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请听我狡辩》 第1章 没人能讹到我的钱 大雍京师,南城。 七月半已过去三日,按说该给先人烧祭的也都应办妥了,可况员外家的法事并没有停歇的意思。 中庭围着一圈火盆,火苗窜得很高,像一圈火人,摇曳、舞动。 花草被连日的烟火熏得蔫蔫的,往日一入夜便开始吱吱乱叫的鸣虫也不见踪影,独剩叮当的法铃声响彻夜空。 叮铃,叮铃。 中庭入口处摆着一地蒲团,乌泱泱一群况家人,上到员外夫妇、下到洗碗老妈子,齐刷刷跪着,噤若寒蝉。 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座大阵,最外圈以朱砂绘就,阵文繁复,往里是七七四十九张黄符围成的半圆,半圆之中摆着一张半人高的祭台,台上除了红烛、香炉和金元宝,还整整齐齐摆放着三个黄纸人。 纸人旁边竖着一个桃木小架,架上悬挂一只古朴法铃,此时正在无人自响。 叮铃,叮铃。 祭台前盘坐一位道姑,宽肩长腿、身姿威严,面戴獠牙面具,如瀑乌发用一根木簪半挽着,均匀铺洒在身后,诡异而华丽。 她手掐法诀、檀口轻启,正与虚空中的某种存在进行交涉。 然而,交涉似乎并不顺利。 她峨眉微蹙、手诀变幻,有时摇头叹息,有时还会忍不住怒喝出声。 叮铃,叮铃铃。 况员外跪在阵外,大汗淋漓。 “老爷……那铃铛怎么自己就动了……这坤道该不是恶鬼化的吧?她是来索命还是来讹钱的?”跪在他身边的员外夫人瑟瑟发抖。 “闭上你的乌鸦嘴!没人能讹到我的钱!”况员外暴怒,口水喷了夫人一脸。 一旁的妾室也被这诡异场景吓得肝颤,可一听到大房的又挨骂了,登时习惯性开口:“一个蠢东西,只会给老爷添乱,”突然意识到身边人都听着,一指戳在丫鬟脑门,“说的就是你!看见老爷热成这样也不知道拿个扇子扇扇。” 丫鬟一手一把扇子,正同时给她和她女儿扇风,无端被骂,一时又长不出第三只手,急得哭出声。 她哭得低低的,细细的,被铃声一衬,格外瘆人。 况员外一阵恶寒,反手甩了丫鬟一巴掌:“住口!” 丫鬟被突如其来的巴掌甩得懵了一瞬,强忍住哭声,哽咽着低下头。 所幸,况员外连续闹了一个多月的肚子,又跪了好几天法事,现下已经没什么力气,所以这巴掌甩得绵软无力,丫鬟并不感觉到多疼,只是心里的委屈比这身上的伤要来得让她难受多了。 她叫小蝶,是半年前被买进这府里的,当时牙子说这家从前也是苦出身,因着当家的发了一笔横财才置下如今家业,她便以为主家能怜惜他们这些一样出身的苦命人。谁曾想半年来受尽凌辱,横发的况家人简直比皇帝老爷还摆谱,多的是上天摘星那样办不成的活,动则打骂,鸡蛋缝里也要挑骨头,说好的例银每个月能给一半都算开恩,饭也不给吃饱,要不是一起进府的洗碗婆子经常偷些吃食接济她,她都不知这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缺德无赖,丧尽天良。 整个况家,只这位大房夫人还算是个正常人,可惜她是个软弱的,日日被妾室欺压;生的儿子也只顾自己吃喝享乐,从不管这个可怜的娘。 幸好,苍天有眼,叫这魔窟一样的地方闹了鬼,全家人连日腹痛不说,夜里院子里还冒鬼火。 呵,活该! 要不是狗腿的管家找来什么仙人做法解厄,真希望他们就这样永远倒霉下去! 自己作的罪自己赎不完,居然拉着他们这些下人一起来跪,也不想想大家跪在这里会跟老天许什么愿。 蠢! 她在心里默默祝祷,希望这个道姑是个冒牌的,好叫况员外一家被那恶鬼结结实实地折磨一番。 这么想着,心里涌上点快慰,她在肩头揩去泪水,膝行着跪到员外身后,横着扇起风来,满眼怨毒地重新看向祭台。 此时,祭台前的道姑已经由盘坐改为端坐,膝上多出一柄桃木剑,表情也变得更为冷冽。 看样子是谈不拢,要来硬的了。 叮铃铃,叮铃铃。 铃声渐快,一群人的心也跟着提起来。 天气本就闷热,周遭的空气在油灯的烘烤下更热了。 燥! 突然,法铃剧烈摇晃,道姑豁地站起,一手横握木剑,另一手并指对桌上纸人法铃暴呵:“大胆!” 她这一声如惊雷,吓得一旁众人跌坐在地,好几个人惊叫出声。 法铃叮当乱响,似与她对骂,道姑忍无可忍,抬剑一刺—— 只听“咣当”一声重响,铃声戛然而止。 周遭突然陷入沉寂。 况员外感觉空气都凝固了,他屏住呼吸,焦急地望向巍峨如山的仙人。 青面道姑吐纳调息,而后朝况员外点了点头。 见状,况员外心中大定,看来真人已经摆平恶鬼! 妾室高兴地拉着况员外的袖子:“老爷,成了,成了!” 几个少爷小姐也都激动地围过来。 丫鬟被挤到外头,气得暗暗跺脚,其他仆从们也都各自讪讪地交换眼神,大家似乎都对这个结果有些失望。 中庭一时人声嘈杂。 况员外抬手招呼大阵里的仙人出来庆功,却听轰的一声,朱砂大阵骤然起火,黄绿色火焰冲天而起,瞬间照亮整个中庭。 况员外和妾室仰天倒下,员外夫人扑向儿子。 况大郎从母亲的袖子底伸出头来,指着火阵惊叫:“嗝……嗝嗝……鬼火!是鬼火!” 这和夜夜出现在院子里的鬼火一个颜色! 丫鬟又恐惧又痛快地大叫:“恶鬼发力了,道姑扛不住了,道姑扛不住了!” 此时的况员外已经顾不上骂人,一把拉过妾室拦在自己面前,大喊阿弥佗佛。 妾室被拉着挣脱不掉,半跪在地上大喊救命。 她的两个女儿更是直接晕倒在地,动也动不得了。 下人们人人自危,抱头鼠窜,没一个肯上去搀扶。 火阵中央,道姑“哆”地一声娇斥,举剑腾跃而起,剑尖对着员外夫人的方向,大呵:“恶鬼,拿命来!” 她的乌发被热气蒸得飞扬,袍袖鼓动,獠牙面具狰狞可怖,明暗火光间,如神似魔。 员外夫人一时不知哪个是鬼,脖子一梗,背过气去。 况员外被火轰得耳鸣,扑通一声跪地,搓着双掌四方哭求:“求求你们,放过我放过我!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道姑没有理会他,一手抓起三个纸人,翻身一跃跳出火圈,啪的一声把一张纸人按在员外夫人身上,举剑划过,纸人上登时冒出血来。 况员外就在半步开外,亲眼见着纸人出血,“啊”的一声大叫,手脚乱蹬着向后狂退。 妾室和其他下人们惊叫着奔向游廊。 道姑脚尖轻点,一跃便到众人前方,把第二个纸人钉在游廊柱子上,再次举剑划过,纸人上又是一道鲜红血印。 这回,所有人都清楚看见了这绝诡画面。 “血……血啊!” “纸人流血啦!” 一时如油锅注水滋哇乱叫,所有人拼了命地朝府外奔逃,只剩一个洗碗老妈子跌倒在地。 道姑乌发轻摇,缓缓朝她走去。 老妈子瑟瑟发抖地指着道姑:“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啊!” 第2章 仙人!救救小人,多少钱都行! 道姑置若罔闻,俯身将最后一张纸人贴在她身上,抬剑一刺。 纸人上顿时出现一个血窟窿。 洗碗老妈子尖叫一声,晕了过去。 四周再次陷入沉寂。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盯着场中坤道。 她手握桃木剑,沿大阵边缘缓缓行走,挨个收回纸人,眼神扫过每个角落,细细确认是否还有漏网之鱼。 随着她的步伐,大阵火势迅速变小,直至偃旗息鼓,只留下地面漆黑的灼痕。 道姑回头看向在墙角蜷成一团的况员外,朗声道:“三只恶鬼已经伏诛,员外快随吾到祭台前拜谢天尊。” “真……真的吗?真的没事了吗?” “嗯,没事了。” 况员外颤颤巍巍地站起,腿一软,又跪了下来。 道姑一指躲在人群中的况大郎:“请过来搀扶令尊。吾现在身负神意,不便行事。” 况大郎拉过一个丫鬟拦在自己身前,怎么也不肯朝前一步。 况员外气得吼他:“仙人有令,你敢违逆?!快给老子过来!” 况大郎嗫嚅着,想推个下人过去,可下人们都怕得要死,又想看他好戏,竟是有几只手从后边把他用力往中庭推去。 况大郎踉跄几步好险没跌倒,回头刚想骂人,对上道姑冷若冰霜的眼神,一个激灵,识时务地朝自家老爹慢慢动。 “你给老子快点!”他爹不耐烦地催促。 况大郎撇了一眼在地上躺得直挺挺的老娘,暗恨她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晕,几步走到老爹身边,费力地搀起人。 三人一齐跨入阵中,道姑点燃三只大香递给况员外:“请员外以身为炉,敬奉香火,诚心向神尊致谢。”接着自己盘坐到蒲团上,闭上双眼。 阵里总共就一个蒲团,况员外又不好在这种时候叫人拿蒲团进来,只好硬着头皮跪在硬邦邦的地砖上,举着香,嘴里碎碎念出一堆感谢的话。 …… 月亮从树梢爬上中天,地上的人影越来越短。 等到大香几乎燃尽,道姑才睁开眼:“好了,神尊已经回去了。” 况员外瞬间卸力,整个人坐到地上,大呼一口气:“多谢仙人啊!救了我全家性命!”又转头对身边一直站着的况大郎催促道,“快扶我起来,累死老子了!” 况大郎之前被连番惊吓,现下安静地站了这么会子,已经有点犯困,微眯着眼俯身搀他,却在看到况员外胸口的一瞬间瞪大双眼:“呃……呃……呃……”他呼吸急促、满脸惊惧,被眼前的画面吓得囫囵字吐不出一个。 况员外顺着他的眼神看向自己胸前,那里不知何时竟出现一个大大的“债”字,色黑如墨,在暗红的补子上分外显眼。 他发出“嘎”的一声怪叫,一个猛子扑到坤道脚下,抱着她的腿嚎啕大哭:“救命!仙人救命!!!” 坤道朝他胸前仔细看了两眼,道:“莫慌,把外衣脱下。” 况员外不假思索立刻照办,不仅脱去外衣,把里衣也脱了个精光。 坤道抓过他的衣服扔进火盆,又把三个纸人也扔进去,淡淡道:“这不是邪祟,是神尊给贵人留下的启示。贵人欠的阴债太多,恐怕即使今日杀了三个,半年后还会有来讨债的,无穷无尽。” 况员外已经被吓破了胆,一听这话,立刻拉着儿子跪下:“救命啊仙人!求你救救我!救救我!” 道姑不答。 况员外膝行几步,拉着道姑的袍袖哭求:“仙人既然肯出山,必然是有菩萨心肠,难道忍心看着老夫死于非命吗?” 道姑依旧不答。 “仙人!仙人啊!!!小人求你了呀!”况员外咚咚咚地磕头。 “贵人快起……并非我不肯助你,只是……哎,此术颇伤人伦,我实在是不忍心啊……” “没有命活,还管什么人伦!仙人只管道来,小人无有不从!” “还是算了,贵人,各人自有命数,我不忍你受那么多苦,你还是趁着这些时光多和家人团聚吧……” “仙人!”况员外打断她,一把扯过儿子,在他怀里一阵乱找,搜出一叠银票塞进道姑手里,想了想觉得不够,又把儿子和自己头上的金冠扯下全塞给道姑,“仙人你看,小人有的是钱!仙人无需怜惜,尽管使力!仙人!救救小人,多少钱都行!” “不是钱的事,贫道说过,来此只为降妖除魔,”坤道把钱重新塞回况员外手中,看向躺在地上的员外夫人:“只是,员外,若说代价是妻离家散……您依旧愿意吗?你的妻子和那个下人都被恶鬼附过身,还有那根柱子,都不能留的了。舍弃他们,你愿意吗?” 况员外此时只想自己活命,一听这话,大手一挥:“有何不可?是要烧了还是埋了?” 坤道神情不变,看向况大郎:“公子舍得你的生母?” 况大郎盯着地上的老娘犹豫道:“若……若留下她,会怎样?” 坤道:“首当其冲自然是令尊,其次,您的仕途经济怕是也要受损。” 况大郎呼吸一滞:“那自然……自然要舍弃。只是能不能……能不能留她条命?赶去山里、乡下……” 坤道沉思片刻:“若要留她们性命,那就只能是跟我回山中清修,从此了断尘缘。” 况员外立刻道:“甚好!来人,立刻帮仙人备车!” 坤道:“还需贵人给一封和离书,如此,你二人各奔前程,命数便再无牵连。” 况员外此时对道人已是深信不疑,急忙招手唤人拿纸笔。 坤道:“另外,她们二人碰过的用过的东西都要烧了,万不可留下。” 况员外立马让管家点上三四个小厮去烧东西。 “仙人,还有吗?” 道姑已经开始收拾桌上的法器:“连开粥棚布施三年。” “没问题,只要能活下去,别说三年,三十年都行!” 道姑一一把用具放进箱笼中:“还有就是给你家中仆下、佃户发钱发米肉,让他们一起做功德补阴债,祭祀完的贡品让他们都得吃下去,这样他们做的功德就都能回向给你。” “可以可以!我还以为是多难多大的事,这些都没问题!”况员外如获大赦。 “一日两日或许容易,但是要日日月月年年如此,才显得出诚心。贵人切记,若半途而废,不仅之前的努力都会白费,而且,你还会因此欠下更大一笔阴债。” “没问题!我况大富对天发誓,只要我活着一天,这些粥棚啊功德啊什么的,一定坚持做下去,如违此誓……”他咬了咬牙,“必遭天谴!” “遭了遭了遭了!!!”这时,门房大喊着跑进中庭。 况员外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丘八!你敢咒我!” 门房一眼瞧见光溜溜的老爷,恨不得当场自插双目,转过身去大喊道:“不是的老爷,是外头,是外头……” “外头怎么了?” “外头死人啦!” 第3章 一骑黑马载萧郎,横空出世 此话一出,中庭登时沸反盈天,胆大的偷摸着就往前厅去看热闹,胆小的抱头哭起来。 况员外头皮发麻:“死……死人?谁死了?” “不知道呢,听庄子上的人来报,是在田埂边发现的尸首。” 况家的庄子上经常有佃户失踪或者病死,闻言,况员外微松口气:“死就死呗,找个地方埋了不就完了,难不成还要我出钱给他们收尸啊?” “不是的老爷,庄子上的人说,是官府里巡夜的人发现的,现在官老爷把咱们的人都拘起来了,正挨个审问呢!” 况员外啧的一声,问:“哪个衙门的?” “南城兵马司的,说姓洛。” “难不成又是洛承风?” 门房可不敢跟着员外一起骂官家人,低着头没回话。 “南城兵马司里七品一抓一大把,独他一个还是个从七品,能让他来管这事,想来也是不要紧的。”管家拿衣服给况员外披上。 “倒霉玩意,白天灭火清沟的事还不够他忙,大半夜不睡觉查什么狗屁案。”况员外骂骂咧咧,赶门房回去门口拦人,“告诉他,我一会儿就到。” “既然贵府上还有事,那贫道也不好久留。那根柱子就由贵人您亲自处理,尊夫人和婆子我便帮贵人带走吧。”道姑背上箱笼,朝况员外行了个道礼。 况员外忙胡乱套上外衣拦道:“仙人留步!仙人,你看,那外头……万一还有恶鬼作祟,老夫怎么应付得了啊!” “员外放心,今晚您身边的邪祟都已被神尊收走,如果还有那也是其他人的因果,与你无关。你只需记得你的誓言,行善积德,便从此无忧矣。” “仙人,您看您这分文不取的,本人实在是愧疚,不然您让在下一睹真容,这样日后若是路上遇到了,在下也好请仙人吃个饭呀。” 道姑摇头:“我本山中人,不惹凡间客。你我有缘自会相见,若我摘下面具,只会让贵人徒增因果。” 员外一听,立马不再纠缠。 道姑把和离书贴身收好,手中法铃一晃。 叮铃铃,地上二人骤然睁眼,表情呆滞地站起身来。 周遭众人无不惊恐地后退避让。 “跟我走吧。”道姑对二人说。 两人默不作声,脚上开始迈步。 员外夫人脸上滚下两行泪。 坤道停下脚步,对况员外道:“尊夫人舍不得您和公子。” 况员外摆摆手:“走吧,当初家贫无奈娶的你,如今我是这样的身份,你这种丑妇本也不配再在我房里。如今你身染晦气,该替这一大家子老小着想,快走吧!” 况大郎没看她,只低着头小声道:“娘……您走好,儿子以后多给您烧香……” 在旁许久没出声的妾室终于开口对管家下令道:“还不快送送娘子!” 管家应声而上,对员外夫人一躬身:“请吧,娘子。”坤道也适时摇响法铃。 员外夫人没再迟疑,一步一步朝外走去。 等人出了门,况员外一把拉过小妾吧唧一口:“没花钱!哈哈哈!天底下怎么真有这种蠢货,干活居然不要钱!哈哈哈!” …… 马车上,道姑打了个喷嚏。 她已经换下加过垫肩的道袍和厚底鞋,整个人看起来小了一圈。 柳眉、鹿眼、鹅蛋脸,整个人显得玉雪可爱,与方才道场里的威严姿态截然不同。 坐在她身旁的洗碗婆子帮她拨开贴在脸上的碎发,接着朝箱笼里翻找,拿出一条拥项结在道姑脖子上:“七月流火,可别大意。” 道姑从脖子上扯下拥项,反挂到洗碗婆子身上:“您累了这大半年,今天又在地上躺了那么久,您才该注意着点!” 一通折腾,她脖子里戴的一块玛菊花样式的玛瑙牌露了出来。 婆子帮她把牌子塞回衣领里:“那就先把头发披着吧,挡点风。” 坐在对面的员外夫人心酸叹气:“跟你比起来,我这个娘当得太失败了。” 婆子拍拍她的手:“你如今逃离魔窟,手里还有那么多钱,何苦还去给人当娘?快快活活地过自己的日子吧!” 车外赶马的管家大声道:“没错,以后有我在,一定让你天天快活!” 员外夫人脸一红,没理他,继续问:“你们说,老爷他……况员外他会发现吗?” 婆子笑着摇头:“我对外说我养女这几天住进了主人家帮忙,只要您二位不说,没人知道所谓仙人究竟是谁。” “咱们是一条船上的,我们怎么会说?只不过,我们拿走了这么多值钱物件,他又是个爱财如命的,会不会察觉?会不会报官?”员外妇人依旧忧心忡忡。 婆子:“他现在只想着把能烧的都烧了,好保住他的狗命,哪里能想得到这些值钱东西已经被调包?等他起了疑心去看,也只剩一堆灰烬,怎么还能辨清真伪?你就放心吧!” “他从头到尾只顾着防我讹钱,哪里知道我们醉翁之意不在酒?呵,恐怕现在他正得意,没花钱就办了件大事呢。”道姑冷冷道。 …… 车至一处巷子口,道姑和婆子下车,管家赶着马继续朝前奔去。 婆子从箱笼里取出银票,数得眉开眼笑:“员外夫人是真大方啊!给了这么多!咱们要是现在就离开京城,立刻可以找个地方逍遥快活。” 道姑笑着点头:“等另办结一桩案子,咱们就走。” 三娘:“也是,定金都拿了……”她顺手把银票往自己怀里揣。 感受到一道冷冽目光,三娘不悦道:“柳飞鸿,我累死累活了这么大半年,你忍心拿着我的血汗去接济旁人啊?!” 柳飞鸿白了她一眼:“说好的劫富济贫,三娘想反悔?” “可这是她给我们的酬金啊!是咱们应得的!”三娘急得不行,“再说,你还帮况家的佃户下人要到了那么多米肉吃食,尽够了呀!” 看柳飞鸿不吭声,三娘眼睛一转,哎呦一声跌坐地上,捂着腰道,“我的腰伤又犯了!哎呦我春三娘怎么这么就命苦啊!累死累活拉扯大了一个祖宗!哎呦祖师爷啊!你带我走吧!” 柳飞鸿气笑:“三娘你怎么比小孩子还会耍赖!地上多脏啊,你快起来!” “我不!你要把钱都拿去接济旁人,让我没钱吃肉!我生气!我不服!” “你起来!” “不!” “快起来!” “就不!” “……那你就坐在地上吧,我走了。”说着,柳飞鸿迈步朝前。 “三七开行不行?”春三娘伸着脖子挽留道。 “我七你三?那可以。”柳飞鸿回头,笑着看她。 “我七你三!”春三娘一拍大腿。 “那五五开,拿出一半去给那几家佃户看病。” 春三娘在地上拧得跟个泥鳅似的:“我攒钱还不是为了咱们娘俩下半辈子!你这孩子怎么胳膊肘总是朝外拐?!” “当初是三娘自己给我定的规矩‘不义之财分毫不取’,您忘啦?” “那我不都是为了替你和你亲爹娘积德!你怎么还怪起我来?” “五五开,要不要吧。”柳飞鸿插着手看她。 挣扎半日,春三娘才道:“行吧行吧,大不了……”她委屈巴巴地伸手给柳飞鸿,“大不了我少吃点肉,腰伤多养个半年……” 柳飞鸿笑眯眯地扶起她:“好三娘,就知道你有菩萨心肠,回头鸿儿天天给您揉腰。” 春三娘不满地哼了一声,嘟囔道:“我怎么养了你这么尊活菩萨!” 母女俩说笑着,忽听背后传来马蹄声,嘚嘚嘚嘚,越来越近。 春三娘皱眉:“那黑心员外不会真就反应过来了吧?……不对,方向不对,这是往他家去的。” 柳飞鸿凝神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如银月色中,一骑黑马载萧郎,横空出世! 第4章 哪里来的老学究转世 只见那人身姿挺拔、虎背猿臂,身长几近八尺,远远看去竟比骑乘的黑鬃烈马还显壮硕。 骏马四蹄如飞,踏破静谧,男子的锦袍猎猎作响,在空荡荡的街头传到很远。 母女俩下意识躲进暗处,毕竟,这么深的夜里还在街上跑马的,非官即盗,哪个都不是她们现在想惹的。 她俩背着脸蹲着身,缩成两团,挨着墙角紧紧的,不仔细看还真像两个箩筐。 可惜那个骑马的人似乎有双鹰眼。 他不但没有飞驰而过,而且马蹄声还逐渐慢了下来,最终在她们身前几步停住。 男子横马街头,对着阴影里的二人喊道:“出来!” 语气威严,不容置疑。 再看他胸前的绣彪补子、扁银扣子腰带——从七品。 莫非是前头况员外口中的倒霉蛋? 三娘一步上前,把飞鸿往自己身后拉了拉,乖顺地回答:“官爷饶命,老婆子娘俩被您这威武气势给吓着了,这才躲起来……” 抬眼见着马上之人的模样,三娘心中暗惊:“亲娘叻,真俊!” 快速上下打量一番:高鼻阔额、凤眼薄唇,一身官袍收拾得利利索索的,骑完甚至马头发都带不乱一根! 男子厉声质问:“你二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启禀官爷,小人叫春三娘,后头这个是我养女柳飞鸿,我俩就住梅街石榴巷,租的赵二姐的房子。” 梅兰竹菊四条街虽然也属南城,但都不归他管,无法当场辨别真伪,男子又问:“都敲过三鼓了你们才回家,干什么的?” “官爷明鉴,妇道人家没本事,只能给人家浆洗,今天活多,就折腾到现在。” 男子追问:“哪家?” 三娘心念电转——此时况家庄子出了人命案,最好提都别提——果断道:“御史巷的张家、李家,呃还有王家,他们三家孩子多,要洗的衣服也多。” 她早把南城各家情况摸得滚熟,这三家后宅确实常年请外头人帮忙洗衣,这些日子她和飞鸿也帮这几家干过活。 看男子未言语,三娘赶忙撸起袖子伸手给他看。 她这半年确实在况家洗得挺辛苦的,手上皲裂浮肿,还有一股皂角香。在撸得乱七八糟的袖子的衬托下,这双手就更沧桑了。 本以为这样一来对方就能采信,却见男子的眉毛跳了一跳。 三娘心中咯噔,脸上神色未变,脑子里已经在计划一会儿逃跑的路线。 男子:“怎么不在主家借住一晚?” “我们就住这附近,走两步就到了。” 男子看向飞鸿:“她怎么不说话?” 飞鸿摆出一副柔弱娇羞不敢言辞的小女儿姿态,缩在三娘身后。 三娘答:“这孩子从小脸嫩,不敢和生人说话。” 男子对飞鸿道:“转过身来。” 飞鸿担心这是夜里遇见了衣冠禽兽,袖中暗器滑落掌间,脸则埋进头发里,弓背伸脖,一副邋里邋遢不修边幅的模样,怯生生地从三娘身后探出脑袋:“估……官爷……” 男子的眉头立时皱成深深的川字,三娘忙求情:“官爷开恩,孩子胆小不会说话!” “她也是浆洗的?” “不不,孩子身子弱,我不舍得让她干重活,她只做针线。” 男子在马上踟蹰了一会,抬头看天色,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快快回去,南城无宵禁,夜里遇到歹人可没人救你们。”他自己也赶时间。 两人闻言大喜,感恩戴德、转身就走。 没走出几步,只听背后又传来男子的声音:“等等。” 飞鸿没回头,攥住暗器的手指蓄上了力。三娘回头耷拉着眉毛小心翼翼地问:“大爷还有什么吩咐?” 男子忍了忍,指着三娘:“你把左边袖子放下来。”又指飞鸿:“你把头发盘起来。” 他语速飞快,语气几乎是催促。 飞鸿顿住,三娘求情的话卡在喉咙里。 男子一脸严肃地说:“虽然你们卖的是苦力,但仪容端庄乃礼之基本,不可废。” 飞鸿终于转过身,透过发绺呆呆地看着他。 男子以为她们听不懂,换成大白话耐心道:“我的意思是说,干活也该亮亮堂堂地干活,浆洗缝补并不丢人。” 柳飞鸿认真端详他那张高鼻阔额的脸,试图在上面找寻玩笑的神情,可她看半天居然只看到了郑重,甚至在那双星目中看到了……一丝慈祥??? 飞鸿还愣怔着,三娘已经反应过来,麻溜地把自己袖子放了下来,拍掉上面乱七八糟的褶皱,接着伸手给她盘发,一边盘还一边附和:“大爷说得对,好闺女,咱缝补不丢人,以后出来干活都亮堂的!” 男子的眉头终于舒展,满意颔首,策马离去。 等人影消失在夜色中,飞鸿的头发才盘好,娘俩对视一眼,噗嗤笑出声:“这是哪里来的老学究转世!竟然有帮人整理仪容的癖好!” 母女俩嘻嘻哈哈一边走一边笑,等笑够了,三娘道:“你别说,这老学究长得是真俊(zun)啊!脸小肩宽屁股翘,一看就是气力足的!” 飞鸿翻了个白眼:“三娘怎么说这个!真是为老不尊!” 三娘哈哈大笑:“害羞什么,你迟早要嫁人。” 飞鸿往后一躲:“敬谢不敏!我没这么想不开。我就想当个逍遥散仙,要嫁人还是您自己嫁吧!” “我就算了吧,看他年纪做我儿子还差不多。” “那你就找他爹,儿子这个模样,老子应该也不差。” “切,说得我好像是多随便的人似的,你三娘我可是很挑剔的!” “是是是,您不随便,您最挑。”飞鸿越走越快,渐渐跟三娘拉出两丈有余,才继续道:“只不过,您就别再遇到一个貌似潘安的江湖郎中,再给您把棺材本都骗没了,到时候再对着我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她捏着鼻子学道,“‘哎呀~天下没一个好男人~’” 三娘气得大骂:“柳飞鸿!” 这回换飞鸿哈哈大笑,抱头疯狂跑路。 当天夜里,一位慈母手举木剑追着孝女打了一路,南街的狗叫了一夜。 …… 第5章 两次都是你的手笔吧,这位高人? “洛大人,老夫说过三百回啦,真不认识这三个人!” 南城兵马司的清风堂里再次传出况员外的怒吼。 他天不亮就被带回审问,直到现在日上三竿,一宿没睡的他眼周乌青一片,像被人打了似的。 堂上之人高鼻阔额、坐姿挺拔,正是昨夜亲自提回况员外的洛副指挥使。 他也陪着熬了一宿,此时却不见一丝疲态。 “员外,本官也说过很多遍,认不认识不是你说了算的,把你府上庄户名册拿出来,我们对着人头一一点过,是清是白自见分晓。” “都说了这三个不是我府上的,你怎么就是揪着我的庄户名册不放?”况员外怒道,“你别以为挂着五城兵马司的腰牌就能任性妄为!你这是欲加之罪!我要去京兆府衙门告你!” 他是万不可让五城兵马司的人看见他的庄户名册的,看了就能知道他对朝廷隐瞒了多少田亩、少交了多少税银。更何况碰见的是洛承风这个愣头青,满腔忠君爱国,水泼不进、油煎不化,手中棍棒六亲不认,谁要是落他手里,那就真的神仙难救。 “员外,五城兵马司统归兵部管,京兆府管不到我们头上。而且,本官从未说过人是你杀的,你怎么就自己给自己加罪了?”洛承风盯着他的脸。 况员外心中有鬼,被盯得头皮发麻,肥脸上沁出大滴大滴的汗。 洛承风眼睛一眯:“你紧张什么?” “没有!胡说!”况员外被他逼得后退一步。 “是吗?”洛承风又逼近一步。 况员外连连后退,冷不丁脚下一滑,眼见着就要撞到身后的武器架,洛承风想也不想俯身上前,一手扶住武器架、一手将况员外拦腰抱住,慌乱中,两人形成一个肚贴肚、脸对脸的暧昧姿势。 况员外清楚看到了洛副根根分明的睫毛,洛承风清楚感受到了员外层层叠叠的肥肉。 周遭声响一时沉寂。 在旁的扈从们先是愣住,接着传来一片“库库库”的忍笑声。 两人唰地迅速分开。 况员外在这一瞬福至心灵,找到一个绝佳背锅侠:“我想起来了,大人,我知道是谁了!” “什么人?”洛承风顾不上剁手了。 况员外:“是一个道姑。昨夜她在我家用桃木剑砍杀了三个纸人,接着我家庄子里就死了三个人,这一定是她的手段啊!” 洛承风冷脸道:“员外这会子说笑有意思?” “我不是说笑,真的,这三个人的伤跟她砍的都是同一个位置,两个横刀,一个窟窿,真的一样啊!大人若不信,”况员外说着拉过一个跟来伺候的小厮,指着一旁三具尸体问,“你来说,是不是一样的。” 这小厮昨夜亲见了无风自动的铃铛和刀砍出血的纸人,现下又见着活生生的死人,心中早就编出百八十个神鬼故事,闻言点头如捣蒜:“是是是,就是一样的,那个山中高人三刀砍杀三个妖魔,这尸体……这不就是一模一样的吗?” 被他带动着,一旁另外两个小厮也自动补齐了画面:“没错没错,脖子一刀、当胸一刀、肚子上一个洞,哎呀呀,一模一样,真的是神仙手段!” 几个人越说越邪乎。 洛承风从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问况员外:“你从哪里寻来的所谓高人?” “管家给找的啊!” “管家呢?没跟你来?” “如此高人,我自然要派管家亲自送回山里!” “你就这么信你的管家?” “呵,不过就是个没根基的蠢汉,还能在我眼皮子底下玩出什么花?” “呵,”洛承风对他的自负有了一定认知,“好,那你说说看,所谓的高人在哪座山哪座庙修行?” “紫须山,巫游庙。” “……你再说一遍?” “紫须山,巫游庙呀!” “……子虚?乌有?你在逗我?” …… 况员外被结结实实打了一顿,怀恨在心的下人们帮着洛承风找到庄户名册,虽然没在名册上找到三位死者的线索,却意外获得况员外瞒报财产、偷逃税赋的罪证,案件转入京兆府,很快,他和帮他隐瞒的几个税课司小吏一起被正法。 此后,管家再也没有回来,那个子虚山乌有庙的道姑也再没出现,那神乎其技的一夜随着况家的四散逐渐传播开来,成为京城百姓津津乐道的异闻。 就在这件事几乎快被淡忘时,兵马司里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春三娘跪在堂下,哭哭啼啼。 洛承风仔细观察这张脸,虽然她吃胖了不少、脸色也比初见时红润,他依然认出这是那夜偶遇的妇人。 “你不是替人浆洗的?怎么穿上了道袍?” 三娘擦着泪水:“我改行了……跟着一位道家师父学本事谋生……” “哦?道门这么好混的?才学几个月你就能给人捉妖?”洛承风根本不信她的鬼话。 “师父说我有慧根,学得快,那叫什么……天赋异禀!对,师父说我天赋异禀……”看洛承风的眼神越来越冷,三娘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胡诌,接着胡诌!枉我当初还怜你孤儿寡母不容易,未多加盘查就放过你们,没想到被你当傻子耍。老实交代,人是不是你杀的?” “青天大老爷啊!我真的就是混口饭吃而已,何必取人性命呀!”春三娘欲哭无泪。 也真该她倒霉,假借法事去刨一个富商家祖坟,原来只是想教训教训他,没想到真挖出一具尸体,还是新鲜的,好死不死还被巡城的南城兵马司官差给撞上了,当场被提溜回衙门。 “你做法杀了个纸人,接着地里就刨出个死人,你说事情和你无关,真是很难令人信服啊。”洛承风虽然这么说,但其实他也觉得荒唐,世上若真有神鬼手段可以隔空杀人,那朝廷还养那么大个兵部作甚? “大人,砍纸人就是个法术啊,杀的也都是恶鬼,跟生人无关的呀!”三娘实在是欲哭无泪,此时她既没办法承认那些法术只是小把戏,也不能说自己真有多大神通,只能硬着头皮一顿鬼扯。 “我记得半年前,况家庄子上出了人命,我在路上也遇见了你,当时况家也说找了道人去做法,也说杀过纸人。恐怕,这两次都是你的手笔吧,这位高人?”洛承风合理推断。 第6章 你二人真是装得很成功 三娘在这件事上倒是很有底气,她突然脖子一横,怒道:“那您尽管让况家人来跟我对峙,叫他们来!好叫您看清楚我那时候到底是不是什么高人!”接着又突然软下声音来,“那会子我就是况家一个可怜的洗碗婆子呀……受尽盘剥不说,饭都吃不饱……” 洛承风:“你当日跟我说的明明不是况家。” 三娘大哭:“哎呦大人明鉴啊!我我我老实交代了吧!那日我在况家被恶鬼上了身,成了个不祥之人,是被况家赶出来的。谁还想到处说这么倒霉催的事情呀!我恨不得从没去过况家!!!那个该死的况家!!!” 洛承风:“被赶出来的?” 三娘:“是啊!这件事随便一个况家人都知道,要不是这样,我何至于背上难听的名声?何至于丢了浆洗的活计?何至于要干捉鬼的行当啊!!!”她痛心疾首、嚎啕大哭。 “可我也可以说,从头到尾,就是你和那位所谓高人里应外合、设局诓骗。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自己果真清白呢?”洛承风语气平缓,提出的质疑直中要害。 春三娘一副无可奈何的颓败模样:“我就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妇道人家……我……我能有什么证据……”她突然大声道,“可我说的都是真的呀!我师父她也知道这都是真的呀!” 洛承风略一沉吟:“好,那你说说你师父,她姓甚名谁,怎么就和你纠缠在一起的?” “我师父道号千机真人,当日就是她去的况家做法。她善心善行,分文不收况家老爷的,可恨那鬼居然附到我身上,这才害得我被赶出况家。要不是我师父大发慈悲收了我,我真不知道还有什么活路!” “你那个砍纸人的法术也是她教的?” “正是。” “她人在哪里?” “城外三十里,紫须山、巫游庙。” “……什么山?” “紫须山,巫游庙。” “……什么庙?” “紫须山,巫游庙呀大人!” “……子虚?乌有?你在逗弄本官?” “真不是的大人!您派人去城南三十里的荒山里找,真的有座紫须山,山顶有个巫游庙。只是我不知道师父她现在还在不在,我下山时,她说要出门去云游了。” 洛承风一时语塞。 这个春三娘如今命悬一线,能在这种时刻撒谎吗? 若是假的,那她绝对是个厉害角色! 可若是真的…… 他当初以为况员外这么说是在拿自己开涮,还以藐视公堂罪狠揍了他一顿,没想到真有这么个地方…… 杯子配错盖,钥匙插错锁,左脚穿进了右脚鞋子里,给绑匪定了窃贼的罪……所有这些匹配错误的情况都令洛承风抓狂,即使最终误打误撞破了案。 “你说的这些,我会一一确认。在此之前,你就好好呆在牢里,认真想想还有什么话要对本官坦白。”他烦躁地挥了挥手,让人把她押下去。 不管真假,先晾她几日,熬她一熬,看能否再吐出些什么。 洛承风扶额苦思下一步对策: 城外三十里荒山,找一座听都没听过的紫须山,还要在山上找一座听都没听过的巫游庙……他手底下也就七个人,每天管着南长街、燕子街和永寿街的巡防、捕道、火禁、通沟、商市等大小事宜,覆盖二十六条巷子、六百八十七户人口,还得时不常被派去城外巡防,要想挤出一个人力去查那个什么高人……不,根本挤不出了,只能自己找个不值班的夜里去跑一趟。 正想着,外头人来报,说来了一个自称是春三娘养女的人,说有重大线索来报。 “带进来。”洛承风不假思索。 片刻,一个着粗布衣、黄包髻的女子软软糯糯地跪倒在躺下。 “大人明鉴,三娘她是冤枉的呀!”柳飞鸿哭声道。 “抬起头来。” 飞鸿依言昂首,一双鹿眼哭得雾蒙蒙的,惹人怜爱。 “我见过你。”洛承风脸上没什么表情。 “是的大人,草民是春三娘的养女柳飞鸿。” “我记得你是不敢在生人面前说话的吧?” “事关娘亲性命,草民再怕生也顾不得了呀!” “呵,你们母女倒挺善变,三个月不见,一个改了行,一个改了性情,倒像是亲生的一般,都挺能耐。”洛承风盯着她右边眼角的泪痣,手指微不可查地抠着桌面。 柳飞鸿听出他在冷嘲热讽,不生气,反倒期期艾艾地继续扮柔弱:“大人,您知道的,我们这些没根基的,又是女人,在这世上活得真的艰难。三娘她年轻时候被男人骗财骗色,到老都没能找到个依靠,就养了我这么个不孝女,孤儿寡母无依无靠,为了谋生又不得不四处奔走,我们若不装着点儿,怎么被人活剥的都不知道呀!” 偷眼瞧见洛承风安静听着,她继续道:“那夜见着大人威风凛凛,本就心生敬畏,再加上夜黑风高,怕……怕遇见的是豺狼,故而草民一直躲闪……” 洛承风略微侧头:“这倒是有点说实话的意思了。” 柳飞鸿:“草民所言句句属实!” “好,那你说,她为什么两次都出现在命案现场?” 飞鸿准确抓出他话里埋的坑:“大人明鉴,三娘没有两次都出现在命案现场。第一次的况家,是他家请了师祖娘娘去做法,那时候三娘在况家干活,只能被拉着一起跪天跪地,我听说那天是在城外庄子里发现的尸首,离着况家十好几里地呢,可不是命案现场。第二次,富商陈家,确实,尸首是在三娘做法的时候挖出来的,可如果三娘真是凶手,会让自己杀的人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吗?所以,陈家祖坟根本不能算是命案现场。只能说,这两次,我家三娘都倒霉地被牵连了,还一点自证的办法都没有。” 洛承风嘴角一勾:“小姑娘不仅转了性情开口说话,还伶牙俐齿、能言善辩。看来那晚,你二人真是装得很成功。” 言下之意,母女二人绝非表面上看起来的这么无辜。 第7章 你是怎么做到的? 飞鸿发现对方没有跟着自己的思路走,并不慌,反而在心里暗暗分析洛承风的性格喜好: 【一、但凡她装柔弱、擦眼泪,说些苦命的话,洛大人就会安静地听; 二、但凡她强势争辩,洛大人立刻出言打压、冷嘲热讽; 这男人虽然长相奇俊,心性倒是和一般男子并无二致:喜欢顺从的。 呵,肤浅! 本姑娘才不喜欢这种貌美又肤浅的男人!】 她眸光略一闪动,下巴微微抬起,害羞又崇拜地看了一眼洛承风,接着低下头小声道:“小女明白,大人苦于不知尸首姓甚名谁,无法给死者家人送信,这才抓了三娘审问,小女和三娘都晓得大人的良苦用心,也十分感激能遇上大人这样的青天大老爷。易位而处,若小女亲生家人出了这样的事,能有大人您这样的好官给我们做主,那真是三生修来的福气!” 说到最后一句时,她仿佛是抑制不住心中澎湃一般,重新抬头看向洛承风。 堂上美男神色一点没变,可坐姿分明挺拔了几分,他清清嗓子“诶”了一声,略带责备道:“别这么口无遮拦,哪里有咒自己血亲的。” 飞鸿心中暗笑:【他果然吃这套!】 柳飞鸿脸上更加乖顺道:“是,大人教导得是。” 不是“教训”,而是“教导”,更加拉近二人关系。 洛承风满意颔首,接着,突然反应过来:“你刚刚话中提及死者身份,莫非你知道他是谁?!” 【看来还不至于只是个爱听好话的庸人。】 柳飞鸿心中略作评价,脸上小心翼翼地说:“小女虽然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可我知道他的来历,他是郭县令在南城私宅里的人。” “郭县令?附郭宝庆县?” “是,就是他。” “你怎知是他?” “呃,我没说杀人凶手是他,但这名死者确实是他私宅里的人。” “你有何证据?” “我亲眼所见。大人不信可以让郭县令家人来认,看是不是他家的。” “亲眼所见?”洛承风更惊讶了,“你何时见着的?” 柳飞鸿垂下头,咬着嘴唇道:“刚来京城那会儿,找不到谋生的活计,小女曾在他家门口要过饭……您知道的,若是去一般贫家,人自己个儿都吃不饱,哪里有余粮施舍?要饭就得找富贵人家、富贵地段,往来都是贵人,稍微动动指头就够我们吃饭活命的了。但是一般的贵人门口并不允许我们乞讨,总是要赶人的,也就这种主人家不常住的宅子,管事的偷个懒,睁只眼闭只眼的,我们也就能站住了。” 其实她不仅乞讨过,她还摆摊算卦、浆洗缝补、跑堂做饭……总之,出手之前,他们母女已经把南城摸了个遍。 听她说的乞讨经历非常具体,洛承风认为,不管她这些话中有几分真几分假,这个小女子一定是真的在街头要过饭的。这么想着,不免对她起了些许怜悯,说话的语气和缓许多,但说的内容依旧充满质疑:“就算你在他家门口乞讨是真,那你怎么就能确定死去的人就是他家的?” “因为我见过这个人。以前他经常在郭家私宅出入,小女记性好,绝不会看错。” 洛承风看向带她进来的那个小吏,对方立刻明白他的疑问:“刚才她说是春三娘的女儿,哭着要替母伸冤、要帮咱们破案。小的看她一片孝心,就按章带她去看了今天挖出来的那具尸首,她一眼就说这人她认识。” 柳飞鸿适时趴倒在地哭出声:“大人,三娘真的是冤枉的!求大人开恩!” 洛承风俯身扶起她:“若此人的死真的与她无关,我自然会放了你养母。” 柳飞鸿心中感叹,这个领头的是个良善之人,手底下的人也有恻隐之心,真是什么样的将带什么样的兵。 可惜她和三娘不得已走上了如今这条路,无法和堂上之人坦诚相待,否则,应该可以相谈甚欢。 当然了,洛承风也不是傻傻的老好人,他立刻追问:“为什么这么刚好,死者你认识,又刚好被你养母挖出来了?” 柳飞鸿:“不瞒您说,小女也觉得很玄乎,就好像有什么人安排好了似的……” 这是她的真实感受,她们娘俩入京总共出手这两回,每回都能碰上命案,要说巧合,那也过于巧了! 洛承风看不出她到底说的是真是假,接着问:“那你养母做的那个砍纸人的法术,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洛承风仔细盯着她:【如果她真心交代实情,那就应该会把这个闹人的把戏说个明白。如若不然……】 飞鸿此时心中所想与洛承风一致。 整件事最诡异的就是杀纸人的把戏,如果不跟这个洛大人说明白,他是不会罢休的。 但直给多没意思啊,总要拉扯一番才能显出她交付真心的可贵。 飞鸿眼神闪躲,绞起衣摆。 洛承风微眯起眼:“刚才你还说对我句句属实,怎么,又不老实了?” 飞鸿来回踱步,万分挣扎,过了许久才终于下定决心似地说:“三娘答应过师祖娘娘,术法绝不外传,可是现在她危在旦夕,我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反正如果师祖娘娘要惩罚,罪过让我一人扛……但是,我求求大人,能不能让旁边这几位大哥都退下,实话说,这个术法若让太多人知道了去,我的罪过可就真是几辈子都还不完了。” 洛承风想了想,对身边人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 一个人摇头:“不行啊大人,万一她耍什么花招……” 另一个人反驳:“大人武艺超群,还怕她?走走走,外头还有好多活呢!” 洛承风安慰他们:“没事,你们先去忙其他的,有事我会叫你们。” 两个小卒恶狠狠地瞪了飞鸿几眼,依次退下。 飞鸿这才从怀里拿出一张黄纸和一根小木签,木签看起来有点潮,在黄纸上轻轻划过,登时出现一道血红的划痕。 洛承风惊奇地拿过黄纸:“你是怎么做到的?” 第8章 你是个什么木头人啊! 飞鸿把木头签子递给他:“您也可以。” 洛承风拿着签子在纸上一划拉,又是一道血痕。 他睁大眼睛。 飞鸿:“是姜黄和白矾。纸张是用姜黄汁水泡过的,签子上抹了白矾水,这两样东西一碰就会变成红色,看着就像是血。” 洛承风把黄纸拿到鼻尖一闻,果然有姜味。 “原来这么简单……”他喃喃。 “是的……世间根本没有什么纸人出血的法术。我三娘,还有师祖娘娘,她们这么做,只是因为慈悲。”柳飞鸿说着又开始抹泪。 洛承风:“装神弄鬼也算慈悲吗?” 柳飞鸿低着头:“我知道大人您是最刚正不阿的,三娘做了这种事确实不应该。可她这么做并不是为了要害人,她只是想借这个手段让这些为富不仁的大爷收手。就像当初况家,师祖娘娘之所以去,并不是为了钱财,而是想让况员外别再苛待下人和佃户,她只是想给这些可怜人开一条活路出来。不信您可以找况家人问问,当初仙人可要过他们家一针一线?师祖娘娘叮嘱况员外要布施、要给佃户米肉,这是为什么?不就是为了变着法地让这些人能吃得上饭吗?” 师祖娘娘本体猛给自己贴金。 看洛承风沉默,她接着道:“还有,这次三娘去给陈家做法事,她也没收陈家人分毫,只是蹭了几顿好饭,要不是突然挖出一具尸体,她原本也要叮嘱陈老板多行善事的。想必您应该听说,这个陈老板在码头欠了劳役不少工钱。他自己穿金戴银,却连几个铜板都要拖欠,您知道码头上那些人有多惨吗?生病了请不起大夫,只能在家躺着等死!” 洛承风看她说得咬牙切齿,心中微动,嘴上仍旧说道:“再怎么路见不平也不该是装神弄鬼的借口,你可知,在我朝擅使巫蛊之术是什么罪?” 柳飞鸿低低埋下头:“我知道这样做不对……可这不是巫蛊,这就是一点小把戏……而且我听说皇上自己也在寻仙问道,公主府上也请过法师驱邪,难道大人也要治他们的罪吗?” 在她看来,洛承风能年纪轻轻就当上头领,应是懂得人情世故的。 没想到洛承风一声冷笑:“呵,你以为我不敢?”要是有一天这些事真轮到他来管,他可不在乎对方是皇上还是公主。 柳飞鸿一看他表情立马发现自己方向错了,转而道:“也是,大人刚正不阿,最是奉公守法,只是这世间不平之事太多了,律法并不能处处都管到,大人也不能事事都看到,总有太阳照不见的地方,需要我们这些草民用自己的莹火之光去照亮。” 这话,既把洛承风和律法同等而语比做太阳,又显示出自己正直的心性。 洛承风一瞬的不快被瞬间抹平,并精准找到华点:“你居然是读过书的!” 柳飞鸿再次低头:“三娘说,女孩子应该读书,读书才能明理,她从前做姑娘时读过,所以也教了我许多。” 毕竟干她们这行不识字是不行的。 洛承风十分感慨:“度日艰难至此,居然还能让养女读书明理,你养母对你也算是用心了。” 柳飞鸿:“她不仅对我用心,她真的是个很善良的人,求求大人开恩,放了三娘吧!” “你们所说的,本官自会一一核实。纵使你养母没有谋财害命,但她装神弄鬼骗人这件事你们总该是认的,所以,就算最后查明她是无辜的,那也得在兵马司的牢狱里关上一些时间,好叫她静思悔过。”毕竟大雍律确实没有很具体地定义巫蛊之术和道门法术的区别,若春三娘真的如这女子所说,那这点便利他还是可以给的。 柳飞鸿轻轻呼出一口气。 这个结果和她之前设想的一致。 毕竟三娘倒霉地两次都碰见了洛承风,想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必定是要交一点真东西上去,好给三娘定轻一些的罪责,让她少受些苦。 只是她刚开始的设想是用纸人出血的戏法来证明三娘不可能用术法杀人,再用杀人凶手不会让自己露出马脚的说辞帮三娘彻底洗脱杀人嫌疑,可没想到误打误撞看到了尸体,还发现那是张熟面孔。 一而再、再而三的巧合。 到底是哪位朋友这么闲,戏耍他们母女开心? 是从前着过她们道的人在报复? 还是想要在合作前先试探试探她们的能力? 无论是什么人什么目的,ta现在都在暗处,而她们母女显然一直都在人家的视线里。 此时若能引入一股新的力量,搅一搅浑水,也许能看点门道出来。 这么想着,柳飞鸿眼神灼灼地望向洛承风:“大人,请让小女帮您吧!小女一定竭尽全力帮大人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都查明,希望能以此换得三娘少受些罪!” 洛承风点点头:“春三娘没白养你,就算亲生的女儿也未必有你这样的孝心。” 柳飞鸿反夸回去:“这也是因为遇见了大人您呀!有您这么清明的好官,小女才敢有这样的奢望。” 洛承风心中十分受用,面上依旧严肃道:“别高兴太早,若你真协助破案有功,我自然会对春三娘酌情处理。但……” “但前提是三娘一没谋财、二没害命,”柳飞鸿立刻补充,“小女明白,这是一切的前提。” 洛承风觉得和明事理的人说话真是舒心,一指门外:“现在陪我去郭宅走一趟吧。” 柳飞鸿一愣:“您要直接去?” 洛承风:“不然呢?” “他们家里丢了人了都不主动上报,也不四处寻人,您直接上门他们会认吗?”提这个问题的是柳飞鸿本体。 洛承风:“你说的本官何尝不知?可国有国法,我们南城兵马司衙门也有我们自己办事的章程。郭县令是朝廷命官,而我有的仅是你的一面之辞,怎么能凭此就去他家盘查?” 柳飞鸿心中暗骂:你是个什么木头人啊!变通,遇事要懂得变通!!!他家要是下决心隐瞒,你直接上门问哪里有用? 第9章 狗不理郎君 可此时她正扮演受人“教导”的弱质女流,不好邦邦去敲洛承风的头,只能一脸崇拜道:“大人说得是,小女和三娘一路孤苦,见到的都是人心险恶,没遇到过大人这样风光霁月的人物,这样的道理小女自然是不懂,幸好有大人点播,小女十分受教。” 洛承风觉得这女子说话还挺好听。 但他也听出来对方话里的意思,点点头:“我知你担心我被蒙骗。所谓‘兵者,诡道也’,我自然明白越是有猫腻的地方就越难听到实话。可总该先去看看,探个虚实。” 柳飞鸿这才露出诚挚的笑意——幸好,还有脑子。 …… 两人出了南城兵马司衙门直奔郭宅,敲开门只见到一位瘸腿的管家,而结果正如柳飞鸿所料,管家一口否认家里曾经丢过人: “我家老爷虽然只是个七品县令,好歹也在宝庆县做官断案十余载,家里要真是出了这么大事儿,还用得着您亲自登门?我家老爷自己个儿就能审个水落石出。大人,您还是去其他地方问问吧。” 说完,哐叽一声重重关门。 柳飞鸿从街角小跑着迎上洛承风:“大人,他果然否认了吧?” “嗯。” “这当中必有问题!” 洛承风点点头,又转向她:“你确定自己当初所见不虚?” “大人明鉴,此事关乎我家三娘清白,我不可能胡言乱语。” “姑且信你这一回。既然郭府不认,那明日等指挥使大人来衙门了,我找他禀明此事,看能不能拿到这家的户籍名册。” “所以明日就能拿到是吗?” “三日吧。” “为什么这么久!?”柳飞鸿一时没忍住,脱口而出。 洛承风不好告诉她是因为如今南城兵马司里塞满了皇亲贵戚,为了让每个人都能领到一份差,一件事必须要分给五个人干,五个人里有五个半整天见不着人,没错,五个半,多出来的半个还在吃奶。 “程序如此,你便回家安心等待吧。” “三娘在牢中受苦,我怎能安心?大人,如果实在不能加急,那是否可以让我先见一见三娘?好歹给她送点吃用进去,这会子天寒地冻的……” “恐怕不行。今日你所言我还需要和春三娘答对,万一你二人见面串供了呢?” “那……那不然……”柳飞鸿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个荷包。 洛承风立刻冷脸:“我愿意和你说这么多,是看你一片孝心,且发心还算是正直。你若拿金银俗物辱我,那可真是让我寒心了。” 柳飞鸿立刻改口:“不不,这不是给您的,我是想麻烦您把这个给三娘,好歹让她在狱里能打点左右,免得被人为难。” “你以为我五城兵马司的牢狱是菜市场吗?还能用金银打点?哼!”洛承风居然更气了,“罢了罢了,我不与你多说,快快走吧,别耽误我办差。” 说着自己转身走了。 春寒料峭,柳飞鸿看着他被太阳映在地上的影子,感觉那影子在冒火。 “重义轻利,还真是个君子!难得。”她自言自语,“可惜这样的人多半到处碰壁,要等他给三娘破案,不知猴年马月,还是靠自己吧!” 要想尽快解决这件事情,最好的就是能直接找到凶手,包括他的作案动机、作案工具,所谓人证物证俱在,少一件都够扯皮好久。 而要确认这些信息,最好的办法就是从尸体上获得。 可现在尸体在南城兵马司停尸房里,要她去闯兵马司衙门……呵,想太多,还是从仵作下手吧。 今天去南城兵马司衙门时,仵作正好在那,柳飞鸿看一眼便记住了那人的脸。 于是,她提溜着三坛子好酒和一包猪头肉,换上一身小厮的装扮,在南城兵马司附近的路上,拦住了仵作许四。 许四是个矮矮胖胖、略微驼背的小老头儿。 见着飞鸿这架势就知道她要作甚,转身就走。 飞鸿身法矫捷,两步又拦在他面前。 “我跟你说,你这样的我见多了,穿上郎君的衣服就以为我认不出你了?呵!我可是仵作,眼睛比蛇都毒的仵作!我不可能为了两坛子酒就把自己饭碗给砸了的,你想都别想!”许四躲她不过,呵斥道。 “好伯伯,我知道您和洛大人一样,都是最刚正不阿的,我怎么可能干你说的事情?”飞鸿小郎君被骂了也依旧笑盈盈,一点儿不见扭捏愠怒。 “那你拦我作甚?” “就是看天太冷了,给您送点好酒吃了好暖暖。这是沅月楼的今朝醉,窖藏十年,今天刚上,被您给赶上了。” 许四眼睛一直:“你说什么!” 飞鸿举高酒坛在他面前晃悠,盖着“沅”字火漆的红色封布夺目耀眼。 许四咽了口口水。 飞鸿上午初见此人,酒糟鼻、酡红腮、下嘴唇外翻,身上一股酒气萦绕不散,便知他是个好酒的。 这招肯定管用。 没想到许四突然心一横,一个转身:“别来烦我了!” 