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折春》 第1章 落霞镇 寒风凛冽,大雪纷飞。 还未撤掉红绸的府门前,有花轿临门,却被拒之门外。 好片刻,才有丫鬟慢吞吞走出,站于台阶之上,拢着衣袖,神态轻蔑地望着那花轿。 高声道:“家中公子顽劣,已拒婚而逃,我家夫人深知对不住姑娘,思量再三,不敢耽误姑娘余生,特让奴婢出来给姑娘赔个不是,并说一声,两家婚事就此作罢,还请姑娘原路返回本家!” 随着丫鬟话落,又有个绿衣侍女急急跑出。 先是小心窥了眼周围,才小跑到轿前,压低着声道:“姑娘,我家老夫人怜惜姑娘家逢变故,愿着人替家中公子,迎姑娘偏门而入。” 话说完,侍女似也觉得太过羞辱人,神色已有些不自然。 风雪肆虐,越吹越狂。 轿中之人未发一言,沉默了许久,才从轿中缓步走出。 侍女见状,想上前搀扶,却被她抬手止住。 只见轿中出来的女子,轻轻揭下盖头,仰头望向眼前的高门府邸,冷嘲了下,最后只留下一句:“承蒙好意,但不必了。” 语罢,她嫁衣如火,决绝转身。 风雪凄凄,越落越大。 周围议论声三三两两,起起落落。 她如听不见般,背脊挺立,朝着来路归去。 前路白雪皑皑,似有迷雾笼罩,模模糊糊。 忽然,远处火光冲天,伴随着烈火灼灼,娆娘感受到的却是一阵刺骨寒风,冷得她打了个哆嗦。 下一刻,倏然从床上惊坐起来。 又是那个梦。 每年冬日,总要应景地梦上个一两回。 她都烦了。 深吸了口气,娆娘呆坐在床上缓了片刻,抿着有些干裂的嘴唇,扭头看向不知何时被风吹开的小窗。 外面,天光渐亮。 托那梦的福,她难得起了个大早。 裹好棉袄开门出去,院中白雪覆盖了厚厚一层,屋檐下的狗窝里,鼾声如雷。 倒是隔壁院子里,已经听到了石磨声。 忍着重新跑回被子里捂着的冲动,娆娘拢了拢衣襟,踩在咯吱作响的雪面上,缩头缩颈地来到灶房。 本想生火烧水洗把脸,再做个早饭吃,结果锅里舀满了冰水才发现柴火不够了。 娆娘不由叹了口气,扭头见灶房外小雪渐歇,想了想,索性捞起角落里的竹筐,将狗窝里的二狗喊醒,带着它直接落锁出了门。 这里,名为落霞镇,靠近大景边陲。 再往前点,就是大景的要塞之地雁山关。 雁山关外,是茹毛饮血的胡人天下。 虽然胡人与大景签订过盟约,但他们野心勃勃,并没有遵守约定。 特别是近几年来,一些残暴的胡人狼军,时不时地就会偷偷摸摸来扰一扰关口。 听从雁山关过来的村民说,那些胡人,好像是因为他们的女人和孩子扛不住冬天,越来越少了,所以这些年扰境,其实就是为了掳掠大景女子为他们繁衍后代。 为了掳走大景女子,他们无所不用其极。 镇守雁山关的严将军对此防不胜防。 这才下令将那附近村子的人,全部迁移到了后方的城镇里来。 这迁入的人口一多,原本挺冷清的落霞镇,热闹是热闹了不少,可也让许多平日廉价又常见的东西,在这个冬日里越发抢手,甚至难以买到。 比如最寻常不过的柴米油盐。 米和油盐还好些,各家各户平日就囤下了不少。 但木炭和柴火就供应不求了。 那些迁入落霞镇的新住户,来时刚好入冬。 官府没有准备好,怕他们刚来就冻死,到时候不好给严将军交代,就下令木炭和柴火这些取暖的东西,务必要紧着他们先来,落霞镇的百姓不得哄抢。 言外之意就是,这个冬天,新迁入的不能冻死。 但他们这些老住户可以。 对此,落霞镇的百姓敢怒不敢言。 可买不到柴火和木炭,也不能真干等着冻死饿死。 所以镇上好些人,也都像娆娘一样,柴火用完了买不到的,只好顶着寒风自己去砍。 家里有男人的,大都是男人去。 像娆娘这样一个女子独自去的,基本没几个。 而娆娘有二狗在,出镇倒也不怕什么。 毕竟二狗虽然名字叫二狗,但它可是头半人高的白虎。 因从小在镇上长大,在县衙里也有备案,出门在外都温顺乖萌得像条大狗一样,挺招人喜欢的,所以倒也没人害怕它。 它也算是整个落霞镇的人看着长大的了。 出了家门,外面似乎更冷了。 街道两侧都没见着什么人。 一路不停,小半个时辰后,娆娘带着二狗来到镇外能砍伐木柴的地方。 可能是天性,二狗一看到山林,兴奋得一头就扎了进去,嗷嗷叫个不停。 惊得树上山雀乱飞,地上小动物乱窜。 好在它还是很顾家的,没先去野,倒是追了两只野兔回来丢她箩筐里,才彻底撒欢去了林深处。 娆娘没管它,反正它玩够了会自己回家。 扫了眼周围寂静山头,她目光巡视了一圈,最后找了棵冰凌坠得少,容易砍伐的小树,放下筐子拿出柴刀,吭哧吭哧地就开始砍。 冬日里的木柴比任何时候都难砍。 待将树砍下,娆娘的手已经冻得有些青紫。 她低头哈了口热气,缓了缓,才又继续忍着寒风,将长枝砍成小截装好,又到附近捡了些枯枝,装满一筐,估摸着省着些用,至少也能用个三五天,才背起往家走。 今日是真的冷。 也难怪除了她,都没见其他人来砍柴。 娆娘心里想着,脚下积雪被踩得咯吱咯吱的。 可能是白雪晃眼,有些雪盲了,快走到官道旁时,她一个不留神,被个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差点连人带筐飞了出去。 踉跄了好几步,险险稳住后,回头想看是什么东西绊到了自己。 结果这一看,吓得她心口猛地一颤。 只见刚刚绊她的那堆积雪下,竟趴着个不知道死没死透的人,那人身下的白雪都成了红色。 娆娘惊得连连后退了两步。 待稳住心神,她连忙收回视线,转身往家的方向跑了。 不跑不行。 实在是她怕多瞧一眼,自己那廉价的善心会害了自己。 毕竟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路边的阿猫阿狗可以捡,看家护院也有它们的一席之地。 但路边的男人,甭管死活,捡他就是害自己。 第2章 冻醒的 天知道这要是捡回去,是谱写段缠绵悱恻的爱恨情仇,还是倒霉的家破人亡。 这可不是危言耸听。 她身边就发生过现实版的恩将仇报。 就她家隔壁的刘豆儿,两年前捡到个病得要死,还失忆的书生,出钱出力把人救活了,还和书生成了婚。 结果成婚没多久,那书生某天摔了一跤,恢复了记忆,想起自己是某个大官的儿子,家中还早已经有了门当户对的未婚妻。 刘豆儿知道后,果断要与书生和离。 可那书生不要脸,还恩将仇报。 在某个月黑风高的晚上,直接把刘豆儿强行掳走了。 刘家叔婶就这么一个女儿,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人带走,于是千里迢迢地追了去。 最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反正刘豆儿是回来了,但却是捧着爹娘牌位回来的。 血淋淋的教训在前,娆娘不可能犯傻。 人这一辈子,小命就一条,脑子被驴踢了才拿出去给人糟践。 越想,她背着木柴跑得越快,跟后面有鬼撵她似的,直到回到家,心里才算踏实。 她觉得今天做得非常不错。 虽然见死不救,功德没了,但也算逃过一劫了。 这样想着,她赶紧把那两只野兔处理了,回到家奖励了自己一大碗阳春面,还特意煎了两个鸡蛋。 待吃饱喝足,便进屋睡回笼觉去了。 但睡着睡着。 她总感觉自己忘了点什么。 直到晚上戌时,二狗拖着什么东西回到家门口,她才恍然大悟自己忘记了什么。 她忘记教二狗别学人多管闲事了。 这傻虎,咋这么狗呢! 看着被二狗半拖半叼回来,都还没被拖死的男人,娆娘抵住家门,捂着胸口心塞道: “从哪儿拖回来的,你给我拖回哪儿去,什么脏东西都往家里带,你不想活了我还想呢!” 二狗憨憨抬头,低低嗷嗷叫了两声。 似乎在说:主人你堵门干啥,在叨叨啥,俺咋啥也听不懂? 最终,人没被拖回去。 因为有人从她家门口路过,她不得不先将人拖进小院里。 二狗本来还挺乐的,直到看到占了自己一半狗窝的男人,虎脸骤变,牙龇了又龇。 不难看出它也后悔了。 娆娘看到它那龇牙咧嘴的表情,一巴掌拍它脑袋上。 二狗委屈巴巴地低咽两声,认命地钻进窝里,用暖乎乎的皮毛给男人取暖。 “该!让你什么东西都往家里拖,现在你装委屈给谁看?” 娆娘瞥了它一眼,手里端着碗黑糊糊的东西,掰开男人已经呈乌紫色的嘴,也不管会不会把人呛死,直接一股脑给全灌进男人的嘴里。 其实她一点也不想救这个人。 可大晚上的,再让二狗把人拖出去,要是不小心被人看到,不知道的还以为它吃人呢! 该说不说,她把二狗教得太好。 一头老虎都热衷救人了。 娆娘敛着眸,脸沉沉的,扫了眼脸色苍白半死不活的男人,又斜了斜还委屈上了的二狗,最终啥话也没说,端着空碗去了灶房。 人也救了,药也灌了。 是死是活,就看那男人自己的造化了。 这样想着,她往窝里看去一眼,锁了门窗,捂回了被子里。 这晚一夜无梦,第二天再次被冻醒。 雁州的冬天是真的太难熬了。 娆娘捂着被子坐起身,从床的里侧拿出存银子的木匣子,打开看着里面零零碎碎的铜板和碎银,还是决定再出门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买点木炭回来。 屋外,二狗已经从灶房里叼出一块熏肉在啃。 见她开门出来,立马大尾巴一扫,将枕着它后腿的男人蹬开,跳出窝来围着她打转。 娆娘视线瞥进窝里。 见那男人还好好的活着,才低头摸了摸二狗的脑袋,看着簌簌落到地上的雪花道:“今日风雪太大,山里危险,你就别想着出去野了,赶紧回窝里捂着,当心把你拖回来的那人冻死了。” 她说着,大步朝灶房走去。 一听今日不能出去野了,二狗心情有点低落,嘴里哼着热气回了窝里。 而窝里的男人,眼睫却在这时动了动。 沈重山是被冻醒的。 当他艰难地睁开眼睛,对上一双圆溜溜、乌黑发亮还带有几分王霸之气,正居高临下睥睨着他的眼睛时,他愣了好大一愣。 觉得自己醒来的方式可能不对。 于是赶紧又闭上,深吸了口气,才又睁开。 可当他再次睁眼,看清楚眼前那吐着热息,睥睨着自己的眼睛,是来自一头拥有血盆大口的老虎时,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本能地想摸身上的武器。 但还没摸到,就看到眼前的老虎朝他翻了个大白眼,然后没精打采地低头,啃起一块黑漆漆的肉来。 沈重山看得一口老血卡在喉咙,心脏狂跳不止,神情僵得不能再僵。 然还不等他虎不动他不动,就先听到一道软绵的声音从外响起。 “二狗,面疙瘩你吃不吃?” 听到有女子的声音,沈重山呼吸一紧。 然后就看到把他吓得个半死的老虎,像是能听懂人言一样,抬头朝外嗷呜了几声,像是在回应。 所以二狗……喊的是它? 沈重山惊惧错愕的面上,转而诧异得不行。 他僵硬地扭头,朝声音的来源处望去。 远远先入目的,是一个裹着灰色粗袄的单薄背影,正在一间没有任何遮风的棚子下忙碌着。 再细看,发现自己并不是被老虎叼回了洞中,反而是在一个很小的四方小院里。 所以他这是被人救了吗? 可谁家好人救了人,是把人丢在老虎窝里的? 沈重山心中惊疑不已,死死皱起眉,怀疑自己怕不是被救了,而是被丢给老虎加餐了。 他得逃! 灶房里,娆娘煮了一大锅疙瘩面,刚将二狗那份捞到木盆里,哪知一转头,就看到二狗窝里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身残志坚地在往外爬。 娆娘好奇,端着盆过去问:“一大早就锻炼啊?” 被抓包的沈重山惊慌抬头,迎着满地的白雪和天光,一张清冷昳丽的小脸,猝然闯进他墨黑的眼底。 虽然小脸两边顶着两酡干裂的红,但见惯了各种美色的他,仍被这抹颜色晃了晃眼,忍不住在心底道了一句:好清秀的姑娘! 第3章 不伤人 娆娘见地上的人傻呆呆地盯着自己,不由蹙起了眉,往旁离远了些,才弯腰将盆放到了二狗面前。 放下之后,想了想,趁着二狗还没狼吞虎咽之前,拿来个干净的碗,临时捞了一碗出来。 二狗看到,虎眼都瞪圆了。 两只前爪忙不迭地伸过去,护住自己的面食,大嘴还想把碗里的叼回去。 娆娘又一巴掌拍它脑门上。 肃了肃目,她斥道:“你还护食,你自己拖回来的人,伙食不从你那份里扣,还指望从我嘴里抢啊?” “嗷呜!” 二狗耷拉着耳朵拱了拱她,开始撒娇。 娆娘才不吃它这套,将捞出来的面疙瘩放到傻愣愣的男人面前,神色冷漠,起身回了灶房。 沈重山趴在雪地上,看了看大口朵颐,吃得贼香的老虎,又看了看自己面前这碗从老虎嘴下夺下的面疙瘩,整个人难以名状地凌乱了。 在虎口下夺食。 为什么会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就在他发愣这片刻,二狗已经炫完了自己的那盆面疙瘩,还像人一样意犹未尽地吧唧了下嘴巴,之后圆溜溜的眼睛,如做贼一样,偷瞄了一眼灶房那边。 见里面的人没注意这边,立马虎头一歪,大舌头一卷,将碗里的面疙瘩全部卷进了它的大嘴巴里。 偷吃成功的二狗可高兴了。 晃了晃脑袋,叼着盆乐颠颠地跑去了灶房。 走的还是挺优雅的小碎步。 沈重山看得都呆了。 很想问一句,它真的不是狗? 灶房里,娆娘见二狗叼着盆过来,顺手给它舀了盆面汤,然后叮嘱它看好家,便挎着个篮子出了门。 许是太冷,也可能是今年不同往年,所以街道上行人匆匆,卖热食的摊贩都只有寥寥两家。 娆娘抄了近路,去了卖木炭的铺子。 但紧闭的大门口,立着‘已售空’的牌子,让她又白跑了一趟。 如今镇上各家商铺里的木炭,不是早早就被大户之家囤走了,就是先紧着那些新来的入户,连点渣渣都不剩,真的是一点都不管他们的死活。 没买到木炭,她无奈地走在街上。 正想着明年一定要提前多囤点木炭,一辆遮挡严实的马车,撵着积雪从她身后驶来。 她没有回头,只在听到车轱辘的滚动声时,跟来往行人一样,微微靠边避了避。 马车赶得不快,在路过她时,一只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大手,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轻轻将车窗的毡帘掀开了一角。 那一角,刚好让她与马车里的人四目相对。 视线交汇了一刹那,她有些惊讶。 而车里的人神情冷漠,斜瞥了她一眼后,面无表情地放下了毡帘。 娆娘抿了抿嘴唇,挽得有些松散的发丝,被马车路过时带动的风,撩动得格外凌乱。 她垂了垂眸,没怎么在意。 等再抬眼,刚刚的马车已经驶出了老远。 街道上,冰雪融入泥泞,化作了一摊污水,被来来往往的行人踩踏着,也不知打湿了多少人的鞋袜。 正午时分,娆娘挎着篮子回到家里,二狗懒洋洋地趴在自己的窝里。 窝里却不见那男人的踪影。 娆娘没觉得那人断了两条腿,真能在这大雪天爬走,左右扫了两眼,最后在看到冒烟的灶房时,脸色骤沉。 当她快步走过去,看到已经所剩无几的木柴时,冰冷的视线,久久都没有挪开。 她昨天好不容易砍回来的一筐木柴。 全没了。 “姑、姑娘……” 沈重山见她盯着角落一动不动,想说点什么,但在看到她忽然弯腰,面无表情地拿起一把柴刀后,莫名有些慌地咽了咽口水。 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有话好说。” 娆娘跟他无话可说,将柴刀丢进旁边的竹筐里,看都不想看他,喊了二狗一声就走。 二狗看到她拿筐,立马就知道能去山里野了,兴奋得嗷呜一声,直接从窝里跳了出来。 一人一虎出了家门。 只留下一脸不明所以的沈重山。 …… 冬日里的天,黑得很快。 娆娘这次出镇,才砍满一筐木柴,天就已经开始沉下,远处还传来狼嚎声。 二狗听到,立马一声虎啸震慑过去,飞快地从林子里窜回来,警惕地护在她周围。 大雪封山,最怕的就是遇到觅食的狼群。 特别是夜间。 娆娘害怕遇到群狼,不敢多耽搁,背起木柴就往大道上走。 天色越来越暗,二狗似乎都有些紧张了,跑前跑后的,在确定娆娘身后安全后,便立马奔到前面去开路。 哪知才跑出去,就听到官道上疾驰而来的马蹄声。 可能是它猛地窜出去吓到了人。 远远地,娆娘听到有人惊喝:“前面有猛兽出没,大家小心!” 随着人声落下,寒风中,有嗖嗖嗖的声音跟着传来,像是箭矢破空发出的响声,惊得娆娘急忙大喊。 “二狗,危险,避开!” 二狗虎身矫健,察觉到危险,纵身一跃,险险地闪躲开了朝它射来的两三支利箭。 但它才刚躲开,又一支利箭紧随而来。 娆娘看得大惊失色,急忙丢下木柴跑了出去,不管不顾地冲到二狗身后想护住它。 不远处,马背上放箭之人看到突然窜出来的女子,瞳孔微诧了瞬,急忙拔箭搭弓射出,及时将前一支箭打落,并拦住了身后继续放箭的手下。 昏暗的天空下,雪色照人。 娆娘后背激起一层薄汗,心有余悸地看着脚下的两支箭,再抬头,射箭之人已经打马来到了她跟前。 看穿着,不似雁州这边的人。 “姑娘,这白虎是你养的?” 马背上,领头的青年身子微微前倾,神色不明地打量着她和二狗。 娆娘也小心地打量了他们一眼。 看出他们不是普通人,紧紧护着身后龇牙咧嘴的二狗,眼底戒备地点头:“我的白虎不会伤人,它从小就在前边的落霞镇长大,镇中府衙皆存有备案可查,还请几位好汉手下留情。” 闻言,马背上的人似笑了下。 没起什么坏心思,也没再多问什么。 只说了一句:“夜间山林里不安全,姑娘一个女子,还是早些归家为好。” 说完,他抬了抬手,带着其他人打马离去。 顺着风向,还能听到其中有一人笑说:“吓死了,属下差点以为遇上鬼魅了。” 第4章 人在我家 随着声音远去,娆娘长松了口气,后怕地摸了摸二狗的虎头。 在狼嚎声再次传来时,才赶紧捡起散落一地的木柴,赶忙往镇上返。 回到家,天色已经黑尽。 家里黑漆漆的,等摸黑点燃油灯,才看到家里那男人,竟没爬回窝里,就那么瑟瑟发抖地缩在灶火边上。 火坑里的木柴已经烧尽,只剩下点余温。 娆娘放好木柴走过去,犹豫了下,还是伸出手摸了下男人的额头。 不出意外,这人在发热。 怕人真死在家里,她赶忙让二狗帮忙将人拖回窝里捂着,又回房里拿出一床被子给他盖上,才去灶房里翻翻找找,熬了一大碗黑糊糊的汤药给他灌下。 待灌完,她回屋翻箱倒柜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包上次砍柴伤到手,包扎剩下的刀伤药。 从衣裳上的伤口看,沈重山身上的伤口挺多的。 但娆娘没管,只着重将药撒在最严重的膝盖上,决定等明天他醒了,问清楚就将人送走,别真死在她家里。 她是这样想的。 然还没等到天明,后半夜就听到‘砰砰砰’的砸门声。 娆娘被吵醒,从好不容易焐热的床上下来,牙齿打颤地往外瞅了一眼,见外面火光照人,像是官府又在搜查,才赶忙起身去开门。 这里是边关小镇,时常有敌国细作潜入大景,这种大规模查人的事时有发生,她已经习以为常,所以没有多想就开了门。 可在打开门的瞬间,她才猛然想起二狗的窝里还躺着个男人。 当即手一抖,门栓落了地。 门外,砸门的官兵举着火把,并没有要进屋搜查的意思,只拿着张画像,神情严肃地问:“有没有见过这上面的人?” 娆娘微微抬眼望去,心底登时‘咯噔’了下,因为那画像上的人,可不就是二狗窝里那个。 “大人,这是什么人啊?” 她暗暗掐着掌心,白着小脸弱弱问了一句。 天太冷,那官兵见她不像见过的,便不耐烦道:“你管他是什么人,见过就说,没见过就别妨碍公事!” 说完,直接去了下一家。 看着外面挨家挨户敲门的官兵,娆娘抿着嘴唇,神色紧绷着。 一边在思考窝藏罪犯,或者敌国细作是什么罪,主动举报能不能将功补过。 一边又觉得,二狗窝里那人,看着并不像敌国细作,也不像罪犯。 但像不像也不能光看表面就能直接排除怀疑。 所以,她要不要把人交出去呢? 沉思间,她家门前又被火把照亮了起来。 “姑娘,咱们又见面了。” 一道低沉的温润声响起。 娆娘扭头望过去,见有人举着火把朝她走来。 等走近了些才看清楚,来人是在镇外遇到的那射箭青年。 青年剑眉星目,身形颀长,还披着白日里那件青墨大氅,在火把光亮下,看着格外清隽。 娆娘站在门口台阶上,目光刚好与之平视。 “姑娘的家住这里?” 他止步在台阶下,眸光微微移了下,打量了眼她身后小院,语气听着颇有几分自来熟的意味。 娆娘点头,敛眸看到他另一只手里,也攥着张画像,视线不由多盯了两眼。 裴暮辞注意到她的视线,眼尾动了下。 随即抬手将火把还有画像,都往她面前送了送,摊开画像道:“这上面之人,乃落霞镇新上任县丞,若姑娘在哪里见过,还望告之。” 县丞? 娆娘闻言,微怔了下。 有些不敢相信落霞镇那跟貔貅一样,撺掇着县令只进不出的娄县丞,已经被换了。 她很想问问这是几时的事? 县丞换了,那县令换了没。 但没敢,只木讷地又点了点头,在对面眼眸一直含笑的目光下,快速转身关门,然后跑到二狗窝里,掐着窝里男人的人中。 直到把人迷迷糊糊掐醒,才忙问:“你是不是新上任的县丞?” 被掐醒的沈重山一脸茫然。 显然没反应过来。 娆娘拢了拢袖口,没管他的反应,自顾继续道:“外面有衙门的人在找你,如果你是,我就去给你将人叫住。” 沈重山思绪渐渐回拢。 怔怔看着眼前的女子,沉默半晌,狠狠点头。 “我是!!” 其实这边衙门的人,他还是有些防备的。 但看着眼前的女子,还有旁边依旧呼呼大睡的白虎,他觉得再由着这一人一虎救下去,他非死在这里不可。 所以还是让衙门的人把他抬走吧! 娆娘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听到他说是,便半分迟疑都没有,赶忙起身去将外面官府的人追回来。 门外,已经找人找得有几分担忧的裴暮辞,正想让人再回去调点人来,就听到身后传来了开门声。 下意识回身望去,火光照耀下,他看到那养白虎的姑娘,正兴冲冲地朝他跑来。 朦胧的光中,寒风乱吹,将那姑娘未挽的青丝撩起,迎风飞舞着。 他看得一愣,想问她何事,就见她眼神亮晶晶地望着他,先开口道:“大人,你们要找的人在我家。” 闻言,裴暮辞神色一紧,旋即大步踏进了方才打量了几眼的小院。 娆娘小跑跟在后头,见他直接朝屋里走去,急忙快步跑上前拦住,怯声道:“大人,人在那边。” 她说着,冻红的手指指向二狗的窝。 裴暮辞脚步顿住,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刚好看到费力爬起身,艰难地靠到白虎身上,有些委屈巴巴看过来的沈重山。 “阿淮,你可算来了。” 看着蓬头垢面躺在矮窝里的好友,裴暮辞神情一时有些复杂。 他身后的娆娘有些心虚。 怕会被追责,有些尴尬的解释道:“大人,我家里最暖和的地方,就属二狗的窝了,没有要折辱那位大人的意思。” 她说的是实话,屋里虽然有床有被子,但没有炭火,就窝里那男人的伤势,要真把他搬进去,没准真得冻死。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进去睡了,那她睡哪儿?! 舍己为个陌生人,她可没那么伟大。 裴暮辞眼神更复杂了。 不是因为他的好兄弟,被人丢进了老虎窝里,而是听到眼前的女子,竟给一头罕见的,威风凛凛的白虎,取名叫二狗。 她是怎么想的? 第5章 去衙门 抑制住嘴角的抽动,裴暮辞转身,低头看着娆娘道:“无事,他躺哪里都一样,还得多谢姑娘救他一……” “没有没有,是这位大人福大命大。” 他话还没说完,娆娘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样,急忙摆手打断,旋即隐隐藏着嫌弃道:“民女不敢居功,救这位大人的是我家二狗,与民女无关,大人若要谢理应谢它。” 这话让裴暮辞怔愣了下。 半晌才一脸正色转身,朝已经睡醒,正龇牙咧嘴一脸凶样的二狗,抱拳道了谢。 沈重山:…… 为什么他的救命恩人,不能给他安排个人? 裴暮辞连夜带走了沈重山,还随手给二狗留了点救人报酬。 娆娘打开报酬数了数,银票不少,碎银也不少,看来那人的命还真挺值钱的。 就喜欢这种恩将‘钱’报的人。 她敛眸深思了会儿,才将银票放到家里攒钱的钱匣子里,顺便将里面的铜板拿出,放到二狗窝边的菜篮里,揉了揉它的大脑袋道: “我们家二狗真是出息了,终于能挣钱给我花了。” “嗱,你买零嘴的钱放这儿了,明日想吃什么自己去买,注意避着些生人,别吓到人家。” 从小耳濡目染,一直都知道钱能买东西的二狗,高兴得尾巴直打转。 要不是天还没亮,街上还没人支摊,它估计都去了。 娆娘没再管它,出去捡起窝里的那床被子,抖掉上面的干草,没嫌弃什么,抱着回屋继续睡觉去了。 本以为半夜折腾了这么一遭,她第二日肯定要睡到午后。 谁承想一大早,就有人急匆匆地跑来敲门,边敲边喊:“娆娘,你家二狗被抓了,你赶紧去衙门一趟,迟了人家可就要扒老虎皮了。” 听到衙门二字,娆娘瞌睡瞬间清醒。 慌忙起身,头发都来不及挽好便跑了出去。 去衙门的路上,她从跑来给她报信的张阿婆口中得知,今早二虎像往常一样,叼着菜篮去买包子,结果不小心吓晕了一个外来的女子。 那女子的随从见状,拔刀就想砍杀了二狗。 镇里左邻右舍都知道,二狗乖得很,从不伤人,更不会吓人,所以赶忙拦住了。 最后也不知道怎么拉扯的,只能先将二狗送到衙门去。 娆娘赶到衙门时,二狗可怜巴巴地趴在堂中央。 看到她来,像个孩子一样,委屈得都冒了点泪花。 娆娘看得心疼,心里却在盘算着这次要花多少银子,才能把二狗从貔貅县令手里赎出去。 正想着,头顶忽然传来一声轻咳。 她抬头望去,这才诧然发现,他们镇上那只进不出的貔貅县令位置上,坐着的是另外一个人。 昨晚才知道县丞换了,没想到县令也换人了。 换的,还是……昨晚那人。 娆娘只看了一眼,便赶忙收回视线,掩住眼底的错愕和诧异,跪在堂下道:“拜见大人。” 十二个时辰不到,他们这已经是第三面了。 该不该说挺有缘分的呢? 裴暮辞神色有些意味深长,望向堂下女子,面上是严肃的,语气却出奇的温和道:“地上凉,起来回话。” 他这话一出,堂下众人皆是一愣。 估计是觉得这大人优待得有些明显。 特别是角落里被丫鬟扶着的女子,连连看了娆娘好几眼。 而她的丫鬟像是她的嘴替,不忿道:“大人,这女子家养凶兽,养了还不严加看管,任由凶兽胡乱跑出来吓人,这样的人怎么能起来回话?” 端坐堂上的裴大人抬手撑了撑脑袋,估计是熬夜疲倦了。 听了那丫鬟的话,他眼尾轻轻睨扫过去,淡声问:“你是大人还是我是大人?” 丫鬟小脸一白,闭了嘴。 然而娆娘不想要新县令的优待,免得日后惹人非议,只继续跪在二狗旁边,垂着头道:“大人,民女所养白虎吓到了人,的确是民女之过,该担何责,民女不敢推诿。” 她认罪得这么痛快,那主仆二人听得都有几分诧异。 裴暮辞却看出她话还没说完。 果不其然,娆娘顿了顿,又继续道:“但我朝律法中,并没有明文规定不得私养老虎一条,且民女所养这头白虎,自幼便在镇中长大,与家兽无异。” “多年来,除了那些别有用心,或居心不良之人,更是从未吓到过旁人,百衣街百姓皆可为证。” “今日吓到了这位姑娘,民女深感抱歉,但也不得不怀疑,到底是民女的白虎吓到了她,还是她对我家白虎起了什么坏心思?” 自镇上迁入了许多生人后,娆娘就日日叮嘱过二狗,自己出门见到陌生人,尽量往认识它的人身边靠,实在不行就掉头回家,切莫吓到人家新来的。 所以她不信会主动离得远远的二狗,还能老远地吓到别人。 况且,来衙门的路上,她都听张阿婆详细说了,当时周围全是熟人,还有几个小孩跟在二狗身边玩呢。 这靠得近近的孩子们没被吓到。 她一个站得远远的,身边跟着不少随从的小姐能被吓晕? 鬼扯! 果然,娆娘这话一出,边上的主仆二人许是心虚,眼神都有些躲闪起来。 丫鬟得到小姐的暗示,怒怼道:“你这女人少胡说八道,什么叫我家小姐对那凶兽起了坏心思,一个畜生,谁稀罕啊!” “你们不稀罕,怎么会被吓到?” “那是因为这小畜生不识抬举,我家小姐看上它……”丫鬟脱口而出,说到一半意识到什么,急忙悻悻地闭了嘴。 眼下,明眼人都能看出对错了。 二狗的确吓到了她们,但若非她们生了坏心思,二狗也吓不到她们。 这场小官司很快落下帷幕。 二狗被判无罪,那对主仆无病呻吟,还对人家的私有家宠起坏心,为表惩罚,每人被罚交十两银子。 娆娘领着二狗从衙门里出来时,那对主仆并没有离开,似乎是有意在等她。 见她出来,那丫鬟立即走过来,眼带轻视,傲慢指向二狗道:“把这小畜生卖给我家小姐,你随意开个价。” “你们不是不稀罕吗?” “你管我们稀罕不稀罕,你卖就是了。” 说着,丫鬟从袖中摸出一张银票,如施舍般道:“做人莫要贪心,这是五百两,足够你这种人在这小镇上衣食无忧过一辈子了。” 第6章 去见见世面 什么叫作‘你这种人’? 她是哪种人? 娆娘觉得这主仆二人脑子有疾。 看都没看,直接无视,带着二狗就走。 那丫鬟以为她是嫌少,看了眼自家一直没开口的小姐,又得了个眼色后,不死心地还想追上来。 却被二狗回头一个龇牙,吓得一个哆嗦,没敢再继续往前。 娆娘本以为,她拒绝的态度已经够明显了,她们若有自知之明,定当不会再来纠缠。 不想第二日直接找来了她家。 这次那小姐没来,但从那丫鬟高人一等的话语里得知,她家小姐乃雁州城里的娄家七小姐。 而娄家,是落霞镇刚被撸掉不久的娄县丞的本家。 但本家背靠大树,所以没被波及。 娄七小姐此番过来的目的,就是听说落霞镇有白虎。 娆娘没兴趣知道她为什么想买白虎。 但已经不难猜出昨日在街上,娄七应该是想以当街被吓到为由,好让随从直接出手捉走二狗。 可惜张阿婆他们看到,以为她的随从是想砍杀二狗,所以把二狗护着送去了衙门。 估计娄七会跟去衙门,是还不知道衙门里已经没了他们家的亲戚,觉得有恃无恐,白虎唾手可得。 再之后应该就是见计谋败露,这才想出钱买。 娆娘觉得自己真相了。 二话不说,直接放二狗把来人都撵了出去。 但也不知道那娄七,是对白虎有什么执念,连续三日都派人来商谈。 价钱也从原先的五百两,噌噌噌地涨到五千两,阔绰得让人想不怀疑她的目的都难。 难保他们哪天会来阴的,在他们第四日来时,娆娘直接带着二狗去了衙门,打算告娄七想掳二狗不成,现在企图强买强卖。 但状告的案子还没受理,官府就先接到了一桩命案。 强买强卖这等小事,自然是没法跟命案相比的。 新县令裴大人刚上任,这命案应该是他接到的第一桩正儿八经的案子,娆娘想看看他和以往的县令有什么不同,就带着二狗悄悄退到了旁边的檐柱后,安静瞧着。 这桩命案报案人,是死者的姐姐。 而嫌犯却是死者的妻子。 死者叫王大贵,是个猎户,家住青山村,昨日打猎归家吃了妻子做的晚饭,半夜就腹痛难忍,天没亮就死在了家中。 王大贵的姐姐得知后,一口咬定是弟妹周氏害死的。 目的是为了与奸夫双宿双飞。 公堂上,周氏笔直跪在下首,坦言未嫁王大贵之前,的确有个互相喜欢的人。 但嫁给王大贵之后,便本本分分地当王家妇,从未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更不可能害死自己的丈夫。 不少跟来看热闹的村民也作证,周氏自嫁给王大贵以来,除了没有生下一儿半女,便没有丝毫对不起王大贵的地方。 甚至娘家都好几年没回过。 以往王大贵进山打猎,晚上不在家,他姐姐就会回娘家守着周氏,更没有与人有染的机会。 可以完全排除周氏有奸夫的可能。 而验尸的仵作回来,呈上的验尸结果显示,王大贵死因为毒发。 有些奇怪的是,王大贵虽呈现出中毒而亡的迹象,可仵作从其胃部取出的食物残渣,却都没有毒,身上也找不到任何能致死的中毒伤口。 所以一时也难以断定是死于什么毒。 也就是说,王大贵的确是中毒而死,但却不是像王大贵姐姐所状告的那样,是被周氏下毒毒死的。 不过虽不是食物毒死的,但也不能排除周氏的嫌疑。 裴暮辞审完,细细过目了仵作呈上的验尸结果,并没有立即断出谁是凶手,只暂时将周氏收押后,决定亲自去一趟案发现场青山村。 “姑娘要不要一同去青山村看看?” 娆娘听到这话时,已经从衙门出来了。 此刻正和二狗蹲在一处避风的墙角,顶着寒风,大口吃着现炸的麻油饼。 她也不知道这新县令怎么想的,屈尊过来跟她搭话就算了,竟还问她要不要去发生命案的村子看看。 他怎么想的? 娆娘咬着饼,沉默了片刻,小心看了他一眼,怯声问:“大人,民女和案情无关吧?” 裴暮辞墨眸浅弯,似含着和煦的笑,看着一人一虎,悠悠道:“无关,但本官觉得与你有缘,想带你去见见世面。” “去青山村见世面?”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味。 娆娘不想去,但最终难逃权势压人,心不甘情不愿地上了去青山村的马车。 二狗随后也在一屉肉包子的收买下,乐颠颠地跟着一起去了。 马车里烧着炭炉,还熏着雁州这边压根买不着的淡淡松香,又香又暖,娆娘却浑身不自在,对裴暮辞的防备也更明显了。 裴暮辞一点也不在意,一直笑望着她。 此番查案,带着个女子同往,看着是有些儿戏了。 他也是一时兴起的。 只因在衙中审案时,他看到这女子,直直地站在檐柱旁盯着他断案的眼神,严肃得让他莫名想到了他爹。 所以马车路过街道,看到显眼的一人一虎,才鬼使神差走了过去。 娆娘被他笑望得更不自在了。 她不喜欢这人的笑,太过耀眼,也太过坦荡正气,似乎世间之恶,都逃不过他的笑眼似的,笑得她心里怪不安的。 揪了揪旧袄的边,娆娘在他的目光下,小心挪了挪屁股,侧了侧身。 离远了些见他还一直盯着她,不由抿了抿嘴,低声问:“大人一直对着民女笑什么?” “本官这是生性爱笑,对谁都一样。” 他说着,笑意似乎更浓了,未了又说了一句:“姑娘嘴唇生得好看,别老抿着,也该多笑笑。” 这种话若换个人出口,估计都得有几分戏谑的味道。 偏眼前这人说得一本正经。 娆娘垂了垂眸,下意识想抿唇,但忽然想到他刚刚的话,抿唇的动作硬是生生止住,只能无言地别过头去。 裴暮辞则像有什么大病一样,依旧老神在在地笑望着她。 整个马车里,唯有二狗吃完包子,在角落心安理得地睡大觉。 好在青山村就在落霞镇边上,说远不远,说近不近,马车慢悠悠地赶了半个时辰,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第7章 大人吃柿子吗 马车刚入村,青山村的村民听说是新来的县令,亲自跑来查案了,觉得新鲜,都跑了出来,想看看新县令长什么样。 不到片刻,王大贵家的篱笆院墙外,就站了许多裹着厚棉袄的村民。 裴暮辞一到地方,就带着赶车的衙役下了车。 可能是瞧到车外飘起了小雪,他回头看了娆娘一眼,低声让她和二狗留在马车里。 外面冷,娆娘也没想出去。 但青山村四面环山,二狗一看到山林,就有点脱缰。 特别是看到不知从谁家跑出来的大鹅,嘎嘎嘎地在外叫。 它以为是山林里的野禽,一下就扑了出去。 这猛地窜出头白虎,周围的村民看到,吓得一个个心肝惧颤,四下逃窜。 屋里的裴暮辞听到动静,大步出来时,有几个年轻大汉都准备动手了。 娆娘的心颤了颤,慌忙下车,紧紧箍住二狗乱动的虎头,急忙解释道:“大家不要怕,白虎是家养的,不会伤人。” 青山村不少人都知道,镇上有头落了户的家养白虎。 所以此刻听到娆娘的话,再瞅了瞅乖乖任由她箍着不让乱动的白虎,一下就猜到了二狗的身份。 顿时都松了口气。 娆娘见大家都不恐慌了,才看向地上不知道是被二狗吓死的,还是被它扑死的大鹅,一脸歉意地问是谁家的,她赔。 村民们看着大鹅的尸体,面面相觑。 好半晌,才有人出声道:“是大贵家的,他家出事后,家里养的鸡鸭无人照料,没被冻死的都从院子里跑出来了。” 王大贵父母早逝,除了妻子,就只有一个嫁在同村的姐姐。 现在他死了,妻子作为嫌犯被暂时收押牢狱,所以最后赔偿大鹅的钱,给了从人群里挤出来的王大贵家姐夫。 小插曲过后,娆娘跟着裴暮辞进了查案的屋子。 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除了被带回衙门的,其他的东西都被保持在原来的位置。 就连王大贵吃剩下的半锅鹅汤,也都还在外间的小灶房里放着。 娆娘走过去,没忍住揭开盖子看了一眼,哪怕汤水已经凝固成冰,但仍旧香气扑鼻。 闻者,都忍不住咽口水。 看得出这锅鹅汤熬得很用心,至少炖了两三个时辰。 二狗鼻子灵,嗅到香味,圆溜溜的一双虎眼,就这么定定地盯着人家没吃完的那半锅鹅汤。 裴暮辞环视四周回来,看到一人一虎盯着一个地方瞅,还以为他们是有什么发现。 凑近瞥了眼后,他默默收回目光,喊了一声:“回了。” 娆娘赶忙带着二狗跟上。 回去的路上,娆娘随口问道:“大人,可查到什么线索没?” 裴暮辞面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意。 但一无所获的他并不打算回答,靠在车窗边上,单手撑着下颔,目光幽深地看向马车外。 娆娘视线跟着看了出去。 外面,雪花簌簌,似要将天地盖为一色。 美得像一幅会动的画。 可惜娆娘没闲心欣赏雪景,目光看出去后,在看到路边有不少小腕粗的枯枝时,急忙叫停了马车。 “大人,劳烦等我一等。” 她说着,人已经跳下马车,朝那堆枯木枝跑去。 裴暮辞不知他要干嘛,饶有兴致地看着。 但看着看着,觉得不对劲起来。 起先见她捡树枝,还以为是玩儿。 但捡着捡着,还越捡越多,不像是玩,才觉得不对劲,扭头问赶车的衙役:“她捡那些树枝做什么?” 衙役道:“回大人,今年落霞镇新迁入了两百多外户,前县令大人下令,过冬所需物品得以他们优先,是以镇上不少百姓买不到柴火,都得自己想法子。” 裴暮辞闻言,似想到了什么,眼底的淡笑骤然敛去,眉头紧蹙了起来。 难怪那日傍晚,她一个女子会在山林里逗留。 娆娘没听到他们这边在说什么,捡好干枝,正想弯腰去抱起来,赶车的衙役已经得了裴暮辞吩咐,先一步帮她拿上了马车,捆在了马车后的边沿上。 她给衙役大哥道了谢。 上了马车,对着裴暮辞又道了个谢。 裴暮辞没应声,直到看到她旧袄的兜里,被什么东西装得鼓鼓囊囊的,才出声问:“捡到宝了?” 娆娘微愣了下。 随即见他视线落在自己的衣兜上,垂眸望去,这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急忙抬手,从兜里摸出几个小小的,被冻成冰疙瘩的黄柿子,问道:“大人,您吃柿子吗?” 这是刚刚路边摘的,山林里有很多,但个头小,大多又有些涩,所以附近村民都不喜欢吃,几乎都任由烂在了树上。 她刚刚看到有雀鸟在啄,就在路边顺手摘了一个尝尝,发现有些还是挺甜的,就摘了些。 不过这种小得可怜的野柿子,自然入不了裴暮辞的眼。 他没接,却盯着看了好半晌,因为他记得,那份验尸册子里,似乎提过一句死者胃中食物里就有野柿。 而野柿这种东西,本身无毒,但若是与其他食物混合在一起,那就不一定了。 思到此,裴暮辞似乎想到了什么,心下已豁然开朗,眼底浮动着暗沉幽光也渐渐隐去,转而换了个开怀的笑问娆娘:“还不知道姑娘叫什么名字?” 娆娘默默将递柿子的手收回,低眉回道:“民女姓顾,唤作娆娘。” “娆,弱也!倒是与你谨小慎微之性相配。” 娆娘抬头,目露不解。 裴暮辞笑了笑,这次的笑中带了几分意味深长,没再看她,也没再说什么,视线再次投向了马车外。 而他状似随意的一句话,却让娆娘不小心捏坏了手中的野柿。 有些话,还真是听者多心! 马车晃晃悠悠,在天黑之前回到了镇上。 娆娘怕闲言碎语,没敢让县令的马车直接送她回家,婉拒了裴暮辞好意后,在衙门里借了个筐,背着木柴便回了家。 夜幕下,裴暮辞望着身形单薄的女子,小小的一个,背着大大一筐木柴慢慢走远的背影,神色幽深,不知在想什么。 许久,才丢下一句:“让人将验尸录册送到我房中来。” …… 翌日一大早,娆娘再次被敲门声吵醒。 她有些烦。 这几日她家的敲门声,比起以往几年的都多。 忍着寒冬里的火气,起身拉开院门,却意外看到昨日的衙役大哥抬了筐木炭来,说是她昨日协助大人破案的奖励。 破案? 王大贵的命案破了? 第8章 有些人你动不得 衙役大哥并没多说什么,送完木炭就走了。 娆娘盯着那筐炭,满心疑惑。 直到收拾好来到街上,才从街坊四邻的口中得知,新来的裴大人英明神武,一晚上就将昨日的命案破了。 听到这些,娆娘赶紧凑到议论的人堆里,好奇地问:“那谁是凶手?” 一大早去围观断案的大叔听到,一拍大腿,激动道: “没有凶手,那王大贵的死因是吃了相克的食物,据说是他在山上打猎,饿极了摘了不少野柿果腹,凑巧那日他家中冻死了只大鹅,他婆娘心疼他,就炖了一锅鹅肉给他吃。” “啊?大鹅能吃死人啊!” 有些人没听明白,发出惊呼,一脸惊恐。 估计最近才吃了鹅肉,吓着了。 大叔笑道:“你听岔了,鹅肉当然不能吃死人,但裴大人说了,那什么医典里有记载,说是鹅肉与柿是相克的食物,一起吃才会吃死人。” 所以王大贵是在山上吃了野柿,回家凑巧又吃了鹅肉,这才丢了命的。 但在这穷乡僻壤,还紧靠边陲之地的小地方,连镇上的坐诊大夫都是半吊子,更别提有人知道这些相克的食物了。 而这种吃了野柿和鹅肉,呈现中毒迹象丢了命的,以前周边的村落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只是那时前县令找不到凶手,加之又是年关,怕积案影响年底考察,就直接一顿屈打成招,然后草草结案了。 这次因着王大贵的案子,以前的冤案都被新县令重新翻了出来。 估计是要给那些无辜者翻案。 众人听得一阵唏嘘。 有些家里有亲戚受冤的,都赶忙通知亲戚去了。 但大多都是先跑回了家,将柿与鹅肉不能同食的事先告诉家人。 【鹅肉与柿同食,极伤肺腑,食少量者毒身,多食者,致死!】 街上三三两两还在议论。 娆娘听到周氏无罪释放,王大贵的姐姐却依旧不依不饶这里,便没再继续听,转身走了。 与此同时,县衙后院。 已经大好的沈重山倚在软榻上,闲闲翻看着结案录册。 看着看着,他想到什么,突然奇怪道:“你是怎么知道鹅肉不能跟柿同食的,我怎么不记得,你对医术方面也有涉及?” 裴暮辞眼皮都没抬。 视线一目十行地看着手里的书卷,翻页道:“这就是天资聪颖之人的优势,你这种在书院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混不吝,难懂。” 沈重山轻呵,合上结案录册,怒怼道:“我是难懂,难懂你好好伯府公子不当,巴巴地连累着我跟你一起,被发配到这穷乡僻壤的边陲小镇,来当什么狗屁县丞!” 想到才过来,他就差点折在了雁州城外的山匪手里,沈重山忍不住又白了他好几眼。 不过想到这事,他就想到了自己的救命恩虎。 “阿淮,我听说你昨日去青山村查案,还带了个女子,是不是二狗它主子?” 裴暮辞没接这话,他倒是自言自语道:“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居然也能养出那么好看的姑娘,还挺难得的。” “不过我听说,被咱们的人押解回长安定罪的那狗县令,除了贪财还好色,她能躲过那老东西的魔爪,还能养虎为宠,想来也不是个简单的姑娘。” 沈重山自顾说着。 裴暮辞难得赞同了他最后这句话。 顾娆娘这人,的确不是个简单的姑娘。 至于哪里不简单,他现在还没有捋清楚。 但能不着痕迹地,在不经意间引导他联想到相克的食物,从而想到查看医典破案,又能置之事外,让人怀疑不到她身上,也抓不到任何疑点的,她是第一个。 而让他最为困惑的,是这样的命案,最近几年来,在落霞镇的衙门里发生过不止一起。 可她为什么独独管了这一起呢? 是因为前县令昏庸,还是因为别的原因呢? 想到此,裴暮辞立即喊出自己的暗卫,命其私下去查查顾娆娘与青山村的周氏,有没有什么关系。 另一边,娆娘还不知道被盯上了。 可能能预料到,但她没在乎。 在街上溜达了一趟回来,刚到家门口,迎面就碰到了隔壁卖豆腐的刘豆儿。 就是捡到个书生被恩将仇报那个。 两座小院的隔墙前,刘豆儿裹着和娆娘相似的灰旧袄,但她身姿比娆娘纤细,所以哪怕旧袄难看,厚实臃肿,都能隐约勾勒出她的窈窕曲线。 此刻,她静静地立在那儿,低头看着脚下的残雪泥泞,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听到脚步声,抬头看到娆娘回来了,唇角才上扬起,远远轻唤了一声:“娆娘。” 娆娘客气地应了一声,问:“刘姑娘是在等我吗?” 其实她和刘豆儿虽然是邻居,但两人之间,并没有因为离得近,就发展成手帕交什么的。 以前在家门口碰到,也都只是相互点点头,就算是打招呼了。 像今天这样,还是第一次。 刘豆儿沉默了会儿,并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只侧目看了一眼娆娘住的院门,短暂的凝视了会儿。 待将眼底的情绪都掩饰住,才勾着唇角笑道:“方才在街上瞧见你兄长来了,怕你没什么招待的,就给你送了两块豆腐过来。” 她这话,娆娘听得眉头死皱。 视线扫过她递过来的豆腐,没接,平静无波的眸底,骤然腾起一抹警告道:“刘姑娘,有些人,你招惹不得!” 说完,娆娘直接绕过她进了院子。 刘豆儿似不在意她的警告,递出东西的手僵持了会儿,敛着眼睫,直到身后传来院门关闭的声音,嘴角的笑意才缓缓滑落。 她抬头望天,又下雪了。 娆娘的独门小院里。 她关了院门,走过去就看到个披着墨黑氅衣的青年。 青年一身冷肃,站在二狗窝前,狭长的凤眸,正居高临下地盯着窝里的二狗。 只一个睥睨的眼神,就已经震慑得一向爱龇牙的二狗如猫儿一样,动都不敢动。 娆娘看得直想骂它句没出息。 但她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 在青年视线转移,睨向她时,她率先开口,没出息地问:“你吃饭了吗?” 问完,发觉自己和二狗没啥区别,也越来越没出息了,赶紧找补了句:“你怎么又来了?” 第9章 另一个真相 眼前这人,正是那日在街上,坐在马车里与她目光匆匆交汇之人。 不过他可不是她的兄长。 他们之间,半分关系也没有。 若真要勉强拉扯点关系,只能算异父异母的继兄妹,但这层关系没人会认。 檐下青年听了她的话,眼皮微下沉。 拿下巴对着她,眼波不动,盯着她瞧了会儿,才开尊口道:“来接你回雁城。” ‘来接你回雁城’这六个字,娆娘每年都会听到两次,像是例行公事一样。 起初那两年,他一说,她还会绞尽脑汁想两个谎应付一下。 但后来发现,他也只是客套地说说,并不会来硬的,便连应付的谎都不想想了。 此刻又听到这句话,娆娘简直不想再开口。 仰头眯了他一眼,直接转身朝灶房走去,打算先给自己整个午饭吃。 但走到四面漏风的灶房门口,才诧异地发现,灶房后面的空地上,整整齐齐地堆满了一大堆木柴。 就连角落里,早间衙役大哥送来的那筐木炭边上,也叠摞了四五筐新炭。 所以他今天才过来,是给她准备这些东西去了? 娆娘只诧异了瞬,回头看了他一眼,便照常生火做饭。 说是做饭,其实还是煮面疙瘩,不过今天有那位讲究的爷在,她没敢只放点猪油撒点盐了事。 看在他给她送了那么多柴火的份上,她特意切了块肉干,就着夏日里晾晒的干菜炒了一碗,还夹了些她都没舍得多吃的腌菜出来。 寒冬腊月,一锅面疙瘩能配两个菜,在落霞镇周围,算是伙食好的人家了。 然在矜贵公子燕风霁幽沉的眼里,显然有些嫌弃。 特别是看到桌上那碗和二狗正在啃的干肉,好像没区别的炒菜时,眉头皱得死死的。 直到娆娘进来,他的嫌弃才淡淡敛去。 而娆娘见他迟迟不动筷,还有些不解。 但很快,在看他眼底的犹豫和不放心后,她才恍然想起六月份他来那趟,她不小心端错了碗,让他吃了馊饭的事。 想到这儿,她扭头看了眼那堆木柴,顿感过意不去。 为了让他放心,她如壮士断腕般抬碗,率先夹了一筷子吃给他看。 果然,见她吃了,燕风霁这才放心。 外面寒风呼啸,屋里两人就着面疙瘩,细嚼慢咽地吃着有些难嚼的肉干,谁也没有开口,都安静地低着头,直到外面传来‘砰砰砰’地砸门声。 光听这砸门的动静,就知道外面来者不善。 娆娘刚想放下碗去开门,燕风霁瞥了她一眼,已经先一步放碗起身,丢下一句:“吃你的。” 语罢,便大步走了出去。 外面的院门‘哐当’被拉开,娆娘端着碗,正要伸脖子去看看是谁,忽然就听到一声女子的惊呼。 声音还有些耳熟,像是前几日天天带人跑来,想替她家小姐买二狗的丫鬟。 但还不等她起身看到人,院门又‘哐当’一声被甩上。 燕风霁沉着张脸回来,问:“娄家的人来打扰你了?” 娆娘一愣。 她不知道如今燕家和娄家的关系,沉默了片刻,如实道:“他们想买二狗,我不卖,便对我多有些纠缠。” 燕风霁冷着脸听完,剑眉又一次皱紧。 “此事我会去解决,日后再遇到这种事,没长嘴就用写的!” 最后一句咬字格外清晰,似乎还带了点怒其不争的火气,说完狐裘大氅一甩,跟以往一样,阔步离去。 娆娘低着头,认真思考了下他的火气是因为什么。 待想起来去送送他时,小跑到门口,也只看到他迎着风雪远去的背影。 而隔壁的刘豆儿,也不知道是不是一直站在门口,此刻定定地望着燕风霁消失的地方,眼底似乎泄露了点痛苦神色。 娆娘知道她在痛苦什么,但她不会同情她。 因为她知道她想打什么主意。 无非就是想给父母报仇,让那薄情书生付出代价。 但凭她一己之力,想报仇自然是异想天开,所以她这是想攀个权势。 目标则是燕家。 因为燕家,表面虽只是雁州城里的商贾,与千里之外那边长安城里的贵人们不挨边。 所以鲜少有人知道,燕家那位早年间脱离家族的大公子,如今已是天子近臣,官至正三品大理寺卿一职。 其妻还是粟阳叶家嫡女,现今大景天子的亲表妹。 所以刘豆儿想搭上燕风霁。 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燕家大哥身份的,但她的目的太明显了。 别说燕风霁最厌恶的就是别有用心接近他的人,不会搭理她,光是娆娘这里,就不可能让她得逞。 她想报仇,没人会拦。 可若想拖燕家给她当垫脚石,想都不要想! “娆娘,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刘豆儿的痛苦神色已经收起,此刻面无表情地扭头,将目光转向娆娘。 她的长相,虽不至于让人一眼惊艳,却很耐看,多瞧上两眼,便会觉得很顺眼。 容貌在落霞镇的小娘子中,算是上乘。 也因此,让她比落霞镇的小娘子们,多生出了几分心气。 以至于及笄之后,那份心气让她不愿意嫁给门当户对的贩夫走卒,一心想嫁给识文断字的才子书生。 可惜书生她嫁得了,代价却是家破人亡。 挺让人唏嘘的。 然而,在她和书生的故事里,娆娘偏巧还知道另一个真相。 那就是当年,书生恢复记忆,坦白了自己的身份后,放不下与她短暂的夫妻情分,想带她回长安,纳她为妾。 她当时抵死不从的模样,落在旁人眼中,都以为她是被书生强行带走的。 可事实却是她自己不甘心。 她不甘心永远待在这落霞镇,不甘心永远当一个卖豆腐的女娘,所以故意给出机会,让书生顺利将她带走。 她想凭着书生对她的情,去和书生的父母为他挑选的未婚妻子争上一争。 赢了,她能一跃成为官家少夫人。 输了大不了再回落霞镇,反正所有人都知道她是被强迫带走的。 可她在想这些的时候,丝毫没有去考虑过她的爹娘,失去她这个唯一的女儿该怎么办? 她低估了她爹娘对她的爱,也高看了一个薄情男人的情。 更是太过自以为是,把高门大户的妻妾争斗,都想得太过轻松美好。 第10章 就你话多 更不曾想想,她一个小镇女子,除了会做豆腐,大字不识,去了长安那座吃人的城里,拿什么与人家深谙后宅之道的官家小姐争? 没被扒皮拆骨,已经是她爹娘拿命给她换来的了。 此刻她竟还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问别人敢不敢和她打赌。 赌什么? 赌她长安城走了一遭,学了别人的三分姿态,便高高端起的滑稽自信吗? 娆娘觉得她可怜又可笑。 默默收回视线,刚想转身关门,就听到有人扯着嗓子在喊:“二狗它主子,你没事吧?” 娆娘闻声望去,刚好看到新县令和新县丞带着一队人马,朝着她这边匆匆跑来。 现在衙门里出任务,都是以县令为首了吗? “大人,你们这是?” “有人报案,说看到有一伙凶神恶煞的家伙围在你家门口,恐对你不利,就报了官。” 沈重山第一个跳下马,左右扫了两眼,问:“人呢?” “回大人,人已经走了,日后也不会再来了,劳累两位大人跑一趟了。” 毕竟燕风霁出手,若不出意外,还是很让人放心的。 “你知道那些是什么人?” 娆娘看向没下马的裴暮辞,垂眸点了点头,但并没有过多解释。 裴暮辞还是挺善解人意的。 闻言没再多问,也没有要离开的打算,低眸瞥了眼能脏鞋的地面,很嫌弃,但还是从马背上跳下,将马绳丢给手下,抬手让他们先退下。 “二位大人,可是还有事?” 见他们直直地走来,娆娘眉间微不可见地蹙了下。 就那么一小下,却还是被裴暮辞捕捉到了。 他似故意一般,继续朝她身后的院门走去。 但就在要跨上那一步台阶时,他身形停了下,忽然扭头,看向了隔壁站着的刘豆儿。 刘豆儿没料到他会看过来,脸色有些发白,微微后退了两步。 似怕被瞧到一样,赶忙低头回了家。 看到她的反常,娆娘好奇问道:“大人认识她?” 已经先一步进了院子,兴冲冲地蹲到救命恩虎面前的沈重山,听到娆娘的话,不等裴暮辞开口,便抢先说道:“没想到聂长平的妾室,竟是你们落霞镇的人。” 他扯着嗓门的声音有些大。 话一出,隔壁便传来‘砰’地一声闷响。 好似有人不小心摔到了地上。 娆娘听到,往隔壁院墙看去一眼。 看来刘豆儿当初去长安,让不少人记住了她。 默默收回目光,娆娘没再问什么,恭敬地将裴暮辞请进了屋,便转身去灶房生火烧水,随意泡了两碗茶端来。 茶水滚烫,热腾腾的,还氤氲着雾气。 裴暮辞看了眼,发觉盛茶的粗碗好似有些眼熟。 他没动,只不着痕迹地侧头,从窗口往二狗窝边扫了一眼。 那淡淡的一扫,在瞥见二狗窝边那只碗,与桌上的碗一个色后,默默将粗碗往旁推开了些。 沈重山倒是有些渴。 端起胡乱吹了两下,几口便牛饮了。 饮完回味了一下,有些奇怪道:“我喝着这茶,怎么那么像我娘常喝的玉叶长春?” 裴暮辞闻言,敛眼抬起粗碗,细看了眼碗里茶水里泡开的茶叶,闻着飘出的茶香,的确是玉叶长春。 要知,玉叶长春乃上等名茶。 此茶产于南边,分为上、中、下品三种,每年产量有限,其中中上品基本全部供于长安城的达官显贵。 但哪怕如此,在长安城里,能喝得上品相色泽皆为上等的官家小姐,都得是三品以上的官员家眷。 而此刻,这玉叶长春的上品茶,出现在落霞镇这等偏远小镇的人家,还被随意丢在一个劣质粗碗中,随意一碗热水泡开。 真是……暴殄天物啊! 一时间,裴暮辞都不知道是要先惋惜下这上等好茶的归宿凄惨,还是要先该怀疑下这顾娆娘的身份。 娆娘发现自己用错了茶叶,想撤回那两碗茶时已经来不及了。 看来好东西的确不能乱放。 会给忘记的。 对上裴暮辞带着探究的目光,娆娘暗暗汲了口气。 忍着浪费了的心疼,不躲不避地坐到他们对面,装作不识货的模样,柔声道:“粗茶简陋,也不知两位大人喝不喝得惯。” 沈重山放下碗,朗声道:“喝得惯,我觉得还怪好喝的,味道比我以前喝到的还要多了几分清香。” 他敢说,他娘屋里的玉叶长春怕是都没这个好。 裴暮辞盯着那茶,勾着唇角,一口没喝,却似笑非笑跟着道:“的确不错,不知这茶顾姑娘是在何处买的,我们一会儿也去买些。” 娆娘默了默,道:“回大人,茶是家中一位跑商的兄长赠送的,我也不知道他在何处买的。” “呀,你还有兄长啊!” 沈重山表情有些惊讶。 惊讶完才想起,人家就算落户的户籍上显示是女户,没有其他人,但也不能代表人家没有堂兄、表兄什么的。 想着,他赶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兄长人还怪好的。” 娆娘抿了抿唇,沉眸不语。 裴暮辞侧头,扫了眼说漏了话都还不自知的沈重山,很想骂句:就你话多! 看向对面低着眉眼,明显也没多想招待他们的姑娘,裴暮辞捋了捋袖摆,识趣地起身道:“多谢顾姑娘的茶水,今日叨扰了,告辞。” 还想再坐会儿的沈重山,都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他拽了出去。 娆娘跟着起身,将他们送到了门口。 然那二人刚走出她的小院门,阔步走在前头的裴暮辞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止步,回头直视着她清冷的眸子,似是而非地问了一句:“顾姑娘觉得本官是个好官吗?” 娆娘怔了怔,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也没等她回答,轻笑下,便已大步离去。 望着他们消失在拐角的身影,娆娘蹙眉,没听明白那句话是何深意。 直到关门回到屋中,看到茶碗边上,不知何时被人放了个橙黄的野柿时,眼皮猛地跳了两下,隐隐明白了那么几分。 可好官昏官,与她何干? 娆娘盯着野柿,许久之后,拿起、剥皮、吃掉! …… 第11章 娆娘和周氏相识 随着年关将近,雁州也迎来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刻。 镇上准备好过冬所需的人家,大多都开始足不出户起来。 娆娘自有了木柴和木炭,也是连续三日都未曾出过门。 每天就在屋里烤着炭火,闲闲地看看书,绣绣帕子,偶尔发发呆,日子过得简单又平静。 就是二狗有些闷闷不乐。 估计是三天不出门野一野,它就浑身上下都不舒服,所以好几次都想自己偷偷溜出去,可惜大门被娆娘锁上了。 得用钥匙才能开的那种锁上。 对此,它已经在窝里生了一天的闷气。 娆娘也很无奈,有了上次娄七的事,她是真的不敢放二狗独自出去浪了。 再有,年关将至,镇上除了迁入的那些人,还有不少商队,甚至朝廷押运到雁山关的过冬粮草,每年都会因大雪封山,从而绕道途经落霞镇。 到时候人来人往的,它不小心吓到人家不好,人家对它起了坏心思也不好。 所以思来想去,还是别出门最好。 裴暮辞会再次上门,是娆娘没想到的,特别是他带来的消息。 周氏悬梁自缢了。 猝然听到消息的瞬间,娆娘眼中满是不敢置信。 僵站在门口,惨白着脸,震惊的神色掩都掩不住,直到发觉有道目光一直紧盯着自己,才又忙忙低头,嗓音沉而重地问:“大人,我与她的死有关吗?” “无关。” 裴暮辞看着她的眼神,很是复杂。 “既无关,那就不请大人进屋坐了。” 她说着,往后退了一步,伸手就要关门。 怎料刚一动,就被裴暮辞忽然抬手抵住,在她没回过神的刹那,径直与她擦肩,大步朝院中走去。 “裴大人……” “顾姑娘先别急着撵人,不妨先进来看看周氏留下的书信。” “书信?” 娆娘怔住,想拦人的动作骤然僵住。 等合拢院门,快步跟到屋里,还不等她开口,一张被叠成双折的硬黄纸张,便先递到了她面前。 她沉默盯着,好一会儿才抬手接过,轻轻打开。 这应该是大景卖得最差的纸。 纸张泛黄,劣质粗糙,一看就是最下等的宣纸裁剪的。 上面写满了字,除了中间正楷秀气的‘周盼娘’三个字,其他的全都歪歪扭扭,大小不一。 而纸张的背面,像是怕被浪费了一般,也都写得满满当当的。 娆娘认出,那三个字是她的字迹。 更认出这张纸,是当年她神智浑浑噩噩那会儿,教周盼娘写字时留下的。 周盼娘,也就是周氏。 她识字不多,唯一认识还能写下来的,只有她教的那几个。 所以她留下的书信,也不过是用鲜红的血迹,覆盖在那满满当当的墨黑字迹上,歪歪扭扭写下一句‘娆娘,安好’。 娆娘,安好…… 在这短短几字面前,娆娘所有的伪装,似乎有些不堪一击。 索性她也不装了,抬头看向裴暮辞,哽着声,直接问:“大人,能知道是谁逼死了她吗?” 自缢啊! 王大贵已经死了,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还要想不开? 娆娘迫切地想知道。 但其实,她内心深处,又有些猜到了。 屋里很安静,静得除了两人一虎的呼吸,便只有炭盆中,火燎炭心的‘噼啪’声。 裴暮辞闻声垂眸,扫了眼地上的炭盆,挪步坐到她出去开门前坐的矮凳上。 静默了片刻,才沉声道:“逼死她的,许是这世道对女子的不公吧!” “大人可否细说?” 她走了过去,蹲在他面前,一双干净的眸子已经泛了红。 裴暮辞对上她眸光,静静凝视了好一会儿,又低低敛眸道:“那日周氏被无罪释放,回到青山村后不久,她娘家就来了人,想接她回去,可王大贵之姐王氏不同意……” 后面的龌龊事,在眼前女子的面前,他莫名有些难以启齿。 但还是耐着性子细说了。 王氏不同意,得从她子嗣艰难说起。 她嫁入夫家的年月不短,但一直没有孩子,她婆母对此意见颇大,近两年还起了心思,想学镇上大户人家一样,花钱给自己儿子买个妾。 可王氏泼辣,惯会撒泼打滚。 加之她有个猎户弟弟撑腰,王大贵又是个凶狠敢下死手的,她婆母虽有心思,但还不敢真实施。 如今王大贵死了,她娘家无人仰仗,再泼辣也扛不住婆母一家的揍。 几顿打下来,她急了,也怕了,就将主意打到了新寡的周盼娘身上。 但周盼娘的父母,也不是好东西,表面是心疼闺女丧夫,想接回去照顾,实际上却是又收了别人的好处,想把女儿带回去再换一次彩礼。 算盘珠子扒得太响,同样不是什么好东西的王氏,自然不可能让他们得逞。 她想着便宜别人家,还不如便宜自己家。 而且周盼娘作为弟媳这几年,一直被他们姐弟攥在手心里,总归是个好拿捏好欺负的,于是就让她的丈夫趁夜摸黑,进了周盼娘的屋子,强行玷污了她。 事后为堵住周盼娘娘家那边的嘴,也为逼她乖乖就范,王氏还故意带着村里的人前去捉奸。 这也导致周盼娘不堪受辱,当晚就一根麻绳吊死了自己。 裴暮辞简单说完,视线又移到了娆娘脸上。 她此时低头闭目,悲愤之情溢满了周身,却又好似无可奈何。 人心,有时真的比这寒冬还冷。 娆娘听他讲完,红着眼往炭盆里丢了一根木炭。 木炭落下,火花立即飞溅而起,烫到了她的手背,不知道是痛的,还是悲的,眼泪突然不受控制地砸落了下来。 裴暮辞看到,急忙拉开她的手,拂掉她手背上的火花炭屑,面容有些愠怒。 “你……” 他想斥责她两句。 但嘴唇翕合,斥责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猜对了。 顾娆娘和周氏是相识的。 但此时此刻,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看着她红着的一双眼,胸口突然就有些发闷。 说出来旁人可能会觉得他癔症了,所以只有他自己知道,从那日傍晚见到她的第一面开始,他就总觉得她那双干净清澈,却又矛盾得好似填满了故事的眸子,不该是用来淌眼泪的。 第12章 你们是如何做到的 她该笑,肆意欢快地笑。 那双瞧着人时,总是聚精会神的眸子,该笑成两道弯弯的明月。 裴暮辞如此想着,却在骤然惊醒的瞬间,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惊了一惊。 还握住她手的掌心陡然紧了下。 可能这世间,真的有那么一种人。 悲伤难过时,没有泫然欲泣的姿态,没有梨花带雨的娇美,但就是无声的眼泪一掉。 便能让人心生不忍,魔怔连连。 娆娘感受到他大掌传来的攥紧,猛地抬头,直直望向他:“大人,奸污良家妇者,当判何刑?” 裴暮辞敛眸盯着她被烫红的手背。 良久,他轻轻松了手,肃声答:“按大景律法,辱良家妇者,当责三十棍,判牢狱三载。” 说完,他想到什么,莫名有些愧意地补了一句。 “但人我们没抓到。” 闹出了人命,官兵赶去青山村时,王氏的丈夫葛木已经逃了。 大雪掩了他逃走的踪迹,官府的人没能追捕到他。 娆娘闻言,看着炭盆里烧得火红的木炭,视线发直了许久,才又抬头望向裴暮辞:“大人今日过来,其实是想知道王大贵到底是死于意外,还是被蓄意谋杀的,对吗?” “顾姑娘是聪慧之人。” 裴暮辞幽黑的眸子定定回望过去。 他没否认,因为接到周氏命案后,他才算是真正地了解到,周氏嫁给王大贵这些年来的处境。 并得以从其中,隐隐勘察到上一桩命案真实的杀人动机。 王大贵的确是吃了相克的食物,才导致中毒身亡的不假。 但他记得,医典中还隐晦地记载过一段。 上面写着食用了相克之物,若两者间隔时间较长,其实是不致命的,顶多会伤及肺腑。 所以起初,他单纯就是想知道娆娘暗中插手的目的。 可后来回到衙门,看到沈重山的伤,想到他当初受了那么严重的伤,还没有大夫救治,却能活到他找到他,这才乍然想到顾娆娘可能会医术,并且熟知哪些食物相克到能致命。 以上种种推测之后,他开始怀疑她和周氏相识。 然他的人暗中调查的结果,却是两人并无半点交集。 但如今看到顾娆娘听到周氏死讯的反应,完全可以确定她们是认识的。 只是她们是如何做到如此天时地利人和地的呢? 要知道,大鹅一年四季都能养。 可成熟的野柿只有冬日才有。 并且落霞镇附近的村民都不喜食野柿,王大贵这种常年上山的汉子,更是知道野柿涩嘴难咽,更不会去吃。 就算哪日他想吃了。 可她们又是怎么算准了他那日会吃野柿? 娆娘似看出他所想,低低地敛着眼,又问:“大人是想要从我这里,继续追查真凶吗?” 裴暮辞摇头:“王大贵之案已结,他之死无真凶,况且他死得并不无辜,本官只想听听你们是如何做到的。” 的确,王大贵死得并不无辜。 娆娘盯着手背上被火花烫伤的红点,思量片刻,她缓缓说出了一个故事。 其实周盼娘那样好的女子。 她本该遇良人,幸福一生的。 而在嫁给王大贵之前,她曾经也是有过一个满心满眼要娶她的少年。 可惜那人命短,死在了请媒人去她家请期的前一日。 据说是意外,但到底是不是真的意外,谁也不得而知。 倒是周盼娘因此被连累到了名声。 王大贵便是那时候去她家提的亲。 他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鳏夫,可出的却不是什么好名,而是恶名! 在周盼娘之前,王大贵有过一个媳妇。 但他脾气暴躁,喝了点酒就会打人。 他的第一个媳妇就是在怀孕的时候,被他生生打到小产,最后伤了身子,没两年就病死了。 此后附近几个村子的人,心疼女儿的,都没再敢把女儿嫁给他。 直到周盼娘那短命的未婚夫婿死了,她爹娘见钱眼开,把她推进了王大贵这个火坑。 她嫁到王家后,也是想过跟王大贵好好过日子的。 可王大贵这个牲口玩意儿,死性不改,还变本加厉,动不动就对她拳打脚踢。 周盼娘跟王大贵的第一个媳妇一样,在嫁给他后没多久,也怀过一个孩子。 但刚怀上就被喝了酒的王大贵打没了。 她拖着小产的身子跑回娘家,想寻求爹娘庇护,怎料她那黑心肝的爹娘得了王大贵两只山鸡后,隔天就把她强行送回了王家。 王大贵见她爹娘根本不把她当回事,对她的打骂就越发肆无忌惮,变本加厉起来。 长期的虐打折磨,她有想过和王大贵同归于尽。 可她毕竟只是个手无缚鸡的弱女子,王大贵猎户出身,警惕性很强,她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只能选择以死解脱。 娆娘重逢周盼娘那日,刚好看到她跑到山林里想做傻事。 周盼娘曾经对她有过恩情。 她自然不可能袖手旁观。 为了能血不见刃,不脏她们手地弄死王大贵,她苦心谋划了小半年。 直到周氏的鹅养成,娆娘故意去砍柴时遇到王大贵,故意告诉他一些多食野柿的好处。 还告诉他哪几棵野柿最甜,最好吃。 为此,娆娘特意尝遍了周围几个山头的野柿。 不过那时候落霞镇的县官,是个只会草菅人命的狗东西,她还没想到王大贵死后,如何让作为首要嫌疑人的周氏全身而退。 所以入冬了那么久,她们都还在按兵不动。 直到裴暮辞的到来。 准确来说,直到沈重山被二狗叼回了家。 她向来没有多管闲事的毛病,那天哪怕二狗把人拖回来了,她也没有要救的打算,还想将人直接拖去衙门。 但沈重山怀里的令牌暴露了他的身份。 皇城来的人,还持着令牌,身份都不会低。 那救命之恩,换他保一条人命不过分吧? 然而裴暮辞的出现,打破了娆娘最初的计划。 好在比起利用沈重山,似乎新来的裴大人更能达到计划的效果。 于是从那天起,只要王大贵进山狩猎,周氏都会在家炖上一锅香喷喷的鹅肉等着他回来。 直到柿与鹅肉相克,要了他的命! 当然,后面这些,娆娘是不会说给裴暮辞听的。 她信这位新来的裴大人会是个好官。 但也不会无所保留的全信。 第13章 困在过往中的何止一人 屋外寒风呼啸。 裴暮辞安静听完,心中五味杂陈。 他自然听得出顾娆娘有所保留,但就算剩下的她没有道出来,他也能拼凑出个七七八八的真相来。 不过那都不重要了。 他又不是那种迂腐到不知变通的老顽固。 有些时候,律法给不了弱者该有的公道,可人却可以给。 况且此案当中,野柿是王大贵自己在外面吃的。 没人逼他吃。 就算周盼娘早就知晓野柿与鹅肉不能同食,但谁也无法证明,她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会提前知道王大贵那日会食野柿。 所以哪怕那桩案子其实并不单纯,但裴暮辞更倾向站在旁人看不到的真相那边。 王大贵就是死于食物相克的意外。 至于是非对错,在这桩案子里,已经不重要了。 案已结,孰是孰非,将由他永远尘封! 验证了想知道的答案,裴暮辞没再多留,看了眼对面的女子,沉吟片刻后起身离去。 此时,屋外天色渐沉。 院中风雪不知何时又覆盖了一层。 娆娘垂头静默了几息,直到他开门时寒风侵入,刮进了片片风雪,她才拢袖起身:“风雪渐大,大人带把伞吧!” 裴暮辞闻声驻足,回身想说不用。 但油纸伞已经送到他跟前。 他望着她递过来的伞,怔忡了下,婉拒的话终究没能出口,低眸伸手接过。 拿着伞道了谢后,他带上了三分心事,走出娆娘家时刚巧在门口遇到出摊归来的刘豆儿。 可能是才听了一个女子凄惨的一生,此时看到刘豆儿,裴暮辞突然想到什么,脚步再次顿住,模棱两可地开口规劝了句: “人生海海,放下过往,才能放过自己。” 语罢,他撑伞走进风雪中。 刘豆儿愣在原地。 还算平静的面容上在听完他的话后,似乎听懂了其中的话外之音,顿时一寸寸开裂,尽显痛苦和愤忿之色。 放下过往,放过自己? 呵,说来容易,可全天下能做得到的能有几人? 刘豆儿心中恨极,失态地冲着远去的背影嘶吼道:“待到有朝一日,大人痛我所痛还能放下过往,放过自己,那民女定当谨听大人劝诫!” 她吼得破了音,可撑伞的人早已消失在远处。 小巷逼仄,此刻白茫茫天地间,仿佛只剩她一人独自站在原地,呜咽声被寒风带出了好远好远。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门后。 娆娘僵站在门墙下,仰头望着飞舞而下,落满檐上青瓦的雪花,久久没有挪动一步。 其实被困在过往中的人,又何尝只有刘豆儿一个。 …… 冬日昼短夜长,转眼年关将至。 如往年一样,一到年关,落霞镇附近村子的百姓,就会齐齐到镇上置办年货。 但和往年不一样的是,今年年前的落霞镇,人一日比一日多,也一日比一日热闹。 特别是集市那条街上。 娆娘居住的百衣巷离集市不远。 早间热闹声一传过来,她人都还没醒,二狗就已经兴奋地把院墙下的积雪刨了一个又一个大坑。 最后刨坑都压制不住它的兴奋了,就拿脑袋拱开了矮窗的窗户,风风火火地蹦进了屋里。 娆娘被动静惊醒,一睁开眼睛就看到它凑过来的大脑壳。 也不知道它是不是去钻灶台底了,脑壳上白毛全是锅灰。 她看得黑了脸。 它却只顾龇着两排大牙,睁着圆溜溜的虎眼,眼神发亮地盯着她,身后的尾巴打着圈地在转。 见她盯着它,它立马趴到床边来,看到滑落到床沿边的被子,还格外殷勤地咬住往上提了提。 那一脸的狗腿样,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娆娘斜瞥了两眼,最终还是在它地‘虎视眈眈’,以及殷勤到可怜巴巴的注视下,无奈地起床洗漱,然后带它出门。 为了不吓到来往生人,娆娘找来顶毛绒绒的耳帽给它戴在头上。 戴上耳帽的二狗,配上它一身白色皮毛,有种相得益彰的视觉。 乍一眼瞧去,只要是没真见过老虎的人,都只会以为它是条长得比较魁梧的大狗。 一人一虎来到集市,已经是巳时三刻。 集市上人声嘈杂,一整条街上的门店全部大开。 街道的两侧,也都摆卖着各种各样年货,街头街尾的小贩叫卖声、吆喝声你来我往,不绝于耳。 来往行人个个穿得厚重臃肿,有些独来独往,来去匆匆。 有些三三两两,走走停停。 整条街都热闹不已。 娆娘带着二狗溜达了一圈,走到街尾有些累了,便买了碗馄饨,找了个还算安静的角落蹲着开始干饭。 别问她为什么不坐着吃。 问就是馄饨摊上的位子挤不下了,她也不喜欢和人挤。 今日张阿婆和老伴支的馄饨摊生意兴隆,老两口忙得脚不沾地,但给她煮的这碗还是和以往一样,比别人的多了好几个。 “热腾腾的馄饨果然是冬日里最好吃的东西。” 娆娘一口气吃了三个,旁边的二狗已经口水流了一地。 但不是对馄饨流的。 二狗喜欢看热闹,不过不喜欢凑热闹。 刚刚一圈下来,也不喜欢往人群里挤了,此时正乖乖蹲坐在娆娘旁边,两只眼珠子转来转去的,津津有味地看着人来人往。 在看到拿着糖人路过的小孩时,它哈着热气的哈喇子,淌一地都不带收敛的。 娆娘喝着热汤,听到咽口水的声音,半掀眼皮朝旁边瞅去。 但瞅到一半,忽然想到什么,掀起的眼皮又敛了回去。 算了,她没眼看! 不然她真的会怀疑这傻虎投错胎了。 不然谁家正经老虎不喜欢吃生肉就算了,为什么会那么喜欢吃甜食,甚至喜欢到长龋齿的地步? 一想到为了它那嘴破牙,自己操碎了心,娆娘就来气。 最后实在没忍住,喝完最后一口馄饨汤,反手一巴掌就送到了它脑门上。 二狗被拍得有些懵。 歪着小脑袋抬头,睁着黑漆漆,里面还透着清澈和愚蠢的眼睛里,好似在问:主人,拍俺啥事? 娆娘扶额叹了叹。 自我调节了片刻情绪,才默默起身,刚想将馄饨碗送回馄饨摊,结果脚还没迈,旁边倒是先传来一道“噗嗤”笑声。 娆娘扭头望去。 笑声的主人抬起胳膊晃了晃手,先给她打了个招呼。 “巧呀,二狗它主子。” 第14章 来借二狗一用 人群里,沈重山满脸堆笑走来。 也不知道是真巧,还是早就看到他们在这里,也看到了二狗那口水直流的傻样。 所以过来时,手里攥着两根它方才馋得口水直流的糖人,还逗趣地送到它面前。 可惜二狗精着呢! 看出他想逗它,虎嘴对着那糖人冷哼一声,人模人样地抬起前爪,擦掉自己那晶莹剔透的口水,然后很有骨气地将脑袋甩到了一边。 那甩头的小动作,和白眼睨过人家的高傲姿态,简直把它那与生俱来的王霸之气,展现得淋漓尽致。 一副就你也配把本虎当消遣玩意儿的鄙视模样。 沈重山有些吃瘪,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转而看向娆娘。 娆娘朝他欠了欠身:“见过沈县丞。” “不是在衙门,顾姑娘不必多礼。” 沈重山赶紧虚扶了下,转而继续道:“其实也不是真的凑巧,是这样的,最近附近村落的百姓,不是都涌入了落霞镇采买年货了么。这人多眼杂的,难免混入些居心不良想生事的宵小,裴大人不放心,所以特命我前来寻姑娘借白虎一用。” “借二狗?” 娆娘闻言一怔,有些意外。 但并没有因他县丞的身份而立即答应,反而眸底带上了一抹戒备之色。 沈重山看到,赶紧收起脸上的散漫,正色道:“顾姑娘放心,我们对白虎没有任何其他想法,只是听闻你养的白虎与众不同,不但嗅觉灵敏,还曾帮助严将军派来的将士抓到过关外细作,这才特来相借。” 后面几句他压了压声,在熙攘的街边,娆娘差点没听清。 待听清后,眉间不由蹙紧。 近几年来,关外潜入大景的细作,如同他们每到年关就会大肆挑衅大景关口一样嚣张,甚至让人防不胜防。 而他们一旦混入大景百姓当中,就很难区分出来。 因为那些细作,几乎都是由大景当年被掳走的女子所生。 他们大多数也因此长相都随了母亲。 而其中特别像的,胡人则会特意挑出来带走秘密训练。 训练的过程中,还会让他们从小按照大景人的习惯生活,训练他们举手投足,说话语气都尽量与景人一般无二,以此来确保日后潜进大景不被人发现。 当然,他们伪装得再好,燕山关的关卡也不是那么容易过的。 常言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守关兵将也绝不可能因为他们长得像大景人,或母亲是大景人就同情心泛滥,不顾大景安危让他们轻易蒙蔽过关。 而见大路行不通的胡人,近年来也开始了走偏门。 落霞镇虽离燕山关还有一段距离,但镇外那些山林尽头的悬崖峭壁下,有条湍急的河流,下游却是与关外胡人的焉支河紧紧相连。 近些年来潜入大景的胡人细作,几乎都是从下游逆流而上,偷摸进入大景地界后攀爬上悬崖,从而顺利潜入的大景。 当初燕山关的严将军,在得知此事后,立马派出了一支精锐部队前来驻守,昼夜交替地在悬崖和山林间把守。 可惜效果甚微,还是防不胜防。 那些胡人细作的忍耐性出奇的可怕。 他们总能在河水中蛰伏上几天几夜,直到找准时机,摸清大景士兵换岗的那片刻间隙,趁机偷袭或悄然潜入。 二狗就是一岁多的时候,在山里追野兔子时遇到的胡人细作。 当时它还年幼无知,分不清好坏。 撒欢的时候突然看到有人从林子里窜出来,吓了它一跳,反应过来后自作多情的以为那细作在逗它玩,就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想跟人家玩我追你逃。 可它是老虎。 哪怕才一岁多,它也是一只体型比猎犬还大的凶兽。 那细作乍地看到有凶兽朝自己追来,也是吓了一跳,惊慌之下直接抬脚,用着武力一脚就将跑到他跟前的二狗,直接踹飞了丈远。 甚至还差点摸出匕首捅了它。 好在动静有些大,惊动了不远处的巡逻将士。 最后那细作被活捉,二狗捡回了一条小命,也从此记住了那胡人身上的怪味儿。 是的,怪味儿。 可能是饮食习惯的缘故,那些胡人细作哪怕是按照大景人来培养的。 但他们自小吃的东西,都跟胡人的一样,多以油腻的肉食为主,久而久之,身上沾染的气味自然与大景人的不一样。 加之他们潜入大景地界时,都不知道在焉支河的浑水里泡了多久。 而那焉支河的河水,也不知是何故,在大景地界的那段清澈无比,可流淌到下游胡人的地界后,就变得浑浊不堪,甚至腥臭无比。 只要在那腥臭的河水里淌过一遭,哪怕换了衣物,短时间内也都会有股淡淡的腥臭味。 而二狗是野兽,天生嗅觉灵敏,记住了有这两种味道的人踹过它后,每每再闻到,就会快速冲出去,咬住那人就绝不松口。 这几年来,它便是靠着记仇,陆续帮助雁山关的守军抓到过不少细作。 但为了她和二狗的安全着想,这些事雁山关的人一直帮忙隐藏着,轻易不会让人知晓。 就连落霞镇的前县令都是不知道的。 这也是那狗县令惦记二狗多年,想拿它泡酒。 他的小妾垂涎了二狗的白皮毛多年,想用它做虎皮大氅,但多年下来,都不敢轻易动手的原因。 当然,前县令是不知道二狗抓细作的本事。 他估计被摘乌纱帽的时候,都还只以为是娆娘与雁山关有关系,所以当初雁山关的人,才亲自来给二狗在衙门落户籍,并且警告狗县令收起坏心思。 可如今,眼前的人…… 不,应该说是那位裴大人,竟然能从雁山关的人嘴里,得到二狗有捉细作的本事。 想到此,娆娘抬眼打量过去。 重新审视起沈重山以及裴暮辞的身份来。 她知道他们二人来自皇城,自然也能猜到他们身份不凡。 但身份再不凡,却被流放到离长安千里之外,还是雁州这种匪患猖獗,朝廷军队腾不出手来去大肆剿匪的地方做个芝麻小官的,出自王侯嫡出的可能性不大。 所以她猜测过他们的身份,不是在皇城得罪人的寒门新贵,就是某大臣家中得宠的庶子。 来此,九成是想做出一番成绩,以便日后再回皇城,让人不敢再拿身份说事。 之所以不怀疑是嫡出,则是以她对那些皇城中达官显宦的了解,他们对于自家嫡出血脉的公子,都宝贝得很。 第15章 不敢相信你还活着 其中聪明的,会得家族竭尽全力栽培,让其日后成为优秀的接力人,承担起家族未来的兴衰。 稍微愚笨些的,家族则会尽力铺一条最平坦的路。 哪怕是个傻的,待遇都是最得宠的庶出没法比的。 所以绝对不可能外放到连小命都得不到保障的雁州来。 要知道,雁州城外最大的匪寨寨主程扬,曾是雁山关的一员猛将。 落草为寇后,最痛恨的就是长安皇城那边过来的官员。 据说是因为先皇在位那会儿,皇城里不少大臣为讨好先皇,刻意传出程扬护得跟眼珠子一样的妻子,乃天下绝色。 先皇好色,听到绝色哪能放过? 于是就故意将程扬派去了雁山关,然后将人家妻子抓到宫中,强行霸占了。 事后程扬的妻子不甘受辱,一头撞死在了宫中。 程扬得知消息时,正在与胡人交战,惊闻噩耗,犹如晴天霹雳,险些死在了战场上。 那一战惨烈,大景险胜。 而他的部下知道先皇所行恶事后,无不义愤填膺,甚至都愿意跟随他杀到皇城,手刃昏君。 然程扬不愿连累部下,在雁山关无恙后,独自一人前去了皇城,打算刺杀先皇为妻子报仇。 但期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最终放弃了刺杀先皇,只远走雁山关当起了山匪。 他曾经的那些部下,都纷纷跟随了过去。 也是从那年起,只要是皇城那边想过来做出成绩,日后方便升官的王孙公子,都没有一个能活着到任的。 基本都是来一个,他拦截一个。 然后杀一个! 后来朝廷没办法,只能丢些寒门子弟过来。 扯远了,话说回来。 猜到又有细作潜入大景地界,娆娘没再多言,哪怕不想再跟长安来的人有接触,但国之安危面前,她知轻重。 沈重山当街带走了不情不愿的二狗。 娆娘独自回了百衣巷。 但才到巷子,就看到不远处站着两个面生,还神色可疑的大汉。 那两大汉在巷子里来来回回踱步,眼睛滴溜溜地四处张望,如做贼踩点一般。 娆娘见状,神色顿时警惕起来。 她不敢再往前,转身想退出巷子。 谁料身后的去路早已被另外两名大汉堵死,刚一动,四人便立即发现了她,立马齐齐朝她靠近过来。 看样子,就是冲她来的。 可这些人是怎么一眼就能认出她来的呢? 画像? 不可能! 因为她已经看到藏在拐角处那人的衣角了。 娆娘扫了两眼那片衣角,眼底一片冰冷。 侧身后退了两步,她盯着前后围堵住她的几个大汉,袖中十指已经紧成了拳,却面不改色道:“我乃雁州城中燕家现今继夫人之女,你们确定敢动我?” 在雁州,稍微消息灵通点的,都知道燕家是不好得罪的。 除非有什么深仇大恨,否则绝对不会去触燕家这个霉头。 娆娘想赌一把。 果然,四名大汉听到娆娘的自爆身份后,突然停住了脚步,眸色浮起几分忌惮。 但也只忌惮了片刻,就有人拿出了个麻袋。 那看着像领头的人接过麻袋,抖了抖麻袋口,看向娆娘粗声粗气道:“什么燕家王家,我们不认识,你是要自己进去,还是要我们动手?” 这是不惧燕家的人吗? 娆娘看着那麻袋,眉死死拧着。 现在寒风呼啸,四下无人,又在巷子中,若是呼救,只怕是还等不到她呼救来人,就会先逼得这些人下狠手了。 为今之计,只能尽量保持清醒再见机行事了。 思及此,娆娘看向那领头的,刚想开口说“不必麻烦,我自己跟你们走”,哪知话还没出口,那大汉已经不耐烦地抬手,没再给她开口的机会,直接将她套了进去。 眼前突然陷入一片漆黑,娆娘浑身僵住,本能地开始挣扎。 但才挣扎了两下,颈后突然一疼。 下一瞬便失去了意识。 等再醒来,已经躺在一张冷冰冰的木板床上了。 意识刚回拢,就听到外面有人在怒斥:“混账东西!老子不过才出去几天你们就敢乱来,老子要是现在就死了,你们还不得上天啊!” “爹,一人做事一人当,这票是我接的,阿四他们去绑人也是听了我的命令,你要打要罚冲我来。” “小王八蛋,你还义气上了,看老子今天打不死你。” 随着怒声落下,紧接着的,是鞭子狠狠打在皮肉上的声音。 隐约地,还夹杂着几道忍疼的闷哼声。 听声音,像是个少年的。 揉着还有些疼的脖子,娆娘坐起身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急忙检查身上的衣物,发现身上衣物还是完好的,才长长松了口气。 但还不等她逃跑,她起身时发出的细微的动静,就已经被外面的人听到。 房门被人从外一脚踹开时,娆娘的心还是微微沉了沉。 寒风涌入,她猝然吸了口冷气,连连咳嗽不止。 踹门的少年听到咳嗽声,直直地朝她看去,可惜还没看清,就被人从背后一脚踹趴到她面前。 “爹,你打都打了,又踹我干什么?” 少年疼得龇牙咧嘴的,趴在地上好半天没起来,只一脸怨念地扭头看向门口的中年男人。 娆娘也跟着抬眼望去。 只见个披着雪白狐裘的中年男人垂眼,嫌弃的扫了眼地上少年一眼,扯过腰间酒壶灌了一口,才抬步进屋,朝她看来。 视线对上的瞬间,中年男人原本淡漠无波的瞳孔,骤然微睁。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的瞬间,娆娘已经先他一步开口喊了一声:“程扬叔父。” 程扬直直怔住,眼底竟带了激动。 地上的少年看到,也怔了怔。 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疑惑道:“爹,她喊你叔父哎,你们该不会认识……哎呦!” 少年话还没说完,又被一脚踹出了门。 解决了不省心的儿子,程扬紧绷着脸,眼神复杂的看向娆娘,许久才道:“若非你这双眼睛长得实在像你爹,我可能都不敢相信你还活着,小……” “程扬叔父。” 娆娘突然截断了他将要叫出口的名字,语气平静道:“侄女如今名唤娆娘,顾娆娘。” 第16章 他怎么会来 程扬又是一怔,很快便明白了什么。 没再追问,轻叹了口气,道:“你既然来了雁州,就该早些来找我。我虽不能帮你做什么,但至少能护你周全。” 说着,他想到她被绑来之事,转而先问:“你可认识雁州娄家的人?” 虽然道上有规矩,收了钱财就不能透露买家是何人,但娄家想动的人,是他程扬的侄女,那就别怪他不讲道上规矩了。 娆娘听他这么问,稍微一想,便知道怎么回事。 她倒是没想到会是娄家的人买凶害她。 想来应该是燕风霁没解决好那娄七,让人家怀恨在心报复来了。 不过也亏得此番接娄家这桩单子的人,是隐藏了身份的云雾寨。不然若换成其他匪寨穷凶极恶的人,怕是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此,娆娘又习惯性地摸上了手腕。 程扬见她敛眸沉默,伸手拍了拍她的肩,柔声道:“丫头莫怕,以后有叔父在,任何人都不能够再欺负你。一个小小的娄家咱们更是不必惧怕,叔父一个人就能灭光他们。” “叔父,娄家的事,我想自己解决。” 娆娘自然知道自家这位叔父的本事。 但对付一个娄家,她自己来就足够了。 讲真,有时候做人真的不能太低调,不然那些欺软怕硬,喜欢恃强凌弱的东西就真的以为别人是好欺负的,还真就专逮着欺负了。 程扬见她不要自己帮忙,还想说什么,却被跑来的手下打断。 “寨主,不好了,寨门口来了个小子在闯山门,单枪匹马打伤了咱们不少兄弟了。” 何人如此大胆,敢闯他云雾寨的山门? 程扬一听,眸色倏然冷下。 还不等他开口喊带路,被踹到门外的少年已经双眼放光,先他一步,兴奋地开口道:“敢闯云雾寨,来人应是条汉子。爹,我先去会会他。” 语毕,人已经跑出了老远。 娆娘看着少年跑远的方向,想到什么,神色迟疑地看向程扬问:“叔父,他是……小北望?” “可不就是那小子。”程扬点头。 似乎看出她有些不敢置信,抖了抖被风刮进来的霜雪,朗声笑道:“看着是养得有些粗糙了,他要不喊我爹,你大抵都不敢认了是不是?” 娆娘默认了。 讲真,她的确不敢认。 若非他不在场,她实难想象,印象里那软软糯糯,乖巧听话得像个小姑娘一样的玉团子弟弟,会长成如今这般人高马大,粗犷还黢黑的少年。 简直就是小奶猫长成了大黑熊。 此时,另一边。 在娆娘眼里长成大黑熊的少年,已经和闯寨门的人交上了手。 两人武力看似不相上下,赶过来的程扬却一眼看出人家根本没有使出全力。 而跟过来的娆娘,在看到与程北望缠斗在一起的人是裴暮辞时,面上闪过一抹诧异,心下猛地漏掉了半拍,莫名紧张了一瞬。 他怎么会来? 这边,裴暮辞也看到了娆娘。 但他却误以为是云雾寨的人将她当作了人质,当即不再隐藏实力,快速挑飞少年手里的刀,长剑直直地横在了少年脖颈上。 程北望有些懵。 打得好好的,自己怎么就脆皮地被生擒了呢?! 还是被这么一个看着弱不禁风的小白脸。 有点丢人。 他看看天,看看地,就是心虚得没脸看他爹那边。 儿子技不如人被对方擒了,程扬还算淡定。 云雾寨众人却慌了。 大喝一声,七嘴八舌威胁喊话道:“小子,赶紧放开我们少主,不然定将你扒皮拆骨,让你不得好死!” 裴暮辞丝毫不惧,嗤声笑道:“有你们少主陪着,我不亏。” 看出他是个狠的,云雾寨众人顿时不敢再轻举妄动。 “小子,你要如何才肯放过我们少主?” 裴暮辞视线看向娆娘,也不废话,肃声道:“放她过来,咱们交换。” 云雾寨众人闻言,目光转向乖乖站在他们寨主身后的姑娘,瞬间明白了这小子闯云雾寨的来意。 程扬也明白了。 并在明白之后,扭头朝娆娘使了个眼色,然后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拔出一把匕首,远远地架到了她脖子上。 还不嫌事大地喊话:“这可是我儿好不容易得来的压寨夫人,岂是你说换就换的?” 裴暮辞看向一开口,周围便噤了声的中年男人。 不难猜,这人应该就是那位曾经令胡人闻风丧胆的程扬将军。 不好对付。 但裴暮辞不怕。 眼睛直直盯着娆娘脖子的匕首,深邃的眸低低垂了下,再抬起时,手中长剑微动,在程北望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 “程寨主若是不换,令郎这颗脑袋我可就不敢保证会不会掉下来了。” “小子,你在威胁老子?” 程扬手里的匕首也故意般,往娆娘脖子处移近了几寸。 娆娘自然知道他不会伤她半分,但做戏还是做全套的比较好。 在他移动匕首的瞬间,她不动声色地偏了偏脖子,主动往刀口上撞了撞,也划出了道血痕。 程扬惊得差点丢掉匕首,责备的话也差点冲口而出。 好在程北望不是个傻的,看出自家爹在演戏,赶紧配合的喊道:“爹啊!你就换了吧!我不喜欢这个女人,你看她浑身上下都没二两肉,抱着铁定硌人,我还是比较喜欢白婶婶家的胖果,我的压寨夫人怎么也得像……” “行了,你给我闭嘴!” 程扬听不下去儿子的胡扯,收了匕首,示意娆娘过去。 娆娘尽量装作劫后余生的害怕模样,小跑了过去。 裴暮辞戒备地将她拉至身后,紧紧护着,警惕地望着云雾山众人,一路后退,直到他的马飞奔而来,他抱着她飞身上马,才一脚将程北望踹了出去。 枣红总马驮着他们二人,一路疾驰,穿梭在霜雪中。 娆娘被他揽坐在身前,风雪刮得她脸部僵硬,嘴唇青紫。 没忍住,她回身将脸藏进了他怀里。 裴暮辞身子僵了下。 在反应过来风雪太大后,他眼底浮现一抹深色,揽住她腰肢的那只手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臂膀发力,使劲将她往怀里又带了带。 第17章 雪崩了 马背颠簸,两人挨得很近,温热传来,娆娘没那么冷了。 身后的人心跳声却加快了许多。 疾风从耳畔掠过,娆娘抿唇,安静地缩在他怀里,低低开口问:“大人为何会来?” 她想过自己今日若真出了事,燕风霁知道后会赶来,燕家也会派人前来,却独独没想过最先来的人,会是他。 会是这位不过寥寥几面的裴大人。 为何会来? 这个问题,裴暮辞自己也答不上来。 他向来冷静自持,做事总三思再行,今日在街上听到她被人掳走的消息时,没多想就追了过来。 发现她被绑入了匪窝时,心底更是生出了莫名的慌意。 甚至想都没再多想,提剑便闯了寨。 此刻回想,当时简直冲动得不像他。 不过他想,若换成是别的任何一个女子被绑入匪窝,他都会如此做的吧! 如此想着,他正想这样回答娆娘,怎料话还没开口,身下的马儿突然踩到打滑的东西,直接一个侧翻,将他们二人狠狠甩了出去。 飞出去的瞬间,娆娘被裴暮辞紧紧护在怀里。 他却为护她成了肉垫,头还重重地撞在路旁的石头上上,发出一声闷响,鲜血也汩汩冒出。 娆娘闻到血腥味,慌忙从他身上爬开,伸手想扶他起来,却先沾到一手的鲜血。 她心中一惊,急忙小心扒开他脑后头发,这才看到方才为了保护她,他的后脑勺被撞破了好大一个口子。 “大人,你还好吗?” 因为紧张,她的声音带上了轻颤。 说完赶忙撕下一块干净布条给他止血。 然还不等血止住,地面便先传来一阵轻晃,好似远处有什么东西被人狠狠推动了般。 感受到晃动的刹那,娆娘动作骤停,一股不好的预感瞬间涌上心头。 似是要证实这股不好的预感一般,她顺着晃动最大的方向抬头望去,正好看到不远处山顶上的厚重积雪,刚好摇摇欲坠地倾斜到危险之处。 显然是要雪崩了。 想到雁州每年因遇到雪崩而丧命的人不在少数,娆娘来不及继续给裴暮辞止血,简单打了个结,扶起他就跑。 “大人,您撑住,咱们得尽快离开此地。” 裴暮辞不是傻子,感觉到地晃之时,他便猜测是雪崩的前兆。 可后脑伤得实在太重,眼前全是重影,跑起来更是跌跌撞撞的。 这样下去他只会拖累她。 他想让她先走,不用管他。 可扶着他的姑娘,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抓着他的手太紧太紧,紧得让他怎么也甩不开。 大有死也要与他死在一起的架势。 山雪崩塌的速度越来越快,周围引发的崩塌面积也越来越大。 一处接着一处塌下,不消片刻,便如千军万马过境般,从上轰然而下,最后汇聚到一块,如同决堤河流,顷刻间便淹没了他们身后的一切。 包括他们…… 与此同时,离他们最近的云雾寨上。 在察觉到地面震动时,程扬便预感不好。 一声令下,便急忙带着寨中兄弟朝娆娘他们打马离开的路线追去。 可惜迟了一步。 他们赶到时,山雪已经如同一条雪白的河流,从他们眼前呼啸而下,周围的一切也在雪白河流过去后,被厚厚积雪覆盖,四处不见半分人影。 同一时间赶到的,还有调集人马赶来帮忙的沈重山,以及得到消息策马赶来救人的燕风霁。 三方人马迎面对上,都是一愣,神色都不怎么好。 但见对方都没有要动手的意思,相视一眼后,便都心照不宣地带着自己的人,分散开来开始找人。 今年雁州各地的雪都下得极大。 而这场雪崩,已然累积了多日,寸寸皆厚。 如今从上冲下,直接绵延数十里,直至冲垮了焉支河上端几丈高的崖壁才堪堪停下。 找了一天一夜都没找到人的燕风霁,此时就站在悬崖边,看着下方滚滚流淌的河水,面色凝重。 同样没找到人的沈重山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崖下,脸色同样不怎么好。 谁能想到这场雪崩的尽头,会是这悬崖底下。 分明离了那么远的距离,但还是被冲了过来。 好在上天还是庇佑大景百姓的,这场雪崩下来,周围村落的百姓都没有被波及到,唯一倒霉遭到这场雪难凶多吉少、下落不明的,也只有裴暮辞和顾娆娘两人。 但两人身份特殊,失踪的这一天一夜,就足以掀起一场轩然大波,惊动雁州的所有大人物们。 雁山关的严将军是第一个得到消息的人。 当日便连夜赶来云雾寨。 第二日还亲自带人沿着焉支河找了一路。 可惜仍旧一无所获。 他想找的人依旧凶多吉少、生死未卜。 而雁州燕家的蒹葭夫人,也就是燕风霁的继母得到消息,特别是得知顾娆娘被雪崩冲走,罪魁祸首乃娄家七小姐后,当天便带人打上了娄家。 娄七被蒹葭夫人当着所有人的面,揪着头发拖出闺房,狠打了一顿,差点丢了半条命。 若非燕风霁他爹去得及时,蒹葭夫人说不定真的会打死娄七。 而这些,已经不在大景境内的娆娘,还一无所知。 是的,她没死。 很庆幸裴暮辞也没死,他们都还活着。 但此刻却也没好到哪里去。 只记得那日他们被冲进雪流后,被雪流中的飞石树木砸得遍体鳞伤,最后自救无果被冲进了焉支河中。 河水冰冷刺骨,他们在水下紧紧抓住对方后便没了知觉。 等再醒来已经在下游被人救下。 救他们的并不是什么好人,而是关外贩卖奴隶的奴隶贩。 娆娘刚醒来那会儿,就看到那奴隶贩正以半袋粮食为价,想将受伤严重的裴暮辞卖给一个胡人打扮,胡子拉碴的猥琐大汉。 她听得懂胡语,自然也听到了那胡人大汉买奴隶的用途。 在胡地,因着女子稀少,女奴隶的价格水涨船高,卖得很贵。 有些买不起女人,更抢不到女人的胡人为解饥渴,就会买些细皮些的男奴隶回去,这样既可以当牲口一样驱使,也可以当女人一样发泄。 简直变态到丧心病狂。 此刻看到裴暮辞即将落入这等禽兽之手,娆娘心中不由紧张起来。 第18章 绝境中的绝境 特别是看到他们交换完,那胡人大汉便迫不及待地朝裴暮辞走去,似乎是想先验验货时,娆娘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想到他是受自己连累,才会跟着陷入险境,一股深深的愧疚感顿时占满心间。 她得救他。 救命之恩,不能再欠他的了。 哪怕豁出性命,她今日也绝不能让裴暮辞受辱。 思及此,娆娘咬紧牙关,悄悄拿在手中磨绳子的石块越发用劲,划进血肉里都未觉得疼痛。 这一刻,她只想快点,再快点。 然还不等她磨断捆绑双手的绳索,焦急之时,骤然看到地上的裴暮辞倏地睁开了眼睛。 其实裴暮辞早就清醒了。 一直没动,是因为还不清楚对方是什么人,加之身上全是伤,他需要养精蓄锐,攒足力气给对方致命一击。 所以这会儿,在那胡人大汉靠近他的瞬间,他迅速挣断捆住手脚的绳索,疾速出击,手肘狠击上那胡人大汉的头部。 胡人大汉两眼一黑,当场倒地不起。 几步开外的奴隶贩看到,登时大惊,抬手就要去拔腰间短刀。 好在娆娘快他一步,磨断手腕上的绳索后,迅速提起火架上的铁壶狠狠砸去。 滚烫的热水浇到身上,烫得那奴隶贩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帐外奴隶贩的手下听到动静,纷纷冲了进来。 可惜迟了一步,只看到他们老大缩在地上满地打滚,而娆娘和裴暮辞,早已经划破了帐篷的另一端逃了出去。 缓过来一些的奴隶贩见状,捧着被烫得满头水泡的脸,气急败坏的大吼:“给我抓住那两个景人,我要让他们生不如死!!” 此刻的奴隶贩面目狰狞,犹如恶鬼。 远处,夜幕下的平原上,狼嚎四起。 这一夜,注定不会太平。 与此同时,辽阔的原野上,裴暮辞拉着娆娘一路向东,也不知道跑了多远,直到天见破晓,才再也撑不住,晃晃悠悠间,一头栽进覆盖着白雪的枯草地上。 娆娘也早已精疲力尽,他倒下的刹那,她也跟着摔在了他旁边。 “裴大人……” 她嘴唇苍白干裂,声音沙哑,一开口像是有刀子在割喉。 身上的衣物早已被雪水浸透,沉而重地贴在肌肤上,冻得浑身的肉都麻木了。 而她旁边昏死过去的裴暮辞更严重。 坠马时本就受了伤,如今更是伤上加伤。 娆娘艰难抬手碰了碰他,发现他浑身烫得如火炭一般,脸和嘴唇已经呈乌青之状,身上伤口更是全部恶化,数九的天竟在化脓。 这种情况,若不尽快救治,裴暮辞必死无疑。 可眼下,他们身处敌国之境,四下荒原,白雪覆盖,连株退热的药草都找不到,又将如何绝处逢生? 娆娘平躺在雪地上,周围寒风刺骨,刮得脸皮生疼。 她仰面望着乍亮的天,眼中似有雾光破碎了一次又一次。 那些破碎的光里,隐隐掺杂着许多旁人看不清的过往,一点一点堆积,又一点一点破碎。 最终,她闭了闭眼,挥散眼底的负面情绪,紧咬牙关爬起身,解开裴暮辞身上的衣服,捧起雪就往他身上搓。 从上到下,一寸一寸地搓。 待搓得她自己的双手都麻木了,才停下,捡起他们从奴隶贩那里夺来的弯刀,一点点挑开他化脓的伤口,挤出里面腐烂的血肉。 期间裴暮辞一次都没醒来过,呼吸微弱,如死了一般。 此时天已大亮,觅食的狼群却没有消散。 它们似乎就在不远处,若非有风雪阻断了它们的嗅觉,它们闻到血腥味,怕是早已飞奔过来饱餐一顿了。 娆娘清楚,危险无处不在。 这荒原之上,除了嗜血残暴的胡人,到处都是危险。 她不敢多待,待将裴暮辞身上的伤处理得差不多了,便拖着他,艰难地在荒原上一步一步地挪。 终于,在天再次黑尽之时,她看到了插在大景境地的严家军旌旗。 那面迎着风飘扬的旌旗,如一盏给他们指路回家的明灯,让娆娘瞬间热泪盈眶。 可她看到明灯的时候,如恶狗般追来的奴隶贩也看到了他们。 一起的,还有被奴隶贩惊动的胡人军队。 大景之境近在眼前,若是以往,他们定能跑过去。 可眼下,娆娘自己都只剩下半条命了,关键还拖着个连半条命都快没有了的裴暮辞,想要在身后追兵过来之前进入大景境内,怕是希望渺茫。 但都撑到这里了,再渺茫,娆娘也不想放弃。 她加快了步子,脚底钻心地疼传来。 低头看去,不知何时,她脚上的鞋已经没了,回头望去,她走过来的地方,都留下了一个个血红的足印。 远远望着,如同荒原之上开出了一朵朵血红的花。 艳丽极了。 “他们就在前面,别让他们进入景地,给我拦住他们!!” 寒风带来身后追兵的喊声,马蹄踏在雪面上疾驰的声音也越来越近。 看着近在咫尺,又好似遥不可及的大景边境,娆娘再也撑不住,一个踉跄,拖着裴暮辞狠狠地摔到了地上。 多年前的绝望之感再一次席卷心头。 她想活的。 也一直都在努力的活着。 可这一次,她真的尽力了。 而尽力后的结果,是心狠手辣的奴隶贩和穷凶极恶的胡人,即将将他们团团围住。 娆娘能想象若被那些人抓走,她和裴暮辞会是什么下场。 总归是绝无好的可能的。 思及的刹那间,娆娘惨白的面色冷然,果断低头,一把扯断手腕上看着并不值钱的红色珠串。 珠串是用红豆籽串的,许是他们被奴隶贩捡到的时候,翻遍了她身上值钱的东西,最后估计瞧着红豆籽不值钱,便没搜刮走。 可他们这些与野兽一般的胡人又怎会知道,红豆名为相思。 相思有毒,沾之即死! 这是她一直为自己留的后路,宁死,也绝不受人凌辱。 “裴大人舍命相救之恩,来世再报了。” 娆娘看了眼掌心的相思籽,又看了离断气不远的裴暮辞,苦笑了下,张嘴便要吞下。 却不想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虎啸声传来。 第19章 得救了 那声音震耳欲聋,如野兽之王降临,惊得他们身后那些疾驰而来的马匹瞬间乱了蹄脚,乱作一团。 一时间,人仰马翻。 与此同时,大景方向那边。 一支精锐骑兵忽然从城中疾驰而出,正朝他们这边飞奔而来。 而跑在最前头的,赫然是两头通体雪白的白虎。 娆娘闻声望去,刚好看到二狗又是一声虎啸咆来。 远远地,像是在告诉她别害怕,它来了一样。 然胡人卑鄙,眼看大景骑兵以速雷之势赶来,看出他们是为娆娘二人而来的,立马阴狠地搭起了弓,瞄准了娆娘的脑袋。 可惜那胡人弓还没拉开,一支青羽箭率先一步破空而出,穿透风雪,直直地穿透了那胡人的眉心。 两头白虎是最先跑到娆娘身边的。 它们以一种保护的姿势,一前一后将她紧紧护在中间。 大景骑兵也紧随其后,与胡人展开了厮杀。 娆娘见状,抬手搭在二狗和另一只白虎身上。 本想撑住起身,继续拖着裴暮辞赶紧进大景境地,哪知才勉强站起,身子就忽然一轻,下一瞬便被人直接提到了马背上。 身后熟悉的气息传来。 娆娘这才发现,不光燕风霁的白虎来了。 他本人也来了。 燕风霁脸色肃沉,吩咐手下带上裴暮辞,便大手一挥,下令不可恋战,旋即带着骑兵迅速撤回了大景境内。 娆娘本就靠一口气撑着,知道他们安全了,全身力气瞬间消了个干净。 她眯眸看了燕风霁一眼,嘴唇嚅动,小声说了句:“真好,得救了。” 说完脑袋一歪,晕死在了他怀里。 燕风霁低头望着她,眼神暗沉,幽深不见底。 这一夜,雁山关军营里,主帐的烛火一夜通明,醒目的血水一盆接一盆端出。 等军医满头大汗地处理好两人伤口时,已经是后半夜。 “这位公子的头部伤最为严重,伤势处理得晚了些,颅内怕是存了不少淤血,银针排淤至少也要排半月,不然恐影响视……” “王军医,我只想知道她的伤严不严重?” 燕风霁截断了军医的话,看向面色惨白的娆娘,眼底的担忧隐都隐不住。 于他而言,救裴暮辞不过顺手的事,别说一点淤血影响视物,就是瞎了死了也不关他的事。 他只想知道顾娆娘的伤要不要紧。 天知道他现在有多后怕。 今日若非二狗野兽的直觉灵敏,敏锐地感应到什么,一直在城门口徘徊,他简直不敢想象他若迟去一步,后果会是怎样? 被打断话的王军医脸色不虞,本想斥句‘小子无礼’。 但转头瞧见他们严将军也一直盯着那姑娘看,只得缓了面色道:“姑娘身上都是皮外伤,就是一双脚在雪地里冻得太久,以后还能不能正常行走,只有等她醒来才能知晓。” 说着,军医叹息了声。 姑娘家家的,若腿留下隐疾,日后嫁人怕是要遭婆家嫌弃了。 闻言,燕风霁和严将军神色都不怎么好。 得到消息匆匆赶来的蒹葭夫人,站在帐外正好听到这句,登时惊得踉跄了一步,险些跌倒。 一同来的燕老爷忙扶住她,却被她狠狠甩开。 “我告诉你燕东肖,我就只剩下这么一个女儿了,她的腿若真的瘸了废了,纵然是与你和离,我也定要娄家那小贱人的命!” 蒹葭夫人双目赤红,狠狠瞪了一眼燕老爷,才大步走进帐中。 燕老爷摸了摸鼻子,正想为自己狡辩两句,哪知一抬眼,就对上了自家冰块脸儿子凉飕飕的目光。 好吧,他谁的霉头也不敢触。 他选择了闭嘴。 帐内,严将军看到蒹葭夫人进来,先是一愣,随即露出个了然的神色。 顾娆娘的身份,他也是前不久才知道的,虽早几年前他们便见过一面,但那时他是真的不知道她的身份。 如若知道,他这些年岂会对她不闻不问? 想到此,严将军看向娆娘的目光中,竟掺杂了几分愧色。 蒹葭夫人此刻已经敛去了面上怒意。 她疾步走到床边,看到昏迷不醒的娆娘,满目心疼。 正想掀开被褥看看女儿的伤,但想到还有外人在,赶忙停了手,朝还在帐中的严将军欠了欠身。 感激道:“今日多谢严将军开城门救人,妾身感激不尽,日后若有用得上妾身的地方,只要将军开口,妾身义不容辞。” 严将军赶忙虚扶了一下,道:“燕夫人言重了。” 故人之女,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严将军看向昏迷不醒的娆娘,后面的话并没有说出口。 蒹葭夫人却能听得懂,也不再多言,弯腰扶起昏迷的娆娘,又道:“小女妾身这就带走了,待她伤势痊愈,定让她亲自前来向将军道谢。” “不必,待这孩子好转,我自会去见她。” 严将军说完,先他们一步,大步退出了营帐。 他一走,蒹葭夫人带来的仆妇才敢入帐。 蒹葭夫人见她们进来,便让去寻个担架来,门口的燕风霁正好听到,立马大步进入帐中,伸手接过娆娘,拢在自己大氅中,抱着便朝外走去。 蒹葭夫人想阻拦,却没来得及。 只能看着燕风霁离开的背影,眉头紧蹙,眼底多了几分审视。 燕家人一走。 帐中便冷清得只剩下昏迷不醒的裴暮辞。 …… 三日后。 娆娘在燕府后院醒来。 刚睁眼,负责照看她的丫鬟看到,高兴得急忙去通知府里的主子。 蒹葭夫人赶过来时,正好看到她想从床上起身,双腿却像是支撑不住身体般,直直地摔到了地上。 她吓了一跳,跑过去略带责备道:“你浑身都是伤,醒了就好好躺着,起来做什么。” 说着,眼神凌冽地扫向门口的几个丫鬟。 几个丫鬟吓得急忙跪地请罪。 “伺候不周,罚去外院,重新找几个伶俐些的过来。”蒹葭夫人冷声开口。 说完才发现娆娘还在定定地望着自己的双腿,失了魂一般,一言不发。 见状,蒹葭夫人顿时紧张起来,把她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才轻轻晃了晃她,小声问:“怎么了,是不是摔疼了?” 第20章 又要成为累赘了 娆娘被晃得回过神,愣愣地摇头:“不疼。” 她说着,视线依旧紧紧盯着自己的双腿,似想将它看穿。 “是腿不舒服吗?为何一直盯着看?” 蒹葭夫人语调放轻柔了许多。 娆娘依旧摇头。 好半晌,才抬起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颤着声自责道:“对不起,我的腿好像坏了,我可能又要成为你的累赘了。” 蒹葭夫人抱住她的手陡然僵住。 她低头,看着女儿小心翼翼说又要成为自己累赘的模样,心口猛地一疼,眼泪差点掉下来。 “不许胡说,你只是躺了三日,躺得太久了,所以脚麻了,过几日就好了。” 像是安慰娆娘,又像是安慰她自己。 蒹葭夫人强装镇定,如每一个寻常母亲一样,轻拍着她后背,温声安抚:“别怕,没事的,你的腿会好好的,你也会好好的。” 她白着脸,红着眼眶,身子却在颤抖。 有眼力见的丫鬟见状,赶忙去请府医。 府医很快就赶了过来,检查出的结果,却让蒹葭夫人直接大发雷霆,差点动了手。 “给我速去府外,将雁州城中医术好的大夫全部请来。” 半个时辰后,雁州城里医术较好的大夫都被请了过来。 七八位大夫挤在娆娘床边,再三诊断后,得出的结果与府医别无二致。 娆娘的腿,因长时间在雪地里行走,经络已经被冻坏,怕是很难再治好了。 就算寻到神医勉强治好,这辈子也无法再跑再跳了。 这样的结果,纵然在心底早已预料到,可当亲耳听到时,娆娘还是无法装出不在意的样子。 怎么能不在意,她什么都没有了。 如今就连唯一健全的身体,也被剥夺了双腿,这让她如何不在意? 娆娘心中悲凄,紧抓住被褥的指尖,渐渐泛白,身体也忍不住地颤抖。 但她不想让蒹葭夫人担心,使劲缓了缓,忍住眼底快落泪的酸涩感,抬头想对蒹葭夫人笑一笑,告诉她自己没事。 可嘴角挤了又挤,却怎么也挤不出一个笑容出来。 老天爷还是没有放过她。 总是在她最想好好活着的时候,一次又一次断掉她想好好活的希望。 蒹葭夫人望着她全无血色的小脸,心疼地将她搂入怀中,紧紧咬着唇,竭力忍住,才没让哽咽声溢出来。 她不懂这世间的苦难为何总是逮着一个小姑娘祸祸。 这贼老天,为何总是看不得她家娆娘过几天安生日子啊! 蒹葭夫人恨老天捉弄。 但更恨害她女儿至此的罪魁祸首。 “乖乖别怕,这个仇,娘这就去给你讨回来!” 语罢,蒹葭夫人松开娆娘,出门夺了个护院的佩刀,便一脸杀意地出了府。 娆娘双腿动不了,拉不住她,怕她出事,只得赶紧让人去拦。 可惜没拦住。 等燕风霁和他爹得到消息赶回来时,府里已经乱成了一团。 管家见他们回来,急得拍腿大喊:“家主快去拦住夫人,她带着人打去娄家了,老奴拦也拦不住啊!” 燕东肖一听,心道不好,转身就往娄家的方向跑去。 燕风霁拦住要跟着跑的管家问:“娆娘呢?” “小姐在后院,哎呀二公子快别拦着老奴了,那娄家姑娘害了咱们小姐一双腿,夫人这趟过去,怕是要闹出人命的,老奴得赶紧多召集点人手过去才行啊!” 管家说完,火急火燎地又带着一队家丁急吼吼地朝娄家追去。 燕风霁没去,疾步去了后院。 来到娆娘在燕府的院子时,透过半敞的轩窗,刚好看到娆娘一动不动地靠在床边。 满头秀发直直披散着,垂在胸前,脸白的吓人,眼眸敛着,谁也瞧不清她眸底的神色。 这副模样,让他恍惚又看到了五年前的她。 那时她刚被蒹葭夫人带到燕家。 也是这般,像个破碎没有灵魂的瓷娃娃,谁也不搭理,盯着个地方一看便是一整天。 屋里负责伺候娆娘的丫鬟,都被她打发出去追蒹葭夫人了,此刻屋子里的炭火早已熄灭,冷冷清清的。 燕风霁推门进去,重新将炭盆点燃。 暖意升起,他才轻步走到娆娘身前,慢慢蹲下,目光与她平视。 四目相对间,她眼神空洞,带着茫然。 他则轻声道:“你昏迷这几日,我传信给了兄长,方才已收到兄长回信,他信中说皇城里有位太医最擅长治腿,我带你去皇城好不好?” 早在那位王军医说娆娘的腿怕是会落下残疾时,他便开始四处寻找擅长治腿的名医了。 燕风霁向来少言寡语,难得一下说这么多话。 娆娘听得一愣,待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立马惊恐摇头:“我不去。” 那是她一辈子都不愿意再踏足的地方。 哪怕永远当一个废人,她也不会去的。 “燕风霁,我会药理,会刺绣,会弹琴,会作画,甚至会唱曲,就算永远站不起来了,我也能养活我自己,也能好好的活着。” 娆娘在害怕,害怕燕风霁会强行带她去。 虽然这个可能不大,但她还是害怕。 燕风霁沉眸,深邃的眸光盯着她面上遮挡不住的恐惧和不安,隐隐猜到了些东西。 他没再说什么,也没打算强迫她去,静静地在旁陪了她一会儿,便默默离开了。 只离开后,他就回了自己的院子,收拾了点自己的东西,便一声不吭地打马去了皇城。 等娆娘知道时,他已经走了许久。 而他前脚刚走,他爹后脚就带着蒹葭夫人回了府,两人似乎在路上吵架了,一回来她娘便被软禁在了自己的院子里。 娆娘让人找来管家询问。 才得知她娘打进娄家后,直接打断了娄家七小姐一条腿。 本来是想两条都一并打断的,但被赶去的燕东肖阻止了,还被强行带了回来。 回来后气得砸了一屋子的东西。 冷静下来后便要和离。 燕东肖自然不可能答应和离,蒹葭夫人是他的年少青梅,两人分离多年,好不容易重逢成了夫妻,说什么他也不会放手。 眼看劝不住蒹葭夫人,他便只能来找娆娘。 第21章 这是上门挑衅来了 来时娆娘正倚在床边看书。 那瘦得没二两肉的小脸,抬起来时,一丝血色也没有。 燕东肖瞧得有些不落忍,坐在丫鬟搬来的凳子上,幽幽叹道:“闺女啊!你帮燕伯伯劝劝你娘,不是燕伯伯不给你出气,实在是那娄家咱们现在动不得了。” 三日前他们才收到消息,娄家去年送进宫的娄氏女得了帝心,一朝翻身,如今已经是皇帝最宠爱的娄贵妃了。 只待元辰一过,封贵妃的圣旨便会昭告天下。 所以此时若是把娄家得罪死了,纵然他们家老大是皇帝宠臣,那也经不起娄贵妃枕边风的挑拨啊! 作为燕家家主,燕东肖得为燕家考虑,所以他只能委屈娆娘。 这些娆娘又怎么会不懂呢。 且燕家本就没有给她出气的义务,他也大可不用因为这事内疚。 “燕伯伯,您不必自责,皇城波谲云诡,燕钧兄长立于其中本就不易,又怎能因我之事再拖累于他,娆娘都懂得的。” 娆娘说的是心里话,毕竟早在多年前,她便知道燕钧这个人了。 平元二十一年的探花。 出自雁州商户,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而他最出名的,大概是高中那年,当众拒了嘉萝县主的榜下捉婿,因此被陷入狱,前途尽毁。 好在不久后,他被贵人所救,慧眼识珠提前投于新帝麾下,成了新帝旧邸的幕僚,最后辅助新帝成功上位。 新帝上位后,论功行赏,他一跃成为新帝最信任的能臣,成了最铁面无私的大理寺卿。 而由他主要负责的刑狱案件,自他接手,上至王孙公子,下至平头百姓,再无一桩冤案,也再无一个触犯大景律例者,能逃脱大景律例的制裁。 因此,他在朝中树敌无数,被无数双眼睛紧紧盯着,就等着他行差踏错,好去踩上两脚。 他不算是个清官,却是个难得公正的好官。 所以娆娘觉得,若是因她之故连累于他,实属不该。 “燕伯伯,我娘那儿,我会去劝说的,您不必忧心。”娆娘扯了扯嘴角,一张小脸依旧惨白无色。 “你这孩子,其实也可以不用这样懂事的。” 燕东肖不忍再看,长吁短叹地走了,走时还颇有些惋惜道:“你若是我和蒹葭的亲生女儿就好了。” 如果是,他作为亲生父亲,看着女儿受欺,自是能不惜一切代价,也是要让对方付出代价的。 可惜娆娘不是。 这个假设也不可能存在。 他也不可能为了一个外人,置亲生儿子与整个燕家的安危于不顾。 …… 日子依旧不咸不淡地过着。 娆娘除了不能走路,一天三顿要喝药外,其余日子倒是与在落霞镇小院里无二。 每日依旧是看看书,发发呆,一整日很快就打发了。 倒是二狗有了伴后,开心得很。 自从跟来了雁州,他就时时刻刻地黏着它的哥哥,也就是燕风霁养的白虎玉树。 玉树临风的玉树。 原本它和二狗以前也是俩相亲相爱的好兄弟。 但自从当年取名字,玉树欣然接受了自己的名字。 二狗却因为自己是喝狗奶长大的,有段时日误以为自己是狗崽子,喊它临风,它总是不答应,喊二狗就跑得贼拉快后,玉树就不爱和它玩了。 现在为了躲二狗,玉树钻进床底下就不带出来的。 娆娘每天看它们你追我躲的,日子倒也不难熬。 蒹葭夫人每日都会过来,在娆娘的劝说下,她也不再一心想去打断娄七的腿了。 但依旧对燕东肖爱搭不理的。 转眼,元辰已至。 元辰这日,燕风霁没能从皇城赶回来,燕家却来了许多贺岁的人。 最先来的是娄家,娄七瘸着腿也在其中。 不同于往年对燕家的伏低做小,极尽奉承,今年的娄家主一进燕府大门,就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上来就占了主家的位置。 还厚着脸皮,恬不知耻道:“燕老弟,今时不同往日了,如今我那大女儿已是当今贵妃,身份摆在此,坐其他地方也不合适,就占了老弟的位置,老弟不会生气吧!” 这是上门挑衅来了。 燕东肖冷冷看着他那贱兮兮的嘴脸,皮笑肉不笑地说了句随意。 娄家主见他不敢发作,神情更加得意了。 狠狠瞪向着坐着不动的蒹葭夫人,大声喝令:“燕老弟都让位了,你一个低贱的继室,还不起开,是想让堂堂贵妃的母亲坐你的下方不成?” 蒹葭夫人脸色铁青,若非有所顾忌,以她的脾气,早就一脚踹在这老匹夫脸上了。 许是见蒹葭夫人没敢发作,一直畏畏缩缩在自家母亲身后的娄七见状,立马就来了胆子。 想到前不久被打断的腿,瘸了不说,现在走路都还隐隐作痛,她就恨得不行。 抬脚就踢在蒹葭夫人坐着的椅子上。 蒹葭夫人回头,冷冽的目光吓了她一跳。 她母亲赶紧将她揽进怀里,恶狠狠地瞪了过去。 随即一副狗仗人势的尖酸刻薄嘴脸道:“顾蒹葭,你那双腿残废的女儿死了没,没死还不喊出来伺候我女儿,我女儿现在可是贵妃娘娘的亲妹妹,怠慢了她,小心我让贵妃娘娘杖毙了那小贱人!” 几个小人得志鸡犬升天的东西罢了。 蒹葭夫人本来是能忍住的。 但说她可以,敢说她女儿,她忍不了一点。 当即一脚踢飞身下的凳子,对着洋洋得意的娄七母女犯贱的两张脸,左右开弓,来回就是两个大嘴巴子。 “犯贱的东西,给你们脸了是吧!” 蒹葭夫人美眸圆瞪,骂完抄起凳子就要砸过去。 娄七吓得跌坐地上,她娘吓得尖叫出声。 娄家主气得老脸一阵青一阵白,指着燕东肖怒斥:“好你个燕东肖,你竟连贵妃娘娘的娘家人都敢不放在眼里,任由你家这泼妇打骂,你给我等……” “老匹夫,老娘还能怕你不成!” 蒹葭夫人打断他的废话,手里的凳子直直朝他砸了过去。 娄家主吓得满身肥肉抖了一抖,条件反射地钻进了桌子底下。 不巧,今日玉树就在桌下。 第22章 自当厚礼聘之为妇 桌子底下,见娄家主也钻了进来。 被打扰到的玉树不悦抬头,光是懒散地龇了个牙,就吓得他犹如吃了大力丸一般,那肥胖的身躯扛起整张桌子就跑。 偏在后院玩耍的二狗过来时看到,还以为是桌子成了精,嗷呜嗷呜地就追了过去。 娄家主被追得屁滚尿流,慌不择路下,直接摔进了荷花池里。 今年天寒,荷花池的水面上,原本结有一层厚厚的寒冰,可惜再厚的冰也撑不住肥头大耳的娄家主。 他一滚下去,直接就掉进了刺骨的冷水里。 等被人救上来时,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狼狈至极。 连捞他的家丁都嫌恶地后退了好几步。 如此奇耻大辱,娄家主气得浑身发抖,想放两句狠话,结果瞅见不远处目光凶狠的两头白虎,到底是没敢再逼逼赖赖什么。 但为了挽尊,他索性两眼一闭,装晕了过去。 娆娘住的小院有个阁楼,是燕府观光最好的地方,开窗就能看到这滑稽的一幕。 今日伺候的丫鬟怕她闷,一早就将她背了上去。 方才恰好就看到了这一出。 挺解气的,也不枉她听到娄家来人,就将二狗打发去了前厅。 最后,娄家主得意而来,狼狈而归。 娄七和她母亲顶着被扇肿的脸,遮遮掩掩地跟在后面,被人指指点点了一路,气得直接放狠话,要让她姐姐给燕家好看。 燕东肖听得有些忧心忡忡的。 好在这时候镇守雁门关的严将军来了。 跟他一起的,还有伤势未愈,却执意跟来的裴暮辞,以及沈重山。 再见裴暮辞,他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大圈,脸色也不怎么好,时不时还会咳嗽两声。 许是元辰大喜日,他不想扫大家的兴,每回的咳嗽声都被他压得极低。 娆娘看到,就让丫鬟给他送去了些八仙果干缓解。 丫鬟很快回来,并禀道:“小姐,家中那位姓裴的贵客在外求见。” 娆娘翻书的动作顿住,许久,她合上书,让屋里的丫鬟移屏风到床前,才开口道:“请他进来。” 随着她话音落,有人推门而入。 娆娘抬眸,让丫鬟给他搬来凳子。 裴暮辞没坐,就那样笔直地站在玉兰屏风前,沉声开口:“听闻姑娘伤了双腿,不知可严重?” 他说完,又是一阵隐忍低咳。 娆娘微微点头,吩咐丫鬟给他斟盏热茶来,没有回答,反问:“大人的身体好些了吗?” 见她转移了话题,屏风外的人便猜到了答案,当即长腿一迈,绕过屏风走到她面前,幽深的目光停在盖着她双腿的被褥上,里面带着让她不解的内疚与自责。 娆娘心尖猛一缩,指尖捏紧了被角。 候在两侧的丫鬟见状,慌忙挡到她面前,警惕地望着裴暮辞,言语难藏怒意道:“男女有别,还请贵客自重。” 裴暮辞倏然一惊,察觉自己僭越了。 赶忙退出屏风,直直站好,抱拳一礼道:“那日是裴某拖累了姑娘,姑娘救我一命,裴某定会对姑娘负责到底。” 负责到底什么? 娆娘蹙眉,摇头道:“裴大人言重了,我无需大人负责什么,倒是大人先救娆娘一命,再被娆娘所累,险些命丧关外,是娆娘欠了大人的才是。” “非也,我为官,你为民,救你本就是我这个父母官的职责所在。” 裴暮辞急急辩道:“相反,姑娘危难之时,并未弃我于不顾,还因救我毁损了双腿,裴某自当是要负责。” 怎么又扯到负责上来了? 娆娘幽幽瞟了他一眼,无奈问他:“那大人想怎么负责?” 裴暮辞后退一步,对着屏风里的娆娘躬身一礼,郑重道:“裴某倾慕姑娘,自当厚礼聘之为妇。” 他说完,耳根通红,目光赤忱地望着娆娘。 娆娘猛地僵住,脸颊骤然滚烫。 她从未想过裴暮辞的负责,竟是聘她为妇的心思。她一个清白未婚的大姑娘家的,这乍然听到,多少还是有些慌乱。 裴暮辞看出她的慌乱,凝着她的目光缓缓收回。 低了低头,他又道:“顾姑娘不必急着给裴某一个答复,姑娘只需知道,裴暮辞诚心求娶姑娘,想聘之为妻,呵护此生,绝不生二心便好。” 语罢,他又望了望屏风后的人,提步退出了屋。 听着远去的脚步声,娆娘心情复杂。 候在一旁的两个丫鬟见状,交换了个眼神,正想着人家锄头都挖到家里来了,她们要不要马上给二公子去封书信时。 娆娘却突然开口,温声警告道:“方才之事,都给我烂在肚子里。谁若传出去,后果自负。” 她声音轻柔,却透着一股狠厉之色。 两个丫鬟瞬间变了脸色,急忙点头:“奴婢不敢。” 她们的确不敢。 只要这燕府的当家主母一日还是蒹葭夫人,娆娘的话,她们就不敢不听。 娆娘不再看她们,视线移到窗外,目光渐渐悠远。 裴暮辞离开娆娘小院不久,严将军也来了。 但军中事务繁忙,他并未多待,与娆娘单独叙了会儿话便告辞了。 倒是裴暮辞和沈重山被留下用晚膳。 大景的元辰晚膳是团圆饭。 以往燕府只有大公子不在,今年连二公子也不在家了,娆娘不好单独再在阁楼用饭,便让丫鬟去找婆子来背她去前厅。 结果婆子还没来,裴暮辞倒先来了。 他推着一个木质轮椅,据沈重山这个多嘴的说,这是他在听说她伤了腿后,便画了图案,不顾自己身体未痊愈亲自做出来的。 来时便带来了。 就是没好一来就送出去。 娆娘很感激,轮椅也很好用,可平白收人家东西的事娆娘做不出来,便赠了一个檀香包作为回礼。 赠檀香包是雁州这边的元辰习俗。 有守护辟邪的寓意。 娆娘今年一共做了四个,燕家人一人一个。 而赠裴暮辞作为回礼这个,是预备给燕家兄长的,若他今年回来,便赠给他辟邪用。 可惜人没回来。 “二狗它主子,能给我一个不?” 沈重山眼尖,瞄到娆娘还有一个,也不客气,直接就开了口。 第23章 身份不匹配 娆娘看了他一眼,默默收起剩下的香包。 委婉道:“这是留给我兄长的,上面已经绣了他的名字,沈县丞若是想要,我一会儿让人去给你取个新的来。” 沈重山一听,立马摆手。 他其实也没那么想要,就是看她还多出来一个才开的口,哪知道已经有主了。 早知道就不张这个嘴了。 裴暮辞静站一旁,在听到娆娘的话后,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檀香包。 可惜上面,并没有任何绣字。 他眼底闪过一抹失落,香包却还是贴身放进了怀里。 去前院用膳的地方并不远,抄近路,穿过一条长廊很快便能到。 长廊最近才翻新过,两侧的廊灯都被贴上了大红福字,有细微的风刮来,灯里的烛光被晃得摇曳生姿,将路过行人的身影都拉得长长的。 娆娘由丫鬟推着走在前头,裴暮辞一手负在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 沈重山走在他一侧,眼神在两人间来回流转了许久。 终于,他没忍住好奇,柺了柺裴暮辞的胳膊,小声问他:“阿淮,你想聘她为妇的事,告诉家里人了吗?” 私心来讲,以裴暮辞的身份,沈重山并不看好他聘个无权无势的孤女为妻。 哪怕现在知道,这孤女是燕家夫人的女儿,他仍旧觉得以顾娆娘的身份,和他家阿淮半点都不匹配。 更何况顾娆娘现在双腿还残废了。 娶她,无疑是娶个对自己毫无益处的累赘回家放着。 更何况以裴家夫人自长子死后,对小儿子看得跟眼珠子一样的性子,若是让她知道儿子要娶一个腿脚有疾,不良于行的女子为妻,指不定又要闹成什么样。 想到此,沈重山抬手拍了拍裴暮辞的肩,视线落到前面轮椅上的女子身上。 沉吟了片刻,他有些忍不住开口劝道:“阿淮,顾娆娘是个好姑娘,你若护不住她,就不要将人家扯到我们这样的圈子里来,会害了她的。” 深宅大院里的那些腌臜手段,就顾娆娘这种淡泊的性子,嫁进去指不定能活几天。 最关键的是裴家夫人不是个好相处的。 以她的手段,指不定能将人磋磨成什么样。 光是想想,他都替顾娆娘担忧。 裴暮辞睨了他一眼,拍掉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神情严肃,坚定道:“我能护住她,谁也害不了她。” 说完,他大步跟上了前面女子。 沈重山望着他们的背影,耸了耸肩,无奈地摇了摇头。 天色渐晚,燕府用膳的大堂里灯火通明。 娆娘三人到时,府中其他人已经落座。 这是她第一次在燕府过元辰,蒹葭夫人特意安排她坐到了自己身边,裴暮辞二人刚好坐在她对面。 主位上坐着与大家寒暄的燕东肖,另外几个位置上,坐着燕东肖以前的几个妾室。 这几位姨娘,娆娘见过几回。 那时燕东肖刚寻回昔日心上人,担心妾室们冲撞到她,便每人给了一笔银子,打算全打发出府。 几位姨娘不愿离去,最后哭哭啼啼求到了蒹葭夫人跟前。 蒹葭夫人心软,觉得没必要撵人家走,毕竟都是跟了燕东肖好些年的女人,年纪也都不小了,又都没个一儿半女,把她们遣走,无疑是把她们往死路上逼。 所以她进门后,就都留了下来。 这些妾室也都是懂眼色的,既承了蒹葭夫人的恩,便不会有事没事去碍她的眼。 平日里能不出院门,就绝不会踏出院门一步。 但她们其实完全不必如此,因为蒹葭夫人是真的一点都不在意她们的存在。 她甚至还特意叮嘱过管家,姨娘们不管受不受宠,吃穿用度都绝不能短了她们半分。 而她对姨娘们唯一的要求,便是逢年过节,所有人都必须到场。 毕竟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既然都是这府里的主人,就不该冷冷清清的单独过。 燕东肖拿不准她这么做的意思,娆娘却是明白的。 做人妾室的苦楚,蒹葭夫人自己吃过,自然糟践不来任何一个妾室。 也绝不允许娆娘成为任何人的妾室。 所以饭桌之上,在看到裴暮辞含笑的眸子一直围绕在娆娘身上,处处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时,蒹葭夫人哪里还有不明白他们年轻人心思的。 她不是个喜欢做表面功夫的人,当即直截了当地问:“听闻裴公子出自皇城高官之家,不知是哪一家?” 娆娘年岁也不小了,蒹葭夫人自是希望女儿能遇得良人。 眼前的小子看着虽不错,但可惜他是从皇城来的。光凭这一点,蒹葭夫人就不可能放心让娆娘跟他有更进一步的接触。 裴暮辞诚心想聘娆娘为妇,自是不敢隐瞒。 长辈一问,立马老实交代道:“晚辈出自肃宁伯府。” 肃宁伯府算是如今皇城炙手可热的人家,虽长子死得早,但架不住女儿和小儿子有出息。 两个女儿靠着贤良淑德的名声,一个嫁给了大长公主的儿子卫世子,一个进宫当了皇上的淑妃。 而小儿子在当年众王的夺位之战中,为现今天子赢得了至关重要的一步,成功拉下了当时势力最大的信王,助他登上皇位。 是也,从龙之功自是一点都不比燕家大哥的少。 不但年纪轻轻便被封为了平阳侯,甚至圣上还特意下旨,日后他的子嗣,不但可以世袭他的位子,就连他爹的位子也能一并接下。 一门双爵位,不知是多少闺秀们挤破脑袋都想嫁的勋贵世家。 而肃宁伯府虽然庶女无数,但公子拢共就只有两位。 一位早死。 另一位已经不言而喻。 那位无数皇城闺秀挤破头想嫁的平阳侯,无疑就是裴暮辞了。 此刻,随着他话声落下,原本面上还看不出喜怒的蒹葭夫人,脸色刹那间难看到了极点。 她像是听到了什么让她憎恨到极致的字眼,手里紧握的筷着突然“咔嚓”一声脆响,直接在她手中断成了两截。 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她猛地站起身来,恶狠狠地指着裴暮辞,双目充血地问:“你再说一遍,你出自哪里?” 第24章 八成是成不了了 裴暮辞看着对自己切齿痛恨的蒹葭夫人,张了张嘴,还未发出丁点声音,就被对面的娆娘厉声打断:“不许再说!” 娆娘几乎是用吼的,带着破音。 方才,在听到‘肃宁伯府’那几个字时,她也是脸色骤白,心中痛意翻涌,僵住了许久。 直到失手打翻的热汤烫到了手,才堪堪回过神来,勉强稳住心神,及时抱住已经拔下发簪,准备刺向对面两人的蒹葭夫人。 变化来得太快,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特别是裴暮辞。 他不明白前一刻还好端端的,为何在听到肃宁伯府这几个字后,蒹葭夫人会痛恨成这样。 更不明白娆娘望向自己的目光,为何也带上了几分恨意。 这让年少入官场以来,一向心思缜密,遇事从容不迫,泰然自若的裴小侯爷,首次慌了心神。 沈重山见他还傻乎乎杵在原地,急忙将他拉离了位置,心有余悸地看着砸过来的青瓷碗。 裴暮辞任他扯着避开迎面砸来的危险,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娆娘半分,就那么茫然地望着,眼底隐含着浓浓的不解和疑惑。 娆娘也在望他,眼底却再无温色。 之前被他直白求聘时,她不是无情之人,内心也会翻涌起层层涟漪。可惜那阵小小的涟漪,到底是无法聚成惊涛骇浪了。 因为就在刚刚,在得知他出自肃宁伯府的那一刻,那些微末到难以察觉的波澜情动,便瞬间被那几个字抹杀了个干净 今生今世,注定她与裴暮辞,都绝无可能了。 被娆娘紧紧拉住的蒹葭夫人疯了一般,砸光了瓷碗,掀翻了桌面,痛苦地挣扎着。 她想甩开紧紧抱住她的娆娘,可又怕伤到她,尚存的理智让她硬生生忍住了甩开她的冲动。 最后,她深吸了一口气,压制住心底滔天的恨意,对着裴暮辞二人咬牙切齿道:“你们马上给我滚,日后有我顾蒹葭在的地方,都给我滚得远远的!!” 燕东肖望着自家情绪失控的夫人,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但多少也能猜得到与那什么肃宁伯府有关。 害怕夫人冲动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来。 不得已,他只能让人将裴暮辞二人请出了燕府。 被直接请出燕府的沈重山,望着燕府紧闭的大门,把自己都给气笑了。 “什么玩意儿,留下我们用晚膳的人是他们,赶我们走的人也是他们,合着把咱俩当傻子玩啊!” 从来没被人如此羞辱过的他,气得一脚踢在燕府门前的石狮子上,石狮子纹丝不动,他脚却疼得差点让他喊娘。 裴暮辞眉头紧锁,没空搭理他。 因为此刻,他脑海里反复浮现的,是娆娘最后看他的那含着仇恨、痛苦、凄然又无可奈何的一眼。 那一眼让他心中涌起了一股强烈的不安。 若是在此之前,聘她为妇之事,他心知虽会阻挠重重,但只要她点头愿意,他便有十足的把握解决好一切。 可方才那一眼之后,他不敢确定了。 因为他在娆娘的眼睛里,也看到了仇恨。 对他的仇恨。 沈重山甩着踢石狮子的那只脚,扭头见他面色凝重,不免有些担心。 “阿淮,你说顾娆娘母女到底与你们肃宁伯府有何恩怨?犯得着光是听到个名字,就当众发那么大的火吗?你是没看到,顾娆娘那个娘当时瞪着咱们俩的眼神,简直是恨不得活啖了咱们。” 他现在想起来,都忍不住起一身鸡皮疙瘩。 “我看啊,你还是早看开为好,你和那顾娆娘的事,八成是成不了了。” 这点他倒是挺乐见其成的,也不枉被人如此下脸子了。 裴暮辞脸色瞬间冷了几分,看了燕府大门一眼,冷峻肃雅的面容上,逐字逐句道:“成与不成,总归要将话说开有个解释。” 一语罢,他收回目光,披着满身寒意,转身朝客栈方向走去。 沈重山赶忙跟着,嘴里还乌鸦嘴般说道:“我看不成就算了,别解释出你们有什么血海深仇,那就后悔莫及了。” 裴暮辞冷扫了他那乌鸦嘴一眼,垂下眼眸,没再接话,心中的那股不安感却越发强烈。 不知为何,他隐隐觉得娆娘母女与肃宁伯府的恩怨,不会那么简单。 夜空下,两人一前一后,疾步如飞。 不消片刻,便消失在了黑夜中。 与此同时,燕府府内。 经过方才那一闹,此刻燕府前厅满地狼藉,寂静得可怕。 蒹葭夫人将胳膊从娆娘紧攥的手中抽走,全身的力气也在这一刻,像是被人瞬间抽走了一般,再没了以往的精气神。 她面露歉意地看了看大家,才踉跄地走了两步,弯腰从满地狼藉中拾起一壶酒,取了壶塞,仰头就灌。 众人目光全都落在她身上,看着她不要命似的,一口接着一口地往嘴里灌酒。 酒虽不烈,但如此急饮,却也伤身。 大家有心想劝,却都不敢。 也心知劝不住。 最后还是燕东肖无奈,让妾室们先退下,他自己留下看着她喝。 娆娘没走,安静地坐在一旁。 直到蒹葭夫人喝醉了,开始说起胡话了,才拿出手绢,轻柔地给她擦拭满是泪痕的眼角。 可无奈不管怎么擦,她娘的眼角处,一直都有新的泪痕覆盖。 “娘,您常说的,哭多了伤眼睛,等老了就成睁眼瞎了,咱别哭了好不好?” 她轻声劝,眼眶却是红的。 蒹葭夫人泪眼朦胧地抬目望她,望着望着,突然就笑了。 娆娘知道她在笑什么,也知道她此刻透过她想看谁,更知道她将她当成了谁。 她继续细细地给她擦干净脸,轻声哄:“娘,你醉了,咱们回屋睡觉,你明天还要早起给我做芙蓉羹呢,你忘记了呀!” “才没忘。” 蒹葭夫人吸了吸鼻子,摇晃着脑袋,口齿不清道:“娘怎么会忘呢,芙蓉羹……吃了长身体,娘不会忘的,我的娆儿要多吃才行。” 说完,她身子一软,便直直向后倒去,被护在她身后的燕东肖眼疾手快地稳稳接住。 被接住后,她又笑了。 笑得温柔极了,却看都没看接住她的燕东肖一眼,目光依旧紧紧盯着娆娘,喃喃低语:“娆儿也睡……娆儿乖乖睡觉,娘给娆儿哼曲儿。” 第25章 讲起一段过往 醉酒后的蒹葭夫人,双颊驼红,凤眼迷离,想什么便要做什么。 说要哼曲儿,神志不清也要把曲儿哼完,直到最后嗓音都哼哑了,累了,才老实地倒在燕东肖怀里,沉沉睡去。 燕东肖无奈摇头,看着怀里的夫人,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心底的猜测:“闺女,你娘她…是不是有个孩子被那肃宁伯府的人给害了?” 实不相瞒,他家夫人方才发怒的样子,着实把他也吓了一跳。 这才忍不住问的。 不过这话一出口,燕东肖就有些后悔了。 他承诺过,绝不过问自家夫人曾经的过往。 想到此,他刚想撤回那句话,补一句‘不用说了’,却不想娆娘已经点了点头,目色悲伤道:“不是一个,是唯一的一个。” 这话燕东肖就有些听不懂了。 什么叫不是一个,是唯一的一个? 若是唯一的一个,那她岂不是…… 燕东肖心中微惊,刚隐隐有了个猜测,岂料下一瞬娆娘直接肯定了他的猜测,说道:“想必我娘应该没有告诉过燕伯伯,我其实……并非她的亲生女儿。” 还真不是亲生的啊! 猜测被证实,燕东肖心底的诧异一时没控制好,乍然显露到了面上,显然是在此之前从未怀疑过。 这换谁谁也无法怀疑啊! 毕竟蒹葭夫人待娆娘,那是好到连命都敢豁出去的地步。 犹记得当年刚遇到她们母女时,有下流之徒欺她们孤儿寡母,便打起了娆娘的主意。他家夫人为了保护女儿,像一头凶猛的母狼,提着刀与那些想抓走娆娘的下流之徒搏命。 当时她脖子上都被人划开了一大道口子,命都差点没了。 都那样了,她硬是撑着一口气,等确定女儿安全了才敢晕倒。 所以这样护犊子到不要命的娘,不是亲生的,这话说出去几人敢信? 娆娘扯出一个笑来。 低头望着睡梦中还在流泪的蒹葭夫人,眼尾通红。沉静了片刻,她给燕东肖讲起了一段过往。 她说:“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刚满四岁,也是在个阖家团圆的元辰日上,她穿着单薄的舞衣,独自站在一个大大的舞鼓上,翩翩起舞。” “那晚她的舞很美,美得像仙子一样,很多垂涎仙子的人都不等她舞停,就哄闹着往舞鼓上砸银子。” “那些银子,有大有小,大的砸在她身上,小的砸在她头上,她却不觉疼一般,跳完舞便卑微地跪到地上,一点一点地将那些碎银全部捡进怀里。” “那些丢银子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就喜欢看她跪在地上接受他们的赏赐。她低着头的模样越卑微,他们砸得就越兴奋,一下又一下,有些碎银带着锋利的尖角,砸过去便会划破人的肌肤,让人头破血流。” “我那时候小,好奇脑袋都被砸出血了,为什么会有人不喊疼。于是我跑过去问她,我说你不疼吗?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样子狰狞极了,却努力朝我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然后温柔地看向一个比我还小的女孩说,疼啊,但明日我也可以给女儿买一身好看的衣裙了。” 可最后,她拿尊严卑微换来的漂亮衣裙,她的女儿到死都没穿上。 娆娘的声音很轻,似怕吵醒睡得不安稳的人。 燕东肖的心,却随着娆娘的话说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掐住,窒息感让他脸色煞白。 从再度相逢的那日起,他就知道顾蒹葭在过去那十几年里,过得并不好。 而一直以来,她绝口不提过往,他便一直以为的不好,顶多是她被迫嫁给了别人,过着粗茶淡饭荆钗布裙的苦日子。 可却怎么也没想过,她过得比他能想象到的还要不好千百倍。 不,他应该是想到过的。 一个无依无靠的貌美女子,在当时那财狼当道的世道,无疑是那些权贵眼中待宰的羔羊。 他心里清楚的。 只是这些年自欺欺人得不敢去想罢了。 因为当年毁了顾蒹葭,导致她过得那样不好的罪魁祸首……是他。 也是可笑。 旁人都道他燕东肖宠妻无度,不顾家族长老反对,硬要续弦娶个来路不明的寡妇做当家主母。 可他们不知道,他那是在赎罪。 赎他们燕家欠下顾蒹葭的罪。 所以这些年来,哪怕蒹葭夫人性子再火爆,做事再嚣张,闯下的祸再大,燕东肖都会默默跟在她身后为她收拾烂摊子。 他这么做,不是旁人口中的被美色迷了眼。 而是他想以这种方式,加倍地对她好,爱她、护她,以赎清燕家曾经对她的伤害。 可现在他发现,赎不清了,永远都赎不清了。 燕东肖面上满是痛苦,缓了好一会儿,才再度开口问:“那个孩子是什么时候没的?” 他要知道,知道自己去迟了多久。 娆娘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唇,抬眼道:“在您遇到我们前的一个月。” 那个月,大雪连下数日,是她们最绝望的一年。 燕东肖怔住,呼吸又窒住了一息,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抬起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那个孩子的死,与肃宁伯府有关,对吗?”其实不用问,今晚的答案就已经很明显了。 娆娘没有正面回答,眼神微微沉着,低语道:“要是您能早些找到她们就好了。” 哪怕早一个月也好啊! 那样该活着的人会好好地活着,该死掉的人也不必苟延残喘。 “是啊,如果早些找到她们就好了。”燕东肖心里发苦,闷闷地低下了头。 可惜没有如果,那些年他也没有去找过。 府外,当元辰的第一声烟花爆竹声响起时,燕东肖抱起醉酒的妻子,大步离开了前厅。 走时,眼角是湿润的。 他刚走不久,候在门外的小丫鬟便跑了进来。 先是悄悄看了她一眼,见观察不出喜怒,才小声道:“小姐,老爷出去的时候,让奴婢告诉你一声,别老闷在家里,今晚雁州的元辰夜很热闹,您要是想出去玩,就让管家安排人去套车。” 今晚燕府的主子们心情都不佳,下人们也是战战兢兢的,一时间气氛压抑得有些窒息,所以谁都想出去走一走。 娆娘走不了,也不怎么想去。 但听着远处传来的烟火声,瞥见身旁小丫鬟渴望的眼神,她沉思了片刻,最终还是点头同意出去走一圈。 小丫鬟高兴得立马去找人套车。 第26章 雁州的元辰夜 闹市坊巷,烟火人间。 雁州城的元辰夜繁华又热闹。 可惜人潮拥挤,太过喧嚣,马车不好挤进去,娆娘只能让车夫停在街头的边上。 她没打算出去,便留在马车里,让跟着出来的两个小丫鬟自己去玩一会儿。 两个小丫鬟起先还不敢,犹犹豫豫的,直到见到她们家风尘仆仆赶回来的二公子后,才欢欢喜喜地去了。 燕风霁突然出现,着实让娆娘吃了一惊。 特别是他此刻的模样。 以往的他,不管何时何地,都保持着面白冷俊的模样,举手投足更是一身的矜傲贵气。 现在银狐大氅的氅摆满是泥泞不说,衣袖都打卷了,还一脸的胡碴子,简直像个山里大汉,磕碜得有些没眼看。 “你是回来的路上被山匪打劫了吗?” 娆娘趴在车窗台边,单手托着腮,打趣地望着他乱糟糟的头发,没忍住,胆大地伸手去薅了薅。 待薅顺了不少,不等他回答有没有被打劫,便又问:“你回来怎么不先回家?” 燕风霁望着她被远处灯火照亮的幽黑瞳眸,停顿了须臾,才垂了垂眼眸道:“刚入城,瞧见家里的马车便过来了。” 一语罢,他解下打马回来的路上,被泥泞溅脏的氅衣丢给一旁的车夫,便三步并作两步上了马车。 马车里暖呼呼的,还有女子独有的清香。 燕风霁一进到车厢,手里便被塞了个热乎乎的暖炉在手里。 他低头,似是笑了一下。 待坐好,便朝她摊开了掌心。 娆娘看着他摊在自己跟前的大手,有一瞬的疑惑,还以为他是要给她什么东西,结果仰长脖子一看,什么也没有。 而他却迟迟没将手收回去。 娆娘更疑惑了,不明白他朝自己伸手是什么意思,没多想,还下意识地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当冰凉的小手触碰到微热的大掌时,燕风霁眸底飞快闪过一抹诧异,呼吸都莫名重了两分,若有所思地盯着掌心里纤细白皙的柔荑看了良久。 久到娆娘察觉到了什么,快要缩回手时,他才沉息开口道:“今年的檀香包还没给我。” 往年,她就算没有回燕家过元辰,但寄回去的香包却是从未少过。 只有今年的,他还没收到。 “檀…檀香包?” 原来是要檀香包啊! 娆娘一听,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干了什么蠢事,急忙收回手,羞窘地闹了个大红脸。 早说嘛! 伸什么手,尴尬了不是。 为了缓解尴尬,她扭头缓了好一会儿,才搓着自己发烫的脸颊,小声道:“在家里,没带出来。” 带出来现在也不想给他了。 燕风霁眼底那抹笑意似加深了两分,轻“哦”了一声,将她给的暖炉重新放回她冷冰冰的手里后,便没再说话。 马车外人声鼎沸,马车里寂静无声。 两人一时无言,都干坐着。 娆娘有些不自在,忽然就觉得马车里有点热,放下暖炉,抬手便想掀开车帘,再看看外面的繁闹夜市。 不曾想刚抬手,燕风霁就突然长臂一伸,将她整个人都捞进了他怀里。 身子突然的不平衡,惊得她一下慌了神,条件反射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等发现虚惊一场时,他已经抱着她稳稳地下了马车。 车外夜风刺骨,她冷得瑟缩了一下,正想拢好身上的红狐氅,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已经先她一步,替她拢好了灌风的地方。 燕风霁低垂着眉眼,检查了一遍夜风刮不到她了,才道:“你难得留在雁州过元辰,总要逛上一逛雁州的元辰夜。” 说着,他抱着她大步朝闹市走去。 一个没敢走太远的小丫鬟看到他们过来,先是一惊,后是一喜,然后立马提着个兔子灯跑过来,开心地递到娆娘手中。 “这个给小姐,祝小姐元辰快乐,新的一年,平安喜乐。” 谁都喜欢被人祝福,娆娘也不例外。 她望着手里的兔子灯,眼底的笑意渐渐漾开。 “谢谢,也祝你元辰快乐。” 兔子灯没有很精致,但她很喜欢。 喜欢的东西自然要礼尚往来,娆娘也想给小丫鬟买一个更漂亮的,可刚看中一个狸奴的,结果找遍全身,竟连一个铜板都没有。 无奈,她只能抬头望向抱着自己的燕风霁。 此时他们站在闹市中央,整条街道烛火通明,重影的光照在青年满是胡渣的下颚上,与他晦暗的眸色混在一起,让本就英挺的面容越发深峻。 他嘴角勾起一抹不易被察觉的无奈浅笑,微微垂目,示意她他的钱袋子在怀里。 娆娘眉眼弯弯,等拿到了钱袋子,她给小丫鬟拿了一块最大的,剩下沉甸甸的,便全都攥在了手里。 见她把自己的钱袋子占为己有了,燕风霁眼底含着笑,却是一脸的无可奈何。 娆娘有钱就有了底气。 当再看到感兴趣的小玩意,或看着好吃的小零嘴时,毫不客气地手一抬,指使燕风霁抱她过去。 俨然一副大小姐的模样。 燕风霁哭笑不得,但难得她不与他客气,他也只得认命地抱着她从街头玩到街尾。 此时,街道旁一家客栈的二楼。 沈重山提着个白月酒壶,趴在窗口,望着人群里被人抱着的二狗它主子,啧啧调侃道:“果然是亲疏有别,照这近水楼台的发展速度,我觉得阿淮你更没希望了。” 他说完,身后半天没有动静,回头一看,哪里还有裴暮辞的身影。 “走了都不喊我一声。” 沈重山生起闷气,视线从上往下,朝街道上巡视了一圈,最后在看到他家兄弟朝那主仆几人跟前走去时,心道不好,急忙丢了酒壶追去。 可惜还是迟了一步。 等他追到的时候,裴暮辞已经直杵杵地站在了人家面前。 明明是人来人往的闹市,碰到一起的几人之间……不,准确来说,是第一次正式见面的裴暮辞和燕风霁之间的气氛,颇有些冰冻三尺的味道。 娆娘没想到会这么快遇到裴暮辞,心里一时有些五味杂陈。 其实对于他,她内心是动摇过的。 第27章 是明珠跌落吗 怎么可能不动摇? 从他不顾自身安危,单枪匹马前去相救那日,有些东西就已经动摇了。 可偏偏他是肃宁伯府的人。 是当年拥护新帝登基,率领三千玄甲军围堵正阳门,亲手斩杀信王残部七名大将之人。 所以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娆娘心口似被什么东西堵了一下,不疼,却闷得慌,慌得她急忙扯了扯燕风霁的衣服,示意他走。 “顾娆娘,我有话与你说。” 裴暮辞伸手,拦住抱着人要走的燕风霁,漆黑的眼眸,沉沉地望着娆娘。 娆娘微侧头,避开他的视线,神情淡漠道:“我和裴大人之间没有什么好说的,烦请裴大人让开,莫要纠缠。” “何为纠缠?顾娆娘,你这样不公平。” 他声音艰涩,低哑。 “就算是要拒绝我,也该有个正当的拒绝理由。难道就因为你娘和肃宁伯府有恩怨,你便将我一竿子打死,连个争取的机会都不愿吝啬给我吗?” 裴暮辞并非执拗之人,若娆娘真对他无一丝情意,他决计不会纠缠半分。 可那日他明明在她眼底看到了情意。 所以今日无论如何他都要与她把话说清楚。 娆娘看向他,眼神冰冷,一字一句道:“裴暮辞,你怎么就觉得,那只是我娘和肃宁伯府的恩怨呢?若我说,那是我和你,还有你身后肃宁伯府的血海深仇呢?” ‘砰’ 随着她的话落,漆黑的夜空中,不知谁家又点燃了转瞬即逝的绚烂烟花。 还真有血海深仇啊! 沈重山不敢置信地捂了捂嘴,暗道完了,他真成乌鸦嘴了。 裴暮辞神情僵住,目不转睛地盯着娆娘的眼睛,想从中辨别出真假。可她满眼厌恶之色,让他才看一眼,便不敢再看。 甚至连再问一问血海深仇从何而来的勇气都没有。 因为他心里最清楚,他从来都并非表面这般公正清白。当年为了撑起落败的肃宁伯府,他成了新帝手里最狠的刀。 他这把刀,杀过无数人。 其中不乏无辜者。 娆娘不再看他,将脸埋进燕风霁怀里,再没了继续逛元辰夜的心情。 回燕府的马车里很安静。 娆娘无聊,低头数起手腕上崭新的红串,每数一颗,她都会吸一下鼻子,燕风霁就会看她一眼。 等把三十颗红豆数完,再抬头时,一张小脸早已被泪水打湿。 燕风霁被她脸上的泪光晃得视线颤了一下,无奈伸手把她拉了过来,将她哭得湿漉漉脸按进自己怀里,低声问:“就那么喜欢他?” 娆娘摇头,声音哽咽:“就是觉得怎么就是他呢?” 他怎么就是肃宁伯府的人。 怎么就是当年平阳门围堵信王残部的人呢? 当恩情与仇恨交织在一起的时候,才是最叫人痛苦的。 燕风霁垂着眼睑,幽幽望着她,修长白皙的手掌轻轻在她后背拍着,思绪万千。 其实这一趟去皇城,除了找到那位擅长治腿的老太医,学会了疏通经络的针灸手法外,还意外在他长嫂举办的赏梅宴上,听到了一些皇城里的陈年旧事。 其中有一段让他记忆犹深。 说的是曾经皇城有二姝,璀璨如明珠,一个倾城绝色,最爱自由。 一个聪慧无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可惜后来,最爱自由的那个入了深宫,被囚高墙。 琴棋书画那位家逢变故,葬身火海。 那些人提及此事,犹如忌讳之言,都压低着声音,各种唏嘘。 他当时坐在宴中,本只是随意听了一耳,却不想第二日路过一家书坊时,瞧见一幅美人图。 那美人虽只有一个侧脸,却也能让他认出画上之人是谁。 他想出高价买下,书坊掌柜却出面道是贵人存放的,不予售卖。 他改问画上的美人是谁? 书坊掌柜唏嘘长叹,隐晦了一句:“一个曾经耀眼至极的明珠。” 所以是明珠跌落,掉进了泥泞吗? 燕风霁无声叹息,揽着怀里姑娘,语气温柔道:“离家还有一段距离,想哭就敞开哭会儿。” 娆娘依旧没有哭出声,趴在他怀中,脸深埋的地方,早已打湿了他一大片衣襟。 等她哭够了,人也累了,家也到了。 燕风霁将她抱回小院,出来时仰头望着无星无月的黑夜,凝视了许久,不知在想什么。 而屋里床榻上的娆娘,却在他离开后,陷入了一场旧梦中。 同一时间,皇城。 卫国公府,世子书房里。 一袭绛紫锦衣的卫世子负手立于一幅画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画中美人的侧颜,嘴角噙着笑,眼底却是一片悲伤。 就在这时,有人轻轻敲响了书房的门。 房门本就没关,他回头,一个身着缎锦长裙的女子施施而入,手里还端着一个碗盏。 女子生得很是貌美,冰肌玉骨,声音更是脆若黄莺,笑吟吟道:“妾身见世子今夜饮了不少酒,怕宿醉明日会头疼,特意给世子送碗醒酒汤来。” 卫祁瞥了那碗醒酒汤一眼,接过丢到桌上,语气冰冷:“你有心了,出去吧!” 女子未动,含情脉脉地望着他,神情幽怨道:“世子与妾身成婚已有三载,可您膝下,至今只有徐姨娘养育的一子……” “你到底想说什么?” 卫祁烦躁,打断她的幽怨,眼底满是不耐。 世子夫人裴玉脸一红,声细如蚊:“妾身今晚想留下来伺候世子。” 说完,她涨红着脸别到一边,羞答答地偷瞄了卫祁一眼。 卫祁眼底闪过一抹厌恶,冰冷的眸子扫过她刻意装扮过的妆容,紧了紧袖中的拳,淡漠道:“伺候就不必了,你想留就自己留吧!” 语罢,他长袖一甩,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书房。 裴玉犹如被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彻,看着早已不见卫祁身影的方向,气得浑身发抖。 特别是在看到那幅挂得最显眼的美人图时,碍她眼得拿起桌上那碗醒酒汤,抬手就想砸去。 但才刚举起,回笼的理智又让她硬生生放下。 她很清楚,这幅画她若敢毁,那她这世子夫人的位子也就坐到头了。 第28章 治腿 虽然不能毁画出气,但这府里能给她当出气筒的,还是有那么一个的。 “来人,本世子夫人的头疼症又犯了,去传徐姨娘到我房里来侍疾。” 裴玉口中的徐姨娘名叫徐一浅,是卫祁的第一个女人,但知道的都知道,她原本是卫祁当年那位未婚妻,曾经的皇城明珠曲家大小姐的侍女。 只不过后来叛了主,爬了自家主子未婚夫的床,这才入的国公府。 卫祁当年宠她宠得人尽皆知。 裴玉当年由她姐姐求得皇上保媒,赐婚嫁入卫家前,还担心有这么个贱婢上位的存在,会威胁到她世子夫人的位置。 好在是她多虑了。 她嫁入卫府才知道,自从那曲大小姐死后,卫祁不知何原因,就开始冷落了徐一浅,甚至都不许她出现在他面前。 据说若非有大长公主护着,当年卫祁差点就发疯杀了徐一浅生下的那个孩子。 那孩子被大长公主救下后,便一直养在了她身边,只三三五五回来一次。 每回回来裴玉都恨不得掐死他。 也是可恨,她这个主母都还没个一儿半女,那贱婢生的小贱种,竟还三五不时地来她面前晃悠,简直可恶至极! 裴玉从书房回到她的清晖院时,她院子里已经跪了一个人了。 那人自是徐一浅。 徐一浅长了张素净的脸,哪怕不施粉黛,就这样规规矩矩的跪在地上,单薄的身影任个男人瞧到都要怜惜一阵。 裴玉最恨的就是她这副狐媚子的样子。 要不是大长公主护着那小贱种,连带着也护着她,凭她的手段,早拔了舌头卖去娼馆了。 裴玉越瞧越气,在卫祁那儿受的气,此刻直接一脚撒在了徐一浅身上。 徐一浅被踢倒在地,缩成一团,疼得瑟瑟发抖,却咬紧牙关不敢吭一声。 逆来顺受的毒打,如今早已成了她的家常便饭。 她连反抗都不敢。 裴玉最见不得她这弱柳扶风的贱相,往她心窝上踹了一脚后,从旁边婆子手里接过几根尖细的长针,正想朝她身上扎去,但忽然想到什么,突然停住了手。 随即蹲下身,掐住她的下巴,不怀好意地问:“还记得你那旧主的喜好吗?” 徐一浅身子猛地一抖,惊恐地看着她。 她笑得娇美,言语却格外恶毒道:“帮我得到世子,待我顺利诞下世子的嫡子,我从此就放过你,不然我有一千种办法弄死你儿子。你别以为他养在大长公主府,我就没有办法,不信你可以试试。” 儿子是徐一浅这辈子的依仗,她不敢试,只能认命地点头,心底一片死灰。 终究是一步错,步步错啊! 夜色幽深。 元辰翻篇而过,转眼又一个天明。 雁州城这边,娆娘醒来时天已大亮。 一睁眼,就看到她家昨夜醉酒的娘心事重重地坐在床边,见她醒了,才扭头让丫鬟去开门。 房门打开,进来的是燕风霁。 “娘,兄长,这是要做什么?” 燕风霁皱了下眉,总觉得她现在喊他兄长喊得是越来越顺口了。 蒹葭夫人起身让开位置,解释道:“你兄长此次去皇城那边,专程学了套能疏通经络的针灸,我找人试过了,学得挺到位的,就赶紧让他来给你治腿了。” 说起这个,蒹葭夫人都不得不佩服继子这方面的天赋。 他去长安皇城也就才一个多月,撇开来回赶路的时间,也不过几天,竟就把人家的绝学给学了回来。 面对他这天赋,下个针都手抖错位的府医,现在都还在老泪纵横,怀疑人生。 蒹葭夫人让开后,燕风霁自然地坐了上去,抚了抚床沿边的位置,待抚平后手里的布包一摊,露出一排大小一致,细细长长的银针。 娆娘低头看到,瞬间头皮发麻。 她虽然也懂医术,但针灸这块,当年因为恐针便没学,倒也不清楚要怎么扎。 犹豫了下,她没忍住,小声问:“这个扎到腿上,大概要入肉几分?” 当初她的腿只是没有知觉了几日,等缓过那一阵后,知觉回来了,就是经络损坏了,站不起来,也走不了路而已。 但它的痛觉还在。 这密密麻麻的针尖扎下去,她也是真的能感觉到痛的。 所以她得先预计一下,看看入肉几分,这样也能大概了解一下疼痛程度,看看自己能不能忍。 如果超出忍耐范围,也好提前做准备。 燕风霁摆弄好银针,抬头看到她略略紧张的神色,看出她在害怕,突然就来了兴致,故意拿起一根细针在她面前晃悠了下,吓唬她道:“保守些,至少要扎进去大半。” “大半?” 那得扎穿啊! 娆娘瞪大眼睛,然后迅速去翻枕头底下。 她记得前些天无事,自己配的迷药还有两包来着,她得先晕一个。 燕风霁瞥了她一眼,嘴角上扬,在她翻枕头的功夫,已经手起针落,麻溜地在她腿上快速下了三针。 娆娘倏然被扎了一下,惊得低呼了一声。 反应过来才发现他刚骗她了。 疼自然是有一点疼的,但他扎针的手法学得劲道,又快又准,她才刚感觉到疼,针就已经扎完了。 蒹葭夫人同样紧张地站在一旁,为不打扰到燕风霁施针,直到针扎完了,才敢开口问:“怎么样,扎完娆娘能下地走路吗?” 闻言,燕风霁莫名看了她一眼,摇头道:“没那么快,她双腿筋络受损严重,光扎一次并没有效果。” “那还要扎多久才有效果?” “至少两个月,早晚各一次。还有我方才给你的那个药方,让人去抓药,熬煮成汁,早晚给她泡脚用。” 蒹葭夫人赶紧点头,让人去抓药。 眼看娆娘的腿有了希望,她心情大好,连许久未搭理的燕东肖晃悠到了她面前,她都没觉得那么碍眼了。 燕东肖是来找儿子的。 早早就过来了。 但蒹葭夫人那会儿烦他,让丫鬟将他关在了院外,等燕风霁给娆娘施完针,大家一起用完了早膳,才想起来院外还有他这么一号人。 等了大半天的燕东肖心酸得不行。 见儿子终于出来了,他眼巴巴地迎了上去,岂料儿子连个眼尾都没甩给他。 行,这个家就他一个多余的。 …… 第29章 全家给他实现了 燕府书房里。 燕东肖端坐案前,不知道第几遍看了燕风霁从皇城捎带来的书信后,长叹一声,问:“你大哥在皇城可还好?” 说起来,自当年长子落难,为不连累家人,自愿脱离燕家起,他们父子至今已有八年未见了。 书信也只有五年前听闻他要续弦,他怒寄回来的那份断绝信。 好在如今大儿子懂事了,都写信来与他修复关系来了。 欣慰啊! 燕风霁端坐窗台边,掀了掀眼皮,看出他在想些什么,回他道:“他很好,嫂子温柔贤惠,侄子聪明可爱。他让我转告你,当年的事,是他年少,希望你别怪他。他也挺想回来看您的,只是公务繁忙,抽不开身。” 几句话,听得燕东肖差点老泪纵横。 燕风霁知他是思念长兄,有心想劝他两句,让他也别耿耿于怀了。 谁知他爹把头一抬,临时起意道:“要不咱们举家搬去长安城吧!你哥一个人在皇城里举目无亲的,咱们去陪陪他,顺便让我看看我那两个冰雪聪明的大孙子。” 他哥举目无亲是假,他想看大孙子才是真吧! 燕风霁哪能看不出他爹的小心思。 按说他们燕家直系这代,就他们父子几人,在哪儿都是待,举家搬去皇城也不是不可以。 但燕风霁听到这话,最先想到的,是娆娘每每听到皇城时眼底的恐惧和不安,所以他没有立即表态。 沉思了片刻,他对上他爹期盼的目光,做出决定道:“我这就去让人给您收拾行李。” 燕东肖闻言一喜,没想到小儿子答应得这么爽快。 但很快,他就琢磨出不对劲来了,忙问:“就收拾我一个人的?” “不然呢?” 燕风霁淡定点头,还贴心道:“您若想把姨娘她们都带上,也不是不可行,只要她们愿意陪您去。” 那肯定是没人愿意去的。 现在燕府的姨娘们,全都以蒹葭夫人马首是瞻,只要蒹葭夫人不挪地儿,她们就哪儿都不会去。 而对女儿百依百顺的蒹葭夫人,只要女儿不愿意去的地方,她就是把燕东肖踹了也不会去。 偏偏顾娆娘是个宁愿当残废也不愿意去皇城的。 总不能绑着去。 他要真绑了,都不用他家夫人出手,他家好大儿估计都得第一个跟他急。 想到这些,燕东肖就是一阵心塞,合着整个家里,他真成最无足轻重的一个了。 最终,燕东肖想举家搬去皇城的想法没能实现。 但整个燕府就剩他一个人的想法,全家给他实现了。 起因是元辰过完,娆娘的腿虽还无法下地,但恢复得还行,就想回落霞镇住段时间。 她要回去,每日给她扎针的燕风霁自然也要去,放心不下她的蒹葭夫人更是要去。 两人二话不说,收拾东西就跟她走。 偏偏蒹葭夫人收拾东西时,恰好被姨娘们看到,姨娘们一听她要跟女儿走,立马就心忧起来,还以为她和燕东肖闹掰了。 想着若是她走了,等下个主母进门,指不定会不会善待她们。 一想到很大可能又要被撵走,六位姨娘一合计,索性也开始收拾细软起来。 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多年相处,蒹葭夫人是什么样的为人,她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所以她们一致觉得,与其留下来以后还得担惊受怕,还不如跟着蒹葭夫人母女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况且以蒹葭夫人的性子,最是护短,跟着她,保管不会被撵走,更不会被旁人欺负。 几人说走就走。 马车赶得飞快,就怕追不上他们。 等燕东肖外出回来,偌大的燕府,人全没了。 