《成为反派白月光的那些年》 第1章 伪装表妹 第一章 苗疆十八堂的少堂主温月,做足了部署,打算假扮刑部尚书容山隐的远房表妹祈月,潜伏于他的家府,踏踏实实当个卧底。 只是,在潜入容府之前,温月很有先见之明,先忍痛割爱花了二两银子,和丐帮帮主老毛打听容山隐的近况。 老毛和她爹温青是旧相识,掌管京城四坊十八巷的叫花子,手上很有人脉。 “来都来了。你我什么关系,这么客气作甚?”老毛一面把银子塞到怀里,一面嗔怪地拍了拍温月的手。 “少说废话。”温月拿出小册子,蘸了蘸竹筒里的墨汁,“容山隐在京城混得可好?” “可不敢直呼尚书大人的名讳,刑部衙门就开在他家宅附近,一个说不好,就要蹲大牢的。”老毛顿了顿,又道,“不过,若你只是犯些小偷小摸的勾当,被衙役抓进牢里倒也不错。衙门管饭,每月还有两顿荤肉,比露宿街头的伙食好些,至少饭不馊。” 老毛忆苦思甜,说着说着,话题就扯歪了,冷不防和温月商议起如何犯小错入狱又不至于把牢底蹲穿。 “除了荤肉还有什么菜?” “每初二能分一只烤鸭腿……” “妙极妙极!等等,你少扯犊子,讲正事!” 温月听得津津有味,险些被老毛带沟里,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 她只能拔出腰上挂的一把苗刀,递上老毛的脖颈:“靠点谱,成不?” “行行,小姑娘家家的,脾气别这么大嘛!”迫于温月淫威,老毛的话题总算回归正轨。 从他口中,温月得知了容山隐如今出息得很。 不止是二品高官,还很受当朝宰相谢献的倚重。 说来也怪。 容山隐明明是毫无背景的寒门子弟,初入京城求学,还曾因付不起束修,需要私下接一些帮人抄沟通阴阳的祭奠表文、超度死者的佛经等等活计。 哪里运气就这样好,不出三月,他就因那一手铁画银钩的好字,得了谢家人赏识,被其族人资助上学。 原来,容山隐接的那一单私活,正是谢家管事私下烧给驾鹤仙逝的大老爷。 烧纸时,火盆里火星缭绕,黄纸被火焰舔舐,纸面上一手漂亮的篆字恰巧被府上的谢家子弟撞见。 他们看到表文上的字迹秀美,又知道这一副字出自十多岁的后生之手,当即起了爱才之心,让管事引荐容山隐来谢家做客。 家境贫寒,待人接物却不卑不亢的少年郎独得世家青睐,自此,也成全了一段“资助寒门子弟入仕”的佳话。 特别是容山隐有大才,年纪轻轻就蟾宫折桂,如今还不到二十五岁,已平步青云,成了正二品大员。 如何不让人钦佩谢家的高瞻远瞩。 当然,容山隐升官快捷,其中肯定也有宰相谢献的手笔,毕竟容山隐是他得意门生,不提携他提携谁? 所有人都在羡慕容山隐的好运气,也只有温月摸了摸下巴,小声嗤了下。 她还不了解心眼子多如马蜂窝的容山隐吗? 保不准,就连给谢家管事抄表文的事,也是他一手筹谋。 毕竟这样,他才能如愿以偿攀上高枝嘛! 温月从小是和容山隐一起长大的,情分非同寻常。 她一出生,容山隐就陪在温月身边。 父亲说,他是她的义兄,会照顾她、陪伴她。 温月的字是他教的,坐姿规矩是他提点的。 容山隐虽然从小就不苟言笑,严肃得像个大人。 但温月还是很喜欢粘着他、亲近他,把他当作亲生兄长一样敬爱,甚至想好了,如果容山隐脾气这么坏,讨不到媳妇儿,以后老了没人照顾,她也可以给他养老送终。 温月自诩是个体贴人的小姑娘,甚至娇娇对容山隐说:“阿隐哥哥,你对我这么好,以后我会孝顺你的。” 当然,这句话刚刚说出口,就被容山隐一记瞥来的冷眼,结结实实否了。 他嫌她太聒噪。 温月永远忘不了容山隐一心要离开苗疆十八堂的那日。 那是发生在她九岁时候的事。 瓢泼大雨在下,温月连伞都来不及拿,冒着雨跑向一心要下山的容山隐。 彼时,温月不过是个矮小的女孩儿,不止年纪比容山隐小五岁,就连身量也矮小许多。 人还未抽条,温月站着,堪堪及他的腰。 那么丁点大的女孩,被雨水淋得一塌糊涂,发丝儿都濡上满满水泽。 她任性地张开双臂,拦住容山隐的去路。 “阿隐哥哥,你为什么要走?” 雨越下越大,雨水打湿了温月黛色的眉眼。 她很冷,但她没有退缩。 依旧一声声质问容山隐。 但温月也很丧气,眼前铁石心肠的少年,全无从前那个温和兄长的影子。 没一会儿,温月觉察到头顶一小片阴翳遮蔽,是容山隐朝她倾斜了一点伞檐。 少年郎冷冰冰地说:“回去。” “我不!”温月双手紧握成拳,唇瓣抿得死紧,“为什么阿隐哥哥一定要走?” 她有太多事不明白了。 明明他们昨天还待在一起吃灶膛烤的板栗,他亲自擀了面给她煮了草菇鸡汤面。 两个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一早醒来,他就舍下她,执意下山,没有说原因。 而温月的父亲温青,也没有阻拦容山隐。 仿佛所有人对容山隐要离开的理由心知肚明,唯独她被蒙在鼓里。 为什么?为什么?是她不够乖巧吗?是她让容山隐受气了吗? 明明温月已经开始扎马步,很努力学习武艺了。 她会接管十八堂……即便容山隐不懂武功,她也有能力保护好他。 他们在一起,明明很开心。 怎么说走就走,说散就散? 光风霁月的少年郎,即便在小妹的劝说下,态度也没有丝毫松动。 他依旧冰冷,让人以为他的心肠也是泥塑的、石头做的。 容山隐:“你以为,你们苗疆十八堂是什么好去处吗?一群亡命之徒的居所罢了,我不想跟你们过颠沛流离的日子。” 一句残忍的话,击碎了小姑娘所有的美好幻想。 温月的脸色顿时煞白,她的唇瓣紧紧抿着,透着一股虚弱与倔强。 “是因为住的地方不好吗?阿隐哥哥嫌猪圈太臭了,我可以让王婶别把那些山猪圈在堂口,直接放养山里;还是说,又有哪个不开眼的人背地里骂你了?你是我哥哥,即使没有血缘,你也是我的哥哥,我帮你揍他们好不好?” 温月遗传了父亲温青的强健体格,小小年纪就能够揍趴比她大好几岁的小郎君了。 之前她不小心听到堂众嫉妒容山隐得父亲青睐,私下骂他“野种”,温月二话没说,上前蹬了对方膝盖一脚,一记上勾拳直接击中了那人的下巴,打碎对方一颗牙。 她已经竭尽全力保护容山隐了。 他还要她怎样? 温月期盼容山隐回心转意,希望他只是一时冲动。 他会心软,会回头。 然而,温月说得再多,年轻人的凤眸仍旧一如既往冷漠。 他是一只养不熟的狼崽子。 白眼狼。 果不其然,容山隐勾唇,讥讽地道:“抱歉,江湖儿女的苦日子,我过不惯。我也不喜你一身匪气,不像个正经姑娘家。从前如果不是我曾经年幼,为了有命熬到今天,谁会虚与委蛇,低声下气去哄你一个娇气的孩子?” 温月瞪大了眼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油纸伞从她的发顶挪开。 这一次,她终于,没了兄长的庇护,完完全全被瓢泼大雨覆没。 温月眼睁睁看着容山隐走远。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声嘶力竭地喊—— “容山隐,你不要后悔!” “容山隐,我讨厌你!” …… 往日种种,如幻梦一般。 温月如梦初醒。 若非她要为父报仇,为死去的十八堂堂众复仇,她怎么会千里迢迢来到京城? 甚至是忍辱负重潜伏于容山隐身边,好伺机杀害他的恩师谢献谢丞相? 温月鼓了鼓腮帮子,她想,她和容山隐的八字真是不合。 再次见面,竟是得知他狼心狗行,认贼为师。 这厮真是,一如既往令人生厌。 第2章 你我有过婚约 夜里,温月入睡的时候,又梦到了她爹。 山火汹涌,火炽的红色烈焰,舔舐坞堡的木头骨架,一窜而上。 整座山寨都是滚滚的黑烟,深色的灰烬被风扬起,一路飘向天际。 温月匍匐于乱尸之中。 亲朋好友的血气源源不断涌来,粘稠的血液跗骨,粘在她的脸上、身上,把她整个人都涂红了。 温月想抬头,用眼睛牢牢记住那些拉弓射箭的杀手,然而,她的下巴刚刚扬起,就被父亲满是鲜血的手压着低下。 温月知道,父亲想她活下去,所以不能暴露她没死仍有气息的事实。 温月屈辱地低头,躺在尸堆里装死。 直到这些屠寨的杀手们离去,她才缓慢爬起身。 可是父亲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是宰相谢献……” 温青告诉女儿,是谢献下的毒手。 他还想说什么,一口血却涌出鼻腔,只能含泪,没了呼吸。 温月咬牙,朝她的父亲叩首。 火还在烧,今夜风大,没有山雨。 天公都不作美。 那一日起,温月不止失去了兄长,她连家都没了。 温月辗转京城,打听谢献的下落。无意间,她得知兄长容山隐竟是谢相的门生。 这么凑巧吗? 温月记起容山隐那些厌恶江湖人的话,身体止不住发抖。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寨子全员覆灭,总不会有容山隐的手笔吧? 温月决定去找容山隐,可她也心知肚明,不能再用“温月妹妹”这个身份了。 温月隐约想起她记得容山隐曾说过,他有一房远亲,还有个很得他眼缘的祈月表妹。 只可惜他们失散了多年,一直无缘得见。 既然如此,温月少不得要借这个表妹的东风,好好投奔她已经掌权得势的容家表哥。 温月想,容山隐这么好面子,肯定不会做出不认亲眷的恶毒事,免得落了个“薄情寡义”的把柄,栽在他的政敌手里,被弹劾成筛子。 为了保险起见不被认出,温月当晚就去找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千面娘子,为她改头换面。 千面娘子的仪容生意遍布五湖四海,就连京城之中都有分铺。 经过老毛的举荐,温月终于如愿见到了千面娘子。 碰面的时候,她才知道,老毛之所以这么热心肠给她引荐,是因为他们丐帮每拉一个客人来铺子,就能赚十文钱。 温月:“……” 她说呢,怎么老毛溜得比兔子还快。 千面娘子执着一根烟杆子,敲了敲桌面,笑问:“小姑娘这么漂亮的脸蛋,也要改头换面吗?” 温月点头:“是。” “为了一个男人?” 温月想到容山隐:“呃……算是?” “他家中可有妻妾?” “好像没有。” 千面娘子挑眉:“既没有,你缘何还要自改容貌?你这张脸,何愁勾不来男人的心呢?” 温月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是误会她和容山隐关系暧昧了。 温月连忙道:“我和他……只是兄妹之情!” “噗嗤!来我这里的,十个有九个说只是哥哥妹妹,没劲儿。”千面娘子朝温月吐了一口白雾,“罢了,我便如你所愿。小妹妹,你是喜欢娇一点的,还是魅一点的?” 温月仔细想了想,道:“普通一点的。” “啧,你倒是与众不同。” 千面娘子活了几十年,头一回见这样提要求的客人。 不过,既然开了店,自然要满足客人所需。 千面娘子上手摸骨,取面皮易容。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温月新的脸便成型了。 温月望着铜镜里的自己,五官虽然大变样了,然而动的地方并不多,不过是鼻梁高了,眼尾微翘了,多添了一点小家碧玉的柔情,少了几分锋锐的艳丽。 温月对这张邻家小妹的脸很满意。 千面娘子和她有缘,又送了她一身粉底折枝花纹袄裙,还亲自用桂花味刨花水,给她束了一个双环髻,乌黑的发髻簪了两朵山茶花,很可爱灵动。 千面娘子把易容的秘法交给温月,叮嘱她:“切记,你易容过的脸,遇水则现形,恢复如初。夜里洗漱以后,早上醒来时,一定要再用药箱子里的面泥塑骨。” 温月牢记于心。 她付了钱,有了新的脸以后,温月总算有底气,杀向容府。 深秋,山林间的枫树一夜之间被吹红。 夕阳西下,树木枝桠间钻入几缕霞光,照得枝头橙柿子都泛起红晕。 京城,北门青石巷的容府,一辆青帷马车停在门边。 温月撩帘,问门房:“这里是刑部尚书容大人的府上吗?” 门房被脆生生的女孩儿嗓音惊扰,瞌睡尽消,不由撩起眼皮望来。 “你是哪位?” 下人们最擅察言观色,眼风一瞟。车架是由骡子拉的,门帘子是浆洗过都掉色了的,连马车的木材也不是上等料子,可见是个打秋风的破落户。 温月大大方方任他打量:“我是来探亲的。” “探亲?探哪门子亲?” 谁都知道,刑部尚书容山隐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主子家穷困潦倒的时候,没一个亲戚上门,如今发达了,一个个远到十万八千里的亲眷都沾亲带故黏上来。 门房护主得很,实在看不惯眼,也没大开府门,迎马车入内。 他只是趾高气昂地一抬下颌:“府上的事,小人做不了主,得请示管事。劳烦你告知一下身份,我也好去通禀管事。” 温月故作羞涩,娇滴滴地道:“府上容大人,是我的表哥。” 竟是表兄妹么? 门房揣着心事,入内院寻白管事去了。 容府常年不招待宾客,忽然来了个表姑娘,众人心里都犯嘀咕。 白管事摸了摸脑袋,觉得这事儿有点棘手。 “至亲至疏表兄妹,咱们开罪不得,还是先迎进来,再让容大人定夺吧。” 门房一想也是这么个道理,娇滴滴的姑娘家也没撒谎的必要。 这样拙劣的谎话,主子一眼就看穿了。 若真是表姑娘…… 门房和白管事一对眼,心知肚明。 府上没女客都多少年了,要是这位真是表姑娘,日后还福缘深厚成了当家主母,还掌了内院的中馈,那他们定会吃不了兜着走! 想到这里,白管事一巴掌拍到门房头上:“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么?!竟敢怠慢咱们的表姑娘,还不快请到客房歇息!” 门房精神头一凛,立马三两步奔出门槛,对温月点头哈腰:“小的方才睡迷糊了,对表姑娘言辞上有些不恭敬,还望表姑娘别见怪。” “没事。”帘子卷起,温月踩着门房挪来的脚凳,小心下了马车。 她害怕习武的习惯暴露,很仔细地往衣袖里都浸了药,身上还挂了塞满药材的香囊。 秋风吹来,药香拂面。 这时,容府的仆妇们才瞧清了表姑娘的眉眼。 倒不是倾国倾城的美貌,只能算邻家小妹的清秀。 不过她似乎身子骨很弱,常年吃药,袖缘衣襟漫着一股子药香。 温月做戏做全套,很快抬袖,遮住樱桃唇瓣,轻咳了两下。 咳嗽声传来,容府仆妇们如梦初醒,赶紧将贵主儿迎入屋里。 客房早早就备下了。 容府没有招待过女客,因此府上铺陈的用物都是暗沉的黄花梨,一点都没有少女气息。 墙边摆了一个荷叶式六足香几,桌面置了焚香熏炉;花梨小桌案搭着两张竹木靠椅,案上放了一碟新鲜的栗子糕与润口的清茶。 等仆妇们都退下,温月如释重负地坐到了凳子上。 她不习惯矫揉造作地扮演小姑娘,此时坐也没有坐姿,四仰八叉。 “大家闺秀真难演啊……” 幸好,这里招待人的吃喝还不错。 另一边,府门大开,是主人家的车轿回家了。 轿子一沾地,白管事上前殷勤打帘,谄媚地道:“容大人,您回来了。” “嗯。” 轿内传来低低的一声。 主人家像是个话少寡言的,没再多说别的话。 不一会儿,照明的灯笼提到轿子前面。 烛光映上青石地,轿里俊秀的郎君才缓慢地走出来。 年轻人披了一袭鹤氅,薄唇凤眸,一枚红色泪痣点缀眼角,雪睫微微垂下,若隐若现。 正是刑部尚书容山隐。 劳累公务一日,他下值都是深夜了。 白管事知道主人家不想听太聒噪的话。 但今天府上出了大事,他不敢不报。 于是,白管事冒险开口:“大人,府上今日来了一位娇客。” 容山隐眉峰一蹙,似是不喜。 白管事见状,赶忙接下一句:“祈月表姑娘远道而来,特地来探亲的!” 祈月…… 容山隐衣袖下的指骨轻轻蜷曲,指尖摩挲了一番,良久不语。 恍惚间,他想起一桩旧事。 许久以前,他和温月还在山寨时,容山隐曾在练字时出神,无意间写下一个“月”字。 恰巧被温月瞧见,稚气的小姑娘攀上桌案,好奇问容山隐:“阿隐哥哥怎么写了我的名字?” 少年郎无措地抬眸,一双凤眼里含有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惊愕。 洁白的纸张上,墨迹点点,凌乱不堪。 他下意识撒谎:“我曾有一个表妹,也叫‘阿月’。” 温月想到她的哥哥竟也有其他疼爱的妹妹,心里发闷,鼓了鼓腮帮子,问:“那么,阿隐哥哥是和我最好,还是和那位妹妹最好?” 容山隐如何回答的,他自己已经记不清了。 只是“祈月”这个名字耳熟,分明是他幼时为了敷衍问东问西的温月,临时起意……胡诌的。 如此一来,今日的表妹,恐怕就是久别重逢的温月了。 容山隐冷着一张脸,由白管事领路,进内院见客。 刚敲响了房门,温月很快就来开门。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容山隐了。 眼前身材高大、举止持重的俊秀男人,渐渐和记忆里那个冷酷的少年郎合为一体,给她带来一种岁月的无情与荒谬。 许是小时候总被容山隐用兄长的威名镇压,她见他,还是一副老鼠见到猫的模样,头皮发炸。 缓和了好一会儿,温月才想起要扮演一个娇滴滴的表妹。 她怯怯唤他:“表哥。” 少女病秧秧的,穿一袭单薄春衫,腰肢纤细,弱柳扶风,我见犹怜。 容山隐眉心一蹙,困惑地看了温月一眼,不置可否。 当着他的面,还撒谎么? 或许是容山隐仍有君子之风,很快,郎君低低“嗯”了一声,给她台阶下。 他顺水推舟,唤她:“祈月表妹。” 温月松了一口气。 很好,第一关蒙混过去了。 亲戚多年不见,肯定是要寒暄两句。 温月亲昵地请容山隐入屋里吃茶。 她乖巧地奉上一盏茶,递到容山隐手里:“表哥,请喝茶。” 容山隐颔首,修长白皙的指尖微拧茶盖,撇去一点浮沫,男人乌黑浓密的眼睫微微下垂,遮住凤眸。 隔了好一会儿,他问:“祈府上一切都好吗?” 温月差点忘记了,容山隐一定会和她核对家中琐事的,可她一概不知啊。 怎么办呢? 温月抿了下唇,僵硬地应对:“都好。” “姨母身体如何了?” “劳表哥挂心,姨母身体大安了。” “是吗?”容山隐勾唇,似笑非笑,“我都忘记了,姨母早十多年就辞世了。死了的人,还能大安么?” “……”温月被这句话吓得脊骨发麻,她就知道,容山隐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 于是,她急中生智,抬手按住了额头。 温月痛苦地说:“表哥,实不相瞒,其实我在来时的路上伤了头,对于家中许多事都记不清了。大夫说,我惊吓过度,恐怕是失忆了,需要调养一段时日,方能痊愈。” “表妹受苦了。” 容山隐漠然看她一眼,饮了口茶,不再讲话。 温月微笑,内心:不受苦,命苦。 她见他喝茶,自己也想压压惊,忍不住也端起茶碗,递到了唇边。 就在这时,容山隐忽然开口:“哦,既然表妹失忆了,那应当也不记得……你我曾有过婚约?” “噗——”温月的那口茶终于呛到嗓子眼。 什、什么婚约? 温月风中凌乱,心里呐喊:你他娘的当年也没说祈月是你未婚妻啊?!要是说了,我何至于此!! 第3章 这个也要为兄教么 “你们表兄妹……都玩这么大的吗?”温月怯生生地问。 容山隐似笑非笑:“怎么?表妹家当年嫌我容家清贫,姨母单方面解除了婚约……如今我位居正二品文臣,也配不上表妹吗?” 温月被他那阴森森的语气刺了个激灵,忙不迭开口:“怎么会呢?主要是我高攀不起。如今表哥发迹了,有权有势,而我不过是家中无官身的民女,实在配不上表哥。” “你倒挺有自知之明。” 温月:“……” 温月一把扣在桌沿,指骨紧攥,皮肤白里透青。 很好,她的杀心快要按捺不住了。 容山隐一盏茶吃完,总算是回归了正题:“既然千里迢迢来京城寻我,也不是为了婚约一事,表妹所求之事又为何呢?” 温月心中抓狂,她若再不编排出一个理由,岂不是要被扫地出门? 温月试探性地问:“有没有一种可能,即使我不嫁表哥,也能考虑另嫁他人?” 容山隐如玉的面容更为冷肃,他垂下浓睫,淡淡说:“表妹的意思是,要为兄替你参谋一个青年才俊,也好让你有机会高嫁世家府邸,余生享福?” 温月见他开了窍,喜不自胜:“对对,表哥懂我。正是这个道理!” “哦,不好意思,我办不到。” “为、为何?”温月欲语还休,“难不成,表兄待我情根深种,至今难以忘怀?” “你做梦。” “……哦。” 容山隐端茶来饮,年轻俊朗的郎君脸上,多了几分不符合年龄的沧桑与愁苦。 他叹一口气:“我只是怕人知道你是我们容府出去的姑娘,万一你不识大体,婚后做出什么丢人现眼、伤风败俗的事,有辱为兄家中名誉。” 温月心里给他鼓掌:真不愧是从小就嫌贫爱富的容山隐啊,为人处世这么有先见之明。 但她赖定了啊,家仇在前,还是她接近谢献这个狗官的大好机会,温月怎么可能半途而废呢? “倘若表妹非要我帮忙,想从容府门子里出嫁,婚后再借我的名头为非作歹,也不是不行……”容山隐单手支额,一副十分困扰的模样,“只是,容家养出的淑女,总要诗书礼乐样样精通,方能体现容家亲眷的教养吧。” 听到这句话,温月懂了,这是要她琴棋书画有点造诣。 她像是那种好学的女人吗? 温月恨不得把苗刀丢容山隐怀里,恳求他:杀了我吧,投胎下一世的我,可能达到目标会更快一点。 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温月为了留在容府,只能硬着头皮,说一句:“没问题。” 容山隐也笑,笑得温润如玉:“如此,甚好呢。” 一个时辰后,书房,灯火通明。 黄梨木书案上,温月放下笔,坐立难安。 她已按照容山隐的吩咐,写了几个大字,但容山隐只瞥了一眼,便脸色发黑,闭目不语,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不忍直视。 再过了一刻钟,他又亲自取了封尘许久的戒尺出来。 清俊的郎君,手持戒尺,面色铁青,咬牙道:“你再写一次,饥肠辘辘的‘辘’字怎么写?” 温月战战兢兢描了几笔:“路嘛,不对么?饥肠路路不就是饿了一路的意思?没毛病啊。” 容山隐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 他拧了下眉心,神色十分疲乏。 容山隐真的不知,自从他离开十八堂以后,温月还有没有拿起过毛笔,读书练字。 他本对缺失温月童年岁月一事有所亏欠……直到这一手狗爬的字出来,一团无名火直窜脑门,火烧火燎。 容山隐实在忍无可忍,问:“阿月妹妹有多久……没有练字了?” 温月又不傻,她也知道自己除了武功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技巧,她陪笑:“如果我说,我失忆了,把看过的书、练过的字都忘了,表哥会生气吗?” 容山隐深吸一口气:“不气。想来也是如此,总不可能是阿月表妹一如既往蠢笨,书法毫无长进吧?” 温月沉默,内心道:如果不是知道你认不出我,不然我真的以为你千里迢迢许我入门,就是为了私底下羞辱,以泄你心头之恨的。 温月做小伏低,难过:“你骂我。” “子不教,父之过……而长兄如父。” “你想当我爹?差辈了这不是!” “有没有可能,我只是想教导你学识?”容山隐淡定。 温月哈哈两声笑:“表哥,你还挺好为人师的。” “……表妹,成语用错了。”容山隐真的是靠很大努力,才能继续维持一个温文郎君应该有的得体笑容。“算了,不重要。” 容山隐已经猜到了,自打他下山以后,他的妹妹就算是废了。 这么多年,风里来雨里去,小姑娘刀摸过不知多少次,书是一遍都没翻过,甚至可能还会偶尔拿来垫寨子里四肢不齐的饭桌腿。 除了诗文,容山隐倒想知道她画技有没有长进。 幸而温月对于丹青画上有点天赋,几笔墨迹下去,纸上徐徐勾勒出颇有写意风韵的女子。 容山隐满意颔首:“表妹倒是擅画。” 温月讪讪一笑。 她没敢说,主要每次遇到被朝廷通缉的江湖弟兄画像。为了保全兄弟,她总要偷偷摸摸添上几笔,好混淆衙役们的视听。 当然,这些江湖的腌臜事,还是不要拿来污容山隐耳朵了。 温月画的不错,容山隐兴起,也撩起衣袖,露出如玉指骨,很有闲情逸致地帮她添了几画。 许是气氛和煦温馨,容山隐难得和颜悦色,问温月:“你的画技是谁教的?” 他以为温月在自己走后,有特地寻过西席老师教画,偶尔陶冶情操。 然而,温月没有再潜心学习过。说到老师,她的脑海里想到的只有容山隐。 温月老实开口:“是一位兄长。” 容山隐一怔,心脏蓦然软了一寸,说话也柔情备至了许多。 他回忆往事,喃喃:“兄长么?” “是。”温月一脸怀旧,“不过很可惜,他入土了。” “……死了?”容山隐微笑。 “是啊。”温月抬起袖子,假装掖了掖眼角不存在的泪水,“我亲手葬的人,死老久了。” 在这个瞬间,容山隐懂了。 他这位温婉可人的阿月妹妹,嘴里没一句实话。 就连今日扮作祁月表妹登门,也是千里迢迢赶到京城……专程来骗他的呢! 第4章 陪睡 夜里,容山隐体恤温月舟车劳顿,不再打扰她入睡。 温月关上房门,沐浴更衣,脸上的易容面皮,她也没忘记时刻替换。 一切收拾妥当,温月如释重负,躺到了柔软的床榻上。 屋隅角落飘来一缕若有似无的艾草香,温月恍惚想起一些旧事。 十多年前,容山隐还在苗疆十八堂的时候。 每逢深夜,深山老林,飞禽走兽穿梭,带来一阵阵不知名的、嘹亮高亢的嚎叫。 年纪幼小的温月害怕那是山精野怪,抱着枕头来容山隐的房门前找他。 “我一个人睡觉害怕,想要阿隐哥哥陪。” 小姑娘天真无邪地对着尚且稚嫩的兄长撒娇。 容山隐抿了下薄唇,他垂下浓长眼睫,正巧看到小孩子交叠在一块儿不断揉搓的赤足。指甲盖都冻得发红,小巧的踝骨,被月光照得雪亮。 “怎么不穿鞋?”他避重就轻,问起其他事。 温月抬头,一双乌油油的杏眼忽闪笑意,羞怯地说:“今天三伯杀了山匪,刀上都是血,我瞧着害怕,房里也老是听到怪声……所以、所以,阿月没来得及穿鞋……” 原来是怕到一刻都不想待着,连鞋都不敢穿,直接跑出房间来了。 与此同时,容山隐也意识到一件事。温月感到害怕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去找她阿爹温青,而是来找他庇护。 容山隐蹲下身子,朝四五岁大的女孩儿伸出手:“地上凉,我抱你进屋暖暖身子,等一下帮你驱鬼,你再回去住,好吗?” “好。”温月喜欢被容山隐抱着,她从善如流地搂住了少年郎如玉的脖颈,乖巧赖在他的怀中。 不知道容山隐都是用什么香粉熏衣,衣襟里漫着一股热腾腾的草木香,清甜馥郁,温月嗅得脑仁昏昏。 小孩子精力不足,她有点犯困,险些要睡倒在容山隐怀里。 夜色昏沉,少年郎低头,入目是小姑娘红扑扑的脸,以及平缓的呼吸。 她睡得很香,容山隐不知道要不要放下她。 万一惊醒了怎么办?万一吓到她怎么办? 他从来没有带孩子的经验。 怀里沉甸甸的负累,也在时刻提醒容山隐,这本不该是他的责任。 思考了许久,容山隐还是把小孩子放到新换了锦被的床围里。 幸好温月睡得死沉,一点都不会被小小骚动惊扰。 她一滚就滚到了最里侧,还要容山隐无奈地伸手,捞起她,再轻轻盖上薄被。 容山隐想到温月说的“怕鬼”,他怔怔出了一会儿神……如果真的有鬼,他又怎会梦不到死去的母亲? 母亲应当是很想见他的。 容山隐取了晒干的艾草,点燃草叶,帮温月房间各个角落都熏了个遍。 艾草清雅的香味可以驱邪镇煞,道观寺庙里常挂这种山草用于克制鬼怪。 熏完了艾叶,容山隐功德圆满,回到房里。他小心翼翼推搡了一下温月,哄她:“已经没有鬼了。” 温月迷迷瞪瞪睁眼,两个发揪揪被她睡得歪歪斜斜,小孩子稚气嘟囔:“真的吗?” 容山隐不由失笑:“真的,信我。” “好。”温月乖乖巧巧下地,冰冷的地板冻得她一个激灵。 还是容山隐看不下去,继续朝她伸来伶仃削瘦的腕骨,小姑娘再次被搂到怀中。 容山隐抱她回了房。走过长长廊庑的时候,温月还喊容山隐去看覆霜屋檐上的那一轮皎洁的月。 明月硕大,挂在墨色夜空之中。 天穹,繁星遍野,银河流淌。 是很美的月夜。 容山隐给她讲嫦娥的故事,耽搁了一刻钟,才回了房间。 温月推开房门,烛光明亮,屋子里被灯火照亮,没有一处黑暗。 她闻到一味浅淡的香,是烈火灼烧的,但又和寺庙神龛前祭奠的烛火味道不同。 温月疑惑地回头,去望容山隐:“阿隐哥哥?” 容山隐含笑:“艾草灼过后散出来的香,能驱逐魑魅魍魉。你在这里睡觉,不必再怕鬼怪了。” 温月点头,乖乖上榻。等容山隐帮她掖好被角时,温月轻轻揪住兄长的衣袖。 “如果我害怕,还能来找哥哥吗?” “可以。”容山隐温柔地按了按她漏风的被子,“随时都可以。” 他一面说,一面打算提醒堂主温青,不要再让部下随意展现染血的刀。 温月是个小姑娘,看多了会做噩梦。 …… 那一夜浅淡的香味,与今日房中气息相似。 温月第一次喜欢上一种陌生的香味,也第一次明白她的不害怕,归功于容山隐的陪伴。 艾草的香,也渐渐在很漫长的岁月里,代表了安心。 - 容府书房,铜雀烛台上的火光荜拨,仍未熄灭。 冬末初春的三月,夜风清寒,偶有碎雪,黛瓦覆一层白色的雪霜。 清隽的郎君还没有入睡,他一手拢住宽大的袖衫,另一手执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如玉莹润的手背,青筋微起,骨节分明,漂亮到令人挪不开眼。 而纸上铁画银钩的字,仅仅写了一些给女孩家准备的用物:胭脂水粉、绮罗绸缎、文房四宝、描红字帖以及学堂基础的算学书籍。 容山隐抖了抖纸张,借风力把墨迹烘干。 随后,他唤来白管事,把这张纸递过去:“照着纸上的物件买,挑最好的,钱从公中支账。” 白管事一看纸上的东西,都是些女儿家的用物。 冷淡如容山隐,平素府上连个侍女都不愿多搭理,怎会忽然关心起一个姑娘家呢? 他一拍脑门,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通体舒畅。 白管事明白了,他顿时对今天来的表姑娘肃然起敬。 这可不是一般的表姑娘,这是未来的当家主母啊!那可得好生孝敬着。 想到这里,白管事点头哈腰,道:“容大人放心,表姑娘在咱们府上住着,定会感受到回家一般的温暖。小人必绞尽脑汁,悉心伺候表姑娘!” 容山隐微微皱了下眉棱,倒是想说什么,可看白管事要抛头颅洒热血效忠的模样,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算了,留心伺候总比怠慢来得好。 总归他曾教养过温月一场,如今当作偿还温家的恩情了。 第5章 你家大人看着不老实 次日,风和日丽。 温月有早起练武的习惯,熹光刚照入雕花木窗,她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床上跳起来,盘腿打坐,调理气息练功了。 然而就在这时,屋外忽然传来松散凌乱的脚步。 温月撩开眼皮望去,来者竟是乌泱泱一片人。 小姑娘心里一个咯噔。 难不成是容山隐发觉她的身份,特地派出家中豢养的暗卫来缉拿她了? 这厮果然一如既往奸诈。 温月敛目凝神,指尖微动,一柄匕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入她掌心,牢牢握住。 她屏息,靠近合得严丝合缝的房门前。 刚想开口,却听到白管事清了清嗓子,唤:“表姑娘,你醒了吗?” 温月警惕心起,眸中杀意渐重。 她问:“有事?” “有!有!”白管事朝身后的仪仗队扬了扬手,悄声说:“照着爷教你们的,敲锣打鼓吹起来!让表姑娘感受到咱们容府的迎客之心,给予她宾至如归的感觉!” 温月自然没明白这帮下人心里打的小九九。 她以为白管事奉容山隐之命,特地拦了一帮人堵在她的闺房外面,设下天罗地网,只等着将她擒拿。 也是,容山隐多记仇的一个郎君,他惯爱隐忍。 幼时,容山隐待她也算和蔼可亲,然而一到下山就变了个嘴脸,声称同温月的情谊都是谎话连篇。 容山隐本性就是凉薄的,是养不熟的白眼狼,自然懂得如何麻痹猎物再将其猎杀。 温月记仇,手里的匕首玩得飞起,五指翻动,利刃只剩下一道令人眼花缭乱的银芒。 没多时,屋外响起了乡间办白事酒才会吹的哀乐。 唢呐与锣鼓声,不绝于耳,震耳欲聋。 温月脸色沉下,她就知道,容山隐没安好心! 竟然狂妄至此地步,还不等将她擒拿,就先用殡葬哀乐庆贺她的大难临头。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谁能忍?! “啪嗒”一声,温月扣刀在怀,猛然拉开房门。 正要出招,白管事那一张谄媚的笑脸便凑了上来:“表姑娘,您醒了呀?!” 温月虚与委蛇,冷淡地应:“是。” 她看了一眼白管事身后的仪仗队,以及那一列捧着包子糕点的侍女。 温月眉头皱起,内心:好家伙,连碑前供品都准备好了?今日可见真是她的死期。 白管事见温月一脸困惑,内心嘟囔,表姑娘这是什么反应?难不成今日的欢迎会置办得太隆重、太别开生面了。 他忙挥手:“停停停!” 乐声戛然而止。 温月夸赞:“这曲儿吹得不错。我三舅姥爷去世的时候,灵堂就这么吹的,有那味儿了。” 吹唢呐的小伙计一拍脑门站出来:“是吧姑娘?!小人可是咱们十里八乡吹唢呐最厉害的,您要是喜欢,小人再给您亮一手,什么《东村寡妇》、《狐狸情郎》,小人都略懂一二!” 小伙计一心想上位,在容府里争得一席之地,啥花招都往外使。 白管事见人邀功邀到自家头上,脸都绿了。 他挤兑开小伙计,朝温月点头哈腰:“表姑娘别听他胡说八道!您刚睡醒,饿了吧?小的给您准备了羊肉包子、蟹黄包子、炸油鬼,您要是不爱吃啊,还有桂花糕、莲蓉饼,都成。” 温月后知后觉地问:“你们不是来拿我下大狱的?” 白管事也懵啊,他和温月面面相觑:“小、小的吃了熊心豹子胆么?敢缉拿您?” 他不得被容山隐扒皮了! 温月这才回过魂来,敢情他们不是来对付她的。 温月如释重负,又扮回娇滴滴的小姑娘:“那成,你全部拿进来……” 白管事瞠目结舌:“全部?您吃得完吗?” 温月自小习武,胃口大,每天早上都要吃一屉包子呢。 但想到大家闺秀都得小口吃饭小口吃菜的毛病,她忍下了胃口,对白管事道:“我就是,都浅尝一口。” 这就对味了。 白管事点头:“确实确实,表姑娘是该尝尝口味。爱吃哪个,您就和小的说,小的记录在册,这样往后伺候起您便更得心应手了。” 白管事已经想好了如何抱未来夫人的大腿。 可温月想的却是,在这宅子里活命,连顿饱饭都吃不了,真不是人待的,她要赶快办完事儿跑路了。 温月囫囵吃了点早膳,原本想趁着白管事不注意的时候,溜之大吉。 怎料,高门大院的下人事情实在多。 问完温月爱吃什么、喝什么、喜欢什么颜色,就连泡茶爱用什么形状的壶嘴茶壶都要来问上一句。 温月实在烦不胜烦,她今日还打算开溜出府寻主掌天下事的江湖组织碧天门查探消息呢,哪里能让白管事发觉她的端倪? 于是,温月直接喊了白管事入花厅,对他说:“老白管事,我今日要出门访亲,夜里便不留饭了。” 白管事一愣:“您不是举目无亲,在京城中无依无靠,这才来咱们府上避难,寻求容大人庇护么?” 温月为了圆谎,开诚布公地道:“我也不瞒您了,咱们敞开天窗说亮话……其实,这些亲戚里头,属我表哥权势最大。” 白管事眼睛一亮:“所以……”您是野心勃勃,深谋远虑,一心要来当夫人的? 虽然手段卑劣点,但保不准容山隐就吃这套呢?!管它阴谋阳谋,管用的就是好谋! 温月心虚:“所以,我要背靠表哥,借他的官威,嫁一房有权有势的老实人。” 白管事:“……”谁家老实人有权有势不学坏啊! 等等,问题能是这个吗?问题明明是,表姑娘要外嫁,他家郎主怎么办啊!一腔芳心不就付诸东流了么? 白管事急得嘴上燎泡都起来了,他心里犯愁:“这事儿,容大人知道吗?” 温月点头:“知道啊。” 她回想起昨晚的事:“不过好像表哥不大乐意。” 闻言,白管事的心情更加敞亮了:“嗳!不乐意就对了!这代表容大人心里有您。” 哪家郎君会大方到把心上人拱手相让啊?他家大人就是闷着骚。 温月却郑重其事地答:“我怀疑他是嫌我目不识丁,出门丢他的人。因此想好好调教我一番,再给我寻一房有权有势的夫婿,也好让他长长脸。” 白管事如鲠在喉:“那个……您确定容大人真是这意思?” “错不了。”温月恨得牙痒痒,“你家容大人,不待见我很久了。” 而此时此刻,白管事心里六神无主。 他回忆起昨晚容山隐一面提笔书字,一面温文吩咐的模样…… 容山隐很少笑,昨夜想到表姑娘竟也唇角微扬,君子端方如朗月,白璧无瑕。 无论如何看,容山隐都不像嫌弃人的意思。 白管事听温月说话有理有据,言之凿凿,竟有一瞬恍惚。 呃,自家大人和表姑娘之间是不是有什么秘而不宣的龃龉在内啊? 这位镇宅夫人,郎主应当是越来越难追了吧…… 第6章 她只骗他 深夜,落了一场瓢泼大雨。 雨丝斜斜吹入刑部衙门的官舍,混淆清苦的梨花香,室内氤氲起一股子寒意。 风掠动容山隐纤薄的衣袍,郎君明明吹风受冻,如玉的脸色泛白,却因他全神贯注翻阅案牍,浑然不觉冷意。 直到门窗洞开,一袭黑影翻墙越脊而来。 “扑通”一声,落入房中。 容山隐神态自若,没有受到惊吓。他只合了卷宗,淡淡说:“关窗,冷了。” “是,主子。” 这位身姿矫健的黑衣人,正是容山隐的影卫十七。 十七被容山隐派出去查事,刚得了消息就来复命。 “禀报主子,苗疆十八堂,所有堂众遭到箭矢射杀,寨子也被大火毁于一旦。”十七沉声,“幕后主使,似是下达地方剿匪令的谢相。” 容山隐指骨一紧,眉心不由自主拧起。 幼时待过的寨子不复存在,所有人都死了,唯独剩下一个温月。 还是丧命于他的恩师谢献之手。 温月又该有多恨他…… 容山隐抿唇。 难怪她要来投奔他。 原来,阿月是没有家的孩子了。 他难得无措了一瞬,但很快,那一点喜怒又渐渐被心潮抚平,容山隐又恢复成波澜不惊的冷酷权臣样貌。 “主子,属下还有一事要禀。” 容山隐抬眸:“说。” 十七犹豫:“月姑娘……来碧天门了。” 容山隐怔忪,指骨微抚桌上荷叶状白瓷碟子里的果蔬。 “她去碧天门了?” “是。您看,咱们是拦还是不拦?” 十七是碧天门的暗卫,而这个短年间声名鹊起的江湖组织碧天门,正是由容山隐这位门主一手创办。 若温月执意要入碧天门,也不知会不会暴露容山隐的门主身份。 无端端惹来麻烦。 毕竟朝廷也不想有个势力庞大的江湖中人爬上官场高位。 容山隐缄默许久,没有回答十七的话。 就在十七以为容山隐凝神深思,是惧怕温月闹出什么大阵仗时,容山隐忽然握了一枚鸭梨,问:“我记得你家中有个刚及笄的小妹。” “啊?”十七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点头应,“是。” “那么……” “嗯?” “如今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喜欢吃鸭梨吗?” 十七:“……” 他后知后觉懂了,原来,容山隐看似铺谋定计,实则只是在思考,家里的阿月妹妹,喜不喜欢吃三月贩卖的新鲜鸭梨。 十七没法子,只得战战兢兢开口:“应该是喜欢吃的。” “嗯。”容山隐淡淡应了声,“上街买一筐新鲜的,送到容府去。” “是。”十七怎么也没想到,作为碧天门最骁勇善战的杀手,有朝一日还得帮主子买水果,哄家里妹妹开心! 真的,太掉价了。 十七走后,容山隐屈指,按了一下生疼的太阳穴。 十八堂尽数毁于谢献之手,他的恩师的确很该死。 只是,这位丞相背靠世家大族,绝非明面上表现出来的那样简单。 他该死,可若是容山隐轻举妄动,到时候输的人,便成了他。 仍需忍耐,再蛰伏一会儿。 容山隐放下蘸墨的兔毫。 他既杀敌,便要部署精密。如此才能,一击致命。 而温月……无需染上这些血污。 唯有容山隐一人脏了,便够了。 - 碧天门是江湖近年新崛起的小门派。 声名远播的原因,不是这个门派有多能打,而是碧天门总能有一些百姓们不知情的上层消息流出。 譬如哪个御史背着媳妇在外偷人了,皇子和不受宠的妃嫔搞上了,什么小妈文学、背德爱恋,只要你想,碧天门统统都能整出来。 人脉之广,引得江湖人戏谑:碧天门之所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那是因门主上头有人。 如此邪说的门派,自然是温月想要笼络的不二之选。 于是,她花了一两银子,从老毛这里打探出碧天门的地址。 是夜,月黑风高,城隍庙破败不堪,泥菩萨神像后有个隐秘的暗阁,那里便是碧天门的地宫入口。 温月夜探碧天门,被戴着面具的十七拦在门外:“入门得交成员费啊,一人五两银子。” 温月:“你看我像好宰的样子吗?” “四两,不行别干。” “成交。” 温月和一众门徒进到碧天门内部,她原以为自己也不过是个普通人,得和其他门徒一起,从门派底层做起,再发展属下,做大做强。 怎料,她很得门主眼缘。 一道莹白色的月光落在她身上,就此,温月成了天选之人,可以觐见门主。 十七朝她道喜:“姑娘,恭喜啊,我家门主很久不接客了。” 温月伸手:“同喜。咱们都是一家人了,别太见外。这样,交个朋友,成员费还我。” “副门主喊我有事,先行一步。” 十七脚底抹油,逃之夭夭。 唯留下温月一人应对碧天门的门主山君。 偌大的厅堂,连个人影都没有。 烛火幽幽颤抖,偶尔火星跳动,荜拨作响。 就在温月思考山君是何许人也的时候,一缕清冽的暗香由远及近飘来,似山花,又似香火。 待温月抬头望去,荔枝白的衫袍已蹁跹旋来,是一名戴了云纹半臂面具的男子。 他像含了能变换声音的药,说话声轻微低沉,雌雄莫辨。 温月恍惚间,对方面具底下一双漂亮的凤眸睇来。 男人问:“名字。” 温月听闻碧天门还收留武艺精湛的杀手,偶尔开单接任务,往后保不准还有其他委托的事情要请门主相帮。 于是,她拿出了交朋友的诚意,直接暴露身份:“苗疆十八堂少堂主,温月。” 乔装打扮的山君,正是温月的兄长容山隐。 他听到温月自报家门,脸色愈发黑沉。 郎君沉默了许久,没有开腔,只是神色复杂地看了温月一眼,又一眼。 温月警惕:“门主为何这样看我?难道家父曾经和碧天门有过节?” 冤家路窄?不至于吧,那她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幸好,容山隐很快回答:“不是。” 温月松一口气。 容山隐低头,饮茶。 他在意的其实是旁的事……温月能轻而易举将真实身份告知一个素未谋面的门派门主,却不会告诉和她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的义兄。 莫名的酸涩心绪,涌上容山隐的心头。 男人失落地低了眉眼,得出结论—— 唔,原来,她只骗他。 第7章 表哥强取豪夺 温月自然不知道容山隐内心的小九九,她只当碧天门之所以显赫,全归功于门主的处事不惊。 她的苗疆十八堂,虽说已经惨遭灭门重创,但在江湖上早年也算赫赫有名。 当家少主前来投奔,碧天门门主山君竟也面不改色,实在是很沉得住气。 容山隐不开口,温月只能再出言来劝:“虽说我们十八堂没落了,如今我是‘掉毛的凤凰不如鸡、虎落平阳被犬欺’,但我好歹也是一堂少主,习武多年。投入你门下,必不教你吃亏。” 容山隐神情里的那一点落寞,被温月连说的两句诗句给整沉默了。 他艰涩问:“谁教你读书识字的?” “我一位已故的兄长。” “……节哀。”容山隐默默望着天花板。 他想,哪天他英年早逝,一定是被温月咒死的。 容山隐头疼极了,不欲和温月过多交涉下去。 他有意劝温月离开,眼下开口:“我已知你来意,然而你要寻的仇家势力太广。我既为碧天门门主,自然不能带门徒一块儿涉险,你走吧。” 温月没想到碧天门竟如此胆小,她吃了闭门羹也不强求。 温月当即起身,对容山隐作揖:“行,那我就告辞了。正好秋刀门也在附近,我上他家问问收不收我那种背负血海深仇杀人不眨眼的人。” 容山隐原以为温月被阻拦了以后,就会打消复仇的念头,先归隐一段时间。 哪知道,她是此门不开再凿一门的个性。 若她留在他眼皮底子下,尚且可控,若是温月跑到别的地方,往后再想干涉她的计划,怕是难于登天。 思及至此,容山隐只能采用另一个点子。 “温姑娘,且慢。” “有事?”温月后知后觉,朝容山隐伸手,“哦,你会员费还没退。” 容山隐看着那一只覆满薄茧的手掌,终是忍不住,重重拍了她一下。 温月挑眉:“想赖账?” “并非如此。”容山隐头疼欲裂,“我想了想,碧天门助你一臂之力,倒也不是不行。只是门中弟子入教,便要对碧天门表忠心。我既为尊长,护住麾下弟子的同时,也求门徒忠心耿耿。” “所以?”温月文化水平不高,但也能听出来,山君言下之意是,还有转机。 “你若想入教,便要服下这一只断肠子蛊。我不阻碍你复仇,也不介意你借助门中力量,但你若忤逆我的意思,做出有损碧天门的事,我便会毁去母蛊。母蛊一灭,子蛊也不能独活,到时候你会筋脉尽断,爆体身亡。” 温月怔怔看着眼前毓秀的山君用这么清浅的声音说出谋财害命的话。 温月转身就走:“我还是找秋刀门吧。” 他家条件没那么苛刻。 容山隐匀称指骨扣着的那一只茶碗,险些被他捏碎。 终于,涵养很好的兄长也被温月逼得额角青筋直跳:“不必寻了,秋刀门如今式微,时不时还要碧天门接济。若我放话,只要他们敢收容你,我便断了救济粮,你说……他们还会这么仁善,留你在门派中吗?” 温月瞳孔震惊,这何尝不是一种“强取豪夺”? 她颤巍巍开口:“山君……你就这么,钟情于我?” 容山隐:“……” 改天真的要好好教一教温月用词,否则气死的一定是他。 好半晌,容山隐开口:“是。” “唉,算了。”温月再度朝容山隐伸手,“你若真的能帮我复仇,我委身于你,也不是不行。山君,给我子蛊吧。” 委、委身?什么虎狼之词! 算了。容山隐抖着手,从袖囊里捻出那一枚药丸,递给温月。 他一枚,温月一枚,一同就水服下。苗疆蛊毒辣,入肚的一瞬间,两人的后脊立时皆浮现一枚莲花印记,这是子母蛊勾连生效的象征。 子母蛊生成,容山隐松了一口气。 好歹,温月还在他的掌控之内。 唯有用链条拴住温月,容山隐才能控制她自毁。 他担心她的安危。 温月既要不顾一切涉险,那便由他护她一程。 容山隐会指引她、教导她、规劝她。 这一次,他作为兄长,不会再将阿月丢下。 - 温月将调查丞相谢献生平一事交给山君负责。 她则是回到容府,静候能够近身行刺谢献的时机。 容山隐作为谢相公的得意门生,总会有一次家宴,邀请谢献前来赴宴。 她只要耐心等到那一日,扮演好温柔乖巧一心钓金龟婿的柔弱表妹,不在容山隐面前露出马脚便好。 温月归府的时候,正巧撞见了晚归的容山隐。 容山隐下朝以后就换回了常服,一袭青衫飘逸,眉眼昳丽,十足守正端方,谦谦君子。 他下了青帷小轿,一眼看到鬼鬼祟祟想从角门溜入容府的温月。 容山隐想到先前在碧天门的切磋,不由抿了一下凉薄的唇,唤她:“阿月表妹。” 容山隐变声的药效已过,如今的嗓音又是如玉石般清润悦耳。 温月好似一个过了门禁时间回家结果被当场抓包的熊孩子,她缩了缩脑袋,讪讪一笑:“表哥,好巧。” “是挺巧的。”容山隐扫了一眼娇俏的小姑娘,“你今日去哪儿了?” 温月不傻,当然不会说她外出访亲。 她想到来京城的目的,当即捏造了一个很符合身份人设的理由,娇羞地说:“上街相看都城的青年才俊去了。” 少女面若桃李,羞怯抬袖遮脸时,眉眼流露三分春意。 很动人。 容山隐明知她在撒谎,可闻言,心神还是忍不住一颤。他尽量装得满不在乎:“哦?可有看上的?” 温月绞尽脑汁:“那个,朝中户部是不是有一些适龄的小郎君?” 容山隐:“户部油水好捞,能入内的年轻官吏,都是靠父辈提携,没有真才实学,不是良配。” “那吏部?” “吏部官僚气重,官吏最擅阳奉阴违,为兄只怕你看中的小郎君,实则是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 “不然就都察院吧……” “都察院大多都是些想谏言博名的文人,没有实职,办事能力不行。平日里总和六部官员掐架,口才颇好。我唯恐你这样嘴笨的小姑娘,过门以后,要受夫君的气。” …… 温月一连问了好几个衙门,可是这些官员均被容山隐以各式各样的借口否了。 温月瞠目结舌:“表哥,你们三省六部九寺这么多人,竟凑不出来一个四肢健全、身心健康的有志青年吗?” 容山隐抿了一下唇:“倒是有。” “哪位?烦请您引荐引荐?” “我。” 温月瞳孔震惊:“……” 那、那当她没说吧! 第8章 她喜欢坏的 今夜月黑风高,阴翳浓密,如同发了面的糕。 满天点缀的星子,也成了烘饼上的芝麻。 饿得人眼睛发绿。 容府的门房柱子忙活一整天,终于吃上口热饭。 他一面咬饼子,一面搁屋里头给白管事端茶倒水,小声道:“爷,小的回来了。” “让你办的事,如何了?”白管事翘二郎腿,捏那一碗茶,轻轻掀了掀,拂去茶沫子。 “您瞧好吧,表姑娘那处都妥当了!”柱子以手为刃,比了比自己的脖颈,“小的祖辈都是屠户,下手可快了。” 白管事拍了拍柱子的肩:“很好,算爷没白疼你。” “那是!您要小的亲手杀鸭,那小的自然当仁不让啊!我看表姑娘吃鸭可欢喜了,下回还想让小的去熬鸡汤呢!就是不知道,表姑娘爱吃野生的还是家养的……” 听到这里,白管事愁眉苦脸:“唉,表姑娘对吃的倒上心,偏偏一点儿都不搭理咱们主子!容大人也是个榆木脑袋,没见过把表妹迎回家里,还当学生供着的!那读书写字,能生大胖小子么!再这样下去,我可啥时候能抱上小主子。” 柱子见管事竟在发愁这件事,他心里咂摸了一下,悄声:“爷,我有一计。” “说。” “咱们不能老想着往容大人身上铆劲儿,要不看看能不能从表姑娘那处下手?您想想,温香软玉,女子主动些,哪个男子不会半推半就,特别是咱们家大人,看着正经人,保不准是欲擒故纵。” “有道理。”白管事表彰了柱子的机灵,抱着茶壶想了一晚上的奸计。 - 隔日,天刚蒙蒙亮,温月就被一阵呼天抢地的哀嚎吓醒了。 她迷迷糊糊坐起,披了一件猩猩红兔毛斗篷,拉开房门。 “什么事儿?”一惊一乍,吵她睡觉。 白管事瞥见温月,笑逐颜开:“表姑娘,没事儿,您回屋里头吧!” 白管事一开口,抱他大腿不放的那个貌美丫鬟就哭:“白管事,不要赶我走啊!离了容府,我还能上哪儿去糊口啊!” 丫鬟呜呜咽咽地哭,吵得人心烦意乱。 温月不耐烦听,转头想走。 丫鬟忙喊住她:“表姑娘且慢!” 温月回头:“有事?” “您、您帮奴婢和白管事说说情,奴婢上有老下有小,真的不想走……” 温月想了想自己温柔表妹的性格特征,她轻咳一声,同白管事道:“听见没?她说她不走。” 白管事以为温月上钩了,语重心长地道:“表姑娘有所不知,咱们容府清贫,主子那点俸禄全拿去打点官场了,公中账目呈赤字,府中日子难以为继,自然要裁些人出府,也好减轻开销。” 他瞪了一眼丫鬟:“就她这种好吃懒做的闲人,当然不能留在容府了。” 话音刚落,温月忽然怔住了。 那个……好吃懒做、闲人,好像和她也沾亲带故。 要是她再不做出点贡献,是不是也要被容山隐嫌弃只知道吃喝,然后逐出府外去? 温月颔首:“管事说得对,府上日子艰难,自然是不能养闲人的。既如此……” 白管事以为温月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容府不就缺一个懂得掌家的当家主母么?只要温月对容山隐上点心,一定能将他驯得服服帖帖。 白管事满眼期冀:“既如此?” “我得赶快找个有钱有势的老实人嫁了,也好不给府上添麻烦。”温月在心里默默夸赞了自己一句,怎会有如此懂得随机应变的女子!她都说了是来借容山隐的势力钓金龟婿,若她不积极婚嫁,很惹人怀疑啊。 寻夫婿的计划,得提上日程。 白管事听了这话,眼前一黑。 这、这表姑娘怎么不开窍啊?对主子半点不上心么?不应该啊,单凭主子的皮相,随随便便就能迷倒全京城高门贵女啊。 白管事决定不玩这些弯弯绕,他支支吾吾追问:“您、您择婿,不考虑咱们家容大人那一款?” 温月仔细想了想容山隐。 嗯,一个肌肤赛雪、唇红齿白的男人,的确很养眼。 但是看起来弱不禁风,还要她成日里护着,没有男人味。 温月:“你家大人很好,但不是我的菜。” 白管事懵了:“您喜欢啥样的郎君?” 温月想到了自己最爱看的《绿林猛汉传》,她幻想着其中一名力劈华山的猛男子,忸怩道:“要那种……看起来就很魁梧有力的,不能规矩的,也不要太爱说教,看着就闷……” 温月林林总总说了一大堆,白管事品出味儿了。 原来……表姑娘也很肤浅,喜欢那种不三不四的坏男人。 唉,果然天下女子都一个样儿啊。 是夜,白管事怀着满腹心事,前往书房,打算言传身教,为主子的追妻事业出一份力。 他专心为办公务的容山隐端茶递水,站在郎君的身旁久久不愿离开。 那么大高个儿的人在烛光前挡着,害容山隐险些没看清卷宗上的小字。 俊秀的郎君终于忍无可忍,抬了抬凤眸,沉着脸看了白管事一眼:“你有事?” 白管事欲言又止。 容山隐以为他是闯祸了不敢说,于是放柔了嗓音:“说吧,我不会怪罪你。” “主子,您有没有想过……往后对小人讲话不要这么客气?您就算对小人粗暴些,小人也不会怪罪您的。”谁让表姑娘喜欢坏郎君呢?那就只能由白管事旁敲侧击改造了。 容山隐看到白管事一脸欠虐的表情,陷入了深思——家府上上下下都吃错药了么?这已经是第三个劝他多开金口骂一骂的奴才了。 容山隐有了经验。 他皱起秀气的黛眉,尝试满足白管事的愿望:“滚?” 虽然语调还是很温柔,但好歹也有了进步。 白管事看到自己温文尔雅的主子竟能说出这种力道的脏话,顿时感动得涕泪横流。 日后,主子一定会越变越坏的! 白管事一边收拾茶具,一边与有荣焉退出门外:“对对,就这个味儿!主子,您保持住啊!” 容山隐:“……” 嗯?是不是他平日里给白管事派的活儿太多了,白管事不堪重负,终于疯了? 看样子,他得对下人们更好一些才是了。 第9章 近身教导 刑部尚书容山隐有个可以攀交的远房表妹一事,没几天就传遍了官夫人圈子。 在朝为官的郎主们有自己的考量,若要结党营私,要么拉拢太医院的官吏,要么拉拢三法司官员。一个是家里头有个头疼脑热,医官会跑勤快些;另一个是家里头如有逆子犯事儿,入狱用刑还能有个通融。 而容山隐作为刑部官署的头儿,他的大腿自然很多人想抱啊。 因此,温月被各家姑娘送上门的请柬淹没了。 她犯起了难。 当初住苗疆十八堂的时候,成日里舞刀弄枪,压根儿没和小姑娘结什么手帕交。 忽然要她扑蝶赏花,和一群涵养很好的官姑娘打好关系,温月顿感压力十足。 当晚,她就失眠了。 灯燃了一宿,温月躺在卧榻上翻来覆去,烙饼似的睡不着。 许是她屋里的烛光太亮,容山隐推窗便能看到那一豆光亮。 郎君抿了抿唇,对白管事道:“给表姑娘炖一盅川贝雪梨汤送去。” 败一败她亢奋的火气。 深更半夜,自家主子居然知道要关心未来妻子,白管事被容山隐的开窍,感动得老泪纵横,忙不迭奉命炖汤去了。 小半个时辰后,温月的房门被敲响,门缝传来白管事幽幽如鬼魅的呼喊:“表姑娘,您睡了吗?我们家大人让小的给您送甜汤来了。” 闻言,温月一个骨碌爬起来。 她拉开房门,小声问:“哥哥还没睡吗?” “没有。”白管事笑眯眯地道,“想来是心里记挂表姑娘,一整晚没睡意呢!” 白管事暗示温月,作为体恤兄长的表妹,是不是该深夜送一碟甜糕或是一碗甜汤,看顾看顾容山隐,也好让表哥感受到久违的家庭温情,再顺势拜倒她的石榴裙下? 然而,温月的脑子显然没和白管事是一条路上的。 她若有所思点点头:“哥哥还没睡的话,我去寻他问点事。” 白管事暧昧一笑:“当然、当然!咱们家大人天资聪慧,表姑娘若是有什么诗书的疑问,同容大人探讨再合适不过了。” 温月深知,既是拜访主人家,空手去不大好。她看了一眼川贝炖梨汤,忙让白管事再端一盅来,她要和表哥午夜共饮甜汤。 白管事利落办好了事。 没一会儿,容山隐待的书房外,响起了清脆的敲门声。 清隽的郎君放下手中的狼毫,抬眸,瞥了一眼投影于门窗上的娇俏身影。 府上也只有温月胆大妄为敢打扰他办公。 可……小姑娘夜不能寐,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容山隐困惑。 他难得好脾气,纵容温月打搅,低喃了声:“进。” 温月轻轻推开门,探头探脑,乖巧的小姑娘抬头,对上容山隐那一双清冷的凤眸,她娇憨一笑:“哥哥,我来找你喝甜汤了。” 容山隐想到方才让白管事送汤的吩咐,他悟了。 原来温月是借花献佛来了。 容山隐压下微扬的唇角,放她入内:“没睡吗?” “没有。”温月放下食盒。 她老老实实拉起袖子,露出一节白皙的藕臂,随后把手放到洗手的脸盆里,指缝里外都清洁干净。 温月没忘记容山隐从小的教导,吃饭前要洗手,否则他会生气。 看着小姑娘十分自觉地净手,容山隐不免心间一软。即便这么多年不见,阿月也没有忘记他的教诲。 兄长的威压如影随形,等温月反应过来,她已经拿起汤勺乖乖巧巧坐下喝梨汤了。 容山隐又让白管事端了几碟甜糕过来,摆在书房外用珠帘隔开的小间里,供温月吃。 “小的这就去、这就去!”白管事看得无比震惊,要知道容山隐惯有洁癖,绝不允许旁人在他的书房里用食。 上次他不过是漏出袖袋里一颗剥的核桃仁,容山隐看他的眼神就仿佛能杀人。 怎么主子家的全部繁文缛节,到了温月身上,统统不灵用,这不是偏心又是什么呢? 夭寿啦,容大人真的铁树开花、老房子着火啦! 白管事不敢怠慢,赶紧跑到伙房敲打一大屋子的仆妇了。 白管事一走,容山隐便语气温和地问:“阿月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温月放下汤勺,脸皱成一块橘皮:“有倒是有一桩。过几日,大理寺主薄家的姑娘邀请我去参加梨花宴,但哥哥是知道我的,于诗书方面,我并不精通,也不知该如何跟这些官家姑娘相处。若我赴约,在她们面前丢了容家的脸,哥哥会生气吗?” 温月最怕的其实也不是让人看笑话,而是怕容山隐好面子,嫌她蠢笨,把她赶出府外。 听到小姑娘患得患失的话语,容山隐微微一怔,他探出修长指骨,下意识想覆上温月乌黑发髻安抚她,可很快,他有所顾虑,指骨微蜷,又收了回来。 容山隐眉眼柔和:“不必担忧,我不会生气。” 温月欢喜。 但想到,容山隐的宽容与温柔给的是“祁月”这一副皮囊,温月心里有有点闷闷的难受。 容山隐:“不过,若你怕人前丢脸,从明晚开始,便来书房练字看书,我会从旁教导你。” 听到这话,温月腿都吓软了。她想要容山隐的一句庇护,可没想把自己搭上去啊。 温月:“每晚打扰哥哥办公务,会不会不大好?我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假的,她只是不想被容山隐盯着行踪。 容山隐淡定瞥她一眼:“无碍,平日办公差,也无非是替百姓、官吏收拾烂摊子,如今多个你,也无伤大雅。” 温月知道,她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看来这次近身教导,她说什么也躲不过去了。 小姑娘背着人唉声叹气,愁眉苦脸的样子很惹人发笑。 容山隐唇角微扬,却又要摆出兄长的威严,他冷冷问:“怎么?你看起来不是很乐意?” 温月一下子绷直了脊背,肃然起敬:“怎么会呢?能得到哥哥的教导,我求之不得!我只是害怕自己蠢笨,会气到兄长。” “我不嫌。”容山隐意味深长地眯起凤眸,“你愚钝一事,反正为兄早有耳闻。” 温月:“……”等等,他是在骂她,没错吧?!! 第10章 当我妹妹 经过容山隐接连几日的悉心教导,温月如今至少站有站相,坐有坐相。 出门见客,只要她别话多,一般也泄露不了温月是江湖草莽的底子。 三天后,温月乘坐容府的小轿,登沈家的门。温月挑中沈小娘子的拜客帖,倒不因她家有权有势,父亲还是大嵩国的阁臣。只是沈小娘子送来的拜帖太别出心裁了,她甚至给温月绞了一朵温棚里的菊花,别在帖子上邀她共赏:“阿月妹妹若是不能来府上赏花,那就看看这朵吧,反正家里的花长得都大差不差。” 那个瞬间,温月觉得她的心眼特别少,人也特别实在,当即就挑上了沈明华深交。 果然,沈明华和温月能够相熟相知,一定是有合适的气场在的。 她邀温月赴宴,真就围着几盆菊花开始赏。 温月不是个文化人,她也看不懂菊花金黄色与橘黄色的区别。 小姑娘沉默许久,开了口:“我觉得,我们应该再多添几样其他东西凑凑趣,你觉得呢?” 沈明华也看得犯困,但她不敢吱声,一听温月开口,忙欢喜地道:“在理在理,依阿月的意思,咱们应该再做点什么呢?” “你、你家有纸鸢吗?”温月扑蝶不拿手,但在后山放风筝还行,整个十八堂,没人能放得过她。 “有的、有的。”沈明华当即钻回了后宅,给温月拿了一只纸鸢出来,她也不大擅长这个,主打一个陪伴。 温月不懂怎么哄小姑娘,总之全凭竞技的本能了。 她高举纸鸢,在庭院里一个助跑,没多久,风筝迎风上天,越飞越高,直到温月掌心紧攥的线被风吹断,落到了沈家后院的某一处的树上。 温月:“……哈哈,风有点大呢。” 沈明华:“没事儿,我去喊个会爬树的小厮,来搬梯子拿风筝。” “嗯嗯,我在这里等你。” 沈明华带着丫鬟一走,温月便撩起裙子,运气吐息,运用轻功,三两下爬上蓊郁的百年古树。 不过是这点高度,何必喊人来帮忙。 只可惜,温月刚拿到风筝,一回头,视线与屋檐上执着葫芦喝酒的贵气小公子撞上。对方酒量很好,明明喝得脖颈泛红,可那双桃花眼仍旧澄澈清明,没有半分醉态。他单手支额,饶有兴致地打量温月,带点醉玉颓山的美感。 温月哑口无言,她这算不算运用轻功,结果被人抓包了? 温月看了一眼古树枝桠与地面的距离,这时候她谎称受惊崴脚跌到地上,可能会死的…… 温月笑着,同少年郎问好:“初次见面,一见如故。” 对方闻言,忽然大笑出声:“哈哈哈,你在和我套近乎吗?” “……很明显吗?” “特别明显。”少年微微眯眸,了然点头,“哦,你是想我帮你隐瞒爬树的事情?” 温月灵机一动,点头:“对。” “为什么?” “大哥哥不喜欢我习武,若他知道我在外用轻功爬树,一定会把我往死里揍的。” 少年摸了摸下巴:“你大哥哥是谁?” 温月心道不妙,但也猜到少年应该是沈家的亲眷,总归瞒不住不如老老实实交待。 温月:“是、是容山隐。” 少年一听这个名字,眉头便紧锁到能够夹死蚊子:“啧,容山隐这个老古板。” “你认识我哥哥?”温月还要再问,沈明华已经怒气冲冲跑来了。 她叉着腰,朝屋檐上的少年郎高声呵斥:“哥哥!你又欺负来家里做客的小娘子?” 温月明白了,坐在檐上的少年,竟然是沈家的大郎君沈逸,也是如今名震四海的沈小将军。 沈家祖辈是簪缨将门,早前还有从龙开国之功。然而,到了沈父这一辈,老爷子想到太公太爷攒下的功勋,忽然如芒在背。他福至心灵,为了保全一家老小,弃武从文,决定当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 然而老子的想法,很显然没有遗传给小子。 沈逸打小就叛逆,十六岁时离家出走,隐姓埋名投入了云州军。 谁也没想到,一个毛头小子,这么狠厉、这么勇猛,竟随地方指挥使奋勇杀敌,连破夏人五城六州。 沈逸的才能很得将军赏识,得到重用。短短三年,他从一介步兵被提拔为掌控三千人的州府小将领。 五年后,指挥使韩林峰叛城,本该调兵遣将戍守东州,偏偏他迟迟不发军令,任由夏人破开关隘,入城掠劫百姓。将士被杀,藩镇受戮,京师派来的率臣迟迟赶不到地方。 因韩林峰的过错,导致东州相连的八个州郡失守,被夏人侵占,州府子民统统受俘为奴。 沈逸听闻军讯,率领云州原驻屯地的地方乡兵赶往东州,一支军队包抄后翼,另一支勾结城中内应,烧了不事生产的夏人粮营。游牧部落的夏人知道,没有粮草,久战难以为继,只能愤愤然退兵,放过东州。 虽说还有七个州府沦陷,但好歹收复回其中一城,沈逸的果敢决断功不可没。他的不凡风采,连远在京都的少帝都听闻一二。 次年,沈逸听诏,入京师受封虎德将军。 也是在那天夜里的官宴上,沈父看着自家失踪多年的长子衣锦荣归,险些被一口酒呛死:“逆、逆子!” 还是太医院的扁雀院使眼疾手快,掐沈父人中,这才把人从阴间拉回来。 听说,沈父倒下时,嘴里都在喊“婆婆、桥桥、汤汤”了。 托沈逸的福,太医扁雀,也在那场官宴上,以妙手回春的精湛医术,一战成名,誉满内廷。时至今日,他已高升为太后心腹太医了。 …… 沈逸被妹妹沈明华骂了一顿,伸手掏了掏耳朵,懒洋洋地反驳:“怎么说话的?我一没放蛇虫,二没用弹弓,这也算欺负你朋友啊?还有就是,上次那个谢家的小娘子待你可不是真心的,她一看你去差人传膳了,立马背地里和小丫鬟说你单纯好糊弄,要不是我替你打抱不平,你被人怎么坑害了都不知道。” 温月也不想沈逸说出她习武的事,当即帮他说话:“是啊,你哥哥人不坏的,方才、嗯,方才还帮我取纸鸢呢。” 沈明华将信将疑:“真的?” “自然是真的。”温月指了指古树,“那么高的树,若无你兄长帮忙,恐怕这风筝是真的取不下来了。” 沈明华看了一眼娇娇弱弱的阿月,信以为真。 她拉过温月,瞪了沈逸一眼:“要是下次,你再爬屋顶上偷酒喝,我就告诉爹爹去!” “好,没下次了,都听我们家明华的。”沈逸嬉皮笑脸说完这句话,转头又望向温月,“喂,你要不要当我妹妹?我比你大哥哥可好多了,我从来不揍人,不信你问明华。” 温月没回答,沈明华就瞪了沈逸一眼,赶紧拉走了小姐妹:“你别理我哥哥,他就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每次回家,不出三天,我爹就得请他吃一顿竹笋炒肉。” 温月:“那是什么?好吃吗?” 沈明华摇摇头,意味深长地说:“是用竹条削人的意思。” 温月语塞,好半晌,她回过神来:“那你家打人,比我家可狠多了。” 至少,她的兄长容山隐,从来不体罚。 第11章 显摆表妹的礼物 今日去沈明华家里做客,也不是全无收获。 温月从这位新交的朋友口中得知,再过半个月,谢献最小的侄女谢素洁办生辰宴。大嵩国谁都知晓,她对容山隐芳心暗许,这次一定会往容府上递帖子。 温月想好了,她可以趁机跟容山隐进入谢家,伺机刺杀谢献。 一想到自己不必再扮演什么劳什子表妹,温月吃饭都香了。 只是,令温月没想到的是,生辰宴的拜帖只注明了邀容山隐一人,没请温月登门。 她要是腆着脸儿上门,丢人事小,被赶出谢府还讨了容山隐的嫌事大。到时候,她既不能再用“祁月表妹”的身份招摇撞骗,说不定还得卷铺盖走人。 温月想到容山隐那张冷峻的脸,他最嫌弃身边人不懂规矩,当初也是瞧不起他们江湖人家的粗鄙,这才舍下温月远走高飞的……绝不能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得想个法子,让容山隐心甘情愿带她赴宴。 第二天,温月主动找上白管事。 “白管事,我想问你一件事。” 白管事正指挥厨娘给他炖一锅佛跳墙下酒,冷不防听到娇娇软软的一声提问,吓得魂魄都没了。 他转身,看到温月,态度摆得端正,恭敬答话:“表姑娘这话不就生分了么?只要小的知道,定言无不尽。” 温月学世家贵女那般,抬帕子掩唇,巧笑嫣然:“我就是想问问你,哥哥平日里爱吃什么,衣裳鞋袜有没有偏好的纹样?” 温月想好了,既然要讨好人,自然得投其所好。 可这话落到白管事耳朵里,那意义就不一样了。 他简直要痛哭流涕,俩主子总算开窍一个了,表姑娘的意思,不就是要主动出击么!多上进的姑娘。 白管事的一腔斗志被温月激起,他装作西席先生,为温月指点迷津:“咱们容大人爱吃素菜,不怎么吃荤食,不过豆腐鱼汤他爱喝。还有啊,鞋袜的纹样,容大人倒是没有格外偏好的,就是竹月纹的款式,他寻常居家穿得多些……” 温月不好打断白管事的话,她听了一下午,臀骨都坐酸了,只听出一个结论:容山隐当官以后,日子过得也忒精细了,麻烦精。 温月这双手舞刀弄枪还行,女红针线活实在生疏。 她投机取巧,直接找了个裁缝娘子,帮她缝制了一双竹叶纹罗袜,聊表心意。 夜里,温月再次敲响了书房的门。 俊秀的郎君停下批阅文书的墨笔,凤眸微抬,睨了一眼门板上落下的人影。 能出入他书房的姑娘,唯有温月。 “进。”容山隐浅淡地开口,允许她进门。 许是心里惦记事,温月推门的动作很轻,蹑手蹑脚,做贼心虚。 容山隐垂下眼睫,低声问:“闯祸了么?” 温月一个激灵:“没、没有啊。” 她有时候也很懊恼,为何每次见到容山隐,就像是老鼠见到猫。 兄长的威压真是如影随形。 小姑娘不敢让容山隐胡乱猜忌,她摸出怀里的罗袜,递上去:“天气渐冷了,我给哥哥备了一双罗袜,我问过白管事了,他说你偏好竹月纹。我先斩后奏准备这些,哥哥不会生我的气吧?” 温月今天听府上丫鬟们说过一嘴,容山隐脾气算不上很好,也很厌恶手下人自作主张替他筹谋。 上回有个小丫鬟见容山隐每回都是喝紫笋茶,自作聪明沏了一盏,赶在他回府前备在桌案上。原本是美人红袖添香的温情事,偏偏容山隐和寻常人不同。 他见状,勃然大怒,直接让白管事把丫鬟发卖了。 “府上恐怕容不下你这般心大的丫鬟,既如此,那就让牙郎重新帮你安排个新的去处吧。” 那个丫鬟算是容府上样貌最标致的,所有人都以为大人定会怜香惜玉,哪里知道容山隐一点恻隐之心都不动,就这么把人卖了。 自这一招“敲山震虎”之后,再没有仆妇敢不识抬举,乱给容山隐做主了。 温月胆战心惊地等容山隐后文。 哪知,兄长只是放下兔毫毛笔,抬手接过她递来的罗袜,比着烛光细细打量。 仅仅几管翠色针线绣的潇竹,纹样不复杂,技法熟稔的裁缝不用半个时辰就绣好了。 但容山隐第一次收到妹妹赠的礼,这种心情和父母亲第一次听到长大后的孩子道谢一样,很熨帖。 他心尖柔软,冷峻的脸不再严肃,霜雪消融。 容山隐柔声问:“是你绣的花样?” 温月仿佛一个差生忽然被老师抽考,脊背僵滞,一动不敢动。 她该撒谎还是说实话呢?那肯定不是啊…… 然而,温月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落在容山隐眼里,便是她的心事被戳穿了,十分羞怯与忐忑不安。 容山隐了然,不再追问。 他难得弯唇,露出一丝笑意,又碍于兄长的身份,不好喜形于色。 于是,容山隐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淡道:“你的针法有待提高,但竹月纹样很有萧瑟的意境,为兄很喜欢。” 温月知道他不嫌,松了一口气,脸上也重新浮现笑容。 她心想:没事,下次她再送,找个手艺更好的绣娘,包君满意! 温月送完了礼,不再打扰容山隐办公。 她道了一句“夜安”,离开书房。 隔天,容山隐上朝时,特地取了这双新袜换上。 等吃完光禄寺送来的午膳,他在官衙里,和下属刑部侍郎田烨详复旧案。 容山隐故意扫落一盏凉茶,温凉的茶水,泼到官靴,黑色的鞋面湿了一片。 田烨大惊失色:“容大人,您的鞋湿了!下官车上有一双备用的,您若不嫌,先拿去替换。” 容山隐点头:“有劳田侍郎了。” “哪里的话,能为大人分忧,下官求之不得。” 田烨正愁平日里没机会献殷勤,眼下真是打瞌睡递枕头,他赶紧跑到府外,命车夫拿鞋去了。 等一双簇新的官靴递到容山隐面前,他探出修长指骨,小心捻住长靴,左看右看,就是不穿。 田烨不免战战兢兢:“可是这鞋不合脚?下官的脚码比您的大,按理说不至于挤脚啊。” “倒不是这个……”容山隐故意露出那一双白皙的罗袜,指了指一侧的竹月纹,“本官只是怕鞋布太新,没有浆洗过,容易掉色,会染黑这双新袜。” 听到这话,田烨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福至心灵,猜到是容山隐是指责他办事不尽心,拿了官靴,怎么不知道再准备一双新袜子。 “这袜……”田烨刚想说他车上也有新样式的。 容山隐立马接过话茬子,抿唇一笑,道:“这袜是本官府上表妹亲手缝制的,虽说技艺不精,倒也是孩子的一番孝心,让田大人见笑了。” 田烨突然反应过来,他说容山隐怎么讲话一套一套的呢! 原来是想在他面前炫耀表妹裁新袜了…… 田烨擦擦一脑门的汗,顺着容山隐的话往下夸:“哈哈,容大人的表妹真是心灵手巧、蕙质兰心。” “哪里,不过是一些难登大雅之堂的拙技罢了,当不得田大人夸赞。” 容山隐说完心里话,心满意足穿上官靴。仿佛方才那个显摆表妹赠礼的公孔雀,压根儿不是他。 第12章 恶人不能为兄做 时值初夏,天气渐渐燥热。 容山隐坐车回府,马车途经街巷,他撩起车帘,两侧街巷设了凉茶与甜碗子的小摊。 容山隐记得温月喜欢吃甜口的点心,喊停了车。 “十七,你去买一碗冰酪,淋上蜜豆与崖蜜,送到车上。” “是。”影卫十七停了车,疑心自己听错了。 奇怪,自家主子从来不爱甜口的吃食,怎么今日突发奇想,要他买吃食?上次也是,忽然问他鸭梨……总不会是为月姑娘买的吧? 十七没有深究,他纳闷地挠挠头,买好了甜碗子递到车上。 “主子,您爱吃这个啊?” “别多事。”容山隐冷冷扫了十七一眼,影卫不敢再问,老实驭马驾车。 马车继续朝家宅赶去。 车里,容山隐捧着这份用木碗装好,油纸封口的冰酪,生怕怕蜜汁洒出来。 想了想,他扬起宽大的袖子,悉心护着,防止牛乳冰沙被马车的颠簸震化了。 一想到待会儿温月看到甜食发亮的杏眸,不苟言笑的容山隐,轻扯了一下唇角,一双冰冷凤眸里夹杂脉脉柔情。 天色昏暗,下衙回家的时候,已经月上柳梢。 马车停了,容山隐在十七的搀扶下,缓慢下车。 郎君刚抬头,就看到门边上站着一抹玲珑艳色。 是左右张望、等他回家的温月。 容山隐心尖一软。 小姑娘今日穿了一身牡丹纹的桂红色纱衫,锦葵色披帛挽在臂上,被夜风一吹,掠起细小的弧度。她梳了乌黑发髻,穿上鲜艳衣裙,明眸善睐,顾盼生辉,褪去身上的江湖煞气,还真有几分女儿家的娇媚。 容山隐沉默,余光瞥她一阵。 但很快,他的视线落到别处,心无旁骛迈进门槛。 温月迎上来,欢喜地喊他:“哥哥,您回来了?” 她的笑容明媚,发自内心,一双杏眼满是喜色。 容山隐见到她笑,心肠不由软了几分。他掀开宽袖,把怀里藏着的那碗蜜豆冰沙甜碗递过去。 “衙门的同僚买的,为兄不爱吃甜食,又不好推拒下属的好意,只能带回家……你要是喜欢,拿去吃吧。” 容山隐轻描淡写说完这几句话,一旁的十七脸都绿了。 十七无声呐喊:那是我买的!我买的! 他脸上愤愤不平太明显了,容山隐会意,警告地盯了十七一眼。 主子的眼神要杀人,影卫立马变得很老实。 温月捧着那一碗冰冰凉凉的冰沙,心里高兴。 她喜欢吃甜的。 从前在十八堂的时候,温月天天跟着小弟们四下跑路,对付各路强占地盘的江湖人。江湖人不拘小节,换句话说,就是生活很糙,哪里有那么多时间给自己挑选华丽的衣物,找一间茶楼或馆子吃喝。 绮罗绸缎不能穿,一打架就划破、勾丝;小弟们又只爱吃肉喝酒,她也压根儿没空去吃甜糕冰碗。 在弟兄们眼中,温月骁勇善战,压根儿就不是女人。 毕竟,哪家的姑娘能一刀砍下山狼的头?被崩满脸血也岿然不动? 一群兔崽子! 温月想起他们,心脏柔软,可又想到,他们死了,被谢献的人杀了…… 温月有点迷茫。 她盯着那一碗冰酪。 她现在住在容山隐的家里,披了他祁月表妹的壳子,受他的恩惠,得他的照顾,岁月静好。 原来,她的阿隐哥哥也可以对其他女孩子这么好,只是这份好,唯独不给她。 温月第一次产生了一丁点艳羡。 只可惜,她不是祁月表妹,她是要为家人朋友报仇的温月。 她骗了容山隐。 温月甩甩脑袋,把那点思绪抛诸脑后,又戴上温柔表妹的面具。 “哥哥,我特地问了白管事关于你用饭的喜好,晚上炖了鱼汤,还炒了芋子,你肯定爱吃。”小姑娘一手抱着冰碗,一手轻轻拉住容山隐的衣袖,态度强硬地把他往饭厅带。 容山隐拒绝不了,只能缓步跟着妹妹走。 两位主子都进家门了,十七很有眼力见儿,急忙提灯,为他们照路。 容山隐从来没有和女子这么亲近过。 他明明该骂温月没有淑女的规矩,但今天,他想到看着温月用纤细的指骨扯住他的时候,不知为何,他转了性子,开始纵容她的莽撞。 暖色的烛光照亮温月的脸,她乌黑发髻后的红绸带迎风摇曳,落到容山隐白皙腕骨,牵起一点痒意。 他原以为,再也没有教养温月的机会。 可是阴差阳错,温月又回到了他的家宅,成了他的小妹。 她为容山隐悉心准备衣饰、饭食,在他下值回家的时辰,站在容府门口翘首以盼。 看到他回家的一瞬间,漂亮的眼眸弯成月牙儿,笑得动人。 从遥远的苗疆,到繁华的京城。 两地相距千里迢迢。 温月是为他而来的。 那一刻,容山隐低头,凝望眼前娇小的姑娘,冰封的心有一瞬消融,凤眸也糅杂了温柔的神色。 他唇角轻扬,没人瞧见。 饭厅里果然准备了一大桌热气腾腾、色香味俱全的饭菜。 他们相隔一个位置坐下,白管事欢喜地给两人盛饭。 容山隐身为兄长,自然要好好照顾妹妹。 他没有让温月帮忙夹菜盛汤,而是尽到了哥哥的义务,为温月布置饭菜。 温月看着碗里堆积如山的菜,忐忑不安,她想好了要照顾容山隐,让他享受到妹妹的体贴小意,但到头来,还是她占了便宜。 这样的话,她要是和他提,想去参加谢素洁的生辰宴,容山隐会不会不答应? 可是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温月还是开了口。 “哥哥,我听说过几天谢相公的侄女谢素洁办生辰宴……沈二娘子接到请帖了,唯独我没有。” 温月故作失落,咬了咬下唇,“哥哥,谢小娘子是不是嫌我是打秋风的破落户,所以请了满京的姑娘,唯独不请我?” 容山隐夹菜的手一顿。 他垂眸望去,温月脸上满是失落的神色,偏偏还要牵起唇角,做出讪笑的表情,掩饰尴尬。 容山隐仔细回想了很久,才记起这位谢素洁是谁。 很久以前,他曾去谢家,和谢献请教一些官吏用人的问题。刚商议妥当,书房外就传来小厮的通报声。 房门打开,一个娇俏的小娘子怀抱一卷丹青画进来,她偷看容山隐一眼,脸颊飞红。 小姑娘抱画,来向容山隐请教:“小女素洁听闻容大人妙手丹青,最擅工笔,特地带了拙作,请大人赐教。” 谢献站在桌案旁边,无奈一笑:“素洁仰慕子静已久,昨晚知你今日登门,一宿都没睡好,一大清早就翻动画卷,从中挑选一幅得意之作,特地来和你论画。” 子静是容山隐的字,是谢献所赠的。 说是赐教,其实是想让容山隐看看她的画技,展现一番文采。 “二叔!”谢素洁嗔怪,跺了跺脚。 长者打趣的话,让小娘子脸上的羞怯颜色更甚。 谢献笑得慈爱:“好好,你们谈,二叔不在这里碍眼,我躲去前厅喝杯茶。” 谢献故意留下他们独处的二人世界。 “谢相公慢走。”容山隐推辞不了,只能对上峰拱拱手,留下来指点谢素洁。 画卷在漆黑桌案上徐徐展开。 谢素洁忐忑不安地仰望容山隐。早早在容山隐蟾宫折桂,状元及第,打马游街那日,她在茶馆二楼就遥遥看见他了。 郎君身穿红袍,戴簪花官帽,坐在高头大马上,缓缓行来。他身后的探花郎、榜眼郎,各个喜形于色,和百姓们笑谈。 唯独容山隐那么与众不同。他八风不动,气度雍容。日光碎金似的洒在他的衣袍上,风致娴雅,郎艳独绝。 谢素洁不敢再看容山隐,她低头,和他一起看画。 容山隐睨了几眼丹青画。 谢素洁的笔锋灵动,寥寥几笔便画出了崇山峻岭的清逸意境。山花烂漫,水波潋滟,已是生花妙笔。 容山隐看着年纪轻轻的谢素洁,那一瞬间,心里想到的却是温月。 这么多年过去,温月也应该是谢素洁这般年纪了吧。 容山隐记得,温月最讨厌写字画画。 他教她画人像,她嫌弃工法细致,便胡乱添加两笔。 容山隐看得挑眉,温月立马如临大敌,含糊解释:这是一种从关外传来的古老画技,俗称“火柴人绘法”。 容山隐凝视纸上那个顶着硕大圆圈的纤细四肢,第一次怀疑是否自己才疏学浅,他竟然不知还有这种古怪灵动的画法。 她在撒谎骗他。 想到这里,容山隐弯唇一笑。 一贯待人冰冷的男人忽然笑了。 容山隐身上,如风雪冷冽的气息顷刻消散,满室生春。 谢素洁一下子看痴了。 容山隐对她笑,还笑得这么好看。 她一颗心怦怦乱跳,小声问:“容大人可有指点的话?” 容山隐一怔。 记起现在他在谢府,见到的是谢素洁,不是温月。 郎君低下雪睫,敛去笑颜。 容山隐缓慢收起画卷:“谢小娘子画技高超工致,容某叹服,已无指点之处。” 他只擅长教温月这种顽劣不堪的小姑娘,并没有教习其他小娘子的经验与习惯。 况且,容山隐不蠢笨。 谢献分明是想用侄女来和他缔结姻亲,这般就能将他完全拉入谢家的阵营。 容山隐对于婚嫁娶妻的事并不上心,但他不会坐以待毙,任人摆布。 既然如此,他就不能给谢素洁留任何念想。 也不会再给她接近自己的机会。 …… 饭桌上,容山隐如梦初醒。 他问:“谢家小娘子,没有给容府递来请帖?” 温月鼓鼓腮帮子:“给哥哥递了,唯独没请我。” 容山隐微微皱眉。 谢素洁要是想宴请容府的人上门做客,不应该慢待温月。况且,连沈明华都知道温月的存在,谢素洁也有世家贵女的圈子,肯定会知道温月客居在容府。 除非,她是故意为之。 她不想请容家表妹登门。 这是一些女孩子家的眉眼官司与较量,容山隐不好插手。 他偏头,看了一眼神情落寞的温月。 可是,妹妹被小娘子们孤立,他不能坐视不管。 “到了那日,你带上我的拜帖登门,谢家是为兄恩师府上,没有小厮敢拦你进门。” 温月欢呼一声:“哥哥真好,哥哥,这道鱼汤是专门为你炖的,添了干橘丝,去腥的,你尝尝。哥哥,还有这道豆腐丸子,热油炸过两轮,我听白管事说,你爱吃素食,特地为你准备好了……” 温月帮容山隐殷勤夹菜,眼里满满都是孺慕,单从她眼神里也能看出,她敬仰兄长。 容山隐眸光柔和,刚把豆腐丸子夹到碗里。 刚要入口,电光火石间,他想起了几桩事。 “阿月近日又是送罗袜,又是备膳炖汤,难不成就为了上谢家参加生辰宴?” 听到这话,温月做贼心虚地低头。 “……”一瞬间,容山隐的柔情荡然无存。 他还以为、他还以为,是温月体恤兄长。 她竟存了其他目的,她不是真心实意想要关心他。 容山隐又想起温月的家仇,她一心想杀了谢献,今日等到谢家的机会,定会下手。 还不行,要阻止她羊入虎口。 容山隐头疼不已。 “阿月,谢府的生辰宴……” 温月面露失望的神情,怯怯问:“哥哥是不是反悔了?哥哥是不是也觉得我不识大体、不懂规矩,这样的小娘子出门拜客会有碍你的名声,会给你丢人?” 容山隐一腔劝阻的话滞在喉头,如何都说不出口。 他沉吟一会儿,说:“我没有这个意思……你若是想去,就去吧。” “哥哥真好!”温月笑得见眉不见眼。 容山隐继续沉默吃饭。 温月是要拦的,可这个恶人,不能由他这位清风朗月的兄长来做。 - 当晚,温月兴高采烈回了房间。 她刚要洗漱更衣,窗格子忽然被重物砸响。 温月疑神疑鬼,打开窗户。就在这时,一只矫健的鹰隼忽然从漆黑天穹旋来,扑向她的面门。 温月抬手,以凛冽掌风抓住这只不识好歹的鹰隼。 她看到苍鹰尖锐的利爪上,绑了一张布条。 “这是什么?”温月取下布条,小心展开。 原来是碧天门的门主山君来给她送信了。 信上只有言简意赅的一句话:速来碧天门,有任务交接。 温月看了一眼黑峻峻的天色……现在?深更半夜,她还要不要睡觉了! 不赶夜路,有事明天再说。 温月一心睡觉,然而,门主连送了三封催促信,温月想不去都不行。 “真会压榨人。”温月无奈,只能脱了衣裙,换上一身夜行服。 小姑娘运用轻功,兔起鹘落,两下飞到墙岩之上,掠空而去。 京城不禁夜,坊市里灯火辉煌,人来人往,商铺琳琅,热闹非凡。 温月三两下飞檐走壁,掠向城外远郊。 此刻,一道腰背笔直、身姿劲瘦的身影,从她面前,利落飞过。 “谁?” 温月没看清楚,只看到一重模糊的影子。 看他一身白衣的样子,应该也是和她一样半夜做事的江湖中人吧。 温月叹气。 唉,生活不易,半夜卷事业的同行还挺多的呢…… 第13章 嫉妒 对于温月这种擅长轻功的江湖中人来说,碧天门并不远,动用轻功也不过是花了两炷香的时间。 等她赶到碧天门的时候,门内黑灯瞎火,空空如也。 守门的影卫以及门徒均不见踪迹。 温月疑心自己听错了指令。 就在她转身想离开之际,身后的夜风微动,没一会儿,庭院里的石灯亮起了幽幽的火光。 她回身,目光所及之处,是长身玉立的门主山君。 山君一袭飘逸白衣,仙姿迭貌。许是不喜欢花哨,衣袖上没有繁复的暗纹,寡淡到让人觉得他一定是个勤俭持家的好郎君。 “贵门……很穷吗?” 温月想了想,还是体恤一下自己新认下的东家。 容山隐呼吸一滞。 “何出此言?” 温月:“门主穿着都比较素雅?” 容山隐瞥了一眼身上白衣,又看了一眼温月。小姑娘确实爱重颜色鲜艳的衣服饰品,明明穿了一身漆黑的夜行服,腰上革带还要镶嵌佩戴红宝石的,就连腕骨都得挂一圈玛瑙金镯。 居家时,他让白管事给温月送去裁剪春衫的布匹,小姑娘挑来拣去,也都是选的橙色赤色。 难怪她看不起他身上衣。 在温月眼里,白色一定是最下等。 算了,他不和她纠结这些无用的事。 容山隐揉了揉额头。 温月有些困倦,她打了个哈欠,问:“门主深夜寻我,所为何事?” 容山隐夜里翻动谢素洁的拜帖,知道她是四月二十六日的生辰,横竖没几天了,他要在这几天内,给温月布置下任务,堵住她出行的机会。 容山隐:“月底是碧天门的门徒大宴,诚如你所说,门派拮据,宴会所烹煮的肉食,就要我们门徒自己去深山老林里猎了。本尊知你是新入门的弟子,意欲提拔你,故而今日对你委以重任……” 温月了然,点头:“我明白,我新人软柿子,好拿捏,你想拿我当冤大头。” 容山隐:“……也可能是想给你一个展现才能的机会?” “有道理。门主想要多少头山猪、山狼、山兔,才足够应付宴会?”她不和他扯皮,反正还要赖在碧天门里混日子。 “山猪彪悍肉实,一头便有两三百斤肉,你随意猎个三五头便是。”容山隐看了一眼温月的细胳膊细腿,又忧心忡忡地说,“若是你不敌山兽,不必勉强,自身安危最重要。” 他揣度着危险程度,不愿设下太难的任务,让温月以身涉险。 温月颔首:“我知道了,我定会让门主那日宴席脸上有光,不令你蒙羞。” “嗯,辛苦温月姑娘,若你办得妥当,本尊定会提拔你。” “提拔的话就免了,早些帮我查到谢献的软肋才是真。” 容山隐颔首,没有再多说什么。 今晚的会谈很快就散了。 没过两天,十七深夜忽然闯入容山隐的书房,大惊失色:“主子,不好了。” 容山隐执笔的腕骨一顿,纸张被他蜿蜒出一道墨迹。 他平静收拾了纸笔,问:“何事?” “不好说,总之您回门里看一眼就知道了。”十七欲言又止。 容山隐眉峰微蹙:“和月姑娘有关?” “是!” 容山隐难得面露一丝焦色。 他服了拟声的药,换了一身衣袍……挑衣的时候,下意识避开了素净的白袍,选了一件浅绿竹纹的长衫。 当容山隐赶到碧天门的时刻,里里外外全是喧哗的门徒。 他们议论纷纷,看到山君来了,不约而同低下了头,让开一条道路。 容山隐拧眉,沿着开出的道路朝前走。 越往里走,血气越浓郁,催人作呕。 要不是门徒们都好好地站在门口,没有缺胳膊少腿,容山隐都要觉得有仇家来屠门了。 直至他走到最深处。 靴尖上,踩了一地血污。在容山隐面前,是鲜血淋漓的兽尸,一具具堆叠成小丘,高高垒砌。 兽堆的高处,坐着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孩。 是温月。 她穿一身窄袖圆领袍,裤腿扎进鹿皮小靴里。一只腿屈起,一只腿垂落,肘骨抵在膝上,鲜红的兽血濡满她一身,有一部分血迹已经干涸,大片发黑。 山风吹来,掠动温月束发的橘色发带,她感到颊侧痒痒的,伸手一抹,红色的血液染到唇角。 “山君,门主。”她居高临下,娇娇地喊他。许是知道自己的举止太无礼,小姑娘乖巧放下腿,轻轻晃荡。 容山隐仰头望她,不由一怔。 温月在容府的时候装成娇软可人的模样,在府外又变成那个桀骜不驯的混世魔王。 明媚的、聪慧的、不可一世的小姑娘。 可偏偏,哪个都是他的妹妹。 容山隐很快恢复平静。 他问:“这是你猎来的山兽?” 温月点头:“嗯,我问过了,这些足够门徒们宴用了。既然如此,我的任务是不是大功告成了?” 容山隐刚想点头,又记起距离生辰宴还有一段时日,他不能让温月轻而易举完成任务。 于是,容山隐昧着良心,道:“还有一些事,需要你去做。” “那我迟几日再做吧,府上有点事。” “不行。”容山隐斩钉截铁。 温月困惑地皱眉。 片刻后,她问:“门主,你有没有听过《灰娘子》的故事?” 容山隐不解:“嗯?” “相传,从前灰娘子的生母死了,父亲续弦,又娶了一房继室。后娘有自个儿带来的两个亲生女儿,对灰娘子很不好。一日,宫中设宴,想为皇亲国戚挑选民间女子入府婚配。后娘知道灰娘子貌若天仙,怕她被官宦世家瞧上,飞上枝头变凤凰,往后报复她们,因此故意安排了很多事让灰娘子做,目的就是阻碍灰娘子赴宴。” 容山隐:“……” 温月眼眸坦荡,盯着容山隐,一字一句:“门主,你现在就像是那个恶毒的后娘,一心想阻碍我忙家事。我是投奔你们碧天门,可不是卖给你们碧天门了。你再这样压榨我,我要转头报效秋刀门了!那边的门主说了,每年他们都会分发门徒几条来自东瀛的秋刀鱼,作为入门礼物的,相比之下,我们碧天门寒酸多了。” 说完,底下的门徒虎躯一震,不少人开始交头接耳,犹豫要不要当场退门,倒戈秋刀门,领入门礼。 容山隐知道,温月是个没什么忠心的人,再逼她,恐怕要生事。 无奈之下,他只能淡道:“没事了,往后的任务,不必你出马。” 温月松一口气。 “多谢门主体谅。”她朝容山隐灿然一笑,杏眸弯成月牙儿,在黄澄澄的日光下熠熠生辉。 温月拍了拍自己膝上的褶皱,跳下兽山。 想到待会儿要回容家,万一撞见早归的容山隐可不好。 她小心翼翼问:“门主,你这边有没有可供人沐浴的房间?我想洗个澡,换一身衣。” 容山隐问:“为何不回家清理?” 温月咬牙:“家里有兄长,我怕他看到了生气。” 容山隐怔怔出神,他没想到,原来温月也会在意他的喜怒。 男人的凤眸柔和,点了点头:“随我来。” - 两人走了一刻钟,终于找到一间偏僻的屋舍。 这是容山隐平日休息的宅院。 后山的溪涧被凿出了山道,一路引流进屋里的浴池,是流动的活水,常年保持干净,也方便容山隐平日沐浴。 只是温月要洗漱,那就得换一池热水。容山隐吩咐部下,挪来浴桶,又让他们去烧了两锅水。 “不用这么麻烦……”温月其实并不挑剔,天气转暖了,冷水也能沐浴。 “冷水会着凉。”男人的语气温和,话语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很显然,山君把她当成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不想温月有一点不适。 洗漱用具准备妥当,容山隐不会再逗留屋里。 临走前,他递给温月一瓶药。 温月一看:“金疮药?我没有受伤,不需要。” 容山隐语气淡淡:“还是检查一下,如有伤痕,记得上药。我想,你若是受伤……你府中的兄长也会担心。” “他不会的。” 容山隐微愣:“为何?” 温月嘴角上翘:“因为,这是我的私事,我不会让他知道的。” 说完,容山隐霎时间哑了声音。 他垂下浓长的眼睫,心头窒闷。 不是温月害怕兄长担心,也不是她体恤兄长,而是她不想让容山隐了解她的私事。 她对容山隐有所隐瞒。 温月,并不信赖他这位哥哥。 容山隐苦涩地扯了下唇角。 想来也是,他曾经为了离开她,煞费苦心,恨不得往她心口下刀子。 温月早就将他的狠厉恶毒铭记于心。 若非有求于他,又怎会扮作“祁月表妹”来见他?她巴不得和他老死不相往来吧。 反倒是容山隐庆幸,他当初阴差阳错,编造了“祁月表妹”的谎言,给自己留了一条还能再见到她的后路…… - 转眼间,到了谢素洁生辰这天。 四月底,细雨如丝,杏花开遍山坳,繁花似锦,烟柳纤纤。 容山隐是刑部尚书,白天要上朝会、要忙衙门的公务,像他和年轻的官吏,如果要赴谢家的生辰宴,就得晚上再来。 温月这种无事可做的小娘子,吃完午膳就能去谢府了。 沈明华早早和温月约好了出门的时辰。 她善解人意,她知道温月是借用兄长的请帖登门,特地来容府接温月一起过去。 沈明华想了想,说:“如果谢家的门房拦着不让你去,那我也不去了,我和你一并回来。” 不然温月灰头土脸地溜回来,那多丢脸呀!她不想让温月受委屈。 温月知道沈明华仗义,微微一笑:“我知道,明华对我最好了。” “那是呀,我们是好朋友。”沈明华冷哼一声,“不过谢素洁太小心眼了,当谁稀罕去给她庆生啊!她喜欢你表哥也不必这么明目张胆吧?要我说,阿月,你想在京城里找适婚的郎君,还不如直接抓着你表哥。这年头,比你表哥年轻的,官阶低,比你表哥官阶高的,肯定都是老鳏夫。” 沈明华越想越觉得可行。 毕竟上次她好心和谢素洁交朋友,她居然背地里讲自己的坏话。 比起谢家小娘子,温月简直心地善良犹如仙女,她不舍得好朋友嫁进龙潭虎穴受委屈。 温月想到容山隐不怒而威的神色,头皮发麻,如临大敌。 “不了,我和表哥只是单纯的兄妹之情……” 她疯了么?和容山隐沾亲带故…… 然而,沈明华听到这句话,并没有感到失望,反倒是眼睛一亮。 温月不解地挑眉。 沈明华忸怩:“那个,我哥哥沈逸虽然看起来不着调,但后院很干净的,也从来不胡乱兜搭小娘子,论官阶的话,虽然比起你兄长差一点,但他好歹也是虎德将军,算是个青年才俊。如果阿月实在找不到合心意的郎婿,看看我家兄长也是可以的……” 小姑娘绞动手指。 她想好了,如果真的要有个嫂嫂,让温月嫁到家里也很不错。她成小姐妹的小姑子,肯定会对温月很好的,她阿爹阿娘也和善,不会欺负温月。 兄长如果要抚边安民、驰骋沙场,不舍得妻子在藩镇吃苦,那就更好了。 她会高高兴兴把温月留在家里,陪着温月玩玩闹闹。 沈明华已经想好夜里和温月睡一张床上,要穿哪一件质地柔软的薄衫了…… 温月看着已经沉浸入自己幻想里的沈明华,没能说出拒绝的话。 算了,反正今夜谢家宴席,如果她取得谢献人头,第二天就死遁,还是不要特地说拒绝的话,伤沈明华的心了。 …… 然而,今日休沐居府,并没有去刑部衙门上值的容山隐,恰巧在廊檐底下听到了这几句对话。 日光灿烂,温月没说出什么拒绝的话,她只是抿唇一笑,像是默许。 那一刻,漫天碎金透过枝桠的缝隙,落到温月的发隙里。 容山隐看明白了。 她对沈逸此人,没有很讨厌。 容山隐修长的指骨微微蜷缩,怔忪地出了一会儿神。 他一直觉得温月还小,私心不想把她外嫁。 但如果温月真的有了心仪的郎君,真的嫁到了别处。 她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容府了…… 容山隐垂下眼睫,他一贯不苟言笑,今日的神情比平时更为冷寒。 明明不该干涉,可偏偏容山隐还是忍不住去猜想:沈逸何时和妹妹私交甚密了? 第14章 他讨厌她 温月和沈明华来到谢府的时候,门口已经排满了马车。 沈明华祖辈簪缨世家,兄长沈逸又是新起的宠臣虎德将军,自然无人敢怠慢。 谢府的管事很懂人情往来那一套,亲自搬来脚凳,迎接沈明华下车。 等沈明华把拜帖递到他手里,又转头伸手,拉身后的温月。 “这位小娘子是?” 管事呆了呆,能让沈二娘子伸手搀扶的,应该不是丫鬟婆子或是无名小卒吧? 沈明华趾高气昂地说:“她是刑部尚书容大人家的表姑娘。来,阿月,我们进门。” 管事头脑好,记得今日宾客名录上没有这位表姑娘。 他为难地道:“还请姑娘出示一下拜帖。” 温月小声说:“我只有带兄长的请柬。” 管事愣住,犹豫不决。 容山隐的请帖给了温月,那么待会儿他自己登门定是不带请帖的。可容山隐是谢献的得意门生,又是二品高官,谁敢拦他啊? 看来,这位表姑娘真的很得容大人宠爱啊…… 迟疑间,谢素洁走过来。 她今日是寿星,打扮得很明艳动人,穿一身名贵的提花缎如意纹衫裙,挽牡丹纹披帛,莲步挪来,发髻间的珠花乱颤,顾盼生辉。 她有意艳压群芳,却在看到温月眉眼的那一刻,呆若木鸡。 温月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女孩,她知道今天的主角是谢素洁,所以再怎么对谢素洁有差印象,也不会挑选繁复鲜艳的衣物来惹人注目。 她只是穿了一身荔枝色暗花缎长褙子,白莲绣纹的诃子衣裙,露出雪腻修长的脖颈,耳坠上一滴观音甘露的白玉耳坠,清雅美丽。 谢素洁和温月一比,身上的华丽衣裙反倒成了大俗,相形见绌。 她心里恼火,又不好在贵女面前失了风度。 于是,谢素洁似笑非笑:“这位是容大人府上的表姑娘?我记得自己不曾给你递来客帖,你不请自来,是不是有点失礼?” 主人家亲自赶客,寻常小娘子听到这话,脸羞也羞红了,偏偏温月不是常人。 江湖草莽嘛,什么样的冷待没见过,小姑娘话语的刀光剑影,对她来说还真的不值一提。 沈明华为温月打抱不平,她被这番话气得眼眶发红,一把抓住温月的手。 沈明华:“谢素洁,你以为谁都稀罕来你家参加生日宴吗?要不是阿月好心给你庆生,她怎么会来,你家是比寻常人多几份甜糕还是贡果啊?有什么了不起的?!” 沈明华作势要走,不受这个闲气。 但温月还想着利用生辰宴刺杀谢献呢,她可不能走。 沈明华和谢素洁闹开了,场面剑拔弩张,很不好看。 都是娇贵的世家女,做不来做小伏低的可怜相。 温月能屈能伸,只得牺牲自己。她一矮膝盖,对谢素洁行了行致歉礼。 “谢小娘子别生气,此事的确是我的过失。前几日我去兄长的书房里找旧书看,临时看见这一纸请柬,我从乡镇州府来,还没正儿八经去过世家的生辰宴。和兄长讲起此事,他说,谢小娘子性格最是柔善,只要我持了他的请柬登门,她定会放行的。” 说完,温月为难地垂眉:“是我的过失,和明华无关,不要因我之故,害你们生了龃龉。” 温月知道,谢素洁喜欢容山隐,她必要在兄长面前留个好印象的。 果然,谢素洁听到这里,脸上的怒容尽褪,扯了扯手里的手帕。 “容大人真是这样说的?” 温月羞赧一笑:“当然。” 谢素洁轻咳一声:“王管事,这是容府的客人,你怎么敢怠慢的?还不快把表姑娘请进去?还有沈明华,你也真是的,我不过是多问一句,你生什么气呢?宴席马上要开始了,快进来吧。” 沈明华虽是家中诗书熏陶出的文雅娘子,但听到谢素洁假惺惺的话,还是想揎拳捋袖,给她一拳武将后人的血脉看看。 温月急忙握住沈明华的手腕,对她悄无声息摇摇头。 沈明华想了想,她们能成功进谢府已经很好了,还是不要再闹大了。 就此,一场风波消弭。 - 下午,阳光明媚。 两人行走在廊庑底下,墙角照进几枝杏花黑影,晃晃颤颤。 沈明华悄声说:“阿月,你脾气太好了吧。大不了我们不参宴了。” 她以为温月只是想吃席面,委婉地劝说:“其实,谢家的宴席也是请锦绣酒楼的厨子置办的,我们家也可以摆,没必要来这里受闲气!” 温月闯荡江湖多年,是个能言善道的伶俐人。 她哄了哄小姑娘:“要是在这么多贵女面前和谢素洁撕破脸,那你以后再和其他小娘子结交,是不是就会变得拘束?她们心里也会有更多的顾虑?” 沈明华想了一下,的确是这样。 她和谢素洁皆为文武两阵营的世家女,出身皆高贵。 不过如今的大嵩国时局动荡,先帝暴毙崩殂后,为了遏制地方诸侯起反心,也为了兵销革偃、天下太平。 内阁的臣子联同宰辅谢献,对外公示先皇遗诏,将年仅十六岁的三皇子李俨推上帝座。据说,谢宰相是在先皇死时临危受命,许他从旁摄政监国,辅佐年幼的君主处理国政。 但聪明人都知道,先帝骤然辞世,谁知道其中有没有谢献矫诏的手笔,是不是死于宫闱阴谋? 而遗诏来路不明,少帝软弱无能,只能受谢献摆布。 王朝更迭,得益最大的臣子,便是谢献。 世人猜测,很可能是谢献用尽谗言,蛊惑先君,就为了如今监国掌权,一手遮天。 朝堂里,不是谢献一党的官员受尽折磨与打压,文武两臣本就相轻,许多文臣被谢献逼得只能去依附武将,幸好边疆关外战事频繁,谢献再想拿捏武臣,但考虑到家国安定,需要战将上阵杀敌,保家卫国。因此,他也只能压抑住火气,等待秋后算账。 自此,庙堂的局势勉强维稳。 沈明华只是个后宅里的娇娇小娘子,对于朝堂政事,她了解不多,阿爹也不会特地私底下告诉她。 但她聪慧,明白谢氏如今炙手可热,权势滔天,沈明华不想让父母亲为难,因此再讨厌谢素洁也会来府上和她客套交际。 沈明华的确还惹不起谢家人。 那些小娘子们也可能看在谢家的面子上,亲近谢素洁,疏远沈明华。 想到这里,沈明华耷拉眼皮,轻轻叹气:“好吧,只是委屈你了。” 温月抿唇一笑:“这有什么好委屈的?我能和明华一起来参加生辰宴,心里已经很高兴了。” “嗯!待会儿吃席,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喜欢的菜色,挑好了告诉我,下回上我那里吃去!” “好,一言为定。” 小姑娘们亲亲热热拉手,那些不愉快的事很快就被清脆的欢笑声遮掩,抛诸脑后。 - 然而,温月没想到的是,谢素洁比她想象中还要心思狭隘。 本来她被温月几句关于心上人夸赞自己的甜言蜜语,搞得心花怒放。 但仔细一想,温月客居于容府,近水楼台先得月,她不知道避嫌,还私下进入容山隐的书房。 她分明是包藏祸心! 而且温月能言善道,今天还故意打扮素雅,压谢素洁风头,一定是个居心不良的小娘子。 想到这里,谢素洁的火气又上来了。 她还是想会一会这个乡下来的破落户。 宴会上,谢素洁提议:“正好人多,我们来以文会友,玩飞花令吧?输的人,自罚一杯!” 她不知温月的学识如何,总要先探一探底细。 哪知,温月坦荡地令人心惊。 她腼腆地摸了摸鼻尖:“我不擅长这种背诗的雅令,那我还是帮明华领罚喝酒吧?” 温月这么快就认了输,谢素洁赢得全无成就感,仿佛一拳打进了棉花里。 她气闷,怎会有这样油盐不进的小娘子! 沈明华很感动,她一心要让温月赢回尊严。 结果输了八杯酒…… 温月闷头喝酒,面不改色。 沈明华做贼心虚地低头,一句话都不敢讲了。 - 生辰宴上热闹非凡,很快就到了晚上。 暮色四合,为了应景,仆妇们从养花的暖棚里挪来奇花异草,堆叠在夹道两侧,姹紫嫣红。清风一拂,送来阵阵馥郁花香。 原本吃得热闹的席面忽然静下来,温月好奇地抬头,发现所有小娘子的视线都落到了月洞门那里。 原来是郎君们也参加谢素洁的生辰宴了。 想了想也怪可怕的,为了讨好谢献,即便是他的侄女,这些朝臣也要纷纷上赶着巴结。 温月不感兴趣,她低头,继续吃菜。 宴上的一道烧金鹅味道不错,据说是把大鹅挂在红泥炉子里炙烤,涂上蜂蜜,又流干了油水,松木熏得皮肉很香。 - 另一边的廊道。 被官吏簇拥于正中心的男人,是温月的兄长容山隐。 容山隐外出赴宴,穿的是素净的常服直裰,宽袖宽袍,腰上系了竹青色的玉带,夜风卷起,袖缘猎猎,很是飘逸俊美。 他的眉骨饱满,眸光清正,淡淡瞥了一眼女席,视线没有多做停留。 同僚和他说话,容山隐对答如流,但有点心不在焉。 他在想方才看到的那一幕。 庭院里设下无数照明的铜雀石台烛灯,焰火哔啵作响,光线昏暗。 所有女孩都站起来,打量郎君来客,唯有温月老神在在。 她躲在小娘子们的华衣后头,闷头思考。 像是终于选择好了菜肴,小姑娘撩起衣袖,弯腰夹菜。 那一截藕臂雪白,腕骨伶仃,在灯下发光。 容山隐不知为何,莫名其妙地翘了一下唇角。 整个席面,单温月一个这么不开窍,对红尘俗事漠不关心,一心吃饭。 - 没等宴席再次开始,谢府的奴仆忽然动了起来。 王管事像是招架不住,小声同长随们耳语,喊他们去叫人。 生辰宴忽然乱了,就连温月也受到了波及,她不敢再吃,抻长了颈子张望。 “出什么事了?”谢素洁不满地问。 没等管事回答,一道狼狈的身形便冲入谢府庭院。 如同一只受困的凶兽,忽然发狂,撕开牢笼。 宴席上全是身份尊贵的小娘子小郎君,大家纷纷退开,生怕这个乱跑乱窜的疯子会出手伤人。 气氛顿时变得凝重,鸦雀无声。 疯子仓皇张望,像是在找人。 忽然,他眼睛一亮,扑通一声跪到容山隐的身前。满是伤痕的指骨,紧紧攥住容山隐的衣袍。 “子静,我是行砚。求你开恩,救救我父亲。你知他清正秉性,在工部任上多年,一直宵旰忧劳、兢兢业业。通天桥倒塌一案,与我父亲绝无干系,用料下乘,也是麾下的官吏贪墨谋私,他全不知情啊。” 跪在庭院中央的少年郎,是户部尚书白松的次子白清让。他曾是容山隐书院同窗,曾在容山隐清贫的时候,赠粮食、被褥、书籍,用于接济,两人关系一度很好。 直到容山隐高中状元出仕,白清让是后一届的进士,两人渐渐断了联系。 白清让舍弃了官宦子弟的尊严,当众下跪,泣不成声。 他一想到年迈的父亲被关在刑部大牢里受昔日好友的审讯,手脚被上了刑具,皮开肉绽,全是血污,心疼不已。 白清让怎么都没想到,容山隐冷心冷情至此地步。 念在他们同窗一场,怎么说也该对他的父亲照拂有加,可偏偏容山隐秉公办事到了极点,甚至是蓄意报复。 白清让不愿意这样想容山隐的,可眼下,他只能以为,是容山隐不喜欢从前的落魄被白清让瞧见。 他视自己悲惨的过去为耻辱,所以急于闭上白清让的嘴,和他撇清关系。 是了,白清让苦笑一声。 若非如此,容山隐怎会投奔到朝堂的蠹虫谢献的阵营? 容山隐本就是狼心狗肺的人啊。 白清让希望能唤醒旧友的良知。 他继续哭求:“子静,我知你是通天桥倒塌案的主审官,看在我父亲曾对你的才学赞不绝口,在你微末时曾指点你策论、看顾你官场人情往来,他帮过你,你能不能念及旧情,不要再伤我父亲。” “谢献是我父亲政敌,他故意借此案拉我父亲下马。他残害忠良,蠹国害民,你这是在助纣为虐,子静,你的抱负呢?你的雄心壮志呢?!” 白清让哭得凄凉,奈何容山隐的心是石头做的,他仍旧一言不发,不为所动。 容山隐那双岑寂如山的凤眸里,没有怜悯。像是一尊无喜无忧的佛,神明不在意世人。 温月从压低了的人声里听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白清让的父亲白松,是大嵩国的工部尚书。在朝为官四十多年,一直清廉正直,对寒族子弟多有提携,在百姓的口中,风评很好。 只是,他于朝堂间办差太过刚直,不懂变通。自从谢献上位,他屡屡驳回谢献的折子,教唆都察院一同弹劾谢氏官员。还曾行走于宫掖间,企图提点少帝,留心提防摄政老臣谢献。 既是政敌,上蹿下跳蹦跶了这么久,平白得来的报仇机会,谢献又岂会手下留情?所有人都知道,通天桥倒塌一案,是用料下等、修葺不善出的差错,但谢献蒙蔽少帝,非要拿白松开刀,又有谁能拦得住? 偏偏审理此案的三法司,全是谢献一党,白松没有翻案的可能。 只是,容山隐未免太过寡情,就连相识于微末的旧友都不肯搭把手…… 众人不免抬头,打量容山隐的脸色。 郎君目不斜视,神情和缓,无动于衷。 容山隐依旧是沉默寡言。 白清让的心,渐渐凉了。 他苦笑:“子静……” 最终,容山隐垂下浓密的长睫,如玉指骨微颤。他扣住了白清让的手,用力拉下。 “白清让,本官一贯秉公执法,岂容你在同僚面前,污言秽语玷污辱没?来人,将他丢出谢府外,莫要扰了宾客们吃宴的雅兴。” 说完,管事听从吩咐,和护院一拥而上,辖制住闹事的白清让。 他们要把伤痕累累的少年郎拖走。 白清让猛然挣开仆从,怒不可遏。 “放开,我自己走!” 他理一理衣袍,不再哭求。 只是临走前,白清让只是看了容山隐一眼,又一眼。仿佛要从他身上,找到那个曾与自己谈论“为天下苍生谋福祉”的意气少年。 可惜,容山隐弄丢了。 白清让失望。 “早晚有一日,你会自食其果的!容山隐,你不得好死!” “子静,你会后悔的……” - 容山隐不动声色地抬眸,一双狭长凤眼波澜不惊。 他是谢献立在外头的靶子,任人磋磨、辱骂、打压,他面不改色,岿然不动。 他早习惯如此。 只是,偏偏今日的恶事,落到了妹妹温月的眼里。 阿月会如何想他? 容山隐呼吸一慢,他少见的蹙了一下眉,没有回头。 如他所料的那样,温月确实在背地里默默观察兄长。 记忆里,温润如玉的兄长,和眼前佛口蛇心的男人的模样渐渐磨出了棱角,不再一致。 两副面孔,相去甚远。 恍惚间,温月想起了容山隐离开的那日。 天色昏昏,重峦叠嶂,山寨前下起细细密密的雨。 冷得她打颤。 容山隐说的话,直到今日,温月仍历历在目。 他说: “你以为,你们苗疆十八堂是什么好去处吗?一群亡命之徒罢了,我不屑与尔等为伍。” “我厌恶你身上的匪气,我不再是你的兄长。” “阿月,我恶心你。” 容山隐走了,他去追逐他的荣华富贵了,他去攀他的高枝了。 他厌恶十八堂的草莽生涯,视其为污点。那日的狠心话,他的确句句出自肺腑,没有一句假话。 温月终于明白了。 容山隐,是真的讨厌她啊。 第15章 他一贯心狠手辣 白清让的一场闹剧,败了绝大多数宾客的兴致。 不少还是单身的儿郎,远远看到了容家那位容貌昳丽的小表妹,还想着上前去攀交。 如今听到容山隐面对旧友以及施恩过的前辈毫不留情,心里记起这位刑部尚书的雷霆手段,又望而却步。 他们不敢和容山隐肆意沾亲带故,若是日后负了他的表妹,也不知会有个什么样的死法。 人群中,容山隐身姿挺拔如剑,夜风深寒,卷起他宽大的衣袍,如仙鹤展翅,随时可能从人间隐去。 神仙一样的郎君,谁又能猜到他手上血迹斑斑,杀人无数呢? 没多时,管事来唤容山隐:“容大人,谢相公请您上书房谈话。” “劳烦管事传话,我这就来。” 身为谢献的得意门生,容山隐自然要如一条狗一般随叫随到。 书房与外院相隔有一段距离,行至半路,忽然下起了细雨。地面的青石板被淋成了墨色,几欲积水。 想起宴席设在露天的庭院,容山隐从他手中取来照明的灯,道:“下了雨,管事还是去给宾客们备伞,以免淋雨,吹风着凉吧。” 管事一想,是这个道理。 “大人自个儿上书房,没事吗?” 容山隐摇头:“我与老师已经这般熟悉了,认得路的。” “好嘞,那小人先去招待贵客们了。” “管事慢走。” 容山隐望着连绵的雨幕。 他想,这样一来,温月应该不会淋雨了。 - 谢家书房。 门楣上挂了八卦镜,屋里的长案顶上,还挂了一块写着“宁静致远”四个苍劲大字的长匾。 容山隐把提灯吹熄,放置门边,又整理了一下衣袖上的褶皱。 仪容妥帖以后,他敲动书房门。 “进来。” 容山隐推门而入。 谢献撩起眼皮,静静凝视他。 刚刚经历一场旧友的苛责,容山隐却依旧四平八稳,处事周全。也不知该说他心性极佳,还是当真薄情寡义。 谢献喝了一口茶:“白家小子打发走了?” “是。”容山隐躬身行礼。谢献没让他坐下,他不会坐。 “你对我,可有怨?” 容山隐困惑地看了谢献一眼:“学生为何会对恩师有怨言?” “白尚书,你也认识的,于私处上说,他是个胸襟宽广的好人。我让你处置这些拦路虎,你会不会心生不满?” “学生明白,但学生能登到此等高位,都是依仗老师的恩典。而学生能为老师做的,不过毫厘。”容山隐的脸上泛起一丝柔情,“老师不嫌学生蠢笨,还肯重用学生,委以重任,我心里很知足。” 谢献想到此前诛锄异己的脏事,每一桩都是他授命,而容山隐愿意作为他的手上刃,代他去办,心里很满意。他不会怀疑容山隐的忠心,毕竟他出了事,容山隐作为同伙帮凶,也要受到牵连。世上的人都惜命,谁又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想到这里,谢献的脸色好看很多。 他招招手,喊容山隐坐下。 “你该知道,白松此人,屡次与内阁、与我作对,少帝听他讲课,受他蛊惑,早晚要对谢氏一族下手。我等为了完成先帝遗愿,辅佐少帝守好江山社稷,必须不择手段,将这等谄媚君主的佞臣除去。” 容山隐点头:“学生明白了,白尚书年迈……不堪受刑,羞愤自尽,终会死于刑部大狱中。” 谢献用容山隐真是极为顺手,不过几句提点与敲打,他便明白了关键。 谢献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容山隐辞别老师,起身欲走。 谢献忽然喊住他:“你觉得素洁如何?” 容山隐记不清谢素洁的长相,对她也没有上过心。但他知道,谢献是想把自己牢牢绑在谢氏的阵营里,那么联姻便是必要手段。 “谢小娘子德容兼备,自是良配,然而学生出身寒族,实在高攀不起。”他从来不曾拒绝谢献的要求,然而今日,他竟发了癔症,亲口婉拒了谢献亲口提出的婚事。 谢献眼眸眯起,倒也不恼。 他笑了声:“看来,子静已经心有所属了。” 容山隐微笑,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他只是不想横生枝节,谢家女嫁到容家,不可能受气。而他又实在不是什么体贴人,恐怕会辜负谢素洁的一片痴心。 因此,他不能应。 谢献要问的事都有了着落,不再留容山隐。 “年轻人都在外宴聚,为师也不好拘着你陪我这个老人家,好了,你去吧。” “是,学生告退。” 容山隐缓慢走出书房,关好门,又提起那一盏沾满雨水的灯。 灯绒淋湿了,点不了火,已经不能再用了。 幸好廊庑底下还有灯台散发幽幽的光。 容山隐沿着夹道里昏昏的光,走回前院。 他不由扯了一下唇角。 这一路走不到尽头的漆黑甬道,和他此生何其相似。 屋檐外,雷声大作,电光火蛇,却是个哑炮,并没有下很大的雨,仿佛只为了震慑凡人。 莫名的,容山隐想起白清让双目赤红、不人不鬼的模样。 他记起一些往事。 从前,容山隐没有门路搭上谢献。 他先结识了白清让。 即便白清让隐瞒了家世,但容山隐还是从给他送衣物箱笼的小厮口中打听到了他的家境。 容山隐先知道白清让是工部尚书白松之子,再和他辩论典章制度、大嵩律法。 容山隐写:治国安民,重在其心之仁。 他和白清让说,他是穷苦出身,他希望世上再无百姓忍饥挨饿,朱门再无冻死骨。 他有一腔抱负,要勤学苦读,早早出仕途,为黎民百姓谋福祉。 他说了好多话,但都是骗白清让的。 他早知少年人是世家子弟。 他要和他搞好关系。 容山隐在利用他。 看啊,他做事从来野心勃勃,从来卑劣不堪,从来道貌岸然。 所有人都看错容山隐了。 但,那又怎样。 - 夜里,杏花收拢花苞,缀于枝头。 天色昏昏,正是散宴的时候。 容山隐拿了竹骨伞,想带温月回家,一连问了好几个人,都没她的消息。 还是沈明华看到这位眉眼冷峻、不怒自威的刑官兄长,小声说:“刚才阿月说要如厕,侍女领她去了后院……” 说完,容山隐的脸色铁青。 他险些忘了,温月哪里是那么乖巧的女孩,她机敏、聪慧,抓住机会便不会放手。她定是趁乱刺杀谢献去了! 这个傻子。 容山隐松开伞,冒雨拐进通往内院的月洞门。一到没人能看见的暗处,郎君凝气运功,身手敏捷地跃上墙檐,四处张望,犹如翱翔于天的苍鹰,寻找猎物。 天边雷电光华夺目,自苍色的山峦炸开,裂出无数条电龙。 容山隐浅色的衣袍全部被打湿成鸦青色,紧紧贴敷肩脊,连同长睫也沾满了雨露。但他没空管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他知道,如果再不出手,温月会死。 怎会有这么不服管教的妹妹? “阿月,我究竟该拿你怎么办。” - 容山隐料想的不错,温月果然开始动手了。 如厕只是一个借口,温月要从侍女口中知道通往内院的路。 方才她听到了,谢献让容山隐上书房详谈,那么她只要摸进书房就行。 温月以一记手刀,劈晕了侍女,再抽出黑色巾帕蒙面,挡住眉眼。 她抽出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遥遥瞥见走出房门的谢献。 温月早就多方打听过谢献的容貌,眼前这个老者,便是她的杀父仇人无疑。 一瞬间,温月想起弟兄们的死,想起父亲温青的死,想起山寨熊熊燃烧怎么都熄不灭的大火。 她的怒火也在燃烧。 温月没有丝毫迟疑,她带了杀心,掌心运力,从天降落。伶仃胜雪的腕骨一凝,匕首便从指尖翻出,刀花利落,电光火石间挥向谢献的脖颈。 这一暗袭来势汹汹,锐不可当。 只要匕首触到谢献的颈肉,定能破肤入骨,斩下他的头颅! 可惜,温月轻敌了。 她竟没料到谢献也会武功。 老者利落地压腰后撤,明晃晃的一道白光从他面上划过,没有伤到分毫。 趁温月躬身袭来的一瞬间,谢献翻掌,朝温月的腰肢猛然拍去。这一记掌力带着雷霆万钧的杀势,即便温月机敏,一下子识破谢献的出招,她躲闪不及,还是被那股凛冽的内力损伤了心腑。 一口腥甜的血闷在喉咙,她强行咽下去。 温月忍痛,再次旋身飞踢,和谢献纠缠、厮杀,不死不休。 她好不容易得到这个能够杀害谢献的机会,她不服输、不认命、她不能这么没用。 “轰隆。” 大雨如注,天边粼粼白光,照亮温月饱满的眉骨。 谢献迅速后撤,与她拉开距离,青石地缝里积着一汪水,被灯火照得煌煌。 老者笑道:“你这一身招式,出自十八堂。我知道温青有个幸存于世的女儿,想必就是你了。” 温月没有作声。 她还要再出手,却没想到一只箭矢擦着她的颊侧飞过。尖锐的铁箭破空而至,割伤她的皮肉,牵带出一条红绸似的血丝。 不好,府上有擅武艺的暗卫助阵! 温月不能被逮住,她慌忙躲闪,身后,谢献紧追不舍。 谢献:“只要你告诉我,当初你父亲收留的那个男孩是谁?他去了哪里?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温月恍然大悟,谢献是想知道容山隐的下落。 可是,容山隐明明就待在谢献身边啊? 除非他隐姓埋名,没有暴露身世。 谢献不知道容山隐是苗疆十八堂收留过的孩子,容山隐从来不曾说过苗疆十八堂的事。 那么十八堂遇害,很可能与容山隐无关。 她错怪他了,她还以为容山隐和谢献里应外合,要歼灭苗疆十八堂。 没等温月想明白更多的事。 忽然,一道飘逸的身影忽然从天而降,手中的烟尘弹药砸地,白烟四起,遮挡住谢献的目光。 但由于是雨天,空气湿润,迷雾弹维持不了太久,追兵还是紧追不舍。 温月被一只健硕有力的臂骨揽住,腰肢死死扣在男人的臂弯里。 她不笨,知道是有人环抱起她,趁乱掳走了人。 温月被陌生人抱在怀里,温热的胸膛紧贴上她的后脊,坚实的肌理流畅,没有起伏,一马平川。 即便没看清恩公的脸,温月也明白,是个男人。 她想回头,可还没等脸转过去,修长如玉的指骨倏忽搭在她的下颚,死死钳住脸颊,阻止温月偷偷摸摸的动作。 “还有暗箭,别探头。” 温月耳畔,传来男子低沉沙哑的告诫。 有点熟悉,但她想不起来。 没等温月思考太久,下一刻,箭雨如蝗。 男人抱她更紧,甚至逼迫她低头,让温月整个人能蜷缩在他怀中。 对方成了替温月挡灾的屏障,他为了救她,甚至甘心豁出性命。 为什么? 温月来不及问,恍惚间,她听到一声箭矢没入皮肉的钝响。男人闷哼一声,血液爆开,被淋漓的雨水氤氲。 草木香味裹挟浓烈的血腥味,兜头卷来,钻入温月的鼻腔。 她大惊失色:“你受伤了?” “无事。”男人一心救她,不图回报。 没等温月说出什么话,她被抛到一处京城远郊的荒山,再抬头,一道染血的身影在林中流窜,最终消失不见。 温月眨眨眼,脊背上的温热触感渐渐散去。 她感到寒冷,哆嗦一下,跪倒在地。 小姑娘下意识摸了摸肩膀,身上的衣袍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全是男人流下的血,肩膀上还挂着一条无意中散落的发带。 温月取下。 这是一条竹青色的发带,尾梢绣满了云纹。 温月把它绕上腕骨,细心珍藏。 密林里,雷声大作,夏雨缠绵。 温月今日行刺失败,心里有了更多的考虑。 单凭她一己之力,恐怕杀不了谢献。 既然谢献是为非作歹的佞臣,她是否能从旁处下手,要他性命呢? 譬如,将他祸国殃民的罪行公之于众,让天下人为刃,将其寸寸凌迟。 到那时,谢献的死,就成了民心所向。 温月懵懵懂懂,下了决定。 她想悄无声息完成这一桩大事。 - 寂寥的夜里,阴雨绵绵,雷声不断。 容山隐拖着这一具满是血污的身体,来到沈家的别院。 他强忍住胸口绵绵不绝的痛感,意识逐渐涣散,眼前的屋舍也叠出了重影,最终他扑通一声倒地。 夜雨浇灌,玉珠砸地,发出无尽的脆响。无数殷红色的血被雨水冲散开,浸入乌黑的地砖缝隙里。 容山隐浑身发冷,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淌。 他咬紧牙关,希望今夜命大,别死在这里。 屋里,沈逸还在睡。 平日里看起来吊儿郎当,实则抚边征战的那几年,他没有一日能够安稳入睡。白天要带着守军巡察关外的戈壁与平原,防止那些虎视眈眈的蛮夷夏人发动突袭;夜里也要保持警惕,以免忽然出现紧急状况,新兵蛋子没个主心骨,乱跑乱窜导致炸营,惹得人心溃乱。 行军打仗积攒下的习惯,令他即便回到京城也睡觉很浅。 沈逸枕戈待旦,一点风吹草动就会惊醒他。 因此,屋外刚传来响动,沈逸便吓得一个激灵跳起来。 他跑出门外,看到地上躺着奄奄一息的容山隐。 “阿隐?!” 沈逸头疼不已。 “你他娘的不要半夜擅闯我寝房好不好?怪吓人的!” 两人说好了,没有必要的情况,别在人前碰面,即便看到也要装作素不相识。 哪知今日,容山隐忽然发疯,这么不管不顾找上他,也不怕谢献放置在京中的爪牙发现。 不过,当沈逸去搀扶容山隐进屋的时候,他看到好友满身都是血,暗暗心惊胆战。 “究竟出了什么事,能让你这个深谋远虑的老狐狸都乱了阵脚?” 第16章 出发,西域 沈逸没有伺候人的习惯,他费了老半天的劲儿才把容山隐拖上床。 他身后的箭簇刺得很深,幸好沈逸行军多年,有处理箭伤的经验。他拿了一把刀,抵在烛火里烧,等刀刃烧干净,又拿了一个羊皮水囊,丢给容山隐。 “喝一口,醉了就不疼了。” 容山隐被拉进屋的时候就醒了,四肢百骸传来绵绵不绝的痛感,痛到最后,只剩下麻木。 他鬓角被水濡得深黑,不知是汗还是雨。孱弱的郎君轻轻摇了摇头:“不必。” “啧,死装!”沈逸朝他翻了个白眼,“服一回软又不会死。” 容山隐没力气和他吵嘴,他身上伤痕累累,精力仿佛跟着血液一块儿流失了。男人失去了平时的衣冠楚楚,身上没一处好地,脸色苍白如纸,清丽易碎。 不知是昏迷太久,还是受伤太重。容山隐确实很能忍,当沈逸把刀刃刺入他的皮肉,挖去那些腐肉,又用很纯的高粱酒擦拭伤痕,防止创口化脓,他居然连吭都不吭一声。 好几次,沈逸都以为他要死了,手握薄薄刀刃,拍一拍他的脸。 “喂,阿隐,还活着吗?” 容山隐艰难地应声:“嗯。” 他一贯沉默寡言,讲话很少。 听不到好友的哀嚎,沈逸意兴阑珊。 屋外只有令人昏昏欲睡的雨声。 沈逸一边忍困打哈欠,一边帮容山隐缠上布带。折腾了近一个时辰,总算堪堪止血了。 “算你命大,这都没死。今晚是谢家的家宴,别告诉我,你这伤是谢家闯荡来的。” 容山隐就是个锯嘴葫芦,他抿唇,半晌不语,显然是不想告诉沈逸。 老友一贯这样死脾气,沈逸也不恼。 他张嘴咬开羊皮酒囊,猛灌一口。辛辣的酒水顺着他的喉咙,一路沸沸扬扬烧到脾胃。 沈逸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坏笑一下,说:“我看到你家小月亮了。” 容山隐怔怔。 他记得,那天午后,沈明华和温月的闲谈。温月结识了沈逸,却没有告诉他…… 事关温月,容山隐总算有了一丝反应。他单臂撑起身体,刚躬身,脊背伤口便撕开了血痂,鲜血淋漓。 容山隐忍疼,抢过沈逸手里的酒囊,喝了一口。 “沈逸,我有一件事拜托你。” 好友一脸肃然,郑重其事地开口,把沈逸吓了一跳。 “若有朝一日,我出了事,请你带她回南疆,那是她最熟悉的地方。” 沈逸:“你为什么不自己带?” “答应我。” 容山隐的话不容置喙,沈逸没办法,只能应下。 可沈逸心知肚明,这明明是托孤,容山隐竟存了死志吗? 就这样,他还想保护自己的小月亮。 屋外的雨仍在下,淅淅沥沥,一地泥泞。 容山隐:“沈逸,我讨厌下雨天。” “啊?”沈逸如临大敌,“你别忽然念酸诗啊,老子不听!” 容山隐扯了一下唇角,笑意稍纵即逝。 他想说的不是这个,他想说的是……他离开苗疆十八堂的时候,就是这样的雨季。 容山隐明明可以做得更绝一点,做得更狠一点,看着九岁的温月冒雨追他下山,完全可以不再倾斜伞檐为她遮风挡雨。 但见到温月的一瞬间,看到她那自己扎的歪歪斜斜的发揪揪,他很努力才克制住帮她梳发的冲动。 看,无论多少次,容山隐看到温月的那一瞬间,他总会心软。 容山隐心知肚明,她是他的小月亮,也是他的软肋。 今晚,容山隐不回府了,他托沈家的下人回去传个话。 容山隐沈逸的别院里找了一间空的客房睡下。 他难得有一场安逸的梦。 梦里,容山隐回到了十八堂。 山寨建在深山老林里,跑山猪与家畜随意饲养在山间,只有喂食的时候才会高声呼喊,家畜听到熟悉的喊声就会飞奔到寨子门口讨食。 容山隐以温青的养子身份留在寨子里。 他少时身材颀长如松柏,看起来很瘦削文弱,又肤光胜雪,生来就很白,因此习武的孩子时常看不起他。嫌弃他病殃殃的,一点都不孔武有力。 唯有温月乖巧,嘴里“阿隐哥哥”长、“阿隐哥哥”短的,一直围着他打转。 温月以为他是极其寡淡的一个人,什么都没有考虑,什么都没想过。 其实容山隐也曾经思考,温月会喜欢什么样的兄长。 如那些孩子一样皮肤晒得黝黑,长得人高马大的武夫类型,是吗? 可他即便把唇瓣都晒得脱皮,也晒不黑啊。 他也很苦恼。 - 温月回到容府的时候,已是半夜。 她忽然拍门,浑身上下不但淋湿了还冒着血,把白管事的魂魄都要吓出来了。 白管事连夜请了郎中给温月诊脉,幸好没有什么皮肉伤,开了两副安神药就走了。温月在寝房里泡了热水澡,吃了两口甜腻的羊奶核桃糕。她换了一身干净柔软的木樨绣纹衫袍,歪在榻上,绞尽脑汁想借口,该如何在容山隐面前,把今晚的“晚归”搪塞过去。 哪知,温月问了白管事才知道,容山隐用完晚宴就去朋友的家宅里续杯,玩得尽兴,彻夜不归。 温月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怅然若失。 容山隐好像比她想象的,更合适京城这个繁荣地。 也确实,温月想到从前容山隐在山寨里,天刚擦黑就会起床,进厨房帮忙婶子熬豆粥、煮热水,甚至是劈好一捆捆待烧的柴。 那时候,温月只觉得自己的兄长的手指修长如玉,既能握笔,又能拿斧头,算是文武双全。她却忘记问容山隐,蛰居在这么小小的一片天地,无法施展拳脚,他到底会不会苦闷…… - 第二天,容山隐睡醒时,浑身上下都像是被大棍锤烂了似的,没一处好地。 他谨慎应对谢献,尚且如此重伤,要是温月没轻没重,岂不是要吃尽苦头。 容山隐想到妹妹温月的鲁莽,头疼不已。若是没他在旁边看顾,恐怕又得惹是生非。 想到这里,容山隐犹豫再三,还是以碧天门门主的身份,给温月写了一封信。既然她不会老实听话,宁愿冒性命危险也要去杀谢献,倒不如给她指点一条明路。 至少,在他的照拂之下,温月的性命无忧。 容山隐一身伤,但回家换了官服再出门,眉眼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疏朗,君子端方,芝兰玉树。 饶是上朝途中和容山隐狭路相逢的沈逸瞥见他,都要暗暗赞一句:“真他娘的厉害,伤成这样还能面不改色来办公务。” 沈逸和容山隐的关系是私底下的,明面上瞧见了,还得剑拔弩张地刺两句。 沈逸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笑道:“容大人近来忙碌,可是又领了谢相委派的什么差事?要本将军说,你也是够累得慌,白天给陛下办事,晚上还得给谢相办事。” 这是讽刺容山隐追随佞臣,乃谢献麾下的一条狗,又有看不惯谢献在大嵩国一手遮天的意思在内。 容山隐撩了撩单薄的眼皮,淡淡道:“若本官没记错的话,令尊如今在吏部任职,正是铨选升迁的紧要关头,本官与沈将军有些交情,不如尽些绵薄之力帮衬一回,也好卖将军一个薄面。” 言下之意,就是动不了你小子,要动你老子了,谁让你爹没我官大。 沈逸是个暴脾气,一下就被容山隐点着了。他揪起老友的衣襟就是一拳,直把容山隐的嘴角打出一道血痕,乌青斑斑。 看热闹的官吏怕武将把文臣打死了,赶紧上来拉架,这一场在宫道里斗殴的恶性事件,立马传到了少帝的耳朵里。 彼时,少帝还在海棠阁里听谢献讲课。 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又年纪轻轻登到高位,心思自然还是静不下来的。 他抬头,朝屋外张望,又有些畏惧谢献:“谢相公,容大人与沈将军斗殴一事,你看朕应当如何处置?朕想听听你的建议。” 谢献于大事上全权包揽,这种无足轻重的小事,他乐得分给少帝自个儿解决,也好假模假式放一些权在他手中,免得年轻人被束缚,不服管教。 “陛下英明神武,此等琐事,您按律处置便是。” 少帝跃跃欲试:“既如此,那朕就亲自审问两位爱卿,究竟是何种缘故在禁中大打出手了。啧,连忍到宫外都不肯,看来要白白领一场罚。” 少帝玩心重的一番话,惹得谢献发笑。 果然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 谢献今日课业讲完了,不再管这些无聊的小事,先行告退。 待谢献离开,少帝立马蹦跶起来,催促身边的心腹太监福泉。 “还不快把容大人和沈将军请进殿中,朕倒要听听,他们为何打架,还有谁胜谁负!对了,好歹是有失颜面的事,福泉,你把他们两人带到暖阁里,朕私下同臣子们推心置腹,呃,那个促膝长谈!” 福泉嘴上说一心侍奉皇帝,其实也是个抢阳斗胜的奸党,他不过是谢献安插在少帝身边的细作罢了。 听到少帝孩子气的算盘,私下撇撇嘴,脸上还要恭维地笑。 “是该好好审审,不然岂不是乱了禁中的规矩!奴才这就去传陛下的诏令,您瞧好吧!” 没多时,沈逸和容山隐都被召入了内室。 还没进去多久,福泉就听到几声高亢的咒骂,都是沈逸一人在吵,容山隐气定神闲,时不时辩驳几句,而少帝在旁边打圆场。 君不君,臣不臣的,福泉听得打瞌睡。 没一会儿,一名姿容娇艳的宫女端来一盘葡萄,奉于福泉面前,悄声道:“干爹,奴婢是您干儿媳,今儿头一回见,特地来给您奉一杯改口茶。这碗葡萄,是奴婢从茶水间里端来的,孝敬您的。反正陛下还在与两位大人辩理,殿中差不了人,不如您挪一挪步子,上个茶点间,奴婢也好正式给您磕个头。” 这些没了命根子的东西,还偏偏最爱学正经男人传宗接代那一套。 福泉听到是自家干儿子认下的对食宫女,他膝下也算是有儿有女,多了一份天伦之乐。 福泉心里头满意,笑赞了句:“你是个懂规矩的,那咱家就喝你一杯茶,往后你俩好好的过日子,比什么都重要。” “那是的,能得干爹一句夸赞,是奴婢的福气,奴婢一定和小顺子一道儿好好伺候您。” 这个宫女名叫春明,她是从小便跟在少帝身边长大的心腹。如今少帝成了摄政宰辅谢献的手中玩物,她为了帮主子摆脱困境,自然是无所不用其极。即便断了出宫嫁人这一条路,还要受尽折磨,委身于那些手段肮脏的太监头子,她也甘愿。 春明把福泉引走了,待殿门合上,内室里的嘈杂声总算熄了下去。 少帝拧动屋内的机关,墙壁颤动,又开出了一道暗门。 三人对视一眼,迈入内室。 等房门关闭,少帝起身,对容山隐和沈逸行礼:“为了能同朕互通有无,两位大人今日受苦了。” “不过是分内之事,陛下言重。”容山隐轻轻托住少年的手臂,不敢受此大礼。 少帝受过容山隐不少教导与指点,若非他从旁庇护,少帝恐怕都没命活到今日。 少帝咬紧牙关,对容山隐道:“今日,读《史记.陈涉世家》一卷,讲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说的是王侯将相并不是生来便高人一等的贵种。可谢相说,称王侯拜将相之人,更多出自世家,是有家风传承,才能有与俗常不同的开阔胸襟。正因那些寒族贼子,一个个都想翻身做主,才会有此等箴言广为流传,这是想反了君主。” 沈逸听了,怒不可遏:“陛下听他放屁!庶民和官吏都是肉身一具,哪来的三六九等之分,到了沙场上,白刀子进去,都是红血白肉,没什么两样。” 容山隐没有辩驳这句话,他只是问:“谢相公还说了什么?” 少帝双拳紧握,眼底有屈辱之色:“他说,此等妖言应当封禁、焚书,再不许坊市书肆流传。” 连书籍都要管控,谢献这是有不臣之心,想将天下都变成他的一言堂。 他的眼里没有君主,没有皇权,他把少帝当成猪狗来愚弄。 真屈辱啊。 容山隐若有所思:“除此之外,谢相公还说了什么?” “谢相公还说,五年前的叛将韩林峰,正是因为出身寒族,才会贪慕荣华富贵,被夏人的蝇头小利收买,做出叛国之事。他是害伊州、柳州等七州失守,被外族侵占的罪魁祸首。”少帝如梦初醒,“他举荐谢氏子弟谢无衍为云州监军,远赴边域策应云州军,为大嵩国收复失地,解放那些在夏人治下为奴为婢的遗民。” “说得好听!”沈逸怒不可遏,“我是云州军的将领,他这是想碰军权,想卸去我的手脚!阿隐,你倒是说句话,给陛下出个主意啊,此事该怎么办?” 容山隐垂下眼睫:“不可忤逆谢相公的意思。” 沈逸:“难不成我们坐以待毙吗?” 容山隐:“今日,我与你在殿外发生冲突,也是为此事而来。既然谢献非要动军权,那不如把监军使之职,交到臣的手里。此前,臣离不得京城,无法查明韩林峰叛国真相,可偏偏韩家屡次与谢相公作对……他是谢氏一族的眼中钉肉中刺,难保他的死因,与谢相公密切相关。若能查到谢献沾染上叛国重罪,那么沈将军便有‘清君侧’的出兵之名了。” 如今的他们,还太弱小,手上无兵,朝中无权,不过是谢献把玩于掌心的几具傀儡,朝不保夕。 所以要忍气吞声,要招兵买马,要韬光养晦,以待日后。 少帝沉默不语。 他被困于朱楼碧瓦间,离不开重重牢笼,受尽佞臣的戏弄与折辱。 他不知何时才能窥见天光,才能有喘息的时刻。 少帝咬紧牙关,问:“容先生,这样憋屈的日子,还要很久吗?” 少帝视容山隐为师长,私下里总是毕恭毕敬唤他一句“老师”。 容山隐叹气:“陛下放心,很快便能守得云开见月明,到时候,沈将军会辅佐您,再开拓大嵩盛世。” 少帝听出容山隐话里的宽慰,又燃起了希望。 很快,他意识到容山隐话里的怪异。 “为什么只有沈将军辅佐朕?那先生呢?您将我们的事都安排妥当了,您要去哪里?” 容山隐微笑:“臣……会去一个该去的地方。” 一个烈火刀山、血肉成河,只有他踽踽独行的无间地狱。 - 没过两日,虎视眈眈的夏人又故意挑衅葱岭以东的边境,杀了几个大嵩牧民,企图借势再燎战火。 当地州府的土司还沉浸于五年前失州恶战的阴影里,有了前车之鉴,他们深知军镇驻兵的弱小,不敢和夏人发生正面冲突,甚至有土司渎职,连夜带细软与妻儿逃离地方,留下一群惶恐不安的土民百姓。 各个藩镇乱作一团,给了夏人可乘之机。 战事一触即发。 沈逸听到这个消息,自告奋勇奔赴云州,领兵迎战。 谢献一见沈逸又要回去掌兵,知道少帝不喜谢家人插手军务太深,又不想错过掌控军权的大好机会。 犹豫间,谢献想到了和沈逸水火难容的容山隐。 虽说容山隐不是谢家人,可这么多年,他兢兢业业,一心为自己办差,并无半点差池。 再多抬举他一回,也不是不可以…… 于是,谢献举荐容山隐担任三年云州监军使,也好从旁协助沈将军,平定边疆西域之乱。 朝中的明眼人都懂,谢献这一招,是想通过容山隐牵制地方的军务。 谁不知道容山隐就是谢献最为忠心的狗,指哪打哪儿,就连被贬去偏僻州府当个小小监军使,他都毫无怨言。 况且,他和沈将军还有私仇。 而少帝不过是个人微言轻的傀儡皇帝,他不敢和谢献作对,只能答应了谢相公的提议。就此,容山隐的任命诏书下达,而他的刑部尚书之职,则由另一名谢氏的刑部侍郎,暂时代理。 如今,三法司已经完全成为了谢献的掌中之物,少帝在朝堂里毫无话语权。 他的处境更举步维艰了。 第17章 他写的明明是月 谢府。 谢素洁在给谢献送茶的时候,听到了容山隐要远赴边镇任监军使的事。 咣当一声,茶水落地,茶沫子溅上谢素洁华贵的衣裙,没等仆妇蹲下身子擦拭,谢素洁已经噙着眼泪跑出了家。 她一路闯到容府,门房看到谢家小娘子没有拜帖就登门,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谢素洁发了狠,她咬牙:“阿隐哥哥,我知道你近日都在府上收拾行囊,没有上值,我有话同你说,你放我进去!” 谢素洁这是不要脸面,一心胡搅蛮缠了。 白管事见状,知道自己拦不住,只能去书房请示容山隐。 - 谢素洁闹到容家来的时候,很快传到了温月和沈明华的耳朵里。 今日,沈明华在容家做客。 她知道自己的好姐妹要跟着兄长去葱岭以东的边境,心里既羡慕又担忧。 那是神秘的西域,据说关外相邻的几个小国都富饶强盛,由于气候复杂,昼夜温差大,当地的瓜果汁水丰沛甘甜。当地还有能歌善舞的胡女,会弹琵琶、拍铃鼓,纤纤腰肢,眉目如画,臂弯上挂金铃铛、金臂钏,听到激昂的鼓点声便翩翩起舞。 沈明华是个生长于京城的居家小娘子,她幻想的边境全是美好的画面。 唯有温月这种江湖上闯荡过的少年人才知道,那不过是冰山一角,在任何地方,有权有势的贵人总能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享受到最好的生活。 他们要去的边城云州,离七州失地很近,时常有遗民从那几个被夏人统治的州府逃出来,一路披星戴月,翻山越岭,来到云州以及东州。 他们好不容易逃脱猎捕的夏人,走过荒漠,逃回故国。鞋子磨破了,脚底上全是嶙峋的疤痕。他们一个个饿得瘦骨嶙峋,欣喜若狂地跪在城门前,他们痛哭流涕,诉说自己对故国的想念。 可是了望塔上站岗的守卫驻军,不敢开城门,放他们进来。一个是害怕收留这些遗民,会再次和夏人产生军事冲突,他们担不起这个责任;另一个是,万一这些是夏人派来的细作,贸贸然收留进城,反倒会导致其他州府的军事情报泄露,惨遭蛮族铁骑的践踏。 他们总不能拿自己境内子民的性命,去赌这些遗民的忠心吧? 于是,遗民们等到的不是故国军士宽宏大度的照拂,而是一支支锋锐的箭矢。城墙之上,他们的同胞,用最锐利的箭矢,直指他们的眉心骨,一箭刺穿脑骨,不留活口。 那几年,温月听说,关隘到处都是森森白骨以及腐烂的血肉,饿殍遍野,爱吃腐肉的鹰鹫在大漠戈壁上空,久久盘旋,不肯离去。 温月没必要把这些事告诉沈明华,她希望小姐妹一直快乐、安逸,做她的京城富贵花。 也不是所有人都必须吃一吃这些苦难的。 温月不大爱说话,但对于沈明华来说,她真是一个合格的聆听者。 沈明华看温月一心只知道吃甜糕,真是乖巧又可爱,她又给她喂了一口莲子糕。 “不过听说,云州那边都是吃羊肉馕饼,你会不会吃不惯?毕竟羊肉那么膻,你是不知道,我兄长每次回京述职,身上的味儿重得好似十多天没洗过澡,一连吃了好几碗米饭才肯松筷子,我爹都骂他饿死鬼投胎!” 说到这里,沈明华皱了皱鼻子,很显然是想到了那股不雅的气息。 不过没多久,她又欢喜地抚掌,笑得动人:“不过你去云州,和我兄长就近了!他虽说和你哥哥不对盘,但待小娘子还算是亲和,到时候阿月好好相看相看,若能成我嫂嫂,往后就能和我一直住一起了!” 沈明华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温月被那算盘珠子崩到好几次。 温月不知道怎么回这句话,幸好白管事及时赶来解围。 白管事唯唯诺诺地靠近:“表姑娘,这事儿奴才本来不想说的,可是还是告诉您一句比较好,毕竟奴才当初押宝都压在你身上呢!” 要是让谢素洁这样脾气大的贵族女子成了当家主母,那他的好日子岂不是到头了?不成,好歹要劝着温月,激起她的好胜心,逼她去争一争。 沈明华:“什么押宝?” 白管事:“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谢小娘子来府上抢容大人了,表姑娘快去看看啊!” 听到这话,温月豁的站起身,她一双杏眸潋滟,亮的出奇。 “在哪里?在前厅吗?” “是、是的。” 一双莹润的杏眼,那么炯炯有神,仿佛看到肉包子的细犬饿狗。看得白管事有点心虚……表姑娘,你这眼神看起来不像是捉奸,反倒是兴奋啊? 温月咳嗽一声:“白管事,劳烦你去拿些些新炒的瓜子、花生,还有甜糕。” 白管事激动:“您是想用吃食献殷勤,阻拦容大人会客吗?” 温月一愣:“不是啊,看热闹不都得准备几样小吃么?你们京城不是这个风俗?” 白管事:“……”他就说,他眼力极佳,绝不会看错表姑娘眼里一闪而过的欢喜,她果然是去落井下石的。 - 温月是个行动能力极强的姑娘。 她说好了看热闹,真的拉沈明华一块儿找了一处视野开阔的房檐,坐了上去。 沈明华既畏高又兴奋:“阿月,你好厉害,能爬这么高!就是我有点胆小,害怕掉下去。” 温月:“别怕,其实我会点拳脚功夫,我能救你的。” 沈明华眼里的仰慕满到要溢出来:“哇,你好厉害!” “嘿嘿,只是一些雕虫小技!” 她们还想再互相吹捧两句,可很快,庭院里的身影便吸引住了小姑娘们的注意力。 - 屋檐底下,年轻的郎君与青涩的小娘子相对而立。 夏初的季节,凉风飒飒,杏花浓烈的香味在庭院中涌动,吹动轻薄的衣袍。 日光碎金似的洒下,连同容山隐那低垂的雪睫也沾染上一丛金箔。 屋檐上,温月单手托腮,一边嗑瓜子,一边观赏好戏。 她忽然发现,容山隐其实是个很冷淡的人,面对再漂亮的小姑娘,他都无动于衷。 谢素洁甚至都为他哭了,掉了许多眼泪,眼眶红彤彤,令人不忍。 谢素洁哽咽:“阿隐哥哥,你为何要同意去云州监军?是不是我二叔逼你的?我去同他说,请他收回成命。” 容山隐淡然地说:“谢小娘子,慎言,此乃圣命,本官不可抗旨不遵。” 谢素洁仍不甘心,她咬了一下唇。 “可你要是去云州了,我怎么办?” 闻言,容山隐困惑地蹙眉:“本官前往云州赴任,同你有什么关系?” 谢素洁瞪大眼睛:“怎么会没关系?你明明、明明对我有意。我知道了,阿隐哥哥,你是不是害怕拖累我?无非是三年,我可以等的,我等你回京……” 容山隐简直油盐不进。 他漠然截断了谢素洁的话。 他说:“小娘子慎言,我与你并无暧昧牵扯。” “怎会!”谢素洁脸色凄惨,“你明明给我作过诗,虽然你一看我来书房就遮掩了,但我还是认出‘素洁’二字了,我知道你的心意。” 谢素洁的一番话,成功让容山隐怔住了。 清隽的郎君眨了一下眼,凤眸微颤,本就赛雪的脸色更为苍白。 他抿了抿薄唇,过了很久,才艰涩地发出声音。清凌凌的嗓音,带点莫测的喑哑。 他说:“那首诗中的素洁蟾宫,意思……是月。” 是容山隐闲来无事,信手写作的几句诗词,登不得大雅之堂,就连他自己看了也感到困惑。 为何会忽然赞颂起皎洁的月亮。 明明,他的月亮,不在身边啊。 他也不知。 容山隐驻足原地,久久没回神。 谢素洁想到温月,面色苍白如纸。 她全明白了,原来,不是温月一心招惹容山隐,分明是这个兄长居心不良。 她哭着跑出了容府。 - 温月看完一出戏,没有抓头花,也没有打闹,一点都不带劲儿。 小姑娘感到意兴阑珊。 “你们京城的小姑娘真经不起逗,写一首月亮诗就哭哭啼啼了,真怪啊。” “阿月……”沈明华惴惴不安,抬了好几次头,看了温月好几眼。 温月:“你吞吞吐吐的,怎么了?” 沈明华:“没、没什么啊。” 那她该怎么说?难道告诉温月:那个,阿月,你哥好像、可能、或许有点喜欢你? 第18章 妹妹心中的地位 沈明华心里揣着心事,起身的时候,眼睛都没仔细看路。偏偏屋檐瓦当长满了厚厚一层青苔,很滑溜,她脚上一个踏空,伴随一声尖叫,人就如同踩了瓜皮,直愣愣朝前冲去。 温月眼疾手快,扯下自己腰上的细带,作为长鞭,缠绕上沈明华的腕骨。有这么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一带,她前倾的身体立马稳住了姿势,不至于摔下屋脊。 沈明华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脯,待站稳了以后,她朝温月瘪嘴,眼睛里闪动泪花。 “幸好有阿月救我,不然我一定要摔成肉泥了。” 温月拍了拍她的肩膀,很够义气地道:“我说过会保你,肯定不是扯谎的话。” “嗯,阿月是没有对沈二娘子扯谎,倒对为兄隐瞒了不少。” 一道清凌凌的男子声音,由远及近,顺着风,钻进了温月的耳朵里。 她脊背触电似的发麻,脑子嗡的一声,眼前发黑。再怕也要看,小姑娘一低头,正对上那一双冷漠无情的凤眼。 完了,动用武功被逮个正着。温月想,她现在装病殃殃的表妹究竟还来不来得及…… 温月做贼心虚:“哥哥,我头晕。” 容山隐:“下来。” “腿酸,动不了。” “别逼我找护院,上去抓你。” “……”温月呼吸一慢,点头哈腰,“嗳,哥哥稍等,我马上下去……” 温月本来还想蒙混过关,只可惜,容山隐很明白温月的手段,他没有给她想借口的机会,直接把两小只从房檐上请下来,带到饭厅里升堂审问。 沈明华瞥了一眼正襟安坐的容山隐,被他眼眸里的冷色吓出了汗。 小姑娘一脸想死,呜呜阿月的哥哥好吓人! 沈明华不想留在这里,她急中生智:“我父亲、我阿兄还在家里等我吃饭,时候不早了,我先告辞了。” 容山隐能管温月,也不好阻拦沈明华,因此只是客套地同她辞别,没再说什么。 温月看着丢下自己的小姐妹,瞠目结舌。 沈明华一边走,一边双手合十,表示歉意。她实在不敢和刑部官吏讲话呀,容山隐严肃的诘问,看着就怪吓人的。 但沈明华心里当然是过意不去的,她来朋友家捣蛋,朋友被家长抓了个正着,她不但没陪着挨训,还先一步逃之夭夭了。 沈明华在离开之前许诺:“我过两日会来给你送好多能带在路上吃的糕点,我俩还是天下第一最最好。” 说完,她逃之夭夭。 偌大的堂屋里,烛光昏暗,唯有一个身穿琼花纹春衫的小娘子,低着脑袋,唉声叹气,等候兄长的发落。 容山隐不愧是有老成经验的刑官。明明是温文尔雅的仪容,但手里茶碗子一端,茶盖子一掀,低眉敛目那么一品,城府颇深的文臣形象就勾勒深刻了。 他一言不发的样子极能唬人,温月看了一眼,被兄长冷淡的目光一刺,又蔫头耸脑,再不敢抬头。 她心说,难怪那么市井小民在坊市里起冲突,宁愿私了也不见官,那双招子跟鹰隼似的,谁经得起容山隐这么盯。 容山隐全然不知,自家妹妹已经在心里悄悄说起他的坏话。 他问:“阿月非但没有体虚的毛病,甚至身强体壮,自小还习武?” 温月噘噘嘴,使性子,缄默不语。只是双手交缠在一块儿,一点一点掰着指头。 容山隐的视线下移,落到小姑娘局促的手指上。她的指骨纤细,指头被抠得发红。 容山隐记起,从前她犯了错,挨温青训斥的时候,也是这样低头,父亲问话,她执拗地一句话都不说。 那次,是几个寨子里的孩子看容山隐独得温月信赖,心里不称意,故意从山里抓了几条花蛇,放到他的房间里,蓄意吓唬他。 容山隐并没有孩子们想象的那么弱不禁风,他很淡然捏住蛇头,一条条捞起来,剥皮剔骨,给温月炖了一碗蛇羹。 温月不怕这些山中的蛇虫,吃得津津有味。 只不过夜里上茅房,她无意间听到那群孩子私下讨论欺负容山隐的事。 哥哥受了委屈,却像没事人一样,压根儿不和她提起。 温月为容山隐鸣不平,气得跳脚。 当晚,她在床上烙饼似的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跑到后院拿了一根捶衣棍,准备揍人。 温月在寨子里挨家挨户敲门,先礼后兵,问候夜安,再抄起大棒子。 咚咚咚,雨露均沾,每人都挨了几下打。 山寨里闹得人仰马翻,温月自然又被押到了温青面前。 小孩子家家的打闹,温青却气得脸色铁青,一心要家法伺候。 容山隐反应过来,妹妹是为他报仇,心里泛起暖意。他想为温月求情,但温青铁了心要治她,不肯放容山隐进门。 容山隐站在庭院里,忧心忡忡地等候。 他看到,温月低头不语,明明害怕到轻轻发抖,但还是梗着脖子不认错。 那时候,她也是这样下意识掰动手指。 这是她哄自己的法子。 想起旧事,容山隐满腔的怒火都消散了。 他语气变得柔和,无奈地道:“阿月,你不该欺瞒我。原本我以为你体弱,一直请郎中为你诊脉,心里替你担忧。如今知道你健康,作为兄长只有高兴的份儿。女孩子家出门在外会点拳脚功夫是好事,不至于让人欺负了去。” “我气的是你有意欺瞒,你对我藏私。我是你的兄长,无论你做了什么事,我都不会怪你的。” 哥哥好声好气,对她说不要有所保留,兄妹间没有秘密。 温月忽然哑了声音,鼻腔酸酸的,眼眶热辣辣的。 虽然她心知肚明,容山隐的温柔体贴,应该都是给他心心念念的祁月表妹。 温月不过披了一层皮,她不是他口中的阿月妹妹。 她是温月,不是祁月。 但她听了还是觉得很温暖,谁让她这么好哄嘛! 温月抹了一下潮潮的眼角。 “我会武功,没有官宦女子的温婉柔顺,哥哥真的不介意吗?” 容山隐摇头:“无碍。” “那我往后是不是可以穿圆领缺胯袍,佩宝石腰刀,骑小马驹?” 温月在努力试探容山隐的底线,她也不想一直扮演病殃殃的小表妹,那么憋屈,饭都不敢吃两碗。每次夜里饿了,为了避免脾胃绞痛,她还要偷偷摸摸爬起来,往嘴里塞两口甜糕才敢睡下。 温月像一只骄纵的小猫崽子,第一次朝外人伸出尖锐的爪子。若容山隐纵容,她就敢蹬鼻子上脸;若容山隐不满,温月又会缩回黑漆漆的巢穴里,不让他寻到。 少女的杏眸如溶溶月色,亮到出奇。 容山隐莫名的,不想令她失望。 紧接着,他轻轻点了下头:“可以。” 温月双手捂住嘴,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笑意星星点点,在杏眸里漾开。 “真的吗?” “真的。”为了宽妹妹的心,容山隐难得和颜悦色,“你在京中还是娴静一些好,但到了与西域吐蕃接壤的边城,许多胡族女子都擅骑射,坊市里骑马、骑骆驼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我没有理由拘着你。” 温月高兴坏了,她终于可以青天白日也摸摸她的小马、摸摸她的小匕首了。 去云州真好! 温月今天高兴,忍不住靠上容山隐,屈于本能抱住他的手臂,娇气地晃了晃。 “哥哥,你真好。” 清甜细腻的木樨香味萦绕容山隐的周身,温月亲亲热热挨靠上他坚实的臂骨。 郎君的体温一贯很凉,冷不防被一团温热的软物触碰,他一怔,低头,看到温月小巧精致的脸。 容山隐知道温月易了容,鼻骨和脸型都稍有改变,但那一双圆溜溜的杏眼,还是如幼时一样,藏着自以为无人能发现的狡黠。 容山隐垂下浓密眼睫,眸光清淡。 他难得好脾气,没有戳穿这一场美梦,任由妹妹依恋地蹭着他。 他们亲密无间,仿佛回到了十八堂。 少女的岁数还留在了多年以前,半点没有男女大防的概念。 温月对容山隐的亲昵几乎是与生俱来,她其实比自己想象的更加信赖兄长。 温月撒娇的时刻,袖口松开,一条沾血的发带,滑落至地。 容山隐余光瞥见,皱了下眉,有些眼熟。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是他救温月时,不慎遗失的缎带。 原来她一直带着。 容山隐替她捡起,“这是什么?” 温月拿过发带,细心收好:“这是我恩公的遗物。” “遗物?”容山隐唇角微扯。 她又在骗人。 温月笑得眯眼:“是呀!我恩公救了我以后便失血而亡,他的遗物,我要好好珍藏!” 容山隐低低“唔”了声,他像是带有私心,忍不住蛊惑小姑娘,问:“阿月的恩公,是个什么样的人?” 温月没想到容山隐谈兴这么高,那她只能绞尽脑汁瞎编了。 “他是个武艺高强、高深莫测的大英雄。” 容山隐微笑:“你很仰慕他?” 温月点头:“对啊!恩公武功高强,武学造诣可能在我之上。唉,不过哥哥你是文人书生,没有习过武,不知道我们这些武夫的能耐,和你说了,你应该也不大能懂吧。” 她一副不想多聊、笃定容山隐比不上恩公的模样,令容山隐有点不满。 明明温月夸赞的恩公,就是他自己。 可为何,他听到这些话,心里还是生出隐隐的不快呢? 怎么随便来个无名小卒,在温月心里,都比他这个为人兄长的地位要高? 总不至于连沈逸都比他排名更前吧? 等等,沈逸在她心里,究竟是不是比他这个兄长还强?容山隐冷脸,生了闷气。 但为了今晚能安稳入睡,他决定暂时不问更多了。 第19章 门主不会是喜欢我哥吧 温月即将启程去云州。 这些天收拾箱笼,忙里忙外,没一刻得闲。 明明她在京城只待过很短暂的时间,可一旦车辕开始移动,心里也会生出若隐若现的不舍。 她实在是一个不喜欢离别的人。 得知大郎和表姑娘要去偏远的边域,白管事悲从心中来,偷偷哭了好几回。 他要看管宅子,一个人留守京城。 临行前一天,容山隐在书房里写一些人情往来的辞别书,即便朝中唾骂他的官吏不少,但大家见了面还是一团和气,还是得写几首辞别诗,设几场酒宴,做一做面子情。 温月前些日子太折腾,为了收收她的野性子,容山隐把她拘在旁边,不许她外出走动。 于书桌边上,还有一张小案,那是专门设给温月的。摆了插满柳枝的长颈花瓶,一个紫檀木笔架,一叠纸,不知名的情感话本若干。 容山隐写累了,偶尔会偏头看一眼温月。 小姑娘大多数时间都趴在桌上睡觉。 日光透过窗棂漫入,几枝花影绘在她玲珑鼻尖,她像是能感知到,皱了皱鼻子,为了躲开日光,温月扭头,换了个方向继续睡觉。 温月难得睡得安心。 容山隐的心脏蓦然柔软。 书房门口,白管事送来甜汤,叮嘱容山隐别劳累到自己。 容山隐颔首,信手端过汤,小饮一口,皱眉。 “怎么是咸的?” 容山隐略微抬高的音量,吵醒了温月。 小姑娘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白管事大惊失色:“这不可能!老奴端汤的时候早把眼泪擦干净了,决计不会落汤里!” 容山隐:“……嗯?” 温月呆呆的:“……啊?” 其实,实情只是厨子把糖认成了盐。 可能是觉得白管事成日里哭哭啼啼太恼人,容山隐竟大发慈悲,也让白管事跟着上云州。 白管事大喜过望,顿时腰不疼腿不痛眼睛也不花了。 临行那天,他喊来柱子,亲手帮年轻人整理衣襟:“我跟着主子上云州吃沙子去了,管事的位置就由你来继承了。唉,你要好好珍惜在京城里的富贵日子,好好守住宅子。” 柱子:“白爷,您老年纪那么大了,上云州吃沙子还不如留京城里头。要是您死在外头,咱在家里总不能给你立个衣冠冢吧?” 白管事上去就是一脚。 “怎么说话的?你白爷福大命大。再说了,不是我不想留京城享福,那不是容大人倚重我,身边离不得人么!” “可我前两天听您说梦话,还在哭着问容大人从云州带回来的新管事是谁,您要和他拼命呢!” 白管事一时语塞。他终于想起来前两天的梦,他梦到容山隐去云州三年,在当地找了个精神气儿足的新管事,新人可会来事儿了,能言善道,把表姑娘哄得咯咯直笑,还巴巴的要跟容山隐回京城。 一回容家,白管事手下的人全被新管事迷惑了,一个个都不听他的话。 夜里被惊醒,白管事再如何都睡不着了……这是心病啊!幸好,他能跟着上云州了。 白管事咳嗽一声:“当好你的差事,少问这么多话!” 说完,他又屁颠颠跑向温月的马车,对这位容山隐心尖尖上的表姑娘嘘寒问暖。 近来,温月收到了碧天门门主的信件,信上说,他有关于谢献的要事,同温月商量。 温月:“近日不行,我阿兄管得严,我出不了门。” 容山隐收到信,看到妹妹一如既往听话,心里感到宽慰。 他装作碧天门门主山君,继续给妹妹送信。 山君:“那你什么时候能出来?” 温月:“我看我得退出碧天门了,我要去云州,短期内见不着门主了。” 温月想好了,跟着容山隐会有更多接近谢献的机会,至于那个碧天门到底靠不靠谱,她也不知道啊。 山君:“不必,云州也有碧天门据点。” 温月:“你们业务还挺广泛?” 山君:“……” 温月:“要不你直接信上告诉我什么事?” 山君:“你此次去云州,可着重调查五年前叛将韩林峰之死,本尊帮你查探过了,韩林峰善待军民,是个好将军,不大可能做出叛国之事。而他生前为谢献政敌,是谢氏一族的眼中钉,若能查出谢献与韩林峰之死有关,便多了一项能够扳倒谢献的罪证。届时,我会给你派来一个帮手。” 温月:“多谢门主。” 山君:“不必客气,我与谢献也有死仇,帮你也是帮我。对了,你兄长待你可好?” 容山隐忍不住借用碧天门门主的身份,旁敲侧击问问温月,他可有哪处照顾不周。 温月:“对我挺好的。” 山君:“那你对他的印象如何?” 温月:“门主,你是不是对我兄长有意思?” 山君:“嗯?何出此言。” 温月:“不然你老是问容山隐干嘛?” 山君:“……” 然后门主再没来过信。 温月想,或许是他的小心思被她揭穿了,不好意思来信。啧啧没想到堂堂碧天门门主,竟然是个断袖啊! 后来,温月又送给门主几封信,信上大多都是关于容山隐的衣食住行还有喜好。虽然她不大理解男子之间的隐秘癖好,但不妨碍温月将心比心,想要投桃报李,帮助门主一回。 而房中,看到自己爱夜里喝紫笋茶、喜欢穿竹青色中衣入睡的事,都被写上信笺的容山隐,嘴角抽了下。 他没办法,只能加强了防守,防止温月偷窥。 赶路途中,住驿站的时候,容山隐逮到温月好几回。 容山隐:“深夜叨扰,怎么,是想来为兄房中小住?” 温月想到自己的大计:“也不是不行。” 容山隐撩了撩薄薄眼皮,一脸清正:“我不行。” 温月:“嗯?” 她没来得及问是哪个不行,容山隐已将她拒之门外。 每每入夜,容山隐的门窗关的严丝合缝,不漏任何一丝艳色。 温月几次刺探敌情失败,终于死心,没再给门主回过信。 容山隐见状,总算松一口气。 第20章 只对妹妹温柔 温月行了近乎小半个月的路,才跟着容山隐来到临近云州的驿站。 下马车前,容山隐给温月戴好防风的帷帽,笠帽檐垂下的一重白纱轻薄,能挡住戈壁大漠里的风沙,也不至于完全遮蔽住温月的视线。 温月有点不喜欢这种挡脸的帷帽,轻纱撩到脸上,总是痒痒的。 她下意识掠开纱布,四下打量。 容山隐见状,温和地道:“等到了云州,喊白管事上街陪你挑浑脱帽。那帽子用乌羊毛和绸缎制的,帽檐较宽,也可以阻拦一点风沙,还不会遮眼。” 温月点头:“好啊。这个帷帽也太妨碍我骑马了,我又不怕这点沙子。” 如今的温月,已经完美进入习武小娘子的角色,不怕容山隐怪罪。 为了方便行走,温月没穿衣裙,而是换上梧枝绿的胡服,腰上佩戴蹀躞带,腰带里卡着一柄镶红宝石的短刀,蹬鹿皮小靴,看着就是个擅武的女官,眉眼间顾盼生辉,英姿飒爽。 容山隐入乡随俗,换下宽大飘逸的衫袍,改穿团花窠纹样的翻领圆领袍,袖口窄窄的,露在外的腕骨线条流畅明晰,男人的如云乌发包入玉冠,裹得严严实实,一点都不凌乱。即便换上干练的骑装,容山隐身上也自带一股子文人的风致楚楚,一看就是文官,不像武臣。 他作为监军使来到云州任上,刚到驿站就有刺史、县令夹道相迎。 一时间车马盈门,络绎不绝。 柳刺史拱手笑道:“下官乃云州太守柳林,今日从驿官口中得知容监军赴任,特来恭迎。容监军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啊。” 谁不知道这位容大人乃是丞相谢献的心腹,他们这些地方官的地位本就不如京官,还偏偏待在兵乱的云州,哪天夏人破关,倾巢直入,他们带着一家老小面临来势汹汹的蛮族铁骑,真是逃都不知道往哪处逃。皇城脚下防守最严,他们盼着往后有幸调度回京城,别在边城过着朝不保夕的守城日子,自然要好好招待容山隐,希望他能在谢相公面前多多美言几句。 说官话,容山隐很擅长。他笑道:“有劳几位大人迎接容某,本官奉皇命办事,不敢说辛苦,都是分内之事。” 他说话圆滑,滴水不漏,一点把柄都不留。 官吏们一听便知道,来了个厉害人物,更要打起精神好好招待了。 柳刺史笑意更深:“来来,容监军请,下官在驿站里已设下酒宴,大人今晚好好休息,明日下官派车来接大人上军所。” “有劳柳太守了。”容山隐又问,“怎么不见沈将军?” 容山隐和沈逸不和的事,众人心知肚明。他第一天来任上,沈逸连个面子情都不给。 柳刺史讪笑:“今早在关隘发现几具遗民尸骨,沈将军疑心军中巡岗的兵士看到遗民不上报将领,私下射杀处置,眼下正在盘查。要我说,沈将军也真是的,那些遗民被夏人养了四五年,还能活到今日,说不定心早就被异族人养到叛变了。不过一个细作,何必大动干戈查探,还闹得人仰马翻、军心不定。” 王县令也帮腔:“就是!还耽误了给容监军接风洗尘的大日子,我看他就是故意找个借口慢待大人,其心歹毒啊!” 几人议论纷纷,都在容山隐面前上眼药。他们虽是地方官,但云州战乱频繁,百姓依仗军士,全无他们这等文臣的用武之地,地位很是尴尬。也因此,大家对云州军积怨颇深,心存怨怼已久。 容山隐故意冷笑一声:“罢了,你我风骨文臣,何必同一个无礼的莽夫计较。” “容监军所言极是。” 容山隐不再多说,扯了一下温月的衣袖,招呼小娘子一道儿进驿站用餐。 温月不耐烦听他们戴着面具打官腔,她一心只有荒无人烟的戈壁沙漠,以及随处可见的刺掌、马骨,被黄沙半遮半掩,像星子一样堆积在远处的废墟边。 袖子轻轻后扯,温月感受到容山隐拉她的力道,茫然抬眸。 兄长朝她温柔一笑:“不是说饿了吗?有饭吃了。” 容山隐对待温月就没有那股子市侩圆滑之感,温月点点头:“我想喝羊肉汤。” “好。”容山隐笑意渐深,示意白管事上前,伺候温月吃喝。 饭厅内,另开了一张席面,专门给小娘子用餐。而容山隐则应对这些云州地头蛇,一面画饼说些谢献有望提携官吏的场面话,一面推杯换盏喝得耳根潮红。 忙到夜里,总算是应付完一波人。 待柳刺史走后,容山隐脸上的笑落下,望着寒夜里寂寥的星子,轻轻叹了一口气。 地方官员官官相护、党同伐异,局势比他想象中还要严峻。 要让沈逸在这群心机深沉的油炸鬼中撕开一道口子,扯下几片肉,实在是困难之事。 容山隐垂下眼睫,他从来不知,一个驰骋沙场的将军,除了一心行军打仗、保家卫国,还要去应对这些繁复肮脏的心计,还好他来了,他能帮沈逸守住后方,让兄弟放手大干一场。 屋外,忽然响起了轻微的敲门声。 是温月端着一碗醒酒的枣茶求见。 “进来。” 小姑娘端着茶碗等了半天,终于听到兄长清冷的传召。 她欢喜,小心翼翼推开门,探进脑袋。温月嫌弃发髻太容易被风吹乱,找了个当地会说胡语的婆子,取艳红色发带编了辫子,一缕缕发被烛光照得油亮,小姑娘的杏眸好像猫崽子,眸光潋滟,闪闪发光。 “哥哥,我给你送醒酒汤来了。” 她每次看到容山隐,就会流露出这种孺慕的神情,仿佛她全身心依赖他。 容山隐心脏绵软,说话的语气也忍不住放得很软。 “嗯,多谢。” 温月小心翼翼端进汤,放到桌上。 她第一次来这么远的州府,待在房间无聊,有意来容山隐屋里多待一会儿。 容山隐以为,她是得了白管事的吩咐,要盯着自己喝完醒酒汤。 为了能让妹妹安心入睡,容山隐想了想,还是端起茶碗,小口啜饮。 风吹动窗台上挂的驼铃,铃帽的光泽被黄沙侵蚀出裂痕,响声也钝钝的,不刺耳,很古朴。屋外传来骆驼的叫声,似乎有夜行的商队耐不住沙丘漠地的寒冷,特地赶来驿站落脚。 房间里涌动着前所未有的安宁气氛。 容山隐眼睫一颤,忽然松懈下了满腹的负累,他贪恋起平和的日子,莫名想这一刻的清静能久一点,再久一点。 第21章 肮脏的血脉 容山隐低头,还想说些什么,但一转身,妹妹已经睡着了。 温月歪着头,侧脸垫在手臂上,压得颊肉丰腴,腮帮子鼓鼓囊囊,像一只在嘴里囤食的花枝鼠。小姑娘睡得很踏实,呼吸绵长。昏暗的灯光下,那张脸,像她又不像她。 容山隐莫名惆怅,他其实也想看看妹妹长大成人后的模样。 但温月这般防备他,或许永远也没有这个机会。 容山隐怔忪,他有点无所适从,自己好像对温月又多了一些要求,有了其他的念想。 他不该贪恋那么多,可是他生出了无穷尽的欲望。 想要见一见妹妹的真面目,想要和她说开所有误会,想要她乖乖巧巧一直待在他身边。 他明知道,这都是不可能实现的事。 容山隐心里清楚,他要走的一条路,是粉身碎骨的死路,他再不能回头了。 郎君脸上的柔情散去,霜寒之色覆上眼底。 夜里风沙大,烛火荜拨跳动一下,温月似有所感,忍不住肩膀微缩,抖了一下。 容山隐关好窗户,又从箱笼里拿出一件御寒的兔毛内胆斗篷,轻轻覆上温月的双肩,供她取暖。 男人白皙指骨在温月的后颈压了压,确定斗篷盖严实后,容山隐离开了房间。 一夜好梦,温月睡醒时,人是迷茫的,浑身上下筋骨酸痛。随着腰脊直起,厚重的斗篷落地,温月认出,那是容山隐的外衣。 她在兄长的房间睡着了? 温月脸上发窘,环顾四周,床榻空空如也,被褥整洁没有褶皱,昨晚容山隐似乎不睡在房里。 没等温月想明白什么,白管事的探问声便在屋外响起:“表姑娘,你醒了吗?老奴给你备了午膳,下来吃点?” 没等温月想明白为什么吃的是午膳,她一抬头便看到了金灿灿的太阳,呃,日晒三竿,确实已经是晌午了。 温月吃了半张烘烤的羊肉馕饼,想找容山隐却不见他。 白管事说,容大人一早去城外驻扎的军营,有夏人在天水崖附近攻占小部落,连同路过的大嵩商队一块儿屠杀了,死了很多人。好歹是伤了大嵩子民,云州百姓怨声载道,求沈将军出面谈判,给他们一个交待。 白管事:“容大人这两日不会回来,让表姑娘在军所里等一等,要是闷得慌就上街逛逛。表姑娘是不是和大郎提过要骑马?大人给了老奴一笔钱,让老奴带您上车马行挑良驹去。” 温月眼睛一亮:“那敢情好。” 她有了最锋利的匕首,最漂亮的鹿皮靴,如今差的就是一匹独属于她的小马了。 这是温月闯荡江湖的配备,一样儿都不能少。 - 大漠孤烟,黄沙莽莽。 火炽的太阳升起,洒下金辉,铺陈满是绿意的草原。瀚海戈壁,几个渺小的黑点沿着山坡一路驰骋,原来是一群骑马的军士。 马蹄踏起一路滚滚烟尘,鹰隼展翅旋下,落在身穿轻甲的沈逸臂上。 他已经有一日不曾进食了,车马劳顿,连吃饭的工夫都没有。为了避免更多大嵩牧民惨遭夏人的毒手,沈逸必须巡视邻近云州关隘的这片草场原野,防止悲剧再次发生。 沈逸心知肚明,边境之外最大的胡族人便是夏人,而小部落一贯依附大部落而生,每到腊月寒冬,小部落的可汗们便会自发向献上毛毯、牛、羊、金银珠宝,表示诚意,祈求夏人王庭庇护。 本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部落,又如同畜牧的牛羊一样懂事听话,何必多此一举,杀了这些小部落的子民呢? 沈逸只能想到一个理由。 夏人吃到了掠夺富饶的大嵩国的甜头,他们又蠢蠢欲动想要再一次发动战争。 因此,他们的目的不是屠杀这些无足轻重的小部落,而是故意杀害大嵩国的牧民,引起民愤,逼沈逸他们再退一步,或是引发战事冲突。 沈逸握住腰间的刀柄,被风沙刮到皲裂的唇瓣微抿,骂了一句:“畜生!” - 伊州,原是大嵩国土,被夏人侵占后,成了蛮族王庭的土地。 州府里留下的大嵩遗民则沦落为奴隶,女人供夏人挑选,带回部落里独占,男人则被派去当苦力,所有修葺城墙、建立黄泥土屋的脏累活都堆给壮丁来做,至于那些没有用处只会浪费粮食的老弱孩子,基本都被逐出城外自生自灭。曾有过老人孩子跋山涉水回到故国,但被大嵩守城的军士射杀以后,再无人敢靠近故国。 遗民奴隶们渐渐死了心,他们知道自己是被国家舍弃的子民,与其等待祖国派出士兵来搭救,倒不如想尽千方百计融入夏人,尽力活下去。 这日,夏人可汗的长子,巴苏大王子来到伊州。 他带了父亲的命令,要好好管教那个被汉人奴隶勾住心魄,还生下奴隶之子的妹妹波露玛。 沙丘之上,惊雷贯耳的马蹄声急促传来,深目高鼻的夏人勇士,手持弯刀,一路杀向城中最华贵的屋舍。 …… 波露玛是可汗最疼爱的小女儿,她的母亲来自吐蕃,是小国远近闻名的美人王姬。当大可汗攻下小国后,国王为了自保,献上波露玛的母亲。 相传,她的母亲有一头浓密乌黑如墨的长发,一双比沙漠绿洲泉眼还要明澈的眼睛,玉貌花容,能歌善舞。当乐器冬不拉开始弹拨的时候,王姬扭动纤细腰肢翩翩起舞,裙摆犹如格桑花绽放,蝴蝶为她而来,绚烂多彩。 这一舞,几乎是瞬间虏获了可汗的心。 王姬貌若天仙,可汗爱屋及乌,因此饶恕了本该被屠城的小国子民。 只是,王姬在生下波露玛之后,没过多久,就死于可汗后宅的那些阴司算计里。 可汗悲痛欲绝,把对于王姬的疼爱,尽数赠予了波露玛。 在攻下大嵩七州的时候,可汗特地把伊州送给波露玛,作为她的财产。 波露玛也是唯一一个拥有自己财产的公主,部落里无不艳羡她的受宠。 直到可汗的长子巴苏听闻,妹妹波露玛看上了一个容貌俊秀的汉人奴隶,不但被对方勾住了心,还隐瞒夏人王庭,为他生下了一个孩子。 一个流着肮脏的汉人奴隶献血的孩子。 巴苏不允许有汉人玷污他们高贵的神狼血脉,即便那是他的亲外甥,他也不允许这个孩子降生。 - 伊州的刺史府,挂满了五彩的经幡、侍女们取挑选过的雨花石,摆放玛尼堆,整个府邸里里外外围满了夏人的士兵与带刀勇士。 波露玛的奶娘一边闭目祝祷,一面晃动刻满“六字大明咒”经文的传经筒,祈求上天垂怜,保佑波露玛顺利生产。 夜静更阑,边城昼夜温差大,夜里凉得很,奶娘睁开忧心忡忡的双目,抱了一床厚厚的羊羔毛毯,递给波露玛公主最宠幸的汉人奴隶魏觅,用蹩脚的汉文,道:“给波露玛。” 魏觅垂下眼睫,点头应是。 他抱着被褥,一步步走进产房,把厚毯子盖上波露玛的身体。女人满头都是热汗,身下已经见红,但她生产极为艰难,已经过了两个时辰,孩子还是没出来。 波露玛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睁开一双疲惫的美眸。 她唇瓣干涸,朝魏明灿然一笑,低低喊疼。 魏觅难得流露出一丝柔情,他蹲下身子,握住波露玛纤细的手指:“神狼会保佑公主的。” 魏觅是汉人,伊州破城后,没被屠尽的汉人尽数被充为奴婢。 他本该是被送往刺史府服侍公主的奴隶,但为了摆脱任人鱼肉的命运,蓄意引诱了波露玛。魏觅痛恨夏人破城、屠杀百姓的残忍,战败那日,他亲眼看着自己的父母被那些乘车逃亡的贵族推倒,随后夏人的铁骑如山洪踏入,他的爹娘被卷入浪潮里,被马蹄践踏成烂泥一滩,尸骨无存。 他恨,每晚闭上眼,魏觅都会看到父母亲。 他们劝他好好活下去,乱世里,活着最重要。 可是,家仇国恨历历在目,他要怎么独自苟活。 魏觅本想接近波露玛以后,再将这个夏人公主杀害,为死于战事下的同胞们报仇。 可偏偏,他看到了波露玛单纯懵懂的一面。她会喂养可怜的流浪猫狗,不允许部曲伤害弱小的奴隶。她太单纯,不懂战争、不懂政治,她也只是一个被父亲兄长娇惯养大的小姑娘。 魏觅动了恻隐之心,没能及时下手。 直到现在,波露玛冒着被族人唾骂的风险,执意要怀上他的孩子,并生下这个带有奴隶血脉的骨肉。 魏觅的心腔柔软,他内心五味杂陈。一面有身为人父的愉悦,一面有背弃故国和敌国公主媾和的羞愧,心中天人交战,连带着对波露玛也时而冷淡时而热情。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但,当魏觅看到波露玛对他露出那种极其依恋的目光,魏觅又觉得,或许他也可以自私一回,他只是微不足道的沧海一粟。 魏觅顺从本心,低下头去,亲吻一下波露玛的额头:“公主一定会平安的,诸神会赐福于你。” 许是魏觅的祈愿真的上达天听,三更时分,屋里传出婴儿的啼哭声,波露玛顺利生下了一个男孩。 母子平安。 …… 当那一声嘹亮的啼哭从屋内传出时,大王子巴苏正好带领部落勇士赶到刺史府。 明明夜里寒冷,但巴苏像是完全不畏惧冷风。他坐在骏马上,手揽缰绳,赤着块垒分明的腹肌与健硕的臂膀。男人高鼻金目,打满了银丝的辫子髫发长长垂落,看上去高大英朗。 巴苏听到那一串不合时宜的孩子啼哭,脸色沉了下来,马鞭死死攥在掌心。 “波露玛居然真的生下了这个贱种,和她母亲一样,满身都是劣等的血液。” 巴苏只看重夏人,除了夏人以外的部落或小国子民,在他眼中都是腌臜的老鼠。 他对波露玛也曾百般疼爱,可如今这份对于妹妹的怜惜,已被背叛的耻辱所淹没。 他绝不可能纵容波露玛为非作歹,汗王派他前来寻找妹妹,便是给他下达杀令。 谁都知道,巴苏上过战场,歼敌无数,他的心脏是石头做的,绝对不可能被女人的眼泪融化,由他来审判波露玛,无人敢有异议。 那个教唆妹妹叛国的奴隶,必须死! …… 没等巴苏撩帘子进寝房,奶娘已经听到了消息,扑到刚刚擦拭完身体、换好厚厚毛袍的波露玛公主床前。 “公主,不好了!大王子来了!” 波露玛看了一眼躺在旁边的孩子,不由一怔,她推搡魏觅:“快走,跟着奶娘走!我哥哥憎恨汉人,他不会放过你的!” 波露玛知道巴苏那悲惨的身世,他的母亲曾是下等的牧羊女,不过是可汗一次西巡的露水情缘。巴苏的母亲坚信可汗会来迎接他的骨肉,她把巴苏养大,告诉他许多他父亲南征北战的传说。 母亲仰慕可汗,称可汗是她的天,是神狼转世,是草原霸主。 可是,可怜的牧羊女最终没能等到可汗,乘坐香车宝马,虔诚迎接她回部落牙庭。 牧羊女被遗忘在草原深处,无人问津。 某天,巴苏的母亲好心收留了一支在戈壁里迷路的大嵩商队。 商队是远道而来的大嵩人,他们在沙漠里没有水喝,杀了一头骆驼,饮用骆驼血,还因此丢了两箱珍贵的货物。 幸好他们遇到了牧羊女。 犹如神女一样的美丽女人给他们送水、递去刚烘好的、柔软的馕饼,还有热气腾腾的咸味奶茶。即便语言不怎么通,但母亲会用温柔的笑容,安抚远道而来的贵客。 母亲对谁都很柔善。 可是那一夜,商队里的汉人见牧羊女孤儿寡母独自定居,她又生得貌美,竟起了歹念,几人联手,压制住牧羊女,趁着夜色侵犯了他的阿娘。 巴苏的母亲呼喊、求饶,一双美眸布满血丝,下唇都被牙齿咬出了血。 巴苏遭到了殴打,起不来身。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些粗鄙的汉人说着他听不懂的话语,做着禽兽不如的事。 母亲怎敌得过那么多人的欺凌,她最终奄奄一息,命不久矣。 深夜,巴苏趁商队的汉人入睡后,奋力爬出毡帐,他点燃了一把火,烧了他温馨快乐的家。 熊熊烈火被风拉成红色的旗幡,一下子吞没了毡帐,四周都被巴苏倒满了块状的酥油,起势很猛,没有一个汉人活着逃出帐篷。 无尽的火光与夹杂血气的恨意,照亮了巴苏的金眸。 巴苏起誓,他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找到生父可汗,然后借助汗王的力量,杀光那些卑鄙歹毒的汉人,为他的母亲报仇雪恨。 巴苏年纪小,却很有毅力,也很能吃苦。他辗转于各个部落,帮人干活,换取学习狩猎、搏斗摔跤、骑马的机会,终于有一天,他找到了可汗,奉上牧羊女母亲留下的信物。 可汗多情,他根本记不得这件事。父亲将信将疑,不肯认下巴苏。 直到巴苏亲手猎下狼王的头颅,把最厚实漂亮的狼皮献给父汗。 巴苏英勇无畏的形象虏获了不少美人的芳心,大夏仰慕强者,可汗承认他的强大,也确信他身上流淌神狼的血,是他的孩子。 可汗高举起兽头,与有荣焉,他按照年龄,将册封巴苏为夏族的大王子。 就此,巴苏认祖归宗,又有了新的家。 想起前尘往事,巴苏的杀心渐重。 他知道汉人的奸诈与狡猾,知道汉人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卑劣。 那个国破家亡还蛰伏在他妹妹身边的汉人奴隶,一定是想利用波露玛才和她生下孩子。 没骨气的贼人,休想玷污他们皇族的后裔! 第22章 和兄长同住军营 没等波露玛安排魏觅逃跑,屋外就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战马嘶鸣,巴苏翻身下马,撩帘的一瞬间,寒气钻入屋舍。 魏觅担心产后虚弱的波露玛受冻,他冷脸上前,用地道的大夏话开口:“波露玛不能受冻,烦请大王子拉好毡帘。” 巴苏听到魏觅顶着一张黑发乌眸的纯正汉人脸,学习他们的语言与习俗,心里泛起恶心。 他抚上腰间的宝石匕首,转腕挥去凛冽一刀,寒光刺目,卷起的刃风啸鸣,匕首削铁如泥,一下子削断了魏觅一只手臂。 鲜血顿时喷涌,满屋都是血腥味。仆妇们争先恐后尖叫、逃窜,床榻上睡得正香的孩子哇哇大哭,波露玛强撑起虚弱的身体下地,她不住抚摸魏觅沁出冷汗的鬓发、后颈,苦涩的眼泪不住滚落,盈满眼眶,含泪抱住魏明。 波露玛:“大哥,魏觅不是坏人,我真心喜欢他,是我执意要生下这个孩子的。” 巴苏无不讽刺:“他要是真心疼爱你,就会知道自己身份低贱,只是一个汉人奴隶。他唆使你留下汉族血脉,污染我们的皇朝,其心当诛。” 巴苏抬脚,轻轻踢了一下妹妹的脊背:“滚开,不然我连你一块儿杀。” 波露玛抱住魏觅,泣不成声。 她不肯放开魏觅,她知道一旦她松手,魏觅必死无疑。 强忍疼痛的魏觅推搡波露玛,恳求:“公主让开,您的身体要紧,孩子需要母亲的关怀。” “我不!”波露玛咬住下唇,“我兄长厌恶汉人,你会死的!” 波露玛从小都知道巴苏对于汉人奴隶的恨意,他不允许任何和大嵩有关的事物出现在自己面前,就算是跟了他许多年的豪族部曲,只要听说对方祖上有过汉人,他会毫不留情将人流放,不允许对方踏入王帐半步。 巴苏对于汉人的恨意深入骨髓,绝不可能被几句柔软的话说服。 波露玛恳求:“大哥,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事,就连生日也没有和你讨要过礼物。你夸赞过我是公主里最讨喜、最亲近的一个,念在你我的旧情,求你别杀魏觅,我带他离开伊州好吗?我不会让他出现在你面前,你放过我好不好?” 当年,巴苏虽然作为大王子的身份回归大夏王庭。 但他没有母亲庇护,兄弟姐妹待他也不友善。 背着可汗的时候,这些手足还会趁机欺辱、咒骂巴苏。 有一次,三王子嫉妒可汗将驯养的海东青转赠巴苏。 他打听到巴苏的母亲是个身份低微的牧羊女,且死于汉人商队手下。他故意讽刺巴苏的母亲水性杨花,讽刺兄长可能不是可汗的孩子,而是他母亲秽乱生下的野种。 母亲是巴苏的死穴,三王子侮辱母亲,罪该万死。 奴仆没有拦住大王子。 巴苏揪住三王子,下了死手,一拳拳打在三弟的脸上,把人打得面目全非。 三王子的母亲是可汗部曲的妹妹,很得他宠爱。 爱妾看到不成人样的儿子,吓得倒仰。她一巴掌掴在巴苏脸上,要可汗给个交待。 一时间,王帐闹得人仰马翻,巴苏第四不认罪,面临要被流放的困境。 是波露玛这个妹妹挺身而出。 她怜悯巴苏,知道他也失去了母亲。 于是,波露玛第一次在父汗面前撒谎:“父亲,是三哥说,我的母亲只不过是一个只会用歌喉取悦人的舞婢。大哥听到我母亲被羞辱,怜悯我的遭遇,才会对三哥大打出手。请您饶恕他的罪行,都是为了帮我,大哥才被三夫人怪罪。” 波露玛的母亲王姬曾经冠绝后宫,独得可汗疼爱。 后宫妃妾无不嫉妒王姬,她被女人们算计,香消玉殒。 斯人已逝,只留下一个无人照看的可怜女儿。 若非大儿子挺身而出,她这么弱小无助,还不知道要受多少非人的折磨。 可汗没有惩罚巴苏,只是赏了他几记马鞭,把此事揭过。 波露玛救了巴苏一命。 …… 想起前尘往事,巴苏皱眉:“为了一个汉人奴隶,你要舍弃大夏王庭?波露玛,你果然被汉人奴隶蛊惑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了。” 波露玛:“他没有蛊惑我,是我在强求魏觅。” 她明知道魏觅厌恶大夏,明知道魏觅讨厌她。 可波露玛喜欢他,第一眼看到俊郎清秀的魏觅,她就很喜欢。 都说魏觅千方百计勾引她,又怎么不说是波露玛故作单纯,在诱惑魏觅跌入情网。 毕竟引诱男人这一件事,是她母亲王姬的独门秘技。 她学了十成十。 波露玛的眼泪滚落,她诉说小时候的事,他们兄妹两人也有过很美好的一段岁月,但巴苏的心是石头做的,他不为所动。 巴苏挥舞两下马鞭,鞭子震在半空,发出骇人听闻的剧烈抽打声。 巴苏冷道:“既如此,我只能把你也杀了。” 波露玛身体凉透,她就知道,她的大哥没有对于世间万物的怜悯之心。 她真的救不了魏觅了…… 巴苏并不是说笑,在他眼里,波露玛已经不是那个乖巧的妹妹了。她受制于卑劣的奴隶,他要帮她解脱。 然而,就在巴苏摔下马鞭的一瞬间,魏明推开了波露玛。 他低头,生生受了这一鞭。 马鞭落下,血珠四溅,几乎劈开了骨头,魏觅肩膀上的伤,深可见骨。 波露玛被吓住,半晌说不出话。 就在这时,魏觅抽出藏在马靴里的一把锋利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杀上前。 许是没有料到奴隶也有几分骨气。 巴苏轻敌,脸上被刀刃划开一道伤口,殷红的血液流淌,蜿蜒唇边。 他抬起粗粝的拇指抹去,讽刺地笑:“妹妹,我早说过,汉人都是愚蠢、狡猾、奸诈的!” “你永远不应该可怜他们!” 巴苏又把波露玛归为自己的阵营,他喊她妹妹。 那就代表,魏觅会死! 波露玛肝胆俱寒。 果不其然,下一刻,巴苏猛然抽出的弯刀,一下子贯穿了魏觅的腰腹。一个长年被手铐脚铐限制自由的奴隶,哪里是驰骋沙场的悍将对手。 魏觅输得很彻底。 受伤的奴隶呕出一口血,他终于等到了刺杀夏人的机会,他不算叛国,不算细作,他死得其所。 临死前,魏觅回头看了一眼波露玛。 他抿了一下唇角,犹豫很久,还是朝公主一笑。 这是骄傲的汉人郎君,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朝波露玛笑。 波露玛痛不欲生,她手脚并用,匍匐爬来,抱住了魏觅。 心脏疼得像是被人徒手撕开,她厉声诅咒巴苏不得好死。 “巴苏!你会得到报应的!” “巴苏,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儿时救过你!” “你这个手段残忍的豺狼!” “早晚有一日,你的爱人也会因你的罪行而死,你永远都不可能得到诸神庇佑!” 巴苏杀了奴隶,心满意足地抖落刀尖上的血。他扶刀入鞘,轻蔑地道:“放心,波露玛,我绝对不会像你一样软弱,爱上一个卑贱的汉人。” 况且,能不能得到上天垂怜,那是善人需要想的事。 他作为可汗手里一把杀人不眨眼的利器,早做好了下无间地狱的准备。 他不会得到善终的。 …… 巴苏完成任务,拨马走了。 屋里,魏觅倒在一地鲜血里。 他的指骨微动,看了一眼躺在床上安然无恙的孩子。 魏觅心想:至少巴苏没有杀了他的孩子。 可为什么……巴苏没有杀呢? 魏觅想不明白,他累到闭上眼。耳边没有父母亲无助的呼救,百姓凄怆的嘶吼,哀鸿遍野,撼动天地。 整个州府成了尸山血海,流血千里,生灵涂炭。 魏觅却什么都做不了。 现在,他躺在悲痛欲绝的波露玛怀中,不必再管这些人间的风风雨雨,安心睡着了。 这一次,他终于能得到久违的安宁了。 - 百里之外的多玛部落。 大夏二王子丹徒靠在小部落最为华贵的营帐里,他翘着腿靠在狼皮长榻上,怀抱一个新抢来的美人。 美人双眸含泪,浑身战栗,不敢开口说任何一句话。她是部落长老的女儿,刚刚和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定了亲事,转头被丹徒掳了去。 丹徒的手不老实,往美人的怀里胡乱揉了一把,女孩哭得更凶。 长老侍立一旁,战战兢兢地说:“二王子,今年寒冬太长,草场凋零。牛羊没有吃饱,下不了崽,我们交不出一千头牛羊。” 丹徒恶劣一笑:“你以为我们大夏允许多玛部落守着这片草场是为什么呢?既然养不了牛羊,那就说明你们即使人口众多也毫无用处。” 他说完,随意抓了个部落里的男人,举刀刺向对方的胸口。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男人应声倒下。 丹徒眯眼:“既然如此,少活几个人,多些粮食分给牲畜吃才好。” 人命在强者面前如此廉价、低贱。 今日之前,死去的男人还是某个孩子的父亲,某个弟弟的兄长。可丹徒一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他转眼就倒下了。 部落的男女老少看着帐篷外乌泱泱的大国勇士,皆泣不成声,双膝跪地,瑟瑟发抖。他们弱小如蝼蚁,不敢和大部落抵抗,他们只能无助地恳求丹徒息怒。 幸好,二王子的耀武扬威没能持续很久,他的野蛮行为终止于兄长巴苏的到来。 巴苏一来营帐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他不动声色皱起眉头,马鞭一下子死死勒住丹徒的脖颈,质问:“父汗喊我等来这里,是为了供你享乐吗?别忘记我等的大事,如有闪失,我第一个杀了你!” 丹徒知道自家的兄长有多么神勇无双,他不敢招惹疯子似的巴苏,忙不迭点头:“自然没忘,我一定听大哥的话,把那个大嵩送来的和亲公主完好送回去……大哥放心,这一次,那群懦夫一定会暴跳如雷,他们会接下这一次的战书。” 高大魁梧的男人肃着脸,松开了马鞭。巴苏漠然看了丹徒一眼,没再说话。 丹徒捂住脖子,掌心下痛感袭来,惊魂未定。 巴苏赶走帐篷里的闲杂人等,又安顿麾下的勇士就地扎营、休整、补充好食物与水,明日还要继续赶路。 这一夜,有巴苏坐镇,丹徒没敢再轻举妄动,玩弄多玛部落里的女人。在他眼里,巴苏阴晴不定,万一哪里惹到他,这个疯子是真的会提刀杀人。 丹徒惜命,他老实喝酒吃肉,等待黎明到来,到时候他们要出发去云州,会一会软弱的大嵩人。 多玛部落的木架烽燧上,巴苏脊背挺直,抚动泛光的刀刃,平静眺望群星闪烁的远方。 那是大嵩国的方向,是他的杀心所向。可汗要大嵩这块膏腴之地,而他只要汉人血债血偿,殊途同归。 - 云州。 已经是五月了,西域红蓝花迎风招展,花色妖冶。庭院里的石榴树也开了花,枝桠上结满了一串串红色、橙色的花朵,娇嫩的花瓣嵌在皮质厚实的花萼里,等到九月、十月,满树都会结出颗粒饱满的石榴。单吃或榨汁都很有风味,但温月不大喜欢这种酸甜的口感。 她被拘在坞堡已有半月,成日里无所事事,碧天门的门主也仿佛死了,没有联系她。 这段时间,容山隐都没陪她,而是前往云州关隘前的军营里,和沈逸将军谈论军务。 几个月来,夏人挑衅军士的动作频繁。沈逸唯恐夏人又想生事,为了以防万一,他调遣三千驻军,扎营关外,又派出刺探军情的斥候队伍,搜集敌军情报,做好防御的准备,避免夏人忽然发动奇袭。 众人神经紧绷,连带着容山隐也跟着就地安营,没有回坞堡。 一日,容山隐忽然收到信鹰送来的信,是温月写给门主的。 他如梦初醒,想到妹妹被遗忘在后方城中。 温月被憋出了病,写信的口吻很凶恶霸道。 容山隐沉默。 看样子,他若不把温月带到眼皮底子下,她闲不住,会自作主张行动。 如今边境军情混乱,容山隐不想温月涉险,深思熟虑之下,他还是以兄长的身份,给温月送去了一封信。 一日后,温月收到了容山隐的信。 兄长没有时间回来探望她,但是他在心中问:“有没有兴趣,带你的小马芝麻,来军营附近的草场练一练骑术?” 监军使驻扎军营,常有带奴仆侍从在一旁服侍,军士们早习惯那些世家贵臣的骄奢淫逸,对于容山隐要带人的行径见怪不怪。 温月快闲出鸟了,自然应允。 只是,容山隐又给温月提了一个要求:“来军营可以,不可着衣裙,要打扮成男儿身,以及这里没有可口的饭食、糖饼,就连沐浴也是几日一次。行军苦寒,你愿意吃苦,再考虑过来。” 温月对兄长的叮嘱嗤之以鼻。 他恐怕不知道温月当初和小弟们外出行走时,风吹雨打,饱经风霜,什么险恶没经历过?区区不能吃糖、不能洗澡算什么? 温月满口答应,当天晚上,她换了一身火红的窄袖骑装,纤腰束坠玉皮革带子,足蹬牛皮小靴,意气风发地踏马挽缰绳。 明艳的小姑娘轻踢马腹,正要离开,白管事抱着一包袱的肉干与糖饼,匆匆忙忙追上来。 “表姑娘!表姑娘!那军营里都是些大老粗,臭烘烘,您去那地方吃苦头做什么?还是留在坞堡里,老奴陪你出门吃羊肉烤饼、逛宝石摊子,你看可好?” 白管事愁眉苦脸的,心里埋怨主子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 哪知,温月笑着摇摇头。她眯了眯漂亮的杏眼,道:“不好,白管事在院子等我回来吧。我想哥哥了,我要去见他。” 其实只是想去草场骑马,活动活动筋骨。 白管事见自己拦不住,也不再劝了。他把收拾好的吃食,递上去。 “这里有些糖糕和牛肉干,老奴记得表姑娘爱吃。” “谢谢白管事!” 温月笑得娇俏,白管事看她真如看孙女儿一般亲近。 他语气更为慈爱:“那咱们可说好了,你要是哪里累着了、伤着了,咱们就回宅子来。” “好,一言为定,白管事放心吧。你在家宅里守着,要吃什么喝什么也别亏待自个儿,哥哥有钱,不差这点儿。” “暧,老奴晓得。” 温月对白管事挥手道别,她拨动马头转身,脚下一夹马腹。 不过一个轻盈的动作,良驹芝麻就如同离弦的箭,一下子冲向城门。 夜风清凉,吹动温月绑了辫子的乌发,红绸飘逸。那一点绚烂的红,似乎连黑夜都能照亮,浮光跃金,霞光万道。 温月渐渐远去,消失在夜里。 第23章 艳压群芳 温月赶到军营的时候,已是子时。 许是容山隐没想到她会连夜动身,当她赶到的时候,没有人来迎接。 温月勒马停下,望向不远处闪烁的篝火。一顶顶灰扑扑的帐篷,铺陈原野。 温月牵马走近。 很快,有带刀军士上前,高声询问:“来者何人?!” 温月摸了摸怀里刻有“容”字的令牌,递上去,道:“我是容监军的家眷。” 即便温月不施粉黛,穿的是骑装,乌发只用玉簪高高梳起,但从她的身量也能看出,她是女儿身。 军士挠挠头,怎么都没想到会来个小娘子,但知晓她是容山隐的家眷,又不敢怠慢,只能请她去容山隐的营帐。 毡帐里,掉漆桌案上摆放一盏油灯,灯油简陋,熏起袅袅黑烟,并不好闻,还有点刺目。 一豆细小的火焰,照亮男人执笔的腕骨。常年执笔,容山隐的中指骨节微弯,指头覆有厚茧,一身学问仿佛是从笔头的辛苦练就出来的。 烛光被风吹得噗噗直颤。 容山隐脊背挺直,坐于矮案前批阅军务。他维持这个姿势许久,膝骨与后颈酸疼,他轻轻舒展了一下臂骨,又浑然不觉难受,继续全神贯注批改。 毡帐的帘角掀起,一缕风卷入,拂动容山隐浓长的眼睫,宽大的袖袍鼓起。他怔忪了一会儿,抬头,对上一张笑颜如花的脸。 温月穿一身干练的绯红色窄袖圆领袍,怀里抱着比她脑袋还大的包袱,笑着站在他面前。 澄明的烛光惠及了她,小娘子的梨涡浅浅,发间的莲花玉簪头润泽发亮。 有那么一瞬间,容山隐疑心这是一场美梦。 但很快,他清醒过来。 并非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温月先和兄长打了招呼:“哥哥,搭把手,我要抱不动了。” 容山隐垂下眼睫,有条不紊放下笔墨。他起身,缓慢走向温月,仪态端方,孤高清寒。 “你都带了什么?这么沉。” 容山隐把包袱抱到一旁空着的木榻上。 温月拆开包袱,一样样拿给容山隐看,“有薄脆的牛肉片,有奶糕,还有一小瓮蜂蜜。这是我问白管事要的龙井茶,我知道哥哥爱喝茶,但云州茶叶稀少,不知道你有没有喝到。还有这个,是防风的皮草风帽,夜里很冷,你可以戴着护额,白管事说了,哥哥吹风多了容易头疼……” 她把带来的东西每个都说了用途,如数家珍,逐一道来背后的故事。 听着温月絮语,容山隐的心里牵起一丝暖意,剑眉舒缓,凤眸糅杂脉脉温情。 他想夸赞她,想像小时候一样,伸手去揉她的头发。 可是,容山隐白皙的指骨在袖子里微动,抬起,又落下。 他终究是迟疑。 ——温月,究竟是在扮演关心兄长的妹妹,还是她的确惦念他? 明明是容山隐先开始演的戏,可渐渐连他都要分不清身处戏里还是戏外了。 温月是容山隐带来的家眷,为了不打扰到其他军人休息,他连夜在营帐外多搭了一个小帐,把自己毡帐里的睡榻挪出来,送往温月的帐篷里,供她休息。 温月:“我看哥哥的帐中就一张睡榻,我睡了,哥哥睡什么?” 容山隐淡淡道:“帐中还有草席与兽皮,我不会受冻,倒是你,如果缺了什么,记得和我说。” 温月点点头,心里有几分迟疑。 说起来有点怪,容山隐在信上言辞凿凿,很早提醒她,在军营里起居会很不方便,衣食住行都很粗糙。但她真的过来了,他又会竭尽全力帮她解决这些生活上的难题,尽量不怠慢到她。 唔……说起来,兄长好像有些口是心非? 在军营里洗漱是一件不方便的事,好在浴桶的配备是有的。 温月不敢麻烦炊事兵烧水,自己亲力亲为,提水端水。 温月只是随意擦洗了身体,换上干净柔软的中衣,卧倒在床榻上。 紧接着,一股熟悉的、浅浅的松木香钻入鼻腔。 温月贪恋地把脸埋在榻上,有点怀念。 她想起从前在山寨里。 容山隐和其他孩子不一样,他不爱舞刀弄枪,只爱看书。 几乎是每天,他会倚靠在那一棵高大的枣树底下看书。 温月调皮,总在容山隐沉浸的时候,故意用长杆子打枣。 啪嗒几声。 飞鸟扑棱翅膀,四处乱窜。 蓊郁的枝桠晃动,筛下的不止是金灿灿的日光,还有几颗清甜的枣子。 容山隐脾气很好,他被打扰了,也没有生气。 反而是捻起枣子,往干净的手帕上擦一擦。 “阿月,过来。” 少年郎呼唤小女孩。 温月怯怯走过去。 她以为她要挨骂,其实不是,容山隐只是擦干净了青枣,递到她面前:“你想吃这个,对吗?” 那天阳光明媚,温月一手捏着几颗吃完果肉的枣核儿,另一手揪住容山隐的衣襟。 她靠在他怀里,红扑扑的脸颊上洒满细碎的光斑。 天气凉爽,冷风习习。 风吹来那股熟悉的清凉的松木味,年幼的温月嗅着草木香,听着容山隐清润疏朗的诵书声,睡得很香。 …… 然而昨晚,军营外的戈壁漠地,风沙呼呼,一整晚鬼哭狼嚎。 温月被风吵闹,其实睡得不是很好。 夜里起身如厕了几回,撩帘朝帐篷外打量,几次看到容山隐的帐中亮着烛光。 温月迷迷糊糊记起,之前在容山隐帐中看到的那一摞摞文书。 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兄长还在处置军务,没有入睡。 不过……作为大嵩国的奸佞,也要殚思竭虑,辛勤办公吗?若真如此,那奸臣也不是个容易的活啊。 温月没想通更多的东西,她倒头就睡。 反正,她跟着容山隐,也无非是利用他,接近谢献。 容山隐如何……和她有什么关系?早在容山隐离开十八堂的那一日起,他就不再是她的兄长了。 - 云州当地一共有三万驻军,因当地常有战事摩擦,少帝与中枢阁臣商议过后,下了诏令,允许沈逸在当地实行募兵制,招募青壮年军士屯田、耕种军粮。 看似放权,准许沈逸养兵,实则也是谢献的阴谋之一,他可以把控国库,减少军需辎重的调拨,从而控制兵力。 他不会放任武将做大。 温月一早醒来,帐篷门口便摆了一个掉了漆的食盒。不用说,肯定是容山隐为她准备的。 温月洗漱后,回到毡帐里吃早饭。 昨晚那个守军士兵提了一壶热水进来,和温月说:“阿月姑娘,末将是云州军的校尉,姓周。容监军吩咐过了,让你若有事便和末将说,我会帮你通禀大人们。” 温月接过水壶,很客气地道谢:“有劳周校尉了。” 周晋笑了下:“阿月姑娘客气了。” 容山隐知道温月的女子身份瞒不了人,一早就和军士们言明,他有家眷要来探亲,会小住几日,没人有异议。 目前云州军调动一批军士在城寨外扎营,也不过以防万一,提高应对大夏人的警惕罢了,算不上真正行军,造不成太大麻烦。 温月吃完一个羊肉胡饼,喝完一碗小米粥并一个奶糕后,便前往演练场练武。 众士兵看到柔柔弱弱的小娘子阔步走来,眉眼艳丽,光华照人。他们有心在温月面前表现,一个个挺胸抬头,撸起的衣袖下,是健硕的蜜色臂骨,汗水淋漓,肤色发亮。 没等他们表现出军人的魁梧气势,就看到温月试弓,随后徒手拉开一百三十斤的弓…… 军士们一个个目瞪口呆。 等等,怎么回事?这是上等弓箭手也很难达到的臂力。 大家伙儿难以置信—— “怎么可能?” “一直听说京城里的小娘子擅骑射,文臣还能仗剑杀敌,原来不是说说而已啊。” “这是一百三十斤的弓力啊!中军的阿怀是神箭手了吧?他上次当众演练才拉一百二十斤呢!” “是不是弓有问题?我不信,我问问……” 他们难以置信温月有这般强悍的力气,一个个上前,客气地讨要温月的弓箭,留心检查。 士兵们怀疑她在造假。 然而,士兵们把弓里里外外摸了个遍,没发现任何问题,顿时大惊失色。 看来,他们也要加强练习,总不能输给一个娇娇弱弱的小娘子吧? 温月练完了弓,又去耍了一套棍法。 少女挥舞长棍虎虎生威,出招利落,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门外汉看不出技巧,唯有中郎将刘洪金看出了名堂,温月一看就是江湖里头的练家子,小小年纪,武艺倒高强。 刘洪金祖上的看家本领便是耍棍,他手痒,想要和温月切磋几招。 老者抬腿踢出一根长棍,扣在掌心,抬了抬下巴:“阿月姑娘,咱俩比划比划?” 温月挑眉,笑道:“好啊,得罪了。” 刘洪金是上阵杀过敌军的老将,他那一身功夫和血气都是沙场驰骋练出来的,一记眼神便带有杀机。 温月不敢轻敌。 她手上紧握长棍,先发制人,纵步朝刘洪金天灵盖袭去。长棍应势而出,带着呼啸风声,凌空力劈而下。 刘洪金感受到棍棒的威压,知道小娘子是全力出招,满意一笑。 他朝旁侧左虚步翻滚,躲开来势汹汹的一棍。趁温月出招俯身的间隙,刘洪金反手拨棍,飞身抢攻,朝着温月下盘击打,使出一连串攻势迅猛的扫棍挥打。 一时间,飞棍扬起沙石万千,黄烟莽莽。 杀招袭来,幸好温月反应敏捷,及时下手压棍,躲开了刘洪金的扫堂棍,打了个平手。 他们棋逢对手,相视一笑,又各自舞棍,绞杀在一块儿。 一老一少,两道身影从起初的试探、交锋、出招破招,渐入佳境,打得难舍难分。 旁观的军士看得眼花缭乱,只瞥见一抹棍影茫茫,风声飒飒。 到最后,他们看到年纪轻轻的小娘子,竟能和武艺超群的刘洪金打得不分上下,顿时对温月肃然起敬,再不敢因她是女子,而起任何轻视的心情。 军士们自愧不如,甚至有新兵蛋子想和温月拜师学艺。 当然,温月知道自己的江湖招数用于单打独斗有效,在沙场上与千军万马厮杀,便不一定合适应敌了。 她不想添麻烦事,统统婉言拒绝了。 演练场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这么大的动静,就连处理公文的容山隐都隐隐听到了风声。 他拧起眉棱,撩帘出门,和周校尉打听:“发生了什么事?” 周校尉兴奋不已:“容监军,你快去练武场看!阿月姑娘真是习武的奇才,和刘郎将打得不相上下,还打败了不少军将,他们都在等着和阿月姑娘切磋呢!队伍排老长了。” 容山隐:“……” 他沉默了很久,才确定自己真的没有听错。 他的妹妹,好像因为很能打,而成了这群年轻军士眼中的香饽饽? 待郎君亲自来演练场,容山隐一眼看到那个被一群军士围着的小姑娘。 阳光照在女孩汗湿的鬓角,原本就乌黑的长发更加润泽,粼粼的日光,碎金似的糅杂其中,温月看起来整个人都在发光。 温月脸上没有一丝不耐,她笑得欢喜,乐在其中。 清癯的郎君怔忪,出了一会儿神。 他担心温月居住军营多有不便,哪里想到,她非但快速适应了,还和军士们打成了一片。 她总是能……带给旁人很多惊喜。 容山隐希望温月快乐,不想她被礼制教条约束,因此他没有干涉温月比武一事。 罢了,由她去吧。 兄长拂袖走了。 - 人潮里,温月似有所感。 她抬头,朝远处看了一眼。 漠地的练武场没有高大的山岭,一眼望去,一马平川。 那些用灌木搭建的高台空空如也,没人站在那里。 应该是她的错觉吧,她竟以为哥哥来了。 想也是,容山隐那么忙,怎么会有闲心来看她练武呢? 温月练了一早上,把简单的几套棍法交出去便退场了。 军士们看到了温月的本事,一个个被刺激得不行,连着下午都在练习骑射、搏斗、跑圈,没人敢松懈。 他们如此勤奋,以至于巡察完附近戈壁的沈逸回到营地,都惊讶不已。 沈逸看了一眼场地里操练得热火朝天的军士们,不免心生疑惑。 难道大敌当前的紧张气氛,已经蔓延到军营里了吗?小子们燃起保家卫国的决心,练武空前的热情…… 哎呀,真是孺子可教也!沈逸心怀甚慰呢。 第24章 你果然恨我 温月入住军营的事,很快传到了沈逸的耳朵里。 想到那个趁着没人,纵身跃上枝头的倩影,沈逸忍俊不禁。 他和容山隐明面上有过节是一回事,但不妨碍他和温月结交。特别是云州距离京城相隔万里,天高皇帝远,没人会把他们的消息漏出去,在自己的地盘,谢献的手伸不了这么长。 这夜,沈逸犒赏三军,除了轮班岗哨的士兵,其余人都能来帐前烤羊肉,为了安抚那些巡视敌军动向的军士,沈逸也会贴心地给他们留下烤好的羊肉,供他们换岗的时候佐酒吃。 沈逸邀请温月来营地篝火堆旁吃肉。 单独请妹妹,不请兄长,实在厚此薄彼。在周校尉的提议下,沈逸故意装作不情愿的样子,勉为其难也请了容山隐。 毡帐内,容山隐还在批阅文书。 夜里风大,他畏寒,多披了一件狐毛内胆的大氅,如玉的指骨执笔,似乎看到了不好的军情,单薄的唇瓣紧抿,眼睫微垂。 斥候来报,都护府治下的多玛部落有异样,他们除了给大嵩递交岁贡,祈求庇护。也私底下受大夏王庭的把控,每逢年关会上供一千匹牛羊。小部落软弱无能,谁来营帐里都能宰一刀,无可厚非。但是,这种疏忽一旦延续下去,很可能会成为夏人刺探军情的一个口子,不能饶恕。 容山隐明白,若是他放弃多玛部落,他们在夏人残暴的统治之下,子民被榨干利益,被一重重剥削,会过上暗无天日的苦日子。但他置之不顾,若有部落奸细通敌,届时夏人铁骑破关闯入,边城失守,会有更多州府的百姓,被炮火摧残,流离失所,再沦为蛮族奴隶,成为任人宰割的遗民。 小我、大我,他要懂得取舍。 容山隐安定心神,提笔写下管控小部落的措施,若有不顾州府律令,明面归顺大嵩国,私下投敌亲近夏人的叛国行径,按通敌罪名诛杀,绝不姑息。并约束云州各地土司府的土酋,加强对于当地土民的监管,排查境外细作,避免与预防战乱的发生。 接连几月,夏人蠢蠢欲动杀害大嵩人,他们意图开战的传言,定不是空穴来风。很可能,他们已经通过细作摸清了云州军的兵力以及军械粮草配备,正因他们心知肚明沈逸的实力,才敢野心勃勃挑衅边城。 容山隐要未雨绸缪,早做准备。 他凝神,又伏案,奋笔疾书。修长的指骨捻了一天的笔杆,早已红肿不堪。他没松开笔杆,写完一页,又挪来新的纸。 昨日思考应敌对策,容山隐几乎一夜未眠,他眼下的青灰色变得更深。 容山隐抿了一口茶润喉,面上尽是疲态。 帐布挑起,一阵冷冽的夜风袭来,容山隐怔住。 他抬头望去,对上一张明艳到山辉川媚的脸。 温月朝兄长一笑:“哥哥,晚上吃烤羊肉,你来吗?” 她看起来很期待,语气里都挟带浓浓的欢喜。 容山隐想到他和沈逸势同水火的假象。 沈逸心粗,时不时疏忽,他绝对不能出差池,留人话柄。 因此,容山隐垂下浓长的雪睫,忍住对于温月的纵容,低声拒绝:“不了。” 温月失落:“哦,那我自己去吃?要给哥哥留些肉吗?” 容山隐冷漠地回答:“不必。” 兄长油盐不进,一心只有公务。 小姑娘蔫头耷脑,失落地钻了出去。 门帘再次落下,风鼓帘布,任何一丝缝隙都被压得严丝合缝,四周又变得静谧,万籁俱寂。 明明已经习惯了孤独,今日容山隐却觉得难以忍受。 原本已经理通的文章思绪,不知为何又变得混沌。 容山隐出了一会儿神,放下了笔,揉了一下酸疼的膝骨,缓慢直起身。他走向帐篷,抬指,轻轻掀开一点布帘。 毡帐外,暖融融的火光照亮温月的侧脸,月牙儿似的眼角眉梢,天生上扬的嘴角,她的杏眼明澈,火光的金芒散进去,像日头坠入春池里。 士兵们待她敬重,烤好的羊肉片片码好,递给她享用。沈逸也待她客气,特地煮了羊奶,让温月喝上一口暖暖身子。 容山隐嘴角微扬。 他的妹妹,值得所有人的和善。 沙丘平原的夜晚黑魆魆,伸手不见五指。 容山隐静静看着,一言不发。 他藏匿于晦暝的暗处,温月屹立于温暖如春的庭燎前。 两人格格不入。 正如太阳与月亮,永远不能相逢。 - 晚上,温月吃得肚子滚圆。 正要洗漱入睡,她忽然感到头晕眼花,喉咙像是刀割一般,寸寸凌迟,传来剧烈的疼痛。 温月捂住脖颈,想喝一口茶润润喉,可是,没等她的指尖碰到茶杯,眼前发黑,一阵天旋地转,温月“扑通”一声,倒地了。 - 隔壁帐篷的响动很大。 容山隐刚掀开被角便听到了钝钝的闷响,他迟疑一会儿,还是披衣起身,走向温月的毡帐。 “阿月?你怎么了?” 容山隐在毡帐外喊了好几声,没有人应答。 他的声音渐大,变得急促。 毡帐里火光还亮堂,温月不会不熄灯就入睡。 犹豫之下,容山隐说了一声“得罪”,撩脸入内。 他看到倒在地上挣扎的温月,顾不上男女大防,抬手,扶住温月的肩骨,将她捞入怀中,耐心安抚。 容山隐拨开小姑娘汗湿了的额发以及袖管,赛雪的肌肤上,覆满大大小小的红色丘疹。 既疼又痒,口鼻还呼吸困难,温月大口大口喘气,忍不住伸手去挠脸。 伶仃的腕骨刚刚抬起,便在半道上,被人握住。 容山隐低低呵斥:“别动。” 腕上被一只宽大的手捏住,冷玉一样的触感,刺得温月皱眉。 “疼……”温月脑子混沌,迷糊间,她听到兄长愠怒的嗓音,眼底委屈更甚,眼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 容山隐怔住。 他轻轻掖去温月的眼泪:“别哭。” 他拿她没办法。 容山隐无奈,高声喊来军营里的传讯兵,催促他去城寨里请医工看病。 容山隐知道温月的病症是吃了发物,传话的士兵临走前,他特地叮嘱对方,让医者赶来营地前,先配好治疗发物起疹、哮疾的药。 刻不容缓,速来。 找完大夫,容山隐又询问了今晚的羊肉宴上的用料。、 他看了一眼料包,知道这是西域的辛香料,其中有一味肉桂。 温月从前在十八堂的时候,也嗅过掺杂了肉桂粉的香包,引起了疹病。 容山隐叹气。 明知不能吃,还粗枝大叶尝试了。 温月,真的很笨。 - 温月浑身难受,但是嗅到那股熟悉的松木香,又觉得疼痛好像减少了一点。 她迷迷糊糊,想起一些事。 她记得少时,十八堂遭到仇家的围堵。 温青带弟兄御敌,温月跟着容山隐,藏在山寨里用来藏酒的地窖。 有杀手潜入寨子里,远处传来踏碎枝叶的脚步声。 容山隐想要以身诱敌,确保温月的安全。 他对她说:“哥哥要出去一趟,你好好待着别动。记住,谁来都不能出声,也不能打开地窖的门。” 温月点头:“我知道,如果是哥哥来,我会一下子认出来。” “为什么?” “哥哥身上,有松木的味道。” 容山隐释然一笑。 …… 这么多年过去,他身上依旧残留那一缕若有似无的松木味,他一点都没变。 温月的疹疾很折腾人,容山隐照顾了她一整夜。喂药、涂抹药膏,一切事都亲力亲为。 等到天光刺破层层叠叠的铅云,熹微照入毡帐,温月醒来了。 一睁眼,小姑娘看到了一脸疲态的容山隐。他身上还穿着那件竹青色的长衫,披着斗篷,不像是平时面对军士的外袍。温月恍恍惚惚回过神来,为了照顾她,容山隐整宿没睡,穿的是他临睡前的长衫。 温月愧疚,想和容山隐说说话。然而嗓子沙哑,语不成调。 容山隐喂她喝了几口水。 温月:“哥哥,你怎么知道如何照料有哮疾的病患?” 容山隐迟疑了一会儿:“我曾有个妹妹,她吃了发物,得过哮疾疹病。” 温月呆住。 “嗯?” “她和你一般大。”容山隐淡淡开口,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她也叫阿月。” 温月屏住呼吸。 “从来没听哥哥说起过这个人,你很……讨厌她吗?” 容山隐沉默。 他没有及时回答这句话。 他用勺子舀一口药汤,喂清醒的温月喝下去。 动作迟缓,思绪万千。 容山隐想到了他日后的下场。 早晚有一日,少帝会在沈逸的帮助下,除邪惩恶,扫除天下。 政权回归少帝手上,年幼的君王为了立威,必须手段雷霆。 他教过少帝的,诛杀逆党、安民除暴。 容山隐作为谢氏一族的走狗,他手上有许多与谢献合谋作恶的罪证。 等到恰当的时机来临,那些证据会被容山隐安排假死逃生的白松,带来面圣。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谢献犯下的罪孽。 容山隐会认罪、伏诛,以身为沉舟之石,拖着谢献落水。 只要他与谢献玉石俱焚,便能伤及谢氏一族的根骨,世家门阀就此倒台,结束一个国家的内忧争斗。 容山隐为少帝留了沈逸,一个战功赫赫、很得军士爱戴、百姓民心的能臣武将。 他们是忠、是义、是一身清正的有功之臣。 沈逸会护住少帝,协助少帝治理国家,天下将迎来河清海晏的盛世。 而容山隐死了,死有余辜。 像一捧被污了的雪,终将消融在暖暖的春日里。 他死而无憾。 …… 于是,容山隐低下浓长的睫羽,言不由衷:“恨之入骨。” 温月呆住。 她猜的果然不错,容山隐……是讨厌温月的。 他的温柔,只是专门给这个年幼的祁月表妹。 温月忍不住想,她从前独得容山隐的偏爱,也仅仅因为,她是祁月的替身吧? 她似乎只有隔着这一层面具,才能靠近容山隐几分。 可温月不知的是,容山隐也只有隔着“祁月表妹”的身份,才能默许贪念滋生,才能心安理得照顾妹妹一夜。 他才是卑鄙的那个人。 温月养好病以后,依旧会乖巧喊容山隐“哥哥”,会喊他用饭。 但除此之外,温月很少再去打扰容山隐,她更喜欢跟着军士们一起训练。 温月虽然是个小娘子,但她的体力、耐力、武力,没一样输给老兵,就连沈逸偶尔看到了,都要感慨一句骨骼惊奇、天赋异禀,真遭人妒恨呐! 沈逸:“要不把你的小月亮留军营里头,给我当个校尉得了。她一辈子都别回京城,就咱们的知道她的能耐,她在这里也有一展拳脚的机会。” 沈逸惜才,他看出温月对行军打仗的向往,她有男儿郎那般宽广的志向与胸襟,她或许生来就合适战场。 容山隐看着人群中意气风发的少女,没有说话,不置可否。 刘洪金知道温月是个可造之材,他没有妻女孙辈,有心把家传棍法教授给温月。 温月本来就不排斥学习百家武艺,当晚便端来酒水与羊肉,拜刘洪金为师。 刘洪金大喜过望,豪放地喝完烈酒,拍了拍温月的肩膀,道:“好、好,往后为师一定将家族绝学倾囊相授,祖上棍法后继有人,往后我即便是死在战场上,也了无遗憾了。” 温月有了中郎将刘洪金这个师父,在云州军里混得更是如鱼得水。待她跟着一小支中军队伍做任务,从夏人手上救出几名在城外草原放牧的大嵩牧民,温月真正成了云州军的一份子,再没人觉得她是容山隐带来军营的小累赘家眷了。 只是…… 毡帐中的容山隐,提笔转腕,笔尖的墨迹被风吹得干涩,下笔字迹有了分叉。 他难得分了心。 一时出神,容山隐心里,浮现出温月的稚气模样。 她长那么一丁点大的时候,很喜欢跟在他的身后。学了一招半式,都要演练给容山隐看。一双杏眼亮晶晶的,期盼地凝望容山隐,问他“练得好不好”,要他说一箩筐的好话夸奖他。 妹妹有了新的亲朋,好像再也不需要他了。 明明是容山隐期盼的事,可他还是偶有愁闷。喝茶后,残留唇舌的并非回甘,而是淡淡的苦涩。 第25章 可恨的汉人小娘子 西域漠地的夏天和冬天都很难熬,夏季日照长,天气炎热,在漠地里行走,若是没遇到草原或绿洲,便会中暑,很容易死在沙漠里。 远处黄沙漫天,到处都是仙人刺球以及枯涸的灌木,黄色的山岭辽阔,一眼望去,沙漠不见尽头。 二王子丹徒坐在几峰骆驼架着的珠帘轿子里发牢骚。 “还要多久才到云州啊?天快热死我了。” 他话音刚落,一个帮忙拉骆驼的奴隶骤然倒地。 其他仆从看了看对方干裂起皮的唇瓣,大惊失色。 “二王子,阿达渴到昏过去了!” 出声的人是阿达的朋友,他想为了朋友,和丹徒讨一口水喝。 丹徒瞥了一眼倒下去的奴隶,冷笑:“既然昏倒了,那还浪费什么水?直接丢沙坑里,别捡了。” 丹徒说完,很快便有带刀的军士,把阿达丢下沙丘。 黄沙被风吹得颤动,覆上远处渺小得像一只蝼蚁似的阿达的身体。 转眼间,他被沙石淹没了。 奴仆们俱是瑟瑟发抖,不敢再祈求丹徒垂怜。 行军队伍继续上路,跟紧正前方的巴苏大王子。 天色渐渐暗下来,在快要入夜的时候,大夏军队找到了一片绿意茵茵的草原。 巴苏扬手,做出一个就地扎营的指示,部落的勇士们会意,从驼峰上取下包袱。地面铺好厚重的兽皮,又拿出干的牛马粪便用于篝火助燃。 他们的食物都是从附近的小部落那里掠夺来的,羊腿整日风吹日晒,已经干得发硬。部下用匕首切下几块,丢到小瓮里,和干奶块、茶砖、盐一起煮。胡饼也重新用火烘烤过,表皮酥脆,咀嚼起来很香。 部落看重尊卑,部下单膝跪地,把重要的食物先奉献给巴苏。 “你们吃吧,我去巡逻一圈。” 巴苏翻身上马,手攥缰绳,朝黑漆漆的原野深处跑去。 前些日子,他们在快要抵达云州的草场,遇到几个在外放牧的大嵩牧民。 巴苏的原则是看到大嵩汉人,提刀便杀,不留活口。 来往各国的大嵩商队,看到巴苏大王子扬起的大夏旗帜,无不闻风丧胆。 然而这一次,没等他出手,便有一名蒙住了头脸,只露出一双漆黑杏眸的小姑娘翻身而出,她满身都是黄沙,如兔起鹘落,手里寒刃一晃。 小姑娘迅猛持刀,砍断了他的软鞭。 巴苏的马鞭是用最坚固的牦牛皮鞣制的,他用了许多年。第一次被人近身,且砍断了惯用的鞭子。 巴苏勃然大怒,纵身下马,和少女缠斗在一块儿。 一时间,刀光剑影,衣袍猎猎。 巴苏和她打得难舍难分。 那些本该被巴苏猎杀的大嵩牧民也有了逃跑的机会,他们被云州军将救走,逃离了此地。 等到巴苏回神,已经太迟了。 “呵,你们汉人,果然奸诈!”他和大嵩常年打仗,会几句大嵩语。 和巴苏厮杀的小姑娘,正是跟着中军小队出任务的温月。 她狡黠一笑:“如果大夏都是你这种笨蛋,我奉劝你收回侵犯大嵩国的野心。” 温月不蠢,从他一身行头就能看出,巴苏的身份非富即贵,定是大夏王庭的皇族。她听沈逸说过,大夏唯有皇族才能穿戴狼皮的兽袍,而巴苏蜂腰上缠着的那一圈厚厚皮草,正是粗粝的狼毛。 牧民被救走,温月不再恋战。 她随手一掷,抛下特制的催泪药粉,风向将粉末吹往巴苏鹰隼般的金眸,他抬手去抵挡。等烟尘散尽,所有人都不见踪迹。 声东击西的兵策啊。 巴苏不由拧起眉头,冷笑一声。 一个武艺高强的行军小娘子?大嵩国何时下作无能到这个地步,需要女子来保家卫国了? - 军营。 落日熔金,残阳覆盖沙丘。 一顶顶帐篷前,燃起炊烟,那是炊事兵开始熬汤烤饼做饭。 主帐前,沈逸忽然鬼鬼祟祟,喊温月进帐篷:“小月亮,你来一下。” 沈逸不知是什么脾气,不肯客客气气喊“阿月”,总要把她当成沈明华一样的小孩,喊一句“小月亮”。 每每遭到容山隐真心实意的白眼,他还要以为这是朋友和自己演绎不和的戏码。就是有点太真了。 温月刚刚练完骑射,满身都是汗,她来不及回营帐擦一擦,半道上就被沈逸喊住了。 小姑娘纳闷地问:“沈将军,你有什么事?” 沈逸拉温月进来,他坐立难安:“接下来的事,你不要让容山隐知道。” 温月更迷惑了:“为什么?” “没为什么,你也知道你兄长奸恶,他一定会杀了我的。” “若沈将军想对我作恶,不用兄长出手,我也能杀了你啊。”温月有时候坦荡得令人心里受伤…… 沈逸轻咳两声:“我觉得你是可造之材,我有心重用你……所以,小月亮,我教你看沙盘吧?” 行军打仗,有时不止是靠舆图与几本兵策,还要洞悉地形要塞,于沙盘上布阵谋算。 温月挑眉。 她实在搞不懂沈逸的想法,犹豫半晌,她问:“这种小事,为什么要瞒着我兄长?” “呃……”该怎么说比较好呢?谁让容山隐一直都说他的阿月表妹温婉贤淑十分乖巧,要是让他知道,自己把温月带坏了,或许项上人头不保吧。 沈逸努力思考该如何说服温月。 而就在这时,营帐帘布撩开,清润的男子嗓音传来—— “是啊,为什么要瞒着我?” 夕阳随着布帘大开,漫进来。肩背挺拔的清秀郎君,沐浴一片煌煌日光下,美艳得不可方物。 沈逸忽然有点腿软。 沈逸如芒在背,轻咳一声:“没事,我只是想教小月亮看行军布阵与战情地势,她上次掩护队伍撤退、及时救下大嵩子民的任务完成得很完美,小月亮有几分急智,我认为容监军不该埋没她的才华。” 容山隐冷冷睨了一眼沈逸,目光肃穆而清正。 他没有忘记他与沈逸不和的假象,冷声道:“行军作战如此险恶,我又怎会允许阿月涉身险境,你别想教唆她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女,年纪轻轻为你卖命!” 沈逸内心:哥,你嘴上说的懵懂无知少女,昨天和军士们比赛摔跤,一拳打碎对方一根肋骨呢! 沈逸知道,但沈逸不说。 他叹气:“容监军,你怎么冥顽不灵呢?你明明知道小月亮多合适入伍……” 容山隐:“我意已决,休要再劝!” 直到温月旁听半天,她想到那些在茫茫沙漠里遇到夏人,只能任人宰割、作践的大嵩子民。 她抬头,对容山隐坚毅道:“哥哥,我想学。” 她想留在这里,她想为止息战火出一份力,她想早日平定战乱,让老少妇孺不受炮火侵扰,也不要像她一样流离失所,余生孤身一人。 她想,容山隐不会明白的。没了父亲,还被兄长厌恶的温月,有多孤独,有多寂寞。 温月以为她会遭到容山隐的厉声拒绝,但他没有。 兄长只是看了她一眼,拂袖而去。 温月猜不透他到底有没有生气,索性不再管容山隐。 这一夜,温月在沈逸的军帐中,学习沙盘演练与兵策,学得很认真。 而容山隐的营帐里,丰神秀逸的郎君依旧坐在那一张落了漆的、古旧的小案前,他抬手执笔,落下的楷书,字迹秀雅,笔画平直。 偶尔端茶浅抿一口,容山隐抬眸,透过被风吹动的帘布,望向一侧昏暗的小帐。 温月还没回来,她和沈逸相谈甚欢。 那些兵策与布阵,容山隐也滚瓜烂熟、信手拈来。 可是,温月从来没和他说,她想学。 明明,他也可以教她的。 第26章 同住一室 第二天清晨,斥候探子来报,他们说,在距离云州军营地不足十里的山岭,看到了大夏的军队,但是人马不多,一共就数百人,为首者似乎是大夏国的大王子与二王子。 大王子巴苏骁勇善战,带着大夏打赢了不少战役,征服了无数部落,在边境鼎鼎有名。夏人都说,他会是下一任可汗,老可汗也将这个能力超群的儿子视为继承人培养,心甘情愿把兵权与土地交到他手里。 这样的核心人物,居然带着一支仅仅有数百人的队伍就来和云州军切磋?其中定然有诈。 应敌的号角声呜呜响起,撼动天地。军士们整装待发,气氛肃穆。他们井然有序地检查军需辎重,换上轻甲,做好迎战的准备,就连温月也被逼着穿上了抵御刀枪的甲胄,以防万一。 然而,容山隐神色自若:“夏人不是来打仗的。” 沈逸不解地问:“何出此言?” “若是他们真想发生战事冲突,那么就不会正面发动攻击,夏人狂妄自大,却不代表他们愚钝。”容山隐眼中没有喜色,“他们是来做客的。” 容山隐猜得果真不错。 巴苏和丹徒行了十多天的路,就是为了护送保宁公主回大嵩国。 五年前,夏人因韩林峰的疏忽,导致关隘破开,成千上万的健壮骑兵大举入侵七州。蛮族人擅长骑射,步兵不是他们的对手。在夏人占领了州府后,杀红眼的蛮人对俘虏下手,他们带着鲜血淋漓的弯刀,满城屠杀有抵抗能力的壮丁。 百姓受困州府,遗留当地的大嵩子民成了故国的弃民,沦落为奴。他们的生活变得水深火热,苦不聊生。为了庇护这些遗民,也为了两国在战后能够止战一段时间,休养生息,大嵩国明明是被入侵的国家,却屈辱地提出求和的请求,他们为了表示诚意,派出先皇后嫡出的保宁公主,前往异国和亲抚夏。 有了这一重姻亲关系,夏人可汗也卖大嵩一个面子,没再杀害手无缚鸡之力的遗民。 柔弱的保宁公主,为了大庇黎民,为了亲弟弟的皇位稳固,她强忍住恐惧的眼泪,跟随送亲的队伍,走向了豺狼的怀抱。 保宁公主忍辱负重,用女子美丽的身体,笼络老可汗。 据说保宁公主的温柔体贴,令老可汗神魂颠倒,她很是受宠了一段时间。 可今日,巴苏和丹徒两兄弟联袂而来,带回来的居然是一具轻飘飘的灵柩。 保宁公主死了,她那么年轻,正是韶华年纪,却死在了异国他乡。 回到故土的,是她那具早已僵化了的尸体。 温月眉头紧锁,她上前打开灵柩。 公主的尸体已经变得僵硬,还有腐烂的气息飘出,催人作呕。 温月面色如常,甚至翻动了一下衣袖。保宁公主除了尸斑,手腕、脖颈、还有一些外人见不到的地方,密密麻麻,全是嶙峋的疤痕。陈年旧伤,是生前留下的,不是死后。 堂堂公主,居然在生前受到了这样可怖的虐待。 巴苏看到灵柩里的公主,不由皱起眉头。他厌恶汉人,却因母亲的缘故,不会欺凌女子。倒是不知,原来汉人公主凭借美色,也没能活得顺心。 难怪他的二弟说,这一次一定会激怒大嵩的将军。 温月的杀心沸腾。 她一抬眼,巴苏忽然转过头,一双金眸锐利地盯着她,嘴角挂着极具讽刺的笑容。 他认得这个小娘子。 沈逸看到这一幕,他震惊于保宁公主身上的伤痕。这是少帝的亲姐姐,若他知道,他的阿姐为了保护大嵩国,死得这样凄惨,他该有多痛心。 沈逸的手掌扣在刀柄上,要拔不拔。 他冷声质问:“你们怎敢这样轻慢保宁公主,还让她受到了此等非人的凌.辱!尔等有什么气,冲我等儿郎来发泄便是,为何要虐待我国公主?!” 此言一出,众将士做出防御姿态,一时间刀剑铮铮声,如浪潮汹涌,不绝于耳。 战事一触即发。 二王子丹徒仍旧嬉皮笑脸,他从家中汉人女奴那里可是学了不少大嵩语言,戏谑地说:“夫妻之事,总是没轻没重的。你们是外人,怎么知道公主是不是就好这一口呢?保不准她私底下就爱动马鞭、蜡烛,粗暴一些……” 沈逸听不下去,纵身拔刀,袭向丹徒,招式势如破竹。 只见银光煌煌,大王子巴苏立马抽出匕首格挡,霎时间短兵相接,火花绚烂。 容山隐上前一步,拉开沈逸:“不得对两位王子无礼!” 容山隐心知肚明,他们敢有恃无恐迈入云州,必定留有后手。沈逸前脚对他们动粗,大夏后脚就能派出军队围剿云州。他们在当地不过只有三万驻军,各个州府调度统筹军士增援边城都要时间,关于讨伐的战令还得由中枢阁臣来下达,一来二去,至少得花上小半个月。 其中又有谢献扯皮阻挠,他们未必有府兵襄助…… 他忽然明白了这些大夏王子们的阴谋。 他们故意利用保宁公主的尸体,激怒云州军将领沈逸,逼他动手。这样一来,就是大嵩国自己撕毁了休战的合约,巴苏便有了起兵的借口,甚至利用“不守信用的大嵩人”一说,蛊惑境外,乃至都护府底下归顺大嵩的部落造反。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有了这句口号的撺掇,那些少数民族以及小国部落又怎肯协助云州军御敌?他们必定人心惶惶,甚至可能背叛大嵩,逃往大夏国的怀抱,从而壮大夏人的勇士队伍。 牵一发而动全身,届时外忧内患不断,大嵩国必定风雨飘摇。 他们所谓的“匡扶社稷”之说,便成了笑话一场。 绝对不能轻举妄动。 要忍,即便这很难。 沈逸难以置信:“这群畜生……” 容山隐依旧凤眸淡漠,对他摇摇头。 “大胆,沈将军!王子们远道而来便是贵客,你怎可对他们动粗?你是想挑起两国战火,成为大嵩国的千古罪人吗?” 说完,清隽的郎君又走到大王子巴苏面前,朝他拱手作揖,表示歉意:“抱歉,大王子,是沈将军僭越了。还望大王子息怒。两位远道而来,请先入营盘休息,本官这就差人赶往城中购置美酒美食,为两位接风洗尘。” 容山隐能屈能伸,这样的奇耻大辱竟也能硬生生忍下来。 巴苏眸光锋锐,死死盯着他,心中了然,这一位文官,绝非表面上看上去那么简单! 丹徒就显得没城府多了,他还当容山隐是真怕了大夏,不由趾高气昂,愈发耀武扬威起来。 “本王子不论去哪个部落小国做客,主人家都是备好酒肉以及美人,你们大嵩什么都不准备,难道是看不起夏人吗?枉我父汗还让王子亲自送公主灵柩回故国,让她入土为安,你们可真是太失礼了!” 丹徒愤愤不满。 容山隐笑道:“王子莫恼,实在是军中纪律森严,沈将军治下,不许军士纵情享乐。今夜,美人没有,美酒倒可畅饮,我陪王子喝两杯?” 丹徒最讨厌容山隐这类文官,嘴巴好似抹了蜜一样,和容山隐说什么重话都能被轻飘飘化解,他一拳好似打在了棉花里。 丹徒冷哼一声:“谁想和你喝酒!” 忽然,他瞥见容山隐身后的温月,腿都走不动道儿了。 温月虽然一身男子装扮,可是从她玲珑身段以及秀丽艳绝的眉眼,丹徒就能料定她是个美人儿。 美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大嵩的文官竟然还敢耍他! 丹徒气恼,指着温月,道:“这不就是美人吗?今晚,本王子要她作陪!” 丹徒点名道姓要温月陪酒,军中的将士们听得火气上涌。虽说温月武艺高强,可他们连一个小娘子都护不住,算什么英雄好汉?! 没等其他士兵出声,容山隐先一步扣住了温月的腕骨。 他将她揽入怀中,客气地道:“王子说笑了,这位是本官家眷,是我已订了婚的妻子,不可割爱赠人的。” 温月猝不及防被兄长扣到了怀中,距离这样近,他与她几乎紧贴,男人身上强势而温润的松木香味席卷而来,裹住了温月。 炙热的气息,星星点点,落于温月的耳畔。 她莫名感到耳廓发痒,伸手揉了揉,没一会儿,她听到自己的、容山隐的燥乱的心跳。 “是吗?”丹徒将信将疑地看了容山隐一眼,他不知道容山隐是否在说谎。 不等他还要抢人,兄长巴苏那双杀人的金眸已经瞪过来:“闭嘴。” 丹徒对于巴苏的畏惧是深入骨髓的,他不敢再造次,老老实实答应了。 “算了算了,先喝点吧。” 巴苏没再说什么,他知道这些软弱的汉人还不敢杀他们,正好趁此机会,他要留在军营里,探一探这些军士们的底子。 既然他们连虐杀保宁公主的仇恨都能忍耐,那么他们也有更多更狠厉的招数继续激怒沈逸。 只要逼得他们动手,巴苏便会即刻号召草原上的骑兵勇士,入侵大嵩。大家众志成城,齐心协力,一定能杀光大嵩国境内所有的汉人,独享这一片膏腴之地。 - 巴苏和丹徒来者不善,容山隐唯恐温月有个闪失。 这夜,他斟酌许久,终于对妹妹说出了口:“我既在人前认下你是未婚妻子,为了扮演好这一场戏,委屈阿月与我同帐共住几日,也好打消这些狡诈夏人的疑心。” 第27章 少帝与公主 当少帝李俨收到信鹰送来的消息时,是个梅子黄熟的五月。 明明京城天气燥热,但他仍觉得通体寒彻,如坠冰窟。 李俨今日声称身体不适,没有听谢献讲课,他难得来了一趟后宫,去了藏风阁,那是一座偏僻的殿宇,距离掖庭的冷宫很近,只有几步之遥。 在李俨没有当上皇帝的时候,他和阿姐就住在那里,相依为命。 宫外的臣子都不知,他和阿姐的母亲赵美人,其实只是一个吐蕃上贡的新罗婢,皇帝唯恐天下人嗤笑,故意赐了汉姓,还将她封为美人。 赵美人的确受宠过一段时日,还在帝王的庇护下,生了一双儿女。但皇帝后宫佳丽三千,很快赵美人失了宠爱,被从前妒恨她得宠的嫔妃们联手毒杀。 新人换旧人,古来寻常事。 皇帝知情,也不过叹了一句可怜,便再没说过什么。 李俨和保宁公主丧母后,入住远离天子寝殿的藏风阁。 皇帝还有两位受宠嫡出皇子,以及若干公主,又哪里会想到新罗婢生出的一双儿女? 宫中的太监最是擅长踩低捧高,更不会把身上涌动着奴隶血脉的皇子女放在眼里。毕竟往后继承大统的,绝无可能是下等血脉的李俨。 因此,他们姐弟两人受尽了冷待、白眼、折磨,吊着一口气,一年年长大。 先皇在病榻上煎熬了两年,看似还有活气儿出去,但宫里的总管大拿都知道,谢献才是那个垂帘听政的主子,他把控先皇的命脉,要他何时死,他就何时死。 李俨和保宁公主更是宫掖里的小角色,很轻易避开了这些血腥的政治斗争。 然而,由于他们的失宠,在宫里的日子也过得并不是很好。 北地与西域外患严重,恰逢凛冬,草原放牧的蛮族没有粮草与食物过冬,他们成了杀红眼的亡命之徒,骑着骏马四处掠夺财产粮食,骚扰边境的子民。 为了守住大嵩国门,军需辎重大批大批送往藩镇的军队,贵族门阀没受影响,只是能捞的油水少了,关上家门依旧歌舞升平,可宫中的日子便紧巴巴了,宫女太监们吃不饱穿不暖,便打起了皇子女们的主意。 有时,李俨和保宁公主连吃一口饭都难,问就是御膳房给他们备好了饭菜,但分到手里,每一碟菜都只剩下几口,定是被那些端菜的小太监们偷偷分食了。见李俨和保宁公主不声张,这些宫人的胆子越来越大,有一次,甚至连食盒都不曾往藏风阁里送。 李俨气得双目赤红,想要找皇后讨一个公道。他跪到坤宁宫的汉白玉阶前,膝盖浸在厚雪里,冻得浑身发抖。 然而,彼时的皇后疲于朝政,与那些世家斗智斗勇,哪里有闲心理会两个奴婢之子。 皇帝宠幸下人,当初也是给她这个世家女脸上摔了一记耳光,她不趁机找李俨和保宁公主的麻烦就不错了。 皇后叹气,摆摆手,对心腹宫女道:“既有刁奴欺辱小皇子,打两顿板子便是,这等琐事,别来烦本宫。” 李俨的路子被皇后几句话轻飘飘堵死了,他入地无门,几个挨了打的太监怀恨在心,也咂摸出皇后的意思,因此变本加厉欺负这对可怜的皇子女。 再后来,皇后死于坤宁宫,谢氏一族把持朝政,只手遮天,后宫六院惶惶不可终日。 那段日子,是李俨最艰难的时刻。 宫人阳奉阴违,皇帝缠绵病榻。朝前的事务推挤如山,天灾人祸不断,各地出现旱灾涝灾。 庙堂里的官员明哲保身,为了活命全投靠谢献的阵营。皇帝都自身难保,还有谁会管皇子们的死活?人人都能踩李俨一脚,人人都能唾骂他们一句。 幸好可怜的三皇子还有阿姐作陪。 那一年,恰逢百年难得一见的雪灾,各地被厚雪淹没,像是天神对昏庸无道的君主的惩罚。隆冬天特别冷,宫中俸禄赏赐减半,就连主子娘娘们都缩衣减食,更别说是那些下等的宫女太监了。每日的夹道都有夜里冻死的宫人,瘦小的身躯白布一裹,被抬出掖庭。 李俨和保宁公主是边缘人物,虽说受过皇后的敲打,不至于吃不饱穿不暖,但他们的日子仍举步维艰,特别是院子里留的无烟银炭烧完以后,只能烧气味难闻的竹炭。 偏偏李俨有娘胎里带出来的病症,不能熏烟,一熏就会诱发咳疾,咳嗽不止。 可这样寒冷的天,若没有暖盆来烤火,人也会被生生冻死。 保宁公主抱来一抷雪,淹没了炭盆,她看着病榻上气若游丝的弟弟,哄他:“小俨好好吃药,阿姐去给你找银炭烧。” 李俨染了病,吃药不见好。可是天寒地冻,没有地龙和炭盆,再厚实的被褥也保不了暖。 李俨咳得不能呼吸,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到吐出来。他好不容易才缓和过来,说:“可是阿姐,柴炭局的太监不会把银炭分给我们的。” 保宁公主泪盈于睫,她捏了捏弟弟冰冷的指骨,许诺:“我有办法的,我会有办法的,小俨别担心。” 她的确有办法,她找上木炭使的大太监,低眉顺眼地解开腰带。明明大太监的屋舍里烧了炭,但她仍旧感到冷,冷到骨头缝隙里去,裸露出圆润肩头的时候,浑身发抖,牙关发颤,身上鸡皮栗子一寸寸浮起。 但她走到这一步了,她不能退。 保宁公主忍住屈辱的眼泪,恭顺地道:“公公,您说过的,会怜惜阿宁,庇护阿宁。阿宁在宫中举目无亲,唯有公公对阿宁尚存一番真心,我无以为报,只能竭力服侍公公。” 从一个公主口中说出“服侍”二字,有多么令人称快呢?他只是一个阉人,还从未消受过金枝玉叶呢! 大太监心情愉悦,他朝她探出手去,公主的肌肤果然是生来就软滑,阉奴闭着眼,感受保宁的惶恐不安与战栗。 “公主放心,奴才怎忍心让你受苦,你前些日子不是说竹炭熏人么?奴才这边正好有一批上等的银炭,您带回藏风阁里使,保管这个冬天,你和三皇子都能过得舒舒服服的。” 保宁的目的达成,言语里终于有了一丝发自内心的欢快。 她也不过是一个年仅十六七岁的窈窕少女。 …… 等保宁回到藏风阁,已是午夜。 风雪渐大,银雪覆盖巍峨的宫阙,碧瓦朱甍上,满是寒霜。保宁公主怀抱沉甸甸的银炭,深一脚浅一脚走向藏风阁。 虽然她吃了苦头,可她心里一点都不酸涩。李俨的身体会好起来,还会和她撒娇,同她说话。李俨是她在这个吃人的皇宫里活下去的唯一念想,她心里满是甜蜜。 她还有家人。 李俨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念想,他不能死。 - 阿姐从来没有离开自己这么久,李俨感到不安,强撑着疲乏的困意,没有入睡。 门板被打开,一缕寒风钻进居所。李俨下意识躺倒床榻,闭眼装睡。 许是知道李俨还在入睡,保宁没来得及擦干脸上的泪。她没有上妆,泪痕却依旧显眼地流淌两侧,被风吹干了,又流淌,怎么都流不完。渐渐的,女孩的脸颊浮起一团驼红色,寒风仿佛能撕裂脸皮,刺刺的,一阵生疼。 保宁公主抬手覆在李俨的额头,感受到温凉,烧退了,他心里松一口气。 本该娇生惯养的大嵩公主,如今却如同乡下农女,手法流利地整理炭盆里的柴薪,倒掉旧炭,取出怀里的一袋无烟炭,添了助燃的绒草。 她抱住膝骨,看着那一个铜盆里的黑炭慢慢泛起猩红色的光。 保宁公主松了一口气,打开屋舍的门窗,漏出一点风。不能为了保暖,把人窒死在屋舍里。 终于,屋子暖起来了,保宁公主这才有空去打量自己手腕上的伤,那是被绳索捆缚的红痕,一圈又一圈,勒得她好疼啊,她记起大太监狰狞的眉眼,她心里害怕,但要忍受,不能喊叫,不能扫兴。 保宁公主在满室春意融融里,掉下了眼泪。 “阿姐。”李俨不知何时醒了,他一双凤目锋锐,紧紧盯着胞姐。 保宁公主大惊失色,急忙抹去眼泪,笑说:“小俨,你醒了啊?” “你……是不是找那个柴炭局的管事太监去了?”上回来,那个阉奴就一直目光垂涎地盯着保宁公主,令人不适。 保宁公主一怔,眼泪没忍住,扑簌簌往下落。 她努力抿唇笑,可是又哭又笑的样子,看起来好丑。 李俨下地,抱住阿姐,轮到他像个小大人一样,奉献膝盖,供保宁公主撒娇了。 保宁公主压抑嗓音,在弟弟怀里嚎啕大哭。 “他是个太监,他不能对我做什么……”保宁公主瑟瑟发抖,像是宽慰弟弟,一遍又一遍重复着。 可是她身上那些青紫色的鞭痕、掐痕,那么醒目,用厚厚的脂粉也遮盖不去。 “他什么都没有做,我很好,小俨,我没事……” 李俨没有说话,他只是一手屈拳,想要攥碎什么,另一手抚摸姐姐的脊背。 早晚有一日,他要让阿姐过上好日子,他不要阿姐辛苦,不要再让她忍饥挨饿、受尽凌.辱。 在目睹这么多苦难以后,李俨开始学会部署,开始学会伪装,开始学会虚与委蛇,给自己铺路。 他要成为顶天立地的儿郎、遮天蔽日的大树,给保宁公主依靠。 又过了两年,父皇死了,两个年轻力壮的兄长野心勃勃要登顶。 最终,他们俱是死在了谢氏一族的手上。 谢献要开始自家的计划。 他来到偏僻简陋的藏风阁,冷冷看着软弱无能的李俨。 精神矍铄的老者眯眸,打量这个瘦得皮包骨头的三皇子。最后,他朝他伸出手,问:“三皇子,如今大嵩外忧内患不断,百姓饱受炮火摧残,遗民沦落为任打任骂的奴隶,流民颠沛失所,社稷生灵涂炭。臣有心匡扶大嵩江山,奉先皇遗诏,择明君,以柔政治天下,推恩四海。您愿意同老臣行这一路,共创一个河清海晏的盛世吗?” 李俨不愚蠢,他知道,大嵩河山之所以千疮百孔,便是谢献这样的害群之马蚕食的。他是谢氏的长者,是世家的领头羊,他所谓的恩与善,都是偏袒世家,想方设法驱逐寒族。 想要治理国家,就得扶持寒门子弟,听那些底层百姓的愿望、诉求,实行柔政,君民一心。 李俨明白,再漂亮的话,也改变不了谢献在民间臭名昭着的事实。 他杀害李俨的父亲、兄长,如今又挑中他,不过因他好拿捏、因他母族式微,好摆布罢了。 但李俨需要这个机会,他不能再让阿姐受苦。 所以,他故作稚气地握住了谢献的手,脸上满满是对长者的依恋与孺慕。 “谢相公,只要我当了皇帝,我阿姐就不会饿肚子了,也不会受冻了,是吗?” 谢献叹气:“自然。不过,究竟是哪个刁奴,竟敢这样怠慢天家子女?” 李俨把手,指向了那个柴炭局的大太监。 大太监扑通一声跪地,把头磕出了血,也没听到上位者的宽恕之言。 李俨第一次尝到了狐假虎威的滋味。 权力比他想象中还要好用,难怪这么多人趋之若鹜,野心勃勃。 李俨很识相懂事,是作为傀儡皇帝的不二人选,自然被谢献扶上帝座。 在他登顶的那一日,也是个风雪茫茫的冬夜。 李俨记得很清楚,他让人用抹布堵住大太监的口鼻,在空旷的庭院里,让手下人一杖一杖把他打死了。 等血珠溅到李俨的靴上,他一声不吭。没有厌恶,也没有畅快。 他感到疲惫。 李俨抓了一把雪,擦了擦血迹,若无其事地走了。 至少,再没人能欺负阿姐了。 - 回到暖阁里,李俨和保宁公主相拥而泣。 李俨咬紧牙关,说些孩子气的俏皮话,宽保宁公主的心。 “阿姐,我是皇帝了,以后我们不要再看宫人的眼色,受奴仆的气。阿姐有糖糕吃了,想吃多少吃多少。我会给阿姐赏赐华贵的衣裙,要江南上供的上好苏绣,还要给阿姐打很多漂亮的首饰头面,让阿姐赴宴的时候光彩照人……”李俨说了很多,在以前压根儿不敢肖想的事。 保宁公主温柔地笑着,伸手抚摸他的头。弟弟转眼间就长大了,比她高了,人也清瘦了。宽大的龙袍穿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上,一点都不贴身,格格不入。 他端坐于高台,谢献瞥一眼,他动一下。 李俨比保宁公主过得还辛苦。 她记起李俨藏在屋舍里的儒家书籍、治国策论,他吃过苦,满怀胸襟抱负,却要被佞臣掌控,成为那些弄权世家的提线木偶。 李俨心里的苦,不比保宁公主少。 她心疼弟弟:“小俨,你会比阿姐艰难百倍。” 他为了苟活,要去做许多伤天害理的事,他要违背本心、韬光养晦,他要孤身一人,从只手遮天的谢献手里撕开一条生路。 他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郎。 李俨不怕任何事。 他握住阿姐的手,看着她手指上的厚茧,坚定地说:“为了阿姐,小俨不怕辛苦。” 在李俨的庇护下,保宁公主确实过了一段轻松的日子。宫人因她是长公主而奉承她,权贵们因她是皇帝的胞姐而讨好她。 保宁长公主为了给弟弟分忧,她也学会了圆滑处世,打理好和这些豪族夫人之间至亲至疏的联系。 直到后来,夏人攻破了城门,占领了边境七州。 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有一群子民,朝不保夕,沦落为外族人的奴隶。每天的街巷上都有冻死的、饿死的尸骨。父母买卖亲子就为了一口糕点、一口米饭,老者向夏人骑兵下跪求饶,只为了上位者大发慈悲,不要伤及他的孙女。 尸横遍野,人间炼狱,凄怆的哭声被风席卷到都城的每一个角落。可是京城里,处处太平盛世,没人能看到那些眼泪,那些马革裹尸的惨状。 明明是谢献犯下的罪孽,偏偏李俨被逼着站出来,给天下百姓一个交待。 为了止住战火,为了保护州府的遗民,保宁公主挺身而出,她愿意代表大嵩“和谈”的诚意,愿意前往荒芜的边城,和亲抚夏,安内攘外。 谢献感念公主大义,满朝文武称颂她的美名。 可是华贵的帝座之上,李俨的眉眼被冕旒遮挡,所有人都能看到他的脸色苍白如纸,他想劝阿姐不要走。 要是保宁公主走了,那他受尽折辱的意义在哪里?他都是想为了保护阿姐啊…… 寝殿内,烛光荜拨,宫人被发怒的李俨赶出宫阙。 寝宫空荡荡,烛火都盈不满,这里没有藏风阁舒服,他想念过去的日子了。 李俨怒不可遏,他想对保宁公主发脾气,可张嘴,还是含泪喊了一句“阿姐”。 保宁公主抱住瘦小的皇帝,她知道,自己是弟弟的软肋。 李俨想护住她,却投鼠忌器,处处要考量谋算,不敢违抗谢献。 可是,如今李俨还小,早晚有一日,他会长大,会变成谢献眼里的威胁。到那一日,难保谢氏一族又会推上另一个好掌控的少帝。 他们的命运从来身不由己。 既如此,保宁公主想,她想做点牺牲,她要用自己的性命,护住弟弟。 谢献无法掌控她,那么李俨也就不会再有后顾之忧。 况且,她同情那些苦难的遗民,她想去边境,想竭尽全力,护他们一程。 将心比心,大家都是苦难人。 李俨:“阿姐一定要去和亲吗?” 保宁公主微微一笑:“要去。阿姐知道挨饿的滋味,阿姐想让地方遗民都不要再没饭吃,阿姐也想守住小俨的国家。” “所以,小俨,你要做一个好皇帝,一个不会让你的百姓挨饿受冻的好皇帝。” 闻言,李俨浑身战栗。 阿姐什么都知道,她什么都清楚。 正因如此,她才要自毁,才要让李俨放手一搏,实现他的治国理想。 李俨劝不住阿姐了。 - 寒冷的冬天过去了。 积年不化的厚雪消融,一道道潺潺的春溪自崇山峻岭间蜿蜒而下,干涸了一个冬天的河床又被春水浸没,金灿灿的阳光照耀大地,云蒸霞蔚。 保宁长公主坐在马车里,带着那些赠予遗民的衣物与粮食,前往边城。这些补给,是以她的嫁妆为名目送去的,夏人再无耻,总不至于抢夺公主的嫁妆。 宣德门上,少帝李俨在谢相公的陪伴下,目送阿姐远行。 车里的保宁长公主似有所感,她回头,望向门楼上那个渺小的身影。 原本像个跟屁虫一样的小孩,居然已经长成了芝兰玉树的少年人了。 她欣慰地笑,日光穿透她的佛手宝石发簪,折射出黄澄澄的金光。美丽的少女眼角眉梢都含着笑,织金衣袖遮住她曾经受过伤害的躯体。 阿姐天香国色,百媚千娇。她是大嵩国最美丽的帝姬,也是最英伟善良的女郎。 李俨双手紧攥成拳,风吹动他冕旒玉珠,露出的那一双凤眼赤红,但没有潮意。 他已经不能哭了。 早晚有一日,他会平定四海,收复失地。 他们大嵩国不再需要女子外援,安抚异邦。 到时候,他一定能够接阿姐回家。 …… 可是,这些都是轻飘飘的空话啊。 阿姐死了。 清瘦的少帝怀抱这一叠送来的军情文书,泣不成声。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一柄长刀翻搅、撕扯,痛不欲生。 他打着摆子,埋在自己的膝骨中。 殿宇里,白烛泣泪。宫殿外,夜风呼啸。 他不再强装坚强,哭得像个孩子。 “阿姐,朕有罪。” “阿姐,是朕无能。” “阿姐,小俨想你了。” “阿姐,小俨想吃糕了,小俨想听你讲那些志怪故事了,小俨生病了想要阿姐喂姜汤了。” “阿姐,小俨再也找不到你了。” 阿姐真的死了,李俨再没有后顾之忧了。 他也没有能回的家,他真正成为孤家寡人了。 第28章 同床共枕 日头落下来,草原陷入一片寂静。 云州军扎营的场地旁边又多了好几顶兽皮帐篷,那是大王子巴苏和二王子丹徒带来的大夏勇士住的营帐。 两军交战,不杀来使。这一次,即便他们和巴苏等人有血海深仇,但也不会贸贸然动手,毕竟看容山隐的态度,是主和派的。 迎接来使的酒宴长案上,摆满了束着红绸布的烤羊头、芝麻胡饼、牛肉烤馕、美酒等佳肴,吃食色泽艳丽,气味鲜香,但云州军营的气氛仍然冷肃,所有人一言不发,死死盯着巴苏和丹徒。 军士大多数都是本地的驻军府兵,即便云州没有沦陷,但他们也有附近州府的亲眷,许多认识的亲朋好友,被夏人侵扰,被迫背井离乡,抑或是死于战马的马蹄之下。 此等切骨之仇,痛入骨髓,他们又怎可能和敌人把酒言欢。 就连沈逸也没藏住眼底的愤恨,掌心一直扣在刀柄上,要握不握。他一直从旁观察,仿佛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立马抽刀搏杀。 酒宴上,唯一自在的人恐怕就是容山隐了。 他老神在在,姿态优雅地捻壶倒酒,递给丹徒:“二王子果然如传闻中的威猛骁勇,风采非凡,本官敬你一杯。” 军士们听到容山隐淡定自若的奉承话语,心思各异地对了一下眼色。他们对温月很有好感,都要忘记她的表兄可是佞臣谢献的门生,心狠手辣,无恶不作,在京城里是有名的酷吏,主掌刑狱司,名声十分不好。 如今看他把官场里那一套虚伪的待人接物规矩用在军营里头,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大多表现出鄙夷的神色,暗地里冷嗤一声。 文官果然没有骨气,一个个都是软弱的懦夫。 夏人杀他们的同胞、侵占他们的国土,理应和他们抵抗到底! 丹徒又不傻,怎么会看不出来这些虎视眈眈的军将对他有多恨呢?可是这又能怎样,气也要忍着。 丹徒很给面子喝了一口酒,笑说:“没有歌舞助兴也太乏味了吧?” 他手里用来削肉的匕首指了指温月:“小美人儿,你过来跳一支舞看看!” “你!”周校尉气得抽刀,被温月抬手按回去。 温月眨眨眼,客客气气回答:“我不会跳舞。” 丹徒:“啧!在我们的牙帐,要是有贵客到来,善舞的女人,无论已婚未婚都要出来献舞的,你们大嵩人果真是无能,什么都不会。” 丹徒又借机讽刺,闻言,沈逸手里的酒盏顺势抛出,一下砸在丹徒的案上,他的兽袍溅上了酒液,湿了一片。 丹徒勃然大怒,拔出弯刀。“噌”的一声,寒光粼粼,银芒刺目。 沈逸也不是个怕事的,眼见着两人剑拔弩张,就要对砍。 容山隐却指尖微动,学着沈逸的动作,以内力震出一杯酒,再次淋到贵客的案上。 他微微一笑:“二王子莫恼,实在是桌案太滑,沈将军一时失手罢了。你看,就连我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也拿不稳手里的酒盏。” 容山隐的嘴太利了,黑的都能说成白的。 巴苏瞪了弟弟一眼,冷声道:“丹徒,够了!要玩女人,你的大帐里多的是,何必在这里像个娘们一样叽叽歪歪。我等来云州,是为了传达单朗可汗的旨意,保宁公主虽然死了,但我们大夏和大嵩国的盟约仍然生效,既如此,贵国就应该再派出一位公主嫁到我们王庭。”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保宁公主遭受虐待而死,此仇还不曾血偿,大夏竟然又敢提出公主和亲的请求!这分明是暗示大嵩的女人专供他们夏人玩弄,死了也没事,应有尽有。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这是蓄意挑衅! 沈逸的刀终于抽出,他纵身杀向丹徒,迅猛的一刀挥去,一截乌黑辫发落地。丹徒险些被割掉耳朵,他吓得屁滚尿流,爬到巴苏的身后。 “大哥救命,大嵩汉人想杀我!” 电光火石间,巴苏那双狭长的金色眸子一瞥,宽厚掌心拍了一下腰侧,弯刀震出。赤着健硕上身的大夏勇将持刀横扫,带着凛冽刀风,一下袭向沈逸脖颈。 巴苏终于出了杀招,沈逸冷笑一声,俯身格挡。待奇袭化解,他也趁着巴苏不备,对准他的脊肋刺去,刃尖银光流动,几乎破肤而入。 可就在这时,容山隐忽然抛掷来一面箭盾。也不知是他真有能耐,还是机缘巧合,铁盾正好卡在刀刃前,发出清越的响动,巴苏得了机会,旋身后撤,与步步紧逼的沈逸拉开了距离。 “够了!沈将军!本官乃云州监军使,奉圣命远赴边城督军!招待两位王子乃是国事,你是否要因一己私欲,破坏两国和平盟约?!届时战乱四起,边城生灵涂炭,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 沈逸不语。 他知道容山隐的话句句属实。 从这两个王子一进军营,他们就想方设法挑衅大嵩军士,逼迫他们动手。 大夏有备而来,兵强马壮,他们连附近州府能不能增派援军都不知道,硬碰硬,要是导致云州失守,恐怕会步叛将韩林峰的后尘。 到时候,他们会成为千古罪人。 沈逸强忍住怒火,朝巴苏一拱手:“方才本将军不过是同王子切磋,出手太急,险些伤到王子,还望你不要见怪。” 巴苏冷笑一声:“怎会见怪,两军切磋,再正常不过。单朗可汗还等着大嵩国的公主嫁入王宫,没等到公主,我们不会回去的。还望你们的信报能够快些送到都城,在这个月底便将公主嫁过来。” 也就是说,巴苏他们会趁此机会留在云州城外,直到新的公主前来西域和亲。 容山隐微微皱眉,敷衍了几句,便回大营里写信。他要告诉少帝,他的胞姐保宁公主死了,他必须忍住悲痛,不能功亏一篑,还要从宗室里挑选新的公主送往那个狼窟。 容山隐叹气。 他也知道,这一切对于一个不及弱冠年纪的少年郎来说,太残忍了。 可是,这就是他们的命啊。这世上,谁不是身不由己呢。 容山隐提笔写信的时候,想到方才的事。 他在妹妹面前扮演一个十恶不赦的奸臣,似乎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他已经不在乎温月会如何想了。 - 夜里,温月本想回自己的小帐篷,可不远处的丹徒一直有意无意骑马路过,死死盯着她,那眼神,仿佛看到了一只好欺负的猎物。 她不喜欢夏人那种侵略性十足的眼神,想起容山隐的吩咐,心烦意乱地收拾了几件衣物,绕到兄长的帐篷里。 容山隐一整晚都在处理公务,换洗了绫布中衣后,他仅披了一件薄薄外袍便坐到了小案前。 夜里没怎么吃东西,有时饿了,他会顺手摸来一块掰碎了的干硬胡饼,佐茶吃下。 门帘冷不防被人掀起,夜风灌入,吹得郎君眼睫轻颤。 有人来了? 容山隐咬饼的动作,忽然顿住。 温月抱着包袱一进门,就看到这样一幅温馨又诡异的画面。 她那清冷禁欲的兄长,身穿雪色中衣,披翠竹绿纹长袍,宽大的袖子逶迤捶地,像一叠清雅的披帛。肤若凝脂,肌光胜雪,仅仅用一根玉簪松松挽着的乌发,如瀑布倾斜双肩,风致楚楚。 看到温月的一瞬间,他像是怔住了,捏饼的长指放下,腮帮子微鼓,还有一口吃食不曾咽下。 容山隐在温月面前,一贯是矜持端方的君子,何时有过这么随意的、私人的、恣意的一面。 温月的嘴角上翘,她觉得眼前的哥哥,有点可爱? 容山隐垂下眼睫,他即便有些无措,动作还是井然有序。收拾胡饼碟子与茶壶,取帕子擦手,端茶水漱口,一应事忙活妥当,男人又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全无方才鲜活的人气儿。 “你怎么来了?” 温月:“不是哥哥说,今夜起,为了防止夏人王子怀疑,你我同住一帐吗?” 容山隐记起这件事,那是情急之下,临时想出的计策。 容山隐想到丹徒盯着温月的那种虎视眈眈的眼神,没有再说别的话。 他从箱笼里取出一面宽大的床单,用绳索挂在帐篷里,把此地一分为二。 温月的床榻重新搬回了帐篷里,她睡床上,容山隐睡一侧垫了兽皮的沙地。 温月今日练武困倦了,没多时就躺下睡了,容山隐仍旧端坐着写文章。 迷迷糊糊间,温月抬眼便看到了容山隐被烛光拉得老长的身影,挺直的肩背,端庄的侧颜,不知为何,她一看到容山隐,心里就会感到安定。 温月安心睡着了。 另一侧,容山隐目不斜视,专注地盯着手下文书,笔墨不停。 虽是在处理公务,但其实他一心二用,也在留意温月的动静。小姑娘像是不肯早睡,床榻上翻来覆去老半天,滚两圈,似乎想起他还在屋内,又顿住了动作,好半晌才继续烙饼似地动弹,周而复始。 容山隐唇角轻翘。 直到他听到温月渐渐变得平缓的呼吸,他确定妹妹已经入睡,终于放下了心。 帐篷外,天降破晓,漠地与山的连接处,泛起乳白色的雾霭。 已经四更了,容山隐吹熄了烛灯。 