飞鸿“哎呀”一声坐到地上,一只酒坛应声而裂,浓烈酒香瞬间四溢…… …… 一个时辰后,沅月楼包厢。 醉醺醺的许四打着酒嗝道:“偷偷告诉你,洛承风有个诨号,叫‘狗不理郎君’!” 飞鸿一脚踩在凳子上大笑:“哈哈哈哈‘狗不理郎君’!你别说,还真像他,又臭又硬,狗都不理!” “是不是!是不是!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你是同道中人,来来来,喝喝喝!”许四仰天长灌。 飞鸿捂着脸喝了一口,把剩下的都灌进袖中囊袋。 “不过,这诨号最开始也不是衙门里来的,你晓得是谁起的不?”许四啪的一下把空碗拍在桌上,飞鸿麻溜地给他添酒,“许伯您快说,谁起的?” 许四神秘兮兮地小声道:“媒婆儿!哈哈哈哈!” “啥?”飞鸿脸上的惊异十分夸张,满足了许四的预期。 许四得意得拍桌:“是不是意想不到?是不是意想不到!” “可不的!太意想不到了!可到底是为何啊?” 飞鸿一副求知欲爆棚的姿态,给许四爷连连敬酒。 第10章 有手段实诚人 许四被捧舒服了,这才一拍桌子,说:“因为他脾气又臭又硬啊!就说他刚来那会儿,上头指挥使请手底下副手去吃饭,人人都提着好礼去了,可他呢?不去!说有一条沟子堵了,要盯着差役通好才能走。那位指挥使是何人?公主的女婿啊!他的席面难道还不如一条臭水沟金贵?气得人当场就摔了杯子,放话说以后洛大人活不干完别吃饭。谁都听得出这是气话吧?可这愣头青,也不晓得去求情,就真的再没在正经饭点儿吃过饭。这之后,好多人都提点他,可他呢,谁的情都不领,说自己是考武试上来的,不需要谁帮,自己一个闷声干。也就是他爹在军中还算有点脸面,求到大将军跟前才保住了他这个副指挥使的位子,可也再上不去,五年过去还是个从七品。到了议亲的年纪了,他爹找了个媒婆,可那些有门第的人家都觉得他仕途艰难,不肯把女儿嫁他吃苦。” 他美滋滋地嘬一大口酒,继续道:“没办法,媒婆就想,那就给他找那些低一些的、没那么讲究的,可没想到人家不知道从哪又打听到他爹克妻,家里除了他爷仨,连蚊子都是公的,人家觉得这家克女人,也不肯了。媒婆说实在不行那找那种穷得叮当响的吧,只要给钱就嫁女儿,结果被他爹给轰出来了,说糟践他儿子。媒婆气得没法,就到处跟人说狗都不嫁他儿子,这话便就传开了。” 许四双手一摊,一脸恨铁不成钢。 “他家怎么没有女人?他娘呢?” “说是生他弟弟时候难产没了。” “那他爹没再娶?” “怎么没有?听说议亲议了三回,回回都是临办亲事的时候女方家里突然闹鬼,要不他爹‘克妻’的名头哪来的?后来越传越邪乎,连干活的婆子也不敢往他家去了。洛老大人是个行伍之人,不在意这些,所以也没去管,没想到现在影响到他大儿子娶媳妇了,嘿,真是白瞎了那幅好皮囊。”三个儿子都早早娶妻生子的许四以一个成功人士的角度叹息道。 飞鸿从专业人士的角度发现了这件事里的不寻常:“该不会是有人故意为难他家的吧?” 装神弄鬼,散播谣言,这套她很熟! 许四:“你别说,还真有可能,就他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占着个副指挥使的名头,只带了七个兵,别人想塞人都塞不进去,肯定牙痒痒地想弄他。不过,他……”还没说完,突然人一呆,一头磕在桌上,不动了。 “啊?”飞鸿一愣,“倒了?”她上前探他鼻吸,“可别喝死了!” 确认人只是醉倒,飞鸿吐出一口浊气。 这许四果然是酒缸子里泡出来的,醉倒前一点没痕迹,说话舌头都不大一下,倒下得很干脆。 飞鸿数了数地上的酒坛子,无量天尊,总共喝掉了一十二坛今朝醉,光酒钱就要五两!还有这一桌子硬菜…… “三娘啊三娘,你可快出来吧,你的鸿儿快断粮了!” 飞鸿嘴里念叨着,朝房间窗户和门口都张望了一番,又越到房梁上确认头顶没有人盯着,这才在许四身上一顿摸索,很快就翻到仵作手札。 “当胸横刀……肉痕齐截,肉色干白……死后所割!” 飞鸿瞳孔收缩。 仵作都已经验出这个伤口是人死后才割上去的,洛承风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他怎么还口口声声要三娘老实交代? 交代什么? 这明显就是有人栽赃啊! 难不成他还真信什么隔空杀人、砍纸杀鬼? 他不会这么没脑子吧! 何况今天自己都已经跟他坦白了所谓术法的真相,他怎么可能还再相信那些怪力乱神的鬼话! 除非……莫非……其实洛承风知道是谁干的,只是打定主意要抓三娘当替死鬼? 飞鸿立刻否定了自己这个推断: 不……不至于,按照自己的观察还有仵作的说法,洛承风要是个能干出这种事的人,就不至于至今还背着个“狗不理郎君”的名头,娶不到老婆升不了官职。 又或者,他是故意这么做的? 假装入套,先看看所有人的反应? 如果是这个思路的话,那和自己现在正在施行的策略就是一致的:敌暗我明,则浑水摸鱼。 至少,她自己这条“鱼”就是这么上钩的,跟人家老实交代了法术的真相…… 思及此处,一道惊雷在飞鸿脑中炸开——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次恐怕是关心则乱、上了洛大人的当了!!! 原本以为自己在套路对方,其实人家也在套路自己…… 【没想到,这个洛大人居然是个有手段的!】 她震惊了一会儿,接着冷静分析: 【换位思考,倒也能理解,他那种行事风格还能在一个位子上干五年,怎么可能真的没有城府没有手段?也许他在官场里求的根本就不是财,而是名?】 回想这两次接触,她越来越认可自己的这个判断: 【只要他心有所求,那我就有机可乘。他既然求的是好名声,那知道三娘是无辜的就肯定不会拿她当替死鬼。没错,这样看来,至少三娘的性命应是无忧了。】 她呼出一口气。 【不过,还是得去郭宅跑一趟,看看里头到底有何猫腻。】 …… 南城兵马司衙门,清风堂。 刚在南长街处理完暗沟壅塞的洛承风一身污泥地回来,在隔间内洗过澡换过一身干净衣服,回到前厅,安安静静地处理今天剩余的文牍。 看到第三份,是验尸房送过来的验尸格目,包含三个仵作的验尸所得,他一看最后的结论:“……中毒致死……刀伤乃死后所砍……”登时无语,又抓错人了! 刚想站起来去安排放人,突然想起: 【不对,她女儿已经自己承认术法造假,纵使没有谋财害命,也该被关着吃点苦头。 嗯,理当如此。】 想到白天小姑娘为了养母垂泪哭求的模样,洛大人点点头:“是个实诚人。” 埋头继续处理公文。 …… 第11章 洛大人,你找不着老婆是有原因的! 咚咚咚、咚咚咚,鼓楼方向传来鼓响。 三更天。 飞鸿身着夜行服,出现在郭宅之中。 看家的狗已经被她用掺了药的肉包子迷倒,提前放进去探路的几只蟋蟀将军响亮地鸣叫起来。 这是她和三娘长期养着的,保暖到位,一年四季都能有。 摸底放风就靠这些小东西。 只要没有人走动打扰,它们会一直叫。 而一旦它们停下,那就是该走人的信号。 飞鸿身轻如燕地在郭宅屋顶翻跃,掀开瓦片查看房屋布置。 这个宅子不大,只分前后两院,管家和一众仆役都住在前院的西厢。 按理说是应该要有人夜巡的,大概因为主人不常来,大家都偷懒,院子里一片鼾声,后院甚至没一个人。 经过摸排,她大概搞清楚了后院的布置,东-北-西三面分别是卧房-书房-储物间。 飞鸿此次要找的是这家的人名册,所以就先从书房入手。 她打开一扇窗户,用几片小镜在房中反射月光,从而照明。 很快,她在一堆文书中找到了名册,一数人数,15人,跟当初所记忆的一致。 飞鸿微一皱眉。 人数虽然对得上,可人名呢? 她十分确定那个死者生前就是这郭宅里的人,但这个名册可不一定就是他活着时候的名册。 不管怎样,她先迅速记下人名,收拾东西,身形一闪,自屋顶进入西厢房的储物间。 既然名册不一定是真,那就再多找找其他线索。 这排储物间从外头看是分开的,里头其实是打通的,墙角整整齐齐叠放着一摞摞箱子。 她熟练地撬开箱锁翻看,里面放的全是杂物。 有小孩子的玩具、大人的衣物,还有文房四宝、书籍字画等等,没什么贵重物品,也看不出什么异常。 飞鸿把东西放回原位,重新翻上屋顶,心里盘算着要不要进主人卧房看看,却在俯瞰东厢房的时候顿住了。 这种富贵宅院通常都方正规整,东厢房的长度目测有五丈,西厢房应该也是一样的。刚才她在西厢房里走动时,一面墙过去十摞箱子,每个箱子的长度都差不多,都是大概四尺多一点的样子,这么算下来,室内长度满打满算也只有四丈余,里外少了将近一丈。 这一丈能去哪? 飞鸿在屋顶按照刚才的记忆重新审视脚下的西厢房,找到少掉的那一丈的位置,掀开瓦片往下一看——居然还有个小隔间! 这个隔间四周都没有门窗,入口要么是被箱子挡住了要么就是有什么机关。 飞鸿没有贸然下去,把麻绳打了个大圆结,甩进去晃了一圈。 没听见动静,又换了个位置。 等确认里头没有什么致命的机关,她才攀着麻绳进入。 没有门窗,她大胆地点了火折子,抬眼一看,四面竖着高高的博古架,其上堆满奇珍异宝,玉佛像、红珊瑚、琉璃杯、马蹄金……琳琅满目、数不胜数。 【郭县令十几年官真是没白当啊!】飞鸿咋舌。 翻找中,她突然瞥见一个熟悉的东西。 心头一跳。 她拿着火折子,凑近那只被她掀开的锦盒。 橘黄火光映在晶莹质地上,反射出柔和亮泽。 这是一块边缘被雕刻出花形的饰佩,半个指甲盖厚薄,玛瑙质地,明黄透亮。 远看像一朵精致可爱的菊花。 可作腰佩、可嵌于冠上。 飞鸿看着可爱的它,额头却渗出薄薄冷汗。 这块玛瑙佩,她很熟。 因为,她自己身上正戴着一块一模一样的。 她深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把火折子放到地上。 接着从领子里掏出从小就随身带着的那块,和郭县令家的这块摆在一起。 除了表面的纹路一阴一阳,其余细节一模一样。 飞鸿觉得喉头发干。 她一手捏一个,轻轻一对—— “哒”的一声脆响,两块饰佩完美地合在一起。 连上面的玛瑙纹路都连贯了。 【竟是一对!】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她的玛瑙佩是从小就戴在身上的,除了三娘从未有第三个人知道它的来历。 噢,不对,还有自己八岁时候三娘爱上的那个要命的江湖游医……三娘也许把这事跟他说过? 可那家伙能混成这种幕后高手么? 飞鸿想起那张俊秀但发虚的脸,轻哼出声。 那废柴若真能混成个人物,也算三娘当年没眼瞎到底。 可他有什么理由要如此故弄玄虚呢?当年三娘可是差点连命都给了他,他如果现在能混出头,还来纠缠她们母女作甚? 飞鸿直觉不可能是那个家伙。 那么……如果是和这块玛瑙佩的来历有关呢? 三娘是还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 还是说,自己现在的反应就是背后之人的目的,那人就是要让自己产生这样的疑问,而后在这个局中步步深入? 飞鸿看着耦合如一的玛瑙双佩,突然笑出声。 到底是谁啊?如此费尽心机。 要我们干活不用这么麻烦的,卖个惨就行的啊! 自己和三娘不过是江湖中没有来处的浮萍,偶尔替天行个道,就值得别人费这么大的周章么? 想到自己和三娘从前做的那些快意恩仇的事,她嘴角一勾:“好吧,是值得的。” 既然有人出这么大手笔来玩,那自己必定要奉陪到底,才不枉费背后之人的良苦用心! …… 南城兵马司。 洛承风刚从马背上下来,就瞥见墙角一只软糯糯的团子。 他定睛看了好几眼才认出是谁,震惊道:“柳飞鸿?” 一天不见,她已经完全变了个样子。 今日的她披着一件月白披风,脖子上一圈毛茸茸的风领,里头是件鹅黄长裙,脸上略施粉黛,头发整整齐齐地扎成两个十分对称的丸子坠在耳后,整个人干净清爽,像一团暖阳,让洛承风瞧着很是舒心。 飞鸿抓住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欣赏,心中暗叹:对不起了洛大人,明知你找不到老婆,我还是得用美人计对付你。谁叫你又臭又硬呢? “洛大人早呀!”她笑眯眯地迎上前去。 “你今天怎么这幅打扮?不用干活吗?”虽然看着舒心,但洛承风第一反应就是穿着这身衣服干活容易弄脏。 飞鸿一僵…… 【洛大人,你找不着老婆是有原因的!】 第12章 世间怎会有大人这样聪明绝顶的人! 飞鸿的笑容迅速地裂开又重组,阳光明媚地对洛承风道:“主家听说我家出了事,特许我休息一天。” 洛承风点点头:“这么好的主顾你可万不能辜负,当更加勤勉。”一边说着一边往衙门后头走去。 “小女谨遵大人教导。”飞鸿很狗腿地跟在他身边,“大人,那个……” “我知道你找我所为何事,春三娘在牢里有吃有喝,没人为难她。”洛承风大步流星。 “那大人能不能允许小女见她一面?大人,小女无父无母,从小到大就三娘这么一个亲人,从来没分开过,小女实在是担心她。”飞鸿小步快跑坚持不懈。 “本官同你说过,就算是她没有杀人,装神弄鬼也是该罚的。”洛承风迈得更大步了。 “也就是大人已经查明三娘确实没有杀人了对不对?大人真是明察秋毫、英明神武、狄公转世、包青天亲临!”飞鸿的马屁不要钱。 洛承风的脖子红了起来:“行了行了,没有别的事快走吧,别耽误本官办事。” 飞鸿突然拉住他的衣袖:“大人!” 洛承风一把扯回自己的衣袖:“作甚?” “大人,其实,关于此案,小女还有事情想跟您说……” 洛承风终于刹住脚步:“什么事?” “既然您已经知道三娘和师祖娘娘做的都是替苦命人出头的事,那也应该能想到,如果没有人把消息送给她们,她们不可能会瞄上这两家人。” 洛承风擦掉从鬓角滑落的汗珠:“确实。所以,你认为这两次是有人故意引她们去的?” 飞鸿一把捧住心口:“世间怎会有大人这样聪明绝顶的人!飞鸿还没张口您就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 洛承风对着她的星星眼,没什么表情地说:“经验使然。” 身姿却是不由自主地挺了挺。 飞鸿心中好笑:【这人可真不经撩!】 “那你得告诉我,当初是谁引她二人找的陈家和况家。”洛承风很认真。 “大人,这件事得问三娘,我自己是不知道的。您看您还有其他公务要忙,不如让小女替您去问三娘。三娘见来的是小女,肯定会交代明白的。”她已经从仵作许四那知道洛承风人手不够忙不过来的情况,觉得此时提出帮洛承风问案情,他也许能答应。 “不行。你虽然未涉此案,但并不是我兵马司中人,岂能让你越俎代庖?如果随便一个外人都能进牢里审犯人,那我兵马司的规矩还要不要了?” 【好的吧,果然油盐不进。】飞鸿对此也有预期,点点头,不再争辩:“小女救母心切,唐突了。”接着反手一记马屁,“还是大人英明睿智、思虑周全!” 她脸上堆出甜得发腻的笑容继续拍:“小女最是欣赏大人这样顶天立地、刚正不阿的男子汉,朝廷里有您真是我们这些百姓的福气。只是,小女又有些心疼大人,您这样公而忘私、事事自己肩挑脊扛,我们是安心了,可您却辛苦,想必您家里人也是如此。希望您多为自己和家人考虑,不要太过操劳,保重身体,才是长久之道呀!” 洛承风已经从脖子红到了脸上,飞鸿还要接着拍,却听“噗”的一声,空气中突然弥漫开一阵浓烈的……葱味儿…… 洛承风整张脸都红透了。 这一瞬,飞鸿突然明白为什么他一下马就神色匆忙,为什么是往衙门后头去,为什么脖子脸上越来越红…… 两人尴尬地对视一眼,接着着手忙脚乱地相互错身,但越着急越慌乱,两人同手同脚地挡住对方的道儿。 飞鸿憋住呼吸果断让开,一指衙门后头的方向:“大人请!” 洛承风捂着肚子三两下跑没影。 等走开好几步,飞鸿才大口吸气。 身后传来两个衙役的笑声:“又闹肚子了,哈哈!” “每天都不按时吃饭,肠胃能好才怪。” 飞鸿没有回头,神色未明。 …… 她没有就此离开,而是在衙门周围走了一圈,想找一找进去看三娘的门道。 就说五城兵马司这个衙门,是最早太祖皇帝为加强京城地界的管理而设,他们干的活,涉及巡捕盗贼、疏理街道沟渠及囚犯、火禁等,和京兆府既有交叉又有所不同。 说白了,他们干的活更脏些、更无足轻重些,所以,管理也更松散。 这也是为什么各路官贵都能把自己子弟塞进来吃皇粮的原因。 而这种地方,通常情况下,是有许多门道可以走的。 比如进牢狱看望嫌犯。 这里的牢狱里没什么重犯、要犯,进出的限制也不会那么严格,只要找对人、给够钱,进去看一眼不是什么难事。 而且门道不一定埋得有多深,因为太深了就无人光顾了,那这门道还有什么钱途? 必定是方便进出且方便钱财流动的。 通常是附近的店铺、摊子之类的,借着做买卖的名头就帮人把事办了。 只可惜飞鸿和三娘之前并未预料到她们做的事情会引来兵马司的人,之前一直防着的是京兆府,所以并未事先摸透这个地方。 现在要飞鸿装成乞丐再守在这门口摸排是不可能的了,一是她已经在南城兵马司露过脸了,二是她不愿让三娘在里头等太久。 这种时候,是要找本地的一些“朋友”帮忙的。 飞鸿溜达了两圈。 这附近有六家餐馆、两家粮油杂货店、一家卖文房四宝的、一家首饰铺和一家药店。 其他的都能理解,但就这个首饰店……会有姑娘来兵马司衙门口逛首饰吗?难不成指望兵马司的大老爷们天天来光顾? 看这门可罗雀的样子就知道生意不好。 飞鸿摸摸身上仅剩的四块银铤,朝首饰铺里走去。 门口小二热情招呼:“姑娘,咱家店里首饰多,您多逛逛!” 飞鸿笑了笑,道:“并肩子掉洞里了(朋友进牢里了),来盘盘道儿(想找门路)。” 每个地方的黑话都不一样,这套切口是她靠着惊人的记忆力在和京城三教九流打交道的过程中逐渐梳理出来的。 小二一愣,眨眨眼:“您说什么?” 【呵,装,接着装。】 第13章 两天没挨您的骂了,舒坦! 飞鸿带着笑意盯着他:“我知贵店是守土的。(我知道你们这家店是在这里开门做内行生意的)” 小二眼睛一转:“老合?(你是做贼的?)” 飞鸿忙摆手:“哪有这本事!戗金拆朵儿的(给人卜卦算命的)。” “那怎么进去的?” “被牵连的。” 小二身子往后一靠,不以为然道:“进去的都说自己是被牵连的。” 飞鸿拿出银铤恭敬道:“投石问路,还请赐教。” 店小二扫一眼银铤,没动弹。 飞鸿心领神会,又掏出一块银铤。 小二终于露出点笑意:“倒是爽快。” 飞鸿微微欠身:“对能耐人自然要爽快。”这就是给店小二拍马屁了。 对方嘴角一勾,收走银铤:“名字?” “春三娘。” “女的?” “对,四十出头,一张笑脸,个子同我差不多。” “犯的什么事儿?” 飞鸿把前因后果大概讲明,店小二细细琢磨半晌,伸出手掌:“得五个。” 飞鸿点点头:“只要能让我进去见到她,我给你六个。这三个算是定金。”她又拿出一块银铤放到桌上。 店小二并不意外。 他隔三差五就能遇上这种不讲价还主动提价的主顾,这一般都是对关在牢里的人很在乎的,给钱痛快,可要是事情办不好,闹得也凶。 他收下第三块银铤,道:“您稍等。”转身立刻去安排。 飞鸿呼出一口气,往椅子里挪了挪,舒服地靠住。 她一点都不担心这事儿会办不下来。 能把店开在衙门口,做这种生意,不用想都知道通着的是哪里的门路。 她甚至都不用去猜这个门路是谁。 果然,大概一刻钟后,店小二拿着一张探视文书进来了:“你一会儿拿着这张单子,去门前找一个叫伍斤半的,”他努嘴朝衙门口,那里果然有一个小衙役在往这边看,“让他带你进去。记住,若是有旁人盘问,你不要说话,让那个伍斤半答话。不过,呵,也只有狗不理的人会干这种事,其他人是不会为难你的。” 飞鸿一下子就知道“狗不理”是谁,没提出任何异议,只连声道谢,就拿着单子朝衙门口的伍斤半奔去了。 整个过程很顺利,她很快见到了三娘。 她在一个都是女子的牢房里,收拾得还算干净,没有飞鸿想象里的恶臭和阴暗。 飞鸿见到她时,三娘正一脸高深莫测地端坐正中,周围被一圈人围着,看样子很被敬重。 抬眼瞅见飞鸿,三娘宝相庄严地微微颔首,向众人沉声道:“本座有客来访。” 众人忙让开一条道:“大师请!”“大师慢点!”恭敬地退到墙角,给“大师”和她的“贵客”腾出空间。 三娘缓缓走到围栏边,佛光万丈地对飞鸿道:“你来了。” 飞鸿双掌合十:“大师娘娘,小的来了。小的有要事禀报。” 三娘庄严地一颔首,又慢慢地往前跨出一步,这才把耳朵往围栏贴去,飞鸿撅着屁股对着三娘的耳朵小声道:“大师,您牙上粘了菜叶子。” 三娘一顿,舌头在嘴里一通扫荡,小声问:“弄掉了吗?” “没有。” 又一通扫荡:“掉了吗?” “没有。” 三娘急得直接抬袖子往牙上擦,擦过两下发现飞鸿在憋笑,怒道:“逆子!耍你老娘!” 逆子摊开双手闭着眼一脸享受地说:“两天没挨您的骂了!舒坦!” 三娘被她的贱样给逗笑了,伸手戳她脑门:“皮吧你!这两天有没有好好吃饭?” “一日不见,相思断肠,一顿干三碗。”飞鸿摇头晃脑吟她现作的歪诗。 “那就好。今天是怎么进来的?已经查明真相了吗?” 飞鸿终于恢复正常:“还没呢,这个衙门办事出奇的慢,不过,办案的洛大人已经知道人不是你杀的了。” “那我岂不是马上可以出去啦!” “恐怕……还不能……” “什么?他都知道不干我事了,为什么还不放我?”三娘立刻产生联想,“狗官!天杀的狗官!这是打算拿我的命讹咱家钱了!” “不不不,三娘,人家没你想的那么坏……他就是……我那个……”飞鸿有点难以启齿。 “你怎么了?你……他是把你怎么了吗?!”三娘额头上青筋瞬间暴起。 “没没没有!”飞鸿更加小声了,“但就是把咱们的术法都跟他说明白了……”她言简意赅地把在清风堂里的事说了一遍,并把自己对洛承风的猜测告诉三娘。 三娘沉吟良久,点头小声道:“这种情况下,断尾求生是对的,装神弄鬼总比谋财害命罪过小些。哎,怪我,以前从来没被官府抓到过,你没碰上过这么大的事,一时心急被人算计了。” 飞鸿一翻白眼:“没被抓过您还挺得意。” 三娘:“呵,你是不知道,以前有个厉害的相师给我瞧过,说我命硬的很,轻易不会湿了鞋袜。” 飞鸿:“哦,所以现在关里头的不是我家三娘是吧?行,我走了。” “诶诶诶!臭丫头!我是怕你太担心,说话哄你玩儿呢!回来!” 飞鸿折返,斜眼睨她:“老实交代,这两天没人欺负你吧?” 三娘“呵”的一声:“哪能啊!我这一手戗金(相面)绝技,在哪不受人三分礼待?” 飞鸿:“也没有人来找你问过话什么的?” 三娘:“除了洛大人,没有其他人。” 飞鸿:“你没有什么别的要跟我说的?” “还能有什么啊?”三娘一愣,“你这话怎么说得跟那个洛承风一模一样?你该不会也怀疑我吧?” “仵作查出来致死原因是中毒。” 三娘眉头一跳:“这是有人杀人抛尸,被我倒霉撞见了?” 飞鸿“呵”了一声:“是咯,还撞见两回。” 三娘:“你意思是,有人盯上我了?” 飞鸿:“也许是咱们两个。” 三娘的心再次提到嗓子眼,一把抓过她的肩膀:“谁找过你?” “倒没人找过我,就是况家那次出面的不是我吗?如果那天咱们晚走一步,恐怕被抓进来的就是我了。” 第14章 大师太高了! “哦哦,”三娘这才呼出一口气,“没事就好。” 她细细捏着飞鸿的胳膊,一边道:“我这两天也一直在琢磨,咱们进京总共出手两回,怎么回回都能碰上命案。我还担心会不会是有人栽赃陷害,要用人命案直接弄死我。可听你这么一说,杀人手段光靠仵作就查得出,似乎对方也没想真栽到我头上。所以他是要干啥?玩儿吗?” 飞鸿知道三娘在检查自己有没有受伤,任由她捏,继续问道:“会不会是你的好七郎?” “他?”三娘白眼翻进天灵盖,“他也就那点医术还能管点用,就他那个狗舔门帘漏尖嘴的做派,哪个大人物肯提携他?想都别想!” “哦?我都忘了他是个嘴把不住门儿的。那你是不是跟他说过什么秘密?或者关于我的事?” “你是怕他把当初咱娘俩的事情透露给了别人?” “嗯,比如把消息卖给了咱们的仇家之类的。” “呵,不可能。我当初也就是爱看看他那张脸,至于他内里是什么货色,我还是清楚的,从来都没跟他透过咱俩的底细,他一直以为我是个绣娘、你是我侄女。现在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你都长成个大姑娘了,他更不可能认得出你。” “可我身上不是还带着玛瑙佩吗?他知道我有这个东西的吧?他万一要是把这件事告诉了别人呢?您记不记得,那天在况家马车里,我不小心露出过玛瑙佩,那个况夫人肯定是看见了的。” 三娘沉思:“你要是说况家有人算计咱,我觉得有可能。但若说是那个狗东西透露的,我觉得不太可能,就说你这个佩子,他见都没见过,我更不可能跟他提。” “为什么?”飞鸿果断抓住“不可能”三个字。 三娘神色未变:“因为你是姑娘家呀!那时候你虽说只有八岁,不算大,但也不是小屁孩了,我干嘛把你身上戴了什么告诉他?” 飞鸿发现这个说辞没毛病,可又觉得三娘说“不可能”的时候过于坚定。她知道在撒谎这件事情上自己不可能战胜三娘,便不过多纠结,引开话题:“那您在带我入行之前,自己单干的那些年,有没有得罪过什么大人物,或者发生过什么大事?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多跟我说说你养我之前的事,也许我们能一起分析出个啥。” “咱们这行不就是专门得罪人的么?要说得罪过的有钱人那确实很多,但若是权贵那绝不可能。” 三娘平生三不骗,‘不骗婚、不骗孤寡、不骗官’,前两个是不屑骗,后一个是骗不起。要是有人真能在京城做这么个局,不仅把况家、陈家这种土财主算计进去,还能把郭县令和南城兵马司都套进去,那绝对是个权势滔天的人物,这样的人三娘从一开始就不会去沾染。 飞鸿:“那会不会是那些人的孩子呢?嫁去了权贵之家,或者翻身了、飞黄腾达了,回过头来找咱们算账?” 三娘嘴巴抿成一条线:“这倒是有可能。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不就跟大海捞针似的,鬼知道是谁啊!” 飞鸿拍拍自己胸口:“没事,他们有孩子,您也有,我会尽快救您出来的。” 三娘眼睛眯成月牙:“我怎么这么好命,遇见你这样的好孩子!” 飞鸿嘻嘻笑道:“但就是您的好孩子快断粮了。” 三娘的笑容瞬间消失:“欲将取之、必先与之,柳飞鸿,你能耐了呀,把本事用到我头上!” 飞鸿咬着唇瓣:“娘~孩儿这不都是为了救您吗~” “滚滚滚,谁是你娘,你自己有亲爹亲娘!这种时候跟我来这套没用!” “三娘~~您又不是不知道,那个洛承风跟块粪坑里的石头似的,又臭又硬的,孩儿从他那根本讨不到好。今天之所以能进来看您,孩儿是把身上的银子都花光了才进得来的,现在还倒欠着首饰铺一块银铤没给呢。还有,之前为了查明死者真相,请那个姓许的仵作吃沅月楼喝今朝醉,花了孩儿八两,那可是足足八两的金花细丝银!孩儿自己一个月都花不了这么多……” 她劫富济贫,自己留的钱财非常有限,花销也十分节俭。 “那你就非得请那个仵作吃沅月楼?就不能去花溪楼、鸿运轩?”三娘不是不知道飞鸿节俭,她纯粹就是心疼钱。 “我知道那些是您的棺材本儿,可如果您折在这里了,不是也没命花了吗?”飞鸿嬉皮笑脸。 “我谢谢你的乌鸦嘴啊,我攒的不仅是我自己的棺材本,还有你这臭丫头的嫁妆!难道你还真想赖着我一辈子?” 飞鸿瞬间垮脸:“哎呀,这不跟你说救命的事吗,你怎么又扯这些烂事。行行行,你不给就不给,我把身上这块玛瑙佩给当了,够进出看你几十回。”说着又要走。 两人本来凑在围栏边窸窸窣窣,都压着声音说话,飞鸿突然来这么一下,三娘登时变脸,扯着嗓子大叫:“你敢当一下试试!老娘出去不砍断你狗腿!” 大师的信徒们纷纷看过来。 三娘忙换回肃穆神色对众人叹息道:“儿女债,最无奈。” 简简单单六个字,瞬间引发信徒们的惊叹“没错没错!就是这样!”“说得太对了!当爹妈的真是拿孩子一点都没办法!”“大师太高了!” 这些夸赞拂过三娘脸庞,没掀起一丝波澜。 她泰然自若地转回头,压着嗓子瞪着眼一个字一个字对飞鸿重复:“不!许!当!” 飞鸿知道三娘现在必须端着,有恃无恐,继续皮道:“我偏要,回头当了拿钱去贿赂洛大人,叫他多关你十天半个月,等我跑远了再放你出来,那你就砍不到我的腿咯略略略!” “柳飞鸿!你给我听好了,这事我不跟你开玩笑,东西不能当。这是我从高人那求来给你压八字的,绝对不能当!”三娘很认真。 飞鸿看她如此认真,心里反倒不是滋味了:关于这块玛瑙佩,三娘真的没说实话。 第15章 我家三娘真乃神人也! 但她没有表露出来,撅着嘴一脸哀怨道:“可三娘不给鸿儿钱呢,鸿儿出去了恐怕也要被对面追债,到时候没钱还债被抓去青楼,别说玛瑙了,狗脑都要被打出来……” “给给给!我真是养着你了!”她把赌坊取钱的口令告诉飞鸿,接着叮嘱,“说好了,省着点用!老娘出去还要补身子呢!” 接着又从袖子里拿出一把碎银塞给飞鸿。 飞鸿惊喜道:“我家三娘真乃神人也!在这鬼地方都能赚到钱!” 三娘“哼”的一声:“也不瞧瞧我是谁?” 飞鸿又把钱推给她:“您在这里条件艰苦,这些钱自己留着吧,万一用得着呢!” 三娘收手抱臂:“别废话,你不还欠着外头一块银铤?不把这些给人家,回头按虎皮钱算你利息,看你怎么办!我能赚这些就能赚更多,你在外头只管找个地方好好窝着,我不用你操心。” 飞鸿盯着手里的银子,“嗯”了一声才把钱收回袖子里。 “最后一件事,”飞鸿收拾起玩笑神情,正色道,“这两回差事的线索,当初是怎么找上您的?” “我知道你指的什么,可不是事情找上的我,是我自己发现的呀!”三娘叹口气,“我进来就在想到底是谁在搞我,可想来想去,况家的事是因为我在路上捡到了从况家逃出去的佃户,那天如果不是我主动去救他,那压根就不会有况家的事。至于陈家,确实是道上朋友给的消息,可他自己也进了陈家,这个局他也有份儿!如果是他故意把我弄进衙门,那难道不怕我也把他给供出来吗?” 而且这次如果不是这位朋友入局,那飞鸿就得自己进去陈家承担起策应的角色。 所以,至少这位道上朋友应是不知情的。 “那会不会是他中了别人的算计?他怎么称呼,现在在哪?我去找他问问。” “不行,”三娘一口拒绝,“咱们说过了,道上朋友我去会就行,你别碰。” 她从来不让飞鸿接触除她以外的同行,生怕他们污染了她。 “三娘,我都已经十六啦!我自己有分辨是非的能力,不会被带坏的。” “我说不行就不行,免谈!要去问也等我出去了再说。”三娘不给她任何空子钻,催促道,“行了行了,你快出去吧,一会子蹲坑郎君回来了见到你,那你就甭想走了。” “人家有名字!”飞鸿无语,“他好歹给了你一个公正,没为了结案拿你当替罪羊,你怎么还给人起诨号?” “你自己不还说人是茅坑里的臭石头?我这个可比你文雅!”三娘赶她,“走走走!快走!别在这碍老娘的眼!” “那你自己多保重,”飞鸿撇撇嘴,“赚钱别赚太狠,回头惹人眼红了,反倒麻烦。” “知道了知道了,比老娘还啰嗦,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我娘呢!” …… 走出牢房大门,阳光重新照到飞鸿身上。 她抬起头,让整张脸都沐浴在阳光里。 牢房终究是牢房,在这初春时节,还是很冷的。 【得尽快救三娘出来。】 飞鸿拿出一块碎银递给伍斤半:“伍小哥,劳您费心了,天冷,喝点热酒暖暖身子。” 伍斤半环顾四周,确定无人,迅速接过碎银,笑着道:“以后有事可以找我,价钱好商量!” 飞鸿笑道:“一定一定!” 两人分开,飞鸿继续沐浴阳光。 这次探视,除了钱,她没能从三娘那里获得什么有用的线索。 对此,她事先心里是有预期的。 这件事里一定有猫腻,而且三娘大概率是知道猫腻在哪的。 但是她不肯告诉飞鸿,那就说明这件事极有可能很大,而三娘不想让飞鸿沾染,所以选择隐瞒。 等出来了,三娘大概率是要自己去了结的。 飞鸿叹口气。 三娘总是这样,所有问题都自己扛,明明她都不是她亲生的孩子。 三娘越是这样好,飞鸿就越不想她自己一人扛下所有。 【我已经长大了。我也可以给您遮风挡雨。】 这次,飞鸿不想再把问题都留给三娘解决。于是,她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第二个方案——去郭宅附近摆摊算卦,摸排线索。 已知这次的死者是郭宅中人,郭宅的总人数没变,那么郭宅如今的人手里必然有新补进来的。把新人剔除,那剩下的老人里一定是有认识死者的。只要能从他们嘴里获得死者的名字,那飞鸿就有办法钓出真正的杀人凶手。 这是件需要足够耐心和细心才能办好的事。 现在她已经确定三娘没有性命危险了,虽然短时间出不来,但至少看着是不至于受大罪的。她手中又有银钱傍身,正好就有足够的时间精力来和对方耗。 从赌坊取了钱,她来到郭宅后门街上,找了一家人最少的饭馆,大手一挥,买了一桌好酒菜。 这家店生意不好,难得来一位出手阔绰的客人,不敢怠慢,掌柜的亲自出来给她倒了两回酒。 她也不含糊,招呼对方一起喝。 酒过三巡,飞鸿盯着掌柜深深的川字纹,道:“何掌柜,都到了这个年纪了,有些事要看开些,身子骨最重要。” 掌柜愕然:“您怎么知道的?” 飞鸿笑而不答。 【你的川字纹出卖了你自己!】 掌柜追问:“您是附近人?听说了什么?” 飞鸿摇摇头:“初来乍到。” 掌柜:“看您年纪轻轻,该不是这附近哪位贵人的远亲吧?” 飞鸿哈哈笑了两声:“我乃山中客,修行于红尘,今日和您相逢,算是有缘,赠您二字。”她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下“放下”二字。 铁画银钩、游云惊龙,何掌柜不由得心中大惊:【这两个字实在写得好,也实在写得妙】他抬头看向飞鸿:【她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飞鸿知他心中所想,微笑着自顾自饮酒。 掌柜的等了许久都没有等来飞鸿的答复,心中有一万个疑问,可一看到“放下”二字,又觉得太符合自己如今的心事了,一时左右为难,拿不准该不该信。 飞鸿依旧没有说话,给掌柜的倒满了酒,再把壶中剩酒全都倒给了自己,举起杯,朝掌柜的致意。 掌柜的虽然心中狐疑,可开门做生意,敬酒当然要喝,仰头干下。 第16章 人前显圣 急问缓答,这是打乱对方心态的常用手段。再用酒精加以催化,从而让对方的情绪逐渐盖过理智。 大部分骗局在理智面前都是不堪一击的,只是大多数人被引入骗局都不是因为不够理智,而是因为情绪被牵扯。 飞鸿看掌柜的神色,知道火候还不够,在桌上拍下一块银子,对店丫头道:“再来一坛酒。” 那边传来店丫头很响亮的一声“哎!” 人却没有立刻去干活,而是直勾勾地盯着飞鸿。 飞鸿感受到目光,转过脸,正对上店丫头那双饱含着怀疑、猜嫉和防备的眼神。 只这一眼,飞鸿立刻有所了悟: 【女人,你暴露了!】 她恍若不觉地笑对店丫头说:“酒记得热好了再上。” 店丫头又“哎”了一声算是应答,看了掌柜的一眼,这才去备酒。 掌柜的反应过来自己喝了客人不少酒,连声道:“罪过罪过,我怎么就真坐着跟您喝起来了!这样,这坛酒算我赠予客官的,谢您赐字。” 飞鸿一抬手:“不可。我冥冥之中有所感应,故而赠字,这原是上天赐予您的启示,与我无关,我是不能受这份礼的。您莫要害我。” 掌柜的看她说得玄乎其玄,忍不住压低声音问:“您……您究竟是谁?您是从哪里来的?” 飞鸿高深莫测地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您不用知道我从哪里来,只要知道您自己将去往何处。” “我将去往何处?” “放下,就能通向极乐。” 【有所求必然有所苦,能苦到额头上都出了川字纹的,必然是想了很久求了很久又得不到的。对于这样的执念,不管具体是什么,对方心里肯定有无数次地挣扎踟蹰、质问自己是要放弃还是继续。所以,“放下”两个字总是能触动对方的。】 掌柜果然被击中,眉头狠狠地跳了一下,可嘴里还在跟飞鸿装傻:“这话什么意思?还请您明示,我不是修行人,实在不懂呀!” 飞鸿又给他倒酒:“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掌柜的,放下吧!” 再次被“放下”二字击中,掌柜的顿时站起来:“什……什么!?”整张脸都皱到一起。 飞鸿朝他按按手:“您先坐下,且听我慢慢道来。” 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何掌柜,既然我今天来到此处,定然是因为你已经有了转机,老天垂怜,你何必还如此焦心?” 掌柜皱在一起的脸顿时舒展:“所以我可以有……”店丫头突然出现,猛地咳嗽两声,把酒端上桌子。 掌柜的如梦初醒,赶紧收拾起脸上的表情,清了清嗓子道:“只是,高人可知我为何事所难?” 飞鸿和三娘看相,无非是从人脸上查看“喜、怒、忧、思、悲、恐、惊”这七字诀,再结合年龄境遇,说些模凌两可的话,引出对方交代更多信息,从而细化判断。 对于何掌柜这个年纪的男子,忧心之事基本逃不脱前途生计、阖家康健和子嗣繁衍这三大类,而他如今已经是一店掌柜,与客人往来又得心应手,一坛酒说送就送,前途生计应不是他当前所难。 飞鸿观他面相,虽然有川字纹,但是眼底没有泪沟,未见愁云惨雾,说明他所惆怅的事情并没有到痛彻心扉的程度,故而也不是那种生离死别的大事,面对的应不是无可转圜的绝境。 那么最大可能就是愁孩子了。 没孩子的想要有孩子,有孩子的想要孩子快快长大,孩子长大了想要孩子赶紧再生孩子。 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结合店丫头这么突兀且充满敌意的反应,飞鸿基本可以猜出何掌柜的整个人生历程:他应是祖上无所靠,自己辛苦半辈子才当上掌柜,有了钱财可以娶媳妇,他的对象应是这个店丫头,只是两人都在一处干活,怕老板猜忌,又不想丢了饭碗,故而遮遮掩掩。何掌柜有了女人就想要有儿子,可女人的肚子一直没动静,他便日日愁夜夜愁。他头上的川字纹就是先愁生计、后愁子嗣这么一路愁出来的。 何掌柜和店丫头两人现在大概率是想尽快要个孩子。 飞鸿轻笑一声,道:“取笔墨来。” 店丫头看了她两眼,再次瞪了掌柜的一眼,这才进柜台拿出笔墨,再回来时直直走到飞鸿跟前,没理会掌柜伸来接笔的手,直接放在飞鸿面前桌上,站着不走了。 飞鸿全当没瞧见,提笔写下六个大字:命独不能有子。 两人看到她写的字,双双瞳孔放大,嘴不自觉张开,脸上出现了一模一样的震惊。 飞鸿举杯轻酌,深藏功与名。 “命独……不能有子……仙人,仙人啊!你果然知道!”掌柜的再也绷不住了,“我给人当牛做马一辈子,什么苦都愿意吃,唯一求的就是可以有个儿子!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老天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店丫头的眼圈也红了。 飞鸿继续撒盐:“原不是今生的孽,而是前世的债。都是命定的,哎……” 她把叹息拉得很长很长,等这股伤感在二人心中裹严实了、腌入味了,才轻声道:“其实,也不是全然没有转机,只是看您肯是不肯。” 店丫头率先燃起希望:“要怎么做?”她已经顾不上遮掩了。 飞鸿:“种善因得善果,你二人若想向上天求个孩子,那就得帮人间救个孩子。” “对对对!仙人说得对!有舍才有得,”掌柜的两眼放光,“那我要如何救?” 飞鸿:“您不妨去慈幼局里寻一寻,找个看得上眼的孤儿,带回家,好好养。您养得越好,福报就越大,自己有孩子的可能性就越大。” 掌柜的川字纹加深:“不用先看看八字吗?万一和我俩相冲怎么办?” 飞鸿:“既是孤儿,上哪问八字?只要您看上了,那便是有缘、便是天赐。” “可万一遇到的是个克耗我们的,那……那不是……”掌柜的很犹豫,他不想自己荆棘遍布的人生再遇上风雨。 第17章 搞定摊位 店丫头急道:“那不然抱一个?您按着我俩的生辰八字给定个合适的,我们出点钱抱回来?” 闻言,一直都和颜悦色的飞鸿突然一拍桌子怒道:“我来此是劝你们向善的,你居然生出这种恶念!罢了罢了,今天算我白来,你二人自求多福吧!” 抬脚就走。 掌柜的忙上前拉住她,连声道歉:“是她不懂事,乱说话冲撞了仙人!请仙人念在她无知,莫要怪罪啊!” “离人骨肉,是天理不容的大罪!你们若去偷了买了,那别说这辈子,下辈子的福报也不用想了,等着生生世世在畜生道里挣扎轮回吧!” 店丫头吓得一抖:“不不不,绝对不偷不买,我们去慈幼局,我们去慈幼局!” 等二人求得差不多了,飞鸿才缓和语气道:“你二人若真有心,那我倒是可以再帮你们一回,等你们寻到了孩子,带来给我看看。” 掌柜的这才高兴起来:“那就谢过仙人了!有您在,我就放心了!” 飞鸿:“这于我也是功德一件。” 掌柜的不含糊:“今日得到高人您的指点,真是我们的大福气!我身上没什么好东西,只有这点俗物,还望仙人收下!”说着,推给飞鸿两只大银锭,目测有二十两。 “不可,我若收了,便是借天启谋私利,回头耽误我飞升的。”飞鸿胡诌道。 掌柜的:“这……这……” 飞鸿想了想:“我这次下山,本也是为了在红尘历练,增长阅历的。若掌柜实在想谢我,不如把门前那块地借我用些时日,我在那支个招子,给过路人看相卜卦,如此,既造福了旁人、又成全了我的修行,您二位便又积攒下功德福报,于求子一事应也能有所裨益。” 他们二人都是领月银干活的,借着主人家的铺面给自己还人情,不用出一分钱,何乐不为呢?更何况等自己真的从慈幼局领回孩子,还得让这个高人给把关看相呢,高人若在门口,办事不就方便许多? 两人略一合计便答应下来,连怎么说服自家老板的话都商量好了。 第二天一早,飞鸿的摊子就在饭馆门口的垂柳下支棱起来了。 郭宅还是和从前一样,郭县令夫妇基本不来,宅子天天大门紧闭,下人出入都走后门。 飞鸿把招牌挂在树上,正对着郭宅后门的方向,里头人一出门就能看见“卜卦看相问吉凶”的大招牌。 人嘛,多半都对神秘玄虚的东西感到好奇,日日看、夜夜看,多看几回,总有耐不住好奇心的时候。 四五日之后,果然,开始有这条街上的人来找她算。她本就有点底子,加上会说话,哄得人高高兴兴的,好名声就来了,又过三日,便有郭宅的人来找飞鸿算命,接连看了三个,都是名册上有名有姓的,飞鸿没问出什么异常。 又过一日,一个看着年纪不大的小厮独自前来。 飞鸿从前没有见过他,一眼便知是后来进府的。 “道长,您真会算命?”小厮虎头虎脑,眉间一颗大痣。 “玄之一门浩瀚无垠,贫道只能算是略懂皮毛。”飞鸿并不急着显摆。 “那你看一次收多少钱?” “我且先说,若不对便不收钱,若对了,那便收您一文钱,可好?” “一文?!可你昨天不是收了他们一人十文吗?!” 飞鸿小声道:“还请您帮我保密。我看您头照吉星,是个有福报的人,一文钱便算是和您交个朋友。” 小厮又省了钱又得了吉祥话,开心坏了,眉头大痣一跳一跳的:“真的呀!我头上有福星?” “自然,应该就是这半年左右的事情,您得吉星高照,财路比从前顺遂了不少。” 小厮眼睛都直了:“真神了!”他半年前刚被选中买进郭宅,虽然离了父母,可从此每月都有了固定收入,吃住也不用花自己的,不用再过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了。 飞鸿笑而不语。 小厮:“道长,那您能帮我看看,我这辈子能当上管家吗?”郭宅是他迄今为止见过的最大世面,成为这种大户的管家就是他迄今为止的最大愿望。 飞鸿问:“那小哥方便告知您是何时开始当差的吗?” 小厮:“我就是半年多前来的!具体是去年七月初。你别说,那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撞大运。照理说郭县令家这么高的门第应是选些样貌比我好的进来的,可刚巧那几天好的几个都被挑走了,管家又要得急,我就捡漏进来了!嘿嘿嘿!”他边说边不好意思地摸着自己的痣。 飞鸿也跟着笑:“是没错,您这步大运能走至少十年。” 小厮更高兴了:“那也就是说我这十年里就能当上管家对吗?” “那倒也没这么快。虽说您头上有吉星,可时运恰逢癸酉,和您眉头的这颗大痣相冲了,必定是要犯小人的。” 小厮听得云里雾里,只听懂了“大痣”“相冲”,急道:“那我把痣挖了?” 飞鸿摇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雷霆雨露均是恩惠,怎可为改运去损毁?这可是要犯不孝的大罪。” “不然我该怎么办?” “小哥莫急,你先告诉贫道,你这两个月内可往东去过?” “东?哪个东?去东街给管家买下酒菜算吗?” “当然算!”飞鸿压根不在意他去了东还是去了西,“如果小哥近两个月内往东方去过,那您身边的小人应是这一月内离开了郭宅。” 小厮眼睛一亮:“难道我的小人就是徐福?” 飞鸿不记得名册里有徐福这个人,立刻锁定:“此人应是男子,三十不到,方圆脸,罗圈腿。”这是仵作手札里的记载。 小厮崇拜地连声道:“神神神!您真是神了!他真就是个罗圈腿!二十六!” “嗯,他有什么特别的习惯?你多说说看,我算一算是不是他在克你。” 小厮顿时来劲:“他他他力气很大,很能吃,哦,他还很好色,一有钱就去睡女人。” “去青楼?” “哪里!他那点钱哪里够去青楼吃喝,就是去巷子里找那种便宜的。不过估计现在应该改了,他如今说上媳妇辞工回老家成亲了。” “回老家成亲?这话是他自己跟你说的?” “不是,是管家说的。徐福招呼都没打就走了,铺盖都是管家帮他收的。怎么?这里头是有什么问题吗?” 第18章 再探郭宅 飞鸿摇摇头:“只要是彻底离开京城,那就没问题了!” 【死的就一定是徐福了!】 “哦哦,那就好那就好!”小厮继续絮絮叨叨,“要我说,那徐福真是脑子抽了,媳妇哪里有前途重要?没了这么好的差事,他哪里有钱养媳妇?” “人各有命,他走了对你是好事。”飞鸿安慰他,“若他在,你恐怕是要继续吃些苦头的。既然他已经走了,从今以后你便再不要从嘴里说起他,最好让这个人从你的记忆里消失,如此,你的这一场小人之劫,就能彻底化解。” 【如此,才不会有人知道我曾经跟你打听过徐福。】 小厮连连点头:“好好好,只要能渡过劫难,我再也不提他,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飞鸿:“是的,提一次就会给自己招一次灾祸,你二人命格相冲,你一定要谨记。” “好好好,仙人放心,我记得牢牢的,想起来我就扇自己嘴巴子,绝不再提!” “此为一。第二,我且问你,你最近夜里是不是不太好睡?” “天啊!您怎么连这个都知道!家里不知道怎么回事,初春时节居然有蛐蛐!天天晚上吱吱个没完,吵得我一晚上起来好几次!” 飞鸿语气凝重:“所以,你为了睡得好,杀生了?” 小厮一愣:“呃……是啊,不然咋睡?呃……我作孽了是吗?” 飞鸿叹气:“杀孽也是大罪呀!就算是个蛐蛐,那也是有来处的。” “什么?几个蛐蛐能有什么来处?” “当然了!我且问你,跟你同批进府的人里是不是有鼠猴的?” 小厮翻眼看天,在脑海里挨个回想:“一个属鸡的,一个属马的,我是属猪的,同批进府就我们仨,没有鼠猴的呀!” 飞鸿心说:【好嘛,同批进府三人,时间和人数都跟况家那三具尸体对上了!】 她接着问:“那比你晚进府的人是不是有鼠猴的?” 小厮摇头:“我们之后就只新进来一个,就是顶替徐福的,他属羊,也不是鼠猴。”一想起自己提起徐福,小厮啪地一下给了自己一记巴掌。 飞鸿没阻止他,心里继续分析:【徐福死后立马有人进来顶替,时间再次对上。买人进府的人可能有问题。】 飞鸿假装掐着指头算半天:“不对啊,应该是有鼠猴的出现在你身边,”她闭眼碎碎念了几句口诀,突然睁眼盯着小厮,“是把你买进府的人鼠猴!” “魏管家吗?魏管家他好像是属兔啊,我不太清楚,得回去再打听一下。” 飞鸿:“你不必打听,我只问你,见到魏管家你心里是什么感觉?” “嗯……他人挺好的,虽然腿瘸了,但挺爱说笑的,对我们管得也松,老爷和夫人要是不回来,我们在家里过得可自在了。” “哦?这样吗?那应该不是他。” “为什么?” “人的直觉是最可靠的,你既然见到他觉得舒服,那他必然是旺你的。”飞鸿胡诌道。 “哦!这样啊!”知道对手不是管家,小厮大大呼出一口气,他根本没有意识到鼠猴跟蟋蟀之间其实风马牛不相及,“可那会是谁呢?” 飞鸿再次掐指一算:“这样,你回头寄钱给你家中父母,让他们帮你烧些纸钱给族中先人,就是您的祖父或者是曾祖父,你的先人收到你的供奉,自然会在地府替你向阴司说好话的。这样一来,不管对方是谁,你都不会受到影响了。” 小厮如蒙大赦连连称谢。 飞鸿继续道:“这段时间,你便三缄其口,少说话,多做事,尽量不造口业,免得说的话跟你先人的不一样,反倒惹来更多麻烦。” “是是是!” 又一通鬼扯后,小厮恭敬奉上五枚铜板,感恩戴德地回去了。 飞鸿独坐树下,对自己刚才收获的信息进行分析。 原来,之前的三名死者也是这个郭宅里的人,加上徐福,这里头活生生少了四条人命。可那天洛承风上门时,管家特别气定神闲,自己夜里潜入宅子里甚至也没遇到什么阻拦,显然郭宅并没有做什么防范。 到底是太过于胜券在握,还是管家确实不知情? 恐怕需要用些手段试探一二。 再说整个杀人栽赃的事,现在完全可以确定就是郭宅里的人搞的鬼。至于到底是管家还是郭县令,只要想到对方连兵马司都敢戏耍,那基本只能是郭县令。 莫非这个郭县令跟三娘结过仇? 联想到自己那天见到的小隔间,飞鸿觉得也许三娘对玛瑙佩的来历撒谎了,也许玛瑙佩本来就属于郭宅,是三娘为了那个什么压八字的事情才拿走了本属于人家的东西? 她这么想完全是有原因的。 飞鸿八岁的时候曾经生过一场大病,当时三娘正和那个狗屁游医好得蜜里调油,狗屁游医说需要当地一个老士绅的胡子给飞鸿做药引,三娘就真的夤夜去人家里把老头的胡子都给薅了。那老头据说原是在朝廷里当过大官的,衣锦还乡就好个体面,结果没了胡子变成个老太监,哭着拄拐去衙门大闹,衙门以为是有人寻衅报复,查来查去查了大半年也没个结果,谁能想到老头的胡子遭这番罪只是因为一个江湖游医的信口胡诌? 想到那把胡子,飞鸿忍不住呕了一下。 往事不堪回首啊…… 由此及彼,也许在自己更小的时候,三娘遇见过一个貌美如花的假道士,那道士用飞鸿的性命骗了三娘去干了一些错事,比如偷玛瑙佩…… 咦!越想越有可能! 也许正是因为办了如此蠢事,三娘觉得太难以启齿,所以不肯告诉自己真相! 越想越闭环! “真是色令智昏,色令智昏啊春三娘!!!”飞鸿忍不住骂出了声…… …… 为了确认自己身上的玛瑙佩是否属于郭县令,飞鸿于是夜再次潜入郭宅。 一批蟋蟀将军被撒入庭院,宅中响起吱吱嘎嘎的虫鸣。 狗子已经吃完包子昏睡过去了,对屋顶上跃动的人影没有任何反应。 前院传来几句骂声,有点耳熟,应是那个长着大痣的小厮又被蟋蟀吵着了。 蒙面飞鸿身着夜行衣、悄无声息地落到屋顶,仿佛踏在风上,不留痕迹。 第19章 大人是在担心民女吗? 飞鸿这身轻功是三娘着重培养的,比其他任何手艺都要重视,就是为了逃跑时候用。飞鸿也很懂事,学得又快又好,这么多年从未落下。 今晚万里无云、月色很亮,她不好一直在屋顶晒着,一片叶子似的飘落后院,打算撬门入内,突然,身后的蛐蛐不叫了。 飞鸿立刻察觉不对,挺身一个平地后翻,险险避开一股斜冲后背的罡风,落地时,对面正站着一位瘸腿管家! 他立在庭院中央,手持一根粗大铁杖,目光如炬,死死盯着飞鸿。 “我说这时节哪里来的蛐蛐,原来是家中进了贼!”