他气得脸都青了。 脾气一上来,也收拾东西要离家出走,可刚走到家门口,才想起家里就剩管家和一堆丫鬟奴才,他就算是出走到天涯海角,也没人敢管他。 想想心都要碎了。 这个家,是真的没人在乎他的感受啊! 而落霞镇那边。 姨娘们在镇外就追上了娆娘他们的马车。 娆娘掀开车帘朝后望去,当看到姨娘们挥着手绢高兴地朝她招手时,她错愕了好半天。 蒹葭夫人倒是淡定,笑道:“来都来了,就当提前带她们出来踏春了。” 反正都是可怜人,在高墙大院里困了半辈子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个去处,就都好好玩玩。 娆娘点了点头,视线落向马车外的山林中,山林里的树木光秃秃的,但她知道等冬雪化完,春的嫩芽很快就会冒出来。 正如拥有新生的人。 娆娘想着,又回头望了眼他们马车后的马车,然后就突然想到一个严肃的问题。 进了镇,姨娘们住哪儿? 她要是没看错,每个姨娘都把贴身仆妇都一并带来了吧! 完了,除了燕风霁,好像燕家真没人知道她在落霞镇的小院很小很小,小到根本住不下这么多人。 看来只能住客栈了。 跟着趴在窗边的蒹葭夫人,扭头看到她的忧虑,伸手给她捋了捋额头碎发,笑着道:“不用担心,你兄长在镇上有处宅子,够她们住的了。” 娆娘闻言,微微诧异。 她居然不知道燕风霁在这里还有宅子。 她看向燕风霁。 燕风霁回以她一个大惊小怪的眼神,都没告诉她,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外出谈生意那几天,其余三百天差不多都住在了这边的宅子里。 只是他人比较低调,没让她发现罢了。 这事,二狗也是知道的。 每当它去山林里野回来,总要去那边找它哥撒撒娇,蹭顿好的才会回去。 不然光靠娆娘给它吃熏肉,哪能长这么膘肥体壮的。 角落里,敏锐察觉到有目光向它扫来的二狗,虎眼一睁,不偏不倚撞上了它哥主人那毫无温度的视线。 吓得虎躯一缩,怂包地将头埋进了虎爪下。 天爷啊,幸好当年没选他当主人。 冷冰冰的,好吓虎。 二狗哼唧哼唧的,不知道是不是觉得自己这点比它哥机智,藏在虎爪下的大嘴突然咧得大大的,虎身还一抖一抖的。 娆娘还以为它怎么了,直起身看过去,结果就看到它趴在那儿,傻不拉几的不知道在偷笑什么。 甚至都听到它笑出了声。 娆娘郁闷,好端端的,它到底是在傻乐什么? 第30章 好几年前的事了 马车晃晃悠悠。 驶进落霞镇后,先去了燕风霁在这边的宅子。 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自燕风霁的宅子在她面前暴露后,娆娘感觉他不怎么想让她去,像是藏了什么秘密。 从进入落霞镇,他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可都到地方了,他到底想说什么,最后都没有说出来。那别扭的模样,一点也不像平时的他。 马车停在了宅子正门。 与燕府大宅相比,宅子不是很大,但三进三出,在落霞镇这样的小地方,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了。 就是宅里的人,娆娘都觉得好面熟。 特别是其中一个护院,长得就很像经常出高价买她野味的王大叔。 还有墙角扫地的大娘,简直跟她去买菜,老爱多送她新鲜蔬菜的李婶子一模一样。 几人像是没来得及撤退出去,看到她被燕风霁抱着进来,一副见了鬼的模样,旋即手忙脚乱地找事做,像是怕被认出来一般,使劲低着头降低存在感。 娆娘看了他们一眼,然后抬头去望燕风霁,刚巧看到他眼睛里来不及掩饰的局促。 他这是在担心她会怪他这些年来,一直都有安排人在她身边吗? 怎么会。 她又不是那种没良心的人,怎么可能会怪他。 娆娘浅浅笑了笑,微微往他耳边靠近,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轻轻说了一句:“谢谢。” 谢谢这些年来的照顾。 燕风霁低头,视线在她昳丽的小脸上流连了好一会儿,见她真没生气,才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其实当初他买下这座宅子,本来就是想送给她的。 好几年前的事了。 那时他爹大婚,远在佛堂的祖母听闻他要娶一个叫顾蒹葭的女人,气得砸了佛珠,连夜从佛堂赶回了家。 回来当日便大闹了婚宴,可惜当时燕东肖和顾蒹葭已经拜完堂,大礼已成,她再如何闹都已成定局。 于是便摆起了婆母的谱,对顾蒹葭母女各种针对。 顾蒹葭性子泼辣,不似燕风霁生母那样软弱好欺的性子,所以自然不可能惯着一个害过自己的老太婆。 是也燕老夫人每每与她对上,都会被气得七窍生烟。 顾蒹葭不是那种在乎名声的人,惹毛了,她是真的敢动手。 燕老夫人耍横斗不过她,就挑软柿子捏,找上了娆娘。 当时的顾娆娘,身患失魂症,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漠不关心,每日不是看着天发呆,就是盯着自己手出神。 燕老夫人每次趁着顾蒹葭不在家,跑去找她麻烦,她都漠然视之,不理不睬,直接将燕老夫人当成了空气。 一次两次都如此,燕老夫人便觉得她是存心不敬她,加之她与顾蒹葭的仇怨积压已深,就更见不得娆娘的存在了。 于是歹心再起,某日趁着家中无人,便故技重施,让身边的两个婆子将娆娘打晕丢去了雁州城外的树林里。 本来她是想像当年卖掉顾蒹葭一样,将娆娘丢给人牙子,送去下三滥的勾栏院里,让顾蒹葭知道得罪她的下场。 可惜还没找来人牙子,顾蒹葭就提前回了府。 燕老夫人难得逮到一个机会,自然舍不得放弃能打击到顾蒹葭,让她痛苦的机会,故而直接让人将娆娘丢出了雁州城。 一个得了失魂症的姑娘,被人打晕丢到城外的荒郊野岭,可想而知有多危险。 好在娆娘运气好,被个叫周盼娘的姑娘捡回了家。 也因祸得福,失魂症有所好转。 但顾蒹葭与燕老夫人之间的矛盾,却因此事,彻底将她们的恩怨推上了一个极端。 在娆娘被找回家的当晚,燕老夫人身边那几个婆子,就被顾蒹葭让人拿下,压在庭院里的长凳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全部打死。 这一举动震慑住了燕家所有奴仆。 而燕老夫人见跟了自己几十年的心腹,就这么在自己面前被活活打死,气得当场晕死了过去。 这样恶毒的老婆子,真死了才好。 顾蒹葭看都没看她,直接让人连夜将她抬回了佛堂,并遣了新的婆子将她牢牢看住。 那时燕东肖也觉得母亲做得太过分,更是深知母亲身边那几个婆子,多年来仗着是燕老夫人的陪嫁丫鬟,有燕老夫人护着,打着燕家的名义,都不知道做了多少缺德事了。 他对此深恶痛绝,早就想收拾了,奈何一直找不到可以出手的机会。 如今落到自家夫人的手里,他自然喜闻乐见,选择了冷眼旁观。 而燕老夫人被送去佛堂后,并没有因为失去了心腹而就此安分,眼看儿子不站她这边,她便写信去给了远在皇城的孙子哭诉。 那时的燕钧,刚跟随新帝入主朝堂,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惊闻一把年纪的祖母,被自家老爹的新妇如此欺辱,信以为真,当即执笔书信一封,怒斥继母心肠歹毒,亲爹薄情寡义,要与之恩断义绝。 之后更是派人快马加鞭接走了燕老夫人。 如果不是当时新帝才登基,朝堂不稳,作为得力宠臣,他手头有太多琐事要亲自处理,那封要与他爹断绝的书信,燕钧恐怕都想亲自前去砸在燕东肖的脸上。 因为妻子,儿子老娘都与自己离了心。 燕东肖那时说不难过是假的。 但顾蒹葭是他的心爱之人,他舍不得对她有一丝一毫的埋怨,所以他的埋怨,多多少少都对准了娆娘。 那时的娆娘最是敏感,排斥着除了蒹葭夫人以外的任何人,而外界对她的任何一丝恶意,她也能快速感知到。 所以在失魂症痊愈,她面上终于也有了属于人的悲喜后,她对蒹葭夫人提出了要离开的请求。 蒹葭夫人哪里能放心让她离开自己身边,可在她的一再坚持下,母女俩彻夜长谈了一宿,最后蒹葭夫人还是同意了。 当月,娆娘就搬到了离雁州城几十里远的落霞镇,买了个小院,去衙门开了女户落户,自此开始了独自一人的生活。 燕风霁便是在那时候跟来的。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去,兴许只是脑子一热吧! 第31章 哪里能一样 但他那时,就只是单纯地担心她一个姑娘家,长得又貌美,跑到这样一个偏僻的边陲小镇生活,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想着有自己看着点,总归是安全的。 所以就跟来了。 不过他也有自己的事要做,有燕家的生意要帮着燕东肖一起打理,不可能一直待在小镇里。 也无法派人时时刻刻保护她。 所以思来想去,觉得娆娘还是缺个能看家护院,又能保护她的伙伴。 护卫肯定是不行的,她的小院太小,派护卫守着会打扰到她。 而且护卫是男人,时时刻刻守着她,她会排斥,对她的名声也不好。 毕竟人言可畏。 最后,一番深思熟虑后,他找朋友高价买来两只白虎幼崽,打算先自己养一段时间,养大点,等调教好了,就给她送去看家护院。 哪知道虎崽子才养了半个月不到,其中一只太过调皮,在墙角刨了个狗洞,钻出去玩就直接跑了。 另外一只担心弟弟,也跟着跑了。 大晚上的,两个小家伙凭着野兽的直觉,摸黑跑出了落霞镇,最后掉进了猎人设下的陷阱里,第二天差点就被人扒了虎皮当围脖。 好在被路过的娆娘遇到,心软将它们买了回去。 等燕风霁得知道它们消息的时候,它们已经被娆娘买回了家。 他借着蒹葭夫人的名义去送东西看了一眼,两只小虎崽看到养了它们半个月的他,嗷嗷嗷的,兴奋得不行。 娆娘见状,便将其中一只送给了他。 虽然过程曲折了点,和他预想的提前了点,好在最终虎崽顺利到了她身边。 燕风霁挺开心的。 因为自有了两只小家伙,娆娘不再那么排斥别人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没再像以前那么陌生了。 甚至一次闲聊中,他还知道了她买小院子,不是因为拮据,而是因为喜欢。 她喜欢小小的空间,喜欢不被人打扰。 从此他一年只出现在她面前两次。 那座本来想送给她的宅子,也没能送出去,最后反倒成了他寒来暑往的住所。 思绪回笼,燕风霁不由感叹岁月匆匆。 一眨眼,几年就这样过去了。 当年的虎崽也都长大了。 想到这,燕风霁看向躺在院子里晒太阳的两头白虎,眸底浮起一抹不可察觉的笑意。 暖风和煦,春阳轻柔。 等将姨娘们全部都安顿好,已经是未时二刻,大伙饭都还没吃,燕风霁便让娆娘和蒹葭夫人用完午膳,他们再去百衣巷。 大家都饿了,无人反对。 用完午膳,刚好申时。 百衣巷离这边也没多远,坐马车一盏茶的工夫就到了。 不过也是巧了。 他们刚到,就遇到了外出归来的刘豆儿。 几个月不见,也不知道她又有了什么际遇,如今竟满头珠翠,身着华服,描着浓妆,漂亮得像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 可惜洁白的脖颈处,有几道难以遮挡的青紫痕迹。 那些痕迹,只要不是懵懂无知的孩童,应该都不难知道是怎么来的。 显然,燕家这条路被娆娘断了后,刘豆儿应该是另想法子,攀上了别的权贵。 只是不知道这巴掌大的落霞镇,哪位权贵让她给攀上了。 娆娘视线停留在她身上,暗暗思索了片刻。 刘豆儿被她盯得毛骨悚然,因为就在几个月前,她才听到娆娘被雪崩冲走之事。 她一直以为她死了。 现在乍然看到她还活着,还一直盯着自己看,顿时一阵心虚害怕,心里发毛,慌忙低下头跑回了家。 娆娘收回视线不再看,被燕风霁抱着进了她的小院。 小院有些糟糕,空置了两月,屋里的桌椅和地面上,都积上了厚厚一层灰。 就连角落里,都被蜘蛛织了好几个蛛网。 屋里的窗也没关,估计是她出事那日出门忘记了,恰逢最近春雪消融,雨雪飘进去,将棉被淋得又潮又湿,门一开,一股发霉的味儿立马扑鼻而来。 蒹葭夫人拎着手帕捂着鼻子扇了扇。 燕风霁将娆娘放在院子里的石墩子上坐好,便屏住呼吸进屋打开了所有门窗。 娆娘看了看四周有些恶劣的环境,想说这小院她其实也不是非住不可,要不他们还是回去住大宅子算了。 哪知她嘴还没动,燕风霁就走了出来,先一步开口道:“你们先在此等着,我出去一趟。” 语罢,他转身就走。 半点挽留的机会都没给她留。 蒹葭夫人没管他要去哪儿,像叮嘱小娃儿一样,叮嘱娆娘在石墩上坐好,便开始打量起这座小院来。 小院很简陋,只有两间房,还没娆娘在燕府的院子一半大。 但胜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切器具用品都很齐全。所以也不难看出,小院是被人精心布置过的。 大到屋里的摆设,小到墙角松软的泥土。 蒹葭夫人环视了一圈,神情都未变。 唯独走到墙下,看到那松软的土面上,根部还深深扎在土里的烂菜叶时,神色陡然一沉。 “或许当初,我就不应该答应让你一个人来这里住。” 怎么突然说这种话? 娆娘疑惑望去,见蒹葭夫人盯着她去年种的青菜,便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忙解释道:“娘,您误会了,这种在自家院子里辟出来的小菜地,各家各户都有,只要撒下种子,平时浇浇水就可以了,就跟养花种草是一样的。” “哪里能一样?养花种草自有花奴花匠伺弄,你跟他们哪里能一样?你那双手,生来便不是碰这些东西的。” 她曾是最耀眼的姑娘。 哪怕如今光芒被遮,她那双金贵的手,也不该用来种菜。 蒹葭夫人越想越气,却不是生娆娘的气。 此时此刻,她真的恨死燕东肖的老娘了。 那个天杀的老虔婆,毁了她一辈子还不够,竟还想毁了她的娆娘。 要不是因为她,她家娆娘也不会想着离开她,离开燕家,独自到这偏远的镇落,把自己活得这样辛苦。 一想到这些,蒹葭夫人就恨得不行,把一坨鸟的粪便当作那恶毒的老虔婆,将之从头到尾都咒骂了个遍。 第32章 皇城密旨 娆娘无奈,想解释自己真的不苦。 这些年在落霞镇的生活,自由自在的,没有那些看不见的枷锁,也没有那些束缚住言行举止的规矩。人生不再被人左右,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样的自由,都不知道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生活。 所以娆娘是真的一点也没觉得苦。 她见过真正苦的人,不是她这样的。 她想告诉蒹葭夫人,可她的解释太过苍白,蒹葭夫人压根不信,无奈,只能陪着她对着那坨鸟的粪便痛骂。 好在没骂多久,燕风霁就回来了。 他应该是去了一趟宅子那边,不但搬来了一马车棉被,还带来了几个丫鬟婆子。 丫鬟婆子们手脚都麻利得很,一个时辰不到,就将小院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甚至将娆娘以前用来堆放杂物的那间屋子,三下五除二地收拾了出来。 还架上了张木床,铺上了被褥。 “其实那屋不用支床,我娘晚上可以跟我一起睡。” 娆娘说着,双腿小幅度地往里抬了抬,展示她的床还是很宽敞的,她娘和她一起,还暖和呢。 燕风霁低头看了她一眼,没解释。 因为当晚,娆娘就知道那屋是收拾出来给谁住的了。 “难怪那屋你要亲自盯着收拾,原来是给自己住的啊!”娆娘恍然大悟,眉眼弯弯的小声蛐蛐了几句。 燕风霁轻笑,不语。 傍晚,丫鬟婆子收拾完小院,顺便将晚膳做好后,便回了宅子那边。 饭桌上,蒹葭夫人没什么胃口,可能是心里还憋着气,现在看到燕家人她就烦。 燕风霁被殃及池鱼,惨遭了她好几个冷眼,最后还被怼脸骂了句:“燕家的人,一个两个,都不是好东西,虚伪!” 这怎么突然就骂上了? 燕风霁一脸无辜,看向娆娘,眼神询问家里谁又惹到她娘了。 娆娘没说话,低头扒饭,只桌下小手轻轻扯了扯他袖子,然后示意他别管,吃饭就行。 燕风霁听话,也赶紧埋头干饭。 一顿饭下来,蒹葭夫人气饱了,他俩吃撑了。 好在娆娘吃撑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小院里一直备着消食的草药,煮了两碗消食汤喝下,肚子没那么胀了,人也开始犯困了。 可能是回到了熟悉的地方,捂着暖乎乎的新被子,这晚她难得睡了个好觉。 只是半梦半醒间,她好像看到她娘开门出去了,隐约还听到了燕风霁的声音。 两人在门口嘀嘀咕咕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反正第二天娆娘醒来的时候,小院里就只剩下她和燕风霁了。 “燕伯伯果然是有手段的,不过他对自己可真狠。”跟对付燕家商号的对手一样狠。 娆娘啃着肉包子,认真总结道。 燕风霁认同地点了点头,他爹对谁都狠。 起因是昨晚后半夜,管家连夜从雁州城赶过来,说他爹坠马了,还被马踩了一脚,现在正昏迷不醒。 蒹葭夫人关心则乱,一点没怀疑人都被马踩得昏迷不醒了,管家怎么还有空亲自跑来通知他们,将娆娘托付给他照顾后,慌忙收拾东西便连夜回了雁州城。 燕风霁却半点不慌。 因为昨晚他本来是想先骑马赶回去看看情况的,要是情况不好,他还能先给他爹扎上两针,护住心脉保命。 哪知刚出小院的门,就被管家拦了下来。 他顿觉可疑,一番逼问下,管家见瞒不住了,只能给他老实交代。 原来他爹坠马不假,但纯属自己作的,就破了点皮。 原本上点药,一两天就能痊愈,但那老男人为了能把自家夫人从女儿这边诓回去,就灵机一动,想出个馊主意,硬是跑到马厩里,抱着马腿非要让马给他来上一蹄子。 最后如他所愿,马厩里的马一蹄子给他来了个内伤。 真的纯属活该! 燕风霁听得一言难尽,不用猜,他爹这会儿应该已经演上了。 缺爱的老男人可真够无聊的。 在管家苦哈哈的请求下,他没跟着回去碍眼,也没把真相告诉蒹葭夫人,但告诉了娆娘。 娆娘也挺一言难尽的。 与此同时,落霞镇的县衙府中。 裴暮辞得到娆娘搬回落霞镇的消息时,有一瞬间的恍惚,然还不等他多想些别的,就接到一份从皇城紧急送来的密旨。 密旨摊开,里面的内容让他陷入了沉思。 外出回来的沈重山一进门,就看到他面色凝重,见他手里拿着道密旨,赶忙凑近一看,登时脸色也不好起来。 “陛下这是何意?另派旁人过来就算了,为何是要你协助那人,而不是让那人协助你?” 像他们这种身披密旨来雁州暗中做任务的人,谁协助谁可是很重要的,就相当于危难之时,谁必须要不要命地保谁。 如同棋盘上的车和帅,关键之时,舍车保帅。 可这不公平,明明是他们在这边九死一生扫除了障碍,眼看就能着手做任务了,这时候来一个抢活的,谁忍得下? 偏偏忍不下又能如何? 皇帝亲下的旨意,违了就是抗旨,他们不敢抗旨,也不能抗旨,只能憋屈地忍着。 裴暮辞静默了瞬,将密旨放入锦盒,收入桌案下的暗格里,肃声朝他道:“你现在去收拾东西,明日回皇城去。” 沈重山一听,当即急道:“这时候我怎么能走,哥们儿不是那么不讲义气的人。” 裴暮辞无奈瞟了他一眼,有些疲倦道:“现在不是讲不讲义气的时候,你知道陛下此番派来的人是谁吗?” 沈重山摇头。 这个他还真不知道,那密旨上都没写,正想猜一个,裴暮辞却给他递来了张字条。 当看到字条上的名字时,他惊恐得瞳孔大睁,情绪异常激动道:“陛下是怎么想的,明知我也在这里协助你,怎么还把这煞神派来,这不是要我的命嘛!” 想到这些年来,他们沈家处处被人打压,为避其锋芒,拔尖些的子弟个个不得不藏锋敛锐,可那人却还是依旧对沈家步步紧逼,沈重山就怒意填胸,恨得不行。 第33章 少年程北望 纵然当年他们沈家做得太过分,可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所以那人还要如怎样? 真想要了他这条命才肯罢休吗? 不,那人就是个疯子,不会罢休的。 “阿淮,你说我当年为何要走啊!无端害了别人,也害了沈家子弟。”沈重山双手抱在胸前,靠着身后的圆柱,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 当年沈家那件事发生时,裴暮辞不在长安。 他不知该如何劝慰,只道:“不用担心,我已向陛下上书,特许你回皇城,你今夜就收拾东西,明日一早就走。” 说完,想到什么,赶紧又补上一句:“若路上遇到那人,记得避开些就是。” 语罢,他平静地将那张写着‘卫世子祁,不日将抵达雁州’的字条点燃,任火焰燃烧殆尽。 窗外,春寒料峭,秃枝不见花叶。 …… 转眼,娆娘回落霞镇已过去三日。 以往比较交好的左邻右舍知道她回来了,这几日都纷纷前来探望,有些带上了自家的土鸡蛋,有些提上去年腌制的熏肉腌菜什么的。 大家伙的一片心意,娆娘不可能拒绝。 全部收下后,就将从雁州城带回来的蜜饯干果,分装成小包当了回礼。 丫鬟不在,燕风霁肃着脸站在院中,负责接下那些东西。 他以前每年都会来,左邻右舍都见过他,也都知道娆娘有这么一个相貌堂堂的兄长,所以今日见到他也在,好些热情的大娘都主动凑上去和他搭话。 他明显不适应这种热情,也不喜欢这些人没边界感的靠近。 特别是这些人当中,有那么几个,左一句成家没有?右一句自家娘家侄女怎样怎样,相看相看干嘛的,燕风霁听得脸都黑成了锅底。 娆娘看向那几个不熟,纯属来凑热闹的大娘,笑容敛去,正想开口撵人,一向待她好的张阿婆已经站了出去,三言两语就替她将那些人都请走了。 那些人一走,张阿婆就叮嘱他们把院门关了,别再让些打秋风的进来。 娆娘朝她道了谢。 她摆摆手,笑呵呵地走了。 燕风霁关了院门,别上了门栓,再有人来敲门,直接没搭理。 那些人也还算识趣,来敲了两次院门,见没人开门了,便都没再过来。 本以为今日应该不会再有人来敲门了。 谁知用午饭的时候,院门再次被人大力敲响。 砰砰砰的,跟债主来要债一样。 可能是敲了半天,见无人应门,门外的人不耐烦了,直接扯着嗓子喊:“姐,开门!我来看你来了。” 声音有些耳熟,娆娘没想起来在哪儿听过。 “姐,再不开门我就自己踹门进来了啊!” 院门外,一个皮肤黢黑的少年,扛着头百来斤重的野猪,正龇着口白得反光的牙,砰砰砰地砸门。 他身后的不远处,还跟着不少凑热闹的,显然是少年一路扛着野猪过来,招了不少人的眼。 燕风霁黑着脸拉开门时,少年腿都提起来了。 他是真准备踹。 见门开了,少年若无其事地将腿退了回去,打量了眼前开门的人两眼,才变脸似的咧着大白牙,张口就是:“我姐行啊!这小白脸一年换一个,就是长得都没我俊。” 燕风霁脸一沉,眼神都冷了几分。 少年像是缺根筋,一点没看出来,说完扛着野猪从人家旁边硬挤了进去。 燕风霁嫌野猪脏,倒是没跟他硬挤。 扫了眼伸长脖子看热闹的,他面无表情地转身关了门。 见没热闹看了,那些人也跟着散了。 而进了院门的少年,丢下肩上扛着的野猪,活动着脖子环视了小院一圈,最后朝屋里大声喊:“姐,听说你腿断了,我顺手给你抓了头野猪,我爹说吃啥补啥,待会我剁了那猪蹄子给你炖汤喝哈。” 少年的声音中气十足,跟打雷似的,震耳欲聋。 娆娘越听越耳熟,扶着墙慢慢走了出来,迎面就看到个黑得跟块炭似的少年,跟二狗一样,朝她龇了个大白牙。 “姐,你能走,腿没断啊?” 少年心直口快,娆娘听得心塞。 这话也亏得是对着她说,要是对着别人,人家怕是想打死他的心都有了。 果然,那个软乎乎白嫩嫩的弟弟,不出意外的话,永远都只能活在记忆里了。 没错,眼前这黑不溜秋的少年,正是云雾寨少主程北望。 少年十七八岁,五官端正,肌肉发达,漂亮的丹凤眼里透着清澈和愚蠢,一副要是有个好看的姑娘夸他两句,他就敢跟人家走的没脑子样。 看来她程扬叔父是真的不会养孩子啊! 成长得倒是挺茁壮的,就是大条了点。 娆娘捂了捂胸口,没眼看他,深呼吸道:“野猪我收下了,你赶紧回去吧!替我向叔父问个安。” “那怎么行!” 程北望一听,赶忙一屁股坐在野猪上。 生怕会被丢出去一样,耍赖道:“我可不是单纯来送野猪的,我爹可是给了我二百两银子,让我来保护你半年的,我得有诚信。而且姐你也知道的,干我们这行的都不容易,收了银子就得办事。” 他一个山匪少主,还给她讲上诚信了。 娆娘扶额,有点头疼。 不难想象以程北望这性子,要是真留下来,她这小院会是何种的鸡飞狗跳。 也幸好二狗最近留在了宅子那边。 不然怕是要更热闹了。 可留也不想留,赶又不能真赶,程扬叔父既然将他支过来,为期还是半年,那应该就不是单单的来保护她这么简单。 想到此,娆娘陷入了一阵沉默。 燕风霁看到,眉头死皱地走了过来,瞥了少年一眼,然后拿出一张大额银票,丢到少年怀里,蛮有恶婆婆潜质道:“五千两,哪儿凉快哪儿玩去。” 少年一愣,傻傻地看向眼前的五千两,错愕了一瞬。 待回过神来,立马美滋滋地拿着银票,上下检查了一下,确定是真的,才赶忙放进荷包里,然后一本正经道:“这儿就挺凉快的,反正走我是不会走的,我得有诚信,收了我爹二百两银子,我就得保护我姐半年。” 说完,可能突然觉得荷包里的五千两银票有点烫手。 第34章 得守我这里的规矩 他顿了下,继续道:“不过你这五千两我也不能白要你的,这样吧!咱就当是提前给的改口费了,怎么样,姐夫。” “你个臭小子,胡说八道什么?” 少年不光皮肤黑,脸皮还厚。 谁家八竿子打不着的弟弟改口费需要五千两的? 不是,这压根就不是改口费的事儿。 娆娘牙齿咬得嘎吱响,想她向来遇事多么淡定的一个人,此时此刻都忍不住暴怒了。 少年挑眉,走到石墩边,洒然而坐:“没胡说八道,他给我钱,我改口,这不老正常了。” “那你别喊我姐。”娆娘怒瞪:“我喊他兄长,你喊他姐夫,像样吗?” “怎么就不像样了,山寨里这样喊得可多了。” “山寨是山寨,来了我这里,就得守我这里的规矩!” 少年撇嘴,觉得她小题大做,但见她炸毛了,眼珠子立马圆溜溜地转了两圈,出起馊主意道:“要不这样,姐你要是不乐意我这么喊,那从今天开始,对于姐夫这个人,你自己论你的,我自己论我的,咱们互不干涉。” 这都什么玩意儿跟什么玩意儿啊! 娆娘与燕风霁相视了眼,怒极反笑,都恨不得堵住他那张破嘴。 少年瞧见他们之间微妙的眼神,唇扬起,刚想再开口,就被察觉他又要巴巴的娆娘,害怕他再说出点狗嘴吐不出象牙的话来,急忙一巴掌拍过去。 本来想拍头顶的,奈何少年长得太高,她气势汹汹地蹦起来,也才挠痒痒似的打到他一点脑门。 相反,她蹦得太高,落地时哪怕被燕风霁及时扶住,也还是把自己脚腕扭了。 钻心的疼痛传来,她有点想哭。 她这才刚下地不到两天,又得躺回去了。 屋里,燕风霁给娆娘正了正骨,又重新施了几针,耐心叮嘱她下次再生气也别蹦那么高了。 这旧伤还没好全,别又给蹦脱臼了。 娆娘含泪点头。 而她正对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她藏碎银的木匣子翻出来的程北望,正坐在窗台上数着碎银子玩。 人高马大的一少年,往那台上一坐,把光线都给挡没了,他还浑然不知。 反而一边欢快地数着碎银子,一边巴巴碎嘴子道:“姐你也真是的,想打我就直说啊,我弯个腰的事,犯得着蹦那么高么?现在好了,腿又瘸了吧!” 好好的一少年为什么偏偏长了张破嘴? 娆娘终于知道被绑上云雾寨那日,她程扬叔父面对程北望这个逆子,为什么都是能用脚踹的,就绝不温柔地用巴掌抽了。 此子,皮厚,两层意思! 燕风霁端着香气扑鼻的三鲜粥进来时,见她还在生闷气,看了窗台上的少年一眼,竟破天荒地替他说情道:“别生气了,孩子还小,可以慢慢教。” 窗台上的少年,闻言一怔,眼神怪怪地看了他一眼。 然后从窗台上跳了下去。 娆娘也怪怪的看了燕风霁一眼。 但很快她就调整了情绪,恨铁不成钢道:“什么孩子,你见过哪家孩子跟你一样高的?他都十七了,过两年就要弱冠了,还如此碎嘴,以后哪个姑娘受得了他?” “姐,你记错了,不是过两年,是得过三年我才弱冠。” 程北望眨眼的功夫,也端来了个大碗,盛着满满一大碗三鲜粥,拿木匣当凳子,坐门口吃得津津有味,一点都没带客气的。 偏偏吃的都没能堵上他那张碎嘴。 娆娘深吸了口气,平复了下心情,没再搭理他,接过燕风霁慢条斯理喂来的粥,咕噜咕噜几大口喝完,然后被子一盖,直接躺下睡觉。 外面天色渐暗,伸手不见五指。 碎嘴的少年也就是碎嘴,见她睡觉了,主动闭了嘴,端着碗去灶房揽下了洗碗的活。 燕风霁也没跟他客气,把位置留给了他。 “对了姐夫,我今晚睡哪儿?” 燕风霁脚步顿住,看了看紧挨着的两间屋,迟疑了片刻,他指了指自己那屋。 虽然让少年跟他一个屋,但他也没打算让少年与他同睡一榻。 可前面都说了,少年脸皮厚,哪怕是别人先占了床,他也能厚脸皮地躺上去。 “姐夫你放心,我睡觉可规矩了,躺在哪个位置,保准明天就还在哪个位置醒来。” 他说得信誓旦旦,就差举起三根手指头发誓了。 燕风霁从未与人同榻过,女的没有,男的更不行。本想撵人,但想了想,还是揉着额角爆起的青筋,强行忍住了。 可程北望的嘴,那就是骗人的鬼。 他所谓的睡觉规矩,是磨牙打呼说梦话一样不落。 才到半夜,燕风霁就受不了了。 爬起身想把他丢出屋去,岂料外面突然下起了大雨,春寒料峭的,他怕丢出去把人冻死在夜雨里不好交代。 最后无奈,只能抱来棉被,轻手轻脚地去了娆娘那屋,打了个地铺。 与有程北望在的那屋相比,这边整个世界都是安静的。 黑暗中,燕风霁看了看熟睡中的娆娘,鼻尖嗅着淡淡的宜人清香,不知不觉间,困意袭来,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屋外,夜沉如水。 整个夜空,星辰隐退,似被浓墨泼洒天际。 …… 翌日一早。 一夜好眠的程北望是第一个起床的。 起来看到屋里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他一点也不奇怪,毕竟连他爹都忍不了和他一个屋睡觉。 他那便宜姐夫要能忍得住,他高低给他磕一个。 程北望是个很自律的少年,起来洗漱好,在院子里打了套强身健体的拳,便架锅烧水,开始处理起野猪肉来。 看来人家不仅是个自律的少年,他还是个真讲诚信的少年,说好要给他姐炖猪蹄补腿,自然就要说到做到。 屋里,娆娘醒得比燕风霁早。 她昨晚睡得沉,压根不知道燕风霁半夜过来打地铺了,迷迷瞪瞪的,也忘记了昨日来的少年。 醒来听到屋外院中的动静,还以为是燕风霁,就没多想,平躺在床上,闭着眼就像往常一样,开始摸床底下的夜壶,准备拿出来如厕。 第35章 二狗对上少年 结果刚把夜壶摸到,坐起身,一扭头,就那么猝不及防地跟地上的人来了个四目相对。 霎时间,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犹如被雷劈了一样,连呼吸都寂静了。 那只蠢蠢欲动,已经褪下小半亵裤的手,像是忽然被人点住了穴道一样,动都不敢再动分毫。 刚睡醒的燕风霁眸子里还朦着一层雾气,待朦胧雾气散去,他看清娆娘拿起夜壶准备要干嘛时,脑袋里嗡地一声炸响。 人也瞬间清醒,耳根更是红到了脖颈。 鞋都没穿,便一阵风似地跑了。 随着开门又关门的声音响起,娆娘僵硬扭动脖子,低头看向手里的夜壶,想到刚才差点就在燕风霁眼皮底下如厕了,脸瞬间红成了熟透的虾子。 羞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完了,这下没脸见人了。 她丢掉夜壶,裹紧被子,闷闷地在房里待了一上午。 直到宅子那边的丫鬟过来打扫屋子,她才蠕动着从被子里爬了起来。 她刚爬起,程北望粗犷的声音就从外传进来。 “姐!你早饭不吃,午饭也不吃,是准备辟谷当神仙,要修仙问道吗?”随着少年声音靠近,下一瞬,房门就被他从外猛地一脚踹开。 这混小子怎么如此没礼貌! 屋里收拾床铺的丫鬟吓了一跳。 娆娘也被吓了一跳,目光却急忙扫向外中院子,好在没见到暂时没脸见的人,不由松了口气。 程北望端着一大碗炖得骨肉分离的猪蹄汤进来,见她瞅外面,又口不择言道:“你找我姐夫啊?他不在,一大早就出门了,脸红得跟个猴子屁股一样,不会是姐你昨晚对人家做了什么吧!” 随着他话落下,今日来洒扫小院的两个丫鬟同时倒吸了口凉气,惊得都忘记了手上动作 她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们居然听到二公子和小姐在一起了,这事家主和夫人知道吗? 一来就听到这么劲爆的消息,两个丫鬟欲哭无泪,心颤颤的,痛恨今日怎么就长了耳朵。 呜呜,这耳朵她们不想要了。 娆娘看了她们一眼,脸色微沉,一巴掌拍在程北望靠近的胳膊上,叱道:“你再给我胡说八道,信不信我收拾你。” 程北望不屑地瞥了眼她那弱不禁风的小身板,努了努嘴,不信。 但见娆娘吃完猪蹄,就过河拆桥,提笔写信打算给她叔父,他亲爹告状时,他耷拉着脸,给跪了。 “姐,我错了,再也不胡说八道了,求笔下留情。” 娆娘冷哼一声,面色不虞,但见他认错态度还算诚恳,拿出一本《清净经》丢给他,严肃道:“抄十遍,没抄好之前,不许开口说话。” 可惜她没有闭口禅的经书,不然非让他抄一百遍不可。 程北望叫苦连天。 但他敢碎嘴一句,娆娘就加一遍,等十遍变成二十遍时,他牙一咬,脚一跺,拿了个馒头堵住了自己嘴,便抱着纸笔去小屋抄去了。 他一走,娆娘耳根清静了,腿却疼了起来。 可能是今早没施针的缘故,她一动,脚腕周围的筋脉,像是绷紧的东西突然松懈下来了一样,扯着疼,疼得有些钻心。 丫鬟见她额头在冒汗,急忙跑过来询问:“小姐,您怎么了?” 娆娘忍着越来越疼的疼,刚想开口让她去煮点泡脚的药汁来,哪知话还没出口,一个高大的身影就先覆盖住了她。 她抬头,燕风霁已经蹲下身,迅速脱掉她脚上的鞋,将细长的银针快速扎进她感到疼痛的地方。 丫鬟也不敢耽搁,急忙去煮泡脚的药汁,准备着给她晚些泡脚。 等银针全部扎完,娆娘后背都起了一层薄汗,好在双腿的疼痛终于得到了缓解。 “还疼吗?” 燕风霁仰头,看到娆娘面上还未褪去的苍白,以及豆大的汗珠,眼底满是内疚。 堂堂男子,他不该如此面薄,遇到那么点小事就跑出去置她于不顾。 娆娘没敢对上他担忧的视线,轻晃了下头,不动声色地将脸别到了一边。 没办法,她还是感到羞窘。 燕风霁知道她面皮薄,便不再开口,默默地收了针,给她穿好鞋袜。 待做好一切,起身刚准备退出去,外面就突然传来二狗的咆哮声,还有少年气急败坏的怒吼声。 “你个死老虎,敢咬我好不容易抄的书,你有种别跑,我今天要不把你跺了泡酒,我跟你大爷姓!” 院子里,跟着燕风霁回来的二狗,此刻虎嘴里不知道叼着什么东西,正被少年追得满院子跑。 但看它那样,跑得还挺欢快的。 可惜院子窄小,限制了它奔跑的速度,加之昨晚下了大雨,让它好几次都跑得脚底打滑。 最后实在跑不过,直接破窗跳进了屋里。 两个丫鬟又被吓了一跳,白着小脸,心肝直颤。 娆娘看到,让她们今日先回去。 两个丫鬟得了赦令,赶忙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她们一走,娆娘就将目光投向人家才打扫好屋子,此刻却被踩得满地爪子印的白虎,怒喝:“二狗,你给我出来!” 跳进来后,一个顺滑钻进桌下的二狗,听到自家主人喊它,耳朵立马竖得尖尖的,尾巴摇得飞起。 它迅速从桌下爬出,作势就要扑过去要个爱的抱抱。 可惜跃起的瞬间,它哥主人的一个眼刀子飞来,吓得它一个收力,趔趄地扑到了地上,吃了一鼻子灰。 这一幕,被提着菜刀进来的程北望看到,当即乐得直不起腰来,拍着大腿嘲笑道:“从来没见过如此蠢笨的老虎,哈哈哈哈!!” 二狗被嘲笑得恼羞成怒,朝少年龇牙。 少年作为山中小霸王,野猪都是几拳揍死一头的,还能怕它?手中菜刀一扬,一副老子随时宰了你的嚣张模样。 娆娘护短,摸了摸脚边二狗的脑袋,横眉望向少年:“你吓它干嘛,经书抄完了?” 提起这个程北望就来气。 拎着菜刀大步进了屋,走到二狗跟前,将被它用爪子紧紧摁住的东西扯了出来,告状道:“写完的那些,都被这个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的蠢货给祸祸了。” 第36章 再遇裴暮辞 说着,少年斜眼瞥向他们,似怕娆娘会偏帮,故意将二狗咬坏的纸张甩了甩。 娆娘抬眸望去,那些纸张上,除了爬满一行行潦草的文字外,还有二狗湿哒哒的口水。 所以这事,二狗不占理。 “姐,你不会因为这蠢货是你养的,你就偏帮它吧?咱做人可是除了要讲诚信,还要讲公平,大家都是一家人,我就话多了点你就让我抄书,这蠢货现在毁了我抄的书,咱是不是不能厚此薄彼?” 他好能说啊! 娆娘抿唇,对上少年那双炯炯有神,就等着她上勾的眼睛,面色一肃,义正言辞道:“你说得很有道理,做错事就得承担后果,虎也不例外。” 说着,她顿了顿,低头望向二狗,语气严肃道:“去,你也去抄清净经,抄不完二十遍,今晚就别吃饭了。” 啥? 和自己预想的大有出入。 程北望神情僵住,下意识地掏了掏耳朵,觉得不是她疯了就是他聋了。 让老虎抄书,它那爪子握得住笔吗? 当然握不住。 别以为她没看到,那一沓纸上,怕是拢共都没有一百个字,打的什么小算盘,一进门她就看出来了。 娆娘心里哼哼,趁着少年发懵之际,赶紧扯了扯燕风霁的衣角。 燕风霁心领神会,弯腰抱起她,健步如飞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那速度快得,程北望想拦都没来得及拦住。 他气急败坏地低下头,屋子里只剩下一脸无辜的二狗和他大眼瞪小眼。 二狗是真的无辜,歪着虎脑袋,压根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它仰头望程北望。 豆豆眼里写满了迷茫,不懂那些纸张明明是他丢给它咬着玩的,怎么它咬了,他还生气了? 另一边。 逃离小院的娆娘二人,此刻正在熙熙攘攘的街上。 经过程北望和二狗的事一闹,他俩之间已经没了上午的窘迫感,两人也都心照不宣的绝口不提那事,气氛倒是回到了以往的样子。 此刻,娆娘趴在燕风霁背上,一如元辰日那夜。 瞧见炸油酥饼的,她拍了拍燕风霁的肩,想问他要不要吃,结果还没开口,就先看到个她只有一面之缘,却想千刀万剐的男人。 “怎么了?” 见她拍了肩又没说话,燕风霁微微回头,就看到娆娘眼神凶狠地望着一个男人,压低着声,让他放她下来。 他扫了人群里正在小偷小摸的男人一眼,轻轻将她放下后,扶到不远处张阿婆的馄饨摊上坐下。 张阿婆今日的生意一般,几张小桌上只有两三个人在吃东西,见到娆娘他们来,笑着就要喊她的名字。 娆娘赶紧对她作了一个嘘的手势。 然后再次望向人群里那长得贼眉鼠眼的男人,小声对燕风霁道:“兄长,抓住那个人,千万别让他逃了。” 燕风霁皱眉,但没问那人是什么人,麻烦张阿婆照顾她片刻后,便朝人群里的男人逼近。 那男人倒是警惕得很,刚一察觉到危险,立马拔腿就跑。 逃跑的同时,还不忘利用来往行人作掩护,如此他没入人群里,头一低,就很难被发现。 燕风霁见状,直接施展轻功跃上屋檐,一下就将人锁定在了眼皮底下。 那男人瞬间就乱了阵脚。 眼看追自己的人会飞檐走壁,一下就追上了自己,直接就从屋檐上跳了下来,男人慌乱之下,竟丧心病狂地夺过一个妇人怀里的小娃娃,当作武器一般朝燕风霁砸去。 妇人惊得大叫。 来往行人恐被殃及,惊得四处散开。 一时间,人群混乱。 眼看那孩子要是砸到地上,活着都会被踩死,燕风霁赶忙腾空而起,脚尖踩在个小贩的摊上,借力在空中一个旋转,险险将那孩子接住。 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燕风霁赶紧交给他母亲,眼带杀意地朝那个男人仓皇而逃的方向追去。 先前他还不明白娆娘为什么让他抓人,现在他明白了。 这种连稚儿都不放过的极恶之徒,该死! 这边,张阿婆的馄饨摊上。 娆娘看不到街尾那边的情况,却也听到那边起了混乱,见燕风霁久久未归,心里不免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想着,她刚想撑住桌面起身,结果有人先她一步坐到了她对面。 她抬头,见到一个不怎么想见的人。 裴暮辞也没想过会在街上遇到娆娘。 今日本是那人抵达的日子,他奉命迎接,但那人有意要给他一个下马威,他带人恭候了许久,才等来那人已下榻雁州城,并不打算过来的消息。 他心中烦躁,不知不觉就来了街上,然后就看到她独自一人坐在馄饨摊上。 他知道她不会很想见到他,本欲不过来的。 但见她面上露出了焦急之色,却又只能坐着不能行走,恐她是没带丫鬟在身边,这才走了过来。 一旁,正在下馄饨的张阿婆,远远见有个男人坐到了娆娘对面,还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登徒子想调戏人,提起捞馄饨的大勺就要过去。 幸好他老伴及时发现拦住了。 她这才发现,娆娘对面坐的,是如今深受落霞镇百姓爱戴的裴大人。 当即勺子一收,继续下馄饨去了。 裴暮辞目光定定地望着娆娘,见她一言不发,无奈叹了口气,温声问:“需要我送你回去吗?” “多谢,不必!” 娆娘垂下眼眸,声音简短,没有半点温度。 也是,面对仇人,又有几人能做得到和颜悦色? 裴暮辞又是一叹,望着她的目光很温柔,敛着眉眼思考良久,才沉声道:“顾姑娘,裴某虽不知道姑娘与我有何深仇,但裴某心知这份仇恨不会作假,应该也不存在什么误会。”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下。 又接着道:“但裴某这一生,做过了的事,哪怕错了,也绝不会后悔,也无后悔的余地。姑娘若是想报仇,只待裴某做完最后一件事,这一条命,本就是姑娘救的,生死自当任由姑娘决定。” 语罢,他站起身,抱拳朝她作了一礼,转身离去。 背影一如当初的雪夜初见,笔直挺拔,如松如竹。 第37章 姨娘们的打趣 娆娘盯着他走远的背影,神情复杂,久久未语。 其实她和裴暮辞之间的仇恨,若真要论起来,不过是成王败寇,各为其主,赢方与输方罢了。 当年新帝与信王那场决战,不管谁输谁赢,他们之间都会结下仇恨。 只是这个仇,她报不了。 燕风霁回来的时候,娆娘正在吃馄饨,可午间猪蹄吃多了,这会儿吃张阿婆端过来的馄饨,是真的有些吃不下。 但张阿婆不知道。 她只知道今日风有些大,怕娆娘在她摊上干坐着等会冷,就煮了一大碗烫乎乎的热汤馄饨过来,让她暖暖身子。 娆娘不好拒绝,只能捧着碗细嚼慢咽。 燕风霁一眼就看出她吃撑了。 毕竟也在小镇上生活了几年,虽然以往都没吃过这些小摊上的吃食,但还是知道像张阿婆这种老人家,最是节俭。 若是在他们面前浪费粮食,就是在糟践他们的心意。 所以见娆娘实在吃不下了,又不好浪费,他直接伸手将她手里的碗筷接过去,坐到她旁边就开始吃起来。 娆娘忙道:“这碗我吃脏了,你要是饿了,我让张阿婆给你重新煮一碗。” “不用,不脏,很香。” 燕风霁眼皮都没抬,开吃之前还往她手里塞了样东西,嘱咐道:“晚些饿了再吃,还热,先捂着手。” 娆娘低头,是两张被油纸包着的油酥。 她怔忡了下,嘴角挂上了浅浅的笑。 大半碗馄饨,燕风霁很快吃完,放下碗筷擦了擦手,他重新抱起娆娘,留下一块碎银便走了。 他们没回百衣巷,直接去了宅子那边。 宅子里,几位姨娘也在。 那晚,她们没随蒹葭夫人回雁州城,不是不关心燕东肖,而是她们比蒹葭夫人更了解燕东肖。 蒹葭夫人或许也是了解燕东肖的。 但他们之间,分离了十几近二十年,她了解的,是她记忆里的少年竹马,而姨娘们了解的,是后来燕家商场上雷厉风行,心狠手辣的燕家主。 所以就算不知道坠马的真相,她们多少也能猜到一些内幕。 更能猜到,她们跟着回去,会比不跟着回去,更能让燕东肖高兴。 索性就都不回去了。 反正她们觉得落霞镇这边挺好的,虽是边陲小镇,但胜在风景宜人,也逍遥自在,最是适合养老了。 娆娘和燕风霁进来的时候,姨娘们正悠闲地在大堂里打叶子牌。 其中有两位姨娘没打,好像是才逛街回来不久,大堂的木桌上还堆放着许多东西。 零零碎碎的,垒得小山一样高。 见娆娘今日过来了,最是爱美的柔姨娘瞬间两眼放光,拿起一匹浅绿色的布,快步走了过来。 笑吟吟看了娆娘一眼,她道:“我今日去街上,瞧见个颜色觉得很衬你,就买了回来,还想着明日过去给你量个尺寸,做套开春的新裙子,没成想你今日就过来了。” 柔姨娘说着,将布匹送到娆娘跟前摆弄了下,喜道:“我就说我眼光好,一眼便觉得这颜色衬你。瞧,果真衬得白嫩嫩的,就是好看。” 打叶子牌的姨娘们听到,都齐齐回头看了一眼。 旋即,笑着揶揄道:“哪是你眼光好,分明是咱们家姑娘本就生得白,长得好,穿什么都好看。” “可不是,老五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柔姨娘娇嗔地瞪了她们一眼,笑着没反驳,让燕风霁放下娆娘后,拿出尺线给她量起了尺寸。 待量完,她瞅着比去年稍长的尺量,呦了一声,打趣道:“咱姑娘这尺寸,比去年的大了些,看来是终于舍得长点肉了。” “是么,快给我看看。” 她们当中最小的叶姨娘凑了过来,看完也笑道:“是长肉了,不过这样才好,女子丰盈些,才最是好看。” 说着,她扭动了下微胖的腰肢,妩媚一笑,却可爱得出奇,隐隐有几分蒹葭夫人难得娇俏时的影子。 难怪当年燕东肖会在一堆美人中,独独选了个胖胖的她。 其他姨娘捂嘴直笑,温柔的你一句,我一句,也跟着打趣起来。 娆娘早就习惯了她们的打趣,因为在过去的几年里,她虽与她们没怎么见面,但她这几年来的衣裙,除了她自己学做的那几件灰噗噗的袄子,其它的,全部都出自蒹葭夫人和姨娘们的手。 一年四季,春衣夏衫,秋裙冬氅。 每次做好,她们都会让燕风霁帮忙送过来。而她衣服的尺寸,每半年燕风霁都会来要一次。 同时,也会将姨娘们叮嘱的话一并带到。 久而久之,自然就习惯了。 娆娘陪姨娘们坐了会儿,聊了会儿天,等该叮嘱的都叮嘱完了,聊得差不多的时候,燕风霁适时地看了眼天色。 姨娘们也都是老人精了。 见状,自然知道他们回来是有事要处理,都道累了,要回房休息会儿。 于是便撤了牌桌,都去了后院。 她们一走,护院王大叔就拎着个半死不活的男人走了出来。 男人被卸掉了胳膊,脸肿得像个大猪头,要不是身上的衣服还算眼熟,娆娘恐怕都认不出来这是她让抓的那人。 王大叔直接将人丢到了地上,为防止他狗急跳墙,还一脚踩在了他背上,摁得死死的。 男人疼得哀嚎一声,大喊饶命。 娆娘却嫌恶地拿起旁边的茶盏,对着他那张让人作呕的脸砸去:“葛木,你倒是会逃啊!都懂得越危险的地方就越安全了。” 娆娘也没想到这厮如此胆大,逃跑了还敢回来,甚至还敢如此明目张胆的上街,行偷鸡摸狗之事。 他以为衙门捉拿他的画像,现在无人问津了,也无人记得他做下的恶事了,他就能高枕无忧了? 哼!想得真美。 可惜,他遇到了娆娘。 也多亏当时与裴暮辞一道去了趟青山村,见过这臭虫一面,不然今天还真抓不到他。 地上的男人,也就是葛木,听到娆娘的话,猛地抬头。 待看清娆娘的面容,似乎是认出来了她是谁,面上露出了惊恐的神情。 “你…你不是那个白虎的主人吗?你我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让人抓我?” 第38章 少年的伪装 娆娘黑涔涔的眼珠子瞪着他:“无冤无仇便不能抓你了?那周盼娘与你又有何冤何仇,你要凌辱她,将她逼死?” 听到周盼娘的名字,葛木吓得大惊失色,急忙为自己开脱道:“不不不,不关我的事,周盼娘的死与我无关,是王氏那贱妇……对,就是那贱妇,是她让我去玩周盼……啊!” 葛木污耳不堪的话还没说完,又一个茶盏朝他狠狠砸去。 这次的茶盏是刚端上来的,滚烫的茶水砸过去,葛木瞬间头破血流,惨叫出声。 如同条蛆虫一样,在王大叔脚下挣扎着,痛苦地扭曲摆动。 娆娘脸色阴沉得可怕,盯着葛木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不愿再同他废话,直接朝踩住他的王大叔道:“王大叔,劳得你把他拖下去,给我拔了舌头,阉了,最好是用上些辣椒盐水给他止住血,可别弄死了。” 王大叔微诧。 暗道以前竟没看出来,这姑娘够狠。 但对付这种人渣,就该如此。 想着,王大叔望向燕风霁,得到点头同意后,才提起葛木,朝着宅子的暗室走去。 葛木面如死灰,却还在垂死挣扎着,拼命大喊:“饶命,饶命啊!我再也不敢了,求你们放过我,我愿意去衙门投案,我愿意去周盼娘墓前赎罪,求你们放过我吧!” 此时此刻,葛木悔得肠子都青了。 早知道今日会落到这些人手里,当初他就不该逃跑。 要是不逃跑,周盼娘又不是他杀的,他只是强行欺辱了她,顶多坐三年牢狱。 可眼下,他连命都要没了。 瞧,作恶之人永远不会意识到自己所做之恶,他只会反思,只会后悔,反思后悔作恶之后的逃跑路线没有选好。 娆娘看着葛木被拖走的身影,眼中嫌恶,都想现在就要了他的狗命,但那样太便宜他了。 所以她现在,不打算要他的命,更不会送他去官府,她也要让他尝尝无望的人好不容易获得希望,却在碰到希望后,被人硬生生打入地狱的绝望。 “你想怎么做?”燕风霁问他。 娆娘抬目,声音里带着狠辣:“杀他脏手,把他悄悄送回青山村,让他和那王氏狗咬狗,看看最后死的是谁。” “还有那个周家,他们是盼娘的家人,我不要他们的命,但他们拿周盼娘换来的东西,我要他们全部吐出来!” 周盼娘那双无情无义的爹娘,不是最在意钱财么,那就让他们一辈子穷困潦倒,一无所有。 至于葛木,王氏可是有惊喜等着他呢。 两个恶人,就该自相残杀,免得脏了别人的手! 处理完葛木,天已黑尽。 姨娘们今日难得亲自下厨,做了许多娆娘和燕风霁爱吃的东西。 一顿饭下来,吃得其乐融融。 用完晚膳,燕风霁给娆娘的双腿施完针,本来准备在这边过夜,可想起家里的少年和虎,俩人终究还是不放心,便连夜回去了。 等回到百衣巷,一进门。 娆娘就看到了让她瞠目结舌的一幕。 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少年,此刻正紧紧箍住一头同样魁梧的白虎脑袋,趴在院子里的石桌上,低着头,正在……奋笔疾书。 是的,少年抓着白虎的爪子,白虎爪子艰难地握住笔。 一人一虎,奋笔疾书。 这匪夷所思的一幕,看得回来的两人目瞪口呆。 “程北望,你在干嘛呢?” 看到娆娘回来了,二狗眼泪都快出来了。 但少年却不肯放过它,还学着娆娘白日里严肃的模样,一本正经道:“姐你这记性不行,年纪轻轻的怎么就忘了呢,不是你让它抄清净经的吗?” “我……我问的是你在干嘛?”娆娘张口,差点反驳不了。 程北望回得理所当然:“我在助虎为乐啊,不抄完,没晚饭,也是你说的啊!” 娆娘无言梗住。 她白日里是说了二狗也抄,可她对着一个动物说的话,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不会当真。 所以他有必要跟一头老虎较真吗? 娆娘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的,赶忙让燕风霁放下她,站直了身子深吸了口气。 缓了好会儿,才重新开口道:“你放开它,别抄了。” “那怎么行,做人要有始有终,做虎也一样,怎么能半途而废呢?这点姐你就……” “我说放开它!!” 娆娘怒喝,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少年一愣,手上动作停住,燕风霁趁机把二狗从他的桎梏里提了出来。 二狗得了自由,立马躲到了娆娘身后,右边那只不知道被迫握了多久笔的爪子,踩在地上微微有些打颤,眼睛却戒备地望着对面的少年。 娆娘心疼地摸了摸它的脑袋,后悔没带它一起走。 程北望看到,眼神冷了冷,不径然地斜了二狗一眼,嬉笑道:“一头畜生而已,姐你至于为了它跟我生气吗?”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娆娘。 她狠狠瞪过去,厉声道:“在我这里,它不是畜生,它是我的家人。” “一个畜生,也配当你的家人?” 这句话几乎是从程北望嘴中脱口而出,斜向二狗的眼神里,也是忍不住地杀意横生。 二狗察觉到他对它的杀意,虎躯忍不住颤抖了起来,使劲地往娆娘和燕风霁的脚边挤。 娆娘蹲下,顺着它的脑袋,轻轻安抚。 同时看向程北望的目光,再无容忍。 因为她清楚,再容忍下去,程北望下一次用来试探她的容忍底线的,就该是二狗的性命了。 是的,试探。 二狗不是胆小的老虎,虽然温顺,还有些小调皮,但从它以往保护娆娘,敢与恶徒,甚至是最记仇的狼群搏斗就能看得出来,它不胆小。 相反,它很勇敢,也很厉害。 能让它感到害怕和恐惧的,只有那些身上戾气特别重的人。 众所周知,动物的嗅觉比任何人都灵敏,特别是对人和事物上的感知,它们能轻而易举的感知到危险与否。 而从见到程北望的第一面起,二狗就嗅到了他身上很危险。 他身上的戾杀之气,让作为野兽的它心生畏惧,所以才会被他箍住脑袋时,不敢反抗。 第39章 不装了 因为只要它敢反抗,力大如牛的程北望,是真的会瞬间挤爆它的脑袋。 而身上戾气重到让二狗如此害怕的人。 程北望是第一个。 因为当初二狗面对连征战沙场多年,算得上杀敌如麻的严将军时,嗅到他身上的戾气,也都只是不喜欢挨近他,并没有露出过半分害怕的神情。 当然,这其中也不排除严将军对它并无恶意的成分在。 可对于程北望,哪怕他开始对二狗也没有杀意。 二狗在他面前还是胆怯不已。 所以只能说明,程北望身上,有比一个战场杀敌多年的将军还重的戾杀气。 那他杀的人,应该已经不计其数了。 一个才十七岁的少年,如此嗜杀,若再不加以控制,长此以往,他会变成多么可怕的人,谁也不知道。 或许,这才是程扬将他支过来的真正原因。 程扬知道,娆娘是她祖父亲自教出来的姑娘,只要她想,任何算计在她面前稍有一丝破绽,就瞒不过她的眼睛。 而程北望自以为很好的伪装,在娆娘看来,都还不如皇城里那些千人千面的夫人小姐们。 所以当初在云雾寨,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就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伪装。 只是那时候,她没兴趣知道他伪装下是什么真面目。 哪怕也嗅到了他藏在伪装下的戾杀气息,她也只是内心诧异了一瞬,并没有起疑什么。 毕竟学武之人,又是待在云雾寨那种地方,手里头没有过人命应该是不可能的,所以有些戾气也是正常。 是以从未将少年往最坏的方向想。 直到昨天他扛着野猪上门。 娆娘懂医,更懂致命伤,从看到那头野猪的死状,她就知道程北望所表现出来的舒朗阳光、嬉皮碎嘴,依旧全是伪装。 而当时,他看向野猪尸体的目光里,是毫不掩饰地狠戾。 他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只要不对着人表露出来,就不会有人发现。 可他忘了,知子莫若父,他爹应该早就发现他的异样了。 所以才会觉得,他已经不再适合在云雾寨那种整天喊打喊杀的地方生活。 程扬应该早就想将他送走了。 只是那时候,放眼整个大景,他始终找不到安全的地方,和能相信托付的人。 直到娆娘出现。 程北望和娆娘之间曾经的姐弟情,算得上深,所以他笃定程北望不会伤害她,也笃定娆娘不会不管程北望。 于是元辰那日,他托严将军给娆娘带去了一封信。 信中他希望娆娘能回一趟落霞镇。 但娆娘来了,他自己却没有出现。 反倒是第三日,程北望带着他漏洞百出的借口来了。而她也如程扬预料,没有不管程北望。 可不管如何,这些都不是程北望能欺负二狗的理由。 纵然他是她曾经最照顾的弟弟,但如今比起二狗,他什么也不是。 那些试探她底线的可笑行为,也该到此为止! “程北望,配与不配无需你来置喙,但我警告你,这里不是云雾寨,别人也不会把你当小少主围着你转,你那些小伎俩,对我无用。我可以容忍你整天胡说八道,但你再敢耍小聪明伤害二狗,你就给我滚!” 娆娘放下狠话,忍住腿疼,带着二狗回了自己那屋。 燕风霁提步跟上。 在路过低着头,让人看不清神色的少年时,本不想多嘴,但还是奉劝了句:“别妄想利用她,她现在……只是顾娆娘。” 顾娆娘喜欢平静安宁的生活,他就绝不允许任何人破坏! 其实从程北望扛着野猪,大张旗鼓来到落霞镇,恨不得弄得人尽皆知时。 燕风霁和娆娘就猜道他来此的目的不纯了。 作为雁州最大匪寨的少主,哪怕再天真无知,出入一个地方,也不可能如此大张旗鼓的过来。 就算他不为自己的安危着想,若真将娆娘当作是姐姐,也该尽可能的低调些。 可他没有。 他非但没有在意自己的安危,也没有在意娆娘日后会不会被他所累,他只在意他此行的成算有多少。 因为他在布棋。 布一局将娆娘哄上他的棋盘,成为他的棋子,有朝一日他要做什么,以娆娘曾经的身份,曾经的故人,就可以成为他棋盘上马前卒的棋。 他想让娆娘成为棋盘上那枚最特殊,能够穿梭棋盘,在棋盘上横扫,哪怕到了残局之地,也能给对方将帅威胁的险棋。 而这两日,他装作直言快语,无非就是想利用昔日旧情,将娆娘跟他绑到一条绳上。 甚至在发现他看娆娘的眼神有所不同后,连他……不,准确的来说,是想连整个燕家,都一并带上他的棋盘,做任他驱使的棋子。 不得不说,少年的心计,燕风霁都自愧不如。 眼下,见伪装被揭穿,少年索性也不装了,原本清澈的眼神,瞬间变得阴鸷冷漠。 几乎是一息之间,他周身的气息,也与前一刻判若两人。 程北望冷笑着,弹了弹袖口沾到的虎毛,抬眼望向娆娘的屋门,一脸玩味。 许久,他阴恻恻开口道:“姐姐还是像小时候一样,那么聪明,我的小把戏都被你看透了。那姐姐不妨再来猜猜,当初把你绑上云雾寨时,我有没有先认出你来?” 屋里,随着他的话,娆娘心脏猛地一跳。 好些微末的细节,也在骤然之间,一一浮现在她脑海,将那张名为真相的大网,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摊开在她面前,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她呼吸微紧,第一次觉得当年的小少年那么可怕。 难怪,难怪处理事情来一向果决的燕风霁,会在处理娄七的事上出了漏子,让她专门找人来报复她。 难怪云雾寨来抓她的人一眼就认出了她。 想到此,娆娘突然联想到一个人,她激动地站了起来,紧紧盯着门口的程北望,问出了心底的猜测:“刘豆儿最近攀上的人,是不是你?” 程北望抬眸,展齿笑着,没否认。 不光是刘豆儿,就连娄家现在,也是他的人。 不过他想,他姐姐那么聪明,应该也猜到了吧! 第40章 咱们姐弟是一类人 娆娘的确猜到了。 同时,心底对他最后的一丝旧情,也没有了。 也是到这一刻,她才知道,原来最近这半年她身边所发生的一切,竟都是他在背后操控着,处处推波助澜的。 想来他这盘棋,怕是在裴暮辞和沈重山踏进雁州地界那日起,便架起了棋盘了吧! 而他,应该也早就知道她还活着。 所以,他不动声色地将棋盘搬到了她面前,就等着她心甘情愿的跳入其中。 好,好得很! 今日要不是她看不得二狗受欺负,发了火,不再陪他虚与委蛇,这后面的真相,她怕是怎么都猜不到策划一切的人是他。 娆娘越想,真相越多,越觉得少年可怕。 身体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愤怒,忍不住都颤抖了起来。 燕风霁看到,轻轻扶住了她,握住她微颤的手,无声告诉她别怕。 可娆娘哪里是在害怕,她只是失望到愤怒。 她方才觉得少年可怕,也只是因为不敢相信自己曾经那么天真的弟弟,怎么就长成了这么一个不择手段,满腹算计的少年? 而他最深的算计,对准的人竟还是她。 这把旧年里名为亲情的刀子,正中她胸膛。 捅得可真疼啊! 屋门前,程北望望着屋中对他失望到闭目,不愿再多看一眼的女子,沉了沉眸,嘴角却嗤之一笑。 好半晌,他掀眸望过去,意味深长道:“姐姐不必担心我会对你做什么,反正不管做什么,我总归是不会伤害你的。而那些伤害过你的人,等他们发挥完了最后的价值,我也是不会放过的。” 他意有所指,说着,眯起了眼。 视线如毒蛇锁定了目标一样,紧紧地看着娆娘。 旋即话锋一转,带上狠戾道:“但姐姐你也别想着躲开我,这个世界上,就咱们姐弟是一类人,所以就算成了尸体,咱们也该牢牢地绑在一条船上。” 此少年,或许真的有病! 燕风霁听到他那话,侧身挡住他紧盯着娆娘的视线,面沉似水,回以他冷冽的目光。 程北望看了他一眼,不屑冷笑。 但不知是不是多少有些顾忌,他不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小院。 他一走,小院清静了。 娆娘心里却装了事,一整晚都没能睡着。 燕风霁不放心,守了她一夜。 而隔壁一墙之隔的刘豆儿,偷听完墙角后,同样提心吊胆地枯坐了一宿。 直到天麻麻亮时,她才动了动僵硬的身体,换下一身绫罗绸缎,似作下某种决心一般,朝衙门方向跑去。 半个时辰后,一队官兵将娆娘的小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为首的不是裴暮辞,也不是沈重山,而是一个留着倒八胡的中年男人。 娆娘认得他,此人是当初那娄县丞的爪牙之一。 姓蔡,单名一个金。 当初娄县丞被抓时,蔡金及时撇开了和他的关系,还举报了一些罪证,之后便一直夹着尾巴做人,因此躲过一劫,倒是老实了一段时间。 只是不知道最近,他在裴暮辞面前得了什么脸,瞧他身上穿的那身行头,竟是顶了沈重山的位置。 娆娘正疑惑,蔡金已经抖着他的官威,大手一挥,让人拿下她。 两名腰间挂着佩刀的官兵听命,立即朝娆娘走去,但还没靠近到她,就被一把银芒软剑拦住了再上前一步的路。 蔡金一看,正想大喝一声‘何人胆敢妨碍官差拿人’,哪知一抬头,就对上了燕风霁那张冷冰冰的脸。 他一惊,自然是认得雁州城里的燕家二公子的,更是知道燕家背后的势力,绝非他一个芝麻小官能动的。 当即吓得心肝一颤。 赶忙让那两名官差退下,自己赔着笑脸抱拳,好生好气道:“燕二公子,官府拿人,还请您挪挪贵脚,让一让。” 燕风霁冷瞥了他一眼,非但没让,还将娆娘整个都护在了身后。 随即抬起胳膊,抚上手中长剑,冷冷开口道:“按大景律令,如非大奸大恶之徒,官府若想拿人,须得有县令及以上县官下达的缉拿令,你可有?” 蔡金一噎,堆笑的老脸瞬间僵住。 因为缉拿令他还真没有。 今日本想早早去衙门表现一番,结果刚到衙门,就听到有人举报百衣巷的顾娆娘,私通云雾寨山匪,那山匪少主都还住她家中。 他一听,想着若是他抓到那云雾寨的少主,那必定是大功一件,就算那姓裴的,也别想抢他功劳。 到时候论功行赏下来,说不准下个县令就是他了。 越想越美。 于是蔡金都没去禀告裴暮辞,就带着人急匆匆地来了。 原想着一来就拿人,若那云雾寨少主跑了,那就抓住顾娆娘严刑拷打,晾她一个小女子,也经受不住酷刑。 到时候,等她认了私通山匪的大罪,他就可以记大功一件,何愁前途无量? 想想都乐哉。 可惜,计划都安排得妥妥的了,谁成想这燕家二公子竟也在。 蔡金心中怒骂,刘豆儿那小娘皮竟没给他把话说清楚,让他都没个准备,一来就遇到个不好得罪的。 看他回头不好好收拾她! 蔡金心里咒骂着燕风霁多管闲事。 面上却是一脸谄媚道:“二公子,事出急缓,今日有人举报顾娆娘私通山匪,本官也是急于捉拿山匪,保护百姓。所以就算没有缉拿令,本官的上司裴大人,应当也是不会计较这许多的。是以,还请二公子让开,此事与二公子无关,莫要防止本官捉拿山匪同伙才好。” 好个冠冕堂皇的保护百姓。 燕风霁冷哼,沉静的眸底浮现一抹讥讽:“你捉拿山匪,自是与我无关。但你污蔑顾娆娘私通山匪,便是与我燕家有关!” “二公子这话何意?总不能因为你与这顾娆娘关系匪浅,便要善恶不分,袒护于她吧?” 蔡金说完,恶心黏腻的视线扫向娆娘的腰肢,隐隐露出一个猥琐的笑来。 他早就听闻顾娆娘有个什么兄长了。 但在他看来,狗屁的兄长。 她当年来落霞镇,落的是女户,有没有兄长他还能不清楚? 第41章 我怀孕了 八成也是图燕家权势的,欲擒故纵地吊着这位爷。 毕竟放眼整个落霞镇,甚至雁州城里,能找到像她这般姿色的,一只巴掌的手指都数得过来。 要不然他也不会馋那么久了。 当初要不是前头那位,现今已经被押送去长安定罪的顶头上司也瞧上了她,却没用得一直没得手,他也不至于等到今日才来下手。 而今日他跑来得这样早,除了想挣个大功外。 私心里,还想着趁那姓裴的知道之前,抓住顾娆娘先好好爽一把。 如此,也不枉他惦记了那么多年。 越想,蔡金越心痒难耐。 想着燕家这位公子如此维护这小娘皮,八成也是还没得手,还贪图她那张脸的姿色罢了 。 那他就做点让步好了。 想到此,蔡金微微上前了几步,站到燕风霁下方的石阶下。 左右看了下,才做贼一般,压低着声道:“二公子如此护她,想来也不过是还未享用过美人,不甘心罢了。男人嘛,本县丞懂,本县丞可以在此为二公子看守,只是您要尽快些,玩完了,可就轮到本……哎呦,我的脸啊!” 不等蔡金狗嘴里的污言秽语说完,燕风霁已经抬腿,一脚踹在了他那张不要脸的老脸上。 “下作玩意,我燕家的人,也是你这等鼠辈能肖想的?” 蔡金被踹飞了几丈远,捂着老脸疼得嗷嗷叫。 他带来的官兵见状,立马拔出了腰间佩刀,纷纷对准燕风霁和娆娘,却都不敢轻易上前。 蔡金狼狈地被人从地上扶起来,门牙都断了几颗,脸上还顶着个红肿的鞋底印,看着滑稽不已。 扶他的官兵看到,忍俊不禁,差点笑出来。 他气得一脚将那官兵踢开,怒气冲冲地指着燕风霁,直接下令道:“把这个殴打本县丞的人一并拿下,若敢反抗,与山匪同罪论处,一并给本县丞就地射杀。” 蔡金毒辣的目光死死盯着燕风霁,已然起了杀心,打算现在就弄死他。 若日后燕家来人追究,他就嫁祸给山匪。 怎料他刚下完令,一道疾驰的马蹄声骤然响起,有人远远便高喝一声:“我看谁敢动他们!” 听到这声音,蔡金心底咯噔了一下。 回头望去,他的顶头上司已经勒停了马,正用一种看死人的目光俯视着他。 “大……大人。” 蔡金牙齿和双腿打起了颤,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背着他,擅自带人来缉拿顾娆娘的事。 毕竟姓裴的对顾娆娘这小娘皮的心思,也是不清白的。 他绞尽脑汁正想狡辩,不想裴暮辞也是个暴力的,从马上下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一脚又将她踢出了几丈远。 若非他还有点用,裴暮辞现在就想杀了他。 但他现在没工夫处理他,似怕娆娘误会,疾步走到他们面前,艰难解释道:“今日这事,并非我指使。” 他来落霞镇半年,到处都安插有他的眼线,娆娘的小院有没有山匪少年,他岂会不知? 他若是要动手,那少年来的当日他就动手了。 他就是怕打扰到她,才迟迟没有动作。 不想蔡金这个蠢货,竟敢瞒着他带人前来,真当他是瞎的,不知晓他那些下流龌龊的心思吗? 想到此,裴暮辞对蔡金的杀意更盛。 娆娘直视着裴暮辞的眼睛,看了好片刻,直到从他闪烁的眸底,看到了什么可笑的东西,才冷然转身,只给他留下一个不领情的背影。 燕风霁倒是抱拳道了句多谢。 虽收拾一个蔡金不难,但多少还是有点麻烦,甚至少不了一场打斗。 现在裴暮辞既然出面了,他自然是要说声谢的。 小院的门再次紧闭,裴暮辞被隔绝在外,望着熟悉却也不熟的院门,静站了许久许久。 与此同时,另一条巷子深处。 举报了娆娘后,没敢回百衣巷的刘豆儿,此刻正被一个少年掐着脖子抵在墙上。 她惊恐的望着少年,痛苦质问:“为什么要杀我?” 少年冷冷地看着她,眼神不像在看人,反而像在看一只垂死挣扎的动物。 “昨晚躲在墙角不是都听到我的话了吗?我说了,谁敢伤害我的姐姐,我就不会放过谁,你怎么就想着提前找死呢?” 没错,程北望并没有真的离开。 在发现刘豆儿悄悄去举报了顾娆娘时,他又想杀人了。 但他不想直接杀了刘豆儿,他喜欢看猎物临死前的痛苦挣扎,所以他现在,就挺喜欢看她面上因痛苦而面容扭曲的模样。 可真像去年咬了他一口,被砸得脑浆迸裂的花狸奴啊! 呼吸越来越少,窒息感让刘豆儿暂时忘记了对他的恐惧,使劲拍打着他掐住她脖子的手,死命挤出一句:“你不能杀我,我……我怀孕了。” 正在欣赏她扭曲面容的少年一怔,问:“谁的?娄家那老东西的,还是那几个商贾中一个的?” 刘豆儿见掐住自己的手没再用劲,暗暗松了口气,赶忙交代道:“是娄老爷的。” 其实她也不知道是谁的,当初上了眼前少年的贼船后,她是抱着不惜一切代价的决心,只要能报仇,能让负心汉付出代价,让她做什么都行。 哪怕是像青楼女子一样,去取悦那些男人,她也在所不辞。 是以,她急功近利了些,与那些人在一起的时候,相隔得太近,所以她也不知道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但那些人当中,属娄家最有权势。 只要她咬死孩子是娄老爷的,她赌少年就不会杀他。 毕竟娄家那种两面三刀的人家,只要有利可图,比她更容易背叛倒戈他。 所以她相信自己肚子里这块肉,肯定是有用的。 果然,程北望听到是娄家那老东西的,立马就松了手,还嫌恶地拿出手绢擦了擦。 擦完,扔了手绢,神色瞧不清喜怒道:“一会儿我会让人送你去雁州城,也会安排你进入娄家,至于你能靠肚子里这块肉爬到什么位置,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刘豆儿一听,急忙道:“豆儿明白,多谢少主不杀之恩。” 第42章 镇外的桃花 程北望斜眸看她,言语警告道:“再让我发现你敢生有背叛之心……” “不敢,绝对不敢,豆儿再也不敢了。” 只一个眼神,刘豆儿便吓得脸上血色尽失,浑身颤抖。 她是真的不敢了。 就算现在后悔上了贼船,也不敢背叛了。 因为眼前的少年,实在太可怕了。 当日,一辆不显眼的马车行驶出了落霞镇,傍晚时分便抵达了雁州城。 隔日雁州城娄家家主屋中,便多了一房怀有身孕的小妾。 据高僧掐算,小妾腹中怀的是男胎。 这让已过知天命之年,却一个亲儿子都没有的娄家主高兴不已,恨不得时时刻刻把小妾含在嘴里,什么好东西都往其院子里送。 但小妾太过受宠也非好事。 这不,小妾进府才过半月,同为妾室扶正的娄夫人就坐不住了。 眼看丈夫宠那妾室,都快宠到她头上了,娄夫人气得喊来小妾立规矩。 谁知小妾体弱,在她院子里才跪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直接小产了。 等娄老爷外出回来,听到自己盼了多年的宝贝小子,被娄夫人害成了一摊血水,怒得就要休妻。 最后还是娄七和几个庶姐一同劝住。 娄老爷放弃了休妻,却把小妾抬成了侧夫人。 因为高僧又掐指算了一卦,道小妾下一胎还是男胎。于是娄家主就承诺小妾,下一胎若真生了男孩,就抬她当平妻。 这承诺一出,娄家瞬间又热闹了起来。 而这些,远在落霞镇的娆娘并不知道。 因为这大半月来,落霞镇也发生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 其中有一件,是青山村逃犯葛木,深夜潜回家中,发现其妻与人有染,还暗结珠胎。 于是一气之下,拿菜刀将妻子和奸夫砍死在了家中。 等他娘葛婆子听到动静,点燃油灯过来查看,葛木才发现砍错了人,被他砍死的不是什么奸夫,而是晚上来给儿媳换灯油的葛老汉。 葛婆子当场吓得晕死了过去。 葛木连杀两人却还想着逃,但大晚上黑灯瞎火的,他逃时不慎被地上葛婆子绊了一下,身子往前摔去,好巧不巧地撞到了墙上挂着的镰刀上。 正中眉心,当场就没了气。 等葛婆子醒来,发现全家都没了,接受不了打击,直接就疯了。 还有一件,是青山村隔壁有一户周姓人家,半夜房屋不知怎么的,突然着了大火。 一家人倒是没事,就是他们掏空家底,还四处借钱买来,打算去镇上做买卖大赚一笔的货物,一夕之间全被烧没了。 一家人现在连个庇护所都没有了。 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一家的下半辈子,都还要在躲债中提心吊胆地度过。 当然,所有的事中,娆娘最高兴的,还是她的腿目前已经痊愈了大半的事。 现在除了不能跑太快,也不能蹦蹦跳跳,阴雨天会疼外,正常行走已经是没问题的了。 她也没再住在百衣巷了。 自从蔡金来过后,她和燕风霁当天便搬去了宅子里,如今每日和姨娘们打打叶子牌,尝尝她们研究出的新菜式,日子过得也算平静。 倒是燕风霁被燕东肖喊回去过好几次。 每次回来脸色都不怎么好,但什么也不说,娆娘去问,他也含糊其辞地打岔了过去。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了四月。 诗文里常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落霞镇没有寺庙,倒是桃花漫山遍野有很多。 昨日叶姨娘提议去踏个春,赏赏四月的桃花。 其他姨娘觉得可行,是以今日大家都起了个大早,收拾妥当后,带上护卫,便坐上马车出了镇。 镇外,与她们来那日冰雪未融大不相同。 秃枝已经发出了喜人的嫩叶,树下小草冒了头,野菜迎风就长,山花烂漫,似乎万物都在等春来, “来时深雪里,现今开满山。真美啊!” 柔姨娘不禁感叹。 从前的她们,养在娘家时便被要求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后来被送去燕府做妾,更是高墙大院,遮住了她们眺望远方的视线,也困住了她们的眼见。 竟不知这世间的花花草草,长在野外,远比被人精心种在园子里、花盆中的,还要美上千百万倍。 姹紫嫣红,漫山遍野。 难怪那些移栽而来的名贵花草,离了深山,便都活不长。 试问吹过自由的风,看过广阔天地的人,谁还想再做那井底的蛙,被困在一方小院里呢? 别人柔姨娘不知道。 但她不想了。 马车停在官道旁,娆娘先放两头白虎下去探路,待确定山上没有危险,才与姨娘们上了小道,朝山林中赏花去。 今日燕风霁不在,负责带人保护她们的是王大叔,为了不打扰姨娘们赏花的雅兴,他们都远远跟着,没有离得太近。 娆娘提着个篮子走在最前头,寻了好久,才寻到一棵颜色最好的桃花树。 树是棵矮子树,花叶茂盛,却不高,她一伸手就能摘到完好无损的花骨朵。 不远处,姨娘们像脱离了约束的少女一般,在远处你追我赶。等玩够了,远远瞧见山那边有一个湖泊,便想要去看看。 于是几人又上了马车,由王大叔和护卫们保护着,驾车走了小道,朝湖泊那边赶去。 娆娘没跟着,留在了山上摘桃花。 二狗难得没跟着它哥去山林里,乖乖躺在一旁,安静地守着她。 它本想打会儿瞌睡的,但还没眯着,就被一道道悦耳又吵人的铃声吵得睡不着。 娆娘也听到了铃声。 她放下刚折下的花枝,视线往下望去,只见下方的官道上,远远行来一队人马。 打头的是两个骑在马背上,身着黑色劲装,背着双刀的青年。 两青年身后,是一辆极其繁贵富丽的马车,车身顶盖的前后,都挂着摇摇晃晃的风铃。 山风一吹,叮当声清脆作响。 而马车尾,还跟着二三十个与前头青年一样身着劲装,骑着黑马的侍卫,个个一脸肃杀,虽在骑马行走,却警惕着周围,一副随时战斗的模样。 离得太远,娆娘瞧不见马车里的人。 第43章 这个疯子 但如此招摇过市的马车,又有那么多人保护,想来马车里的人,绝不会是个简单人物。 看来落霞镇又要热闹了。 娆娘没再瞧,收回目光,提起装满桃花的篮子,招手喊上二狗,便抄小路去了山林深处。 她走得急,所以没看到在她转身之际,那马车里的人正好掀开了车帘,抬首四望间,刚好看到她转身离开时的侧影。 俄顷,马车里的人神色骤变,急忙喊停车。 车一停,衣着华贵的男子便从车上跳下,不顾形象地朝山上跑去,二三十个侍卫不敢多问,只能跟着跑。 于是落霞镇的山头上出现了这么一幕。 几十个宽肩窄腰的劲装男子,追着一个跌跌撞撞的华服公子,直冲山半腰的一棵矮桃树。 开春了。 要做什么,引人遐想。 有路过的眼花老太看到,咧着掉光牙的嘴,念念叨叨:世风日下呦! 而被人误会世风日下的华服男子,还有那二三十个侍卫,此刻已经站在了矮树下。 卫祁看着矮树下掉落的桃花,目光急急地寻向四周,却什么人也没有。 没有他刚才匆匆一瞥的身影,也没有他思念多年的人,如同他眼花了一样。 “世子,咱们该进镇了。” 卫二其实不想开这个口,因为他们世子思念某人的时候,谁敢打扰,少不了会被一顿揍。 可惜他刚刚和卫大出拳,卫大出剪刀,他出了布,只能开口挨这顿揍。 但今日世子有些反常,他提醒后,竟没揍人。摘了两枝桃花便一言不发地往山下走。 直到回到马车上,都没有动手。 如此反常,卫二觉得应该是有人要倒霉了。 镇中,衙门前。 当有人来禀,卫世子的车驾已到衙门门口时,裴暮辞脸色并不太好,但碍于身份,还是出去迎接了。 卫祁把玩着花枝从马车上下来,见他站在一旁,面上并无多欢迎他到来的模样,不由冷笑道:“怎么,见到是我来,你很不高兴?” “陛下旨意,自是不敢违之。” 言外之意就是,要不是皇上下了旨,谁会欢迎你? 裴暮辞素来瞧不上自己这位姐夫,当年得知养在他母亲膝下的庶姐裴玉,偷跑去求他大姐做媒指婚时,他是反对的。 虽当年他们裴家势微,与当时最鼎盛的那几家儿女没有接触过,但有些事,纵然他在外求学也是有所耳闻的。 比如这位卫世子曾经的风流韵事。 其中最让他不齿的,当属皇权更替那年,他背弃了与那位曲家大小姐的情谊后,无耻地与人家的婢女牵扯不清之事。 裴暮辞与当年贵极一时的曲家并无交集,也从未见过那位,人人称赞为长安明珠之一的曲大小姐,但他听过她弹的箜篌。 有一年乞巧节的晚上。 她坐在长安最具盛名的摘星台上,用一把箜篌,弹出了一曲慷慨激昂,气势不凡的《广陵散》。 那一曲,余音绕梁,震惊四座,无一不叫好。 如今闭目,琴音犹在耳畔。 所以在后来,得知她与卫祁之间的纠葛时,无关情爱,他第一次如此为一个女子感到不平。 可惜那般才情好,听闻性情也好的姑娘,却被辜负了。 他甚至难以想象,当年的曲大小姐在面对未婚夫背弃,自小一起长大的婢女背叛,还有家逢变故,又遭人悔婚,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噩事时,是以何种心情在面对? 当年葬身大火时,又该是以何种的绝望在赴死? 可笑的是,背弃她之人,却又在她死后,做出一副情深似海的模样。 这些年来,还跟个疯狗一样,逮谁咬谁。 这让本就瞧不起他的裴暮辞,更加觉得不齿。 此刻,卫祁瞥见裴暮辞对自己毫不掩饰的鄙夷之态,也不恼,反而笑得令人发毛道:“虽来时匆忙,但本世子还是给平阳侯准备了件礼物。” 他说着,轻抬指尖。 很快,一名侍卫扛着个大麻袋过来,直接丢到了裴暮辞跟前。 裴暮辞眉峰紧皱,身形未动。 卫祁牵起一抹诡异的笑,一脚踩在麻袋上,使劲碾了两脚,才道:“打开瞧瞧,没准是平阳侯的哪个难兄难弟也不一定。” 闻言,裴暮辞脸色倏变,麻袋里也传来一道弱极的闷哼声。 他大惊,急忙蹲下扯开袋口的麻绳,然后就看到了奄奄一息的沈重山。 几乎是看到沈重山的这一刻,他才终于明白卫祁为何停留在雁州城,过了大半个月才肯过来。 半个月的时间,足够他折磨一个人了。 “还愣着干嘛,快去请大夫呀!再不请大夫来救治,你的好兄弟可就要小命不保了。” 这个疯子! 卫祁笑得张狂,却猝不及防被裴暮辞一拳打在了脸上。 一众侍卫大惊,立马拔刀上前。 卫祁却将他们全部呵斥了回去,吐掉口中血水,舌尖抵了抵嘴里流血的息肉,冷笑了下,丢掉手里的花枝,迅速一拳朝裴暮辞打回去。 裴暮辞躲避不及,被一拳打在胸口,连连后退到了石阶上。 但也不甘示弱,快速还击。 两人动起手来,打得干净利落,你一拳我一脚,又快又狠。 卫二看了看每次照面,似乎都要打上一架的世子和平阳侯,又看了看地上半死不活的沈重山,烦躁地摸了摸剑柄。 好片刻,才瞥向边上早已因裴暮辞身份呆若木鸡的蔡金,喊道:“那个倒八胡子,还不让人去请大夫,他要是死了,有你好果子吃的。” 说完,卫二一脚踢在麻袋里的沈重山身上。 沈重山又是一个闷哼。 还剩微薄意识的他在想,这落霞镇肯定克他,不然为什么每次过来,都要要他半条命? 回过神来的蔡金擦了擦额头冷汗,知道眼前这人也是不好惹的,赶忙点头应了一声,立马让人去请大夫,还让人把沈重山抬了进去, 看着沈重山被抬走,卫二有些后悔没多踹一脚。 卫大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看着远处那俩不打死对方就不罢休,但又隐忍着都没下死手的两人,语重心长地朝卫二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就当积德行善了。” 卫二白了他一眼。 给了他一个你懂个屁的眼神。 第44章 曾经黑暗里的光 卫大的确不懂,因为当年跟在世子,还有曲大小姐身边一起长大的人不是他。 他甚至没见过曲大小姐,更没有什么一起长大的情谊。 所以没有那么强的报复心理。 但凭良心来讲,辜负曲大小姐的人里,最应该被揍的人难道不是他们世子吗? 好吧,这想法太大逆不道,可不敢说。 与此同时,镇外的山林里。 一座还很崭新的坟前,娆娘将篮子里的桃花,全部倒在刻有‘周盼娘’三个字的墓碑前。 倒完,全部摊平,然后浅浅笑道:“盼娘,你现在可以安心去那边了。那些伤害过你的人,都得到了该有的报应,他们应该都下地狱了。” “不过就算没有全部下地狱,你在那边也别怕,我的家人也都在那边,你若在那边被人欺负了,你就去找他们。他们都可疼我了,你这么好,他们也一定会像疼我一样疼你。” “还有啊,我母亲最喜欢桃花了,今日我摘了满满一篮子,可惜我去不到她的墓前,只能放在你这里了。” “盼娘,我的家人都很好,当然也有不好的,但他们的心绝对都不坏,你若在那边遇到他们,就帮我给他们带声好。要是看到我母亲了,就请你帮我带两朵桃花给她,她最喜欢了。只是遗憾,她死的时候大雪满天,一朵桃花也瞧不见。” 娆娘坐在墓碑前,像是唠家常一样,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说到最后,何时泪流满面了也不知。 “周盼娘,要是当初我把你带走就好了。” 娆娘盯着冷冰冰的墓碑,眼泪淌下,在她脸上被风干,像是谁吹动着风给她拭泪,又轻又温柔。 她再也抑制不住,额头贴在墓碑上,如小兽呜咽,哭出了声。 五年前,娆娘就是在这片林子里被周盼娘捡到的。 那时她受不了家人一夕之间,全部惨死的打击,崩溃过后,像个小乌龟一样将自己封闭在了龟壳里,整日活在自己的世界中。 别人进不去,她也出不来。 蒹葭夫人那时候,甚至都以为她会一辈子将自己封死在自己的世界里。 可就在这时候,周盼娘出现了。 她像娆娘黑暗中的一束光,尽自己最大的力量,给她送去了新的希望。 她将她捡回了家,耐心照顾。 她看出她的异样,她想帮她,可她不知道怎么帮,就凭着感觉,温柔地带她去感知一切新生命,试图用这种办法,让她接触到她龟壳以外的事物。 那几日,娆娘亲眼看到了破壳的小鸡,欢快畅游的鱼儿,瞬间绽放的花朵。 周盼娘说,人生总有坎坷,但不会一直有坎坷,只要跨过去,就会有更灿烂的明天。 她不识字,却给她说了好多好多从其他地方听来的大道理。 那些开解人的大道理,娆娘听进去了,也努力克服着,一点一点地从龟壳里爬了出来。 可给她说大道理的人,却一根麻绳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娆娘不知道在坟前哭了多久,直到眼泪都哭干了,才顶着通红的双眼站起身。 也是站起身才看到,燕风霁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来了多久了,就静静站在二狗旁边,直到看到她哭够了,才递过来一块干净的手绢。 “不是说要去两日,怎么提前回来了?” 痛快地哭了一场,娆娘心里舒服多了,就是声音有些沙哑。 燕风霁没有立即回答她,低眸见她没动,伸手又将手绢拿了回来。 等给她将脸上的泪痕擦干净后,望着她哭得红彤彤的眼睛看了会儿,神色幽深道:“没什么事就先回来了。” 语毕,收了手绢,他又道:“此番你娘也与我一同回来了。” 他这次过去,刚好碰到蒹葭夫人和燕东肖又吵架了。 原因是燕钧又寄了信件回来,也不知道说了什么,燕东肖看完信件后,便想带着蒹葭夫人一同去长安,将燕老夫人接回来。 蒹葭夫人不愿意去,两人因此吵了一架。 最后燕东肖自己去了,蒹葭夫人也来了落霞镇。 娆娘听完,眨着满是水雾的眸忙问:“那我娘现在在哪里,回镇上了吗?” “没有,她现在跟姨娘们在一块。” 燕风霁没告诉她,蒹葭夫人方才也过来这边了。 远远瞥见她在碎碎念,还听到她提到‘母亲’二字,蒹葭夫人便心知她是想自己的亲娘了。 想了想,就没过来打扰,转而去了姨娘们那边。 至于听到娆娘不是蒹葭夫人亲生这件事,燕风霁早就猜到了。 所以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为了不被大家看出异样,娆娘在林子里又摘了些桃花,打算带回去酿些桃花酿。 等摘满一篮子,眼睛没那么红了,也看不出哭过的痕迹了,才开心地跟着燕风霁去往姨娘们所在的小湖泊,找她娘去了。 燕风霁提着篮子,一路都留意着她的腿。 就怕山林路不好走,她绊倒会摔,或走着走着会蹦蹦跳跳起来。 但他多虑了。 娆娘四平八稳地走到了她娘身边。 蒹葭夫人看出她是收拾了一番才过来的,也不拆穿,把她上上下下都检查了一遍,确定她的腿真能走了,才终于放了心。 摸了摸她的脸,她柔声笑着问:“我听你叶姨娘说,你长肉了,长了么,我怎么瞧着还是太瘦?” 娆娘在她面前转了一圈,难得撒娇地鼓了鼓腮帮子,笑道:“长了的,娘你瞧,都长脸上了。” 是长了点。 两边脸颊鼓鼓的样子,比满山的花骨朵都要可爱,燕风霁瞧得眸色紧了紧,蠢蠢欲动,都想上手捏一捏了。 蒹葭夫人也忍不住轻轻地捏了一下。 还想在说点什么,那边的姨娘们已经在喊:“夫人,你烤的鱼快糊了,用不用给你刷点油啊!” 蒹葭夫人几乎是立马抢答:“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说着,她让燕风霁看着点娆娘,自己提着繁重的裙摆,一溜烟就跑过去了。 娆娘张了张嘴,然后看向周围。 这才发现,今日出来的护院,加上王大叔,一共十几个人,全都被派去湖边蹲着钓鱼了。 第45章 困了就睡一觉 而姨娘们,则像是发现新大陆一样,烤鱼烤得热火朝天。 烟熏火燎的,娆娘没兴趣。 找了块大石头坐下,本来想喊二狗来给她靠靠,但环视了一圈,二狗不在,估计是见燕风霁来了,就去山林里找它哥野去了。 燕风霁坐到了他旁边,见她没精打采,问:“困了?” 娆娘没逞强地点了点头,打了个哈欠。 平日晚起惯了,今日起得太早,她有些不适应。 燕风霁笑了下,抬手将她的脑袋按到自己肩上,然后看向别处道:“困了就睡一觉,我守着,等会儿醒来吃点东西就行。” 娆娘在心里应了声好。 但一个字都没出口,便被困意吞噬。 不知道是不是燕风霁身上的味道,让她感到太熟悉了,每次在他身边,都不用考虑困了要不要强撑。 不知何时起,似乎只要有他在身边,困了就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用去想,安心睡觉就好。 这种感觉,可真好啊! 耳畔传来浅浅的呼吸声,燕风霁微微垂眸,静静盯着她睡熟的恬静面容。 也不知盯了多久,直到有风吹来,带着飒飒冷意,他怕她会着凉,赶紧抬手轻轻托住她的脑袋,将她移到了自己怀里。 不远处烤好鱼,正想拿给女儿尝尝的蒹葭夫人看到,秀眉微微蹙了蹙。 但这次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走过去提醒道:“抱她去马车里睡吧,外面风大。” 燕风霁本来还有些紧张,见蒹葭夫人没像盯贼一样防他,暗暗松了口气。 记得当初在雁山关,第一次当着蒹葭夫人的面抱起娆娘时,蒹葭夫人看他的眼神,要不是在那种情况下,他怕是也要挨一凳子的。 马车停得不远,车上还有薄毯。 燕风霁将娆娘抱进去,盖好薄毯后,便坐到了车沿外一直守着。 远处,春光明媚,山花烂漫,绿草如茵。 和煦的微风扫过,带着稀碎的声音,不知是谁在隐隐低语,道说谁与谁太过相配。 娆娘这一觉睡得特别沉。 等醒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回落霞镇的马车上了。 难怪她在梦里采花,采着采着,就感觉天摇地动的,原来竟是马车在晃晃悠悠。 “小懒虫醒了,是不是饿醒的?” 蒹葭夫人坐在她睡觉的小榻边上,点了点她的鼻尖,然后将一条烤得金黄酥脆的鱼拿到她面前。 娆娘深吸了一口,好香。 肚子也适时地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还是霁儿那孩子了解你,知道半道你肯定会饿醒,特意给你烤了两条鱼备着。” 娆娘一愣,小眼神已经飘忽出了车窗外。 如她所想,燕风霁骑着马,就走在马车边上。 蒹葭夫人眼神瞟了她一眼,见她盯着外面发呆,笑着揪下一块鱼腹肉,喂到她嘴里,叮嘱道:“别看了,仔细些嚼,当心鱼刺卡到喉咙。” 说是如此说,但她喂到娆娘嘴里的鱼肉,刺早就被挑得干干净净的了。 娆娘笑眯眯地往她怀里靠了靠,然后八卦地望着她,小声问:“娘,你和燕伯伯怎么样了?” 蒹葭夫人无奈地白了她一眼,没好气道:“还能怎样,能过就过,不能过我顾蒹葭也不是非他不可。当初要不是……” 似乎想到什么,蒹葭夫人及时住了嘴,又往娆娘嘴里喂了块鱼肉。 “不提那扫兴的王八蛋了,以后啊,娘就守着你一个人过。要是你以后嫁人了,就守着你们一家过。有我在,谁也甭想欺负你。” 她说着,眼神有意无意瞥了眼窗外。 马车里的声音不大,但对于习武之人,那跟在他面前说一样。。 怕自家亲爹惹下战火蔓延到自己身上,燕风霁没敢往马车里看,背脊挺得直直的,端坐在马背上,听了马车里的母女俩一路的悄悄话。 直到进了镇,他才长长舒了口气。 不想气才舒完没多久,马车刚到家门口,就看到抱着个小包袱,委屈巴巴坐在大门口的燕东肖。 估计是又想玩出苦肉计,披风都没搭件,冷得在瑟瑟发抖。 “你不是去长安了吗?” 燕风霁翻身下马走过去,瞥见他怀里的包袱还是半敞开的,想来披风是刚脱下来急忙塞进去的。 也是,燕东肖这人,苦了谁也不能苦了他自己。 见自己的小心机被儿子看穿了,燕东肖心虚的看了眼蒹葭夫人的马车,急忙将包袱塞儿子怀里,眼神警告他别多事。 做完,立马换了一副嘴脸,可怜巴巴地就要亲自去扶自家夫人下马车。 蒹葭夫人才不稀罕他扶。 避开他的手,三两步地从马车上跳下来,还一把将占地的他推开,转身就想去扶女儿下车。 哪知她才转过身去,就被燕东肖这个不要脸的从后偷袭,一个熊抱紧紧箍住,抱着她就往宅子里跑了。 从马车里下来的姨娘们看到这一幕,一整个无语。 瞧给他装的。 方才还一副可怜巴巴进不去宅院,只能蹲大门的可怜样呢! 不得不说,全家就她们老爷最能装了。 对于燕伯伯的这种行为,娆娘看得也挺无语的,因为刚刚她娘朝她伸手时,她差点就迈腿下去了。 幸好她磨蹭,不然又得躺一段时间。 暗暗叹了口气,娆娘也不想再麻烦人了,正想自己从马车上跳下去,结果刚准备了个跳的动作,腰就被燕风霁突然揽住,然后就被他单手抱到了门口的台阶上。 她一愣,下意识看向其他人。 许是自腿伤了后,她出出进进都是燕风霁抱着、背着,所以大家都习惯了,现在哪怕她腿好了,对于他们偶尔的肢体接触,大家也都没觉得有什么。 姨娘们更是跟没看到一样,讨论着今日山上的风景,说说笑笑地进了家门。 “你脸怎么这么红?” 燕风霁突然出声,娆娘心漏了半拍,有些心虚。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心虚。 反正此刻眼神没敢看他,说了句马车里热,就急忙跟上了姨娘们。 燕风霁故意懂装不懂,似笑非笑地跟着后头,负在身后的左手却有些发烫。 有时候要认清自己的心,也挺难的。 …… 第46章 为了一个外人 是夜,月朗星稀。 今日玩了一天,姨娘们吃烤鱼也吃饱了,晚膳都没人想吃,一回来便都各自回房休息了。 等到吃晚膳的时候,饭桌上就只有娆娘和燕风霁,以及被蒹葭夫人从院子里赶出来的燕东肖。 燕东肖是自己骑马追过来的。 据他自己说,在去皇城的路上,他痛定思痛地想了下,觉得这次的确是他过分了,不该和蒹葭夫人吵架。 所以决定先过来把夫人哄好,然后再带着她一起走。 说来说去,无非还是想让蒹葭夫人和他一起去接他娘。 他说得信心满满,似乎对于哄好蒹葭夫人这件事,向来手到擒来一样。 娆娘随意听着,不置一词。 燕风霁给她夹着菜,对于自家亲爹的话也漠然视之。 燕东肖自顾说了会儿,许是发觉没人理他,眼色沉了沉,扫了他们一眼,放下快着。 然后看向燕风霁,忽然问道:“你大哥来信说的那件事,你考虑得如何?” 燕风霁夹菜的动作微顿,神色未变,语气中却带上了一抹不耐道:“我说过了不用考虑,你也少管,我不愿意!” “你有什么不愿意的?那可是尚书之女,纵然只是个庶女,那也不是旁的什么人都能比得上的,人家能瞧上你,也是你高攀了人家。再者,你祖母和大嫂都觉得不错的姑娘,自是不会差的,你还有什么好不愿意的?” 燕东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话快得让人想让他闭嘴都难。 燕风霁恼怒,眼底闪过一丝慌张,忙去看娆娘。 娆娘面色如常,低着头,小口吃着他夹来的菜,对燕东肖故意抖落出来的事,半点没在意。 也不打算掺和他们燕家的家事。 在两人的注视下,她咽下最后一口饭菜,放下碗筷缓缓起身,颔了颔首道:“燕伯伯,我吃完了,你们慢用。” 她说完,转身便要走。 燕东肖却不打算让她置身事外,直接喊道:“闺女,你先别走,你来说说燕伯伯的话有没有道理,也帮伯伯劝劝你兄长。自古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二兄长的婚事,你觉得燕伯伯有没有权利做主?” 他说着,视线紧紧盯着娆娘,一定要让她回答出来一样。 娆娘敛着眉眼,似在思考怎么回答。 然不等她说话,燕风霁已经将她拉到了身后,冷冷望着燕东肖道:“别烦她,你若想谈什么父母之命,那我不介意跟你断了这父子之情。” “混账东西,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一句话,气得燕东肖面色铁青。 “是不是人话,你可以试试。”燕风霁说完,拉着娆娘就走。 走了两步,又停下道:“麻烦您转告一下祖母,还有燕钧的夫人,她二人若再敢试图插手我的私事,我也不介意抖点她们的私事出来,毕竟祖母当年对我母亲做过的事,大哥不知道,我可是有证据的。” 正要震怒的燕东肖神情猛地僵住,瞪大的眼底,闪烁的不知是心虚还是震惊。 好半晌,待反应过来自家这逆子说了什么混账话,想出口教训时,燕风霁已经拉着娆娘走出了老远。 他气急败坏地想追过去。 不想走了两步,骤然看到拱门处,蒹葭夫人正冷冷地望着他。 显而易见,他刚刚对娆娘说的那些似是而非,意有所指的话,都被她听到了。 燕东肖心里倏然咯噔下,预感要不好。 “夫人,我……” “你不必解释。”蒹葭夫人截断了他的话。 “燕东肖,诚如当年我嫁给你,一是为给我母女二人求个庇护之所,二是对你还有些昔年旧情,我承认是我有所图谋了。” “不是的夫人,我从未那么想过。” 燕东肖此时心里有些发慌。 他倒是希望顾蒹葭冲过来打他几下,闹上一闹,也不愿意看到她冷静地站在那里,说一些让他心慌的话。 蒹葭夫人冷眼凝视着他。 并没有被他的话打断,继续道:“我虽对你有所图谋,但这些年来,我尽心尽力伺候你,帮你打理燕家,五年时光,也对得起你对我们母女当年的庇护了。” 她说着,从怀里拿出一纸和离书。 这是从前写着玩的,他们从未当真过。 但今日,她要当真了。 “燕东肖,从今天开始,我不可能再让我的女儿受委屈了。你瞧不上她,就是瞧不上我,我自然也瞧不上你了。” 燕东肖不敢置信地望着那张和离书,声线颤抖,诘问的话脱口而出:“夫人,你我夫妻二人,有必要为了一个外人,闹到和离的地步吗?” ‘外人’二字,直接触到了蒹葭夫人的逆鳞。 她隐忍了半天的怒意,瞬间爆发,怒不可遏地走过去,将和离书丢到他脸上,呸了一口,骂道:“你才是那个外人,在老娘心里,我家娆娘要是外人,你就什么东西都不是!” 燕东肖猝不及防地被呸了口口水,被她粗鲁的行为震惊得瞪大了眼,浑身都颤抖了。 觉得自己就算是个泥人,也有三分脾气。 当即也怒了,手指打颤地指着她,大声怒斥道:“顾蒹葭,给你脸了是不是?我低声下气与你求和,你硬是要为了一个野丫头,如此蛮不讲理,你当真以为……” “啪” 蒹葭夫人怒极了是真敢上手打。 打完凤眸圆瞪,指着燕东肖鼻子怒问:“你骂谁野丫头?” “你个王八蛋,你敢骂她是野丫头,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东西?也就是我姑娘现在落魄了,要是放在当年,你在她面前,你连个屁都算不上,你还敢骂她野丫头!还有你老娘那个死老太婆,你等着瞧吧!如此恶毒,天自会收她!还有燕钧那小王八蛋,早知也是如此拜高踩低之人,当初就该让他死在皇城的大牢里!” 蒹葭夫人骂顺口了,一口气把他全家,除了燕风霁以外的人,全都骂了一遍。 骂完还不解气,使劲往他脚上来了一下。 踩完转身就走,留下一脸愤怒痛苦,又莫名其妙的燕东肖抱着腿嗷嗷叫。 第47章 算不得是你兄长了 蒹葭夫人怒气冲冲回到院子里,越想越觉得燕东肖那老王八蛋欺负人。 想到还要和他同待在一个地,心气就更不顺了。 当即收拾自己和娆娘的东西,打算带着女儿走。 燕风霁过来看到,赶忙拦住,然后让人把他爹丢去了客栈。 蒹葭夫人这才气消歇下。 娆娘不困,听着前院传来燕东肖被人架走,大骂燕风霁不孝子的怒吼声,轻轻扯了扯他袖子,小声问:“这样真的好吗?” 怎么说也是他亲爹。 燕风霁没有立即回答,给她披了件外衫。 两人坐到了庭院中,院中树影斑驳,稀稀落落打落在地上。 他盯着,沉默了片刻,神情晦涩道:“娆娘,你知道我娘是怎么死的吗?” 娆娘一愣,轻轻摇头。 蒹葭夫人带着她嫁进燕家时,燕东肖先头那位夫人已经去世好几年了,只听说是病逝。 燕风霁抬头,眼尾突然就红了。 “我娘不是病逝,她是被我祖母害死的。” 当年燕老夫人娘家有个侄女,被夫家休弃后,谎称没脸回娘家,便借住在了燕家。 那女人是个有手段的,住了一段时间后,竟哄得燕老夫人打起了将她塞给自己儿子做平妻的打算。 燕东肖也是个挑剔的,不喜欢矫揉造作的女人,不管他娘怎么逼,他都硬是不要。 过后还通知了燕老夫人的娘家,让人将那女人领走了。 燕老夫人没了哄她开心的人,又在娘家人那边没了脸,舍不得怪罪自己儿子,就觉得肯定是燕风霁的娘在背后使绊子。 故而一气之下,就让人在他娘每日要喝的药膳里,加了点伤身的东西,打算等燕夫人身体虚弱时,趁机夺了燕夫人的掌家权。 好让她长长记性,看看谁是婆婆谁是媳。 而当时燕老夫人身边有个婆子,因女儿手脚不干净,早前被燕夫人打发去了外院。 那婆子因此一直对燕夫人怀恨在心。 如今让她逮到了害燕夫人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于是就悄悄买来乌头,下到了燕夫人的药膳里。 当时的燕夫人身体本就不好,日日都要喝温补的药。 那乌头本身就有大毒,加进温补的药膳里,许多都与之相克,才浅浅一口,就直接要了燕夫人的命。 燕东肖是第一个发现此事的。 但为了保住燕老夫人,他及时处理了那些药膳,秘密处决了那下药婆子,然后对外宣称燕夫人是突发恶疾。 燕老夫人也没想到会害死儿媳,也不知道是不是心虚害怕,在燕夫人死后,她就打着为燕夫人祈福的名义,搬去了佛堂。 那时候燕家两兄弟都不知情。 燕风霁还担心祖母在佛堂清苦,悄悄去探望。 也是那次探望,让他听到了燕老夫人和心腹说起毒害他娘的事,甚至还怪罪他娘死都死了,燕东肖不该为此打杀她一个心腹婆子。 十几年的儿媳,辛苦为她儿子操持家务,养育两子。 到头来,竟比不过一个心肠歹毒的婆子。 燕风霁彻底看清了自己祖母伪善的嘴脸。 他想揭发她的真面目,为自己的娘报仇,可那时离燕夫人身死已经过去一年,早已死无对证。 所以他对燕东肖说,他有燕老夫人害死他娘证据的事,其实是吓唬燕东肖的。 要是真的有,他早就拿出来了。 娆娘听完,没觉得震惊,只觉得燕夫人可怜。 婆母不慈,丈夫无情。 那个蒹葭夫人偶尔提起,也带着敬意喊一声姐姐的女子,终究是遇人不淑,错付了一生。 娆娘也终于明白,当年燕老夫人从佛堂回到燕家时,燕风霁为何宁愿离家,也不愿与之见面。 哪怕后来因为她,避无可避地见面了,但只要有那老毒婆在的饭桌上,也绝对不会出现他身影的原因了。 试问面对害母仇人,谁又能做得到若无其事地喊他祖母? 燕风霁做不到。 没一剑扫过去,已经是他忍耐的最大极限了。 就像蒹葭夫人,哪怕嫁入燕家,但面对害过她的人,也永远做不到冰释前嫌,喊那老毒婆一声婆母一样。 娆娘无声轻叹,起身轻轻摸了摸燕风霁的头,轻声安慰道:“兄长莫要难过,恶人自不会有好下场的,你祖母欠燕伯母的,人难收,自会有天收。” 燕风霁仰头望她,泛红的眼尾更红了。 娆娘以为他下一瞬会落泪,悄悄抽出了手绢。 却不想他没落泪,反而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措不及防道:“你娘和我爹现在已经和离,我已经算不得是你兄长了。” 娆娘轻抚他脑袋的手僵住。 “呃……所以呢?” 他不答,歪头浅笑了下,配着泛红的眼尾,从娆娘的角度望着,简直妖异极了。 娆娘感觉心跳漏了半拍。 小乌龟属性上来,她慌忙收了手,转身就跑。 燕风霁此刻眼神深邃得可怕,一只手撑着脑袋,斜斜地望着小乌龟逃跑的方向,若有所思。 不急,一步一步地来。 与此同时,离燕宅不远处的一处新宅里。 卫祁闭着双目,懒懒躺在软榻上,脸上三四个地方都是青紫的,一看就是被人下了死手。 负责他日后在落霞镇期间衣食住行的蔡金,此刻惴惴不安地立在一旁。 提心吊胆的,就怕他像方才一样,只因为他是姓裴的手下的人,就把气一脚撒在他身上。 想到这儿,他把腰弯得更低了。 话里话外都在小心翼翼地撇清着和裴暮辞的关系。 卫祁哪里看不出他是什么玩意儿,瞥了一眼,问他:“你们裴大人来落霞镇这半年,都发生过些什么事?” 蔡金不敢隐瞒,急忙事无巨细地把裴暮辞上任后,在落霞镇发生过的事都说了一遍。 大到破案,小到对谁不清不楚。 卫祁听得有些不耐烦,轻掀眼皮,嫌弃地斜睨着他,漫不经心打断他的其它废话,开口道:“展开说说,你们裴大人对谁不清不楚?” 其实从皇城过来前,裴玉就在他面前提起过她弟弟传信回家,想娶个孤女为妻的事。 他出发那日,还想请他帮忙解决一下那孤女。 卫祁不喜裴玉,相反厌恶至极,自然不会帮她解决什么孤女。 但现在嘛,不一定了。 第48章 救还是不救 蔡金一听这位爷感兴趣这个,眼珠子贼溜溜地转了一圈,立马来了劲。 添油加醋道:“世子您是没见过,我们裴大人看上的那位姑娘,长得那叫一个如花似玉。与我们裴大人之间的情谊,那也算得上是过命的深厚,当初裴大人还为了救她,单枪匹马就去闯那云雾寨,最后险些死在了关外呢。” “你说裴暮辞去闯过云雾寨了?” 蔡金一顿,显然是自己说的重点没被注意到,赶忙点头道:“去过,因裴大人看上的那女子太过貌美,被抢去了云雾寨……哎呦喂,我的屁股!” “你个龟孙子,真当我们世子从皇城过来,就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 卫二踹完人,反手就是一巴掌打过去,揪住他的衣襟恶狠狠警告道:“问你什么就老实了答,再敢说一堆废话,把我们世子当傻子,老子废了你!” 卫祁眼神瞥过去:“你骂谁傻子?” “世子您在意这个干嘛,属下这不是话赶话了么。”卫二呵呵一笑,回身又瞪了地上鳖孙一眼。 这个鳖孙,差点又害他被揍。 蔡金吓得脖子一缩,忙跪到地上,再不敢添油加醋胡乱咧咧。 另一边,衙门里。 又一个没用的大夫被裴暮辞赶了出去。 这落霞镇的大夫,果真一个比一个废物,装模作样的来诊治,结果沈重山喝下他们开出的药,伤情非但没有缓解,反而还加重了。 现在就算快马加鞭送到雁州城,怕是也来不及了。 就在裴暮辞快束手无策之时,他突然想到了娆娘。 想到娆娘会医术,当初也是她救的沈重山,当即不敢再耽搁,让人快速备马,他背上沈重山就往百衣巷赶去。 可到了百衣巷他才想起来,因上次蔡金整了那一出,顾娆娘现在早就不住在这里了。 “阿淮,怎么来这里了?” 沈重山不知何时醒来,趴在他背上,似回光返照般忽然有了些力气。 他抬头望着前边的小院,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上一次因为里面的一人一虎,自己才得以逃过一劫,这次却没那般幸运了,不免惆怅地轻叹了一声。 “没想到兜兜转转,我还是注定难逃一死。” “别胡说,你福大命大,死不了。” 裴暮辞带着他翻身上马,抬头看了看大雨将至的天,扬起马鞭,打马朝燕宅那边疾驰而去。 四月的雨水冰凉刺骨。 随着春雷划破夜空,几声地动山摇的巨响后,倾盆大雨如约而至。 当燕宅的大门被人砰砰叩响时,后院的娆娘刚好被雷声惊醒。 她发了一身汗,小衣黏糊糊的,早已被汗水浸湿,贴在肌肤上,难受得她再也睡不着,只能起来换身小衣。 小衣刚换好,隔着雨帘,她就听到前院传来一阵吵闹。 隐约好像还有打斗声,以及有人在声嘶力竭喊她名字的声音。 她急忙披上外衫,开门想出去看看。 结果门刚一拉开,迎面就看到燕风霁冒雨跑来。 他打了伞,却跑得太急,脸上都被溅了一脸的雨水。 “前院怎么了,我怎么听到有人在叫我?”娆娘抬手,想给他擦干脸上的雨水。 燕风霁怕弄湿她的袖子,微微侧头避开了,神色严肃,看着她长话短说道:“沈重山命悬一线,裴暮辞带他前来求医,救还是不救?” 娆娘闻言,怔怔地望着他。 沉默了好一瞬,才道:“先带我去看看吧!” 救不救得了,她说了不算,得看过才知道。 燕风霁点头,见她提裙就要冲进大雨里,赶忙拉住,将伞递给她道:“等一下。” 说着,他快步走进她房间,拿了件披风出来,把她严严实实裹住,然后一把将她抱起,才朝前院疾步走去。 “前路无灯,撑好伞。” “嗯。”娆娘偏头将他望着。 雨水打在油纸伞顶上,哗哗作响,她被他护在怀里,一滴雨也未被溅到。 前院,灯火通明。 沈重山被放置在大堂的椅子上,整个人死气沉沉的,脸色铁青,呼吸更是稀薄到不将耳朵贴上去,怕是都听不到。 他胸口处扎着三根银针,应该是燕风霁给他吊命用的。 娆娘被燕风霁放下,直直从裴暮辞身前走过,来到沈重山边上,伸手摸上了他的脉。 脉大无力,稍微用劲便弱到摸不着,显然是血液骤减的芤脉。 也不知道谁将他打的,内外伤都有,竟比当初被二狗拖回来时还要严重。 娆娘微颦了眉,又翻了翻他的眼皮。 瞳孔涣散,眼白满是红血丝。 掰开他的嘴看了看,舌苔呈青黑色,像中毒了一样,除了有股子恶臭外,还有一股跟他满身伤口不对症的药味。 “他是不是喝了黄连、丹参,红花一类止血化瘀的汤药?” 裴暮辞愣住,忙又点头:“可是不对症?” 那些庸医开药方的时候,他看过,丹参红花此类,有活血化瘀的功效,刀伤药里就加得有。 且沈重山外伤最为严重,他以为可以用。 可现在被娆娘这么一问,他脸白了一瞬。 “何止是不对症。” 娆娘看了他一眼,顺嘴解释道:“那些药虽有止血化瘀的功效,但都是大寒大热之物,他伤得太重,又失血过多,喝下那些东西,无疑会冰火两重天,加速要了他的命。” 能开那种药方的,一看就是落霞镇那几个庸医。 真是害人不浅啊! 娆娘没好气想着,指了指沈重山身上几个险要穴位,让燕风霁也扎上几针,旋即吩咐人将沈重山抬去客房后,然后写下一张药方。 写完,她先递给扎好针燕风霁,小声道:“你看一下,这些药材咱们家里有没有。” ‘咱们家……’ 燕风霁手微顿,旋即嘴角上扬,快速接过药方,扫了一眼,丢给旁边管事道:“咱们家库房里有,去取。” 管事赶紧带人去了库房。 娆娘松了口气,她还真怕家里没有。 要是没有,就得连夜去药铺买,等买回来,沈重山怕是真就小命不保了。 想着,她转身便要跟着去客房。 第49章 又有人命官司 客房也在后院,早知道她就不过来了,让人把沈重山抬过去多好。 不对,也不好。 要是抬过去,沈重山的伤她没把握,岂不是会死她家后院? 娆娘暗暗摇了摇头,低头撑伞,看到大雨依旧滂沱,未有停歇之势,地上积水也已经深得能漫过鞋面时。 她犹豫了下。 到底还是不愿意雨水打湿鞋,晃了晃伞柄,他转身瞧向燕风霁,没再犹豫,往他怀中跳去。 “前面无灯,你抱来的,自当要负责抱回去。” 她倒是难得的厚脸皮。 燕风霁笑了笑,从看到她犹豫,便就在等着她了,很自然地接住她后,不忘轻责句:“地滑,下次别跳,当心摔了。” 说完,在她弯着眉眼的眸子注视下,他像是忘了大堂里还有一个外人,径自抱着她走进了雨幕中。 雨幕如帘。 一人撑伞,两人避。 他们远去的背影,宛如一对璧人。 裴暮辞沉了沉眸,不愿再看,微微别开视线,没有接燕宅下人递过来的雨伞,跟着大步走进了雨中。 似乎只有淋着冰冷的雨水,心口那股窒息的无力感,才能得以缓解。 从前,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遇到一个能拨动他心弦的姑娘。 也未想过有朝一日,面对喜欢的姑娘,竟连争取的资格都没有。 天意就是喜欢如此弄人。 既让他动了心,却又让他不该动这心。 这一夜,大雨滂沱。 前半夜,娆娘和燕风霁默契配合着,一个负责清理沈重山身上的伤口,一个负责在他清理伤口时,及时扎两针止血。 后半夜,裴暮辞则负责守着人,以防发热。 好在沈重山是个命大的,清晨雨停的时候,终于被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娆娘忙活了一晚,早已累得不行,蒹葭夫人找过来时,她累得靠在她怀里,只说了两句话就睡着了。 蒹葭夫人抱着她,扫了屋里一圈,当看到裴暮辞时,眼底明显又聚起了暴风雨。 但想到怀里的娆娘,心疼又无奈,到底是忍下了。 她别开目光,正想喊丫鬟搭把手扶女儿回房休息。 谁知燕风霁已经先一步抱起人就走。 蒹葭夫人赶忙跟去照顾。 裴暮辞望着宛如一家三口的背影,沉默了许久,将沈重山拜托给燕宅管事照看后,便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管事追到他身后,好心提醒:“裴大人,您在发热,要不喝碗药再走吧!” 裴暮辞道了句不必,径直去了衙门。 等到的时候,卫祁坐在他的位置上,正漫不经心地翻看着案桌上的册子。 见他回来了,他眼皮微抬,语气嘲讽道:“脸色如此难看,怎么,你的好兄弟死了?” 裴暮辞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他的嘲讽,径自走到案桌旁,从下方暗格里拿出一沓东西丢到他面前。 “这是我这半年来,在雁州各个地点投入的暗桩,以及云雾寨的地形舆图,还有潜入寨中的暗桩名单。最底下那份,是雁山关的,不到最后别用。” 他言简意赅说完,身形踉跄了下。 撑在案桌上缓了片刻,才后退两步,朝衙门后院走去。 “世子,属下怎么瞧着平阳侯这脸色,有些不对劲?”卫二疑惑,别不是那沈重山真死了吧! 卫祁冷嗤:“这么关心他,我把你送给他好不好?” 卫二急忙闭嘴跪下。 卫祁瞟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低头翻看起桌案上的东西来。 不得不说,裴暮辞的能力还是挺不容小觑的,才短短半年,就将朝堂上那些老货安插在雁州各地的钉子全拔了,还逐一换成了他们的暗桩。 如此不动声色,怕是等那些老货发现不对劲时,他们都已经被问罪了。 卫祁大致看完,让卫二起来研墨。 他斟酌了下,提笔写下一封书信,盖上皇上御赐的印章,蜡封后丢给卫大。 便斜倚在靠椅上道:“你亲自跑一趟,送去那云雾寨,告诉他们寨主,三日之后,大景大长公主之子卫祁,邀之一见,地点随他定。” 卫大领命,转身离去。 卫二不解:“世子,咱们此行最重要的不是拿下云雾寨,剿灭雁州所有山匪,顺便探查雁山关守将严达是否存有逆心么,你怎么主动约那山匪头子见面?” “先礼后兵,没听说过吗?” 若想剿灭雁州所有匪患,探出严达的老底,拿下一个云雾寨,便可事半功倍! 当然,这话卫祁是懒得解释的。 他瞥了卫二那狗脑子一眼,收了案桌上的东西,起身朝衙门后院走去。 然才走到半路,就被衙役拦住了。 说是堂前有人报案,但他们裴大人发了高热,药都还没喝呢,衙役不忍心打扰,只能来请他这位新来的大人。 卫祁一听,顿时来了兴趣,掉头便朝公堂走去。 公堂上,报案之人已跪在下首。 报案人是名铁匠,名叫牛大壮,他报案称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牛天宝,奸杀了他的妻子黄氏。 起因是昨日他去雁州城送货,回来时天色已晚,因雷雨交加,被困在了半道山林过夜,没能赶回家。 不想今日一回到家,就看到妻子衣衫不整地躺在自家院子里,他冲过去才发现,妻子竟被人玷污后,生生掐死在了院中。 啧,还是桩人命官司。 卫祁半撑下颌,盯着下方神情悲痛欲绝的男人,若有所思地问:“你回到家时,不是未见到凶手吗?那你是如何肯定,是你兄弟奸杀了你的妻子?” 牛大壮抬头,双眼通红道:“回大人,草民有人证。” “有人亲眼目睹,昨日在我离家后不久,亲眼见到牛天宝翻墙去了我家院中。他定是瞧着我不在家,又见我妻貌美,便生了色心,我妻子反抗逃到院中呼救,才惨遭他残忍杀害。” 他悲愤说完,跪在他身后的一个妇人连忙点头。 妇人道:“大人,昨日傍晚,民妇路过他们家时,的确看到了牛天宝翻墙去了牛大壮家中。” “你既看到了,为何不喊人?” 一道有些虚弱的声音响起。 众人抬头望去,就看到他们的裴大人,一脸病容地站在通往衙门后院的过道口,不知听了多久。 第50章 作案时间对不上 裴暮辞一眼扫过众人。 大步走到公堂上方,冷瞥了斜歪在椅子上的卫祁一眼,让人重新端来一把椅子,端正地坐在了他旁边。 待他坐好,示意妇人继续说。 妇人孙氏继续道:“民妇当时没想那么多,想着牛天宝和牛大壮是亲兄弟,加之咱们这个小地方,共妻那种事也不是没有,人家自家人翻自家墙,民妇哪能多管闲事啊!” 说到共妻时,孙氏被牛大壮回头瞪了一眼。 她缩了缩脖子,声音小了许多,看向牛大壮的眼神里却多了几分怨念。 裴暮辞将他们之间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不再问那妇人,转而问衙役:“前去牛家查看案发现场的人回来了吗?” 衙役道:“回大人,已经回来了。” “可有什么发现?” 衙役立即呈上一物,禀道:“昨日雨势太大,案发现场的痕迹皆已被雨水冲刷,我等只在墙下污泥中发现了一根断指,经仵作比对,断指断损的部位,与死者口中残留的皮肉,出自同一根断指。” 衙役说完,另一个衙役又呈上一份证词。 禀道:“大人,这是牛大壮与牛天宝之父牛树根的证词,经他确定,断指确为牛天宝食指,应是被死者反抗之时不慎咬断的。” 此言一出,堂外百姓瞬间哗然。 “我的老天爷啊,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呐,那牛天宝平日看着,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不曾想竟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生。” “可不是,怎么说也是自家同父异母的亲哥哥,没想到他竟禽兽到连亲哥哥的媳妇都不放过。” “造孽啊!” 堂外围观百姓议论纷纷,一时吵闹不已。 卫祁不喜吵闹,拾起惊堂木重重一拍,卫二有眼力见地大喊一声:“肃静!” 两旁衙役立即堂棍击地,拖着声喊: ——威!武!! 顷刻间,堂下瞬间寂静,鸦雀无声。 堂上,卫祁翻了翻仵作呈来的验尸录册,几眼过后,瞥了旁边裴暮辞一眼,又一惊堂木,直接下令道:“人证物证俱在,可以去捉拿嫌犯牛天宝了。” 裴暮辞侧头,看了他一眼,心中仍存怀疑。 但没有阻止他让人去捉拿牛天宝。 然衙役未动,回道:“禀两位大人,我等今早本想将牛天宝一并带回衙门审问,但找遍落霞镇都不见人影,想来是已经畏罪潜逃了。” “不可能!我儿天宝绝不会畏罪潜逃,更不会做下那等畜生不如之事!” 一道凄厉声从外传来。 只见一个面容憔悴的中年妇人,跌跌撞撞地跑来。 一进公堂,便死命磕头喊冤:“大人,天宝昨晚一直待在家中,还帮我穿针引线,怎么可能去做玷污亲嫂的那等子恶事,求大人明察,还他一个公道啊!” 裴暮辞沉眸:“你是何人?” “民妇牛阮氏,是牛大壮的继母,牛天宝是民妇的亲儿子。” “你说牛天宝昨晚一直在家中?” 阮氏急忙点头,娓娓道:“是,民妇在街头支了个油酥饼的摊子,每日傍晚,我儿都会来帮我收摊,与我一道归家。昨日我们傍晚时分,都还在摊子上,邻摊的张阿婆还将卖剩的馄饨给了我儿吃,等我儿吃完,我们回到家中,已经是黑夜,便再没出过家门。” 那这就奇怪了。 孙氏言之凿凿说傍晚时分,亲眼看到牛天宝爬墙进了牛大壮家中。 可如果牛天宝真的在傍晚爬墙去了牛大壮家,那同一时间去给他母亲收摊的人又是谁? 阮氏也不知道孙氏为什么要污蔑她儿子,来的路上听到时,她恨不得撕了她。 但公堂之上,为了儿子,她忍下了。 此时,堂外关注此案的百姓也是一头雾水。 有些甚至荒谬地猜测,牛天宝是不是有分身术? 没有人怀疑孙氏,毕竟她只是人证,就算她作了伪证,可堂上的物证却是做不了假的。 的确是,不管孙氏看没看错,孙天宝的断指却是实实在在出现在案发现场的。 裴暮辞又皱了皱眉头,望着阮氏问道:“你确定牛天宝一直在家中?” 阮氏坚定的点头。 “民妇敢以性命担保,昨晚半夜下起大雨,民妇起身关窗,都还看到天宝在他屋里好好的睡着。” 如此,作案时间就更对不上了。 因为从仵作验尸的记录册上看,黄氏的死亡时间,是在酉时三刻到戌时一刻之间。 而那个时间段,牛天宝在给他娘收摊,完全可以排除嫌疑。 可牛天宝没有去过牛大壮家,那他又为何失踪?断指又为何会出现在牛大壮家的院子里呢? 当然,牛天宝想排除嫌疑,前提是阮氏没有撒谎。 想到此,裴暮辞招来衙役,让他去街上查查昨日傍晚酉时三刻到戌时之间,是否有人见到牛天宝在帮他娘收摊。 衙役刚要去。 公堂口跟着阮氏过来的张阿婆两老口,还有几个她求着一起来作证的摊贩,立马站了出来。 张阿婆道:“大人,我们就是人证,昨日天宝那孩子来得早,给他娘收完了摊子,还帮着我们收了好一会儿,好多人都瞧见的。” “是啊大人,昨日我们这些小贩收完摊子,天都黑尽了,早就不是傍晚了,牛天宝一直在我们眼皮底下,不能够做的。” 有位大叔也仗义执言道。 不想这话惹怒了旁边的牛大壮,他怒道:“都已经证据确凿了,就算我婆娘不是傍晚被杀的,那也和牛天宝脱不了干系。” 他说着,面目狰狞地指向阮氏,骂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个骚货平日里,背着我爹勾搭了多少野汉子,这几个野男人,是你找来帮你儿子作伪证的吧。” 这话一出,跟来作证的几个小摊贩主都怒了。 好在裴暮辞及时拿过惊堂木,重重一拍,满堂寂静。 阮氏忍着被继子羞辱的愤怒,又磕下一头道:“大人明察,我儿天宝从昨日起,就没有单独去过任何地方,只有今早民妇出摊,半道发现油少了,便让他回家再打些来,结果他一去不回,直到方才才知道他出了事。” 第51章 她惨死的亲人们 阮氏哽咽着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她悔啊! 油不够就不够,她为何要让儿子回去取啊! 阮氏纵然只是个普通妇人,但母子连心,在来衙门的路上,她就隐隐感觉到儿子恐怕已经凶多吉少了。 所以她不能让儿子都被害了,还要被人诬陷是那畜生都不如的凶手。 堂上,卫祁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视线在那几人之间来回扫过,嘴角忽然挂上了个冷笑。 似乎已经洞察到了什么。 他眼尾轻抬,扫向旁边的裴暮辞。 裴暮辞此刻紧蹙着眉,嘴唇泛白,俨然一副硬撑之态。整个人都无力地靠在椅子上,目光却凌厉地扫向堂下的几人。 这几个人,各执一词。 但他们当中,一定有人在撒谎,偏偏最关键的牛天宝却失踪了。 若牛天宝在,倒是还能来个当堂对峙。 “大人,能给民妇瞧瞧那根断指吗?” 阮氏忽然抬头,望着衙役用木托抬着的断指,声音都是颤抖的。 裴暮辞点头,衙役立马拿了过去。 阮氏只看了一眼,便大叫了声“我的儿”,随即再也撑不住,晕死了过去。 衙役见状,想拿水将她泼醒,被裴暮辞止住,只让人将人抬了下去。 最终,因此案疑点过多,嫌犯牛天宝到底是失踪,还是畏罪潜逃,现下还无法断定,只能宣告暂时停审,待抓到牛天宝,找到新的证据,再行堂审。 堂下,牛大壮听到暂时停审,拳头捏得死死的,似乎对此很不满意。 但他再如何不满意,也不敢说什么,只能怒气冲冲地离开了衙门。 待百姓都散了,卫祁看着陷入沉思的裴暮辞,敛眸理了理锦袖,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又一番言语讥讽道:“本来以为,比起你那个整日就知道装贤良淑德的庶姐,你应该是个聪明的,没想到你与她不愧是血脉相承的亲姐弟,蠢都蠢得如此不相上下。” 裴暮辞皱眉。 他今日头太过昏沉,在此案中的确疏忽了许多细节。 是以面对卫祁的讥讽,他未怒,让其他人退下后,反而虚心求问道:“不知卫世子可是猜到了真凶?” 卫祁起身,路过他时留下一句:“不是已经很明显了吗?” 的确是很明显了。 若今日阮氏没有及时出现,这桩案子,光凭衙役去牛大壮家查到的断指,以及牛家父子,还有孙氏的证词。 加之牛天宝恰巧在此时不见,给人一种畏罪潜逃的猜测,足以将他视为犯罪真凶。 但阮氏来了,转机也就来了。 从她和摊贩们的证词,还有去查证的衙役回来禀告的话来看,牛天宝可以肯定是被人推出来顶锅的。 那么现在,可疑的就是推他出去顶锅的人了。 思及此,裴暮辞起身,忍住脑袋里的晕眩感,强撑着召出两名暗卫,低声说了几句。 暗卫领命,瞬间消失在了原地。 他这才摇摇晃晃的地回了衙门后院。 不远处,卫祁靠在后院的墙壁上,看着他那副死撑的晦气样,扭头让卫二去给他熬副驱寒药。 卫二又一脸不解。 但这次没敢再多嘴问了。 当然,卫祁这么做可不是突然发什么烂好心。 他只是留着裴暮辞还有用。 而且据他的观察,这几年来他要查的那件事,裴家人捂得密不透风,只有裴暮辞是个不知情的。 所以,这也不失为一个突破口。 …… 燕宅这边。 衙门那边裴暮辞倒下了,宅子这边的沈重山倒是醒了。 他都没敢想自己竟然还能活着,醒来听说又是二狗它主子救了自己,激动得差点爬过去给娆娘磕一个。 简直就是他的再生父母啊! 燕宅下人挺无语的,通知管事他醒了后,便没再理他。 而此时,客房对面的主家小院里。 原本睡得香甜的娆娘,突然做起了噩梦。 梦中场景太过逼真,可她却醒不来,只能紧紧抓着被褥,大口呼吸。 只见娆娘此刻的梦里,全是火。 大火! 而她一开始梦到的,本来是四月的桃花,她正穿着柔姨娘给她做的新裙,站在花树下起舞。 可就在这时,满山的桃花渐渐被大火代替,她被困在大火中,透过火光,看到了她曾经的亲人们。 她看到了她的祖父。 看到了她的父兄叔伯,还有年幼的侄儿们。 他们全被压跪在家门口的青石板上,无情的砍刀高高举起,齐齐落下。 与之一同落下的,还有他们的头颅。 一个接着一个,全部都滚落到了地上,滚进了大火中。 她拼命地想冲出大火,想挡住那些无情的砍刀,想接住亲人们的头颅,可不管她如何用劲挣扎,都无法跨出大火一步。 似有一双牢如钳子的大手,将她牢牢定在了原地,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回响着祖父最后的叮嘱。 “孩子,不要恨,只有忘记仇恨,你才能好好地活!” 忘记仇恨,如何能忘记啊! 全家三百余口尽数在她眼前死去,可祖父却让她不要恨,要她好好活。 可她要如何好好活啊? 一闭目,便是亲眼目睹家破人亡时的惨相,满院的尸体,满地的头颅,殷红的鲜血浸入三尺地,连漫天的大雪都盖不住那片血红色。 这让她……如何忘啊! 娆娘泪流满面,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打湿了一片枕巾。 一直守着她的蒹葭夫人发现不对劲,赶忙握住她的手,轻唤着她的名字。 好久好久,才将她从噩梦中唤醒。 娆娘悠悠转醒,眼中还含着残留的热泪。 梦中的悲痛还在,她无助地望着蒹葭夫人,像只被人抛弃的小狗,声音哽咽:“娘,我梦到那天了,好多好多的血,他们全都倒在了血水里,没有一个人再起来过。” 她梦到全家死得只剩下她一个人的那天了。 那种恐慌到极致的无助感,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不怕不怕,那只是个梦,都已经过去了。” 蒹葭夫人心疼地将她紧紧抱住,轻声安抚:“乖乖,咱们不要去想,要听你祖父的话,要忘掉,要通通都忘掉,只有忘掉了,你才能好好的活。” 可忘不掉啊! 娆娘痛苦地将脸遮住。 她注定报不了仇,也注定忘不掉,只能在痛苦中挣扎。 第52章 你已经伤害了 一场噩梦。 将娆娘为数不多的明媚,彻底打入谷底。 她好像又像五年前一样,怎么也开心不起来了。 自那场噩梦之后,她开始夜间失眠,有时恍恍惚惚地走到院子里,明明什么也没想,可等丫鬟发现时,她已经在院子里站了一整夜。 站到才痊愈不久的双腿隐隐作痛,直至晕睡过去才作罢。 一日两日皆是如此。 而这种症状,像极了她当年的失魂症。 可娆娘却隐隐觉得不是,她还没懦弱到只因一个梦,就要选择逃避,选择将自己封闭到龟壳里去的地步,一丁点也没有。 所以绝对不可能是失魂症。 可症状古怪,医者不能自医,她难以诊断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燕风霁也察觉到了异样,立马与蒹葭夫人商量,决定带娆娘去雁州城看大夫。 蒹葭夫人听后,立马去收拾东西,准备跟着一起去。 可就在他们准备好第二天一早就出发时,娆娘却突然就不见了。 毫无征兆地不见了。 整个燕宅,前后三五十个护院,昼夜轮流值守,晚上前后大门也都落了锁,也有守夜家丁,可娆娘就是这样平白无故的消失不见了。 蒹葭夫人急得差点晕过去。 姨娘们也急得团团转。 燕风霁更是在发现娆娘失踪后,立马让人守住了镇口,他则带人挨家挨户地找。 可找了一上午,连娆娘消失的半点痕迹都没有找到。 就在他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准备去衙门寻求裴暮辞帮助时,一个小男孩手里甩着玩的手串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几乎是冲过去,夺过手串,抓住那孩子厉声质问:“手串哪来的?” 小男孩被吓得愣在原地,颤颤地指向镇外。 这是他捡的。 今早在燕宅的人赶到镇口时,就有辆马车已经出去了,手串是从上面掉下来的,小男孩看着好看,就捡来玩了。 而手串,当然是娆娘寻着机会丢下马车的。 燕宅怎么着也算守卫森严,她也不可能凭空消失,但对于一个轻功超绝的人来说,趁她神志不清时带走她,也不是不可能。 比如此刻,娆娘眼前之人。 离落霞镇不远的一个废弃村庄里,娆娘直直地望着将她捉来的人,突然就对这世间的好人坏人,分得不那么清楚了。 “程扬叔父,您如此对我,他日去到黄泉路上,你要用何脸面去见我的爹娘叔伯们?” 没错,带走娆娘的人是程扬。 而那日娆娘平白做到的噩梦,以及后来精神恍惚到一度以为自己失魂症复发的等等一系列事,都是他弄出来的。 他对她用了药。 他知道她会医术,绝不可能轻易中招,所以他通过镇上那些庸医,将药混淆在其他药物中,一并下到了沈重山的身体里。 那些东西,会加重沈重山的伤情,让他处于垂死之态,让落霞镇那些庸医束手无策。 等到那时,裴暮辞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沈重山去死,所以最后一定会带沈重山去找她。 而他下到沈重山身体里的东西,会通过血液散发出来,无色无味,只对患过失魂症的人有用。 娆娘便是医治沈重山时,闻到了他的鲜血,起了药效,开始昏昏欲睡,随后就梦到了自己这辈子最害怕回想的一些事。 之后药效开始发作,她睁眼闭目,都是家人惨死前的一幕。 神志也开始变得浑浑噩噩起来。 大家都以为她是失魂症复发了,都慌了神,着重点都放到了她的身体上,从而对周围的一切都略微放松了警惕。 程扬便抓住了第二次下药的机会。 这次的药,会让娆娘在清醒的情况下,暂时失去意识,盯着一个地方一站或一坐,就是一整天。 完全就是失魂症的模样。 娆娘猜不透程扬如此做的目的是什么。 但其中有一点,应该是为了扰乱燕风霁的心,让他无暇顾及其他,从而降低燕宅的警惕和防备。 毕竟关心则乱。 程扬就算轻功卓绝,武功高强,在燕风霁完全没有分心的情况下,他也没有把握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娆娘带走。 就算带走了,恐怕还没走多远,燕风霁就已经去找裴暮辞联手。 两个同样精明的人联手,只要有一丝蛛丝马迹,就不难查到是他带走了她。 但他如此大费周章,就是怕节外生枝,让人知道带走娆娘的人是他。 所以在对娆娘下手之前,裴暮辞也没能幸免。 不然以他习武之人的体魄,区区一场春雨,怎么可能让他病成那副熊样? 而燕风霁之所以能幸免,大概是因为他戒备心强,让他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至于娆娘为什么猜到这些,则是因为她最初的医术,就是程扬教的。 程扬的妻子出身杏林世家,程扬又是和妻子一同长大的,习武的空隙,也会陪着妻子专研医术,耳濡目染下,他自然也学得了一身医术。 此刻,正在烤野味的程扬听到娆娘的冷讽,手中动作一顿。 他抬眼看她,轻叹道:“我自知无颜见他们,日后到了下面,也自会去向他们请罪,求他们原谅。” “但小争儿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 “可你已经伤害了。” 娆娘直直望着他:“还有,小争儿这个名字,从你算计我,给我下药那一刻起,你就没资格叫了。” 程扬闻言,苦涩一笑:“小争儿,我知道你现在很生气,但叔父有自己的苦衷,你日后会明白的。” 他说完,将烤好的食物放下,起身就要走。 娆娘喊住他:“程扬,你如此大费周章地把我从落霞镇带出来,不单单是不想让人怀疑到你身上这么简单吧?” 程扬一愣,却什么也没说。 扯下腰间的酒壶灌了一口,大步走出了这间屋子。 屋里有提前准备好的麻绳,他应该是想将娆娘绑住的,只是最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到底是没有那么做。 但为了防止娆娘逃跑,程扬出去后便封死了门窗,只往里面丢了足够的食物和水。 他这是打算把她关在这个地方。 且不是一日两日那么简单。 第53章 命案告破 娆娘有些不安,起身走了几步。 透过微弱的光扫了下四周,才发现身处的这间小屋是被人清理过的,除了她刚才醒来前躺的那张小床,就只剩一张老旧的矮桌。 连个凳子都没有。 这是防止她爬屋顶逃跑吗? 娆娘忿然,大步走到小床上坐下,望着矮桌上还冒热气的东西,怒气上涌,一脚全掀翻到了地上。 可掀翻之后,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 她深吸了口气,念着身体是自己的,饿坏了不值当,当即能屈能伸地蹲下去,捡起地上的食物拍了拍,低头大口吃起来。 她祖父曾说过,程扬这人,重情大过重义。 他说绝不会伤害她,就绝对不会要她的命。 至于其他,可能就是放屁! 屋外,并没有马上离开的程扬躲在暗处,亲眼看着娆娘把东西吃完,咽下肚,才稍稍松了口气。 随即转身,检查了下四周设下的机关。 确定待在小屋里的人不会有危险后,才吹起口哨唤来坐骑,打马离去。 娆娘听到马蹄声远去,趴在缝隙边看了一眼,确定程扬真的走了,才急忙弯下身去抠嗓子眼,直到将刚刚的食物全部吐了出来。 这就是她说的放屁。 对于没有对她身体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程扬都不会觉得是伤害,哪怕引发她的失魂症,和要了她的命没两样,他也觉得那不是伤害。 他只想她乖乖地待在这里,最好是像在燕宅时一样,等药物发作,木呆呆地在里面待着就好。 但他还是太小瞧她了。 一样的药物,她被下了两次,还能再着他第三次的道? 娆娘冷笑。 虽然不知道程扬为什么要把她关起来,但不难猜测,绝对和程北望有关。 那程北望又想做什么呢? 把她藏起来的作用又是什么呢? 娆娘蹲在地上,苦想了会儿,怎么也想不明白,干脆就不想了,决定先找到脱身的办法再说。 与此同时,落霞镇衙门里。 牛大壮妻子的命案时隔两日,再次开审。 裴暮辞脸色依旧惨白,两日了还是不见好转,此刻坐在公堂正首位置,神情冷肃。 卫祁今日旁听,坐在了挺远的地方。 一袭浅紫长袍,面如冠玉,依旧那副散漫慵懒的样子,斜斜靠坐在椅子上,单手撑头,一脸漠然。 牛大壮和孙氏是被衙役押上公堂的。 两人似乎刻意乔装过,身上还背着包袱,应该是想逃跑,但没成功。 裴暮辞不想在这种人身上浪费口舌,直接开门见山地问:“牛大壮,你可知罪?” “大……大人,草民不知犯了何罪?” 牛大壮还想装糊涂,他旁边的孙氏却已经吓得瑟瑟发抖。 裴暮辞淡淡扫了他一眼,见他死鸭子嘴硬,直接喊道:“抬上来。” 他话落片刻,两名衙役抬着一个担架从偏堂过来。担架上盖着一块白布,让人看不清里面是什么东西。 但不难猜测,应是一个人。 “牛大壮,自己将白布掀开。” 牛大壮顿时慌了,他似乎猜到了白布下是什么,迟迟不敢去掀。 裴暮辞没时间陪他磨蹭,示意衙役去掀。 牛大壮紧紧咬着牙,面上还在强壮镇定着,可当白布被掀开的瞬间,看到白布下睁大着眼珠,死不瞑目瞪着他的牛天宝时,他还是吓白了脸。 他旁边的女人更是吓得大喊不关她的事。 “牛大壮,需要本官来说说你杀妻害弟的动机,和作案手法吗?” 看着牛天宝的尸体,牛大壮自知劫难逃,瞬间面如死灰。 但他似乎不想他的杀人动机被公布,在被公布出来前,急忙大声道:“不用说了,牛天宝和黄氏都是我杀的,我认罪!” 最后三个字说完,他整个人都瘫坐在地上,头垂得低低的。 阮氏赶来,正好听到他那句认罪,气得眼都红了,扑上去捶打着他质问:“畜生,我们母子到底哪点对不起你,你要这么做?” 后边赶来的牛老汉急忙去拉住她,却被阮氏狠狠推开。 “牛树根,你个杀千刀的,你不得好死!你儿子杀了我的天宝,你竟还帮着他指认我的天宝,天宝也是你的亲生儿子啊!你个没有良心的东西,你不得好死!” 阮氏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 低着头的牛大壮突然抬起头,大喝一声:“够了,你给我闭嘴!” 他最恨的就是这个继母,怨念早已积深。 此刻彻底爆发出来,咬牙切齿道:“知道我为什么要杀牛天宝吗?就是因为他是你的儿子!” “畜生,他是你亲弟弟啊!” “亲弟弟又如何,亲弟弟就能压我一头吗?凭什么他不要的破烂货,你就装好人说与我当婆娘?凭什么他一句叔嫂同檐多有不便,你就撺掇这个老不死的把我从家里分出去?凭什么啊!” 阮氏愣住。 牛老汉也整个呆住。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牛大壮竟然是因为这个原因,极端到杀了他的妻子和弟弟。 “造孽啊!” 牛老汉一拍大腿,悔不当初。 阮氏却是恨毒了的盯着牛大壮,悲吼道:“你放屁!你媳妇和天宝之间清清白白,她从待嫁时相中的就是你,若不是你和这个烂寡妇一直纠缠不清,她能来找天宝打听你?” 没想到就因那一次打听,就害了她天宝的命。 阮氏悲痛不已,转身扑到一开始就指认她儿子翻墙的孙氏身上,死命厮打起来。 公堂瞬间混乱成一片。 最后几人被衙役拉开,牛大壮被投入死牢,择日问斩。 孙氏作为帮凶,虽没有亲手杀人,罪不至死。但做了伪证,妨碍衙门查案,还是罪不可赦。 最后也被丢进了大牢里,没个十年八载是出不来了。 此案告破。 裴暮辞退了堂,让阮氏将牛天宝的尸体带回去好好安葬。 说起牛天宝的尸体,他心中顿时起了担忧,也不知道燕风霁那边如何了。 其实今日一早,在发现娆娘失踪后,燕风霁并如程扬所预料的一样,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去到处乱找。 相反,他第一时间找了裴暮辞。 第54章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 因为他深知在查案追踪这方面,裴暮辞比他在行,且他要想挨家挨户找人,自然也少不了官府的搜查令。 不过当去到衙门,看到脸色苍白,一副病入膏肓模样的裴暮辞时,他忽然有了另一种猜测。 娆娘的突然失踪,绝对是有人蓄谋已久。 因为裴暮辞根本没病,而是中了毒。 裴暮辞也早就发现了自己身体的不对劲,无奈落霞镇庸医当道,他又暂时不能离开,便只能硬撑。 但在得知娆娘失踪时,他还是没撑住,气血翻涌,不受控地吐了一口血。 燕风霁不会解毒,只能给他施了两针,帮他稳住心脉,暂时压制住了他体内正在蔓延的毒素。 等他稍微好转,他才将自己的猜测告诉了他,并从他那儿得了一张搜查令,开始挨家挨户地找人。 这一找,娆娘没找到,倒阴差阳错找出了牛天宝。 牛天宝是在牛大壮家找到的。 当时二狗在他墙下的泥土里,闻到一股子鲜血的腥臭味,如焉支河下游的水一样,它还以为是它讨厌的胡人藏到了地底下呢,吭哧吭哧地就开刨。 燕风霁看到,就让人挖开看看。 结果几铲子下去,就挖出了一具尸体。 当时牛大壮不在家。 但估计就躲在外面,在看到家里的尸体被挖出后,知道事情败露了,便带着老相好打算逃跑。 可惜还没逃出镇就被抓住了。 而经过暗卫调查来的结果,牛大壮杀人的动机过程也都被递交到了衙门。 原来,他那日根本就没有去雁州城,而是背地里与孙氏谋划了一场恶毒的计划。 那日,他在人前出了落霞镇后,便又悄悄折返了回来,乔装打扮藏在了孙氏家中,然后趁天黑无人,翻墙摸进了自己家。 据他后来的供述,他原本是想装成歹人奸污了妻子。 好让她没脸见人,自行了断。 因为黄氏是童生的女儿,他爹最注重名声,要是知道她失身于歹人,到时就算她不想死,背地里他爹也会逼着她去死,好全个好名声。 届时等她一死,牛大壮就成了鳏夫。 到时候一个鳏夫,娶孙氏一个寡妇,门当户对,他爹也没有再反对的理由,旁人也不敢再乱嚼他们的舌根。 牛大壮觉得没有什么比这更两全其美的了。 可他没想到黄氏会如此刚烈,在他实施行动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气,挣脱了他,跑到院中大声呼救。 他害怕把人招来,一时慌张,追出去捂住了她的嘴,由于用劲过大,不小心就将黄氏给捂死了。 事后他太过害怕,在家里坐了一宿。 直到第二天孙氏悄悄找上门来,发现他杀了人,就给他出主意,让他在院子里挖个坑,把尸体藏起来,然后对外说妻子偷汉子跟人跑了。 反正他们原先的计划,也是要坏了黄氏的名声来抬高他们。 牛大壮觉得可行,就挖了坑。 哪知道坑才挖好,牛天宝却突然在这时候上门。 一大清早的,还是趁他不在家的时候,牛大壮当即就疑心妻子和弟弟之间,肯定有点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所以在牛天宝进门看到大嫂的尸体,刚要大喊出声时,就被他发了狠地一锄头给薅死了。 连一句解释自己只是看到门没关好,想提醒嫂子一个人在家,要关好门窗的机会都没有。 将牛天宝杀死后,牛大壮直接将他埋在了坑里,还丧心病狂地咬下他的手指,伪装成他畏罪潜逃的模样,将命案嫁祸给了他。 反正死人嘛,又开不了口。 可惜他千算万算,没算到牛天宝怜他娘辛苦,早早起来,是为了与他娘一同去出摊。 早间看到他的人也还不少。 真是应了那句。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话说回来,燕风霁一早得了搜查令,找遍整个落霞镇无果,最后看到那串手串后,才终于意识到被人声东击西地误导了。 也猜到抓走娆娘的人,应该早就将马车停在了镇口。 这才导致他的人第一时间去堵都没堵到。 当即,他表面继续让人大肆寻人,私下却带着二狗悄悄出了落霞镇。 可抓走娆娘的人似乎对她们了如指掌,甚至考虑到了二狗这头嗅觉灵敏的老虎的存在。 所以做了好几手准备。 其中一手,就是猜到他一发现不对,就会立即带着二狗离开落霞镇,于是出镇的必经之路,都被洒上了水蛭粉。 这种东西,对于嗅觉灵敏的动物来说,如同人类的辣椒粉,腥臭无比,能短暂刺激它们的嗅觉,让它们一时难以追踪任何东西。 没办法,燕风霁只能让二狗先回家缓缓。 他则跟着马车痕迹继续找。 也幸好今日落霞镇出镇的马车不多,道路上的车轮印还清晰可见。 但他能想到跟着马车找,程扬一个老江湖了,自然也能想到。 所以马车痕迹在到达一个三岔路口时就没有了。 也不是没有了,是三条道上都留下了许多车轱辘的痕迹,根本分不清从落霞镇出来的马车来到这里后,到底走了哪条?! 燕风霁站在路中间,眉头紧蹙。 就在他决定回镇上,带点人手过来分头行事时,突然听到其中有条道上传来了马蹄声。 他本想站到边上避让。 但看着快黑尽的天,突然想到什么,赶忙跳到一旁的灌木丛里,屏住了呼吸。 果然,如他猜测,此时策马朝落霞镇去的,绝非等闲之辈。 因为那人打马路过灌木丛时,压迫感十足,若非他屏住了呼吸,怕是已经被发现了。 所以这个人,有没有可能就是神不知鬼不觉把娆娘带走的人? 燕风霁相信自己的直觉,从灌木丛中跃出后,便脚下生风地朝那人打马过来的方向寻去。 然今夜无星无月。 才寻至一半,就看不清前路了。 但也就在这时候,道路边上的山林里,突然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他心道不好,急忙朝着火光的地方跑去。 等到了火光冲天的地方,才看清周围是个荒废的村落,四下尽是废弃的无人破屋。 第55章 你别乱动 其中有一间还被人点燃了。 燕风霁不确定娆娘有没有在里面。 但他不敢冒险,正准备冲进大火里找人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燕风霁,我在这里。” 燕风霁呼吸一滞,倏地回头,就看到娆娘灰头土脸地站在不远处,正展齿在冲他笑。 他一个箭步冲过去,漆黑的眸底情绪涌出的,全是对她的担心。 “有没有受伤?” 他问着,视线已经急切地望过去,把她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看到她除了衣裙有些灰尘,没有任何伤口,才浅浅松了口气。 娆娘拾起袖子擦了擦脸,等他检查完,才笑道:“我没事,原本只是想烧个洞钻出来,哪知道这些破屋年久失修,太干燥了,火势起来就控制不住了。” “没事就好,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先回家再说。” 燕风霁说着,正要蹲下身背她。 哪知还没蹲下,一股厉风猛地从耳畔扫过,紧接着,一道快如鬼魅的身影突然闪现到他身后。 他心下一惊,迅速将娆娘拉到了怀里护住,刚要拔腰间软剑,结果却被人以更快的速度,从身后点住了穴道。 “差点就被你这狡猾的臭小子得逞了。” 去而复返的程扬盯着燕风霁,眼中带着几分后生可畏的欣赏。 但再欣赏,他也不允许任何人破坏他将要做的事。 所以,娆娘和燕风霁都被关了起来。 这次,娆娘双手被捆在了身后,双脚也被粗粗的麻绳捆住,面前还被挂了个大饼。 燕风霁惨点,被点了穴,紧紧捆在了柱子上不说,程扬知道他武功不弱,特意将绑他的绳子换成了铁链。 燕风霁很想说大可不必! 他武功还没强悍到能震开穴道,挣断三指粗绳子的地步。 铁链捆他,完全是大材小用。 “此地荒无人烟,最好别大喊大叫,没有人会来救你们的。要是招来狼群,有你们苦头吃的!” 程扬警告完,拿起一块大饼,系了条绳,给燕风霁脖子上也挂了一个,又交代道:“不出意外的话,我明日晚上就会回来,你们饿了就咬饼吃吧!” 他交代完,退出门外,锁了破败的屋门。 但他并没有马上离开,似乎又在破屋附近布了几个机关,确保他们安全,才重新翻身上马,消失在了夜色中。 听到马蹄声再次远去,娆娘立马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蹦一蹦地跳到燕风霁身后,与他背靠着背,小声道:“快试试看能不能给我把绳子解开。” 她说着,背后捆着的小手使劲凑到了他的大手里。 燕风霁无奈:“我现在还动不了。” 闻言,娆娘这才想起他被点穴了不能动,当即也跟着叹了一声,但很快她又想到什么,忙问:“你身上有没有带银针?” “带了,在我怀里。” 早间给裴暮辞扎针的时候,顺手揣着了。 娆娘一听,立即蹦到他面前,背对着他,两只小手艰难抬起,对着他就开始摸针:“我记得银针扎穴也可解穴。” 黑暗中,燕风霁眼皮子颤了一下,望着她四处乱摸的不安分小手,呼吸凝滞了瞬,情绪翻涌。 他想喊她别乱动。 可摸得双手酸疼的娆娘,在反思到和他高度的悬殊,如今双手又被绑在身面,再如何使劲抬,也抬不了多高后,突然换了个面。 然后靠近,低头,用牙咬住了他的衣襟。 女子独有的体香传入鼻尖,燕风霁呼吸重了,紧绷的那根弦正处于崩断边缘。 许是突然间的情绪波动太大,热血一个没控制住,竟误打误撞逆流冲破了穴道。 身体一能动,他下意识就想后退。 可身后就是柱子。 就在娆娘好不容易咬开他外衫的衣襟,整张脸都要往衣襟里拱时,他忍住胸口的痒意,和心中难忍的情动,急忙出了声:“你别乱动,我能动了。” 娆娘闻言,赶紧蹦回他身后去。 再次碰到她软若无骨的小手,燕风霁深吸了口气,用尽全力忍耐住,才将将把心底浮起的汹涌压下,开始摸索着给她解绳子。 然捆住娆娘的绳子打的是死结,他手腕也被紧紧绑着,行动起来僵硬不少。 怕弄疼她,他解得小心翼翼,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解开。 娆娘双手得了自由,立马坐到地上解脚上的绳子。 等解开了脚上的,她起身,扯了扯燕风霁身上咣当作响的铁链。 燕风霁猜到她想做什么,无奈道:“我这个是铁链,上了锁,你打不开的,别弄伤了手。你先找个角落睡一觉,等养足了精神,明日天亮再去找人来救我。” 娆娘狡黠一笑,没听他的。 活动了下酸疼的胳膊,从头顶拔下一排珠花,取了细丝,不过眨眼的工夫,铁链上的锁就被她轻易打开了。 燕风霁一怔:“你……竟还学过这门手艺。” 娆娘歪了歪头,骄傲道:“那可不,我会的可多了,所有能自保自救的能力,我祖父打小就找能人教了我。” 说完,她忽然想到了什么,面色神情忽而落寞了下去。 “可他从不希望我能用到。” 之所以找能人教她,也不过是长计远虑,担心有朝一日自己不在了,娆娘遇到危险时,哪怕没人救她,她也能安然脱险。 可他希望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 但事与愿违,娆娘还是了一次又一次用到了。 燕风霁垂眸,感受到她情绪的低落,牵住她的手紧了紧,沉声道:“你做得很好,祖父在天有灵,会欣慰的。” 娆娘仰头望他,看不清他的面容,眼神却忽然复杂极了。 燕风霁扯了扯嘴角,双手将她仰起的脸按正,凑到她面前,轻声说道:“头仰久了对脖子不好,不要想太多。” 娆娘感觉他这话别有深意,呆愣地望着他。 明明看不见他的神情,却又隐隐在他的轮廓上,看到了他此刻面上的极致温柔。 他似乎又猜到了她在多想。 突然连名带姓道:“顾娆娘,你记住了,不管你曾经是谁,有什么样的过去,燕风霁永远都只会站在你这边。” 没有理由,也无需理由。 第56章 故事的开头 若真需要一个理由。 就当是在他觉得燕家烂透了,连他也要烂透了的时候,她就像一滴晶莹剔透的雨,突然出现,骤然降落,浇干净了他差点跟着腐烂的心。 让他也有了想守护的人。 燕风霁逐字逐句说完,不等她再发愣,牵着她的手来到破窗前,一掌将破窗击碎,抱着她就从破屋里跃了出去。 但才出来,脚刚落地,就乍然对上了几十双冒着幽幽绿光的眼睛。 娆娘吓得抱紧了燕风霁的脖子。 暗道程扬不愧是老江湖,竟老奸巨猾到利用狼群守在外面。 他离开时设在屋外的机关,现在看来不光是为了保护他们,更多的应该是为了掣肘住他俩和狼群。 机关挡住了狼群,狼群拦住了他们,它们过不来,他们现在也走不了。 真绝! 两人不得已又退回了破屋。 娆娘趴在窗口,望着黑暗里那一双双冒着绿光的眼睛,有些胆寒,心有余悸道:“我实在想不通,程扬千方百计把我关在这里,他到底要做什么?” 燕风霁搬来木板挡住破口的窗户,又捡了些木块,燃了个火堆。 听到她的话,眸底也有些疑云,但他并未纠结,只道:“想不通就不要费神想,等他做出来了,咱们就知道了。” 反正现在就算猜到程扬要做什么,他们也做不了什么。 还不如不要费这个心神去猜。 娆娘觉得有道理,点头啃了口饼,又呸呸吐了出来。 这饼应该是程扬自己当干粮用的,又硬又干还咸,比她做的面疙瘩还难吃。 嗓子眼浅的,根本咽不下去一丁点。 燕风霁一口没吃,直接丢进了火堆里。 娆娘看到,也捡起丢掉的饼,扔进了火堆里当了柴火。 火花飞起,火蛇蹿高了些。 娆娘后退了点,打了个哈欠,听着外面的狼嚎声,将头一歪,靠在燕风霁肩上就打算睡觉。 燕风霁微微垂眸,目光静静地望着她,过了良久,就在娆娘快要睡着之时,他忽而开口道:“我今日在衙门里见到了一个人,我想我应该给你说一声。” “谁呀?”娆娘问。 “大长公主之子,卫祁。” 霎然间,娆娘猛地睁开了双眼。 但很快,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她自嘲一笑,又重新闭上了眼,长长的睫毛遮盖住眼底的情绪,随意般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她滑到他怀里躺着,眼角眉梢不知怎的,忽然间就带上了几缕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沧桑。 燕风霁蹙眉,将外袍搭到她身上,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而他怀里的姑娘,闭着眼,已经自顾自地说起了故事 故事的开头,是平元八年。 在一个百花齐放的春日清晨,摄政王府迎来了第一位嫡孙小姐。 摄政王大喜,瞧着满园百花怒放的盛景,特为小孙女取名为争春。 曲争春。 四季春为首,摄政王很喜欢他的小孙女,给她取名争春,不是要孙女去争那万紫千红。 而是要他的小孙女,承他之志,争做那人上之人。 为此,曲争春两岁开始,便被送到祖父身前,由他老人家亲自教导。 祖父十分严厉。 若她的功课有所懈怠,也免不了一顿手板子。 但祖父也很慈祥,几乎把对孙辈所有的爱,都偏给了她一人。 一得空,就会带着她四处去游玩。 他让她开拓眼界,不要像其他大家闺秀般,困顿在一方宅院,学着刻板规矩,复刻自家母亲的管家之道,为日后去另一方深宅大院里做准备。 祖父觉得那些妇人争斗,才是真正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是以他从不让她学那些。 他说:“你是摄政王府最尊贵的姑娘,若你日后的丈夫是那至高之人,那你要应对的,便不是寻常的妾室,那些深宅妇人的手段,学了也无用。若你日后的丈夫不是那至高之人,堂堂摄政王府的嫡孙小姐,若有人胆敢半分相负,那便不必留下。” 那年曲争春五岁,天资聪颖,听得懂祖父的话。 所以也有了自己的打算。 她不想像她的姑姑一样,嫁给那至高之人,在那座巍峨华丽的宫殿里,活得战战兢兢,每日都在揣测君心的权谋中度日。 也不想像叔伯那样,三妻四妾,跟一屋子的女人斗来斗去。 她想寻一个像她爹待她娘那样的人。 从不轻许酸腐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却能做到一辈子只有她娘一个女人,也只对她娘一个女人好的人。 可她还没开始找,她姑姑就为了拉拢大长公主,利用祖父与她的父女之情,设计将她定给了大长公主的儿子。 那个连皇子都敢打的长安小霸王卫祁。 她不高兴,也不喜欢。 大长公主的儿子也很不高兴。 桀骜不驯的长安小霸王,纵然那年才七岁,却有主见得很。 他不想要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小媳妇,于是某日,带着三五个小跟班偷偷旷了夫子的课,打算自己去摄政王府找曲争春退婚。 可他还没见到曲争春,就被几个不要命的歹徒给掳走了。 那几个歹徒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胆大包天得很。 在皇城脚下,不但掳走了小霸王和他的几个小跟班,就连那日出门溜达的小孩,几乎全被他们或哄或骗,或强掳到了城外的破庙里。 他们打算将那些孩子卖到关外去。 但还没成功就被摄政王府的府兵包围了。 那天,是五岁的曲争春和七岁的卫祁的首次见面。 小霸王肿着一只眼,坐在佛龛下,狼狈不堪。 曲争春带着府兵,小小的一个,从两侧府兵中间走出,气势十足,满眼的高傲冷漠。 小霸王眼睛都看直了。 他觉得自己心目中的小媳妇就该长那样。 他以为小姑娘是来救他的,可小姑娘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到他面前,伸手拉起的,却是他前头一个满脸鼻涕的女娃。 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只给他留了一个满头珠花的背影。 小霸王被无视了。 但他一点也不生气,还屁颠屁颠地跟上去问她是谁家的姑娘。 结果被那满脸鼻涕的女娃啐了一脸口水。 第57章 人与愿违 那小女娃霸道得很,半步都不许他靠近小姑娘。 一句话不说,就一个劲儿地朝她啐口水。 直到被小姑娘拉走才肯罢休。 小霸王失落地被人送回了家。 第二天就被大长公主夫妇强行带去了摄政王府。 他一脸抗拒,却不想到了地方才知道,昨日的小姑娘,竟然就是摄政王府的曲争春。 也是他先前想退婚的未来小媳妇。 但现在,他不想了。 他想好好和小媳妇培养感情,等他长大了,就娶她回家,把他的所有宝贝都送给她。 于是从那天起,摄政王府就成了小霸王的第二个家。 他几乎每天做完了自己的事,就会去找曲争春,风雨无阻。 她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得了什么宝贝,看到哪家店中上新了什么漂亮的簪花首饰,也都会第一时间献宝似的送到她面前。 遇到危险,也会第一时间冲到她面前挡住。 从小到大,谁若敢说一句她的不是,上到皇子,下到小孩,他都打得人家亲爹都不认识。 全皇城的人都知道,摄政王府的曲大小姐是卫小霸王的逆鳞,谁也碰不得半分。 护得跟眼珠子一样。 谁敢动坏心思,哪怕她是皇家金枝,是他自家的亲表妹,他都不放过。 记得有一年,在皇家猎场。 曲争春骑的马受了惊,驮着她发了疯地到处乱跑,就在她快要被甩到马蹄下时,小霸王为了救她,紧紧拉住缰绳,被那马拖着跑了几里地。 最后曲大小姐安然无恙,小霸王却重伤在榻躺了两个月。 后来查出那匹受惊的马,是皇帝最宠爱的德安公主所为,他也没有就此放过,硬是拖着重伤跪在宫门口,一定要皇帝惩处德安公主才肯罢休。 皇帝不敢得罪大长公主和摄政王,只得下令褫夺了德安公主的封号,将她送去皇庙,重修德行。 但公主被送去皇庙的半道,却因马匹受惊,从马车上摔下,被车轮碾断了一条腿。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是卫祁所为,但没有证据,谁也不敢乱说。 而那段时日,曲争春因愧疚,每日都会去看望他。 小霸王怕她自责,养伤期间都不闲着,亲自写了一本又一本的话本子,只给她一个人看,也只逗她一个人开心。 他养病的床榻里侧,每日放着最多的,也都是她喜欢的糕点。 少年俊郎,待她赤诚。 那时曲争春以为,自己像母亲一样,卫祁会是她的良人,待她好,会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少年。 从此敞开心扉,期待着嫁他为妇。 可惜,世事难料,人与愿违。 那样一个护她如命,口口声声说会待她一辈子好,连他们日后成婚的盖头,都背着她偷偷跟着绣娘学了两年,打算给她一个惊喜,不怕被人笑话的人。 最后背弃起他们的情谊来,亦是毫不心软。 而故事的结局,是平元二十三年。 那年,曲争春等来了及笄之年。 却没有等来护了她十年之人的红盖头,只等来一封退婚书,被少年绝情地掷在她脚下,让她沦为了整个皇城的笑柄。 十年情谊,也如同一场笑话! 故事讲完,娆娘面色如常地打了个哈欠,在燕风霁怀里翻了个身,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沉沉睡去。 燕风霁捋了捋她额间的碎发,沉吟不语。 他知道故事的结局并未说完。 但那些已经不重要了。 他只需要知道,故事里的曲争春,爱恨坦荡,没有被困在那个不好的结局里,她勇敢地走出来了就好。 …… 次日清晨,曙光初见。 娆娘是被狼嚎声惊醒的,醒来躺在还有些余温的火堆旁,身上盖着燕风霁的外裳。 而他正站在窗口,手持软剑,目光警惕地望着屋外的狼群。 娆娘听出狼嚎声不对劲,赶忙起身,抱着他衣服过去一看,顿时被屋外的景象惊得倒吸了口凉气。 只见离破屋几丈开外,十几头灰狼的尸体横在屋前,全都被削尖的圆木刺了个对穿。 大概是昨晚半夜,它们蠢蠢欲动,想悄悄过来偷袭他们,结果不小心触碰到了程扬留下的机关,然后死了一片。 但狼这种动物,最是记仇。 它们一下死了那么多同伴,势必不会善罢甘休,所以才一大早的嚎叫不停。 等娆娘过来看到时,屋外少说也聚齐了四五十头野狼。 为首的头狼虎视眈眈地盯着屋子。 其它狼跃跃欲试,在屋子周围走来走去的,看到他们时牙龇得大大的,想扑他们,但估计是想到同伴的死,知道有危险,所以只敢在周围徘徊个不停。 “怎么办,咱们更走不了了。” 娆娘将衣服递给燕风霁,有他在,她怕倒是不怕,就是乍一下看到那么多狼,心里多少有些慌。 燕风霁快速将衣服穿好,牵住她的手,示意她别怕。 因为按照他预算的时间,他们的人也快找过来了。 果然,正午时分。 就在狼群准备发起攻击的时候,远远就传来两道威慑力十足的虎啸声。 声音震耳欲聋,回荡在山林间久久不散。 与之一起的,还有马蹄哒哒响的疾驰声。 狼群听到虎啸,本能地就有些畏惧,在听到马蹄声,以及人类射来的弓箭声后,立即就吓得溃散而逃。 只有头狼望着满地的同伴尸体,似是不甘心地踌躇了片刻,才一个跳跃窜进林间,撒腿跑了。 二狗是第一个窜过来的。 过来看到一地野狼的尸体,还以为自家主人遇难了,牙龇得比刚才那些狼群还要凶狠。 