刚想睡下,又记起温月住在他的帐篷里。 容山隐迟疑一会儿,还是起身,轻轻撩帘,往一侧的床榻走去。 果然,温月有踢被子的习惯,眼下被子大敞开,睡得四仰八叉。 容山隐低眉,没有多看。他谨慎小心地拉起薄被,把温月的手脚都藏到里头。白皙指骨拉住被子,盖到小姑娘光洁的下巴处,轻轻按了按,确认不会漏风以后,容山隐如释重负,回到自己的床位上,安稳入睡。 …… 可是,容山隐睡到一半,忽觉胸口滚烫,他皱眉,不适地睁开眼。 入目第一眼,竟看到自家妹妹从床榻上,千里迢迢滚下来,落到他的怀中。 小姑娘双目紧闭,还在沉睡,脸颊红扑扑的,泛起一团潮红。 她独自睡得香甜,手脚死死扒拉住他的衣袖不放。 而洁身自好的兄长,衣襟已经被放浪形骸的小娘子扯开,露出一大片雪白的、块垒分明的腹肌…… “阿月。”容山隐强撑起臂骨,往后退让,他头痛欲裂。 第29章 决裂 容山隐的衣襟被一双纤细的手紧紧攥住。 他低头去看,温月的指甲剪得很短,泛起粉色的光泽。他意识到,这是为了拿刀自保,不能留长。 妹妹的手指上满是厚厚的茧子,指头的纹路几乎都要被磨平。容山隐恍惚间想到以前审讯一些武艺高强的凶犯,他们用手指戳印泥画押的时候,很多是没有指纹的。 那些细腻的纹理,都被常年舞枪弄棒磨平了。 从温月的指腹就能看出,她其实吃了好多苦。 不知为何,容山隐没有再动,他任由她抓着。 十八堂是温月的家,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 温月帮寨众们抹过黄泥砌墙,搭过瓦当,小小年纪,猴儿似的乱跑,笑声清脆,传遍山野。 容山隐原以为,舍下她以后,温月会在十八堂过得很快乐,也很安全。 但他害了她。 谢献为了找他,才会对十八堂出手。 容山隐离开温月,除了不想让她惹上是非,也有浓浓的愧疚。 他凝望怀里的小姑娘,她不知梦到了什么,眉头紧皱,唇瓣微抿,瑟瑟发抖。 容山隐低声呢喃了一句:“小月,对不起。” 说完,他轻轻挣开她的手,把睡铺让给了温月。 容山隐披衣出帐篷,去了沈逸那里。他和沈逸说了一些关于王子们到访的目的,以及更为详尽的计划,他们要按兵不动,顺道提醒边城诸州,提防夏人声东击西,忽然发难。 他满心都是军务,没有再提过小月亮。 - 温月昨晚做了一个梦。 梦里,十八堂的梧桐树开花了,满院飘香。 温月皮实,她喜欢爬上树,睡在枝桠间。 这天她睡得很香,忽然听到树下传来动静,熟悉的青色衣袍,衣布洗了很多遍,早就泛旧,但很干净,有皂角的香味,那是她兄长容山隐的衣。 容山隐来了,温月做贼心虚,不敢下去。 哥哥害怕她从树上掉下来,每次看她爬树都会严厉苛责。 她不想挨骂。 温月战战兢兢,又看到几个寨子里和容山隐不对付的孩子堵住了他。 温月以为他们要背着自己,欺负容山隐。 她揎拳捋袖,正欲跳下去揍人一顿,却听到其中一个王家的孩子,结结巴巴问:“你总是跟着阿月,你会一辈子对她好吗?” 王家的孩子比温月大四五岁,从小就喜欢模样漂亮、好似小仙女的温月,虽然算不上什么男女间真正的爱慕之心,但如果是长大娶媳妇儿,他想,他和温月也算青梅竹马,很合适啊。 只是温月天天跟着容山隐,他压根儿就和小月妹妹说不上话。 容山隐平时很少回答这些孩子们的话,这一次他倒是诚实点点头:“会。” 几个大孩子对望一眼,以为容山隐以后也想娶温月,有劲敌在前,容山隐还是堂主义子,他们肯定争不过容山隐了,一个个面色惨白如纸,心如死灰。 “你也想娶小月啊?”他们最仰慕身为堂主的温青,自然是想要日后和温月成婚,继承十八堂的家业。 然而,容山隐听到这句话倒是一愣。 他沉吟了一会儿,说:“我不会娶妻,但我会一辈子留在小月身边。” 听到这句话,温月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心里甜津津的。 她也希望容山隐能永远陪着她。 等一群大孩子失魂落魄离开。 身姿清隽的少年郎,背对着满树盛开桐花的梧桐树,低语:“小月,下来。” 声线冰冷如霜雪。 温月没想到自己还是被兄长发现了,羞赧地摸了摸鼻尖。 她想起身,但盘坐太久,腿都酸麻了。 小女孩噙着眼泪,委委屈屈:“我腿酸,下不来。” 小郎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转身,朝她伸出手。袖笼顺着坚实的臂膀滑落,堆叠肩侧,容山隐的指骨修长,琳琅如玉。 “我抱你下来。” “好。” …… 温月睡醒,怅然若失。 容山隐说了谎话,他明明已经走了啊。 - 云州边境以外,全是黄沙大漠,偶有零星绿洲,草场资源匮乏,偏偏草地又是牛羊赖以生存的资源。 听闻大嵩国地理位置优越,四季如春,雨水充沛。一年四季分明,不会像大夏国一样,要么寒冬,要么酷暑。 丹徒平时都是吃干酪与牛乳,肉食基本都是马、牛、羊,偶尔会吃一些野兔、野鹿,若是吐蕃小国上贡瓜果,还能吃几口新鲜的,若是没有,便只能吃晒干的果干。 大嵩国的一切,对于草原民族来说,都是宝贵的财富。也正因如此,他们的单朗可汗才停不下征战的脚步。早晚有一日,大嵩的财宝和美人都是他的! 丹徒回到营帐里,喊来他带的几个新罗婢、昆奴、吐蕃美人跳舞助酒兴,一时间丝竹管弦齐奏,珠歌翠舞,热闹非凡。 丹徒却看得一脸烦闷,痛饮一口酒后,砸碎了酒樽。 侍妾美人们停下歌舞,跪倒在地,她们面面相觑,肩膀瑟瑟发抖。 众人明白,丹徒看着嬉皮笑脸,实则是个没心肝的狠角色,前一天还夸舞姬舞姿妖娆,第二天便能提溜对方纤细的臂骨,丢去喂狼。 侍妾心生一计,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快去请阿琴过来。” 阿琴是这两年跟着丹徒最久的美人,她姿容妖媚,很得受宠。而且她很聪慧,性格和善,从来不拈酸吃醋,也不和其他美人大打出手。丹徒王子留她在身边很顺心,渐渐习惯她的存在,就连行军之途也将她带上。 没一会儿,身穿宝莲团花纹窄袖锦袍、耳带花丝银蝶耳环的美人阿琴步入营帐,她生得黑发黑瞳,看着有点像大嵩人,但她自称是靠近西域边城的小国王姬,西域美人本就有黑眸乌发,倒也没什么稀奇。 唯有阿琴自己,以及丹徒知道,她是被夏人侵占的七州里的遗民,丹徒看上她的月貌花容,又怕大哥巴苏会杀害汉人,因此为她捏造了身份,养在身边。 阿琴斟了一杯酒,递到丹徒唇边,笑问:“王子为何要对我的姐妹发火?” 丹徒听她柔声细语,想起对阿琴的宠爱,没有迁怒于她。 喝了一口酒,丹徒道:“云州军营里,有一个小美人,我很喜欢。只不过她是大嵩文官的妻子,她的丈夫把她藏得很深……” 丹徒见过妩媚的美人,娇软的美人,偏偏没见过温月那等英气十足的女子。惊鸿一瞥,夜里念念不忘。 他实在心痒,等不到大哥攻下大嵩那一日,现在就想一亲芳泽。阿琴曾经略施小计,帮他拿下部曲的妻子,因此这种阴暗的小心思,他敢和她私下里探讨。 阿琴笑道:“我当是什么事呢,这还不简单?” 丹徒挑眉:“你有法子?” “当然,二王子忘记了吗?我本就是汉女,由我来亲近同胞,再简单不过了。” “可是,大哥让我近期不要惹事,若乱了他全盘计划,恐怕我的人头不保。”丹徒再有色心,也还是惜命。 阿琴捏了一颗葡萄干塞入口中,她勾唇,道:“放心吧,大嵩的妇人最是看重贞洁,她与你有首尾以后,必定不敢告诉夫婿。若是告知容监军,她恐怕就会得到一个休弃的下场。凭着这个,那女子也会守口如瓶,甚至为了请我等保密,还会同意多和二王子往来几次。” 丹徒拍膝大笑:“妙极!阿琴,你果真是我的智囊团!” - 这几日,容山隐有命令,不允许温月走太远,或是离开军营。 她还是很听兄长的话,顶多牵着她的小马芝麻在附近草场走走。 由于夏人的军营和他们的大营相连,即便温月再躲避,也会时不时看到那些身材魁梧的游牧军士。 他们从来不训练,偶尔会成群结队骑着骏马出游,一般出去三两天,带回来几车物资,还有一些吐蕃部族的头颅。鲜血淋漓,流淌一地,应该是他们在大漠里打劫的小国商队。为了不让这些游牧商人回部落里通风报信,引来更大的麻烦,一般大夏的军士出手,都是全队歼灭,一个活口不留。 这是真正使用屠戮手段生存的残忍民族。 一日,温月看到二王子丹徒执着马鞭,狠狠抽打一名柔弱无力的女子,她嘴里喊着各式各样的话,有大夏语、吐蕃语,最后,她抬起鲜血淋漓的眼眸,看到了温月,她热泪盈眶,高喊:“求求这位小娘子,救我一命!” 这是地地道道的大嵩官话,被施暴的女子……是汉女?! 温月的脑子嗡的一声。 她想出手相救,但是想到兄长的叮嘱,也明白王子们这次来军营的目的。他们要的就是激怒大嵩人,发起战争,他们知道云州军的兵力不足以应对夏人大军,一旦发生冲突,温月会连累整个军队。 她强忍住喷涌而出的怒火,转过头,不再听那一阵阵惨烈的哀嚎。 丹徒见她无动于衷,冷哼一声,继续抽打。 下手越来越重。 直到女人的声音逐渐变弱,仿佛只有进的气儿,没有出的气儿,她要死了。 丹徒拎起她,骑马狂奔,朝远处的戈壁奔去。 再回来的时候,丹徒独自一人,那个伤痕累累的汉女,被他抛到沙漠里了。 温月算好他骑马的脚程,大致猜出丹徒去的方向。 她思考一会儿,还是在腰间别上弯刀,骑马冲入黄沙漫天的大漠之中。 不能让他这么欺负汉人……温月得救下那个女人。 - 在大漠中行走,马蹄踩踏得再深,不出半个时辰,风沙就会把蹄印遮盖,一点痕迹都不留。 幸好丹徒骑马出营没多久,足够温月找到那个鲜血淋漓的女人。 她看到远处趴着一个瘦弱的身影,浑身都是干涸的血迹,沙子粘上她的头发,衣衫褴褛不堪。 温月下意识解开身上的外袍,盖在她的肩上。 温月拍了拍昏迷女子的脸蛋,问:“还清醒吗?” 没一会儿,虚弱的女子颤巍巍睁开眼,她唇瓣干涸,用大夏话对温月道谢:“谢谢姑娘救我一命。” “你叫什么名字?你怎么会到大夏人的军营里?你是七州遗民?” “我叫阿琴,丹徒二王子看上我的美貌,逼我委身于他。这次行军,也是他带上我的。大王子巴苏厌恶汉人,得知我是汉女后,命丹徒二王子处置我,因为这个,我才会挨打……” “别担心,我带你回去。” “多谢。” 温月搀起阿琴,下意识瞥了一眼她的膝骨。阿琴的双手被绳索捆缚,腿骨却完好无损,没有被拖拽过的痕迹,如果丹徒真的有心杀她抛尸,又怎会善待她,将她驮上马背? 太古怪了。 温月提出疑问:“你好像并没有被丹徒欺辱。若是他真要杀你,用绳索绑住你双手,骑马拖拽你,那你的裤管膝盖又怎会一点破损的痕迹都没有?就连脚背也没有被砂砾划开伤痕的迹象。” 阿琴没想到温月这么敏锐。 她愣了一下,笑说:“你真是聪明啊。可是,你已经落入圈套了,又能怎样呢?我知你嗅到肉桂等西域香会起疹症,早在衣布里藏了粉尘,你触碰到我了,也嗅到我身上的粉末,应该很快就会有反应了吧?” 温月闻言,大惊失色。 她后退一步,企图和阿琴拉开距离。 可口鼻闷住的窒息感接踵而至,温月像是被浸泡到水中,浑身没了力气,腿骨一软,双膝跪地。 她咬牙,忍着最后一点力气,狠狠踢了一脚小马芝麻。 良驹受惊,猛地喷了一下鼻子,随后四蹄撒开,逃回云州军营。 风沙袭来,遮住温月逐渐变得模糊的视线。 在温月倒下之前,她看到不远处骑马行来的人。 对方一身兽皮衣裤,骑着高头大马,手执马鞭,那双贪婪的金眸死死盯着温月不放,扬唇冷笑。 丹徒朝温月伸出手,揪住她编好的发辫,逼她仰头看自己。 “小美人,你终于落到我手里了。” 温月的头皮刺痛,咬紧牙关,没有服软。 - 容山隐今日随着护送保宁公主灵柩的军队,一同回了一趟城中。 白管事知道主子回来,特地带着大箱小箱来找主子。 不需要照看主子的这段时间,对于白管事来说,清闲是清闲了,可实在闷得慌。 心里记挂容山隐和温月,出门遛弯都是买些小姑娘爱吃的甜瓜、椰枣,肉脯果干,恰好让容山隐带到军营里给温月。 容山隐接过包袱,想到嘴馋甜食却不想给他们添麻烦的妹妹,唇角微微上扬。 回去的旅途,许是归心似箭,容山隐不住扬起马鞭,催促脚程。 等他带着礼物回到大营,却见周校尉焦急地牵着芝麻,冲过来。马蹄扬起一阵黄沙,很呛口鼻。 “容监军,不好了!阿月姑娘失踪半天了!” 容山隐:“什么?!她能去哪里?” “不知道啊!哪里都找遍了,还不带马,总不能步行进入沙漠,还迷了路吧?” 容山隐心计流转,想到了一个令人脊骨生寒的可能。 “给沈将军传话,让他派出斥候队伍,寻找阿月姑娘。” 他的唇色泛白,疾步跑向芝麻,蹬鞍上马,冲向前方的敌军大营。 是丹徒干的吗? 倘若真如他猜测的那样,温月出了事,他该怎么办? 不顾天下苍生,不顾这么多年的蛰伏部署,因他一念私心,让诸州百姓再次陷入战乱,生灵涂炭吗? 可是,容山隐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只是一个疼爱妹妹的兄长。 他的小月亮,不能有事! - 荒漠盆地,月朗星稀。 温月从溺水的窒息感里苏醒,她浑身发痒,喉间似乎含了刀片,疼得厉害。 天已经黑了下来,远处还有篝火,火焰吞噬柴木,发出荜拨声,浓烟滚滚。除了篝火的窸窸窣窣声之外,还有男女野合的、令人面红耳赤的骚动。 温月恼怒地皱起眉头,偏偏她疲乏困倦,动弹不得。 温月感受耳畔呼啸的风声,猜测自己在一片远离军营的空旷草原。 丹徒到底畏惧巴苏,不敢把她带回军营。 她没有吸入太多香粉,这次的哮疾勉强能应付。 温月支起臂骨,勉强起身。可她一动,草丛便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阿琴搡开丹徒,搂住那一层用来遮胸的兽袍,饶有兴致地对温月笑:“你我都是汉人,往后姐妹相称,一同服侍大夏的王子不好吗?” 温月瞥了一眼阿琴,她的胸腔剧烈起伏,每一口经过肺腔的气都喘得那样艰难。 温月声音沙哑地开口:“别拿我和你比,我不会为了苟活,做出这等自甘堕落的事。” 闻言,阿琴的脸色骤变。 她冷笑连连:“是,就你高贵,就你上等。如果你知道我曾经历过什么,或许你就说不出这种话了。” “你可知,七州沦陷,所有遗民被迫变成大夏人的奴隶,我们没有粮食,没有援军,只能眼睁睁看着亲朋好友死于战火,究竟有多无助?” “原本待我和气的叔伯邻里,在天灾人祸面前,一个个转了性子。他们不再顾忌常伦,甚至想对我下手。” “与其在这些畜生手上求生,我何不用自己的身体去攀更高的枝?” “所以我选择‘贿赂’了大夏的军将,我要他们帮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光那些曾经想侵犯我的旧友。” “所以,你不过是没遭遇过我的苦难,才能这么高高在上对我指手画脚。” “错的人,是你!” 阿琴声嘶力竭说完这些话,丹徒虽说懂几句大嵩官话,但也听不太懂这么长篇大论的话。 他只是觉得烦闷,阿琴哭哭啼啼的,十分扫兴。 丹徒推开阿琴,朝温月步步紧逼。 他早就想等温月醒了,这种两方都愉悦的事,自然要清醒时候做才好。 丹徒上前,攥住温月的腕骨。小姑娘的手骨纤细,肌肤娇嫩柔软,果然是想象中的手感。 他另一手触上温月的脖颈,指骨向下,意图扯开她的衣襟。 还没来得及碰上衣领,遭到了温月强烈的抵抗。 温月一拳挥向丹徒,将他的脸打到偏过去,男人的嘴角磕上了牙齿,溢出一道血痕,疼得他龇牙咧嘴。 丹徒吃痛松手,温月趁机溜走。 温月一下子扑到了小腿深的草里。 她的身体太虚弱了,不然凭她的力气,方才一拳就能让丹徒碎掉两颗后槽牙。 温月的步履沉重,明明走在蓊郁的草地里,却像是陷入了泥沼,两腿灌了铅,涉水而行,重得她寸步难移。 女人的暴力抵抗,让丹徒的侵犯欲更加强烈了。 他如同厉鬼,追逐温月,笑着对少女道:“别跑了,你是我的囊中之物。你要是乖乖听话,我会对今晚的事守口如瓶,你还可以当那个容监军的夫人,我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的。” 温月冷笑,继续朝前走。 “你想碰我,除非我死!”她的眼前发黑,脑子混混沌沌,耳畔风声呜咽,心里是她不敢去深想的绝望。 有那么一瞬间,温月累到想要倒下了。 她不由想到了容山隐,为什么每次她遇险,他都不在身边? 在她被灭族的无助时刻,在她不慎中计的悲惨时刻…… 每一次苦难,温月都是孤身一人。 她没有依靠。 而她曾以为,容山隐会是她的依靠。 她的视线渐渐被黑,而就在此时,她的肩膀被一只宽大的手抓住。 温月被拖了回去。 她匍匐于地,丧失了再次爬起来的力气。 直到丹徒的脸靠近,那双金色的眸子如同鹰隼摄住她。他要撕碎她,要毁坏她! 温月忽然想起十八堂被大火吞没的无助。 山雨不来,她孤立无援,眼睁睁看着家园毁于一旦。 她只能靠自己,她只有自己。 温月咬牙,抬腿屈膝,一个飞踢,猛地踢中丹徒小腹。 丹徒惨叫一声。 他不像巴苏一样,是狼窝里打滚杀出的头狼,他软弱无能,那些阴司手段只够欺负女人。 温月抱着必死的决心,耗尽浑身的力气迅速爬起来。她伸手,抽出丹徒别在腰上、用来把玩的宝石匕首。 这一刻,局势逆转了。 丹徒怎么都没想到,弱不禁风的少女才是那个能掌控人生死的猎人。她是高高在上的掠食者,丹徒才是那个会命丧于此的猎物! 温月杀心已起,丹徒逃无可逃。 女孩翻腕,挥舞匕首,迅速抛出刀鞘。在玩刀的瞬间,她另一手已经死死扼住丹徒的脖颈,制止他想要逃跑的心思。 粼粼刀刃,晃动人的眼睛,美丽的少女犹如恶鬼。那一柄象征正义的刀刃,终将狠狠刺下——! “住手!” 千钧一发之际,温月手里的刀刃被打偏,但她杀人的力道不减,刀尖直直刺上丹徒的肩臂,埋入肉里。血液破肤涌出,猩红一片,点点红梅溅射到温月的眼睛里,她有那么一瞬茫然。 随着丹徒一声惨烈的尖叫,温月这时才反应过来,她刺偏了。 有人来了。 丹徒想挣扎离开,可温月的手力大无穷,像是溺水后濒死的人,谁都逃不离那样迅猛的力道。 她依旧勒住他的脖颈。 “放、放过我……”丹徒心里一阵悲凉的畏惧感。 温月没有回答丹徒的恳求。 她眯眸朝前望去。 不远处,有一人骑着骏马奔来,肩背笔直,衣袍猎猎,宽大的袖囊被风吹得膨胀,添了几分飘逸美感。 郎君有着一副得天独厚的秾丽皮囊,漂亮到天地失色,漫天星光落于他身。 他身背箭囊,手执弯弓,弓弦留有余震。 刚射出一发折去箭头的箭镞,专为打落温月的寒刃。 正是她的兄长容山隐。 温月看到哥哥,眼眶含泪,满是委屈。 酸涩与后怕一点点涌出。 可是,过了一会儿,她意识到一件事。她的兄长,好像并不是来救她的,若真的为她打抱不平,为什么打落她的匕首。 那一瞬间,温月的脊骨发麻,浑身发冷,寒意从脚底窜上太阳穴,脑中的嗡鸣声更响。 温月瞠目结舌,问:“哥哥,你是来救阿月的吗?既然是想救我,为什么要打落我的匕首?你可知,他对我做了什么吗?” 容山隐知道,他心知肚明。 可是,若温月真的杀了丹徒,那么巴苏师出有名,大嵩与大夏这一战就不得不打了。 温月以一己之力,让江山社稷陷入烽火战乱,她成了千古罪人,大嵩国没有人会容得下她。 没人在意她经历了什么,遭遇了什么,人心都是凉薄的,他们只是想找个出气筒,想找一个可以让他们口诛笔伐发泄的对象。 一个让山河破碎的妖女,人人得而诛之。 温月这一刀下去,她必死无疑。 容山隐明白,这口恶气,忍下去会非常委屈,他也觉得屈辱。 最想杀丹徒的人,是他啊。 可是,容山隐纵有诸般苦衷,他也不能对外言说。 他忍了这么多年,不能在这个时候功亏一篑。 明明再恶劣的唾骂都熬过来了,为何妹妹一记破碎的眼神,他又心神动摇了? 容山隐坐在马背上,深思了很久。 最终,他强忍住指骨的颤抖,冷漠地开口:“谢相公有令,大夏与我国有和谈盟约维系,只要不动兵戈,王子们便是大嵩国的贵客,不可伤其分毫。” 温月忽然笑了。 谢献,他竟是听谢献的话。 她看着昔日敬爱的兄长,今日面容亦如修罗可怖。 温月极尽讽刺地说:“哦,对,我都要忘记了,哥哥是谢相公的好狗呢。” 她松开了丹徒,一步步往前走。 小姑娘脸上是血,衣袖在搏斗中被扯破了口子,寒冷的风卷入衣袍,比她手持的那一柄匕首还要冷。 她乌发散乱,眉眼浓烈。发辫拆开,一条艳艳如火的红绸系在发尾,随风飘扬。 温月抬眸,与骏马上的男人对视。 “哥哥,即使我是祁月,也不行吗?” 容山隐一怔,像是意识到她要说什么…… “阿月。” 温月漠然开口—— “即使是祁月,我也不能独得你多一点的偏爱吗?” “我真恶心你,容山隐。” “看清楚吧,我是你恨之入骨的妹妹温月,我不是那个你千娇万宠的表妹祁月。” “我们之间,一刀两断了。” 马蹄声渐近,尾随容山隐跟来的,还有温月自家的小马驹芝麻。 温月心里温暖,这一份暖意,竟是一匹牲畜带来的。 容山隐,还及不上温月养的小马驹。 少女迎风吹出口哨,芝麻欢喜奔腾,朝主人撒蹄奔来。 温月强忍住身上的痛楚,踩蹬,动作利落地爬上马鞍。 她趴在马背上,抱住马脖子。 风尘渐大,雾霭渐浓,劫后余生的眼泪落下,温月低头,任由泪水,一串串淹没于厚实的鬃毛里。 温月没有回头,她对容山隐的呼喊置若罔闻。 女孩夹住马腹,催促芝麻朝前狂奔。 她一定要走。 今晚就离开这里,离开云州。 她想回家。 温月鼻腔酸涩,咬唇不语。 可是十八堂被烧毁了,她无家可归。 温月找不到能去的地方了。 第30章 把哥哥还给我 温月一骑绝尘,容山隐没能追上。 郎君垂下眼睫,指骨在袖中紧攥成拳。 夜风萧瑟,卷起容山隐平整的外袍,他的衣冠楚楚,此时看起来就是最大的讽刺。 容山隐回头,望向丹徒,他有上好的忍功,才能克制住眼底的恨意与厌恶。他的凤眸平静无波,像一尊清正自持的古佛。 容山隐:“今日的事,还望二王子对大王子守口如瓶。” 丹徒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 他险些要被温月杀了,容山隐竟然还想他息事宁人?! 丹徒愤愤不平:“即便是容监军的妻子,但她伤我是真,我岂能饶她!” 不得不说,丹徒是真有能恶心人的厚脸皮,他冒犯容山隐名义上的妻子,竟还想讨要一个交待。 若非容山隐顾全大局,他也会当场杀了丹徒。 容山隐笑了下:“若是让巴苏大王子知道,两军对峙的紧要关头,他的弟弟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心只想欺辱女人,你猜,他会怎么对你?” 丹徒不由一抖。 他想起巴苏母亲是受人凌辱而死,要是让大哥知道,他在添乱,那么他很可能会被巴苏废了! 丹徒默不作声。 容山隐知道目的达成,没再和丹徒纠缠。 容山隐拨马回营。 风声灌耳,郎君骑马,越跑越急。 他感到后怕。 幸好温月没有受伤,幸好他及时赶来。 可是,温月和他撕破脸,暴露了身份。 容山隐无法再利用祁月表妹的身世,对她嘘寒问暖了。 他弄丢小月亮了。 - 容山隐骑着马,头顶上是漫天星辰,马蹄下是茫茫沙土。 他仿佛在荒漠里流浪,有那么一瞬间,他想什么都不管,什么都放弃,什么都舍去。 可是月辉洒在他的身上,月亮微弱的光芒,照出了那一道凌乱的马蹄印迹。 是温月策马而去的方向。 容山隐忽然又有点活人的气息。他挽着缰绳,犹豫一会儿,还是沿着那一条路狂奔而去。无论多少次,原来他还是会追随小月亮。 - 温月骑在芝麻身上,她的哮疾发作,呼吸有些困难。她昏昏沉沉靠在马背上,脸颊压着粗粝的马鬃。 芝麻背着她,荡啊荡,摇摇晃晃,让温月想起了小时候的事。十八堂里,有一个秋千,是温青专门为她制的。每次温月都会坐在秋千上,等父亲做完任务回山寨。 温青会给她带很多好吃的,干枣豆沙馒头、雪花糕、蜜饯金桔…… 温月绝不藏私,会用小布袋兜着,屁颠屁颠跑去敲容山隐的房门。 他成日在屋里看书,几乎每天都足不出户。 温月心疼兄长,总给他带吃的。 那时,温月以为容山隐嗜好读书,现在想来,他只是想多学点学问,早早科举出仕为官,摆脱温家。 温月恍然大悟,睁开了眼。 四野茫茫,夜黑风高。 温月冷到发抖。 她终于明白了,她在期盼和容山隐的天长地久,他在想方设法逃离她。 - 容山隐终于追上了温月。 他看着虚弱的小姑娘,心疼不已,下意识要去拉她的手臂。 熟悉的松木味渐近,温月骤然睁开眼睛。她褪去眸底的依恋,满心满眼都是厌恶。 “不想死的话,给我滚开!” 温月那把匕首还扣在掌心,寒光凛冽,她把容山隐当仇人对待。 容山隐沉默一会儿,劝慰:“先养好病再走,你这样,我不放心。” 温月扯了扯嘴角:“容山隐,你假惺惺的模样,真的让我想吐。你不是对我恨之入骨吗?你管我死活?” “阿月,别任性。” “我说几句真心话,便是任性吗?”温月的匕首挥向容山隐,“滚!我不用你管我的死活,就是死在沙漠里,也比留在你身边好。” 容山隐伸出的手僵在原地,进退两难。 温月看他说不出什么辩驳的话,扯起唇角,凉凉一笑。 她凝望眼前朝思暮想的兄长,企图从容山隐的脸上看到幼时哥哥的影子。 可是没有。 容山隐真正长成了那个薄情寡义的郎君,他不是那个会教她描红写字,喂她茶水点心的阿隐哥哥。 温月觉得好寂寞,好孤独,她浑身难受,喉咙好疼。 但是她不能哭,没人会心疼她了。 温月意识迷离,像个孩子一样抽抽噎噎。 “我真的不明白,我的阿隐哥哥究竟去哪里了。” “我好想阿隐哥哥,我想回家了,可是我找不到回家的路……” “明明我没有这么笨的,为什么就是记不得了。” “容山隐,你把我的阿隐哥哥还给我,好不好?” “求求你,好不好?阿月想回家了。” 温月像是被梦魇困住,嘴里发出细碎的几句呓语,陷入昏睡。 容山隐怕她摔下马去,伸手揽住了小姑娘。 他拨开温月脸上被汗水浸湿的乌发,轻轻触碰她脖颈上的红疹。 他有很多话想说,最终还是沉默。容山隐怀抱温月回了军营,上次的药方子还有剩下,他能照顾她的病。 - 大营里,知晓来龙去脉的沈逸来回踱步,他抱臂质问:“都在这个生死关头了,你为什么不告诉小月亮你的计划?” 容山隐苦笑:“沈逸,如果你是我妹妹,知道我选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知道我的苦衷,知道我的委屈,你会不会奋不顾身来救我?” 沈逸想到温月为了给家人报仇,刀山火海都敢闯荡的个性,一下子哑了声音。 容山隐看了一眼幔帐,温月昏昏沉沉喝了药,眼下还在熟睡。 他压低了声音,说:“唯有让她以为,我是十恶不赦的佞臣,她才能如唾弃我的天下人一般,放弃我。才能在我死后,不会难过,不会祭奠,不会怀念。” “我只是想阿月能少吃一点苦。” “所以,沈逸,帮我一回吧。把戏好好演下去,不要让妹妹,知道真相。” 沈逸叹气:“你啊你,我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容山隐起身,取了清凉的药膏,帮温月搽药。 他像是说给沈逸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沈逸,其实我从来没有想过……丢下阿月。” 第31章 与妹妹 容山隐和沈逸要了一壶酒,他从来滴酒不沾,他要时刻保持清醒、克制,唯恐醉意上头懈怠公务,今日竟然破例讨酒喝。 今晚风沙很大,帐篷的布帘被风吹得扑扑作响,沙子漫上了容山隐的鞋袜。 郎君最爱洁,但他视若无睹,继续喝酒。 容山隐想到了很多以前的事,那些深埋于心的记忆,此刻解封,全部倒出来了。 他记起过去的事。 …… 大嵩国弱,早年抵御北境西域外敌,除了当地驻兵,还需江湖门派应援。因此,为了拉拢这些江湖武者,天家有意让世家与之联姻,彼时的谢家,仍是听从君主吩咐的门阀贵族,太上皇热情招待了代表苗疆的鸾门圣女明璃,并将其许给世家公子谢献。 可是,明璃来到温暖如春的京城,她遇到了一个如梅雨季节、令她心脏潮热的男子。 明璃罔顾圣命,与一个身份低微的寒门小官容寒川互生情愫,诞下容山隐。 谢献遭到未婚妻的羞辱,怒不可遏,决定报复这对令他丢失颜面的有情人。 就此,这个尚在襁褓的孩子,出生没多久便由鸾门圣女的亲卫队长温青带离了京城,隐姓埋名,藏于十八堂。 这便是容山隐五岁时,得知的,关于他的身世。 容山隐从小就知道,温青不是生父,而受他的连累,温青这一生注定要躲躲藏藏,惶惶不可终日。 他很愧疚。 - 容山隐五岁那年,温月出生了。 他作为堂主温青的义子,和义父一起守在庭院里,焦急地等待孩子出生。 黄泥砌的土屋里,妇人们来来往往,焦心不已。 随着一声嘹亮的哭声,孩子出生了。 产婆双手是血,跑出屋舍,吞吞吐吐地说:“恭喜老爷,诞下一个千金,就是夫人福薄,瞧着不大好……” 温青脸上的喜色褪去,拔腿狂奔,冲进产房探望妻子。 温母的身体不好,这个孩子是她执意要生下的。 生产的时候,她叮嘱身边的仆妇,无论用多厉害的虎狼之药催产,也要确保孩子平安诞生。她知道自己本就病重,时日无多,但她想给温青留下点什么,孩子便是温母的记挂。 温母由于难产,失血过多,没能撑过那一夜。 温青抱住夫人,人高马大的汉子,哭得像个五六岁的稚童。 容山隐跟着迈入烧了土炕的屋子,他早慧,从小便做事稳重,看到屋里一盆盆血水,没有被吓到,面不改色。 细微的哭声传进他的耳朵。 清秀的小郎君瞥一眼角落里,用襁褓包裹的婴儿。 温青围着夫人伤心,完全没有心思去看这个刚出世的孩子一眼。 孩子被冷落了。 容山隐难得起了恻隐之心,他走过去,探望名义上的妹妹。 产婆清洗过婴儿,她身上不脏。脸颊哭得红彤彤的,皱皱巴巴,眼睛只开了一道小缝隙,很像寨子里养的那一窝雏兔。 那时,天色刚刚擦黑,朦胧的墨蓝色天穹,挂着一弯雾气蒙蒙的月亮。 容山隐给她起名:小月亮。 - 温母没有熬过这一场鬼门关的浩劫,她还是死了。 十八堂专门烧饭的林婆子提议,请个奶娘上山来给小主子喂奶。 许是温月从小失去母亲,极其怕生。奶娘一碰,她就哭闹不止。 奶娘担心贸贸然喂食,会害得小孩呛奶窒息,不敢勉强。 温月饿了一天,众人看着干着急。直到容山隐来了内室,温月觉察到他,止住了哭声。林婆子猜测,温月一生下来,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容山隐,因此和他最亲。 容山隐自己招来一个大麻烦,他被委以重任,用木勺小心喂温月喝奶,虽然小孩喝得磕磕绊绊,但好歹有吞咽的动作。 寨子里的长辈放下心,耳提面命,让容山隐担起身为兄长的重担,好好照顾妹妹。 容山隐自小性冷,不喜旁人亲近。 但有个相依为命的妹妹,似乎感觉也不错。 - 冬雪消融,春风料峭。 十八堂的寨子外有一片潇湘竹林,点缀几枝香味馥郁的桃花,春意蓊郁。 温月两岁的时候,已经会下地走路了。 她的脚底板平,林婆子笑说,这是有力的脚型,武者在江湖里生活,脚下功夫很关键。 说完,她欲言又止,看了容山隐一眼,委婉地问:“大公子怎么不想着跟堂主习武?” 容山隐是个性子极其沉静的小郎君,成日里手不释卷,对习武不感兴趣。而且看上去消瘦孱弱,一副先天不足的病容,如何继承堂主的衣钵? 容山隐道:“我不喜欢习武。” 温家的功夫只传血亲子女,他作为义子被温青收入麾下,已经足够招惹那些寨众们的眼红了,他不想再学温家秘术,占温青的便宜。 温月是义父唯一的女儿,他好好照顾小孩长大,便算报恩。 思索间,炕屋外传来叮叮当当的脚步声。 温青疼爱女儿,怕她长不大,特地去金银铺子打了很多长命锁以及驱鬼的镀金小棒槌。 温月的手腕和脚踝都挂满了镯子,走起路来一歪一扭,响声清脆。 容山隐仍在看书,头也不抬。 他在两年前开了蒙,跟着请上山的先生学习描红大字,已经把基础的字认完,学完《千字文》,如今已经开始学四书五经。 主要是背诵文章,碰到不懂的文意就去山脚下请教学塾里的先生。 对于寨众来说艰深晦涩的书文,却是容山隐的珍宝。 他在书里学到了很多待人处事的道理。 “哥哥。” 小姑娘口齿含糊地喊他。 容山隐放下书籍。 稚气的温月举着一个豆沙甜糕,踮脚往容山隐的脸上蹭。 坐着的小郎君脊背挺直,还是比温月高一些,他光洁的下巴被糕饼的粉尘磨蹭出碎渣,一片狼藉。 林婆子吓了一跳。 容山隐爱洁,肯定要恼火。 谁知小郎君无喜无悲,他平静地低头,一双清冷的凤眼里满是温柔。他故意低头,纵容小妹喂食。 温月手里的甜糕,精准无误递到容山隐唇边。 漂亮的小郎君张嘴咬下一口,腮帮子微鼓。 温月腼腆一笑,磕磕巴巴,问:“哥哥,好吃吗?” “好吃。”容山隐掰开甜糕,把没咬过的、干净的部分递到温月嘴边,“阿月也吃。” “嗯!”温月赖在容山隐怀里,小口小口吃糕。 她没骨头似的黏在兄长身边,容山隐赶不走,只能抱起她,放到膝上,虚虚圈住她,一块儿看书。 书本内容晦涩,对于温月来说就是冗长的天书,但哥哥的胸膛很温暖,书上带有容山隐的批注,墨迹很香。 两三岁的孩子,正是犯困的年纪,没一会儿,她在他怀里歪着睡着了。 容山隐念书声渐渐变小。 他低下眼睫,看到妹妹的嘴角有亮晶晶的口水。拿起帕子,擦了擦,轻轻放她到炕上,盖上被子,动作熟练,像是做过成百上千次。 屋外清凌凌的月色照入挂了帘子的土窗,一地辉煌,满室幽幽。 那时,年幼的容山隐,心中隐隐生出一个念想。 他想守着妹妹长大。 心甘情愿,不仅仅是想要报恩。 第32章 两小无猜 温月四岁的时候,话说得很流利,口齿也很清晰。 温青时常不在家,照顾温月的重担便落到了九岁的容山隐身上。 早上,容山隐会比温月早半个时辰起床,林婆子要为寨众们炊饭,两个堂主的孩子便自己解决吃食。 容山隐不愧是男孩子,七岁开始,身量抽条,渐渐长高,如松如柏。 郎君有了小大人的雏形,凤眼剑眉,五官清俊,生得和江湖莽夫截然不同,像是一株被抛在荒山野岭的珍花,他生来就不属于十八堂。 容山隐钻进厨房,熟练地舀井水,窝在灶膛前生火,煮热水。 他自己拿木盆装了冰冷的井水,洗漱、梳发,一条发带用了两年,翠竹绿色被浆洗成了月白色。 容山隐打理好自己,又端水去找温月。 小孩子正是贪睡的年纪,眼睛被照进屋子的熹光一刺,皱了皱鼻子。 昨天梳得漂亮的两团发辫已经散乱,歪歪扭扭垂在脸侧。 温月不起床,容山隐却不会纵容她睡懒觉。小郎君试过水温,沥干了洗脸巾,轻轻帮闭眼的小孩擦拭。 兄长靠得很近,炙热的呼吸喷在温月的脸上,热腾腾的。她再怎么淘气,也不好让哥哥这么照顾。 于是小女孩闭着眼,骨碌翻起身,小心翼翼挪下地。 “我自己洗。” “好。”容山隐唇角微扬。 洗漱完,温月又驾轻就熟地坐到妆凳上,容山隐会为她梳发,编好看的发辫。铜镜里,温月看到垂眉敛目的兄长,容山隐的手指白皙修长,动作轻盈,像是一只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他起早贪黑地照顾她,一定很辛苦。 温月内疚:“哥哥,你累吗?” 容山隐一怔,摇了摇头:“不累。” “为什么不累?我帮小黑洗碗都觉得好累。” 小黑是温月在山里捡来的狗,山里野猫野狗多,最起初温青不让她养,还是容山隐看妹妹很期待养小狗,拿鱼汤拌饭,把小黑喂熟了,确定它亲人,不会咬伤温月,才说服温青收养了小狗。 温月很喜欢小黑,但仔细一想,就连小黑也是容山隐养的,她只负责玩。 容山隐不知道该怎么和小孩解释这些话。 他父母双亡,孤身一人很寂寞,能照顾温月,其实也是一种心理寄托。 他仿佛还被人需要着。 这个念头,可以让厌世的容山隐再多活一天。 容山隐诚实说话:“没有为什么。” 温月扎好了好看的发揪揪,还让容山隐往她发间别了一对小巧的绒布梨花。 温月转头,乖巧地对容山隐说:“没关系,等到哪天哥哥累了,轮到我来照顾你。” 容山隐心间生出一股暖意,他们互帮互助,相生相缠,仿佛交叠纠葛的藤蔓,一生一世都有因果,不会分离。 这样很好,容山隐渴望有相伴一生的家人。 即便是没有血缘的妹妹也行。 - 温月五岁的时候,在习武和读书里,选择了前者。 容山隐担心她吃不了苦,总是挪来木凳,蹲守庭院里陪着妹妹。 屋檐底下挂起橙黄色的灯,被夜风撞得摇摇晃晃。 容山隐在一旁看书,温月则搬运重石,练习臂力,亦或是扎马步、练小弓。 日积月累,某日,温月能够射中十步之外的野梨。 为了奖励妹妹,容山隐特地去后山用捕鱼陷阱捞了两条鲫鱼,一条炖浓稠的鱼汤,另一条用山里捡来的一箩筐松塔炙烤。松塔燃烧有一股浓郁的草木香,给烤鱼锦上添花增加风味,鱼肉也会变得很清爽。 温月洗了个澡。 因她是个女孩子,容山隐不会帮她沐浴更衣,这些事都是林婆子代劳。然而温月的脾气像个小子,四岁就会自己擦身子,五岁已经能自己坐小盆里洗澡了,压根儿不需要林婆子帮忙。 唯一要劳烦兄长的事,便是让容山隐拿干燥柔软的巾帕,帮她绞干头发。 晚上鱼香四溢,温月练武消耗了体力,饿得饥肠辘辘。她想拿筷子挑鱼吃,容山隐却眼疾手快挪走了鱼汤。 “等一下。” 温月不解地歪头:“我已经洗过手了!” 容山隐:“鲫鱼刺多,我剔了刺,你再吃。” “好。”温月一双杏眼亮晶晶的,很快又扬起了笑容。 温月双手交叠,趴在桌上,一脸专注地盯着容山隐剔鱼刺。 小姑娘眼睛眨巴眨巴,雾气迷离,好似小鹿。她时不时惊呼一声,仿佛容山隐分个鱼肉也是什么顶厉害的事。 容山隐面上不显,耳根却泛红,手里动作更加精细、专注。 他甚至分了一会儿神。 在妹妹眼里,他恐怕是世上最厉害的兄长了。 - 温月六岁的时候,她长高了许多,站起来都到容山隐的腰了。 以前的小袄小裤太短了,全部旧衣服都要更换。男人养孩子难免心粗,不知道每逢春夏秋冬,都要裁剪一身不同厚度的衣。 温青领着一双儿女下山,带他们采买生活上的物资。 这是温月第一次下山,她趴在马车的车窗边上,脑袋被马车的颠簸震得一颤一颤。 温月看什么都新鲜。 温青要找老朋友叙旧,吃两杯酒,江湖儿女养娃很糙,特别是容山隐小小年纪就很稳重。温青对他很放心,直接把温月丢给少年郎照顾,又给了小主子一袋钱。 “阿隐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别光给月丫头买衣裳吃食,你自己也买两套,我看你身上衣裳都洗旧了,别亏待自个儿,不然我对不起大小姐。” 温青不能在外喊圣女明璃的尊号,只能用“大小姐”代称。 “我知道了,多谢义父。” 容山隐已经是十多岁的大孩子了,他很懂人情世故,没有拒绝。 温月的小手牵着兄长,羞怯地藏在容山隐身后,跟着他穿过黄油布棚子底下的茶肆。两侧街道的吃食摊子鳞次栉比,一阵阵饭菜香味钻入鼻腔。坊市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山脚下还设有庙会,许多跑山客会在这里贩卖山货,譬如野生的山参。 温月看到山参的身上系了一根红绳,问他这是什么。 容山隐解释,跑山客认为,人参是山精野怪,不用绳子绑缚会遁地消失。 只是传说,但出自容山隐的口,温月信以为真。 一路上,温月看得目不暇接,最后指着新鲜出笼的豆沙米糕,和兄长说:“哥哥,我想吃甜糕。” “好。”容山隐无异议,他带温月买糕。 两个铜板一块糕,他只买了一块。容山隐知道温月第一次下山,看什么都新鲜,一定不会满足于这一样吃食。 甜糕冒着白花花的热气儿,很烫。容山隐帮她折下装糕的油纸,叮嘱:“慢点吃,烫。” “嗯!哥哥要吃吗?” “不,你吃吧。” 容山隐和温月长得白净漂亮,兄长清秀俊逸,妹妹小巧玲珑,卖糕的阿婆止不住夸:“你们一对娃娃长得真好,爹娘一定也是容貌标致的!” 容山隐微笑示意,没有说话。 倒是温月话多,深以为然点点头:“嗯嗯,我们爹娘的确都很漂亮啊,所以我和哥哥也很好看!” 她稚气的话惹来附近店家善意的笑。 而这一对模样打眼的小孩,自然也落入了街巷边上盯梢的歹人眼中。 如今世道太乱,苗疆不靠近边城,也鲜少有外人入山城,还算安全。可其他州府,全是因西域战乱而四处奔逃的难民,人穷怕了、饿怕了,便什么极端的事情都做出来。流民落草为寇,开始欺压起一些当地的百姓。 温月便是被这群贼匪盯上的肥羊。 他们猜测这对兄妹一定非富即贵,抓住那个小姑娘,不论是卖到大户门庭里,还是辖制来当人质,都是一笔不错的买卖。 他们跟踪温月。 温月还不知危险降临,她一路吃吃喝喝,肚皮吃得滚圆。 进入书铺,容山隐叮嘱温月站在原地别动,他去付个书的钱,马上回来。 可惜,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 等容山隐回来,温月便不见踪迹。 哗啦啦,书本全部落地。 容山隐难以置信地朝前奔去,沿街一户户人询问妹妹的行踪。焦躁不安的情绪涌上心头,小郎君第一次六神无主,血气上涌,脸色煞白。 容山隐的眼眶发烫、生起潮气。他怎么都没想到,他会这么蠢笨,为了几本不值钱的破书,他把他的家人弄丢了。 “阿月!” “阿月?!” 容山隐难以想象没有温月在身边的日子,难以想象自己做任何事都看不到那一双满怀期待的目光。 温月总说自己很依赖哥哥,她又怎知,不是他依赖她,没她活不下去呢? 容山隐犯下弥天大罪,他原谅不了自己。 他多番打听,终于从一个药农老伯的口中,得知了妹妹的下落:“她被两个男人带走了。” 容山隐撩起碍事的宽袍,拔腿奔跑。他跑得太急,心跳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快要噎到嗓子眼。 他跑到想干呕,总算是看到了妹妹的身影。 温月不知中了什么迷药,挂在一个穿着毛袍的男人臂膀上一动不动,奄奄一息。 她脖颈上起了红色的疹子,说话也哑不成调。 小姑娘一抬下颚,似乎看到了容山隐,她眼中生光,猫看见小鱼干似的亮晶晶,朝兄长喊:“哥哥,哥哥,我疼。” 男人们听到了响动,不约而同回过头。 俊俏的小郎君也在。 他们对视一眼,不怀好意地商量:“好事成双,总要抓一对来,才好换个大价钱。” 男人们放下温月,狞笑着,朝容山隐走来。 他们不会放过小郎君,特别是没有习过武,也没有丝毫内力的小郎君。 可是,容山隐分明知道,如今的他手无缚鸡之力,十分弱小。但他的眼眸冷漠,像是完全不畏惧生死。 等两个男人靠近他,容山隐忽然喊出一声:“阿月,趁现在,快跑!” 他自己落网,受苦受难没事,但他的妹妹不能遭罪。 这种感觉十分奇怪,刀割在他身上,容山隐一点也不心疼,尚且都能忍耐。可温月只是摔跤破皮,只是皱着软软的眉,娇娇地和他嚷“疼”,容山隐便会感到难过。 丝毫都不能忍受。 他们之间,是有血浓于水的羁绊的。 温月知道容山隐的算盘,可她一点都不害怕。 她习过武,方才只是、只是嗅到了一点奇怪的香味,她觉得喉咙疼,浑身发痒,所以一下子动弹不得。但现在,这些歹人要伤害她的兄长。 想都不要想。 温月浑身发抖,哆哆嗦嗦,从靴子里摸出一把匕首。 她咬紧牙关,双手紧握刀刃,冲向两个男人。 “谁敢碰我哥哥,我就杀了他!” 温月是温青亲自教养出来的孩子,她骨骼惊奇,自小便有天赋。使刀、学习骑射的能力都比寻常人要强。 刃光泛冷,迅疾如流星,一下刺破夜风,朝两人袭去。 他们显然没想到温月是个练家子,然而小孩子的把戏有什么可在意的? 两个男人正要哈哈大笑,取笑温月的自不量力,哪知小姑娘掠步杀来,速度竟真的快到让他们没时间闪避,手臂一疼,薄刃来势汹汹,竟然破开歹徒的衣袖,狠狠刮去一重血肉。 鲜血淋漓。 一招过后,温月扶着膝骨,气喘吁吁。 她浑身都疼,病症又发作了,没有力气迎战。 没等男人们要抓住温月泄愤时,容山隐飞扑上前,死死抱住他们的腰身。 男人们的行动被一个孩子牵制,顿时恼羞成怒。 无数猛烈的肘击落到少年的脊背,犹如一记记闷棍砸下,肉身被撞出钝钝的疼。 容山隐任他们打,脊骨疼得厉害,牵连起一阵咳嗽,一口腥甜的血溢出牙关。 他们对容山隐拳打脚踢,少年郎默默忍受。唯有如此,他们才不会去欺负温月。 他受点伤没什么。 幸好兄妹俩闹出的动静足够大,很快惊到了来寻自家小孩的温青。 嗯?有人敢动他家的孩子?温青勃然大怒。 两枚锋锐的柳叶从屋檐高处刺来,绿光流转,眨眼间割开了两个男人的脖颈。 血液喷涌,他们捂住脖子,当场倒地。 温青从楼台一跃而下,一左一右抄起两个孩子,踏着石阶山脊,以最快的速度飞身上山。 刚踢开山寨大门,温青就大呼小叫,喊来懂医术的寨众。 容山隐都是一些皮外伤,林婆子帮忙上了药,还给他熬了药汤。 倒是温月,忽然发起疹病,似乎还带有哮疾,幸好山寨里的长老懂一点岐黄之术,配好了药,勉勉强强能够治疗。 长老叹气:“那两个贼人身上定是劫了一批西域来买卖的商队,身上带了边境肉食的辛香料粉,正巧被阿月撞上了,她与这些料粉,脾性不合。” 容山隐上完药,守在床侧等待温月醒来。 闻言,他不由问:“究竟是哪几样不合?” 容山隐犯过一次错,不想再有下次。 长老说不上来,容山隐便自己去嗅温月换下的旧衣,一样样对比。寨子里平时也吃烤肉,八角粉和丁香粉都很常见,唯有一味,容山隐请寨子里常年出门闯荡江湖的长辈来闻,他说是肉桂。 容山隐记在心里,愧疚感散去一些。 药煎好了,很浓的一碗,他闷头喝完。苦涩的味道残留于舌苔,容山隐没有倒水冲淡口中味道。 他面不改色,像是想要借助这一重苦味,惩罚自己。 容山隐明明受了伤,今晚他却没有回房养伤。 他守在妹妹的身边,从林婆子手里端来药,扶起温月,任由她靠在他的怀里。 容山隐温柔地环住小女孩,另一手小心地舀药汤,一点又一点喂她喝下。 偶尔,温月会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是哥哥,她便轻轻呼出一口气,十足依赖地蹭一蹭他的怀。温月喝药喝得很不顺畅,有时候咳了容山隐一身,衣袍上全是染黑的药迹,但他不恼。 容山隐捏帕子,一点点擦拭药汤,继续心平气和喂药。他的脾气好上天,无尽的包容、无尽的宠溺。 终于,温月喝了药,呼吸平缓,睡着了。 凝望小姑娘沐于暖黄烛光下,圆润丰腴的脸颊,容山隐心神一颤。 她那么瘦小,喝口药都皱眉嫌苦,性子娇惯得厉害,却天不怕地不怕,要来保护他。 当时的温月生了病也不肯逃,抽出匕首,像一只无法被驯化的野兽,野蛮地撕咬敌人。她很勇敢、很有胆量,或许不是温月英勇无畏,而是她想救他。 容山隐枯竭了许多年的心池又开始涌出活水,涟漪微漾,久久不息。 那天晚上,容山隐趁温月熟睡,找上温青。 “义父,我想习武。” 他要变得更加厉害,这样一来,至少遇到危险的时候,他能保护阿月,无需妹妹挺身而出。 容山隐想当一个合格的兄长。 第33章 吃醋 温月七岁的时候,人长开了许多。 虽然站起来还没到容山隐的胸口,但好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胖乎乎的小墩子了。肉肉的脸蛋消了肿胀,生出消瘦清晰的轮廓。温青给她裁了几件夏衫,秋香色的半臂襦裙,肩挽霞光红半臂,头发留了好些年,又跟着林婆子吃润发的黑芝麻糊,一头乌发又浓又密。 温月还是不肯学梳发,央着要容山隐帮她梳发髻。 容山隐没有办法拒绝撒娇的女孩儿,只能垂下纤长的眼睫,专心梳发。 容山隐看着铜镜里如柳枝般抽条儿的小姑娘,意识到她已经长大,七岁男女不可同席。 虽然江湖人并不讲究这些繁文缛节,但他读书明理,容山隐到底不是温月的亲哥哥,他不能冒昧唐突她。 因此,容山隐开始疏远温月,他不会再在早上端水帮妹妹洗脸,也不会擅自来她的房间。从前容山隐总会帮温月浆洗衣裳,可如今她有了各式各样花色的小衣,他不方便再碰了。 这一切,落在温月眼里便是……哥哥变了,他不疼她了,他变坏了! 温月心里油煎似的憋闷,她夜里睡不着,去找外堂同龄的小姑娘晚晚支招。 晚晚也有一个哥哥,名叫阿星,年纪比容山隐小一岁,自小习武,皮肤晒得黝黑,日光底下,一层漂亮的蜜色。 正是溽暑,天气炎热。庭院里大多铺了席地而坐的竹席,几个小孩坐着剥枇杷吃,都是熟人,阿星热得脱了上衣,赤着膀子。 温月一来,几个少年郎顿时喜得不知如何是好,阿星也吓得窜进屋里找衣服穿。 晚晚抱住温月的手臂摇晃:“阿月怎么来找我玩了?” 温月抿唇笑:“我来找晚晚问点事情。” 温月也时常和这些孩子往外跑,一起练武、翻墙,满山撵跑山猪和鸡鸭。 不过,绝大多数她都是在内院里,乖巧待着。 大家都知道,内院住的是她的兄长容山隐。 一个外姓的野孩子,甚至和温青没有血缘关系,不过看他是孤儿,这才收养在堂主身边。 不少寨子里的孩子都很眼红容山隐。 一个野种,竟然能得到温月的信赖,还有堂主温青的倚重,他是男丁独苗,往后甚至还可能继承十八堂。 他们渴望得到的一切东西,都会被一个外姓人拿走,谁心里不郁闷呢? 况且,温月越来越漂亮了,从前只是一个肉乎乎的小丫头,如今长开了眉眼,像个寺庙挂的观音画像里的小仙女,窈窕韶秀。 容山隐又只是义子,万一他其实是温青给温月找的童养夫…… 众人想都不敢想,何等的人生赢家啊! 晚晚拉温月进屋里吃果子。 两个女孩儿坐在通风的榻上,大敞开的木窗卷入风,挂起的竹帘子沙沙作响,连带着吹动屋隅角落里摆的野果艾草熏香,甜丝丝的。 温月悄悄和小伙伴说:“我觉得我兄长好像讨厌我了。” 晚晚吃了一惊:“怎么会呢?他又没认识别人,也从来没有对其他小娘子热情,又怎会不喜欢你?嗯……具体说说,他哪里待你不好了?” 几个少年人都耳力敏锐,一听到温月抱怨容山隐,立马悄悄蹲到了窗台底下,挨挤成一排。 温月托腮,想了一会儿,说:“他早上不来我房里喊我起床,也不帮我洗衣裳了。” 晚晚琢磨半天,开口:“是不是他觉得累了?毕竟这些事,容山隐做了很多年吧?” 温月一怔,倒有点不好意思了。她摸了摸鼻尖子,心里暗暗想,原来是她让兄长感到劳累了吗? 那她确实应该克制一点,她要更独立一些,不让兄长烦她! 温月开始和晚晚他们玩在一块儿,晚饭都没回内院吃。 …… 容山隐今晚特地炖了豆腐胖头鱼,这是妹妹爱吃的菜。 但他在屋里等了小半个时辰,鱼汤凉了,他又倒回锅里,用燃着炭火的草木灰温着锅底。 温月迟迟没有回来。 容山隐放下手里捏的书卷,出门去找。 不远处的外堂,他听到一阵温月欢快的笑声。 晚晚的兄长阿星,给温月编织了一个兰草蝈蝈,很可爱,温月捧到掌心,爱不释手。 月华如练,映入温月的杏眸,波光莹润。 她有了新朋友,她和其他人玩得很开心。 容山隐心里莫名有点惆怅。 他也没有吃晚饭,拿了笔墨纸砚,来庭院里写文章,他过两年要尝试科考,他要上京城读书,要为父母亲报仇,他有详尽的计划,一个必须和温月分开的计划。 在实施那个计划之前,他还想和温月好好生活两年。 可是,妹妹忽然不喜欢他了。 或许是他的性子闷,不会说笑话,也不会编草虫,他讨不了她的欢心。 容山隐肩背挺直,笔尖蘸墨,下笔写字。 他没有再想温月的事。 …… 温月回内院的时候,容山隐在写字。 墨香钻入鼻腔,很好闻。 温月凑过去,看到了熟悉的字眼,是“月”。 温月欢喜地问:“哥哥在写我的名字吗?” 容山隐一怔,低头看宣纸。嗯?他竟无意识落笔,写了和温月有关的字眼。 少年郎很重颜面,十几岁的容山隐也不例外,他怕被温月知道,他一晚上都心不在焉,记挂着温月。因此,他摇摇头,说:“不是。” “可你在纸上写了‘月’字!我学过这个,哥哥教我的。” 温月一副抓到容山隐把柄的狡黠笑容。快说你在思念我呀,笨蛋阿兄! 哪知,容山隐皱眉,收了纸笔,胡编乱造出一个理由:“我在写我的远房表妹祁月……我还有一门远亲在世,在你两三岁的时候,我曾去她家拜访过。” “是吗?”温月有点丧气,她又记不得两三岁发生的事情。 她莫名心里酸酸的,连小嘴都忍不住撅起。原来容山隐还有其他妹妹,她不是唯一的妹妹……但她没有说出口,温月想,容山隐一定很讨厌拈酸吃醋的小娘子,没有人会喜欢无理取闹的小孩子。 温月打算去洗个澡,再回房入睡。 她手里还拎着那一只草蝈蝈。 容山隐忽然喊住了她:“阿月。” “嗯?”温月回头,不解地望向兄长,“哥哥,怎么了?” “你今天下午,在外堂都做了什么?” 温月想了想,说:“晚晚的哥哥阿星给我编了草蝈蝈。” 她举起手里的小玩意儿,笑得见眉不见眼。 “就是这个。” 容山隐点点头:“嗯。” “还有给我用柳叶唱了小曲儿!” “小曲儿?” “对呀!”温月唇角微扬,“很有趣!” 容山隐落寞,垂下眼睫,没有再问了。 他不会编草蟋蟀,不会用叶片吹小曲儿。 和他待在一起一定很无趣。 温月负手,踮脚踢了踢石阶,“但我其实还是更喜欢和哥哥待在一块儿。” 容山隐怔忪,迟疑地问:“和我?” “嗯!因为我最喜欢阿隐哥哥!”温月羞赧地笑。 容山隐原本荒芜的心原,因温月这句话,枯木逢春,万物滋生。 他什么都不会,可温月不嫌他,她说她最喜欢阿隐哥哥。 容山隐微笑:“明日,我下山给学塾先生看文章的时候,顺道给你买一碗镇子上的蜜豆冰酪吧。” “好!”温月今日的愁闷,因容山隐的偏爱,一下子烟消云散。 哥哥没有讨厌她,哥哥一如既往疼爱她! 第34章 丧失拥月的资格 温月八岁的时候,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换下行动不便的衫裙,专门买了两身窄袖锦袍,央着容山隐把她的乌发拢成高挑的马尾,这样打架方便。 明明是韶秀娇艳的少女,却扮作清俊儿郎,任谁看了都会说温月暴殄天物,浪费这张柳夭桃艳的脸了。 温月比以前更皮,容山隐教她画画、写字,她静不下心。容山隐一转头念书,她望着庭院里高大的背影,趴在小臂上就呼呼大睡。 等细微的鼾声响起,容山隐回头,知温月倦极,也不去打扰。 庭院里挂着两只花灯,是温月下山的时候,从镇上给容山隐带的。竹灯上的薄纸遭受风吹雨打,早就湿软破损,里边的蜡烛也燃尽了。 好几个晚上,容山隐摘下花灯,捧在怀里,用新的彩纸与浆糊,一点点帮它修复骨架,蜡烛也换了新的,能燃很久。 如今,花灯被颤动的烛火照出一片朦胧的流光,倾泻温月的眉眼间,金芒映出她额角毛茸茸的碎发。恍惚间,容山隐想到金乌西坠,夕阳覆没温月双肩,她站在庭院里带着刚猎来的战利品对他笑,那时金光涌动,她的身影也是这样绒绒的,仿佛镀了一层金箔。 容山隐没再打扰温月睡觉,他去了一趟温青的屋舍。 温青看到容山隐来,想起前些日子的事,叹了一口气:“小主子做好决定了?” 容山隐颔首:“谢献杀我父母,这个仇,我总得报的。不报家仇,枉为人子。” “那阿月……”温青已经不敢想象女儿知道兄长离开会有多难过了。 “此行凶险,谢氏一族又势大,于庙堂中只手遮天。我没有完全把握能全身而退,且试试罢了。既如此,我希望阿月不要涉足这件事。” “阿月不听劝啊。”如果容山隐要走,温青几乎能想象到,温月也会连夜收拾行囊,跟着兄长一块儿去遥远的京城。 女儿胆子很大,天不怕地不怕。 容山隐心意已决,他垂下浓长眼睫,思索了很久,说:“我会有办法舍下她。” 而且是一个一劳永逸、不再让温月有机会纠缠他的好法子。 - 温月九岁的时候,兄长对她的态度古怪,既亲又疏。 他会教她做许多事,其中包括做饭、梳发、挑选衣饰环佩,偶尔温月懒倦,她满炕打滚都没用,容山隐不为所动,心意已决。 有时候,温月觉得兄长太严苛了,她一边吃容山隐煮的奶羹,一边抱怨:“哥哥又不会离开我,何必总要我梳发。我看不到后脑勺,举着手好酸。” 容山隐不得不夸赞一句温月的敏锐。 手里的汤勺扑通一声砸在甜碗里,他不动声色捡出来,递于井水里冲洗。 “还是要学,不能事事都倚仗兄长。” 不过很明显,温月从来没有想过容山隐会有离开她的一日,因此她只是开一开玩笑,并没有上心。 温月到底还是一个乖巧的妹妹。她对兄长的抱怨不过寥寥几句,容山隐要教,她还是很乖巧地学。 今天温月会打辫子了,明天温月会梳双髻了。 她学会了青绿色不能搭配艳红,学会了熬汤要最后放盐。 她学会了好多好多,每次学会一样,娇俏的小姑娘就靠到清隽的兄长面前,一双杏眼溜圆,眨巴眨巴,翘睫忽闪,特地来邀功请赏。 容山隐本来应该收回所有散出去的温柔,可是在温月怯生生的、讨夸奖的期盼眼神里,他又忍不住违背本心,纵容她再娇气那么一会儿。 容山隐抬手,修长的指骨轻轻触摸小姑娘的发丝,他眼眸微弯,语气温柔,他夸她好乖。 温月扬起笑脸,心里比吃了崖蜜还甜。 她一如儿时那样,扑入容山隐的怀抱里。纤细的双手环住容山隐的腰身,她埋在兄长温暖的怀里,嗅他身上独有的松木清香。淡淡的、雅雅的,钻入鼻腔,安心到令人昏昏欲睡。 她一心依恋容山隐,看不到少年郎低下头时,深藏凤眸中的一丝苦涩。 容山隐很难过。 温月懵懂不知,温月在盼着他们能一辈子相守,不离不弃。 可是她不知的是,她每多学一项技能,容山隐的眉眼便黯淡下去一寸。 他明明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可真的一日日训练雏鸟生存的技巧,一日日逼雏鸟远离自己一寸,心里的不舍与难过便浪潮一般排山倒海涌来。 容山隐感到心痛,是生理上、基于肉体的疼痛。 原来,他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淡然。 他看不开。 容山隐决定离开的这一日,其实是温月的生辰。 温月很少庆生,她天真明媚,也很爱笑,看起来没心没肺,从来不会难过。但她知道,她生的那日,是母亲的死期。 温青看到她会想起亡妻,会难过。 她也会自责。 所以温月从来不提,即便她看到晚晚生辰那日,她的母亲给晚晚炖黄豆猪蹄吃,还给她买枣泥甜糕。她的兄长阿星也会给她准备礼物,一家子其乐融融,喜气洋洋,温月发自内心地羡慕。 秋高气爽的清晨,青黛山峦间染了一蓬又一蓬的枫红。 温月今日没有下山,她坐在廊庑底下擦刀。 山里湿气重,每日寒浸浸的,让她常年蹲身扎马步的腿骨有点疼。 温月像是被困在山里,只能呆呆地盯着晶莹剔透的雨帘,盘腿坐着出神。 过了一会儿,炖肉的香味钻进她的鼻腔。温月耸了耸鼻尖,好奇地四下打量,看到一抹雪缎的袍摆。 温月眼睛一亮,趿着鞋,踏进雨水跑到灶房。 “哥哥,你在炖鸡汤吗?” 温月探头探脑,小心翼翼钻进厨房,看到了烟雾缭绕的颀长身影。 容山隐抬手,拨开烟气,一双淡漠的凤眼睇来,“我在炖草菇鸡汤,今晚吃面。” 最近一年,容山隐为了锻炼温月独立,很少亲手揉面擀面切面条。 温月知道,每年生辰,她都能吃上容山隐的面,今年也不例外。 她喜不自胜,又如同小时候一样讨要容山隐的拥抱。没等她靠近,一根指头已然抵上她的眉心,指腹触感冰凉,冻住了她所有的热忱。 “过来,吃板栗。” 温月乖乖巧巧点头。 兄妹俩围在灶膛前,黄澄澄的火光在赛雪的白皙面孔上跳跃。 容山隐取铁钳子夹出几颗板栗,敲开外壳,白气儿便滋溜冒了出去。 容山隐不许温月用手去拿板栗,非要等果肉不烫了,才小心剥开,撕扯杂皮,递给她。 “尝尝?” 温月咬了一口,又香又甜,她欢喜地眯起眼睛,眼眸里满满是不加掩饰的喜悦。 她对容山隐从无防备之心。可兄长步步为营,一心骗她。 愧怍感令容山隐更觉不安,他几次想开口,几次又止住。 再拖延一会儿,温月很开心,不要毁坏她的美梦。 容山隐不免想到初次看到温月的景象。 她刚刚出生,那样瘦小的一只,仿佛两只手摊开的尺寸就能捧住。 容山隐第一眼看到她,想的是,小月亮能不能养活。 但她福大命大,在容山隐的照顾下,一天天长大。原来,温月也变成大姑娘了,会使刀枪,会哭会笑,乖巧明媚的姑娘。 容山隐很欣慰。 温月不懂兄长在部署、密谋什么,她只知道今日的平和难能可贵。 容山隐手握笊篱,捞了好大碗面条,放上蒜末葱花,鸡汤油星子特地拂去,汤汁明澈,味道很香。 温月拿来筷子,小口咬面条。 是容山隐手擀的面,口感劲道,长度适中,两条就能装满一嘴。 温月吃得高兴,又笑弯了眼眸。 “好吃吗?”容山隐问。 “好吃。”温月抿唇一笑,唇瓣染了鸡汤,烛光下莹莹发亮,“哥哥对我真好。” 容山隐怔忪,含糊应了一声,没接这句话。 夜幕降临,山寨里回来了不少江湖上接单的寨众,万家灯火燃起,像是一条辉煌的烛龙,从苍郁的山脚密林,一路燃上山腰。 雨下大了,一路泥泞。 容山隐不知该如何和温月道别,他留下了家书。 少年郎撑起一把竹骨伞,缓慢地朝山下走去。雨水把山石冲刷得发亮,地皮铺陈青苔,行路很滑。容山隐本来不该今天走,可他怕过了一夜,他又想留。 日复一日,再久些,容山隐有个朦胧的预感,他就走不了了。 但很快,发现端倪的温月追上来,询问容山隐要去哪里。 身姿挺拔的少年郎微微启唇,看着眼前淋了一头雨水的妹妹。 他本该撒谎,说让山下的学塾先生看文章也好,说是去镇子里买点她爱吃的糖饴也好,借口这么多,他总有话堵温月的嘴。 可是临到妹妹那一双含泪的杏眸望来,容山隐意识到一件事。饶是他再硬的心肠,也对温月狠不下来。 他必须想想办法,不然他会一次次妥协。 容山隐的伞倾斜出去,遮住那些淋在温月身上的雨水。 他说了很多狠话,言不由衷的话,伤人的话。 他无意识地说,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真的应该去死。 温月被他伤到了,她终于没有来追。 她一遍遍对最爱的哥哥说“讨厌”,她说和他永生不见。 在她生辰这日,母亲离开她,哥哥也不要她了。 …… 容山隐终于甩掉了包袱,他踽踽独行,不需要任何人和他并行这一路。 他的小月亮,被他留在了天边,不复相见。 容山隐收拾好从前那个温柔的自己,他似刃、似霜雪,他再不会笑。 容山隐知道谢献有多么难对付,他成了佞臣手中的刀。 他变得下作、卑鄙,令人唾弃。 他希望温月永远不要来京城,不要看见自己卑劣的一面。 他好害怕。 明明容山隐已经做好了这辈子不见温月的准备,但看到好吃的饼饵,好玩的草编蟋蟀,他还是会买来私藏。不知不觉,留给温月的宝贝装了好几个箱笼。 但他心知肚明,这辈子他都见不到温月了。 再后来发生了什么呢?容山隐听到十八堂覆灭的风声,他立在庭院里,任由风雨浇灌他。郎君浑身寒冷,不知该怎么办。 他离开寨子,是为了保护小月亮。 但最终,因他之故,因谢献要找到圣女明璃的孩子,十八堂毁于一旦。 容山隐无言以对,无地自容。 如果温月知道,她的父亲,因他而亡故。她会怎样? 她会不会……真正开始恨他。 那时,容山隐想,他这辈子都完了。 容山隐终究被毁了。 他甘心下修罗地狱,甘心赎罪,他迈不过心里这道坎儿。 他再也没资格靠近温月了。 第35章 同行一路 西域漠地,每逢夏季,天气变幻莫测,时有风暴,极其恶劣。 今日出行,又是黄沙漫天,砂石如蛇一般在金色沙丘上蜿蜒,卷起好几撮小型龙卷风。 风尘盖住了苍穹,遮天蔽日,看不见阳光。沈逸看天色不好,取消了练兵计划。 关外的气候一贯如此,幸好城池有城墙阻隔,城中到处都是坚固的泥砌土屋,又不是荒原阔地,不至于影响当地居民生活。 沈逸刚要转身回大营,身边忽有一道疾风窜过。 他猛然回头,看到大病初愈的温月穿一身窄袖锦袍,蹬马狂奔出军营。 沈逸赶在后头,高声问:“小月亮,你要去哪里?!” 温月头也不回:“我要回京城,麻烦你告诉容山隐一声,我不回来了。” 沈逸吃了一嘴沙子,不再说话。 他挠挠头,手掌烦躁地压了一下腰间刀柄,钻进容山隐的帐篷。 沈逸给自己倒了一碗茶:“阿隐,小月亮走了。” “嗯,我知道了。”也不知容山隐心里在想什么,即便温月走了,他还能气定神闲坐在案前处理文书。 沈逸纳闷:“你不追?” “远离云州是一件好事。” “可她说要去京城啊,你不怕她找谢献同归于尽吗?” 容山隐写字的动作一顿,墨迹在纸上留下一道蜿蜒的黑。 他垂下浓长的长睫,黑发被雪缎发带绑缚,鬓边松松垮垮垂下几根发丝,遮挡眉眼,瞧不清郎君眉目神色。 “沈逸,军中的事,暂时托付给你。若有紧急军情,差遣信鹰告知我。” 沈逸没想到他真的要走。不过在新的和亲公主来到军营之前,大夏的那两位王子不会轻举妄动,容山隐擅离职守一段时日,倒也没什么。 “你去哪儿?追小月亮?” 容山隐没有答这句话。 他缄默了很久,只是说:“调查叛将韩林峰之死。” - 今早,风声呼啸,很吵闹。 温月醒来的时候,嗓子眼里含刀片的痛感减缓不少。她身上破碎的外袍已经换下,改了一身鲜艳的五晕罗银泥薄衫。 温月看着身上富丽堂皇的衣色,嗅到衣上若有似无的松木味道,一时哑然。 她捋起衣袖,露出手臂。红疹消退了不少,肌肤上还覆了一层淡淡的药膏,是容山隐给她上的药。 温月不免有那么一丝困惑。 她已经暴露自己是温月了,她不是他最亲最爱的祁月表妹了。 他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很快,温月想明白了,或许只是因为愧疚。 容山隐看到丹徒要对她施暴,他不能替她报仇,所以感到有点内疚。 很可惜,温月不领他的情。 折腾了一夜,温月冷静了很多。 她收拾行囊,往包袱里塞了好几个干硬的饼子,还有一些银钱。桌上,放着一盒挖了一半的药膏,盖子虚掩,没有合上。容山隐不是粗心的人,唯一的解释便是,他会看她睡梦里有没有无意识抓挠,时时刻刻准备给她上药。 温月想了想,也把药膏带走了。 她骑上芝麻,没有和容山隐道别。 温月不辞而别,就像是许多年前,容山隐对她做的那样。 - 从云州回京城的路,要经过许多平原,沿途有骑着一峰峰骆驼的商队,他们大多都是从关外买卖香料与毡毯,再带回大嵩国卖给那些州府的富户。 一般他们往返各个州府,都会聘请当地的向导帮忙识路,温月跟着这些人赶路,不至于迷失方向。 温月骑着芝麻,顺手从包袱里翻出两张草饼与胡饼,她一手喂马,另一手掰开干硬的饼干喂自己。头上戴的帷帽挂着一圈黑纱,短短的布头,露出消瘦白净的下巴。温月特地裁剪掉一段,防止骑马时,帷帽缠住她的颈子。 山路崎岖,风沙又大,商队见天色不好,不肯走了。 他们就地扎营,还燃了篝火,打算烤一些肉和馕饼吃。 温月想了想,从怀里递出一小块银子,作为蹭吃蹭喝的报酬。 她不过是一个小姑娘,可怀中抱剑,手上又有武者的痕迹。这些擅于察言观色的老商人一见便知她是江湖儿女,不好招惹,老实收了钱,请她去穹庐最里侧的位置坐着,他们烤好了羊肉,会给温月片一碟,供她佐酒吃。 四周都是喧闹的人声、兽袍的膻味、胡饼的面香,置身于这种热闹的环境里,温月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孤身一人。她歪在帐布上,脊背靠上支毡帐的龙骨,抱住刀剑,睡着了。 毡帐的帘布被一只白皙的手撩起,男人白衣胜雪,飘飘欲仙。郎君戴着面具,只能看到他轮廓分明的下颌,单薄的唇瓣,瞧着是极其冷情的模样。 众人静默一瞬,很快又交头接耳谈天。商队平时在官道边上落脚,遇到的过客无数。有富家公子、难民、游侠,什么样的人他们都见过,早见怪不怪。 白衣男人像是在寻找什么,最终,他那双凤眸落在角落一隅,凝眸注视许久。 帐子里的篝火不旺,被一圈圈喝酒划拳的胡商挡住,火光落在女孩儿脸上仅仅剩下了影影绰绰的一点光斑。明黄色的光点缀于眉心,好似观世音慈容上的一抹朱砂红。 那是温月。 扮作门主的容山隐快马加鞭行了一路,终于找到她了。 容山隐走向温月,蹲下身。 女孩儿的神情舒缓,许久没睡得这么香。她定是懒倦,发辫都没有打,鬓角松耷耷的,有些蓬乱。 容山隐想,温月这几天风餐露宿,有没有吃了苦?她马不停蹄地跑,出了云州以后,便一路向都城而去,难怪他追了很久。 容山隐蹲下身子的时候,黑峻峻的影子笼罩下来,压迫感强烈,温月感受到了。 她睁开眼,睡眼惺忪,茫然地凝望面前男人。第一眼恍惚,她险些要以为容山隐追来了,但很快,她记起他日理万机,好不容易坐上二品大员的位置,又怎会放弃锦绣前程? 她对于容山隐来说,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人。 温月眨了眨眼,看清楚了眼前的人。 她惊喜:“门主?” 能在陌生的地方遇到旧友,真的是一件令人心生欣喜的事。况且温月这几日一直感到十分落寞不安,偶遇碧天门的门主,她稍稍缓解了一点孤独的心情。 温月问:“你怎么在这里?” 容山隐服用了拟声的药,不怕嗓音暴露。他垂下雪睫,肃着脸,解释:“我之前说过,我在云州也有据点。” “哦,你是来处置当地的事务。” “嗯。”容山隐故意问,“你呢?” 温月蔫头耷脑:“说来话长。” 容山隐沉吟:“那就长话短说?” “总之,我和我的兄长闹掰了,我无家可归了。” “那你现在要去哪里?” 温月想了想,说:“我要去京城。” 容山隐:“找谢献复仇?” “嗯!” “凭你一己之力,杀不了他的。他麾下有养武艺高强的亲卫,多达百人,你近不了他的身。” 容山隐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哪知温月听了,非但没有垂头丧气,还一脸崇敬。 郎君止住了声音,眼神困惑而无措。 温月激动地说:“门主,是你救了我吧?” 容山隐皱眉:“嗯?” 温月翻动包袱,从里面翻检出那条染血的发带,递到容山隐面前。为了洗干净那一点血迹,发带清洗了很多次,血迹是淡了许多,但发带也被揉得歪歪曲曲,像一段烂布条,不再素雅清淡。 容山隐记起来了,是他在谢府救温月的那一次。这条发带,她还留着啊。 男人抿唇,薄薄的唇瓣含出一道青白色的细线,他不知有什么顾虑,似乎不想承认。 温月得意洋洋:“门主,你别推脱了,我知道是你,也就只有你知道,我会上谢家赴宴。你的发带,我好好留着了,如今物归原主。” 她被容山隐救过一次,对他的防备之心卸下不少。 一抬头,看到容山隐披散一头长长的乌发,自告奋勇要为他束发。 容山隐默许了,他像个孩子抱着枕睡的娃娃,盘坐在坑坑洼洼的地面,静静不动,任人摆布。 温月绕到男人身后,纤细的指骨捞起这一蓬乌发,刚刚抱起,无数润滑的黑发便从她的掌心溜走。温月不服输,她又靠近了一点。 她在门主的身上嗅到了熟悉的松木气息,和他的兄长很像。 温月心里纳闷。 但转念一想,男子熏香,大多不会选择清甜的花香,诸多郎君都是首选清苦的香木或松竹香气,实在寻常。 温月没放在心上。 她站着为他挽发,郎君的身影高大孤绝,像是一座岿然不动的青山,倾泻而下的乌发,又仿佛山中白练瀑布。 温月很用心地梳理长发,虎口紧攥住一把,动作轻巧地绕上发带。 小姑娘的手指细滑酥软,偶尔碰上容山隐的后颈,暖意溶溶。他不适地低眉,温月却靠得很近,炙热的鼻息散落他的耳廓,烫出一点绯色的火星。 容山隐无所适从,又很贪恋温月的亲昵。 他似乎,做了一件卑鄙的事。 温月绑好发带,满意地点头:“果然很衬门主的白衣。” 容山隐轻轻“嗯”了一声,他总是神秘莫测,温月听不出他的语气里有没有带欢喜的情绪。 “你非要去刺杀谢献吗?” 容山隐忽然发问,打得温月一个措手不及。 她点头:“嗯,因为他是害我无家可归的罪魁祸首。” “既如此……我带你另辟蹊径,毁了他。” 容山隐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什么稀松平常的事。 温月:“你有办法?” 容山隐:“还记得我曾与你说过叛将韩林峰的案子吗?” 温月记起这桩事:“你说过。” 容山隐道:“五年前,驻守东州的韩林峰因懈怠战事,耽误军情,导致援兵不至,州府关隘被夏人破开,铁骑纷沓而至,地方百姓惨遭番邦异族血腥屠戮,连失七州。后来,叛将论罪处置,长史发现,韩林峰铸成大错,后怕不已,早在房中畏罪自杀。” 温月问:“这桩案子有哪里不对劲吗?” “仵作验尸后,对外声称韩林峰死于破城之后。可本尊近日寻到了当年为韩林峰验尸的衙门仵作,一番威逼利诱才得知,韩林峰其实是死于破城之前的。” 温月不免一阵毛骨悚然。 “如果韩林峰死在破城之前,那么他一个死人又如何发布军令,调兵遣将?很显然是有人想谋害他,故意在他身上安叛国重罪!这等卖国重罪牵连九族,整个韩氏都要遭殃。” 容山隐赞赏地道:“不错,你很聪慧。这个仵作也爽快招供了,他指证,是长史杜维逼他篡改韩林峰死亡的时辰。而就在半年前,韩林峰上京述职时,特地在少帝面前,指责谢献居心叵测,蓄意蛊惑年幼的敌军,好达到掌控朝堂,垂帘听政的目的。谢献震怒,但东州战事吃紧,只能放韩林峰回到任上。” 卑鄙如谢献,又怎肯咽下这口气? “那我们得尽快找到长史杜维!”温月心里燃起希望的小火苗,“若是从他口中挖出此案与谢献有关,七州遗民不会放过他的,那些受尽谢氏迫害的百姓与清流谏臣,也会联合一通,对其口诛笔伐。” 届时,扳倒谢献,便是民心所向,温月杀人的机会就来了。 “嗯。”容山隐见她明白了,不再解释。 “那这段时间,我就留在门主身边,与你一同抓住杜维。” 温月怕容山隐反悔,没等他说出拒绝的话,便递上一块花钱买的烤羊肉,殷勤地劝食,“好了,门主远道而来,舟车劳顿,实在辛苦,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 她取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沙土,又翻出匕首,亲自片肉,码放到撕开两半的胡饼里。酥脆的馕饼夹着几片烤得焦黄鲜嫩的羊肉,看上去令人垂涎欲滴。 “多谢。”容山隐接过胡饼,轻轻咬了一口。 见他吃了,也没有说不带温月出行,小姑娘终于放下心来。她盘腿坐在一侧,小口咬起了羊肉。许是遇到了朋友,即便羊肉只洒了一丁点椒盐,温月也觉得这是珍馐美馔,吃得很欢实。 吃饱喝足,温月递给容山隐一个羊皮水囊,“喝点水,草原上风沙大,很容易口干。” “多谢阿月。”容山隐接受她的好意,也有意和她打好关系,喊她“阿月”。 容山隐拿来羊皮水囊,拔开塞子,故意不碰到水囊口子,仰头灌水。随着吞咽,修长白皙的脖颈处,喉结微微滚动。 温月托腮,看着门主。她注意到男人脖颈间上下滚动的嶙峋果核儿,白白净净的一小颗,越看越手痒,但她不敢冒犯。 于是,温月只能老老实实收回视线,认命地闭眼睡觉,不再多看容山隐。 第36章 你俩夫妻相 由于容山隐要去抓捕杜维,他们改了方向,一路西下,前往东州。 按理说,韩林峰死后,长史杜维代主将临时下达军令,示警附近州府。虎德将军沈逸为首的云州驻兵,响应军令,策应守城驻军。沈逸少年英勇,指挥有方,麾下骑兵精锐骁勇善战,与军民合力应敌,获得胜利,收复了东州,保住一地。 杜维虽有纵主之罪,但他不畏军规,舍身忤逆上将,及时发出军讯,将功折过。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不会对其赶尽杀绝,看似明贬实则暗升,或许会被调派京城为官。这是喜事,但杜维却很古怪,在跟随沈逸上京述职的途中,忽然不见踪迹。 有人猜测,他是悲痛于没能及时解救失地遗民,没能及时规劝韩林峰将军,还让大夏勇士从关口长驱直入,导致东州的驻兵不察,形同虚设,放敌深入,酿成遍地鲜血的大祸。 他愧于受少帝封赏,故而归隐,不再现世。 杜维实在是心怀大爱的隐士幕僚。 但温月听了这些话,却狠狠呸了一声:“我看他分明是害怕上京,要是谢献真差遣他办事,怎可能留下活口,定会杀人灭口。” 容山隐点头:“我也是这样想。” 温月挑眉:“所以你怀疑他其实一直躲藏在东州?” 容山隐点头:“大夏的领军人物乃巴苏大王子,边境的百姓都知道大王子憎恨大嵩人,凡是看到大嵩商队出塞,必手持屠刀斩杀,他不敢逃出关外,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谢献要找一个无足轻重的州府幕僚,还是手到擒来之事。因此,他不可能待在京城附近。” 温月明白了:“东州位于失地州府与大嵩国土之间,一旦出现风吹草动,前可出塞,后可归国,他总能找到自救的法子。” 容山隐:“是,这些年我一直在调查此案,已掌控他亲族动向。原来杜维早有一房妻儿,只他为韩林峰筹谋,不敢暴露家人底牌,唯恐有朝一日,会成为其他仇家的把柄,因此一直藏匿妻儿,和他们两地分居。他在两年前,曾给他的妻儿送去一封信,若妻儿遇险,便来东州的翠芳坊找他。” 温月不解:“那你既然找到了杜维的妻儿,为什么不利用妻儿逼他现身?” 容山隐一怔,良久,他说:“我不知他是不是心性凉薄的人,要是杜维为了自保,宁愿舍弃妻儿,不肯赴约,那么唯一能抓到他的法子也废了,倒不如先见到人,再用家人要挟他伏法认罪。” 也对,世间男子多薄幸,赌什么不好,偏赌儿郎的真心。 温月认为容山隐说得在理,两人一拍即合,开始赶路。 他们所在的荆州距离东州有四百里路,乘坐马车需要七日的路程,若是骑马上路,不跑死马的情况下,一般可提前三日抵达。偏偏这夜,风云骤变,电闪雷鸣,这样的雨夜不好启程,否则遇到山石被洪流冲刷滚落的情况,反而容易遇难。 温月和容山隐惜命,临时决定加急疾驰,骑马跑进附近的土城,原地休整一日。 温月着急上路,干粮水囊准备得不多,她打算趁着今夜休息,上街买点食物。 晚上,她敲响容山隐的房门:“门主,你要不要也出去买点干粮?” 容山隐因之前丹徒的事,对于妹妹出行感到后怕。他迟疑了一会儿,缓慢点点头:“我随你一起去。” 一场急雨过后,街巷两边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摆不止,沙石地面湿漉漉的,照出星星点点迷离的烛光,像是倾倒了一地碎金,亮的出奇。 卖馕饼的小贩怕胡饼被风雨摧折受潮,摊子往油布棚里拉进去不少,眼下雨停了,烤饼炉子又开始炙烤,面皮与炽艳红炭相贴,飘来一阵阵焦香。 外出赶路,风尘仆仆,自然是带胡饼充作干粮比较方便。 温月买了八个胡饼,都没有夹烤肉,她怕天气闷热,加肉的话,饼会变馊。 小贩接过钱,按照平日习惯,往胡饼里撒胡椒粉,增添风味。他刚拿起佐料的竹木罐子,便被容山隐叫停。 “这几个不必添粉,她吃不惯。” 温月付了钱以后,注意力便被一旁的胭脂铺子吸引了,倒没在意小贩的动作。刚听到容山隐和饼贩的对话,她如梦初醒:“对,我吃不得辛辣。” 小贩笑了下,善意地揶揄:“郎君好贴心,竟记得你家娘子的忌口!” 容山隐下意识反驳:“她不是我内人。” 温月狡黠地笑,颊侧梨涡浅浅。 “他是我兄长!” 闻言,容山隐心神微动,一双冷冽的凤眼瞥向温月,眼中神色深邃复杂。 她见机行事的时候,谁都能成她兄长吗? 小贩:“我看你们这么默契,还以为是小夫妻呢,确实瞧着像兄妹。” 等买完胡饼,温月小心翼翼打量容山隐:“门主,方才情急之下,与你沾亲带故,占了点口头便宜,你不会见怪吧?” “不会。”他顿了顿又道,“在外不必唤我‘门主’。” 温月恍然大悟:“您是害怕暴露碧天门的身份,引来仇家?” 容山隐随她去猜:“是。” “那我该如何称呼门主?” 容山隐抿唇,他倒是想提兄长,又怕引来温月的猜忌,因此他只能轻声开口:“唤我‘山君’便是。” “好,那我就以下犯上一回。” “……”容山隐欲言又止。 这个词是这样用的吗? 温月看他眉眼冷峻,还以为这人阴晴不定,明说不要喊门主,她真僭越,他又不高兴。 温月战战兢兢:“怎么了?” 容山隐涵养颇好,忍她:“无事。” 温月咬了一口饼:“不过,山君怎么知道我不喜辛辣?” 容山隐一愣,他垂眉细思,编造了一个借口:“前夜,你我分食那一碟羊肉,掺杂了胡椒粉的肉片,全在我这边。” 温月想起旧事,冷汗直冒,有点做贼心虚的忐忑。 哈哈,她就说呢!山君怎么忽然频频和她借水喝,还吃得一头大汗。 敢情是辣的。 第37章 山君温柔 第二天,雨停了。 远处的山岭黑石壁立,高大巍峨。近处的无涯原野郁郁葱葱,满是绿意。草叶上的风沙被雨水冲刷,崭新如洗。 温月摘了两片递给坐骑芝麻吃,她不敢给马驹吃多了,怕它拉肚子,耽误行程。 等容山隐起床,走出客栈的时候,看到温月在喂马。 小姑娘吃饱睡足,精神很好。穿着一身美人焦橙窄袖锦袍,腰束蹀躞带,挂了一把银光闪闪的宝石匕首,是容山隐赠她的那把,看着威风堂堂,英气十足。 容山隐的目光柔和了一些,他想,她倒没有迁怒赠物的习惯,看着张牙舞爪,实际上脾气很好。 温月也看到了他,朝郎君微抬下颌,打了招呼:“山君,你醒了?” 容山隐牵马走来:“嗯。” “那我们上路吧。” 温月踩马镫,利落翻上马背。芝麻还在咀嚼草饼,冷不防被主子压住,气得喷鼻,表示不满。 温月忍俊不禁,蹭了蹭芝麻的鬃毛,哄它:“不要生气嘛,下次我等你吃完再骑。” 她把芝麻当成朋友,细声细气和良驹道歉,恳求它的原谅。这样活灵活现的娇俏模样,赏心悦目。 容山隐看得怔怔,很快垂下眼睫,错开了目光,他不愿让温月觉察到他的视线。 两人一道儿上马行路,因为不再跟商队行路了,温月还去找了商队里关系比较好的老伯道别。 老伯看一眼温月身后喂马的容山隐,问她:“他是你情郎?” 温月震惊地瞪大眼睛:“当然不是啦!” 老伯笑呵呵地道:“不是的话,他那日为何这么着急地骑马追赶?一下马便问我,有没有看到一个穿着锦袍,腰上别匕首的小娘子。我给他指了路,让他来帐篷找你。” 温月纳闷地皱了一下眉头。 嗯?山君不是来这里处理门派事务的?他专程找她干嘛? 但转念一想,又或许只是老伯误会了。山君恰巧路过,看到了她,因此行色匆匆跑来同她叙旧。 温月没有再纠结这个问题,她抠下匕首上的一颗宝石,递给老伯,和他说珍重。 老伯连连说“使不得”,但在温月的劝说下,也欣然接受,他给她回礼,是几块自家的大酱熏肉和一包甘甜葡萄干。 温月抱着礼物,骑上芝麻,哒哒赶回容山隐身边。 “看,是熏肉和葡萄干,山君吃吗?” 容山隐摇摇头,又瞥向她的腰侧,发现那把匕首的凹槽少了一颗宝石。 他皱眉,忍不住问:“你的匕首损坏了?” 温月发愣,低头看一眼。 “没有啊?” “少了一颗宝石。” 温月无所谓地耸耸肩:“哦,我刚才送朋友了。” 容山隐:“……”这种东西,能说送就送吗? 他好像会错意了,温月其实一点都不看重兄长送的礼。 男人的眼眸里,有一瞬失意落寞的情绪。 心绪转瞬即逝,温月并没有看见。 - 容山隐决定再送温月一把漂亮的匕首。 这次以碧天门主的身份送,想来她就不会嫌弃到要抠宝石转赠人了。 容山隐一边想着这件事,一边瞥向温月的背影。 恍惚间,他瞥见小姑娘的头发还是一如既往蓬乱,像是一把杂草。即便是不把容山隐当外人看,但这也太随性了。 郎君叹了一口气,喊住温月:“阿月。” 温月挽住缰绳,唤停了马匹,回头。 “山君?” 容山隐问:“怎么不梳好头发?” 温月看了一眼容山隐永远整洁的仪容,扬唇一笑:“我不大擅长梳发,是太乱了,碍着山君的眼了吗?若是如此,您走前边。” 容山隐不知她还有这话来堵嘴,缄默了许久,郎君温柔地提议:“如果阿月不嫌弃我手艺差,可以允我为你编发吗?” 温月受宠若惊:“会不会麻烦山君?” “还好。”许是怕自己的矜持会让妹妹为难,容山隐又补充了一句,“只是举手之劳。” 既然门主都自愿当牛做马,温月也不好拦着。 她十分熟练地客套了几句,从包袱里翻出桃木梳子以及几朵漂亮的绒布梨花。 “那就劳烦您,给我梳个双髻吧!” 容山隐:“……”他只是想随意梳一个简单的发辫,可温月杏眸潋滟,满脸娇憨的模样,他很难拒绝妹妹的要求。 容山隐叹一口气,拿来桃木梳子,寻了一片空地,帮温月耐心梳通头发。 当郎君白皙修长的指骨,温柔插进温月一头茂密乌发的时候,他隐隐感到不对劲。 怎么有种被小姑娘哄骗了当梳洗丫鬟的感觉…… 容山隐面色铁青。 温月浑然不知。 她舒适地盘腿,席地而坐。手肘抵在膝盖,双手捧脸。温月一无所知,倒是十足惬意,心安理得地享受门主的照顾。 温月原本做好了即使被容山隐扯疼头发也绝不呼喊的准备,免得别人悉心帮她梳发,她还要一惊一乍,让人难堪。然而她低估了容山隐的耐心与细腻,明明她感受到硬朗的指骨在她脑后轻蹭,一缕一缕分发,却不觉一丝一毫的疼痛。 温月好奇地转头,竟发现容山隐已经把那些缠绕在乌发间的丝绦,一点点择下来了。 他小心谨慎,甚至没弄断她一根头发。 温月翘起唇角:“门主,你知道吗?你给我的感觉,和其他人很不一样。” 容山隐一心梳发,有点心不在焉:“嗯?” “你身上很有那种爹爹的慈祥。” 说完,容山隐的手腕一颤。他似乎深吸了口气,叹道:“……我今年,差不离二十五六岁,年纪算不上大。” 温月呆若木鸡:“啊?我没想到您这么年轻。” 容山隐欲言又止,一言难尽:“兴许是我看起来太稳重成熟,由此才引起你的误会。” “哈哈,那山君可真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呢。” 容山隐沉默。 温月真的不知道他是兄长吗?不然她为什么总阴阳怪气他呢。 “再说话干扰我,头发就要梳歪了。” 温月只是单纯的没文化,她见好就收:“不讲了不讲了。” 约莫一刻钟后,容山隐把梳子还给温月。 温月摸出一面小铜镜,不甚清晰的镜面照出她那玲珑的发髻,发丝服帖地被绾成小髻,靠近耳尖的地方,梨花妆点,小巧玲珑。 容山隐手艺很好,将她打扮得很俏丽。 温月甜甜地道了一声谢:“山君,你的手艺真好!” 容山隐愧不敢受,只温文地说:“你喜欢就好。” “那我下次还能找你梳发吗?” 容山隐想到小时候两人居于十八堂,都是他亲手帮妹妹梳发的。 他这算不算圆了儿时的梦? 容山隐缄默了好一会儿,说:“可以。” “山君,你真是个好人。那我们走吧!” 温月满意地戴上防风的面巾,再次爬上马背,催促容山隐一同前行。 两匹健马并驾齐驱,直往原野深处跑,沿途留下阵阵风尘。 - 东州位处于西域,与大嵩国相连的边境有许多部族,譬如高昌、龟兹、于阗等,这些部族离中原近,衣饰有些像大嵩人,部族里,无论男女都是辫发垂坠,再点缀珍珠玛瑙,和瑟瑟珠,其实就是一种色泽艳丽的天珠,看上去富丽堂皇。 温月和容山隐赶了两天的路,一天跑六七个时辰,就算她受得住,马也要跑死了。 这里没有驿站换马,温月也不想丢下她的爱马芝麻,于是同意在东州外的小镇里休息一日。 他们在驿站里订了两间房。 温月牵珍珠进马厩,给它喂了几个汁水丰沛的甜果子,又从马奴那里买了上好的草料,供良驹休息。 温月两天没洗澡了,尘土沾了一身,像是在沙地里打滚过,她浑身都是汗,一抹领口还有盐星子。相比之下,容山隐倒是一如既往整洁,要不是他们同吃同住,温月时时刻刻能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她都要怀疑容山隐是不是餐风饮露的仙人,用什么清身术就能让身上一尘不染了。 等到温月久违地泡进浴桶里,刚沾上水,大腿根就传来一阵阵涩涩的疼痛,温月倒吸了一口气。看来是骑马太久,连腿部都被磨损到破皮了。 温月想到方才容山隐送了她一盒药。 温月抬臂去拿,药膏清清凉凉,往腿上抹了一点,痛感减缓不少。 是门主为她准备的,门主人真好。 温月心里泛起融融的暖意。 这几天紧绷神经的困倦涌来,她一时不察,竟趴在浴桶边上睡着了。 待一觉睡醒,落日熔金,夕阳照进窗内,屋外响起络绎不绝的叫卖声,其中夹杂琵琶、铃鼓的丝竹管弦声,镇民们载歌载舞,像是在举办什么重要的节日庆礼。 温月换好衣裳,今晚不赶路,她取了一件团花锦翻领小袖胡服来穿。 梳发髻太难了,温月只简单梳了几根辫子,用金花橙色的发带束成高高的发尾,足下蹬一双鹿皮小靴,看着纤腰长腿,既神气又漂亮。 她想去瞧瞧热闹,特地邀容山隐同行。 然而,温月在屋外喊了好几声都没人应。 她拧起眉头,担心容山隐出事,只能伸手推门,一探究竟。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团白色雾霭迎面涌出,白气迷离。 屋内没有点灯,光线昏暗,四周黑魆魆。夕阳孱弱的光沿着山脊的缝隙照入,黄澄澄的光覆上男人微仰起的挺拔鼻梁,绒光重重,面具上光泽雪亮,连带着他浓长卷翘的眼睫都被映得根根分明,像是一丛雪山里的松枝枯木。 即便只能看到山君一点五官的轮廓,也依旧能引人遐想,让人确信他的面孔必定精致如画。 温月又喊了两声,容山隐仍闭目不语。 她有点担心,还是没忍住,蹑手蹑脚进入屋里,近身探问。 温月是不拘小节的江湖儿女,即便不小心看到容山隐裸露在外的肩臂,她也没觉得不好意思。 只是心里头纳闷,怎么容山隐洗澡还要戴面具? 她静立了一会儿,听到容山隐气息平缓的呼吸,心里松了一口气。 原来只是和她一样累到睡着了。 温月嘴角上翘,不由走近了一点,伸出手,触上山君脸颊那质感冰冷的面具。 她想要帮他摆脱束缚。 可当女孩儿纤纤的手指递到面前,一只有力宽厚的手掌却猝不及防伸来,几乎是瞬间扣住了温月伶仃的腕骨。 男人真正动手时,虎口力量很大,死死卡在温月的臂骨上,带着浓重的威压。 温月这时才意识到,门主平时给人的气质清冷出尘,但实际上,他也有杀气腾腾的一面,只是不对她表露而已。 果不其然,温月一低头,正对上一双杀气凛冽的凤眸。 温月看得出来,这是山君出自本能的防御动作,看来他早已枕戈待旦多年,睡觉都要设防。 温月有意唤醒容山隐的理智,她轻声问:“门主,你醒了?” 容山隐听到熟悉的清甜嗓音,意识回笼,心口发紧。 他怔了怔,迅速松开手,冷道:“出去。” “好。”温月没觉得女孩家落了什么面子,她从善如流应下,关门的间隙,和容山隐说,“山君洗好以后,换一身衣裳,我们出去逛逛吧?我听到外面有人唱歌跳舞,可能是当地土民的节日,我们去凑凑热闹,顺便再买点干粮。” 西域诸州,除了汉人,也有一些散落在此地的土民,为了方便管理这些归顺于大嵩的小部落,都护府会特地在州府当地设下土司这种地方官自治,以便这些部族土民更好地融入中原。 容山隐缄默了一会儿,低低应下:“好。” 温月松一口气,下楼等他。 温月对于自己的容貌美不美没什么认知。 从前在十八堂待着,兄弟们畏惧她一手精湛刀法,江湖人知她在外的嗜血名声,更不敢有其他想法。 唯有来到京城,在这片和江湖生活隔绝的地方。贵夫人们不知她的底细,不怕眼睛被挖出来,敢上上下下扫视她的脸蛋和衣裙,和仆妇们窃窃私语:“除了一张脸标致,其他倒没什么能登大雅之堂的地方。” 又或者来到西域云州,丹徒以为她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竟敢对她出手,也不怕被她废了命根子。 温月隐隐意识到,她好像……长得算是很漂亮的小姑娘。 因此,温月出门在外,有时为了避免麻烦,她偶尔会戴头巾遮面,不暴露真容。但今日是去逛街,她不想拘着自己。 哪知,仅仅露面这么一会儿,就有穿着华贵锦服的异族男子前来搭讪。 “小娘子是一个人逛浴佛节吗?不若和我同行?” 浴佛节是佛祖释迦牟尼成道日,一般在五月里举办浴佛活动,金佛游街,附近王寺的僧人会沿途用梵文祝祷当地居民福寿安康。大嵩的达官贵人,信奉道教居多,然而西域的部族土民则是信仰佛教诸多,因此一旦到了佛诞日,大大小小的郡县都会举办热闹的活动,分发食物,载歌载舞,祈求神佛庇佑。 温月眨了眨眼:“浴佛节啊,郎君信佛吗?” 对方挺了挺胸脯:“自然,我叔父是当地土司,这尊金佛还是从他家宅里取出来的呢。” “哦。”温月笑了笑,从腰上摸出刀子,“那不好意思,我不信佛,我信阎罗。生死簿上还差几个名字,要我帮忙填补上呢,郎君要是不介意,不如留下命来,助我修道?” 温月指骨翻飞,一把寒光凛凛的刀子在掌心游走,光华夺目,转眼间,刀尖逼上男人眉心,锐利的刃与他的脸皮仅仅寸许之遥,只要温月狠心下刀子,男人的脸必定毁容,鲜血淋漓。 温月出手这么快,一看便知是练家子。 郎君被匕首吓住,知道温月分明是想杀人,拿他的血去祭奠阎罗王。 他顿时瑟瑟发抖,他骂了句晦气,钻入人群里逃之夭夭。 温月看到男人怂包的模样,哈哈大笑。小姑娘还没玩够,一回头,竟对上了容山隐那双看不清情绪的清冷凤眸。 不知为何,她在山君身上也感受到了那股源自长者的威压。 小姑娘轻咳了一声,嘟囔:“我可没有恃强凌弱哦,是他先同我开玩笑的。” “我知道。”容山隐换了一身方便行走的茶褐色窄袖圆领袍,他一边扶着乌木栏杆下楼,一边语气平缓地道,“阿月不会无缘无故伤人,若是出手,必定是对方先招惹的。” 容山隐的声音清清淡淡,却在顷刻间,让温月的眼眶变得热辣辣的。 她莫名被戳中了心窝。 温月努努嘴,忍住要掉不掉的眼泪。 你看,一个相识不久的陌生人都明白的道理,她的兄长却完全不懂。 明明是丹徒欺她辱她,可容山隐为了他的官途亨通,竟不让她杀丹徒。 他再次丢掉她。 所以,这一次,她也不要他了。 第38章 小菩萨 城镇里,挨家挨户都端出自家供奉的佛像,请求游街的僧人取柳枝圣水,帮忙开光,孕养一丝灵气。 最近几年外患不止,战乱频繁,许多贫户为了躲避炮火,背井离乡来到别的安全一点的郡县。他们所在的这个小镇子便有不少这种穷困的百姓,逢年过节,大户人家会特地煮豆粥,分给寒门贫户吃。 温月看着城中热闹,歌舞升平,又看一眼这些无人觉察的偏僻街巷,流民围坐一块儿吃粥,不过是稀稀的一碗豆粥,他们却也吃得面上带笑,喜气洋洋。 温月心里莫名有点难受。 她说:“如果有一天,没有战争,没有内忧外患,大家都能好好生活,不用为了躲避战乱流离失所就好了。” 容山隐点头:“会有这么一日,只要谢献倒台,政权归还少帝,那么君主能做的事情就更多了。” 温月问:“少帝是个好皇帝吗?” 容山隐想到李俨的秉性,想到少年郎提出的治国方针都是怀柔济世、保境息民的良策,他笃定少帝以仁心治国,会有一番作为。 他微扬唇角:“他会是个好皇帝。” “嗯,我信山君所说。”温月从小摊贩那里买来一摞胡饼,分给这些流民们佐粥吃。 他们之中,有不少人是老弱妇孺,不能像家里壮丁一样帮忙修筑边城混口饭吃,因此待在家里时常要忍饥挨饿。偏偏今日,佛祖降生的日子,竟有一位心慈面善的小姑娘给他们赠夹肉胡饼吃。 流民们不免眼眶含泪。 又看温月桃腮粉脸,春山如笑,真如神女降世,可不就是观世音菩萨普度众生来了。 温月莫名其妙被人喊了好几句“小菩萨”,但她这回脑子清醒,没开口就说她信奉的是阴曹地府的阎罗王,免得和佛祖叫板,吓着了人。 温月扯了扯容山隐的衣袖,和他一起走向热闹的主街,感受浴佛节的喜庆。 等温月看到街巷最中央的平顶碉房上,摆着的那一尊金光闪闪的华丽佛像时,她终于明白那个青年为何一脸骄傲,炫耀自己和佛像的主人沾亲带故了。 佛像高大肃穆,头戴宝冠,一手捏无畏印,另一手捏与愿印,双伽跌坐,宝相庄严。周身镀的一重金光灼灼,信徒们高高奉起的莲花烛灯,火光璀璨,照得佛像更加辉煌灿烂,令人神往。 可是,没等温月问容山隐,这一尊佛像究竟是不是真金铸成的, 忽然从街巷尽头,传来一阵撼动天地的马蹄轰隆声,一小队轻骑踏夜而来,手中寒芒闪闪。 看他们直奔主街,温月反应过来,这是奔着金佛来的!沙匪想抢走金佛。 人群已经开始惴惴不安,他们乱作一团,四处奔走相告。 “是沙匪!” “沙匪劫城来了,快去喊多姆土司!” “快跑啊!” …… 温月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她不知边城的沙匪竟猖獗到敢上街明抢。 她只是失了一会儿神,便有一个骑着高头大马奔驰而来的沙匪,举刀砍来。 寒光凛凛,她的眼中只余一片白晃晃的刀光。 千钧一发之际,温月的小臂骤然被人拉动。 耳畔只听到呼啸风声,温月猝不及防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她仰头,只看到那一枚熟稔的核儿喉结,以及轮廓分明如刀裁的下颌。 浓郁的松木清香钻入她的鼻腔,摧残她的理智,温月听到隆隆的心跳声,如同岩浆喷薄,响声滔天。 是山君救了她。 温月回头,看了一眼沙匪。 当地平定匪乱的府兵还没来得及赶来支援,那些沙匪便开始烧杀抢夺,甚至是对逃窜不及的流民下手。 到处都是哭喊声、哀求声,尸横遍野,人间地狱。 温月怒从心中来,她挣开容山隐,道:“山君,我要去杀人了。” 在神佛面前杀生,真是罪过。但为了救济苍生,也只能手握屠刀,以杀止杀。 容山隐没有阻拦她,这一次,他也取下缠在腰间的一柄软剑,掠身踏出,衣袂翩跹。 “我陪你。” 温月怎么都没想到容山隐会陪她恣意妄为,她大笑一声,欢愉地道:“好啊,我们联手,让他们有来无回!” 夜晚的寂静被刀剑铮铮声撕裂,温月动用蓬勃内力,持刀杀出。 沙匪看到一个小姑娘持刀杀来,各个笑得张狂,心中不屑。直到温月旋身挥刃,携带穿云裂石之势,刀刃所及之处,掀起一阵阵澎湃罡风。 凡是温月所到之处,人头滚滚,奸佞尽除。 他们朝流民举刀冲杀的手臂被小姑娘逐一砍下,鲜血淋漓,遍地残肢,沙匪感到胆战心惊,一个个开始害怕,抖若筛糠。 而沙匪胯下骑着的一匹匹健马,嗅到主人浓郁的血腥味,吓得喷鼻,嘶鸣不止。 直到沙匪头子被温月提刀斩下,一群贼寇在温月和容山隐联手诛杀下,溃不成军。 “尔等听着!” 一道清甜的嗓音,混合雄厚的内力,传入所有人的耳朵里。 负隅顽抗的沙匪们顿时吓得六神无主,忍不住仰头望去。 滴答滴答,是血流淌一地的声响。 月夜下,娇艳的少女被温润的月华笼罩,她立于金佛高大的身影前,俯瞰众生。 在她身后,慈悲为怀的佛祖低垂眉眼,一派悲天悯人的神相,佛法高深。 神佛怀中的少女便是温月。 她睁着一双被鲜血染红的杏眼,唇角带起轻蔑的笑,朝下狠狠抛掷去匪老大的人头,得意桀骜地道—— “今日,由我守城,凡是伤人的鼠辈,都休想活着出城。” 这不是一句告诫,这是即将成为事实的诅咒。 躲在盲肠小巷里的流民们,看到之前给他们送饼的小姑娘竟不顾危险,持刀护住他们蝼蚁一般卑微的性命,一时间热泪盈眶,统统跪地。 他们朝她叩首,口中高声呼喊:“菩萨降世!神女降世!” 不知从哪里掀起的口号,越来越多的人跟着赞颂温月,声浪阵阵,海沸山摇。 他们将她视为神佛的转世。 …… 沙匪们见识过温月的手段,又听诵经梵唱四起,疑心真有神佛作梗,无不闻风丧胆。 一批人想丢下武器投降,另一批自知死路一条,还想和温月斗一斗,闯一闯。 就在这时,一支锋锐无比的铁箭,对准温月的额穴,破空袭来。 不知何时,已有沙匪趁乱爬上碉房,一心射杀手持屠刀的少女。 一支箭镞如同流星,迅猛刺破长夜,与狂风摩擦,刮出一重绚烂的火花。 温月躲闪不及。 就在电光石火之间,一道巍峨的黑影忽然挡在她的身后。 温月又听到了那一声熟悉的沉闷钝响,又被纳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茫然无措,直到手臂一紧。 她被容山隐死死搂在怀里。 鲜血喷涌,溅射上温月的脸。 温月反手拥住了身体下滑的容山隐。 她感到后怕,熟悉的记忆涌上心头。 又是如潮涌至的火海,又是渐凉的躯体。 她跪在被歹人毁于一旦的十八堂内,看着亲人一个个离世。 她救不了任何人,凡是对她好的人都会遭到报应,仿佛上苍的诅咒。 温月杀心渐起,想为容山隐报仇雪恨。 可这时楼底火光冲天,是地方官多姆土司带着当地府兵来救人了。 大军长驱直入,包围住那些沙匪残兵。 长枪刺向沙匪,歹徒全员歼灭,百姓在多姆土司的庇护之下,死里逃生。 不需要她出手了。 这一切都结束了。 温月半跪着,抱住险些昏迷的容山隐,他的血还在流,黏腻了女孩一手。 温月皱眉,呆呆开口:“山君,你还真是喜欢替我挡箭。” 第39章 暧昧 容山隐一共中了两支箭。一支在臂膀上,一支在后肩。 滚烫的血液溅到温月的脸上,转眼间就凉了。 她抱着他沉甸甸的躯体,听着愈演愈烈的梵唱,经幡猎猎作响,火光越来越亮,有那么一瞬间,温月在想,普度众生的菩萨,真的是她吗? 山君,你是为谁而来? 身穿西番莲圆领偏襟长袍的土司多姆在碉房底下呼喊:“两位勇士请下楼,多谢你们仗义相救,我多姆代表当地世家宴请两位到府上吃席。” 温月脸上的怔忪褪去,她从容地搀扶容山隐下地。 小姑娘满头都是细密的汗,她对多姆道:“请多姆土司帮忙找个医官,我朋友受伤了。” 多姆大惊失色,急忙喊来府兵,取担架,小心翼翼抬走容山隐。 医者赶来得很及时。 这是多姆土司的恩人,医官不敢怠慢。染血的水盆一个个从屋里端出去,容山隐肩背上的箭镞被匕首挖出来,又上了止血的伤药。 医官看了半天,疑惑地问:“这位郎君是否此前也受过箭伤?” 温月想起谢府逃生那一日,点了点头:“大概一个多月前,他中过箭。” “一个多月……唉,郎君一定是怠慢伤势,久治不愈,如今旧伤也被波及,伤口腐败化脓,今夜可能发热。小娘子从旁看顾着点,要是郎君额头生热,你记得喂药,熬过今夜应当没事了。” 温月听得心口发紧:“要是熬不过呢?” 医官摇摇头:“那恐怕就会牵连心腑,有伤寿元。” 医官讲得委婉,也就是说,他不能保证容山隐会不会有性命之忧,只能听天由命。 多姆土司着急:“无论用多昂贵的药材,都要治好这位郎君,他们是西镇的恩人!” 医官擦汗:“土司大人,小的已经竭力而为了。” 温月不再为难医者,她对多姆道谢,送走了两人。 幸好温月自己没有受什么伤,可以彻夜守着容山隐。 侍女来了几趟屋里,给温月端来夜里吃的晚饭。满桌的珍馐,都是炙烤过的美味牛羊肉,油脂饱满的烤肉在烛光下泛光,温月没胃口,一样都没吃。 她撕了一块馕饼,用茶水浸软,放入口中咀嚼。 她盯着床上熟睡的容山隐出神。 温月对于被人保护这件事很陌生。 印象里,会对她施以援手的,除了温青,就是容山隐。 但这两个人,相继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了,如今又多了一个碧天门门主。 温月望着已经拔掉毒箭、包扎好伤口、陷入昏睡的山君,心里困惑不解。 容山隐睡得安详,一壁脸被藏在面具之下,瞧不分明。但也能看出,他定有一副天妒人怨的好皮囊。 好看的男人,都很会骗人。 小姑娘的心里渐渐涌起一阵烦躁。 他到底图她什么,要这样舍生救她? 温月不知道这份恩情能不能还得清。 她明明做好了不和任何人有瓜葛的准备。 防沙的毡帘被风吹动,烛火微颤,摇摇曳曳。 温月思绪放空,忽然又想起了今夜那一场战役。 尸山血海,遍地残肢。 手无缚鸡之力的难民们,面对落下的屠刀,没有丝毫抵抗的能力。 他们忍饥挨饿,连腿脚都没力气,就算跑也跑不赢那些朱门里吃得满脸油光的富家子弟。 只要战争与灾厄来临,最先牺牲的,一定是底层的百姓。 而上位者永远获利,永远安全。 真正的战场一定比今夜残酷、沉重百倍。 而容山隐一直在避免真正的战事发生。 有那么一瞬间,温月在想,他究竟是替谢献办事、为自己谋福祉,还是心怀天下,真心不愿两军交战,避免边城的百姓陷入战火,再次生灵涂炭? 毕竟,真正受委屈的人,不会是京城里那些贵人…… 温月凝望受了重伤的门主。 男人的脸隐于一片昏暗里,眉骨轮廓饱满,唇峰冷硬,温月忽然产生的一个错觉——山君,有点像她的兄长。 但不可能。 性格截然相反的两个人,怎会在错乱的记忆里一瞬间融合。 可是…… 像是想要验证自己的猜测,温月伸手,轻轻触上容山隐的面具,冰冷的金属摩擦,她扣住面具的边沿轮廓,抬手要揭开。 而就在此时,她的计划落空了。 一只修长的手掌紧紧握住她的腕骨,那双冷漠的凤眼再次睁开。 容山隐制止她,气若游丝地开口:“别动。” 温月哑然。 好久之后,她蜷缩回手指,轻轻说“好”。 温月在容山隐的敲打下,想要收手。可是她明明都没有居心叵测的坏心了,手腕还是被紧紧扣在男人的虎口间,动弹不得。 男人的骨节硬朗,轮廓削瘦,如白玉无瑕。他锁着她,不让她离开半分。 小姑娘不解地拧眉:“山君?” 她低头,对上容山隐那双波澜不惊的眼。郎君的眼尾狭长,晕染开一片潮红,如含秋池,水光潋滟。 他与她对视,眼底涌动着温月看不懂的浓烈情绪……令人生畏。 风又一次吹得烛光荜拨,飘来一阵荤肉的香味。 容山隐侧头,看到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 他想开口提醒温月,又记起自己能和妹妹接触,无非是倚仗了“山君”这一重躯壳。 于是,他故意问:“阿月有没有对什么吃食忌口?” 温月被他搞糊涂了,但容山隐思绪清楚,口齿清晰,她心里对于他受伤出事的后怕,少了许多。 小姑娘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说:“我好像不能碰肉桂这等辛香料。” “嗯。”容山隐低低应下,嗅了一下荤肉的味道,“菜肴里没有这一味香粉,你去吃吧。” 不然温月嗅到香料,早就浑身起疹子了,又如何能完好无损和他讲话。 说完这句,容山隐松手,闭上了眼。 此前的旖旎气氛荡然无存。 温月揉了揉腕骨,冰冷如玉的指骨紧贴肌肤的触感犹存。 她想起方才莫名其妙的悸动,又看到容山隐态度冰冷。 她心想,山君方才的莽撞,应该没有别的意思,他只是怕她忍饥挨饿,想劝她吃一些夜食。 第40章 轻浮的兄长 温月吃羊肉的时候,容山隐又睡着了。 她不想吵到他,拿匕首片肉的动作放得很轻,不一会儿,油润的羊肉又堆了满满一碟。 这是她给容山隐留的。 温月胡乱吃了两口,漱了口,又看了一眼榻上睡得安稳的容山隐。 他不知梦到了什么,双眸紧闭,唇瓣紧抿,双手指骨一寸寸蜷曲,紧攥成拳。他连睡觉都这么克制,细密的冷汗爬满他的脖颈与里衣,凝结成剔透的水珠,流淌而下。 温月用手贴了一下容山隐的脖颈,他发起高热,四肢百骸犹如火烧,脊骨微微颤抖。 小姑娘想到医官的叮嘱,小心搡醒了容山隐,喂了一碗浓稠的苦药下去,又任他继续入睡。 她沥干浸泡在铜盆里的帕子,小心擦拭容山隐的汗水。 帕角挪到容山隐脖颈间的时候,温月清晰看到,那一枚突起的雪丘,嶙峋的山脊轮廓,随着郎君入睡呓语微微滚动,引人遐思。 温月不知为何,总是碰一碰。 她也顺从本心这样做了。 柔软的指腹触上喉结,轻轻碾压,她似乎觉察到容山隐的身躯微颤,但他没能醒过来。 温月收回手,如梦初醒。 她也不知,方才那一瞬间胡闹的欲望从何而来。兴许是源自她与生俱来的顽劣吧! 温月皱了皱鼻子,轻哼一声。 “可我一直没教养啊。” “我的教养是容山隐教的,怪他没教好,所以……门主你骂他吧!” 温月趴在床榻边,守了容山隐一夜。等到他的体温渐渐变凉,她放心地打起了瞌睡。 小姑娘的下巴一点一点,很快沉入梦乡。 东方既白,层峦叠嶂染上一点橙色的日光,室内铺陈金芒,像是驱寒的披风,盖在了温月肩上。 床上,容山隐仍在睡。 不知为何,他沉溺于梦中,他走不出来。 他梦到了许多人、许多事,容山隐飘在高处,审视他荒腔走板的一生。 他是不是快死了?可是容山隐心里隐隐还有一个挂念,哄劝他再熬一熬。 容山隐想起了以前的事。 嘉明元年,是少帝李俨登基的第一年。 谢献手持先帝遗诏,登上相位,他以少帝年幼为由,从旁摄政。谢氏一族因谢献的胆大妄为,一时间风光无两。 容山隐作为谢相公的得意门生,又是新科状元,他很快得到了重用。 虽说当时的容山隐,受谢家于学业上的资助,已有四年,在外人眼里,他受钟鼎之家的熏陶,早就没有寒族的简朴与节气,已沦为谢家的走狗,但谢献此人多疑,仍不放心。 若想重用容山隐,自然要拿捏住他的死穴。 因此,谢献交给容山隐几桩棘手的冗务。凡是疑心谢献矫诏太上皇遗旨,当庭诤谏的文官,事后都遭到了谢献的血腥报复。 而行刑者,便是容山隐。他必须出手狠厉,一个活口不留,这般才能得到谢献的信赖。 不过如此一来,容山隐也和其他朝堂党派结下了死仇,庙堂之中再无容山隐的容身之所,他永生永世都会被归于谢党。 那一年,容山隐见识到了谢献毒辣的手段。无论是多清白的官吏,谢献都有法子安上重罪。诬陷官员贪墨,或是从他的亲族下手,设套让其亲族收受金银贿赂,犯下买官大错,再利用这些族人害怕坐牢的性子,诱导其为了减罪污蔑官吏……只要能诛锄异己,谢献无所不用其极。 容山隐奉旨前去抄家时。 谏议大夫郑培已脱去一身官服,只着一件单薄的夹袍立于雪中。 郑培是先朝老臣,为官四十载,一直恪守己责,劝善规过,无一处僭越。 容山隐敬重郑培,抄查家私的这日,还特地同他行礼:“郑大人,得罪了。” 郑培遭到毒打拷问,刑狱司的官员想卖谢相公一个人情,下手极狠。郑培被打得奄奄一息,几乎只有一口气在。他的手脚皆戴镣铐,沉重的铁链将腕骨、脚踝磨损地血迹斑斑,伤痕累累。 容山隐见状,虽没有流露不忍神色,但也小心揭开身上狐毛披风,搭在郑培双肩,高声道:“谢相公有言,他与郑大人同窗一场,惦念旧情,心生感怀,命下官好生照看您,好歹不要冻出寒症。” 郑培嘲讽地笑笑,倒是没有抖落这一层衣。 他抬起斑白的两鬓,目送那些妆蟒堆绣的禁军横冲入府上搜刮家屋,同一旁奉命行事的容山隐说:“容小友,我与谢相公师出同门,曾一块儿语态激昂地议论国事,夜里把酒,称颂那一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诗词。他也曾有过宽广胸襟与抱负,与我并无不同。” “每个初入仕途的官吏,无不以治国安民为己任。他们都想为众人抱薪者,以此身为星星之火,祛除八方饥寒苦难。” “可是,在日复一日的官场争斗中、人心博弈中,那点火星子渐渐地灭了,最终,所有人都成为缄默不言者,成为利己者,眼睛只看上面,再没有人去听底下寒户的声音。” “容小友,我很好奇。你也是从底下走上来的,为何同我等不一样?为何你这般聪慧,少走了这么多年弯路,初出茅庐便知道投机倒把,抓住时机?” 郑培这句话说得很有意思,暗讽容山隐本就是寒门子弟,可他初入仕途便知依附权贵,没有仁心,不为黎民百姓谋福祉。 容山隐沉思了许久,只道了一句:“上位者需要一把血气淋漓的刀,我既为谢相公门生,理应为他分忧解难。如此一来,他便可只重用我一人。” 这话落在其他人耳朵里,便是容山隐心气高傲,一心跟随谢献喝汤吃肉。可郑培是何等的老狐狸,他似乎品咂出了一丝不一样的内情。 他精神振奋,不可思议地凝望容山隐。 “你、你是想……” 容山隐没有搭话,他微垂雪睫,告诫:“郑大人,慎言,警惕祸从口出。” 郑培明白了,容山隐是想取得谢献信赖,好在羽翼丰满那一日,还天下一个海晏河清。 郑培老泪纵横,不敢多说,他怕毁掉这个孩子的全盘计划。 府兵没能从郑培家府里搜刮出什么油水。 最贵重的无非是两幅前朝大家的丹青画,这么多年的俸禄,他的私银却只积攒了寥寥三百两。 差役们搜查出来的,还有一摞杂七杂八的欠条,全是京城周边的贫困户给郑培打的。 不会写字的人就用手指蘸墨画画,画了鸡鸭鱼肉,说明这是借来给他家孙女办满月酒的;会写字的就歪歪扭扭写上一句话,感谢郑培大人借给他们的一贯钱,不能不要利息,等秋收以后一定还钱,他们定会多送一箩筐鸡蛋。 官吏们面面相觑,各个尴尬。 他们心知肚明,郑培是个清正的人,廉明的官。 这样的好官,却因亲族收受贿银带累,只能被判流放夷獠杂居的岭南。 容山隐没有再为难他,命禁卫军送郑培上路。 他办成了正事,顶着茫茫大雪,回去向谢献复命。 谢献满意容山隐的识趣,不再疑他,而是继续委以重任。 容山隐面无表情地走出谢府,风雪越来越大了。 他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地里,厚被似的雪垛子,淹没了他的靴。 半个月后,容山隐利用手上人脉,在流放途中,用一具老者遗体替换下郑培,将他藏于山岭隐居。 郑培是个好人,命不该绝。 这是容山隐救下的第一人。 此后。 还有第二人。 第三人。 …… 他阳奉阴违,忍受忠良的口诛笔伐,受尽唾骂仍不改本心。 容山隐无需旁人理解他的苦心,他不为名,亦不为利。 他只求问心无愧。 如今,已是嘉明八年。 容山隐仔细算了算,原来,他孤身一人,踽踽独行这一条暗无天日的路,已经很久了。 - 晨曦微弱的光钻入毡帘,照进屋舍,几径雪亮的光落在床架上。 容山隐缓慢睁开眼,细长的睫毛颤了颤,想起身,却觉得胸口发沉,仿佛压着石头。 他低头望去,原来是温月趴在他的胸口熟睡。小姑娘的脸被衣襟的褶皱压出好几道红痕,脸蛋被漠地土城冷冽的风刮得发红,她睡得很死,呼吸声很重。樱唇轻启,像是梦到了什么不快的事,说着听不懂的梦话。 女孩两道黛色的柳眉微拧,越皱越深……容山隐抿唇,他不知该如何为她祛除灾厄,只能竭尽所能屈起指骨,轻轻抚平。 好在温月感受到抚慰,紧锁的眉头渐渐松开了。 她梦到了一些不好的事,到处都是血与骨,她找不到回家的路。 可是后来,一道温暖的光笼罩住她,温月被其牵引,渐渐走到绚烂的日光下。 她醒来,正对上昏暗幔帐里的一双清冷凤眼。墨石一般浓郁的黑,让人探不见深浅。 温月意识到自己趴在容山隐身上睡了好久,她羞赧地摸了摸鼻尖子,小声道歉:“我本想守着山君的,医官说,你身上还有未曾愈合的旧伤,怕你夜里发热,但到半夜,我看你体温降下来了,便放下心。一时间松懈心防,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她是无心之失,不是蓄意冒犯。 容山隐会意:“多谢你昨晚陪在我身边。” “不必客气,你本来就是因我而受的伤。” “不是大伤。”容山隐顿了顿,又补充,“已经好多了。” 温月看了一眼桌上的药膏,想起容山隐还不曾擦药。 “我帮你上药吧。” 容山隐一怔,委婉拒绝:“不必,我自己来。” 温月却很坚持:“伤在后脊,山君如何自己来?我们都算是共同经历过生死的莫逆之交了,何必这么见怪。” 小姑娘张牙舞爪,把那一盒药膏捏得死死的,大有他不同意,她就抱着药膏同归于尽的架势。 容山隐的唇角轻轻扯了扯,没有再拒绝。 “……有劳了。” “这样就对了!”温月大大咧咧地坐到床边,指骨轻敲床架,催促容山隐脱衣。 郎君的唇角微弯。 他背对她,慢条斯理地脱衣,解下一层又一层裹住肉身的负累。 明明只是宽衣解带上个药,容山隐却觉得分外煎熬。琳琅指骨绕上系带,挑了半天,才脱下一件。 “山君,快点。” “嗯。” 容山隐莫名耳根生热,炽炭似的在烧。鬓边沁出了一重汗,他无措地避开,终于拉开最后一件雪色中衣。 如云雨倾泻的乌发被男人勾到胸膛前,大片雪白的肩背袒露于妹妹的面前。 温月看着眼前明媚的春色,第一次想到了秀色可餐一词。 山君的躯壳果然和她想象的一样美丽干净,像一蓬新雪。 “山君,你皮肤居然比我还白!”她难以置信的语气里,还夹杂着羡慕嫉妒恨。 容山隐怔怔地出神,脑子嗡的一声,什么都不敢说。 良久,他略显无奈:“兴许是天生的。” 容山隐还在自责,但这种责难的念头来得荒谬,他不知道从何说起。 仿佛他做错了什么事,容山隐不该在温月面前如此……脱去外衣这种事太亲昵了,让他手足无措。 只可惜,温月全然不知兄长的顾虑。 她的注意力全被他后背上嶙峋的伤疤吸引。鲜血浸透了那些布带,温月拿剪刀重新剪开。新伤与旧疤在光洁的肩背上横陈,浓淡交错。 伤口很深,血有点止不住。 温月急忙挖了一点粘稠的药膏覆上去,谨慎地擦拭。 她的动作实在很轻,指腹磨蹭,像是小猫的爪子,一下又一下挠到心上,很痒。 容山隐竟在她小心谨慎的动作里,感受到一丝……心疼? 明明是粗枝大叶的姑娘,竟会对山君如此温柔啊。 容山隐紧紧抿唇。 药膏还在一点一点涂抹。 温月怕容山隐疼,还时不时噘嘴去吹。凉凉的风掠动郎君后脖的黑发,像是要吻在他的肩侧……容山隐耳廓滚烫,他强行压抑住不适与想逃的心绪,心里甚至默念起静心的经文。 过了一会儿,男人故作镇定,淡淡问:“抹好了吗?” 温月嘟囔:“快了快了……” 容山隐只能继续等待,度日如年。 温月柔软的指腹继续在他的肩背游走,陌生的触感蔓延周身,他渐渐有些习惯。 原来,面对妹妹的亲近,他并不讨厌。 温月忙了半天,总算是涂好了药,她帮容山隐拉好衣襟,盖住那一片健硕的肩臂。 温月笑了笑:“我问过医官了,每晚都要涂抹一次伤药。到时候,山君记得请我帮忙。” 容山隐一怔,语气里带有犹豫:“每晚都如此吗?” “嗯。”温月递去坦荡的眼神,“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容山隐什么都没说。若他觉得不妥,岂不是明目张胆告诉妹妹,他会因稀松平常的上药一事,心生绮思吗? 他总不能让温月以为,他是一个下作轻浮的人。 第41章 情敌 由于容山隐伤重,温月主动提出在西镇多留一日。 多姆土司欢喜极了。 他们本就是看重恩情的部族,那日温月持刀救下的人里,还有他偷溜出府的小女儿,多姆心里感激,无以为报,只能尽情奉上最甘甜的瓜果以及最肥美的牛羊,热情招待贵客。 多姆土司是个好客之人,哪知他的侄子阿林比他更好客。 他要亲自去招待这位保护西镇的神女! 阿林特地骑了马厩里最健壮的大宛宝马,换了他们部族最华贵的衣袍。戴上瑟瑟珠挂饰,腰佩翡翠弯刀,精神抖擞来见温月。 当刚吃过早饭的温月,看到那一张笑容灿烂的脸时,很多事情都有了解释。 难怪多姆土司的侄子这么热切,原来阿林就是那个曾经有眼无珠搭讪过温月的纨绔子弟! 温月邪魅一笑,拍了拍腰上的弯刀:“阿林郎君是来见阎罗王的吗?” 阿林吞了吞口水:“……”看来小神女是真的信奉阴曹地府啊! 他狂摇头,下马,毕恭毕敬行礼:“神女误会了,上次同你攀交是我的过错,我是来负荆请罪的。” 温月抱起那一大包阿林递来的葡萄干,摇摇头:“负荆请罪就免了,我本来就没生气。” 阿林眼睛一亮:“那神女同意我闲来无事找你聊聊天吗?” 温月从包袱里翻啊翻啊,找出一枚青枣,咬了一口,含含糊糊地问:“我与你有什么好聊的?” 阿林早被那一晚温月杀敌的风采所折服,觉得那些镇民们说得不错,温月就是天神委派下凡救世的神女!眼下神女放个屁对于他来说都是香的。当然,神女不食人间烟火,不会做这么不文雅的事。 阿林被打了一巴掌也不恼,还笑呵呵递上另一张脸恳求温月接着打。 阿林诚恳地说:“神女,你昨夜杀敌的英姿一直令我念念不忘,我想和你学刀法。” 温月当机立断拒绝:“不行。” “为何?是神女觉得刀法乃家传秘术,不可教授他人吗?” “不是。”温月吃得腮帮子鼓鼓,“是我没空。” 阿林失落:“那不学刀法也没事,神女是第一次来西镇,我带你四处逛逛吧?” 温月爱吃爱玩,这个倒可以答应。 她刚想点头,却不知容山隐何时出现在她身后。 “阿月。”重伤的郎君忽然幽幽出声,喊她回魂。 那一双冷漠的凤眼,藏在冷冽的风中,在对上阿林的瞬间,可以看到他激荡不止的杀心。 阿林抖了抖,他本能后退一步,但转念一想,不对啊,他跑什么?他为爱迎难而上不可退缩! 温月回头,看到容山隐,惊讶地喊:“山君,你不待在屋里好好修养,出来做什么?” 容山隐很配合地轻轻咳嗽一声,不胜娇弱,企图以此激起妹妹的同情心。 他知道阿林不是良配,不允许这些存有狼子野心的小崽子亲近妹妹。 谁让温月,是他,亲手养大的白菜。 于是,郎君略带敌意地盯着阿林,轻声说:“我的伤口有些疼,兴许又该上药了。” 温月大惊失色,急忙跑过去:“我来看看。” 说完,她转头和阿林摆摆手,说:“今天没空和你出门了,日后有缘再见吧。” 阿林知道他们明日就要启程离开西镇了,他不想放过这个能和神女共处的机会。 阿林急忙大喊:“没事,我也可以帮忙山君上药的!” 容山隐见他不识趣,剑眉拧得更深,声音更冷,像是糅杂了冰屑的雪水,临头浇下。 “不必了,我的伤处隐蔽,不方便外人窥视。” 阿林沉默。 那个,大哥,你这话不就伤人心了么?不方便他一个男的窥视,难道方便神女察看吗? 一瞬间,阿林恍然大悟:干!山君莫不是……情敌吧?! 不管是不是情敌,阿林都输得很彻底。 他被容山隐和温月拒之门外,只能席地而坐,想着亲近神女的后招。 然而,阿林蹲坐在房门口绞尽脑汁想半天都没想出来什么好法子。 可房内却适时传出男子那令人面红耳赤的闷哼,以及女子担忧的哄劝。 温月:“你且忍忍,我是第一次。”帮人涂药。 容山隐:“无碍,你上吧,我不觉难受。” 温月:“真的吗?那我开始动了。”挖药开涂。 容山隐:“嗯……尽量慢一些,动作轻一些。” 温月:“昨日你不这样啊,今日怎么就受不住了?” 容山隐:“兴许是昨日的时间短一些……”涂药的时间。 这一番话,听得阿林目瞪口呆,潸然泪下。 他本来还抓心挠肝想进去一探究竟,看看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究竟发生了什么…… 眼下,阿林听了一会儿壁脚,明白过来,含泪离开。 不必问了,都是男人,他懂的! 而屋内,耳力敏锐的容山隐,听到阿林踉踉跄跄离去的脚步声,于暗处,微微勾了下唇角。 他逼退阿林,心安理得。 毕竟遇到一点小事就知难而退的郎君,绝不是妹妹的良配。 容山隐身后,温月面对忽然变得柔柔弱弱的山君,一脸困惑。 嗯?昨日山君不是还说没有大碍,一点小伤,压根儿不疼吗?怎么今日就一副不胜娇弱的样子,害她连碰到他的头发丝儿都担心他会哼哼唧唧了? 温月帮容山隐涂好了药,转身拉开房门。 她本来还想问问阿林关于西镇的游玩事宜,哪知这小子连小半个时辰都等不了,转头跑没影儿了。 屋内,容山隐冷冷地道:“阿林本就是爱玩闹的性子,之前还出言无状调戏你。你早该知道,他嘴上说敬仰你是假话,想要玩弄你才是真,切莫被这个浪荡子给诓骗了。” 容山隐说得一本正经,半点都没挟带自个儿的私心。 温月想了想的确是这么一回事,也就没放在心上。 横竖明天就走人了,谁还记得这个没说过几句话的郎君啊。 于是,温月也就不再搭理阿林,好好整理明日要启程去东州的行囊了。 第42章 动心 第二天清晨,月落参横,日光普照,晨光万道。 远处巍峨的沙丘戈壁,在日光的照耀下,金光灿烂。 温月最开始来西域,还觉得城外大漠孤烟,古道瘦马,无边辽阔;城内胡姬奏乐,绿腰旋舞,风貌无边。 然而待久了土城,看多了灰扑扑的尘烟,她又觉得千篇一律,十足的乏味。 考虑到容山隐的伤势,想起他昨日紧闭双目的隐忍姿态,温月同情心起,打算再多留一日。 然而容山隐一心要早日赶到东州,找寻杜维的下落,不肯多留。 温月想到此事和谢献有关,也就不再劝阻,只是考虑到容山隐好歹是为了她的复仇大业才带伤行路,她要待他再好一点。 于是,他们收拾好行囊,午饭都没吃便开始了新的旅途。 只是这次行路,温月不复从前的风尘仆仆,天一黑就下马,就地扎营,白日也会赶一两个时辰的路就停下来吃点胡饼喝口水。 容山隐像个锯嘴的闷葫芦,不再提及自己的伤痕。温月一心记挂他的身体,没两个时辰就会喊他解开外袍,让她端详一下后背,看看布带有没有鲜血溢出,需不需要更换。 若是有血迹,不管容山隐如何抵抗挣扎,温月也要他下马脱衣,她好在野外为他上药。 趁着快要入夜的时分,温月找到了一片漠地里的绿洲。 再过两日他们就能抵达东州了,胜利在即,温月松了一口气。 她在草原上扎营,取出材料搭起撑帐篷的龙骨,又铺上厚厚的毡毯和帐罩。行路带的帐篷不如行军大营那样宽大,人若是睡在里头,几乎一整夜都要蜷曲起膝骨。 而且他们轻车简从,怕累死坐骑,只带了一个帐篷的行囊。 也就是说,他们得两人同居。 容山隐不愿和温月同住一个帐篷,他执意睡在帐外,哪知温月比他更倔。 她冷着脸,朗声道:“山君再和我推辞,我就把帐篷烧了,大家都别想睡!” 这是容山隐第一次看到妹妹强势的一面,原因是关心他的身体。容山隐再不识好歹,也不该抗拒妹妹的好意。 他不再推辞:“我知道了,听阿月安排便是。” 温月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换句话说,容山隐也算她的救命恩人,她还没不知感恩到要让恩人受苦受冻的地步。 容山隐拾掇枯木,挖了个可以扑灭火的深坑,他把绒草与柴木堆积里头,取火折子点了一堆篝火。 熊熊燃烧的火苗在黑夜里拉出长长的光影,浓烟翻卷,被草原四面八方扑来的风吹散。旷野的夜晚静谧到可怕,远处的沙丘变成了一团又一团的黑墨。 天河零星,密布苍穹。天地沉寂,荒无人烟。滚滚红尘里,仿佛只剩下温月和容山隐两个活人相依为命。 温月听着火堆里噼里啪啦的烧灼声,丢了几个胡饼烘烤,又取出小瓦罐,往里头放入药材,加水,置于火焰中。容山隐还要喝两天的药,他不在意自己的身体,那温月帮他记得。 小姑娘翻开包袱,驾轻就熟地摸出木盒装的药膏。 她朝容山隐招招手,照常喊他解开衣袍,袒露脊背。 容山隐一怔,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毡帐、篝火,火光下满脸金芒的女孩儿,第一次没有动弹。 温月困惑地抬头,凝望缄默不语的俊秀郎君。 她以为他没有听见,只能再次开口:“山君,你涂不到药,我帮你。箭伤早点好,我们也好加快脚程赶路。” 妹妹有充分的理由喊他宽衣解带,容山隐拗不过她,只能乖巧地席地而坐,随后温顺地探指,一层层解开自己的外衫。随着整洁的衣物成堆落下,男人低头,露出肌理流畅的肩膀,以及宽阔的腰脊。火光下,油润的肌肤泛起一重漂亮的蜜色,容山隐拥衣背对她,竟给温月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圣洁。 