管家双手抡起铁杖,噼啪破风声如雷霆贯耳,力道惊人。 飞鸿不敢轻敌,一个闪身隐入屋下暗处。瘸腿管家紧追而上,铁杖猛地挥出,击向她藏身的位置。 飞鸿连连翻跃,躲过攻击,身影如同鬼魅般在庭院中穿梭,一次次精准避开管家的铁棍,动作轻盈而迅速,偏若游龙,悄无声息。 管家虽然力大无穷,但毕竟腿上不便,面对飞鸿的轻功,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只能一点点把飞鸿往人多的前院逼去。 他的每一击都落空,飞鸿则在躲避中寻找机会,就在即将被他逼到中门时,她的手中寒光一闪,一柄飞镖直冲对方面门。 管家反应迅捷,抬起铁杖打落飞镖,飞鸿又接连掷出十几枚——叮叮叮叮叮,金属撞击声尖锐刺耳,无数道火花炸裂在暗夜中——管家再抬头时,飞鸿已没了踪影。 …… 翌日,南城兵马司,清风堂。 “大人,我真的没有骗你,那个郭宅里头一定有问题!” 飞鸿昨晚想了一夜,郭县令家连个私宅的管家都是高手,显然不是她一个人能对付的,要想尽快查明真相,还是要找洛承风合作。 这个洛大人虽然有城府,好歹还算是个好官,自己帮他查案,他应该会领情。 为了尽量提高洛大人对自己的好感,她出门前特地打扮了一番,一身翠绿,头发精心编了个很对称的垂挂髻,清新又软糯,像一颗春日新发的嫩草。 洛承风刚见到她时看得很是愣神了一下,然后才听进去她说的话,接着就一直捂着额头听她说完。 “那好,你先告诉本官,这么隐蔽的消息,你是怎么打探到的?” “自然是听说来的呀!我在他家附近摆摊摆了好几日,好不容易才打探到这么多消息,大人,小女所言句句属实。” “你敢盯梢朝廷命官?真是胆大包天!” “大人,请听我解释!我只是在那里摆摊,顺便打听消息。您知道的,我从小和三娘相依为命……现在三娘这样,只有我能依靠了!为了能替三娘立功,让她早早从那阴冷的牢里出来,我……我只能如此呀……”说着低头擦去不存在的眼泪。 洛承风自己幼年丧母,看着飞鸿为养母愁苦,心有戚戚,放缓声音道:“哎哎,好了好了,本官只是告诫你,不可任意妄为。知道你救母心切,可你这样连日外出,主顾家的活都不用干了吗?我记得你说过,这家人对你挺好的。” “……大人明鉴,主人家原先是对我挺好的,只是后来主母不知在哪听说了三娘犯的是这种事,怕我有样学样坑害他家……便给了我一笔钱,让我走了……” 洛承风沉默半晌,才说:“这也是人之常情。好叫你明白不该走歪门邪道!明明是家挺好的主顾,愣是作没了,这教训你要铭记!” 飞鸿挺意外,这老学究居然还记得她的这些琐事,点头诚恳道:“小女谨记。” 洛承风没再继续和她掰扯工作的事,转回主题:“你说死者叫徐福,除了是从小厮嘴里套来的,可还有其他证据?” “大人,您明鉴,那家子既然有心隐瞒,自然是把证据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我不过一介女流,怎么可能还找到其他证据?” “你还知道自己是一介女流呢?一介女流有你这么大胆去人门口支摊子套话的吗?万一里头真有凶犯,对你起了杀心呢?”老学究没忍住,又开始叨叨叨。 飞鸿一捧心口,眼含星子道:“大人是在担心民女吗?” 洛承风一噎,顿时忘记接下来要骂什么。 飞鸿小脸一粉,低头道:“就知道大人最是体恤百姓的!” 一记马屁化解了前一个问题的暧昧,洛承风干咳几声顺坡下驴:“你知道就好。你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子,不该去冒险查案,查案该是我们的事情。” 飞鸿乖巧地点点头:“大人英明神武,一定能让案情水落石出。只是,您千万小心,那个管家是个会武的,你可莫要受伤。否则……百姓们该是要伤心的。” 这话说得含蓄,联系上下文,她是用“百姓”指代了自己,她觉得洛承风不傻,应该能被撩到。 没想到洛承风的关注点落在了另一处:“你怎么知道管家会武的?难道就因为他力大无边?可这话是从小厮口里说出来的,你怎么就确信小厮跟你说的是实话?” 【大哥!因为这些都是我编的呀!我总不能告诉你我昨天晚上跳进人家院子和人打了九九八十一个来回吧!】 飞鸿一边在心里吐槽,一边低眉顺眼地说:“人家只是个弱女子,跟着三娘学了点看卦算命的本事,原是什么都不懂的。那个小厮怎么跟我说,我便如实都来告诉了大人……至于是真是假,我想着大人明察秋毫,总能查清楚的……” 一通马屁,又把洛承风捋沉默了。 他在心中暗道:【这话说得没毛病,普通百姓确实无从分辨消息真假,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知道的都告诉我们,让我们去核实论证。哎,这小女子有勇气去探查杀人案已是不易,我不该再苛求于她!】 这么想着,洛承风终于对飞鸿露出和煦笑容,道:“本官知道了。你且先回去,剩下的事情交给本官吧!” “大人!”飞鸿软糯糯地叫了他一声,“大人,小女还有一事……” 第20章 荷包不能乱送! 洛承风:“何事?” “小女……小女为了套那些人的话,只能借着卜卦算命的幌子行事,虽说引导他们行善积德,但终究是不磊落……”她用帕子捧着一把脏兮兮的铜钱迎到洛承风面前,“这些日子看着大人行事清风朗月,小女也受到熏陶,回顾往昔,觉得很不应当……大人,这些是小女算命卜卦这几日所得,您帮小女把这些不义之财收走吧!上交国库、或者捐给慈幼堂,怎么都好!算是小女略略补过!” 她低头暗笑:【我知道你不会拿这些钱,但我知道你一定很欣赏这样的我!来吧,洛大人,请不要吝惜你的夸赞!】 手头却是一轻…… 铜钱被拿走了…… 洛承风几乎是小跑着完成了拿过铜钱、清洗一番、擦干水渍、叠成整整齐齐的一摞、包回帕子里再还给柳飞鸿的整个过程…… 洛承风一边把钱递还给飞鸿一边道:“你能知道自己做的是不对的,真的有长进!所幸也不多,你就自己拿去慈幼堂捐了吧!” 飞鸿还在呆呆地看自己手里干净整齐的铜钱,洛承风又塞给她一个荷包:“这些钱拿去用,好好重新谋个营生。” 他刚洗过冷水的手冰得她一缩:“不不,大人,这荷包……” “你拿着!”洛承风把荷包推进她怀里,“我知道你孤身一个女子很不容易,不要跟本官推脱。” “可是,大人……” “本官命令你收下!” “可大人……” “快收下!” “可……” “听话!” “哦……”飞鸿乖乖地把荷包收进袖子里。 其实她是想提醒洛承风,男女互送荷包是有特殊含义的。 荷包不能乱送啊!!! 可看洛承风此时神情,慈祥和蔼中还透着一股满足,哪里有半分男女之情?他分明正沉浸在洗干净一大把铜钱的快乐里…… …… 离开南城兵马司,飞鸿来到郭宅附近,找了个临街的茶楼,点了一壶茶,观望郭宅门前的情况。 等了大概半个时辰,洛承风带着一个扈从出现。 扈从上前敲门,门房来开的,说了两句,门房就着急忙慌地进了门,不多时,拄着拐的瘸腿管家来到门口。 见到是管家,洛承风上前要说话,结果两步没走稳,居然平地摔跤,直接扑到管家身上,两人齐刷刷往里栽去。 飞鸿从楼上只能看到他们叮铃咣啷倒成一片,接着,扈从和门房各自扶起自己人,两边又互相说了几句,洛承风他们便告辞走人了。 等走开几步,洛承风低头跟扈从嘀咕了几句什么,扈从快步离开。 飞鸿轻笑:“洛大人果然不傻。” 她大致能明白洛承风的思路。 他听说管家会武,心中起疑,又没有理由审问,便找个由头去郭宅试探。刚才那一倒,管家身上是什么情况,他应该能摸出个七七八八。 只是,虽然知道管家会武,但也不能断定人是他杀的,更不能断定这件事和郭县令有关。洛大人多半只能安排人手盯着郭宅,进一步收集线索。可如果郭县令和管家按兵不动,洛承风一时半刻也盯不出个子丑寅卯,等时日一长,新案纷至,这事可能又要不了了之。 飞鸿打算出手推一把。 如今有了“徐福”这个名字,要让凶手坐不住,她有的是办法。 …… 燕子街,绮梦轩。 这家青楼在南城不算有名,姑娘一般、酒菜一般,生意更是一般般。 老鸨就是老板,原先自己是个头牌,赚了些钱就急着出来自立门户,可惜经商能力有限,经营得很是艰难。 但这些对飞鸿来说都不重要。 她看中的,是这家青楼后头有一口水井,并且这家青楼离郭宅只隔了两条街。 有水井,消息就散得开; 离得近,消息就能传进郭宅里。 飞鸿一身利落的男子打扮,翩翩然入得绮梦轩。 老鸨一眼瞧出她是女子,笑着迎上来:“这位姑娘,您来错地方了。” 飞鸿也笑:“妈妈怎知我来错了?” “女子来我们这儿,无非是寻人。可你也瞧见了,我这店里冷冷清清,今天开门到现在还没一单生意上门,您要找的人不在我这。”老鸨不跟她兜圈子。 “那您可错怪我了,我不是寻人,来您这儿就是来送生意的。”飞鸿展开扇子,颇为潇洒地摇起来。 老鸨嗤笑:“你一个女子,你能给我送什么生意?难不成你还给你自己家爷们找荤腥?” “我不给爷们儿找荤腥,我给自己找。”飞鸿说着,拿出一只银元宝。 老鸨一愣,忽而冷脸:“你该不是姓黄的那个浪蹄子派来偷师的吧?” “我不认识什么姓黄的浪蹄子,我也不学您的手艺。今日我给自己找乐子,你有好的,尽管上,我这里,钱管够。”她把元宝放在桌上,朝老鸨推过去。 “姑娘,我这里没有小倌,你想要得去南门瓦子。” “我不找小倌,就要美人。怎么,鸿运临门,妈妈反倒生意都不敢做了?” “我这些年吃过道上朋友不少的亏了,已经不信什么天降鸿运的大好事,您若不说清楚来意,还是快些离开吧,我这里虽然生意不好,但好歹还是养得起几个伙计的。”她说着朝二楼指了指,上面正有两个膀大腰圆的伙计在往下看。 飞鸿抬眸看了他二人一眼,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样子道:“您这人也忒聪明了,什么都瞒不过你。” 老鸨嘴角一勾:“说吧,到底什么事儿?” “我有一位哥哥,他吧,样貌长得还算周正,但就是罗圈腿,这原本也没啥,可不知哪个歪嘴的说罗圈腿的男人不行……传到我那未过门的嫂嫂耳朵里,她家里怕女儿无后,便不肯了。我劝我哥重新找过,可我哥就认准了我嫂嫂,于是我给他想了个办法,就是找几个姑娘替他正名,可他面皮薄,不肯,又想着要为我嫂嫂守身如玉。我看不下去,便自作主张,来找您帮忙来了。” 她说着,撩起外袍一坐,腰间一只铜牌露出一角。 老鸨看得分明,那牌子顶雕云雷纹,当中一个“火”字,旁篆“出京不用”和“皇字七百一十六号”,虽然只露出一角,可她却是认得的—— 这正是南城兵马司的腰牌! 第21章 鱼上钩了! 老鸨惊疑不定地看着飞鸿:“你?你?”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我怎么了?妈妈,我刚说的您到底听没听进去?”飞鸿仿佛没有察觉自己已经“暴露”。 老鸨咽了口唾沫:“听,我听进去了,可是……” “诶,妈妈,别可是了,本就是件行善积德的事,又能赚着钱,何乐不为?”飞鸿循循善诱。 老鸨生意不好,人脉不通,可南城兵马司的苦头她吃过不少,原先的副指挥使天天来白吃白玩,这两年换了个姓洛的才好一点,可那洛大人对防火捕盗等等各类事项抓得甚严,动不动就突击检查…… 【捕盗?】 老鸨突然福至心灵: 【莫非,南城兵马司搞这么一出,是要抓人的?可这分明是个女子啊,女子怎么可能入朝为官?也不对,她不一定是官,她极有可能是朝廷散布在民间的暗子,听说当今圣上最喜欢搞这一套,否则身为一个女子,她怎么可能有南城兵马司的腰牌,又怎么有胆子进青楼和我一个老鸨谈话?】 她突然压低声音,靠近柳飞鸿,耳语道:“姑娘,你就给我一句准话,这事究竟是你家私事,还是……还是公家的事?” 飞鸿一惊,低头看向腰间,“发现”铜牌露出来了,赶忙塞回去。 接着带着一种被揭穿的无奈,收敛起笑容,直直盯着老鸨,正色道:“公家事。” 老鸨的猜测得到证实,心脏狂跳,眼珠子瞪得几乎要掉出来,她谨慎地再次确认:“你若撒谎,不得好死,你敢发誓吗?!” “这是件公家事,我发誓。”飞鸿淡然地竖起三指,实话实说。 “好!”老鸨心一横,“既然你肯对我说实话,那我必定倾力支持。只希望,从此能交个朋友。” 若能通过这次合作攀上南城兵马司的关系,也许日后绮梦轩的生意就不会这么艰难了。 飞鸿咧嘴一笑:“你很聪明,你这个朋友,我交了。” 她隔着外袍再把腰牌往里塞了塞:【洛大人,得罪了。】 腰牌当然是假的,可样子却是照着洛承风的那块制的,毕竟见了这么多次面,凭着飞鸿的记性,想不记着都难…… …… 从这天开始,生意一向冷淡的绮梦轩突然变了个样子,楼里经常传出哀鸣,咿咿呀呀,不堪入耳。那床摇之声,仿佛是要把地板都给洞穿,不堪重负。 水井边打水的人比往常多了许多,街坊们用水的需求也比往常多了许多,往往刚打完水回去就立马要来续上。 每回绮梦轩的小厮出来打水,总有一群人围着打听:“你家是来了什么厉害的人物,竟把人折腾得这样惨?” “不惨不惨!姑娘们可欢喜了!大爷给的打赏也多,我们都欢喜!”小厮是真的开心,因为飞鸿打赏是真的痛快。 一个婆子“哦哟”一声,凑近问:“哪家的爷们啊?” 小厮连连摆手:“这不能说,不能说。” “诶,你小声只说与我听,我必不跟旁人提起。” “这……这不好的,说了万一对家来抢生意怎么得了。” “这你放心啊,我嘴巴可严了,别说你对家,我自己家我都是不说的。”婆子信誓旦旦,周围一圈耳朵竖得直挺挺。 小厮扭扭捏捏,被催促了八百回,才趴在婆子耳朵边小声道:“是个叫徐福的老板,听说原是在富贵人家里干活的,如今发达了,天天来我们店里享乐!” “难怪了!原来干过活的,难怪这么有劲!”婆子破案了。 “呀,你不知道,他说自己中过剧毒,都已经站在地府门口了,结果遇到一位世外高人,说他命不该绝,给了他一颗灵丹妙药,他吃下去就活过来了,之后变得龙精虎猛、锐不可当……”小厮打开话匣子…… 一个精瘦、二十六七、罗圈腿、刚猛无比、名叫徐福的男子形象渐渐在水井边有了画面,并随着打水人的脚步迅速扩散至街前巷后、左邻右舍,又在好事者的添油加醋中传入了郭宅管家的耳朵里。 【怎么可能!】魏管家握着铁棍的手不自觉抓紧,【他明明在我眼皮子底下断的气,什么高人能把个死人救活?!】 洛承风头一回到郭宅询问人口失踪那次,魏管家虽然否认了家中有人失踪,仍旧亲自去了掩埋尸体的林子里确认。当时虽然匆忙,但他仔细查看过,地面并没有被翻动的痕迹。 退一万步讲,就算尸体被发现了,那也不能说明什么,人已经从郭宅辞工走了,在外头被劫杀、仇杀甚至是误杀,那都跟他和郭县令家没有半毛钱关系。 正是因为有着这种自信,所以纵使这几日宅子里频繁出现不速之客,他都没想过是和那几个死人有关。 可如果人没死呢……? 如果人没有死……那家里的秘密……!!! 魏管家几乎是立刻从椅子上站起,差点把来搬弄闲话的小厮掀翻。 “魏管家,您去哪?” “我去看看,如果真的是徐福,我要问问他,回来了为什么不回家!” 望着管家火急火燎冲出家门的背影,小厮感叹:“魏管家真是个好人。” 好人运拐如飞来到燕子街绮梦轩,正听见楼上吱吱嘎嘎地动山摇。 管家拉住街边一个卖油炸子的老人家问:“听说最近这楼里来了个奇人?” 油炸子老头会心一笑,指了指绮梦轩的招牌:“您说的那位爷吧?哈哈,那可真是个牡丹花下赵子龙,绮梦轩的姑娘们轮番上阵都敌不过他!” 最近因为这个素未蒙面的徐老板,老头的油炸子生意好了不止一星半点,打水的人都会在他这里买点炸物顺便交流交流。 魏管家强作镇定:“他姓徐?” “是啊。” “叫徐福?” “没错,方脸大鼻,人如其名,有福气的很啊!” “你见过?” “怎么没见过?他每次都要来我这个摊子上买油炸,跟我说过许多私房话。跟您交个实底儿吧,其实那个什么神仙高人的故事是假的,他徐福能有如今这份功力,跟小老儿的油炸密不可分!” 老头儿深谙生意之道,猛给自家油炸贴金。 第22章 大人……鼻血…… 楼上突然响起花魁娘子的一声惊叫,接着,响动停止了。 魏管家下意识警惕:“怎么了?” 老头笑得贼眉鼠眼:“还能怎么的,完事了呗!今天倒比往常快了许多。哎,年轻人,还是要悠着点儿啊!” “他经常来?” “是啊!不都说了他天天来买我的油炸子?实话告诉你,他今天进去之前忘了买了,所以这次快了这许多。”从未见过“徐福”的老头再次用“实话”印证自家产品的神奇功效。 魏管家自动忽略他后半句,问:“此人可是三十六七,这么高?”说着在自己头上比划了一下。 “哪里是三十六七,他明明是二十六七……”老头根据传言修正魏管家的描述,突然意识到对方是在试探自己,怒道,“你爱买东西就买,不买别耽误我做生意!” 这几日他在街上吹牛,没少被较真的人盘问,问多了露了馅,他就恼羞成怒起来。 【徐福!徐福!难道真的是你?你真的没死?】 魏管家头冒冷汗,拍下五文钱转身就走。 楼上,高鼻阔额、蜂腰猿臂的美男子从窗棂缝隙目送魏管家离开,回头抱臂凝视柳飞鸿。 糯米团子一脸无辜,耷拉着鹿眼哀求道: “大人,请听我解释……” “你是该好好向本官解释,这究竟是什么情况?”洛承风面无表情。 就在刚刚,洛大人突然出现,正瞧见她像个二溜子一般翘着脚坐在窗边嗑瓜子。对面一名花魁娘子站在床边,香汗淋漓、面红耳赤,双手拉着床沿疯狂摇晃。 骤然被洛大人撞破,花魁娘子失声惊叫,飞鸿一个箭步上前捂嘴:“大人,魏管家来了!” 她表面镇定,其实已经快把银牙咬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千算万算,居然漏算了燕子街是归洛承风管的! 她在燕子街闹出这么大动静,洛承风怎么可能不来…… 自己光顾着盯魏管家,没想到洛大人悄咪咪溜了上来,看见自己这幅浪荡模样……哎呀作孽!之前努力营造的乖巧形象毁于一旦! “大人您明察秋毫,如今是什么情况,您一定看明白了!”飞鸿强忍心中不安,狗腿地把洛承风引到窗边,指着楼下正在四处打听的魏管家。 洛承风看她表演,直接拆穿:“所以是你假扮徐福天天来这里故弄玄虚?” “……,嗯……” “绮梦轩怎么肯配合?” “给钱给够了……”【并借了你洛大人的威名!】 “你哪来的钱?” “之前主人家给的……还有大人您给的……”【其实主要是三娘给的。】 “我给你钱是要你重新谋个营生啊!不是让你做局骗人的!” “您就说,管家上没上当嘛……”飞鸿小声道。 “……”洛承风顿时哑火。 “还有,那日我同您说,管家是会武的,您可查明了吗?”飞鸿赶紧引导话题。 “……嗯,他确实会武。不过这也不代表他就是凶手。” “是是是,确实不代表他就是凶手,但大人您再和他打交道时,务必小心,不可小觑。”狗腿子很诚心。 “嗯,本官自会谨慎……”洛承风眼睛一眯,“你别以为说几句好话就能把本官糊弄过去。柳姑娘,能掀起这么大风浪,你能耐得很!” “小女知错!大人,等这件案子破了,您想怎么处置小女都行。只是,如今谣言已经传出,魏管家也已经被惊动了,大人觉得魏管家接下来会作何打算?” 洛承风当然知道柳飞鸿又在转移话题,但现在确实案情更紧急些,他手指头点了点飞鸿,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神,接着没好气道:“既然他亲自来燕子街查看,那证明他很在意这个传闻。可他究竟是出于什么心情在在意,这里头就有说法。如果他是出于关心,那他接下来应该会找徐福见面,问他这些日子都去哪里了、过得好不好云云……” “可他没有上来,转身就走了。说明他不是关心,而是担心,担心一个死人活过来了,那他必定是要确认那个死了的人是不是真的死了。”飞鸿继续道。 “没错!如果人真的是他杀的,那他一定会去当初抛尸的地方,确认真假。”洛承风纵使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打草惊蛇之计很妙! 他前日便听说燕子街出现了一个厉害的徐福,可尸体好好地躺在他南城兵马司的停尸房里呢,总不可能诈尸。他人手有限、事务繁杂,能够挤出来的人力和精力全都用来盯梢魏管家,可惜没见对方有什么动静,今日魏管家突然来燕子街,他和手下立马跟了过来,顺便查看这徐福究竟是哪里冒出来的,没想绮梦轩的老鸨一见到他就跟见到亲人似的,笑得神秘莫测,还一路把他引到这个房间,这才让他抓了飞鸿一个现行。 想到柳姑娘为了救母甚至不惜拿出所有积蓄做局,洛承风没再因为假徐福的事而责备飞鸿,反倒是对她的观感有所提升——此女至孝,还很聪明,只是缺乏一个人引导她把聪明用在正途上。 【春三娘恐怕从前也是这般无人引导,所以才学了那些坑蒙拐骗的手段。】 这么想着,洛大人心中油然而起一股责任感,他决定,等这件事了了,他要亲自给这对母女安排一个出路,盯着她们改过向善。 他正在心中盘算,飞鸿却看着他慢慢睁大眼睛:“大……大人……” “怎么了?” “您流鼻血了……” “啊!”洛承风一把捏住自己的鼻子,两三滴鲜血打落地面。 飞鸿赶忙拿出自己的帕子给他止血,一直缩在床边假装自己不存在的花魁娘子突然笑出声。 她这一笑,飞鸿瞬间了然:洛大人血气方刚,又没老婆,刚才的动静那么大,怕是给洛大人憋坏了! 飞鸿低下头,死死盯住地板,把这辈子所有伤心事都想了一遍,才好险没在洛承风面前笑出来。 洛承风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敢看二人,只抬头看天,一副专心擦鼻血的样子。 第23章 收网 屋内的静默和室外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洛大人第一次希望时间可以过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正煎熬着,外头进来一个人禀报:“大人,他往南去了。” “走!”洛承风如获大赦,抬脚就走。 飞鸿紧跟而上,洛承风回头看了她一眼。 “大人……小女很有用的!我跑得快,如果到时候咱们人手不够,我可以很快跑掉去帮您搬救兵!”飞鸿毛遂自荐。她辛辛苦苦布下这个局,现在要收网了,怎么可能袖手旁观。 洛承风确实很需要人手,而且眼下这个局是柳飞鸿做的,要把她排除在外也为时过晚了。 “那你跟紧点,要是情况不对,立刻跑,知道吗?” “嗯!知道了大人!” …… 管家没有回郭宅,一路往南而去。 走了大概二里地,在一家客栈租了一匹马,继续朝南飞奔。 洛承风等人紧随其后,也找来两匹马跟上。 飞鸿谎称自己不会骑马,蹭上洛承风的马背。 第一次见洛大人的马上坐了个女子,这个叫陈九的随从又惊又喜,策马跟在后头看个没够。他只恨自己现在正在办案,否则真想把整个衙门的人都叫来看看这一奇观! 一行人前后来到一片密林中。 魏管家心急如焚,拿着铁锹疯狂铲土,他要确认这里埋的究竟还是不是徐福。 【该死的徐福! 如果他没有死,又没有去报官,如此大张旗鼓地招妓,还就在郭宅附近,那不就是在向我示威,在威胁我? 他想干什么?】 “他……他想讹钱!”魏管家几乎是脱口而出。 【难怪!难怪家里突然出现飞贼!一定是徐福死里逃生,怀恨在心,便把家里宝库的事情透露给了贼人,想让人前来偷盗,没想到飞贼被我打跑了,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明着讹钱! 没错,他就是想讹钱!】 魏管家从一颗矮树上拿下一把铲子,对着一片已经长满花草的区域开始挖,挖着挖着,里头逐渐出现一片衣角。 这是徐福死的那天穿的衣服。 魏管家再不敢像上回那样心存侥幸,继续往下挖去,慢慢地,一具白骨显露出来。 他却是吓得丢飞手中铁铲! 徐福死时是在隆冬,至今也不过两个月不到,时气冰寒,尸体不可能烂得那么快。 这不可能是徐福的尸体! 魏管家倒吸一口凉气,他预感大事不好,捡回铲子,在这附近挖开第二片土。 这里本来也该埋葬几个熟人。 如果徐福能死里逃生,那这些人…… 他头皮发麻,挖得手上磨出鲜血,他撕下一片衣角包住手掌继续挖掘。挖着挖着,土里露出一片衣角。 他继续往下挖去,一具白骨再次出现眼前。 他记得这个位置埋的是谁,这个人的右手在和自己搏斗时被打断了两根手指,所以就算是认骨头也能认出是不是他本人。 魏管家丢开铲子,直接用手去扒拉,拿起白骨右手手掌,细看片刻,惊得跌坐在地——这具尸首也被人掉包了! 知道自己大祸临头,他丢下白骨立刻往回走,却在几步开外被两男一女拦住。 “魏管家,你在找什么?”洛承风冷冷注视他。 “你们怎么会在这?”魏管家大惊,突然反应过来自己中计了,情急大骂,“我家先人埋葬在此,怎么,洛大人还不许我来探望先人吗?” “试问哪家的孝子贤孙会让先人曝尸荒野?”飞鸿嗤笑。 洛承风指着不远处被扔在地上的白骨:“到底是先人还是同侪,魏管家,你想好了再回本官的话!” 魏管家知道自己已经被逼入死胡同,心一横,挥杆而起:“去死吧!” 洛承风反手把飞鸿推给陈九,撇下一句:“护她周全。”便迎上前去。 银光闪过,洛承风拔出佩刀,如疾风穿梭,快速逼近魏管家。 魏管家拧身闪避,铁拐划出一道残影,狠狠撞向洛承风。 强烈的金属撞击声惊起数只飞鸟,钢刀与铁拐相交,火光崩裂。 两人身形交错,带起一阵阵劲风,满地树叶纷飞,树枝噼啪断裂。 洛承风身法灵动,钢刀连连出击,惊如雷鸣、快如电闪,刀刀直取魏管家命门。 魏管家下盘不稳,凭借武者的底子硬生生扛下几次重击,在最后一下突然侧身趴倒,用铁拐扫起一片泥沙打向洛承风面门。 洛承风抬臂遮挡,魏管家趁机逃窜,陈九立刻上前阻拦,没想到管家一个转身却是把铁拐朝飞鸿掷来。 “滚!”洛承风猛地一声大呵,钢刀激射而出,伴随着尖锐的破空声,把魏管家的铁拐打得飞出好几个旋。 他腾空而起,如天神降临,拳头铺天盖倾泻而下,魏管家顿时化作风中芦苇,再也无间隙反抗,被拳雨打得东倒西歪。 看到魏管家已经失去反抗的斗志,洛承风终于收手,朝陈九招呼道:“把他绑起来,带回衙门。” 鼻青脸肿的魏管家吐出一口血沫,冷笑:“你休想!你们做局诓我,又把我拖来这么个无人之地屈打成招,洛大人,你为了往上爬,竟然拿我们百姓垫脚!” 洛承风目光如电、神态凛然:“是非曲直自有公断,不是你在此信口雌黄就能颠倒的。” “是我颠倒是非还是你欲加之罪?呵,洛承风,谁不知道你干了五年还是个从七品?你的同年如今五品的都有了,你肯定羞愧难当吧?哈哈哈哈!你个没用的东西,天天只会装出一副光风霁月的圣人姿态。如果让人知道你就是这么屈打成招破的案,那你这个大清官的名声也没的要了,到时候你就是一个人人唾弃的光棍儿!哈哈哈!” 陈九听得大怒:“住口!你死到临头还敢攀蔑我家大人!”上前就要扇他嘴巴子。 洛承风拦住陈九:“你若打了他,便正中他下怀。如今他只盼着我们能在这里打死他,好让他背后之人逃脱罪责呢。” 魏管家的心思被戳穿,愤恨地盯住洛承风:“你别血口喷人,这里的一切都与我无关,更别提什么背后之人!” 第24章 结案 洛承风的人花了三天时间才把林子里的尸骨都挖出来。 二十三具白骨被运回衙门,六名仵作用了三四天才收拾完。 这些人死法不一,有些是被打死的、有些是被毒死的,还有些从遗骨上找不到任何痕迹,死因永远成了迷。 魏管家咬定不肯承认这些人的死与自己有关,只说洛承风社局陷害、屈打成招。 洛承风知道此人骨头硬,一边派人调查他的背景,一边点灯熬油地跟他耗。 诡异的是,南林埋尸案从发生到现在,物议沸腾,可郭县令仿佛人间蒸发了似的,始终不曾露面。洛承风几次派人去请郭县令,对方都闭门不见,仿佛魏管家不是他家里的人,仿佛这件事根本就与他无关。 洛承风写的案情条陈和批捕申请表文也好似石沉大海,发出去后就再没回音。 洛承风亲自去了指挥使的明德堂五六次,都没能见到指挥使大人。 第十日,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南城兵马司指挥使,也是长公主的女婿——闻人志远,终于出现在清风堂。 洛承风抱拳恭迎:“指挥使大人!” “嗯。”闻人志远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走到清风堂正位落座,身后一名随从迅速奉上热茶。 闻人志远细细拂去茶沫,抿了一口,方道:“南林埋尸案进展如何?” “启禀大人,目前疑犯还是不肯招供,属下想去搜查他的住所,看能否找到更多线索。” “他的住所?他住哪?” “他是宝庆县令郭良平的管家,住在郭县令的私宅。” “你意思是你想去搜人家郭县令的私宅?” “正是。” “糊涂!你现在根本没有证据,怎么能去搜查一个朝廷命官的宅邸?这是大罪,知道吗?” “大人,涉案嫌犯是郭县令家仆,如果没有郭县令授意,一个私宅里的管家,怎么敢下手杀死二十三个人?”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人是他杀的?” “他亲自去的南林挖尸,而且连挖两具,这证明他知道那个地方埋有尸骸。卑职当场问他话,没问几句他就动起手来,见不敌卑职,他就出言挑衅,试图激怒卑职杀他泄愤,以上种种,皆可证明他心中有鬼,并且在保护幕后之人。” “你所说的没有一句可以直接证明他就是杀人凶手,更不能证明他背后是有人指使的。” “正是因为没有直接证据,所以卑职才向大人上表,希望可以去搜查郭县令宅邸,并审问郭县令。” “你没有证据就去搜查一个七品命官,这事若是传开,你知道我会被那群御史弹劾成什么样子?” “……可是……” “你去了郭县令家,就一定能搜到证据,钉死郭县令杀人?” “……自是不能……” “不能你跟我废个什么话!查案不是你凭着一腔热血就能查得明白的!你这样莽撞,叫我怎么放心培养你?” “……可是卑职……” “可是可是,别可是了!我看你审了这么多日也审不出什么名堂来,这样,你把卷宗归置归置,这个案子转去京兆府吧。他们专办刑案,经验和手段都比你丰富得多,若这姓魏的真杀了人,京兆府定不会让他逃脱。” 洛承风沉默了。 像这样涉及二十三条人命的大案,确实应该转入京兆府。在刑案方面,五城兵马司主管抓捕贼盗,偶尔管些人命案,那也多是简单明了的、死伤个别人的,像这种死亡人数众多、案情重大的,转入京兆府才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洛承风低头拱手:“卑职明白了。” 他是很不甘心的。 这么多年,多少件大案从他手中被拿走,不是拿给其他副指挥使,就是拿给其他衙门,理由总是合理且充分的,功劳总是别人的。 留在他手头的大案不是没有,但都是一点破解的端倪都未有的。那些案子几乎成了他每年考绩必被诟病的污点,是他能力不足的证明。 南林埋尸案从挖出尸骨到现在,过去十天还没被拿走,是从未有过的,他还以为终于有一件大案可以由清风堂来侦破,可没想到,指挥使的大手还是伸了过来。 洛承风很不甘。 他替自己不甘,也替手下的兄弟们不甘。 他拼着得罪人也不肯留那些有关系没能力的,就是为了实现心中的公正、让有能力的人可以脱颖而出、获得应有的待遇,可结果是,他自己被频频刁难,他手底下的兄弟们也跟着受罪。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 闻人志远刚离开没多久,京兆府的人便来了,魏管家、二十三具尸骨还有为数不多的案牍被尽数转走。幸好飞鸿当初老实交代了法术的实情,让三娘提前解除嫌疑,否则,恐怕这次她也要跟着去京兆府。 又过三日,京兆府传出消息,案子破了,死者全部都是郭县令私宅里出去的人,魏管家承认所有人都是他杀的,原因是贪图他们身上的钱财。他背着郭县令把这些人赶出郭府,再在半路谋财害命,埋尸南林。 听说郭县令得知真相后痛心疾首,花了几百两纹银给这些人的家里抚恤,还亲自去京兆府痛骂魏管家,要他给死去的人偿命。 魏管家被郭县令骂完,幡然悔过,在牢里用一根腰带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京兆府虽然监管犯人不力,但是破案神速、还了二十三条亡魂一个公道,获得左相嘉奖,办案的从官到吏都得了赏。 …… 飞鸿到达清风堂时,看见洛承风在堂上的落寞身影,一时没想好怎么开口。 “你来了,”洛承风抬眼,说话的声音有点哑,“这个单子你看一下,如果没问题,画个押,春三娘今天就可以出狱了。” “大人,您还好吗?”飞鸿走上前,接过单子,并没有着急去看,而是满眼忧虑地盯着洛承风。 “我当然好了,你没听说吗,案子破了,魏管家认罪了,呵,我高兴着呢。”洛承风强颜欢笑。 第25章 既然如此,洛大人不如收了我吧! “可这些本来该是大人的功劳。”飞鸿嘟囔。 “怎么能是我的功劳?我都是托你的福,要不是你设局,魏管家也不能那么快露出马脚。还有陈九,要不是他不眠不休地盯着郭宅,也不能那么快掌握魏管家的动向。哎,说来说去,都是我没用。” “大人您别这么说,要不是有你在,我也不敢做这样的局。我大着胆子去设局钓那个魏管家,正是因为我知道你是个清正廉明的官,是能分清是非对错的,不会冤枉好人,但也不会放过坏人。”飞鸿说的是实话,如果换成其他主办官,恐怕解救三娘的办法就不是帮忙破案了。 洛承风看她一脸真挚,轻轻笑了一下,道:“谢谢你。” “就是便宜了那个郭县令,居然让管家把所有罪都扛下来,呵,我猜他这些日子没少四处奔走。” 洛承风微微愕然:“你也觉得魏管家不是真凶?” “当然了!他一个管家,在那个院子里有吃有喝还有人捧着伺候,日子过得跟个富家翁也差不多了,何必还去杀人夺财?而且,他那天在林子里分明就是在激你杀他,他就是要灭自己的口。”飞鸿斩钉截铁。 “你果然很聪明,”洛承风感慨,“你若入官府办案,必是把好手。” 飞鸿露出猴子一般的奸笑:“既然如此,洛大人不如收了我吧!” 此话一出,空气瞬间凝固。 洛承风噗嗤一笑,飞鸿连连摆手:“不不不,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说的是洛大人如果需要人手干活,我可以帮忙,价钱好说!”她整张脸都红透了。 洛承风失笑:“这是衙门,又不是我家,想要几人有几人,想给多少给多少。刚刚才夸你聪明,怎么这就犯傻了。” 飞鸿吐吐舌头:“可大人您好歹是个副指挥使呀,是这清风堂的掌事的,用什么人不还是你说了算?” “用什么人我确实可以做主,不过清风堂的总人数是定好的,只有七个人头,已经满员了。” “其实这件事我一直很疑惑,我看其他副指挥使手底下少说都有十几二十人,为什么就您这边这么少?你明明忙得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为什么不找上头多要些人手?” 洛承风惨笑:“说过许多次了,可能大人有其他打算吧。”其实他很清楚,闻人志远不过是在跟他做法,逼他低头。 飞鸿听这话就明白是那个指挥使在折腾洛承风,心中升起一股怒意,道:“大人,我听说你爹爹也是当官的,还是军中的大官,您为什么不请他帮忙,找个比那个指挥使还大的官去治治他?或者把你调去其他衙门,好让你施展拳脚呀!” 洛承风知道她是在为自己打抱不平,没挑她的理,叹气道:“以势压人,非我所愿。再说,我爹可不是什么大官,他就是个千户。” “那至少帮你把这回的功劳抢回来呢?这总该是你应得的!” “你我都知道魏管家不是真凶,可没有证据,案子还未查透,所以这不算什么功劳,就算真落到我头上,我也不会接受的,兄弟们也不会接受。”清风堂要的是堂堂正正的、名副其实的嘉奖。 “是,大人你清风朗月,可你爹爹也能忍?他自己也是当官的,怎么能看得下去自己儿子被欺负成这样?” “你有所不知,我父最是刚正,是我此生最为敬重之人,我都不会这样做,更何况是父亲大人。” 好吧! 飞鸿总算明白洛承风这股子钢铁一般的正直是从哪里来的了!为什么他在这里被欺负成这样还能坚持自己的原则。 原来他背后有个同样钢铁般正直的老爹! 洛承风看飞鸿呆呆地说不出话了,反而笑起来:“难得见到你哑口无言。” “小女是太佩服了,佩服到不知该说什么。” “听着像在骂人。” “冤枉啊大人!我骂谁都不会骂你啊!” “哈哈,逗你呢。” “大人!”飞鸿也笑起来。 两人正说笑着,陈九来到清风堂门口。 他那天看着洛承风把飞鸿拉上马背,又在林子里亲见了洛承风英雄救美,今天刚进衙门就看见两人有说有笑,脸上顿时浮起姨母般的微笑,气儿都不忍心喘一口,趴在门边一边偷看一边吃吃地笑。 洛承风瞥见他,抬眉问:“鬼鬼祟祟干啥呢?” 陈九仿佛这才发现自己,迷糊道:“咦?我怎么在这里?我刚刚明明不是在这里!” 贱兮兮的模样看得洛承风想抽他:“要进快进,有屁快放。” “啊!我想起来了!大人,您吩咐的事情办好了,摊子就在南长街,路口头一个,顶好的位置。” “嗯,辛苦了。” “不辛苦,大人。您二位继续,小人撤了。”说着,留下一个“我很懂事吧?”的笑脸,一溜烟跑没影了。 不知道为什么,飞鸿突然觉得有点热,一抹红霞再次爬上脸颊。 “吊儿郎当。”洛承风浑然不觉,对柳飞鸿道,“你和春三娘后续有什么打算?” “还没想好,等三娘出来,再商量看看。” “前些天我不是已经准你进去看她了吗?你们见面后没商量这事?”自从三娘解除杀人嫌疑,洛承风就允许飞鸿进去探视了。 飞鸿心说商量是商量过了,可是没商量妥当。 三娘坚持要离开,飞鸿坚持要留下。 母女俩压着嗓子隔着栅栏斗得火星四溅,没有结论。 飞鸿摇摇头:“三娘大概觉得自己在京城的名声坏了,怕是再没有好人家肯要我们娘俩干活,就想带我离开京城,找个地方重新开始。” 其实是三娘觉得这次事情闹的动静太大了,怕从此被盯上,再被挖出前尘往事……那万事皆休矣。 “你自己也想离开吗?”洛承风问。 “不,我不想,我觉得京城挺好的,繁华又热闹。其实除了浆洗缝补,还有很多其他可以干的活,也不知三娘怎么想的,非要在一条路上走到底。” 更重要的,那块玛瑙佩,还有这阶段接二连三的事,让飞鸿觉得自己活在某个人的视线下。 这让她很不舒服。 她要破开这张看不见的网。 第26章 正经摆摊,光明做人 洛承风:“没错,京城人多,人多的地方活路就多,没必要指着一种营生过活。我替你们想过了,既然你们母女二人都是读过书的,不如就去替人抄书写字,这样一来不会那么累,二来收入也还行。京城多的是外地来干活的人,给家里写信什么的都很需要,你们不会没活干的。” 飞鸿有点震惊:“大人……怎么这么突然,之前没听您提起过啊。” “嗯,这也是刚定好的。陈九进来说的就是此事。” “摊位?” “嗯,我让他在南长街给你们寻了个摊位。南长街归我辖下,街上常年有市集,往来人多,虽不是什么富贵地段,正好适合你们干这个。” “这……这怎么好意思!这么麻烦大人,民女真是无以为报!可是,可是为什么呢……”她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世上“鸿运”皆有代价,天上不会掉馅饼。 “紫须山,乌游庙。”洛承风冷不丁冒出这六个字。 飞鸿心中咯噔一下,脸上一派茫然无知:“这是师祖娘娘待过的庙宇,是出了什么事吗?” “本官已经去过了。” 飞鸿再次震惊!南城外五十里荒山,这么模糊的描述,他都去给找出来了? 不过,就算他真的去找了,他会发现,确实有一座紫须山、也确实有一座乌游庙,只是里头已经人去楼空,什么东西都找不到了。 “嗯……然后呢?”飞鸿虽有信心,难免紧张。 “这个庙是假的,它原本是个土地庙。” 飞鸿更震惊了,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的?” “看你的意思,你也知道那里原先是个土地庙?”洛承风饶有兴致地看她。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大人是怎么知道那里原先是土地庙的?我跟三娘去的时候,匾额上写的就是‘乌游庙’呀!” 而且这三个字还是春三娘亲手所写……当初他们娘俩找到这个废旧破庙实属不易,花了好些力气才收拾停当,为后续设局作准备。 “那日听春三娘说起的时候我也奇怪,南城郊外什么时候有这么一座山?后来去找了才知道原来是那个地方,那座山是南城仙岳群山中的一座,本没有单独的名字,就叫仙岳山,山上的土地庙是很久以前建的,后来国师说庙址要迁到另一座山头,这才让原先的旧庙荒废。” “哇,大人怎么对这种事都知道得这么清楚!”飞鸿为了掩饰心虚,再次奉上马屁神通。 洛承风却是脸上一僵,咳嗽一声道:“当时清风堂所有人都被调去支援土地庙迁址……”这是他众多苦力活中的一件,是他不堪回首的历史。 飞鸿的马屁拍到了马蹄上,立刻转变话术:“既然国师都说新的山头风水好,那大人去办了这事,让土地爷爷享了更好的灵气,他老人家一定会保佑大人福寿绵长的!” 洛承风虽不信鬼神,可吉祥话谁不爱听?顿时露出笑来:“我就当是借你吉言了!你这么能说会道,替人写信也必定是一把好手,从今往后就不要再学那个假道士干些坑蒙拐骗的事了,正经摆摊,光明做人。” 飞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不过,刚开始肯定没那么好干的,万事开头难,你们要有一颗恒心,坚持做,总有人能看到你们的好。” 飞鸿看着他,心头冒出一股暖暖的、软软的感觉。她突然想起三娘说过的话:“这老学究长得是真俊(zun)!” “你们也别想着跑。虽然春三娘已经服了牢狱,可我既知你们母女手握骗术,又能掀起偌大风浪,必不会放你们离开我的视线。”洛承风很认真。 飞鸿瞬间觉得这老学究也没有那么俊…… “好了,时候不早,你拿着这张单子去牢房接春三娘吧,想必她知道这个好消息,一定会很高兴的!” …… “什么?!绝对不可以!!!”三娘听完飞鸿的话,头发都竖起来了。 “可不可以的已经不是我们能说了算的,人家洛大人说了,必不放我们离开他的视线。”飞鸿心情愉悦,她本就想留下。 “他凭什么?啊?他凭什么?我都已经被关在那个阴森森的牢里几十天了,针线做得眼睛都快瞎掉。我一没有杀人二没有骗财,他凭什么不放我们走?!” “关进那个牢里的哪个不做针线?再说,人家也没说不放我们走啊,这不连营生都给咱们安排好了吗?” “他这不还是在监视我们?我既然出来了就算是清白了,他凭什么不还我自由?” “就凭他已经认得咱们这两张国色天香的脸咯。您就放弃挣扎吧,以我对洛大人的了解,要是咱们真跑了,他恐怕得把海捕公文发遍天涯海角。” 三娘也知道这个洛大人不好糊弄,眼下已经上了人家名单,再想走一定会惹来更多麻烦。 “哎,这都什么事!我春三娘干这行这么多年,从来没被抓到过,这头一回栽,就遇到这么个阴魂不散的!算命的明明说我命硬得很啊!”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难道就不能有人比你命还硬么?还有,你自己都是干这行的,怎么还信那些江湖骗子的话?” “哪里是什么江湖骗子?那位高人是真有本事的!” “好,来,你说说,那个给你算命的,除了说你命硬,还说啥了?” “过去那么多年,我哪里还记得?” “你是不记得还是不肯说?” 三娘听这话头不对,收起调笑,问:“什么不肯说?你要我说什么?” 飞鸿从怀里掏出玛瑙佩,皮笑肉不笑:“对于它的来历,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说啥?就是从高人那请来给你压八字的啊!” “从高人那里请来的?” “是啊。” “哪里来的高人?” “自然是遇到的。” “在哪遇到的?” “你现在这个样子,我说了你就信吗?” “三娘说得对,你说了我也不会信。那我有个故事,三娘听听看是真是假。” 飞鸿停下脚步。 第27章 抢烧鸡 飞鸿:“从前,有个色令智昏的女子,遇到了一个俊俏道士,那道士说这女子命太硬,会把她捡来的孩子克死。女子被吓得不轻,求着道士问该怎么化解,道士就跟她说‘某某人家中有一块玛瑙质地、菊花样式的佩子,此物最是护体,若你的孩子能得到这块玛瑙佩,便是命再硬的人都伤不到她了’。这个女子爱女心切,真信了假道士的鬼话,跑去人家家里偷走了玛瑙佩,从此被假道士握住把柄,不得不做出许多违心的错事。后来女子找到机会逃跑,又害怕道士去官府举报,只能带着孩子东躲西藏,做些见不得人的事、赚些见不得人的钱。” 三娘的脸都白了:“你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飞鸿:“您别管我怎么知道的,就说这个故事真不真?” 三娘不言语,埋着头继续前行。 飞鸿把玛瑙佩塞回衣领里,没有要跟上的意思。 三娘走出去几丈发现身后空空,回头,看见细细一只飞鸿落寞地站在路中央。 她心头一酸,快步走回去,拉住飞鸿的手:“跟我回家,有事在家里说。” “不,就在这里说清楚,”飞鸿反握住三娘的手,“如果你还不说实话,我现在就去报官,我举报我自己,就说东西是我偷的。” “住口!”三娘急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是没见过牢里的样子吗?” “三娘不说实话,鸿儿便只能如此了。” “你别仗着我疼你你就拿自己逼我!老娘可不吃你这套!”三娘一甩飞鸿的手,“老娘辛辛苦苦拉扯你这么大,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养育之恩?” “我会把所有罪都揽到自己头上,如此,三娘便不用再东躲西藏,可以堂堂正正过活了。这便算鸿儿报恩了吧。” “你敢!”三娘气得跺脚,“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的罪不用你来担!” “三娘养鸿儿这么大,鸿儿总要有回报的。” “老娘不要你回报!”三娘尖叫一声,眼里涌上泪来,忍了忍,又突然软下声音,道,“我的乖宝,三娘知道你不想再过这种东躲西藏的日子,这样,三娘答应你,咱们留下来摆摊、写字,我们老老实实地待在那个洛大人眼皮子底下,不折腾了,好不好?” “三娘别避重就轻,您老实告诉我,这玛瑙佩究竟是怎么来的?”飞鸿很平静。 来往行人纷纷侧目,春三娘的心乱了。 她看出来这回飞鸿真是铁了心要问个究竟,她站在路中,弄出这个样子,引来旁人围观,就是要逼自己给个交代。 飞鸿好说话时天下无敌,犟起来时也是天下第一,三娘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天可怜见,我怎么养着你这么个魔星!”三娘放弃道,“是,你猜得没错,东西就是这么来的。”围观的人渐多,她不好重复刚才飞鸿说的话。 飞鸿点点头,这才跟着三娘离开。 两人沉默着走了大半条街,谁都不愿先开口说话。 经过一个卤味铺,香喷喷的味道勾得三娘肚子“咕”的一声。 “馋了?”飞鸿对着空气问。 “哼,老娘在牢里头混得多开你怕是不知道,馋什么吃不到?”三娘嘴硬得很。 飞鸿点点头,径直走进卤味铺:“老板,来半只烧鸡。” 三娘吧唧着嘴:“诶,两个人,半只怎么够?” “三娘应该都吃腻了吧?”飞鸿很懂事地说,“鸿儿自己吃就好,不叫三娘为难。” 三娘脸一黑:“小混球!” 飞鸿笑嘻嘻地“诶”了一声,应承下“小混球”的美名,捧起半只热腾腾的烧鸡,当着三娘的面撕下鸡翅膀,狠狠塞了满口,一边嚼一边赞叹:“真香!” 金黄的皮、软烂的肉、扑鼻的香,轰得三娘头晕目眩。 她咽了口口水:“你那个,你给我尝一口。这家烧鸡我没吃过。” 飞鸿一脸不信:“怎么可能!三娘在牢里混得那么开,怕是把京城的好东西都吃遍了吧?”说着又咬下一大块肉。 “我刚才吹牛呢,哪里真能啊,我又不是狱卒亲妈,人能给足我吃食就不错了!”三娘为了一口吃的不得不说真话。 飞鸿连话都顾不上说了,又咬下一大块。 眼看半只鸡马上没了一半,三娘一跺脚:“小混球!老娘自己买!”说着就往铺子里去。 飞鸿哈哈笑着拦住她,把剩下的全都伸过去:“给您留着呢!” 三娘噘嘴哼了一声,接过去立马往鸡腿上啃了一口,眼睛瞬间亮起:“好吃!” 飞鸿进店又买了一只烧鸡和两只猪蹄膀,包好了带出来,在三娘面前晃荡:“这些都是你的。” 三娘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她在牢里虽然能吃饱,但是想吃好是没门的,只有飞鸿进去探视的时候能吃到她偷偷带进来的东西,这么香的肉,她都快忘记是啥味道了。 “你老实说,这些事情你是怎么查出来的?”大半只烧鸡入肚,三娘终于恢复理智。 “不是查出来的,是猜出来的。”飞鸿觉得口渴,在路边买了一竹筒梅子水,边走边喝。 “那总该有个由头?是这次遇到了什么人?”三娘很自然地接过竹筒,也嗦了一口。 “您觉得我遇到了什么人?” “你既然帮洛承风找到了那个管家,那必然是在郭县令附近埋过点的,莫非你是见到了郭县令?” “玛瑙佩是郭县令的?” “不是,”三娘回答得很干脆,“我从前都不认识这号人物。” “那玛瑙佩是从谁那偷的?” 这个“偷”字仿佛一根刺,扎得三娘跳了一下:“治病救人的事情那能叫偷吗?” “好好好,那您说,玛瑙佩从谁那里借来的?” “不是借!这应该叫做……叫做请!”三娘纠正道。 飞鸿不想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和她掰扯:“行,请就请,您说,从谁那请来的玛瑙佩?” “你先告诉我,为什么非要绕着这块佩子一直问?你到底找到了什么线索?” 第28章 拆家 飞鸿没接茬:“我先问的问题。” 三娘也不放弃:“坦诚是互相的嘛!你要我老实回答,你也该先拿出态度。” “……因为那天我要当佩子,你反应很奇怪。”飞鸿暂时不想提到郭宅的玛瑙双佩,她想先听三娘是怎么说的,“再加上您说过这个佩子和个什么高人有关,最近又明显的有高人在背后搞咱们,我这么聪明,很容易就把这些东西串联起来,不自然就有了这样的结论?” “就这?” “您宁愿把自己养老的棺材本拿出来都不肯让我去当这东西,这还不够奇怪?” “我那是替你着想啊!我有钱拿钱出来不就好了?为什么非得当它?” “您明明把棺材本看得比命都还重要。” “你的命比我的棺材本还重要啊!”三娘脱口而出。 飞鸿被这句话击中,突然软下声音,油乎乎的手拉着三娘的袖子道:“我正是知道三娘疼我,所以担心三娘是不是为我得罪了什么不得了的人,人家这才两次做局来坑我们。我就想,也许把东西还给人家,事情就平了呢?” 她鹿眼迷蒙,耷拉着眉毛,可怜又可爱,看得三娘心头一软:“小笨蛋,若有人真是为着积怨而来,岂是还个东西就能了结的?” “总归是要弄清楚东西的来由,才好做出合理分析不是?您一直说不清楚这个东西怎么来的,那我自然要起疑,自然要猜想。”说着又更靠近些,手背上的油也蹭到三娘衣服上。 “是……你这么说也没错……哎,也怪我……”三娘低头想去拉飞鸿的手,看见她把油全擦到自己衣服上,大怒,“混球!老娘的衣服!” 飞鸿哈哈笑着跳开:“哎呀这件晦气的衣服回去就烧了,咱重新买过!我出钱!” “那还不都是我的钱!”三娘气得咬牙。 “快说实话吧我的大财主,刚才您都已经承认我猜的那些是对的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口气交代清楚吧!再怎么拖延也都是徒劳无功的,您总有一天要让我知道。” “啊啊啊啊你个魔星!”