眼看它转了一圈,就是没往破屋里看,还准备跳进山林里去追狼群,娆娘吓得赶紧喊了一声:“二狗。” 二狗听到熟悉的声音,瞬间收起了它凶狠的嘴脸。 一个甩头,蹦跳着转身,当看到自家主人好好的,立马尾巴打转地朝她奔去。 可惜依旧还没近身,就被燕风霁一个眼神止退了。 后面跟来的玉树看到,瞥了它一眼,昂着虎脑袋,迈着高贵优雅的步子,直接走到自家主人脚边坐下。 二狗顿感委屈地低了低头。 娆娘看出它在失落,笑着走了过去。 第58章 不难解 二狗立马用委屈巴巴的大脑袋拱她。 娆娘蹲下身,抱住它拱来拱去的大脑袋,哄小孩一样,夸道:“我们二狗怎么这么厉害,居然是第一个找到我们的。刚刚的狼群,一听到你的虎啸声,呀,吓得撒腿就跑,实在太厉害了。” 某白虎一听,豆豆眼立马亮晶晶地冒起了光,可高兴了。 尾巴再一次转得比镇上的大花狗还顺溜。 燕风霁站在他们身后,看得忍俊不禁。 而他脚边的玉树,望着自家狗里狗气的虎弟,眼底全是嫌弃。 “公子,你们没事吧?” 带人寻来的王大叔翻身下马,看着一地的野狼,眼中闪过心惊。 燕风霁抬眼望向他,回了句无事,扫了眼他带来的都是他的人,才问:“从昨日到现在,镇上可有出什么事?” 王大叔闻言,下意识看了娆娘一眼。 迟疑了下,如实道:“昨日老爷又收到了大公子的书信,道是大公子带着老夫人,已经在回雁州的路上了。老爷得知后,高兴不已,但不知出于何种执念,他硬是想要让夫人和他一同回雁州城等候迎接大公子他们,夫人不愿意,被他堵在宅院门口,拉扯时,被夫人的一位旧识看到,最后那人将夫人带走了。” 说完,王大叔又看了娆娘一眼。 顿了下,继续道:“那人手下高手众多,我等不是对手。但夫人被那人带走时,特意交代了一句,说是让公子你和……少夫人回趟娘家,别总待在府中。” 虽然自家公子对人家姑娘的心思不清白,但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王大叔听不出其中深意,娆娘和燕风霁却听出来了。 两人相视了眼,面色都有些凝重。 蒹葭夫人这话,是在提醒娆娘别回落霞镇,因为带走她的人,不难猜测,应是卫祁。 “除了这些,我娘还说了什么吗?”娆娘问。 王大叔想了下,摇头道:“夫人当时就说了这些,但与那人对话时,那人说和夫人母女多年未见,想见见姑娘,与姑娘叙叙旧。夫人却以女儿已嫁,夫君不喜她与外男相见搪塞了。” 也是幸好说这些的时候,公子他爹已经被气走了,不然肯定穿帮。 娆娘听完,瞬间明白了蒹葭夫人的用意。 卫祁应该是把她当成了……小娆儿了。 离开荒村后,娆娘没有进落霞镇,燕风霁将她安顿在了附近村落一个小院里。 本想留人保护,但娆娘觉得那样反而更惹人眼,而那些想找她的人会更容易找到她,完全没必要。 燕风霁没勉强,但也不放心,硬留了下来。 娆娘拿他没办法,便随他了。 只是没想到当天晚上,王大叔就背了个人过来。 等他将人放下,他们才看清他背来的人,是看着病入膏肓,实则是毒入肺腑的裴暮辞。 “他的毒怎么还没解?” 娆娘伸手搭上他的脉搏,脉弱而慢,比那日沈重山的更糟糕,都已经无法触摸到脉搏的跳动了。 来不及多想,她赶忙拔出燕风霁腰上软剑,对着裴暮辞两边胳膊各划了一道。 黑褐色的血液缓缓流出,却没有热意,触感都是冰凉的。 娆娘陡然一惊。 程扬这是对裴暮辞下了死手了。 燕风霁见她愣住,低声问:“很棘手吗?” 娆娘摇头,又点头:“这种毒我在小时候见过一次,不难解,只是就算毒解了,他以后的身体……应该都不会太好。” 她语气平静,眉却紧拧。 视线盯着黑褐色的鲜血沉思了良久,才转身麻烦王大叔去烧一桶热水来。 解毒的过程倒也不麻烦,待黑血淌完,娆娘从随身的荷包里拿出几颗补血的药丸,给裴暮辞服下后,便让人将他泡到了温水中。 随后写下一个药方交给王大叔。 怕引人注意,她特意叮嘱让王大叔不用连夜送来,也别每日都过来了,明早将药放在镇外的三岔路口,他们自己去取就行。 这样就算有人跟踪,也找不到他们。 混淆视听,这招还是跟程扬学的。 王大叔明白娆娘的用意,其实他本来没打算带这个裴大人过来的,只是今日他刚回燕宅,这人就神色匆匆地赶来,话都还没说上两句,就昏死了过去。 还住在燕宅的那个沈重山见状,苦苦哀求。 他也看出人是中毒了,想着人命关天,好歹是个朝廷命官,就这样死在他们燕宅也不好,所以就把人带了过来。 现在想想,王大叔才发现自己心软鲁莽了。 这要是被人跟踪,此地怕是都暴露了。 看来自己以后还是要再小心谨慎些才行。 王大叔没在小院待多久,离开的时候想起身上还带来了一封,燕钧让人快马加鞭送来的书信。 把信交给了自家公子才走的。 燕风霁在烛火下拆开,一目十行,看完习惯地抬手就要烧掉。 但这次忽然想到什么,他顿住了,将已经送到火苗边上的书信又收了回来,出门递到了娆娘面前。 娆娘一愣,对着看了片刻才接过。 信上的内容,与白日里王大叔说的大致一样,燕钧不日将携带家眷抵达雁州城,且是带着秘密任务而来。 这点,寄给燕东肖的书信里应该没说。 娆娘快速看完,视线最后落在一个赫然出现在尾端的女子名字上,微微多看了两眼。 薛迢迢,挺好听的名字。 边上,从将书信给她,燕风霁的目光便一直落在她脸上,留意着她的每一个细微变化。 见她盯着那个名字,都不用她问,他便已经先开口道: “上次去长安,碰巧遇到燕钧的夫人在举办赏梅宴,我记得你娘说过,你从前最喜四君子,听闻萼梅极美,便想寻株幼苗带回来,怎料没有寻到,反而在梅林里遇到个迷路的女子,我顺路将她领了出去,之后……”就被缠上了。 后面的话他没出口,但娆娘已经猜到了。 无非就是些一见钟情,旁人瞧着郎才女貌,便打着成人之美的算盘,想做那乱点鸳鸯的伪月老,从中得些利罢了。 第59章 守得云开见月明 这都多少年了,还是这些手段。 换汤不换药! 娆娘心中嗤笑,将信还给他,走到檐下石槛上坐下。 燕风霁拿出火折烧了信,也坐到了她旁边。 今晚的月有些清冷,但亮堂堂的,都不用点灯,就能看清彼此。 娆娘扭头望向他。 他也正好在看她,那双氤氲缱倦的墨眸里,倒映着她的面容,仿佛有星辰在眼底闪耀,透着深邃炽热而又温柔的光。 那样的光,在这样寂静的夜色里,再平静的心,也将悸动。 娆娘怔怔望着,有微风拂面,带着一丝宁静和温馨。 她突然就觉得。 也许这样,就很好了。 她喜欢他眼底倒映着的自己,干干净净,和他的心一样,没有半分杂质。 想着,她唇角慢慢漾开,笑着,忽然喊他的名字道:“燕风霁,等那些人都离开了,我们就回家种花吧!把四君子都种上,以后如果有小朋友,记得在院子里搭个秋千。” 她的声线很平和,却是一份深思熟虑的承诺。 燕风霁心口一颤,呼吸猛然重了两分,灼热目光里隐藏的那团炙热火焰,终于能光明正大地燃烧起来。 但到底是怕吓跑她,尽管内心此刻翻涌惊涛骇浪,他面上却强撑着保持镇定自若的模样。 浅浅道了一句:“好,记下了。” “好了,天晚了,裴暮辞就交给你了,我去睡了。” 娆娘起身拍了拍裙摆,仰头望向夜空月色,难得的美景。 燕风霁未起身,视线正想跟着去瞧那轮冷月,却在刚仰头时,眼前的倩影忽而弯下了腰。 紧接着,唇上蓦然被人落下一吻。 如蜻蜓点水,却将他定在了原地。 等他回过神来,那一吻的主人早已落荒而逃,跑回了房间。 他轻舔了下唇,深邃的目光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狭长的凤眸里遣倦的深情,再也隐藏不住,正在疯狂滋生。 终于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这一夜,星子点点,夜风微寒,冷月高悬。 翌日清晨。 山上鸟鸣声清脆悦耳,正此起彼伏,但鸡犬声一起,便消失了个干净。 娆娘是在一道道狗吠声中醒来的。 他们现在居住的这个村子,叫老鸦村,村子里的人多以打猎为生,是以家家户户都养了猎犬。 所以大清早的,犬吠声也是此起彼伏。 娆娘洗漱好,挽好发从房间里出来时,燕风霁已经去三岔路口取回了药,此刻正在院中煎药。 听到开门声,他微微抬头,面色如常,只看向娆娘的眼神,温柔得简直不像话。 娆娘也看向了他。 两人目光浅浅交汇,她想起昨晚的胆大行为,心口噗通噗通跳着,惊得她急忙将视线别开。 燕风霁看破不说破,嘴角上扬,指了指搬到院中的木桌,直勾勾地望着她道:“桌上有早膳,趁热吃。” 娆娘对他这不像话的温柔有一丝丝别扭,但很快就适应了。 不尽快适应不行。 毕竟昨晚可是她厚脸皮主动招惹的人家。 她大步走过去坐下,望着桌上精致的白米粥和小菜,疑问:“你做的?” “嗯,我尝过了,还行。” 他说着,起身走到院中的井口,打水净了手,来到她对面坐下,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个鸡蛋正在剥壳。 娆娘沉默了一瞬。 望着面前的粥,她突然就明白了当初蒹葭夫人看到墙角青菜时的心情。 “你其实不必如此迁就我,我……” “不是迁就。” 燕风霁稳稳截断她的话,神情认真道:“是喜欢。”只要她喜欢吃,他就喜欢做,乐意做。 他说完,剥好壳的鸡蛋送到了她嘴边。 娆娘定定望着,良久,忽然会心一笑,本就昳丽的小脸瞬间明艳起来,就着他的手,张嘴咬了一大口。 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燕二公子煮的鸡蛋,果然比别人煮的都好吃,就是有些干巴,好在有粥。 娆娘咽下鸡蛋,将面前温度刚好入口的白粥,轻轻移了过去,双手托腮,嘴角微扬,笑望着他。 燕风霁也笑了下,冷峻的面容此刻异常柔和。 他放下鸡蛋,拿起小勺,乐意至极地将白粥送到她嘴里,不忘问:“午膳想吃什么?” 娆娘反问:“你会做什么? 他挑眉,脸上笑意染上几分无奈:“我有天赋,什么都可以试试。” “那还等什么,点菜!” 小院里,两人之间早已没了任何拘束,一个负责吃,一个负责喂,说说笑笑,气氛温馨。 而小院边上的屋里,裴暮辞早已醒来,只是昨日放血太多,虚弱得有些起不来身。 但木窗微敞,他看得到院中的两人。 当看到他们的眼神,已经不似前不久的单纯时,他意识到自己真的再无机会了,不知是羡慕还是嫉妒,血气一阵不受控地涌动起来。 遽然间,他感觉喉间有股腥甜,急忙抬手,掌心已是一摊鲜血。 他微惊,怔怔望着掌心鲜血,没想到自己的身体竟孱弱至此。 只血气微翻,就吐了这么大一口血。 “你最近尽量保持心态平和,你的毒虽解了,但毒素浸过肺腑,若不想以后都当个病秧子,就好好养着。” 听到这边动静的娆娘,忽然推门而入,手里端着碗粥,轻轻放在了他床头边的矮桌上。 燕风霁跟在她身后,手里也拿着个碗。 娆娘示意他放下后,朝裴暮辞说了句:“喝完粥再喝药。”说完,她拉着燕风霁退出了屋,回去继续吃早膳去了。 裴暮辞静静望着床边的两个碗,沉默了许久。 一连七日,三人都没有离开过老鸦村。 燕风霁还好,手下管事较多,产业布落在雁州各地,本就不必常出面,是以一段时间不出面倒也没什么。 但裴暮辞就不同了。 他是落霞镇最大的官,以往他要是出了什么事,还有沈重山给他顶着,自是出不了任何乱子。 然这次因为卫祁,沈重山不敢再出面,加之他现在在落霞镇已经没了官职,就算出面了也没什么用。 而卫祁不知为何,整日隐在宅子里,竟也没再过问衙门里的任何事。 是以裴暮辞才离开七日,衙门就被蔡金祸祸得乱七八糟。 第60章 到底是对是错 王大叔过来时,提起蔡金的所作所为,顿时来气道: “那龟孙不知道从哪儿听说裴大人的病好不了了,也回不去了,便学着老虎不在家,猴子称大王那套,将落霞镇弄得一团糟。” 这几日由蔡金审判的案子,更是没一件公平公正的。 大到谁伤了谁,只要银子往他兜里塞得到位,谁就是受害者。 而真正的受害者,则被拖下去重打了二十棍,至今还躺床上爬不起来。 小到谁被偷了钱袋,小偷抓到了,钱却进了他的口袋。 这不,前几日开始,还明晃晃地将落霞镇摊贩们的市税涨了两成。 这两日又将魔爪伸向了周围的村落,估计要不了多久就轮到老鸦村了。 娆娘和燕风霁听到此,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望向裹着毛绒大氅的裴暮辞。 不明白,裴暮辞又不蠢,怎么就是要留着蔡金那个小人呢? 这其中没点阴谋他们是不信的。 果然,裴暮辞听完眉头紧蹙,沉思片刻后,却说道:“私收赋税,这是死罪,蔡金没这个胆子。” 当初留着他,不过是想钓条大鱼。 现在看来,大鱼应该是上钩了。 想到此,裴暮辞情绪略微起伏了下,牵动心肺,低头又是一阵轻咳。 待咳完,他稳住心神站起身,朝娆娘和燕风霁敛冗一礼,沉声道:“多谢二位几日来的照料,裴某感激不尽,今日就此别过,日后二位若有需要,定当万死不辞!” 他说完,视线单独落到娆娘身上:“顾姑娘,那是街上之言,永远作数。” 只要他将最后的事做完,生死随她。 娆娘避开她的视线,垂眸未应声。 裴暮辞见状,神色黯然,带着一抹难掩的凄然之色,抱拳转身,随王大叔大步离开了老鸦村。 去得匆匆,一如来的那晚。 “我娘若是知道我救了他,不知道该会有多难过。” 娆娘嘴角勾起苦笑,眼睛里闪着碎碎的光:“明知有仇,却还要救下他,到底是对是错啊!” “救人本无错,遵循本心也无错,况且以他之才,为官乃百姓万民之幸,你救下他,自当无错。” 燕风霁眉目抬起,乌黑深邃的眼眸,浮动着柔和的波光。 这番话他夹带了私心,他知道娆娘与裴暮辞之间,有一段无法消除的家仇。 但那都是当年皇权更替时,双方免不了的一场生与死。 这样的仇恨,娆娘不该背负。 他也不想她因为这件事,一直纠结地活着,所以这个时候,他一点也不介意给裴暮辞戴一顶福泽百姓的高帽子。 虽如此,但娆娘仍旧心事重重。 当年的仇,她是可以不用背负。 可她们母女与裴家的恩怨,却是永远也不可能放下的。 …… 另一边,落霞镇内。 最近几日,因衙门突然要多加两成市税,街上许多勉强能养家糊口的小贩,实在交不出多余市税,只能收摊回家。 一时间,原本还算热闹的街道上,如今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家。 街道两侧的酒楼餐馆,随着酒税市肆税,以及各种杂七杂八的税一涨,大多虽都还能勉强能开门,但价格也是蹭蹭蹭上涨了许多。 这让本就不富裕的普通百姓,连盘花生米都吃不起了,自然就不会再去光顾。 如此一来,好些店铺都经不起亏损,纷纷挂出了暂停营业的牌子。 估计都在考虑要不要搬走了。 此刻,衙门后门处。 蔡金看着刚强征回来的几大箱税银,被人全部抬上了马车,双腿都是打颤的。 作为县丞,他当然清楚私征税银是砍头大罪,但他实在管不了那么多了,如今他全家老小,包括他自己的老命都被捏在人家手里,他哪敢不照办啊! 马车上,装扮成车夫的少年看出他的恐慌,嘴角扬起一个诡异的笑。 瞧着他那副怕死的怂样,低声道:“听闻你们皇帝派了个按察使过来了,在皇城还是个什么卿的大官,不日将抵达,你说他要是过来查到落霞镇多给百姓强征了两成赋税,你会怎么死?” 蔡金吓得老脸都白了,颤巍巍地跪了下去。 “少主啊!我现在可是你们的人,一心为你们办事,你们可不能不管我啊!” “管,当然要管了。” 少年冷笑一声,前一刻还在把玩着手里的马鞭,哪知下一瞬,马鞭的把柄处突然冒出一根尖钉。 而他随意抬手间,尖钉已经毫不犹豫地扎进了蔡金的眉心:“但我向来,只喜欢管别人怎么个死法!” 蔡金没想到他会下杀手,双目圆瞪,倒下之前,似是想要个明白。 少年笑得更冷了。 在拔出尖钉前,还不忘诛心道:“你那妻女的姿色倒是有几分,我手下的人,玩得很是尽兴呢!” 蔡金闻言,双目瞬间充血,一口鲜血喷出,拼着最后一口气诅咒道:“你…不得……好死!” 语罢,直直地朝后倒去,死不瞑目。 少年嫌恶地看了一眼,扬起马鞭,赶车离去。 他说过,所有伤害过他姐的人,等没了可用价值,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裴暮辞还是来迟了一步,看着蔡金的尸体,以及三十万两税银丢失的消息,脸色黑沉,转身打马去了卫祁的住处。 卫祁像是猜到了他今日会回来,还会来找他,茶水一早便沏好了,就放在桌上。 边上还摆了棋盘,似乎是在等着与他一较高低。 “今日所有的问题,都在这棋盘之上。你赢我答,你输我问。” 卫祁慢条斯理说着,率先执起黑子,弃了最有佳的中间位置,选择落在了右上角。 裴暮辞扫了一眼,一言不发地落坐他对面,拈起白子,落在他黑子的对上方。 黑子先行,只敬了一子,便如饿狼开始围堵。白子不慌不忙,声东击西,断尾反击。 棋盘之上,黑白子棋逢对手。 你追我赶,你堵我拆,不相上下,难见输赢。 而执棋的两人,也开始了他们的围堵。 裴暮辞问:“为何不阻拦蔡金以官府名义,大肆私征赋税?” 他不相信他不知道,像落霞镇这种边关小镇,一旦赋税加重,会逼死多少百姓。 第61章 就你长嘴了 卫祁皱眉,看着被他白子吞掉的五枚黑子,语气冷硬道: “一镇百姓的生死,岂能与整个大景安危相提并论?舍一座小镇,引蛇出洞,换得大景免除内战,利弊显而易见!” 他说完,黑子落,咬下了六枚白子的退路。 裴暮辞觉得荒唐,却难以反驳。 看着被吃的六枚白子,他低头猛咳起来,卫祁瞥了一眼,嫌弃地将那盏还温热的茶推到了他手边。 裴暮辞饮了一口,缓了咳嗽,道:“这一局,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卫祁轻掀眼皮,眉眼一片冰凉,然问的却是:“你知道元丰二十三年冬,你兄长为何会死在红袖楼那场大火中吗?” 未料到他问的会是这个,裴暮辞执着白棋的手指,停顿在了半空。 “你不知道吧!那我来告诉你。” 卫祁往后一靠,将手里的黑子丢进棋篓里,脸色阴沉,风雨欲来。 “元丰二十三年十二月,新帝荣登大宝,首月,便开始清算信王曾经的拥护者。其中信王外祖,当时的摄政王曲蘅,首当其冲成了被清算的第一人。” 裴暮辞眉头紧皱,作为新帝的人,这些他自然知道。 他不明白他此时说这些,与他大哥之死又有何干系? 卫祁扫视了眼他眸底的困惑,嘴角扬起一抹讥讽的笑:“摄政王府被围斩那日,女眷不愿受辱,皆刎颈赴死。其中有个未被曲家记名的少女,被曲蘅次子之妻藏于暗室,本可逃过一劫,却被你兄长裴暮文那个畜生找到,并将之带到了红袖楼。” “不可能!我兄长温润良善,又与摄政王府无冤无仇,怎么可能连个少女都不放过,你休要诋毁他!” 裴暮辞攥紧手中的棋,声音发紧,脸色极为难看。 “诋毁?” 卫祁眼神一下变得阴寒起来。 “听说元辰那日,你被燕家那位继夫人从府中赶了出去,你怕是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与她有何仇怨,让她每次见到你,都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吧?” 裴暮辞怔住。 一个不好的猜测浮现脑海,他脸色瞬间更加惨白:“你是说,那个少女与燕夫人有关?” 卫祁嗤笑:“你不是已经猜到了。那个少女名叫曲小娆,不过前几日偶遇故人,得知她的女儿,现在叫作顾——娆——娘!” 最后三个字,他故意般,一字一顿,咬字无比清晰。 裴暮辞呼吸一窒,指尖白子落地,打乱了整盘棋局。 “哦对了,听说你还想聘她为妇,裴暮辞,你是怎么敢的?她最爱的姐姐因你们裴家命丧黄泉,尸骨无存,你是怎么敢到她面前,说出那些令人恶心的话的?” “你说顾娆娘的姐姐……是曲争春?” 裴暮辞脑袋瞬间一片空白,震惊地从椅子上起身的瞬间,扯动棋盘,棋子哗啦啦落了一地。 声音脆响,砸入人心,让人窒息得透不过气来。 他不敢相信,当年曲争春的死,会与他大哥有关。更不敢相信,娆娘竟是曲争春的妹妹。 这于他,无疑如晴天霹雳。 卫祁跟着缓缓起身,看着桌上仅剩的一两子,犹如深渊凝视,低语道:“裴家,该付出代价了。” 他话音一落,四周瞬间现身十几个暗卫。 而裴暮辞的暗卫,不知何时,早已被卫大和卫二带人扣住,全被压在了大厅之外。 裴暮辞脸色微变:“你想做什么?” “我刚才不是说了么,裴家该付出代价了。” 卫祁冷笑,神情阴鸷,目色渗着寒意。 裴暮辞知道这个疯子发起疯来,是真的会不管不顾,忙得怒道:“卫祁,我兄长已死,当年红袖楼之事也与裴家众人无关,你若还想发疯,便冲我一人来!” 不想他这话才落,对方的拳风扫来,他躲避不及,直接被一拳击倒在地。 卫祁阴沉可怖,揪住他衣襟的领口,赤红着双眼:“你裴家除你,无一人无辜!不对,错了,你也不无辜,你可是他们的帮凶!” 语罢,卫祁松了手。 将暗卫递过来的一沓册子,狠狠甩到他的脸上,冷讽道:“好好看看你无辜的裴家众人,当年是如何借你之势,做下了多少恶。” 裴暮辞不信,眼底茫然了一瞬,快速捡起那沓册子翻开。 卫祁已经站起了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看。 “你们肃宁伯府后院那片荷花,每年开得那样艳丽,你可知里面埋了多少个真正无辜的少女,被做了花肥?” 随着册子上字一行行入目,裴暮辞脸色一下变得惨白无比,拿着册子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他竟从来不知,自己那般敬重的兄长,竟然从小就有虐杀少女的癖好。 死在他手中的无辜少女,不计其数,人名甚至垒满一页册子。 而他们的父母,竟都是帮凶! “你既已收集了如此多的证据,为何要等到如今才要对裴家动手?”甚至当年迎娶裴玉,虽是赐婚,但以他的身份,哪怕当众毁了,也能全身而退。 可他却没有,掌握那么多证据,却还是娶了裴家女。 这点,裴暮辞想不明白。 卫祁眼底闪过痛苦,不知想到了什么,仰头逼退了眼中的热意,清俊的面容展露狰狞道:“因为别人的死活,与我何干?” 裴暮辞一愣,真觉得他疯了。 “你现在要对裴家下手,是因为遇到了燕夫人,知道了当年红袖楼的大火,与我兄长有关,是吗?” “不是与裴暮文一人有关,是与你整个肃宁伯府都有关,只有你这个蠢货,还一直被瞒在鼓里!” 卫祁咬牙说完,恨意无法宣泄,又一脚踢到他身上。 裴暮辞大病未愈,方才那一拳已是硬撑,现在这一脚下来,又一大口鲜血吐出。 眼看他还要再踹,卫大及时出声道:“世子,再打他就真没命了。” 弄死了,皇帝那儿也不好交代。 “就你长嘴了。” 卫二瞪了卫大一眼。 以他看,世子踹死这王八蛋才好,要不是有这王八蛋,就肃宁伯府当年那个落魄样,给他们十个胆,他们也不敢害死曲大小姐。 第62章 真相的开头 毕竟当年,皇上亲下圣旨,摄政王府之祸,罪不及曲争春一人。 她原本是可以好好活着的。 可就因为一个沈家,一个肃宁伯府,让他们世子费尽心机的筹划,最后成了一场空。 所以追根究底,曲大小姐的死,裴暮辞也有份! 卫二站在边上愤恨地想着。 而此时大厅里,卫祁冷冷盯着地上的人,也没真打算现在就要了他的命,抬手正想让人将他拖下去。 裴暮辞已经踉踉跄跄地强撑着爬了起来。 他抬手擦掉嘴角的血迹,眼神如刃,艰难吐字道:“裴家之罪,我自会去查去追究,若罪为实,我绝不会姑息任何一人。但裴家无辜之人,还请世子高抬贵手,放他们一条生路!” 裴暮辞可太了解卫祁的手段了。 他若出手,日后肃宁伯府众人像沈家一样,在皇城寸步难行都是轻的。 卫祁怎会不知他口中的无辜者是哪些。 可裴家,何来的无辜之人? “裴暮辞,你可真可怜,至今都还觉得你裴家有无辜之人。”卫祁突然朝他露出了一个怜悯的目光。 随即,示意卫二将另一份真相交到他手中。 这份真相,他查了五年,为此不惜娶了一个厌恶至极的女人为妻,每日都不得不忍住掐断她脖子的冲动。 他差点就真的将自己逼疯了。 不,他已经疯了。 真相的开头,是元丰二年。 摄政王曲蘅生有五子一女,长女元丰二年入了宫,被封贤妃。 五子皆人中龙凤,文武双全,曾是那一代长安最为杰出的青年才俊。 其中,属次子曲鹤弦最为出色,才貌双绝,德才兼备,十六岁便高中探花,惊艳一时。 打马游街那日,往他身上丢去的手绢,都能够铺满一条长街。 让不少闺中女子都将他牢牢记在了心底。 曲鹤弦及冠那年,摄政王妃有意聘中书令之女楚知瑶给他为妇,消息传出,爱慕他已久的楚家小姐自是欣喜不已。 然曲鹤弦心在仕途,在未作出一番功绩之前,未有娶妻的打算。为不耽误人家姑娘,他婉拒了母亲后,自请外放去了蜀州任职。 楚家小姐知道后,一心想等他。 但终究是耗不过年岁渐长,在曲鹤弦外放的第二年,他便由中书令做主,嫁给了当时也是青年才俊前途无量的肃宁伯裴荣。 同年生下裴荣嫡子裴暮文。 起先,裴荣与楚小姐也算夫妻恩爱,琴瑟和鸣。 可惜,官场尔虞我诈,明推暗就,中书令因贪污受贿被言官检举,惹得当时还不算昏庸的帝王震怒,被当廷杖杀。 楚家老小,全部被发配去了蛮荒之地。 楚知瑶因是外嫁之女,别家之妇,因此侥幸逃过一劫。 但裴荣却被岳丈家的祸事所累,再不得圣上重用,纵使有满腹经纶才华,也再无施展之处。 最后顶着世袭的伯位,勉强在翰林院混了个编修史官的位置。 如此大的落差,让他对被岳家连累之事,自也是诸多怨言。 但他或许是真心爱慕楚知瑶,所以哪怕被连累至此,也没有想过休妻或和离。 可与楚知瑶的之间的夫妻情份,多少也受到了影响。 在她怀上第二个孩子后,裴荣便鲜少再去她的院中,长女裴绾出世后,更是将近两年多都不曾再与她同床共枕过。 等到楚知瑶第三次怀孕时,裴府后院,已是庶女一堆。 也是在同年,外放六年的曲鹤弦终于任满回了皇城。 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还带上了他在蜀州迎娶的妻子,和他们年满四岁的儿子。 而他妻子的腹中,甚至还有一个未出世的孩子。 楚知瑶得知这消息的时候,犹如晴天霹雳,因为她终于知道,曲鹤弦当年心在仕途是假,不愿娶她才是真。 她自此恨上了曲鹤弦,连带着对他的妻儿也恨之入骨。 但彼时肃宁伯府一日不如一日,渐渐远离了皇城中心的圈子,反观摄政王府如日中天,已是她望尘莫及的存在。 她就算再恨,也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恨。 并让这份恨意,一日多过一日。 特别是在听到曲鹤弦夫妻恩爱,宠爱妻女,多年如一日也只有妻子一个女人时。 她看着自家已到相看两厌的丈夫,还有喜欢虐杀动物,甚至小女孩的大儿子,以及小小年纪就想进宫当宠妃的女儿。 极大对比下,落差感让她更是恨到发狂。 于是她整日求神拜佛,祈祷摄政王府一朝败落,全部都不得好死。 她求了十几年,然后突然有一天,她一觉睡醒发现整个皇城都变天了。 摄政王府真的败了。 而她的小儿子从龙有功,被封平阳侯,女儿也不知何时爬上了龙床,一跃成为了皇妃。 他们裴家的地位,瞬间水涨船高,再次回到了皇城的权力中心。 这可把楚知瑶高兴坏了。 特别是在得知摄政王府男丁尽数被围杀,曲鹤弦和他那与他一样少年多才的儿子,也在其中时,她有种大仇得报之感。 但她却没觉得有多痛快。 她心中仍旧对当年曲鹤弦不愿娶她之事,耿耿于怀,哪怕得知他死了,心中那份执念依旧无法释怀。 也是在这时候,抱养在她膝下养大的庶女裴玉看出她不痛快,便出主意,让曲鹤弦的妻子被发配为军妓之前,可以将她先送去红袖楼折磨。 红袖楼是长安城最肮脏的青楼。 是达官显贵都不会踏足的地方,因为里面的姑娘,不仅廉价,有些甚至还有病在身。 有权有势的都不会去,去的都是些三教九流之辈。 甚至乞丐只要有钱,都可以去一度春宵。 相信摄政王府曾经高高在上的少夫人一挂牌,哪怕已是半老徐娘,也有的是低贱之人想一亲芳泽。 这远比让她发配去那无人认识她们的军营当军妓,更能让她们痛不欲生。 这恶毒的法子,一下击中了楚知瑶内心最阴暗的地方,当即就让长子悄悄偷拿着小儿子的令牌去办。 而宫中的裴绾得知后,只是叮嘱母亲莫要将人弄死就行。 第63章 拿你可保他一命 言外之意,就是在告诉母亲,她想怎么玩都行,只要人不死,都有她这个做女儿的来兜底。 可惜,裴暮文去到的时候,摄政王府满门女眷皆不愿受辱苟活,由摄政王妃带领着,全部刎颈赴死,追随摄政王府众人而去。 曲鹤弦之妻宋青萝也在其中。 没能给母亲出气,裴暮文顿觉晦气。 本以为白跑了一趟,不曾想就在他准备悄悄离开时,却意外看到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突然从一间不起眼的暗室中跑出。 少女名叫曲小娆,也是曲家的姑娘。 但似乎没人知道她的存在,所以并不在曲家获罪的名单中。 而在摄政王府遇难前,宋青萝怜她年幼,不舍她小小年纪跟着一起赴死,便将她藏在了暗室中,叮嘱她等姐姐来接,让她千万不要出来。 可少女没有听话,在听到外面归为平静后,她担心宋青萝,就从暗室里跑了出来。 当看着满地的尸体,她害怕极了。 想跑,却被裴暮文抓住。 裴暮文有病,见到少女垂泪便想虐杀。 所以他抓走了那个少女,带到红袖楼各种凌辱,就在他玩够了,想对少女下杀手的时候,少女的姐姐终于找到了她。 最后,少女的姐姐为了救她,推倒了烛火,点燃了红袖楼,与裴暮文同归于尽在大火中。 从此,这个世界少了一个畜生,却也少了别人的心上人。 当年在得知裴暮文也恰巧在那一晚,死在了红袖楼,卫祁就怀疑大火与他有关了。 但裴荣这个老东西太过精明,在知道是妻子几人的密谋后,就知道肯定要出事,便急忙将知道裴暮文去过摄政王府的人,全都秘密处决。 等卫祁事后调查时,他早就把痕迹抹得一干二净。 让他无论怎么查都像是个意外。 可当年卫祁虽与曲争春决裂,但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对彼此太过了解。 加之那日,本应该是曲争春出嫁之日,她的祖父希望她能以出嫁女的身份,不受王府之罪所累,好好活着。 所以她怎么可能跑去红袖楼那种肮脏不堪的地方? 若她知道那日是摄政王府被围杀之日,她可能连嫁都不会嫁。 那种时候,她又怎么可能去红袖楼? 卫祁怀疑裴家,查不到线索,只能等他们自己露出马脚。 然而这一等,就等了两年。 直到他再也等不下去,在裴玉那蠢货悄悄进宫找她姐姐,求皇上赐婚想嫁给他时,他没有拒绝。 因为这样更方便他进出裴家。 于是他查到了那一荷花池的少女尸骨。 查到已死的裴暮文,生前是个表面温润纯良,实则烂透了的腌臜玩意儿。 他们的母亲更是个恶心的,竟在房中暗格里藏着别人的牌位,刻着‘先夫曲鹤弦之位’,日日烧香祭拜,想求和人家有一个来生。 她那般恶毒,竟还有脸想求人家的一个来生。 何来的脸面竟让她如此厚颜无耻? 恶心,真的太恶心了。 册子上的所有真相,都陌生得让裴暮辞害怕,他想反驳自己的家人不是这样的,可反驳的话卡在喉咙里,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因为册子上的真相,是真是假,他略微在心里细思一二,便比谁都有数。 只是从前,纵有疑心之处,他也从未将家人和恶毒、腌臜、无耻这些让人心惊的字眼联系到一起。 这些真相,让他茫然了。 裴暮辞离开的时候,面孔呆滞,一向如松挺拔的背脊,微微有些弯。 但也只是刹那,他便又挺得笔直。 因为他不完全相信卫祁给他看的所谓真相。 这一刻,他迫切地想快些结束落霞镇的任务,亲自回长安去确认。 确认自己的家人,是否真的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当真如此恶毒! 卫祁没再管他,重新让人沏了茶水,迎来了今日的第二位客人。 与此同时,老鸦村这边。 小院只剩下娆娘二人,最高兴的莫过于燕风霁。 但他还没高兴多久,第二天程扬就找来了。 这次,他是来求娆娘帮忙的。 因为程北望已经带着他从小秘密训练的那支队伍,脱离了云雾寨,打算聚集整个雁州的山匪,组一支悍军。 一支由穷凶极恶之徒聚集的悍军。 这样的军队若被他组成,且不说他震不震得住,光是这样的队伍若成了,他们所过之处,只怕大景将乱,百姓将生灵涂炭。 到时就算程北望想收手,也绝无可能了。 程扬想阻止,可儿大不由爹。 他管不了,也劝阻不了程北望,所以他只能来找娆娘。 “小争儿,叔父知道叔父对不起你,但求你看在你程婶婶当年将你当作亲生女儿疼的份上,你拉北望一把。他现在在自寻死路,谁的话也不听,只有你能试一试了。” 程扬低垂着头,因妻子之死白掉的双鬓,如今覆盖了满头。 才四十二三的年纪,眼角爬满了皱纹,尽显老态,和娆娘记忆里意气风发的模样,完全像是两个人。 “我能知道你上次大费周章地将我抓走,到底是为什么吗?” 娆娘没有答应他,却也没有拒绝。 她直直望着他,在思虑他话的真假。 毕竟时过境迁,人心难测,他们父子已经算计过她一回,她不可能还傻傻地把他们当成当年的叔父和阿弟。 她不确定自己若真心软去了,会不会又是他们父子设的一个局? 一个让他成为筹码的局。 娆娘不敢赌,和燕风霁十指相扣的手紧了紧。 燕风霁回握了回去,将她护在身侧,另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握住腰间软剑的剑柄。 神情戒备,视线紧盯着对面的人。 程扬看出他们的防备,主动将身上的武器都丢到了院子里的木桌上,闭了闭目,愧疚道:“抓走你,是我想给北望留一条退路。” “这话何意?” 她怎么就成了程北望的后路? 程扬面上的愧疚之意更重,疲倦地叹息道:“你与雁州的燕家,还有严达,以及那姓裴的县官,甚至是长安来的卫祁那小子,皆有牵扯。日后若北望真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错事,无论他落到他们任何一人手中,拿你都可保他一命。” 第64章 一场围杀 “所以你就对我下药,想引发我的失魂症,以便当你们父子日后保命的傀儡?” 娆娘声音微颤,本就失望透顶的心,再次因为这把旧年里的亲情刀,刺得鲜血淋漓。 程扬低下了头,没有否认。 最初,在知道娆娘得过失魂症的时候,他其实也是心疼的。 因为他懂医,比任何人都明白,失魂症只有在人痛苦到极致,再也撑不住的时候,才会患上的一种疾病。 也知道娆娘的失魂症,起于当年亲眼目睹亲人惨死,悲痛到无法接受现实才患上的。 这是她难以舔舐痊愈的伤疤。 如果可以,他一辈子都不会去碰。 可后来,看到儿子走上一条,他无论怎么阻止都阻止不了的不归路后,他别无他法,只能去撕开她的这道伤疤,提前给儿子留一条后路。 最开始他没想下药,是想直接带走她。 可到了落霞镇,看到燕风霁裴暮辞几人,他迟疑了。 因为他没把握在带走她后,燕风霁他们不会很快查到他身上,也害怕娆娘太过聪明,就算带走了,他也困不住她。 所以他想到了失魂症。 只有让她失魂症复发,她才能安安静静地困在自己的世界里,从而被他藏起来,不被任何人知晓。 可到底是失算了。 失望到极致的心情是怎样的呢? 娆娘这辈子已经感受过好几回了,但仍旧无法形容个中滋味。 只知道这一刻,鼻翼酸楚,想落泪,却又觉得不值得落泪。 是啊,不值得! 她冷冷望着眼前这个,她从小就敬如自家叔伯一样的男人,失语了良久,才闷重出声。 “你走吧!我不会帮你,就算当年程婶婶疼我,我也不欠你和程北望的。相反,是你们欠了我的,欠了我……曲家的!” 最后一句,娆娘终是带上了哭腔。 不想程扬为了唯一的儿子,竟什么都豁得出去。 在听到娆娘的话后,他自知强人所难,但还是重重地跪了下去,恳求道:“小争儿,叔父求你,真的只有你能拉那臭小子一把了。” “我拉他一把,谁又来拉我一把?” 娆娘大声质问,眼泪最终还是不争气,如珠串般,大滴大滴地淌了下来。 “当年我曲家拉了你们父子一把,为此给我曲家埋下祸根,导致满门连个全身而退的后路都没有了,而今你让我拉他一把,可你们是如何对我的?” 她任程扬跪着,怒指向他,字字泣血。 “你们父子二人,恩将仇报,一个对我下药,想将我困在生不如死的噩境中。一个处处算计,想将我最后一丝价值都利用干净。你们都如此对我了,怎么还能厚颜无耻的说出,求我拉他一把的话来?” 程扬羞愧低头,好半晌,才张了张口:“小争儿……” “别叫我小争儿。” 娆娘冷斥,厌恶地别开脸不再看他,将头埋进了燕风霁怀里。 程扬还想再说什么,燕风霁已经拔出了软剑:“她不愿意做的事,前辈若想强求,那晚辈便请赐教了。” 燕风霁不确定他有多强,但只要有他在,谁也别想强迫娆娘半分! 见娆娘态度强硬,真的不愿帮忙,一声无奈的叹息从程扬口中传出。 他缓缓起身,拿起自己的武器,却并未动手,布满疲惫的面容上,扬起一丝苦涩的微笑,默默转身走了。 走时他说:“不管你信不信,我和北望从未想过伤害你。” 从未想过伤害,可最后不还是伤害了。 娆娘并未因他这话动容,因为她早已经过了随便心软的年纪了。 她不会帮他们,程北望的死活也与她无关。 “晚膳咱们把小五宰了吧,刚刚落了眼泪,想来得补补。” 小五是只鸡,从它的排行就能看出,它上头的一二三四已经不在了,但下面小六小七还在,都是娆娘前几日去村民家,精挑细选买回来的。 她哑着声,矫情地说完,从燕风霁怀里出来,吸了吸鼻子。 鼻尖还有些红,脸上却是干干净净的。 燕风霁低眸,望着自己胸前那摊快干的泪渍,无奈又好笑,但还是点了点头。 已至五月,夜晚的风微凉。 晚膳做好后,燕风霁将木桌搬回了屋里,刚将菜饭端上桌,外面的天突然像个阴晴不定的娃娃,打起了雨滴。 雨势渐大,瞬间风声鹤唳。 娆娘走到门边,蹙眉道:“怎么突然就下这么大的雨。”毫无征兆。 “许是你今日落泪了,老天都见不得你哭。” “你又打趣我。” 娆娘回头,嗔看了他一眼,却依旧站在门槛处不动,盯着屋外的瓢泼大雨,内心深处莫名有些不安。 燕风霁布好碗筷,见她还在观雨,起身走到她身侧,揽住她的肩膀将她带到桌边,转移她观雨的心思道:“吃吧,小五炖青瓜,我尝过了,咸淡皆宜,尚可入口。” 他说着,剔了骨的鸡肉已经给她盛了满满一碗。 娆娘瞧见,立即收回心思,专心吃饭。 屋外夜雨声烦,偶尔夹杂着几道震天响雷。 屋内温馨一片,哪怕轩窗微敞,沁入丝丝凉意,也消融不掉其中暖意。 然离老鸦村不远的三岔路口,此时正发生着一场围杀。 大雨中,五六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围堵住一个身受重伤的中年男子,嘴角扬起猎杀的笑,手中的大刀都还在滴血。 其中有个留着鼠尾头的男人笑得最是猖狂:“想不到堂堂云雾寨寨主,竟这般不堪一击,连哥几个都打不过。” 中年男人,也就是程扬捂着腹部的伤口,额间青筋暴起,赤红着双眼瞪向几人,咬牙切齿骂了一句: “卑鄙!” “哥几个又不是你们大景人,不卑鄙如何杀你?”那人洋洋得意道。 话说程扬为何被围杀,还得从他离开老鸦村说起。 眼看娆娘不愿帮他,他也强求不来,只能自己去找程北望。 但彼时程北望已经用极短的时日,收编了附近七八个山头的匪徒,其中不乏因杀人越货,被官府通缉多年的大奸大凶之徒。 甚至有些人当中,还有早些年混进大景的胡人细作。 第65章 活不了了 那些细作,巴不得大景内乱,他们好趁人之危,率领大军压境。 是以一听说程北望拉队伍的最终目的,是反朝廷,踏长安。 那些人立马闻着味就来了。 表面投靠,拥他为主,实则居心不良,包藏祸心! 而在此之前,程扬多次阻止过程北望。 那些人知道后,怕程扬日后会坏他们的大事,便找来他们中武功最高强的几个勇士,打算在程扬再去找程北望前,将他就地截杀。 可程扬也曾是统领二十万大军的将军。 哪有那么容易截杀? 却不想胡人生性卑鄙,竟抓了一对母子,以孩子的性命,要挟那妇人去暗算程扬。 当时妇人装成临产的孕妇,躺在官道中求助程扬,程扬本不想多管闲事,但到底是心软,想起了自己夫人当年生产时的危险,他无法做到见死不救。 他走了过去,蹲下身想抱起妇人去找附近的人家帮忙。 可谁知才靠近那妇人,就被锋利的匕首捅进了腹部。 那几个胡人一看成事了,立马丢开了挟持住的孩子,跳出去对他展开了猛烈击杀。 程扬伤到要害,与几人一场厮杀后,不敌几人联手,一路逃跑,最终还是在三岔路口被追上。 “大哥,还与他废什么话,赶紧杀了了事,你忘了这老东西当年杀了咱们多少同族了。” 又一男人恶声恶气出声,说完举刀就朝程扬的脑袋砍去。 程扬勉强避开脑袋,却因伤势过重,动作迟缓了些,被砍中了肩膀。 鲜血汩汩冒出,就着大雨冲刷,染红了他半襟衣裳。 他忍力极好,疼得面目狰狞,仍旧一声不吭,抬脚将砍他的男人踢开后,拔出肩上大刀,强撑起又与几人过了十几招。 那鼠尾头见他伤那么重了,还这么能打,当即退到一旁,举起了手腕上袖弩,对着他的胸口暗算了过去。 短箭入肉,程扬当场一口鲜血喷出,人也被一掌打飞到满是泥泞的地上。 眼看几把大刀紧随其后,将要落下砍到他身上时,千钧一发之际,一把软剑斩雨而来,及时挡住了那几把落下的大刀。 紧接着,远处马蹄声响起,有一队人马正朝这边疾驰而来。 几个胡人顿觉不好,正准备先撤,程扬急忙大喊:“他们是胡人细作,别让他们跑了。” 赶来的燕风霁听到,立即一个跃跳,拦到了几人前头,二话不说,提剑便朝他们杀去。 带着人马赶来的王大叔翻身下马,立马加入了战斗。 几个胡人肉眼可见地慌了。 眼看就要被擒住,估计是怕接受不住大景的严刑拷打,到时候会出卖同伴,当即心一横,竟果断出手,互相捅死了对方。 剩下的鼠尾头怕死,犹豫间被生擒了。 燕风霁只看了一眼,让人将鼠尾头和地上尸体送去官府,他走过去想扶起重伤的程扬,带他回老鸦村。 但却被他阻止了。 程扬靠在路旁的泥坡上,捂着胸口,嘴里不断有鲜血涌出。 天太黑,雨太大。 燕风霁看不清他伤到了哪些地方,被他阻止后,拿出银针想给他护住心脉。 程扬却出声道:“没用的,我命数将尽,活不了了 ” 说着,伸出满是血污的手,艰难地扯下腰间的酒葫芦,颤巍巍地取了木塞,混合着满嘴的血,喝下了一大口。 燕风霁收了银针,沉默立在一旁看着。 程扬喝完酒,胸膛忽起忽落,呼吸间断不续,他费力抬头,嚅动着苍白无色的嘴唇,感叹道:“我这一生啊,活得满是遗憾,自问对得起大景百姓,却对不起我的妻儿。” 怎么能不遗憾呢。 一个将军,为了家国,为了百姓,更为了效忠的君王,最后却落得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结局。 谁听了不遗憾? “前辈,您有什么话想留给程北望,晚辈替您转达。”燕风霁知道他大限将至,也就这须臾片刻的工夫了。 程扬闭了闭目,轻轻地摇了摇头。 却临死再一次恳求道:“燕公子,虽强求了,但我还是想……再求一次,求你帮我转告小争儿,若北望真错到无法挽回的那一天,如果可以,不要让他痛苦地死在别人手里,让她送她的阿弟一程,我和她程婶婶会来……会来接我们家的臭小子的!” 语罢,酒葫芦从他手中脱落。 他直直地望着前方,像是看到了日思夜想的人来接自己了,面上带着安详,却没舍得闭上双眼。 燕风霁伸手探去,他呼吸已停,没了气息。 他顿住,沉默了良久,才出声送道:“前辈,走好!” …… 此时,老鸦村村口。 娆娘提着行灯,撑着伞,神色紧张地望着进村的路口,满目焦急。 在她身后的大雨中,还站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八九岁的小少年。 母子二人都没有撑伞,雨水打在他们身上,女人脸色苍白,紧紧将小少年护在怀中。 没有人逼他们在这里淋雨,是他们自己想在此等一个结果。 因为女人,就是刺伤程扬的那妇人。 在程扬和那几个胡人交手的时候,她便趁机带着儿子跑了。 本来想直接跑回家,但半道遇到去老鸦村送消息的王大叔。 王大叔见他们惊慌失措,身上还带着血迹,就好心询问发生了何事? 妇人眼神躲闪,支支吾吾。 好在小少年是个知恩图报的,将事情说出后,还不忘请王大叔去救人。 可等王大叔去到地方,看到地上除了一摊血迹,再无其他。 他心想那人怕是已经凶多吉少了,就没再多管闲事,掉头回了老鸦村。 巧的是,那母子二人也是老鸦村的人。 小少年见王大叔来老鸦村,还去了他们村新来的那个漂亮姐姐家,立马不顾他娘阻拦,跟着跑了过去,跪在大雨中想再求一求王大叔救人。 娆娘从落雨时分,便有些心神不宁,几乎是下意识地问那小少年救谁? 小少年在那几个抓他的胡人口中,听到他们设计杀的人叫程扬,便知道被他娘捅伤的人叫程扬,赶忙大声说了出来。 于是就有了燕风霁赶去救人那一幕。 娆娘到底是心软了,哪怕程扬先前对不起她,但她还是希望他能够平安无事。 她在心里祈求着上苍。 第66章 已经回不了头了 雨幕如织。 漆黑一片的夜幕下,娆娘手里的行灯,被过雨的风打得有些摇晃。 那点点昏暗的光亮透过周围的油纸,忽明忽灭。 她不知道在村口僵站了多久,直到双腿隐隐传来一阵疼意,才回过神,并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马蹄声。 她忙翘首望去,影影绰绰间,看到有人打马而来。 只一眼,他便认出了是燕风霁。 燕风霁似乎早就猜到她会跑村口来等,马刚靠近就跳了下来,一身的血腥味,让娆娘不用问,便预感到了不好。 她视线越过他,朝马背上望去。 那上面,还驮着一个人,一个早已没了生息的人。 “我去迟了一步。” 燕风霁沉声开口,面色凝重。 娆娘手中的油纸伞微微晃动,偏离了些身体,身前的行灯没了东西遮挡,顷刻被雨水浇灭。 周围又变成了漆黑一片。 她抓着提杆的骨指微微有些泛白,想走过去,可双腿不知道是不是站得太久,突然连提起的力气都没有。 恰在此时,一道惊雷炸响。 电光火石间,她清楚地看到了程扬那张惨白无色的脸。 她身形一晃,踉跄地后退了一步,被燕风霁接住,扭头望着他,唇瓣一张一合,却失语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程扬的尸体被抬到了小院的屋子里。 娆娘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就这么紧紧地望着,心里默数着他身上皮开肉绽的伤口,一道又一道,一遍又一遍,好像怎么数也数不过来。 她低喃:“早知道,我就不生气凶他了。” 明明白日里还好好的,怎么才过了几个时辰,他就死了呢? 就像当年,明明前一刻全家才送她上花轿,等她再回去,看到的却只有一具具没了生息的尸体。 空有一身的医术,却救不回任何一个家人。 当年是,现在还是。 “姐姐,这个伯伯是因我而死,你要是难过,就打我出气吧!”许是见娆娘憋着眼泪硬是不落,跟来的小少年挣脱他娘的紧攥,跪到了程扬的尸体前。 娆娘没有看他,扭头望了望窗边。 外面,雨有些停了。 “姐姐……” 小少年还想说话,却被他娘急忙捂住了嘴巴,因为在他们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煞神一般的少年。 少年浑身湿透,站在门口,远远看到里面的尸体时,神色蓦然恍惚了下,眼底满是不敢相信。 他薄唇几度张合,最后也只喊出一声:“爹……” 两个时辰前,程北望一得到有人想截杀他爹的消息,便弃了马车,一路往落霞镇快马加鞭。 可马匹都被他跑死了,还是慢了一步。 才到了镇口,就看到燕宅的人,抬着棺材连夜往老鸦村送去,当即一股不好的预感流遍全身。 他疯了一般跑来,看到的,却是他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他走过去,脚下如有千斤重,每一步都带着虚晃,直到走到程扬的尸体旁,像往常一样喊:“爹,我来了,你赶紧起来,我跟你回云雾寨。” 躺着的人听不到了,依旧一动不动。 他无措地回头,看着娆娘扯了个又难看,又僵硬的笑容道:“姐你看,我爹总是这样,老爱吓唬我,这次就更过分了,竟然还装死来吓唬我,真的吓到了我。” 他说着,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娆娘冷冷地望着他,无情地拆穿他的自欺欺人,话语如寒刀道:“他死了,被你的‘好部下’围杀的,全身上下一共四十二刀,刀刀入骨,你要不要自己数数?” ‘好部下’三个字,她咬得极重,语气极冷。 程北望脸色骤白,再想自欺欺人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他轰然跪下,煞白着脸,口中呢喃:“怎么会这样呢?我只是想给我娘报仇,我只是想让季氏皇族付出代价,我没想过会害死我爹。” 没有多少人知道,当年的程夫人不是被抓进宫的,而是有人为讨好先皇,抓了她的孩子,逼迫她自己进的宫。 所以那年,程北望是亲眼看到自己的娘,不堪受辱撞柱而亡的。 这让他从小就在心里埋下了一颗仇恨的种子。 他发誓,一定要亲手手刃那老昏君给他娘报仇。 为此,他拼命习武,拼命长大,甚至到处捡无家可归的乞儿,瞒着他爹训练出了一支不弱于战场军队,冷漠无情的队伍。 可队伍小有成就那年,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老皇帝却突然驾崩了。 他接受不了仇人没有死在自己手里,所以他将恨意转移到了老昏君的儿子,和他们家的季氏江山上。 他想颠了季家皇权,想杀尽季氏皇族所有人。 为此,他不惜一切代价。 那些穷凶极恶的山匪中混有胡人细作,他也早就知道,没有杀了那些人,只是觉得他们还有利用价值。 可他真的没想到那些人会成为隐患,会害死他爹。 如果他早一些知道那些胡人想对他爹下手,他一定会提前剁碎了他们。 可惜现在说这些,都晚了。 程北望痛苦地低下头,抬手使劲抽打自己耳光,一下比一下用力,直到第十七下才停了手,俯身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磕完,鲜血从他眉心淌下,他毫不在意地起身就走。 “你要去哪儿?”娆娘喊住了他。 “我要去杀光那些胡人!” 他咬牙嗔目,健步跨出屋门又停了下来,没有回头,却带着哽咽道:“姐,我爹的后事就拜托你了。” “你还要继续去集你那狗屁的悍军队伍?” 程北望沉默了一瞬,仰头望着漆黑的雨夜,眼眶通红。 “这条路我从走上去那日起,就停不下来了,哪怕明知是死路,我也回不了头了。姐,你不必劝我,雁州将乱,你照顾好自己。” 说完,他扭头望向门口的燕风霁,说了一句“拜托了”,便冲进了夜幕下再次倾盆的大雨中,渐渐远去。 娆娘回头看了一眼,眼泪从脸颊滑落,心中升起了阵阵悲意。 程扬到死都还想让她劝一劝程北望,可娆娘知道,劝不住的。 第67章 阿弟 生为人子,母仇难忘,便注定谁也劝不住他。 “怎么办,他不会听我的,我也拦不住他。” 娆娘哽咽,热泪在眼中滚烫:“明明他小时候最听姐姐的话了,现在怎么那么不乖,谁的话都不听了。” 燕风霁轻叹,伸手将她揽入怀里,垂眸望着她满脸的泪痕,感受到她单薄的肩膀在悲伤地颤抖,微微又是一叹。 “这回,我该怎么哄你,你才能不哭。” 颈间晕开的湿润,烫得他心疼。 程扬的身后事办得很简单。 没有停灵,没有哭丧,棺椁一送来,天一亮便下葬了。 下葬的时候,小少年一家都来了。 小少年的爹在墓前磕了好几个头,感谢他救了他儿子,日后逢年过节必来祭拜。 娆娘没有搭理他们一家,因为程扬之死,虽怪在胡人卑鄙,怪在程北望引狼入室,但最终导致他不敌胡人围杀,真正惨死的。 却是小少年母亲给出的那正中要害的一刀。 虽然他们也是无辜的,算起来也是被程扬父子所累,才遇到那几个胡人。 可同样的,他们也是凶手。 因为那一刀,如果稍微刺偏一些,没有刺中程扬的内脏,他应该是可以活的。 娆娘思绪乱糟糟的,状态也有些恍惚,好几次都差点摔倒。 燕风霁的视线半刻不敢离开她。 他想让她睡一觉,可她睡不着,才不过一日,脸上好不容易才养回来的一点肉,也在憔悴中消失了个干净。 燕风霁无奈,脱鞋平躺到她旁边。 将她重新揽到怀里,低语细哄道:“你给我讲故事吧,这一次,讲曲大小姐和她阿弟的故事,讲累了,咱们就睡觉好不好?” 娆娘仰眸望着他,好久好久,才轻轻点了点头。 她闭上眼睛,似在回忆着,轻轻道: “三岁那年,父亲外出带回来一个貌美女子,和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府中所有人都以为,那是父亲养在府外的女人和孩子。只有娘亲悄悄告诉我,那是父亲好友的妻子和儿子,要保护他们,所以暂时不能公开他们的身份。” 那年,宋青萝叮嘱女儿,襁褓里的小家伙,以后就是她的阿弟。 她要保护他,不可以欺负他。 小小的曲争春懵懂地点着头,从此,她和阿弟成了彼此的亲人。 他的阿弟很喜欢她,自入住摄政王府后,除了他自己的娘,就只让小争儿抱。 小争儿力气小,将他抱摔了好多回,长辈们都怕了,只有阿弟半分不怕,见到她就咧着两颗牙笑,谁也不要。 别人家的孩子牙牙学语,喊的不是爹就是娘,她家阿弟喊的,却是奶糯糯的一声声姐姐。 小争儿在那一声声姐姐中彻底沦陷。 从此,把他当成了亲阿弟。 在阿弟学会走路后,她就带着他四处炫耀,好几个家里没有软乎乎阿弟的小姐妹,都眼红得和她绝交了好几日。 她骄傲得不得了,更稀罕阿弟了。 吃饭睡觉都要和阿弟一起,就怕他被人偷了。 可阿弟终究不姓曲,他有自己的家,总不能永远住在别人的家里。 第一次见到阿弟的爹,是在阿弟三岁的时候。 那年边关大捷,他的爹爹大胜胡人,凯旋归来那日,一身盔甲,骑在高头大马上,凛然如战神。 他看到他们,都还不认识,就长臂一捞,把他们都捞到了马背上。 阿弟吓得哇哇大哭,小争儿却乐得哈哈大笑。 那也是她第一次见到她的程扬叔父。 那时,他面容刚毅,性格豪爽,身材高大健壮,双目炯炯有神,还不似后来那般暮气沉沉。 程扬是曲鹤弦一生为数不多的挚友。 也是小争儿最敬重喜欢的叔父。 他凯旋归来后,要带程婶婶和阿弟搬回他们自家的府邸。 小争儿得知消息,不高兴地在房间里呆了一天,小嘴噘得高高的,被她娘打趣能挂个油壶了。 后来她才知道,程婶婶家的新府宅就在摄政王府隔壁。 阿弟依旧能每天跟她在一起。 那段时日,边境安宁,阿弟的爹爹赋闲在家,每日教大家骑马射箭,摄政王府和程府,日日都能听到孩童的欢声笑语。 小争儿的医术也是在那时候开始学的。 程叔父教她辨药制药,程婶婶教他把脉问诊。 他们将她当成了自家孩子,教起来毫无保留,尽数倾囊相授。 可这样平静的日子才过了两年。 阿弟五岁那年,胡人再次扰关,老皇帝命程扬带兵速回雁山关援战。 皇命不可违,程扬叔父和程婶婶夫妻才团聚两年,就又再次被迫分别。 却不想这一次的分别,竟成了他们的永别。 程叔父前脚刚上战场,好色昏庸的老皇帝就打起了程婶婶的主意。 他多次以后妃的名义想要召程婶婶进宫。 但都被小争儿的祖父和爹爹挡了过去。 程婶婶和阿弟又一次住进了摄政王府,本以为这次还能像几年前一样,能平安等到程扬回来接他们。 可总有些卑鄙小人,为了往上爬而不择手段。 有人利用孩子的天性,在阿弟蹲在府门口玩耍的时候,拿一只雪白的小狗将他引出了府,然后抓进了宫。 那晚,一顶小轿停在了摄政王府后门。 前来的太监夹着难听的鸭嗓传话,问程婶婶是要让儿子留在宫中当个小太监,还是上轿入宫遂了老昏君的心。 程婶婶别无选择,只能上轿入宫。 曲鹤弦不愿见好友的妻子受辱,连夜递牌入宫,想求长姐贤妃帮忙。 贤妃重利,不肯白帮,除非曲鹤弦能说服他们的父亲曲蘅站队信王。 而在此之前,摄政王府始终保持中立,哪怕信王是曲蘅的亲外孙,他也从未表态要帮他。 这也让当时还是宁王的季庭州,对摄政王府礼遇有加。 甚至一直同小争儿的兄长很是交好。 不为拉拢,只因他们谁也不站。 可那晚,为了救出程扬的妻儿,曲鹤弦思虑了良久,最终还是答应了自家长姐的条件。 却不想当晚贤妃并没有忙着救人。 而是忙着将摄政王府支持信王的消息传出去,等到她想起来答应的事,赶到老昏君寝殿时,程扬的妻子已经撞柱身亡。 第68章 二公子回雁州城了 尸体被丢出了老皇帝的寝殿。 等小争儿跟着祖父赶到宫中时,看到的,就是小小的阿弟跪在他母亲尸体旁边,不哭不闹,像是被吓傻了一样。 回家的一路上,不管小争儿怎么和他说话,他也不答。 直到回到家,他感到安全了,才抱着他的姐姐大声大声地哭着说,他的娘亲死了。 小争儿心疼阿弟。 她的爹爹怒于自家长姐的言而无信,却已经无可奈何。 两鬓斑白的祖父也是长叹一声,站在摄政王府门前,仰头望着鎏金匾额,眼中是深深的无奈。 因为经过贤妃一晚上的运作,摄政王府已经彻底地被推进了站位风波里,再难脱身。 自此,季庭州再没有登过摄政王府的门。 多年后那道清算摄政王府的圣旨,下得也丝毫不留情。 而程婶婶死在宫中不久,雁山关再次传来大捷。 彼时,程扬手握二十万大军军权,老皇帝怕他得知长安发生的事后会反,便想先下手为强,胡乱按个罪名将他诛杀。 程扬先一步得了消息,悲痛欲绝,快马加鞭赶到皇城,本想杀进宫去为妻子报仇,但被好友拦了下来。 因为老皇帝那时还不能死。 撇开各个皇子还未长成不说,若老皇帝那时死了,大景短时间内,势必会被各个皇子背后的势力搅乱。 到时候不管谁坐上那个位置,那些人恐都会欺皇子年幼,行挟天子以令诸侯之事。 关外胡人若得了消息,也势必会卷土重来。 届时他们父子无法全身而退,必死无疑,大景也将生灵涂炭。 最终,为了大景百姓,程扬含恨放弃了杀进皇宫与老皇帝同归于尽的冲动。 他带着儿子离开了长安,远赴雁州,落草成了山匪,创建了朝廷闻风丧胆的云雾寨。 程北望其实可以不跟他走的。 他可以留在长安,以曲家小公子的身份继续生活。 可他不愿意,他要跟着他爹走,他要去习武,他要报仇。 小小的他说要报仇的时候,神情是那么的坚毅,那么的掷地有声。 可却没人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都想着他还小,亲眼目睹母亲惨死的可怕经历,长大些就会忘记的。 然谁也没想到,他非但没有忘,反而牢牢记死在了心里,韬光养晦,藏拙了十几年,然后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造成如今谁也劝不回的局面。 娆娘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 最后什么时候枕着燕风霁胳膊睡过去的也不知道。 等再醒来,已经是日薄西山。 燕风霁不在,但屋外有响动声。 她起身拉开房门出去,寻了一圈,却依旧没看到燕风霁的身影,倒是在小厨房里,看到正拿着铁勺在忙活的叶姨娘。 “姨娘,你怎么来了?” 娆娘有些意外,目光又寻了一圈,才确定小院此刻就只有她们两个人。 “当然是咱们二公子派人接来的了。” 叶姨娘手上动作不停,一边翻炒铁锅里的菜,一边解释道:“雁州城那边传来消息,大公子到了,派人三令五催的来请二公子。还威胁二公子再不回去,他们就全部过来烦他,这不,午些时候就走了。” 娆娘安静听着,弯腰给她取了一个装菜的盘出来。 叶姨娘将菜出锅,尝了一块,继续说道:“不过二公子离开的时候,给你留了话,说他很快就回来,让你好好吃饭睡觉。” 这点,叶姨娘狠狠地羡慕了。 因为燕风霁担心自己离开后,娆娘会多思多虑,会不好好吃饭,为此特意让人去燕宅把最会吃,也最会做的叶姨娘接了过来。 原本是想连蒹葭夫人一起接来的。 但也不知道卫祁是怎么想的,竟在她身边留了两个暗卫。 保护的同时,似乎也在监视她。 蒹葭夫人不想暴露娆娘的行踪,就没有来。 “不说了,走,先尝尝我的厨艺去,我娘家爹可是大酒楼的庖丁,从我有灶台高,他就手把手教我炒菜了,我这手艺,也是一绝哦!” 她说着,直接抬了条板凳进来。 打了两碗米饭,懒得再将饭菜端出去了,就坐在厨房里吃了起来。 娆娘被她拉坐在一头,碗里被她夹来的菜堆得尖尖的。 许是被她的乐观感染,娆娘心底的阴霾一扫而光,像她一样大口大口的扒起米饭来。 “这才对嘛!我爹从小就告诉我,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吃饱了饭,身体长得壮壮的,才是最有福气的。” 这不,她虽然是个妾,但在娘家没被饿过,到了夫家也是吃穿不愁,还有丫鬟婆子使唤。 这证明什么? 证明能吃真的才是福。 娆娘没有说话,笑着点头,大口吃着饭菜,决定争取也当个有福的。 厨房里,没了规矩约束,叶姨娘就像个邻家大姐姐,拉着娆娘说了好多好多她的儿时趣事。 娆娘安静听着,一点也不羡慕。 因为她的儿时趣事,虽藏在心底,但也是独一无二的。 屋外,月儿露了半张脸,正一点一点地往上升。 与此同时,雁州城那边。 燕风霁回到燕府的时候,燕府众人正在用晚膳,满堂的欢声笑语。 他刚踏进去,就看到回来的燕老夫人笑望着儿子,却言语刻薄道:“幸好今日那对晦气的丧门星母女不在,要不然为娘今日这顿归家宴,怕是都要吃得不安生喽!” “娘,您老说什么呢。” 燕东肖脸色僵了一瞬,却一句维护蒹葭夫人之言也没有。 燕风霁不由冷嗤,眼底一片冰冷,倏然出声道:“父亲难道没有告诉大家,你已经与蒹葭夫人和离之事吗?” 燕老夫人一听,瞬间来了精神,高兴地问:“当真?你真与那晦气胚子和离了?” 燕东肖脸又是一黑,不悦地瞪向说出这话的燕风霁。 饭桌上的众人也在听到他的声音时,视线都不约而同地望了过去。 燕风霁无视他们的目光,也没有打算加入他们一起用晚膳。 拉了把椅子出来,刚坐下还没开口,燕钧身边的女人倒是阴阳怪气的先出声道:“二弟回来了,祖母方才还担心着,会有什么人拖住二弟的行程呢!” 第69章 大孝尊亲 她话落,怀里抱着的粉嫩小娃立马天真地纠正道:“娘亲,太祖母说的不是人,是不要脸的狐狸精。” “弟弟错了,狐狸精就是骂人的,咱们不能学。” 一个稍大些的男孩一本正经道。 两个小家伙的童言童语,立即惹得大人们一阵浅笑。 只有燕风霁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对上盯着他看的燕钧视线,面无表情道:“还请大哥看好你的人,别爪子太长,妄想伸到别人身上来。” 他说完,眸光如寒,冷扫了眼燕钧的妻子叶霜姿。 叶霜姿听出他针对的是自己,脸色顿时有些难看起来。 但她是世家大族教养出来的,最在意名声,虽此刻心里恼怒,却没敢表现出来,也没打算自己回怼,省得日后传出什么不好的名声。 可让她咽下这口气也是不可能的。 叶霜姿嘴角保持着不达眼底的笑意,眼神微微瞟向了燕老夫人,眼底带着只有燕老夫人才看得懂的神色。 燕老夫人脸色一僵,当即筷子重重一放,高声怒斥道:“没教养的东西,老身看你是被顾蒹葭那个下贱胚子教坏了,现在祖母父亲兄长,你是一个都不敬了。” 斥完,似还不解气,拿起碗就要砸地上去。 燕东肖眼疾手快地拦住了。 “娘,难得阖家团圆的日子,莫要动气,当心气坏了身子。”说着,他皱眉望向小儿子,低呵道:“还不给你祖母认个错,赔个不是。” “老身也不稀罕他的认错,只他以后少跟那对下贱母女往来,老身就阿弥陀佛了。” 这话燕东肖没敢接,干笑了两声。 燕风霁却没惯着着老毒婆,直接怼道:“一把年纪了,倚老卖老,张口闭口就是下贱,若不会说话,那条毒舌留着何用?不如找人割了喂狗!” “你……” 燕老夫人万万没想到,这个孙子竟敢对她说出这种大不孝的话来。 老脸气成了猪肝色,指着他你了个半天,硬是没你出一句话来。 所有人都错愕地望着一脸冰冷的燕风霁。 特别是其中一个穿着浅绿衣裙的女子。 几句话,满堂寂静。 最后还是燕钧失望的望着弟弟,端着兄长的派头,肃声呵斥:“燕风霁,大孝尊亲,这是你一个孙辈对自家祖母该有的态度吗?” “大孝尊亲?” 燕风霁抬眼,满目讥诮地望向燕钧。 旋即,视线移向燕东肖,不疾不徐道:“父亲,兄长要与我论大孝尊亲,这方面您最在行了。不若趁着今日大家都在,有些话我摊开了来讲,说给兄长听听,待他听完,让他再来与我论这大孝尊亲如何?” 燕东肖闻言脸更黑了。 瞧见大家都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 他有些后悔把这小王八蛋喊回来了,尽给他拆台。 燕东肖忍着怒意,掩饰地干咳一声,忙转移话题道:“今日咱们家好不容易团聚,尽提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做什么,来来来,咱们一家人,好好坐下吃顿饭,别提那些扫兴之事。” 他说完,边上有眼力见的丫鬟已经搬了个圆凳,被示意着放在了那绿衣女子身边。 女子似乎明白了什么。 双颊微红,羞涩地低下了头。 叶霜姿见状,柳眉一弯,像是刚刚的不愉快不曾发生过一样,盈盈浅笑道:“二弟来得迟,怕是还没注意到家里来了客人,快些过来落坐,与迢迢叙叙旧,怎么说你们也是认得的。” 叶氏这话说得机巧,话里话外都是燕风霁和他们的客人关系匪浅。 然而燕风霁却不接她的话。 连看都懒得看一眼,起身道:“我今日回来,不是来迎接你们任何人,而是来告诉父亲你一声,别让人再来烦我,不然我可不敢保证说点什么,或做点什么出来。” 又一次被威胁的燕东肖,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 却又怕大儿子起疑,硬是咬牙忍住了,只低骂了句:“不想待就滚,滚了以后就别再回来了。” “求之不得!” 燕风霁瞥了他们一眼,毫不犹豫地大步离开。 燕钧不知是起疑了什么,丢下一句话,便追了出去,拦住要翻身上马的弟弟问:“你与父亲在打什么哑谜,家里有什么事是我不能知道的?” 燕风霁避开他,冷声道:“你要真想知道,不妨去问问你的好夫人,她不是靠着那个你不知道的秘密,拿捏了你祖母好些年了么。” “是我们的祖母!” 燕钧望着眼前油盐不进的弟弟,没有正视到他话里的意思,只觉有些心累。 燕风霁闻言轻蔑地笑了。 眸色变得晦暗,直接侧身推开他,翻身上马。 燕钧一看他要走,忙拉住马绳,缓了语气道:“其他的事咱们暂且不谈,你先下来,咱们说说别的。” “别的什么?”燕风霁问。 他负手,正色道:“薛迢迢是你大嫂带来的,其用意你心里清楚,你若是这样一走了之,只会让你大嫂难做,也会让人家姑娘难堪,你先随我回去……” ‘啪’ 不等他把话说完,燕风霁手里的马鞭已经甩出,迫使燕钧后退了两步,松了手。 燕钧脸色难看,大骂:“混蛋!我是你大哥,你连我都抽?” 燕风霁垂眸,冷冷望他,语气不善道:“看来有人说得对,若早知道你如今这般蝇营狗苟,拜高踩低,当年人家就不该救你出那大牢!” 燕钧浑身一怔。 瞪大了眼,仰头望他:“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当年他身陷囹圄,在长安举目无亲,本以为自己不死也永无出头之日,不想就在他差点在狱中被人打断双腿时,被人及时救下。 事后,还指引他投奔到了惜才的宁王麾下。 他一直都想知道那人是谁? 可当年他没有那个能力查到,后来有能力了,却又不能再查。 因为他悄悄查到的方向,直指信王那边。 可此刻,他的兄弟却知道此事? 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想在如今皇上最多疑的时候,以此事拉他下水? 只片刻的工夫,燕钧就想了许多。 他想知道是谁告诉燕风霁的,更想知道当年的恩人到底是谁? 第70章 你是不是蓄谋已久 思及此,他猛地回神,想再次拉住马的缰绳。 但这次燕风霁没再给他机会,扬起马鞭,让他抓了个空。 燕钧望着弟弟打马远去的背影,思绪万千,又气又无奈。偏一回头,还看到他爹躲在府门背后,露着个脑袋在偷听。 这下就更气了。 燕东肖现在一心想修复和大儿子的关系,见他脸色不好,忙凑了过去,语气带着几分讨好道:“大儿,你想知道的那事,爹知道。” “你能知道什么?”燕钧不买老爹的账。 燕东肖站直了身子,笑道:“知道,前不久你母亲……” “我母亲?” 燕钧危险地眯了眯眸。 燕东肖头疼,讪笑了两声,改口道:“不是你母亲,是为父前几年娶的那妻子。” 他道:“前不久,为父不是想着带她一道去皇城把你祖母接回来。想着到时候过去,有你和儿媳妇在旁寰转一二,她和你祖母的关系,也不至于太过剑拔弩张。” 提到这事,燕东肖还有些生气。 自动忽视掉大儿子盯着他忽然怪异的眼神,恼忿道:“谁曾想为父那婆娘,犟得很,不但丢了和离书给我,还指着为父的鼻子大骂一通,其中就有一句是说你的。” “说我什么了?” 燕钧望着他爹,表情如常,心底已是无语至极。 视线都不由多盯了两眼他的脸皮。 瞧给厚的。 这要是旁人,他高低得骂句不要脸! 明知道自己的长子和母亲,都与自己的继室不对付,他倒好,竟还想诓骗继室去长子家中缓和婆媳关系。 想不通他年纪越大,为何想法越天真。 燕东肖没瞧见儿子盯着他眼底的无语,见他问,却没有立即回答,因为当初蒹葭夫人骂的实在不是什么好话。 但见儿子还一直盯着自己,他左右瞥了一眼四下,低声问道:“大儿,你告诉爹,你是不是走上贪官污吏那条路了?” 燕钧皱眉望他:“您怎会如此想?” “不是为父想,是你继母和霁儿想,一个就算了,一个两个都骂你拜高踩低,应该是觉得你人品不行。” 君子立德,方为人。 说他人品不行,这和骂他无德有何区别? 燕钧无语至极,差点没给气笑。 见自家亲爹说半天,一句说到点子上的话都没有,他也没耐心听了,转身大步回了府。 看来那小小的落霞镇也不必等了,他明日就过去瞧瞧,顺便会会他那位所谓的继母,看看何等人物,能让他爹挂念了那么多年。 另一边,老鸦村。 燕风霁打马赶回来时,已是后半夜。 他在村口便下了马,但一路走到院门前,还是引来不少狗吠声。 与狗吠声一同响起的,还有他安排在附近保护的手下,探出个脑袋小声问:“公子,院门从里插了门闩,需要属下翻墙进去开门不?” 燕风霁将马绳丢给他,表示不用。 他们家姑娘的墙,要翻也轮不到旁人来翻。 如此想着,他转身走到墙角,但还没等他有所行动,里面就传来一道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紧接着,小院的门就被人从里拉开,一盏微弱的灯光瞬间照亮了整个门前。 娆娘一手拿着烛盏,一手开门。 看到他,恬静的面容上挂起了笑,怕吵醒已睡的叶姨娘,她压着声道:“听到狗吠和马蹄声,我就知道是你回来了。” 燕风霁大步走过去,进院关了门,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烛盏,小声问:“是白日里睡得太久了,晚上睡不着吗?” 娆娘摇头,又点头。 话没多说两句,就将他拉到了厨房,然后献宝似的,将一碗还温热的东西放到他面前。 “姨娘教我做的长寿面,原本想等你生辰的时候再做给你吃,但我想着,你要是今晚回来,来去匆匆的,肯定没怎么吃东西,就煮了一碗备着,不过看着好像有些坨了。” 她看着眼前坨掉的面,神情有一点点的沮丧。 燕风霁看到,放下烛盏,刚想安慰她两句没事,还能吃。 结果还没开口,手里就被塞了双筷子,然后就听到娆娘与他心有灵犀地催促道:“没事,还能吃,你快尝尝。” “……” 果然,他们是心有灵犀的。 坨掉的面自然是能吃的,虽然没有刚出锅时的口感好,但有他们家姑娘的一片心意在,总归是不会差的。 娆娘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他吃。 等他吃得差不多了,才两手托腮凑到他跟前,眼睫忽闪忽闪着,窃窃问:“燕家此番不是来客人了么,你怎么还连夜回落霞镇?” 燕风霁抬眸,对上她期待答案的小脸,心里明了,嘴角微微上扬:“想回便回了。” “不用陪客人了吗?” “为何要陪?”他反问,视线慢慢从她弯弯的眼眸,转移到嫣红的嘴唇上。 有些冲动,但还能抑制。 “姨娘说他们三催五请的让你回去,我寻思着,左右不过是让你去陪客人。” 这话越说越有些不正经了。 燕风霁低低一笑,将上扬的嘴角压了压,轻轻落了筷,缓声道:“那是燕家的客人,不是我的。且我要是不回来,这面明日就真吃不成了。” “吃不成就倒掉,反正村子里的狗多,浪费不了。” 她笑着,颇促狭,因为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 燕风霁冷峻的面上,笑容到底是没压住。 他长得俊,不苟言笑时生人勿近,笑起来时却如春暖花开。 娆娘看得呆住,等反应过来,那张春暖花开的俊脸,已经忽然放大在眼前。 微热的气息袭来,一片柔软的唇轻轻落下。 她心尖猛一缩,瞪大了眼。 终于感受到上次自己偷袭他时,他错愕的神情下,是何种兵荒马乱的心情了。 这一晚,娆娘做了半宿的梦。 梦里全是燕风霁的身影。 梦里的他霸道得很,把所有的人都挤了出来,就留下他一个人,带着她站在漫天的桃花下,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她。 娆娘从梦里醒来,脸上还挂着未落的笑意。 她想到梦里的情景,鞋都没穿就跑了出去,有些凶巴巴地望着正在劈柴的燕风霁,没头没脑地就来了一句:“说,你是不是蓄谋已久?” 第71章 坏心思藏不住了 昨晚的梦让她想起了一件尘封已久的旧事。 她记起了刚到燕家那年,他往她头上簪花了。 在雁州,男子往女子头上簪花,是为爱慕之意。 若女子没有拒绝,将那花戴在头上簪满一日,便代表收下男子的心意,会等他来娶。 旁人听到娆娘的话,或许会觉得莫名其妙,但燕风霁都不用问,便清楚她在问什么。 有些心虚,眼神顿时都飘忽了。 他放下柴刀,绞尽脑汁正想狡辩两句,却在低头看到她光着脚后,狡辩的话立马成了:“怎么没穿鞋,着凉了怎么办。” 说着,直接拦腰将她抱起。 “我警告你,别试图转移话题,最好给我坦白从宽。” 娆娘哼哼两声,小小地挣扎了一下。 箍住他脖子的手,交叉着轻轻揪住了他的耳朵,刚想做点什么,哪知一抬眼,就看到厨房门口齐刷刷地站了一排人。 以叶姨娘为首,全都一脸看好戏的目光望着她。 娆娘懵了一下,脸刷地一下瞬间红透。 顿感丢人地急忙把脸埋到燕风霁怀里,小声嗔怪道:”姨娘们都来了,你怎么没告诉我啊。” 这下好了,在她们面前的乖宝宝形象全没了。 没脸见人了。 燕风霁没觉得有什么,朝姨娘们颔了颔首,便好笑地将她抱回屋,轻放到床上,蹲下身安慰道:“没事,姨娘们看事都通透,不然当年的花能簪你头上一整天?” “什么意思?” “意思是她们是我当年的见证人。” 那年长街上,少年遇到个安静到极致的姑娘。 她似乎走失了,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中央,眼神空洞,茫然地望着前方。 有街头混混看到,见她貌美,又似有些痴傻,逐生了色心。 燕风霁坐在二楼看到,怒而起身,但还没来得及上演一出英雄救美,姑娘的娘就提着扫帚跑来,打跑了那些混混。 他眼睁睁看着那乖到他只一面,就也生了坏心思的姑娘,慢慢从眼前消失。 本以为人海茫茫,不会再有交集。 不想当天晚上回到家中,就看到姑娘乖乖地坐在饭桌前,不言不语,眼神依旧空洞,安静得让人莫名心疼了一下。 后来从下人口中得知,她安静,是因为患了失魂症。 那时他不了解什么是失魂症,就寻来医书查看,然后知道了患有失魂症的人,内心都是封闭的。 虽然能像常人一样吃饭睡觉。 但他们对外界事物的一切,都带着极大的排斥。 就比如,他趁着没人的时候,悄悄来到她面前,教她喊他哥哥。 她听得到他的声音,却不会给出任何回应,只会愣愣地望着他,眼中依旧只有空洞和茫然。 每次瞧见她那茫然的眼神,他就会莫名的心疼一下。 他想治好她,于是趁着接手燕家生意外出时,四处寻找大夫。 但所有大夫都对失魂症束手无策。 因为失魂症本就是一种心病。 除非患病的人内心动摇,有了想打破封闭的冲动,那样外面的人才能帮得到她。 他决定试试。 于是那几个月,为了让娆娘能看到内心以外的世界,燕风霁在几位姨娘的掩护下,背着蒹葭夫人和燕东肖,带她偷偷出了好多次府。 可无论他是带她去放风筝、游湖。 还是买漂亮的衣裙首饰,几乎把姑娘家都喜欢的东西买了个遍,玩了个遍。 她的眼睛里依旧没有任何生动的光。 而转机,是在他前往禹州谈生意那日。 在出发前,他便有些心神不宁,马车才走到半道,就突然觉得有些心慌。 想都不想,他直接掉头回了家。 回到家才发现,他的祖母又作妖,让人将娆娘打晕丢去了城外。 听到这消息,他心都跳到了嗓子眼。 立刻打马朝城外跑去。 他是第一个找到娆娘的,那时她刚被周盼娘捡回了家。 也不算捡回家。 周盼娘的爹娘不是什么好东西,自然不会让她把捡回来的人留在家里。所以两个姑娘都被赶了出去,住在了半山腰一间破烂的小木屋里。 白天,周盼娘得回家干活。 娆娘就安静的跟在她身边。 燕风霁没有将她带走,还阻止了赶来的蒹葭夫人。 因为他留意到,娆娘在听周盼娘的话,这也就意味着,她心里那道将她和外界隔离的门,终于有了一丝缝隙。 并且那条缝隙越来越大。 直到她看到绽放的花儿,眼神不再空洞,反而会低头去嗅花的芳香。 看到水里的鱼儿,有了伸手想去抓的念头。 听到鸟儿的叫声,她还会寻声去找。 甚至会笑了。 看到忍了几日,才敢出面的蒹葭夫人,她喊了娘,伸手为她擦去了脸上的泪水。 蒹葭夫人很感激周盼娘,想带她一起回雁州城,娆娘也想。 但被周盼娘婉拒了。 因为那时,她的未婚夫已经上门提亲,她很快就要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了。 蒹葭夫人见过那个年轻人,是个与周盼娘一样很好的人,便不好强求,只想着女子的嫁妆是底气,便赠了一笔银钱给她当嫁妆。 之后娆娘跟他们回了燕府,失魂症渐渐好转。 但对于失魂症期间的一些事,她虽有个模糊的印象,却一直都以为是在做梦。 比如有人喜欢往她头上簪花。 而燕风霁当时的脸皮,还没有如今的厚,在娆娘渐渐恢复后,就极少再出现她面前。 甚至跟着她来落霞镇,都没敢露面。 每次找好借口,都装成一副刚从雁州城过来的样子。 这一装,就装了五年。 装得他的坏心思都快藏不住了。 直到裴暮辞和沈重山的出现,他感到了危机,差一点,他就真只能当她的兄长了。 鬼知道她每次喊他兄长的时候,他多想把那两个字给她塞回去,然后堵住那张吐字的小嘴,一个字都不许再喊。 娆娘听完他的剖心表白,傻傻愣住了好半天。 等回过神来,她望着他眉目疏朗的俊脸,嘴角的笑意渐渐扩大,语气里故意带上了几分揶揄道: “原来你一直不想让我喊你兄长,是因为你喜欢让我喊你……哥哥啊!” 她的嗓音轻柔,甜腻娇软,带着一丝拖长的尾调。 第72章 到底是大意了 这猝不及防的一声哥哥,喊得燕风霁心跳骤然漏了半拍。 他没有起身,依旧单膝半跪在她面前,手中快给她穿好的绣鞋,也因隐忍而微微发颤掉到了地上。 娆娘见状,玩心大起,又喊了一声:“……哥哥。” 依旧是甜腻腻的嗓音。 燕风霁咽了咽口水,喉间暗暗上下滚动,深吸了口气,低沉着声警告道:“别惹火。” 沉而哑的三个字,似是已经忍耐到了极限。 娆娘听得心头一跳。 因为她在燕风霁仰头望她的眼底,看到了一团被他死死压制住,却仍旧在熊熊燃烧的东西。 那真的是一团火,旺盛而浓烈。 娆娘不敢动了。 任由他重新将绣鞋穿好,牵着乖乖出了屋。 外面厨房门口,几位姨娘还在嗑瓜子。 见到他们出来,都露着耐人寻味的笑意,眼神里是不加掩饰的暧昧。 “咱们也算是亲眼见证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了,你们说这以后,咱们算娘家人,还是婆家人?” 柔姨娘捂嘴打趣。 二姨娘帮腔道:“这就要看看咱们家姑娘,是想要娘家人,还是想要婆家人了。” “那当然是都要,反正都是一家人。” 姨娘们你一言我一语,直白得让娆娘羞赧不已,小脸再次爆红。 她忙松开了燕风霁的手,跑过去挤了个位置,倒戈地跟着姨娘们当起了自己的吃瓜群众,笑眯眯地望着站在八卦中心的燕风霁。 燕风霁无奈一笑,转身继续劈柴去了。 小院热闹不已,落霞镇里却是山雨欲来。 自裴暮辞回去之后,虽停止了私收赋税的行为,但因三十万两税银的丢失,加上蔡金已死,导致那些被强行征收了两成税银的百姓,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不少人家甚至都起了卖儿卖女的心思。 好些妇人舍不得孩子,纷纷跑到衙门求助,言道自家婆婆、丈夫要将孩子卖掉。 裴暮辞对此,不得不张贴告示,警告百姓若敢公然贩卖儿女,一经发现,杖责三十,罚银十两。 百姓们现在最害怕的就是罚银,只能歇了那种心思,另想他法。 一时间,整个落霞镇愁云惨雾的。 偏在这时候,将云雾寨与各大匪寨合并的程北望,竟横插了一脚上来,明目张胆地与官府对着干,开始大肆招人。 他们打着凡投靠云雾寨者,每人可领五十两白银的噱头,一下就招到了不少人。 毕竟五十两不是小数目,比起贱卖儿女强多了。 而那些真领到了五十两的百姓,喜滋滋地进了匪寨。 本以为云雾寨的人是义匪,他们去了,顶多就是凑数唬人的。 哪曾想今时不同往日,云雾寨早已不是当初的云雾寨了。 自从程北望成了新寨主后,曾经的义匪山寨早已经不复存在。 那些曾经跟随程扬上过战场的老部下们,也因与程北望带来的那些穷凶极恶之徒难以相处,最后都失望地离开了云雾寨。 如今的云雾寨,山匪一个比一个残暴。 只要是领了银子,成了云雾寨的人,谁要是敢跑,就砍了谁的腿挂在寨门口晒成干。 甚至家人都逃不了。 要是不听话,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就直接徒手拔了舌头,丢狼群里喂狼。 这让那些想跑的,不听话的,一下全老实了,肠子也都悔青了。 而不知道云雾寨情况的百姓,都还以为那五十两银子能白得,一个个跃跃欲试。 裴暮辞根本阻止不了。 因为有些百姓压根不听人言,不管说什么,半夜还是偷偷摸摸地跑了。 官府的人手有限,不可能堵死每一条通往云雾寨的路。 眼看才不过两日,云雾寨就招到了不下两千多人,而各大官道来往行商,也都在这两日陆续遭到了云雾寨山匪拦截,裴暮辞不得不求助于燕山关的严将军,请他调派点人马过来。 严将军接到消息,当晚便派了五百士兵赶往落霞镇。 不想那五百士兵才走到半道,就遭到云雾寨一众恶匪伏击,死伤过半,活着的全部被生擒。 最后成了云雾寨那些新人击杀的靶子。 俨然就是在用这五百将士的性命,正式向朝廷宣战。 消息传回军营,三军震怒。 然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就在严将军怒不可遏地准备想亲自带兵,前去为那五百将士报仇时,胡人像是提前知道了大景境内将乱的消息,开始大肆进攻雁山关的各个关口。 严将军无暇再管落霞镇,只能先放一边,以大局为重。 与此同时,衙门后院。 看着胡人进犯大景的消息,裴暮辞脸色阴沉,缓缓转头望向脸色也不怎么好的卫祁。 “这一局,咱们俩都输了。”输给了个十七岁少年。 卫祁靠在椅背上,眉眼间都是烦躁。 他闭目深吸了口气,眼底的愠色却越来越浓。 到底是大意了。 如今的程北望,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只会跟在姐姐身后的胆小少年。 他已经长成不容小觑的存在了。 “早知道这小子如此能耐,当初就该早些杀了他。” 就不该念着昔年那点子破旧情! 卫祁眼中杀意明显,脑海中却又一次浮起那日与程扬见面的情形。 那日,程扬赴了他的约,并从他这里得知了程北望背后,有一支连他都不知情的队伍。 队伍里的人都是他一个一个,亲自训练出来的。 虽不是什么绝顶高手,但个个心狠手辣,早已被驯化成了一把把杀人不眨眼的刀。 嗜杀的性子一点都不比程北望弱。 这样的队伍,若再继续驯化下去,其可怕程度不言而喻。 程扬自然知道程北望想做什么。 但他阻止不了,只能尽可能地为儿子留一条退路。 所以他同意了卫祁引蛇出洞的计划。 而卫祁的目的很明确,他想要程北望手里那支杀人不眨眼的队伍,用来对付雁州各大匪寨的人。 程扬深知儿子若继续留着那支队伍,迟早会被拉入万劫不复之地,便做了顺水人情。 可程北望太过精明,不到万不得已,谁也别想知道那支队伍的藏身之处。 没办法,卫祁只能将贪财好色的蔡金推出去。 第73章 借住几日 他猜到程北望接下来想要做的,应该是扩充队伍。 但不管是扩充队伍,还是养兵练兵,都需要足够的钱财才能做到。 云雾寨的钱财有程扬看着,为了不被怀疑,他每回都不敢动太多,剩下的只能自己想办法。 所以他找上了蔡金。 并以其身家性命要挟,让他五日凑足三十万两。 蔡金怕死,又舍不得自家的财。 于是就将爪子伸向了百姓。 蔡金被杀那日,程北望从驾车出镇开始,卫祁的人就一直在暗中跟着他。 只要知道他藏兵的地方,他就有把握拿下他。 可惜程北望的警惕心实在太强。 在离开落霞镇后,并没有立即前往目的地,反而是驾车直往禹州的方向。 一路上走走停停,直到突然得到了什么消息,折返时,发现了他派去跟踪他的人,将之全部灭口后,彻底消失在了他的监视范围。 而程扬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云雾寨一夜之间落到了程北望的手里不说,他人也失踪了。 他们的计划因此,不但功败垂成,还赔了夫人又折兵! “如今燕山关战起,严达无暇顾及这边,为今之计,只能从禹州调一队守军过来了。” “调兵需有调令,你有吗?” 裴暮辞斜睨了他一眼,现在看到他就心烦。 “我是没有,但有一个人有。” 卫祁侧头,朝入堂的方向望去,浅笑道:“有凋令的人,这不是来了么。” 裴暮辞跟着望去,便见到一袭鸦青色闲云袍的燕钧,正被衙役领着,大步朝他们这边走来。 燕钧脸色极其难看,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他长袖断了半截,还狼狈地没穿鞋。 “燕兄这是被谁打劫了?” 卫祁明知故问,换来燕钧的一记冷眼:“下官竟不知,卫世子先一步抵达雁州,竟是来助长雁州山匪气焰的。” 卫祁反唇相讥:“多日不见,燕兄瞎得可以,竟都看不见比本世子早来许多的平阳侯。” 燕钧捋了捋袖摆,瞥了他们一眼,心里暗骂一丘之貉! 也是幸亏今日他是自己来的,若带了女眷,只怕全家老小都得折在这小小的落霞镇。 燕钧出自雁州,自然知道雁州匪患众多,但却怎么也没想到,那些山匪竟会猖獗到如今这种地步。 从雁州城过来,不过两个时辰的路程,他便亲眼目睹了数起,堪比胡人的烧杀抢掠。 “此地匪患如此猖獗,二位可上禀长安了?” 裴暮辞敛眸看了卫祁一眼,见他不答,只得自己出声道:“昨日傍晚,已让人连同胡人进犯雁山关关口的消息,快马加鞭送去了长安。” 语罢,想了想,他又将如今落霞镇的情况大致给他说了一遍。 说完,他直接问:“不知燕大人此番前来,可持有调令?” 燕钧听完,心下震惊,面上沉思了片刻,才从怀里摸出一块黑令丢给了他。 “此令可调三千军,禹州守城人马不足三千,只得调一半。若不够,可让人持令到就近的漳州。” 他说着,又从身上摸出一块青铜令丢过去。 看着丢到裴暮辞手里的两块极有分量的令牌,卫祁微微眯了眯眼,一脸玩味道: “陛下还真是舍得,我俩过来时,就给了同一个任务,你倒是深受皇恩,回趟自己家,好东西全给你带来了。” 那块黑令可调三千军,那块青铜的可不止。 燕钧怎会听不出他话语中的酸意,不愿搭理他,与裴暮辞又叮嘱了几句话后,便赤着脚转身走了。 卫祁不屑地翻了个白眼,扭头让人将给他找来的鞋丢掉。 燕钧大步出了衙门,本想先在街上随便买双鞋穿上,哪知街道两侧门铺紧闭,好不容易找到一家,里面的东西还卖出了天价。 “公子,小店就只剩下这几双鞋了。如今山匪猖獗,货物都运不进来,东西卖得贵些也是正常。您要是不要呀,旁人还等着买呢!” 燕钧沉默了片刻,伸手掏钱。 可摸到怀里才想起,今日为了保住那两块令牌,值钱的东西都在逃跑的时候掉光了。 是的,逃跑。 这就是皇上为什么给他调令的原因。 与裴暮辞和卫祁不同,燕钧虽然任高危的大理寺卿一职,但他靠的全是脑子和手段,是真的一点武功也不会。 燕家又是商贾之家,不兴世家培养暗卫那一套。 他也不像燕风霁一样,根骨奇佳,从小就习武。 他虽人高马大长得像个文武双全的,但除了君子六艺的骑射,底子却是个实打实的文弱书生。 皇帝给他凋令,也是考虑到他那讨人嫌的死性子,过来得罪人的时候,好有个保障。 不至于把小命丢了。 眼下,见他摸了半天,一个铜板都没有摸出来,掌柜当即拉下了脸,直接将他请了出去。 燕钧一脸难堪。 最后紧咬后槽牙,赤着脚,一路打听来到燕宅。 也是巧,大门打开他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沈重山。 两人虽交集不多,但同在官场,自然也是认识的。 由沈重山领着,他也终于见到了他祖母口中那位心思歹毒,在他娘嫁给燕东肖后,还在各种勾引,迷得他爹团团转的女人。 后院亭子里,蒹葭夫人正在缝制衣裳。 如今她不管燕家的破事了,人也终于清闲了下来,自然有大把的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 “顾姨,家里来客人了。” 自与燕东肖和离后,蒹葭夫人就禁止任何人再叫她燕夫人,是以沈重山改口叫了顾姨。 听到沈重山的声音,蒹葭夫人还是有些不待见地蹙了蹙眉,但倒也没说什么,停了针线抬头望去。 然后就看到了燕东肖年轻时候的翻版。 她都不用问,就知道了眼前的青年是谁,当即冷了脸,语气不善地问:“你来做什么?” 燕钧倒也不难猜到她为何会认出他。 毕竟他和燕风霁,一个长相随父,一个长相随母。 他倒霉些,随他爹的渣男脸。 出于礼貌,燕钧敛衽行了一礼,客气道:“闻此宅乃我二弟所有,今事出有因,不便透露,故来此借住几日,叨扰之处,望夫人莫怪。” 第74章 寻个黄道吉日 他文绉绉说了一通,蒹葭夫人看了他好几眼。 挺意外他被燕家那老虔婆挑拨了几年,面对她,竟还能如此礼貌。 旁边的沈重山亦是。 三人面面相觑,静默了片刻,蒹葭夫人才开口道:“南苑有收拾好的屋子,自个去看,喜欢哪间就住哪间,缺什么就找管事,没事别烦我。” 说完,她低下了头,继续手里的动作。 燕钧微怔。 这和他想象中的有些不一样。 按照他祖母说的,这个女人性子跋扈,惯会伪装使手段,整日给他爹吹枕边风,妄图霸占燕家的一切给他女儿,最是见不得他们燕家人。 所以她应是个口蜜腹剑,两面三刀之人才对。 可他从这个女人的眼底,却什么也没看到,只看到了对他们的不耐烦。 她不应该表面讨好他一下吗? 也是蒹葭夫人不知道他此刻心底的想法,不然非啐他一脸唾沫星子。 见燕钧一直盯着蒹葭夫人看,旁边的沈重山多少也知道点燕家的私事,怕两人起冲突,赶忙开口道:“燕大人,我带你去吧!” 他在这里住了有段时日了,早就熟门熟路了。 去南苑的路上,燕钧打量着周围的环境,状似无意地开口问:“我还有位妹妹,不住在这宅子里吗?” “妹妹?” 沈重山愣了一下,差点脱口一句:你家哪里来的妹妹? 好在脑子转的快,他想到了娆娘,神色恍然道:“不算了,顾姨和你父亲已经和离,娆娘算不得是你妹妹了。” 这下轮到燕钧愣住了。 “你说他们是真的和离了,不是那个女人欲擒故纵?” “什么欲擒故纵,这话没人爱听的,燕大人以后还是慎言些才好。” 沈重山突然冷下了脸。 娆娘对他有救命之恩,还不止一次。 他养病期间,蒹葭夫人虽未出面,但事事照料。她们母女是什么样的人,他自己心里清楚。 所以陡然听到这种质疑她们人品之言,脸色当然不会太好,带路的心思也没了。 他也不怕得罪人,直接抬手指了指前面,敷衍道:“前面穿过长廊那一排都没人住,燕大人自己过去吧!喜欢哪间住哪间,若是没有合心意的,找管事带你去客栈也行。” 反正他爹当初来的待遇也是住客栈,一样的。 语罢,沈重山转身就走。 留下一脸愕然,还有点莫名其妙的燕钧。 他发现自来到落霞镇,就有种谁看他都好像不顺眼的错觉。 另一边,老鸦村小院里。 接到燕钧来落霞镇,去了燕宅的消息时,已是晚上,娆娘正在安排几位姨娘的住处。 这边的四方小院比百衣巷的稍微大些,屋子也多,一共有四间。 两位姨娘住一间,一共三间,倒也勉强能住下。 但分完了她才发现,燕风霁没地儿住了。 “要不,你搁厨房去打个地铺?”娆娘晃了晃他胳膊,小声打着商量,说的还挺认真。 这话被旁边的叶姨娘听到,她想起厨房里今日剁了鸡,还有血腥味,觉得不好道:“实在不行,我和五姐去和几个姐姐挤一挤吧。” 这个没眼力见的笨蛋。 柔姨娘揪了揪她的袖子,暗暗瞟了她一眼,笑吟吟道:“那可不行,床太小,你晚上睡觉又不老实,要是半夜不小心将姐姐们挤到床下去怎么办。” 她说着,漂亮的杏眼瞥了娆娘一眼,嘴角上扬道: “不若二公子去姑娘那屋吧,厨房烟熏火燎的,也不干净,反正姑娘是二公子认定的小娘子,以后是要成婚的,提前住一屋打个地铺也没什么的,姐姐们说是不是?” “嗯,理当如此。” 二姨娘点头,非常赞同。 二公子是她们看着长大的,相貌堂堂,人品贵重,主要是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是个非常值得托付终生的人。 而娆娘心地善良,聪明漂亮又能干,和她们家二公子简直就是绝配。 两人站在一起,完全就是天造地设,佳偶天成。 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个婆家人和娘家人,她们都当定了。 “行了,定好了就都散了,早些回屋睡觉养精神去。”随着大姨娘开口,众位姨娘说说笑笑进了屋,门哐当哐当关响。 才片刻工夫,院子里就只剩下娆娘和燕风霁。 两人相视一眼,娆娘笑盈盈的眼眸里浮起一丝俏皮,扬起嘴角道:“要不,我去厨房打个地铺也行。” 燕风霁但笑不语,直接一个横抱将她打抱起,大步朝屋里走去。 这一晚,谁也没有打地铺。 一宿无梦,娆娘枕着他的胳膊,窝在他怀里睡得特别安稳。 但她记得睡着前,燕风霁好像凑到了她耳边,声音轻柔,诚恳而无奈地问了一句:“你要何时才肯嫁我?” 当时太困,迷迷糊糊的,她嘟囔了一句明天再说。 所以娆娘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翻身趴到他胸口上,弯起唇角,轻轻柔柔地对他说:“你寻个黄道吉日,我便嫁了。” “再……再说一次。” 燕风霁猛地睁开眼,瞳孔紧缩,心口狂跳,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似怕方才那句话是自己空耳了。 娆娘感受到他心跳得厉害,笑意随心起。 她抬头,往他耳畔凑近了些,轻启唇瓣,认真道:“我说寻个日子,咱们拜堂,我愿嫁你。” 轻轻的一句‘我愿嫁你’,燕风霁瞬间心跳如擂鼓,欣喜若狂这四个字,都不足以形容他此刻内心的激荡。 那份汹涌澎湃的爱意,终于不用再怕吓到她。 终于能光明正大地宣之于口。 守了五年的月亮,终于在他怀中了。 他紧紧抱着怀里的姑娘,无言胜过千言,恨不得将她揉入骨血中,永远都不分开。 娆娘任他抱着,静静聆听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声,有羞涩,也有欢喜,因为她是真的想嫁给眼前这个男人。 不是一时的冲动。 是日久生情的心动。 谁也拒绝不了事事有回应的偏爱,更拒绝不了被人默默守护的深情,她也不例外。 两人黏糊了片刻,起身时,外面的暖阳已经挂上枝头。 第75章 好事将近 早睡早起的姨娘们已经用过了早膳。 此时正坐在外面的石墩上,跟隔壁的大娘们唠嗑。 她们第一次来,村里的人没见过她们,都好奇地围了上来,东家长西家短的,你说你的,我说我的,最后竟神奇地都唠到了一块去。 现在谁家公鸡下了蛋,姨娘们都不稀奇了,都能习以为常地接问一句:那蛋炒了香不? 娆娘瞧着挺热闹,刚想出去也听听。 但还没到门口,远远就听到个大娘扯着大嗓门,还多此一举地抬手挡嘴问:“大妹子,你家那小两口成婚多久了呀?俺怎么瞧着,他们搬来这里那么些时日了,那小子媳妇的肚子,怎么还是扁扁的?” 这种关于传宗接代的话题,村里大娘们最是喜欢讨论了。 当即又一大娘加入道:“老婆子也注意到了,大妹子,小辈们不在意,你们做长辈的可得留点心哦。” 正在和叶姨娘讨论公鸡蛋好不好吃的中年妇人一听,眼神都瞬间亮了。 也跟着凑了过去,挡嘴小声道:“不瞒你们说,我那里有个偏方,我家那几个小子就是喝那偏方喝出来的,回头啊我给他们小两口送点来,保准三年抱俩。” 眼看这话题越说越离谱,大姨娘不爱听了。 抬眼给几个姨娘使了个眼色,便指着远处一种红尾巴的鸟儿,好奇地问是什么鸟。 大娘们热心解答。 另外几个姨娘立马三言两语,不着痕迹地转移了上一个话题。 娆娘也赶紧打消了出去凑热闹的想法。 她转身小跑着进了厨房,燕风霁已经将早膳重新热好,似乎也听到了外面大娘们的话,眼眸漆黑地望着她。 “怎么了?” 娆娘摸了摸自己脸,没沾饭粒啊! 燕风霁往她碗里放了枚剥好的煮蛋,有些温吞道:“就是觉得还没个身份,如此名不正言不顺地跟着你,怕哪日村里的大娘们知道了,会私下议论我没脸没皮缠着人家漂亮小娘子。” 他面不改色地说着,眼里甚至还带上了点幽怨。 娆娘一口粥刚咽下,差点呛到鼻腔里去。 这话要是放以前,打死她都不敢相信,燕风霁能说这种捏酸又阴阳怪气的话来。 她忍了又忍,才忍住没崩笑。 可嘴角的笑意还是没忍住,最后从嘴边溢出。 抬起眸子,她见他身上的怨夫气息越来越重了,还有上升的趋势,吓得她赶忙道:“那晚些你去给我娘说一声,这名分,也不用等黄道吉日了,从今天开始给你了。” 她语气轻快,给出的却是这辈子,从不敢轻许的极重承诺。 几乎是在她话落的刹那,厨房里的怨夫气息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得了名分的某人低头,计谋得逞了般,一手握拳,抵在唇边忍笑。 名分他要,黄道吉日他也要。 八抬大轿,十里红妆,他的姑娘缺一样都不行。 气氛很好,两人慢悠悠吃完早膳,外面的大娘们也都各忙各的去了。 燕风霁也要出趟门,吃完就走了。 他一走,姨娘们就笑盈盈地将娆娘团团围住。 柔姨娘从屋里取来尺线,对着她从头到尾就是一顿量。 还没量完,旁边三姨娘已经在问:“姑娘喜欢什么图案的绣鞋,姨娘给你赶制一双出来,虽不能保证是最好的,但一定是独一无二的。” 娆娘疑惑,怎么突然要给他做绣鞋? 刚想说绣鞋还多,不用做。 怎料一向最是稳重的大姨娘,竟也开口道:“绣活我不太行,但我瞧附近山林那种红尾巴的鸟儿挺多的,颜色正红,也喜庆,待我去拾些红羽毛来,回头找匠人给你做对金凤簪。” 听到金凤簪,娆娘瞬间明白她们要做什么了。 在大景,女子只有大婚之日才能佩戴凤簪,且只有正妻才能戴。 姨娘们这是开始给她准备嫁人要用的东西了。 可她们怎么知道她要嫁人了? 想到可能是房屋不隔音,她和燕风霁说的那些羞人的话,都被姨娘们听到了,娆娘顿觉脑子一热,感觉耳根子在发烫。 “在胡思乱想什么。” 二姨娘发现她的异常,好笑地在她额头轻点了下。 捏了捏她红得快煮熟的小脸,笑道:“姨娘们还不瞎,就二公子出门时那压都快压不住的嘴角,不用问也能知道,你俩啊,好事将近。” 三姨娘笑得两个梨涡都出来了,接话道:“可不是,二公子可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从小就老成持重,对谁都不苟言笑,我进府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他嘴咧成那样。” “我也是,刚刚差点还以为他嘴抽风了,咧成那样。” “要娶娘子了,那嘴再不咧咧,再冷着张脸,娘子都要被他吓跑了。” 四姨娘搭话,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暗暗带了几分怒其不争。 他们家这位二公子,要人品有相貌,要相貌有人品,当年要是热情点,别冷着他那张臭脸,估计现在都有小豆丁喊她们姨奶奶了。 谁说不是呢,白白蹉跎了五年。 娆娘听着姨娘们吐槽,嘴角到底是没压住。 此时,被姨娘们吐槽臭脸的燕风霁,刚到镇口,就遇到亲自连夜去禹州,调来了一千兵马的裴暮辞。 昨日得了令牌后,他和卫祁就分头行事了。 一个前往禹州,一个赶去了较远的漳州。 眼下,浩浩荡荡一千号人进镇也没地方安置,裴暮辞便下令在镇外安营扎寨,等卫祁回来,就进攻云雾寨。 拿不拿得下暂且另说。 至少在雁山关战事停歇之前,他们得拖住那帮山匪一段时间,以防他们丧心病狂,受胡人细作挑拨,做出从后偷袭军营的事来。 燕风霁听到云雾寨最近的改变,神色有些凝重,心中思绪万千。 他在犹豫要不要将程北望的事告诉娆娘。 裴暮辞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刚想开口,就被得知他调兵回来了,特意跑出镇来看看的燕钧打断了。 “你二人竟认识。” 看着并肩交谈的两人,燕钧有些诧异。 但想到沈重山都住在燕宅了,作为他好兄弟的裴暮辞和自家弟弟认识,似乎也没有哪里不妥。 燕风霁瞥了走过来的兄长一眼,不是很想看到他。 第76章 程北望真正的目标 燕钧瞧到他那目无尊长的态度,黑了黑脸,一把将他拉到边上无人的地方,低声问:“你昨晚是不是和咱们那位妹妹待在一块?” 燕风霁斜睨向他,不悦道:“谁是你妹妹,别乱攀关系。” 燕钧咬牙:“我说的是那个叫顾娆娘的,你和她……是不是搅合到一起去了?” 搅合二字,瞬间让燕风霁冷了脸。 他冷冷望着自家兄长,眉峰紧蹙,严肃道:“还请兄长说话注意些,娆娘以后会是我的妻子,你的弟妹,再让我听到一句轻蔑她之言,你我兄弟,不做也罢!” 燕钧一听,觉得荒唐。 自家亲弟弟为了一个外人,竟对自己说出如此决绝的话。 当即怒道:“看来祖母说的都是真的,有其母必有其女,你当真被那个女人迷了心窍!放着好端端的大家闺秀不要,竟想娶个不要……” 他话还没说完,燕风霁的拳头已经送到了他脸上。 燕钧被揍得跌到地上,一脸不可置信地望他。 “燕风霁,我是你兄长,亲兄长!你竟为一个外人动手打你兄长?”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燕风霁依旧冷冷地盯着他:“若你不是我的兄长,就凭方才的话,我一定拧下你的脑袋!” 语罢,他甩袖欲走。 但突然想到什么,微微顿足道:“一个害死自己母亲的老毒妇,她的话你竟也敢信,还大理寺卿,连个后宅妇人都不如,蠢死你算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燕钧猛地从地上爬起来,眼中带着震惊:“你说咱们的娘是祖母害死的?你有什么证据吗?” “没有证据,你若不信,大可去开棺验骨,看看娘到底是死于突发的恶疾,还是乌头之毒!” 燕风霁言尽于此,大步离去。 燕钧神情痛苦地站在原地。 他不是蠢人,当年母亲下葬匆忙,他便有所怀疑了,只是那份怀疑到底是浅薄了些。 且这么多年了,他查案无数,还了无数百姓公道,竟一次都没想过去查查自己母亲的死因,还她一个公道。 他终于知道那日他提大孝尊亲,燕风霁为何满眼讽刺了。 看来有些事,他是得好好查一查了。 燕钧痛苦地深吸了口气,刚想低头,另一边脸就猝不及防地被人一拳打了过来。 他疼得忘了痛苦,面容扭曲地抬头,只看到裴暮辞转身离开的背影。 不是,他有病啊! 他弟打他还情有可原,这姓裴的发什么疯也来凑这种热闹? 林间的风夹带着凉意,吹的树叶沙沙作响,燕钧捂着两边青紫的眼,骂骂咧咧地走出了老远。 而燕风霁此时已经折返回到了老鸦村。 他没有进小院,在院外站了很久,心中犹豫不决,直到叶姨娘瞥见到他去而复返,悄悄喊来了娆娘。 老人常说,两个心里互相有对方的人,相处久了,凭一个眼神就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以前娆娘半信半疑,眼下却是全信了。 “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去找程北望的。我心里有数,去了他也不会听我的,没准还会成为要挟裴暮辞他们的筹码。” 燕风霁一愣,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我在担心这个?” “猜的。” 娆娘笑着,拉着他往村后树林里走。 边走,边捡林中红尾鸟掉落的羽毛,边说自己的猜测道:“有你在,我不会有危险,所以我猜测你心里的担忧,应该是我会去到你保护不了的地方。而如今,于我最危险的地方,只有程北望的身边,也就是云雾寨,对不对?” 燕风霁点头,接过他手里的红羽毛,低头看了两眼。 他一直都知道娆娘很聪明。 所以他犹豫,但却从未想过能瞒她任何事。 娆娘的确很聪明,很多事,只要她有心想知道,她就一定能大致预料到全部。 比如云雾寨的事。 她能预料到程扬死后,程北望会快速接手云雾寨,并全权掌控。 而他掌控云雾寨的下一步,九成是招兵买马,扩大云雾寨势力。 至于扩大势力的钱财,不难猜测,是趁裴暮辞中毒那段时间,蔡金私收的那些赋税。 因为像蔡金那种利弊趋之的小人,怎么可能敢冒着杀头大罪,去做明知故犯的事? 他应该是被程北望威胁了。 程北望得了那些赋税,再加上云雾寨多年的积蓄,他下一步便是购买武器,然后敞开大门招人。 但山匪终究是匪,身家清白之人,绝无可能主动去当山匪。 所以这个时候,只需要一场小小的煽风点火,再投以诱饵,受不住诱惑的人自会前去。 到时只需要杀鸡儆猴,威逼利诱,他就能得到大把的马前卒。 这些娆娘都能猜到。 可她阻止不了。 从程北望见到程扬的尸体,却能头也不回的离开那时起,她就能肯定他现在的心和石头一样冷了。 他想报仇。 可他的仇人早死了,所以他要搅乱大景江山,不惜一切代价地去搅乱。 等等,不惜一切代价…… 猛然间,娆娘顺着思路的推测,突然推测到了什么,神色微变,起身对上燕风霁看过来的眸子,蹙眉道:“你得赶去雁山关一趟,严将军可能有危险了。” 程北望想搅乱大景江山,光凭他招入山寨的那些百姓,恐怕连雁州都搅不乱。 所以他大肆招人,不过是为了迷惑一直盯着他的裴暮辞和卫祁的障眼法。 他真正瞄准的目标,是雁山关的严达。 只要严达一死,雁山关大军短时间内群龙无首,军心必乱。 届时胡人趁机攻进关,真正大乱之时,他才好带着他的人,大举攻向长安。 至于他派去暗杀严达的人,很明显就是那支一开始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但不知从哪步开始,就被所有人下意识忽略掉,从而悄无声息隐了下去的队伍。 这才是程北望那日说的雁州将乱。 他是要用整个大景百姓的安危来报他的仇。 娆娘被自己的猜测心惊到,一股彻骨寒意骤然从脚底直窜天灵盖,拿着红羽的手都微微有些颤抖起来。 第77章 只欠东风 她仰头,面对着燕风霁,语速极快道:“来不及细细解释了,你记住,程北望那支杀人不眨眼的队伍,极大可能隐在了雁山关大军中,你告诉严将军,谁也不要相信,做任何事之前,一定要做好两手最坏的准备。” 她慌了,声音都有些颤。 “还有,你千万要小心,程北望的人可能早就埋伏在前往军营的路上了。” “好,我记住了,你别慌。” 燕风霁抱了抱她微颤的身子,轻声安抚着,将她送回小院交到姨娘们手中,才放心地打马朝雁山关赶去。 但娆娘不放心。 猜到程北望的意图后,她总觉得没那么简单,他应该还有一步陡棋没有走出来。 会是什么呢? 娆娘坐在门口,望着离村的方向,思绪好似一团乱麻。 直到晌午,叶姨娘做好了午饭,从厨房的窗口伸出脑袋,见她还在发呆,喊道:“门口那妮子,别想了,都想一上午了,赶紧过来吃点东西。” 娆娘心不在焉地回头应了一声,起身走了进去。 几位姨娘也放下了手头的事,陆续从屋里走出。 “老六,怎么中午还是喝粥?” 进厨房帮忙端饭的三姨娘抬了一锅白粥出来,有些嫌弃道:“一会儿我还要陪大姐去林子里捡红羽,喝粥不顶饿呀!” 叶姨娘放下最后一盘清炒小蘑菇。 两手一摊,无奈道:“那我也没办法,都没想到你们昨日会过来,米缸里就剩个三五天的米,还没来得及让人送来,昨晚煮了大半,今天就只能喝粥了。” “你不早说,我们带银子了。” “银子没用,这村子多以狩猎为主,各家各户都没什么粮食。”早间的时候叶姨娘就想买来着了,但没人卖。 还想二公子出门去镇上,顺便让人送来,谁成想碰到急事来不及了。 “好了,都坐下吃饭,这不是还有肉么,多吃肉,顶饿。”二姨娘给大家盛了白粥,顺便往娆娘碗里夹了个鸡腿。 娆娘没动。 盯着碗里的食物,思绪翻转,苦想了一上午的迷雾,终于在两位姨娘的对话中豁然开朗,找到了答案。 那道让她想不通的岔道,也终于在此刻,露出了一条清晰的路来。 “姨娘,你们慢慢吃,我有事先出去一趟。” 娆娘说完,不等众姨娘问她干什么去,便提着裙摆就朝落霞镇方向跑去。 姨娘们怕她出事,赶紧将燕风霁留在附近保护的人揪了出来,让他们快些跟去保护。 她们也没了胃口,胡乱应付了两口,便给小院落了锁,在村子里找了个驴车,坐着往落霞镇赶去。 娆娘跑了一路,大汗淋漓。 本来想去落霞镇找裴暮辞的,但在镇外就遇到了他。 裴暮辞远远地就望到她急匆匆的跑来,还以为是有人追她,立马迎了上去,将她护在身后,戒备地看向她身后。 娆娘脸色有些苍白。 许是跑得太急,腹部有些抽疼。 但此刻管不了这些了。 她强忍住,缓了口气,借力抓住裴暮辞的胳膊撑住,呼吸有些吃力,长话短说,言简意赅道:“辎重,他们的目的,一为刺杀严将军,二……二为拦截朝廷物资。” 程北望要走的下一步,是拦截朝廷运往了雁山关的物资。 这是娆娘从叶姨娘那句“…各家各户都没什么粮食”的话里连想到的。 程北望现在有人有钱,但他没有粮食和能与朝廷抗衡的兵器。 所以他杀蔡金,运走那三十万两,故意让胡人递出大景将乱的消息,等等一系列操作,最终目的,就是为了让裴暮辞没有怀疑地上禀长安。 这样一来,朝廷势必会往雁山关运送大量粮草支援。 他要的就是那些粮草。 因为他现在虽然有了人,也有了钱财,但他买不到大量的兵器,更买不到大量的粮食,因为大景各州各县对这两种东西,都十分重视。 若发现有人大量购买粮食,势必会引起官府的重点注意,最后就算买到了大量粮食,也运不出城去。 至于兵器就更不用说了。 按大景律法,若有人胆敢私下倒卖兵器,一经发现,便是诛连三族的死罪。 商人再重利,也不敢为了一笔交易,葬送三族人的性命。 所以程北望费了那么大一圈,搞出那么多动静,就是为了掩盖他的最终目的。 这其中环环相扣,差了哪一步都成功不了。 娆娘说完,呼吸急促而沉重,喉咙冒起灼烧感,胸腔仿佛无法承受窒息的挤压,让她忽然感受到了一阵眩晕感。 裴暮辞见状,急忙扶她坐下,跑去夺了个水袋,小心地给她喂了口水。 被夺了水袋的燕钧:…… 真,最讨厌这种不问就抢的王八蛋了。 娆娘的难受缓解了些,见裴暮辞还在守着她,语气有些急切道:“你快些带人去接住粮草,迟了,大景真的就要乱了。” 程北望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那批粮草就是他的东风。 只要一落到他手中,他便能做到一呼百应,立即将整个雁州,甚至整个大景的恶徒都收入麾下,然后就地而反。 到时,若胡人还是无法攻下燕山关,搅乱雁州,那严将军带领的大军怕是要腹背受敌了。 不用怀疑,程北望真的做得出来。 他不是丧心病狂,他只是彻底成了仇恨的奴仆,被仇恨驱使着,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裴暮辞眉头紧蹙,望着她的眼底,全是深深的担忧。 但家国安危面前,他们都不是会儿女情长之人。 简单叮嘱了两句之后,他留下一小队人马给燕钧,便带着调来的守军往长安方向打马离去。 燕钧不认识娆娘,但他却又觉得在哪儿见过。 在裴暮辞离开后,他大步走了过来,保持着距离,问出了心底的迟疑:“燕某是不是与姑娘在何处见过?” 娆娘抿唇,眉头微不可察觉地拢了一下,轻轻摇头,语气疏离道:“未曾见过。” 说完,她后退一步,转身刚想回老鸦村。 谁知才走了两步,就见到一辆驴车拉着一车人驶来。 第78章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驴车上没有棚子遮挡,能清楚的看到上面除了坐着几个本地大娘,还坐着几个婀娜多姿的妇人。 远远地,还能听到其中两个在讨论驴车怎么如此颠簸。 娆娘听到熟悉的声音,仔细望去,发现是姨娘们,赶忙招了招手。 驴车停在了离她几丈远的距离。 叶姨娘是第一个忍不住驴车颠簸,直接不顾形象地跳了下来,蹲在路旁大吐特吐。 其他姨娘也陆续下了车,付了车钱,看样子是并不打算再继续坐那驴车了。 娆娘小跑过去,轻轻给叶姨娘拍了拍后背,将手里的水袋递给了她。 她漱了漱口,狂灌了一口水。 待缓过一丝劲来了,立马仰天长叹:“我的娘啊!这身肉养得太娇贵了,现在连个驴车都坐不了了,这要是让我爹知道,非得笑死我不可。” 几位姨娘看了她一眼,都有些萎靡不振蔫巴巴的,连打趣她两句的力气都没有。 那驴车,以后不坐也罢! 就在大家缓气的间隙,被忽视了个彻底的燕钧,正神情怪异地盯着她们,连看了好几眼,才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姨娘?” 姨娘们头都没回,敷衍地应了一声。 燕钧顿时一脸诧异。 这几个还真是他爹后院那几个啊! 可这和他印象中那几个循规蹈矩,低眉顺眼,连笑都不敢笑出声的姨娘,简直天差地别。 “姨娘,你们不在燕府待着,怎会在此?” 他们燕家的规矩,何时散漫到了如此地步? 一帮子妾室,不老实待在家中,跑到这荒郊野岭,成何体统! 难怪此番回燕府,总感觉后院太过清净,本以为是自家老爹怕姨娘们冲撞了客人,让她们待在了自己的院中,所以才那般清净。 万万没想到,她们竟也全部跑到了这落霞镇。 燕钧诧异之后,脸色转而有些难看。 而姨娘们猛地听到一道不怎么熟悉的声音,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刚刚那声姨娘,不是他们二公子叫的。 这都听习惯了。 还以为是二公子喊的她们了。 现在一发现不是,所有人立即回头望去,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差点吓一跳。 身后站着的人,竟是多年不见的大公子。 大姨娘最先反应过来,十几二十年的妾室生活,让她见到这位大公子,下意识便欠身行礼,小心开口:“见过大公子。” “出门在外,姨娘不必多礼。 燕钧冷着脸,开口之后视线在她们中间转了一圈,最后重新移到了娆娘身上,眼神复杂,幽暗不明。 再蠢,他现在也猜到这个女子是谁了。 他倒是没想到她就是那个所谓的‘妹妹’。 长得并非他继母那类明媚张扬。 但那双盯着人时,清冷至极的眸子,却总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好像在哪儿见过,但一时就是想不起来了。 不过想到刚刚瞧到她与裴暮辞的亲密举动,又想到她和燕风霁的纠缠不清,燕钧心下一阵不喜,眼露晦色,出声道:“可否能与你单独一谈?” 这话一出,几个姨娘不经意地将娆娘护到了身后。 方才还低眉顺眼的大姨娘也是一脸紧张,护着娆娘,神情防备道:“大公子想做什么?” 燕钧皱眉,暗道他爹这几个妾室,真是越发没规矩了。 他想做什么,岂是她们能置喙的? 他正想出声怒斥两句,就见姨娘们身后的女子,已经从她们身后走出,上前两步,挡在了姨娘们面前。 清冷的目光与他交汇,眼神冷厉,硬是将他快要出口的话给逼退了回去。 “你想谈什么?” 娆娘掀眸,语气悠悠,不等他开口,直接戳破道:“你是想谈让我离燕风霁远些,还是说些似是而非之言,讽我厚颜,让我自惭形秽,知难而退?” 燕钧闻言,眼底闪过一抹错愕,吃惊于她竟能猜中他的心思。 要知道,像他们这种被言官处处盯着的人,最不能够的,就是被人轻易看穿心思。 他心中诧异,面上却并未显露半分,扯了下唇,直截了当道:“你既有自知之明,就不该缠着他。且以他文武之能,今后无论走官道还是兵道,都将有自己的一片天地,你的存在,只会拖累于他。” 这话,任何一个喜欢燕风霁的女子听到,若是真心,都会被扎一下,然后不得不正视起他们之间的差距。 若差距太大,懦弱些的,可能都已经不辞而别了。 但娆娘不会。 从决定真心交付那天起,她就相信自己的选择。 她和燕风霁之间,是有些差距。 但这份差距,早已经被燕风霁用五年的时间,一个人默默地在背后填平了。 而且别说他不喜欢什么官道兵道,今后若他真要走,她也一定不会成为他的拖累。 想到此,娆娘垂了垂眸,等再抬起时,眼中的凛冽已经隐去,望向燕钧的目光,沉静而淡然道:“我于他是拖累,那燕府的客人,那个叫薛迢迢的姑娘,于他便是他扶摇直上的阶梯吗?” 燕钧皱眉,倒是没想到燕风霁连这个也给她说了。 他默了一瞬,但还点了点头,说道:“他若和薛迢迢在一起,对他有助,对我们燕府也有好处。” “好处?你们不远千里将人带来,图得便是人家能带来的好处?” 这话实在难听,但却又是事实。 燕钧阴着脸,没接。 娆娘了然低头,压着情绪念了一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念完,才正色道:“听问燕大公子当年,是不愿娶县主为妻,才身陷牢狱,险些命悬一线,怎么如今竟也在朝着从前的自己逼迫呢?是成了强权,便也深恶痛绝不畏强权之人了吗?” 她语气依旧淡然,声音很轻,却字字入耳,还隐隐带着股子咄咄逼人的厉劲。 燕钧怔了一瞬,表情僵住,神情有些茫然。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这八个字,已经是他今日第三次听到了。 第一次是他的弟弟说的,他没当回事。 第二次,是他莫名其妙被裴暮辞揍了一拳后,他追上去,他甩下这八个字后,他只觉更加莫名。 第79章 他们的确是同一类人 现在第三次听到,他才后知后觉明白他们说这八个字的意思,登时心底腾起一股子怒气,想反驳自己是为了大家好。 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因为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怕。 这种打着为别人好的旗号,去逼迫别人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的行为,与当年逼迫他的那些强权,本质上并无区别。 而自己竟半分都没有觉得有何不妥。 在妻子在他面前有意提起,想撮合薛迢迢和自家兄弟时,也从未想过去问问弟弟是否愿意,只考虑到尚书之女能为他们带来多大的利益,便自大地觉得二人般配。 此刻细思才惊觉,不知何时起,自己竟也从不畏强权的少年,变成了只看利益的强权。 当年那个敢以命薄清名的燕钧,到底是何时溺毙在了官场沉浮中的? 娆娘见他怔住良久,一言不发,便心下了然,知道自己这是戳到了他痛处。 姨娘们胆战心惊地在旁听着。 毕竟以燕钧如今的身份,若恼羞成怒,想让一个人不知不觉地消失,多的是法子。 二公子又不在,她们是真的怕啊! 然燕钧沉默了片刻后,眼神复杂地看了娆娘一眼。 最终没再说什么,让人给她们找来一辆马车后,便带着剩下的那队士兵走了。 “大公子这就走了?” 二姨娘还有些不敢置信是虚惊一场。 三姨娘拍了拍胸脯,长舒一口气道:“他再不走我就要吓死了,我可听说了,他这些年在长安当了一个什么卿的大官,专门审问犯人的,手段狠辣得很,动则就大刑伺候,扒皮抽筋都是轻的。” 叶姨娘听得打了个寒颤,咂舌道:“大公子长得斯斯文文的,真看不出来。” “你要是看得出来,那什么卿的大官不得你去当啊!” 三姨娘好笑地看了她一眼。 还想再说点道听途说来的八卦,就见旁边的大姐突然发现了什么,急忙转身拉开车毡,朝车下喊:“娆娘,你怎么还不上马车?” 娆娘看着她们都上了马车,才微微后退了些,笑道:“我还有事要做,你们先回镇上,告诉我娘不用担心我。” 她说完,示意车夫可以走了。 大姨娘还想说什么,车夫已经挥动起了赶车的长鞭。 马儿吃痛,疾驰远去。 流云缓动,湛蓝的天色渐深,仿佛被泼上了浓墨重彩。 娆娘望着渐渐消失在远处的马车,眼底柔意淡去,抬手拔下一根竹簪,从中取出一截细细小小的竹哨,朝天吹了三声。 哨声响过片刻,十几个黑衣劲装,黑布覆面的暗卫出现,单膝跪地,等待指示。 娆娘低头,朝领头的人沉声吩咐:“带上一半的人,前往雁山关,保护燕风霁和严达。” 说完,她收了哨子,暗卫也消失在了她面前,如同没有来过一般。 众所周知,世家大族都有培养暗卫或死士的习惯。 但普通百姓不知道的是,这些暗卫死士都会被记名在册,一旦世家大族走向灭亡,这些死士要么殉主,要么被皇室收编,成为只效力于皇权的刀。 当年摄政王府灭亡,王府四百暗卫,一夜之间不知所踪。 新帝派人调查了许久,也只查到尽数殉主,因为据前去查探的人回来禀报,亲眼看到了那些暗卫跳入了波涛汹涌的浊河。 大景境内的浊河,一石水而六斗泥。 跳下奔涌的河里,会立即被卷入河底泥中,纵有滔天本领,也绝无生还的可能。 然没人知道,那四百暗卫并没有殉主,而亲眼目睹他们跳下浊河的人,为报恩师昔年旧情,有心放了他们一马,并将他们全部送到了娆娘身边。 此事除了娆娘,就只有蒹葭夫人知晓。 因为当年那些暗卫过来时,娆娘还患有失魂症,也是幸好他们过来得及时,一直在暗中保护,不然当年娆娘在街上走失,蒹葭夫人也不可能那么快赶到。 甚至后来被打晕丢到城外,也不可能安然无恙等到周盼娘路过。 蒹葭夫人更不可能时隔多年,凭一己之力,斗败全府都是她的人的燕老夫人。 可以说,没有那些暗卫,她们母女也不可能安生这么多年。 至于当初被绑到云雾寨,不是暗卫不出面,是娆娘不许。 因为程北望派去绑她的人,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早已露出了属于云雾寨山匪的身份物件。 她那时也想看看多年未见的阿弟了。 于是,大家便各演各的。 什么久别重逢,不过是时机到了,各自一场深思远虑的试探和安排罢了。 意外的相逢是假,只有裴暮辞前去相救是真。 只是那时她推测得了人心,却推测不了意外,更推测不了那场雪崩会来得那样猛烈。 快得她的人连他们的衣角都没捞到。 不过当时她是庆幸的。 庆幸在那之前,曾思安居危给所有暗卫下过死令,为了当年有意放他们一马的人,也为了隐藏她的身份和行踪,任何时候,他们都不许现身人前。 若她发生意外身死,他们也无需惦记着殉主,只要保护好蒹葭夫人就好。 至于程扬抓走她那次,她有意为之,却也是意外。 起初,在察觉到身体的异样时,她心下便知道有人在对她下手,于是就想看看幕后之人是谁,顺便捉住,以绝后患。 可程扬是何许人也,知道她还活着,又怎会猜不到当年那四百暗卫在她手中? 他费尽心思下药,其中有一半真正忌惮的,大约便是那四百暗卫。 所以她抓走她,却没有带回云雾寨,而是藏到了一个荒无人烟的村落里。 目的就是为了躲避她背后那些暗卫的追踪。 说来说去,娆娘手里的暗卫,其实与程北望那支队伍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暴露的存在。 而今将他们派出,露于人前,一是当年放他们一马之人已经寿终正寝,二是这大景有她在乎的人。 当初程北望没有说错,他们的确是同一类人。 只是她比他更会伪装。 第80章 今晚靠你了 她不在乎他去找季氏皇族报仇,更不在乎长安皇城会死多少人,亦或是下一个皇帝又会是谁来做。 她只在乎她所在乎之人的安危。 若大景灭亡,胡人入侵,会让她所在乎的人性命受到威胁,那就算对方是她曾经的阿弟,她也绝对不会再手下留情! 此时,大景雁山关。 旷野中,由严将军部下率领的先锋军正在关外厮杀。 而不远处,黑压压的胡人士兵不知受到了什么鼓舞,还在如潮水般涌来。 一时间,箭矢临空乱飞,战鼓从天明响到了傍晚。 终于,在又一波胡人损失惨重,大景将士却越战越勇时,他们的将领才不得不急忙鸣金收兵。 坐镇军营的严将军,在听到士兵来禀,敌军已偃旗息鼓,狼狈退兵时,高兴得抚掌大笑。 当即起身出帐,欲亲自前往关口,再助一助大军气焰。 然却不想才踏出帐外,便有杀意袭来,紧接着,两把锋利的长剑分别从他左右两侧包抄,朝他命门刺来。 严达大惊。 反应极快地抬起护臂挡下,想借用臂力将长剑挡开,却不想两名刺客力道极大,非但难以挡开,反而还被压制着后退了一步。 周围寂静无声,如此大的动静,竟也没有惊动到任何士兵。 严达心中惊疑不定,就在他准备退回帐中,以帐中桌椅缓冲,避开刺客的压制之时,身后猝然被人一刀捅来。 他瞳孔骤缩,猛地回头。 看到方才来禀关外消息的士兵,不知何时已经换了一副嘴脸,此时阴恻恻地转动着捅进他身体里的匕首,眼底迸发着恶狠狠的光。 严达忍住背后的疼,虎躯一震,大吼一声,将头狠狠撞击在身后之人的鼻梁上,同时快速收手,就地滚到了主帐一角。 而那捅了他一刀的刺客,没能及时避开,直接被另外两名来不及收刀的刺客,齐齐削掉了脑袋。 两名刺客俱是一愣,扭头看向严达的目光更加凶狠起来。 “你们是谁派来的?” 严达此刻已经拔出了大刀,纵然身形有些踉跄,但气势仍旧震慑十足。 两名刺客一言不发,提剑攻去。 然这次他们还未近到严达的身,严达旁边的帐篷毡布,遽然间被人从外划出一个大口子,随即一把银芒软剑骤然出现,接住了他们攻过来的猛烈一击。 紧接着,软剑的主人一招以柔克刚,软剑如银蛇爬行,顺着长剑缠上刺客的手腕。 微一收力,两名刺客顷刻间都被划了一刀。 他们手腕吃痛,手一松,长剑瞬间被打落到地。 随即被匆匆赶来的士兵全部拿下。 燕风霁顺手卸了他们的下颌,收了软剑,转身想扶住站得有些吃力的严达,却被他用眼神止住。 严达直到士兵将那两名刺客带下去,重新拿来毡布将破口堵住,主帐外无人能窥探得到其中,才重重地跌坐到了地上。 “那小瘪犊子,下手真他娘的狠!” 他故作轻松的骂了一句,身后的盔甲却已经被鲜血浸染了大半。 燕风霁知道他是不想将受伤的消息传出去,所以才在士兵面前一直强忍着,连军医都不敢叫,就恐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动摇军心。 想到此,他赶忙将他扶到木床上躺好,褪下他厚重的盔甲,将背上的伤口露了出来。 伤口很深,被匕首搅成了个窟窿状,皮开肉绽的,看着极为恐怖。 好在没像当初程扬腹部的那样,虽也伤到了些肺腑,但庆幸没伤及到要害。 燕风霁检查了一下,熟练地拿出银针,扎在了伤口边上,暂时止住了血往外注。 “严将军,您的伤口需要缝合。”银针只能暂时压制住出血,若不尽快将窟窿缝合,光是流血也会有生命危险。 但他没学过缝合手法,不敢贸然动手。 然而严达对他却是出奇的信任,一听需要缝合,立即颤巍巍地从枕下摸出一个小布袋丢给他。 惨白着脸,爽朗一笑道:“来吧!” 燕风霁拿起小布袋,当看到布袋里的针线时,不由奇怪地多盯了两眼。 严达察觉到他没有动作,不用回头看也能知道他此刻的表情,又一阵朗声大笑,似乎就是想笑给帐外的士兵听到,不让那些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有一丁点怀疑。 等笑完,他脸色更加惨白。 “是不是奇怪我一个大老粗,怎么身边还带着女人家的针线?” 他说完,不等燕风霁说什么,压着声又是一声长叹,怀念道:“这是我夫人生前留给我的,以前一直都藏在我的家书匣子里,都没舍得用。直到这几年朝廷给下的军饷一年不如一年,发下的衣裳裤子,也是一件比一件破烂,这才舍得拿出来,一直放在了枕头底下。” 其实严达心里清楚,新帝为什么要缩减边关将士的军饷。 无非是当年的兵部尚书曲鹤弦,与他是连襟,他活着时格外照顾雁山关,每年经他手发下的军饷,无一人敢从中贪墨半分。 是以军饷到了将士们的手中,都比大景其他守关之地的士兵都要丰厚一些。 所以新帝这是怕他手里的军饷太多,会生出什么谋逆之心。 严达自顾说完,苦笑了下。 回头见燕风霁已经穿好了一根针线,赶紧配合着将一团布塞进嘴里,紧紧咬住,口齿不清道:“开始吧!” 燕风霁垂眸,手上动作未敢耽搁,将尖细的针尖放到烛火上烤了一下,便快速飞针走线。 他从未缝制过衣物,更从未缝合过皮肉,虽每一针都穿得极快,但缝完却是一条极为丑陋的蜈蚣状。 严达脸部横肉扭曲,却忍着未发出半点声音。 待伤口彻底被处理好,他才将嘴巴里咬碎的牙齿和着血与唾沫吐了出来。 他侧脸躺着,毫无血色的面上已是疲惫至极,他感觉到自己应该是要晕上一晕,忙道:“今日,多谢你了。” 说着,他双手无力地从怀里勾出一块虎符,往他那边推去,声音低得让人险些听不清道:“见令如见本将,孩子,今晚……靠你了。” 语罢,他闭上了眼睛,彻底昏睡了过去。 第81章 全军听我号令 燕风霁望着手边的虎符,微微有些蹙眉。 他没有立即去碰那块虎符,而是先低头往严达嘴里喂了一颗娆娘自制得补血丸,确定他伤情暂时不会恶化,才起身拿起虎符,大步出了营帐。 本想直接去关口看看战况,但才出来,就被一个骤然出现的黑衣人拦住了去路。 刚要拔剑,黑衣人却停在了离他三步远的地方,抱拳道:“属下苍术,奉小姐令,带领两百暗卫,前来保护燕公子与严将军。” 燕风霁皱眉,不知他口中的小姐是谁,也并未相信。 苍术见状,暗忖小姐料事如神。 当即低下头,舌尖在口腔一卷,瞬间变了声,以自家小姐的声音和口吻,将小姐的话转达道:“六月太赶,七月初七吧!乞巧节,宜嫁娶。” 燕风霁错愕了一瞬,整个愣住。 怎么也没料到他口中的小姐居然是娆娘。 但随即想到了什么,渐渐黑了脸。 他信眼前这人是娆娘派来的人了,但谁懂啊!明明耳朵听到的是他家娆娘的声音,可眼睛看到的,却是个男子! 燕风霁心情复杂,沉默了片刻,压下心底的不适感,肃声问道:“你们的武力如何?” 苍术如实回答:“以一敌十,不在话下。” 他们都是摄政王府最顶尖的暗卫,在成为暗卫之前,亦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 不然也留不到最后。 燕风霁点头,立即吩咐道:“你带五十个人留在此地,保护好严将军,其他人让他们跟我走。切记,严将军醒来之前,任何人都不得踏进主帐一步。” 苍术明白,因为他已经闻到血腥味了。 若是没猜错,他们来迟了,严将军已经受了伤。 且今晚,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思及此,他再次顿首抱拳,肃然道:“燕公子放心,属下定会拼死保护好严将军,绝不负小姐所托。” 燕风霁没再说什么,疾步走出军营,与军营外那一百五十暗卫汇合后,立即打马朝关口赶去。 此时,月上中天,夜色融融。 离军营不远的关口处,白日胡人被击退后,到了夜间,又不知道受到了什么鼓舞,再一次集合队伍,朝大景关口发起了攻击。 燕风霁赶到时,白日里率领大军击退胡人的那位孟将军,已经战死。此刻由一名副将苦苦支撑着,但景军明显已有落败之势。 见到他们来,副将急得大吼:“你们怎么才来,关口快守不住了。” 他说着,看到燕风霁才带了那么点人过来,惊得踉跄了两步,语气颤抖地急问:“我军伤亡惨重,连派六人前去报信,严将军怎么就让你带这么点人过来……” 他说到此,顿了顿,突然想到了什么,小声问:“胡人是不是有细作潜到了后方,军营是不是遇袭了?” 雁山关所有将士对严将军的信任,都超过了自己。 所以看到只有那么点人过来,副将第一反应想到的,就是后方军营有危险。 燕风霁摇头,快速解释道:“军营那边还好,但从现在开始,全军听我号令。” 眼看关口将破,燕风霁来不及跟他解释太多,直接亮出了虎符,开始指挥作战。 副将不怎么相信他一个毛头小子能指挥作战,但想到严将军连虎符都交给他了,再年轻也定当不是泛泛之辈。 自己不能门缝里看人,小瞧人了。 赶忙将主位让出,并将眼下战况详细说明。 燕风霁听完,面色凝重,着重标出几个重要的地点,将带来的暗卫分到那几个地点的位置后,命人在墙头多准备些火油和弓箭,便带着副将正面开始迎敌。 夜空下,大景的旌旗迎风飘扬着。 旌旗下,金戈交鸣的厮杀声响彻天地,参差的刀剑在半空碰击出四溅的火花。 火花在月色下,泛着冷冽的寒光。 这一战,厮杀至天明。 当远处天际露出鱼肚白的时候,景军已别转句式,将前来闯关的二十万胡人大军,打得只剩下小半数人在逃窜。 满目的尸山血海中,吃了败仗的胡人头领气得疯了般,爬到山丘上,朝着大景的方向破口大骂。 言道大景人无耻,竟给他们假的关口路线。 说好那几个位置的景军已经被解决,可等他们的人过去,全部有去无回。 他二十万王庭最英勇的铁骑啊! 才一晚上,就输得一败涂地。 那头领许是真的气疯了,其他胡人士兵疯狂的往回逃窜,只有他提着一把圆月弯刀,杀红了眼,不怕死地朝大景这边砍来。 一边砍,还一边用不是很流利的大景话,癫狂大骂:“程北望,你个狗砸碎!你出来,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你耍了我北胡王庭,害死我二十万大军,你不得好死!” 程北望之名,雁山关的将士本就痛恨至极,如今忽然听到他竟然想通敌叛国,顿时就更加恨之入骨了。 胡人不知道,他们却是清楚的。 昨晚若是燕公子没有来,没有重新排兵布阵,指挥作战,惨败发疯的恐怕就是他们了。 因为昨晚大战之时,有人混在士兵中,不仅将关口附近的景军戕杀,竟还妄图私开关口放胡人进关。 幸好他们的将士去得及时,才抵住了两侧关口,没让那些人得逞。 片刻之前,他们都还以为那些人是胡人细作,不曾想竟是云雾寨程北望的人。 想到程北望前不久才杀了他们五百兄弟,如今竟出卖大景,作出叛国之事,大景将士们登时红了眼,恨不得千刀万剐了他。 不远处,那胡人头领还在发疯。 眼看他冲到了大景关口,已经精疲力尽,身上大大小小一身伤的燕风霁见状,立即搭弓,在他的弯刀砍向大景士兵之前,毫不犹豫地一箭射中他眉心。 将士们见状,瞬间欢呼。 这一战,大景胜。 胡人十年之内,怕是都不敢再进犯。 与此同时,军营那边同样刚停息了一场恶战。 起因是程北望的人于昨晚,煽动了严达手下几名存了异心的部下,不但暗中截杀了傍晚那会关口派来求援的士兵,还打算潜入主帐,查探严达到底有没有受伤。 第82章 七日前就来了 可惜他们连主帐的门都还没有踏进一步,就被神出鬼没的苍术打了出去。 那几个将领一看,心中顿时有了个猜测,瞬间计上心头,立即大喊刺客,并让人去将被他们拦在不远处的严达亲兵放了过来。 亲兵一过来,那些人就借机造谣严达已死,帐中的将军是假的,妄图动摇军心,让亲兵与苍术的人打起来。 他们好坐收渔翁之利,趁机除掉严达。 可惜他们的计谋没有得逞。 严达及时醒了过来,并以迅雷之势,不但稳住了军心,还当场拆穿了他们的险恶心思。 那几名部下和云雾寨的人见事情败露,自知等待他们的只有一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带着他们的人在军营里反了。 可惜老鼠屎就只有他们那几颗。 将士们都不是傻子,大战之际挑起内乱,自己人打自己人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他们才不愿意搭上身家性命去作死。 大部分将士当场弃暗投明,唯有那么一小队人马仍旧执迷不悟,拼死抵抗,最后的结果当然是被就地斩杀。 机会人家给过了。 那些执迷不悟的硬要自寻死路,怪得了谁? 等严达收拾完他们,腾出手来时,天已大亮,关口那边也已经传来了景军大胜的消息。 但同时还传来了一个噩耗。 跟随他多年的老孟昨日战死了。 严达惊闻噩耗,悲痛难掩,但军中还有太多的事等着他善后,他无暇悲伤,连养伤的时间都没有,便开始重新布置雁山关各处防守。 同时还得在细作都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排查干净云雾寨安排混进军中的毒瘤。 燕风霁一战扬名,从关口回来后,便帮着一起排查。 这一查,不但查到了云雾寨的人,甚至皇城那边各方势力安排进来的桩子,也都被他们暗中查了出来。 但其他人严达没动。 他只解决了云雾寨那些毒瘤。 等所有的事都解决得差不多的时候,已经是七天之后的事了。 朝堂的粮草,也终于在这一天,有惊无险地运达到地方。 此番押送粮草过来的人是沈重山。 据他所说,裴暮辞和卫祁为了这批粮草,被云雾寨的人用石灰粉暗算,伤到了眼睛。 虽及时清洗干净了,但现在视不了物,都还在当睁眼瞎。 所以这趟跑腿的活,最后落到了他头上。 将粮草交到严将军手中后,沈重山和燕风霁单独叙了会儿话,考虑到他如今和娆娘的关系,他沉吟了片刻,最先说了娆娘的事。 他说,自那日娆娘与几位姨娘在落霞镇外分别后,就回了一趟老鸦村,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她。 所以他怀疑娆娘极大可能是被云雾寨的人抓了。 沈重山说这话时,面带愧色。 娆娘一次又一次救他,关键时刻,他一次都没有帮到过她,实在惭愧! 他说完,视线不经意看向燕风霁,却见他一脸平静,没有一丝担忧不说,嘴角还上扬了。 不是,娆娘都不见了,他怎么还笑得出来? 良心呢? 沈重山不敢置信,心道没想到这厮竟也是个凉薄之人,亏他先前在知道娆娘选择的人是他,还觉得比起自家好兄弟,他会是个良配。 现在看来,真是高看他了。 沈重山沉下脸,心里冷呸了一声。 刚想讽他两句,哪知抬眼看去,发现燕风霁那嘴角上扬的弧度,正朝着某个方向在逐渐扩大。 他忙跟着望去,然后便看到一个身影挺眼熟的小兵,背着个箩筐,远远朝他们走来。 还没走近,他旁边的人已经一阵风似地跑了过去。 很自然地接过那小兵背上的箩筐,还牵上了人家的手。 沈重山眼珠陡然瞪大,差点就以为燕风霁得了什么重口味的大病,放着漂亮姑娘不要,好个小兵这口。 结果小兵一抬头。 豁,好家伙。 那小兵不是他以为失踪了的娆娘还能是谁? 娆娘七日前就来了。 在安排暗卫赶过来之后,她就回了老鸦村,本来是想在老鸦村等燕风霁回来的。 但等待总会让人多思多虑,从而心生恐慌。 加上那晚她还做了个很不好的噩梦,被噩梦惊醒后,她不再犹豫,便连夜打马来了军营。 此刻,娆娘停在不远处,看到沈重山在盯着自己,难得朝他颔首笑了下。 随即低声和燕风霁说了几句话后,便背着箩筐里的草药朝军营后面去了。 燕风霁在她离开后,重新走到沈重山身边,也没有要解释点什么的打算,直接就问:“你什么时候回落霞镇?” 沈重山疑惑他问这个干嘛? 但还是回答道:“才三个时辰的路程,随时都可以走。” “那你等会儿再走,我们处理完点事就和你一起回。”说完,他招手喊来一名士兵,让士兵先带他四下逛会儿,便大步去了军营后面。 此时,娆娘正帮着王军医在晾晒草药。 他还没过去,就听到王军医又翻旧账道:“你家那小伙子,也是莽得很,我今日去给我们将军换药,发现将军的伤,内里都开始痊愈了,就那缝合的地方还时不时出点血,一看就是手法不对。” 可惜现在不能直接拆了重缝,他们将军还得遭几天罪。 王军营叹了叹,但话锋一转,又带着几分欣赏道:“不过他还怪有天赋的,你回头帮我去问问他,问他愿不愿意跟着我学,我保证倾囊相授,绝不藏私。” 娆娘浅笑着,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不远处的燕风霁却是没敢进去了,捡起块石子,悄悄丢到了娆娘脚下。 娆娘看到,笑容瞬间温软起来,找了个借口,在王军医没有看到的时候,朝他小跑了过去。 两人迅速离开了军营的药所。 王军医扒拉着草药装没看到,直到他们走出了老远,才回头瞥了他们一眼,笑着摇了摇头,叹了句可惜了,复而继续手里的动作。 娆娘二人直奔主帐和严将军辞行。 燕风霁身上有伤,暂时还是不要骑马颠簸,所以他们打算坐沈重山的马车一起回落霞镇。 第83章 希望她一生无忧 严将军听到他们要走了,虽早有预料,但心里还是不舍。 看了看娆娘,他朝燕风霁挽留道:“你有行军打仗的天赋,若留在雁山关,日后必将承我之位,成为震慑一方的将军,真的不打算留下吗?” 燕风霁摇头,郑重道:“若他日家国有危,我仍会义不容辞赶往,但如今边关无虞,我亦心不在此,只想守着一人。” 语罢,他望向娆娘,眼神坚定而明了。 娆娘微红了脸,有些羞赧。 他看向满眼不舍的严达,抿了抿唇,将手里的布袋递了过去,轻声道:“这里面有我自己做的刀伤药,止血很快。还有一些药膏,要是阴雨天身上旧疾复发了,就贴上一副,可以很好地缓解疼痛。配方我写给王军医了,要是用完了,就告诉他一声。” 严达一愣,定定地望着递过来的袋子,忽然想起些经年往事,不禁鼻子一酸。 好半晌,才小心翼翼接过。 像个得了宝贝的孩童似的,转身装到个匣子里。 娆娘看到,下意识上前了两步,叮嘱道:“别放那么隐蔽,当心忘记了。” “不会不会。”严达头也没回地摆手。 “你这孩子,从小就喜欢捣鼓这些东西,你小时候寄给你姨母的那些,你姨母都藏得可好了,连我回去都没舍得给我点,现在我也有了……我也有了。” 药膏有了,他的夫人却没了。 严达声音有些哽咽,双手紧紧盖在匣子上,背对着两人的身躯有些轻颤。 娆娘想再上前的脚步顿住,知道已经不适合再往前了,便小步退回到了燕风霁身边,张了张嘴,小声道:“我们走了,您要保重身体啊……姨父。” 听到她这声久别多年的姨父,。 严达怔住,眼眶瞬间红了。 他没有回头,轻轻抬手,算是回应了她的道别。 娆娘不再说什么,与燕风霁相视了眼,轻步退出了主帐。 帐外,被太阳烤得汗流浃背的沈重山,实在是逛不动了,此刻正蹲在个背阴处,双眼无神,仰天发呆。 看到他们来,立马有气无力地起身问:“你们的事情办完了没?” 他好渴啊! 偌大的军营,硬是没要到一口水喝。 每次刚要开口问有没有水喝,那个叫苍术的小兵都会噼里啪啦说一堆与水无关的废话,还有意无意防止他找别人要水喝。 他怀疑他是故意的。 但素不相识的,他没有证据。 娆娘朝他点了点头,观到他有脱水现象,估计走不出军营大门就要晕,赶忙从斜挎的布包里,拿了个能生津止渴的酸果丢给了他。 沈重山如获至宝,一口下去,瞬间面容扭曲。 人生啊! 没被渴死,差点被酸死。 娆娘看到,似笑了一下,旋即拿了个一看就很甜的果子,偷偷放到燕风霁手里。 燕风霁敛眸,嘴角绽放了一抹清浅的笑。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沈重山感觉手里的果子更酸了。 娆娘回住的小帐取了包裹,离开时,没忍住回身又看了主帐一眼,心中五味杂陈。 其实比起程扬,严达才算是她的亲人。 他是蜀州富户宋家的养子,也是娆娘的母亲宋青萝,还有姨母宋青藤的义兄。 他们三人一起长大,感情甚笃。 十九岁那年,严达还娶了与他心意相通的宋青藤为妻。 宋家父母膝下唯有两女,是以待他如亲子,还有意将家业全权交给他打理。 却不想,他志不在此。 成婚第二年,与妻子说了远大抱负后,便在妻子无条件的支持下,一人一马来了雁山关,投身行伍,当起了先锋小兵。 那时大景还在七王夺嫡,各方势力明争暗斗,都在争夺有能之士,好为自己的主子添砖加瓦,挡箭铺路。 当时的雁山关,属严达与同时入伍的程扬最是英勇善战。 于是便有人找上了他们。 程扬较为年少,又是重臣之后,自是少年意气,我行我素。他不屑与那些人为伍,当场拒了那些人的拉拢。 严达背景单薄,被人以家人性命要挟,让他考虑清楚。 最终,他站了太子。 但太子还没来得及给他指派任务,老皇帝的突然暴毙,打得各方势力措手不及,七王最严酷的夺位之战,也彻底打响。 那一晚,长安血流成河。 谁也没想到,乱斗下,七王会全部死在了那场宫廷哗变中,最后让先皇那个冷宫皇子捡了个大便宜,当上了皇帝。 先皇心思阴暗,因在冷宫长大,受过不少七王的欺辱,因此睚眦必报的他一直记在了心里。 起先那几年,为了从摄政王以及几位辅佐大臣手中夺回政权,他忍辱负重,努力装成一个贤明的君主,宽宥了所有人。 直到平元八年,他手里已收回一些实权,才敢开始清算当年七王的人。 严达就在其中。 他那时已是从三品的虎贲将军。 所以先皇打算第一个拿他开刀。 但最终这刀没开成,因为严达的妻妹宋青萝嫁给了摄政王次子,有摄政王府力保,先皇不敢动严达。 娆娘第一次见严达,还尚在襁褓中。 他是跟着姨母一同去的长安,是去感谢摄政王的搭救之恩,同时也是陪妻子去看望妹妹的。 那时他不善言辞,还不似后来的面面俱到,疼爱的话语他说不出口,便将对娆娘兄妹二人的喜欢,都留在了亲手做的那扇玉雕屏风里。 娆娘也是很多年后才知道,屏风上那挽着发髻,欢快地扑着蝶,似妇人又似少女的女子,是严达夫妇期望她长大后的模样。 他们都希望她一生无忧。 就算长大成人,嫁为人妇,也能像屏风里的女子一样,无忧无虑,平安喜乐。 而那面屏风是什么时候从她闺房里锁到库房的呢? 是平元十八年,姨母病逝那年。 自严达入军营后,宋家二老仙逝,蜀州宋家的一切都交给了生来便体弱的宋青藤打理。 她病逝之因,是经年累月的操劳,加之旁人对她没有一儿半女的闲言碎语,让她身心俱疲,多年来不过苦苦强撑。 可到底是没撑过三十岁,便积劳成疾,香消玉殒。 第84章 地契上写的是你 宋青藤死了。 最伤心的莫过于宋青萝和严达。 可那年,娆娘跟着母亲匆匆前往蜀州奔丧,直到葬礼结束,严达都没有出现。 母亲告诉她,边关战急,为将者,当以家国为先。 娆娘懂守疆将士身上的责任,也知他们的无奈,可她不理解严达明明那般喜欢她的姨母,为何成婚后要抛下她去从军。 为何他心忧天下,独宽心于姨母一人? 小小的她不理解。 她只知道她最喜欢的姨母没有了。 下人说她死前,想着念着担心着的,都是她的丈夫。 可她的丈夫没有回来。 那年,娆娘从蜀州回家后,心里难过,看着房里的那扇屏风,突然就没有那么喜欢了。 像是赌气般,她让人将屏风搬去了库房锁着,直到摄政王府遇难,都没有再见过。 后来来到落霞镇,她知道去找他,日后不管遇到多大的麻烦,他也一定会护住她,可她还是一次都没有去找过。 甚至相见了,也没打算相认。 这个决定在她心里像是生了根,哪怕后来他知道了她的身份,她也只敬他是守疆卫土的英雄,以礼相待。 却也只以礼相待。 直到那日她从落霞镇赶来,亲眼目睹了战士们,为保卫身后的每一寸土地而浴血奋战,一个个身首异处地倒下,又一个个奋不顾身地顶上。 那一刻,她深深地被震撼到。 那根在心里扎了根的东西,一下被拔出,她好像终于能理解严达当年的选择了。 也终于明白,姨母为何到死都无怨无悔了。 这世间,总要有那么一些奋不顾身的人冲出去,他们身后的万千百姓,才能喜乐平安。 而她,也是那万千百姓中的一个。 回忆到此,娆娘思绪万千,望着主帐的目光,微微聚了水,泛起了雾。 “走吧!” 她收回目光,望向燕风霁,这次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军营。 沈重山跟在他们身后,望着他们紧握的两手,总感觉自己有些多余,可他们坐的,是他的马车啊喂! 马车停在营外,三人上车后,缓缓朝着落霞镇出发。 他们一走,离军营不远处的林子里,一只爪子上绑着细长竹筒的信鸽,被人放飞至天空。 信鸽翻山越岭,最后飞进一个小楼里,落到一张撒了谷米的桌上,被个胖胖的姑娘抓住,取了竹筒中的字条,才再次将它放飞。 字条是卷着的,胖姑娘低头,正想偷偷打开看看里面的内容,一道略带警告的声音忽然响起。 “胖果,拿过来。” “不看就不看,当我稀罕!”名叫胖果的姑娘被抓了包,撇了撇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将字条甩给了躺在摇椅上的少年。 哪知道字条太轻,直接掉到了地上。 少年也没生气,长臂一捞,捡起字条,将上面两行小字快速扫完,便在手中捏成碎片,随手扬向了小楼外。 胖果看到,凑近问:“程北望,你是不是又要干坏事了?” “是呀,我又要干坏事了,你要不要阻止我?”程北望似笑非笑地望向她,那双眼似带着邪性,会勾人一般。 胖果心跳加速,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急忙从随身的荷包里摸出一块酥糖,像只小仓鼠一样,吧唧吧唧地开始啃了起来。 边啃边摇头道:“你不是好东西,阻止你的都没好下场,我才懒得阻止。” “谁告诉你都没有好下场的,你不亲自试试,怎么会知道?”程北望挑眉,起身夺了她手里的酥糖,抛高丢进了嘴里。 味道甜得腻人,他最讨厌了。 被抢了糖的胖果气呼呼的,狠狠跺了一下脚,懒得再跟他说话,转身离去。 程北望仰头大笑,笑声里带着狂妄,却也带着一股子苍凉,渐渐低沉了下去。 小楼外,晚霞似锦,天际如铺了一层轻纱。 落霞镇这边,马车从午时出发,晃晃悠悠了两三个时辰,抵达镇中时,黑幕笼罩,刚好遮住最后一笔余晖。 马车直达雁宅,宅中却寂静无声。 但往常这个时候,蒹葭夫人和姨娘们,也才开始用晚膳,断不会这般安静。 三人察觉到异样,刚想下车进去查看,就见王大叔摸黑从不远处的拐角跑出,激动道:“公子,你们可算是回来了。” “里面发生什么事了?” “大公子的家眷都过来了,一来便说要替公子整顿府宅,不但让人强行把几位姨娘送回了雁州城,还将顾夫人……‘请’出了宅院。” 请都是客套的了。 若不是蒹葭夫人明处有卫祁给的两名暗卫,暗处有娆娘安排的人,今日怕是要被折辱一番。 在场三人都是人精,怎会听不出他没说完的是什么。 “不是吩咐过,燕府那边过来的人,安分便算,不安分直接扔出去吗?”燕风霁眼底已经染了些怒意,第一反应是去看娆娘。 娆娘低着头,让人看不清眸底的神色。 王大叔却苦着脸回道:“打不过,咱们的人最近大半都派出去收账了,全都没有回来。而大公子的家眷身边,带了不下三十个武功高强的侍卫,我们完全打不过。” 世家大族精心挑选出来的侍卫,燕宅大多数半路出家的,打不过也正常。 娆娘心中想着,开口问:“我娘现在在哪儿?” 王大叔回答道:“在百衣巷的小院里。” “玉树和二狗呢?” “它们不在,大公子的夫人来时瞧上了它们的虎皮,想让人捉住它们给那位薛姑娘做件白裘大氅,顾夫人见他们人多势众,就赶紧让它们跑了,现在应该藏在镇外的树林里面。” 瞧上了玉树和二狗的虎皮。 她们,也配? 娆娘眸色晦暗,带着薄薄的怒意,扭头望向燕风霁,压制着愠怒道:“就不跟你进去了,我先去找我娘。” 这笔账,她记下了。 总会有讨回来的那一天的! 娆娘说完,重新上了马车,但突然想到什么,又掀开车帘问道:“我记得你说过这宅子,本来就是送我的对不对?” 燕风霁点头:“地契上写的是你的名字。” 第85章 我们也要去报官 “那好,你现在进去解决那些人,解决得了明日来接我,如果解决不了,把家里的人都散出来,一把火烧了咱们另建。” 燕风霁就喜欢她这副凶凶的当家主母模样。 当即再次点头,温声道:“好,你先回去休息,我处理完了里面的人,晚些就来。” “如果要烧,就烧干净些。” 两人毫不避讳的对话,听得沈重山目瞪口呆。 他俩可真不把他当外人啊! 这种隐秘的事,就这样水灵灵的在他面前密谋,是不是忘记他大小也是个官了? 心里虽如此想着,嘴里还是弱弱地提醒了一句:“私自纵火可是大罪。” 燕风霁瞥了他一眼,泰然自若道:“只烧自家的宅院,构不成纵火大罪,况且,我会让人盯着烧的。” 这是让人盯不盯着烧的问题吗? 沈重山张了张嘴巴,完了,他语塞了。 他竟觉得这话好像也没什么毛病。 燕风霁说完,不再看他,转身嘱咐王大叔将娆娘安全送去百衣巷后,便叩响了自家宅院的大门。 大门很快被打开,他大步进入。 沈重山有些想看热闹,也见鬼的担心他一个人进去,会势单力薄。 想了想,赶忙提步跟上。 此时,后院里。 燕老夫人住在原来蒹葭夫人住的院子里,心情可谓是好到了极致。 而她隔壁,那间燕风霁五年前就费尽心思为娆娘布置的房间,此刻却被另一个女人霸占。 里里外外还被堆放了许多碍眼的东西。 燕风霁没有立即进去,也没有让人去通知燕钧,就这么隐在后院拱门处,冷冷盯着。 直到管事得到他回来的消息,匆匆赶来,见他神色冰冷地望着那处院子,擦着额间冷汗,急忙解释道:“公子,我们拦不住,那些人会使鞭子,谁敢阻拦他们,他们就抽谁。” 管事满腹心酸,说完把衣袖撸起来,露出上面两大道青紫交叉的鞭痕。 燕风霁目光一寒,脸色难看至极。 当即便决定,被弄脏了的院子,也没有必要留着恶心人了。 他直接让管事敲锣喊醒所有人,全撵出门去,自己则转身去厨房里,点了几个火把,拿了几坛炒菜的芸苔子,从娆娘住的那间屋子开始。 砸一坛,丢一个火把。 芸苔子具有助燃性,一经点燃,火蛇立即四窜。 屋里,本来已经歇下的薛迢迢被锣声吵醒,刚想怒斥是谁在外面吵人,就突然闻到一股浓烟,紧接着就听到有人喊走水了。 她当即吓得大喊侍卫,被侍卫护着跑了出去。 结果出去一看,整个宅子都燃在大火中。 宅子里的人全部都被提前喊醒,狼狈不堪地逃到了燕宅的大门口。 燕老夫人被丫鬟扶着,哭天抢地的,硬是要让人进去把她的珠宝抢出来。 可没人敢进去。 不是怕大火,而是怕手持软剑站在宅院门口的石阶上,冷冷望着他们的燕风霁。 燕老夫人再蠢也看出来火是他放的了,当即怒指向他,眼中喷火道:“孽障,你竟想放火烧死我们!来人呐,去报官,老身要告这孽障谋杀亲祖母!” 下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一人敢去。 角落里,安抚好受到惊吓的叶霜姿和两个孩子后,燕钧脸色难看的冲了过来,对着燕风霁就想来一拳。 可惜还没碰到,就被人家一把抓住了手腕,狠狠甩得往后踉跄了两步。 燕钧更怒了。 “燕风霁,你纵火伤人,该当何罪!” 这话,看了一场热闹的沈重山就不爱听了。 不等燕风霁亲自回怼,他便跳了出来,大义凛然道:“燕大人就算身为大理寺卿,但定罪也要讲究证据,纵火伤人,最起码要有人受伤,那才叫伤人,你倒是自己先看看有何人受伤了?” 燕钧视线扫向众人,个个狼狈,却无一人受伤。 旁边的叶霜姿见丈夫被堵住了口,眼底闪过一抹阴郁。 转身将孩子交给乳母,便大步走过去,冷声道:“纵然无人受伤,但他纵火是事实,亦是大罪。再者,我们所有财物皆损于大火,按我大景律法,抢夺、毁损他人财物,当也是大罪!” 张口闭口都是大罪,这女人心思忒歹毒了。 她怎么不说是他们鸠占鹊巢在先? 沈重山眉头紧拧,能反驳,但面对皇帝的亲表妹,他多少还是有所顾忌的。 燕钧他敢怼,是了解其为人。 就算得罪了也牵连不到家里人。 可叶霜姿不同,她不但是粟阳叶家嫡女,还是皇上的亲表妹。且据小道消息传,当年皇上还是宁王时,叶贵妃就想让自家侄女给他当正妃。 为此还将叶霜姿接到身边亲自教导了三年。 可惜宁王登基后,把她指给了燕钧,但不管如何,她身份摆在那儿,他还是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的。 沈重山闭了嘴,有些对不住地看了燕风霁一眼。 他想帮他,但他已经过了不计后果的年纪,他不敢得罪叶霜姿,不是怕自己惹火上身,而是怕亲人家族会被连累。 明哲保身,很正常。 燕风霁没觉得有什么,抬手将他拉开,将一张地契露于人前。 随即,他视线望向眼底藏着某种胜券在握的叶霜姿,冷冷开口道:“大嫂一口气给我定下多条大罪,那么不妨再来说说,侵占他人住宅,殴打他人家仆,按大景律法,该是何罪?” 这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悄悄挪到自家公子旁边的管事,一看地契上的名字,写着的是‘顾娆娘’三个大字,立马笑弯了眉眼,昂首挺胸起来。 他知道自家公子想做什么,第一个站了出去。 高声道:“我们也要去报官,今日有一伙贼人趁我家主人不在家,竟光天化日闯进家中,不但将我们夫人赶走,还霸占了宅院,抢夺了宅院里的东西,还殴打我们!” 他一出声,所有燕宅这边的下人立马都站到自家公子身后。 大火照应着,他们却无惧地望着长安来的这档子贵人们。 薛迢迢整个人都吓得呆呆的。 第86章 心里不是滋味 特别是触及到燕风霁那能冻死人的目光的时候,她就后悔了。 后悔不该为了一时的好感,跑来雁州这个破地方受这等子罪。 可正如沈重山所忌惮的一样,她也不敢得罪叶霜姿,所以哪怕此刻她及时醒悟,不对燕风霁再抱有任何幻想,迫不及待地想直接离开,也没敢轻举妄动。 作为尚书府庶女,她太清楚自己的真实地位了。 在家里,她爹和嫡母对她和颜悦色,是因为她攀上了叶霜姿,有了利用价值。 反之,在叶霜姿这里,她作为薛尚书的女儿,可以很好地成为她手里,一个能与尚书府达成某种联系的纽带。 所以若是她跑了,日后回到长安,下场肯定凄惨。 想到此,薛迢迢瑟缩了下身体,真的哭了。 而叶霜姿此刻已经气得涨红了脸。 她自认为自己方才的的一番话,定能拿捏住燕风霁,却没想到这打着燕姓的宅子,竟然不是燕家的,更不是小叔子燕风霁的。 不是燕家的,那纵火烧屋,烧毁他们的东西,就有了足够正当的理由。 反观他们倒成了霸占他人宅院的恶徒。 这下让她如何收场? 见叶霜姿说不出话了,燕风霁将视线移向燕钧:“兄长,这份证据够不够把你们所有人拿下?” 燕钧脸上有点挂不住,乍青乍白的。 “燕风霁,咱们才是一家人,你非要每次见面,都整得如此剑拔弩张吗?”他声音软了下去,一副不愿兄弟阋墙的模样。 燕风霁冷笑,语气绝情:“若是可以选,我宁愿和你们不是一家人。”语罢,他看向又开始哭天抢地的燕老夫人,眼里全是冰渣子。 燕老夫人触及到他目光,吓得缩了缩脖子。 可惜她家好大儿今日有事忙,没跟来,此刻没人在意她怕不怕。 她也只敢在燕风霁甩袖离开后,指着他消失的背影,装模作样的破口大骂:“不孝子孙,迟早天打雷劈!” 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有眼,随着她话音落下,漆黑的夜空上方,还真就忽然劈下了一道巨响悍雷。 悍雷震耳欲聋。 直接劈在了离燕老夫人不远的小树上。 人高的小树顷刻间被劈成了渣,树根处砸出个大坑,这要是劈在人身上,怕是骨头都得劈冒烟。 燕老夫人吓得瞪大了眼,满眼惊骇,老脸煞白一片,两股颤颤地不停地念着阿弥陀佛。 佛口蛇心大概就是她这样的。 在场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望向她,眼神复杂,心思各异。 这是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吗? 与此同时,百衣巷小院里。 蒹葭夫人已经睡下,娆娘坐在院子里,望着燕宅那边传来的火光,失神了片刻,微微笑了起来。 燕风霁过来时,以为她们都睡了,便没有敲门,直接跃上墙头跳了进去。 结果还没进屋,就看到娆娘撑着脑袋在院中打瞌睡。 他一愣,脚步放得更轻了。 本来想将她轻轻抱回屋里去睡,哪知还没靠近,娆娘鼻子尖地嗅到了什么,立马睁开了眼睛,思索道:“烧鸡,还有荷叶糕,对不对?” “全对,你一个人的了。” 燕风霁勾了勾嘴角,将火烧燕宅前,从厨房一并带出的东西都拿了出来。 一只烧鸡,一包荷叶糕。 娆娘看了两眼,浅浅笑了起来,没着急先吃,起身小跑到小灶房里,给他端来了一碗煮好温在锅里的疙瘩面,才拿起一块荷叶糕。 疙瘩面还是一样的老配方。 不同的是燕风霁这次,终于吃上了她腌制着没有放坏的酱菜。 现在天热,酱菜配面疙瘩,最是开胃了。 两人默契看着为彼此准备的吃食,相视一笑,坐下正要开吃,墙头忽然又传来一道压得极低的声音:“二狗它主子,有没有我的份?” 娆娘抬头,看到只小心露了个脑袋的沈重山,沉默了片刻,释然一笑,朝他招手喊道:“下来吧!” 沈重山一听,立马从墙头跳下。 娆娘示意他坐,起身去灶房,没一会儿,又端来了一碗她最拿手的疙瘩面。 三人围坐在院里的石桌上,两人埋头吃面疙瘩,一人细嚼慢咽着荷花糕,远处火光恍映着,天边如同深夜的晚霞。 小院外,夜色沉沉,万籁俱寂。 而燕家人那边,却是被碰了一鼻子灰。 自燕风霁烧了燕宅后,燕钧等人无处落脚,他就带着一家老小前往了客栈。 本想着,今晚委屈妻儿还有祖母在客栈将就一宿,天亮就送他们回雁州城。 哪知道跑遍了落霞镇所有客栈,都被告知客满,然后将他们全部拒之门外。 这下他们哪里还能看不出来是有人故意的。 