只可惜,温月向来不是个好惹的角色,她破坏欲强烈,非要上手触摸。 在她指下,郎君微微战栗,叹了一口气。 温月仔细观察。 容山隐的箭伤已经止血,至少不会再破皮淌血了,温月见状,唇角上扬,心情肉眼可见变得很好。 她再次靠近容山隐,小心翼翼挖出一块药膏,涂上男人的后背,一点一点描摹、涂抹均匀。 药膏覆在后脊,触感凉丝丝的,容山隐垂下眼睫,万般不适,似在忍耐。 “别躲。”温月低声呵斥。 容山隐认命地闭眼。 随着温月越靠越近,女孩家独有的馨香迎头扑来,他忽然腰脊一僵,不敢动弹。 郎君紧紧抿唇,鬓角生汗。 他衣冠不整,任由温月的指腹在他肩背游走,所到之处,星火燎原。 漫山遍野皆无人烟,唯有他和妹妹居于此地。 没有礼制教条能够约束的化外之地。 容山隐的耳尖发烫,亦感到难堪,他也不知为何,只是一直心绪不宁。 “足够了。”容山隐拉上衣袍,将自己再次裹入那一层衫袍之中,“多谢阿月悉心照料,我已无大碍。从明日起,不必再为我上药。” 温月:“可是……” “我的身体,我自己知情。”容山隐态度坚决,不容置喙。 温月拿他没办法,门主不肯再脱衣,她总不能强行扒他衣裳吧?那多登徒子啊…… 温月把剩下的药膏递给容山隐:“假如门主要是想上药,自个儿又不方便,你记得喊我一声。” “嗯,辛苦你了。” “举手之劳罢了。”温月嘴角上翘,想起他上次说的话,“也算是报答你梳发的恩情。” 容山隐唇角弯起,目光柔和。 温月实在是个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心的小姑娘。 这些日子,他也险些被妹妹蛊惑,愈发越界,差点迷失。 容山隐不敢再和温月过多亲近,他太放纵自己了。 倘若再这样下去,他定会万劫不复,甚至可能强留温月在身边。 可容山隐走的,是一条众叛亲离的死路,他注定要一人独行。 他有过前车之鉴,他推开过温月。 他总不能,为了一己私欲,次次伤她这么深。 第43章 梦里的将军 东州。 一队轻骑士兵疾驰,奔向乱作一团的城门口。 率领骑兵部队的骑都尉安林猿臂勒马,高喝一声:“何事如此喧哗?!” 马蹄落下,尘土飞扬,黄烟漫天。 镇守城门的士兵指着不远处的五花大绑的几个饥民,道:“今早,这几个七州遗民趁城门开启时溜入城中,随后一队夏人铁骑兵临城下,说是……要讨回他们的奴隶。” 战败割地后的七州,早已是夏人的管辖地,当地遗民尽数沦为夏人奴隶。 夏人奸诈,不让这些大嵩子民以战俘的身份遣返归国。他们故意扣留当地百姓,逼迫遗民作为一批劳动力,为他们耕作、畜牧。 但安林身居东州,不听见音讯便当不知。如今夏人猖狂,竟把巴掌明晃晃打到他们脸上。这群猪狗不如的蛮族,分明是借助这几个遗民,来唾骂他们大嵩人都是夏人最下等的奴隶。 安林那一双鹰隼一般的眼眸扫过瘦骨嶙峋的饥民。 他们有老有少,浑身覆满新旧鞭伤,衣不蔽体,鞋都磨损了,可以看出,这些遗民是日夜赤足行路,翻山越岭来到东州的。 大家都是黑发黑眸,俱是大嵩的子民,岂有不收留的道理。 可是,安林心知肚明。遗民光着脚,跋山涉水逃来东州。他们前脚刚到,夏人后脚就骑着健马来城门口耀武扬威。人的两条腿怎么可能跑得过高头骏马?其中必然有诈。 果不其然,城门霎时响起嘹亮的号角声,抵御敌军越墙的弓手立刻精神紧绷,他们全副武装,背起箭囊,注意敌军的一举一动。 战役一触即发。 安林三两步奔上城楼,朝下眺望。 茫茫无涯的草原,三名高鼻深目的草原人已经抵达城门底下。远处,还有一片乌泱泱的兵马。 夏人胯下的骏马喷鼻,踩踏扬尘,他们对视一笑,朝门楼上拉弓如满月的弓兵们,用一口蹩脚的大嵩话,道:“我们要大夏的奴隶!交出奴隶,盟约不毁!拒交奴隶,扣住我们王庭的财产,单朗可汗定会出兵!” 对于贵族来说,奴隶都是他们麾下的产业,不值钱,一头羊便能换取一个奴隶。 安林瞥了一眼城中的遗民,他们对夏人畏惧至深,含着泪不住磕头,不愿出城。 夏人起了折辱之心,一出城门便是一个死。 他们不会有机会回到失地,他们会在城门口被夏人用马鞭活生生打死。 安林其实不该起恻隐之心的。 毕竟,谁都不知道这些遗民是不是夏人王庭派来的奸细,若是他引狼入室,招致灾祸,会害了一城的百姓;可他置之不顾,让门楼底下的百姓寒心,终日惶惶不安,届时民心不定,也会引起祸端。 如果百姓就连待在自己的国土也得不到安全,他们又如何信赖这个国家?军心又如何团结一气? 安林静下心,询问来势汹汹的夏人:“我想用一锭银子买下这几个遗民的命,几位意下如何?” 夏人骑兵们哈哈大笑,一扯缰绳,骏马引颈长嘶,如同助势。 他们七嘴八舌叫嚷着。 “太少了!太少了!” “两锭!两锭!” 一锭银子都能买好十多头牛羊,这分明是亏本的买卖。 但安林没有说话,他抛下两锭银子。 夏人们拿了钱,利落地骑马,扬长而去。 不管今日的事是个意外,还是夏人的阴谋。用钱换遗民的先例一开,往后夏人便可如法炮制,来他们的城门口喧闹,换取钱财了。 安林知道,他的心应该再硬一些,不要留有后患。可是谁都有家人父母,当他看到那几个脊背佝偻的年迈遗民伏跪在地,不住哀求,他实在不忍心。 安林回了家宅,妻子赵氏忧心忡忡迎上来:“我听军士说,今天城门口出乱子了,你没事吧?” “没事。”安林叹了一口气,“那几个遗民,我将他们安顿在军所了,你去烤几个胡饼,给他们送去。” “唉,我知道了。”赵氏忙碌吃食去。 安林在家无法静心歇晌,他翻了个身,还是起来去了一趟城中的土屋。只有他知道,长史杜维居住此地。安林敬仰杜维临危发布军令求援的仁慈之心,因此当杜维决心隐居,并返回东城,找他安顿的时候,他欣然同意。 安林拎了一壶酒,和杜维对饮,说起今日解救遗民的事,愤愤不平。 大夏愈发猖獗,竟想方设法羞辱他们大嵩子民。 杜维闷头喝酒,嘴上说些宽慰的话,握住酒碗的手却在悄悄颤抖。 今日黎民之苦,是他从佞之过,他罪该万死…… 碗中酒水微漾,泛起一丝涟漪。杜维低头,从碗中看到自己斑白的两鬓,这碗清澈的酒液,仿佛变成了那碗浓稠的汤药。 他想起了旧事。 五年前的东州。 韩林峰体弱,彻夜咳嗽。即便他身染风寒,仍旧不眠不休,在屋中推演沙盘,比较舆图的地形,推算御敌之策。 杜维端着一碗药汤,呆呆站立在门前,驻足不前。 杜维的家人被谢献控制,用他妻儿的命,逼他把这碗毒汤奉到韩林峰的案上。 他不想妻儿受苦,他无计可施。 因此,杜维只能照做。 “将军,喝药吧。” 杜维强装镇定,把药汤递去。 韩林峰没觉察出端倪,他端起药汤,尽数饮下。 可是,就在苦药划过喉头、钻入肺腑的一瞬间,韩林峰感受到灼灼的痛楚。 “哐当”,汤碗落地,四分五裂,碎成齑粉。 韩林峰捂住咽喉,双目布满血丝,不甘地倒地。 他的手指还在痉挛,死死攥住杜维的衣摆。 “杜维……” 杜维潸然泪下,跪求将军原谅:“是谢献要杀我的妻儿,我不是存心要害将军的!我不是存心的!” “杜维……”韩林峰牙关紧咬,脖颈上青筋勃起,他呼吸困难,艰难地吐字,“命烽燧长燃烟,夏人定是招揽了草原小部族的援军,他们,不止、不止一万人马,快来不及了……” 韩林峰临死前都在想着应敌之事。 杜维一下子坐在地上,他忘记忏悔,忘记哭泣,浑身发抖,如坠冰窟。 他究竟做了什么,他竟为了小家,害了忠将的性命。 杜维能有今日的功绩,全靠韩林峰一手提拔。可这位为百姓呕心沥血的忠将,没能为百姓与君主抛头颅洒热血,战死沙场,却死在政敌的攻讦之下,死在这些见不得光的阴谋诡计中! 可他没有退路了啊,他没办法了啊…… 既然已经做错了,那只能将错就错了啊! 至少、至少他的妻儿不会恨他,至少他还能保下一家老小的命。 杜维说服自己。 人不都是有私心的吗?人不都是利己长存的吗? 他艰难地爬起来,他逃出军所,随着逃亡的百姓躲藏。 可是,当杜维看到夏人提刀跨马,长驱而入,连破数城。城中尸骸遍地,血流成河,他为何还会后悔,为何还会痛哭流涕? 为何还会在最后关头,他会有那么一丝怜悯之心,爬上高高的烽燧,燃烟示警,祈求附近援军及时赶来,护住东州…… 已经过去五年了。 旧事历历在目。这五年,杜维没有一日睡得着觉。 他一闭上眼,便看到韩林峰坐在案前,推动案上的兵策与军书,同他说:“杜维,我来教你行军布阵。” 杜维受宠若惊:“将军,杜某无才,你为何要这般提拔我?教导我?” 韩林峰哈哈大笑:“杜长史怎会是平庸之辈?我幼时饥寒交迫,差点死在雪地里,是你赠我一口饼,让我有命活到今日。仁慈之心难得,凭借这个,我就该重用你。” 杜维泪落满襟。 可是将军,那一个饼的恩情,你早就还清了啊。 …… 这一夜,当容山隐与温月将刀剑抵在杜维肩上,离喉颈只有一步之遥时,他问容山隐为何而来。 容山隐冷道:“为七州遗民,为少帝李俨而来。” 杜维动容,他释然一叹:“我招,我全都招。” 他不想再让韩林峰蒙冤而死,他想洗清将军的罪孽,他想在活着的余生里做个好人。 如此,杜维才能睡个好觉,他便不会再亏心。 兴许也有资格,再看一眼梦里那个意气风发的将军。 第44章 掉马 杜维伏法认罪,容山隐连夜起草陈情罪书,并让杜维按指印、签字、画押。 为了保护杜维,容山隐特地召来十七,命他将杜维带到京城远郊的私宅里妥善看守。许是他还有点人情味,愿意让杜维的妻儿每隔七日探望一次他。 这些文书机要的事,温月并不懂。 不过她知道,如果山君只是一介白身,他要将这些罪证面圣,得敲登闻鼓,得受廷杖刑罚,再在听官吏说一句“堂下何人状告本官”。 他想为叛将韩林峰翻案,恐怕难如登天。 她和容山隐说起这件事,难得被妹妹照看的兄长心间熨帖,他温文地笑:“其实,我与沈逸将军是旧友,此次调查叛将韩林峰一事,也有他的助力,到时候沈将军会帮我等呈上罪证。” 温月惊讶不已,怎么都没想到,门主竟和沈逸暗通款曲,不过想想也很合理,除了沈逸,谁还知道那么多军务军情?山君早有谋划,温月放心不少。 温月舟车劳顿许久,如今尘埃落定,困倦一时涌上心头。她抬手掩唇,打了个哈欠,问:“山君办完这些事,是要返回京城待命吗?” “我有其他的事,要出关一趟。”容山隐想了一会儿,道:“其实,我受沈逸将军委托,还有一事要请阿月帮忙。” “但说无妨。” “朝廷下旨,命圣珠公主代表大嵩前往云州,和亲塞外,共结两国之好。她走的是陆路,按照路程来说,应该已经到了嘉州。沈逸将军唯恐江湖或朝堂之中,有居心不良的人想杀害公主,故意挑起两国战火,特地托我来寻你,将军想由你来护送公主,直至边城。”容山隐将沈逸将军的符令递去,有了这个,温月随行和亲队伍就不会受到刁难。 温月对于领任务一事驾轻就熟,她也不希望公主出事,拿过令牌,接下了任务。 温月:“山君打算什么时候启程?” 容山隐:“再过两日。” 他顿了顿,想到日后要走的那条路,决定趁今日,把所有和温月有关的因果羁绊斩断。 容山隐道:“如今韩林峰的案子已了,你无需再回碧天门中。不日后,我也会将门派遣散,以免往后出了差池,会牵连门徒。” “也就是说,两日后,我可能再没机会见到山君了?”小姑娘似有遗憾,说话的声音既轻又弱。 容山隐呆立很久,心里产生一种既酸又涩的情绪。从前温月避他不及,如今竟还盼着再见他一面。但他有自知之明,他是山君,而非容山隐。 容山隐笑了下:“江湖之大,总有相见日。” 即便这只是虚无缥缈的愿望。 温月脸上再度浮起笑容,她重重点头:“我会等那天来临。” 容山隐轻轻应了一下,没再和她多说话。 他继续回房,回复一些信鹰带来的军中要务。 温月无所事事,她蹲坐在屋外掉了土皮的墙上,手里盘了一串葡萄,一颗一颗抿到嘴里,连皮都不吐。 葡萄个头小,又酸,是附近果农不要的,温月花了一点钱,买下来了。 她本想送给容山隐吃,但转念间想到,郎君似乎不怎么嗜甜。 都是她漫不经心递过去一块糕,容山隐才如梦初醒一般张嘴来接。 她喂他上瘾。 但容山隐好脾气,从来不说什么,只闷头咀嚼。喂得快了、狠了、急了,他也不说,只闷头喝水。仿佛知道,他只要提醒温月一句,小姑娘就会讪笑不再喂了。 而他,不愿这样。 温月单手撑头,百无聊赖地凝望窗内伏案写字的门主。 暮色四合,月朗星稀。 月华从层层叠叠的铅云中流泻,照亮小姑娘丰润的眉骨,与挺翘的鼻尖。 温月吃得腮帮子鼓鼓,目不转睛看着屋里被烛光映照的那个单薄身影。 郎君的肩背挺拔,握笔的姿势端正,写字时有一股浑然而成的洒脱与飘逸,他一定很擅长书文。帘幔影影绰绰,有时遮住容山隐的脸,有时又露出他轮廓分明的下颚。这一身书香气,似乎只能由钟鸣鼎食的大户人家养育而出,若说门主是哪家权贵流落在外的小公子,温月也会相信。 明明是很无聊的场景,她却看了好久。 渐渐的,那个清瘦的身影与温月记忆里的容山隐重叠。 有那么一瞬间,温月觉得山君很像兄长。 可她明明怨恨容山隐,又为何会时不时想起他? - 又过了一天,容山隐的公务总算忙好。 后日,他便要启程,也要舍弃门主山君这个身份,去走另外一条早已定好的路了。 也就是说,他将再没有机会,和温月心平气和讲话,两人之间很可能再无瓜葛。 容山隐垂下长睫,脸上看不出喜怒。 夜里,他对温月提出邀请:“明日要随我去见一见一位旧友吗?” 温月点头:“好啊。” 她不介意跟着山君出门,不介意见山君的朋友。 她的特殊和例外,只给山君。 第二天,容山隐为温月挑了一身漂亮的锦袍,是她喜欢的银朱色西番莲纹。 他还帮她梳了双环髻,乌浓的发髻上戴着一支玉兰花纹样的银簪,造型古朴,看起来价格也很低廉,但胜在小巧精致。 温月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买的。 但她没有拒绝容山隐的好意。 小姑娘朝他笑得明媚,酒窝很深。 容山隐的眸光也不自觉放柔了。 他带她出门,是见自己的旧友。容山隐在五年前,大夏进犯国土时,便有了收复失地的想法,为了这个计划,他学习了各个部族的语言,在番邦属国进献岁贡,赶来京城面圣时,结交了许多异族的朋友,如今这些人脉形成的关系网,足够他去办一件大事。 今日,他要见的人,便是高昌国中某个分支部族领主哈萨。 高昌王国还不曾被大嵩军队平定,不过因大嵩和大夏之间的战争,王国外忧内患,民心不定,最终国土被贵族与宗室分割,一分为二。北部靠近大夏的部族,归顺夏人王庭,而高昌南部接壤大嵩国土,则是成为了大嵩的属国,受都护府管辖。 哈萨是回鹘人,他作为高昌国中部的小领主,要保证自己的部族存活,因此立场总是飘忽不定,哪边有好处,便往那边靠,夹缝里生存,算是个鼠首两端的聪明人。 他与容山隐私交已久,近日秘密入东州,也是为了拜访老友。 几人在碉房里碰面。 为了接待容山隐,哈萨特地命部曲炙烤了油润的羊羔,他亲自片下烤肉,端给贵客。 老者笑着看了温月一眼,用回鹘话,问:“这位是阿山的妻子?” 容山隐摇摇头,也用流利的回鹘话回答:“她是我的妹妹。” 接下来,容山隐一直在和老者用温月听不懂的语言交谈。 温月吃了两块羊肉,喝了一杯葡萄酒,听得昏昏欲睡。 容山隐看妹妹那双杏眼含泪,困得都要倒下了,无奈摇头。 他不知该如何安置妹妹,哈萨也看出来忘年交小友对于温月的关切,于是领主喊来小女儿赛依提,让她带着温月出碉房逛逛。 赛依提曾和父亲进京的时候见过容山隐,那时她听不懂大嵩语言,在贵妇人的席面上总是闹笑话。 容山隐作为礼官,来接待她和父亲的时候,他非但没有嘲笑她的衣饰与规矩,还夸她骑马箭术都很好,和他的妹妹一样技艺高超。 那是赛依提第一次知道,原来大嵩的女孩不止是席面上用唇舌交锋、眼神打架,也有和部落勇士一样擅长武艺。 她很想见一见这个女孩。 今日,山君到访。 即便容山隐更改了容貌,但从父亲说的话里,她得知了,山君就是容山隐。 赛依提看到这个传闻中的妹妹,心里很激动。 她拉起温月,带小姑娘出门,用一口带点古怪口音的大嵩语,亲亲热热地问:“你就是容大人的妹妹吗?” 温月刚回魂,脑子还有点不清醒。骤然听到赛依提的问话,她怔了怔:“容大人?” 赛依提眨眨眼:“是啊,刚才和我父亲讲话的阿山就是容山隐大人,他和我说过,他有一个妹妹,肯定是你了。” 嗯? 温月的脑子嗡的一声炸了。 她没听错的话,赛依提的意思是,门主其实就是容山隐? 她的哥哥,其实一直扮作山君,待在她的身边……把她耍得团团转? 温月怒意上涌。 容山隐,你究竟……想做什么?! 第45章 定亲 温月的火气逐渐熄灭。 她不是个只会意气用事的姑娘,她细细回想这些天山君的所作所为。 之前,温月险些被丹徒得手,又化险为夷,想反杀的时刻,却被及时赶到的容山隐制止。再后来,她逃离云州军,和山君共行一路,途遇沙匪,千钧一发之际,容山隐冒死替她挡了一箭。 温月想不出原因,只能认为兄长庇护她,是尚存的良心隐隐作祟,他对她感到亏欠。 一命抵消一命。 温月是个很拎得清的姑娘,容山隐救过她,那么之前他不让她杀丹徒的事,便一笔勾销。 至于他为什么明面上和沈逸闹不和,为什么私底下又和沈逸联手查案子,为什么明明是个无恶不作的大奸臣但又有善待无家可归的流民……这些文官的弯弯绕、小九九,她不明白,不在意,也不想管。 温月只要好好完成她的任务就好了。 诚如山君所说,他再待两日就会销声匿迹……到时候,温月也当山君死了。 她记得容山隐曾经是怎么舍下她。 全寨被谢献烧毁的时候,她又是如何孤身一人熬过来的。 温月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她不会轻易原谅他。 毕竟,是容山隐先不要她的。 温月想明白了,对赛依提说:“容大人扮作山君自有他的道理,即便你发现了他的身份,也不要对外声张,免得给他招来祸事。” 赛依提听完温月的分析,煞有其事地点头:“我明白了,大嵩的郎君娘子们都是用眼睛和语言打架的,我不想连累容大人……不,是山君。” “这就对了。”温月松一口气。 她还不知道怎么面对容山隐,所以并不想让兄长知情,她发现了他的秘密。 即使不提容山隐,赛依提还是想和温月打好交道的,她带小姑娘去看回鹘人的特色衣饰,挑了一身对鹿口衔瑞草纹样的衣裙。织物秀美华丽,赛依提催促温月穿上身,两人结伴去开阔的场地骑马兜风。 平原辽阔,草原丰茂。 女孩们骑着大宛良驹,你追我赶,在草地里驰骋。 赛依提早听闻温月骑术好,可当她真的亲眼见到温月身姿轻盈地蹬鞍上马,将一把弓力百斤的弯弓拉至满月,一箭射下空中的飞雀时,她还是被惊得目瞪口呆。 赛依提不由大声叫好:“阿月,你好厉害!” 温月得意洋洋地扬眉,日光照耀下,骑着高头骏马的小姑娘身上的衣纹泛起绚烂的金芒,光华流转,熠熠生辉。 与此同时,哈萨和容山隐一同走出毡房。 少女的嬉笑声不绝于耳。 容山隐举目望去,广袤的一片草场,虽是五月,远处的天山雪峰仍旧累积稀碎的白,一到傍晚就起风,天气变得寒冷。 夕阳最是烂漫,迷蒙的金色倾泻女孩们的双肩,发辫上的绸带被风沙卷得猎猎,风声震耳欲聋。 赛依提勒马回头,对父亲笑说:“阿月的骑术高超,比大哥还要好!那么远的距离,她轻盈拉弓就射下了飞鸟,如同太阳神女一般。” 这是最高崇的赞美,看来赛依提确实和温月很投缘。 温月虽然听不懂回鹘话,但是她能从少女亮晶晶的眼眸里看出夸赞。 她朝哈萨点头微笑,下巴仰得高高的,英姿飒爽。女孩儿清亮的杏眸里,没有一丝一毫对于部族领主的畏惧。 哈萨第一次在重视女子礼教的大嵩国,见到这么明媚张扬的女子,他笑问容山隐:“你的妹妹可及笄成人了?” 容山隐怔忪,颔首:“已有十九。” “那在你们大嵩,已经算是大姑娘了。我的大儿子拓明如今是二十一岁,还不曾娶妻。他上过战场,曾以一己之力,斩下十几个敌军勇士的头颅,用你们大嵩的话来说,就是文韬武略智勇双全,以后我的部族也是由他继承。”哈萨跟容山隐接触多年,早已悟彻大嵩人含蓄的交谈技巧,点到即止,小友自然知道他在说什么。 其实,同领主哈萨联姻,是一件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 云州军派出的斥候探子来报,这次大夏没有派出王庭大军支援巴苏,也就是说,两名王子远赴云州迎接和亲公主,其实就带了三千的骑兵。巴苏如有军事方面的冲突异动,最快的方式便是往邻近的部落借兵,北高昌首当其冲。 而容山隐一早料准了这一点,故而他怀着策反这些援军部落、拉拢高昌的意图,游走于各个塞外部族。 哈萨愿意策应做事缜密的容山隐,但他也需要一个保障。而这一位,容山隐疼之入骨的妹妹,显然就是一个很好的“人质”。 有了哈萨帮忙,那么容山隐拉拢高昌王国北部的部族便更有优势了。于情于理,他都不该拒绝。 可是…… 容山隐抬眸,望向那一袭如皎月般圣洁的身影。 他想起很多过往,他放狠话舍下温月、他在丹徒面前没有庇护温月、他任大病未愈的温月远走却没有追……每一桩都是重罪,如今他还要为自己所谓的苍生、所谓的黎民百姓、所谓的家国大义,去抛弃他的妹妹吗? 纵然容山隐十恶不赦、卑鄙无耻,他都不能再推妹妹下水了。 于是,容山隐轻笑着道:“承蒙领主厚爱,然而阿月乃是我已定下亲事的表妹,不日后便要过大礼,实不能忍痛割爱。” 哈萨没想到他们乃是表兄妹结亲,难怪会和温月同吃同住、同进同出。 哈萨尴尬一笑:“倒是我眼拙了,竟然提出这么冒犯的事,阿山不要往心里去。” “无碍,也是我忘记同领主说清楚。” “至于你方才和我说的,想要拉拢北高昌一事……我不便出面摆出立场,但我可以给你介绍一名向导,他常常来往于北高昌的王庭,至少能保证让你见到那边的贵族。只要你能说服北高昌的部族首领,我哈萨自然是和你站在一边的。” 哈萨果然是睿智的老狐狸,他还是摇摆不定,但如果容山隐有能耐说服北高昌,那他也愿意锦上添花,助容山隐一臂之力。 “足够了,多谢您的帮忙。”容山隐早就猜到哈萨是轻易不会冒险的老猎人,但他只是需要一条迈入北高昌王庭的途径,其余的事,他自有决断。 招待贵客的晚宴快要开始了,赛依提俯身听父亲耳语几句,看着温月,流露出遗憾的神情。 温月驾马赶来,困惑地问小姐妹:“怎么了?” 赛依提:“方才父亲为我哥哥向你提亲……不过被山君拒绝了。” 温月眨了眨眼,似乎没想到,她每个小姐妹都希望自己能嫁给她们的兄长。 赛依提说完,朝温月挤眉弄眼,戏谑道:“山君说了,他没办法忍痛割爱,因为……你是他的未婚妻子。” “啊?”闻言,温月如遭雷击。 等等,她什么时候又和容山隐扯上关系了?他就算自己不想成亲不介意有没有家室毁不毁清誉,也不要次次污蔑她的清白好不好! 温月可没想过陪容山隐一起,一辈子孤独终老啊。 第46章 虚假的兄长 赛依提说话的声音并不小,又说的是蹩脚的汉语,因此容山隐完全能听清她在说什么。 然而,赛依提很乖巧,只提到山君,没有提及他的真名。 容山隐略微安心,他猜测温月应当是不知内情的。 他朝温月伸出手:“阿月,过来。” 温月坐在马背上犹豫一会儿,她心里存着气,但她既然没打算和容山隐相认,那就不会轻易撒出来。 小姑娘从善如流翻身下马,搭上容山隐的手,问:“山君刚才和赛依提说我们有婚约?” 容山隐的耳根微烫,他轻应了一声:“不过是权宜之策。” “为什么忽然使用这个权宜之策?” “哈萨有意为他的大儿子拓明,向你求亲。” 闻言,温月笑得梨涡浅浅:“这有什么不好的吗?哈萨是拥有一个部族的领主,听赛依提说,他们家里不但有许多草场,还有成千上万的牛羊,是西昌王国里上流的贵族。假如嫁给拓明,我就是少主夫人了。” 她就是牙尖嘴利故意气容山隐的。 偏偏温月时常有阴晴不定的时刻,容山隐也分辨不出她内心所思所想。 容山隐斟酌了一会儿,规劝:“你没见过拓明,不知他的人品究竟如何。况且外族人多妻多妾,你若是嫁过去,保不准会受气,还是不要把婚姻大事当做儿戏来玩笑。” 温月若有所思地点头。 他说得在理。 可她还是没打算放过容山隐,每次遇到温吞的兄长总能激起她的斗志。 “那么山君呢?若是小娘子嫁给你,难道就不会受气了吗?”温月问得坦然,一双水波潋滟的杏眼,满带探究。她懵懵懂懂地抬头,仰望容山隐,仿佛是个不懂事的稚童。 偏偏容山隐先前为了替温月解围,特地编造了两人未婚的说辞。 所以,温月的这番话,其实是来问他会如何待她的。 清隽的郎君垂下细密的长睫,仔细思考了许久。 温月只是顺口折腾容山隐。 可他半天不搭话,温月意识到,他好像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答案。 温月眼里的怅惘之色更浓了。 “有什么好想这么久的?” 容山隐这时才如梦初醒地回魂,一双惯来洞幽烛微的凤眸,此时有种澄明的迟钝,他也有犯纠结的时候。 过了很久,容山隐以几不可察的声音说:“我会敬重妻子、爱护妻子、会舍身护她周全。” 说完,郎君的耳尖滚沸,像是燃了一团山火。他想到自己之前情急之下为温月挡箭。他待她的温柔与偏袒,好像已经超过他所谓的对妻子的承诺了。 只可惜,温月只记得容山隐的心狠与无情。 听完,她撇撇嘴,轻蔑地笑。 果真嘛,他不敬她、不重她,面对仕途还能将她拱手奉上,献给丹徒。这就是容山隐对待内人和外人的区别。 至于今日,他为何没有把她送给拓明,讨好哈萨。无非是他知道,他们非亲非故,温月是一头手段狠厉的野兽,他若逼她,她会毫不犹豫杀了他的。 不过,温月又记起她服下的断肠蛊,一阵毛骨悚然。其实容山隐真的要逼她,完全可以利用蛊毒命她就范的。 他一时间没想起来罢了。 算了,她还是老实一点,不要开罪他了。混过这两日,温月就去做任务了,到时候应该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必见到容山隐。 思及至此,温月打算聪明一点行事。 她仰头,笑得眉眼弯弯:“所以山君,我现在是你名义上的未婚妻,你也会对我这么好,对吗?” 总没人,会对自己的未婚妻动蛊吧? 容山隐低头看去,山间雾气迷离,小姑娘笑得眉眼弯弯,如同银钩小月,她像是很期盼他口中的答案,目不转睛仰望他,如同幼时那般依恋。 兄长原本冷硬的心肠,因她几句软糯的话,融化成一汪春池。 他揉了揉温月的头,眼眸柔和:“我会待阿月很好。” 温月松了一口气,乖巧地牵住兄长的手。 她只是怕死,所以在绝地求生。 可容山隐却以为,妹妹对山君有一重别样的旖旎思绪。 类似于,男女之情。 然而,山君这个身份也快要死了,他会和她相忘于江湖的。 容山隐自顾自伤春悲秋,晚宴的席间也没怎么讲话,除了一些场面上的应酬。 温月无事一身轻,无论是烤熟的羊肉、还是用黄泥土培焖熟的兔肉,她都来者不拒,除了荤肉,温月还吃了很多甘甜的瓜果,饮了一杯新窖的葡萄酒,往袋子里顺了一把金丝党梅。只因赛依提说,这是从大嵩江南来的商队那里买的,在东州吃不到。 温月吃相虽不是男子那般豪放,但也与高门贵女截然不同。 赛依提倒觉得温月掰羊蹄膀的吃法,和她很像,难怪这么合得来。 哈萨看出容山隐对温月的骄纵,想来温月的确是他心仪的女子,否则哪家郎君会不苛责未婚妻在外大吃大喝给自己丢人?他原以为容山隐骨子里也有大嵩文官的清高,看不起蛮夷,如今知道他并没有故意用婚约的借口来搪塞自己,心里稍宽,热情地催促容山隐饮酒享乐。 一场酒宴进行到后半夜。 待温月和容山隐回到住所,已是月上中天。 温月吃饱了犯困,马车里光线昏昏。 她被马车颠簸来颠簸去,终是靠在容山隐的怀里睡着了。 熟稔的松枝味萦绕周身,温月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车停了,但温月还没醒。 小时候,要是温月在容山隐怀里睡着,都由他亲手抱她回屋里,放到炕床上,再盖上被褥。 思及至此,容山隐仍旧动手照顾妹妹。他轻轻托起她,任小姑娘睡在臂弯里,然后他抱她走向屋舍。 还没拉开挡风的毡布门帘,温月忽然弓起脊骨,战栗地蜷缩,鬓角一片汗湿。 她的唇色苍白,低低呢喃:“疼……” 容山隐大惊失色,不由低头靠近,放缓了步伐,慢慢询问:“阿月,你哪里疼?” “肚子……” 她没有睁眼,双手紧攥成拳,牙关紧咬。浑身抖如筛糠,怎么都停不下来。 容山隐注意到温月的不同,即便是忍着一具病骨支离的身体,她也依旧学不会依赖旁人。不知把手搭在他身上,也不知挨靠在容山隐身上,祈求关爱与垂怜。 温月何时起,这么擅忍了? 容山隐替她感到难过。 他好像,终于,在这一刻意识到,他从前不告而别、否认兄妹间相处的一切,带给温月的,究竟是多大的伤害。 她那时,才九岁。 还是个孩子。 容山隐抛弃温月,拔苗助长,逼她长大。 离了兄长的十年,妹妹过得一点都不好。 - 温月迷迷糊糊间,只觉得冰火两重天,身体凉,肚子热,脾胃还难受。 她累到睁不开眼,直到有人把手抵在她的后脊,将她搀起。 略带苦味的汤汁灌入口中,温月无措地吞咽。 隐约听到有人温柔搂着她,拍她的脊背,防止她呛到药。 郎君一如既往地哄她:“只是吃坏了肚子,喝些消食润脾胃的药便好了。阿月听话,张嘴。” 温月不舒服,泪眼朦胧,又被喂下去两口。 她在病弱的时候,莫名感到委屈,她想到兄长了。 小姑娘轻声撒娇:“哥哥,阿月疼……” 容山隐缄默了一瞬,轻轻叹气。他不知是蓄意在故意哄小姑娘,还是带点旁的心思,总之,郎君放缓了声音,无奈地回应:“阿月不疼,哥哥在这里。” “哥哥不走,哥哥守着阿月。” 温月喝完药,困倦地沉入梦乡。 那时,她尚且有一点意识,心想:刚才温柔体贴的容山隐,一定是她在苦难中,幻想出来的梦。 他是假的。 第47章 遗忘的日子 温月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她在梦里回忆起一些旧事。 容山隐离开的第一年,温月九岁。 十八堂里的苦楝树开花了,五六月开的花骨朵,紫莹莹的一串,缀在枝头,绿叶翠色如洗,很是喜人。 温月盯着一蓬蓬花发呆。 她记得容山隐说过,苦楝结果可入药,花香清雅,能在树下读书是一件享受的事。 可是树下空空如也,没有容山隐。 容山隐走后,温月闷闷不乐好久。她尝试过收拾包袱偷跑去寨子,南疆到京城,要过水路,要坐船,还要过陆路,骑马赶路。 温月的身量不高,骑的也只是一匹名叫“白玉”的小马驹,估计跑不了一天就得换马。 她从长计议,思考了许久,最终计划被父亲温青发现,以“温月被关柴房”告终。 告密的人,是晚晚的兄长阿星。 阿星见温月绝食抗争,心里着急,把所有“恶事”和盘托出,请晚晚去劝温月。 这天晚上,月朗星稀。 晚晚提来一个食盒,隔着槛窗,对温月说:“阿月,吃点吧?今晚林婆子炒了鸡胗羊肚双脆,你不是说,很想像堂主和长老们一样,做任务回寨,刀往桌上一放,立马捧起海碗,大口喝酒大口吃双脆吗?我特地偷了一小杯青梅酒,这个醉不了,你尝尝。” 温月不傻,她知道她年纪小,父亲禁酒,今天他是为了安抚女儿,才让晚晚端酒来给她偷尝。 温月蜷缩在满是潮气的屋角,朦胧的月色照入,一身凄清的霜意。 晚晚三催四请喊不来人,无奈地叹气:“阿月,就算你跑去找了容山隐又能怎样呢?只要他不想见你,还会把你撵回来的。被男人赶走的女人可没面子了,你总不想丢脸吧?我看过很多很多话本子,男人都是不喜欢女子纠缠的。” 温月闷闷地问:“那是男欢女爱的话本,兄长能一样吗?” 晚晚捧脸:“你兄长不是男人吗?” “他是。” “所以,他也一样。”晚晚用钥匙打开房门,“你出来吧,你知道答案的。” 温月当然知道,就算她追过去,也只是再次被容山隐讨厌罢了。她没必要自取其辱。 小姑娘出了房门,和晚晚分食了那一道大人的菜,还有大人才喝的酒。 酒有点涩涩的,很烧喉咙,并不好喝,难怪要用下酒菜压一压味道。不过,人一旦惦记嘴里的吃食,就忘记心里的苦闷了,难怪她爹天天喝酒。 - 容山隐离开的第二年,温月十岁。 她提起容山隐的次数少了,但她自己知道,她还没忘记兄长。 她开始努力习武、练棍法、刀法、箭术、骑术。 累到满头大汗也不停下,手里破皮了、被竹刺扎到了,那就挑刺、包扎、上药,然后再练。 从前温月受伤的流程都是凑到容山隐面前先哭一哭,再委委屈屈伸手,要吹吹,要哄哄,等包好伤口都过去小半个时辰了。但如今她行事就利落得多,温月不再搞那些繁琐的过程。 伤口包好了,温月继续练习,温青来了都拦不住。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努力。 很可能,温月只是想什么都做一点,她在磕磕绊绊地朝前走,一面忘记容山隐,一面又试图找出兄长离开自己的原因。 是不是她太任性、太不乖巧、太不懂事?是不是她从来没有体谅过兄长? 温月在一次次否认自己、一次次肯定自己中迷失。 最后,她发现可能不是她的问题。 只是因为容山隐想抛弃她。 他丢掉她,不需要任何理由。 因此,温月和自己和解了。 她开始学习,如何放弃和遗忘一个重要的亲人。 - 容山隐离开的第四年,温月十二岁。 温月有了一身好武艺,年纪轻轻就能拉弓上马,百步穿杨。虽说弓力太大的弓箭她使不了,小把一些的弓弩,她上手还是轻轻松松的。 温月不再成日待在山上,她开始学父亲温青一样下山,跟着明达叔一块儿游走江湖,劫富济贫。 她喜欢这种忙碌,忙到收不了手的感觉很好,至少温月没空再想起容山隐了。 温月开始不得已地杀人。 杀那些为非作歹的凶犯,杀那些满脑肥肠的奸商。 她下手利落,时常脸上还挂着甜甜的笑,梨涡浅浅,手里的银叶飞镖已势如破竹,瞬息间斩下歹人的头颅。 温月不恋战,做完任务就回家宅。 月夜下,瓦片覆霜花。 明达叔朝她摇一摇装酒的玉葫芦,问:“要不要喝两口?” 温月点点头。 明达叔真的给她倒了一小杯。 叔侄俩对月饮酒,温月被拉到鼻涕眼泪齐流,狼狈极了,但她仍旧要喝。 明达叔笑说:“看来小月心里有很多烦心事啊?你小小年纪怎么知道愁滋味?” 温月翻了个白眼,没理他。 她已经不是会轻易和人诉苦的孩子了。 - 容山隐离开的第五年,温月十三岁。 她长高了,长身玉立,袅袅婷婷。小姑娘眉如黛山,眼如星海,偶尔戴花钗,穿华贵的锦绣衣裙,艳丽明媚,不可方物。 山寨里爬墙看温月的郎君们变多了。 然而不必温青出手,温月一拍桌椅就能震出一竹筒的筷子,然后运用内力,扫射而去,墙外的郎君中了埋伏,纷纷倒地,哀鸿遍野。 温月嫌麻烦,很少穿漂亮的衣裙,更多着窄袖锦袍,裤管扎得紧紧的,藏了匕首、毒针、锐刺,每一样都是杀人的工具。 她接的任务越来越难,手下小弟也越来越多。 见识过温月凶悍的手段,没人再把她当女人。 毕竟她一个反手就能将长刃贯穿敌人的心脏,为了一击得手,温月还会谨慎地涂抹上毒液,这样狠心毒辣的小姑娘,谁敢和她谈情说爱、同吃同住? 只是温月再谨慎,也有过失手的情况。 这一次要杀的人,是个士林文人,看似文弱,实则生性淫邪,故意以好皮囊去诱惑良家子,夺走清白之后又翻脸不认。女子破了身,又碍于礼教,无处喊冤,只能忍下苦楚。家里疼爱女儿的,便让小娘子绞了发去庵寺,家里门第规矩重的,则是把小娘子溺死在井里,免得辱没家风。 温月提刀来杀人的时候,透过卷草纹竹帘看到那个颀长清雅的身姿,他体态风流,提笔的姿势有点像容山隐。 温月一怔,可就在这一瞬间失神的情况下,对方已经觉察到危险,顺手将迷药洒来。 温月一时不察,嗅到了药粉,神志迷离,手里的武器差点落地。 她险些死在对方的剑下。 电光石火间,温月看清了那个郎君的脸,虽然面容姣好,但面相阴柔,还搽粉,脂粉味很重,绝不是她要找的人。 温月最厌恶被人算计,她运气挥剑,长刃寒光凛冽,与屋外响彻天际的滚雷电龙辉映,刺向奸人。 她好歹是个练家子,怎可能被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得手。 对方死在了温月的剑下,嫣红的鲜血蜿蜒一地。 电闪雷鸣,光华灼在温月的侧脸。 小姑娘面不改色地挥开剑上的血,朵朵红梅溅上一侧案几。 她转身走了。 屋外下起瓢泼大雨,淅淅沥沥。 温月浸在雨中,忽觉小腹疼痛。 绵绵不绝的刺疼,酸意泛上脊骨,温月疼得脸色发白。 她不解、困惑,这种疼痛从何而来?明明她方才没有受伤啊。 温月找了一家客栈入住,洗了个热水澡,隐隐约约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她成人了,来月事了。 晚晚比温月早一年来的,所以她不算是没经验。 温月记得那天,晚晚蒙在被子里,面红耳赤地告诉她,来了月事,女子就长大了,可以开始挑选夫婿了,往后及笄便结婚礼嫁人。 温月没想过成亲的事,她应该是一辈子都不嫁人的。 不过,她看着婶子炖鸡蛋红糖汤给晚晚喝,对她嘘寒问暖,温月又有一点羡慕。 如果以后,她成家,有了亲密的枕边人,是不是就能得到更多的关怀了? 父亲老了,总有一日,她会孤身一人在世间行走,父亲也委婉和她提过,如果有喜欢的小郎君,可以告诉他,由他把关。 他希望以后有一个人能代替自己照顾温月。 温月其实也很怕孤独。 小姑娘迷迷糊糊地喝了一碗热水。 她躺在床上,蜷缩成一只烫熟了的虾米,静静听屋外隆隆阵雨。手抵在小腹,强咬牙关,忍耐疼痛。 脆弱的时候,温月会不受控制地想到容山隐。 如果容山隐知道这件事,会照顾她吗?还是和她一样手足无措? 自打温月出生起,容山隐就陪伴在她的左右。 他教导她读书写字,教她做饭梳发,兄长在她眼里几乎无所不能。 兴许,他也会给痛到流汗的温月炖一碗暖身的甜汤吧。 可是,温月见不到容山隐,问不了他。 她也不知道兄长会怎么做。 温月心里没有答案。 第48章 恨之入骨 容山隐离开的第七年,温月十五岁。 小姑娘到了及笄的年龄,终于长大成人。 父亲温青不是一个善于表达情绪的男人,今日见到温月竟红了眼眶。 他拍了拍已经长到胸口高的女儿,犹豫一会儿,还是拿出了容山隐给温月准备的及笄礼。 那是一支玉兰花纹样的银簪,不贵重,也不华丽,但胜在古朴雅致。 温青记得容山隐的叮嘱,没有说这是他准备的,他在温月九岁的时候就幻想过她十五岁及笄的样子。 温月喜欢这支发簪,央求父亲帮她戴上。 温青看着女儿,心里蔓延起一些难言的心绪。 七年前,温月要死要活,非追求一个容山隐离家的理由。 七年后,她长成了独立桀骜的女孩儿,很少提起容山隐,似乎也忘记了当初执拗的自己。 温青不想再让她陷入伤痛里。 他知道,女儿花了很大的力气,才从那个泥潭里爬出来。她这些年,过得很不容易。 所以,不必让温月知道,容山隐对她尚有关心,反正他们这辈子应该都不会再见面了。 - 容山隐离开的第八年,温月十六岁。 这一年,山寨里和温月玩得最好的小姐妹晚晚定亲了。 她挑选的郎君并非清风朗月的翩翩少年郎,长得很魁梧高大,还有点憨,但胜在对晚晚很好。 他来十八堂送聘礼的时候,眼睛一直追着晚晚,那么壮的一个男人,朝着晚晚傻笑,险些让温月把他当成登徒子。 温月皱眉,不满地拔刀。 幸好晚晚拦住她了,她说这是她的未婚夫。 温月感到很不可思议,平时看了那么多话本故事,嘴上说喜欢琼枝玉貌的美男子,可自己挑上的郎君完全不一样。 晚晚羞赧地说:“阿月,你应该不懂,每次我和他在一起就觉得安心,这就是喜欢。” 温月想了想,她确实不懂啊,她从前和容山隐在一起,好像也挺安心的,但那并不是男女之情。 不懂就不懂吧,她没有多问。 在这个梨花如雪的季节,晚晚出嫁了,山寨里温月玩得好的朋友又走了一个。 温月这次没有去追,她坐在十八堂门口,等到太阳的余晖散尽,慢悠悠地起身。 她不再执着于这些会从她生命里离开的亲朋好友,她不会追,不会挂念,正如她也不在意容山隐一样。 温月固执地向自己证明,她真的把容山隐忘记了。 - 容山隐离开的第九年,温月十七岁。 她住在偏远的南疆,很少知道京城里的动静。但近年,逃往南疆的流民越来越多,形势也越来越乱。 明达叔吃酒的时候和她聊起:“夏人在几年前抢占了七州,大嵩国弱,兵力不足,还想拉拢我们这些江湖门派与小国部族充兵丁,帮忙打战呢,可京城里早就不是皇族当家做主了,世家只手遮天,惯来会算计,真听他们诓骗,恐怕咱们的日子就水深火热咯。” 温月第一次听到京城的消息,她忍不住在想,京城那么难混,容山隐过得怎么样? 他无权无势,应该不会死了吧? 温月的心脏蓦地发紧,她竟有点害怕,有点惶恐不宁。 但后来想了想,他是个趋炎附势的聪明人,如果混不好,自然会回到十八堂的。 如果他真的回来了,她念及旧情,倒也不会真的对他赶尽杀绝,至少能给提供个住处,给他一口饭吃。若是容山隐心气高,担心她会言辞讥讽,那他大可放心,温月既然收留他就一定不会再辱骂他,只是容山隐也休想两人关系回到亲密无间的从前。 她不会再喊他“哥哥”,她早当她的哥哥死了。 乱世之中,容山隐可能会回到十八堂隐居吗? 温月忍不住雀跃,心里泛起一点点欢喜。 她后知后觉发现……她其实还在隐隐期待容山隐回家。 怎会,如此啊。 温月脸色苍白,整个人颓败地坐到炕边,缄默不语。 她觉得自己好可悲。 她原来等了容山隐九年。 可是兄长心狠,从不露面。 容山隐竟杳无音信,足足九年整。 - 容山隐离开的第十年,温月十八岁了。 她已经能独当一面,再过两年,温青便会正式把十八堂交到她的手中。 到时候,温月会背负庇护山寨的责任,她会在南疆扎根,她再也不去期待容山隐归不归来。 可是,某日,温月做完任务回山寨。 山间燃起一片滚滚浓烟,烈焰吞噬了她的家。 生灵涂炭,人间炼狱。 温月忍受那一股催人作呕的血腥味,她在尸山血海里找到苟延残喘的父亲温青。 从父亲的口中,她知道了仇家是那个京中一手遮天的宰相谢献。 世家豪族,权势滔天。 他们只是江湖草莽,没有粮草辎重,没有兵力人马,如何杀进京中,为父亲和堂众复仇? 温月看到很多人的尸体,明达叔、阿亮、林婆子,他们为了保护十八堂,和那些杀进山寨的杀手同归于尽。 温月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不是一个祸害。 她所珍视的、所期盼的,到头来都会毁于一旦。 偏偏她遇到这些,偏偏她如此悲惨。 温月是不是应该找找自己的原因? 那一日,温月跪在堆叠的尸体前立誓,她一定会杀了谢献,替弟兄们报仇。 可是,即便谢献死了,她的家人还是不能复生。 没有人再爱她了。 温月呆呆的,跪了很久,直到膝骨肿痛,东方既白。 她悲伤到了极点,竟一声都哭不出来。 温月发现,自己变得麻木了,好似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雨水浇灌,淋漓了温月一身。剔透的水珠汇聚成泉流,顺着她乌黑的鬓角,一路涌至下颌,滴落在地。 温月的衣袍都湿了,紧紧附着于脊背骨,身上很冷,冷到发抖,膝上很疼,疼到战栗。但她不会再期待有人添衣、撑伞,只因她知道,从今往后,温月便是孤身一人了。 这世上,不会再有她的亲朋好友,也不会再有她的家。 温月不该哭。 她要明白一件事,旁人与她非亲非故,不会心疼她的。 温月自嘲一笑。 容山隐抛弃她的时候,是个雨夜。 山寨全族被屠的时候,也是个雨夜。 她先是没了兄长,又没了家人,她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却要遭受这样的劫难。 她真正变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她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父亲同温月是死别。 而兄长同她是生离。 容山隐有的选,他只是单纯不要温月。 既如此,让温月如何能不恨他呢? 她明明恨之入骨啊…… 第49章 妹妹不要他了 第二天,温月睡醒了。 她刚刚睁眼,便看到倚靠在床架休息的容山隐。 清秀的郎君沉沉闭眼,不知在烦忧什么事,眉心微微蹙起,唇瓣轻抿,乌黑浓密的墨发倾泻双肩,仪态风流蕴藉。他不愧是典雅的士林文人,就连仓促入睡的样貌都这般鹤骨松姿。 温月一动,容山隐便醒了。 他低头,细细看她。似乎意识到温月没有哪里不适,容山隐放下心来。 “肚子还疼吗?” 温月感受了一下小腹,摇摇头。 “那就好。”容山隐松一口气。 温月:“山君……守了我一夜?” 容山隐:“不过是怕你夜里难受要叫人,又无亲眷在身边。” 他在关心她,可温月还是满心不适。 毕竟从前她遇到那么多苦难,也没见容山隐回头看她一眼。 如今倒假惺惺…… 温月只能想到一个可能性,因为她武艺高强,她还有保护圣珠公主出塞的任务在身,容山隐对待盟友一贯是温和的,才会无微不至照顾她。 这样一想,温月便清醒了。 的确,她的兄长唯利是图,她不能再一次变成容易上当的笨蛋,那么大罗神仙都救不了她的蠢脑子。 他们两人明日就要分道扬镳。 温月带着容山隐上街买了许多物资。 她还是会习惯性关照兄长,买馕饼都会多添一份给他。甚至买一些甜口的葡萄干、枣干,她也会多包一份,塞到容山隐的包袱里。 温月说服自己,她只是为了报答昨晚容山隐守夜喂药的恩情。 准备好了路上要用的行囊,温月又去喂了好几次芝麻。 上次赶路,芝麻跑伤了,温月愧疚地递给它许多上等的马草和草饼,作为补偿。 明日起,又是漫漫长旅,健马必须要养精蓄锐。 和芝麻说完话,整理好包袱。 温月在布袋的角落,看到那一只玉兰花的银簪,这是容山隐赠她的。 温月隐约觉得,这一支银簪,和从前及笄时,温青赠她的好像。不过那支簪子在一次出任务时丢失,温月虽遗憾,但也无计可施。 温月捏住银簪出神。 随后,她摇摇头。应该只是一个巧合。 做完一切上路的准备,温月又无所事事了。 这种苦苦等待离别的感觉并不好受,夜里,温月邀请容山隐下楼烤火吃肉。 他们住的客栈有许多胡商落脚,这些走南闯北的商队经历的事情多,故事也多,每逢夜里睡不着,便会来庭院里点庭燎,众人齐齐围坐一块儿。胡商和大嵩人打过许多交道,早早学会汉语,他们的交流并无障碍,也欢迎有新的朋友加入他们的夜话会谈。 温月带着容山隐席地而坐。 枯木与绒草点燃的篝火很旺,黑烟翻卷,烟熏火燎,黄灿灿的火花像星子飞扬。 温月的侧脸被光华映得雪亮,她单手撑头,眼眸里也烧一团火,听故事很专注。 容山隐递去一片烤肉:“你喜欢听胡商讲故事?” 温月摇摇头:“从前出完任务,一个人待在客栈里会有点无聊。一旦感到寂寞,我就去凑这些局,和路人喝酒吃肉。陪我的人多了,说话的声音多了,我就不会觉得夜晚很长了。” 容山隐若有所思地垂下纤长眼睫,一句话都没说。 这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温月会害怕漫漫长夜,会害怕孤独。 - 第二天清晨,温月骑马送别容山隐。 她和山君从今往后,应该再无相见之日,和容山隐……依旧孽缘深重。 这么多年,温月学到了一点,没有家人疼爱,她唯有自爱。那么容山隐的背叛,她就该牢记于心。 明达叔曾教过她一件事,若是驯服不了的野狼,那便下手宰杀,不要给它接二连三扑杀你的机会。 而容山隐的机会,已经用完了。 温月很能狠得下心肠,如今犹豫不决的人,倒成了容山隐。 郎君手挽缰绳,勒马停留了一会儿。马蹄轻踏沙地,击起风尘阵阵。 “今日一别,再难相见。阿月,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温月一怔。 她像是受到了惊吓,不解地看了一眼面前清隽秀美的郎君。 容山隐戴了面具,厚厚的遮面,却掩不住那一双深邃莫测的凤眸,潋滟的眼波流转,漆黑的眸子里,还有一丝温月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温月心脏闷闷的,她望着眼前身姿如松如柏,光风霁月的成年郎君,想到十年前那个待她温柔过、体贴过的容山隐。 她一直记得从前的事的理由,除了容山隐的狠话特别伤人,还有一桩是,她从来没有机会和容山隐好好道别。 没有机会,和那些属于温月的童年记忆收个尾巴;没有机会,好好安抚年幼时受伤的自己。 如今,容山隐竟依依不舍,问她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有啊,当然有啊。 她想骂他,想凶他,想拿马鞭抽他。 可是这些都是惩罚,都是原谅一个人做错事,逼他付出代价。 然而,温月并不想原谅容山隐。 因此,她想了一会儿,说—— “我不否认,和山君你有过很快乐的一段时光。” “多谢你的体贴与照顾,多谢你的庇护与关爱,这些恩情,我只能用一些轻飘飘的、微不足道的语言还给你了。倘若往后你我再没有见面的日子,其余的话,我也说不了。那我祝你无灾无厄,长乐无疆。” 她笑了笑,一缕发被风吹到唇边,小姑娘抬指撩开,眼眸弯弯。 “山君多多保重,往后不必担心我,也不必记挂我。至少,我不会想起山君,也不会为我们的分离感到难过。” “你该了解的,我这个人呢,很擅长遗忘。” 温月说完了所有心事,她和从前的自己,过去的容山隐道别,她的心愿终于了结。 可容山隐抬眸,袖中的指骨微微蜷曲,紧了又紧。 他在温月身上看到了从前那个幼小的孩子。 他为了复仇,那么匆忙地离开十八堂。 他把她抛在雨夜里,任她独自顶风冒雪长大,任她孤身一人面对门派的覆灭。 时隔多年,再次见面。 他没有带她去风景秀美的河山里走走看看,没有带她去街巷吃些喜欢的小食,没有带她去看傀儡戏、观胡姬跳银铃舞……他其实也有很多事想做,他想和温月多相处一段时日。 容山隐从来没有为了一己私欲停下步子,从来都是伤己伤人。 若为了留名青史、万古流芳,为了家国大义,为了黎民百姓,害得他与温月兄妹反目……容山隐扪心自问,会不会后悔? 从前不会。他告诫自己,世事两难全,他要舍得。 时至今日,似乎有一些遗憾。 容山隐听出温月的言外之意了,她会做个拿得起放得下的潇洒人。 她要和他两清。 妹妹不要他了。 孤高的月回到天上,月华不再慈悲地惠及他。 容山隐心脏刺痛,绵绵的痛感,经久不消。 原来,从不是温月放不下他。 而是他放不下小月亮。 第50章 谈判 高山峻岭,重岩叠嶂。 刚刚入夏,草原上寒风凛冽,驱赶牛羊的牧民们依旧穿着皮袍,坐在牛毛纺织而成的毡房前烹煮咸奶茶。奶香四溢,走累了的商队停下驮货的骆驼,上前用宝石与银币换了一点吃的喝的。 哈萨派来给容山隐引路的向导,名叫阿索,他收了领主一袋金币,受托带容山隐面见北高昌的王庭贵族。 阿索收费高,实在是因为他知道这一趟旅途有多么凶险,即便容山隐换上胡服锦袍,头巾遮脸,但凭那一双漆黑的凤眸便藏不了身份,要是让大夏王庭知道他把汉人细作带进附属国,那阿索一定会死于非命。 阿索是个奸商,他不是没想过收了钱,再把容山隐杀了,带钱跑路。然而他看到容山隐换衣时身后的箭矢伤疤,以及块垒分明的腰腹与肩背,一看就是练家子,他又不敢轻举妄动了。 汉人有句话说,偷鸡不成蚀把米。 他不但没杀成人,还可能被得知实情后震怒的领主哈萨追杀,那可真是得不偿失。 阿索的心思,容山隐未必不知。 不过他独自在外,警惕心强,枕戈待旦,一般情况下,等闲算计不了他。 而容山隐也并非哈萨想的那般老实,在进入北高昌之前,他先命令阿索,带他去了草原散居的一些小部落歇歇脚,譬如一部分分布在大嵩国外的多玛部落。 容山隐装作西域商队的过路商人,用珍贵的大嵩茶砖和糖块,从热情好客的小部族那里得知了,去年凛冬降临,草场的泥土都冻出霜渣子,牧草冻坏了,别说牛羊,就连他们都没东西吃,一个冬天宰了好多头牲畜。偏偏他们如今归大夏王庭管辖,每年春天都要献上一千头牛羊作为岁贡,只有这样,大夏王庭的勇士才会庇护他们这些小部落不被其他强大的部族侵吞。 他们的日子越过越紧,已经没了活路,酋长甚至想过,他们连夜迁族,与大嵩国都护府管辖的其他多玛部族汇合,即便是带着子民反叛大夏,但进入大嵩国土,大家好歹还有个活路…… 容山隐若有所思,他知道这些部族都是鸡肋上的小肉,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大夏国既看不上又舍不得放手,掠夺与豢养是他们草原民族生存的本能。 容山隐:“去年是个苦冬,那么大夏王庭的马草与食物也会受影响吗?” 多玛部族的小领主点头:“当然了,大夏人不擅种植,草原冬冷夏热,也不像大嵩国那样合适种地。不过越缺粮,越要抢,他们抢不了大嵩国,只能抢我们这些小部族了……” 容山隐总算明白了巴苏和丹徒为何不惜虐杀保宁长公主,也要触怒大嵩国。除了他们想逼迫大嵩的军将主动撕毁盟约,师出有名,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们要诱云州军出征,因为一旦他们出兵,而沈逸关上城门防守,那么巴苏花在攻城战上的消耗便会巨大,且时间持久。 大夏的兵力外强中干,人马有,但没有足够的粮草辎重用于养兵马。 他们耗不起,只能速战速决,先攻下一城,掠夺资源,养肥兵马以后再摧坚陷阵。 这样一想,容山隐故意以忍应万变的法子没有错。巴苏见大嵩人不上钩,果然着急了,这才露出了马脚,令容山隐得知了大夏军队的实际情况。 容山隐明白,眼下有两种破局法: 一是依旧不理睬大夏王庭的挑衅,送公主和亲塞外,恢复表面的平和,但这样一来,虽然得到了暂时的和平,可一旦给了大夏王庭休养生息的机会,总有一日,大夏的草场会丰茂,他们的牛羊战马会养得膘肥体壮,他们又会燃起熊熊的掠夺之心,和平将不复存在; 二是大夏王庭一直认为大嵩国软弱好欺,他们何不将计就计,利用大夏王庭的轻敌,发动战役。如此一来,趁着大夏国天灾不断,粮草不足的险境,大嵩国的出兵说不定就是出奇制胜的锦囊妙计,还能顺势收复遗落的七州,真正将蛮族铁骑驱逐出境,实现国土的统一。 容山隐明白,为了国家长久以往的安定,此战不可避免。 《商君书?画策》曾有言:以战止战,以杀止杀。 有时候,发动战争也是为了更好地保护百姓,不停的退让只会让敌人得寸进尺,他们不能再装聋作哑,蒙头忍让。而所有因战争而产生的杀戮与死亡,尽数归咎于容山隐。 他反正,一早就做好了成为千古罪人的准备。 阿索带领的商队继续朝前行进。 行过合适放牧的草原绿洲,又步入一片遮天蔽日的黄沙漠地。健马不耐干旱,一进入沙漠,容山隐他们就换成了骆驼赶路。 骆驼在之前的部落里饮饱了水,驼峰厚重,储存的都是油脂,足够漠地跋涉的消耗。阿索和容山隐开玩笑,在沙漠里就算饿死,也不能杀骆驼,因为一旦杀了,他们就永远走不出去了。 容山隐颔首,望着茫茫无涯的荒芜沙丘,再次抬手,把阻挡风沙的头巾挂上耳廓,闷头赶路。 大嵩河山未曾收复,他还不能死在这里。 沙漠里很容易迷失方向,幸好阿索是个有经验的向导,有他带路,他们在三天后赶到了北高昌的城郊。 阿索其实是故意说些丧气话想吓退容山隐,可没想到他这么能忍,即使口干舌燥,唇瓣起皮也在节省用水,硬是走出了荒漠。他不得不带容山隐去见王庭的贵族们。 阿索和南高昌的领主有些来往,他能够偷偷带出很多大嵩国的瓷器、茶砖、绸缎,和北高昌的贵族们做些私底下的交易。 阿索磨了许多嘴皮子,才用“大嵩珍宝”以及哈萨领主的借口,请出北高昌的王孙贵族们设宴露面,谈交易。 高昌信佛,古城建有高大的佛寺与佛塔,围墙绘满诸天神佛的摩尼教壁画,还有信徒凿石窟,摆上佛像。容山隐这次面见国王,便是用了佛家秘宝的借口。他们知道,佛学在大嵩国也传播鼎盛,出了不少佛法明慧的高僧。 奈何大嵩国和大夏王庭,明面上和平共处,实际上势同水火,两方交恶。他们高昌一分为二,北高昌臣附于大夏国,便不敢明目张胆越过单朗老可汗、巴苏大王子,私下和大嵩国有来往。 因此,当高昌国王看到阿索带来的竟是一个汉人,他勃然大怒,用回鹘语大骂出声:“阿索,你是想陷害我与大嵩国勾结吗?你果然和南边的那群狐狸一样狡猾。” 南北两边的世家贵族关系不好,彼此觉得对方是阴险奸猾的小人。 佩刀的侍卫齐齐拔出银光冷冽的腰刀,摆出杀阵,随时要对来客下手。 阿索吓得软了膝盖,心急火燎地求饶:“王,不管小人的事,都是他要逼小人领路的……” 容山隐全无惧色,即便面对凛冽的刀锋,他仍不卑不亢行完了大嵩国使团面见番邦国王的礼节,用回鹘语,慢条斯理地说:“王上莫要恼怒,我代表大嵩国的君主,奉圣命私下来往北高昌,是有要事相商。请王上相信我的诚心,绝无挑起战争的恶毒心思。若是王上不信,也可以等我说完来意,您再杀我不迟。” 听到容山隐一口流利的回鹘语,所有王孙贵族都惊诧不已。 他竟为了交涉,特地学习了他们的语言与文化…… 高昌国王也明白,他们的国家小,对于大嵩和大夏来说,其实也只不过是一盘开胃小菜。他们哪边都惹不起,贸贸然杀害使团开罪大国很不划算,找个机会把容山隐他们丢出城外便好了。 思及至此,国王抬手,命护卫的侍从即刻收刀,不可轻举妄动。 他设下私宴,请容山隐入内详谈,若是对方来者不善,他会立刻赶走这些狡诈的大嵩文臣。 - 容山隐被请入坞堡偏殿。 国王为了不开罪大嵩使团,还是做做样子,请了擅长歌舞的乐班舞姬,吹奏苇笛、拍打羯鼓,翩翩起舞。又设了西番莲毡毯铺成的食案,桌上摆琉璃杯装的波斯三勒浆、葡萄酒,以及各式各样的烤肉。 国王请容山隐用餐,他只取小刀吃了一片肉,又抿了一口酒,没有再吃。 国王懂了容山隐的意思,他无心于宴饮,但又想要让他知道大嵩臣子的诚意,因此怀着全然的信赖之心,喝酒吃肉,不怕北高昌的贵族下毒。 见状,国王心里舒坦许多。 他问:“请问大嵩的使臣来我高昌国是何意?” 南北两边的高昌国都自称是本国,视对方为附庸封臣。 容山隐不卖关子,他开门见山地道:“大夏国的巴苏大王子,一个月前护送保宁长公主遗体回国,经本国仵作验尸得知,长公主生前曾受过盟约国的侮辱。若是大夏国愿意维护两国体面,这等下作事自然藏着掖着,可偏偏他们非但没有心虚遮掩,反倒是以此来刺激、羞辱我国君主。” 国王顾左右而言他:“这等事,你寻本王要个交待也没用啊,你们大国之间的矛盾,关我们高昌小国什么事?” “哦,那么我便说说另外一桩事。”容山隐气定神闲地抿了一口葡萄酒,微笑道,“去年寒冬凛冽,草木不丰,寒冷的季节冻死了无数牛羊,百姓们没有粮食过冬,老人孩子死伤不少。如今开了春,到了夏季,想必各个部族的存粮情况经过一个冬天的折损,还不曾缓解,偏偏在这个紧要关头,大夏的王子们却意气用事,兴致勃勃来挑衅大嵩,意图发动战争。” 国王的目光变得剑一般锐利:“你想说什么?” 容山隐垂下眼睫,把玩手中琥珀酒盏:“国王认为,他们为什么能毫无顾忌地出兵呢?因为他们的危机迫在眉睫,不得不出手。再不掠夺粮食,再遭遇一个凛冬,那么大夏王庭便会衰落了。毕竟,他们不同我们大嵩一样,土地合适耕种,能够自给自足。而且,我们的斥候队伍刺探过敌情,巴苏大王子此行只带了几千骑兵,光是几千人就想打战,破开我们云州的关隘,恐怕是痴人说梦。” 国王脸上的调笑之色渐渐散去,他似乎明白容山隐的来意了。 容山隐看到对方严峻的表情,猜到自己此行赌对了,巴苏果然是想就近向北高昌借兵! 容山隐勾唇:“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巴苏大王子应该是向你们这些附属小国征兵了吧?他们养着自己的兵马,却先消耗你们国家的壮丁。你们臣服于大夏王庭,不但没得到庇护,还给百姓带来繁重的赋税、频繁的战火……这究竟是两国共治双赢,还是大夏国暴政的压榨与剥削?” 国王面色惨白。 他想到每年要给大夏王庭献上成千上万头牛羊、健马、金银珠宝,所有国政还要听从那些大夏贵族指手画脚。他们王国的子民苦不堪言,甚至比南高昌的日子过得还要艰辛,一时无言。 可偏偏,夏人是草原霸主,他们没办法抵抗。 国王闷头饮酒:“高昌是大夏的藩国,可汗要本王出兵,我如何能拒绝?” 容山隐:“国王可有想过,带领子民,如南高昌那般归顺大嵩国?届时朝廷会册封你们为高昌王,不但可以自治国家,遇到凛冬,还能得到粮食以及物资的补助。大嵩国重诺也守诺,绝不像大夏王庭一般,为了满足勃勃野心,朝令夕改。皇帝以仁政治国,也不会频频发动战乱,逼迫你们派出部族勇士策应军队。” 国王并不是什么都不懂,他心有意动,但也警惕,讽刺地道:“可本王听说,你们大嵩内政动乱不休,如今掌权的并非君王,而是世家大族。你奉皇命前来有什么用?你们小皇帝做不了自己的主。” 听到这些讽刺的话,容山隐也不恼怒。 “若我说,不出半年,皇帝便能重揽政权,世家大族也再没起复之力,王上可愿意和大嵩国君主合作?” 国王皱眉,问:“你究竟想合作什么?” “我知道国王的难处与顾虑,此行并非逼迫您背叛大夏。我只是想同王上做一笔交易,您可以出兵策应巴苏大王子,但要在云州军发号施令之后,姗姗来迟。您按照大夏国的指令出兵了,只是应援不及时,既没有违背大夏军令,又讨好了大嵩国,何乐而不为?” 说完,容山隐交出一份由少帝盖了玉玺的册封诏书,递到高昌国王面前:“况且,陛下还为王上准备了一封归顺大嵩,封王赐地的诏书。若大夏国真的不分青红皂白,迁怒于王上,王孙贵族便可逃至大嵩,享受太平日子,又何必要受这些野蛮夏人的催使,带着部族的勇士一块儿赴死呢?” 国王被容山隐说动了,他心有疑虑,小声问道:“所以,大嵩国按兵不动,并非畏惧大夏王庭,而是伺机奇袭?” 容山隐弯唇:“五年前,失七州的割地之辱,陛下一直记得。如今养精蓄锐这么多年,也该有些动作。” 国王明白了。 若是大嵩国真的能收复回那靠近北高昌的七州国土,他们就不必夹在两国之间胆战心惊地度日。国王骂南高昌狡猾,实则也并非没有羡慕之意,谁让他们倒霉,离大夏王庭更近呢? 大嵩国出兵镇压,若是能战胜大夏王庭,也并非一件坏事。 至少大嵩国物阜民丰,不缺他们这一点过冬的牛羊食物…… 国王犹豫片刻,还是收下了诏书。进可攻退可守,首鼠两端方为处世之道。他身为一国之主,必须给自己留下点退路。 第51章 不同的人生 这些天,温月快马加鞭,轻挥马鞭,督促芝麻的脚程。终于,在四天后,她赶到了嘉州,正好迎面冲撞上圣珠公主的出塞队伍。 仪仗队的禁军拦下风尘仆仆的温月,厉声呵斥:“来者何人?惊扰公主凤驾,罪该万死!” 温月抹了一把脸上满覆的风沙,不耐烦听这些大官话,她从腰中掏出沈逸的令牌,高举示众。 “末将温月,奉沈逸将军之命,特赴嘉州护送公主和亲安夏。” 不论禁军指挥赵铭如何看,温月都只是一个身穿女式窄袖锦袍、身材娇小的小女娘,骑的马驹也体型纤瘦,比不上他们用精细马草培育出来的高头大马。 赵铭起了轻视的心,更觉得这是沈逸的下马威,他金戈铁马镇守边关多年,自以为戎马生涯经验丰富,便瞧不起他们这些养在太平都城的天子私兵。 赵铭焉能受这种气,他夹紧马腹,手持长枪,做出雷霆万钧的杀势。 “沈将军怕是糊涂了吧?公主凤驾自有我等军士护卫,你又算哪根葱?不过是个还未长齐牙的小小女子,少在家国大事上添乱。” 赵铭企图恐吓温月,长枪一挥,扫出凛凛银光。 哪知,温月早有对策。她正愁手痒无处发挥,脚下一踢马腹,朝着赵铭冲杀过去。 马蹄隆隆,敏捷的女孩俯首避开挥舞的长枪,另一手负于身后,当机立断抽出别在腰间的纤薄匕首,腕骨翻转,划开赵铭甲胄的系带。 许是没料到温月身手竟如此敏捷,出招也凶悍霸道。赵铭一时不察,“哗啦”一声短兵相接的锐响,甲胄尽开,脆弱的腹部仅仅覆了一重雪白中衣,就此暴露于人前。 温月仰首,杏眸有神,笑得恣意:“若是在战场上,方才你一瞬轻敌,我便能要你的命!你这种没有经风雨见世面的世家子弟,且看看沙场上真刀真枪地打,谁会保全你的脸面!” 在场的禁军哗然,俱是被温月高超武艺惊骇,他们连一个小女子都及不上,羞愧难当。 赵铭当众颜面扫地,他捂住甲胄,下马换衣,一言不发。 这一场闹剧,终是止于圣珠公主的发话,她传召温月入内,贴身护卫。 温月将芝麻牵给马奴,由他来骑马跟随队伍,自己则运用轻功,灵巧地翻上车架。 方才温月恣意妄为的打斗,早已落到撩帘的圣珠公主眼里。花儿一样的年纪,能独身骑马从武行军,耍一手好刀,舞一手好剑,只身一人便能摧锋陷阵,所向披靡。 鲜衣怒马,朝气蓬勃,真令人艳羡。 圣珠公主轻咳两声,马车里弥漫开淡淡的血气。 温月撩开车帘,瞥向最中间端坐着的圣珠公主。 少女穿一身木槿紫团花纹衫袍,手戴金臂钏,浑身肌肤娇嫩雪腻,吹弹可破,她是大嵩温室孕养出的牡丹,即便戴着遮脸的面巾,仍不挡她艳光照人。 只是太过羸弱,身上还混淆淡淡血气。 “你受伤了?”温月挑眉。 圣珠公主朝她一笑,眉眼弯弯:“温小娘子坐下说话吧。” “好。” 温月从善如流落座,兴许是意识到身上满满风沙,怕呛到金枝玉叶的小公主,她又懂事地往旁边挪了挪。 圣珠公主轻轻一笑:“没关系的,我不怕你身上的沙土。” 温月说:“到了夜里会有驿站,到时候我去洗洗再来见公主。” “好。”圣珠公主的脾气很好,望向温月的时候,眉眼总是弯弯,说话也细声细气。 温月发怔,她忽然意识到,兴许圣珠公主这样蕙质兰心,娟好静秀。这是世人眼里有教养的高门贵女,而非她这种,风里来雨里去,野草似的疯长,谁都管不住。 容山隐也是喜欢这一类温柔乖巧的女孩吗? 偏偏她是个气人的野路子,和圣珠公主一比,相形见绌。 温月忽然有点束手束脚,连圣珠公主递给她葡萄干,她都忘记接。 “温小娘子在想什么?”圣珠公主轻轻柔柔地问她。 温月老实:“在想……公主你长得很好看,人也很温柔贤淑。” “噗嗤。”女孩被她逗笑了,“我却觉得温小娘子这样更好。” 温月:“不必喊末将温小娘子,如不嫌弃,唤末将一句阿月便是。” 圣珠公主弯了弯唇:“好,阿月。若我有你这般强悍的体魄,能如你一般上阵杀敌,不再以蒲柳之姿,深居于家宅中就好了。我自小体弱,父母亲担忧我时刻犯病,家里设下佛堂,母亲时常为我祈福祝祷,衣袍经纬也常年浸着香火檀香的气息。” 可是这一次,她被宗室皇戚推出,受封为圣珠公主,抚边安夏,母亲接到赏赐的圣旨,整个人哭得昏死了过去。 谁都知道送回的保宁长公主死后成了什么样,身上新伤旧伤交织,数不胜数。她明明是金枝玉叶,却受到了非人的侮辱,大夏王庭气焰嚣张,欺人太甚,这是要同大嵩撕毁盟约,企图宣战! 这样的野蛮人,又怎会善待大嵩的公主?圣珠公主出塞,无非是条死路! 也是因此,那些皇亲国戚才推三阻四,最终拉出圣珠公主来挡刀。 反正她自小病弱,寿数短暂,定活不到二十岁。 为国捐躯,为山河起复与百姓安危而亡,也是死得其所了。 他们帮圣珠公主的路安排得明明白白,就连她的死也能说出一大箩筐的家国大义,却唯独忘记问圣珠公主——你愿不愿意? 温月似乎看出来圣珠公主的落寞,她也不过是个同龄的小娘子罢了。 温月把手蹭了蹭衣摆,扫去沙尘以后,握住圣珠公主的手:“你害怕吗?” 圣珠公主一怔,她抬起头,眼眶慢慢泛红,眼泪摇摇欲坠。 温月是第一个问她怕不怕的人。 小姑娘咬紧下唇,所有的脆弱、不甘、苦闷都被藏在了面巾后面。 她不该如此,但她看着英姿飒爽的温月,看着她明明身为女子却过上她羡慕的人生。 圣珠公主的眼泪滚落,她最终点了点头。 “阿月,我好害怕。” 第52章 改头换面 女孩的眼泪,让温月想起了那个圆月高悬的夜晚。 她受了伤,被抛于荒野,满身狼藉,同胞自甘堕落陷害她,茹毛饮血的奸恶夏人意图侵犯她。 温月求告无门,唯有自保。 她尚有力气,武功精湛,足以将丹徒一击致命。 可圣珠公主有什么?她是大嵩娇生惯养的姑娘家,性情温和,举止有礼,她是无数个纤弱小娘子们的缩影,也是所有无力反抗夏人王庭残暴统治的流民俘虏。 她做不了自己的主。 那些道貌岸然的奸佞将她架上了高台,他们口口声声高喊:“为保社稷、死得其所。” 一群大丈夫却躲在女子身后,企图圣珠公主用她病骨支离的身体,扛起这一座早已岌岌可危的山河。 他们怎么忍心?怎么做得出来? “公主,我钦佩你。”温月说不出什么关怀的话,所有安慰的话都显得伪善,实在残忍,她只能说一句无足轻重的佩服与敬仰。 温月手攥成拳,她也是享受圣珠公主以身换来短暂和平的得利者,她又有什么资格,评判眼前的女孩。 圣珠公主抹去眼泪,笑了下:“瞧我,都和阿月说了什么……我早就打算好了,我出塞抚边安民,看在我的面子上,陛下与谢相公定会善待我的父母,这便够了。为人儿女,能帮父母亲图谋一些好处,已经很不错了。” 尽管她知道,夏人本就是故意提出无礼的请求,害死一个和亲公主,还会有第二个,他们意在激怒大嵩。 圣珠公主甚至可能活不过新婚之夜。 温月拱手:“公主放心,我会好好保护你的。” 圣珠公主握了一下她的腕骨,道:“这次出塞,许是宫中怕我半道上逃走,连个贴身的女婢都不让我带,我无人讲话,已闷了许多日,能和阿月谈谈心,我已经感到宽慰,你不要担心我。” 很快,马车停下,有婢女登车,请两位下车。 许是圣珠公主无声的反抗,既然宫中不让她带侍婢,她便不让其他宫人靠近她了。这些婢子只许守在她的房门口,不能贴身伺候,圣珠公主不喜欢那种被人监视窥探的感觉。 赵铭能够理解公主的娇气与任性,只要不影响路程,他并不干涉圣珠公主。 如今有了温月,至少圣珠公主身边有个亲近的女子照顾,也不怕她忽然犯了心疾,香消玉殒。 赵铭奉的是护送公主的命,喝酒时,他还和弟兄们抱怨:“圣珠公主看起来病殃殃的,可别死在半路上,要死也死在夏人军营里,免得老子还得回京一趟再送一位来。” …… 夜里,温月被圣珠公主拉着一块儿上榻入睡。 温月是江湖人士,晚上习惯抱着刀剑闭眼,如有危险,也方便她及时抽刀应对。 圣珠公主小心翼翼掰开熟睡的温月的手,帮她卸下武器,又拆下温月发间玉兰花纹的银簪。 小姑娘的刀柄都被风沙磨蹭得满是划痕,唯独她插发的这只簪子光洁簇新,像是日日擦拭过。 第二天睡醒,温月换了一身圣珠公主准备的衣裙,牡丹纹的窄袖骑装,丝绸轻薄,很合适骑射。 温月知道圣珠公主有心了,和她道了谢,甚至拉她骑芝麻,教她骑术。 温月折腾病歪歪的公主,格外不着调,把护送金枝玉叶的赵铭吓了一跳,险些又吵嘴。 最终还是圣珠公主为温月解了围,两方才没有闹到剑拔弩张的地步。 再翻越过一座被风沙蚕食的沙城,他们就到了前往云州的官道。曙光在即,原本被黄沙大漠摧残的将士们立马精神抖擞。 沙城荒无人烟,到处都是野生的荆棘、沙枣树、香附子草,骆驼和健马赶路太累,侍从没空喂他们喝水,牲畜们见到了水分丰沛的杂草植被后,当即跑去吃草,任主人怎么打骂都不松嘴。 可就在这时,靠近香附子草丛的沙地里,忽然响起穿云裂石的骚动,无数支弩箭气势汹汹,如蝗虫过境,纷纷射向骆驼、马匹。 哐当好几声,货物、侍从应声倒地,一时间,场面乱起来,黄沙莽莽,人仰马翻。 随着风沙渐大,掉皮土城的墙上,竟钻出好几个虬鬃的响马贼子,他们赤着蜜色的胸膛,手持斩马刀,吼声恢弘,成群结队冲杀过来。 这是要拦路打劫!还是抢的皇家,真真胆大包天! 赵铭当即挽住缰绳,控制住受惊的马驹,对麾下军士发号施令:“布阵!护住公主的车驾!” 然而禁卫军里的领袖大多都是被家中大人靠关系安插进队的富家子弟,会点弓马,平日里又有兵丁护卫,看不出武艺高强与否,一遇到正经的战役,偏偏战马还被沾毒的弓弩射杀倒地,他们一个个吓得六神无主,哪里还记得布阵御敌。 赵铭一回头,看队伍已乱,气得大骂出声。 该死,一群酒囊饭袋! 也是这时,温月环抱住圣珠公主,带她一同骑上芝麻。良驹擅长陆路,很快便如离弦的箭,嗖一声跳跃,逃离此地。 温月知道,边境小镇,荒地居多。这些响马贼一心劫财,又知道这里地理偏僻,官吏压根儿找不到他们的去处,更是胆大妄为。 皇家的嫁妆财物可以丢失一些,只要公主平安无恙便好。 赵铭目送温月离去,高喊一声:“温月,你定要护住公主!” 随后,他朝天发射鸣镝,传唤附近州府的府兵支援,又趁乱收服溃兵,鼓动乱了阵脚的禁卫军…… 另一边,温月带走了娇滴滴的圣珠公主。 沙丘起伏连绵,漠地广袤。 温月一路护住女孩儿,提防她不小心翻下马去。 她看着圣珠公主因逃离桎梏而发亮的双眸,即便没看到长巾下遮挡的面容,温月也知道,她的嘴角定是上翘。 圣珠公主这一生都是被囚禁的鸟雀,她渴望自由,她很高兴。 温月动容,低声说:“公主,你逃吧。” 圣珠公主茫然地回头。 “我、我不能,阿月,我身上有和亲出塞的责任……若是我放弃这一切,届时带累的,便是我的家人。” 温月:“赵铭可有看过你摘下面巾的样子?” 圣珠公主摇摇头:“我不想同他们接触,又知西域风沙大,一直都是遮面示人。” 温月若有所思,她下马,撕扯脸上的易容装束。她已经和容山隐决裂,再也不需要“祁月表妹”这一具皮囊。 看着温月一瞬间变了一张漂亮的面孔,圣珠公主瞠目结舌。 改头换面后的温月,更加英气、明艳,美丽动人。 “原来这才是阿月的脸……” 温月搀扶圣珠公主下马,解开她的外衫。小姑娘懵懵的,被温月半推半就,换了衣束装扮。 如今,温月戴上了圣珠公主的宝钗,披上她的轻纱罗裙,即便蓬头乱发,但有面巾遮脸,那双杏眼又有点相似,都是圆溜的黑眸,还真的瞧不出端倪。 温月把佩刀别上圣珠公主的腰带里,又从怀里拿出一个她出门在外常戴的鹰隼面具,帮圣珠公主掩住头脸,余下的钱袋以及一些佩饰也全挂到她的腰上。 温月:“我的芝麻识途,它会带你去离这里最近的城镇,到了地方,你拿我的佩剑和十八堂的腰牌,随便进个巷子找流民乞丐,就说你是老毛的客人,丐帮帮主老毛和我是旧友,他的徒子徒孙遍天下,给你找个容身之所不难。如果遇到了宵小,不必出手,只要出示我的腰牌即可。虽然我们十八堂覆灭,但早年我在江湖上的名声还算广,他们知我是女子,对你也会有几分警惕,你不会出事的。” “到时候,不论是跟着老毛回京城,还是去别处找个地方容身都随你。实在没地方去,你让老毛带你上十八堂,虽然那里已经被烧得一干二净,但好歹有几间杂屋,够你生活了。比起和亲出塞,死在国门外,总归还是在自个儿的地盘讨生活比较好。” 别看温月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她江湖上混道子的时间早,白的黑的都干过,杀人无数。虽一贯戴面具行动,但看见她的佩剑以及腰牌,又知她是个娇俏小姑娘,等闲不会来招惹。 圣珠公主借助她的名头,混口饭吃应该没问题。 至少,她有机会活下来。 圣珠公主面无血色,她知道温月是想冒充自己去和亲,虽然那些蛮人以及随从没见过她的真容,应当不会出差池,可她又怎能让温月替自己走这一条绝路。 圣珠公主双眸含泪:“我、我不能。” 温月笑了笑:“实不相瞒,我和大夏的二王子丹徒有仇。我前几年的规矩是礼数周全的兄长教的,可后十年的规矩都是从刀剑无眼的江湖草班子里学的,我信奉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我要杀的人,还没谁能拦得住。你别劝了,至少我不会像你一样娇弱,熬不过大婚夜就死了。” “便是死,我也得拉夏人陪葬。” 温月心意已决。 她们的身后,隐隐传来震耳欲聋的马蹄声、以及呼喊声。 温月催促圣珠公主上马,用力拍了一下芝麻的马臀:“跑!跑远点!” 圣珠公主回头,抹了一把摇摇欲坠的眼泪,她的乌黑长发随着马驹的颠簸而颤动,对温月无声说了句:“谢谢你,阿月。” 温月如释重负。 她再度戴上面巾,呆立原地,以新面孔面对那一群姗姗来迟的兵丁。 赵铭骑马上前,朝温月拱手:“公主,可有受伤?” 温月摇摇头。 赵铭看到温月孤零零被撇在原地,不由皱眉,问:“温娘子去了哪里?” 温月掐着嗓子,低语:“走了……” 她卸下了易容的面皮,眉眼本就不一致,而赵铭也没见过圣珠公主的真容,不疑有他。 一听到温月居然舍下公主,临阵脱逃,一时间既气愤又得意:“我早说了,一个小女娘还妄图驰骋沙场,不过一群乌合之众的响马贼,就把她吓得落荒而逃,真是可笑!” 温月没有说话,只是低头,掰了掰手指。 乘车而来的侍女们看到圣珠公主的狼狈模样,不由朝她伸出手去。 本以为会被拒绝,哪知今日的公主倒是乖巧,竟没有抗拒她们的触碰。 众人面面相觑,俱是松一口气! 看来今日,圣珠公主真是受了惊吓,好在府兵及时赶到,赶走了这群占据沙城的劫匪,公主安然无恙,否则她们的脑袋也要搬家了! 第53章 后悔 温月跟随送亲队伍抵达云州的时候,已是小半个月后。 途中,她遭遇了恶劣的风沙天气、不开眼的沙匪偷袭,幸好在赵铭的护送下,一队人平安无恙来到了城外的军营。 巴苏大王子的营帐就设在不远处的平原,远远望去,两处营地比邻,其实相隔不远。 温月一下马车,就看到丹徒二王子骑着健美结实的大宛马扬蹄而来。 他邪性一笑,朝柔弱的公主遥遥吹了个口哨。 风沙忽涨,一只展翅可达两臂长的苍鹰,也就此落到他戴了牛皮护腕的腕骨上,一人一鹰眼里都闪动着金色的流光,那是极具侵略感的掠食者的眼神。 他在挑衅送亲的汉人,对温月的眼神也很无礼,甚至是冒犯。 温月杀心沸腾,但对外还是演绎一个娇柔无力的和亲公主,怯怯垂下了头,不敢和茹毛饮血的大夏人对视。 没有过多的交集,他们先带着嫁妆以及人马,走进了大嵩的营地。 赵铭作为天朝来使,还指望着到了军营里能歇一歇,再带着弟兄们好好吃上一顿。 哪知,沈逸压根儿不将这帮世家子弟组建的禁卫军队伍放在眼里,别说设宴给他们接风洗尘了,就连吃饭都是和其他兵丁一样,吃大锅饭,汤里肉沫子都少得可怜。 赵铭的脸皮子被掷在地上践踏,他哪里受得了这个气? 偏偏他们要留到圣珠公主出塞后才能返京。 这一夜,赵铭睡在铺陈沙地的毡毯上,脊背被那些尖锐的沙砾戳得泛疼,他实在忍不了了,翻身起来,随意找了个借口,和巡夜的军士发生了口角。 不过是一个最下等的军汉,没有品阶,还不是想打杀就打杀,想骂就骂? 没等赵铭一鞭子挥下去,中郎将刘洪金便疾步冲上来,赤手空拳接住这一鞭。 他驰骋沙场,力道十足,不过一个猛力,便将赵铭狠狠拉拽到底。 赵铭一时不察,摔得四仰八叉。脸上、手上都沾满了沙土。 他羞愤难当:“大胆!你竟敢对本将出手!” 刘洪金半点不怵他:“既然身在军营就要守军中的规矩,这里不是你这种纨绔子弟待的京城,军营里一兵一卒都是和沈逸将军一同出生入死的弟兄,轮不到你折辱。懦夫才会抽刀向弱者,你要是这么有能耐,上战场,同我们杀敌去!少在背地里扯皇榜放屁!” 赵铭被刘洪金一阵奚落,但他也知道,在这些真的上阵杀敌过的将领面前,他的确只有一些花拳绣腿,这场子是找不回来了,还不如见好就收。 他冷哼一声,回了营帐。 闹过这一场,跟来的禁卫军都知道云州军是一群刺头,比起被他们怂恿上沙场卖命,还不如忍一忍,回京城以后就不要受这种腌臜气了。 一时间,跟来的禁卫军竟诡异地老实了许多,再不当着人前怨声载道。 沈逸心知肚明,这是怕死呢!一群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窝囊废。 五日后,大夏的使臣带来了王庭的旨意。这次和亲的公主,并不是嫁给单朗可汗,而是赐婚给他英勇善战的大儿子巴苏王子,婚期定在半个月后。 巴苏王子健壮英俊,正值盛年,看似是抬举大嵩的公主,实则在座的每个人都知道,巴苏王子最恨汉人,又怎肯娶一个汉女?说不定新婚之夜,圣珠公主就被他用残忍的手段凌辱致死。 这是侮辱,也是挑衅! 大夏军士不肯退兵,他们故意要在云州城外完成婚礼,明目张胆挑衅云州军。他们想激怒大嵩的军士,逼他们倾巢而出,和大夏的骑兵痛痛快快地打上一战。 可是,一旦沈逸派兵迎战,他们就输了一大半了。 会有无数周边部族的援军策应巴苏王子,云州军会被围堵,瓮中捉鳖。 巴苏虎视眈眈,就等着沈逸犯错。 所以,这一局,必须要忍。 沈逸在大帐中焦急地来回踱步,心乱如麻。 许久没有听到容山隐的消息了,他的计划到底成功了没有?还是说,他暴露了目的,已经被当成细作,斩杀于茫茫无涯的荒漠了? 幸好,五日后,容山隐于一个雨夜凯旋而归。 他披星戴月赶路,身上衣袍沾满了风沙,唯有那一双没被面巾遮挡的凤眼依旧沉静深邃。 看到他全须全尾回营帐,沈逸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 沈逸给沐浴更衣的容山隐送上新的衣袍,对他说:“你是不知道,那些夏人当真卑鄙无耻,竟要将我国圣珠公主嫁给大王子巴苏,你知道的,那小子对汉人下手多狠,他可不会因为圣珠公主是个女子就心慈手软!我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圣珠公主步入龙潭虎穴吧……” 容山隐仿佛没听进去沈逸的话,他在屏风后沉默了一会儿,轻声开口:“阿月回来了吗?” 温月奉命护送圣珠公主来云州,按理说她也该抵达军营了,可是容山隐一路上没看到她的爱马芝麻。 说起这个,沈逸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听赵铭说,小月亮护送公主的途中遇到响马贼,临阵怯场逃跑了。我想想,不应该啊,当初排她去营救汉人商队,对上巴苏大王子,她都能完美完成任务,凯旋而归,又怎会害怕区区几个响马贼?算了,没什么事,也可能只是不想来军营里见你吧,毕竟你俩不是闹过一场吗?” 闻言,容山隐没再说话。 他掬起一捧水覆面,雪睫被水珠濡湿了,挂着淋漓的水渍。这些时日,他游走四塞,奔波千里,总算断了那些大夏人出战胜券在握的后路。 容山隐没日没夜地操劳,有时记得没进食,胡乱烤个胡饼,掰开硬邦邦的饼块,泡在茶水里,囫囵下咽。 他故意折腾自己、折磨自己,不让自己有一刻空闲。 他忙忙碌碌,并非是时刻怀揣收复失地的远志。 容山隐也有不可对外言说的私心。 他不能让自己停下来,若是得闲,容山隐会在每个无人的时候,想起明艳的温月。 容山隐害怕自己有朝一日,会因失去温月,而感到后悔。 可偏偏,这个心酸的时刻,来得这样快。 原来,他心知肚明,他早就丧失找回温月的机会了。 第54章 弃如敝履 容山隐回来的这几日,全埋头于军帐里处理军务,闭门不出。 沈逸是个标准的武夫,由他统筹调度、派遣军将还行,但对于人情来往,庙堂推拉,便不耐烦应对了。容山隐能者多劳,他接过积攒已久的事务,一件件耐心处理,毫无怨言。 这些时日,容山隐在外奔走,除了秘密游说联军部族,还将沙丘附近的山川地貌牢记于心,绘制成舆图,交给沈逸,以便日后作战时的运筹决策。 容山隐一旦忙起来便不管不顾,指尖捏笔捏到红肿也置若罔闻,就连一日三餐,还是沈逸良心发现,亲自给他送去的馕饼和羊肉清汤。 沈逸从前没看出来容山隐这般喜爱处置公务,时间久了,他渐渐品咂出不对劲。温月不在军营里,容山隐便乱了套,没个正常的人样了。 他挪开容山隐蘸墨的砚台,容山隐浑然不觉,蘸墨时,兔毛笔端劈叉,触了个空。 分明是魂不守舍的样子,处理军机却依旧井井有条,真不知该说他用心还是敷衍。 容山隐有一瞬茫然,很快回魂,他抬头,似是不喜欢好友的捉弄,一双狭长冰冷的凤眸里,尽是血丝,直勾勾盯着沈逸。 沈逸被他的冷脸吓到,有些发怵,放回砚台,岔开话题。 “圣珠公主来了军营……你是京城谢相公的党羽拥趸,于情于理,是不是该去拜会慰问一下这位远道而来的宗室公主?听说圣珠公主体弱多病,又跋山涉水来了云州,吃不惯漠地西域的食物,怕是过得艰难。” 容山隐拧了拧眉心,接连几日的操劳,令他无心思索这些琐事。但做戏做全套,营内还有禁军指挥使赵铭看顾,他理应善待圣珠公主。 容山隐从善如流地放下笔,合上文书,道:“我明白了,我去拜见公主殿下。” 容山隐终于肯吃饭,肯用薄刃剔去他下颌新生出的青色胡茬,肯将自己打理得有个人样,出帐篷吹吹风、醒醒神。 沈逸总算放下心,咧着一口大白牙,欢喜地撩帘出门练兵了。 - 远离大帐的一处帐篷。 遮挡风沙的油棚上还挂了几条绘满无量诸佛的毡毯,这是圣珠公主的母亲特地为女儿准备的,母亲生怕孩子一路上有个三长两短,听闻西域信奉佛陀,即便京中道教盛行,她也改了信仰,供佛上香,只求诸神看到她的诚心,能够庇佑孩子此行平安。 温月坐在帐中的软榻上,赤着双足,吃侍女送来的甜腻瓜果。许是怜惜她金枝玉叶,整个营帐里都铺满了柔软的地毯,雪白的脚踝落地,陷进出锋的兽毛毯子里,踝骨伶仃。 温月在帐子里等了两日。 她以为容山隐会很快来谒见公主,可他迟迟不来。 正当温月熬过胆战心惊的两日,以为容山隐把她忘了的时候,他又命侍女通禀,姗姗来迟了。 温月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心里蓦然一惊。她下意识要躲,又想起她早就卸下了易容面具,容山隐没见过温月本来的样貌,想来他是认不出她的。况且,温月还用了点拟声的药物,就连赵铭和沈逸都被她骗得团团转,遑论一个本就没有对她上过心的容山隐。 再不济,还有面巾掩盖面容,这次见面,绝对万无一失。 温月安下心,又坐回了美人榻。 很快,帘子掠开一角,竹绿色的宽袍摇曳,身形伟岸的郎君缓步入内。 容山隐依旧是温恭知礼的翩翩君子,他目不斜视,朝温月下拜行礼。 “微臣容山隐见过公主殿下。” 温月也装作柔顺的模样,回话:“容监军莫要多礼,请坐。” 得了允许,容山隐才缓慢地抬头,看了一眼圣珠公主。 面对外人的时候,容山隐的循规蹈矩,他的礼数有加,其实是一种近乎残忍的冷漠。他并没有对圣珠公主上心,匆匆扫了一眼便转过目光,甚至没有特地去观察她面巾下的眉眼。 轻描淡写的一瞥,容山隐看到圣珠公主相似温月的身形。 这个和温月一般大的女孩,要为了国家牺牲,身陷龙潭虎穴。 他有些不忍。 容山隐叹了一口气,尽量对圣珠公主表达善意,尽管他知道,圣珠公主兴许对他满怀恨意,毕竟他是谢相公麾下的酷吏。 “殿下在帐中,一应饮食可还顺心?若有想吃的食物,不必担心叨扰,微臣必让军将回城中采买。” 温月摇了摇头:“吃的都好,容大人不必费心。” 她不知容山隐对圣珠公主的袒护,其实是沾了温月自己的光。温月误会容山隐是踩低捧高的小人,面对权贵便事事考虑周全,甜言蜜语以待。 容山隐来见圣珠公主,也不过走一走待客的过场,比起安抚公主,他还有很多重要的事待办。 寒暄几句,彼此无话,帐篷里又陷入死水一样的沉静。 正当容山隐打算起身告辞的时候,一侧软垫子里,银色的光泽被烛火照亮,他下意识伸手,拨开长长的兽皮毛毯,将掉落在地的东西捡起来。 原来,是一支簪子。 玉兰花纹,朴素却纤巧,很合适喜穿胡服骑装、挽弓射虎的小娘子绾发,是他特地为温月挑的。 容山隐将簪子置于白皙掌心,把玩了一会儿,冷静地问:“殿下为何会有此物?” 温月看到簪子,心里一个咯噔。她做贼心虚,手心都生出了绵密的、无尽的热汗,坐立难安。 她不免担心,容山隐聪明绝顶,他是不是看出什么了?偏偏让他发现了这一支簪子…… 温月打算想个妙绝的借口搪塞过去,她含糊地道:“是、是温小娘子给我的。” 阿月? 容山隐指骨一颤。 他垂下浓密的眼睫,缄默不言。 容山隐从来没想过,他精心挑选的礼物,会被温月随手转赠。 她不喜欢吗?还是单纯不爱惜。 然而,温月不知容山隐渐渐苦涩的心,她以为他要发现自己的真身,又补充了一句:“温小娘子说了,只是一支稀松平常的簪子,她不想要,便给我了。这簪子……很得容大人眼缘吗?若是你喜欢,那便赠你好了,反正也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容山隐许久没讲话,他摩挲一会儿发簪,问:“阿月姑娘,真是这般和殿下说的?不过是无关紧要之物,她不稀罕?” 温月小声:“自然,那还能有假吗?本公主不会骗人的。”至少,这个谎要圆上吧。 圣珠公主的话,犹如晴空霹雳,惊得容山隐心尖酸涩。 他收敛所有外露的情绪,笑道:“原是如此。实不相瞒,这支簪子,其实是微臣从前赠予温小娘子的玩意儿,她既不要,这等俗物也不好留在殿下那处,臣便将其收回了。” 容山隐做事很妥帖,圣珠公主如何能收下外男所赠的发饰,由他带走,再好不过。 “好。”温月松一口气,幸好容山隐没有觉察到她的身份。 容山隐将簪子小心翼翼收回袖笼里,与圣珠公主道别,浑浑噩噩地走出帐篷。 他把簪子藏到袖袋深处,正如同他将所有对于温月的偏爱都悉数埋回心里。 容山隐早该明白,别说他赠的簪子,便是他,温月也弃如敝履。 妹妹,果然言出必行,她和他全无瓜葛,她再也不要他了。 第55章 你害不害怕 那支簪子,最终还是被容山隐置于匣子里。 他在塞外草原四处奔波的时候,偶尔会在骑骆驼赶路的商队里看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乐器、匕首、瑟瑟天珠发饰。物件精巧有趣,最能笼络女孩的心。容山隐想着温月喜欢,总忍不住花钱买来,再一样样悉心收藏……尽管付钱的时候,容山隐才堪堪回过神,他准备这些做什么?温月和他决裂,她永远不会要他的东西了。 今晚,明月高悬,沙尘平静。 容山隐失眠,夜不能寐。 他索性披衣起身,走出帐篷,坐到远处的沙丘上。他难得没有处理公务,无所事事,只仰着头,赏了一整晚的月亮。 距离圣珠公主成婚还有七日。 这七日,大夏王庭派来许多侍女,将草原王庭的礼物源源不断送入温月的帐篷。 琉璃酒盏、红宝石项链、甚至还有王妃成婚时要戴的狼纹礼冠、穿的翻领窄袖婚袍,婚服袖缘镶满了莹润的珍珠与珠玉,金光灿灿,雍容华贵。 单从送来的婚服看,还以为巴苏大王子有多么疼爱圣珠公主,将她的婚事看得这样重。 唯有容山隐知道,夏人不会无缘无故示好,其中必有阴谋。 果然,才没一日,巴苏大王子便亲自佩刀入营帐,他要接自己未来的王妃去草原上跑马,彼此多多交谈、亲近、熟悉。 容山隐需要利用这场婚事,完成一项严峻的任务,他怎肯放圣珠公主这么早落入巴苏大王子的手中呢? 容山隐不愿放行,笑里藏刀,道:“巴苏大王子未免太过心急,圣珠公主还不曾与你完婚,在我们大嵩国,婚礼在即,未婚的小夫妻即便相熟,也要稍加避嫌。左不过六七日便举行婚礼了,何不等完婚后,大王子再与公主殿下培养感情?” 他在讽刺巴苏行事轻浮,不依汉礼。 巴苏冷笑:“你们大嵩的繁文缛节,本王子不感兴趣。如今来了大夏的地界,公主是嫁到大夏王庭的妻,便应当以我们部族的规矩行事。若是从前,我们早让那些送她来王庭的使臣回去了,今年是体恤小公主娇弱,才让她在你们军营里多待几日。怎么,本王子尊重你们的习俗,你们却不尊重大夏的规矩?”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容山隐再拦反倒要令人起疑心。 他微微一笑,不再劝阻。 “既如此,我亲自去请公主殿下来见大王子,如此也算是过了明路。”转身时,他命军汉给巴苏大王子上茶。 巴苏却盯着男人笔直的肩背,意味深长地道:“上酒吧,本王子从来不喝茶。” 待会儿便要见他们远道而来的皇族公主,在这个节骨眼上,巴苏竟还敢酗酒,慢待贵宾。 可见他的狼子野心。 可见他完全不把大嵩人放在眼里。 容山隐温和的笑意,在转身的一瞬间消弭殆尽,那一双凤眸里唯有寒冬冰霜似的冷意。 这群野蛮人。 - 容山隐快步来到温月的帐篷前,他颀长的身影静立于帐外,躬身,毕恭毕敬唤公主,并将巴苏的来意逐一道来。 温月听懂了:“容大人不必感到为难,我愿意去。” 上回温月遭到丹徒算计,无非是她过敏,生了哮疾,这次她健健康康,对敌一个夏人军将,未必落于下风。 温月知道自己要去骑马,特地换了一身缠枝花纹窄袖骑服,银带束上少女纤瘦的腰肢,勾勒出玲珑的身段。温月取来轻薄的面纱,罩住娇俏的脸,唯有一双水灵灵的杏眼,明眸善睐,露在外面。单凭这一双漂亮的眼睛,也能看出她是个柳夭桃艳的美丽女子。 帐篷的门帘打起,温月一手遮住照在脸上的阳光,一手同容山隐打招呼。 容山隐看到圣珠公主的一瞬间,还以为见到了温月。但很快,他意识到,不过是娇俏的小娘子间都有些神似,他看错人,恐怕是因为自己太过思念妹妹了。 容山隐错开眼,不敢冒犯公主。他想到此番的来意,从袖中抽出一只藏了黄色烟粉的火折子,呈上去。 容山隐道:“如若殿下同巴苏大王子出游,遇到一些险情,切记吹燃火折子。火焰燃起的一瞬间,自有烟雾散出,军将们看到烟弹,会即刻赶来庇护凤驾。” 容山隐犯过一次错,他一时不察,险些让温月遇难。 为了赎罪,弥补自己的过失,容山隐不想再让女子涉险了。 他原本已经想好了保全皇女的计划,只要等到成婚那日便能收网,奈何巴苏大王子不按照常理出牌。 容山隐担心满盘皆输,暂时不敢打草惊蛇,只能多加叮嘱圣珠公主一路小心。 想来,巴苏比丹徒有脑子,不至于在婚礼前对圣珠公主下手。 今日约见圣珠公主,兴许只是一次试探。 是夏人给大嵩宗族的下马威。 温月接过火折子,小心打量。 这是军中通讯所用的信号弹,极其实用。 明明是容山隐一片好心,可偏偏温月却觉得很讽刺。 容山隐对任何女子都有一副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唯独对她冷漠。 那次她惨遭毒手,容山隐分明见死不救。 如今倒来装好人。 容山隐见温月眉眼落寞,还以为是小姑娘胆怯。他知道圣珠公主自小体弱多病,而蛮人又凶悍野蛮,恐怕会受欺。 容山隐想到温月的遭遇,他怜惜妹妹,将心比心,不由对圣珠公主也稍加安慰:“殿下别怕,没成婚之前,您并不是大夏的王妃,仅仅是大嵩的皇女,巴苏大王子再混账,也不敢对您怎样。” 圣珠公主是一步重要的棋,容山隐不想她出事。 人要全须全尾出去,也要完好无损回来。 明明是郎君温柔殷切的关怀,却让温月瞬间酸了鼻腔,她眼眶生热,感到莫名的委屈与难受。 容山隐对外人关怀备至,对任何人都能软声软气,嘘寒问暖。 他安抚圣珠公主,劝她别怕。 却从来没有问过温月——“你害不害怕?” 容山隐对她不闻不问,只对她这么狠心。 第56章 撒娇 巴苏此番借着迎接圣珠公主出游的借口,特地来大嵩军营里试探。 他们都已经利用和亲,出此下策折辱大嵩军士,为何这些中原人还没有恼羞成怒出兵?是远在京师的小皇帝当真懦弱,畏惧他们草原骑兵,还是另有图谋? 巴苏知道,区区驻守关隘外的三千大嵩兵丁,绝对不是他们骁勇善战的草原勇士的对手。巴苏疑心沈逸藏了援军,若是增援,必然会增加相应的军需辎重,毕竟每个士兵一年的军装用衣便是十五匹布,边军增加了,衣物以及粮草也会增长。 偏偏他扫视一圈,并没有发现大嵩军营多添帐篷,私底下储藏军需粮草。 是他多心了?难不成真如丹徒所说,汉军就是叫得凶的狗,打一棍子就夹着尾巴逃跑了。 思忖间,巴苏已经牵马来到营帐外。今日风大,黄沙被风吹到狂舞,阳光映照,仿佛揉碎了四散的金箔。 巴苏这时才想起自己约见了那个娇滴滴的圣珠公主,他厌恶汉人,同样也讨厌汉女。 只不过面对男人,他可以提刀武斗,可以一刀斩下对方的头颅。而女子……因母亲的缘故,即便他不喜欢那些柔若无骨的女人,却也不会故意凌辱、虐待。 如有必要,他会让圣珠公主走得痛快一点,这算是他仅剩的善心。 巴苏牵着鬃毛雪白的爱驹一言不发,阳光将他的卷曲棕发以及金环瞳仁点亮,男人身材高大健壮,蜜色肌肤泛起油润的光泽,远远望去,像一座魁梧的山。 护送温月见客的侍女已经忍不住打起摆子,她听过巴苏大王子的嗜血杀性,据说他侵占八州,单枪匹马守着城门,纵容底下军将掳掠烧杀。俘城哀鸿遍野,啼天哭地,他腿下的马,身上的衣都染了一层层血迹,连日被鲜血浸泡,连兽皮都覆盖厚厚血痂,变得僵硬。即便是面对人间烈狱,他也眉头不皱,无动于衷,是个真正心冷的杀神。 侍女抖得太厉害,温月看出她的惧怕之意,道:“你回去吧,我独自去见巴苏大王子。” 侍女抬头,眼泪便滚落下来,“奴、奴婢怎能将殿下一人丢在狼窟。” 温月掰开她搀扶臂骨的手。 “我的命金贵,巴苏大王子不敢动,你就不一样了,在野蛮的夏人眼里,你命如草芥。我还等着你伺候梳头,可不要丧命于夏人手上。回去吧,我一个人便好了。” 侍女怯弱地点了点头:“殿下别忘记放烟。奴婢会一直盯着您离去的方向,守着烟雾信号,您一定要平安归来。” “嗯,一定。” 温月不怕巴苏,她把匕首藏在牛皮靴里,真的出事,她自会动手。不过在杀巴苏之前,她更想先杀了丹徒,因此她会耐心蛰伏,等待猎物上钩。 毕竟,不止巴苏擅长杀人。 远处的一片葱郁草原,好几个腰围兽皮、赤着上身的夏人军将骑马奔来。温煦的阳光照拂,男人们健壮的胸肌臂膀一片金黄。 他们离温月有十丈远,巴苏大王子骑在高头骏马上,抬手叫停。 他冷冷地盯着温月,眸光肃穆,带着审视与挑衅。他故意在等,一动不动,等着胆怯可怜的圣珠公主一步步走来,自投罗网。 温月平静地凝望这一切。 她想,幸好来的是她,而不是圣珠公主。 她不怕死,不畏野蛮的夏人。她皮糙肉厚,早就在多年前摸爬滚打一路,练就一颗铁淬的心。 而圣珠公主娇柔美丽,是养育于温室里的花朵,她会被风雨摧折。 有那么一瞬间,温月如梦初醒。 这些苦难,真的是她应该受的吗? 容山隐怜惜其他小娘子,却不顾她的生死,是因为温月比其他女孩子更为强大,他更加放心吗? 可是,凭什么她努力往上爬,一心想摆脱桎梏,却偏偏吃到了最多苦难? 因为她最坚韧不拔,不会哭闹,所以她活该受委屈。 温月如梦初醒。 原来是……这样啊。 温月昂首挺胸,朝前走来。 风吹起她面纱上的金穗子,女孩亭亭玉立,风沙卷起她的金银线织纹裙袍,环佩叮当,金光灿灿。 大夏勇士们盯着温月的动作,一瞬不瞬,眼神带着贪婪的欲念,如同翱翔于空的鹰隼凝视草原上垂死挣扎的羊羔。 他们等着温月停下痛哭,可偏偏,她平静走向死亡。 夏人们长腿夹住喷鼻扬鬃的骏马,面面相觑,困惑不已。 他们还以为会看到软弱的圣珠公主吓得瑟瑟发抖,像一只兔子一样坐立难安。 可是温月很英勇,她半点不怕,眼神坚定,奔向巴苏大王子的阵地。 这是怎么回事? 不可能……她一定是强作镇定。 没等到温月靠近。 勇士们开始了动作。 他们策马狂奔,杀气腾腾,冲向温月。 温月如同一柄锋锐的剑,马群一靠近她便被劈开两截。大夏勇士们分成两路,以她为圆心,骑马绕圈,将其裹挟在正中央。 马蹄隆隆,风沙四起。 温月停下了脚步。 她知道,只要乱动一步,自己就会被狂躁的健马踩踏,当场骨损。 这是战场上的围剿军阵,也是夏人惯用的战术。 他们在宣誓主权,也蓄意把温月当成猎物来驯养。 圈外,巴苏骑在马背上,目光深邃,带有威亚。他冷眼旁观,冷漠无情,并没有出手解救未婚妻。 这是一场由他指挥的游戏。 幸好,温月也没有露怯。 她杏眸平静,乖巧地站在圆心,等待审判。 少女平视前方,跑马的间隙里,光影交错,偶尔露出她那一双空蒙如野鹿的杏眼。 巴苏看着她的眼睛,一时间,竟想到了之前和他在塞外争夺汉人商队的那个少女。 他记得她的名字,祁月。是沈逸军营里的女将,一个武艺高强的汉女。 大嵩国软弱好欺,边境满目疮痍,社稷病骨支离,这样的国家,竟也能养育出铁骨铮铮的女子,真是令人感到稀奇。 对峙许久,巴苏意兴阑珊。 他抬手,终止了游戏。勇士们得到命令,不甘地拨动马头,让开一条道。 对猎物示威的仪式结束。 温月瞥了一眼四周被马蹄践踏的草地,唯有她脚下这一块草坪尚且有绿植生长。 她依旧面色如常,脚步从容不迫,朝巴苏走去。 她仰着头,望向高高在上的蛮族大王子。 阳光明媚,女孩的眼眸空灵,眼角细微弧度微扬,眼尾轻轻弯起。 温月对巴苏笑了下,笑容掩在面纱里,只能看到星子一样充盈瞳仁的笑意。 “巴苏大王子,我不会骑马,您能不能抱我上去?” 温月想的是近身防备,即便出现意外,也好刺杀巴苏。 可女孩子娇媚的声音落到巴苏耳朵里,意味却很深远。 巴苏不禁皱起浓眉,脸上流露厌恶,以及一丝不易觉察的困惑。 这个胆大妄为的汉女……是在对她未来的夫婿撒娇吗? 她是不是疯了。 第57章 巴苏的妻子 温月期盼地望着巴苏。 许是小姑娘眼里的热切情愫太过炽烈,僵持之下,巴苏还是躬身,健硕的长臂环上温月的腰肢,将她从地上捞到身前。 温月坐在马背上,纤柔的身子僵住,一动不动。即便她擅长骑术,蒙眼都能跑马,无须马鞍坐具也能驯服草原野马,但温月聪慧,不会在巴苏面前透露分毫。 因此,小姑娘故意装作第一次骑马的样子,战战兢兢地挪动臀部,双手毫无章法地抓住健马的鬃毛,一副要把马匹薅秃了的架势。 爱马被汉女攥疼了,烦躁地踢踏马蹄,不住喷鼻。 但它知道巴苏性子暴烈,不敢乱动,只能摇头晃脑发泄不满。 健马狂躁,温月顺势被吓得瑟瑟发抖,肩膀微颤。 巴苏低头,锋锐的视线落在温月身上。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看走眼了,胆小如鼠的少女,怎么可能是那个出手狠厉的女将? 他有些烦躁,抓住温月的手,把缰绳的一端递给她:“抓这个。” 温月饶过健马,等她坐稳了身子,女孩回头,对巴苏甜甜一笑:“这是我第一次骑马……谢谢你,大王子。” 巴苏蹙眉,冷眼凝视,没有回应,但也没有将圣珠公主无情地丢下马背。 此举看得旁边的部曲将士怔忪,呆若木鸡。 一伙儿人感到毛骨悚然……不近女色且厌恶汉人的巴苏大王子,为何没有对圣珠公主发怒?难道、难道他被汉女的美貌蛊惑了? 不管巴苏在想什么,他允许温月留在马上的举动,已经足够表明他对这个汉女的偏袒。游牧部族出征,攻占一个国家后,会杀光营帐里的青壮年男人,将女人视为自己的财产,带回部族生儿育女。大多数游牧部族的女人也会顺应天意,接受强者的恋慕,随遇而安,跟着新的夫婿生活。等到有了孩子,认了命,过去的事也就抛诸脑后了。 或许巴苏大王子痛恨汉人,但是把圣珠公主视为财产,因此会纵容她上马。既如此,他们似乎不应该对温月下手,毕竟觊觎巴苏的猎物与财产,一定会被他割掉脑袋,用头颅盛酒喝。 几人对视一眼,皆数收起脸上的轻佻神情,不敢再冒犯王子的女人。 巴苏策马狂奔,将温月带回了他的军营。 王子外出归来,族人纷纷伏地行礼。 行完礼后,族人们抬起头,看到巴苏的马上坐着一名黑发黑眸的小娘子,满身华贵的锦绣绸衣,虽是辫髻,却戴着大嵩样式的步摇簪花,面纱被风吹得轻扬,金色摇叶坠坠作响,竟是个汉女…… 丹徒二王子好美色,时不时背着巴苏带女人回王庭,有昆奴、新罗婢,偶尔还会有掠夺来的汉女,侍女们都见怪不怪。 但巴苏大王子满心只有杀戮与征战,大家都知道他的母亲死于汉人手上,平时见到汉人便会暴跳如雷,又怎会与汉女厮混在一处? 如果对方是巴苏大王子俘虏的奴婢,被抛下马一路拖拽也罢,偏偏是被他环抱在怀中,一块儿骑马回营帐。 有部曲臣子用大夏语询问女子身份。 温月学过大夏语,她能听懂一些,她听到巴苏皱眉,不耐烦地回答:“她是圣珠公主。” 族人们一个个目瞪口呆,不知作何反应才好。 但一看温月的眉眼娇柔美丽,心想,或许大嵩公主是个十足的美人,才能诱惑铁石心肠的巴苏大王子对其破例。 巴苏带回圣珠公主的事,很快传到了丹徒的耳朵里。 他睁开一双狭长的金眸,搡开怀里的美婢,轻笑:“再美丽的公主又有什么用?大哥此行是为了给大嵩国下马威,逼他们出兵迎战,只要能激怒大嵩国那些懦弱的军士,他什么都会同意。公主的滋味,我倒没尝过,让堂堂一国公主服侍两位大夏王子,总该让那些懦夫生气了吧?” 丹徒心里有了算计,他知道巴苏绝不可能对汉女有兴趣。如今没有杀圣珠公主,不过是缓兵之计,他的大哥向来擅长忍耐。而他不一样了,他怜香惜玉,圣珠公主如果真是个大美人,白白被巴苏杀了怪可惜的,死之前,他会好好疼爱她的。 打定了主意,丹徒没往巴苏面前凑,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不过几天就到婚期,他还等得起。 - 圣珠公主来部落做客,又是由巴苏亲自带回的军营,族人便以未来王妃的礼仪接待,特地宰杀了几头小羊,烧煮全羊,奉到筵席之上。 大夏的风俗是一家的亲人都围坐在毡毯上吃饭,一同分享酒水与美食。 因此,巴苏招待圣珠公主的时候,也把丹徒请来了王帐。 丹徒本来还很沉得住气,但一看身姿婀娜的温月,腰肢窄瘦,雪峰微鼓,别样多情。虽然只露出一双俏丽的眉眼,但从嫣红面纱勾勒出的脸颊轮廓也能看出,她一定是个桃腮杏脸的大美人。 丹徒没能窥探到美人真容,心痒难耐。 他刻意坐到温月下首,斟满一杯葡萄酒,敬向女子:“公主没多久就会嫁到大夏,成为我们的家人。既如此,第一次见面,公主是否该赏脸,喝下这杯酒?” 温月看到丹徒竟又来招惹她,心下冷笑。果然是没脑子的狗东西。 小姑娘的指骨向下,探寻靴中冰冷的匕首,利刃在手,她稍稍安心。 温月心机飞转,没一会儿,心里便有了一个计划。她故意装得怯弱,微微低头,小声说:“我不胜酒力……” 温月深谙丹徒的恶趣味,他定会强迫她喝酒。 果不其然,丹徒被温月的娇柔温婉撩得心猿意马。她倾身过来,把酒盏再次递向温月,这回,他没了顾忌,几乎是抵在她的面纱上,强迫她饮酒。无论是硬灌,还是敬酒,丹徒都能有法子摘下她的面纱,而兄长巴苏坐在上首,把玩手里凛冽的匕首,似乎也没在意圣珠公主的死活。 对,巴苏厌恶汉女,又怎会保她? “不胜酒力又有什么关系?这里往后也会是公主的家,醉酒宿在家中,再正常不过!” 丹徒邪念横生,手上力量更大。几滴酒水湿透了温月的面纱,甚至淋到了温月的衣襟上。 没等他用强硬的指骨捏住温月的下颌,柔弱的少女忽然站起,撩裙跑向巴苏。 她双眸含泪,我见犹怜。不顾巴苏的抵触,柔若无骨依偎上健壮的男子,手指还不知死活地攀附住巴苏的臂骨。温月仿佛有了倚仗,说话声音也愈发有底气,大声控诉。 “我是你大哥巴苏的未婚妻子,你竟敢罔顾伦常,当众逼迫我如同下等婢子一般陪酒。” “你对我出言不逊,是否也在借此故意侮辱你的大哥?你今日敢欺他的女人,来日便敢动他的财产与牛羊,二王子,你居心歹毒!” 第58章 撑腰 温月竟胆大妄为寻求巴苏的帮助。 她浑身上下散发汉女的恶臭,竟然还敢搭在巴苏的手臂上,用那样脆弱易碎的眼眸凝望凶悍无情的大夏战神,莫说丹徒发笑,便是来往递送酒水的侍婢们也不免为可怜的小公主捏一把汗。 巴苏大王子绝不可能救一个汉女,他并非怜香惜玉的男子。 温月也知这一点,但她想要破局,只能先从巴苏下手。在这个帐篷里,唯有暴虐无道的巴苏可以压制丧心病狂的丹徒……最差也不过是她动手杀了两人,但温月曾和巴苏交手过,凭她的武功,勉强和巴苏打个平手,可帐外还有数千大夏军士,她不可能活着走出王帐,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轻易暴露杀招。 温月想明白了,眼眶的热意更甚,她抬眸,企图用眼泪攻占巴苏,晶莹剔透的泪花含在美人的眸子里,我见犹怜。 “大王子,你不会连未婚妻都保护不了吧?” 巴苏玩弄剔肉匕首的指骨一顿,他眉峰微蹙,睥睨温月。 温月挑拨离间的诡计实在拙劣,对于巴苏而言甚至不值一提。 可瘦小的美人哀哀地委靠在他腿侧,长颈雪腻,后脖子有一丛没能梳起的碎发,帐内千树状铜雀灯照耀,一团黄澄澄的绒光。她看上去那样无助、弱小,忍受欺凌,却只能向巴苏这个凶神恶煞的敌将求援,竟有那么一瞬间,让巴苏想起了他备受欺凌的母亲。 如果那时,他长大了,足够强壮,母亲是否就不会遭受汉人商队的侵犯…… 巴苏心烦意乱,冷若冰霜的眸子瞥了一眼幸灾乐祸的丹徒。 他忽然起身,一下子搡开了趴在他身侧的温月。 丹徒还没来得及笑,一把寒光凛冽的匕首便破空袭来,薄刃发出啸鸣,带着凛冽的冲势,袭向二王子,将他的手背死死钉进地面。纤薄锋利的刀尖刺入肌骨,鲜血满溢,血迹蜿蜒,粘黏上柔软的狼皮毯子。 巴苏竟然对丹徒下了杀手! 徒生的一场变故,吓得侍婢与守帐的军士呆若木鸡,但眼前这个人是大夏王庭说一不二的战神将军,谁敢拦他教训弟弟? 难不成,巴苏真的对一个汉女感兴趣了? 众人埋头不语,瑟瑟发抖。他们任由丹徒惨叫、哀嚎,没有一个人敢冒着生命危险上前帮忙。可巴苏明显没想放过他,男人迈开长腿踏来,兽皮长靴踩上刀柄,左右挪动,一寸寸向下碾压。 大王子冷漠残忍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不容忽视的威慑力,震得丹徒头皮发麻。 “丹徒,我警告过你,不要为了女人误事。” 丹徒心知肚明,巴苏是个嗜血的疯子,他真的会杀了自己。 丹徒不敢再叫板,他涕泪横流,哭求:“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大哥,是我错了,再没有下次了。” “哼。”巴苏松开脚,饶过丹徒一回,没有废了他的手,若不是他们兄弟二人都留着父汗的血,巴苏一定会清理门户。 巴苏本想走人,但回头一看,圣珠公主脸上挂着泪痕,仍傻呆呆的愣在原地。 若他一走,丹徒一定会把怒火发泄在温月身上。 巴苏皱眉,还是回头拽起柔弱的温月,强硬将她拉出了营帐。 唯有丹徒留在席面上,费力去拔那一柄刺入手背的匕首。 他痛得惨叫不止,怒瞪帐外袖手旁观的奴仆。 “傻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找巫医,你们是想眼睁睁看着本王子这只手废了吗?!” 丹徒中气十足的一声叫骂,围观的众人生怕殃及池鱼,立马屁滚尿流跑远。 丹徒痛到不能言语,等巴苏真正远离营帐,他才敢对着兄长流露出愤恨的眼神。 不可一世的疯子!一个不知来历的野种!巴苏竟敢在外人面前这样羞辱自己,要知道,丹徒的母亲可是父汗最为疼爱的妃妾! 他要告诉母亲,要让母亲想办法惩罚巴苏!他不过是父汗养的一条杀敌猎犬罢了,有什么可嚣张的…… 温月被巴苏拖拽出帐篷的时候,甚至来不及反应。 她回想起饭宴上的那场血腥杀戮,她没看错吧?巴苏竟然为了她,和丹徒反目成仇?又或者,他们兄弟俩的关系本就不好,巴苏一次次容忍丹徒胡闹,正好撞上了今日丹徒明目张胆抢夺巴苏的财产,既如此,巴苏只能用雷霆手段给他一个教训! 温月浑浑噩噩,被巴苏抛到了马上。 巴苏今日本就是为了试探大嵩军队有没有增援才利用圣珠公主的借口,并非真心实意想和公主幽会。 虽然他的目的达成了,但闹得王帐一团乱,巴苏感到很疲惫。 他已经没空和小姑娘玩游戏了,他只想让温月立刻从自己眼前消失。 巴苏奋力在马臀上抽了一鞭子。 骏马吃痛,撒蹄扬鬃,一路狂奔。 巴苏的手劲儿大,那一鞭子抽得利落,温月甚至来不及问话,就被吃了痛朝河对岸狂奔的骏马带跑了。温月没有防备,死死抱住马脖子,跟着健马往故国军营里奔逃。 风沙兜头灌来,吹起她辫发散乱的乌发,群魔乱舞,有种张扬的美丽。温月的眼睛被迷得睁不开,她担心巴苏还在身后看着,不敢暴露擅长马术的破绽,只能小心抚摸焦躁的骏马,安抚它慢慢停下来。 幸好,大嵩军营的将士在远处看到温月衣袂翩跹的身影,他们纵马迎上去,一左一右牵住缰绳,稳住了温月摇摇欲坠的身子。 “殿下,您没事吧?” “我没事。”温月得救了,她支起身子,小心翼翼摇了摇头。 圣珠公主的侍婢一看到温月被孤身一人丢在疯马背上,当即红了眼眶。 她抬手搀扶温月下马,咬牙切齿:“公主从来不曾骑马,身体也柔弱多病,可恨的夏人竟故意将殿下遗弃马上。万一、万一殿下一时不察,摔马折了脖子可怎么办?!” 温月想到圣珠公主的确体弱,她也装作头疼发作的样子,柳眉微蹙,娇声娇气地说:“没事,我平安回来了便好了。我想去睡一觉,想喝碗安神汤。” 圣珠公主明明受了大惊吓,仍在细声细气安慰身边的仆从,她这般善解人意,听得大嵩的军人们心里更不是滋味。若非国弱,若非游牧骑兵强盛,他们堂堂七尺男儿,何须让柔弱的女子出塞和亲,维稳时局。圣珠公主抚边安夏是心怀大义,她是大嵩的英雄,他们无能,竟心安理得过着女子换来的太平日子,真是孬种。 将士们对圣珠唯有不忍与尊重,又羞愧于自己的无能,一时间,一个个心情低落,不敢再多说什么话吓到温月。 第59章 苦果 圣珠公主骑马受惊的事,很快传到了容山隐的耳朵里。 没人知道皇女在敌军营帐里经历了什么,帮忙温月更衣的侍婢们小心查看公主的手臂,担心她有其他皮外伤。 幸好,温月没有任何受辱的痕迹,巴苏也知道暂时顾全大局,按捺杀心,他还没有禽兽到婚前就欺辱自己的妻子。 温月不喜欢看到女孩的眼泪,为了让侍女们安心,她只能任她们摆布。不过温月还没有蠢到会把身上嶙峋的伤疤暴露于人前,那是她混迹江湖时留下的刀伤、剑伤。 伤疤是江湖侠客的礼物,而春闺娇养的小娘子,不会有这样的伤痕。 最致命的一道疤在她的胸口,稍偏一寸就会刺中她的心脏。 温月倒在血泊里,当时她以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但很显然,这句古话是假的,她千辛万苦活下来了,可她什么甜头都没尝到。 夜里,侍女给温月煮了一碗安神汤,添了一点暖胃的姜片。 温月捧着汤碗,小口小口啜饮。 许是为了夸赞温月今日勇气可嘉,竟敢直探敌营,容山隐带了点心来见温月。 其实,是沈逸知道圣珠公主今日受苦,特地喊兵卒回城一趟,为她包了许多香枣饼、肉脯,以及葡萄干。沈逸是粗人,说话不动听,也讲不来那些官场上的漂亮话,因此他嘱咐容山隐为自己跑这一趟腿,也好安抚一下可怜的小公主。 温月急匆匆放下姜汤,手里一个晃荡,甜汤洒出来很多。 温月皱了一下眉头,她没时间擦,慌慌张张戴上了面纱,接待容山隐。 其实她长大后的脸,容山隐没有见过,他对她从来不上心,肯定是认不出来的。但温月做贼心虚,保险起见,还是不要冒险。 容山隐携礼入内,他性子谨慎,习惯性地环顾四周,瞥见桌上洒出甜汤的碗,又看到圣珠公主一直戴着面纱示人。 老实讲,他和公主也不算太陌生,即便京中小娘子守礼,也不必避讳成这个样子。 容山隐不由开了个玩笑:“殿下,很怕微臣吗?” 这句话问出来,他自己也觉得很可笑。 明明今日温月连夏人军营都敢涉足,又怎会畏惧他一个明面上柔心弱骨的文臣呢? 温月眨了一下眼睛:“此话怎讲?” 容山隐:“若是不怕,殿下为何之前还在安稳喝汤,臣一来便戴上面纱遮面?” 温月不知道该怎么答这话,她囫囵想了个借口:“我……怕生。” 容山隐:“不怕巴苏大王子,唯独怕臣的生?” 温月点头:“是,实不相瞒。容监军有点像儿时欺负过我的那个表兄,因此我看到你,总是很慌张。” 容山隐恍惚:“竟是如此。殿下的表兄的确奸恶,竟会欺辱弱小的姑娘家。” “的确,他真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人。” 温月听到容山隐骂自己,心里暗喜,她唇角上扬,眼眸弯弯,盛满笑意。 小姑娘没被纱布遮蔽的那双杏眼灵动,看起来极为熟稔,又让容山隐想到了妹妹。 天底下,竟会有身材和眉眼都这么相似的姑娘吗?他记忆力绝佳,应该不至于屡屡认错人。 容山隐想到今天傍晚被抛上疯马也能安然归来的小公主,心神一阵恍惚。 那时,他刚好忙完一摞军务,步出营帐远眺雪山,松懈精神,远远看到抱住马脖子狂奔而来的圣珠公主。 容山隐本想去救人,可他细致观察过,圣珠公主并无危险。 虽然小公主看起来笨手笨脚,连缰绳都不会拉,马镫都不知道踩,但骑术精湛的容山隐一眼便能看出,她躬身环抱住马脖子,分明是故意俯低身子,防止风沙迷眼,避免不慎跌下马去。这样快的跑马速度,圣珠公主却依旧能稳住身形,不慌不忙,她分明是很擅长马术。 擅长马术的小娘子、拥有他所赠银簪的小娘子、不畏惧夏人的英武小娘子、唯独对他避之不及的小娘子……一桩桩、一件件都在指引容山隐确认一个真相。 那便是,眼前的圣珠公主其实是温月。 妹妹没有走,她又回来了。 她肩负圣珠公主和亲抚夏的重任,以身殉道,走上一条不归路。 容山隐的指骨微蜷,凤眸顷刻间变得冷若冰霜。 一旦怀疑埋下了种子,所有蛛丝马迹都显露端倪。 容山隐不急着同圣珠公主道别了,他寻了个打探京中局势的由头,坐到一侧设好的毡席,含笑催促:“殿下,姜汤要凉了,趁热喝吧。” 一旦喝汤,就要在容山隐面前摘下面纱,她又怎肯同意。 温月只能含糊其辞:“我喝够了。” “是吗?”温月越是推诿,容山隐越是疑心她心里有鬼。 容山隐不疾不徐地摆上带来的肉脯与糖饼,“微臣特地为殿下准备了一些点心,您尝尝合不合口味,若是哪处吃得不顺口,微臣也好提点手下采买吃食的人。” 温月明白,她多次拒绝容山隐,实在令人生疑。 只是吃点心的话,隔着面纱也能吃。 温月犹豫了一会儿,选择不会掉下粉屑的牛肉干。 没等她小咬上一口,容山隐那双锋锐威严的眉眼便扫来,他冷肃地道:“肉干添了肉桂粉,也不知殿下能否吃得惯。” 温月一颤,手里动作顿住。她吃不得肉桂粉…… 也是这时,容山隐完全确认了眼前贵人的身份。 他抬起宽大的袖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掠下温月挂在耳廓的面纱。 轻薄的纱布落地,露出小姑娘柳夭桃艳的一张脸。 帐中黄澄澄的烛光点亮温月的杏眼与樱唇,有那么一瞬间,她如今褪去稚气的少女容貌,与幼时粉雕玉砌的孩童重合。 让容山隐又想到了,与妹妹诀别的那个雨夜。 “阿月?”容山隐有点欢喜,有点忐忑地唤她。 温月没想到容山隐竟然能认出她,她抿唇不语,想要捡起面纱遮脸,逃避现实,但她知道无济于事,她已经暴露了,她和容山隐再也回不去了。 温月眼里的笑意如浪潮一般尽数褪去,她冷漠地凝望容山隐,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温月说:“容监军,请不要唤我‘阿月’,太亲昵了。” 容山隐一想到温月假扮圣珠公主,往后就得接替皇女的悲惨宿命。他强忍住心脏的抽痛,轻声问:“圣珠公主在哪里?” 温月皱眉:“怎么?你还想去抓她回来?” 容山隐:“你毕竟是假冒的。” 温月眼眸冰冷:“除了你,没有人能认出我。只要你不说,一切太平。” “你会有危险。” “所以……圣珠公主就不危险了吗?”温月从来不知,容山隐竟是如此“护短”的人,他无非是怕她露馅儿,怕她毁了他谋求高官厚禄的青云路! 温月冷笑:“容山隐,幸好来的是我,不然圣珠公主早就死在夏人手上了。我没坏你的事,能够温顺地完成和亲的任务,给你省了不少心。你不谢我,还来阻我吗?你其实也只是在惺惺作态吧?你也很希望我顺利嫁去大夏吧?毕竟只有这样,你才能让你的主子谢献夸赞,才能平步青云?” 温月这番话其实情绪起伏不大,语调是温软平缓的,却仍旧让人感到通体寒彻。 容山隐面对千夫所指、僚友攻讦、黎庶唾弃,都不曾有过寒心的时刻。 他选择了这条路,便要义无反顾走下去。 他不能回头。 可是。 就在温月义正词严辱骂他的时候。 就在温月用仇恨的眼神注视他的时候。 就在温月已经不会用儿时对待兄长那样信赖的语气,喊他“哥哥”的时候。 容山隐忽然明白了何为因果轮回,何为报应,他们的缘再无纠葛,他们的孽深埋骨血。容山隐亲手种下的苦果,终究给他带来了一场无涯的苦难。 容山隐无助地站立,脊骨生寒,指尖微颤。 他百口莫辩,他什么都解释不了。 现在的自己,一如当初被他抛在雨里的温月。 无依无靠,无家可归。 他终于明白了温月埋藏心中多年的委屈,但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第60章 不会再给兄长机会 温月牙尖嘴利,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刀子,径直往容山隐心上插。 刺了一遍还不够,千刀万剐,辗转入骨血,她不怕看到他鲜血淋漓。 “容山隐,你不生气吗?” “你不骂我两句解恨吗?” “你就这么擅忍吗?” 温月最厌烦容山隐的道貌岸然,他有那么多道理可讲,衬得她永远都是不识大体的小人。 她是不是该砍他几刀、打他一顿?他能不能给点反应? 温月知道他是山君,知道他调查叛将韩林峰、收集所有能扳倒谢献的罪证。 温月只是故意借容山隐不知山君身份早已暴露的信息差,蓄意刺激他。 温月讨厌他瞒着她。 他完全可以争辩自己并非奸佞,完全可以和她说明真相。 温月不会这么不近人情。 可是容山隐没有,他狂妄自大,生怕她会毁坏全盘计划,事事瞒着她! 他不信她。 温月至今也不明白,十年前,他为什么抛下她。 “你说啊!”说你是山君,说你有苦衷,说你没有厌恶阿月妹妹,说你一切能说的,祈求温月的原谅! 温月迎上容山隐沉寂如山的凤眼,眼眸清澈,温润如雪巅。他的颊骨绷紧,侧颜如同刀裁斧凿,轮廓分明,手背上青筋毕露,他分明也有不满,但他什么都没说。 温月倔强地盯着他,她和容山隐对峙,她不会服输。 可偏偏,她连激怒他都办不到。 容山隐低垂眉眼,他坐到柔软的毡毯上,小心打开其他的点心。郎君依旧好脾气,温声软语对妹妹讲:“阿月,我记得你爱吃香枣饼,沈将军这次挑的食铺手艺很好,你尝尝看。” 他奉上点心,语气很温柔。 直接逃避了这场战争。 温月看不懂他了。 她好累。 “容山隐,你没必要千方百计和我搞好关系,我既然答应了圣珠公主和亲抚夏,我便会好好完成任务,不坏你的好事。”既然如此,她就只当他是奸佞容山隐,而非忠良山君。 容山隐明白,温月没有认出山君的身份,她看到他和杀父仇人谢献亲近,心里是恼怒的。 妹妹的恨意浓烈如火,容山隐熄不灭,不如置之不理。 这个计划太残酷复杂,这张网搅得太深太乱。 毕竟,他不想将她牵涉其中。 更何况,谢献是为了找他才毁了十八堂,杀了温月的父亲。 他不敢说出口,他害怕温月会更恨他。 容山隐掰了一块饼,递过去:“我没有蓄意讨好阿月,我只是在尽臣子的本分。接下来的一段时日,我想和殿下和平共处。” 他喊她“殿下”,不再阻碍温月和亲一事,不再和她对着干。 他宁愿认命,也不肯对温月解释抛弃她的原因。 温月好不甘心。 是不是她和容山隐的过去太不值一提,所以容山隐可以轻易抛弃? 说忘就忘,他好洒脱。 陷进去的人,只有温月。 这一局,容山隐赢了。 大获全胜。 温月不再负隅顽抗,接过饼,静默地咬了两口。 她难得安静,和容山隐面对面吃点心。 她不再追求真相。 容山隐也很识趣,吃完点心,很快便离开了。 偌大的帐篷又恢复了平静,毡毯上残留容山隐浸在肌骨里的浓浓松木香。 从前,温月喜欢他身上的味道,那会令她感到安心。然而现在,温月惧怕这股香味,这会让她知道,她其实对容山隐还有留念、还有期许、还有渴望。 温月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被容山隐亲手驯养的小狗。他曾那么欢喜地迎接她的出生,曾那么温柔地照看过她,曾答应永远不会离开她。 温月信以为真。 然后容山隐性情大变,把她丢在荒地,任她被风雨淋湿,让无家可归的温月一次次执着地寻找容山隐的味道,然后一次次被他抛弃。 容山隐或许有苦衷,可他认为小狗听不懂,所以什么都不说。 他自以为是地对小狗好,却让小狗无措地流落街头。 容山隐不再养小狗了。 小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温月从出生起就被容山隐谆谆教导、慢慢学会的事,容山隐要她一点点忘记。 而温月感到可悲的是,无论多少次受伤,只要容山隐朝她招招手,她就既往不咎。 这么不记仇的小狗,主人都不要。 …… 温月不再想容山隐的事,漠地风沙大,即便入夏,天气依旧寒冷。 她把自己卷进被子里,强迫自己入睡。可是,在温月以为自己忘记容山隐的多年后,她又为他掉了一场眼泪。 - 第二天,容山隐没事人一般,又来找温月。 容监军忽然对圣珠公主热情,这让大家感到不可思议。 但仔细一想,或许是容监军害怕圣珠公主出现什么闪失,毕竟这一次是京城里的宰相谢献把圣珠公主送到了边境,容山隐一定是接到了什么密令,命他善待公主。 而温月觉得,容山隐突如其来的温柔,很可能是他起了什么古怪的恻隐之心。 她不信他会安好心。 温月不打算在意容山隐的小伎俩,遇到缜密的谋算,最好不要按照常理出牌,直接不应对就好了。 这叫无招胜有招。 容山隐并不知道,他的妹妹一心在猜他会使什么坏心。 温月不把他当成好人。 然而,容山隐的确有私心,他不想眼睁睁看着温月嫁到大夏王庭去,他想保她一程。 可是小姑娘警惕,他无从下手。只能软磨硬泡,一点点豁开裂口。 他邀请温月共用早饭,即便是胡饼泡茶,她也吃得津津有味。 温月什么都不挑剔,像一株随手抛下也能自行生得蓊郁的野草,她越是逆风而生,越是强劲,容山隐心里越不甘、越泛起隐秘的痛。 他的残忍,教会了温月好多。 他的善意,早已经来不及。 容山隐什么都做不了,他跌入自己挖的深坑,仰头看着那一轮遥挂天边的月亮。 他看她高高在上,看她皎洁普照。 偶尔被温月惠及一点月光,容山隐也会笑。 温月配合容山隐的照顾,但这更像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倔强妥协。 她是恨他的,但她偏不让他知道。 让容山隐以为他们还有和好的可能,让算无遗策的容山隐受骗,这样的认知,令温月心情很好。 