三娘拳头都快捏碎了,“事情你不都猜得七七八八了吗!当时那道士同我在云游的路途中,是在客栈里偶遇的一个官人,他说这是缘分,是天赐的良机。那会子你高烧不退,病得哭都哭不出来了,我真是急得没办法,道士说啥我就信啥,要佩子我便去偷佩子。所以,你问那位官人是谁,我真说不上来。” 飞鸿愣住:“原是因为我病了……”她一直有个困惑,就算道士再怎么美若天仙,三娘应该也不至于昏聩到去干自己最看不上的事情。现在才明白,是自己病得太重,让三娘乱了分寸。 三娘见她面有愧色,立刻顺杆往上爬,唉声叹气道:“你小时候是真难带,三天两头地病,哎呀,我这个老妈子当的呀,不知道多辛苦……” “那道士同您一起云游……”飞鸿突然道,“他一定很好看吧?” 三娘脸一僵,心虚道:“你胡说什么……” “哎,要是个歪瓜裂枣,别说一起云游,恐怕话都跟您说不上一句。”飞鸿从前就遇见过一个长得很荒芜的男子看上三娘,穷追不舍,最后被三娘捆了手脚塞了嘴巴丢进柴房,要不是男子对三娘实在上头,恐怕当时就得闹进官府。 三娘对自己不喜欢的人真是一点空间都不留,绝不让对方有任何误会的余地。 三娘遥望前路,叹息:“哎,他确实是个万里挑一的。只可惜我俩不合适。” “为什么不合适?” “你不都猜到了?他抓着我的把柄逼我做了好多错事,我是傻吗还留在他身边?” “哦,果然如此。可如果他真的这么坏,为什么不见您骂他?三娘几次提到这个道士的措辞都还挺客气的。” “因为你戴了这块玛瑙佩就真的退烧了,所以我信他是真有本事的,”三娘遥望远方继续道,“还有,他的臀儿是真的很翘啊!” 飞鸿一口梅子水喷了出来…… …… 回到石榴巷的家里,三娘连跨了三个火盆,飞鸿给她烧了一大缸热水洗澡,又把身上那套衣服丢掉烧了,娘俩这才坐下来舒舒服服吃饭。 飞鸿给三娘夹过一只蹄膀:“三娘,多吃点,这些时日都瘦了。” 三娘白她:“都知道我在牢里不容易,那还在街上给我来那么一出?” 飞鸿眨眼:“我要不上点手段,您怎么肯说实话?” 三娘一拍桌子:“那我不是觉得太丢人了吗!我干的行当虽说不上有多光彩,可也从没偷过人家东西……这可是第一次,唯一的一次!!” 飞鸿心中酸涩,嘴里欠道:“要怪就怪我太惹人爱,还有那个道士的臀儿……” 三娘削她:“你个!皮痒的!你还!还消遣我!” “哈哈哈哈!”飞鸿缩着脖子乱躲,“那不然呢?”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你?为了让你好好长大,老娘付出了多少?快跪下给老娘磕头!” 飞鸿单膝跪在凳子上,伸手过去磕了三娘一个脑瓜崩:“跪下,磕头,完成!”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三娘起身去抓飞鸿,飞鸿微微一侧就躲了过去,三娘几步上前去踹飞鸿屁股,飞鸿脚尖一点直接跃上房梁。 “猢狲!你给我下来!”三娘插着腰指着飞上屋顶的猴子。 “我~轻功好,你~抓不到。”猴子怪腔怪调唱起歌谣。 “你轻功还是老娘教的呢!”三娘蹬着墙三两步也上了房梁,一把搂住飞鸿挠她痒痒肉,“皮猴子!皮猴子!老娘还治不了你了!” 飞鸿手脚乱蹬、嘎嘎乱叫,反过手来挠三娘。 母女俩在房梁上扭作一团。 突然,喀拉一声,房梁断了! 两人屁股底下一歪,衣袍翻飞掉到地上。 飞鸿落地轻盈无声,三娘却是结结实实地摔了下去。 她“哎呦”一声惨叫,飞鸿忙去扶:“刚不是还飞檐走壁么?怎么落地都落不稳??” 第29章 修屋 三娘捂着腰惨叫道:“老娘在牢里关了一个多月啊!那里头又不是什么洞天福地,活动么活动不开,天天不是算卦就是做针线,我这老腰怎么受得了!” 她从前是有腰伤的,这些年因为做的事情需要扮演各种角色,没少干苦活,所以腰伤断断续续总也好不利索。 飞鸿瞪她:“不舒服怎么路上都不说?早知道我一回来就先给你上药啊!” 三娘戳她脑门:“要不是你这猢狲逗我,我会自己没事飞上房梁?” 飞鸿抬手骂房梁:“你这东西也真是的,这么不经用!” 房梁似乎觉得自己很委屈,“嘎吱”一声,裂出更大一个口子,屋顶哗啦啦掉下一排瓦片。 隔壁传来房东赵二姐的骂声:“拆家还是打仗啊?喝多少啊就拿我房子撒气?”接着是门板吱呀的声音,“我倒要看看你们在搞什么名堂!别是把我房子弄坏了!”骂骂咧咧的声音越来越近,母女俩同时做鬼脸——今天怕是又要干一顿仗。 门外的脚步却是顿住,只听赵二姐突然换上甜得发腻的声音:“呀,这位公子,您找谁?” “春三娘母女可是住在此处?”一个沉稳内敛的男声问。 赵二姐更甜了:“是是,她们租的我的房子,公子找她们?” “是。” “那巧了,我也正要找她们,我同公子一起吧!” 接着门口传来咚咚的敲门声:“春三娘!哎呦喂三娘!!!有个俊俏的小郎君来找你呢!快些开门呀!” 她那尖嗓,穿透力极强,吼得整条石榴巷都惊动了。 飞鸿听到四面八方传来一阵又一阵“嘎吱”开窗声,她知道,那是一只只耳朵竖起来的声音。 “等等……”她朝外喊了一声,接着去扶三娘的肩膀,“您先去床上躺。” 三娘一连串的“哎呦”:“不行不行不行,哎呦,不行,太疼了,我站不起来。” 飞鸿:“哎呀您别乱扭,我抱您,我抱您上去。” 门外的赵二姐听见响动,“咦”了一声:“咋了这是?受伤了?” “柳姑娘,是我,洛承风。你们怎么了?”男子的声音问道。 “没……哎呀……”飞鸿刚抱起三娘,三娘疼得狠狠抽了一下,飞鸿吓得赶紧把人放回地上。 她只能先让三娘就这么躺着,赶紧去给洛承风他们开门。 “久等了洛大人、赵二姐,三娘她……” “哎呦!”赵二姐一眼瞧见地上的木屑碎瓦,推开飞鸿冲进屋内,“你们怎么把我房子搞成这样?你们得赔!” 三娘亲见赵二姐推开飞鸿的样子,怒骂:“赔钱就赔钱,你推人作甚?” “我好好房子租给你们,想着你们母女两个应该是本分的,哪里知道你们还能把我房子给拆了?我都还没怎么的,你倒骂起来了!”赵二姐理直气壮。 “你自己房子什么情况你不清楚吗?能租给我们都算是你走运!你问问其他人谁肯租你这破屋子?”三娘都顾不上疼了。 “我破屋子?我这么好的房子你居然说是破屋子?你倒是住过好屋子啊,你有能耐别来租我这破屋子啊!啊?是不愿意吗?穷酸货色跟我充什么大爷!” 三娘还想骂,洛承风用力地清了清嗓子:“那个,他们的屋子我来修,这位……赵大姐?” “公子,我名字就叫赵二姐,我姐姐才是赵大姐,”她换上甜腻口吻,整个人都快贴到洛承风身上,“您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公子,怎么,还会修屋子呢?” 【人家岂止会修屋子,还会修庙呢!】飞鸿翻了个白眼,挡到连连后退的洛承风前头:“房子呢我们会修,钱呢我们也会赔,天色已晚,二姐,您还是快回去吧,免得你丈夫回来找不到你,又要去铁匠家里寻了。” 三娘噗嗤一笑,牵动伤处,“嘶”了一声。 洛承风没听明白话中关卡,一脸茫然。 赵二姐被揭了丑闻,还是当着一个美男子的面,羞愤难当,狠狠挖了飞鸿一眼:“哼!明天白天我来看,要是修不好,看你们怎么交代!” “慢走不送。”飞鸿嘭地关上门。 洛承风把手里的东西递给飞鸿,俯身去抱三娘。 三娘连说“不用”,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到了床上。她吃了一惊:“大人好生厉害!”之前就听飞鸿说洛承风武艺超群,三娘还不信,如今只这一下,她彻底服了。 “这没什么的。”洛承风没多说,抬头看房梁,“怎么断的?” 飞鸿一脸坦然:“我们娘俩正吃着饭,不知怎么的,它就断了。” 三娘一脸无奈:“黑心的赵二姐,这房子多少年了也不修修,破破烂烂的还要我们那么多钱。” 洛承风捡起地上的碎木片:“房子老旧,再加上近日连续阴雨,木头老朽,一压就断。你们上过房梁?” “哪儿能啊!”三娘连连摆手,“莫不是屋顶上的猫?” 飞鸿立马接上:“对对对,刚才见到一只大胖猫,从屋顶上逃走了。” “一只猫就压断房梁?怕是不能。”洛承风抬头细看房梁的破损情况,准确判断。 “那许是下雨漏水打的?哎呦我们女人也不懂这些个房子梁子,现在这个情况您看看能不能修,不能的话我们给赵二姐赔钱就是了。”三娘敷衍过去。 洛承风听她这语气颇有不差钱的意思,再扫一眼桌上的好酒菜,面无表情道:“我本想着你们没钱了,今晚不知有没有饭吃,这才带东西过来。看来是我多虑了。” 飞鸿这才知道手里的东西是洛承风给她们带的,忙道:“不是的大人,这些用的可都是三娘的棺材本!她是想着今天刚出来,怎么着也得吃顿好的去去晦气,这才买了这许多,平常都够我们好几天花销呢。” 三娘立马哀叹:“哎,可怜的孩子,是老婆子我没本事,害你跟着我受苦。不过,等以后去大人给的摊子上做起生意,咱就能搬离这个鬼地方了!” “三娘,您别这么说,都是我连累的您……都怪我小时候身子不好,吃了那么多药……” 母女俩这就抱着哭起来了…… 第30章 敢不敢跟我说句实话,你什么时候学的轻功? 母女俩哭哭啼啼,洛承风满头黑线,于是决定暂时放弃这个话题,低头找工具,先给她们把屋顶修好。 一个时辰时间,洛承风完成了找木料、找茅草、找锤子、找钉子、用木料把断裂的房梁钉起来、用茅草把屋顶的洞盖上等等一系列工作。 母女俩看他不再追问钱不钱的,松下一口气,三娘瞬间又感受到腰上的阵阵刺痛,飞鸿一会儿给她扎针推拿敷药、一会儿给洛承风递工具递水递毛巾,也没闲着。 等忙活完屋顶的事,洛承风又把刚才踩过的凳子和桌子给擦了、把地扫了、把母女俩吃剩的饭菜全都热了一遍盖上盖子收进橱子里,叮嘱她们:“吃剩的菜要热一下再放着,不然隔天吃会拉肚子。” 飞鸿几次叫他停下来休息,洛承风嘴里说着“好好好”,手上却没停过,把锅碗瓢盆都给洗过一遍,把屋里的犄角旮旯都打扫干净,又把所有台面上的物品都重新码放得整整齐齐。 整个屋子焕然一新。 飞鸿和三娘看得连连惊叹:这个洛大人是真贤惠! 这骨子麻利劲儿,娘俩自问是打马也追不上的。 等全都弄完,已是深夜。 三娘在飞鸿的推拿中舒服地睡着了。 洛承风擦干净自己的脸和手,对飞鸿道:“屋顶的瓦片要重新买,今天太晚了,明天吧,我明天买来替你们铺上。” “不用了大人,我自己能弄的,您今天实在帮我们许多,实在不好再麻烦您!”飞鸿连连婉拒。 “没事,都是举手之劳。”洛承风在袖子里摸了摸,摸出两块碎银,放在桌子上,“我就剩这么多了,你们先留着用吧。” 飞鸿一把捞起碎银塞回他手里:“大人,我们真的不能再拿您的钱了!您相信我,三娘那里真的还有些钱,虽然是她的棺材本,暂时拿出来过渡一下完全没问题。我明天就去您给的摊子上抄书写信,您知道的,我这么聪明,很快就能开张,赚钱不是问题。” 洛承风头一次听人自己夸自己,被逗笑了:“你就这么有信心?” 飞鸿一挺胸脯:“我可是柳飞鸿,连杀人案都敢查的柳飞鸿!” 洛承风突然凑到她耳朵边,低声问:“那你敢不敢跟我说句实话,你什么时候学的轻功?” 热气吹进耳朵里,痒痒的。 嗓音低沉浑厚,麻麻的。 飞鸿满心口的血瞬间涌上天灵盖,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 她不知自己突然这样,是因为洛承风的问题太尖锐,还是因为两人的距离太危险?? 洛承风专心等待答复,一心认为她现在的紧张是因为秘密被揭穿而惶恐。 等了会儿,没听见她的回答,收回身子,低头探究地看她的脸:“我在房梁上找到了碎裂的布片。柳姑娘,你的衣摆也碎了。” 他伸手捞起飞鸿的衣摆,让她看自己的“狐狸尾巴”。 飞鸿的心差点蹦出嗓子眼,迅速拉过衣摆,白皙的脸颊透出红晕,低头不敢看洛承风。 少女的发香柔柔的、淡淡的,萦在他鼻尖。 他本是很严肃认真地在等待真相,可等着等着,不知怎么的,突然感觉一股血气翻涌。 他没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咳嗽两声,强作镇定道:“天色已晚,我先走了,你好好照顾春三娘,轻功的事情,还有这两次命案……嗯,我明天再来问你!” 把银子拍在桌上,匆忙离去。 …… 飞鸿一晚上翻来覆去没睡着,天边刚露鱼肚白,她就掀起被子出门。 晨雾朦胧,鳞次栉比的门户前,偶有几盏大红灯笼亮着,抵挡还未完全散去的夜色。 晨风拂过耳边,轻轻的,似在耳语。 飞鸿莫名又想起昨夜。 她狠狠掐住要冒头的遐思,朝天翻了个白眼:“这下子他知道我会轻功,更不可能放过我了!” 在她原先的计划里,洛承风应该只会知道她和三娘是懂一点骗术的弱质女流,走上这条路是生活所迫,且也没干多久。让她们“改邪归正”,他会把她们牢牢盯紧不假,可同时也会保护她们的安全。这样,她就可以苟在洛承风的羽翼下,暗中对那个背后势力进行调查。 可如果洛承风知道自己会轻功……他也是会武的,自然知道轻功是需要花费数年时间学习、练习,那她就没办法用一时昏头误入歧途来解释自己的行为……按照洛承风的性格,如果查出她们母女的过往,怕是会把她们拉进兵马司的大牢里关到死吧…… 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驱散昨夜耳语的暗昧。 飞鸿感觉清醒了些。 【眼下洛承风已经起疑,再找什么理由解释恐怕都不能让他相信。 不如以攻为守,反客为主,他既要探查我,我便来攻略他。 反正就目前来看,他至少对我是不讨厌的,若能动摇他一二,好歹我和三娘还有一线生机。】 飞鸿掐起衣角,眯着眼睛道:“狗不理郎君,今后可要多多冒犯了!” 衣角毫无表情,就如同洛承风的脸。 她又狠掐了那张脸几下,继续朝前行去。 走过四个路口,大概一柱香时间,出现一个牌坊,上书“南长街”三个大字。 青石板路泛着朦胧水光,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味。 有人在洒扫。竹枝刷过地面,沙沙地,一点点唤醒沉睡的街巷。偶尔夹杂一两声鸟鸣,和着渐渐响起的人声,静谧中透出一股潜伏的躁动。 整条街上只有一家铺子开门,叫“李记早食”,蒸笼刚被挪到门口,热气升腾,袅袅娜娜,油条划入锅中,刺啦一声,诱人香味顿时四散。 “老板,来一根油条、一碗豆浆。”飞鸿走进早点铺,“豆浆里加点糖!” “好嘞!”老板热情得很,“小店豆浆有黄豆的、黑豆的还有花生的,姑娘想喝哪种?” “你家居然用花生做豆浆?这不是南方的吃法吗?”飞鸿幼时和三娘在南方生活,几乎每个早上吃的都是这种小吃,配上油条或者馒头,开启精神抖擞的一天。后来她们流浪到北方,就再也没吃到过了。 第31章 算计与愧疚 “姑娘您是有见识的!”老板竖起大拇指,“这花生豆浆又叫花生酪,从南方传来的,宫里贵人可喜欢啦!” “把花生捣碎磨成粗粉,要喝时加水加糖煮沸,多滚几次,花生的土腥味就煮没了,面上滚出厚厚一层奶沫,美味无敌!”飞鸿口水快流下来。 老板笑得下巴褶子一层层的:“你真是懂行的!可惜北方的花生不比南方的多,一年只产一季,所以价格也比普通豆浆贵些。” “贵有贵的道理啊!我在京城找了多少地方都没再吃到这一口。快快,快给我打一碗来!” 看似轻松的几句闲谈,飞鸿确定了这个老板是个健谈的,打算从他入手先了解清楚南长街的商市情况;老板确定了这个姑娘是个能接受贵价的,立马端上一碗浓稠的花生酪。 飞鸿眼睛放出金光,一把抓起油条往花生酪里蘸,满满一口入嘴——酥甜脆软香!绝了!感觉五脏六腑都被熨平。 飞鸿冒着星星眼问:“老板您在这开了多少年早点铺子?手艺如此之绝!” 老板成就感满满,笑呵呵道:“太祖皇帝开国时我爷爷就在这里卖早食啦!传到我这里,是第三代,”他指了指里铺子最里头正奋力和面的一个后生,“那是我儿子,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也在后厨当学徒。”后生被老爹点名,立刻小跑着赶到店前,大大方方对飞鸿鞠躬道,“客官早!客官驾临,小店蓬荜生辉!您吃啥点啥就跟我爹说,叫我也行,我叫福生,福气生财的福生。” “福生小哥好!”飞鸿回礼,“果然是家学渊源!佩服佩服!你快去忙吧!” 福生连说“不敢”,又给她鞠了个躬,小跑着回去。 飞鸿由衷感叹:“见了你家儿郎,我算是知道为啥你家能传承三代了,从待人接物到手艺技术,没一样落下的,老板定是费了不少心血,实在令人佩服。” 她很清楚,得把这个老板哄开心了,消息才好打听。 李老板果然被她几句马屁拍得嘴角上扬,看似无奈实则骄傲地说:“没办法呀,南长街上做早点的太多了,要不把功夫练扎实,根本干不过那些人。” “整条街您是第一家开张的铺子,您儿子还这么勤勉,怎么看都应该是别人干不过您家才对啊!”飞鸿很上道,马屁不要钱地给。 老板嘴角快裂到耳根:“姑娘您可太会说话了!嘴皮子这么灵,做哪一行的?” “就做点手艺,卖点钱糊口。老板,再来一碗花生酪呗!离家这么久,就想着这个味儿呢。” “好好好!老汉送您一根油条,配着吃,香!” “多谢多谢!话说,这条街上有没有替人抄书写字的?我想给家里老娘寄封信……” …… 两个人精你来我往,一个打探清楚这小女子不是同行派来刺探自己生意的,一个打探清楚这条街上有两家给人抄书写字兼卖文房四宝的。 结过账,走上街头,南长街已经彻底醒了。 摊贩们摆开自家的货摊,蔬果、肉蛋、杂货,应有尽有。晨起第一批进货的商户和散客也陆续来了,他们穿梭于各种店铺和摊位之间,或是和熟人打招呼,或是你来我往讨价还价……争吵声、车马声,还有孩童追逐打闹的声音,此起彼伏,生机勃勃。 飞鸿沐浴在晨光之中,感受这股生机。 她喜欢这样的热闹。 看到人们热热闹闹地过小日子,会让她觉得自己冒险干的事情很值。 洛承风从牌坊处走进,远远就望见阳光里金灿灿的一只飞鸿,想起昨晚的事情,心头有蚂蚁爬过。 飞鸿也看见他了,阳光灿烂地打招呼道:“大人!大人!我在这里!” “哦……嗯。”洛承风抬脚走向她,“你这么早。” “昨天大人走得太匆忙,忘记问你什么时候来这里好,所以今天起了个大早,就怕错过时辰。”飞鸿热情洋溢。 洛承风看她谈笑风生,仿佛并未被昨晚之事影响,瞬间觉得自己想太多,心中自嘲,脸上却是爽朗道:“不错,做事情就该要有这样的态度,不怕苦、不怕难。” 【来了来了,老学究又来了!】飞鸿赶紧奉承道:“大人教导得是,小女一定勤勉。” 洛承风带她沿着集市往回走,走到“南长街”牌坊下、顶头第一个摊位:“这个就是给你们的。桌椅板凳是上一个摊主留下来的,不算新,但贵在结实,足够你们写字。” 飞鸿着实惊喜:“连桌椅板凳都准备好了,大人,这世上怎么有你这样的好官!”她原以为洛承风只是为了圈住她们娘俩盯梢的,没想到连这种细枝末节都考虑到了,想起昨晚他还特地去家里给她们送钱送食送劳力,自己却想着算计他的真心来活命,一下子冒出一股子愧疚。 洛承风诚恳道:“你既然觉得本官好,那能否对本官说句实话,你的轻功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你和春三娘为什么会屡次陷入郭县令家的命案?” 飞鸿低下头,峨眉渐渐蹙起,鼻尖微微泛红,从洛承风的角度往下看去,可怜又可爱……他昨夜就中过这招!回家躺床上反反复复对抗了一宿,好不容易平复心情,现在又来!洛大人心中暗自叫苦。 可他更想知道真相,硬逼着自己没有躲闪。 飞鸿抬起朦胧的鹿眼,轻声问:“大人,您觉得,两个女子独活于世,是容易还是难?” “自是不易。” “不易在什么地方?” “生计。女子无法科考,行商也多有不便,若无人相助,要想糊口,实是不易。” “大人怜贫惜弱,最是知道百姓苦楚。可要我说,糊口都还是其次,活着才是首要。”她往前一步,几乎贴到洛承风胸口,踮起脚尖凑近他耳边,“若不学些轻功护体,我和三娘早不知被抓走卖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个子很高,她使劲踮脚也不很能够到他的耳朵,可已经足够看到他脖颈上脉搏的跳动。 咚咚,咚咚,咚咚咚。 【他在紧张。】 第32章 风评被害 飞鸿很确定他紧张了。 但洛大人脸上没有任何变化,也不后退,较劲一般,就只垂眸看她。 她也抬眼看他,眼里莹莹含泪,像是恳求、像在讨饶,虽然看似柔弱,其实毫不退让。 两人就这么僵持了片刻。 洛承风突然叹气:“你确定要如此?” 飞鸿感受到这句话当中的危险意味,立刻后退两步,正色道:“小女的轻功是三娘从前的男人教的,八岁时学起,那位江湖游医颇有些本事,当初对我也确实如亲女一般照拂过。可惜后来才知道,他一心算计的是三娘的钱袋子,把三娘财色骗尽后便不知所踪。三娘一个傻女子,只知低头做事,不懂分辨人心,被那游医骗过一遭,满心满眼只剩恐惧。她怕有朝一日再遇恶人,到时我也会被害,所以要我无论如何也要把轻功练下去,如此,哪怕有天遭逢大难,她保护不了我,起码我能逃跑活命……大人,请您明鉴!我和三娘从来清清白白,被连番卷入命案实是不知为何。如今想来后怕不已,如果当初背后之人得手,那如今死在京兆府牢里的怕就是三娘了!若我们知道自己为何卷入、何人所为,又怎么不想快快告知大人,好让大人抓获那恶贼?像现在这样每天活在恐惧里,不知何时又要被人算计,这样的滋味岂是好受的?” 除了轻功的来处,她说的话大半都是真的,对自己处境的剖析也很准确,洛承风听完,没有立刻回应。 飞鸿看他似是听进去了,趁热打铁,啪叽跪地:“还请大人为民女做主,找到幕后之人,好让我们孤儿寡母不再担惊受怕!” 洛承风俯身扶她:“不必如此,擒拿恶贼是我为官的本分。” 飞鸿顺着他的搀扶缓缓起身:“大人的好民女岂能不知?其他为官之人本分之事尚且干得马马虎虎,像我们这种升斗小民的苦楚更是无人问津。唯有大人,肯照拂我们、关怀我们,若没有大人,民女和三娘真不知往后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说着,呜呜呜地哭起来。 她哭得婉转,涕泗横流,在人来人往的南长街入口分外引人注目。 好多人都远远停下脚步看着这边,个别好事者指指点点,还有不怕死的往前凑近想听清二人在说什么。 洛承风一时如芒在背。 “你……你别哭了……”他对飞鸿小声催促。 “我……我止不住啊大人!大人,你说我怎么命这么苦,这么苦啊啊啊!”飞鸿越哭越大声。 洛承风一个头两个大,尴尬地对周围人解释:“我不是……不是我……” 越解释越解释不清,周围有人小声道:“哎呦,这女子是被始乱终弃了?” “那男的不是南城兵马司的洛大人吗?从来没听说过他惹过情债?” “诶,知人知面不知心,他长成这种模样,怎么可能没有女人?” “真可怜,年纪轻轻一个小姑娘,就这么被糟蹋了!” “是男人就娶了人家!这样毁了人家清白又不负责任,真是禽兽不如!” “就是,禽兽不如!” 洛承风风中凌乱,这都什么跟什么?!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怎么就禽兽不如了?! 飞鸿脸上在哭,心里在笑。 洛承风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可恨地面是青石板的,他也不会遁地术。人越来越多,洛承风实在忍不了了,几乎是求着飞鸿道:“姑奶奶,别哭了好不好?我会替你们做主的,别哭了啊啊啊!” 飞鸿止住哽咽:“真的?大人真的会为民女做主?” “自然自然!只要你们老老实实在这里摆摊,别再装神弄鬼,我会护你们母女周全的!” “母女”二字一出,周围人又沸腾了! “原来是有孩子了啊?” “没想到洛大人闷不吭声,孩子都有了!” “这小女子可真胆大!连洛大人都敢拿下。” “看着也不像世家女,这是打算母凭子贵吧?” “哎,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些女子为了钱财也是脸都不要了。” “也许是姓洛的强取豪夺呢?”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总归都不是什么好货!” “没错,真是恬不知耻!” 情况直转直下,飞鸿朝洛承风射出去的箭竟扎中了她自己,一时骑虎难下。 看她僵在当场,洛承风心中升起一股子快慰:【自作自受了吧!】 飞鸿从他眼神里读懂了幸灾乐祸,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要死一起死,所幸豁出脸面,哀怨道:“大人,昨晚夜那么深,您忽然离开,留在家中的东西,我还没来得及还给您呢……” 此话一出,人群炸锅了! “原来已经都住在一起了!这和成亲也没区别了吧!” “没听说过洛家办了喜酒啊,这是私定终身吧?” “私定终身是不孝的大罪啊,这对夫妇也太敢了!” “哎呀呀,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你个毒妇!在说什么虎狼之词?】洛承风震惊地看向飞鸿。 【都是实话,哪一句假了?】飞鸿恶狠狠地回敬。 眼神交汇间,刀光剑影。 洛承风知道此时最好的办法就是说清说开,否则谣言只会越传越离谱,于是朗声道:“你与你养母二人受人诓骗,误入歧途,如今既然已经决心重新来过,我自会全力帮助你们母女。毕竟你养母如今病痛在家,只剩你这个做女儿的在支撑,只要是有点血性的人都会愿意伸出援手。我昨夜去你家,也是想到你们孤苦无依,又断了财路,怕你们饿死家中,故而带上吃食去看望你们,留下的微薄银钱只是一点心意,你就不用还给我了。希望你们从此好好在这里摆摊立业,踏实度日,不要再被那等贼人诓骗。” 说完,留给众人一个铿锵背影,转身离开。 周围人总算听明白事情原委,原来不是什么风流韵事,不过是洛大人又在当老好人,瞬间觉得索然无味,采买的采买、赶路的赶路,人群很快散去,只留下南长街摆摊开店的商户老板们警惕地盯着飞鸿。 第33章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一条街市的长短宽窄是固定的,所能承接的人口也有限。 对于新成立的商市,商户越多就越能吸引客流,而对已经成熟稳定的商市,多一家商户就意味着多一只抢钱的口袋。 南长街就是这样一个成熟稳定的商市。 它自太祖开国时便已经存在,南城的许多普通百姓都会来此采买所需,是日常生活离不开的地方。它最早叫“南街”,后来京师扩城,把一部分京畿地界也归入京城,为了和京畿的南街区别,老南街改名为“南长街”。但是祖祖辈辈都在这条街上做生意的人还是管它叫“南街”,这是他们作为老街人的骄傲。 此时,南街上的商户无不对飞鸿侧目。 “不是说那个洛大人大公无私么?还是安排了自己人来跟我们抢钱了。” “也不见带着货物,这是打算先看什么生意好做再下手吗?” “我们这本就是京城里的下等街市,来往的都不是什么富贵人户,利润那么薄,哪里有这么多生意做?” “钱那么难赚,还要多一个人来分,洛大人这是打算把我们逼死吗?” “不能让这个女人进南街!” “不能让这个女人进南街!” “绝对不能让这个女人进南街!” 商户们纷纷得出最终结论。 此时洛承风已经走远,并未觉察身后街头的剑拔弩张。 他正在回想飞鸿刚才说的一长串自白。 虽不全然相信她所言,但他是认可她对之前案情的判断的:在南林埋尸案中,她们母女应是被当做了某种导火索或是替罪羊,幕后之人的最终目的应该是郭县令,若洛承风当时查案未能查到魏管家头上,那么背锅获罪的就是春三娘。背后之人三番两次要把这对母女引入官府视线,若说和她们无仇无怨绝不可能。可若她们知道对方是何人、出于何种目的,应是会寻求官府的帮助、或是自己有所动作,总归不可能坐以待毙。 如今这个情形,直接问是问不出个所以然了,只能慢慢观察、慢慢等待。 洛承风只恨自己人手不够,否则应该要主动出击、引蛇出洞。 他想起飞鸿在南林埋尸案里的妙计,觉得有点遗憾:这个小女子虽然满口谎言,但心性还不算坏,脑子也是好使的。若她能坦诚相待,他们二人应是能达成合作,起码能一起想些办法钓出幕后真凶。 【她现在如此,多半还是对我存有戒心。毕竟她养母被我关过,她虽然嘴里说认可我的处置,可多半只是惧于我的威势,心里未必真服气。若要她放下戒心、坦诚相待,我恐怕得先拿出诚意,希望可以慢慢感化她。只求她别再搞出那些莫名其妙的场景令我难堪……】 这么想着,洛承风叹口气:“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圣人诚不欺我。” …… 飞鸿打了个喷嚏。 文房四宝店的老板捂着鼻子躲开:“姑娘该不是得了什么疫病?可别回头害了我们整条街的人。” “老板您说笑了,一个喷嚏,能是什么疫病?多半是有什么小人在背后嚼舌根罢了。”飞鸿意有所指。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能被人嚼舌根,多半是自己立身不正,这么简单的道理,姑娘不会不懂吧?”店老板反唇相讥。 “舌头长在别人身上,爱说说去呗!日子是自己的,要怎么过那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要我说,姑娘还是别出来做生意的好,您既和洛大人如此相熟,不如干脆与他说说、嫁给他得了,你好好地回家相夫教子,我们呢给您二位奉上厚厚礼金、也继续做我们的小本买卖,咱们两相便宜,岂不美哉?” “老板快人快语,我也不妨实话相告,我来此并不是为了抢你生意的,我可以帮您把生意做得更好。” 店老板话头一顿:“帮我做生意?” “我听说您店里既有替人抄书写字、又有售卖文房四宝?” “这不明摆着的吗?” “我身无所长,唯读过两年书,认得一些字,打算在街头替人抄书写信。” “那你这不还是要来抢我生意!”店老板眼睛瞪得滚远。 “可您没瞧见吗?我没带笔墨纸砚。”飞鸿摊开手。 “所以呢?” “我打算用您家的文房四宝。”飞鸿笑得很甜。 店老板眯眼:“用我家的?” “自然!否则我来您店中是为何?” “呵,所以,你认为花几十文铜钱在我这里买点东西,我就能接受你来南街上抢我生意?”店老板抱着手臂歪着头,“是你蠢还是我蠢?” “您误会了。我身上如今一文不名,别说花几十个铜钱,就是一个铜钱我也拿不出来了。” “你在消遣我吗!”店老板怒了。 “老板少安毋躁,不如,您先看看这个。”她从怀里拿出一张小签,巴掌大小,颜色嫣红、气味淡雅,其上用墨简单绘制了一颗兰草,兰草旁一行小诗:“草木本有心,何求美人折”。 蝇头小楷龙蛇飞动、行云流水,配合着栩栩如生的兰花,握在掌中,实在是赏心悦目。 店老板仔细端详签面上的字:“这是张九龄的《感遇十二首》其一。字是你写的?” “不错,画也是我画的。” 老板眉毛微微一挑,不置可否:“那这签纸从何而来?” “乃是小女偶然心血来潮,仿照古书‘薛涛签’的记载,拿纸料和胭脂做的。”真实情况并不这么风雅,乃是飞鸿在制作扎血人的姜黄符纸时灵感迸发,拿胭脂替代姜黄所作。 店老板眼神微动:【唐时有纸名为‘薛涛签’,乃才女薛涛所制,元微之、白乐天等大家争相唱和、名着文坛,不想今日竟有幸得见,这个小女子果然有点见识。如今文人士子的生意已是做无可做,什么样金贵的纸都有了,可如果能重掀‘薛涛签’潮流,或可引得闺中女子前来购买,这是个商机,是个大大的商机啊!哎!我怎么就没想到可以仿古人做这种小巧玩物出来!】他抬头审视飞鸿,【若是让她把这东西拿给隔壁姓葛的,或者拿到其他商市去售卖……那……不行,不能让她离开。】 第34章 飞花签 下定决心,这位姓张名来的老板面不改色道:“‘薛涛签’古已有之,如今拿出来也不过冷饭热吃,未必能掀起多大风浪。你这小签可还有其他妙处?” “当然。您别看此签只是小巧美观,其实还能防蠹,夹在书页间便能让蚊虫远离。自用或是送人,既好看又有用,就像是飞落枝头的花朵为有缘人所拾得、拿回家中作书签,所以我给它取名叫做‘飞花签’。” “‘飞花签’……”张老板反复念诵细细品味,“它为何能仿蠹?” “我所用的胭脂里加了味特殊的香料。”其实就是香樟木,在南方很常见。 “哦哦!原来如此!”张老板恍然大悟。 “若您能容我在摊位上替人写字,我可以把制签的方子给您。”飞鸿适时提出条件。 张老板笑了一声:“此物仿制并不困难,还不值得拿来与我交换。” “其他人想仿造确实不难,可若要制出又美观又能长久保存的,要么就自己慢慢研究、反复试验,要么就用我的方子,如此便可最快地享用到这第一波红利。” 做生意要想赚大的,就不能去追别人已经炒起来的。一旦一门生意被炒热了,所有人蜂拥而至,不仅同行间会互相抢夺,上下游也会水涨船高。所以,要当那掀起浪潮的头一个弄潮儿,才能吃到原料和售价之间的最大利差。 飞鸿跟着三娘走南闯北十几年,见过多少生意人,这当中的款曲早就知道得明明白白。 就连张老板担心她会去别人那里兜售飞花签的心理,她也精准拿捏。 见对面的张老板低头不语,飞鸿更进一步:“若张老板肯合作,我不仅可以把飞花签的方子告诉你,从今往后我在街头写字全都从您的店里拿文房四宝,您可以在信纸上印上贵阁宝号,如此,鸿雁所及处皆可闻‘荣宝阁’大名,那您的生意可就不仅仅局限在南长街一处了。” 张老板眼神微亮,心中已十分意动。 “再者,我自觉书法尚可,南长街上的行人客商就算不找我写字,难免也会停下来看我写字,若有人来问询,我会说是贵阁的笔墨好、所以才能写出这笔好字,如此,那些本来不想买的人也会生出进店看看的念头,您店里的生意不就更大了吗?” 张老板已经决定要合作了,可他觉得现在就开口未免太跌份,他努力措辞,还想找些什么理由来讨价还价:“你说的确实不错。可是这做生意嘛,总是要长久的,做决定也需要谨慎。我得回去好好想想,这样……诶,你……” 他话还没说完,飞鸿呲溜一下从他手里抽走飞花签:“我知道,张老板是最为谨慎不过的人,要多想想也是应该的。可是我等不了。洛大人虽然善心给了我一个摊位,但是他要求我必须尽快开张、不可让摊位空悬,毕竟那摊子空着一日就是一天的银钱流水。既然张老板踟蹰,那您便慢慢想,我去隔壁葛老板那里问问看。”说着就往门外去。 “你等等!”张老板急道,“你回来!” 飞鸿回头看他:“张老板可还有什么吩咐?” “你这么急作甚?回来回来,我跟你慢慢说!”张老板连连招手,看人果然走回来了,他压低声音道,“你以为隔壁那个姓葛的是个好相与的?呵,我跟你说,他们家做生意不厚道,欠着好几家工坊的货款不肯结,把人拖破产的都有,前阵子人都闹到他店门口了,差点没把他门脸都给拆了。你去跟他合作,那就别想着能回款!” 这个八卦飞鸿早就从李记早点铺了解到了,要不也不会先找上荣宝阁。 “对了,这事当时可还惊动了洛大人,怎么,他没跟你说?”张老板趁机刺探军情。 飞鸿回忆,洛承风确实曾提醒过她做这个生意没那么容易,但她当时以为就是一般的告诫,就像老父亲告诫孩子肚子饿了要吃饭一样,有理但是无用,哪里能想得到人家那是经验之谈。 【他当时还说“总有人会看到你们的好”,换句话,那就是“刚开始人们是看不到你们的好的”。莫非,他知道外人来南长街做生意会被排挤?】飞鸿愣了一会儿,突然在心里笑出声,【我真是蠢,这条街就是归他管的,怎么可能不知道!枉我还觉得对他愧疚,原来这是个圈套,他是想等着我混不下去了去求他!呵,我偏不!】 飞鸿勾起一抹笑:“张老板,您都知道我背后是洛大人,难道葛老板就不知道?他敢欠一般工坊的账,难道还敢欠我的?” 张老板冷不丁在少女清丽的脸上看到一股冷艳,勾魂摄魄,心下一震:【难怪洛承风能栽在她手里!】 他堆出一个笑来:“姑娘说得不错,他是不敢,可他得罪的人多,口碑不好,是个晦气鬼。你既想做生意,当然要跟口碑好的人合作,互惠生财嘛!” “张老板所言不虚,不过如今我着急开张,也顾不得这许多。也许葛老板想着借我的势反转口碑也未可知,到时候我还能让洛大人帮他一二。”飞鸿把洛承风当个旗子一般使劲挥舞。 张老板知道再不能推拒了,摇头失笑:“柳姑娘啊柳姑娘,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做起生意来竟是如此老道!罢了罢了,咱们相逢也是一场缘分,既然柳姑娘这么有诚心,那不如这样,你把飞花签的方子给我、你今后摊子上的文房四宝我供,你替人书信收多少银钱都归你,你带进店里的生意我再分你一成利。” 这是想空手套白狼,不花钱就拿到方子。鬼知道客人进了他店里到被他赚去多少钱? 飞鸿也摇头失笑:“明明是张老板会做生意,要一文不花就拿走我的心血呢!” “柳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分你的可是一成利!我们这行利润有多薄你不是不知,我自己总共也才两成利啊!” 张老板人如其名张口就来。 第35章 我是个很简单的人 飞鸿却是摇头:“我不会收你方子的钱,你店里的这一成利我也不要,毕竟我的小摊一旦开张,客源必将源源不断,我总不能挨个过问进你店里的客人是不是我带来的?只要贵宝店的生意越来越好,那就说明小女的法子是管用的,便当成全我们的缘分了。” 张老板一听对方不要一成利,凑近问:“那你想要什么?” “方子里的香料必须找我买。” 她和三娘行走江湖劫富济贫,做局用的东西都是有来处的,并非市面上随便购得,一是为了保证质量、二是为了防止东窗事发时被人轻易查到线索。 这飞花签中所用香樟木,是三娘在南方的老友所供,原是用来入药的。这东西在岭南到处都是,价格便宜,有祛湿除痹、醒神明目之效,正适合瘴气弥漫、炎热潮湿的南方。越往北走越少见,过了大江便基本绝迹了。寻常北方人也想不到要用这味药材,毕竟水土不同、体质不同。 以上种种,导致香樟木在京城基本没有市场,此次若能借着“飞花签”在京城闻名,也许她们可以大赚一笔。 张老板一听对方掐的是源头,瞬间了悟——眼前的小女子要赚的可不是替人抄书写字的仨瓜俩枣!由衷笑起来:“柳姑娘,不简单。” “不,张老板,我是个很简单的人,我简单地只是想找个本地的朋友一起赚钱。等您跟我合作了,您还会发现我是个很大方的人,我喜欢有肉一起吃、有钱一起赚。” 张老板往屋内一抬手:“里面请?我们详谈。” “请。” …… 飞鸿从荣宝阁出来时,日头已偏西。 她和张老板聊得非常顺利,对方甚至留她吃了顿午饭。 她带着荣宝阁的笔墨纸砚,来到自己的摊位上,铺开阵仗,写下“佣书代笔”四个大字,垂于摊前,用荣宝阁的镇纸压着。 周围有许多人来围观,但无人购买。她也不急,拿出一本《论语》来抄。读书人科考,四书五经是必读的,这本《论语》抄出来就不怕没人买,迟早而已。 她安静地看书、抄书,仿佛置身旷野,全然不受周遭影响。路人看到一个二八少女坐于闹市之中,旁若无人地抄书写字,无不啧啧称奇。 有人忍不住好奇凑近去看,惊讶道:“这手字很不错啊!” “小小女子,写字竟如此刚劲有力!” “难怪洛大人会看上她!原来不是光有美貌的村妇。” “该不是哪家小姐出来体验生活的吧?” “字写得好看,人也好看,哎呀,我之前怎么没早点认识她。” “皮痒了是吧?早点认识想干啥?想把咱们家的生意送给她吗?” “美貌又如何、字好又如何,荣宝阁的能容得下她,南街可容不下她。”不远处,一个两颊瘦削、细眼钩鼻的人盯着飞鸿。 他就是张老板口中的晦气鬼、翰墨坊的葛老板。 葛老板看到飞鸿桌上的用具,就猜到她已经和张老板商定合作,她在南街入口处给荣宝阁揽生意,那他翰墨坊的客人岂不全被卷走? “做梦!”葛老板抬脚就往沅月楼的方向而去。 沅月楼是南街上唯一一家高档酒楼,东家是南街老大、鼎鼎大名的鲍宝山,南街所有行当的行首都是鲍宝山的堂下客,他还有个大舅哥在户部做检校。 鲍宝山的家业是祖上传下来的,他爹做生意十分厉害,到他手里被他亲手嚯嚯掉了一半,后来靠着大舅哥进得户部才借势回血,从此把南街人的命脉都捏在手里,有谁不配合就请户部的熟人过来盘问盘问,几个问题答不好就等着关店歇业。南街人里头,家里亲戚有当官的岂止鲍宝山一个?然而偏巧就他家大舅哥是专管商事凭证的,县官不如现管,飞了牛劲也未必有人家一句话好使,日子久了,大家咂摸出滋味来,虽然还是看不上鲍宝山,却也不敢再去得罪他,都恭恭敬敬地供着哄着,不去惹他。唯有洛承风,从来不把他放眼里,自从两年前接手南街,对所有商户那是一视同仁地严查,根本不管对方背后有谁。 鲍宝山第一时间就去找大舅哥帮忙了,可惜户部检校也是个从七品的,职级压不过洛承风,又无法搭上闻人志远那条线,两年来竟然只能埋头吞下洛承风给的亏,一次还嘴的机会都没有。 南街人也都明里暗里对洛承风使过劲,无一不是碰壁而归。可是渐渐地大家发现,所有人都按洛大人的要求来经营了,南街街道比从前更干净整洁,暗沟不堵了、气味不那么难闻了、贼盗也少了许多,来南街采买的人越来越多,生意也跟着越来越好。所有人都尝到了好处,慢慢地也就不再跟洛承风较劲。 唯有鲍宝山,他作为南街首座的尊严被洛承风一次次践踏,这口气,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忍,时常在言谈间对洛承风出言不逊,甚至在酒后对着虚空中的洛承风大打出手。 这些都被葛老板记进了心里:【柳飞鸿是洛承风带进南街的,初来乍到却没有第一时间去拜鲍宝山的码头,和荣宝阁谈完合作就直接在那么好的位置开张,这事情若传入鲍宝山的耳朵里,她和荣宝阁应该会被整得很惨吧,哈哈哈!】 …… 天色逐渐昏黄,飞鸿把摊位仔细收拾好,带着张老板送的文房四宝,回到石榴巷家中。 三娘正捧着一碗热腾腾的药在喝。 “您怎么不等我回来?腰都没好利索就起来摸索,万一再伤着怎么办?”她坐到三娘床前,接过药碗。 “不是我自己熬的,是洛承风煎的,”她抬抬下巴对着天,“喏,那个屋顶,他也来修好了。” “他今天来过?”飞鸿低头吹药。 “嗯,过了午时来的。带着一堆瓦片和木料,把屋顶破洞补了不说,把房梁又加固了一圈。” 飞鸿抬眼看房梁,果然整整齐齐细细密密地钉了一圈切割整齐的木片,工整得像装饰一般。 第36章 他是个坦坦荡荡的君子 三娘:“赵二那个蠢货过来瞧见了,爱得跟什么似的,也不找我要钱了,一个劲地要洛大人去她家喝茶,说是要感谢他。” 飞鸿:“洛大人怎么说?” 三娘噗嗤笑出声:“洛大人说不急着喝茶,这座房子下面有个分水渠,按制是不应该在上面建这座屋子的,问赵二到底什么时候建的、为什么南城兵马司的人没来要她拆房子。” 飞鸿哈哈大笑:“她这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啊!哈哈哈,那她怎么答的?” “她说家中有事,跑了。” “那洛大人没有一把把她提溜回去?” “这条街不归洛大人管啊,他说回去会跟同僚说。” “呵呵,他这人还真是干什么都一板一眼。”飞鸿略带埋怨。 三娘喝下一口飞鸿吹凉的药汤,苦得一缩:“呀呀,可不就是,洛大人做什么事都那么实在,连药都熬得这样苦!” 飞鸿撇撇嘴:“良药苦口懂不懂?你现在喝足了才能好的快,不然回回都清汤寡水没滋没味的,拖拖拉拉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好?” “你这丫头不过出去一日,回来怎么像换了洛承风的魂似的?说话一个模样,像个老学究!” “谁叫三娘像个孩子,总不叫人放心?” “我这是操劳累的好吗!去那几个财主家里当婆子,不实打实地把活干了,怎么取信于人?怎么布局深远?你不说心疼心疼老娘,还教训我,真是不懂珍惜,比洛承风都差远了!” “哟,您倒是念着人家的好了?那不然让他来给你做儿子?” “我想啊!可我不一定看得上他爹啊!”两人笑起来,三娘继续,“哎,不如这样,你努把力,让洛大人做我女婿,这样,我就可以当他娘了!” 飞鸿无语:“那您可想得太美了。他昨夜发现我有轻功,再加上之前南林埋尸案的几件事,您觉得他此时心中对我是什么打算?” “哎呀,不就是打算放在眼皮子底下慢慢看嘛!我们之前的事情做得干干净净,他想翻也翻不到证据,只要我们本本分分老实摆摊,时间久了他盯不出什么异样来,也就不会再怎么样了。” “不会怎么样才怪!我觉得他就是个心机深沉的!引我入南街,让我在南街被人排挤,等着我服软回头去找他。还有上回关你的事情,拖着我让我慌神,自己吐露了术法的事情。这个洛大人有的是耐心同我们耗。” “南街的事情……他跟我说了。”三娘有点好笑地看她。 “什么?”飞鸿不明所以。 “他说他本来是想今早跟你说的,可是你在他跟前哭得太狠,引来太多人,他不好再待下去,只能先走了。”三娘在憋笑。 “什么!?他竟然因为这个就让我在南街上遭人白眼!!” “你活该呗!昨天把这招用我身上,今天又用到他身上,活该被反噬!”三娘幸灾乐祸。 “您到底是我这边的还是他那边的啊!” “老娘乐意帮谁就帮谁!” “他居然把这件事都跟你说了,那……那他没问您轻功的事情?没问您和郭县令的关系?” 三娘:“问了。轻功的事情嘛,咱俩这么多年都那套说法,他也没办法求证。至于郭县令的事,我确实无辜、确实什么都不知道啊,他再问也只得这样的答复。” 飞鸿:“那他没盘问细节?没提出疑问?” 三娘:“问啊,前者细节你都知道,后者细节我都不知道,能问出个啥?” 飞鸿摇摇头:“越问不出个啥,他越会紧盯我们。” 三娘摆摆手:“你也别把人想得太坏,他纵使再如何盯梢我们,不也是实打实地给我们找了营生、修了屋子,加上这两回给的银子,已经很够意思了!” “哟,也不知是谁头一天还骂骂咧咧说人家不讲理,如今倒好,吃人嘴软,改词儿了!” “我这是兼听则明!还不是昨日听你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这才误会了他?人家今天来跟我很坦诚地说明了自己的想法,一是观察、二是保护,我觉得没毛病,他是个坦坦荡荡的君子。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他是第二个让我真心觉得是个好官的。” “第二个?那第一个是谁?” “说了你也不知道,人已经不在了。哎,不说这个,你今天在街上摆摊,生意如何?” 飞鸿细细讲了今天的事情,还把飞花签的生意也说了。 三娘听完笑道:“那个张老板这么容易就点头了?还高高兴兴请你吃了顿饭?” 飞鸿眸光玩味:“是啊,好酒好菜,可丰盛了。” “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情,你去分他的羹,他还反过来给你递勺?怕不是以退为进,引你入套吧。” “嗯,鸿儿也觉得没那么简单,只是暂时不知他要做的是什么局,且先边走边看。咱们目前这状况,做点小本买卖可以,若要做贩卖香料的大宗还不行,咱们没有正经经过商,又没有人领路,无权无势的,要在偌大京城做大宗生意,且要招惹麻烦。我这么哄他,无非是想先开张,如果真能做起来这佣书代笔的小买卖,便算是十分走运了。” “可惜洛大人是个死脑筋,不让咱们再做算命占卜的生意,不然何须这么费劲?就凭咱们娘俩那些个花活,还不得把南街这些做生意的都吃得死死的。” “三娘真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刚还夸人家,现在又看不上了。难为洛大人还给您熬了那么一大锅药,哎,真替他不值。我看三娘必是不想喝这碗药了,我去倒了吧……” “诶诶诶,别倒别倒!好歹用了那么多药材和碳,那可都是钱啊!”三娘一把抢过药碗。 飞鸿笑眯眯地看着三娘把药汤喝了个精光。 …… 第二日,飞鸿照常早早地来到南街,在李记早点铺子点了花生酪和油条。 李老板笑盈盈给她端上吃食,没多说话,就回后厨去干活了。 飞鸿本想和他多唠唠嗑、多了解一些南街的事情,但是今天的李老板一直在后厨忙,没出来和她说话。 第37章 好弟弟,姐姐给你上一课 飞鸿不见外,直接端着碗去后厨:“李老板,做什么呢?”里头就半扇帘子挂着,她头一歪就伸进去了。 李老板看到她“哎呦”一声,道:“小姑奶奶,后厨可是要紧地方!你没净手没换衣服,不好就这么进来的哟。您快回位置上坐着,我让福生再给你端一根油条过来。” 福生手脚麻利,立刻在围裙上擦了手,拿大长筷子从油锅上的架子里捞出一根油条送出去。 “客官,送您的油条。”他放下碟子就要走。 飞鸿拉住他:“小哥,你爹今天咋回事?” 福生脸一红,抽回手:“没……没有呀!” “他昨天明明很健谈,怎么今日半个字都不肯与我多说?” “您昨日新来是客,爹爹自然是要多聊聊的,今日您再来便算是老朋友了,老朋友之间就没这么多讲究了,否则光顾着跟老朋友聊天,生意还做不做了是吧?” “你爹是个人精,你也是个小人精!绕这么大个圈子,就是不肯跟我说实话。你既如此见外,那以后我便去其他家吃早点了,顺便把正宗花生酪的做法教给别家,让他们赢过你们!” 福生小哥一惊:“别呀柳姐姐!您是顶好的姐姐,最会疼弟弟,您不会这么欺负弟弟的!” 这小家伙嘴甜得和飞鸿有得一拼。 飞鸿歪嘴一笑:“三娘就养了我一个,我没有弟弟,不知道怎么疼弟弟。但是外头不听话的臭弟弟我倒是收拾了许多,不差你一个。” 福生脸一垮:“好姐姐,我不是臭弟弟,我是最乖的!您花生酪里的糖我还给多加了半勺呢!” 飞鸿:“那你告诉我,你爹究竟咋回事?” 福生:“您别问了,我真的不知道。” 飞鸿:“花生酪配方不想要了?” 里头传来李老板催促的声音:“磨磨蹭蹭干什么呢?别打扰客人用饭。” “诶,知道了爹!”福生这就要进去。 飞鸿朗声道:“福生,再去给我打一碗花生酪。” 小家伙只得乖乖端过一碗来。 “只要你告诉我实话,我就教你一个方法,把花生酪做得喷香扑鼻,整条街都能闻到,到时候会有络绎不绝的客人来吃。”飞鸿循循善诱。 福生被他爹教得很好,发自真心地爱早点铺子生意,听闻有此妙法,果然心动。 心动就有谈判空间。 飞鸿:“你只偷偷告诉我实情,回头我自有安排,不叫你为难。” 福生毕竟年纪还小,比飞鸿嫩了些,三两下就被说动,假装给飞鸿擦桌子,压低声音道:“南街老大要治你。” “南街老大?是谁?” “沅月楼的鲍宝山,一个大胖子,他大舅子是户部当官的,我们都不敢惹。” “南街人都不敢惹他是吗?” “没错。” “包括荣宝阁?” “自然。” “鲍宝山为什么要治我?” “他跟洛大人不对付,而且,你进南街做生意,没跟他拜山头。” “原来如此,”飞鸿点点头,“他打算怎么治我?” “不知道。” “不敢说还是不知道?” “真不知道!我爹也是听其他人说的,要我们都不许帮你。” “那我来你们店里吃早点没事?” “您毕竟掏钱了嘛,这些钱里有一份也会进鲍宝山的口袋,赚钱的事情他自然不会管。” “但是我赚钱的事情他就会管了……是这个意思吧?” “我不知道……” 里头再次传来李老板的催促:“福生,快进来!你这个面团快醒过头了!” “诶,这就来了,爹!”福生露出孩子的天真质朴,“好姐姐,我都同你说实话了,你快把方子告诉我。” 飞鸿:“好弟弟,姐姐今天要教你的,就是不要轻信她人,特别是像姐姐这样漂亮的女人。” 福生以为自己听错了,缓缓张大嘴巴看着她。 飞鸿拍拍福生的肩膀,留给他一个灿烂的笑容,拍下两文铜钱,起身出门,留孩子独自在倾盆大雨中凌乱。 等她走出店门好一会儿,李老板冲出门来:“诶,姑娘,你付的钱不够!” “我今天钱没带够,就先付这么多,剩下的就欠着吧!”