燕钧都不用猜,也能知道是他那弟弟授意的。 “爹爹,我们今晚没地方睡觉觉了吗?” 孩子天真的童音响起,拉回了燕钧游移的思绪,他心疼地把小儿子抱到怀里,心里顿感不是滋味。 他是真的没想到亲弟弟能为一个女人做到如此地步。 丝毫都不顾及他两个年幼的侄儿,会不会跟着露宿街头。 燕钧看了看怀里的小儿子,又看了看被乳娘牵着,满眼困倦的大儿子,心疼道:“困了就靠着爹爹睡一会儿。” 说完,他望向自家夫人,刚想开口说实在不行就去衙门后院,将就住一晚。 哪知叶霜姿看出他想说什么,脸色难看,扭头就走。 但却没有往衙门的方向,而是走向了落霞镇唯一还大门敞开的客栈。 这次一进客栈大门,不等殷勤迎上来的客栈掌柜开口,她就直接让侍卫掐住了掌柜的脖子,盛气凌人地命令就算客满了,今晚也要给她腾出一间来。 掌柜吓得七魂丢了三魄。 大气都不敢喘,赶紧安排小二带他们去客房。 小二带人上楼后,没多久就被撵了下来。 最后看着那些人丢下来的住宿银子,没忍住,一脸看不懂地问:“掌柜的,您说这些客人是不是有病啊,咱们又没说没有客房了,他们也没有要白住,至于搞这么一出吗?” 又是掐脖子又是威胁的,最后却丢了锭大银子下来。 第87章 不许猜 搞不懂这些客官怎么想的,难道好好的进店住宿,他们还能给人撵出去不成? 掌柜摸了摸脖子,还有些心有余悸。 看来以后不能再为了和镇上另外几家抢生意,大半夜还栈门大敞了。 这世道,还是安分守己些命长。 此时客房里,叶霜姿的丫鬟正在重新铺床。 可他们带来的那些绸缎被褥都被大火烧了,现在不管怎么铺,那粗糙中还隐隐夹带着汗臭味的床铺,让她们无论翻来覆去多少次,都难以消除。 叶霜姿嫌弃捂鼻,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躺下。 燕钧怀里的孩子早已经熟睡,刚想将孩子放到床上,就被妻子冷声喝止。 他无奈,只能抱着孩子坐下。 叶霜姿瞥了他一眼,面上没有什么好脸色,转身让丫鬟去找两床新被褥来。 丫鬟下楼找了掌柜,结果这客栈里所有的被褥,表面再崭新都是粗布,内里再干净都还是有股子汗臭味。 一闻就知道里面的棉絮是用旧棉絮翻新的。 “夫人,客栈里就只有这些了。”丫鬟抱着所谓的新被褥,小心翼翼的,硬是没敢抬头。 叶霜姿将那于她而言,依旧臭不可闻的被褥打落在地,脸色越发阴沉道:“客栈里只有这些,那你就不会去客栈外面找找吗?” 丫鬟满脸恐慌,急忙再去找。 燕钧有些看不下去,出声道:“眼下半夜三更,镇中也不安全,你让她去找,也不一定找得到,将就一晚吧!” 叶霜姿听到他这话,本就憋了一晚上的怒意,彻底爆发了出来。 也不管两个孩子还在不在旁边,高声大怒道:“你自己没用,凭什么要我将就?我叶霜姿堂堂天子表妹,身份何其尊贵,当年嫁给你已是将就,如今连个住处你都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让我将就,凭什么?” 怒气一旦爆发,就会彻底失控。 燕钧脸色微沉。 但顾及两个孩子,他忍着被妻子话语刺到的愠怒,急忙喊来乳母,将两个第一次见母亲如此癫狂的孩子抱走。 待孩子离开,他深吸了口气,心情有所平复,才赶忙起身去安抚叶霜姿道:“今日是事出有因,我也不知道你们会突然过来。” 若是知道他们会突然过来。 一来还在人家的宅院里大刀阔斧,他定会拦着点,也不至于最后闹到燕风霁火烧宅院,与他们彻底撕破脸的地步。 可惜他当时在衙门。 裴暮辞和卫祁二人的眼睛还伤着,沈重山又还没回来,衙门那些破事只能暂时都丢给了他。 等他知道他们从雁州城过来了的时候,他那位继母已经被卫祁的人接走,人家宅子里的东西,他们该动的不该动的,都全部动过了。 他闭嘴还好,一说话叶霜姿便更生气了。 甩开他揽过来的手,厉声质问:“你的意思是怪我们来了这里,所以活该要受你弟弟的气是吗?” “你莫要无理取闹,我并无此意,况且此事是我们有错在先。” “我无理取闹?” 叶霜姿眼泪一下淌了下来。 “燕钧,你还有没有良心,我要不是为了你,我何至于跟着你千里迢迢来雁州这个破地方,要不是为了你,我何苦管你家那些破事,何至于要住在这个又脏又臭的地方,你现在居然说我无理取闹?” 她眼泪如珠,身子摇摇欲坠,目光湿润,似怨又恨地望着燕钧,神情悲凄。 然这次燕钧却没再开口安抚她。 他眼神晦涩,定定望着她难辨真伪的眼泪,良久才滚动喉结,艰难地反问了一句:“你真的是为了我吗?” 叶霜姿一愣,泪眼婆娑地望向他。 燕钧苦笑了下,心累道:“夫人,我有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因为你是我的妻子,我要敬重爱护你,但这并不代表我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你这话什么意思?” 叶霜姿脸色微变,含着热泪的目光骤缩,带上了几分警惕。 怀疑他是不是怀疑了什么。 燕钧低眸,语气极淡道:“你若是真的为了我,就不会在来雁州时硬要带上薛迢迢,不会早就知晓我母亲之死,是我祖母所为,却还要帮着对我隐瞒真相,甚至利用粟阳叶家的势力,替她在我这里打掩护。” 他说到此处,微微顿了一下。 才又道:“夫人苦心筹划几载,想来如此做的目的,不光是为了拿捏祖母,让她心有忌惮,乖乖听你的话这么简单吧?” 叶霜姿闻言,面上神情彻底僵住,震惊的眼神四处躲闪,不承认道:“你放开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的。” 燕钧紧紧揽住她的双肩,对上她避无可避,躲闪不开的目光,心里千疮百孔,面上却在笑道:“今日就让我这个大理寺卿来猜猜,猜猜我的夫人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不许猜!” 叶霜姿挣扎着推开他,望着他平静到好似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心底莫名慌乱起来。 燕钧望着她,眼底带着对她的重新审视,也带着淡淡的忧伤。 不顾她的阻拦,沉声开口道:“你最终的目的,是想让我和燕风霁反目成仇,而我祖母,可以当我们反目成仇的推手。所以你留着她,一为拿捏,二为利用,对不对?” “我说了你不许猜!” 他猜对了,所以叶霜姿急了。 她伸手想去捂住他的嘴,双手却被他牢牢抓住,禁锢在了怀里。 燕钧继续道:“你带薛迢迢过来,表面是有意与尚书府交好,想撮合她和燕风霁。但你作为大嫂,公爹和丈夫尚在,你手再长,也伸不到小叔子的婚事上。所以你迂回了一下,时常在我耳边提起尚书府千金,哪怕是小小的庶女,也远比燕风霁日后娶个小城小镇,对他毫无助力的女子要强百倍。” “你了解我,也深知我对唯一弟弟的重视,知道我舍不得他吃我一路走来吃过的苦楚,一定会考虑,最后会同意,然后落入你为我们设下的层层圈套中,对不对?” 他每说完一段,都要问上一句对不对。 第88章 不愿计较罢了 叶霜姿没有回答,无力挣开他,冷静下来后将头别到了一边。 燕钧笑容里的苦涩加深。 再次继续道:“你费尽心思做这些,并非真心为我弟弟的终身大事着想,而是因为他上次去长安,你发现他不是个好拿捏之人。且他千里去皇城求医,是为了一个女子,你心思敏捷,自然看得出那女子于他,绝非寻常。” “于是,你就利用对他颇有好感的薛迢迢,把她带来了雁州,然后又利用我和我爹,去插手燕风霁的婚事,让他彻底对我们失望,出走燕家。” “但你这么做,其实根本就没打算真的促成他和薛迢迢,你只是想用薛迢迢来扩大我和他之间的矛盾。” “而你不惜动用粟阳叶家的势力,在我这里掩盖祖母害死我母亲的真相,为的就是让我们兄弟产生矛盾后,一人知情,一人被蒙在鼓里,从而让我们的矛盾加深,直至反目为仇。” “你最终的目的,是想要我弟弟的性命吧?” 话都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叶霜姿再装傻就没必要了。 她闭了闭目,眼中懊悔自己下手慢了,仍旧狡辩道:“我是想要他的性命,可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我,还有孩子们的将来。” “不要说这般冠冕堂皇,也别拿我和孩子做借口。你从始至终为的,都是你们粟阳叶家的将来!” 燕钧终于放开了她,心里的失望攒满了,眼尾也红了。 叶霜姿没想到他居然全部都知道,身体轻颤了一下,再次的心慌让她强烈地不安起来。 她伸手,想拉住他的胳膊。 想再狡辩自己虽是为了粟阳叶家,但也是为了他的前途,为了孩子。 可她伸出去的手,被燕钧轻轻拂开了。 他苦涩的笑容已经敛去,此刻面无表情,却忽然问:“你知道陛下当年,原本是想将你指婚给谁吗?” 叶霜姿一愣,倏然抬眸望着他,眼底带着震惊和错愕。 因为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被指婚的那道圣旨,最开始的名字会不是他。 那会是谁? 燕钧像是看出她眼底的疑惑,轻声道:“是卫祁。” 因为那时,整个季氏皇族刚刚经历了一番大换血,除了一些蹦跶不了的小萝卜头,已经没有适婚年龄的男子。 把她许给别人,叶太后绝对不会同意。 但若是大长公主之子,那叶太后就算再不情愿,也不敢挑三拣四。 叶霜姿听完,瞳孔骤缩,眼中满是不敢置信。 因为在长安,卫祁针对的人有很多,疯狗一样逮谁咬谁。 他掌管的禁卫军遍布全城,一旦那些被他针对的人落入他手里,不将对方生生扯下一块血肉来,就绝不罢休。 叶家远在粟阳,山高水远,与他无冤无仇。 可与她,却是有仇的。 所以若是当年她被赐婚给卫祁,她不敢想象会被他折磨成什么样。 燕钧就是知晓他们之间有恩怨,虽不清楚恩怨是什么,但当年卫祁曾在大庭广众之下,打马疾驰长安街头,差点将她踩死于马下。 别人解释是马受惊了。 但那日他恰巧在场,亲眼看到了卫祁眼底毫不掩饰的杀意。 而当时的叶贵妃,想将侄女嫁给儿子宁王。 然粟阳叶家的野心太大,宁王很清楚,一旦娶了叶家女,日后就算他争得帝位,外戚也将成为他最大的威胁。 所以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立了旁人为后,顺便给叶家女指了个婚。 对象是当时行事癫狂的大长公主之子卫祁。 燕钧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看到过那道指婚圣旨的人。 那日,他被季庭州召见,在御书房里看到了那道还未颁下的圣旨,并盯着上面‘叶霜姿’三字,定定看了良久。 他认识叶霜姿,跟在陛下身后见过很多次,他知她心高气傲,也知温婉的外表下,手段残忍。 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从前,他知道叶太后有意让她进宫,所以从不敢痴心妄想。 可一旦知道她进不了宫了,还要被指婚给与她有仇的卫祁,他的妄想便不想再压制了。 他赌上帝王对他所有的信任,换得了与她的一纸赐婚书。 赐婚圣旨下下来那天,所有人都诧异不已,只有他在家对着池塘里的鱼傻笑了一整天。 她是他诚心诚意求来的夫人。 知道她嫁给他心有不甘,所以这些年来,他努力地弥补,努力地敬她爱她,宽容她的一切。 哪怕知道她用他的势,给了粟阳叶家的子弟开了方便之门,挤入朝堂,他也只默默到御前扛下所有罪责,将陛下对他的信任一点一点的挥霍。 当年将祖母接到长安,祖母跋扈,能在长安安分这些年,他知道她应该是用了些手段。 然而却没想到,用的是他母亲的死亡真相。 更没想到,她会为了粟阳叶家想要戕害他的弟弟。 而她挖空心思,想要燕风霁和燕家所有人反目为仇,不过是害怕叶家动手,燕风霁如有意外,作为兄长的他势必会追查到底。 到时候叶家想要隐藏的事就会彻底藏不住。 思绪忆及此,燕钧望着与他夫妻五载,生有两子的妻子,喉头干涩道:“陛下睿智,你们叶家想做什么,他一直都清楚。不动你们,不过是看在也算是血亲的份上,你们也未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不愿计较罢了。” 可叶家仗着是陛下娘舅家,却蹬鼻子上脸了。 所以若叶家如今悄摸做的事被揭露,就算是曾经的叶贵妃,如今的叶太后,也保不住他们。 想到此,燕钧忽而问:“若是此行,我与燕风霁的兄弟之情未断,你们叶家动手之后,下一个要灭口的人,是我吧?” 心底恶毒的打算被当场说出,叶霜姿脸色骤白。 也不知道是担心,还是害怕,或是夫妻几载,已有了几分真情存在,她扶着桌面撑住的身子颤抖得更厉害了。 她的确想过,若是离间不了他们兄弟,若他还是一直那般在意他那个兄弟,她就要了他的命。 可他待她太好了。 第89章 只能灭口 每次缠绵,对上他温柔而又深情的眸子,她就舍不得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五年的夫妻情,她内心也并非全无动容,真就绝情心狠。 不然她也不会如此麻烦,决定先离间他们兄弟的感情,待将知道他们叶家秘密的燕风霁踢出燕家,无人再在乎时,再让人对他下手。 那样,就是燕风霁死了,他也不会太难过。 过后再想调查时,她就能在旁不被他怀疑的阻扰一二。 届时只待草草结案,叶家的秘密藏住了,他也不用死了,大家皆大欢喜。 可为什么他就不能再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道呢? 叶霜姿心中崩溃,将心中所想问了出来,红着眼眶,强颜祈求道:“夫君,就当是为了两个孩子,为了我们一家,你继续装作不知道好不好?” “叶霜姿,你是在助纣为虐!” 她厉声反驳:“我若不助,一旦被揭露,叶家就是诛九族的死罪,到时候我们一家四口全都活不了!” “你也知是诛九族的死罪,那你当初为何还要插上一脚,将我们全家都带入死罪中?” 叶霜姿蓦然怔住,与他四目相望,呼吸仿佛凝滞了片刻。 她也想知道为什么? 大概,还是不甘心吧! 当初她及笄,姑母接她上长安,明明说好许他宁王妃之位。 可她苦等三年,努力学习宫规,日日小心谨慎,不敢行差踏错半步。最后表兄登基了,她却被指婚给个商贾之家出来的所谓新贵。 她最美好的年岁都被蹉跎了。 曾幻想的当王妃,甚至日后入主凤仪殿,成为比姑母站得更高的皇后,都成了泡影。 到头来全是一场空,一场笑话。 这让她如何能甘心,如何能不怨不恨? 所以当她父亲找上门,悄悄告诉她一个大逆不道的筹谋时,她心中震惊,却也因痛恨姑母和表兄言而无信,想要报复他们,所以她加入了那个大逆不道的密谋中。 这些年来,更是利用深得表兄信任的燕钧,一次又一次地为叶家掩护。 所以这是她欠燕钧的。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让他的弟弟死。 可燕风霁必须死! 对于燕风霁发现叶家的秘密,是有意,也是意外。 谁能想到,这些年来他除了打理燕家的生意,背地里竟还另起炉灶,都做到了皇商的地步。 甚至还得了皇帝密诏,挂有金官之职,可寻大景境内所有山矿。 如果不是他的人,寻矿山寻到粟阳,意外发现了他们叶家在粟阳别君山偷采金矿,从而被他查到了叶家更深的秘密。 那么她和燕钧夫妻今晚,也不至于如此对峙。 越想越恨,叶霜姿倔强仰头,咬牙道:“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没用了,要么你我夫妻一体,死一个燕风霁,保全我们全家。要么,你们兄弟一心,我叶家被株连九族之时,我一定带着我的两个孩子一起死,你自己选吧!” 她说完,神情狠厉,一副无所畏惧,大不了同归于尽的模样。 今日就算是以两个孩子的性命逼迫,她也一定要燕钧帮她,让燕风霁死。 因为如今知晓叶家秘密的人都死光了,燕风霁秘密寄去长安的证据,也都被她姑母拦截了。 如今只要他一死,他们叶家才能活! 燕钧见她如此执迷不悟,踉跄地后退两步,良久都说不出话来。 一边是妻儿,一边是兄弟,中间还有待他恩重如山的皇上,不管怎么选,都将不忠不义。 他的妻,在逼他呀! 客房里,气氛紧张到极点,夫妻二人谁也不愿退让地对视着。 然而他们不知道,一门之外,薛迢迢满目震惊,紧紧捂着嘴,生怕会因为听到如此大的秘密而惊叫出声。 她原本也是因为客栈的床铺太脏太臭睡不着,想过来看看叶霜姿这边的。 过来的时候,刚好看到叶霜姿的心腹丫鬟将其他丫鬟侍卫都支开了,而屋里似乎响起了争吵声。 鬼使神差的,她没有避嫌,反而靠近听了一耳朵。 这一听,竟就让她听到了如此大的惊天大秘密。 薛迢迢惊恐之余,更多是激动。 因为有了这个秘密,她不但可以不再巴结叶霜姿,讨好嫡母,甚至连她爹的平妻之位,她都能用这个秘密,帮她姨娘讨来。 她美滋滋地想着,正想悄悄退回自己的房间。 怎料刚一转身,叶霜姿的心腹丫鬟幽兰,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身后,正目光阴森地望着她。 薛迢迢吓了一跳,刚想装作自己什么也没听到,哪知一句话都还没说出来,胸口就被身后的人捅了个对穿。 她眼眸大睁,想呼救,却被狠狠甩进了客房里。 不偏不倚,刚好甩到燕钧的脚下。 燕钧瞳孔一怔,看着脚下想向他求救,却一个字都没吐出来,便断了气的薛迢迢,他惊诧地抬头,看向还拿着匕首,不慌不忙走进来的丫鬟。 他的第一反应,是本能地护到了与他僵持着的妻子面前,以身保护。 叶霜姿看着下意识挡到自己面前的丈夫,神情微怔,眼底划过一抹诧异。 心中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也在那刹那,狠狠地扯动了一下她的心。 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生出了一丝悔意。 甚至冒起一个念头。 如果此刻收手,他们之间还能回到以前吗? 可惜她的悔意刚生,幽兰已经跪到了她面前,打破了她的异想天开,朝她请罪道:“小姐恕罪,您与姑爷的谈话都被她听到了,奴婢只能灭口。” 被打扰了思绪,叶霜姿柳眉微蹙,扫了地上的尸体一眼,不悦道:“死了便死了,一个庶女罢了,你将她丢进来,是存心想找我晦气吗?” “是奴婢考虑不周,奴婢该死!” 幽兰低头,嘴里说着该死,面上却半分不惧。 叶霜姿冷冷盯向她,眼眸染上一丝薄怒,呵斥道:“知道该死,还不赶紧去将尸体和她那些侍卫处理干净,跪在这里,是等着我请你去吗?” “奴婢不敢,奴婢这就去处理。” 幽兰说完,起身时看了一言不发,神情渐渐冰冷的燕钧一眼,不再隐藏实力,一把将薛迢迢的尸体扛到肩上,直接从窗户跃下。 眨眼便消失在了黑夜中。 第90章 忠义难两全 燕钧拧眉望着,忽然浅声一笑,笑中带着嘲讽。 “叶霜姿,我选好了。” 他说完,轻轻拉开了客房的门,望着幽静的长廊,逐字逐句道:“为人夫君,我不能以义背情。为人臣子,亦不能以情害义,若情义不得兼顾,忠义不能两全,那燕钧……愿以命来全!” 语罢,那把捅死薛迢迢的匕首,不知何时到了他手上,只见他猛然举起,狠狠朝着自己的脖颈划去。 叶霜姿看到,大惊失色,急声大喊:“……不要!” 随着她音落,鲜血滴落的声音,在寂静的二楼走廊里格外醒耳。 天边的月似也不喜人间悲剧,急急隐入了云层。 幸而悲剧并没有发生,刀刃被人抓住,及时阻止了。 燕钧是抱着以命全忠义的决心的。 所以当匕首被人抓住时,他还想用劲,可当他看清楚抓住匕首的人是谁时,脸一白,急忙松了手,颤声大喊: “请大夫,快去请大夫!” 喊完,他无措地拿起广袖想给他止血,但被人家避开了。 客房中的叶霜姿惊魂未定,眼中涌着泪跌坐到地上,后怕极了。 燕钧此刻心思没在她身上,一个劲地围着被他划伤的燕风霁,满心自责地问:“小霁,你疼不疼啊!你让兄长看看,你让兄长看看你的伤口好不好?” 他手足无措,急得声线都带上了哽咽。 燕风霁没说话,神情淡漠地甩了甩手掌上的血珠,从怀里摸出一瓶娆娘让常备着的止血药撒上,又拿出一方干净的手帕将伤口缠好,才扭头看向满脸惊慌和担忧的燕钧。 良久,又看向了客房里泪流满面的叶霜姿,眼底啐着寒意。 叶霜姿被他的视线盯得瑟缩了下身子,燕钧看到,微微侧身替他挡了挡。 燕风霁冷冰冰的视线落到了他身上,黑沉沉的眼底怒意明显,冷声道:“燕钧,你何时变得如此懦弱,遇事不知道想别的办法解决,竟愚蠢到想一死了之。” “不是的,我……” 燕钧面带愧色,想解释点什么。 哪知才刚开口,客栈楼下的吵闹声顿时将他的话头打断。 他顿住,寻声朝下望去,刚好看到沈重山带着一队人马闯进客栈中,正在下令将客栈围住,不得放走任何人。 待客栈各个出口都被堵住,他又让人押着个被卸掉下颌的女人,大步朝二楼他们这边走来。 已经被丫鬟从地上扶起来的叶霜姿,看到被押上来的女人时,脸色煞白,险先又跌坐到地上。 好在这次被丫鬟及时扶住了。 燕钧看得也是两眼一黑。 因为他们押上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一刻钟前扛着薛迢迢尸体离开的幽兰。 “燕大人,此女涉嫌杀害朝廷命官之女,被我等抓到时,尸体还被她扛着,证据确凿,但下官若没记错的话,她应该是您夫人的贴身丫鬟吧?” 沈重山肃声开口,看向叶霜姿的目光里已经没有了忌惮。 要说为何没了忌惮,还得从半个时辰前说起。 半时辰前,他和燕风霁正要休息,哪知一只信鸽突然从外飞来,并带来了一条让他震惊不已的消息。 粟阳叶家竟生有谋逆之心! 但更让他震惊的,是燕风霁居然就是几年前皇上亲自颁旨任命,可以不用入朝廷,却能身挂朝廷金官之职的皇商。 金官有寻矿开采冶铸之权,他只挂其职,不用为朝臣,也就是说,大景境内的金银铜铁矿,他找到了,都可随他开采。 至于上不上禀,全凭良心。 但皇上能给出这种古今第一人的待遇,想来是完全信任他的。 话题扯远了,话说回来。 燕风霁收到信鸽,得知自己派去粟阳的人已全部被灭口,甚至递交去长安的证据也都被人截胡后,便猜到了他大嫂叶霜姿此行,怕是专程为灭他口而来。 只是他猜不到她来了这么久,为何一直按兵不动? 甚至都没派人来刺杀过他。 燕风霁猜不到,娆娘却猜到了。 一个向来手段狠辣的女人,如果有一天做事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了,那必然是有了在乎的人。 不用猜,那个人只可能是燕钧。 但燕钧不是真的蠢,从他来了雁州,看似每次都想插手燕风霁的事,却每次都只是嘴上说,一次实际行动也没有就能看出,他猜到了他的妻子想做什么。 可一边是为他养育两个孩子的妻子,一边是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让哪边受到伤害他都舍不得。 况且还有待他有知遇之恩的季庭州。 他无法为了妻子背叛季庭州,也无法眼睁睁看着妻子伤害弟弟。 但同时,他又想保全妻子。 所以娆娘猜测,若忠义不能两全,以燕钧那种半顽固半死板的性子,最后一定会为了保全妻子,让她回头是岸,走上极端的路。 她也没猜错,要不是燕风霁赶到得及时,燕钧还真就为了全这全那,最后把自己的小命全出去。 沈重山原本是和燕风霁一道来的。 他迟来一步,是因为遇到了准备出镇毁尸灭迹的幽兰。 幽兰也就轻功高些,真打起来,她不是沈重山的对手,几个回合下来就被生擒了。 为了防止她咬舌自尽,或是牙里藏毒,他直接卸掉了她下颌,顺路去了一趟衙门,调了队官兵过来。 此刻,被押上来的幽兰看到叶霜姿,早已没了扛尸体离开时的不惧。 她挣扎着,下颌被卸了说不出话,但啊啊啊的声音里,不难听出她在向叶霜姿求救。 可叶霜姿怎么可能会救她? 作为世家大族培养出来的女暗卫,且不说她被人活捉没有立即自尽,就已经不称职,已是死路一条。 就算她能救,她也不会救个自以为爬了她大哥的床,便把自己当盘菜,都敢自作主张了的贱婢! 想到此,叶霜姿低头微微整理了裙摆,又恢复了以往端庄的模样,上前几步,牵动嘴角道:“她的确是我的丫鬟。” “夫人竟然承认了,那……” 沈重山话还没说完,旁边就突然刀光一闪。 第91章 世子想如何 他一惊,急忙想阻拦。 但叶霜姿速度太快,靠得又太近,从官兵那儿快速拔出大刀后,霎时便将人一刀解决了。 沈重山没拦住,旁边被夺了刀的官兵也没拦住。 一脸惊恐,怕被怪罪,脸都白了。 而被一刀刺进心脏的幽兰,瞪大着眼,不敢置信自己最后会死在自家小姐手中。 她满口鲜血,嘴巴一张一合,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却在无声质问为什么? 她是大爷的女人,虽如今还是暗卫,可大爷承诺过她,这些都只是暂时的,以后她也是可以光明正大当主子的。 这些小姐都知道啊! 所以为什么不救她,还要杀她? 幽兰不甘地往后倒去,双眼暴瞪,死不瞑目。 叶霜姿眼底闪过一抹嫌恶,面无表情地丢了刀,拿出手绢擦了擦手,抬眸朝沈重山笑道:“杀人偿命,那就一命抵一命,沈大人觉得这样处理如何?”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她是在杀人灭口。 沈重山望着地上的尸体,牙关紧咬,一言不发。 旁边的燕风霁扫了眼心狠手辣的大嫂,又看向脸色铁青的燕钧,正欲开口,却被一道清冽玩味的声音率先打断:“真是热闹,可惜本世子这眼睛还瞧不清楚。” 人还在外面,声音已经先传了进来。 众人目光向下望去,只见两排黑衣劲装的侍卫从外涌入,快速散开,待形成一个保护圈子,卫祁才被卫二扶着,迈着散漫的步子,缓缓走进客栈中。 他眼睛还未好,眼帘上覆着两指宽的素锦。 不过他似乎特别钟爱紫色,今日出场,依旧一袭绛紫广袍,就连袖摆窄口处绣着的挺拔的松枝竹竹,都是紫色的。 倒是将性格乖戾的他衬得颇为温润。 “本世子方才收到消息,有人谋杀朝廷命官的女眷,凶手已被抓到。怎么抓到了凶手,不送至衙门,带到这破客栈里做什么?” 躲在角落里大气不敢喘的掌柜:…… 虽然是有点破,但直接说出来,你这人礼貌吗? 二楼走廊上,除了没跟卫祁打过交道的燕风霁,其他人看到他突然出现,都挺怵的。 谁也不想接他的话。 但作为下官,沈重山却是不能不接。 让人将尸体抬下去后,他抱拳禀道:“回世子,凶手负隅顽抗,已被就地击杀。” 到底是看在了燕风霁的面子上,沈重山并没有直接抖出叶霜姿。 虽然叶家被问罪是迟早的事,但眼下叶霜姿还是燕家人,能暂时别告诉卫祁这疯子,就尽量瞒着吧! 不然以卫祁的性子,叶家之罪,他必定追咬作为叶家女婿的燕钧,甚至是整个燕家不放。 “死了?” 卫祁斜靠在侍卫搬来的交椅上,半撑着脑袋,不紧不慢地问:“可查到是谁的人?” 沈重山低眸:“并无。” 这话一出,背着双刀的卫二冷哼一声,呛声道:“姓沈的,你真当我们家世子瞎啊!这女凶手身上穿的婢女服饰,不是与楼上那姓叶的女人身边丫鬟穿的一样吗?你查都未查,便如此信誓旦旦的说并无,你这是想包庇那个女人吗?” 卫祁似笑非笑地等着卫二把话说完,才抬脚一脚将他踢远,素锦遮眼的脸慢慢移向了沈重山。 “不解释解释?” 沈重山心下一紧,目光微微望向楼上,袖中拳头紧握。 卫祁轻呵一声,微挑眉,换了边手撑着脑袋,闲散道:“解释不出,那就全部拿下。” “等等!” 他话音刚落,楼上的燕钧甩开拉住他的叶霜姿,大步走了下来,敛眸凛声道:“此事与他无关,此女乃我府上丫鬟,他杀害薛尚书之女之事,燕某自会回长安给尚书府一个交代,就不劳世子插手了。” “杀害朝廷重臣家眷,这可不是你去给尚书府一个交代,就能事了的。本世子现在有权怀疑,那丫鬟是受人指使,故意在落霞镇杀人,企图嫁祸于本世子。” 燕钧知道他向来不要脸,但却没想到竟然还能不要脸到如此地步。 这种事他竟也能上赶着攀咬。 心中气急,面上却忍住了,咬牙问:“那世子想如何?” “当然是将你的人全部拿下,待本世子一一审过,上禀长安,届时你要如何给尚书府一个交代,那就是燕大人自己的事了。” 听到他要将燕府全部人拿下,燕钧微微沉眸,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沉默了。 二楼的叶霜姿见状,脸色一变,朝下怒目道:“你休要滥用职权,我夫君再如何也是官至三品的大理寺卿,你有何资格拿他府上的人?” 燕钧不知道,可叶霜姿却很清楚。 此番带来的那些侍卫,九成都被幽兰换成了粟阳叶家秘密培养的死士。 为的,就是最后用来围杀燕风霁。 所以这些死士,绝对不能被卫祁审问,虽他们死也不会出卖主子,但以卫祁的手段,就算他们咬死不开口,他也能从他们身上查到线索。 思及此,叶霜姿神色紧张地望向楼下的丈夫,迫切地希望他能阻止卫祁。 然而燕钧却没有看她。 他沉默着让到了一边,声音极冷道:“除了我夫人,其他人世子皆可带走。” 卫祁唇角浅勾,下的命令却是:“除了燕大人,燕府一干人等,全部给我带走!” 燕钧一听,顿时大怒,厉声道:“卫祁,你别太过分!正如本官夫人所言,本官再如何也是大理寺卿,想拿我夫人,你还没这个权利!” 然而卫祁向来我行我素惯了,抬手轻挥,他带来的人立即动手。 装死了一晚上没敢出房门半步的燕老夫人,被人拽出来时,还在拼命挣扎,最后直接被拖到了客栈一楼的大堂里。 叶霜姿也被强行带了下来。 那些伪装成侍卫的死士,在没有得到她的命令之前,都不敢轻举妄动暴露身份,也只能束手就擒被拿下。 燕钧脸色铁青,见卫祁油盐不进,深吸了口气,大步走到妻子旁边,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叶霜姿怔住。 第92章 你怎么来了 想暗示死士们动手的手势,被他的大手紧紧包裹住。 她想甩开他,可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温度,她犹豫了。 犹豫的下场,是错失了动手的良机。 他们身后,燕老夫人见孙子走了过来,也想靠近过去,却被官兵使劲摁住,疼得她“啊呦”几声,哀嚎大喊: “钧儿啊,那薛丫头是你媳妇的丫鬟杀的,不关祖母的事啊,他们抓祖母干什么啊?” 燕钧蹙眉,自从知道某些真相后,他每每面对燕老夫人,内心都是各种煎熬。 他这辈子读过的圣贤书,不计其数,无一万也有上千,却没有哪本圣贤有写,面对害死亲母的亲祖母,该如何待之? 母仇不报,为人子,视为不孝。 报了母仇,为人孙,亦是不孝。 此时此刻,燕钧终于体会到了这些年来弟弟的煎熬。 他望着眼前年迈的老人,恨有之,不忍也有之,两种极致的情绪拉扯着,让他思绪复杂,最后语气生硬道:“他们不会拿你怎么样,你跟着走就行。” “可是钧儿啊,祖母不想去,祖母年纪大了,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来回折腾。你不也是个大官么,你快给说说,祖母就不去了。” 燕老夫人眼神飘忽,有些站立难安。 被踹了一脚的卫二看到,凑了过去,语气恶劣地讥笑道:“你个老虔婆如此心虚,可是坏事做多了,怕去衙门被查出来,所以才会如此害怕?” 不得不说,他还真猜对。 燕老夫人面如菜色,又气又惧,没敢回嘴。 因为她身上到底背了多少恶事,她自己可能都记不住了。 见这个白日里,还狐假虎威,气焰嚣张欺负人的老虔婆,此刻如个老鹌鹑一样,缩着脖子,装得无辜和可怜。 卫二翻了个白眼,顿觉没意思。 他抬头朝上望去,视线刚好和二楼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冷冷望着楼下的燕风霁对上。 他一愣,拉过一个官兵,指着问:“那上面那个怎么没带下来?” 官兵看了一眼,小声回道:“燕二公子是和沈大人一起的,没住客栈,与凶手并无关系。” “这样啊,那算了。” 卫二不似自家主子喜欢找茬,闻言点了点头,收回视线便打算放过。 哪知道被旁边的燕老夫人看到,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眼底闪现一抹恶毒的光。 旋即,大声喊道:“世子大人啊,老身要举报,杀薛家丫头的那小蹄子,肯定是他教唆授意的!” 她嚷着,恶狠狠地指向二楼的燕风霁。 “祖母,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燕钧第一次,如此真切的感受到自家祖母的恶毒,冲击之大,让他吼完呆愣在了原地,青筋隐现。 然燕老夫人就是恶毒地看不得最讨厌的孙子置身事外,他不敢去看燕风霁盯向她的目光,却故意作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无奈模样。 对着燕钧,劝道:“钧儿啊!你不必再袒护他,他不孝不义,教唆孙媳的丫鬟杀人,分明就是想置你于死地呀!” 都这种时候了,她竟还不忘挑拨。 燕老夫人方才待在客房里,虽知道外面有大事发生,她也一直趴在门口偷听。 可惜她年纪大了,耳背,很多事都没听全。 此刻如此挑拨,是还当燕钧不知道真相,还像在长安时那般敬重于她呢! 燕钧气得发抖。 被他拉住的叶霜姿却瞬间计上心头,眼波浮动,似想再次谋算什么。 二楼扶手边,燕风霁不动声色地将他们的算计尽收眼底,心中冷嗤,不疾不徐地从楼上下来,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便旁若无人地朝客栈外走去。 卫祁的侍卫想拦。 沈重山将那侍卫给挡了回去,转身将一物递到了卫祁手里。 卫祁微微敛眸,素锦遮住的眼帘下,视线模糊地看到他放到自己手里的东西,是块纯金淬炼的令牌。 当指腹摸到令牌上独有一个季字时,他眼底闪过一抹诧异,面上懒散的神情渐渐隐去,只留下了严肃。 因为他再瞎,也摸得出这是天子金令。 持令者,如天子亲临。 那块金令燕钧也看到了。 更看到了是燕风霁丢给沈重山的,所以他也万分诧异他会有这种东西。 他想问点什么,可惜面上的错愕还来不及敛去,就见卫祁起身,朝他露了个意味深长的冷笑。 卫祁现在终于知道。 就燕钧这种比他还讨人嫌的死性子,为什么到现在都还没被人弄死了。 一旁的燕老夫人可看不懂什么金令银令。 见那些侍卫就这么任由燕风霁走了,都没拦一下,登时激动道:“世子大人,那孽障就算不是真凶,但他也是燕家人啊!你怎么能让他走掉,快让人把他抓回来啊!” 卫祁嫌聒噪地蹙了蹙了眉,低骂了句蠢货。 骂完转身出了客栈。 他身后,除了燕家众人,今晚住在这家客栈的客人以及掌柜小二,此刻都全部被赶到了大堂中央。 看样子是不打算带他们去衙门审问,要直接在这里一一过问了。 没人再搭理燕老夫人,她被推搡着走出客栈,似乎也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点什么,开始不要脸地抱怨燕起风霁有金令不早点拿出来。 还不救她,任她一把年纪被人如此折腾。 押他的官兵小哥估计是第一次见到如此不要脸的老妇人,表情一言难尽,复杂极了。 他很想问一句,你特么是不是忘记刚才想扯人家下水的事了? 都大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 还如此倚老卖老,简直不要批脸! 客栈外,漆黑的街道旁。 燕风霁从客栈里出来时,远远就看到娆娘提着盏行灯站在不远处。 行灯的光亮不大,下半夜的风却有些大,燥热的微风刮来,轻轻带起了她的衣袖和裙摆,在模糊不清的夜色下,缥缈得有些不真切。 他恍惚了下,疾步走到她身侧,接过行灯,柔声问:“你怎么来了?” “不放心。” 娆娘浅浅笑着,没说具体不放心什么。 燕风霁心里明白,牵住她的手,放慢着脚步,与她并肩而行道:“夜里不安全,你一个人走过来,我也不放心。” 第93章 没看出来是个包子 “我不是一个人过来的。” 娆娘说着,视线朝前望去。 燕风霁这才注意到,不远处的街道旁,还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 他一愣,大步上前,道了一句多谢。 裴暮辞点了点头,回了一句:“顺路罢了。”但到底是不是顺路,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三人没有过多的话语,道完谢,燕风霁便牵着娆娘离开了。 裴暮辞站在原地,还没有痊愈的视线紧紧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直至他们消失在夜幕之中。 而不远处,卫祁透过轻薄的素锦,也盯着那远去二人的背影看了良久。 直到两人身影消失,他才扯下眼上素锦,闭目深吸了口气,怔然道:“那背影,真像一个人。” 卫二从客栈里出来,就听到自家主子这话,忙抬眼过去看了两眼,但只瞧到裴暮辞,当即疑惑道:“世子,平阳侯本来就是个人啊!” 那背影不像人,还能像狗啊? 他们世子真逗。 卫祁也觉得他也挺逗的,冷扫了他一眼,一脚将他踢开,丢下一句“这两日别出现在我面前”,便甩袖离去。 卫二茫然地坐在地上:“我又说错什么了,人家平阳侯本来就是人啊?” 难道是世子讨厌他,所以在心里把人家不当人了? 卫大看出他在想什么,扶了扶额,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两眼,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摇了摇头,大步跟上了自家主子。 徒留仍在纠结平阳侯本来就是个人的卫二。 …… 夜色悄然褪去。 天边露出鱼肚白时,朝霞慢慢展开,带来了崭新的一天。 清晨,落霞镇鸡鸣四起,各家各户燃起了炊烟。 同一时间,一辆华丽的马车缓缓驶过街巷,停在了已烧成废墟的燕宅不远处的宅院门前。 车帘被轻轻拉开,一个身形单薄,面上没什么血色的女人率先从车上下来,低着眉眼默默趴到了马车下。 紧接着,一个打扮华丽的女人由丫鬟扶着走出,垂眼瞥了眼脚下的女人,冷哼一声,使劲一脚踩了上去,将之当成了下车的脚凳。 这一幕,被发配成守门大将的卫二打着瞌睡看到,瞬间惊得睡意全无。 忙一溜烟地闪身进了院门。 后院里,大夫正胆战心惊地给卫祁的眼睛做药敷,卫二猝不及防地冲进来,吓得人家一个哆嗦,手里热敷的巾帕直接掉到了地上。 大夫瞬间抖如筛糠,跪地求饶道:“世子饶命,世子饶命啊!” 不怪他如此害怕,犹记得数日前那天晚上,镇上所有庸医都被抓到了衙门,为这位爷和那位裴大人治眼睛。 可他们半吊子的医术,平时应付些小病小痛还行,真要遇到棘手的,哪里会治。 最多就是装模作样一番,然后摇头叹息。 最后拿了银子,背箱走人。 然而那日,还不等他们装模作样,住镇东头的老孙,才刚要胡咧咧赚点黑心钱,就被眼前这位也略懂点医术的世子爷一刀砍了过去,两条胳膊当场骨肉分离,简直吓死个人。 吓得他连夜回去苦读医书,再不敢靠那半吊子医术哄骗百姓。 这不,短短时日,他医术渐长。 那位裴大人的眼睛由他负责,现在除了夜间视物还有些模糊外,基本都快痊愈得差不多了。 今早他还在暗暗为自己的医术见长而高兴,哪知道才高兴了半刻钟,就被眼前这位世子爷的人给架了过来。 大夫害怕啊,但大夫不敢说。 好在卫祁今日心情还行,一直闭着双眼,抬手示意他重新后,语气不善的对着卫二斥道:“精力充沛,就去给我围着宅院跑一百圈!” “别啊世子,属下是有大事要禀。” 卫二说着,快速回头看了一眼,见人还没来,赶紧道:“世子夫人来了,还带着徐姨娘。” “裴玉,她来干什么?” 卫祁闻言,慢慢睁开了眼,然还不等卫二给他猜一个,裴玉带着徐一浅已经到了。 “世子,需要属下把她们拦住吗?” 卫二很烦这位世子夫人,每次见到他们世子,就像恶狗看到了骨头,恨不得扑上来吃干抹净,好早日生下个小世子。 卫祁以前也烦。 但现在么,他还没工夫去找裴家算账,裴玉这个贱人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既然来了。 那就……死在这边吧! 有些仇有些恨,是时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卫祁再次闭上了眼睛,眼皮下,杀意越滚越浓,嘴角那抹诡异的笑也越来越深。 另一边,百衣巷小院里。 昨日睡得太晚,娆娘醒来时已经接近午时。 屋外院子里静悄悄的,她还以为蒹葭夫人和燕风霁不在家,结果拉开房门出去,就看到两人坐在院中石桌旁,都低着头,似乎在跟手里的东西较劲。 听到她出来,两人头都没抬,异口同声地说了句:“灶房里有吃的。” 娆娘“哦”了一声,洗漱的时候伸长脖子去看了两眼,看到洗涮干净的石桌上面,堆了好些面粉。 她以前自己削的那根长长的擀面杖,被从中间掰断成了两截,蒹葭夫人和燕风霁一人一截。 此刻,两人正专心致志地……在擀面。 “娘,你们是在比赛谁捏的面疙瘩比较多吗?” 娆娘咬着不知道他们谁早上出去买回来的青菜包,坐到了两人中间的空位上,一脸好奇。 蒹葭夫人动作顿住,蹙起好看的眉,小声问:“你没看出来它是个包子?” 她说完,拿起一个勉强能看出点褶子的面疙瘩,特轻特轻地放到娆娘跟前。 似乎怕力道大些会破口散掉。 燕风霁见状,也跟着拿了一个自己捏的放过去。 娆娘看着面前这两坨,一个比一个丑的面疙瘩,嘴角忍笑忍得一抽一抽的。 讲真,她昨晚胡乱抓的两碗疙瘩面,都比他俩一早上捏的这玩意儿光滑好看。 但这话不能说。 她委婉道:“做包子讲究的是熟能生巧,你们都第一次做,没经验是正常的,我教你们。” 说着,她将剩下大半个菜包塞到燕风霁手里,重新和面。 等待面粉发酵的间隙,她拿回包子,边吃边问:“你们怎么突然想做包子?” 第94章 就当是还她恩情了 据她所知,两人可都不是喜欢吃包子的人。 燕风霁抬眸,微微看了她一眼,默了默,如实道:“今日去街上买包子,老板说你是常客,最爱吃包子。” 所以就重金买了个配方,学一下。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来,蒹葭夫人却是笑了笑。 笑完,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面疙瘩,有些小伤感地接话道:“我呢是想着咱们当了这么久的母女,好像一次像样的吃食都没给你做过,别的我也不会,瞧着包子简单些,哪知道一点也不简单。” 光是和面和擀面皮就是门技术活。 更别提后面捏出人家街上卖的那种带褶的了。 没有天赋,手艺还真不是那么好学的,蒹葭夫人轻轻叹了一息。 不过她没天赋不会做这些也正常。 毕竟曾经,她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贵小姐呢。 只可惜世事无常,家道中落后,父母受不住打击,双双郁郁而终,而她被青梅竹马的燕东肖带回了家,从此寄人篱下。 而燕老夫人自来又是个捧高踩低之人。 她家富贵时就上赶着,等落魄成孤女了,便各种嫌弃不说,甚至害怕儿子会忤逆她,会遵守两家以前的口头之约,娶她一个孤女为妻。 她一住到燕家,便着急忙慌地给燕东肖定了门亲事。 亲事对象就是燕风霁的母亲。 他母亲是个与世无争的性子,嫁到燕家后,对蒹葭夫人虽没有多热情,却是府中除了燕东肖,唯一一个拿正眼看她的人。 也是唯一一个在冬日里给她送暖炭的人。 送暖炭,多么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连燕东肖这个自认为待她很好的人,都从来没有放在心上的小事,却被燕风霁的母亲发现了。 她面冷心热,总会在她最难的时候,一声不吭地帮她一把。 她的恩,蒹葭夫人记了一辈子。 这也是当年她磕破脑袋也要求人救燕钧的原因。 她知她早亡,所以想护住她的血脉,就当是还她的恩情了。 因为当年,就算燕老夫人不出手,顾蒹葭本来也是打算要离开燕家的。 这事她谁也没有告诉,可燕风霁的母亲看出来了。 于是就悄悄给了她一笔银子。 可惜她还没来得及走,就被燕老夫人下了狠手。 那年,恶毒的燕老夫人让人将顾蒹葭打晕,而后卖给了人牙子。没收钱,只让人牙子保证将她卖得远远的,最好是卖入外地的暗娼馆,再不济也要卖入深山老林。 最好让她一辈子都出不来,也翻不了身。 那人牙子表面答应,但见顾蒹葭长得实在貌美,身段又好,舍不得贱卖到深山老林给那些猎户,就将她卖去了千里之外的锦州,大赚了一笔。 顾蒹葭被锦州官员秘密买下,找人调教了两年,然后被当作礼物,送给了那官员的上司锦州刺史。 锦州刺史是个天阉人,也是个变态,喜以折磨貌美女子为乐。 顾蒹葭落入他手中,下场可想而知。 但她命大,在刺史府两年,她硬是挣扎着熬住了。 直到一场刺史府酒宴,她碰到了前去赴宴被人下药的曲世然,也就是娆娘的三叔。 两人发生了点不可描述之事。 事后曲世然给了她信物,承诺一定会负责。 可惜世事无常,曲世然离开锦州后,因收集到了某些地方官员的罪证,从而遭到猛烈追杀。 最后在追杀途中跌落山崖,命还在,却如戏折子里写的一样,他失忆了。 忘记了顾蒹葭。 也忘记了那段不可描述之事。 但因为他收集到的罪证还在,被带到长安后,不久刺史府就被查抄了。 顾蒹葭因是府上的妾,被投入了红楼。 可她那时候已经怀上了孩子。 红楼的老鸨自然不会允许她把孩子生下的,可顾蒹葭性子刚烈,拼着一条命,谁敢碰她的孩子,她就和谁拼命,大不了就是一死。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红楼老鸨狠不过她,也不想闹出人命,只能让她把孩子先生下来再说。 可红楼那种地方,保全自己都难,更何况是养孩子。所以为了养活女儿,顾蒹葭豁出了一切,成了红楼里跑场最多的舞妓。 渐渐的,她因舞技高绝,引来不少达官显贵,逐渐成了红楼的活招牌。 然人红事非多,红楼被人一纸庶状举报草菅人命,骤夕间关门大吉。楼中各姐妹因祸得福,得官府烧毁卖身契,放了自由身。 红楼倒了。 顾蒹葭无处可去,便带着女儿一路去了长安。 本以为长安繁华,去了总能找到安身立命的出路,养活自己和女儿。 可她去了才知道,越是繁华的地方,若无一技之长,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连糊口都成问题。 而及笄之前,父母疼爱她,从不苛刻她学任何东西,最多强求的,也不过学些后宅的管家之道。 后来被人卖到锦州,受了两年的毒打调教,学的也不过些搔首弄姿的魅惑之术。 唯一算是一技之长的,最后竟然是在红楼学会的跳舞。 每每想起这些,蒹葭夫人都觉得后来的好日子,美好得都像是在做梦。 她也好希望这就是在做梦,那样一觉醒来,虽日子依旧困苦,但至少她的女儿还能活着啊! “算了,我学这个做什么,以后有你俩在,总归是少不了我一口吃的。不学了,等回头我去找燕东肖把你们那几个姨娘要回来,让你们叶姨娘教我些简单的菜式就行。” 蒹葭夫人说完,微微低头挡住了湿润的眼眶,侧身快速擦去眼角差点滑落的泪珠。 旋即,起身故作轻松道:“坐了一上午了,乏得很,你们玩吧,我回屋躺躺去。” 语罢,她打着哈欠进屋关了门。 娆娘目送她进了屋,低了低头,将桌面上那些不成形的包子,一个一个细细修复出包子的形状。 燕风霁看出她的心情似也受到影响,起身洗掉了手上的面粉,从怀里摸出颗粽子糖,去了糖衣,小心喂到她嘴里。 娆娘眸光骤亮,望着惊讶道:“你在哪儿买的粽子糖?” “前段时间托朋友从江州带来的,今早刚到,放小屋里的匣子里了,你和顾姨留着慢慢吃。” 第95章 原来是她呀 娆娘疑惑:“怎么老远托人从江州去带啊,街头那家果脯铺子里不是也……” 也偶尔有的卖么。 后面几个字,娆娘说着说着,忽然顿住,随即后知后觉地发现,可能不是果脯铺子里有卖粽子糖,而是整个落霞镇,只有她吃到了粽子糖。 不止粽子糖,还有各种各样的酥糖蜜饯。 她一直以为那些东西的价格,于寻常百姓家终究还是过于高昂,所以果脯铺子也是偶尔才进一点货,去早了才能买到。 如今看来,竟是专门卖她一个人的。 想到此,娆娘眯了眯眸,莞尔笑道:“难怪你总爱往姨娘们送来的衣裙里塞银票,你该不会是怕那些糖卖得太便宜,我会怀疑。卖得太贵,又担心我没银子,所以特地送的银票吧?” 被发现了。 燕风霁耳尖有些红,抬手轻咳了一下,眼睛瞥向一边,显得有些局促道:“你喜欢吃甜的,那时候落霞镇没有。” 娆娘一愣,眼中含着温柔的笑,似氤氲着一片杏花微雨,慢悠悠追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甜的?” “看出来的。” “这么明显的吗?”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捧着苦想了会儿,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暴露出来的。 因为从前她喜欢的东西,向来都藏得很好。 燕风霁看出她在想什么,有些无奈地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眼底也溢出了浅笑,低声道:“别想了,你藏得可好了,我也是留意了好久才发现的。” 他能知道,还是在她患失魂症那段时间。 当时,他把她偷偷带出去,每次给她吃到甜甜的东西,她就会盯着看上许久许久。 次数多了,他便知道了。 也记到了心里。 似是没猜到他是那时候知道的,娆娘浅浅抬眸,浓密如帘的长睫下,眼睛亮亮的,瞪得微圆。 她呆呆望着他,嘴里的甜味,一不小心就渗透进了心底。 两人视线相对,没再多言。 似乎只要彼此在身边,连周围空气都是甜腻腻的。 屋里,蒹葭夫人轻轻放下了半敞的窗户。 本来想起苦命的女儿,还有些伤感压下的唇角,在看到外面二人相处时岁月静好的一幕,不知道何时,嘴角也已经上扬。 她从怀里拿出一根修补过的金玉簪,小心抚摸着,低喃道:“娆儿啊,你在天上瞧到了没有,你姐姐现在很开心,你是不是也在替她开心啊?只要你们都开心,娘就开心。” 她说着,眼泪砸落,嘴角的笑却一直保持着。 屋外,天空晴朗,烈日高照。 午后,娆娘用他们早上调好的馅包了一笼包子,刚准备上锅蒸,哪知还没升火,小院的门就被人砰砰砰叩响。 外面的人似乎很急,才叩了几下,便改用手掌啪啪啪地拍打。 房里刚眯着一会儿的蒹葭夫人都被惊醒了。 娆娘想去看看是谁。 燕风霁放下蒸笼,拉住了她,轻声道:“我先去看看。”说着,他大步走出灶房,然还不等他去开院门,院门已经被人从外使劲撞开。 撞门的是两名大汉,步伐匆匆走进来的却是裴暮辞。 裴暮辞神色焦急,怀中抱着个衣衫凌乱,奄奄一息的女人。 女人脖颈处,像是被什么锋利的利器划了一大道口子,鲜血淋漓,被抱着她的人紧紧捂住,她才不至于失血过多而亡。 裴暮辞看到燕风霁,知道他的针法了得,能快速止血,还能护住心脉,便急声恳求道:“燕兄,家姐性命垂危,特来求你与顾姑娘救家姐一命。” 他知道撞门闯入实不应该,但情况危急,人命关天,只愿他们多担待些。 燕风霁看了眼被撞倒的大门,微微蹙眉,视线落到他怀里的女人身上,浅浅后退了两步,目光望向从灶房走过来的娆娘。 “顾姑娘……” 裴暮辞也目光祈求地望了过去。 娆娘抬眸,与他目光相撞,视线从他脸上慢慢落到他怀里的女人身上,声音听不出喜怒地问:“她叫什么名字,是你哪位姐姐?” 裴暮辞微愣,有片刻的犹豫,才道:“是我庶姐,名唤裴玉。” “裴玉,原来是她呀!” 娆娘敛了敛眸,语气依旧不见喜怒,眼睫下的神情却瞬间变了。 她大步走到燕风霁身边,就在裴暮辞以为她这是要出手相救时,却见她突然拔出燕风霁腰间软剑,快速朝着他怀里的女人狠狠刺去。 裴暮辞大惊。 急忙侧身护住了怀里的女人,手臂却被划了一道,鲜血瞬间染红了一片衣袖。 他带来的两名大汉见状,立即上前护主,朝娆娘挥拳打去。 燕风霁目光骤冷,快速上前,接住了那两名大汉挥来的铁拳,反手一人给了一脚。 这次是真正的仇人出现在了眼前,娆娘没打算就此放过,仇恨的目光,似刀子一般,泛着逼人的寒气,直直盯着他们。 裴暮辞看了一眼手臂的伤,对上她眼底渐渐透出的杀机,心中骇然,忍着心口的钝疼,沉声道:“顾姑娘,我知你与家姐裴玉之间有些恩怨,但此事过后我会给你一个交代,只求你现在能不计前嫌,救她一命。” 他知道裴玉当年也掺和了红袖楼大火之事,可说到底她没有动手,罪不至死! 且她今日遭到的报复已经够惨烈了。 其实裴暮辞也没想到裴玉会突然来雁州,如果提前知道了,他一定会阻止她去找卫祁。 不过裴玉就是为了打他一个措手不及,才谁也没有通知就来了。 此事,还得从两个时辰前说起。 两个时辰前,裴玉带人抵达落霞镇。 而她此行,除了是收到卫祁双目受损,暂时不能视物,想日夜兼程赶来献殷勤外。 最主要的目的,还是因为裴夫人许久没收到儿子的家书,担心他不听话,会背着家里悄悄在雁州成亲,所以特意叮嘱她悄悄地来看看。 毕竟这种不经过家里同意,就先斩后奏娶妻生子的事,当年的曲鹤弦就做过。 所以让裴玉过来,除了刷卫祁的好感,早日生个嫡子外。 最主要的,是如果发现裴暮辞真瞒着家里,悄悄在雁州和个无权无势的孤女成了亲,那她就会让那个孤女彻底消失。 第96章 别挣扎了 至于带上徐一浅,不过是知道雁州匪患众多,待她没了利用价值,在外面解决起来也方便。 到时候只需要说山匪把人抢走了。 一个下贱的妾,大长公主就算知道了真相,也拿她无法。 本来计划得好好的,卫祁看到她来,也难得露了笑脸。 她还以为是自己为他千里奔赴,感动了他,所以他终于对自己笑脸相迎了,心中不由窃喜。 可还没窃喜多久,她带来的人甫一进院,除了徐一浅,全部被卫祁下令,在院中射杀了个干干净净。 就连她的陪嫁丫鬟,甚至照顾她长大的嬷嬷都无一幸免。 她惊恐万分,在卫祁那阴恻恻的笑容里,看到了对自己不再掩饰的杀意。 她吓坏了,想逃,却没逃掉。 裴暮辞得到裴玉来了落霞镇的消息时,他就预感到要出事。 着急忙慌地赶过去,看到的,就是他的庶姐裴玉,被卫祁让人扒光了衣服,丢在了宅院门口,任人观赏。 裴玉虽是庶女,可自小被抱到嫡母膝下以嫡女的待遇养大,何曾受过如此羞辱? 被救下后,她羞愤不已,拔下簪子就朝卫祁扑去。 可惜连人家衣角都没碰到,就被一脚踢飞了出去,手上的簪子一时没拿稳,还反划破了自己的脖子。 那一下划得太深,裴暮辞心知落霞镇的大夫都救不了她。 所以才有了方才撞门而入的一幕。 可眼下,望着娆娘恨意满载的眼神,他才想起庶姐与娆娘母女的恩怨,惊觉自己天真了。 娆娘紧握住手中还带血的软剑,听了他天真的祈求,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冷笑道:“我杀她都怕来不及,救她?你在做什么春秋大梦!” 眼看她提剑又要砍过来,裴暮辞不想出手伤她。 但看着怀里撑不了多久了的庶姐,情急之下,竟脱口而出道:“顾娆娘,看在我曾救过你一命的份上,救救我庶姐。” 这种挟恩图报的不要脸之言,若是以往,裴暮辞死都不会对她说出口。 可裴玉是他的姐姐,他做不到见死不救。 娆娘闻言,只觉可笑。 当初他说过的那句‘…我为官,你为民,救你本就是我这个父母官的职责所在’,如今对上他的这句‘…曾救过你一命…’,当真是显得讽刺无比。 解决了那两名大汉的燕风霁听到此言,也觉得不要脸至极。 当即不客气,讽怼了回去:“你救过她一回,你倒是铭记于心,那她救过你两回,怎么不见你也记清楚些?” 说句难听的,当初要不是他莽撞多事,单枪匹马逞英雄去了云雾寨,他们家姑娘也不至于落到关外,险些毁了一双腿。 哪怕退一万步来讲,就算他是好心。 就算是真欠了他一个救命之恩,当初在老鸦村的时候,娆娘为他解毒,也当还清了。 如今挟恩图报,当真可耻。 燕风霁都后悔当初为他说好话了。 裴暮辞一怔,似乎也想到娆娘不欠自己什么,脸瞬间涨得通红。 一种名为羞愧的东西,顿时在心里无处遁形。 看到他面上浮起的羞愧之色,燕风霁面露鄙夷,还想再怼两句,但被娆娘轻轻拉住了。 裴暮辞看到,眸底闪露希望。 然娆娘扯动唇角,淡漠掠过眼底,表情未有起伏道:“你的确救过我一命,也是因我之故,让你陷入险境,那份恩情我承。但今日我不杀她,亦不会救她,而你我之间,是故是友,都到此为止,日后再相见,仅为陌路人!” 语罢,她收了剑。 对面的裴暮辞却白了脸,心脏的位置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窒息感。 不想娆娘虽收了剑,却没有还给燕风霁,而是递给了从屋里出来的蒹葭夫人。 因为今日想要裴玉性命的人,可不光只有她一个! 蒹葭夫人双目赤红,紧紧盯着裴玉的目光里,同样充满骇人的仇恨,甚至更甚。 她接过软剑的手在颤抖,望着仇人的视线,却未有半分偏移。 “顾夫人,晚辈不愿与你动手。” 裴暮辞面带诧色,没想到娆娘答应不动手,却转身将剑交给了她娘。眼看蒹葭夫人步步紧逼,小院里,他退无可退,也逐渐冷下了脸。 蒹葭夫人眼中恨意滔天,剑尖直指向他。 “今日,她的命,我顾蒹葭要定了。” 她知道裴暮辞武功不弱,就算抱着人,单凭一只手她也不是对手,所以她回头与娆娘对视了一眼,当即大喝:“暗卫何在?” 听到‘暗卫’二字,裴暮辞神情错愕了一瞬,心中惊诧。 今日的一切,似乎都超出了他的预想。 不管是卫祁对裴玉的无情,还是顾蒹葭和娆娘母女的仇恨,亦或是她们身边竟有暗卫,而他却一次都没有察觉到。 随着蒹葭夫人话落,一阵风起,十几道身影陡然现身。 直直立于院中,等候吩咐。 裴暮辞见状,深知今日想护住裴玉,免不了要打一场了。 当即,也想唤出暗卫。 然有人看出他的想法,冷冰冰开口道:“别挣扎了,你裴家那些废物,尸体都给你们埋好了。” 说话的是苍术。 他说完,抱拳朝蒹葭夫人道:“请夫人吩咐。” 蒹葭夫人没使唤过暗卫,眼底闪过一抹局促,被她用仇恨不动声色地遮掩住了。 她动了动胳膊,剑尖微移,指向受到波动,正悠悠从昏迷中转醒的裴玉,恨得咬牙道:“我要他手里的小贱人!” 众暗卫得令。 目色一厉,迅速朝裴暮辞怀中夺人。 裴暮辞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还带着一个累赘,几招下来,他防备不及,怀里的裴玉被一名暗卫扯出,快速扔到蒹葭夫人脚下。 他心下一紧,想冲过去救人,却被暗卫趁机扣住双肩,压制到了地上动弹不得。 而被扔到地上的裴玉,因无人按住脖子上的伤口,鲜血再次喷涌而出,她疼得面容扭曲,彻底清醒。 刚想呼救,哪知肩膀一疼,竟被人狠狠刺了一刀。 她抬头,看到胆敢刺她的人是个老女人,她不认识。 第97章 她都救下她了 可老女人身后的人,却让她如同看见了鬼,惊悚得瞪大了眼睛,全身抽搐起来。 “小贱人,是不是认出我是谁了?” 蒹葭夫人慢慢拔出剑尖,缓缓蹲下身。 知道她是看到了娆娘,才露出这副见了鬼的神色,她冷冷一笑,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将她的脸扯了过来,面目狰狞道:“你瞧瞧我这张脸,可有几分似曾相识?” 裴玉浑身都疼,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发丝,在她手里正从头皮上大把大把地断裂。 她想挣扎,可这个老女人的手掌如铁钳。 她挣脱不开,却从她明艳而狰狞的五官里,倏然瞧到了几分眼熟。 只一刹那,她便猛地想起眼熟在哪里。 这个老女人,与当年那个曲家的貌美小贱人竟有七分像。 所以她是…… “想起来了?”蒹葭夫人手上力道更大了,神情阴鸷道:“想起来就好,曾经你对我女儿做过的事,今日我要让你百倍千倍的还回来了!” 裴玉浑身颤抖,惊恐地望着她,捂着脖子上鲜血横流的伤口,扭动着身躯想逃。 结果还没爬出一步,另一边琵琶骨又被刺了一剑,疼得她惨叫一声,脖子上的鲜血淌得更迅速。 “阿淮,救我……”她不想死。 她好不容易才从庶女爬到世子夫人的位置,她还有无数荣华富贵没有享,她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裴暮辞双拳紧握,看到自家姐姐被人如此虐杀,他眼中也燃起了恨意,使劲挣扎着。 “顾娆娘,你们放过我姐,有什么仇有什么恨都冲我来,我求你们放过她!” 他祈求的目光再次望向娆娘。 娆娘无动于衷,眼底全是冷意。 曾几何时,也有个小姑娘像他一样,卑微地祈求裴玉放过她的姐姐,可她放过了吗? 她没有。 她非但没有放过,还因可笑的妒心,找来几个身有暗病的男人,想看天之骄女如何变成人尽可夫的荡妇。 更可笑的是,她们明明素不相识! 那是平元二十三年,红袖楼发生大火那晚。 几乎没有人知道,那天裴玉也在场。 那晚,十四岁的小娆儿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可裴玉兄妹却不肯放过她。 他们提前从他们的大姐裴绾那儿得知,曲家之罪,皇上表面赶尽杀绝,但私下却还另有一道密旨,只要曲家女眷踏出长安,就立即会有人将她们带去江州,好好安顿。 不会真的发配到边疆为妓。 可曲家众女眷刚烈,宁死不愿受辱。 都没来得及看到那封密旨,便全部刎颈赴死。 裴暮文得知后,害怕自己欺辱曲家小女之事,日后被人知晓,恐遭曲娆儿的姐姐报复。 毕竟曲家之罪,曲争春被人保住了。 只要她出嫁,便祸不及她。 所以哪怕摄政王府倒了,有她曾经的旧识护着她,她照样还是长安明珠,弄死一个落魄伯府不成气候的公子,有的是人给她兜底。 裴暮文害怕了。 裴玉却趁机劝他不如斩草除根。 于是,他们兄妹让人悄悄在红袖楼周围浇了火油,又让人用曲娆儿的消息,将寻妹心切的曲争春引去。 打算等她一死,就放火烧楼。 届时红袖楼灰飞烟灭,谁也查不到他们去过。 那晚,奄奄一息的小娆儿听到他们恶毒的计划,挣扎着拉住裴玉的裙摆,苦苦哀求他们放过她的姐姐,她保证不会把裴暮文欺负她之事,告诉任何人。 可裴玉却嫌她脏,一脚下去,硬生生踩断了小娆儿的五根手指。 等曲争春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 她知道裴家兄妹的毒计,拼命想让姐姐快走,可曲争春已经没有亲人了,又怎么可能舍下她? 要死,她们姐妹也要死在一起。 黄泉路上,也好去找爹娘。 裴暮文以小娆儿的性命威胁,然而姐妹二人都想要对方活,所以都抱着大不了一死的决心,与之反抗。 最后,烛台倒了。 裴暮文也死在了曲争春的剑下。 裴家兄妹谁都没料到她会武功。 他们这种小人,当然料不到了。 曲争春可是曲蘅最疼爱的孙女啊,他身居高位,官场半生,怎会不清楚作为他最疼爱的孙女,会有多危险。 可他一生坦荡,做不来什么为了保护孙女,就表面冷待她,以对别人好来给她当挡箭牌。 他不会做,也不屑做。 他的孙女,他要宠,就光明正大地宠。 所以,他不但让孙女学了各种保命的本事以防万一,私下里,还让人秘密教她习了武。 但女子的力量到底是薄弱了些,眼看裴暮文死了,裴玉担心回去不好交代,就趁大火燃起,人群纷乱逃窜,曲争春背起妹妹打算逃跑之时,拿起一个花瓶狠狠砸向了她。 姐妹二人倒在了熊熊大火中,她恶毒地锁了房门,混进四窜的人群里,逃离了红袖楼。 没有人知道她去过红袖楼。 因为白日里,她是打扮成小厮模样跟着裴暮文去的。 所以更没人知道,她才是那场大火的元凶。 知道的家丁和下人,还有裴暮文,也都被她一同锁死在了那间房间里。 她把自己去过红袖楼的痕迹抹得干干净净,连掩护她进出府门的心腹丫鬟,都因知情,被她后来不着痕迹的灭了口。 可她不知道,被她锁在大火里的姐妹二人,有一个活了下来。 这些年来,娆娘不是没有派人去杀过她。 可自肃宁伯府被裴暮辞重耀门楣后,府中戒备森严,加之天子脚下,她派去的人,多次刺杀也没能成功。 后来裴玉嫁给卫祁,卫家府邸更是森严。 她的人再难下手。 所以这些年来,她一直都在等一个机会,却没想到裴玉这个蠢物,真的上当来了雁州。 眼下,面对裴暮辞的祈求,娆娘不为所动,嘴角还缓缓扬起了一个残忍的笑。 “难过吗?当年我眼睁睁看着我妹妹在我面前,被大火无情吞噬的时候,我比你还难过。” 一夕之间,她独独就剩下那么一个妹妹了。 她都救下她了。 可最后,还是让她眼睁睁看着她死在了大火里。 第98章 人都会有弱点 所以都恨吧! 她们母女恨了那么多年,多少次夜半被噩梦惊醒,痛苦得整宿不能眠。 如今,也该换别人来恨,来痛苦了。 娆娘不会为裴暮辞的祈求动容,毕竟,他也不无辜。他没有害人,可那把名为势的刀,是他借给他的哥哥姐姐的。 不光是他,还有他的大姐……裴绾! 听到‘妹妹’二字,而非姐姐时,裴暮辞呼吸一滞,好似猜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 他蓦然抬头,整个人如同被冰封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怎么会是……妹妹呢? 卫祁给他看的真相里,红袖楼那场大火,死得不是姐姐吗? 如果死的不是姐姐,那顾娆娘是谁? 他石化般,怔怔望着娆娘,似想将她看穿。 娆娘知道他已经猜到了她的身份,如今也不惧了,就这么任他看着,看她红唇轻启,一字一句说出更残忍的话来。 “娘,给她留口气,灶房里有火油。” 她的妹妹,被活活烧死在大火里,那种被烈火焚烧的绝望之痛,也该让她尝尝滋味才算公平! 火油很快被苍术抬来。 满满一桶,被蒹葭夫人全浇到了裴玉身上。 已是必死之态的裴玉,被刺鼻的火油浇了个透彻,瞬间又恢复了几分清醒神志,醒来见全身都被火油浇透,吓得瞳孔紧缩,眼中全是对死亡的恐惧。 因剧痛而扭曲的身体,也因怕死而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她想让裴暮辞快救她,可她失血太多,已经虚弱得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当真不能放过她吗?” 裴暮辞再次开口,声音沙哑,眼中的祈求渐渐退去,看向娆娘的目光里,似有什么光芒在一点一点地暗淡下去。 “我们放过她,当年她怎么不放过我的女儿?” 蒹葭夫人嘶吼出声,眼底迸发着强烈的仇恨,不再废话,直接松开了手中燃起的火折子。 火折子降落的速度很快。 却不想在她松手的瞬间,被人一直牢牢制住的裴暮辞竟冒着当场绝命的凶险,强行逆转内力,挣开了制住他的暗卫,猛地冲了出去。 在弹开火折子瞬间,他迅速朝蒹葭夫人而去。 就在众人以为,他是想对蒹葭夫人出手,纷纷拔剑出击时。 他却只夺了蒹葭夫人手里的软剑。 旋即,身形一晃,将剑送进了裴玉的胸口,亲手了结了她残喘的性命。 霎时间,空气仿佛凝固。 整个院落都寂静无声。 所有人都惊诧地望着他,包括双目大睁,死不瞑目的裴玉。 裴暮辞不顾他们诧异的目光,仰头闭目,两行清泪滑落鬓角,隐入发间。 他面上惨白无色,颤着手扔掉了软剑,轻轻合上裴玉的双目,将她的尸体抱起,转身望着娆娘,眼底冷然一片。 他红着眼,脸色苍白,语态悲戚地问:“顾娆娘,裴家还欠你吗?” 娆娘拧眉,没有接话。 他却自嘲一笑,望着怀中裴玉毫无生息的面容上,还维持着死前的惊恐神态,似悲又似讽地说道:“如果还欠,你告诉我一声,裴家的血,别脏了你的手。” 说完,他漠然转身,抱着尸体踉踉跄跄地离开了小院。 娆娘望着他的背影,亦是自嘲一笑。 她果然还是不够心狠,不然她该让人拦住的,裴玉怎能在他手里死得那样轻松。 就算是死,她也该被挫骨扬灰才对! 燕风霁感受到她内心的挣扎,眸色担忧地牵紧了她的手。 而裴暮辞带着裴玉的尸体一走,多年仇恨终于得报的蒹葭夫人,心中那口怨气散了些,浑身突然卸了力,重重地跌坐到了地上。 “娘。” 娆娘看到,急忙跑过去扶起她。 蒹葭夫人无力地靠在她肩上,捧着那根玉簪,身体紧绷,拳头紧握,面上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 她不解地问:“为什么大仇得报了,可我这心里,还是那么恨啊!” 裴家兄妹都死了,他们那般心肠恶毒之人,死有余辜,死了便死了。 可她们的小娆儿呢? 她死的时候,连十四岁生辰都未到啊! 娆娘心中也还是恨,她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轻轻抱住蒹葭夫人,给她一个落泪的肩膀,承诺道:“娘,恨会消的。” 还恨,不过是因为仇人还没有死光罢了。 她说完,眸光狠厉,扭头望向苍术。 苍术收到她眼底传达过来的信息,立即会意,微微点头,带着其余暗卫,快速消失在了小院里。 小院再次只剩下娆娘三人。 如果不是地上还有鲜血,院门还倒在地上,方才的一切,都像是不曾发生过一般。 燕风霁看了看倒地的院门,捡起软剑擦干净血迹,转身望着娆娘道:“我去让人找个木匠来修一修。” “不用了,这里也不能住了。” 燕风霁眸底有些不解,刚想问为何,但很快想到什么,不再多言,默默回屋简单收拾了她们母女的东西,拎着便出去让人准备马车去了。 还沉浸在悲伤中的蒹葭夫人见状,眼底有些惊慌,忙担心地问:“娆娘,你是不是被卫祁那小王八蛋发现了?” 娆娘摇头:“没有,但他很快就会查过来。” 卫祁不蠢,他很快就会猜到以裴玉那种性子,就算得知他眼睛受伤,也绝对不可能千里迢迢跑过来献殷勤。 且他受伤的消息,对长安那边一直瞒得死死的。 裴玉自以为在他身边安插的人,给他们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擅自把他受伤的消息传去长安。 所以,只可能是有人故意泄露给她知道的。 而那个人,就是娆娘。 娆娘知道裴玉阴毒的恶事做多了,轻易不敢离开长安城,想要将她引出来,还挺难的。 但人都会有弱点。 而裴玉现在的弱点,是心急了。 她嫁给卫祁三年,至今无所出,这种时候,只需要让她知道卫祁在落霞镇这边,遇到了个与众不同的女子,对那女子格外上心,那她就会有危机感。 有了危机感的女人,最喜欢胡思乱想。 想得多了,心就慌了。 心慌了就会坐不住,这不,一声不响就千里迢迢把她的人头送来了。 第99章 还是忍不住嫉妒 只是让娆娘有些意外的是,卫祁竟然会对裴玉出手。 好歹夫妻三载,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无情啊! 流云浮动,日落西斜。 娆娘三人离开得很快,等顺着某些线索查过来的卫祁让人将小院围住时,他们已经出了落霞镇,正在前往雁州城的路上。 “世子,人跑了。” 卫二带着人里里外外找了一圈,连老鼠洞都没放过。 此刻还站在屋里,将头伸出窗口道:“世子,咱们来迟了一步,不过属下在院子里发现有打斗过的痕迹,还有血迹,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比咱们早到一步,将人带走了。” 院外,卫祁负手而立,眼眸阴鸷,嘴角扬着一抹讥诮冷笑。 还真是从来没有人敢如此利用他。 跑得倒是快啊! “去附近查一下这里住的是什么人。” 卫二闻言,一个野猴子上蹿,从窗户里跳出来,禀道:“世子,这里住的应该是个女人,属下留意到屋子里有不少衣裙,还有那女人应该还养了条白狗,门口那狗窝里,全是白毛。” 不在场的二狗:……你才狗,你全家都狗! 旁边的卫大简直没耳朵听,瞧到主子越来越难看的脸,赶忙在卫二脑袋上拍了一下,无语道:“世子想知道的是什么人,不是男人女人。” “啊?”又错了。 卫二讪讪摸了摸脑袋,没敢看他们主子的脸色。 卫大白了他一眼,赶紧让侍卫出去打听。 侍卫很快回来,禀道:“禀世子,此处住的是个叫顾娆娘的女子,半个时辰前,有人瞧到平阳侯抱着个女人过来找她,后不知院中发生了何事,平阳侯离开后,顾娆娘也急匆匆的走了。” “顾娆娘?” 卫祁闻言,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卫大在旁提醒道:“世子,顾娆娘似乎就是与平阳侯牵扯不清的那女子。” 卫祁恍然,难怪觉得名字耳熟,当初还想利用她从裴暮辞那处知道点真相来着,后来发生的事太多,都给忙忘了。 “她可是落霞镇之人?” 侍卫继续回禀道:“回世子,据附近百姓所言,顾娆娘是五年前才搬到此处的,并非原落霞镇之人。” 不是落霞镇之人,又懂得拿他将裴玉那蠢货引过来,如此做的目的,到底是意欲何为? 可惜裴玉现在应该已经死了,不然还能静观其变。 卫祁陷入沉思。 总感觉此事没有那么简单,当中似乎有条线索,他已经抓住了,可反应慢了,被握线之人虚晃了一招。 如今线已断,想要再抓,就得重新找线索了。 “鬼鬼祟祟的,你是何人?” 卫祁正想着,突然就被卫二的厉喝声打断。 他神色略微不悦,皱眉望去,只见卫二不知何时跑去了隔壁院中,正用刀架着一个小腹微隆的女人,从隔壁院门走了出来。 “世子,这女人行为鬼祟,方才躲在隔壁偷听,属下还在隔壁发现了这个。” 说着,卫二将一块圆形木牌亮了出来。 “云雾寨的人。” 卫祁眯眼,看向吓得脸色惨白,身子颤抖的女人,目光里带着审视。 刘豆儿是真没想到自己这么倒霉。 好不容易说服娄家那老东西,答应让她自己回一趟落霞镇。 她好不容易来了,还好不容易支开一直跟着她的那帮子丫鬟婆子,正打算回家取样不能留的东西,结果前脚才进家门,后脚就碰到长安人人避之不及的国公府世子。 刘豆儿是见过卫祁的,在长安的时候。 那时侍郎府设宴,卫祁就在其中。 本来都还挺好的,哪知酒过三巡,不知道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喝昏了头,言语调侃了句什么明珠入红袖,未能一芳泽。 这话传到了卫祁耳中,他当场让人拔了那人的舌头。 当时刘豆儿受聂长平的母亲刁难,被指派去前厅,当了个端酒的粗使丫鬟。 她当时站得靠前,那舌头被人拔掉甩出去时,不偏不倚就砸进了她端着的酒盏里。 血淋淋的,她吓得直接晕了过去。 之后还大病了一场。 后来聂长平告诉她,国公府世子就是个疯子,千万招惹不得,遇到都得避开些。 刚刚她听到有人喊世子,惊恐之下,才躲起来的。 现在看到他,刘豆儿眼前再次浮现起那条血淋淋的舌头,顿时吓得面色如土,忍不住的全身发抖。 她想狡辩自己没有偷听,也不是云雾寨的人,可还没开口,耳边便传来一句轻飘飘的:“杀了吧!” “不,不要杀我,我知道顾娆娘的事,我以前就住她隔壁,你们想知道的我都知道。” 为了保命,这些话刘豆儿几乎是脱口而出的。 说完,她才猛然想起程北望那煞星也不是好招惹的,登时背脊一阵发凉,抖得更厉害了。 眼泪都害怕得掉了下来。 可再想把那句话吞回去已经来不及了,所有人都朝她看来,如同在看她的死期。 卫祁冷瞥了她一眼,仰头看了看天色,见天色还早,便提步走进大门倒地的小院中。 他身后的卫大见状,知道主子想亲自过问,便扭头望向刘豆儿,出声警告道:“想要活命,进去就好好说。” 刘豆儿连忙点头,颤巍巍地跟进了小院。 小院里,侍卫从屋里搬出一条长板凳,卫祁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没坐,直接越过坐到了角落石桌旁。 他落坐后,习惯性地想倚一倚,但忍住了,蹙眉问道:“你住在她家隔壁,那说说看,平时那顾娆娘都与哪些人接触过。” 刘豆儿有些惶恐不安。 这是她与娆娘做邻居以来,第一次踏进她家。 以前她娘活着的时候,倒是来送过几回豆腐,每次回去便一个劲的夸小院布置得很好,院中还学人家大户人家的院子一样,放了个石桌和石墩子,又是种花又是种草的。 她以前很是不屑,想着布置再好,还不是个破院子。 如今亲眼看到,她才终于意识到,有些人就算住在再破烂的地方,也不是她能比的。 可她还是忍不住嫉妒和怨恨。 第100章 他好像找到她了 怨恨老天不公,凭什么同样是小镇里的姑娘,她顾娆娘可以攀上燕家,可以活得那般肆意富足。 就连云雾寨那些山匪都护着她。 而她,却要被程北望那山匪一次又一次威胁,还要给一个都能当她爹的老东西生孩子。 如此大的落差和对比,怎能让她不妒不恨? 此时此刻的刘豆儿,早已经忘记了当初,是她自己主动找上的山匪。 也是她自己想要报仇,想要不惜一切代价。 如今也不知道她在娄家经历了什么。 对聂长平的怨恨平淡了许多不说,竟不过是看到个小院,就将带着怨恨的妒意,转移到了娆娘身上。 无妄之灾,不过如此! 眼下,她心里妒心作祟,卫祁一问,便将娆娘与燕家还有云雾寨都有关的事,全部抖了出来。 “你是说那个顾娆娘,是云雾寨安插在落霞镇的细作?” 如果是,那倒是就解释得通裴暮辞为何才来不久,就被一个女人迷得想要聘之为妻了。 毕竟当细作的人,若没几分手段和姿色,也拿不下裴暮辞那块硬骨头。 刘豆儿微微平复了些心底的恐惧,见他面上已经信了六分,连忙肯定道:“是,我亲耳听到的,如今云雾寨的新寨主程北望,背地里一直叫她姐姐。” “顾娆娘是程北望的姐姐,你亲耳听到的?” 卫祁眸色倏尔一厉,神情变得阴沉起来。 程北望的底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除了那人,程北望还有没有其他姐姐,他的人能查不到?这女人敢在他面前耍心眼,是当他最近修身养性,脾气太好了些吗? 刘豆儿被他突变的眼神吓到,打了个冷颤,心中忐忑。 却是十分肯定地点头道:“我亲耳听到的,他们还提起过小时候。程北望对谁都心狠手辣,唯独很护他姐姐,所有冒犯过她姐姐的人,一旦没了利用价值,都会被他全部杀掉。” 程北望的狠辣,刘豆儿领教过,心中又惧又怕,却更恨。 他恨程北望利用她。 更恨顾娆娘断了燕家那条路。 所以这会儿,她一点也不介意把她也拉下水。 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真的,刘豆儿还将当初偷听到的一些对话,都捡重要的说了一遍。 待说完,她才发现对面的人定定地望着她,眸色深沉,暗藏汹涌。 她一惊,以为自己添油加醋夹带的谎言被看穿了,吓得急忙跪到了地上,战战兢兢道:“世子大人,民女不敢撒谎,顾娆娘真的是山匪的姐姐,她隐瞒身份接近裴大人,定然不安好心。” 接不接近裴暮辞他不管,他现在只想知道更重要的事。 “我问你,程北望的姐姐长什么样?” 谁也没有听出来,卫祁问出这句话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轻颤。 这是要抓捕顾娆娘了吗? 刘豆儿心下猛地一跳,咬了咬下唇。 她也分不清此刻是害怕多些,还是幸灾乐祸多些,急忙尽自己最大认知,描述道:“她与我差不多一般高,皮肤很白,眼睛很大,眼仁亮晶晶的,看着别人的时候像是会说话。” 顾娆娘那双眼睛,是真的好看得让人嫉妒。 “还有鼻子……她的鼻子尖尖的,耳垂上有颗很显眼的红痣,嘴巴也是生得格外精致,平日不用涂口脂都是红红的,很是好看。” 刘豆儿尽力了,她没读过书,不识字,描述起来也是乱七八糟的。 然卫祁却是听懂了。 突然间,他想起昨日瞧见的那个熟悉身影,脑袋里忽然嗡然一片。 当心底某些隐晦的猜测,有朝一日骤然被证实,心脏上的一些陈年旧疤,就像被人狠狠扯下了表面的死皮,已经麻木的疼痛,再次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整个人怔住,呼吸剧烈一颤,轻放在石桌上的手掌慢慢紧握,指节渐渐泛白。 良久,他表情空茫茫的,嘴角扯出一个惨淡的笑,语气平缓,却一字一句道:“找,掘地三尺,都要给我把她找出来!” 五年了,整整五年。 所有人都说她死了,因为当年那具烧得焦黑的尸体上,有她从小戴到大的玉镯,有他在佛前磕破脑袋求来的平安坠,还有关映雪送她做及笄礼的俏白剑。 东西是她的,可那分明不是她。 他放在心尖尖上守了十年的姑娘,就算面目全非,他也肯定自己能一眼将她认出来。 他不相信她就这么死了。 他们都说他疯了,劝他接受现实。 他接受不了,也找不到她,便也当自己疯了。 可现在,他好像找到她了。 不管是不是她,他都一定要将人找出来。 如果是她,他想问一问,她丢了玉镯,丢了平安坠,连关映雪送的俏白剑都丢了。 是不是就真的把他们也丢了? 天空渐渐暗了下来,微风拂过,带着一丝凉意。 衙门那边,沈重山处理完燕钧一家的事,刚从大牢里出来,就接到了燕风霁离开时给他留的信。 信上的内容简明扼要,让他务必看住叶霜姿。如有必要,把燕钧一家强行扣在牢里都没问题。 至于粟阳叶家之事,他让他暂时保密,他已经重新让人上禀长安,收集证据去了。 沈重山看完就马上把信烧了。 心里挺佩服他当机立断的勇气的。 换位想想,如果是他发现自己大嫂的娘家有谋逆之心,为了兄长和侄儿,他最先考虑的估计会是如果上禀长安,沈家会不会受到连累? 兄长和侄儿以后会不会恨自己等等,从而让自己陷入难以抉择的境地。 不像燕风霁,第一时间就把证据交了上去,半分犹豫的没有,不愧是深得皇上信任的金官。 沈重山一边走着一边想,等回过神来,已经到了衙门门口。 衙役看到他,忙忙迎上前来,面上欲言又止道:“县丞大人,您…您快去劝劝裴大人吧!” 沈重山疑惑:“他怎么了?” 衙役道:“裴大人一身是血的回来,也不知道是哪儿受伤了,不让请大夫不说,还让人给他拿了许多坛烈酒去。从回来就一直喝到现在,再喝下去,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了啊!” 第101章 为何不恨 闻言沈重山大惊,哪还顾及再问其他的,急忙朝裴暮辞的房间跑去。 为了处理案件,裴暮辞的房间安置在后院书房的旁边,进了衙门后院,拐个弯就到了。 但还没进门,浓浓的酒味就扑鼻袭来。 这得是灌了多少坛酒啊! 沈重山心下担忧,忙推门进去,视线在屋里快速扫了一圈,最后在墙角找到喝得酩酊大醉的裴暮辞。 他走过去,轻喊了一声:“阿淮,你怎么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裴暮辞微微睁开了眼睛,眼底空茫,神情萎靡,意志消沉。 他怔怔地望着沈重山,好久才认出他是谁一般,将手里还抱着的酒坛子递了过去,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笑道:“这酒不错,陪我喝一坛。” “明日再陪你喝,你先起来让我看看你受伤没有。” 沈重山接过酒坛,放到了一边,望着他身上大片的血迹,伸手想将他扶起来,却被他甩开了手。 他无奈,耐着性子劝道:“你伤才好没多久,不宜如此狂饮。你听话,别喝了,一会儿把旧伤喝复发了,还得去麻烦人家二狗她主子,到时你好意思啊?” 裴暮辞对娆娘的情意,沈重山一直都看在眼里。 本以为将娆娘搬出来会有用,却不想裴暮辞听到提起她,神情恍惚了下,而后自嘲一笑,疲惫地往后靠了靠,伸手捞起另一坛烈酒,仰头不要命般又灌了一大口。 沈重山皱眉,伸手去夺酒坛。 裴暮辞死死抱住不松手。 两人拉扯间,酒坛‘咣当’落地,一声脆响,直接成了碎片。 里面的酒水四溅,淌了两人一身,空气中的酒味更加浓重刺鼻。 “你到底怎么了?” 沈重山蹲下,拧干被打湿的裤腿,无奈的语气重了两分。 裴暮辞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破碎的酒坛碎片,随即踉跄起身,拿过他刚刚放远的酒坛,晃了晃,又灌了一大口。 灌完,他才神情痛苦道:“裴玉死了。” 裴玉? 他那个嫁给卫祁的庶姐? 沈重山愣了愣,下意识想说句节哀顺变,可又突然觉得不对劲。 他跟他那庶姐的感情,何时深到需要借酒消愁的地步了? 就在困惑之际,裴暮辞左摇右晃地走到窗口,耷拉地眉眼,忽而喃喃来了一句:“是我亲手杀的。” 沈重山闻言,震惊得瞪大了眼睛。 弑亲,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种弑亲之事,日后若被有心之人知道,定会大做文章,到时候就算他前途有皇上作保,也难逃那些言官的口诛笔伐。 不提后世会被人如何记载,光是往后,他的声名都将尽毁于一旦。 沈重山震惊过后,想问他好端端的杀裴玉干什么? 但话到嘴边,又无奈的叹了口气,另而问道:“这事还有谁知道?” 灭口这种事,他做过的次数不多,但做起来也还算干净利落。 他实在是不能眼睁睁看着兄弟声名尽毁。 裴暮辞没有立即回答,他低了低头,摇了摇见底的酒坛,又顺着墙面坐到了窗台下的地上。 良久,他抬头,望着为他担忧焦急的沈重山,语气满是痛苦,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和回答无关的话。 他问:“你恨曲争春吗?” 夜间的风,无声地吹过窗柩,穿过二人的中间。 沈重山没料到他会提起这个名字,神情恍惚了片刻,却是摇了摇头,语气严肃道:“不恨。” “为什么不恨?因为她,卫祁处处针对你们沈家。因为她,你有家不敢回,沈氏子弟备受打压,你为什么不恨?” 裴暮辞有些激动,似乎是只要有人先恨,他就能恨了。 然沈重山依旧摇头:“我恨人家做什么?我没资格恨,卫祁处处针对沈家,是因为我们沈家背信弃义在先。当年如果没有摄政王曲蘅,我爹被夺的功名也拿不回来,说白了,我们沈家的富贵本就是人家给的。” 他说着,干脆一屁股坐到了他旁边。 继续道:“你知道的,当年摄政王府遭难,我爹为报恩,让我聘娶曲大小姐为妻。那时候我年少无知,不知其中用意之深,逃了婚,害得我爹一病不起,我娘却将怨气撒在了人家姑娘身上,花轿临门当场悔婚。祖母倒是个知深重的,却知得不多,被我那大伯母一吓唬,害怕被摄政王府之罪累及,便以妾礼去折辱人家。” “所以说到底,是我们沈家忘恩负义了,被人针对,亦是我沈重山之过,怪不得别人,也恨不到曲争春的头上,她才是最无辜的。” 这是沈重山这辈子最愧最悔之事。 如果可以重来一次,他一定不会逃婚。 他会遵循父命,会亲自迎亲拜堂,会敬重爱护那个差点成为他妻子的姑娘。 可人生没有如果,更不会重来。 那年,十八岁的沈重山。 少年轻狂,心性未定,骤然听到父亲给自己聘了妻,还一切从简,打算先行拜堂。 叛逆心起,连是哪家的姑娘都未曾问上一句,便混蛋的不顾人家姑娘名节,留下书信一封,在大婚之日逃了婚。 等他知道自己逃婚闯下大祸,连累沈家不说,还害得人家姑娘返回本家后,亲眼目睹全家身亡,而她自己也葬身红袖楼大火时。 他才知道自己要娶的人,是摄政王府的曲争春。 那个十几年前,带着府兵去救妹妹,顺手救下了二十几个被歹徒绑走的孩子的女孩。 那年,沈重山也在其中。 所以不光是他爹受了摄政王府的恩情,他也欠了。 可最后,他爹拼命想还上一星半点的恩情,却被他年少的愚蠢毁掉了。 那样一个明媚耀眼的姑娘,因他们沈家……不,是因他沈重山一人之故,死在红袖楼那样肮脏的地方。 所以,他又何资格恨? “如果她没死,却眼睁睁看着你沈家被人打压至此,从未想过现身,如此你也不恨吗?” 沈重山觉得裴暮辞是真的喝糊涂了。 但他依旧还是那句:“本就是沈家做错了事,她若还活着,我欢喜还来不及,为何要恨?” 第102章 蠢出升天的干儿子 再者,沈家被人打压,追根究底,也并非是仅因他逃婚一事。 这还得从他自己家说起。 他爹沈大人在家排行老二,上头有个大哥,下头还有两个小他十来岁的弟弟。 整个沈氏一族,算是靠他一人寒门起家。 当年被人暗箱操作夺走的功名,被摄政王下令彻查,最后还回来得以在长安为官后,他便将一家老小都带去了长安。 其中包括沈重山的大伯一家。 还有两个叔叔。 大伯一家还好,靠着他们行事,向来也都规规矩矩,在几个堂兄成家,也考上功名后,便搬出去另住了。 然那两个叔叔去到长安后,好的未学,纨绔子弟的吃喝嫖赌,欺男霸女倒是学得样样精通。 他爹怕他们再继续待在长安,迟早会惹下大祸,便在他们及冠之后,将两人赶去了老家。 却不想他二人回了老家后,利用长安沈家的名头,狐假虎威,带着沈氏一族里那些不上进的子弟,鱼肉乡里,做下不少横行霸道的恶事。 那时沈大人得知后,正欲出手整治,却碰上大景君王更迭,摄政王府被治罪之事。 他忙于想保下摄政王最疼爱的孙女,便将自家的事暂且放到了一旁,等他缠绵病榻再想起时,弹劾沈家的折子已经被送到了御前。 可能是有意,也可能是无意。 最后审查沈家之事落到了卫祁的手里。 沈重山那两位叔叔身上都背了人命,证据确凿后,直接被斩首示众。 而沈氏一些行为不端的子弟,虽罪不至死,但他们为虎作伥,多多少少也做下了些恶事,是以如今还在大牢里蹲着反省。 就是可惜了沈氏其他上进的子弟,并未参与,却因和他们是同族,导致前途受阻。 想到此,沈重山也忍不住拿起酒坛,浅浅喝了一口。 喝完,他想到什么,扭头有些疑惑地问:“阿淮,你今日怎么紧抓着此事不放,可是又因为我,卫祁找你麻烦了?” 不应该啊,那疯子最近看到他戾气小多了,昨夜见着也没刁难,就无视颇多。 裴暮辞侧头望他,眼底闪着复杂情绪,动了动唇,想说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沈重山见状,还想再问,他却已经闭目睡了过去。 无奈,他只能起身找来两名衙役,将他扶到隔壁的房间,便去处理其他事去了。 然他不知道,他一走,躺在床上的人悠悠睁开了眼睛,眸色清明,全无半分醉意。 裴暮辞平静地望着床帐顶,眸光微暗,眼底染上了抹自嘲。 白日里发生的一切,再次浮上心头。 细细思究,最后发现,他自己竟也是个内心阴暗又脆弱的小人。 “顾娆娘……你怎么就是曲争春呢?我怎么就没有早一点发现,怎么总是知道得那样迟啊!” 裴暮辞抬手覆盖住双眸,有什么东西烫了他的手。 他指尖开始颤抖,眉眼之间,有戾气也有沉痛。左胸膛的位置,有什么尖锐的东西,一下又一下地在他心口上戳。 疼得他死死咬住虎口,没敢发出一丝痛苦的呻吟。 明月当空,月色如水。 满月悬挂在天穹之上,似霜似雪,柔柔洒下,将幽静的小院映照得恍如白昼。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长安。 已是深夜,大景皇宫御书房里。 年轻的帝王批阅完最后一沓奏折,才抬起头来,揉了揉眉心,面上疲态之色略有些明显。 候在一旁的内侍见状,赶忙躬身上前,小声提醒道:“陛下,快子时了,您该歇歇了。” “凤仪殿可有留灯?” “回陛下,凤仪殿的主子早早便已经歇下,未有留灯。” 内侍说完,小心窥了眼年轻帝王的脸色,见帝王只是习以为常地闭了闭目,心下才松了口气,转而小心翼翼说道:“陛下,方才长乐宫有人来禀,说是淑妃娘娘亲手熬了四神汤,一直在等陛下您。” 帝王闻言,浅浅睁开了眼睛,眼底划过一抹危险的精光,起身道:“摆驾凤仪殿。” 内侍明显一愣,不应该是摆驾长安宫吗? 随即想什么,脸色瞬间惨白。 御书房外,方才去处理其他事的内侍总管廖德全匆匆赶来,正好撞到皇上出来,急忙跪了下去。 季庭州垂眸瞥向他,眉眼微冷,语气却听不出喜怒,淡淡道:“廖德全,你教出来的奴才,倒是比你更会揣摩朕心。” 廖德全一听,吓得急忙趴地磕头:“陛下息怒,是奴才管教不善,请陛下恕罪。” “再有一次,你这个内侍总管也别做了。” 语罢,季庭州不再看他,大步朝凤仪殿方向走去。 廖德全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直到帝王的身影远去,他才匆忙起身,疾步走进御书房,狠狠给了收了长乐宫好处的内侍一脚。 那内侍方才也听到了外面的对话。 此刻面如死灰,顾不得疼痛,急忙抱住廖德全的腿,哭求道:“干爹,干爹您要救我啊!儿子再也不敢了。” 廖德全一脚将他踢开,怒斥道:“别叫咱家干爹,咱家可没有你这种蠢出升天的干儿子。” “当初咱家就是看你有几分聪明,才将你提到御前伺候,不想你竟是个眼皮子浅的,旁人给你点小恩小惠,就让你识不清自个儿的身份了。” “干爹,干爹我真的再也不敢了,您就救救儿子一次吧!儿子真的不想死,儿子还没有给您养老送终啊!” “晚了!” 廖德全黑着脸,冷哼一声,喊道:“来人,把他给咱家拖到暗室里去,咱家以后不想再看到他了。” 什么玩意儿。 还想给他养老送终,呸! 待那内侍像死狗一样被拖走后,廖德全视线扫向其他同在御书房伺候的小内侍。 肃声敲打道:“可都给咱家听好了,咱家只说这一次,作为陛下身边的内侍,除了尽心尽力伺候陛下,其他的小心思给咱家收好了,再让咱家发现谁被哪个宫的小恩小惠收买了去,那就别怪咱家处理起你们来,心狠手辣了!听明白了没?” 第103章 已经被您赐死了 内侍们战战兢兢的,经这么一番敲打,谁的小心思都不敢有了。 异口同声道:“奴才听明白了。” 廖德全扫了他们一眼,还算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急忙去追早走远的帝王。 此时,凤仪殿门口,寂静无声。 廖德全赶过来时,他们家陛下正眯眼望着凤仪殿加高了三尺的宫墙,神色晦暗。 “陛下,需要奴才让人去搬长梯来吗?” 说来没人相信,堂堂帝王,想夜宿自家皇后的寝殿,翻墙次数竟比走大门还多。 季庭州脸色沉了沉,冷声道:“不用了,找个皇后不在的空隙,给朕把这高出来的地方都拆了。” 廖德全连忙点头记下。 一墙之隔的殿中,宫婢听到外面没了声响,提裙小跑进殿禀道:“娘娘,陛下回去了。” 殿中软榻之上,凤仪殿的主人阖眼斜躺着,满头青丝披散,有些遮挡住了她绝美的面容。 有月光洒下,透过半敞的轩窗,照射在她绝美的容颜上,更添了几分不似人间绝色的朦胧之感。 她闻言慢慢睁开了眼,弯弯的柳眉下,双眸清冽,眸底除了闪过一丝厌恶,再无旁的神色。 “本宫说了,这种事不必告诉我。没什么事,都出去吧!” 宫婢一愣,没敢多言,将角落里的几个宫婢带上,便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殿中。 待宫婢们一走,关映雪重新阖上了眸子,浅浅入眠。 然就在她快要睡着之际,照在她身上的月光,忽然将她整个人都笼罩了片刻。 紧接着身后一热,熟悉的气息袭来。 下一瞬,她已经落入了一个宽厚的怀抱里,被人紧紧抱住。 抱住她的人从后将头埋入她的脖颈处,有些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独有的气息,语气有些埋怨道:“这是我今年翻的第四十二次墙,方才还差点摔了,皇后就不心疼心疼吗?” “怎么就没把你摔死呢?” 关映雪冷冷出声,语气冷漠无比。 箍住她腰肢的大手,微僵了刹那,逐又将她整个往怀里带了带,耳垂被报复般狠狠咬住,在上下口齿间来回轻磨。 她疼得“嘶”了一声,睁开了眸子。 “皇后也会疼吗?我还以为你是石头做的。” 季庭州轻笑了下,松开她坐起了身。 关映雪摸了摸被他咬出牙印的耳垂,对上他笑不达眼底的墨眸,眼底仍是半分起伏也没有。 “陛下过来,是需要臣妾侍寝吗?” 她说着,伸手就要去褪身上仅有的薄衫。 季庭州抓住了她的小手,眼底带着愠怒和无奈,小声祈求道:“阿雪,五年了,你就不能和我好好说话,哪怕像刚才那样,继续骂我两句都不行吗?” “我和你,无话可说。” 关映雪别开了脸,声如寒冰:“你若需要侍寝,就快些。如果不需要,那臣妾恭送皇上。” “你总能这般轻易的激怒我。” 季庭州眼眸森然,眼底愠色渐浓。 望着她面上的厌恶之色,深吸了口气,到底是没做出什么兽行,愤愤起身,甩袖离去。 凤仪殿外,看着翻墙进去还没一刻钟,又被气出来的皇上,廖德全小跑上前,多嘴道:“陛下,您又是何必,有些真相您大可以告诉娘娘的啊!” 要是告诉了,也不至于次次都吃闭门羹。 季庭州皱眉,回头望了凤仪殿一眼,神色冷峻,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真以为他喜欢吃闭门羹,不想敞开了全说出来吗? 只是有些事,时候未到罢了。 季庭州沉眸,摒弃脑子里的某些冲动,问到:“今年朕那位金官怎么都没什么消息传来?” 这话题转得太快,廖德全微微一愣。 随即,也奇怪道:“奴才这两日也在抓紧查寻此事,按理说,每年这个时候,小燕大人就算没什么事,也会给皇上您丢点各地贪官的名单,也不知道今年是出了何事,竟一次也没来过信。” 季庭州闻言,眉蹙得更紧了。 对于自己精挑万选的金官,他向来信任,也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所以问题绝对不会出在他家金官身上。 问题不在金官身上,那就是金官遇到什么棘手的事了。 想到此,他扫了眼四下,低声问:“太后最近,可有什么动作?” 廖德全摇头,忙也压低着声回道:“太后娘娘近两月都未出过寿康宫,只半月前粟阳的叶夫人前来长安探望女儿,凑巧没遇到,离开前去拜别过太后娘娘,除此之外,太后娘娘谁也没接见过。” 凑巧? 这世间哪有那么多凑巧。 他要是没记错,元辰之后,他那位舅母才到长安住了一段时间,将近四月才回的粟阳。 这才两月不到,就再次来探望,这其中没点阴谋他是不信的。 思及此,季庭州又问:“燕钧去了雁州多久了?” “回陛下,从燕大人出发那日算,已经一月有余。” “一个月了,朕记得裴暮辞去了也有大半年了,卫祁少说也快有两个多月了。他们仨平日办事效率挺高的,怎么这次,一个两个都陷在了雁州那地界了。” 季庭州蹙眉沉思起来。 这话廖德全不敢接。 但提到雁州,他突然想起什么来,赶忙禀道:“陛下,还有一事,卫世子夫人,前不久也跟去了雁州。” “淑妃那妹妹?她倒是不怕死。” 季庭州眼中带着一丝讥讽,随即想到了什么,吩咐道:“朕记得去年有个宫妃出自雁州,去将她带来,朕有些话想问问她。” “陛下,您忘了,那位娄美人已经被您赐死了。” 说起那位出自燕州的娄美人,也是个得势就猖狂的。 去年陛下与皇后娘娘置气,她眉眼有三分像娘娘,所以入了皇上的眼。为了气皇后娘娘,皇上还故意放出要封娄美人为贵妃的旨意。 结果圣旨还没下,娄美人尾巴就翘了起来。 言行无拘不说,还没脑子地被淑妃等人一挑拨,就嫌命长的去挑衅中宫。 挑衅中宫的下场,可想而知就是一个死字。 不过他们陛下仁慈,倒是没有因她一人之故,牵连她母家其他人。 第104章 你怎么还叫他兄长 季庭州闻言,想问的话只能作罢。 说话间,主仆二人再次返回了御书房。 此时子夜已过,宫中寂静,只有四处巡逻的御林军。 这一晚,季庭州哪个娘娘那儿都没去,也没回自己的寝宫,独自在御书房的软榻上凑合了一宿。 翌日,旭日东升,霞光晕染天际。 雁州城里,燕府一大早就来了客人。 如今燕府里除了燕东肖,就只有几位被强行送回来的姨娘。 客人来了,也不好让姨娘们出去招待,便只能他自己来。 来人是个谈吐不凡的青年,一副温文儒雅的模样,来自粟阳,自称是叶霜姿的娘家大哥,此番有事路过雁州,特来拜访下小妹的夫家。 这还是燕东肖第一次和亲家打交道。 当年燕钧和叶霜姿成亲时,季庭州刚登基,朝堂还不稳。 燕钧怕将家人都接到长安,一些被他得罪过的小人没被揪出来之前,会对他的家人不利。 是以成亲时便没有通知家里。 后来朝廷逐渐稳步,他有心想把家人接过去时,不巧遇到了燕东肖娶新妇,经过燕老夫人的写信挑拨,他怒不可遏,加之后面公务繁忙,就再没想过把他们接去长安的事。 所以这会儿,燕东肖也是十分诧异叶家的人会先上门。 待对方拿出信物,确实是粟阳叶家的人后,他整个人都热情了起来。 “看贤侄一表人才,气度不凡,一看便像是深受皇恩的人,不知如今官至几品了?” 燕东肖知道粟阳叶家是天子母族。 那种簪缨世族,若非是皇帝指婚,自家大儿也是个翩翩人才,怕是叶家都瞧不上他们这样的商贾之家的。 如今人家小辈主动上门,他自然要热情些,像关爱自家孩子一样去关爱了。 他回忆了下。 他家好大儿回来那日,他就是这么问的,好大儿那一脸回答时的骄傲,他这个当爹的简直与有荣焉。 所以这样问叶家小辈,应该没什么问题。 然叶敬来向来,最厌恶的就是别人过问他功名之事。 闻言眼底闪过一抹不悦,咬牙忍住了。 他抬起茶盏,浅抿了一口,掩住自己对这些低贱商贾的不屑目光后,笑道:“晚辈生性散漫,最爱自由,故而未在朝堂建树,只志在游历山水。” 游历山水,说得好听,那不就是一事无成吗? 燕东肖暗自腹诽。 但想到人家身份不凡,再一事无成也是天子表兄,还是自家大儿媳的哥哥,想想便没敢把眼底的瞧不上表现出来。 有那么好的家世,还不努力上进,他是真瞧不上这种纨绔子弟! 是的,几句话的工夫,燕东肖已经自动将叶霜姿兄长,归类到了考不上功名的不上进之辈里。 热情收回了点,他轻咳了下。 缓了缓气氛,笑着语重心长道:“游山玩水好,看看四方,也可以开拓开拓视野,还能舒展心胸郁闷。不是有句老话说得好,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贤侄多走走也好。” 叶敬来感觉这话听着不像什么好话。 但他还是勉强地笑着点了点头。 燕东肖见状,看他的眼神都带了点怜悯了。 心想,簪缨世族的大公子,是个一事无成的废物,想来定是遭受了不少白眼,游历山水,别是被赶出家门了吧? 他正想着,叶敬来视线已经在厅外扫了一圈,故作疑惑地问:“听闻晚辈妹婿还有一弟,不知可在府中?” 被问起小儿子,燕东肖脸色都不好了。 方才要不是叶敬来前来拜访,阻了他的路,他都教训那臭小子去了。 大晚上的回雁州城,有家都不回来住, 那臭小子,回来了也不说,竟带着顾蒹葭母女住了客栈。 他真不把这个家当家了。 还有顾蒹葭,枉他们夫妻一场,她竟绝情至此,给他丢了和离书,竟真就不要他了。 连带他那几个妾,昨日被人强行送回来的第一事,竟是跪求休书一封。 一个两个的,翅膀都硬了。 真是越想越生气! 叶敬来瞧他变了脸色,眼底闪过一抹精光,面带担忧地问:“可是燕二公子出了何事?” “他能出什么事,不过是因点小事与家里置气了,回来住在了客栈里,当自家是摆设!” 燕东肖气得哼哼两声,但想到在个外人面前这样扬家丑也不好,赶忙转移话题道:“贤侄难得来一趟,不如就在家里小住几日,我已经让人送信去落霞镇给钧儿夫妻了,等会儿我去找我家那臭小子回来,让他先带贤侄四处去逛逛。” 叶敬来正愁找不到留在燕府的理由。 当即,忙起身作礼道:“那晚辈就叨扰几日了。” 燕东肖摆手:“不叨扰,贤侄不必拘谨,就当在自己家一样。” 两人坐在堂中又聊了几句。 最后实在没什么可聊的了,燕东肖才喊来下人,让人将他带去客房休息后,便怒气冲冲地朝雁州城最大的四方客栈去了。 此时,四方客栈顶楼。 靠窗口的梨木画案前,墨迹未干的长长画卷,被人轻轻摊开铺平在了地上。 画卷上,重峦叠嶂的山川似乎还没有画完,落笔的姑娘低着头,眉头紧蹙,动作停停顿顿,直到最后一笔落成,才将笔墨搁浅。 也在这时,房门被人轻轻推开。 蒹葭夫人提着食盒进来,见她还站在画案前,微叹了一息,心疼道:“别画了,从昨晚就画到现在,你是铁人做的呀?” 娆娘抬头浅笑,望着问道:“娘,兄长回来了吗?” 昨日燕风霁将她们安顿在四方客栈后,便又是匆忙出去了,一晚都没回来。 蒹葭夫人被她喊的这声“兄长”愣了下,瞥了瞥一旁,然后眼神怪怪地看了她一眼,柔声笑问:“你怎么还叫他兄长?” 她话落,一道低醇温润的声音也跟着问: “是呀,婚期我都已经找人算好了,你怎么还叫我兄长?” 娆娘听到声音,偏了偏头,看到燕风霁跟在她娘身后进来,凝视着她,眉目英挺,眼中戏谑和温柔交织。 她一愣,目光撞进他的视线里,旋即微微挑眉,笑道:“不叫兄长,那叫什么?要不叫……霁儿,阿霁?” 第105章 强词夺理也是理 她声音甜甜的,随便一叫都让某人心花怒放。 蒹葭夫人笑出了声,走过去在她额头上轻拍了下。 没好气道:“霁儿可不兴你来叫,不过你们小两口想怎么叫,那是你们的情趣,娘也管不着。但这种亲密之事,以后你们还是自己关起来门再研究,现在赶紧先吃饭。” 蒹葭夫人这话,太过直白。 一个人说话,两个人同时红了脸。 燕风霁上扬的唇角没压住,抬手轻咳掩饰了下,侧身挪到娆娘身边,趁蒹葭夫人没看他们这边,赶紧在她耳边小声道:“我喜欢你叫阿霁。” 两人离得太近,乍看像光天化日之下抱在了一起。 娆娘感觉脸颊更烫了。 怕被蒹葭夫人看到,她赶紧推了推他凑过来的下巴,小声哼哼道:“不叫。” “你不叫我就告诉娘,你前两天偷亲我,还欺负我。” “要不要脸,那是我娘,你别乱喊。” 他还敢威胁上了,娆娘小手凶凶地揪了他一下。 燕风霁不躲不闪,唇上的笑意更深了,笑道:“不叫阿霁,继续叫霁哥哥也行。” 娆娘现在可喊不出口霁哥哥,捂了捂脸,见他还不打算放过她,逼急了她气嘟嘟地跑到餐桌前,像小娃娃一样,找大人告状道:“娘,燕风霁偷亲我,还欺负我。” “啥?” 蒹葭夫人猛地扭头望她。 面上掠过一抹难以置信的尴尬和笑意。 她看了看自家难得撒娇的大闺女,又看了看前继子,未来的女婿,眼皮狠狠抽了两下。 想笑,但又感觉场合不对,赶紧把娆娘拉到一旁,头疼道:“祖宗唉,这种事别喊那么大声,娘一大把年纪了,听了怪尴尬的。” “尴尬什么?” “娘是替你尴尬,你俩这种亲密之事,你私下可以跟我说,当着人家霁儿的面,你说这么大声……”蒹葭夫人欲言又止,最后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语塞道:“反正就是怪难为情的。” 娆娘不以为意,弯眸浅笑,回头看了在布菜的燕风霁一眼。 然后压低着声,笑盈盈道:“娘,我这是在恶人先告状,我要不告,你信不信他转头就找你告了。” “你就欺负人家吧!” 蒹葭夫人闻言,哭笑不得,抬手没好气地点了点她眉心,觉得有他俩在的屋子,她是没法待了。 她害怕再听到点什么虎狼之言。 “行了,赶紧吃了饭去躺躺,那破画能有你身体要紧啊!” 说完,他叮嘱燕风霁一会儿盯着她睡个午觉,这才放心地开门走了。 她一走,燕风霁没了顾忌,起身将人揽进怀里,抱坐到凳子上,目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似笑非笑地问:“恶人,要不要兄长喂你?” 娆娘瞪大了眸子,惊道:“燕风霁,你真学坏了。” “不坏,我跟你学的。” “胡说八道,我哪有……” 话还没说完,触及到他深邃的眸子,娆娘一愣,想到什么,瞬间耳尖微红,心虚地别过了脸去。 燕风霁好笑,将她放到旁边的位置,执起筷子,夹了块肉丁喂到她嘴巴,笑得无奈道: “好了,张嘴,先吃饭。” “你吃过了吗?” 他点头:“回来的路上吃了两个饼,现在还不饿。” “那我自己来,你去看看那幅画。”娆娘吃掉他夹来的菜,接过他手里的筷子,指了指画案那边。 燕风霁没有动,伸手又拿回了筷子,眼眸沉沉地盯着她。 刚刚蒹葭夫人叮嘱的时候,他就想问了,但怕饭菜凉了,就想等她吃完了再说,现在都不用等了。 他一边喂饭,一边问:“昨晚回来,你就一直没睡,在画那画吗?” 娆娘轻咬了下舌尖,没说话,小心瞥了他一眼,下巴抬了抬,指面前的缕肉羹。 燕风霁也瞥了她一眼,舀出一勺缕肉羹,轻轻吹了吹,不热了喂到她嘴里。 看着她吃下,才听她道:“昨日回来的马车里,我说不睡不睡,你和娘非要让我歪一歪,我歪着了你们都不叫我,睡多了晚上当然睡不着,不画画要干嘛?” “我都还没说什么,你就强词夺理。” “强词夺理也是理。” “行,你有理。” 燕风霁勾了勾唇,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笑,眉眼中多出了几分柔软缱绻。 他不再多言,专心给她夹菜。 娆娘拿着个瓷勺,捧着碗白米饭,他夹什么她吃什么。 两人一个负责吃,一个负责夹菜,气氛温馨。 等她吃好了,他叫人来收了碗筷,才一起来到画案前。 方才只瞥到一眼,倒是没怎么看清楚。 此刻瞧清了,燕风霁眼底全是惊艳。 纵然知晓娆娘之才,不可多得,但当靠近看清楚画卷上,那些栩栩如生的山川林木,峭壁悬河,她还是微微有些震惊。 他们家姑娘的这双手,以前用来煮面疙瘩是真的浪费了。 娆娘没瞧到他眼底的惊艳,只盯着画卷剩下的半截白纸,有些遗憾道:“别君山陡峭险峻,当年祖父有心想将山脉绘完,但因带着我,终究有所顾忌,而我也只能画出一半。” 当年摄政王带着孙女路过粟阳时,意外发现粟阳有片山脉,虽在大景舆图中,却并未绘有详细的地形舆图。 找来地方官员询问,才知那片山脉地形险要,进去绘地形图的官员,几乎都没有一个活着出来的。 久而久之,没人再敢去。 而那片山脉近年来的地形图也就一直空置着。 然摄政王却发现了端倪。 若那片山林当真如此凶险,为何山林附近却常有马车出入的痕迹?他信地势险要,却不信难以绘完这片山脉的完整地形图。 于是他老人家带着人,亲自进山,翻山越岭,势要将大景舆图上的这块山脉地形图补全。 可惜才绘了一半,就传来孙女遇刺的消息。 他担心孙女,便带着绘完的那一半匆匆离山,想将孙女先送回长安,日后再来补完另一半。 然而世事无常,那一次回长安,他就再没机会回去把剩下的那一半绘完。 而那绘完的一半,也都还来不及加到大景舆图中,就因皇朝换主,信王落败,摄政王府获罪,从而不知所踪。 第106章 我祖父的遗憾 但如今细想,娆娘却发现那绘完的一半,不是不知所踪,而是被叶家浑水摸鱼,早早就顺走了。 想必当年的刺客,也是他们粟阳叶家派去的。 他们叶家的秘密,或许早就开始了。 那片山脉的最后,藏着他们叶家几代人的野心,所以在摄政王快发现的时候,他们才冒险派出死士,绊住摄政王继续前进的脚步。 想到此,娆娘还想起了另一桩旧事。 当年小娆儿代她死在了那场大火中后,她被蒹葭夫人背着逃离了长安,却在城外被祖父从前的政敌,关老丞相拦住。 他没有为难她们,只给了她们两道圣旨。 一道是宣告曲家女眷无罪,不用充作军妓,只需要好好活着。 圣旨上的字迹潦草,不难看得出写圣旨之人当时的慌乱与匆忙。 而另外一道,却是将曲家男丁全部就地斩杀的旨意。 关老丞相说,皇上并没有赶尽杀绝,圣旨上的字迹,被人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篡改过,将‘就地流放’改成了‘就地斩杀’。 两字之差,但内容意义却天壤之别。 等季庭州发现的时候,被篡改的旨意已经被送到了摄政王府。 所以才会匆忙写下另一道圣旨。 娆娘那时悲痛欲绝,迟来的那道圣旨于她,已经没了任何意义。因为就算是有人篡改过圣旨,那篡改之人,也是季庭州信任的人。 不然怎会在发现后,没有处置篡改之人,反而只是匆忙又写下一道免罪圣旨? 她恨透了。 可她祖父却说,季庭州比任何人都适合做君王,只有他做了君王,在他的治理下,天下百姓才能真的安居乐业,大景才真的有海晏河清的一天。 祖父让她不要恨,不要报仇,要好好活着。 然后那一天,她亲眼看到他们人头落地,看到祖母带着她的娘亲,还有伯娘婶娘,嫂嫂们一个个死在她面前,她却没用地晕了过去,最后连唯一的妹妹都没能保住。 而这天下唯一能篡改圣旨,却又让季庭州无法发难,甘愿为其背黑锅的人。 唯有他娘叶太后一人! 所以当年真正想要灭摄政王府的人,是出自粟阳的叶太后。 其原因可以肯定,是因为摄政王府有粟阳别君山那片山脉的一半绘图。 叶家怕摄政王府不倒,迟早有一天会发现他们的秘密,所以在君王更替之时,浑水摸鱼,联合了叶太后,篡改了圣旨。 这也就是季庭州知道颁布的圣旨被人篡改了,但时至今日,却仍旧保持默认的原因吧! 娆娘想到此,望着画卷的目光,薄薄的恨意浮漫出来。 她侧头,望着将他揽住的燕风霁,神情认真道:“燕风霁,我们去粟阳吧!” 燕风霁怔了下,垂眸望着她,凝声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我替你去,你在雁州好好待着。” 如今粟阳于他们而言,太过危险。 他不想她去,更不敢让她去。 娆娘却摇头,第一次用执拗的语气,坚定道:“你绘不了山川,但我能。我的丹青是祖父手把手教的,我有对山水过目不忘之能,只要走过一趟,亲眼看过一眼,每条山川小径,险崖峭壁,我都能绘出来。” “可太危险了。” 如今粟阳,内里已经是叶家的天下了。 他的人最初,也不过是才发现他们浅薄的一层秘密。 本该不足以让人起疑什么,但叶家秉承着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愿放过一个,对他们大肆追杀,而后全部灭口。 若非有人遭遇毒手前,急忙给他传递了信鸽,或许哪日他被人莫名其妙追杀,怕是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燕风霁紧了紧揽住她腰间的手,语气严肃道:“这天下能绘山川的丹青手不止你一人,且这事不应该由你去冒险。” “不应该由我去冒险,那由谁?季庭州派来的人吗?” 燕风霁沉默了一瞬,轻轻点了点头。 娆娘沉了沉眸,浅笑道:“他派来的人若有用,早就将那片山脉的地形图加到大景舆图中了,何至于等到今日?” 等到今日,等的大概就是她吧! 没错,季庭州一直都知道娆娘没有死。 当年那两道圣旨,是他自知没脸见她,才托关老丞相送去的。 他也不是不想收拾叶家,从当年他登基后,没有把叶霜姿放到后宫,而是把她从叶太后身边嫁出去,她就猜到了他也疑心叶家。 只是叶家的野心和重要秘密,都藏在了有进无出的别君山里。 别君山是大景舆图上,唯一没有详细地形图的地方。 也就是说,他就算想派人进去探查叶家的秘密,或者率大军直踏别君山,都是不可能的。 因为其中危险,谁也无法预料。 再者大景周边各国,可不止雁山关的胡人虎视眈眈。 季庭州是明君,他得考虑到各个方面,不能只为除掉一个有异心的叶家,就拆东墙补西墙,把大军调过去。 更不能把各个州城的守城军集过去。 若真那样做了,有异心的就不单单只有一个叶家了。 所以这几年来,季庭州一直在等,等娆娘那颗与家人一起死掉的心,重新活过来。 那样绘完别君山山脉图才有希望。 因为娆娘过目山川而不忘的本事,遗传自她祖父。 季庭州觉得曲蘅能绘出一半,那剩下的一半,作为他最得意的孙女,绝对也能。 但当年摄政王府所有人之死,与他们母子都脱不了关系,他没脸再去求娆娘帮那么危险的忙 所以只能等。 等到娆娘心软的那一天。 娆娘也的确心软了。 如今她的心重新活过来了,有了在乎的人,就见不得叶家那样的卑鄙小人扰乱百姓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宁。 最重要的是,她也想报仇! 她转身,面对面地望着燕风霁,声音很轻道:“能绘山川的丹青手的确不止我一个,但能绘完我祖父未能完成的那片山脉图的,如今却只有我一个。” 燕风霁敛眸,静静地望着她。 娆娘轻轻靠在他怀里,语调微微哽咽:“燕风霁,别君山的山脉未能绘完,是我祖父的遗憾。他的遗憾,自当由我来继续替他完成。” 第107章 你告诉我怎么能不恨 而且,只有有了完整的山脉图,日后叶家就算真敢起势,朝堂至少不会因为不知地形,从而被动。 不过其中还有一个关键。 于有异心之人而言,像叶家这么好的盟友,以程北望灵通的消息网,不可能到现在还什么都没有察觉到。 更不可能半点动作都没有。 一个有异心的天子母族,他应该不会放过吧! 不得不说,娆娘和程北望不愧是当过姐弟的人。 她虽不了解叶家,但程北望下的人生第一步棋是她教的,纵然不知道他每一步的走势,但她却了解他会走出的每一个重要节点。 而他的下一个重要节点,是与叶家正式联手。 娆娘沉思至此,见燕风霁黑沉沉的眸底,仍是对她去粟阳之事的担忧,刚想再说点什么,楼下突然传来一道吵闹声。 紧接着,就听到燕东肖中气十足的叫骂声。 “燕风霁,你个翅膀硬了的小王八蛋,我知道你在里面,你赶紧给你老子出来!” 燕家在雁州城屹立好几代人了,而他作为燕家这一代的掌权人,雁州城百姓就没有不认识他的。 这会儿,看到他不顾形象的大声叫骂,还被四方客栈的人不给面子的拦在了外面,路过的百姓觉得稀奇,都忍不住停下了脚步观望,小声议论起来。 一时间嘈杂声四起,显得热闹非凡。 四方客栈的掌柜黑着脸,想将人打远点,但考虑到他是自家东家的亲爹,到底是没让人动手。 “燕老爷,您好歹也是这雁州城的一方人物,如此堵在我四方客栈门前,如泼妇骂街,也不怕有失了您的身份,被大伙耻笑吗?” 燕东肖闻言,扫了眼周围议论纷纷的百姓,觉得自己也是体面人,的确有些泼妇骂街的形象了。 赶忙压低了声,咬牙道:“别给我扯什么身份不身份,你赶紧去给我把燕风霁喊出来,休要拿话搪塞我,别以为我不知道这破客栈是他开的。” 掌柜脸更黑了。 无法,只能让小二去顶楼请示。 但小二还没上去,蒹葭夫人就从客栈后院走了出来。 一起的还有被她拦下来的小二。 燕东肖一看到她,立马将他那副恶声恶气的嘴脸收住,殷勤地凑了过来,劝道:“夫人,别闹了,回家住吧!客栈哪有家里住着舒坦。” “没脸没皮的,谁是你夫人!” 蒹葭夫人睨了他一眼,示意他跟自己过来,别在门口丢人现眼。 燕东肖忙不迭地跟上去。 她没带他去顶楼,而是带到客栈后院的凉亭里。 两人对面而坐,一个面容冷淡,一个满脸殷勤没地方献。 “燕东肖,今日我也不与你说废话了,坦诚些说吧,你我夫妻的确是做到尽头了。不过日后不做夫妻了,你若知好歹,也还能做别的。” 燕东肖眼神黯淡了下去,脸色不好道:“不做夫妻还能做什么?” “亲家。” “你说什么?” 他大惊,猛地站了起来,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大大的。 “这么激动干什么,你不是早就知道那两孩子最后走到一起,不过是迟早的事么。” 知道是一回事,亲耳听到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燕东肖挎着个脸,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 蒹葭夫人白了他一眼,自己倒了杯茶,浅抿了一口,继续道:“今天既和你摊开了说,我们也不怕你像你那个老娘一样,再作什么幺蛾子。但燕东肖,我觉得我有必要再警告你最后一次,我这辈子被你老娘毁了,如果你敢毁我女儿的幸福,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燕东肖怔怔地望着她,嘴角露出一丝苦笑,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还是在怨恨我啊!” “怎么能不恨?”蒹葭夫人平静地反问他。 “当年我爹娘去世,你将我带回燕家,承诺此生不负。我信了你,可你转头却当起了大孝子,听你娘的话娶了别人。霁儿的娘很好,我想着你娶了就娶了吧!我顾蒹葭也不是非你不可,我放过了你,你娘却不肯放过我。我这一生的苦难,追根究底,全部源于你们母子二人,所以你告诉我,我怎么可能不怨不恨?” 燕东肖被她平静的反问刺了一下,身影微微晃了晃,脸上血色尽失。 “燕东肖,年少之时,我是爱过你的。” 蒹葭夫人在他面前放了一个空杯,亲手为空杯斟了一杯茶,语气依旧平静道:“所以我希望,我们老一辈的爱恨,就此消在这杯茶水中。从今往后,你若愿意来往,我会让我的女儿敬你一声公爹,你若不愿,也无人稀罕。” 燕东肖定定望着那杯茶,眼眶微红,迟迟没有伸手。 蒹葭夫人见状,眸色微沉,不再多说什么,起身走出了凉亭。 “等一下。” 燕东肖喊住她,颤抖着手将那杯茶喝尽,语气带着几分哽咽和委屈,但最终却妥协道:“茶我饮了,客栈终究比不上家里,回家住吧!” “不了,这些年我将我们顾家当年的铺子都赎回来了不少,宅子也都买回来重修好了,我女儿会从我自己的家出嫁,再也不用跟着我寄人篱下了。” 说完,似是想到了什么,她又补了一句:“赎回铺子和宅子的银子,我没有用过你们燕家半分,那些全部是嫁你之前,我们母女自己的。” 不,准确的来说,是娆娘的。 当年长安城外,关老丞相给的。 他一生清廉,谁能想到攒了半辈子的俸禄,最后竟给了一生政敌的孙女,只希望她能好好活着,无忧富足的活着。 这也是蒹葭夫人当年选择嫁给燕东肖的另一个原因。 那时苍术还没有带着暗卫找来,娆娘又患了病,她们母女身带巨额款票,迟早会被人盯上。 那时只有嫁给燕东肖,那些钱财才能不动声色地保得住。 所以说起来,是她利用了人家。 想到此,蒹葭夫人回头,眼带歉意地看了快哭出来的燕东肖一眼,快步离开了客栈后院。 她一走,燕东肖立马双手捂脸,低声呜咽起来。 老天爷真会玩他。 和离的妻子转眼成了亲家,他的苦,谁懂啊! 第108章 不必隐藏的喜悦 四方客栈斜对面。 方才的热闹,不光顶楼的娆娘和燕风霁看到了,斜对面的酒楼里的人也都瞧到了。 “程北望,你不是说带我下山吃好吃的吗?咱们都干坐一上午了,除了两盘花生米,你倒是给我买几个肘子啊!” 酒楼雅间里,胖果没精打采地趴在桌上,嚼花生米都把腮帮子嚼酸了。 早知道她就自己带银子了。 程北望收回视线,斜躺在窗下的躺椅上,双手枕在脑后,浅浅笑望着她,漫不经心道:“付账的人来了,想吃什么,自己去找小二打包。别到处乱走,我一会儿去找你。” 胖果一听,眼睛瞬间亮了。 不确定地问:“真的想吃什么都可以全部打包带走吗?” 程北望最喜欢看她眼底闪着的亮晶晶,心情都愉悦了不少,点了点头,但笑不语。 得到肯定,胖果赶紧背上自己的小挎包,兴奋道:“那我直接去后厨点菜去了啊!” 说完,拉开房门,一溜烟地就跑了。 “跑慢些,摔了可别给我哭。” 程北望嘴角弯起,扬声叮嘱了句。 跑远的胖果没听见,连门都没关严实。 他也不恼,视线再次移向了四方客栈的那边,直到房门再次被人推开。 一个像是有什么大病,青天白日怕人家注意不到他,非用个黑披风从头遮到脚的人走了进来,他才敛去嘴角笑意,眼神冷漠地扫了过去。 旋即,略带打量地望了来人一眼,没忍住,嗤笑道:“你们粟阳叶家倒真是惯会出人才。” 这话讽刺意味十足。 毕竟就这人这身行头,别说大白天了,就是大晚上丢人群里也格外显眼。 来人一听他直接暴了自己的身份,神情紧张地忙往外看了一眼。 见无人路过,才赶忙关上房门,面带愠怒道:“程寨主到底是年轻气盛了些,连隔墙有耳都不知道。” 程北望不屑地睨了他一眼,反唇相讥道:“百闻不如一见,如此胆小怕事,可是你们叶家的家风?” 难怪几代人了都还没成什么大事。 从燕府偷摸出来的叶敬来褪去披风,大步坐到了桌前。 听出他话里的讥讽,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冷哼道:“谨慎乃成大事之首要,程寨主一介山匪,不知其意,叶某便当寨主无拘了。” 程北望闻言抬眸又瞥了他一眼。 面上冷然,心里却在盘算这叶家派了这么个蠢货过来,自己若与他们联手,有几成胜算不被他们拖下水。 而叶敬来想的却是,叶家与这乳臭未干的小子联手,这小子如此张扬,会不会坏了他们家的大事? 二人心思各异,各自怀揣想法。 而一街之隔,待娆娘睡下后,燕风霁便去楼下找了正在看账目的蒹葭夫人。 蒹葭夫人见他来,将正在过目的一沓账册递了过去,笑道:“这是我们顾家商铺近几年来的盈利,瞧着还行,我都加到了给娆娘准备的嫁妆单子里了。不过她不爱打理这些,日后我老了打理不动了,你就帮着瞧着点。” 自从两个孩子的关系过了明路,她就一直在准备这些。 但她没嫁过女儿,也没经验。 当年她自己嫁给燕东肖时,因两人年岁都不小,也都只是办了场喜宴,拜了个天地。 纵然当时她们母女身上钱财不少,然于明面上,在外人眼里,她除了带着一个女儿,便什么也没有。 是以不少人都觉得,她半老徐娘了还嫁给燕东肖,图的是他的家财。 但燕家的家财,她是真不稀罕。 她承认确实有所图。 不过顶多图的,是一时的庇护罢了。 话说回来,所以她希望娆娘的大婚,不求多么隆重盛大,但至少得有让人羡艳的嫁妆,八抬大轿更是必不可少。 燕风霁接过账册,沉眸翻开看了两眼,又侧头看了看另一册上,蒹葭夫人给娆娘准备的陪嫁单子。 看完,他默默地从怀里取出一份,也加了进去。 这份是他几年前就准备好的。 那时他对娆娘虽有心思,却顾忌颇多,以为这份心思难有光明正大的一天,便在听到有多嘴的婆子背后议论,说蒹葭夫人带着那么大一个女儿嫁到燕家,日后燕家少不了要陪上一笔嫁妆。 当时那些多嘴的婆子,都是燕老夫人的人,说话的语气满是鄙夷,似像是蒹葭夫人嫁给他爹,就是为了让女儿图一笔嫁妆一般。 他听得心里异常不是滋味。 于是就悄悄给她置办了一份。 想着日后她若好了,想嫁人了,那就当是他这个继兄给妹妹的一份心意。 毕竟女子的嫁妆厚重些,也没人敢轻视她。 但后来娆娘病虽好了,却没想过嫁人,他置办的这些田庄铺子,也就一直放着了。 不过现在这份嫁妆,他终于能送出去了。 想到给娆娘添嫁妆,而她要嫁的人是自己,燕风霁把那沓账册和嫁妆单子放回到桌上时,眼底眉梢都透着毫不掩饰的喜悦。 喜欢的姑娘要嫁人了,嫁的还是自己。 这种喜悦自是要炫耀不必隐藏的。 蒹葭夫人看到他加进去的那份添妆数量,愣了下,什么也没说,眼底却有些羡慕。 幸好这孩子全随他娘。 当年的燕东肖要是有他一半的坚定和担当,那他们……算了,幸好没有。 人心易变,就燕东肖那样的人,就算有一半的坚定和担当,谁也无法保证随着时间推移,有他那瞧不上她,还喜欢作妖的老娘在,他们最后会不会走到相看两厌的地步。 她这辈子,苦就苦些吧! 但至少前半生能和小娆儿亲缘一场,后半生能和娆娘母女一场。 给她们两个姑娘当过娘。 她这辈子,也值了。 想到这,蒹葭夫人将账册都挪到一旁。 随即,起身从木架上拿下一个小锦盒,从中拿出一张红纸,指了指上面的字道:“这是我今早找雁州城最能掐会算的道长算的,用的是你们的生辰八字,看到没,是顶好的金玉良缘。” 农历三月十一,那日是谷雨。 娆娘真正的生辰。 燕风霁盯着那几个字,暗暗记在了心里。 第109章 还没到那一步 在大景,女子的详细生辰很重要,越富贵的人家,对女儿的生辰保密得就越好。 通常只有在定亲合八字之时才会拿出来。 就算是及笄礼日,用的可能都是往前,或往后的几日。 当初燕风霁在长安意外发现娆娘的身份后,也曾想悄悄查一些她从前的喜好。 但最终,担心自己的粗莽行为会惊动一些有心之人,给她带去危险,便作罢了。 后来回到雁州,各种事接踵而来,直到今日,他才想起并不知她真正的生辰。 也直到此刻,才知道她的生辰,是农历三月十一。 难怪往年在百衣巷小院时,他年年在冬十一月的时候,借故送东西去看她,她都没有半分自己生辰的自觉。 原来十一是真的,但冬十一却是假的。 想来那是蒹葭夫人当初为保护她,在他爹询问时,随意编造的日期。 他可得记好了,往后的农历三月十一,再也不能错过了 想着,他觉得和娆娘的婚事也得抓紧了,便望着蒹葭夫人说道:“顾姨,我和娆娘的婚事,可能要提前一些了。” 娆娘去粟阳之事,谁也拦不住。 但去之前,他觉得他们的婚事可以抓紧一下,不然等去粟阳绘完山脉图回来,请期之日怕是要请到明年去了。 蒹葭夫人不解怎么好端端的要提前,但突然想到什么,她猛地瞪大了眼睛,满脸诧异地问道:“你们俩该不会……怀了吧?” 说完,她急忙捂住嘴,眼中喜怒参半。 喜自己可能要当外祖母了,怒燕风霁也是个混蛋,竟然还未成婚就哄骗她女儿让她怀了。 “娘,什么怀了?” 半敞的门被人从外全部推开,没睡多久就被渴醒的娆娘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听到他们的声音,直接走了过来,刚好听到最后那三个字。 “你怎么不多睡会儿。” 燕风霁怕她迷迷瞪瞪的会摔倒,赶忙伸手扶住了她。 “缕肉羹的盐可能放咸了,一直口渴。” 娆娘揉了揉眼睛,顺势靠在他胳膊上,半眯着眼睛问:“你和娘刚才在聊什么,什么怀了?” 燕风霁低头望她,眸色渐渐加深,顺着她的话说道:“娘问我,你是不是怀了。” 怀了,怀了什么? 娆娘双眼茫然,把这句话消化了好一会儿,才猛地听懂什么怀了,惊得睡意瞬间清醒。 站直了身子,看向蒹葭夫人,赶忙解释道:“没怀,娘,你想哪儿去了,我们还没到那一步呢!” 这般直白的问出来,羞死人了。 她解释得慌忙,小脸红扑扑的,鲜活极了。 蒹葭夫人就喜欢看她面上鲜活的模样,登时呵呵笑道:“知道了,还没怀,娘就说霁儿不是那种孟浪之人。” 燕风霁被这话夸得有些心虚。 对于娆娘,他每时每刻都想孟浪,狠狠孟浪。 但正如蒹葭夫人所担心的那样,他也怕因为自己的孟浪,让娆娘未成婚便怀了孩子,日后就算没人敢在他们面前多嘴半句,但保不齐背后也会有人议论。 他舍不得娆娘被人说三道四,哪怕是背后的说三道四也不行。 所以每次靠近她,哪怕心里浮起的冲动再汹涌,都会被他死死压制住。 “对了霁儿,你刚才说婚事要提前是怎么回事?” 蒹葭夫人转头一脸疑惑地问。 他们原定好的日子,是陪娆娘再过一个乞巧节,之后依礼慢慢走三书六礼。 所以算下来,请期之日怎么也要到九月才能走完。 若是再提前,那能来得及吗? 如果是想免去三书六礼,一切从简,直接像当年她那样,选个黄道吉日就简简单单嫁进燕家,那蒹葭夫人第一个不会同意。 她心里如此想,也这般说了出来。 “三书六礼,十里红妆,八抬大轿,你若敢少我家娆娘一样,这个婚不成也……” “不会少!” 不等蒹葭夫人把后面的话说完,燕风霁就紧着娆娘的手,言辞恳切地打断了她的话。 并郑重保证道:“三书六礼,十里红妆,八抬大轿,就算婚期提前,也一样都不会少。” 他说着,目光柔柔地望向娆娘,专注且深情,继续道:“娆娘是我此生认定要明媒正娶的姑娘,就算时间再赶,也绝无一切从简的可能。” 他说过,别的姑娘有的,娆娘一样不会少。 别的姑娘没有的,她一定会有。 娆娘被他炙热的目光看得小脸一红,低了低头,羞赧赧道:“其实成婚之事,若是太赶,也不急,咱们也可以等从粟阳回来再办也行。” “不行!” “你们要去粟阳?” 燕风霁和蒹葭夫人的声音同时响起。 娆娘一愣,看了看说不行的燕风霁,又看了看一脸疑惑的蒹葭夫人,这才后知后觉想起去粟阳的事,还没有告诉她。 忙解释道:“娘,我祖父曾有一愿,如今只有我能完成。” “是那幅未完成的山川图吗?” 蒹葭夫人当年不住摄政王府,甚至很少能见到摄政王,所以他老人家有什么遗愿,她不知道。 但如果是去粟阳,那她恰好知道。 因为平元二十三年六月,也就是摄政王府出事前半年。 摄政王带着孙女远游,回来途中,路经粟阳遇刺的消息传到长安那天,她刚好在摄政王府看望女儿。 所以也知道摄政王停留粟阳,是为了绘一幅山川地形图。 不过因为图只绘得一半,所以摄政王府并没有张扬出去,摄政王回来后,也想着待以后将另外一半全部绘完,再一起加到大景舆图上,省得麻烦。 可惜,他老人家没有以后。 所以听到娆娘说要去粟阳,蒹葭夫人立马就知道她要去干嘛。 但她不知道粟阳叶家的事,加之看出燕风霁也要一起去,是以倒没觉得有什么危险。 在看到娆娘点头后,她浅浅叹息,没有阻止,只道:“粟阳山高路远,也不一定非要这么急着去,待你们成完婚,明年再去也不是不可以。” 娆娘摇头:“明年再去,就来不及了。” 第110章 眼神是挺好的 叶家的野心已经暴露。 如今,他们就缺一份孤胆。 而以程北望的挑事能力,用不了多久,就会打破叶家人的谨慎之心,给他们送上胆子,撺掇他们放手一搏。 到那时,想不动声色把别君山的山脉地形图绘完,就绝对不可能了。 见娆娘一定要去,蒹葭夫人不再说什么,转而问:“那你们的婚期要提前多久?” 闻言,燕风霁倏地望向娆娘,眼神发紧,似怕她真要坚持等从粟阳回来再成婚。 娆娘看出他的担忧,唇角倏尔微弯,低头无声笑道:“越快越好,这场大婚,我想要办得热闹、盛大、隆重,最好是整个雁州都知道燕家二公子要娶妻了,可以吗?” 她说完,看了看燕风霁,又看了看蒹葭夫人,眉眼间带着点狡黠。 蒹葭夫人不明白她想要做什么。 燕风霁略一沉思,便隐隐有了些猜测。 他低头,看到她眉眼弯弯的笑,被感染着也跟着笑了起来,但却耳语了一句:“可以,但那天我们要拜完堂,你总不能继续让我没名没分地跟着你去粟阳吧?” 又在要名分了。 娆娘被他这话惹得扑哧笑出了声。 想到蒹葭夫人还在场,她赶忙敛了敛笑声,弯起的唇角却是怎么也落不下来。 蒹葭夫人被秀了一脸,忍俊不禁瞥了他俩一眼,摆手撵人道:“行了,你们先出去,待我整理好这里的东西,晚些找帮手给你们提前筹备婚礼事宜去。” “那我帮你。” 娆娘伸手,蒹葭夫人赶忙拦住。 “不用你帮。” 说着,她把她那双蠢蠢欲动的小手直接转了个弯,塞到了燕风霁的大手里,好笑道:“我看她也睡不着了,你带她去顾家老宅转转,先熟悉熟悉环境,到时咱们从那里出门子。” 当年的顾家位于城南,与燕府一南一北。 燕风霁从小在雁州城长大,熟门熟路得很。 应了一声,牵着娆娘就去了。 走的时候,还不忘将那张写着他们生辰八字,还有‘笙磬同音,琴瑟和谐,良缘天定,同心同德’的红纸也顺走了。 等蒹葭夫人找不见的时候,两人已经出了四方客栈。 也是巧了。 他们刚出客栈往城南走,路过斜对面酒楼时,迎面便与抱着食盒的胖果和程北望遇见。 双方碰面,俱是一愣。 只有不认识娆娘的胖果抱着食盒,还在叽叽喳喳道:“他们家的酱香肘子可真香,可惜我就只有一个肚子,不然我还能再吃两个。” 她说着,吧唧了下小嘴,晃了晃程北望的袖子,撒娇卖乖道:“你下次再来,可一定要带上我,不然我以后可不跟你好了。” 程北望没理她。 目光直勾勾地望向娆娘二人。 娆娘视线直接掠过他,微微在他身边的胖丫头身上停留了片刻,步伐未停,直直地从他们面前走过。 程北望眸底的神色瞬间暗了暗。 只一瞬,便又恢复如常。 侧头看向两人走远的幽暗目光里,闪着几抹复杂情绪。 这目光被旁边的胖果看到,她咬了咬唇,用胳膊使劲拐了拐他,有些凶巴巴地道:“程北望,人家姐姐就算长得好看,你也不能一直盯着人家看啊!人家夫君还在旁边呢!”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没走远的燕风霁听到,微微侧头看了他们一眼。 胖果立马瞪大了眼睛。 “看吧,人家夫君发现你不要脸,回头警告你快点收回你的狗眼呢!” 他果然还是太放纵这胖丫头了。 程北望深吸了口气,阴恻恻地看向她。 似乎忍了又忍,才忍住拔掉她那根喋喋不休的舌头的冲动,咬牙道:“再让我发现你偷看那些误人子弟的戏折子,我就挖了你的眼珠子!” 语罢,大步朝着与城南相反的方向,甩袖离去。 “挖我眼珠子,吓唬谁呢!略略略!!” 胖果朝他翻了个大白眼,一点也不怕,站在原地冲着他的背影直扮鬼脸。 等走远的人发现她还没跟上来,忍着愠怒大声催促,她才抱着食盒小跑着追去。 娆娘收回悄悄回头的视线,由衷夸了一句:“那小姑娘,还挺可爱。” 人来人往,燕风霁牵紧了她的手,注意点却是:“她看出来我是你夫君了,眼神是挺好的。” “我说的是挺可爱。” “嗯,你可爱,她眼神挺好。” 没想到他会犟在这种小事上,娆娘哭笑不得,斜睨了他一眼,嘴角上扬,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 两人走走逛逛,朝着城南顾家老宅的方向。 午后的烈阳,将人群中两人的身影拖得长长的,直到一柄油纸伞撑在了二人头顶,遮住炙烤,拉近了身影的距离,才渐渐远去。 …… 说好了婚期提前,蒹葭夫人和燕府便瞬间忙碌了起来。 燕东肖虽然是第二次当公爹,但燕府却是第一次办喜宴,还是要赶在乞巧节那日,一时间府中上下都忙得团团转。 几位本来还闭门不出的姨娘,一听府里是为娆娘和燕风霁操办婚宜,立马也不与燕东肖置气了,默契地分成两波。 一波带着人去了顾家老宅帮蒹葭夫人。 剩下的留下帮忙打点府中事宜。 燕风霁也没闲着,他请了整个雁州城的媒人。 在蒹葭夫人带着娆娘住进顾家老宅第二日,便由第一批媒人带着礼品,正儿八经登门提亲。 然后便是重新问名、纳吉、纳征。 每一步都规规矩矩的来,虽相隔距离不过一两日,略微赶了些,但他诚意满满,纳征大礼大张旗鼓送到顾家老宅时,任谁看了都羡慕不已。 最后是请期择吉日。 私下他们虽然已经定在了农历七月初七,但流程还是要走完的。 待六礼走完,燕家二公子即将完婚的消息,已经在整个雁州传得沸沸扬扬。 那些与燕家有生意往来,或与燕风霁单独认识的,听到消息后,哪怕没来得及收到请帖,能来的都快马加鞭往雁州城赶。 来不了的,贺礼也已经在来的路上。 程北望消息网灵通,在燕家找媒人上门纳彩时,他便收到了消息。 第111章 厚礼添妆 但他并不怎么意外,因为从当初看到娆娘和燕风霁相处时的那种轻松随意感,他便能预料到,他们会成婚,不过是迟早的事。 “凤翥鸾翔,遥祝家姐,幸福永长。” 蓝天下,少年举杯,敬长空。 与此同时,远在长安的季庭州也收到了消息。 他坐在御案前,望着暗卫飞鸽传书送来的,雁州燕家二公子不日成婚的消息,紧绷着唇,神色凝重。 廖德全瞅见主子凝重的面色,挥退了两侧宫人,小心询问道:“陛下,小燕大人成婚,要让人快马加鞭送份贺礼吗?” 季庭州眼皮未抬,沉默不语。 良久,他仰头轻叹了声,望着角落里的一方端砚,执笔写下‘厚礼添妆’四个字,启声吩咐道:“命人快速传回雁州,不可让人起疑。” 语罢,似是想到了什么,他又沉声加了一句:“大婚那日的酒,让人捎一坛回来。切记,不可惊动任何人。” 廖德全眼底闪过一抹诧异。 但没敢多问,应了声,赶忙去办。 御书房里,一片寂静。 季庭州闭了闭目,视线再次落向那方端砚,悠悠又是一声叹息:“你妹妹要成婚了,真遗憾啊!我们这些做兄长的都不能前往。” 帝王一生知己,不过二三人,而当年摄政王府谦逊有礼,温润如玉的卿礼公子,可算第一人。 卿礼之死,帝王亦悲! …… 千里之外的落霞镇这边。 沈重山是唯一一个接到雁州城请帖的人。 但与别人收到的不同,他除了收到婚宴请帖外,请帖里还夹带着封信。 信上内容就一件事,他观不观礼,到不到场不重要,重要的是帮忙找找二狗和玉树。 那两虎再不找找,可就真成野老虎了。 沈重山看完信,不由啧啧出声。 这两口子可真会为难他,给他们找老虎,落霞镇外面的林子那么大,里面野兽那么多,他们可真是一点都不担心他要是找错了,被别的老虎几口吞了怎么办? 正想着,突然感觉背后一凉。 他倏地回头,便看到裴暮辞不知道何时站在了他身后,眸色沉沉地盯着他手里还打开着的婚帖,眼神晦涩不明。 “阿…阿淮,你几时来的。” 沈重山忙将请帖合拢,转身藏到了身后。 然那张请帖上的内容,早已被裴暮辞尽收眼底。 他淡淡移开目光,清瘦的面容上没什么多余表情,只道了一句:“恭喜!” 沈重山一愣,自然知道他这句恭喜是对谁说的。 张了张嘴,他想安慰兄弟两句,无奈嘴笨,这种事他真不会安慰人,也不知道怎么安慰。 裴暮辞吐出那两个字后,便不再看他,拿着几本案册去了书房。 但若细看,会发现他平静的面容下,步伐匆忙,显得有些慌张,拿着案册的骨指已经有些泛白。 沈重山看到,望着他的背影,叹息地摇了摇头。 然就在这时候,有衙役匆匆跑来禀道:“大人,牢里的燕大人要见您。” “他又要干嘛?” 沈重山现在一听到姓燕的就烦,但烦归烦,官职不如人家,再不想去还是得去。 真是烦死了,一天天事真多! 此时,落霞镇的大牢里,燕钧正悠闲地在教大儿子写字。 要不是他妻儿老小都在大牢里关着,对面牢房的燕老夫人每天都在骂骂咧咧,倒真是一副父慈子孝的温馨画面。 沈重山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燕老夫人不知疲倦般,骂的话一天比一天难听,已经从最初的只逮着燕风霁一个人骂,到如今见谁都要骂上两句。 燕钧和他那少年老成的长子充耳不闻,像是没听见一样,继续写着自己的字。 角落里,捂着小儿子耳朵的叶霜姿脾气就暴躁了许多。 多日来没有外界的消息,加之那些死士都不知道被卫祁的人怎么处置了,丈夫又挺乐意待在大牢里,这样的情况下,还要被燕老夫人指着骂,想不暴躁都难。 她从前就不惯着那老虔婆,如今更是不会。 听到又骂自己是扫把星,她丢开小儿子,拿起桌上的水碗就砸去了对面。 燕老夫人年纪大了,躲闪不及,直接被砸到了额头,疼得倒地哎呦叫唤。 这样的婆媳大战,沈重山看得一个头两个大。 燕钧却仍旧淡定如老狗。 见他来了,牵着大儿子慢慢起身,走过去抱起被亲娘吓哭的小儿子,轻哄了两句。 然后望向他,轻轻颔了颔首,道了一句:“开门。” 沈重山愣了下。 还以为他这次又是来要笔墨纸砚的。 燕钧官至大理寺卿,小小的落霞镇大牢本就没权关他,是以他想出来,沈重山也没阻止。 当即扭头吩咐衙役开门放人。 叶霜姿见状,也赶忙跟着走了过来,却被衙役拦住了。 她神色一慌,喊了一声:“夫君。” 燕钧站在牢门口,脚步顿住。 “燕大人,有些事下官不便明说,但你心里清楚,所以只能放你和孩子出来,其余人……”沈重山看向叶霜姿,剩下的话没说出来。 “我明白。” 牢中数日,足以让燕钧想清楚很多事。 他回头,看了眼泪眼朦胧的妻子,旋即带着两个孩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牢。 对面的燕老夫人看到,再顾不得疼痛,爬起来大声叫喊:“钧儿,还有祖母,你带祖母一起走啊!” “燕老夫人,这大牢您老可走不了,有人最近提交了证据,你八年前毒杀儿媳之事,择日将会重新审理,您老还是好好待在牢里想想,到时候到了公堂之上,要如何狡辩吧!” 其实这话是诈她的。 当年她毒害儿媳的证据,早就被她的好大儿销毁得一干二净,人证更是都被秘密处决了。 就算没被处决的,后来也都落到了叶霜姿的手里。 但燕老夫人坏事做多了,一听到毒害儿媳的事被查了出来,瞬间吓白了老脸。 都说坏事做多了的人,越老越怕死,因为他们也怕去到了下面,会被他们害死的人报复。 她估计比谁都怕,整个人都瑟瑟发抖起来。 沈重山看了看她,又看了眼望着丈夫和儿子离开的背影面如死灰的叶霜姿。 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牢房。 第112章 准备好了吗我的新娘 农历七月初七。 人间乞巧,又称女儿节。 在大景,每年这一日,各地都会举行各种各样的乞巧仪式,有些是穿针乞巧,有些是晒书晒衣。 据说在乞巧这日,将衣物棉被或书籍曝晒,可以有效防止虫蛀,所以也叫晒衣乞巧。 总之每年的这一日,大景各地都热闹不已。 雁州也不例外。 与其他地方不同的是,雁州每年这一日,城中的未婚男女皆会三五成群,结伴去城外的月老山,系上一根有缘绳。 再约上三两个闺中密友,一块游闹市,一同乞巧祈福。 等到了夜间,大街小巷更是热闹不已。 然今年乞巧节的热闹,却被燕家二公子的大婚礼分去了大半的注意力。 今早天才蒙蒙亮,燕家便锣鼓喧天。 炮竹声一响,由燕二公子骑着高头大马,亲自领着的迎亲队伍,宛如一条长龙,井然有序地朝着城东出发。 队伍浩浩荡荡,吹吹打打,一路走,一路散钱和糖。 雁州城难得有如此大的迎亲阵势,一下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些起了个大早,原本准备出城系有缘绳的男女,难得瞧见这样大的阵势,都想开开眼,便都转头跟上了迎亲队伍,跟着凑热闹去了。 本以为迎亲队伍阵势已经够大,不想新娘子的十里红妆,更是让无数待嫁闺中的姑娘们,狠狠羡慕了一把。 那一抬抬嫁妆,全是由上好的黄花梨木箱装着。 出门时,众人瞧着也才不过一百二十来抬,然每路过一个岔路口,就会突然冒出一群吹吹打打前来添妆的喜队。 等花轿四平八稳抬到燕府门前时,抬嫁妆的队伍尾巴,都还在新娘子娘家门口徘徊。 燕府原本准备用来放新娘子嫁妆的库房,直接不够放,忙忙又开了个院子。 这样的盛大陪嫁,比之那些皇家公主郡主的,怕是都绰绰有余。 不少人看得眼睛都红了。 花轿里,娆娘看不见排成长龙的嫁妆队伍,却听到了不少人的惊叹声,也听到不少添妆队伍加入时的燃炮声。 正当她疑惑是谁添的妆时,燕风霁已经掀开轿帘的一角,半个身子都弯了进来,轻轻揭开前面的盖头,朝她疏朗一笑。 娆娘一愣。 瞧惯了他穿素净或深色的衣服,还是第一次见他穿如此鲜艳的颜色。 一袭红袍,身姿挺拔,头上戴着红锦玉冠,嘴角挂着温润笑容,比起平日里板着个脸,今日的他,整个人格外的丰神俊朗,气宇轩昂。 好看得不得了。 从今往后,他就是她的夫婿了。 娆娘笑容渐渐扩大,视线有些舍不得挪开眼。 燕风霁见她盯着自己发呆,嘴角的弧度也加深了许多,伸手牵住她柔软的小手,温声低语道:“准备好了吗我的新娘,要下花轿了。” 他的声音太过温柔,温柔到娆娘心口猛地一阵悸动,回应着与他十指相扣。 不敢相信,她真的嫁人了。 这一次,不再是她一个人走完这条从娘家到夫家的路,从头到尾,眼前这个男人,一直都在陪着她。 从上花轿,到下花轿。 他一直都在。 有他在的那种安心,温暖得娆娘想落泪。 花轿外,随着喜婆拖长着声高喊:“新娘下轿展笑颜,佳偶天成结良缘!” 娆娘被掀起小半的盖头被轻轻放下,燕风霁牵着她的手,小步踏出了花轿,踩在早已经铺成长路的红毯上。 喜婆拿着一根红绸,刚想递过去给新郎牵新娘,但看到两人十指相扣地出来,赶忙有眼力见地将红绸丢给了一旁的丫鬟。 旋即,接着高喊:“新人跨马鞍,往后平平安安。” 燕风霁扶着娆娘,两人齐齐跨过马鞍。 往前几步,便是火盆。 喜婆甩了甩大红手帕,赶紧接着喊:“新娘跨火盆,瑞气福满门。” 娆娘垂眸,从盖头下只看到了火盆边缘。 燕风霁却在看到火盆里,燃烧得有些旺盛的火焰时,牵着她往前走的脚步微微顿了顿。 他似是考虑到了什么,低了低头,看了眼她坠地遮住鞋面的嫁衣裙摆,当即长臂一捞,在她准备提起裙摆跨过去时,揽住了她的腰,单手将她抱了过去。 大红的裙摆飞扬,轻轻从火焰上空拂过。 旁边的喜婆愣了下。 想她干喜婆这行多年,倒是第一次遇到比她反应还快的新郎。 她刚刚看到火焰太高,恐点燃新娘嫁衣不吉利,正想讲两句吉祥话,提醒旁边的丫鬟提裙,哪知这燕家二公子如此心细,竟也留意到了。 不错不错,这新娘子看来是嫁对人了。 还被揽着的娆娘也愣了下。 回过神来,已经稳稳落地,腰间的大手却没有松开她。 周围人声鼎沸,恭贺声、喝彩声此起彼伏,喜婆好听的吉祥话还在继续,而她的世界,此刻却只有他靠近她耳边时,那句轻问:“累不累?” 成婚哪有不累的。 可想到要嫁的人是他,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祟,她竟一点也不觉得累,只有欢喜。 她微微朝他靠近了些,想说不累,腰上的大手却在上台阶时,不着痕迹地托着她繁重的嫁衣,将她轻轻往他怀里带了带。 盖头下,娆娘弯了弯眸。 她虽看不见他此刻的神情,却感受到了他掌心传来的炙热。 她想,他今日的笑容,肯定是所有人都没见过的灿烂。 随着新人入府门,又一波糖果银钱散出,围观宾客也都陆续跟了进去。 炮竹声再起,府中已是高朋满座。 此时,离燕府不远的长街上。 跟了花轿一路的沈重山扭头,看到身旁的人一动不动地盯着远处燕府门前高挂着的,贴着囍字的大红灯笼,忍不住轻声问:“阿淮,你真不打算和我一起进去啊?” 裴暮辞沉默了片刻,摇头道:“进去做什么?去看我喜欢的姑娘与别人三拜九叩,亲眼见证她嫁别人为妻吗?” 这话光听着就挺扎心的。 沈重山微微哑然。 但还是很想说一句,你来都来了,还给人家添了那么多妆,花轿也跟了一路,现在都到门口了,连人家喜酒都没勇气进去喝一杯,岂不懦夫? 第113章 吾妻甚美 然看到他渐渐红了的眼尾,他想了想,还是闭嘴了。 这种往兄弟伤口上撒盐的事,他做不出来。 想到此,沈重山无奈摇头,微微一叹,摊手道:“那算了,我也不去了。反正礼也送了,那两头白虎也给他们找来了,这喜酒喝不喝,我都无所谓。” 裴暮辞皱眉看他,眼底似有什么话想说,但到底是没说出来。 好半晌,他才转身道:“我不去,是没人希望我去。你不一样,她的喜酒请了你,便是有些恩怨都放下了,你该进去。” 语罢,他丢下沈重山,大步离去。 沈重山满脸疑惑,没明白他那话什么意思。 同样满脸疑惑的,还有停在岔路口马车上的胖果。 她趴在马车窗口,看到燕府门前的热闹转移去了府中,也想去凑热闹,更想去看漂亮的新娘子。 但一直闭目坐着的程北望不带她去,她自己一个人也不敢去。 “程北望,你不是说她是你姐姐吗,那为什么她都不给我们送请帖啊?” 程北望掀了掀眼皮,答道:“因为我是山匪呗。” 闻言,胖果紧了紧软乎乎的拳头,囧着个小脸,气呼呼的打抱不平道:“那也太过分了!那漂亮姐姐怎么能这样,你就算是山匪,那也是她弟弟啊!” “你激动个什么劲儿,是弟弟又怎么样,又不是亲的,人家才不稀罕呢。” 程北望语气有些自嘲,目光微移,透过车窗竹帘,视线隐晦地朝燕府看了一眼。 胖果听到不是亲弟弟这句话,微微有些错愕得瞪大了眼睛,看向他的目光里,闪着‘你是大傻子吗’,六个大字。 太过明晃晃。 程北望看出来了,斜睨了她一眼。 她嘿嘿一笑,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赶紧收起错愕的表情,咧着小嘴,有些讨好的靠近说道: “程北望,你出手真大方,她不是你亲姐姐你都给她添那么多嫁妆,那以咱俩一起长大的交情,我以后要是嫁人了,你是不是也会给我多多的嫁妆?” 程北望唇角微抬,偏头看她,问:“你想嫁人了?” 胖果一愣,果断摇头:“没,口误,我就想问问以后你给我添多少妆。” “所以你还是想嫁人了?” “不是,我才不嫁!” 胖果挠了挠头,肉嘟嘟的小脸突然变得有些严肃道:“我娘说了,我们是山匪,不用嫁人,我以后娶一个回来就行。咦,不对,这样说来,我要是不嫁人,你给的就不是嫁妆了,应该是聘礼。” 程北望眯了眯眼,挑眉问:“你要我给你聘礼?” 胖果点头,挺理所当然,外加得寸进尺道:“对呀,我不嫁人,你就给我多多的聘礼,你给了我聘礼,我就有钱去聘一个小郎君回来给我当夫君了。” 拿他的聘礼。 去聘个小郎君回来当夫君。 她晚上睡觉枕的什么枕头,怎么就能想到这么美的事儿呢? 程北望喉咙里溢出一声冷笑。 目光由上而下,有些危险地扫了她一眼,没再说话,翻了个身,侧躺到了另一边闭目养神去了。 没得到回答的胖果却没打算放过他。 揪住他的袖子,扯了又扯,追问道:“程北望,你还没有回答我,你到底要不要给我聘礼。” 程北望有些烦躁,默默将袖子从她爪子里扯回来,深吸了口气,闭目敷衍了一句:“给,都给你。” “真的?这么说你答应了,可不能反悔的,咱们拉钩。” 程北望轻“呵”了一声,见她激动得都快扑上来了,慢条斯理地又加了一句:“拉钩就算了,等我哪天死了,就把所有东西都留给你当聘礼。” “啊!还要等你死了啊?” 胖果蹙眉,感觉这话哪里怪怪的。 “不然呢?” 程北望没好气地反问:“我活得好好的,有聘礼不自己用,干嘛给你?” 这话好像也没毛病。 胖果撇了撇嘴,无力反驳,只能拿出一块糖酥,化生气为食量,吧唧吧唧地啃了起来。 程北望听到小老鼠一样的啃东西声,嘴角的弧度扬了扬,又落了落。 他闭着双眼,眼帘遮挡了眸底神色,谁也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良久之后,他踢了踢马车木板,对外面的车夫道:“出发粟阳。” 正在啃酥糖的胖果咬东西的动作顿了顿,随即装作没听到,又继续啃手里的酥糖。 程北望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 在大景,大婚之礼,讲究晨迎昏行。 入了燕府大门,娆娘就被送到了燕风霁住的葳蕤院。 葳蕤院离她从前在燕家的小院挺远,娆娘以前也不常在府中住,后来和燕风霁关系拉近了,也是他每日来找她。 现在细想来,今日可是她第一次来葳蕤院。 这会儿,丫鬟婆子都出去了。 娆娘端坐在喜床上,听到四下没了动静,正想先把盖头掀了,看看他们的新房什么样。 哪知刚抬手,就听到候在门外的小丫鬟喊了一声“二公子”,随后便听到燕风霁吩咐她下去的声音。 紧接着,房门被人从外推开。 燕风霁推门的动作很轻,似怕惊了自己的新娘。 结果一进来,就看到娆娘想把属于他的盖头提前揭了,忙关了门,放下手里的东西跑了过去,紧张道:“你先别动,我来。” 这么重要的流程,怎么着也得他亲自来。 说着,他四下扫了一眼,在新置办的妆台上看到一把代表称心如意的秤杆,赶紧拿过来,小心翼翼地挑起盖头的一角,慢慢揭开。 娆娘适时抬眸,眉黛轻染,朱唇微红,两颊胭脂淡淡晕开,衬得她本就昳丽的小脸更加绝美。 两人视线交汇瞬间,燕风霁呼吸一紧,心跳都乱了节奏。 娆娘笑望着他,眸光流转,问了句:“可美?” “吾妻甚美!” 他说着,弯腰将她拥入怀中,紧紧拥着,闭目在她耳畔轻语:“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皆尘土,此生唯愿,与卿朝朝暮暮,共赴白首。” 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她已在,灯火阑珊处! 他终于,娶到了年少时,一眼入心的姑娘…… 第114章 早生贵子 远处,夕阳摇摇欲坠,黄昏徐徐降临。 傍晚,吉时将至。 重新盖上喜帕的娆娘,被丫鬟搀扶着往前院大堂走去。 此时前院,宾客纷纷围在了大堂边上,等候着观礼。 燕风霁一早就等在了院外,见她来了,赶忙迎了过去。一靠近,娆娘就闻到他身上已经染了几分淡淡酒香。 她小声叮嘱他要少喝些。 他弯唇,眉目清朗,笑得如沐春风。侧头望着她的目光里,温柔得漾着绚丽的光芒。 他应了声好,牵着她,慢慢步入正堂。 堂上,燕东肖神采奕奕地端坐首位,笑得见缝不见眼。 以前反对是真的反对,现在妥协也是真的妥协。 大儿子成亲的时候,他没机会坐首位,现在终于有机会亲眼看到小儿子娶媳妇了,那种充满感慨的高兴,也是真的高兴。 喜婆见新人到场了,立马扬声开喊:“新人行礼,一拜天地!” 这一拜,苍天为证大地为凭,三生石上不悔三生。 “二拜高堂!” 这一拜,新人朝长辈行礼,燕东肖端坐高堂,微微红了眼眶。 “夫妻对拜!” 这一拜,从此她是他名正言顺的妻,他为她堂堂正正的夫。 一声“礼成!”,夫妻俩在众宾客的见证下,三拜复三起,正式成为夫妻。 随着最后一声“送入洞房!”,燕风霁轻轻牵着娆娘的手,在众人祝福的目送下,一起回到了葳蕤院。 此时,喜婆和闹洞房的人都转移了阵地。 新房里,新娘端坐喜床,待盖头一揭,许多人眼睛都看直了。 燕风霁微微侧身,挡住了那些看直了眼的目光,接过喜婆递过来的红碗,看到里面放着两个半生不熟的水饺,他想也不想,两口便吃了。 吃完,他似知道喜婆要问什么一般,神情自若,就是耳尖微红道:“生的。” 喜婆一愣,旋即没忍住,捂嘴大笑道:“二公子,这是给新娘子吃的,当然得是生的。” 燕风霁耳尖更红了。 他就是知道是生的才吃的,生的他吃就行,他家姑娘回头吃煮熟的。 娆娘望着他粉粉的耳朵,看出他在想什么,低低一笑,接过他手里的碗,不等喜婆问出那句生不生,她便已经柔柔出声,开口给他解围道:“夫君替我吃了,夫君说生,那就生。” 她话语轻柔婉转,眉如新月,抬首间明眸皓齿,灿如春华。 霎时间,看呆了不少人。 旁边刚想继续问生不生的喜婆一听,满脸堆笑,甩着红帕子笑着恭贺道:“新人尝了生饺子,来年定生个大胖小子。今日花好月圆人更圆,二位新人结良缘,我代月老祝二位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祝二公子夫妻和顺,美美满满,” “祝二公子新婚喜成,笙箫和鸣……” 周围的祝福声此起彼伏。 眼看天色彻底昏暗下来,随着前院喜宴开始传膳,有家丁来请,喜婆与闹新房的众人都笑着祝福了几句后,都识趣地回了前院喜宴。 把空间留给了新婚燕尔的小夫妻。 新房里,喜烛的光,若隐若现地映照着婚床上的红纱。 四下寂静无声。 娆娘侧头,看向坐在她旁边,静静盯着她,眼中隐忍中带着浅浅紧张的燕风霁,她有些好笑地垂了垂眸,伸手在他手背上点了下。 点完,刚想说点什么,手却猛地被他滚烫的大掌包裹住。 她倏然抬眸,看到大掌的主人眼底有团火焰正在疯涨。 她一愣,旋即身下一轻。 失重感袭来,她下意识搂紧了他的脖子,然后稳稳落入了他怀中。同时,他压抑着,有些粗重沙哑的嗓音,温柔地在她耳边响起。 他说:“如果疼,就告诉我。”说完,欺身而上,炙热的吻如雨点般,密密麻麻地落了下来。 娆娘目光迷离,浑身瘫软,心脏怦怦直跳。想说的话还没出口,就全都淹没在了他的温柔中。 她再无暇想说的话,本能地紧紧抱住他,与他耳鬓厮磨,迎合着他的每一寸洗礼,痛苦又欢愉着,一起沉沦进这场属于他们的洞房花烛。 窗外,有月光透过缝隙洒下,照映着绸被翻涌。 大红帷幔缓缓放下,遮住了一室旖旎。 …… 此时前院,宴席已至尾声,宾客陆续兴尽而返。 燕东肖带着管家站在门口,笑着一一相送,待送完最后一位客人,他脸也都快笑僵了。 他是真没想到儿子的这场婚宴办得如此匆忙,赶来贺喜的人还能如此之多。 后面的几十桌席面,都还是紧急加上的。 也亏得他们燕家还算财大气粗,他纳的那几个姨娘漂亮能干,这要是换成别人家,指不定要手忙脚乱成什么样。 “这臭小子平日不声不响的,怎么会认识那么多人。” 燕东肖累的捶了捶肩膀,望着最后一位海城盐商家的公子走远,才敢幽幽开口。 今日这场喜宴上的人,五成他都不认识人,却认识他们报上的家门。 不是海城最大盐商家最器重的公子,就是专供朝廷茶叶的皇商本人,总之各行各业的都有,还全都是些龙头大佬。 大多都亲自到场不说,送的贺礼还一个比一个贵重,面子简直给得足足的。 管家闻言,默默看了他一眼,很想怼一句:老爷您要是多关心点二公子,也不至于什么都不知道,脸都快笑抽抽了。 “哎对了,我那二儿媳的嫁妆,你们可都清点好了?” 提到二少夫人的嫁妆,管家微微汲了口气,回道:“刘管事带人清点了一下午,方才刚清点完,老爷要不要去过过目?” “儿媳妇的嫁妆,我一个当公爹的过什么目,你们点清楚就好,都仔细些,回头送葳蕤院去。” 今日虽也被那数量庞大的一抬抬嫁妆惊到。 但过后燕东肖想了想,虽然那些嫁妆用的都是不错的黄花梨木,但箱子里有没有东西还不一定。 作为雁州最大的商户掌权人,他轻易就能知道顾家那些商铺每年的盈利。 所以他觉得,那些添妆,可能就是蒹葭夫人为了给女儿撑面子,找人冒充来充数的。 第115章 七份嫁妆清单 至于那些贵重的黄花梨木箱子,应该也就是一个噱头。 对此,他让人清点嫁妆时,还特意让府中嘴巴最严实的刘管事去点。 为的就是如果发现嫁妆箱子里面没有东西,也能保住顾蒹葭母女的面子。 好歹夫妻一场,他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管家看着自家老爷一副自我感动的模样,还让将二少夫人的嫁妆全部送到葳蕤院,默了默,有点没好意思打断他的自以为是。 委婉地担心道:“老爷,少夫人的嫁妆太多,葳蕤院装不了。” 那些箱子的确是有点多。 燕东肖皱眉,不在意道:“那就把稍微贵重些的先送过去,那些不怎么贵重的,回头把她以前住的那小院收拾一下,都放过去。” “可是老爷,少夫人的嫁妆最不贵重的,就属那些黄花梨木箱了。” 那些黄花梨木箱,随随便便一个,最便宜的也要好几百两。 更别说箱子里面的那些东西,一件比一件贵重不说,有好些可都是他们燕家有钱也买不到的珍品。 闻言,燕东肖面露诧异。 想再问点什么,想了想,还是自己亲自去后院看了。 本来以为顾蒹葭顶了天,给女儿准备得最贵重的嫁妆,不过是那些黄花梨木箱子。 然等他来到后院,亲眼看到那一库房,外加一院子琳琅满目的嫁妆时,他不由震惊得瞪大了双眼。 想他燕家富甲一方,但若是有女儿出嫁,他可能连这些嫁妆的一半都凑不出来。 不是买不起,是凑不出来。 光是摆到最门口那个箱子里的天青釉并蒂瓷瓶,就是出自豫州汝窑大家之手,有价无市,没点关系有再多银子都难以买到。 “顾蒹葭何时有这么大能耐了?”燕东肖惊叹出声。 这么多好东西,怕是早就一直备着,就为了等这一天吧! 一旁,站管家身侧的刘管事听到,忙回道:“老爷,这边院子里一半的东西,和旁边库房里的,并非夫……并非顾夫人给小…给少夫人准备的嫁妆。” 刘管事以前是在蒹葭夫人手下办事,叫习惯了夫人和小姐,一时还真有点难改口。 燕东肖扫了他一眼,皱眉问:“你的意思是,今日那些添妆都是真的,不是顾蒹葭安排的?” 什么真的安排的? 刘管事没明白,将厚厚的一本清单递过去,如实禀道:“回老爷,这些都是旁人给少夫人添妆的嫁妆,老奴刚与那些送添妆的管事交接完毕,这是清单,您过目。” 还真是添妆? 