就容山隐是聪明人吗? 他活该被骗一场的。 他们待在一起一整天,直到入夜,容山隐忽然提出要为温月烹奶茶喝。 军营里的生活没有这么奢侈娇气,军士们喝水吃饭解决口渴与温饱,哪里还有闲情逸致泡茶。 温月没有拒绝,她乖巧得简直不像话。 像个完全依赖兄长的小妹。 容山隐煮茶有点文人雅士的小脾气,动作慢条斯理,没用的花哨流程诸多。 温月是粗鲁的武人,她看得困倦,抬袖掩口,小心翼翼打了哈欠,一双眼睛含泪,但没有让容山隐发现她困了。 容山隐瞥一眼妹妹泛红的眼角,唇角上扬,心知肚明。 她是不是怕自己困了,他会催她去睡? 可温月还不想睡,她还想待在兄长身边。 是这样吗? 容山隐不禁欢喜,不禁去猜温月的想法。他心里百转千回,为一个女孩殚思竭虑,他只盼着温月能少恨他一点。 恍惚间,容山隐已经沏好了一杯咸味的奶茶,他递给温月,道:“尝尝看?” 温月接过奶香四溢的茶碗,久久不语。 茶味很重,羊奶的膻味也很重,温月喜爱荤食,她本来就喝得习惯。 但是,方才余光一扫,她分明看到容山隐往里面加了药。 她知道容山隐不会杀自己,下的应该是迷药。 他温柔待她,原来也是用了心计。 容山隐不择手段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不需要告诉温月理由,也不需要经过她的同意。 容山隐还在诱哄:“不喝吗?” 温月摩挲奶茶碗壁,睫羽轻轻颤动,她说:“我看到你往里面下药了。不是毒药,只是迷药,对吧?” 容山隐也轻轻眨了一下眼。 他心里叹息,他不该低估一个武者的眼力。 他确实想用药迷晕小娘子,再偷梁换柱,悄无声息送走温月。他会安排其他人去和亲,只要不是温月。 这场和亲也不会顺利进行下去,他有万全之策,应该能保护公主全身而退,但前提是,这位“公主”必须听他的话,听他安排。 温月不会。 温月任性妄为,她想做什么事,他拦不住。 容山隐害怕妹妹有个闪失。 他笑了一声:“果然,什么都瞒不过阿月的眼睛。我确实想用药迷晕你,再送你离开这里。可是,你发现了,那么我的计划也就失败了。” 既然计划失败了,容山隐索性伸手去夺那只茶碗,他会将其毁尸灭迹。 可是,温月和他较量,小姑娘虎口用力,一推一拉,也没有放手。 温月既然不喝迷药,却也不许他倒了吗? 俊美无俦的郎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微微蹙眉,困惑而不解地望去:“阿月?” 温月抬头,一双杏眸清澈而明亮。 她注视着容山隐,以一种还算平和的语气开口:“容山隐,我可以喝下这碗迷药。” “你……”容山隐怔忪。 温月把茶碗放到容山隐的掌中,她平静开口。 “可是,我一喝下去,你就没有回头路了。你想过我被送走后,你要如何再找一位公主顶替我?巴苏已经见过我了,他认定我是大夏的王妃,他很聪慧,也很敏锐,他不会被你诓骗。” “如果你执意要这么做,你的和亲计划将会毁于一旦。你要面对大夏的战火,也要面对那些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百姓,你会犯下无数错误,京城也没有你的容身之所。你所求的所有东西,都会变为泡影。即便这样,你也要送我走吗?你真的甘心为我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吗?” “这一次,你要选择我吗?” 由容山隐决定。 他会再次端给温月迷药,保护她的安危,将她换走。 还是倒了迷药,为了他的兴国大业,逼温月继续嫁到大夏去,避免边境战火。 温月在等,这一次,她很有耐心。 虽然她感到很丢脸。 每一次都说好了,不要再对容山隐抱有期待,可是每次相见,她还是一次次退让,一次次逼问,一次次心软。 如同今日,温月固执地迈向他,希望容山隐抱抱她,别再丢下她。 温月从来没有被他选择过,她不贪心,一次就好。 容山隐,放弃你的荣华富贵,放弃你的名垂青史、放弃你的流芳千古……求求你,义无反顾选我一次吧。 温月不会让他为难的。只要他选择她,温月就再给容山隐一次机会,不再过问十年前为何要抛弃她。 温月很乖的,她不会眼睁睁看着祖国山河遭受夏人摧残,她允许容山隐避战忍耐,她同意他一切部署与计划,她会好好配合容山隐。 容山隐忍辱负重,为七州遗民谋求生途也好;容山隐卧薪尝胆,助少帝李俨夺回政权也罢。 温月不管,也不多问。 “容山隐,你会选我吗?” 即使,骗她一次也好。 容山隐艰涩地开口:“你去见巴苏大王子,便是知道可能会被我发现身份,所以斩断我掉包公主的计划?” 温月:“是,这样一来,和亲抚夏的公主必须是我,你不能再丢掉我了。” 容山隐苦笑。 他没想到温月这么聪慧,她把所有退路都斩断了。 他深知巴苏不好糊弄,所以他希望和亲计划照常进行,温月继续去假扮圣珠公主,嫁给巴苏。 容山隐已经策反了那些会给予大夏军队援助的部族小国,这一次的婚礼,便是血洗夏人的鸿门宴。容山隐打算在那一日,杀了巴苏和丹徒。 他保证,这一次,他一定会保护温月的。 可是这个计划,牵涉到天下黎民的福祉,他唯恐消息泄露,回营地后,也没有和沈逸过多谈及。 容山隐必须守口如瓶,然后将这些夏人一击致命。 - 再忍一忍,阿月。 很快,你就不必难过了。 - 于是,容山隐却倾斜茶碗,一点一点倒完了奶茶。 他没有选择温月,他逼她为大嵩子民着想,好好完成和巴苏大王子的婚礼。他希望温月牺牲小我,成全社稷生民。 温月凄惨地笑了一下。 她鼻尖酸酸涩涩,但是她没有哭。 去他娘的孝悌忠信,去他娘的忧国恤民。 温月只是一个无论何时都会被放在第二位的小姑娘,她再乖再懂事都没有用。 容山隐对所有人都好,唯独对她很坏。 她也要学会自爱,温月不会再给容山隐机会了。 第61章 相忘于江湖 有那么一瞬间,温月真的很想报复容山隐。 她想把刀插到他的心口,看看他的心是不是黑的,血是不是热的,他究竟在想什么?为什么能这么无情? 为什么他能对圣珠公主柔情蜜意? 为什么能照顾其他女孩子,问她们会不会害怕? 面对她,仅仅说几句好话都像是施舍? 温月在丢失兄长的那几年、在生了病还要面对禽兽一样的丹徒,那时她受的委屈,就好像笑话一场。 她努力避开他了,她在受了委屈以后就骑马逃跑了。 可是容山隐还在戏弄她,他扮作山君追上她。 所有的关怀、所有的好意都是假的。 温月好不容易相信,世上还有一个陌生人山君,会不计较她的来历,她的出身,她的不易,对她慷慨施加善意,可是这也是假的。 容山隐自以为是对她好,他从来不在乎她的感受。 没有想过她发现山君就是容山隐,她会有多么难过。 容山隐为什么偏偏对她这么坏? “为什么,你唯独要骗我……就因为我们从小相熟吗?就因为我拦了你的路吗?你没有半分、半分如我一般的难过吗?” 有时候,温月是很佩服容山隐的勇气。 或许他从来都知道她的心软,知道她把他视为软肋,知道她念旧、恋旧,很好哄。 得罪别人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可是得罪温月不会。 所以、所以容山隐才能这么肆无忌惮地伤害她,给她委屈受。 温月的眼眶微烫,说好不哭了,可是她还是泪盈于睫。 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想回家,回十八堂去,她想要父亲的宽慰,想要和明达叔喝酒……她想要变成能够撒娇、哭泣、被保护的小孩子。 而不是杀手温月、女将温月,被容山隐慢待与忽视的温月。 “你是不是很得意啊,容山隐。” 温月咬牙,强行忍住眼泪。她像一头被逼入困境的倔强小兽,她从来都是梗着脖子和天争斗。她不会服输,不会认命。 所以她说:“你一次次看我服软,看我追问,看我狗皮膏药似的粘着你不放,你是不是很得意啊?” “容山隐,你是不是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山君?” 闻言,容山隐一怔。 他骤然抬起头,他的冷静假象终于被撕毁,他流露出了一点人情味、一点恐惧、一点内疚,甚至可能是一点后悔。 容山隐的指骨蜷紧,没有出声。袖袍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的纤长眼睫也在风中颤抖。 原来,温月早就知道。 原来,容山隐早就暴露。 容山隐回想他作为山君陪伴左右的破绽,回想那些日子的点点滴滴,他和温月有时候的关系很近,近到不像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妹。 他会有失控、会有不得体的时候,甚至对温月会有一丝自己也难以言说的情愫。 容山隐时刻都在压抑情愫,时刻都在保持清醒。他时刻都在庆幸,自己待在山君的皮囊里,可以靠近温月更多一点,他不会暴露分毫。 他努力在克制,努力在隐藏。 但是,时至今日,一切秘密都被温月撕碎。 容山隐苦笑。 你看,从来不按照常理出牌的小月亮,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容山隐叹气:“阿月,我不是存心骗你。” 顷刻间,温月凶悍的气势,在容山隐这一句辩解里减弱了气焰。 “不是存心骗我?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一边当着不近人情的容山隐,一边扮演山君?我知道你的表里不一,我知道你的秘密……我和你开诚布公了,阿隐哥哥,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苦衷?” 她原本绝望的心也在此刻有了生机,温月说出山君的事,本想破罐子破摔,和容山隐完全撕破脸。可是,她也知道,她也是想置死地而后生。 她还在给容山隐机会。 她喊他阿隐哥哥,尽量让她的声音变得像深闺小娘子那般柔软,能融化郎君冷硬的心。 她真的好累好累。 温月愿意原谅容山隐一切,也希望能给自己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温月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容山隐已经没什么好藏的了。 她希望他告诉自己。 容山隐送她去和亲,是否有什么苦衷?还是说,他真的不在意温月的安危。 家国大义与儿女小情间,他选择了前者,他牺牲了温月。他是真心的吗? 温月希望他能辩一辩。 “山君的好,和容山隐的坏,哪个是真的?你既然讨厌我,在十年前抛弃我,为什么又要以别的身份守着我?容山隐,你能不能不要让我这么难过?能不能别让我再哭了?能不能告诉我原因?” 温月很少有这种脆弱的时刻,她在哀求,在哭喊,她抛弃了所有的自尊心。 一瞬间,容山隐意识到,眼前站在风中的小姑娘,和十年前的阿月妹妹重合。 她们用同一双期盼的眼睛,闪烁着水汪汪的泪光,她们在恳求,希望容山隐给一个答案。 一个不是因为她们很遭人嫌所以被无情抛弃的答案。 容山隐辜负过九岁的温月,他现在还要辜负十九岁的温月吗? 她等了他十年。 很长的一段岁月。 容山隐的指骨紧攥,他问:“阿月,能不能……再等一等。” “等什么?” 温月咬住下唇,她固执地盯着他:“你要我等待,等待你所有计划收网的那一刻,是吗?所以在这段期间,我受什么委屈,吃什么苦头都无关紧要,对吗?可是,容山隐,我的难过是真的,我的受伤也是真的。” “就算真如你所说,你有苦衷,你有理由。” “可是,我看着你撒谎,看着你骗我,看着你自以为是完成所有计划,而我最后保住了性命还要对你感恩戴德。容山隐,你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内疚吗?你真的没有心吗?” 容山隐听到温月压抑在喉头的、所有控诉的话。 她说得很轻,很哑,她知道容山隐不想被其他人觉察,所以即便在难过的时候,她还在体谅他。 可是,温月,乖巧的孩子未必有糖吃。 她的善意,未必会得到应有的宽待。 正如现在,容山隐听到温月一句句撕心裂肺的质问。 他也很难过,心脏好似被凛冽刀刃刺中,一寸寸在滴血。 可是,温月。 他什么都不能说,他希望妹妹再忍一忍、等一等,胜利在即,很快温月就知道真相了。 容山隐看着温月哭红了的那双眼,容山隐忍不住伸手,想用指腹掖去她的眼泪。 他很不忍,也有点害怕。 他不由在想,温月想知道的……真的是那个苦衷,或是真相吗? 已经被容山隐用冷漠态度刺得遍体鳞伤的温月,真的会因为他日后说出原因就既往不咎吗? 明明,他让她忍的所有委屈,都是真的。 他错过和好的时机,将来会不会后悔? 容山隐捧着温月的脸,指骨微蜷,一点点帮她擦拭湿透了的眼睫。 他想解释他并没有把温月抛入龙潭虎穴,可是他还不能走漏风声。 容山隐温柔哄劝:“再等几天……” 温月听到他的话,轻轻扯了下唇角,笑得既苦涩又难看。 容山隐此刻一定觉得她很不识大体? 都说了,只要再等一等,她自然知道真相。 她为什么总是这么不听话? 温月还不够听话吗?她曾等了十年啊。 容山隐完全不明白。她难过的是,容山隐即便看到她这么痛苦,也不肯破坏她完美的谋算。 容山隐的尊严是他算无遗策的手段,可温月呢?她没有尊严。 即便她揭开了山君的秘密,她还是什么都没得到…… 温月不再挣扎了,她只是揪住容山隐的衣襟,把额头抵在他的胸口,耳畔是蓬勃的、隆隆的心跳,她低声喃喃:“十年前,你丢下我离开十八堂,没有一句解释,没有一句道别。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在山寨里无望地等待,我等了十年。” “十年后,我找到你,我知道你很多秘密,心里憋着一口气,我想发泄出来,所以故意不懂事地打破你的计划。你看到我快要毁了你,终于肯对我说一句,你有苦衷。” “可是,阿隐哥哥啊,是不是人只要有苦衷,就可以肆意妄为地伤人?已经被割开的伤口,是不是只要后面能愈合,它就没疼过?” 温月缓缓松开容山隐,她抹去眼泪,她对他笑,她对他说: “迟到的苦衷,我不要了。” “你的难处,对我来说不是那么重要,正如你当初能够肆意抛下我一样。我也想学你的洒脱,学你的绝情,学你的忍耐与无畏。” “容山隐,我今天抛弃你了。” “我再也不会要你了。” 无论容山隐有什么理由,无论容山隐什么苦衷,温月的伤心是真的,难过也是真的,被抛弃的无助是真的,被推开的痛苦也是真的。 她不应该次次容忍他,不应该赠予他伤人的权力。 容山隐甚至在伤害她这一点上,也表现得高高在上。 他神胎入世,和她切磋一场,都像是施舍。 所以,凭什么? 这个世界,又不缺相忘于江湖的人。 她凭什么要当那个例外? 温月脱胎换骨了,她不要再被骗了。 就算有苦衷,她也不会原谅他了。 因为,容山隐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第62章 敌袭 今天是温月以公主身份嫁给巴苏大王子的日子。 晨曦的辉光透过帐篷的缝隙照进床帐,温月一夜没睡,睁着眼等待天明。 为她梳妆打扮的侍女似乎发觉了温月的心事,轻声安慰。侍女知道,谁嫁到茹毛饮血的蛮族都会害怕,特别是保宁长公主的死相凄惨,任谁都猜得到温月往后可怜可叹的结局。 温月没有辩解什么,她像一具麻木不仁的行尸,任由侍女帮她穿上那些织金的婚服。巴苏送来的大夏婚服,侍女嫌弃不够华丽,还有一股皮草的膻味,她们擅自做主用辛夷花香熏了熏,又镶上好些海珠。 明明是夏末时分,但漠地气候不算炎热,温月一早换上婚服也没有感到闷热。 等到侍女拿起桃木梳子为温月通头发,口中念念有词:“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 温月从温柔的祝祷中,才恍恍惚惚意识到,她也算是出嫁了。 不知为何,鼻腔里的酸意,心里的委屈莫名弥漫上来,她又想到了容山隐。但也仅仅是想到,事到如今,她的爱恨好像都不那么重要。 点上殷红口脂、芙蓉色胭脂的温月很美,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她被这一重重绮罗绸缎裹住身体,也有了一点贵女的妍姿艳质。 侍女们纷纷惊呼,夸赞温月的貌美。 她面无表情地点头。 撩开帐子的一瞬间,温月看到了容山隐。 为了参加婚宴,容山隐特地换了一身绯红色的官服,头戴黑色长翅帽。温月想到,许多有官阶的官员,其实成婚的时候,并不穿婚服,反倒是可以穿僭越一阶的官服迎亲。容山隐已经是权臣之最,今朝不再用紫服,比绯红再高的衣色恐怕也没有了吧? 她神情恍惚,站到容山隐面前。 温月开口:“据说京中小娘子出嫁,都是由兄父背着上花轿。我在边塞无父无母,唯有这一桩心愿……容监军肖似我京中的表兄,能否劳烦您搭把手,背我上马?” 公主和亲,自然是没有花轿可坐了,只能按照大夏礼,骑马游原,再在帐篷里举行婚礼。 侍女们听到小公主稚气的请求,又想到她往后要遭遇的事,一个个抬袖抹泪,面露不忍。 容山隐凝望眼前打扮得十分娇媚的妹妹,指骨在袖中蜷曲。他明知温月并不是思念兄长,无非是想趁着成婚之前再讥讽他几句,但他不愿让温月失望,还是点头应下。 容山隐背对着温月,蹲下身子,等待她趴上来。 温月看着高大的男人,被她轻飘飘的一句命令压弯了腰脊,她心里并没有好受许多。反而是容山隐宽阔的肩膀,又牵起她那些不值一提的旧事。曾几何时,温月多想和容山隐再多添一点亲近,还想他如幼时那样,知道妹妹走山路累了,主动蹲下,提出要背她。 温月没有说话,她沉默着,趴到容山隐的背上,等他将她背起,温月负气似的,小声讥讽:“哥哥,亲手把我送进敌营的感觉怎么样?” 容山隐的肩骨微微一僵,很快,他又恢复镇定,步履平稳地朝前走。 他一点都不生气。 是温柔还是冷漠? 温月没有激怒容山隐,她心里更加无力,甚至隐隐生出一种羞耻感。或许她根本就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重要,或许她在自取其辱,或许容山隐看到她乖乖出嫁,心愿了却一桩,夜里睡觉都香。 温月又生出了那种难言的好胜心,她不甘、不满、愤恨,再次开口:“容山隐,看到我老老实实出嫁,你是不是很高兴?” 温月不会大声说话,将秘密暴露于人前。她靠得很近,说话时呵气如兰,身上的辛夷花香因体温的热度,一蓬蓬蒸腾出来,容山隐的鬓角甚至出了一重薄汗。 他想反驳温月的每一句话,可是胜利在即,他不愿打草惊蛇。 他还在忍耐,尽管这一份耐力已经将他的心志摧折,他疼得几乎呕血。 容山隐有口难言,只能行路缓慢,把时间拉长,无声地抵抗,无声地抗争。 眼睁睁看着温月嫁给巴苏,他也是不愿的。 温月显然没有感受到容山隐的挣扎,她只觉得他冷酷无情,像是一座永远都不会融化的冰山。是了,他衣不染尘,他高高在上,儿时的照顾,无非是一时兴起的垂怜与同情,这份好意他随时会收回。 温月靠在容山隐的肩膀,不知是为了弥补小时候的自己,还是为了安抚自己破碎的心。 她低声,近乎喃喃自语:“我从来没有想过嫁人,我从来都只想着,我十八堂还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兄长,我答应他了,要为他养老送终。” 所以她勤学武艺,所以她接任务攒酬金。 她看上了一座荒芜但宽阔的宅院,规划好哪个院子给明达叔,哪个院子给父亲,哪个院子给容山隐。 兄长说过,十八堂蚊虫多,那她就在山下买一座宅院。兄长喜静、爱看书,她就种植一棵高大的松树,夏天的时候,大树的树冠遮天蔽日,树荫笼罩,能给容山隐带来一片阴凉。 然而,这些愿望全成了泡影。 容山隐同她的许诺,不过笑话一场。 温月没有说话了,容山隐也沉默往前走,直到放下女孩的时候,他感受到脖颈间有几丝微凉。 容山隐意识到,温月的眼泪落到他的衣襟里,她还是背着人,偷偷哭了一场。 目送温月被巴苏大王子派来的勇士们接走,容山隐召来传讯的鹰隼,命它穿山越岭,为高昌国王以及其他游牧部族送信,一切按照计划进行。 - 温月被送进了营帐里,大夏婚俗与京城不同,她并非待在婚房里待嫁,而是跟着巴苏大王子接受各个部族送来的贺礼。 一侧的小案,丹徒一只手受伤,包着厚厚的白布,他单手喝酒吃肉,咬下烤羊腿的动作粗鲁而凶狠,眼神直勾勾盯着温月,仿佛他下一口要吃的不是羊腿,而是她。 温月没有丝毫畏惧,她抚了抚靴子里的匕首。她不会坐以待毙,也懒得在意容山隐的密谋。 她今日嫁到大夏王庭,是为了给自己讨公道的,她绝不会放过丹徒。 温月没有吃几口饭菜,她谎称累了,很快就有女奴带她回巴苏大王子的帐篷中休息。 温月瞥了一眼挂满兽皮的床榻,她累到困极,摘下沉重的王冠,脱下不算轻薄的外袍。 没等温月卸下发髻,身后的门帘晃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有人来了。 她不动声色地摸向靴间那一柄凛冽匕首,屏息以待。 “圣珠公主,今日是你大婚的日子,怎的不多喝两杯酒再睡?” 听到声音,温月明白,来的人是丹徒二王子,他果然按捺不住,想趁着巴苏被一众部曲灌酒的时候,私底下来戏弄他。丹徒一定以为大嵩的娇娘子很看重贞洁,偏偏在大婚之夜失了身,绝对不敢对丈夫声张,他想强迫她,又逼着温月将禽兽的罪行隐瞒下去。 温月蹲着不动,丹徒见她肩背佝偻,以为她是害怕到哭泣,不免怜惜地哄劝:“只要你乖乖的,我不会对你下手太过,让你在我大哥那里留点体面……” 没等丹徒的手搭上温月的肩膀,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已然挥来。 丹徒骤然遇刺,身形不稳地跌坐到毡毯上。他吓得涕泪横流,正要开口呼救,温月已然欺身杀来,削铁如泥的利刃稳稳置于他的脖颈。 “再说一句话,我就割掉你的脑袋。” 温月的眉眼坚毅,手里的刃具不住逼近丹徒的皮肉。她分明是起了杀心的,血肉被刀刃割破,浓郁的血腥味顷刻间在帐篷中弥散。 丹徒知道温月真的会杀了他,不敢再多说话。他终于开始反省自己的色心,如果不是为了亲近和亲公主,又怎会冒险摸到巴苏的婚帐里。 丹徒六神无主地求饶:“我、我知道了,我不会再碰你。你是巴苏的妻子,也是我的嫂子,我只是和你开一个玩笑……” 温月看着他可怜兮兮的求饶模样,倏忽一笑。 她问:“你不过是个恃强凌弱的贼人,我告诫过你那么多次,你还不听。” 温月的话,丹徒听不懂。 但是他仔细端详温月的眉眼,渐渐发现她的异样,她和从前那个名叫祁月的武将小娘子好像……丹徒如梦初醒,他明白了,圣珠公主被掉包了,这是一场军事阴谋!中原人布局动手了! 丹徒害怕地挣扎,偏偏温月没有如他的愿。 温月想到那一日,她身上奇痒难耐,喉咙像是吞了一颗热炭,被炙烤到剧痛。她拼了命地逃跑,可是每一次都会被恶鬼一样的丹徒抓住。他抓着她的脚踝,将她拖回去,厚厚的牧草遮挡住温月的呼救,她的家人不在,朋友不在,兄长不在,温月只有自己,只能靠她自己。 她分明是柔弱不堪的身体,却要面对小山似的魁梧男子。想要施暴的丹徒,那一夜的眉眼像是修罗一般凶悍。 她许久不曾害怕、不曾无措,但是那一晚,她万念俱灰。 温月想起从前那个无助的自己,终于忍不住杀心。 “你的死期到了,下辈子投胎,再想想谁该惹,谁不该惹。” 温月一手捂住丹徒的嘴,防止他惨叫,另一手狠狠贯下匕首,连捅数十刀,动作既快又狠,没有丝毫犹豫。鲜血溅进她的眉眼,温月眼睛都没眨一下。 她许久不起杀心,恐怕世人都忘记了,她曾是江湖上闻风丧胆的杀手阿月。 温月接连动手,直到丹徒没了气息,成为一具真正的尸体,才如释重负松开他。 温月大仇得报,却没有丝毫快意。她气喘吁吁,麻木地看着满身的血污,然后再次披上外袍,擦净匕首上的血迹。 既然对丹徒下了手,那么她的身份很快就会被揭穿,下一个要行刺的……便是巴苏。 擒贼先擒王,她先杀了主将,其余的事,就让云州军考虑吧。温月单枪匹马,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然而,没等她出帐篷,外面忽然传来隆隆如山倾颓的马蹄声。没一会儿,短兵相接的声响、军械甲胄的磕碰声、示警的号角声,所有杂乱无章的骚动,由远及近传来,夏人的军营一下子变得乱糟糟。 巴苏没想到大嵩的汉军竟敢出兵挑衅部族勇士,还是趁着他的大婚之日发动奇袭。 巴苏怒火攻心,一下子冲进婚帐,打算杀了圣珠公主泄愤。 温月手持匕首,冷不防被巴苏撞了个正着。娇小的姑娘脚边,是他已经死去的弟弟丹徒。 蜿蜒一地的血,还是新鲜的,不难想象,是温月动的手。 巴苏对于丹徒的死并不觉得悲愤,他只是惊讶圣珠公主一个弱女子竟能杀掉一个魁梧彪悍的部族勇者。 电光石火间,他想明白许多事,一双金眸眯起,厉声质问:“你究竟是谁?” 温月知道今日难逃一死,她横臂在前,掌中匕首轻擦过手背。小姑娘做出厮杀的架势,即便面对草原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杀神将军巴苏,她也半点不怯。 温月扬唇一笑:“来取你狗命的人。” 巴苏的金眸微动,几乎是瞬间,眼前瘦小的姑娘和那日在大漠切磋的女将祁月重合,他看懂了她的招式,明白她腾升起的战意。 巴苏道:“你是祁月。” 温月:“错了,我叫温月。念在你还记得我名字的份上,我下手会快点。” 巴苏冷笑:“不自量力。” 温月先行发动袭击,她手握匕首,脚下踩踏桌案,一个利落的纵身,持着寒光刺目的刀刃杀来。温月是江湖里历练过的杀手,她的优势是动作迅猛,出手极快,若是骑马对战,兴许会有弱点,但她动若脱兔,其实很合适近身的刺杀。 巴苏没料到温月的爆发力极强,不等他抽刀砍杀,臂骨已经被一跃而下的温月划开了一道口子。血气萦绕,更激起巴苏的好胜心。趁着温月没能一击致命的当口,他故意暴露胸口破绽,等那把匕首再次逼近,巴苏一下子扣住了温月伶仃的脚踝,将她抛向一侧的桌案。 游牧族人身材高大,手臂强壮有力,这一击的力道凶悍,直接用温月的脊背砸碎了木桌。 温月五脏六腑都受了严重内伤,偏头咳出一口血。一般人都遭不住巴苏的摔打,偏生温月像是没有痛觉,她很快翻身而起,再次做出防护的姿态,持刃杀向巴苏。 刀刃碰撞,发出穿云裂石的响动,火花四溅,缠斗在一起的身影迅捷如蛇。 温月好歹是个刺客,哪里见过巴苏这般铜墙铁壁似的将士,时间久了,她的体力耗尽,渐渐落于下风,即便手里的匕首剔去巴苏许多骨血,但巴苏仍像一座不会被撼动的山丘,将温月一步步逼入死路。 温月在和巴苏打斗的途中,一心二用。她一直在观察周边的情况,过去这么久了,竟然还没有大夏军士围帐,她心里渐渐浮现起一个想法:或许云州军对夏人下手了,他们在帐外对战,这才会无暇顾及帐篷里的一场杀局。 温月知道,夏人的将领是巴苏,她只要拖住巴苏,阻止他出去指挥战局就能有益于战局。 而她本就打算今夜死在这里,不必退缩,也不必逃跑。 思及至此,温月咽下那一口涌上喉头的鲜血,再次备战进攻。 …… 温月不服输的精神,倒让巴苏刮目相看。如若她不是卑劣的汉女,他或许还真的会将温月收入麾下,好好栽培。 巴苏讽刺地笑:“你以为,你们大嵩人围住我们的敌营就能赢下这一场战役吗?你们错了,大夏不止是三千兵马,我们还有高昌国以及其他部族的支援,我们有至少三万骑兵。等他们赶到的时候,你们汉人会尽数陪葬,一个不剩,被勇士的铁骑踏成肉泥!” 温月惊骇,她不由后退一步,不由想到巴苏为何好整以暇陪她切磋……他根本就是有备而来,他留有后手,才会游刃有余! 不好,她要去报信! 温月疾退两步,可是这次,她没能退出帐篷,而是撞上了一堵温热的墙。 温月警惕心起,侧头一看。她的颊侧,横着一支乌凌凌的箭矢。 谁来了? 温月错愕地回头,正巧对上容山隐那一双沉寂的凤眼。 她的兄长眉目坚毅,宽大的绯红色衣袍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像是一面被北风吹到高扬的火焰。在看到容山隐的一瞬间,温月忽然松了一口气,不宁的心跳也找到了落脚点,逐渐平缓。 容山隐抬臂,将她裹入怀中。他护在她身后,双手持着弓箭,拉弓如满月,冰冷的箭镞被闪烁的烛光照亮,对准了巴苏。 容山隐箭指巴苏,不慌不忙地开口: “大王子的判断恐怕失误。” “今夜,你的援军迟迟未至,你的人马……倒是已尽数伏诛。” 第63章 选择 巴苏并不蠢笨,稍加思考便听懂了容山隐话里的意思。 很明显,是他们轻敌了,没想到那些小国部族这么容易被外族人策反。 他知道今日是一场鸿门宴,再不走恐怕来不及。 于是,巴苏持刀砍开帐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个翻滚,窜入漆黑莽莽的原野。有夜色遮蔽,他又武艺高强,擅长骑马,逃出重围不算难事。 容山隐几箭没有射中人,温月顺势去追。 下一刻,她的腕骨却被容山隐大力拉住:“别去。” 温月不明所以,有些气愤地挣扎。 “你放他走,等同于放虎归山!” 容山隐慢条斯理解释给她听:“云州兵力不足,我等还没有能够召来附近州郡府兵的军权,今日本就是险胜,收复残兵后就要退回关隘中,以免被闻讯赶来的援军埋伏,我们奈何不了夏军,但他们也没有足够的人马与粮草攻城,暂时能安稳一段时日了。” “不过丹徒死了,大夏派来的兵将全军覆没,足够巴苏去单朗可汗面前领罚。况且,丹徒曾当着奴仆的面,在军帐里和巴苏抢夺你,我也有心放跑了几个部落奴隶,他们会在可汗面前添油加醋,定下巴苏的罪。” 温月恍然大悟:“你利用我先前闹出的一些事,栽赃巴苏,让大夏王庭以为王子们兄弟阋墙,巴苏故意诱敌深入,趁着战局混乱借机杀害二王子。巴苏很有通敌的嫌疑,因为他不止争夺圣珠公主的缘故,还想借刀杀人,杀进兄父,确保自己成为下一任可汗?” 特别是巴苏一向骁勇善战,偏偏这次输给云州军,还让弟弟枉死在战场上,怎么想怎么有蹊跷。单朗可汗老了,而他的儿子年轻气盛,正值壮年,草原上的王族一旦死去,所有财产与领土便会被新的王者继承……没有君王会不怀疑自己那声望极高的儿子不存夺位之心。 一桶桶脏水泼下来,巴苏为了撇清嫌疑,让父汗信服,并确保手中势力没有损伤,一定得狠下功夫,从长计议,甚至是韬光养晦暂避一段时间。他自己都焦头烂额,哪里还有空来针对大嵩国。 容山隐点头:“猜得不错。” 温月不得不感慨,容山隐不愧是一位政事上的野心家,一件稀松平常的事,竟让他玩出了这么多的花样。 温月还有一点困惑:“你这样不就是主动挑起大夏与大嵩之间的战火吗?你要糊弄谢献,如何能违背他求和的命令?我实在不懂你在想什么。” 容山隐松开触碰到温月的手,小心放好箭镞。 他说:“是,大夏与大嵩必有一战。只是在战前,我需要差不离两个月的时间做一些事……” 温月皱眉:“什么意思?” 容山隐朝妹妹温柔一笑:“云州军并不懦弱,不敢征战,而是军权掌握在谢氏一族的手中,沈逸无法调度军将。而京中少帝受奸佞摆布,有志难酬,举步维艰……我需要两个月的时间,帮他处理所有的事。” 温月听明白了容山隐的话,她不免心潮澎湃。 他的意思,是不是说,他有办法让谢献倒台,并且扫除一切社稷积弊? 容山隐不过是小小的寒门臣子,他没有背景,也没有朝臣帮扶,他真的能够单枪匹马,完成这一桩利国利民的千秋大计吗? 恍惚间,温月想起了很多的事。 她刺杀谢献时,他和部下说,必须找到十八堂收留的男孩。 她记得容山隐扮作山君,陪同她去搜罗韩林峰将军被谢献诬陷的罪证。 容山隐忙忙碌碌,一刻不歇,他筹谋了许多事。 而这些温月能看到的事情,兴许只是冰山一角。还有很多温月不知情的部署。 容山隐,独自一人谋划,独自一人算计,他苦心竭力、披肝沥血,完成了所有。 他无愧于帝业与黎民,唯独于私德有亏。 他所有的苦衷,都建立于温月的痛苦之上。 世人都该体谅容山隐的不易,唯独温月有资格恨他。 他亏欠她。 温月敬佩容山隐忧国忘家的无私,可她也说过,迟来的苦衷,她不在意了。 温月抿了抿唇,和容山隐说出一桩隐藏在心中许久的事。 “在我第一次刺杀谢献的时候,我听到他说,他一直在找十八堂收养的男孩。那个孩子……是你吧?他在找你,可你却隐姓埋名,留在他的身边,你们之间是不是有过什么纠葛?” 容山隐怎么都没料到,原来温月早早知晓了这一点。 那么她应该也能猜出,十八堂的灾祸,兴许和他有关。 容山隐苦笑。 他瞒不了她什么了,他的底细全被温月揭开了。 容山隐解下身上宽大的外袍,笼罩在小姑娘单薄的双肩上。温热的袍子裹住温月,脉脉暖意覆上四肢百骸,单薄的外袍被风吹得衣摆涌动,遮住她所有被鲜血染红的地方。 温月应该是干净的、整洁的,容山隐不想让太多泥泞血污,弄脏她。 “阿月,不管你愿不愿意原谅我,能否听我讲一个很长的故事?” 一贯高高在上的容山隐,第一次低声下气地请求。 温月思考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月夜下,驻扎在关隘之外的云州军搜罗了还能再次使用的武器之后,拔营回城。 而那一群护送公主和亲的禁卫军,早早在大婚当天就赶回了京城,他们没有窥见这一场厮杀,如果有的话,为了容山隐的计谋,或许不会留下他们的性命。 容山隐对外声称,圣珠公主已死,被丹徒二王子折磨致死,他们出兵,完全是为了替大嵩挣回颜面。 不是只有巴苏会使计,容山隐也可以做个卑鄙小人。 众人看着完好无损的温月,看着她使出那一身熟悉的棍法,心里明白她是之前和大家一块儿长住军营的祁月。 云州军士对沈逸将军忠心耿耿,军令如山,他们听沈逸安排,没人会说一个“不”字。 大嵩军士们忍了这么多年,方才那一战,他们终于能拿起刀枪,和夏人厮杀,真是大快人心,一个个收拾起残局也心情舒畅、手脚麻利。 温月跟着他们的队伍回城。 当沈逸知道,圣珠公主早早掉包,留下的人是温月的时候,好奇地打量了温月好几眼:“小月亮,你这手偷梁换柱厉害啊!” 温月翻了个白眼,没有和沈逸多说话。 沈逸没觉察到温月的心烦,还在靠近她,打量她从前的面皮是如何做到栩栩如生,和现在天生的脸能差异那么大,连他都瞒住了。 一个高大的男子,围着小姑娘转,眼睛还一瞬不瞬盯着温月…… 容山隐瞥了一眼,凤眸冰冷。 即使对方是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他也觉得有点碍眼。 “沈逸。” 容山隐嗓音冷漠,唤他,“还不安顿兵将,封锁城门,安排巡城守将,你是想让那些姗姗来迟的部族援军,趁机发动攻城战争吗?” 容山隐一提醒,沈逸立马回过神来。他可不能让任何援军有可乘之机,今日计划完成得完美,小心节骨眼上功亏一篑。 沈逸不再搭理温月,他翻身上马,招呼麾下中郎将,安抚兵丁去。 夜晚终于寂静下来。 容山隐没有去军所过夜,他带着温月,在城中荒地上搭了个小帐篷。 天色昏暗,荒郊旷野唯有一簇篝火悦动黄澄澄的光。 容山隐给温月煮了一碗奶茶。 小姑娘明显心里存气,迟迟不接。 容山隐失笑:“这次没有下药。” 温月听到他自嘲的笑声,缓慢接过茶碗。 “我与你不是这种可以闲话家常的关系,有事就说,我不想和你多耗。” 即便温月知道,容山隐没有一句挽留、没有一句不舍推她进敌营,是因为他有完美的计划,她也不会轻易原谅容山隐的无情。 只因为他有完美的谋划,就要算计人心,就要活生生的人受尽折磨、苦楚,等他大功告成那一日再抚平创伤?哪有那么好的事。 温月厌恶他的城府,厌恶他的计谋,厌恶他把多年感情也当成冷冰冰的兵策谋略。 容山隐没有再说别的,他取树枝挑动篝火,珍惜温月安安静静待在身边、没有逃跑的这段时日。 最终,容山隐还是开了口,他给温月讲了一个很久远的故事。 容山隐从温青口中得知这个故事,如今讲给温月听。 容山隐有预感,或许温月听完这个故事,她会做出一个判断。 她会理解他的苦衷,会明白他的未尽之言,也会选择义无反顾离开他。 容山隐明白,早晚有分道扬镳的一日。 他们真的回不去了。 第64章 父母爱情(一) 二十年前,大嵩国边患不断。 为了抵御北境外敌,阻止蛮族铁骑入关,皇室大开国库,将粮草辎重源源不断送往边关,公中没钱,天家不得已加重地方税赋,企图逼迫百姓们一块儿省吃节用,守住国土。 天家的心是好的,希望君民一心,可惜再苦也苦不到地方捞油水的官吏。皇旨下来了,官员们阳奉阴违,加倍克扣,把平头百姓的那点活路给掐没了。 官逼民反,大家都没了活路,地方频频爆发民乱。 等到年迈的皇帝意识到江山危矣,蠹虫积弊诸多,已经来不及了。为了平定民乱,招募更多的兵丁增援边城守军。皇帝想出了一个和江湖世家门派联手、共建家国的好法子。 他听闻江湖组织鸾门地位崇高,能够号令苗疆所有的门派为护圣女明璃赴汤蹈火,若能和圣女联姻,必能为皇权添一份助力。 皇帝膝下没有未婚的皇子,只能把目光放在门阀豪族子弟的身上。 彼时的门阀世家还没显露野心,在皇帝早年杀伐果决的压制之下,势力削弱不少,即便参决朝政,也没有身居要职。皇帝用人放心,自然也敢选世家儿郎代表大嵩国联姻。 听闻谢氏一族有个弱冠年纪的二郎谢献。 去年,皇帝为了掌控朝堂上的党派势力,竭力推行科举新政,让各个州郡的寒门子弟都有一个入朝为官的机会。此举,除了防止天子远在京城,对地方消息耳目闭塞,也有利用寒门官员,制衡门阀子弟的用意在内。 世家的孩子本就可以蒙受祖上恩荫,免考入仕,偏偏谢献响应皇权,与一群饱读诗书的学子们一同科考,还得了榜眼的好名次,实在是给世家子弟们争脸面,也一改百姓心中豪族儿郎都骄奢淫逸的坏印象。 这样有真才实学,又肯听从皇命的勋贵子弟,自然很得天子喜爱。 皇帝单独召见了一次谢献,并征得鸾门同意后,下旨给两人赐婚。 皇帝想到圣女明璃远居丘陵边疆,又是江湖儿女,不懂京城规矩,往后大婚闹出笑话,会丢天家与世家的颜面。 思及至此,皇帝听从了太监大伴儿的建议,下旨命这一届科举状元容寒川,负责圣女明璃的衣食住行以及礼教规诫。 容寒川出身贫寒,据说自小吃百家饭、穿百家衣才拉扯到这般大,此子心志坚毅,待人宽和有礼,不像世家子女生来就骨相倨傲,看不起江湖人士,由他来接待明璃再合适不过。 其实皇帝的算盘也打得精妙,他无非是觉得,容寒川毫无根基,不敢开罪圣女明璃。即便圣女明璃性情倨傲,那么挫一挫容寒川的脊梁骨也无伤大雅,苦让容寒川吃,皇帝只要和稀泥便是。 就此,圣女明璃远嫁京城,苗疆的堂口门派听闻此事,顺应鸾门的安排,派出许多武艺高强的侠士策应边军;皇帝为了稳固民心,又派出中枢官员,杀了几个地方官吏以儆效尤,安抚民心,困扰天家多时的外忧内患终于暂时平息。 夜里,容寒川忙完翰林院的公务,回到家中,又是深夜。 他身边的小厮柳叶替主子打抱不平:“那些老大人又欺负主子,每次把公务全累积给您,害您早出晚归的,还要说是历练您。” 容寒川性情温和,并不着恼,他摇了摇头,道:“上峰的话不无道理,我确实年轻。” “唉,大人,您的脾气就是太好了!” 容寒川:“晨时熬的粥与菜饼还有剩吗?” 柳叶愣了一会儿,说:“那都快馊了,小的还是给大人起灶煮些别的吃食吧?” “不必。”容寒川想起昨夜为圣女明璃准备的课业才批注到一半,同柳叶说,“劳烦你把粥端进屋里,我还有几页书要看。” 柳叶知道容寒川少时吃苦,一直忍饥挨饿,帮人劈柴、抬粮袋、做杂事,才换取几口饭,料想粥饭横竖只是味道变差些,吃不坏肚子,也就由着容寒川去了。 容寒川进屋,点了灯。灯台上的蜡烛只剩下指甲盖的一小截,若是柳叶看到了,定要换掉这种蜡烛头,凭容寒川的俸禄,还不至于缺衣少食。 但容寒川幼时狠吃过苦,因此十分节俭持家。 按理说,他是这样的贫户,没机会读书识字,但小时候,他时常帮雇主跑完腿后,便趴到私塾院墙外旁听孩子们朗朗读书。时值炎炎夏日,烈日当空,屋里孩子们被大树荫蔽,依旧嫌热,一个个伏在书案上昏昏欲睡,唯有容寒川即使被日光照得脸颊通红,依旧听得如痴如醉,一个稚童竟有如此坚毅心性,老先生见了,惊奇不已,故意没有驱赶容寒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他偷听读书。 等教完一本书,老先生还会背着人时不时考考他。等到容寒川对老先生提的问题都对答如流,老先生满意地笑,这个孩子是一株好苗子,值得栽培,就此容寒川有了读书的机缘。 容寒川感念老先生的开蒙之恩,待老先生故去以后,为他守了一年孝后才上京赶考。他自小刻苦,功底扎实,书写的文章虽不辞藻锦绣,字里行间全是访贫问苦、关心民瘼的怀民计策,却误打误撞正好对准了这次科考的主审官的胃口,一举夺魁。 容寒川知道官职来之不易,他不敢有一丝慢待,只盼着有朝一日能被派遣地方为父母官,为黎民百姓做点实事。 思及至此,容寒川点燃了蜡烛头,即便烛台的火焰矮矮的,光线昏暗,他也不嫌,只把手上文书挪近一些,由昏暗的烛光照亮字眼。 柳叶端饼进屋,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但他深知主子的脾气,没有再多说什么。好在容寒川只克扣自己,对于柳叶从来不做什么约束,是个极好伺候的主子。 次日,苗疆圣女明璃抵达京城。 皇帝设下招待贵客的官宴,又在京城中赏赐了明璃一座官宅,一应待遇与仪仗,等同于宗亲公主的品阶。 各式各样贵重的家具被搬运进官宅,仆从鱼贯进入屋舍里,为圣女明璃忙前忙后。 明璃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自小又被奉为神明佛陀养在莲花高台上,很少接触外界,因此她对于京城里的一应事都很新鲜。 女孩身着蜜黄缎彩绣窄袖衫裙,肩挽蝴蝶染纹披帛,轿子刚落地,她便急不可耐地下地,四处观望。随着少女灵动的蹦跳,她手腕、脚踝上的银色铃铛窸窸窣窣,清脆的响声被风吹近。 清冽的铃铛声,惊扰到一旁侍立,等待教圣女读书的容寒川。 郎君迟迟地一抬眼,正巧对上一双娇俏的杏眸。 明璃知道定亲的事,又见容寒川专程在她家中等待,是个俊秀的郎君。她忍不住问:“你便是我未来的夫婿吗?” 少女周身萦绕的兰草清香飘来,她胆大妄为地追逐容寒川逃避的目光。 有那么一瞬间,容寒川忽然觉得教习明璃的公差,兴许真的有点棘手。 夏末,日头很大,容寒川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唇瓣都有些干裂。他不由后退一步,进退有度地解释:“下官是奉命来指点圣女有关宫中礼制的礼官,并非圣女的夫婿。” 明璃失望地应了一声,又朝容寒川笑:“那他应该长得和你一样好看吧?” 容寒川怔忪,久久无言。 明璃坦荡的问话,竟让容寒川不知该如何接话。 只余下久久的无言,久久的凝视。 许多年后,容寒川想起这一幕,还会失笑。 他和圣女明璃的初遇,有那么一丝荒谬,又有那么一丝滑稽。 圣女的懵懂,是容寒川没见过的天真无邪,有那么一个刹那,他并不想教会她规矩与礼教,他被皇权压制仍不受控地起了一点私心。 容寒川想呵护明璃无知无畏的天性,任她永远明媚。 第65章 父母爱情(二) 容寒川正式开始给圣女明璃上课。 他备课很用心,打算先从琴棋书画四艺下手,陶冶圣女的情操;再为她讲解四书五经等儒家经典,了解一些大儒的思想;最后,再给明璃教授一些君臣之间的礼制,避免圣女在平日的官宴里闹笑话,受贵女们背地里的奚落与刁难。 容寒川算盘打得极好,打算尊重明璃的天性,不慌不忙地授课,一切事情都徐徐图之。 然而,圣女明璃比他想象中还要顽劣,在他讲解书法大家的笔锋用墨时,明璃的眼皮一耷拉,“咚”的一声倒在案上睡着了。 容寒川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到小娘子芙蓉春睡的昳丽眉眼,犹豫要不要叫醒明璃。 他走近两步,脚步放得很轻。 今日,明璃梳的是带辫子的发髻,长长一尾红缎带落到黑浓的墨汁子里,墨液渗入发带,渐渐蜿蜒,濡暗了整片绸缎。 容寒川无奈,屈起指骨,敲了敲桌子。 “圣女?圣女……” “我、我没睡。”明璃听到老师的叫喊,立马醒神,她一骨碌爬起来。发带随着明璃夸张的动作晃荡,溅了满身墨点。 少女抬起黑漆漆的双手,一时间手足无措,不断揉搓身上的脏污。 手腕与脚踝上系的银铃铛,随着明璃的动作,轻轻晃动。 叮铃、叮铃。 稀稀疏疏,像是春季的雨,有点恼人。 眼前的情形很狼狈,容寒川深知女孩的尴尬,体贴地错开眼,不再看明璃。 许是知道身上的墨迹清理不了,明璃丧气地问:“容老师,你没有生气吧?” 容寒川摇了摇头:“没有,圣女不必担心。” 明璃做贼心虚:“我其实还是很尊师重教的一个人,我没有想要唐突你的意思。不小心睡着,不过是、不过是……” “下官讲课很无聊。” “对,啊不是不是……”明璃垂下眼睫,脸颊微微泛红。 容寒川不过同她开个玩笑,唇角轻扬:“无事,圣女不必放在心上。今日时候也不早,课业可以上到这里,下官明日再来。” “哎……好。”明璃不再留容寒川,目送他离开。 临走前,容寒川回头看了一眼,明璃仍站在原地,大有要默默送他离府的架势。 那一段染了墨的红色丝绦在风中微微翻卷,黑红交织。 容寒川心想,圣女明璃其实不必学什么朝堂规矩与枯燥的诗文,她维持原样也很好,没必要受君主约束,被染得体无完肤。 对于容寒川而言,明璃的调皮无非是个小插曲,况且他也并不觉得失礼。 但对于明璃而言,她今天听课入睡的行为实在太冒犯容寒川了,她想要给他留个好印象。 特别是,明璃听仆从说,容寒川特别看重教她读书这件事。 之前,明璃不喜欢君主派来老师为她讲课,有时候她会故意午睡赖床,想要容寒川知难而退,放弃一天的授课。可是容寒川有无穷尽的耐心,他会翻出书籍,继续批注要点,一个人在庭院静静地等。 明璃咬牙切齿,心里恨容寒川的不开窍、不懂事,但另一方面又很愧疚,她在使小性子,耍心眼想逼退容寒川,偏偏对方也不过奉命行事,和她一样都是可怜人。 况且,容寒川没有怠慢过明璃的课业。 明璃还是起床了,她睡眼惺忪,看到庭院里被树荫遮蔽的容寒川,看他全神贯注准备讲课的篇章,忽然有种愧疚感涌上女孩的心头。 她好像把他的心血,丢到鞋底践踏。 不该这样的。 明璃给了老师一个下马威以后,反倒因为心生愧疚而变成了乖学生,她虽然听不大懂容寒川的讲课,但每一次讲课,她都会出席。 渐渐的,明璃喜欢上了听课。 因为容寒川念书的声音很好听。 …… 这天夜里,明璃想起上课睡觉的事,心里一阵愧疚。 第二天再次见面,明璃主动和容寒川道歉,并且告诉他:“我昨天困倦,不是因为老师的讲解很乏味,而是我前一天熬了一宿,处理苗疆的一些门派审判……” 她是苗疆圣女,是苗疆各个堂口的话事人,她并不是高高在上只受江湖人士的敬仰,她也有圣女的责任,譬如主持一些内部争斗与审判。 这是她的私事,应该对朝堂的人保密,但她还是愿意说给容寒川听,她希望他不要伤心。 容寒川微怔,最终还是抿唇微笑:“我知道的,圣女不是坏学生。” 听到夸奖,明璃杏眸一亮。 她想,她和容寒川的关系应该亲近了许多,至少他不再生疏客套地自称“下官”。 - 明璃跟着容寒川学了很多东西。 他讲课十分有耐心,不会因为明璃听不懂而跳过难点,容寒川会一点点拆解给明璃听。 甚至在明璃问起“碧花菱角满潭秋”里的菱角是什么,容寒川也会趁着休沐日,早早起床赶集,为她买来新鲜的、刚从荷花池子里捞出来的菱角。 府上的人都不会煮菱角,明璃因是苗疆圣女,更是没有吃过这些市井里的吃食。 容寒川见她真的嘴馋,便用白水煮给明璃吃。 容寒川道:“菱角也能生食,但我怕圣女的脾胃不好,会引发痛症,还是煮熟吃比较好。” 明璃坐在一旁,等待小瓮里的菱角煮熟。 “老师和我已经相熟,往后你我不要这样生疏,喊我阿璃便是了。” 她双手托腮,眼睛盯着沉底的吃食,话却是对容寒川说的。 容寒川没有回答。 容寒川觉得不妥当,即使两人已经相熟,他也不该唐突圣女。 “熟了吗?”明璃没听到容寒川开口,她抬头,朝他一笑,眼眸弯弯,明艳似天上星辰。 “稍等片刻。” “好。” 容寒川低头,垂下眼睫,注视瓮里沸腾的水泡。 容寒川还在想方才的事。 他不敢喊她,却不知为何,在唇齿间默念了一次亲昵的小名——阿璃。 他只敢在心里悄悄地唤。 - 明璃与谢献的婚期定在一年后,到了临近婚期的几个月。 谢献时常来明璃府上,邀她出游。 明璃是个随性的姑娘,待人亲和,她没有拒绝过谢献的邀请。 而未婚夫妻见面,大多都是临时起意,也并不会让外人知晓。 因此,容寒川登门授课,时常会等不到明璃。下人愧疚地看他一眼,道:“容大人,实在对不住,圣女受谢家二公子的邀请,过府赏花去了。” 容寒川笑着说无碍。 他提着书箱,一个人步行回府。 容寒川忽然想到,从前给明璃讲解丹青上的花卉,她对花草树木不感兴趣,看得不耐烦,总是和他扯闲篇,可今日,却会为了谢献,特地上家府赏花。 那一瞬间,容寒川恍恍惚惚明白。 或许明璃并非对花草不感兴趣,只是陪她赏花的人不对。 - 容寒川不再主动上圣女的官宅授课,他叮嘱过明璃的家仆,如果哪日明璃有空听课,就差人来容府喊他一声。 容寒川在京城里没有什么亲朋好友,翰林院下了值,他都是待在家里处理公务,或是看书。 深秋过去,恰好是隆冬,屋外簌簌下雪。 容寒川深知冬日炭贵,他穿了厚厚一层外衣,却不舍得燃炭盆取暖。 手指冻僵,书卷都要捏不住了。 容寒川听到柳叶在门外喊:“主子,有客到访。” 容寒川以为是明璃的仆人来寻他登门讲课,不由看了一眼屋外飘落的雪。 郎君抿唇,犹豫一会儿,还是起身收拾书籍,准备好课业要讲的文章。 没等他把书放进书箱,门扉忽然被推开,洞开的门缝里,钻进一个脑袋。梳着螺髻的小姑娘,乌发里绑了一根长长的红绸带,红艳似火,长到垂地。 她对容寒川灿然一笑,“容老师,原来你家长这样。” 咣当一声,容寒川抱着的一捧书尽数落地。 他呆呆地盯着探头探脑的明璃,一时无言。 但很快,男人还是回过神,忍住手指冻伤的疼痛,有条不紊地捡起掉落的书册。 他如芒在背,脑子里纷乱不休。容寒川环顾四周,桌上只点了一盏油灯,光线昏暗。屋里所有家具都是旧物,用材也是劣等的木头,床帐洗得发白,他没有舍弃,用了好些年……屋里每一处都及不上明璃富丽堂皇的官宅,遑论容寒川连一间像样的书房都没有。 在这一刻,容寒川忽然生出了一点窘迫与难堪。 不知道明璃会不会嫌弃。 他端来凳子给明璃落座,又喊柳叶取炭,燃起炭盆,供明璃取暖。 容寒川家里的存炭少,下雪天,柴薪炭火还受了潮,火折子点燃的时候,卷起一阵阵浓烟,熏得明璃眼圈发红。 容寒川熄灭了炭盆,苦笑一声:“圣女不该来下官的家府,寒舍简陋,实在是没有可以招待你的地方。” 容寒川记得明璃用的酒杯是西域琉璃器,记得她穿的斗篷也是绵密的草原羊羔内胆,记得她畏寒怕冷,待在屋子里的时候,也要靠炭炉最近。 偏偏在容寒川家里小坐片刻都像是吃苦受刑。 他和明璃的生活天差地别,尊卑有序,看起来太过格格不入。 容寒川担心明璃受冻,正要劝她回家,却听到她冷不防问出一句。 “我记得老师说过,炭盆可以煨芋头。我还没吃过这个,能在老师家里蹭一顿饭吗?” 明明是高贵的圣女,说话却带点孩童的纯善与稚气。 莫名的,容寒川不想扫她的兴致。 于是,他喊柳叶取来窖藏的芋头,放到火里煨烤。 烤熟了芋头,容寒川用铁钳子敲碎外壳,剥皮递给明璃吃。 “或许味道很寻常,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容寒川不知为何,开始担心明璃会嫌弃这些寻常人家的食物,他怕她不喜欢,却碍于情面不好意思说。 可是,明璃大咬一口,吃得津津有味,她分明是高兴的。 那么一瞬间,容寒川看到明璃眼中真挚的笑容,他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幸好,他没有让她不开心。 晚上,容寒川亲自送明璃回家,离别前,他委婉地提了一句,明璃往后不必特地来他家里,只要喊仆从来找他,就算刮风下雨,容寒川也会风雨无阻,赶到府上为她讲课。 明璃困惑不已,今天一起吃烤芋,他们不是相谈甚欢吗?为何容寒川不想她再登门做客了?难道那些示好,都是容寒川在和她客套? 明璃忍不住悄悄问:“是不是我给老师添麻烦了?” 容寒川一怔,摇了摇头:“没有。” “那我下次还能上老师的家做客吗?”她觉得和容寒川相处很惬意,很喜欢。不像她去谢家做客,谢献有那么多亲眷,每一个都要用眼睛打量她,仿佛她长得奇怪,生了三头六臂。 明璃苦苦追问。 望着小姑娘哀求的眼神,容寒川还是心软了。 他点了点头:“好。” 明明是明璃强求的事,但回去的路上,容寒川却感到很欣喜。 容寒川思考了很多的事。 他想买一张专门给女孩坐的软榻,还要买无烟的银炭来烧……虽然要花一笔钱,但他的俸禄还有,不至于不够用。 容寒川难得分神,不小心踩到泥泞的雪洼里。他的鞋袜都被雪水浸湿了,冷得厉害,自己却浑然不觉。 到家的时候,容寒川才觉察到脚趾冻伤了,既疼又痒。 他重新把熄灭的炭盆点燃,坐在炭盆边上烤火。 还有一些炭没有燃尽,他不想浪费。 恍惚间,容寒川想到明璃说,她日后会时不时来家里做客,男人犹豫一会儿,还是取出存钱的匣子,拿出几两碎银。 容寒川把钱递给柳叶,对他说:“明日记得上点心铺子,买点蜜饯与耐放的糕饼回来,还有,添置一张软榻与一些银炭,若是钱不够,你再来和我取。” 柳叶看到容寒川居然会拿钱买些不必要的东西,吓得眼睛都要瞪出来了。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但很快,柳叶猜到原因。肯定是主子想买吃食,招待今日登门的那个姑娘…… 能让容寒川下血本,可见他对人家的看重。 柳叶咧嘴笑,主子一定是很喜欢这个小娘子! 第66章 父母爱情(三) 隆冬岁尽,又一年崇山峻岭青不凋,深秋万点桂花老。 大嵩举办了秋狩,这一日,天子出行围猎,视察京畿附近的州郡领土,意在维系万邦百族之间的和睦共处。 容寒川虽为圣女的老师,但论品阶,也不过是六品小官,平时猎场的宴席位置,他排在最末,丝毫不起眼,毕竟无人会在意一个品阶低的官吏。 容寒川文章做得好,又习得一手铁画银钩的行楷,时常被翰林院的大学士请去草拟诏书。上峰和容寒川一样,都是穷苦人家出身,不过上峰的运道好,当年学业有成,被世家大族看中,娶了一房有权有势的妻族。有老丈人的帮衬,上峰入仕官场没吃什么苦。 但容寒川不同,他是寒门子弟,在波云诡谲的朝堂里没有根基,即便是科举状元,也远不如进士考试只得第二名的榜眼谢献升迁得快。 上峰惜才,曾委婉劝过容寒川,要不要给他寻一寻家底殷实的世家贵女结亲,凭他的学识与姿色,定能虏获小娘子们的芳心。 可惜容寒川榆木脑袋,敬谢不敏,委婉地推辞了。 上峰嫌他不识抬举,叹道往后容寒川摔了跤、吃了苦,才知道收一收这一身傲骨。 容寒川仍是笑。 只是,在上峰提到娶一房小娘子的时候,他竟在一瞬间,想到明璃的脸。 容寒川记得,前几日,谢献将嫁衣送到了圣女的官宅里。 明璃对着嫁衣唉声叹气,愁眉不展。 等看到容寒川来家中教书,她欢喜地喊他等一等,吃杯茶再教课。 容寒川没有拒绝。他惯来有耐心,沏了一杯滚沸的茶,一言不发静坐着。 温壶、洗茶、置茶……唯有在饮茶一事上,容寒川才显得风雅十足。 等到两盏茶备好,容寒川小心捻起茶杯。 一阵清淡的桂花香适时飘来,屋外霞光灿灿。 容寒川蓦然抬头。 他听到细微的银铃声稀疏响起,像是被层层叠叠的厚裙压住,声音闷闷的。 容寒川的指骨忽然轻颤。 明璃身披一件红地双珠团窠吉祥如意纹嫁衣,袅袅婷婷走来。 她只是试穿红艳的嫁衣,没有梳婚礼的高髻,一头辫发凌乱而飘逸,盖了一块轻薄的红纱布,踉跄摔倒前,她撩开了那一块遮脸的红巾,杏眸含笑,问容寒川。 “老师,我这身嫁衣好看吗?” 容寒川看着一身红艳如火的明璃,心脏深处轰然塌陷,他的指节紧攥,缓了好久,才慢慢点头:“嗯。” 他垂下眼睫,盖住眼底所有的暗潮汹涌。 容寒川没有流露任何端倪。 他知道,明璃这一身嫁衣是为谢献穿的,她将是他的妻。 …… 容寒川莫名其妙想到学生那双带笑的眉眼,他不敢再同上峰多说什么,找了个借口,先行告退。 那日以后,容寒川意识到他好似对明璃怀有爱慕之心,他感到难堪,也感到不齿。 他故意疏远了明璃。 容寒川上课的次数减少了,在教授明璃课业的时候,除了课本上的内容,他很少同她闲谈。 明璃送给他的贡果与香糕,容寒川几乎没吃。 他摆在屋里,静静看着。 凭他的官阶,光禄寺压根儿想不到要分发这些贡果,可是圣上为了讨好苗疆各个堂口与门派,待明璃亲和友善。 容寒川闻到果子飘来的淡雅清香。 第一次明白了何为云泥之别。 他和明璃之间是有沟壑的,是他一厢情愿,是他下作觊觎,明璃一点都不知道……他原是这么肮脏的一个人。 巡狩礼上,容寒川没有跟着其他官员去夜猎,在皇帝面前骑马露脸。 他早早回帐篷睡觉。 入帐前,他远远看到明璃和一众贵女围坐着烤肉。 水草芦花茂盛的河边,贵女们围成一团,三三两两交谈。 唯有明璃坐得很远。 她独自一人看着篝火,一言不发,没有女孩儿愿意搭理她。 在那一刻,容寒川似乎感受到小姑娘的心酸与寂寞,她明明身份尊贵,却在皇城中处处受鄙薄。 她不开心,她过得一点都不好。 所以才会每次上课都和容寒川说许多的话,她喜欢能够和她谈心的老师。 可是,因为容寒川自私地想要抑制住这一份欲念与私心。 她连唯一一个朋友也失去了。 容寒川心里忽然升起一点细微的心疼。 他叹了一口气,还是信手摘了狗尾巴草,耐心编了一个草蝈蝈笼子。 容寒川差遣婢女将此物赠予明璃。 他没有亲自靠近圣女,他不想让明璃为难,也不想招惹旁人的误会。 容寒川站在河岸这边,看到明璃收到草笼子的一瞬间,杏眸亮起,她左右张望,像是在找什么人。 最终,明璃的视线和容寒川对上,她眼底有无法抑制的欢喜,她很高兴,还有老师关心她。 容寒川只是抬头望她,他也什么都没说。 不过是一只难登大雅之堂的草笼子,却能让明璃笑逐颜开。看啊,她分明是很好哄的小姑娘,可是,世家大族的贵人们,连这一点温暖都不愿意施舍。 容寒川为明璃感到委屈。 - 巡狩庆典有条不紊地进行,这次围猎,取得头彩的是西域蕃国的勇士。他猎了三匹狼,野兔与獐子若干。 皇帝看到外邦蛮族为了讨好圣上拼命狩猎,龙心大悦,特地赏赐勇士一把镶嵌了宝石的羊角弯弓。 勇士上前听封受赏,没等皇帝拿弓靠近,便有一柄削铁如泥的长刃,穿云裂石破空扫来。锋锐的刀尖发出啸鸣,直刺向皇帝面门,千钧一发之际,谢献飞身上前,护在皇帝身前。 数不胜数的杀手从茂盛的林中窜出,他们杀气腾腾,一队杀向皇帝,一队杀向明璃。 容寒川几乎是瞬间明白,这是夏人的阴谋,这些蛮族意图利用西域小国派来的使团行刺!他们的目标是圣女明璃,或是君主,他们不希望苗疆的江湖侠士与朝廷联手抗夏。 然而,众人只记得庇护君主,就连谢献也没有想到他还有一个武艺不精的未婚妻。 眼见着刺客执刀刺向明璃。 电光石火间,容寒川纵身扣住了明璃,高大的身躯挡在她面前,硬生生拦下了那一刀的劈砍。 鲜血溅上明璃的乌发与杏眸。 她呆若木鸡,眼睁睁看着老师奋不顾身替她受了这一刀。 明璃茫然无措,她在京城举目无亲,只能下意识望向未婚夫谢献。 然而,明璃身陷险境,而她的未婚夫却在不远处守着君主,连眼风都没给她一记。 这一刻,明璃意识到。 在这一群王孙贵族的眼里,她不过是个江湖出身的草莽女儿,没有人真正敬她、重她,她嫁到世家来,会活得很辛苦。 明璃没有再把眼神留给谢献,她的亲卫队很快赶到,纷纷询问明璃有没有受伤。 明璃摇摇头,目光落到已经卸下力气倒地的容寒川。 她眼眸含泪,咬牙:“救救老师,一定要救他。” 明璃命人把容寒川抬回帐篷,她要亲自照看。 容寒川的刀伤太深了,养了几日都在昏睡。 皇帝蒙此一难,心有余悸,强撑了两天,还是回到了皇城之中。事后,他知道圣女受了惊吓,特地派下许多赏赐,连同保护圣女的容寒川也得到了晋升与封赏。 容寒川醒来的时候,指骨触及一片柔软的毡毯。细腻滑顺,不是他屋里的被褥。 容寒川似有所感,迷茫地睁开眼。 入目,是明璃娇艳的脸。 她双眸潋滟,润着水光,看到容寒川醒了,她脸上的笑意真挚灿烂,看得人心神一荡,仿佛做梦一样。 容寒川久久无言。 “老师醒了?是不是口渴了?我沏了白茶,是你爱喝的,要尝尝吗?” 容寒川想拒绝,但他渴了几日,喉咙刺疼,说不出话。犹豫半晌,他还是点了点头。 明璃亲自喂了他一口水。 容寒川有了力气,强忍着后背的痛感,坐起身。 “多谢圣女悉心照顾。”他的声音哑不成调。 明璃眨眨眼:“老师说的什么话,要不是你帮我挡下那一刀,我早死了。” 容寒川精力不济,没有再开口。他环顾四周,发现这是明璃的官宅。 容寒川有些错愕,他知道自己是外男,即便是昏迷不醒的救命恩人,留在明璃的家宅中也不妥当。 他挣扎着下地,要和明璃辞别。 明璃见他坚持,没有再留。 只是待在房门口等待容寒川居于屏风后披衣的时候,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寻求容寒川的意见,问了句:“如果必须和大嵩朝廷联姻,我不能选择嫁给老师吗?” 容寒川拉扯衣襟的指骨一紧,牵动了伤口。 他怔忪许久,深知明璃这番话会引起轩然大波。若她执意换亲,一心恋慕容寒川,或许皇帝为了拉拢鸾门,也会不情不愿妥协。 但对于谢氏一族来说,明璃公然拒绝世家,这是对豪族门阀的羞辱。 凭这一记耳光,莫说谢家人,便是谢献也绝不会放过明璃。 容寒川作为那一届的科举状元,本就压了谢献一头,让谢献心里存气。此人心胸狭隘,为人自负,明里暗里给容寒川使了不少绊子,倘若他知道明璃也被一个他看不起的寒门子弟夺走,盛怒可想而知。 容寒川人微言轻,同他成婚没有好处,他担心自己护不住明璃。 为了保护小姑娘,他只能婉拒。 “圣女说笑了。” “我知道了,我的确是在开玩笑……”明璃也只是随口说说,试探一下容寒川的态度。只可惜,老师待她似乎只有师生之情,他没有露出端倪。 明璃亲自送容寒川出府,还命府上亲卫护送他回家。 没等容寒川启程,车帘忽然又被一只柔荑撩开。 “等等!” 容寒川挑眉。 明璃往他手里塞了个暖烘烘的手炉。 少女一笑:“快入冬了,天冷。老师别冻着了,暖暖手吧。” “多谢。” 容寒川摩挲手炉,忽然有那么一刹那,他盼望炉子里细细煨烫的暖意不要消散。 等车帘落下,车厢恢复平静。 容寒川不可避免地想起明璃先前说的话。 她待他是否有意?她愿意下嫁给他…… 容寒川其实很欢喜。 可是, 明璃作为月亮,应该遥挂在天上。 她不该自甘堕落,为了他落下来。 容寒川配不上明璃。 - 圣女的婚期将至,光禄寺里里外外都在忙碌婚宴。这次的婚礼,皇帝虽不会去观礼,但会赏赐许多御赐之物,彰显天家对鸾台圣女的器重。 谢献在短短几年内,已官居刑部侍郎。天家抬举他,也是给苗疆鸾台圣女长脸。一时间,衙门里的道贺声不断,都在恭祝他婚期将近,觅得佳人,家宅官场两生春。 容寒川被皇帝从翰林院调出来,派往工部中的水部司任从五品郎中,专门管京畿州郡的船舻、造桥、漕运诸事,鉴于容寒川是新人,又没背景,老大人们欺压他最狠,吃力不讨好的民间桥梁坍塌的小案子,专门丢给他处理,为公家建造宫阙的大功劳,全揽在自己身上。 今年各地州郡都有水汛洪涝,洪水冲塌了桥梁,压死了好几个船工,官府本想用天灾糊弄过去,偏生遇到容寒川这个愣头青,他非要顺着造桥的用料廉价与造假这条人祸的线往下挖,闹出的动静太大,惊到了工部尚书的根基,几个老大人忙着收拾他,弹劾容寒川好几项莫须有的罪名,害他遭了皇帝的廷杖,回府的时候还一瘸一拐,没有马车来迎。 刑部官署前,谢献刚下台阶,便有下属殷勤地打伞来迎。 他遥遥看了一眼雨中蹒跚行路的容寒川,眼底掠过一抹冷色。 本就是卑下的寒门,还妄图在世家林立的官场上大展身手,属实不自量力。 谢献并不将容寒川放在眼里,若非下属提醒,他都要不记得这号人是谁。提起容寒川这个名字,谢献唯一的印象便是,科举考试中,侥幸压他一头的小子,以及教授过他未婚妻明璃的礼官老师,旁的他一概不知,也不屑知道。 谢献乘坐马车,驶出了官道。 听到嶙嶙的车轮声,容寒川抬起一双被雨水淋湿的凤眼,他看到永远衣不染尘的谢献坐在马车中,为谢献撑伞的那一名官员,因为偏袒雨伞而湿了左肩。 容寒川收回目光,继续趔趔趄趄地走。 而马车早已行远了。 容寒川不再看谢献,他自顾自回想今日的事。 他递上的折子,皇帝看了。皇帝既采纳了他的建议,又根据弹劾的谏言,罚了他。虽挨了板子,但没有置容寒川于死地,可见皇帝不过做样子给世家们看,他还想用容寒川这一把利刃。 容寒川松了一口气。 他想到那几名被桥梁压死的船工,想到他们的妻女家贫,平日连米粥都吃不上,却还会凑出一只鸡、几个蛋来感谢为亡夫、父亲忙碌奔波的容寒川。 他觉得这顿板子倒也值得,至少他行了善,无愧这一身官服。 容寒川闷头做着自己的事,除了为民请命的仁心以外,他也有私心。 他怕停下来,就会不可遏制地想到明璃。 圣女要成亲了,她要穿着那一身好看的婚服,嫁给谢献了。 她会高兴吗?还是如同猎场那一日,待在一众贵女里,局促不安地看旁人眼色? 他害怕她受委屈。 容寒川恍然,原来他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满不在乎。 第67章 父母爱情(四) 距离圣女的婚期只有半个月。 容寒川在御前辞去了为明璃授课的差事,皇帝知道婚后的明璃便是谢家妇,私下再接见外男,确实与礼不合,应允了他的请求。 容寒川私自斩断了与明璃的羁绊,心头挤压的沉闷心情却并未因此减轻。 他反倒更阴郁,回家的时候,也不和柳叶多说什么。 直到夜幕降临,明璃家中的仆妇奉命登门,问容寒川今日会不会来府上授课。 容寒川没有露面,只让柳叶传话,说他这两天身体不适,不会去上课了。还有容寒川的公务诸多,自顾不暇,偏偏下值后还要教导明璃课业,身体实在疲累不济,他已经和圣上提交了授课一事的辞呈,皇帝同意他卸下教书一职。往后,容寒川不会再上明璃的家宅了。 仆妇听到了,失望地回去复命。 容寒川看着仆妇落寞的身影,想来也是知道明璃在家中翘首以盼,等他来上课,可仆妇带来的,却是让明璃不开心的消息。 他的指骨紧攥,看了一眼家中墙角堆着的一盆银炭,怔怔不语。 这是容寒川去年为了明璃来家里做客不受冻才买的,买了太多,还没用完。 容寒川向来拮据,大冬天宁愿用被子焐着看书,也舍不得用炭。没有明璃,想来这盆炭也用不上了,容寒川思索了一会儿,命柳叶将炭送到城外梧桐巷的一户赵姓人家里。赵家的儿子便是被桥梁砸死的船工之一,儿子死了,家中只有一名上了年纪的老母亲,容寒川知赵大娘生活不易,让柳叶送去一些耐窖藏的芋子、黍粟与小米,他不想看着老人家忍饥挨饿。 容寒川吩咐好了事情,又拿出一卷书。 还是秋末,天气有些冷。院子里植着一棵柿子树,生了橙红色的果子,孤零零坠在枝头。 容寒川很少有心不在焉的时刻,偏偏今日看了一会儿书就分神,视线落在柿子上久久没回魂。 他像是看柿子,又像是在借果子看庭院的高墙与虚掩的院门。 容寒川意识到,他好像在等什么人。 他如梦初醒,又转头看书。看到一句写冬景的诗赋,心里不免想,明璃的婚期就在冬日,天寒地冻,嫁衣又有些轻薄,遇上大雪,她是不是会很冷。 明璃,他又记起明璃。 一场触之即痛的春日幻梦。 容寒川抿唇,不敢再想。 - 明璃和谢献成亲那日,果真如容寒川所料,下了一场大雪。 容寒川没有去观礼。 前几日他操办几个老大人们不管的案子,熬了大夜。 冬天冷冽,他一下子病倒了,和皇帝上了折子请假,一连在家中宿了好几日。 柳叶前段时间说要回乡下探望病重的母亲,容寒川是心善的主子,他没有阻拦柳叶探亲。 不过时间真的不大凑巧,柳叶一走,他就受寒生了病。额头上发着烧,嗓子刀割似的闷咳,还得强撑起身体为自己煎药治病。 容寒川刚把药碗端进屋,院门就响起一阵急促的拍门声。 容寒川眉心微蹙,下地开门。 他以为是柳叶提前回来了,却不想,开门的一瞬间,看到一张桃腮杏眼的脸。 她的眼神畏畏缩缩,一身灰扑扑的斗篷罩住头脸,她的衣裳全是斑驳的血迹,女孩狼狈又尴尬地开口:“老师,我能在你家里躲一躲吗?” 来的人,竟是明璃。 容寒川的指尖生冷,热气儿退去,没一会儿又涌回身体。 他怎么都没想到,明璃竟敢在大婚之日叛逃。 可看她身上血迹斑斑,容寒川又有点担心:“进来。你……是不是受伤了?” 明璃走进院子。 没一会儿,院门便被容寒川上了闩,又取来抵门棍死死压制,确保没人能闯进他的家宅。 明璃摇摇头:“有歹人埋伏在圣车巡游的必经之路上,他们不希望鸾门与朝廷有牵扯,希望能置我于死地。死了很多人,但幸好,我没有受伤。我的亲卫队将我救出……我安然无恙,本该继续进行婚礼。但我一想到要嫁的人是谢献,是那个即便生死关头也舍下我的未婚夫,我忽然觉得有点害怕……” “老师,我穿上嫁衣的时候,想到了你。” 明璃没有说得太明白,但容寒川听懂了。 他心潮渐涌,他心旌摇曳,但他不敢应。他怕自己的一时纵情,会给明璃带来灭顶之灾。 她不懂分寸,他便要守住底线。 容寒川不想害了她。 可是,事到如今…… 容寒川有几分动摇。 或许今日不是很好的婚期,明璃是众矢之的,他不能再将她推出去。 他可以收留她几日,也算是老师对于一个学生的关照。 容寒川说服了自己,他领着明璃走向一侧的厢房。 容寒川找了另外一身干净的兔毛斗篷披上明璃的肩膀,毛茸茸的兜帽边沿,压住了她乌黑绞缠的发,供她御寒。 明璃坐在门槛上,一双杏眼灵动,一瞬不瞬注视着忙里忙外的容寒川。 她看着容寒川为她整理被褥,拿扫帚打扫地面上覆满的灰尘,他还进灶房烧水,供明璃清洗身上的血迹脏污。 容寒川一头柔润的黑发没有用木簪与布巾高高束起,他的长发绞缠于宽阔的左肩上,仅仅用一根发带束缚,缠得很紧。脸上透出一股浅显的苍白,鬓角沁满细细密密的汗…… 明璃似乎觉察出容寒川的不对劲,她小声问:“老师,你怎么一脸病容?你生病了吗?” 容寒川想要开口,却不由咳嗽了一声。他咳得眼尾潮红,摆了摆手:“我无事,圣女不必忧心。” 明璃咬了咬牙,还是夺回容寒川手里兑好热水的木盆。 “老师要是身体不适就快点躺着歇息吧!我也是能自己洗漱的,不要总是想着照顾我。” 明璃很坚持,容寒川拗不过她,只能作罢。 他松开手,脚步却因发着高热有些虚浮,不慎跌坐在地。 明璃眼见着容寒川要摔,松开脸盆,急急伸出手。幸好有明璃的牵扯,容寒川不过是倒在了她的身上。 独属于男子的清苦药味扑面而来,容寒川的脖颈全是滚烫的汗水,明璃抬手一摸,被他的体温吓得惊呼。 “老师、老师,你好像病得很重。” 容寒川意识有些模糊,明璃没办法,只能撑着他的身体,咬牙掮着他往房间带。 容寒川躺在床上,明璃为他掖好薄被。 桌上,一碗药汤早已放凉。 明璃想到,容寒川明明重病应该喝药,却因她来了家中,忙里忙外为她操劳,药都喝不上一口。 明璃莫名觉得心头酸涩,她端起药汤,靠近容寒川。 “老师,张嘴。” 容寒川病糊涂了,他昏昏欲睡,一睁眼,看到梦中见过的那张娇俏的脸,一时无言。 他的头脑混沌,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只老实地张嘴,由明璃一口接一口喂药。 明璃没想到容寒川会这样乖,她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明璃凝望着容寒川微抿的唇,忽然生出了一点怜惜、一点冲动,她想到今日遇难,为何会义无反顾逃到容家的原因。 明璃悄悄地问:“老师,你清醒着吗?” 容寒川喝了药,唇齿间仍泛着苦味,他能听懂明璃的话,可是迟迟做不出什么反应。 直到明璃俯身,在他的唇角印下凉凉的一吻。 浅尝辄止的触碰,明璃很快躲羞离开房间,唯有容寒川怔怔地平躺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如同掩入雪地,浑身冰冷,四肢百骸都冒起凉气。 他没有拒绝明璃,任她唐突。 他好像做了一件很坏的事。 明璃身为月亮,是不是为他坠下来了。 容寒川羞愧不已。 他不知该如何捧住这一轮月亮。 - 容寒川的病好得很快,一两日后,他便能下地了。 为了保护明璃不被外人发现,容寒川给柳叶写了一封信,让他在乡下多待两个月,过完年关再回来,他暂时不需要人服侍。 昨夜那个清浅的吻,是容寒川和明璃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没有人再次提及。 每天早晨,天际刚刚浮现一抹蟹壳青,容寒川会起身进灶房,为明璃煮好洗漱的热水,为她熬好粥,甚至上街为她带一包油炸鬼以及甜糕回来。 容寒川出门前,还会问明璃想要吃些什么荤菜,只要是他能够买到的,他都会为明璃办到。 容寒川置办了几身小姑娘穿的衣裙,路过首饰铺子看到好看的花钗,脑子里浮现的都是明璃高髻簪花的模样。 容寒川会数一数每个月的俸禄,只给自己留一点用作日常茶寮赴宴与买书、买笔墨的打点,其余都匀出来给明璃花……容寒川精打细算,俸禄比从前用的更快,但他的心里却很高兴。 他好像已经在想着……如何长久养着明璃了。 思及至此,容寒川倏忽怔住,无言以对。 明明,他只是考虑收留可怜的、无家可归的圣女几日。 容寒川垂下眼睫。 “老师,老师,你昨天是不是买了河虾?我想吃油煎的!” 明璃莽莽撞撞地冲进屋子,她迎着月色,朝容寒川灿然一笑,满室生春。 “好。”容寒川应了一声,收好匣子里的钱财。 他没有再想其他的事,小姑娘饿了,他要去给她煮饭。 容寒川刚刚站起身,明璃便来拉他。 这几日,她和容寒川混得很熟,又因家里没有其他的人,做事半点不顾及。白皙的指骨搭在容寒川的腕上,轻轻攀扯,急切的动作里带一点撒娇的意味,很是惹人怜爱。 容寒川看了一眼手骨上的五指,心脏莫名变得柔软。 他没有纠正这个错误,任由明璃朝他靠近。 容寒川原来……也会有私心。 - 明璃住在容府已有半个月,朝廷里为了寻找她的下落,忙得焦头烂额。 苗疆的鸾门得知圣女在大婚之日失踪,焦急万分。他们除了怀疑境外蛮族为了阻止江湖门派协助朝廷,而舍下杀局,还疑心是门阀世家看不起他们这些江湖草莽,既想要和鸾门联姻,又不想后代染上卑劣的江湖人的血脉,这才在大婚之日对圣女明璃狠下毒手。 原本就不牢固的合作,因明璃的失踪变得愈发岌岌可危。 鸾门和朝廷生出了嫌隙,他们撤回了援助边境守军的门派侠士,甚至想同世家大动干戈。 时局被明璃一时的任性搅得很乱,可容寒川也知道小姑娘夜里入睡,梦到嫁给谢献的场景,还会一边掉眼泪,一边说着“不嫁”,她害怕规矩众多的世家,她成了谢家妇,一定会死在高门大宅里。 容寒川不忍心。 他保守了这个秘密,没有对外说出。 他们待在一块儿又度过了半个月。 这夜,下了惊雷与暴雨,明璃赤着脚,仓皇失措地跑向容寒川的屋子。 她的衣裳被风雨浇湿了,她畏惧天边涌动的雪白电光,身体一阵阵战栗。 容寒川刚刚拉开房门,明璃便扑到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他。 小姑娘玲珑窈窕的身段,被雨水勾勒,既冷又热,绵绵地贴上郎君。 容寒川错愕、不解、无奈,他想推开明璃,一低头,又看到她满含泪水的双眸。 她的眼睛很大,黑得好似葡萄。她睁着一双杏眼,痴痴地望着容寒川,说:“老师,我害怕。” 容寒川没再推搡她,只温柔地小声问:“害怕雷声?” 郎君夜里没有束发,长长的乌发垂落,像是雨帘,蜿蜒在明璃的肩头。羽毛一样的轻,撩得人心痒痒。 明璃眨了一下眼,眼泪滚落。 她说:“我阿娘就是死在雨夜里,雷声好大,我看到她的下属持刀杀了她。” 江湖人的生活就是伴随着刀光剑影,无论鸾门还是还是朝堂,君主更迭,无不伴随血腥,不可免俗。 容寒川后知后觉明白了明璃的隐痛,他小心合上明璃身后的房门,任她抱住自己的腰身,温热的手掌盖在小姑娘的发顶,轻轻抚摸。 他哄她:“不必害怕,你在我的家中,并不是身居险恶的江湖。” 第68章 父母爱情(五) 容寒川不会浪费粒米滴水,夜里如果入睡,也谨记熄灯省油,但对于明璃,他从来不拘着,默许怕黑的小姑娘燃烛至天明。 此时,屋内一片寂静。唯有窗外的雷声轰隆,屋内时不时亮起的炸裂白光。 明璃听到绵绵不绝的心跳声,一递一声,有她的,也有容寒川的。 容寒川的哄劝很有效,她明明应该安下心,松开容寒川了,但不知为何,明璃的手臂越收越紧。她挨靠在容寒川的怀里,耳畔紧贴他紧实的胸膛,湿漉漉的头发滴水,濡湿了师长单薄的雪色中衣。 她是不是很不知羞、很不得体?她是不是犯上作乱,是不是容寒川教过的最离经叛道的学生? 明璃有很多想问,有很多想说,但最终,化为越来越缠绵的亲昵举动。 她胆大妄为,借着狂风暴雨的电光,仰头凝望容寒川线条清晰的下颌,嶙嶙滚动的喉结。她没能忍住,踮起脚尖,小咬了一下。 容寒川猝不及防被明璃偷袭,错愕地后退半步,他松开了她,却没有做出让明璃受挫的举动。 他没有推开她,也没有厉声呵斥她。 他也有意动,他蓄意纵容。 明璃像是明白容寒川的想法,她更为大胆,她步步紧逼,她不愿后撤。 恍惚间,明璃似乎明白了,她为何会找容寒川,为何会安之若素待在容府。 她喜欢他,她要得到他。 明璃浑身湿透了,她忍不住瑟缩一下,圆润的肩头微颤,她将容寒川推到床榻边,不允许他说出拒绝的话。 明璃想,她真的是个手段百出的坏姑娘,从她找上容寒川,入住他的家宅开始,蛊惑郎君的大网就此铺开了。 兴许容寒川的一时心软,已经将他逼得没有了退路。 容寒川低头,看着匍匐于他胸口的小姑娘。他的衣襟被扯得凌乱,露出肌理分明的胸膛,小姑娘跃跃欲试,一面亲着他,一面扣着他的腕骨。 容寒川心里叹气,他该怎么和明璃说,并非她手段强硬,他摆脱不得,无非是他也有强盛的欲心。 他每要说一句话,明璃便腮帮子鼓鼓,用樱唇小舌堵住他未尽的话语。 鸦青色的发丝纠缠在一块儿,难舍难分,一如婚礼的结发合婚礼。 容寒川终是按住明璃的肩膀,制止她再进一步。 “狸狸。”容寒川唤她,嗓音里带了微乎其微的沙哑。他记得明璃说过,这是她的小名,幼时阿娘总这么唤她。 明璃的一双杏眼水波潋滟,她听到容寒川的呼唤,轻轻眨动一下。 小姑娘哼了一声,似乎不满容寒川的退缩。 容寒川纵容她趴在胸口,他强行压制胸腔间燃起的不合时宜的念想。 她不懂事,他怎能助纣为虐。 这样,对明璃不好。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容寒川斟酌一会儿,缓慢地解释,“朝廷里的羽林卫都在找你,早晚有一日,你会回到鸾门,你可能要继续和谢献联姻,要嫁到谢家。我不能……毁了你。” 如若纵容明璃这样做,她失了贞,等待她的将是万劫不复。 尽管容寒川知道,这一切对于明璃来说很残忍。他可以为她背负所有罪业,但世人对她的指摘又如何避免?他唯独不想她受伤。 明璃听出容寒川的抗拒,她眉眼耷拉,问:“老师是讨厌狸狸吗?” 小姑娘的声音娇娇的,既细又软,蕴含一点委屈。 容寒川应该如何和她说,如果他厌恶她,绝不可能做到这一步。 “我不讨厌。” “那老师喜欢吗?”明璃的眼眸又亮了起来。 容寒川默然:“……” 容寒川不答话,但明璃从他偏向一侧的红润耳廓看出他的心事,他没有不喜欢。 明璃浑身冷得厉害,她战战兢兢解开衣襟,白皙的藕臂勾上容寒川的脖颈,她俯视他,一双眼睛既清亮又动人。 她对容寒川说:“比起富贵安逸却犹如行尸走肉的一生,我更想要遵从心意却欢愉的一瞬。容寒川,我喜欢你,我不想回到鸾门,也不想回到谢家。我们就这样待在一起好不好?即便不能抛头露面,但我每日在家里等你回来,和你一起做饭,听你念书,我也觉得很快乐。” “我从出生起,就被鸾门的信徒高高架起,要维持圣女的姿仪,要维护堂口的利益,每个人都敬爱我、尊重我,他们告诉我圣女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却唯独忘记了,我也是个人。我只是一个名唤‘明璃’的小姑娘,我也想和其他同龄的女孩一样,背上一个只装几身衣裳的小包袱,以及一把能够打败沙匪强盗的长剑,在一个寻常的夏夜走遍大千世界。” “我好不容易逃出来了,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名字。容寒川,你不要再逼我回去,再劝我回去了好不好?” “容寒川,你能不能……不要再拒绝我。即便万劫不复,我也甘愿。” “容寒川,我不会后悔。” 容寒川听到她一声接一声的控诉。 从明璃哽咽的话里,他想到了好多。 年纪稚嫩却玩心很重的圣女,她不能和其他女孩儿一起爬树、摘果子、泡溪水捉螃蟹鱼虾,她只能被逼着坐在佛堂里,受她的信徒顶礼膜拜。 年纪稍长但心性活泼的圣女,她到了能穿好看衣裳、佩戴好看花钗的年纪,但她不能违抗鸾门的礼冠服制,手脚都必须佩戴独属圣人的蝴蝶银铃饰物,无论洗漱还是入眠都不能摘下。 蝴蝶是鸾门圣物,囚在明璃的手脚上。 仿佛她也是那一只被银链束缚的蝴蝶,怎样都逃脱不得。 容寒川坚定的心,在明璃的眼泪攻势下,忽然变得柔软了。 他不再抵抗,默许明璃固执地挣破束缚。 屋外雷声渐大,轰隆砸下,似乎是对他们的离经叛道感到不满,老天爷都在惩罚。 而明璃冲动地褪下自己的衣、容寒川的衣……她不服输,非要和天道争一争。 窸窸窣窣作响的蝴蝶镣铐全部被解下,丢弃一侧。 明璃胡乱地缠上容寒川,逼迫他接纳她,助长她的威风。 她坚定极了,要容寒川破戒,口口声声承诺自己绝不会后悔。 但是,当容寒川顺从她的心意,扶着她的腰,迎难而上时。 小姑娘还是脆弱地红了眼睛,扑簌簌掉了许多眼泪。 “狸狸……”容寒川无奈地叹气,他吻去她的眼泪。 明璃娇气地哼哼唧唧,她从来不知,自由的代价原来这么痛…… 但她还是咬牙承受着,看着容寒川温声软语哄着,她似乎也没觉得交欢一事变得多么痛苦不堪。 …… 一夜过去,明璃浑身上下都酸痛不堪。 她想到昨日打战一样的混乱情形,再睁眼环顾四周,竟发现容寒川的屋里还是整理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 他已经不在房里了。 明璃茫然地望向透出一点天光的木窗,思考容寒川去了哪里。 没一会儿,房门打开,容寒川端着虾糜粥,以及一身他置办的嫁衣进屋。 他昨夜做了那种不可饶恕的话,他不会让明璃无名无分跟着自己。 容寒川给明璃端水递牙刷、巾栉,待她洗漱好以后,又递上温热的粥,供明璃果腹。 明璃一边吃粥,一边看衣冠楚楚的容寒川犹豫来犹豫去,似乎有话要说。 “怎么了?”明璃问。 容寒川轻抿薄唇:“昨夜……是我糊涂。” 明璃不解:“是我要唐突老师,和你有什么关系?再说了,这种事一个巴掌拍不响,顶多就是老师的巴掌没拍,我一人霸王硬上弓罢了。” 容寒川想到雨夜里的缠绵,耳廓更红了。 他叹气,还是说出了口:“我自知家境贫寒,官阶卑下,高攀不起鸾门圣女,但我已做出这种悖逆之事,罪无可恕……我欲求娶圣女,还望狸狸能给我一个尚主的机会,日后我必罄其所有,尽力让狸狸过上好日子。” 容寒川知道,他所说的话几乎是痴心妄想。他不过一间破屋,一点俸禄,他一无所有,却哄劝一位贵女下嫁于他,同他过粗茶淡饭的苦日子。 然而,明璃却没觉得容寒川有哪里不好。 她对于能嫁给容寒川一事感到高兴,已经放下了粥碗,打量起漂亮的嫁衣。虽然这一身嫁衣没有镶满瑟瑟天珠、珍珠、宝石,但她仍觉得这是自己见过的最好看的嫁衣。 明璃没有刁难容寒川,她不假思索,很快答应了。 明璃换上好看的嫁衣,笑着问容寒川:“那我成了老师的妻子,是不是就可以和你日日同榻而眠了?我是不是能随时随地抱抱老师,你也不会抵抗了?” 容寒川没想到明璃答应成亲的第一件事,想的居然是这些。他的脖颈发烫,雪白的皮肤泛起红晕,许久才道:“狸狸是我的夫人,自然能肆意亲近……” 趁着容寒川休沐不上值,明璃拉他拜了天地。 今日飘了碎雪,天地间一片苍茫。他们身穿红色嫁衣,立在院中的柿子树下,那一抹红衣艳丽到刺眼。 他们将喜饼、红枣,累积成塔,堆放于树下。 明璃和容寒川的父母都已过世,他们是无依无靠的两个孤儿,却又在今日血脉相连,相互依靠。 他们拜过天地、父母,绞发相结,同饮合卺酒,他们受天地庇护,成了一对心意相通的佳偶。 容寒川盼着有朝一日,朝廷和鸾门不再寻找明璃,他也被皇帝发配外地州郡为地方父母官,到时候他能将明璃带上,在一个没有人知道她身份的地方,两人过上神仙眷侣的生活。 明璃也很欢喜她能够逃出鸾门,能够做回自己,能够嫁给心仪的人,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比起鸾门辽阔的宫阙,谢家巍峨的家宅,她更喜欢容寒川这一座有点破旧、有点温馨的小院。 她成了他的妻,她很欢喜,她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然而,世事总是无情,天意也不一定遂人愿。 明璃藏于容寒川家中的事,还是让谢献知晓了。 世家公子谢献攥紧这一封暗卫送来的情报,他不由绷紧了指骨,他怎么都没想到,明璃会眼瞎至此,竟看上一个只会读几句酸诗的低下官吏,他恨意滔天,他心里不甘。 他绝不能……被容寒川比下去。 一个只会苦读书的蠢人,科举考试中,他被容寒川侥幸压了一头便也罢了,婚事上,容寒川怎敢蛊惑他的未婚妻叛逃…… 在容寒川教授明璃课业的时候,他必定已经起了歹心。他蓄意勾引明璃,意图让他们谢氏一族蒙羞。 这是寒门子弟对于门阀豪族的恨意,容寒川一定在嫉妒他,才会做出这等卑劣的事。 谢献的怒火中烧,他微微眯眸,已经在心中谋划所有能将容寒川置于死地的恶计。 在此之前,他还是先找了一回明璃。 若她乖巧懂事,承认自己是受了容寒川的骗,兴许谢献为了大局着想,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明璃。 毕竟……她舍下他,选择容寒川,若是让外人知晓此事,对于谢献来说,也将成为烙印在他身上的奇耻大辱。 谢献派出暗卫,劫持了明璃。 他将她关在一座别院里,任她怎样折腾、怎样抗拒,都没有放她回去。 谢献亲自来找明璃,他看着眼前乌发凌乱的美丽女子,很难将她和那个高高在上的圣女联系起来。 谢献笑说:“跟了容寒川一阵子,圣女身上也染上不洁的气息了。” 明璃双目赤红,厉声:“放我回去!我不是什么圣女,圣女早就死在敌袭里了,我只是容寒川的妻!我求求你,我不干涉谢家的事,你也不要干涉我!你我没有关系,婚礼也不曾完成,你完全可以放过我……” 闻言,谢献却笑。 他伸来戴着玉扳指的手,用力地碾住明璃下颚,逼她仰视他。 “可是,属于我的东西,我即便喂狗,也不想送给那种卑劣的下等人。 “明璃,你是鸾门圣女,你身上背负着苗疆门派与堂口的寄望,你的身份尊贵,又怎甘于这种贱民度日?只要你乖乖履行与谢氏的联姻,我便既往不咎,放过容寒川,如何?” 明璃冷笑:“你做梦!” “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鸾门因你之故,要与朝廷开战。” “你确定一旦交战,你们一群江湖武夫,会是大嵩国府兵的对手?与夏人交战,朝廷的确需要江湖人士相帮,可一旦斗起内乱,你们那些人马,也不过蝼蚁一群,很好碾压。” 明璃明白的,他们苗疆所有门派与堂口的武人合计不过五千。江湖侠士各个武艺高强,充作斥候队伍,为大嵩国谋取外域情报,亦或用于带领中军队伍发动烧营奇袭的将领,在瞬息万变的战局,他们的身手高超,实在是有力的帮手,这也是皇帝一心想笼络苗疆鸾门的原因。 但若是苗疆硬碰硬和朝廷打战,光是附近州郡派来府兵围困住苗疆,将他们堵在方寸之地不得出入,等他们粮草耗尽,军械告罄,再强势进攻,足够鸾门喝上一壶。 只因明璃的一时任性,便要死伤那么多人……真的划算吗? 明璃不想牵连她的族人,不想牵连那么多无辜的人。 她深知自己已经没了退路,只能垂下眼睫,服了软:“若是我回到鸾门,与世家联姻一事继续进行,你能否放过容寒川?” 谢献抚了一下明璃的脸,他称赞她的乖巧。 “自然。我也不想将此事闹得太大,你安心留在此处备嫁,过几日,我便送你回到官宅。放心,你既是鸾门圣女,也是我未婚的夫人,我自会好好待你的。” 第69章 父母爱情(六) 容寒川下值回府,没找到明璃,只看到了一枚谢献留下的家徽令牌。 他知道,是谢献将明璃带走了。 容寒川心急如焚,百般无奈之下,他只能登一回谢家的门。 容寒川没有请柬,和谢献也并不相熟,他早做好了受尽奚落的准备。 天寒地冻,容寒川被门房拦在院外,台阶上的雪已经累到小腿,长身玉立的郎君立在雪中一动不动,犹如一尊雕像。 门房没想到容寒川这么擅忍,即使受尽冷待还要留在这里。他委婉地劝:“容大人,主子说他没空,保不准就是今日不方便见客,您等也等不到啊。” 他没想到容寒川这么榆木脑袋,竟还会在此地痴等。 容寒川像是听不懂人话一般,只挪了挪早已冻僵的腿,笑道:“没事,我再等一等,总有方便的时候,劳烦小兄弟再帮忙通传一声。” 门房看容寒川的薄唇都冻到乌青,怕他再这么站下去恐怕要出事,只能无奈地跺跺脚,又进门去禀报主子。 容寒川蜷了蜷指骨,他的眉骨和发顶都堆满了雪,却依旧有无尽的耐心。他想见到明璃,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谢献应该不敢慢待鸾门圣女,但他还是心慌意乱。 有什么错,他来承担便是,不要欺负他的妻子。 幸好,这一次容寒川没有等太久,谢献命小厮请他进来。 容寒川缓慢挪动僵痛的双脚,一步一步走进屋里。 正堂里,灯华灿灿,如萤皎皎,照亮容寒川昳丽疏朗的眉眼。 谢献捧着一盏茶坐在上首,冷冷看着芝兰玉树的容寒川步步走近。 容寒川身上的冰雪在走进烧着地龙的厅堂时瞬间消融,濡湿了裤腿和肩上披着的衣。 谢献瞥了一眼他穿的衣裳,知道那些不过是下等的绸布,就连他府上的佣人衣料都比容寒川体面。 他没有喊容寒川落座,蓄意怠慢容寒川,任由对方穿着湿衣受冻。 谢献讽刺地道:“鸾门家大业大,圣女自小吃穿用度堪比皇族公主,洗漱的水是引的天池雪水,穿的衣是江南上等绮罗,便是吃的家畜果蔬也是最为精贵的几两肉、品相最好的几颗果。她一日奢侈的用度,都值得上你一年的开销。容寒川,就凭你,如何养好明璃?女孩儿心志不坚,被你花言巧语诓骗,害她犯下逃婚这种欺君罔上的重罪。她要领罚,你倒好,轻飘飘舍下她,依旧当你的国之栋梁,你不会良心不安吗?” 容寒川任他讥讽,面不改色,他今日来找谢献,只是想迎回他的妻子。 “谢大人,我与圣女是两情相悦,还望你能高抬贵手,成全我们。” “你同圣女的未婚夫说这些,不觉得自己可笑吗?容寒川,枉你还读了几年圣贤书,居然能说出这等恬不知耻的话!”谢献被气笑了,“你若是真心为明璃好,在发现她的第一时间,就该把她送回官宅,而不是霸占在家府。你可知,孤男寡女共居一室,她的清白都被你玷污了!世人只会说明璃与你苟合,她早已不是纯洁的圣女。朝廷和鸾门为了寻她大动干戈,险些生灵涂炭,你却还计较你那一点私心私情?你不觉得你卑劣吗?” 容寒川听得指骨紧攥。 明璃不过是个没有神力的女子,只是鸾门和朝堂将她高高架起,将她当成圣器敬仰。鸾门需要她来笼络信徒,世家需要她来高涨威望,唯独没人知道,明璃也是个活生生的人。 “国事干戈,不该由她一个小小女子承担。她不过是随性而为,何罪之有?”容寒川在这时才明白了明璃当初声声控诉的痛,她从来不曾、从来不曾顺着自己的心意活一回。 谢献砸碎了茶碗:“就凭她是鸾门圣女!就凭她身份尊贵,与你有云泥之别!你有什么资格肖想她?若不是你考上了状元,入得官场,你这样的贱民,给我提鞋都不配!” 容寒川明白,他激怒谢献,对明璃没有一星半点儿的好处。 按照常理来说,谢献不敢动明璃,但也难保他是个疯子,他很可能伤害明璃泄愤。 容寒川的脊梁骨在这一刻弯下。 他撩起袍子,谦卑地朝谢献下跪。 “谢大人息怒,我只想知道……明璃如今过得好不好?她害怕雷雨天,听到惊雷会受惊。她吃饭很挑,但有荤菜就会很高兴,多问问她,她会说自己偏好的口味。明璃是鸾门圣女,即便她不能再和下官回去,您也别拘着她、慢待她……” 谢献似笑非笑地说:“放心,我怎会亏待圣女。倒是你……容寒川,我想知道,你口口声声说爱慕明璃,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 “我真心倾慕圣女。” “既如此,你想不想给她留一条活路?你知道的,她躲在你的家宅中多日,害鸾门撕毁与朝廷的盟约,惹得皇帝震怒。若她与你苟合的事暴露出去,你猜鸾门那些信徒会不会容下这么一个弃门派堂口于不顾的圣女?皇帝会不会容下一个蓄意假死实则私奔的欺君之徒?” 容寒川一怔。他明白了,谢献是想用明璃的性命威胁他。谢献手眼通天,略施小计便能毁了明璃…… 容寒川抿唇:“不要伤害她。” “好啊,不伤明璃也可以。我倒也想看看你的爱意究竟有几分……容寒川,只要你承认,是你卑鄙下作,引诱涉世未深的圣女,你将所有罪过揽在身上,我便饶恕明璃,怎么样?”谢献一笑,“我会对外声称她被你囚禁,幸得我援救,这才逃出生天。届时,她与我的婚约继续,我会给予她世家夫人的尊严。而你,你惹怒了我,自然要付出代价。你既然口口声声爱她,那你代她去死如何?” 这样一来,容寒川端方雅正的纯臣形象会付诸东流。他没有世家和门阀帮衬,皇帝对他动起刀子也不会心慈手软。 牺牲一个寒门子弟,便能换来天下太平,再没有比这更方便的事。 容寒川明白,他其实没什么路可以选。明璃明明全须全尾活着,却迟迟不回官宅里履行联姻的盟约条件,她是蓄意和皇帝作对。她身为心系苗疆的圣女,受万人香火,却将信徒们岂之于不顾。若不能给一个合理的解释,她定死无葬身之地。除非她有一个完美的借口,譬如是受他迫害、被他监禁,这才无法回到官宅…… 恶人都由容寒川做,唯有如此,才能为明璃求得一线生机。 容寒川若想保护明璃,必须赴死。 这是他早早料到的事,他并不后悔。 容寒川颔首:“我答应你,只要谢大人将圣女送回官宅,我自会履行约定。希望我的死,能够平息大人的怒火,不要牵涉明璃。” “自然,我又不是什么无恶不作的歹人。你肯以死谢罪,我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谢献看了容寒川一眼。 明明容寒川落计,他心甚慰,却仍旧有种说不出的苦闷。仿佛、仿佛他又输给了容寒川什么。 次日,容寒川被谢献押上肃穆的大朝会。 谢献说,容寒川在为圣女授课的期间,对明璃起了私心。他意图独占圣女明璃,竟趁着婚乱,圣女逃离时,将她监禁在家府。圣女坚贞,抵死不从,他并未损伤明璃清白,幸得谢献所救,终是撕下了他道貌岸然的衣冠…… 罪词一出,容寒川供认不讳,当庭认罪。 全场哗然,皇帝惋惜之余,又心生悲愤,他如此看重容寒川,却没想到此人是个色迷心窍的败类! 皇帝将容寒川关入大牢,按律当诛族,念其改过认罪,不连累其亲族,只将他一人秋后问斩。 昔日披上容寒川身体的官服被撕扯脱落,他穿着象征罪恶的囚服,一步步迈向昏暗的牢狱。 容寒川抬头,看了一眼谢献。 谢献似有所感,和皇帝请旨:“陛下,臣真心爱慕圣女,即便她蒙此大难,依旧是臣的未婚妻。臣希望联姻一事继续,臣不会因圣女遇难而舍弃她。” 谢献对明璃一往情深,在场各位官大人无不感动,就连皇帝都叹息一声,望向谢献的目光充满了欣慰。 谢氏一族果真有世家风骨,一心顾全大局。 皇帝自然也想和鸾门继续联姻,两方既往不咎,一齐为抵御外患而努力。 所有人都满意了,唯独住在偏院的明璃如遭雷击。 她低估了谢献的险恶,轻信了世家的狼子野心。 她害了容寒川,害了她的夫君。 明璃藏刀于袖中,等谢献来到别院时,她掌心翻飞,利刃破空而出,直刺向谢献心口。 然而,谢献早有防备,明璃的腕骨遭到男人重重一击,匕首哐当落地。 她的刺杀失败了。 明璃那么怕痛的小姑娘,眼下眼泪含在眼眶,一双美眸仍死死盯着谢献。 “你说话不算数!你说过会放过老师!” 谢献笑:“不愧是鸾门养出的圣女,果然天真无邪。我怎会放过一个夺人妻子的男人?你是我的,明璃。下个月,你便要继续嫁给我了。” 明璃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她怒斥:“你卑鄙无耻!我不会让你如愿的,就是我死,我也不会嫁给你!” 谢献:“是吗?可你要是死了,容寒川也必定会死。” “你、你还有办法救老师?” “只要你老老实实待嫁,我会让陛下松口,将处死重罪改为流放充边。” 明璃听到容寒川还有一线生机,有些动摇。 “你没有骗我?” 谢献嗤笑:“你以为,我还有什么能骗你的事吗?” 明璃咬了一下唇:“只要老师不死,我答应你。” 她反正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只要容寒川活下来,明璃自会派人去救他。她的亲卫队长温青忠心耿耿,由他负责此事,定是妥当。 明璃与谢献的戏要演下去,而谢献的确如明璃所愿,去恳求陛下念在容寒川没有实质性伤人,免除他死罪,改判流放,也算是全了明璃与容寒川那一段师生情谊。 皇帝想了想,明璃受辱的事的确不能广而告之,随便找了个罪名,将容寒川打发了。 容寒川性子耿介,常为微末百姓出头,开罪了不少朝中大臣。朝堂里无人为他求情,宫外有受过容寒川恩惠的黎民百姓,听说容大人犯了罪事要流放边关,一个个来宫门前求情。 他们跪成一排,抱着怀里用来贿赂官老爷的猪肉、鸡蛋,希望大人们不要错怪好官,再审一审罪案。奈何羽林卫心肠冷硬,皇令不可违抗,只能将这些人统统打了回去。 容寒川被关入刑部狱。 谢献作为刑部侍郎,手底下有一帮人想要争相讨好他,因此,他们为了投诚,对容寒川滥用私刑,严刑拷打。 冰天雪地里,容寒川的衣裳单薄,衣上尽是血污。他手脚皆戴了镣铐,皮肉磨损出一圈圈血痕,寻常人都会疼得厉害,偏他置若罔闻。 容寒川没有故意折磨自己,依旧平静地受刑,平静地吃饭,偶尔听牢头碎嘴,说几句朝堂事。 他得知明璃回到官宅,又成了尊贵的圣女,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容寒川靠在潮湿的墙角,一闭眼便想到了明璃。 明明他和她成为夫妻,不过短短一月,却如同漫长数年。 容寒川心里记挂着明璃,不知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穿衣。 她那样胆小,听见雷声还会不会怕…… 听说明璃与谢献的婚旨再度赐下,半月后,明璃将要嫁给谢献。 恰好是年后开春的时节,也恰好是容寒川流放边关的那天。 容寒川没有自苦。 他想,初春天气晴朗,阳光明媚,明璃出嫁游车,一定不会再受冻了。 - 冬末初春,庭院外挂起招春的花胜。 明璃近日精神有些恹恹,她如同一具行尸人偶,任由侍女摆布、操纵她的动作。 在她脸上化妆、给她换上嫁衣,随便这些人做什么,明璃一声不吭。 她只要老实待嫁就好了。 明璃不是个喜欢以泪洗面的人,她向来活泼、天真,可是如今一副病殃殃的样子,还是让人焦心不已。 温青担忧主子身体,招来了巫医给圣女看病。 巫医帮明璃把脉,居然诊出了喜脉。她惊悚地盯着明璃,仿佛信仰崩塌。 圣女、圣女已经失贞了…… 巫医仓皇无措,直到温青振了振刀柄,这才不敢多说。 明璃听到消息,一下子呆住。她有孩子了吗?是她和容寒川的…… 明璃茫然,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逼迫巫医守口如瓶,如果这件事流传出去,她定会要了巫医的命。 巫医知道轻重,她留下打胎的药后,便被温青悄悄送走了。 屋内,唯有明璃死死盯着那一包药。 她把手掌覆盖上腹部,沿着尚且扁平的肚子小心摩挲。虽然她什么都感受不到,却依旧心生欢喜。 这是她和老师之间的联系,这是明璃仅剩下的东西……她不想再失去了。 明璃丢了那包药。 她一辈子都要活在死气沉沉的世家大宅里,她不能这样。 明璃思念容寒川,她一定要不择手段留下这个孩子。 第70章 父母爱情(七) 明璃不再抵抗婚礼,她好好吃饭,好好配合侍女的照顾。 明璃忽然开窍,偶尔还有一点笑模样,世家派来的教习嬷嬷松了一口气,回去禀报谢献的时候,还眉飞色舞:“圣女定是开窍了,知道咱们公子的好。这么会疼人的夫婿,满京城都找不出第二个,圣女自然也不是个蠢的。” 谢献喝了一口茶,什么都没说。 他拿眼觑了一下教习嬷嬷,良久才淡淡道:“谁教你的规矩,敢在人后妄议主子?不论圣女是不是得我宠爱,都是府上的主子,你个奴才心思倒大。” 教习嬷嬷哪里知道谢献最忌讳下人尊卑不分,什么玩意儿竟有脸在他面前上眼药。 贵公子不过一记眼风,教习嬷嬷便被人拉下去剁碎了喂狗。 明璃发现教习嬷嬷换了一个,还当是谢献发疯以为她的礼节学得不好,调来更为严厉的嬷嬷。可几日的相处下来,她察觉,这些谢家的仆从待她比以往更为敬重,至少不敢如从前那样拿着戒尺指点坐姿与茶道。 明璃明白,可能这些仆从受了谢献的敲打,但她对这种自以为是的好心并不感兴趣,她依旧过着自己的日子,养好自己腹中的胎儿。 她有孕不过个把月,孩子很乖,害喜的症状并不严重。 明璃抚着小腹,幻想日后孩子的模样。不知道眉眼会像她还是容寒川,不知道孩子是男还是女,不知道他会先喊阿娘还是爹爹。 明璃想好了,容寒川不过是无人注意的流民,只要温青在旁看顾,找到机会总能将他带走。 等到边患平定,朝堂不需要鸾门相帮,明璃可以寻个机会,伪造出马车坠崖的意外,带着孩子远走高飞。到时候天高海阔,她和容寒川会有厮守之日。他们可以逃到关外,可以在草原流浪,可以永远都不回中原。 容寒川才高八斗,他定能教会孩子很多学识与做人的道理,她会学着像寻常的妇人一般碾毡织布,帮忙容寒川做家事。不过明璃一想到容寒川爱操劳的脾气,他定不会让她进灶房引火做饭。 明璃想到温柔的容寒川,眼角眉梢俱是笑意。 出嫁那日,正好是初春,今年冬季漫长,初春了还隐隐有雪。 庭院里种着一棵棵辛夷花树,花苞未绽,毛笔头一般溜尖的花骨朵,伫立于褐色的枝桠间,雪絮飘散于半空中,染上辛夷花,更添了几分飘逸与妖冶。 明璃穿上金线镶嵌宝石珍珠的朱红嫁衣,梳着乌黑的高髻,发髻戴上一重珠玉与金叶妖冶的凤冠。圣女的威严与端庄,在这一刻尽显。 侍女们围住明璃,七嘴八舌地称赞—— “圣女今日真好看。” “这一身嫁衣比上回还好。” “谢家二公子果然有心。” 这一次,为了防止再有敌袭来犯,皇帝特地派出羽林卫随行护驾,谢献也早早换上喜庆的婚服,骑着高头大马来接亲。官吏与外命妇都在调侃谢献,说他一心爱慕明璃,这才早早来接人。 唯有明璃知道,他不是爱她,爱一个人不是这样的,他不过是在满足自己的占有欲,他怕这一只拴着脚绳的雀儿到头来还是飞了。 明璃没有说话,她乖顺地上了婚车。 之前在容家卸下的蝴蝶银链镣铐,明璃再一次戴上了。 走路间,她的手腕与脚踝叮叮当当作响,每一声都落在她的心上。 众人满意地看着她,他们敬仰的那个圣女回来了。 圣女大婚,仪仗队会沿途撒袋装的果脯与铜钱,市井街坊的孩子们跟着婚车,大声喊着“百年好合”、“恭祝新禧”等贺词。 明璃在车里听得好刺耳。 她有些不耐,又有些生出抗争的情绪,她不由松开遮脸的扇子,僭越地撩开婚车窗帘。 京城落了一场小雪,清冷的雪意附着她的四肢百骸,明璃冷得出奇,忍不住轻轻颤动。 她记得温青说,今日是容寒川开始流放之旅的第一日,他要被驱逐出京城,永远都不能回来。这样大的雪,也不知道老师会不会受冻,他缺衣少食,一定过得很辛苦。 思忖间,明璃忽然心有所感地抬头,漂亮的一双杏眸,越过两座毗邻的红桥。 她远远看到了容寒川。 明璃的瞳仁骤然一缩,缩成针尖一般细小,又缓缓绽开。她看到容寒川满身都是黑色的血污,看到他披头散发,手脚皆是镣铐与枷锁。他那么柔软的一个人,他愿意为她做出牺牲,他就一定不会跑。 既如此,为何、为何还要羞辱他。 明璃不明白,她只是眼眶发烫,她好难过、好想哭。 她也明白谢献亲自骑马带她巡街的用意,他怕她不听话,所以要用老师的惨状提醒她、敲打她,他要告诉她,她没有地方可以跑、可以逃。 明璃不甘心地放下了车帘,她神思恍惚,她有点害怕容寒川会撑不住。如果她告诉他,他们之间有一个孩子,容寒川会不会为了明璃和这个未出世的孩子好好活下去? 不止明璃挂念容寒川,容寒川也在思念妻子。 当容寒川走过覆雪的红桥,他听到仪仗队敲敲打打的锣鼓声。 他不由抬头望去。 漫天飞舞的红幔,赤红色的宝马开道,马脖上挂有铃铛与喜结,拉着身后富丽堂皇的婚车,所有人脸上都喜气洋洋。 他盯着车帘一角,望眼欲穿。 但容寒川没能见到明璃一面。 他心生出惆怅,心生出细密的、扎在心上的哀伤。他从来不觉得世家公子高人一等,但时至今日,他竟也开始羡慕了。 如果他的出身再好一些,明璃是否能顺利嫁给他,与他喜结连理? 容寒川好想、好想和明璃长相厮守。 可是他已经没有这个资格了。 他满身都是血污,双脚被雪絮冻得僵硬。他和华服披身的谢献有着云泥之别,他狼狈不堪,忽然很害怕被明璃看见。 容寒川不再奢望见到明璃,他佝偻脊背、低下头,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 至少这样,他留在明璃心中的印象,仍然是那个清风朗月的礼官老师,而不是一个人人喊打的阶下囚。 容寒川即使自己冻得难受,也仍在想,原来初春的天气也没有变暖,希望明璃今日出嫁,不要受寒。 - 明璃嫁给了谢献。 她为了掩盖腹中孩子的事,新婚夜只能忍辱承受。 但一次过后,她再也不愿谢献近身。 谢献也不恼怒,在他得到明璃的那一刻,他认为自己赢了容寒川一回,心里积压的恨意释放,他不在意明璃会如何看待他。 总归,他派出去的杀手会将容寒川杀死在流放的途中,明璃永远都等不到她的情郎。 久而久之,她会认命,会知道谢献的好,她会心甘情愿跟着谢献。 年轻时的大爱大恨,即便火焰燃得再热烈,也早晚有熄灭的时刻。 谢献会等到明璃投怀送抱的那一天。 两个月后,明璃诊出怀了身孕,谢献错愕不已,但大夫说脉象上看,的确是两三月的喜脉。 谢献盘算日子,想到是那一日新婚之夜,他让明璃受孕了。 谢献莫名的无措,因这个孩子的到来,他也变得有些许柔软。 他尝试去抱明璃,同她说:“璃璃要好好照顾身体,为夫定会同你一起教养我们的孩子。” 明璃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只能顺从地被谢献困在膝上。 谢献满意明璃的乖巧,他一下又一下抚摸明璃的脊背,哄她开心。 他下手明明这样轻,却和容寒川哄明璃的感觉截然不同。 谢献碰到明璃,她只想逃跑,没有半点开怀。 谢献开始准备孩子的用品,别说小孩戴的金锁、银棒槌,就是给孩子喂奶的乳娘,他都找了十几个,还将每个奴仆的家族历史往上搜罗了好几代,生怕祖宗染病,牵连他的孩子。 谢献事无巨细地照顾明璃,做好了当父亲的准备。 明璃也在盼着自己的孩子降生,她命温青远行一趟,把喜讯带给容寒川。 她左等右等,终于在夏末的时候,等到披星戴月赶回来复命的温青。 温青看了一眼明璃,欲言又止。 明璃心生出不安的情绪,她问:“老师怎么样了?” 温青犹豫再三,说出了口:“容先生……死了。据说是在流放的途中遭到贼人谋害,等到差役找到他的尸骨时,血都被放干了。” 明璃怔住。 流放途中遇刺,也就是说,容寒川死了有两三个月了。 他不过是流民,死在路上也不会有人在意,更遑论替他收尸。 明璃怎么不知,这是谢献设下的圈套。 他假意用流放哄骗明璃出嫁,再将她的心上人,杀死于流放的途中。 谢献睚眦必报,居心险恶,他绝不可能放过容寒川。 她受了他的骗,她一定要杀了他。 明璃恨得心头滴血,但她也明白,她还怀有身孕,她能做什么? 这是容寒川的骨肉,是她和老师孕育的孩子,她一定要生下来。 再忍一忍,她也只能再忍一忍了。 明璃担着心事,日渐消瘦。七个月过去,在一个木樨花香浓郁的下午,她生下了一个孩子。 红彤彤、皱巴巴的眉眼,哭声嘹亮的男孩,明璃看不出他究竟像谁。 她不由轻笑一声,心里想,老师明明长得那么好看,怎么会生出这么丑的小孩。 谢献闻讯赶来,他小心翼翼地抱起孩子,想给他取一个名字。 但明璃拒绝了,她说名字太重,唯恐压住孩子的岁寿,还是三个月后再起名比较好。 其实,她心里早有了合适的名字。 她要给孩子取名“山隐”,容山隐。 他是老师的孩子,是明璃存活于世唯一的念想,她要守住他。 明璃产后的身子虚弱,坐完月子也不见好。风一吹就头疼,雨一淋就咳嗽。谢献看她日日憔悴,焦心不已。 不知是否人在脆弱的时候便会不由自主依赖其他人,谢献能很明显感觉到,明璃待他变得更为柔软了。 她虽然不怎么同他讲话,但她会允许谢献搂她入怀。 谢献似乎也开始高兴明璃的改变,有时候,他甚至如同他看不起的那些贱民一般,下值回府前,将马车停在糕点铺子跟前,为明璃带点她喜欢的桂花糕。 明璃不会拒绝谢献的好意,她总是吃上几口,笑着夸赞:“好吃。” 谢献抚动拇指上的玉扳指,在看到明璃灿烂的笑颜时,他莫名松了一口气。 他心说:你看,如果没有容寒川横刀夺爱,他和明璃顺利成亲,也会是一对和睦的夫妻。 谢献承认,他其实对明璃也有几分爱意了。 他渴望明璃能够爱自己,乖乖留在谢家,做他的妻子。 他对明璃更加温柔,甚至可以说是百依百顺。 明璃也不会抗拒他的亲近,有那么几个瞬间,谢献甚至觉得明璃应当也是爱他的。 直到一个风雨招摇的秋夜,明璃打算了结这一切。 她将容山隐交给温青,命他誓死保护小主子,命他带着孩子远走高飞。 她遣散了身边的亲卫队,她决定为亡夫容寒川复仇。 即便明璃知道,她和谢献斗,无疑是虎口拔牙,自寻死路。 但明璃还是想试试看。 这一夜,明璃换上轻薄的纱衣,烛光将她窈窕的身段勾勒,乌黑浓密的发散下,女人美得不可方物。 明璃轻而易举地撩动谢献的心,她勾住谢献的臂膀,将尖尖的下巴抵在他的肩头。 就在谢献动情的一瞬间,明璃掠过乌发,将淬了毒的发簪狠狠刺进谢献的脖颈。 哗啦一声,血液喷涌而出。 谢献反应灵敏,一掌袭中明璃的胸口,将她击得飞出。 明璃早存了死意,她服了见血封喉的毒药。 她想,谢献肯定也难逃一死,正好能给她陪葬。 明璃想着,大家都要死了,她不如给谢献一个痛快。 于是,她轻轻启唇,说出了自己的秘密:“你怎么会觉得……我愿意和仇人生下亲子?” 她没有说得更多。 但谢献明白了。 他拔掉脖子上的发簪,按住不断流血的伤口。 他目眦欲裂,怎么都没想到,明璃对他起了杀心。 “我待你不薄……璃璃,我待你哪里不好……” 谢献唤来大夫:“来人,救夫人!快点!” 明璃还是在呕血,但她发现谢献竟然没有毒发的迹象。她恍然大悟,谢献自小习武泡过药浴,他之前和她说过这件事,等闲的毒药应当是奈何不了他的。 不过,也没什么关系。 反正明璃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 至少,她让容山隐逃跑了,而她也终于摆脱束缚在她脚踝上的绳索。 她可以飞出高高的院墙,飞出辽阔的城池,她能够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去找她的老师了。 明璃的目光涣散,她恍惚想到第一次见到容寒川的时候。 她问他,你是我联姻的夫婿吗? 她好像隐隐约约看到了容寒川,看到他站在那一棵堆满花叶的树下,看到温文尔雅的郎君朝她伸出手—— “狸狸,我是。” “狸狸,我来接你回家了。” 明璃含笑闭上眼,她很高兴。 她终于等到今日,终于能够和容寒川一起回家了。 第71章 遗忘 谢献的妻子宁死也不愿和他在一起,谢献的亲子乃是情敌之子,他所有对于枕边人的爱意,所有对于孩子的疼爱,在明璃眼里都是笑话一场。 谢献的自尊心被践踏,他恨不得将明璃碎尸万段。 但是,当他看到床榻间满身血污的女子,看着她含笑闭眼的样子,他忽然又心生出一片柔软的情绪。 谢献想到了许多从前的事,他并没有明璃想的那么冷心冷情,他并没有对明璃的事无动于衷。 他只是知道明璃早晚会成为他的妻子,他与她接触不急于一时。 谢献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他对世间所有事都胜券在握。 可是,明璃让他输了一回。 他输给了他最恨的寒门贱民…… 他要让容寒川绝后!他不能得到明璃,容寒川也休想得到! 谢献豢养了私兵与暗卫,每一年他都在查明璃身边亲卫队的行踪。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查到了温青一手创办的十八堂,然而温青太硬骨头了,无论他怎么下手,温青都不肯说出那个孩子的行踪。 谢献只能杀了所有人,只能毁了十八堂泄愤。 …… 荒漠之中,篝火哔哔作响。 容山隐将父母的故事从心底深挖出来,每一个细节都转述给温月听。 他告诉温月,他离开她,是想要为母亲明璃报仇,他恶语相向伤害她,是想要让温月忘记他,不要来京城找他。 可是,容山隐做错了。 她的家被毁了,她的父亲被杀了。 容山隐还是牵连到温月了,他害她无家可归了。 温月的脑子都要炸开了,她茫然地凝望容山隐,她问他:“所以,你既然这么果断、这么干脆,你还留我在身边做什么?你既然干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你大可对我再坏一点。而不是、而不是,每次给了我希望,又将我重重抛下。” 温月很少哭的,但她今日真的特别特别委屈。 她有好多话想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她知道了父亲为了保护容山隐而选择赴死,她知道了容山隐为了所谓的苦衷将她抛下。 父亲没有选择她,容山隐也没有。 温月的眼泪扑簌簌地落,她无奈又痛苦地问:“你希望我恨谁呢?你希望我爱谁呢?你为什么、为什么每一次都要把我逼入绝境?容山隐,我是你的仇人吗?你就这么恨我吗?” 容山隐见不得温月哭,他对她没有了刻意的疏远,他明明想对她坦诚相待了,可是为什么他们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远。 容山隐扣住温月的腕骨,他强硬地把她抱到了怀里。 他任她发泄,挣扎,用力捶打他,甚至是踢他、推他。 容山隐不怕遍体鳞伤,他唯独害怕温月不再理他。 这一次,容山隐没有松手,他愿意接受温月的任何惩罚。 早说了,惩罚代表赎罪,他想得到温月的原谅。 原来,他也想和温月冰释前嫌,他也想和温月重归于好。 他不知道为何这么难过,他看到她的眼泪会一次次心软。 温月闷在容山隐的怀里哭,她哽咽着,发泄无尽的委屈。 她说:“对于你们来说,我是不是最无关紧要的人?父亲可以为了主命舍下我,你也可以为了复仇丢掉我。你们是不是以为我很好糊弄,很好欺骗,很好搪塞。是不是觉得我像一条摇尾乞怜的小狗,永远不会逃跑?” 说到这里,温月忽然笑了,眼泪从她上扬的唇角渗入唇齿间,是苦涩的味道。 她觉得自己真的很好糊弄,很可笑。 “确实,我哪一次不是被你哄哄就回来,哪一次不是被你一点示好就打动。所以,你认为瞒着我就是为我好,把我骗得团团转就是为我好……” “容山隐,你对我真的很残忍。” 温月哭累了,她的肩膀瑟缩,没有再说话。 她知道自己是在自讨苦吃,她要知道所谓的苦衷、所谓的真相,但她又承受不住。 这是温月的选择,这是她在犯蠢。 你看,到头来,做错事的人,不都是温月吗?容山隐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也是天底下最无情的人。 她输得彻彻底底。 容山隐早知温月会如此难过,他早料准了这一点。 所以,他还有另外一个计划。 另外一个绝对不能让温月知道的计划。 可是,现在的他,对于温月的难过束手无策。 容山隐将她抱在怀里,看温月软若无骨地靠在他的怀中。 他一低头,她就待在身边,近在咫尺。 容山隐甚至心生出一种卑劣的欢喜。 他一直都想离温月这么近。 容山隐抱着温月,任她坐在怀中,一如年幼的时候,他抱着温月念那些幼稚的孩童绘本。 他小心地抚摸温月的脊背,帮她顺气儿,他试图和温月好好说话。 但当他一开口,容山隐意识到,他也无非是用话术与手段来蛊惑温月,他对她造成的伤害从来都存在。 除非温月能遗忘这一切。 容山隐很心疼她,他看着怀里脸色发白的温月,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极其不妥当,他僭越了兄妹之间该有的亲昵,他想用手指掖去温月的眼泪,想用薄唇亲吻她潮红的眼角。 他在安抚温月的同时,何尝不是在满足自己的渴望。 这一切欲念,不该是霁月清风的兄长该燃起的。 容山隐指骨微蜷,他似乎有些明白了,他为什么要一次次与温月有所牵扯,为什么要一次次同她攀缠。 他对她生出了私心与渴念,他不愿意温月离他而去。 他自持清矜,原来他这么卑鄙。 他利用温月的好心,掩盖自己道貌岸然的衣冠下……熊熊燃起的欲心。 他对妹妹,起了儿女私情…… 容山隐觉得好难堪。 他稍稍松开了温月,他没资格拥抱她。 容山隐对她说:“阿月跟我回京城吧?我知道我对你不住,但也恳请你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我离开你十年,也积攒了十年关于谢献的罪证。他毁了十八堂,他该付出代价,我希望你能在一旁见证。” 容山隐利用“杀死谢献”这一个诱饵,诱惑温月不要逃跑。 他不想再失去她了。 容山隐心里苦笑,原来他也变成了这样无耻的小人,利用温月最在意的事,将她锁在身边。 不过,也没有关系。 这是他最后一次锁住温月的自由了。 温月虽然恨父亲、恨容山隐,但她也要为十八堂所有的人报仇。她会亲眼看着谢献人头落地,报仇以后,她心愿已了,她也会再次离开。 这一次,轮到她抛弃容山隐,一如他当年决绝放手一样。 温月看着温柔挽留自己的容山隐,看着他依旧衣冠楚楚的好样貌,看着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掌控时局,谋算人心。 温月心里的怨气与恨意腾腾燃烧。 她讨厌容山隐的高高在上。 她忽然很想让容山隐输一场,想让容山隐也尝尝被人骗得团团转的滋味。 她也要容山隐被人放弃一回。 如此,才能消除她的心头之恨。 温月问:“容山隐,你是在跟我道歉吗?” 容山隐听出小姑娘哭到沙哑的声音里蕴含一丝犹豫,他的心死灰复燃。 郎君点头:“是。” 温月抹去脸上凌乱的泪痕,又问:“容山隐,这一次,你不会再戏弄我,不会再耍我,不会再骗我了,对吗?” 容山隐凝视温月,乖巧地颔首:“是。” 温月从他的怀里挣出来,她纤瘦的身体融入风中,漠地的风沙吹得她的衣袍猎猎作响,小姑娘的眉眼被黄澄澄的篝火照得明亮。她目光坚毅,问容山隐:“如果你下次再骗我怎么办?” 容山隐这一次没有逃避,他好好正视温月,口齿清晰,一字一句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如有下次,阿月可以取我性命。” 温月想了很久,最终松口:“好,我再信你一次。我跟你回京城,我要亲眼看着谢献人头落地,我会等待这一场复仇大计收场。容山隐,你别再骗我了。” “嗯,再也不会了。”容山隐知道温月重诺,她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答应了去京城,她就一定会去。 但容山隐不知的是,小姑娘不是每一次都那么好哄,她也有自己的报复心。她想将兄长骗得团团转,想在兄长最欢喜的时候,朝他心上捅上一刀。 容山隐什么都不知道,他被蒙在鼓里。 他只是觉得心里高兴。 多出来的这一段路,像是容山隐偷来的。 容山隐这么多年对妹妹不闻不问,他想好好补偿她。不是用山君的身份,也不是用冷漠的兄长面具,他要做回她的阿隐哥哥,他要待她很好。 容山隐突然好欢喜。 两日后,容山隐收到了谢献的书信。 对于“容山隐擅自设计、对大夏王庭发动奇袭毁坏两国邦交”之事,朝堂的人需要他给一个说法,连带着沈逸将军也要回京述职。 容山隐和沈逸知道,这一次回京城,等待他们的无非是谢献设下的鸿门宴。 但幸好,这也是他们计划里的一部分,容山隐不会束手就擒。 沈逸与少帝早有准备,这次,沈逸不会单枪匹马上京,他要安顿一批军士,嘱咐他们扮作平民,跟随队伍一块儿进入皇城。 他们部署了足足五年的网,终于要开始收了。 沈逸在军所里收拾衣物,没等他整理好包袱,容山隐忽然撩帘入内。 沈逸诧异:“你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容山隐摇摇头。 沈逸:“那你找我干什么?” “阿逸。” 容山隐忽然用郑重的语气同他说话,害得沈逸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他摸了摸手臂,浑身恶寒:“你有毛病是不?忽然来尬的,快别这么喊,我怕别人误会咱俩龙阳之好。” 容山隐却没有松口,他依旧用一种托孤的态度,同沈逸道:“如果有朝一日,我不能留在阿月身边,能不能劳烦你看顾一下她,好好照顾她一程。” “你想做什么?”沈逸心里一个咯噔,他意识到大事不妙,“你可别整这死出,你别搞事情!听到没有?容山隐!” “你答应我。”容山隐笑了声,“你总不想我跪地求你吧。” 沈逸拿他没办法,只能叹一口气。 “行,你妹子就是我妹子,我会替你好好照顾阿月的,放心吧。” “嗯。”容山隐了却一桩心事,撩起门帘出了军所。 他掀起乌黑眼睫,瞥了一眼远处的温月。 容山隐看着和军将们凑局划拳喝酒的温月,他看着她终于露出一丝开怀的笑,心情仿佛也跟着变好。 容山隐想到从前他利用山君的身份,骗温月服下断肠蛊的事。 断肠蛊并非用来束缚温月,逼她听从命令。断肠蛊还有一个名字,它叫绝情蛊。他赠予温月的那一枚是母蛊,唯有他的才是子蛊。 一旦子蛊强行解蛊,服用母蛊的温月,就会产生自保的机制。 温月会忘记服用子蛊之人的一切。 温月会忘记容山隐这个人。 所有关于兄长的事,温月会一点点忘记。 她不再恨容山隐,也不再依恋容山隐,她无所谓,她不在意。 容山隐会消失在温月的生命里,一点痕迹也不留下。 从再次见到温月起,容山隐就开始设下这个局。 他不想温月痛苦,所以他会和她经历的那些苦难一起消亡。 看啊,容山隐一直这么自私、一直这么卑劣,他自以为是,骗了温月一次又一次。 容山隐望着远处谈笑风生的小姑娘,心尖有点疼、有点涩、有点难耐、有点酸楚。 他本以为,他什么都能舍下。 他本以为,他无论何时都不会后悔。 可是,为什么在容山隐决定赴死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对温月的感情。 又为什么他明明没有生欲,偏偏死到临头,又很想活。 容山隐手脚发凉,他不住战栗。 他的四肢百骸仿佛有数万刀刃割肉,将他凌迟致死。 如果真的要形容这一刻,他的心情。 如果真的要描述眼下,他满心的懊悔。 容山隐愿意将这些称之为,报应。 姗姗来迟的,报应。 第72章 难言的妒心 关隘以外的荒原,时逢秋末,鹅毛大雪簌簌落下,覆没山脊与丘陵。 大夏王庭在草原深处建有阿以旺样式的土坯房屋,单朗老可汗坐在束盖火炕上烤火,身边的姬妾端来切成薄片的牛羊肉与美酒,献给尊贵的汗王。 丹徒二王子的生母汉娜,在一年前打败了所有单朗可汗疼爱的嫔妃,坐上了可敦的位置,成了大夏王庭的王后。 她的儿子死在大嵩国云州军的手下,偏偏战无不胜的巴苏大王子还在战争中失手,连她的儿子遗骨都带不回来。 汉娜一想到自己视若珍宝的儿子,如今惨遭大嵩军将的践踏,说不定尸体都保存不完整,她心痛如刀绞。 