飞鸿大声回应。 “你这个女子怎么这样!没钱还敢吃那么贵的东西!” “你家花生酪确实好吃,我实在管不住馋虫,只能先吃再说。” “卑鄙!吃个早点都要赊账!” “没办法,整个南城就只在你家吃得到花生酪,你就当行善积德了吧!” “我再行善也不会行到你头上!今天算我老李倒霉,以后再不做你的生意!”李老板骂骂咧咧地回店里了。 里头福生还站在原地,越想越气,一甩袖子,准备出来和飞鸿理论一番,却从袖子里甩出一把铜钱,叮铃咣啷撒一地。 他一呆:“我身上怎么会有铜钱?” 李老板蹲身帮他一起捡:“不是告诉过你,进后厨不能带钱在身上。那玩意千人摸万人拿、脏得要死,回头再用碰过钱的手去揉面,恶心不恶心?” 他从儿子手里接过剩下的铜钱,和刚才飞鸿留下的两枚,一眼扫过去,约莫十六个,正好是两碗花生酪和两根油条的价钱。 李老板以为自己看错,又仔细数了一遍:“是十六枚……” 福生喃喃道:“刚刚明明没有的……” 父子俩对视一眼,相顾无言…… …… 飞鸿慢慢走回自己的摊位。 上面已经坐着一个中年男子,魁梧壮硕,额头上一道疤,身着布衣,应是鲍宝山的帮闲。 “这位大哥,您找谁?”飞鸿先开口。 “呵,我找一个多余的人。”刀疤客不怎么客气。 “让多余的人去找多余的人,看来,您背后的人不怎么瞧得上你。” “小丫头伶牙俐齿,是有点胆量,莫非是仗着洛大人的势?” 飞鸿:“洛大人管着整条南街,我们所有人都仰仗他的势,您说这话未免脱裤子放屁。” 刀疤客:“臭丫头!你敢口出狂言!” 飞鸿:“哪句话是狂言?是说你放屁,还是你觉得南街根本不必仰仗洛大人?” 听她话里又骂了一回刀疤客,周围人捂着嘴笑起来。 第38章 这是你的试探! 愤怒容易令人丧失理智,失智就容易上当中计。 刀疤客当众被她连番辱骂,果然挂不住,怒道:“南街人祖祖辈辈都在这里做生意,仰仗的是我们自己!何时需要借他洛大人的风?” 飞鸿:“洛大人是朝廷命官,是替朝廷管着这些街巷,你居然说不用仰仗他,老哥,你是在替谁当马前卒、还是自己准备在南街自立为王了?” 一顶硕大无比的帽子扣下来,刀疤客登时语塞。当今天子潜心修道、看起来似乎不理朝政,但是散布在乡野的耳目众多,事事都抓在手心,京城地界、天子脚下,如果有人敢当街自称为王,不用一个时辰就可以去见阎王。 “怎么不说话了?您刚不是很能说吗?”飞鸿云淡风轻。 “你胡说八道!我何时说要自立为王?我……” “哦,你不要自立为王,那就还是肯服朝廷的管的,那就要好好听洛大人的话呀!洛大人命我在这里摆摊,你不要碍事,乖乖的,一边玩儿去。”她像赶一只狗一样驱赶刀疤客。 “小丫头片子,找死!”刀疤客一脚踹飞桌子,朝飞鸿冲过来,飞鸿闪身躲过。 刀疤客扑了个空,还没回头,屁股上就挨了一脚,整个人往前栽了个狗啃泥。 围观人群哈哈大笑,飞鸿拍掉裙子上的灰:“回去告诉你主子,我和荣宝阁的张老板都只服朝廷的管,洛大人指东、我们绝不往西。以后我们的生意,你主子一文钱都别想分到!” 一直躲在后头看戏的张老板吃瓜吃到自己身上,大惊失色:“不不不!不是我,我没有!” 飞鸿像是看到亲人一般朝张老板跑过去,一脸关切:“张老板,原来你在这里,他们没伤你吧?!” 张老板疯狂甩开她的手:“男女授受不亲!我跟你不熟,你怎好胡乱攀咬?” 飞鸿:“昨天我们不都谈好了吗,有钱一起赚、有肉一起吃。你放心,话和东西我都给洛大人带到了,他很高兴的!” “什么话什么东西?我何时让你给他带过?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飞鸿仿佛这才发现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赶忙道:“对对对,我糊涂了,您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送,洛大人什么都不知道。” 此地无银三百两。 这话一出,周围人纷纷朝张老板投去意味深长的目光——解释就是掩饰,看来荣宝阁已经打算彻底和鲍宝山割席了。 张老板苦得不行,大叫:“姑奶奶啊!你莫要害我!这样胡说八道可会要了我的命!” 飞鸿委屈道:“哎呀,张老板,人家年纪小,有话藏不住,就都说出口了,您多担待就是了嘛!” 张老板听明白她的意思:话已经传出去了,真真假假已经不重要,荣宝阁在鲍宝山那里再洗不清嫌疑。 他本想来一招借刀杀人,先借鲍宝山的手收拾柳飞鸿,探她深浅,顺便压她香料价格,回头再拿生意分成去与鲍宝山说和,没想到被飞鸿用离间计反将一军。 现在众目睽睽,他要么当场和洛承风割席以证清白,要么破罐破摔和柳飞鸿捆绑、彻底得罪鲍宝山,再无第三条出路。 可他哪条都不敢选。 鲍宝山就不用说了,南街一霸,独断专横。洛承风虽说亲民,可他再怎么样也是官家人,就像柳飞鸿说的,他代表朝廷,不服他就是不服朝廷,和他割席无异于自寻死路。 两人正推搡着,背后突然一声大叫,蓄力已久的刀疤客再次向飞鸿扑来。 飞鸿装出惊恐万分的模样,“啊”的一声尖叫,把张老板往刀疤客身上推过去,两个男子撞作一团,刀疤客一把拎起张老板的衣领恶狠狠道:“老大待你不薄,你竟然恩将仇报,忘恩负义的狗东西,看我打不死你!”一拳头就招呼上去。 张老板是个文弱书生,哪里禁得住打,只两拳就晕了过去。 有人大喊着“出人命了”要报官,刀疤客却是毫不畏惧,挥着拳头继续向飞鸿扑来。 飞鸿脚上蓄力准备躲开,身侧骤然感受到一股劲风,一只拳头自她颊边掠过,与刀疤客的拳头对上。 “咚”的一声闷响,拳拳相击,蛮横霸道的力量宛如实质,自洛承风的拳峰向刀疤客传导,所过之处吹枯拉朽,刀疤客的手臂扭曲成奇怪的形状,整个人侧甩出去,斜着翻了两圈,重重砸在青石板上。 他蜷成个虾米在地上扭动,剧烈的疼痛让他甚至都发不出声了。 洛大人身形如风,一步站到柳飞鸿身前,按刀环顾:“谁还想试试?”声音低沉而威严。 一群鸽子略过日头,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洛大人眼睛都没眨一下。 众人见官府的人来了,顿时四散,唯恐被牵连,再没有看热闹的心情。 陈九跟着洛承风来的,上前把刀疤客捆了。洛承风看人群已散,蹲身查看张老板的伤势:“行凶者没想要他性命,打的都不是要害。”他朝陈九道,“你去给他找大夫,我在这看着。” 陈九应声而去。 飞鸿看着昏厥的张老板,摇头叹息:“我还以为他们会给我设多大局,结果就这?” 洛承风:“怎么,柳姑娘还嫌热闹不够大?” “不啊,我以为叫老大的应该多少有点手腕,没成想他是一点脑子都不用,纯靠吓唬。真当南街是他当皇帝吗?” 洛承风瞪她一眼:“不可胡言乱语!” “大人,我真不是胡言乱语,这里是京城,天子脚下,他们就这么明目张胆地藐视律法、随意殴打他人,还不是想造反吗?” “说造反未免有些过,但确实藐视律法,你放心,我定给你一个交代。” 飞鸿略带埋怨:“你明知南街人是这幅德行,为什么不找个其他地方让我去?” 洛承风顿了顿:“……南长街已是我辖下最好的市集……” 飞鸿:“可这里立足的都是几代传承的商户,根本就容不得外人染指,你既把我塞进这里,为什么不提前做好应对?” 洛承风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眸光淡然。 飞鸿盯着这双瞳色浅浅的眼睛半晌,脑中突然一道惊雷劈过: “你是想看我如何应对……这是你的试探!” 第39章 你同我无需这般 洛承风舒展开一个坦然的笑容:“你既不肯自己说,我只能出此下策。只是我也没想到他们会用这么粗鄙的方法,差点害你受伤,对不住了,柳姑娘。” 飞鸿心中滋味复杂。一方面,她觉得洛承风这么做没毛病,如果异位而处,自己恐怕也会用这种方式试探;另一方面又觉得有点失望,这个洛大人对自己下手全无半点怜惜,这么久的美人计计了个寂寞。 洛承风看她不说话,继续问:“不过,你昨日不是没有开张吗?” 飞鸿没什么情绪地回答道:“是啊。” 洛承风:“那不应该变成这样。按理说,他们看你生意不好,会按兵不动继续观望,没必要第二天就着急赶人。你是不是还做了其他什么事情?” 飞鸿瞟一眼地上的张老板:“不过就是跟他谈了笔合作,让他给我供笔墨、我给他引客流。” 洛承风颔首:“原来如此。看来,你是被荣宝阁连累的。” 飞鸿翻了个白眼:“明明是被你连累的好吗!您和姓鲍的打擂台,偏把我这么个弱质女流卷入其中。洛大人,你怎么这么狠心!” 洛承风一点也不想为自己辩解,笑盈盈地赞赏:“不错呀柳姑娘,这才第二天,你已经了解这么多事了。” 飞鸿:“你居然还笑?我差点被打了好吗?!” 洛承风:“你有轻功,他们打不着你。” “万一他们当中有高手呢?” “杀鸡焉用牛刀?” 飞鸿没猜到他是这么个回答,一时语塞:“你……你这是看不起我?” 洛承风:“……,我只是实话实说……” 飞鸿气抖冷,咬牙切齿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掐着手臂一转过身,不理他了。 洛承风难得在斗嘴这件事上赢了飞鸿一回,有点开心、有点得瑟,乐呵呵道:“好啦,别生气了,我意思是说,你做的是小本买卖,不至于让他们以命相搏。” 飞鸿不理。 “好啦好啦,我请你吃饭,就当给你赔礼道歉,可好?”洛承风歪过头去看她。 飞鸿侧身避开他的目光,洛承风干脆去扒拉她。 飞鸿被扒拉得左摇右晃,一把拍掉洛大人的手:“还是别了,一会儿别人又该传些闲言碎语,您不介意我还介意呢!” 洛承风“哦”的一声,道:“你说得没错,那算了。” 飞鸿见他再不说话,转过头:“这就算了?” “你说的没错啊,我应该为你的名节着想。” “不是,我这……这是谦辞、是客套,是三揖三让的礼数!刘备都尚且三顾茅庐呢,你可是害得我差点受伤的,不该多请我几次吗?”她整个人都转了过来。 “你同我无需这般。你想去就去,不去就不去,怎么想就怎么说,我都依你。”洛承风站在阳光里,和煦如春风,高鼻阔额、浅瞳薄唇,如刻的眉目让飞鸿一时看得呆住。 洛承风看她神情,自己也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意味有点不明,赶紧澄清道:“我的意思是说,你我之间不用讲究那些俗礼,你想怎样便怎样。” 好像这么说也不对,又辩白道:“就是说,我觉得你这样做自己就挺好的。” 还是不对。 他还要继续澄清,飞鸿却是噗嗤一笑:“我知道了,洛大人,那就这么说定,地方你挑,酒菜我选,账你结。” 洛承风也笑了:“好。” 此时,地上的张老板已经苏醒。他本想睁眼,听见二人这般对话,毅然决然继续躺着装死。 四周人来人往,喧嚣吵闹。 此处却像是封了个结界,连空气都是静止的。 洛承风咳嗽了一声,开口问:“你准备……” “你准备……”飞鸿也开口。 “你先说。” “你先说。”二人再次同时出声。 飞鸿低头莞尔,问:“你准备怎么收拾这群人?” 洛承风:“得先审,审过了才好定。” “他若把事情全兜到自己头上,又当如何?” “不如何,是什么罪就定什么罪。” “那我不是白被折腾这一回?” “他们若坐不住,还会再出手的。” “!!!”飞鸿登时无语,“你还想让我再挨一回揍啊?” 洛承风却是笑道:“你那么聪明,不会的。” 飞鸿气得跺脚:“可我是女人,女人女人!你不应该怜香惜玉,不该对我呵护一些吗?” 洛承风笑意更浓:“你若对我坦诚,我自然把你当女人。若你不愿,那我只能把你当个聪明人。要当女人还是聪明人,你自己选。” 飞鸿眼前一黑:“您果真是竹子做的!” “怎么说?”洛大人虚心请教。 【里头是空的,没有心!!!】飞鸿心中暗骂,嘴上奉承:“虚怀若谷,正直高洁!” 洛承风知道她肯定没藏好话,面上却要对他这般奉承,觉得有趣,低低地笑起来。 地上的张老板已经压不住嘴角了,偷偷用手指去掐自己的腿。 洛承风一眼瞟到:“你醒了?” 张老板装不下去,只能一副虚弱不堪的表情缓缓睁眼:“洛……洛大人?” “嗯,是我,贼人已经被我擒获,你没事了。”洛承风去扶他,顺手帮他把歪了的衣领拉正。 “什……什么贼人?”张老板躺在洛承风臂弯里,一脸茫然。 “……刚才那人毒打了你一顿,混忘了?”洛承风狐疑看他。 “哦……哦哦哦!”张老板如梦初醒,“误会,都是误会啊!刚才是我自己不小心滑倒,磕了头昏了过去,与旁人无关呀!” 洛承风冷脸:“你确定要当着我的面说瞎话?” “大人!”张老板捧着双手连连作揖,“大人明查!真的只是我不小心,和其他人都无关系。现在我已经醒了,而且一点事都没有,大人就不要再为小人操心啦!” 洛承风“哼”的一声,放开环着张老板的手:“正是因为你们屡次退让,才纵得那些人肆意妄为,现在被打成这样,还要包庇?” “大人说什么小人实在听不懂,小人只是知道,做生意就要和和气气,最好什么人都不要得罪,和气才能生财呀!”张老板的语气几乎是在恳求。 第40章 离近些,咱们好说话不是? 洛承风知道,鲍宝山在南街横行多年,积威不小,这些小门小户的商贾确实不愿轻易得罪他。 可人人都不肯得罪,就越会助长他的嚣张气焰,恶性循环,情况只会越来越糟。 一旁缓过劲来的刀疤客嗤笑一声:“听见没,洛大人,他是自己滑倒的,跟我无关,你还把我手给打折了,你要赔钱!” 洛承风还没说话,飞鸿先出声:“呸!是你占着我的摊位挑拨在先,你还砸了我的桌子!要赔也是你赔!” “我那会儿不过就是借你的摊子歇歇脚,明明是你出言挑衅才惹我出手的。你们公婆俩一唱一和,想把所有罪名往我一人头上栽?我不服!我要报官!我要去京兆府衙告你们!”刀疤客有恃无恐。 飞鸿听明白这是有人已在前头替他打点好了,勾起一抹邪笑:“以民告官,就算是你占理,到了京兆府衙门也得先挨一顿板子。老哥,京兆府衙不是一般的县衙,你确定打板子的一定会是你们自己人?” 刀疤客看她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心中一凛:【莫非他们在京兆府衙也有人?……没错没错,偌大京城那么多大官,鲍老大家那位也不过就是个检校……万一他们的人趁机对我下死手,那我还怎么活?】他对鲍宝山谈不上有什么深情厚谊,不过是背靠大树好乘凉,若要他替鲍宝山豁出性命,那是绝不可能的。 飞鸿扶起蹲在地上的洛承风,替他拍去衣上尘灰:“洛大人只是为人正直,不屑与民争利,并不代表他可以任由你们拿捏。你们在他治下胡作非为,全然不把五城兵马司放在眼里,就算洛大人忍得了,兵马司的其他大人也能坐视不管?你们以为自己只是捧了鲍宝山的臭脚,哪里知道暗地里已经得罪多少人了?兵马司里有的是皇亲国戚,出手治治你们这些小鱼虾米,还是绰绰有余的。” 飞鸿没有给洛承风编排什么厉害的关系,只把问题往衙门上头引,说起来很有道理,却又落不到任何一个具体的人头上。 刀疤客只是一个打手,哪里敢碰神仙打架的事情?一下子住了口,不敢再提要去京兆府。 这时,陈九带着大夫赶回来了,正听见飞鸿替洛承风说话,心中暗喜:【从来都是洛大人冲在前头替别人挡刀,哪见过有人站在他前面替他出头?这女子有情有义,不愧是我家大人看重的。我们洛大人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一旁地上的张老板却是啧啧:“伶牙俐齿、巧舌如簧,虽然说长得出挑,但终失于性情。洛大人怎么看上这么一个女子?哎,今后怕是有得受了!” 话飘进陈九耳朵里,他低头扫了一眼张老板,嘱咐大夫道:“不用把脉了,直接给他一副药,毒哑算完。” …… 南街街头的风波很快平息。 洛承风终究是没有为难张老板,只治了刀疤客一个破坏他人财物的罪,让他给飞鸿赔了张桌子。 飞鸿看洛承风神色闷闷的,主动提议:“洛大人不是说了要请小女去吃饭?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天吧。” “今日不行,我今天就只办了这一桩案子,其他……”洛承风刚想拒绝,陈九插话,“可以的大人,今天事情不多,兄弟们都分完了。” 洛承风看了看案头堆积的文牍,略一思索,点点头:“也罢,我吃完饭再回来处理公文。” 陈九给了飞鸿一个“我懂事吧?”的眼神。 飞鸿给他回了个赞。 两人一路来到花溪楼,寻一处二人桌坐下,飞鸿点了两荤两素一汤并一壶酒,洛承风问:“怎么不多点一些?” 飞鸿心说你俸禄不高又不沾油水,替你省钱还不好?嘴上还是找了另外的理由:“已经很多了,再多就放不下了。” “那不简单?小二,换个大桌子。”洛承风回身向店小二招手,一边大口大口喝水——他今天忙得脚不沾地,一口水都没喝上。 “别别,多点了也吃不完啊!”飞鸿朝店小二摆手,接着给洛承风抛了个很夸张的媚眼,“主要是,离近些,咱们好说话呀~” 洛承风一口水差点没喷出来,店小二笑嘻嘻地跑掉了。 等菜都上齐,两人埋头狼吞虎咽,话都顾不上说一句。一天没吃饭,两人都无知无觉的,念头全在事情上面,骤然闻到饭菜香,才发现肚皮已经贴到后背心了。 直吃到四个菜碟都见底,飞鸿终于有嘴说话:“大人,我觉得你现在对付鲍宝山的法子行不通。” 洛承风:“我知道,孤掌难鸣。只是南街商户多惧他威势,不肯与我配合。” “而且你被指挥使针对,日日被杂活压得喘不过来气,抽不出人手专门盯他。” 洛承风微微一怔,接着摇头道:“也不能说是杂活,通沟救火,本就是有利于民生的事,累是确实累,但我觉得值。” 飞鸿:“值得是值得,可若你整日把精力都用在这些事情上,就会一直被拿捏着翻不了身。我虽然没有在朝廷里做过官,可却也知道,要想升官,要么立大功、要么榜大腿,你既不肯靠旁人、又整日沉溺在这些散碎事务中,何时才能出头?” 洛承风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他不过是把自己逼到了极致,用每日挤出来的时间和精力在暗中查那些他认为有价值的大案、要案,具体到这次,那就是南林埋尸案,他暗中一直在调查魏管家的过往,想从中找到线索。 飞鸿看他默默喝酒没回应,以为是被自己逼问到了痛处,赶忙解释道:“小女胡说八道,洛大人别往心里去,小女知道,洛大人是千里马,只是还没遇到伯乐,待时机一到必能一步千里。在此之前,小女愿为大人效犬马。” “你?” “嗯嗯,我。” “你打算怎么为本官效力?” “如果大人信得过我,那不妨让小女把摊子租出去,租给鲍宝山。” 第41章 柳姑娘,我们打一架 洛承风微一挑眉:“租给他?为什么?” 飞鸿:“示弱,让他放松警惕,如此我便可在暗中观察,寻找他的破绽。” 洛承风:“你想做什么?” “大人放心,绝对不是装神弄鬼,也不会作奸犯科,小女只是想找一个口子,一个能把他和他背后之人连根拔起的口子。” 洛承风曾经也想这么干,只是人手不够、时间不够,他虽收拢了两个南街人来盯梢鲍宝山,可那两人只有满腔义愤、并没有什么本事,故而,他接手南街两年以来还未能在此事上有什么实质性进展。 听见飞鸿主动提出此法,他欢喜道:“你果真不怕他们?” 飞鸿很爷们地一摆手:“怕他们?呵,我确实怕!” 洛承风准备好的夸赞被噎在嗓子眼,口水呛得他连连咳嗽。 飞鸿赶忙给他端水,笑嘻嘻道:“可我更怕世道扭曲、黑白颠倒。” 看洛承风一脸被耍了的愤愤,她慷慨激昂道:“你瞧瞧今天张老板那个可怜模样,他明明本本分分在南街上做生意,每年该交的赋税、该纳的银钱一分不少,却还是要被鲍宝山盘剥欺压,被打成那样也不敢报官,当着官的面都不敢报官,这多可笑?普通人连最起码的性命都保全不了,那日子还有什么盼头?” “可他也算计了你,他想借鲍宝山的手收拾你,你没看出来?” “我当然知道了,当我得知整个南街的生意人都得拜鲍宝山的码头,便猜到张老板的打算了。” “你不怪他?” “怎么会?他不过是个可怜人,我只叹没能尽早帮到他。”飞鸿一脸宽宏大度。 “嗯,要不是你把他提溜出来推出去,他还没那么快挨打。”洛承风一句话戳穿。 飞鸿脸不红心不跳,奉上马屁敬酒道:“洛大人明察秋毫,南街有你是福气!” 洛承风知道她在耍滑头,嗤笑一声,还是和她碰了杯子:“我以为你对付鲍宝山只是为了泄愤。” 飞鸿继续凹人设:“我是要泄愤,可我泄的不是自己的愤,我泄大人您的愤、泄普通南街人的愤,我就是看不惯他欺压百姓的样子,虽然还没见过他,可我已经很想揍他了。” 洛承风的关注点却落在旁处:“没想到柳姑娘不止会轻功,还有拳脚功夫?” 飞鸿顿时傻眼:“不不不不不,我不会武功!我说揍他就是过个嘴瘾罢了!!!”她拳脚确实一般,躲躲闪闪还行,若真要和高手对打,只有挨揍的份。 洛承风:“我既已知道你有轻功,就算再知道你会武功也不会觉得意外。除非,你自己有什么想与我坦白的?” 飞鸿:“不!我真没有!大人,我们可说好了,若我替你办事,你一定要护我周全,万不可再像今天这样放人来打我。我说的是真的,我真打不过!” 洛承风突然收起调笑,很认真地看向飞鸿,一字一句道:“我很希望与你合作,”眸光深沉而隽永,“我觉得你聪慧、机敏,有情有义,许多男子都未必能比得过你。” 飞鸿呆愣住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在洛承风心里不过就是一个怀疑对象、一个用来利用的对象,从没想过他会这般高看自己。 “可也正因为你很聪明,所以,你的话轻易信不得。”洛承风继续道。 刚升起的一点火苗被浇灭,飞鸿觉得自己是个大笨蛋。 不,是洛承风的问题!他的脑袋里一定有个专放煞气的大阵,所以每回都能在那么好的氛围下说出那么煞风景的话! 当然,飞鸿自己也清楚,洛承风不轻信她是对的,毕竟,她今天早上刚给李记早点铺子的小弟教过这个道理。 她刚在心里替洛承风找了个台阶下,下一刻便听到洛大人说: “若你想我信你,那便同我打一架。” ??? 飞鸿一脑袋问号。 洛承风眼神炙热:“我俩打过,若你所言不虚,从此我便不再疑你。你的过往种种我皆不再过问,只一心与你携手为南街挣得一份安宁。” 飞鸿大张着嘴巴看着他。 荒唐! 太荒唐了! 跟他洛承风打一架,那自己还有命活吗?她今天才刚亲眼看到他一拳打折刀疤客手臂!一拳!!! 可震惊着震惊着,心里又开始慢慢有了更荒唐的念头——她竟然觉得,这个提议很诱人…… “为南街挣得一份安宁”,这句话,她喜欢! 她从小到大一直追求的不就是替天行道、还世道安宁吗? 她的理智在疯狂地告诫她不能答应,答应了就是大傻子,回家去要被三娘骂死。 可她的热血在疯狂地催促她答应,答应下来,然后干票大的! 【事成以后,南街人都得叫我一声祖奶奶,感谢我的再造之恩!哈哈哈哈!】 洛承风看出她很意动,再次诱惑:“走吧!我只与你过招,必不使力。我们就去南边林子里,那边没什么人,咱们闹出什么动静都不会有人知道。” 旁边店小二路过,刚好听到他后半句,整个脸都烧起来,暗自腹诽:【没想到啊没想到,洛大人千年铁树不开花,一开就这么野!他如此壮硕,对面女子却如此娇柔,啧啧,怕是今晚她要遭老罪了!】 他在心里默默为飞鸿叹息了两句,转头就兴奋地跑去散布这个惊天大秘密。 飞鸿有点子上头,也不知是酒催的还是洛承风闹的,她略定定神,微喘着粗气,问:“洛大人,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若我答应同你打过,你果真不再疑我试我?” “没错,我说到做到。” “若做不到呢?” “若做不到,你想怎么处置我都行,我绝无怨言。” “怎么处置都行?” “怎么处置都行。” “给我做小厮,天天给我端茶倒水洗脚捶背?” “好!” “走!” 两个人风风火火,丢下银子出门而去,几个店小二眼巴巴看着他俩急切的背影匆匆而去,只恨不能长出个分身,好跟在二人身后前去围观。 …… 第42章 比试 城南,竹林。 这里离魏管家埋尸的地方不远,是搬运尸体回兵马司衙门的必经之路,洛承风那段日子天天带人走,在竹林里辟出了一条路。 时近黄昏,夕阳在云幕上绘出流光溢彩的美景,也照亮竹林中的洛柳二人。 洛承风身披黑袍,面容俊朗,眼神锐利而深邃,凌厉气场笼罩全身。 柳飞鸿身着白衣,清丽绝伦,纤长身姿宛若玉雕,灵秀动人。 两人站在林间小道两端,两种风姿、一般颜色。 洛承风朗声道:“我们以竹林为台,谁先落地便算谁输。” 飞鸿:“好。” 洛承风一步跃起,踩上离他最近的一棵竹子,弹身横飞,炮弹般袭向飞鸿,并指如剑刺向她肩头。 飞鸿侧身闪过,白衣从洛承风指尖溜走,如练飞天。 洛承风紧随其后腾空而起,伸手拉住飞鸿的小腿,把人往下拉。 飞鸿顺势下落,脚尖向对方门面点去,洛承风抬臂格挡,飞鸿踩在他小臂上再次跃起,轻轻落在一株翠竹之上。 晚风拂过,沙沙作响。 洛承风大喝一声“好!”,旋即跃向她所在的竹子,攀枝而上。 飞鸿勾起一抹轻笑,腰上蓄力,整个人凌空前翻,像只蝴蝶一样飘落到另外一棵竹子上,回头想调侃一二,却发现洛承风不见了。 “洛大人?”她茫然四顾,“洛大人你人呢?” 天色渐暗,竹林里影影绰绰。 飞鸿直觉洛承风离她很近,只是不知躲在哪里。 她闭上眼睛,细细聆听周遭响动,于一片风竹声中分辨出一丝异样,窸窸窣窣的,是袍袖摩擦的声音,很轻。 她突然抬头,正对上自高处下落的洛承风,四目相望,在昏黄的夕阳中格外明亮。 飞鸿避无可避,出掌直冲洛承风面门,洛承风轻轻拨开她的掌峰,另一只手探向她的脖颈。飞鸿趁势抓住他的手臂,把人往下拉,脚尖点着他的背脊向上攀爬,一上一下间,两人数次过招,黑白两道身影交织。 洛承风信守诺言,没有使力,只在招数上与飞鸿切磋。 飞鸿越打越放松,开始玩起花活,每次靠近洛大人就在他身上插一根竹子,洛承风几次想躲开竟都未成功,渐渐被装点成一个竹人。 洛承风也来了兴致,暗搓搓在落脚的竹子上用劲,只用一点巧劲在竹枝上踩出裂痕,不叫其尽断,飞鸿踏中被他动过手脚的竹枝,细密裂痕迅速游走,噼啪脆响中竹枝崩裂,要不是她眼疾手快攀上另一株竹子,早就掉落地上。 两人互相使坏,谁也没有想停下来的意思。 能落脚的竹子越来越少,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他们越来越频繁地对掌过招。 洛承风虽然收着力,可掌势迅捷凌厉。飞鸿也不遑多让,身法灵动如游龙,每次都能在避开对方进攻的同时再递出一掌。 竹林嘎吱作响,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被二人蹂躏得乱七八糟,待月光照亮寰宇时,林地已遍布碎枝烂叶。 也不知过了多久,响动才渐渐停止,飞鸿气喘吁吁地瘫倒在地,洛承风神采奕奕地坐在一旁。 “小女真是甘拜下风……您这气力未免太足,打到现在居然都不带喘一下!” “我是武夫,如果不出力气还要喘成那样,未免太落下乘。” 飞鸿欲哭无泪:“您当初怕不是武状元?” 洛承风摇摇头:“我考武试时年纪尚小,气力上吃亏些,未进一甲。” “那也很厉害了!那么小就考上功名!若你再晚两年去考,必中状元!当初怎么不多等两年?” “彼时舍弟年幼顽皮,不肯读书,我便同他约定,若我考中武举,他就得苦读去考科举。” 飞鸿:“何必如此麻烦?打一顿就老实了!” “我就这么一个弟弟,舍不得打。” “你爹爹呢?你爹爹怎么不管他?” “父亲军中事务繁忙,顾不得家里这些事。再说,我也不想让父亲知道,免得伤了他和小弟的父子情分。” “我的天,你弟弟上辈子积了多大福德,能得你这么个好哥哥!” 洛承风却是脸上一苦:“他是有福气,可这些也是我欠他的。” “亏欠?怎么说?” 洛承风看了她一眼:“这些事我从未与旁人提过。” 飞鸿微怔,道:“我不会再同他人提起。” 洛承风叹口气,笑了一下:“其实提或不提也无甚要紧,只是每每想到总会伤心烦闷。我曾经差点把我弟弟弄丢了。” “弄丢?是出门遇到拍花子的?” “不是。当时先母新丧,三年孝期未过,父亲无心续弦,家里请了婆子来照顾我兄弟二人。那婆子见我父亲基本不着家,我兄弟二人又都年幼,觉得我们好拿捏,绸缪着要把自己女儿嫁过来,就……” 飞鸿脸色阴沉下来:“就想把碍事的嫡出孩子给清理了,好给她女儿铺路?”她以前收拾过类似的毒妇。 “嗯。彼时我已八岁,小弟还在襁褓中,那婆子在给我做的点心里下了蒙汗药,想趁我昏死时把我兄弟二人一齐卖了。” “可恶!那你们如何脱困的?” “我没昏。” “啊?”飞鸿一愣,“你没吃那点心?” “不是,我吃了,全吃了。但是……事发后给我诊脉的医官说,我体壮如牛,寻常剂量药不倒我……” “还能这样???”飞鸿相当震撼。 “嗯,可能也是婆子怕把我药死了,没敢多放。总之,我吃完东西感觉有点困,就进屋睡午觉,那婆子以为我睡死过去,进来用麻袋套我,被我用茶壶砸倒了。” 飞鸿竖起大拇指:“您八岁就能打翻一个婆子,真武道奇才也!” “嗐,是小时候父亲经常会教我一点武艺,那时我年幼无知,只会瞎玩,但渐渐地也练得比一般的孩子力气大些、灵活一些。和那婆子恶斗能赢,纯属侥幸。这事之后,我才下定决心要把武功练好,”他捏起拳头,“从此必不让家人再蒙难。” 飞鸿有点感动,原来洛承风的超强武力是这么来的。 第43章 往事 飞鸿继续问:“那你弟弟呢?当时他也被婆子捆了吗?” 洛承风:“他也被喂了药,正被婆子的女儿抱着,后门口还有两个男子,也是他们的帮凶,我拿父亲的弓射死了他们所有人,抱着小弟一路奔去卫所找父亲。”说着,他拳头不自觉地捏了起来。 飞鸿想象一个八岁的孩子满身是血,抱着一个襁褓婴儿在街头狂奔的场景,顿觉心酸。 “小弟昏睡不醒,医官也束手无策,幸而大将军帮我们请来了他相熟的太医,给小弟灌了许多汤水才救回来,只是从此伤了根基,没法再练武。” “大将军?是你爹爹的上峰?” “嗯,大将军于我家有大恩,若不是他,我爹这条命、我弟弟这条命就都没了。” “也是你们家有福报,得贵人看顾,”飞鸿很心疼,“原来你弟弟这么可怜,那皮就皮点吧,还是别打他了。” 洛承风点头:“若柳姑娘有弟弟,应是一位慈爱的长姐。” “我?”飞鸿失笑,“你怎么会觉得我慈爱?‘慈爱’两个字跟我可一点儿都不沾边!我最烦那些小东西跟在屁股后边了,若我有弟弟,他应该会天天盼着重新投胎吧!” 洛承风:“不至于。若说想重新投胎的,花溪楼的千红姑娘应是作此想。” “千红?千红是谁?” “花溪楼的琴师。” 飞鸿回忆了早先从进楼到出楼的整个过程,没有见过什么琴师。 “之前没听说过花溪楼有琴师。”她从更早的记忆里也搜不出这个名字。 洛承风:“嗯,她是一个月前刚入京的,之前据说是跟着家人在西南做生意,家败了来京城投靠亲戚,这才入了花溪楼。今天不在,估计是被沅月楼叫走了。” 飞鸿敏锐捕捉到要点:“沅月楼……她和鲍宝山?” 洛承风:“是兄妹,结义兄妹。” 飞鸿嗤笑:“鲍宝山不是自视甚高,怎会与一介酒楼琴师拜兄妹?” 洛承风:“我的人打听到,千红的祖上原也是在京城的,曾有恩于鲍家,两家最早都是杀猪的。后来她祖父在西南寻到了门路,这才举家搬迁离开了京城。” “原来如此,相识于微末、患难见真情,如此说来,鲍宝山也还算是个人。不过既然有恩,怎么不好好给人家姑娘安排个营生?卖艺又不是多好听的事情。” “这正是鲍宝山给她安排的,说她精通琴艺,干这个最适合。” 飞鸿觉得这个理由有点牵强:“精通琴艺的女子多的是,各个都去给酒楼做琴师?完全可以让她去给人当教琴师傅,实在不行给他鲍家的孩子教琴也行呀。” “确实如此,若说在酒楼当琴师还有一点好处,那就是可以自力更生,就算有朝一日离开鲍宝山也能度日。” “这么想倒也说得过去。可鲍宝山既然要报恩,为什么不让千红在沅月楼弹琴?好歹照顾得到。” “你觉得是为什么?”洛承风反问,神色凝重。 飞鸿读懂了这个眼神,挑眉道:“鲍宝山恩将仇报。” 洛承风点头:“他见色起意、恩将仇报,霸占了恩人之后,却为着妻家的权势不肯给人名分,只能把千红放在花溪楼。” “不给她名分,还让她卖艺,这不是耽误了千红终身吗?” “所以我说,千红应是想重新投胎的。” 飞鸿瞬间明白洛承风接下来要说什么,她手指轻点在腿上:“好死不如赖活着,我会去花溪楼见见这个叫千红的姑娘,若她真被鲍宝山欺负至此,那我想办法说动她。若她能想明白、支棱起来,也许还能帮我们一起扳倒鲍宝山,毕竟她现在也算是鲍宝山的枕边人,比起我们,应该能更容易打探到沅月楼的消息。” 洛承风觉得和这位聪明的柳姑娘说话太畅快了,她每一出口都能说中自己心中所想。 他朝飞鸿拱手:“若此事能成,我替南街谢过柳姑娘大恩。” 飞鸿也拱手:“洛大人太客气,如今我也算是南街人了,南街的事就是我的事,南街的商户就是我的兄弟姐妹。” 【才不要你替呢,我还等着被那群人叫祖奶奶!嘿嘿!】 洛承风自然不知道飞鸿的祖奶奶大计,满心满眼的都是欣赏:“柳姑娘如此深明大义,定是春三娘教导有方,若三娘多教出几个子女该多好!” 飞鸿耸耸肩:“三娘就捡了我一个,她说光我一个就够折腾人的了,不想再来第二个。” 洛承风:“她从前不是有过相好的?没留下一儿半女吗?” 飞鸿:“相好?你说那个山中竹笋?呵,尖嘴薄皮腹中空的,除了皮囊好点、嘴皮子甜点其他一无是处,三娘才不会那么傻给他生孩子。” 洛承风:“你的轻功不是那人教的吗?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怎么也不说人家一句好话?” 飞鸿觉察到洛承风在套话,反反复复地问同一件事情好找出前后矛盾的地方,可这个故事她和三娘已经打磨过成千上万遍,就算搬到戏台子上都是严丝合缝的囫囵一个,绝叫人挑不出毛病。 她撇撇嘴,装作回忆往事般地,扯谎道:“他教我轻功并没有打算真的要让我练成,招式和技巧都只教一遍,都是做戏给三娘看的。只是我记性好,什么东西看一遍就能记住,所以才能练成。” 洛承风:“我记得之前指认徐福的尸体,你也说是自己记性好,看来果真如此。你既又会轻功、又会写字、记性也好,当初怎么会流落到郭宅前头乞讨?” 飞鸿突然不说话,定定地看着月亮。 “怎么了?”洛承风也抬头看天。 飞鸿一脸澄澈:“我在请月神大人见证,洛大人从此以后要做我的小厮,给我端茶倒水洗脚捶背。” “……”洛承风愣怔,“这话从何说起?” “在花溪楼里洛大人自己说的,若我答应和你打过,你便从此不再疑我试我。这才刚刚打完,洛大人便出言试探、频频问我和三娘的过往,难道还不算违约?” 第44章 逛街喝茶听曲儿 洛承风一脸无辜:“可我这不是在试探你啊!我们不是在聊天吗?聊天不就是聊家常琐事?而且是你先问的我,我才说了自己的往事,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你身上,并非故意打探!” 其实他就是故意的,这是他这些年来自己琢磨出的手段:先实实在在地和对方聊天,聊到差不多了就杂糅进一些自己想知道的问题,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用来向一般人打探消息很管用。 可惜飞鸿不是一般人。 “我不管,大人话说出口了就得认。” 洛承风无奈摇头:“你可真是半点不饶人。” 飞鸿眨眨眼:“我只是心眼实在。” 洛承风:“行吧,既然你坚持,那便如此吧!在下这就来给柳大人效力。”说着去捏飞鸿的肩膀。 飞鸿打了这半日,肩头酸得很,听洛承风答应,兴冲冲地奉上双肩。 下一刻她就后悔了。 洛承风的手掌跟铁铸的一般,刚硬无比,十个指头掐下去,飞鸿天灵盖都快裂了。 “疼!疼疼疼疼疼!洛大人轻点!轻着点儿呀!”飞鸿疯狂求饶。 洛承风满嘴的“好好好”,可是手上力道一点没松,大有要把她膀子卸下来的意思。 “大人!大人饶命!小女知道错了,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不要了……啊!不要了!!!!!”林子里回荡着飞鸿杀猪般的嚎叫。 不远处,有在花溪楼吃撑了的好事者前来探寻,在黑漆漆的林子外徘徊,不敢往里走,听到里边传来阵阵女子求饶声,大惊: “店小二所言果然不虚,洛大人真是好本事!” …… 第三日,南街牌坊下头一个摊位便换了人,沅月楼的小厮带着今朝醉在此处摆摊。 荣宝阁的张老板大手一挥连买下五坛,付完钱,和小厮套近乎道:“小哥,那个女子是不是已经被鲍老大收拾服帖了?” 小厮昂起下巴:“这还用说?她知道自己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不敢露头,一早叫个孩子送了封书信去给东家,说要把这摊子租给东家。” 张老板咋舌:“她怎么有脸说租?” “嗐,不过是给兵马司留点面子而已,虽说是租,可一分租金都没敢跟东家要。” “白给?” “嗯呐,就是白给。” “呵,看来她已经知道鲍老大的厉害了。” “是呀,今后若还有人不长眼地想越过东家做生意,这姓柳的就是他的下场!”小厮意有所指。 张老板很上道:“谁敢?鲍老大就是南街的天,插上翅膀也越不过去的。我不过是看李记早点一直有做那姓柳的生意,想着赚钱么这才卖了她文房四宝,哪能想到竟中了她的离间计?实在无辜得很。”他把一坛酒推给小厮,“哎呦,鲍老板家的酒斤两怎么这么足,我一只手竟只能提起两坛。这多出来的一坛实在拿不动了。小哥行行好,帮我分担分担。” 小厮斜眼睨他:“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张老板很坚持,“我是实在提不动才让小哥帮忙的呀!请小哥切莫推辞,别浪费了这么好的酒。” 小厮一手搭在酒坛上:“行吧,那我就帮你这一回。” …… 没了南街的摊位,飞鸿轻松许多,不用想着起早去摆摊,可以在家先把三娘伺候妥当了再出门。 洛承风很够意思,斥巨资五十两,让飞鸿每日都去花溪楼喝茶听琴。 飞鸿直觉这钱不是洛承风自己的,可他嘴严得很,什么都不说。 反正以他的人品,也不可能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飞鸿坦然收下经费,开始了日日逛街喝茶听曲的快活日子。 千红人如其名,长得跟朵花儿似的,平日安静待着的时候看起来温文尔雅、一弹起琴来却又百媚千娇,真是明艳多姿、万紫千红。 飞鸿每日到花溪楼,点上一壶茶、一盘糕点,坐在台前靠左第二个位置,一听就是一整天,有时候饭也不吃,只专心听琴,很快就吸引了千红的注意。 这天,飞鸿照常来到自己的位置上,店小二笑盈盈奉上一壶茶一碟糕点,又额外端上来一碟杂色干果:“这位客官,这是我们千红姑娘特地挑好了送您的。” 飞鸿看向台上,千红远远朝她点头,指尖拨出一曲高山流水。 飞鸿之所以认得这支曲子,是因为三娘带着她没少听曲享乐,雅音听得、俗曲也听得,她虽于琴之一道上伸手无能、但是出嘴品评个一二还是颇能唬人的。 飞鸿神色淡然,举起茶杯与她遥祝。 千红收到她的致谢,不再看她,专心弹奏。 古琴悠扬,音色内敛浑厚,淡泊的琴音在熙熙攘攘的酒楼里显得格格不入。若是听惯了琵琶古筝,骤闻此琴,必然觉得寡淡。所以古琴多是清贵文人或者附庸风雅之士在家中独享的,在酒楼里演出既不叫好、也不叫座。 千红应是难得遇到一位肯日日来此花钱听琴的人,所以格外珍视,这支高山流水弹得极为卖力,甚至卖得有些过头,失去古琴原有的清傲风骨。以飞鸿跟随三娘从南到北游历江湖的见闻来看,千红目前所表现出来的琴技着实稀松,若不是藏拙,想以此谋生,多半要饿死。 难怪鲍宝山有机可乘。 待一曲罢,千红款款走下台子,来到飞鸿面前施礼:“奴家见过客官,不知这支曲子客官是否喜欢?” 飞鸿略一沉吟:“明月清风谁与共,高山流水少知音。不合时宜,正合时宜。” “不合时宜,正合时宜……”千红喃喃着,眼眶竟是微微红了。 这几日飞鸿天天来,关于她和洛承风的谣言不绝于耳,千红一直觉得这位柳姑娘是洛大人派来的,想借自己与鲍宝山为敌。 虽说鲍宝山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千红并不想被人当枪使。 故而她一直暗暗观察柳飞鸿,看她是否有要刻意结交自己的意思。 可连着几日,对方只交钱听曲,并不主动接近,又从店小二口里听见对方偶然留下的几句点评,惊觉此女真是个懂琴的,顿生好奇。 第45章 忠言逆耳 千红孤身一人徘徊京中,无亲无友,又被鲍宝山霸占,凄苦无处诉说,只盼有个知己可以依靠,哪怕说说话都是好的。 可酒楼众人唯恐被鲍宝山猜忌,都不敢亲近她,她又被鲍宝山拘着,走不出这花溪楼,只能日日寄情于琴中,盼能觅得知音。 如今出现了一位柳姑娘,虽说立场不明,可竟然一下子就说中了自己的心事!或许她也同自己一样,有苦说不出?今日大着胆子主动一回,没想到对方如此矜持,顿时让千红放下许多戒备。 【明知洛大人和鲍宝山不对付,还是日日来听我的琴,看来她真的很喜欢我的琴音……哎,为什么偏偏是她……】千红心酸又无奈。 飞鸿看她神色几变,并不多言,只给她倒了一杯茶,把干果和糕点推到她面前,淡淡道:“辛苦了。” 也不说请她吃,也不趁机亲近,只是一句“辛苦了”。 千红觉得这样的距离让她很舒服,轻轻抿了一口茶,问:“客官连日来听曲,最喜欢哪一支?” 飞鸿心说【哪支都勉勉强强!】,嘴上笑道:“各有千秋,也各有瑕疵。” 千红本以为她至少会说些冠冕堂皇的好话,没想到如此直接,冒出一丝好胜心来,问:“什么瑕疵?” “《潇湘水云》清微有余、大气不足,淖注太过、太散了;《雁落平沙》甚为壮阔,可是雁落前的顾盼期待没有弹出来,有点可惜……”飞鸿仿佛洛承风附体,全然不顾佳人的脸色已经由红转白,只侃侃而谈指点江山,抒发自己的真实感受。 千红听到最后脸上实在挂不住,豁然站起,僵硬施礼道:“奴家歇息这大半天,该回去表演了。” 其实根本没人催她。 飞鸿正说得唾沫横飞,突然被打断,微微一怔,如梦方醒,点头道:“去吧。我欣赏你的琴音,更欣赏你勤勉,只要在我说的这些地方注意些,千红姑娘会越弹越好的。”然后也站起身,“三娘腰伤未愈,我该回去给她煎药了,明日再来听你的好曲!” 千红只略略欠身,没有送她,自顾自回到琴边坐下。 她一边调整坐姿,一边回忆刚才柳姑娘的种种点评,一时气恼,一时又觉得人家说得有道理,不自觉地,手指拨动了《潇湘水云》的韵律。 【她说我淖注太过……那我试试她说的指法……】她按照飞鸿的建议调整,减少琴弦的滑动,让音节与音节之间稍微紧凑一些,渐渐地,台下哄哄闹闹的客人里,有人停下了自己的事情,把目光投到千红身上。 【原来竟是这样!】千红心中生出一股欢喜,【原来从前师傅教的竟然是错的,要按柳姑娘说的才能真正发挥出这首曲子的精髓!】她遥遥望向楼梯口的方向,【原来柳姑娘是真心在教我,并不是故意给我难堪……是我错怪她了!】 欢喜与自责交加,千红盼着能再见到飞鸿,这曲《雁落平沙》弹得分外动人。 …… 飞鸿连着五日都没再出现,可是她的影子却深深刻入了千红的心里。 千红日日琢磨飞鸿说的那些技巧,回忆她说话时真诚不带一丝杂质的神情,回忆她离开前对自己说的那些肺腑之言。 【良药苦口、忠言逆耳,这世间多的是溜须拍马的人,有多少人愿意像她这样直言相劝?这么一个真诚待我的人,竟是要生生错过了吗?】 千红对自己很失望,只能把这些情绪投注在琴音中,这几日越发多了几个认真听琴的客人,可惜都不是她想见到的那个人。 这日,她刚抚完一曲清平乐,包间里走出几个外地口音的客人拍掌叫好:“好听,真是好听!这个曲子很好听!” “曲子好听,姑娘更是好看啊,哈哈哈哈哈!”一群人爆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声。 为首一人对千红招手,要她过去。 千红十分抗拒,叫小二去请掌柜的过来,自己推说裙子踩脏了要先到后面换衣服。 她刚走出没几步,当中一人抓住她的胳膊,连拖带拽地把人拉回包间。 “别跟我们装什么卖艺不卖身的清高,出来做买卖就要有做买卖的样子,别装太过了。”那人说着往她怀里塞银票,顺势就要往衣服里伸。 “掌柜!掌柜!客人要吃荤菜,你快给客人上菜呀!”千红吓得不行,可又不敢直接喊流氓,怕得罪贵客,只得这么求救。 为首的哈哈大笑:“妹子,哥哥跟你说实话,哥哥刚才问过掌柜的了,我只要出一百两,就可以买你这道菜!兄弟们都说一百两贵,我却觉得值!你很漂亮,哥哥喜欢!”一群人又哄堂大笑。 千红不知真假,只能拼命挣扎,不断呼唤掌柜的和店小二,可无人前来相救。 千红心中升起一股子悲怆。 原以为来京城投奔鲍家至少有条活路,哪里知道那个鲍宝山嘴里说着报恩,做的都是断她后路的事情,她已经被迫委身鲍宝山,若今日在花溪楼又被这群人欺辱,那她从此以后再抬不起头,就算死了也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了…… 【既然如此,不如趁现在还来得及,就此了却残生吧……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她突然抓起桌上酒壶,嘭地一声砸碎在桌角,用手里残碎的瓷片刺向自己颈项。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纤纤素手挡在了她面前,瓷片画过手掌,留下一道血痕。 飞鸿用流血的手掌抓住千红的手臂,把她整个人掰向自己,怒道:“好死不如赖活着,命都没有了,留好名声给谁听?!” 千红崩溃大哭:“死了就一了百了了!死了就再也不用受这些罪了!你让我死,你让我死!” 飞鸿没时间跟她矫情,一巴掌夺过她手里的瓷器,指着席上众人:“这里是京师,首善之城,你们胆敢在这里强抢民女,难道不怕我们报官吗?” “报官报官,报什么官?她既然出来卖,我们出钱她出力,算什么强抢民女?” “我卖的是艺,不是……不是……”千红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我呸!你装什么装?你们家掌柜明明说了你要一百两,怎么的?一百两就听你弹个破琴啊?” 飞鸿按住激动的千红,沉声问:“你可与花溪楼签过身契?” “未曾!!!” “你可是贱籍妓户?” “不是妓户!我是商户!!!” 飞鸿转向众人:“她既不是妓户,又未与花溪楼签过身契,那花溪楼同你们说的便不能作数,你们若强要了她,便是强抢民女!”她又转向楼梯口屏风处,提高声调,“若花溪楼胆敢收你们的嫖资,那便是逼良为娼、罪加一等!到时候打板子流放,你们这些掌柜的跑腿的一个都跑不掉,酒楼的买卖也趁早别做了吧!” 第46章 心思单纯柳飞鸿 缩在屏风后的花溪楼众人推推搡搡,掌柜的被推到了前头。 他左看看右看看,知道事情闹太大了,只得小心翼翼地奉还百两银票,向外来客道歉:“对不住啊各位客官,原是我搞错了,千红姑娘她不卖身,不卖身的!” “你个龟孙,你敢骗我们!”外地客一拥而上,包围了掌柜。 飞鸿趁机拉着千红离开,脚底没停地一路狂奔,从南街直跑回石榴巷家里。 门轰地被踹开,三娘吓了一跳,看见飞鸿满手是血,大惊:“哎哟我的祖宗,这是怎么了?谁伤的你!” 飞鸿轻喘着,把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千红按到椅子上,给她倒茶:“快喝一口,顺一顺。” 千红接过茶杯没有喝,直接放回桌上,拉过飞鸿的手,很努力地发出声音:“你的手……你的手……” 飞鸿的手被三娘夺走,拉开去包扎了。 三娘一边给她上药一边大骂:“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地出门,这才多大会儿,怎么就能伤这么大个口子?” “哎,收拾了几个流氓。”飞鸿不在意道。 三娘:“流氓留给官府的人去收拾啊,你又不当官不领俸禄,何必去讨这种晦气?” 飞鸿:“他们欺负人家姑娘,我看不下去嘛!” 三娘:“那也是那个姑娘倒霉,干你屁事?你为了别人受这样重的伤,值得吗?傻不傻?” 飞鸿:“我觉得值!咱们行走江湖不就是讲究个路见不平一声吼?” 三娘:“你喜欢被人吼是吧?老娘天天吼你你怎么不听?好不容易老实跟我在家呆几天,又出去鬼混,还伤成这样,万一留疤了怎么办?嫁不出去怎么办?你要我老婆子养你一辈子吗?还是你指望被你救的人养你一辈子?蠢蛋!你个大蠢蛋!” 千红在一旁听得愧疚不已,气刚喘匀,滴滴答答又落下泪来:“是我,柳姑娘都是为了我!若她今后真落下什么残疾,我来赔她,我来养她!” 三娘更不高兴了:“呸呸呸!我要你养我家孩子?你最好给我说点好听的,什么叫‘落下残疾’?我女儿今天倒霉不都还是因为遇见你?赶紧闭上你的乌鸦嘴!” 千红此时满心都是悔愧,被三娘骂得如此难听也不生气,只低着头连声说“是”,又起来端茶给飞鸿喝:“跑了这么久,你快喝口水。” 三娘接过茶水一口喝干:“她马上得吃药,茶解药性,不能喝!” “是是是!是我考虑不周,该吃药,该吃药的!”可是千红对这里根本不熟,不知道药在哪里,又不好意思开口问人家家里的东西放哪,便对三娘说,“这附近我不熟,只知道南街上有家药铺,我去那给柳姑娘买药,这便去!” 飞鸿立刻叫住她:“千万别!此时南街恐怕闹得沸沸扬扬,你若回去便是羊入虎口,且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我好不容易救你出来,别白费了我的功夫!” 三娘气得去戳飞鸿脑袋:“你知道心疼别人,就不知道心疼心疼我?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你大,是为了让你去替别人费功夫的吗?谁有那么大脸面让你费这样的功夫?!” 千红真是羞愧得无以复加了,哐当一声跪倒在地,对三娘和飞鸿磕头:“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飞鸿见事成,抬头给了三娘一个得意的笑。 三娘却笑不出来,狠狠地挖了她一眼。 “你快起来,三娘没有要怪你的意思,她只是心疼我。”飞鸿伸手去拉千红。 千红看到她那只包得像个粽子的手,眼泪更加汹涌。 飞鸿安慰她:“这事儿不能怪你,怪就怪那黑心肝的掌柜,掉钱眼子里,自作主张跟那些外来客胡说八道,外来客不清楚南街的事,这才着了他的道。” 一提这事,千红羞愤难当:“他又怎么会敢自作主张?没有人授意,他怎么敢让别人碰我?” 飞鸿装出一脸茫然:“这是什么意思?” 千红:“一定是姓鲍的那个狗东西做的局!” “这……这怎么会是个局呢?刚才听那些外地客言语,他们明明也被骗了呀。” “柳姑娘,你心思单纯,没见过生意场上的勾当,不知道这当中的门道,那个姓鲍的是在一步步拖我入泥潭,他看中我的美貌想要用我赚钱,先是让我失去清白,再用这种方法逼我就犯,他是算准了我软弱无能不敢反抗,今天若不是你出手,我便真的万劫不复了!”千红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就是真相。 飞鸿堆出一脸震惊,微张着嘴说不出话。 “他和花溪楼的掌柜合伙做局坑我,若成功了,我从此便成为他们的摇钱树,若不成功,他们可以说这是一场误会,我若去告官便是小题大做。横竖他们都不会有什么损失。” “这算得也太厉害了吧!”飞鸿咋舌。 “这就是为什么姓鲍的把我安排到花溪楼弹琴,他要我在这里苦熬,日日作坐板凳,等受不了了,什么条件不能接受?” 