燕东肖半信半疑地接过。 清单厚厚的一本,里面一共有七份。 最上面的,是蒹葭夫人给女儿准备的嫁妆目录,跟燕东肖想的差不多,陪嫁的多是顾家以前的田庄和铺子,还有五万两的现银。 这些应该已经是顾蒹葭的全部了。 第二份没有署名,但光从铺子田庄,还有两家隔壁康城的酒楼名字来看,燕东肖一眼就认出是他家小儿子的手笔。 他撇了撇嘴。 这些东西他几年前就知道了。 也正是因为知道了小儿子给顾娆娘准备了嫁妆,所以前几年,他一次都没有起疑过臭小子对人家姑娘,起的是那种心思。 要是早知道…… 唉,早知道也阻止不了。 那臭小子的性子也不知道是随了哪个,一旦认准了一个人,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也是幸好顾娆娘是个好的,这要是个存了异心的,怕是把整个燕家都送给人家,那臭小子眼都不带眨的。 燕东肖心底轻叹,翻看起了第三份清单目录。 第三份稍稍有那么一点预料之中。 是雁山关的严达让人送来的,也都是些田庄铺子的地契和房契,但属地远在蜀州。 燕东肖听说过严达出自蜀州,妻子娘家也是商贾之家。 但听闻他妻子早就病逝了,所以这些田庄铺子的地契落到他手里,他倒也不觉得稀奇。 稀奇就奇在,雁山关最难的时候,全军将士勒紧裤腰带度日,他都没舍得把这些东西变卖了养军队,如今竟然全部拿出来给人添妆了。 什么样的情分,能让他一个守寡多年的老鳏夫,出手这样大方? 燕东肖微微蹙眉,脸色不好地问:“去年严将军来府上,可与夫人单独相处过?” 刘管事一眼就看出来他什么心思,心惊道:“老爷,这话咱们可不敢乱说,顾夫人和人家严将军清清白白的,人家前来添妆的管事说了,这是他们将军替已故夫人给外甥女的嫁妆,可不是给别人的。” 狭隘心思被人当场拆穿,燕东肖老脸一黑。 不悦地瞥了多嘴的刘管事一眼,不再看严将军的那份,也没留意到娆娘怎么就成了严达妻子的外甥女。 他动了动脖子,继续往下翻看。 然而越往下,他就越心惊。 眸底的神色也不再平静,渐渐露出了错愕和惊诧。 因为后面那几份清单上的东西,全都是那些有价无市的,大到半人高的稀有红珊瑚,小到珍珠玛瑙玉石,件件价值不菲。 真如先前管家所说的,对比起来,还真就装东西的黄花梨木箱是比较不贵重的。 且后面几份清单上的落款,除了两份写着‘兄贺妹大喜’,还有‘弟贺姐新婚’外,其余几个什么署名也没有,就特意标注为顾娆娘添妆。 “顾娆娘还有兄弟?” 虽知道她不是蒹葭夫人亲生的,但除了一个早逝的小丫头,也没听她们母女提过还有什么其他兄弟姐妹啊! 而且她随了顾蒹葭的姓,不应该是被收养的孤儿吗? 怎么现在还跑出两个兄弟,还是些极有可能身份不凡的兄弟来。 所以这个顾娆娘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燕东肖有些心慌,以前是觉得顾娆娘一个被人收养的孤女,实在配不上他家小儿子,哪怕妥协让他俩成婚了,内心深处也是觉得她高攀了燕家。 可现在,他隐隐意识到,或许高攀的不是人家,也不是他家小儿子,而是他们燕家! 有了这个不想承认的认知后,燕东肖心里怪难受的,深吸了口气,吩咐道:“将少夫人的嫁妆都看好了,回头把单子交给她。” 第116章 挺意外的 说完,冷着脸将清单还给了刘管事,随即转身就要离开。 但才走了两步,忽然想到什么,停住脚步又加了一句:“把库房旁边那几间小库房收拾出来,将这些东西都搬过去挨着,少夫人没将嫁妆搬走之前,那几间库房谁也不准打开,就算老夫人和大少夫人来了也不行,记住了没?” 今时不同往日,他隐隐觉得,他老娘和大儿媳妇若是回来动了这些嫁妆,这个家怕是真就要散了。 刘管事愣愣点头。 在燕东肖大步离开后,悄悄与管家对视了一眼,心里都或多或少明白老爷这话的意思。 以老夫人那性子,面笑心贪。 从公子们的母亲去世不到一个月,她就打着暂时代为保管的名头,私吞了公子们母亲的嫁妆,就不难看出老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虽然后来的蒹葭夫人让她吐出来了一些,还给了二公子。 但比之老夫人毁了清单贪下的,不足三分之一。 所以,如果让她知道,二少夫人有如此惊人的嫁妆,就老夫人和顾夫人母女的恩怨,铁定又要作幺蛾子。 还有那位大少夫人,高门贵女,贪不贪他们不知道。 但从她带着个动不动就让人抽府里丫鬟耳光的长安贵女过来,还暗戳戳地把手伸到他们二公子婚事上看,那位大少夫人,一看就不是个心思简单的。 她们要是回来了,光是想想,府里指不定要热闹成什么样。 然他们不知道,他们想多了。 他们家那位爱作妖的老夫人,还有不简单的大少夫人,现在都还在落霞镇大牢里蹲着呢! 倒是他们家大公子,最晚知道弟弟成婚的一个,带着两个孩子赶回来时,已是后半夜。 他一回来便朝着葳蕤院走去,似乎是有急事想找燕风霁。 然去到葳蕤院才发现,喜房里空无一人,除了知道他回来,早早给他留下的一封信外,里面早已人去楼空。 燕钧望着信中内容,绷着一张脸,神色几番变换,最后不过一声无奈的长叹。 天边,弦月隐退。 当黎明的第一道鸡鸣声响起时,无边的墨色渐渐拉开了微光。 与此同时,前往粟阳的官道上。 娆娘是在铺着厚厚锦被的马车里醒来的。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晃晃悠悠的马车窗帘,划过车厢映在她脸上,有些刺眼。 她刚想抬手挡一挡,已经有人先她一步,侧身挡住了照得她睁不开眼的光,还顺手将她捞到了怀里 娆娘眼眸半眯,顺势抱住他强劲的腰,在他怀里蹭了蹭,寻了个最舒服的位置,闭眼又要继续睡。 燕风霁见状,笑了下。 低头凝着她恬静的睡颜,抬手捋了捋她额间碎发,温声道:“先别睡,前面路口有个茶摊,咱们下车休息一会儿,吃点东西再睡。” 娆娘浑身酸软,不想动弹,闭着眼睛点了点头,嗡声问:“我们到哪儿了?” “还未出雁州,刚到盘石县。” 他们是昨晚后半夜寅时出发的,才赶了两个多时辰的路,如今虽离雁州城已有一段距离,但离出雁州境地还早。 闻言,娆娘睁开了眼睛,想从他怀里坐起来,但才刚坐直,就感受到腰部一阵酸胀,身体某处也有些不适。 她蹙眉,想到昨晚,脸颊不由有些发烫。 燕风霁看到,抬手抚上她的脸,黑沉沉的眸子浮起一抹紧张,担忧地问:“脸怎么这么红?” 说着,两指就要去搭娆娘的脉搏。 娆娘赶忙拍开他的手,红着脸,娇嗔了他一眼。 那一眼,未说一言,却胜千言。 燕风霁一愣,瞬间明白了什么,强劲有力的双手再次将她拥入怀里。 娆娘无声惊呼。 他却什么也没做,只一只大手轻轻放在了她腰间酸胀的地方,细细地给她揉捏起来。 一边揉,还一边一本正经地覆在她耳边,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小声赔罪道:“夫人息怒,昨晚鲁莽弄疼你了,以后我会节制些的。” 他昨晚的确有些不知节制了。 但想起昨晚洞房花烛的抵死缠绵,那种销魂蚀骨的滋味,才一个念头起,就令他喉头一阵发紧,看着怀里人儿的目光,突然就似那日荒村的狼一样,闪烁起某种危险的光芒。 娆娘不经意抬头,对上那危险的目光,想到还隐隐发酸的腰肢,当即心下有些发虚,小小挣扎了一下。 挣扎不开,只能委屈巴巴道:“你别乱来,我…我那里还疼!” 一句还疼,立马消掉了他眼底所有的旖念,转而只剩自责和心疼。 而娆娘语罢,本就发烫的脸颊瞬间爆红。 偏这时候,马车慢慢停了下来,车外还传来一道听热闹不怕人家尴尬的声音,扯着嗓子道:“你俩是要继续温存,还是下车喝碗茶?” 听到熟悉的声音,娆娘眉心轻跳,掀开马车毡帘朝外望去,陡然看到了戴着个斗笠,一身车夫打扮的沈重山。 “怎么是你?”娆娘诧异。。 沈重山嘴里衔着跟狗尾巴草,见她诧异,抬手轻晃了下斗笠,咧着嘴朝她笑道:“二狗它主子,意不意外。” 挺意外的。 娆娘抿唇,默默放下车帘,扭头问:“他就是季庭州给你的人?” 她话落,燕风霁拿着给她准备好的帷帽,还没开口说什么,沈重山已经揭开了马车窗帘一角,半严肃半嬉皮道:“二狗它主子,出门在外,怎能直呼皇上的名讳,这可是大不敬!” 他严肃说着,停顿了下。 待左右瞥了两眼后,压了压声,又补了一句:“就算要直呼,咱们也要小声低调些,切不可大意,当心隔墙有耳,被皇上的人听到不要紧,要是被其他人的暗桩听到,咱们就暴露了。” “还有啊,此行粟阳,我将全权辅助你们完成别君山的地形图。” 最后一句,他说得最认真。 语罢,他车帘一放,大步朝路口的茶摊老板,喊了声:“来三碗凉茶。” 许是太早,此时茶摊上都还没什么客人。 他一去就占了个不显眼,却能将茶摊周围尽收眼底的位置。 第117章 我可能错了 娆娘看得眉头紧蹙,敛眸沉思着什么。 良久,她问:“夫君,沈重山在长安可有官职在身?” 燕风霁一愣,被她这声夫君喊得嘴角上扬。 好半晌,他轻轻摇头,将帷帽给她戴好,细细检查了一遍,才沉声解释道:“他是云起二年的进士,因家族所累,放弃了入朝为官,这些年来一直游走各地,是宫中那位的活桩。” 活桩与暗桩不同,暗桩可以隐于一个地方不动,等待合适的时候,被适时启动。 活桩却没有固定地点。 一般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不惜一切代价辅助别人完成任务。 因每次任务,他们都会暴露于人前,所以他们的危险程度,往往比暗桩要高出数倍。 前面也说了,沈重山是云起二年的进士。 那年是季庭州登基后的第一次科举,参加科举的有才之士,比之先帝在位那些年参加的,多出了数倍。 沈重山能从数千上万人中,名列前一甲进士,足以见得他之才,或许从不在裴暮辞等人之下。 只是他并未以进士之身入仕,有些聪明才智,就不能于人前显露,是以他从前那些吊儿郎当,粗心大意,都不过是作为帝王活桩的伪装。 此番季庭州命他一同前往粟阳,便是因为他其中一才,乃丹青。 而他此次任务,是与粟阳所有暗桩一起保护娆娘的同时,辅助她完成地形图。 “一恩生一怨,一怨有一恩,他未入仕途,甘愿当活桩,说到底……” 和她可能有千丝万缕的牵连。 正如当初裴暮辞所言,这些年来,娆娘的确知道卫祁一直在针对沈家,甚至许多从前受过摄政王府恩惠的人,如今身居要职,也都有意无意地对沈家落井下石。 但她从未想过出面,更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忍。 她不是大慈大悲的菩萨,做不来以德报怨。 当年,摄政王府获罪,她都已经做好了要与爹爹娘亲,还有祖父兄长们同生共死。 可沈重山他爹却在这时候想要报恩,凭着他那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祖父让她嫁去沈家。 在沈时迁的打算里,只有她嫁去了沈家,成为摄政王府的外嫁女,只要他们沈家不弃,不管摄政王府最终被定于何罪,有夫家力保,就牵累不到她。 他想报恩,想保住恩人的一丝血脉。 可娆娘不怕被牵累,也不愿嫁。 她祖父却想要让她活。 哪怕摄政王府没了,她以后可能会活得很艰难,可他老人家还是想让她活。 她听话,想着嫁了或许日后能找到机会,为摄政王府众人搏一个生机。 却不想最后,嫁衣她穿了,花轿她也坐了,临了娶她的人却跑了。 一句偏门而入,彻底绝了她想搏那一个生机的念头。 她是曲家的姑娘,是摄政王曲蘅最疼爱的孙女,就算要苟活,也当活得堂堂正正,又怎能自甘下贱,偏门而入进他沈家为妾? 那份屈辱,当年的曲争春不愿受,后来的顾娆娘更不会受。 所以那个生机她不搏了。 沈家,她也不嫁了。 就算是难逃一死,她也要与家人死在一起。 偏偏天意弄人,她当年的大婚之日,也是降罪旨意落下之时。她去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整个摄政王府,死得只剩下她一人。 她怨,也恨! 怨沈家害她没能与爹娘祖父死在一起,也恨沈家假仁假义,拒花轿于门外便罢,还要以偏门而入的妾礼羞辱。 所以知道沈家大半是因为她的原因,在长安才被针对,她也都冷眼旁观,甚至大为解气。 因为她从来就不是个大气的人。 她心眼小得很,谁对她好,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同样的,谁欺负过她,她也会牢牢记着。 可现在,看着明明怀揣不输他人的大才,却甘愿守拙,当一个随时要为别人赴死的活桩的沈重山,娆娘内心却没有觉得解气,反而沉甸甸的。 “夫君,我可能错了。” 纵然后面沈家夫人和老夫人的羞辱是真的,但沈时迁不顾一切要报恩的心也是真的。 不痛不痒的几句羞辱之言,哪值得去恨去怨啊! 大景,最缺栋梁之才了。 她的祖父,也最不忍人才埋没。 同样的,娆娘也看不得有卓越之才的人,藏拙装笨,骗了所有人,去当一个小小县丞,一个小小车夫,去豁出性命辅助谁完成某件事。 不该如此的! 沈重山最该辅助的,是朝廷,是这个还不见海晏河清的大景! 望着妻子陷入了某种自责,燕风霁眉心浅浅皱起,抬手轻抚了下她的发髻,低头让她目光瞧着自己,严肃道:“听好了,你没有错。” 娆娘怔然,问他:“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知道。” 他扭头,望向茶摊上正避着别人,在偷偷用银针验有没有毒的沈重山,缓缓道:“你没有错,你当年的处境并不比他好多少,就算知道了,又凭什么要出面帮他们呢?我们都不是圣人,那时你也不认识他,对于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无需去做什么保全别人牺牲自己的蠢事,你做的已经够好了,所以不要多想。” 是啊! 以当年的处境,就算知道了,也只是知道了。 她一个本该早就死掉的人,自身都难保,又哪里有能力去帮别人? “我真是庸人自扰了。” 娆娘低头,苦涩一笑。 “休要胡言,我的夫人,只是太善良了。” 燕风霁低头给她戴好帷帽,轻轻在她眉心落下一吻,轻声道:“好了,咱们再不下去,就没位置坐了。” 茶摊前就摆放着五六张矮桌,随着日头渐升,来往行路的车马也越来越多。 有些并不疲倦,便没有停下。 有些如他们一样连夜赶了路的,都将马车停在了路旁,进了茶棚,准备休息片刻。 娆娘被燕风霁搀着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周围的几张矮桌已经被人坐满。 沈重山见他们终于肯下马车了,赶紧招了招手。 而一旁被主子派去,准备问他能否拼桌的丫鬟见状,便没有再问,转身去了最后面来的那辆马车边上,小心禀着什么。 第118章 比比皆是 娆娘回头看了一眼,恰巧透过被风带起的帘子,看到那马车里坐着的,是个雍容富态满头白发的老妇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妇人生得面善,匆匆一眼,她便觉得有些眼熟。 坐对面的沈重山见她不动,催促道:“别看了,赶紧喝,喝完了咱们把水壶都装满,我刚才听摊主说,出雁州的那条官道出现了塌方,路都被堵死了,过不去,喝完咱们得改走小道了。” 小道他骑马走过一回,荒无人烟,吃的好解决,没有干净的水可不行。 娆娘闻言收回目光,浅浅扫了他一眼,将他用银针试过的那碗茶倒了,重新提壶给自己和燕风霁各倒了一碗。 “你们俩嫌弃的嘴脸其实可以再收敛收敛的。” “再收敛怕你看不见会骄傲。” 毕竟这年头,谁还用银针动不动往人家碗里戳啊!银针验毒本就验不准不说,戳来戳去也没见他洗过。 随手就别衣服上,脏不脏啊! 娆娘嫌弃得不要太明显。 嫌弃完,才抬起新倒的茶浅浅抿了一口,笑盈盈地望向自家夫君。 燕风霁回以她一个温柔浅笑,跟着也扫了沈重山一个嫌弃的眼神,随即从提下来的袋子里,拿出两个油纸包着的油酥饼。 媳妇一个,他自己一个。 不是,出门在外的,有必要非秀他这一脸吗? 沈重山无语,干看了两眼,见他没给他拿一个的打算,只能自己厚着脸皮伸手去拿。 还别说,他以前怎么就没发现,油酥饼随便配碗粗茶,居然都这么好吃。 果然是饿了。 三人一口饼一口茶的吃着,引得旁边不少干喝茶的人扭头看。 茶摊老板似乎也发现了什么商机,立马把埋头苦干的儿子喊过去,低头交代着什么。 也是在这时,那边马车里的老妇人许是车上坐得太累了,被丫鬟扶着从马车上走了下来,慢慢悠悠地来到他们旁边,淡淡笑问:“几位小友,可否让老身搭个桌?” 矮桌是四方的,还能再坐一人。 且这种路边茶摊,都是有空位就能坐,人家还特意来问一下,怪有礼貌的。 沈重山打量了老妇人一眼,旋即低头啃饼,认真扮演不多话的车夫。 娆娘抬头,朝眼前面相和善的老妇人浅浅点了点头,将身下的板凳往燕风霁那边挪了挪,说道:“您随意。” 说完,不再看人家,低头吃自己的饼。 老妇人弯唇笑了笑。 她轻轻落坐后,方才的丫鬟又跑回了马车,拿来一个白瓷盏,还有一个精致的小罐,看样子似想借茶摊的滚水,现场给老妇人泡茶。 老妇人见状,抬了抬手,温声道:“天热,不必麻烦,与大家一样,随意喝碗凉茶就行。” 丫鬟蹙眉,嫌弃的扫了那些粗碗一眼,有些不情愿地收起白瓷盏,转身去寻茶摊老板要了一壶凉茶来。 娆娘三人并未搭话。 老妇人亦是没有打扰,各自喝完凉茶,坐着休息了片刻,便各自离去。 回到马车上,沈重山继续赶车,娆娘看了看前边那辆,似乎与他们同路的马车,扭头问燕风霁道:“你觉不觉得刚才那老人家有些眼熟?” 燕风霁点头:“不是有些,是特别眼熟。” 特别是从侧脸乍然一眼看去时,两三分的眼熟,能骤涨到六七分。 “你说她们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应该没有。” “我觉得有!” 马车外,接话的沈重山将马车的帘布甩到了顶端,眼神示意他俩望向前面马车端角挂着的东西,神色严肃,小声道:“看到没,那马车上挂得有些隐蔽的标志,是云雀鸟。” 云雀鸟可是粟阳叶氏独有的标志。 而方才那老妇人,可以肯定是叶家的人。 所以,如果她真的与他们认识的某个人相像,那燕家极有可能在十几年前,就已经被叶家盯上了。 娆娘蹙眉,有些不解道:“十几年前燕家还未有人在朝为官,虽富甲一方,但雁州离粟阳几千里远,若真的被他们盯上,目的是什么?” 这还真挺让人费解的。 总不能是等着叶姨娘有朝一日,用略为圆润的美貌,把燕东肖迷得团团转,以便他们叶家日后起势,好提供钱财方面的支援吧? 是的,与刚刚那位老妇人长相相似的人,就是叶姨娘。 且叶姨娘也姓叶。 观刚刚那老妇人的言行举止,和跟着她的随从,甚至是隐藏武力的车夫就不难看出,她在叶家身份定然不会低。 所以若叶姨娘与她有什么关系,身份自然也不会低到哪里去,就算只是个叶家庶女,以叶家这种百年大族的声望,最在意女子的价值,应当还不至于让她跑到千里之外的雁州来,嫁给个商贾为妾。 这点沈重山也看不透,侧头问燕风霁:“你爹纳妾都不查底细的吗?” 燕风霁瞟了他一眼,余光向前面马车扫去,沉声道:“叶姨娘入府时年芳十三,其父曾在燕家酒楼做过庖丁,病重之时,放心不下她,恰逢我爹有意纳妾,便将她送去了燕家。” 说起来,叶姨娘也算是在燕家长大的。 她比其他姨娘都小很多,也就比燕钧大了个五六岁。 那时,燕东肖原本是不要年岁这般小的妾的,但架不住她娇俏时,有那么几分蒹葭夫人的影子,于是就不要脸的收下了。 沈重山听完,啧了一声:“你爹可真……” 禽兽啊! 后面几个字,在瞥到燕风霁冷沉的眸子,沈重山讪笑地摸了摸鼻子。 想起人家父子关系再如何不好,在儿子的面前骂爹禽兽,确实不怎么好,就赶忙把‘禽兽’两个字咽回去,改而说道:“真是下得去手啊!” 十三岁的小姑娘,花骨朵一样的年纪。 不过话虽如此,但这种老夫少妾的风流韵事,在长安比比皆是。 那些达官显贵家中,谁家没有个年纪小的美妾?有些甚至是一树梨花压海棠,七老八十半截入土的人了,非要玷污人家二八年华的小姑娘。 想想都恶心啊! 第119章 我家老夫人不嫌弃 这样一对比起来,燕东肖和叶姨娘这样的,似乎好太多了。 娆娘却不觉得,能好在哪里? 若非迫不得已,谁愿意嫁给个年长自己许多的男人为妾?妾啊,如果遇到不善的主母,轻则骂,重则打,一不小心还会红颜薄命。 就算运气好,遇到良善些的,不也身不由己,像几个姨娘一样,主家一个儿媳都能处置她们。 所以好太多,到底好在哪里? 娆娘怔怔想着,眼底带着淡淡的悲悯。 她没有接叶姨娘和老妇人有什么关系的话题,仰了仰头,望着远处天际,忽然说道:“要是有朝一日,天下清明,我希望寻常百姓家的女子,也能像男子一样学有一技之长,自立自强不再是别人口中的抛头露面。穷苦人家的姑娘,迫于生计,也不再只有给人做妾一条出路。” 她希望像周盼娘,还有姨娘们这样身不由己,被迫嫁人,被迫为妾的女子。 可以少一点,再少一点,直到没有。 说者有心,听者也有心。 燕风霁紧了紧娆娘的手,正如当初她给他说的故事里,她爹爹对她娘亲的那样。 承诺太轻,他不敢轻许,但他会做给她看。 他不会纳妾,也会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实现她所希望的一切。 赶车的沈重山听到,亦是沉默了许久许久,最后扬起马鞭大喝一声,仰望了眼炙热的骄阳,展齿笑道:“顾娆娘,会有那么一天的。” 待把雁州山匪肃清,将臭虫一样躲在阴暗处搅太平的粟阳叶家治罪。 待大景兵强马壮,让觊觎大景的他国不敢再来犯,她所希望的那一天,就绝不会太远。 天高云淡,旭日升高。 稀薄的云彩映透在蓝天之上,宛如一幅铺满天际的唯美画卷。 天空下,马车一路朝东行驶,在上一个岔路口便下了官道,进了能绕开塌方的小道。 但小道狭窄,道路不平,才走到一半,娆娘就被颠得七荤八素,将早间吃的饼都吐了个干净。 与她一样没撑住的,还有也走了小道的那老妇人和她的丫鬟随从。 丫鬟和随从年轻力壮,都还好。 就老妇人整个人都有些不太好,脸色惨白,似乎中暑晕了,他们的马车还坏了。 此时,丫鬟扶着老妇人坐在路旁。 见他们的马车驶来,赶忙让随从拦住,想让他们搭他们一程。 但那丫鬟不愧是出自粟阳叶家,某些方面和叶霜姿挺像的,比如嘴上在求人,那俩保护他们的随从却在她的暗示下,已经拔了刀。 很明显,如果不答应,他们就用抢的。 沈重山不屑地看了一眼,冷哼一声,刚想从坐垫底下把刀也亮出来,对面昏迷的老妇人却在这时,悠悠转醒。 醒来,见她的人竟做出拦路抢车的山匪行径,当即大怒,呵斥出声:“放肆!都给老身退下!” 两名随从立马收了刀退开。 那丫鬟却瘪了瘪嘴,不情不愿道:“老夫人,咱们的马车修不好了,路还远,这荒郊野岭的,没有马车咱们怎么出去啊!” 这条小道的路太颠簸,有些跟着走小道的马车行驶了一小段距离,实在受不住,都原路返回了。 倒是有几个打马过去的,疾驰得太快,丫鬟怕是硬茬,没敢让人拦。 见丫鬟顶嘴,老妇人更怒了,甩开她的搀扶,斥道:“出不去你就敢目无王法抢别人的?真真是伺候了别人几日,旁的没学到,目中无人竟让你学会了。” 丫鬟狡辩:“老夫人,奴婢也是为了您好,不忍你在这荒郊野岭过夜。而且您身子骨不好,你看他们的马车……” “闭嘴!” 如此上不得台面,想抢人家的马车,甚至对人家更为舒适的马车生有觊觎之心的心思,被自己的丫鬟说出来,老妇人顿觉脸都替她躁的慌。 再次甩开她伸过来搀扶的手。 冷下了脸道:“休要拿老身当借口,亏得老身白养你一场,不想竟养出你个眼皮子浅的来。看来老身的庙小,是容不下你了,等回了粟阳,你也别跟着老身了,自行离去吧!” 丫鬟先是一愣,随即便是一喜。 但碍于老妇人还是她的主子,她不敢喜得太明显,赶忙换上了副委屈模样。 老妇人不耐烦看她演戏,杵着拐杖,颤巍巍地上前了两步,看向娆娘三人,满是歉意道:“婢女眼浅不懂规矩,冲撞了几位小友,是老身管束不严,老身代她给几位赔个不是了。” 说完,她侧开了身子,让人挪车让出了窄道。 丫鬟不甘地在后面瞪着眼。 早在茶摊的时候,她就注意到这辆马车里铺着厚厚的被褥了。 她当初也想铺两床,坐着的时候也能舒服些,但老夫人却觉得她铺张浪费,固执地不允许她铺。 结果上了小道,差点没把她的小腰颠断。 这个没苦硬吃的死老太婆,摆明就是故意折腾人,等回粟阳,等大公子回来,她还就不伺候了。 丫鬟恨恨想着,还不忘暗暗瞪了自家主子一眼。 这一眼,刚好被马车路过他们的娆娘看到,她微微垂眸,脑中突然想起一件当年粟阳叶家很小很小,甚至对于别人来说,微不足道的小事。 当即,她喊沈重山停了车。 沈重山有些不解,燕风霁却是看出她想做什么,主动到了车外,与沈重山并排坐着。 “老夫人,您若是不嫌弃,就请上车。” 娆娘没下车,趴在车窗口,笑望着她。 老妇人遽然一愣,有些浑浊的眸底,顿时有了几分沉思。 但还不等她开口,那丫鬟便没规矩地朝马车小跑过去,没脸没皮道:“我家老夫人不嫌弃,方才多有得罪,奴婢多谢公子夫人不计前嫌。” 说完,她看了看下沉的天色,有些急切地想喊自家主子快点。 老妇人直直看着她,眉眼一片冰凉。 许久,她杵着拐杖走了过去,却一拐杖将想立马上车的丫鬟掀开,吩咐旁边的随从道:“从今天开始,莲蓉不再是我院子里的人,谁也不许再听她的命令,把她给我丢到官道上去,让她自去寻她的大公子去吧!” 第120章 十分春色赋妖娆 丫鬟一听,登时惊慌道:“老夫人,您说好等回到粟阳才赶我走的。眼下天快黑了,雁州到处都是山匪,把我一个弱女子丢到官道上去,这不是要我的命嘛!” “你是老身好心从流民堆里捡回来,养大至此的,你这条命本就是老身给的!” 老妇人说着,眸色一厉,冷哼道:“如今你既生了另攀高枝的心,那老身也不强留你伺候了,从今往后你是死是活,也再与老身无关!” 语罢,老妇人将拐杖往车沿边上重重一放,不再看她。 娆娘适时拉开车帘,笑道:“夫君,扶老夫人一把。” 燕风霁点头,听自家夫人的话,下车将老妇人扶上了马车,随即扬鞭打马,将那丫鬟和负责将她丢去官道的两个随从甩在了身后。 倒是那车夫见他们走了,果断弃了马车,将车上的包裹带上后,打马跟在了马车后。 果然,干车夫这行的,都喜欢伪装。 也不知道是多了一个人的重量,还是后面的道路平坦了不少,马车没有之前那么颠簸了,赶得稍微慢些,倒是与在官道疾驰时差不多。 不过还是晃晃悠悠的。 车厢里,娆娘见老妇人唇白无色,整个面色都不怎么好,便从荷包里取了颗回血气的养气丸递给她。 本以为对于她这个陌生人给的来路不明的东西,老人家应该会犹豫一下,却不想她接过后,就直接送进了嘴里。 “您不怕有毒吗?”娆娘玩笑道。 老妇人浅浅一笑,望着她的目光不似对那丫鬟的凌冽,柔柔笑道:“老身虽然识人的眼光不行,但都这把年纪了,还不至于不识好人心。” “老夫人不是眼光不行,是您生了双慧眼,总能帮您识出那些别有居心之人。” 老妇人一怔,随即眉目舒展开来:“姑娘心思玲珑,说得有理。” 语罢,她又笑了一笑,目光望向车帘外的燕风霁两人,轻声问道:“此道出去,直达的是前往粟阳的官道,容老身多嘴问一句,不知你们是要前往粟阳,还是粟阳边上的江州?” 两侧森林茂密,马车驶过,风景都落在了车后。 娆娘扭头看了一眼,并不打算隐瞒道:“我们前往粟阳。” “可是去访亲吗?” “不是,我们在粟阳没有认识的人,无亲可访。” “那便是去游玩了。” 车外,沈重山听到娆娘不假思索般毫不掩饰的话,眉头紧锁,扭头想问她这么实诚干嘛? 但看到自己旁边老神在在,半分不担忧他们会暴露的燕风霁。 咬了咬牙,他忍住了。 果然,才忍住,就听车里的娆娘突然略带忧伤说道:“都不是,我与夫君成婚五六载,至今膝下还没个一儿半女,前不久听闻粟阳有座送子庙极为灵验,不知道真否,便想前去拜一拜,望能求得一儿半女。” 老妇人闻言,忽然有些激动道:“灵验,那庙的确灵验。” 娆娘头微侧,眼底适时露出一抹疑惑。 老妇人又是一笑,说道:“不瞒你说,老身当年亦是成婚多载也没个一儿半女,后来去那庙里求了一遭,回去后不久,便有了身孕。” 天知道她当年有孕时,是何种的欢喜。 更是知道成婚多年未孕一子半女,在夫家处境是何种艰难。 所以此刻,当见到与她当年境况相似的女子,不免多了几分心疼,拉住她的手继续道:“丫头,你是个有福的,莫要在意别人说什么,老身瞧着你夫君肯陪你不远千里去粟阳拜送子庙,定也是个好的。你只管宽心,孩子一定会有的。” 感受到老人家话语中的真心,娆娘低了低头:“但愿能承老夫人您的吉言,早日为夫君开枝散叶。” 许是拥有共同的遭遇,最能让人快速共情,老妇人原先眼底还藏着的那一丝丝防备。 也在此刻,瞬间散去。 她轻轻拍了拍娆娘的手背,笑容慈爱道:“我瞧着和你有缘,你也别叫我什么老夫人了,我本名姓孟,你要是不嫌弃,就叫我一声孟婆婆吧!不怕托大,我这把年纪,想来也是够当你叫一声婆婆的。” 是啊! 她可是她祖母们那一辈的人。 娆娘点点头,笑道:“那孟婆婆唤我娆娘就好。” “你叫娆娘?也是巧了,我女儿的小名叫妖妖,取自十分春色赋妖娆的妖,咱们确实有缘。” 娆娘有一瞬间的怔愣。 那还真是巧啊! 当年她给她妹妹取的名字,也是从‘十分春色赋妖娆’这句诗中摘取出来的。 因小娆儿生来体弱,好几次都高热不退,蒹葭夫人在没有来到长安之前,怕她养不活,便想着贱名好养活,就给她取了个名叫猫崽。 传说猫有九条命,蒹葭夫人想借猫崽这个名字,让女儿多一条命活。 后来小娆儿回到曲家,总被四叔家的皮小子嘲笑猫崽这个名字难听,爹爹也觉得姑娘家的,幼时还好,要是长大还一直叫猫崽这个名字,确实不雅。 就去寻了三叔,想让他给自己的女儿换个名字。 可那时的曲世然,没有了那段和蒹葭夫人的记忆,又因蒹葭夫人青楼出身,便对小娆儿是他女儿之事,一直排斥和存疑。 所以怎么也不肯亲自为其取一个名字。 那时,娆娘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她怕小娆儿伤心,就趁夜偷溜到爹爹的书房,打算查阅书籍,自己给妹妹取一个最好的名字。 那晚,她点着烛盏,翻看了一晚上的书。 最后在某本书里,看到‘十分春色赋妖娆’这句诗,觉得好听,就摘取了最后一个娆字,在宣纸上写下‘曲小娆’这个名字。 那时还小,字都还未能认全,自是不知道这句诗的意思。 可小娆儿最喜欢她这个姐姐,她觉得好,她就喜欢。得了新名字,就开心地捧着那张写着她新名字的宣纸,跑去给所有人看。 就连知道不喜欢她的曲世然面前,她都跑去转了一圈,炫耀地说她的姐姐最好了。 姐姐最好了,可姐姐没有保护好她。 第121章 跟真的疯了一样 若说娆娘方才面上的忧伤是假的,那么此刻的悲伤一定是真的。 因为想起猫崽这个名字,她突然间就觉得,其实也没有那么难听。 猫有九命,如果她没有给小娆儿换掉名字,或者她一直叫猫崽,没准真就能给猫借来一条命,让她好好活着。 娆娘在想什么,孟老夫人不知道。 见她不说话,还以为是自己频繁提到女儿,戳到了她一直没有孩子的伤心事,顿时心中也有几分悲戚和感慨,握着她手长叹了一声。 车窗外,晚霞似锦,美得如梦如幻。 夜间的山林小道不宜赶路,沈重山因走过一回,有经验,很容易便寻到了一个落脚点。 此时,孟老夫人那两个随从,已经将丫鬟莲蓉丢回了雁州官道上,又重新打马追了过来。 孟老夫人骑不了马,便让他们先行离去,到下一个能歇脚的城镇等她。 那车夫没走,在看到自家主子要与娆娘他们一起过夜后,沉默了片刻,便转身去附近寻来柴火,从包袱里拿出油纸包着的食物,烤热了送到他们面前后,就坐到了不远处。 燕风霁抬眸看了一眼,将烤热的整鸡扯下两条鸡腿,用油纸包着,递到娆娘手里。 鸡是昨晚顺手从新房里打包来的,油炸过,就算天热也放不坏。 娆娘笑着拿稳后,往他手里也塞了两个孟老夫人给的肉包,随即将鸡腿分了一只过去给老人家。 孟老夫人又给塞了两块桂花糕。 两人你来我往的送,倒是其乐融融。 他们对面,沈重山看着他们塞来塞去,就是没人记得给他塞点,狠狠翻了个大白眼,自己给自己塞了两鸡翅膀。 吃完东西,孟老夫人回了马车上休息。 天还早,娆娘贪嘴又吃撑了,燕风霁正陪着她在小道边上消食。 沈重山继续守着火堆,与车夫一左一右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夜色寂静,月色敞亮。 小道边上,娆娘食消得差不多时,突然瞧到了草丛里的流萤,当即玩心大起,轻轻捉住了一只,捧在掌心里高高举起,凑到与燕风霁中间,再慢慢放飞。 得了自由的流萤不一会儿就飞进了草丛里。 娆娘目光追寻着那一闪一闪的光芒,伸手想将流萤再捉回掌心,但已经够不着。 燕风霁护在她身后,目光没去追寻那点微光,而是一直注视着自己的光,神情温柔且专注。 见她还想再玩,便微微倾身,下颌抵在她肩上,面颊相贴,小声问:“想不想看漫天流萤?” 娆娘点头:“想,你去给我捉吗?” “夫人想看,自当奉来!” 燕风霁垂眸一笑,后退了两步,旋即腰间软剑出鞘,一股轻柔剑气横扫而出。 刹那间,草木晃动,一只只熄了亮光,藏于草木中的流萤,缓缓展翅飞出,不一会儿,朦朦胧胧的周围,已是数不尽的星星点点。 一眼望去,真的是漫天流萤。 “好美啊!” 娆娘被眼前的美景惊呆了。 她站在流萤下,闪烁的微光隐隐照亮她的裙摆,无数的萤虫飞舞,它们的微光,竟也能与皓月争得片刻辉色。 她回过神来,忙提裙奔过去,开心地转着圈。 随着她裙摆的飞舞,更多的流萤降落到她的裙摆上,如同会动的宝石,不停地闪烁着,让她如同月下精灵,美得像是随时会飞走的仙子。 燕风霁默默守在她身侧,目光温柔,半刻未移。 夜幕下,其余三人或躺或坐,都静静望着他们。 眼中有笑意,更多的却是羡慕。 人生能得一个懂自己喜乐的伴侣,何其有幸啊! 天上皎洁的银盘,似也想给地上的微光一个展现的机会,渐渐隐入云层,让它们的光芒更加耀眼。 也让在流萤中翩翩起舞的姑娘,脸上的笑容更加肆意。 这一晚,流萤漫天,美不胜收。 娆娘开心得像个孩子。 而远在雁州城的蒹葭夫人,却在提心吊胆。 “顾姨,您也是看着我长大的,就当可怜可怜我,你告诉我她在哪儿好不好?” 近乎祈求的声音响起,蒹葭夫人却将脸别到了一边。 见她还是油盐不进,开口祈求的卫祁闭了闭目,眉宇间的耐性,似乎在渐渐耗尽。 等再睁眼,只见他轻抬指间,立马有人押着燕家所有人走了进来。 被押在最前头的燕东肖鼻青脸肿的,像是被人揍过。 燕钧牵着两个孩子,虽没被人押着,但脸色相当难看。 几位姨娘惶惶不安地跟在他们后面,直到看到蒹葭夫人,才都松了口气,似找到了主心骨一般,没那么害怕了。 “顾姨,我们来玩个游戏吧!我问你一句,一刻钟之内你若是不答,我就取他们一颗脑袋,怎么样?” 蒹葭夫人回头狠狠瞪向他,咬牙骂了一句:“疯子!” 可不就是疯子,今日她刚要出门,卫祁就带人把她给堵了。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娆娘就是小争儿的,在知道昨日雁州城那场大婚,是娆娘和燕风霁的之后,就发疯地抓了燕家所有人,一会儿求她,一会儿威胁她的。 跟真的疯了一样。 此刻,卫祁似被她这声疯子彻底激怒,愤而起身,一把掐住燕东肖的脖子,匕首抵在了他的眼睛上。 燕东肖吓得浑身瘫软,动都不敢动。 他感觉得到,这个疯子是真会杀人。 见父亲被那刀抵着眼睛,燕钧将孩子推给姨娘们便想冲过去救他,但才往前靠近了一步,就被卫二一脚踢在膝盖上,狠狠扑到了地上。 “卫祁,你敢动我爹,余生半世,我定与你不死不休!” 卫祁不屑冷嗤,双眸紧紧盯着蒹葭夫人,眸色坠得黑沉沉的,噙着嗜血的笑问:“顾姨,你想我先挖他的左眼,还是右眼?” 望着他手中的匕首越来越用劲,鲜血已经从燕东肖眼皮上淌下,蒹葭夫人心猛地一沉,看出他没有在开玩笑。 他是真的要下狠手了。 “顾姨既然犹豫不决,那就我来给顾姨选,我看……就先选左眼吧!” 语罢,他眼底狠光迸发,握紧匕首的手使劲朝燕东肖左眼刺去。 第122章 她都知道 姨娘们吓得尖叫出声,急忙捂住了两个孩子的眼睛。 燕钧死命挣扎着,面色惨白一片。 然千钧一发之际,蒹葭夫人却突然扑了上去,及时抓住了刃尖,紧紧捏着,生生接下了那一刀。 当初燕风霁接住燕钧那一刀,因他会武,用了巧劲,所以只划破一层皮。 但蒹葭夫人不会武,接住的这一刀,直接用了蛮劲,鲜血如注,深可见骨。 疼得她冷汗直冒,浑身颤抖。 “蒹葭……” 燕东肖呆呆地望着他,滚烫鲜血砸进他眼中,烫得鼻翼一酸,裹着鲜血的眼泪倏然落下。 蒹葭夫人嫌弃地看了一眼。 她救他可不是因为什么余情未了,她只是看不得卫祁牵连无辜。 及时收了力道的卫祁,见她两手血流不止,有一瞬间的慌神,急忙丢开了燕东肖。 卫二见状,赶忙拿出止血药冲了过来,抓起蒹葭夫人的手就是一顿猛撒。 边撒,边气道:“您老这是干嘛啊!要不是我们世子收力得及时,您这两只手掌可就断下来了。您也真是的,就告诉我们家世子大小姐在哪儿能怎么样?这些年来,我们世子活得够苦了,他又不会伤害大小姐,您老为什么就是不肯说呢?” 若是早说了,哪还讨这苦头吃。 这话蒹葭夫人听得厌恶,忍着痛一把夺过止血药,厉声反问:“他伤害的还少吗?” 别人对娆娘的伤害,是肉眼可见的。 可卫祁对娆娘的伤害,却是对准了她的心窝子,使劲戳了还不算,还故意将她的心搅成烂肉。 他现在不会伤害,那是因为他已经伤害过了。 “可那些……” 那些都是有苦衷的,能不算伤害吗? 好像不能。 伤害了就是伤害了,就算有苦衷,但那也是的的确确地伤害了,和辜负了。 卫二想给自家主子狡辩两句,可开了口,却发现好像狡辩不了。 因为不管是不得已,还是有苦衷,他家主子当年的确伤害了曲大小姐,并且是难以挽回和弥补的那种。 他张了张嘴,最后干巴巴地噤了声,转身示意拦着姨娘们的侍卫放个人过来。 柔姨娘被推了出来,泪眼朦胧地接过蒹葭夫人手里的止血药,看着她掌心深可见骨,却一声不吭的伤口,心疼地直掉眼泪。 被甩开的燕东肖急忙从地上爬起来,也想去看看蒹葭夫人的伤,却被侍卫推到了燕钧的边上。 燕钧心有余悸地扶着他,感激地看向蒹葭夫人。 蒹葭夫人蹙着眉,没空去看他们父子二人感激,紧紧咬着嘴里的软肉,没让自己痛出声来。 这点疼,比起当年在太守府那两年,简直不值一提。 柔姨娘却看得直抹眼泪,上药的手也跟着在颤抖,没忍住哽咽出声:“划得这样深,姑娘要是回家来看到,得多心疼啊!” “那我就藏好一点,不给她看到。” 蒹葭夫人朝柔姨娘扯了个笑脸,见她还哭,柔声安慰道:“好了,小伤而已,我不疼,没事的。” 说完,她敛了笑,视线慢慢上抬,望向双眸冷沉,脸色难看的卫祁。 卫祁神情阴鸷,目光冷冷地盯着她,眼中杀意浓厚却又使劲压制着。 若是以往,他怒极之时,顾蒹葭胆敢冲过来,他绝不会因为是旧识就手下留情,只会下手更快。 可在知道顾娆娘就是曲争春,曲争春成了顾娆娘,还喊了顾蒹葭五年的娘后,有所顾忌了。 他知道,如果动了她。 小争儿就真的永远也不会原谅他了。 蒹葭夫人似看出他在顾忌什么,心中不由一阵鄙夷,冷声道:“卫世子,你今日就算把他们全杀了,我也不会告诉你她去了哪儿。但你想杀他们之前,定要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反正我顾蒹葭自来贱命一条,死不足惜,你若不怕她恨你,就大可继续动手,这一次我绝对不阻拦!” 卫祁眼中杀意四溢,双手紧握,指甲陷入了肉中都未察。 良久,他却突然一笑。 隐去眼底波涛汹涌的杀意,唇角上扬,又恢复以往的冷酷道:“那你说,如果我把你们全部都杀了,她会不会回来找我报仇?” 蒹葭夫人闻言,神情微僵。 她不怕死,但如果她的死被娆娘知道了,那妮子是真的会找卫祁给她报仇。 这些小王八蛋,怎么越长大越混蛋了呢? 程家那小子是,现在姓卫的这混球也是,尽会些损招! 蒹葭夫人在心里狠狠啐了一口,紧了紧后槽牙,面容严肃,沉声问道:“你大可以试试,不过我很好奇,卫世子这么想见到她,那见到之后呢,你要如何?是一根铁链把她囚在你身边,还是妄想见过之后,你们还能恢复儿时那般?” 这一问,卫祁直接愣住。 因为从猜到她可能还活着,再到知道她真的还活着,他想的就是快点把她找出来。 可找出来之后呢? 是自欺欺人地问她没死为什么不去找他?还是问她为什么知道他来了雁州,要千方百计地躲避他吗? 可这些为什么,他不都比任何人都清楚么! 卫祁低头,喉头溢出一声自嘲浅笑,痛苦地闭了闭眼,低喃道:“我想见她,是想给她解释当年我不是故意伤害她的,我只是……” “你只是想保全你母亲和族人,这些不用解释,她都知道。” 卫祁一愣:“她都知道?” 蒹葭夫人扫了眼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的众人,语气平静道:“是,她都知道。从你南下江州回来,假装失忆,冷眼待她,故意与她的婢女牵扯不清,再到婢女有孕,你在众目睽睽之下,扔给她退婚书,一桩桩,一件件,她都知道。” 她知道,她都知道…… 卫祁倏地跌坐到身后的椅子上,指尖微颤,拼命压制着骤紧的呼吸,试图掩盖听到这些话后,内心轰然倒塌的崩溃。 他从来没想过,当年能与摄政王府撇清关系那么顺利,竟是因为她什么都知道。 知道公主府和国公府,早已倒戈当年的宁王。 知道他选择家人放弃了她。 第123章 骂得可真难听 也知道他假装失忆,与她的婢女纠缠不清,是卑鄙地想为自己留一个日后告诉她真相时,能推卸为何心狠的借口。 原来她都知道。 她怎么能知道呢,怎么能不等他来告诉她,她就都知道了呢? “所以卫世子,不要想着逼她来见你,当年她说过,是你先放开了她的手,日后无论何缘由,她也绝不原宥!” 那年长安街头,蒹葭夫人是亲眼见到那封退婚帖,是如何在众人的嘲笑声下,被无情地丢到一个小姑娘脚下的。 那是自认识那位曲家大小姐以来,她第一次见她眼眶红成那样。 人来人往的闹市中央,面对围观看热闹的人的指指点点,她蹲在那封退婚书前,红着眼,委屈得不知所措。 如今再想起那一幕,蒹葭夫人仍旧心疼得眼泪打转。 他们所有人都宝贝着的姑娘,那般好,那般招人喜欢惹人疼,怎么到了卫祁这个小王八蛋的烂嘴里,就成了是上赶贴着他的不要脸呢? 想到这些,蒹葭夫人看向卫祁的目光,更加冰冷了。 从不敢想的真相赫然被人揭开,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无情地切割着卫祁的心。 ‘卫言之,退婚书我接了,但你给我记住了,今日是你先放的手,日后无论何缘由,我曲争春也绝不原宥!’ 当年的话言犹在耳。 那声卫言之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她。 她还活着,可她什么都知道,她不原谅他了,更不会再来找他。 原来,他的小媳妇……早就被他弄丢了啊!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真相太难以接受,卫祁心口一窒,一股腥甜的血气在喉头翻涌,然后瞬间喷出。 “世子!!” 卫大卫二大惊,慌忙上前:“世子,您没事吧?” 卫祁看着吐出的鲜血,苦笑出声。 “我怎么就忘了,堂堂摄政王亲手教养长大的姑娘,玲珑剔透,聪慧无双,我的那些卑鄙心思,哪里能瞒得过她,我竟自欺欺人的连自己也骗过了。” 他说着,踉踉跄跄地从椅子上站起身。 木然的神情,竟与当初裴暮辞知道家人的狠毒时,惨白得别无二致。 他红着眼尾看向蒹葭夫人,仍旧执着道:“哪怕如此,我还是想见她一面,就算她知道全部真相,我还是想亲口给她解释一遍。你不告诉我,我总能查到的。” 他说完,直接无视所有人,转身就走。 但才走了几步,就被燕钧喊住:“我知道你要找谁,我也知道她在哪儿。” 卫祁有些打晃的脚步陡然顿住。 稍稍松了口气的蒹葭夫人听到,登时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想拿桌上的茶盏砸过去,双手却疼得拿不起来,只能破口大骂:“小王八蛋,你敢胡说八道,看老娘不撕了你那张烂嘴。” 骂得可真难听。 燕钧右脸狠抽了两下,没敢看她,大步走到卫祁边上,沉声道:“接下来我要给你说的事,事关重大,此地不是方便说话的地方,你跟我来。” 语罢,他偷瞧了眼真要扑上来撕他,但被几个姨娘拉住的蒹葭夫人,赶紧疾步离开了顾家。 卫祁看了他一眼,沉默了一瞬,还是提步跟上了。 两人直接原路返回了燕府。 燕府下人看到抓走了他们主子的煞神又回来了,一个个瑟瑟发抖,惶惶不安,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燕钧见状,暗暗瞪了卫祁一眼,将他带到了燕府书房。 “我知道你要找的人,应该是我弟妹顾娆娘。” 对于弟妹就是当年的曲大小姐这件事,他也是刚刚从卫祁和蒹葭夫人的对话里,隐约猜到的。 当时他心底也是无比的震惊。 谁懂,他当初虽也只是做表面功夫,但也是实实在在的觉得,顾娆娘配不上他家文武双全的弟弟。 可方才知道真相的那一刹那,他才知道自己有多眼瞎。 纵然如今曲家已经不复存在,但摄政王府的威名,哪怕是顶着谋逆大罪,至今也都没人敢光明正大说一句不是。 就算是那些与摄政王府有仇的,也都只敢躲在背后小声蛐蛐。 原因无他,只因摄政王曲蘅在朝四十六载,历经三朝帝王,受过他恩惠的人,上至如今的一品大臣,下至大景各地百姓,多不胜数。 也亏得曲家无人有异心,不然大景江山早就改姓了。 因为不止他老人家有恩于别人。 如今皇城年轻的这一辈佼佼者,许多也都还欠着他孙女曲争春的大恩。 犹记得当年摄政王府刚被围府,还未被定罪时,许多官员感恩于摄政王府的恩情,纷纷跪在大殿之外,冒死求情。 无数百姓也自发聚于皇宫外,写下万民血书,跪求天子法外开恩,赦免摄政王府。 天子动容,也是开恩了的。 只是不知道为何,下到摄政王府的旨意,却是将摄政王府众人就地斩杀。 想到这儿,燕钧万般情绪涌上心头,心里苦涩无比,像是吃了黄连一样,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因为欠着摄政王府恩情的,不光别人,还有他! 可他当年竟在冷眼旁观。 思及此,燕钧从暗格里取出两封信件,肃声道:“我虽不清楚当年你和我弟妹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也在后来,听说过只言片语。今日你要找她,我不会拦着,我想我弟弟她夫君若是在场,应该也不会拦着,但你若是想不顾一切,大张旗鼓地去找她,不妨先看看这个。” 语罢,他将信件递了过去。 卫祁垂眸,认出其中一封是长安宫里传来的。 他伸手接过,拆开一目十行。 待看完之后,冰冷的神色越发阴沉,眸底闪过震惊,但最后停留在眼中的却是恼怒:“明知粟阳危险,为什么还要让她去?” 卫祁震惊粟阳叶家的野心。 但震惊过后,却恼怒季庭州明知自己母族的祸事,凭什么要让最无辜的人去涉险? 更恼恨那个曾有一面的燕风霁,娶了这个世间最好的女子,竟不知道珍惜,听从他主子的话,将她带去涉险。 第124章 同样欠着大恩 看着信纸在他手中破了个大洞,燕钧微微后退了一步。 才继续道:“事关社稷安危,你若不想置她于真正的险境,就该好好想清楚要不要兴师动众地去找她。且叶家的人,已经来了雁州,极有可能已经与云雾寨的山匪会过面了。” 说到叶家的人,燕钧神情微不可察地暗了一下。 他能知道家里办喜宴,还是从他那位大舅哥那里得知的。 昨日,叶敬来因长时间等不到叶霜姿的消息,不知他们兄妹是不是还有什么密谋,就有些急了,一路打听去了落霞镇,刚巧在街上遇到他。 他猜测叶敬来来雁州的目的,十有八九就是来和云雾寨联手的,便不动声色稳住了他,将他带到了衙门,然后命人把他捉了。 之后连夜赶回了雁州城。 原本是想把这个消息告诉燕风霁的。 但来迟了一步,燕风霁夫妻已经启程去了粟阳。 他想着应该还没走多远,把两个孩子安顿好后,就想打马去追。 但临走时,突然接到了长安送来的密信,加上自家弟弟给留的那封,看完才知道他们去粟阳的目的,便只能留下给他们打掩护了。 至少一个月之内,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们去了粟阳。 这事他原本不想告诉卫祁。 但他行事太过乖张,只要是大长公主府和国公府能摆平的事,他发起疯来,不管是杀人还是放火,都不计后果。 若任由他继续我行我素,找人找得人尽皆知,难保叶家安插在雁州的眼线不起疑心。 到时候别说绘地形图了,以叶家那些人的心狠手辣程度,他弟弟和弟妹能不能活着回来都难说。 与其那样,还不如直接说明。 他若顾及他弟妹的死活,就该乖乖跟他一起在雁州打掩护,有什么恩什么怨,等弟妹回来了再说。 果然,卫祁还是听得进去人话的,深思片刻后,他沉声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听到这句话,燕钧松了口气,抹了抹额间不存在的虚汗。 讲真,和这疯子单独待在一起,可比和皇上待在一起更让他觉得有压力。 解决了卫祁,想到还有蒹葭夫人那边要解释,燕钧就一阵头大。 因为对于那位前继母,他同样欠着大恩。 在知道顾娆娘就是曲争春后,很多以前他怎么也想不通透,看不明白的事,一下就豁然开朗了。 比如当年救他的人是谁。 当年,他远赴长安参加科考,虽名列前茅,但在长安举目无亲,纵有才华,非亲非故,落难之时不可能有人会为了他那样的小人物,去得罪皇亲国戚。 而那年,先帝昏庸,醉心于一些劳民伤财之事。 朝中各大臣更是官官相护,沆瀣一气,只知结党营私,干些蝇营狗苟的下作勾当。 像摄政王,还有关老丞相那样为数不多的清正廉明之人,除了要代昏庸的帝王日理万机,还要因双方阵营不同,不得不针锋相对,处处防备着对方,互相压制着对方的人,使浑浊不堪的朝堂,不至于腐败下去。 那时,他们各自为主,双方已经到了剑拔弩张,赢则为王,败则必死的地步。 就像一根独木桥上,中央已经站了宁王和信王。 谁都没有退路。 而在那种情况下,哪怕两方都混有蛀虫,但蛀虫都咬住了重要的位置,谁也腾不出手来收拾,又哪里有空留意得到他一个小小探花,被人陷害的小事。 所以出手救他的人,会是摄政王府这件事,他从前是万万不敢想的。 后来隐约查到一星半点时,还以小人之心猜测过,摄政王府当年救他,是否就是想等他成为陛下心腹后,再利用昔日救命恩情,携恩挟报,让他成为他们安插在陛下身边的暗棋。 或是想利用此事,来日挑拨他们君臣之间的信任。 他做过种种猜测,却都难以站住脚。 因为摄政王府若是想利用他,当年王府被围困之时,他已是大理寺卿,他们不该没有任何动作。 可偏偏就是没有。 甚至没有人知道他们有恩于他。 他想不通,直到知道顾娆娘就是曲争春那一刻,他才终于明白,自己是真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如果他没有猜错,一切都不过是凑巧罢了。 当年他被人诬陷,在客栈被抓入牢狱时,凑巧被路过的蒹葭夫人看到。 应当是因他长得和自家老爹年轻时极为相像,蒹葭夫人认出是旧人之子,不忍见死不救,就为他求到了摄政王府。 因诬陷他的,是当年信王一党的人。 那县主的姐姐,还是信王侧妃。 所以摄政王他老人家不方便出面插手,便让其孙,也就是曲争春的兄长,那位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卿礼公子,暗中救了他。 曲卿礼肖其父,为人仁善,聪颖绝伦,在摄政王府还未站位任何一位皇子之前,曾与如今的陛下是知己好友。 他知陛下能人善用,不忍他人才埋没,便引导他投于陛下麾下。 许是考虑到,将要为他指引的阵营与之道不同,所以他隐瞒了身份,从救他出牢狱,到指点他投于皇上,所言所行皆从未出面。 之后更是将对他的救命之恩抛于脑后,至死都未想过收取半分回报。 可以说,如果没有蒹葭夫人,就没有他燕钧。 没有卿礼公子,他有才无门,被救后怕是已经回了雁州郁郁不得志,哪还能成为后来深受皇恩的大理寺卿? 思绪至此,燕钧望着窗外树影斑驳的海棠,想起那谦逊温润,与谁都疏朗有礼,三分笑意,给人如沐春风之感的卿礼公子,不由长叹一声。 有匪君子,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可惜君子已逝,这世间再无第二个郎艳独绝的卿礼公子了。 月如钩,繁星点点,大地披着银衫。 一夜寂静,晨光就在眼前。 …… 翌日清晨。 马车晃晃悠悠行驶在山间小道。 娆娘睡到了自然醒,醒来马车离昨晚落脚的地方,已经驶出了十几里地远。 第125章 没有害人之心 孟老夫人坐在边上,掀着一角车窗帘布,正低声和谁在聊天。 娆娘坐起身来,晃了晃有些酸的脖子,刚想侧头朝外望去,就听到燕风霁一声轻呵的打马声。 紧接着,靠她这边的车帘被他轻轻揭开。 “你怎么换马骑了?” 娆娘揉了揉眼睛,趴到了窗口轻声问。 燕风霁给她捋了捋睡得有些凌乱的头发,浅声回答道:“早间瞧着像是要下雨,怕有山塌,便和曹大叔换了马过去探了探路。” 曹大叔就是孟老夫人的车夫。 不过好在七月天干,不容易落雨,不然他们可能会有所耽搁了。 燕风霁说着,将马上的水囊取下,递到了马车里,又从怀里摸出一根锦帕裹着,已经处理干净的柳树枝放到她手里,温声道:“先漱漱口吃点东西,前边不远有条小溪,一会儿可以下车洗把脸。” 娆娘闻言点了点头,往嘴里咕噜灌了一口,拿着柳树枝在嘴里嚼巴了一会儿。 待她漱完了口,燕风霁那怀里就像个百宝袋,立马就摸出两个油纸包着的合意饼。 一看就知道也是从新房里打包来的。 娆娘放下帘子回马车里吃饼,将脑袋收回来才发现,孟老夫人一直在笑望着他们。 “您吃吗?” 她递了一个过去。 孟老夫人轻轻摇头:“我一早就吃过了,你慢慢吃,听闻你们雁州这合意饼啊,就是得慢慢吃才有滋有味,才能和和美美,称心如意。” 这话不知有意无意,似话里有话。 娆娘拿着饼的手顿了下,眸底闪过一抹深思,旋即笑道:“您也听过合意饼的寓意?” “听过,二十多年前第一次来雁州时,还吃过一回呢。” 她说这话时,脸上被岁月洗礼而留下的道道皱痕,瞧着似乎更加沧桑了一些。 不过她语气却依旧平和,甚至还带着浅浅笑意道:“那年不巧,遇到大雪封山,被堵在了一个田庄上。恰逢庄子里有人办喜事,主家热情,一并招待了我们,当时的喜席上,就有合意饼这道点心。” 老人家话说的委婉。 但正如昨日娆娘所言,她生了双慧眼,随着年岁沉淀下来的,可全都是智慧呢! 娆娘面上没有撒谎被看穿的窘意,就着水囊咽了两口饼便没了胃口。 将东西收好后,她笑问:“您既然知道合意饼,想来也看得出其他,那怎么还敢上马车,不怕我们害您吗?” 她说完这话,与沈重山坐在外面车沿的人,似乎戒备地浅浅回了下头。 孟老夫人望着她明而亮的眸子,眼中慈爱依旧,不在意地笑了笑道:“你们的眼睛里,没有害人之心。” 娆娘闻言下意识抬手,摸了摸眼睛,随即笑道:“害人之心是不会写在眼睛里的,人的情绪可以隐藏,就算写了,有些人也是能藏起来的。” “或许有些厉害之人,的确能藏得住,可老身瞧了一路,你这双眼睛里,盛着喜怒哀乐,却唯独没有半分害人之心。” 被夸了。 娆娘低头,赧然一笑道:“说不定我就是那厉害之人。” 孟老夫人被她这话逗笑出声,没忍住伸手在她眉间点了点,哭笑不得道:“你这丫头,说什么都头头是道,非得老身说你们有害人之心才高兴吗?” “才没有,我就想知道孟婆婆您既然看穿我们了,怎么还乐意跟我们坐一辆马车,忍了一晚上都没拆穿?” 想到昨日老人的激动,是陪她演戏,她技不如人,真以为自己的演技更胜一筹,还沾沾自喜上了,娆娘就有些窘。 孟老夫人看着她发窘的小脸,鼻尖凝起酸涩,语气匿着一股无奈的忧伤道:“昨日在马车里,你坐在茶摊上盯着我瞧的那一眼,有些像我女儿小时候,我当时便没忍住,故意下车想多看两眼。” “结果下车来仔细一瞧,发现一丁点儿也不像,可对?” 娆娘弯着眸子接话。 孟老夫人笑而不答,眼中却透着喜爱,突然来了一句:“你祖母有福气啊!竟得了你这么个机灵鬼孙女承欢膝下。” 娆娘闻言,敛了敛眸,面上笑意不减。 孟老夫人继续道:“本也不打算上你们的马车,但莲蓉那婢子太过大胆,老身也不想陪她演戏了,索性跟你们走,也正好寻个机会把她丢了。” “您……早就想把她丢了?”娆娘微微有些惊讶。 提起莲蓉那丫鬟,孟老夫人眼底闪过一抹冷意,嗤道:“那叛主的玩意儿,别人给她点小恩小惠,便敢悄悄在老身的吃食里动手脚,若是不丢了,再把她继续留在身边,老身只怕没命回粟阳了。” 这话不假,昨日给她的那颗药丸,最主要的作用就是清心宁神。 从小道上遇到他们,看到昏迷的孟老夫人,娆娘就隐隐看出她并非是受不住颠簸,或中暑所致的昏迷。 而是被人下了药。 观其面色,下的量很浅,这也是孟老夫人能及时醒来的原因。 不过这是人家的家事,娆娘不便过问什么。 但孟老夫人却是越想越生气,因为她此行来雁州,其实是被哄骗给人做掩护来的。 而哄骗她的人,正是丫鬟莲蓉。 莲蓉是跟在她身边长大的,她最是信任,所以在莲蓉告诉她,有消息传来,她失踪多年的女儿可能在雁州,她便毫不怀疑地就来了。 她也是到了雁州才发现,莲蓉悄悄把她的人,换成了叶敬来,让他避过了所有人的眼线,没有惊动任何人地来了雁州。 而叶敬来为何要拿她当掩护。 这事,得从孟老夫人的身份说起。 孟老夫人姓孟不假,但她还有个身份,叶家现任家主叶尅的嫡母。 她曾经也是长安贵女。 四十多年前,被叶尅他爹叶彰阆,三次登门求娶的诚心打动,义无反顾地下嫁去了粟阳。 那时,粟阳叶家还没有女儿进宫为妃,虽是地方上的大族,但靠的不过是祖上蒙荫,娶当时的太傅独女,是他们高攀了。 而孟老夫人嫁过去才发现,丈夫早就有了叶尅这个庶长子。 并且后院还有一堆的莺莺燕燕。 第126章 怎能让他们如愿 自古主母未进门,便让妾室生下庶长子的这种人家,最是让人瞧不上。 稍微有些底蕴的世族,都是不会让女儿嫁过去的。 叶彰阆就是在粟阳名声不好,难以说上门当户对的亲事,这才将自己伪装了一番,假装去长安参加春闱,实则目的是为了哄骗长安贵女。 孟老夫人那年刚及笄,她爹孟太傅洁身自好了一辈子,哪怕只有她一个女儿,后院也没个妾室通房,更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宅斗。 是以那时候的她,心思单纯,压根不懂人心险恶。 少女春心萌动时,叶彰阆碰了一鼻子灰,最后看出她是贵女中最好下手的,便制造了几次偶遇,惹动了少女芳心。 随即,趁热打铁,落榜回粟阳前,就急切地上孟家求了亲。 可惜孟太傅看不上他,直接将他撵了出去。 他不甘心,又寻到孟老夫人面前立痴情人设,各种撩拨。 少女被甜言蜜语冲昏了头脑,为爱叛逆心起,第一次和父亲大吵了一架。 叶彰阆趁机再次上门,承诺若得嫣然为妻,定当一生珍惜,永世不负。 嫣然是孟老夫人的闺名。 对于叶彰阆的花言巧语,她感动不已。 然孟太傅可是摄政王曲蘅,还有关老丞相的授业恩师,能教出后来的朝堂两大能臣的老人,慧眼如炬,又岂会看不出叶彰阆是个什么玩意儿? 一个油嘴滑舌,空有相貌,要才学没才学,要人品没人品的人,如何能够托付终生? 他将这些剖析给女儿听。 可良言逆耳,孟嫣然哪里听得进去。 她非但不听,还不顾家人朋友的劝阻,铁了心要嫁叶彰阆,为此不惜绝食三日,差点把命都搭了进去。 孟太傅拗不过她,怕她真把自己作死,最后只得咬牙同意。 但应了那句谚语,不听老人言,必有恓惶泪。 在孟嫣然嫁到粟阳的第二日,洞房花烛后,羞羞答答前去给公婆敬茶,结果公婆还没见到,她倒是先被一屋子的莺莺燕燕敬了茶。 一起的还有个三四岁男孩喊她母亲。 那一刻,她觉得天都塌了。 可当初为了嫁给叶彰阆,她把话说得太决绝,在父亲面前信誓旦旦叶彰阆会是她的良人,不想如今打脸来的那样快。 她愤怒,却又无可奈何。 因为人言可畏,她没勇气在新婚第二日就和离回长安,更怕闲言碎语众口铄金,所以只能咬牙将苦果咽下。 叶彰阆就是吃准了她没脸回长安,便开始暴露本性,整日流连那些莺莺燕燕房中,使得那些妾室气焰嚣张,多次欺负到她头上。 孟嫣然那时年纪小,又没接触过妻妾相争,根本不会手段,只能寻求到公婆那里。 但能养出叶彰阆那种儿子的人,又能是什么好东西? 叶家二老只觉得她不够贤惠,容不下妾室,犯了七出里的善妒,直接罚她在初冬的大雨里跪了一夜。 这也导致寒气入体,让她嫁到叶家近二十年都难有身孕,因此受尽公婆嫌弃,丈夫冷眼。 此事被她一直隐瞒着,未敢传回长安。 但最后还是被孟太傅知道了。 做爹娘的自是心疼不已,想去接她和离归家,奈何他老人家沉疴难起,便只能拜托两个得意弟子替他前去跑一趟,务必将他那年少犯了糊涂的女儿带回。 然有些事就是如此凑巧。 年近四十的孟嫣然,却在那年有了身孕。 那时大景有条对出嫁女子极为苛刻的条律,那便是女子有孕,不得和离。若执意要和离,不光带去的嫁妆要赔给夫家,还须得挺过二十离棍。 二十离棍下去,只怕腹中胎儿也成了一摊血水。 叶家可能是怕孟嫣然和离回长安后,没了筹码,会被孟太傅的得意门生们报复,于是死死抓住这条条律,如何都不肯放孟嫣然走。 孟嫣然也舍不得孩子,和离之事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不久后,她生下了一个女儿。 也在同年,孟太傅病逝,从此女儿成了她的全部。 她不再管叶家的任何事,带着女儿住去了庄子上,母女俩相依为命,倒也度过了一段幸福时光。 但老天,似乎想要惩罚她当年选错人的任性。 在女儿三岁那年,叶彰阆的庶女叶眉眉,也就是后来的叶太后,和前来粟阳视察的大皇子搅合到了一起,还暗结了珠胎。 叶眉眉想要做皇子正妃,就得有个当正室的母亲。 孟嫣然厌恶他们这些庶子庶女,所以不可能将她过继到自己名下。 那时孟太傅虽已经去世,但孟嫣然有她爹的得意门生们撑腰,叶彰阆不敢逼她,但又舍不得放弃大皇子这块大肥肉,让庶女当个可有可无的妾室,错失让叶家成为皇亲国戚的机会。 于是他心一横,打算与孟嫣然和离,扶叶尅和叶眉眉兄妹的娘做正室。 孟嫣然早就不稀罕当他的正妻了。 可当她准备签下和离书,带女儿回长安时,叶彰阆却给她玩阴的,让人悄悄从庄子上抱走了她女儿。 等她得到消息赶过去时,女儿已经因下人疏忽,在街上被人拐走。 女儿就是她的命,女儿的失踪,无疑就是在要她的命。 她大病了一场,险先没挺过来。 但因她没签下那份和离书,叶家所有人都在盼着她死,好霸占她的嫁妆,顺便腾位置扶正妾室。 可她怎能让他们如愿呢? 以前她不稀罕叶彰阆正妻的位置,是因为有女万事足。 可现在他们弄丢了她的女儿,还想粉饰太平,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还想盼着她死,她又怎么可能让他们如愿? 她就是要占着叶家主母的位置,让叶彰阆的如意算盘落空,让叶眉眉当不成皇子正妃,让他们的生母至死都只能是个妾。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叶眉眉运气好,她没能嫁给大皇子,反而幸运地躲过了一劫。 因为后来当上皇帝的人,并不是大皇子。 不过叶眉眉最后还是进了宫。 至于她先前怀的那个孩子,孟嫣然不用猜,也知道是叶家的谁。 第127章 道不同不相为谋 但她没空管叶家想做什么。 病好之后,便忙着大江南北地去找女儿了。 也因此,虽如今粟阳是叶家人把持着。 但出了粟阳,除了她,其他所有人都不过是别人的箭上鸟。 只要他们敢出粟阳,就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随时都能将他们抓起来。 叶家人坏事做多了,说好听点是小心谨慎,难听点就是胆小如鼠。 这时候他们想去雁州做点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就得有个人打掩护,而最好的人选就是孟嫣然。 可孟嫣然厌恶他们进了骨子里,想让她给他们打掩护,让叶家人不动声色地去到雁州,那比登天还难。 于是他们就把主意打到了丫鬟莲蓉身上。 莲蓉是孟嫣然十几年前,在找女儿的途中捡到的,这些年来虽名义是主仆,但和祖孙没什么区别。 孟嫣然很信任她,这也让叶家找到了机会。 而叶敬来身体里,流的不愧是和叶彰阆相同的血液。 仗着生得人模狗样,伪装成翩翩公子哄骗小姑娘的手段,简直和叶彰阆一脉相承,都不要脸至极! 莲蓉又是手低眼浅的,被几句话一哄骗,还真以为自己是个特别的,只要帮了他,将来就能当叶家少夫人。 是以背叛起孟嫣然来,简直毫不手软。 为了能完成叶敬来交给她的任务,快速回到粟阳,便胆大包天的以她的名义,吩咐曹覃走小道不说,为了不让曹覃起疑,竟敢在她的吃食里下药,让她陷入昏迷。 若非小道颠簸,他们的马车坏了。 就她这把老骨头,如此昏昏沉沉地颠簸到粟阳,焉能有命在? 思及此,孟老夫人想到了什么,从衣袖里拿出了一封蜡滴封着口的信件,犹豫了一瞬,递到娆娘手中。 娆娘低头望着,信封上写着‘祖父亲启’四个字。 “您给我这个做什么?” 她眼中有些困惑。 孟老夫人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外面骑马跟在马车边上的燕风霁,抚了抚打褶的袖口,慢悠悠说道:“老身虽不知道你们去粟阳的真正目的,但官道坍塌,宁走小道也要赶路,倒是与莲蓉那婢子一样,似有什么急事。老身也不乐意追问,就是觉得这封信,许对你们有用。” 信是莲蓉藏在他们那辆坏掉的马车里的。 应该就是叶敬来吩咐她要尽快送回粟阳的东西,莲蓉怕放在身上会弄掉,就悄悄藏在了车厢里的坐垫中。 她那日看到,留了个心眼,悄悄给换了。 “您不看一下吗?” “不用看,无非是叶家人又想做什么缺德事,看了污我的眼!” 孟老夫人嫌弃说完,马车也刚好停了下来。 准备下车前,她抬手,轻轻摸了摸娆娘的头,笑道:“以前幸得曲、关二位师兄照顾,如今老身也该还他们一些了。” 这话让娆娘微微愣住,神情变得有些复杂起来。 孟老夫人没再说什么,由曹覃扶下了马车,朝水声潺潺的小溪边走了过去。 燕风霁下了马,揭开车帘时,娆娘已经看完了手里的信件,神色变得有些凝重。 他微怔,伸手接过信快速扫了一眼内容,顿时眸底也有了几分凝重。 和他们预料的差不多,但比他们预料到的还早一些,叶家已经和程北望联系上了,并且程北望于他们大婚那天,已经出发去了粟阳。 比他们还早了一日。 “程北望认识我们,如果在路上遇到,或在粟阳遇见,他肯定会猜到我们要去做什么。” 娆娘是真没想到程北望会亲自去粟阳,没了他的管束压制,那些被他聚拢的恶徒们干起坏事来,只怕会更加肆无忌惮了。 “别担心,我们小心一些,也不一定会遇上。” “担心倒是没多担心,就是有些失算了。” 故意选在乞巧那日大婚,除了可以掩盖他们即将去粟阳的目的外,最主要的就是迷惑叶家的眼线,以及程北望了。 让他暂时不会猜到他们去粟阳绘图。 因为叶家的人不知道她还活着,更不知道她也能绘山川图。 但程北望如果知道她去粟阳,就绝对能猜到她去干什么,届时一定会让叶家人提前做准备。 她防的就是这个。 毕竟谁家新婚燕尔的夫妻,不待在家中,会没事跑去千里之外的粟阳? 可惜千防万防,没防住程北望竟丢下了他那群穷凶极恶的山匪,闷不吭声地亲自去了粟阳。 娆娘沉思着,有些不解的地方,蹙眉看向燕风霁,疑惑道:“夫君,你说叶家的人都来了好些时日了,应当早就和他会过面了,而他既决定要去粟阳,为何不早些走,反而要等到咱们大婚那日才出发?” 总不能是想看她成婚吧? 娆娘有些不确定,但突然想到什么,刚想问燕风霁知不知道那日给她添妆的人都有哪些?燕风霁就已经知道她想问什么,低声道:“那日给你添妆的人里,有他的一份。” 程北望等到那日才出发,或许是真的单纯地想看她成婚。 不然抬妆礼的那些人,也不可能就是一些临时找来的普通百姓了。 那日他骑在马上看得最清楚。 娆娘听完,面色一怔,旋即恢复如常。 许是天意弄人吧! 他们姐弟,或许从当年分开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程北望可以为了报仇,不顾天下百姓的死活,不顾家国大义的安危。 但娆娘不行。 她从小所学所看的,都是祖父和无数清正大臣们,为腐朽不堪的大景生民,耗尽一生,呕心沥血立命开太平而努力。 如今大景才现那么一点清明盛世,她不知道便算了,既然知道了,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别人毁掉? 所以她的仇,无法殃及无辜,只会对准罪魁祸首。 见她陷入沉思,燕风霁伸手把她捞到车沿边上,低声问她:“要不要下车洗把脸?” 娆娘回神点头:“要。” 她两日没洗脸了。 燕风霁垂眸轻笑,将手里的信丢给走到他们旁边,正想问怎么了的沈重山手中后,将她扶下马车,也往小溪边走去。 第128章 该换一条路走了 沈重山茫然了一瞬。 待望到信上的内容后,眉峰登时皱得能夹死两只苍蝇。 真是没完没了了。 那小山匪头子,怎么就能蹦跶得那么欢呢? 基本就是哪里有乱就搅和哪里,落霞镇和雁山关的乱子才刚停息,他这会儿就又开始搅和粟阳叶家的事去了。 真是哪哪儿都有他! 小溪边上,娆娘捧起清澈的溪水洗了把脸,清凉感袭来,两日来舟车劳顿的疲惫感瞬间消失了大半。 洗完脸,她盯着溪水问:“这水能喝吗?” “能喝,但下游的脏,你等我一会儿。” 燕风霁打住了她直接捧起喝的冲动,指了指一旁,旋即拿起水囊去了上游,不一会儿就接了壶干净的回来。 娆娘接过浅浅喝了一口,溪水冰凉解暑,甘甜可口,她忍不住又喝了几口。 沈重山收起那信走过来,瞥了他们一眼,没他俩讲究,捧起边上的水就喝。 娆娘却嫌弃地看了他一眼,问:“你没听人说过,河边啊溪边啊的水,不能直接喝吗?” “你听谁说的?” 沈重山拿眼尾斜她,感觉听她这话的口气,准没好话。 果然,他才问完,娆娘就指了指被水草遮挡住的几颗黑色球球。 旁边的燕风霁似怕娆娘指了,他看不清楚一样,当好人地抬脚将水草踩压了下去,让那几坨黑色的马粪球清晰地露出来。 沈重山脸色骤变。 一股恶心感瞬间在胃里一阵翻涌,猛地趴到旁边开始大吐特吐。 娆娘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让你下嘴那么快。” 溪水是流动的,水其实不脏,但喝完才看到几坨马的粪便,还正好在他的上游,着实太膈应人了点。 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到冒烟的玩意牵马到溪边拉的。 越想越反胃,越想越恶心。 沈重山吐了好半天,有些虚脱地躺在草地上,扭头刚好看到孟老夫人朝他们这边看了好几眼。 他一愣,想起正事,赶忙坐起身来小声问道:“你们说这老太太什么意思?她自己就是叶家的人,却将这信给了咱们,不会是想以此信来降低咱们的警惕,等到了粟阳再将咱们一网打尽吧?” 娆娘也看了看老太太那边,心想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但一网打尽倒不至于。 因为有句话叫隔岸观火,还有句话叫——借刀杀人! 虽孟老夫人表现出来的,的确是痛恨憎恶叶家人,但娆娘可没有因她模棱两可的一句话,就傻傻地相信她什么。 因为这位老太太,早在她十岁那年,就曾听祖母提过了。 她是她祖父授业恩师之女,当年一意孤行嫁去粟阳,此后多年都没什么消息,等到再有消息时,是在叶家过得不好,其父想让她和离归家。 不过她似乎是为了孩子,没有选择和离。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长安那边又再次没了她什么消息。 一直到娆娘十岁那年,粟阳叶家发生了一起啼笑皆非的真假千金戏码,被人当作笑话一样传到了长安。 祖母听后,没笑。 反而摇头说了一句:她又要作孽了。 这话似乎意有所指,娆娘当时不明白,直到很多年后,她听说叶家那出真假千金戏码里的两个女子,最后一个真的也没有。 但叶家那位老太爷却被活活气死了。 那位老太爷自来就不是什么人物,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他的死自然激不起什么波浪。 更不会有人在意他为什么会被气死。 但若说这其中没有孟老夫人的手笔,娆娘是不信的。 不过让娆娘不敢相信她的,可不是她超出寻常,隐忍半生才报仇的毅力。 而是在叶老太爷死后多年,摄政王府倒了,关老丞相也已经先逝,她父亲给她留下的那些靠山几乎也都没了,她却能依旧稳坐叶家老夫人的位置,每年不管去到任何地方,再远都会赶回粟阳过元辰。 光是凭这一点,就值得让人深思了。 也正如她自己演出来的那样,如今整个粟阳,她是叶家最好的掩护。 有些事,真亦假时假亦真。 认识多年的人都可能不知道对方是人是鬼,更何况是才认识的一个陌生人? 相信,那就太天真了。 不过做戏嘛,谁能入木三分,那谁就真! 这场戏,在彻底落幕之前,还有的演。 思及此,娆娘忽而一笑,往燕风霁怀里歪了歪,眼中透着某种狡黠看向他们,抿唇笑道:“山路颠簸,或许,我们该换一条路走了。” 燕风霁垂眸望她,眼底隐隐浮着疑惑的光。 旁边的沈重山亦是有些不解。 娆娘暗暗给他们睇了个眼色,三人不动声色地在溪边又小坐了一会儿,才起身朝马车那边走去。 不远处,孟老夫人捋着她打褶的衣摆,有意无意地瞥了他们两眼,浑浊眼底的笑意加深,透着几分让人瞧不清的锐利。 她低头,小声问:“可听清他们方才在说什么?” 曹覃点头,将沈重山存疑的话轻声复述了一遍。 “这些孩子,就是疑心病太重,平白无故的我害他们做什么?”孟老夫人听完,浅浅一笑,笑意却没怎么达眼底。 静默了片刻,她又问:“还有吗?” 曹覃摇头。 “那机灵鬼就没说点什么?” “只说了一句山路颠簸,想换一条路走。” “答非所问,防着咱们的呢!心眼子还真是跟老身那师兄一样多。” 孟老夫人笑了笑,没再问什么,抬头望了望日头,让曹覃扶起了身道:“去传信让人到下个路口接吧!这路的确颠簸了,还是官道舒服。” 曹覃点头,转身去了林间,很快又走了回来。 孟老夫人被他搀扶着,慢悠悠地回到了马车旁。 马车帘被甩到了车厢顶,娆娘已经上了马车,但这次赶车的换成了燕风霁。 他们过来时,沈重山正好翻身上马,勒转马头,扬鞭朝来路返了回去。 孟老夫人看到,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上了马车后,看向娆娘问道:“丫头,跟你们一起的那位小兄弟怎么突然回去了?” 娆娘嘴角上扬,笑道:“有点私事忘处理了,他回去办一下,咱们慢慢走,等他处理完了应该能赶上。” 第129章 咱们继续 孟老夫人微愣了下,旋即问:“你们不是着急去粟阳吗?” “不急了。” 娆娘浅浅笑着,将早间没吃完的合意饼又拿了出来,歪到车厢边上,慢条斯理地小口吃着道:“起先有些事想急着去粟阳查证,不过婆婆您给的那封信起了大用,粟阳去不去都无所谓了。” “那你和你夫君怎么不一起回去?” “婆婆不是瞧出来了么,我们是新婚燕尔,所以想着都走这么远了,不去粟阳,也可以去前边的漳州,或美人如云的江州转一圈。” “我听闻,江州瘦马最是解人意,若是遇到合心意的,没准还能给我夫君买两个回家伺候。” 她这话说完,赶车的燕风霁轻咳了一声,回头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 那一眼,像极了洞房花烛那晚他欺身而上时,温柔里透着要将她拆之入腹的狼光一样。 娆娘心跳漏了半拍,忽略目光紧盯着她,似乎在打量她话的真假的孟老夫人。 赶忙钻出车厢,仰着小脸无辜道:“夫君,我刚才就是说顺嘴了,玩笑之言,不可当真。” 燕风霁不语,微垂着眉眼,只稍稍抬眸瞥了她一眼。 见她出来,立马将赶车的鞭绳换到另一只手,旋即猝不及防地将她揽坐到了大腿上。 娆娘微惊,下意识抱紧了他的腰。 被挤到边边上的曹覃却是老脸一红,似乎怕看到什么让人羞愤的画面,赶忙抓住车顶,一个顺滑侧翻,坐到了车厢尾端的车沿上,避嫌去了。 娆娘脸一红,赶忙从自家夫君的大腿上下来,乖乖在他边上坐好。 燕风霁唇角微勾,眼尾一直停在她身上,难得见她这样老实,当即好笑道:“就你这样还敢想给我买瘦马,你且等着,等回了家,我定告你一状。” 娆娘可经不起他激,将头往他肩上一靠,哼哼两声道:“那我就反告你,你看到时候我娘还有姨娘们是信你还是信我。” 燕风霁侧头,瞧到她眼底的小得意样,登时哑然失笑,低低问道:“你想反告我什么?” “告我欺负你吗?那你见过哪家新郎官大婚三日,却还没吃到过一顿饱肉的?” 这种话若是以前听到,娆娘可能要愣上半晌才反应过来。 但此刻却是瞬间明白了何意。 顿时感觉脸颊有些滚烫,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晒的。 燕风霁瞧到,将头上的斗笠摘到了她头上,遮住了烈日的炙烤。 见她两条腿不安分地晃动着,怕她摔下去,忙一手揽住她,一手赶车,不再逗她,神情认真且无奈道:“马上午时了,日头毒辣,坐一会儿就快回里面去。” 娆娘看了他一眼,轻轻点头。 望着比车厢里视野更开阔的风景,突然间,心情格外的好。 然车厢里,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的孟老夫人心情却没那么好。 望着车厢外的小夫妻,她神色晦暗,静静地在思考着什么,摩挲着衣摆的手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似乎在犹豫不决什么。 马车依旧慢悠悠地行驶着。 又一个傍晚时分,才终于重新上了官道。 官道口,孟老夫人的人早已在此等候。 “丫头,这一程多谢你们了。老身的马车也到了,就不打扰你们了。” 辞别了娆娘二人,她重新回了自己的马车上。 但官道就只有一条,两辆马车还是一前一后地跟着,最后一同进了道旁唯一的一家客栈。 晚上,娆娘洗了个热水澡,穿着里衫站在开着条缝隙的窗口边,盯着楼下一个偷偷摸摸的身影,小声道:“夫君,你觉得莲蓉能为了她主子假意投靠别人,那会不会两头尖,为了别人反过来背刺她主子?” 没错,楼下那偷偷摸摸去了孟老夫人房间的人,就是丫鬟莲蓉。 两日来的互相试探,若说他们起初信了主仆反目的戏码,那在试探到曹覃的身手,以及面上不显,却无时无刻都在防着他们对他家主子不利的那一刻,就没人相信了。 因为曹覃此人,只听命于孟老夫人一人。 丫鬟莲蓉绝对命令不了他做任何事。 是以不难猜测,莲蓉下药,以及被赶走,都是他们主仆几人演给他们三人看的。 且以娆娘从老一辈那儿对孟老夫人的了解,这位孟老太太可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主。 莲蓉若真早就背叛了她,一个连自己亲生女儿都能下手的人,又岂会菩萨心肠地只把人丢回官道自生自灭? 如果她没猜错,早在茶摊之前,她就留意到了她,隐隐猜出了她是谁。 只是她还不敢确定。 所以茶摊那里,才会亲自下车搭桌。 至于莲蓉为何也在这里,只能说他们的猜测是对的,官道并没有什么塌方。 那些给别人造成官道真被堵了的假象,纷纷往回赶的马车,至少有一半是他们的人。 这也就是为何她身边除了曹覃,就只有两个随从一个丫鬟的原因。 估计其他人,都演戏去了。 想到此,娆娘刚想再开口,燕风霁却突然将她捞到了怀里,头抵到她颈间,温柔的气息呵在她耳畔,轻轻低语着什么。 娆娘一愣,推了推他,没推开。 “别闹,痒。” 燕风霁揽得更紧了,好不容易只有他们夫妻二人,又暂时不急不赶的,此时不闹,更待何时? 他唇贴近她耳朵,不依低喃:“乖,你还欠着我下半夜的洞房花烛,今日月圆,刚好补上。” “哪有这样的。” 娆娘忍俊不禁,还想说什么,红唇已被人堵住。 客房里,烛盏发着昏暗的微光。 烛光熄灭的瞬间,让人脸红心跳的粗重声传来,躲在房顶负责盯梢他们两口子的曹覃如遭雷击,愣在了原地。 缓了一吸,眼皮狠狠跳了两下,老脸又是一红,随即赶紧闪身躲远。 房里,娆娘趴在燕风霁身上,感觉屋顶没动静了,赶忙凑到他耳边小声问:“走了没?” “还没,咱们继续。” 男人说完,微凉的鼻尖蹭了蹭她的脸,翻手间两人已经换了个位置,他滚烫的唇也紧随其后,一路吻落下来。 栈外,明月高悬。 月色温柔清绝,浅浅洒下,为不远处寂静的山林,更添了几分静谧和神秘。 …… 第130章 九岁那年的事了 翌日天明。 朝阳的霞光从树上倾斜而下,斑驳的浅影,稀稀疏疏铺了一地。 客栈外,扰人的雀鸟在枝头叽叽喳喳,直到有马蹄声响起,雀鸟被惊飞,娆娘也被楼下的车轱辘声吵醒。 她慢慢睁开眼睛,扫了一圈,房里只有她一个人。 睡意尚存,她阖上眼睫懒懒伸了个腰,翻了个身准备再睡一会儿,房门却在这时被人从外推开,而后又轻轻合上。 燕风霁端着食盘进来,见她醒了还要继续睡,直接放下食盘走过去,脱掉鞋也躺了上去,把她捞到了自己怀里。 七月中旬的天,他怀里烫得跟个火炉一样。 娆娘被热得皱了皱眉,抗拒地翻了个身,想离他远些,但被他长臂紧紧抱住。 她退他就进,脑袋还埋在她脖子里啃,才一会儿便啃得她汗流浃背。 “你故意的。” 娆娘热得实在受不住,气呼呼地双手抵住他脑袋,瞧到他眼睫下浅浅的笑意,恼得她张口也在他下巴上狠狠咬了一口。 燕风霁吃痛,口中溢出‘嘶’地一声。 眼底笑意渐浓,抬手轻轻钳住她咬人的小嘴,声音撩人蛊惑道:“这可是你主动的。” 语罢,他俯身吻了上去。 外面的日头越升越高,娆娘被他缠了好一会儿,等起床时,里衫早已被汗水打湿,整个人都如同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燕风霁心虚,赶紧打来洗澡水给她重新净身。 与此同时,他们楼下的客房里。 孟老夫人看着又涨红着脸跑回来的曹覃,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无奈地叹了口气道:“等这趟回粟阳,让叶尅那夫人给你寻摸寻摸,找个合适的女子,先成个家吧!” 四十好几的一个老男人了,听个墙角都能把脸红成猴子屁股,她都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 曹覃羞愧地低着头。 他也不想脸红,但长这么大他连女子的手都没摸过,猛地听到别人亲热,血气方刚的,脸想不红都难。 “行了,你去看看一金回来没有,回来了就让他去盯,你别去了。” 孟老夫人挥了挥手,有些心累。 曹覃沉默退下,莲蓉才上前,一边讨好地替她捏肩,一边疑惑地问道:“老夫人,他们就只有两个人,咱们的人都回来了,为什么要一直光盯着,直接把他们抓了不行吗?” “直接抓?” 孟老夫人眼尾往后斜瞥了她一眼,眸光透着一丝冷嘲,斥道:“蠢货!你当这是在粟阳,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让你抓?” 被骂了蠢货,莲蓉面上一阵难堪,脸上笑容僵得有些难看,却不得不咬牙认错道:“老夫人息怒,是蓉儿说蠢话了。” 到底是太年轻了。 的确是蠢! 感受到肩上揉捏的力道加重了些,孟老夫人沉了沉眸,并没有说什么,只闭目让她也退下。 莲蓉咬了咬牙,眼底阴郁的怨毒神色,与那日做戏的一模一样。 只怕不是蠢,而是借作戏演了心中所想。 午后,阳光明媚。 瞧着日头越来越大,娆娘和燕风霁又续了半日的房,直到日头小了些,才驾车从客栈离去。 客栈的詹掌柜热情,啃着甜瓜目送了他们好久。 而他们前脚刚走,孟老夫人他们的马车,似也为避毒辣的日头一般,慢悠悠地跟在了他们的马车后头。 马车里,娆娘盘腿坐在车帘口,抱着个和詹掌柜同款甜瓜往后头瞅了一眼,语气悠悠道:“往前二十里有个岔道口,咱们再走一次小道,看他们会不会跟。” 她说着,将甜瓜往前送了送。 甜瓜是詹掌柜自己种的,就种在客栈后的空地上,但很少有人去那里,也就没什么人会去摘。 燕风霁看了一眼,扯过衣摆,腾出手拿出匕首给她划了两刀,才问:“这条路你走过?” “小时候走过一回,早些时候没认出来,但看到客栈后面种的那片甜瓜就想起来了。”娆娘咬了口甜瓜,很解暑,就是没小时候吃过的那回甜了。 她吃着,往他嘴里也喂了一口。 燕风霁却忽然神色怪怪地盯着她看了两眼,凤眸微微上挑,不确定地问:“你是不是在甜瓜地里和人抢过兔子?” “没有啊,我怎么可能会和别人抢……” 话还没说完,娆娘骤然顿住,猛地看向他,脸上掠过一抹难以置信的神色,愕然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燕风霁嘴角轻轻勾起,一抹低笑在唇边绽放,眼中浮起一道狭光:“有没有可能,我就是那个被你抢了兔子,砸了一脑袋甜瓜,回到客栈还被母亲收拾了一顿的小登徒子?” 这么一说,他好惨啊! 娆娘双眼瞪得圆溜溜的,微微张大了嘴巴,怔怔地望着他。 那是她九岁那年的事了。 那年漳州闹蝗灾,朝廷前后拨下了三笔赈灾粮,但漳州百姓仍旧饿殍遍野,地方官员却隐瞒不报,直到有个书吏冒死去到长安,敲响了登闻鼓,此事才震惊朝堂。 摄政王当即命人彻查赈灾粮下落。 结果不查不知道,一查才知那三笔赈灾粮拨下之后,到达百姓手中的,竟是掺了九层沙土的糙米。 在沙土中找米吃,如何能活人? 蝗灾难治,朝廷给下的救灾粮又全掺了沙土,根本入不了口,百姓们不愿饿死家乡,都纷纷往漳州之外逃去。 可贪污赈灾粮的人,是信王妃母家弟弟。 当时摄政王府已经算是站到了信王一派,信王妃的弟弟怕事情败露,就以摄政王府的名义,对下面的官员施压,拦住了能离开漳州的所有出口,把出逃的百姓都逼退了回去。 之后两个月不到,漳州百姓饿死了一大片。 直到漳州县衙一名小小书吏逃到长安,这桩人间惨事才被人揭露出来。 那时先帝昏庸,不过问朝堂之事,更不管百信死活,这也助长了某些贪官污吏的气焰。 在漳州之事曝光后,信王妃的弟弟得信王力保,推了几个替死鬼出来,便逃过了一劫。 那是摄政王对信王这个外孙最为失望的一次,也是他下定某个决心最坚定的一次。 第131章 吃甜的嘴会变甜 而信王也永远不知道,因他那次助纣为虐的出手,暴露了其不仁不义的本性,让他失了多少人心。 也注定让所有皇子中,权势最大的他,与那个位置失之交臂! 那年,在信王袒护了妻弟后,摄政王什么也没说,只亲自运送了第四批赈灾粮前往漳州。 娆娘和她兄长也一块跟去了。 之后亲眼看到了面黄肌瘦,饿成皮包骨的百姓,和饿死路旁无人管的老人和孩子。 看到所过之处,家家户户皆挂白布。 看到田地里的庄稼,全都被蝗虫啃得一颗不剩,整个漳州都笼罩在了一片死气中。 他们看到了百姓之苦。 耳顺之年的摄政王也看到了。 年迈的他泛着泪光,入目皆是痛心之景,第一次露出那般无助的神情,一遍遍地呢喃着:“庙堂之高当忧国之万民,大景需要清明,百姓更需要清明啊!” 为了这份清明,他老人家付出了一切。 娆娘和兄长都看在眼里,并陪着祖父在漳州待了两个月,直到蝗虫之危解除,漳州百姓逐渐恢复往昔,他们才踏上了返程的道路。 和人抢兔子这事,就是发生在返程途中。 但算是个误会。 那也是酷暑天,娆娘和兄长先行一步,在那家客栈里等着和祖父会合。 那时客栈打算盘的是个老板娘,瞧她生得好看,就悄悄给她说了客栈后面有甜瓜,可以让人去摘来吃。 娆娘没见过瓜地,便想自己去瞧一瞧。 但人有三急,白日饮水解暑喝多了,到了瓜地便想解手。 瓜地离客栈稍微有一小段距离,跑回客栈她怕憋不住,就找了处瓜叶茂密的矮坡,就地解决了。 谁知解决到一半,有只小兔子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她吓了一跳,然后顺手就把那兔子抓了。 哪知道才提起那兔子,就有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少年,不知道从哪儿窜了出来,直勾勾地盯着她。 那会儿刚巧已至傍晚,天色灰蒙,她没瞧清楚对方长什么样,就以为是偷看她解手的小登徒子,顿时恼羞成怒,大骂了一顿,砸了个香瓜,抱着兔子就跑了。 回到客栈刚好遇到老板娘,她似乎也喜欢她手里的兔子,摸了摸笑着问她是不是去瓜地了,怎么没摘到甜瓜吃。 娆娘一时气愤,就将小登徒子的事说了。 当天晚上她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好像听到小二嚷嚷老板娘在教训什么二公子。 娆娘第二日离开时,老板娘给他赠了好多甜瓜,还欲言又止地想解释什么,但见她似乎没什么反应,便作罢了。 直到多年后的今天,娆娘才明白她想说的是什么。 估计是想解释那是误会,她儿子不是小登徒子,但最后可能是发现了他们的身份,于是没敢再说。 所以缘分这东西,可真奇妙啊! 娆娘以为自己没见过婆母,谁成想儿时就见过了。 “想起来了吗夫人?” 似看出她想起来了,燕风霁眼中盛满了笑意,漆黑的眸子瞥着她,故意打趣道:“原来早在多年前,你就开始在自家婆母面前告我黑状了。” “乱讲。” 娆娘红着脸结巴:“我……我又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那就是有意的喽。抢了我兔子,还那般理直气壮告我黑状,害我被你婆母好一顿教训,你这小娘子,忒狠的心!” 那年燕风霁也是莫名其妙得很。 飞来横祸都不为过。 他不过是去自家客栈找母亲,掌柜詹叔见他满头大汗,就告诉他甜瓜熟了,于是他便想先去地里摘几个甜瓜吃。 结果瓜没吃到,带去的兔子还被人抓了。 他就想过去讲讲理,告诉对方一声兔子是他的,哪知道都还没走过去,对面的小姑娘莫名其妙对着他就是一顿破口大骂,完了还砸了他一脑袋甜瓜。 也幸亏詹叔种的甜瓜皮薄汁多,不然非得给他砸开花了不可。 他都还懵着呢,他娘就找来了。 要不是他解释得够快,够清晰,怕是要免不了一顿揍。 这事他耿耿于怀多年,一直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成小登徒子了? 直到今日终于破案了。 当年那小姑娘,是他媳妇。 嗯,所以登徒子就登徒子吧,反正只对她一个人登徒子。 思及此,他望着理亏的媳妇,嘴角不可遏制地上扬,眼底蕴藏着万千情意,面上笑意盈盈道:“夫人,你是不是还欠为夫一只小兔子?” 娆娘被他温柔的笑意晃了神,愣愣地点了点头。 当年那只兔子,他带回长安的第一天,就被卫祁那神人捉去烤来给她献殷勤了。 现在想想,她果然是强盗行为,当着人家的面抢了人家的兔子不说,还倒打一耙打了人家。 越想,还真有一小点愧疚。 娆娘抬手摸了摸他脑袋,要笑不笑的,一脸我会负责的表情道:“等回头,我买只一模一样的给你,那兔子屁股上有撮白毛,我还记得的。” “可我现在不喜欢兔子了。” “那你喜欢什么?” “喜欢你。” 娆娘一愣,随即唇角缓缓上扬,有些羞赧地往他嘴里又喂了一口甜瓜。 果然,吃甜的东西,嘴会变甜。 如此直白之言,这要是之前,就她家夫君这个锯嘴葫芦,怕是绝对不会好意思说出口的。 瞧瞧现在,情话张口就来。 怪难为情的。 夫妻二人吃着甜瓜,等到了娆娘说的岔道口时,天已黑尽。 娆娘点了两个从客栈带来的行灯,高高挂在车顶边上,便回到车厢里坐好。 燕风霁瞧她坐稳了,才赶车上了小道。 离他们不远的官道上,看着前边渐渐消失在小道上的马车身影,曹覃扭头看向马车里,小声询问:“主子,咱们还要跟吗?” 孟老夫人看了一眼,摇了摇头:“不必了,官道就这一条,他们不去粟阳便罢,若是去,那不管走哪一条道,最后都会遇到,直走吧!” 曹覃点头,继续将马车赶在官道上。 坐在车里的莲蓉却有些急了。 眼看与小道擦肩而过,她语气有些慌道:“老夫人,就这么放他们走吗?他们看了大公子的信,会不会……” 第132章 不弹劾你弹劾谁 “那封信不是被你调换了吗?” 孟老夫人打断了她的话,淡淡扫了她一眼。 莲蓉被那眼扫得背脊发寒,似是要将她看穿一样,吓得连忙低下头去,咬着唇,袖中紧紧攥着那封没有任何内容的信。 她的确调换过。 可现在,她已经不敢确定是自己调换的时候拿错了。 还是…… 想到什么,莲蓉抬头,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自家主子,眼神惶恐,手心冰冷,止不住地颤抖。 夜沉如水,无星无月。 另一边小道上。 马车里,娆娘耳贴后车厢,在确定没有马车跟上来后,浅浅松了口气,然后快速将马车里的东西都简单收装好,揭开车帘,朝回头看过来的燕风霁点了点头。 在一起久了,两人挺心有灵犀的。 只一个眼神,燕风霁就疾停了马车。 将她扶下马车后,立即拔刀砍断了连接车厢和马的拖绳,重新给马套上了马鞍。 旋即,转身刚想把她抱上马,一直暗中跟着他们的白术,却在这时候,提着个被卸了两条胳膊的少年忽然现身。 “主子,这小子跟了你们一路,隐藏力极好,要不是看到你们换了马车,想回去告密,还真就差点发现不了他。” 白术开口间,将人丢在了他们脚下。 娆娘看向被丢到地上的少年,后退了一步,冷声道:“再有人跟踪,不用留活口。” 语罢,在那少年惊恐的目光下,她翻身上了马。 燕风霁紧随其后。 两人打马继续朝着小道前方出发。 而地上的少年见连个求饶的缓机都没有,咬牙挣扎着想跑,白术却没给他逃跑的机会。 少年才爬起来,他袖箭直接就从他眉心穿过,眼都未眨。 叶家的人,本就该死! 解决了跟踪的人,处理了马车和尸体,听到远处传来似催促的虎啸声,白术才再次隐入林间,消失在了原地。 …… 七月转眼过去,八月纷沓而来。 长安,皇宫里。 季庭州收到粟阳眼线传回,娆娘和燕风霁抵达粟阳的消息时,已是半月之后。 同一时间,还有秘密将叶敬来押送回长安的卫祁。 卫祁是在娆娘他们大婚后的第三日出发的,为了不让人知道叶敬来在他手里,他让人把裴玉,还有薛迢迢的尸体都挖了出来。 用两人的尸体做了掩护。 此法虽有些丧天良,还遭到了裴暮辞的极力反对,但好在最后效果不错。 叶家安插在雁州的暗桩,找他们家大公子找得头顶冒烟,硬是没一个找到的。 此时,御书房里。 廖德全引着卫祁进来时,季庭州正看着一众弹劾他和燕钧的折子有些头疼。 见他进来,直接将折子砸了过去:“瞧瞧你干的什么好事!” 卫祁眼疾手快地接过,压眸瞥了一眼,便丢给了旁边的廖德全,不咸不淡的狡辩道:“臣好心把他女儿的尸体一并带回来,薛尚书不识好人心,硬要弹劾臣,臣也无可奈何。” “你好心,你好心怎么不帮人家把尸体一并埋了?” 大热的天,把一具腐烂到散发着阵阵恶臭的尸体,哐当一下,连人带棺材的丢人家大门口,他管这叫好心? 要不是面前的龙纹盏跟皇后宫里的是成套,他一定砸过去。 卫祁面无表情地站着,也不怕他砸,冷笑道:“臣没那么闲,也不是什么人都配臣去埋。” 语罢,他抬眼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好似在说,如果是你,倒还配本世子埋上一埋。 季庭州有时也挺佩服自己的好脾气的,这都没想过弄死这个表弟。 卫祁不再看他,自个儿寻了个位置坐下,眼睑微垂,摆弄着腰间的祥云佩,又道:“且臣认为,薛尚书该弹劾的人不应该是臣。” “众目睽睽之下,你把装了腐烂尸体的棺材砸人家门口,堵人家大门,人家不该弹劾你,你告诉朕人家该弹劾谁?” “自然是弹劾指使人行凶的叶家,陛下觉得呢?” 他抬眸,眼神淡漠。 季庭州一怔,旋即眉头微微蹙起,视线扫过他,片刻之后,看向廖德全道:“把弹劾燕钧的折子挑出来,送到寿康宫去。” 其实说是弹劾燕钧的,但里面的内容再隐晦都能看得出来,全是贬斥叶霜姿的。 不过薛尚书那老狐狸,半只脚已经踏进了叶家的贼船,许是怕被抖出来,没敢为了一个没多少父女情的庶出女儿,去找叶霜姿的麻烦。 但庶女的尸体被众目睽睽之下丢在家门口,他不好草草揭过,便只能将怒气撒在了身为叶家女婿,却不是叶家人的燕钧身上。 因为燕钧是他的人。 那老匹夫不敢为难叶家人,就想借他的手出气。 胆子真不小! 廖德全不敢多问,赶忙将弹劾燕钧的那部分挑出来,亲自送去了寿康宫。 他一走,便有两个皇家暗卫现身御书房,手里还提着个麻袋。得自家皇帝主子示意后,立马将麻袋里的人倒了出来。 人是昏迷着的,被卫祁一盏热茶泼醒了。 刚沏上来的茶水,还很滚烫。 叶敬来被烫得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刚想张嘴大叫一声,脖子立马被人掐住,疼得他双目充血,却半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好片刻,他合上了嘴,才被人甩开。 不过他似乎还没从惊恐中回过神来,被甩开爬起来便想跑。 才跑出一步,就又被暗卫丢回了原地,头重重地磕到地上,他这才注意到案桌之后,还坐着一个人。 一个他嫉妒了二十多年的人。 虽从未见过面,但凭着那身只有帝王才能加身的帝王袍服,他一眼就认出了眼前的人是谁。 可自己为什么会被抓来此呢? 恐惧像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紧紧攥住了他,叶敬来心底隐隐有了个不好的猜测,吓得脸色更加惨白起来,哆哆嗦嗦地扯出一句话:“表…表弟,我我是……是你敬来表兄。” “表兄?”季庭州冷笑。 悠悠起身,绕过御案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 几眼过后,眼中闪过一抹轻蔑和不屑。 第133章 用来夺权的工具儿子 这算是他和叶敬来的首次见面。 从前他们虽挂着表兄弟的名头,但还真是一次都没见过。 叶家人似乎在防着什么,从叶敬来儿时起,便以体弱为借口,从不让他来长安。 他去粟阳探望,也都以各种借口推脱不见。 以前他虽也有过疑惑,但因对自己的母亲太过信任,三言两语便被打消了疑惑。 后来习以为常,便没觉得有什么。 直到最近叶家按捺不住了,许多遮遮掩掩的秘密,也终于渐渐露出了尾巴,这才被他抓到一星半点,解了惑! “你确定只是朕的表兄吗?” 季庭州负手,看他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件死物。 叶敬来被他这话问得,脑袋嗡地一声炸响,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但也不知道是他太天真,还是生来就蠢笨如猪,在看到季庭州似乎知道了那个秘密后,他竟没那么害怕了,反而一副好兄长的模样,大胆道:“弟弟,你既然都知道了,那是不是应该放了我?” “弟弟?” 季庭州眼眸微眯,眸光危险:“你是在叫朕?” 叶敬来忙不迭地点头:“弟弟,咱们虽然不是同一个父亲,但我们同宗同族同一个母亲,我是你的亲……啊!” 他话还没说完,季庭州都还没动手,边上斜歪在椅子上的卫祁已经听不下去了,起身对着那张不要脸的脸,一脚就踹了过去。 季庭州皱眉看了他一眼。 袍摆下,默默收回了自己尊贵的龙鞋。 这一脚下去,当场把叶敬来的天真踹没了。 他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顿时惊恐得顾不得流淌的鼻血,狼狈的趴在地上,不停磕头喊:“皇上恕罪!皇上饶命!” “就你这种货色,竟让叶家人为你筹谋了二十多年,他们敢做,朕还真有点不敢信呢!” 叶敬来温雅娜,求饶的动作微顿,竟听懂了他这句话里的言外之意。 季庭州转身坐回御座,眼神依旧冷冰冰地望着他。 叶敬来心中惴惴不安,不知道他想做什么,被他的眼神盯得瑟瑟发抖,大滴大滴的冷汗从脸上滚落,颤着声道:“皇上,我…我要见娘……不是,是我要见太后。” 还知道把他们的母亲扯出来。 看来倒也不是真的蠢,只是被吓破胆了而已啊! 没错,叶敬来就是当年叶太后和大皇子的那个孩子。 可能大皇子是她情窦初开的真爱,生下孽种后,便马不停蹄地进了宫,想为自己与真爱的孩子铺条庄康大道。 可惜叶敬来长得实在是太像他爹大皇子了。 以先皇那残暴多疑的性子,要是看到叶家有个和自己最厌恶的皇兄长得那么相似的孩子,不可能猜不到什么。 而且叶太后当年跟大皇子的那点子破事,瞒得也不是密不透风,只要有心,总能查出点什么。 所以这才是叶敬来多年来不敢来长安的原因。 越长大,他和当年的大皇子就越像,朝中那些老臣,只要是还没有到老眼昏花不记事的地步的,一旦看到,就一定能猜到他的身份。 叶太后不敢冒险。 但她忍辱负重进宫给先皇那个老登当妃子,使尽手段往上爬,就是为了给大儿子铺路。 眼看大儿子因长得像她的老情人,以后连权利的边边都摸不到,她心疼又不甘。 于是就想到了另一个办法。 那就是倾尽所有,扶持自己的另一个儿子登上帝位,到时候再从小儿子的手里,把那个位子抢来送去给自己的大儿子。 如此,大儿子不但不用经历残酷的夺位之争,还能以此来保证他的安全。 这个计划,不得不说是又狠又毒。 她筹谋这些的时候,是半点也没有考虑过季庭州这个小儿子的感受,更没有考虑过大儿子得了那个位置,作为上一任帝王的小儿子,会死得有多惨。 他的眼里心里只有叶敬来。 小儿子于她,不过是夺权的工具。 为了方便以后架空这个工具儿子,好帮大儿子夺权,平元二十年,她就将侄女接到了宫中,精心培养。 那年叶霜姿已经及笄,叶太后本来是想让她直接当宁王妃的。 但季庭州不愿意。 她每次提及,都被他以各种借口搪塞了过去。 可能是历朝历代外戚干政,导致一个王朝走向衰败的教训太多,登基后,季庭州一察觉到叶家不对劲,就迅速娶了自己想娶的皇后,顺手把叶霜姿指给了燕钧。 以燕钧的身份,要娶皇帝的亲表妹,本来是没有资格的,季庭州也没打算指婚给他。 他原本属意的人是卫祁。 那时的卫祁是真的疯。 报复起那些在摄政王府落难后,在背后偷偷落井下石的人起来,简直不择手段。 而叶霜姿,曾朝曲争春落过一块石子。 那年,摄政王府被围,曲争春悄悄逃了出去,跑到宫门口,想求见刚被册封为皇后的昔日好友。 可还没见到,叶霜姿就假传旨意将她拦在了大雨中,说皇后不愿见她。 她的本意,是想让那个占了她皇后之位的人,和昔日好友反目成仇。想让曲争春痛恨关映雪,让关映雪往后余生想起昔日好友,都活在痛苦中。 不过她失算了。 曲争春不是那种你不帮我,我就恨死你、中伤你、报复你的小人。 她所求的不过是一丝希望,在叶霜姿说皇后不愿见她后,她只是愣了一下,便淋着大雨走了。 没人知道她愣的那一下在想什么。 但毫无疑问,她没有恨关映雪不帮她。 因为在离开宫门后,她去了丞相府,去求了自己祖父曾经的同门,同时也是自己祖父朝堂半生的政敌,关老丞相。 可惜那时候,摄政王府是败王母族,不比其他败王的手下。有太多的人盯着他们了,并不是刚刚登基,还未彻底掌握大权的季庭州想放过就能放过的。 关老丞相想尽了办法。 最后得受过摄政王府的百姓们相助,也才勉强堵住悠悠之口,保住摄政王府众人性命,只堪堪发配苦寒之地的宁州。 可惜,他们费尽心思。 最后却败在了叶太后的手里。 第134章 要给太后一个惊喜 那道由季庭州自己亲手写下的圣旨,因二字之差,害死了他的挚友。 害死了待他如自家小辈一样,时常指点他的摄政王。 害死了曲家所有人。 所以算是一半思量,一半报复吧! 季庭州最初想把叶霜姿指婚给卫祁,就是想以此来报复叶太后和叶家。 因为如果叶霜姿嫁给卫祁,绝对没有后来裴玉那样的好日子过。 她就算不死,也会生不如死,痛不欲生! 从卫祁知道她也对摄政王府落井下石过,在大街上就想打马踩死她那天起,就能看出来他有多厌恶叶霜姿。 可惜计划得好好的,燕钧却突然跳出来求娶她。 季庭州倒是不担心燕钧会背叛他。 但以他那性子,他担心他会被叶霜姿利用。 且燕钧自跟他以来,从未求过他什么,加之他是燕风霁的兄长。 没错,燕风霁那时候就已经是他的金官了。 算是给自家金官一个面子,他没有驳燕钧的求娶,将指婚圣旨从卫祁换成了他。 不过效果都差不多。 叶家人气得要死,叶太后这时候却无所谓了。 季庭州那时候看不懂她为何突然无所谓,直到最近知道了叶敬来这个孽种的存在,他才终于明白她为何会无所谓。 因为除了叶敬来,所有人于她而言,都只是为达目的的棋子。 在皇后之位无望后,叶霜姿是继续留在宫里,还是嫁给别人,于她看来没什么两样。 可能甚至在她看来,叶霜姿嫁给燕钧,对比留在后宫听她指挥,更能发挥作用。 毕竟以燕钧之职,能帮到他们更多。 然燕钧此人,死板也古板。 唯一一次大胆,就是明知他厌恶叶霜姿,却还敢冒着小命求娶那一次了。 其他时候,别说是撺掇他背叛自己的君王了,就是别人在他面前直呼‘季庭州’三个字。 他怕是都要跳起来,怒喊大逆不道。 话说回来,眼下,地上惶恐的叶敬来看到自己搬出太后,季庭州便陷入了沉思,登时以为自己抓住了救命稻草,眼神里闪烁着得意的光芒,忙道: “皇上,太后娘娘每月月初都会给我传家书,如果知道你让人把我抓到了长安,她老人家定会生气的。” 季庭州冷笑:“你说这个,是想威胁朕?” “我只是在提醒皇上。” 都道被偏爱的总喜欢有恃无恐,见他真忌惮亲娘,叶敬来眼底的得意都明显了不少。 然还没得意多久,就被人讽道:“提醒?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介庶民,身无半职,废物一个,也敢在御前口出狂言,对天子言语提醒二字,你配吗?” 卫祁侧头,低眸瞥向他,眼底尽是明晃晃的鄙夷之色。 叶敬来面色一僵。 许是被戳中了痛处,登时本就鼻青脸肿的猪头脸,青一阵儿白一阵儿的,精彩极了。 卫祁见状,淡淡收回视线,瞧不上地又骂了一句:“废物!” 叶敬来最痛恨的就是别人骂他废物了。 在他看来,若非要隐瞒身份,他怎会年近而立了还没个一官半职? 且以他的聪明才智,如果自己的亲生父亲当年夺位成功,如今坐在季庭州这个位置上的人,一定是自己。 而自己要是当了皇帝,只会比他更出色。 想到此,不知道是不是被怒意冲昏了头脑,他瞪着卫祁,把坐在正首的季庭州都给忽略了,直接脑子都没过一下,便脱口而出道: “我乃太后的嫡长子,若非我父身死,我才该是这大景天子,岂轮得到你一个公主之子在此嚣张!” 此话一出,御书房里死寂一般的安静。 卫祁看向他的眼神,宛如在看一个白痴弱智。 真是开眼界了。 他今日总算见识到了什么叫人蠢而不自知。 与这种蠢货同母所生的季庭州,阴沉着脸,视线在御桌上扫了一圈,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 起身的刹那间,御桌右上角那方崭新还没用过两回的松花砚,直直砸向了地上的白痴! “笨如鸡,蠢如猪的玩意儿,给你脸了!” 叶敬来被砸得眼冒星光,白眼直翻,听到他骂得如此难听,也不知道是不是破罐子破摔,登时不怕死的大声叫嚣着:“我是你亲兄长,你敢如此待我,太后娘娘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季庭州眼带不屑,抬脚踩在他的脸上,冷笑道:“朕本来想给你一条生路,但因为你的蠢,朕不想给了。” 叶敬来一愣,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脸刷地一下全白了。 “你不能杀我,我是你亲兄长,你若杀我你就是弑兄,到时叶家不会放过你,娘亲也不会放过你的!”他语速极快,似怕说得太慢就没机会说了一样。 可他忘了,自古能坐上帝位的人,能有几个手头是干干净净,没有弑过兄,杀过弟的? 从小一起长大的同父亲兄弟,他都能杀,更何况是他这个在背后筹谋夺位的孽种了。 季庭州脚底的力道加重了些,笑容未消,却声如寒冰道:“这一次,是我不会放过他们!” 语罢,只听‘咔嚓’一声。 他母后为之苦心经营了一辈子的宝贝儿子,顷刻间,在他脚下如蝼蚁一般断了气。 叶敬来双眼大睁着,死不瞑目,似乎是不敢相信他真敢杀他。 边上的卫祁诧异地看了一眼。 他还以为让他费力劳神地把人从雁州带回来,是他们的陛下想拷问点什么叶家秘密,没想到他倒是干脆,一脚就把人家弄死了。 干脆得都让他怀疑,他第一次站起身的时候是不是就想这么干了。 季庭州扫了眼地上的尸体,嫌恶地将靴底在宫毯上擦了擦,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太后的寿诞快到了,把他的头割下来保存好,朕要给太后一个惊喜。” 是惊吓吧! 听到这话,卫祁连瞅了他好几眼。 他估计,按照季庭州原本的打算,叶敬来就算今日不死,等到了太后寿诞那天,他的颈上人头也同样会成为太后的‘惊喜’。 不得不说,他们陛下是真孝顺啊! 知道太后思念大儿子,又不方便把自家大儿子整个都带在身边,便贴心地给她送个脑袋,好方便她随时都可以看两眼,以解思子之心。 真是……贴心啊! 第135章 都是作孽啊 卫祁低了低头,没忍住笑了。 季庭州皱眉斜了他一眼,本来还想和他说点其他的,但沾了叶敬来脏血的龙鞋他实在觉得恶心,顿时也没了再说什么的心思。 吩咐完暗卫后,懒得再理睬他,摆驾朝凤仪殿去了。 卫祁在御书房又歪了会儿。 直到暗卫带走了叶敬来的尸体,季庭州的心腹宫侍带着人进来,快速换掉了殿中染血的宫毯,洗刷干净地面,开窗散干净了血腥味。 他才慢悠悠的起身离开。 但才离开御书房不远,便遇到了季庭州的淑妃,也是裴暮辞的大姐,裴绾。 裴绾的眼尾微红,应该是知道裴玉的死讯后,假意哭了一场。 此刻看到他,便又拈着帕角抹了抹不存在的泪水,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指责道:“卫世子,你就算再不喜玉儿,可她好歹也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她死得不明不白便罢了,你怎能将她的尸体丢回裴家,让她死后还被如此糟践?” 没错,裴玉的尸体也被丢在了裴家大门口。 但比起薛迢迢,她可没有棺材躺的待遇。 没将她挫骨扬灰,那还是卫祁嫌恶心,怕她的尸体脏了他的人的手。 望着淑妃那副虚伪的嘴脸,卫祁目光里透着冷冽的寒意,冷嗤道:“本世子亲自迎娶拜堂的才是我的妻,我卫家族谱上,卫祁之妻一栏,可没有什么裴玉。淑妃娘娘若是想彰显姐妹情深,为裴玉出头,不妨去皇上跟前告我一状试试。” 那年的大婚,卫祁没有抗旨,但从头到尾却都没有出过面。 大长公主为了给裴家面子,拜堂之时找了身形和儿子差不多的人代替了。 此事知道的人不少,但都没敢声张。 裴绾自然也是知道的,此刻被他毫不避讳的说出来,无疑是在打他们裴家的脸。 顿时脸色陡然一沉,怒道:“卫祁,你莫要欺人太甚,就算你不认裴玉的身份,可她也是陛下赐婚给你的女人,天下人皆知她是你的妻子,死活都是,你赖不脱的!” “天下人皆知她是,她就是了吗?” 卫祁不屑冷笑,不想和她虚与委蛇,直接嘴毒道:“那天下人还皆知当年是皇上看上了淑妃娘娘,才收入后宫,那淑妃娘娘就真的是被看上了吗?” 这话,知道点内情的都知道是反话。 裴绾当年能进宫,靠的是利用自家弟弟接近皇上,自荐枕席被拒后,假意醉酒,爬上了真醉酒的季庭州龙床。 至于有没有发生点什么,那时候已经不重要了。 季庭州得给自己的得力部下裴暮辞一个交代,不然寒了功臣的心,他就不好与跟随自己多年的一众功臣们交代了。 所以裴绾能进宫,是算计了季庭州,逼得他不得不收了她。 这也是裴暮辞近几年来,在朝堂之上备受冷落,难寻建树,为不让肃宁伯府再次败落,也为了不让自己的姐姐在宫中无靠山,这才铤而走险,自请远赴雁州为帝王分忧的真正原因。 不过这事知道的人不多。 但就算知道了,纵然心中鄙夷不已,为了皇家颜面,谁也不敢大声嚷嚷。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当面如此嘲讽自己。华丽的宫装下,裴绾紧握双拳,眼中闪过狠厉。 可卫祁在长安是出了名的浑人。 许是怕他真说出点自己不光彩的过往事迹来,裴绾再恨都只能咬碎了牙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一帮子差点听到不该听的宫人汗流浃背,急忙追去。 卫祁目露鄙夷地睇了一眼,转身大步离开了皇宫。 本以为遇到裴绾一个厌恶的已经够晦气了,不想回到国公府,又见到了个更晦气的小东西。 他直接无视地走过去,却被小东西跑上前来,明明很害怕他,却又强装镇定地张开双臂,拦住他奶声奶气的问:“你把我姨娘藏到了哪儿去了?” 卫祁眼底厌恶加深,不耐烦地想一脚踩死他。 可惜这念头刚起,大长公主身边的邱姑姑便急忙跑了过来,将小东西抱开,紧紧护在怀里道:“世子息怒,小公子不是故意拦您的路的。” 卫祁看向她,眼底满是讥笑,语气恶劣道:“邱姑姑可要看紧了,再有下次,本世子一定在你跑过来之前,弄死他!” 最后三个字,他咬得极重。 邱姑姑蹙了蹙眉,怀里的孩子却白了脸。 直到看到自己的父亲走远,他才敢淌着眼泪,仰着无辜的小脸问:“姑姑,父亲既然痛恨我和姨娘,为何还要让姨娘生下我啊?” 邱姑姑一脸为难,对于这个问题,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总不能告诉他,他父亲从未想过让他出生吧? 这话她对着一个亲手带到大的小主子说不出口。 唉!都是作孽啊! 邱姑姑给孩子擦了擦眼泪,语重心长道:“小公子,你以后长大会知道的。但你记住姑姑的话,以后不管知道什么,别恨任何人,那样苦的只会是你自己。” 小家伙闻言,趴在她怀里,闷闷地点了点头。 “姑姑,我记住了。” 他不会恨,也不想等以后再知道。 父亲不告诉他,那他就自己去找他的姨娘,去找祖母和邱姑姑三缄其口的答案。 邱姑姑惆怅着,并没有留意到怀里孩子面上坚定的神情,以至于三日后,国公府那位从小养在大长公主身边的小公子失踪的消息传出时,惊动了不少人。 …… 与此同时,粟阳。 离别君山几里地远的一处深山村庄里。 一个布巾裹发,脸被红斑覆盖了大半张面,粗衣麻布,背着个背篓,拿着镰刀的小妇人刚从村外回来,立马就有个胖胖的大娘凑了上去。 胖大娘左右看了眼,然后神秘兮兮对小妇人道:“菱角啊,你可要看好你家那男人,你今早一出门,婶就看到黄老木家那闺女,立马就抬板凳坐门口朝他抛媚眼嘞!那不要脸的样啊,婶看到都替她害臊得慌!” 小妇人闻言笑了笑,弯着眉眼道:“谢谢婶子关心,不过我男人乖得很,瞧不上她的。” 第136章 是娆娘三人 许是她说这话的时候,眉目生动,太过自信了。 胖大娘瞧着她丑得跟个鬼一样的无颜脸,眼神怪怪的,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没忍打击她。 小妇人哪里看不出她在想什么,笑意更深了,抬眼望了望家的方向,笑道:“婶子你忙你的,天不早了,我搁家里吃晚饭去了。” 语罢,她背着背篓大步离去。 胖大娘愣了愣,望着她走远的背影摇了摇头,暗道这丑丫头心真大,自己长那么丑,男人长那么俊,还不知道防着那些狐狸精些。 不过也是奇怪,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菱角这丫头,眼睛生得这样好看呢? 要不是脸上没有那大片红斑,干干净净些,瞧着五官,怕是黄老木家那闺女都生得没她俊。 胖大娘怎么想,小妇人不知道。 因为她回到家就被人一把揽到了怀里。 她还没开口,揽住她的人就急切地解释道:“夫人,那胖婶污蔑我,今早你一出门,我就立马从后门进山跟上了,绝对没理睬什么人的媚眼,白术和二狗都可以给我作证。” 小妇人放下背篓,回头笑盈盈地看了他一眼。 正欲开口,屋里的另一个不嫌事大的抢声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村子里那么多有妇之夫,怎么人家不污蔑别人,偏污蔑你?还不是因为你长得招摇。” 听听,这是人话吗? 燕风霁松开娆娘,回头冷瞥了说话的人一眼,嫌弃道:“沈重山,你要不要打盆水照照你此刻尖酸刻薄的嘴脸?” 沈重山直了直身子,正了正胸前的两个馒头,还挺自豪地昂首道:“尖酸刻薄就对了,我现在的身份,可是瞧不上你媳妇的恶婆婆,不尖酸不刻薄,别人哪有机会?” 是的,屋里的三人,就是娆娘和燕风霁,还有与他们会合的沈重山。 当初猜到官道被堵是假后,沈重山表面返回了雁州,但实际却是打马从另一条小道上了官道,提前几日到达粟阳,安排好了一切,以便接应他们。 娆娘现在的身份,是月牙村早年守寡的崔寡妇女儿崔菱角。 不过崔寡妇母女,早在十五年前离开月牙村不久后,在前往长安投靠亲戚的路上,就被人抢夺了财物后杀害了。 此案当年是由沈时迁办理的。 因一直没抓到凶手,加之崔寡妇母女在月牙村已经没有了亲人,便没将消息公开到粟阳这边。 是以,月牙村的人至今都还不知道她们母女已经遇害多年。 当日沈重山提前到达粟阳,联系上在粟阳的暗桩后,正愁等娆娘二人过来,要如何掩护他们去别君山而不被人起疑时,突然听到有人提起别君山附近有个月牙村。 村里有个叫黄老木的老头,因打得一手好铁,被国舅叶家请走了,估计是要飞黄腾达了。 许多好逸恶劳的流氓,正盯上了他女儿,想跟着鸡犬升天。 沈重山听到的时候,除了鄙之,还隐隐觉得月牙村这个名字熟悉。 回去后仔细一想,便想起他爹曾经处理过一起凶案,被害人母女就是粟阳月牙村的人。 只是杀害那对母女的凶手,至今都还没有找到,那起凶杀案,如今都还挂在悬疑榜的卷宗上。 而他之所以印象如此深刻,是因为那年贪玩,跑去了狱司的停尸处,亲眼见过崔菱角的死状,也见过她面上红斑长什么样。 于是娆娘过来后,他就让她扮成了崔菱角。 一来红斑可以掩盖娆娘的真容,月牙村的人多年没见过崔菱角,只记得她满脸红斑,奇丑无比,所以不会有人轻易怀疑她的身份。 二来月牙村离别君山很近,有了崔菱角这个身份掩护,他们进出别君山也会方便很多。 三来等他们绘完图,兴许能顺便把当年杀害崔氏母女的凶手揪出来。 沈重山看过卷宗,当年崔寡妇之所以想去长安投奔亲戚,是因为得了笔意外之财,想去长安找个好大夫给女儿把脸治好。 但她也怕意外之财遭贼惦记,便假装手头紧,将月牙村的田地急急卖出,以此掩盖得了意外之财的事。 心思纯良的村民对此自然是不会怀疑什么的。 相反只会觉得她们母女可怜。 但若心思歹毒的,哪怕她卖田卖地的钱财没多少,也绝对不会放过。 不过凶手似乎是个心思缜密的人。 可能早就知道了那笔意外之财,也可能是和崔寡妇母女有仇,所以在崔寡妇带着女儿离开后,便一路尾随,甚至为了不被人起疑,直到快到长安了才慢慢动手。 并且手段极其残忍。 崔菱角还好些,被锐器一击必杀,没受什么折磨。 她娘却被什么东西砸得全身没一块好骨,经仵作查验,崔寡妇死前遭受过非人折磨,在女儿断气后好几个时辰,才咽气的。 那时皇城治安松懈,城内城外都混入了不少穷凶极恶之徒。 且那段时间,发生劫杀的命案不止一起。 所以当年沈重山他爹查案时,被引导着把重心都放到了那些凶徒身上,却怎么也查不到凶手的原因。 毕竟谁能想到,有人会千里迢迢尾随崔氏母女一路,直到快到长安才动手杀人。 更想不到凶手并非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一路尾随,只为不让官府查到粟阳,查到自己身上。 而沈重山之所以能查到这些,是在娆娘以崔菱角的身份回到月牙村,住进崔寡妇家破败不堪的老屋后,在老屋脱落的墙缝里,意外发现了一根金凤簪。 在大景,只要是疼爱女儿的人家,都会早早为女儿打上一对金凤簪备着做嫁妆。 殷实点的人家用金打,若家境贫寒些的,便会在银簪或铜簪表面,纸包上一层金色的代替。 崔寡妇家并不殷实。 所以不可能早早为女儿备下。 而他们发现的那根金簪,藏得隐蔽,若非他们住进老屋前一晚下了场大雨,年久失修的老屋漏水严重,冲出了金簪,只怕谁也发现不了。 想来那金簪,应该是崔寡妇得到的那笔意外之财里的,并且是特意留在老屋里,想留给自己女儿的。 第137章 不要脸的想蹭饭吃 由此可以看出,她并没有打算去长安多久。 所以沈重山猜测,她当年去长安,应该是得了一笔意外之财,而这笔意外之财被凶手发现了,许是有顾忌,凶手不敢直接动手。 恰在此时,崔寡妇听闻长安名医遍地,就想带女儿去寻医治脸。 凶手知道后,觉得是个好机会。 就千里迢迢尾随了她们母女一路,直到快到长安了才下手。如此一来,无论长安的官府怎么查,也查不到粟阳去。 毕竟她们母女是死在长安的地界上。 想到此,说完话的沈重山朝两人招了招手,然后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摸出了一根金簪。 金簪和他们发现的那支一模一样。 但那支因长久藏在墙壁里,已经有些暗淡,而他此刻拿出来的这支,色泽鲜亮,像是被人曾经佩戴,小心养护着的。 “二狗它主子,你能看出这两支金簪是哪年的样式吗?” 娆娘从背篓底下拿出笔墨,直起身看了两眼,微微蹙眉道:“看着像平元十三年桃颜斋出的鸾凤和鸣,不过鸾凤和鸣一共就出了九对,很多首饰铺子都有仿款,你数数簪头的金丝羽,若有九根,应该就是桃颜斋出的。” 桃颜斋曾经是大景最受女子欢迎的首饰铺子。 里面的首饰,每一件都巧夺天工,独一无二。其他首饰铺子就算纷纷做出仿款,却怎么也仿不出桃颜斋的精巧绝美。 桃颜斋很少出同款首饰,唯一出过最多的一次,便是鸾凤和鸣。 鸾凤和鸣是喜簪,卖出的对象基本都是即将成婚的新嫁娘,但一共也就只卖出了九对,寓意所有新人长长久久。 而沈重山手里的那两支金簪,看着像是真的。 沈重山在长安长大,自然知道桃颜斋,凑近数了两遍后,诧异道:“两支都有九根,且尾端都刻有个一模一样的‘柒’字。” “那应该就是一对了,九对鸾凤和鸣,皆刻有壹到拾的楷字排序,绝无单买单卖的。” 娆娘说着,侧头有些好奇地问他:“另外一支你在哪儿得来的?” “还能在哪儿。” 沈重山忽然笑起,望向正在拼接今日份地形图的燕风霁,笑得有些不怀好意道:“自然是燕兄的烂桃花送来讨好我这个老太婆的了。” 燕风霁现在的身份是上门女婿。 因家贫,不得已带着年迈的‘老母亲’上了崔家的门。 沈重山就是那个年迈的老母亲。 为了给他们打掩护,他这个老母亲倒是扮得惟妙惟肖,一天天抬个板凳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故意和那些想打听他们家情况的老大娘们拉家常。 并且,为了能让燕风霁这个上门女婿的身份合情合理,短短几日,整个村子的人都在和他拉家常里知道,‘她’家那么翩翩人才的俊儿子,是因为家贫,才不嫌儿媳妇长得丑,迫不得已入赘的。 言外之意,‘她’儿子是看不上丑妻的。 可能是他演得太像,也可能是燕风霁长得俊了些,在他们来月牙村的第四天,就有人动了挖墙脚的歪心思。 动心思的人就是胖大娘说的,那个黄老木的女儿黄莺莺 黄莺莺是村里长得最好看的姑娘,就是面相瞧着比他扮的老太婆还刻薄。 自她爹入了叶家人的眼后,她眼光也变高了,原本和她都定亲了的小伙都看不上了,就想让她爹给她重新寻个更好的。 但自从见过燕风霁后,不知道是不是男色误人,她不忙着找更好的了,就一门心思想挖人家墙角。 为此,隔三差五的就往沈重山这个‘老母亲’面前凑,还往他手里塞过不少东西,有意无意的表表自己对‘她’儿子却的爱慕之心。 希望‘她’这个老母亲帮帮她。 沈重山对此嫌弃得不行,院子里都不敢坐了。 她却还以为是自己塞的东西不够厚,最后一咬牙,竟把自己最贵重的金簪都舍了出来。 据说是她从小戴到大的,最近才送到城中的金铺里清洗了一番,原本是想成婚的时候再戴的。 但她不愿意嫁和她定亲的男子了,就想着先舍出去,把崔菱角那英俊的丈夫得到手,等入了他们黄家的门,她再抢回来。 沈重山怎么会看不出她那点心思? 嫌弃得原本也没打算要,但在发现她拿出来的金簪,与他们来老屋发现的那支俨然就像是一对的后,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不过他对女子的首饰不了解,只能先等娆娘回来。 此刻得娆娘确定后,他便也确定了杀害崔氏母女的凶手,就在粟阳,并且与黄家绝对脱不了干系。 不,黄家就黄老木和女儿两个人。 十五年前黄莺莺还是个女婴,那就是和黄老木绝对脱不了干系! 当然,也不排除金簪是他们从别的地方得来的可能。 思绪至此,沈重山深吸了口气,语气有些低沉道:“待别君山事了,也该给崔氏母女一个公道了。” 当年没能还那母女二人一个公道,他爹愧疚多年。 犹记得他病逝之前,回光返照一般,撑着虚弱的身体颤巍巍的去了一趟狱司,翻着那些经他之手,却没能将凶手找出,缉拿归案的卷宗,眼中全是无能为力的愧意。 如今,杀害崔氏母女的真凶即将浮出水面,他想,他爹在天有灵,应该宽慰了。 老旧的矮桌边,娆娘抬头,刚好看到沈重山眼底有泪光闪过。 她诧异了一瞬,侧头和也看到了的燕风霁对视一眼,正想说什么,篱笆墙外却有人敲响了半人高的木门。 三人当即一怔,快速将桌上晾干的图纸收起来。 沈重山拉开衣襟,将两支簪子往胸口的大白馒头上一插,捧着往上耸了耸,整理了下衣服,一把拉开屋门,夹着嗓子大吼:“谁呀!天都黑了还来敲门,咋滴,是不要脸地想来俺们家蹭饭吃是不是。” 半人高的篱笆院墙外,还没开口就被一顿怼的黄莺莺黑了黑脸,扯着个难看的笑道:“大娘,我是莺莺。” 第138章 没见过 管你莺莺还是燕燕。 沈重山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但白日里刚得了人家一支金簪,才几个时辰就不给好脸色,难保人家不会多想,逐赶忙热情地迎了过去。 却没开口邀她入院,只趴到篱笆墙上,笑得一脸王婆道:“是莺莺啊,大娘还以为是哪个不要脸的想来我家蹭饭吃呢!” 这抠搜婆子,骂别人就骂别人,朝着她喷什么口水。 黄莺莺嫌弃地退回了一小步。 沈重山不动声色地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就是故意恶心人一般,翘起小拇指掏了掏牙,继续喷洒口水问她:“莺莺啊,你找大娘什么事啊?” 天黑,黄莺莺暗暗瞪了他一眼,差点没控制住嫌弃的表情,紧了紧牙根,才细声道:“方才我瞧见菱角姐姐回来了,怕康二哥没做好饭菜,会被菱角姐姐责怪,就特意帮忙做好了几个拿过来,大娘可不要嫌弃呢。” 康是燕夫人的姓。 燕风霁现在对外的名字是康二郎。 至于大郎在哪儿? 沈重山统一回复:夭折了。 话说回来,黄莺莺细声细气地说完,斜眼看向篱笆墙的院门,暗示‘她’开门。 沈重山看天看地,时不时不讲究地往地上哈两口口水,装作没看到她的眼神,笑呵呵道:“不嫌弃,我家那懒儿媳要是有你这一般贴心就好了。” 黄莺莺羞涩一笑,顺杆往上爬道:“莺莺要是有您这样的婆母就好了。” 这话把沈重山恶寒了一下。 真想说声我谢谢你! 但现在还不能说,沈重山揉了揉鼻子,继续扯道:“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儿媳妇,我就烧高香咯!不像我家那懒儿媳,一天天的就知道虐待我儿,等哪天我儿考上功名飞黄腾达了,老娘第一个让我儿休了她,娶个像咱们莺莺这样善解人意的好媳妇。” 这话黄莺莺爱听,听完正要羞涩一笑,娇羞两句。 却不想沈重山的身后,突然冒出一道凉嗖嗖的声音:“母亲,您想要让你儿休谁?” 沈重山背脊一寒,讪讪回头,对上娆娘笑吟吟的脸。 虽是笑吟吟的,可黑灯瞎火的,她这布满红斑的脸落到别人眼中,如厉鬼罗刹都不为过。 就,挺瘆人的。 好吧,是他演过了。 沈重山干笑了两声,差点忘记夹声,还是娆娘笑着打岔道:“母亲,您的饭还没吃完呢,赶紧进屋继续吃去!” 她说着,将他一把从墙上拽下来,转而望向篱笆墙外的黄莺莺,依旧笑吟吟地问:“黄家妹妹大晚上的来敲我家院门干什么?” 黄莺莺也被她的脸瘆到了。 干巴巴地扯出一抹僵笑,磕磕绊绊道:“我……我路过,敲门想打个招呼。” “那招呼也打了,没事就回吧!天色不早了,我就不请你进屋坐了。” 语罢,娆娘转身进了屋。 黄莺莺提着食盒,愣愣地站在人家的篱笆院墙外,待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时候,人家已经‘砰’地一声,把门严严实实地关上了不说,还放下了防风帘。 她脸色有些难看,抬手就想再敲木门。 但不远处却突然传来一声‘哎呦喂’声。 她扭头望去,就见村里最长舌的胖婶抱着一捆青菜,一脸瞧热闹地走了过来,看看篱笆院里,又看看她,挤眉弄眼地问:“你被人家赶出来的?” 黄莺莺当即脸一黑。 不想搭理她,提着食盒转身就走。 胖婶看到,撇了撇嘴巴,跟了上去故意道:“我说莺莺啊,这幸好是婶子看到了,这要是换别个大嘴巴的,看到你大晚上的去给人家献殷勤,还被赶出来了,指不定怎么传你呢!” 说着,眼神止不住地瞟人家手里的食盒。 她闻出来了,红烧肉的味道。 黄莺莺烦躁不已,听她这么一说,气得不行,吼道:“全村就你嘴巴最大,你不传,谁会传啊!” 吼完啪地一下,把自己院门甩上了。 胖婶被吼得一愣一愣的。 回过神来立马不死心地踮着脚,趴她家篱笆墙上继续道:“瞧你,这是被婶说中了吧,恼那什么怒了吧!我地里摘菜那会儿,可是看到菱角回家的,你别不是被她赶出来的吧?” 虽然没被赶,但对于黄莺莺来说,娆娘的态度和赶她没什么两样。 这才被落了脸,现在又要被这个又胖又肥的老女人嚼舌根,黄莺莺气得脸都扭曲了。 狠狠砸了手里的食盒,冲过去指着胖婶的鼻子怒道:“你再给我胡说八道,我就去告诉我爹,我让他拿铁锤子砸死你!” 胖婶闻言,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脸一白,赶紧往后退了几步,呵呵笑道:“婶子就是问问,不乐意说咱就不说哈,你忙你忙,婶子回家给孩子做晚饭去了。” 说完,抱着菜一溜烟地就跑了。 气得黄莺莺在院中直跺脚。 黄家对面的崔家老屋里,娆娘坐在窗口听了一耳朵,听完回到矮桌这边,扭头问呼啦扒饭的沈重山:“那个黄老木,你见过没有?” 沈重山摇头。 “没见过,但据暗桩打探到的消息,黄老木少年时期,曾被抓到塞北军中做过铁匠奴,后来得军中打造兵器的老铁匠倾囊相授,学会了一手了得的打铁本事。” “再后来,先帝登基,另派了关老丞相的长子前往塞北镇守。关将军去后才知道,塞北军纪律差乱不堪,便大肆整顿了一番,而黄老木就是在塞北军被整顿之后,才得以返回的粟阳老家。” 这也是叶家把他请去的原因。 黄老木不但有一手了得的打铁本事,关键他还掌握了塞北军打造兵器的技术。 由他指导淬炼出来的兵器,不说能比朝廷军中的更好,但也是相差无几的。 “难怪程北望要来粟阳。” 娆娘听完,思绪翻转,总算明白程北望为何要亲自跑一趟粟阳了。 继前几次他在落霞镇和雁山关的计划都落败后,他现在除了有点人,算是要什么没什么。 但叶家如今,有他心心念念的东西。 为了那样东西,哪怕丢下那群不服管教的穷凶极恶之徒,这一趟他也非来不可的。 第139章 山洞里的奖励 而他心心念念的东西,自然是能真正壮大队伍的兵器。 所以,他是为叶家的铁矿,还有叶家养在别君山的军队而来! 是的,叶家藏的众多秘密里,最大的一个,就是有一座已经被开采了大半的铁矿,以及一支三万多人的军队。 与程北望那支没有经过正规训练的队伍不同,叶家那三万人,是按照塞北狼军的训练程度,在深山老林里训练出来的。 但三万人不是小数目。 如果是养在粟阳城中,或是其他地方,很容易就会被人发现。 一人两人的口好灭,但口灭得太多了,只会更加让人起疑。 所以从先帝登基那年开始,叶家就盯上了别君山,因为别君山的地形图,是由前朝所绘,与如今别君山的整体山脉相差甚大。 且别君山山峦叠嶂,山脉延绵数千里,不但是藏人的最佳地方,而且山中蕴含的丰富矿石,至今都未被朝廷发掘。 这无疑让叶家都觉得老天都在帮他们。 于是便有了别君山有进无回的传闻。 这些年来,为了不被附近的百姓,或者长安那边的人发现军队和矿山的存在,叶家不断让人在别君山装神弄鬼,刻意制造恐怖,让别君山有进无出的传闻声入人心。 但其实,那些有进无回的过往金官,朝廷派去的丹青手,或在山中迷路意外发现他们秘密的普通百姓,大多都没有死。 于叶家有用的,便断了双腿,囚在暗无天日的山洞中,无所不用其极地榨干他们的所有价值。 无用的,则被杀了喂他们养在山中的各种野兽。 此事娆娘几人也是前不久才发现的。 那日,他们入住月牙村后,当晚便夜探了一次别君山。 但叶家就是防着有人夜探,一到晚上,就将那些野兽放到山中外围,任它们围攻撕咬路过的百姓当晚餐。 这也是别君山附近的百姓,一到晚上就不敢出门的原因。 不过野兽的世界,讲究强者为尊。 他们有玉树和二狗,很容易便进了山中。 因为别看俩白虎平日里软乎乎的,一副毫无攻击力的大狗狗样。 但它们都是在落霞镇外的山林里野长大的,从小面对的不是那些林中凶兽,就是关外胡人细作,要真发起野兽天性的狠来,叶家养的那些都不够它们撕的。 而他们进到山中,最先看到的就是村民们口中的鬼火。 所谓鬼火,其实就是一些卖艺之人的小把戏。 那看着阴森恐怖的绿色火焰,说白了就是在硝石粉中,加点特殊燃料,然后放置到特制的滚灯中,吊在黑漆漆的林间,便成了最简易的鬼火。 想来以往那些逃过野兽攻击,误打误撞进入山中的人,就是折在这鬼火里了。 因为就算胆子再大的人,在刚经历了外围的野兽群,心神势必一直处于紧绷的状态,所以如果乍然看到那些所谓鬼火,吓不死也绝对不敢靠近查看。 只会慌不择路的逃跑。 一旦逃跑,动静太大,势必就会惊动叶家留在山上的死士,最后落他们手里。 如果有胆子特别大的,没被鬼火吓到,那只要他们敢靠近鬼火,就会嗅到滚灯里燃烧着,散发出的能迷人心智的气味。 只要闻到,就难逃叶家死士的毒手。 不过娆娘一眼就看穿了那些小把戏。 也是叶家走运,如果当年她祖父不是从最险峻的那一侧开始绘地形图,而是由月牙村这边启笔,那看到所谓鬼火,或者外围的虎狼结队,他老人家就一定能推测到些什么。 避过那些鬼火,再深入,娆娘三人就看到了叶家训练的那支军队。 军队所有人都穿着统一的戎装,不分昼夜地训练,有些与人打,有些与兽搏,赢的人奖励去一趟山崖边的山洞,输的人会被抽上二十鞭,大骂废物,然后被激起好胜心。 当时娆娘好奇山崖边的山洞里有什么东西? 就和燕风霁与沈重山两人摸过去看了一眼,然后便看到了丧尽天良的一幕。 陡峭崖壁上,被人为地开出一个个能同时容纳七八个人的山洞,由两条绳梯由上而下坠着,上方却并没有人把守。 而那些叶家的士兵,神情激动地下去,一脸餍足地上来。 沈重山好奇,下去看了一眼,上来后脸色惨白。 他无法形容那些山洞里看到的一幕幕,娆娘就自己去了,然后她便看到那些山洞里,钉着一条条铁链,而铁链的另一头,拴着一个个赤身裸体、遍体鳞伤的……女子。 这,就是叶家用来激励士兵的奖励。 每个山洞中都有相同遭遇的女子。 甚至还有几个面容俊秀的少年。 他们双眼无神,面如死灰,不知道是经历了何种让人难以想象的折磨,似被驯化了一般,听到有人下来,便拖动铁链解去身上的衣物,行尸走肉般躺到了一堆稻草中。 娆娘也形容不出看到山洞中,那泯灭天良的一幕幕的心情,是沉重、心疼,还是愤怒。 她进了其中一个山洞。 里面只有一个眼睛很大,脸呈惨白色,身下还在不停流血的小姑娘。 娆娘给她把了脉,是……血崩。 可她看起来好小,瞧着连及笄都可能还没到。 她看起来,和她妹妹死的时候差不多大小,却不想,生命也即将停留在还没绽放的年华。 叶家的人,竟比她想象的还要恶毒无人性! 许是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小姑娘看到她像是看到了希望。 连她是什么人都不管了,紧紧抓住她的手,小声哭泣着求道:“姐姐,我知道你是好人,我叫荷花,我家是杨柳村的,你出去了,帮我告诉我娘亲一声,让她别等我回家吃饭了。” 脏乱腥臭的山洞里,小姑娘的眼泪是那样的干净。 可娆娘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像当年的小娆儿一样,在还未绽放的年纪,便被人打落枝头,在泥泞里枯萎地死去。 她死死捂着嘴不敢让自己哭出声。 因为山洞里还有好多像荷花这样的姑娘,她们在痛苦和绝望中,被折磨至死,最后被抛尸山崖。 第140章 从不是为败王之子筹谋 娆娘不敢想象山崖底下,已经被抛了多少女子的尸体。 更不敢想象这种山洞中的奖励,在狼子野心的叶家,已经秘密持续了多少年,又有多少无辜的妙龄女子葬身崖底。 她不敢想,一点都不敢! 她怕一旦去想,自己会忍不住打草惊蛇,冲动做出什么事。 而唯一能努力做的,就是拼命绘图。 早日绘完,早日让叶家的恶行暴露于天下人的面前! 飘远的思绪,被一颗松子糖拉了回来。 不自觉攥紧的手指被人轻轻握住,娆娘抿着口齿间的甜味,扭头看向身侧静静望着自己的丈夫。 四目相对间,心下暖意横生。 屋外,晚风轻轻拂过篱笆院墙上的常春藤,昨日又圆又亮的月儿,不知道是不是也有了心事,躲到了阴云下,忽明忽暗。 粟阳城,叶府。 月儿重新露脸,羞羞答答挂在枝头。 今日是叶家老太君从外归家的日子,叶夫人得丈夫叮嘱,特意将家中小辈都招了过去,准备了场丰富的家宴,想热闹热闹。 哪知道从天明等到天黑,好不容易等到了老太君,没讨到好不说,还被斥怪了句铺张浪费。 叶夫人气得脸都歪了。 但没敢发作,只能骂骂咧咧地回了屋,诅咒老东西早点升天。 此时,宝墨堂里,叶家小辈都已退下,堂中只剩下叶尅和他的嫡母孟老夫人,以及小住在他们叶家的客人程北望。 程北望是被后面请来的。 来了半天,堂中寂静无声,也没人开口说请他过来想商量何事。 他等得有些不耐烦,看了眼堂上闭目假寐的老女人,起身刚想出声,却被坐他上首的叶尅急忙拉住了。 叶尅颔着首躬着身,小心看了眼自家嫡母,眉宇间明明也等得有些不耐烦,语气却格外小心翼翼道:“母亲舟车劳顿,想来很是乏累,有什么话,不如明日再和客人说吧!” 孟老夫人慢悠悠睁眼,苍老的面容上,那双浑浊的眸子里满满都是锐利,半分乏累之色也没有。 当然不可能有了。 他们六日前就抵达了粟阳,却在进入粟阳的必经之处,停留了六日,再劳累都休息好了。 只是眼看想等的人一个都没有过来,这才回了叶家。 回叶家的路上,纵然不想承认,但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精明半生,被夸了句慧眼,便上了几个小辈的当,被他们那半真半假的表象迷惑了。 是从哪一步被迷惑的呢? 她想了想,大概是另一个小子返回雁州那一步起,她就进了他们故意布下的迷网中。 也怪她自己太过自信,跟那丫头演着演着,竟忘记了出雁州的坍方是假的这一茬,等察觉到时,她精心培养的五行里,最擅长隐身跟踪的一金已折在了其中。 想到此,孟老夫人的心情就更加不爽利了。 “母亲,您看如何?” 见她不说话,叶尅小声又问了一句。 孟老夫人抬眼瞥了他一眼,眸光微移,望向从雁州过来的少年,明知故问般,淡声开口问:“我叶家不是已派大公子与你交涉联手事宜了,不知程寨主为何还要千里迢迢来粟阳跑这一趟?” 见这老女人终于肯开尊口了,程北望沉眸,重新坐下。 冷笑道:“欲成大事者,自要与能成大事之人交涉,程某一介山匪都知道的道理,老夫人怎么还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呢?难不成,叶家派那么个蠢货前往雁州,是从始至终都瞧不上我云雾寨,逗着我们玩的?” 这话一出,孟老夫人和继子都愣了一瞬。 叶尅忙道:“程寨主说的哪里的话,敬来乃叶家嫡子,叶家欲成之大事,本就是为了他。让他前去与寨主交涉,足以体现叶家对寨主的重视。” “这话叶家主骗骗别人就算了,程某知道的,兴许比二位以为的还多呢!”程北望摩挲着手边的盏盖,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们。 如果说,一开始他真的相信叶家是重视云雾寨,才派嫡子前往雁州与他交涉的,那在见到叶敬来那个蠢货的第一眼,和他的一番谈话之后,他就相信不起来了。 叶家某些渐渐浮出的秘密,他多少还是知道一点的。 比如,那蠢而不自知的蠢货身份。 所以如果叶家的野心,是为叶敬来那个蠢货而筹谋,那就绝对不可能将之培养成一个空有外表,却内里草包的废物! 叶家的野心。 从始至终都不可能为一个败王之子筹谋。 至于是为谁? 程北望敛眸间,眼尾余光扫过眼前这对瞧着母慈子孝的继母子,不置可否,心中鄙之一笑。 听了他意味深长的话,孟老夫人目光沉了一瞬,旋即露出一抹欣赏之色道: “少年人果然有少年人的胆魄,如此老身也不试探什么了,那便敞开了来说,程寨主想与我叶家联手,那不妨谈谈寨主的云雾寨,能在这场联手中,能为之出什么力,来此又想要什么?” 语罢,不等他回答,她又道:“对了,据老身所知,寨主在雁州多次出手,损失了不少人,最后计划依旧落空。如此,也不能怪叶家要谨慎小心些吧?” “老夫人既然查了程某的底,那不会查不到雁州如今都有些什么人在吧?程某纵然再心有城府,区区一个云雾寨,又能对付得了那些人中的几个?说句难听的,若非是我云雾寨如今势单力薄,叶家也不敢主动联系程某吧?” 没错,与云雾寨的联手,是叶家主动的。 有些时机,叶家觉得已经到了。 但他们若想起势,光光占据一个粟阳,兵力战力都还远远不够。 相反,还会容易成为众矢之地。 而这种时候,像云雾寨这样于他们而言的小喽啰,最是适合当马前卒的棋子了。 所以叶家在程北望还没主动之前,提前一步联系了他。 许是少年与从长安过去的那几个人的智斗中,看出了他胸有城府,不是个好忽悠的人,于是便来了个一石二鸟之计,哄骗了叶敬来过去探探底。 这里为何要用哄骗呢? 因为叶敬来身边,全是叶太后安排保护他的人。 第141章 明日要进山 这些年来,叶家表面是为了叶敬来这个太后的野种筹谋,但实际上,不过是以此来稳住叶太后,掩盖他们自己真正的野心罢了。 也是叶太后那个老女人跟她大儿子一样蠢。 她也不想想,叶家为何要冒着灭九族的危险,全心全意为一个野种筹谋? 若只是图谋一个皇帝母族的身份,他们如今就已经是了。 并且比起叶敬来,如今的天子更名正言顺,他们犯得着吗? 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叶家想自己坐上那个位子,想让这大景江山改姓叶,或是……孟! 思及此,程北望心中更加鄙夷。 一个个半截入土的老东西了,竟一个比一个更惦记那个位置。 不过他不在乎大景改姓什么,也不在乎他们谁最后能坐上那个位置。 他只要大景乱,越乱越好,最好是能乱到他能第一个杀到长安,第一个屠尽长安所有人! 程北望扫了他们一眼,见母子二人皱眉在思索着什么。 他笑了笑,继续道:“若程某所猜不错,叶家联系的不止我云雾寨一家之势吧!诚如所言,云雾寨如今除了些穷凶极恶之徒,的确没什么再拿得出手的东西,但程某却敢保证,对你们叶家属意的那个位置,绝无半分觊觎之心,比起其他人的犹豫不决,程某还能保证若他日事起,必能成为叶家最锋利而不会伤主的刀。” “如此,老夫人觉得我云雾寨出的这份诚意,可够?” 何止是够! 云雾寨虽势单力薄,但若能得其忠心,便是一把最锋利的先锋利刃。 不言若事起之日,那些山匪能否所向披靡,但至少用他们来打头阵,可免叶家兵将一半损伤。 这笔买卖,叶家如何都亏不了。 且欲成大事者,向来讲究疑人不用,叶尅还在暗自权衡利弊,孟老夫人已经肃声开口问:“你如今所缺何物,粮还是人?” “母亲……” 叶尅皱眉,似有些不赞同她如此草率。 孟老夫人没理睬他,视线与少年的对上,眼中各有深思与城府。 事已落幕,便是表态结束。 程北望放下茶盏起身,躬身一礼,笑道:“程某如今手中有三千私兵,两千匪徒,两千可做盾牌的马前卒,粮与人暂时不缺,倒是缺点称手的武器。” 几句话,他言明自己手头的人马数量,更添了两分诚意。 孟老夫人很满意,看向继子道:“尅儿,矿山那边打造的刀枪,先给他一半。” “一半可有一万……” 叶尅觉得太多了,但对上继母投来的警告眼神,他哑了哑声,不敢再多言,乖顺道:“儿子这就去安排。” “不急,明日带着他一道去。” 言罢,孟老夫人神色幽深地看了程北望一眼,伸手让旁边如同隐形人一般没有存在感的曹覃扶起身,目光似有深意道:“兵器老身给了,至于要如何避开朝廷关卡带到雁州,就看少年人你自己的本事了。” 说完,她示意叶尅跟上,健步朝宝墨堂的后院走去。 程北望目送着他们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旋即转身回了叶家客房。 客房外,胖果哈欠连天的坐在门槛上,正望着已经伸手不见星月的夜空发呆。 他一笑,刻意加重了脚步声。 她听到,低头见他回来了,立马眼神一亮跳了起来,跑过去晃着他的手臂,小嘴叭叭地问:“怎么样怎么样,那叶家老太君有没有为难你?我听说她可凶了,老喜欢杀人灭口什么的。” 程北望在她额头敲了一下,问:“你听谁说的?” 胖果捂了捂被他敲疼的地方,听出他语气里的松快,白了他一眼,瘪嘴道:“就客房后边那院子里唱歌那女人,她可爱讲故事了,我请她吃了一碗红烧肉,她就给我说了好多叶家的秘密。” 说着,似怕被人听到,她四处张望了两眼,赶紧拉着他回了房间。 程北望任她拉着,落了一步跟在她身后,望着她的眼睛里,除了带着浅浅笑意,更带着一抹谁也看不懂的神色。 进了屋胖果就松了手,继续小声叭叭道:“你知道么,叶家那个家主老头,他大儿子不是亲生的,就是上次大白天裹黑袍请咱们吃饭那个。还有啊,那个女人还说,那个老太君不是好人,她发现了她的秘密,她想杀她灭口。” “那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杀,还能说废话给你听?” “不是废话。”胖果挠了挠头,苦着小脸,有些懊恼道:“不过我好像忘记问她为什么没被灭口了。” “问了她就会说吗?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那你知道她的身份吗?” 胖果摇头。 程北望又是一笑,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掀了掀眼皮,在她疑惑的目光下,悠悠道:“那是叶家早年得了失心疯的姨娘,整日风言风语,她的话没人相信的。” “可我觉得她不像说谎话。” “说不说谎,那都是别人家后宅的腌臜事,就算是真的,与咱们何干?” 他说完,一口饮尽杯中水,起身走到一旁的软榻,闭目道:“早点睡吧!明日咱们还要进山呢!” “进山,我们进山做什么?” 程北望翻了个身,没答。 胖果皱眉,也不知道是烛火摇曳,还是光线昏暗,她盯着他后背的眼神里,闪过一抹略带深究的暗沉。 …… 半夜,大雨突降。 翌日雨过天晴,大地潮湿,树梢上还挂着几滴要落不落的雨珠。 月牙村这边。 自来了这里,娆娘日日都起个大早。 今日起来时天色朦胧,大雨尚未停歇,拦了她外出的路。 此时雨过天晴,她才戴上斗笠,背起背篓,拿上镰刀,出了门。 今日一起出门的,还有燕风霁。 两人手牵着手,俨然一副恩爱小夫妻的模样,许多早起劳作的村民看到,都不由多看了两眼,心想如果不看脸,小两口瞧着倒是登对得紧。 此时,崔家老屋对面的篱笆院墙里,黄莺莺一早就趴在了自家窗口盯着对面看。 第142章 崖壁上的石门 见两人出了门走远,她立马跑了出去。 对着崔家篱笆院墙上的木门,狠狠敲打摇晃,边摇边大喊:“康老婆子,你给我滚出来!” 起得迟,正在横扫家里残羹剩饭的沈重山听到,第一反应是没反应。 第二反应才想起来自己现在就是康婆子。 所以,喊他呢! 不过听这声音,他不想搭理。 “康婆子,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再不开门,你信不信我拿斧子把你家这破门劈了?” 沈重山掏了掏耳朵,拿眼往外瞥了一眼,“啧”了一声,还是咬着窝头起身,拉开了屋门。 黄莺莺见‘她’终于出来了,左右看了两眼周围没人了,立马目露凶光,也不废话,低声怒道:“你个没用的死老婆子,把金簪还给我。” 还? 她不稀罕燕风霁了? 沈重山挑眉望她,黄莺莺狠狠瞪着他。 她昨晚一宿没睡,越想越觉得金簪给错了,这死老婆子压根不靠谱,根本不值得她去讨好。 而且,别人家讨好婆母或许有用,但上门女婿家的老娘,那就是儿子的拖累。 讨好她有个屁用! 她要讨好也该去讨好康二哥,讨好这没用的死老太婆,她还不如去讨好崔菱角那个丑八怪呢。 而且她爹现在可是叶家的人。 叶家可是皇亲国戚,她爹给她说过,等他给叶家办完大事,她以后就可以当有奴仆使唤的千金小姐了。 到时候该是他们来讨好她才是! 如此想着,黄莺莺瞪向沈重山的眼神更加凶狠了。 想到眼前这死老婆子,昨日才得了她的金簪,结果被那丑八怪一吓唬,屁都不敢放一个,害她像个小丑一样,被胖婶那个死肥婆嚼了半天舌根,她就气得不行。 此刻见沈重山站在院子里啃窝头,对她爱搭不理的样子,一副想耍赖的模样。 黄莺莺就更恼了。 直接放狠话威胁道:“老东西,识相的赶紧把金簪还回来,不然等我爹回家来,我让他拿铁锤砸死你!” 啧啧,张口闭口就让她爹砸死别人。 他爹算个什么东西,锤子吗? 沈重山对着她白眼都翻上天了,双手叉腰,夹着嗓子,一副老娘就是要耍赖的模样道:“胡说八道!你这小娘皮什么时候给我金簪了,有证据吗?我可告诉你,我儿子儿媳可还没走远,当心我把他们喊回来先揍死你,让你爹回来先给你收尸!” “你你……你个死老太婆,你竟然敢不认账。” 黄莺莺气得发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金簪真要不回来了,心疼得眼泪刷地一下就淌了出来。 “你给我等着,敢骗我金簪,我这就去找我爹回来,我让他锤死你!” 说完,抹着眼泪跑回家喷了什么东西,出来便拔腿朝村外跑去。 沈重山趴到篱笆墙边上,本来还想再嘴贱两句,但嗅到她跑过去,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奇怪味道时,眉头顿时蹙起。 总觉得这股味道和那日他们潜到别君山深处闻到的很像。 特别是那些山洞里,或淡或浓,都有这种味道。 想了想,他暗暗觉得有些蹊跷,赶紧回屋换了身不惹眼的粗衣,避开别人悄悄跟了上去。 而黄莺莺离开村子后,并没有直接去粟阳城,反而是在岔道口偷偷拐了个弯,然后悄摸进山了。 沈重山小心跟上去。 但七拐八弯后,却在一个陡峭的崖壁下跟丢了人。 望着光秃秃的崖壁下,有好些跟看家犬一样在崖壁边上来回徘徊的野狼,他眼底闪过诧异,隐隐猜到那崖壁上定有机关。 他没敢轻举妄动,隐到了不远处的林间,定定地盯着那崖壁。 果然,没一会儿,崖壁的石面突然往外凸起一道门的形状。 紧接着,刚才跟丢的黄莺莺从石门后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 男人身材魁梧,穿着泛旧的粗衣,面容严肃,看着黄莺莺的眼神却满是慈爱。 不用猜,此人应该就是黄老木了。 “爹,您就和我回一趟家嘛!你都不知道,自从你不在家了,其他人都欺负我,还抢我东西,还扬言要打死我等你去给我收尸,你不在家这段日子,莺儿都被欺负惨了。” 黄莺莺瘪着嘴撒娇,眼泪汪汪的,好不可怜。 黄老木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许是知道自家闺女的德行,并没有信她的一面之词,只无奈道:“莺儿,爹爹如今在这山里做的事,不能让别人知道,不然会给你带来杀身之祸的。” 黄莺莺一听,知道他这是不打算和自己回去了,顿时打开他的手,生气道:“借口!你上次就这么说了,结果还不是什么事都没有。” 上次为了显摆,黄莺莺将叶家请走了他爹的事,四处招摇地外传了一通,让不少人都知道了此事。 她是得脸了。 但她爹差点没被吓死。 因为那事被叶家知道的时候,叶家管事脸都白了,就怕被人疑心什么,怒得差点让人灭了她的口。 最后还是黄老木费了好大的劲,几乎是拿命求到叶尅跟前,才勉强保下了女儿的性命。 可这些,他现在无法给女儿直说。 他深知女儿天真,藏不住事,怕她哪日被人一激,把叶家的大事泄露出去,到时候他就算把命赔上也保不住她。 可他也舍不得责备女儿什么,担心她一个人照顾不好自己,这才告诉了他崖壁上的石门机关。 这道石门直通铁矿内部,为不引人起疑,只放了狼群在外面把守,让人以为此地是个狼窝,忌惮而不敢深入。 而他们出入只需要在身上喷上特制药水,狼群就不会攻击他们。 眼下,看着女儿又在任性发脾气,黄老木叹了口气,苦口婆心劝道: “莺儿乖,爹现在真的不能离开太久,马上有一批新的铁器就要淬火了,其他人掌握不了火候,爹得眼不眨地盯着,实在是抽不开身。这样吧,你先回去,等那批铁器制好了,爹立马就回家给你撑腰,好不好?” 第143章 果然是山匪行径 黄莺莺不乐意的问:“那还要多久啊?” “没多久,就几日的工夫。” “那你要快些,我怕那死老婆子为了赖账,把我的金簪偷偷拿去融了就不好了。” 黄老木闻言,微微皱眉问:“什么金簪?” “就是小时候你给我那根,你不是说是娘留给我的么,现在被咱们家对面那崔家丑八怪的婆母给我骗走了,还耍赖不……” “你说什么?” 本来还耐心听女儿讲话的黄老木,在听到‘对面崔家’几个字后,脸色陡然一变。 急忙打断了女儿的话,神情有些激动地攥住她的双肩,紧张地问:“你说咱们家对面有人住了?” 黄莺莺有些被她爹突然变得狠厉的眼神吓到,愣愣点头道:“住了三个人,我以前都没见过,但胖婶他们说崔菱角小时候也住在对面,爹你应该见过她的。” 崔菱角没有死? 这,怎么可能…… 听到崔菱角这个名字,黄老木的脸色突然变得更加难看起来,沉着脸思索了一瞬,他又问:“崔菱角的娘有没有回来?” “爹,你问人家娘干什么?” 想到胖婶说过,崔菱角的娘曾经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男人死后,还成了十里八乡被野男人惦记的俏寡妇。 别是她爹也惦记过人家吧?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黄莺莺气得挣脱他的钳制,指着她爹的鼻子怒道:“爹,你不是口口声声说最爱我娘了吗?不是说就算她死了,你也不会喜欢别的女人吗?你怎么能惦记那丑八怪的娘!” 这什么跟什么? 黄老木狠狠皱眉,斥道:“休要胡说!” 斥完,他板起了脸,无暇顾及女儿此刻的情绪,追问道:“我问你,崔菱角的娘有没有一起回来?” 黄莺莺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他爹居然为了一个外人凶自己。 她没注意她爹难看的神色,只觉得自己接连受了天大的委屈,愤怒大吼道:“你都不在乎我被别人欺负了,还有空关心别人的娘回没回来,我要去我娘坟头告诉她,你为了一个早死了八百年的老女人,凶你自己的亲生女儿!” 吼完,她转身就跑。 黄老木被女儿的任性气得太阳穴突突地跳,担心她的安危,想追上去问清楚,石门却在这时候被人从里推开。 他回头,一个穿着叶家私兵装束的青年喊道:“黄叔,火候到了。” 听到这话,黄老木望了望女儿跑远的方向,皱了皱眉,到底是没有追出去,转身跟着青年进了石门。 厚重的石门缓缓合拢,半点看不出其中有一道门的痕迹。 周围再次恢复了寂静。 那些被特殊药水味刺鼻走远的狼群,也在石门关闭后,慢慢回到了崖壁下,如护院的家犬,继续来回徘徊。 不远处的林间松树上,沈重山屏住呼吸,过了好久才敢浅浅松一口气。 这一趟,他还真是没白来。 不但发现了叶家铁矿的入口之一,还意外听到了黄家父女的谈话,并从黄老木那做贼心虚的老脸上,肯定了当年崔氏母女之死,绝对就是他干的! 他得赶紧告诉二狗它主子两口子去。 他们绘图时顺道找了那么多天的铁矿,没想到没在别君山深处,反而是在离月牙村不远的崖壁后头。 不得不说,叶家的人,简直就是属耗子的。 可真能藏啊! 与此同时,别君山东南方向的最后一角。 一处两丈高的峭壁上,一棵长得枝繁叶茂,看着足有上百年的老榕树上,娆娘扫视着目下的山林树木,快速将每一条林间小径,以及陡坡和醒目的山脊都记到了脑子里。 燕风霁站在另一根树干上,手里紧攥着一根长绳,绳子的另一头绑在她的腰上,眼不眨地盯着她脚下,时刻留意着她会不会踩空。 两人默契配合着。 一个警惕放哨,一个认真记下山脉。 但也在这时,不远处林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听声音,不止一人。 燕风霁赶紧轻轻晃动了下绳子提醒娆娘注意。 正想扒开茂密的树叶看向那方的娆娘一愣,及时停住动作,抬头从稀碎的密叶缝隙间望去,刚好看到一行人朝他们这边走来。 瞧着来人不少,她担心自己站的位子太显眼,忙轻轻后退了两步,往背对着的树干后藏了藏。 燕风霁也快速轻轻退到她旁边。 将她护到自己怀里后,低头看了眼趴在陡壁下的玉树和二狗,也在听到脚步声的瞬间,快速藏身到了林间,才屏息凝神,警惕地望着渐渐靠近的那行人。 随着那行人越来越近,他们也看清了那些人的面目。 领头的人娆娘认识,粟阳叶家如今的家主叶尅,季庭州的亲舅舅。 但让她有些诧异的,还是跟在叶尅身后的少年。 叶家不是最是谨小慎微么,怎么敢把程北望带到他们藏秘密的老巢来? 这小子太精,娆娘回头和燕风霁相视了一眼,也屏住了呼吸。 刚屏住呼吸,就听到树下传来一道抱怨声:“程北望,还有多远啊!这破山比咱们雁州的山还难爬,一下上坡一下下坡的,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啊!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程北望侧了侧头,看着坠着自己手臂的胖丫头,肃沉的面容上闪过一抹无奈。 “瞧你这娇气样,就不该把你也带来。” 说是如此说,但说完还是把人拎了起来,自己蹲到了她面前。 胖果嘿嘿笑着,一点没犹豫地趴了上去。 程北望将她往上颠了颠,心想这胖丫头又重了不少,看着她握成拳箍住自己脖子的小胖手,轻笑道:“你上辈子是松鼠吧!两块松糕吃了一路,还没吃完吗?” 胖果一愣,旋即撇了撇嘴,狡辩道:“你才是松鼠,好心当成驴肝肺,我这是手脏,怕弄脏你的衣服。” 说着,她将手心往腰侧的裙摆上蹭了蹭。 走在最前头的叶尅听到两人的绊嘴,回头瞥了一眼,神情有些晦涩古怪。 活了半辈子,他还真从来没见过主子背丫鬟的。 果然是山匪行径,全然没有规矩! 第144章 金官与宁王的初相识 一行人疾步从榕树下走过。 娆娘和燕风霁并没有打算冒险跟踪他们要去哪里,因为这条路,无非就是去叶家那座铁矿,和私造兵器的铁庐。 他们昨日就发现了。 铁矿以及私兵的营地路线,昨日回了月牙村后,她就凭着记忆画出来了。 如今只待把东南角这方地脉记下绘完,再去检查一遍当年祖父绘的那一半,如今地形是否还是依旧,别君山的详细地形图便算是完成了。 想到此,娆娘微微松了口气,低头摊开自己的掌心,上面早已墨迹斑斑,而她装在竹筒里的墨汁,不知何时松了塞口,浸了她满身。 幸好,墨汁是松香味的,四周有很多松树。 “夫君,你说程北望身边那个姑娘,会不会也是朝廷的人?”她望了望墨汁,又望了望早已消失在林子里的那行人,面色有些凝重。 就在刚刚,差点滴到地面上被人发现的那滴墨汁,被胖果不着痕迹地伸手接住了。 燕风霁也看到了。 想起那胖丫头靠在程北望背上,有意朝他们这边笑了一下,他眸底捋过一道怀疑,沉思了片刻,猜测道:“她极有可能,也是朝廷的暗桩。” 不,准确的来说,是极有可能是季庭州一个人的暗桩。 如同沈重山这个活桩一样,只听命于帝王一人的暗桩! 不过那胖丫头好像和程北望一起长大的,如果她真的是季庭州的暗桩,那最少在十年前,她就被送到云雾寨了。 如此高瞻远瞩,未雨绸缪。 果然,能坐上那个位置的人,都不是省油的灯。 娆娘抿了抿唇,不再想,被燕风霁抱着跃下榕树后,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件事,眸光略微好奇地望着他,问:“你是什么时候成季庭州的金官的?” 