汉娜哭倒在单朗可汗的膝前,恨得几乎泣血,她控诉:“王,您要为我做主啊!逃回王庭的女奴说了,巴苏曾经和丹徒在军帐里争抢过圣珠公主,丹徒不过是言语上冲撞了几句,竟让巴苏怀恨在心,利用云州军杀死我儿!他连丹徒的尸体都没能带回王庭,这不是做贼心虚又是什么?!他就是怕自己杀人的痕迹毕露,他今日敢杀兄弟,明日就敢夺王权!这样咬人的饿狼,王决不能心慈手软,留下他的性命!” 单朗可汗被汉娜说动,心里也担忧巴苏野心勃勃以下犯上,但是这些年南征北战,全靠巴苏这个军事上的天才施谋用智,特别是这两年严冬来临,他们需要掠夺更多的物资养育部族老幼。 汉娜妇人之仁,一心只想为儿子报仇,但单朗可汗既要防着巴苏,又要利用他行军打仗。因此,单朗可汗只是亲手用鞭子抽了巴苏二十鞭,将他的脊背抽得皮开肉绽,并没有真正如汉娜所愿,将他驱逐出部族。 巴苏咬牙忍受了一顿鞭刑,他抬头,望向远处观刑的汉娜,一双金眸发冷。 若非有温月和容山隐从中作梗,他何至于吃了一场败仗。 这笔债,他一定要亲自讨回来。 想到那个武艺高强的小姑娘,巴苏眯了眯眸子。她虽是顶替圣珠公主和亲抚夏,但她和他完成了婚礼,温月是他的妻子,是独属于他的财产。 巴苏不介意杀了容山隐之后,再将他的妻子带回大夏王庭。 对于温月,巴苏势在必得,他绝不会再输给汉人了。 - 温月跟着容山隐回京。 云州与京城距离遥远,行陆路,日夜兼程也要大半个月。 容山隐对外没有暴露武艺,众人都当他是弱不胜衣的文臣,特地给他租赁了一辆马车上路。温月不喜欢被关在狭窄昏暗的车厢中,没有和容山隐同车。她的芝麻送人了,眼下要随军回京,只能重新去挑了一匹毛色油光发亮的战马来骑。 沈逸话多,一路上百无聊赖,正巧看到温月骑马,他拍了拍马臀上前,与温月嬉笑并行。 沈逸身材高大,身披银光粼粼的甲衣,而温月身姿纤小,身穿窄袖兔毛绯红色胡袍,都是习武的郎君娘子,长得又标致好看,两匹马儿齐头并进,瞧着真是登对。 容山隐孤零零一个人坐在车里,偶有冷冽的寒风吹动马车窗帘,他时不时瞥一眼车外的情景,郎才女貌的一幕,不知为何这般扎眼。 他心生不快,又觉得自己实在没有立场去阻拦。 他都将温月托付给沈逸了,两人多多接触,相熟一些,再好不过。他又何必阻拦呢?实在没有道理。 可是。 容山隐听到温月被沈逸的一些军营笑话逗乐,肩膀轻颤,发出清越的笑声。 他指骨紧攥,又有几分不甘。 容山隐一闭眼,脑子里想到的唯有温月带泪的眉眼。 他又很丧气,面对自己,温月似乎只会哭。 容山隐抬手,用白皙指骨压实了帘子,他翻出抱上车的一叠书,细细品味大儒经典,然而平日里令他如痴如醉的书文,在今日竟也能乱了他的心绪。 容山隐不知为何,心里生出烦闷,他再度抬头,望向车窗。 一缕雪絮随风卷入车内,落到他的手背。柔软的一团雪,被马车里的暖炉烘烤,很快化成了一汪水。 容山隐若有所思,脸上的郁色褪去。 - 赶路的队伍还在前行。 温月和沈逸骑马打头,一路谈笑。 温月盘算着待会儿到了休息的驿站,要亲自喂马吃点嫩麦,好好夸赞它的乖巧与一路劳顿。没等她想好怎么善待坐骑,周校尉夹了下马腹上前。 “阿月姑娘,容监军说夜里风大,还下了雪,让你上车避避风。” 沈逸已经和弟兄们说过,圣珠公主早早死在了那一场兵乱里,如今随军的小娘子温月便是他们敬佩的女将祁月。 温月一愣,看了一眼飘雪的夜,嘟囔:“反正快到歇脚的驿站,再骑一段也没事吧?” 周校尉劝不来温月,又想到容山隐都命人停下马车,大有温月不上车就不走的架势。 无奈之下,他只能继续道:“容监军说了,阿月是姑娘家,虽说有好武艺傍身,但寒气侵体也不是说笑,还是上车避避风雪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温月看到周校尉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终是不忍心落他脸面。 她点了点头,将爱马丢给周校尉,步行跑上容山隐的车。 - 郎君一直在不动声色地打探温月那边的动静,见她下马,朝他奔来,容山隐竟忍不住跟着心潮澎湃。 他明明很欢喜,掌心沁满热汗,等待温月上车,但他不敢流露分毫,依旧低垂眉眼,做出一副淡然的样子。 等到温月撩帘入内,圆润的脑袋朝马车张望,左右探视,容山隐才敢露出一点笑意。 他把手上的暖炉塞到温月的掌心:“天冷,别冻着了。” 和温月同住的这段时间,容山隐知道她的月事日子,盘算着就是这几日了,温月若是冻到肚子,恐怕来癸水又要吃苦头。 容山隐给自己想了一个完美的借口。 他并非嫉妒温月与沈逸相谈甚欢,他只是关心她的身体。 容山隐在尽自己作为兄长的职责,他怜惜温月……一定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私心。 至少,在最后的一段日子里,容山隐会藏好自己见不得光的心思,他会用兄长的身份,弥补他们错过的那十年。 他不想让阿月再受委屈了。 第73章 吃糕 温月坐上马车,容山隐取了一条薄毯覆在她膝骨上,又打开一侧的葵花红木,从中拿了几块糕递给温月。 “我记得阿月小时候喜欢吃脂油糕、桂花糕,每次都会缠着我,让我蒸给你吃。” 容山隐眼底浮起一丝眷恋,他永远没忘记当初两人一起生活在十八堂的时光。 温月接过桂花糕,也不知容山隐如何找来的干桂花和大米粉,又如何抽空蒸的糕。他费了那么多心思,只为照顾她一口吃喝。 她的心里莫名产生一种古怪的心绪,温月端详着手里香甜软糯的蒸糕,缓慢开口:“可是,阿隐哥哥,我已经很久不吃桂花糕了。” 容山隐喂糕的手僵在半空,他凝望温月含笑的眉眼,心口仿佛被一把很钝的刀子扎入。像是蓄意,又如同无心,他缓慢地忍受那种疼痛。 容山隐笑得有点勉强,他问:“为什么不吃了?” “自从你离开十八堂以后,我看到桂花糕就会想到你。我会委屈、会难过、会感到不甘心……为了不再掉眼泪,我就不再吃糕了。毕竟我也是大姑娘了,天天哭哭啼啼很没面子。”温月平静地说着这些,她已经把这些苦难熬过去,可是这一次,容山隐觉得心里难受,原来他的苦难才刚刚莅临。 容山隐第一次听到温月心平气和地讲这些,原来他丢下她以后,带给温月的伤害不止是那一天的扎心的狠话,还有他舍弃她以后,温月辗转反侧的每一个日日夜夜。 容山隐心生一股无力感,他有点无措,有点惶恐,甚至在想,是不是无论他怎样努力,都抚平不了温月心里的伤疤。 他勉强一笑:“不吃糕也没什么,那你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你大可和我提的,我都会满足你……” 温月眉头一皱:“哥哥是在补偿我吗?大可不必这样,即使你对我再好,我还是记得分开的那十年。不过我不会和你闹脾气,也不会和你吵闹,我如今不是孩子了,我知道要以大局为重。” 温月这么善解人意地说话,其实正中容山隐下怀,他对温月好不好都没事,反正她都会受蛊毒影响,都会忘记的,不对吗? 那么,他处心积虑做这些丢脸的事又是为什么呢? 容山隐蜷曲指骨,他也说不上来。 那一个食盒还是被合上了。 马车抵达驿站门口,沈逸上马车来喊人下车住宿。 高大的将军迈步跨上马车,一眼瞥见食盒,顺手打开,甜糕的香味顿时扑鼻而来。沈逸惊喜地捏了一块糕,咬在唇齿间,糕点香糯可口,好吃极了。 他嘴里鼓鼓囊囊,突然想起温月路上骑马聊天时喊过饿,他拿了一块递给温月,桂花糕在她眼前,没心没肺地晃了晃。 “小月亮,你不是说饿吗?还不吃两口垫垫肚子?” 温月没有拒绝沈逸的好意,她接过糕大方咬了一口:“谢谢沈将军。” “嗐,谢啥!”沈逸瞥了一眼凤眸冰冷的容山隐,想起他那日的嘱托,忙道,“阿隐的妹妹就是我妹妹,给妹妹递块糕吃,搞得这么生分做什么?!” 沈逸说完,大为满足。他朝容山隐挤眉弄眼,很有邀功的架势。 看,他虽是一介莽夫,但是和小娘子混熟还是手到擒来之事。 然而昔日的好友冷漠抬头,两道冷若寒蝉的目光落到沈逸脸上。 “吃你的糕,不说话不会死。”容山隐语气漠然的同时还挟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杀气,令沈逸不由缩了缩脖子,不敢多说。 沈逸不禁想,容山隐这么凶做什么?难不成他也想吃糕,结果他横刀夺爱了?思及至此,沈逸颤颤巍巍阖上食盒,塞回容山隐怀中:“我不吃了还不行么……” 容山隐没有说话,清冷的视线落到温月沾了糕粉的唇上。 沈逸搞不懂容山隐那敏感而脆弱的心思,他只想着肚子饿要大口吃饭,于是和温月说:“走,小月亮,听说驿站里有厨子蒸羊头肉一绝,我带你喝酒吃肉去。” 温月喜欢大口喝酒大块吃肉,顿时拍手叫好:“那好,一起去!” 沈逸想到容山隐一贯自持,日常戒酒,鲜少陪人喝酒,特别是最近赶路舟车劳顿,到驿点倒头就睡,他更不敢烦容山隐,因此没有喊他。 哪里知道,容山隐闻言,也站起了身:“我也去。” 说完,他撼了撼袖子,大步流星下了马车。 饭桌上,容山隐闷头饮酒,沈逸喝一杯,他就喝一杯,较劲儿似的紧追不舍,就连温月也看出他的不对劲。偏偏沈逸是个暴脾气,平时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兄弟比他还能喝,还要海量,他的尊严受到了挑衅,他断不能接受,只能和容山隐继续比酒量。 没一会儿,容山隐喝得面红耳赤,发髻别的那支青竹玉簪微微松散,乌黑的发丝凌乱,粘在发润的唇上。一派醉玉颓山的媚态,确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他兀自喝着,也不知是有什么心事,就连温月都劝不住他。 温月懒得搭理了,她闷头持着匕首,剔羊肉,蘸大酱吃。 直到沈逸先喝倒了,容山隐也倒在了桌上,这场无声的硝烟战争才算结束。 温月无奈极了,她喊来周校尉送沈逸回房,容山隐就住她的客房隔壁,由她来搀扶兄长回去。 温月自小习武,臂力本就比寻常女子要大,掮一个成年男子不在话下。 只是,当容山隐的乌发绞上温月的鬓角,当他温热的鼻息轻洒在她的颊侧,温月还是觉得心情有点乱。 奈何容山隐不自知,还因为喝醉了头疼,无意识地往她的脖颈靠去。 沾染浓浓酒气的发丝,一点又一点掠动温月的下颌,附着于她的肌肤上,留下暧昧的痒意。 温月实在受不了,等踹开了房门,一下把容山隐丢到床上。 “咚”的一声巨响,郎君的头砸到了坚硬的木床架,容山隐吃了痛,薄唇一抿,轻轻发出“嘶”的抽气声。 容山隐皱着眉,很疼的样子。没一会儿,他施施然睁开眼。像是看到了温月,那双凤眸少有的明亮,波光潋滟。 被兄长这样凝视,温月不知为何,忽然软了心肠。 他吃醉了酒,他是糊涂的,温月不应该和一个醉酒的男人计较。 她瞥了一眼屋内架子上的水盆,店伙计办事牢靠,在他们订好房间的时候,已经把干净的帕子与热水端到屋里了。 温月将帕子浸到水里,沥干了,递给容山隐:“擦擦,身上全是汗。” 容山隐没动,他依旧一瞬不瞬盯着温月,仿佛看不够。 这样的兄长有点奇怪、有点诡异、又有点令人心疼。 温月想了一下,还是蹲下身子,小心帮他擦汗。 容山隐感受到温月捏着帕子擦拭的动作,终于不再看她,闭上了眼。 他十分乖巧,任温月摆布。他很克制,醉后也没有发酒疯。直到温月要扯开他的衣襟,帮容山隐擦胸口细密的汗珠,他忽然扣住了温月的手。 指骨修长,看着只是一双侍弄笔墨的文人手,却有千钧之力,死死扣住温月的腕骨,丝毫不松开。 温月茫然:“哥哥?” 他不为所动。 温月的耐心告罄:“容山隐?” 容山隐像是想到了什么痛苦的事,心尖泛起苦涩,痛感也钝钝的。 他喉头滚动,开口:“阿月,对不起。” 温月怔住。 这一句迟来许多年的对不起,还是由容山隐说出来了。 明明温月知道,伤害已经造成,说再多也无济于事。但她还是忍不住鼻尖发酸,忍不住眼眶发烫,她好像终于可以给从前那个九岁的小姑娘一个交代,可以止住小姑娘的眼泪。 在这一刻,温月觉得自己要报复容山隐的心好像淡了很多。说到底,他们都是被命运裹挟的可怜人,她不该把所有的错都怪在容山隐身上。 难得的,温月没有对容山隐恶语相向, 她俯视兄长,低低应了一声:“嗯,我知道了。” 温月他们落脚的峰灵镇,是京畿通往边境的必经之路,常有大嵩商队从江南购买绸缎,沿着这一条商道出关进入西域行商。受西域小国的胡商与大嵩境内的汉商影响,峰灵镇糅杂了两国的文化,席面上不止有环绕西域天山的蒲昌海弓鱼,还有一些京城的细点糕饼,不过手艺人没有学精,只能做个囫囵,吃起来味道还没容山隐蒸的好。 大部队上路的粮草物资用尽,地方军将上京述职,若是带的士卒人马众多,基本不会自己再携带行囊,都是沿途补充衣食住行。沈逸想到过几日还要赶路,万一有风餐露宿的需求,还是要多备一些衣粮,他决定在峰灵镇休整一日,补充好物资以后再出发上京。 驿丞知道沈逸和容山隐身份尊贵,有意讨好,他谄媚一笑:“几位官爷来得正好,这几日赶上峰灵镇的庆冬灯会,届时满城灯火通明,天降飞雪,美不胜收。下官知道一处高塔可远眺观灯,若有兴趣,下官可为大人们带路赏灯。” 沈逸对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不感兴趣,他摆摆手拒绝了,倒是宿醉后尚在头痛的容山隐问了句:“高塔在何处?” 驿丞喜不自胜,忙给容山隐指点路径,因他能言善道,说得口干舌燥,容山隐见他辛苦讨好,还多给了他一些赏钱。 夜里,容山隐照例处理一些案牍之事,再和沈逸商讨手上所掌的那些士卒该如何补充衣物粮草,又如何悄无声息靠近京畿,豢养私兵一事虽有少帝李俨帮忙疏通关隘,一路护航,甚至在几年前还借用手上修筑行宫的工事,将这些杂兵以匠人身份安排在京城附近,命军士们屯田种地自给自足,除用公中官银养着这些士卒,少帝还故意装作天真爱玩,捞了好些诸如“养鸟兽、养乐班”等等不必要的大头开销,用来筹备武器与马匹。但在谢献眼皮子底下屯兵、置办军需,到底还是一桩险事,众人行事不敢太显眼,生怕被谢献分布四周的线人盯上。 他们算不准谢献手里的底牌,只能凭借容山隐多年潜伏在奸佞左右打探来的情报,一点点估摸。 但沈逸一想到,此番入京,或许能实现他领兵收复失地的雄心壮志,不由心潮沸腾。 他对容山隐道:“若是事成,你也是心忧天下、志烈秋霜的忠臣,我与陛下能帮你洗刷冤屈,再无人能说你是大嵩国奸佞的爪牙!” 沈逸想得很好,等到大事平定,他们一道儿远赴边关,容山隐当军师智囊,他和小月亮提刀作为前锋队伍,三人齐心协力,夺回被夏人侵占的故土。 然而,容山隐听到沈逸的话,不过微微一笑,并不表态。 他知道,无论他是忠是奸,他也确实手染过鲜血,确实助纣为虐。君主能原谅他的罪孽,但容山隐自己不能。 他已经不是纯臣。 况且,若容山隐不死,不足以平民愤,也会给谢献一个罪不至死的缺口抵过。因此,唯有容山隐这个从犯也决意赴死,才有可能将谢献真正拉下水,让他毫无回旋余地。 即便同归于尽又怎样呢?容山隐本就写好了以死明志的判词。 夜里,容山隐邀请温月赏灯,沈逸要和弟兄们吃酒,懒得去看。 温月在选择容山隐还是选择沈逸之间犹疑,摇摆不定。她是个粗人,她对赏灯的兴致不大,还是酒香肉好吃…… 容山隐苦笑,他没想到沈逸在温月心里的地位骤然拔高,竟也能和他平起平坐。 容山隐叹息一声,最终还是使出了小小的心机,对温月道:“坊市里还有于阗那边传统的全蒸羊卖,我可以带你去吃最正宗的羊肉宴,还能吃到羊肉索饼,唔,除此之外,还有马肉酿成的酒可以喝……” 温月听得心动,一把拉开门,朝兄长笑得明丽。 “那我跟哥哥去玩!” 见到小姑娘张扬俏丽的眉眼,容山隐心里憋闷的怨气烟消云散。 他忍不住也笑,抬手想要揉温月的头发,但手悬在半空,怎么都落不下去,最终容山隐指骨微蜷,还是缩回了手。 容山隐发现自己变得胆小,不能忍受一丝一毫的意外,他怕讨温月的嫌,连和她出门游玩的机会都没有了。 第74章 最后一次欺骗 温月看了一眼身上的衣裳,小心翼翼问容山隐:“我要不要去换一身好看一些的衣服再出门?” 温月连夜赶路,风尘仆仆,衣袖都磨破了好几个洞,和一群不拘小节的兵卒待一块儿,大家都很邋遢倒没觉得有什么。一想到出去玩,满街都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姑娘,温月也会生出一些自惭形秽的羞耻心。 不过她想了想行囊里那些漂亮的衣裙以及首饰,全在出塞和亲时丢在夏人军营里了,她只有简朴干练的胡服武袍,想打扮也没首饰衣裳。 温月一筹莫展,很快容山隐看出她的窘迫。 兄长抿了一下唇,从袖中拿出那一支他买给她的玉兰花银簪,递到温月面前。 “阿月戴这支簪子很好看。” 温月听出容山隐的安抚之意,她盯着这支曾被她说成无关紧要的发簪,一时不知道要不要接。 她是打算和容山隐和睦相处,但不代表他们的关系能回到从前。 容山隐见状,轻轻叹气:“在你及笄礼的时候,我曾留下和这支很像的玉兰花簪给温青堂主。” 几乎是一瞬间,温月想起父亲给她戴的发簪,那支簪子早早被她弄丢了,难怪当初她觉得簪子眼熟。 原来,是容山隐送的。 温月皱起眉头。 她没有明白容山隐说这些话是为什么。 容山隐:“我原以为,我能无所顾忌地舍下你,但最终,我还是给自己留了一条退路。我故意把簪子交给温堂主,我希望他会在你及笄的时候提到我一两句,让你知道,我也没有那么冷情,我也在记挂你。我希望那时的妹妹消了气,不会怪我、恨我……可是,阿月,或许我很蠢笨,我总是抓不到很好的机会,总是在不合时宜的时候想要挽回。” “阿月,我也会后悔。” 温月被容山隐这番话说得怔住。她有点看不懂容山隐了……他难道真的很在意她吗?不然他为什么总是伺机找她道歉,和她说心里话? 难道是因为现在尘埃落定,所以他想和她回到从前吗? 温月抬头,望向眼前清风朗月的男人。 容山隐的五官深邃,气质温润如玉,他就这么淡定地站在她面前,脸上没有一丝说笑的戏谑。 他很认真,他没有逗弄温月。 温月没有回答。 但不可否认,她的确有那么一丝欢喜。 温月从容山隐的手里接过簪子,回了房间。既然出门,她作为一个小娘子……总该梳妆打扮一番吧? 容山隐松了一口气,好歹温月没有拒绝他的好意。 温月换好了新的橙花武袍,她将长发拧起来,松松垮垮地挽了一个小髻,用玉兰花簪子固定,看起来既英气又柔美。 容山隐微微一笑。 她用了容山隐送的礼物,是不是代表她不是那么厌恶他了。 温月的耳朵有点红,快步走下楼。 到了楼底,她又抬头,杏眸里带一点恼羞成怒的神色:“还不走吗?” “这就来。” 容山隐失笑,又忍住,唯有唇角稍稍翘起,他走下台阶,跟上温月。 一双儿女一前一后,挤进夜色浓郁的集市中。 今晚下过一场小雪,坊市的屋檐覆盖成片成片的银雪。街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街巷里到处都是摆摊的货郎,衣裳、首饰、西域香料、番国铜器,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店铺底下挂起了花灯,虽然灯笼款式并没有京城的华丽好看,但温月仍旧看得目不暇接。 容山隐见她一直盯着一盏昙花绸灯看,好像很喜欢的样子……最不爱凑热闹的郎君,也为了妹妹,上前与其他年轻人竞猜灯谜。 容山隐好歹是饱读诗书的朝臣,他博学多闻,还是在温月面前和人猜谜语,自然不会落于下风。很快,和他猜灯谜的年轻后生一个个退下去,一个个拱手自叹弗如。 他为温月赢得了这盏灯。 容山隐欢喜地回头,温月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有一点期待、一点仰慕。 这让郎君的心情很好。 容山隐一双冰冷的凤眸转瞬间消融了冰雪,他小心翼翼递上了花灯,他对温月说:“送你的礼物,多谢阿月今晚陪我出游。” 他包藏祸心与私心,故意不自称“为兄”,他想短暂的以一个未婚男子的身份,陪伴温月。 像街上随处可见的年轻男女一样。 温月提着那一盏昙花灯不住赏玩,黄澄澄的光落在她的眼角眉梢,辉煌一片。 容山隐原本只是偷瞄她一眼,可这一眼便收不回目光,他看了她很久。 久到温月也觉察出端倪。 她偏头,好奇地问:“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 容山隐摇了摇头,没有说原因。 “还想去哪里玩?还想吃点什么?”他问。 温月今晚已经足够高兴了,没想到容山隐还要带她到处走走,她不免心旌摇曳,甚至让她产生了一种错觉。 一种她也被容山隐看重、被兄长疼爱的错觉。 这些曾经是温月很想要的。 她咬了一下唇,说:“我想吃羊肉饼、想吃干贝蛋羹、想吃烧羊肉、想吃烂酸梨……除了这些,我还想去闻名遐迩的肇州紫竹山看霞光、想去柳州雷塔看日落……” 容山隐无奈地叹气:“这里兴许没有你想吃的这些瓜果,而且你说的游玩地未免太远……” 说到一半,容山隐忽然呆滞住。他好像明白温月的未尽之语。 温月从前想要的东西,她想让容山隐一样样补偿。 她想和他有很长久的将来。 容山隐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欢喜,他直直盯着温月,像是怕失去什么、错过什么。 他点头:“我会带你去吃、带你去看。” 温月:“真的吗?” 容山隐太想得到温月的原谅,他一时口快说出了这些。但他想到自己的结局,他发现他很可能做不到。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温月也会忘记,他应当给她编织一场最好的梦。 于是,容山隐说:“真的,我说过,我不再骗你。” 这么久以来,温月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了。 她杏眸弯弯,笑颜灿烂。 她很高兴。 温月心知肚明,她其实还是给了容山隐靠近的机会,她允许他将功抵过,她好像不想报复他了。 这一晚,温月很开心。她没有什么忧心的事,她可以像所有灯会里的小姑娘一样,挽着熟人的手臂,到处闲逛,到处游走。 她和容山隐一起吃了羊肉烧饼,羊肉加了胡椒粉,太辣了,她吃不了,大半都塞给容山隐吃。也不知为什么容山隐待她纵容得很,明明吃不得辣,吃得鼻翼生汗,薄唇绯红,但他没有拒绝过温月递来的任何食物。 温月好像明白容山隐的小心翼翼是为了什么,他生怕惹她不快,所以事事都不敢拒绝。 哥哥是在讨好她吗? 这个认知让温月的心情变得更好。 她没有那么轻易原谅她,她又欺负容山隐一回,所以她也不算那么好哄的小娘子! 温月心里得意极了。 回到驿站的时候,温月还有点意犹未尽,她提着昙花灯回了房间,容山隐看到了,提醒她:“夜里记得熄灯,以免走水。” 温月嘟囔一句:“我不是贪玩的小孩子,我自然知道要熄灯,哥哥是关心则乱。” “嗯,我当然知道,阿月很聪慧。” 容山隐语气自然地夸赞她,让温月一下子想到十八年前,两人相处的样子。 清风拂拂的小院子,树冠茂盛的松木。 她待在兄长的怀中,听容山隐用朗朗的嗓音念书。 少年郎的胸膛很暖,她紧贴着他,时不时蹭一蹭,温月待得很安逸,没一会儿便陷入了昏睡。松针落下,被容山隐轻轻捻去了。 他即便在看书,也时不时看顾温月。 纵使十八堂被烧了,温月也还是想和容山隐回去。 或许,她这一次可以不管不顾,可以只遵从本心,可以按照心中所愿,和容山隐一同生活在一起。 温月忽然鼓起了勇气,她转身,喊住要回房的容山隐。 “哥哥!” “阿月,怎么了?”郎君被妹妹一喊,困惑地回头。 廊庑底下挂着的灯笼轻轻摇晃,暖色的光,勾勒出容山隐温柔的五官。 温月仰头望他,她鼓起勇气,对他说:“哥哥,等谢献死了,你和我回十八堂好吗?我会等你处理完京中的事,从今往后,我们一直生活在一块儿,永远不分开,好吗?” 温月想,容山隐一心想求她原谅,她给了他机会,容山隐一定会感恩戴德。 他不会拒绝她的。 而温月听到容山隐的回答,她就能说服自己放下。 放下那些困扰她多时的梦魇,放下所有的不甘心与迷茫。 小姑娘明明是笑着问容山隐,可男人还是看到她杏眸里蕴含的粼粼波光。 容山隐张了张嘴,忽然诡异地缄默下去。 温月这样郑重,容山隐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又一次将匕首刺进了胸膛,剖开一颗血淋淋的心脏给他看。 容山隐却开始犹豫,摇摆不定。 明明他撒谎成性,明明他完全可以继续哄她。 容山隐避而不答的样子,让温月明白了一些事。 温月脸上的笑一点点落下,她的脸色苍白,嘴唇血色全无。 “容山隐……你是不是,又骗我?” 容山隐的口鼻窒住,他抿唇,闭上眼,似是不忍心,他良久不语。 他还要骗她,告诉她,他们会有一个很好的余生吗?可是……那是假的。 温月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她头晕目眩,含着的眼泪终于滚落。 她想到今晚他们相谈甚欢,想到今晚他们看过的一场璀璨灯会,想到他们一起喝了肉酒、容山隐不胜酒力才喝一口就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想到他们一起许诺将来一起说开所有的误会……她以为往后的日子将会不同,可是容山隐还在处心积虑骗她。 他不和她走吗?他不和她回家吗? “容山隐,你是不是……又要丢下我一个人!” 温月的眼睛发红,像一只兔子。她已经说不出其他话了,她甚至冷到想要发抖,剧烈的绝望涌上心头,她的胸口被酸涩的痛感覆没。 容山隐认了命,他没有开口。 他的小月亮,真聪明啊。 “你真的不是人!” 无名火瞬间涌上温月的心头,她抬手重重摔向容山隐的颊侧。 啪的一声巨响。 一记耳光摔下。 郎君的头被打到偏向一侧。 容山隐的唇角沁出一道艳红色的血痕,他却连眉头都没皱,硬生生受了温月的掌掴,他活该受这一记打。 温月冷笑:“容山隐,你怎么不去死!” 听到这样锥心的狠话,容山隐终于开了口:“我会的。” 温月怔住:“你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 她冲过去,双手攥住容山隐的衣襟,将他狠狠拉近。 小姑娘目眦欲裂,踮脚,仰视容山隐。她眼底有浓浓的恨意、浓浓的苦闷、浓浓的不甘心,她再一次质问容山隐。 “你到底什么意思?!你说啊!” 容山隐叹气,他低下了头。 男人凌乱的发落在温月的耳侧,掠动温月因震怒而发烫的耳朵。 容山隐离她好近,近在咫尺,他们的鼻尖几乎要亲昵地抵在一起。 温月一动都不敢动。 随后,她感受到容山隐冰冷的指骨探向她的后颈,触上她的雪肤。 温月一时间呆住。 太亲密了……她不明白容山隐要做什么。 直到一记手刀落下,正中她的后颈。 温月没有提防容山隐的出招,眼前发黑,顿时昏了过去。 就在小姑娘膝骨软倒的时刻,容山隐弯腰捞起了她。他看着怀里昏迷的小姑娘,肩背僵硬。 他本来还想再多陪陪温月,可女孩实在聪慧。 他骗不了她了,他被逼无奈,只能选择在今夜解开绝情蛊。 如此一来,容山隐才能安心赴死。 容山隐抱着温月回到房中。 他取来锋利匕首,褪去外袍,露出赤裸的腰背,他负手向后,忍痛剜去自己后脊那一块浮出的莲花印记。 容山隐满头都是忍痛忍出的热汗,他自毁子蛊,如此一来,母蛊会自行死去,温月不必受剜肌之痛。 包好伤口的男人再次坐到床边,他凝望着榻上的温月,终是忍不住低头,捧起小姑娘的发丝,落下清浅的一吻。 这是容山隐僭越人伦的私心,是他最后一次沉沦。 容山隐知道,温月再次睡醒,她会忘记关于他的一切。 他和温月道别—— “阿月,对不起。” “这是我最后一次骗你。” 第75章 先生快要死了啊 深夜,容山隐告知沈逸,他要带着温月去临近峰灵镇的催雨庵一趟。不过是一两日的路程,让沈逸再帮忙拖延一下赶路的日程。 沈逸觉察出不对劲,他问:“你要把小月亮留在庵寺里?” 容山隐点头:“不错,待你京城中的事尘埃落定,记得帮我去探望小月亮。” 沈逸抬手,紧紧抓住容山隐的手臂,眉眼里满是肃穆的神色。 “阿隐,你什么意思?!你为什么不能自己去探望她?你究竟想做什么?” 容山隐顿了顿声,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让百姓知道,我不过是一枚陛下安插在谢相公身边的棋子,百姓会如何想?” “我背负皇命,蛰伏谢相公身边数年,可这么多年,每一桩劳民伤财的罪事都在发生,每一样伤化虐民的恶业都在滋长,我却没有半点拦阻、半点违抗,我代表皇帝成为了谢相公助纣为虐的党羽,为了夺回政权,我和谢献成了一丘之貉,我也拿起屠刀害死了黎民百姓的家人,以及那些忧国忧民的清白官吏。” “沈逸,我的手心沾满了血,而这些血同时也代表陛下的杀业。对于一个没有仁心、只想不择手段谋权的皇帝,百姓不会发自内心爱戴。若君与民的心不齐,国家还会出现内乱,到时候外忧内患不断,我们将会陷入腹背受敌、四面夹攻的局面。到那时,一切都太迟了。” “为今之计,唯有我认下所有的罪。我是天生的佞臣奸贼,我利欲熏心,我贪名图利。可我被陛下的仁心感化,身为谢献的同谋,我愿意供出谢氏一族的罪业,请求陛下开恩,不要株连我的家族,只恩赐我一人死罪。如此,我作为幡然醒悟的功臣赴死,而犯下滔天罪孽的谢氏一族则必须夷族流放,否则难平民愤。” 并非容山隐心机歹毒,而是不将谢家人的根基搅散,他日还会有起复之时,若将谢献刺死,谢家在朝为官的所有子弟贬黜流放,至少可保百年的安定。 容山隐平静地说出这一切,他的目光坚定,没有半分畏惧。 明明是几句压低声音说出的话,却在沈逸的耳畔响若惊雷。 他浑身战栗,心中五味杂陈。沈逸齿关生寒,忍不住问:“你一早就计划好了这一切?你找我联手,从来都是在布你心之所向的死局?” 究竟是何等坚毅的心性,才能从容殉国。 容山隐轻抿薄唇,淡淡应了一声:“是。” “阿隐,你从什么时候起,步入此局?” 想起旧事,容山隐苦笑一声:“如今已是嘉明八年了……” 少帝李俨登基已有八年,自打谢献将这个傀儡皇帝推上位后,容山隐便殚精竭虑开始思考如何破局、如何夺权、如何复仇、如何让天底下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不再受徭役赋税加重之苦。 因为容山隐知道,他的阿月妹妹也是芸芸众生之一,他帮扶明君,总能惠及到她。 容山隐希望温月能够活在一个太平的年间,有爱民如子的官吏、有仁心治国的君王,四海来朝,蛮骑不敢来犯的国家,她能够在江湖里继续当她行侠仗义的女侠,自由自在地生活。 如此,即便容山隐死了,他也不会再有遗憾。 这是容山隐离开十八堂后想的第一件事。 沈逸哑口无言。 他第一次生出无力感,他明知道容山隐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对的,可他偏偏还是难受。 沈逸苦笑:“我好像能理解小月亮对你的恨了。你总是一意孤行,总是这么自私,你没把小月亮当家人,也没把我当兄弟……你为什么一点都不怕死?” 容山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拍了拍沈逸的肩膀,带走了温月。 当容山隐把小姑娘抱在怀里,让温月膝枕于他的腿骨上。 昏暗的车厢里,唯有小姑娘清浅的呼吸声。容山隐看着来回摇晃的车帘,夜里下起雪夹雨,风雨招摇。 容山隐又想起了沈逸那句话——你为什么不怕死? 容山隐从前没有生欲,他无惧疼痛,也无惧消亡,只为了复仇而活。 可是今日,容山隐看着酣睡的小姑娘,心脏一隅忽然变得很柔软。他有了牵挂,他也贪恋平静的日子。 容山隐没有说,其实他开始怕死了。 两日后,荒山的偏僻寺寺庙。 容山隐将温月交给了庵寺的静妙尼师,他给她留下许多钱财,并分了一部分供庵寺修缮之用。 容山隐道:“舍妹便留给法师照看,她应当还要昏睡上十几日,若她醒了,请法师不必提及我。届时如有她的沈姓旧友来寻,法师也不必拦着。她想要去天下各地,亦或是暂留庵寺,全凭她心意。” 饶是静妙尼师这样看遍天下事的比丘僧人,也有些不解容山隐,她不免笑问:“既是家人,施主不亲自来接这位小娘子吗?” 容山隐摇头:“我另有事做,烦请法师照顾了。” “自然。”静妙尼师没有再留容山隐,她让弟子们将温月送入宿院,目送容山隐下山离开。 容山隐追上军队时,已是五日后的一个傍晚。 残阳如血,披洒容山隐一身青袍,如同霞光普照青山,满眼瑰丽。 郎君的面容憔悴,看着像是几日没合眼,和沈逸寒暄两句后便去补眠。 送走了温月,容山隐心里没有记挂的事,反倒睡得昏沉。一觉醒来,又是深夜。 起初为了照顾温月一个小娘子,即便知道她幼时闯荡江湖,风餐露宿是常态,但两位做兄长的郎君总忍不住要停下来休整一日,顺道让小姑娘也歇歇脚。如今没了温月,大家又身负皇命,赶路自然很急,夜里也在马不停蹄地加紧路程。 容山隐一觉醒来,肚子饥饿,他本想拿烘饼果腹,又不小心看到一侧的糕点匣子。之前他为温月准备的点心还没用完,幸好的寒冷冬季,糕点除了发硬,倒也没有馊。 容山隐掰开一小块米糕,小心翼翼含在口中咀嚼。桂花糕甜度适宜,吃起来味道很好。 自从上次他强行毁蛊以后,心腑便时不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他硬生生熬过去了,有时还会想念这种痛楚,至少,这代表了他和温月之间是有牵扯的,无论良缘孽缘,他们还有些许联系。 风雪簌簌落到马车的雨棚上,车帘外一片窸窸窣窣的碎响。 今夜寒冷,融化的雪水潮意灌入车厢,温月不在,容山隐都忘记要燃手炉。 他恹恹地靠在车壁旁,估算了一下时间,猜出温月差不多要醒了。 可是醒来的小姑娘,再也不会喊他“哥哥”了。 - 半个月后。 嘉明八年,发生了一件朝野震惊的大事。 刑部尚书容山隐,当庭状告内阁宰相谢献贪赃枉法、营私舞弊,收受贿赂高达四千三百一十万两白银,相当于大嵩国三十七州各地税银一年的总和。 要知道地方洪涝,国库空虚,朝廷派去的银两也无非是十多万两银子,偏他谢献有能耐,能从中明里暗里吃回扣,积攒下一大笔银钱。 谢献为祸国蠹虫,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可朝堂是谢家人说了算,无非是被谢家抬举上去的傀儡皇子,天下也早已不是李家的天下。 可他们还是小看了少帝李俨,当殿外燃起长龙似的通明火把,当轻甲铁骑那气吞山河的隆隆声传入宫阙、当谢献贪污来且经过火耗可流通民间的贿银,被士卒源源不断抬进皇宫……他们终于明白,天子怎可能愚蠢好欺,他既临帝位,便有宏图大志。 他装疯卖傻,不过为了糊弄刚愎自用的谢献。 谢献望着垂拱殿内持刀杀入的一批士卒,心里悔恨不已。 是他亲口要容山隐和沈逸上京述职,是他设下天罗地网,准备在他们归京时挑明两人犯下的重罪,再在都城将两人诛杀。可他没想到容山隐的心大,他早早和少帝串通,谋划好了一切,他们分明是养兵多年,要将谢献一网打尽。 可是,谢献不明白,容山隐便是效忠皇帝又有何用?容山隐帮他办了那么多脏事,这小子不会以为他投诚李俨,天下人便会放过他了吧? 谢献脊背僵硬,看了一眼殿外乌沉沉的天,心中烦躁不堪。 他只能怒目而视,斥责容山隐,说出一句:“容山隐,本官待你不薄,你缘何用这些莫须有的罪名栽赃本官?!” 谢献不情不愿地跪地,朝皇帝一拱手:“苍天可鉴,臣赤胆忠心,为王朝披肝沥胆,尽节效忠,怎敢有贪赃枉法之心!陛下,您定要明察啊!” 谢献一跪,朝堂里大多数的官员也跟着跪。 唇亡齿寒,兔死狗烹。他们无非是怕谢献倒台,所有人的罪孽被容山隐的鹰犬查出,众人一并清算,必须要拦下这小子! “陛下,谢相公他公忠体国,长年为国事夙夜操劳,微臣每每下值都见馆舍中灯火通明,是谢相公伏于案前批阅公文。试问,如此恪尽职守的臣子,如何能做出此等丧尽天良之事?!” “陛下,谢相公,您御极之年,边患不断,民乱纷纷,也是谢相公为您平定四海,谋求来如今的河清海晏!您不辨是非,逼迫忠臣踏上绝路,不怕被天下人说‘卸磨杀驴’吗?!” “陛下!您不能寒了天下黎民百姓的心啊!” 皇帝李俨坐在龙椅之上,他冰冷的目光越过底下近乎半数伏跪在地的臣子们。他们跪的并非君主,而是佞臣谢献!他们悲愤欲死,为谢献求情,说出的话刺耳钻心,他们求的是自己的生路,并非大嵩国的将来。 李俨感到后怕、感到寒冷,他没想到朝堂已经积弊至此,原来这么多人都是谢献的党羽,都是乱臣贼子。 李俨睚眦欲裂,他握紧了龙椅扶手。 文武百官看到皇帝无动于衷,他们的心凉了一半,又攻讦起容山隐。 “容山隐!你可知,你既口口声声说自己有从犯之罪,你的栽赃之话若是属实,那你也罪孽滔天,逃不过一个死!你休想清清白白摘出去!” 他们没有办法了,只能暗示容山隐,若他执意要拉谢献下水,那么他也难逃一死。 谁不怕死?!容山隐也是肉眼凡胎,他会惜命。 他们期盼地看着容山隐,盼着他改口、盼着他幡然醒悟。 可那么一双双眼睛看着他,他们只能看到容山隐撩袍跪地,他摘下了头顶的黑色长翅官帽,目光坚毅地看了谢献一眼。 谢献肩膀一颓,他胸口发闷,他仿佛知道了这个莽撞的年轻人想做什么…… 容山隐摒弃那些杂乱的斥责声,无视他们伸来的千万双想要捂住他的嘴的手。 容山隐想到那些死在炮火中的无辜百姓,想到那些只能沦为奴隶的失地遗民,想到那些被天灾人祸摧毁家园只能带着儿女四处流浪的寒户……他有太多想帮的人,有太多对不起的人。 他还想到了温月,他为了心中理想,为了替亡故的父母报仇,为了病骨支离的江山社稷,他舍弃了这么多。 容山隐什么都没有了,他不会再失去了。 他代表大嵩国的子民,对高高在上的君主、官吏开口,声声泣血。 他说—— “嘉明四年,西州夏汛暴雨,旷古洪灾。田庐城屋尽陷荒洪,朝廷忧民,紧急派下十万两赈灾银,用以抚恤地方生民,帮助百姓重建家园。然而,等到这一批银两送至地方,不过短短半月,便从十万两剩到三万两。州官、郡官皆口称自己送达的数目的确是十万银,偏偏落到当地知县林彬手里才发觉数目不对。他们一口咬定是年逾花甲的林彬贪财、私藏了银两,林彬畏罪自尽。” “可是,当臣奉命下达地方调查时,却发现林知县的县衙里,连一张四腿的漆桌都寻不齐,林彬节俭,手上俸禄还会接济县上无人照看的老人,时常办完公差回来,一边咸菜就馒头下肚,一边翻阅公文,当地百姓无不爱戴他。他若是贪财,何至于拿到赈灾银以后,连一口好饭、一口好酒、一口好肉都没吃上。他被谢相公门下相护相助的官吏逼死顶罪的时候,心究竟会不会寒?” “嘉明五年,崇州爆发瘟疫,病症凶险,流传广泛,不过半个月,便从州府流出,传染了毗邻的几个州郡,可谢相公为了让年关的账册文书好看,不愿意派出太医署的太医们奔赴地方治病,或大开国库下放赈灾银。为了掩盖此事,谢相公竟通过中枢下达命令给地方官,命他们暗中将染病的百姓驱逐于荒山,再放火焚山,烧死病源。时疫虽稳住,却用了成千上万百姓的性命,其中不乏有老弱孩童……听闻那一日,满山都是炼狱鬼哭。” “嘉明七年,边患频繁,失地遗民为夏人犬马奴仆,边境将士不堪我国子民受辱,谋划出兵夺回失地,讨伐大夏,他们联名上书,递交了无数道折子送往京城,然而无一不被谢相公半道拦截。他以挑拨离间两国邦交的国贼罪名,处死亦或是贬黜了这些将领,寒了护国军士们的赤胆忠心。只因他私下与夏人往来,两方有钱财往来,为了一些银钱,谢献将汉人的尊严送给蛮敌践踏,为了独掌权势,他甚至要挟地方长史杜维毒杀忠将韩林峰,以至于韩将军延误军令,导致夏人铁骑踏破六州,国土被外敌分割,失地民不聊生!” “只因一个人的歹意与私心,竟要无数人以血、以骨陪葬,陷国家于不义!” “陛下,谢献垂帘听政,摆布君主,其心当诛!臣曾为谢献爪牙,助纣为虐,如今悔悟,自知愧对清流官吏与黎民百姓,臣心中懊悔。” “臣不求生途,臣愿以死谢罪,以死明志,唯求陛下为天下苍生争一线生机,求陛下按律治谢氏一族重罪!如此,臣便死而无憾了。” 容山隐当庭叩首,他的额头抵在冰冷的砖石上,以己命换君主降罪于谢献。 他为百姓鸣不平,他煎熬了这么多年,终于从心做了一件善事。 容山隐这些年见过太多人间惨剧。 他知道那些家宅都被冲垮的百姓为了一口粥,不惜大打出手。 他知道有老人的儿子参军入伍,死在对敌夏人的战役中,再也没回家,老人和养来的一条老狗相依为命,如今狗被山洪卷走了,他等不到儿子回家,也再没有家犬陪伴。 他知道染了时疫的一位娘子在溽暑也用布料捂住口鼻,她跟随病人们进山,却高举起自己襁褓中的孩子,求官差带孩子离开。她的孩子没有生病,她的孩子还那么小,什么大江大河都没蹚过,什么人间美景都没见过,身为一个母亲,她不想让他死在山里…… 可这些,都是铜瓦朱门的高官所不知的事。 他们没有经历过征戍之苦,也不知稼穑之辛。 正因为他们是金枝玉叶,是娇生惯养的世家子弟,他们没有下过地,没有谋求过生计,所以他们不屑,所以他们残忍。 黎民百姓,天下苍生,对于他们来说太远,犹如蝼蚁一般卑下。 而容山隐,要为这些微不足道的蝼蚁洗刷冤屈,同他们割席。 容山隐当真笨得可以,当真蠢到不行。 他们都在心里发笑,笑话容山隐贱命一条。 容山隐心知肚明。 清流官吏多无辜,如林彬,如郑培,如万千死在谢献手上的人。 他想做的太多,能做的太少。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忍受百姓指责,忍受朝臣口诛笔伐,他两边都吃力不讨好,他查出许多谢献的罪证,并将其收录于册。 如今,容山隐带着万民的冀望来到御前。 他以死殉道,只求君王为枉死的孤魂一个公道。 “臣,恳求陛下,降罪于臣,降罪于奸佞。” 李俨瞠目而视,他想过先生会罪己而拉下整个谢家,却没想到他一点余地不留,一心求君主赐死。 天子口谕,不得更改。 若他赐死容山隐,先生便再无生途了。 可李俨心知肚明,若想将谢献斩草除根,若想重罚谢家,容山隐也必不能活。 否则他会给谢家留下一条生路,而归山的狮虎,卷土重来,定不会留活口。 李俨甚至不能在今日放走谢献,他一旦出宫,定会派出手中掌控的士卒,谢家也会顺势揭竿而起。他们这一步棋其实走得很难、很险,而容山隐在教他帝王的铁血手腕。 李俨眼眶发热,他不能再退。 他凝望容山隐慈爱的目光,一步步踏下金阶。 他不再是那个瘦弱的君主,他已经成为能够保护子民、保护阿姐的男子汉。 李俨咬牙切齿,在铁甲覆身的沈逸护行下,抽刀指向容山隐。 “大胆容山隐,你竟与谢献勾结,多年来蠹国殃民,罪无可恕!朕今日便要用尔等的血,为天下子民讨个公道!来人,将罪臣容山隐与谢献一同押入天牢,不日后斩首于市,以儆效尤!” 李俨转身,挥刀削下谢献的发冠,任他颜面狼藉,硬是当众断了两人的师徒情分。 谢献颓唐倒地,心如死灰。 他明白,李俨是在断发明志,他让朝会里的官吏知道,君王此举后再无回旋余地,所有投效谢党的官员都没有退路,他们死定了。 李俨忍了这么多年的恶气终于散出去,他含泪,望向自己真正的老师容山隐。 容山隐似有所感,年轻的官吏抬头,与君主遥遥相望。 他凤眸微弯,对少年郎欣慰一笑,以无声唇语说了一句话。 顷刻间,李俨潸然泪下。 他看懂了。 他曾问过容山隐,他是不是还要这样辛苦地煎熬,是不是还要在谢献手下忍耐。 那时,容山隐笑而不语。 如今,在大殿之上,他默默地回答了李俨这句话。 他说:“陛下,往后您不必再受苦了。” 所有沉疴尽除,前方唯有坦途。 李俨挣脱桎梏,往后能展翅高飞了。 可是,陪李俨走到今日的容山隐,快要死了啊。 第76章 记忆消失 温月一觉睡醒,天色还是昏昏沉沉。 她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的腰脊完全没有力量,她坐不起来。 温月惶恐不安,她抬手,只看到一双肉乎乎的婴儿的手。 她怎么了? 温月害怕地大叫,嘴里却只能发出哇哇的哭声。 她好像发现,自己被囚禁于一个婴孩的体内了。 温月不再挣扎,她平静地躺着。很快有人来看她,温月看到了年轻的父亲,以及林婆子。 她恍惚记起来,这是她在十八堂出生时的画面,她第一眼看到的应该是容山隐,但是他不在这里…… 温月的头好痛,她不能思考了,她恍恍惚惚地想,是她变小了吗? - 温月再次睁眼,她蹒跚学步,她才一两岁。 胖胖的小手里捏着一块甜糕,她记得,她要去找容山隐。 温月亲手喂容山隐吃糕,这个时候,兄长都在炕屋里取暖读书,她会靠在他怀里,挨着他温暖的胸膛,静静听他念书。 温月推门而入,隐约看到一个清瘦颀长的身影。 小女孩欢喜地扑过去,可是她没有得到意料之中的温暖怀抱。 容山隐忽然消失了,温月猝不及防磕在土砌的火炕边沿,手指被粗粝的砂石撞得通红,泛起酥酥麻麻的疼痛。 她委屈地低头,屋里空空如也,什么人也没有。 容山隐去哪里了? 温月抬头,望向槅窗。 月亮清莹,遥挂天际,孤零零的,如同她一样,旁边一颗璀璨的星辰都没有。 - 温月走出屋子,这次她的手指不再臃肿好似萝卜丁,她的手指变细变长,既白又嫩,犹如脆生生的葱段。 温月低头一看,她身上的衣裙也变了,穿着鹅黄色的披帛与桃色的袄裙,身材抽条,如同透润花枝,风致楚楚。 她长成了六七岁的大姑娘。 温月茫然地环顾四周,到处都是吆喝叫卖的摊子,挂满了鳞次栉比的花灯,照得街巷亮如白昼。 她想起来,今日她和兄长容山隐一同下山,兄长要去问私塾先生一些不懂的诗文,她没事做,只能四处逛逛,用温青给的钱买点好吃的、好玩的。 温月想起容山隐的口味,他爱吃糖渍的梅子姜,爱喝荔枝膏泡的茶。女孩摸出荷包里的铜板,双手托腮,看着小贩手脚麻利地取出红盒里的吃食,又用竹筒灌满饮品,递来。 “谢谢。”温月道了谢,抱着油纸包以及小竹筒,欢喜地等待容山隐来找她。 可是她在原地等了好久,兄长都没有来。 太阳下山了,天黑了,街上食铺都收摊了,温月还在等。 她心里酸溜溜的,难受极了。 温月渐渐产生疑惑,她在想……容山隐真的和她一起来山下了? - 温月等不到人,利落地起身,她拍拍膝盖沾的灰尘。 温月沿着记忆中那条崎岖山路,不疾不徐地往十八堂走。 圆月高悬,星辉莹亮。 她望向左侧那棵高大的松树,她记得容山隐时常会提灯站在那里等她上山。 她望向十八堂的内堂入口,若是往常,她站在这里就能嗅到豆腐炖胖头鱼的香味,她爱吃河鲜、爱吃荤肉,容山隐像个茹素的僧人,但他会按照妹妹的喜好给他准备吃食。 他会温柔地伸手,抚摸温月的头发,对她轻声细语地哄,问她今天读了多少页的书,练了多少次弓马,准头如何,手指有没有被弓弦割伤,累不累,渴不渴,饿不饿…… 记忆里的容山隐,虽是个青涩的小少年,说话却稳重又圆融,如同脉脉凉泉,沁人心脾。 温月想念容山隐了,她想回忆起兄长的模样,但她发现,她好像有点记不清容山隐了…… 一时间,所有的事如同走马灯一般,在温月的脑海中过了一遍。她记得的事越来越少。 为什么看不到容山隐? 为什么等不到容山隐? 为什么不记得容山隐? 温月意识到了,她在慢慢忘记容山隐…… 有人在夺走她的记忆!有人在消除容山隐! “不可以、不可以!快想起来,快想起来!” 温月害怕地朝前跑,朝十八堂深处跑。 可是,她眼前的景象犹如山崩地裂,一寸寸崩塌。 她发了疯似的,扑向容山隐留下的花灯、容山隐用过的桃木梳子、容山隐为她临摹的描红字帖、容山隐为她竹雕小笛子…… 温月诚然恨极容山隐,可是她怀念他每一次拥抱,怀念他每一次喂食,怀念他每一次柔情夸赞……她实在忘不了。 这是对于温月来说,容山隐是她弥足珍贵的记忆,为什么连这一份记忆都不留给她。 “如果有神明,能不能听一听我的祈愿。” “能不能把容山隐还给我,能不能把阿隐哥哥留给我,能不能不要让我遗忘……” 可是、可是。 一切都来不及了。 容山隐俊秀的面容、温润的嗓音、修长白皙的指骨,温月对于兄长的记忆一缕缕消散。 山河惊变,星辰碎裂。所有过往都碾成片片雪花,漫天飞舞。 温月被那些白色的尘土裹挟,她睁不开眼睛,蹒跚行走,每走一步,便会忘记一件容山隐的事。 直到最后,她精疲力尽地颓下肩膀。 温月站在雾茫茫的夜里,她很害怕。 她忽然想到容山隐可能存在的地方,她知道兄长在哪里了。 温月猛然转身,果然,在她身后,有一袭白衣翩翩的男人身影。 温月呆若木鸡,眼睛无声睁着,眼泪蓄满眼眶,无声地往下落。 她猜的不错,容山隐会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一直照看她。 他根本舍不下她! 温月发了疯似的朝容山隐那边跑。 一边跑一边大声喊—— “哥哥!你别走!” “容山隐,比起恨你,我更怕你消失!” “容山隐,我不恨你了,你回来好不好?” “容山隐容山隐容山隐!” “别让我忘记你……” 温月跑累了,她又回到了下雨的那天夜里,淅淅沥沥的雨水将女孩浇灌,浑身上下都变得湿漉漉的,她被淹没在无穷尽的雨夜里。 远处,容山隐撑着伞,伞檐朝她倾斜,雨丝落下。 温月不再跑了,她跌在泥水里,脏污淹没她的口鼻,她即将溺亡在这里。 这一次,容山隐走向她。 他低头,脸上既有少年人的青涩,又有成年人的持重。 他俯视温月,他朝她伸出手,温热的指腹抚上温月的脸,他对她说:“对不起。” 他想再一次拯救妹妹。 如同他做的千千万万次。 可是今日,他和温月都会溺死在这一场夜雨里。 …… 做了好久好久的梦,温月终于醒来。 这一次睁眼,温暖的晨曦照在她的眼眸,女孩儿薄薄的一层眼皮被滚烫的阳光刺得发痛。 她按了按太阳穴,怔怔地望向墙壁上不住浮动的梅花疏影。 温月脑中闪现过一个男人的样貌,但仔细分辨,头又疼得厉害。 不记得了。 温月只想起,她要上京城杀谢献,为她的父亲温青还有十八堂的弟兄复仇。 然后,温月爬起来,慌不择路地跑出屋外,她沐浴于阳光下,和廊庑底下身穿缁衣僧服的静妙尼师对望。 静妙朝着小姑娘慈爱一笑,道:“施主,不必再背负复仇之心度日了,你的仇家谢献,已经死了。” 温月怔住。 她痴痴地凝望静妙,她的嗓子沙哑,停顿了好一会儿,问:“我不必复仇,我自由了?” “是,天高海阔,施主可恣意遨游。”静妙含笑。 温月心中一块大石落下,她松了一口气。 她本该觉得快意,本该因手脚枷锁碎裂而欢喜,可是她仍旧困惑地皱了一下眉。 心脏的酸痛感一瞬即逝,细微到仿佛只是一个错觉。 温月古怪地问了一句:“我怎么会到这儿来?” 静妙尼师早想好了说辞:“施主前些日子赶夜路上京,遇到山兽偷袭,不慎滚落山崖昏迷不醒。是贫尼外出采药,见到昏迷的施主,将你带来的庵寺。施主似乎伤到了头部,时而昏迷,时而清醒,你求贫尼外出帮忙打探谢献的消息,今日贫尼听到镇上百姓说起谢献获罪入狱,不日后斩首示众。施主大仇得报,该宽心了。” 温月听到静妙尼师说起这么多事,猜也是她思绪混乱间脱口而出的话。 明明很合理,可温月仍觉得缺了什么,头又开始阵痛,她紧紧皱起眉头。 “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 静妙尼师解开袈裟,披上温月受冻的双肩,法师宽慰她:“既然忘记了,说明那件事无关紧要,施主不必强求,你无须自寻烦恼。” “也是,多谢大师指点。”温月微笑。 静妙道:“施主昏睡多日,想必脾胃空虚,如若不嫌弃,灶中还有冬枣熬的米粥,施主去喝一碗吧。” “是,多谢您的照顾。”温月捏住袈裟,不得体地伸了一下懒腰,活动筋骨。 她望向远处黑檐遮蔽的崇山峻岭。 雪覆山峦,郁郁葱葱,她看得心旷神怡,心中尽是开阔舒达之感。 没想到不过是睡了一夜,温月的大仇便报了,真好,她又能回到江湖中,当她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女侠了。 第77章 容山隐是谁 温月在催雨庵小住了一段时间。 她本来就是健谈的性子,没几日就和静妙法师以及几名比丘尼混熟了,甚至庵寺里有几只猫、几条狗,她振臂一呼,都能将它们传召到面前。 今日,隆冬散尽,冰雪消融,横生进院墙的一枝杏花抽苞初绽,馥郁的花香吸引无数蜂蝶,环绕飞舞。 轻薄的花瓣被风吹落,轻飘飘翩至温月的肩头。 她小心抖了去,又回头问静妙尼师:“您说还要什么来着?要水塘折来的枯荷,还要红泥?您独独给我包烧鸡吃,会不会因我之故,叨扰到神佛啊?” 静妙尼师含笑:“无妨,僧人本就自戒,看你吃肉且能做到心无杂念,也算是一场修行,佛祖不会怪罪的。” “那好,我傍晚就归,法师记得提前烧好灶,迟些时候我再带些糕点上来分静园、静悠吃。” 静园、静悠是静妙法师收的两个弟子。 温月没再耽搁。 她将一把亲手削好的木剑别到腰间,唇间咬着一条槐花黄绿的发带,双手高抬,指骨翻飞,灵巧地梳理乌黑的发尾。露珠染上女孩儿黛色的眉眼,润湿眉峰,更显得机敏凌冽。 温月下山也懒得走崎岖山路,她反正有轻功在身,直接单臂撑上屋瓦,纵身一跃,像一阵轻灵的风,三两下翻出庵寺。 温月在青山树梢间飞掠,惊起栖于枝头的渡鸦。她哈哈一笑,继续朝山脚俯冲。 落地的瞬间,温月回头,望向隐藏在半山腰小树林中的庵寺,忽然觉得这个画面很像她从十八堂飞身下山的样子。 可是……她望向一侧的山路,心里恍恍惚惚浮起一个念头,好像那里应该站着什么人。 她想不起来了。 静妙法师说过,想不起来代表不重要,她心大,心胸开阔,绝对不会为了不要紧的事多费心。 许是开春,山下的小镇置办起了盛大的花灯会。店铺的屋檐底下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动物花灯,花团锦簇,悬灯结彩,看得温月眼花缭乱。 她一边看流光溢彩的花灯,一边沿着摊子乱逛,花几文钱包了南方运来的晒干荷叶,还买了两笼屉的桂花糕,除了几个小师父的吃食,她还给帮忙看家护院的小黄狗与小虎猫买了玩具,奖励它们近日捉老鼠很勤勉。 临到最后,温月甚至沽了一壶酒,又包了五两猪耳朵肉,之后拌香醋吃。 人潮如织,温月跟着人群走,很快就被挤到了更为华丽的几盏花灯下。 她被一盏洁白如霜的昙花灯吸引住了视线。 花灯多重花瓣,灯火煌煌,耀眼夺目。 温月痴痴地望,额穴又传来一种锥心的疼痛。 她鼻翼生汗,忍不住抬手,按住了头。 “嗳!你不是那个赢得昙花灯的小娘子吗?” 卖灯的小贩看到温月,惊喜地朝她招手,“你兄长呢?他不会今日也来陪你逛灯会吧?要是他来了,可不能像上次一样一人赢那么多盏灯了,我也是要做生意的……” 他对温月和容山隐的印象太深刻了,谁让容山隐才学渊博,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直接赢下了最贵重的昙花灯。要知道这些灯谜可是他斥巨资请私塾先生翻阅古籍编造出来的,就为了难倒所有赢灯的挑战者! 这次灯会,他特地搬到远离峰灵镇的沛镇,没想到冤家路窄,还是遇到了这对兄妹! 小贩遇到熟人,欣喜之余,又暗道晦气,幸好他左顾右盼,没有看到那个长得天人一般的兄长。 闻言,温月却一阵茫然。 “什么兄长?我从来没有什么兄长……” 小贩简直在胡说八道! 温月喃喃,脑中混乱的画面又出现了。 她头疼得厉害,呼吸不畅,很快推搡开人群,往幽暗的小巷里走去。 温月步履蹒跚,踉踉跄跄,心脏犹如刀刺,疼痛钻心入骨,巨大的痛楚险些将她压垮。 温月受不住了,她背靠墙壁大口呼吸。 脑子里的记忆还在闪现,她一下子想到了殷红的薄唇、嶙峋的喉结、以及那一双侍弄笔墨的如玉指骨…… 漂亮的人,温柔的人。 她想到了一个男人,但是她看不清他的脸。 头好疼、头好疼、头好疼。 …… “阿月不疼,哥哥在。” “阿月乖,今晚吃鸡汤面好吗?” “阿月,生辰礼想要什么?不要描红字帖可以,但我不会去学晚晚的兄长阿星那样,用狗尾巴草编织蝈蝈笼给你玩……我送礼,定和他们不一样的。” “阿月,为兄什么都不会,我不会用叶子唱小曲,不会捕鸟捉虫,我知道自己很无趣……” …… 温月张了张嘴,喃喃:“哥哥一点都不无趣,你是世上最好的哥哥。” 她睁着眼,仰头,望着被盲肠小巷囚禁于狭窄街巷的圆月。 这么阴暗泥泞的地方,月光原来也能普照啊。 她口中的哥哥,究竟是谁啊? 啪嗒、啪嗒。 水渍落地,浸入灰色的青石间。 温月不想哭,可眼泪一直在掉。 她茫然地抹去眼泪,她忽然觉得,这件事好像并非无关紧要的事。 她想记起来,可她记不起来了。 温月觉得很冷,她又不想待在这种被世人遗弃忘记的角落了。 她站起身,擦去眼泪,又拍了拍怀里油纸裹住的糕点。她想上山,想回到催雨庵,那是唯一一个有点像十八堂、有点像家的地方。 可是,当温月抬腿迈步,想要运用轻功飞出人潮的时候,她忽然听到一侧的茶楼里,几个包着布巾的文人义愤填膺地谈论国家大事。 他们说到谢献已经处斩,谢家满门流放岭南,一代显赫豪族世家就此陨落。除此之外,他们还说到朝局动荡,不少官吏在谢家掌权时,抛弃良知,为了牟利,竟背地里投效谢献,残害百姓。如今,这些乱臣贼子统统被君王李俨发落了,其中罪大恶极的为首之人,便是昔日谢献最得力的鹰犬爪牙——容山隐。 容山隐要死了。 温月听到这个名字,脑袋像是挨了一记闷棍,嗡嗡作响。 “容山隐……”她越念这个名字,头疼越发剧烈。 “你到底是谁?” 温月不知道,但她很想知道。 第78章 化作春泥 遥远的京城,刑部大牢。 四处都是死刑犯的哀嚎与惨叫,狱卒用水泼上刑具,一遍遍洗刷血污,到处都是腐烂的臭味。 一间偏僻昏暗的牢房中,容山隐慢条斯理解开染血的囚衣,往伤处倒了许多止血的药粉。 他明明已经认罪,可往日受过他敲打的下属与狱卒们,借着替天行道的理由,在他每一次画押一项罪证时,朝他的后脊狠狠落下一鞭。 缠了一圈隐刺的鞭子,不遗余力地砸在肉上,发出激烈的钝响,细刺扎进肉里,霎时皮开肉绽,鲜血四溅。这是故意折磨犯人的手段,可见容山隐从前人缘之差,见他跌入尘埃中,人人都要来踩上一脚。 不过,他身为遗臭万年的奸佞,帮着谢献为非作歹,这一切都是他该渡的劫,没什么不满。 容山隐明明受了三十记鞭刑,等闲都要瘫在地上,等狱卒来拖走,偏偏他好颜面,依旧艰难地直起脊背。 容山隐一阵咳嗽,口齿都溢出鲜血。但他依旧在意仪表,以拇指轻轻掖去了嘴角的血迹,旁若无人地收拾好手上的罪状,最后,他高举起罪状,谦卑地递到满脸愤恨的刑部侍郎周安手中。 容山隐看了他一眼,最终垂眸,低喃一句:“周侍郎,你此前提出的那一道“废除世家权贵世袭与恩荫特权”的变法折子,内意很好,我从前拦过一回……如有机会,你再往御前递一次吧。” 容山隐很早便知周安的才能,也知此人出身贫寒,不屑与权贵朝臣周旋攀交。他性格这样刚直,嫉恶如仇,若没有容山隐明里暗里护着,他压根儿坐不到这个位置。 这道折子,容山隐看过,言辞大胆犀利,却不失高瞻远瞩……容山隐赞同,但他暗地里压下来了,日后再论。若让从前的谢献知晓周安存了主张变法的念头,周安定然活不到今日。 周安听到容山隐的话,眉头紧拧,怒斥:“区区一个罪臣,竟还托大指点本官如何行事!真是轻狂狂悖!” 容山隐言尽于此,他也不恼。只说了一句“得罪大人”,便被衙役领回了监牢。 两三个时辰后,兴许是周安冷静下来,他想明白了容山隐这些话的深意,他为之前的上峰送来了伤药。 容山隐看了一眼金疮药,眸光柔和。 他没有拒绝周安的好意,缓慢地上药,完事后还喝了一碗米粒不多的稀粥果腹。 刚要躺下休息,牢房外,又响起了脚步声。 容山隐困惑地抬眸,只见一个身披玄色斗篷的少年郎在沈逸将军的护送下,迈入牢房。 兜帽摘下,露出李俨那一双遍布红色血丝的眼。 “先生。” 嗓音沙哑,带着哭腔。 李俨不知哭了多少回,眼眶发潮,鼻尖泛红。 “陛下,牢狱污浊,您为何御体亲临。”容山隐作势要向李俨行礼,脊背因为绷紧了肌骨,血液外渗。 李俨看得难受,他双手紧握成拳,急忙扶住容山隐要行礼的身子:“先生不必多礼,先生在牢狱,这里不脏。” 听到李俨孩子气的话,容山隐无奈地摇头。 “先生,您何必一心求死,明明有退路的。谢献已经处斩,谢氏一族也已流放,你不必决意赴死……” 这一道坎,李俨迈不过,他不明白,为何忠臣要受奸佞的牵连而死,明明容山隐什么都没做错。 容山隐却不答,他只微微一笑,问:“陛下,市井之中,如何议论臣的罪名?” 李俨缄默,他想起这些时日听到的风言风语。 京城百姓盛赞他的杀伐果决,说书先生与戏班乐伎将“斩杀谢献与其党羽”的事编成戏折子,在茶楼酒肆里传唱。 天下人将“谢献的死”称之为罪有应得,将“容山隐的死”称之为大快人心。 分明容山隐是个清流纯臣,可是百姓受谢献压迫之久,对其麾下爪牙痛恨至深。容山隐为了谋取谢献的信任,他出面做了那么多恶事,他已经是被归为恶党,他不可能洗刷得了清白。 李俨明白容山隐旁敲侧击想要说什么,容山隐告诉君王,他活不了。 李俨挣扎:“可是,我至少能够保下先生这一条命。” 容山隐笑了声:“陛下,世人知我容貌,知我所为,天下之大,却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所了。” 李俨哑口无言。 是,即便容山隐活了,他也绝不可能再在朝堂里为臣。 他可以躲躲藏藏,可以苟延残喘,可是他已经丧失为人的尊严了。 这般的活法,不是容山隐心中所愿。 李俨聪慧,他知道自己无话可说。 可他不甘心,他忍不住逼问:“先生,你有什么话想同朕说吗?” 或许再劝一劝,容山隐就会舍下风骨与尊严,就会同意苟活保命…… 容山隐一怔。 他眨了一下纤细的浓睫,对李俨道:“刑部周安、户部赵熙石、大理寺王冲明,都是清正廉洁的好官吏,罪臣的书房中有一摞名册,上面记录了一些清流堂官的名录与可用之处,陛下可以根据罪臣留下的手札推断采用。除了用人之外,还有推进变法,既废除世家豪族特权,又不能根基未稳便大刀阔斧改革,其中力度,陛下聪慧,可慢慢斟酌,与阁臣们好好商谈。” “至于军事方面,陛下可推行武举以及军队内部考核,积极提拔底层兵卒,激励军心,得功的士兵授予勋封、减免税赋,但也要小心地方军阀割据,因此军权还是要主掌于君主手中,对此,臣也有一些想法,譬如出戍边城亦或藩镇的军将,每半年便更换一次,防止将帅专兵一事发生。” 容山隐要采取更戍法的军制,这样一来,兵无常帅,就能防止军帅叛变,威胁皇权。可是他们这一次从谢献手中夺权成功,却是多亏了沈逸麾下追随多年的云州军,然而事成之后,容山隐要做的第一件事,竟是教导皇帝李俨卸下他的军权。 容山隐叹气,他看了一眼沈逸,告罪:“你别怪我,只是大局为重,我不得不这样进谏。” 沈逸的眼睛发红,他重重捶了容山隐胸口一拳,骂道:“你小子浑说什么?我会不知道你的心?你也是、也是为了大嵩国好,你这个人没心肝,连命都可以不要……” 死到临头了,说的还都是国事。 李俨听得哽咽,他心里难过,忍不住问:“先生,你都快要死了,你没有要为自己考虑的私事吗?” 他羞愧地低头:“先生……你不恨朕吗?” 容山隐抬手,轻轻盖在李俨的头顶,揉了揉。 他说:“陛下,臣不过是沧海一粟,比起天下苍生来说,臣太微不足道。如今臣的夙愿已达成,即便是死,臣的心里没有遗憾了。” 容山隐说完这句话,心里却想起了温月的脸。 温月是花儿一样娇俏的小姑娘。喜欢穿颜色艳丽,或鹅黄、或瑰红的衣裙,喜欢吃酒酿圆子与桂花糕,喜欢戴长长流苏的发簪,却因平时习惯持刀打斗,连个简单的发髻都懒得梳。 明明武艺高强,却总在他面前卖乖。 既任性又乖巧的女孩,也不知道她遗忘所有痛苦的日子,有没有开始新的生活,她如今过得好不好? 容山隐抿了一下干裂的唇,对沈逸道:“得闲的话,替我去看看阿月吧。” 李俨不解,问:“阿月是谁?” 沈逸扶额:“是这家伙的义妹。” 容山隐难得抿出一丝笑,脸上有青涩的红晕:“除却义妹的身份,亦是臣的心上人。” 原来,死到临头,人会变得如此坦诚。 他承认自己对温月有绮思,他可以正大光明惦念了。 容山隐将温月的存在,告知他生前的好友。他希望温月能得到更多人的关照,即便他再也见不到她。 容山隐瞥见沈逸衣摆上粘的一片杏花瓣,他伸出修长指骨,捻了来。 轻笑一声,他道:“原来开春了。” 新的一年来临,他的阿月重获新生,而他骨化形销掩埋地里。 他想,温月会有新的生活,她那样美丽,一定会有很多仰慕者。 不知她会挑选怎样的郎君,是文采飞扬的书生,还是骁勇善战的武者,她会穿什么样的嫁衣,又有谁为她梳花妆? 她会有孩子吗?她会过得很好吗?她会不会有朝一日想起他?她会不会恨他? 可是,即便温月不想容山隐,他也好想好想她。 想到心脏生涩,想到喉头涌血,想到痛不欲生。 他好想死前见她一面,可他什么都不能提,不能说。 他知道自己一旦说出来,李俨和沈逸都会想方设法帮他达成心愿。 ——我太坏了,阿月。这样坏的我,已经丧失见你的资格了。 他不能打扰她了。 容山隐要恪守本心,他不想再看到温月的眼泪。 不过。 容山隐抿唇一笑,凤眸里满是柔情。 至少,他终于可以安息,终于可以坦荡地思念,终于可以死后化作春泥,和温月待在同一片土地,长长久久地滋养她了。 他好高兴。 第79章 所有的事 夜里落了一场雨,绵绵的春雨淋湿了青山,绿叶愈发油润,枯枝逢春,也绽出更多娇艳的花蕊。 是很好、很明媚的春景。 但温月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有一个缺口。冷风从这个口子倒灌进来,呼呼刮着大风,寒意涌至她的四肢百骸。 只要不去想容山隐这个名字,她就不会头疼,但温月的性子倔强,她偏要逆天而为。 渐渐的,温月好像能隐隐约约、模模糊糊记得一些事。 她看不到那个人的脸,但一些纷乱的话,还是密密匝匝,无孔不入,钻进她的脑袋。 头疼。 温月的呼吸不畅,她捂住口鼻,忍不住蹲身。剧痛犹如排山倒海的浪潮,一下子淹没她。 温月不敌这种钻心刺骨的痛楚,口齿间一下子喷出猩红的血,血雾沾染上她新裁的武袍,她顾不上擦拭,双膝跪地,倒在林中。 温月本不会痛,可她一意孤行,非要想起那些被蛊毒压制的过往,那么温月只能承受这些可怖的反噬。 这一天,温月颓然倒在雨里,鼻尖满是雪松的清冽气息,以及泥土的芬芳。她的眼睛半阖,虚弱到就连雨丝扎到脸上都觉得疼痛。 温月陷入了昏睡。 雨仍在下。 …… 这一次,温月从淹没自己的泥水里坐起,大口大口喘息。她的发髻早就松散,被雨水冲成一缕一缕沉甸甸的黑发,蛇一样缠绕上她的脖颈。 温月艰难地爬起来,辨认四周的方位。她认出,自己站在十八堂的山脚下。 山上的十八堂没有任何焚烧的迹象,灯笼随风晃动,灯火幽微,一如她幼时的模样。 温月反应过来,这是在梦里,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十八堂早就被毁了。 她在做梦吗? 温月一边想着,一边往山上走。 她推开寨门,忽然听到一声略带欢喜的声音——“阿月,你今日回来很晚。” 温月被吓一跳,茫然抬头,可是眼前空空如也,没有任何人。 谁在说话? 可很快,又有熟悉的声音传来,一点一点诱惑她向前走。 走到紫藤花架下,她听到青涩的少年音说:“阿月,我学了新编的花环,给你戴。” 走到灶房,她听到对方说:“阿月,想吃绿豆糕吗?我下山买了新的竹笼屉,可以蒸给你吃。” “阿月,天色昏暗,夜里有雨,你记得多穿一件衣。嗯?找不着喜爱的那件兔毛袄裙了?唉,下次不要再将衣橱弄乱了,稍待片刻,我帮你看看。” “阿月,明日我要下山买书,很早便出门,你睡醒时,我应该已经回来了。想吃什么?同我说,我给你带。” “阿月,夜里不必怕黑,虽是深山老林,但没有鬼怪的,我已用艾草帮你熏过一回,若你还怕……我就住在旁边,你记得来寻哥哥,好吗?” “阿月,我不必你养老送终,由我照顾你就好了。嗯……我会与你一辈子在一起的。好,拉勾,我不会食言。” 温月想起一句又一句温柔的叮咛与宽慰,她心里涌起剧烈的想念,她发疯似的翻找十八堂的每个角落。 她找到越来越多记忆里没有的东西。 墨迹未干的描红字帖、各式各样的绒布花簪、绘着金鱼的笔洗缸子、绣满小鸭的荷包……每一样东西,都在无声告诉温月,她认识容山隐,她和他在一起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 头疼再一次袭来,脑壳仿佛要撕裂开。 温月蹲下身子,抱住了头。她满身都是汗,涔涔的冷汗,浸透了她的衣袍。 她想起了更多的东西。 缠绵的雨夜,她被离家出走的容山隐丢在十八堂,一个人忍耐了十年的寂寞。 再后来,一望无际的荒原,她骑着爱马芝麻无助地跑,她的身上满是伤痕,吃了需要忌口的东西,喉咙也肿胀到无法呼吸,衣袖凌乱,全是被人暴力损毁的痕迹,那是温月险些受到丹徒侮辱的夜晚。 然后,画面跳转,清冷的夜不复存在,温月的眼前出现一片黄沙莽莽的沙漠。 她和扮成山君的容山隐坐在帐篷前,挖出的沙坑里点燃一团篝火,温月的脸被照得黄澄澄的,她眼底只有男人受了几道致命箭伤的后背,她取出药膏,忧心忡忡,为褪下外衣的容山隐上药。她没有看见山君温柔的眼神,眸光里还带了点若有似无的宠溺…… 最后的画面,是温月和容山隐一起逛峰灵镇,人流如织,络绎不绝。温月害怕走散,像是小时候一样勾住容山隐的手指,男人臂骨僵硬,但很快又放松下来,他纵容温月为非作歹牵着自己,两人一同融入灯火流转的庙会里。 那一晚,温月笑了很多次,她看着容山隐为她猜灯谜,赢花灯,他每次说出一个灯谜的谜底,都会回头朝她抿唇一笑。芝兰玉树的郎君,微笑的时候眉眼温柔,温月看得心头微动,她忍不住眨眨眼,一直盯着容山隐看。 有时候,她并不会把容山隐当成兄长。 不是对于兄长的依恋,她跟着他,仅仅是因为她喜欢跟着容山隐。 温月朦朦胧胧能懂什么,但她没有深究。 她只是想把容山隐困在身边,她不想他再如十年前那样逃跑了。 温月抱住那一盏容山隐为她赢来的昙花灯,对男人弯眸一笑。 她有了私心,利用兄妹这一层羁绊,要他许诺,要他立誓。 温月要容山隐许诺,再也不骗自己。 容山隐亲口对她说:“如有下次,阿月可以取我性命。” 可是,他撒谎了,他又骗了她一次。 满口谎言的容山隐,温月好恨他啊。 …… 温月从梦里惊醒,再次醒来,她已经躺在了催雨庵的客房里。 静妙尼师看到她醒来,松了一口气,放下为她祈福的持珠,坐到床边。 “阿月姑娘,你怎么样?可有哪里不适?” 温月垂下眼睫,摸了摸枕边的匕首,握在手中。她没有弹出刀鞘,而是用冰冷的匕柄,抵在尼师的脖颈上。 “法师,得罪,但我生平最厌恶被人欺骗。” “我不会伤害你,但也请你告诉我……所有关于容山隐的事。” 屋内燃着炭盆,星火荜拨跳动。 静妙尼师想到那个年轻的后生,知道她瞒不住温月了,只能长叹一口气,和她说起容山隐做过的所有安排。 第80章 你的命归我 行刑那日,没有明媚的阳光,没有凉爽宜人的春风。 雨水涟涟,容山隐待的牢房长年不见光,墙角都生了郁郁葱葱的青苔,连带着他的囚服都泛起一股子沉闷的潮味。 容山隐一夜没睡,他不畏惧死亡,也不害怕断头台上的长刃,只是他一闭上眼就会看到温月含泪的双眼。 小姑娘一袭红衣,持着缰绳,策着高头骏马,朝他奔来。 马蹄扬起一阵阵沙尘,英姿飒爽的女孩儿勒住缰绳,健马仰颈嘶鸣,一双杏眸一瞬不瞬,直勾勾盯着容山隐。 男人仰头看她。 “容山隐!”梦里的温月喊他。 明知是梦,容山隐依旧笑了下。 他没有回应她,也没有呼唤她。 尽管温月的名字含在容山隐的唇齿之间百转千回无数次,他依旧没有纵容自己将这个名字喊出口。 他和她缘尽于此,何必再惹人间尘埃。 容山隐只是仰望他的心上人。 一遍遍用眼睛勾勒温月的眉眼以及身姿。 她骑马的样子真好看,衣袍猎猎,乌发飞舞。 她自由如风,她不该如容山隐一般身陷囹圄。 所以,容山隐睁开眼,散了这一场梦境,他放她自由。 容山隐不再入睡了,也不再将温月困在梦里。 早晨的时候,周安跟随狱卒进入牢狱,给容山隐送饭。 许是最后一餐,周安没有克扣这位从前的上峰,餐食丰盛。 他将红木托盘上的瓦块鱼、馒头以及白粥逐一摆到矮案上,周安本该立刻离开,不要和这个祸国殃民的佞臣久待。可他想到容山隐的苦心,心里有几分不甘,又有几分难以置信。 周安还是忍不住问出声:“容山隐,若你所言是真,你其实罪不该死……” 容山隐眼睫微颤,没有搭话。 他气定神闲掰开了馒头,递给周安一半。 周安停下脚步,再次坐下,和容山隐同坐在地,分食这一个馒头。 不知为何,在咬下馒头的第一口,周安心里忽然涌起浓浓的愧怍。 他不由放轻了声音,又一次问:“容山隐,我……不明白。” 容山隐咽下馒头,道:“当年,我上京赶考,曾在京畿州府的人家留宿。因手上银钱不多,想要积攒一些路费,我便花了几枚铜钱,留宿在一家贫户里。招待我的是一对老夫妻,他们知道我是读书人,将家里仅剩下的鸡蛋做羹、白面烙饼,用来招待我。” “可是,周大人,你知道吗?原本这对老夫妻膝下有儿,可是边城战乱,地方官吏为了讨好上峰,强行征召壮丁入伍,他们的孩子死在战场,偏偏该给到军属的抚恤金却被谢氏一党的官员贪墨,留到百姓手里的银两少之又少,他们上告无门,又没了活路,在决定离家赴死的前一夜,恰巧遇上投宿的我。” “我的身量肖似他们的孩子,看到我的第一眼,老妇人决定再关照我几日……周大人,若是你遇到了这样的事,想必你也会心生恻隐之心。可是,若我如你一般刚直,当即手写状书,状告官府,恐怕你连城门都没出就被衙役打死在官署里。” “周大人,这样的世道,想活着也需要徐徐图之。” 周安明白了,容山隐没有选择的余地。他想要从根源拯救这个国家,除了以身为饵,别无他法。 现如今,容山隐做到了。 他还了社稷一片河清海晏,他功德圆满,带着罪孽消失于世间。 “容先生大义,请受下官一拜。”周安为容山隐感到不值,但他确实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遵从本心,让容山隐这一程走得稍微有点尊严。 容山隐坐上游行示众的囚车。 风雨里,周安攥紧了手指,他注视着容山隐,喉咙一阵发紧。 “先生,这一路可能有些难走……” 周安明白,他们用枷锁束缚容山隐的双手,让他当街露面行这一路,目的就是为了羞辱这位蠹国害民的大奸臣。 他们会将污秽之物往容山隐身上抛,会用口沫唾他的颜面,会希望他不再干净,会盼着他低微如泥。 可是,容山隐不该受此待遇。 他分明是无辜的…… 周安的眸光湿润。 容山隐自然知道自己要遭受什么。 他依旧朝着周安微笑,光风霁月的郎君,高洁如同圣人。 他说:“不碍事的,不过是最后一路,很快便过去了。只要忍到刑场,一切都结束了。” 周安为容山隐感到酸楚。 明明是赴死的路途,容山隐却说得云淡风轻,甚至早点死去,才能停止黎民百姓对他的唾骂与侮辱。 为何、为何要忍受这一切?为何、为何连命都能不要? 他为何要对容山隐挥鞭?为何还要如其他人一般折辱容山隐…… 周安问:“先生,你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容山隐一怔。 他垂下眼睛,想了很久。 “没有了。周大人,我这一生,已经没有什么遗憾。” “那么,先生,您一路走好。”周安躬身行礼,两侧护送囚车的狱卒们不免面面相觑,不懂为何周安要行此大礼。 容山隐坐在囚车之中,他晃晃悠悠上路。 车轮声嶙嶙作响,驶向喧闹的集市。 远处站着许多百姓,他们挤挤搡搡,为的就是辱骂容山隐。 这一路,污言秽语不绝于耳,偏偏容山隐神色如常。 他撒了谎,他其实还有遗憾,他想再见温月一面,可是,听到那么多不堪入耳的脏话,他又觉得温月没能来此,也是极好。 他的狼狈,不必再让妹妹知晓。 行刑台就在前方。 雨已经停了,远处的高台,皇帝李俨与沈逸目送容山隐最后一程。 囚车的锁链打开,容山隐手脚上的镣铐被卸下,他的死期到了。 这一路,容山隐闭目养神,坐得太久,腿脚发麻,起身时还踉跄了一下。 背后的狱卒立马持着长枪的木棍,捅上容山隐伤势未愈的后脊。 “快走!” 他们不会给他任何体面,容山隐心知肚明。 容山隐后背伤口开裂,他的衣上染血,疼到闷哼一声。鬓角已然汗湿,但容山隐没有露出疲态,他依旧忍疼,挺胸抬头,继续朝前走去。 天空放晴,铡刀在阳光下粼粼泛光。 容山隐被人押解上邢台。 军卒粗暴地推搡他,扣住容山隐伤痕累累的手腕,将他按到铡刀之下。 利刃悬在头顶,摇摇欲坠。 要死了啊。 死到临头,容山隐终于感到了那么一丝的悔憾。 若能重来一世,他还会这么做吗?他不知道。 他能确定的是,这一刻,容山隐很想见到温月。 他很想妹妹。 此时,台下观刑的人群如同一锅煮沸的水,忽然变得嘈杂。 狱卒兵丁们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情况。 “肃静!”刑审官敲击惊堂木,大声呵斥围观的百姓。 可是,那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并没有因审官的震怒而停下。 大地都在震颤,天尽头尘土飞扬。 容山隐困惑地抬头,望向远方,他看到一袭红色的身影策马逼近。 心跳无意识地变快,容山隐呆呆地注视前方。 纤瘦的身姿,乌黑的长发,策马奔腾,乌发群魔乱舞,既洒脱又恣意。 容山隐看清了骑马之人的脸,他愣在原地。 是……温月。 她为何会来?她明明应该忘记有关他的一切…… 容山隐无措极了。 “阿月,停下。” “阿月,回去!” 他希望她不要来。 温月却没有听到容山隐焦急的声音。 女孩儿一手执着缰绳,一手持着长刀,英勇无畏地上前。 她浑身都被金灿灿的日光普照,犹如神女下凡,和他梦中的场景一样。 小姑娘红着一双杏眼,挥刀向阻挠她前行的军士。她不管不顾,咬牙切齿地高喊—— “容山隐!你说过的,再骗我,你的命就归我!” “容山隐,我来取你性命了!” 第81章 折磨 若是容山隐知道,温月会胆大至斯劫法场,他一定不会让她有回京的机会。 可是,这一切都太迟了。 京城之中,近卫军将无数,温月对皇帝高举起屠刀,杀刃露了面,她没有回旋余地,她必死无疑。 容山隐赴死的心,在此刻被轻而易举瓦解,他开始动摇,开始想为了温月求生。 刑场一片混乱,无数刀枪对准了温月的眉眼。 小姑娘的杏眸坚毅,她舍下健马,凌步跃去。 女孩儿雪白的腕骨旋动剑尖,挽出千丈磅礴的剑势,逼退一波来势汹汹的杀阵。 训练有素的兵卒再次结阵,呈四合而围之势,步步紧逼。 温月武艺高强,但不合适长时间御敌对战,再过半个时辰,她定会被连绵不绝的进攻耗尽体力,到那时,她逃不出京城。 容山隐抬头,一双疲惫的凤眸迎向绚烂的日光。 他望向少帝李俨,薄唇轻抿。最终,他叹了一口气,朝帝王的方向跪地下拜。 求君主垂怜。 - 城墙之上,少帝李俨负手观礼,一侧是同样穿着肃穆的甲胄武袍的沈逸。 李俨被容山隐教导得很好,他已经明白该如何做一个深藏不露的帝王,如何掩饰自己的情绪……可是,在看到容山隐软化了态度,暗示他赐予自己一条生路的时候,李俨的唇角还是忍不住微微上翘。 “沈将军,那位便是先生的心上人吗?” 沈逸扶住刀柄,眯眸,瞥了一眼持刀抵抗的温月。 “回陛下的话,正是阿月姑娘。她也曾立下军功,她是个善心肠的小娘子,无心伤害大嵩军将……今日莽撞之举,想来只是一时心急,还望陛下恕罪。” 李俨摆摆手:“朕明白,朕没有变……沈将军和先生不该怕朕。” 李俨心里清楚,从前的朋友,在他掌权之后会渐渐丧失那一份亲近的心,面对他时会戒掉所有散漫之举,变得克己复礼。 天子便是天子,君心难测,他们不敢仗着有功便赌他的仁慈。 李俨想告诉沈逸与容山隐,他没有变,他不会伤害先生。 于是,皇帝忽然捂住了胸口,揪紧了胸口的那层衣,厉声呼喊:“护驾!有刺客!” 李俨陪着演戏,不过简短的一句高呼,沈逸立马明白了他的想法。 沈逸唇角微扬,拔出长刀,指天下令:“诸司近卫军听令,切莫中了奸佞声东击西的诡计!他们的目的是行刺君王,速来布阵御敌!” 沈逸一声令下,所有对着温月出手的兵卒统统归位,直奔监刑的高台。 对于他们而言,奸佞容山隐的性命自然没有皇帝的重要。有谁会救一个跌落进泥地里毫无用处的佞臣?他们的目的是浑水摸鱼、混淆视听,也好伺机行刺!保护好皇帝才是紧要的事! 没有人再把注意力放到小喽啰容山隐的身上了。 温月一身腥臭的血衣,就此近了容山隐的身。 她扣住他的腕骨。 虎口握住的一瞬间,她被那一副嶙峋的骨架硌得生疼。 “容山隐,你是不是没吃饭?怎么这么瘦?” 时隔许久,容山隐又听到了温月的声音。清清冷冷的嗓音,犹如一寸佛光,催动禅寺里枯寂多年的老钟。他仿佛又有了心跳。 容山隐傻子一样不答话,只盯着她看。 温月皱眉,莫名有点烦躁。 她又说:“起来,跟我走!” 容山隐许久没有喝水,唇瓣干裂,声音也哑得厉害。 他说:“阿月,你走吧,我留下。” 事到如今,他还想赶她。 温月冷笑:“容山隐,你不走是不是?那行,我也陪你留下。你这么喜欢以命搏命,我陪你一块儿补偿。” “阿月……”容山隐似乎知道自己没资格教训温月,他低下头,小声说了句,“不要任性。” 然而,温月像是被容山隐这句话点着了火,她猛然揪住了容山隐的衣襟,囚服的布料太差,指骨一用力就撕碎了寸许。 冷风灌进来,容山隐的后脊微微战栗,伤口又开始牵痛。 这时,容山隐才意识到自己被温月拉起,他的腿骨跪了太久,早失了力气。他这么软弱、脆弱,身体瘦到妹妹两手就能捧起。 狼狈够了,容山隐甚至生出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丧气。 他笑了一声,不知在想什么。 温月那双恼怒的眼睛已经逼到了他的面前。 温月恨他恨得牙痒痒,她不知道一个男人怎么能这么恶劣?半点都没心肝,一点都不为她考虑。 事到如今,他还在想死。 温月恨容山隐,恨到想手刃了他。 “容山隐,你不是一心求死吗?我偏不让你死。你怎么不高兴,我怎么来。我是千里迢迢来折磨你的,我不是心慈手软的菩萨。” “你想留下是吧?我偏不让你留下。” “容山隐,我说过了,你的命是我的!” 温月直接用一记手刀打晕了容山隐,她费力将男人驮上骏马,挥刀杀出一条生途。 为了温月能够顺利逃跑,沈逸也在其中搭了几把手。曾经一同出生入死的云州军前来支援,他们看到共骑一匹马的温月和容山隐,当即明白了将军的吩咐。 军将们假模假式应敌,实则用身躯拦住那些京城之中的近卫军,为温月硬生生挤出一道路。 温月成功带走了容山隐。 他们一路朝城外逃去,京城还在动荡,皇帝的海捕文书还没来得及下达各地州府。 温月凭借武力逃出了京城,她悬在胸口的心终于落了地。 温月没敢上官道,一路往边城跑。山高皇帝远,只要远离京畿,自有她的容身之所。 她低头,看了一眼双目紧闭的容山隐。 兄长还在睡,看着虚弱极了。 她竟把他救出来了,而且他如今的身份,恐怕哪里都逃不掉,他得和她绑在一块儿一辈子了。 温月心里忽然生出了恶劣的念头。 她想,容山隐一定很不高兴。但他不开心,她就开心了。 温月想到容山隐做的所有恶事,其实他死了才能解气,可偏偏温月知道,死在京城是容山隐的夙愿,她不是个好人,她不想他如愿。 因此,她来救他了。 唔……想起来还是有点烦。 温月也不知道容山隐究竟难不难受,折磨一个人怎么这么难啊? 温月赶了两天两夜的路,人都要累垮了。 她伸手摸了摸容山隐,发现兄长昏迷并不是因为那一记手刀,而是他受伤感染,发了热。 男人的后背一片黏腻的血污。 “容山隐,你他娘的受了这么重的伤,你怎么不说?!你就想默默去死是不是?我告诉你,你休想!没我的允许,你休想自行了断!” “要死也只能我动手!” 他的命是她的,温月牢牢摁住容山隐的伤痕。 当温热的血再次渗透衣布,濡满了温月的指腹时,她能感受到容山隐的战栗与颤抖。指下的几道鞭伤深入脊骨,微微肿着。 温月忽然沉默了。 她忍不住放软了手里的力量,困惑而迷茫地问。 “容山隐,他们打你,他们对你这么不好,你为什么还要救他们?” “容山隐,我对你一直都很好,为什么……你不能对我好一点?” 温月确认容山隐还在昏迷不醒,她才敢说这种话。 那是从前的阿月妹妹想要的偏袒与关怀。 如今的她,不要了。 她只想容山隐也吃一次苦,她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方能解她积攒多年的恨。 第82章 威胁 容山隐昏迷不醒的时候,都是温月为他上药。 宽大的囚服被鲜血浸湿了,身体瘦得不成形,肩胛骨突起,脊珠犹如佛珠手串。一些布料与干涸的血痂黏连一块儿,温月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手上一个不小心会撕开伤口。 温月的心头涌起一股无名火,她不该对容山隐太温柔。 小姑娘下手正要重,却又在拉开脊背衣领的时候,偃旗息鼓。 容山隐背肌上,除了几道新鲜的鞭伤,还有两个箭矢刺穿的口子。这是容山隐曾为她挡下的那两箭……陈年旧疤,血都流干了,痕迹还在。 他没有好好养伤,任由伤口溃烂,消除不了疤痕。 温月皱眉,他是不是故意想让她愧疚? 那种既气又恨的情绪又翻涌上来,温月给容山隐上药已是大恩大德,他凭什么还享受她的照顾?于是,温月将乌漆色的药膏用力碾上他的伤口,砌瓦似的碾实了才松手。每一道伤疤都遭到了温月无情的摧残,下手没轻没重,细微的疼痛感终于唤醒了容山隐。 男人疲惫地睁开一丝眼帘,入目第一眼便是温月的脸。 依旧是鲜眉亮眼的一张脸,发髻别了一枚银簪,熟悉的花样,是容山隐赠的礼物。 男人忽然喉头一紧,说不出话。 容山隐闭眼装睡,可脑海里满满都是温月的模样。 她埋头为他抹药,虽然带了十足的气性儿,却还是没取他的性命。 她记得所有兄长的恩情,所以没有不顾他的死活。但容山隐想到的,却是温月额角那一滴摇摇欲坠的汗。晶莹剔透的汗水顺着雪艳的脸颊滚落,迟迟滚到女孩儿的衣襟里……他想帮她擦去。 容山隐唇瓣紧抿,他为自己不齿。 他无法克制自己对妹妹的绮思。 “容山隐,你醒了?” 温月并非傻子,行走江湖她最擅长分辨活人和死人,容山隐气息一乱,她便知他醒了。 容山隐不敢欺骗温月,他睁开眼,长时间沉默。 温月看到他泰然处之的态度就生气,手里的瓶瓶罐罐被她抛到他的身上,连同擦拭伤口的白布也一并丢去。 她说好了对他狠心,因此连有没有砸痛他都不在意。 “自己涂药。”温月想到这个男人根本连生欲都没有,又有些烦闷,“没我的允许,别想寻死!” 容山隐迟疑了一会儿,眉眼微弯,道了声:“好。” 温月眼尖,看到容山隐轻扬的唇角。 他在笑什么?笑话她雷声大雨点小,明明放了狠话要整治他却迟迟没有下手吗? 温月生起闷气,又不想被容山隐觉察。她冷淡地出门,却不敢离得太远,最终温月坐在门槛上背对着容山隐。 女孩儿伶仃的身影被烛光拉得老长,覆在容山隐身上。她守着他,明明他做了这么多恶事,温月还是怕容山隐寻死觅活,会在屋里陪着他。 容山隐的心脏轰隆塌陷,他的喉咙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干巴生涩,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本想着回京继续赴死的,可偏偏在这一刻,他糊涂了,他好像在庆幸自己逃出生天。 这样不人不鬼、丧失君子礼节、蝼蚁一般活着,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 京城。 少帝李俨给三法司连发了几道敕令,命官吏对外声称容山隐已被禁卫军逮捕归案,贼人自知罪孽深重,早早伏诛,至于追查刺客一事,自有天子暗卫全权负责,不必朝臣担忧。 朝官们猜测皇帝此举的动机,定是顾念着谢氏一族终于被斩草除根。庙堂大清扫了一次,正是要在百姓面前树立威信之时,又怎可再被叛臣势力搅和民心?此事能私了当然最好,况且,谁都想不到,这是少帝李俨有意放容山隐一马的特殊安排,他们怎么可能想到佞臣容山隐并非皇帝的敌人,而是私密的友人。 此事由李俨交给了沈逸去办,事情自此也就不声不响地压了下去。 温月没有等到朝廷对外颁布的海捕文书,但她也不敢掉以轻心,还是递给了容山隐易容的面具,两人都乔装打扮一番才敢继续往边城赶路。 一路上,温月都在盯着容山隐的一举一动。她对他不是十足信赖,生怕他会半道上和那些关隘前巡视的兵卒自曝身份,一心求死。 但古怪的是,容山隐这次很老实,温月说东他不敢走西。温月要他扮演什么角色,他就老老实实配合,别说是兄长、亲朋、就连定亲的未婚夫,容山隐也乖巧应诺。 不仅如此,他伤好了,能下地以后,还会亲自去灶房里下厨,做饭给温月吃。 他煮了许多样菜,手擀的草菇鸡汤面、蛋羹、油灼红虾,每一样都是温月少时吃过的菜肴。 曾经吃过容山隐温柔炮弹的温月再也不信他的好意,他一定酝酿着一件大事。 譬如,等她松懈以后,他会再次出逃。 因此,今夜的鸡汤,即使再浓稠醇香,温月也食难下咽。 她舀了一口鸡汤,又抬眼,直勾勾盯着男人。 “容山隐,你这次下毒的动作隐蔽许多,汤里的毒粉无色无味,我觉察不出来。我不会吃你煮的任何东西,你也趁早死了逃跑的心。”温月牙尖嘴利地刺激他,她有时会和容山隐好好讲话,有时候又会想起那些令她心痛的陈年旧事,害她只能尖酸地回击,宣泄自己所有的不满。 “我猜不透你这次的伎俩了,是虚与委蛇和我相处,将我一并带回京城赎罪吗?我看不透你这个人,我不知道你这次是独自一人想要赴死,还是想拉我一起下水,也好成全你的家国大义。” 她明知容山隐不会害自己,可是她偏要这样刺激容山隐。 也可能温月没有那么自信,她不确定容山隐这些年究竟有没有变化,他欺骗她太多,他早就烂透了。 温月的话犹如一把把锋锐的刀,直刺在容山隐的心上,锐刃精准地钻入皮肉,放出鲜血,他的胸腔被捅成了筛子,那些早已愈合的伤疤又隐隐作痛。 容山隐面不改色,他取来汤匙与筷子,每一样菜都尝了一口,身体力行告诉温月,他没有下毒,也没有坏心。有那么一瞬,他似乎明白了,当初温月把心都剖给他看,可他不闻不问不屑一顾,原来被人疑心、被人算计的感觉这么难受,温月只不过做了他所做过的万分之一。 仅仅如此,他便受不住了吗? 容山隐重新盛了一碗汤,递给温月。 他说:“我没有想将你带回京城,我也不会害你性命。若你还有所防备……” 容山隐苦笑一声,撩开衣袖,递上伤痕累累的手臂。 “你可以剜断我的手筋脚筋,确保我没有伤人的武功。阿月,我随你处置。” 随她处置,即便她要他死。 他一点都不惜命,他不留恋这个人世间,即为他不留恋温月。 容山隐不愿意为了她,好好活下去。 容山隐居然能轻而易举说出这种自毁的话,他自厌的语气更令温月讨厌。 她费解不已,她甚至怀疑……容山隐就这么恶心和她待在一起吗?他甚至不求活得像个人了。 明明如今占据主导权的人是温月,可她还是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挫败感。 果然,容山隐一如既往的傲慢、自负、不可一世! 她甚至想真的杀了容山隐试试看,看看目下无尘的容山隐究竟还会不会流露出其他脆弱的神色。 “你在威胁我?”温月嗤笑一声,用力扣住容山隐的腕骨,眼里寒气显露,“你在逼我?你在拿捏我?你以为我不敢伤你,是不是?!容山隐,你真的以为,我还是从前那个事事以你为先的阿月妹妹吗?!” 第83章 一个吻 温月擒着容山隐的手腕,虎口合拢,指腹紧贴,肌肤相触,她才发现他的肌肤这么冰冷。 像是一块融不化的冰。坚硬、绝不易碎。 他的手腕上还有许多伤痕,有鞭伤、棍伤,那些人为了逼他屈膝,无所不用其极。 明明该怜惜容山隐,温月却越看越生气。 她待他多好,可偏偏好人自有恶人磨,容山隐不领她的情,害她成千上万次,他只知道柿子挑软的捏,偏她吃苦最多。 好比现在,容山隐义正辞严,半点委屈不受。他煎迫温月下刀子,他料准了她的软弱与念旧情,所以他一直这么高高在上。 容山隐居然妄图拿捏她…… 温月眼睛也不眨,指骨翻转,掌心翻飞匕首,掌根抵住刃面,反手一划。 银光一闪,带着迅疾的风。 利刃割开了容山隐的手腕,鲜血喷涌而出,一朵朵娇艳的腊梅就此在郎君的白衣上盛放。 温月心狠手辣,真的下了手,她割断他腕上的筋脉了,她一点旧情都不念了。 容山隐的身子一僵,显然他也很错愕。 他低头,看着被血染红的衣,耳边是流血的声音,以及温月竭尽全力的喘息。 温月像一只骁勇善战的小兽,她死死盯着容山隐,站立原地,不知在等待什么。 容山隐不语,他眼里没有失望,也没有伤怀。他仿佛无所谓,也仿佛没有痛觉,他气定神闲地撕扯下衣袖,环绕上流血不断的手。 随后,他又撩开另外一只手,递到温月面前。 “还有这只。” 他在逼温月下死手,他一点余地都不留。 温月终于被他眼里的冷漠所伤,她终于有些害怕这样的容山隐。 他究竟有没有心?能不能正常一点?她为什么要和这样心硬的人扯上关系! 温月咬紧牙关,她发现自己对容山隐无计可施。 她以为自己总算要赢一回了,她都竭尽全力下了刀子,可偏偏这样伤人的举动,也只是如了容山隐的愿! 他巴不得他们恩断义绝,巴不得他们两清。 这样一来,他就能毫无牵挂地赴死了……怎会有这么卑鄙的人。 温月的手掐上容山隐的脖颈,容山隐没有逃跑。 温月收紧指骨,脉搏在指下跃动。她清晰地感受到容山隐的命线,甚至能触碰到他上下滚动的桃核儿一般的喉结。 容山隐还是没逃。 不知为何,温月的鼻腔忽然酸涩,心头泛起酥酥麻麻的痛感。她双目赤红,眼尾泛起泪花,手里一个用力,直把容山隐逼到墙角。 轰隆一声,男人的脊背重重撞上墙壁。 温月的眼泪也就此滚落。 热的烫的泪落到容山隐的掌心,他低头,迎上那双可怜楚楚的杏眼。 他又弄哭她了。 温月以手背抹泪,她定定地看着容山隐。 这一次,她正视他秾丽的眉眼、挺拔的鼻梁、薄凉的唇峰,他圣洁不凡,他高贵清雅,他克己复礼,从来不会乱。 温月忽然好想毁了他。 她想撕开他的衣襟,想弄乱他乌黑的鬓发,想让他的道德沦丧,想将他碾压入尘。 她想辱没他,她想欺压他。她想学那些恶人一样对待他,以此来恳求容山隐的一次懊悔、一次动容、一次垂怜。 她卑微如尘,她低贱如斯。 温月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她有了一个以下犯上的主意,她知道如何摧折容山隐。 是他逼她的! “容山隐,你是不是最讨厌我不乖巧不懂事,最讨厌我悖逆?你可知,我真正悖逆的样子是如何?” 温月脸上的绝望消失了,她扬唇一笑,又有了少女的神采。 她踮起脚尖,靠近容山隐。炙热的呼吸交缠,如藤蔓缭绕,相织相融,沸意满溢。 容山隐脑中的弦儿紧绷,他第一次有了无措,指骨紧攥。 直到温月闭眼,抬起下颚。 她说:“容山隐,我不会再事事顺你心意了。” 最后,小姑娘温热的唇靠近,她吻上了他。 第84章 沉沦 这个吻带着报复心与发泄欲,它并不干净纯粹,是温月想要毁掉容山隐的产物。 温月在咬上容山隐的第一口,便心生起退意。她离他这么近,一抬眼便能模模糊糊看到容山隐下垂的眼睫,根根分明,如同冬日里的冷松。 兄长旧日里的严厉教导,一下子涌上心头。温月对待容山隐一直是既尊重又敬爱,若非被逼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她怎会以下犯上。 往日种种涌上心头,温月受了惊吓,不由松了口。可她刚泄开力道,又知自己如今退无可退,只能一往直前。否则会被容山隐看轻,她的报复会功亏一篑。 令她心情好的是,容山隐如她所料的那样无措,他一点动作都没有,他僵住了,他是不是也没想到温月的阴招?他是不是也很后悔招惹她? 温月胡思乱想,檀口里的小舌还在临摹容山隐冷硬的唇峰,舔了一会儿仍不满足,又强行去撬容山隐的牙关,想与他缠绕到深处,融入彼此的骨与血。女孩儿的鼻息间满是兄长那清冽如雾凇的气味,很好闻,嗅多了又似一味迷药,人都要陶陶然。 温月自顾自变得热烈,她料准了容山隐不会回应,也猜透了他定会挣扎。可是她伤了他,一把利刃将兄长的腕骨割伤,殷红的血液流淌一地,容山隐身子骨弱,早早丧失逃跑的能力,在他肩骨要颤抖、正要挣脱的时刻,又被温月大力囚住。 她握住他受伤的手臂,掌心用力,鲜血又流下,掺在唇齿的津液中,血腥味足以助兴。 温月辖制容山隐的进退,整个人莽撞地压在容山隐的怀里。 她毫无章法地伸手,指骨穿过容山隐披散的一头如瀑的乌发,几根发丝受了掌心的牵连,隐隐带起痛感。她逼迫容山隐低头,迁就她,直到加深这个吻。 最起初是无尽的怨念,待到了最后,也有一些不合时宜的缠绵与悱恻。 温月有点害怕,有点慌乱,她不敢承认自己对兄长的居心,可偏偏她食髓知味,一点都不愿意放开。 她还是一遍又一遍地吻,舌尖勾勒容山隐的唇齿,细细吮过他口中的甘冽。她开始哄他、讨好他,希望容山隐不要怕她。 温月也不明白为何会这样,就好似她一直都想如此。和兄长毫无芥蒂地相处,和兄长无所畏惧地亲近……这种缘法是高于血脉与情谊的,唯有如此,她才能重新和容山隐建立起关系,重新拥有他、独占他。 可是。 温月睁开雾蒙蒙的一双眼,她的杏眸里是仿徨和迷乱,可容山隐的眼神一如既往冷静自持,他没有沉沦。 这是笑话一场,她不过是做了讨人嫌的事,容山隐压根儿不会在意……她自讨苦吃,如今还自作多情了。 温月迅速推开容山隐,她擦去唇上的水泽,不敢看容山隐的眼睛。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取出发带,将容山隐的双手束缚于身后,再用一根绳索将他囚于房中。 她怎么会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温月也不理解,她本能想逃。 “我出去一趟,你别想跑。若是我回来看不到你,凡是助你逃跑的人,我都会杀尽,一个不留。” “容山隐,我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张牙舞爪的猫崽子。 容山隐没有什么反应,他低低应了一声:“嗯,我知道了。” 温月再不敢看他,纵身跃出房门。 唯留容山隐一人在屋里。 桌上的饭菜冷却,豆大的烛光在这一场情事动荡里被吹熄,周遭一片寂静。 容山隐的双手被一条单薄的布带系于身后,温月做贼心虚,行事太匆忙,因此那个绳结压根儿没绑实,轻轻一挣就能逃脱。 容山隐解开了布带,却没有想要逃跑。 他只是重新燃起油灯,开始有条不紊收拾残局。桌上不吃的饭菜要收拾干净,夜里若是温月饿了还能再重新煮上一桌。 收碗筷的时候,容山隐回想起方才极致纠缠的那个吻。 他并非毫无渴求,他只是有些担忧。 温月的起意,带着太多孩子气的冲动,和情欲并无半点干系,她无非是想挑衅他、激怒他、干尽一切容山隐所不愿的事。 她在自我折磨。 可他非但没有制止,还可耻地沉沦了一瞬。 容山隐任由温月予取予求,甚至知她动情后腿骨酸软无力,还会抬手,不着痕迹地轻轻搀一下她的腰肢,防止她跌落。 他想,温月一定什么都不知。她完全不明白,圣人也有残暴的渴求与邪念,他并非坐怀不乱的君子。 温月敢肆无忌惮欺压他,与他悱恻勾缠,无非是以为他无所作为,若温月知道,容山隐也会主动,也会有丧失理智的时刻,她一定会警惕许多。 不能再犯这样的错误了……容山隐不允许自己再陷得更深。 容山隐探指按了按唇角,被温月咬破的地方隐隐作痛。 第85章 击碎幻想 温月嘴上说出门,实则离开了容山隐所在的屋子,她便踌躇不前,停在原地。 她茫然地环顾四周,到处都是灯火通明的酒楼、茶肆。今夜有庙会,单身的男女戴着面具,在花灯煌煌的街巷中游荡。明明天地这么辽阔,明明温月能去五湖四海,可她的心里依旧空落落的。她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没有容山隐的地方,便没有她的家了。 她被拴在了他的身边,她早早把容山隐当成了归宿。 所以今日的吻,也只是无奈之举。 她百般技艺都用尽,她无计可施,只能自甘堕落,用这样上不得台面的龌龊伎俩,困住她冰清玉洁的兄长。 可是,即便温月这般低三下四,她的兄长依旧不为所动。 容山隐就是一块捂不热的石头。 温月摸了摸温热触感尚存的唇角,她开始思考容山隐爱吃什么、喝什么,她总算有一次对他不住,她会补偿。 等温月回家的时候,屋里的灯熄灭了。 她脸色微僵,快步跑进房中。这里不复狼藉之相,所有稀碎的碗筷都被收拾妥当。温月找了一圈,没有看到容山隐。 他跑了?她警告过他的…… “容山隐!容山隐!” 温月焦急地高喊。 她明知道容山隐没有留下的理由,可她还是心生一点冀望,万一、万一容山隐会为了她做出一些没有理智的事。 他会为了她留下来。 可是,温月看着寂静无声的暗室,所有残局都被整理干净,一点不得体的破绽都不留。 这样的处理方式很像容山隐的风格,他果然还是舍下她了。 再一次,容山隐放弃了她。 温月的鼻尖很酸很涩很热,她已经流不出眼泪了。 她怅然若失地转身,却在这时,小院子亮起了一豆烛火,轻缓的脚步声渐近。 温月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不敢看,怕失望,怕梦一场,她不能一如从前那样,被容山隐耍得团团转。 直到那一双男子的鞋履递到她的眼皮底下,沾血的衣摆被风吹得轻颤,淡雅的松香钻入鼻腔,温月的眼眶生了热,人仿佛水做的,又溢满了眼泪。 她很少得到什么,可是在这一刻,她忽然想安慰自己、弥补自己,她想告诉自己,这是容山隐第一次选择了她。 “容山隐,你为什么没有逃跑?” 温月的眼泪摇摇欲坠,她拼命按捺哭腔。 容山隐虽然不解她为何要哭,但他还是耐心蹲身,以指骨轻轻掖去温月的泪珠。 “我如今是一个逃犯,身上还有伤,又能逃到哪里去?” 有理有据的一个回答,半点都没有为了温月留下来的情谊,但她还是因这个答案破涕为笑。 “算了,容山隐,我饶你一回。”温月把手里拎着的两包糕点、茶砖递给他,“这个给你,就当是你听话的奖励。” 她不会承认自己顾念兄长,即便施与好心也要说得像是训狗。 幸好容山隐脾气好,没有怪罪。他接过茶砖,衣袖下滑,腕上浸血的绷带触目惊心。 温月抿了一下唇,还是扣住了他的手,“不想手断了的话,快点进屋上药。” 容山隐一怔,顺从地跟着妹妹进屋。 温月赶路的时候备下不少药膏,瓶瓶罐罐一堆,拿在手里晃荡一会儿,发现才半个月的工夫,药瓶子空了不少。不消说,都是给容山隐上药挥霍的。 温月燃了灯,耐心地撕开容山隐胡乱绑缚的纱布,虽是伤了手筋,但好歹没有废了臂膀,血止住了,只要上些加快伤口愈合的膏药养着便是。 温月心里有一点庆幸,经此一难,容山隐应该会比从前安分许多了吧?毕竟没有手,他还如何舞刀弄棒、书字绘画。 烛火的暖光流泻,为温月的乌发披上一层璀璨的金纱。 她的面容冷淡,手里却无微不至为容山隐上药,时不时还呢喃自语一般,问他“疼不疼”、“要不要再轻一点”。 容山隐没有讲话,只是时不时摇头或点头。 他不能开口,唯恐惊扰幻梦一般的夜。 他有了私心,变得不像自己,他想留温月再久一点。 今夜,两人难得没有纷争,他们安静如常,仿佛在这一刻回到了小时候。 容山隐还是那个温柔的兄长,他会照料温月,照顾她的衣食住行,教她处世之道。 温月也还是那个满眼孺慕的小姑娘,她在容山隐的关照下茁壮成长,她不再患得患失,她能够永远留在家人身边。 - 没几日便到了初冬的时节,边境州府天气寒冷,才刚入冬便开始落雪。 山坳里遍地都是春蚕啃桑叶的沙沙声,参天古树不曾凋零,枝叶郁郁葱葱,油绿的叶面覆上一层白霜,山中一片银装素裹。 为了避人,温月特地和山中村夫买了一座位于半山腰的草舍小院落脚,四面没有街坊邻里,两个人避世隐居,很是清闲。 温月甚至生出一种可以在这里住一辈子的感觉。 夜里,山下的村镇举办入冬易物的市集庙会。温月还打算在此地停留半个月,他们的粮食吃完了,得下山再买一些。 温月不会留容山隐一人在山上,她准备了两张人皮面具,把他也带下山。 难得一次逛街,温月递给容山隐一个精心准备的礼物。 “这是什么?” 容山隐不解,但包袱捧起来沉甸甸的。打开一看,是一件青竹纹的长衫。 “给我的?”容山隐放柔的声音里带有一丝惊讶与欣慰。 温月哼了一声:“随便买的,爱穿不穿。” “我去换一下。” 容山隐没有推拒温月的好意,他珍惜地捧着衣裳,进内室换了长衫。 不得不说,温月备衣是带了点巧思在内,知道隆冬天冷,衣里还添了兔毛内胆,足以御寒。 容山隐温柔的笑忽然凝住了。 他待她,从来都是自以为是的好,可温月以德报怨,每一次都没有狠心伤他。 “容山隐,你换好了吗?”在容山隐出神的间隙,温月早已不耐烦,隔着竹门高喊。 “好了。” 容山隐迟缓地走出门,他其实有些无措,这些时日,他穿衣梳洗都不过为了生存,已经好久没有精心装扮过自己。 温月却不懂那么多弯弯绕,门帘掀起的一瞬间,她一眼便看到清俊萧疏的容山隐,节节攀升的翠竹被勒住劲瘦窄腰的腰带拦了一截,沿着挺拔的腰脊一路蜿蜒至肩头,极为大气写意。长衫将容山隐肌理分明的臂膀遮掩,少了些上位者的锋锐,多了些读书人的文雅,再搭配他乌发插的那一支竹骨玉簪,墨发如瀑,披散颈肩,有种说不出的清冷雪艳。 即便容山隐戴了人皮面具,已将姣好容貌遮掩了七分,依旧很惹人注目。 “我在成衣铺里看到这身就觉得很衬你,今日穿起来,果然好看。” 温月大有一种慧眼识英雄的骄傲感,语调也扬得高高的。 容山隐却很错愕,他问:“这一身衣的料子价格不菲,你哪来的钱?” 秋季的山林里勉强还有一些活物可以捕猎,可到了冬季,万物凋零,山兽冬眠,温月已经好几日没有抓到野兔了,遑论凑出一大笔银子买好衣。 温月当然不会说,她还冒险下山给赌坊兼职当打手了,眼下她含含糊糊地偏头,最终憋出一句:“这是我的事,你不必管。” 容山隐想到这些时日,温月一直都是喊他的名字呼来喝去,心中早就不把他当仰慕的兄长,为了不讨嫌,他也没有再追问。 两人一道儿下了山,一路无语,却也难得平静安逸。 有时,容山隐不必开口说远处雪覆山峦的风景好看,他只要稍稍偏头,温月便心有所感地一同转过身,望向那一片皑皑的雪景。他们之间是有血浓于水的牵缠与羁绊,正因这一份与生俱来的默契,容山隐才要努力将那一日满带怨念的吻压制心底,他不敢毁去任何和温月的联系。 山脚下支起许多卖货物的小摊子,家家户户都要储存冬菜,因此小贩拉来的商货大多都是耐寒的果蔬,甚至是肉干与晒好的山货。 温月挑了几个鹅梨以及鱼干、蛤蜊干,她转身,正想问容山隐还要吃什么,却看到他站在一间茶肆底下缄默不言。 温月顺着他的目光,朝木楼的第二层望去,宾客如云的茶楼,评书先生正聚精会神讲着一出戏,说的正是少年帝王怒杀奸臣谢献及其爪牙容山隐的事,评书用了夸张的修辞,将容山隐描述成一个阿谀谄媚的丑角色,甚至在死前还想溜须拍马恳求皇帝的原谅…… 温月凝望容山隐挺拔的背影,她忽然不敢惊扰他。 可温月听到茶楼里一声盖过一声的高亢笑声,她的脑袋轰鸣不止,眼尾也发烫,泛起潮红。 她难以抑制心中的怒火,甚至有点后悔带容山隐来逛集市。 她只是担心容山隐居家太久会发闷,却忘记了世人是如何曲解他、耻笑他、歧视他的…… 她亲自领他下山,亲自给他换了一身新衣,亲自带他来听这一份羞辱。 “阿隐哥哥。” 温月没有当众唤他的名字。 温月的手指深深陷在掌心,她说:“我去拔了他的舌头,我不让他再这样说了。” “阿月。”容山隐背对温月,轻轻地哄劝,“他没有说错,在世人心中,这样无耻可鄙的人……是我。” 温月抿唇,不发一言。 容山隐转身,即使戴着人皮面具,他依旧没有显露出真实的神情。 他这么淡然,仿佛非议他、侮辱他、咒骂他,容山隐都不会起一丝一毫的波澜,他合该忍受这一切,因为他有能力承受。 这不公平……即便容山隐是全天底下最讨厌的人,这对他来说也不公平。 温月咬紧牙关,作势要冲上茶楼。 没等她运用轻功,腕骨便被容山隐扣住了。 温月挣了挣,安抚似的,对容山隐说:“他说错了,我只是纠正他的话,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阿月。” 容山隐用一种怜悯的眼神望着她,触了触她脸上的面具,“你应该知道,我不可能体面地活在这个世上,你连和我光明正大出门都做不到。” “我不在乎!”温月擒住容山隐在她脸上肆意游走的指骨,眼神无比坚定,“你别自作好心!你是不是故意找借口抛下我?你休想、你休想!你是我的!说好了,命都归我!” 她突然又生出了一股子残暴的欲望,她想狠狠咬一口容山隐,舔舐他的血,亲吻他的骨,唯有如此才能一遍遍证明,他是她的,他永远不会跑。 她又伸手抓他。 容山隐受伤太重,要小半年调养,如今运用内力也不过抵抗一时,很快便被温月找到了破绽,辖制住双手。 她把他扯到一侧无人的盲肠小巷里,她把他抵到了墙上,她双手都握住容山隐的腕骨,强有力的手劲儿又连累到他腕上的伤痕,血液破开血痂,泊泊流淌,沾上白衣,落到雪地,稀稀疏疏的响动,如同紊乱的心跳。 “容山隐。” 温月在黑暗的角落里,压抑声调,“你休想再跑。” 容山隐叹气,他该如何解释,他从来不想跑,他只是规劝温月选择一条明路,离他远一点、再远一点。 可没等他开口,薄凉的唇上又覆上了柔软的事物。 颤颤的,发着抖,带着生涩的碾磨,与发苦却滚烫的眼泪。 她压着他,又带着孩子气的热忱与冲动。 容山隐脊背绷紧,指骨僵硬,一动不敢动。 为何……? 但浅淡的花香以及女孩儿的体温愈发浓烈、滚烫,容山隐终是不敢再自欺欺人。 他推开温月,斥责一声:“胡闹!” 温月被搡开,她梗着脖颈,倔强地问:“你是不是讨厌我?所以你要想方设法躲我?” “没有。”容山隐疲乏地拧眉,“只是我们不该如此。” “为什么不可以?”温月咬住下唇,倔强地说,“你说过的,你的命都归我!你是我的人,你没资格管我,也没资格教我做事!” 她乖巧了那么多年,她只是想真真正正拥有兄长,她做错了什么? “况且,我们不是亲兄妹,为什么不可以?”温月隐隐有一个预感,若是、若是容山隐属于她,或许他会为了她活下来。 他从来没有对旁人亲近过的,或许容山隐有朝一日也会如温月一样在乎她。 温月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只是疯狂地、疯狂地想占有容山隐,她想得到他。 可是,容山隐的目光那么敏锐,他仿佛看透了一切。 他冷淡地凝视温月,戳破她所有伪装与小心思。 爱欲如此短暂,而温月的喜欢,只是一时的不服输与冲动。 等她的热情消散,玩心减弱,容山隐早晚不再受宠。 到那时,他又该何去何从?又以什么样的身份,留在温月身边? 因此,他若想与温月厮守一生,他便绝不可能……承认自己爱上妹妹。 容山隐冷漠无情,对她淡淡地开口—— “阿月,你要明白,我永远都不会对妹妹动心。” 容山隐心知肚明,所以他仅用寥寥一句话,便击溃了温月所有的幻想。 第86章 自作自受 草原漠地,一顶顶牛皮帐篷犹如苞米粒四散在黄土地上。 最中央的营帐,胡琴的歌声悠扬传出。 帐内,五官精致的女奴们捧着烤好的羊肉,悉心招待王座旁那位老态龙钟的汉人长者。 新来的女奴看到巴苏的帐中有一个汉人,还被一行人众星捧月好生招待,眼睛都要掉下来了。她们早早听闻巴苏痛恨汉人,刀下亡魂不计其数,又怎会对一个汉人老者以礼相待?难道当初巴苏和丹徒争夺一个汉人公主的事是真的?巴苏爱屋及乌,也不厌恶汉人了? 女奴们心里疑问颇多,却不敢背地里讨论,她们眼神交流一会儿,乖巧低头侍奉。 巴苏斟满了一杯酒,敬向老者:“谢先生指点的合围之计果真厉害,多亏先生,本王才能与部族援军里应外合,歼灭王庭。” 两个月前,巴苏受到二弟丹徒之死的牵连,不但失去了单朗可汗的信赖,手下亲兵军队也惨遭遣散。为了破局,巴苏接受了这位不远万里前来漠北策应的谢献先生的建议,在一次王庭家宴中,等父王喝得酒酣耳热,一刀砍下了他的头颅。 巴苏忽然发难,是所有人始料未及之事,他本想永远做父君手下的一把剑,然而君王的雷霆与雨露让他意识到,无论南征北战多少功勋,也不过君主口中一句“不忠”。因此,他效忠他自己,斩杀单朗可汗以后,巴苏便自立为单于。 巴苏杀父自立的事很快便传遍了整个漠北高原,一部分草原部族看到大夏王庭内乱不止,趁乱强插一足,企图分一杯羹,他们率兵攻打巴苏所在的王庭。 那一日,王庭外的草原,鼙鼓敲击,震耳欲聋。漫山遍野都是手持矛与盾的铁骑,乌泱泱的一片黑,犹如暗潮翻涌,山雨欲来。 巴苏站在点将台上。 冷冽的夜风吹起他凌乱的棕发,一双金眸敏锐如雄鹰,他健硕有力的臂膀高举起长刀,对着城中大开杀戒的将士们高喊:“外敌想要攻占我们的城池、抢我们的牛羊、争我们的土地、夺我们的女人、喝我们的酒、杀我们的孩子!你们是要继续持刀在家里对曾经的亲朋好友下手,还是像个勇士,拿起刀,和本王一道儿出征,砍了那些对我们的猎物虎视眈眈的秃鹫?!” 游牧的夏人自小在马背上长大,在虎狼口下夺食,在恶劣气候下野蛮生长,他们对领地有强烈的占有欲。外敌率领千军万马来侵占他们赖以生存的家园,比起让外人统治他们的国家,倒不如效忠这位骁勇善战的大王子。 “我等……跟随巴苏单于出征!” “杀!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人群中,那些效忠于巴苏的部曲先跪下了,他们手中的银刃璀璨生辉,随着他们高亢的嘶吼声传来,其余摇摆不定的族人也纷纷跪地,不情不愿地宣誓,以性命守护大夏的荣耀。 巴苏冷眼看待这群低头的蝼蚁,唇角微扬,溢出一丝耻笑。 果真如谢献所说的一样,都是一群欺软怕硬的家伙,只要引来强大的敌人,不必抽鞭子驯服他们,他们自会为了生路,抱团一气。 就此,闹了一个多月的王庭内乱宣布结束,巴苏勉强坐稳了这一把王座。 …… 帐中,巴苏回想起数月前的种种,仍恍若一场幻梦。 更耻辱的是,他竟也会为了一时的利益纠葛,与一个可鄙的汉人虚与委蛇,多番周旋。 但他深知,对方待他的客气又怎不是逢场作戏呢?要明白,这位可是祸乱大嵩朝纲的第一佞臣谢献先生,虽不知本该处死于御门前的他是如何死里逃生的,但敌人的敌人也算是朋友,巴苏不介意和他联手,吞没整个大嵩国。 巴苏举杯,将酒水一饮而尽。 高抬起臂膀的谢献深知,这是要他彰显忠心的时刻……他也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非给足皇族李家的颜面,那把王座上的人未必是李俨。只可惜他太仁慈,太心善,居然被一个奶娃娃和他养的狗算计了。幸好谢献生性多疑,为了今日,他早早培养了一个肖似他的影卫,能替他赴死。 谢献借助此法金蝉脱壳,他舍弃了整个谢氏一族,逃离关外。 大嵩已不是他的故土,他无家可归。 若想回去,若想再将权势紧握,谢献只能依仗巴苏的兵力。 他扬起和蔼的笑容,将浓醇的美酒敬献给巴苏:“单于放心,没有比谢某更懂京中时局之人,我等定能拿下大嵩国,让部族的勇士在那片肥沃的土地生根发芽。谢某从今日起,一心投效大夏,必要带领咱们大夏的勇士破关入城,攻占京师!” 谢献会再次回到春暖花开的大嵩国,他会再次独揽大权。 届时,李俨、沈逸、容山隐……这群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他一个都不会留。 - 容山隐和温月谈崩以后,已经好几日没有见面、没有说话。 温月不再管束容山隐,最起初两天,她还怕他逃跑,但每次回家都能看到厅堂里暖色的灯,她渐渐放下心,在外逗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容山隐本想和温月做回一对正常的兄妹,但他发现,他和她撇清了男女情长的关系以后,两个人愈发冷淡了。 容山隐想要和温月缓和关系,他特地煮了她爱吃的黄豆猪蹄汤、芋头焖饭,怕饭菜冷了,还一直放在灶中的铁锅隔水热着。 可是,当容山隐想同温月说两句软和话,温月却总是找借口推三阻四拒了,他为她留的饭菜,她也没有用过一口。 容山隐不免有几分茫然,他推开温月,无非是想两人的关系长久,可眼下,他们的亲昵却仿佛将两人的联系腰斩,他被判决凌迟,在一寸寸割肉的煎熬里受尽折磨。 容山隐望着温月决绝离去的背影,指骨在袖袍底下轻轻颤动了一下。 他第一次有几分困惑,他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第二天,温月又出了门,家中只剩容山隐一人。 他早已习惯,洗漱好、换了衣裳后,来到灶房,思考埋在雪里的半只鸡以及两个冬笋能否炖一锅汤给温月补补身子。 就在容山隐出神的瞬间,门扉忽然被叩动。 容山隐眉心微蹙,心生警惕。 温月回家从来不会敲门,她通常都是像一只灵巧的燕子一般翻墙入内,每次踏碎的瓦片都是白日里容山隐糊胶替她填补。 既然不是温月,来者何人? 容山隐没有作声,直到屋外传来清朗的男人声音:“这里是月妹子的家不?我、我拎了一只鸭来谢谢你……” 月妹子? 容山隐脸上的温和之色褪去,薄唇紧抿。他们隐姓埋名藏身于此,可温月为何要将名字与住址告知于旁人?该说她蠢笨还是没有戒备之心? 容山隐换上一张易容面皮,冷着脸拉开门,质问:“你是何人?” 说话的间隙,他已撩起眼皮,上上下下打量来人。是个身材魁梧的男人,穿布衣兽袍,皮肤黝黑,胜在年轻,五官还算是周正,手上的厚茧也符合狩猎的痕迹,应该是久居山中的猎人。 猎户道:“我叫徐立,住在前边的大屿山上。前几日我进山猎兔,不小心惊到冬眠的熊瞎子,是月妹子半道见着,帮我砍了那头熊,救了我一条命!要是月妹子不在,我、我晚上再来。” 徐立恭恭敬敬地递上吃食,又看一眼容山隐,不由愣住。 家里竟有个白净的书生?难不成是月妹子的夫婿?不对啊,人家是独身的小娘子,没梳什么妇人髻。 思及至此,男人的心死灰复燃,很快又笑开:“您是月妹子的兄长吧?” 闻言,容山隐没有立即答话。 男人最懂男人,他怎不知猎户心中如何作想?以他这个兄长的眼光,徐立这样五大三粗的草莽,如何能作配他的妹妹,简直是痴心妄想。 不知为何,容山隐总想争那一口气,他薄唇轻抿,说出的话也冷淡如霜雪。 “不是。”他否认自己是温月的兄长,至于他们是什么关系,那就任由徐立猜去吧。 怎知,这话恰巧被温月听了个正着。 她怎么都没想到,不过是两回亲近与冒犯,容山隐竟要和她一刀两断了! 温月气得咬牙,两下从树梢上翻下来,她呵呵两声冷笑,对徐立道:“对,他的确不是我兄长,我和他没半点干系,只是暂住我家宅的房客罢了!” 听到这话,徐立心花怒放。 容山隐:“……” 倒是来得挺凑巧。 第87章 不甘心 徐立被温月请进屋里。 他们两个人走在前头,容山隐沉默,跟在后面。 他和温月私藏的一方天地,第一次被一个外人涉足,容山隐有点难以忍受。 他明明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徐立扫了一眼院子,这是一座荒屋,屋舍不大,一间厨房,一间正堂,两间偏室,还有一间柴房。院子里有狗窝,但没有听到狗叫,小木屋被雨水淋得发胀,破破烂烂,看来很久没有养狗了。他又瞄了一眼灶房,灶王爷的神台累积了不少蛛丝,灶台上倒是擦得纤尘不染。 徐立心里一合计,即便这位郎君房客脸长得好看、气质也不凡又怎样,还不是不会过日子。 徐立窃喜,他对温月说:“月妹子,我看你这里还有些猪肉,虽说天冷,埋雪堆里保鲜就成,可到底不是长久之计。你家就两口子人,荤肉哪里吃得完,不如熬成猪油藏在罐里头,油渣拿来下酒也香得很。” 徐立的话听起来像是指点温月过日子,但容山隐是何许精明人,一听便懂了外人的小心思。 他是在说容山隐不事生产、不懂持家,一看就是娇生惯养的儿郎。可徐立哪里知道,此地不过是他们的逃旅里临时落脚的地方,保险起见,容山隐不会留下许多生活的痕迹,遑论窖藏那么多长住久用的腌菜、菜油与猪油。 容山隐轻蹙了一下眉,刚想反驳,便听温月颔首:“徐大哥说得在理。” 容山隐的薄唇紧抿。 这才认识多久?已经一口一个“徐大哥”? 他无声地冷看温月一眼,惨遭妹妹翻来的一记白眼。 “大公子有什么想说的?”在十八堂的时候,那些堂众不知如何称呼容山隐,会喊他大公子。 温月如法炮制,落到容山隐耳朵里,便有几分刺耳。 容山隐垂下浓长眼睫,淡道:“无事。” 容山隐不是血气方刚的毛头小子了,他再看徐立不顺眼,也知自己的身份与涵养,他不该和对方斤斤计较,况且他从来不曾管过温月的事。 他没资格说三道四。 容山隐的气焰一下子萎靡下去。 一整日,他只在旁边看着。 徐立像个一心想要讨好心上人的混小子忙里忙外,又是劈柴,又是提水,还亲自下厨,把他带来的老鸭和腌的酸萝卜一块儿炖汤。 容山隐的厨艺不错,即便温月平日里和他闹别扭,饭量还是没减。今日,他刻意袖手旁观,也有看徐立笑话的意思。 温月不见得会喜欢吃他煮的饭菜。 然而,等鲜香微酸的老鸭汤出炉,温月喝了一口汤便对徐立赞不绝口,她不仅夸赞徐立的厨艺,还特意为徐立盛了饭,邀他一道儿坐下吃饭。 容山隐看到温月吃得不亦乐乎,在这一刻,他才发现,原来他煮的饭菜,也不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容山隐端着碗,坐在桌子的一侧,温月怕徐立拘谨,特别贴心地坐在他的左手边,也好方便和他交谈。 容山隐和温月本来就有矛盾,又因他此前在徐立面前否认兄长的身份,温月和他的梁子结得更大了。 只是一句误会,他可以解释。 容山隐想开口,忽然在这一刻,他想起了许多从前的事。 他见过温月每一次眼泪,见过她每一次恳求。那么多的误会,那么多的伤怀,他从来不曾给过她解释。 只因容山隐不伤心。 他没有心,便能伤温月的心。 而如今,温月不过是和一个外男谈天,不过是帮一个外男盛饭,不过是喝了一个外男炖的老鸭汤,只是这么一点无足轻重的事,他都要耿耿于怀。 他又有什么底气,因自己的不喜与不悦,去讨温月一个说法呢? 容山隐明白,他拒绝了温月,往后或许还有一个兄长的身份,能供他与温月常来常往。 可温月会认识更多的人,她或许会成亲,或许会嫁人,或许会生子,或许会有一个体贴的枕边人。 她不再需要兄长…… 这样的结果,好像也不是容山隐想要的。 温月和徐立还在谈天,说一些山里狩猎的经验,以及居住山中要防备的山兽。 他们谈笑风生,其乐融融。 容山隐独坐一隅,食难下咽,坐立难安。 他似乎明白了,他也会有一丝不能宣之于口的……不甘心。 第88章 压制醋意 容山隐是一个不会将情绪外露的人,温月看不出他哪里不对劲。 今夜对于温月来说,倒是相谈甚欢。她之所以敢和徐立接触,不止是路过看到他被熊瞎子攻击,不忍心他受伤出手相助,更是因他使出的一套棍法眼熟,和明达叔教温月的那套很是相像。 温月记得,当初和明达叔喝酒,他曾说过他有个远嫁的妹子,已经好些年没有见面了。 温月从徐立口中套话才知,原来他的确有个大舅舅,只不过对方是江湖中人,也许久没来他家探亲了。 温月想到十八堂的惨案,自然明白为何明达叔再没有去探望过亲妹子。她想着,好歹是明达叔的外甥,她能为明达叔做的,也只有将他的棍法完完整整交给徐立,由他传承下去。 关于十八堂的事,温月并不想告诉容山隐,不然仿佛她时刻在兴师问罪……她和他闹得那样惨烈、那样决绝,她不想利用这些事来引起容山隐的亏欠。 那样的话,太可悲了。 她总不能让容山隐以为,她还渴求他的关怀。 第二日,温月和徐立约好了出门冬狩。 冬季的市集,兽肉价格昂贵,家畜也会因市面上供应不足而抬高肉价。温月没什么盘缠,在外生活捉襟见肘,比起去买肉,倒不如亲自入山狩猎。 徐立虽说武艺没有温月高强,但他好歹有山中捕猎的经验,由他助阵,今日便是山猪也能猎来两头。 徐立昨天在温月家中没看到弓箭,他今日登门特地多带了一把自制的木弓给温月,除此之外,还背了一竹篓的栗子果苞。 进了门,徐立将竹篓递给容山隐,像是怕他不知这是什么,细心解释:“别看这些果苞带刺,用石头碾开,都是栗子,一个果苞里藏着三四个呢,拿刀划十字,再丢到灶膛里烤一烤,栗子肉可甜了。” 