飞鸿心说【姑娘,恭喜你!终于想明白鲍宝山想对你做什么!】 她早先和三娘一同分析局面时就觉得,鲍宝山既不肯给千红名分,又不给她自由,一定是存着利用她的心思,只是拿不准他具体是要怎么用这个美人。这些日子飞鸿一方面在等千红对她好奇,另一方面也在等鲍宝山露出真面目。 今日千红的劫难,虽说发生得突然,却也是在飞鸿的合理猜测中的。 她连着五日没有出现,并非真的都躲在家里,其实每天都改换装扮在这附近逛荡,随时盯紧花溪楼的动向。花溪楼的店小二个个嘴碎,有秘密藏着那是相当难受,飞鸿今天一看他们神情古怪,就知道要出事,整个下午都在门口附近转悠,不敢走远。 果不其然,琴声刚停,就听见楼上传来响动,飞鸿立刻摘下闱帽奔进去,掌柜的想拦,被她三两下晃得差点没摔下楼梯,等到了楼上,正听见最靠里的包厢传出千红的哭喊。 第47章 不要本,要命 千红回想今日的惊险一幕,捧起飞鸿的手,惭愧道:“都是因为我,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你不会受这么重的伤,你之前来听我弹琴教我琴技,我还以为你是别有用心……柳姑娘,对不住!我错怪了你,我真是个蠢货!” 飞鸿还没说话,三娘先叫起来:“什么?你居然教她弹琴?!!老娘辛辛苦苦教了你这么多,你自己不弹,却教给旁人去赚钱?臭丫头,我真是白养你了!” 千红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微微张嘴:“这……这……” 飞鸿拍拍她的手:“三娘曾经偶然受到一位不世出的高人指点,我跟着学了点皮毛,倒是在你面前班门弄斧了。” 千红心中大惊:【一点皮毛就已经这么厉害,这位三娘婶子的琴艺怕是高超绝伦!】嘴上忙道:“岂敢岂敢!那日我不过是自尊心作祟,被你当面点破不足,脸上挂不住,这才失了礼数。后来我按着你的指教把那些问题都改了过来,竟是得了不少进益,打赏都比从前多了些。” 三娘哼的一声:“有什么用?钱又不进我的口袋,拿着我教的本事去到处做好人,我真的还不如养只耗子!” 千红立刻从手上褪下一只玉镯:“这是我娘留下来的唯一一件首饰,稍微值点银子,柳姑娘请收下,权当我的赔罪。” “不行,这是你娘留给你的唯一念想,我不能收。” 三娘却是一把夺过玉镯,对着日头照了照:“看着成色还凑合……嘿,柳飞鸿!” 玉镯被飞鸿夺走,重新放回千红手中:“拿着。这不仅是你娘留给你的念想,也是她曾经活在世上的证明,好好带在身上,别让她白活这一遭。你和这玉镯,都得好好的。” 三娘闻听此言,不说话了。 千红看看她,又看看飞鸿,见二人不再争执,这才收回镯子。 晚间,飞鸿出去买了几个菜,请千红小酌了一杯。 “你接下来预备怎么办?”飞鸿问。 千红现在已经过了最激愤的时候,恢复许多理智,皱眉摇头:“鲍宝山势大,不是我能对付得了的。” 飞鸿:“那你还回去吗?” “不回去还能去哪……”千红不仅恢复了理智,也恢复了原本弱懦的性子,“我孤身一人,无依无靠,除了鲍家,没有其他可以依靠的人。” 飞鸿:“不如你别回去了,跟我和三娘一道,我们先带你离开京城躲一段时间,等风波过去了我们再回来。” 千红:“你……你不打算劝我回去?” “那里是龙潭虎穴,为什么要劝你回去?”飞鸿反问。 “如果我回去就可以为洛大人打探消息……这样不好吗?”千红试探。 “呵,你想什么呢?不说我不是这样的人,就算你现在回去了,鲍宝山能再像从前一样对你?如今你俩算是撕下了一半的脸面,他今后防你都来不及,怎么可能透给你什么消息?”飞鸿分析得合情合理。 千红怔了片刻,缓缓低下头,没有说话。 飞鸿:“所以,你与其回去,不如跟我们一起,咱们三个女人互相依靠,总能把日子过下去的。” 千红想到她经常在花溪楼一坐坐一天,喝茶吃饭很是逍遥,小心翼翼问道:“只是不知,柳姑娘和三娘做的是什么营生?我听说你们曾经打算在南街摆摊,但是被鲍宝山给搅黄了。” 飞鸿摆摆手:“我们初来乍到,没先打探清楚就贸然开张,得罪了鲍宝山,怪我们自己。所幸还存了一些积蓄,我打算等三娘腰伤好了,再去找个正经活计。” 三娘白她:“还不是把我给你存的嫁妆都拿出去霍霍?寅吃卯粮的玩意,还有脸说。” 千红很震惊,她一直以为飞鸿是因为手头阔绰所以日日游荡,没想到是坐吃山空:“如此,万一钱花光了怎么办?” 飞鸿很潇洒地一挥手:“真花光了的时候再说嘛!车到山前必有路。” 三娘气得拧了她一把,飞鸿哎哟哟地叫了两声,笑嘻嘻地给三娘夹菜。 千红看得无语,这对母女自己都在吃老本,若再加上她,怎么活得下去? 她看着自己养得水葱一般的手指,想起风餐露宿来到京城的那几个月,缩了缩脖子——不行,这条路不通,不能再过回以前的日子。 她举杯敬母女俩:“二位的好意我心领了,今日之事虽是鲍宝山有意为之,可他好歹是拐着弯变着法地使坏,没有明目张胆地害我,可见他还是心存畏惧的。我虽恨他,到底还要仰仗他过日子,若贸然弃他,总是我的过错。” 飞鸿心中叹息:【到现在了还放不下养尊处优的生活!可知正是这个贪念让你落得如今下场?】 三娘很直接:“你回去就是羊入虎口,他还会再找机会卖了你。” 千红定定地看着她们:“这正是我想求二位的。” 飞鸿:“咱们既已成为朋友,便不说求与不求,有什么我们能帮的,尽管开口。” “当初鲍宝山哄着骗着才夺了我的清白,安排我去花溪楼弹琴只说是暂时的,是为了不惹恼他家中的母老虎,答应等时机到了再纳我入门。为了把这套戏做足,他没拿走我的户籍,还补贴我用度,估计就是想着今日我若失身于那群客商,他便可以此为借口悔婚,再断我的钱财,以此来逼我自己拿出户籍卖给他,如此,他既得了便宜又不落埋怨,一切错处都在我。”千红目眦欲裂,“可若我已经把自己卖了呢?若我已经属于别人,那他还能再卖我一次吗?” 飞鸿愕然:“你的意思是?” “我把我自己卖给你们,如此,鲍宝山就再卖不了我,我也不用再担心会有一天愧对列祖列宗。日后若我觅得良人,咱们解开契约便是;若鲍宝山胆敢动我,那就有劳二位娘子帮我一把,去官府替我讨个公道。” 三娘前头听得将信将疑,听到最后这句话,直接白眼翻上天:“你这不是让我们替你得罪鲍宝山?” 千红:“可我的身契也捏在你们手里了呀。” 三娘失笑:“我拿你的身契有什么用?” “我们可以签订契约,每年我会给你们一笔钱,如此,飞鸿姑娘就不用出去干活,可以多在家陪陪您了不是?”千红觉得自己想出了一个三赢的方案,“你们既得了我的身契,又能得银钱,只要鲍宝山不为难我,那你们这就是笔无本万利的买卖,不是很好吗?” 三娘冷笑:“是,不要本,要命。” 第48章 空口画大饼 飞鸿啧了一声,示意三娘别那么刺挠,神色复杂地看向千红:“你就不怕我们拿着你的身契干点别的?” 千红非常坚定地摇头:“不,飞鸿姑娘,你不是这样的人。否则,你今天不会出手相救,不会为了我伤成这样。我信你。” 飞鸿:“那你不怕我们狮子大开口找你要许多钱?” 千红笑了:“我的命都是你救的,你要多少钱我都愿意给。只是现在你也知道,我受制于人,虽说不至于一文不名,终究是能力有限,若真是要多了,我暂时是拿不出来的。但若我有一天得了好前程,一定会补偿你们。” 对面的母女同时在心中吐槽:【这是在空口画大饼呢?】 不过她们现在的目的并不是为了钱,也无所谓她怎么画,飞鸿脸上一派感动,道:“没想到千红姑娘如此信任于我,竟然连这种契约都敢与我签。既然你不怕,那我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们便签吧!” 三娘竖起眉毛拍桌子:“胡闹,这可是得罪鲍宝山的事!你前头才刚被他收拾,还来?” 飞鸿:“三娘,我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个朋友,我想为她做点什么。好朋友两肋插刀,不就是这样的吗?” 三娘:“你们才认识多久就要为她插刀?对面可是鲍宝山啊!你就不怕他把刀插你头上?” 飞鸿:“我怕他?我有洛大人,怕他一个市井商贾?” 三娘:“洛大人要真能护得住你,何至于连个摊位都保不住?他都尚且自身难保,你怎么还想指望他?” 千红一直没好意思问飞鸿和洛承风的事,见母女俩主动提及,弱弱问道:“洛大人……不打算娶你吗?”毕竟传说中已经发生了那么多不可描述的事情。 飞鸿一脸怅然地低下头,三娘则是一摆手:“说这个作什么?我们说契约的事情呢!我不同意你们签什么卖身契,我不要她的卖身契!” 千红恳求地看向飞鸿。 飞鸿一咬牙,问千红:“你可以一个月给我们二两银子吗?” 二两说多不多,还不够她这些日子在酒楼喝的茶水钱。说少也不少,足够平头老百姓一家五口一个月的花销。 千红略一沉吟,点头:“可以,只要鲍宝山那里不断我银钱。若是他断了,那我只能先欠着,或是拿这个镯子来抵。” 飞鸿看向三娘:“一个月二两呢,咱们娘俩都不用出去干活了,您还不肯吗?” 三娘微微扬起下巴,质疑千红:“你一个月真能拿出二两银钱?” “鲍宝山答应一个月给我五两花销,我节省着点,拿出二两给你们不是问题。” “那可说好了,要是他断了你的花销,你可得拿镯子来抵给我们。”三娘终于点头答应。 飞鸿拿出荣宝阁忽悠来的笔墨,由千红亲自写好条约,两方确认无误签字画押,千红的身契便收进了三娘袖子里。 飞鸿送千红出门时偷偷与她说:“你不必真的每个月给我二两银子,这不过是我说来哄骗三娘的,你先紧着自己,把日子过好。若鲍宝山再为难于你,我们必定拿着契约去官府告他!” 千红千恩万谢地走了。 飞鸿回到房里,母女俩对视一眼同时摇头:“她不成。” 三娘:“人家都要卖她了,她居然还想着回去,还指望人家能继续每个月五两地供着她,她是真以为自己是仙女下凡,能让鲍宝山为她改了性子信了佛?” 飞鸿撇撇嘴:“我原本以为她看清楚鲍宝山的真面目后可以支棱起来,也许能成为我们的眼线,如今看来怕是难。只要鲍宝山向她低头,好言好语哄骗于她,估计没多久就得来找我们要回户籍、解除契约。” 三娘:“哎,空有美貌,没有拿得出手的本事,把自己一生的指望都寄托在他人身上,以为能撞大运遇到一个坐拥金山银山还对她情深似海的人……殊不知,她这样的正是骗子们最喜欢的猎物。这个千红就算不折在鲍宝山手里,迟早也会折在其他人手里。且看吧,不行再继续物色其他人选,我不信鲍宝山就她这么一个破绽。” 飞鸿:“嗯,我明天去找洛大人再问问看。” 三娘瞪她:“明天给我老实在家呆着,先把手养好。你说你心眼子什么时候被猪油糊上了?要糊弄她做做样子也就罢了,怎么真的让自己手划破那么大一道口子?” 飞鸿:“当时真的很危险,她摔破酒壶要自戕,若真死了,那我不是白忙一场?” 三娘:“那你也别拿自己的手替她挡啊!我没跟你开玩笑,但凡她手上再用一点力,你这只手就废了!别说跟人比试爬竹子,就是重物都不一定能再提得起来!” 飞鸿笑嘻嘻地:“那不正好,以后不用干活了!” “等着老娘伺候你是吧?”三娘的巴掌哐哐哐地呼在飞鸿背上,“你想的美!想的美!……” 飞鸿在屋里上蹿下跳地跑给她追,脖子上的玛瑙佩被甩出衣领。 三娘停下追赶的脚步,指着玛瑙佩道:“快把这东西收回去,别叮当地放外头乱晃,万一摔坏了怎么办?” 飞鸿略略略地拿着红绳在手指头甩圈,眼看三娘又要打过来,这才欠兮兮地把佩子收回领子里:“知道了知道了,保命神器!必须收好!” 三娘略略喘着,突然沉下声音:“鸿儿,咱们走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换个地方好好过日子。” 飞鸿的笑容僵在脸上:“怎么突然说这个?咱们答应了要帮洛大人,不好这时候甩了他吧?”更重要的是,她还没有把笼罩在头上的那只手拽出来。 不搞清楚不安心。 三娘摇摇头:“管他答不答应的,这是京城,水太深,我们搞搞那些为富不仁的商贾还行,和官府掺杂一起,太危险。我现在都后悔救了陈家的那个佃户,当初就不该带你进京蹚浑水。” 飞鸿挑眉:“鲍宝山不就是为富不仁的商贾?他和陈员外没太大不同。” “可大了去了!他背后是户部!” “陈员外不也有在户部当官的关系?一出事不照样安静如鸡?只要不是血亲挚爱,有多少靠山真的肯替手底下的喽啰出头?不过就是为了钱财利益聚拢在一起的小人罢了。再说,如果我们现在突然跑了,可能真会被洛承风漫天遍地地贴海捕公文,到时候咱们能去哪里过安稳日子?” “咱们老老实实没犯法,他贴什么海捕公文?” “我收了他五十两。” “老娘替你还!” “那他问五十两怎么来的,你怎么解释?” “棺材本儿呗!” “一副棺材一两银,你一个浆洗缝补多年的妇人,独自养大一个女儿,还能攒下五十副棺材?” “……”三娘噎了半天,“哎”的一声跺脚道,“这个冤家,怎么就非盯着咱们娘俩不放!” “不是他盯着我们不放,而是那个藏在暗处的人盯着我们不放。三娘,我知道,您是看到我受伤,心疼了、担心了。可是如果不把那个人找出来,我们在京城或是在其他地方,结果都会是一样的。敌暗我明,不如进去把水搅混了,好让泥鳅自己浮上水面。” 第49章 庞氏钱庄(一) 千红刚出石榴巷便遇上鲍宝山派来的人:“姑娘,您总算出来了!我们几个等得都着急死了,要不是怕您再受到惊吓,我们真想直接进去请您!” 千红神色冷淡:“请我?怕不是要抓我吧?” “您说的哪里的话!鲍老大知道您今天受委屈,特地命我们几个来接您回家。” 千红嗤笑:“家?哪里是我的家?” “当然是沅月楼啦!鲍老大说了,从今以后不让你再在花溪楼弹琴,要接你去沅月楼。” “他都要把我卖了,花溪楼和沅月楼又有什么区别?” “都是误会!是花溪楼的掌柜自作主张,我们老大根本就不知道啊!我们老大总说您是他心尖子上的肉,怎么舍得拿出去卖?今天听说了这样的事,他气得饭都没吃,现在就在教训那几个狗东西,正在替您讨说法呢!” 千红闻言,眼眶微红了红,叹口气:“那便去看看吧。” …… 沅月楼。 肥头大耳的鲍宝山坐在主座,指着跪在地上的两人骂骂咧咧,千红在一旁哭得梨花带雨。 “乖乖,别哭了,都是这两个糊涂东西干的好事,他们已经给你磕头赔罪,你便不要生气了罢!”鲍宝山说话时脸颊两侧的赘肉轻轻颤动,乌溜溜的绿豆眼一个劲地转。 “说好的只是过渡,怎么如今倒像是要让我卖一辈子的艺?当初父亲让我学琴,是陶冶情操用的,不是让我有朝一日在酒楼里卖艺!我真是……我真是愧对父亲母亲,我没脸活下去了……”千红哭得泪眼婆娑,“鲍大哥,鲍恩人,您如果实在惧内,不如尽早放了我,让我自生自灭去吧!” “胡说!我怎么可能怕那个黄脸婆?”鲍宝山粗眉一竖,“我是怕她找你的麻烦,不忍心让你受罪啊心肝儿!” “该受的罪我也没少受一分呀!”她呜呜咽咽,委屈又可怜的样子着实是美。 鲍宝山忙走过来,捧着她的脸一个劲地哄,又让地上二人自己掌了十几个嘴巴子,这才遣散众人与佳人独处:“心肝儿,你既然不愿弹琴,那我们便不弹琴了,以后你就安安心心在沅月楼住着,吃喝用度都包在我身上。” 千红侧眸盯他:“伸手找你拿钱?这样的日子我不要,总得有个营生才好,省的有朝一日你另结新欢,把我丢了,那时我人老珠黄没人要,只剩死路一条。” “说的什么傻话?我老鲍怎么可能不要你!我只盼天天要日日要……”说着去摸千红的脸。 千红拍掉他的猪手:“是我要不起!我知道如今你家门槛已经高上天,不是我这种身份的人能进得的,只盼哥哥能替妹子寻个前程,放我自力更生,也算成全了咱们两家的情分。” 窗外不知哪里来了一群蝈蝈,吱吱吱吱,甚为聒噪。 鲍宝山笑着摇头,直起身来,叹气道:“也罢!如今想来,当初是我剃头挑子一头热,自己深陷情网,也许你并不真心想要跟我。” 千红听他倒打一耙,正要大哭,就听对方继续道:“刚好最近在谈一桩生意,是滇州一位姓庞的老板,打算进京开一处钱庄,正寻觅掌柜。若你愿意,我明日带你赴宴,介绍你们认识。你从小到大都生活在西南,也许能和他聊得来,你家从前也是做生意的,当个掌柜对你来说应该不难?” 千红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惊得呆了呆,不可置信道:“当真?他为什么会要一个外人当掌柜?这可是个钱庄!” “因为我也参股了,”鲍宝山摸着自己硕大的肚子,“他能进京开钱庄,我出了不少力,他的钱庄会开在南街上。我说要你当掌柜,他会给我这个面子。” “您是打算让我帮你盯着这桩生意?”千红眸光闪动。 鲍老大背对她,发出深沉而隽永的叹息:“这回,你总该明白你在我心里的位置了吧?” 千红芳心大乱,又害怕再度被骗,犹豫道:“这……怎么从前未听你提起?” 鲍老大发出鳄鱼的叹息:“哎,我自知当日不该一时情热占了你,心中亏欠,一直想找个法子弥补你,这些日子都在忙这事,这才让你今天受了这样的委屈。” 千红眼角有泪光划过:“我不过是浮萍,你何必放在心上……” “你怎么能这么说自己?你在我心里是无价宝!” 千红低头垂泪:“别人眼中不过是玩物……今天若不是柳姑娘,我恐怕已经活不了了。” 鲍宝山扶住她的腰肢:“怪我,都怪我,以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只是,你口中的柳姑娘,怕不是洛承风派来离间你我的?” 千红摇头道:“她没说你一个不字,还说当初是自己没打探清楚规矩这才惹你生气,觉得很是愧疚。” 鲍宝山死死盯着她:“果真?” 千红:“当然!她为了救我,手上划了好大一个血口子,真真是个实心眼的好人!我瞧着,多半是那洛承风见色起意,霸占了人家姑娘,我问她洛承风娶不娶她,她那个脸色难看的呀……” 鲍宝山摸着下巴,沉思片刻,道:“既然她于你有恩,我便替你还这一份恩情,就把那个摊子还给她,准了她的买卖。” 千红:“行不通了,她如今手上伤着,她养母也病着,摆不了摊子了。不如给她封个二十两银子,权当谢礼?” “好,我这就让人安排,等明日见完庞老板,由你亲自去送吧!”鲍宝山拉近千红,耳语道,“若能把她拉拢到我们这边,作我们安插在洛承风身边的耳目,那你就是立了大功,为兄必定重重谢你……”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房内的烛火被吹灭,床铺摇晃的声音渐渐响起。 蝈蝈叫个不停,一个纤细身影在对面屋顶上一闪而过,留下一声叹息。 …… 两日后,千红来到石榴巷,敲开母女俩的家门。 “飞鸿,我给你们带礼物了。”千红一进门就让丫头把一盒银子放在桌上,“这二十两请你务必收下,就像那天说的,我不会让你白白帮忙的。”她盯着飞鸿的眼睛朝丫鬟的方向飘了一下,飞鸿立刻会意,“不过是小事,都说了要你别放心里,怎么真就带钱来了!” “这是你应得的!按一个月二两算,应该够你们娘俩花销十个月,回头等我赚了钱我还给你们送!”她俩打哑谜似的在说前两日的契约,跟着来当耳朵的丫头听不出这里头的弯弯绕。 “哎呀真的不用,你赚钱不容易,应该留着自己花呀!”三娘一派关切的从旁出现,一手接过锦盒,“这盒子也要不少钱呢!千红姑娘怎么这么客气!” “若是从前,我赚钱确实不容易,可往后就不同了,”千红拉过飞鸿的手,“以后跟着我,包你赚得盆满钵满。” 飞鸿觉得她话里有话:“这是从何说起?” 千红一脸苦尽甘来的激动:“我马上要当钱庄掌柜了!” 第50章 庞氏钱庄(二) 飞鸿给出了对方期待中的惊喜:“呀!真是好消息!是哪家钱庄?” “一个西南来的客商开的,就在南街,叫庞氏钱庄。” “庞氏钱庄?之前没听说过?” “嗯,新的,过两天就开业了,到时候你一定要来存钱!一两银子一个月得三分利,一年能得近四成!” 飞鸿咋舌:“在钱庄存钱不是要交保管费的吗?怎么你家钱庄倒贴钱,还给这么高?!” 千红骄傲地抬起下巴:“出资的庞老板生意遍及海外,开钱庄不为谋利,是为八十老母布施散财攒功德。” “哈……真是大孝子啊……”飞鸿直觉有诈。 千红抓着她的手认真道:“我知道这事听来荒唐,可事实真的如此!有一个姓徐的原是他家下人,如今靠着他家钱庄,过上了人上人的日子!昨日我与他吃酒,那人虽然模样粗粝、谈吐粗俗,出手却很是阔绰,怎么看都是一副暴发的模样。飞鸿,我真的遇上大机缘了!” 飞鸿心说【你怕不是遇上大骗子了!】嘴上恭维道:“恭喜你,守得云开见月明。只是,上赶子的不是买卖,这样的好事为何落在头顶,你一定要查问清楚才好。” 千红羞赧道:“是哥哥帮我的……他觉得一直没给我名分甚为愧疚,这些日子一直在游说庞老板,好不容易说动他开钱庄,就立刻引我去认识庞老板,无论如何也要庞老板聘我作掌柜。” 飞鸿:“看来鲍老大对你真是情深意重。可是庞老板为什么能同意?钱庄不比一般的铺子,里头放的可都是真金白银,他既是大商巨擘,家中应该是养着许多家生掌柜的,为什么用你一个外人?” 一旁的丫头开口插话:“外人?呵!东家把主子当心尖肉一般,恨不得把天下好东西都给了主子,怎么叫外人?不过区区一个钱庄掌柜,东家想让谁当让谁当,用你一个外人多嘴?” 在一旁数了八百回钱的三娘从锦盒里抬起头来呵斥:“贱婢!敢这么跟我女儿说话?!” 千红忙拉住丫鬟,给飞鸿道歉:“她是哥哥新买给我的,还不懂规矩,莫要见怪呀!我知道你一向心直口快,只说对的,不说好听的。我喜欢你这样,你是真心待我的。” 飞鸿点点头:“你懂我就好!那你打探清楚没有?别是这当中有什么问题?” 千红:“钱庄虽然是庞老板出资的,可是我哥哥也占了股,这一路的关系疏通和屋舍场地都是我哥哥安排的。若没有我哥哥,庞老板的钱庄开不进京城来。” 飞鸿:“可你刚刚不是说这钱庄不赚钱?不赚钱的生意为何要开进京城?对那位庞老板有什么好处?” 千红耐心解释:“你没做过生意,自然不知这当中的好处。他虽有实力,可都是在海外的,京城谁人认识他?空口白牙与人谈商,谁肯信他?若是把钱庄开进来,那就不一样了,别人就算不信他的名头,好歹得信钱吧?那么大座金山摆那,就不怕他跑。有了哥哥给他做保、又有钱庄当眼,一般的大宗便都好谈了。” 飞鸿恍然大悟,点头道:“还是千红看得明白!” “我家从前做过许多生意,所以多懂一些。你以后跟着我,我带你赚钱,慢慢教你这些经商的道理。” 飞鸿挠挠头:“赚钱可以,经商就算了。你也知道,我是个实心眼的,不会经商的弯弯绕,我要是去做生意,估计能把三娘的棺材本儿都赔光。” 三娘在一旁啐道:“开口闭口惦记我的棺材本,我真是养了个大孝女!千红,你快带她去那个孝子钱庄吧!让她看看别人是怎么当儿子的,再看看她自己!” “什么孝子钱庄?人家叫庞氏钱庄!”飞鸿转向千红,抱歉道:“三娘专爱给人起诨名,你别见怪!” 千红噗嗤一笑:“你别说,三娘给起的这个名还真是应景,庞老板为母尽孝,开的可不就是孝子钱庄?” 两人说说笑笑,没再提旁的事情。 贴身丫鬟回到沅月楼,把见闻一五一十告知鲍宝山,鲍宝山赏了她一只五两重的银元宝:“一定要盯紧千红和那个姓柳的,不能让那个姓洛的在这个节骨眼生事!这个钱庄若开下来,以后你每个月都能有这么多钱!如若不然,你该知道等着你的是什么!” …… 两日后,庞氏钱庄低调地开起来了。 既没有烟花爆竹、也没有敲锣打鼓,悄咪咪开在南街一处窄巷里,门面小得可怜。 千红打扮得富丽堂皇,乍一眼看去还真有大商风范,站在狭窄门前格格不入。 她梦想中风风光光接受众人礼喝的场面并没有出现,端着掌柜的架子又不好啼哭抱怨,所有委屈都憋在心里。 直到飞鸿来给她送贺礼,千红才委委屈屈地拉她到一旁诉苦:“原先以为该是体面又风光的,结果弄得像做贼似的!丢死人,真是丢死人了!” 飞鸿:“怎会如此?之前筹备的时候没说好吗?” “没有!没人同我说过这些!我日日都在沅月楼等消息,根本没人告诉我到底怎么安排。今天庞老板人都没来,就派了他那个姓徐的帮闲,说以后让他和我共管钱庄。那个粗坯,什么都不懂,问他什么都说不知道!这都什么事儿啊!” “不应该啊,若按你之前所说,这钱庄对庞老板来说至关重要,他应该大张旗鼓开业才对。” “是说呀!不行,我要去找哥哥问个清楚!”千红火急火燎奔去沅月楼,一直跟在她身后的丫鬟警惕地瞪了飞鸿一眼:“你不想存钱就尽早走吧,别在这里耽误我们做生意。” 飞鸿笑道:“你的主子已经跑出去二百里了,还不跟上?你要是对我这么感兴趣,不如拜我作主子吧。” 丫鬟哼地一声,快步去追千红。 连着几天,千红都没再出现,庞氏钱庄倒是每日开张,只一个五短身材的男子带着一群小二在店里晃荡。 关于庞氏钱庄的消息不胫而走:庞老板如何孝敬老母、散财布施,如何经商有道、腰缠万贯,以及这座钱庄背后有南街老大和他户部的大舅子撑腰、生意只赚不赔。 逐渐有人进去打听,问说是不是真的能给贴利。得到肯定的答复,还在犹豫不决时,身边已经有人捧着整箱的金银前来保存了。 本就狭窄的街巷变得更为拥挤,人进人出竟是得侧着身才能通行,巷子周边的生意被带上更高一层楼。 等卖菜的老头子都在谈论孝子钱庄时,飞鸿知道,这个惊天骗局恐怕已经成了。 第51章 庞氏钱庄(三) 三娘的腰伤已经好得差不多,飞鸿带她出门闲逛。 路过一处摊子时,听见卖豆花的老嫂子在和一客人闲谈。 客人:“哎哎,你听说了吗?如果在孝子钱庄存十两,第二年连本带利能拿回十二两!” 老嫂子:“你说少了吧,明明是十四两。听说那个庞老板做人极为阔绰,生意上赚的都会拿出来分,给的远不止三分利。哎,我要是有一百两拿去他家存,活都不用干了,只管日日在家数钱!” 客人:“可不就是嘛?就算是去借钱来存都是划算的,我认识一处放印子钱的,只收一分利一个月,这左手进右手出的,倒一遍就能空手白得两分利,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买卖!前头那家卖鱼的,就是去借的印子钱来存,哎呦,现在他给婆娘买首饰都只看金子打的,可大手笔了!” “要说都是鲍老大有福气,才能认识这么个大孝子大善人,让咱们南街街坊都跟着喝到汤。” “没错,真是感谢鲍老大,给咱们请来了这么一尊善财童子!” 三娘忍不住打了个震天响的喷嚏,对飞鸿道:“大家都在惦记大孝子的息钱,焉知大孝子惦记的不是大家的本钱?天上掉不下来馅饼,陷阱倒是管够。” 老嫂子一听就不高兴了:“你几斤几两?人家几斤几两?你连个正经营生都没有,还敢攀蔑人家那样的巨贾?呵,我看你就是见不得别人好!” 三娘一摊手:“哟,哪来的颠婆?”拉着飞鸿就走。 身后的老嫂子还在骂骂咧咧,三娘嘴里也在骂骂咧咧:“蠢货!老娘手里的钱要是都换作铜的,能把她活埋喽!好心好意提醒她她还急了,问我几斤几两?孝子钱庄的名头都是我给起的,你说我几斤几两?特奶奶的,越想越气!”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她愿意信就让她信去吧。倒是那个忽悠她借钱的,不知是否和钱庄老板有关?”飞鸿淡淡道。 母女俩相视一眼,绕进旁边小胡同,顺便借走了墙角下一个装木炭的麻袋。 不多时,一人被套在麻袋里打得哭爹喊娘,把正在做的“大生意”抖落了个干净。 “生儿子没屁眼的东西,原来是借着钱庄的势在揽虎皮钱生意!那些不懂行的为了赚二分利,字都不认识就敢跟人画押,回头发现要还的债成倍滚,告到官府都没用。”三娘啐了一口,把人捆成粽子,飞鸿寻来陈九,把人带回南城兵马司。 娘俩继续在南街闲逛,很快来到庞氏钱庄门口,这里如今天天都人满为患,挤满了想要躺平致富的人,就连郭县令私宅前的饭店掌柜和店丫头都偷摸着挂了歇业来这里排队。 他们如今领养了一个女儿、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对当时给自己指点迷津的仙人万分感谢,见到飞鸿立刻招呼道:“道长!道长!是不是也听说马上要限额了?赶着来存钱?” 飞鸿摇头:“我有一位相识在此。” 店丫头热情道:“你若有相识在里头,那便快快让他帮你存钱,再晚就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了!” 飞鸿正要问缘由,身后传来千红的声音:“飞鸿、三娘,居然是你们!”笑着把二人迎进钱庄里。 在外头排了半天队的人怨声载道,唾沫星子喷一地。 几日不见,千红轻减许多,但是眉眼间的神采更甚,整个人容光焕发。 “生意真好,存钱的人都排大队了!”飞鸿喝一口茶,恭维道。 千红:“哎,没办法,都听说我们马上要限额了,赶着来存。” 飞鸿:“限额?” 千红:“京城的有钱人实在是多,存得我们仓库都快堆不下,鲍宝山说要开分号,庞老板说自己生意再大也是有定数的,给不了这么多人红利,要开分号就只能降低贴息。鲍宝山哪里肯降?他自己存了几万两进库,就等着分红赚利呢!两边吵半天,最后定下限额的方案,很快就落地了。” 飞鸿:“看来庞老板还是心疼自己的钱。” 千红:“谁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大买卖也有大买卖的难处啊,庞老板心疼钱是应该的。” 飞鸿听她话头,居然隐隐地抬高庞家贬低鲍家,顿觉当中有料,附和道:“就该这样!心疼钱的人把钱拿出来做功德,这才是真正的感天动地。” 千红很认同:“没错,庞老板为人厚道,是难得一见的善人,这样的人是有福气的,跟他一起做事的也都是有福气的。飞鸿,你听我的,快快存钱,等过了这两日要想再存,我都帮不了你,只能排队慢慢等。” 三娘立刻插嘴:“你不是还要给我们钱的吗?干脆再出个二十两,帮我们直接存这得了!” 飞鸿把糕点塞进三娘嘴里,对千红道:“我家三娘是个财迷,遇到钱的事就不会说人话了,你莫要当真。我现在身上只有二两银子,不知道让不让存?” 千红为难:“我家十两起步,再少的不让存。” 三娘猛地咽下糕点:“就当我们先借你的,你先帮我们存个十两,回头我们带钱来还你。” 飞鸿把二两塞进千红手里:“你先拿着,我现在回家取。” 千红拉住她:“干嘛还跑?我帮你们存上就是。”她招呼贴身丫鬟去取文书和她的私房钱,丫鬟犹豫,千红厉声道,“你是摆明了要当鲍宝山的人是吗?就非要在这监视我,一点正事也不肯干是吗?”丫鬟正要回嘴,一个面容粗粝、五短身材的男子出现,扇了她一巴掌:“千红姑娘的话你不听,那我的话呢?” 丫鬟捂着脸快步跑开,男子向母女俩施礼道:“贵客受惊,我是徐平,同千红姑娘一起替东家照看钱庄,照顾不周,还请贵客多担待。” 飞鸿和三娘还没说话,千红先还礼了:“多谢徐公子替奴家解围。” “区区刁奴,就该大耳刮子伺候,你莫怕,以后哥哥帮你。” 【又一个哥哥……】飞鸿看向千红的眼神一言难尽【你究竟有几个好哥哥……】 千红脸上爬上一抹红霞,对徐平道:“徐公子,我有点私房话想同我姐妹说。” “嗯,我知道了,我去门口给你守着。那个贱婢过来我就赶她,不叫她把你们的话都听去。”说着大步流星往外走去,半分犹豫也无。 看飞鸿满脸疑惑,千红小声解释:“那日开业冷清,我觉得事情不对,去找鲍宝山问缘由,结果正撞见他和庞老板吵架。原来……这家钱庄不是庞老板自愿开的,他本只想开一家在他母亲的老家造福乡野,派徐平去办,结果徐平被鲍宝山做局、落了把柄在手里,庞老板为了徐平这才答应把钱庄开来京城。之前我并不知道这许多事,只一心以为做上钱庄掌柜是多荣光的事,还去你那处炫耀……没想到这钱庄来的这么不干净……我惭愧、觉得没脸,所以这些日子都没去找你,刚才见面也不敢认你们……” 飞鸿听这曲折故事,不置可否,只问:“那你这些日子都去哪里了?怎么也没见你来钱庄?” 千红一听便知她日日来找自己,感动道:“就知道你是真心牵挂我的!那天我撞破了事实真相,被这个贱婢告发,鲍宝山把我关了起来,要我签卖身契,我不肯,他打我,被庞老板和徐平拦下,二人出资一千两把我赎了出来,还答应继续让我做钱庄的掌柜……原先我说徐平粗鄙不堪,竟是错的,他虽看着粗陋,其实心地纯良,和庞老板一样都是顶好的人。” 飞鸿心说【好么,谁给甜头谁就是好人,接下来该找我要回身契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千红就说:“如今我已经有了可以依靠的人,咱们当初那个约定可以取消了。飞鸿,你下次来便把我的户籍和契纸都带来,以后,不用再替我担心了!” 飞鸿此刻的担心已经到达了巅峰,但是深知此时的千红是叫不醒的,她叹口气,语重心长道:“你能寻到依靠,我很开心,只是,我希望你务必把身契和钱财都捏在自己手里,再怎么相信别人也别拿这两样东西出来,知人知面不知心,切记啊!!!” 话才说完,外头传来徐平呵斥丫鬟的声音。 “两家毕竟一起开了这钱庄,我不好让徐平为我得罪对方太过,其他事情咱们下次再找机会详说,今天的十两我帮你出了,感谢你一直记挂我。”说完,千红抬高嗓音,对外头道,“徐公子,让她进来吧。” …… 第52章 离间 回家路上,母女俩一路无言。 她们都对千红十分无语。 靠不了鲍宝山就去靠庞老板和徐平,靠来靠去就是不肯靠自己的脑子想想这当中的问题。 庞老板如果真是传说中货贩四海的大贾,怎么可能面对鲍宝山的勒索全无一丝办法?说什么是为了徐平含泪点头,他若是这样只有义气没有脑子的人,早在商战里被啃得骨头都不剩了。 两个外地来客,看似是被做局,其实正在吸走本地的大量钱财。千红作为鲍宝山名义上的妹妹实际上的外室,被卷入这样一桩“大买卖”中当了个处处被动的掌柜,看似是这些人提携她,其实就是让她当替罪羊,一旦任何一方出事,背锅的都会是她千红。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这一招飞鸿可太熟悉不过。 她都可以想象如果有一天姓庞的卷款跑人,千红会被以什么样的罪名关押入狱,为所有人不翼而飞的钱财付出性命。 “真是个糊涂蛋!”进了家关了房门,三娘才开口骂出声,“她爹娘要是知道女儿蠢成这幅模样,会不会从地底下爬出来把她带下去?留在这里真是丢人现眼!居然还到处说自己家里是做生意的!” 飞鸿:“要我说,咱们干脆来个局中局,做个套子引这几人出手,顺便把他们的钱也给套出来。” 三娘立刻拒绝:“不可!别说那个七品的户部检校咱们惹不起,万一后头还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那我们不是吃不了兜着走吗?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么冒险的局面别参合了,直接跟洛承风说吧,南街是他管的,他有责任破这个局。” …… 午后,洛承风果然出现在庞氏钱庄。 千红客客气气地把人迎进钱庄,带着洛承风参观各个角落。钱庄门面小,里头也小,洛承风转了两圈都没见到银库,问:“你们收来的钱都放哪里?” 千红:“东家不愿为了做大铺面去惊扰四邻,这里只做门面,收到的钱每天盘点完毕都会送去一处专门的银库,那里守卫森严,是最安全不过的。” 洛承风:“银库在哪?” 千红:“不在南街。” 洛承风:“那是哪里?” 千红尴尬一笑:“这就得问咱们东家了,我只管铺面的事,银库都是东家亲自照看的。” 洛承风:“那便去把你们东家请来。” 千红想着飞鸿是自己的朋友,洛承风怎么说也算半个自己人吧,凑近了对洛承风道:“大人,奴家才刚当上掌柜没多久,大家都看着呢,您这样连番逼问、还让去请东家,奴家脸上怪难看的……飞鸿与我交情甚笃,若知现在这个情况,必是要为奴家向大人求情的。大人,您就行行好,放过奴家这一回吧。” 洛承风一脸铁面无私:“就算她来求情,我也是要见你东家的,这是我的职责所在。你别磨蹭,快快去请,顺便把你们店里的牙贴(营业执照)拿来与我查检。” 一旁的丫鬟听得真切,噗嗤笑出声。 千红热脸贴了冷屁股,又被自己的丫鬟耻笑,顿时脸蛋红成了桃,一甩帕子气急败坏地走开。 洛承风大马金刀坐在贵客厢房里,茶水从热的喝到凉,直到日影在门柱上矮了三寸,才见鲍宝山摇晃着将军肚掀帘进来,跟在他身后还有一人——闻人志远。 洛承风十分意外,朝闻人志远行礼:“大人,您怎么来了?” “嗯,我听鲍老弟说他开了一处钱庄,特来看看,你怎么也在这里?”闻人志远直接上了主座。 “此处为下官辖下,今日例行检查。” “不用查了,我都替你查过了,没什么问题。”闻人志远一摆手。 “大人,检查辖下店铺、巡视防水防火等事宜,都是下官的本分,怎好叫大人代劳?”洛承风侧头去盯鲍宝山,“庞氏钱庄的东家应是姓庞,还请鲍老板把庞老板请来,并带上牙贴与本官查验。” “混账!”鲍宝山还没说话,闻人志远就出声了,“这里你是上官我是上官?我都已经说查过了,你还请什么庞老板查什么牙贴?你是在质疑本官吗?” “下官不敢!只是下官职责所在,不该由大人代劳,还望大人不要坏了规矩,让下官难做。”洛承风硬刚。 闻人志远胸口微微抖动,“呵呵呵”地笑了会儿,收敛笑意眼神阴冷道:“规矩?规矩是我定的,你跟我讲规矩?好,既然你跟我讲规矩,那从今以后庞氏钱庄从你辖内划走,我另外安排人来管。” 鲍宝山在一旁满脸得意。 洛承风脱口而出:“大人也在此处存了钱?他们家存钱给利,说穿了就是筹资投股,朝廷明文禁止官员参与辖内一切商事,大人,您可是要违法?” “大胆!”闻人志远身边的随从大呵。 闻人志远走近洛承风,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你如果一直学不会说话,我不介意让你从巡街小吏重新做起,让你尝一尝谁都可以在头上踩一脚的滋味,好叫你明白这张嘴没必要总是那么硬。” “下官出身微末,就算去做巡街小吏,只要可以让百姓安居乐业,便是千人踩踏又何妨?”洛承风迎着他的目光、丝毫不退让,“但是,大人,您可以吗?若您当真参与了庞氏钱庄的买卖,一旦被监察御史知道,他们会不会猜测是长公主授意?到时候,朝中会掀起多大风浪?” 御史台、长公主、左相,三股势力互相制衡,这是一心修道的元贞皇帝精心设计的局面,用以牢牢把控朝局、不叫皇权旁落。 闻人志远被激怒,一把扯住洛承风的衣领:“你敢威胁我?” 他想把洛承风提溜起来,可是洛大人下盘太稳没叫他提溜得动,反倒因为过于用力而整个人撞到洛承风身上。 洛承风的胸膛坚硬无比,闻人志远仿佛砸到一堵墙上,疼得龇牙咧嘴。 洛承风伸手扶稳他,退后两步,抱拳道:“下官只是实话实说,这些都是为了大人着想。” 闻人志远下不来台,又不想真的激得洛承风去御史台告状,左右危难之际,徐平从外头进来,道:“洛大人,我看前头一处黑烟直冒,怕是着火了,大人快去看看吧。” 洛承风回头看向屋外天空,果然有黑烟飘起,立刻对闻人志远行礼道:“下官先去救火!” 闻人志远摆摆手,洛承风便出去了,一边走一边把被扯乱了的衣服抚平,从背后看好像在拍灰,鲍宝山添油加醋道:“指挥使大人,这个洛承风也太猖狂了,居然嫌弃您碰过的衣服脏!” 闻人志远倒是知道洛承风有怪癖的,“哼”的一声:“他不敢。” “就算他在这件事上不敢,可他刚刚分明出言挑衅大人,这样的下属怎好留着,久了就是祸患呐!”鲍宝山继续煽风点火。 闻人志远却不接他话茬了,他还不想失去洛承风这个唯一能干活的下属,抚着胡子道:“他刚刚说的话倒提醒了我,你虽帮我存了钱,但是不好存在我和夫人名下,否则传出去被他人误会,反倒不好。这样,我回头给你个名字,你把我名下的钱全都存过去,切记,莫要让旁人知晓。” 第53章 着火 鲍宝山头一回走通闻人志远的门路,哪里还费其他话,立刻安排人去办。 如今他与千红彻底撕破脸,便又安排一个二掌柜进钱庄,分走千红的好多活。 看二掌柜接了活在店里忙进忙出,自己空守着大掌柜的名头无事可干,千红银牙暗咬、把手里的帕子绞得皱巴巴。徐平突然从旁边冒出,拉着她的胳膊进入一个小厢房里说话。 “你莫急,眼下不过一时失利,凭着我和庞大哥的本事,迟早让你当上正经掌柜。”徐平一眼看穿她的心思。 “奴家知道徐公子和庞老板的本事,奴家就是怨自己无能,什么都做不了……”千红委屈道。 “有我们在,哪里需要你做什么?你只管安心做你的大掌柜。若说真有什么要紧的,早先来与你说话的那个柳飞鸿,听说,是刚才那个洛大人的人?” “怎么突然说她?” “我觉得,午后洛大人会过来,多半拜这个柳姑娘所赐。”徐平直言不讳。 “洛大人负责南街,日常巡查是他的职责,应跟飞鸿无关吧?再说,她是我的至交好友,怎会引洛承风来为难我?” “她前脚刚来,洛大人后脚便到,就这么巧?” “也许……也许真就是巧合呢?” “我跟着庞大哥做生意,从不相信巧合。你信我,千红,这个柳飞鸿对你不怀好意。”徐平眼深如刀。 “不可能!”千红斩钉截铁,“你不知我二人的过往,她为了我受重伤,那只手现在还不能干活。她有恩于我,怎么会对我不怀好意?” “你难道不知三十六计里有一招苦肉计?她为你受伤,就是为了要博得你的信任,借以探听鲍宝山的消息,为洛承风铺路。”徐平语气坚定、眼神灼灼。 “她已经知道我与鲍宝山割席,又怎么从我这里探听鲍宝山的消息?”千红上午刚和飞鸿吐露真相。 “正是从你这里知道了钱庄的来由,她才叫洛承风过来,她只想对付鲍宝山,根本不在乎你的死活。” 千红想起刚才洛承风对自己的冷酷,果然产生些许动摇:“不会……的吧?” “她上午刚得知鲍宝山的把柄,下午他就来例行检查,说这是巧合,你不觉得太牵强?” “是有些牵强……可是,也许是飞鸿听说我受了委屈、特地请洛大人来为我做主?” “刚才他那般拿乔作态,可有半分给你做主的模样?更何况,如今真正给钱庄投钱的是庞大哥,挂的店招也是‘庞氏钱庄’,若真让洛承风查出什么问题,最后倒霉的只有我们!所以我说那个柳飞鸿根本不在意你的死活,她只是想利用你扳倒鲍宝山。”徐平语气铿锵、不容置疑。 千红本就心智不坚,容易被人说的话带着走,闻言沉默回忆,越想越是,前日里对飞鸿的感激都化作怀疑,接着开始恨自己识人不明:“我竟还是着了她的道……我真蠢!” 徐平大功告成不再说话,任由怀疑的种子在千红心中疯长:“我之前就疑心她想要利用我,处处提防,可是她心机深沉,日日去听我弹琴、还良言相劝,我在京城孤苦伶仃、以为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知音,这才放下了对她的防备……没想到还是着了她的道!我真蠢!我真蠢啊!” 千红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徐平适时奉上安慰和依靠:“别担心,有哥哥在,以后没有人敢伤害你。” …… 洛承风对着同时赶来救火的飞鸿,满脸狐疑道:“该不是你为了拉我出来,特地点的这把火?” “怎么可能?!我这么一个乐善好施侠肝义胆的好人,怎么会去烧别人家的后院?”飞鸿眼睛睁得圆圆的。 福生站在一旁,满脸炭灰:“怪我怪我,是我没收好柴堆,这才让掉下来的天灯给点了!” 陈九在一旁似笑非笑:“天灯呢?我没找着天灯?” 福生赶忙道:“呃呃许是烧光了!所幸柴堆大部分都还是潮的,没烧起来,起那么大浓烟,让大人们白担心一场,真是小人的罪过!” 洛承风摇摇头:“没事,没着火就是好的!你家防火缸布置得也多,做得不错。” 福生憨笑道:“陈大人勤勉,隔几日就来检查防火,小店绝对不敢怠慢的。” 李老板捧着一托盘三碗花生酪进院,招呼道:“多谢各位来救火,小店无以致谢,请各位吃碗刚熬好的花生酪呀!” 洛承风看他脸上全无后院着火的急色,心中了然。所幸院子没真的着火、他也没有真的和闻人志远起冲突,吐出一口浊气,道:“在下谢过李老板的美意!便不客气了。”伸手捞起一碗花生酪,往一旁石凳走去。 陈九很有眼力见,捧起一只碗就往外走:“刚好饿了,我去前头买个包子。” “菜包子肉包子小店应有尽有,陈大人这边请!”李老板父子跟着也出去了。 院子里剩下飞鸿和洛承风,各自捧着一碗花生酪。 洛承风手上没感觉到碗烫,以为已经放凉过,一大口滋溜进去,瞬间青筋暴起! 飞鸿正小口小口品着,看洛大人突然满脸通红,以为是被齁到了,忙问:“太甜了是吗?要不我去叫李老板再上一份不加糖的?不过,不加糖的可能就没这么好喝了……大人,大人?” 洛承风一句话都说不出,眼睛突得都快掉下来。 “大人……您怎么了大人?难道……中毒了?”飞鸿顿时警惕,豁然站起就要去收拾李老板,洛承风一把拉住她,大着舌头艰难道,“荡……荡则了……” 飞鸿反应了一会儿才听明白他说的是“烫着了”,哈哈哈哈地狂笑起来,笑声传到前头店铺里,福生不明所以,抬脚要进来看,陈九一把拉住他:“小孩子好奇心不要那么重,老实在店里呆着,别去碍事。” 洛承风缓了好久才恢复,脸上又红又白,一派尴尬:“也没见冒烟,怎的这般烫人!” 飞鸿笑得前仰后合:“花生油脂多,熬成浆后表面会凝出一层油膜,把热气都封在里头,所以看不着烟气。” “碗摸着也不烫!”洛承风继续为自己辩解。 “李老板家的碗都是双层的,就是为了捧着不烫手呀!”飞鸿更乐了。 洛承风脚趾抠地:“我从前只与他在外头见面,竟不知他家的碗有如此巧思。” 飞鸿:“李老板做生意厚道,做人也厚道,难怪愿意成为你的眼线。” 洛承风虽已有所猜测,仍不免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第54章 心如止水 飞鸿:“南街的这些店铺,几乎每家你都进店巡查,只有五家让陈九自己去,刻意显得不重视,其中一家就是这李记早点铺子。我和这对父子不打不相识,知道他们是热心肠的,这样的人必定也逃不过大人的眼睛。我记得您说过有两个在南街的眼线,便大胆猜测其中当有李记。” 洛承风:“所以,他们家后院这把火,果真是你放的?” 飞鸿:“真不是我!是他们自己放的!” 洛承风进入钱庄后,飞鸿一直在外盯着,看见闻人志远和鲍宝山也进入钱庄,她便知道事情要遭,急得原地打转。 正此时,一眼瞅见也站在门口往这边望的福生。 四目相接,福生做贼似的一溜烟跑回店里。 飞鸿福至心灵,一路小跑过去,直接进后厨拉了李老板出来,戳破他的身份,要他帮忙。 李老板没想到自己隐藏那么久居然就败露了,相当泄气,接着就听飞鸿说洛承风有难,要他帮忙。 于是便有了后来的故事…… 洛承风斜眼睨飞鸿:“这家铺子可是李家祖上留下来的老宅,李老板爱惜得不行,果真是他自己想的主意放火?” 飞鸿尬笑:“那是当然!李老板心系大人,为了大人宁愿放火烧老宅!我不过是提了一点建议,”她两指虚空柔绰,“就一点。” 这个建议是等洛承风玩完了、南街彻底落入鲍宝山手里,李老板这个暴露了的二五仔应该第一时间打包全家赶紧走人。 洛承风大概猜到首尾,摇头叹气:“就你鬼点子多。” 飞鸿怕挨骂,立马正色道:“洛大人此时还不是闻人志远的对手,切莫意气用事忤逆上官,免得前功尽弃!” 洛承风仰头看天,神情失落:“从前他虽处处为难于我,好歹理由都说得过去,我也从未听闻他与奸商勾结、违法乱纪。我一心认为是我们处事方法不同,出心都是为公的。如今看来,他竟然可以为了一年四成利和鲍宝山这种货色同流合污,当真是配不上公主府的名头。” 飞鸿连连颔首:“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之前鲍宝山拿你没办法,都是因为走不通兵马司的门路,如今这个门槛让他给踏过去了,后面大人可就被动了。” 这话戳中洛承风痛脚,他一拍大腿:“哼!从前是我错看他!从今往后,老子不忍了!老子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能受这样的小人驱使?无耻之尤,德不配位!” 飞鸿第一次听见洛承风说出“老子”这样的词,惊得愣了愣,接着拍掌叫好:“没错,就不该忍他!大人打算如何做?” “今天在庞氏钱庄里,我狠狠将了他的军,他如果有胆搅合钱庄之事,我必一纸状书告到御史台,看是我光脚的厉害,还是他这个公主女婿厉害!” “可他会不会因为你今天的威胁而起警惕之心,回头你想拿他把柄就更难了?” “陛下耳目众多,若这事真引到公主身上,不用我查,自有山人出马。”洛承风眼中冒火。 飞鸿再次刷新对他的认知:“我原先以为大人事事都是明火执仗地来,没想到居然也有权谋算计的一面。” 洛承风眸中火光瞬间凝固:“我这……是不是不好?” 飞鸿大拇指快顶到洛承风脸上:“好!好得不能再好!我从前就一直担心你吃亏,须知菩萨慈悲也有雷霆手段,你总是一味对别人好,很容易被算计。如今知道你并非全然没有对策,我就放心了!” 洛承风叹气:“我总教二郎要为人正直,一心与他做榜样,若他知道自己的哥哥变成这个样子,该是要失望的吧……” 飞鸿:“如果洛家二郎真如你所说是个决定聪明的士子,那他应该对这个哥哥更满意了。你不是说过自己要保护家人周全,不再让家人受难吗?光有钢铁躯壳,虽能在武艺上自保,终究难免疏漏,你该有些算计、有些谋划,好叫魑魅魍魉无从下手。” 洛承风眼睛微微闪烁亮光:“谢谢你,飞鸿。从未有人同我说过这样的话。” 飞鸿笑着仰起头:“因为咱们以前不认识呀!” 洛承风也笑起来,盯着飞鸿的眼神灼热万分。 飞鸿被盯得有点不好意思,害羞地低下了头。 洛承风却是逐渐抬起空着的那只手,向飞鸿伸来。 飞鸿眼睁睁看着他的手越来越近,心脏咚咚咚咚越跳越快。 【是躲开还是接受???!!!】飞鸿的内心疯狂挣扎,【要是接受,那就意味着我们互相表明了心迹,那就意味着我们在一起了!可是我明明想要当个逍遥散仙的,我明明不想和任何男人有牵扯的,何况还是他,一个那么坚韧不拔的人!我若真的和他在一起,万一有一天腻歪了,我想逃,他会不会追我到天涯海角?嗯,会的,他这么个执着的人,一定会的。不行,我得确认好自己的心意再做决定,洛大人虽然美貌,可我更爱自由!】 这么想着,飞鸿迅速压制住了心中旖旎,灵台恢复清明,伸出手来阻挡洛承风的手:“洛大人,这样不妥。” 洛承风的手顿在空中,想了想:“对,我疏忽了,这里不是竹林,外头人多,得顾及着你的名声。那你自己擦吧。”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只帕子递给她。 “嗯?擦什么?” “你嘴角都是沫。” “……”飞鸿的脸瞬间垮掉,“你刚才怎么不说?!” “刚才我们不是正在聊事情?” “……”飞鸿在心中狠狠嘲笑自己八百回,机械地接过帕子,机械地擦了擦嘴角,机械地还给洛承风。 洛大人不知她心中的惊涛骇浪,只以为姑娘家不好意思用男人的帕子所以害羞了,笑道:“没关系,我的东西你随便用。” 正撞上三娘往里头进,听见这话,她头发都竖起来了,后退着就想往外躲。 飞鸿已经看到她,冷酷地喊道:“别退了,小心摔跟头。” 三娘斜她一眼:“你这机灵劲儿怎么尽用在没用的地方!”笑眯眯地对洛承风,“洛大人刚才没事吧?” “没事,幸亏飞鸿机敏。” 三娘一听他居然叫上了“飞鸿”,心头更热了:“这孩子聪明着呢!就是有时候不开窍,洛大人莫要介意,多说说就好了,多说!” 洛承风:“飞鸿确实聪慧无双,我很欣赏她。” 三娘笑的嘴角都快裂到耳根子了:“那就好啊那就好!洛大人有事没事地多去我家坐坐吧……” 飞鸿打断道:“坐什么坐?他刚跟他的顶头上司闹翻,接下来还不知有多少小鞋等着穿呢!坐坐坐,到时候恐怕他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还坐个屁!” 火星蹦到身旁二位脸上,两人面面相觑。 洛承风:【她这是为我的前途着急了吗??她……她莫不是喜欢我?!!