季庭州有个极为信任而神秘的金官之事,当年她隐隐就听说过,但那时候她遇到的事太多,听过就抛于脑后了。 所以从未想过,当年听了一耳,转头就忘的金官,会成为自己后来的夫君。 燕风霁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个,身形顿了一瞬,静默了好一会儿,如实道:“平元二十一年。” 平元二十一年,那不是燕钧拒县主之婚,遭人诬陷入狱那年吗? 娆娘怔了怔,瞬间明白了什么,直接问道:“你不喜涉足朝堂,甘愿当他的金官,是为当年燕钧入狱之事?” 燕风霁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娆娘见状,脸色微沉,蹙了蹙眉,问:“他逼你的?” 见媳妇突然生气,燕风霁一愣,随即眉眼微翘,牵动了唇角,笑道:“怎会,我那时不过一个籍籍无名的少年,可不值得人家皇子去逼。” 他说着,低头望向自家夫人严肃到发冷的小脸,又是一笑,伸手将她腰间染了墨汁的布包拿下,塞入怀中,扯着衣摆给她细细擦干,才继续温声道: “会认识他,缘于兄长之事,却也是意外使然。那年,家中收到兄长为不连累燕家的断绝书信后,我们才惊闻他被陷入狱,生死未卜……” 那年的燕风霁,也堪堪才十五。 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太过担心兄长,便不顾他爹的阻拦,执意打马往长安赶去。 走时,他带走了家中所有银票,想着若能打点,就用银子救出兄长。 若是不能,就用那些银子雇一批高手,大不了劫牢救人。 燕东肖担心他冲动行事,会给家里招来祸端。 更害怕小儿子这一去,也会折在长安,到时让燕家后继无人,他无颜面见列祖列宗。 于是赶紧让人抄小道去各个路口拦截他。 燕风霁猜到他爹会来这一招,所以走的就是小道。 谁曾想,在那条前往长安的小道上,会意外碰到一场凶险的刺杀,差点让他出师未捷身先死! 而那些人刺杀的对象,是当时势力与信王旗鼓相当的宁王。 不对,是名声和人品,都比信王好太多太多的宁王。 那场刺杀,对方似乎做足了万全的准备,派出的杀手,个个都是武功高强,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死士。 宁王随行的人不敌,死伤大半,剩下的一小部分,正拼死掩护受伤的宁王逃跑。 他好巧不巧,就是在那时候撞上的他们。 他看到了宁王被刺杀,那些杀手自然不可能放过他。 于是,他只能跟着宁王一起逃命。 对方人多势众,且个个都是高手,宁王剩下的那小部分手下,跑了一小段路,为拖住对方,全部都死在了那些杀手刀下。 燕风霁那时年少,武艺都是跟着家里的老护院,或者与母亲巡查各地铺子时,遇到些游侠,或者军中将领,东一招西一招请教学来的。 平日对付些地痞流氓、山贼土匪,自是不在话下。 可真正对上训练有素的杀手群攻,他才惊觉自己太弱了,在那些杀手面前,他甚至连自保都吃力。 宁王看出他不敌,因愧疚于连累他,就一直挡在了他前边,最后在危难之时,还侧身替他挡了一刀。 那一刀,离心口仅差半寸。 虽是受他们连累,他才会被人追杀,但关键时刻人家以命相救,燕风霁不是铁石心肠之人,自然做不到丢下他不管。 所以在无路可逃之时,他带着他跳了河,游到了对面,狼狈地躲进了深山老林里。 本来想利用树木丛林掩护,绕开那些杀手,前往最近的驿站寻求庇护。 可那些杀手如同狗皮膏药,怎么甩也甩不掉,最后实在没办法,燕风霁只能带着重伤的宁王冒险深入丛林,躲到了一个无人进出,全是瘴气的峡谷里。 他们在峡谷里待了一天一夜。 因着里面瘴气弥漫,蛇虫遍地,又难以看清前路,稍不慎踩空,还会掉进表面布满苔藓和枯叶的沼泽里,扯断双臂都拉不出来。 眼看一进入峡谷,就折损了七八人。 那些杀手心有余悸,不敢再深入,就全部退到了峡谷外死死守着,想将他们困死在里面。 燕风霁若是独自一人还好,或许还有机会逃出去。 可拖着重伤的宁王,只能说机会渺茫。 第145章 原来你们在这儿 眼看吸入的瘴气越多,宁王脸色发青,双眼血红,伤势还越来越严重,流血的伤口单靠峡谷里匮乏的止血草,都已经没什么用了。 燕风霁那时实在没办法了,只能做好等他死了,就将他就地掩埋的准备。 宁王也预感自己难逃此劫,面上挺难过的。 但他不怕死,因为他死到临头了,还在忧心若他死了,大景江山落到比先皇更加能装会忍的信王手中,百姓怎么办? 他在乎的人怎么办? 想得太多,也只能无能为力地叹了口气。 最后,看着夜晚的瘴气越来越浓,呼吸都渐渐困难了,他不想再连累无辜,便坦白了自己的身份,让燕风霁不用管他,只管自己逃出去。 燕风霁惊诧于他身份,沉默思索了许久,也坦言了自己要去长安做什么,更是直言想与他做笔交易。 而交易内容,是他想法让宁王活着回长安。 宁王回去后,救他兄长出牢狱。 此交易,说白了就是一命换一命,宁王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他没有答应,看着眼前年岁尚小的少年,沉思了许久许久,最后从身上扯了块能代表自己身份的紫玉丢给他,让他自己逃出去后,拿着玉去长安救兄长。 燕风霁愣了片刻,接了玉,却不想欠别人人情。 所以他抢了宁王的衣服,伪装成他的样子,只身出谷引开了那些杀手。 宁王想拦,但脚下到处都是沼泽,他没有少年一眼就能辨别沼泽地的能力,所以没能追上他。 只能在他引开杀手后,咬牙划了自己两刀,保持着清醒从进来的路线出去,撑到了驿站,与得到消息赶来救他的手下汇合后,派人及时赶过去,救下了差点死于那些杀手刀下的少年。 燕风霁伤势过重,养了一个多月才勉强能下床。 他没有跟着宁王回长安,但在不久之后,就收到宁王的传信,言道他兄长在他出手之前,已被人救出。 如今投于宁王府任职。 宁王问他可愿也跟着他问鼎天下,还百姓清明? 燕风霁不喜欢朝廷里风诡云谲的紧张气氛,婉拒了。 宁王也不强求,许是暗中调查过他的底细,知道他自由洒脱惯了,不喜欢朝堂上条条框框的约束,但却有极高的经商天赋,于是便拿出了自己的一半私产,让人快马加鞭交给了他。 并让人带话,私产为救命之恩的报答。 若他不要,就当作是他行踏商界之时,他持资入伙的费用。 宁王似乎从调查到的单薄内容里,看到别人没看到的东西。 比如,在他祖母不慈,父亲废物的那段中,季庭州看到了少年想另起炉灶,脱离燕家的一切,只苦于不愿动用燕家的钱财起灶。 再比如,少年意气风发,心中亦有万千抱负。 只是那时候,燕家已有一个燕钧走上了仕途,他若再走,若碌碌无为,他自己会心有不甘。 若大展拳脚,燕家商贾之家,没有那些世族的底蕴支撑,太过招摇出色,迟早会被人群起而攻。 少年自是不怕被别人的攻击和针对,他只怕自己母亲留给自己唯一的血亲,会因此受到伤害。 而那时的燕钧,正直率真,疼爱弟弟,敢于直面天下所有不公。 所以为了能成为兄长的后盾,燕风霁接手了宁王的私产,独自走上了一条艰辛的经商之道。 大概生在商贾之家的孩子,经商天赋都不会太弱,短短两年,宁王给出的那一半私产,就在他手中翻了数倍。 宁王也看出了他的天赋,没多久就又让人将剩下的另一半私产,全部给他送了过去。 渐渐的,燕风霁表面打理燕家的小半生意,等燕东肖确定大儿子已经稳稳立足朝堂,燕家所有生意只能交给小儿子的时候,燕风霁的商业版图已经布遍大景各地。 甚至在宁王登基后,得他授权,有些生意都做到了大景周边的国家。 可以说,燕风霁就是季庭州的钱袋子。 他们二人共过生死,季庭州算是燕风霁的伯乐,为报答他的赏识之情,以及对燕钧的关照之恩,他当了他的金官,做了大景最神秘的皇商。 而燕风霁于季庭州有救命之恩,虽君子之交淡如水,自当年驿站一别,两人多年来除了书信,便再没见过面。 但少年纯净赤忱,坦坦荡荡。 季庭州信他,胜过朝堂之上所有人。 林中寂静,燕风霁的声音很低,说得也不尽详细,但个中艰辛,娆娘能想象得到。 她轻轻伸手,紧紧拉住了他的大手。 这一刻,再多的言语,似乎都不及夫妻俩十指相扣的双手来得暖心。 两人继续避开着山中叶家的死士,游走于山间。 直到将最后一角记入脑中,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将山脉的轮廓简单描出一个简易的形状,娆娘才终于长松了口气。 待回去绘出详细的,这一趟粟阳之行,便算完成了。 “我说怎么找了好几个地方你们都不在,原来在这儿来了。” 一道气喘吁吁的声音传来。 娆娘扭头望去,看到沈重山跟在领他过来的玉树屁股后面。 见到他们,他才终于累得一屁股坐到地上,顺手扯下了燕风霁腰间的水囊,狠狠灌了一口。 喝完,他将水囊系到自己腰上,捡了片掌宽的大叶子,边打风边道:“我给你们说,我今日跟踪黄莺莺,见到了他爹黄老木,不但发现了叶家铁矿的入口之一,还可以肯定崔氏母女之死,就是黄老木那个老儿所为。” 他一口气说完,抬头才发现这两口子脸上全无半点反应。 “你们不惊讶一下吗?”他仰头问。 娆娘收了笔纸,放进来时背的背篓里,被燕风霁接过去挂在了胳膊上,才说道:“我们昨日就发现叶家铁矿的入口了,就是忘记告诉你了。至于那个黄老木就是杀害崔氏母女的凶手,这事咱们昨晚不是已经大致可以肯定了么!” 好像,还真是! 白乐了一路了,沈重山暗暗瞪了眼扫兴的两人,从地上站起身问:“你们绘得怎么样?” 第146章 那些恶心之言 娆娘笑道:“今晚大致可以收工了,明天之后,咱们该回雁州的回雁州,该回长安的回长安。” 她说完,旁边的燕风霁扭头对着沈重山,抢先一步道:“我回雁州。” 话外之音是,送往长安交差的事,归你了。 语罢,夫妻俩半点在人家地盘上的自觉都没有,手牵着手,身后跟着两头雄赳赳气昂昂的白虎,闲庭信步地走了。 沈重山翻了个大白眼,苦哈哈地跟在后头。 今天为了找他俩,他绕了大半座山。 然令他傻眼的是,跟着他们从山上下来的小道对面,竟然就是他跟踪黄莺莺的那条小道。 就,好气人啊! …… 与此同时,叶家矿场边上的铁庐里。 说是铁庐,其实就是一面矮壁上,搭了个茅草棚子。 而棚子后面,还是一个大大的山洞。 人站在洞口,就能感受到一股子炙烤皮肤的灼热感,以及铁锤铿铿敲击铁器的刺耳声。 叶尅的到来,并没有让人提前通知。 此时山洞中,铁匠们虽都忙得热火朝天,不见有人偷懒,但不堪入目的污言秽语同样没有收敛。 有个听着就猥琐的声音在扯着嗓子问:“老赵,你昨日在洞中拔得头筹,去了崖边的几层山洞快活呀?” 没错,那些洞中奖励是分层次的。 刚被抓来的姑娘,鲜活漂亮,身姿动人,是那些畜生争先恐后最想得到的奖励,往往都是被关在最上层,由那些畜生的将领先得到,才会放到下一层。 而越往下的姑娘,代表来得越久,也是被折磨得最久的。 只待她们被榨干最后的价值,将死或已死掉,就会被直接丢下深不见底的崖底,再换一批已经被折磨得身有残缺的姑娘下来,周而复始。 那日娆娘见到的那个叫荷花的小姑娘,是最后一层。 如果不是叶家的秘密被人发现,这些恶事许永远都无人可知。 而成为叶家走狗的所有人,上到叶尅老贼自己,下到铁庐洞中打铁的铁匠,竟都将那些被抓或拐来的姑娘,都理所当然的当成了红楼娼妓,成为他们努力助纣为虐的奖励。 洞中下流之言无人阻止,还在继续。 只听一个中年汉子颇为自豪道:“昨日人少,我得下到了二层,那小娘们,带劲得很,比粟阳城里烟柳巷的头牌还水灵。可惜性子太烈,老子才玩了一次,就咬舌了,现在估计被丢去了最底层了。” 这话说完,洞中除了打铁声外,还隐隐能听到不少人的惋惜和唏嘘声。 但他们惋惜的,并不是那个鲜活的姑娘不堪受辱,咬舌自尽被丢去了最底层,而是惋惜他们还没有禽兽过。 此刻,在场的叶家人,包括洞外的叶尅在内,对于里面的污言秽语,丝毫没有觉得有多令人作呕,面上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程北望皱了皱眉,抬手捂住了胖果的耳朵。 但没用,那些恶心之言,依旧一字不落的入了她的耳。 胖果低着头,任他捂着,从腰间的小挎包里拿出了一块麦芽糖,咬了一口,指了指洞口的大石头,说道:“里面好像很热,我不进去了,我在那儿等你。” 里面牲口太多,的确不适合把胖丫头带进去。 程北望微微侧头,扫了眼周围,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塞她手里,沉声叮嘱道:“别乱跑,谁敢靠近你你就捅谁,有事大声喊我。” 说完,一把将她提到那大石头上坐好,才在叶尅一脸不耐烦的目光下,不疾不徐地跟进了山洞。 他们才进去,就有两个铁匠抬着一筐废铁小声叽歪地走出来。 听声音,像是刚才洞中很是自得的那中年汉子。 “每次家主过来,都故意让咱俩出来倒废铁,连个露脸的机会都不给咱们,我看那黄老木摆明了就是故意的,就是见不得咱们能力强,去崖边次数多,他就是嫉妒咱们!” “嘘,赵哥,你小声点,当心被人家听到。” “听到了才好,老子又不怕他!” 赵姓的汉子故意嚷嚷了两声,面上说不怕,声音却不自觉的压低了许多。 跟他一起的汉子扭到一边的脸上,闪过一抹不屑,刚要假装附和两句,哪知一抬头,就看到个小脸微胖的丫头,冷冰冰地在盯着他们看。 他一惊,赶紧扯了扯旁边的人。 小声问:“赵哥,崖边的女人都可以带来铁庐了吗?” “说什么胡话呢,那些女人怎么可能……”那姓赵的刚想骂他做什么春秋大梦,崖边那些给大伙儿泄欲的女人,都是见不得光的,怎么可能有不要命的敢把人带出来。 但话还没说完,他就看到了平日连个母鸟都不敢从上空飞过的铁庐洞口,竟然坐着个白嫩嫩,水灵灵的少女。 这小丫头,看着手感都比他昨日捡便宜玩到的那个强百倍。 姓赵的汉子吞了吞口水,搓着手掌,满脸猥琐地朝少女走去。 但才走了两步,就被旁边的人拉住,小声提醒道:“赵哥,你先别冲动,先问清楚她是跟谁过来的,别是……”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只眼神撇了撇洞中。 姓赵的汉子一听,似才想起什么来,吓得一个激灵,赶忙收起那副猥琐的嘴脸,换上副邻家大叔的口气,却依旧让人恶心至极地问:“小丫头,你跟谁过来的?” 胖果歪了歪脑袋,从大石头上跳了下来,晃了晃手里的麦芽糖。 从那两汉子的角度,动作像是在朝他们招手,然后就见她笑而不答,用着细细的声音说了一句:“你们过来。” 说完,她转身朝林间走去。 那两汉子一愣,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齐齐露出了一抹淫笑。 如果是跟着家主一行人来的,他们还真不怎么敢下手,但如果是个耐不住寂寞的小娘皮,那就有的他们玩了。 两人摩拳擦掌地跟了上去。 半盏茶后,胖果吃着麦芽糖回来,右手拿着的匕首上还染着血,隐在铁庐周围的叶家死士看到,俱都一愣,急忙闪身进洞禀告。 第147章 最亏本的买卖 程北望是第一个冲出来的。 不知道是不是里面太热,他额间渗着细密的汗珠,一出来就将胖果拉到跟前,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前前后后的都检查了一遍。 见她衣服完好,没被不长眼的欺负,也没受伤,才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 “不是让你遇到危险就大喊吗?” 他语气带着责备。 胖果委屈的瘪嘴,还不等她想好怎么狡辩,已经有人先出了声。 “程寨主带来的人,平白无故杀我叶家的铁匠,是不是需要给我一个交代?” 叶尅慢悠悠从洞中走出,那两个铁匠的尸体刚好被人从林间抬了回来。 程北望目光沉沉扫去,视线停在那两铁匠解开的裤头上,眼睫下倏然一片阴郁,神情也变得狠戾道:“交代?需要给交代的应该是叶家主吧?” 叶尅闻言老脸一沉,顿觉可笑。 “你的人好好的,反观是我叶家死了两名铁匠,我还需要给你什么交代?” “听闻叶家在山中设有一处洞馆,若是叶家主的人眼瞎,错把我的人当成了那洞里的奖励,妄图欺负,我的人不过是自保才杀的他们,如此,叶家主是不是得给我一个交代?” 叶家主想反驳,‘放屁’两字都卡喉咙里了。 但想到洞中那些一旦淫虫上脑,就什么烂事都干得出来的莽夫,可能真做得出来把人家拖树林里去的事,顿时哑了声。 赶忙唤来附近的死士,厉声道:“如实回答,他二人可有冒犯那丫头?” 死士看了家主一眼,不敢隐瞒,指向胖果,将自己看到的如实说道: “属下只看到铁匠二人向她靠近,并未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之后她突然跑进了林间,铁匠二人追了过去,没多久便死了。” 这种事,以前常有发生。 在崖边还没有设有那些奖励的山洞时,叶家的那些私兵,还有开采铁矿的矿工,以及这些负责打造兵器的铁匠,经常忍不住下半身,掳走附近村庄的女人发泄。 就连叶家前来送东西的丫鬟,好几个都被他们掳到洞中玩死过。 因着主子们体谅他们血气方刚,就没有计较过,算是默许了。 所以死士在看到两铁匠追着人家进林间时,觉得与以前那些没什么区别,就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没有去管。 谁知道那两铁匠会倒霉的遇到硬茬。 全被一刀封喉,死得透透的。 叶尅听完自家不会拐弯的死士的话,老脸难看至极,对上程北望那不能善了的眼神,咬牙又多给出了两箱长刃。 本来还想用那两铁匠的死私扣两箱,结果现在倒搭进去了两箱 简直可恨! 出山的路上,叶尅借口要去私兵营,没有一起走。 程北望漫步跟在胖果身后,探究的目光多次从她身上掠过,却忍着什么也没问。 直到出了山,回到只有他们两人的马车上,他才冷然开口:“为什么杀人?” 胖果低头抠着指甲,思考了片刻,才闷闷说道:“都是娘生父母养的,他们不该在欺辱了一个女子后,还能那般洋洋得意的说出来炫耀。” “所以你就把他们杀了?” “他们不该杀吗?” 胖果扬起难得严肃的小脸,反问地望着他。 程北望沉眸,看着她的眸光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动,明明灭灭的,最终化作了一声叹息。 半晌,他喃喃低语了一句:“比起那些人,你更想杀的,或许是我吧!” 这话胖果听清了。 她一愣,急忙装作没听到一样,将脸扭到了一旁,望向了车窗外。 徐徐清风拂过,明明暖阳高照,可望着渐渐落于马车之后的那片,藏着万千罪恶的山林,她却只感觉到阵阵透入心底的凉。 车厢内,两人都沉默了起来。 良久,胖果将脑袋扭了回来,眼睫垂下,一字一句的问出:“程北望,你能不能收手?” 程北望轻笑,笑中带着不知是对谁的嘲弄道:“你是第三个劝我收手的人,你觉得比起我爹和我姐,你算个什么东西?我会听你的?” 他话语不善,凑了过去,面上带起冷冷的笑,嗓音却竭力压着,轻柔得让人恍惚他在说什么情话。 胖果闭了闭目,算是青梅竹马一场,她有些不死心道:“与虎谋皮,你若再不收手,就真的不会有好下场的。” 他换了神情,坐直了身子,一脸不屑道:“不谋,我也不会有好下场。” 从截杀了雁山关五百士兵那日开始,他就没有后路了。 哪怕不与叶家联手,他也收不了手了。 因为他的后路,早就被自己掘得干干净净,早已无半点余地可走。 想到此,他冷了面容,大喝一声:“停车!” 马车缓缓停下,他定定望着对面眼尾泛红的少女,似想将她镌刻到心底,语气艰涩道:“从这里下车有条小道,走过去有一个叫月牙村的地方,我姐在那里,脸皮厚些,跟着她一起回雁州吧!” 明明是在赶人,话语中却习惯了般,没忍住细细嘱咐。 胖果却被他的话震惊到,不敢置信地望着他问:“你……你怎么知道他们也在这里?” 他居然知道了。 那是不是也知道了那几人来粟阳的目的? 可以他的性子,他知道了,为什么没有阻止,也没有联合叶家的人去抓他们呢? 短短刹那,胖果想了许多。 却如何也想不出程北望知道顾娆娘一行人在月牙村,却没有告诉叶家人,也没有破坏他们要做之事的目的? 程北望知道她在想什么,也没有回答她的震惊,只视线下移,凝着她裙摆上不起眼的黑色,不着痕迹地轻轻抬手,盖住了自己袖口,和她裙摆上一模一样的那抹黑色。 然后道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 “白果儿,不害你,可能是我这辈子做得最亏本的买卖。” 他很少连名带姓的叫她。 胖果莫名就有些心慌,她想追问什么,却被他突然一把抓住肩膀,毫不犹豫地丢了出去。 似是缓了力道看准了地方,她被扔到道旁的一堆松土上,落地并不疼,可等她爬起来,程北望已经让人驾车驶出了好远好远。 他不是收不了手。 他只是不肯放过他自己,也不肯为任何人收手! 第148章 咱们对半分 泪水模糊了视线,胖果觉得为这种人不值得落泪,抬手狠狠擦掉。 可眼睛都擦红了,眼眶里廉价的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 “用这个擦吧!” 温柔清冽的声音响起,与之一起的,还有一块递到她面前,带着淡淡檀香的手绢。 她扭头望去,看到了程北望最在乎的姐姐。 她一愣,哽咽着,心情复杂,忍不住埋怨道:“你是他姐姐,你为什么不多劝劝他。全天下他就只在乎你一个人了,你当初为什么不多劝劝他?” 娆娘将手绢放到她手里,望着看不到尽头的官道,敛下了眉眼:“我也想劝,可他已经过了听姐姐话的年纪。况且……我只是他儿时的姐姐,不是如今山匪程北望的姐姐。” 小时候的阿弟会听姐姐的话。 长大之后的程北望,谁的话都不会听的。 这条道,明知是错,可他执意要走,谁也拦不住,谁也劝不住! 娆娘神色平静的说完,不再管她,朝着不远处的燕风霁和沈重山走去。 走了几步,她仰头望了望天,还是停住了脚步,回头问她:“你是要跟我们一起走,还是自己回去?” “当然是跟你们走了,我在粟阳人生地不熟的,哪里认得回去的路。” 胖果擦了擦眼泪,少女不好的情绪来去如风,最后散在风里,小跑着跟上去,一脸严肃道:“你们的行踪一直都在程北望的掌握中,是不是你们身边也有他的细作啊?” 这话一出,沈重山第一个跳了出来,不高兴道:“胖丫头,不带你这么挑拨离间的,我们拢共就三个人,你针对我不要针对得太明显。” 怎么哪儿都有这个人? 胖果斜瞥了他一眼,蹙眉道:“我哪有针对你?我看都没看你,是你自己心虚吧!” “我心虚?我看你就是程北望故意丢下来挑拨离间我们仨坚不可摧的信任的。” 说完,沈重山白了她一眼,哼道:“你们这种假意反目成仇的小把戏,拙劣不堪,爷看得多了。” “呸!在姑奶奶面前,你给谁称爷呢?” 要论翻白眼瞪人,胖果可不输给他,呸完狠狠瞪了他一眼,从怀里摸出什么东西朝他砸去。 沈重山眼疾手快接住,都没看一眼是什么,就急忙躲道燕风霁身后,嘚瑟道:“瞧到没有,她恼羞成怒了,被我拆穿了就动手,粗鲁!” “你还是先看清楚手里的是什么东西吧!” 娆娘上前了两步,好心提醒了一嘴,说完拍掉他抓住燕风霁胳膊的爪子,将自家夫君拉到了自己身边。 沈重山微微怔了一下。 旋即,赶忙低头去瞅手里的东西。 待看清楚手里的东西是什么时,他惊得瞪大了眼睛,却不忘压低声问:“你怎么会有龙鱼令?” 问完,下意识就要跪下。 因为于大景所有皇家暗桩明卫,见龙鱼令者,如见陛下亲临。 但膝盖刚弯,就被胖果用脚尖抵住,阻了他膝盖着地。 “今日不用跪。” 她说着上前了两步,拿回龙鱼令收好,也换上副嘚瑟表情道:“你我虽明暗不同,但我手执龙鱼令,可号令所有明暗桩。姓沈的,再敢对我不敬,当心我处置了你!” 语罢,她从怀里摸出一把瓜子,蹦蹦跳跳地走到了最前头。 沈重山拍了拍膝盖,表情有些一言难尽,扭头看向瞧热闹的娆娘两口子,皱眉问:“你俩是不是早就知道她的身份了?” 燕风霁不语。 娆娘摇头:“刚刚知道。” 在林子里的时候怀疑过,不过没敢肯定,毕竟接住墨汁,没有让叶家人发现他们躲在榕树上的人,不止胖果一个。 只是不知道程北望到底是怎么想的。 发现了他们,却选择了装作不知道。 沈重山闻言,明显不相信,正想再说什么,小道前头不远处,有人迎面看到了他们。 不对,准确的来说是看到了沈重山。 惊讶得“哎呦喂”了声,随即便一溜烟地跑了过来,围着他,眼神滴溜溜地转着道:“我滴个乖乖呦,康家老姐姐不是说她大儿夭折了吗,那这位长得跟他那么像的小兄弟是谁?” 沈重山一愣。 这才想起自己还穿着一身粗衣男装。 见他不说话,以为自己发现大秘密的胖婶心里打着小九九,赶紧凑到娆娘身边,挤开旁边的燕风霁,小声对她道: “菱角啊!你那个婆母坏得很呦,一天到晚说自己家大儿子夭折了,别是骗你的吧!你才来不知道,前两年杠子村那边,就有好几家上门女婿骗婚吃绝户的,你可要把钱财藏好了,实在不行就全给婶子,婶子帮你拿去放印子钱去,到时候得了利润,咱们对半分,怎么样?” 不怎么样! 娆娘还没开口,被挤开的燕风霁已经拂开了胖婶一脸热切握住她的手。 将她拉到了自己身侧,冷脸道:“天都还没黑,婶子就开始说梦话了吗?” 估计是常年冷脸的人的优势,他一冷脸,周围气氛都感觉凉嗖嗖的。 反应过来的沈重山立马接话,直接开怼道:“可不是,我们家的钱财放的印子钱,凭什么要和你对半分?多大年纪的人了,还像个小姑娘一样整天白日做梦,多大的脸啊,也好意思说出来。” 早就想这么怼了。 整个月牙村,就这个胖婶心眼子多,心还不好。 平日这村里,十家吵架的人家有八家都是她背后搅和的。 剩下两家也都是她撺掇的。 整个就跟个搅屎棍一样,比程北望那厮还能搅。 记得他们刚来月牙村那天,还没来得及放出燕风霁是娆娘上门夫婿的消息,这个胖婶闻着味就过去了。 一整天跟没事干一样,逮到机会就往他面前凑。 一凑就尽说些有的没的。 不是说崔菱角的母亲当年守寡后,有多被人惦记,就是明里暗里的,说人家崔菱角的母亲有多不自爱,跟谁谁谁不清不楚。 真是应了那句寡妇门前除了是非多,长舌妇还更多! 反正就打着心直口快当借口,有意无意地说些毁坏人家名声的话。 第149章 任你们享用 也幸好二狗它主子不是真的崔菱角,不然知道她如此说自家亲娘,怕是非撕了她不可。 只是初来乍到,他们还真看不出她一个村里妇人打的什么主意。 直到当天下午,她领着自家不情不愿的娘家侄女过来串门,他们这才反应过来,这老娘们如此诋毁一个已逝之人的名声,到底是想干什么。 合着是看他们一来,就使了不少银子置办东西,以为钱财是康家的,就想打让‘她’换个儿媳妇的心思呢! 要是他们没有散播崔菱角才是一家之主,夫婿是上门入赘的,这老娘们怕是得跟黄莺莺一样,一天到晚要到她面前晃悠个几十回。 想到这些,沈重山怼起来就更起劲了。 以前是山脉还没绘完,怕打草惊蛇,现在他还怕个锤子,不用夹着嗓子怼人,可真他娘的一个字。 爽!! 胖婶被怼得老脸一阵青红。 气红的。 不过她可是出了名的难缠精,就像当面缠黄莺莺本人嚼她舌根一样,脸厚得很。 气过之后,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立马就觉得自己猜对了,伸手又想去拉娆娘。 娆娘轻轻避开了。 她见状,一副怒其不争的模样,气道:“笨闺女哟,他们都承认想吞了你的钱财了,你都还不知道防着点,还不赶紧快快过来,婶子带你去报官把钱财要回来,以后婶子给你保管。” 说来说去,点子还是在人家钱财上。 如此明晃晃,都不知道遮掩,该说她天真,还是把娆娘当傻子了。 还想再怼两句的沈重山都听笑了。 娆娘敛了敛眸,不想在此浪费时间,也冷下了脸,皮笑肉不笑道:“多谢婶子好意,只是我家的钱财一向由我夫君保管,我们夫妻一心,该防的也应该是婶子你这个外人。” 说完,她顿了顿。 旋即,似才想起什么来一般,补了一句:“对了婶子,按大景律法,私放印子钱可是行滥钱的大罪,轻则抄家,重则流放,婶子可够哪一样了?” 还想胡搅蛮缠的胖婶顿时脸一白。 看样子并非真的无知到不懂大景律法。 只见她赶忙摆手,僵笑道:“嗐,瞧你说的,婶子跟你说笑呢,什么印子钱不印子钱的,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哪有闲钱整那些旁门歪道啊!” 语罢,又说了句家里火上还烧了水,便灰溜溜地跑了。 “这粟阳都烂成什么样了。” 一个普普通通的村中妇人,印子钱都敢做得如此明目张胆了。 看着胖婶跑远的方向,沈重山啧啧两声,摇了摇头。 站在前边等他们的胖果听到,也皱了皱眉,肃着小脸狠狠往地上呸了一口,纠正道:“粟阳这片天都被枯枝烂叶遮住了,你还指望地上的花花草草能不烂?” 那些守不住本心的。 一个个比雁州那些山匪更烂! 粟阳的天阴晴不定,上午还暖阳高照,下午便大雨倾盆。 原本打算在老屋绘出全图,按计划待到明日就出发的几人,眼看大雨越下越大,雷声震耳欲聋,崔家年久失修的老屋都被震得摇摇晃晃,实在不敢住人。 只能临时改变计划,连夜启程离开粟阳。 虽然夜雨天行路也危险,但更危险的已经从四面八方朝小屋涌去。 傍晚时分。 雨幕遮眼,让人看不清前路。 娆娘一行四人刚走不久,崔家老屋就轰隆一声巨响,全部坍塌成了一堆废墟。 动静很大,却没有一个村民敢出去看热闹。 因为此时的大雨中,几十个手持长刀的黑衣人,正将拉倒崔家老屋的铁钩长绳快速收回。 崔家对面的黄莺莺从自家窗台缝隙中,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她不知道崔家老屋里已经没有了人,还以为娆娘三人随着那一声巨响,全都死在了里面,顿时吓得死死捂住嘴巴,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然而就在这时候,她家篱笆院墙的木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 巨大的响动吓得她一个激灵,下意识想躲到床底下去。 但才站起来,门栓锁住的屋门已经被人大力踹开。 她惊恐抬头。 下一瞬,就被人一把揪住头发拖到了外面,狠狠甩到了大雨中。 周围哭声传来,她扭头望去,才发现村中面容姣好的妇人,都被那些黑衣人从家中拖了出来。 就连她最讨厌的胖婶家十二岁的小丫都没放过。 有些村民想救妻子女儿,刚举起镰刀锄头冲出来,就被黑衣人一剑刺了个对穿。 其他人见状,瞬间被吓破了胆,躲在家中没敢再出声。 但这些黑衣人似乎并不打算放过他们,留下“屠村”两个字后,便将拖出来的年轻女人们,用鞭子抽着,如牲口一样往山上赶去。 大雨滂沱,四周漆黑一片。 但方向感极好的黄莺莺却认出这条路,正是她去找她爹的那条。 刹那间,她隐约猜到了这些黑衣人是什么人。 她想跑去石门那边求救,想说她是黄老木的女儿,可还不等她开口,她们已经被丢进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山洞中。 紧接着,山洞外有人喊话:“家主放话,今日允你们狂欢一晚,里面的女人任你们享用。但今晚之后,产量加倍,务必十月之前,赶制出两万刃,若能完成,日后钱财美人定让你们享之不尽!” 此话一落,洞外的欢呼声,带着兴奋和激动,穿过狂风骤雨传进洞中。 洞中的女人们背脊发麻,瑟瑟发抖地挤在一角,害怕得小声呜咽。 她们不知道外面的是什么人。 更不知道他们想做什么? 只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人家砧板上的肥肉,等待她们的,或许只有绝望。 果然,片刻之后,洞外的喊话声停了。 但紧随其后的,是杂乱的脚步声,正从入口处争先恐后地走进来。 女人们惊恐抬头,看到一群比饿狼更让她们恐惧的男人,脱衣解衫的朝她们扑来。 她们挣扎着大喊救命,却让对方更加兴奋。 胖婶家的小丫被个老男人一把提起。 她吓得哇哇大哭,老男人嫌吵,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小姑娘白嫩的脸颊瞬间高高肿起。 第150章 这辈子都忘不了了 她旁边的黄莺莺看到,明明自己更害怕,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猛地推开趴在自己身上的男人。 扑过去将小丫紧紧护在了怀里,大骂道:“你们这些畜生!她才十二岁,不许动她!” “老子们不动她,那就动你!” 那老男人嘿嘿一笑,满是老茧的粗糙大手再次向她伸出。 黄莺莺害怕得拉着小丫后退,却被那人一把抓住脚踝拖了回去,再次欺身压了下来。 她浑身颤抖着,拼命挣扎着大喊:“你们放开我!我爹是黄老木,你们敢动我,我让我爹锤死你们!” 可惜,这话面对月牙村的村民有用,面对一群色欲熏心的畜生,欲火焚身的当头,谁还想得起黄老木是个什么东西? 加之黄莺莺是所有人中最漂亮的。 声音也是最悦耳好听的。 她这一嗓子喊出,好几双粗糙大手立马伸向了她,衣服一件件被撕破,那些爪子使劲在她身上游走,如同茅坑里的蛆虫爬到了她身上,恶心极了。 她也终于意识到,她爹的名字并不是对谁都有用。 绝望之感涌上心头,她挣扎着哭出了声,就在最后一件遮羞的衣服将要被扯掉时,趴在她身上的男人突然停住了动作,瞪大了双眼。 紧接着鲜血喷洒而出。 男人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便重重地倒在了一旁,没了生息。 黄莺莺呆呆的愣住了。 洞中只燃着几盏昏暗的油灯,意识到逃过一劫的她,慌忙爬起身望去,只见那些如同恶狗一般,进来就扑向她们的男人。 正被人从后一刀一个,狠狠割断了脖子。 伶仃几道的惨叫声,全部掩在了洞外的大雨中,洞中这些畜生罪恶的鲜血,流了一地。 女人们闻着刺鼻的鲜血味,抖得更厉害了。 但她们看出是有人来救她们了,所以再害怕,也都紧紧捂着嘴巴,没敢发出半点声音。 “崔……崔菱角?” 黄莺莺愣愣地望着救下她们的女子,虽然脸上已经没有了大片的红斑,可凭着那双潋滟好看的眸子,她一眼就认出了她来。 只是她不敢相信。 像说书先生口中那样从天而降,救她们于水火的女侠,会是自己一直不喜欢的丑八怪邻居。 娆娘收了剑,捡起地上撕破的衣衫搭在她和她护着的小姑娘身上,肃声道:“你听好了黄莺莺,我知道你认识这条路,带她们下山,月牙村的村民在路口等你们,离开之后朝南走,找个安全的地方先藏起来。” “他们还活着?那些黑衣人不是屠村了吗?” 娆娘没时间跟她解释,将她拉了起来,扭头见胖果已经将搜罗来的长刀,一人给了一把后,催促道:“赶紧走。” “那你们呢?” 黄莺莺慌乱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声调颤抖:“你…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娆娘略有几分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拂开她的手,冷声道:“这山里,还有几十上百个像你们这样被抓来的女子。” “你要去救她们吗?” 娆娘不答,目光深邃地望着她,严肃道:“黄莺莺,我信你本性不坏,带她们平安下山,就当是给你爹赎罪了。” 黄莺莺身体猛地一震,眼中充满不解。 她还想问什么,娆娘已经转身走了。 山洞外,大雨似也想冲刷人间罪恶,大滴大滴的,不停歇地砸落下来。 娆娘和胖果出来时,燕风霁和沈重山,已经带着白术等人解决了蹲守附近的叶家死士。 他们看了眼跟着从山洞中出来,衣衫凌乱,一脸恐惧的女人们,恐再惊吓到她们,纷纷将头上的蓑笠摘下,放到地上留给她们后,便迅速从洞边退到了大雨中。 女人们一愣,瞬间红了眼。 这一晚的大恩大德,恐怕她们这辈子都忘不了了。 “趁雨势,速战速决!” 随着娆娘一声令下,白术迅速带着人隐入林间,朝着别君山崖边而去。 沈重山和胖果紧随其后。 娆娘回头看了眼由黄莺莺带着,朝山下跑去的女人们,与牵住自己的燕风霁相视了眼,也快速跟上了沈重山他们。 此时,叶家的私兵营里。 因雨势太大,叶尅被困在了山上。 但不知为何,他今晚眼皮一直在跳,心里总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负责私兵营的孙虎看到,讨好地上前两步,一脸谄笑道:“家主不必担心,粟阳城中有老太君坐镇,绝对出不了任何乱子。倒是家主孤身一人,难免寂寞,何不如趁大雨撩人,长夜漫漫,寻个……” 后面的话没说出口。 但从他那贱兮兮的嘴脸里,就能看出他要说什么。 叶尅皱眉睨了他一眼,负手站在大大的木帐口,望着如织雨帘,并未表态。 但也没有反对。 孙虎似看出他在担心什么,赶忙又道:“家主不必顾虑,山洞那边还有两个新来的货,很是干净,等家主享用完,属下立即清理掉,绝对不会让老太君的人发现。” 听他如此说,还有几分犹豫的叶尅这才给了他一个眼神。 长夜漫漫,的确缺个小玩意儿。 孙虎见状,赶紧招来帐外私兵,低头耳语了几句。 与此同时,叶家铁庐里。 守在洞中的黄老木,今晚也是莫名感到阵阵心慌,淬火之时都心不在焉的,打出的长刀又钝又厚,连续几次都失了平日水准。 跟他一起留下的冯瘸子看到,扯下脖子上的汗巾擦了擦身上的汗水,一瘸一拐地走过去问:“木哥,是不是担心雨势太大,莺莺在家里没有关好门窗?” 冯瘸子也是当年从塞北回来的匠奴之一。 只是他倒霉,去的第一年就被脾气暴躁的匠师锤断了腿,没机会偷学到什么打造兵器的真本事。 一直做的,也都是些看火添柴给人打下手的琐事。 当初听说叶家花大价钱将黄老木请去时,他就有些心动,想着自己也在塞北军中待过,大本事虽然没有,但给别人打打下手,他的瘸腿还是很麻利的。 于是一番思索后,就跟来了。 第151章 救救我家小姐 如今他在洞中做的,就是帮大伙打下手。 今夜的狂欢本来他也可以去的,但他看到黄老木对那些事不感兴趣,留了下来。 他想了想,也压住了邪念没去。 听到他这么问,黄老木并没有立即回答,沉着眸子重新捞出两把烧得火红的长刀,用铁钳夹着,一把插进了旁边的泥土里。 一把丢进了装满芸苔子的油桶里。 看着两把长刀慢慢冷却,并没有开裂,他才扭头望向冯瘸子,沉声道:“白日里莺莺来找我,她说,当年的崔菱角回来了。” “崔菱角?” 冯瘸子一愣,似乎已经不记得崔菱角是谁了。 黄老木皱了皱眉,拔出泥土里的长刀,提醒道:“崔水生的女儿。” 闻言,冯瘸子大惊,脱口而出道:“不可能!当年那小丫头才几岁,又不是长了颗铁脑袋,我那狠狠一铁锤下去,浆都溅出来了,怎么可能还能活着?” 他是肯定那丫头是断了气,才把锤子砸向陶秀娥那贱人的。 陶秀娥是崔寡妇的本名。 嫁人之后别人都叫她崔陶氏,后来丈夫死了,别人才喊她崔寡妇。 所以沈重山只猜对了一半,崔氏母女之死,的确与黄老木有关,但却不是黄老木亲手杀的。 而真正的凶手。 正是于旁人眼中老实巴交的冯瘸子。 “木哥,我敢肯定那丫头真的死了。” 当年他杀完人,就是怕有意外,等将陶秀娥灭了口,还特意回去查看了一遍。 当时那小丫头的尸体都硬了。 就算是神医在世,也不可能救活。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多年,皇帝都换人做了,冯瘸子不担心官府的人会查到什么,但他害怕扮成崔家那小丫头的人,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冲着他们来的。 想到此,冯瘸子担忧道:“木哥,你说会不会是塞北那边的人?” 黄老木闻言,动作微顿,将刚从油桶里捞出来的长刀,扔回了熊熊燃烧的火炉里,眼中神色不明道:“就算是,我也能让他们有来无回!” 冯瘸子一听,神情狠厉起来,问:“那咱们什么时候动手?” 黄老木摇头,回头望了眼洞外还不见停歇的大雨,冷笑道:“不用咱们动手,今晚山上的死士都出动了,我让羊蛟他们路过月牙村的时候,顺道把人都解决了。” 冯瘸子一听,刚想放心。 却又突然想到什么,奇怪道:“可是木哥,我方才听矿山里的兄弟说,羊蛟被临时指派换了任务,傍晚那会儿就出发去了粟阳城,并没有和死士营那些人一起去。” “他就算没有一起去,我拜托他的事,他也会让别的死士去……” 猛地,黄老木说着说着,突然想到那些死士的心狠手辣,又陡然想起今晚莫名的阵阵心慌,急忙道:“快去问问今晚抓回来的那些女人是哪个村的。” 冯瘸子不解他怎么突然变了脸,但黄老木的话他不敢不听,转身就要去洞外。 黄老木看到他一瘸一拐慢吞吞的,心中焦急,没耐心等,赶忙丢了手中的铁钳,自己大步跑了出去。 刚巧出去就遇到送铁石过来的矿工,他抓住一人,神情有些慌张地问:“你们知道今晚送上山的那些女人,是哪个村子的?” 他抓住的人,刚好在出来的矿洞里听了一耳朵这事,笑道:“还能是哪儿,这附近就剩山下不远处的月牙村女人最多了,能这么短时间整来那么多女人,不用猜,肯定就是月牙村的了。” 从前月牙村的女人也不是最多,也时常有年轻妇人失踪。 只是后来,月牙村有人救过死士营的小头目之一的羊蛟,从那以后,上头每次派出给崖边山洞加女人的任务,羊蛟都会刻意避开月牙村。 但这次羊蛟被叶尅派去了粟阳城,其他人自然是哪里方便就抓哪里的。 反正每次大肆抓那么多人,都要屠村伪装成天灾的。 现在那些女人都被铁匠们玩着了,估计那村子也被屠干净了。 想来明日一早,月牙村因雨势过大,导致山体崩塌,埋了一村子的人的消息,就该传出去了。 这种事,在山上待久了的人都知道。 就算不清楚的,从过往的哪个村子一夜之间被水淹了,哪个村一夜之间得了什么可怕疫症,人全没了的事中,都能隐隐猜到点什么。 奸滑如黄老木,又怎么可能猜不到? 一听到今晚的女人,全是月牙村的,他脸色登时大变,巨大的恐惧席卷心头,慌得他身子打了个晃,着急忙慌地就往铁庐对面的山峰跑去。 冯瘸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跟着钻进了大雨里,跌跌撞撞地在后面追。 他们一走,没人把守的山洞里,突然闪进去个身影。 等身影再出来时,山洞中忽然发生一声巨响,如雷霆一般,震得地动山摇。 不过刹那间,山洞坍塌,将整个铁庐毁于一旦。 离铁庐最近的铁矿里的人听到,刚想出去看看,岂料下一瞬,他们挖掘的矿山也突然晃了晃,吓得矿中的人急忙往外跑。 本以为矿洞马上也要坍塌了。 但矿工都跑出来了,矿洞却只掉下了几块山石。 林子里,与娆娘他们分头行事的胖果看到好不容易丢进去的蒺藜火球,已经被叶家负责保护矿山的死士发现,便知道已经没机会再出手了。 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赶忙从树上跳下,飞快地朝别君山深处跑去。 而此时,别君山深处的崖壁上。 由白虎在雨林中开路,娆娘看到远处火光冲天,却只响了一声,便知道胖果失败了。 不过有这一声,也是够他们声东击西,把山洞里的人都救走了。 大雨渐渐转小,他们加快了救人的速度。 待洞中所有人都被救上来后,娆娘让白术将她们快速带离,她和燕风霁还有沈重山则回去接应胖果。 但得救的女子都感激地跟着白术一众暗卫走了,却有一人跑了回来,死死抱住娆娘的腿,哭求道:“恩人,恩人,求求恩人救救我家小姐。” 第152章 山洞和铁庐被炸了 娆娘一愣,问她:“洞中还有人?” 女子脸色苍白,使劲摇着头:“我不知道,那些人抓了我们,我被丢进了下面的山洞里,小姐不知道被他们带去了哪里。” “恩人,我知道刚刚那些大哥只听你的话,求求你救救我家小姐,她是江州刺史嫡女,只要你们能救她,我们家大人一定会报答你们的。” “江州刺史的嫡女怎么会在这儿?” 沈重山诧然了一瞬,面上存疑。 要知道,江州与粟阳相隔不远,叶家若想从粟阳起势,拉拢江州刺史还来不及,怎敢动人家的嫡女? 那女子怕他们不信,可她又没法证明自己说的是真的,一个劲焦急道:“真的,我家小姐真的是江州刺史的嫡女,我求求你们先去救救她。我求求你们了,小姐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回去也会被夫人打死的!” 娆娘三人听完,眼中夹杂着一丝复杂,并没有任何动作。 因为就算知道她家小姐真是江州刺史的女儿,他们也救不了了。 现在洞中已无人,她家小姐只可能是被带去了私兵营中。 然叶家的私兵营里有三万多人,巡逻放哨的好解决,可若被发现了行踪,他们几个加上粟阳的所有暗桩,以及白术带来的几十暗卫,不足两百人。 两百人对上人家三万大军,别说胜算,就是把他们所有人的命搭进去,恐怕也难以把人救出来。 这种险,他们不会冒。 而且今日,如果不是知道了叶家的死士要屠月牙村,他们可能都不会提前来崖壁救人。 只是救了月牙村的人,就不可能再放任崖边山洞里的女子们不管。 已经打草惊蛇,留下她们,叶家只怕会为了在天下人面前掩盖这些罪恶,将她们全部灭口。 所以他们才会冒险救人 而且能救出这么多人,已经是他们的极限。 现在叶家已经被惊动,他们不可能再为了一个可能已经与叶家联手了的江州刺史之女,而葬送更多人的性命。 想到此,她弯腰想将女子拉起来。 但女子似乎看出他们不会救人,主动松开了她的腿,后退了几步,然后突然从衣服里拿出一颗,也不知道是她从谁身上顺来的蒺藜火球,一脸偏执地高高举起,威胁道: “你们要是不救出我家小姐,那我就让你们谁也走不了!反正我家小姐要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出去也活不了,那不如大家都一起死!” 不救她家小姐,就要人家一起死,如此恩将仇报,无疑是救了个白眼狼。 娆娘冷了脸,半分不惧她手里的蒺藜火球会炸开,朝她靠近了一步,抬手挥剑间,那颗被高高举在大雨中的蒺藜火球,霎眼间被削成了两半。 蒺藜火球,没火引,它就是个球! 都不会用还想用来威胁他们,简直可笑! 女子呆呆望着手里被一剑划成两半的火球,当即脸一白,汗毛倒竖,浑身都在颤抖。 娆娘将剑尖指向她,眼神清冷,沉声道:“救你一命已是仁慈,我们不奢望你感激,但你既然恶毒至此,别人如不了你愿,你就想让别人死,如此心肠歹毒,那就给我从哪儿被救出来的,就给我滚回哪儿去!” 她语气透着冰霜,比淋在他们身上的夜雨还冷冽。 那女子一听,也并非真就不怕死,惊恐地不停后退着,拼命摇头道:“我不要,我不要再回到山洞里当娼妓,我不要去!” 说着,似怕他们真的将她丢回山洞里去,转身拔腿就跑。 沈重山看到她跑走的方向,眉头紧锁:“她跑的方向是叶家的私兵营,就这么放她跑过去,她会不会为了救她家小姐去告密?” “蒺藜火球在铁矿那边炸响的那一刻起,我们进山就不是秘密了。” 随着娆娘话落,离他们不远处的崖洞从最底下开始,陆续发出阵阵巨响。 响声震天,如同铁庐那边的一样。 这是他们留下的蒺藜火球燃到火引了。 霎时,地面摇晃,那些如同蜜蜂巢穴,囚过一个又一个鲜活女子的罪恶山洞,也在火球炸响的那一刻,轰然坍塌,化作了乌有。 娆娘三人没有多待,在蒺藜火球炸响之时,快速离去。 而这边震耳欲聋的巨响,自是逃不过叶家私兵的耳朵的。 正在享用美人的叶尅被轰隆隆的响声吓了一跳,抖了个激灵,惊得从美人身上爬起,连鞋都来不及穿就冲了出去,大喊:“孙虎,发生了何事?” 孙虎亦是刚从温柔乡里惊慌失措地爬起来,也是一头的雾水,直到有私兵慌忙来禀:“家主,不好了,崖壁那片山洞被人炸了。” 这话才落,又有人慌慌张张的跑来,禀道:“家主,不好了,铁矿那边也发现了巨响,铁庐好像也被人炸了。” “什么?” 叶尅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 惊异得如头顶炸了个雷,咬牙怒问:“铁矿呢?铁矿有没有事?” 私兵摇头,惶恐道:“距离有些远,属下等人只判断得出是铁庐的位置发生了巨响,铁矿那边目前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属下等也已派人赶去查看了。” “一群没用的东西,还查看什么查看!” 叶尅听完,一脚踹了过去,气急道:“赶紧去给我集合人手,以最快的速度包围别君山各个路口,老夫倒要看看,是何人敢在我叶家的地盘上,如此胆大包天,纵火炸山!” 私兵被一脚踹到泥地里,没敢吭一声,急忙连滚带爬跑去敲锣集合人手。 孙虎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 叶尅这会儿没空收拾他,阴着老脸进木帐里穿好衣服鞋子,打算亲自去把跟他叶家作对的人抓回来。 他一走,木帐中还躺在床上的女人才敢掀开被子,露出一张满是泪痕和怨毒的娇美小脸。 而她,就是江州刺史温赓的嫡女温红妆。 在江州,认识刺史温赓的人,都知道他有两个妻子。 正妻乃当年摄政王府曲家旁枝小姐。 二十年前两人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的婚。 第153章 可真不经吓 多年来,两人不谈多夫妻恩爱,但至少一直相敬如宾。 直到几年前,摄政王府出事后,温赓对温夫人的态度才有所变化,温夫人对丈夫的转变心知肚明,无非就是怕自己连累温家。 于是在摄政王府出事后的第二天,她便自请下堂,带着女儿住去了乡下。 而温赓在她走后,将如今掌管温家中馈的妾室,抬为了平妻。 是的,平妻。 不知道是温赓有什么顾虑,温夫人都自请下堂了,他也没将自己最喜欢的女人抬为妻子,只给了一个不尴不尬的平妻之位。 许多人都想不通。 毕竟那妾室,是他当年在父母面前,跪求了一天一夜,宁愿被打了二十棍,都想接进府里娶作平妻的人。 当年是有温夫人占了位置,如今没人占位置了,他竟就真只给了那妾室一个平妻之位。 此事怎么想怎么怪。 别人想不通,他们的女儿同样想不通。 而今夜被叶尅玷污的温红妆,正是温赓和那平妻郭氏的女儿,如今刺史府唯一的嫡女。 要说温红妆怎么会被抓到别君山上,也是她自己作的。 前不久,江州出现采花淫贼,她爹温刺史为了江州少女们的安全,特意贴出告示,在没将采花贼捉拿归案前,严令禁止任何节日,少女晚间都不得出门游玩。 可温红妆不听,在她娘的有意纵容下,带着丫鬟周周偷偷溜出了家门。 还大言不惭要帮官府抓到采花贼。 结果采花贼没抓到,她自己倒是被人一棍子打晕卖给了路过江州的人牙婆子。 那人牙婆子原本是想直接把她和丫鬟,卖给当地青楼的,但人才买到手,江州刺史千金失踪的消息就传了出来。 人牙婆子猜到她的身份,担心惹火上身,就想把她们放了。 可丫鬟像主,那周周是个没脑子的蠢货,知道人牙婆子是因为害怕刺史府才放的他们,尾巴立马就翘到了天上,狐假虎威嚣张得不行。 还没走呢,就已经在打去官府告状的主意。 那人牙婆子见状,心下一思索,顿觉这一看就睚眦必报的主仆绝对不能放,赶紧让人套了麻袋,准备带离江州卖到千里之外去。 但人牙婆子那行人也是倒霉的。 才刚出江州,在江州与粟阳的岔道口就遇到了叶家的死士。 那些死士正好是负责给崖边山洞补充女人的,发现他们是人牙后,知道他们马车上的女人肯定不少。 为了省麻烦到处抓人,那些死士的头目一合计,就捡便宜的将人牙婆子一行人全部灭口,然后把他们买来的那些女子,都抢回了别君山。 温红妆因姿色最佳,被孙虎单独留了出来,还亲自调教了几晚。 就是为了等叶尅过来,用她来讨好家主。 至于丫鬟周周,就是求人不成,就想用蒺藜火球威胁人的那个女子。 眼下,她慌不择路地跑到了私兵营前,刚好碰到叶家私兵出动,吓得她就要躲起来,却被领头的孙虎看到,一把薅住头发拖到了面前来。 “饶命啊!大爷饶命!” 周周吓得七魂没了三魄,膝盖发软地跪了下去,浑身抖如筛糠。 孙虎认出了她,但没打算现在就审问她是如何从山洞里逃出来的,一把将她甩开,命人将她丢到营地里去关起来,便带着人走了。 周周哆哆嗦嗦地被人拖着,丢去了温红妆所在的木帐一起看管。 本以为主仆相见,免不了一场相拥而泣。 哪知道温红妆一看到她,就像看到了杀父仇人,一个箭步冲过来,二话不说对着她两边脸就是一顿左右开弓。 周周被打懵了一瞬,反应过来急忙道:“小姐,别打了,我是周周啊!” “打的就是你这个小贱人,要不是你多嘴,我何至于沦落到被人……”凌辱二字,她实在说不出口,只能发狠地对着被丢到自己眼前的贱婢抡耳光。 “啊啊啊啊,不要打了,小姐,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是怕那婆子伤害你,才想恐吓几句的,奴婢也是为了您好啊!” 周周被打得四处躲避,抱着脑袋尖叫连连。 然她不说那句‘为你好’还好,温红妆都打累了,都准备停手了,结果听到这句话,瞬间怒由心起,气得面容扭曲,长长的指甲狠狠朝她脸上挠去。 “你个贱婢,害惨了我还敢说是为我好,看我不挠死你!” 周周还是挺在意自己的脸的,忍无可忍终于反抗起来。 主仆二人在木帐中打得热火朝天,而帐外大雨,不知几时早已停歇。 随着天边渐渐翻起鱼肚白,又一个黎明轻轻到来。 昨晚,叶家放出了所有豢养的野兽,并出动了所有私兵,以最快的速度围堵了别君山所有入口,一寸一寸地在山上找人。 但他们迟了一步,白术和暗卫们护送离开的那群女人,在他们大肆搜山之时,她们已经坐上了早已准备好的马车,一路疾驰离开了别君山。 倒是娆娘他们迟了一步,与胖果汇合后,离开别君山的各个路口都已被叶家的人堵死。 不得已,他们四人只好返回铁庐那边,从小道进了差点被屠村的月牙村。 月牙村的入口已经被人为的流石堵住,村中一片狼藉,房屋倒塌了不少,他们昨日返回来击杀的那些黑衣人的尸体,也都还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空气中还残留着未被大雨洗刷的血腥味。 几人避开着那些尸体来到村中,正想寻间干净的屋子休息一会儿,却意外的发现黄莺莺竟也回了月牙村。 她昨晚没有跟着月牙村的人离开,在一堆秸秆堆里躲了一晚,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把长刀,直到看到他们出现,才赶忙从秸秆堆里爬了出来。 不过才爬出来,就猛地跟两头龇牙咧嘴的白虎对上,她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当即两眼一翻,晕死了过去。 “和满地尸体待了一夜都没晕,这会儿倒是被两小老虎吓晕了,可真不经吓。” 沈重山看到,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巴,没忍住说起了风凉话。 第154章 您害人了吗 娆娘听到这话,扭头看了他一眼,似乎在回想某人当初被二狗吓到是什么样子的。 二狗和自家主人心有灵犀,听出小老虎三个字怪看不起自己的,也想给他回忆一下,立马龇着个大牙回头甩了他一眼。 边上的燕风霁神情淡淡的,下意识跟着媳妇瞥了他一眼,然后嫌弃地移开视线。 玉树舔了舔前爪毛,掀了掀比二狗那豆豆眼大了将近一倍的虎目,傲傲地也睨了他一眼。 不明所以的胖果见大家都瞪他,随波逐流,也跟着瞪了他一眼。 一副大家瞅瞅,万人嫌就长这德行的模样。 沈重山一脸你们都有病啊的表情,以一己之力回瞪他们五个,瞪完拧眉问:“你们都莫名其妙看我干嘛,还不让人说实话了?” “我们又没说什么,看你一眼你是能少只眼睛还是能生朵花啊!” 胖果搞针对,张口就怼。 沈重山都怕她了。 咬了咬牙,刚想还句嘴,却突然听到他们进来的后山好像有动静,忙收起松散的神态,神情戒备起来。 其他人也发现了。 相视一眼,快速散开藏到了周围的屋墙后。 沈重山反应慢了一步,只能认命地扛上地上昏迷的黄莺莺。 后山林中的动静越来越大,听着像是人的脚步声,快速靠近着,且慌慌张张的。 就在娆娘几人猜测会不会是有村民跑回来了时,不远处被推倒成一堆废墟的崔家老屋后面的山林里,倏地跑出两个满身泥污的男人。 那两人跌跌撞撞地从山上下来,直冲对面的黄家,进门就焦急大喊:“莺儿,爹爹回来了,你在哪儿?” 听到这话,不用猜也能知道进去的其中一人,是黄莺莺他爹黄老木。 可能是听到了亲爹的声音,晕过去的黄莺莺下意识地应了一小声,应完才慢慢转醒过来。 醒来,刚好又听到黄老木临近崩溃的大喊:“莺儿,爹爹回家了,你到底在哪儿啊!你听到答应爹爹一声啊!” “爹,我……” 黄莺莺听到自己爹爹的声音,还迷迷瞪瞪的她瞬间清醒,高兴得张口就想回一句‘我在这儿’。 哪知才张口,就被沈重山一把捂住。 不过此时整个村子都寂静得可怕,他们离得又不远,她喊出的那声爹,还是被站在篱笆墙里的黄老木捕捉到了。 他动作瞬间敏捷得如同凶恶的猎豹,一下就窜到了沈重山捂着黄莺莺嘴巴的墙对面。 在看到女儿被人劫持住,他眼神越发凶狠,捞起别在身后的铁锤就朝他砸去。 那速度快的,沈重山都大吃了一惊。 好在千钧一发,那两铁锤就要锤到他之际,燕风霁的软剑骤然横到了铁锤与他的中间,一个巧劲,便将沉甸甸的铁锤反弹了回去。 旋即一脚踢了出去。 黄老木虽打铁抡锤子厉害,但武功平平,没过几招就被燕风霁一脚踢倒在地,剑尖直指他脖子。 而躲在黄家篱笆院墙里,看到黄老木落败就想偷偷开溜的冯瘸子,也被胖果揪着从篱笆墙里丢了出来。 黄莺莺看到自家爹爹被人打倒在地,焦急不已,张嘴就一口咬在了沈重山手上。 沈重山吃痛,微微松了点手。 她趁机挣脱着,大喊:“放开我,你们不许打我爹!” “你上辈子一定是狗!” 沈重山低骂了一句,甩了甩被咬浸血珠的虎口,见黄老木二人已被擒住,跑脱不了,便直接甩开了黄莺莺。 黄莺莺一得自由,立马跌跌撞撞的跑到黄老木身边,想扶起他,却被燕风霁冷冰冰的剑尖逼退。 她仰头,看到燕风霁那比寒剑更冷的脸,吓得不由打了个寒颤,背脊发凉。 这一刻,她终于觉得了解一个人有多重要了。 以前瞧着康二郎,她光瞧人家长得俊,看崔菱角的时候,眼神总是温温柔柔的外在条件了。 瞎得她还以为他是个温柔的翩翩郎君。 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见鬼的翩翩郎君,明明就是个心狠手辣的煞神! 黄莺莺在心里狠狠唾弃了一天之前的自己几口,没敢轻举妄动,只视线穿过众人,急急地看向最好说话的娆娘,小声道:“菱角姐姐,我爹是来找我的,他不是坏人,你能不能让他们放了他和冯叔?” 她话落,黄老木和冯瘸子同时抬头,阴狠的视线齐齐看向不远处的娆娘。 娆娘没过来,就着墙角的石墩坐下,垂眸淡声道:“这事我可管不着,不过……还记得我昨晚给你说的那句话吗?” 黄莺莺一愣,眼中再次出现不解。 她记得的。 她说,就当是给她爹赎罪了。 可爹爹到底做了什么需要赎罪的事? 黄莺莺困惑,缓缓望向她爹,内心挣扎着,但还是问出了心底的困惑:“爹爹,您害人了吗?” 虽然别人惹了她,她经常说让她爹捶死别人。 但整个月牙村的人都知道,那就是她气急了说的吓唬人的话,她从来没敢真让她爹捶死别人。 更别说害人了。 昨日去山中找他,也只是想让爹爹去凶一凶,给她壮壮气场把金簪要回来。 黄老木听到女儿这么问,以为是眼前这个假的崔菱角,在她面前胡乱说了什么,赶忙解释道:“莺儿,你别听外人乱说,昨晚之事,爹不是故意的,爹也不知道那些人会来月牙村抓人,爹只是想让你羊蛟哥哥来一趟,让他帮你把金簪要回来。” 他真的没想过要害月牙村的人,他只想让人顺道弄死假冒崔家女儿的这几个人。 天知道他看到山洞里那些铁匠的尸体时,心中是多庆幸。 他都不敢想,如果女儿也在那个山洞中,他会有多崩溃,多悔不当初。 幸好,幸好他的女儿没事。 然而,这一刻的黄老木有多庆幸,下一刻就有多懊悔和心疼 因为原本还满脸担心着他的女儿,在听到他的话后,面上血色突然一点一点地褪了下去。 最后只剩一脸惨白。 “莺儿,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黄老木满目担心,伸手想触碰女儿,却被女儿眼神惊恐地躲开了。 第155章 因为我恨你 黄莺莺感觉血液突然凝固住了般,手和脚都不受控制地僵定在了原地。 她不敢置信自己耳朵听到的,呆呆地跌坐在满是污泥的地上,望着对面从小对自己极尽宠爱的爹爹,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因为她不敢相信,昨晚发生在她们身上的一切,始作俑者会是疼爱自己的父亲。 黄老木见女儿摔倒,不惧眼前的长剑,宁愿被划一刀也要撑起身去扶。 “莺儿,你信爹,爹只是想让羊蛟过来帮你拿回簪子,顺便处理一桩陈年旧事,爹也不知道上头会给他另派任务,导致来月牙村的人成了别人……” “你别说了!” 黄莺莺捂住耳朵不敢再听。 她浑身颤抖着,乍然的真相比她昨晚提心吊胆躲在秸秆堆里,更让她害怕。 “莺儿,你在怪爹爹吗? 黄莺莺神情痛苦,打开他再次伸过来的手,颤着声道:“爹爹,你知不知道,你让顺道处理的陈年旧事,差点害得我们整个村子被屠,更是差点害得村子里所有年轻女子被人凌辱,爹爹,你怎么会是那么可怕的人?” 黄老木被女儿的话刺痛了一下。 他想继续解释,可女儿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也白了脸。 “爹爹,你知道昨晚我被那些畜生压在身下,拼命挣扎也逃不脱,只能任由那些肮脏的大手在我身上游走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我在想,如果爹爹在,我一定让爹爹真的捶死他们。可现在爹爹告诉我,昨晚上发生的一切,是因为爹爹想处理一桩陈年旧事。爹爹,你怎么能那么做呢?就算不是我,村子里的姐姐妹妹们,哪个不是你看着长大的呀?” 那些畜生,甚至连十二岁的小丫都不放过。 黄莺莺说到最后,哽咽成声,泪珠如串,却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般,再也无法像昨日那么肆无忌惮的扬声大哭 黄老木的脸色,随着女儿出口的每一个字,早已没了血色。 他所有的庆幸,也在这一刻,被击溃得渣都不剩。 他痛苦得捂住了脸,没有保护好女儿,他愧对亡妻,同时对叶家的杀意,从未如此强烈过。 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女儿有朝一日,也能过上人上人的日子。 可现在,他效忠的叶家,却查都不查,竟将她的女儿也当作那些娼妓一样,捉去给那些禽兽不如的东西玩弄。 黄老木心疼得如同刀搅,双眼发红。 他恨不得现在就冲去别君山,将下达命令的叶尅碎尸万段。 但他自己有几斤几两,他自己还是很清楚的。 他忍着心中恨意,突然出手,将深陷痛苦无法自拔的女儿打晕。 深深看了一眼,然后抬头看向剑指自己的燕风霁,决绝道:“我知道你们是塞北那边派来的,也知道你们费尽心思来此,是想从我这里,拿到军中已与叶家联手的将领名单。我可以给你们,但我要你们和我做一笔交易。” 塞北军中已经有人与叶家联手了? 燕风霁几人闻言,心中微诧。 没想到叶家的手,不光伸向了雁州,竟连塞北军中都伸进去了。 果然,二三十年的野心,怎么可能只在一个小小的粟阳? 压住心底的惊诧,燕风霁面上不显,收了软剑,冷声道:“交易可以做,但你要如何向我们证明你手里的名单是真的?” “我证明不了,但我敢以我们父女的性命起誓,若我给你们的东西为假,我父女二人,来日定横尸街头,不得好死!” 听到他用自己最在乎的女儿起誓,其他人还没反应,被胖果丢出来的冯瘸子却听出他是来真的,立马就急了。 大喊道:“木哥,别信他们,你给了他们,咱们就真的死路一条了。” “你个蔫巴坏的死瘸子,刚刚人家打架的时候,不是还想朝人家背后放冷箭吗?现在怕死了就木哥木哥的,你怎么还有脸喊得这么亲切啊!” 胖果一脚踩在冯瘸子背上,将他踩到地上动弹不得,才弯身从他袖子里,狠狠扯下一个铁制的,看着很是精巧的袖中弩丢到众人面前。 黄老木听到胖果的话,扭头看了一眼那把自己亲手打造的铁弩,眼中透着半信半疑。 但回头望向冯瘸子的眼神,微微有些冷。 冯瘸子一慌,想把护身的铁弩抢回来,却怎么也够不着,只能狡辩道:“木哥,别听这小娘们挑拨离间,咱们几十年的兄弟情,我这条腿都是为了你才废的,我有什么理由杀你?” “呸!你当我这两大眼珠子是摆设吗?我明明看到你拿弓弩瞄着他的后脑勺了。” 胖果指了指将女儿轻轻抱起的黄老木,又指了指不远处的篱笆墙上的洞,凶巴巴地说道:“要不是姑奶奶下脚快,他那狗头就跟那堵篱笆墙一样穿个洞了。敢说我挑拨离间,那要不要姑奶奶现在过去把那支铁箭捡回来,插你眼珠子里给你看清楚啊?” 众人目光移向那个洞。 沈重山直接翻身进去,还真在篱笆墙里的地上,捡到了一根两指长的小铁箭。 而刚刚黄老木和燕风霁交手时,站的就是那个位置。 证据确凿,冯瘸子再巧舌如簧也狡辩不了。 黄老木后槽牙咬得咯吱响,深吸了口气,痛心疾首地看着他问:“为何要这么做?” 眼看计谋被当面拆穿,冯瘸子深知狡辩已无用,面如死灰地将头埋到泥地上。 良久,他索性不装了,哈哈大笑地抬起头来,神情狰狞道:“因为我恨你!” 他说着,使劲拍打了下瘸掉的那条腿,痛恨道:“当年那老东西想打断的明明是你的腿,可你却在那天让我帮你送生铁过去,你打的什么主意,真的当我不知道吗?” 当年军中那位德高望重的匠师,先看中的人明明是他! 可他的腿瘸了后,去到匠师身边的却成了他黄老木,还得以倾囊相授。 天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啊? 黄老木见他旧事重提,也不知道有几分真假的痛心疾首缓缓敛去,盯着他的眼眸中,顿时射出道道冷光。 第156章 你们父女也休想活 若是以前,冯瘸子可能会害怕。 但是现在他不怕了。 他知道事情败露,就算这几个人肯放过他,心狠手辣的黄老木过后,也绝对不会放过对他们父女起杀心的他。 想到此,他扭曲而狰狞的面容上,渐渐带着阴毒,冷笑着继续道:“你害我失去了一条腿,害我在摆脱铁匠奴的身份后,就连留在军中当个小小兵将的资格都没有。害我哪怕归乡回到粟阳,也遭尽白眼。你害我如此,我要你一条命,也难以抵消我这二十年来遭受到的所有憋屈和羞辱!” “所以你就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设计整个月牙村,只为让黄老木亲眼看到黄莺莺沦为那些铁匠的身下欢,从而让他痛不欲生,对吗?” 一道不疾不徐的轻柔声响起。 被猜中心中所想的冯瘸子猛地抬头,愣愣地望了过去。 一直旁观的娆娘在他惊诧的目光下,缓缓站起身。 抿嘴捋了捋从他们对话里,她刚刚整理到的思绪,语气平淡道:“二十年来你都没有动手,除了打不过黄老木外,还因为他警觉性太高,你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且,就算找到了机会,直接杀了他,你又觉得无法舒缓心中多年来的仇恨,所以你应该早就想打黄莺莺的主意了。” 黄老木听到她最后这句话,气得抬腿就想踩断冯瘸子的脖子。 但被燕风霁以剑挡了回去,冷瞥了他一眼,沉声道:“急什么,我夫人话还没说完。” 可能也想听真相,黄老木咬牙忍住了心中翻涌的层层杀意。 娆娘这才继续道:“你想打黄莺莺的主意,但你不敢硬来,直到我们以崔家人的身份出现,你才看到了机会。崔氏母女之死,虽不知道是你和黄老木谁人动的手,但都脱不了干系。你了解黄老木为了女儿的安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就算是错杀,也不会放过,届时一定会找人除掉我们。” “而你。”娆娘指向冯瘸子。 “你应该早就知道‘崔菱角’回来了,并且你还悄悄找过黄莺莺。她没脑子,被你不知用了什么话一哄骗,就巴巴地来靠近我们。” 在得知叶家把自己爹爹请走后,黄莺莺在择偶这方面,可是挑剔了很多。 所以就算燕风霁长得再俊,光是他家贫,还是娆娘上门婿这一身份,黄莺莺一开始就绝对不可能看上。 只能说,是有人给他分析了燕风霁这个外人眼中的上门婿的优势,她才动的心思。 但她还没笨到天真的地步。 从一开始就没敢跑到燕风霁面前献什么殷勤,只敢迂回的找了男扮女装的沈重山。 “而你这么做的目的,是想在黄老木知道崔家有人回来时,以为是我们刻意在接近她的女儿,要么是为崔氏母女报仇来了,要么是为了他手里那份塞北名单,不管是哪一种目的,他都一定会对我们下杀手。” “咦,不对,指使叶家死士顺道来月牙村的人,不是这老狗吗?” 胖果看向黄老木,有些被绕糊涂了。 “猪脑子,这你都还没听明白!” 沈重山瞥了眼朝他竖白眼的胖果,抱着手臂上前了两步,接过娆娘的话,解释道:“最开始是他指使的没错,但指使的人没来,于是这瘸子就瞅准了机会,利用叶家那些死士,来了个一箭双雕。” 这第一雕,就是除掉他们以为是塞北派来的他们几个。 而这第二雕,是在除掉他们几个后,以叶家那些死士心狠手辣的德性,定然会直接在月牙村抓人。 黄莺莺长得漂亮,绝对逃不掉。 毕竟带人来月牙村的叶家死士,已经不是认识黄老木父女的那个什么蛟了。 而毁了黄莺莺,比杀了黄老木更能让他痛不欲生。 冯瘸子想看到的,就是黄老木痛苦。 为了能报断腿之仇,让所恨之人痛苦自责,他不惜丧尽天良,设计了一整个月牙村的人。 随着沈重山的话说完,黄老木看着冯瘸子的目光里,全是不加掩饰的失望和凶狠,恨不得立马扑过去嚼碎了他。 冯瘸子听着自己的计谋就这样,被毫无保留的说出来,蓦然瞪大了眼睛,面如死灰的脸上,浮现一抹难以置信。 这几个人,竟凭只言片语,就将他隐藏的秘密全部猜出。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旁边狠狠剜了沈重山一眼的胖果,在众人沉声之际,却突然冒起一个疑问:“他这么做,不怕事情败露之后,黄老木找他算账吗?” “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了,从昨晚到现在,如果不是遇到了咱们,你看黄老木这种蠢人像是能知道的样子吗?” 被人当面如此辱骂,黄老木脸色僵滞了一瞬,却没有生气。 因为他们说的没错,他就是个蠢人。 在听到被抓到山上的都是月牙村的女子后,他甚至没有怀疑过是有人故意为之,而是可笑的以为,是因为羊蛟不在,所以那些死士才会对月牙村下手。 想到这些,他看向冯瘸子的目光里全是杀意。 如果眼刀能杀人。 冯瘸子估计都被碎尸万段了。 许是预感到自己今日怎么也逃不了一死,冯瘸子突然生出了几分不怕死的骨气,嘲笑道:“你们就算猜到了又怎样?我的计谋已经得逞了。黄老木,你的女儿因为你,被铁庐洞里那些大老粗当成妓子一样,狠狠压在身下玩……啊!” 他话还没说完,最淡定的娆娘竟是第一个听不下去的。 她提起衣摆,对着冯瘸子那张面目可憎的老脸,狠狠就是一脚。 她这辈子最痛恨的,就是将女子当玩物的畜生! 那一脚,娆娘用了狠劲,所有人都能清晰的听到冯瘸子鼻梁断裂时,那道‘咔嚓’的脆响声。 鲜血淌了他一脸,疼得他在泥地里不停地哀嚎打滚,却还在不甘的大声叫嚣:“黄老木,我活不了,你们父女也休想活,哈哈哈!!!” 众人一愣,不解他这话的意思。 黄老木已经忍无可忍,放下女儿,从袖中滑出一根铁箭,对着冯瘸子的胸口就要插去。 第157章 当年的塞北 这一次,燕风霁没有再拦。 还怕脏血溅到自家媳妇,揽着她的腰微微后退了一步。 然铁箭入肉,却被人出手打歪了些,没插中冯瘸子的心脏,只深深地钉在了他的肩胛骨上,疼得还想叫嚣的冯瘸子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突然出手的沈重山拦住黄老木的再次下手,神情严肃道:“崔氏母女之死,你们还没有给出一个交代,他现在可还不能死!” 黄老木一听,脸色僵住了瞬。 冯瘸子却哈哈大笑起来,临死了都还不忘幸灾乐祸道:“错了,黄老木你押错宝了,他们不是塞北来的,他们是为陶秀娥那个人尽可夫的贱人来的!哈哈哈,你的名单保不了你们父女二人的命,但很快就会有人来要你们的命了,很快…哈哈哈!!” 他平躺在地上,浑身鲜血,不知疼痛一般,癫狂大笑着。 黄老木脸色渐渐变得有些难看。 看向娆娘几人目光里的戒备,也强烈了起来,但面上却没有后悔说出名单之事。 他无视黄老木那聒噪的笑声,视线慢慢回到自己女儿身上,迟疑了半晌,才缓缓开口道:“不管你们是哪一方的,目的是什么,只要能保证我女儿性命无虞,你们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我都全部告诉你们。” 这话一出,还在狂笑的冯瘸子神情一僵,猛地被自己嘴里的鲜血呛了一口。 鲜血回涌,直接从她断掉鼻骨的鼻孔浸到了眼睛里,看着更加狰狞恐怖。 沈重山听到黄老木的话,皱眉有些犹豫。 若是以往,哪怕是在雁州,在他们人手充足的情况下,保护个女子倒是不难。 可眼下他们身处狼窝一样的粟阳,如果想灭黄老木口的人太多,保护黄莺莺恐怕也会将他们陷入危险当中。 这对他们能否平安离开粟阳,无疑会生出许多不必要的风险和祸端。 他无法决定,扭头看向了娆娘两口子,问:“二狗它主子,燕兄,这笔交易,敢接吗?” 燕风霁觉得无所谓,接了他寸步不离保护的人,也只可能是自家媳妇。 风险太大,娆娘也有些犹豫。 现在白术他们不在,黄莺莺又不会武功,带着她逃出粟阳,会比他们自己走不知要困难多少倍。 可经过昨晚那一炸,粟阳叶家起势之期,怕是要被炸提前了。 这个时候,与他们叶家秘密联手的人员名单,亦是至关重要。 见他们全部沉默,本还有些把握的黄老木心下微紧。 但为了女儿的性命,他低下了头,语气中带上了几分恳求道:“我不用你们一直保护她,只要将她平安带出粟阳,给她找个安宁的小村子,让她能像在月牙村一样,平平安安的生活就好。” 都说富贵险中求,他是想过给女儿求个荣华富贵。 可经过这一遭,他才猛然发现,那些险中求得富贵的人,都是真正心狠手辣无牵无挂之人。 而他是有牵挂的人。 女儿就是他如今活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 所以富贵他不敢求了,他只求女儿平安顺遂就好。 娆娘几人闻言,视线在半空交汇了片刻,沉默思量了良久,才下决定道:“这笔交易,我们做。” 他们的危险,在家国大义面前,显得太过渺小。 况且,就叶家那些不把百姓性命当回事的人,若真让他们与那些狼子野心的势力起势成功,他们简直不敢想象大景会陷入怎样前所未有的绝境。 只怕会比先皇,甚至是先皇他爹在位期间最糟糕的时候,还要水深火热、民不聊生! 若真到了那时候,大景危难之际,又该去哪里找像关老丞相,还有摄政王那一等子历经几朝风霜的老能臣来力挽狂澜呢? 当今大景年轻一辈,虽也人才济济,但朝堂之上,能算是能臣的,又能有几人? 思及此,沈重山说出那句话时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似是这笔交易,豁出性命他也做了的坚定。 也因为有他的这份坚定,让黄老木豁出去了一般,放下了戒备,选择了真正相信他们。 他找来绳子捆了半死不活的冯瘸子,丢进了篱笆墙里,又抱起打晕的女儿,将他们都喊到了自家屋里后,娓娓讲了名单的来历,以及他和冯瘸子的曾经。 最先讲的,自然是崔菱角的母亲和他们之间的恩怨。 不,准确的来说,是和冯瘸子的恩怨。 二十多年前,陶秀娥在嫁给丈夫崔水生之前,曾定过一门亲事,对象是隔壁村的冯青光。 也就是后来的冯瘸子。 冯家在当时,是村子里屈指可数的富裕人家,而作为后母所生得幺儿,冯青山从小就在母亲是非不分的宠溺中里长大,性子渐渐被养得有些蛮横霸道、无法无天。 能答应和陶秀娥定亲,还是因为她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 可定亲后的年尾,眼看开春就要成亲了,他却被几个狐朋狗友哄骗着偷光了家里的积蓄,跑去了塞北做生意。 塞北与雁山关一样,是大景的要塞之地,因着早些年与塞外开通了条贸易路,是以那时塞北那边,什么牛马蛇神都有。 冯青光与那几个狐朋狗友一过去,生意的影子都还没见着,就被人骗光了身上的钱财,还反手把他们送到了正到处抓铁匠奴的塞北军跟前。 那时的塞北军,分别由当地的三个世族把控,整得分崩离析,三五天就是一场内斗。 斗起来只在乎输赢,完全不顾当地百姓的死活。 当地百姓说是活在水深火热中都不为过。 军中什么人都分为三派,就连锻造兵器的铁匠,也都分别是那三家的人。 冯青光被抓到军中成为铁匠奴后,被送到了三家中的吴家铁匠的手下做事。 也是在那里,他认识了同为粟阳人的黄老木。 因着是老乡,两人很快成了互相帮扶的好兄弟。 而冯青光的腿,是因为黄老木才被打断的,这话不假。 当年,军中那三家铁匠师闲着没事干的时候,就酷爱打赌。 赌注则是他们身边铁匠奴的胳膊和腿。 第158章 你亲眼看到的吗 只要哪家匠师身边,出现颇有锻造兵器天赋的铁匠奴,他们总要赌上一场。 而那次的赌注,是在这方面天赋异禀的黄老木。 吴匠师虽有些不舍,但他以为经常拿黄老木打造的兵器交差的冯青光也是个天赋异禀的,所以并没有因为一个黄老木,而驳掉另外两家匠师的邀赌,欣然同意了。 最后可想而知,他输了黄老木的一条腿。 赌约是他们私下设的,黄老木和冯青光都不知情。 而那日,有人不想黄老木被打断腿,就悄悄在送他的吃食里下了巴豆。 他拉得腿软,被吴匠师假意派去给赢家送生铁时,半道遇到冯青光,实在有些憋不住,想着不远了,就请他帮忙送过去。 冯青光还想晚上再拿一点他打好的兵器去交差,不好拒绝,就帮了。 结果推着生铁才过去,就被人一锤子打断了先迈进去的左腿,从此成了人人嘲笑的冯瘸子。 事后黄老木心中有愧。 毕竟冯青光是为他挡了灾,所以他在军中被人欺负时,他总会时时挺身而出。 而另外两家知道断错人的腿后,并没有就此作罢,吴匠师也是在那时候才知道,他以为的两人天赋异禀,其实从头到尾都只有黄老木一个。 他看中了黄老木的天赋。 于是破例在那两家的铁匠师面前,保下了他,并将他带去自家主子面前,要他立毒誓接他的班,得他倾囊相授后,必将继续效忠吴家。 黄老木没得选,只能发毒誓。 不过如果他知道自己的毒誓,有朝一日会应验到所爱之人的身上,他就是死在那日,也绝对不会发一个字。 而他所知道的那份名单,就是在吴家得来的。 那时叶家的野心才刚开始没几年,但他们心大,妄想着快速取代季氏江山,于是就向各地有势力有野心的人,暗暗递去联盟。 但有野心之人,又岂会甘愿屈居人下? 那些人虽没有拒绝叶家,但一直都在考虑中。 这一考虑,新帝就在关老丞相和摄政王这两位朝堂顶梁柱的建议下,派出关老丞相的长子,与几个长安子弟前往塞北整顿了。 而这一整顿,把控塞北军多年的三大毒瘤终于被瓦解,塞北百姓重见艳阳天,而被抓入军中的铁匠奴,以及那些红帐中的军妓,也终于得到释放。 那时关将军给出选择,想返乡的给盘缠。 想守疆卫国,杀敌立功的,就继续留在军中。 当时世族在军中修建来锻造兵器的地方,被关将军下令废除,以后塞北再没有什么铁匠奴,军中的兵器粮草一切军资,也将由长安那边运来。 所以铁匠奴要是想留下,就不再是铁匠奴,而是成为能上阵杀敌的塞北军。 这是所有铁匠奴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几乎很多人都留下了。 黄老木块头大,力气足,上阵杀敌定能立大功,所以他也选择了留下。 冯青光虽瘸了腿,却也想留。 可他还没有选择,送他返乡的盘缠就已经送到了他面前,让他想留下当个火头军的资格都没有。 他便是那时候对黄老木生了杀心。 而黄老木失去留在军中的资格,是因为有人举报他是吴家老匠师的传承人。 那时,塞北三大世族虽被瓦解,表面的军权也尽数被归拢,但族中子弟大多都还在军中占着不少重要位置,轻易动不得。 关将军那时能做的,就是减少那些人的鹰犬。 黄老木也深知自己的身份尴尬,没有被秘密处决,已经是关将军仁慈,便主动带着妻子,辞别了一些兄弟,与冯青光以及另外几个同乡回了粟阳。 回到粟阳,才知道很多事都已物是人非。 黄老木还好,离开时本就是孤身一人,除了父母留下的老屋被人霸占,抢回来废了一番功夫外,有妻子陪着他,粗茶淡饭,他也很满足。 但冯青光就没这么好了。 当年他偷走了家里的所有钱财,导致在他走后不久,他老爹就被活活气死了。 他爹一死,他同父异母的两个哥哥不愿赡养待他们并不好的后母,就与他娘分了家,带着妻儿离开了粟阳。 她娘没人管,年纪又大了,养活不起自己,没两年就饿死在了家中。 冯青光悔不当初,既痛恨两个哥哥心狠,又痛恨当年骗他去塞北的那几个狐朋狗友。 他想去找那些人算帐,结果一打听,与他一道去塞北的,就只有他一个人活着回来,其他人至今都还没有音讯。 八成都死在了塞北。 他气瞬间消了一半,就想去找黄老木喝酒解闷。 到了黄老木家,却意外发现黄老木家对门住着的,竟是当年撺掇他跟着去塞北,最后自己却没有去的崔水生。 而崔水生的妻子,竟然是他曾经的未婚妻陶秀娥。 两人一个撺掇他,一个没有等他,最后却成了一家人。这其中要是没点猫腻,冯青光打死也不信。 他觉得是这对奸夫淫妇算计了他。 他想要黄老木帮他一起报仇。 可崔水生和黄老木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人,他幼时还受过崔家人给的几餐饭食之恩,所以他下不去手,只能劝冯青光放下恩怨,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但最后,崔水生还是死在了黄老木的手里。 因为崔水生趁他不在家的时候,想欺辱他的妻子,他得知后,一怒之下,将他从后山的悬崖上推了下去,造成了失足坠崖的假象。 说到此,黄老木望向门外被五花大绑的冯瘸子,重重叹了一息。 不知道是为了自己而叹。 还是为了当年不查明真相,就听信片面之词,死在他手里的崔水生而叹。 其他人都有些唏嘘,只有娆娘蹙了蹙眉,问他:“你是亲眼看到,崔水生欺负了你的妻子吗?” 黄老木愣了下,皱着眉摇头:“我没有亲眼看到,是我妻子告诉我的。” “我知道你们应该已经猜到了我妻子的出身,但出现在塞北军营那种地方,不是她的错。而且她素来与人为善,自随我来到月牙村,就从来没有和任何人发生过矛盾,更没有要害人的理由。” 第159章 不如我教你个法子 “没有要害人的理由?” 娆娘唇角闪过一抹讥诮,语气有些咄咄道:“原来对于你们来说,害人也是需要理由的啊!” 黄老木怔住,听出她话里的讽刺,脸色已经不好起来。 “你这话何意?” 沈重山和胖果也不明所以地看向了娆娘。 从刚刚给冯瘸子那一脚就不难看出,她最厌恶拿女子清白做文章的人,可她现在,怎么突然盯住黄老木的妻子了呢? 难不成黄老木的妻子才是真凶? 两人看向娆娘的目光,略微都有了那么一小点变化。 去了一趟黄家厨房的燕风霁回来,刚好瞧着他俩那吃里扒外的眼神,当即将热好的馒头往角落里一放,只拿了两个进去,轻轻放了个到了娆娘手里。 馒头应该是黄莺莺昨天才做的,特别大个,被燕风霁重新蒸了下,从厨房拿过来,刚好已经不烫了。 夫妻俩就这样旁若无人地吃起了白面馒头。 沈重山嘴角狠抽了一下。 闻到馒头香味的胖果,更是肚子直接咕噜地叫了两声。 她下意识去摸布包,可惜里面早已空空如也,连点渣都被她吃干净了。 难得的,两人都默契的看出,燕风霁是因为他们刚刚下意识露出的质疑目光,才不给他们带馒头的。 自觉做错了事,也没好意思开口要吃的。 娆娘看了他俩一眼,小声问燕风霁:“就只有两个吗?” “不止,挺多的,要吃他们自己去蒸。” 燕风霁语气平淡,胖果一听,也懒得再听什么了,赶紧朝厨房跑去。 沈重山倒是想再忍忍,可惜他们消耗了一晚上的体力,就算是铁打的,现在也饥肠辘辘了。 继胖果之后,他的肚子也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那啥,你们先说着,我也去垫吧两口。” 说完,怕胖果把吃的搜刮干净不给他留,急忙脚下生风的跟去了厨房。 屋里一下就只剩下娆娘夫妻俩和黄老木三人。 黄老木倒是有耐性得很,虽然脸色不怎么好,但依旧安静的等他们吃得差不多了,才继续刚刚的话题。 娆娘也在吃东西的当头,捋了捋心中的猜测,捋完抬眸问他:“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妻子告诉你崔水生欺负她,有一半的可能,是假的。” “不可能!她和崔家的人无冤无仇,她为什么要说假话骗我害人家?” 黄老木仔细回想,那年妻子脸上的悲伤还历历在目,绝无半分作假的可能。 所以,如果不是崔水生欺负了她,她的神情为何那么痛苦? 娆娘敛眸,望着手里还剩一半的馒头,语气平淡道:“你也说了,她和崔家的人无冤无仇,没有要害人的理由。但照你说的,崔水生和他的妻子,应该也是两情相悦才走到一起的,那他为什么要欺负你的妻子呢?是因为你的妻子貌美吗?可他的妻子,也是十里八乡出名的美人。” 最主要的,是她敢肯定崔水生死之前,很爱他的妻子和女儿。 因为当初他们住进崔家老屋时,她看到了门框上,刻着一些老旧的划痕。 划痕一高一矮,很深,不难看出是男人的手笔。 且划痕边上,上面刻着个秀字,下面的刻着个角字。 这是一种很多年前亲人之间流行的小游戏,娆娘也玩过。 小时候,府中每次裁剪新衣,爹爹和娘亲就会让她和兄长两个人,并排站在一面单独空出来的墙壁前,然后将他们每次的身高都留下。 有时候只留她和兄长两个人的。 有时是他们和娘亲的。 爹爹的很少有划痕,因为他要做为妻儿留下划痕的人。 所以啊,一个肯耐心陪着妻女,去记录一件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的男人,怎么可能去当畜生,去欺负别人的妻子呢? 当然,也不能光凭一件小事,就能认定崔水生就是好人。 毕竟人心隔肚皮,这世间最不缺的,就是披着人皮的衣冠禽兽了。 所以这时候,院中的冯瘸子或许能为大家解惑。 咬着馒头回来的沈重山见她视线望向冯瘸子,立马带着两分狗腿的自觉,将馒头往嘴里一塞,一把就将冯瘸子提进了屋。 黄老木还没从娆娘的话里反应过来,直到看到冯瘸子被丢进来那一刻,他竟隐隐也猜到了什么。 “说,你当年对莺儿的娘做了什么?” 他一把揪住冯瘸子的领子,扯到了他肩胛骨的伤口,疼得冯瘸子冷汗涔涔,却死咬着就是不说,只笑得一脸鄙夷。 那鄙夷的眼神好似在说,瞧,全天下也就只有你黄老木稀罕一个千人骑万人压的妓子。 黄老木被他挑衅的眼神激怒,额间青筋暴起,大拳大拳地往他那溅笑上招呼。 眼看他再打,冯瘸子就能如愿的被打死了,娆娘才轻轻开口道:“对付嘴硬的人,你就是把他打死了,他也不会说,不如我教你个法子。” 黄老木闻言,打人的动作停顿了瞬,直到将举起的那一拳落下,才停了手,扭头等待她继续说。 娆娘看了眼狠狠瞪向她的冯瘸子,眼中嫌恶之色浮起,不疾不徐道:“你试试先敲碎他的手骨,一根一根的慢慢来,敲完他要是还嘴硬不说,就接着敲脚的。” “若敲完了脚,他还是不说,那嘴也没用了,也不必听他说了,把牙一颗一颗打下来,拔了舌根,砍掉四肢,再将他泡到茅房里,每日记得给他灌点水吊命,粪水也行,那样他就能亲眼看到那些蛆虫,从里到外,把他的黑心肝一点一点地吃干净了。”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如果不听话里的内容,就跟在和黄老木唠家常一样。 黄老木听得背脊都凉嗖嗖的,看向她的眼睛里,竟莫名生了两分惧意。 门口的胖果一整个脚底发寒,人生中第一次觉得,塞进嘴巴里的东西——它不香了! 明明肚子还饿着,可就是有些反胃了。 沈重山也没好到哪里去。 胖果打了个冷摆,忍不住小声蛐蛐了一句:“杀人不过头点地,和那人真不愧是姐弟俩啊!” 两人逼供的法子,竟能如此如出一辙的又狠又损,别是小的复刻大的吧? 第160章 造化弄人 边上的沈重山听到她的话,眉峰轻轻蹙动了下,一抹思索之色从他眼底快速闪过。 而揪住冯瘸子的黄老木,竟真将娆娘的法子听了进去,起身便去将自己的大铁锤拿了过来。 本来还能勉强撑住,没被吓破胆的冯瘸子见状,眼眶瞬间睁得老大。 哪怕装得再不怕死,此刻看到黄老木拿了铁锤过来,也逐渐生了恐惧之心。 当即像条长虫一样,在地上扭动着想逃跑。 可想知道真相的黄老木,又怎么可能让他跑掉,直接没带半分犹豫的大步走了过去,扯出冯瘸子的手,一脚踩到地上稳固好,对着他的小拇指狠狠就是一捶子。 撕心裂肺的剧痛传来,冯瘸子张嘴就要发出凄厉惨叫,却被旁边早有准备的黄老木,往他嘴里狠狠塞了一团布。 惨叫声被堵了回去,冯瘸子疼得面容扭曲,死死咬住嘴里的布,双眼血红,眼珠凸起,缩在地上止不住的颤抖。 黄老木没给他喘息的时间,手起捶落,又碎了他两根指骨。 冯瘸子没想到兄弟一场,黄老木竟真下得去这么狠的手,疼得冷汗直冒,白眼直翻,却又晕也晕不过去。 眼看他举起的锤子又要砸下,是真的想砸完他手指砸脚指,他害怕了,再也嘴硬不了了。 赶忙吐掉嘴里的布,颤着声大喊:“我说,我说!求你们给我一个痛快,我什么都说!” 早这么说不就完了,白瞎了倒人胃口。 站门口的两人麻木的嚼着馒头。 黄老木已经却没有立即放下铁锤,双目死死盯着冯瘸子,紧咬着牙关,厉声质问:“说!当年欺负莺儿她娘的人,是你还是崔水生?” 冯瘸子牙齿打颤,紧紧盯着他手里的锤子,哆哆嗦嗦道:“是……是我。” 说完,怕惹急了黄老木,急忙又狡辩道:“当年你不愿意帮我,但我又打不过崔水生,我只能出此下策。” “所以你就拿她的出身威胁她?” 冯瘸子不敢点头,因为他不光拿出身威胁,他还做了别的事,导致黄莺莺早产出世,差点害得那个女人一尸两命。 虽然最后黄莺莺平安出生了。 但黄老木的妻子却如他当年在塞北发的那个毒誓,血尽而亡! 只是血尽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妻子。 边上的娆娘看到他眼神躲闪着,不敢正面回答黄老木话的目光,心下已经猜到了什么,看着他的眼神瞬间如同一件死物。 不等黄老木再继续逼问,她倏然插话进去,打断二人的僵持,冷声问他:“冯青光,你可曾问过陶秀娥为何会嫁给崔水生?” 在黄老木凶狠的逼视下,冯瘸子全身都还在发抖,是疼的,也是害怕的。 但在听到陶秀娥夫妇时,仍旧不忘咬牙切齿,脱口而出道:“奸夫淫妇,有何可问的!” “果然,像你这种跟茅坑里的蛆虫一样,恶心至极的无耻小人,是不配知道任何前因后果的!” 娆娘收回目光,冷冽的眸子里全是厌恶,似怕多瞧这种人一眼,都会污了她的眼睛。 冯瘸子怔了一下,看神情是想追问。 可惜还没开口,等不到他回答的黄老木已经没有了耐性。 似乎也从他刚才躲闪的神情里,猜到妻子的突然早产也跟他脱不了关系,当即也不再废话再问,又一锤子砸了下去。 只是这一次,砸的不再是他的手指。 而是他的脑袋。 一瞬间,鲜血四溅,浆液横流,看着比村子里还躺着的那些黑衣人的死状还要恶心。 好在燕风霁反应极快,及时伸手捂住了娆娘的眼睛。 可闻着空气中刺鼻的血腥味,娆娘还是被恶心到了。 胃里阵阵翻涌,她忍着将方才吃下去的馒头吐出来的冲动,赶忙扭头将脑袋埋进他怀里。 熟悉的淡淡木香萦绕进鼻尖,她贪婪地深吸了一口,盖住刚刚猛地吸到的刺鼻血腥味,缓了片刻,便立即开口道:“咱们先出去吧!” 屋中狭窄,血腥味飘散不去,味道实在难闻。 燕风霁屏住呼吸,扫了眼地上,赶忙将她打抱起,疾步出了这间屋子。 屋外,看到冯瘸子脑袋开花后,红的血,白的浆,混染着淌得满地都是的沈重山和胖果,彻底觉得手里的东西不香了。 两人僵在原地,愣愣地相视了眼,没忍住都回头吐了。 其实这馒头。 他们今日也不是非吃不可。 黄老木看了他们一眼,在娆娘和燕风霁出去后,似怕他们看到更血腥的东西,转身将门甩上后,犹不解气一般,又挥了几锤子。 挥完,才拖着已经被锤得面目全非的冯瘸子尸体,去了屋后他妻子的坟前,过了良久,才又重新回来。 这次,他不再遮遮掩掩,不等他们开口,便继续将崔家一家三口的死,交代得清清楚楚。 崔水生是他杀的。 陶秀娥和崔菱角,则是冯瘸子谋财害命。 当年崔水生死后,陶秀娥和女儿日子过得一日比一日艰难,田地里的庄稼,她一个女人种不了,也没多余的银钱雇人帮忙,只能佃出去,换取微薄的粮食糊口。 这样的日子,虽有些紧巴,但对于吃不了多少的母女二人来说,倒也还能勉强度日。 偏偏造化弄人,麻绳专挑细处断。 在崔水生死后第二年,崔菱角跟着陶秀娥去山上摘野果,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回家后就开始发热,不久全身就起了严重的红斑。 村里会点医术的土郎中见状,让她赶紧将孩子送去粟阳城中的大医馆看看。 陶秀娥连夜带女儿去了粟阳城,之后变卖了不少家里的东西,又四处借了些,最后女儿的命保住了,脸上的红斑却再也消不掉。 随着年龄的增长,那些红斑不断扩大,最后将崔菱角大半张脸都给覆盖住了,光瞧着都让人害怕。 顶着那样一张恐怖的脸,小小的崔菱角常常在脸盆里看到自己的倒影,都会被吓得哇哇大哭。 陶秀娥心疼不已。 为了给女儿治怪病,她想尽办法赚钱,有时甚至穿上丈夫生前的旧衣,学人家做起了卖货郎,挑着重重的担子,天不见亮就四处去走街串巷。 第161章 倒了八辈子血霉 可一个女子做卖货郎,对于那些卖货郎来说,无疑就是抢他们的饭碗。 有些心好的,倒是没觉得有什么,生意本就是人来做的,不管男女,大家各凭本事就行。 但对于一些黑心肝的东西来说,又哪里舍得让一个女人来分他们的羹? 陶秀娥被几个人高马大的卖货郎堵了几次,抢了不少东西,慢慢的,她摸出了门道来,不再怕他们,敢抢她就打。 性子也在与那些卖货郎的争吵打斗中,变得越来越泼辣。 因她生得貌美,又是寡妇,还时常穿着丈夫生前的衣服走街串巷。 渐渐的,名声也越来越不好起来。 因此,各种流言蜚语都找上了她。 平日里,只要是个男的从她家门前路过,就能被传出无数难听的话。 世道艰难,于女子而言,更艰难。 可能也正是因为如此,当年黄老木的妻子,被冯瘸子一次又一次以出身威胁的时候,才会那样轻易妥协的原因。 因为她清楚,别人上嘴皮碰下嘴皮的一两句话,就足以毁掉一个女子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 当今世道,有丈夫庇护的女子,有时都难逃流言蜚语的中伤,从而连累家人,逼死她们。 更何况是像陶秀娥这样,没了丈夫,只有一个女儿,又生得貌美的女子了。 黄莺莺的母亲就是太害怕自己曾经是军妓的身份,被月牙村的人知道,会让自己的丈夫和未出世的孩子蒙羞,怕他们也会遭受流言蜚语,受人指指点点,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所以她妥协于冯瘸子。 却在看到陶秀娥母女艰难度日,受人欺凌时,难逃良心的谴责。 长此以往,好不容易有孕之后,身子才会一日比一日虚弱。 最后早产生下女儿,香消玉殒。 忆及往昔,黄老木痛恨自己的疏忽,才害妻子一直担惊受怕,最后难产而死。 而她,还在妻子死后,和伤害她威胁她的畜生继续做了十几年的兄弟。 越想黄老木就越悔恨。 悔当年没有发现妻子的异样,恨没有早点杀了冯瘸子这个畜生都不如的东西。 果然,只有祸临己身,才知道与畜生为伍的自己,也多畜生不如! 想到此,黄老木突然抬手,重重的一巴掌扇在了自己脸上。 扇完,他抹了把泛红的眼眶,继续道:“莺儿一岁多的时候,陶秀娥有一日外出,半夜三更才回来,之后神神秘秘的。” “那时冯青光又打起了她的主意,想着崔水生也死了,他瘸了也找不到女人,就想让陶秀娥与他搭伙过日子,但陶秀娥始终瞧不上他。” 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 冯瘸子四肢健全的时候,陶秀娥都看不上他,更何况是成了个瘸腿废物的时候了。 当年若非是被舅母逼迫,她甚至都不会答应与他定亲。 所以冯青光说出那些话的时候,被陶秀娥言语狠狠羞辱了一顿,导致冯瘸子怀恨在心,晚上想偷偷去给她一个教训。 但却在潜入她家后,意外发现陶秀娥不知从何处,得到了一笔惊人的钱财。 当天晚上他就想杀人夺财了。 黄老木知道后,提醒他别在村子里动手,否则衙门也不是吃干饭的,若查到他和陶秀娥之间有过节,怕是第一个就会查到他头上。 冯瘸子听完有所忌惮,这才放弃直接在月牙村杀人夺财的念头。 但那样一笔丰厚的钱财,让他打消念头是不可能的,所以他暗中筹谋了一番,一直等到陶秀娥带女儿去长安治病,才悄悄跟了上去。 最后将她们母女杀害在快到长安的山林里。 事后为了拉黄老木下水,他将夺来的钱财分了一半给黄老木。 黄老木清楚收下那些钱财意味着什么。 可当时没了娘亲的黄莺莺,还在家中饿得嗷嗷叫,又逢那年闹旱灾,地里庄稼的收成大打折扣。 眼看将要入冬,家里的收入,光靠黄老木在村口支的铁匠摊子,给周围村子的人打打菜刀镰刀什么的,根本养不活女儿。 所以哪怕明知是不义之财,他还是收下了。 从此成了冯瘸子杀人的帮凶。 他用那笔不义之财养活了女儿,但这事似乎被村里最大舌头的胖婶偷听到了。 黄莺莺小时候喝过胖婶的奶,黄老木记她的恩。 所以哪怕她知道了,他也没有告诉冯瘸子,只在胖婶面前捏死了她家养的猎犬。 以此作为警告,让她管好自己的嘴。 以上,便是崔家一家三口的死因。 胖果听完都忍不住咂舌:“你们这些老狗可真歹毒,自己活得不幸,就杀了人家幸福的一家三口。跟你成邻居,他们也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 这话骂得黄老木脸色铁青。 因为在他心底,他和冯瘸子虽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崔水生和陶秀娥死得也不无辜。 因为他觉得,追根究底,都是因为崔水生哄骗冯瘸子去了塞北,又抢了冯瘸子的女人,才导致后面的一切悲剧发生的。 如果冯瘸子没有去塞北,他和妻子等到关将军解救他们的那一天,哪怕同样无法留在塞北参军,他们回到月牙村,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过往,妻子也不用因为担惊受怕,身心俱疲难产而亡。 可就是因为崔水生撺掇冯瘸子去了塞北,还娶了陶秀娥,导致冯瘸子为了报仇,威胁了他的妻子。 最后害死了她。 所以追根究底,崔水生和陶秀娥都该死! 黄老木眼底已经扭曲的恨意太过明显,哪怕知道冯瘸子才是那个罪魁祸首,他仍旧执拗的认为,被他们害死的崔水生夫妇,始终不算无辜。 他唯一生有几分愧意的,也只有对他们的女儿崔菱角一人。 娆娘看出他怎么想的,本已经不欲再多说什么,但终究没忍住,眸光微冷道: “黄老木,若今日你死在此处,你的女儿成为了孤女,被人逼迫着即将嫁给一个好高骛远,自以为是又胸无大志,全无上进之心的废物!她反抗不过,本已认命,却又在大婚将近之时,遭到那废物的抛弃,你觉得她接下来的处境,将会如何?” 第162章 真相不难猜 黄老木闻言猛地抬眼,似终于明白了什么,呼吸滞了一瞬。 娆娘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望向崔家倒塌的老屋,盯着那堆废墟,凝声继续道:“人言可畏,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你和冯青光只看到了崔水生没有去塞北,只看到了陶秀娥嫁给了他,那你们可有想过,他们为何没有去,又为何另嫁他人?” “为何?” 其实黄老木的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猜测,却又不敢肯定。 因为据他所知,陶秀娥在冯瘸子离开后两个月不到,就急切地嫁给了崔水生。 所以两人之间怎么可能没有点什么? 娆娘见他仍旧纠结在那三人的情情爱爱上,不由眉头浅蹙,微微摇了摇头。 当年崔家老人赠的那几碗饭食之恩,可真算是喂了狗了。 与这种看似精明实则愚蠢的人说话,挺费神的,娆娘抿了抿嘴唇,开口直接问道:“当年你从塞北回来,可曾再见过崔水生的父母?” “未曾,在我们回来那年,听闻他们早已去世多……” 黄老木说着,心头猛然一跳,总算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什么,后面的话刹时卡在了嗓子里。 是了。 他和崔水生同村长大,又住对门,儿时也经常在一块玩耍,他的为人,他应当最是清楚。 且不说他是不是好色之徒,但至少绝非言而无信之人。 能让一个言出必行的人,临时反悔未去塞北,那必然是家中出了什么大事,绊住了他的行程。 而能绊住他行程的,也只有他的父母了。 其实整件事的真相也不难猜。 没猜错的话,当年崔水生的确想跟着去塞北闯一闯。 毕竟那时候,塞北开通了商贸路,若运气好,随便做点小买卖,发家致富就不再是梦想。 是以很多人都想去碰碰运气。 崔水生的朋友都去了,就连黄老木这个儿时玩伴,也都早几年去了那边。 所以他也心动了。 但在与朋友约好临出发那天,他父母路过别君山,被山上野兽袭击,他得到消息赶过去时,父母已经被野兽咬死。 这事还是从胖婶那个大嘴巴口中得知的。 崔水生猝然遭此噩耗,悲痛欲绝,又哪里还有出去闯一闯的心思? 为人子,父母孝,最少也要三年。 所以他放弃了去塞北的心思,留在了家里为父母守孝。 几乎是同一时间,冯青光的爹得知他偷光家里钱财跑去了塞北后,气得中风瘫在了床上,没几天人就去了。 而冯青光的两个哥哥,自小在后母冯老妇的手里吃尽苦头。 所以他们的爹一死,他们就请来里正,将家里仅剩的东西一分为三,直接分了家。 知道冯老妇难缠,他们分家后,索性带着妻儿离开了粟阳,宁愿去其他地方谋生,也不愿意留在村子里被后母缠上。 那时候,还是先皇他爹老先皇在位。 大景各地边境,年年有战,许多受战火殃及的百姓逼不得已,只能背井离乡成为流民,四处寻找活路。 当时就有大批的流民涌进了粟阳。 粟阳城中那些不作为的官员不知如何安置,就将他们全部驱赶到了城外。 被赶出的流民已经没了再去下一座城池求活路的力气,就纷纷徘徊在了城外附近的村落小镇,有些饿极了,就行起了偷偷摸摸甚至是打家劫舍的勾当。 冯老妇一介妇人,家中无青壮男丁保护,没几日就被那些流民给盯上了。 前脚刚分到的粮食,和一些丈夫还没死,她就悄悄藏起来,分家时没拿出来和继子们分的银钱,都还没捂热,后脚就被人抢了个一干二净。 她哭天喊娘的跑去粟阳城报官。 结果官府一听是他们赶出城的流民作乱,害怕此事闹大,上头会下来查,就把她直接给丢出了官府。 自古民不与官斗,冯老妇被警告了一顿,没敢再告。 回去后想起儿子还有一门亲事,且是过了明聘的。 于是,回家后,就拿着冯青光和陶秀娥的婚书,前去陶秀娥舅家退婚,要求她舅母把以前收到的聘礼钱财都还回去。 可陶秀娥的舅母就是只铁公鸡,只进不出,进了她腰包的东西,就绝无再吐出去的可能。 还回去是不可能的。 所以她将陶秀娥撵出了家门,让冯老妇将她带走。 冯老妇却铁了心只要钱不要人。 在那个世道,男子都艰难,更何况是女子了。 哪怕陶秀娥并无任何过错,但未来婆母豁出去脸面也不要她这个人,也要坚决退婚,那错的就成了她。 有些人无端的就对她指指点点。 冯老妇为了拿回聘礼,便顺水推舟,骂她不知廉耻,他们冯家要不起这样的媳妇,一定要退婚。 一时间,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向她砸来,不管她如何辩解,最终也无济于事。 明明被退婚的是她,受到伤害的也是她,最后落在别人口中,她却成为了不守妇道之人。 短短一日,她名声尽毁! 崔水生就是在那时候认识的陶秀娥。 口舌利如刀,在那些人云亦云的刽子手想铸刀杀她,她最绝望无助之时,崔水生出现了。 而在此之前,他们从未见过。 这点,胖婶就可为证。 她与陶秀娥是同一个村子嫁来的姑娘,以前在娘家村子的时候,因陶秀娥长得貌美,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 但在她投靠舅家之前,村子里最好看的姑娘是胖婶。 陶秀娥的到来,让胖婶与之对比,变得平平无奇了不少,上门说亲的人也都少了不少。 因此,她心里自然不平衡得很。 这也是陶秀娥哪怕人都死了,胖婶还不肯放过,见缝就诋毁的原因。 因为在那时,同一个村子嫁来的两个姑娘,总是免不了会被人拿出来比较一番。 而比较下来,陶秀娥上无公婆需要伺候,下无小叔姑嫂相处,丈夫又疼她入骨,家中钱财也都尽数交给她保管,简直就是许多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好日子。 反观胖婶,嫁得不如意不说,公婆人穷还规矩多,姑姐难缠,小叔子懒惰,丈夫什么事都不管,日子过得鸡飞狗跳。 第163章 不是坏人更不是好人 生了孩子后,身体还走了形,一度遭到丈夫的嫌弃。 虽然别人都管她叫胖婶,但她却不是吃胖的,而是生完孩子后就被赶去下地干活,导致身体没养好出现的浮肿。 人性往往都是阴暗的。 自己活得越不如意,就越见不得别人过得比自己好。 所以这时候,丈夫疼爱,生活幸福的陶秀娥,就成了她最讨厌的人。 以前在娘家村子的时候,她就经常偷窥着人家的一举一动,试图找出点陶秀娥的污点,来平衡自己心底见不得光的一面。 所以说,如果陶秀娥跟崔水生此前真有什么往来,怕是早就被胖婶发现,然后大肆说出去了。 由此可以肯定,陶秀娥被退婚那日,两人才算是真正有了交集。 而那日,崔水生本是路过。 看到她一个弱女子遭人如此欺凌,于心不忍,就从人群中站了出去,替她接下了冯家的退婚书,还了冯家聘礼所出的钱财。 而陶秀娥会嫁给他,是因为她舅母贪心,白得了一笔钱财不说,又打起了为她另定一门亲事的准备。 好在陶秀娥不是逆来顺受之人,当即请来里正主持公道,以她舅母不愿吐出来的那笔聘礼,当作是他们养她一场的恩偿。 并果断和舅家断去亲缘,以后好坏都不得沾边。 之后她厚着脸皮去找了崔水生。 她在崔家陪着崔水生给父母守了三年的孝。 三年相处,他们之间生了情才在一起的,绝对不是像冯瘸子诋毁的那样,早早就搅合到了一起。 这点,从崔家老屋里,那份落灰泛黄婚书上的日期就能看得出来。 且照先前沈重山回忆的,当年他爹追查命案之时,官府有调取过粟阳这边的案册,上面崔水生和陶秀娥载于官案上的成婚日期,是在崔家二老死后的第三年。 崔菱角更是在三年孝期之后才出生的。 思绪至此,大概也猜出前因后果的黄老木双手紧紧攥成拳,自虐般,猝不及防地就往自己眼睛上来了两下:“是我有眼无珠,引狼入室,害人害己了!” 他说着,看了娆娘他们一眼,悔恨的目光,也看向了对面的废墟。 压抑着内心愧意,颤声道:“黄木自知罪孽深重,有愧于崔家所有人,若今日不死,他日粟阳再见艳阳天之时,定负荆于公堂,将昔年所犯之罪,尽数供认,以慰……崔兄一家三口在天之灵!” 语罢,他重重跪了下去,朝着对面崔家倒塌的废墟老屋磕下三个响头。 磕完,他将早已备好的名单奉上,回头看了不知何时醒来,一直站在门边默默流泪的女儿一眼,旋即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黄莺莺看着爹爹远去的背影,总感觉他这一走,可能就回不来了。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到,急忙冲了出去,紧紧揪住他的衣角,苦苦哀求道:“爹爹,不要回去了,那山上的人都不是好人,我们一起离开好不好?” “莺儿乖,这次一定要听爹的,爹知道你识路的本事最是厉害,等天黑之后,你带着他们从长峰岭走,爹后面来追你们。” “真的?” 黄莺莺不相信的问。 “真的,爹何时骗过你了。” 黄老木扯了扯嘴角,视线紧紧望着女儿的小脸,眼底带着深深的不舍和眷恋。 最后像平日里出门一样,抬手轻轻摸了摸女儿的脑袋,然后小声叮嘱:“爹不在身边的时候,莫要任性了,照顾好自己,我的小莺儿,该学会自己飞了。” 他说完,转身大步离去。 这一次,无论女儿在身后怎么哭喊,他都再没有回头。 娆娘几人在旁看着,心情复杂。 黄老木或许不是一个恶人,却也算不上是一个好人,有些事谁也没有说出来,但就不代表与他无关。 可以说崔家三口虽是死于冯瘸子的算计。 但造成这一切的,追根究底,是当年到处抓铁匠奴的塞北军,同时也是黄老木自己。 他和他的妻子其实是一样的人。 既做了坏人,却又难逃良心的谴责。 如果没有猜错,当年不想黄老木被打断腿的人,应该就是黄莺莺的母亲。 而黄老木应该也是想借着拉到虚脱为由,躲过那个吴匠师的派遣。 但他低估了那老东西的狠心,他就是拉得腿软,也要逼着让他去送那一堆生铁。 眼看实在躲不过,他才利用了恰好出现的冯青光。 冯青光想要他打的成品,他想要冯青光给他躲过一劫,算是互利互惠。 然他也没想到,对面的人会比吴匠师更狠,看都不看送生铁过去的人是谁,就直接打断了冯青光的腿。 虽断腿好接,但断掉的腿想要恢复如常,却难如登天。 所以冯青光成了冯瘸子。 事后,他看到冯瘸子因瘸了腿,在军中处处遭人排挤欺凌,心生愧疚,以至良心难安。 为了让自己的良心上好过些,别人再欺辱他时,他都竭尽全力保护他。 但他不知道,他的愧疚之意太过明显,冯瘸子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而冯瘸子很聪明,他虽然痛恨黄老木害他断了腿,却也知事已成定局,再恨腿也回不到原来那样。 且他也打不过黄老木,基本是报仇无望。 于是他就利用黄老木的愧疚之心,让他保护着,在军中安稳度日。 后来塞北军被整顿,他因腿瘸没有留下来的资格,心知当年偷了家里所有的钱财离开,打水漂了不说,现在还瘸了一条腿回去,他爹和两哥哥怕是都不会轻易放过他。 他也害怕瘸着腿回去,会像以前在军中一样,遭到别人欺凌时反抗不了。 所以他举报了黄老木。 黄老木被逼成为吴家人的事,在塞北军被整顿前未有多少人知道,他这一检举,雄心壮志想在塞北立功的黄老木,直接失去了从军的资格。 就这样,黄老木带着妻子,与他一起回了粟阳。 之后更是利用他的愧疚之意,让黄老木成为他作恶的帮凶。 而从头到尾,最无辜的只有崔水生一家三口。 第164章 何必动怒 他们一家三口,本来可以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日子,可最后却因为冯瘸子这个没有担当的小人,全部命丧黄泉。 好在如今真相大白,冯青光已死,黄老木也将紧随其后,下去给他们亲自赎罪。 相信九泉之下,他们也该安息了。 娆娘收回飘远的目光。 有细细的风吹过,拂过对面篱笆墙上的常春藤,带起了几片枯黄的叶子。 叶随风卷,飘向了道路中间,落到了一个积水的小水洼里,荡起圈圈涟漪,发出轻微的两声响。 很小声,却像是有人无声地说了声谢谢! …… 与此同时,粟阳城叶府。 宝墨堂中,孟老夫人看完从别君山加急传来的消息,盛怒之下,手中滚烫的茶盏直直砸了出去。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刚好砸到进来的叶夫人身上,烫得她大叫一声,丫鬟婆子赶忙上前,手忙脚乱地给她擦拭。 她也顾不得形象,急忙解松了衣衫。 孟老夫人睨了她一眼,压着无处宣泄的怒意,冷声问:“你来做什么?” 叶夫人胸口火辣辣的,心中恨毒了这个老虔婆了,却不敢发作,只能忍着疼痛,一脸委屈道:“回母亲,长安来了人,是询问敬来的,儿媳不知该如何打发,特来请示母亲。” “没用的东西,几个阉人都打发不了!” 叶太后对自己大儿子极为上心,除了暗中派了不少人保护外,只要超过两月没收到儿子的家书,就会不放心让人来看看。 说白了,她也不是全然信任叶家。 此时,被当着一屋子下人的面训斥,叶夫人脸色难看,心底早已将这老虔婆诅咒了几千遍,面上却不得不忍气吞声,放低了语调道:“母亲,这次来的不是内侍,是……是太后娘娘身边的朱嬷嬷。” 几乎是在她话落的瞬间,就有一道苍老,却不卑不亢的声音从堂外铿锵有力地传来。 “没错,来的是奴婢,老太君若是不欢迎,待奴婢将太后娘娘交代的事办妥了,走就是了。” 随着话音响起,孟老太君抬眼望去,看到了一个她厌恶至极的老宫婢。 来人满头银发,与孟老夫人差不多的年纪,穿着一身素净的藏青交襟锦服,杵着一根长长的白玉权杖,权杖的头顶还镶着一只独立的烛夜头。 身后还跟着四个婀娜多姿的宫婢,和十几个侍卫。 看那几个宫婢的姿色,不难猜出,必定又是叶太后给大儿子后院挑选的美人。 而杵着权杖进来的老女人,乃叶太后身边最得力的老宫婢朱佟,因当年以罪奴之身充入后庭,被派到冷宫照顾过一段时间先皇,勉强算得上是先皇的乳媪。 是以如今在宫中,地位颇高,人人都敬称她一声朱嬷嬷。 朱嬷嬷不请自来,入堂便自寻了个位置坐下,扫了眼被砸了茶水,衣衫还残留着一片水渍的叶夫人一眼。 旋即,肃着脸道:“多年不见,老太君的脾气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差!多大的气朝着下人发发便罢了,怎能对着当家主母发?此事若传回长安,怕是孟老太傅去世多年,都得被拉出来斥责句教女无方了。” 这话一出,本就脸色难看的孟老太君脸色陡然一沉,更加难看起来。 她轻掀眼皮,眸色骤冷,毫不客气地叱声道:“老身好歹也是你家太后娘娘的嫡母,现今天子见了老身,也得尊称一声外祖母!你算个什么东西,老身做什么事,教训什么人,轮得到你一个老宫婢来指手画脚?” 这话太过不客气,还有些难听。 朱嬷嬷神色冷了一瞬,快的让人难以捕捉。 但到底是在宫中待了几十年的老人,最会忍气吞声,只皱了皱眉,面上一副全然不在意的模样,道:“老太君何必动怒,奴婢虽年迈,但尚有还几分自知之明,自然知晓自己算不得什么东西。” 孟老夫人轻嗤,眼底全是嘲讽。 朱嬷嬷回看了她一眼,也不废话了,直接道:“大公子生辰将至,奴婢奉太后旨意,特来粟阳给大公子送些生辰礼,还请老太君遣人去将大公子与家主寻过来,奴婢有几句娘娘特意交代的话要与他们说。” 听到要见叶敬来,对面的叶夫人下意识地望向嫡母。 其实她也想问这老虔婆上次把敬来带哪儿去了,怎么那么久了还没回家? 但她不敢。 孟老夫人摩挲了下放在膝上的拇指,不慌不忙道:“有何事,说给他母亲听,待他们回家来,转达给他们就是。” 朱嬷嬷闻言不禁蹙额,言辞拒绝道:“这可不行,太后娘娘特意交代,要奴婢亲眼看到大公子,再亲口转达。” 她语气看似平和,话语中却暗藏波涛,最后两句更是加重了语气。 而说话之时,眸色不动声色地看了孟老太君一眼。 随后,又扫向看到她看来,眼神有些躲闪的叶夫人身上。 首座之上,见自己给了台阶她不下,孟老夫人微微垂下了眼眸,面上已是不悦,眼中尽是冷意。 若是今早没收到别君山传回来的消息,面对这个昔年闺中与她常常不对付的老女人,她再厌恶,也会忍着厌恶,与之多虚与委蛇几句。 但如今,山中的秘密已被人彻底撕破,想来她前不久等的那狡猾的小丫头,也早已混进其中,把该做不该做的事都做了。 朝堂之上也很快会得到消息。 那叶家的秘密,也没了继续隐藏的必要了。 面对长安来的这些子狗仗人势,狐假虎威的玩意儿,她也没必要和颜悦色、好声好气了。 想到此,孟老夫人捋了捋广袖,不发一言地站起了身。 然后慢吞吞地走到朱嬷嬷面前,望着她那根被带来的宫婢小心扶着的白玉烛夜权杖,随即伸手,轻轻从宫婢手里接了过来。 宫婢胆战心惊地看着,不敢不给。 给了似又怕她碰坏了一般,眼巴巴地盯着。 朱嬷嬷见状,似想膈应人一般,忽而言语显摆道: “这白玉烛夜杖,是太后娘娘怜奴婢腿脚不利索了,特意寻来难得的暖玉,让宫中匠人日夜赶工给奴婢精雕而成的,老太君若是喜欢,奴婢回去定当禀告太后娘娘,到时也给老太君做一根。” 第165章 藏得可真深啊 “触手生温,倒真是难得的上等好玉。” 孟老夫人怎会听不出她在显摆。 她将白玉权杖拿在手里,轻轻掂量了两下。 就在朱嬷嬷以为她真的羡慕或者嫉妒了。 心中正沾沾自喜地仰了仰老脸,暗暗得意当朝太后,她孟嫣然的庶女什么好东西都给她寻来时,那触手生温的权杖猝不及防被人高高举起,然后狠狠地砸到了她身上。 几个宫婢看到,惊得大叫出声。 早就蠢蠢欲动的莲蓉,已经带人悄无声息地绕到她们身后,一人给了一刀。 朱嬷嬷被那一权杖打得晕头转向,最后直接从椅子上掀翻倒地,发髻散乱下来,狼狈地趴坐在地上。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她半分防备都没有。 缓了好片刻,才不敢置信地看向孟老夫人,刚想大喊来人,耳边就传来刀剑碰撞的声音。 她急急扭头望去,太后精挑万选来给大公子暖床的四个美婢,已经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而候在堂外的侍卫,也都被人射杀了个干净。 血腥味被风吹进来,她眼底闪过一抹惊恐,却被她很快藏了起来,厉声喝道:“孟嫣然,我乃先皇乳媪,如今更是太后娘娘的人,你敢动我?” 孟老夫人神情冷漠,眼露不屑。 眼底杀意更是露骨,举着那根触手生温的权杖,把玩了两下,对着她挺直的背部狠狠又是几棍。 朱嬷嬷一把老骨头了,哪经得住打,几下下去,趴在地上疼得啊呦叫唤,再爬不起来。 孟老夫人瞧着她像死狗一样,终于解了气,停了手。 气息微喘道:“老身连你们太后娘娘的小孽种都动了,还怕不敢动你个老宫婢?正好老身今日心情不佳,过往新仇旧恨,也是时候算上一算了。” 她说完,手里的白玉权杖往地上重重一摔,瞬间断成两截。 朱嬷嬷脸色苍白,白发凌乱。 若非还穿金戴银,披着绫罗绸缎,此刻的形象,倒是与街上的乞丐婆子极为相像。 她狼狈不堪地趴在地上,紧紧咬着后槽牙,听到她的话,心下猛地一惊,仰头厉声质问:“你动了大公子,就不怕太后娘娘怪罪于你们吗?” 她这个‘你们’二字咬得极重,视线看向了早就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吓得六神无主,大气不敢喘的叶夫人。 虽然叶家想做的事,她一直都知道。 但她在其中的作用,也就是帮着传递点他们不方便出面的信息。 且她一直以来以为的,是叶家筹谋的一切,都是为了以叶家嫡子身份长大的叶敬来。 她都还在想着,等儿子成功坐上了那个位置后,自己这个抚养他长大成人的娘,捞不着太后的宝座,至少也会是尊贵无比,风光无限的一品夫人吧? 可现在她才知道,丈夫和嫡母要做的,从来不是为他人做嫁衣。 那个位置,他们竟然是想自己坐。 叶夫人一下就恐慌了。 被自己的猜测吓到,她哆哆嗦嗦地站起身,心中害怕,却咬着牙质问:“母亲和夫君将敬来哄骗去雁州,是不是为了除掉他?” “什么,你们竟将大公子哄骗去了雁州?” 朱嬷嬷脸色又白了些。 难怪他们的人最近怎么也找不到大公子,偏守在粟阳的人根本没见他离开过粟阳,现在想来,竟是被孟嫣然这个毒妇打掩护骗去了雁州。 如今的雁州,岂是能随便去的? 这个老毒婆,竟比待字闺中的时候毒了那么多。 她分明就是想让大公子死啊! 此时此刻,朱嬷嬷再老眼昏花,也能从孟嫣然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看到翻腾燃烧的熊熊野心。 果然啊! 几十年前她就奇怪了。 能与关、曲二人一同听策论长大,敢女扮男装混考春闱的孟嫣然,怎么可能突然为个男人要死要活的? 原来她从头到尾,她想要的,就不是什么男人,而是一个远离长安,能听她摆布的世家。 她真是下了好大一盘棋啊! 明明是执棋之人,却一次又一次的将自己藏于棋子中,假装成棋子,混淆其中,隐忍多年,不止骗过了长安所有人,多年来竟连她那两位精明的师兄都骗过了。 怕是那二人直到死,都不知道这背后的操手是她。 藏得可真深啊! 思及此,朱嬷嬷既震惊,又觉得她太过可怕,不由冷笑连连。 却又忍不住讽笑道:“孟嫣然,你都一大把年纪了,竟还处心积虑学人家年轻人去垂涎那至高无上的位置,你也不怕有命去争,没命去坐啊!” 孟老夫人再次沉下了脸:“老身有没有命去坐,你是等不到那一天了。但诛你心的这一天,老身可算是等到了。” 朱嬷嬷狠狠蹙眉,隐隐感觉她这话,接下来没什么好屁。 果然,孟嫣然慢慢靠近她,嘴角勾起残忍的笑,阴恻恻地问道:“还记得当年叶家被当笑话一样,传回长安的那场真假千金的小戏吗?” 朱嬷嬷一愣,自然是记得的。 当年叶家闹出了笑话,太后知道嫡母整出那么一出真假女儿的戏码,是想再往宫中塞一个叶家嫡女。 但若叶家嫡女进宫,她一个庶女,岂不是要成为各宫茶余饭后的笑话? 太后在宫中气得大发雷霆,却不好找嫡母的麻烦,便让她亲自带人去了一趟粟阳,秘密处决了那两个冒充的女子,以此来敲打了嫡母,也顺便敲打一下叶家其他人。 她记得当时,孟嫣然也是一副阴恻恻的表情。 还对她说了一句:你会后悔的。 现在听到她又阴恻恻地提及此事,不知为何,朱嬷嬷内心莫名感到一阵不安。 孟老夫人窥见她眼底的不安,笑得越发让人毛骨悚然:“当年你让人勒死的那两个女子,其中有一人,与你有三分相像,你难道没有发现吗?” 朱嬷嬷瞳孔微缩,死死掐着手心,压下心底可怕的猜测,别开头不让别人看到脸上神色道:“有三分像又如何,这世间有得是相像之人!” “朱佟啊朱佟,你还是像年轻时候一样喜欢自欺欺人。” 孟老夫人看着她,嘴里溢出一声轻笑:“不过你这老货如此奸滑,想来已经猜到我想说什么了吧?” 第166章 多讽刺啊 朱嬷嬷咬牙闭了眼,冷哼道:“你废话少说,今日落到你手里,是我时运不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孟嫣然就是知道这老货想逃避。 她抬眼,眸中透着一股诡谲的光,扭头给边上的曹覃睇了个眼色,旋即接着道:“都说了要诛你的心,你越是不想听,老身偏就要说出来给你听!” 她说着,目光望向堂外纷纷扬扬落下来的小雨。 “老身记得,当年也是在这样的一个阴雨天,你让人在大雨里,勒死了你那在苦寒之地的女儿拼死才生下的孩子,那画面,可真是……唯美啊!” “你说什么?” 朱嬷嬷蓦地抬头,瞪大了眼,面色肉眼可见地惨白了下去。 “知道你不敢相信,老身特地给你留着你们祖孙相认的东西呢!” 言罢,她招了招手。 曹覃大步走了过来,手中还拿着一个黑色匣子。 匣子被轻轻打开,一双针脚细密,做工精巧,鞋面以瑟瑟宝石点睛的虎头鞋露于众人面前。 朱嬷嬷一眼就认出,那是夫家被流放,她被充进宫中为婢前,亲手为女儿做的虎头鞋。 都说男红女绿,她想给女儿最好的,便在女儿出生后,将成婚时凤冠上的绿宝石取了下来,镶在了女儿的鞋面上。 而夫家被流放时,她想尽办法,才让他们得以带走那双鞋。 就想着,若他们到了流放之地,日子艰难,至少还可以抠下鞋面上的宝石,卖了度日。 可现在,这双小鞋竟落到了孟嫣然手中。 朱嬷嬷呆愣了好一瞬,直到看到小鞋下面还压着一封信,她才惊觉什么般,急忙拿起展开。 可当信中内容落入眼中后,她浑身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信是真的。 与她让人千里迢迢去流放之地,找到的女儿生前字迹一模一样。 而信中提及到的那孩子…… 朱嬷嬷呼吸微紧,捏着手里的信,想起当年她下令勒死那两个女孩时,那长得有三分像她的女孩挣扎得最厉害,还一直眼不眨地盯着她,似有话想跟她说。 可她没有听。 她就那样无情冷酷的,眼睁睁看着她被勒死在大雨中。 她……竟让人勒死了女儿拼死生下的孩子。 亲手害死了自己在这世间,唯一的一个亲人。 朱嬷嬷心口似被人绞了一刀,疼得呼吸都在打颤。 老天爷啊! 她杀死了自己的亲外孙女,他日黄泉地府,她还有何颜面去见她的丈夫女儿啊! 巨大的悲痛袭来,朱嬷嬷心如刀绞,身子因痛苦而止不住打了个晃。 良久,她双目通红地望向孟老夫人,牙齿紧咬,眼中涌起深深的怨恨:“孟嫣然,闺中之仇,竟也值得你记挂几十载!你要报仇,你冲我来啊!为何要戕害我女儿的孩子?” 孟老夫人冷笑:“闺中之仇,自然不值得老身记挂几十载。” “若你这老货今日不来粟阳,老身本来还想着,你当年也是听命行事,放你一马,这两样东西也不是不可以永远放着。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动我师兄一家!” 朱嬷嬷面上一惊,陡然瞪大了眼睛。 “你……你怎么会知道的?” “老身不是告诉你了吗,老身再不济也是你们太后娘娘的嫡母,她自小在老身的眼皮子底下长大,有几斤几两,老身比谁都清楚!” 她说着,神色骤厉:“当年若非你一力撺掇,叶尅求到宫中时,她怎会毫无顾忌地阴了自己儿子,从而坑害摄政王府?” 朱嬷嬷一怔,痛恨的神情中露有几分不解:“你既知道是你叶家的人求去了宫中,你为何不阻止……” 话还没说完,她倏然想到什么,震惊抬头,旋即幸灾乐祸般,恍然大笑道:“阻止?我竟想问你为何不阻止,哈哈哈!!” “好笑,真是好笑啊!我竟误打误撞发现了个天大的笑话,哈哈哈!!” “孟嫣然,你我自幼相识,我今日才算真正的看清了你,你可真是虚伪至极啊!” “说什么我一力撺掇,可分明想要摄政王府众人性命的人,不就是你吗?如今又何必假惺惺的在我面前来,装成一副想给人家报仇的嘴脸!怎么,是摄政王府尚有对你可用的余孽,所以你急于拿我撇清当年之事?” 没错,当年叶太后会帮着叶家坑害摄政王府,朱嬷嬷功不可没。 然她却也不过是别人环环相扣中的一把推手。 当年,太后知道曲蘅去过别君山后,最初尚不觉得有什么,因为在她的计划里,小儿子登上帝位后,叶家之势也该摆于明面上,帮她大儿子谋位了。 所以曲蘅会不会提前发现藏在别君山里的秘密,于她而言,没什么威胁。 但谁做皇帝,于朱嬷嬷而言却事关重要。 当年,她虽在冷宫照顾先皇长大,还奶过先皇几口,算是先皇的乳媪。 可先皇凉薄,当了皇帝后,除了让她在宫中当了个可有可无的掌事姑姑外,对曾经在冷宫答应帮她给家人翻案之事,全然抛之脑后。 她每次去求他,都只换来一句再等等。 可她等到丈夫病死在了流放之地,等到夫家的人都死绝了,就剩下她那命苦的女儿,先皇依旧没敢在朝堂之上提及此事。 最后,连她那苦命的女儿都等死了,先皇自己也死了,她也没等到一道免罪圣旨。 而丈夫和女儿的尸骨,至今也都还是罪人之身,连收殓带回长安安葬的资格都没有。 多讽刺啊! 她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里,苦苦挣扎了几十年,多少次明刀暗箭她都熬过来了,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为夫家翻案,让丈夫和女儿能够回到长安,一家团聚。 可她从失望等到绝望 等得白发苍苍了,却只等来丈夫和女儿接连病逝的消息。 好在,她还有一个外孙女。 当年叶尅进宫,便是承诺若叶家事成,定破釜为她夫家翻案,洗刷她丈夫和女儿的罪人之身,让他们的尸骨得以归乡安葬。 并承诺为她找到她在这世间唯一的血亲。 第167章 人家满门高义 所以她帮了叶家。 在叶太后犹豫之际,只需稍微提醒她,摄政王府培养的暗卫,高手如云,若王府众人性命有危,定会拼死护主。 接下来都不用她再说什么,叶太后便会觉得是个好时机。 因为当年皇帝刚登基,朝堂之上尽是先皇留下来的烂摊子不说,信王余党亦还在蹦跶,加之人人盯着摄政王府一事,皇帝忙得焦头烂额。 若那个时候,摄政王府的暗卫护主反了,那叶家豢养多年的私兵,就可以伪装成救驾援军,趁乱入长安,拿下关老丞相一众大臣,逼新帝让位大公子。 计划得多好啊! 太后和叶家人都各自打着各自的如意算盘。 但不管是谁的算盘有用,受益之人都将是叶家。 而最后,太后棋差一着,篡改过的降罪圣旨落到摄政王手中,人家一眼就看出了端倪。 也看穿这大景的魑魅魍魉想打的什么算盘。 但人家满门高义,深知新帝刚登基,内忧未除,朝纲未稳,若那时再引发更大的内患,大景各境的周边列国,势必会趁机发兵,赶来凑一脚热闹。 届时内忧外患,大景必危! 人家不忍大景四分五裂,生灵涂炭,不忍百姓无端遭受战火,流离失所。 所以宁愿满门就义,哪怕人头落地,也没有反抗。 最后,叶太后的计划失败了。 叶家的计划却因此成功。 只是朱嬷嬷怎么也没猜到,她成了太后背后的推手,害死了摄政王府满门。 而她自己背后的推手,本以为是叶尅,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孟嫣然这个歹毒的老贱人! 她可真是会揣摩人心啊! 关、曲二人师承她父,她最是了解摄政王曲蘅对大景的赤胆忠心。 所以她料定了,只要太后动手,在那个当头,摄政王府为了大景百姓,宁愿赴死,也绝对不会唤出暗卫逃跑,或反之置天下百姓于不顾。 思及此,朱嬷嬷痛恨自己轻信了小人,成了残害忠良的帮凶,更痛恨害她失去唯一亲人的人。 她愤恨抬头,死死盯着孟老夫人,颤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眼中慢慢露出轻蔑和嘲讽。 “孟嫣然,你机关算尽,连待你那般好的师兄一家都没放过,这天下谁人歹毒,还真是歹毒不过你啊!” “聒噪!” 不知是被拆穿了心思,还是都被她猜中了事实,孟老夫人有些恼羞成怒,甩袖背过身去,神色冰冷至极。 莲蓉见状,立马让人将朱嬷嬷摁着往地上跪去。 朱嬷嬷挣扎着就是不跪她,脸被死死按到青石地上摩擦着,蹭破了皮,浸出血珠。 她却仍旧不愿跪她,满脸讥笑道:“孟嫣然,你不敢看我,因为我猜对了,你心虚了。” “你等着吧!太后不会放过你的,待他日真相暴出,长安的人都不会放过你的!摄政王府若有人活着,也更不会放过你的,我等着看你不得好死的下场!哈哈哈哈!!” 朱嬷嬷似疯了一般,如同疯妇一般癫狂大笑。 “都还给我愣着做什么,给我堵了她的嘴,拖下去拔了她的舌头!” 正如朱嬷嬷嘲笑的一样,孟老夫人恼羞成怒了。 铁青着脸,却真的不敢去看她。 边上听得云里雾里的叶夫人被吓得牙齿轻颤,一脸的惴惴不安。 她今日才知道,自己丈夫的这个嫡母,是真的心狠歹毒,且不针对任何人,只针对会妨碍她大业的人。 太可怕了。 她从前居然只觉得这老虔婆阴险又刻薄。 想着明明她才是叶家主母,却事事都被她拿捏,事事都得听她的。 她还想着,等这老东西有朝一日瘫在床上,她好把自己这二十多年来,忍气吞声所受的苦都给她加倍还回去。 可现在看来,她私下搞过那么多小动作,这老虔婆没要她的命,没收拾她,可真是仁慈了。 那现在自己貌似听到不该听到的。 会不会被灭口? 叶夫人被自己所想吓得脸都白了。 她使劲咽了口口水,紧紧缩在椅子上,呼吸都不敢喘太重,就怕会提高存在感。 然却没人留意到她,在朱嬷嬷被人拖下去不久,堂外传来一声惨叫便再无动静后,孟老夫人才侧头瞥了她一眼,随后朝堂后走去。 叶夫人被那一眼看得瑟瑟发抖,后背冷汗直冒。 她迫切地想离开这里,可吓得发软的腿,却有些站不起身来。 莲蓉小心看了眼走远的孟老夫人,大步走了过去,扶起她时在她手里快速塞了张纸条,旋即也急忙跟去了堂后。 叶夫人紧紧捏着那张纸条,颤巍巍地从宝墨堂出来,直到她自己的丫鬟婆子扶住了她,她才腿软得倒在她们怀里,催促着快走。 但她才刚回了自己的院子,手里的纸条都还没来得及展开看看,院子外就被人围了。 不用猜也知道是宝墨堂那边的人。 她吓得脸更白了。 急忙进房里打开那张纸条,上面写着‘大公子有危险,速去长安求救’。 本来还胆战心惊的叶夫人,在看到这两句话后,眼皮狠抽了两下。 该说不说,莲蓉高看她了。 她自身都难保了,哪还能管得了那不是她亲生的养子啊? 老天啊,这是什么世道啊! 太后想给自家孽种谋位,自家丈夫也想,自家丈夫的嫡母,一个半截脖子都埋进土里的老不死也想。 个个都想干这种灭九族大罪的事。 偏偏还都让她给遇着了。 谁干成谁干不成,她好像都逃不了。 叶夫人很不安,叶夫人很惶恐。 她现在唯一的祈求,就是希望自家那向来被她看不起的女婿,可千万要看好她家闺女啊! 可千万别让她再糊涂地掺和进来了。 屋外,黑云涌动,毛毛细雨越下越大。 天色渐渐黑下,夜空似泼了墨的黑布,没有明月繁星,只有断断续续的雨幕。 而月牙村那边。 叶尅从昨晚下半夜命人堵了各大路口后,就亲自带人满山找人。 然一整日下来,别说那些炸铁庐的人了,就是那些被救走的女子,除了个自投罗网的,其余人等硬是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第168章 分头行事 他气得老脸铁青。 偏这时候,矿山还传来消息,铁庐的黄老木偷偷往矿洞中带了两个蒺藜火球,直接把铁矿炸塌了大半不说,他们的矿工也伤亡惨重。 叶尅一听,气得一口老血堵在胸口翻腾,太阳穴也突突直跳。 一脚踹开前来禀报的人,火急火燎地朝铁矿赶去。 等赶到的时候,那些矿工的残肢断臂已经被挖了出来。 黄老木也在其中。 不过他比较幸运,虽被炸断了双腿,胸口上还插着一块尖石,却命大得还没有断气,被直接抬到了叶尅面前。 叶尅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但他猜测黄老木竟然有蒺藜火球,那必然与那些炸山之人脱不了干系。 他想从他口中套话,便忍下了立马杀了他的心,咬牙道:“黄老木,我给你一个机会,说出那些人逃跑的路线,不然……” 他眼一眯,带着威胁,语气狠厉道:“我让你那如花似玉的女儿,成为我叶家三万大军的玩物!” 这话若是换作是以往,黄老木怕是已经惊恐万状了。 可眼下听到,他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纵然嘴里含着大口大口的鲜血,也掩不住他想大笑的嘴角。 叶尅狠狠皱眉,不懂这个视女儿如命的贱民死到临头笑什么。 而笑够了的黄老木艰难抬手,一张口,便有汩汩鲜血流出,虚弱道:“你附耳过来,有件事,我只说给你听。” 叶尅眉皱得更紧了。 想了想,还是微微上前了两步。 同样什么人都没抓到的孙虎,匆匆赶来看到,赶忙拦道:“家主不可!这黄老木向来诡计多端,小心有诈。” 许是也怕对自己不利,叶尅顿住了脚步,视线望向孙虎,命令道:“你附耳过去听听他想说什么,听完转告给我。” 孙虎一愣,有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 不过刚刚只是怕家主怪罪昨晚的事,急于表忠心罢了,就黄老木这半死不活的样,还真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警告你,少耍花招,赶紧说!” 孙虎蹲下身警告了一句,才微微侧耳,却也没弯下头去,只偏头靠近了一点。 黄老木盯着孙虎那只耳朵,艰难地侧了个身,拖动空荡荡的两条裤腿,疼得他面容都扭曲到了一起。 然而在他撑起身的刹那间,他猛地扑了上去,紧紧抱住孙虎,一口咬在他凑近过来的那只耳朵上,狠狠撕下了一块肉来。 虽没有咬到叶尅老贼。 但临死能咬下他得力走狗的一只耳朵,也算给女儿报了一点仇了。 孙虎疼得发出一声惨叫,面上凶狠得好似要吃人,胡乱拔剑捅进了黄老木的身体里。 血花飞溅,黄老木满口鲜红,怔怔地望了一眼远方,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两下,便没了气息。 有私兵冲过来,掰开他的嘴,将孙虎被扯下来的耳朵抠了出来。 叶尅嫌恶地看了一眼,脸色铁青地后退了两步,让人迅速将孙虎送回私兵营医治,随后下令道:“去查一下平日与黄老木走得较近的人。” “回家主,不用查,属下知道。” 不等旁的私兵领命,一道黑影骤然现身,单膝跪于地上,抱拳道:“禀家主,黄老木性子孤僻,自入铁庐以来,与之亲近之人,除下落不明的冯瘸子,便只有死士十七,羊蛟。” 禀告之人乃叶家死士中的小头目之一,排十九,名韩乾。 亦是下令屠月牙村,将村中女子抓上山之人。 叶尅听完怔忡了片刻,阴沉沉的目光扫向地上黄老木的尸体,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忙道:“快!立即带上一队死士前去月牙村。” 倒是他大意了。 有道是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找了一天一夜,他竟忽略了月牙村这个安全之地! 韩乾领命,瞬间消失在原地。 他一走,叶尅立即招来一队私兵,疾言道:“再去调一些人过来,务必将月牙村附近山林的所有出口,都给我堵死了,一旦发现有可疑人等,不必回来禀告,给我格杀勿论!” “是!” 私兵领命,迅速带人离去。 “最好别让老夫逮到你们,不然定将你们碎尸万段!”望着漆黑的夜,叶尅牙咬得咯吱作响。 与此同时,茂密的山林里。 已经离开月牙村的娆娘一行人,此刻由黄莺莺带路,正穿梭在长峰岭下的山林间。 他们离开得早,在别君山又传来爆炸声,将堵在离月牙村不远的叶家私兵引走后,他们便出发了。 只是夜雨太大,山中行路到底是有些艰难。 娆娘本还担心黄莺莺不会武功,带着她翻山越岭她会吃不消,不想黄莺莺哪怕是早产所生,可从小给她爹送生铁,体力好得出奇。 胖果就更不用说了,在云雾寨长大,进入林间就跟鱼儿进了水里一样,游刃有余。 最后成了大家拖累的反倒是娆娘自己。 昨日打了场架,又连着淋了两晚的雨,不知何时竟发起了热,若非燕风霁时时留意着她,翻长峰岭的时候,她就险些打滑滚下山去了。 不得已,大家只能临时找了个山洞。 山洞里,娆娘意识已经迷迷糊糊,脸颊又烫又红,可她却觉得好冷,被燕风霁紧紧抱住怀里还是止不住的发抖。 燕风霁眼眸垂下,面上虽看起来还是平静的,可摸上她额头,指尖轻颤的手还是泄露了他此刻心底的紧张和慌乱。 “人多容易暴露,分头行事吧!” 他抬头,望着面色凝重,正在拧湿衣服的沈重山。 沈重山看了娆娘一眼,起身捡起地上早被打湿了的包袱,将里面用油纸皮包裹好的图纸拿出,小心地放到怀里,重新披上了蓑衣斗笠。 他才道:“黄莺莺和两头白虎我带走,你们上官道,去就近的江州藏好,待我闯出去,再带人回来接应你们。” “我跟你一起去。” 胖果将一块打湿的手绢放到娆娘额头,起身道:“我刚刚去看了一下,往江州的路口也有叶家的人把守。看情况,他们应该是要转于明面上了。所以我跟你一起走,到时我去引开叶家追踪的人。” 第169章 怎么可能不知道 “不行,太危险了。”沈重山一口拒绝。 “那你还有别的更好的法子吗?” 胖果瞥了他一眼,拿过斗笠戴好。 黄莺莺缩在角落没敢发表意见。 自从路上知道康老太就是眼前这个男人后,她就有些虚。 没办法,以前骂的话太难听了,现在这么和睦相处,怪难为情的。 最终,沈重山拗不过胖果,只能妥协。 这也的确是目前最好的法子。 而且看顾娆娘这情况,再不找个安全的地方喝副药,任高热这么烧下去,怕是就算他们闯出去了,她也离烧成傻子不远了。 三人快速收拾好,临走时胖果将自己藏的最后一块松子糖塞进了娆娘嘴巴里,小声道:“姐姐,你要好好的,下次见面,咱们以新的身份。” 沈重山也没忍住,叮嘱燕风霁道:“你照顾好她,我们很快回来。” 说完,他想了想,又郑重地加了一句:“如果……如果我出了什么意外,回不来了,请帮我跟她说声对不起。” 燕风霁倏地抬头看他,眼中闪过诧异:“你……知道?” 沈重山点头,笑而不答, 怎么可能不知道! 这世上并没有真正的蠢人,更何况他只是套了个蠢人的壳子。 大家自相识到现在,从雁州到粟阳,一路走来发生了那么多事,他若还猜不到她的身份,他就当真白活一场了。 其实他比裴暮辞更早发现端倪,在蒹葭夫人那儿就发现了。 只是他向来惯于会伪装罢了。 沈重山心中想着,自嘲一笑,不再看他们。 却在转身之时,手快地从胖果不离身的小布袋里,摸出了那块龙鱼令,快速丢到燕风霁手里。 胖果双眼冒火地瞪大了眼睛。 刚想骂句不要脸,拿她的东西做人情,可惜话还没开口,就被沈重山和懂眼色的黄莺莺一左一右拖走了。 他们一走,燕风霁重新将蓑衣披上,把娆娘紧紧护在怀里,朝着与他们相反方向的江州离开。 这一夜,注定是个凶险的夜。 沈重山三人朝着长安方向还没走出多远,都没等胖果去引开叶家爪牙的视线,身后就跟来了大批的黑衣死士。 有黄莺莺在,他们要是交上手,一旦顾及不到,也只有被抓的份。 所以最后,还是采用了胖果原先的办法,她去小道引开叶家的人,他则带着黄莺莺直接上官道,直奔长安。 前半夜还算顺利。 沈重山带着黄莺莺上了官道,路过一个驿站的时候,偷了匹马连夜赶路了。 但一路追杀他们的人,依旧络绎不绝。 而胖果那边也凶险万分。 叶家那批黑衣死士,几乎全部都跟上了她,甩也甩不脱,最后狭路相逢,还是交上了手。 但她一个对上人家一堆,可想而知根本不可能是对手。 好在山林里有树木遮挡掩护,她虽然伤得不轻,但还是逃脱了。 可失血过多,晕晕沉沉之际,也不知道从哪个山坡滚了下去,好巧不巧,刚好滚到了走山路运送那批兵器回雁州的程北望车队前。 程北望脸色不好,很不好! 因为胖果没死在那些死士手里,反而差点死在他的马蹄之下。 胖果被程北望从地上捡到怀里的时候,意识已经模糊,最后听到的,是他对着山里恶狠狠地咬出一个‘杀’字。 对,杀! 最好杀光叶家那些爪牙! 胖果人已晕死了过去,小嘴却还在巴巴的喊:“程北望……杀光他们,姐姐就安全了。” 最后,嗫嚅了一句:“好疼啊!” 便头一歪,彻底晕死了过去。 程北望冷着脸让人去解决了树林里的人,才低下头看着怀里跟个血人一样的胖丫头,心情复杂无比。 才短短两日,他竟觉得她清瘦了许多。 果然,除了他,没人养得起这么馋嘴的丫头。 “白果儿,我放过你一次了,这次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以后就算我死,也一定拉着你一起陪葬!” 他眼神冰冷,狠狠说着,给人上药的动作却轻柔得连他都恍惚了一下。 深夜的雨渐渐小去。 林间寂静,当黎明的曙光划破天际,阴雨才算归去,只余枝头水珠,在渐渐升起的阳光下,慢慢蒸发。 清晨,暖阳初升。 当好眠了一夜的粟阳城百姓出门时,才发现一夜之间,城内外莫名多出了许多守军。 个个凶神恶煞,身着铠甲,佩带着刀和弩,一副随时作战的模样。 不止粟阳城中。 整个粟阳的各个出入关口,都连夜加派了比平时多出三倍不止的人手,也不知道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搞得粟阳百姓都有些人心惶惶的。 若非还没有听到任何风声,怕是都要以为是境外有敌军铁骑破了大景边防打进来了。 此时,粟阳与江州交叉口的某个小村庄里。 娆娘从昏睡中醒来,已到午后。 不知是不是昨日高热太过严重,她此刻感觉头昏脑涨,全身无力,嘴里还蔓延着一股退热草药的苦味。 闭目缓了缓,好片刻眩晕感消散了不少,她才看清楚自己所躺的地方,有些类似老鸦村小院的屋子。 屋子被打扫得很干净,东西不多,除了床就两个原木的实木柜子,和一张方桌。 桌边没有凳子,只桌上摆放着一个花瓶,瓶子里还插着一把新鲜的不知名小花。 娆娘视线环视了一圈,想喊人,但想到昨晚昏迷间,隐隐约约听到,他们和沈重山好像已经分头行事了。 不用猜她也知道,自家夫君绝对不会和自己分开。 只是现在情况还不明,没看到燕风霁之前,她不敢掉以轻心。 想到此,她轻轻掀开被子的一角,意料之中,身上的湿衣服早已经被换下。 有些奇怪的是,给她换上的衣衫,竟然是上好的天丝锦做的。 这种料子,寻常店铺中怕是很难买到。 而他们现在算是在逃命,也不可能去买,所以…… 娆娘皱眉盯了身上的衣服看了一会儿。 正想下床去找燕风霁,哪知才坐起身,房门就被人从外轻轻推开,一个身着同样是天丝锦做的,藕色衣裙的中年妇人轻步走了进来。 妇人身形纤细,皮肤白皙,五官精致,虽眼角已显岁月痕迹,却不难看出年轻时也是个大美人。 第170章 你该唤我一声姑姑 她推门进来,看到娆娘醒了,赶紧将手里的药碗放下,盈盈碎步走了过去,柔柔笑道:“你这孩子可算是醒了,你夫君担心了你一夜。” 娆娘微怔,看着妇人的眼神茫然了会儿。 半晌,声音还带着几分沙哑,小声问:“这位……婶婶,我夫君呢?” “你叫我婶婶?” 妇人一愣,有些好笑。 娆娘更加茫然,刚想改口换个称呼,妇人已经不再纠结,眼含笑意道:“算了,你又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娆娘蹙眉。 妇人却在悄悄打量她身上的衣服合不合身,待打量完,才温声回答她刚刚的问题道:“你夫君去小溪旁给你洗衣物去了,估摸着也快回来了吧!” 她说完,轻轻侧头望了望窗外的天色,唇角又带起了柔柔的笑。 那笑,宛如山间的清泉,给人一股很亲切的感觉。 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昨晚他寸步不离的守了你许久,直到你的高热退了些,才敢就着这床沿边浅眠片刻,但见我进来想将你换下的脏衣拿去洗洗,不想麻烦旁人,就抢着自己去了。” 妇人说着,眼中露有几分慈爱之色。 屋子里亮堂堂的,还有股淡淡花香。 她轻轻柔柔地说着,见娆娘的脸颊还有些微红,不放心地抬手,轻轻搭在她额头摸了摸,见温度不似昨晚那般烫手,才放下心来。 旋即转身,拉开左边的衣柜,拿出一双鞋面绣着山茶花的鞋子走了回来,又笑道:“刚刚见你想起身,是没鞋子吧!来,先穿这个。” “这个是……” “这是我女儿出嫁前的,自做好便一直放在了衣柜中,不曾穿过,我瞧着你们的脚尺寸差不多,应该合脚。” 妇人说着,很自然地就想给娆娘穿上。 娆娘慌乱了一瞬,赶忙接过,推脱道:“婶婶,这可使不得,怎能让您给我穿鞋。” “使得,自家的孩子,怎么都使得。” 娆娘心下一诧,更加莫名了。 妇人却不等她拒绝,在她愣神之际,重新拿过绣鞋,动作温柔地套到她的脚上:“瞧,刚好合适,你和我女儿的脚一样,都是小小巧巧的。不过啊,你要是不喜欢这种样式的,回头赶集日我带你去镇上买新的。” 她的声音太过温柔,眼神更是满满的怜爱,语气更是像待自己小辈一样。 给娆娘一种她就是认识她的错觉。 可她搜遍从小到大的记忆,确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眼前的人。 想到此,娆娘心中更加惊疑。 特别是她刚刚脱口而出的那句自家孩子。 是大病了一场,出现幻听了吗? 娆娘眉头紧紧蹙着,浑身无力的疲惫感,让她实在没有精力去猜测任何复杂的人和事。 一切,只能等自家夫君回来再说了。 她想着,默然了会儿,赶紧道谢:“谢谢婶婶,鞋子很好看,我很喜欢,待我们离开时,我会清洗干净归还给婶婶的。” “不用,你喜欢的话,就穿着走。若来得及,你给我说喜欢的样式,我回头再给你做两双新的。” 已经不欲多想的娆娘又是一愣。 那股眼前的人就是认识她的感觉,在对方不加掩饰的关心下,似乎越来越强烈。 或许,这世间属于母亲的关心都是相近的。 所以才会有这种错觉吧! 娆娘暗暗深吸了口气,头有些疼,没力气费神去深思,低头望向脚上的绣鞋,抿了抿有些泛干的嘴唇。 不知道是不是思绪乱了。 这一刻,她突然有些羡慕这双鞋原本的主人。 因为这种栩栩如生的山茶花绣鞋,她儿时也穿过呢! 可能人在生病的时候,内心总是最脆弱的,看到别人的母亲,还是这般温柔的母亲,她也控制不住地想自己的娘了。 不管是她的亲娘,还是蒹葭夫人。 娆娘都想了。 鼻子也突然感觉酸酸的。 妇人却是一惊,有些紧张地问:“你怎么哭了,是不是身体还有不舒服的地方?” 她哭了吗? 娆娘忙忙抬手摸了摸脸,这才发现刚刚脸上痒痒的,竟是有眼泪没控制住滑落了。 可真没出息啊! 她扯了扯嘴角,赶紧扯着袖子擦了擦。 擦完见妇人还一脸担心,甚至有些无措地望着自己,她赶紧摇头,掩饰道:“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就是发丝掉到眼睛里了,我眼睛小气,眨巴两下就掉眼泪了。” 谎言很拙劣,妇人却没有拆穿。 她沉默地盯着娆娘看了会儿,不再说什么,转身将可以入口的药汁端了过来。 旋即坐到床沿边,舀起一汤勺喂到娆娘嘴边,神情温柔道:“别的咱们先不说,先把药喝了,这药有些苦,搭配甜食喝会减少药效,得忍一忍。” 人家都喂到嘴边了,娆娘默了默,不好拒绝,只能张口咽下。 咽完,来不及管嘴里苦得跟黄连一样,见妇人收回勺子又要来一勺,她想着‘长苦不如短苦’,赶紧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真的好苦啊! 苦到感觉舌头都快失去味觉了。 娆娘眉紧蹙,苦得胃里翻腾,五官都挤到了一起,整个人都生动了不少。 妇人看到,抬手捂嘴轻笑了下,柔声道:“良药苦口,忍一忍就好。” 说完,她又看了看外面天色,笑道:“躺了这么许久,你应该也饿了,我去给你做些午食来。” 语罢,妇人拿着药碗起身,小步朝屋外走。 但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想到有什么没说,停顿了下,她回头道:“你别怕,这里很安全,还有……我叫曲华年,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我,按着辈分,你该唤我一声姑姑。” 娆娘闻言,猛地抬头,面露惊愕。 “看来是听过的。” 见她这吃惊模样,曲华年感叹了一句,才回过头去了厨房。 娆娘定定地望着已经没有她身影的门口,一瞬间什么话也说不出,心底那股酸涩的情绪再也压不住,眼眶微红,潋滟的眼眸里酝起了水雾。 曲华年,娆娘的堂姑姑。 她的父亲是娆娘祖父最小的堂弟,但先皇他爹在位期间,世道不好,曲华年的父母在去外放之地的途中,遭歹徒袭击,惨死他乡。 第171章 仅存的血亲 她被忠仆藏于破庙中,险险捡回一条命。 之后被摄政王府的人找到,接回府中便一直养在娆娘祖母的膝下。 她是娆娘众多堂姑姑中,唯一一个,与她父亲叔伯们一同长大的姑姑。 但娆娘没有见过她。 她对这位堂姑姑所有的印象,都来源于祖母的时常念叨。 祖母一念叨,就免不了一阵抱怨。 抱怨曲华年的爹娘去外放之地的途中,随随便便就给她定了一门亲事,让她不得不为了父母遗命,在及笄那年,嫁给寒门出生就算了,还假清高得要命的温赓,陪他去外放之地吃苦受罪。 每每提及,祖母都心疼不已,后悔当年没有强硬些,把自己养大的姑娘留在身边。 娆娘没见过曲华年,对她自没有什么感情。 所以每次祖母心疼的时候,她实难共情,甚至曾觉得曲华年没有良心。 外放之地就算再远,温赓每隔几年,都还能回长安见个圣,又不是不能带家眷,她为何就不能哪怕一次回长安看看祖母? 她小时候挺反感这位长在祖母膝下,嫁人了却一次都没有回去过的姑姑的。 很多时候都在想,她会不会也是她亲姑姑那类人,自私自利,有利可图便是亲人,无利可图便是养育长大的亲生父母,也能说利用便利用。 直到来粟阳,她才意外发现一些别的原因。 曲华年不是不想回长安。 是她的丈夫温赓不要她回,还万般阻拦她回。 而温赓此人,年轻时自尊心极强,又假清高得很。 当年他家家徒四壁,靠着曲华年的嫁妆供他考完科举,高中后,又靠着摄政王府谋得一个不错的外放之地,才开始怕被旁人说闲话,不许曲华年再与摄政王府往来。 可摄政王府是人家的娘家,岂是他说不往来就不往来的? 曲华年自然不可能听他的话。 但那厮阴险,还不要脸至极,仗着在外放之地,山高水远,摄政王府没人会知道,便渐渐暴露了本性。 不但将年少时喜欢的女子堂而皇之地接入家中,还让人时时盯着曲华年,一旦她写家书去长安,便会让人将信截回来烧掉。 若曲华年想回娘家,他倒是不拦,只让人将她陪嫁的丫鬟婆子全部扣下,然后都关了起来。 虽没伤任何一人。 但态度很明显,她若敢走,那些丫鬟婆子绝对一个都活不了。 后来曲华年生了孩子,用来威胁曲华年的人,就由那些丫鬟婆子变成了她的孩子。 曲华年在他的威胁下妥协。 十几年都没能再回过一次摄政王府。 直到摄政王府出事,温赓倒是没想过休妻,但他爹娘从他那妾室那里听说,凡是娶了曲家女的人家,都在摄政王府出事之后,为撇清关系,都将人休了。 温家二老也害怕曲家之事连累儿子的前途,也有意让儿子休妻。 但曲华年先他们一步,也不管温赓同不同意,自请下堂后,便带着女儿来了这个小村子里生活。 而他女儿温相宜,两年前被温赓做主,将之嫁去了长安。 巧的是,温相宜嫁的那家,娆娘刚好知道,长安聂家,也就是将刘豆儿带去长安的那个聂长平家。 她也是前不久才知道的。 当年刘豆儿去长安,之所以让长安不少人都记住了她,是因为她在聂长平的大喜之日,以死相逼毁了聂长平与温相宜的大婚。 不过大婚虽毁了。 但温相宜却还是嫁进了聂家。 只是她嫁的人,不再是聂长平,而是聂长平那位在关将军麾下,与之一起在塞北镇守边疆的大哥,聂长照。 直接未婚妻变成了亲大嫂。 据说当时在长安闹得沸沸扬扬,挺轰动的。 不过那场大婚后的第二日,聂夫人怕流言伤人,直接改了婚书,安排人手,将温相宜护送去了塞北。 而聂长平因为刘豆儿,名声扫地。 他对刘豆儿倒是还有几分真情在,本想趁着声名狼藉,也没大家闺秀敢嫁自己了,就想让母亲接受刘豆儿。 据说聂夫人被磨得烦死自己这个小儿子了。 差点就咬咬牙同意了。 但不知道刘豆儿又做了什么,彻底惹怒了聂夫人,让她不惜被人耻笑,宁愿给儿子聘娶一个二嫁的母老虎,也不愿意接受刘豆儿。 刘豆儿不甘心,自然要找聂长平闹上一闹。 但那次她踢到了铁板,聂长平被迫娶的那新妇,凶悍得很,直接让人抓了她就要发卖。 自古聘者为妻,奔者为妾。 虽然聂长平在失忆期间,和刘豆儿拜过堂成过亲,但当时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在官府自是没有留有案册的,根本做不得数。 所以于众人而言,无名无分跟着他去长安的刘豆儿,甚至连个妾室都算不上。 既进了聂家的门,那新妇就是她的主母,打骂发卖谁也管不着。 不过最后刘豆没被发卖成,因为她爹娘找到了她。 为了救她,她爹娘没有办法,走投无路就用了最极端的方式,齐齐撞死在了聂家大门口。 而他们之所以没有办法,也没有去官府告聂长平强抢民女,是因为他们害怕长安的那些大官,会跟落霞镇衙门的那些一样,官官相护,告了也无用。 所以他们用了最极端的方式。 聂长平的新妇见状,害怕事情闹大,发卖刘豆儿的事就不了了之了。 而后刘豆儿在痛恨和悔恨中,将父母的骨灰带回了落霞镇安葬,从此不提长安之事。 但对聂家的恨却从没有放下过。 以至于让她后来遇到了程北望,又走上了一条错路。 扯远了,话说回来。 知道妇人是曲华年后,娆娘定定地僵站了许久,直到外面传来炒菜的铁铲声,她才回过神来,大步走到屋门口。 远远地,她望着厨房里忙活的身影,又望了望碧空如洗的天空,有眼泪顺着眼角滑进了发髻中。 真好! 算他温赓是个有种的。 至少,曲华年是当年曲家所有外嫁女中,唯一一个还好好活着的人。 也是这世上,她仅存的血亲了。 第172章 冥冥之中的牵引 阳光和煦,暖人心扉。 娆娘安静地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晒了会太阳,感觉有些烤人,正想起身退到门槛那处时,突然看到院中微微敞开的竹门外,有个身影在晃动。 她以为是燕风霁回来了,起身小跑了过去。 哪知门一拉开,对上的却是个笑得一脸讨好的中年男人。 男人没料到开门的会是她,乍然对上,神情猛地一僵,反应过来急忙敛去脸上讨好的笑容,换上一副严肃的嘴脸,皱眉问:“你是谁?” 娆娘刚想问他找谁? 但还没开口,垂在一旁的手突然被人拉住。 她回头望去,刚刚还在厨房里的曲华年已经走了过来,轻轻将她拉到身后,态度冰冷地看向门外的男人,冷声道:“她是谁与你何干!你又来做什么?” 男人看到曲华年过来,变脸似的,一下就缓了神色,严肃的神情陡然都变得有些紧张起来。 他搓着手,小声喊了一声:“夫人,我……” “温大人喊错了吧!你的夫人在江州城里,民妇可当不起!” 从两人的对话里,不难猜出,门外这男人就是江州刺史温赓了。 娆娘伸出脑袋,偷偷打量了外面的中年男人一眼,小小地诧异了一瞬。 同时也想起在别君山时,那被他们救出来,却用蒺藜火球威胁他们救人的女子。 诚然,当初知道江州刺史是温赓的时候,娆娘心慌了片刻,差点以为被叶家抓走的那个刺史嫡女,是她姑姑曲华年的女儿。 好在爹娘在天保佑,并不是温相宜。 是温赓这个宠妾灭妻的渣男,和他那平妻的女儿。 要不然她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曲华年这个姑姑。 娆娘暗暗想着。 但不等她多想,曲华年紧了紧她的手,满脸厌恶地瞪了外面的人一眼,狠狠将门关上,拉着她直接进了屋。 被拒之门外的男人,也就是江州刺史温赓,摸了摸被竹门撞得阵阵酸涩的鼻子,心里跟吃了黄连一样,严肃的面容上,又生气又委屈。 他站在大门口,自我调节了好一会儿,不死心地刚想抬手再敲门时,旁边忽然冒出一个声音。 冷冷道:“麻烦让一让。” 温赓扭头,一个面容清隽,神情冷漠,比他还高半头的青年,不知道何时站到了他身后。 青年端着个木盆,见他不动,眼神逐渐不耐,旋即一把将他扒拉开,推开竹门,大步走了进去。 温赓一愣,想抓住他问他是何人。 无奈竹门再次被人甩上,又一次重重地撞得他鼻酸眼冒。 有护卫上前,小声询问:“大人,您没事吧?” 有事,但不能说! 温赓捂着鼻子,听到院子传来女子开心的声音,脸色稍沉,扭头吩咐:“去查查里面那一男一女是何人。” 他才说完,就听到自家硬要下堂的夫人,对着那一男一女喊:“衣服一会儿再晾晒,你俩先进屋吃饭,别饿坏了身子。” 温赓鼻子更酸了。 他也一整日没吃东西了,都没人担心他会不会饿坏身子。 院子里,娆娘应了曲华年一声,又扭头望了望门外一直没走的身影,拉了拉燕风霁的袖子,眨巴着眼,声音不大不小道:“夫君,你知道外面那老头是谁吗?” 外面听到被叫老头的男人一愣,下意识抬手摸上了自己还算不显老的英俊老脸。 燕风霁个高,能看到竹门外的人。 他瞥了一眼,勾唇笑着,配合地摇了摇头,然后一本正经地说了一句:“不知道。” 说完,快速地将她衣裙上的褶皱轻轻摊平晾好,便牵着她的手刻意从竹门前走过。 娆娘也在走过的瞬间,故意道:“听说是个宠妾灭妻的老渣男,夫君啊!咱们可不能学。” “娘子宽心,宠妾灭妻需要天赋,有些人生来便带有那种下流的天赋,你夫君没有,学不来的。” 两人一唱一和地进了屋。 竹门外的温赓脸色铁青,有心想为自己辩驳两句,但里面已经传来了屋门关上的声音,只远远飘来一阵熟悉的饭菜香。 旁边还没走的护卫看了看里面,又看了看他们家大人,忍不住道:“他们骂得真脏,要不是真有个老头,属下还以为是骂大人您呢!” 护卫说完,一个牵着头老黄牛的老头刚好从他们身后路过,还特别不讲卫生地往地上吐了口痰。 温赓望着明显也在故意点他的护卫,气到发笑。 最后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护卫赶忙跟上。 屋里,听到竹门外的人已经离去,曲华年打着圆扇拉开屋门,望着温赓走远的背影,眼神依旧冷冰冰的。 娆娘小口喝着肉糜粥,时不时偷看一眼。 燕风霁往她碗里夹着青菜叶,低声叮嘱:“你病还未痊愈,不宜光喝粥,得搭些青菜。” 娆娘听话点头,往他碗里夹了块肉。 两人安静吃完饭,还未好全的她又被按回床上继续躺着,燕风霁抢着将碗刷了,又将门口的木柴全劈了,才回屋躺在她旁边,将她一把捞进怀里,紧紧搂着。 箍得太紧,娆娘轻轻动了动身。 本来想从他怀里出来,但耳边传来他清浅的呼吸声,听着似已经疲惫地睡着了。 她犹豫了下,到底是没舍得吵醒他。 燕风霁的睡相很好,再累也不会打呼,更不会磨牙,身上永远带着一股清爽的味道。 娆娘枕在他胳膊上,主动往他怀里靠了靠,紧紧环住他健壮的腰,在他怀里浅浅睡去。 院子里,曲华年躺在屋檐下的躺椅上,打着圆扇,望着天边跑来的白云,喃喃低语:“伯娘,小争儿遇到了个好夫君,你们在天有灵,也要保佑华年的女儿也遇良人啊!” 