这是把容山隐当成不识农务、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 容山隐忍了一晚上的邪火终于有地发泄,他尽量维持文人的颜面,冷淡道:“不劳烦兄弟指点,我为阿月姑娘料理灶事这么多年,区区毛栗还是识得的。” 徐立呆了呆,听容山隐的话,他和温月好似交情甚笃,并非近日才相识的朋友……不过他知道,温月有许多自己的秘密,他倾慕她,不在意她的身世与背景,这些事,温月不想他知道,他便也不问。 徐立还想说什么,温月已经换了一身合适骑马的窄袖武袍出门。 温月不擅长梳发,乌黑长发被她潦草地拢至发顶,发带绕了几圈,还剩下一大段鲜红的发带迎风飘舞,绒绒的穗子被女孩儿信手一捞,垂在肩膀,不显得凌乱,反倒平添了几分写意疏狂,英姿飒爽。 徐立第一次看到温月穿得这般明媚,一时看得痴了,耳廓微红。 “小月,我、我给你制了一把弓。”徐立昨日被温月告知,喊她“小月”便是。 温月大方地接过木弓,细细打量。 为了让温月用起来顺手,徐立除了用刀雕琢,还将木弓抛光,摸起来光滑极了,没有半点扎手的毛刺。 温月承他的情,笑说:“谢谢徐大哥,弓箭我很喜欢!” 徐立挠挠头,憨笑:“你喜欢就好。” “做起来很费功夫吧?” “不不!方便得很,咱们住在山里的猎户,每年都得制好几把弓的……” 容山隐听他们你来我往,说着许多今日狩猎的事。他插不上话,只能默默把栗子搬回灶房里。 进厨房的前一刻,容山隐回头,瞥了温月一眼。 小姑娘虽说和徐立谈笑风生,但好歹,她还戴着易容面具。 她对徐立也不是全心全意信赖,两人到底还是隔了一层,没有将秘密和盘托出…… 温月只是一贯如此热情好客,不代表她对徐立有任何偏袒、亦或是特殊之处。 和她共同守着逃亡秘密的人,还是他,容山隐。 思及至此,容山隐的脸色稍缓。 那一股翻腾的酸意,也就此被他强行压制下去。 第89章 地位 乡下人冬狩,没有天家行围打猎那么多规矩。 钟鸣鼎食的王孙贵戚若是出行狩猎,有时要看天气,有时还要让方士推算日子,不像山中猎户,带上几张馕饼、一羊皮袋的水,吭哧吭哧就上山去了。 温月体谅容山隐身上还有未曾痊愈的伤疤,建议他在家中等着,由她和徐立出门便是。 但容山隐不愿,说“君子不受嗟来之食”,他既也会享用猎物,合该出一份力。 温月想到这些日子和容山隐还闹着矛盾,她知道他心气儿高,又有文人傲骨,肯定不愿意再让她这样讨嫌的人照顾,甚至是吃她猎来的荤肉。 他非要逞强,温月也不拦他,摆摆手,对徐立说:“随他吧。” 徐立本想着好好在温月面前展现一次他作为老辣猎人的风采,也好一雪前耻,奈何半道上遇到个程咬金,容山隐非要跟来碍眼。 徐立心里不高兴,但没有真正表露出来,他只是为难地道:“可我只带了两把弓,我与小月一人一把,恐怕没有多余的弓箭赠给大公子。” 容山隐像是早有准备,他从袖中取出一把简易的小刀,“我用这个便是了。” 徐立咬了下后槽牙:“虽说是冬天,猛兽大多都冬眠了。可我们满山狩猎,还是极有可能惊扰到冬眠的熊瞎子,到时候我都自顾不暇,恐怕更没办法保护大公子。” 容山隐抬眸,看了一眼一直在阻拦的徐立。他扫来的眼风漠然,带着一丝不容忽视的冷意。 徐立莫名一僵,再望去,容山隐的眼神又恢复如常,依旧是温润书生的模样。 容山隐没接徐立的话,他只是轻扬了一下袖子,不知手指是如何灵活运作,那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猛然刺向一旁碗口粗的枣树。 不过轻飘飘的一挥击,刀刃竟锐不可当,径直钉进了树身,只留下一截刀柄。 徐立的脸色涨成猪肝红,他没料到,容山隐原来是个练家子,看容山隐手上功夫,恐怕武功造诣不在温月之下。 倒是徐立班门弄斧了。 徐立哑口无言,容山隐也没有乘胜追击逼问,戳伤他的自尊心。 清风朗月的郎君只是上前,拔出嵌入枣树的匕首,又背上一个装好水袋与馕饼的包袱,跟在两人后头。 温月旁观了半天,她倒是很惊讶,这是容山隐第一次小孩子气地和一个武夫一较高下。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有肚量,变得这么斤斤计较了? 温月没想明白,索性不再想了。 三人步行上山,专往草木幽深的密林里走。 其实,进山狩猎最好的时候是秋季,山兽藏了一个夏天的膘,皮毛也为了御寒而新生出厚厚的一蓬。无论是卖兽肉还是皮草,猎户都能大赚上一笔。 冬天的话,天寒地冻,有时大雪还会封山,这时候狩猎真是吃力不讨好的事,徐立肯带温月进山,真算得上是过命的交情了。 几人没走上两步,温月瞥见山路边上有零星几个掌印。 温月蹲下观察。 是黑熊的脚印。 脚趾踩印深,脚掌压地浅。掌印之间的距离又远,还有锋锐指甲抓地的痕迹,说明这只熊瞎子听到他们行路的声音,刚跑不远。 许多冬眠的山兽若是半夜饿醒,也是可能爬出洞穴寻猎物,吃饱了再继续沉眠的。 温月唯恐这只黑熊再次返回袭人,她扶了扶腰上长刀,对徐立道:“徐大哥,你们在这里待一会儿,我去看看附近可有埋伏熊瞎子。” 徐立着急:“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你们原地等我就行。” 温月拒绝,徐立很快想到他上回死里逃生还是因温月出手相助……他武功不好,贸贸然跟去,也只会成为温月的负累。 他不敢再提帮忙的事,眼睁睁看着温月离开。 霜厚雾重的山林,只余下徐立和容山隐两人。 徐立偷偷看了容山隐一眼,他想到容山隐超绝的武艺,又看到容山隐轮廓分明的鬓角,那龙眉凤目处处都彰显贵气,哪里是等闲人家能养出来的气韵。 他不过是一个乡巴佬。 思及至此,徐立不免有些灰心丧气。 徐立懊丧了许久,没注意到四周山林的阴翳处,翻涌起一阵细微的沙沙声。 骚动愈发剧烈,腥风阵阵。 随着“嗷——”的一声高昂吼叫,草木被巨兽摧折,藏在枝叶间的渡鸦扑腾翅膀飞远。 两三头体型健硕的成年棕熊迅猛扑来,足有脸盆大的兽爪作势朝徐立煽来,其力道之重,足以拍下人头。 幸而容山隐眼疾手快,他拎起徐立的臂膀,两人凌空飞起,顺着崖石,滚到溪涧干涸的山坳间,侥幸躲过了一劫。 容山隐想到上一回,温月在棕熊手上救下徐立,想来是这头棕熊记得徐立身上的气味,特地拖家带口报仇来了。 他知道这些山林牲畜有多难缠,他不敢在原地多逗留,迅速翻身站起,对徐立道:“快跑!棕熊本该冬睡,如今被你惊到醒转,定是饥肠辘辘,若你我一个不留神,恐怕要成它冬粮。” 徐立自然明白事情有多危急,他不敢和熊瞎子争长短,当即连滚带爬起身,朝前奔去。 可是两条人腿又如何比得过山兽矫健粗壮的四肢?没一会儿功夫,棕熊便迅速追上。徐立不过晚了一步,一只裤腿就被熊掌尖锐的指甲刺中,裤腿的布料破碎,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血腥味诱发了山兽的食欲与兽欲,棕熊的口涎滴落,步步紧逼。 凶兽近在咫尺,张着血盆大口,吓得徐立一动不敢动。 不好! 再这样下去,徐立恐怕有性命之忧。 容山隐顾不得和徐立的私怨,电光石火间,他抄起跌落一旁的弓箭。 山风猎猎,容山隐的衣袍被凉风吹到鼓胀,他的眉眼坚毅,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悍勇气势。 容山隐一手持弓,一手拉弦搭箭,拉弓至满月,朝着棕熊低垂下的头颅,狠狠射去! 箭矢迅疾如流星,挟着冷冽的风势,尽数没入棕熊的口腔之中。 棕熊成功被容山隐激怒,伤人的畜生放过了徐立,一个个擂胸助跑,朝着容山隐狂奔而来。 就此,容山隐护住徐立,自己却被牺牲,成为危险的中心。 来得正好。 容山隐临危不惧,再次拉弓至满月…… - 等温月找到徐立时,他们已经脱离了险情。 山洞里堆积了一层血气淋漓的熊皮,容山隐靠在皮草旁边,闭目养神,仿佛假寐。 篝火前,徐立抱住腿,不断呻吟,数不尽的鲜血自他的裤管汩汩渗出,流淌一地。 温月受惊,一下子飞扑至徐立身边,焦急地问:“徐大哥,你有没有事?腿上怎会伤得这样重?” “熊、熊抓了我……”徐立疼到几乎昏厥,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温月心急如焚,看徐立站不起身,只能蹲下身体,抬手去搀他的手臂,把他架到身上。 她太着急伤员,压根儿没注意到容山隐。 温月回头,看了一眼容山隐手里的弓箭,又想起他曾经在大夏人的军营里展现过的精湛箭术。徐立武功不济,遇上棕熊定是必死无疑,应该是容山隐施展了弓箭术,救下了徐立。 她抿了一下唇,对容山隐道:“多谢大公子出手相助,我代替徐大哥给你说声谢谢。他伤得这样重,再不找大夫,恐怕这条腿要废了,我先带他下山,你记得跟上。” 说完,温月不再看容山隐,先行一步搀扶徐立走出山洞。 听到温月的话,容山隐施施然睁开了一双凤眼。他没有立即回答温月的话,只是把惨白的唇瓣抿得很紧,指骨在袖中轻轻颤抖。 容山隐目送温月离去,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他才像是自嘲,又仿佛无奈地苦笑了一声。 容山隐抬起手,手肘的衣布隐隐有血渗出,原来,他身旁的血迹并非那一层剥离的熊皮留下的,而是他在掩护徐立躲进山洞时,不慎被假死的棕熊暗袭,后背也被凶兽的尖爪抓下一大片血肉,伤口深可见骨。 若非容山隐强撑一口气忍耐,他都险些要失血过多昏死过去。 容山隐本来很高兴……能够在昏迷之前见到温月一眼。 可她只关心徐立,对他的伤势不闻不问。 一时间,容山隐也不明白了。 究竟是温月把他想得太过强大,以为他不会受伤、不会委屈、不会疼痛。 还是她真的厌恶他至此地步,多看一眼都嫌恶。 容山隐垂下眼睫,心尖酸胀。 可是。 明明他也伤得极重。 明明,他也很疼。 第90章 撒谎 温月为徐立忙里忙外,又是清洗伤口,又是下山买药亲自煎煮。 她不想无辜的人牺牲,她把徐立视为十八堂的一份子,她努力保护他,亲自照顾他,就仿佛在庇护明达叔。 温月只是害怕再重蹈覆辙,尽管她知道,无论她如何补偿,十八堂的人也全都为了她和容山隐死了。 因此,冷落一会儿容山隐算得了什么?本来就是他该赎的罪。 容山隐不知道这段故事,他强忍着疼痛,咬牙下了山。 他浑身都是兽血,浓重的血腥味引得温月皱眉。 “大公子,灶房里还有多余的热水,你去提一桶来梳洗身子,身上的衣裳全沾了血,怪臭的,该换了。” 说完,温月又抱起满满一个包袱的药,往客房跑去。 容山隐看着铁锅里热气腾腾的沸水,血液顺着他玉白的指尖往下淌落。 他后背的伤,痛感强烈,但容山隐早已疼到麻木。 他只是盯着热水发呆,心里想,他和这一锅水一样。都是温月剩下的……不要的东西。 - 温月帮徐立上完药,叮嘱他:“大夫说了,徐大哥还能走路,那就是腿骨未废,至于这一层刮伤的肉,好好养着都能养回来的。正好大雪封山了嘛,徐大哥别再往山里去了,我给你买了一些干货、鱼虾还有白面,足够你吃上一个月的。” 温月待徐立很好,句句都是熨帖的关怀,倒教徐立心潮澎湃,又涌起了一些妄念。 他的耳廓发烫,结结巴巴地道:“小月妹妹,你对我真好。放、放心,你大哥的身体可强健了,很快就能好的。你、你爱吃什么山货?獐子、山猪、野鸭,大哥都能给你猎来!” 温月对荤肉不算热衷,但徐立这样一问,她倒是想起来。 从前和容山隐住在山上,他曾用树枝夹着簸箕,雪地里洒下一把陈年谷子,用来捕小雀。 忙活一早上也只能逮住两只,架在篝火上烤得酥脆焦香,全祭了温月的五脏庙。 容山隐不爱吃肉,所以他只啃一点雀小翅,肥美的雀腿全是留给温月的。 想到往事,温月有点恍惚,下意识开口:“我想吃烤小雀。” “烤麻雀?这有何难?”徐立笑了一声,“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照顾好徐立,温月才想到容山隐。她看他行动自如,没觉得哪里有伤,但为了保险起见,她还是走到容山隐的房门口敲敲门。 “大公子,你一切都好?” 温月敲了一会儿,无人应答。 正当她心生疑惑,要推门而入的时候,房间里响起男人冷淡的声音。 “我一切都好,阿月不必担心。” “好,那我也去休息了。”温月听到容山隐的回答,没有再逗留。 她想,方才容山隐半天不语,兴许只是懒得搭理她,偏偏她碍事,还要推门探望,他为了尽快赶走温月,这才不情不愿地出声。 温月莫名有点烦躁,她踢了一脚踩得实实的脏雪。 容山隐,真傲慢啊。 - 房间里,容山隐抬手抵住薄唇,闷住嗓子里的咳嗽。 他简单清洗过伤痕,还上了止血的药粉,伤势稳住了,但吹风受了寒,身体好像有些发热。 方才温月唤他的时候,他其实很想开口。但那样一来,显得他有多么想要温月的关怀……他的尊严不允许他去恳求温月的关心,他已经够狼狈了,没必要再博取温月的同情。 但是。 他偏头,看了一眼烛火熄灭的昏暗房间。 容山隐想到温月热了药,还拿了一包糖送到徐立屋里的画面。 在这一刻,容山隐意识到。他一生所求的体面、理智、沉稳自持,其实都是枷锁。 扪心自问,他也好希望温月能觉察出他的不适,主动对他嘘寒问暖。 次日,容山隐起晚了,早饭是温月煮的。 徐立腿伤还未痊愈,昨晚又下了一夜鹅毛大雪,恐怕他还要等几日后雪停了才能回家。 宅院里无端端多出一个男人,令容山隐的心情烦闷。但他秉持着君子之风,没有将喜怒表现出来。 徐立虽视容山隐为情敌,但他心知肚明,若没有容山隐张弓射熊,恐怕他真的要一命呜呼。有了恩情在,徐立也不敢对容山隐态度不恭敬。 徐立感激地道:“多谢大公子救命之恩。” 他想到自己腿骨受伤后,竟不争气地昏倒了,再醒来,自己已经躺在山洞里,一侧是精疲力尽的容山隐枕着剥好的熊皮小睡的画面。 徐立对容山隐的武功心服口服,他确实比不上容山隐武艺高强,但他会努力学,他也要配得上温月。 容山隐瞥了一眼徐立,嗓音一如既往清冷:“我不过是为了自保才出手射箭,你不必太过挂怀。” 容山隐昨晚锦被里熬了一夜,热症消退很多,唇色虽说还是偏白,却也不是毫无气色。容山隐一贯一幅不食人间烟火的疏朗模样,只要他不忍痛蹙眉,寻常人真的分辨不出他的身体不适。 徐立挠了挠头,憨厚地道:“大公子不愧是习武之人,体魄确实比我等莽夫要强健,我决定了,等我伤好以后,也要多加习武,至少要有能力徒手干掉一头黑熊!” 徐立自己承认体格不行,倒让容山隐不好露怯。他想不通,他竟有一日会和山野客较量体格,容山隐心中藏着诱导徐立别再亲近温月,盼着他知难而退的想法。 他道:“江湖中人自是身强体壮,不过是两头棕熊,于我而言不足挂齿。” 容山隐话音刚落,温月便端着一笼屉的肉包子进屋。 她听到徐立的话,明白这是一个传授明达叔棍法的机会,对徐立笑道:“徐大哥想习武?这有何难?等你腿伤好了,我教你一套棍法,保管你打得熊瞎子节节败退!” 徐立闻言,大喜过望:“那敢情好,小月放心,大哥一定好好学!” 两人相视一笑,眼角眉梢俱是明媚笑意,默契十足,看上去很登对。 容山隐旁观,只觉得这一幕分外扎眼,仿佛他是第三者,从来都是多余的人。 容山隐的伤处隐隐作痛,但他在徐立面前逞强,倒不好再和温月诉苦。 他总不能让妹妹知道,他这么小家子气,会为了一时男子气概,而当众撒谎。 饭桌上,温月体恤徐立是个伤员,主动往他的碗里放了两个肉包。 容山隐看到了,嘴上没说,心里却道:只是伤腿,并非手断了,衣食住行还要旁人搭把手么? 许是容山隐略带幽怨的眼神很有存在感,温月回头,迟疑地问:“大公子也要吃肉包吗?” 容山隐抿了一下唇:“不用。” 温月被他冷淡的态度搞得发懵,但容山隐一贯满腹细腻心思,她搞不懂他的眼神何意,索性也不再管了。 直到吃完了饭,温月又收拾包袱打算下山买些药材。 容山隐想到昨晚的热症,心里蔓延起一丝酸楚。 他拦住温月的去路,忍了很久,问出一句。 “阿月,你为何只顾着徐立,不问问我如何?” 温月:“嗯?那大公子,你怎么了?” 容山隐看到她困惑而不解的眼神,看到她不曾上一点心的坦荡神色,忽然觉得有一口苦涩的血涌上喉头,窒闷住他的口舌。 温月不曾关心,也不曾在意。 容山隐不由丧气,维持着岌岌可危的自尊心,松了手,低语。 “无事,我……很好。” 第91章 孽缘 这夜之后,容山隐再没提过他的伤。 偶尔,温月看到容山隐丢弃染血的绷带与布条,下意识问他何事。 容山隐只是幽怨地看了温月一眼,脸上神情严肃。他板着一张脸,倒让温月以为他有迁怒的意思……温月记起之前她动刀割伤他的腕骨,只当是伤口化脓难愈,至今还没好齐全。 她讪讪地摸了下鼻尖,不再多嘴。 等徐立能够下地了,温月开始专心指点他武功。她知道自己不能在此地停留太久,因此,她要尽早将明达叔的棍法倾囊相授。 每日,温月都要和徐立一道儿练武,待很长一段时间。 期间,不管容山隐置办什么好菜肴,准备什么滋补的汤品,温月也都是匆匆忙忙喝了两口,又继续去指点徐立棍法。 容山隐看着温月和徐立成日里形影不离,心里的涩意几乎要涌上舌根。 他又鼓起一次勇气,拦住满头是汗的温月:“你教授的这套棍法有趣,不妨指点一下我。” 这是容山隐第一次直白地提出要求,温月有一瞬的错愕。 很快,她想到这是明达叔的家传绝学,教授她无非是因为昔日友情,她指点徐立也是为了家学传承,可转授给容山隐便有点越界了,毕竟明达叔的死也因容山隐的家事而起,她不确定九泉之下的长辈记不记仇。 容山隐心思敏锐,温月不过一刻钟的迟疑,他便知她在权衡与犹豫。 容山隐的后脊僵硬,指骨也轻轻蜷缩。 最终,他绷直下颌线,淡淡道了句:“不过是随口提起,阿月不必有顾虑。想到我近日也有些乏累,还是不早起练棍法了。” 容山隐能屈能伸,很快为自己找到一个台阶下,以免脸丢得更大。 不过眨眼的工夫,容山隐又钻回灶房煮饭了。 温月望着容山隐如松如柏的背影出神,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容山隐能识大体自然最好,否则她还要临时想一个体面的借口来推拒。 徐立学得很快,不过十多天就把温月所教,学了个囫囵,虽然喂招的时候,他偶尔会忘记使出棍法,但好歹能把招式牢记在心,其余都是熟能生巧的事。 又过了半个月,温月下山的时候,发现镇子上多了许多衣衫褴褛的流民。她用一个馒头,从穷苦妇人的口中得知,他们是从云州逃难来的,大夏国的新一任可汗巴苏要为皇弟丹徒报仇雪恨,已经打到云州了。 巴苏心狠手辣,为了激怒云州军主将沈逸,每隔两日就骑马拖着六州失地的遗民,来关隘前挑衅大嵩军士。 内患刚定,奈何在这时,外忧又起。 偏偏大嵩国弱,今年旱涝灾情不断,粮仓不丰,行军出兵都得从长计议。而皇帝李俨重揽政权才短短一年,许多谢献留下的弊政与沉疴还需清扫,复兴一个王朝绝非三言两语、一朝一夕便能有所作为的。 沈逸等待皇帝的敕令,不敢轻举妄动,看到巴苏伤人,再恨也只能指挥城墙上的守城兵放箭射杀,绝不敢开城门引狼入室。 沈逸急需一个能定他心神的主心骨,可李俨分身乏术,不会来云州指挥战情。 容山隐得知了如今艰难的局势,他下了一个堪称险恶的决定——他要去云州。 容山隐连夜收拾行囊,温月抱着长剑坐在门槛上。 屋内没有燃灯,容山隐摸黑整理书桌上的册子与笔墨。 温月脸色阴沉,讽刺:“我把你拉出火坑,你倒好,还要往里头跳?” 温月不蠢,容山隐此番回去,即便带领云州军大获全胜又如何?他的佞臣身份板上钉钉,世人无不想食其肉啖其血,容山隐这个名字终究伴随着泥泞与污浊,他必死无疑。 又或者,他本就是一心赴死,他压根儿不想背负骂名,委屈求存。 温月还知道关心他,容山隐多日的憋闷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发泄的口子,偷尝禁果一般,他的心情泛起隐秘的愉悦。 “我必须要去。”容山隐没有说更多的话。 而温月也料准了他必然会这样说。 温月腕骨一转,银光凛冽的长刀便就此横在两人之间,刀刃照出两人剑拔弩张的眉眼。 她不知在坚守什么,咄咄逼人地靠近了一步。 “你不许去!你当我真的不会杀你吗?我恨透了你把所有的事都排在我面前的样子,唯独我最不重要,唯独我最轻贱!我待你不够好吗?我没有为难你,没有再伤你,我只是想让你不要再陷入危险之中,你偏要以为我在害你吗?!” 温月不想让容山隐看出她的在乎,毕竟在乎一个对自己漠不关心的人,实在是一桩丢脸至极的事。 容山隐望着压抑情绪的温月,于心不忍,却无计可施。 他尝试坐下来,和妹妹慢条斯理、和颜悦色地讲话。 他说:“若是你我留在山中苟且偷生,等大夏的兵马杀向边城,踏进云州。那些蛮夷的刀尖便要指向老幼妇孺,家中无壮丁守门的老者会被夏人拖出家宅,拴马骑行,那些年轻貌美的女子则被夏人拉去行营凌辱,犹如牲畜一般连生死都无法自控,她们的父母都死于夏人的刀下,万般痛不欲生却也要沦为繁衍后代的工具……如此人间惨剧,你还能忍在山中,绝不出山吗?” 温月怔住。 她松开了紧攥容山隐衣襟的手。 她知道容山隐有多可恶,又拿家国大义来逼她,又拿天下苍生来说服她。她怎么不知道呢? 家人一个个死在面前的痛苦,尸骸满地复仇无门的煎熬。她比任何人都懂。 也是因此,温月才疯魔,才不愿把容山隐交出去。万一、万一连他都死了…… 可她为何要背负天下人的期望活着,她分明可以不管不顾,分明可以恶声恶气反驳容山隐。 分明可以绑住他的手脚,将他囚禁屋舍! 温月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倒是容山隐轻轻一笑,笑意里有叹息、怜悯,又有若有似无的柔情。 他说:“阿月,你没有那么心硬,你会允我的。” “哐当”一声,温月的刀刃落地。 她忽然明白了容山隐笑容里的捉弄与自嘲,也终于明白了她这些年的不甘心与无可奈何。 容山隐自始至终都知道她的本性……刀子嘴豆腐心,会原谅、迁就、允许任何事。 她是个好人,而好人不会伤人,好人注定千疮百孔。 容山隐被道义所束缚,而她何尝不是被善心所拖累呢? 他们都在作茧自缚。 温月好累,也觉得自己好可笑。 她蹲下身,捡起刀,声音疲惫而漠然。 “容山隐,我和你一起去云州。” “好。” 容山隐知道,他们之间的距离好像更远了。 可他没有办法,似乎他们注定是一段破罐子破摔的孽缘,此生都永无宁日。 第92章 回营 第二天,山上冰封积雪终于消融,下山的路不再被皑皑的白雪覆没。 温月和徐立道别。 徐立没想到温月是真的要走,他依依不舍:“小月,你要上哪儿去?往后还会回来吗?” 温月看一眼待了好些日子的山居,心里生出许多不舍。她回想起无数个日夜,她和容山隐一句话不说,她闷头在庭院里劈柴,容山隐用襻膊束起衣袍,抄着锅铲翻炒卤过的猪头肉。 温月心知肚明,她劈柴是不想容山隐用受伤的手做苦力,而容山隐煎炒下酒菜,无非是知道温月有借酒消愁的习惯……他们并非彼此漠不关心,只是说出的话总剑拔弩张。 温月知道她和容山隐处不好,她只是固执地往他的脖子上套绳索,强硬拥有他。可能这些时日的点点滴滴,唯有她会怀念。 回不去了。 她和容山隐回不去了,正如今后会舍弃在山中的这一座孤零零的小院。 “我会想你的,徐大哥。你等我的事情办完,我还会回来看你。” 温月宽慰徐立,没有多说什么话。 而徐立一看与温月同行之人是容山隐,精神头也一下子蔫巴下来。他及不上容山隐,原来输了的人是他。 徐立叹了一口气,把一个装满了馕饼和干货的包袱递给温月。 “我昨晚烤了一些熏肉还有酱鸡腿,油纸包着呢,你放火上随便烤两下回回暖就能吃了。既然要出远门,那事事都得小心。虽说我和小月相处时间不长,但我真心把你当家人来看,一个人要好好照顾自己。” 徐立没上过几年书,说出的话没什么文人气息,满是朴实的真情。 从徐立身上,温月能看到那个曾带她闯荡江湖的明达叔的影子。她眼眶发烫,重重点点头。 “放心吧,徐大哥,我不是小孩子,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也是,注意身体,遇到熊瞎子记得装死或是逃跑,千万别逞强。” “好。” 徐立亲自送两人下山。 温月坐在车里,她撩帘朝徐立挥手,人都看不见影了,她还抻着脑袋往外眺望。 翠竹色的粗布帘子哗啦一声拉上,闭得严丝合缝。 温月低头,入目是一只骨节轮廓分明的手,手背青筋嶙峋,指腹用了力,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 温月皱眉:“怎么了?” 容山隐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开口:“你我还是逃犯的身份,不好如此张扬。” 他不可能告诉温月,他是生了妒心,只能为自己想出这么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温月了然,她出声讽刺:“我懂了,是你怕我在外抛头露面带来危险,耽误你上云州救济百姓的国家大事。倒是我不识大体,险些令你为难。” 温月说话的口吻咄咄逼人,半点没有面对徐立的温柔小意。 容山隐方才的抗争顷刻间消散,他的手丧失力道,轻轻地落了下去。 马车行驶时捎带起的风,吹得门帘啪嗒啪嗒一阵响动。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铺陈地毯,光斑昏暗,温月的一双焦黄色杏眼也在夕光中模模糊糊,分辨不清。 容山隐没有再争。 他一言不发,坐在马车最灰暗的角落。 仿佛缩到了壳里。 - 约莫半个月的路程,温月和容山隐顺利抵达云州。 这段时日,大夏与大嵩边城的军事切磋不断,到处都是擂动的军鼓声,一旦烽火台燃起火光,城中的小贩便赶紧收拾好贩卖的货物躲回家中,紧闭上房门。有权有势的高门望族早早把家宅迁到偏远的州府,唯有那些穷苦老百姓还留在边城,他们自发帮助云州的当地驻军运送粮草,亦或是巡城守门。 所有人都知道,如今他们与军将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城门决不能让那些蛮夷攻破。 车夫为了避难,不肯入城,他把容山隐和温月送到云州的城门口便离去了。 路途顺利,没有官吏与兵丁检查马车,温月不免疑心,容山隐的海捕文书并没有送到偏远的边城。 不过没有人追捕他们总归是一件好事,温月不必成日里提心吊胆了。 容山隐把一块刻了沈逸家徽的令牌递给巡城的将士。 军士回行营里禀报,很快,传授过温月棍法的师父刘洪金亲自策马来迎。 他记得沈逸的吩咐,没有当众喊出温月和容山隐的名讳,只是湿了眼眶,中气十足地高喝一声:“姑娘,大公子,你们可算回来了!” 他说的是“回来”,仿佛云州军一直都是他们的家。 温月想到从前在行营里出生入死的日子,心潮澎湃。她接过刘洪金抛来的缰绳,身轻如燕,翻身上马,问:“师父近来可好?” 刘洪金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哈哈大笑。 “好,都好!你回来得正是时候,往后就能陪为师喝酒了!你是不知道,周校尉嘴上吹自己千杯不醉,一碗女儿红就撂趴下了,一点都不像个男人……” 温月和刘洪金有说有笑。 明明容山隐是贵客,他倒是被冷落一旁。 容山隐不免想,温月其实是个厉害的、和善的小姑娘,所有人都能和她打好交道。 她也对任何人和颜悦色,唯独厌恶他。 - 两人回到了军营,从沈逸口中,他们得知了“容山隐”和“温月”早早被缉拿归案,死于火刑,朝廷不会再派兵马追杀他们了。 而云州军都是自己人,不必沈逸过多解释,他们也知道容山隐和温月的身份,很自觉将这个秘密守口如瓶,平时喊他们,也受了敲打,只唤一声“月姑娘”以及“大公子”。 沈逸早早让人在军所里布置了营帐供两人安睡,夜里沈逸单独拜访容山隐,他对好兄弟挤眉弄眼,调侃似的发问:“怎么?和小月亮朝夕相处这么多日,你俩的关系是不是更进一步?” 沈逸想的是,温月能不顾生死来救容山隐,必定是对他有情有义。两个都有私情的男女私奔还能做什么?自然是生米煮成熟饭,早早走到一块儿了。 容山隐听到沈逸的问话,不由发怔。 沈逸却没觉察到容山隐的异常,他还在自顾自地讲:“我把你俩分开两个房,是不是有点不近人情啊?我这不是还不清楚你们的情况,怕冒犯小月亮嘛……当然,如果你们已经是拜过天地的小夫妻,虽然我没喝到喜酒心里挺不痛快的,但也饶你这次好了,你实话告诉我,你们到哪一步了?唉,我这个人心思粗,还真的看不出来……” “沈逸。” 男人喋喋不休的话,被容山隐截断。 他抬眸,一双凤眼没有醉人的情愫,清冷沉静到可怕的地步。 容山隐轻抿薄唇,对他说:“我和阿月,虽不至于老死不相往来,但也无法和睦相处。。” “你……”沈逸哑口无言。 “沈逸,是我对阿月……太坏了。” 第93章 心寒 有了容山隐助阵,沈逸终于得闲。他将容山隐的事写于奏本,利用训练有素的信鹰千里迢迢传信给远在京城的君主。 很快,李俨回信,他不可能明面上任命容山隐,只私下赠予他处理军务与遣将点兵的权力。 对于容山隐而言,他以逃犯之身还能重获君王的信赖,委以重任,已是感激不尽。容山隐没有耽误,当夜便将沈逸这些时日忙得焦头烂额的事务揽来,点灯熬夜,布置军队的后勤、往后的战略以及清点为了援边送来的粮草与兵卒。 容山隐忙得不可开交,温月也在军中混得如鱼得水。 温月天生就合适战场,她自小厮混市井,接任务杀人,一点都不怕刀子与鲜血,如今要持着枪械去杀那些侵占大嵩国土的蛮夷,她更是热血澎湃,恨不得立刻提刀上阵。 三天前,温月亲眼看到大夏人骑马,风驰电掣一般奔来,马腹缠绕好长的一段绳索,绳子的尽头埋在滚滚风尘里。直到一阵阵哀嚎声传来,温月才看清楚,原来沙地里拖行一个个双手被缚的汉人。 他们衣不蔽体,浑身血污,干涸的唇瓣微张,高喊着:“沈逸将军救命!请救救我们!” 然而,守城的军士们似乎见惯不惯,无一人动容。 但温月从他们紧攥长枪的指骨看出,他们也很焦心,但沈逸下达过军令,眼下还不是出兵的最佳时间,决不能因一时怜悯而大开城门,届时夏人破关而入,边州将会变成兵连祸结的地狱。 要忍……他们已经在准备粮草与招募兵丁,不久的将来,他们会杀上战场,为收复失地而战斗,所有的遗民都会恢复自由,不再沦为蛮族的奴隶…… 守城兵无动于衷,底下的夏人骑兵气得哇哇大叫,他们挥舞手中马鞭,重重摔在汉人的背上。 不过“啪”的一声重响,衣裳裂开,沾了泥沙的后背顿时鼓起一道肿肿的血痕。 看得人心惊胆战。 温月经历过许多,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莽撞行事的少女。 她看了一眼伤痕累累的遗民,一句话没说,转头下了城楼,骑上骏马,直奔容山隐居住的军所。 等她赶到军所时,已是黄昏时分。 冬日天黑得早,屋内一片漆黑,唯有容山隐住的那一间屋舍还燃着油灯。 油灯的光线昏暗,但价格比蜡烛要低廉,从前在十八堂里,容山隐夜里看书,不舍得点蜡烛的时候,点的便是油灯。 房门洞开,料峭的寒风吹动油灯,险些将呛人的黑烟卷进人眼中。 容山隐抬头,看到门口站着一身干练骑装的温月,还以为自己身在梦中……他已有许久没见到温月了。 容山隐放下手里的文书,迟疑了好一会儿,问:“你……吃过晚膳了吗?” 温月没有闲心和他话家常,她冷声道:“大公子,我想救城外的那些遗民,你足智多谋,给我出个主意吧。” 容山隐不笨,他一听就懂了。 温月不是真心仰慕他的聪慧,而是知道他是那个可以下达军令的人,她在委婉提醒他出个主意,或是去说服沈逸。 她打心眼里认为,容山隐是个重情也无情之人,他可怜黎民百姓,却不会为了区区几个受伤的遗民而乱了他的大计。 如同当年要险些被施暴的温月忍气吞声一样,现在他也要牺牲这些遗民,换取更多的百姓平安。 容山隐垂下眼睫,道:“我知道了,我会帮你。” “你说什么?”温月以为她要说服容山隐,会费一番口舌,怎料他今日转了性子,竟如此好说话。 容山隐认真地道:“我有办法……救那些遗民。” 有那么一瞬间,温月以为容山隐变了。他不再冰冷地谋划大计,他也有寻常的仁心。 他不再残忍,不再牺牲任何人。 温月忍不住问他:“为什么?” 容山隐抬眼看她:“若云州军救下那些被奴役的遗民,便是给六州失地的子民一颗救心丸,我能教他们知道,大嵩国不再软弱,不再放弃任何一个汉人。他们在夏人的统治下吃了这么多苦,自然不愿意再背负奴籍而生……恰巧我军要和夏人切磋,军情一定会传到失地,届时人心浮动,被压迫久了的汉人最先暴乱,他们相信云州军是来救他们的,他们会抵抗、会和夏人正面冲锋。” “如此,便会形成内乱,从而造成夏人的军力损失。” 温月听懂了。难怪容山隐愿意让她去救人,他只是想挑拨人心,借助这些失地的遗民再削弱一重夏人的军力。 温月问:“可是……那些失地遗民如果敢反抗,他们一定会遭受血腥镇压,届时一定死伤无数。” 容山隐轻轻撩动薄薄一层眼皮,他盯着温月,脸上没有半点笑意,反倒冰冷如霜。他像是要打破温月的某种妄想,冰冷地道:“可是,这一份生机,不正是你带给他们的吗?你要救下那些被奴役的遗民,你要昭告失地的百姓,逼迫他们抗争……是你种下的因,结出这样的果。阿月,你不该高兴吗?” 温月强硬的气势锐减,她被容山隐几句话便逼得溃不成军。 果然,容山隐允许她救人的背后,也是为了完成他的收复大业。 为了救下更多百姓,他甘愿牺牲小部分的遗民。 他手上永远掌着杀业,他果然如他所说的罪孽深重。 怎会有人……设计谋略冷酷如斯。 她果然不能理解容山隐在想什么。 她咬紧牙关:“你的想法,我不能苟同。不过我今夜受教了,我还是会救那些可怜的遗民,但我会格外小心,绝不会让消息流传出去……我想,如果我的救援任务成功,那些夏人不是蠢货,他们绝不会让失地里的汉人知道他们失手了。除非、除非是你故意放出这个消息,你想‘官逼民反’,你想利用我的冲动、我的莽撞,作为你开战的第一把刀。容山隐,如果消息走漏风声,我唯独不信你。” 温月将自己的猜测尽数说出口。 她即使救人也会万般小心,但她不能确定这个变数会不会是容山隐。 毕竟,比起救下失地遗民,容山隐应该更想收复失地,铲除大夏国这个心腹大患。 区区几条人命,对他来说应该是不痛不痒。 温月的态度冰冷,她浑身带刺,不惜以最坏的想法揣度容山隐。 她把他想成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小人。 容山隐浑身冰冷。 他犹如被浸在雪水中,指骨都在战栗。 他想反驳,想争辩,但他脱口而出的,却又只是一声苦笑。 “在你眼里,我竟是这样冷血无情、唯利是图之辈?” “难道不是吗?”温月不惧他的目光,她咬牙切齿,“容山隐,这不是你第一次害人了。” 当初被牺牲的人,就是她啊。 容山隐想到旧事,哑口无言。 道不同不相为谋,温月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不屑与他多说。 容山隐望着温月的背影,良久无言。 风吹熄了油灯,四周唯有纸张被卷动的沙沙声。 容山隐伫立原地,他忽然开始迷茫,不自觉地想:他和温月……究竟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如此短兵相接,如此势同水火,如此誓不两立。 第94章 行动 第二天,容山隐病倒了。 诊病的大夫说他是积劳成疾,虽发着烧,但好好喝药、静养几天便能康复,只是这几日万万不要再处理军务了。 大夫知道容山隐是沈逸招揽来的帐中军师,沈逸行军打仗是个行家,但军中庶务实在无心打理,难怪把行营里的智囊团累成这样。 沈逸一脸愧色地送走了大夫,拎着两包治疗伤寒发热的药,命周校尉去煮了。 “哎呀,那些军事又不是一天两天便能处理完的,你何必这么拼命,搞得我哪里虐待你了……”沈逸看了一眼榻上脸色苍白的男人,心虚地道,“要不我去喊小月亮来照顾你?” 闻言,容山隐睁开眼,他刚想说话,咳嗽声便压制住了他的话语。 容山隐屈拳,抵在唇侧,随着他闷住咳嗽的动作,肩膀也在轻轻颤抖,鬓角堆满了热汗。 沈逸吓了一跳:“你别急,我不去喊,可别把自己咳背气儿了。你死了,我一堆军务给谁来处置啊?” 沈逸说话不着调,连煮药回来的周校尉都听不下去了。 他端来汤碗,一边递给容山隐,一边对沈逸道:“沈将军不必去喊月姑娘了,她今日出城救遗民俘虏去了。” 沈逸嘟囔一句:“这么快?” 他想起自己昨日的确批准了温月出城救人一事,失地的边州距离云州遥远,而那些夏人要带着俘虏来城门前示威,激怒大嵩军将,那么他们一定会在附近的沙丘草原设下行营,用来安置兵丁和绑来的遗民。若是温月手脚够快,下手够利落,没准能神不知鬼不觉救出那些难民。 只是他没想到,本该谋划几日再行动的事,温月风风火火就去办了。 容山隐止住了嗓子里的痒,目光锐利,扫向沈逸:“她带了多少人马?可有军械与粮草傍身?回来时又和哪一支队伍接应?” 容山隐一听事关温月,态度变得严肃。 他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即便落地时脚步虚浮,走路不稳,也先行一步去了解温月今日出行的事了。 沈逸看了一眼只剩下一点药材残渣的碗,和容山隐这个拼命郎君的背影,一时无言。 “诶你这人,病还没好齐全呢……跑什么啊。” - 大漠孤烟,篝火如同星火,泛起灼目的红光,点缀黄澄澄的沙地。 那是夏人的行营。 巴苏派来示威的军队就在云州外的河滩旁边扎营安寨。 即便落雪天寒,勇士们也只披了一层兽皮,一边喝烈酒,一边吃烤得不熟的马肉。 有骏马在雪地里折了蹄子,活不长久,与其丢弃,不如由人宰杀了充当口粮。后腿最劲道的那一块马肉,自然要熏制后,送给军营里身份地位最崇高的人。 恰巧巴苏亲临军营,将军亲自奉上烤好的马肉,进献给他们大夏的君王。 巴苏大口咬肉,将剩下的肉赐给将领,意味着往后他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军将们感激涕零。 巴苏来得突然,将军来不及另设行营,便将自己的营房让出来供巴苏休息,他则去和副将挤一挤。 在大夏王庭,没有什么礼贤下士的说法,最骁勇善战的勇士有资格拥有一切事物的优先权与独占权,譬如物资与美人。 巴苏欣然接受将军奉上的最高待遇,只是在他献上几名美人服侍君王的时候,巴苏拒绝了。 他因幼时母亲被欺凌的事,对男女之事的兴趣不大。 说起女子,他想到了那个假扮成圣珠公主的阿月。 他分辨温月,并不通过样貌,只要和她切磋上两招,从她凌冽的招式里,他便能认出温月本人。 许久没有遇到这种能和他打得有来有回的人了,遑论对方还是个女子。 他和她行过夏人婚礼,她其实还是他的妻…… 巴苏皱起眉头。 不过,他听说温月为了救容山隐,早早被大嵩皇帝抓住,处以极刑了。 她死了……那李俨算不算杀了巴苏的妻? 巴苏冷笑,既如此,他攻打大嵩国,也算上一桩杀妻之仇吧。 巴苏想着想着,便睡了过去。 营帐内的灯火吹熄,四周雾蒙蒙一片。 - 军营外,温月掩在暗处。 她穿一身鸦青色窄袖武袍,右手持着匕首,负于身后。为了遮蔽面容,她没有戴容易阻碍视线的面纱,而是戴了半壁遮脸的面具。 温月和其他几名武艺高强的郎将约好了作战计划,她武艺高强,先去主将的军帐里劫持将军,闹出动静,到时候,各路巡视的士兵必定会赶回主帐护卫,其他郎将就能趁乱潜入关押俘虏的木笼子,救人逃离。 这次派出来示威的军队只是一小支不过百人的队伍,温月不伤主将性命,便能轻而易举逃脱。 温月吹了一下骨哨,行动开始。 她身手敏捷,轻功高超,能够足尖沾草而不落地。不过是几个身影晃动,转眼间就找到了那一座严防死守的军帐。 温月打晕了一个看守,披上兽皮外袍,弄乱一头辫子散发,端酒进了军帐。 她原以为这位大夏将军还在饮酒作乐,怎知他睡得这般死。 屋内没有燃灯,酒壶堆积了一地。 温月放下手里的托盘,摸出腰后的匕首,蹑手蹑脚靠近。 整个军帐都铺了一层柔软的兽皮,温月为了不打草惊蛇,特地赤足靠近,伶仃的脚踝陷入柔软的地毯里,落地无声。 片刻后,军帐外的火盆被飞箭射倒,撩起熊熊大火。 夏人的军营乱作一团。 温月看到灼目的火光,她明白,是郎将们开始行动了,她的手脚也要变快。 温月的杀招逼近榻上的男人。 可是,当温月冰冷的刀刃刚刚扫来,本该在呼呼大睡的将军忽然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 他魁梧的身材如一座小山般倾下,虎背熊腰的男人迅猛地扣住温月的腕骨,将她辖制在身下。 温月知道,她是身材轻盈的小娘子,被人从后压住的姿势屈辱,且极难反抗,她必须反制敌人。 因此,温月单手撑地,朝身后横踢一脚。她出招迅速,腿风杀气腾腾地扫来,直逼男人的面门。 温月来势汹汹,将军立刻转变了招式,为了躲避温月的腿招,他就势往一侧翻滚,顺手一摸,抄起桌上架着的一柄铁弓。 男人的招数莫名熟悉,温月思索了一会儿,眼睛睁大,心中有难掩的惊讶。 他是巴苏?巴苏怎么会在这里? 温月切齿,她记得巴苏的武功高强,和她能打个平手。 他身为大夏国的王,不该在大夏王庭里指挥前锋作战吗?怎会来到这样一堆小喽啰所在的军营? 温月作势想逃跑,还没等她翻身出军营,一根长鞭破空甩来,卷住了她的腿骨,重重拉回。 巴苏认出眼前的人是谁…… 熟悉的对招,熟稔的身影……他的妻子死而复生,竟让巴苏生出一丝难言的兴奋与欢喜。 他笑了一声,金黄色的眸子被帐外的火光照亮。 “原来是王后,你既想回大夏国探望本王,又何必深夜偷摸入帐,不请自来?本王也思念你许久,知道你活着,定会派出勇士迎你回来。” 温月刚想起巴苏已经是大夏国的单于了,那一场假婚姻,难为他还记得这般深刻。 温月一声不吭,手起刀落,一下子斩断缠住脚踝的长鞭。 她又要跑,军帐外却适时响起了兵卒的请罪声:“禀报可汗,在我们救火的期间,那些、那些汉人奴隶全被人放跑了!” 巴苏冷笑一声,高声道:“不必追了,只是区区几个奴隶,无需浪费我军人马。” 反正逃了几个奴,边州失地还有更多的汉人,不缺这几条人命。 兵士办事不力,见巴苏没有生气,纷纷松了一口气,很快收拾残局去了。 唯有温月还被困在军帐之中。 她挣脱了鞭子的束缚,双手持着匕首,刀尖对准巴苏。 温月气喘吁吁,眼角潮红。一头乌发散下,脸上的面具早在方才的一阵打斗下碎裂,露出一张清丽冰冷的脸,美若芙蕖,寒若霜雪,她那样瘦小,又那样不羁。 像是一只极难驯服的鹰。 巴苏问:“王后,阔别已久,你是否想念本王?” 温月讥讽地道:“巴苏,这里就你我二人,你不必说些恶心人的话。我伤过你,我知你不会放过我,可我也不是一个懦夫。想死的话就试试看,能杀几个夏人再死,也算我死得其所。” 温月倒是想和巴苏同归于尽,但她知道,论单打独斗,她未必是他的对手,遑论此地还有那么多严阵以待的兵卒。 巴苏不会独身过来巡视,他必定也带了自己的人马…… 温月单枪匹马,难以杀出重围。 她甚至担心自己被巴苏折辱利用,手里那一柄匕首悄悄靠近脖颈,她甚至想到了自裁。 巴苏看到温月布满血丝的双眸,以及她手里游移不定的刀刃,金眸微微眯起。 “我没有杀你的意思……相反,我很喜欢你。”巴苏眯眸,“只要你留下,我便立你为大夏王后,与你共享财产与奴隶,你看如何?” 与巴苏交易,无非是与虎谋皮。 温月不信他有那么多的好心,况且他绝不会停下侵略大嵩国的计划。若她的富贵,要践踏在她同胞族人的鲜血之上,她情愿去死。 可是,眼下她是被虏的猎物,她很难逃出生天。 温月握住匕首的力道松懈,她屈服了,缓慢地朝着巴苏走去。 卸下杀意的女子,竟也有一种乖顺的柔情。 巴苏满意地看着眼前柔弱的女子,耐心等待她跪在他的面前,低下她高傲的头颅。 可是,当温月靠近巴苏。 男人等到的并不是温情的吻,而是削铁如泥的匕首。 锋利的刀剑划过他的脖颈,削下巴苏缠绕了一段朱红色绳子的发辫。 棕色的卷发落地。 巴苏迅速后撤,做出防备姿态。 然而,温月并没有追击缠斗,而是趁机划开帐篷,眼疾手快逃出军营。 等到巴苏追出军帐时,温月已经跨上一匹矫健的骏马,马不停蹄朝漆黑的草原深处跑去。 远处,唯有滚滚黄沙与清瘦的背影。 军将们看到巴苏脸上鲜血淋漓的刀伤,大惊失色,一个个背起弯弓,打算骑马追杀温月。 “不要去追!放她走!” 巴苏高声下达命令。 他脸上满是傲气与怒意,布满粗粝老茧的拇指擦过颊侧,指腹沾满了血,那股浓烈的血腥味充斥他的鼻腔。 巴苏从来不曾输过…… 偏偏温月下手如此毒辣。 很好,好得很。 巴苏眯眸,冷笑。 这一只桀骜不驯的鹰,他要亲自熬她。 - 温月抢马逃离时,肩膀不慎被持刀的夏人将士砍伤。 她没有时间捂住伤口,强行忍着钻心刺骨的痛,一路朝城门处狂奔。 鲜血被冬日的寒风吹落,滴到草上,立马凝成了血霜。 今晚,她和那些守城的兵卒们商量过,他们会开一道侧门,用于接应救下的失地遗民。 虽然她做的事微不足道,但好歹还是劫下了几条人命。 温月只顾着自己眼前要做的事,她不想那么多长远的、恢弘的收复失地计划。 她能保下想救的人,这便够了。 温月的身后没有追兵,她骑马的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 抵达关隘前的城门,温月松了一口气。 她翻身下马,手里的匕首哐当落地。 她没有去捡,踉踉跄跄朝前走。 城门早早关闭,温月顺着周校尉放下的绳梯,一步步爬上城墙。 绳梯截断,城池固若金汤,今晚的计划圆满成功。 温月总算放下心。 她肩上的伤还在渗血,可她穿的是一身黑色骑服,夜色幽冥,血与黑衣融为一体,根本看不清。 就在温月要下楼的时候,她瞥见一旁站立着一个男人。 温月偏头,看了一眼,原来是容山隐。 她因受伤,视线有些模糊,看不清容山隐生病烧到绯红的脸色。 “阿月。”容山隐唤她,语气冰冷,“你今日出行太过莽撞了。” 他很后怕,怕她计划不周全,怕她有危险,怕她回不来。 所以容山隐即使病重也在城墙上等,他等了一天一夜,受尽风吹雨打,任由病情加重。 可是,这些事,温月统统不知。 温月只顾着肩上的伤疤,她嫌容山隐聒噪。 她的内心深处,也有一股难言的愤懑与委屈,她险些死在夏人手里了,险些出了事,险些回不来……虽然这一切都是温月自作自受,是她一意孤行的结果,但她还是觉得难过。 她不能诉苦,因为容山隐一定会责怪。 她忍不住这些委屈的情绪,她咬紧牙关,开口。 “容山隐,你是不是担心我毁了你的大事?放心,我没有出错,也没留下什么把柄,我带出去的人,一个不剩,全须全尾回来了,没有浪费云州的兵力。” “既然如此,你是不是可以放心了?” “放了心的话,能不能快滚?我一看到你,心里就很烦。” 温月搡开容山隐,她没有说身上的伤,没有说遇到巴苏的恐惧,她把所有心事深埋心里,一步步下了台阶。 唯有容山隐被留在高耸的城墙上,他的颊骨紧绷,一言不发。 风卷起容山隐宽大的衣袍,侵入肌骨,他觉得好冷。 容山隐病得快要晕倒,却不能再和温月倾诉他的病情。 他只是、只是很想说一句,他真的没有……温月想的这么坏。 第95章 放手 大夏军营的地点暴露,等斥候队伍再次出关查探夏人行踪时,那些夏人已悄悄拔营离去。 接连几日都不见夏人虐待遗民俘虏,挑衅大嵩国,守城的兵卒纷纷松一口气。 温月救回来的这些遗民暂时被安置在云州的仁善堂。 温月为他们请了医者治疗身上的伤。 遗民在大夏人的统治之下,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每一个都形销骨立,瘦得只剩下一层皮。除了食物的匮乏,他们还要挨蛮夷的毒打,年轻气盛的小伙子曾站起身和那些凶悍的夏人抗争,然而不过一把弯刀下来,他们的头颅就被吊在城墙上示威。这就是反抗的代价,没有人再敢逃,身上再多鞭伤、再多毒打,也比没命强。 温月蹲下身,默默听着这些故事,她把手里的馒头、热粥递过去,小声提醒狼吞虎咽的遗民。 医者没看过饿成这样的难民,生怕他们吃坏了脾胃,指点兵卒记得夺食,不要让他们闷头吃下去。 温月看得心头酸楚,只能蜷了蜷手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温月安顿好遗民,一天忙下来,肩膀酸痛,这时她才想起自己臂膀上的伤。 她看到那些为遗民忙里忙外的医者,抿了下唇,还是喊周校尉取一些刀伤药给她送来。 平时打战,常有兵戎相见的时刻,刀伤、箭伤简直司空见惯。 周校尉送药过来,问:“月姑娘,你哪里受伤了?” 温月不习惯接受别人的关心,含糊其辞:“没事,只是小伤,上点药便好了。” “哦,那我不打扰你了。” 周校尉关门离开,没等他走到马厩,容山隐半道上拦下他。 “周校尉,你送了什么给月姑娘?” 对于周校尉来说,容山隐和温月都是云州军的得力帮手,他对容山隐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周校尉当即道:“是刀伤药,月姑娘好像受伤了。” 说完,容山隐愣住。 “先生,您不知道月姑娘受伤了吗?” 容山隐难得露出一点狼狈的神色,迟迟地说:“我……我不知。” “唉,那好吧。末将还有公事在身,先不同先生寒暄了。” 周校尉要去巡城,他拱手道别,先行一步。 容山隐的身后传来一阵阵震耳欲聋的马蹄声,他没有退让半步,仍旧留在原地。 他的喉头好似被一团棉絮堵住,生涩的、干瘪的,压着他的舌根,教他说不出半句话。 容山隐不由想到那一夜,他看到皎洁的月亮照耀着广袤草原,一匹快马绝尘而来,马上的女孩黑衣猎猎,乌发飞扬,她那样恣意、那样洒脱。 她舍下马,抛下手里的匕首,一步步爬上城墙。 当莹莹月华流淌至她的脸颊,容山隐看清了温月倔强而坚毅的脸。 她救了那么多人,她留自己一人断后,她没有考虑过自身的安危。 容山隐真的很后怕。 他言辞激烈,出声责怪,他没有揉一揉她的头发,夸她干得漂亮。 可是,那时的温月,满身都是刀伤,她忍着疼,千里迢迢来到他的面前,容山隐却连一个宽慰的拥抱都没有给她。 容山隐忽然好心疼,温月一定很委屈吧。 他究竟……要对她坏到怎样的地步才肯罢休。 - 容山隐本想去探望温月,但他记得小姑娘受伤的眼神,以及她口口声声对他的厌烦。 容山隐不愿叨扰温月,只去了一趟药堂,配了几味益气补身的药,熬成汤汁,嘱咐兵卒给温月送去。 他连她的面都不敢见。 - 半个月后,夏人再次兵临城下,这一次,他们绑来许多汉人俘虏。 他们把这些遗民推在盾斧兵的面前,让他们以身阻拦大嵩军将的箭矢,让守城的兵卒看着同胞痛苦的脸,无从下手。 夏人居心叵测,这次送来的俘虏,全是温月救走的那些遗民的家人。 每一张都是熟悉的脸,有他们的妻子、儿女、爹娘、丈夫…… 夏人带着君王的命令而来,他们敲击羯鼓,在城墙底下沸天震地喊:“交出月姑娘,交出大夏王后,可汗愿以一城的汉人奴隶来换!” 一声接一声的呼喊,声如洪钟,如雷贯耳。 看啊,巴苏此人极为精明,他不做亏本买卖,他要得到温月,甚至用的还是他们汉人的性命,他一点损失都没有,却能将温月架上道义的高台。 她怎能如此自私?她的命合该去换更多人的命。 小我必须为了大我牺牲,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温月以为,只要她将心比心,别人也会待她好。 但是,她把人心想得太浅了。 城门外,每天都有俘虏死去,云州军气氛凝重,军势萎靡。 容山隐不允许温月抛头露面。 直到一日,温月救过的遗民求到她的面前,骨瘦如柴的小姑娘揪住温月的衣袖,对她一边磕头一边说:“月姐姐,他们要杀我爹,求你、求你救救他……” 温月僵立不动。 越来越多的遗民跪到她的面前,他们软了膝骨,以头抢地,他们恳求温月救救他们的家人,救救那些无辜的遗民。 他们等不到云州军休整出兵,他们逼迫温月用最快捷的方式救出他们的家人。 温月问:“我该怎么做?” 遗民们一个个眼神闪躲,低下头来:“你、你是大夏的王后,你应该回大夏去。” 温月浑身冰冷。 前些日子还一口一句“菩萨”喊她,今日就逼她牺牲这一具神佛肉身。 温月咬牙:“你们在逼我去死?” 四周鸦雀无声,众人脸色讪讪。 他们一定觉得这是一笔划算的买卖,只要牺牲温月一个人啊…… 温月明白了。 巴苏机关算尽,他要做的,不止是得到温月,他还想让温月看清楚汉人虚伪的嘴脸,他要她对汉人寒心。 真是……好得很。 沈逸听到街巷发生的闹剧,他很快带兵前来驱逐这些遗民,护送温月回军营。 无数的砂石丢在云州军的身上,不少畏惧夏人的百姓在背后责骂温月是红颜祸水,骂她是引来祸端的狐狸精。 温月背负了骂名,被所有人唾弃,只因她让百姓们担惊受怕,损失了利益。 她也成了众矢之的,也没有容身之所了。 - 温月见了容山隐一面。 她亲自去容山隐的军所找他。 容山隐放下批阅公文的笔,他对她的事早有耳闻,不等他开口宽慰,温月先出了声。 “容山隐,所有人都希望用我的命,换一城遗民的命。小小的我,对比那么大群的人,我好像没有半分胜算。我知道,即便我和你说这些,你也会来规劝我,毕竟我在做一件对天下、对百姓有益处的事,你没理由拦我。” 温月说这些话的时候,面无表情,她没有难过,也没有委屈,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找容山隐。 她只是站在门槛外,任由寒冷的夜风吹拂她的衣袖、她的黑发。 温月绝望而困惑地说:“容山隐,你说对了,我不该救那些遗民,我不该有恻隐之心,我不该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我不该和你有那么多牵扯。如今,我也不想让你难做,我种下的因,我会去了结那个果。你算准了我的牺牲,我也如你所愿。” 事到如今,温月好像能放下一点什么遗憾,能减弱一丝不甘心。 “我从来都是跟在你的身后,从来都像个甩不开的狗屁膏药。我从来不知你很烦、很累,我从来都是一意孤行。时至今日,我好像也有点明白,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是我错了。” “容山隐,阿隐哥哥,所以,我最后和你道别一次,好不好?” 温月决定为了这些遗民牺牲,决定为了他们剪断翅膀,受困樊笼。 她所有的恩情、羁绊、牵挂,她都舍弃。 容山隐听得很明白,温月在说——她不要他了。 容山隐能看到温月眼里的脆弱与易碎,他想救救她。 他上前一步,第一次主动去握温月的手腕。 他说:“我带你离开这里。” “什么?”温月的眸子浮现朦胧的雾气,“你在说什么?” 容山隐好害怕她会逃跑,他顺着她的腕骨,一点一点往上挪,扣住她的臂弯,攀上她的肩膀。 在这一晚,容山隐舍下所有礼义廉耻,舍下所有体面与自尊。 他宽大而温暖的手掌抵在温月的肩胛骨,把她死死按到怀里。容山隐一贯空荡荡的内心,在这一瞬被填满,他柔情备至地说:“阿月,如你从前说的那样,我们回到山上,我们再也不下山了。” 他心疼她,容山隐终于有一次承认,他也会害怕失去温月。 温月呆若木鸡,她直直地站着,像一根硬邦邦的木头。 她没有反手拥住容山隐,她任容山隐用那种仿佛要将她吞入腹中的强烈力量拥抱自己。 温月做不出任何回应。 她的鼻子好酸好酸,眼角热潮潮的,她想哭,却又笑了一下。嘴角弧度上扬,笑比哭还难看。 温月问他:“容山隐,为什么每一次都这样?” 容山隐不懂:“阿月……?” “为什么每一次在我崩溃的时候,你才会有反应;在我拿鞭子抽你的时候,你才会动一动。” “为什么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容山隐,你说你要来保护我了。” 容山隐听懂了温月话里的无助与难过,他生出了一丝怯意。 容山隐自负自大,他无动于衷,是以为温月会在原地等。 他以为只要自己回头就能看到温月。 他以为一切都来得及。 “可是,容山隐。” 温月张开双臂,抱住容山隐的后脊,沿着他清瘦的脊骨,一寸寸往上挪动,温暖的指腹触摸容山隐的后颈,像是宽慰,又像是某种报复。 今后,轮到容山隐求而不得,轮到容山隐恋恋不舍。 温月对容山隐说:“容山隐,太迟了啊。我已经……找不到上山的路了。” 她语气里的婉叹令容山隐不安,待他要挣开温月,看她的神情的时候,脖颈处传来脉脉痛感。 是温月将迷药注入他的体内。 容山隐的手脚无力,意识变得混沌,他遭到了温月的算计。 此情此景,和他当初回京路上设计温月的画面一致。 这是他的报应…… 温月决定作为人质去换那一城的遗民,她决定前往大夏,当巴苏的王后了。 她放下昏迷的容山隐,她看着他的眼眸涣散,对沉睡的男人说了最后一句话: “容山隐,你尝过受骗的滋味吗?” “容山隐,这是我还你的。” “容山隐,我们两不相欠了。” 第96章 下位者的愤怒 大夏人欢欣鼓舞,因为他们成功带着巴苏单于最想要的战利品——温月,回到了王庭。 巴苏言而有信,在接到温月的三日后,他将牢笼里的遗民放回云州。那些受尽苦难的百姓前仆后继回到故土,他们你争我抢爬到城墙上,朝着温月的马车磕头,感谢她的牺牲之情,救命之恩。 温月坐在车里岿然不动。 车窗外,车轱辘滚动的嶙嶙声,伴随遗民高声的道谢。他们说着往后要为温月树碑立传,甚至是塑泥像身将她视为救苦救难的神女供奉。 等她的马车行进六州失地之一的伊州,温月摊开掌心。 一只打磨至圆润的骨哨端放于手掌正中央。 温月闲暇时有熬过鹰,平日里可用这只骨哨同它联系。 信鹰能为温月传信……她受降于巴苏,顺势成为大夏王后,打入敌军内部,也是她的计划之一。只是这个计划,温月逼迫沈逸守口如瓶,连容山隐都不要说。 她对外宣称,她只是害怕兄长反对,只有她知道,她只是等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她也想欺骗容山隐一次。 她好像成功了。 温月的委屈,因这一点小小的胜利而有所缓解。可是,等她撩帘四下张望的时候,她心有余悸地想:日后等待她的,或许是龙潭虎穴。 在豺狼巴苏的敌营里,温月双拳难敌四手,她不是巴苏的对手。若他真的视她为王后,想要霸王硬上弓,她该如何自保?是迁就并且迷惑他,还是殊死反抗?温月发现,她好像陷入了另外一个孤立无援的死局。 温月被那些腰挎弯刀的大夏勇士带到了伊州的刺史府,巴苏挑了一个精通汉文的胡女碧珠贴身伺候温月,也可以说,他派出碧珠时刻监视她。 从碧珠口中,温月得知,伊州是波露玛长公主的封地。当年单朗先王在占领大嵩六州后,便把伊州赐给了他最疼爱的女儿波露玛。巴苏登基为新一任单于时,原本想将波露玛接回王庭本营,但波露玛喜欢伊州,宁愿带着孩子在这里生活,也不愿回王庭。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部族酋长以及西域小国的君王为了讨好草原新王巴苏,他们纷纷送出自家的公主、王姬,敬献给巴苏可汗,寻求狼王的庇护。 巴苏不必宠爱这些女子,他们不过是两国缔结关系的礼物,巴苏不是感情用事的人,他深知要攻打大嵩国,援军多多益善。于是,他将所有美人收入囊中,安置于伊州新修葺的宫阙中。 说到这里,碧珠不免为温月捏一把汗,她没有强势的部族可以助力巴苏,她不过是一个挂了名的王后,甚至是一个来历不明的汉人,服侍这样的女子,无疑是庇护一只秀色可餐的羔羊。随便哪个部族的公主都能将她生吞活剥了,毕竟巴苏暂时不会开罪任何一个妃妾。 幸好,温月也没有惹是生非的昂扬斗志,她被安顿在一座雕梁画栋的小院后,真的安心住了下来,不曾野心勃勃,执意出逃。 看着武艺高强的王后这么轻易就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派来看守温月的夏人将士一个个面面相觑,困惑的同时,心里也浮起了一丝轻蔑。 不过是一个很好征服的汉女。 和他们草原上的部族女人没什么不同,哪个部族的酋长厉害,女人就会依附他、崇拜他,为他生儿育女。 巴苏待温月也确实不薄,他源源不断给她送礼物。 温月翻动那些箱子,发现里面全是金银珠宝,还有一些藏在地窖里的珍贵果蔬,以及保暖御寒的棉絮与绸缎。 除了物资以外,巴苏还赏赐了她两匹毛色洁白如雪的大宛马,他没有遏制温月的天性,他没有要求她深居简出,老老实实做个贤妻良母。相反,巴苏甚至允许温月骑马、射箭、赛跑,和所有草原女子一般自由。 在温月没出现之前,所有后宫的妃妾都失宠,巴苏谁也不爱,一碗水端平。 在温月出现以后,她椒房专宠,得到数不胜数的金帛赏赐,宠冠后宫。 温月疑心这是巴苏故意折磨她,他把她当成一个树敌的靶子,诱惑那些争宠的女子对他出手,如此他便能利用旁人来磨一磨她的野性,再逼着她恳求巴苏的疼爱。 温月不会让他如愿。 然而,温月不争,不代表其他人不争。 王姬哈娜先坐不住了,她是达姆酋长最疼爱的大女儿,她的部族给巴苏单于带来了两万的精悍骑兵,她既是巴苏最尊贵的妃妾,也是大夏国最得力的友军。 她一直在等待巴苏可汗停下脚步,回到后宫同她完婚,她迟迟没有收到封位的旨意,还以为巴苏是在深思熟虑,打算日后将王后之位赐予她。 然而,哈娜左等右等,竟等来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子。勇士们喊她“王后”,她那向来冷淡的丈夫在每征服一个小国后,都将宝贵的战利品送往温月的庭院。 巴苏竟敢违背盟约,独宠一个毫无助力的汉女!真是奇耻大辱! 一个连自己国家都敢背叛的罪女!一个和底层奴隶一样血统的汉女! 哈娜忍不了这口气,她怒发冲冠,抄起长鞭,决定去教训教训这个只会勾引男人的妖女。 明明是去镇压一个毫无背景的小喽啰,哈娜抛下仆妇跑出庭院,却还是又很快折返。她取了西域小国上贡的嫣红口脂,戴上红青锦绣顾姑冠……这是她的酋长父亲特地给她准备的嫁妆,凡是正妻才能佩戴三尺顾姑冠,她要给温月一个下马威。 另一边的温月并不知道她什么都没做也能招致旁人的嫉妒。 温月今日没有出门骑马,她躺在暖阁里小睡。 门帘微动,屋外,是碧珠和一个相熟的看守军将闲谈。 他们压低了声音,用大夏语讲话,完全不避讳温月。 温月早年闯荡江湖,有和胡商打交道,天南地北的语言都学过一些,大夏语能够囫囵听懂。 但是为了打消碧珠的警惕心,她故意在碧珠下意识开口用大夏语说话时,装作懵懂无知的样子。 碧珠以为温月听不懂大夏语,平日里的抱怨话愈发肆无忌惮,就连军情都敢在温月面前胡乱打听,无所顾忌。 在温月装睡的期间,她从碧珠和看守军的谈话中得知。 大嵩国和大夏王庭终于开战。 巴苏率领数万骑兵围困云州,四方州府的援军都被大夏人半道截杀,他们利用投石器、攻城梯、烧城墙等攻城的战略,企图破开云州这个豁口,入侵大嵩国。 巴苏之所以敢这么明目张胆动手,是因为大嵩国内出现了谢献的叛党,皇帝李俨没能清扫乱党,这些乱臣贼子蛰伏坊市,借助谢献旧日的辉光说服摇摆不定的地方官吏动了一些手脚,那些乱党将云州附近的粮仓焚毁,导致云州军需辎重供应不足,城中的粮食也仅够三万大军一个月的耗损,而就在这时,巴苏兵临城下,城池中的汉人前有外忧后有内乱,已是吓得闻风丧胆,他们只能苦熬强撑,死死闭紧云州城门,抵御蛮族炮火。一时间,云州军的士气衰减,萎靡不振。 如今已是被困的第十八天,据说城门守将和夏军交战,死了好几波,堆起的尸体都能累积成厚厚尸墙。 大嵩国徒遭敌袭,天时地利人和三不沾,被打得节节败退,不似巴苏,有沙陀、月氏等擅逐猎的诸部相助,越战越勇。如此下去,只需再攻个四五日,定能破关直入,南下攻取京师。 碧珠说起战事,眉飞色舞,颇有与有荣焉的骄傲。她一时分神,没注意到哈娜王姬来了。 碧珠来不及屈膝行礼,肩膀上已经挨了重重一鞭。 “贱婢!看到本公主竟敢不下跪!” 哈娜说的是大夏语,她身侧有一名汉女奴隶模仿她的语气,将她的话翻译成汉话说与温月听。 很明显,哈娜对温月还有些忌惮,这一条鞭子不敢摔在她脸上,只能抽打她跟前得力的女婢来撒气。 碧珠的眼泪夺眶而出,可她知道哈娜身份,不敢和妃妾对着干。她当即跪下磕头,同哈娜道歉:“奴有眼无珠,没看到王姬大驾,奴错了。” 哈娜却没想放过她,纤纤玉手抬起,又是一鞭子落下:“贱奴!长你一双眼睛有何用?!还不如挖了喂狗!” 她偏头,看到珠帘里横着的一双鞋,那是温月在榻上小睡。 欺温月的奴,砸她的院子,令哈娜的心情不错。 她再要下手打碧珠,温月却凌空踏来。 小姑娘步履如飞,眼疾手快夺去哈娜的长鞭。 哈娜没想到温月会武功,一时间瞠目结舌,她气得跳脚,快步来夺,却反被温月一鞭子砸到地上。 哈娜在庭院之中摔了个四仰八叉,下巴磕到了地砖上,一片鲜血淋漓。 她闻到血腥味,又抬手擦拭下颚,惊声尖叫:“你这个疯女人!你敢伤我的脸!我要告诉父汗,我要他施压巴苏单于,我看谁还能保你!” 一旁的汉女奴隶硬着头皮给温月翻译。 温月其实听得懂哈娜说话,但她还是装作听了译文后再慢悠悠回答:“如今正是大战在即,巴苏单于急需人马襄助,你大可去闹,闹得人尽皆知,闹得你父汗和单于生出罅隙,再临时撤兵……巴苏最是记仇,你坏了他的大计,耽误他攻打别国,届时莫说你,便是你父汗也会被他秋后算账!” 温月叽叽咕咕说了一堆,哈娜听不懂,催促女奴翻译。 女奴犹犹豫豫翻译完全文,惊得哈娜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温月说得有道理,她确实不能在打战的关头,拿这些后宫琐事去扰乱单于心神。 可她打又打不过温月,这些夏人军将也不听她的命令…… 哈娜进退两难,她气不过,一把夺去巡逻近卫腰上别的弯刀。胡女的裙摆扬起,她的双手高举凛冽银刃,朝温月愤然劈砍过去。 长刀挥舞,挟带凛冽气势。 然而,哈娜虽有一腔孤勇,来势汹汹,但出手的动作呆板迟钝,温月不过甩了一下长鞭便空手夺白刃,将这把刀反向架在了哈娜的脖颈上。 哈娜呆若木鸡。 细嫩的肌肤被长刃划开,哈娜感受到丝丝疼痛以及长刀的冰冷,她一贯娇生惯养,何时受过这等屈辱。女人瘪嘴呜哇,大哭出声。 温月被哭声吵得烦不胜烦,皱起眉头。 她用胡语骂了一句:“闭嘴!” 碧珠目瞪口呆……等等,王后怎么会说大夏语?那她这些日子的军情不就全透露出去了?! 不过,碧珠转念一想,温月是被巴苏囚在大夏国的鸟雀,轻易飞不出这一堵堵高墙,即便听去了又能如何?思及至此,她又放下心来。 哈娜也愣住了。 她恨得切齿:“你会说大夏语!竟敢耍我,你这个贱女人!” 温月抬手,食指与拇指左右捏住哈娜的脸颊,逼她像一条吐泡锦鲤一般鼓腮住口。 “再骂一句,我就杀了你。反正我是汉女,我巴不得你们内部大动干戈。” 此言一出,哈娜顿时吓得冷汗涔涔,巴不得快点逃跑,她倒忘记了……这些汉人都是不要命的疯子! - 温月和哈娜的动静太大,惊动了久不见人的波露玛公主。 波露玛记得兄长巴苏的命令,他要她看住后宫里的女人,最要紧的是……保住那位新来的王后。如此,巴苏便允许波露玛养着儿子,纵容她留着这个汉人奴隶魏明的野种。 波露玛牵着儿子魏书姗姗来迟。 她进了院子,瞥见不远处的温月。 小姑娘生的很好看,一袭锦绣武袍明艳张扬,乌黑柔顺的长发披散双肩,挂了几串瑟瑟珠,脸上不施粉黛,一双黑眸也明丽有神……是个漂亮的、纯正的汉女。 妒恨、愤怒、不满……种种心绪涌上波露玛的心头。 她想到了爱人魏明的死。 凭什么巴苏爱上汉人的时候,能够许以温月高位,赠予她黄金白银,容忍她陪在身边。 而波露玛爱上魏明,却只能任由他死在兄长的刀下,作为兄长童年阴影的牺牲品。 这不公平! 波露玛心知肚明,这就是手上无权的下场。她身为下位者,只能任人宰割。 第97章 伤害 温月离开后,容山隐曾追出关外,但他迷失在茫茫沙地里,最终无功而返。 回到军所,容山隐闭门不出,也不和人交谈。案前的军务堆积如山,将领们忙得团团转,他们急需军师出主意,可等了一天一夜,就是不见容山隐的人影。 直到周校尉发现,他接连三天端进容山隐屋里的粥饼都完好无损,容山隐不吃不喝,也不出门会客,他意识到事情大条。 被逼无奈之下,周校尉只能找沈逸帮忙,沈逸还以为好友寻死觅活,急忙马不停蹄跑到容山隐的房间。 沈逸拍了半天门,眼见没声儿了,只能咬牙撞门。 大门破开,尘土飞扬,一缕阳光斜斜漏入,照出床前痴坐的容山隐。 一贯清隽秀美的郎君,今日却狼狈得很,衣裳皱巴,系带凌乱,眼底浮现一层淡淡的青灰色,似乎几日不曾合眼。容山隐不复从前的神采,青天白日也像一只鬼。 沈逸被他吓了一跳,很快想明白了来龙去脉。 他宽慰容山隐:“这是小月设下的局,她并非真的丢下你了……” “沈逸,你不必说。”容山隐起身,“我都知道。” 他知道温月是想以身做饵,攻进敌营内部。 他知道温月痛恨夏人,并非心甘情愿成为巴苏的妻。 他知道,他都知道。 可是他也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容山隐纵容事态发展,纵容温月飞蛾扑火,等到真正要失去她,他才心急火燎地开口拦一拦。 容山隐对她的挣扎、委屈、困惑、无助视而不见,他逼迫她坚强,却忘记了,温月只是一个娇俏乖巧的小姑娘。 她本来应该像沈逸的妹妹沈明华,或是圣珠公主那样受尽宠爱长大,可她偏偏什么都没享受过就背负上这样悲惨的命运。 因容山隐的过错,温月的家人离开了她。 因容山隐的过错,温月的同胞背叛了她。 因他的过错,她无家可归、无路可退……容山隐却还盼着有朝一日能得到她的原谅。 温月其实给过他很多机会。 容山隐记得她盛怒之下的轻柔的吻,记得她每次吃饭总会先递给他第一副碗筷……温月出生第一眼见到的是她,于她而言,容山隐如兄如父,她对他百般亲昵、百般信赖,却最终落得一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这本不该……是温月的结局。 是他逼她赌上了一生。 容山隐手指紧了又紧。 他想给温月补偿,他发了疯似的想见她。 可是愧疚有用吗?偿还就能追回温月吗? 兴许她压根儿不稀罕。 容山隐已经丧失信心,他没有把握,他不确定,如今的温月究竟还要不要他…… “容山隐?阿隐?你怎么了?你倒是说句话啊!”好友一言不发,仿佛入了定,急得沈逸热汗直冒。 “没事。”容山隐如梦初醒,哑着嗓子,问,“还有粥吗?我吃些,把文书搬到营房吧,我等会儿去批阅。” 容山隐终于肯吃饭了,沈逸松一口气。可他说话的语气平静,又让沈逸有点不放心。 “你真没事了?”沈逸盯着容山隐喝粥,想从他脸上看出朵花来。 “嗯。” 沈逸不放心:“那我回去操练兵卒了?” 容山隐点头:“去吧。” “行,有事你就和我说。” 沈逸心思糙,也不知道大老爷们儿心情不好要怎么哄。 他只能利用土办法,中午和晚上都看容山隐一眼,见好友饭量虽小却能正常吃饭,他也就放下心了。 - 在众人看来,容山隐又恢复了正常。 他废寝忘食地批阅公务,与郎将、将军们商讨兵策,没日没夜地处理军情,有时皇帝李俨也会将密信送达容山隐的手上,与他商议中枢官吏的一些农略政务。 容山隐来者不拒,即便夜里只睡一两个时辰,他也没有从繁忙的公事里抽过身。 在沈逸看来,他这是变相折磨自己,也可以说,容山隐在单方面惩罚自己。 终于有一日,他累倒了,病在床上。 周校尉送药的同时,又把一封信递给了容山隐。 “沈将军说,这是月姑娘通过信鹰送来的信,他不知该怎么回,让您来回复吧。” 容山隐原本沉寂的眸子瞬间亮起,他匆忙地爬起身,动作太快,就连下地都趔趄两步。 容山隐病得很重,他脸上毫无血色,被开门时涌入的风呛到喉咙,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把信给我。” 周校尉看他虚弱,委婉劝:“都是些公事,不然先生还是先喝药吧?” “给我!”容山隐嫌少有肃穆的时刻,此时嗓音陡然拔高,声音里的厉色吓人一跳。 周校尉抖了一下,小心翼翼递去信件。 摸到羊皮信函的那一刻,容山隐的心变得平静,他妥帖地收好信,对战战兢兢的周校尉道歉:“对不起,是我失态了。” “无事,先生也是关心则乱,我一个粗人,心大,不会在意的。”周校尉憨厚一笑,放下药,道别,“您好好休息。” 容山隐将药闷头饮尽,捧着信,坐到油灯底下。 他取竹签,拨亮了烛火,专心念信。 温月的信简短,只说了一句她一切都好以及她从女奴口中打听到,巴苏要两个月后才回伊州见她,由此也可以判断出,巴苏在外行军之久,也许会有动作,甚至可能和大嵩国发生军事冲突。 看到这里,容山隐一怔。 他的阿月果然聪慧……只是这封信就连沈逸都问了好,唯独没有提到容山隐。 只言片语都没有。 他被妹妹忘记了。 容山隐明白沈逸为何递给他这封信,沈逸希望容山隐不要消沉,希望他能亲自给温月回信。 容山隐蘸墨提笔,洋洋洒洒写下很多。 他叮嘱温月要照顾好自己,没什么事比她的性命重要,他劝她吃好喝好,不要因为她受俘敌国而亏待自己。 他给她写了很多话,但没有一句是他曾亲口对温月说过的。 容山隐笔尖一顿,墨水落在纸上,他忽然意识到他们为何走到了反目成仇的这一步。 他对她……从来称不上关心。 他留给她的,只有一次又一次的伤害。 容山隐停了笔,他把回信揉成一团,枯坐了一整夜。 第98章 献计 为了不暴露温月对云州军通风报信的事,容山隐没有写任何叮咛的话。 也可能,他是怕自己的字迹被温月认出来,再惹得她不满。 容山隐在纸上画了一轮月,十五的满月,意味着圆圆满满平平安安。 本想就这么送信,到最后,容山隐多添了一座山。 崇山在圆月之下,离得远远的,永远仰望月亮。 这是容山隐的私心,他藏不住,只能暗搓搓展现给温月看。 只可惜,信鹰回程,栖于河边饮水时,不慎被冬日觅食的沙狼扑咬。 信鹰敏捷地闪避,逃出生天,那一封信却泡了水,糊涂成一片,看不清图案。 又过了一个多月,临近年关。 北地严寒,下起了鹅毛大雪,远处的崇山峻岭一片银装素裹,草原凝霜,河流冰封,万物萧索。 这样恶劣的天气对于草原牧民来说极为不利,他们的粮食变少了,牛羊也不算耐寒,族人生存危机迫在眉睫,若有入侵行动,恐怕也就在这段时日。 云州军得到了朝廷军需辎重的增援,可没等他们整装待发,附近掌管粮仓的州府就先起了火,而就在这时,巴苏的三万前锋骑军倾巢而出,围困云州,战事一触即发。 容山隐明白,这是有乱臣的内应,他们的国家出了内鬼。 容山隐苦笑一声,没有露怯。 他必须赢下这场战争,如此他才能迎回温月。 容山隐看了一眼一旁油纸包着的蜂蜜酥饼。 温月从军时,他喊管事给小姑娘买过。 温月很喜欢,吃得很开心。 容山隐想到那一双暖暖笑意的杏眸,眼神不自觉变柔。他捻了一块糕,轻抿一口,浅浅的甜味在舌尖弥散。 他记得的,与温月有关的过去……是甜的。 - 云州之围太过艰险,许多粮草与军械囤积在附近的州府,然而内乱四起,各个地方派出当地驻军平乱,他们自顾不暇,遑论增援边州。 皇帝李俨忙得焦头烂额,一封封密信送往容山隐的案前。 城墙外,巴苏还在攻城。他们早就研究出了防御火箭铁矢的长盾,由力大无穷的骑兵持着铁盾逼近,掩护底下士兵抱着巨木撞击城门。 撞击声不绝于耳,骇人听闻。 每一次冲击,犹如洪水猛兽进犯,城门便撼动一下,沙石如盐粒子簌簌而落。 云州军别无他法,只能高声叮嘱城墙上的士兵谨慎行事,继续放箭。然而,这些箭阵对于防御升级的大夏军士来说,简直是九牛一毛,他们甚至能抽空拉弓反击。 锋锐的箭矢破空袭来,刹那捅穿了城墙上伫立的弓兵心肺,那样大的手劲儿,箭羽都没入肉身,弓兵喷出一口血,从城墙上坠落。 咚的闷闷一声,铁骑踏过,大嵩弓兵瞬间尸骨无存。 大嵩国伤亡惨重。 沈逸咬牙切齿,对一侧的容山隐道:“再这样下去不行,城门早晚会破,而大夏的骑兵机动性强,我们多是步兵,行动迟缓,破城后又是在城中巷战,恐怕大事不妙。” 大夏蛮子是从草原野狼身上学的围攻猎物的战术,他们天性好杀嗜血,喜爱追逐虐杀猎物。如若放他们进来,此战便犹如瓮中捉鳖,大嵩国是落于下风的。 沈逸一筹莫展,他驰骋沙场多年,竟想不出一计能用作突围。 容山隐思索片刻,说:“不必如此着急,我们也有优势在身。至少城中地形,是我等更为了解。” 百般思索之下,容山隐设下“诈降”一计。 困城的多日后,云州城墙上的弓兵颓萎地屈膝,羞耻地朝大夏骑兵俯首称臣。 夏军见状,吹起嘹亮的号角,呼喊的浪潮一递一声,传进巴苏的耳朵里。 “降了?”巴苏眯起金眸,远眺烽火之中的高耸城池。 副将喜不自胜:“可不是!可汗出手,不过二十多天便将这群软骨头的汉人打趴下了!我看那些军将一个个面黄肌瘦,定是许多天没吃饭。谢先生的粮仓烧得真是妙绝!” “反正这些懦夫受不住忍饥挨饿,还不如投降归顺于我们大夏!可汗,汉人的斥候来报,说是想迎可汗入城和谈,行割让之事!” 巴苏嗤笑:“我要的是他们整个大嵩国,区区几个州府,岂够奖赏我大夏这么多的勇士!” 巴苏猛夹马腹,一马当先,冲向城门。 今日天晴雪停,阳光普照。巴苏身披铠甲,肩膀裸露,日光照在他块垒分明的臂膀,浮现出一重油润的蜜色。男人一手握弯刀,一手执缰绳,他迅疾如风,没一会儿便杀进城中。 有了尊贵的君王鼓舞,大夏士气大增,他们前仆后继,追随圣主一同侵入中原这块沃土。 他们并非不艳羡四季如春的江南风光,并非不眼馋果蔬米粟丰收的东土,如今这些都是他们的囊中之物,他们的侵占计划达成了一大半,有了明主巴苏的引领,他们终于能夺得垂涎已久的富饶之地。 此次战役如有天助,勇士们精神抖擞,持刀杀向那群羔羊。 然而,就在巴苏等人入城之际,天穹忽然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 将士们困惑地仰头,顷刻间呆若木鸡。 无数冒着黑烟的火球如潮涌至,熊熊烈火,焚天炙地。 勇士们一时不防,被落地的炮弹炸了个七零八落。 一时间,大夏军将成了待宰的羔羊,轮到他们哀嚎、呼喊……尸横遍野。 巴苏骑马躲避,掉头想要出城,可此时的城门已经半合不合,狡猾的大嵩人是想唱一出空城计,再将他们困杀于云州城池! 原来,城外并非真正的战场,城内才是杀戮之地。 那些缩头缩脑的大嵩汉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他们站在高地,居于屋顶、城墙、高塔,他们手持长弓,臂力一点都不输马背上的夏人,他们故意将火器与炮台藏在此刻才拿出来用,因为他们的目标是巴苏! 他们要将轻敌的巴苏诱进城中,他们要斩杀这一头新上位的草原狼王! 他一定会来取得胜利的果实,他一定会亲自来。 因为巴苏要诸部臣服,他要立威,他势必要第一个来到大嵩的国土。 巴苏恨得指骨紧攥,他望着数之不尽的箭阵,深知今日他在劫难逃。 并非他们蠢钝轻敌,谁能想到云州军会花上二十多天演一场弹尽粮绝的戏码,诱他们入城!他们竟有此等的耐心、此等的毅力,竟能将谢献贿赂旧部烧毁粮仓的险情也算在计策之中,用一套计中计来诱骗他们! 可恨的汉人,卑鄙的汉人! 巴苏的骑兵已经乱了,他们为了躲避炮火,闷头闯入城池深处,可他们不知道的是,万千巷弄里,早早摆好了伤马的陷阱。骑兵从狂躁的骏马身上跌落,又被自己的友军踩踏致死。 巴苏这一战打得耻辱,即便他很不想退,他也必须要退。 很快,大夏军士重整旗鼓,他们重新布阵,护送巴苏逃出生天。 无数箭矢贯穿蛮子的胳膊、脑袋,他们跌落下去,尸体堆叠成墙,勇士们对巴苏忠心耿耿,他们撞开城门,直到巴苏平安退回营地。 巴苏抹去脸上的鲜血,他望向远处,眸子犹如鹰隼一般明锐。 高塔上,站着一个指挥全局的男人。 他今日没有戴人皮面具,他是以真面目示人。 容山隐……是容山隐。 巴苏恨意滔天:“很好,容山隐……我记得你的名字了。” 云州的城门再次关上,城内寂静无声。 由于巴苏的轻敌,此次围城之战,他损失了四千人马。 对于他的七万大军来说,这不过是很小的一部分军队。但巴苏不敢再斗下去,因为七万的军将里,唯有四万是他们大夏的勇士,其余三万全部源自各个部族小国,他们是策应主军的援军,他们之间是由利益缔结的同盟,人心险恶,这些部族未必对巴苏忠心不二。倘若巴苏再战,再有损失,部族的酋长们看到伤痕累累的狼王,难保不会先对巴苏下手…… 巴苏要攻打大嵩国,也得先想好万全之策。万一他的后方遭到叛变,死的人会是他。 巴苏不敢逞强,他只能忍下屈辱,退兵回营。 马上要进入最恶劣的隆冬了,他要养精蓄锐,待春日再战,巴苏不占天时,近几个月,他不敢再冒险。 夏人大军如同密密麻麻的蚁群归巢离开,边州外的烽火消停,人声寂静。 等兵卒们确定了巴苏退兵,他们面面相觑,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赢了!” “我们活下来了!” “狗娘养的蛮子!咱们赢了!” 躲在屋里的百姓悄悄推开房门,朝巷弄里探头探脑。 他们脚踏坚实的土地,他们从屋里出来,不约而同望向了望塔上的男人。 高塔上,呛人的烟雾卷起容山隐的衣袂,乌发抚过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明明看起来只是个柔弱文臣,此时浑身上下又散发如山一般的坚毅力量。 黎民百姓怔在原地。 他们记得他的样貌,知道他的事迹……那是作恶多端的容山隐吧? 明明是大嵩国的蠹虫奸佞,却费尽心血,献计划策,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对于边城的百姓而言,容山隐不坏……他将功补过,他是他们的恩人。 第99章 军民一心 容山隐站在高塔之上,他浑身沐浴日光,居高临下,俯瞰大地。 其实他们留下的炮车与火器数量稀少,朝巴苏开的几炮,都是起威慑作用,很快便弹尽粮绝。 但容山隐故意去赌,他利用这次出其不意的“诈降”,让巴苏误以为手握的情报出错,自此便能掩盖他们的军需辎重的真正数量。 幸好,他赌赢了,大获全胜! 一场大战,摧毁了他们的城池。在巴苏看来,他或许败得耻辱,但在大嵩国的黎民百姓心中,他们赢得也很卑下。他们住了多年的家宅被炮火摧毁,骇人的敌军尸骨堆叠于屋前。 他们的手上沾满鲜血,捂不住幼小的孩子的双眼。他们逃无可逃,去无可去,注定在一片废墟中重新拾掇生活。 容山隐望着那些三三两两出来磕头道谢的百姓,看着他们衣衫褴褛,浑身染血的模样,容山隐说不出什么责怪的话,可他也没有了从前那种怜悯之心。 他今日故意不戴面具,他想看看,若是他做了利民的好事,这些百姓会不会立马忘记要把他生吞活剥的想法,转头对他道谢。 明明半年前,他还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今日不过主持一场胜战,他就成了众生爱戴的人…… 原来他坚守的道是如此复杂的道,原来他庇护的人是这样善变的人。 容山隐明白了温月的心情,也懂了她的寒心。 其实,这一切苦难不是百姓的错,不是温月的错,也不是他的错。 是积弊多年的皇权之过,是佞臣当道的祸国之错。 皇帝李俨在慢慢成长,大嵩国重新变得强盛也需要时间。 他做过一回殉道者,身不死,志仍存。 容山隐低头,对底下的众人说道:“夏人敢进犯中原,并非因为我们扣着他们的王后,他们的女人。他们欺人,是因为我们的国家弱小、无能、懦弱!只要打一次就不敢还手,只要燃起炮火就不敢反抗,在他们眼中,我们生而卑贱,轻于异族,被人鄙夷、被人看不起,我们是待宰的牛羊!” “谁都不想为奴,谁都不想做人下人……” “诸君!请试着想想,若你们的孩子生下来便沦为奴隶,若你们明明活在故土却要受外邦颐指气使,你们是否会不甘、会屈辱?我知前路艰险,我知往后诸君要拿性命来搏。但你我今日站起来,日后的子孙便不必再吃弱国之苦!” “届时,四海重明,山河重整,百姓安居乐业,便是天下归心!” “诸君,我再次恳求你们一回,协同援助我大嵩军士,守住破国的第一道关隘,请你们同我一起将这些不讲理的入侵者赶出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故土!收复那些割让的州府,让分离已久的遗民重回祖国!让我们的子孙免遭炮火侵袭!让后世子孙有家可回,落叶亦可归根!” 容山隐的声音不高,可字字句句都震耳发聩。 百姓们看到满目疮痍的战场,想到城外被夏人鞭打得体无完肤的遗民。他们也是汉人,也是同胞,也是家人。 他们怎知,今日的遗民,不会是他日的自己? 城决不能破,国决不能毁! 他们望着容山隐,想到数月前他们齐心协力帮助那些遗民驱逐女将温月的事,一时间羞愧难当。 他们为了保命,让了地,让了妇孺孩子,忍辱负重,猪狗不如地活着……何必如此卑贱?何必如此狼狈?何必如此软弱? 容先生说得对,并不是他们屈服了,巴苏就会放过他们汉人。 要想不挨打,就要除掉对方的武器,就得打到对方不敢还手! 众人高举起手臂,争先恐后呼应容山隐的话。 “我等谨遵先生教诲!” “我等听沈将军的吩咐,一起守卫我们的家园!” “我们不会认输,我们要保护大嵩!” 百姓们目光坚毅,众志成城,齐齐立誓,他们看到了容山隐设计击退敌军,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 他们定能冲出重围,重建家园! 看到百姓们全心全意信赖云州军,军民一心,容山隐松了一口气。 直到此刻,他的计谋才真正圆满。除了御敌驱逐夏人,他还要用攻心计笼络人心,杜绝内叛与内患。 至此,百姓们不会再相信巴苏提出的任何交易,他们不再惧怕温月回到大嵩国。 今日,容山隐为温月重新塑了一条退路。 她不再无家可归。 第100章 告白 巴苏打了一场耻辱的战,他骑马狂奔回营。 身上染血的铠甲,被他大力撕扯落地,巴苏一点都不想看到主将的着装。他随着良驹在覆雪的荒原上驰骋,泥地里的污雪被马蹄踏得四处溅甩,裤腿上沾了一团团雪絮。雪融化了,竟觉得有一丝冷。 巴苏强忍住暴烈的性子,冷脸入了营帐。 他先下达了拔营离开的指令,后又寻到谢献,道:“容山隐竟在云州军的队伍里。” 闻言,谢献惊骇不已。他早知容山隐是容寒川之子,也是圣女明璃生下的孩子,他曾将容山隐错认成自家的儿子。 这是他耻辱的、不堪回首的过去。 谢献在容山隐手上吃过亏,知道这小子心性坚韧且行事狡猾。 谢献皱眉:“容山隐卑鄙至极,难怪今日之战出了变故。皇帝倒是仁慈,竟没赐死容山隐。” 巴苏讽刺一笑:“你都能金蝉脱壳,他为何不能?此次幸亏我麾下将士有急智,我尚且能死里逃生,若有下次,恐怕我便要战死沙场了。” 巴苏话说得严重,谢献窥他一眼神色,双目隐有怒容,他不敢多说什么。 巴苏倒是抄刀逼近:“谢先生,我知道你们大嵩汉人最是恋国,可我也不是什么仁慈之辈,若是我战败了,作为我的幕僚,你非但不会被人重用,那些酋长还会为了防止你勾结部曲起复,而斩你的头,剁了你的肉。谢献,你别无选择,只能跟着本王,一条路走到黑了。” 谢献垂头,面目狰狞,心里满是恼怒。他看了一眼腕上的伤疤……若非他受过刑罚废了武功,何须看一个野蛮胡人的脸色。 他别无选择,只能懊丧地躬身:“可汗明鉴,谢某对大夏忠心耿耿,别无二心!今日之失绝不再犯!谢某也知攻下要扼云州,实乃当务之急,也破开大嵩关隘的关键所在。可汗安心,臣自当好好筹谋。” 巴苏:“很好,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毕竟,唯有你最熟悉容山隐的招数,他可是你教出来的学生……总不至于让徒弟压倒了风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吧?” 谢献遭到羞辱,脸上难看。 他隐忍不发,讪笑:“自然不会,谢某与容山隐亦有深仇大恨,巴不得将其手刃!” “如此最好。” - 巴苏败仗的消息,很快传到了伊州本营。 巴苏是天纵奇才,自小领兵作战,从不曾失手,也因他的常胜,各个草原部族将他视为天神,也因巴苏威名而对大夏王庭忠心耿耿。可如今,战神陨落,败在了昔日汉人敌军的手下……何等的耻辱! 夏人们难以置信,对当地的汉人更是痛深恶绝,更多的鞭子与拳头砸在他们身上,而这些遗民奴隶一声不吭。他们听到祖国的崛起,贫瘠灰暗的心又燃起希望,他们只要好好活着,有朝一日,定会等到接他们回家的大嵩军队。 巴苏的事,也传到温月的耳朵里。碧珠听到巴苏因汉人之故吃了这么大一个亏,不由瞠目结舌,也不知道残忍冷血的巴苏会不会把这些仇恨报复在温月身上。 她愈发羡慕起跟了哈娜的侍女们,哈娜的部族是草原里人口较多的一支,子女的地位都是靠父族给的,至少哈娜的妃位不会倒,哪里像她,押错宝,朝不保夕。 碧珠成日里做事心不在焉,对温月也有所怠慢。温月虽是不拘小节的武将,但也能从她的态度里揣摩出一二。 果然,哈娜听闻巴苏吃瘪的事,立马来温月的宫殿里炫耀。 “如今可汗集结大军攻嵩,正是求贤若渴的时候,他定会重用我的父亲!到时候你就要被打入冷宫了,巴苏可汗连看都不会看你一眼!” 哈娜最近学乖了,她知道自己打不过温月,不再贸贸然上手。她和汉人奴隶学了几招,汉人最讨厌阴阳怪气的话,只要拿这些伤人的言语诛温月的心,怎愁不戳中她的痛脚? 然而,她还是低估了温月气人的能力。 温月瞥一眼雄赳赳气昂昂炫耀的哈娜,云淡风轻地“哦”了一声。 哈娜难以置信地和侍女对视,她问:“你都不生气吗?” 温月没说话,只理了理衣袖,朝庭院走去。 不知温月葫芦里卖什么药的哈娜,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她走远。 庭院开阔,到处长着梭梭草、胡杨树,温月让人伐了这些茂草高树,摆了好几个木架子,以及藤条编织的竹匾、酒坛。 温月指着左边架子上一排排兽皮:“看,这是我猎的野狐狸!” 又指着右边地上酒坛,“不仅如此,天气好,我还会晒些肉干,酿一些美酒。” 哈娜懵了:“你这个汉女,给我看这些是做什么?!难不成你打算用这些下等的东西虏获可汗的心?” 温月无奈:“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和你不一样,我不会成天围着男人转。巴苏对我好不好,我压根儿不在意,我晒肉喝酒制兽皮衣,自得其乐,每天都过得很开心,所以你说的话,对我一点都没有杀伤力,歇了这条心吧。” 这下子,换哈娜瞠目结舌了。 她结结巴巴:“我、我不信你对什么事都无动于衷,你都是巴苏的女人了,怎会不想要得到他的宠爱?你一定会有厌恶的事,我知道了,你们汉人最团结,若你看我杀了那些汉人奴隶,你一定会动怒!我可是听说了,你是用一城奴隶换来的王后,哪里如我,可汗给我的部落回赠了几百头牛羊,还有十几车上好的绸缎!” 温月懒得和哈娜争这些三瓜两枣的宠爱,她招呼碧珠应付哈娜,自个儿倒是带上几条毛色油润的狐狸皮,前去拜访波露玛公主。 上次波露玛公主因她和哈娜的口舌之争,特地来解围。她原以为这位大夏公主定会站在哈娜那边,却不料她也并没有为难温月。 就在温月思考,波露玛公主待她友善是否因为受到巴苏敲打的时候,她忽然看到波露玛牵着的那个小男孩。 孩子才三四岁的样子,胆小怯弱,很是依赖母亲,他一头黑色卷发,一双黑眸大如葡萄,明明五官深邃立体像夏人,却又带几分汉人的样貌。 温月偷偷打量过,哈娜还有波露玛的眼眸里都有一轮金月牙,这是夏人典型的外貌特征,由此可以说明,这个孩子体内含有汉人的血脉。 温月故意从碧珠口中套话,果真打听到,波露玛公主从前和汉人奴隶魏明厮混,生下一个不被王庭承认的野种。 为了夏人皇族的血脉纯正,巴苏做了个“去父留子”的决定,杀了魏明。 波露玛公主悲痛万分,再也不愿回王庭,也因这位小公子魏书,伊州的汉人奴隶稍微有了一点人权,不至于惹夏人一点不顺心便被打死。 温月给波露玛送去制作御寒兽衣的狐狸皮,波露玛对她很是警惕,倒是魏书因温月的黑发黑眸,对她有种天然的亲昵,还知道请她喝酥油奶茶。 温月用上次波露玛替她解围的借口,亲近公主。 明面上是姑嫂往来,实际上却是暗中观察波露玛的住处。 直到她在波露玛这里看到许多汉人才有的器具,以及案上的男子玉佩。 温月笃定波露玛是个重情之人,她还在记挂亡夫魏明……由此看来,她很可能也是痛恨巴苏的。 既如此,温月也有了新的复仇计划。- 云州,军营。 容山隐在沙盘上制定行军计划时,周校尉入营禀报:“先生,有个后生执意要见你。” 容山隐捏着树枝画图,“就说我没空。” 周校尉挠挠头:“他说,和月将军有关。” “什么?” 周校尉来不及汇报更多的情况,身侧陡然涌进一阵挟雪的冷风,帐帘撩起,原是容山隐早已冲出营帐。 容山隐在雪夜里疾行,果然在军营不远处看到一名年轻男子。 对方穿着粗布长袍,因天气冷,手指不自觉地来回摩挲,他脸上、脖颈、手背均有陈年鞭伤,可以看出他是个遗民。 容山隐对驱赶走温月的遗民没什么好感,虽然不会表面表现出来,但心下已有不耐。 容山隐:“何事?” 年轻人转身看到容山隐,对他行了礼。 “先生,小、小人知道如何救月将军!”他局促不安地说,“月将军是为了救其他遗民才落到夏人的手里,小人因月将军的牺牲大义,能和阿姐团聚,心里实在感激……那些夏人残暴不堪,最鄙夷汉人,小人对月将军心里有愧,小人愿意帮助先生救回月将军!” 他在失地生活这么多年,才十三四岁的年纪,便要帮忙搬运军械、抬石造墙,原以为只要老老实实干活便能有一条活路……可一日回家,他看到几个衣襟大开的夏人从破屋里走出,他们朝阿柱讥讽一笑,叽里咕噜说着少年人听不懂的语言。 阿柱的拳头握紧,等他再次冲回屋里,却见到阿姐凌乱的衣以及哭泣的脸。 他实在不敢想,那样昏暗的日子要怎么过……他想救阿姐,因此在那些遗民逼迫温月就范的时候,他没有吭声。 他成了助纣为虐的恶人,他想为自己赎罪。 容山隐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名叫阿柱。” “阿柱,你有何计献上?” 阿柱:“六州失地的遗民无不想重回故土,我们这么多年都等不到大嵩国收复故土,也有了自己的一些计划。每逢遗民出逃,便会派出守卫的夏兵去追,此时防守最弱,方便我等挖掘出城的密道……我们知道,巴苏为了打战的供给方便,因此将本营设在伊州,所有酋长送给巴苏的美人都留在伊州的后宫,我想月将军也一定在那里!我愿意将密道告知先生,如此一来,先生便有机会潜入伊州救人!” 伊州从前归夏人公主波露玛治理,波露玛重用汉人奴隶,连带着这个州府的汉人日子都好过不少,虽然他们依旧为奴为婢,要做苦力劳作,每天却还有一口饭吃,不至于和其他州府的遗民那样,遭到殴打,挨饿致死。 “多谢你,阿柱。” 容山隐许久没听到温月的消息,如今竟知道了救她的捷径,他心里高高悬起的大石总算落下一点。 - 深夜,温月回到寝宫。 温月不喜人近身伺候,特别是暴露了她会说大夏语与武功以后,她更不会惯着任何人。 如今的内室,就连碧珠也不许靠近。 温月是江湖中人,一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的眼睛,碧珠曾蹑手蹑脚刺探过两次,以耳朵差点被温月飞来的刀刃割伤告终。 温月进屋,点燃了蜡烛,屋里有了光,不再昏暗。 北地寒冷,又是风雪天,她沏了一碗奶酥茶,裹上牦牛皮的厚毯子。 刚要卧下,忽听到一两丝轻轻的喘息。 温月警惕心起,又庆幸自己衣服还没褪下。 她摸出一把藏在枕下的匕首,悄声靠近。 衣橱的柜门果真颤动了一下。 温月迅疾拉门,抬手刺下。 然而贼人却很熟悉她的招式,手臂抬起,已是死死握住她的腕骨。 “是我。” 熟悉的男子声音,温月脑子发懵,一阵恍惚。 她愕然抬头,看到那一张熟悉的山君面具…… 他不敢以容山隐的身份来找她,竟是以山君的口吻来接触她吗? 温月鼻尖发酸,但她没有忘记自己说过要和容山隐一刀两断的话。 况且,一向运筹帷幄的容山隐,怎会冒险潜入敌营?他怎会做出这样不理智的事?这不像他。 温很快反应过来:“你想行刺巴苏?他武艺在我之上,你杀他是痴人说梦!况且,杀了一个巴苏有什么用?不止他一个人对大嵩国虎视眈眈,他们的兄弟叔伯无不想入侵大嵩!” 她回答地迅速,没有让自己颜面尽失。 哪知,容山隐听到这些话,却是一怔。 他薄唇轻抿,许久没有言语。 容山隐垂下纤长的眼睫,他不动声色打量眼前的小姑娘。 温月的脸颊红润,唇瓣也丰腴没有开裂,她吃好喝好因此气色也好,身上衣着皆是毛色油润的昂贵兽皮,是大夏贵族之物,想来她这几个月应该过得还算舒心。 他原以为她会受尽委屈,可温月是生命力顽强的野草,浑身上下透着他艳羡的精力,她分明在哪里都长得很好…… 容山隐有一丝落寞,他的到来仿佛丧失了所有理由。 温月见容山隐不说话,不由皱眉,再度逼问:“容山隐,你是不是又有什么计划?我劝你别犯傻,这里守军众多,真刀真枪打起来绝非说笑!你赶紧离开,你不可能杀了巴苏的!” 温月还在劝他走,要他以大局为重。 在所有人眼中,容山隐都是那个清醒自持、绝不犯错,犹如圣人一般的存在。 直到此刻,温月的柔软衣袖贴向容山隐绷紧的手背,衣线经纬里浸着陌生的羊奶膻味,令容山隐心乱如麻,又有些不喜。 他看着宝相花纹样的红色锦袍,忽然生出一种动手扯住的冲动。 身随心动,容山隐伸出手,揪住了那一点可有可无的衣角。 衣服被拽住,温月急急后撤。 她慌了神,撞到一侧的柜门,发出咚一声巨响。 碧珠在殿外高声问:“王后,你是不是出事了?” 温月恼怒地瞪着容山隐,咬牙回答:“无事,退下!” 她有点担心碧珠不服管教,执意要入内查看。偏偏容山隐没有松手,还在用手指勾他……这个妖孽一般的男人! 温月脊骨僵硬,生出一种越轨偷情的刺激感,幸好碧珠很快退下。 温月压着嗓子,“放手!” 容山隐沉默。 温月甩不开他,一时间气结,她奋力拉回衣角,想要赢得这场战役。 两个人力气相抵,难分高下,无声地较量着。 像一场游戏,又似一场厮杀。 温月不解地皱眉:“你究竟想怎样……” 面对质问,容山隐仍是不放,修长的指骨越收越紧。 膨胀的欲念,破罐子破摔的偏执,让容山隐感到满足。 他早该如此……早该在温月要代替圣珠公主和亲塞外的时候拉住她,早该在温月要蛰伏于巴苏后宫的时候阻拦她。 他早该如此任性,道德败坏,遵从本心。 容山隐闭了闭眼,像是下了什么决定。 他自暴自弃,颤声说: “阿月……我是来找你的。” 温月呆住:“什么?” 容山隐松了手。 “我为你而来。” 坦荡的话语,没有言不由衷的借口,没有粉饰太平的理由。 他是凡夫俗子,他也会动心,也会沦陷。 屋外,大雪纷飞,风声肆虐。 在容山隐抛下温月的第十一年,他终于承认,他对她的偏爱。 第101章 咫尺天涯 温月有一瞬间耳鸣,脑袋混沌。欢喜、痛苦、困惑……种种情绪如潮涌至,击晕了她。 幸好,她还知道要维持姑娘家不骄不躁的脸面,端着架子,耐心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自以为矜持装得像模像样,殊不知那一双亮莹莹如月华的眼睛早就暴露了她的所思所想。 温月是欢喜的,容山隐松了一口气。 虽说她不讨厌,甚至起了兴趣,靠容山隐更近,柔软的鬓发抚过容山隐的衣襟,挟来女儿家细腻的脂粉香,令人浮想联翩。 即便如此,容山隐也没有其他冒犯的动作,依旧保留风度,与她隔着一段距离。 然而,即便两人若即若离,没有肌肤相亲,保持的一寸距离仍略显暧昧。 容山隐凝视温月,他挣扎许久,低声道:“从你第一次逃离军营,而我扮演山君与你同行一路的时候开始。” 他便坠入情网,无措而不自知,情迷而仓惶。 像个毛头小子。 容山隐想起那时追出去的原因,无非是担忧与不舍,怕她消失,再也不见。 原来离开温月的十年里,他也每时每刻想要见到妹妹。 容山隐的话响在温月耳畔,如同平地惊雷,震耳欲聋。 她有隐隐的得意,还有掰回一成的畅快感。 可温月又想起了那一段令人难堪的过往。 那个绝情的夜晚,她遍体鳞伤,孤身一人,她没命地在荒野里奔跑,身后是穷追不舍的丹徒。 她无助无望,而月亮那么明亮那么高洁,月光倾斜在她身上,照亮了脏污的温月。 她想要容山隐来救救她,可是他迟迟没来。 温月只能忍住哮疾的痛苦,持刀,对暴徒动起手。 她险些被丹徒强.暴,而容山隐姗姗来迟。 再后来,温月逃跑了。 她只想离开伤心地,只想躲得远远的,她很善良,很心软,刀子嘴豆腐心,她不怪他了,还与山君度过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 温月记得很清楚,她与容山隐分享食物,与他在篝火下谈天。 他受了伤,她还逼他脱掉外套,亲自帮他往伤口上敷药。体温冰冷,肩骨坚硬。 天地辽阔,星河浩瀚,他们像两只海上漂泊的船,风浪袭来,小船撞击在一块儿,相交相缠,四分五裂。 他们曾那么激烈地碰撞,那么狼狈地分散。 可是,口口声声说喜欢温月的容山隐,也会欺骗她。 温月记起她被蛊毒所伤,记起她被迫失忆、孤独地留在庵寺,而容山隐从容赴死…… 他不是什么都不怕吗? “所以,那时的你,即使对我有意,也没有忘记上京认罪?你明明都想丢下我一个人了,为什么还要装作深情,说得好像、好像非我不可……我改变不了你的任何想法,你对我也没有牵挂,不是吗?” “阿月……”容山隐怔住,说不出反驳的话。 温月说的没错,他其实很可恨。 想要就争取,不要就放弃,他一直以为自己处于不败之地,可他今日在后悔。 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他践踏温月的真心。 碎裂的瓷器再如何填补还是有缝,他犯下的罪业,得到的就是这些苦果。 温月想到无数个日夜期盼容山隐回应的自己,想到被言语灼伤哭泣的自己。她很高兴能听到容山隐的真心话,可她不想再落到那个境地了。 那太可怜了,不是吗? 不要了,都不要了。 温月低头,看着容山隐的白皙修长的指骨,烛光漏入,照出一片玉色的骨。 她如同少时那样,轻轻勾住容山隐的手。 “我想过了,如你从前所愿,做一辈子的兄妹也挺好。这样我就不必再为你的喜怒而伤心,不必再一直患得患失贪图你的青睐。容山隐,就这样吧。如你对我没有牵挂那样,我对你也没有了。我只想当你的妹妹,你拒绝过我千千万万次,我只拒绝你一次,你应该不会生气吧?” 她还在缓解尴尬般开了一个小小玩笑。 容山隐企图从她的脸上找到言不由衷的表情,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那么坦荡,卑劣的人竟成了他。 容山隐:“对不起,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不能。”温月苦笑,“为什么事到如今你还在恳求?阿隐哥哥,你当我每一次决裂,都是哄骗你,逼你挽留我的手段吗?不是这样的,我没有撒谎,每一次都是真的。” 容山隐感受到温月的手指正在抽离,熟悉的温度从他的手上渐渐松开,流散于风中。 他时至今日才懂,温月说的“太迟了”是什么意思。 不是他马不停蹄地追赶,而是她不要了。 容山隐再没有机会了。 温月将这里的木榻留给容山隐睡,自己则去屏风后的床上睡觉。 容山隐没有再追。 屏风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是温月在换衣。 灯熄了一盏,光线变暗。 容山隐转过身,坐到榻边。 他们明明只隔着很短的距离,一寸咫尺,却是天涯。 第102章 兄妹都没得做 寒冬的边城,大雪纷纷扬扬,覆没满城屋檐,入目尽是银装素裹,忍饥挨饿的牛羊在结冰的河滩旁边瑟瑟发抖,口中咀嚼凝霜的荒草。 寒风凛冽,温月住的后殿却温暖如春。她自暖融融的庭房里苏醒,赤足踩上柔软的羊毛毯,换了加毛的锦袍,取艳红如火的发带束了发辫,又用壶里剩下的冷水洗净了脸,这才蹑手蹑脚走出屏风。 温月想到昨夜与容山隐的一场相遇,下意识看了一眼榻上,他果然不在了。 温月心里茫茫然的,她料准了他定会藏匿好行踪,不会在敌国败露身份,但她满怀期待想要一睡醒就见到容山隐时,他却不在,她又有点怅然若失。但还好,与从前不同,温月只是有点恍惚,没有像以前那样失望。 不知该欢喜还是该悲哀,她好像已经学会如何一点点克服对容山隐的依赖。 没等温月多发一会儿呆,碧珠心急火燎地跑上了台阶。 “王后,可汗今日就回宫了,你快些醒来,咱们还要梳妆打扮,可不能让后宫那些美人儿占了先!奴打听过了,哈娜公主今早穿了深蓝的绸袍,我给您换一身紫的袍裙,再戴一顶玛瑙珊瑚冠,定能压他们的风头!” 碧珠这番话,既有汉文又有胡语,生怕温月听不懂。碧珠想好了,反正她服侍过温月,处境太尴尬,唯有跟着温月上位这一条路能走到黑。她定要帮助温月固宠、掌权,等着主子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温月还打算扎根大夏王庭,因此没有反驳碧珠提出的提议。 她像一只提线傀儡人偶一般,任由碧珠和女奴们忙里忙外地装扮。 身上的衣,发上的香,腰上别的匕首、火镰、脚上穿的软筒羊羔皮靴,无一处不是巴苏喜欢之物。 当晚,盛大的晚宴举行,辽阔的荒地上,到处都是遮风挡雨的帐篷,以及一堆堆黄灿灿的篝火。 装点妥当的温月,在夏人士兵以及各个部族酋长的欢呼声、起哄声、口哨声中一步步迈向巴苏。 巴苏回了割据来的边城,看到后宅里的那些美人,才想起温月的存在。 他知道温月与容山隐关系匪浅,他抢走了温月,除了两人成过婚的原因以外,还有报复容山隐的快感。巴苏对这个汉女,只能说没有从前看到其他汉人那样的厌恶,但是今日,当巴苏看到一身夏人打扮的温月,看着她冷肃一张脸,发辫缠红绳迎风飞舞,朝他步步莲花踏来的时候,他不由停下了手里喝酒的动作。 巴苏想到了曾经在草原上看到的正在交配的狼群,公狼不断舔舐母狼,将它身上所有异味清除,染上自己的味道。 正如眼前的温月。 巴苏忽感血脉燥热,他觉得……驯化、改造、豢养一个汉女也不错。她虽是劣等的血脉,他让她看清了汉人虚伪的事实,只要她听话,跟着巴苏在大夏生活,又何尝不是一种重获新生? 巴苏望向温月的目光愈发柔和,他难得没有出言讥讽,甚至对温月伸出手:“坐到我边上来,王后。” 温月抿了下唇,没有抵抗,老实地落座。 巴苏哈哈大笑,像是宣誓所有权一般,揽她入怀。 “好!喝酒!” 他举起酒杯敬向誓死追随他的部曲与部族长者,众人跟着王,大口喝酒,大块啃肉,气氛热烈欢畅。 应付完这些人,巴苏又低头,靠近温月的耳朵,小声窃窃私语:“在大夏待了一段时间,可有适应这里的生活?” 温月冷声道:“不适应,我不喜欢大夏。但我也知道……大嵩国的百姓视我为红颜祸水,他们容不下我,如今我无路可退,只能在大夏苟延残喘。” 温月知道,她若是一心曲意逢迎,反倒容易被巴苏识破心计,倒不如真性情一些,半真半假开口,更能混淆视听。 果然,温月这番话没让巴苏起疑心。 巴苏眯眸:“你早晚会喜欢上大夏,你喜欢自由,擅打猎,爱骑马,你和大嵩国那些闺阁女子不一样,你生来就属于草原。” 温月不欲理会巴苏,没再说话。 她不稀罕巴苏的疼爱,哈娜却嫉妒得要死,眼风像刀子似的,一记记往温月身上剐。 除了哈娜以外,远处还有一人注视着巴苏的一举一动,那便是容山隐。他身负侦查敌情的军命而来,本该注意敌营动向,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凝望温月,他很少有这种以私废公的时刻…… 可是,他看着巴苏贴在温月腰肢的那一只宽大的手,心里涌起了浓烈汹涌的杀心。 在这一刻,容山隐分清了,他对温月的关怀,兴许不是兄长对妹妹该有的责任心。那是压抑隐忍了许久、难以启齿的……占有欲。 - 巴苏今晚要鼓舞军心,与部将们饮酒,彻夜不归。 温月和巴苏虚与委蛇一整晚,早已精疲力尽,见夜深了,温月回了后殿。 碧珠看到今晚巴苏对温月另眼相待,总算信服了“可汗栽倒在一个美貌汉女身上”的传言,她待温月更是毕恭毕敬,半点怠慢都不敢。 “我去睡了,你也退下吧。”温月没有心情应付碧珠。 “是,奴婢告退。” 温月刚进殿,脚步微顿。 她听到了极其轻微的呼吸声,她猜得到,是容山隐来了。 温月不免呆住,她还以为他是有别的要事要办,可夜夜宿在她的寝房,就仿佛容山隐真是为她而来。 但温月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好骗的孩子了,她并没有大起大落的欢喜,她旁若无人地进门,朝着坐在榻边的容山隐点了点头,随后脱下笨重的外袍。 温月自顾自换衣,半点都没有要招待容山隐的意思。 因为温月知道,容山隐是个能人,他自有安顿自己的办法。 可是,当一贯被妹妹另眼相待的容山隐,看到温月熟视无睹的冷漠样子,他还是有几分苦涩的心酸。 紧接着,温月手中那一件宽大的、华贵的胡袍抖动,衣布褶皱扬起,一阵浓郁的酒味荡漾开,那是巴苏身上的酒气。 容山隐不知为何,指骨紧攥。他忽然没了理智,伸出手去,再次扯住温月的衣。 温月一时不察,外袍被人揪住。她拉不动,也无法将其挂到屏风上,不免有些生气。 但想起昨夜暧昧的纠缠,温月又不敢和容山隐拉扯。她很快放弃了,直接松了手。 哗啦,锦袍落地。 就在温月以为自己能脱险的下一刻,她的腕上、腰上突然伸来一只手。 如玉手骨有力地拽动,温月猝不及防撞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顷刻间,脉脉好闻的松木香兜头袭来,温月细细嗅味,想起小时候在松树下歇晌的日子。 温月的脑袋发懵,她的掌心碰到紧绷的男人臂弯,滚烫的体温仿佛要将人融化成一汪水。 她摔在容山隐的胸口,而圈在她后腰的那双男人的手却越收越紧。温月怎么都想不到,有朝一日克己复礼的容山隐竟能做出这样不知廉耻的事……他疯了? 温月惊呆了:“容山隐,你在做什么?不是说好了做兄妹?你这样,是不是想我们连家人都没的做?!” 容山隐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只是心口压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一般,窒闷得很。 他不想放手,也没有脸说话。 温月没了办法,她只能咬紧牙关,使尽全力挣扎,甚至拳打脚踢。她下手很重,心里的委屈也随着这些肆无忌惮的捶打宣泄而出。 她累到不行,又隐隐明白,这是容山隐的赎罪,他好像在纵容她发泄,纵容她报复,他妄图两清,这样一来,他好像就能得到点什么。 容山隐想做什么,温月并非一点都不明白。 在她不想喜欢他的时候,容山隐来爱她了。 有点可笑,有点悲哀,温月不会蠢到全盘接受……他想要什么,便得到什么,他一直立于不败之地。这样一来,显得温月立的誓言,道的离别,放的狠话,都像笑话一场。 “容山隐,我讨厌死缠烂打,我一直干干脆脆。” “我最后说一次,放开我。不要消磨我对你最后一点兄妹的情谊。” 温月没有说笑,她软硬不吃,脾气倔得像一块石头。 容山隐心知肚明,是他把她逼成了这块油盐不进的石头。 容山隐绝望地垂下眼睫,而屋外,鹅毛大雪簌簌地落,一片凄清。 在这样的雪夜,容山隐的无理取闹全无用处,他懂事地放了手。 第103章 心疼 今日冰雪消融,隆冬天里难得放个晴。 温月之前猎的兽皮还有干肉,又被奴仆们搬到庭院里晾晒。 温月本想在寝殿里消磨时光,冷不防接到了巴苏传来的王旨。他发了话,邀所有王庭的皇亲国戚与部落贵族出城游原狩猎。 为此,碧珠特地给温月找了一件合适她身量的骑装,为了让温月骑马时不被凛风刮伤,碧珠还找了伊州心灵手巧的汉女奴隶为温月缝制保暖的兽毛衣领。 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温月总算穿上了那一身簇新的衣,她柔顺的长发被一条红色绸带束于发顶,垂尾的乌发随风轻漾,像夏日微风吹拂过的草浪,英姿飒爽。 碧珠看着,与有荣焉。美丽娇俏的小娘子,一定能虏获汗王的心! 碧珠欣赏自己的大作,温月却在思考其他的事。 温月之前在大夏国骑的马都是性情温和的小马驹,这次外出打猎,她必定要寻一些高大健壮的成年良驹,这样才可能有好的脚力追上那些身姿矫健的猎物。 温月吩咐碧珠去马厩里拉一匹新马来,碧珠有点为难:“王后,那些都是没认主的新马,奴婢唯恐你驯马会摔伤。” 即便碧珠知道温月武艺高强,她也不敢让温月冒险。如今的温月可是碧珠眼里的香饽饽、金疙瘩,她还盼着自己能跟着温月过好日子呢,又怎肯让她冒险受伤?若温月有个三长两短,她怎么办呢? 温月淡淡道:“我不喜欢不听话太越界的奴婢,你不愿意听我的,大有女奴愿意跟着我度日。” 这是不给马便换人啊!碧珠没想到温月的脾气这么硬,顿时如临大敌,她整个人都蔫巴了,“是是,奴婢这就去办,还请王后稍待片刻。” 约莫过了一刻钟,碧珠回来了。 紧随她身后的,是一匹毛色油亮的枣红马,以及一个赤着胳膊的汉人马奴。 温月风轻云淡地瞥了一眼,很快,她的瞳眸骤然缩紧……来的男人,居然是易容后的容山隐! 温月对容山隐的身高、眼睛、体型太熟悉了,一眼便看穿他的真身。容山隐怎么会想到扮成马奴混入敌营?温月想了想,明白过来,他是想要随军游原,随行的臣子里还有谢献,或许容山隐欲刺杀谢献。 此举太过冒险,能不能杀了谢献另当别论,但温月知道,即便计划成功,同行的队伍里还有大批的大夏军人,容山隐不可能安然无恙地脱身……不管他是什么想法,温月都不希望他丧命于此。 温月刚想提醒容山隐,巴苏便骑着高头大马,带领一队持刀护卫的勇士前来。 铁甲铮铮,金鼓喧阗。温月意识到,她在大夏人的国土上打架毫无胜算,她的手心不断出汗。 巴苏是喝酒的老手,明明灌到脖颈、脸庞发红,隔天醒来还是神采奕奕。他勒紧缰绳,行至她面前,笑道:“我的王后怎么还不上马?若是怕大夏国的良驹烈性,与本王同骑一乘倒也无无妨。” 温月对外是个十足的冷脸美人,她不过瞥巴苏一眼,没有应声。 军将们见状,议论纷纷,责怪温月的傲慢与无礼,直到巴苏横眉扫过一圈,众人受了君王的敲打,这才缩着脑袋噤声。 温月走向枣红马,身为马奴的容山隐会意,低头屈膝,上前搀扶。 可是,就在容山隐伸手的那一瞬间,温月忽然暴怒,“滚开,少用你的脏手碰我!” 她抬腿,朝容山隐当胸踹去一脚。 砰的一声,人被踢出一丈远,传来细微的骨裂的响动。可见温月发火之下,用了多大的狠劲儿。 军将们看到温月强健有力的脚力,明白她的武功高深,立刻收敛轻蔑的容色,一个个对她肃然起敬。他们记起温月被献给巴苏,正是因为那些汉人遗民奴隶以命相要挟,想来王后被同胞伤透了心,对汉人再没有好脸色。 巴苏也是第一次看到温月发怒,他不由挑了一下眉,细细打量温月。 她亲近夏人而冷淡汉人,正是巴苏想要的结果。特别是温月聪慧,知道在他的部将面前撇清与那些贱奴的关系,并且立威堵嘴,让部曲们不敢说三道四……如此识大体,巴苏对她的偏爱又加深了一分。 他亲自下马,扶温月骑马。 温月不再抵抗旁人的触碰,任由巴苏搀她上马。 怎料,她刚坐稳,巴苏也踏着马鞍的脚踏翻身上马。 如山一般的黑影笼罩住温月,身后传来滚烫的体温以及清浅的兽皮气息。 温月吃惊:“你……” “你我既是夫妻,自然该好好亲近!” 巴苏坐在温月身后,健壮有力的手臂环住温月,没等小姑娘发怒,他已然哈哈大笑,抽动缰绳往城外跑去。 军将们见状,立刻拔马紧追。 烟尘滚滚,留下远处匍匐于地的容山隐。 容山隐不动声色爬起身,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胸腔被袭,喉咙涌起一阵腥甜,他不着痕迹地咽下鲜血,一言不发。 若非容山隐及时防御,温月这一脚恐怕就要伤及他的肺腑了。 都怪容山隐没有对温月设防,才会让她猝然一脚便踢伤心腑,才会如此狼狈地落于下风。好在容山隐伤得不算多重,卧床疗养几日应该能好。 碧珠递来药膏,担忧地问:“你没事吧?” “没事。”容山隐拒绝碧珠递来的伤药,他用胡语囫囵地说了几句告辞话,步履踉跄地走出宫殿。 路上,又开始飘雪。 洁白的、冰冷的雪絮落到容山隐的发间,他不由轻轻颤抖,眼角有一丝潮热。 容山隐冷脸走远,回想方才的一幕幕。 他看懂温月眼里的震惊,知道妹妹认出了自己。 温月明知马奴是容山隐,还是当众对他下了手。她厌恶他至此地步,一点情面不留。 容山隐浑身力气仿佛被抽干了一样,他的血顺着唇角落下,跌到泥泞的雪地,变成一朵朵红梅。容山隐通体发冷,轻皱起眉头。 他好像不仅仅是胸膛受伤,为什么……连心口也泛起绵绵阵痛。 第104章 鸡汤面 一望无际的雪原,滔天的雪浪中,依稀出现几个黑点,那是一匹匹健马迎着风,风驰电掣地跑来。 温月早就和巴苏分开骑马,她手持缰绳,背挂弯弓,逆着风势伏低了身子,马蹄精准踩进雪坡,击飞的雪粒子犹如刀子,割得脸颊生疼。温月半点不怯,她眯眸搜寻猎物,在皑皑的银地里发现了一只受惊的野兔。 温月寻到机会,拉弓搭弦,箭羽被指尖衔紧,待瞄准目标,她迅疾放箭。不过嗖的一声闷响,野兔撞到大石,倒地不动。 护卫温月的军人们见状很快发出一声喝彩,纷纷夸赞温月精湛的箭术。 巴苏也追了上来,他拎着一只白狐,对温月道:“本王刚猎的狐狸,拿去给你缝一条毛领。” 温月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巴苏很明显觉察到她骑装的毛领子不合身,是今早匆匆忙忙缝制上的。巴苏看似粗糙,实则心细如发,如此敏锐的洞察力,倒让温月有些不安。 温月不由庆幸自己清早对容山隐下手、阻止他随军狩猎的事。否则巴苏这般聪慧,难保不会发现容山隐的行踪。 温月没有接那只狐狸,反而是朝一侧的军将扬了扬下巴,示意他们代为保管。 军将亲随们只听从巴苏的命令,温月骤然下令,他们不知该不该接,忍不住看了巴苏一眼。 巴苏轻笑,意味深长地道:“既是王后下的令,尔等自当遵从。” “是。”副将捶了捶胸口,立下效忠王后的军令,随后毕恭毕敬接下王递来的猎物。 巴苏难得放一些权给温月,也不知是为了博美人一笑还是有其他的原因,温月没有深究。 天气实在苦寒,马驹即使在马蹄上裹了厚厚一层用以御寒的棉布,也不愿再涉足深入雪原。 夏人惜马,寻了个覆雪较少的荒地,就地扎营休息。 篝火燃起,温月抖了抖肩上的雪霜,免得冰雪消融,直接濡湿了衣裳。 火堆里烤了许多野兔,狐狸因它的肉带酸味,部将们不爱吃,只剥了狐狸皮留存,用于日后制衣。 一群人吃着肥瘦相间的烤肉,大口喝美酒,酒后饱暖思淫欲,军将们的眼神飘忽,看到上前送肉与酒的汉女奴隶,抓住她的脚踝,困到怀中。 他们正欲施暴,女孩的哭喊声随风呜呜咽咽传来。 不等温月摔下手里的烤兔腿,巴苏先一步挥了一记马鞭,直将那个部将抽了个皮开肉绽。 “啪”的一声巨响,众人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 部将的好事被打断,抬头望向巴苏,对上一双充斥杀意的金眸,不敢再动。他并非巴苏帐下的将士,而是应援部族的兵卒,他哪里敢和汗王叫板,急忙抛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汉女,灰溜溜逃回自家部落的营帐。 为了维护与友军的友情,巴苏没有再追,他气势汹汹地丢下马鞭,回到营房,留下困惑不解的温月。 巴苏最恨汉人,为何要救一个汉女? 很快,她从巴苏亲随们议论纷纷的话里得知了真相。 巴苏并非想救汉人,他不过厌恶“强.暴”一事,他的母亲曾死于汉人商队的暴行之下,因此凡是当着他面欺辱女子的部曲,都会被他下令砍杀。 不过,巴苏只是厌恶“奸淫凌辱”一事,这会让他想起无能的幼时,并不代表他心存怜悯,在意敌国子民的性命。 毕竟诸君曾亲眼目睹过,巴苏攻下大嵩一城后,号令三军,凶残屠城。那些小孩和壮丁这些能助大嵩国起复的战俘,他一个都没留。 温月明白,巴苏依旧是那个残暴卑鄙的敌军将领。她很清醒,没有因自己的优待,而被敌人迷惑。 温月看似在吃烤肉,实则一直在偷偷打量大夏军营的情况。 直到她看到一个老熟人,这才站起身,端着一盘烤肉朝远处的帐篷走去。 “谢相公,好久不见。” 久违的汉语,熟悉的女孩语气,听到这句话的谢献不由浑身一颤。 他睁开眼,仰望衣着华贵的汉女,不由警惕地问:“你是?” 他从来不曾和温月正面切磋过,当初在京城的一场打斗,见到的也是易容后的温月,谢献并不识得她这张脸。 谢献居然问温月是谁…… 温月心里骤然涌起一团火,烧得她口干舌燥。她没有忘记谢献下令杀光她的家人,没有忘记她无家可归的绝望……可偏偏幕后凶手见到她这个苦主,竟什么都不记得。 他还有脸问她是谁! 温月知道自己暂时不能出手伤谢献性命,以免引起巴苏的怀疑。 她强忍怒意,似笑非笑地说:“我是十八堂留下的孩子,当年我父亲叔伯皆死在你手里,你不会忘了吧?” 谢献瞠目结舌:“你……你是温青之女。” 他想起那个巴苏领回来的汉女王后了,她居然就是温月! 温月微笑,她知道这些随从部将都听不懂汉文,她愈发肆无忌惮地道:“正是我。我在大嵩国的时候杀不了你,如今你逃到大夏王庭,与我相逢,也是有缘……好歹咱们都是同族同胞,我送你一句忠告。谢献,有我当王后的一天,你就永远别想有好日子过!” 温月虽放的是狠话,说话的语气却很温柔,临走前还拍了拍谢献的肩膀,挥下老者覆衣的霜雪。 亲随们只当温月和谢献同为汉人,同胞情谊,惺惺相惜,她特地来拜访这位深受巴苏倚重的汉臣,拉近关系。 唯有谢献坐立难安。 他没想到有朝一日,连一个暗卫之女都能欺到他的头上,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谢献连歇晌都歇不下去了,索性翻身坐起。他寻了个商讨军情的借口,面见巴苏。 营房里。 巴苏闲来无事,正在翻看羊皮纸上画的大嵩地图,这是熟悉大嵩国的谢献亲手绘制,谢献将故国内外的山川地貌、都城藩镇都记录其中,以便巴苏攻破云州这道关隘后,入侵中原。 谢献叛国叛得彻底,他毫无退路可言,因此巴苏用起他十分的放心。 听到年迈迟缓的脚步声,巴苏知道是谢献来了,头也没抬。 “先生何事寻本王?今日与各族酋长雪原游猎,正是玩乐的好时候,你我就不谈军务了。” 谢献向巴苏行礼,斟酌言辞,说:“臣谒见可汗,不止是为了商讨军务,还为了一桩忧心事。” 巴苏:“谢先生但说无妨。” 谢献:“可汗既要侵占大嵩国,又怎可立汉女为王后?您如此器重汉人,便不怕他日入主中原,王庭麾下的军将们心里会不忿吗?” 竟是来给巴苏上眼药的。 巴苏觉得好笑,也有些不满谢献将手伸得太长。 于他而言,谢献不过是一个出谋划策的幕僚,谢献还没资格插嘴大夏的国政。 巴苏的声音渐冷:“听先生的意思,是不满本王疼爱王后?” “臣不敢。” “本王抬举汉人,难道不是先生所愿?毕竟,先生也是汉人血脉,本王若重夏人而轻汉人,先生你便没有命在这里对本王颐指气使了。” 巴苏话说得极重,带着凛人的君王威压。 谢献双膝跪地,朝巴苏叩首:“臣的忠心天地可鉴,忠言向来逆耳,臣一心为可汗筹谋,万万没有骄横僭越之心啊!” 巴苏伸手扶谢献,叹气:“我自然不会疑心先生,毕竟先生千里迢迢奔我大夏,专为我图谋大事。只是,先生也请信我绝非那种因儿女私情耽搁正事的俗人,今日谈及的后宫家事,先生往后不必再提。” “是。”谢献听出巴苏的告诫之意。他分明是在讥讽谢献,一个胆敢叛国的汉臣,还有脸在他面前表忠心,装得一心为大夏国着想。 巴苏心知肚明,谢献的效忠无非是互惠互利,他是逼不得已。 谢献不敢再多说什么,他拜别可汗,垂头丧气地离开营帐。 路上,谢献缩着肩膀,双手揣到袖囊中御寒。他回想起温月那嘲弄的眉眼,不由心惊胆战……等到巴苏一统天下那一日,他便没了用处。若是温月手段高明,能笼络可汗,椒房专宠,到时候,有了王后的枕边风,巴苏是否会受到蛊惑,害他人头落地? 谢献打了个寒战。 看来,大夏王庭于他而言,也未必是个好归宿。 - 夜里下起大雪,酋长们担心今年又会迎来雪灾,不愿在城外受冻。深夜时分,大部队收拾行囊,回到宫廷。 巴苏没有到寝殿过夜,只有温月一人回来。 