哎呀,还当着她养母的面呢,这可怎么好?】 三娘:【臭丫头搞什么?!……难道是她不喜欢洛承风?哎呀,还当着洛承风的面呢,这可怎么好?】 两人尴尬对视,堆出了前所未有的灿烂笑脸。 飞鸿在旁,心如止水。 第55章 你做梦 回到家中,三娘的激动之情几乎要掀翻屋顶:“丫头!洛大人多好的郎君啊!你为啥对人家那么凶?!” 飞鸿心里本就在恼洛承风,刚到家又因为他被三娘数落,更怒了:“我对他哪样?” “刚才大呼小叫的不是你?” “那你干嘛叫他来家坐?” “他都对你说那种话了,我叫他来家坐怎么了?” “三娘诶,清醒一点吧!他就是个木头,他说那些话根本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字面上的让我可以随便用他的东西。” “陌生男女可以随便用对方东西吗?” 飞鸿掏出一只荷包:“他在我们刚认识没多久就把贴身的荷包给我,您觉得他懂这些?” 三娘眼珠子都快掉下来:“送荷包?!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没有告诉我?!” “因为他根本就不是那个意思,没必要说出来让您误会。”她今天自己也误会了,到现在都还尴尬得想钻地。 三娘一把薅过荷包,仔细分辨:“用料不错,针脚一般,图案是常见的福禄云纹,”又凑到鼻子上细闻,“没有香味,嗯,应该不是其他女子送的。” “问题就不在于是不是其他女子送的,而在于他洛承风是个木头,根本不懂这些事情,他只想破案!他心里只有破案!!!” 三娘捏着荷包,看着飞鸿气急败坏的样子,突然就笑了:“你这么生气干嘛?” “我哪里生气了?我只是希望您别再存什么不该有的念想,不要有!绝对!” 三娘一副过来人的表情:“这是在说我呢,还是在说你自己?” 飞鸿像被针扎一样跳起来:“什么我自己?胡说?我哪里喜欢他了?没有!” 三娘更乐了。 飞鸿急得跺脚:“三娘自己喜欢自己嫁去!我反正只想过逍遥日子,绝不想这些有的没的。” 三娘没再和她争辩,把荷包重新塞回她手中,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边喝边叹气:“你说洛承风也真是不容易,现在二十有一吧?这么年轻,就已经是从七品,一身武艺惊人,还人品贵重,要不是被顶头上司压着,恐怕已是青云之上的人物。” 三娘这个话题转得略微生硬,飞鸿还在生气:“您又不是不知道他那个脾气,又臭又硬,还特别木!若不能遇到一个有心胸的伯乐,多半没好的。” 三娘语重心长道:“可如果不是这样,恐怕我们也遇不到他。” 这话却是说得中肯。 飞鸿虽然还在生气,但是也必须承认,如果洛承风不是现在的性情,凭借他的外貌和武艺,早就不是她和三娘能接触到的存在。她语气和缓些许:“他虽说不得朝廷重用,但是真没少做事。我最近才从伍斤半那里得知,南城兵马司如今全是各种关系塞进来的少爷,唯独洛承风一个算是真正在做事的,那个叫闻人志远的指挥使,一半功绩都是从洛承风这里出来的。他把洛承风调到一个地方用上一年半载,等用好了就把人换成他自己的,功绩全被他们摘走。洛承风为什么能在南街停留两年,就是因为南街有鲍宝山,是个硬骨头,一直啃不下来。闻人志远既看不惯洛承风又不得不用他,所以今天才能被几句话唬住。”毕竟要把女婿做的事牵扯到岳母身上还需要一顿扯皮,但洛承风如果真跟他闹掰,走人是分分钟的事,到时候南城兵马司剩下的就全是酒囊饭袋了,闻人志远还能指望谁给他挣功绩? 三娘:“伍斤半?哪个伍斤半?” 飞鸿:“就是当初您被关兵马司牢里,我找到的那个可以直接去见你的门路。” 三娘:“哦哦!那个小卒!你什么时候又去找他了?没听你提过。” “之前不是有段时间手头宽裕嘛,那会子又要吊着千红,就抽时间请伍斤半喝了顿酒。这小哥是个心思活络的,想赚钱,所以话比较好套。” 三娘啧了一声:“好么,你用洛承风的钱找他衙门里的小卒打听他的消息,洛大人要是知道,不得气死?” 飞鸿:“只要你不说,伍斤半自己肯定也不会说,那洛大人就永远不会知道!” 三娘:“我恨不得他心里都是你的好呢,怎么会跟他说这个?倒是你,打听这些是想做什么?” 飞鸿一脸理所当然:“消息自然是多多益善咯!这不是您教我的吗?” 三娘审视着她,问:“只是这样?” “还能咋样?” “呵,不着急,看你嘴硬到什么时候。反正吧,我们且得在这个漩涡里扑腾呢,又是郭县令又是长公主女婿,哎,我春三娘躲了一辈子的官,没想到在京城一起还回来了,第一次实实在在的牢狱之灾也是在京城,哎,你说,这个地方是不是克我?” “您不还说自己命硬么?这么容易被克?” “这里可是京城,龙气所在!我再硬也硬不过紫禁城里的人吧?” 最后这句话像一只羽箭,击中了飞鸿心中的某个机关,她突然拉过三娘,正色问:“您老实说,从前是不是得罪过什么大官?或者牵扯进什么大案中?” 三娘眼睛眨了又眨:“没……没有啊!” “三娘,这种时候千万不要对我隐瞒什么,如果有,你一定要告诉我,否则我们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搞清楚这些谜团,难道您后半辈子想一直东躲西藏?” “你说的什么屁话?且不说我没隐瞒你的,我们从前不也一直是过的东躲西藏的日子?怎么,你想安定下来了?”三娘不但不想回答她的问题,还试图探问她的心意。 飞鸿直接忽略她后半句话:“从前我们是因为自己做的事情而隐藏,现在已经有人盯上我们,如果我们不把他揪出来,以后就是不得不东躲西藏。一个自愿、一个被迫,完全不一样!” 三娘不耐烦地挥挥手:“哎呀车轱辘话你都说了八百回,如果我知道什么肯定跟你说,好吗?我比你还着急。” 飞鸿知道三娘是骗术高手,如果不想让别人知道的,永远不会露出破绽。她吐出一口浊气,道:“眼下也没有其他突破点,还是只有郭县令一处,可是南林埋尸案后他把私宅都卖了,除非我们去他在宝庆的府邸中探查,否则很难再找到其他线索。” 三娘:“哎呀开口闭口埋尸埋尸的,太晦气啦!我觉得你也别去那个什么县令那里打探了,人家要是有所防备,凭你我二人是打听不到什么的,眼前先帮洛承风度过难关,这个比较重要。” 飞鸿:“不错,所以我说,我们最好是做个局,引对方动手,否则那群庞的鲍的始终不露狐狸尾巴,我们就要一直这么耗着。” 三娘:“我的意思是让你陪他、开导他!你想啥呢?这个节骨眼我们不能再出手,万一再像前头那两回被人反套出来,那便万事皆休矣!” 飞鸿:“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总不能就这么等着?” 三娘:“没光等着啊,你不是一直帮洛承风盯梢千红?这事做得很好呀,洛承风认可,没太大风险又能帮上忙。何必要冒险做局?” 飞鸿:“我也不光是为了洛承风。今天早上的场景您忘了吗?那个引诱豆花嫂子去借贷的,兵马司的人查清楚了,那人和鲍宝山无关,就是纯粹想借这股东风赚钱,如今这个钱庄势头火热,歪心思的妖魔鬼怪跟着群魔乱舞,最后受苦的都是老百姓。我们现在多拖延一天,就会有多一批人受骗。” 三娘:“我们现在已经很努力在帮忙了,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能一下子解决的,有些人就该吃一些亏才能明白一些道理,这是他们的命,我们救不了。” 飞鸿:“三娘若真是这么想,今晨也不会开口提醒豆花嫂子。” 三娘:“一说这事我就来气!我就多余出那张嘴,她还骂我呢!” 飞鸿两手叉腰、勾起一个笑:“我抢了她儿子的糖葫芦,已经替三娘报仇了!” 三娘一下子乐了:“哎呦真的呀?!哈哈,好孩子好孩子!” 飞鸿一脸谄媚:“三娘是我此生榜样,您替我教训千红的丫鬟,我自然要有样学样!” 三娘:“好好好,不愧是我的好孩子!” 飞鸿继续拍马屁:“三娘的狭义心肠亦让鸿儿佩服不已,鸿儿此生必以行侠仗义为己任。” “所以呢?” “所以三娘答应了?” 三娘笑盈盈地给出自己的答复:“你做梦。” 第56章 侠母女仗义救爷孙 母女俩正僵持着,隔壁传来一声惨叫。 接着是隔壁瘸腿老伯的哭喊声:“好孩子,爷爷求求你,别拿走!别拿走!” “爷爷,你如今就只我一个依靠,我若好了便是你好,这些钱我又不拿去花,只是去钱庄存着而已,一个月有三分利、一年能得近四成,有了这份利息,我就可以安心在家读书啦!” “乖孙儿,爷爷知道你上进,可这钱真不能拿,这是爷爷的买药钱!爷爷的腿脚就指着这些药啦!” “你这些年都吃他多少药了?我看他就是个庸医,根本治不好你的腿。这些钱与其继续买他的药,不如去存着赚利息,有了更多的钱咱们就能请更好的大夫,您的腿脚兴许就被治好了!” “不行,真的不行!我的腿脚疼,不吃药根本受不了。乖孙儿,爷爷求求你了,把钱留下来,你把院子里的缸拿去卖,那个缸是你太爷爷留下来的,去当铺应该能值个一两银,你拿那些钱去存,利息你自己留着花。” “人家银庄五两起存,再少了根本进不去,爷爷你行行好,就当帮孙儿这一回,只要这一回,今后咱们爷孙就能躺着享福,再也不用当东西了!” “好孙儿啊!爷爷真不能没有那个钱!!!家里的房子和地都卖了,就剩那点钱了,爷爷求求你,给爷爷留一点吧!” “哎,又不是拿去花销……”孙子想了想,从钱袋里掏出一颗碎银,“留这些总够了吧?” “不行不行!咱们爷孙还得吃饭喝水,柴火也得找人买,这点子碎银哪里够?” 孙子一把把银子重新丢回钱袋:“是你自己不要的,可别说我没给!就这么说,就算这些钱都给你留下,那也有花光的一天,不如趁此机会赶紧去存了,听说过了今天就限额了,后头想买都买不到了。” “不要!不要啊孩子!你不管爷爷的死活了吗?!!” “爷爷你就是老糊涂了,回头利钱到手你就知道好了!” 孙子一步跨出屋门,被一对母女拦住。 “小崽子,去哪?”三娘一脸冷漠。 “春三娘?你才从牢房里出来,又想进去呆着?” “春三娘是你能叫的么?小崽子礼数没有、胆子倒挺大,拿你爷爷的钱要去哪?不知道那是他的救命钱么?” “我拿自己家的钱,爱去哪去哪,轮得到你一个长舌妇多管闲事?不知所谓!快快滚开,别挡小爷的道。” 飞鸿一巴掌削他后脑勺:“跟谁说话跟谁说话呢?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孙子捂着脑袋“啊呀”一声:“泼妇!你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这个小白眼狼!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你爷爷卖房卖地地供你读书,如今他病重,你连买药钱都不给他留!平常没个人样也就罢了,今天这事办的都不是人事知道吗?你猪狗不如!孔圣人的孝悌仁义你一个字都没读进肚子,满脑子都是钱钱钱。现在我总算知道你为啥苦读这些年都考不上了,就是因为你这张嘴脸,孔圣人看了都嫌晦气!” 大孙子不甘示弱:“混账!读书的事情你们女人懂个屁!” 母女俩没再跟他废话,嘎吱一声卸下他两条胳膊,孙子顿时疼得滋哇乱叫。 房东赵二姐过来看了一眼,朝晦气孙子吐口唾沫便走开了。 三娘捡起掉在地上的钱袋,掂了掂,约莫六七两的样子。 老头见状急得大喊:“你们要抢钱?!你们好狠毒的心!那是我的救命钱!邻里邻居的这么久了,你们怎么能抢我的钱!” 三娘翻了个白眼:“我春三娘轻财重义,要抢你钱早抢了,等得到今天?”往里又添二两,扔到老头床上,“把钱袋子放在当眼处,好叫我天天看到,这孙子若再抢,我还来揍他。” 老头一手捂住钱袋大骂:“谁要你多管闲事!?我孙儿是为了赚钱养我,他不过是书读多了心眼子直,你们无缘无故殴打读书人,我要去官府告你们,我要去官府告你们!!!” 飞鸿气笑了:“读书人连别人的套子都看不明白,读的哪门子书?那个钱庄,每天去存钱的人少说也有四五十人,每人五两银,一天就是二百多两,一个月少说就有六七千两,从中就算拿出一半来给人贴利息,那也还剩一半。人心不足蛇吞象,投进去的本见着回头钱了,肯定会越投越大,却不知道拿的都是后头人存进去的钱,最后等大家都没了戒备心,那伙骗子卷钱走人,你们哭爹喊娘都要不回本!” 爷孙俩听得愣住,地上的孙子都顾不上喊疼了。 三娘叹气:“老头,你孙子有今日,和你的溺爱脱不开关系。他都那般不顾你的死活,你还担心他被人揍?要我说是他就是被揍少了,不晓得人间疾苦有多苦。”说着挥拳又要去揍。 老头急得大喊:“大侠!女侠!高人!贵人!求求你们了,别再打了,他还小,什么都不懂,我以后多教他,求求你们别放过他吧!” 三娘:“他贵庚了他不懂?他是什么货色你比谁都懂,只是你不舍得教训他,也不舍得别人教训他,所以一路把他惯成了如今这幅模样。你现在虽然还活着,可是家业都卖得差不多了,等你有朝一日归天西去,谁还能像你这样捧他惯他?到时候他功名没有、本事没有,能走的不就只剩死路一条?” 老头子老泪纵横,再说不出一句话。 三娘直起身来,拍拍裤腿上的灰:“今天打伤你孙子的药我们会出,以后我们每天过来送药,你这钱袋子就老实地放在当眼处,但凡钱袋子没了,或者里头的钱少了,我就揍他一顿。你们想告官就去告,我提醒你们,不孝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如果这事闹到官府,让官老爷知道你孙子宁可让你没钱吃药也要去银庄买股,不但我一点事都不会有,你孙子还会因为不孝大罪被抓去砍头!” 爷孙俩吓得噤若寒蝉,飞鸿蹲下来捏住孙子的胳膊嘎吱一声给他复位,孙子再次爆发哀嚎,飞鸿笑说:“一个人身上有六七十个关节,每个地方我都知道怎么卸下来、怎么装回去。你如果不信邪大可再抢你爷爷的钱袋试试,我保管让你睁着眼见到你祖奶奶。” 恢复行动能力的孙子几下爬到他爷爷床头,缩在老人家怀里瑟瑟发抖。 临出门,三娘回过头来继续道:“都说百善孝为先,你这孙子白读这些年的书,连个孝道都学不明白,我看他就不是个读书的料。与其死磕没没前途的路,不如趁现在年轻去学点手艺,好歹有个活命的本事,以后在外头被人揍了至少有钱给自己买药。真的,外头多的是拳头比我硬的人。” …… 第57章 纸知音烧契断恩义 回到自家屋里,飞鸿狗腿地给三娘捧上一杯热茶,马屁拍得震天响:“我家三娘侠肝义胆,勇揍不孝孙子,当真令鸿儿佩服!” 三娘勾了勾嘴角接过茶杯:“我不肖子孙见得多了,见一个收拾一个,他这样的真不算什么。” 飞鸿猛点头:“庞氏钱庄不过开业月余,街上就已经又是虎皮钱又是买药钱的,恐怕还有更多咱们没见到的,那些人该怎么办?没了我家三娘主持公道,多少吃不上药的老头老婆子只能缠绵病榻活受罪?” 三娘叹气:“利令智昏,大多数人都禁不起钱财诱惑,偌大京城,不知有多少人要上这孝子钱庄的当。呵,孝子钱庄,引出多少不肖子孙,可笑,可笑。” “您说得太对了!”飞鸿点头如捣蒜,“咱们从前连况夫人私奔都肯帮,如今这是黑白相当分明的局面,难道就真的要忍着看那几个奸人得逞吗?” 三娘瞬间想明白自己话说多了,低头喝茶,不再言语。 飞鸿看出三娘已经有所意动,此时若继续打“侠”字牌收效恐怕不大,立刻换上“财”字牌发功:“这伙贼人既敢在京城以银庄圈钱,想必已经用同样的套子在外地圈走不少银钱,如果我们做局套他们,除去知道苦主能还的,剩下的无头钱可都能进三娘的囊袋……” 下钩子! 财迷三娘的耳朵果然动了动。 飞鸿:“如果三娘肯答应鸿儿帮这次忙,我们也不五五分,没主的银钱都归三娘,鸿儿一分钱不要。” 三娘猛地回头:“当真?!” 飞鸿一脸哄小孩的认真:“当然!我们把有主的钱财都还回去,就已经是行善积德了,没必要再额外拿出钱财来分给旁人。” 三娘眼睛一眯:“别回头生出几个莫须有的名字,把你没到手的钱都挪走吧?” 飞鸿竖起三指:“我若这么做就是大不孝,您出门就把我卖了。” 三娘哼的一声:“养你这么大都不知花了我多少银钱,卖你?卖八百回都不够我养你的本儿!” 飞鸿笑嘻嘻地:“那我就一辈子待在您身边,伺候您孝敬您!” “滚滚滚,谁要你一辈子伺候?赶紧给我找个女婿回来,我要抱外孙!我要当外婆!” “哎哟喂,刚刚才教训了一个不孝孙子,您这就想给自己也找一个?” “那个窝囊废能跟我外孙比?呵!我外孙绝对是首辅之姿、将帅之才,岂是那种玩意能比的?” “人都还没影呢,你都已经夸成这样,刚还在骂人家老头溺爱,要我说,若您真有个外孙子,只怕要您眼珠子您都给。” “你管我?先把女婿给我搞定。我就要洛承风当我女婿,长得那么俊,生出来的孩子肯定漂亮!你快点儿的,找个机会把人灌醉,给我拖家里回来。” “拖……拖回家里干嘛?” “该干嘛干嘛呀!生米煮成熟饭,我再去兵马司衙门口那么一闹,事情就成了。” “……”飞鸿扶额,“我还没到要这样才能嫁人的份吧……” “你不懂,他家虽说是武官,好歹也是官宦人家,咱们这种身份若不用点手段,进不去的。就算他肯,他老爹能肯?” “您都不认识人家老爹,怎么知道人家肯不肯?” “认不认识的,为人父母的心思不都一样?我都不用见面就知道他是咋想的,软的不行来硬的,总能拿下他。” “得了吧,您惯会嘴上逞英雄,兴许见着人家老爹,你就想自己嫁了呢!到时候亲家翁变官人,我就等着抱弟弟……等等……我怎么被您带跑偏了……咱们说钱庄的事儿呢!” 三娘得意地哈哈大笑。 …… 母女俩商定好大方向,打算从千红入手,多打探些钱庄内部的消息。 飞鸿拿着三娘赞助的二十两金丝白银,来到南街的庞氏钱庄找千红,门口的人却拦住她,只说千红不在。 飞鸿:“她是钱庄掌柜,怎么可能不在?” 拦住飞鸿的是一个魁梧小厮,他连连摆手,道:“我说不在就不在,你个打秋风的主,得了两回便宜就赶紧收手吧,真当我们大掌柜是傻的,任由你揉搓?” 飞鸿心说怎么连个看门小厮都知道这些事了,心觉不妙:“我们俩的交情你懂什么?我这不是拿钱过来了吗?上回是我们情急没带钱,这不,拿来还她了。” 小厮伸手要夺钱袋,飞鸿避过,小厮嗤笑:“口口声声要还钱,我要拿你又不给,姑娘,我不是我们大掌柜,没有她的软心肠,你若是再在这里胡搅蛮缠,小心我拿棍子抽你。” 飞鸿冷笑:“我的钱还的是你们大掌柜,你这尖头窄额扫把眉,一看就是贪心爱占便宜的,把钱给你,那不成了肉包子打狗?” 一旁排队存钱的人听她骂得溜,嗤嗤地笑起来,小厮被骂得臊得慌,果真拿起棍子就要打人,还没等飞鸿大叫出声,一个男人从影壁后走出:“柳姑娘,口齿好生厉害。” 面容粗粝、五短身材,正是徐平。 飞鸿:“徐公子谬赞,我从前读过那么点相面之术,说的都是书本上给的判词,可不是自己瞎编的。” 徐平挥退小厮,对飞鸿道:“你既是要来还钱的,那千红的身契拿来了没有?最好一并还她,从此两清。” 飞鸿心里大骂千红这个蠢蛋,什么事都往外说,嘴上不客气道:“两不两清的那也是我们姐俩说了算,关你何事?” 徐平轻笑一声,朝旁侧身:“请吧,柳姑娘。” 飞鸿大步踏入,在大掌柜的厢房里见到了千红。 看她态度冷冷,飞鸿就知道有人在她这里说了自己不少坏话。 飞鸿把二十两银子放在桌上,道:“这是上回的钱,我们自己出,不叫你破费。” 千红瞟了一眼,点点头:“我的身契呢?” 飞鸿从袖子里拿出两张纸。 一份是千红的户籍,一份是他们签订的契约。 千红接过两张纸,仔细辨认,确定都是原件后,把户籍收入怀中,把契约丢进烧水的炭炉里。 炉火摇曳,照亮对站两端的丽人。 两人都没说话,盯着纸张在炭炉里迅速萎缩,就像二人短暂的友情。 等契约的灰都烧没了,千红才说:“银子你拿回去吧,我说了要给你的。” 飞鸿摇头:“你我本由琴结缘,我当你是知音,从未想过要在钱财上占你的便宜。当初你说要卖身给我、又要给我银子,我是不肯的,如今你把银子拿回去,银庄里存的十两银也算你自己的,我们便就互不相欠了。” 门外有人影晃动,飞鸿知道,徐平正在偷听。 第58章 毒妇,竟然给我挖坑! 千红没有看她,淡淡道:“你好歹为我受过伤,这些银钱你便不要推辞了,否则,反倒是我一直欠着你的人情,你把钱收下,我们才算是两清。” 飞鸿轻笑一声:“原来你是这么想的。也对,用钱买断总比一直记着那份情义好。” 千红也笑:“情义?有何情义?不过是利用罢了,非要我说出来吗?” “利用?我利用你什么?” “你利用我打探钱庄消息,给洛承风通风报信,让他来钱庄当众羞辱我、给我难堪,还想借我扳倒鲍宝山、毁了钱庄!” “洛大人好歹是南城兵马司的副指挥使,他要见你们老板合情合理,这对你算是什么羞辱?” “他明明知道我才刚刚走马上任,为什么不给我面子?” “给你面子?那是该问你要牙贴还是问你银库在哪?哪个问题你答得上来?你明明知道自己现在在这个钱庄是什么处境,为什么要打肿脸充胖子?难道他来钱庄陪你演一出大掌柜的戏你就掌实权了?” 千红一时气急要反驳,突然咂摸出飞鸿话里的漏洞,冷笑道:“你连他问我什么问题都知道了,还说你二人没有狼狈为奸?” 飞鸿其实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因为你猜得没有错,他会来,是我撺掇的,可是我的目标是鲍宝山。你现在会被夺权都是拜他所赐,把他斗倒了你不就能好好地当你的大掌柜?我这么做是害你吗?” “当然是害我!你明知道这座钱庄姓庞,你明知道出资出面的都是庞老板和徐公子,你让钱庄倒了,最后他们都会受牵连,我还上哪里去当大掌柜?!” 飞鸿终于确认这些想法都是谁灌进她脑子里的了。 “千红,你好好想想,如果庞老板真如之前所说,是被鲍宝山绑着来开的这座钱庄,他会不会也想让钱庄尽快倒闭、让鲍宝山尽快伏法?” 千红愤怒的眼神突然一桎,呆立原地,浓密睫毛颤了又颤,好一会儿才道:“他们出了真金白银,怎么可能希望钱庄倒闭?” 飞鸿十分肯定地说:“你自己都知道,庞老板号称家财万贯,徐老板跟着他发了家。既然二人都这么有钱、这么成功,能为了区区一座银庄忍下鲍宝山对他们的侮辱?他们若真是纵横四海的大商贾,不会连鲍宝山这种货色都对付不了、只能任他予取予求吧?” 千红整个人都呆住了。 门外的身影终于忍不住,一推房门走进屋中:“本想过来问问千红打算吃什么,不凑巧,听到柳姑娘的高谈阔论,呵呵,姑娘把我们想得太能耐了!都说‘士农工商’,我们这些做生意的在大雍是最被人瞧不起的,多的是忍气吞声的时候,甚至说,能赚多大钱,就看能忍下多大委屈。千红姑娘家中从商多年,自是知晓这些道理的,只是不愿提及伤心往事,柳姑娘又何必揭她伤疤?” 好厉害的心计,几句话颠倒黑白,顺便挑拨离间。 飞鸿笑着摇头:“我不懂做生意,所以你说的那些我从未想过。我也不想伤害千红,我只是想让她擦亮眼睛,别被眼前的虚假美景所蒙蔽。千红,你该记得,我对你从来说的都是良言。良药苦口、忠言逆耳,这些都是你自己说过的。”她定定地望向千红。 千红也想起过去种种,飞鸿确实没对自己说过多少恭维话,多的是不好听但却中肯的建议。 眼见千红神色几变,徐平立刻道:“既然飞鸿姑娘承认自己不懂生意、见识有限,那就别置喙我们钱庄的事了,从此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你好好过你的小日子、千红好好做她的大掌柜,你二人不是一路人,就不必如此费力相交罢。” 他抬起手,摆出逐客的姿态。 千红拿起桌上的二十两,并一张银契,递给飞鸿,道:“我感激你为我出头,也感激你曾经指点我琴技,这些银钱就当是我的谢礼,你好好收着。” 飞鸿抬起受伤的那只手,摊开来,让千红把东西放上去。 千红看到手上的纱带,眸光闪了闪,终于软下声音:“好好寻个男人嫁了,不要再替洛大人做那些危险的事情。他不肯娶你,便不是真心对你,这种男人不值得。以后有什么事情你还是可以来找我帮忙,只是,钱庄的事情你就别再管了,我什么都不会跟你说的。” 苦肉计管点用,但是不多。 徐平侧头温柔地望着千红:“你总是这般心善。” 千红害羞低头。 飞鸿知道这局自己赢不了了,双手接过千红递过来的东西,淡淡道:“你清楚的,我从不同你来虚的,既然你给,我就拿着了。此后若没有什么特殊事宜,我不会再来找你,你自己多珍重。只是,我还有最后一些话想同你说,请你务必牢记。从前三娘教我,看男人好不好不在于他说了什么,而要看他做了什么,他愿不愿意给你名分、把钱都给你管、把账都给你看,做到这三点,那才是值得托付的良人。更重要的,做什么也别给人做妾,妾室说穿了不过就是能给主人生孩子的仆人而已,无名无分,走出去脸上无光,以后生出来的孩子若是养在身边,还会被笑话是小娘养的。就算自己过得再如何不易,也别把这份苦难再传给孩子。希望你遇到一个真心对你好的,肯把名分、钱财和账目都交付你,让你和你的孩子都能堂堂正正做人,如此,伯父伯母泉下有知、才可以安心。”说完,扫一眼徐平,转身走了。 徐平心中大骂:【毒妇,竟然给我挖坑!】 千红眼神追逐飞鸿而去,一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影壁后。 徐平站在她身后,叹气道:“或许柳姑娘没有恶意,但她终究是见识浅薄,说的这些话都是市井浅薄之语。” 千红转身回屋,没有看他:“飞鸿有见识,她的养母春三娘更是,当初三娘得到不世出的高人指点才能有高超琴技,飞鸿不过从她身上学了些皮毛,便已令我受益匪浅。她若真是见识浅薄,当初也不能指点我的琴技,我更不能和她相识。你这么说,是连我也一块骂了。” 徐平急道:“我怎会骂你?你在我心中有多重要,你……你还不清楚吗?” 千红:“徐公子,有些话如果你做不到,最好不要说出口。” “你……你这是何意?”徐平脸上一派焦急,心中一边想对策、一边大骂: 【柳飞鸿真是给我挖了个大坑!大坑!!!】 第59章 千红,我真是救不了你了 千红:“刚才她有句话说得很对,做什么都别给人做妾。徐公子,既然你家中已妻室,就不要再来招惹我,我没有给人做妾的打算,对你也并未存有什么别样心思。” 徐平很坦然道:“可我对你存了别样心思。” 千红别过脸:“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徐平:“我已经想好要同家里说,娶你做平妻。” “什么?……平妻?”千红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对,我与夫人是家中长辈定下的婚事,我同她行完婚礼便跟着庞大哥进京,我俩到现在都还没正经地在一起过,说什么深情厚谊是谈不上的。只是夫人才刚过门,又没犯七出,若冒然休妻,恐怕到时候给你惹来许多口舌。所以,先娶你作平妻,不叫你做妾,等过几年夫人无所出,我便同她合离,这样,你就可以成为我名正言顺的妻子。”他说着伸手要来拉千红。 千红忙躲开:“谁说我要做你妻子了?你突然说娶我,我同意了吗?再说,你这样做,置你原配于何地?她又没犯错,为什么要背上弃妇的骂名?” 徐平笑道:“你难道还不清楚?当初庞大哥之所以会聘你当掌柜,并不是怕了那个鲍宝山,而是为的我。他知道我早倾慕于你,为的你才会中了鲍宝山的奸计,这座银庄都是因为你才有的。” 千红大惊:“什么?因为我?为什么?” 徐平:“月前,我进京会友,在花溪楼偶然见到千红姑娘,一眼万年,想认识你,又怕冒昧,求问于身边友人,我们的谈话被有心之人听去,告知了鲍宝山,他便用的你的名头给我设了个仙人跳,逼我不得不去找庞大哥帮忙,姓鲍的便趁机提出要我们出钱在南街投个钱庄。” “竟然……竟然是这样?!!” “你知道,庞大哥的钱庄是为母积德,并不赚钱,若要按原先的计划贴利,那非得要亏掉几艘海船的盈利才能平账。我不肯让庞大哥为我破费至此,一直咬牙不松口,紧接着就出了你在花溪楼差点被人玷污的事……” 千红震惊:“原来不是掌柜见钱眼开,是鲍宝山刻意让他做的?!” “正是,他们知道你是我的软肋,用你的安危来威胁我,当时我便妥协了,所以后来你没再遇到危险。” “难怪那几个跟班没有杀进飞鸿家里抓我!”千红气得拍桌子,紧跟着就想到鲍宝山对自己瞒住所有、还骗自己把他当恩人、共赴云雨……一时委屈愤怒全涌上心头,大骂,“鲍宝山这个卑鄙小人,他……他骗得我好苦!” 徐平叹息道:“我知道,但那一切都过去了,他拿了我们一千两,从今往后再不能把你怎样,你已经自由了。” 千红流下愤恨的泪水:“他凭什么拿那一千两?!他不配!” 徐平抬手替她擦泪:“他让你我相遇,便值得这一千两。” 千红着急道:“可是他……我……我和他……” 徐平摇头:“不用说了,我都知道,可那些都过去了,我们往后看。” 千红:“难道你不嫌弃我吗?” 徐平:“我疼你都来不及,为何嫌弃?” 千红:“我已非完璧……” 徐平:“我不还有个正妻?” 千红看着徐平:“你果真愿意让我做平妻吗?” 徐平:“只要娘子不嫌弃徐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徐某求之不得。” “你……你刚才叫我什么?”千红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娘子,”徐平重复道,“若娘子点头,我即刻修书家去,有庞大哥作保,家里不会反对的。”看千红眸光闪动,徐平加码道,“若娘子点头,从今往后,我必倾尽所有地照顾你、体贴你,让你在京城风风光光地当这个银庄大掌柜、风风光光地做我徐家大夫人,岳父岳母泉下有知,必定高兴!” 最后这句话,直接说进了千红心里。 她苦苦挣扎、付出这么多,不就是为了出人头地,为生前破产失意的父母挣回面子,让自己彻底摆脱家道中落的噩梦? 她平视着这个和自己差不多身高的男子。 他五官粗粝、平平无奇,手短腿短、哪哪都短,若单看外貌,真真的像只蛤蟆。 【可是他真心为我好呀!都说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若没了徐公子,还有谁愿意待我至此……】 痴情、多金、还有亦师亦友的贵人,徐平除了外貌,其他条件无一不符合千红的理想。 【外貌是最不重要的,我找相公是为了过日子,又不是为了唱戏……】心里头虽然已经决定点头,千红依然对徐平说:“徐公子让我想一想吧,等我考虑清楚了再答复你。” 徐平害怕夜长梦多,又不能在这个时候逼得太紧,便道:“我可以给你时间,只要你在我身边,多久我都愿意等。我只一个心愿,希望你从此不要再见柳飞鸿,这个女人太奇怪,我看不透她,她又那么懂你,我担心她会害你。” “可我觉得,飞鸿其实是个很单纯的女子,刚才她向我坦白了同洛承风通消息的事,她那都是为了帮我,只不过考虑不周全而已。” 徐平却笑道:“她不过见过你一回,便能让你重新信她,你还觉得她是个单纯之人?” 千红顿住。 徐平:“单纯之人是我。如果我今天没有告诉你钱庄的来历,你永远不可能会知道我为你付出了多少。她柳飞鸿不过受了点伤,就要拿来在你眼前来回来显摆,惹你心软……哼,我只恨当时救你的不是我,否则,你便不会被她们母女拿捏,也不至于不信我了。” 千红:“我信你的,你说的什么胡话?” “我告诉你姓柳的有问题,你偏不听、偏要继续和她来往,还说信我?” 千红失笑:“我没有要和她往来呀!” “那你便是答应我,再不见她了。” “我……”千红被架在半空,左右为难。 “罢了罢了,”徐平以退为进,“那便在自己身上也划一刀,好叫你知道,我对你的真心,比之柳飞鸿一点不少!”说着就开始满屋里找刀子。 千红忙去拦他:“你莫不是孩子?怎么连一个女子的飞醋都吃?” 徐平趁机拉住她:“我是太在意你,所以连个女子的飞醋都吃。” 千红轻轻推开徐平:“你在说什么……” 徐平用力把人拉入怀中:“别挣扎了,娘子,我知道,你心里是想同我一起的,只是你害怕,怕我也像那个混账的鲍宝山,欺你辱你。我们相处时间虽然不久,可你也该看得明白,我和鲍宝山不是一路人,否则庞老大也不可能一直这么帮衬我。他鲍宝山赚钱靠的是卑鄙手段,我和庞老大那都是实打实地干出来的。娘子,只要跟我在一起,从今往后等着你的都是好日子,你不用再担惊受怕、不用再受人欺瞒,那些祸害你的魑魅魍魉都会被我赶开,你身边会有我,一直护你周全、一直给你依靠。” 千红双手颤抖,再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徐平趁热打铁,直接拉人出门:“走,我们这就去找庞大哥,我在他面前给你写婚书,让他给我俩做个见证!” …… 飞鸿没有走远,正在李记喝花生酪,看见徐平拉着千红火急火燎地往沅月楼赶,无奈叹气: “千红,我真是救不了你了。” 第60章 柳姐姐又在唱哪出? 没想到相貌粗陋的徐平居然也能把千红骗上手,飞鸿哀叹不已,你好歹也上个漂亮男人的当啊,至少有亏有赚。居然连徐平都能下嘴?!!简直了!!!白长那么大的眼睛,竟是瞎的! 福生给飞鸿端上来一只油条,看她盯着一个方向一会子拍桌一会子瞪眼,忍不住好奇道:“姐姐,在看什么?” “在看一个叫不醒的傻子。”飞鸿一口咬下油条,松软酥脆、喷香扑鼻,心头浓雾顿时散开,“新炸的?” “嗯,这个时辰店里客不多,爹回去休息了,我偷偷热了油锅给你炸的。”福生笑得憨憨的。 头一次飞鸿闹店,既给他家撇干净嫌疑,又给花生酪引了一波客流;第二回,飞鸿不知跟他老爹说了什么,直接让他老爹心甘情愿烧院子;两回和飞鸿打交道,福生小小的心灵都受到了大大的震撼,眼下对飞鸿那是十二万分的崇拜,只恨不得抱住大腿叫一声“高人”。 飞鸿笑眯眯地拍拍福生的脑袋:“多谢了,好弟弟!你的手艺练得很扎实,可千万要保持住,还要越练越好,做到好上加好,这样一来,不管世道怎么变,你都能有口饭吃,心有定气,就不会没完没了地被人骗。” 福生半懂不懂地猛猛点头:“记住了。还有上回的,漂亮女人的话不能信!” 飞鸿微笑颔首:“丑男人的话也不能信。” “那漂亮男人呢?像洛大人那样的。” 飞鸿撇撇嘴:“你觉得洛大人漂亮?” “我天!可不要太漂亮!我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男人!这条街上多少女的见到洛大人都走不动道,只可惜他家克女人克得厉害,不然多的是想去给他做媳妇的。”福生眉飞色舞。 飞鸿想起自己前不久在后头院子里的经历,鼻子喷气:“呵,我觉得也就那样吧……” 这时,街上缓缓走来一个中年男子,身着一袭华贵锦袍,腰悬墨玉、身姿昂藏,眼神乌黑深邃,整个人柔和中透着一股锐气,两旁路人无不侧目,好些跟三娘差不多年纪的妇人一边看他一边捂着嘴偷笑,男人们也盯着他上下点评。 飞鸿指着那人问福生:“这是谁?” 福生“哦”的一声:“这位就是孝子钱庄的东家,庞老板,听说他货贩四海、腰缠万贯,长包了沅月楼的天字一号房,那可是一天要花一两银的住所!啧啧,一般人都不敢想。莫非姐姐觉得他这样的才是漂亮男人?” 飞鸿反问:“不漂亮吗?你瞧豆花嫂子,光顾着看他,碗都快杵进她儿子嘴里了。” 对面的娃子仿佛感知到那个抢他糖葫芦的魔女的注视,“哇”地一口吐在老娘身上,一时巴掌与哭声齐飞,看得飞鸿心旷神怡。 她捧着花生酪起身,对福生道:“一会儿我干什么你都骂我有钱了不起,骂大声点,明白吗?” 福生感激地小声道:“我明白,您是怕我家被鲍宝山找麻烦。” “我是为了外头那个美男子。”飞鸿眨眨眼,捧着碗就往门外走,大声道,“不过几文钱一碗的东西,我喝一碗倒一碗又如何?”说着就把浓稠的花生酪往锦衣男人身上泼去。 她的力道又脆又巧,手腕一翻,浓汤像一排飞镖似的射向庞老板,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随从快步上前挡住,还是让部分汤汁洒到了庞老板身上,随从眼神如刀刺向飞鸿,脚下未动。 飞鸿心道:“有定力,好功夫。” 前头给庞老板引路的沅月楼小厮扯着嗓子大骂:“姓柳的你有什么毛病?!” 飞鸿在南街已经声名远播,特别是沅月楼的人,无一不认得她。 身后看呆了的福生被这一嗓子给喊醒,也大声嚷嚷起来:“柳……你……你有钱了不起啊!” 飞鸿笑眯眯地:“是呀,我有钱就是了不起。” 沅月楼小厮撸起袖子:“有钱个屁!前些日子还为了个摊位被我家东家收拾,这是又想挨削了。” 飞鸿从包里掏出二十两纹银乱晃:“没听说过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吗蠢货?你祖奶奶如今有钱了,还是滔滔江水那样的银钱,风吹日晒的摊子谁爱摆谁摆。” “嘿!你这……”小厮准备上前动手,被庞老板拦住,“不可打女人。” “庞老板,她把你的衣服都弄脏了,得让她赔!”小厮急道。 “不过一件衣服,何必伤人。”庞老板温声道。 “她明明是故意的!”小厮很不服。 “我就是故意的!”飞鸿愤愤然盯着庞老板,“听说你就是庞氏钱庄的东家?就是你把千红招进去的?” 庞老板温和颔首:“正是在下,不知姑娘有何指教?” “哼!你既把千红招进去,为什么不好好对她?既让她当大掌柜,为什么又弄个二掌柜夺权?我与她明明是至交姐妹,你为什么要派那个姓徐的拆散我们?难道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吗?有钱就可以随意摆弄我们这些女子吗?” 庞老板先是怔住,眼神由迷茫逐渐转向了然,最后失笑摇头道:“钱庄管事权的前因后果我不便与你详说,但是我并没有派徐平拆散你们姐妹情深,说我随意摆弄女子更是冤枉!我开钱庄就是为了家慈积攒福德的,怎么可能欺辱同为女子的他人?” 飞鸿装得像个冲动又天真的孩子,三分信三分疑地睨他:“你说的可是真话?” 庞老板像在哄孩子:“真!当然真!” 飞鸿噘嘴皱眉质疑道:“那为什么千红不理我了?那个徐平到底跟她说了什么?!” 庞老板低头轻笑:“姑娘,千红不是不理你,只是你俩今后的路不同,再走不到一起。” “什么意思?” “这样,你与我一道去沅月楼,自然见分晓。” 一旁的小厮狗腿道:“庞老板,她说话这么冲,您何必对她这么客气。” “冤家宜解不宜结,”庞老板大气地往前一扬手,“柳姑娘,请。” 飞鸿把碗还给福生,跟着庞老板一起离开。 福生捧着碗站在路中,看着一群人越走越远,心中着实纳闷:“柳姐姐又在唱哪出?” 第61章 不愧是我养大的崽 千红和徐平看到庞老板带着飞鸿一起出现,脸上露出一模一样的神情。 庞老板解释道:“柳姑娘说我拆散了她们姐妹情深,我特带她来解惑。” 徐平“哼”的一声:“阴魂不散。” 飞鸿委屈道:“我本来不想再与你纠缠的,可是我实在不明白自己做错什么,就去问庞老板。他说我们从此不是一路人了,叫我一同来,我哪知道能在这里又见到你们……” 徐平不耐烦地撇过头去,千红心疼摇头:“傻飞鸿,你这是何必?” 庞老板笑道:“小姑娘心性,可爱,只是,有误会要说开,做不成朋友也别交恶。” 他已经换上了一身簇新长袍,手里拿着两个红包,道:“徐老弟,我听来人说你要娶千红,让我做见证,为兄甚是高兴,你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娶到了心上人。出门在外,为兄身上没带什么太珍贵的物件,就先用银契表达一下心意,这两个红包里各有三千两纹银的存契,你们一人一份,等回头办酒席的时候,为兄定好好挑选贺礼奉上!” 千红惊得连连婉拒,徐平接过两个红包,笑道:“弟弟就不跟哥哥客气了,日后我们夫妇都唯哥哥马首是瞻。”说完,他把红包塞到千红手里,“以后,账上的钱都给你管。”千红捧着红包的手都在抖,她已经好久没有见过这么多钱了,而且未来还会接手更多钱,虽然极力克制,眼中的狂喜根本掩饰不住。 徐平在一旁桌上快速写下婚书,与千红各自按下手印,这场平妻的婚约便完成了。 飞鸿站在一旁看得无奈。 一旦这兄弟俩卷钱跑人,庞氏的银契就算写的是十万两也不过废纸一张,千红却会因为与徐平的这纸婚约成为众矢之的。回头官府若不肯费力破案,为了交差,一定会拿她这个老板娘结案,如此,这对兄弟就基本没有后顾之忧了,去山里躲个三年五载的,等风头过了,改名换姓重出江湖,谁还知道他们从前干过什么?剩下一个无亲无友的千红,或者流放、或者砍头,总之,多半也没性命再找他们报仇。 徐平瞧她脸色难看,笑道:“怎么,见到千红要嫁人了,你不高兴?” 飞鸿嗤笑一声:“是啊,她要是嫁给庞老板这种美男子,我还能笑一笑,可偏偏是你这个丑八怪,我怎么高兴的起来?” 徐平气得拍桌:“泼妇!” 千红赶忙上前拦住:“飞鸿,你别乱说,嫁人哪能光看外貌的。” 飞鸿急道:“他不就是有点钱而已,钱咱们也能挣啊!我同你说,我前些日子已经找到了挣钱的路子,很挣钱!只要以后我们姐妹齐心,不会比他们差,你何必委身于这么一个货色?你看看他这个五短模样,说不定还是个六短……” 在场几人愣了片刻,突然会意,庞老板哈哈大笑,千红满脸通红,徐平嚷嚷着要人把飞鸿拉出去。 庞老板笑够了拉架道:“柳姑娘,这就是我所说的,你和千红的路已经不同。” 飞鸿一脸呆滞:“什么叫路不同?” “千红姑娘已经找到心之所属,她已经想成家,定下来,不愿意再漂泊。你就不一样了,你有冲劲,还找到了赚钱的新路子,你以后还有的折腾呢。这就是我所说的路已不同。”庞老板说话声音轻快,令人如沐春风。 飞鸿觉得这春风似剪刀,要把千红身边的亲友都剪去,好让她乖乖做徐平的傀儡,等待最后背锅的结局。思索片刻,摇头道:“她就算嫁人生子,一样可以与我往来,我有钱了还可以给她买胭脂、给孩子买衣服,怎么就不能往来?” 徐平冷笑:“我娘子不差你那点钱。你这种开口闭口粗俗之语的泼妇,我不愿我娘子与你往来,你快快离开,不然我就叫人把你拖出去!” 千红也劝:“好飞鸿,你也听到了,我家郎君不许我与你往来了,你就当是为我好,快些走吧。” 飞鸿依依不舍地看她:“你便如此狠心对我?” 千红叹气:“我知道你珍惜我,可我终究不能成为你的依靠。飞鸿,听我一句劝,先别折腾什么赚钱的事情,你应该去找洛大人,跟他好好说说,让他娶你。女人成了家有了依靠,便能把许多事看淡了。” 【又来了又来了,大姐,你能不能靠靠自己的脑子!】飞鸿急道:“我跟洛承风根本不是……哎,总之,你想错了!” 千红:“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哎,你快走吧,我跟着郎君以后一切都会好的,你别担心我了。从此我们各自珍重,相忘于江湖吧!” 飞鸿把二十两纹银并十两银契放到桌上:“这次离开我就真的不会来打扰你了,这些便当我给你的新婚贺礼,祝你早开智慧、早日证道。”说完转身离开。 徐平在背后大骂:“有这样的新婚贺词吗?什么乱七八糟!” 千红拉住他:“她还是孩子心性,你何必同她较真……” 飞鸿走得很快,已经逐渐听不到他们的对话了。但她知道,有双眼睛一直跟着自己。 飞鸿一路从南街走回石榴巷的家门口,还没进屋就大声问道:“三娘,水烧好了吗?” 这是她和春三娘的暗号,代表有尾巴跟回来了。 三娘在里头骂道:“嚷嚷啥?老娘今天腰疼,没力气烧水。” 飞鸿推门而入:“不烧水怎么洗澡?” 三娘“哦”的一声,在屋里乒乒乓乓一顿捣鼓,接着就出门坐在院子口的矮凳上,开始嗑瓜子。 他们三户都租的赵二姐的房子,共用一个院子,隔壁瘸腿老伯的孙子正在院子里看书,瞧三娘守在门口,想起那天她的恐吓,有点怕,怯生生问候道:“婶婶不是要烧水,怎么坐门口?” 三娘白他:“专心读你的书!管那么宽,想去河里住?” “呃不不不!我读书,我读书。”孙子吓得埋头苦读。 三娘翘着二郎腿往外瞅,果然在前头发现一个人时不时地往他们门口看。 三娘心道: 【不愧是我养大的崽,这么快就让贼人上钩了!】 第62章 她莫不是神仙方士? 沅月楼。 庞老板设宴为千红和徐平庆贺。 鲍宝山来喝了一杯酒,装模作样地给二人各包五十两贺礼,说合起来就是“百年好合”。 千红当着他的面把一百两全赏给了楼下的叫花子,以此抒发这么长时间以来的愤懑和委屈。 鲍宝山不好为了一百两跟千红置气,没吃几口菜就起身走人,千红痛快极了,酣畅淋漓地喝下许多酒。 看她喝得差不多了,庞老板才切入正题:“弟妹,我看柳姑娘出手甚为阔绰,她是做什么营生的?” 千红粉面嫣红、摇头晃脑:“什……么都做过,从琴师到……到浆洗缝补,她……的养母还因为装神弄鬼被抓进去过,总……之,不像样。” 庞老板:“既然如此,她怎么能出手就是二十两?这钱在一般人家可够一年花销。” 徐平插嘴道:“那都是我家娘子贴给她的,才不是她自己的钱。” 千红拍拍自己的胸脯:“飞鸿……鸿为我受伤,这个钱我该出。” 庞老板:“听说你二人还是酒楼认识的?她如果手头不宽裕,怎能天天去听你弹琴?” 千红打了个酒嗝:“她……她们那是坐吃山空呢,花的是……是她养母的棺材本。” 庞老板匪夷所思:“拿棺材本去喝茶听曲?” 千红哈哈笑了一下:“没……没想到吧?” “确实意外。” “她……她们母女啊……过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的日子,咱们学……不来。” 庞老板:“那她今天说的赚钱的买卖是什么?” 千红趴到桌上:“不……不知道……多半……不靠谱……” 庞老板叹气:“早知道应该先让弟妹跟她打听清楚的,她如果有赚钱的好生意,我们可以一起做呀!” 千红嘴里哼哼唧唧,已经发不出连贯语句。 徐平把人扶正,拍她的脸:“娘子?娘子?” 千红靠到他身上,不动弹了。 徐平呼出一口气,嫌弃地把人推开,对外道:“来人,送她去厢房休息。” 守在门口的护卫叫来两个沅月楼的小厮,把千红拖走了。 贴身护卫从外头把门重新关严实,徐平才开口:“大哥,如今钱庄都开下来了,您为什么还住在沅月楼?” 庞老板:“如此,外人才会觉得我们和鲍老板亲厚。” “可是这样整天被他盯着,万一有什么疏漏?” “就是要在他眼皮子底下,所谓灯下黑。他的人在看我,我的人也在看他,反正这些时间看下来,他就是个狗仗人势的草包,带出来的也都是些草包,对我们没有什么威胁。今天他布置在左右的耳目已经被我们的人灌醉了,呵。” “如此便好!对了,您不会真想让这个蠢妇再回去找那个泼妇吧?” 庞老板笑:“自然不会,你都已经把她身边的人都剪干净,何必再惹麻烦?只是想先问问你娘子,看她是否知道什么内情,好省点力气。” 徐平皱眉摆手:“什么娘子?不过是鲍宝山丢掉的破鞋,外头看着万紫千红、里面空空如也。” “这么说,你对她全然无意?” “比起她这样的蠢妇,小弟更爱钱财。只要这把成了,回头什么绝色娶不到。” 庞老板点点头:“也好,你既对她无意,回头脱手的时候更干脆。那你觉得那个姓柳的怎么样?” 徐平摸着下巴笑起来:“泼辣、嘴毒,小弟喜欢!” 庞老板哈哈大笑:“那你演得当真到位,不知道的都该以为你是真厌恶她!” 徐平:“干咱们这行,靠的不就是这门功夫么?不过,我听她话里话外好像更喜欢大哥您这样的,不如这回由大哥出马探她一探?” 庞老板:“还不到我出手的时候,且先看她是什么路子。如果她所谓的生意没多少赚头,那就没必要节外生枝。如果值得出手……咱们再定。” 徐平:“要我说,多半没什么搞头。咱们钱庄原先一天入账三百两,限额之后反倒涨到五百两,这才两个月不到已经入账三万两,扣去返还的利息还有两万多两,她得是做什么生意才能跟咱们钱庄比?我觉得她多半就是泼辣爱显摆,兜里有三分便要往外说七分,里头未见得有多少真货。” 庞老板:“嗯,已经派兄弟去探路了,先等情况。京城有钱人多、达官贵人更多,咱们虽然已定好千红这个退路,但该慎重的还是要慎重,有些官贵的钱最好别收,否则不一定能放过我们。” 徐平:“晓得的,每笔账都有数,不该得罪的人绝不得罪,肯定在收网前把该退的都退还给他们。” 庞老板点点头:“这就好。比起他们,那种有钱无势的就比较好对付,像柳飞鸿这样的,能吃多少吃多少,反正也没人替她们做主,钱没了也就没了。” 徐平:“柳飞鸿背后不是洛承风么?” 庞老板:“鲍宝山不是已经拿下闻人志远?洛承风翻不起什么浪。” 徐平点点头:“也对,那柳飞鸿……” “我来办吧,你就把钱庄的账目盯紧,千万别出纰漏。” “哥哥放心,包在小弟身上。” …… 深夜,飞鸿疲惫地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拎着一个包袱。 三娘拿过包袱掂了掂,笑道:“好家伙,这么多。” 飞鸿用袖子擦去额头的汗:“可累死鸿儿了!” “乖,我去送,回来给你买烧鸡。”三娘拔腿就往兵马司的方向去。 庞氏的随从紧跟其后,一路来到兵马司衙门口,看见三娘把包袱递给一个穿差服的小卒,小卒拎着东西欢天喜地地进里头去了。 随从看得云里雾里,回到沅月楼照实把消息告知庞老板,得到继续跟踪的指令。 接下来每隔两天,飞鸿都会在家整出一个包袱,再由三娘送到兵马司衙门口给同一个小卒。 庞氏随从发现规律,于某夜翻上赵二姐家的屋顶,潜到飞鸿家上方,掀开瓦片偷窥。 只见昏黄烛光下,飞鸿手捏几枚铜钱放入一碗水中,水中似有银子,碗底燃着蜡烛,水没有沸。 等了一会儿,铜色变淡,几乎成为白银的颜色。 随从惊疑不定:【她莫不是在给铜钱镀银?】 紧接着,飞鸿用镊子将铜钱取出,放在烛火上炙烤,只是片刻功夫,原本还是银白色的铜钱变成了金色! 随从猛搓自己的眼睛,以为看错了。 飞鸿把一枚枚白色铜钱在烛火上烤过,所有铜钱都变成了金子,在昏暗室内亮得格外耀眼。 随从无声咽下一口唾沫:【她……她莫不是什么世外高人、神仙方士?!】 第63章 捕猎 随从盯着飞鸿把一枚枚金光闪闪的金币放进油纸里包好,再一包包放入包袱里。 随从没有再跟踪三娘去兵马司衙门,一路慌慌张张地赶回沅月楼,向庞老板禀报这一惊天秘密。 庞老板嘭地站起来,险些掀翻椅子:“你亲眼所见?” “小人眼睛都没眨过一下,真的,她就那么一泡、再一烧,铜钱就变金币了!太神了,真的太神了!东家,那个柳飞鸿会不会是什么神仙下凡,来人世间吃苦历劫什么的?我在画本子里看过这样的故事。” 庞老板嗤笑:“若是真仙下凡,被你跟这么久还能不发现?” “哦,也是!可如果不是神仙,那她怎么做到的?” “从前我游历四方,曾听闻有方士可从石头中炼化金银,可那得用炉顶加猛火。如你所说的,从水里炼银、烛火中炼金,我也是闻所未闻,但兴许也是方士手段的一种?你不是打听到这对母女曾经拜过一个坤道为师?从时间来看,也许正是坤道教授的炼金之法。” 随从恍然大悟:“串起来了!原来如此!” 庞老板继续问:“她每日送去南城兵马司的就是这些金币?” “正是!” “那兵马司的人没给她什么东西?” “兵马司衙门我不敢靠太近,不知道给没给。” 庞老板迅速展开联想:“如果她真的会点铜成金术,又把金币送去兵马司衙门,说明这件事是跟兵马司衙门合作的,对,洛承风,洛承风必然是捏着她们什么把柄,有可能是她们的秘密,也有可能是这门术法必不可缺的一样东西,这才让她们不得不分享这些金币。这几日可见洛承风与柳飞鸿见面?” 随从:“未曾。外头都说他二人不清不楚,可我看未必,他们俩半个月都没见过一回面,若真有私情,怎么可能忍得住?” 庞老板点点头:“是了,难怪当日柳飞鸿对此语焉不详,千红也一直说洛承风始乱终弃,原来她二人勾连并不是因为男女之情,而是为了这笔大生意!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柳飞鸿手头如此宽裕,若她手里的铜钱都能变成金币,区区几十两纹银又算的了什么。” 