话说娆娘和燕风霁会遇到曲华年,或许也是曲家众人在天有灵,冥冥之中的牵引吧! 其实昨晚,不光分头走的沈重山和胖果他们被追杀,就连相反方向的燕风霁和娆娘,也在踏上江州这边的官道时,遭到叶家一伙私兵的穷追猛打。 他们似乎是得了死命令。 第173章 为何能一眼认出 但凡出现在粟阳和去江州官道上的,不论什么人,都一律格杀勿论。 几乎是见人就杀。 吓得不少连夜赶夜路的人,都还没过去,就急忙勒转马头,马蹄都跑冒烟了,也没敢停下半分。 也幸好昨晚大雨,赶夜路的人不多,从江州这边过去的,大多都在燕风霁的提醒下及时返回去了。 但也有少部分不听劝的遭到了毒手。 他们也因此暴露了身份,被那些私兵一路围堵,直到进了江州地界,他们才有所忌惮,慢慢退了回去。 当时娆娘已经昏迷不醒,全身忽冷忽热,气虚也越来越弱。 燕风霁慌了心神,背着她胡乱闯进了就近的村子,敲响的第一户人家,便是曲华年家。 当时整个村子的人都已入睡,他刚闯进去,温赓安排在周围保护曲华年的人立马跳了出来。 对方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只想把他逼退。 燕风霁也怕对方起疑他们的身份,没有出手,正欲退出去重新找一户人家时,曲华年听到动静点着油灯走了出来,吓得那些人急忙又隐去了暗处。 曲华年本是想询问他们是何人的。 但透过油灯昏暗的光,她看到了燕风霁背上的娆娘,震惊了一瞬后,似认出了她是谁,急忙让他把人背进屋去。 而燕风霁在心中想好的说词,也在她说了那句“我叫曲华年,是她的姑姑”后,便没了用武之地。 很巧,他刚好知道曲华年这个人。 虽然对于曲家众人,他除了娆娘,便没机会见过其他人。 但在不久前,他们从沈重山手下暗桩那里,刚好听说过曲华年,也知道她真的是娆娘的姑姑。 只是那时以为沈重山不知道娆娘的身份,有些问题,他们没好追根究底的去细问。 倒是没想到会误打误撞遇到她。 不过他并没有因为她是娆娘的姑姑,就放松对她的防备。 毕竟当年,害得曲家走到没有退路之地的人,可是娆娘的亲姑姑。 燕风霁不放心,寸步不离地守了一晚,连汤药他都要自己喝上两勺,才敢喂到娆娘的嘴巴里。 曲华年瞧得好笑不已。 为让他放下戒心,自己也去休息会儿,特意拿出了很多沈重山那些暗桩都没查到的东西。 一些曲华年从出嫁,直到摄政王府遇难期间,她与摄政王府众人来往的书信。 有摄政王和王妃的,也有娆娘父母的。 也就是说,那些暗桩查到的东西,真假参半,都是些曲华年和温赓想让别人知道的东西。 出嫁多年再没回过摄政王府是真。 但从此断了往来却是假。 几乎没多少人知道,曲华年出嫁后不回长安,最初其实是为了丈夫。 心甘情愿的那种。 寒门出生的温赓,年轻时候自尊心极强,最受不得的,就是旁人说他是靠妻子娘家之势入仕。 所以在一些同届进士,费尽心思想留在长安为官时,他一门心思想外放。 但对于许多了解内幕的官家子弟来说,外放却是个肥差。 不管放到富庶之地,还是贫瘠之地,只要任满三年或六年,他日再回长安,都是有绩可查的。 对于新入仕途的新人来说,无疑是为日后在官场稳步高升,打下一个非常稳固的基石。 是以,当年许多榜上有名的进士,甚至是前三甲,都在暗暗争夺富庶之地的外放位置。 其中不乏王侯将相之子。 温赓寒门出身,与那些人争,他就算挤破脑袋争到了,也绝对争不到什么好去处。 所以在曲华年去求几位堂兄帮忙时,他假装不知,直到得到了一个富庶之地的外放名额后,被人背后议论了两句,面子上挂不住,便觉得是摄政王府多事。 既要又不要。 这也是当年摄政王妃为何说他假清高,配不上她精心养大的姑娘的原因。 而去到外放之地后,温赓担心妻子再与摄政王府往来,日后自己哪怕做出实干成绩,也会被人背后议论是靠摄政王府的关系。 他太害怕自己的能力被否决,所以也的确一度不许曲华年回长安。 那时还算新婚燕尔,温家二老又待曲华年还算不错,苦苦哀求之下,为了丈夫那廉价的自尊心,也就忍着没有再回去过。 但摄政王府终究是养大她的娘家,她不可能真的一辈子不回去。 可就在她说服温赓,一定要带女儿回一趟摄政王府,认认舅舅们家的表兄表姐时,却突然收到了摄政王的亲笔书信。 信中没有多言什么,除了字里行间的一些关心之语,便是让她和温赓留在外放之地,切不可再回长安。 他们也在收到信不久,原本可以调回长安的温赓,也不知何原因,被突然分派去了江州为官。 这一去,就是好多年。 曲华年不知道原因,几次想悄悄去长安问清楚,但都被温赓阻拦了。 直到后来摄政王府出事,她才知道,那年她那位堂姐,也就是娆娘的亲姑姑,为了让摄政王府支持他的儿子,不留余地地斩断了摄政王府的所有后路。 信王无德,摄政王料到他坐不上那个位子。 也早就预料到了若信王败,王府将有大厦将倾的一天。 那些与摄政王府紧紧相连的人,他无力保全,所以他让他们留在外放之地,就是为了让他们远离是非,日后不必因是摄政王府出去的姑娘而被连累。 曲华年也的确没有被连累。 甚至因她出嫁多年,长安许多人早就忘记了有她这号人物。 所以在曲家外嫁女被大肆休妻,之后莫名惨死的时候,只有她至今都还活着。 哪怕没有温赓派在附近的人保护。 几年来,也没人来找过她的麻烦,甚至很少再有人记得,她也是出自曲家,是被摄政王夫妇养大,待字闺中之时,身份地位亦不比当年的贤妃低多少。 燕风霁看完那些信,疑惑她没有见过娆娘,为何能一眼认出她是曲争春? 然后曲华年又道出了一些不为人知的往事。 几年前,她之所以急于自请下堂,是因为她得知摄政王府出事后,想去长安给家人收尸。 第174章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她知那一去,可能再也回不来。 她不想连累温家,所以自请下堂,与温家撇清了关系。 当然,其中最主要的,是她不想再与温赓有任何关系。 因为温赓在摄政王府出事后,自己袖手旁观便罢了,还让人将长安的消息拦截,对她隐瞒了所有关于长安那边的消息。 等她知道的时候,摄政王府众人早已人头落地。 那年,曲华年刺伤死死阻拦不让她去长安的温赓,冒着风雪,日夜兼程赶去了长安。 她本想为家人收殓尸骨。 可等她赶到才知道,曲家众人的尸体,早已不知被皇家禁卫军丢去了哪儿。 她四处打听皆无果。 最后站在被封的摄政王府大门前,远远望着王府台阶上,那一片片大雪都盖不住的血红,悲痛欲绝,几度晕厥。 幸而被路过的关老丞相看到,认出了她,并将她带回了丞相府。 也是在那天,她看到了她二哥哥的女儿。 那个出生时她曾抱过的小争儿。 多年不见,她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可她的脸色很不好,苍白如雪,双眼红得好似会流出血泪来,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衣,站在寒冬大雪中,神情麻木,好似病了。 她瞧得心疼不已,想过去抱抱她。 想将她带回江州。 可关老丞相拦住了她。 因为比起留在她这个,迟早会被人注意到的曲家外嫁女身边,远远没有留在那个叫顾蒹葭的女人身边来得安全。 所以当年,关老丞相城外送别娆娘那日,她就在马车里。 只是她不敢出去,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带走她,所以只敢躲在马车里,远远地,偷偷看上几眼。 这也是曲华年为何能一眼认出娆娘来的原因。 自家的孩子,总归是记在心里的。 只要有心,不管过去多少年,也总能认出来。 而这,也是燕风霁对曲华年放下戒备的原因。 他识人的眼光尚可。 昨晚在曲华年的眼睛里,他看到的,除了对娆娘的心疼和担心,便纯粹得再无其他。 苍穹之上,暖阳渐渐西沉。 余晖洒向秋日里的万物,如同给地上那一片片金黄的落叶,撒上了一层金箔。 一眼望去,遍地都是金贵的颜色。 与此同时,江州城里。 刺史府中。 温赓在外碰了一鼻子灰回来,刚踏进家门,平妻江氏就泪眼婆娑地迎了上来,柔若无骨地扑到了他怀里。 他有些烦躁,将她从怀里拉了出来,皱眉问:“你又怎么了?” 江氏委屈地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哭诉道:“老爷,妾身今日午睡,又梦到了妾身可怜的妆儿了,这都许多时日了还没有消息,她是不是……呜呜,妾室担心得心都要碎了。” 江氏呜咽着,扭着腰又扑到了温赓怀里,一副悲伤到不能自已的模样。 温赓被她哭得头疼,更加烦躁。 又一次将她从怀里拉了出来,眼底隐隐透着不耐道:“我会加派人手继续扩大范围去找,你要闲得没事,就去陪母亲抄写经书。” 语罢,似怕江氏又跟个软骨头一样扑到自己怀里来,转身大步朝书房走去。 江氏见他走远,甩着手绢狠狠跺了下脚。 脸上那副悲伤的神情早已消失了个干净。 扫了左右低着头没敢乱看的下人一眼,她摸了摸精心盘起的发髻,站在原地沉思了会儿,才带着自己的丫鬟婆子,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但刚回到院子,就有个婆子焦急地拦了上来,小心翼翼地问:“夫人,老爷回来了吗?大小姐和我家周周有消息了吗?” 江氏被婆子拦了路,秀眉微蹙,眼底闪过嫌恶。 本想敷衍两句,但想了想,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捏起帕子假装拭泪道:“老爷说会加派人手继续找,吴婶啊,你也莫要太过担心,周周那丫头是跟着红妆一起不见的,要是有了红妆的消息,一定也会有她的。” “可……” 吴婶闻言还想说什么。 江氏旁边的婆子立马上前一步,将她往后推了一把,厉声呵斥道:“没规矩!老爷夫人都说了,已经加派人手去找了,有消息自然会通知你,没消息你等着就是!一个当下人的,何来的权利对主子问东问西的?” 吴婶被斥得急忙跪了下去,颤巍巍的,没敢再多言。 江氏斜瞥了她一眼,不再说什么,由那婆子搀着进了屋。 地上还在抹泪的吴婶,被另一个婆子扶了起来。 那婆子将人扶起后,装模作样地往屋里扫去一眼,才附耳过去,小声给她指了条明路道:“你求夫人没用,求她还不如冒着一顿板子的打,去求求府外的那位。” 吴婶骤然抬头,似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神色有些松动。 那婆子继续道:“别看那位已经不在府中了,但人家曾经的身份,可不是咱们夫人能比得上一星半点的。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跟了夫人这么多年,知道的秘密也不少,不若用一个两个,去求求那位,换你女儿一个活路。” 有些话,那婆子点到为止。 吴婶听得一愣一愣的,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几分。 而那婆子意味深长地说完,看了她一眼,便忙自己的事去了。 她一走,吴婶似下定了什么决定一般,急忙去管事那处告了个假,便匆忙回住处收拾了点东西,出府雇了辆马车,匆匆忙忙地出了城。 只是她不知道,那婆子说的那些话,都是江氏授意她故意说的。 为的,不过是想挑明某件陈年旧事罢了。 此时,江氏的屋里。 江氏闭着眼眸,斜斜躺在软榻上,漫不经心地问:“我瞧着这天,是不是要转凉了?” “回夫人,江州四季如春,离转凉还有一段时日。不过快到十月的天了,北边那边应该快入冬了。” “北边严寒,快入冬了,那离下雪也不远了。慧娘啊,你一会儿去让人,多备些冬日取暖的东西,把我衣匣里那件新作的白裘大氅也拿出来,一并装起来,月底给大小姐送去。” 正在给她捏脚的慧娘动作微顿。 第175章 调换孩子的目的 她抬头,看了江氏一眼,欲言又止道:“可是夫人,您去年送去的,都被大小姐给退回来了,今年……” “今年她一定会要的。” 江氏眼皮微掀,语气笃定道:“很快,我就能光明正大地和我的女儿相认。慧娘,你说曲华年要是知道真相的那一刻,会是何种痛彻心扉的模样?” 慧娘低头沉默,不知该如何回答。 如果是她,她应该恨不得将对方挫骨扬灰吧! 江氏心情极好,不等她回答,嘴角已经挂起妩媚的笑容,悠哉道:“一想到她费尽心神,将我的女儿培养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大家闺秀,而她自己的女儿,却胸无点墨,愚蠢如猪,如今更是不知道人被卖去了哪个犄角旮旯,我就忍不住高兴。” 她这十几二十年来的捧杀,终于可以杀进曲华年那贱人的心坎上了。 算着时辰,吴婶应该把秘密说出来了吧! 真遗憾啊! 没能亲眼看到曲华年那个贱人痛不欲生的表情。 天际的夕阳渐渐散尽。 又一个寂静的夜晚,已无声到来。 正如江氏所料,此时远在曲华年居住的碧波村小屋里,急匆匆赶去的吴婶正跪在她的前主子面前,将一桩陈年旧事娓娓道来。 大概是十八年前的事了。 那是曲华年陪着温赓,被外放到离江州不远的寒山郡的第二年。 她有孕七月时,温赓去县下考察,带回了一个同样身怀六甲的女子。 那女子就是江氏。 江氏是温赓手下官员暗中私养的瘦马,最是会撩拨人,温赓上任后不久,那官员为讨好他,就悄悄在外置办了一处院子。 待到时机成熟之时,把江氏和院子都送给了他。 温赓自诩清流,自然是不会要的。 但江氏手段了解,短短几月,就撩拨到了温赓的心。加之那官员的推波助澜,很快两人就滚到了一起。 男人的恶性根如同狗改不了吃屎。 有一就会有二。 两人暗中曲款了一段时日,直到江氏有孕,温赓舍不得孩子成为低贱的外室子,便想娶江氏为平妻。 娶一个瘦马为平妻,不管是当年还是如今,都免不了会被人耻笑。 所以不用曲华年说什么,温家那两位自认虽寒门,却也是清流之家的二老已经跳了出去,坚决反对。 但温赓像是被鬼迷了心窍,为了娶江氏,在大雨里跪求了一天一夜。 温家二老又气又心疼。 最后实在拗不过他,又担心曲华年会因此事去找娘家告状,害怕摄政王府收拾温赓,便忍着心疼让人痛打了儿子二十大棍,然后腆着老脸去曲华年那儿替儿子赔不是。 苦肉计罢了。 曲华年自然看得出来。 但温家二老手段挺高明,用软刀子逼她就范,若她不识好歹,敢将怀有身孕的江氏赶走,不但会落下个善妒的名声。 恐怕日后,少不了还会给她扣上一顶大不孝的帽子。 曲华年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但她是摄政王府出来的姑娘,为了曲家小一辈姑娘们的声誉,善妒不孝的名声她不敢背。 所以她妥协了。 却只妥协了一半,江氏要么为妾,要么她和温赓和离。 温赓脑子有疾,闹得人尽皆知地喜欢江氏,转过头却又舍不得放手正妻,打死也不同意和离。 最后江氏只当了个妾。 而江氏入府第二个月,曲华年用过晚膳后便开始发动。 也不知是不是巧了,还差大半个月才发动的江氏,竟也在那天发动。 当时两人都有些难产的迹象,大夫却只有一位。 温家不敢不顾曲华年,可江氏肚子里的孩子也是温赓的,他们更是不能不管。 于是温母就让人把江氏抬到了正院,放在了曲华年隔壁生产,这样大夫也不用跑前跑后浪费时间。 经过一晚上的折腾,天亮之时,两人都平安生下了孩子。 两个女孩,刚出生长得都差不多。 曲华年当时累得昏厥了过去。 江氏体魄强壮些,非但没晕,还趁机收买了温家提前准备的乳母,也就是现在的吴婶,让她给两个孩子喂奶时,把她的孩子和曲华年的换掉。 而她调换孩子的目的。 是因为不想自己的女儿,日后像自己一样低人一等,只能当个庶出女,日后就算想要高嫁,也只有给人当继室或偏房的份。 且她还很有自知之明。 她自知自己瘦马出身,从小刻在骨子里学的,都是如何取悦男人,撩拨男人,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魅惑之术。 就算照葫芦画瓢,也绝对教养不出从骨子里就举止端庄,言谈优雅,遇事不惊,从容不慌的大家闺秀。 但曲华年不一样。 她是被摄政王妃教养长大的姑娘,不论身上温婉娴静的书香气息,还是优雅从容的端庄大气,都是她怎么模仿都学不来的。 所以在以妾室的身份入府的那日起,她就已经在筹谋换掉孩子的计划。 而她们之所以会同时发动,是因为她让人悄悄在晚膳里加了催产的药物。 在她的计划里,无论孩子是男是女,她都一定会换。 是女儿,换了就是嫡女。 如果是儿子就更好了,毕竟曲华年的娘家可是摄政王府。 不过温赓命中注定无子,曲华年和江氏生的都是女儿,并且之后的十几年,他也只有这两个女儿。 哪怕后来温家二老给他纳了不少良妾,也都一无所出。 扯远了,话说回来。 江氏让人换掉孩子后,事后怕被发现,就在温赓那儿撒了一通娇,要自己哺育女儿。 温赓当时手头有件棘手的案子,没空搭理她,想也不想就同意了。 曲华年似较劲一般,在温相宜一岁多的时候,就给她断了奶,也亲自带在了身边教养。 孩子断了奶,曲华年又亲自带了,吴婶一时没了用处,只能拿了钱财回家去。 可一年的时间,她从江氏那里得到的钱财,都被染上赌博的丈夫输得一干二净,还欠了赌坊好大一笔银子。 她回去之后,差点和女儿周周被丈夫卖掉还赌债。 吓得她急忙又跑回温家找了江氏。 第176章 忘了告诉你们 江氏怕她乱说什么,便将她们母女放在了自己的眼皮底下。 从此,吴婶成了江氏小厨房里的烧饭婆子,而她女儿被送到温红妆的身边,当了个贴身婢女。 这些年来,为了养废温红妆,江氏对她格外娇纵,从不约束她那骄纵跋扈的性子,也从不让她学习任何女子该学的东西,美其名曰是心疼她。 她几乎事事都顺着她,做错任何事,也从不会去纠正。 终于,在她长达十八年的教养下,成功地将温红妆养成了一个空有美貌,胸无点墨,还嚣张跋扈,臭名远扬,毫无见识,半点气质都没有的花瓶。 这也导致温红妆从及笄到如今,都无人敢上门提亲。 不对,也不是没有。 也曾有人为了巴结刺史府的权势,欲聘之为妇,但都是些风流浪荡子。 温红妆被江氏养得手高眼浅,自然瞧不上那些人。 而今日江氏之所以故意让这吴婶过来,把真相抖落出来,不过是她觉得时候到了,她不想再继续当一个人人嫌弃的蠢货的娘亲。 所以她迫切地想认回自己那曾有江州第一才女之名的女儿。 其实早在曲家出事那年,曲华年自请下堂后,从温家将温相宜带走的那会儿,她就想把两个孩子换回来了。 但当时的曲华年连温赓都敢捅。 她害怕若把换孩子的事说出来,曲华年会连她也一起捅,所以就没敢在那时说出来。 后来为了能把温相宜从碧波村抢回去,她精挑万选,挑中了长安聂家小子,想尽办法让温赓答应了与聂家的婚事。 还特意把婚期延后了一年多,想让温相宜回温府待嫁。 可温相宜温温柔柔的外表下,藏着一颗犟脾气。 她爹温赓定下她与聂家的婚事,她反抗不了,但想让她离开自家娘亲回温府,他们想都不要想。 江氏拿她没办法,气恼得不行。 只能另找机会。 而如今就是最好的机会。 她费尽心思让温红妆和婢女被人抓走,就是想在这种时候揭露真相,那样曲华年只会气得要死,又担心亲生女儿安危,根本无暇拿她怎么样。 当然,这些地上的婆子是不可能知道的。 此刻,说完话的吴婶不敢去看曲华年的脸色,趴在地上声泪俱下地哭求道:“夫人啊,奴婢知道自己罪不可赦,但红妆小姐和周周是无辜的,奴婢求您想法救救她们吧!” 吴婶说完,一个劲儿地使劲磕头。 曲华年无动于衷,听完就一直敛着眉眼,让人看不出是喜是怒。 一旁的娆娘扫了地上的婆子一眼,下意识收紧了手,神色复杂地望向自家姑姑。 如果这婆子所言不假,那别君山上,他们没有救出来的那个女子,岂不是就是姑姑的亲生女儿? 如果是…… 那自己算不算对姑姑的女儿见死不救了? 燕风霁看出她在想什么,大手覆在她指节发白的手背上,示意她别慌,先静观其变一会儿。 娆娘忍下心中的不安,轻轻点了点头。 而听完吴婶的话,半晌未发一言的曲华年,在这时稍稍抬眸,看了一眼吴婶,面色并没有任何震惊、愤怒或质疑的神色。 她脸上淡然的表情,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很平静地听完,然后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地上婆子道:“我知晓了,你回去告诉江氏,此事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她语气毫无波澜,平静得让人看不出她是在强装镇定,还是气急了忘记了愤怒。 吴婶一愣,与她预想的没有半分一样。 夫人不该崩溃大哭,然后不惜一切代价,命人去找大小姐和周周吗? 她为何那么平静,也没有要让人去找人的样子? 吴婶急了,慌乱道:“夫人,您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找到红妆小姐和周周啊!她们两个清清白白的姑娘,被人拐走失了清白是小,万一……”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吴婶已经被人丢了出去。 想动手的是娆娘。 真动手的是她家夫君。 待屋里没了那婆子聒噪的声音,娆娘怕姑姑是在强忍悲愤,赶忙过去扶住她,安慰道:“姑姑放心,我知道表妹在哪儿,我会去救她的。” 曲华年愣了一下,扭头看向她。 看出她是信了那婆子的话,不禁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柔柔笑道:“姑姑是蠢过,但姑姑不傻,谁是姑姑的孩子,姑姑岂能认不出来?” 她这话没有明说,可娆娘却听懂了。 那婆子说的可能是真的。 但焉知当年之事,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呢? 从姑姑平静的眸子里,娆娘看得出来,温相宜就是温相宜,温红妆就是温红妆。 该是谁的女儿,就是谁的女儿。 如此看来,温家该要上演一出大戏了。 反正他们现在出不了江州,也回不去雁州,不如去凑个热闹。 想到此,娆娘挽住曲华年的胳膊,笑道:“姑姑,你什么时候回江州城,我跟你一起去吧!” “你想去瞧热闹?” 曲华年似一眼看穿了她的小心思。 娆娘没否认,笑着点了点头,抿唇笑着又加了一句:“我想去给姑姑撑场面,谁敢欺负姑姑,我就让我家阿霁揍他。” 燕风霁听到她提自己,眼神宠溺地看了她一眼。 曲华年温柔地看了看小两口,心中暖意升起,却无奈道:“还早,热闹还瞧不成,姑姑想等江氏那个女儿被找回来再说。” 江氏苦心设计十八年,就是想往死里戳她的心,那她自然要以牙还牙,狠狠戳回去了。 只是不知道江氏知道了真正的真相,受不受得住! 同样的,她也有些期待呢! 娆娘听到要等那个温红妆被找回来,才能有热闹看,不由皱眉道:“可是姑姑,江氏的女儿在粟阳叶家人的手里,怕是很难回来了。” “粟阳叶家?” 曲华年闻言蹙眉,但很快就舒展开来,看着娆娘,神情忽而严肃道:“有一事,姑姑忘了告诉你们。” “什么事?” 如此严肃,娆娘不解地望向她。 燕风霁也看了过来。 第177章 经不起推敲 曲华年继续道:“你们可知,昨日追杀你们的那些人,为何在踏进江州地界后,反而不敢再追了?” 粟阳这两日发生了不少事,曲华年虽隐居在这个看似消息闭塞的小村庄,但该知道的,温赓如今不敢再瞒她,附近保护她的人自然也不敢。 虽然娆娘二人是被追杀至此的事,他们许是怕她担心,瞒着没说,但她亦已经知晓。 然娆娘在听完她的话后,只一瞬,她就猜到什么。 也在猜到什么的瞬间,神情倏然敛下,慢慢将被挽着她胳膊的手收了回来,不等她开口,便犹疑问道:“姑姑想告诉我们的,可是温家已经与叶家联手之事?” 如今的叶家,已经公然站到了朝廷的对立面,短短两日,粟阳未倒戈于他们叶家的官员,不是被杀就是被抓。 他们似乎狗急跳墙了。 想在地形图,以及黄老木给的那份名单还未送到长安前,联系所有与叶家合作之势,准备于粟阳正式起势。 一旦起势,叶家三万私兵对抗整个朝廷,自然是以卵击石万万不够的。 但朝廷顾虑外敌当先,他们叶家却不会顾虑。 所以他们急需塞北那份名单上的人,快速在塞北夺权,从而将塞北大军调过来支援。 而去塞北的必经之路,便是江州。 叶家需要温赓到时候开方便之门,放他们的援军过来,因此自然不敢在江州的地盘上有大动作。 这也是他们进入江州后,那些叶家私兵有所忌惮,没敢继续追过来的原因。 可姑姑到底知不知道,一旦叶家的人在塞北作乱成功,将大军调来帮叶家夺位,塞北无兵镇守,必会被外敌攻踏,大景也将会被外敌撕开一道口子。 届时想要再将口子堵上,就难了。 娆娘狠狠皱起了眉,越想越心惊。 旁边的燕风霁亦是。 曲华年没料到娆娘一下就猜中了。 愣了一下,担心她害怕,赶紧柔声道:“争儿别担心,不管你们与叶家有何恩怨,有姑姑在,他们不敢动你们。” 她说完,又要去拉娆娘的手。 她却白着脸后退了几步,走到燕风霁身边避开了。 “姑姑,这已经不是我们与叶家的个人恩怨了,你如实告诉我,叶家的老太君孟嫣然是不是来找过你?” 娆娘语气中已经有了肯定,可却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因为不管是从沈重山手下的暗桩那里,还是燕风霁自己的人查到的消息,叶家虽有意拉拢温赓,但温赓这边却一直没有表态。 所以他们才忽略了江州这边的重要性。 可如今看来,不是没有表态。 而是叶家与温赓的交易,走的都是孟嫣然和曲华年这两条暗路,早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他们就已经表态了。 如果不是这趟粟阳之行,谁又能想到操作叶家的背后之人,会是一个年过花甲之年的老妇? 曲华年听到她直接点出了孟嫣然的名,神情怔住。 沉默了片刻,无奈道:“小争儿,姑姑知道你聪明,但有些事,姑姑希望你能愚笨些,不要去管。咱们曲家已经没人了,姑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你和相宜能好好活着。” “姑姑,你糊涂啊!” 许是心慌着急了,娆娘万万没想到她会在其中插了一脚,着急之下,眼中聚满了泪水。 她望着曲华年,语气略有些激动道:“姑姑,你怎么会觉得害死我们曲家的人,会在大业功成之后,放过你我?” “什……什么?? 曲华年神情骤然僵住。 有些不明白娆娘这话什么意思,忙解释道:“争儿,我知道叶家不是什么好人,也不值得相信,但孟嫣然不同于旁人,他是你祖父和关老丞相的……” “姑姑,你怎么还不明白。” 娆娘打断了她的话,急语道:“孟嫣然能让叶家的人都听她的话,足以证明她才是那个真正掌控叶家的人。她之所以找你,不过是想利用你想报仇的心,拉拢温赓,为她叶家、或是她自己的野心铺路!” 曲华年眼眸微睁,呼吸滞了一滞。 显然不敢相信。 毕竟孟嫣然那么大年纪了,就算有野心,她能在那野心上待几年? 但有些东西细思极恐,竟半分都经不起细敲。 比如孟嫣然当年找上她之事。 那年,曲华年带着亲人惨死的满腔恨意,浑浑噩噩地从长安回到江州的第三日,孟嫣然就找上了她。 她幼时见过孟老太傅,自然知道他那嫁去粟阳叶家的女儿。 只是她们不曾见过,更不曾有过交集,她不明白她找上她想做什么。 而那时她已经从关老丞相那里,得知了圣旨被叶太后篡改之事,所以她痛恨叶太后,也痛恨叶家的人,自然不欢迎她。 可孟嫣然却带来了曲家老奴福伯。 福伯告诉她,什么篡改圣旨,那不过是关老丞相和新帝做的一个局,为的就是让众人以为他会放过曲家,然后在那些想救曲家之人放松防备之时,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新帝从头到尾就没想过要放过曲家。 曲华年便是听了这些话,才将恨意转移到新帝身上的。 她也察觉到福伯话里的众多漏洞,可福伯是曲家的老奴,在曲家生活了几十年,甚至能算得上曲家的半个主子,他没有理由帮着外人一起来欺骗她。 而且福伯为了让她相信孟嫣然,告诉她那些话后,便自尽了,以死来证明自己说的话是真的。 所以她才会相信孟嫣然,才会选择帮她。 因为她恨新帝! 摄政王夫妇虽只是她的伯父伯母,可他们悉心养育她长大,给了她一切尊荣,在她心里,他们就是她的父母。 父母之仇,她做不到不报。 可现在,小争儿却告诉她,孟嫣然才是当年之事的背后推手,才是害死曲家众人的恶人。 那么当年福伯的话就不可能是真。 越深思曲华年脸色越苍白。 她不敢相信自己上当了,这些年竟帮着真正的仇人,助纣为虐,还拉了自己的丈夫和女儿下水。 她怎么这般愚蠢啊! 被这猝然的真相打击到,曲华年踉跄地后退了两步,跌坐到身后雅致的竹凳上,身形晃了晃。 第178章 简直笑死个人 娆娘怕她摔倒,到底还是狠不下心肠,急忙跑过去扶住了她。 曲华年无措地望着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争儿,争儿怎么办,姑姑轻信旁人,姑姑好像做错事了。” 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娆娘看得心疼,刚想安慰她还能补救。 她却突然想到了什么,慌乱地抓住她的手,整个人似害怕什么般,微微有些颤抖,语气急促道:“争儿,姑姑现在能相信的只有你了,你帮姑姑去一趟塞北,一定要阻止你妹妹做傻事。” 娆娘闻言不由一惊。 她竟没想到温相宜远赴塞北,竟也是刻意为之。 曲华年来不及解释太多,比起孟嫣然和福伯,她更相信自己侄女的话。 所以在知道自己被骗后,第一反应就是担心女儿的安危,慌忙起身找来笔墨纸砚,颤着手写下一封书信。 只愿老天保佑,一切都还来得及。 “争儿,怪姑姑太蠢,险些帮着仇人做下无法挽回的错事,好在大错未成,姑姑得留下来弥补做错的事,我的女儿相宜……就拜托你了。” 她说完,郑重地将信塞到了娆娘手中,又从手腕上褪下一个玲珑剔透的碧玉手镯,红着眼道:“塞北遥远,若信不慎丢了,你就拿它和相宜相认,然后再告诉她真相。” “姑姑……” 娆娘望着手腕上的玉镯,想开口,曲华年却转身紧紧抱住了她。 她落着泪,在她耳畔轻轻说道:“你们今晚就出发,温赓身边有不少叶家的细作,趁那些人还没有起疑之前,我得回江州城与他想办法除掉他们。” 语罢,她松开了娆娘,看向边上的燕风霁。 “照顾好她,我代曲家谢过姑爷了。” 她欲朝他低头拜谢,燕风霁赶忙拦住,郑重道:“姑姑言重了,小争儿是我的妻子,此生能照顾她,阿霁求之不得。” 曲华年眼微红,不再多说。 屋外,天色已然黑尽。 也不知是不是暮秋已至,最近几晚都不见什么月色,一眼望去,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欲去塞北,就得路过江州城。 连夜离开碧波村后,娆娘和燕风霁与曲华年走了一段路,直到快到江州城时,才在城外的岔路口分别。 夜空下,望着他们二人打马远去,渐渐消失在黑夜里的身影,曲华年红着眼眶深吸了口气。 半晌,在望向江州城的城门时,才重新打起了精神。 接下来,她也有一场硬仗要打! 此时江州城里,温府后院中。 睡得香甜的江氏突然被慧娘叫醒。 她正要发怒,却突然听到曲华年连夜回了温府的消息,顿时惊得瞌睡全无,猛地从床上坐起,眼中是掩也掩不住的兴奋和激动。 那个秘密终于要被挑明了。 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和女儿相认了。 温家书房里,本一脸喜色,以为自家夫人愿意回家来的温赓,在听完曲华年带回来的消息后,神色瞬间凝重了起来。 他望向眼中有愧意的夫人,轻叹道:“夫人可知,这几年来咱们温家帮着叶家敛了不少起势之财,若此刻与他们划分界限,不管他们日后成功与否,咱们都难逃一劫。” “对不起!” 曲华年羞愧地低下了头。 如果不是她,温赓不可能赌上身家性命,答应与叶家合作。 此刻让他收手,的确强人所难了。 可正如来的路上小争儿与她说的,叶家无德,纵然抢到了皇位,也安不了社稷。 若让他们成功,大景将再无安宁之地。 她是曲家女,自小与堂兄们在学堂听的,便是家国大义,她从前糊涂,错信他人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如今醒悟,自然不能再继续错下去。 看着夫人微红的眼,温赓闭目仰头,又是重重一叹。 “罢了,当初我本就不欲与叶家往来,如今也算及时收手,日后纵然有大罪临门,想来也罪不至死。” 他这官途,本就是曲家铺的路,如今还了又何妨! 温赓早就看开了。 他说完,目光温柔地望向曲华年,笑道:“夫人,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还不老,经得起折腾。” 曲华年一愣。 微微将脸扭到了一边,害怕被他看到眼泪,急忙抬手捂住了眼睛,却忍不住双肩轻颤。 夫妻二十载,如今,她已经不知道是温赓欠她多一些,还是她欠温赓多一些了。 这一夜,星光隐退。 冷月到底还是露了个脸。 与此同时,另一边。 日夜兼程,终于逃出了粟阳地界的沈重山和黄莺莺,本以为出了粟阳,至少能安全些。 哪知道才甩掉叶家的人,转头就又遭到了与叶家合作的人大肆追杀。 那些人似乎知道沈重山从粟阳带出来的东西,一旦到了长安,他们这些与叶家早已秘密合作的人,怕是一个都逃不了。 所以追杀起来,比叶家那些私兵还猛。 硬刚肯定是打不过的。 没办法,为了躲避追杀,沈重山只能带着黄莺莺四处躲藏,直到半月后,遇到前来接应他们的卫祁,他们才算捡回一条命。 而半个月的时间,也足够发生许多事。 比如叶家胆大包天,召集了不少存有异心之士,正式立都于粟阳。 立都自然是有人要称帝。 然滑天下之大稽的是,叶家称帝的人,不是家主叶尅,或是任何一个姓叶之人,反而是他们家那位黄土都快埋脖子的老太君。 而叶尅,竟只捞到了个太子之位。 知命之年的老太子,从古至今,他也真是头一个。 简直笑死个人! 至于长安皇城这边,也发生了些不大不小的事。 比如,叶家造反的消息传到皇城那会儿,正值太后寿诞,可惜寿诞之宴尚未开始,叶家于粟阳起势的消息就传了过来。 众人哗然。 当日进宫贺寿的百官,还未入宴,便被紧急召至宣政殿,与皇上连夜商讨对策。 而太后显然也没料到叶家连个招呼都不给她打,就直接在粟阳造反。 本来她还以为,叶家既昭告天下,立都于粟阳,那立都造反拥立为帝的,一定会是她的大儿子。 第179章 我的儿啊 她正暗暗窃喜。 准备启动自己在朝中的势力,里应外合,帮叶家尽快拿下长安,扶持大儿子于长安登基。 哪知道叶家造反的消息刚爆出一日不到,紧接着传来的,还有她的嫡母孟嫣然在粟阳称女帝的事。 叶家谋反,称帝的不是她儿子,也不是她兄长,偏偏是孟嫣然那个和叶家毫无血缘的老太婆。 关键叶尅竟也同意了。 叶太后觉得他们都疯了。 但也是在那一刻,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战战兢兢与先皇,还有先皇那些嫔妃皇子斗了二十多年,最后竟为别人做了嫁衣! 她怒不可遏,让人收拾东西,想亲自前往粟阳找她兄长问个清楚明白。 可惜连宫门都还没出去,就被季庭州让人给架了回去,软禁在了寿康宫里。 太后原先只当是季庭州软禁她,是要给朝臣一个交代,毕竟叶家是天子母族,她作为叶家女,哪怕贵为太后,也得避避嫌。 且她了解自己这个儿子,最重孝道,迟早会来见她。 可三日过去了,寿康宫的奴才宫婢在一日日减少,季庭州却面都没有露一个。 她这才慌了。 直到第五日,寿康宫的大门被缓缓打开,但来的不是季庭州,而是一直被她打压的皇后关映雪。 皇家婆媳见面,叶太后习惯了高高在上,见到她来并未放在眼里,只冷了脸道:“你来做什么,哀家的皇儿呢?你让他来见哀家。” 关映雪勾了勾特意抹得殷红的唇,明知故问:“母后问的是哪一个皇儿?” 叶太后一怔,脸色骤变,旋即怒斥道:“放肆!皇后,你竟敢对哀家口出此等大逆之言,你是觉得自己的后位坐得太稳了吗?” “啧啧,我不过是随口一问,母后怎么还恼羞成怒上了?” 关映雪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语气中满满的嘲讽,故意道:“不过母后这话就有些奇怪了,虽先皇的子嗣不丰,如今除了陛下,只有两个七岁的小家伙,但母后贵为太后,他们自都是母后的皇儿,是以怎会是大逆之言?” 说着,她语顿了一下,嘴角的弧度更深了些,继续道:“难不成,是本宫的话,恰好踩到了太后您某条见不得人的小尾巴上,您……心虚了?” “关映雪,你大胆!!” 太后的确心虚了。 有些事她做可以,但别人说出来就绝对不行! 想着,她抬手便想像以前一样,让宫婢制住皇后掌嘴,然不管她怎么示意,殿外的宫婢们却像是没看到一样。 她一愣。 视线扫了一圈,这才发现自己的心腹不知何时,已经被换了个一干二净。 此刻寿康宫的宫婢,竟无一个是她的人。 而能如此大胆,不动声色换掉她的人的人,整个皇宫,也就只有身为皇帝的季庭州了。 想到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最后竟如此对待自己,叶太后心中又怒又心寒:“好,好得很!都道帝王无情,哀家算是白生他一场了。” “母后白生皇上一场,那不白生谁一场呢?” 叶太后闻言,本就难看的脸色更加铁青。 “关映雪,你可知你在胡说什么?” 若是叶家是为叶敬来谋反,叶太后此刻承认还有个儿子,倒是毫无顾忌,但眼下叶家在孟嫣然那个老东西的手里,大儿子都还不知现在如何了。 她现在能仰仗的,只有季庭州这个小儿子了。 所以眼下,她还有另一个儿子之事,绝对不能泄露出来。 想到此,太后望着明显知道了点什么的关映雪,强忍下心底的杀意,忽而软了态度,轻声道: “皇后,哀家知道这些年来,因你无所出而对你颇有苛责,你恨哀家也是应该的,但哀家与皇上终究是无法割舍的血亲母子,为着皇上,哀家相信有些不该说的话,皇后应该不会乱说!” 瞧瞧,高高在上的太后,还是这般自以为是。 她都猜到是季庭州换了她寿康宫的人了,怎么就不敢去猜猜,她的儿子,知不知道她害怕被知道的事呢? 真是,可笑啊! 关映雪嗤笑出声,捋了捋繁重的宫袖,突然觉得痛打落水狗这种事,其实做起来也挺没劲的。 不想再与之废话其他,她抬了抬眼皮,看向叶太后,悠悠开口道:“母后说得是,你们母子之间的事,的确不该我这个外人来废话。” 说着,她微微侧头,给了殿外的宫婢一个眼色,继续道:“来,母后瞧瞧,这是皇上给您老人家准备了许久的寿礼,那日被叶家的事打岔了,他没来得及亲自给您奉上,赶巧今日想了起来,特让臣妾来跑这一趟。” 其实关映雪是不想来的。 但想到能看到叶太后从云端跌落回她的泥潭里,她想了想,觉得还是值得来看上一看的。 随着她话落,殿外的宫婢立马捧了个木匣进来。 木匣不大,四四方方的,靠近了还能闻到从里飘出来的一股令人作呕的咸鱼味。 关映雪敛了敛眼帘,盖住眼底的嫌弃,拾起帕子捂着鼻子退开了些。 叶太后本以为皇帝是还顾念母子情,才会命关映雪前来给她送东西,不想还没过去,一股子咸鱼味就差点把她熏吐,胸口的怒意再也压制不住。 气得不等那宫婢把木匣打开,她就已经大发雷霆地挥袖,将那东西打翻到地。 不想木匣掉到地上,从里面掉出来的不是什么咸鱼,而是一颗臭气熏天的头颅。 那头颅一落地,咕噜咕噜地就滚到了她脚下。 叶太后陡然看到这样一个脏东西,吓得尖叫出声,条件反射地一脚将那头颅踢飞了出去,人也在头颅被踢飞的瞬间,左脚绊右脚,整个身子都往前扑去。 等她狼狈地抬起头来的时候,不偏不倚,正好对上那颗臭气熏天的头颅。 她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却在看清那头颅的脸刹那,双眼瞪得溜圆,脸色惨白,喉咙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尖叫过后,她扑过去捧着她刚刚还觉得是脏东西的头颅,如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一般,发出颤抖破碎的大喊:“敬来,我的儿啊!!” 第180章 那你把命还给我 “太后慎言,你的儿可是皇上。” 关映雪垂眸,冷目森然,讥笑道:“不过看太后您如此心痛心,想来皇上的这份寿礼,很是深得您老的心,喜欢得都抱着喊儿了。” 这话气得本就心痛的太后更加心梗。 “你们……你们好歹毒的心啊!” 她双目赤红,一瞬间好似苍老了十岁。 恨恨地瞪着关映雪,眼神想活吞了她,却因失去了最在乎的儿子,打击太大,一时瘫软在地,有些无力爬起来。 缓了好片刻,她才猛地抬头,冲着殿外的宫人怒喊:“来人,哀家要见皇上!” 可惜,无人听她的。 她只能把目光投向关映雪,厉声大喝:“去让季庭州来见我,我倒是要亲口问问,他怎能如此狠心,对旁人心狠手辣便罢了,这可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啊!” 最后几个字,她喊得咬牙切齿,语调颤不成音。 果然是气糊涂了。 还亲哥哥,一个见不得光的野种,也敢充当天子的亲哥哥。 她到底是如何有脸面说出这句话来的? 关映雪眼露鄙夷,正想再讥讽两句,但已经有人先她一步,不屑开口:“母后怕不是癔症了,一个野种罢了,也配当朕的哥哥?” 清润冰冷的声音响起,关映雪微微侧身回头,刚好看到季庭州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身后只跟着郝德全一人。 他似才刚下朝,身上还穿着帝王朝服,俊朗的面容上,眉宇间透着几分疲倦。 她只看了一眼,便淡淡地收回了目光。 季庭州想朝她展齿的笑意,也在她收回视线的刹那,僵在嘴角,深邃的眸底闪过一抹旁人看不懂的无奈。 地上的太后一看到他,想到是他杀了自己最宝贝的儿子,无尽的恨意瞬间从眼底涌出。 多年筹谋,到底是功亏一篑了。 她也没了再与小儿子演母慈子孝的心思,颤巍巍地抱着大儿子的头颅,从地上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怨毒地盯着同样是她亲儿子的季庭州。 看着他那张与她半分不像,倒是极像先皇的脸,她越盯越恨,抬手一巴掌就甩了过去。 却被郝德全跳出来挡住了。 但几乎是她用尽全力的一巴掌挡下来,郝德全白白胖胖的脸上,瞬间多了几个血淋淋的,被指甲划破的划痕。 也算养尊处优的郝德全疼得啊呦一声,见她还要动手,来不及管自己不值钱的老脸,赶忙拉住还想扑向他家陛下的太后。 尖着嗓子大喊:“太后娘娘,弑君可是大罪!” “下贱东西,哀家也是你一个阉人肮脏的狗爪子能碰的?” 叶太后怒不可遏,反手又甩了一巴掌过去。 郝德全一个深蹲躲了过去,见没被打着,他翘着个兰花指捂嘴,还挺开心。 太后却气得火冒三丈。 见自己如今打个阉人他都敢躲了,登时气得指着季庭州,破口咒骂:“你这个逆子!我当初就不该生下你,就该在生下你的时候掐死你!你个无情无义的东西,弑杀亲兄,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季庭州冷着脸,负手立于她两步之遥的地方。 看着半点慈母模样都不愿再伪装的亲娘,他敛下眼眸沉默了片刻,再抬起眼帘时,面上已全是不在意的冷笑。 嘲讽地摇了摇头,眼神透着寒,反问道:“母后说什么胡话,放眼历朝历代,你见过哪个帝王被雷劈的?” 从古至今,帝王更替,哪个君王的手会干干净净,没沾过半滴手足的鲜血的? 季庭州冷声说完,抬眼看了郝德全一眼。 郝德全立马会意,松了拦住叶太后的手,转而瞅准机会,忍着恶心一把夺过她跟个宝贝一样紧紧抱在怀里的头颅,狠狠砸到地上,使劲就是一脚。 那头颅本就是靠特殊手法保存的,内里早已腐烂不堪,郝德全一脚下去,头盖骨都碎成了好几块。 叶太后看到心爱的大儿子碎成了几块,眼珠都快瞪出来了,崩溃大叫:“我的来儿!!!” 她想扑过去捡起她的宝贝。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到破碎的头盖骨里面,隐隐有乳白色蠕动的小东西在动,刺得她瞳孔僵了一瞬,身形摇摇欲坠,却止住了脚步。 叶敬来死了好些时日了。 这颗头颅虽表面保存得再好,但前些日子天热,里面汤汤水水的,终究还是生了蛆。 郝德全看着自己的脚,恶心得吐了。 他最舒服的一双靴子可算是废了。 早知道今日就该穿最不喜欢的那双来。 看着地上恶心的一幕,季庭州嫌恶地收回目光,赶忙拉着自家皇后后退了两步。 失策了,真不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简直是恶心了别人,更恶心到了他们自己。 关映雪拂开他趁机牵住的手,白了他一眼,没心情看他们母子相杀,忍着反胃瞥了叶太后一眼,旋即转身离去。 背影端庄,半分不见当年跳脱的模样。 季庭州眸色暗了暗,目送她的身影远去,直至消失不见,才重新望向早已没了往日端庄的叶太后。 叶太后心痛地看着大儿子的头盖骨,嘴里再次咒骂起当年不该生下季庭州。 季庭州的心早已寒得不能再寒,如今冰封一般的冷硬,但听到她如此咒骂,还是忍不住苦笑道:“母后可知,若是能选择,朕宁愿不降生于这个世间,也不想投生成你叶眉眉的儿子!” 叶太后的咒骂声骤然停顿,身子猛然一震。 却也只一瞬,便又恢复恶狠狠的嘴脸,语气恶毒道:“好啊!你的命是我给的,你不愿当我叶眉眉的儿子,那你就把命还给我,给我去死!” 说完,她竟真拔下头上金簪,无情地朝季庭州胸口插去。 旁边的郝德全看到,脸色勃然变色。 刚想扑过去护驾,结果就看到他们家陛下已经眼疾手快,一把夺过金簪,狠狠丢掷到地上。 金簪与地面相碰,发出一声脆响。 虽未断,但太后和季庭州那可笑的母子情,却也在那声脆响中,彻底断得一干二净了。 叶太后的手一抖。 心骤然沉下,眼底闪过一抹慌乱。 她似乎感觉到了。 自己刚刚冲动之下的拔簪,已经亲手断了与这个儿子最后的母子情。 第181章 我们好好过日子 季庭州冷冷望着她,如那日面对叶敬来的神情一般,声冷如冰道:“我们母子,的确是该好好算一算,到底谁还谁的命了。” 叶太后脸上发白。 季庭州移开目光,继续道:“母后,你生我一场,我欠你一命,理应该还!但欠母后的那一命,早在我四岁那年,母后为争宠给我下毒,十岁那年,为陷害几位皇兄,让我从马背上摔下,差点死于马蹄之下时,就已经还清了。” 四岁那年的那碗毒药,曲家卿礼替他喝了,从此身体孱弱,三伏之天都离不开大氅。 十岁那年,他从马背上摔下,差点死于马蹄之下,是回皇城的关将军及时出手,救他一命。 所以啊,若要说谁欠谁的命。 是他欠了关将军一命,更欠了曲卿礼,以及曲家无数人一命。 独独不欠她的了。 叶太后面上彻底失色,看着他的眼底,难掩慌乱。 似乎没想到他一直都知道这些。 季庭州瞧到哪怕当面揭穿,她面上有慌乱,却无半分悔意,不由低头冷笑一声,心凉到极致! 这世间,怎会有如此狠心肠的母亲? 呵,还让他给遇到了。 “太后,朕的命是你给的,但也早就还给了你。今日之后,朕会让人修改史册,关于朕之生母的记载,将会从史册之上抹去,你我母子,日后死生不见,永世不逢!” 此言一出,殿中瞬间寂静无声。 叶太后愣愣地僵在了原地,本以为自己不会在意,可在听到这个儿子要与自己死生不见,永世不逢时,心口的位置,像是忽然被人狠狠划了一道口子,钝疼钝疼的。 季庭州转过身去,不再看她。 旋即一字一句道:“太后失序,怀不德,今欲害天子,已难承圣母天命,即日起,褫夺尊位,送至宗庙,幽禁终生!” 随着帝王话落,立即有宫人进殿,摘除了叶太后身上所有象征着天子生母,那至高无上身份的配饰。 她没有反抗,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想她算计了一辈子,与人斗了一辈子,白给他人做嫁衣了不说,最后的下场,竟是被亲儿子废黜尊位,送到先帝那些疯妃苟延残喘的宗庙幽禁终生。 可笑,太可笑了! 季庭州听到身后的疯癫大笑,没有回头,闭了闭目,提步离去。 殿外,不知何处刮来一阵狂风,带着属于暮秋的凉凉冷意,却怎么都没有吹散天边聚拢的乌云。 年轻的帝王站在台阶之上,眼中似有泪光闪烁。 “这皇城的天,是时候该变了。” …… 另一边,千里之外的塞北。 寒风裹挟着霜和雨,刮在人的脸上,似刀割般刺骨,疼得人眼都睁不开。 距离塞北军营最近的郾城里,城中唯一一家客栈人满为患,许多初次到此的商人低估了塞北寒冷,一个个都瑟瑟发抖地挤在客栈大堂里,烤着掌柜慷慨相赠的炭火,准备在此将就一晚。 窗户边上,裹着氅衣的女人们围在炭火边,有些安静地听着客栈外寒风的呼啸声,有些在抱怨自家男人无用,连个客房都抢不到。 其实这也不是抢得到抢不到之事。 塞北虽有条商贸路,但来往商人住宿,都喜欢去往隔壁较为繁华的平城,是以郾城一直都挺冷清的。 唯一的一家客栈,还是朝廷设立的驿站。 要不是大雪封路,前往平城的路暂时过不去,大批的商人无处落脚,好好的驿站也不会让挤进这么多人。 此时,客栈大堂人满为患,人声嘈杂。 而二楼的客房里,一个玄衣墨发,冷凛清隽的男人斜靠在窗边,双臂环胸,蹙眉扫过大堂里的那些人。 他身后,驿站的负责人张九一脸愁容,苦哈哈地问:“少将军,前往平城的道路到底几时能通啊!这人越来越多,还都是些不知道平城道路不通的,再这样挤下去,屋子都要挤塌了。” 外面冰天雪地的,又不能把人都撵出去。 虽然人多,他这小破驿站见鬼地大赚了一笔,但再这样挤下去,不出两日,他囤来过冬的木炭粮食都得见底。 到时候别说这些人了,就是他们驿站的人,都得跟着受冻挨饿。 闻言,男人眉峰浅蹙了一下,正欲开口,边上的屏风后忽然传来一声低咳,男人神色一变,立马丢下张九大步走了进去。 屏风后,一个面颊清瘦,小腹高高隆起的女人费劲地坐了起来,嘴角挂着一抹刚刚低声咳嗽时带出的血迹。 见男人进来,她抹去血迹,闭眼将头扭到了一边去。 跟着进来的张九见状,更愁了。 他看了眼明明心里担心得要死,过来却只会站在屏风口,就知道放冷眼的少将军,又看了看床上倔脾气的少夫人,他脑仁疼道:“少将军好好劝劝少夫人吧!这几日她怎么也不肯好好喝药,再如此下去,大人孩子都得出事。” 听到他咒自己媳妇,男人不悦地睨了他一眼,沉声开口:“你出去。” “好嘞!” 最烦看这些情情爱爱的极限拉扯了。 张九应了一声,跑得比兔子还快。 客房的门被人拉开又关上,待屋里就只剩下男人和床上女子了,他才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床边,抬起小桌上还有余温的药碗,一把扣住床上女子的下颚,将药全部灌进了她嘴里。 他动作温柔,却也粗鲁。 女子拼命挣扎着,药汁顺着她的嘴角撒了不少,也在挣扎中咽下了不少。 最后是在她被药汁呛红了眼,男人才松了手。 但也在松手的瞬间,一个响亮的耳光立马甩到了男人硬朗的脸颊上。 “解气了吗?” 男人低眉,拉过女人打她的那只手,似乎是想看她打疼了手没有。 “聂长照,你要么放我走,要么就杀了我。” “不行!” 聂长照语气严肃,看着她一本正经道:“你是母亲给我娶的妻子,我不会放你去继续做错误的事,更不会杀你。你好好喝药,把身体养好,将孩子平安生下来,我们好好过日子。” 温相宜听到他这话,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刚忍下的怒意再次翻涌到心头。 第182章 下官此行不为寻矿 可刚刚的挣扎,已经耗费了她全部的力气,让她哪怕再愤怒,也无力再甩眼前人一巴掌。 “聂长照,这个孩子我就算生下来亲手掐死,也绝对不会让它落到任何人的手里。” 她恨恨说完,扯回自己的手,没去管衣襟上被打湿的药汁,紧紧咬着泛白的下唇,将自己又缩回了被子里去。 聂长照因她的话板起了脸,眼中有些无奈,皱着眉给她掖了掖被褥,神色欲言又止。 最后许是不善言辞,怕又说到什么她不爱听的,想了想,什么也没出口,沉着脸起身离开了。 他一走,温相宜便砸了边上的药碗,双肩微颤,在被中隐忍着小声抽泣起来。 停在门外的男人听到屋里的呜咽声,眼眸沉沉的,脚步顿足了许久。 最后吩咐人进去将碗的碎片收拾干净,才转身大步离去。 楼下,大堂楼道口的角落里。 来得迟,同样没抢到客房,只能跟那些女人们挤在角落里啃干饼的娆娘,敏锐地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 她下意识抬头望去,视线刚好和楼道上下来的两个男人对上。 张九眉梢微挑,盯着她“咦”了一声。 但咦个什么,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用自来熟的语气,笑着问:“炭火可足?” 从他那个方位,看着像是对着一堆女人问的,所以不等娆娘思考他是不是在问自己,旁边的妇人已经笑着点头道:“多谢掌柜慷慨,妾身们这边,已经足够了。” “足够了就好。” 张九扯了扯嘴角,暗道了句见鬼了,便大步跟上了走远的聂长照。 待他们远去,方才开口的妇人扭头,见娆娘盯着他们的背影看,想到她来到时候掌柜不在,便好意告诉她道:“刚刚那个,就是暂时收留我们在此落脚的张掌柜,人怪好的,你午间来那会儿他不在,是以你还没见过他。” 此间的掌柜? 那应该就是这处驿站的负责人了。 娆娘敛眸思索了一瞬,望着妇人笑道:“多谢姐姐告知。” “嗐,客气了。” 妇人笑了笑,让她别离太远,靠近些烤火,说完便继续与旁边的妇人闲谈八卦去了。 娆娘依旧安静地坐在角落,随意听她们闲谈了几句,视线便有意无意地望向了二楼。 她刚刚好像听到什么东西砸碎了。 客栈外,霜雪交织,无星无月,皑皑白雪恍如白昼。 同一时间,塞北军营这边。 军营门口,巡逻的士兵正在交替,远处突然疾驰来一匹快马。 有一人从马背上跳下,面容冷肃,还不等站岗的士兵询问来者何人,来人已经将一块金令丢了过去。 自报家门道:“烦请速去禀报,大景金官燕风霁,求见关将军。” 金官是个什么官? 士兵愣了一愣,但被他身上冷冽之气所震,不敢冒然开罪,叮嘱同行士兵守好营门,便拿着金令急急朝主帐小跑去。 不消片刻,那士兵就跑了回来。 他双手奉还金令,神情恭敬道:“我们将军有请,请大人随我来。” 燕风霁接回金令,点了点头,将马匹交给上前牵马的士兵,便大步跟在了那士兵身后,不一会儿就来到了他们将军的主帐。 士兵留在了帐外,他独自走了进去。 帐中,那位震慑塞北二十多年的关将军此刻,正端坐案前,手里拢着一卷书,见燕风霁进来,视线淡淡地扫了一眼,便又移回了书卷上。 然后垂着眼,随意般地问:“你就是朝堂上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小金官?” 燕风霁眼底闪过一抹诧然,敛着神色,拱手行礼道:“下官燕风霁,见过关将军。” 与雁山关的严将军不同,关将军是出了名的儒将,不但五官俊美,身上除了武将的肃杀之气,更多的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清贵之气。 而关将军虽是将军,却是文臣出身,其父是前几年才过世的关老丞相。 这点燕风霁知道。 据说当年若不是塞北武将的脑子不够用,玩不过那几个地头蛇世家,估计他也不会弃文从武,带着一批他们那代人眼中,只知招猫惹狗不学无术的长安子弟,跑来塞北当一名武将。 上首,瞥见燕风霁行的是个小辈礼的关将军,眼帘轻抬,翻着书页问他。 “你来见本将是有何事吗?本将记得,这塞北一马平川,可没什么金矿铁矿任你这个小金官开采。” 武将当久了,文官拐弯抹角那套,他倒是不喜了,所以问得很直接。 燕风霁再次拱手:“回将军,下官此行不为寻矿。” 他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封信,上前了两步,将信放到案桌上,又退回了刚刚的位置,才沉声道:“下官此行,专为将军捉大景蛀虫而来。” 这是燕风霁和娆娘在来的路上想好的。 当初黄老木给的那份名单的内容,娆娘都还记得。 所以与其等沈重山将东西送到长安,再由长安那边通知关将军,还不如由他们顺道帮着关将军先暗中解决那些人。 只是没有证据,光凭一份名单,他们不确定关将军会不会相信他们。 所以他们做了两手准备。 燕风霁说完,见关将军放下了手里的书,蹙起了眉头,视线落到了那封信上,却没有拿起看的打算。 他才继续道:“将军,这封信中,有下官妻子记下的塞北蛀虫名单,名单的原份,已由天子直辖的暗部桩卫沈重山,于半月前从粟阳送往长安,相信不久之后便会有密旨送达。” 语罢,他想到娆娘叮嘱的话,又加了一句:“将军若是不信,可看完信中内容,再与下官详谈。” 他神色认真,让人想不信都难。 关将军盯着那信,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选择相信地伸手拿起。 信是娆娘亲笔所写,内容言简意赅,不是很长,除了言明他们暗中调查到的名单的真伪和可靠性,便是娆娘三两句关心之语。 关将军快速看完,视线最后停留在信尾端那句:‘侄女争春,携夫敬上’,怔愣了许久。 争春,曲争春? 那小家伙,不是已经死了吗? 第183章 顺利找到了表妹 关将军愣了好片刻的神。 对于曲家那个小丫头,他常年戍守塞北,没见过几面,只记得是个很聪明,也很讨人喜欢的小家伙。 他家映雪从小就喜欢跟她一起玩。 当年也是因为有那个小家伙在,他家映雪那么不喜欢长安城的一个人,自从认识了她,都愿意留在长安陪她祖父了。 他和妻子都还挺感激她的。 特别是他妻子,以前最关心的就是女儿,后来认识了曲家那丫头后,每次去长安看望老人孩子,回来嘴中念叨得最多的,除了他们的女儿,便多了一个小争儿。 甚至都起了让儿子努努力,日后和大长公主家那小子争一争,争取把人家娶回家的冲动。 他家夫人是真的喜欢那孩子。 可惜,当年曲家之祸,他远在塞北,是最后一个得到消息的人。 当得知曲家众人因信王之祸,全部被新帝下旨斩杀,小家伙也葬身大火的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季庭州那小子如此心狠手辣。 不说摄政王于他有指点教诲之情,就是命他都还欠着人家曲卿礼的,下起手来竟都没手下留情。 因父辈是明面上的政敌,关将军和曲家那几兄弟倒是没什么交情,对他们的死除了惋惜外,倒也没多难过。 唯一难过的,便是在长安处处照顾他家映雪的曲争春了。 当初知道她葬身大火的时候,他夫人还难过得大哭了一场,如今乍然看到这句话,知道她还活着。 他除了惊诧和惊疑,更多的就是惊喜了。 要是知道曲争春还活着,指不定他家夫人会有多高兴。 关将军如此想着,但他也没敢轻信,看向燕风霁的目光里,从最开始的冷淡多了几分审视。 静默了良久,他望着眼前仪表堂堂,沉着冷静,一脸从容任他打量的年轻人,开口问:“你就是我那侄女的夫婿?” 燕风霁点头:“是。” 闻言,关将军起身来,重新将他从头到脚审视了一番,心想这小子虽人品尚未可知,不过瞧着相貌堂堂,眼神坚毅,不难看出是个正派作风。 应该也是个挺不错的儿郎。 正想着呢,忽然想起他是自家那皇帝女婿的金官,心底对他才升起的好感,一下就落了下来。 眼里浮起的欣赏,瞬间只剩下四个大字:一丘之貉! 看着刚刚还好端端的,现在眼神倏然冷了两分的关将军,喜怒无常得燕风霁微微有那么点莫名其妙。 关将军训他两眼后,转身拿起信下的另一张纸,扫了眼上面的人名,了然于心后,便丢进了一旁的火盆里。 待那写着人名的纸张燃尽,他才取下御寒的风衣披上,看向燕风霁道:“捉蛀虫这事,不急于这一时半刻,本将也自有分寸,这里不是详谈的地方,你且随本将回府住个两日。” 燕风霁皱眉,看着像是在犹豫。 关将军瞥到,不悦道:“怎么,你是怕本将也是蛀虫,哄骗你回府给你来个瓮中捉鳖?” 燕风霁:…… 鳖,是骂人的吧? 感觉这话像是在故意点他,但又挑不出毛病。 关将军见他听出了自己的话外之音,嘴角上扬了点,也不管他会不会跟上,丢下一句“郾城离此不远,要不要跟来,随你!” 语罢,他掀开毡帘就走。 本来还犹豫的燕风霁一听,立马提步跟上。 巧了不是,他刚刚就是在犹豫是自己先去将军府探探,还是把自家媳妇接上一起。 现在知道关将军在塞北的府邸就在郾城,那就完全没有犹豫的必要了。 顺路的事罢了。 郾城离军营的确不远,骑马快些大半个时辰就到了,但今晚风雪有些大,关将军刻意放缓了马速,燕风霁也不敢骑得太快。 等到达郾城的时候,已经是子时。 天上夜空漆黑,地上白雪如灯。 同一时间,客栈大堂里已经安静了下来,男人们拢着厚厚的棉袄,坐在火盆边上打起了盹。 女人们得掌柜赠了几床棉被,也挤在角落里打瞌睡。 大家都素不相识,虽不久前还聊得热火朝天,但防人之心不可无,都各自防备着,捂紧了自身钱财,没敢睡得太死。 此时,客栈二楼。 一间比较特殊的客房里。 因咳嗽难止,怎么也睡不好的温相宜一觉醒来,忽然听到屏风处有响动,扭头望去,正好与一双潋滟清冷的漂亮眼眸对上。 她这间客房里留着两盏微弱的灯,这一眼,便足以看清楚,这突然出现在她房中的眼眸主人的模样。 来人是一个穿着灰布袄子,盘着妇人发髻,但长相秀美,面上看不到任何恶意的女子。 她一愣,并没有因为对方没有恶意就放松防备,刚想大声呼喊,那女子速度极快地伸手,在捂住她嘴的同时,还露出了一个和她手腕上的镯子,明显是一对的玉镯。 温相宜定定地盯着那玉镯,眼中似有激动浮起。 废了好一番功夫,才避开张九的人偷摸进来的娆娘,见她盯着玉镯没有挣扎,便知道她是认出来了,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能知道自家表妹在这里,还是因为一个女人。 大概两个时辰前,在那掌柜张九跟着另一个男人离开后不久,客栈里就来了一个女人。 女人一身戎装,瞧着像个女将。 一来就甩着马鞭上了二楼,似乎在二楼被人阻了去路,就站在走廊上扯着嗓子大喊:‘温相宜,你给我滚出来’。 虽然那个张九及时回来把人劝走了,没能听到那个女人和温相宜有什么恩怨。 但碰巧让她顺利找到了此行要找的人。 这会儿,盯着玉镯的温相宜扒开她捂住她嘴巴的手,知道门口还有人把守,她压着嗓子,低声问她:“你是我娘派来的人吗?” 娆娘点头,坐到了她对面的床沿边。 也是面对面靠近了她才发现,自家这个表妹,也不知是不是来塞北饿饭来了,整个小脸都瘦巴巴的,唯有被子下高高隆起的小腹看着显胖些。 “几个月了?” 她望着她的肚子。 温相宜抬起脸,目光轻盈地凝望她。 第184章 表姐带你走 虽不明白她问这个干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手搭在肚子上,闷声道:“快七个月了,聂长照将我看得太紧,我打不掉。” “打不掉?为何要……” 娆娘刚想问为何要打掉,却忽然想到了什么,剩下的几个字登时卡在了喉咙里。 她怔怔地望着温相宜瘦巴巴的小脸,一想到她和她的娘是为了给曲家报仇,才会被叶家利用,远赴这塞北吃尽了她想都不敢想的苦头,她心里就一阵酸胀,难受得不行。 娆娘咬了咬口中的息肉,鼻翼酸楚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沉默了好半晌,想起此行的目的,才慌忙低头,将姑姑写好的信拿出来,放到她手里,小声道:“这是你娘写给你的信。” 说完,她望着她因为清瘦而显得有些突大的眼睛,温柔地又加了一句:“看完如果不想再待在这里,我可以带你离开。” 温相宜不认识眼前的人,可听了她这话,鼻子莫名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她眼中酝满了两包泪,却强忍着没有哭,也没有急着回答,直到看完了她娘的信,知道娆娘是自己的姐姐,才再也忍不住,望着她委屈地落下泪来。 娆娘轻轻抱住她,自己也红了眼:“对不起,是表姐出现得晚了,才让你和姑姑受小人蒙骗,是表姐对不起你们!” “不怪表姐,是旁人太坏了。” 温相宜泪流不止,害怕外面的人听到,连哭声都不敢发出来。 娆娘看得心疼不已,不用问便已经知道,她在塞北定然受尽了委屈,过得一点也不好。 她不问,只柔声道:“相宜,表姐带你走好不好?” 温相宜一愣,然后重重点头。 她早就不想待在这里了。 自从被人揭穿她来塞北的目的,处处遭人白眼那日起,她就想走了。 可聂长照把她关了起来。 她回不去江州,甚至连求死都不能。 这些时日她使劲强忍着,不过是想最后拿命拼一拼。 可现在,在知道她们母女皆是受叶家利用,万恶的叶家才是害死外祖一家的罪魁祸首的那一刻,她除了庆幸自己没有成功之外,更多的却是解脱。 她终于可以回家了。 要想从客栈里把温相宜带走,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 容易是外面那些人好对付。 难是她没想到温相宜有快七个月的身孕。 眼下塞北冰天雪地的,她就算将她顺利带出去,外面天寒地冻的,也难保她和孩子受得住。 为今之计,只能从长计议。 至少,也要等她家夫君回来再说。 想到此,娆娘低头看着怀里,摸着全是骨头的表妹,终于体会到以前在雁州,燕风霁摸到她身上没二两肉的时候,是种什么心情了。 “相宜,好好吃饭,最多两日,姐姐就带你离开。” 她忍不住叮嘱着,却也在这时候,房门被人从外敲响。 紧接着,便听到张九站在门外,出声询问:“少夫人,方才听见您咳嗽得有些厉害,我找大夫开了些缓解咳嗽的药,已经熬好了,您看您是现在喝两口,还是明早再喝?” 房门外,张九耳朵贴着门问完,等了片刻都没听到里面有动静。 担心里面的人出什么事,也不再继续问,直接推开门,端着碗药走了进去。 一进去,便迎上对面大敞的窗户。 刺骨的寒风刮来,猝不及防的张九冷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刚想打个冷摆子,就看到他们家少夫人赤脚站在窗口,任由冷风吹得她脸色乌青。 他大惊,忙大步走过去将窗户关上,怒意上头,语气带着责备道:“少夫人,您自己想作死,张九不会拦着您,但少将军的孩子是无辜的,大人之间的恩怨,您不该加注给无辜的孩子。” 方才开窗,地上飞进了不少飘雪。 此刻窗户被关上,角落里燃起的炭盆温度上来,那些飘雪瞬间化作了一摊雪水。 温相宜低着头,面无表情地望着被雪水打湿的脚,眼神冷冰冰地掠过旁边的张九,一言不发地转身回到了床上,将双脚捂进了暖和的被褥里。 待双脚有了温度,她才扭头望向傻站着的张九,轻声道:“把药拿过来吧!” 张九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还是先将药交到了她手里。 看着她这次都不用劝,便将碗里的药一饮而尽,半滴都不剩,反常得他总感觉有哪儿不对劲。 温相宜喝完药,将药碗递给他,留下一句:“明日我想吃些炖肉。” 便缩进了被子里,安静地睡去了。 就算再没胃口,再难以入眠,她也要在这两日尽量养好身子,攒足力气,等表姐来带她离开。 张九眉头皱得死紧,总感觉少夫人反常得让他心里格外不安。 想了想,还是觉得得多派几个人盯着为好。 此时,楼下大堂里。 早间和娆娘说话的那妇人,见她去后院如厕回来了,赶紧将她拉到自己护着的被褥底下,摸到她的袖子,小声惊道:“你摔倒了吗?怎么这袖子湿漉漉的?” 娆娘顺势点了点头,呼了口热气,将双手伸到了炭火那边烤了烤。 妇人见她眼眶微红,冷得牙齿打颤,以为是摔得不轻,赶紧趁着其他人不注意,悄悄用脚将炭火盆往她那边推了推。 娆娘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也是在这时候,客栈紧闭的大门被人轻轻推开了一小道。 外面寒风呼呼地吹进来,将柜台上厚厚的账本翻起了数页,离大门较近的人被吹到,打了个冷摆子,怒目圆睁地朝推门的人瞪过去。 但在看到进来的人,眼神冷冽,周身带着一股比寒风更瘆人的冷意,凉浸浸的,看着就不好惹后,便没敢吭声。 娆娘闻声抬眼望去,在看到进来的是燕风霁时,眼中露出了欣喜。 燕风霁视线在大堂里扫了一圈。 最后在看到娆娘与几个女人一起,挤在楼道口角落里时,忙脱下大氅大步走了过去,将她裹到了氅衣里,一把抱起。 边上的妇人小小惊呼了一声。 第185章 比你有资格 还以为是有人想趁机占人家漂亮小媳妇的便宜。 正想喊人,但在看到娆娘笑盈盈地环住了抱住她的男人的脖子后,愣了一下,随即了然地别过脸去。 燕风霁抱起娆娘就往外走。 外面风雪渐大,他们刚出去,一件大大的披风就盖了过来。 燕风霁眼疾手快地接住。 娆娘连丁点风雪都没沾到,就被那披风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的,像个大粽子一样。 燕风霁将她裹好抱上马后,才俯身在她耳边小声道:“先睡会儿,到了关将军的府上,我叫你。” 关将军的府上? 娆娘微微一愣,瞬间明白是关将军相信他们了。 与此同时,驿站后院。 张九刚躺下,就有手下小跑过来,在门外禀道:“头,关将军带着一小队人马,停在了咱们驿站外面没有进来。” 张九一听,哪还敢耽搁,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披上衣服就往外跑。 但迟了一步,关将军停留驿站外未入,似乎只是在等什么人,如今人等到了,便带着那小队人马朝将军府那边打马离去了。 张九皱眉,拢了拢毛绒大氅,扭头问手下:“方才可有人从里面出来?” 手下点头,详细回道:“有一个,大概小半刻钟前,有个男人进了驿站,我等以为也是进来避风雪的商人,就没多在意。但那男人环视了一圈,没多待,褪下氅衣裹着个女人就走了。” “那女人可有挣扎?” 手下搓了搓冻僵的手,摇头道:“没有,看着挺高兴的,应该是夫妻俩。” 这下张九眉头皱得更紧了。 关将军亲自从军营过来接的人,极大可能是关家在长安那边的官眷……等等,官眷? 完犊子了,让朝廷官眷和别人挤在大堂过夜,他怎么感觉脖子有些凉嗖嗖的呢? 应该是冷的吧! 张九摸了摸后脖子,心事重重地转身进了驿站。 路过大堂时,他视线特意扫了眼楼道口,果然,他不久前觉得长得挺眼熟的那妇人,眼下已经不在了。 不过话说他眼熟的人是谁来着? 一夜霜雪,下无停歇。 翌日天明,整个塞北都被皑皑白雪又覆盖了厚厚一层。 此时,将军府里。 娆娘一觉醒来已经是巳时二刻。 昨晚她被燕风霁裹在大氅里,在马背上的时候,不小心给睡着了,但隐隐记得他们要去将军府。 所以他们这是已经到将军府了吗? 被子里太暖和,娆娘没舍得出来,裹着被子刚坐起身,就听到门口有婢女在小声嘀咕。 “你们听说了没,知禾小姐找到少将军藏人的地方了。” “这个我今早也听说了,好像知禾小姐昨晚就跑过去大闹了一场,今早又跑到夫人跟前哭去了。” “唉!找夫人哭有什么用,那个女人上次差点把咱们将军的兵符偷了,还刺伤了知禾小姐,害知禾小姐以后连母亲都做不了,婚事都吹了,少将军不都还一门心思的袒护她,藏着掖着的护着。” “可不是,要我说啊,长安那边来的女子,一个个矫揉造作的惯会装可怜,哪有咱们塞北的姑娘来得英姿飒爽,少将军也真是的,怎么就放着知禾小姐那么爽朗讨喜的姑娘不要,偏要去袒护那么恶毒的女子。” “不对,我听说那女人并不是长安……” 后面的话被开门声打断,几个躲在柱子后面交头接耳的婢女一惊,忙站直了身子看过去。 娆娘站在门口,视线淡淡地扫过她们,眼神微冷。 虽然她不认识她们口中的知禾小姐,但这个名字她昨晚在驿站的时候,就听那张掌柜也喊过。 所以不难猜测,她们口中的另一个没提名道姓的女子,说的是她表妹温相宜。 只是他们口中的少将军,怎么会是聂长照呢? 而且在关将军的府上,少将军这种唤法,不应该是叫关映景那皮小子吗? 娆娘敛眸的瞬间,那几个交头接耳的婢女见她自己起身了,她们聊得都忘了进去伺候洗漱,怕被问责,赶忙小步上前询问:“姑娘饿否,可需奴婢让人传膳?” “不必了。” 娆娘瞥了眼她们,拢了拢袖口,走到院中独自在扫雪的小丫鬟面前,低声问:“你可以带我去你们将军府的前院吗?” 小丫鬟愣了愣,没有立即答应,反而眼神怯怯地先去看了那几个婢女一眼,面上闪过一抹害怕。 娆娘顺着她的视线回头望去。 刚好看到刚刚问她饿否的那婢女,狠狠朝她剜了一个白眼过来。 被她看到了白眼,那婢女心虚了一瞬,便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语气甚至已经没有了方才的恭敬。 阴阳怪气道:“姑娘想去前院,奴婢给您带路就行,她一个下等的扫地婢子,还不够资格给姑娘带路。” 她说完,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小丫鬟看到,下意识就想后退,谁知才迈开腿,满是冻疮的手却忽然被眼前的贵人握住。 她一愣,面上满是惊慌失措。 想让贵人快松手,别脏了贵人的手,可贵人的手暖乎乎的,给她的感觉,和她家小姐的好像好像。 温暖得她有些舍不得。 哪怕明知道这份温暖会很短暂,过后等待她的可能会是变本加厉的欺凌,但这一刻,小丫鬟就是没舍得把自己的手抽回来。 似乎是察觉到小丫鬟的情绪变化,娆娘紧了紧她的手,将她拉到了自己身后,才侧头望向那婢女。 语气不容置疑道:“我就是要她带路,你有异议?” “可是姑娘,她不过是一个下等的扫地婢,是没有资格给你带路的,她……” “在我这里,她比你这个上等奴婢有资格!” 娆娘冷声打断了她。 婢女一听,脸色瞬间难看不已。 “怎么,你还有异议?” 对上娆娘冰冷的目光,婢女心下有些发怵,不敢再多言,不情不愿后退了两步,低头道:“奴婢不敢。” 娆娘扫了她一眼,拉着小丫鬟转身就走。 待她们走远,另外两个婢女才敢上前,神色慌张道:“怎么办啊琉璃姐,若是让夫人看到带路的是喜乐那小贱人,会不会以为咱们伺候不周,处罚咱们啊?” 第186章 换个人要 另一个婢女也一脸担忧。 “我就说长安那边来的女子心肠最坏了,明知道咱们才是负责伺候她的人,偏要让别人带路,明摆着就是故意为难咱们嘛!” “好了,你们怕什么,夫人心善,顶多斥责咱们两句罢了。” 叫琉璃的婢女扫了她们一眼,低头看到地上的扫帚,冷哼道:“不过喜乐那个死丫头敢和咱们姐妹几个作对,那咱们也别让她好过,今晚的床,她就别想睡了。” 说完,琉璃蹲下身滚了个雪球,抱着就往婢女们的大通房走去。 另外两个婢女见状,有样学样,也滚了雪球跟上。 此时还一无所知的小丫鬟喜乐,已经将娆娘领着来到了前院。 但前院的正堂,不是她这种低等婢女能随意进去的,所以将贵人领到后,她便停住了脚,红着小脸道:“姑娘,前面就是大堂,您自己进去吧!奴婢还要回去扫雪呢!” 她说完,眼神怯生生地看了看还被贵人牵着的手,没敢开口请贵人松手。 娆娘低头,从随身的荷包里拿了颗药丸放她手心里,才松了手,笑道:“把这个吃掉。” 这是她在来塞北的路上制的。 上次淋了两场雨便高热了一场,她有些心有余悸,想着塞北天寒,便准备了不少治风寒高热一类的药丸,一直都随身携带着。 喜乐望着手里的东西,瞧着像糖。 她有些受宠若惊,也不怕是有毒的,直接就放到了嘴巴里。 东西甜甜的,带着微微甘苦,还有些生姜的味道。 喜乐一愣,吃出这和自己以前喝的风寒药味道很像,顿时眼睛红红的,感激道:“谢谢姑娘。” 娆娘笑了笑,问她:“你自己回去,会被她们欺负吗?” 这个问题喜乐不敢回答,使劲低着头,两只小手紧紧揪着衣角,最后轻轻晃了晃脑袋,眼泪都晃掉了下来。 娆娘抿唇,不再多问,拉着她就往里走。 让这小丫头给她带路,是她看不惯那几个婢女临时做的决定。 但牵着小丫头从后院过来这一路,她摸到了她的脉搏,气息薄弱,她在生病。 加之听着她口音,不像塞北这边的。 倒是很像江州那边的。 所以更加不难猜测,这小丫鬟应该就是温相宜带来的人,只是主子不在,她独自一人留在这将军府,被欺负得有些惨。 小脸跟她主子一样瘦巴巴的不说,病得眼窝发黑了还被安排扫雪。 瞧着怪可怜的。 此时,将军府正堂里。 气氛融洽,似乎是闲来无事的关夫人,正在与几个武将家的夫人在火炉旁推叶子牌。 看到娆娘进来,她一喜,立马丢了叶子牌走了过去,摸摸她的额头,又摸摸她的脸道:“还好还好,昨晚那么大的雪,你家那个小夫君将你抱着回来,伯娘还以为你是病了。” 关夫人眼里的关心,明显没有因为年月而疏远。 因为比起关将军,关夫人与娆娘的相熟,并不止是单单见过娆娘几面那么浅薄。 以前她每年回长安小住的时候,因为娆娘和关映雪是很好很好的手帕交,这也让她们的娘亲渐渐有了些交集。 后来时间久了,两人的娘亲性子相投,竟也处成了好友。 如今好友不在了,好友的女儿还活着,关夫人既高兴又难过,心中感慨万千。 娆娘笑着,屈膝行了一礼:“多年不见,劳伯母记挂,侄女一切安好。” “安好就好,知道你还好好的,伯母昨晚高兴得一晚都没睡,本来想亲自守着你,但你伯父让我别烦你,伯母也怕太激动吓到你。这不,激动的心实在按耐不住,就拉了好些个夫人来推叶子牌。” 娆娘抬头望过去,另外三位夫人一脸疲态,各自顶着一对大大的黑眼圈。 娆娘看得忍俊不禁。 不得不说,关伯母这精神头,还真是一如当年。 几位夫人见关夫人兴致都不在叶子牌上了,明显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起身挂着盈盈笑脸道:“既然夫人有客人要招待,那妾身几人就不打扰了,告辞。” 语罢,几人行了个礼,提着裙摆便快步走了。 一副怕关夫人将她们逮回去再来个通宵一般。 关夫人没空管她们,拉着娆娘便要去小炉边坐,却在看到她身后的小丫鬟时,不由蹙了蹙眉,问道:“怎么是她给你带路,我安排在院中照顾你的人呢?” 娆娘笑而不答。 拉过喜乐,直接开口要人道:“伯母,我挺喜欢她,能把她送给我吗?” “这个……” 关夫人有些犯难。 看了眼惊诧抬头的喜乐,将娆娘拉到一旁,低声道:“争儿,换个人要,这个真不是伯母不给你,只是这小丫头,不是咱们将军府的人,伯母也没有她的身契,随意送不了人。” 最主要的,是送不出去。 就算送出去了,她也还是会跑回来的。 果不其然,喜乐听到她们的话,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将头死死抵在地上,语调惊慌道:“多谢姑娘好意,求姑娘别要走奴婢,奴婢还要在这里等奴婢的主子回来,奴婢不能走的。” 似乎是怕自己真被送人了,小丫鬟说完就一个劲儿地磕头。 磕得脑袋砰砰作响,看着都疼。 关夫人按了按太阳穴,一脸她就知道会这样。 娆娘看不下去,快步过去拦住她继续磕头。 “姑娘,姑娘求求你别要奴婢,奴婢知道姑娘心善,是奴婢不识好歹,可好奴不伺二主,奴婢已经有自家主子了,奴婢得在这里继续等我家小姐回来,奴婢不能走的。” 喜乐哆哆嗦嗦地说着,眼泪汪汪的又要去磕头。 娆娘拦都拦不住。 关夫人叹息,露出了个无奈的表情:“争儿别拦了,她不会跟你的,这丫头就是个死脑筋,她主子都不在这里了,我说找人送她回老家吧,打死也不走。” 当初那件事闹得有些大,照儿那媳妇被他连夜带走藏了起来,她媳妇带来的那些奴仆一看那种情形,跑得比兔子还快。 生怕晚跑一刻会被连累一样。 第187章 那时不爱带他玩 余下一些没敢跑的,那事消停了后,也都被她遣送回了长安聂家。 唯独这丫头,不管旁人怎么欺负她,她就是不走,硬要等她家小姐回来。 不过这种糟心事,关夫人没打算说出来,只走过去拉起娆娘,看着地上的小丫鬟道:“行了别磕了,你下去吧!该干嘛干嘛去。” 喜乐一听,忙又磕了个头。 离开时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满眼愧疚地看了娆娘一眼。 娆娘给了她一个没事的眼神。 哪知道小丫头更愧疚了。 关夫人摇了摇头,不再管她,牵着娆娘进了大堂偏厅,知道她应该还没吃东西,坐下就赶紧让丫鬟去传膳。 不一会儿,便有丫鬟将早已备好的饭菜端了过来。 塞北这边的吃食都挺特别的,因天色严寒的缘故,饭菜冷得快,所以他们都是用盘子大小的小砂锅盛菜。 端上来的时候,砂锅底下都有个特制的小炭炉。 吃的时候又暖和,又不用担心凉掉。 挺实用的。 娆娘决定回雁州的时候,捎上几个回去给蒹葭夫人和姨娘们。 “多吃些,这些都是塞北的特色菜,别的地方就算能吃得上,但绝对没有在塞北吃到的好吃,以前早就想带你们来吃了。” 关夫人不停地往娆娘碗里加菜,说话的时候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神黯淡了一瞬。 偏厅里热气腾腾,娆娘被热气熏着,两边脸颊都有些酡红。 关夫人看到,赶紧低声让丫鬟把窗户打开一个小口子。 小口子刚打开,娆娘抬头,刚好看到一个火急火燎的身影嗖地一下过去,眨眼就跑了进来。 一进来扯着嗓子就大喊:“娘,大事不好了,吴知禾又找到大嫂藏身的地方了。” 听到这声音,本来还高高兴兴给娆娘夹菜,看着她笑脸就舍不得落下的关夫人,脸一下就黑了。 将筷子重重地搁到桌上,恨铁不成钢地对着跑进来的少年,咬牙怒斥道:“关映景,你就不能跟你大哥好好学学,遇事成熟稳重些,别成天就知道大呼小叫行吗?” 少年反驳:“哪有,我就是嗓门大了些。” “就你那破锣嗓子你还有脸了是不是?” “娘你扯远了,这和我的破锣嗓子有什么关系?” 少年撇撇嘴,用脚勾了个凳子过来正欲坐下,哪知一抬头,就看到对面的娆娘正直勾勾地望着他,顿时吓得瞪大了眼睛,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的亲娘欸!她她她、她……我这是大白天见鬼了吗?” 少年结结巴巴地指着娆娘,一副见鬼了的神情。 关夫人伸手打掉他的手指,一巴掌打在他胳膊上,要笑不笑道:“瞎咧咧什么浑话,见到你争儿姐姐,还不赶紧喊人。” 少年震惊得眼瞪得更大了。 “争儿姐姐不是已经……”死了吗? 话还没说完,想到这事不能大声嚷嚷,他赶忙捂住了嘴,一个跳跃坐到了凳子上,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娘旁边的女子。 娆娘迎上少年的目光,红唇轻抿,抿出一惯的淡淡浅笑,朝他道:“当年十里长亭一别,许久不见了小景。” “你真的是我争儿姐姐。” 少年亮晶晶的眼睛差点喜极而泣了。 当年长安城外,他亲姐和争儿姐姐打马送他送到十里长亭那一幕,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因为她俩忘记给他钱了。 他差点一路乞讨回的塞北,如今想起,还是好气啊! 娆娘似乎也想起了那事,眉眼都弯了。 想到昔年好友,眼中难免也有怀念。 关家姐弟,虽是已故关老丞相的孙子孙女,但都出生于塞北。 不同的是,关映雪因是女子,关老丞相怕她在塞北学成五大三粗的旱娇娇,便从她四五岁开始,每年都会将她接到长安住个半年。 后来关映景出生,先皇开始忌惮关将军手里的兵权。 本想以皇子伴读的身份,将他接到宫中,以此来拿捏关将军和关老丞相父子。 但关映景太皮,进宫小半年,除了比他大许多的信王和宁王,其他的皇子公主都被他各种吓唬,导致噩梦连连,一到晚上皇子公主殿都鬼哭狼嚎的,一宿都不得安宁。 先皇和后妃们都受到了影响,有心想收拾他,但又忌惮他爹和他祖父。 最后也不知道从哪儿知道了他姐姐关映雪,才是他爹娘和祖父的心头宝,便连夜将关映景丢回了塞北,将本来可以在塞北恣意纵马的关映雪,给换了过去。 从此,关映雪再没回过塞北。 如今也还一直被困皇宫。 关映景因此愧疚不已,每两年都会驯一匹小马驹,亲自送回皇城给他姐骑。 娆娘便是在那时候认识的他。 但他比她们都小了个好几岁,玩不到一起。 她和关映雪不爱带他这个老喜欢招猫逗狗的皮小子玩,但他倒是会给自己找小伙伴。 “争儿姐姐,你还活着,那小娆儿呢?” 少年激动中夹杂着期待的声音,将娆娘的思绪拉了回来,却在听到他询问的人后,唇角的笑意骤然僵住,不知该如何回答。 与关映景玩得最好的,就是小娆儿了。 少年看到她的怔忡,似乎明白了什么,期待的目光顿时暗淡了下去。 关夫人看到,又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打岔道:“浑小子,一回来就问东问西的,没看到你争儿姐姐还没吃完饭吗?没事赶紧出去,别打扰我们吃饭。” 少年摸了摸鼻子,敛去暗下去的神色,看了看满桌的吃食,笑嘻嘻地说道:“我这也还没吃呢,我陪你们吃两口。” 他话才落,一道浑厚的男声从堂外传来。 “赶巧了,刚好遇上吃午膳。” 偏堂里的三人同时抬头望去,关将军已经大步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面容冷肃的青年,如同他的左右护法一般,紧跟而入。 娆娘一眼就看到了自家气势半分不输旁边聂长照的夫君。 燕风霁也看到了她,上前一步,朝关夫人见了个礼后,便自然地坐到了她身边。 关映景没见过他,见他坐到他争儿姐姐的旁边,也不知道是不是猜到了他的身份,眼底想八卦的小眼神顿时藏都藏不住。 第188章 不如我也来试试 正想靠近他娘问问,哪知身子才歪过去,就被他爹拎小鸡仔一样,给丢到了最末的位置。 关将军坐到了自家夫人旁边。 聂长照大马金刀地坐在了他下首,刚好和燕风霁面对面。 关夫人见他们都回来了,直接吩咐丫鬟再去上几道菜来,吩咐完见娆娘放了筷,扭头朝她道:“他们都是用过早膳的人,不用管他们,你吃你的。” 说完,往她碗里又夹了一筷子菜。 关将军也一脸慈色地望着娆娘。 可这么多人看着她一个人吃,娆娘实在没好意思,桌下的小手扣了扣自家夫君的手心。 燕风霁抿唇笑了笑,找了个话题,成功转移了关将军和聂长照盯着他家媳妇吃饭的视线。 几人严肃的聊了会儿,饭菜便被端了上来。 因着将军府的主子们吃饭不规律,几乎遇不到一起的时候,都是各吃各的,所以厨房里的饭菜都是早早地做好了,然后放蒸屉里热着的。 几乎都是现成的。 估计是下午大家都还有事,关将军只让人温了半壶酒,燕风霁和聂长照陪着浅饮了两杯,酒壶便被撤了下去。 一顿饭很快吃完。 关映景半大小子,吃了个半饱就被聂长照拎着去了军营。 关将军也出门了。 关夫人打了一宿的叶子牌,吃完饭便困得不行,简单叮嘱了几句,便回房休息去了。 燕风霁现在已经没事,陪着娆娘回了小院。 只是他们刚到院门口,就看到早间的那三个婢女中的一个,正拿着几个拳头大的雪球,不顾那小丫鬟的苦苦哀求和挣扎,使劲塞到了她的衣服里。 小丫鬟被冰得瑟瑟发抖,另外两个婢女捧着精巧的暖手炉,闲散地坐在屋檐下笑得前俯后仰。 那小丫鬟还病着,不带这样欺负人的。 娆娘皱眉,快速从地上抓起一把雪,大步走过去,拉开那丢人雪球的人的后衣颈,将那把雪全部丢了进去。 白雪入衣,婢女冷得尖叫一声,身上如同长了虱子一样,急忙跳起来伸手去衣服里抓。 屋檐下那两婢女看到,脸色顿时一变,急忙放下暖手炉站了起来。 像个跳蚤一样跳了半天,最后雪在衣服里化成了水的琉璃,恼怒地看向正给喜乐从衣服里捡出雪球的娆娘,气愤得伸手就想去推她。 可惜还没碰到,就被人毫不怜香惜玉地一脚踢了过去。 直接踹飞到了丈远的积雪里。 燕风霁:……当着他的面想动他家夫人,当他是死的吗? 屋檐下的两人看到,吓得脸都白了。 见那踢飞了琉璃的男人眼神冰冷地扫向她们,二人赶忙走到台阶下,结结巴巴道:“姑、姑娘息怒,我们……我们只是在和喜乐闹着玩的。” “对对对,这个在我们塞北…叫、叫作打雪仗。” “是么?” 娆娘拉开小丫鬟喜乐,拿着从她衣服里捡出来的雪球走向那二人,语气中带着浓浓的嘲讽:“这种单方面的打雪仗,我可真是闻所未闻,瞧你们玩得如此开心,不如我也来试试!” 两婢女一听,浑身都哆嗦了起来。 被一脚踢飞的琉璃,此刻已经捂着肚子面容痛苦地爬了起来,眼中满是怨毒,咬牙切齿道:“你不过是将军府的客人,你有什么权利越俎代庖代替主家教训我们?” 娆娘冷笑,回头望她:“这不是你们塞北的打雪仗么,如何能算得上是教训?” 刚刚说打雪仗的两个婢女闻言,心虚地低了低头。 琉璃恼怒地瞪了她们一眼,责怪她们多嘴。 瞪完又怨毒地看向娆娘和踹她的那男人,捂着隐隐作痛的肚子,眼眶通红,满是不甘。 娆娘瞧着她的脸色,便知道刚刚夫君那一脚踹得不轻。 不过也正如她说的,她只是个客人,还真没有教训人家府上婢女的权利。 如此想着,娆娘丢了手里的雪球,在那两婢女明显松了口气的目光下,指了指院子里的积雪,笑道:“这么喜欢安排别人扫雪,那就你们自己来,什么时候扫干净了,什么时候休息。” 两婢女震惊抬头,脱口而出道:“可雪一直在下,如何能扫得完?” “你们也知道扫不完,那为何要为难别人呢?” 两婢女一愣,目光齐齐看向院子里的琉璃。 但却在收到对方警告的目光后,不敢再说什么,只能闭嘴,认命地捡起喜乐刚刚掉落的扫帚,哆哆嗦嗦地去扫院中的雪。 “你还不动手?” 娆娘望向站着不动的琉璃。 琉璃冷哼一声,仰着脖子,露出了几分高傲道:“扫地是下等婢子才做的活,我爹娘都是府中管事,我琉璃生来就是将军府的半个主子,这双手也只伺候主子,你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让我扫雪?” “凭她也是这将军府的主子!” 一道满是盛怒的声音远远传来,不等琉璃望过去,已经有个婆子跑了过来,一巴掌扇到她脸上。 “娘,你打我干什么?” 琉璃震惊抬头,望着打她巴掌的婆子。 婆子脸色难看,指着她的脑袋怒骂道:“你个臭丫头,真是被你爹惯坏了,什么混账话都敢乱说,还不快给姑娘磕头道歉,求她原谅你。” 骂完,婆子揪着她就往娆娘这边拽。 “姑娘恕罪,奴婢家这闺女说话口无遮拦惯了,有口无心的,绝对不是故意冒犯姑娘,求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可千万别跟她一个奴婢计较。” 婆子卑微地躬着身子,陪笑着,说完按着琉璃就要往地上跪去。 娆娘微微侧开身子,避开她们的跪拜,提步去迎上一脸怒容的关夫人,问:“伯母,您怎么来了?” “我要还不来,还不知道这府中的婢子都嚣张到这等地步了。” 关夫人拉住她的手,轻拍了两下,旋即眼神犀利地望向琉璃母女。 “怎么,本夫人昨晚是没有告诉你们,我家争儿在这将军府的地位,与大小姐同等吗?还是说,她这个正儿八经的主子,还使唤不动你这个生来就是半个主子的婢子?” 第189章 见不得光的腌臜事 这话讽得琉璃脸一白,满面难堪。 “夫人息怒,琉璃自小也算是在您跟前长大的,您知道她的,心思单纯,绝没有什么坏心思,那些话绝对是有口无心的。” “有口无心都敢这般嚣张,那等哪日真有心了,岂不是要爬到我的头上来?” 吃午膳那会儿,看到是喜乐那丫头领着小争儿过去,她便猜测是琉璃几个伺候不周了。 只是争儿什么也没说,她也不好揪着问,便想着等晚些,就让人把她们几个换走,另派人过来。 没想到她还没吩咐下去,就有人来禀报这边出事了。 更没想到一来就能听到琉璃如此嚣张之言。 关夫人气得不轻。 那婆子见状,急忙扯着琉璃跪下。 琉璃却一把将她的手甩开,忿忿不平地望着关夫人,语出惊人道:“我不跪!别以为我不知道,娘你当年就是伺候将军的人。爹都说了,你嫁给他七个多月就生下了我,我很大可能就是将军的女儿,就算是见不得光的,那也是比她……” ‘啪’ 琉璃指向娆娘的话还没说完,那婆子已经满脸惊恐地又一巴掌扇到她的脸上。 一时间,满院寂静。 而周围猝然听到如此劲爆,还是隐秘之事的将军府下人,皆惶恐不安地低下了头去。 娆娘也是惊诧了片刻。 她没想到自己多管闲事的一次出头,会扯出这种见不得光的腌臜事。 她急忙去看关伯母。 关夫人在听到那话后,脸色铁青,握住她手的力道都乍然紧了许多,盯着地上的母女的目光,冰冷到了极点。 地上的罗氏,也就是那婆子,窥见她的目光,害怕得瑟缩了一下,后悔刚刚没将女儿的嘴打烂。 她跟在关夫人身边多年,最清楚关夫人的性子。 看似心善,但对付起别人来,从来都不留余地地下死手。 而且,她还有个只有她们这些伺候久了的婆子才知道的洁癖,那就是谁敢指染她的男人,男人她嫌脏不会再要。 但指染她男人的人,绝对会被她玩得生不如死。 当年她年过双十才嫁给关将军。 便是因为前头的两位未婚夫婿管不住自己。 最后那两未婚夫婿都没有好下场不说,指染她男人的那两女人,坟头草都有人高了。 想到这些,罗氏打了个冷颤。 急忙解释道:“夫人,奴婢敢对天发誓,琉璃绝对不是将军的女儿,这些浑话定然……定然是奴婢家那口子,平日喝了二两黄汤给她胡说八道的。” “是不是胡说八道,我自会查清!” 关夫人冷哼一声,喊道:“来人!去将邹洪找来,本夫人要亲自过问,若琉璃所言不假,真是将军的血脉,自然……不能再为奴为婢了。” 语罢,她望向琉璃,眼神里透着冰渣。 琉璃却没看出来,听到要找她爹来作证,她不但没有害怕,反而隐隐有些激动和期待。 因为一旦证实她是将军的女儿,那她就是当今皇后的亲妹妹,是这个将军府的二小姐。 且以将军疼爱女儿的程度,皇后娘娘未嫁时能当长安的明珠,那她恢复身份认祖归宗了,也定然能当塞北的明珠。 光是想想,琉璃就激动得不行。 肚子都不觉得疼了。 本来还苍白的脸色,因为激动都红润了不少。 而她娘在听到关夫人的话后,两腿发软,还飘着雪花的大冷天,额头竟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琉璃看到她娘的反应,更加笃定自己就是将军的女儿。 娆娘眼尾扫了她一眼,扶稳了关夫人因忍怒颤了一下的身子,小声道:“伯母,外面天寒,我扶您进去。” 关夫人点了点头。 琉璃强行扶着她瑟瑟发抖的娘,也想跟进去,可惜台阶还没跨上前,就被关夫人身边的荀嬷嬷挡了回去。 荀嬷嬷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们,言语讥讽道:“真是没瞧出来,罗氏,你可真是会教养女儿啊!” 罗氏眼中更惊恐了。 急忙拉住又要出言不逊的女儿。 母女俩站在院中大雪里,冷得嘴唇发紫。 就在琉璃埋怨他爹为什么还不来的时候,邹洪跟在去喊他的家丁身后,小跑了过来。 邹洪曾是关将军手下的兵将,年轻时也算勇猛,但因嗜酒如命,十几年前喝醉了酒倒在野外,被野狼咬断了一只胳膊,从此成了残废。 成了残废后,他被军中除名,走投无路求到了将军府。 关将军可怜他,念在他还有妻女要养,便让关夫人给他安排了个看管仓库的活。 这十几年来,他也还算尽职尽责。 虽嗜酒的臭毛病没能改掉,但只要轮到他带人值班,倒是不曾出过任何差错。 今日正好他当值,所以才这般快的赶过来。 来的路上,邹洪本还以为是夫人找他过问仓库的事。 哪知一进院,就看到了自己妻女哆哆嗦嗦的站在大雪中,檐下的下人们更是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喘,他心里登时‘咯噔’了一下,涌起了一抹不安。 家丁站在门口通报邹洪来了,屋门才被拉开。 关夫人捧着暖炉,笔直地站门口并没有跨出去,视线扫了那母女二人一眼,才望向邹洪。 出声问道:“邹洪,我且问你,你女儿说,你告诉她她乃关将军之女,并非你亲生,此言可是真的?” 邹洪闻言诧然抬头,不敢置信地望向妻女。 他本来以为是她二人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惹怒了夫人。 就方才那片刻间,他都已经在想要如何给她们求情,甚至都做好了他们一家三口,被撵出将军府的准备了。 可他万万没想到,惹怒夫人的会是罗氏年轻时不要脸的那事。 众目睽睽之下,被揭穿了自己当了十几年王八的事,邹洪脸色铁青,一脸难堪。 但此事都已经闹到了夫人知晓的地步了。 若再隐瞒下去,自己这个乌龟王八真就要做到死了。 想了想,邹洪抬头回道:“回夫人,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将军的种,但当年新婚夜,我发现罗氏并非处子身的时候,质问过她,她隐晦地告诉过我,她是将军的人,后来孩子七个多月就降生,我便猜测可能是将军的。” 第190章 自然得有 将军对他有知遇和帮扶之恩。 以为是他的孩子后,他纵然羞愤难堪,但他是个念及恩情的人,便忍下愤怒,只对外宣称足月的琉璃是早产儿。 这些年来也一直好生养着她。 但这事终究是根刺,加之这些年来罗氏除了女儿,便没给他再生个一儿半女,那刺便越扎越深。 年月久了,他心中怨气难免越攒越多,便只能喝酒舒缓。 这也导致他越发嗜酒如命。 而琉璃之所以会知道这些,便是在他醉酒的时候,从他嘴里套出来的。 随着邹洪的话说完,琉璃紧紧抓着她娘,激动的眼神再也隐藏不住。 罗氏望了望双颊被打得通红,却在得知自己可能就是将军的孩子后,便欣喜若狂的女儿。 又望了望她伺候了一辈子,看着还是那般金尊玉贵的夫人,心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渐渐膨胀了起来,让她原先的害怕慢慢变成某种绝决。 只见她忽然推开女儿,上前了两步,跪在台阶下,决心豁出去什么了一般,大声道:“夫人,事已至此,奴婢也瞒不下去了,琉璃的确是将军的女儿。”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罗氏继续道:“当年是奴婢蓄意勾引的将军,千错万错皆错在奴婢一人,奴婢愿以死谢罪,平息夫人之怒,只求夫人能善待将军的孩子,让她认祖归宗!” 语罢,她猛地起身,不等众人从惊愕中回神,对着檐下的柱子就要撞去。 可巧了。 她这种忽然改口承认,急于掩盖真相般,想一死了之的路子,娆娘两口子前不久才见过,眼熟得很,自然不可能让她死成。 几乎是在罗氏的头就要触到柱子的瞬间,她的头发猛地被人一把抓住,紧接着肚子就被人一脚踹了过去。 跟她女儿刚才一样,直接飞到了丈远的积雪里。 “娘!!” 琉璃大喊一声,想跑过去。 但刚转身,就被特别懂眼色的荀嬷嬷让人抓住了她的胳膊,摁在了原地。 没死成的罗氏茫然了一瞬,爬起身还不死心,对着院墙就要继续撞去。 但这次家丁们都有了防备,她刚一爬起来,就被院门口的两名家丁一左一右抓住,将她压到了刚刚的台阶下。 眼看自己求死的计划失败,她眼底再没了刚刚的决绝,只剩无尽的恐慌。 若方才她还能抵死狡辩。 那现在,她连狡辩的机会都没了。 罗氏眼神求助地望向旁边的邹洪。 邹洪刚从方才她想撞柱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眼神忽然变得机警起来。 他虽然甘愿当王八十几年,但说到底是因为他有一颗敬畏关将军的忠心,可这并不代表他就是蠢人。 如今想一死甩锅的行为,并没有让他觉得她刚烈,反而让他隐隐窥探到,一些旁人没看明白罗氏此举的意图。 当即不等别人先开口,他便指着罗氏,怒道:“好你这个贱人,你骗了我,琉璃根本不是将军的种,是你和野男人怀的对不对?” 这,这又是个什么反转? 吃瓜的下人们低着头又是大吃一惊。 罗氏浑身发抖,显然害怕极了。 琉璃一脸不明所以。 明明她娘都亲口承认了,她就是将军的女儿,这会儿怎么又不是了呢? 见自家娘的脸色渐渐惨白如死灰,琉璃挣脱开抓住她的下人,跑过去使劲摇着罗氏的肩膀。 “娘,娘你反驳啊!你告他们,我就是将军的女儿,实在不行……咱们等将军回府,你告诉将军我是他的女儿,好不好?” “真是疯了,我居然会摊上你们母女。” 看到这一幕,邹洪气得青筋暴起。 一把推开琉璃,掐住罗氏的脖子,怒声质问:“说,野男人到底是谁?竟让你如此包庇他,不但敢拿将军当幌子骗了我那么多年,还让老子帮他养野种,你这个不要脸的下贱胚子!” 越说越气,邹洪拳头攥得死紧,最后实在忍无可忍,直接动起了手。 他是行伍出身,当年罗氏嫁给他的时候,哪怕已经不是处子之身,他也没在乎过。 毕竟有人说过,女子的贞洁,从不在罗裙之下。 他想跟她好好过日子,所以哪怕嫁给他七个多月孩子就出生了,他气得想吐血,却也什么都没说。 可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生下野男人的孩子骗他说是将军的。 如今为了将女儿嫁祸给将军,还想玩自杀那一套。 真当他这个绿王八蠢吗? 邹洪摁着罗氏,在地上连扇了好几个耳光都不解气,似乎是想将这些年的憋屈都打回去。 琉璃第一次见她爹如此暴打她娘,整个人都吓傻了,连过去拦一拦都不敢。 周围的下人没有夫人的吩咐,更是都没敢去拦。 罗氏也是个嘴硬的,眼看被打得鼻青脸肿了,仍旧死咬着嘴什么都不肯说。 屋子里,关夫人见邹洪怎么打都逼不出什么来,蹙了蹙眉,扭头看向刚刚踹人的娆娘,偏过头去小声问:“争儿,对付这种嘴硬的人,有法子不?” 这事其实说起来,已经算是邹洪自己的家事了。 她本可以不用多管闲事。 但罗氏竟然背地里将这么一口脏锅按到了她丈夫的头上,刚刚还想一头撞死,先一步咬死琉璃的身份,差点让将军府吃下这个暗亏。 这波操作,着实狠狠恶心了她一把。 所以她自然不可能那么轻易的放过她。 罗氏越不愿意说出那野男人的名字,她今日还真就要逼她说出来不可了。 “伯母问到了,自然得有。” 娆娘挑眉,抽回被燕风霁捂在袖子里的手,摸上他腰间软剑,旋即一把拔出,一个剑花挽过去,锋口抵到了吓傻的琉璃脖子上。 关夫人一瞧,立马就知道怎么做了。 罗氏为了女儿,连命都可以豁出去,如今想要她说实话,自然也只有用她女儿才能威胁得到她。 几乎是在娆娘抽剑的瞬间,邹洪便已经停止了暴打罗氏。 在看到琉璃被架了剑时,十几年的父女情还是让他愣了一愣,下意识就想冲过去保护她。 但被荀嬷嬷让人拦住了。 第191章 何时开始来往的 罗氏看到女儿有危险,也顾不得身上的疼痛,爬起身就想冲过去。 同样的,也被荀嬷嬷让人拦住了。 她没法,只能跪到台阶下,望着关夫人,鼻涕眼泪地哭求道:“求夫人饶命,琉璃是无辜的,刚刚是奴婢鬼迷了心窍,才想把女儿赖到将军头上,奴婢知道错了,要杀要剐随夫人处置,只求夫人看在奴婢伺候您这么多年的份上,高抬贵手,饶琉璃一条贱命。” “若非是看在你伺候了本夫人一场,你现在早就没命跪在这里说话了!” 关夫人迈步走出,厌恶地看了罗氏一眼,冷声道:“本夫人的耐心有限,你女儿的性命,和那个野男人的姓名,你选一个吧!” 罗氏一怔,透着青灰色死气的脸上,闪过犹豫。 边上的邹洪看到,对她彻底失望。 女儿的性命和野男人的名字,罗氏竟犹豫了。 若是刚刚关夫人只是单纯的不想放过她,那现在她倒真有那么几分,很想知道琉璃生父到底是谁了。 “既然不想说,那就不用说了,争儿,动手。” 娆娘点头,怎会听不出关伯母的意思,握剑的力道当即一紧,刃口在琉璃白皙的脖子上浅浅划出了一道血痕。 疼痛传来,琉璃吓得大叫罗氏救命。 罗氏也在看到女儿脖子上的鲜血后,终于不再犹豫,急忙大喊:“我说我说!不要伤害她,我什么都说,求你们不要伤害我女儿!” “那就快说,琉璃的生父到底是谁?” “是……是吴斐吴将军!” 这话罗氏几乎是喊出来的,喊完似泄气的鱼泡,整个瘫软在地,望向女儿既心疼又愧疚。 然众人皆是大吃一惊。 因为吴将军,在塞北也是出了名的宠妻人物。 所以琉璃真是将军的女儿,只是不是关将军的,而是吴将军的吗? 琉璃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得到答案的娆娘收了剑,拿出手绢擦干净上面的血迹,转身还给了燕风霁。 燕风霁将剑收了回去,拉过她又变得冷冰冰的双手,往自己衣袖里塞去。 这让想将暖手炉递过去给娆娘的关夫人,又默默抱紧了自己手里的暖手炉。 等视线投台阶下一个掩面痛哭,一个似乎难以接受而神情呆滞的母女时,眼神变得格外凌厉起来。 “罗氏,我且问你,你是何时与吴斐开始往来的?” 若琉璃的生父是旁人,她或许不会再过问什么。 但若是吴斐,那就由不得她不起疑点什么了。 因为吴斐,乃当年塞北三大世族吴家嫡系幺子。 当年世族被拔除后,吴斐与当年另外两家的人在军中,都占了个举足轻重的位置,若当时直接将他们拿下调查,那那几人的部下势必会在军中引起动乱。 一旦军中发生动乱,届时塞外敌国不可能干看着。 所以关将军暂时不敢动他们,只能徐徐图之,一步一步的来。 后来的几年里,关将军接连拔出了另外两家残留在军中的蛀虫,但独独只有这个吴斐,心思缜密,一言一行都让人找不到半分错处。 加之再后来,先皇昏庸,关将军在塞北的名声日夜渐盛后,就害怕他手握兵权,他日会有异心,便暗中扶持起了吴斐。 等关将军知道的时候,先皇圣旨已下,吴斐已连升将位,再不是关将军能随便动得了的。 而罗氏,是关将军年轻那会儿,他母亲活着的时候送到他身边的人。 关老夫人本想送她来塞北当个妾室,但那时关将军已经瞄上了大龄未嫁的关夫人,自然不敢收到房中。 后来关将军成亲,罗氏本来可以回长安,由关家做主,给她找个殷实人家。 可她自己不愿意走。 也没再肖想将军妾室的身份。 老老实实地在府中当起婢女,直到遇到经常来府中送东西的邹洪,两人看对了眼,最后由关将军便做主将她嫁给了邹洪。 这些年来,邹洪以为是因为罗氏那时有孕,关将军急于找人接手,所以才会做主将人嫁给她。 罗氏便是利用他对关将军的敬畏,暗中将女儿甩到关将军头上,让他不敢不善待她们母女。 整件事细盘下来,属毫不知情的关将军最倒霉了。 平白背了那么口大锅。 就是不知道罗氏是何时,与吴斐勾搭上的,并且看刚刚罗氏犹豫的态度,这些年来应该还在藕断丝连。 此时,面对女儿的性命,罗氏不敢不答,捂着脸哭着回答道:“是在当年夫人与将军大婚的时候,那日吴将军前来参宴,喝多了酒,误闯了奴婢的房间……” 那年,关将军和夫人大婚,本就是被送来嫁关将军为妾的罗氏,心中苦闷难当,便躲在无人的角落里,偷偷饮了一壶酒,也醉得难分东西。 她和吴斐便是在那种情况下遇到的。 两人当时醉得只剩欲望,稀里糊涂地就滚到了一起。 事后酒醒,她惊慌失措,吴斐却承诺一定会负责。 她见吴斐与关将军一样气宇轩昂,意气风发,自己又已经是他的人,再如何忸怩已是于事无补,于是只能羞怯地等他来负责。 为此,罗氏拒绝了回长安由关家安排嫁个好人家的补偿,甘愿留在塞北当一个婢女。 可惜世事无常。 那时塞北三个地头蛇世族还在,吴斐是当时吴家能力最出众的小公子,他的妻子,自然不可能是将军府一个小小的婢女。 而且关将军作为不远千里来整顿塞北军的人,也自然不会允许家里有人和世族的人私下往来。 她害怕被责罚,就隐瞒了和吴斐的事。 哪知道关将军大婚后,吴斐就再没来过将军府,罗氏等了他一年多,实在等不到他,就悄悄离开将军府去了隔壁的平城找他。 但找到吴斐的时候,正逢他在娶妻。 她伤心欲绝,却在看到吴斐的新娘长得与她有几分相像,她猜测吴斐对她应该也还有情。 不然不会娶一个和她有几分像的妻子。 她自己骗自己,猜测吴斐是迫不得已,且以自己的身份,的确够不上世族公子妻子的位子。 第192章 还不说实话 所以她回了将军府,继续等他。 她自欺欺人地相信,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已经是吴斐的人,她说过会负责,那总有一天还会来找她。 或许,有一类女人对于第一个夺走自己清白的男人,都会抱有某种可怕的执念。 罗氏便是那一类人。 她守着那份执念,苦苦等了好几年,直到世族被瓦解,她震惊之余,还有几分窃喜。 想着世族没了,吴斐也不是什么世族公子了,那他是不是就会来找她了? 可惜没有。 吴斐没有来找她,她便再次悄悄跑去平城找了他。 也是那一次,她有了琉璃。 罗氏说到此处时,望着女儿的目光温柔又复杂。 她八岁被卖到丞相府为奴,十八岁被送到塞北,空候了三年遇到了吴斐,有孕之时已经二十六岁,与她同龄的女子好些再过个几年,孩子都能嫁人了,可她却才迎来自己的第一个孩子。 所以她舍不得放弃,就写信给了吴斐。 可吴斐的回信却让她如坠冰窟。 因为吴斐在信上说,他爱他的妻子,让她不要再纠缠于他。 那时他的妻子刚给他生下一个女儿,也就是早间还跑来找关夫人哭诉的吴知禾。 听到自己竟与吴知禾是亲姐妹的琉璃,整个人都呆愣在了原地,不敢置信地望着罗氏,神情竟不是欣喜,而是深深地愤恨和不愿相信。 也是,同为吴斐的女儿,一个高高在上,在塞北谁见了都要尊称一声知禾小姐。 一个却只是将军府处处低人一等的婢女。 如此大的落差,让琉璃心底竟生出一种可怕的想法,那就是如果刚才她娘真的撞死了就好了。 那样,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成为关将军的女儿,而不是成为一个不要她们母女的薄情男人的女儿。 看着女儿盯着自己愤恨的眼神,罗氏心如刀绞。 其实她也早就后悔了。 她宁愿自己当年不择手段一些,爬了将军的床,被夫人报复一顿,也不愿与吴斐有过那一场孽缘。 因为那个男人,绝情的时候是真的绝情。 为了给妻子表忠诚,给她回完信后,还悄悄让人给她送来了一副落子药。 罗氏当年看到那副落子药时,心死如灰,既痛恨吴斐,又舍不得打掉孩子。 所以她最初的目的,也的确是想拼一把,想趁着孩子月份小,想办法成为关将军的人,再将孩子赖到关将军的头上。 可她好不容易买来能让人意乱情迷的东西,关将军却在那时候带着妻女回了趟长安。 等他们再回来时,她的肚子已经三个多月,都快掩盖不住了。 就算把那能使人意乱情迷的东西下到关将军身上,也赖不了了。 不得已,她只能将目光放到别人身上,准备另想办法。 然地位低下的小兵她看不上,与关将军一同从长安来的那些子弟,虽在皇城的时候,经常喝花酒逛花楼。 但自从来了塞北,也不知怎的,竟一个比一个洁身自好起来。 她找不到下药的机会不说,那些人根本不好糊弄,也看不上她。 眼看再拖下去,肚子就显怀挡不住了,她只能退而求其次,把目光放到了经常出入将军府的邹洪身上。 她旁敲侧击打探过,邹洪此人,除了爱喝酒,便无其他不良嗜好。 且他独身一人,家中无父母兄弟,就算自己怀着孩子嫁给他被发现了,只要用关将军之势唬住他,孩子的身份就能彻底瞒住。 毕竟很多人都知道,她本来就是将军的母亲送到塞北来给他做妾的。 邹洪也的确挺好哄骗的。 她暗送了两次秋波,他便有些找不着北。 为了能更好的借关将军掩护女儿的身世,等他心动了,罗氏不等他去找关将军做主,便先一步找了关将军,说自己想要嫁邹洪为妻。 关将军没有多想,自然是要成人之美的。 于是帮她去找了邹洪,探他口风,问他愿不愿娶罗氏。 将军做媒,娶的还是自己看对眼的女子,邹洪没有不愿意的理由,高高兴兴地娶妻了。 也因如此,从琉璃出生后开始,邹洪就以为罗氏是关将军故意嫁给他的。 而罗氏嫁给他后,就离开了将军府,直到几年后,邹洪醉酒被野狼咬成了残废,在军中被除名,没了军饷养家,罗氏才又回到了将军府做事。 “照你这么说,自你嫁给邹洪后,便再没与吴斐来往过?” 正悲痛的罗氏一听,神情微不可察地僵了一瞬,没敢对上关夫人犀利的眼神,忙低下已经被白雪覆盖了一层的脑袋。 颤着声回道:“是,奴婢没再见过他。” 关夫人眼睛一直盯着她,怎会看不到她方才脸上的那微末变化? 当即眼神一厉,直接戳破道:“罗氏,我说了我的耐性有限,再不如实说来……”说着,她顿了一下,喊道:“荀嬷嬷,让人去联系暗口那家人牙子,她若还不老实交代,就将琉璃给我发卖过去。” 郾城暗口那家人牙子,是出了名的丧尽天良。 凡是落到他们手里的人,男的都当牲口卖,长得漂亮的女的,都会先犒劳他们自己人三日,然后再以暗娼的价格出手。 琉璃身材随她亲爹很是高挑,面容随她娘,既有塞北女子的高鼻梁高颧骨,又带着几分长安女子的柔美。 虽算不上绝美,但也是中人之姿。 所以以她这样的姿色,若是被卖过去,下场可想而知。 罗氏浑身颤抖,她知道关夫人绝对不是吓唬她,她真做得出来。 琉璃也在不停地发抖,见她娘又在犹豫,她气愤得大吼:“娘,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可是你的亲生女儿啊!还有什么事能比我更重要?” 罗氏欲言又止:“琉璃,你不懂。” 有些事能说。 可有些事一旦说出来,她们母女可就真的性命难保了。 罗氏眼神很是慌乱,冻得发紫的手紧紧绞在一起,手背上都已经留下了好些浸血的指甲印。 “罗氏,你当真还不说实话?” “夫人,该说的奴婢都说了,求求您放过我们母女吧!奴婢给您磕头了。” 第193章 脸皮比猪皮还厚 罗氏再次咬死不说。 关夫人没想到都到这种时候了,她的嘴还是如此硬。 这次甚至用她女儿都逼不出实话来。 看来,果真与她猜测的一样,罗氏八成是帮着吴斐做过什么对不起将军府的事。 思及此,关夫人也不与她废话了,直接下令道:“荀嬷嬷,让人将琉璃拖走,告诉暗口的那些人,刁奴无状,将军府白送他们了,唯一的要求,是别把人玩死就行!” 她话一落,立马就有两个粗壮的婆子上前,拖起惊恐万状的琉璃就走。 “娘,娘你救救我,你就说吧!我不要被卖去暗口!!” 罗氏见状,死命扑过去抱住女儿的腿,任由那俩粗使婆子怎么打都不松开:“夫人、夫人不要啊!求求您放过琉璃吧!她还小,不能去那种腌臜之地啊!求求你了夫人。” 她哀嚎着,可明明只要她一句实话,就能救下女儿,但她偏偏就是不说。 这就不由让人怀疑她隐瞒的到底是什么事情了。 邹洪看不下去,怕自己会冲动,急忙将脸别到了一旁。 他知道夫人这是在逼罗氏说实话。 他都看出来了,罗氏自然也能看出来,所以这次她也是在抱着一丝侥幸。 她不信嫉恶如仇的夫人,真会将她女儿卖去那种地方。 然这次,关夫人却没有再给她侥幸的机会。 一个眼色扫过去,又有两个婆子大步上前,将罗氏紧紧抱住的双手掰开,随即一把将她掀翻到冰冷刺骨的雪地里。 琉璃也在惊恐中,被堵了嘴拖了下去。 “琉璃!!” 看着女儿真的被拖走了,罗氏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聚满泪水的眼眸怨毒地看向关夫人。 一时竟忘了尊卑,切齿痛恨地大吼:“虞姣,你这个毒妇,你为何就是不肯放过我?” 她双目赤红,发髻凌乱,穿着被雪水打湿的污衣,狼狈不堪。 “当年若非是你,将军不会违背母命拒收我入房,如今我不过是用将军的名义,为我们母女谋一个家而已,你凭什么苦苦相逼不肯放过我?这不是你们欠我的吗?” 这一刻,罗氏的语气是那般的理直气壮。 想她当年,也是清清白白一个女儿家,奉老夫人之命,千里迢迢地来塞北嫁将军,结果却因为虞姣这个贱人,才沦落到如今这种地步。 一回忆起这些,罗氏便恨得牙齿打颤。 面对罗氏满是恨意的指责,关夫人轻嗤一声,冷笑道:“罗氏,你未免也太高看你自己了,就算当年关书勉敢收你……” “夫人休要胡言!为夫有你便够了,怎会收她。” 一道急促声截断了关夫人的话。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外出的关将军似乎得到了什么消息,健步如飞地跑了进来。 所过之处,地上那层刚落下的薄薄雪花,都被他风驰电掣的速度震飞了起来。 “你怎么回来了?”关夫人望他。 关将军顺了口气,来不及解释管家一听到罗氏说孩子是他的,就急忙去给他通风报信的事,只紧张道:“夫人切勿听信旁人的胡言乱语,为夫敢以性命起誓,此生只有过夫人一人,膝下亦只有映雪映景,外加义子长照三人,旁的什么人,与我真的毫无关系。” 他语速极快,似怕慢了夫人会不听他解释。 天知道管家来告诉他,罗氏说她那女儿是他的的时候,他有多莫名其妙。 他又没碰过她,孩子怎么可能会是他的? 这不是摆明了诬陷嘛! 害怕夫人会上当,他维持了二十多年的儒将形象,一路撒腿跑来,想来已是所剩无几。 想到此,关将军怒气冲冲地瞪向地上的罗氏。 关夫人看出通知他的人,并没有听完罗氏后面承认的事,看出他要怒问罗氏了,赶忙拉住他,在他耳畔小声说道:“激动什么啊你,你就是个背锅的,她女儿的亲爹是吴斐。” “什么?” 关将军向来多么镇定威严的一个人,不想今日接连被震惊了两次。 若罗氏的孩子是吴斐的,那两人岂不是十多年前就暗通曲款了? 关夫人见他眉头紧锁,面上疑云浮现,只得侧过头去,三言两语将这桩黑锅给他简单过了一遍。 关将军听完,看向罗氏的眼底里带着深深的失望。 罗氏看到他失望的眼神,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浮现了一抹羞愧。 但那抹羞愧,在看到关夫人轻轻为丈夫拂去肩上的落雪后,那恩爱的模样,刺痛了她的眼,让那抹羞愧瞬间消失了个干净。 剩下的,只有怨恨。 在她看来,如果当年将军没有不要她,她顺利成了将军的妾,那就不会遇到吴斐。 没有遇到吴斐,她就不会嫁给邹洪,最后也不会落到女儿被发卖的下场。 所以她恨。 恨关将军,恨吴斐,更恨关夫人。 眼下,见所有人的视线都在望自己,或鄙夷,或可怜,罗氏惨白着脸,也不求了,身形摇晃地往前走了两步。 心中的恨意让她死死地盯着关夫人,五官扭曲,满脸狰狞道:“虞姣,我这卑微的一生,因为你的出现,让我通往云端的路断了,如今你连我女儿都不肯放过,你如此恶毒,我诅咒你……” ‘啪!’ 她恶毒的话语还没诅咒出口,荀嬷嬷铁砂掌一样的巴掌,已经狠狠甩到了她脸上。 比起她刚来那会儿,做样子打她女儿的力道,荀嬷嬷这巴掌可是半分情面都没留,右边的牙齿都给她当场打断了两颗。 打完,荀嬷嬷往地上啐了一口,肃着脸骂道:“不要脸的玩意,自己选择的路,过得不如意就想怪到别人头上,你这脸皮,怎的比西街王老二卖的猪皮都还厚呢?” 要知道,当年关老夫人是预感自己大限将至,放心不下儿子,这才询问身边的丫鬟有谁愿意前往照顾。 但老人家心如明镜,只道若是将军愿意,便可为妾。 若将军不愿,可回长安,关家自会安排她嫁个好人家。 可没有什么指定就是给将军做妾一说。 第194章 你倒是继续说啊 而且,据他们后来陪夫人回长安小住,在丞相府一些老人的口中得知,当初愿意来塞北的婢女,一共有三人。 但最后为何只她一个人来到塞北。 这中间的肮脏手段,荀嬷嬷没给她点出来,那是因为怕脏了自己的嘴。 这会儿,罗氏捂着脸,满嘴是血,见荀嬷嬷又抬起了她的铁砂掌,吓得一屁股又跌坐到了地上。 鹅毛般的小雪越飘越大,天色阴沉,越发寒凉。 眼看琉璃都被拖下去了,罗氏破罐子破摔都不愿意说实话,一宿未眠的关夫人有些烦躁,疲倦地按了按眉心。 想了想,她放下手,眨巴着眼求助地又望向了娆娘。 曾经长安两明珠,一个倾城绝色,一个聪慧无双。 她家闺女占了第一个。 而另外一个,可是曾被人叫作小智囊的小争儿。 她记得,小争儿及笄之前,可是帮着她三叔曲世然在刑部破过不少奇案,如今对上他们关家这桩案子,还不是手拿把掐的事。 有她在,哪还用她费什么心神。 关夫人突然就不烦躁了。 旁边都想让人将罗氏拖下去严刑拷打的关将军,似乎也想到了在旁安静看热闹的娆娘,视线也跟着瞅了过去。 正好,娆娘这会儿已经将这两日来,所遇到的事,不管大小,都在脑子里复盘了一遍,心下也勉强整理出了个大概。 但这事要从哪里开始说起呢? 娆娘将已经被燕风霁捂暖的手缩进了披着的绒氅里,视线慢慢从罗氏身上扫过,最后停在了低着头一言不发的邹洪身上。 “我猜你之所以不敢承认与那个吴斐还有来往,是因为害怕再往下说下去,就算我关伯母不要你们母女的命,他也会打死你的吧?” 娆娘指向邹洪,话却是对罗氏说的。 邹洪一脸不解地抬头。 虽他刚刚动手打了罗氏,但夫妻十几载,他自问再如何痛恨恼怒,也不会心狠手辣地痛下杀手。 当然,除非罗氏做了什么让他无法原谅之事。 “我、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罗氏缩着脖子,躲闪的眼神更加明显。 娆娘没管她的否认,继续道:“我刚刚就有些好奇,一个嗜酒如命的人,能在军中待那么多年,且他的顶头将领都是知情之人,却从没有勒令让他戒掉,反而习以为常。” “只这一点,便足以证明他虽嗜酒如命,但自控力很好,所以他是如何会喝醉了酒,反常地跑到常有野狼出没的地方,没有被野狼咬死,却只咬残了一只手臂呢?” 这话一出,罗氏的脸色再次成了死灰色。 因为寒冷和恐惧而牙齿打颤的声音,在呼啸的寒风中,异常刺耳。 一旁闻言的邹洪,也下意识摸上自己空了半截的左手袖子。 对于当年醉酒被野狼咬断手臂之事,时至今日,他仍心有余悸,以至于耿耿于怀。 当年他在军中表现良好,又是老兵,本来都已经有资格晋升为百人将了。 日后更是不必再当传讯跑腿的亲兵。 可就因为那一次的醉酒,毁了他所有。 但他想不通的是,那日他也才喝了半壶酒,虽黄酒的后劲大,但以他常年饮酒的酒量,怎么就醉到分不清东南西北,跑去了野狼经常出没的地方了呢? 所以他想不通。 甚至也曾怀疑过有人在他酒水里下药了。 这些年来,他把能怀疑的人都怀疑了一遍,却一次也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枕边人。 直到此刻,看到罗氏恐慌的神情,又想到她怎么也不敢继续说出来的实话,邹洪突然间就明白了什么。 也是在明白的那一瞬间,四肢像是被冻麻木了一般,僵硬得让他感觉不到知觉。 他抬头,苦笑一声。 不知是笑自己倒霉,还是笑罗氏心狠。 笑完,他感激地看了一眼让他知道真相的娆娘,然后步伐僵硬地走到罗氏面前,敛去眼底的所有神色,面上无悲无喜地问她:“这些年来,我对你不好吗?” 罗氏不敢看他,颤抖着唇,一时说不出话来。 邹洪对她很好。 好到不全是因为对关将军的敬畏。 她能感觉得出来,他是真的喜欢她,想跟她好好过日子。 可人都想为在乎的人拼一把,她也不例外。 比起她在乎的人,邹洪的喜欢和好对她来说,简直微不足道,甚至廉价无比。 所以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自己在乎的人。 可当看到他被人血淋淋地抬回来的时候,她却又后悔了。 但为时已晚,吴斐没给她留后路,而且那时候的她,已经帮着外人,做过对不起将军府的事了。 她没有后悔的余地,更没有退路了。 得不到的答案,其实已经是最好的答案了。 邹洪再也忍不住,仰着头踉跄地后退了两步,强忍着心中的悲痛,转身朝关将军抱拳一礼,便什么话都没说地走了。 他知道后面可能还有很多罗氏对不起他的事,可他不想听了。 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及时抽身,已经是他现在,唯一能为自己保全的最后体面。 看着丈夫无情离去,罗氏慌了一瞬,悲痛欲绝。 娆娘看得轻轻摇了摇头,叹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丫头,别光摇头,你倒是继续说啊!” 关将军催促了一声,催促完还怕她忘记说到哪儿了,边提醒边疑问道:“如今不难猜测是她害邹洪断了手,可她为何要如此做?是吴斐指使?其目的又是什么呢?” 娆娘不急着回答,而是望向被她留在屋里烤干衣服出来的喜乐,沉眸道:“听闻前不久,有人意图盗取府中兵符。” “这,与罗氏和吴斐暗中勾结有关?” 娆娘点头,扫了眼周围的将军府下人,轻声道:“伯父伯母,接下来的话,旁人恐怕暂时听不得了。” 关夫人瞬间明白。 虽此刻院中的所有奴仆,她敢保证就算听到了什么,也没人敢出去乱说。 但防人之心不可无,罗氏就是眼下最好的例子。 荀嬷嬷也是人精,不等关夫人开口,便给院中下人使了个眼色,带着他们迅速退出了这间院子,守去了院外。 第195章 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喜乐自觉地想跟着出去,被娆娘拉住了。 “你留下,一会儿我有话给你说。” 喜乐小脸茫然,听话地留下了。 今日发生的一切,实在远超她的认知,但不知为何,她有一种感觉,眼前的贵人,或许能帮到她家小姐。 眼看闲杂人等都退出去了,留下的将军府主子们,也没必要再待在外面吹冷风,都大步进了屋。 就连罗氏也被关夫人让喜乐拽进了屋。 喜乐怯生生的,有些不敢。 可一想到罗氏当初曾带头欺负过她家小姐,还三番五次悄悄指使厨房的人给她家小姐换馊饭,怒意上来,瞬间掩盖了小丫鬟的胆怯。 当即一把薅起罗氏的头发,生生把她拽了进去。 那凶巴巴的小模样,瞧着怪讨喜的。 眼力见还好,见屋里只有她一个婢女,赶忙承包了烧水沏茶的活。 “丫头,现在可以说了吧?” 娆娘喝了口喜乐奉过来的热茶,已经暖好了身子,听到关将军又开始催促,才扭头望向他们道:“伯父伯母,有一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们,您二位义子的妻子,与我是至亲。” “什么至亲?” 关将军皱眉,据他所知,曲家已经没人了。 娆娘如实回答:“她是我姑姑曲华年的女儿。” 此言一出,还有些存疑的喜乐,不由瞪大了眼睛,眼眶也瞬间红了。 她就说贵人怎么待她温柔得那么像小姐。 原来她竟是小姐那素未谋面的表姐。 “曲华年,可是那位在你祖母膝下养大的姑娘?” 关夫人听过曲华年的名字。 但当年她第一次跟丈夫回长安的时候,曲华年已经嫁人随夫去了外放之地,皇城很少再有人提起她,她也无缘见过。 关将军倒是见过。 他与曲华年是一辈人,只他年长她一些,都是在长安三品大员以上的那片区长大的,算是自小就认识的。 就是多年不见,有些忘了她长什么样了。 依稀的印象,都还停留在她经常跟在她那几个哥哥的身后,像条小尾巴一样。 此刻听娆娘这么一说,关将军也想起了一点,却有些疑惑道:“我记得长照那媳妇,好像是江州刺史温赓的嫡女,其母不是姓江吗?” 不过温赓此名。 他第一次听的时候,甚觉耳熟。 “伯父消息有误,江氏是我姑姑自请下堂后,温赓从妾室抬上去的平妻,其也有一女,却非我相宜表妹。” “平妻?” 关夫人意外抓住了个不是重点的重点,忍不住怒斥道:“这温赓多大的脸面,竟如此欺辱人!他这怕不是见你姑姑娘家无人了,才这般欺负人吧!” 自古妻就是妻,妾就是妾。 整个平妻出来,这不是摆明了故意恶心人么? “争儿,你何日离开,记得带上伯母,伯母好去叫那姓温的知晓,曲家虽没人了,但你们曲家出去的姑娘,可不是由着他们想欺负就欺负的!” 关将军伸手拉住义愤填膺的关夫人,扶额道:“夫人,话题扯远了。” 远了吗? 关夫人一愣,好像是扯远了。 娆娘看着关夫人,抿嘴浅笑了下,望了一眼被薅进来丢在地上的罗氏,眸色微冷。 但她现在不说她的事。 娆娘扭头,看向关将军道:“想来粟阳叶家之事,我夫君已经告诉伯父了。而相宜之所以会来塞北偷盗伯父的兵符,也是受了叶家人的欺骗和利用。” “这话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关将军皱眉,不解温相宜偷盗虎符,与罗氏私下背叛将军府有何联系? “伯父不急,听我慢慢给你捋来。” 其实这事看似乱糟糟的,全部揉到一起让人听得莫名其妙,但实则从粟阳叶家,江州温家,塞北吴家,甚至是将军府来看。 不难看出他们都被人为地硬串到了一条线上。 线的两端,分别掌握在叶家和吴家的手里。 而他们两端最主要的目的,都在于将军府这棵掌握了塞北三分之二兵权的参天大树上。 其中温相宜母女,被利用站在了叶家那端。 罗氏不用说也能知道是吴家这边的人。 叶家与吴家,虽早就暗中达成了某种结盟,但野心这东西,不光光只有叶家那些人有,曾经作为塞北地头蛇世族之一的吴家幺子,不可能没有。 所以这也是叶、吴两家一场远程的较量。 两家相隔甚远,虽已达成联手,但似乎都不信任对方。 而如今的局面,是叶家有势无权,吴家有塞北三分之一的兵权,却无势。 也还勉强算旗鼓相当。 但叶家怕吴家夺了关将军手里的兵权,在塞北一家独大,日后也会成为威胁,所以便有了利用温相宜前往塞北偷兵符一事。 如果不是方才知晓了聂长照是关伯父的义子,并且已经跃过关映景成为了将军府的少将军,看样子以后很大可能,还会承接关伯父肩上的任责,继续镇守塞北。 娆娘恐怕还想不通,为什么叶家会设计让温相宜嫁给聂长照,而非设法让她接近关映景。 是的,设计。 从最初温家与聂家有意结亲开始,叶家便已经开始在算计了。 并且他们从一开始的目标,本来就是聂长照。 但因为江氏以为温相宜是她的女儿,她不想女儿远嫁塞北去吃苦,便从中插了一脚,导致与温相宜定亲的对象,变成了聂长照的弟弟聂长平。 叶家的计划也差点被打乱。 因为聂长平虽与聂长照是亲兄弟,可两人的关系并不好。 如果温相宜真嫁给了聂长平,那可能一辈子都会被困在长安。 就算有朝一日,聂长平和聂长照的关系得到缓和,想去塞北看看他大哥,怕是以聂长平那有些酸腐的德行,也是绝对不会允许一个后宅妇人,跟去塞北这种民风开放之地抛头露面的。 但以聂家媳妇的身份,去塞北接近将军府,又是唯一能不引任何人起疑的途径。 叶家人不想放过。 于是他们朝聂长平下了死手。 这也就是当年,聂长平为何会出现在雁州,还受伤失忆,最后被刘豆儿而捡回家的前因后果。 第196章 剩下的你来说 他们想杀了聂长平。 到时候再想办法将他和温相宜的婚约,套到聂长照的头上去。 可惜聂长平命大,在婚期将近的前一个月,不知道是摔了一跤,还是磕到了头,总之就是恢复了记忆。 并且及时回到了长安。 不过以温相宜最后嫁的人是叶长照来看,当年刘豆儿大闹婚礼,以及后来的种种,估计都是叶家的手笔。 而温相宜也成功来到了聂长照身边,并住进了将军府。 当然,叶家那边都出手了。 吴家这边自然不可能无动于衷。 说到此处时,娆娘停顿了一下,望向了地上的罗氏,眼底闪过一抹犹疑,问道:“那个吴斐……应该是许过你什么东西吧?” 罗氏一怔,不敢相信她竟连这也能知道。 毕竟吴斐许过她许诺的事,除了他们两人,便再没有任何人知晓了。 娆娘瞧到罗氏怔然的神情,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一个连最初承诺都还未兑现的人,他许下的东西,罗氏竟也敢相信。 娆娘收回视线,继续道:“如果我推测的没错,当年邹洪之所以被野狼咬断手臂,是因为吴斐时隔多年,突然又回来找了你。” “他比叶家更早的,想要得到我关伯父手里那枚能号令塞北三军的兵符,可当时关、吴两家,有消世族之仇,应该还未像如今这般,有表面上的融洽,他安插不了人来将军府,于是就想起了曾经被他抛弃的你。” 虽然不知道吴斐许诺了罗氏什么,但不难猜测,不是让琉璃认祖归宗,就是事成之后给罗氏一个名分。 罗氏挣扎了半辈子,对名分大概也没什么执念了。 所以她应该是为了女儿,牺牲了自己的丈夫,其目的就是为了重新回到将军府,好给吴斐办事。 毕竟如果邹洪不残,待他升为百人将后,军饷足够养家糊口。 而罗氏一个百人将之妻,也找不到任何借口,再回将军府继续做奴婢。 因此,邹洪必须残。 为什么是残,而非丧命呢? 这点,的确挺让人匪夷所思的,毕竟比起弄残了邹洪,他死了或许更能方便罗氏和吴斐往后的秘密往来。 但不管活的还是残的,罗氏的目的的确达到了。 邹洪因残被军中除名,离了军营,空有一身武力却无一技之长的他,很难找到能养活全家的营生,所以只能求到将军府。 而罗氏,也借他们一家三口快要活不下去为由,成功回到了将军府。 她是在长安丞相府,最重规矩的老夫人身边出来的,最是知道怎么教府上婢女们的规矩,所以重新回到将军府后,她成了教导府中下人规矩的婆子。 因她出自关将军本家,几乎是长于长安丞相府,所以多年来,都没有人怀疑过她别有居心。 更没有人怀疑过,她回将军府的目的,是为吴斐来偷将军府的兵符。 然兵符那般重要,又岂是那么好偷的? 罗氏短时间内偷不到兵符,害怕暴露自己,只能蛰伏起来,等待时机。 这一等,便等了十来年。 直到温相宜来到塞北,被聂长照安排住进了将军府。 温相宜很聪明,身份又清清白白,几乎细查都难以查到她是叶家的人,关夫人等人都对她没有多设防。 所以住进将军府没多久,她就摸清了藏兵符的地方。 说到这里,娆娘望向了眼睛红红的喜乐,招了招手,柔声道:“剩下的,你来说。” 喜乐原地怔了一下。 随即知道这是贵人让她给她家小姐洗刷冤屈的机会,她感激得差点哭出来,忙不迭地走到她身边。 然后对着关将军就跪了下去,哽咽道:“将军明鉴,我家小姐来塞北的最初目的,的确是为偷兵符而来。但自从来了塞北,她发现塞北的局势,并非叶家人告诉她的那样,便一直没有动手。” “后来在将军府住的时日越久,小姐越深知,若兵符被盗,落到像叶家那样别有居心的人手里,塞北将危,大景更危,就彻底放弃了偷盗兵符的目的。” “那段日子,因不愿再继续偷兵符,小姐郁郁寡欢,整个人都肉眼可见地消瘦了许多,她不知道该如何给我家夫人交代,更害怕我家夫人不好给叶家那位孟老夫人交代,直到她忽然来找了小姐,并威胁了小姐。” 喜乐愤愤地指向罗氏。 离得有些远,不然如此悲愤的她,肯定会扑上去撕咬一顿。 “罗氏不知从何处知道了小姐来塞北的目的,便跑去威胁我家小姐,让小姐告诉她兵符藏匿的位置,小姐不肯,她就威胁小姐,说小姐若是不说,就将她是叶家细作的身份抖出去。” “小姐起先是不受她威胁的,但罗氏说,她是少将军的妻子,若她来塞北偷兵符的事被抖出去,就算将军府的主子们重情意,不会怪罪,少将军日后也会遭到众人质疑,前途也将不保,毕竟映景少爷才是将军的亲儿子。” “所以藏兵符的暗格会暴露,是你家小姐告诉罗氏的?” 关将军皱眉问。 喜乐赶紧摇头:“我家小姐没说,她告诉罗氏的位置是假的,罗氏起初偷到的那块兵符也是假的,是我家小姐连夜用桌角雕刻出来冒充的。” 没几个人知道,温相宜虽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最喜欢的东西,却是雕刻。 由她手里雕刻出来的东西,很多都栩栩如生。 她知道兵符藏匿的地点,自然也早就见过了那枚兵符。 为了能骗过只见过图纸上的样式,没见过真正兵符的罗氏,温相宜就悄悄锯了一方桌角,等只有她和喜乐的时候,悄悄雕了一枚兵符,然后藏到了告诉罗氏的地点。 关夫人闻言,突然想起什么事来,嗤笑道:“难怪今年元辰那段时日,府中忙得不可开交,罗氏却不见身影,合着是拿着假兵符忙不迭地去了平城讨赏去了。” 旧事重提,地上的罗氏脸色难看极了。 恨自己当初没来得及虐死温相宜那个小贱人! 第197章 听到真正的真相 当初,罗氏以为得了兵符,迫不及待地就送去了平城吴家。 但她还算有点脑子。 没有立即交给吴斐,而是以此为威胁,让吴斐先兑现承诺,给她一个身份,并让琉璃认祖归宗回吴家。 吴斐见她信誓旦旦,以为她真偷到了兵符,就将她带到了自己夫人跟前,差一点就交代了自己在外面的风流债。 为什么说是差一点呢? 因为关键时刻,罗氏悄悄藏在客栈里的假兵符,已经被吴斐在带她去见吴夫人的时候,让人去找到了。 找到的结果,就是大家都空欢喜一场。 罗氏因此怒不可遏,回到将军府后,就开始处处针对温相宜。 不是背地里让人将温相宜的饭菜换成馊饭,就是教唆女儿带着府上婢女去欺负喜乐。 甚至在得知吴斐的女儿喜欢聂长照后,更是主动为其当起内应。 并且,当初偷盗兵符被闹得人尽皆知,以及刺伤吴知禾一事,都是罗氏与吴知禾狼狈为奸的有意陷害。 说到此事,喜乐又怒又气,替她家小姐委屈得差点泣不成声。 那吴知禾明明自己有着未婚夫,却恬不知耻地盯上了人家的丈夫。 不但多次挑衅,还故意栽赃陷害。 “将军,当初我家小姐根本没有伤人,是这个死婆子。” 气急了,喜乐脏话都出了口。 “是她勾结吴知禾,吴知禾知道她是自己的爹安排在将军府偷兵符的人,所以设计接近了映景公子,最后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竟让她得知了兵符的藏匿地点。” “吴知禾不是将军府的人,那时她还不能随意进出府中后院,知道兵符的藏匿地点后,就把地点告诉了罗氏,让她想办法去偷。” “她二人的密谈被奴婢听到,奴婢那时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但听着就不像是好事,回去就告诉了我家小姐。小姐听后脸色大变,想去提醒将军和少将军,可那日偏巧你们都不在家。” 说到此,喜乐没忍住,嚎啕大哭起来。 在她看来,就是自己害了小姐。 如果不是她多嘴告诉了小姐,小姐也不会为了保住兵符,提前罗氏一步将兵符取出。 最后被罗氏发现,与之争执,然后被陷害。 “将军,小姐分明才是保护兵符的人,是罗氏仗着自己是将军府的老人,笃定将军府的人都会信她,在被人发现偷盗兵符的时候,先一步恶人告状,诬陷我家小姐偷兵符。还有那个吴知禾,当初她一进来,什么话都不说就给自己来了一刀,事后还诬陷说是我家小姐捅的。” 关将军越听,眉就皱得越发紧了。 眼神锐利地望着喜乐,问出心中疑惑道:“我记得那晚府兵禀过,你并不在现场,怎么会知道得这般详细?” 一旁的罗氏也是一脸疑惑地望着她。 喜乐抹了抹眼泪,红着眼道:“奴婢在场的,罗氏发现我家小姐提前取走了兵符后,就追了上来。小姐怕她狗急跳墙做出什么杀人灭口的事,就将奴婢藏到了床底下。” 那时,小姐为了保护她,骗她说罗氏不敢拿她怎么样,但她是个小丫鬟,如果让罗氏知道她也知道兵符的事,一定会杀人灭口。 小姐从不骗喜乐,所以才听话地藏了起来。 其实那晚,她躲在床底下听到小姐与罗氏起争执的时候,就想爬出去保护小姐了。 但却被小姐挡在罗裙下给推了回去。 然后她就看到罗氏抢走了兵符,小姐不得已,只能大声喊人,然后招来了将军府的巡逻兵。 但比巡逻兵先一步过来的,竟是那晚想法借宿在将军府的吴知禾。 吴知禾进来见兵符在罗氏手里,但巡逻兵就在她身后,便猛地冲向她家小姐,然后往自己腹部捅了一刀。 等巡逻兵进来,看到的就是吴知禾倒在血泊里,捅她的刀在小姐脚下。 都不等小姐说什么,罗氏就已经颠倒是非,诬陷小姐偷了兵符想逃跑,被她和吴知禾发现,然后捅伤了吴知禾。 她成保护兵符的忠婢,小姐却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吴家事先就做了好几手准备,在得知吴知禾受伤后,迅速来人,吵着嚷着要让将军府把小姐交出去。 那时关将军震怒温相宜偷盗兵符,更恼怒她不但置义子的前途于不顾,还出手伤人。 所以在吴家来要人时,他不想让义子身边留着那样一个祸害,是想过将人交出去的。 但关夫人心软,瞒着他让聂长照将人带走藏了起来。 如今听到真正的真相,关将军眼中浮起愧疚,却不解道:“你既然知道真相,为何这么久都不说出来?” 喜乐眼更红了,哽咽道:“小姐被带走的时候让我别说的,她说我们带着目的来塞北,便注定了不可能得到任何人的信任。” “小姐还说,喜乐人微言轻,说出来不但没人会相信,可能还会招来杀身之祸,她让我好好待在将军府,等她回来接我。” 其实喜乐不知道,那是她家小姐骗她的。 早在被聂长照强行带走的那晚,她家小姐就磕头求关夫人,将那些跟着她来塞北,并不知真相的奴仆送还给长安聂家。 “当初我便说这其中或许有什么隐情,你们一个两个的偏不信,一句人赃并获、证据确凿便给盖棺定论了。现在可好,相宜那孩子,可真是委屈死了。” 关夫人狠狠瞪了地上的罗氏一眼,眼睛也红了。 也怪她,竟一次都没怀疑过罗氏这个保护了兵符的‘目击证人’。 “怪我,当年心软,留了这么个祸害在府中。” 关将军也自责地轻叹了一声。 娆娘见他们一个个的都在自责,也跟着叹息一声,不过想到那个吴知禾,她忽然蹙眉问道:“伯母,我早间听人碎嘴,说那个吴知禾这辈子都不能当母亲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关夫人解释道:“算是恶人自有恶报,她以一刀定相宜的罪,却也因那一刀下手时没把握好分寸,伤到了女子的胞宫,据大夫诊断,说以后恐难有孕。” 第198章 送个美人盂好了 不过这种事,寻常人家第一反应,都会极力地掩藏住。 日后若嫁了日,顶多就是给丈夫纳几房妾,多生几个庶子,选个最聪明的抱养到膝下就是。 但也不知道吴家怎么想的,竟故意一般,任人大肆宣扬了出去。 吴知禾也因此,被自小定下亲事的未婚夫婿退了婚,之后对温相宜怀恨在心,便一直缠着长照,让他把温相宜交出来。 因纠缠着聂长照,近一年来,她也时常出入将军府。 以前不知真相,只因她是帮着将军府保护兵符受的伤,将军府多少有愧于她,便主动与吴家缓和了点关系,任由她来往。 如今得知真相,本就不怎么喜欢吴知禾的关夫人,此刻心里更加厌恶起来。 然娆娘却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根据她此刻已经得知的真相里,吴知禾喜欢的人是聂长照,那她与她那个未婚夫退婚,很大可能就是她想要的结果。 如此的话,那不妨再往深处推敲一下,有没有可能伤了胞宫的事,是作假的呢? 不怪娆娘如此怀疑,只怪她伤得太过巧合。 你看,若是没有她受伤之事,就吴家和将军府的关系,她根本无法像今日这般堂而皇之的来去自如,也根本不可能光明正大地有机会缠着聂长照,而不被任何人说闲话。 因为在所有知情人看来,她是温相宜偷盗兵符一事的受害者。 她纠缠聂长照,不过是想为自己讨个公道。 但一个女人时常缠着一个男人,时日久了,别人就会看出点别的东西,等到那个时候,别人就会拿她和温相宜对比,以此来看谁与聂长照更般配。 一个偷盗兵符的女子,和一个与他们相识多年的姑娘。 毫无疑问,那些人只会觉得后者更为般配。 而吴知禾就是需要这样的潜移默化,一点一点的取代众人眼中,聂长照配偶的位置。 所以有没有一种可能,吴知禾捅伤了自己,又嫁祸给温相宜,不光是为了掩护罗氏偷兵符的事,其真正的目的,是为了让将军府对她有愧。 然后再让温相宜在塞北再无立足之地呢? 娆娘如此想,也如此问出了心底的疑惑。 关将军和夫人闻言皆是一愣。 沉默了片刻,在心中细细推敲了下这一年来发生的事,然后恍然发现,好像还真有这种可能。 只是当初太过证据确凿,且吴知禾与罗氏互为人证,纵然中间有点什么漏洞,都没等他们发现,就在吴家来人大闹了一场后,被及时抹得干干净净了。 加之吴知禾受伤是事实,伤了胞宫之事还传得沸沸扬扬,她成了那件事最大的受害者,所以几乎没人怀疑过整件事是她自导自演的。 毕竟很少有女子敢拿难有子嗣一事做局。 思及此,夫妻俩相视一眼,视线齐齐望向地上神情恐慌的罗氏。 罗氏自知所有真相揭露,自己逃得过今日一死,也逃不过明日一死。 正想再继续嘴硬,露出一个你们越想知道,我就越不告诉你们的神情时,突然被人一把捏住下巴,随后就看到小丫鬟喜乐,不知何时起身去了炭火盆边,将炭火盆里烧得通红的铁钳拿了过来。 罗氏瞪大了眼睛,惊恐道:“你……你们想做什么?” “我们知道你不会说,但留着你这舌头,我们忍不住总想从里面听到点实话,所以不如烫熟了,也省得你开口,更省得我们再问。” 随着娆娘的声音落下,喜乐已经走了过来,面上露出一个恶毒的小表情,二话不说,闭着一只眼就将滚烫的铁钳往罗氏嘴里伸去。 罗氏慌忙抬手去拦。 但才刚抬起,手腕忽然一疼,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一时竟没了力气。 紧接着,灼烧感传来,铁钳已经烫到了她的嘴皮上。 罗氏疼得惨叫一声,就在快烫到她舌头上的时候,娆娘忽然松开了她,拔了燕风霁甩过来的两根银针,扭头对喜乐道:“去将炭盆搬过来,将铁钳烧红些再烫。” 喜乐听话,转身就去搬炭盆去了。 罗氏嘴巴被烫到,此刻疼得面容扭曲,脸颊周围的皮肉痉挛不断。 听到娆娘的话,她心中冷嗤不已,以为她不过是想继续吓唬她,咬牙瞪过去,这会儿的骨气让她不屑得很。 哪知下一瞬,转过头就听到娆娘继续道:“喜乐,再去找把砍刀来。” 关夫人不解,问她:“找砍刀来作何?” 娆娘笑道:“伯母有所不知,我小时候在我三叔那里看过一本书,书上详细记载了人彘的做法,我一直好奇,若真将人的手掌和脚掌同时剁去,再挖掉双眼,以铜灌入耳朵,最后割去舌,投入翁中,那那人至多能活几时呢?” 她说着,望向一脸毛骨悚然的罗氏。 笑容未敛,隐隐还露着兴奋道:“以前在长安人多眼杂,顾及声誉怕人知晓,一直不敢尝试一回,如今可算让我寻到机会了。” “对了伯母,你赶快让人去将琉璃拦截回来,比起人彘,我更想做美人盂。” 被点到名的关夫人,从她话语的震惊中惊醒,忍着鸡皮疙瘩,赶忙配合着道:“好的,伯母这就去让人把人给你拦截回来,你想做什么就尽管去做,需要什么工具药材的,只管找伯母。” 关将军博览群书,自然知道人彘和美人盂是什么玩意儿。 就是没想到曲家老三那混蛋,还给自家侄女看过那种书。 也幸亏曲老三死得早,不然哪天遇到,他非得揍他一顿。 真是好的不教,刑部酷吏逼供那一套,竟给他侄女教了个十成十。 关将军心情复杂,见自家夫人积极配合着,也赶紧正了正色,加入配合的行列道:“本将记得前不久收到张请帖,吴斐那大儿子,月底不是要办喜事么,本将正愁送什么礼好,不如就送个美人盂好了。” 罗氏一听,整个都绷不住了。 见关夫人起身就真要出去,她心下一急,生扑到她面前。 再也没了方才的嘴硬道:“夫人不要去,求求您就放琉璃一条活路吧!奴婢说,奴婢这次真的什么都说。” 第199章 不喜反恐 人彘和美人盂那种东西,罗氏自然也是知道的。 这世间变态之人众多,当年她幸运,被卖入了丞相府,虽是为奴为婢,但吃穿不愁,还能识文断字,出了丞相府也高别家婢子一等。 但那些同她一样,被父母卖给人牙子的姐妹,没能进丞相府的,只要面容清秀,不少都被一些拥有特殊怪癖的达官贵人买了去。 等再有消息,便是她们被做成美人盂的消息。 罗氏没亲眼见过美人盂什么样。 但听说过,据说残忍至极。 被做成美人盂的人,一辈子都得活在一个精美的大瓷瓶中,日日放于那些变态之人的床榻下,被迫张着嘴,接那些变态之人吐出的污秽之物。 光是想想,罗氏胃里就已经一阵翻涌。 她宁愿女儿跟她一起死掉,也不愿意女儿被做成美人盂生不如死的活着。 关夫人见罗氏嘴不硬了,垂眸瞥了她一眼,冷声道:“罗氏,奉劝你最好别再嘴硬,有什么说什么,我和将军与你相识一场,或许会心软,但我这侄女可与你素不相识,相反,你还欺负过她的妹妹呢!” 娆娘适当地点头笑了笑。 那笑容落在罗氏眼里,犹如厉鬼罗刹,让她背脊发寒,跪在周围都有炭盆暖乎乎的屋里,都忍不住打颤。 “我问你,吴知禾是真的伤了胎宫吗?” 娆娘蹲下身去,手里拿着喜乐刚递过去来的铁钳:“想到了再回答哦!” 罗氏身子僵住,盯着那烧得通红的铁钳,嘴皮上的灼伤感,让她不敢撒谎,摇头道:“没、没有,她天生缺陷,本就难以有孕,让人宣扬被少夫人伤及胎宫,不过是想退了自己不喜欢的亲事,然后以此逼少将军休妻另娶。” 可惜聂长照是个轴人,认准了谁就是谁,怎么逼都没用。 这一年来,不管吴知禾追在他身后如此穷追猛打,他都不为所动,依旧把温相宜护得跟眼珠子一样。 “当真是不要脸至极啊!” 关夫人一巴掌拍在桌面上,气恼自己早间还对那小毒妇笑脸相迎,现在想起,真恨不得拿扫帚把她打出去。 娆娘拿着铁钳的手也紧了紧。 深吸了口气,她继续问:“我再问,吴知禾最近,是不是在打温相宜肚子里那孩子的主意?” “孩子,什么孩子?” 关夫人和关将军茫然地望了过来。 娆娘皱眉:“伯父伯母不知道相宜怀有近七月身孕之事?” 两人齐齐摇头,关夫人说道:“自她被长照带走后,我们也许久未见过她了,每次有消息,都是她藏身的地方被吴知禾那臭不要脸的发现,然后跑到我这儿来哭诉一差,可烦人了。” 关将军也气道:“这么大的事,那混账小子竟敢瞒着我们,你看晚些我回军营怎么收拾他!” “怕只怕不是单纯的想瞒着你们,而是他根本不想让任何人知道那个孩子的存在。”娆娘沉下眼眸,对聂长照的反感,瞬间达到巅峰。 关将军疑惑:“为何?” “这就得问问她了。”娆娘冷着脸望向罗氏。 罗氏现在早就乖觉了,老实回答道:“此事奴婢并没有掺和,但奴婢知道,这事是吴知禾的娘给她出的主意。” “大概是两个月前,吴家意外探查到了少夫人有孕,她们母女就打上了那个孩子的主意。他们私下找了少将军,承诺只要把那个孩子补偿给她,吴家从此就放过少夫人,伤胎宫之仇,也就此作罢。” 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夺走她十月怀胎辛苦生下的孩子,无疑跟要她半条命差不多。 而且,吴知禾对聂长照势在必得。 她不确定自己日后到底能不能怀上孩子,所以表面虽说想要聂长照的一个孩子做补偿,实则是想将孩子抢到手,日后温相宜若不识趣,她也好用她的孩子去拿捏她。 “无耻,不,简直是无耻至极!嫁祸别人不说,自己生不了,就想抢别人的孩子,她怎么不去死呢!” 关夫人被吴知禾无耻的行径气到,恨不得现在就去甩她两巴掌。 关将军也黑了脸。 他问罗氏:“聂长照同意吴知禾的无耻要求了?” 罗氏摇头:“奴婢不知道,奴婢只知道少将军没有拒绝,还有……吴知禾最近给少将军未出世的孩子取了不少名字,她写在纸上给了少将军,奴婢看到少将军接下了。” 接下了,也就是说那小子同意了。 当母亲的十月怀胎辛苦生下的孩子,他一个坐享其成的东西,有什么脸同样孩子给人? 给的还是吴知禾那样心术不正的东西! 关将军深吸了口气。 但没忍住,怒而起身,抽出腰间马鞭,扭头对自家夫人道:“夫人,本将忍不了了,罗氏你就自己处置,本将不去把那混账东西抽个半死,这口气实难咽下!” 关夫人忙拦住他,却是叮嘱道:“去了先别急着打,问清楚了再打。 “还有映景那个小混球,也别放过了,要不是他和吴知禾那种不要脸的女子称兄道弟厮混,也不至于给家来招来祸害,就是可怜了相宜那孩子了。” 说到别放过自己儿子时,关夫人简直是咬牙切齿的。 而此时远在军营的关映景,莫名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他还以为是自己穿得少了呢! 话说回来,关将军听完关夫人的叮嘱,拿着马鞭怒气冲冲地就走了。 目送着丈夫离开,关夫人才将目光移向地上的罗氏。 罗氏心中发颤,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此刻的她,也没奢望自己能活了。 只求夫人能看在她为奴为婢那么多年,对不起将军府的事除了少夫人那件,其余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的份上,能给她一个痛快的死法。 然关夫人盯着她望了良久,没说要她死还是要她活,只扭头朝外喊道:“把人带进来。” 她话音刚落,已经候在门外的荀嬷嬷,立马推着方才被拖下去的琉璃走了进来。 罗氏看到女儿没被卖去暗口,不喜反恐,眼睛瞪得圆圆的,仿佛要从眼眶里跳出来。 第200章 你们今日就要走吗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美人盂。 当即吓得忙趴跪到关夫人面前,颤抖着哀求道:“夫人,夫人求您了,不要将琉璃做成美人盂,所有的恶事都是奴婢一个人做的,真的与她无关,她的手里干干净净,半分恶事都没沾过。” “夫人若是不信,奴婢敢发毒誓,琉璃真的没做过恶事,唯一做过的,只有我让她去欺负喜乐一事,若奴婢所言有假,就让奴婢与所在乎之人,死后皆下无间地狱,永不超升!” “夫人,求您了,求求您了夫人!” 说到最后,罗氏已经语无伦次,额头磕得红肿不堪。 关夫人定定地望着,眼神冷极了,许久才出声道:“我可以放你们母女一条生路,至于生路我放了,你们有没有本事活下去,就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 罗氏怔然抬头。 片刻之后,再次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奴婢谢夫人不杀之恩,过往皆是奴婢忘恩负义,背弃了关家于奴婢的恩情,奴婢罪该万死。但夫人放心,今日之后,奴婢再不敢忘来路,更不敢再忘自己乃谁家之奴!” “罗氏,记住你今日说的话。” 关夫人目光如炬,盯了她两眼,转身吩咐道:“荀嬷嬷,让人送她们去她们该去的地方,记住,到了地方,可要隆重些。” 荀嬷嬷会意,领着惊恐未定,以及一脸决然的罗氏母女走了出去。 待他们一走,关夫人望向对她的决定只蹙了蹙眉头,并没有多言的娆娘,缓了神色,柔声问:“争儿,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何要放过她们母女?” 这话旁边气呼呼的喜乐最想问了。 当初她家小姐被冤枉偷兵符,被人喊打喊杀的,如今真相大白,罗氏竟只用送回她的老情人家。 不公平! 喜乐不服,但喜乐不敢说。 娆娘垂了垂眸,嘴角上扬,笑道:“伯母考虑得比争儿多,不用问也能知道,放她们走,远比直接杀了她们更有价值。” 关夫人闻言,忍不住轻叹一声。 这孩子太过聪慧,可慧极必伤啊! 关夫人神色黯然,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眸色慈爱道:“以前长安那些人,总说你这颗聪明脑袋像你爹和你祖父,要我看啊,争儿其实像你娘多一些,总为别人着想。” “但总为旁人着想终归不好,争儿啊,既然逃离了皇城那个牢笼,就好好的去过自己的日子,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你只管舒舒心心的过自己的日子,知不知道?” 她话中有话,语气中有心疼,但更多的是担心。 慧极必伤,她想叮嘱她远离是非,可这些话她不敢说出口,她怕一语成谶,更怕出口成真。 “争儿,答应伯母,何时何地,都要保重自己。” 关夫人的语气太过严肃,娆娘怔然了一瞬,伸手牵住燕风霁的手,晃着给她看道:“伯母放心,我会的,这世间还有很多我万分珍重之人,也定当会万分保重自己。” 燕风霁温柔地望了娆娘一眼,朝关夫人郑重道:“伯母放心,晚辈会保护好自己的夫人的。” 关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今日整了这么大一出,她也累了,扫了眼外面的天,她道:“天色不早了,费了这么久的心神,你们先好好休息一会儿,晚膳我让人给你们送过来。” 说完,她转身欲走。 娆娘忙叫住了她:“伯母,晚膳我们就不用了。” 关夫人不解,脱口而出道:“不吃晚膳哪行。” “不是不吃,是不在将军府吃了。” 娆娘赶忙解释道:“不瞒伯母,争儿与夫君此行,最重要的目的,是代替姑姑前来塞北接表妹相宜回家的,所以……能劳烦伯母让人为我们准备一辆马车吗?” 关夫人拧眉:“你是说,你们今日就要走?” 娆娘点头,虽是临时做的决定,但要想带表妹离开塞北,今日是最好的机会。 因为吴家那边,有罗氏母女被将军府送过去,免不得要乱成一锅粥,那个吴知禾得到消息,定会第一时间连夜赶回去。 至于聂长照,免不了会被关将军收拾一顿,今晚应该不会回郾城。 所以这时候带走温相宜,只需要解决驿站那些人,最容易不过了。 关夫人眉拧得更紧了,眼中欲言又止。 她想挽留娆娘多住几日,也帮那不成器的义子留一留媳妇。 但想到聂长照答应把孩子送人的蠢事,她也是当人母亲的,同为女人,她实在开不了那个口,也没有脸面留人家。 “离开塞北也好,回江州去,有她亲娘在身边照看,比任何人都强。” 关夫人轻叹一息,喊道:“争儿,你们且等伯母片刻,伯母去给你们准备些路上用的东西。” 语罢,她带着院外的下人匆匆离去。 他们一走,屋里屋外顿时都安静了下来。 喜乐重新沏了碗茶,红着小脸递到娆娘面前,水汪汪的眼眸藏着忐忑,小声道:“姑娘,早间是喜乐不识好歹,以后喜乐一定听姑娘和我家小姐的话,求姑娘带喜乐一起去接小姐吧!” 娆娘好笑地望着她,抬手在她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弯唇道:“我还想着,一会儿你要是还不跟我走,我就把你打晕再带走,现在看来,省了我们动手了。” 本来还担心的喜乐一听,瞬间高兴得不行,亮晶晶的眼睛里闪烁着的喜悦光芒,掩都掩不住。 “谢谢姑娘,奴婢给您磕头。” 她作势又要跪。 娆娘拉住了她,笑道:“没时间给你磕头了,赶紧去收拾东西,这以后还能不能再回来,可就说不准了。” “那、那奴婢现在就去收拾东西,奴婢很快的,姑娘你们一定要等等奴婢。” 她说完,一步三回头地跑了。 娆娘笑着摇了摇头。 燕风霁见人都走光了,他们夫妻终于可以独处了,当即大手一捞,将她捞到了自己怀里。 娆娘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往他身上靠了靠,想到还有事没问他,忙问:“那份名单的事处理得如何了?” 第201章 远远不够 燕风霁环着她的腰,头抵在她的肩上,低声道:“关将军和聂长照已经开始着手处理名单上那些人了,已经没为夫什么事了。” 娆娘一听,微微侧头。 脸颊与他相贴,整个身子都缩在他怀里,轻声道:“夫君,你觉得那个聂长照是个什么样的人?” 燕风霁略微沉思了会儿,中肯回道:“为夫与他也才相处过几个时辰,窥不得他是怎样的人。但为夫发现,他极善兵法,尤其是兵之诡道。” 娆娘扬眉,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突然有些幸灾乐祸道:“懂得诡道之人,自是不会坐以待毙任人威胁,这样看来……聂长照今日这顿打,算是得白挨了。” 虽然关伯母叮嘱过要问清楚再打,但看关伯父离开时的脸色,怕是左耳进右耳出了。 不过也是他活该! 连自己的妻子都照顾不好,怀着孕瘦成一把骨头,不打他打谁?! 屋外,天色阴沉,飞雪短暂停歇了片刻。 半个时辰后,一辆遮挡严实的马车从将军府缓缓驶出,片刻之后,停在了一条小巷子里。 大概傍晚时分,马车才从巷子里驶出,再次启程离开了郾城。 马车离开郾城不知过了多久,外出的张九才得到消息,着急忙慌地跑回来,望着二楼躺了一地的手下,以及战战兢兢的跑堂小二,脑袋嗡嗡嗡的。 哪来的能人,一下竟干倒了他那么多人。 “去,立即派人去通知少将军,集合驿站所有还醒着的人,随我去追少夫人。” “可是掌柜,整个驿站就只有小的能动弹了。” 小二哭丧着脸,说着转身推开了隔壁的客房,他们明里暗里的人都在里边了。 张九扭头看到又一屋子着了道的手下,眼皮直跳,揉了揉脑门,咬牙吩咐小二去军营找少将军,他则去将军府借人马去追。 但人就是关夫人帮着离开的,又怎么可能让他去追上? 关夫人刻意给了他几个人,和几匹跑得不快的慢马,等他追到郾城外,纷纷扬扬落下的大雪,早已掩盖了车马的痕迹。 而军营那边。 小二急急忙忙跑到的时候,聂长照还光着膀子跪在大雪里,背上全是马鞭抽打的痕迹,血淋淋地交错着,看着都疼。 他脸色苍白,背依旧挺得直直的。 旁边的关映景没好到哪里去,背上同款血淋淋的抽痕,哆哆嗦嗦地将自己抱作一团,嘴里还在为今日这场飞来横祸骂骂咧咧。 小二进不了军营,焦急地站在门口转圈圈。 聂长照看到了他,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一阵风地冲过去问:“驿站出了何事?” 小二看到他,激动道:“少将军,少夫人不见了。” 温相宜不见了? 聂长照闻言,脸色似乎更加苍白了不少,不再多问,迅速回帐中穿好衣物,拿了佩剑骑上马,连夜朝着郾城打马而去。 关映景见状,趁他爹还没发现前,也赶忙穿了衣服打马跟去。 等关将军与部下议事出来,雪地里的两个逆子早已不知所踪。 与此同时,前往江州的官道上。 路过郾城和平城的交叉路口时,有一匹枣红快马从娆娘几人的马车旁疾驰而过。 娆娘听到打马之人的大喝声,感觉有些耳熟,像是近日才在哪里听到过一样。 好奇之下,她轻轻揭开车帘的一个小角,往外瞥去,刚好透过挂在马车上的行灯,看到打马过去之人,竟是昨日在驿站有过一面的吴知禾。 坐在角落里看顾马车里炉火的喜乐,也好奇地跟着往外看了一眼。 当看到是吴知禾的时候,惊得她急忙伸手去把车帘拉下来。 挡住后小心看了眼她家睡着了的小姐,才靠近了娆娘,小声对她道:“表小姐,刚刚过去的那个,就是想打我家小姐腹中孩子的坏女人,千万别让她看到我们。” 