往宫殿探头探脑的侍女们,得知温月独自回房,喜不自胜,急忙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后宫一把手哈娜。 温月懒得搭理这些女人们的勾心斗角,她没有在意哈娜布下的眼线,心里只想着尽快回房换衣睡觉。 温月不喜碧珠贴身服侍,使唤女奴们将热水提到浴室后,便让所有下人都回屋睡觉了。 温月终于能沐浴更衣了。 她洗了一个热水澡,身上浓重的兽皮膻味还有酥油茶的奶味都消散不少,她手脚都被温水泡开,肌肤裹挟的寒意褪去,酸胀感袭来。走路回寝室时,脚底软绵绵的,整个人像泡胀的馕饼。 温月今夜没什么胃口,也没有进食。她累极了,本打算摸到床榻埋头就睡,可一进内室,她就闻到屏风后散出来的一股浓郁荤汤香味。 温月好奇地打量。 只见室内靠窗的小桌上,放着一碗野山菇鸡汤面。汤面上看不见一点腻味的油花,浮着几片翠绿葱花,面条粗细不一,但没有变坨,仍旧很劲道。 可以看出,煮面的时辰计算得很好,待她回到屋里,正好是吃面的最佳时机。 除了面以外,窗台上还摆放着一个已经半融化的雪人。 捏雪人的主人,像是在屋里等了很久,最终没能等到她回来,只能任由雪球被室温消融。 不必说,温月也知道,这是容山隐的手笔。 住在十八堂的每一年生辰,容山隐都会为她煮面…… 可他不是受伤了吗?温月下脚这么重,若非有点内力功底的人,恐怕都要被踢断好几根肋骨了。容山隐不在床上好好躺着,给她煮什么面呢?又或者,容山隐是想借一碗面告诉温月,他没有因她的恶行而生气。 温月无言以对。 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坐到凳子上,取筷子,小口吃面。手擀面的味道真的很好,而鸡汤……也与儿时吃过的味道一致。 不知为何,她的眼眶忽然有点热,鼻尖酸酸的,心脏也胀胀的。 如果这碗面,来得再早一点,她是不是就不会那么难过,是不是就会少很多委屈? 第105章 同为女子 温月吃完了一整碗面,连汤都喝得一干二净。 她盯着空空如也的汤碗出神,她想到容山隐受伤的错愕眼神,想到他嘴角溢出的鲜红血丝,他应该是孤身潜入的伊州,人生地不熟,或许连个正经的去处都没有。 她要不要给他送个药? 温月急匆匆站起身,披在膝上的厚毯子也被震到地上。不远处的炭盆发出荜拨一声响动,温月很快反应过来,她难堪地后退半步,脚底踩上冰冷的地板,冻得她一个激灵。 容山隐连煮面的灶房都能偷用,如此神通广大,还怕找不到伤药疗伤? 温月送药,只是给自己找了一个去见容山隐的借口,她不该如此。 温月又坐回床榻边沿。 她要断,便断得干干净净,是她说的,她从来不会拖泥带水。 温月烤了一会儿火,还是冒雪出了殿门。她找到庭院里那一棵歪脖子沙枣树,取新雪掺了雪人,为它重塑身体,又小心翼翼摆到树下。 温月看着孩子气的雪人,久违地抿出一丝笑。她解下发辫间缠绕的那一条红绸带,系在雪人的脖颈间,长长的红条被风雪吹得飞舞,好似古刹老树上挂的姻缘红绳。 温月待了一会儿,打了个哈欠,回房睡觉了。 当她的殿门合拢,烛火吹熄,四周归于寂静。 黑黢黢的屋舍间,穿梭过一个男人的身影,那是深夜到访的容山隐。 他轻手轻脚踏雪而来,遥望了一眼温月的门窗,猜测温月已经睡下了。 他看到她平安回来,放心不少。 正要离去,眼风一瞟,他看到被雪压弯枝叶的老树底下,堆着一个熟悉的雪人。 比容山隐捏的大一些,添了温月的一些巧思,譬如那一条御寒的围脖。 容山隐轻扯嘴角,就在这时,雪人脖子上的红线忽然被飓风吹得招摇。风雪簌簌,系紧了的绳结忽然抽动,红带子就此松开束缚,如血丝绦迎风飘舞,缠上容山隐削瘦的腕骨。 红绸涌动,触感柔软。 容山隐垂下浓睫,唇角微微一扬。他抬指,轻轻往手腕绕上几圈红绸带,单手打上死结,悄悄地将其占为己有。 - 连下了两天的雪,今天终于有了融雪的迹象。 过两天便是中原人的年节,波露玛知道汉人把年节看得很重,偷偷让麾下的部将给那些劳作的汉人奴隶放了一天的假,还往几个她用得趁手的汉奴家里送了一些烤肉与兽皮衣。 波露玛从前不谙世事,王庭亲族征战,掠夺来无数金银珠宝与奴隶牲口,她从来不知那些血战的残忍,两耳不闻窗外事,只管当单于千娇万宠的小公主。 波露玛不知她佩戴的海贝珊瑚发饰、华贵的锦绣绸缎出自何处,背后又有什么杀戮的故事,她的善意都建立在衣食无忧的生活之上。 这份单纯,是由无数无辜战俘的血供养出来的。 正如死去的魏明所说,波露玛看到他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会心疼他、怜爱他,为他准备衣裳,赠予吃食。 但这些施舍与怜悯,魏明本不需要,若非波露玛背后的皇亲勃勃野心,南下掠夺城郭,摧毁他的家园,他何至于无家可归,要受这些嗟来之食。 魏明死后,波露玛终于明白汉奴说的话,何止魏明受尽屈辱,就连她也是身不由己。 冬景萧索,遮风的毡帘被寒风吹成布干,在檐下啪嗒啪嗒作响。 波露玛抱着儿子魏书哄睡,她的手掌有一搭没一搭地拍在儿子的肩膀,嘴里哼着魏明教她的童谣。 波露玛的视线越过魏书的鬓发,望向远处的箱笼,那里摆放着月氏王族送来的玉石、酒水、黄金。 这是月氏王族投诚的心意,也是为了两族结盟而刻意向波露玛示好,更要紧的是,波露玛即便生了孩子,其姿容也是草原部族一等一的绝色美人。 月氏的藤格王子对波露玛一见钟情,他以月氏的草场来聘波露玛公主为王妃,献上广袤的草场相当于赠予巴苏一大波骑兵战马所需的粮草,巴苏怎会不心动? 对于汗王来说,女人就代表资源,为了大局为重,即便是皇妹也必须为了王庭的荣耀做出牺牲。 容不得波露玛不愿意,鲜美的牛奶与丰腴的牛肉,养大了金枝玉叶的波露玛公主,她享受了所有优待,此生就该属于大夏国。 波露玛也是在这时才明白,权势有多么重要,而她也沦为王权的牺牲品。 波露玛忽然分外思念魏明,他是她逃离教条礼制之下唯一拥有的私人礼物。 她不能明目张胆祭拜魏明,只敢私底下悄悄带儿子去祭奠这个汉奴的衣冠冢,和亡夫诉说心事。 魏书昏昏欲睡,蜷曲在母亲的怀里睡着了。 波露玛看着小孩子微卷的黑发,浓长的眼睫,单薄的唇瓣,微微一笑。 波露玛爱得不行,低头亲了一下他的额头。 若是她嫁到月氏去,魏书该怎么办?他的汉人血脉为部落所不容,巴苏不会允许他平安长大。 思索间,波露玛拍背的手渐渐停下。 魏书困倦地嘟囔:“母亲,等我睡醒,我要养那只雪蹄黑猫……” 波露玛抚摸魏书的额头:“好,母亲帮你去捉。” “舅母说,不要捉,要用小鱼干去聘,她还帮我写了纳猫契……” “王后?”波露玛皱眉。 她翻开魏书递来的红纸,纸上的汉文各个清隽巧妙,她看不懂,但不妨碍波露玛欣赏这一手好字。 她想到那个英气风发的温月,听说温月擅于弓马剑术,其技艺不输给军营任何一名勇士。 而她似乎对魏书很感兴趣,三五次来王宫探望波露玛的儿子。 最要紧的是,前两日冬狩,波露玛被藤格王子堵在荒原亲近,藤格养的山狼宠物龇起獠牙,把波露玛当成猎物,围困其中。 波露玛逃脱不得,而恶鬼一般的藤格王子步步紧逼。 在她衣襟要被男人撕开之时,是身着红衣的温月挽弓而来,整个人像是太阳一样耀眼。 温月骑马拉弓,锋锐的箭矢对准了藤格的爱宠,只听得嗖嗖两声,冷箭撕裂风雪,贯穿山狼的脑袋。顷刻之间,山狼血浆爆开,头骨碎裂,一下解了波露玛的围。 波露玛不喜欢温月,但不妨碍她看到山狼已死,真的松了一口气。 波露玛如同看到救星,马不停蹄地后退,跑向温月。 藤格王子见到手的鸭子飞了,气得大骂:“该死!” 而下一刻,神气的温月高举起长弓,对准了盛怒的藤格王子。 她高高扬起下颚,用大夏语说:“这几匹野狼毛色正好,藤格王子极有眼光,知道将其献给我们伟大的汗王巴苏。” 温月搬出巴苏,藤格自然不好说什么。 他只能打碎牙和血吞,艰难地笑道:“本王子也正想将这些山狼作为狩猎礼物进献给汗王……” 温月不再理会藤格王子,她拔马转身,朝波露玛伸出手。 “上马,我带你走。” 藤格王子气急败坏:“慢着!” 温月厉声:“上马!” 波露玛不敢留在原地,毕竟在巴苏眼里,她是献给藤格王子的女人,没有人会保护她。 波露玛咬牙,握住了温月的手,跨上她的枣红马。 温月猛抽缰绳,快马如离弦之箭,瞬间驰出,把藤格王子甩在身后。 一路上,波露玛迎着冷风,远处霞光绚烂,风雪清新,她畅快地大笑,第一次感受到无边的自由。 温月翘起唇角,对波露玛说:“我知道你的过去,你喜欢上一个汉人奴隶,你们的爱情为礼法所不容。巴苏杀了你的爱人,如今你还要被他转手卖给友国。你和我们这些汉人一样,从来身不由己,任人宰割。” 波露玛目露警惕:“狡猾的汉女,你想说服我,再利用我谋事?” 温月:“若我的话不能使你动摇,又如何利用你?你明明知道我说的话有多么对,你也想权势在手,不再任人摆布。” 马上的颠簸渐渐减弱,她们一前一后,坐在健马上,沿着结冰的河岸散步。 波露玛不说话,温月将缰绳递给她,“你和我都是女子,我不想害你,我想帮你。波露玛,你有机会做自己的主,就看你有没有这个勇气。” 波露玛凝望眼前的缰绳,粗粝的牛皮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她想到好多往事,想到魏明看她既爱又恨的眼神,想到魏明痛苦而又迷恋的低语,想到巴苏悬在魏明头顶的那一把刀,想到藤格王子得到巴苏的允许而肆无忌惮地侵犯她…… 一切都源于她的懦弱。 而现在,要拉她爬出泥潭的人,正是敌国的女子。 虽是敌人,却又同为女子。 她们将心比心,惺惺相惜,跨越了种族的界限。 温月问她,波露玛敢不敢、敢不敢抵抗命运? 波露玛是骄傲的神狼之女,她从来不曾让先祖蒙羞,女人也依旧可以野心勃勃。 波露玛咬牙,一把握住缰绳,凌空狠狠抽动一下。鞭声在半空中回响,震耳欲聋。 波露玛对温月微笑,为了魏书,她敢! 第106章 希望 冬日的草原覆满霜雪,层层叠叠的黑色远山驼着一轮冉冉升起的红日,金芒普照大地,牧民们却并不觉得暖和。 他们穿着经历了好几个秋冬的兽皮寒衣,羡慕地望着那一座座被夏人王庭占领的都城。 高大的城墙能够抵御风雪,芦苇黄泥砌的土墙屋子能够阻挡银絮,若巴苏真能带领他们这些部族涉足中原,他们便不必再受粮食贫瘠的寒冬之苦了。 草原胡人望着漫山遍野的一顶顶毡棚,不由心生憧憬,放声高歌起来。 嘹亮的歌声传进都城之中,天还蒙蒙亮,汉人奴隶便被魁梧的夏人监工抽鞭子叫起了。 高鼻深目的夏人看了一眼空缺的床位,用大夏语骂道:“少了一个人!死哪里去了?!” 汉人奴隶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吱声。他们前几天冒雪搬运石块,手指生了既痒又疼的冻疮,实在冷得受不了,不过停下来往掌心里呵一口热气,背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记鞭子。 奴隶没有厚实的冬衣御寒,鞭子抽破了衣布,鲜血淋漓。冷风刮过来,伤口受了凉,连一贴药都不会有。他们惜命,不敢顶撞监工,只能唯唯诺诺地低下头。 还是一名擅长说夏语的汉人硬着头皮开口:“那小子昨日造墙时没站稳,摔伤了腰,还发了热。萨姆大人怕我们染病不能干活,让他连夜搬走了。” 萨姆是这些监工的上司,他安排的事,监工不敢质疑,只能烦躁地挥舞鞭子,催促汉奴赶紧出门干苦力。 大家伙儿一齐出门,对视了一个眼神,如释重负。 他们撒谎了,那个后生根本不是受伤离开,而是去见一位大人物。 他们都听说了,大嵩国变天了,傀儡皇帝上位后,大刀阔斧地推新政、改旧制,手段狠厉雷霆,却心系百姓。他没有忘记活在水深火热的州府遗民,他调集兵力,命云州军领兵待命,企图收复割让的土地。 汉奴们早受够了夏人残忍的压榨,在烽火战乱的阴霾下,他们为了活命,私下集结了起义的队伍,伺机行动。皇天不负有心人,他们等到了大嵩皇帝派来的外援,只要这位大人和六州失地的起义军首领接应上,共商破城计策,闯出一条生路,那他们回归故土便指日可待。 汉人们对望一眼,从彼此伤痕累累的脸上看到了一抹发自内心的笑容,他们眼含热泪,心潮澎湃……他们终于等到出路了! - 偏僻的荒屋,庭院里有一口枯井,井水早已干涸,人跳下去,敲动三下石墙,很快有人挪开石门,迎人进来。 容山隐跟着向导走过一道长径,再钻出地面,便是一座从前胡人供奉的佛塔古刹。 此地荒无人烟,只能听到落雪的簌簌声,远处有一大片已经结冰的河滩。 向导是个夏人与汉人结合而生下的混血小孩,名叫小福。他搓了搓手,对容山隐毕恭毕敬地道:“先生,这里就是会面的本营了。” 夏人嫌汉人小孩没有力气还能吃,拉来做苦力只是耗损粮食,并没有管他们的死活。 正因如此,这群孩子在长辈的指导下,组成了一支天然的斥候队伍,为各地的起义军通风报信,传递消息。 容山隐对待这些勇敢的孩子并没有半分大人的傲慢,他们身陷泥泞苦难,自身难保,却还甘愿为一簇火苗,为长者照路,点燃希望。 他对小福作揖:“多谢你。” 小福早就在大人的口中听说了容山隐的事迹,他知道这位是千辛万苦潜入失地的贵人,只要把他引荐给起义军首领,他们就有出逃的希望了。 小福干了一件大事,满心都是对容山隐的崇拜之情,又怎敢受他的礼?他顿时涨红了脸,连连摆手:“不、不、小事而已,无足挂齿。” 他明明是汉人,却长着一张肖似外族的脸,同龄的孩子欺他、辱他,街坊邻里对他指指点点,嘲讽他母亲被夏人玷污了怎么不去死,竟然还敢把孩子生下来。小福早慧、敏性,他并非什么都不懂。但他听过母亲半夜压抑在被窝里的闷哭,他不想让母亲担心。 于是,小福每次回家都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等着母亲抱抱他,夸夸他,告诉他,小福的汉语说得那么好,他不是异类,他是个堂堂正正的汉人。 小福为了融入汉族,做了许多努力,他跑腿跑得最勤快,他敢朝那些夏人士兵丢石子、扮鬼脸,再一溜烟跑到巷子里躲藏。 而现在,他为接应容山隐和起义军见面而奔波,他被汉人接纳,真正成为一份子……小福满心欢喜。 容山隐把怀里一包风寒药递给小福。 “我听说你母亲病了,城中的医工都被抓到夏人营帐里为那些残兵治伤,没人看病,我略通岐黄,这些是我配的药,吃过两帖应当就会好了。” 小福惊讶地抱住那一包药,他正愁母亲生病没有办法医治,容山隐就来帮他了。 想到母亲沉闷的咳嗽,小福抹了一下眼角的泪花,对容山隐鞠躬:“谢谢大人送药。” 容山隐轻扬嘴角,揉了揉孩子的头。 “很快你们就不必这么辛苦了,所有人都不用忍饥挨饿,你们会有饭吃、有屋住、有衣穿、有药用,那时,天下太平,没有战乱,百姓富足,生活也会安顺。” 小福循着容山隐的话幻想,不由痴痴笑出声。 那一定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很好很好的未来。 - 百里外的军营驻地,巴苏邀请各个友军部落的酋长共饮美酒、共享烤羊肉,顺道共商南下入侵中原的战略大事。 灰秃秃的毡帐像极了一个个落地压扁了的孔明灯,三三两两,密密集集堆在山头。每个营帐边上都围守着铁甲嶙嶙的骑兵,篝火熊熊燃烧,火焰旺盛,仿佛能消融一整季冷峭的冬。 这样严峻的时刻,温月作为一个俘虏王后,本不该出席,但巴苏给了她体面,将她带到毡帐中。 席上坐着的各个酋长皆面色不虞,他们一边吃淋了中原杏酱的烤羊肉,一边交头接耳,诉说不满。 温月体人意,作势要站起身离席,人没走出一步,反被巴苏握住手腕。 “别怕他们,坐下。” 巴苏用汉文说的这句话,不止温月惊讶,就连那些嘈杂的友军将领也震住了,面面相觑。 他身为诸汗之王,竟为了安抚一个汉女,当众说汉奴的语言!简直不可思议!可见巴苏的一意孤行! 温月也搞不懂巴苏葫芦里卖什么药,但她不想让巴苏难做人,于是用流利的大夏语,对巴苏道:“妾只是想给王倒一碗酒。” 温月这一口像模像样的大夏话,打消了在场酋长们的疑心。他们以为巴苏会感情用事,会被一个骄横跋扈的汉女左右思想,可看着温月温顺的模样,又亲耳听到她为了讨好可汗学的大夏语。这些汉人依旧是视大夏为君王,巴苏方才出言,不过是怕温月听不懂人话,做出有伤王庭颜面之事。 这样一想,众人心里都放心不少,又恢复了之前喧闹的气氛。 温月不动声色地坐下,为巴苏倒酒。 巴苏没有什么反应,看她的眼神也说不上深情。 他取匕首,为温月片了一块烤羊肉,递去:“一整日不吃东西,不饿吗?” 温月看了一眼食器上血淋淋的羊肉,夏人吃肉都不爱烤熟,带血气的羊肉鲜嫩,蘸上辛辣的胡椒粉,吃着最可口。 但温月刚喝了一碗膻味极重的羊奶,再混合上腥味浓郁的羊肉,不吐都是好的。 温月坐着不动。 巴苏那双平静的金眸总算扫了过来,他似笑非笑,对着温月耳语:“怎么?王后是想让整个营帐的酋长们都知道你有多么野性难驯?若是他们一同发难,本王倒是不知,能否在群狼环伺的恶地保下你。” 说这话的时候,巴苏那双鹰隼一般锐利的眸子摄住温月,静候她下文。 他满身都充斥着令人窒息的威压,像一头矫健善战的豹子。 温月终于明白巴苏的强硬,他不允许任何人的忤逆。 只是,温月不知这些涂抹了胡椒粉等西域香料的烤羊肉里,有没有掺杂肉桂…… 温月用匕首刺起肉块。 她不能露怯,也不会将自己的弱点告诉巴苏,温月闭眼,面无表情地咬下一口。 巴苏见她听话,勾起唇角,抚摸了一下温月的头。 与容山隐截然不同的一只粗粝温热的手掌盖上温月的头顶,她顿时浑身僵硬,如坐针毡,温月下意识低头,垂眉不语。 巴苏心情好,收回手,兀自和酋长们喝起了酒,接下来的宴饮,巴苏没再为难温月。 闷头饮酒的温月不敢吞咽羊肉,她阳奉阴违,嘴里装作咀嚼,实则趁着巴苏喝酒时,偷偷把肉末吐到掌心的锦帕里包好。 等了一会儿,温月没有发起疹子的症状,喉咙也没有痒痛。她如释重负,感叹,幸好今日运气不错。 第107章 反叛 夜幕四合,烧羊宴早早散去。游牧民族以天为被,席地为床,月色降临时分便早早睡去。 远离牙帐的一顶虎皮帐篷里,烛光晃动,人群密集。无数西域诸国的酋长聚集在月氏王族的汗王冒昆身边,听他调遣。 月氏与西域一带的诸国向来关系好,此次大夏王庭与草原部族联军,西域多方增援,也有他从中牵线协调之功。 冒昆汗王知道巴苏的性子刚烈,若是月氏王族不响应巴苏伐嵩的号令,那么他们大夏王庭的炮火第一个便会对准月氏。 可当冒昆汗王得知,最疼爱的儿子藤格受到他们汉女王后的羞辱,巴苏不仅没有惩戒王后,反倒在众王的谢宴上,带温月一同召见众部。 这是不顾他们月氏的颜面,巴苏在往他的脸上摔巴掌。 士可忍孰不可忍,月氏汗王冒昆看着营帐里各个部族的酋长与皇亲,他们分裂成一个个小部落,确实与大夏铁骑力量悬殊,但他们拧成一团,足足有三万余人驻扎在城外的原野上,而巴苏今日会客仅仅只带了几千近卫军,其余骑兵、步兵、弓兵全部留守城中。 若能将巴苏斩杀在此地,大夏王庭没有合适的继承人统领三军,他们一定会乱。 到时候,冒昆带着儿子们与友军倾巢而出,瓜分他们留在失地的军需辎重、金银珠宝,屠杀或招安他们麾下勇士,再直逼仅剩一万骑兵守卫的大夏王庭……巴苏定会兵败如山倒,而他们月氏则重掌大权。 那么,冒昆带着友军踏入中原的土地时,便不用和大夏分钱、分土地,他们吃肉,这些附属的臣子国也只能喝到沾了一点荤腥的肉汤了。 思及至此,冒昆哈哈大笑。他拔出明晃晃的腰刀,高举至头顶,当众立威:“你们也看到了,巴苏明知我等草原神狼血脉,绝不屈服于那些懦弱的汉奴膝下,可他偏偏还要迎娶一名汉人王后,若是往后他生下沾染了汉人血统的继承人,那他又如何算是将大夏王庭的血脉传承下去?” “特别是他一向骁勇善战,素有常胜将军的美名,之前却败在汉人手下!神狼已经不庇护他了,神狼想告诉我们一道新的神谕,他要重新选择草原的主人!” 冒昆汗王在西域诸国的心中极有威望,他当众诉说对巴苏的不满,倒教人心惊胆寒。 诸位酋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人敢接茬搭话,还是早早归顺于冒昆汗王的小国国主趁机附和表忠心:“对!你们别忘了,巴苏并不是单朗先王在虎帐中生下的孩子!他虽有单朗先王留下的认亲信物,但保不准是他的母亲与汉人私通,这才诞下孽种!” “我明白了,这些年南征北战,巴苏表面上痛恨汉人,赶尽杀绝,不过是想隐藏他的真实血脉,他会带我们走向灭亡!效忠巴苏,我们会失去所有牛羊与土地!” “对!我等不能效忠这样的王!” “是!他凭什么统领我们南侵中原,他分明不安好心!” 几句挑拨离间的话下去,原本固若金汤的盟约顷刻间出现的裂缝。 这些鼠首两端的小国派兵增援,无非是想在战胜时分点财宝和土地,他们无力对抗大夏,亦或是富饶的月氏王族,只能听之任之。 冒昆的眼光毒辣,他从一众酋长游移不定的眼神里看出他们的心思。 他本想用女儿哈娜,儿子藤格拉拢巴苏,形成坚实的联盟关系,奈何巴苏不宠幸哈娜,又放纵汉女王后为非作歹,这样的盟约不会牢固,难保他们帮巴苏攻下大嵩国后,兵力衰竭时,巴苏卸磨杀驴,反将屠刀对准他。 冒昆是聪慧的老猎人,他必须给自己留路。 于是,他把锋利的匕首狠狠插进桌案,无声冷笑。 “今夜,本王早部署了五千大军守在在牙帐附近,势要取巴苏狗命!尔等若是出兵支援,我歃血为盟,当你们是金兰之友,尔等若是得陇望蜀,不肯相帮,待本王杀了巴苏后,定会倾族进军叛友的土地,杀光那些与我为敌的奸人!占领那些无主的牧场与草原!” 冒昆这是一不做二不休,直接用武力征服诸国。 在场的酋长们纷纷两股战战,他们斗不过月氏,若是再不应和,恐怕要牵连举国上下。 浑水摸鱼的一些小部落举起宝石匕首呼应:“誓死追随月氏!” 呼声高亢热烈,激情澎湃。 一把把锃光瓦亮的匕首举起,刀尖向上。 大一点的西域国没了法子,也只能抽刀向天,在辽阔的草原上,向神狼立誓,他们誓死追随冒昆可汗。 新的盟约达成,冒昆胜券在握,他挽弓拉弦,朝天射出响亮的鸣镝信号。 战鼓擂动,远处苍茫的高山,传来一阵阵撼天动地的脚步声,乌压压的一片云由远及近,竟是冒昆藏在山中的骑兵大军! 骑行的阵仗撼天动地,声势如同惊雷狂浪。 营房里每一个人都酒意未褪,披衣起身,看到那一批旌旗摇曳的骑兵从广袤草原的另一侧冲向大营,无不肝胆惧寒。 他们完了。 …… 营房内,巴苏不肯和温月分帐而眠。 温月一整晚没睡,她抱着匕首,倚靠矮榻,硬睁着眼,等巴苏先睡着。 巴苏深知温月的个性如此,他没逼她,反倒心觉好笑,玩味地调侃一句:“王后手掌凶器,本王又怎敢安心入眠?” 温月实话实说:“即便你熟睡,我也未必杀得了你。” 巴苏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对一个说话硬邦邦的汉女感兴趣。 他一个打挺翻起身,身子迅疾地靠近温月。 极近的距离,那一双鹰隼一般的金眸摄住了她。 被豺狼一般的胡人居高临下凝视双眼,温月不由脊骨僵硬,人也变得警惕许多。 没等巴苏再度逼近,毡帐外响起了千军万马的脚步声,大地都为之震颤,犹如地龙翻身。 巴苏目光森然,冷声道:“王后,你杀我的机会来了。” 第108章 保护 催战羯鼓不断擂动,伴随着千军万马的蹄声由远及近。 胆小的新兵蛋子不住哀嚎喊叫,军营乱了,没等他们闹起来,长官已经抽刀对准这些胆小的兵丁,骚动很快被武力镇压。 营帐中,温月和巴苏谁都没开口说话。 这是温月第一次亲临战场,不论是帐内的巴苏,还是帐外的外邦蛮族,都是与她有血海深仇的敌人。她不由热血沸腾,翻身窜到一侧,已经握住了那一把挂在虎皮刀架上的弯刀。 刀光剑影,银芒嶙嶙。 巴苏警惕地眯眸,以为温月起了杀心。没等他做出应敌的姿态,温月却开口问:“还有没有多余的甲胄?” “嗯?”巴苏回过神,温月这句话是要同他并肩作战、共同御敌的意思……他有些不解,他精心谋划的棋局终是被温月打乱了阵脚。 温月掂了掂手上的长刀,忍住痛斩蛮敌的杀心,不解地望向巴苏:“你在等什么?我虽为女子,但也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人物,有我助阵,帮你御敌一刻钟应该问题不大。” 温月说话时语气狂妄自大,下巴高高抬起,以眼风睥睨人,实在英姿飒爽,她跃跃欲试的模样,令巴苏哈哈大笑。他没有嘲讽温月的意思,相反他知道她的武艺高强,如有她襄助,定能拖延叛党一段时间的进攻。 巴苏只是没想到,危急关头,温月竟愿意和他共同面对,她没有舍下他。 一个愿意保护他的汉女……有点意思。 真是一个奇怪的、可爱的女子。 巴苏丢去防身的甲胄,不再看温月。 温月没有矫情,麻利地换衣。 巴苏甩下温月,快步冲出帐篷。他翻身上马,持刀号令驻扎营地的亲卫兵马:“弟兄们!凡是背叛大夏王朝的乱党,我们一个不留!” 巴苏带在身边的亲卫骑兵统共不过一千,但他要面对的竟是冒昆集结各部酋长的一万兵马,以一敌十,无非是以卵击石,但巴苏目光坚定,毫无畏惧之色,君王不退,他们这些同可汗出生入死的部曲又怎能后撤? 众人看到巴苏出面,顿时有了主心骨,他们镇住了那些受惊营啸的新兵,诸军在巴苏的鼓舞之下,燃起了斗志,振臂高呼,誓死效忠巴苏汗王。 温月撩帘出帐,她提刀上马,跟随巴苏的队伍出征。也是这时,她才发现巴苏麾下部曲的军心有多凝固,他确实很会收买人心。 温月没有说话,在场无论是谁,都是汉家的敌人,她要守护的人,唯有自己。 战争一触即发,没多时,两方人马自高坡冲下,一面策马狂奔,一面高声喧嚷,对骂的双方犹如两涌滚滚江潮交汇,水溶于水,分不清敌我。 战阵被冲散,营旗被砍断,短兵相接,头颅滚滚,漫山遍野被鲜血洗刷,到处都是断肢残骸。 尸山血海,这是真正的人间炼狱。 温月的铠甲、脸上、头发全溅满了鲜红的血液,她双目赤红,带着无尽的杀意与恨意,四下劈砍。鲜血顺着温月冰冷的头盔滴落,染在她的眼角,像是一滴血泪。 温月要把浑身的力气都挥霍在战场,她很卑鄙,她才不管哪些是巴苏的人,哪些是冒昆的人,她只是以公谋私,手痒想杀人。若非这些野心勃勃的夏人胡敌执意要入侵中原,她又怎会失去家园,她又怎会顶替圣珠公主和亲出塞,她又怎会和容山隐水火不相容到这个地步。 她失去了所有…… 浓烈的恨、愤懑的怨,都融入温月每一次挥刀中。 将士穿上甲胄、手持沉重的兵器,上阵杀敌本就动作笨拙,哪里如温月一般身轻如燕。他们及不上温月武艺高强,又没有她那等刺杀的敏锐眼力,待他们提刀防守时,脖颈早就被细细薄刃割喉,失血身亡。 巴苏不愧是草原第一勇士,明明他势单力薄,但在温月帮助之下,竟也能和冒昆的人马打个有来有回。 可时间一久,巴苏的军队还是露出了颓势,冒昆的人马越来越多,而巴苏的援军迟迟不至。 巴苏麾下的第一大将咬紧牙关,他回头对巴苏道:“可汗,你和王后先走,我们善后拖延!” 方才战场上那么乱,部曲们并不知道,他们许多弟兄甚至死在王后的手上。 巴苏不肯后撤,可没多时,流星一般的火箭编织成网,带着凛冽风势,从高空坠落。触碰上雪地的一瞬间,被冰霜滋灭,冒出黑烟。 此地不宜久留,容不得巴苏抵抗了。温月跨上他的马,反手将匕首没入马臀。健马吃了痛,扬鬃嘶叫,撒开四蹄,没命狂奔。 温月帮巴苏做了选择,巴苏也并非优柔寡断的人,当即勒缰控马,往没有被冒昆围困的后方奔去。 火箭还在不断射出,凛冽如风,直逼巴苏的后脑。就在箭矢将要贯穿脑壳的千钧一发之际,温月挥刀,拦下那一支铁弩射出的黑羽箭,可没等她放下心,第二支箭矢接踵而至,温月为护巴苏,一时不察,手臂被长箭刺穿,尖锐的箭矢刺破肌肤,鲜血噗一声涌向巴苏的后颈,滚烫的触感令男人心惊胆寒。 “阿月!” 巴苏咬牙,他一手掐住温月的窄腰,在马背上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将其捞到怀中。他高大威武的身躯如山一般罩着温月,他将她护在怀里,不容她有任何闪失。 在这一刻,巴苏知道眼前的小女子已经不是那个可以肆意轻慢的女子,她和他浴血奋战,为他挡箭,她待他无比冷淡又无比柔情。 巴苏也收起了那些想要欺辱、戏弄的心,他不想她死,如今的他真心实意希望温月能在草原上肆意生活。 巴苏扶住温月因失血而昏迷的脑袋,任她靠在怀中。 健马还在不停地跑,冷风如刀呼呼地刮,割在人脸上,像是刀子。巴苏怕温月冷,不由躬身,佝偻了脊背,为她遮风挡雨,将她团在胸膛前。 巴苏意识到,他从来不会正眼看女人,可眼下,他对温月生出了一种本不该有的怜悯,他想保护她。 第109章 求爱 温月醒来时,耳畔是呜咽呼啸的狂风,身下垫着蓬松柔软的枯叶,右侧生着一堆篝火,黄澄澄的光影晃动,照出戈壁山洞一片亮堂。 温月刚想撑臂爬起来,手肘刚抵在地面,一阵刺痛袭来,她不由皱眉,轻轻嘶了一声。 “别动,你手上的伤很重。”巴苏碾碎了摘来的止血药草,撩开她的袖子,覆在伤疤上。明明是粗犷的草原汉子,眼下照顾温月的动作却极为温柔,生怕下手没轻没重,哪里捏疼了她。 巴苏忽然小心谨慎待她,让温月觉得古怪,她下意识扯回手,冷淡道:“我自己来。” 巴苏看着温月油盐不进的样子,挑了挑眉。他叠着双臂枕在脑后,就地躺下,偏头看着温月,小姑娘还在专心致志地上药,明明天寒地冻,她却因为太专注,眉尾凝出一滴汗。 巴苏很少有这么安逸的时刻,他舒服地闭上眼。 片刻,他问:“为什么要为我挡毒箭?” 温月一脸见了鬼:“如果我知道那箭有毒,我就是缺心眼也不会帮你挡箭!” 巴苏笑出声,好一会儿才停下来。他侧身,玩味地打量温月,说:“肯这样保护我的,除了我死去的母亲,也就是你了。” 温月被他灼灼的金眸凝视,哑巴了没有说话,专心捣鼓自己的伤。 巴苏还要再说:“你手上的那个草药,是我母亲教我摘的。那时候我和母亲为了讨一口炒面糌粑吃,我特地去帮部落牧民放羊。秋天的时候,草原的牧草枯萎了很多,要放牧就得走很远。可是离开了部落群居的地方,又容易碰上棕熊。兴许你不知道,草原上的棕熊身强力壮,能生吞两只牦牛,时常会有吃人的情况。我赶着羊,就这么遇上了棕熊……” 棕熊为了冬天有膘能够挨过长眠,必须在秋天疯狂进食。可连年的荒旱,牛羊能吃的牧草都少了,棕熊找不到食物,饿得饥肠辘辘,只能追逐那些放牧的牛羊。 巴苏现在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他牧的羊群被迅疾扑来的棕熊冲散,巴苏一面招呼牧羊犬去赶羊,一面看着棕熊抓住落单的小羊,张开它布满尖锐獠牙的兽口…… 要是少了羊,莫说巴苏和母亲吃不到糌粑了,还会被主人家责骂,他们一穷二白,莫说赔偿的钱币,就连一块酥油他们都给不出来。巴苏一筹莫展,他想到母亲为了织毡毯而熬红的双眼,想到母亲不舍得喝羊奶,每一碗都留着给巴苏牧羊回来再喝。 巴苏想到温柔的母亲,大叫一声,不怕死地扑了上去,他来势汹汹,无惧疼痛,势必要从熊爪下夺走小羊。 小孩和棕熊缠斗了很久,到处都是爪印与鲜血,巴苏满地打滚,浑身都是伤疤…… 巴苏已经忘了他是怎么回家的,他只知道,他放下怀里瑟瑟发抖的小羊,一看到母亲,巴苏就松了那口强撑的气,跪地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他听到母亲呜呜的哭声,母亲守在他的床边。 她摘下许多止血的草药,一面咀嚼稀碎,一面给巴苏疗伤。 巴苏靠在枕囊上,喝着主人家送的热腾腾的羊奶,听着母亲声音哽咽,不停数落。他与熊搏斗一点都不怕,他觉得和母亲相依为命很幸福……可是,在母亲遇难的那个晚上,巴苏即使拿出了与熊搏斗的力气,也赶不走那些行凶逞恶的汉人商队。 巴苏明白,他还是太弱小了。 他失去了母亲,失去了所有,他的恨意日益增长,永不会熄灭。 巴苏杀了很多汉人,就像当初赶熊那样,他知道自己在做无用功,因为他的母亲再也回不来了。 巴苏想念母亲,他英勇无畏,但他其实也很寂寞。 直到今日,又出现了一个愿意保护他的人,还是个一直被巴苏轻视的弱小的女人。偏偏她是个汉女,是他痛深恶绝的汉家女,这样的巧合好似一个笑话,也像是上天赠予杀戮无穷的巴苏的一个惩罚。 可是。 巴苏的目光放柔,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可以从那个黑暗无比的深坑里爬出来了。 他对温月说:“若是我攻下大嵩后,不让麾下部将屠杀汉人妇孺与孩子。阿月,你愿不愿意,留在我身边?” 温月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她古怪地看了巴苏一眼,像是听不懂他的意思。 山洞外,风雪咆哮,声如闷雷,几欲撕破天地。 山洞内,两人对视,静谧如常,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有那么一瞬间,温月觉得巴苏一定是被部族的巫医下了蛊,他一定有病。 温月刚想开口,洞外却传来一阵阵急促的马蹄声。 巴苏眉眼凛然,揽住温月:“你待在这里,我出去看看。” 温月目送巴苏离去,她迅速穿好了衣。 正当温月持刃防护之际,洞外却走进两名兽衣锦袍的侍女,她们取来斗篷披在温月的肩上,恭顺地说:“王后,军中乱党已镇压,战事平息,可汗命我们送您回宫休养,接下来的事由他处理便是。” 温月没有拒绝侍女们的好意,她乖巧地裹进斗篷里,被侍女们搀上月氏上供的汗血宝马。 洞外雪下得愈发大,温月回头看了一眼,对上巴苏深切的目光。 他本和下属们商讨军务,听到身边有马驹嘶鸣声,不由回头看一眼,随后,视线落在温月身上,久久不散。 温月对他没有任何留恋,双腿夹了一下马腹,御马离开。 雪还在下,温月披着血红的斗篷,衣摆在风中猎猎作响,那一抹红消弭于天地尽头。 侍女们护送温月回王宫,路上,温月打听巴苏的事,侍女们知道温月在可汗心中的地位,没有丝毫隐瞒。 “可汗英明神武,诸部俯首称臣,再不敢起反心了!” 温月猜的果然不错,昨晚的一场战事,全是巴苏的诡计。上次他兵败于云州,早早意识到部落联军之间其实也各怀心思,同床异梦。他们效忠于大夏王庭的立场并不坚定,随时有叛变的可能。 若是纵容那些援军一同南下入侵中原,恐怕刚打下几个城池,那些部族酋长就会因蓬勃的野心而损毁盟约,双方陷入无尽的内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届时,大嵩国的汉人定会乘胜追击,将他们一举歼灭。 这也是巴苏那日不敢深入云州的原因,他要确保往后的攻城战万无一失。 于是,他放纵月氏可汗冒昆怂恿那些部族军将内斗,故意以身涉险,露出破绽,只带一千精锐骑兵,任由冒昆等人带兵围困。 实际上,巴苏诈降,落荒而逃,诱惑追杀的部族军队紧追不舍,就此,所有人都迈进了他的陷阱。数万埋伏在峭壁上的大夏骑兵倾巢而出,如同山洪滚滚,来势汹汹,锐不可当,他们持刀杀向诸部军队,把所有野心勃勃的叛党斩于马下……就此,冒昆的头颅被砍落,挂在伊州城墙上示众,以儆效尤。 这一招杀鸡儆猴,足以让那些蠢蠢欲动的部族知道,背叛攻城盟约的惨痛下场。 巴苏并不需要波露玛委身下嫁给藤格王子,他不过是拿她当诱饵,诱惑月氏犯错。如此一来,月氏的草场便是他的囊中之物,他们就有更多的粮草辎重用于战争。 巴苏一贯自傲,又怎会授人以柄,听命于一个小小的臣子部族。 巴苏吞并了月氏以后,并没有停下屠杀的步伐。他杀了藤格王子,将皇族的人全贬为奴隶,甚至后宫里的哈娜妃也没有幸免于难。 巴苏的手段残暴,在场的部落酋长无不脸色发白,他们两股战战,人人自危,一伙人彼此对视一眼后,发誓效忠大夏,这一次他们真心实意,绝无二心。 就此,巴苏才算是真正有了一支十万人的军队,兵将众志成城,军心坚不可摧,足以摧毁一切城池、进犯中原疆域。 - 温月把哈娜要落难的消息告知波露玛,两个女人之间早已形成默契,波露玛知道自己应该去做什么事。 哈娜是冒昆可汗最疼爱的公主,她若沦为奴隶,可见巴苏的狠厉,连对待曾经侍奉过自己的女子都这般绝情,他又怎会善待其他部族的子民?她需要月氏残余族人的帮助。 因此,波露玛定会去拯救哈娜,她将施恩于那些落魄的月氏王族。 巴苏独裁专政,手段雷霆,虽能震慑军将,却也是一把双刃剑。 波露玛会好好利用这一点,为自己谋取一个光明的未来。 - 容山隐得知这一场内乱后,心里明白了温月的打算。 巴苏容不下一点野心,手上权力必然是牢牢紧握在大夏王庭手上,顺他者昌逆他者亡,他必不会容忍那些部族小国繁衍昌盛,以免再生威胁。可他们大嵩不同,君王向来实行仁政,不会对俯首称臣的胡族部落赶尽杀绝,甚至对于归顺的部族,还赠予高官厚禄,许诺部族平安。比起臣服于暴君巴苏,倒不如听命于大嵩国。 但前提是,容山隐必须让这些外域小国见识到大嵩国的强大,如此才能让他们心甘情愿投效明主,与汉人一同讨伐大夏。 他的妹妹,不声不响地办成了一桩大事。 容山隐心中甚慰。 第110章 永结同心 温月的臂骨被毒箭击到断裂,即便伤口愈合,毒液也深入骨髓,她不能如从前那样利落地使剑了。 碧珠心疼地哭出声,巴苏人在百里外的军营也差遣最好的医工为温月疗养,便是容山隐夜里也常煮一些炖蛋炖汤来给温月滋补……所有人都在关心温月,只她自己什么也不说。 温月一遍遍捡起和木桩对打而掉落的剑,一遍遍忍住手上用剑时传来的阵阵痛感,一遍遍受挫、再爬起…… 剑就是她的命,行走江湖的侠客一旦不会用剑,那她还能做什么? 温月意识到,自己好像沦为一个废人了。 碧珠不在殿内的时候,容山隐会趁机来探望她。 温月原本盯着自己受伤的手骨出神,一听到脚步声,立马警惕地钻进被窝里,连头一起蒙住。 容山隐放下手里端的一碗河鲜粥,手掌抚上温月高高耸起的被窝垛子。 “阿月,出来吃粥。” 室内摆着两个烧得滚烫的炭盆,她被厚被闷得满头大汗,却又不想钻出被窝,引起容山隐的怀疑。 温月瓮声瓮气地说:“我先不吃了,还有些困,你放桌上吧,待会儿再吃。” 容山隐顿了顿,又问:“今日怎么没出门练武?” 温月是武人,为了不让武功退步,每天早上,不管酷暑寒冬都会去庭院里练一套拳、一套剑法。 温月没想到容山隐这般敏锐,偷偷透过被子缝隙,瞥了一眼被风雪淹没的窗台,结巴了一会儿,说:“天太冷了,今天偷了懒。” 容山隐没再说话,他想,温月一定不知,她自小撒谎便会蒙在被子里不见人,也不敢和人对视。 容山隐没了法子,只能小心朝被子里探进手,一如少时哄妹妹吃饭一般,轻轻攥住她的腕骨。 温月猝不及防被抓,没有抵抗,她钻出了被窝。女孩儿脸颊上的汗被一只修长的手擦去,容山隐撩起温月臂骨的袖子,露出那一道刚刚结痂的疤。 伤口很深、取箭时为了解毒,剜去了一大块血肉。 容山隐冰凉的指腹在雪肤上游走,随后一大块冰凉的药膏抹上伤口,刺得温月一个激灵。 她喃喃:“有点疼……” 容山隐看了温月一眼:“能使剑吗?” 温月不讲话,噤若寒蝉。 容山隐还在耐心地上药:“明日起,我陪你练剑。” 容山隐没有责备温月,也没有埋怨她没保护好自己,他一如既往的冷静,默默陪着温月再度爬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温月想到小时候的事,她走路不稳、筷子用不好、不会描大字、扎不好马步,容山隐一点脾气也没有,他不厌其烦,一次次教导温月,他一直陪着她。 所有毁坏的东西,都有一次重塑的机会吗? 温月冰封的心开始裂开了一丝缝隙,她似乎……能感受到容山隐的柔情了。 温月利落地爬起来,她没有抗拒,任由容山隐端粥喂她喝。 容山隐受宠若惊,他小心地舀一勺粥,吹凉了,递到温月嘴角。 不知为何,他的心高高悬起,直至温月吞下吃食,心脏才稳当落地。 温月肯接受容山隐的照顾了,即便她什么都没说,容山隐也知道,他们两个之间终于有东西会变化,终于有化干戈为玉帛的可能了。 此后的半个月,容山隐果然如他所承诺的那样,日日陪温月练剑。 庭院里的奴仆都被温月赶走了,她清了场,只留容山隐一人在此。 温月手持长剑,缓慢地挥舞剑招,好几次,她的剑落了地,容山隐一句话都不说,上前帮她捡起。 他知道温月的手筋刚接上,伤势未愈,她不该勉强自己练招。 于是,他上前,白皙的指骨覆上温月的手背,紧握她的手,如同少时教她识字一般,他笼罩着她,耐心细致地指点她。 容山隐十足君子,即便手指相扣,身体也并未触碰到温月,他仅仅只是履行一个兄长照顾妹妹的义务。 可温月却被他衣襟里散出的松木香薰得有些心猿意马,容山隐的手指很热,有点硬,带着棱角,肤色白得胜雪,她一时失神,手里的剑又要松,可这一次容山隐帮她握住了。 “专心。”容山隐小声叮嘱。 温月回过神,继续舞剑,耳朵却很烫很红。 幸而,在容山隐的陪伴下,温月无需容山隐帮忙握剑也能持剑练完一套功了。 她累得满头大汗,杏眸却亮晶晶的,望向容山隐。 容山隐弯唇,夸赞她:“阿月很厉害。” 温月高兴地点了点头。 温月的手臂终于恢复了健康,容山隐为她高兴。这夜,容山隐回起义军的秘密营地,就连小福也看出他的心情很好。 “大人,您是遇见什么好事了吗?” 小福不知道该怎么说,从前的容山隐虽然待人也和善可亲,可仿佛那都是他刻在骨子里的教养,带着一点疏离,不似今日,容山隐的唇角微微上扬,待人接物如沐春风。 容山隐下意识用手指抚了一下嘴角,强压下那一点笑意,他不愿在孩子面前失了威严。 “没事。” 小福笑了下:“好吧,既然是大人的秘密,那我就不多问了。对了,大人的医术真神,我娘喝了您的药,伤寒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今早还起床用炉子烙了羊肉梅菜干饼,让我特地带一些给您尝尝。这边都是吃胡饼,我娘从前和大人一样也是南方人,应该会吃得习惯。” 容山隐掰开一个梅菜干饼,热腾腾的白气儿噗噗往外冒,他咬了一口,不知小福娘亲是怎么搞到昂贵的饴糖,但饼里羊肉碎带点甜味,吃起来既鲜又香。 “味道很好,替我谢谢你娘。” 小福递去小竹篓,挠了挠头,嘿嘿一笑:“您爱吃就成,不枉费小的特地去偷……呃,取的羊肉。” 容山隐没有揭穿小福的恶行,他拿了两个饼,用干净的油纸包好,其他都和营地里的其他汉人一人一块分食了。 容山隐等到深夜,王庭之中万籁俱寂,就连碧珠也回屋入睡,他小心潜入温月的宫殿,怀抱刚刚温好的饼。 他记得温月爱吃这个,容山隐如同少时那样,出门吃席总会记得温月的喜好,把她爱吃的饭菜都留一份,带回家分妹妹吃。 然而,他一进宫殿,听到内室传来哗哗的水声。 容山隐止步,不敢前进,他知道温月在内阁里沐浴,他来得不是时候。 可屋外人影幢幢,碧珠原来还没睡,容山隐也无法退出内室。 碧珠把热好的羊奶放在厅堂的桌上,朝隔着帘子的寝殿喊了一声:“王后,您睡前别忘记喝暖身的羊奶,奴婢按照你吩咐添了葡萄干和核桃仁。” 温月听力敏锐,很快回答:“好,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碧珠打了个哈欠,匆匆回房休息。 温月很快换好一身宝莲纹秋香色武袍,头发都没来得及烘干,湿哒哒披了一肩,钻出帘子望容山隐。 “你来了。” “嗯。”容山隐的眸光变柔,他把怀里的饼递上去,“想到你应该许久没吃过菜干烘饼了,特地带给你尝尝。” 饼摸起来热腾腾的,馅料也很香。 温月抱着饼,久违的温暖催得她眼眶生热,鼻尖也酸酸。 她不知为什么,忽然有点想掉眼泪。 容山隐看着她一头湿发,不由皱起眉头。 没等温月说什么,容山隐已经取来毛绒绒的兔毛巾子帮她绞干头发。 温月背对着容山隐坐在毡毯上,她一边低头啃饼,一边感受容山隐用干帕子拧发。 温月已经好久好久没有体会过这么安逸的时刻了,她有一点满足,又有一点胆怯。 “容山隐,你每次对我好的时候,我就很害怕。” “好像你又想出了什么折腾我的法子,你又要使坏。” 十年前,容山隐要离开温月的那天,他给她煮了最爱吃的鸡汤面,陪她玩,陪她闹。 十年后,他要上京顶罪,要成为君王手里利刃,剑指谢献的前一个月,他带温月逛花灯会,对她柔情蜜意,脉脉温情下,却是绵里藏针的诡计。 每一次的快乐背后都伴随着温月的痛苦、失落、挣扎,令她患得患失,夜不能寐。 温月曾经不想原谅他,也从来没有把这些诛心的事宣之于口,可是今日,她似乎能和容山隐心平气和算所有的总账。 他们都破碎不堪,四分五裂,再好的匠人也修复不了。他们被逼上绝路,那么狼狈,可时至今日,彼此的罪孽,也终于能够两清。 容山隐手一顿,他能感同身受温月的难过,她本不该承受这些。 “阿月,对不起。我让你受了许多委屈,今后再也不会了。” 他不想再做任何伤害她的事,他想偿还温月所有受过的伤害。 温月心尖一颤,整个人酸酸涩涩,要融化成一汪水。 温月转过身,头发还被容山隐拽在手中,扯得她吃了痛,轻轻嘶了一下,容山隐无措,立马放开。 他要躲,温月却靠近一步。 他们的距离那样近,容山隐的热息落下,扑在温月的额头和眼角,她没有躲,就这么仰望他。 直至双手攀上容山隐的膝盖,掌心下坚实的骨肉轻轻颤抖,容山隐竟比她还畏、还惧。 温月笑盈盈,杏眼里沉着一轮月。 她说:“容山隐,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了,别再骗我。” 容山隐喉结微动,他颔首,低下头。 气息交织间,他轻轻答了句:“好。” 君子一诺,千金不改。 第111章 美梦 在容山隐的记忆中,温月主动亲近他的画面并不是没有。 她一岁的时候,咿呀学语,步履蹒跚,对容山隐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每回都要往他身上扑,或者把大娘喂的奶糊糊吐他一身。 那时的温月正是猫憎狗嫌的年纪,莫说十八堂里没有适龄的闺女小子愿意陪她玩,便是年纪稍长一点的,也看不出温月日后花容月貌的雏形,巴不得离她远远的,唯有容山隐性子端稳,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擦拭她留下的脏污,任由她爬上他的膝盖,赖在他怀里。 再大一些的时候,温月会走路了,她愈发依赖起容山隐,她会抓一把松子糖、奶酥鲍螺,递到兄长跟前,知道容山隐不吃,她欢喜地藏到糖袋子里,顺其自然地挨靠过去,懒懒扑在少年郎的怀中。小姑娘闭起眼睛,或吃小点心,或呼呼大睡,十足惬意。 容山隐早已抱习惯妹妹,看她一双葡萄似的大眼睛要眯不眯,知道她定是犯困。容山隐顺势捞住小孩,调个姿势,任她把脸闷到腰腹,好让眼睛遮光,温月能睡得更加安稳。 每每那样的午后或是清晨,容山隐都会充当床架子,一手护住温月,一手捏卷温书。 几根松针被风吹落,挡住书上的字句,容山隐抽不开手拂去,只能囫囵地看了一遍。 容山隐心无旁骛,看书极其认真,也断不会对一个小女孩起绮思。 可时至今日,温月已经长成了标致的大姑娘。 她没有梳如云峰般高耸的发髻,没有珠花环髻,一头乌浓的长发要湿不湿,松松地散在后脊,恰巧裹住弓背时微微凸起的几颗骨珠。 温月仰头看他,一双杏眼潋滟,粼粼银光,亮得出奇。即便不施粉黛,她也依旧美得夺目,满室的珠光饰品都被她比下去。 在这一刻,容山隐意识到,他已经无法将温月视为年幼的妹妹,她长成了丰姿冶丽、窈窕的淑女。 女孩的手总是没规矩,从容山隐的膝骨慢慢向上,沿着精壮的腰腹,温热的指腹一路攀升,滑动他皮下棱角清晰的喉结,再沿着下颌的弧度,抵达容山隐的唇角。 温月玩玩闹闹,轻轻按了一下容山隐冰冷的薄唇,随之,她的指骨好似被烫到,缩了回来,又碾弄着试探。 男人的呼吸变得更沉、更重了。 温月喜欢看容山隐压抑的样子,这极大满足了她的虚荣心。她心里发笑,这个一贯八风不动的男人,还不是被她勾勾小指就撩得心猿意马?虏获男人的心,简直小菜一碟。 室内明明只烧了一个炭盆,窗缝还漏着一丝风,大片大片的雪花抖进屋里,寒风降低了温度,一点儿也不热。可温月还是觉得浑身滚烫,皮肉都绽开了。 她急需降温,她情不自禁想要触碰容山隐这一块冰。温月蓄意挑衅容山隐,将两只柔若无骨的手臂挂上容山隐的脖颈,吊着他似的,抻直雪白的藕臂。 她那样娇弱、柔软,一搡就落,但容山隐还是中了美人计,他推不开她。 没一会儿,温月得意洋洋地宣告这一场爱情战争的胜利,她轻轻啄了一下容山隐的唇,沿着锋利的唇廓临摹。 她主动吻上他。 本以为是势均力敌的打斗,但吻得越深越久,温月渐渐觉察出不对劲了。 很明显,温月及不上男人的力气,她很快落于下风。 容山隐本不想这么狼狈,可唇齿相依勾起他隐秘的欲念,他也有邪心,也不知浅尝辄止。 容山隐唾弃自己,他原来并非多么清矜持重的一个人。 温月的游刃有余的姿态,在容山隐欺身压来的一场亲吻里溃不成军,她渐渐发现,容山隐其实是有瘾的,他不止于亲吻,还滋生了浓烈的咬欲,他会从她的唇角一寸寸摸索,无师自通,挪至小姑娘圆润的肩头。 温月仿佛溺在水里,她承着那一种细细密密的疼,密密麻麻的痒,最终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滚落她紧绷的锁骨肩,留下长长的盈盈的痕迹。 那是容山隐流下的一滴汗。 温月被惊醒了,她猝不及防地睁开眼,与男人对视。 她从来不曾见过容山隐这般凶的样子,带着一股子势在必得的傲气,一双凤眼里满是潮红血丝。 温月觉得好笑,她嘴角上翘,怎么都压不住,身体也轻轻颤抖。 妹妹张扬的笑意,点醒了几乎沉沦的容山隐。 他不由松开用了力道的手,正人君子地坐起,又小心翼翼帮温月扯好乱了的衣襟。 他的语气带了懊恼,低声喃喃:“是我太急切……有没有吓到你?” 温月的耳朵有点烫,她眨眨眼,反应过来,她似乎应该像个寻常小女子那样感到脸红。 她摇摇头:“我没有害怕。” 不知为何,容山隐的指骨蜷得更紧,他松开整理衣袖的手,瞥了温月一眼。 寝殿内大红的烛,大红的锦被,以及温月被吻得微微发红的嘴,真如洞房花烛夜的场景。 是他曾做过的遥不可及的美梦。 第112章 蛊惑 巴苏有小半个月没有找温月,得知她的臂骨痊愈后,特地派马车来接她上军营。 如今整个伊州都知道巴苏有一位十分得宠的汉女王后,她武功高强,骁勇善战,曾在夏人部落的内斗中,保全巴苏的安危,与他同生共死。 伊州原本以为,巴苏迎娶了一位汉女,意同于和亲大嵩,如此一来,他们这些汉奴日后便有好日子过了,怎料他们经历了种种,发现一切都是空想,这位月王后只会助纣为虐,让他们这些遗民的生活更加水深火热,她是名副其实的妖后。 温月的马车途经繁荣的集市,所至之处,那些做苦力的汉奴便会对她摆出嫌恶唾弃的嘴脸,甚至有些胆大的汉奴还敢朝马车的方向啐一口唾沫。 所有恶意、冷待、鄙夷,温月都尽收眼底,她心里毫无波澜。 温月抬手,命身边的侍卫上前,抽了不敬之徒一记耳光。 啪的一声严惩,汉奴的脸顿时肿得鼓胀,温月制止了侍卫继续教训汉奴,她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以后,很快放下马车的帘子,车轮声滚滚如潮,他们朝风雪纷纷的城外驶去。 车外,鹅毛大雪兜头打来,覆没马车厚实的毡帘。 温月端坐在温暖的车厢内,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 那一巴掌,虽然不是她打出去的,但也是她授意的。若她没心没肺就好了,那么她不会心生愧疚。 在这一刻,温月想到了容山隐。 他早年为了获得谢献的信赖,不得不去作恶……从前的他是不是很煎熬?是不是很挣扎?容山隐并非一个没心肝的坏人,他被所有人误会、被所有人厌恶的时候,他是不是也常常夜不能寐、辗转反侧? 容山隐是奸臣,她是妖后。 她不想自己的恶名被容山隐听到,也不想自己受万民咒骂的样子被容山隐看到……虽然不想去理解容山隐,但温月似乎有点明白他当年为何要舍下她,为何要不告而别。 他觉得丢脸……容山隐唯一的、仅剩的自尊心寄存在温月这里。 他希望自己在妹妹心中,永远都是那个光风霁月的少年,温文尔雅的君子。 可温月一点都不乖巧,明知他在泥里,还要伸手去拉他、去捞他。 那样狼狈的容山隐,温月还要不计前嫌地抱住他。 兄长一定、一定很无奈吧。 可是,温月也跳进泥潭了呀。 如今他们都是奸恶之人,殊途同归,成了一路人。 他们变得很相配了。 温月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 “容山隐,我好像走上了你的老路。今日我没有哭,可从前的你……有没有哭啊?” - 温月抵达城外的营地,她在碧珠的搀扶下,走进牙帐。 沿途守卫的兵士在看到温月的一瞬间肃然起敬,纷纷朝她行礼。 温月大方地受了,坐到巴苏的王帐一隅,屁股还没坐热,亲兵就谄媚地撩帘入内,为她端来热气腾腾的酥油奶茶暖身子。 他们记得巴苏的吩咐,专程在军帐里设下侍奉王后的伙厨,为温月炖煮的奶茶不放盐块与胡椒粉末,只撒点葡萄干与饴糖。这是汉人爱吃甜茶的口味,他们尊重温月这位同军将们出生入死的王后,因此对巴苏这些堂而皇之谦让汉人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默妥协。 温月把匕首掖进袖中,妥帖收好,她很警惕,绝不可能全无准备就见巴苏。 她以为今日和巴苏又有一场交锋,然而巴苏今天倒是很好讲话,他非但剑拔弩张地试探她,反而像一只养熟了的家犬,自来熟地枕在温月的膝上,拉过她的手,逼她帮他按压额角,治疗头疼。 温月犹豫要不要取袖子里的匕首,对他的太阳穴狠狠刺下一刀。 但清醒时的巴苏并不好对付,她知道匕首也仅仅只有防身之用,她对他无可奈何。 温月只能硬邦邦地帮他按摩,一边按压,一边皱眉,问:“你的军营里没有女奴和军医吗?为什么要我帮你按头?” 巴苏睁眼扬唇,一双月牙儿金弧的眸子凝视温月。 “我是个多疑的人,除了阿月,我不会信任何人,也不会让其他人近身。” 温月恍然大悟:“所以,你之前不宠幸那些藏在后宫里的女人,是因为她们都背负了部落亲族的期盼与任务,你怕她们听命于人,会在床笫之间对你不利?我说呢,那些都是漂亮标致的美人,怎会有男子不拜倒在他们的裙下,又不是眼瞎。” 想起大夏后宫的生活,温月倒也没觉得特别无趣。 当初她闲得发慌,还会骑马四处逛逛,每绕过一个院子,就能看到穿戴得富丽堂皇的美人围聚一团,要么扭脖子扭腰地练舞,要么吃奶茶清嗓子练歌,若不是她骑马的动静太招眼了,她还能躲在院墙上多看两眼。 巴苏翻身坐起来,他身材高大,和温月同坐,足足高了她半个头。 这时,巴苏抱臂倾身,朝温月看来,他的目光里没带腾腾杀气,有的也只是欣喜与愉悦。 他意味深长地问:“阿月,你是在嫉妒吗?” 巴苏对情爱不算通窍,但他麾下的勇士时常会在酒宴上说些荤话,他知道女子最善妒,温月在他面前聊起其他漂亮女人,其实是一种大房夫人对于妾室的试探。 温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索性往后挪一点,装作若无其事,低头倒甜茶喝。 温月的掩饰,反倒大大取悦了巴苏。 男人以为她在害羞,嘴角上翘。他说:“我从来没想过要娶那么多妃妾,我母亲只想和父皇一人在草原上生活,我从小受母亲的教导,我也只会拥有你一个王后。阿月,我是真心实意想迎娶你,我为我从前的不恭敬之举道歉。我也会遵循汉人的礼仪,和你行完汉人婚礼后再同住一室,成为真正的夫妻。” 巴苏喜欢一个人,从来都是利落干脆。 他们大夏国的勇士神武不凡,一旦爱上一个女子,上午和她跑马,下午就能虏到帐子里成其好事,甚至都不需要一个月,孩子就怀上了。 巴苏敬重温月,他在忍耐本性,努力妥协。 巴苏确实能得到她的肉体,逼她成为自己的女人。可是温月那样倔强,她是最骄傲的鹰隼,巴苏强迫她,温月宁死不屈,只会得到悲惨的结局。 巴苏这么多年早已养出耐心,他会循序渐进,他要温月也来爱他。 巴苏第一次这么谨小慎微,生怕弄伤这只啄人的鸟。 只可惜,温月向来心硬,她未必领情。 温月看一眼巴苏,答非所问:“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汉人的词,叫做‘衣锦还乡’?我来到大夏国土地上的过程太屈辱、太狼狈了,我想一雪前耻。我是个汉人,我要在中原的土地上堂堂正正成亲。我要那些唾弃我的人知道,我会成为汗王身边最尊贵的女子。” 温月今早上受汉奴咒骂的事,早早被亲信传到了巴苏的耳朵里。温月对汉奴深恶痛绝,还命人掌掴汉奴,真是大快人心。夏人喜欢王后更亲胡人,自然要把这种事情讲给巴苏听。果然,汗王听了心情很好,还把金银赏给他们,作为袒护王后的奖赏。 巴苏不动声色,他拥上温月。 高大健壮的身体勒住温月僵硬的双臂,他将她紧紧锁在怀里,巴苏对温月说:“再过两个月,等开了春,我的兵马就会侵入大嵩国。阿月,你很快会成为我的王后,万民匍匐于你脚下,再无人敢说你一句不是。” 温月听得肝胆俱寒,却没有表露一丝一毫的端倪。 她逼迫自己镇定下来,像是为巴苏出谋划策,不解地问:“即便你突破云州关隘又有何用?还不是像你占领伊州这些失地一样,只能奴役汉奴,你无法在中原扎根。而且大嵩国皇帝据说很有手段,他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再蚕食土地,他会召集各地州府的节镇以及世家子弟,你攻不下中原……” 巴苏想到大嵩皇帝的治国手段,双眸阴沉,他不喜欢温月还对大嵩国拥有任何幻想,她不该再相信那些汉人能治理好一个国家。 巴苏道:“你记得谢献吗?这些年大嵩皇帝抬举那些寒门平民,削弱世家权势,早引起世家的公愤,他们在各地囤积了兵马,还给谢献送了信,只等我们朝云州宣战,拖住守城的数万主力军,他们自会杀上京城,取皇帝狗命。我许诺过他们,只要我坐稳天下,必会分大嵩世家一杯羹。” 温月的嘴唇微微颤抖。 她说呢,巴苏怎敢攻城……即便他攻下云州又有何用?他们夏人不事生产,若无汉奴劳作,又怎可能维系生存?可是他的目的不止于此,他要的是皇帝李俨倾尽所有兵力,支援边城守卫国土,如此一来,京城防守最弱,便给了那些世家兵马可乘之机。 待他们里应外合,一切都来不及了…… 可是,温月想到容山隐前些日子说的事,他们在失地六州也有秘密组建的起义军,巴苏领兵攻打大嵩,必是全力以赴,届时……伊州与大夏王庭的防守便是最弱。 是险境也是生机,他们也许有殊死一搏的机会。 温月在心中下定决心。 她缓缓抬手,抱住巴苏的后腰,脸抵在他的胸膛,听男人蓬勃的心跳。 “巴苏,你许诺过我,若是占领了大嵩国,你不能伤害那些妇孺与孩子,你可以教化他们,让他们学习大夏的文化、语言、习俗,让他们成为夏人的朋友、家人,就像我和你这样。” “好,我答应你。” 巴苏心潮澎湃,心中燃起万丈为妻儿建功立业的豪气。他一贯争强好胜,要草原最好的马,最肥沃的土地,最殷实的家园,如今温香软玉在怀,丰功伟业在即,他已无所求。 温月强忍住对巴苏的忌惮,她装成一只善解人意的猫崽子,她屈起膝盖,捧住巴苏的下颚,在他耳畔温柔轻喃。 一双杏眼多情又温柔,温月认真地叮嘱:“巴苏,你一定要赢。” 巴苏抚上温月的脸,感受她偏头,落在他掌心的、温热的吻。 对于小姑娘的叮咛,他信以为真。 “好,我会赢。” 第113章 骗子 温月用手疼的借口,回后宫养伤。 军营里到处都是巴苏这支十万大军的炮火军械、粮草、甲胄辎重……巴苏对温月再信赖,他麾下的亲卫军也不会希望一个汉女王后在此地多待。他们愿意敬爱温月,愿意将她养在温暖如春的宫殿里,却不希望她像红颜祸水一般蛊惑他们的汗王。 因此,温月受伤要回宫,军将们巴不得她赶紧走。 巴苏亲自送她的马车回城,他立马于雪崖上,看着温月走进伊州的关隘,总算放心回营。 马车里,温月还在琢磨巴苏的话。 巴苏之前告诉温月的攻城日期很含糊,约莫两个月,却不知具体是哪一天,她打听不到更多内情,只能把这个消息送给波露玛,希望波露玛麾下的斥候能探听到更详尽深入的消息,再转头告诉温月。 由温月牵线搭桥,波露玛和代表大嵩国的容山隐达成了协议,只要波露玛掌权后归还所有割让的大嵩国土地,他们愿意出兵协助波露玛登顶,坐稳大夏国的女君帝位。 但这一切交易,在这场大战没胜之前都只是空话。他们的时间不多了,若是无法克敌制胜,莫说阳奉阴违的温月,就连私下拉拢各部、组建私人军队的波露玛也难逃一劫。 他们没有退路了。 - 过了一个多月,年节快到了,后殿外头狂风怒号,风雪交加。 碧珠告诉温月,其实他们夏人也过中秋和年节,只是说法有些不同。 碧珠为温月捏了个糌粑递上,想了想,说:“你们汉人崇拜月亮,喊月亮为玉盘,但其实月亮在中原看起来就饼子大小,哪里像我们草原辽阔,中秋节的时候,月亮大得能容人,我们这里还有部落称月亮为月神,满月的时候会祭月亮与鬼神。年节我们也过,晚上要吃古突肉粥,还要早起骑马去河边抢金水。” 温月看了一眼屋外雪妆银砌的天地,想起十八堂的年节。容山隐会帮父亲温青起酒坛,和众人一起喝屠苏酒,温月那时候年幼,只能舌头上用筷子头沾几滴,不能多喝,任她撒泼滚打都没用。 巴苏要练兵,没有回伊州过年,他命人送来了赏赐,而温月投桃报李,也送去了名叫“竹素其马”的斗桶,斗子里装了一个涂满酥油的烤羊头,羊角上绑着酥油花纹的丝绦。 碧珠信奉西域佛教,她知道巴苏不会回城,而温月又好说话,不需要人近身侍奉。碧珠知道温月独得巴苏疼爱,往后定是平步青云,自然也不想在她面前转来转去讨嫌。既如此,她心念一动,小心翼翼来请示温月,能不能容许她回家一趟,她想年节和父母亲团聚,顺道上寺庙朝拜,祈求安康。 碧珠并不是正儿八经的夏人,而是归附大夏国的一支小部落,她家离伊州不远,骑马只要一天的路程,她会快去快回。 温月正愁打发不了碧珠,碧珠在跟前,容山隐都不敢来找她。 温月闻言,痛快答应了。为了不露出马脚,她还对碧珠说:“最多三日,记得早去早回,不然其他部落的贵女、夫人同我请安,我都不知道你们过年要送什么贺礼,受什么礼节。” 碧珠点头:“一定!您要是有哪里不懂,只管去问那些胡女侍婢,她们很乐意为您解惑,不过奴婢会快点回来的,您不要宠信其他婢女……” 温月眨眨眼:“我知道,你安心就好了。” 碧珠走后,温月对掌马的亲卫说她要挑选一匹上等的好马。容山隐扮演的便是平平无奇的马奴,他听懂了温月的弦外之音,第二天下午便牵上两匹马来宫殿报到。 容山隐天天扮作奴隶,为了不让人看出他的容貌,脸上还要贴一道碗大的疤。但他入了宫殿,也知道为悦己者容,会用水洗下那些疤痕,以顶漂亮的清水俊脸蛊惑温月。 温月听到殿外传来马嘶声,她知道是容山隐来了,急忙放下手里的甜碗,赤足下地,朝兄长奔去。 散乱的一头乌发随着荡漾的裙摆晃动,手上、颈上,一阵银铃摇晃,叮叮当当。 见到容山隐的第一眼,温月弯起杏眸,低声说:“你来了。” 容山隐将两匹马拴在棚里的木桩上,还喂了马儿一点草料与水。 容山隐做事比温月谨慎,即便庭院里的奴仆都被遣散,他也没有流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直到他低头,看到温月裸露在外的一双脚。足弓弯曲,细骨绷紧,雪白的一片软肉,脚趾都被冻得通红。 他不由皱眉,扯下粗布外衣靠近。他如一个俯首称臣的家奴一般单膝跪地,冒犯地握住了温月伶仃的脚踝。 温月双脚很冰,可容山隐吃尽风雪赶来,手上温度更冷,温月不由冻得一个激灵,瑟缩了脖子。 她一低头,就能看到容山隐小心翼翼捧起她的脚,掌心揉按她冻僵了的脚趾,彼此的寒意都驱散不少。 温月的耳根发烫,莫名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她任由容山隐用衣布包住脚掌,解释:“方才听见你来,怕其他奴仆冲撞,这才跑得急了点,忘记穿鞋,我并非那种独居时就变得邋遢散漫的姑娘。” 容山隐少时常指点温月“君子慎独”的道理,意思是从细枝末节处就能看出一个人的品行,因此她小时候没规矩,爱在炕上嗑瓜子,翘起二郎腿看书的种种事迹,都曾被容山隐义正词严地纠正过。 仔细想来……容山隐离家后的一段时间,温月绞尽脑汁把这些陋习都找了回来,逐一做过去,只为了隔空挑衅她老成持重的兄长。 做坏事被抓个现行的感觉很不好,从前温月哪里有这么计较个人形象?倒是近几日,她在乎起容山隐对她的看法了。 她够不够娇憨可人、够不够知书达理、够不够善解人意…… 温月得到了容山隐的偏爱,竟也会开始患得患失。 温月发呆失神,很快,头上便被屈起的手指轻轻敲了一下。 “在想什么?”容山隐问她。 温月回过神,摇摇头:“没事,进屋吧!” 虽说他们待的是带檐的廊庑底下,但没有门窗阻挡,很容易被人发现行踪,保险起见,温月邀容山隐进殿再闲聊。 容山隐还没来得及进门,他已经闻到了一股子甜丝丝的糖味,还有若有似无的酒味。 容山隐撩开宝相花纹样的厚毡帘瞥了一眼,弓架上挂了祈福禳灾的锦绣经幡,鸡翅木小茶几上放着一壶青稞酒、卡赛油果子、一些能窖藏的时蔬水果,温月即便是蛰伏敌营也断没有委屈到自己。 容山隐觉得她可爱,唇角轻轻上扬。 温月看不懂,还以为是兄长在讥讽她,缩头缩脑地道:“我并没有被夏人的美食荼毒,蛊惑心智,我身在曹营心在汉,嘴上吃着他们的东西,心里还是念着咱们大嵩国的……” 温月这个人其实将家国恩怨分得很开,她喜欢吃各地的美食,不代表她不能持刀手刃夏军啊?希望容山隐不要误会她一番赤忱报国心。 只是这话越说越心虚。 夏人大多不坐高凳,地上铺了兽皮和毯子,居家时席地而坐。容山隐随意落座,他伸手摆弄了一下酒壶,问:“夏人的酒……好喝吗?” 温月没听到预想的责骂,一抬头,对上容山隐难得带点促狭的凤眸,她知道自己被戏弄了,顿时有些恼羞成怒。 温月还要说什么,可浓烈的酒香已经堵住了她的嘴。 温月端过容山隐倒的酒。青稞酒的色泽泛黄,甜味很重。 她闻着浓烈的酒香,小声说:“比汉人的酒浊,没那么烈,但很好喝。” 温月行走江湖的年间,什么酒没喝过?她早就是个中老手了,说起美酒如数家珍。 容山隐端起酒杯和温月对碰,今日是年关,他们终于有机会一起过年,是该庆贺一下。 温月正要饮下,却见容山隐倾身,手臂绕过温月的手肘,和她饮了一杯合卺酒。 这是大嵩洞房时的婚俗,为什么容山隐忽然要和她行婚礼? 温月没想明白。不知是酒太醉人,烘热了人的肺腑,还是屋内炭盆火候太旺,燥得她脊背出汗。 温月眨了眨眼,脖颈发烫,血气上涌,什么都没说。 容山隐对此也没一个解释,他只是摩挲了一下杯盏,对温月说:“失地的起义军已备好两军交战的器械,只待巴苏防守最弱之日,他们便可揭竿而起……” 容山隐说起正事,语气镇定。 直到这时,温月才明白他的用意。 他不能保证自己全身而退,他不甘心,因此才会做出冒犯的举动。 容山隐毕生心愿,便是同温月成婚。 他怕自己死在战场,怕自己再没机会。 温月浑身发抖。 她咬住了下唇,什么都没说。 屋里鸦雀无声,气氛凝重,一点都不像过年。 容山隐不再说国事,他们继续把这一场年宴的酒喝完。 温月生出了要和容山隐拼酒的豪气,她心头窜起小火苗,看向容山隐的目光都带点怒火。 不止是单独喝酒,温月还点了一些吃食,有烤兔头、清汤羊肉、烧锅子、各色萨其马糖点心,菜色隆重丰盛,像是一场饯别。 温月没有再和容山隐闲聊了,她一杯又一杯地灌兄长喝酒。不醉不归,喝得不死不休。 门窗合拢,房门上锁。 屋内炭盆熄灭,屋外爆竹声脆响,每炸一下,温月的心就剧烈跳动一下。 不知何时开始,酒壶洒落一地,温月爬上容山隐的腿骨,她毫无规矩、廉耻可言,她的双腿困在他的腰腹,紧紧贴合。 女孩儿的手指伸进容山隐怀里,触摸他削瘦的肩膀,感受骨肉的冰冷。温月的指腹贴上坚硬的肌理,沿着轮廓分明的田埂朝上游走,点了点锁骨,又覆上脖颈。 她喜欢当一个上位者,掌心最终困住了容山隐的喉咙。 温月沉默不语,脸上满是醉酒的酡红,一双杏眼雾气迷蒙,脑子清醒。 她的手掌没有使劲,她不会掐死容山隐。 男人也没有挣扎,他不在意任何亲昵带来的后果。 即便是死在温月手上。 嶙峋的喉结在温月的手心滑动,很痒、也很勾人。 她来了脾气,温月低头,不管不顾地咬上容山隐的唇。 温月明明那么莽撞,贝齿嗑在一起,气息沸腾,滂沱的暖意像是浸在春日的花海。 她闭上眼感受,有点香、有点醉人。 温月凶猛地像一只随时能够将人拆吃入腹的小狗,她不依不饶,她永不罢休。 温月搂上容山隐脖颈的一瞬间,她忽然睁开了眼睛。 温月对上容山隐那双艳冶的凤眼,男人柔情万丈,手掌抵在她的后腰,纵容她使坏。 容山隐平静地被温月扑倒,圆融地接纳她的莽撞,他不怕她……温月又觉得那一团火气怎么都发泄不出。 在这一瞬间,温月的鼻尖变得好酸好酸,喉咙也好干好干,甚至心脏也变得涩涩胀胀的……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唇齿僵硬,一刻也吻不下去。 温月忽然停住了。 她倒在容山隐衣冠不整的身上。 俊秀的郎君睁开沉沦的眼,他还被她压制在地,手腕红了,脖颈也有了一点可怖的淤青,唇角出血,是被温月咬开的一道窄红,泛起绵绵刺痛……他宠溺她,包容她,本该继续进行的春事,可温月却止步不前。 容山隐眨了眨眼,陪她一块儿躺着。他的腕上缠绕了那一段红色绸带,这是容山隐偷偷从温月捏的雪人身上抢来的。 容山隐脸上神情温柔。 直到,他的嘴里尝到一点咸味,他迷茫不解,小心翼翼地抬起温月的头,小姑娘不知道闷头哭了多久,竟是一脸的眼泪。 “阿月,你……哭什么?” 温月吸了吸鼻子,邪火终于有处可发,她咬牙切齿,大声骂他:“容山隐,你这个大骗子!” 第114章 厮守 容山隐捧着温月的脸,拇指一遍又一遍抹去她横流的眼泪。 温月像是泡胀泡酸了的酥酪,怎样挤压,还是有水溢出。她哭得梨花带雨,杏眼红了,鼻尖也跟着红了,好不可怜。 容山隐无奈地叹气,他只能撑臂坐起,把小姑娘重新揽回怀里。 说来也很好笑,原本是打情骂俏,全凭欲念冲劲儿相交的两人,因一场眼泪,又变回相敬如宾的兄妹。 即便容山隐再贪恋那种唇齿相依的亲密,他也断不能欺负一个哭得娇滴滴的女孩儿。 他不知该怎么说,怎么哄,只能慢条斯理地帮温月捋去黏在脸上的发。 温月终于不哭了,脸上湿浸浸的,风一吹,脸皮拉扯得生疼,眼睫毛也一根根黏连在一块儿。她对上容山隐担忧的视线,故意睁大眼睛瞪着男人,好教他真的感知到自己的罪孽。 温月恶狠狠地说:“你说过的,你今后会和我好好过日子,你不会再让我受委屈,可你还要涉险……你又骗我。” 容山隐起身,拧干泡过热水的帕子,帮温月擦脸。 他依旧是好脾气的样子,任由她谩骂与欺辱,手上动作不停,用暖乎乎的毛巾疏解她的郁气。 温月不适的感觉消散了许多,脸上热胀胀的,手脚也软绵绵的,她渐渐变得安静。 容山隐:“阿月,你并非因我生气,你只是害怕,对吗?” 温月抿唇不语。 “你知这一战多难打,你知我们胜算不大。你怕我会输,你怕我死了。”容山隐笑了下,“可阿月,我舍不得。” 容山隐虽然没有明说,但他的暗语足够清晰。 他因温月而有了生欲,他贪恋人间,他再也不是那个一心殉道的容山隐了。 当圣人有了私心,他便失了神性,沦为凡夫俗子。 温月脑袋懵懵的,她消化了许久,才完全明白容山隐的意思。 她苦涩的心脏又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欢喜淹没,她拉住容山隐的手,破涕为笑。 “是你说的,你舍不得死,你还想和我长相厮守。我有好多好多事想和你一起做,我们要去山中隐居,看春花,赏夏荷,摘秋果,淋冬雪。所有你们文人爱做的附庸风雅的事,我都可以陪你。” “还有,容山隐,你离开十年,你欠我太多,你要补回来,不然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温月又找回了主心骨,她整理了衣襟,爬起来找东西。 温月翻箱倒柜,摸出一根黑峻峻的炭条,和一张羊皮卷纸。 她重新跪回小案前,紧挨着容山隐,一笔一划写下“与兄书”三字。 容山隐看着温月歪歪斜斜的三个字,忍俊不禁。他轻咳一声,故意板正着脸,问:“有多久没练字了?” 温月身子一凛,气焰矮了几分,“我们江湖中人都是用刀砍,用嘴说,很少写字的,除非是犯了事被绑上官府画押,但我杀人行动可隐秘,轻易抓不到我的小辫子……” 容山隐只觉太阳穴突突的疼,他按了按,接过温月手里的笔。 “算了,还是你说,我来写吧。” 温月笑眯眯地点头:“好。” 容山隐一旦执笔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脊背挺直,肩膀摆正,握笔的动作标准端正,对待纸墨没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虽是炭条,但交到容山隐手中,也仿佛成了能将奸佞淫邪口诛笔伐的利刃,锋芒尽显。 温月有些敬这样的容山隐,又有些厌这样的容山隐,她曾为他的抱负让步,给他的理想开路,吃了好多好多苦。 温月想到旧事,开起小差,直到容山隐唤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来。 温月鼓了鼓腮帮子:“我要你写的,是你这十年该给我的补偿!” 容山隐神色未变,他点头说好。 温月开始掰手指盘算,她知道容山隐现在一贫如洗,也不好说太贵重的要求,只能提一些陪她喝韶州汾酒,看柳城红枫这些费时费力的琐事,再加上陪她去求证一些她听说的奇闻异事,东一趟西一趟,天南地北地走。容山隐盘算过,没有小半年恐怕走不完。 温月百般折腾他,尽显小儿女情态,无非只是想多留住容山隐。 她想对他说,看,你欠下的债那么多,未完成的事有百八十件,赊的人情也要逐一偿还。你是君子,不可以言而无信,所以……一定要好好活着,平安回来。 这些话,其实是十年前的温月想对容山隐说的。那时她坐在书桌前抓耳挠腮,想了好几次敬启的话,又一把揉乱纸张丢到竹篓里。她找不到容山隐,任何一封家书都寄不到他的跟前。 而十年后。 容山隐的心脏蓦然变得柔软……温月寄给他的家书,他收到了。 温月说得口干舌燥,连喝好几碗茶,她取来印泥,逼容山隐在纸上画押。 “这下你反悔也不行了。”温月悉心收好羊皮卷,笑得见眉不见眼。 容山隐无奈地摇摇头,放下炭条,刚要拉下衣袖,温月却伸手,抓住了他的腕骨。 小姑娘骤然靠近,挟来一股浓烈的檀香,尽是佛像供台的香火味。 温月指着容山隐臂上捆缚的一条红绸带,越看越眼熟,她忍不住问:“这是什么?” 容山隐没答话,耳根倒是先红了一片。 温月后知后觉回过神来,笑说:“我记得了,是我绑在雪人身上的红绳……你那晚来看我了?” “嗯。” 温月记得,她那时踢伤了他,可容山隐默默忍受,他没有动怒。 温月愧疚地摸了摸鼻尖,小声问:“那天踹得有些重,你身上留疤了吗?还疼吗?让我看看。” 容山隐本想说不疼,但话还没来得及一开口,胸膛却被滚沸的指尖扫过,酥酥麻麻,还带点若有似无的痒意,他下意识抓住了始作俑者的手。 温月猝不及防被逮,一双杏眼既有惊讶,又饱含笑意,她乖乖巧巧,手上连挣都没挣一下,任由容山隐握着。 温月对待容山隐有百般的信赖,一点都不怕他。 容山隐的凤眸柔和,却又起了欺负的心。清隽的郎君反客为主,宽大温暖的手抵上温月的后腰,将她用力地拉到怀里。 待温月跌坐在男人硬邦邦的膝骨上,一个薄凉的吻便落了下来。 温月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可她能看到的,只有容山隐浓长的雪睫,他近在咫尺,他与她气息相织相缠,他竟主动吻她…… 温月的脑袋昏昏,如坠梦中。 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不该轻视容山隐的,他好歹是个男人,未必受得起心上人的撩拨。 她被搂在容山隐的怀里,每一次失神,容山隐都要抬指轻点她的下颚,在她耳边低叹一声提醒:“专心。” 这种事怎么专心?温月的脸烧得更沸了。 她不愿承认自己是被容山隐撩得心猿意马,她情愿承认是自己不胜酒力,今晚酒喝多了。 这夜入睡前,温月捂住有点刺疼的唇瓣,恼羞成怒地骂:“夏人的酒……真烈啊!” 第115章 战起 温月从前不知道,原来和人亲近是有瘾的事。 她嘴上没说,却日日盼着容山隐来找她。 若是容山隐来晚了一步,惹温月生气,她便会促狭地煮一壶添了花椒、薄荷、粗盐的奶茶,亲手烹煮,奉给容山隐吃。 兄长从她含笑的眼尾,努力往下压的嘴角看出女孩儿的坏心肠,但他想看她开怀大笑,故意纵容温月的小伎俩,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喝下口味古怪的奶茶。 既咸又辣。 容山隐含住了茶水,没有下咽。 温月窥见容山隐皱眉的郁闷表情,忍不住哈哈大笑,她一个没站稳,笑倒在男人的怀里。 没等她爬起来,双手已被容山隐束缚住,男人的虎口扣住她伶仃的手腕,将她抵在怀里。 没等温月挣扎,温热的茶水已经渡入她的口中。 温月瞠目结舌,又不好扭脸弄脏她新换的衣,只能被迫承受。 等她喉头滚动,又看到容山隐润泽的薄唇,耳朵和脖颈立马烧起来,沸烫得几乎要冒烟。 “你、你……不知羞耻!圣人书读狗肚子里去了!” 容山隐依旧心情很好地笑:“是,我不仅没有寡廉鲜耻,还无恶不作,落我手里,倒是阿月该倒霉了。” 他这话分明是破罐子破摔,想要告诉温月,他早已不当圣人,而一个见色起意的小人,能做的事可太多了…… 温月被容山隐吓住,自讨苦吃一回,立马变得唯唯诺诺。 她再不敢轻易戏弄睚眦必报的兄长了。 下午时分,阳光正好,屋内被一片金辉淹没,即使不燃炭盆也很暖和。 温月歪在容山隐的腿上,任他轻柔地抚摸她的头发。 温月昏昏欲睡,想到一茬说一茬,她说:“边城天天吃胡饼,好腻味,哥哥我想吃粉汤,要加羊肉木耳的那种。” 容山隐:“好,待边城战事结束,我亲自带你去吃粉汤。十八堂山脚下有一户刘姓人家开的粉汤铺很有名,吃完粉汤,我再陪你上山祭拜干爹。” 温月想到被烧成灰烬的十八堂,她的胸腔闷闷的,有很多话堵在胸口,可她想到容山隐愿意陪她回到故乡,心里又一阵暖意上涌。 她埋头蹭了蹭容山隐的腰,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有哥哥陪着,她好像不再害怕回家了。 - 冬天过去,春天来临。 草原冰川消融,溪流化雪汇流,漫山遍野皆是绿意,天地一片欣欣向荣。 可就在这样明媚的天气里,远在百里之外的巴苏早已召集各族酋长、八万主力军、以及数千名自发组建的部落民兵,会集于云州战线附近,准备对大嵩国发动攻城强袭。 巴苏站在高台之上,他脱下厚重的铠甲,露出精赤强壮的胸膛,手中紧握一把锃光瓦亮的长刀,另一手紧攥一名汉人奴隶的衣领。 汉人奴隶双手合拢,不住颤抖、哀求:“求您、求您饶我一命,我还有个闺女,她今日生辰,她还在等我回家,我不能死在这……求您、求您了……” 巴苏不为所动,他并不在意汉奴的死活。今日,想要三军全力以赴攻城,他必须用鲜血激励同胞,他承诺过温月,不杀妇孺和孩子,只杀这些有抵抗能力的壮丁,他言而有信,已经无愧于心。 巴苏那双夏人独有的金眸扫过台下手持军械的众人,又瞥向汉奴。 “这是战争,谁弱谁便要挨打,汉人不配得到怜悯。若有下辈子,你还是托生在大夏国吧!” 巴苏手起刀落,当着众人的面斩下汉奴的首级,鲜活的一条性命消散在他面前,而巴苏以敌国子民的血,祭天地与神狼。 鲜血溅上巴苏的脸颊,鲜明的红色衬托出他如金日一般熠熠生辉的双眸,台下的兵马无不折服于巴苏的英姿神采。 巴苏下达攻城军令,举起酒坛痛饮,各部酋长纷纷端起酒碗迎合,誓血为盟。 一时间,军将的宣战声沸天震地,他们用刀枪不断地敲击黄土地,勒起缰绳,胯下骑着的那一匹战马仰蹄扬鬃,马嘶喧嚷,轰雷贯耳。 巴苏望着淹没于沙尘滚滚的千军万马,豪气大笑:“今日,本王必要带领诸将攻下云州!以我手中刀起势!不入中原腹地,巴苏誓不回城!” 众人心潮澎湃,举刀高喊—— “杀了那些汉人,夺他们的城,抢他们的军需辎重,占领那片土地!” “誓死效忠巴苏汗王! “大夏必胜!大夏必胜!” …… 千军万马踏雪而来,马蹄溅起千尺雪浪。远处,大夏国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铁甲铮铮。蛮横的胡人争前恐后冲向大嵩国的云州战线,犹如一条扑向关隘的黑蛟,倒海翻江而来。 云州城中,接到容山隐密报的沈逸将军,早已上达天听,从各个州府的节镇手中招来一支数万的军队,甚至为了援边,皇帝李俨还将守卫皇城的禁军派遣边境支援国防。只是,这一场战役,即便沈逸这方在人数上,与大夏国势均力敌,可他们多擅长步兵、弓兵、水师,唯独骑兵弱势,难能与之一战。 沈逸背负守城的重任,不敢有丝毫的松懈与疏忽。 幸好,城中平民均已疏散,即使城破,死的也是大嵩国万千战士,必不会殃及黎民百姓。 沈逸目光悲壮,望向身后的万马千军,他将箭矢高高举过头顶,折箭为誓。 “《汉书·司马迁传》有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蛮敌犯我中原,野心昭昭,一旦让这些恶徒攻入我大嵩国土,必将屠刀指向你我的家人、儿女、父母!” “我们都是血肉之躯,我知你们也怕、也惧、也畏,可一旦我们退缩了,那些老弱与孩子该怎么办?若我们不站出来保护同胞,又有谁能抵挡大厦将倾的时局!” “今日,我等相聚于此,共骑战马,共持刀枪,为的是守卫我们身后的国家,图谋的是延续所有汉人的命脉,求的是驻守大嵩国的千秋伟业。诸君以身守城,实乃大义!今日之死伤,重若千钧,来日必将流芳千世,百姓永志不忘!” 沈逸一番豪情壮志的战前宣誓,激起在场所有军将的共鸣,万马齐喑。 多年来,他们受世家门阀带累,忍受夏人的欺辱,割让土地,交出物资,推出公主和亲……他们一步步退,一步步让,任由那群茹毛饮血的畜生屠杀他们的家人,侵占他们的土地。 今日,他们终于能举起刀枪,搬出军械,与夏人兵戎相见。 他们背水一战,永不服输! “把他们赶出我们的家园,把失去的土地夺回来,带所有六州遗民回家!” 不知谁先开的口,渐渐的,嘶吼声此起彼伏,惊天动地。 “弟兄们,我等必要誓死守城,决不允许夏人践踏国土!” “杀!杀了那些狼子野心的夏人!” “杀——!” …… 千里之外的京城,那些受谢献挑唆的世家门阀早按捺不住攻城之心。 他们趁着边战频繁之时,私下里招兵买马,偷渡入京。 皇帝小儿太嫩了些,为了保护边城百姓,支派出那么多的禁军队伍,如今都城倒成了防守最弱的地方,宗室皇族危在旦夕! 无数金戈铁甲杀进皇城,军士们披坚执锐,将刀剑指向同胞与无辜的百姓。 坊市小径里,全是闻讯逃跑出城的富商、贵族、乡绅……街巷上挤满了华贵的马车、牛车,到处都是吵嚷声、哀嚎声、痛哭声,犹如人间地狱。 对皇帝忠心不二的亲卫军全副武装,守住皇城,他们听从皇命,将无处可去的平民百姓迎进内城,有门路有去处的百姓,则放任他们逃往外地偷生。 宫殿内,偷奸耍滑的宫人将镶了金银、宝石的烛台、宝瓶窃走,内殿略显空荡。 李俨身穿冕服,头戴旒冠,端正地居于宝座之上。 他横刀静坐,眉眼冷静,并无半分畏惧。 他早就收到了容山隐的密报,早知叛党会攻进京城,为今之计,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放弃边城,重军把守都城;要么放弃帝王安危,倾尽全力出兵援边。 李俨选择了后者,他要护子民而危己身。 天光烂漫,金殿一片煌煌。 李俨沐浴于暖阳之中,眯起眼睛去看窗台照进的阳光。他好像很久没有晒太阳了,这么闲适的时刻,记忆中唯有那一段阿姐仍在世的时光。 他忽然想念阿姐,想起了他的师长容山隐。 李俨和容山隐许久未见,心里十分惦念。 李俨想亲自去问容山隐:“先生,如今是嘉明十年,朕已经做了十年的皇帝。这一次,朕选择了以民为先,是否做错了?这个国家,真的在我的治理之下,变得越来越好了吗?” 容山隐不会回答他的问题。 李俨也明白了,他也有出师之日。 李俨紧握手中宝剑,眉眼坚毅。 他会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即便身毁,亦不惧。 - 各地烽火连天,狼烟四起,本该平和安详的伊州,也出现了动乱。 巴苏留下守卫王庭的军马虽然只有两万,可波露玛私下集结母族部落长辈组建的军队也不过五千余,若是硬碰硬,胜算不大,幸好还有其余六州汉人起义军能够充当先锋,他们人数虽然悬殊,但也可以拼死一战。 便是螳臂当车又如何?他们本就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倒不如搏一搏! 六州遗民之所以只剩下这些壮丁,是因为巴苏早年未雨绸缪,多年前在攻下六州失地的那一刻便杀了一波年轻力壮的汉人,若不是老可汗为了奴役这些年轻人做苦力,恐怕剩下的壮丁一万都不足。 然而,巴苏还是小瞧了汉人的韧性,他们并非只有男子才能持刀持枪上战场,女人也会为了她们的孩子、家中老人拼命,没有人畏惧死亡,没有人会退缩……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走出家门,他们有刀拿刀,没有刀便持棍握石。 他们同仇敌忾,众志成城,一心杀出一条血路。 遗民们背靠逐渐富强繁荣的祖国,他们知道如今的国家不会丢弃他们。 他们有家可归,他们有路可退,他们不会再被君王抛弃! 六州失地的起义军们纷纷从地道里推出私藏私造的炮车、火器。 小福领队的孩童们自发组成一支斥候队伍,他们像是自由自在的小鸟,穿梭于各个街巷角落,为大人们积极地报告军情,通风报信。 容山隐也早早加入这一支不成器的军队,他当众誓师,鼓舞人心,判断战局,发号施令,为接下来的作战出谋划策。 所有人都知道在战场上指挥的人是谁,他是佞臣容山隐,也是他们的大恩人容先生! 遗民们也看到了从后殿的角门斜刺里杀出的温月。 女孩儿一袭红袍,手握长剑,策马狂奔。 这一日的温月的乌发全盘成了好作战打架的辫发,她的红衣烈烈,如火如荼,英姿飒爽。 她是巾帼英雄! 百姓们终于明白,这位远嫁大夏的王后并非妖后,温月和容山隐千里迢迢,身入险境,他们伴虎图谋,为的就是麻痹夏人,给予敌军致命一击! 是他们误会容山隐和温月了…… 遗民们羞愧难当,情不自禁地高呼容山隐和温月的名字。 温月听到如山倾倒的热情呼声,不由扬唇一笑。 好像……救人于水火的感觉,也没那么糟糕。 “阿月,小心!” 夏人射来的铁箭,挟带着凌厉的风声,破空袭来。温月挥舞长剑格挡,箭矢相交的火花直刺人眼。 温月避开危险,傲然地挑眉,她带着万夫不当之勇,身姿矫健地躲避那些如同网织一般密密麻麻的箭阵。 温月与夏人军将为敌,没等御敌的战阵布好,少女的大刀已然挥来,就此,大夏守城兵的头颅滚滚落地。 满地血污,尸山血海。 两军交战,双方打得难舍难分。 温月抹去脸上溅射的红血,她举起长刀,鲜血顺着冰冷的刀刃,落进她的眼里,女孩儿的双眼一片刺红。 温月杀心沸腾,逆着艳丽的夕阳,对身后不愿意为奴为婢的汉人大喊。 “诸君,随我杀敌!” “今日,我们一定要一起回家!” 第116章 红线断了 城门大破,硝烟袅袅。风沙吹起尘埃一般的火星,乌黑的浓烟席卷天幕。 天地一片灰暗,只能听到男女老少哭天喊地的哀嚎声、奋勇上前的厮杀声、不绝于耳的催战羯鼓声、还有成百上千只传递军情的信鹰扑棱翅膀的拍打声。 温月一马当先,她的命运与遗民系在一根绳上,她迎着冷风,伏低身体,出刀动作利落,犹如仰取俯拾一般,轻易截杀了那些策马来势汹汹的骑兵。 如此混乱的战场,许多夏人军将认出温月,他们难以置信地望着她,高喊:“王后,你、你居然背叛汗王,你居然要帮助那些汉奴,与我们为敌!” 温月面对指责,面不改色。 她麻木地杀敌,任由鲜血沾上她的衣,溅上她的脸。 狂风在温月的耳畔呼啸,无数责难的声音凄厉刺耳地逼她后退。 温月手上旧伤又开始阵痛,她险些握不住那把刀。 不行,她不甘心就此停下来。 温月咬紧牙关,她还要闯,还要杀,即便粉身碎骨…… 即便粉身碎骨浑不怕! 在这一刻,温月似乎终于明白了容山隐的抱负……他不是圣人,他不过是历史洪流里的沧海一粟,他和古往今来的纯臣清吏一样,为王朝兴盛而呕心沥血,为百姓安居乐业而四下奔波,容山隐是所有冷面寒铁的官吏缩影。纵为一人,却也是千千万万辈,他们每一个人都风尘碌碌,舟车劳顿,不为名不为利不为权,他们愚蠢、憨傻、冥顽不灵,他们受尽嗤笑,却仍不改本心。 说起来一定很可笑,节气与尊严怎会比性命重要?国土的完整又何须奉上千千万万人的鲜血?这是逐水草而游居的草原人所不能理解的事,他们不懂辛勤耕种的汉人有多么看重赖以生存的黄土地,这是汉人的家,是他们要守卫的国。 而正是这些殉道者的牺牲,撑起了这个风雨中摇摇欲坠、病骨支离的大嵩国。 如今,温月也成为其中一员,她不会再退。 千军万马如潮涌至,夏人们气焰嚣张,屠刀指向温月与她身后的蝼蚁一般卑下的汉奴。 温月半点不惧,她要带领所有起义军冲锋陷阵,奋勇杀敌。她不会输,也不能输! 容山隐想要的天下安居的局,她来帮他布! 温月暴喝一声,长刀斩下。 她瞥了一眼尸首分离的夏人,居高临下,说了一句。 “因为,我是汉人。” - 温月在前线杀敌时,容山隐也并未有一丝一毫的松懈。他安顿好伤员,叮嘱好老弱妇孺们的后勤工作,他卸下重担,也拿起了刀,跨上了马。 容山隐想助温月一臂之力,他不会苟且偷生。 可当他策马出城时,却在茫茫雾霭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谢献!他想跑! 容山隐凤眸骤缩,他想到温青为了藏匿容山隐的踪迹,带着十八堂全员丧命于谢献手上,他欠下的血债何其多,又怎能放谢献离去? 容山隐紧抿薄唇,拔马掉头,朝迅疾逃亡的谢献狂奔而去。 马车避开战乱的兵马、慌不择路的流民,一路往如剑锋锐的戈壁绝峰行去。 容山隐尾随其后,灰扑扑的粉尘落到他乌黑的发间,不知是雪絮还是战场上飞扬的埃烬。 待矫健的北地良驹追上马车,容山隐愤然甩开缰绳,飞身窜上马车。没等车夫高喊,已被愤怒的容山隐当胸一脚,踹下车架。 容山隐撩帘入内,迎上老者那一张惊恐的脸。 郎君利落挥臂,一把凌冽的匕首便抵上了谢献的咽喉:“你想往哪处逃?” 谢献受惊之后,脸上的表情又恢复如常,他轻声嗤笑:“不愧是容寒川生下的野种,你如你父亲一样卑鄙、奸滑、阴险!” 谢献如今武功全失,早就是个废人。他知道今日难逃一死,只能对容山隐破口大骂,以泄心头之恨。 容山隐没有被谢献激怒,但他也没有和谢献多费口舌,掌心不过一个握力,长长的匕首就贯穿了谢献的皮肉,刀柄卡着男人嶙峋的肩骨,将他死死钉在了马车的壁板中。 谢献惨叫一声,浑身痉挛,却逃脱不得。谢献的体温渐渐变冷,他在耗血,他在消亡。 浓稠的鲜血滴落,沿着容山隐白皙的指骨,流到腕骨如蛇缠绕的红色绸带上。容山隐似是松了一口气,他撩袍坐在谢献的左手边,一如当初他甘为谢献爪牙一般,随行身侧。 时至今日,容山隐才有种尘埃落定的释然,他道:“谢献,你收买长史害死政敌韩林峰将军,导致军机贻误,六州城破,遗民被俘为奴,州府子民丧命于夏人之手,让大嵩国对外邦称臣进贡;你为了政权稳固,私下培植党羽,贪墨税赋,打点里外,害得各地州府百姓的户调赋税与日俱增,民怨沸腾;你为了摄政皇权,不惜联手门阀世家,打压寒门子弟,把持庙堂高位;你纵容世家儿郎侵田驱民,欺男霸女,以强凌弱……诸多罪孽,恶贯满盈,可谓是罊竹难书,你这一生,都在坚定地行恶道,尝恶果。” 谢献闻言,嗤笑一声:“怎么?你如今说这么多旧事,是想让我认罪?” 容山隐缓慢摇头:“不,你罪无可恕,是非曲直,自有天道来断……我说这些,不过是想让那些丧生于你手的亡魂听见,他们的血仇已报,如今到了以血还血的时刻,他们可以安息。” 不知为何,谢献忽然哈哈大笑,口齿间皆是血沫:“好啊,好一个高风亮节的士林文人,谢某佩服之至!只可惜,你同你父亲一样,愚不可及,蠢钝不堪!” 见容山隐不为所动,谢献又抻着脖子靠近,狂妄地道:“容山隐,你可知,当你走进这辆马车,嗅到车中毒烟的时刻,你就输了?这是回天乏术的奇毒,我早知今日命丧你手,故意诱你追敌,待你入内,方才刺破香囊,散出毒烟。你嗅进了这些毒烟,你会和我同归于尽!我不会孤零零死去,我们师生一场,彼此路上也能做个伴,当真好啊……” 谢献说话的声音都在抖,他有些痴了,肺腑开始泛疼,血液不住滴落,颠簸的车厢里血腥味弥漫。 他畅快地大笑,风灌进喉咙,又引得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你和你父亲一样,都输给了我!” 容山隐来不及做出反应,他的鼻尖便开始涌血。毒素渐渐在他体内起了作用,容山隐五脏六腑如同被一只大手撕扯,内伤颇深。他竟无法用内力逼出毒烟,只能抬袖震开车门,任由冷冽的风兜头涌入,吹散那一味香气馥郁的毒烟。然而,早已来不及,此毒性烈,在容山隐决定近身将匕首刺向谢献之际,容山隐便已染上奇毒。 谢献知道,容山隐为了追逐他的马车,必会登车接近他,容山隐躲不开这个简陋的陷阱,这是他设下的无解的局,因为容山隐有太多恩怨、因果要结清,他不能放过谢献。 容山隐的身上、脸上染满了红艳艳的血,如同草原的格桑花。 容山隐狼狈至极,可他却说:“我早知你设计,毕竟……我是她口中阴险狡诈、算无遗策的容山隐啊。” 谢献吞咽泛上喉头的毒血,他快要死了,意识迷离混沌,结结巴巴:“狂、狂妄的小子,死到临头,你还在撒谎……” 明明是谢献对容山隐下套,可他却说,他早就识破谢献的诡计,怎么可能呢?谢献不信! 容山隐的手骨发抖,他的脊骨痉挛,疼得几乎坐不住,灭顶的疼痛深入骨髓,连带着他的唇瓣都泛白,鬓角生汗。 容山隐颤巍巍抬起手,轻轻地抹去鼻尖的血。 他说:“若我不杀你,日后中计的便可能是温月……她、她是个有点呆笨的小姑娘,她很容易受骗……” 容山隐在追逐谢献马车之时便知有此一局,谢献为人阴险狡诈,又怎可能暴露行踪?他无非是害怕温月着了谢献的道。谢献以身为饵的诱惑实在太大,温月怎会不从?容山隐不敢想,若是让温月靠近谢献,她该如何自救?说不准她会命丧谢献之手,而谢献却死里逃生。 容山隐体内的毒素发作,他本想体面地审判谢献,但好像他不能如愿。鼻翼里涌出鲜血,紧接着是双耳与眼角,看来谢献这次真的是孤注一掷,生怕药不死他。 “眼睁睁看着温月赴死,比我中计,还要令我难受百倍。我欠她这么多,这次、这次就该由我替她还。”容山隐的脸上依旧是那种慈爱的、柔和的笑意,他半点都不后悔。 “谢献,能同你一起赴死,能杀你以绝后患,我其实、其实很高兴……” 容山隐本就是为了杀谢献而生,他舍下温月,独身来到京城,他卧薪尝胆背负一切罪孽,求的不过是和谢献一块儿下地狱。 如今心愿得偿,他还有什么不满意? 况且……容山隐脑袋迟钝,他缓慢地想起很久以前的事。那天,温月前去解救遗民,回云州城的时候已是深夜。她受了伤,佝偻脊背,蜷在马背上。他其实看出她的不适,但他什么都没说。直到部将告诉容山隐,温月受了伤。 容山隐想,她其实……很怕疼吧。 “中毒这么疼,她又怎么受得了。” 所以,这一难,是容山隐要替她受的,他要帮温月守着谢献,直到谢献真正死去。 谢献迷茫地听着这些话,他难以置信,他不止输在容寒川手上,还输在轻敌之子容山隐手上。 谢献的气息渐弱,不知是幻觉还是什么,他的耳畔忽然传来了呜呜咽咽的哭声,最起初是一声,随后是成千上万人。那些魑魅魍魉挥舞手臂,张牙舞爪,他们抓住谢献的双脚,要拉他下业火地狱! 谢献咬牙:“我、我从来不是输家,我赢过你父亲了。当年、当年,我同你母亲明璃大婚,我特地打点了刑部,让你父亲那日流放充边,我让他看到你母亲穿嫁衣有多美丽,让他明白士族与寒门的云泥之别,我骗了你母亲,也杀了他,我明明大仇得报。” “容山隐,容山隐……”他笑起来,“我没有输、绝没有……我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他生来高贵,为何明璃还是选择一只蝼蚁,不甘心他学富五车,百姓却更爱戴位卑言轻的容寒川。 他待明璃那么好,他把金银珠宝悉数奉上,他敲打家宅里外,生怕有不开眼的妯娌长辈给明璃气受。他把野种容山隐视为亲子,若是明璃不说,他也会将容山隐抚养成人,他和明璃还会有其他的亲生骨肉,他们会成为世间最为平凡的一对夫妻。 明明那么好的将来,明璃为什么不要? 为什么啊? 谢献有好多事、好多事不明白啊……可是,已经没人能给他解答了。 谢献死到临头,倒是心生出一股委屈。他想见一见明璃,想亲口问问她……直到他产生了幻觉,他看到明璃和容寒川联袂而来,明璃是他的妻。 “不——!!” 谢献强撑着的一口气散了,他像是没了骨头,一下子碎成一滩,倒在地上。 谢献死了。 容山隐伸出手,触碰谢献的脉搏、呼吸、心跳,随后,他心里松一口气。 马车内风声呼呼,毒烟早已散了。只可惜,容山隐中的奇毒难解,已是回天乏术。 如今要做的,唯有永除后患,他不会让自己的肉身、毒血触碰到温月,他不会有连累温月的可能。 因此,容山隐吹燃了火折子,随手一掷,燎上谢献的衣。 明艳炽烈的火焰被风吹得如同一面狂舞的旗帜,火焰熊熊燃烧,吞噬天地,顷刻间淹没整辆马车。 容山隐踉踉跄跄地朝车厢外走,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割断一条架在骏马身上的绳索。这样一来,马车焚尽之时,绳索断裂,马驹就能挣脱束缚,逃回草原。 不会再有无辜者因他而死。 容山隐端坐在车前,他心情愉悦,哼起从前用来哄温月午睡的童谣。 男人的七窍还在流血,衣襟上一片黑红,容山隐迎风闭眼,他真正获得了解脱。 容山隐接纳命运,不再抵抗,而火焰也节节攀升,烧灼他的衣裳、鞋袜,焚毁他在草木人间的一切。 这辆着火的马车一路颠簸,踉踉跄跄,支离破碎,驶进荒芜的草原。 黑峻峻的天地间,似乎仅剩下这一点红。 容山隐在跌入火海之前,解开手上的绸带。 夜风卷起丝绦,红绸像月老的红线,迎风飘舞。 容山隐开口说话,不知在和谁说。 “我在保护一个很重要的人,我不会让她步我的后尘。” “可我知道,她一定会来找我。” “她从来不会放弃我,即便我呵斥她、辱骂她、欺负她,她都坚定不移地选择我。” “天下人都说我是佞臣谢献的爪牙,我该凄苦一世,不得好死。有那么一瞬间,我也这样认为。我觉得难堪,我觉得委屈,我觉得不甘心,我本来也想做一个平庸的文人,也想像世间所有普通的男子那样,等待她长大,告诉她关于我的爱慕之心,然后求娶她。我们会子孙满堂,白头偕老。” “我、我想回家去……想回十八堂,我想念干爹,想念母亲,也很想她……” 容山隐已经疼到没有知觉,他的眼皮变得很重,他终于要睡下。 熊熊大火在他身后燃烧,他和谢献一起,淹没至火海。 容山隐的眼睛疼到发痒,他的唇齿还能依稀说一些话,囫囵吐露几个字眼。 他知道,他其实快要死了。 于是,容山隐松开了紧握红绸的那一只手。 红线就此斩断,温月重获自由。 容山隐想,是不是……已经不欠她了。 迷迷糊糊间,容山隐又仿佛回到了王庭里的那一夜。 红烛滴泪,火光摇曳。温月畏寒地缩在一条红色的毯子里,她的衣裳染了红,好似一件精致华贵的嫁衣。 容山隐痴痴看着她,在两只酒杯都举起的时刻,他倾身过去,勾住她的小臂。 他卑劣地饮下合卺酒,心里默念,她成了他的妻。 鲜血从容山隐的眼角流下,像是两行血泪。 他哼着歌,轻轻说: “阿月,我恳求你别来。 就像我以身试险接近佞臣谢献那一刻,就像我锒铛入狱那一天。 可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算了。容山隐轻轻一笑。 他的呼吸停止,肉身在火焰中消亡。 容山隐想,其实也没什么关系。 反正,这将是他最后一次,如此狼狈地……见妹妹。 第117章 回家 游牧民族不事生产,专靠掠夺资源而生。他们就是一群四分五裂的狼群,为觅食这一个目标合围弱小者,又因损兵折将而散。 温月他们的起义军和波露玛的人马联手,断了巴苏的后路,扰乱了那一支入侵中原的军队的军心。巴苏不可能放弃攻城计划,带兵回城搭救大夏国,毕竟那是他的国政,并非其他联军部落的政权。若他这样做了,联军的盟约必解,部落酋长们见识过巴苏的狠厉与暴政,他们本就不服巴苏的雷霆手段,知道他式微,保不准会起异心,趁机将屠刀指向巴苏。 为今之计,巴苏唯有封锁消息,合力攻城。 待夺得云州后,巴苏夺取物资就地休整,养精蓄锐,积蓄军队力量。如此他才有余力去搭救王庭,从逆境中得来一线生机。 然而,容山隐岂会让巴苏如愿以偿,他早早收买了联军人马,命他们在军营里散布伊州失陷的消息。 夏人们知道自己的家园被毁,他们只有奋勇向前,再无退路,一时间军心溃散。 隔天再战云州,面对一群群来势汹汹的汉人军队,看着他们铺天盖地,正面应敌,夏人骑兵不由心惊胆战。 这还是他们印象中懦弱无为的云州军吗?他们居然不要命,一点都不怕死…… 随着双方损伤渐重,夏军开始迷茫,若他们输了这一战,定然连个退路都没有了。 大夏军将畏惧起坚韧不拔的汉人军队……他们想活,可汉人分明是寻死来的,他们不计损失,只想和夏人同归于尽! 就此,巴苏的军队人心浮动,萎靡不振。半月后,沈逸有州府兵策应,再次出征应敌,顺利俘虏诸部酋长。汉军势如破竹,打得胡兵节节败退。巴苏带领残部退至澜江岸边,为了防止受俘后折节受辱,巴苏终是横刀自刎,坠江而亡。 死之前,巴苏想到他杀死魏明时,波露玛的那一句箴言——“你终将不得所爱。” 或许,这就是天神给他的惩罚。 - 留守王庭的夏军没有主将指挥作战,而波露玛又代表王庭皇族发出招降纳顺的檄文。一时间,夏人都有些犹豫不决,心里意动……毕竟波露玛是他们大夏的公主,他们听从皇命有什么不妥?况且,他们受降于夏人公主,不至于受到汉奴的打杀与屠戮,待巴苏汗王回来后,他们再倒戈便是,怎么想都是一笔好买卖。 夏人兵将心志动摇,又有温月率军穷追猛打,最终还是选择归顺波露玛,自此,伊州的局势已定,波露玛履行合约,将那些大夏残兵带回草原戈壁的王庭古城。 胶着了小半个月的战役渐渐平息,活下来的汉人们站在断壁残垣中,望着生灵涂炭的战场,不由热泪盈眶。 雨水冲刷他们脸上的血泪,众人哽咽着,振臂高呼。 他们喊不出什么有文化有内涵的语句,他们只是朝天呐喊,发泄这么多年的恨意与怒火。 他们赢了!他们不必再为夏人奴!他们有家了! 温月的银鳞战甲被雨水洗涤,血污渐渐被洗去,甲胄荣光焕发,女孩儿的脸庞神采奕奕。 温月接连几日杀敌,浴血奋战,她不眠不休,一点都不觉得累,因为她知道容山隐就在后方,只要她赢下这场战役,回家就能看到哥哥。 温月大笑出声,她翻身策马,朝伊州城狂奔而去。 马蹄隆隆,红袍飞扬,温月像一只轻盈的鹰隼,翱翔于天地间。 她像个急于邀功请赏的小姑娘,带着满怀的期盼,想要见她的情郎。 雨停了,风弱了,温月浑身浸湿,冰冷的武袍裹在甲胄内侧,湿漉漉的,让人不适。但温月没有半点嫌弃,她的心是热的,好像烧了一团火。 她想,上天其实对她还是偏疼的,老天爷给了她那么辛苦的开局,最后却还是让她赢了。 她活着,容山隐活着,他们会有很好很好的将来。 温月得意地抬起下巴,她想好了,战胜以后,她成了保卫国家的大功臣,她可以去和皇帝讨赏赐。 温月不要高官厚禄,不要珍馐美酒,她只要皇帝答应她一件事——她要皇帝承认,容山隐是济世安邦的大英雄,她要他清清白白,不再受世人辱骂。 “容山隐,我人好吧?这样一来,你我牵手走在街上,你就不必再躲躲藏藏,害怕有人发现你的身份,辱骂你是个狼心狗肺的佞臣了。” “虽然我不是很在意名声啦,不管他们怎么说你,我都很喜欢你的。可是你从前因为污名不敢苟活于世,我觉得你很可怜也很可悲……唉,人还是看开一点嘛!和我一样,江湖上听闻我杀人如麻的名声,一个个看见我就落荒而逃,我随便他们怎么说怎么骂,反正不影响我喝酒吃肉!” “容山隐,我好几天没见你了。” “容山隐,我好想你啊。” 温月有了归舟的渡口,她归心似箭,朝着天光烂漫处前进。 可是,就在温月四处追问容山隐的行踪,她这时才知,容山隐安排好一些作战计策与御敌方针以后,便把大权交到波露玛的手中,他已经消失了好几天了。 温月的心中顿时浮起不好的预感,她慌不择路,牵起那一匹精疲力尽、已经陪她上阵杀敌数十天的战马,往城外跑去。 小福挤出欢呼的人群,他衣衫褴褛,脏兮兮地朝温月这边扑。 “阿月姐姐,阿月姐姐!” 温月勒马回头,“你是……” “我、我叫小福,我知道容先生去哪里了!他追着谢叛臣的马车冲进鬼瘴沼原了!” 温月问了去鬼瘴沼原的路线,小福忐忑地说:“你还是不要一个人去,那里迷雾很大,到处都是毒瘴,虽说是沙丘里的一片绿洲,但是无论牧民还是牲畜都不会去那里寻找草料和水源!没有人能从那里回来!” “多谢你的劝告。”温月翻身上马,“但我一定要去!” 她从来这样,任性、固执、不可一世,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她都会去闯。 容山隐回不来有什么关系?温月会帮他的。 就像是此前的每一次,她会去找他,然后带他回家。 鬼瘴沼原是独立于沙丘中的一处绿洲,往来商队在辽阔无垠的荒漠里行走,很容易口干舌燥,忍饥挨饿,这时看到一片植被丰茂的原野,很难不会被诱惑入内。 待游人进入鬼嶂沼原,已经来不及了。他们会被迷雾遮眼,毒沼淹没,最终变成这一座绿洲的养料,陷进地里。 可温月的运气那样好,她刚刚靠近沼原,一条飘扬的红绸便随风荡漾。 那一抹醒目的红成了指引她前进的向导,指点温月一路前行。 最终,温月在横陈着大片白骨的地方,发现了一架被烧得所剩无多的马车架子,一些烧得焦黑的肉身躯干。 温月那一枚认出代表谢献身份的玉石令牌,他常在腰间佩戴这个,好入军帐为巴苏献策。 谢献早已被火烧得面目全非,只剩下焦肉拉扯的森森白骨。他的身边,还躺着其他的焦骨,身材颀长,头骨五官深邃,地上落了束发的银簪,那是温月前些日子作怪,从梳妆台里摸出来,为容山隐绾发的玉兰花银簪…… 容山隐送她的东西,最终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他的身上。 温月的脑袋轰鸣一声,气血一下子冲上脸颊,脖颈燥热,舌头麻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可就在此刻,飘扬的红绳坠落,跌在容山隐的尸骨上……像是她赠他的凄怆挽歌。 “容山隐,我、我是不是来迟了?” 温月摩挲手下的焦尸,试图找出容山隐还活着的证据。若是他还有脉搏、还有心跳、还有呼吸,他应该还能救。 可是、可是。 温月的眼睛发烫,渐渐蓄满了眼泪。 “容山隐,我摸不着你手腕上的血肉了。” “容山隐,你烧得不成样子了。” “容山隐,我究竟应该怎么做?我究竟应该怎么求天神救你?” “容山隐,你怎么总是骗我。” 温月想,容山隐能这么残忍地留她一个人,是不是以为她是只自由自在的小鸟,他会放她翱翔于天地间。他怎么总是这个狗脾气,总是自作主张替她想好后路。 可是,容山隐一定不知道,没有他的人间,其实只是囚禁温月肉身的牢笼。 她要被困死在这里了。 温月咬紧牙关,用尽全力站起身,她抱住容山隐的焦尸,一步步朝前走,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当。 一如容山隐背她出嫁和亲的那天一样。 这次,轮到她来抱他了。 温月鼻尖很酸很酸,心脏也很涩很涩,她忍住所有的肝肠寸断,忍住所有的悲欢离合,她恨容山隐,但此时的爱意大过恨意。 她知道,容山隐再怎么坏,也不该死在草原。她要带他回家,如从前那般,成百上千次,她都舍不下他。 温月不断修正抱他的姿势,生怕容山隐觉得不舒服,觉得被硌到难受。当初容山隐背她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小心翼翼,处处掣肘? 温月不知道,因为没人能回答她了。 温月用战甲护住容山隐狼狈的样貌,她知道容山隐好面子,她不想他难堪。 仔细想想,温月真是一个好人,到现在,她还在保护容山隐。 夜雾渐渐大了,但温月没有迷失在毒瘴沼林里。她挺胸抬头,目标坚定,一边高唱战歌,一边走向远处的沙丘戈壁。 战马在女孩儿身后紧追不舍。 可是,那么短的一段路,为什么温月怎么走也走不完?她越走越累,视线也被一层水雾蒙住,变得模模糊糊。 温月终于,终于忍不住,难过地开口。 “容山隐,你现在变得……好轻啊。” 第118章 全文完 嘉明十年,夏戎进犯,意欲破开云州关隘,沿南北战线长驱直入,攻占中原腹地。幸有沈家主将领兵浴血迎敌,痛击鞑虏,守住国家的第一道防线。 是年三月,大夏王庭的波露玛公主发出求和国书,愿将六州归还大嵩国,并提出两国贸易往来,她愿以月氏盛产的玉石、金矿,换取大嵩国的茶叶、绸缎棉絮、瓦罐瓷器。 如此一来,大夏国不惧寒冬,便不会起犯边之野心,两国可重归于好,互惠互利。 大嵩皇帝李俨应允和约项款,并要求大夏王庭远嫁一名部族公主来中原都城,以示盟约诚心。 从来都是大嵩国和亲塞外,终于有一次他们反客为主,以强势口吻,要求大夏国放低姿态,俯首称臣。 经过一番斟酌,波露玛最终同意将一名王庭贵女嫁到中原。幸好李俨并没有折辱外邦公主的意思,他挑选出才情样貌均属上乘的宗族子弟,由夏人贵女相看,再行赐婚之举。 就此,大夏与大嵩迎来了一段和平的岁月,边城的驻军无战可打,他们将那些上阵杀敌的遗民收编,耕田屯粮,建造屋舍,遗民们的日子肉眼可见变得更好,他们感念皇帝威加四海,泽被千州,耕者有其田,边城兵销革偃,自此天下太平。 人人都夸赞皇帝圣明,他们终于不用忍饥挨饿,活着也有盼头了。 而就在一切都尘埃落定的时刻,皇帝李俨却突然将一纸罪己诏书颁布于天下。书文字字泣血,揭露了他为君时逢谢献垂帘听政,身不由己,行了错事。李俨为了能够从谢献手中夺回大统,免遭谢氏一族迫害,他将容山隐推出去,作为他暗中线人,潜伏于谢献身侧。容山隐身负重任,卧薪尝胆。他受谢献摆布,遭百姓唾骂,从不改良善本心,容山隐忍辱负重多年,终是集拢佞臣罪证,清君侧,斩奸邪,还天下一片海晏河清。 不止如此。 天下人愧对容山隐,他却仍怀有仁爱之心,他几次深入敌营,探听军情,最终引领起义军夺回失地。此等丰功伟业的纯臣,不该落得籍籍无名……因此,李俨作为容山隐的学生,他来为帝师正名了。 这一封诏文震耳发聩,犹如一滴水落入滚沸的油锅,天下四海皆震惊。 中枢官员无不对皇帝的行径感到困惑,朝堂上翻来覆去吵了两轮。 台谏官痛斥皇帝鲁莽,如今都城刚刚从叛党手中解围,正是稳固民心的好时刻。偏偏李俨要当众揭自己老底……如此一来,李俨刚得来的民心与威望,岂不是要毁于一旦? 李俨却说:“朕先为人,再为君,便是天下万民之父,也不可为掩己罪,而欺天罔人。这些道理,都是容先生曾经教朕的,朕不想辜负帝师教诲。” 此乃大善矣,内阁老臣们羞愧难当,彼此互看一眼,不再多言。 百姓们得知容山隐的义举,不忍心他落得如此凄凉田地,他们纷纷上寺庙、古刹,为殉国忠良点长明灯、抄译经书超度、上香烧纸……他们能做的事不多,权当为了心安,聊表心意。 从此以后,温月上街听到的,便都是为容山隐打抱不平的声音,没有人再怪他、骂他了。 这一夜,温月盘腿坐在下过雨的小巷里,眼前的水洼亮盈盈,倒映一汪月亮,她低头去看,随后猛灌自己一羊皮囊袋的酒,开怀大笑。 “容山隐,如今你我走在街上,已经没人会骂你了。” “可是,日子变得这么好,为什么你却回不来了……” - 温月决定离开京城,她从怀里摸出那一卷沾了血污的羊皮卷,不由沉默了许久。 她自言自语:“容山隐,你欠我的那么多件事,我只能自己独自去完成了。没带你,你也别怪我,谁让你先言而无信的。” 自从温月要出门游山玩水的消息散出去后,她的应酬便多了。 不止李俨担心这位“师母”的心情不畅,屡屡设下宫宴,邀她入宫吃酒,就连沈逸、沈明华、甚至是回家了的圣珠公主都纷纷送上请柬,邀温月过府一叙。 温月统统推辞,她不是那种感性的女子,她好面子,也不好在别人面前落泪吧?于是,温月只应了小福一家人的邀请。 小福不想和母亲住在伊州,他跟着温月一起来到了京城。 小孩子经历了许多事,已经长成了能够保护母亲的小男子汉。 他本想谋一些船工、粮工之类的差事来做,也好补贴家用,沈逸知道了,骂他一个小孩子家家成天想什么有的没的,滚去私塾上学。 小福抵抗了几句,但见沈逸愿意为他交束修,也会定期给他家里送米送肉,最要紧的是,沈逸说容山隐先生也是才富五车的读书人,最终他还是没有拒绝长辈的好意,老实上学去了。 这天,小福早早下学,把装有课本的书袋往炕上一撂,捋起袖子便帮母亲做活。 小福的母亲静娘是个很温婉贤淑的妇人,有一手好厨艺,不论是蒸煮菜,还是灶膛烘饼、烧鹅、烤鸭,她都信手拈来。 今晚要招待温月这位声名远播的大将军,她不免有些紧张。 静娘拿钱买了许多荤肉,还被小福叮嘱过,一定要烤几个羊肉梅菜干饼,容先生那时候给温月姐姐送的吃食一定是这个,她很爱吃。 等温月带着礼物拜访,一眼看到饭桌上熟悉的烘饼,她蓦然一怔。 她故作坚强了好几个月,心里隐藏的酸涩终于在这一刻决堤。 温月眼泪盈眶,她忍不住想起容山隐,心里五味杂陈:原来那天你是拿小福的烘饼借花献佛赠我啊……亏我还感恩戴德好久。 - 温月离开京城那一天,百官与亲友相送,就连皇帝李俨也伫立于高台上,默默看着温月远行。 温月是收复失地的大英雄,可她偏偏不要封赏,执意还乡。 温月不耐烦那些酸儒连辞别都要念几首诗,她坏心眼地策马狂奔,一骑绝尘,仍由身后宦官与礼官追得气喘吁吁。 快抵达城门口的时候,温月勒马回头,她最后看了一眼。 她要离开这个是非地了,这是关于容山隐记忆最多的地方,又是一切悲剧的开始。温月远眺繁荣昌盛的京城,看着熙熙攘攘的巷市,忽然释然一笑。 她拔下腰间系的酒袋,咬掉木塞,朝天一敬。 “诸君,后会无期!” 温月畅快地仰头灌酒,她要回到江湖,做她自由自在的鸟儿去了。 她的脚镣是容山隐,可是兄长死了,今后没人能关住她了。 - 温月此前承诺过徐立,她说她会再度拜访他。 温月不会做言而无信的女子,她去市集上买了许多登门拜访的礼物,有鸡鸭鱼肉,还有一些糕点果脯。 等温月敲响徐立的院门时,替他开门的是一个身着荆钗布裙、打扮朴素的女子。 温月立刻回过神,甜甜地喊:“嫂子!” 徐大嫂看温月的打扮,一下想起来丈夫说过的巾帼英雄温月,那是他认下的妹子。她受宠若惊,赶紧迎温月进院子:“来就来了,还带这么贵重的礼物做什么?!怪生分的!” 徐大嫂一声叫嚷,徐立也跟着出门看情况。他一眼看到温月,惊讶得嘴都合不拢,当年他还追求过温月,如今和妻子成亲,日子蜜里调油,才知自己当初对温月只是一时的仰慕与钦佩,无关情爱。 徐立听说过温月和容山隐的事,知她为容山隐殓骨收尸,心情定是悲痛,没敢多问容山隐,只闲谈了一些家常事。 温月来找徐立,只是想将明达叔以及那套棍法的事情告诉他,若是他往后有意,也可以来十八堂祭奠死去的明达叔。 徐立担忧地望向温月,又问了一遍:“阿月妹子,你还好吧?” 温月眨眨眼:“我很好啊。” 徐立被堵了一下,没敢继续说。 如今的温月,与其说是到处访友,倒不如说是去五湖四海还清楚所有恩怨与羁绊,她在给所有过去的事做个了结。 - 温月离开了徐家,下一趟,她无处可去,打算回十八堂。 算起来,她有好多年没有回十八堂了,那里早就被火烧成一片废墟,凭借她一个人的力量,估计很难重建家园,她需要找一些瓦泥匠来砌墙、盖屋,还要买一些家用的东西,可是温月离京的时候急于扮演一个不贪图黄白俗物的英雄,一点赏赐的银钱都没拿,如今想起来真是后悔不已! 看来她还是得去接单子,找活做,如此才能养得起一整个十八堂。她没想好日后是单干,还是重操旧业,和父亲一样找许多小弟一块儿建寨立邦,可是那样一来,她又会有许多人情债,她要保护那么多人,再不能轻松地离开。 最主要的是,温月没有想好,失去容山隐的日子,她能捱到几时。 她此生最憾,应该是没能见到容山隐最后一面。 她来不及告诉他,她有多恨他,又有多爱他。 他又一次舍下了她。 温月一边牵马,一边往山上走。她都做好了今晚露宿一夜的准备,可是临到十八堂门前,她竟发现此地大变了样子。 寨子被人重建了,材料用的新竹,扎成一捆一捆,筑成了望塔,烧坏的了院子也被人重新抹泥堆砖重建了。到处都是新房新院,远处甚至有灶房炊起袅袅白烟,有人在这里居住…… 温月警惕心起,还以为是她离家这两年,哪路不开眼的小喽啰鸠占鹊巢。她心里窝火,揎拳捋袖正要去打一架,没等进门,就被眼前的人震在原地。 夜色幽冥,天色昏昏。庭院里大难不死的那一株桃树发了枝,粉嫩的桃骨朵绽开,花瓣被风吹散,摇摇晃晃地落下,跌在男人乌黑的发髻间。 郎君的脸色苍白,犹带病容,那一双凤眸却依旧清丽漂亮。他手持木锅铲,襻膊捋起的宽袖底下,露出一截带有燎疤的手腕,伤痕很新鲜。 他分明、分明就是容山隐! 他居然没死! 温月喜极而泣,鼻腔酸酸楚楚,胸口也泛起密密麻麻的滚烫。 “容山隐!” 她唤他的名字。 容山隐也朝她微微扬唇,默许她伸出手,用力地抓住他的衣襟。 温月狼狈地摩挲他的身体,确认这不是她的臆想,也不是她的梦。 容山隐有血有肉,他不轻,他很重,他还活着,他没死。 温月抽抽噎噎,又似乎有些明白容山隐为何守在十八堂等待。 十年后的相遇,这一次,不是温月辛辛苦苦等待容山隐,而是由他来等候她。 如此一来,所有的债就都偿清了。谁也不欠谁了。 温月抱住容山隐,脸闷在他的胸膛,湿了他一整片衣。 她纵有千般话想说,可等容山隐把宽厚的手掌盖在她发顶的时候,温月脱口而出的,却还是那句。 “容山隐,我回来了。” (完结) 第119章 番外 容山隐想着锅里还炖了鸭汤,再不搅锅底,恐怕要烧干了。 奈何温月把他越抱越紧,两只手像是一条锁扣,紧紧束缚他的腰身。 容山隐无奈地笑:“我去熄个火,汤要糊底了。” 温月固执得紧,她不愿松手,眼泪还是扑簌簌落,夜风吹过眼角,蛰得她有些疼。她把眼泪全糊在容山隐的怀里,像是对他的惩罚,又仿佛对他的依恋。 容山隐想着灶膛没有多添柴,这两根柴薪烧完也就灭了,至多毁一锅汤,不至于焚毁房屋。 思及至此,他也由着她去。 温月哭够了,瓮声瓮气地说:“你不是都烧没了吗?怎么又活了?”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变弱,猛地抬起头,仔细打量容山隐,他的五官依旧清癯俊美,有手有脚……而鬼魂是没脚的,他应该还活着啊。但温月怕他这是一缕贪恋人间的孤魂,她识破他的真面目后,他就得回阴曹地府去了。到时候她该怎么办呢?立碑竖牌,还是上香供奉?她要如何留住他? 容山隐素来机敏,一看温月的脸色不对,立马猜出她的想法,他哑然失笑,轻轻敲了一下温月的额头,说:“我不是鬼怪,我还活着。那一日,我中毒后便跌下马车,坠入湖沼中,倒是谢献的尸骨引来了一场山火,连同肉身也烧得干净。再后来,我得蒙避战逃难的商队所救,昏迷了小半个月方才醒转。我听到大嵩国大获全胜的消息,也知你执着地为我争身后名。我想……我前半辈子获得太累,倒不如舍下那些过去,从头开始。我没有回京,我来了十八堂,我在这里等你。” 温月总算明白容山隐是如何死里逃生,鬼瘴沼原里危险重重,横尸遍野,她不过是恰巧将一具和谢献跌在一块儿的腐尸认成了容山隐。 温月心有余悸,忍不住又问:“真的吗?” 容山隐颔首:“真的。” “所以,从今往后,你不再是世人口中的功臣容山隐,你只是我的哥哥,只是我的容山隐?”温月贪心地问。 容山隐不由一笑,他点头:“嗯,往后我只属于阿月。” 温月总算能放下心,她依依不舍地松开他的腰身,皱起眉头:“是不是有什么东西煮糊了?” 容山隐叹了一口气,快步走进厨房收拾烂摊子。 今日他炖的鸭汤恐怕喝不了,只能再蒸了个蛤蜊蛋羹、白灼虾,再搭上一碟子豆豉酱,给温月囫囵吃一顿果腹。 在温月吃饭的时候,容山隐还帮她把马牵到马厩里,添了水,食槽里塞了几把草料,供这一匹战马吃喝。容山隐认出来了,这一匹马正是他在伊州做马奴时送给温月的,她留着所有兄长所赠之物。 容山隐的目光柔和,他回到堂屋,和温月一块儿吃饭。 细细想来,他们已经有十多年没在十八堂吃饭了,兜兜转转,他们还是回到了儿时的家园。 容山隐饭量不大,吃了几口便帮温月剥虾,他一边把剥好了的虾仁放到温月碗里,一边说:“屋舍刚刚修葺好,还有许多要添的东西,明日你我可以一起下山采买。” 温月转了转杏眼,小声说:“我离京太着急,没带多少钱……” 容山隐含笑:“我还有些寄存在钱庄的私房,过过日子还是够用的。” 温月哦了一声,不再多问,她难得食欲大开,吃了两碗饭。 饭后,容山隐收拾桌椅,温月哪里都不去,待在灶膛前帮他烧洗锅水,默默陪着他。 即便两个人默默静坐,什么都不说,温月也觉得心情恬静,身心放松。 已是初夏,夜里蚊虫多。温月沐浴更衣回房的时候,看到容山隐正执着一株点燃的艾草,帮她熏屋驱蚊。她记起小时候怕鬼怪,还要容山隐用艾草驱邪,方才肯入睡。 容山隐熄了烟,对温月嘱咐一句:“我就住在隔壁,如你有事,记得唤我。” 没等他离开,腕骨便被温月死死攥住了。少女咬牙切齿,质问:“容山隐,你发什么癔症?” 容山隐一怔。 女孩却步步紧逼,欺到他面前。那一缕浅浅淡淡的兰花香若隐若现,浮至鼻下,撩得人心神一动。 温月的乌发没有烘干,湿漉漉的质感,和她水润的杏眸一样黑,她仰着头,倔强地凝望容山隐:“你我喝了交杯酒,已行了婚礼。既有夫妻之名,为何不能同床共枕?你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你在意什么礼制规矩?还是说,你从前亲我、碰我,都是在愚弄我,你根本不想和我成亲?!” 温月一声声质问,没让容山隐感到窘迫,反倒惹得他唇角微勾,好半晌,容山隐才说:“并非如此,我早已准备好了婚礼的用物,只是为你造的一顶凤冠尚在银楼金坊,我本想同阿月成婚以后再同居一室,这样才不算冒犯你、唐突你……” 温月原本以为容山隐是不想和她成婚,怎料到他早早备好了婚礼,这样、这样看来,倒像她急不可耐,一见面便想将容山隐拆吃入腹,没半点姑娘家羞怯的样子。 温月一时无语,她结结巴巴,感到脸热。最终,温月还是把手勾向容山隐的衣带,将他拉近。 没等容山隐询问,柔软的唇瓣便撞上他的嘴角,炙热的气息交织纠缠,难舍难分。 郎君哑然失笑,他还是纵容了小姑娘一回。男人弯曲脊背,坚实有力的臂骨挽住温月的后腰,容山隐将她抱起,扣上房门,带上床榻。 容山隐像是捧着什么珍宝,轻拿轻放。可郎君再温柔也无用,温月不打算放过容山隐。 她又欺身挨近,这一次,她的舌尖一面勾缠郎君,一面用手顺着容山隐绷紧的下颚往衣襟里抚去,指腹停留在骨相棱棱的锁骨,肌理流畅的腰腹。 如此缠斗许久,也不知是容山隐将她剥开,还是温月把他剥开了,所有身外之物都缠在白皙的腿侧,堆堆叠叠成一团。 温月感受着容山隐前所未有的热忱,男人鬓边的湿汗落到她的眼里,咸涩又滚烫。 温月的意识模模糊糊、迷迷瞪瞪。 她觉得有点热、有点不适,想挣开,又被掐腰的那只手狠狠按回原处。 而此刻,窗外也下起淅淅沥沥的雨,将她口齿不清的低吟尽数淹没。温月坠入滚沸的雨里,她后知后觉意识到,她似乎自讨哭吃。 可是,她赖在容山隐的怀中,任他将修长的指节与她交织,十指相交,密不可分,她又觉得餍足。 至少、至少,容山隐终于独属了她一人。 温月累到几乎睡去,她听到容山隐轻笑的低叹,抚上她脸侧的轻柔的吻。 容山隐对半睡半醒的温月,低声许诺:“今日嘉礼已成,温月嫁为吾妻,吾必将万世珍待,永谐鱼水之欢。” 温月不耐烦听他的酸话,只含含糊糊地点头应是。 她又闷在兄长怀里睡觉,但温月心知肚明——今后,他们相伴一世,再无离别。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