娆娘给睡得不怎么安稳的温相宜提了提被子,望着她们主仆二人瘦巴巴的小脸,每次都忍不住心酸。 “别担心,她现在可没空找你家小姐的麻烦。” 看吴知禾如此匆忙的样子,想来罗氏母女已经进了吴府了。 关夫人是以将军府的名义,将罗氏光明正大地送过去的,如此吴斐不敢轻易杀她,但能不能在吴家搅动风云,就得看罗氏母女自己的本事了。 当然,关夫人如此做的目的,可不是用将军府的名义送罗氏上云端。 她不过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一个罗氏,一个吴知禾,就搅得将军府家宅不宁了那么许久,直截了当的杀了她们,未免太过便宜。 所以关夫人才乐意当那么一回好人,放罗氏母女一条活路,把她们送去给吴斐。 据说那吴夫人是个火爆性子,一点就着,不知道面对自己丈夫昔日的老情人,和与老情人流落在外的沧海遗珠,会不会被点炸。 狗咬狗的戏码,最适合他们不过了。 接下来的吴家,可有得热闹了。 雪花簌簌,寒风一吹,满天飞舞。 娆娘和燕风霁离开江州的时候,虽大雨不断,但偶尔还有艳阳天,如今再回来,沿途的树枝上,都已挂满了晶莹剔透的冰凌。 因马车上有孕妇,回来的马车燕风霁赶得很慢,等抵达江州城外的时候,已是一月之后。 这一个月来,走走停停,温相宜气色养好了许多,瞧着虽依旧清瘦,脸色至少没那么苍白了。 喜乐贪嘴,每回住客栈时都打包几碗肉菜,一个月下来,脸上长了不少肉,已经是所有人中气色最好的一个了。 反观娆娘,竟比她们二人都憔悴了不少。 燕风霁对此,多次想找个大夫给她瞧瞧,但都被娆娘以自己就是大夫推脱,让他不用担心继续赶路了。 这也让燕风霁下定决心,光会扎针还远远不够,回去他就开始学望闻问切去。 马车里,掀开车帘远远看到江州城的温相宜,本还有些近乡情怯,但在看到表姐脸上隐隐浮现的难受神情后,便只剩下了担心。 娆娘眉头紧紧拧在一起,很困,但意识却出奇的清醒。 第202章 母女团聚 温相宜握紧了她的手,望了望车外,又望了望她,几番犹豫,还是小声道:“表姐,我瞧你这症状像是……” “嘘!” 她话还没说完,娆娘赶紧做了个嘘的手势。 随即坐起了身来,将头靠在紧张兮兮望着她们的喜乐身上,朝她们小声道:“我知道,但眼下不是分心的时候,等我们回到家再说。” 她说完,也望向了马车外。 这一路回来,叶家占领粟阳,自拥为帝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据说他们的人马,除了如今早早得到消息,及时被关将军出手镇压的一支塞北军,其余各地,但凡与叶家联手的人,都随着叶家的一声令下,与朝廷正式打起了对擂。 其中与朝廷打得最凶的,要属雁州那帮山匪。 为了能占领雁州城,那些山匪不知道从哪里搞到大批的蒺藜火球,不但炸毁了雁山关通往雁州城的所有道路,阻断了严将军派去的援军。 还炸毁了不少村镇,杀了不少百姓和朝廷命官。 现在雁州的百姓人心惶惶,逃得了的早早就逃了,逃不了的都紧闭门窗,提心吊胆地躲在家中不敢出门。 娆娘听到这些的时候,最担心的就是蒹葭夫人和姨娘们了。 程北望手下的那些山匪,个个穷凶极恶,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她和燕风霁如今,赶也没那么容易赶得回去了,所以只能寄希望在白术留下的那些暗卫身上。 希望他们一定要保护好蒹葭夫人她们。 而眼下,作为离粟阳最近的江州,看似平静,但越靠近江州城的关卡,把守的士兵就越多。 看那些士兵身上穿着的衣服颜色,以及都防备着对方的态度,不难看出他们是两方人。 一方是温家的人,另一方应该是叶家的。 娆娘几人过来那会儿,只要是从塞北方向过来的车马,都会遭到严格的检查与盘问。 有些若言辞闪烁些,就会被直接扣留。 他们也差点在进入江州的官道上被拦住,好在守关的人里面,有温家提前安排在那儿等他们的人。 由那人领着,一路抵达江州城倒也还算顺利。 快到城门口的时候,马车放缓了速度,而一早得到消息的曲华年,天未亮便已经等在了城门口。 此刻看到有马车缓缓停下,她不用猜也能感觉得到,是他们回来了。 马车里,温相宜掀开车帘,一眼就看到翘首以盼的娘亲,顿时激动得忘记自己的大肚子,起身就急急地要下车。 “相宜,我的宜儿。” 曲华年看到女儿也是激动不已。 但在看到她挺着个大肚子就想从马车上跳下来,吓得脸色大变,急忙跑了过去拦住了她,胆战心惊地将她慢慢扶下了马车。 “娘亲,宜儿回来了。” 温相宜眼眶通红,塞北两年,她真的好想好想她的娘亲。 “回来就好,是娘亲错了,不该同意那个老妖婆的计划,让你去离家那般远的地方受罪。”看到瘦骨嶙峋的女儿,曲华年心疼得发抖。 母女紧紧抱在一起,都红了眼,泪珠成串。 喜乐眼眶红红地站在一旁。 曲华年看到她,眼眶又是一热,将她也揽到了怀里:“喜乐,你也受苦了。” “夫人,喜乐不苦,是小姐苦。” 两年未见的三人,抱在城门口不惧旁人的目光,痛哭了一场,似想将这两年的思念都化成眼泪哭出来。 娆娘歪在赶车的车沿边,弯唇笑着,也在替她们母女终于团聚而欢喜。 燕风霁见她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又用自己的额头贴了贴她的脑门。 好片刻,的确她没有发热,也没得伤寒才浅浅松了口气。 娆娘好笑地也摸了摸他的脸,有感而发道:“夫君,等我们回了雁州,我也要和娘还有姨娘们抱在一起哭一哭。” “那可不行。” 燕风霁给她拢了拢微敞的绒氅,不等她问为什么,他已经笑着继续道:“你要是哭了,她们肯定以为我没将你照顾好,回头指不定怎么收拾我呢!” 还别说。 仔细想想,真有这种可能。 一想到娘带着几个姨娘追着燕风霁收拾,娆娘光想想那个场面,就忍不住想大笑。 但场合不对,她抿唇忍住了。 抱着女儿痛哭了一场的曲华年,也想起了他们两个,赶忙放开女儿,抹去脸上的泪,怪不好意思道:“瞧我,都忘了还在外面。走,外面天寒,咱们先回温府再说。” 她说着,重新把温相宜扶上了马车,自己也跟着爬了上去。 娆娘看了眼不远处伸长着脖子,却没敢过来破坏气氛的温赓,低头掩了掩笑意,也跟着进了马车里。 马车再次行驶,慢慢悠悠进了城。 很快就来到了刺史府。 此时,刺史府门前,江氏心慌地走来走去,嘴里还在责骂边上的婆子通知她消息通知晚了。 当看到有马车停在门口时,她才止了对婆子的责骂,都不要丫鬟搀扶了,高兴地就朝马车前走去。 当看到第一个从马车里出来的,是自己的死对头曲华年时,脸色登时一阵难看。 但今天是个好日子,她忍住了言语挑衅,只敢暗暗瞪了人家一眼,便又急忙伸长着个脖子,往马车里探去。 当终于看到了日思夜想的人时,她激动地喊了一声:“宜儿。” 温相宜被喜乐扶了下来,看到她,愣了一愣。 良好的教养,让她纵然再不喜江氏,此刻也没有表现出来,只淡漠地朝她颔了颔首。 “宜儿,你怀孕了,几个月了?” 江氏没在意她的冷淡,望着她的肚子喜上眉梢,伸手就想去摸一摸,却被喜乐紧张的一把拦住。 “江夫人,看看就行,我家小姐金贵,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上手摸的。” 江氏脸色一沉,后槽牙紧了又紧。 要不是这死丫头嘴里还有一句好话,也觉得她家宜儿最金贵,她非得让人好好教训她一顿不可! 江氏暗暗想着,刚刚压下怒意,扭头就看到了准备扶娆娘下车的燕风霁,顿时眼前一亮。 她记得聂家大郎在塞北混得不错,好像大小也是个少将军了。 眼前的青年,身形挺拔,肩背结实,面容英朗,周身气质看着就像上位者才有的。 第203章 对付你何须搭上我女儿 且从马车上下来的,就他一个男的,想必就是自家那少将军女婿了。 江氏忍住激动,一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的模样。 打量了好几眼才凑过去,盯着燕风霁一脸热情道:“这就是咱们家姑爷吧!当真是相貌堂堂,气宇轩昂,不愧是已经当将军的人。” 这话一出,手都放到燕风霁掌心里了的娆娘愣了一下。 这个女人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她好心想开口告诉她认错人了,但不等她开口,江氏在看到她被燕风霁牵住了手后,面容瞬间阴冷了下来,斥道:“放肆!一个妾室不扶着主母下车便罢了,怎能让……” “啪!” 听不得她蠢还不自知,还想骂自家侄女的曲华年,果断地一巴掌甩了过去。 江氏不敢置信的瞪向她,捂着火辣辣的脸,怒道:“你个下堂妇,你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个没眼力见的东西!睁大你的狗眼给我瞧清楚了,那是别人的丈夫。长了嘴不是让你只会嘤嘤叫的,不知道别人的身份,你是哑巴了不会先问清楚吗?” 江氏脸色难看,被怼得面上一阵青一阵白的。 气得想还嘴,目光却先急急地望向温相宜,怕她会嫌弃自己愚笨般,慌忙解释道:“宜儿,娘亲不知道他不是你……” “江姨娘慎言,您怕不是认错了,我是相宜,并非红妆。” 江氏被她这声江姨娘喊的神色僵了一瞬。 赶忙纠正道:“宜儿你忘了,我现在已经不是你爹的姨娘了,我现在是他的平妻,是刺史府的江夫人,我的孩子也能是府里的嫡女了,而且你才是……” “江夫人是谁的平妻与相宜无关。”温相宜蹙眉,再次打断了她的话。 她语气已有些不耐,说完远离了她一些,扶着肚子走到了自己娘亲的旁边。 曲华年伸手扶住了她。 江氏一脸受伤,舍不得怪她,只能怨恨地瞪向曲华年。 曲华年任她瞪,不屑道:“我儿何须与这种蠢物废话,走,咱们先进府,昨日接到你们已进江州地界的消息,为娘就让人备了好些食材,今儿个一早就给你们炖了好多好吃的。” 说着,她一手拉着侄女,一手牵着女儿,直接从江氏跟前走过。 燕风霁大步跟在她们身后。 江氏望着他们一家其乐融融进府的背影,心都要碎了,想到温相宜才是自己的女儿,她满心不甘,急忙追了上去。 但刚追到后院,就看到不久前已经回来的温红妆,不知又发什么疯,提剑拦在了后院的拱门处。 她惊得大吼一声:“温红妆,你想干什么?” 温红妆赤着脚,披头散发地站在冰冷的石板上,听到她的怒斥声,缓缓扭头看向她道:“娘亲,此事你别管。今日,我定要用他们的命,洗刷我曾经受过的耻辱!” 语罢,她举剑便朝娆娘几人甩去。 江氏吓得大叫一声。 落后一步回来的温赓看到,也惊得瞪大了眼,急忙冲过去,却被看到温红妆挥剑,吓得手脚发软的江氏绊了一下,双双跌到了地上。 而温红妆手里的剑,也在同一时间,还没伤到任何人,就已经被燕风霁一个侧踢,连人带剑地给踢飞了出去。 曲华年心有余悸地拉着女儿和侄女后退了几步,才恶狠狠地扭头,看向地上的江氏和温赓。 语气冰冷道:“管教好你们自己的女儿,若敢伤到我的孩子一根头发,拼了我这条命,我也一定会杀了她!” 温赓嘴唇微张了下,想解释什么。 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只化作了一声叹息。 江氏却是再也忍不住了。 猛地从地上爬起来,推开下人的搀扶,冲过去死死抓住温相宜的手,悲愤交织地瞪着曲华年吼道:“你放开我的女儿!” 这话,知情人都没什么反应,还坐在地上的温红妆却是一脸茫然。 她喃喃喊了一声:“娘亲,我在这儿啊!” 江氏早就受够温红妆了,一点也不想再听到她喊她娘亲,当即嫌恶地冲她吼道:“你别叫我娘亲了,我才不是你这个愚蠢的破烂货的娘亲。” 她真的受够了这个蠢笨不自知,还总是无理取闹的蠢货了。 当初本以为曲华年重新回到刺史府,是来找她算账,要将调换女儿的事闹开了,她终于可以认回自己温柔贴心又优秀的女儿了。 哪知道那贱人竟那般能忍。 温红妆都回来这么多天了,她都还无动于衷。 想到这儿,江氏防备地望着曲华年,抓住温相宜手的力道也越发紧了起来。 “曲华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你早就知道相宜是我的女儿了。这段日子以来,你故意不认你的女儿,无非就是想挑拨我们母女的关系,让她回来不相信我说的话,让她恨我,与我反目为仇,是不是?” 曲华年闻言轻嗤,眼神鄙夷道:“别太把自己当盘菜,对付你这种之人,何须我搭上自己的女儿?” 江氏一怔,脸色微变:“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曲华年一巴掌打开她的手,将女儿拉住了自己身后,不容她再靠近半分,才道:“江氏,你真当我伯娘给我陪嫁的那些丫鬟婆子,是带来他们温家当摆设的吗?还是你觉得,有温赓的爹娘暗中帮你,你自认为天衣无缝的计划,就能得逞?” 不远处,闻讯赶过来的温家二老。 一来就听到这话,当即心里一虚,刹住匆匆而来的脚步,转身就想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曲华年眼尾瞥到了他们,笑道:“二位既然来了,何不留下说说你们当年是如何表面一套,背地一套,把帮着妾室算计我这个正妻的事,好好说道说道。” 被发现了。 温家二老面上讪讪的。 心虚得没敢再往前,更没敢看儿子投来的不解目光。 对了,江氏调换孩子一事,温赓至今都还被蒙在鼓里。 方才听到江氏说相宜才是他女儿时,他便云里雾里,感觉莫名其妙,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第204章 那还真是巧了 直到听完江氏和曲华年的对话,再看到自家父母心虚的模样,温赓才捋顺了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但也是在捋顺的瞬间,他心下猛地‘咯噔’了一下,一股不好的预感骤然袭上心头,脸色也瞬间发白。 与他一样脸色发白的。 还有瞳孔骤缩,一动不动坐在地上的温红妆。 说来可能没人相信。 她刚刚提剑想杀的,并不是她曾经的嫡母和嫡姐,而是她们身边的那一男一女。 因为在那两人刚踏进刺史府的时候,周周就认出了他们是在别君山上,对她见死不救的人。 别君山上委身于叶尅那老东西一事,对她来说是噩梦,也是这辈子都洗刷不掉的污点和耻辱。 而她之所以会被叶尅放回家,也是叶尅发现她真的是江州刺史的女儿。 那老东西知道后,给了她两个选择。 要想活命,要么嫁给他做平妻……哦不对,叶家现在已经反了,是要么给他做太子侧妃,生个留有温、叶两家血脉的孩子。 要么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她不稀罕给一个又老又丑的老东西当侧妃,还要给他生孩子,所以哪怕周周那个小贱人如何相劝,她还是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后者。 但叶尅心狠手辣,虽真的放了她,却安排人跟来了江州,时时刻刻都在盯着她。 他警告她,如果她敢把是叶家将她掳走的事告诉她爹,他定会让她生不如死。 她害怕叶尅,也恶心别君山遭遇到的欺辱。 自然什么也不敢说。 是以如今江州城除了已经是叶家人,负责监视她的周周,没人知道,她是被叶家抓去了别君山。 更没人知道,别君山被炸后,还被叶尅那个又老又变态的老东西,带去了粟阳叶家,囚于暗室,欺辱了长达大半个月之久。 而今,她最恐惧的,就是害怕有人知道她在别君山的遭遇。 老人常说,失去了什么,就会越在意什么。 温红妆被叶尅老贼夺了清白,下意识就会害怕被贴上残花败柳的标签。 所以当周周来告诉她,当初炸毁了叶家山头,救走了悬崖上的那些女子,唯独对她见死不救的人,此刻就在他们府上时,她惊恐大于惊慌。 第一反应就是一定要灭了他们的口。 她绝对不允许任何人,知道她成为别人的玩物过,哪怕娆娘和燕风霁根本没见过她。 但他们见过周周。 周周如今是叶家的人,她不敢杀,所以只能杀掉见过周周的人。 却不想,她想杀人灭口的行径,却阴差阳错,牵扯出了一桩让她更无法接受的事。 此刻,温红妆怔怔地望着江氏,茫然失措地颤着唇问她:“娘亲,什么叫作我不是你的女儿啊?” 江氏冷漠地别过头去,无情道:“你本来就不是我的女儿,当年我是亲眼看着吴氏把你和相宜调换的,你绝对不可能是我的女儿!” “我告诉你曲华年,你自己生了这么个上不得台面的女儿,休想花言巧语霸占着我的女儿不放!” 她话音刚落,躲在娘亲身后的温相宜伸了个小脑袋出来,第一次将对她的嫌恶,明晃晃地摆在脸上道:“我才不是你的女儿,你再胡说,我让……我让我表姐喊她夫君打烂你的嘴!” 她这弯拐得真够大的。 娆娘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燕风霁拿眼尾扫了温相宜一眼,皱眉问她:“表姐夫三个字烫嘴吗?” “倒、倒也不烫,就是…就是直接越过表姐让你打烂她的嘴的话,显得太不尊敬,不好。” 说完这话,温相宜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 实不相瞒,其实是她刚刚一时激动,忘记表姐的夫君她要喊叫个什么来着了。 曲华年一眼看出自家闺女肯定是犯迷糊了,好笑地看了她一眼,让边上的喜乐扶着她点,这才将目光扫向江氏以及温家二老。 温家二老被看得心里发毛。 想走,却被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拦了去路。 “华年啊,难得咱们一家人好不容易团聚,有什么事咱们好好说哈。” 温母赔着笑脸,充当好人。 温父则黑着脸,怒斥道:“这像什么话!你一个被我儿休弃的下堂妇,让你回来住已是天大的恩赐,现在有何资格在我温家指手画脚?” 这话可说不得。 温赓恨不得扑过去堵住他爹的嘴。 紧张得看了自己夫人一眼,急促道:“父亲切勿乱说,华年是自请下堂,绝无休弃一说,且儿子至今并未同意她下堂,她也依旧还是儿子的正妻。” 被自己儿子拆台,温父老脸都气绿了。 要不是大家都一把年纪了,他打起来不好看,温赓被打也不好看,他非得跳过去打死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兔崽子。 温母给他顺了顺气,小声劝他算了。 他算了,江氏却没打算算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曲华年刚刚的话,让她慌乱了,她一把拖拽起地上的温红妆,将她推了过去,大声道:“曲华年,我把你的女儿还给你,你赶紧把我的女儿还给我。” 温红妆被推倒在几人的脚下,模样狼狈至极。 她神情呆滞,望了望对她满眼厌恶的江氏,又看向对她满脸冷漠的曲华年,麻木的脸上,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淌了下来。 曲华年垂眸看了她一眼。 见江氏不依不饶的又想来拉扯她的女儿,她不再惯着,又一巴掌甩了过去:“江氏,你是真的瞎吗?自己养了那么多年的孩子,难道没有发现她长得跟你极像吗?” 江氏愣住了一瞬,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 “你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女儿就是红妆小姐,别想打我们家小姐的主意,奴婢都听懂了,你怎么还没听明白。” 喜乐摇了摇头,同情地看了地上的温红妆一眼。 江氏的脸瞬间白了。 她摇着头,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的,当年我明明亲眼看到……” “亲眼看到吴氏帮你把孩子的襁褓调换了是吗?那还真是巧了,我身边的嬷嬷也看到了。” 第205章 温家的荒唐 当年生产之日,在温家二老打着只有一个大夫为由,强硬地将同日生产的江氏,抬到她的院子来时。 曲华年就感到了莫名的不安。 她的伯娘曾经说过,若遇到心乱不安的事,一定要最先小心身边的人。 她那时没有怀疑自己的公婆别有居心。 但出于谨慎,还是特意叮嘱了贴身嬷嬷和丫鬟,让她们务必要留意着房内外的所有人。 果然,她的预感是对的。 因为她事先叮嘱过,她的陪嫁嬷嬷们都更加警惕起来,盯得也特别严。 这也让孩子出生后,被江氏最先买通的产婆没有得手。 眼看孩子呱呱坠地,温家二老催促让报出去给他们看一眼,屋里的嬷嬷都以外面风大为由,怎么也不肯。 他们怕错过那次机会,以后孩子见风长开,会不好再调换,便快速买通了进屋照顾孩子的吴氏。 也就是婢女周周的母亲。 让她给两个孩子喂奶的时候,将两个孩子调换掉。 但江氏不知道,早在孩子一出生,产婆就想抱到门口调换的时候,就被曲华年的人拿下了。 他们在屋里一番逼问,早就知道了她想调换孩子的事。 那时温赓极其袒护江氏,曲华年不知道他有没有参与,心知就算将事情闹大,估计也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日后逮到机会,江氏可能也会对自己的女儿不利。 有温赓护着,直接杀了江氏是不可能的。 所以在她又买通的吴氏的时候,她假意让她得逞,之后又让人悄悄将孩子换了回来。 从始至终,她们的女儿根本就没有被调换过。 温相宜就是温相宜,温红妆就是温红妆。 得知真相的江氏,望着眉眼的确与她有几分相似的温红妆,脸色难看,踉跄着不断后退。 如果红妆是她的女儿,那自己这些年来,到底都对她做了什么啊! “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真的是我的女儿?” 她不相信,更不敢相信。 “怎么不可能?江氏,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把名为诛心的刀刃,谁发出来的,如今便该正中谁的心!” 曲华年冷冷望着她,见她面上除了难以置信的震惊,还带有几分悔恨和懊恼,不由讽刺道:“亲手养废了自己的亲生女儿,这种滋味不好受吧?” 这些年来,江氏但凡有一日心善些,没有存下故意养废别人女儿的恶毒心思,那么她的恶果,也绝计报应不到她自己的亲生女儿身上。 江氏的脸又白了三分。 脑海里全是这些年来,她对温红妆的各种纵容和捧杀。 其实小时候的温红妆很聪明的,温相宜要学两三天的曲子,她一天就学会了。 是她害怕她的天赋,会超过自己的女儿,所以动不动就打她的头。 后来她真就蠢笨如猪了。 可现在她才知道,温红妆琴技的天赋,根本就是遗传了她的。 因为当年,她就是有弹曲的天赋,才被人买去当了瘦马。 想起这些,江氏浑身都在颤抖。 因为她还想到,前不久是她故意设计,让温红妆落入人牙子手中,只为真相揭开那天,让曲华年痛不欲生。 可惜天道好轮回,当真相揭开的这一天,她没想到痛不欲生的会是她自己。 她毁了她自己的亲生女儿。 江氏崩溃了。 她双目赤红,望着从回府当日,她就发现已是不洁之身的温红妆,又痛又悔,拔下发髻上的金簪,恶狠狠地便朝曲华年扑去。 “曲华年,你敢如此害我,我杀了你!” 她疯了一般冲出去,众人大惊。 娆娘和燕风霁正欲出手,温赓却先他们一步,冲过去以胳膊挡下了她的攻击。 然后迅速夺过金簪,反手给了江氏一巴掌。 今日被接连打了好几巴掌的江氏,白嫩的双颊上,隐隐都已经有了红血丝。 温家二老见状,急忙跑过来,没有第一时间关心儿子的伤,反而心疼地望着江氏。 随即,两人与江氏同仇敌忾一般,对着曲华年开口便破口大骂道: “你个毒妇,当年你又将孩子调换回去了,你为何不说出来?这些年来,你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教坏自己的亲生女儿?你这样的毒妇,不配当我温家的媳妇,赓儿,为父现在命令你,立即去写休书休了她!” 温母跟着帮腔:“赓儿,你父亲说得对,这样的女人咱们不能要,休了她,也好将红妆她娘扶正。” 温赓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 更不敢相信自己的父母,何时起变得这般是非不分了? “爹,娘,这件事我妻何错之有?我为何要休她?又有何资格休她?” 温赓一连三问,脸色铁青。 温父却是不管,摆出了亲爹的架势,吹胡子瞪眼道:“怎么没有资格,就凭她恶毒地害我孙女被教坏,让他的女儿得尽我们所有的宠爱,她就罪该万死,不配当我温家的媳妇!” 这话怎么让人如此听不懂呢? 温赓震惊到蹙眉:“爹,你这叫什么话,红妆明明是江氏有意教坏的,关我妻何事?且相宜不也是你的孙女吗?” “那哪能一样。” “哪里不一样?倘若真要论个远近亲疏,相宜才是你们的亲孙女!”温赓也是气狠了,要不然也不可能说出隐藏多年的秘密。 然他这话一出,曲华年母女,甚至是娆娘和燕风霁都有些诧异地望向了他。 地上的温红妆又是一脸不敢置信。 先是自己的娘害人不成,反害了她,现在她竟都不是她爹的女儿了。 荒唐,简直太荒唐了。 然,更荒唐的还在后面呢! 只见一脸悲愤的江氏听到这话,突然大叫一声,大吼道:“温赓,你言而无信,你发过誓这辈子都不说出来的!” 温赓冷着脸,看了看胳膊上被简单绑了个手绢止血的伤口,神色阴沉道:“温某是发过誓,此生不将这个秘密说出来,若违背誓言,不得善终!” “但温某发此誓前也说过,若有朝一日,我的妻儿因此事受到伤害,温某就算不得好死,也会说出来将你们母女二人赶出温家!” 第206章 就该像个大傻子一样 这话一出,江氏都还没发疯。 边上的温父竟先一巴掌甩到了温赓的脸上,怒斥道:“不孝的东西,这个家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人说了算了?我告诉你,只要有我老头子还活着一日,你就休想赶她们母女离开!” 他声音苍老,语气却坚定得不行,像是在扞卫什么宝贝一样。 打骂完温赓,横眉竖眼地又指向曲华年,高声道:“还有你这个毒妇,我温家不欢迎你,带着你的女儿,给我滚!” 边上的温母原本也想叱责两句,可看到儿子越来越冷的神色,她心底发虚,急忙扯了扯丈夫的袖子,小声道:“老头子,太过了。” “过什么过,这里是温家,我撵一个外人还撵不得了?” 他这话一出,曲华年直接一个没忍住,嗤笑出声。 望着他二人,语气讥讽道:“自来便听说过鸠喜欢占鹊巢,不想这天下,还有像你们这种厚颜无耻之人,妄图霸占别人的东西,也不说鬼祟一些,一次便罢了,如今竟都敢如此明目张胆宣之于口了。” 这话像是踩了温家二老的尾巴。 两人相视了一眼,也不知是不是心虚,当即横眉瞪目,跳脚道:“曲氏,你说谁呢?” “自是说不要脸之人!” 曲华年一把将温赓也拉到了身后,视线一一从温家二老和江氏母女身上扫过。 最后停在温父脸上,冷笑道:“以前我便一直想不通,你们开始那般反对江氏入府,觉得她卑贱的身份有辱门楣,为何短短两个月,便齐齐倒戈于她,帮着她欲换我的女儿,直到不久前我才知道,原来……你们才是一家人啊!” 这话什么意思? 温相宜不解,疑惑道:“娘亲,他们本来就是一家人啊!” “是呀,他们本来就是一家人,只有咱们母女才是外人。” 曲华年侧身摸了摸女儿的小脸,眼尾捋过诧然抬头的温赓,淡漠地笑了笑。 那笑落在温家二老眼里,满满的嘲讽,激得都不等她再继续说出点什么,温老头已经不打自招道:“你既然知晓蔓儿是我们的亲生女儿,那便该知道,这温家的一切都不属于你们母女,理应是我家蔓儿和红妆的,识趣的,就赶紧滚!” 什么? 江氏是他们的亲生女儿? 众人错愕,有些真相还真是越挖越多。 又听到一个狗血秘密的温红妆陡然抬头。 她怔怔地望着她的亲娘,还有喊了十多年祖父祖母,今日才知道是外祖外祖母的两个老人,忽然就觉得,自己原先害怕被人知道的秘密,在这些所谓真相面前,是多么的可笑。 毕竟她只是蠢,而不是傻! 从所有人的对话中,她听得出来,自己会遭人欺辱,也许……全是拜一心养废她,她却信任有加的‘好娘亲’所赐。 没人注意到,温红妆看向江氏的眼神,突然间阴鸷得可怕。 而心底的猜测被证实的温赓,此刻震惊得瞪大了眼睛。 江氏是他爹娘的亲生女儿,那岂不是是他的……妹妹! 曲华年见他那副震惶的神情,就知道他宁愿猜测江氏是他的妹妹,也没敢想他自己不是亲生的。 他对他的爹娘,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信任。 只是他这份信任换来的,终究只会是伤害,不知道等他彻底知道真相的那一刻,会不会觉得这份信任讽刺呢? 江氏的震惊,更是一点都不比温赓少。 因为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从前她还以为温父温母对她好,是因为他们也看不惯高门出身的曲华年,不敢明目张胆对付她,所以就想用她打压曲华年。 要不然在发现她想调换曲华年孩子的时候,他们也不会那般积极的帮她了。 毕竟在她入门前,这两个老东西可是咬死反对,就怕她侮了他们家的门楣。 可现在他们居然告诉她,她是他们的女儿。 江氏觉得这两个老东西肯定是疯了。 温母看到她震惊到不相信的神情,想起来她还不知道,赶忙解释道:“蔓儿,这件事爹和娘不是有意隐瞒你的,只是你太过单纯,爹娘怕你对赓儿用情至深,哪日不小心跟他说出来,惹得曲氏伤害你,这才刻意隐瞒的。” 当年江氏入府,温母因她的身份,嫌弃不已。 于是在她敬茶时,故意打翻滚烫的茶水,一是为自己的高门儿媳表忠心,让她相信她是站在她那边的。 二是也存了想给江氏一个下马威,让她日后在府中安分守己点的心思。 但茶水泼下去后,江氏避开时烫到了手腕,情急之下撸起了一截袖子,意外露出了手腕上的胎记,让温母认出了她是自己当年丢失的亲生女儿。 她欣喜若狂,急忙将此事告诉了温父,想将女儿认回。 但那时候温家的好日子,说白了与温赓当年那微薄的俸禄无关,全是攀上了高门他们才能坐享其成。 所以如果让曲华年知道,江氏是他们的女儿,定然会对他们有所防备,光是家里的开销,就不可能再让走她嫁妆的私账。 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温父温母好不容易过上衣来伸手,下人满院的日子,根本舍不得再去过勒紧裤腰带的苦日子。 所以,为了能一家继续和睦地过好日子,他们忍痛瞒下了这个秘密。 那段时间,表面继续对江氏不冷不淡,但私下却什么好东西都紧着她。 甚至为了能让外孙女有个好出身,拥有嫡女的身份,日后靠着曲华年娘家那棵大树,嫁个高门大户,一辈子荣华富贵,都不用江氏开口,他们就已经想悄悄调换孩子了。 只可惜他们费尽心思,到头来竟被曲华年这个毒妇识破了。 此时此刻,温母都还在觉得,因为人家把自己的孩子换回去,没有让他们一家三口的计划得逞,就全都是人家的错。 估计在他们看来。 曲华年就该像个大傻子一样,任由他们把女儿换了,然后再如他们所愿,把江氏的女儿如珠如宝养大,让自己的女儿被他们故意养废。 第207章 要寒为娘的心啊 可惜,春秋大梦都没敢像他们这样做的! 温赓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铁青来形容。 他颤抖地上前一步,望着自己的老父老母,喉咙哽咽,艰难道:“母亲,你们怎能如此?若江蔓是你们的女儿,那她就是我的妹妹啊!” 兄娶妹为平妻,如此有违天理,枉为人之事,这是要让他被世人戳着脊梁骨,遗臭万年啊! “不不不,赓儿,蔓儿虽是我们的亲生女儿,但你却是我们的养子,你们没有血缘,算不得兄妹的。” 养子? 又是一个晴天霹雳劈下。 温赓身形晃了一晃,像是被劈中了一样。 今日这温家的狗血,可真是一个接着一个,个个都精彩极了,几日来无精打采的娆娘看得都起劲了。 燕风霁却觉得没什么好看的。 倒是很想提个建议,这么冷的天,什么秘密不能去屋里坐着说,为什么一定要站在外面对峙呢? 这话容易破坏气氛,他想了想,到底是没说出来。 只给自家娘子拢好衣袖,静静站在她身后,为她挡住也想来凑热闹听一耳朵的寒风。 温家的狗血还在继续。 许是见温赓一脸震惊受伤的表情,温母于心不忍,有些心疼道:“赓儿,娘知道这事现在才告诉你,对你来说有些过分。” 何止过分,简直就是残忍。 如果他们不是早就知道了江氏身份,温赓或许都不会如此难受。 毕竟虽没有生恩,但他们养他一场,供他读书识字,恩情早就大过生恩了。 可让他难以接受的是,早在多年前,他们就已经知道了江氏的身份,却害怕失去荣华富贵,不但隐瞒了此事,还对他的妻子各种算计。 是啊,他们算计了他的妻子。 所以,又怎么可能不算计他? 忽然间,温赓似是后知后觉的想到,这些年来他与曲华年越积越深的隔阂,会不会也是算计呢? 思及此,他心口一窒。 陡然望向温父温母,颤声最先问出一件困扰他多年的悔事:“当年我不是醉酒,而是被你们下药了,是以不是?” 温父几乎都没问他说的是什么是,似乎很清楚一般,脱口而出地冷哼道:“是又如何,你不过是我们的养子,不下药,如何为我温家开枝散叶?” 温母觉得这话不妥,软着声帮腔解释道:“赓儿,那时我们也是没办法,你二十好几了才得两个丫头,但自蔓儿生下孩子,丫鬟说你就再没有碰过她,我们也只是想早日抱上个孙子。再说了,你那时候本就和蔓儿情投意合,你不碰她,还不是因为曲氏插在了你们中……” “放屁!” 温赓再也听不下去,怒吼道:“什么狗屁的情投意合,我不碰她,那是因为我跟她之间什么也没有!” 吼完,豆大的泪珠也因激动甩出了赤红的眼眶。 温赓后悔了。 后悔当年发什么狗屁毒誓,更后悔带江氏回家。 除了江氏,几乎没人知道,他和她曾经不过是名义上的夫妻。 当年,江氏的确是旁人想送给他走关系的瘦马,但他并非耽于女色之人,当场便严词拒绝了。 于是江氏被送给了他当时的顶头上司胡舫。 胡舫虽急色,于他却亦师亦友,教会了他许多官场之道,更是在河流决堤时奋力将他推上崖,自己葬身激流。 临死前放心不下貌美的江氏,请他照拂一二。 别人以命救他,他自是不能拒绝。 可等他找到江氏之时,胡舫的夫人却先他一步,带人找到了他娇藏江氏的宅院,并带人打了进去。 江氏那时孕肚已显,盛怒的胡夫人想让人打掉她的孩子,温赓没办法,只能站出去告诉胡夫人,江氏是他养的,孩子也是他的。 胡夫人让人调查了江氏许久,自然不相信。 为保住胡舫的骨血,报答他的救命之恩,温赓做下了这辈子最错误的决定。 他将江氏带回了家。 可极其痛恨狐媚子的胡夫人,依旧暗中窥视,想寻到他撒谎的证据。 江氏也在那时知道了他为何帮她,便跪求他看在孩子父亲救他一命的份上,给孩子一个家,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孩子的身世。 她求得凄惨,温赓脑子一热,便发下了毒誓。 之后为了彻底打消胡夫人的怀疑,他顶着被妻子误会的风险,求了父母许久,也要将她纳入府中。 因纳了江氏为妾,温赓与曲华年差点成了貌合神离的夫妻。 这也让胡夫人彻底相信了江氏是他的女人,彻底放过江氏,举家搬离回了老家。 江氏与孩子彻底安全了。 温赓自问对胡舫的恩情也算还得差不多了。 而他与江氏的真正关系,他也觉得没必要在隐瞒妻子了。 可就在他准备将真相告诉曲华年,另给江氏找个地方住的时候,他和曲华年之间却突然冒出了许多误会。 他有心想解释,却一次合适的机会也没有。 如此一拖再拖,直到醉酒在江氏的床榻上醒来,看到满身与她恩爱过的痕迹,他如遭雷劈,想解释的话也彻底再也说不出口。 无论什么原因。 他终究是负了也曾满眼是他的妻子。 那时他以为江氏也是无辜的,毕竟是他醉酒去了她的院子。 他也一直以为,醉酒不过是借口,自己到底是没能逃过男人的恶性根。 这也导致他很长一段时间没敢面对曲华年。 而今真相曝光,温赓才知自己与妻子这么多年来越积越多的误会,只怕全是出自他敬重且信任的爹娘身上。 他们为了他们自己的亲生女儿,害得他这些年来妻离子散,如今竟还有脸来撵他的妻女,他们到底是怎么有脸的? 温赓双目赤红,死死地盯着他们。 第一次被儿子恶言相向的温母愣怔了半天,心里有些发怵。 待反应过来,赶忙挤出两滴眼泪,边抹边指责道:“赓儿,你怎能对为娘如此口出恶言,纵然我们只是你的养父母,但也是辛苦抚养你长大的爹娘,自古养恩便大于生恩,你这是要寒为娘的心啊!” 温父一听,更是不会放过携恩裹挟他的机会。 第208章 事情有些久远 当即张嘴便骂道:“不孝的东西,连辛苦抚养你长大的母亲都敢骂,如此不孝,你枉为人子。” 听到他骂温赓‘枉为人子’,曲华年又一次讽笑出声。 温父眼神毒辣地狠剜了她一眼,口水喷洒向温赓,继续道:“今日我便将话搁在这儿了,你若想当白眼狼,以后受天下人耻笑,那你就留着曲氏母女,不用管我与你娘的感受。但你若还念我们辛苦养育你一场,那就把她们撵走,扶我蔓儿为正妻!” 这种话,曲家获罪那年,温家二老便用来逼过温赓一次了。 那时温赓重孝道,也不知真相,哪怕万般不情愿,最后还是在他们一句又一句的辛苦养育之恩下,妥协扶了江氏为平妻。 可如今却不一样了。 温赓定定望着他们可以说是面目可憎的嘴脸,失望透顶地轻笑了一声,旋即抬手作缉,朝他们重重一拜。 这一拜,拜得温父温母心头一跳。 “赓儿,你这是做什么?” 温母还想当好人,走过去想将他扶起来。 可惜不等她碰到,温赓便避开了她,敛去脸上的难过之色,面无表情道:“温赓活于世间,至今四十又三载,二老养我至十六,我养二老至今二十七载,二老予我粗衣陋室,我给二老锦衣玉食。二老不慈,温赓难以不孝,然这场养恩,如何算也当是还得清的。” 温父大惊,不敢置信地瞪着他:“你这是要与我们算恩情?” “是。” 只一个字,温赓咬得极重。 温父一听,当即震怒地冲过去,揪住他的衣襟,气急败坏地吼道:“你算得清吗?那你怎么不算算,如果没有我们,你早就死在了野狼肚子里。要是没有我们,你以为你攀得上摄政王府的金枝玉叶,能有如今的高官厚禄锦衣玉食?” “的确,没有你们,他还真高攀不上我曲家。” 看了半天戏的曲华年突然出声。 温父一愣,眼神突然躲闪了一下,也不知道是不是察觉自己失言,心虚作祟,拽着温赓衣领的手一下就松了。 曲华年望着他,嘴角挂起冷冷的讽笑:“今日是我儿相宜归家的好日子,本来还想暂时放你们一马,过段时日再一并收拾你们,但你们既然这么坐不住,那我也不必多给你们几日好脸了!” 语罢,她朝自己的心腹婆子递去个眼色。 婆子会意,转身离去,不多时便领着个干扁矮小,裹着头巾,脸上满是褶子的农妇走了进来。 农妇唯唯诺诺地低着头,眼珠却滴溜溜地四处瞎转。 她一出现,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她,她似也感觉到了一般,抬眼偷偷望了一眼,见那么多人都盯着她,吓得又急忙低下了头。 但不知道看低下头去的时候,看到了谁,迟疑了片刻,忍不住又抬了起来。 然后往温父温母那边瞅去。 待瞅清二人是认识的人时,立马惊呼了一声,猛拍大腿喊道:“天爷啊!温叔温婶,真的是你们,我可算是见着您二老了。” 农妇认出了他们,温父温母却认不得她。 农妇喜笑颜开的凑过去,没了方才的唯唯诺诺,一把拉住对她明显满眼嫌弃的温母,激动道:“婶,是我啊,温大虎的女儿喜鹊,你们不认得我了啊?” “喜、喜鹊?” 温母盯着她,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显然是没想到只比温赓大个几岁的人,会老成她这副鬼模样。 见她认出来了,农妇咧了咧嘴,露出个仅剩几颗稀疏黄牙的笑,视线从头到脚地把温母打量了个遍。 最后目光停留在她头上的金簪上,羡慕道:“真是想不到,多年不见,温婶您老都还没我老了,这么多宝贝堆在身上,可真气派啊!” 温母扯回在她手里摩挲的锦袖,攥住她的手不悦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和农妇的高兴不同,温家二老看到她,除了不喜,更多的却是紧张。 领农妇过来的婆子,眼尖地看到温母想把人拉走,赶紧一把将农妇扯了回来,肃声道:“我家夫人好吃好喝养了你这么些天,可不是为了让你来叙旧的,赶紧的,将你那日说的话,都一字一句地再说一遍,说完我们夫人有赏,但胆敢胡说八道,当心给你板子吃!” 农妇一听,赶紧放开了温母,一下跳离了她几丈远,面容讪讪的。 温父似看出她突然出现在温府的目的,眼神一厉,警告道:“喜鹊丫头,你可想好了,我们可是江州刺史的爹娘,你要是敢乱说,让人打死了你,都是无事的。” 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喊个头发比他还花白,面上皱纹比他还多,牙却没他多的农妇叫丫头。 真是怎么听怎么怪异。 然温父的威胁没有吓到农妇,温赓却气得发抖。 当着他的面他们都敢如此威胁人,那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呢? “说!本官倒是要看看,今日你说了,谁敢在本官面前打死你!” 温赓长袖狠狠一甩,将手负到身后,目光冷冽地望着他的爹娘。 自古升斗小民都怕当官的,农妇自然也不例外,本来还想生点两头讨好赚赏钱的心思,现在被他气势所震,吓得赶忙将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 事情有些久远。 得从温赓为什么会成为温家养子说起。 而他之所以会成为温家养子,那是因为四十多年前,农妇的爹温大虎和温父温母联手,害死了他的亲生爹娘。 那年闹天灾,民生不景气,日子也艰难,温赓的亲生爹娘在北方生意失利,便变卖了祖宅,带着妻儿南下,准备重头再来。 但路上却遇到了温父与温大虎。 两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听说他们一家是来南方做生意的,以为是头大肥羊,便起了歹心。 先是故意在路上设陷阱,弄坏人家的马车。 然后一个假装好人路过,提议帮忙修车。 一个热情邀请,假意好客,将人骗到家中,然后残忍杀害。 可把人家夫妻杀害后,他们才发现,温赓的亲生爹娘一路从北方过来,变卖祖宅的钱财,早就所剩无几了。 第209章 有些真相该见天日了 那丁点钱财,根本就不值得他们冒险背上人命。 而白干了一场的温父,气愤不已。 想着一不做二不休,把年幼的温赓也一并解决掉。 但临动手时,温母想到他们成婚六七载都没个一儿半女,想着温赓还没到记事的年岁,就发起了善心,求着丈夫,把他给收养了。 然才收养了一年多,多年不孕的温母竟奇迹般,怀孕生下了一个女儿。 有了亲生骨肉,谁还稀罕别人家的? 温父温母觉得孩子都是一串一串的来的。 他们既然能生下女儿,后面肯定还能再生个小子,于是不再稀罕温赓,就找了温大虎一起商量,是要继续铲草除根,还是放其一条小命,卖掉算了。 温大虎那时刚死了婆娘,想给婆娘积点阴德,就存了放温赓一条活路的心思。 养了一年多,感情多少有了点,温父温母也下不去杀手,就寻了路过的人牙子,得了二两银子,打算将他卖得远远的。 可惜温赓还没被卖走,就传来温母把女儿弄丢了的消息。 而那时候正巧有个术士路过,见温父在找孩子,就给他批了一卦,算出他命中无子女缘,能得一女,全因夺了别人的子女运。 如今他要丢了他的子女运,他的女儿自然就留不住。 说白了就是温父作恶多端,注定命中无子,但温赓命中有兄弟姐妹缘,他的父母已死,自然是他被养在谁家,注定的兄弟姐妹就会来谁家。 温父相信了。 急忙把银子还了人牙婆子,至此再不敢丢掉温赓。 但从那以后,温母也再没怀上过孩子,估计是怕日后老了无人养老送终,他们只能将温赓视作亲子抚养。 不过许是担心再继续住在原来的地方,温赓长大会发现不是他们亲生的,继而发现他们杀了他亲生父母的秘密,所以在温赓五岁那年,他们搬离了祖籍之地。 也是在搬离之后,他们遇到了曲华年的爹娘。 他二人见曲华年的爹娘锦衣华服,还带着随从仆妇,就想故技重施,想法抢夺他们的钱财。 为此,两人还连夜写信通知了温大虎,邀其速来一起再发笔横财。 那次他们没敢再杀人,只想求财。 然就在他们想尽办法,终于药倒了曲华年爹娘,以及随从奴仆后,却意外发现曲华年的爹是长安外放官员,还是某显赫世家的公子夫人。 温大虎和温父当场吓破了胆,没敢再下手。 温大虎觉得温父是个坑,所以连夜跑路了。 温父温母也想跑路,但他们迟了一步,曲华年的爹娘已经醒了过来。 见大事不妙,他们急中生智,赶紧伪装成了碰巧路过,及时救下他们的恩人。 伪装漏洞百出,且嫌疑很大。 若是放在旁人身上,恐怕第一个怀疑的,就应该是他们别有居心。 但曲华年的爹,是当时曲家最受宠的小公子,因头上嫡兄庶兄一堆的保护着他长大,没见过多少人心险恶,这也导致他心思过于单纯,正直且容易相信人。 秉承着有恩必报,他不顾妻子还在怀疑,以及强烈反对,当场留下信物,将女儿定给了温家小儿温赓,以作报答他们的救命之恩。 这于温父温母来说,无疑是意外之喜。 他们本想厚着脸皮,等曲华年的父母去到任职之地,他们就跟去,然后攀着享荣华富贵。 可惜曲华年的爹娘都还没到任上,就横死他乡。 温父温母以为曲华年也死了。 直到多年后,温赓翻到与曲华年的婚书,温父温母见瞒不过去,只能交出他们都准备卖掉的信物。 也是那时候他们才知道,曲华年还活着,并且被养在了摄政王妃的膝下。 他们听闻她才一及笄,就有无数家世显赫的世家儿郎上门求娶,害怕错失攀上摄政王府的机会,就逼迫当时有些不情愿的温赓,拿着信物去摄政王府。 温赓也是因此事,很长一段时间,对曲华年都是冷脸相待。 更厌恶去攀摄政王府的关系。 等他终于知道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发现曲华年的好的时候,又因父母和江氏,让他们误会重重,直至走到如今的地步。 当然,后面这些农妇是不知道的。 她只知道温父温母和她爹,杀害了温赓的爹娘,算计了曲华年的爹娘。 原本这些农妇也是不知道的,直到前不久,叶家起事,搞得大景各地乌烟瘴气,农妇的两个儿子被叶家抓了壮丁不说,家里的钱财还被趁机作恶的流氓宵小抢了个干净。 眼看几个小孙子每天饿得哇哇叫,农妇无计可施,愁白了发,本就风吹日晒日日在地里刨食的苍老面容,一下也苍老了十岁不止。 她那一辈子就她一个女儿的老父亲心疼不已,临终之前,便将这个秘密告诉了她。 让她实在活不下去了,就拿着秘密来江州城温家换活路。 半月前,她带着仅剩的小孙子乞讨来到江州城,本来是想找小时候见过的温母,想求她发发慈悲收留他们祖孙,给他们条活路。 可惜温父温母,早已经不是当年与她爹同流合污的温叔温婶,他们祖孙才靠近她的马车,就被车夫一鞭抽翻在地。 她的小孙儿当晚就在破庙里发起了高热。 农妇没办法,只能抱着孙儿去温家大门口蹲守。 许是有些真相该见天日了,她刚过去,就蹲到了曲华年。 曲华年给她孙子请了大夫,将他们安顿在了自己的院子里,让人紧紧盯着。 为了验证她所言真假,这半个月来,她让人去了温家祖籍,一直都在暗中查此事。 昨日便收到消息,农妇所言全是真的。 而她的人也在调查中,意外发现了江氏和温父温母的关系,甚至还发现了他们二人为了江氏,十多年前手上又沾了好几条人命。 随着农妇的话说完,四周除了冷风呼啸,一时竟寂静得有些可怕。 温父老脸铁青。 只慌了一瞬,便镇定地一口咬定,是农妇胡言乱语,口说无凭,让她拿出证据来。 第210章 至死方休 不愧是伪装了几十年好人的老恶人。 他这是吃准了农妇的爹已死,已经死无对证,光凭农妇从她爹那儿道听途说来的话,作不了呈堂证供,定不了他们的罪呢! 所以哪怕事情是真是假,大家心知肚明,温父也一副有恃无恐的嘴脸。 可惜,农妇没有证据,曲华年却有。 早在婆子去领农妇过来的时候,另一个婆子就已经带人出了府,此时不早不晚,正好接到了他们的人快马加鞭从温家祖籍地运回来的证据。 证据有些特殊,费了不少时日,也比消息晚到一些。 而证据,是在温家曾经的老屋子下挖到的。 两具零零碎碎,勉强还能拼凑出形状的尸骨。 许是当年他们杀害温赓父母的时候,天气炎热,害怕被人发现,没敢将尸体丢去附近山林里掩埋,担心会被山里的动物嗅到味道刨出来,就直接在家里挖了个深坑埋了进去。 后来他们离开了那里,也害怕被人发现,所以走的时候那房屋没有卖人,一直空至倒塌都没人发现底下藏了命案。 话说回来。 随着一口黑色棺材被抬过来,放在众人眼前,棺盖被轻轻揭开,露出两具勉强拼凑出人形的骨架。 还想狡辩的温父脸色刷地一下全白了。 温母更是瞪大了眼睛。 她倒不是火眼金睛一眼就认出是谁的骨头,单纯就是被吓到的。 因为有人言,年逾古稀的老人见棺,那离进棺的日子就不远了。 “古籍曾有录,滴骨亲,可验亲疏。她说的是不是真的,只需要温赓一滴血便可确定。” 曲华年开口,说完看到温父温母脸上各有不同的惊惧表情,冷笑一声,走到望着白骨眼睛红得几欲泣血的温赓身旁。 从棺材打开的瞬间,温赓似有预感一般,心口就止不住的酸疼。 他迫切地想知道棺中的尸骨是谁,不等曲华年开口,便已经咬破手指,将血滴了下去。 鲜血滴在一块额骨上,片刻便消融了进去。 滴骨亲只在古籍上出现过,真假曲华年也不知道,但直觉告诉她,棺中的这些白骨,才是她女儿真正的祖父祖母。 为了验证真假,她背着旁人,也划破了手指,将血滴了下去。 果然,她的血滴到白骨上,因不是血亲,并没有像温赓的一样融进白骨中。 一滴殷红,醒目地停在了白骨的表面。 温赓呼吸窒息到轻颤,视线从白骨上的血红,一点一点地移到白骨断裂破损的地方。 那些断裂的痕迹,与白骨同样久远。 一眼就能看出,是死前被人硬生生打断至死的。 每看到一处,他的心脏就如同被人割了一刀,疼得他双拳紧攥,落下的泪竟也带着淡淡的红。 “我这一生自诩也是聪明之人,不想竟认贼作父母多年,任生身父母惨死几十载,却将大孝报于贼子之身,我……愧为人子啊!” 温赓伏在棺上,悲痛失声。 眼看都快瞒了一辈子的真相突然败露,温父再没了方才的气焰,面色顿时有些灰败。 刚从是他们亲生女儿的消息里缓过来的江氏见状,立马甩开了温母伸过来的手,转身就想去拉自己女儿的。 哪知才刚转过身去,腹部忽然一疼。 那把先前被踢飞的长剑,不知何时又回到了温红妆手里,此刻正毫不留情地贯穿了她的腹部。 一切发生得太过猝不及防。 众人都惊了一惊,纷纷抬头望去。 温母最先反应过来,凄厉地大叫了一声,急忙冲过去一把推开温红妆,将江氏抱在怀里,无助地大声哭喊:“喊大夫,快去喊大夫啊!蔓儿,我的蔓儿,你千万不要有事啊!” 鲜血染红了江氏的衣裙,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亲生女儿,神情悲痛地问她:“妆…妆儿,为什么啊?” 为什么要杀她啊? 她才知道她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她还没来得及弥补她啊! “为什么?” 温红妆嘴角扯出一抹阴狠的笑,发出瘆人的咕咕笑声。 她踉跄着上前了两步,望着她的眼睛里,尽是毫不掩饰的恨意。 “我的好娘亲啊!因为你的狭隘和恶毒,你把我毁得如此彻底,如今怎么还有脸来问我为什么?” “不、不是这样的……” 江氏想解释,可惜一激动,扯动腹部的伤口,疼得她剩下的话都哑在了嗓子里。 都道自己生的自己心疼。 温母泪流满面的看着江氏,满目心疼,却还不忘颠倒黑白。 “红妆啊!你这个傻孩子,你怎么能恨你的娘亲,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怪只怪曲氏这个贱人算计了咱们一家,你要恨要怨的人,应该是她才对啊!” 瞧瞧这死老太婆说的是人话吗? 她倒是不会委屈自己,错都是别人的,她倒是会将自己撇清得干净。 真是无耻之人年年有,就是今年特别多。 温相宜气得肚子都抽疼了一下,忍不住气愤出声道:“世间怎会有你们这种无耻又恶毒之人,说我娘算计你们一家,怎么不说是你们一家先算计的我娘?” 呸,杀人凶手! “就是,害了我们家真正的老太爷和老夫人还不够,现在还想那什么水东引,你们可真不要脸。” 比吴知禾那个坏女人还不要脸! “宜儿,喜乐,何须与他们废话。” 曲华年对温母的祸水东引嗤之以鼻。 冷望了他们一眼,扭头看向轻轻为父母盖上棺盖的温赓,沉声道:“杀人偿命,温大人,该是您做决断的时候了。” 温赓神情悲痛,看向自己喊了几十年爹娘的人,双眸猩红,眼中杀意明显,话几乎是从紧咬的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道:“杀人只偿命,未免太便宜了他们。” 想到自己孝敬多年的父母,是让他家破人亡,让他认贼作父的恶人,他就痛心无比。 想到这些,他大喝道:“即日起,这二人不再是本官刺史府的老太爷和老夫人,将他们给我关进死牢,让狱中最好的仵作,给本官每日从他们身上取下一根骨头,至死……方休!” 第211章 如何都动不得啊 随着他的话落下,立马有两名侍卫上前,抓住了想丢下妻女逃跑的温父。 温母听到温赓的话,抱住奄奄一息的江氏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她自知报应来了,逃不过了。 在有人来拽她走的时候,她想起什么一般,突然大声地朝温赓喊道:“赓儿,娘愿意给你亲生爹娘赔命,但蔓儿与你无冤无仇,求你看在享了她父母几十年疼爱的份上,救救……” ‘救救她’三个字都还没说完,温母便看到她的亲外孙女,又一剑刺穿了她女儿的胸膛。 她苦命的女儿,竟要死在自己的孩子手中。 “啊!!蔓儿,我的蔓儿。” 温母撕心裂肺地大喊一声,突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一把挣脱开抓住她的侍卫,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 她颤抖地将江氏重新抱进怀里,轻柔又悲痛地抚摸着她的脸。 这一刻,她似终于后悔了般,止不住地悔恨道:“蔓儿,蔓儿娘错了,娘不该跟着你爹作孽……娘去偿命,娘去死,你好好活着好不好?” 有风吹来,江氏聚满泪水的视线,终于从对她满眼仇恨的女儿那里,慢慢地移向了她。 眼中,却也如温红妆的眼里一样,盛满了滔天的恨意。 “你们……作的孽,为何要报应在我和……妆儿身上啊!我…恨死你们了……” 如果不是生了她,又弄丢了她,她也不会从小受尽白眼,小小年纪就被人买走当瘦马养大,被逼着学尽所有献媚邀宠的手段。 如果不是只会搔首弄姿,她何至于会害怕养坏自己的孩子,生了调换别人孩子的心思。 最后却亲手毁了自己的女儿。 江氏好恨啊! 恨得她也想像自己的女儿一样,亲手杀死造就她一生凄苦无依的罪魁祸首。 可惜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只能怨毒地瞪着自己的亲生母亲,指尖全部陷入她手腕上的肉里,死不瞑目! 江氏死了。 死在了她亲生母亲的怀里,却是带着无尽恨意死去的。 温母抱着她的尸体泣不成声,一旁道完真相就没敢再开口的农妇见状,一副兔死狐悲的模样,心颤颤的。 其实她刚才有件事没敢老实交代。 那就是温母的女儿,当年是他爹偷走卖掉的,虽然她爹死的时候特意强调,是觉得良心有亏,不想温赓被卖掉才那么做的。 但看眼下这情形,人家怕是宁愿当年被卖掉,也不至于认贼作父母多年。 温家一件又一件的荒唐秘密,随着江氏的死,到底是画上了个句号。 温父温母一夕之间,从高高在上的刺史爹娘沦为了阶下囚。 温红妆亲手杀了江氏后,就变得有些疯魔,整日提着剑追着她的贴身丫鬟周周砍。 而那日发生的一切,周围都被刺史府的侍卫把守着,所以除了曲华年的人,以及那些绝对不敢轻易外传的侍卫,其他人并不知道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以周周只觉得莫名其妙。 在好几次差点死在温红妆剑下后,她终于害怕了。 当晚就带着她娘悄悄离开了刺史府,打算去粟阳投靠叶家。 可惜还没出江州城,第二日就被人发现母女俩皆横死街头,全身上下都被人捅成了筛子。 温红妆也是从那天起,彻底不知所踪。 温家的陈年恩怨结束后,温赓刚安葬完自己的亲生父母,塞北就突然传来消息,吴家狗急跳墙,带着一支军队叛出塞北,正朝着江州这边而来。 欲路过江州前往粟阳投靠叶家。 关将军的意思,是让帮忙拦截一下,他们已经带人从后面赶来了。 拦截倒是容易,只需要关闭进入江州地界的关卡和城门,设下防护,哪怕没有兵力,至少也能拖住吴家大军三五天。 可问题是想要关闭各个关卡和城门,就得先解决叶家那些无孔不入的私兵。 此时,刺史府书房里。 温赓端坐案前,望着吴家大军势必得路过的那几座城池地形图,眉头皱得死死的。 怪他以前疏忽了。 竟没发现叶家为了接应塞北的势力,早已在过去不知不觉中,明里暗里,往他的江州地界上放了那么多人。 若不是他们上月起事,那些人没必要再伪装,纷纷露于明面上,并私自又放进了不少叶家私兵,他恐怕到现在都还没有察觉到,叶家的人早已浸入了江州最重要的那几座城中。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才让叶家的人钻了空子,如今把持了一半江州。” 看到大家都在为如何解决叶家那些私兵而苦恼,曲华年心里自责不已。 可如今除了对不起,她竟一点用处也没有了。 “夫人不必自责,叶家野心勃勃,就算夫人当初没有上当,叶家的人迟早有一天,也会在江州找到其他会上当的人。” 温赓出言安慰,自己紧皱的眉峰却没有半分舒缓。 吴家大军如果过来,首先进入的便是江州鹿城,但鹿城有叶家两千人马,比城中官兵都多了好几倍,想要夺回城中的主权,根本不可能。 “温大人可有想过搬救兵?” 角落里,娆娘和燕风霁都安静坐了好一会儿了,直到书房里陷入了沉思的寂静,她才抱着个汤婆子适时出了个声。 温赓看了他们一眼,摇头道:“没用的,叶家私兵武力皆高,就算聚拢雁州各城中官兵与他们交上手,胜算也不大。” “那若是训练有素的守城军与他们对上,胜算大吗?” “守城军?” 温赓一怔,眉峰舒展了一瞬。 随即又再次死死皱紧,继续摇头道:“守城军与之对上,胜算固然大,但如今粟阳附近各州,但凡有守城军的,都被抽调了七成,全部聚拢于粟阳之外,用以暂时压制他们出粟阳,是以如何都动不得啊!” 这可能也是吴家为何会突然狗急跳墙的原因。 叶家的人打不出粟阳,就证明他们就算起事与朝廷的人交上了手,但只要他们一日出不去粟阳,他们那些零零碎碎的人,就只能如同跳梁小丑一样,终究成不了大事。 迟早也会被收拾干净。 第212章 应对之法 而叶家若一直被人压制在窝里,迟早也得完蛋。 叶家若是完蛋了,以他们睚眦必报的德性,黄泉路上势必会多拖点人下水。 所以,如果吴家再继续盯着关将军手里的兵权,与他们斗智斗勇而不出塞北来帮他们,只怕叶家一完,到时候第一个不放过的就是吴斐。 上了贼船的人,总是会怕船翻的。 且吴斐应该已经发现关将军暗中处理了不少人,心知若再按兵不动,迟早出不了塞北,所以才会丢下妻儿老小,出其不意地带着他的人连夜叛出了塞北。 毕竟他在塞北宠妻爱女是出了名的。 谁能想到有一天,他会丢下自己的妻子儿女,只带着他的大军跑了呢。 眼下吴斐带着他的人马朝江州这边而来,如果这时候压制在粟阳以外的守城军,若是动了,紧盯着的叶家肯定会第一个发现。 到时候肯定也会第一时间,发兵攻出粟阳,或调转枪头,与吴斐带来的大军前后夹击,一举拿下江州。 若江州彻底被叶家掌控,届时就算塞北匀出援军过来,也进不来。 想到这些,温赓重重一叹,颇有听天由命的无奈道:“看来为今之计,也只能祈祷长安那五万护城军,能在吴斐的大军过来之前赶到了。” 那样拦截之事,尚还有一半的希望。 然娆娘听到长安那驻扎城外,只听帝令调遣的五万大军要来时,眼前赫然一亮,顿时有了主意。 就是主意有些冒险,不知道温赓敢不敢了。 温赓对上她盯着他发亮的眸子,看出她有了主意,迟疑了一瞬,他才严肃道:“你说吧!两头都是冒险,与其坐以待毙,等什么听天由命,这险冒一冒又何妨?若成功了,便宜温某加官进爵,若是失败……温某定做这城中第一个螳臂当车之人!” 他语气清淡,一副置生死于度外的模样。 曲华年却被他的话震了一震。 她心中仍旧有愧,望着他,鼻部突然酸涩得厉害,怕会在他们面前掉眼泪,她赶紧强行压了压,起身道:“你们先说着,我去给你们煮点甜汤来。” 语罢,她匆匆出了书房。 娆娘望着姑姑离开的背影,眼眸微垂,心中暗暗轻叹了息,半晌才继续方才的话题道:“温大人,您认识现在率领守城军压制粟阳的将领吗?” 温赓收回望向夫人背影的目光,面容再次凝重,点头道:“认识。” 一个狂妄得不能再狂妄的小子。 极其敏锐,似乎怀疑了他和叶家狼狈为奸过,来的那日就找了他麻烦。 所以如果真的要用到护城军,怕是最难搞定的就是那人。 娆娘闻言,赶紧道:“认识就好,认识应当能沟通。” “你不会真的要打守城军的主意吧?” 不等娆娘点头肯定,温赓问完便激动道:“万万不可,虽说都是冒险,但若贸然把守成军调过来对付鹿城的叶家私兵,塞北过来的军队是能暂时拦截住几日,但粟阳之外没了压制叶家的人马,他们的人马势必会立即朝皇城进攻,甚至调个头来,与即将从塞北过来的大军前后夹击,拿下江州。” 只怕到那时,都等不到关将军的人马追来收拾那个吴斐,被拦截在外的就是他们了。 这点娆娘自然也想到了。 但同时也想到了应对之法。 只见她慢慢起身,将书房里的茶盏都拿到桌面上,以江州为中心,摆出江州即将会面临的境况。 一盏代表一方。 她指向其中一方,问道:“如今咱们担忧的,是若将守城军调至鹿城,一旦叶家发现粟阳之外没了压制他们的人马,会立即打出粟阳,或拿下江州,是以守城军动不得,可对?” 温赓点头:“的确如此。” 叶家如今只是困兽。 一旦没了压制,攻出粟阳,把已经与朝廷对上的那些零零碎碎的势力聚拢,那大景这场内战就真的在所难免了。 “叶家靠着守城军压制,吴斐的大军一日不到,他们短时间内都不敢轻举妄动,那咱们不妨试一试隐真示假,来一招惑敌。” 温赓诧异:“如何惑?” 娆娘继续道:“把江州的官兵,暗中带去换走守城军,由战力较弱的官兵伪装成守城军,暂时压制住粟阳。届时真正的守城军,可随我们前往鹿城解决叶家那两千私兵,便可守住鹿城,拦截吴家带来的大军从鹿城过去。” 她说完,将代表守城军和官兵的杯盏换了个位置。 温赓却觉得不妥,皱眉道:“江州离粟阳不远,且不说他们万一发现压制他们的人马少了,或被换了,平白让那些官兵丧命不说。就算解决了鹿城的那两千私兵,也是前有狼后有虎,只怕拦截一日都成问题。” 这的确也是个问题,但好解决。 娆娘指了指代表皇城护城军的杯盏,又指了指代表塞北关将军的,敛眸道:“我方才预估了一番,关将军派来的人马,至少会比吴家的人晚到三日。” “三日?” 温赓诧然,不解道:“可我看信中有提及到,吴家带兵叛出塞北当夜,关将军便派人在后面追来了,就算会晚到一些,也不至于晚三日这般久啊!” 虽说鹿城能拦截吴斐带领的大军三五日,但那都是极限了。 超过三日,其实谁也说不清楚的。 娆娘解释道:“塞北雪路难行,吴家的人不可能任由关将军的人追上他们,路上势必也会留下人马设伏。从塞北一路到江州,他们只需要在中途设下几个埋伏,便能拖延关将军的人马一两日。” 谁都不是蠢人,自然都会尽量往万全之策上想办法。 “若照你说的这样算的话,那咱们就算现在换来了守城军,那也无法保证能在叶家察觉到之前,等得到关将军的人马过来啊!” “温大人忘了,这不是还有已经在路上的长安护城军么。” 长安到粟阳,可比塞北到江州近多了。 除开天气严寒耽搁的路程来算,不出意外的话,皇城护城军与吴家大军应该能前后不差,同时抵达的。 第213章 送什么送 而他们只需要在两方人马即将抵达的前一日,出其不意,快速将守城军换过来解决掉鹿城的叶家人马。 到时候拦截住了吴斐的人,就算叶家藏在暗处的眼线发现不对劲,通风报信了。 皇城那五万护城军也已经到了。 届时他们鞭长莫及,就算孤注一掷,想全力对准江州,助吴斐的大军过来,那也得先打得过那五万皇城军再说。 而且,如今别君山的地形图朝廷已经完善,叶家若是败了,他们可是连藏身的老巢都没有了。 所以娆娘笃定,以孟嫣然那种不看好前面十步,就绝对谨慎得不敢迈出一步的性子。 除非穷途末路,不然不可能孤注一掷。 娆娘细细说完,再抬头时,看到温赓正定定地盯着她。 她蹙眉,紧了紧怀里的汤婆子道:“温大人,此法虽冒险,但我们目前,已经没有其他任何更周全的法子了。如要做,就请温大人尽快联系守城军的将领商谈。” “另外,此事势必要保密,大人也要尽量将叶家暗藏的爪牙拔干净,确保换过去掩人耳目的官兵里,绝对没有叶家的人。” 娆娘说完,书房里除了他们三人的呼吸,便寂静无声。 温赓听完久久不语,看着娆娘的目光却复杂极了。 想他为官二十多载,绝顶聪明的人遇到过不少,但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颖悟绝伦的女子。 他能想到的、考虑的,没想到的、没考虑到,她竟都面面俱到地想到考虑到了。 可惜了。 如此聪明的人,竟只是个姑娘。 若是个男儿,入得仕途,那朝堂上寥寥无几的几个高位,日后必定有她的一席之位! 温赓心中惋惜,良久才回过神来,起身道:“的确是没有更周全的法子了,我这就让人递信去给那位卫世子,求见一面。” 卫祁? 娆娘听到‘卫世子’三个字,面上诧异了一瞬,扭头和燕风霁相视了一眼。 他们想过皇城护城军会由他带过来,倒是没想到他早已在此了。 有些人,见不如不见。 娆娘请温赓若是见着了卫祁,切勿提及他们夫妻二人,便与燕风霁携手离开了书房。 书房外,寒风狂傲地刮着,光秃秃的树枝被吹得来回摇晃,发出嘎吱嘎吱的脆响声。 夜空,漆黑一片。 娆娘二人出来的时候,江州的第一场雪,正稀薄地飘落下来。 与其说是雪,不如说是细碎的霜。 “原来江州真的不下雪呢!” 娆娘伸手想去接,但却被燕风霁热乎乎的大手包裹了回来。 他将她整个人都揽进了大氅里,才沉声道:“你月信已延迟了七日,我翻看了医书,上面有写注重保暖,不可受凉。” 燕风霁觉得,应该是他们去塞北的时候严重受凉了,所以如今不管去哪儿,他一双眼睛都恨不得拴在她身上。 娆娘有些意外,好笑地问:“你何时开始把我月事都记上了?” “何时记的不重要,不可受凉才最重要。” 燕风霁一本正经说完,将绒氅帽子给她系好,便一把将人打横抱起,朝温府后院的客房走去。 两人的身影渐渐远去,都没注意到不远处前来送甜汤的曲华年母女。 曲华年嘴角带着笑,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忍不住感叹道:“当年没将你表姐带来江州,可能是娘亲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决定。” 比起带她来江州,与她们母女一起面对温家的那些糟心事,跟着顾蒹葭去雁州,才是正确的选择。 “娘亲,日后有机会,咱们也去雁州看看吧!”温相宜低头,轻轻摸了摸肚子,眸色温柔。 曲华年侧头看到她的动作,眼眸微动。 有心想问问她和那个聂长照的事,但想到女儿那日回来,除了大大的肚子,浑身上下便没二两肉,当即心中一冷,对自家那素未谋面过的女婿,印象差到了极点。 算了,女儿和外孙她养得起。 那种连有孕的妻子都照顾不好的男人,不要也罢! 远在千里之外的聂长照还不知,丈母娘的面都还没见着,他在丈母娘心中已经不是个东西了。 与此同时,驻扎在粟阳之外的守城军阵营里。 营帐中,卫祁负手立于一幅拼接的山川图前,视线在上面游移着,不知已经看了多久。 直到卫二藏着什么东西蹑手蹑脚地进来,弄出了声响,打扰到了他,他才动了动身子,冷眼扫去。 “那、那个主子,属下来给小主子送点吃的。” 说完这话,卫二感觉到周围的气温,明显骤降到了极点。 一直在帐中的卫大用看白痴的眼神,浅浅瞥了他一眼,视线却下意识看向角落里,一直乖乖蹲在火盆边取暖的男孩身上。 男孩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只有一双清澈的大眼睛亮晶晶的,头发更是杂乱得像个小鸡窝。 身上虽裹着一件黑色大氅,脚上却连双鞋都没有。 而他,就是前不久失踪不见的国公府小公子卫厌。 同时也是卫祁一直不待见的亲儿子。 “送什么送,给我扔了喂狗!” 卫祁低斥声响起。 斥完冷冷地看了男孩一眼,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厌恶:“本就不该来到这世上的东西,死了最好!” 听到这话,卫厌小小的身子僵住,小脸惨白一片。 其实他也没想到会遇到父亲。 他离家出走后,本来是想问着路去雁州,因为他悄悄听到过,嫡母就是带着姨娘去雁州找父亲了,所以才不见的。 那父亲一定是把姨娘丢在了雁州。 他想去雁州找姨娘。 可坏人太多了,他才出了皇城,身上的衣服和银子,就全部被带他出皇城的那个好人大叔抢了个干净。 那个大叔抢了他,还把他丢在了官道上,然后他就被一个笑得跟黄鼠狼一样的婆婆捡走了。 那婆婆把他打扮成了女娃娃的模样,想把他卖给人家当小媳妇,那家人发现他是男孩子后,怒气冲冲地就追了出去。 在他们追上那婆婆,打起来的时候。 他趁机跑了。 可他没有钱,也不认识路。 第214章 送江州城去 别说去雁州了,就是回皇城都困难。 最后惨兮兮地成了个小乞丐,跟着一些大乞丐流浪到匡城,就在差点被冻死饿死的时候,他遇到了卫二叔叔,然后被带到了父亲面前。 许是流浪了一段时间,卫厌也算尝遍了真正的世间冷暖,此刻听到父亲冷漠无情的话,虽然还是会难过,但心里已经没有以前那么伤心了。 他胆怯地没敢去看父亲的脸色,将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小团,想尽量不占地方,不发出任何一点声响惹父亲不高兴。 可卫二叔叔藏在身后的烤鸡实在太香了。 他一闻到,肚子就不听话地叫了起来。 声音有些大,卫厌担心地缩了缩脖子,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小手急忙去捂自己的小肚子,希望它别叫了。 可肚子不听他的话,越捂住,咕噜咕噜叫的声音就越大声。 “晦气!” 卫祁听到他肚子饿的声音,眼底的嫌恶更加明显,也不知道是不是不想再看到他,低骂了一声,转身出了帐。 卫二见世子没有发怒,也没有收拾他,暗暗松了口气,赶忙将手里的吃食递到卫厌手里。 “快吃吧!吃完了叔给你洗个澡,明日找人送你回家。” “谢谢卫二叔叔。” 卫厌吸了吸鼻子,感动得两行眼泪掉了下来,将脏兮兮的小脸冲刷干净了一些。 卫二不嫌脏地给他擦掉,望着他的眼神有些复杂。 对于这个孩子,卫二以前跟着自家主子一样,挺讨厌的,因为他娘是忘恩负义,背主爬床,还算计过他们的徐一浅。 许是厌屋及乌吧! 他们厌恶徐一浅那个女人,所以她生下的孩子,他们自然也不会喜欢。 甚至以前这孩子回国公府小住,被裴玉授意府中下人背地里欺辱他,辱骂他小贱种,甚至被旁支的那几个皮小子打时,他看到了都忍不住啐一句:该! 可今日他去匡城打探消息,看到小小的他,吃尽苦头,脏兮兮地缩在乞丐堆里,被那些乞丐打骂的时候,他简直又气又心疼。 气他没事玩什么离家出走。 心疼他乖得令人心酸。 卫二望着小家伙满是冻疮的小手小脚,心里说不出的不得劲。 也是直到此刻他才发现,他讨厌的人,从来都不是无辜的卫厌。 想来世子也是吧! 望着狼吞虎咽的孩子,卫二忍不住又是一叹,将两只私藏的鸡腿都给了他。 卫厌吃了两个月来最饱的一顿,吃完泪眼汪汪的。 “幸好没给你带米饭,不然眼泪拌饭,得咸死你。”卫二给他擦了擦眼泪,想到他们大战在即,死这个字不吉利,赶紧扭过头去呸了三声。 卫厌吸着鼻子也跟着呸。 卫二哈哈大笑地捏了捏他的脸,让人提来热水,给他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干净的衣衫,小家伙才美美睡下。 然睡到下半夜的时候,小家伙却突然上吐下泻起来。 惨白着小脸,一会儿喊热,一会儿喊冷,吓得卫二急忙去找大夫。 守城军军中的随行大夫过来一看,道是小家伙由于长时间饥饿,突然暴食油腻之物,导致了积食,才引起的寒热。 问题不大,就是孩子遭罪些,得灌几副药才能好全。 卫祁得到消息过来的时候,大夫已经走了。 好心办了坏事的卫二满脸自责,揪着两边耳朵跪在地上,没敢去看自家主子那阴沉沉的脸色。 卫祁站在床边,冷凝着床上的小东西,微垂的眸底,浅光掠过,带着一层极其复杂的情绪,明明灭灭的。 许久,他才收回视线,转身道:“明日将他送回长安!” 卫二一听,忙抬头道:“主子,小主子的身体现在太虚弱了,长途跋涉可能会真要了他的小命的,要不然等他养好一些,再送回长安吧!” 卫大看了一眼孩子,也有些不忍。 想了想,帮忙说话道:“主子,不如将小公子送到江州城里去,请温大人家的女眷照看一二,待小公子身体痊愈,再送回长安也不迟。” 语罢,他看了看温赓连夜派过来递信的侍卫。 卫祁敛眸,沉思了片刻,丢下一句:“别让他出现在我面前。” 语罢,捏着还未看完的信,转身离去。 卫二挠了挠后脑勺,抬头问卫大:“世子这话,算是同意了吗?” 卫大低头瞥了他一眼,无语道:“世子都出去了,你还跪着干嘛,还不赶紧起来给小公子收拾收拾,派人打包送江州刺史府去。” “好嘞!” 刺史府侍卫:…这,不询问询问他们家大人再送吗? 夜色漫长。 另一个帐中,烛光昏暗,随风摇曳。 卫祁看完温赓派人送来的信后,眉头便死皱着。 对于温赓此人,他不信任,因为他的人秘密调查到,他曾帮着叶家的人敛了不少不义之财。 如今叶家造反的财力,可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但令他感到奇怪的是,当他带人杀去江州城,准备拿他开刀,以防与叶家开战时,他从背后捅刀子,或给叶家开方便之门时,却又意外查到他在秘密解决叶家的人。 那些叶家在江州敛到的钱财,也都被他暗中收拢进了官库中。 帮了叶家,又阴叶家。 卫祁实在拿不准温赓到底是不是叶家的人。 这种情况,若是照他以前的性子,会直接一刀杀了,然后接手江州了事。 但温赓看出他的杀意,直言江州鹿城有叶家两千私兵,若他一死,那两千私兵势必会趁机作乱,放更多的叶家私兵进入江州。 到时候叶家占领的版图,就不光只有粟阳一个地方了。 光靠他在粟阳之外的一万五千守城军,只怕根本不可能再压制得住粟阳,毕竟叶家私兵比他率领的守城军,可是多了一倍不止。 如今不敢攻出粟阳,不过是还没有把握能一鼓作气打到长安。 且叶家向来谨小慎微,胆小如鼠惯了,这么久了都不敢跟他交手,估计就是在打江州的主意。 看信之前,卫祁都还在困惑叶家为何想打江州的主意,看完之后,才知他们竟是在等塞北的援军。 虽如此,卫祁依旧还是不信温赓。 第215章 他们的孩子 因为他无法确定这是不是他和叶家做的一个局。 一个引开他给粟阳反军开路的局。 想到此,卫祁将信捏成一团,扔进旁边火红的炭盆里,看向跟过来的卫大道:“一会儿你拿着我的令,亲自送卫厌去江州刺史府,代我与那温赓商谈信中之事。” 语罢,他蹙眉停顿了片刻,才道:“多带些暗卫过去,顺便查一下,是何人给他出的主意。” 卫大微惊:“世子是怀疑温赓背后有人?” “他背后有没有人,本世子不知道。” 卫祁往后靠了靠,嘴角上扬,冷嗤道:“但调换人马这种冒险之事,不像那老家伙能想得出来的办法。” 卫大闻言,虽不太明白世子怎么看出来的,但想到刚刚自己才提议送小公子过去养病,不由担心道:“世子,若是温赓背后真的有人,那送小公子过去养病,岂不是羊入虎口?” 刚刚世子那句话里的意思,卫二那个憨憨没听出来,他却听出来了。 世子同意送小公子过去。 但眼下,卫大有些后悔提送小公子去刺史府养病的提议了。 他方才只考虑到了江州城比较安全,小公子过去也安全。 可万一温赓背后的人,真的是叶家,那小公子这会儿过去,岂不是会成为叶家威胁他们的筹码? 思及此,卫大眉头死皱。 卫祁似看出他在想什么,摩挲着靠椅的扶手,低敛的眸中笼罩着一层暗色。 良久,他再抬眸,语气幽深道:“若温赓无异,待卫厌病愈,即刻送回长安。” 若温赓真是叶家的人呢? 卫大喉结滚动,有些欲言又止,但作为属下,到底是没敢僭越追问,只点了点头,躬身退下。 外面,细细碎碎的霜雪还在飘落。 有些落在空旷的地方,白茫茫一片。 有些落在有人家的屋檐上,化作了水,成了一根根晶莹剔透的冰凌。 冰凌悬挂高空太过危险。 天一亮,终究还是被人用竹竿打了个干干净净。 …… 江州城,刺史府中。 清晨,没有飞去南方过冬的麻雀起了个大早,停在没有人来往的院中,叽叽喳喳地叫着,似要讨食一般。 然当有人一来,却又被惊飞得不见踪影。 娆娘最近作息不错,但还是早睡晚起了。 难得的,燕风霁今日陪她睡了个懒觉,她醒来的时候都还在他怀里。 她刚一动,燕风霁就睁开了眼睛。 随即松开了抱着她的手,侧身挪了出去,将被子全部裹着她后,才穿衣道:“屋里炭盆灭了,有些冷,你先待在被子里别动。” 他说着,迅速穿好衣服,开门出去。 片刻之后,有婢女端着两盆新炭进来,将已经燃尽的换了出去。 燕风霁消失了一会儿,等再回来时,不但把早膳给提了回来,还把被曲华年裹成个粽子的温相宜也领了进来。 温相宜养回了点肉的两边脸颊,被寒风吹得红扑扑的,似乎是才从外面回来,一进来就献宝一样,往娆娘手里塞了个小罐子。 “表姐,你尝尝这个,娘亲说开胃的。” 她说着,打开罐子的盖,拿了两颗干巴巴的东西出来,往娆娘嘴里喂了一颗,嘴馋地自己也吃了一颗。 “这是什么东西啊?” 娆娘猝不及防被她喂进嘴里的东西酸了一下,五官瞬间挤到了一起,差点口水横流,惊得她急忙吐了出来。 燕风霁看到,端起白粥的碗,快速往她嘴里喂了一勺粥。 喂完,不着痕迹地瞥了罐子里的东西一眼。 娆娘嘴巴的酸味被冲淡了不少,赶紧把罐子盖上还给温相宜,搓了搓酸出来的鸡皮疙瘩道:“相宜啊,表姐吃不来这口,你喜欢吃就多吃点。” 温相宜见她不喜欢吃,水汪汪的眼眸亮了亮,看了眼走过去的燕风霁,凑到她耳边小声道:“表姐,娘亲说酸儿辣女。” 说着,她轻轻拍了拍自己肚子,笑道:“这个,皮小子肯定了,我吃这个很是合胃口。” 语罢,她又往嘴里递了一颗。 “呵呵,是么。” 娆娘看她吃得自己牙都酸了。 不过照这样说,她吃不来酸的,岂不是会有个香喷喷的小闺女? 小闺女,想想都暖心。 温相宜是特意过来送东西的,东西没送成,她待了片刻就走了。 她一走,燕风霁立马又端着粥走了过来。 娆娘伸手去接,他没给,一勺一勺地舀出来,吹得不烫了,就往她嘴里喂去。 粥淡得没味,她喝了两口就喝不下了。 他见状,敛着眉也不说话,一口喝完剩下的大半碗,起身从食盒里拿来两个还热着的肉包,轻轻放到了她手里。 然后继续坐在床边,睁着黑沉沉眸子盯着她。 娆娘看了看包子,又看了看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家夫君居然在生闷气。 虽然他没有说话,面上也没有任何怒容,但她就是感觉到他在生气。 “夫君,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见她终于注意到自己了,燕风霁眼眸骤抬了下,随即又沉了下去,面上都闪过一抹委屈了,却还在闷声否认道:“没有。” “你就是生气了。” 娆娘放下包子,往他怀里钻了钻,仰面瞅着他要气不气的脸,笑得眸子都弯成了月牙:“你是不是在气相宜都知道的事,我却没有告诉你,对不对?” “对的吧!” 燕风霁有些无奈,小心避开她的肚子,稳稳地抱着她。 他想生气的,只是没舍得。 娆娘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却没哄他。 只在他怀里侧了侧身,伸手从枕头下,将那本他昨晚半夜都还偷偷爬起来看的医书摸了出来,眯眸笑道:“不告诉你是想让你自己亲自摸到它的存在,而且昨晚你都悄悄给我把过脉了,别以为我不知道哦。” 好吧! 是他得了便宜还卖乖。 燕风霁嘴角没压住,眼底的喜悦骤然全部露了出来。 天知道昨晚他亲手号出喜脉时,内心有多激动。 虽然以前一直觉得,孩子于他,可有可无。 但真到了这一天,只要一想到心爱之人平坦的腹中,正辛苦孕育着他们的孩子,日后孩子会像她,也会像自己,他就控制不住地喜悦。 第216章 歹竹能出什么好笋 他当然知道娆娘没有告诉他,是想让他自己号出来,给他惊喜。 所以今早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天知道他压制了好久好久,才把挂了一晚上的嘴角压了下去,准备吃完早膳,就给媳妇表演一个。 结果他还没表演呢,就发现温相宜居然比他知道的都还要早。 他这个当人家丈夫,当宝宝爹爹的,居然比别人发现得还要晚。 那种为人夫的不称职感,差点没把他淹没。 好在及时想起温相宜也是个孕妇,能比他先发现实属正常,毕竟她有经验,而他没有。 这样一想,燕风霁嘴角的笑意更大了。 一想到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一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孩子,从她的肚子里出来,那种激动澎湃的心情,他也无法言说。 他轻轻低头,在她眉心落下一吻,嘴角喜悦的笑容和煦又耀眼,眼角却在低头吻她时,不慎砸下了两颗泪珠来。 喜悦是真的,心疼也是真的。 因为他记得儿时,他娘曾经说过,分娩之痛,是天下所有女子的一道劫。 “对不起,要让你受累了。” 娆娘怔了怔,感受到了泪珠的湿意,她浅浅笑起,抬手环住他的脖子,在他眼上轻轻回以一吻。 这世间,千金易得,良人难遇。 若是遇不到值得的人,她宁愿孤独终老,来去一人,也绝不会因为任何原因,而孕育不值得之人的孩子。 所以这份累,她受得心甘情愿。 因为她的丈夫,不是任何一个有负于她的人。 他是爱意若藏不住,就坦坦荡荡告诉她,会与她风雨同舟,执手绝不言负的燕风霁。 是懂她所想,尊她所意,怜她所遇,疼她所苦的燕风霁。 是这个世上,她唯一想生有一个与他有着相同血脉的孩子的人。 冬日有寒风,但若有温暖的人陪在身旁,便不会觉得冷了。 夫妻二人在房中温存了一上午,直到午时有婢女来请,让他们去前厅用午膳,两人才收拾收拾出了房门。 江州的午间比早间暖和许多,昨晚才落下的那层薄薄霜雪,早已随着晃出的冬阳化去。 两人刚到前厅,远远地就听到也才到不久的温相宜,不知道在柔声问谁:“你叫什么名字啊?” 紧接着,一道稚嫩的童音响起:“姨姨好,我叫厌儿,今年五岁。” “你的名字真好听,是时清海宴的宴,还是言笑晏晏之晏呀?” 娆娘刚迈腿进去,就看到个小男孩垂下了脑袋在摇头。 许是没想到有人会问他的名字是哪个字,小家伙垂于两侧的小手紧攥着不合身的衣摆,略显无措地小声道:“是……讨厌的厌,厌恶的厌,贪得无厌的厌。” 说到最后,男孩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头埋得低低的。 温相宜显然没料到会是这样,张了张嘴,愣愣地问:“是谁……告诉你是这个厌的?” 得有多狠心的人,才会对一个五岁的孩子,说出他的名字,来自厌恶之意的这种话来。 温相宜心疼地望着眼前的孩子,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她好庆幸自己回了江州。 不然若是让她的宝宝落到吴知禾那种人的手里,日后像眼前的孩子一样,她可能要心疼死。 见温相宜想安慰人家孩子,自己倒先红了眼。 娆娘慢步走了过去,笑道:“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小家伙,厌恶之厌,也可是乐而不厌之厌,学而不厌之厌,为何非要别人说是什么厌就是什么厌呢?虽名为父母所赐,但你自己的名字,何思何意,当由你自己做主。” 清冽温柔的声音响起,卫厌陡然抬头,漆黑的眼眸亮晶晶的,闪着异样的光。 因为第一次有人告诉他。 原来他的名字,也可以是学而不厌,乐而不厌,而非厌恶至极、贪得无厌。 虽然他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他从进来的漂亮姑姑声音里,听得出,一定是很好很好的意思。 “谢谢漂亮姑姑,厌儿好像明白了。” 男孩仰着头,眸光清澈,稚嫩的小脸也在仰起的瞬间,绽放出无比灿烂的笑容。 娆娘看到那张灿烂的笑脸,神情有一瞬的僵住,意外地从他精致漂亮的小脸上,看到了几分熟悉之感。 她心中浮起怀疑。 但还不等她问问这是谁家的孩子,曲华年已经步伐轻盈地走了过来,瞧他们都站着,喊道:“都站在那里干什么,快过来坐下,我已经让人传膳了。” 一听能坐了,喜乐第一个上前,搀扶着她家小姐坐下。 温相宜顺手拉着卫厌坐到自己身旁。 娆娘和燕风霁也走了过去。 等丫鬟布好了碗筷,温相宜扫了一圈还剩下的空位,疑惑道:“娘亲,爹爹和那位客人不来吃吗?” 曲华年点头,没有过多解释。 但视线扫到她旁边的卫厌时,蹙了蹙眉,神情冷淡道:“东院那边的院子我让人打扫好了,用过午膳会有人领小公子过去,日后一日三餐也会有人负责送,小公子若是有什么需要,可以让人告诉管事。” 这话一出,饭桌上的几人都是一愣。 有些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对一个孩子如此态度? 眼看又被人讨厌了,卫厌低着头,无措地绞着小手,没敢发出一点声响。 温相宜看到,赶紧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扭头低声道:“娘亲,东院那边有些远,我院中还有几个空房间,不如让厌儿挨着我住吧!” 曲华年蹙眉,不知为何竟为难起了一个孩子,态度强硬道:“不行,你身子重,这孩子正是调皮的年岁,万一跑跑闹闹的时候冲撞到你怎么办?” “不会的娘亲,厌儿可乖了。” “再乖的孩子也有调皮的时候,再说了,歹竹出的笋,能是什么好笋!” 最后一句曲华年说的很小声。 说完见女儿神色地不解望过来,她赶紧缓了缓脸色,不欲再说,启筷道:“行了,菜都上齐了,赶紧吃饭吧!” 温相宜见自家娘亲说不通,眼色求助地看向娆娘。 但还不等她再说点什么,就被她娘夹了块挑了刺的醋溜鱼堵住了嘴。 第217章 她真的没想那么多 一顿饭下来,膳桌上都极其安静。 曲华年吃完就出门了,似乎是怕温相宜找她撒娇。 卫厌被婢女领去东院的时候,忽然跑过来,轻轻扯了扯娆娘的袖摆,小心翼翼地问:“姑姑,厌儿住在这里的日子,能来找你玩吗?” 娆娘垂着眸光,望着小家伙天真无邪的小脸,紧抿着唇,眸色有些深,想拒绝的话也卡在了喉咙里。 燕风霁看出她在为难,蹲下身摸了摸孩子的脑袋,笑道:“小家伙,我夫人需要休息,无法陪你玩,不过你可以来找我玩。” “真的吗?” 闻言,小家伙黯淡下去的眸光,瞬间一亮。 旁边的温相宜看到,眉眼弯了弯,却装出一副失落的表情,扶着肚子逗他玩道:“看来厌儿是不喜欢姨姨,都不说来找姨姨玩呢。” 小家伙一听,赶紧跑过去解释道:“不是的,厌儿喜欢姑姑,也喜欢姨姨。” 温相宜继续逗他:“是么,那喜欢姨姨的话,为什么喊我姨姨,喊她姑姑?” “因为……因为这样可以区分呀!如果厌儿喊姑姑也叫姨姨,那厌儿喊姨姨的时候,姑姑和姨姨就不知道厌儿喊的是谁了。” 说得好有道理,温相宜捂嘴轻笑。 在她望过来时,娆娘不想让人察觉自己的情绪,便也跟着勾了勾嘴角。 然笑意却未达眼底。 燕风霁看出她有心事,在与温相宜和那孩子分开后,才揽住她轻声道:“娘子,不喜欢咱们不用勉强,亦不必顾及是在人家,我们随时都可以启程回雁州。” 娆娘侧头望他,眼眶鼻尖,都有些微红。 “夫君,如果我说我不喜欢那个小家伙,甚至都后悔说出那些开导之言,会不会显得我很坏,很狭隘?” “不会。” 燕风霁低头,心疼地抱紧了她:“你做得已经很好了。” 他的夫人,真的做得很好了。 她明白孩子无辜,所以纵然心中再如何不喜,都没有给那个孩子半点脸色,只委屈自己忍着。 一句‘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娆娘忍了许久的眼泪,终是倏然淌落。 从那孩子骤然抬头,她看到那张与卫祁小时候七分相像的小脸时,隐在她最心底的某道伤口,便已经猛地被人狠狠一把撕开,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如果可以,娆娘一辈子都不想见到卫厌。 有些事,哪怕已经不在意了。 可再次想起,还是无法释怀,更无法原谅。 她永远都无法原谅卫厌的父母。 因为他们在她最脆弱的时候,齐齐背叛了她,还差点给了她致命一击。 所以,对于那个孩子,再如何乖巧惹人怜爱,她都不会喜欢了。 永远都不会。 午后的寒风有些平静,似乎就是为了攒足劲,帮冬日里的傍晚刮来夜幕。 夜幕下的寒风,狂得像撒野的马儿,吹得山间树木心惊胆战。 此时,温府后院,曲华年房中。 有个小家伙陪着,在房中绣了一下午婴儿小衣的温相宜,一听到母亲回来了,立马就缠了过来。 “娘亲,东院那边实在是太过冷清,不如将厌儿安置到客房那边吧!离表姐们那边也近,没事还能陪表姐解……” “相宜!” 曲华年扶了扶额,神色严肃地打断了女儿的话,无奈道:“你是真没看出来,还是假没看出来,你表姐不喜欢那个孩子,娘亲也不喜欢!” “为什么啊?” 许是一孕笨三年,温相宜是真没看出来自家表姐不喜欢厌儿。 曲华年望着女儿,轻叹道:“宜儿,还记不记得娘亲说过,你的表姐,曾经是长安最璀璨亮眼的明珠。” 温相宜点头。 曲家还未出事时,她待字闺中那会儿,有个长安明珠的表姐,曾是她最引以为傲的事。 许多手帕交都曾羡慕过她。 但不明白这和让厌儿住离他们近些有什么关系? “如果明珠掉进泥潭里的第一脚,是那个孩子的父母踩的呢?” 温相宜震惊:“娘亲,您是说厌儿的父母……是卫世子和当年背叛表姐的那贱婢?” “若非不是,娘亲犯得着左右看一个孩子不顺眼吗?” 如果不是为了解决叶家在鹿城那两千私兵,她绝对不会让那孩子留下来碍眼的。 一想到他那对父母,曾经有多么对不起自家侄女,她就有多想把人赶出去。 “可是娘亲,当年之事,厌儿都还未出世,若因此冷待他,他又何其无辜啊!” 而且那孩子性子胆怯,小小年纪就会察言观色,瞧着应当过得也不好。 不然那卫世子也不会给他取名为厌恶之厌了。 “宜儿,娘亲不反对你心疼那孩子,稚子无辜,娘亲懂得。但娘亲也请你,心疼心疼千里迢迢去塞北将你带回家的姐姐!” “你知不知道,那个孩子的出现,是在扯你姐姐努力藏在心底的伤疤啊!你还想让她住到你表姐隔壁的客房,你是想让她日日都忍受揭疤之痛,直至再一次鲜血淋漓吗?” 不是的,她从没有那么想过。 温相宜嘴唇微颤,脸色苍白,默默地低下了头。 “对不起娘亲,宜儿没想那么多。” 她真的没想那么多。 她只是觉得那孩子可怜,又招人心疼,一个人住东院那边难免会害怕。 因此才想让他住到她院中,或者表姐旁边,她们也能照看些,更能提前学学如何照顾孩子。 可现在被娘亲点醒,她才倏然发现,自己执着让那个孩子挨近他们,对表姐来说,是何等的残忍。 换位想想,若是吴知禾的孩子出现在自己面前,自己定然也是恨透了的。 所以怎么还能说得出谁无辜,谁不无辜的这种蠢话来。 她可真是该死啊! 曲华年看到女儿在自责,心疼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脸,眼中有水光涌动:“宜儿,你和你表姐对娘亲来说,永远都是耀如明珠的皎月,有些人已经脏了明月一回,娘亲绝对不允许再有人来伤害你们。” “娘亲,宜儿明白了。” 卫厌虽无辜。 可他的父母却不无辜。 没有将对他父母的厌憎转移到他身上,已经是他们对无辜的他,最大的仁慈了。 他或许可怜。 可这世间,谁人不可怜啊? 第218章 探探虚实就行 粟阳城,叶府后院。 宝墨堂中,孟嫣然阴着脸看完手里的密信,神色便变得有些晦暗不明。 莲蓉端着茶盏上前,眼尾悄悄扫了信上内容一眼,当看到末端那几行‘……太后失势,叶敬来身死,曲华年已生异心’时,端着茶盏的手猛地一抖。 茶水溅出,全烫在了她的手背上。 孟嫣然看到,眸色深然地睨了她一眼,将信丢给了一旁的曹覃。 曹覃将信收好,不动声色看了眼有些做贼心虚的莲蓉,敛神道:“老夫人,今早小土传来消息,上次咱们要找的人,现在就在江州城刺史府中。” “呵,难怪曲华年会让温赓动叶家在江州城的人,原来是那丫头过去了。” 孟嫣然倒是没多意外,从叶尅那个废物去一趟别君山,就粗心大意地让人炸了矿山,她就预感那姑侄二人会见面,不过是迟早的事。 “老夫人,那咱们要通知鹿城的人早做防范吗?” “不必,最多七日,吴斐的人就该到了。”江州没有兵力,她倒是不担心温赓动得了那两千私兵。 如今,他们叶家最大的困局,就是要趁早破出粟阳去。 不然等大景各个关口匀出兵力过来,他们再想出粟阳与各地之势聚拢就难了。 所以,他们得趁吴斐的兵力过来之时,一鼓作气,将朝廷压制在粟阳之外的那一万多人马尽快斩杀,然后设下关卡,阻击朝堂从长安派来的那五万援军,尽快占领粟阳边上的江州、塘州和定州。 如此,他们才算真的有与朝廷分庭对抗的底气。 不过想到粟阳之外的那一万朝廷人马,孟嫣然总感觉自己想漏了点什么。 “阿覃,去让叶尅速点五千兵出来,明日一早,由你亲自带去探一探朝廷那一万多人马的虚实。” 她说着,拿起手边的茶盏,想到什么又重重放下,沉声道:“记住,不必与他们真的交战,探探虚实就行。” “另外,让水儿去与小土接个头,告诉他,不惜一切代价,务必将曲家那个丫头……给我活着带回来。” “是,属下这就去办。” 曹覃说完,大步离开了宝墨堂。 待他走远,孟嫣然抬起茶盏浅抿了一口,望着盏中茶沫,思绪有些悠远。 良久,她回过神来,视线倏地扫向了边上的莲蓉。 莲蓉微微一怔。 被她那透着一股可怕到极点的阴冷目光,看得后背发凉,心中七上八下,袖中被烫到没敢吭声的手,此时正在打颤。 她强装镇定着,扯了扯嘴角,轻声问:“老…老夫人,是奴婢做错什么了吗?” “莲蓉,你知道你为何到如今,都还只是一个小小婢女吗?” 孟嫣然问得漫不经心,莲蓉却呼吸一滞,急忙跪下道:“奴婢自知身份卑贱,不敢肖想别的,能在老夫人身边为奴为婢,莲蓉已经心满意足。” “是么,那可要好好地做给老身看才行。” 丢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孟嫣然缓缓起身,垂眸瞥了她一眼,没让她跟进后堂伺候,便径直杵着金杖走了。 莲蓉瘫软在地,不知是不是惊吓过度,她感觉腹部忽然抽疼了几下。 有与她交好的婢女看到,赶忙过来扶她。 却在看到地上的点点血迹时,差点惊呼出声,被她急忙捂住了嘴,忍着疼蹲下身,快速将地上的血迹擦干净。 待擦完,她拉着那婢女匆忙离开了宝墨堂。 直到来到府中无人的角落,那婢女才一脸不忍道:“莲蓉姐,这样瞒着也不是个办法,要不还是告诉老夫人吧!你每日如此勒着肚子,迟早……” 后面的话那婢女没说出来,语气中的担心却格外明显。 莲蓉白着脸,手死死抓着肚子,不甘地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对那婢女道:“兰儿,想办法去给我寻一副落胎药来。” 闻言,名唤兰儿的婢女大惊。 看了眼四周,小声问道:“为什么啊莲蓉姐,都四个月了,你好不容易藏了那么久,就算不告诉老夫人,只要等大公子回来就好了呀!” 可惜,大公子回不来了。 莲蓉仰头闭眼,把不甘的眼泪逼退了回去。 有些秘事,等级低下的兰儿不知道。 她只知道现在叶家自拥为帝,虽是他们老夫人当了女皇,但太子却是大公子的父亲。 等大公子回来,莲蓉肚子里的孩子,若是男孩,那可就是身份尊贵的皇太孙啊! 兰儿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在发现莲蓉有孕后,才会冒着被老夫人发现的风险,帮着掩护她的肚子。 保护皇太孙这等大功一件的事,她还等着大公子回来讨赏呢! 要是莲蓉这时候把孩子打了,不说她们这几个月来的苦心全白费了,那她岂不是白伺候莲蓉这么久了? 兰儿想到这些,赶紧扯回自己的手,一脸为难。 莲蓉岂会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抓着肚子的手指紧到泛白,却不得不强扯出个微笑,将自己最贵重的一个玉镯套到她手上,求道:“好兰儿,有些事姐姐现在不便告诉你,但你放心,等大公子回来,该是你的功劳,一件都少不了。” “瞧姐姐说的哪里话,功劳不功劳的,那都是小事。” 兰儿得了好处,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立马保证道:“不过莲蓉姐你放心,我认识城东一家药铺的学徒,保证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帮你把药买回来。” 她说完,高兴地就要离开。 岂料才转身,就被人猛地推了一把,狠狠撞到旁边的假山上。 紧接着,嘴巴被人死死捂住,都还不等她挣扎,胸口就被人连捅了好几刀。 等被人放开时,已然没了呼吸。 莲蓉看到,连连后退了好几步,惊得就要大喊来人。 但话还没出口,杀人的人先一步开口道:“用你腹中的孩子,我们来做一场交易吧!” 莲蓉闻言脸色大变,呼叫声卡在了喉咙里。 她怔怔地望着对面的女子,认出她是家主没敢带回行宫的女人。 是的,行宫。 叶家曾在先皇在世时,为讨好先皇,不惜劳民伤财,在粟阳城外的半山腰上,修建了一座金碧辉煌的行宫。 第219章 真是蠢得可以 说是讨好先皇,但其真正的目的,就是为了如今起事,有个像样的议事朝殿。 不然总不能上朝的时候,过家家一样在叶府大堂里上吧? 那种场景,光是想想都能让人捧腹大笑。 不过如今也挺让人觉得可笑的。 因为粟阳城被叶家委以重任的那些大臣,天不见亮就得起个大早,然后去爬山上叶尅的早朝。 这可能也是叶家起事后,其他人都搬去行宫过皇族瘾去了,只有孟嫣然依旧住在叶府,不愿意挪地方的原因。 话说回来。 眼下要与莲蓉做交易的人,也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在江州城消失不见的温红妆。 她没有疯,相反她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当初在杀了周周母女后,她就连夜离开了江州城,然后来找了叶尅。 她想见叶尅。 但不巧,叶夫人前不久刚被诊出老蚌怀珠,听闻八成会是个公子,也是叶尅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嫡亲儿子。 毕竟叶敬来充其量只是他的外甥。 所以叶尅那老东西高兴得不行,连面都没露,就让人把她丢到叶府看管了起来,似乎打算留着她,等他们进攻江州的时候,拿她威胁她爹。 不对,温赓已经不是她爹了。 是想拿她威胁温赓! 这几日来,她被关在屋里想了很多。 叶尅不出面,她想见叶尅,那就得想办法,找个能让他出现到她面前的筹码。 而眼前这个女人肚子里的野种,她觉得可以当个很好的筹码。 此时,莲蓉虽没有喊人,却警惕地望着温红妆,咬牙问她:“你要这个孩子做什么?” “我是你们家主的女人,他现在当了粟阳的太子,这泼天的荣华富贵,我怎么舍得当个局外人?所以我还想继续当他的女人,想继续当他的女人,自然得有个孩子傍身。” 母凭子贵,自古皆有。 莲蓉却警惕加深,蹙眉道:“那你为何不自己生?” “因为我胎宫受损,生不了孩子。” 温红妆毫不避讳地说着,环顾了下四周,见没人,还抽空将兰儿拖到假山后的池塘边,一脚踢了进去。 处理完尸体,见莲蓉还是一脸防备。 她笑道:“我其实也可以随便找男人怀个野种,但我又怕长得不像你们家主,日后会麻烦不断。” “好在刚刚你和这婢子的话我都听见了,你肚子里这块肉,不是你们大公子的吗?这不是正好,你把孩子生下来给我,我带他去享荣华富贵,日后他要是争气,去夺个位什么的,你这个亲生母亲当不了太后,太妃的位置还怕没有你一席之地吗?” 听到太后和太妃这几个字眼,也不知莲蓉想到了谁,神情有些松动。 “我凭什么相信你?” “凭我爹是江州刺史温赓,而我的亲娘……” 说到亲娘,温红妆停顿了一下。 抚了抚发髻,她才继续道:“我的亲娘,可是曾经的摄政王妃养大的曲家女。哦对了,你们还不知道,我虽是我爹的妾室养大,但前不久我们家才发现,我跟我那嫡姐,被人刻意调换了,我才是曲华年的亲生女儿。” “所以啊,我要是有了孩子,凭我的身份,当不了你们家主的正妻,怎么也能是个平妻,你的孩子若是给了我,待你们家主日后当了皇帝,我能让我爹娘帮他成为太子。” 莲蓉跟在孟嫣然身边多年,自然知道曲华年是谁。 而且刚刚她才从老夫人手里的秘信上,看到了曲华年的名字。 信上写着曲华年有了异心。 那如果她的亲生女儿,成了家主的平妻或妾室,曲华年为了唯一的女儿,便不会敢再生异心。 而温刺史一直都是叶家极力拉拢的对象,若他的妻女都成了叶家的人,那他也只能与叶家成为一条绳上的蚂蚱。 所以如果她的孩子有如此外家,说不定日后真的能和夫人生下的儿子争上一争。 毕竟夫人那破落娘家,不管是以前还是如今,跟人家是真的没法比。 而且大公子的身份,一直以来,不也是太后在为她争吗? 她偷偷背着老夫人怀上大公子的孩子,不也是为了争个大公子妾室的身份,日后大公子登上高位,能当个呼风唤雨的皇妃么。 如今大公子已死,孩子已然无用。 那自己何不多熬几个月,生下来搏一搏呢? 如此想着,莲蓉眼中野心迸发,赶紧拿出一直备着的保胎药丸吞下,望向温红妆道:“如果孩子是个女儿怎么办?” “女儿?” 温红妆低头,掩盖了嘴角的冷意,语气却听不出任何异常道:“你们家老夫人现在可是女皇,若是女儿,那就让她当第二个女皇不就好了。” 是啊! 老夫人都能当女皇,她的孩子是季氏皇族的血脉,比起家主他们,更名正言顺,所以凭什么不能? 莲蓉这样想着,总算为自己的野心找到了一个寄托。 但想到老夫人刚才的暗示,她不免又担心道:“可是我们老夫人已经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了,还有好几个月才能生下来,我怕……” “怕什么,你跟我走就是,不看僧面看佛面,有我爹娘在,还怕保不住你?” 莲蓉见她说得信誓旦旦,沉思了片刻,最后的戒心彻底放下,狠狠点头道:“好,我跟你走。” 真是好骗啊! 温红妆心中冷笑,若莲蓉仔细看,她此刻的眼神里,还满是疯狂的杀意。 两人偷偷摸摸离开了叶府。 然她们不知道,她们在假山后面的对话,已经一字不落地传回了孟嫣然的耳朵里。 “机会给了她,一次又一次的不知珍惜,别人三言两语就信了,真是蠢得可以!也不知道从前那股子机灵劲儿,是装的,还是被叶敬来那油嘴滑舌的东西哄没了。” “主子,可要属下去将她们……” 一袭暗卫劲装的女子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孟嫣然摇头:“不必,她们想做什么,先由着看看。若那女子当真才是温赓与曲华年的亲生女儿,让她嫁给叶尅,也不是不行。” 第220章 说来听听 曲华年重情,当初随便找了个曲家老奴,哄骗了她两句,就能让她为自己卖命多年。 为了一帮子死人她都能做到那份上。 若那个温红妆真的才是她的女儿,有愧疚加持,只要把她女儿捏在手里,她不信拿捏不了她。 只是温红妆怎么会执着当叶尅的女人? 是真图日后的荣华富贵,还是……别有居心呢? 想到此,孟嫣然看向劲装女子,低声吩咐道:“找几个人盯紧她们,对了,近日雁州那边,那山匪小子可有什么消息传过来?” “回主子,是有几个新消息,不过不是程北望传回来的。” 劲装女子说完,从怀中取出两封信。 一封是程北望设计拿下了好几个守城官员,目前他的人已经占领了雁州城。 但那些山匪不服管教,刚攻入城中的时候,烧杀抢掠,死了不少百姓,雁州城也被毁了大半。 另一封,则是雁山关所有路口被炸毁后,朝廷的冬粮运不过去,皆被程北望让人一把火烧了。 如今由严达统领的十五万大军,目前正面临缺衣少粮的困境。 而关外胡人得知大景内乱的消息,竟短时间内集齐了一支残军卷土重来,虎视眈眈地盯着雁山关,只等大景士兵撑不住的时候攻关。 孟嫣然看完信中内容,不由轻啧道:“好狠的一个少年人,竟如此不计后果。” “主子,那咱们要出手吗?” 若胡人进关,就算他们攻出粟阳,打下长安,好好的一个大景也四分五裂了。 孟嫣然却半点不在意,摩挲着新求来的檀木佛珠,轻笑道:“不用,坐山观虎斗,那小子和朝廷,不管谁输谁赢,于咱们都有利。” 至于那些胡人,他相信以那个严达的性子,哪怕与敌人同归于尽,他也会带人守住关口。 他若战死,朝廷的人少了一员大将,于他们更有利。 劲装女子闻言,低了低头,没再多问。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雁州城中。 知府大牢里。 被程北望用妻儿的性命,威胁束手就擒成为阶下囚的燕钧,此时身着单薄囚衣,瑟瑟发抖地缩在角落的稻草堆里,牙齿止不住的打颤。 他对面牢房里的裴暮辞倒是没穿囚衣,却比他惨得多。 一动不动地盘腿坐在地上,要不是满身鞭伤,月白色的衣服都浸湿成了红色,怕是旁人都真要以为他在闭目打坐。 而离他们不远处的牢房里,还关着不少不愿投降山匪的雁州官员。 趁着山匪喽啰出去放风的间隙,有人按捺不住,伸长脖子往他们这边喊:“燕大人,别睡了,您倒是快想想办法啊!这些匪徒没人性,再没人来救咱们,咱们可就真要死在此地了。” 燕钧冷得嘴唇乌青,瞥了那伸长脖子的官员一眼,哆哆嗦嗦地从稻草堆里坐起身来。 搓着手缓了好片刻,才在地上摸了块小石子,朝对面牢房丢去。 石子砸在裴暮辞盘着的腿上,他缓缓睁眼,眸色深冷。 燕钧见他看过来,正想低声问他到底有没有留后手,岂料还没等他开口,牢房外忽然传来刀剑碰撞的厮杀声。 紧接着,外面的铁门‘砰’地一声被人踢开,十几个黑衣人快速涌入,目标明确地朝他们冲来。 燕钧大喜,还以为是来救他们的人。 结果喜早了。 因为是来杀他们的。 只见黑衣人冲过来后,快速分成两波,砍断牢门的锁链,进来就对着他举刀。 对面破开裴暮辞那间牢房的黑衣人同样如此。 燕钧大惊失色,险险避开头顶劈下的刀,在地上滚了一滚,抱起一把稻草当暗器扔了出去。 在黑衣人挥刀砍开稻草的瞬间,他趁机抱头就跑。 对面的裴暮辞夺了一把刀,手起刀落,解决了几个后也跑了出来。 两人相视一眼,便头也不回地往外跑。 那些官员见状,刚想喊还有他们,但在看到那些黑衣人全部朝他们追了过去时,吓得急忙捂嘴,顿觉还是这牢房里安全些。 牢房外,山匪喽啰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裴暮辞提着刀垫后。 但很明显,满身是伤的他根本不是那些黑衣人的对手。 燕钧见状,本想也捡把刀去帮忙,但在看到地上山匪喽啰报信的铜锣后,心生一计,赶忙捡起‘咣咣’敲响。 敲完冲进不远处的巷子里,扛起一根长长的大竹竿,歪歪扭扭地跑了回来,大喊:“平阳侯,跑!” 裴暮辞快速扫了眼后,立马将手里的刀朝前面的黑衣人甩去。 在黑衣人挡刀的瞬间,一个借力旋转,踢开左右两名黑衣人来到燕钧前面,接过他手里的长竹竿,便摆尾一竿扫去。 七八个腾空跃起的黑衣人被扫翻在地。 也在此时,听到敲锣声的山匪火速赶来,刚好与爬起来的黑衣人对上。 燕钧看到,赶紧拉着裴暮辞往小巷里跑。 那些黑衣人提刀就想追,但那些山匪以为他们是来救人的,见他们想跑,立马提刀就上。 两方亡命之徒对上,死谁都是为民除害。 等那些人分出胜负的时候,燕钧已经凭借对雁州城的熟悉,带着重伤的裴暮辞逃到了一处无人小屋。 另一边,娄家大堂里。 燕钧二人逃跑的消息传来时,程北望正翘着个二郎腿坐在首位,似笑非笑地望着一脸谄媚的娄家主。 得知燕钧跑了,他倒是没多在意。 只要燕家那些人还在他手里,燕钧就跑不远。 倒是那个姓裴的,没有软肋威胁他,跑了想再设计抓回来,恐怕就难了。 娄家主见他神色不悦地蹙起了眉,知道自己表现的机会来了。 赶忙凑过去,挂着虚伪的假笑,讨好道:“寨主,我有一计,可将那姓裴的小子逼出来。” 程北望侧撑着脑袋,眼皮轻掀,眼尾扫向他,勾唇道:“说来听听。” “是这样的,寨主,我听我女儿说,那姓裴的县官心悦燕家老二的媳妇,与其关系不浅。对燕老二那媳妇的娘,向来也是敬重有加,如今燕家老二两口子不在,不妨用顾蒹葭那老娘们来试试,没准能逼出那姓裴的小子。” 第221章 太凶残了 当初被蒹葭夫人落了面子,娄雄早就想报复回去了。 只是当初她还是燕家的夫人,燕家又有燕钧这棵大树当靠山,他不敢轻举妄动,便想等他女儿封贵妃的圣旨昭告天下再说。 可谁知他那没用的女儿,也不知道怎么惹了圣怒,竟早就被打入了冷宫。 他怕被连累,这一年来都是提心吊胆的,行事也格外低调。 没敢再嚣张,更没敢去动那臭娘们。 哪怕后来她和燕东肖和离了,他也没敢动她,因为不光燕家老二成了她的女婿,就是她身边暗中保护她的那些人,他也不敢得罪。 不过最近他的人发现,暗中保护顾蒹葭的那些人,竟然都不在了。 如今好不容易逮到一雪前耻的机会,娄雄自然不会放过。 只见他一说完,似早有准备般,立马转身拍了拍手掌,很快就有人推搡着个女人走了进来。 蒹葭夫人被人扣着双手,嘴角有些青紫,看到娄雄,立马就知道这老小子想干什么。 狗东西,当初就该一凳子砸死他! 望着昔日盛气凌人的蒹葭夫人,如今成了自己的刀下鱼肉,娄雄大为畅快,心中更是说不出的痛快。 “顾蒹葭,你可算落到我手里了。” 蒹葭夫人冷哼一声,将脸别到一边。 一副别侮了老娘的眼的模样。 娄雄紧了紧牙,一脸得意道:“顾蒹葭,我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现在跪下来求求我,看在你这张风韵犹存的美人脸的份上,说不定等你没了用处,我还能舍你一个暖床婢的身份当当。” 说着,他伸手就想去摸蒹葭夫人的脸。 蒹葭夫人被人制住,动弹不得,嫌他的咸猪手恶心,没咬得下去,只一口唾沫啐到了他那张令人作呕的老脸上。 娄雄大怒:“顾蒹葭,你别给脸不要脸!” 蒹葭夫人扯出一个不屑的笑,冷嗤道:“姓娄的,为难老娘一个女人,让你很得脸是吧?” 这话讽味十足,娄雄老脸瞬间黑成锅底:“死到临头了你还狂,你以为你那女儿女婿能赶得回来救你?” “呸!你当老娘是贪生怕死的人?有种你现在就杀了老娘,不然等老娘出去了,一定弄死你个为虎作伥的狗东西!” “你……” 娄雄被骂得恼羞成怒,抬手就想打她。 可惜还没碰到,就被人从侧一脚踢了过去。 踢得他一个趔趄,直接摔了个狗吃屎。 他怒上加怒,扭头就想骂是哪个混蛋踢他,结果一回头,看到把玩着匕首冷冷望着他的程北望。 当即老脸一白,瞬间熄了气焰。 “寨主,您这是做什么啊?这娘们野蛮跋扈惯了,不趁早收拾收拾,把她那尖牙拔了,怕是不好利用她引出那姓裴的。” 程北望眼神冷漠,像冰川一般,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像是在看一只微不足道的蚂蚁。 娄雄被看得心底发毛,有些惶恐不安。 心中忍不住龌龊地想,别是顾蒹葭这骚狐狸精魅力不减当年,老少通吃,被这黄毛小子一眼看上了吧? 似是看出他在想什么肮脏事,在他爬起来的刹那,程北望又一脚将他踹到了地上。 娄雄疼得老脸又白了三分,一脸的敢怒不敢言。 程北望不再看他,视线望着扣住蒹葭夫人的娄府家丁。 家丁吓得一个哆嗦,都不用他开口,就有眼力见地松开了手。 蒹葭夫人只见过小时候的程北望,不认识如今的他,虽疑惑他和娄雄明明是一伙的,怎么反过来帮她? 但她现在不想管别的,只想打娄雄这老小子一顿。 所以一得了自由,立马就抄起桌上的花瓶,对着再一次爬起来的娄雄狠狠砸去。 砸完尤不解气地又狠踹了好几脚。 娄雄杀猪般的惨叫声,引来蒹葭夫人被抓来时,抽了她好几个耳光的娄夫人。 娄夫人担心地刚跑到门口,就看到了地上嗷嗷叫的娄雄。 她大惊,刚想提步进去,却先对上了摩拳擦掌的蒹葭夫人,登时脸一白,转身就想跑。 蒹葭夫人哪能让她跑了。 当即长臂一抓,薅住她一大把头发,使劲给拖了回来。 “你个狐假虎威的烂蹄子,敢抽老娘巴掌?老娘活得最屈辱的时候都没人敢抽老娘巴掌,今儿个竟让你个小贱人得逞了,看我不抽死你!” 凶残,太凶残了。 看着蒹葭夫人把娄夫人摁在地上,骑在她身上左右开弓,巴掌声啪啪啪地响彻整个大堂。 在场的家丁非但没敢上前,反而暗暗后退了好几步。 倒是程北望坐回了椅子上,歪着头,嘴角挂着笑,看得津津有味。 因为这刹那的感觉,让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 他记得那年,有个爱慕他爹的女人,公然辱他娘亲的声誉,言语讽他们母子住在摄政王府几载,他是谁人之子尚未可知。 那时他虽年纪小,却也听得懂其中之意。 姐姐怕他将那些腌臜之言记在心上,让人捂了他的耳朵,自己上前理论,将那想毁他娘亲声誉的女人怼得哑口无言,面红耳赤。 岂料那女人理论不过,恼羞成怒下,趁人不备推了姐姐一把。 那时是在一个首饰铺子里,姐姐被那一推,脚下未稳,撞到了摆放首饰的妆台上,被一根蝴蝶珠钗的翅膀划破的小指。 这一幕被路过的蒹葭夫人看到,她二话不说,立马冲了进去,扯住那推姐姐的女人,便是如此刻一般,骑在那女人身上就是一顿打。 那时候,可真好啊! 身边都是会保护他们的叔叔伯伯,婶婶姨母,他和姐姐明明可以永远无忧无虑的。 明明可以的! 泪意烫到了眼角,将程北望从再也回不去的昔年过往中,生生拉了回来。 在那股泪意快要冲破眼眶时,他不经意地抬手,用指腹抹去了眼角那会让他心软的东西。 抹完侧头,给了自己的人一个眼色,让他们拉开了快将人打死的蒹葭夫人。 蒹葭夫人一被拉开,差点以为自己要被打死的娄夫人便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连滚带爬地躲到了娄雄身后。 第222章 知道的都交代完了 此时此刻的她,无比后悔自己怎么想不开,去打顾蒹葭这个悍妇的耳光! 娄雄又何尝不后悔招惹了这个悍妇。 但他想不明白,程北望这山匪头头怎么胳膊肘往外拐,踹他就算了,怎么还能纵容这老娘们打他们呢? “寨主,娄某自问对您和云雾寨可都是忠心耿耿的啊!家财都奉献了一半了,您怎么能为了一个外人如此对我?” 这语气,他还委屈上了。 程北望嫌恶地扫了他一眼,嘴角勾了勾,笑得格外邪性,突然问了句毫不相干的话:“我记得你这府上养了条狗。” 娄雄有些懵。 不解纵容顾蒹葭打他和他夫人,和他府上的狗有什么关系? 他正疑惑呢,就看到程北望嘴角笑意扩大,却是皮笑肉不笑地悠悠说道:“跟她比?趁早去让那狗撒泡尿给你照照,你个阳奉阴违的老东西,配吗?” 这话,太侮辱人了。 娄雄整个呆住,面色变得僵硬起来。 程北望瞧到他的反应,手中丢着玩的匕首骤然停下,眼神又一次变得冰冷无比道:“在我的地盘上,你想越过我,用另外的一半家财去奉献给谁,用不用我来猜猜?” 娄雄闻言,老脸瞬间没了血色,面如死灰。 自己做得那么隐蔽的小动作,竟然都没有瞒过他。 待反应过来,想到云雾寨这些山匪的心狠手辣,登时吓得瑟瑟发抖,跪地求饶道:“寨主!!寨主我错了,当初是那大公子主动找的我,我也没同意,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剩下的那一半家财,我立马拿出来。” “倒也不用你拿,我只问你,叶敬来那个废物失踪后,这段日子和你联系的人,是谁?” 娄雄一怔,冷汗湿透了后背,却半天没有开口。 “不说?呵,很好,有骨气。” 程北望眼底戾气一闪而过。 没了与他废话的耐性,手一抬,门口的山匪喽啰立马跑了出去,不多时就带着个女人走了进来。 仔细一看,竟是当初落在卫祁手里的刘豆儿。 刘豆儿面容憔悴,手里抱着个孩子,一看到娄雄,立马嘤嘤啜泣道:“老爷,豆儿可算见到你了。” 她说着,抱着孩子靠近了些,掀开裹着孩子的襁褓一角,露出一张还没张开的皱巴小脸道::“老爷快看,这是我给你生的儿子,长得可像老爷了。” “儿子……我有儿子了?” 这惊喜太大,娄雄瞪大了眼睛。 不敢相信自己失踪多月的爱妾,已经给他生了一个儿子。 “是呀老爷,妾身前几日刚生下的,可辛苦死妾身了,老爷快抱抱咱们的儿子。” 说着,她把孩子往娄雄手里送去,可惜还没等他碰到襁褓,孩子就已经落到了程北望手里。 刘豆儿惊呼一声。 作势就想抢回来,却被山匪喽啰推倒在地,柔柔弱弱地倒在娄雄的身边,把娄夫人都挤开了点。 “老爷,老爷快救救咱们儿子,他可是你唯一的儿子啊!” 娄雄老脸也吓白了。 那可是他盼了几十年的金疙瘩啊! “娄家主,再给你一次机会,是老实交代……”程北望语顿了一下,黑沉沉的眼眸望向手里不知危险,睡得挺安稳的小东西。 随即,慢慢将其递到烧得极其旺盛的火盆上方,笑道:“还是……让本寨主请你吃烤肉?” “不要不要,老爷,你就说了吧!这可是你唯一的亲儿子啊!” 刘豆儿虽在配合做戏,可眼中的担忧却半分不假,一边揪着娄雄哭,一边死死地盯着孩子,生怕程北望丧心病狂真把她的孩子丢火盆里去。 她哭得肝肠寸断,娄雄被她哭得方寸大乱。 犹豫再三,终是舍不得一把年纪了才得的宝贝儿子。 赶忙老实交代道:“寨主,不是我不说,是我根本就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每次都是那人主动联系的我,我连他是男是女我都不知道啊!” “哦,那你们是如何联系的?” 见他识时务,程北望将孩子从火盆上方收了回来。 刘豆儿看到,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但依旧紧张地望着孩子。 娄雄也紧张地擦了擦额头的虚汗,继续老实交代道:“每次都是对方随便寻个乞丐,悄悄在我家后门递信,我只需要安排个家丁守在后门等着就行。” “啊对了,当初我给寨主的那份城中防守的详细地图,就是那人找了乞丐送来的。寨主啊!我是真的不知道那人是谁,我敢发毒誓,要是我知道对方是谁,我肯定早就说了。” 程北望闻言,沉眸略略沉思了片刻。 虽然对方是叶家的人,几次出手也都在帮他,于他无害,按道理他可以不用管。 但他最厌恶的,就是这种他在明,别人在暗的被动关系。 不把人揪出来,他不安心得很呢! 想到此,程北望森然一笑,又问:“你们最近一次联系,是在什么时候?” “回寨主,就今早。” 娄雄说着,急忙伸手在袖子里摸了摸,将还没来得及毁掉的信递了上去。 递完,还小心窥了眼正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蒹葭夫人。 说起来,他敢动这老娘们,就是叶家那人告诉他,藏在顾蒹葭身边保护她的人,都已经被她指派了出去,现在就是解决她的最好机会。 不过早知道程北望这小王八蛋,会莫名其妙帮这老娘们,他就不让把人绑回府中来了。 娄雄心中又气又恼。 眼下赔了夫人又折兵不说,还被威胁,他真想给自己一个大逼兜。 程北望快速扫完那信后,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将信平摊在蒹葭夫人面前的桌面上,让她低个头就能看到信上内容。 蒹葭夫人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但在看到信上内容后,神色凝重,隐隐还带着点点怒意。 因为信上不但写了她身边已无人保护,竟连她今日几时会悄悄出门,都写了个清清楚楚。 而能这般清楚她行程的人,无非也就那么几个了。 “寨主,我知道的都交代完了,您看孩子是不是……”可以还给他了。 第223章 含泪吃了个大肘子 娄雄说完,眼巴巴地望着程北望手里的孩子,欲言又止。 程北望冷瞥了他一眼,将孩子给了他。 娄雄欣喜若狂,接过孩子的第一件事,也不管大堂里冷不冷,急切地打开襁褓,想亲眼看看宝贝儿子的小辣椒。 结果襁褓一打开,小辣椒没看到,被冷得哇哇大哭的小闺女倒是有一个。 “怎…怎么是个女娃,儿子呢?我的宝贝儿子呢?” 娄雄双目大睁,脸上的喜色全然僵住。 见他已经发现了儿子是女儿,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刘豆儿急忙一把将孩子从他手里抢回来,快速躲到两个山匪喽啰的身后。 看到这一幕,娄雄哪里还不明白刘豆儿骗了他。 “贱人,你敢骗我!” 娄雄怒目圆睁,火冒三丈地站了起来。 但人老了,最忌讳的就是大喜大怒,他想冲过去找刘豆儿算账,哪知才迈出一步,胸口就骤然一疼。 随即,一口气没喘上来,直挺挺地朝后仰去。 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见他要倒来压到自己了,娄夫人下意识地躲开。 哪知道她起身躲开的时候,不小心撞了娄雄一下,让他直挺挺倒下的身体歪了歪,脑袋狠狠磕向了尖锐的桌角,当场毙命! 娄夫人脸一白,吓得忘记了动作。 刘豆儿见状,立马抱着孩子扑了上去,坐在娄雄的尸体边,扯着嗓子就哭嚎娄夫人杀夫了。 反应过来的娄夫人脸更白了,想冲过去撕了她的嘴,却被山匪喽啰制住。 她惊恐地想狡辩,但娄府上下都被山匪把控着,刘豆儿又是山匪的人,她根本无从狡辩,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望向和她一向不对付的蒹葭夫人。 “顾蒹葭,你救救我,我们怎么说也认识几十年了,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呸,少攀扯老娘!老娘被你们抓来,自己都自身难保了,还救你?你看老娘长得像那佛龛上的菩萨吗,能慈悲到对你这种货色以德报怨?” 蒹葭夫人冷声说完,甩袖就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停了一下,发现这些山匪竟然都没有拦她。 她回头看了眼靠在椅子上,歪着头目送她的那小山匪头子,眉头狠狠蹙了蹙,加快了离开娄府的步伐。 望着蒹葭夫人走远,程北望慢慢收回了目光。 良久,他丢下一句:“通知下去,三日后朝长安进攻。” 语罢,他大步离开堂中,却没有离开娄家,而是来到娄雄给他准备的院落中。 此时的院子廊檐下,放着两个大铁笼,里面趴着两只无精打采的白虎。 正是二狗和它哥。 二狗看到程北望回来了,立马凶狠地龇着个牙,一副你最好放老子出去,不然等老子主人来了,有你好果子吃的样子。 程北望斜瞥了它一眼,路过铁笼的时候一脚踹了过去。 二狗毫无防备,龇起的牙撞到铁笼上,把自己嘴皮都给龇破了,疼得它嗷呜直蹬腿。 玉树翻了个身,低嗷两声。 好像在说,你没事惹他干嘛?! 屋里,程北望看着桌上一点没动的饭菜,皱了皱眉,直接抬起那碗已经冷透的米饭,大步走到床边,抓起就往床上的胖果嘴里塞。 胖果挣扎着,一巴掌扇他脸上。 随着巴掌声响起的,还有绑着她腿的铁链。 “白果儿,我已经放过你一次了,是你自己跑到我面前来的。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你想怎么死,你说了不算!” “你个疯子,你才想死!” 胖果瞪着他,抢过他手里的碗砸到地上,扯着铁链骂道:“你瞎啊!你拿这么短的铁链绑着我,我过都过不去,我怎么吃?我扛着这床飞过去吃吗?” 程北望愣住。 望了望铁链的长度,又看了看桌子的距离,轻咳一声,别过了脸去。 “我以为你还在因为昨晚的事和我置气……” “你闭嘴!” 他话还没说完,胖果想起响了一晚的铁链,恼羞成怒,拿起枕头狠狠砸了过去:“不许再提,不然我真绝食给你看!” 程北望敛了敛眸色,嘴角上扬,弯身捡起枕头,应道:“好,不提。你等着,我让人再去给你做一桌来。” 说完,也不说解开铁链,转身就走。 胖果气得又砸了一个枕头。 门口的二狗见他这么快出来,不记疼地又想龇个牙。 哪知这次牙都还没龇起来,就先被个大肘子砸了嘴,疼得它又嗷呜了两声。 玉树人模人样地瞥了它一眼。 都说了,没事别惹那疯狗一样的人。 二狗豆豆眼水汪汪的,委屈的想自家主子了。 话说它俩为什么会在程北望手里,这事还得从当初沈重山一行人被追杀说起。 在胖果引开那些死士后,沈重山担心她一个人对付不了,就求二狗和玉树去帮她。 哪知二狗两兄弟赶到的时候,那些死士已经被全部解决,胖果也被程北望救下。 但它们不认识程北望,还以为胖果落他手里了,冲出去就想救人,结果人没救到,反倒被程北望抓了。 按道理两虎骁勇善战,也算是淌过大风大浪的虎了,没那么容易被抓。 可再骁勇善战的虎,也斗不过比虎还凶残的程北望。 那混蛋手段了得,眼看不是它们兄弟的对手,就来阴的。 一包人兽可用的迷魂散迎面撒来,打得它们一个措手不及。 等醒来就已经被关笼子里了。 那个人,他卑鄙啊! 二狗无能狂怒,仰天长啸,含泪吃了个大肘子。 它哥:…… 与此同时,顾家老宅里。 大堂里,几位姨娘大眼瞪小眼的干坐着。 终于,柔姨娘坐不住地一拍桌子道:“算了不等了,我出去看看,要是天黑之前我没有回来,等这帮子山匪被打跑了,记得给我立个碑。” 语罢,她起身就朝大门口走去。 叶姨娘急忙拉住了她:“不可冲动啊五姐,再等等,要是你刚走夫人就回来了,你们岔开了怎么办啊?” “是啊小五,再等等,没准夫人一会儿就回来了。” 三姨娘劝着,眼睛却一直盯着大门口。 第224章 想要害夫人的人 见她们都拦着自己,柔姨娘精致的眉眼染了些许怒意。 生气道:“回来什么回来啊!夫人走的时候说如果一个时辰她没回来,就让我们躲到密道里去,这摆明了她是要去做什么危险的事。” “现在都快三个时辰了,她还没回来,肯定是出事了,我得去看看,她要是出了什么事,等娆娘和二公子回来了,咱们如何交待啊!” “小五说得有道理,走,咱们一起去。” 二姨娘也猛地站起了身来,道:“夫人于咱们有恩,上次要不是她及时赶到,咱们都被那些丧天良的山匪当娼妓凌辱了,哪还能活到现在?走,大不了,陪她死一块去,说不定下辈子就真成一家姊妹了。” 她这话一出,拉着柔姨娘的叶姨娘想了想,立马松了手,摸出了自己的菜刀道:“那我也一起去。” 三姨娘四姨娘见劝不住,只能加入进去。 五人一致决定出门找人。 哪知才刚走到门口,一直沉默的大姨娘突然起身,怒呵道:“都给我站住!!” 几人一怔,齐齐定在了原地。 大姨娘视线一一扫过她们,黑着脸训斥道:“如今整个雁州城里,到处都是山匪,你们信不信,只要你们现在敢踏出这大门一步,那些山匪能立马将你们生吞活剥了。” “可是大姐,夫人她……” “夫人自有她的本事,何须你们来操心她的安危!你们现在需要做的,不是逞能,而是顾好自己的安危!” 语罢,大姨娘看了她们一眼,转身往密道那边走去。 柔姨娘几人闻言,互看了一眼,刚刚想豁出去的勇气瞬间散了个干净,一个个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 但才走了几步,大门处就传来叩门的声音。 众人微惊,纷纷回头望去,紧张得都屏住了呼吸。 现在整个雁州城里,山匪横行,百姓死的死,逃的逃,剩下逃不出城去的,也都抵死大门躲在家中,这个时候根本没人敢来别人家串门。 “你们刚刚听清楚门敲了几下没,会不会是夫人?”三姨娘小声道。 “我听清了,三敲三停,一共九下,就是夫人回来了。” 注意到叩门次数的叶姨娘惊喜出声,第一个听出了叩门的暗号,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她已经一溜烟地跑去开了门。 大门被拉开,蒹葭夫人脸色凝重地站在门口。 看到开门的是叶姨娘,她眸色沉了沉,快速扫了眼跟在她身后跑过来的几人。 “夫人快进来。” 叶姨娘没留意到她的神色,把她拉了进来后,又小心地看了眼外面。 见没有什么尾巴跟踪,才赶忙又将大门关上。 蒹葭夫人一回来,众姨娘似找到了主心骨,待回到大堂,柔姨娘望着她嘴角的乌青,担心地问:“夫人,您脸上怎么有伤啊?” 其他姨娘也是一脸担心。 蒹葭夫人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们一眼,将她们所有人面上的表情都尽收眼底后,笑了笑,道:“没事,与人发生了点冲突,动了手,不小心磕到了。” 闻言,柔姨娘蹙紧了眉,赶忙道:“我去给夫人找些跌打药来擦擦。” 叶姨娘想到厨房里还有鸡蛋,也赶忙跟着道:“我去给夫人煮两个蛋来去去乌青。” 语罢,两人转身就要走。 蒹葭夫人喊住她俩,说道:“先别去,我有要紧的话想问你们六个。” 众姨娘一愣,立马都站直了身子,六双眼睛齐刷刷的看向她:“夫人有什么话尽管问,知道的我们一定老实说。” “好,我问你们,今早你们可看到谁与外面的人接触过?” 这话问得有些奇怪。 不是直接问她们有没有与外面的人接触,而是有没有看到谁与外面的人接触过。 三姨娘和四姨娘一脸疑惑,齐齐摇头道:“夫人,今早我和老四在你出门前,一直都跟着你,除了大姐她们几个,我们一个外人也没见过。” 二姨娘也跟着道:“我也没见过。” 自从山匪入城,燕家的家丁护院死的死逃的逃,她们被夫人救来顾宅后,就再没出去过。 除了轮流检查大门有没有锁好,甚至连大门那处,她们都极少过去。 柔姨娘今日倒是去门口偷偷看了外面好几眼,但那时夫人已经出门了,所以也跟着摇头,表示自己没见过。 倒是大姨娘和叶姨娘两人,都一脸犹豫地望向了对方。 良久,大姨娘上前一步,柔声开了口:“夫人,今早妾身看到小六悄悄开了后门,给了一个乞丐两个馒头。” 叶姨娘小脸一白,慌忙解释道:“那两个馒头是我自己的口粮,我没拿大家的。” 说完,她似怕大家都不信,赶忙在装菜刀的布包里掏了掏,又拿了两个馒头出来:“小时候我爹常说,粮食是民之本,多藏点粮食总能多活几日,这是我自己省下来的。” 她小时候过过苦日子,哪怕后来衣食无忧了,但只要有点风吹草动,就会下意识藏点食物。 这已经成她的习惯了,根本改不了。 “夫人,我真没拿大家的,馒头都是从我自己的碗里省下来的。” 见大家都盯着自己,叶姨娘眼中闪着泪花,声音都已经带了哽咽。 蒹葭夫人面无表情地盯着她手里那两馒头,眼睫低垂,让人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柔姨娘脑子活泛些,觉得夫人特意问的事,不可能就为了几个馒头这么简单。 迟疑了片刻,她大着胆子问道:“夫人,您问这个,可是与您的伤有关?” 蒹葭夫人看向她,缓缓点了点头:“今日有人将我的行踪,泄露给了娄雄那个狗东西,并且还知道我身边的暗卫,都被我派出去了。所以我一出门,就被娄家那些王八蛋套了麻袋抓去了娄家。” 众姨娘闻言,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她们互相看着对方,都不愿意怀疑相处多年的姐妹,可她们都不傻,如今夫人的身边只有她们几个,行程也只有她们知道。 所以这泄露夫人行踪,想要害夫人的人,定然就在她们六个人当中。 第225章 真是讽刺啊 “到底是哪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泄露出去的?” 二姨娘看向众姐妹,但想到自己也有嫌疑,立马举手发誓道:“夫人,妾身虽出身卑微,但也知道知恩图报,夫人于妾身有恩,妾身断然不会出卖夫人。若是夫人不信,妾身敢对天发毒誓,若夫人的行踪是妾身泄露出去的,就让妾身不得好死!” “夫人,我们也敢发毒誓。” 三姨娘和四姨娘同时上前了一步。 大姨娘看了看她们,又看了看蒹葭夫人,没有像她们一样抢着发毒誓自证清白,反而是望向一脸茫然的叶姨娘道:“小六,你太让我们失望了。” 叶姨娘脸更白了。 其他姨娘一愣,想起夫人刚刚问的话,不由都望向了她,眼中露出了恼怒和失望。 望着姐妹们失望的眼神,叶姨娘一时慌了神,急忙道:“不是的,我没有,我……” 她想解释,四姨娘打断了她的话。 “你还想狡辩,今早就你一个人接触过外面的人,还给了东西,不是你还能是谁?小六,你真的太让我们失望了。” 三姨娘似想起什么来,帮腔道:“我记得那些山匪还没攻进城中前,每次来夫人这里,回去的路上,你总会施舍些吃的给那些小乞丐。小六,你是不是背着我们做了什么?” “老三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当初那些山匪打着的,可是如今粟阳反贼叶家的旗号。娄雄那王八蛋也是举着叶家的旗号,帮那些山匪里应外合拿下的雁州城。” “这样说来,小六,你也姓叶,你该不会是叶家的人吧?”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视线再次齐刷刷地望向叶姨娘。 叶姨娘惨白着脸,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嘴唇微张,想解释却一个字也解释不出来。 因为她,的确是叶家的人。 蒹葭夫人眸色暗了暗,见她一个字也不狡辩,失望地闭了闭目,起身道:“老五,捆了她,先把她关到柴房去。” 柔姨娘一愣。 她不信小六会出卖夫人,可看到小六一脸认罪的模样,她想帮她说的话登时卡在了喉咙里。 二姨娘面上满是愠怒,指着叶姨娘朝蒹葭夫人问道:“夫人,不先问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吗?” 蒹葭夫人扫了大家一眼,揉了揉眉心,语气疲惫道:“我累了,不想听,先如此吧!” 语罢,她丢下众人转身就走。 叶姨娘自她走后,便一言不发地低着头。 见柔姨娘还不动手,倒是自觉地在自己随身的布袋里摸了摸,跟百宝袋一样,摸出一根刚好够捆住双手的麻绳递给柔姨娘,细声道:“五姐,记得给我送饭。” 都这时候了还想着吃。 柔姨娘无语地看着她,心情复杂极了。 其他几位姨娘看都不想看到她,冷啐了句“白眼狼”,转身就走,生怕再留下会忍不住揍她一顿。 大姨娘无奈地摇了摇头,看了她一眼也走了。 冬日的天,昼短夜长。 而今年雁州的雪,比往年都迟了一些,随着白昼落下的,还有一片片洁白的鹅毛飘雪。 当初雪落满屋檐,白茫茫一片的时候,顾宅后院柴房的门,忽然被人打开。 刺骨的风雪猛灌进来,冷得角落里的叶姨娘直哆嗦。 她茫然抬头,看到提着一盏行灯的大姨娘朝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随后小心看了周围一眼,低声道:“小六,夫人她们已经睡下了,你赶紧走。” 叶姨娘没动,歪着脑袋问她:“大姐,你为什么要放我走?” 大姨娘温柔地望着她,眼露不忍道:“你我相识十多年,虽都是老爷的妾,但你我日日相处,不是亲姐妹却胜似亲姐妹,我也早就把你当成了自家的亲妹妹看待,实在不忍心看你被关在此处等死。” 她说完,见她还是不动,不由催促道:“小六,别耽搁了,赶紧出来,大姐不会害你的。” 叶姨娘依旧一动不动地蹲在角落。 她定定地望着大姨娘,露出了一个,与白日里姨娘们一样愤怒和失望的表情,生气道:“大姐,你说这句话的时候,不觉得羞愧吗?” 大姨娘皱眉:“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都看到了。” 叶姨娘演不下去了,鼓着脸站了起来。 也在站起来的瞬间,她怀里藏着的那两热气腾腾的大白馒头,也瞬间暴露了出来。 大姨娘看到她手里还冒着热气的馒头,神色陡然一怔。 察觉到不对,她猛地转身望去,蒹葭夫人和几个姨娘,已经不动声色地站在离她不远处,正眼神冰冷地望着她。 意识到上当,她手一抖,提着的行灯,还有藏在袖中的匕首,顿时都掉到了地上。 她脸一白,想遮住已经拔出刀刃的匕首。 叶姨娘却先她一步,提着裙子跑过去一脚踢飞了老远。 踢完,她狠狠咬了口馒头,红着眼对上她的视线,咬牙问:“大姐刚才是想把我骗出府,然后杀人灭口吗?” 大姨娘别了别脸,竟有些不敢与她对视。 叶姨娘见状,吸了吸鼻子,大步走到蒹葭夫人身边,难过道:“大姐,今早我看到了,在我给了那小乞丐馒头后,才走开不远,你就悄悄开门出去了一小会儿,所以出卖夫人的人……是你!” “大姐,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啊?” 二姨娘痛心疾首地问。 大姨娘冷冷一笑,其实还有狡辩的余地的。 但她有些累了,不想再狡辩什么,只目光直直地望着蒹葭夫人问:“明明都是一面之词,凭她的身份,嫌疑甚至比我更大,夫人为何选择相信她而怀疑我?” 蒹葭夫人闻言,望着一地白雪沉默了片刻,才道:“因为她的身份,早在几个月前,便已经向我坦白了。” 叶姨娘的确是叶家人,但却是被叶家舍弃的人。 大姨娘倒是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答案。 她望向叶姨娘,神色晦暗地盯了好半晌。 最后自嘲一笑,面露悲意道:“我跟小六认识十几年,处处照顾于她,她都从未想过向我袒露自己的身份。若非偶然,我或许都永远不会知道,不曾想你和她满打满算才认识六年之久,她竟对你全盘托出,真是讽刺啊!” 第226章 一个愚蠢的决定 她这话一出,另外四位姨娘顿时都沉默了。 因为她们也不知道。 叶姨娘张了张嘴,想解释点什么,却又无从解释。 因为她的确隐瞒了大家自己的身份,如果不是娆娘让人寄了信回来给夫人,夫人将信直接摆在了她面前,这个秘密她可能瞒到死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蒹葭夫人看了她们一眼,连名带姓地冷声道:“舒敏儿,你也不必如此挑拨离间,我只问你,你我并没有结过任何仇怨,为何想害我?” “没有仇怨吗?” 大夫人死死地盯着她,眼眶微红。 飘落的雪花落在她的眼睫上,化作了滚烫的泪水。 “顾蒹葭,我们是没有仇怨,可你的出现,让我苦熬的二十多年,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蒹葭夫人蹙眉,没听明白她这话什么意思。 大姨娘自顾说着,目光望向了叶姨娘,眸光里掺杂着复杂的情绪。 似倾诉一般,她轻声道:“我是叶家老夫人孟嫣然投向雁州的第一批暗桩,其目的,便是为了找到被她当作棋子抛弃的女儿。” 孟嫣然这个名字,如今可谓是天下皆知。 所以一出口,众人一脸惊诧,都不敢相信恬淡寡欲的大姨娘竟是叶家的暗桩。 大姨娘扫过她们面上的震惊和错愕,缓缓望向茫茫白雪,苦笑中带着恨意道:“可人海茫茫中寻一人,犹如大海捞针,如何能找得到啊!” 那时与她一起被留在雁州的,一共有四人。 得到的命令都一样,一日找不到小姐,一日不得回去。 他们尽心尽力地找了两年,吃尽苦头,几乎把整个雁州都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小姐的任何踪迹。 后来小姐的消息从雁州辗转到了别处。 孟嫣然知道后,责怪他们寻人不利,没有及时找到小姐,不但不许她们再回粟阳,还逼他们服下了半年一解的毒药,让他们索性留在雁州当暗桩。 而想要留在雁州当暗桩,就得有个不被人怀疑的新身份,和能庇护自己的人。 所以最后,她成为了舒敏儿。 后来又利用舒敏儿的清白身份,成功进了燕府,做了燕东肖的第一个妾。 那时燕夫人还在世,待她这个妾室虽算不得有多好,却也从未亏待过半分。 而燕东肖不爱自己的发妻,心中藏有个心上人,每每念及心上人,醉了酒,就会来她房中抱着她耳鬓厮磨。 直到好多年后她才知道,燕东肖醉酒了就来她房中,是因为她身着薄衫的侧颜,像极了他的心上人。 因为像,所以她也受宠过一段时日。 那段时日,燕东肖极尽温柔,带她看了从未看过的花灯,吃了合意饼,还让人给她做了最时兴的衣裙,买了最漂亮的发簪。 床榻间,也说尽了缠绵的情话。 在他极致的温柔攻势下,她的心渐渐沦陷,她爱上了那个男人,逐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想永远留在雁州。 偏偏那时候,孟嫣然又得到她女儿在其他地方的假消息。 那时孟嫣然的人手不够,被困于某地暂时无法脱身,所以想起了她留在雁州的几个暗桩,于是传信命她们速去靖州。 她了解孟嫣然,若去了靖州还是没有找到她的女儿,她们极有可能就再也不能回来。 所以,她做下了一个愚蠢的决定。 为此,她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她以养病为由,求得燕夫人允她暂时离开燕家,搬去了寺中小住。 她想解决好一切,再回燕家与燕东肖白头偕老。 于是,她心狠手辣地杀了知道她身份的三个同伴。 但光杀他们没用,她身上还有叶家用来控制他们的毒,若半年不服一次解药,就要遭受万蚁噬心之疼。 为了能逼出身体里的毒,在毒发之时,她忍受着噬心之疼,硬生生废了一身武功,只为把毒逼出,让叶家人都以为她也已经身死。 可当她独自一个人在那寺庙中,生不如死地熬过了三个月,瞒过了叶家的人,终于可以回燕家安安心心当一个寻常妇人的时候。 府中除了她,竟又多了一个二姨娘。 有些讽刺,她愚蠢地为了留在一个男人身边,独自一人躲在无人的角落里痛不欲生的时候,她喜欢上的男人却锦被另盖,在与旁人洞房花烛! 可有些选择一旦做下,就没有她后悔的余地。 望着一个接一个年轻貌美的妾室被抬入府中,她表面淡然,内心其实做不到像燕夫人那样云淡风轻。 可脱离了叶家,又没了武功,甚至连身份都是假的,那个时候,她除了继续依附于燕东肖,已经别无选择。 渐渐的,她看穿了燕东肖的风流多情,对他的爱意,也随着年岁增长消散了个干净。 但她不像燕夫人,没有了爱意,还有整个娘家的家财做陪嫁撑腰,不靠燕家也能活得很好。 而她只是一个低贱的妾,吃的每一粒米,喝的每一口水,都是燕东肖的施舍,甚至随时都有可能被他无情的抛弃。 她想有底气,就得生个一儿半女。 在叶姨娘入府那年,她也的确怀上了。 可那个孩子命不好,在她肚子里才留了一个月,就因为一碗芙蓉蒸蟹,便失去了来到这个人间的机会。 听到大姨娘曾怀过孩子的叶姨娘,原本还有些震惊,可在听到是因为吃了芙蓉蒸蟹,才导致孩子流产的时候。 她瞪大了眼睛,摇头道:“不可能的,蟹虽性寒,可你当初吃得也不多,怎么可能让你小产?” “蟹的确不能让我小产,可那蒸蟹里,你撒了桃仁粉。” 蟹与桃仁皆是孕妇大忌,若是分开少食些,或许没什么事,可一旦一起吃下去,她的孩子便只有死路一条。 叶姨娘脸色苍白,嘴唇轻颤:“我……我当初不知道你有孕,也不知道桃仁会让人小产。” 那年她被抬进燕家为妾,因为年纪小,不用伺候燕东肖,但突然的锦衣玉食,让她心生惶恐,总想做点什么抵扣,不至于吃白食。 所以她揽下了做吃食的活。 第227章 和你害我有什么关系 那道芙蓉蒸蟹就是她研究的新菜,因加了桃仁粉提味,不但姐妹们爱吃,就连向来挑嘴的大公子也喜欢吃。 所以隔三差五,她都会做一次。 可直到今日她才知道,所有人都喜欢的芙蓉蒸蟹,竟害过一条人命。 难怪那次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吃过。 叶姨娘猝然被此事砸得手足无措,心中溢满了自责,旁边的二姨娘却有些疑惑:“你有孕和小产,为何要瞒着大家?” 是呀,全府上下竟没一个人知道。 众人的目光都带着不解。 大姨娘轻笑一声,眸光幽深地望着叶姨娘,有恨也有其它情绪:“因为我不想痛苦的人,只有我。” 在大景,妾室若蓄意谋害家主子嗣,一旦被人知晓,不管有意还是无意,都会被扭送至官府,杖责二十,留下册案。 芙蓉蒸蟹是叶姨娘亲手所做,以当时燕老夫人一心想让别的女人,再给燕东肖生个孩子来分两位公子家财的心思,若被她知道,万万不会放过叶姨娘。 可大姨娘又怎么可能让她被送官府呢? 从见到叶姨娘的第一眼开始,她就认出,她就是他们寻找多年的小姐。 说来也是可笑。 他们大江南北地找她,换了一个又一个地方都找不到,最后她却自己出现在了她面前。 若是在还没有摆脱叶家之前,她或许会欣喜若狂,赶紧传信给她的主子。 可惜,她出现得太迟了。 她不会告诉叶家,她只会将害她至此,又害了她孩子的人,也拉入卑贱之地! 有孕是她没来得及知道,小产却是她刻意隐瞒的。 不为保护,只为报复! 因为叶姨娘若被送去官府,留下册案,以叶家越积越厚的势力,总有一天会在各地册案上发现她的存在。 毕竟这天下,取名叫叶妖妖的人,太少了。 为了将叶姨娘拉入像她一样的境地,在她像燕府小姐一样被养到及笄之年,燕东肖都快将她代入自家孩子一角色,想除了她妾室的身份,真给她安排个燕府小姐名头,给她找个好人家的时候。 她一壶暖春酒,成功让她坐实了商贾之妾的身份。 让她这辈子,都只能像她一样,成为一个可有可无的卑贱妾室。 如今想想,大姨娘依旧不后悔自己的报复。 毕竟叶姨娘的亲娘,哪怕如今在粟阳造反称女帝了又如何,就算最后叶家真的赢了,她孟嫣然的女儿,也永远改变不了给人当过妾室的过往。 她做错了选择,迷茫的前路早已经看不到什么光亮了。 所以她不好过,那就所有人都别想好过! “舒敏儿,你怎么能这么恶毒啊!” 乍然听到这个真相的叶姨娘,悲愤地瞪着她,眼睛红了一圈。 她痛斥:“芙蓉蒸蟹害你失了孩子,是我对不起你,你要打要罚,要杀要剐,现在也好当初也罢,我绝无怨言,可你怎么能如此害我啊!” “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因为我成了老爷的女人,两位公子的母亲才会被气得病倒,你害我害死了夫人,明明你打我杀我都可以的,为什么偏偏要那么做啊!” 叶姨娘气得浑身都在颤抖。 没有人知道,因她只比大公子年长几岁,在燕夫人眼里,她也像个孩子一般。 所以刚入府那几年,燕夫人就是将她当作女儿一样来养。 她都给她规划好了后路,待给她除掉了妾室的身份,就给她换个名字,当义妹也好,义女也罢,给她寻个好人家。 可这一切,却在她及笄那年,满身痕迹地从老爷的床上醒来而彻底结束。 被自己当作女儿一样的人背叛,燕夫人被气得狠了,当晚便咳了血,从此身体一直不见好。 直到忽然有一天,病死在了家中。 她也因此一直自责多年,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夫人,好几次见到长得最像燕夫人的二公子,都愧疚得抬不起头来。 可现在她才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最信任的大姐所为。 叶姨娘泪流满面,痛哭出了声。 柔姨娘抱了抱她,有心想安慰,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当年燕夫人对小六的好,他们所有人都有目共睹,她那时也是羡慕不已,恼恨自己怎么没小个几岁入了夫人的眼。 可惜人心不古,世事难料。 如果不是小六成了老爷的人,她或许已经被夫人收作了义妹,冠夫人的姓,嫁得良人做正妻了。 蒹葭夫人倒是没想到,燕夫人和燕东肖这几个妾室之间,还有这么一段恩恩怨怨。 望着趴在柔姨娘怀里痛哭的叶姨娘,她让柔姨娘先将她带下去。 随即,扭头望向站在风雪中,有些摇摇欲坠的大姨娘,问道:“你说了这么多,和害我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呵,比起你女儿,你可真蠢啊!” 大姨娘冷笑着望向她,眼中带着羡慕,言语却带着攻击道:“像你这种空有美貌,却胸大无脑的女人,怎么会有那样聪慧的女儿呢?老天可真是不公啊!若是我的孩子能出世,定然也是那样聪慧惹人怜爱的。” 蒹葭夫人暗暗翻了个白眼:“所以你就是见我女儿聪慧过人,才心生嫉妒,又重新加入了叶家,帮着那些山匪偷盗了雁州城的防守地形图,最后置我于死地,想把我女儿占为己有?” “当然不是!” 谁稀罕她的女儿了! 大姨娘脸色有些铁青,咬牙道:“我说这些,不过是想告诉你,燕家夫人的位置,原本该是我的!” “可我辛苦筹谋了那么久,处处讨好燕东肖那讨人厌的老娘,他老娘都承诺我了,只待她回来,就会劝燕东肖将我扶正。” “可就是因为你的出现,让我费尽心思才让空出来的夫人之位,半路落到了你的头上,让我二十多年的隐忍和苦熬,彻底成了一场笑话!” 所以,她好恨啊! 恨不把人命当回事的叶家。 恨多情又无情的燕东肖,还有总是一副天真模样的叶妖妖。 更恨作为正室,却冷眼旁观看着丈夫纳了一个又一个妾室,却毫无作为的燕夫人。 第228章 总觉有大事要发生 她恨他们所有人。 但她最恨的,还是顾蒹葭。 恨她的遭遇明明比她更不堪,却依旧能活得那样明媚肆意,好似一团火,任何不堪都能被她的热烈燃烧殆尽。 她羡慕她的活法,也嫉恨她每次望向她们时,那廉价到令她作呕的怜悯目光。 蒹葭夫人紧绷着脸,对上大姨娘充满羡与妒的目光,面色渐渐沉下,冷声质问:“所以霁儿他娘之死,也有你的手笔是吗?” 大姨娘一怔,随即无谓大笑道:“是啊!我就是知道她待小六不一样,所以我特意等了两年,等她把小六视作女儿一样的时候,用小六的背叛给她重重一击。” “哈!哈哈哈哈!!” “视作女儿的人和自己的丈夫滚到了一起,却又碍于人家还顶着妾室的身份无法发作,气得都吐了血了,也只能生生受着。” 这一箭三雕的结果,她满意极了。 那个女人因那一气,至此身体大不如从前,这也让燕东肖的老娘寻到机会,都不用她再出手,就能让那个毫无作为的女人消失。 而她,完美地隐身,从未被人起疑过。 的确,如果不是她今日说出来,根本没有人知道燕夫人的死,是她在背后推波助澜导致的。 包括燕东肖那歹毒的老娘,估计时至今日,都不知道自己被人当枪使了。 蒹葭夫人望着她站在大雪中肆无忌惮地大笑,眸色冷到了极点。 待她笑够了,才猛地冲过去,卯足了力气,一巴掌甩过去。 大姨娘被甩到雪面上,面色苍白如纸,嘴角有血缓缓淌下。 随着她嘴角的血越淌越多,看着不似那一巴掌被打出来的,二姨娘看到,心生不忍,冒着被蒹葭夫人责罚,跑过去想查看她是不是受伤了。 结果伸出去的手,却被大姨娘轻轻拂开。 大姨娘仰头,望着从夜空掉落下的片片白雪,神色悲凉,却笑道:“我服了毒,本想带着小六死在这场大雪中,用这些干干净净的白雪葬一葬我们,可惜了。” 二姨娘看不懂她,捂嘴哽咽:“大姐,你这又是何必啊!” “你不懂,有些事一旦做下了,就会有一双名为贪心的大手,不停地推着你往前走,停不下来的,唯有一死……方得解脱。” 从那杯暖春酒开始,她就知道自己回不了头了。 她摆脱得了叶家,却摆脱不了自己骨子里的贪心和狠毒。 卑劣之人,哪怕伪装得再久,也还是有一颗卑劣之心。 这颗卑劣之心,压制得住就是个好人,若压制不住,那也不过是本性难移罢了。 大姨娘软软躺在地上,雪花落在她的脸上,她费劲地抬起麻木的手,触摸到了一片冰凉。 蒹葭夫人面无表情地望着她,已经不屑再出手,冷冷丢下一句:“你的罪,百死难赎!到了下面,记得给霁儿他娘,还有那些无辜惨死的百姓磕头赎罪!” 是的,赎罪。 当初雁州城有三千守城军,又有裴暮辞和燕钧镇守,两人联手,重新布置了城中防守。 虽敌众我寡,但足以抵抗程北望那些乌合之众。 原先,也的确抵挡住了。 只是后来有云雾寨细作潜入城中,企图偷盗城中重新布置的地形图,也差点被他们得手了。 所以燕钧提议藏到家里去的时候,裴暮辞没有反对。 可惜,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大姨娘偷看了防守图,并将偷绘的图纸送到了娄雄的手中,最后导致山匪攻入城中,烧杀抢掠,堪比凶残的外敌。 想到这些,大姨娘就是死,也不值得被人同情和原谅! 蒹葭夫人转身走了。 三姨娘和四姨娘红着眼,看了眼地上的大姨娘,多年的相处,她此刻的模样,让她们有些心生不忍。 可一想到如今满目疮痍的雁州城,是因她才这样的,心中顿时悲愤交加,不再不忍,转身也跟着走了。 二姨娘蹲在一旁,看着大家都走了,也缓缓站起了身来。 她也想走的。 可望着渐渐被大雪覆盖满身的大姨娘,那些曾经相互扶持的过往,骤然浮现眼前,她再也控制不住,失声哭了出来。 她扑了过去,泪如雨下道:“大姐,我带你去找大夫,你好好活着,你犯下的罪,我陪你一起慢慢赎。” 说着,她试图将人扶起来,可将死之人全身无力,任凭她怎么拉扯,都没能扶起来,最后双双跌进了雪地里。 大姨娘麻木的神情里翻涌着痛苦和悲楚,气若游丝地望着她,茫然地问:“你不恨我吗?” 二姨娘摇头:“你是最好的大姐,当初老夫人罚我跪在大雨里,我知道是你磕破了脑袋才给我求的情。凭这一点,我记你的好一辈子。” “原来是这样啊!” 大姨娘轻轻笑了笑,望着二姨娘眼底无能为力的悲伤,心中竟也酸涩不已。 忽然,她想到了什么,回光返照般紧紧拉住了她的手,呕出一大口黑血,用尽最后的力气道:“是我对不起你们,老二啊……你替我好好活着,今年再去看一眼落霞镇外的桃花,还有…告诉夫人,不要相信背弃过自己的人!” 永远不要相信,一个字都别信!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大姨娘抓住二姨娘的手,重重垂落。 她这迷茫短暂的一生啊!好似从来没能好好活过。 当年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为自己活一次,却遇人不淑,把心丢给了一个无情之人。 自以为是的报复,临死之际回首才发现,被伤害的,全都是些真心待自己好的人。 这一生,当真是……可笑啊! 雪还在下,有些人走了,有些人却永远留在了这场初雪中。 二姨娘悲戚地大喊了一声,泪流不止。 没走远的几位姨娘听到,都猛地僵住了脚步,不禁潸然泪下。 蒹葭夫人闭了闭目,面上冷漠依旧,没有停留,也没有回头,只步伐缓慢地回了房。 大姨娘之死,在一夜之间陷于满地清白的雁州,并没有掀起任何水花。 倒是被山匪围困于燕府的燕东肖,半夜忽地被惊醒。 醒后再难睡着,心神不宁地披衣出去,望着被大雪覆盖的庭院,总觉有大事要发生。 第229章 多了没有 果然,翌日一早。 逃出大牢的裴暮辞不知道从哪儿集合了一些人,骤然从暗处杀出。 而同一时间,本该被堵在雁山关的大军,竟猝然出现在雁州城外。 待裴暮辞带人从里面杀了守城的山匪,打开紧闭了半月之久的城门后,由一位姓白的小将,带领大军入城,打了那些山匪一个措手不及。 半个时辰不到,山匪便被打得节节败退。 程北望见大势已去,来不及思考是哪个环节出了漏洞,只得狼狈地召集剩下的人马紧急撤退! 但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撤回他们的老巢云雾寨,反而是朝着长安的方向逃去。 想来应该是想打过去与叶家的人会合。 那位白小将有心想追,可那些山匪跑得太快,他带来的大军又不能离开雁州,不然雁山关无人,胡人定会偷袭作乱。 无奈之下,他只能匀出两万兵力留下,其余人马则被他火速带回了燕山关。 离开的时候,那位白小将特意去了一趟顾宅,将严将军的亲笔信送到了蒹葭夫人的手里。 因为雁山关的士兵之所以能过来,全靠蒹葭夫人舍弃个人安危,将娆娘留下保护她的暗卫都派了出去,不但搞到了不少蒺藜火球,炸开了山路,还及时给雁山关众将士运去了一批御寒的衣物和粮草。 说来也是程北望的心思全都放在了雁州城。 所以大意了。 他笃定雁州官员都被控制在了他的手中。 裴暮辞和燕钧也成为了阶下囚,他们的人马都被他斩杀,加之燕家所有人都在他手里,燕钧哪怕在雁州城还暗藏势力,也不敢贸然出手。 至于裴暮辞,虽没有他的软肋做威胁。 但那人心中有百姓,多杀几个百姓,百姓便可做他的软肋。 也因此,他忽略了自己的老巢。 不,应该说是少年太过自负。 他自觉谋算过人,觉得抓住了大鱼,剩下的小虾米再怎么折腾,也都翻不起什么大浪,所以不屑去留意蒹葭夫人这等妇孺的一举一动。 这也给了蒹葭夫人及时将暗卫全部派去的机会。 而那条重新连上雁山关的山路,就是从云雾寨打通的,这也是为何能打程北望一个措手不及的原因。 话说回来,山匪被赶走了,雁州百姓高兴不已,却家家户户都挂起了白绫。 得知娄家是山匪的眼线,当初就是他们打开的城门,百姓们群情激愤,全都拿了烂菜叶冲去了娄府。 娄家女眷们全部被揪了出来,险些被愤起的百姓当街打死。 最后是裴暮辞带人过来,疏散了百姓,将娄家的人全部下狱,只等朝廷解决了粟阳的逆贼,再一起定罪。 二狗跟裴暮辞还算熟,远远听到他的声音,立马仰天咆哮了几声。 听到虎啸的人都惊了一惊。 原本要离开的裴暮辞却是一愣,赶忙朝娄家后院走去,最后在一间小院里找到了二狗。 程北望逃得匆忙,只来得及带走胖果,根本没顾得上它们两兄弟。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裴暮辞看到二狗,急忙让人去打开铁笼。 被关了好些天的二狗,一得自由,立马兴奋地在院中跑来跑去的,仰天咆哮个不停。 玉树就淡定得多,迈着优雅的虎步从笼子里走出,看了裴暮辞一眼,朝自家憨弟弟咆哮了一声,随即纵身一跃,跳过墙头往外跑去。 二狗一愣,停止了撒欢。 但它却没有立即跟上它哥,反而跑回裴暮辞身边,嗅了嗅他腰间挂的香包,好似在告诉它要干嘛去了。 随即也纵身一跃,追它哥去了。 裴暮辞垂眸,怔怔地望着腰间的香包,待反应过来二狗想表达什么后,立即让人集合队伍,他则去找了燕钧。 雁州这边发生的事,山高水远,还并未传到其他地方。 而江州与粟阳这边。 因三日前,孟嫣然突然让曹覃带兵去试探守城军人马的真伪,让原本想答应调换守城军这个法子的卫祁,忽然犹豫了起来。 哪怕温赓亲自去跟他商谈,他至今也都还未答应。 毕竟这个办法太过冒险。 如今他手里的人马,是压制粟阳的关键,一旦出现一丝差漏,让叶家的人过了那道关卡,就算皇城来的那五万大军赶到,那江州也难再夺回来。 江州一旦夺不回来,就算他们灭了鹿城那两千叶家私兵,调换过去的人即将面临的,也是叶家和吴斐大军的前后夹击。 哪怕皇城过来的那五万大军,和关将军派来的大军也能给他们前后夹击。 但关将军派来的人至少晚到三日。 三日的时间,足够叶家一边牵制住皇城那五万兵马,一边拿下周围几州了。 到那时,大景就真的要分裂了。 这些温赓自然也知道。 可若是不先解决鹿城那两千私兵,直接让吴斐的大军踏入江州,再占领江州,将关将军派来的人拦于鹿城之外。 那就算守住了叶家的人没打出来,后期又如何打得过叶家私兵与吴斐带来的大军呢? 他们的办法虽有些冒险,但比起按兵不动,却是唯一可以打破困局,险中求胜的唯一稳妥的办法。 眼看吴斐的军队越来越近,卫祁却老神在在地按兵不动,温赓急得都上了火,嘴皮上破了好大一个燎泡。 军帐里,温赓已经赖在此地三日了。 可不管他如何劝说,这长安来的小子像是听不懂人话一样,全程无视他。 他这般好脾气的人,都想揍他一顿了。 但他忍下了。 眼看真劝不动,他也不想再在此处浪费时间,甩袖道:“罢了,既然世子不敢冒险,下官再劝也是无用,叨扰多日,告辞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 然才走到门口,一直低头擦剑的卫祁,却慢悠悠地抬头,忽然出声道:“五千,本世子只给你们五千人马,多了没有。至于调换就不必了,这里,就算只剩一半兵马,本世子也定能守到援军赶至!” 语罢,他将擦得锃亮的长剑收回剑鞘,起身走到那一身银白盔甲前,神色严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