随从呼吸急促:“东家,这可比钱庄生意大多了!如果我们钱庄里的钱都能点成金子,那从此我们就有吃不完的金山,也不用再冒那么大的风险了!” 庞老板:“先别高兴得太早,既然这事背后还有兵马司,就有可能还有我们不知道的内情,若不了解透彻,切不可轻举妄动。你接着去盯,务必摸清这对母女和兵马司之间的往来。” 随从:“是。” …… 然而庞氏的随从再盯不出更多消息了。 这对母女连着十几日都再没操作过点铜成金,仿佛先前一切都没发生过,飞鸿继续每日到处游荡吃喝玩乐,春三娘没事就在家里躺着养腰。 随从向庞老板建议:“不如我把春三娘绑了,逼她交代实情?” 庞老板拒绝:“如此一来还怎么让她们心甘情愿为我们做事?” 随从:“那要不我把春三娘迷晕,去她们家里把那些东西偷出来?” 庞老板再次摇头:“打草惊蛇,如果她们就此隐匿或者转移,我们不就落空?” 随从为难道:“可小人实在想不到其他主意了!小人轻功还行,脑子实在不灵光……哎,我要是像二东家那样能得女子欢心就好了。” 庞老板和煦安慰道:“你做的已经足够!如今看来,也许是我该出马的时候。” 随从惊喜道:“您要亲自出马?!” 庞老板:“现下咱们的人都铺在钱庄上,能腾出手来对付柳飞鸿的也只有我了。她现在每天都去哪些地方?” 随从:“每天必定要去一趟李记吃他家花生酪,然后就没有特别固定去的地方了。” 庞老板:“她是不是爱听琴?” 随从点点头:“哦对,爱听琴,她去的好像都是有琴可听的地方,茶楼、酒馆、瓦子,哪里琴好去哪里,赏钱也给得相当阔绰。” 庞老板微一沉吟:“好。” …… 第二日,飞鸿照常去李记喝花生酪。 意外的,居然在这个小小店铺里遇上了庞老板。 飞鸿看到他先是一愣,接着点点头,自顾自找了个门口的位置坐下,一边吃早点一边看人来人往。 庞老板也没找她搭话,吃完就走。结账时,福生对飞鸿道:“庞老板帮您结完了。” 飞鸿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出了李记,飞鸿慢悠悠逛荡,连去三四家茶楼,都只点一杯茶听琴,听完一曲觉得没滋味,就换一家。 走到第五家时,又遇上庞老板。 因着上午结账的事,飞鸿这回对他客气许多,见了面就打招呼:“庞老板,您怎么也来听琴?” 庞老板笑盈盈请她到自己的茶席坐下,道:“徐老弟婚事在即,我想给他和弟妹请一位琴师表演。” 飞鸿:“庞老板有心了。千红的婚宴必定十分热闹。” 庞老板:“听闻从前柳姑娘因琴与弟妹相识,不知柳姑娘琴艺如何?” 飞鸿挤出个鬼脸:“我不行。这些年疏于练习,弹出来能把婚宴搞成丧宴。” 庞老板哈哈大笑:“柳姑娘真是有趣。” 飞鸿也笑:“对了,还未谢过庞老板,上午请我吃早点。今天这琴和茶,便由我请了吧!” 庞老板:“诶,相逢即是缘,何必分你我。那日见柳姑娘对弟妹深情厚谊,在下十分感动。都是我家弟弟不懂事,不愿让弟妹与柳姑娘往来,在下替小弟赔个不是,还望柳姑娘莫要介怀。” 飞鸿拿起茶杯与他碰了一下:“说不介怀是假的,我真心当千红是朋友,如今闹成这样,我心里十分遗憾。希望徐平能信守诺言,对千红好。” 庞老板:“柳姑娘请放心,徐老弟为人虽然刻板了些,但是作为丈夫是无可挑剔的。何况,还有在下,我替柳姑娘盯着他,若他对弟妹不好,我替柳姑娘揍他。”说着还挥舞手臂,做了个打人的动作。 飞鸿笑起来:“庞老板,您可真不像个大老板。” 庞老板侧头:“怎么?我穿得不好?” 飞鸿眨巴着鹿眼:“不是,你看鲍宝山,虽然穿得人模狗样的,可是膀大腰圆、满脸横肉,说话也难听。你不一样,你说话好听,待人亲切,也不会动不动就骂人,温文尔雅,像书孰里的先生,不打人的那种,你这……就是儒商吧?那种既是读书人、又是商人的。” 她一派孩童的天真模样,说出口的全是马屁,庞老板被夸得满面春风,笑道:“柳姑娘可太会说话了,来啊,上酒,难得遇到如此投契的年轻人,实在值得浮一大白!” 风度翩翩的庞老板和天真烂漫的柳姑娘,就这样在茶楼喝上了。 第64章 偶遇 洛承风把伍斤半送来的“金币”整整齐齐地摞在一只箱子里。 陈九感叹:“大人,您要不辞官得了,娶柳姑娘回家,守着她就是守着一座金山呐!” 洛承风:“胡说些什么,这都是假的。飞鸿信里说得很清楚,这是黄铜,比黄金轻。” 陈九拿起最顶上的一片金币掂了掂:“不啊,不轻。” 洛承风:“你手里拿的是真的!” “这……这是为何?” “摆在这里自然有用,你别管了,收拾收拾我们出去巡街。” …… 南街人来人往。 洛承风走在干净的青石板路上,眼神扫荡着街头的每个角落。 陈九在他身边絮絮叨叨:“我听福生那小子说,柳姑娘最近勾搭上姓庞的,两人经常一起喝茶听琴,还喝酒,大人,柳姑娘不会真的对那个姓庞的有想法吧?” 洛承风:“她不是这样的人。” 陈九:“可我听福生说,她还夸姓庞的是漂亮男人,说比大人漂亮。” 洛承风握刀的手不自觉紧了紧:“她这么说自然有她的道理。我们现在在做什么,你应该清楚,别有事没事瞎说瞎想。回去自领五军棍,长长记性。” 陈九耷拉眉毛:“我这不都是在为大人着想么……” “十军棍。” “哦。” 两人正走着,路过绮梦轩,听到里头传来一阵熟悉的笑声。 陈九微愣:“这听着,像是柳姑娘……” 天气渐热、湿气渐浓,绮梦轩一楼的门窗都敞开,挂上通风透气的竹帘。 洛承风侧头,在摇晃帘影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飞鸿似乎很开心,举着杯子随歌起舞,舞得毫无章法,却有一股烂漫恣意的美。 洛承风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追随着那个身影,旋转。 转着转着,飞鸿透过竹帘也看到了洛承风。 许久不见,两人具是一怔。 庞老板顺着飞鸿的眼神看到洛承风,抬起竹帘露出儒雅风流的俊脸,对洛承风招呼道:“可是洛副指挥使?” 洛承风:“正是在下。” 庞老板整个人站到竹帘外头,拱手道:“早闻洛副指挥使大名!今日有缘,不如一起?” 洛承风也拱手:“职责在身,不便叨扰,二位继续。” 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庞老板并不生气,回头对飞鸿笑道:“这位洛大人果真如传闻所说,铁面无私。” 飞鸿低头挑菜吃:“你就多余搭理他。” 庞老板试探:“不是听说柳姑娘和洛大人甚是熟稔?” “什么熟稔?不过是他关过我家三娘,被他盯上了,没办法。” “盯上了?可我听说他还帮你们安排了一个摊位在南街?” “这不就是盯着我们的意思?” 庞老板先是恍然、后又迷茫:“可是为何呢?” 飞鸿一摆手:“他说要盯着我们娘俩,不叫我们再装神弄鬼。” 庞老板:“所以,你和三娘果真懂得术法?” 飞鸿:“是懂得一些,但也不多,三娘当初被陈家赶了出来,被师祖娘娘好心收留,传授安身立命之术,可惜也只有短短三个月,只学会些皮毛,她老人家便去云游了。” 庞老板:“技不在多,关键要学精。那你们都学了什么?” 飞鸿:“相面卜卦、降妖伏魔、炼……呃,没有了,就这两个。你说得对,技不在多,光是这两个就够我们深研的。只可惜洛大人不让我们再干这个,白学了。” 庞老板:“那不会,你们如今生活无忧,不都得益于那三个月?” 闻言,飞鸿吃了一惊,愣愣地看着庞老板,好一会儿才道:“要这么说也没错,三娘前些日子给人驱鬼,着实赚了些钱财,虽然被洛承风关了一个多月,好歹钱没给我们收走。如今我们娘俩就指着这些银钱过日子呢。” 庞老板笑着摇头:“没说实话。” 飞鸿强行狡辩:“真是如此,你看我最近,天天跟着你混吃混合,可有一天干过正事?” 庞老板叹口气:“好吧,你说是就是吧。”从怀里掏出一张庞氏钱庄的银契,推给飞鸿,“这个你拿着,或是全取出来用,或是按月支取利息,总之,别再花你家三娘的棺材本了。” 飞鸿拿起银契一看,是一百两,脸上并无激动或是吃惊,只把银契推回庞老板面前:“我不能要。” 她的平静被庞老板看在眼里,更坚信她见过大钱,道:“听我一句,为人子女的不该花用父母的养老钱,这是孝道。以后我会帮你,不会再让你过从前的日子。” 飞鸿别过头去没有说话。 庞老板重新把银票推到她面前:“快收下。” 飞鸿回过头来,正色道:“三娘总说,天上不会掉馅饼。如今你白给我银钱,我自问没有什么可以和庞老板交换的,所以,这钱我不能要。” 庞老板点头:“春三娘把你教得很好,这世上多数人都不会白白给人钱的。可我不一样,我愿意帮你,就像我从前帮徐老弟一样,我希望多交朋友,特别是你这样聪明又有趣的小友。” 飞鸿坦诚道:“徐老板能帮你管钱庄,能和你一起做生意,他是个有用的人。可我一不会管账二不懂经商,我对你来说除了有趣什么用都没有。” 庞老板愕然片刻,无奈地笑道:“柳姑娘真是耿直!好吧,既然你这么想,那你跟我说说,你都会什么,我可以根据你会的东西帮你想想你对我的……‘用处’。”说最后两个字时,他刻意显得十分勉强。 飞鸿抬眼看天,开始一样样说:“我会浆洗缝补、擦卓扫地,会看相算命,会作法驱鬼……”她说了许多,就是不说自己会炼金术。 庞老板听完道:“好,我这几天好好想想。这样,这张银契你收下,就当……就当我的定金,说好了以后你要跟着我给我帮忙,不许反悔。” 飞鸿捏着银契左右为难:“可这太多了,您就算是去人牙子那买个丫鬟都不值这个价啊……” “诶,你怎么能把自己跟丫鬟比?我说了,你很聪明,以后一定会有大作为的。”庞老板站起身,“今日和小友相谈甚欢,在下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就先走了,我们明日再约。” 飞鸿:“嗯,明日约。” 庞老板放下一只银锭,转头就和贴身随从往外走。 绮梦轩老鸨几步追上,谄媚道:“庞老板!您结账也可以用贵庄的银契的!不一定要用现钱。” 贴身随从瞪了她一眼:“如今银契难求,你这婆子倒是会算。” 老鸨嘿嘿笑道:“还不是庞老板孝顺?南街上哪个不知道庞老板是为的老太太才开这么个钱庄,把钱分给我们赚,都是为老太太祈福啊!如今存钱的人这么多,老太太一定是要长命百岁、多福多寿的!” 这个马屁显然是针对庞老板雕琢过的,庞老板果然受用:“借你吉言。”朝随从使个眼色,随从从怀里拿出一张银契,“这是一百两,够在你家吃十几顿的。” 老鸨笑得牙花子乱飞:“是是是,从今往后您来我家都记账,都从银契上扣!” 等两人走远,老鸨凑到飞鸿身边,拍马道:“哎呦柳姑娘,您真是走到哪都有人捧呀!前头跟着洛大人破了大案,现在又跟庞老板吃肉喝汤,哎呦喂,老身看得真是羡慕、羡慕死了!!!” 飞鸿白她:“妈妈,要封口钱就直接说,何必拐弯抹角?” 老鸨嘿嘿笑道:“瞎说,老身怎么敢?” 飞鸿:“我知道,上次事情之后你没从洛大人那里得到什么甜头,觉得我骗了你,心中不爽。如今看到我跟庞老板混,你便觉得这或许是个把柄,可以挑拨我和庞老板的关系。” 老鸨盯着桌子上的一百两银契:“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谁遇见不害怕呀?” 飞鸿:“可那次事情不也给你家带来了好些生意?” 老鸨:“那也是我家姑娘有本事,跟你无关吧?” 飞鸿:“那今天呢?今天可是我带庞老板来的你这,你既做了生意还得了庞老板一笔赏赐,不该谢我?” 老鸨:“今天虽然是你带的人过来,可能留住庞老板的还是我家的酒菜,赏赐也是庞老板给我的,这些跟你都无关吧?” 飞鸿失笑:“你这才是真正的过河拆桥!”她拿起银契问,“如果我给你这个呢?” 老鸨笑道:“那咱们可以坐下来再聊聊。” 飞鸿又从怀里掏出一块金币:“若给你这个呢?” 老鸨心中一凛:【她居然随身带金币!难道这么快就跟着庞老板发达了?】 飞鸿把金币抛向空中,复又捏回手心:“怎么,见到金子话都不会说了?” 老鸨本想讹走飞鸿手里的一百两银契,如今这个情形,倒是令她犹豫:“柳姑娘想与老身做交易?” 飞鸿笑着把银契和金币都收回怀里:“不,我只是给你看看我现在有多厉害!” 老鸨以为自己听错:“你……你说什么?!” 飞鸿:“妈妈,你打错算盘,讹钱讹到我头上,蠢!” 老鸨七窍生烟:“你个没规矩的臭丫头!” 飞鸿:“如今你祖奶奶我飞黄腾达,你若好好捧着我,我可以分你一点汤喝,就像今天这样,多带些生意给你。可若你不识好歹,非要揪着过往那点子破事不放,我会让洛大人好好收拾你的。” 老鸨气抖冷:“你……” “没错,我跟洛大人还有往来,兵马司的关系我还捏在手里。你最好别惹我,否则,钱你赚不到,生意也别想好好做。”飞鸿趾高气昂地走过,狠狠撞了她一下,唱着小曲儿出门去。 老鸨气急败坏、跺脚大骂:“小人得志!真真的小人得志!!!” 外头走进一个五短身材、相貌粗粝的男子,声音温和道:“这里不是青楼吗?怎么,改唱戏的了?” 老鸨忙换上笑脸:“哎呦喂,这不是鼎鼎大名的徐老板吗?您怎么大驾光临!快坐快坐,来人,上菜!” 徐平:“哎,钱庄事忙,出来透透气。刚才出去的是不是柳飞鸿?” 老鸨想着飞鸿如今跟着庞老板赚钱,也许和徐平交好,忙道:“是呢,正是柳姑娘,她可照顾我家生意了,刚刚还带庞老板来喝酒听曲。” 徐平嗤笑一声:“姑娘家家的,整天跟着个男子逛青楼,不成体统!” 老鸨听他话头不对,试探道:“徐老板这么说……想是误会?” 徐平:“幸好我早早地让千红和她断开,否则,千红要是成天跟她混,真不知要成什么样。” 鲍宝山的义妹要嫁进庞氏钱庄的事,在南街上是个大消息,基本上南街的各家商户老板都听说了。闻言,老鸨确信徐平和柳飞鸿之间有龃龉,终于不装了,也摇头道:“您做得太对了,这个柳姑娘,那就不是个省油的灯!……” …… 是夜,庞氏钱庄。 庞老板听完徐平的汇报,笑道:“果然,柳飞鸿和洛承风还有往来。” 徐平很激动:“看来确实是大哥猜测的,柳飞鸿从坤道手里学到了点铜成金术,被洛承风知晓,所以一直把人盯在眼皮子底下,压着她奉送金币。” 庞老板:“不错,可惜这个柳姑娘太年轻,四处炫耀,虽然在我面前极力隐藏,可是对着绮梦轩老鸨就藏不住了。” 徐平:“这是我们的机会啊哥哥!您不如趁机揭穿她,逼她让我们也参与其中。咱们库房这么多铜钱,若都点成金币……那千红这步棋都可以不要了!我们也不用再逃跑,从此在京城可以安定下来,做两个真正的富商!” 庞老板摇头:“你怎么和三弟说出一样的傻话?如果逼她就范,那她便会心生怨怼,还怎么指望她乖乖替我们办事?倒是你,不是说好了柳飞鸿让我来处理,你钱庄里那么多事,怎么还特地去帮我打听消息?” 徐平挠挠头:“哎呦,这都是巧合!我上街上给千红买点心,刚好看见哥哥从绮梦轩出来,本想去和哥哥打招呼,结果又看见柳飞鸿和那个老鸨在里头吵起来了。我怕她们算计哥哥,便过去套老鸨的话,打听到这些消息便赶紧告知哥哥。小弟做这些,只是想帮哥哥的忙,哥哥千万别怪罪啊!” 庞老板拍拍他的肩膀:“我们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一起办过多少大事,我怎么会为了这点小事怪罪你?再者,我本来也想把近期的事情跟你说一说,咱们一起商量对策。” 徐平:“是呀,刚才听哥哥说她会点铜成金,我真是吓了一跳,要不是老三亲眼所见,我真要以为是说书的编出来的瞎话了!” 庞老板:“江湖之大,多的是我们不知道的事,既然这么好的机会让我们遇上了,千万不能放过。我们得想个办法,既能绕过兵马司,又能参与其中。否则,兵马司的人未必肯让我们分一杯羹。” 徐平:“哥哥觉得,闻人志远知道此事吗?” 庞老板:“不好说。” 徐平:“我猜他不知道。因为鲍宝山用的咱们钱庄攀上的闻人志远,若他晓得这点铜成金术,咱们钱庄的利息他还会看在眼里?” 庞老板:“你的意思是?” 徐平:“不如我们直接去试试洛承风,若他是背着闻人志远干的,我们刚好可以用这个逼他……” “不可,”庞老板打断,“我们能用闻人志远压他是因为闻人志远和我们站在一条船上。如果我们用这件事反过来逼迫洛承风,搞不好还会让他狗急跳墙,拉闻人志远来对付我们。” 徐平:“那……” 庞老板:“还是从柳飞鸿下手吧。兵马司能不惊动就别惊动,没必要绕那么大个弯。” 徐平:“那我能帮哥哥做点什么?” 庞老板:“你已经做很多了,老弟,你只管把钱庄看好,柳飞鸿的事情交给我。” 说完,庞老板在贴身随从的护送下离开钱庄。 徐平把人送出门后,独自对着月亮叹息:“大哥啊大哥,如果今天不是我来找你,你会把实话告诉我吗?” 一个随从自后院走来,站到徐平身边:“二东家,大东家怎么说的?” 徐平捶他的肩膀:“三弟,都说了没有人的时候叫我二哥,你怎么老忘?” 随从挠挠头:“我从前练轻功磕过脑子,笨,老忘事。” 徐平:“你才不笨!要不是你把柳飞鸿的事情告诉我,我还真就傻傻地在等大哥告诉我实情。这么多年兄弟,呵,今天才看明白他是什么人。” 第65章 今夜月色真美 随从扯了扯自己起翘的衣角:“我从前也一直觉得东家对我们是极好的,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他过得越来越体面,我们却还是风里来雨里去的,永远都得矮他一头。” 徐平:“这话不对,要没有大哥,光靠我们成不了事。” “傻二哥,他没有我们才成不了事!没有你冲在前头当饵,那些人能自作聪明地上钩?没有你牺牲自己娶那些女人,他能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没有我们这些人出生入死地给他打听消息、扫清障碍,他能舒舒服服地坐在茶楼里喝茶听曲儿?如今有机会彻底从泥潭里出来,你看看他,立刻自己上,什么消息都不透给你,哼,我估摸着他就是要把那个女人牢牢握在手里,好彻底拿捏了我们,永远给他当碎催。” 徐平低下头:“哎,你别说了三弟,这些话听着难受。” “二哥!!!当初要不是你点醒我,我还傻傻地把他当天神供奉,如今我醒了,怎么你又睡了?” 徐平:“他毕竟是我们的大哥,他对我们不仁,我们不能对他不义……” “谁人不是爹生娘养的,怎么,就他金贵?就他能当人上人?呵,没有这样的道理!二哥,我们这些人里除了他就你的脑子好使,你快想想,我们要怎么办,不能真的让他把那娘们搞到手啊!那样的话咱们真的得一辈子给他当牛做马!” 徐平:“我……我……” “二哥!!!你就算不为自己,那也替咱们其他几个兄弟想想,我们是真的干够了脏活,真的想过点正常人的日子!” 徐平搭上他的肩膀:“我知道兄弟们不容易……哎,好吧,我会想办法的,为了兄弟们,只能如此。你先回去,有什么消息继续报给我,别让大哥知道。” 随从千恩万谢地走了,徐平给自己沏上一壶茶,舒服地靠进躺椅,欣赏梅雨季节里难得一见的朗月。 “这天,终于晴了。” 这么多年,他眼睁睁看着老大过得越来越奢靡,他和其他兄弟们只能跟着喝点汤,心中的不平早就积压深重。 特别是他娶过那么多女人,没一个可以留下,都要为了所谓的大局割舍。他自知相貌粗粝,连亲生父母都嫌弃,他从来不敢奢望能有人对自己珍之重之。跟上庞老大之后,从他身上学会许多取悦女子的方法,徐平渐渐对自己有了信心,还第一次遇到了一个心甘情愿嫁给自己的女子。只是那个女子没能留住,就跟后来他娶的所有女子一样,成为了庞老大罪恶骗局的牺牲品。当时,他悲痛万分,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出阴霾,还差点被庞老大当做废子弃掉。后来,只要他稍微流露出喜欢自己所娶女子的意思,庞老大立刻会找理由把他支开,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人一步步沦为阶下囚。 他就是想在这个冰冷世间拥有一份真挚的爱情,这样的要求很过分吗? 徐平知道自己孤掌难鸣,只有当其他人也忍不住了他才能聚集众人一起掀翻庞老大的桌子,所以他一直在暗中寻找机会、苦心经营,在日常且偶然的言谈中给其他人扎针,让这种不甘愿在众人心中扎根、生长。 如今苦心经营的种子终于开花结果,是该他出手的时候了。 …… 石榴巷,飞鸿家中。 四四方方的桌案前,庞氏随从局促地喝下一杯茶。 对面依次环坐着柳飞鸿、洛承风、春三娘,正热切地注视着他。 头上偶而传来脚底踩着瓦片的声响,那是陈九正在屋顶望风。 “女侠、女英雄,我已经把对徐平说的话一字不落地告诉你们了,求求你,快给我解药吧!” 飞鸿:“不着急,我们得先看看徐平接下来会做什么,才好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替我们办事。” 随从急得跺脚:“我真的已经说了呀!徐平答应会想办法,他也已经忍不了姓庞的狗东西,只是他说了要再想想,鬼知道他要想到什么时候!万一我这个毒深入骨髓,到时候就算有解药也没用了呀!” 飞鸿微笑摇头:“你就把心放进肚子里,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哒!只要你每天都来我这里喝茶,毒性就不会发作,你除了微微头晕不会有其他任何不适。” 随从哭道:“那……那万一庞老大不让我再来跟着你怎么办?” 飞鸿一脸轻松:“你不是轻功好么?偷偷来不就成了?” 这话一下子戳中随从的伤心处,他哭得更大声了:“我轻功再好也没你好啊!” 他向来以轻功卓绝自诩,没想到却栽在了一个轻功更厉害的女人手里。 在他跟踪柳飞鸿的第八天,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阴雨夜,这个倒霉蛋正在屋顶窥视,被不知何时潜到背后的柳女侠悄无声息地敲晕了,再醒来时已经躺在一个破败空屋里,头晕目眩、腹痛如绞。当时的母女俩也是现在这副表情,一脸热切地通知他:“你被我们下毒了哟!” 倒霉随从这才知道母女俩是故意让他跟踪的,目的就是要他传消息给庞老大他们。刚开始他还宁死不屈,大吼着“老大待我恩重如山”如何如何,母女俩嫌吵,把他塞嘴捆手扔在墙角,任他毒性发作、拉得满裆满腿,等他终于低下高贵头颅、流下屈辱泪水、把老底都吐露个干净,母女俩才给他喝了一杯如今这样的解毒茶,并逼迫他从此为她们传假消息。 哪里有什么点铜成金,她们烧出来的全是黄铜,这东西虽然也值点钱,跟真金比起来还是差很多的,只不过如果没有上手仔细掂量,很难分辨真假。 同样在那天,他痛苦地知道一个事实,以他的轻功水准,在这个姓柳的面前,走的每一步都像在敲锣打鼓,根本藏不住! 回想那个屈辱而黑暗的一天,倒霉随从紧紧拉住翘起的衣角,早知世间还有这样黑心肠的高手,以前就该听师父的话更加刻苦练功才对! “诶诶,想什么呢?看这里!”飞鸿拍拍桌子,叫醒沉浸在悔恨中的倒霉蛋,指着一旁的洛承风,“这位是洛大人,想必你认得,我们其实都在替洛大人办事。只要你乖乖配合,洛大人不会亏待你的。” 随从略带希冀地看向洛承风。 洛承风义正严词道:“我会上报朝廷,让你免去牢狱之灾,从前的恶事一笔勾销,以后你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个人。” 随从眼中的光芒消失。 飞鸿立刻扭过他的脸看向自己:“洛大人的意思是,到时候朝廷的赏赐里也有你的一份。” 随从眼中再次放射光芒,转向洛大人寻求一份认可,却触碰到对方想要捅穿他的眼神,吓得一抖。 飞鸿也感受到洛承风突如其来的怒火,脚底踢了三娘一下寻求帮助。 过来人春三娘敏锐捕捉到问题症结,从倒霉蛋脸上扒下飞鸿的手,道:“洛大人,想必你也知道,南街上好多商户都把家中银钱存入钱庄。这家伙若真的帮我们阻止了姓庞的那伙贼人,挽回的不仅是几万两银子,更是南街大小商户的命。” 洛承风吐出一口气,对随从道:“到时我自会向朝廷请奏。我可以答应你,就算朝廷不给,我自己也会拿出一份钱来赏你。” 随从吧唧两下嘴,显然觉得洛承风个人掏不出多大奖赏,有点兴致缺缺。 飞鸿气笑:“给你脸子你还唱上了?”说着从袖子里抽出一包药粉。 随从一激灵:“不敢不敢不敢!” 飞鸿“呵”的一声:“还算识时务。总之,一句话,跟着我们前途光明,事成之后洗白白重新做人,以前挣到的钱还能留着花。跟着他们,人头落地,所有辛苦都白干,洗白白重新投胎。要做人还是要投胎,你自己选吧。” 随从苦哈哈道:“我做人……我做人……” 完成所有人的目标统一,母女俩开始对在座二人进行心法传授,确保接下来的行动不会因为他们的演技而落败。 倒霉蛋本就是干这行的,很快融会贯通;洛承风很认真,甚至拿出速记本记录。 说完事,三娘主动提出要送倒霉随从出门。 屋里剩下飞鸿和洛承风,一下子安静下来。 两人都低头喝茶不说话,气氛有点尴尬。 飞鸿记着那天去李记救火的教训,主动打破沉默,对洛承风一派热情地敷衍道:“大人,天色不早了,您快回去休息吧,后头再有什么事我们再议。” 洛承风没接她的话茬:“你给他下的什么毒药?果真能解吗?” 飞鸿心说【这个大圣人果然关心的都是旁人】,诚恳道:“放心吧,我只是给他吃了大黄。” 洛承风:“大黄?泻下攻积、凉血解毒……难怪他会腹泻不止。那他为何连日来都有头晕之症?” 飞鸿:“那是他每次来喝的茶里都有半夏。” 洛承风:“半夏消痞散结,吃多了会头晕,服用生姜水可解。原来,你骗他来喝解毒茶,其实每次都给他下药!你真是……哈哈哈哈!心思玲珑,妙哉妙哉!” 飞鸿得意地笑了笑:“我跟三娘行走江湖,这些手段都是为了自保。倒是大人让小女很意外,你居然知道这么多药材的功效?” 洛承风微微颔首:“嗯。我不是同你说过我和二郎中过毒?我从那时起不仅苦练武艺,还特地找人学了点药理。” “原来如此,你为家人真是颇费苦心。”飞鸿想起那日二人在竹林里放肆玩闹的场景,心中唏嘘,并没有注意到洛承风在她面前已经不说“我小弟”而是直接称呼“二郎”。 洛承风原本的计划是等飞鸿问出“为什么你现在叫他‘二郎’?”他就回答说“因为你在我心里已经不一样了”接着对她表露心意,再听她对自己表露心迹,两人就可以顺理成章在一起,结果发现对话没有按照自己的设想走,只好没话找话道:“多亏你轻功好,否则没那么快抓到这家伙。” “这都是我该做的。”飞鸿七个字终结话题。 屋里再次陷入安静。 头顶有瓦片刺啦的轻响,是陈九挪开厚瓦,想把屋内动静听得更真切些。 墙角的箱子里传来蛐蛐的声音,闷闷的,小小的,和陈九的动静交相辉映。 洛承风:“你养蛐蛐?” 飞鸿“嗯”的一声,蹲到墙角,打开箱子掀开棉布,露出箱子底一只只蚂蚁一样的小甲虫,飞鸿把里头一只长出翅膀的蛐蛐夹进单独的小盒子里:“这只长大了,要是不挪开就该咬死其他小的。” 洛承风挨着飞鸿蹲下,看见这些小东西顿时两眼放光,从箱子里拿出一根细细的稻草,捅那些还没翅膀的小蛐蛐。 飞鸿拍他的手:“不要伤害弱小!它们还是孩子。” 洛承风嘿嘿笑道:“你别看它们小,其实它们很皮实的,多让它们动一动才好,不然吃得太胖都不会打架的。” 飞鸿心说【我就是要它们胖得打不了架呀,能长翅膀能叫就行。】嘴上奉承道:“没想到洛大人也懂这些。” 瓦片噼啪脆响,陈九默默挪到二人上方。 洛承风兴致勃勃:“我跟二郎都喜欢玩蛐蛐,每回我俩闹不痛快了都拿蛐蛐比试,谁赢了听谁的。” 飞鸿:“那你二人谁赢得多?” “当然是我!”洛承风得意道,“我特地把他的蛐蛐养得贼胖,我的呢则是身经百战,他那些胖子怎么打得过?” 飞鸿笑出声:“我还以为你对他全都是真挚的关切与爱护呢!原来也有对他耍心机的时候!” 洛承风连连摆手:“我又不是圣人!” “我看你差不多是了。”飞鸿脱口而出,说完才发现自己嘴快说出了心里话。 洛承风心中微动:“你为何如此觉得?” 飞鸿堆出一脸奉承:“因为您从来都是一心为公的呀,从来不为自己考虑,做什么都是为的旁人。”就算这次终于奋起反击闻人志远也是因为对方参与了钱庄的勾当,而不是因为对方把他压得太狠。 “你……你觉得这样好不好?”洛承风其实想问的是“你觉得我好不好,你喜欢不喜欢?”可是话到嘴边觉得有点太孟浪,怕唐突了对方,改成这句说出口时依然从脖子红到了耳根。 飞鸿低头收拾蛐蛐,没看到他红透半边天的脸,只闷闷道:“好呀,好得很,朝廷中大臣要是各个都像你这样大公无私,大雍国祚可享万年。” “那……那你……”话说一半,轰隆隆一阵巨响,瓦片断木裹挟着一只硕大的陈九从天而降。 陈九还算敏捷,没让自己摔个底朝天,愣是在空中翻转了角度,一脚踩进箱子里,完美落地。 洛承风眼疾手快搂住飞鸿往后栽倒,这才没被陈九带下来的瓦片砸中。 等回过神来,飞鸿看到被砸破的箱子,大叫一声:“我的大将军!” 陈九吓一跳,想赶紧从箱子里出来,可是瓦片上长了青苔,他一步没踩稳滑倒了,这下子,把侥幸蹦出箱子的小将军们也给碾了个遍,飞鸿精心养育的蛐蛐大将全军覆没! 飞鸿坐到地上仰天大哭:“哎呀!我的大将军!我的大将军全死了啊!” 洛承风急坏了,蹲在边上连声哄道:“不哭不哭,不哭了哦!我回头给你抓新的,给你抓一堆大将军!” 飞鸿:“我不要啊!它们的祖奶奶的祖奶奶都是我养大的,它们全死了,我怎么对得起它们的列祖列宗啊啊啊啊!!!” 洛承风被她哭得双膝跪地张着双臂像在哄孩子:“我们给它们立碑!我们给它们烧纸!让它们以后投胎做人。不哭了飞鸿!都是我的错!我一定赔给你!” “什么你的错!都是他的错!”飞鸿指着地上的陈九,“你干嘛要掉下来?你就算要掉下来为什么不从其他地方掉下来?屋顶那么大,你为什么非得从它们的头顶掉下来?陈九!都怪你啊!你居然还不起来,你还躺在它们的尸首上面!陈九,你好狠的心呀啊!!!” 洛承风猛抽陈九:“你,给我,快,起来!” 陈九吱哇乱叫:“大人!您这心偏到爪哇去了吧,我可是从那么高的屋顶摔下来的,您怎么不心疼心疼我!” 洛承风没跟他废话,一把把人提溜出“现场”,又小心翼翼地扶起飞鸿,诚恳道:“飞鸿,都是我的错,你帮我抓贼,我却弄死了你的大将军。不过没关系,马上开春了,郊外有好多大将军,我回头一定抓够数目来赔你。这些死掉的大将军我也会帮你好好安葬它们,一定让它们死得风风光光。”不知道的若是听到他这些话,都该以为死的是活生生的人了。 陈九在一旁听得嗤嗤地憋笑,他头一回见到洛大人这么严肃地小题大作,这说的都是什么孩子话? 外头的三娘也在笑:“这个洛大人,不错。” 此时,隔壁赵二姐又扯开嗓子骂了:“大半夜的又拆屋又号丧,不让人活了是吧?” 三娘立刻站到院门口堵住:“你自己家这破屋子你没点数啊?才半年已经塌两回了!还让不让人活啊?” 两个尖锐嗓音就此展开激烈对骂。 飞鸿擦掉眼泪去推洛承风:“你们快走!别让人知道你们来过!” 看她皱着眉头满眼是泪委委屈屈又努力替自己着想的样子,洛承风整颗心都化了,他好想去拉飞鸿的手,拉她一起走。 “快走吧!再过会儿赵二姐就来了!”飞鸿带着鼻音催促道。 “我明天给你找个新地方,咱们搬出去住!”洛承风忍不住道。 飞鸿猛的一惊,整个人瞬间红透:“快走快走,你在说什么,我不用!” 明亮月色透过屋顶破洞照在飞鸿身上,她的羞赧无处遁形。 洛承风看得心头一热又一热。 赵二姐的骂声越来越近,洛承风再不能耽搁,他最后看了飞鸿一眼,踩墙腾跃,从屋顶破洞穿过,消失在如银月色中。 飞鸿还在盯着破洞发呆,后头街上突然传来洛承风响亮的声音: “今夜月色真美!” 第66章 是她教得好 洛承风走在深夜街头,整个人精神得能上山打虎,陈九笑:“人家姑娘都把您赶出来了,您怎么还乐成这样!” 洛承风:“你没看到吗?她刚才害羞了!她害羞了!” 陈九:“您说那样的话人能不害羞么!” 洛承风:“不!我能感受到,她不仅是害羞,她……她对我不一样的!” 陈九:“我看您才真是对她不一样,白日里不还说信任柳姑娘不怕她和姓庞的搞到一起?晚上就巴巴地偷溜进来会佳人了!” 洛承风:“我这是谨慎!” 陈九无情戳破:“您这是吃醋、是心急!头一回见大人这副模样,哎呦喂呀铁树开花,铁树开花啦哈哈!” 洛承风气急败坏地踹了他一脚,却没再反驳。两人继续走路,走着走着,洛承风突然顿住:“糟了!” 陈九:“咋的?” 洛承风:“我忘了我们还有事情没办完!她还不能搬……” 陈九一拍脑门:“呀,我也给忘了!” 洛承风呆愣原地:“我还说明天就带她搬家……我……” …… 飞鸿盯着屋顶破洞,闷闷道:“说什么明天搬,明天搬了那前头做的不都白费?说什么大话哄人,讨厌!” 三娘还在外头骂架。 赵二姐虽是一平平无奇市井妇人,嘴上功夫可堪与三娘匹敌,三娘骂得口干舌燥,竟一时没能把对方逼退。 飞鸿收拾好大将军们的尸首才从屋内走出,朝赵二姐扔了一个银闪闪的东西。 赵二姐下意识接住,仔细一看,竟是一只银锭!手感估摸着得有五两。 她的嘴再顾不上骂架,对着银锭就是一口——真银子! 飞鸿:“能闭嘴了吧?” 赵二姐:“可说好,这是你们赔给我的,不算房租。” 飞鸿:“赔赔赔,快回去,不然我们就去兵马司找人来把这屋子拆了。” 赵二姐鸣金收兵,换三娘不乐意了:“那可是五两银子!她这个破屋顶能值五两?!” 飞鸿一把把人拉进屋里:“这个节骨眼还是别节外生枝的好。” 三娘气得不行:“你花我的钱当然不心疼!” 飞鸿:“这把要是成事可不止五两。” 一句话终结拉扯,三娘乖乖跟进屋内。 飞鸿:“如果计划顺利,徐平应该很快会来找我。” 三娘:“未必,也有可能让千红来。” 飞鸿:“不错,就看徐平怎么打算的,如果他想留住千红就会让千红找我,如果他想踹了千红那就会自己来找。还有庞老板,想必很快会从绮梦轩老鸨那知道我和洛大人还有联系,必定要想办法撞破我和洛大人的‘勾当’,从中谋利。” 三娘:“不错。接下来,这群人都得为了咱们这‘点铜成金术’绞尽脑汁。” 飞鸿:“那便让他们急上一急。” 于是,从第二天开始,飞鸿窝在家里不出门了。 庞老板不管是去李记还是各处茶楼酒楼,都再也碰不到飞鸿;徐平也是,他假借找婚宴厨子的名头走遍南街附近,也没见到飞鸿的身影。 倒霉随从的待遇一下子水涨船高,因为所有人的消息都要从他这里获得,这几天他到手的赏钱比过去一年的都多。 三娘每次去兵马司送“金子”回来时手里都会多出一封洛承风的亲笔信,解释那夜他的唐突和对“大将军们”的歉意。 飞鸿一个字都没回。 于是,洛大人也加入了焦急的队伍中。 这夜,他终于受不了,等伍斤半把包袱送进去,他亲自出来和三娘见面。 “你怎么出来了?”三娘皱着眉,“万一让人看见怎么办?” 洛承风:“不打紧,看见正好。” 三娘沉思片刻,眼睛一亮:“高见!” 洛承风:“主要是,飞鸿怎么一直不回信?” 三娘眼睛一转,道:“这孩子心细,怕我半路丢东西。” 洛承风:“果然如此。”他这几天替飞鸿想了好多不回信的理由,其中一个就是怕信件半路丢失被有心之人捡去。 “三娘放心,其实每次陈九都在暗中保护你的,不会让贼人有机可乘,”洛承风热切道,“您可以把这话也带给飞鸿,让她不必担心。” 三娘笑盈盈地:“洛大人事务繁忙,还能替老婆子想得如此周到,真是令人佩服。” 洛承风:“咱们在一条船上,帮你们也是帮我自己。” 三娘摇头:“你这话跟我说可以,若是在我女儿面前可不好。” 洛承风疑惑:“为何?” 三娘:“那她怎么感念你的好?” 洛承风:“啊?” 三娘:“傻小子!你该说都是为她着想呀!这样她才会感动,才会念着你!” 洛承风的脸腾地就红了:“我……我……” 三娘哈哈笑道:“你在我一个过来人面前还装什么?我都懂!年轻人,我看好你!” 洛承风眼睛亮了:“您……您认可我?” 三娘:“洛大人一表人才,又为人正直,老婆子怎么不认可?” 洛承风嘿嘿笑起来:“这……嘿嘿,这可太好了!我……多谢您!” 三娘:“不过,我认可没用,得我女儿认可。洛大人,你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尽管来问我。我这个女儿跟你一样,不开窍!” 洛承风:“在下惭愧得很,虚长年岁,还要您操心。” 三娘:“我只要你一句话,千万善待我女,莫要辜负她。” 洛承风猛猛点头:“嗯嗯!我定用心呵护于她!那她……她是怎么想的?” 三娘:“她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得洛大人自己去问。” 洛承风微微点头:“我懂了。多谢三娘指教!” 春三娘觉得孺子可教,更满意了。 这时,一旁有脚步声传来,三娘匆忙离开,洛承风也快步走回清风堂,紧接着,闻人志远就进来了。 “你刚才见的是谁?”闻人志远仿佛第一次进入清风堂,沿着四周缓缓踱步。 “一个普通商妇。”洛承风没多说什么。 闻人志远:“听说她最近天天都来衙门给你送东西?” 洛承风:“嗯,我让她替我浆洗缝补,她来送洗好的衣服。” 闻人志远走到一个木箱前,猛地掀开盖子:“这就是你所说的衣服?” 箱内金币在烛光中耀眼明亮。 洛承风低下头不再说话。 “此事我若上报朝廷,可治你个中饱私囊的大罪!”闻人志远呵骂道,“还不如实招来?” 洛承风:“大人,还请您屏退左右,属下有些话只能对您一人说。” 跟在闻人志远身后的扈从呵骂:“你想耍什么花招?!” 闻人志远:“没关系,他难道还能在这里伤我不成?你们先退下。” 等只剩下他们二人,洛承风小声道:“大人,这些都是庞氏钱庄送来的。你刚才所见妇人与庞金海过从甚密,她替庞金海送给我的。” 闻人志远:“庞金海为什么送你这么多钱?” 洛承风:“因为属下撞破他的阴谋。” 闻人志远耳朵一竖:“什么阴谋?” 洛承风:“难道大人就不好奇,庞氏钱庄哪来那么多钱财贴补众人的?庞金海果真孝顺到愿意掏空自己的家底给世人吗?” 闻人志远没有说话。 洛承风:“在属下看来,庞金海是商人,商人逐利,古来如此,散财尽孝的商人是不存在的。” 闻人志远微微点头:“你接着说。” 洛承风:“所以,属下前去探查庞氏钱庄,并打听银库所在,就是为了搞清楚庞金海到底拿这些钱去做什么。” 闻人志远:“听说就是投进他自家产业。” 洛承风:“做什么生意能赚这么多钱?而且还是旱涝保收?” 闻人志远:“他家不是做海贸?” 洛承风:“海贸不仅要面对海上风雨,还要面对外邦海匪,果真这么赚钱?” 闻人志远不耐烦:“你绕半天到底想说什么?” 洛承风:“经过属下连日探查,发现,庞金海的钱根本不来自海贸,而是掌握了某种术法,把铜钱都点成了金子。” 闻人志远哈哈大笑:“你跟我开什么玩笑?当我是三岁孩童?” 洛承风:“大人,属下起初也不敢置信,后来发现这是真的,世间真有点铜成金之法!” 闻人志远指着箱子嘲讽道:“就是这些?” 洛承风:“不错!” “我看你是失心疯了吧!他拿些真金来与你通融,你便信口雌黄编些假话哄骗于我,洛承风,你当真是不把我放在眼里。” “大人明鉴,若我要瞎编,何必编出这种一听就假的谎?直接说是他供奉的不就可以了?” “……”闻人志远捧起箱子里的金币,逐渐产生动摇,“可是……这怎么可能是真的?‘点铜成金之术’……闻所未闻,世间怎么可能真的有这样的术法?!” “大人,陛下和长公主都在寻仙问道,寻的不正是这些闻所未闻的妙法?” “陛下修道多年,求的乃是长生,岳母大人寻仙问道也是的助陛下达成夙愿。再说,若世间真有此法,难道不该早就进献于御前?” 洛承风:“大人对陛下的忠心可感天地,但世间并非人人都对陛下忠心至此。” 这句话却是说到闻人志远心坎里了,他喃喃道:“此话不假……没有人会傻到把这样的术法拱手让人,他们肯定会藏起来,据为己有……” 洛承风:“大人英明。正是因为这样厉害的术法大多都秘不示人,所以纵使我们到处去问去打听,也不会问到任何真相,真有懂得的也只会告诉我们这是假的。越是厉害的术法越难获知真相。” 闻人志远感觉自己越来越接近真理:“秘不示人……据为己有……没错,是这样的!是这样的!!!……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洛承风再次行礼:“属下暗中跟踪庞金海,亲自撞破了他操作点铜成金,这才获知真相。” “说具体些,何时何地有何人证?”闻人志远追问道。 洛承风:“两个月前,属下得知庞金海系鲍宝山设局才被迫出资成立钱庄,那时属下便好奇,既然是被迫的,为什么庞金海还一直住在鲍宝山的沅月楼?” 闻人志远是知道鲍宝山设局的,这还是当初鲍宝山为了获得他的信任亲口告诉他的,闻言心中暗惊:【确实啊,被他坑了为什么还住他这?】又抬眼看洛承风:【此子查案洞若观火,若能死心塌地为我所用该有多好!】 “这么明显的破绽若你看不出来,这个副指挥使也不用当了,”闻人志远嘴硬道,“所以你跟踪他?” 洛承风:“大人英明。属下发现这个破绽后便一直跟踪庞金海,并于月余前夤夜潜入他在沅月楼的天字一号房内,竟撞见他正在点金!此术玄妙,他屏退了所有随从,且,属下当时乃是独自行动,所以……所以没有人证……” 他按照飞鸿教的,在证词里故意留下一点无法自证的模糊地带,反而能更加体现自己的真诚。 闻人志远果然信了,拿起其中一块金币,满眼贪婪:“这些……这些果真是由铜钱点出来的?” 洛承风:“正是。但并非所有铜钱都能点成金币,这个术法需要许多铜钱,只有十之一二可以点成黄金,剩下的虽然颜色变了,可跟黄金还是有所差距。” 说着,他从箱子里拿出两枚金币,分别放到左右手掂量:“看起来颜色相似,其实重量有区别。” 闻人志远接过两枚金币,仔细掂量:“确实不太一样。” 洛承风:“术士炼丹,几十斤的材料才能炼成几两丹丸,越是贵重越难成,炼金也是一样的。” “!!!”闻人志远被他这句真知灼见击中了,说话声音有点抖:“你……你果真懂得!这么说……这么说……” 洛承风:“庞金海吸走那么多钱财,无非是拿来炼金,只要把其中的十之一二练成金子,那便是给世人还四成利他也稳赚不赔。” 闻人志远呼吸急促:“他居然瞒着我!” 洛承风:“他不是瞒着大人,而是瞒着所有人,连鲍宝山都不知道这当中的猫腻。” 闻人志远鼻子喷气:“没错,鲍宝山那个蠢货,除了吃喝玩乐还懂什么?草包一枚!”要不是为了钱,他根本瞧不上鲍宝山这种货色。 洛承风:“但是这个蠢货有一桩好,那就是够蠢、够蛮横。” 闻人志远:“什么意思?” 洛承风:“如果大人让他知道还有点铜成金的好事,您觉得他会怎么做?” 闻人志远不假思索:“他必定把庞金海绑了,逼他吐出术法!” 洛承风:“如此,术法也就落入大人手里了。” 闻人志远先是仔细琢磨缓缓颔首,突然,转过头死死盯着洛承风:“那你怎么不告诉他?” 洛承风面不改色抱拳道:“属下在等大人的指示。” 闻人志远眯起眼睛:“洛承风,你变了。从前的你不会做这种事,也不会说这种话。” 洛承风低头:“从前是属下愚蠢,不懂大人良苦用心。那日在钱庄冲撞大人后,属下还以为大人不会轻饶属下,可没想到等了多日什么都没有发生,属下这才想明白是大人宽宏大量,不愿为属下的僭越和鲁莽而毁了属下的前途。属下回顾往昔追悔莫及!大人,从前都是属下错了!属下给您赔不是!!!”说罢,他深深低头作揖。 闻人志远绕着他缓缓走动:“这些都是你的真心话?” 洛承风:“千真万确!属下攒着这些金币也是为了献给大人。” 闻人志远“呵”的一声:“献给我?如果不是今天我亲自揭破,你会来找我?” 洛承风:“大人明鉴,这些金币属下一直放在衙门里,从未拿回家中,也未藏去其他地方,就是要等填满了一起献给大人的呀!” 闻人志远想了想,点头:“也对,你若想私藏也不会放在衙门里。那你说说,本官接下来该怎么做?” 洛承风:“大人,庞金海既然有此术法,想必所藏金银定是堆山码海,您可以通过鲍宝山让他尽数吐出。” 闻人志远摇头:“不可,这是竭泽而渔,吃一笔就没了。应该拿捏住他,这样才有源源不断的金子可拿。” 洛承风拱手:“还是大人想得周到!那就让鲍宝山抓了他,逼他说出术法。” 闻人志远又摇头:“也不行,有术法没有铜钱,一样没用。” 洛承风:“那……那属下实在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闻人志远笑道:“你啊,还是一个不知拐弯的愣子!你不是已经让庞金海送钱来了?你就去告诉他,每次的份例加倍,就说是兵马司要的,若他不给,钱庄也别开了。” 洛承风为难道:“他给属下送钱是为了封我的口,可若属下以兵马司的名义去要……大人,您那天当着他的面已经把钱庄划走了……属下去不合适啊……” 闻人志远想说也对,还是应该让自己的心腹去办,可是突然想到这种大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如今洛承风归顺,还不如就让他继续去办,至少比自己手下那几个蠢货靠谱,便道:“无妨,我现在就写封手书,把钱庄重新划给你。以后钱庄的事你必须亲力亲为,不得让第二人插手。” 洛承风拱手大声道:“多谢大人!” …… 闻人志远离开后陈九才进来,他凑到洛承风身边,激动道:“大人,您真的,这个!”他竖起两个大拇指,“属下对您真是刮目相看!” 洛承风:“演得还行?” 陈九:“行!可太行了!简直是柳姑娘翻版!” 洛承风:“我跟她比还差得远。” 陈九:“哪里会?她也就是那晚跟您说了些设局的要领吧?后来也没再跟您交流过。您倒好,头一回出手就把指挥使大人给拿下了!这天赋、这悟性,柳姑娘若是知道,都该对您佩服得五体投地!” 洛承风笑道:“是她教得好。” 第67章 内讧 次日,洛承风独自一人进入庞氏钱庄,开口就要见庞金海。 千红看他满面寒霜、大有来者不善的样子,不敢自己接待,差人去外头找徐平。 徐平正从老三处听说飞鸿家屋顶塌了的事情,两人讨论如何制造机会让徐平帮飞鸿修房子、以此拉进关系,被来报信的小厮打断,徐平恨铁不成钢道:“一点事情都担不了,她还想当大掌柜?!”骂骂咧咧地回到钱庄。 “洛副指挥使,我记得闻人指挥使说过,不让您再管钱庄,您是失忆了还是想要违逆上官?”徐平一见面就冷嘲热讽,半点面子都不给洛承风。 洛承风从怀里掏出一封手书,甩开给徐平看:“闻人大人已把庞氏钱庄重新划归我管辖,这是他的印章,徐老板看看清楚。” 徐平心头一凛,不知洛承风耍了什么把戏,想了想,客气许多,道:“既然是闻人大人的意思,小民自当遵从。不知洛大人今日前来有何公干?” 洛承风勾勾手指要他过来。 徐平心下狐疑,又不敢怠慢,凑上前去。 洛承风在他耳边道:“闻人大人要你们钱庄每月奉上一百两黄金,否则就让鲍宝山把你和庞金海抓起来好好收拾。” 他的名声一向刚正、长得也正派、说的话更是从来正直,这样一张方正的嘴里乍然说出如此凶狠的威胁,徐平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愣在当场。 洛承风冷笑:“徐老板刚才不还滔滔不绝,怎么,这是突然失忆了还是打算违逆闻人大人?”轻描淡写地把刚才徐平的讽刺还了回去。 徐平瞳孔收缩,压低声音道:“我们钱庄正经行商,做的还是布施利民的好事,南城兵马司为何要苦苦相逼?” 洛承风悠闲地靠进椅子里:“为何?你跟庞金海不是号称货贩四海、什么大生意都做过,怎的问出如此愚蠢的问题?” 徐平眯起眼睛:“你们这是看我们生意好,打算敲骨吸髓?” 洛承风翘着二郎腿歪着脑袋,给了他一个“你还不算蠢到家”的眼神。 徐平愤怒道:“一两黄金值十两白银,一百两黄金就是一千两白银,这可是一家普通铺子好几年的营收!” 洛承风面无表情道:“所以呢?” 徐平:“你们如此蛮横霸道,还让我们这些做生意的老实人怎么活?!” “你们怎么活我不管,我只管传达我们大人的意思。”洛承风竖起一根手指头,“一百两黄金,一分都不能少。” 徐平:“从前我以为洛大人是个刚正不阿、大公无私的清官、好官,没想到原来你不过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好皮囊下是这么一张丑恶嘴脸。” 洛承风好笑道:“我是好官的时候你们珍惜了吗?那天你们是如何欺辱于我的都忘了吗?如今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怎么,你倒委屈上了?” 徐平气得拍桌:“你们这是竭泽而渔、胡作非为!今后谁还敢来南街行商?” 洛承风:“这就不劳你费心了,赶紧地去告诉庞金海,一百两金子,三天内必须给足,就……就让你女人亲自送进兵马司衙门。” 听对方提及千红,徐平眉头一挑:“这也是闻人大人的吩咐?” 洛承风:“谁的吩咐不重要,你必须照做。” 徐平思索片刻,试探道:“若大人这番发难是为的千红,咱们大可以坐下来聊聊。” 洛承风露出一个轻佻的笑:“钱和女人,我们都要。” 徐平大骂:“欺人太甚!” 洛承风嗤笑一声,仰头喝干杯中茶,摇头晃脑地跨出门,一句“告辞”都不留。 徐平心中大急,没想到他还没对飞鸿下手,南城兵马司就要对钱庄下手了! 这件事单靠他自己是绝对扛不住的,等外头人报说洛承风已经走远,徐平急慌慌奔去沅月楼找庞老板告知始末。 庞老板第一时间找来鲍宝山要他去闻人志远处说和,可没想到的是,闻人志远闭门谢客,只说南街的事情统归洛承风管辖,还要鲍宝山把之前自己存的钱都还回来。 鲍宝山气得去骂徐平:“你是不是告诉他我拿的是六分利?!” 徐平:“我连话都没和闻人大人说过一句,怎么可能让他知道这个?” 鲍宝山转向庞金海:“那是你?!” 庞老板:“他长什么样我都不知道,上哪说!” 鲍宝山:“那他为什么突然狮子大开口?为什么突然与我翻脸?” 庞老板:“该是要问你自己啊鲍老弟,闻人指挥使的门路可一直都是你在负责啊!” 鲍宝山大怒:“我哪知道他突然发什么疯?” 庞老板:“不如请崔大人出面试试?他是户部检校,二人同朝为官,闻人大人应该会给他面子?” 鲍宝山更怒了:“他是我舅哥又不是闻人志远的舅哥,人家是长公主的女婿、是皇亲国戚!我家区区七品检校,能在他那里要到什么面子?!” 徐平沉声道:“当初是你夸下海口说会替钱庄铺路,如今人家讹上门来了,这事鲍老板得管到底啊,否则,每月六成利怕是难了!” 鲍宝山咬牙切齿:“你什么意思?” 庞老板温和道:“二位贤弟稍安勿躁,莫要伤了和气。徐老弟的意思是说,一百两黄金差不多就是一个月存银的一成了,比我们能拿出来的六成利高太多,我们实在拿不出来啊!” 鲍宝山:“现在是南城兵马司要明抢!拿不出来也得拿!之前只有洛承风一个,我还能对付,现在是闻人志远开口要钱,除非谁有门路能搬出公主压他,否则,没戏!乖乖掏钱吧!” 徐平怒道:“我们干脆去京兆府报官好了!” 庞老板忙给他一个严厉的眼神:“不可!做生意的最忌讳报官,就算是我们在理,一旦上堂打官司,名声也坏掉一半!不可,绝对不可!” 徐平知道他是怕官服彻查他们所谓的“生意”,话里有话道:“如今鲍老板不肯帮忙,咱们没有其他办法了呀!实在不行,那我们把钱庄关了吧,咱们兄弟二人就此离开,别再蹚京城这趟浑水。” 鲍宝山闻言大叫一声“不可!”,他还没赚够本,怎么能放二人离开?指着徐平道,“你还有把柄在我手里,怎么,这就想趁机跑了?” 徐平怒骂:“都这个节骨眼了你还要逼我?!” 鲍宝山露出一副无赖嘴脸:“不是我逼你,而是你们不能把这件事全赖在我一人头上!这些时日来钱庄存钱的多的是达官显贵吧?你们在客人里好好划拉划拉,肯定有比我舅哥厉害的角色,也许你们去求一求,人家就给帮忙了呢?” 庞老板摇头:“鲍老弟,你仔细想想,要是我们手头真有能压得住南城兵马司的贵人,让他知道闻人指挥使找我们要这么多钱,难道他不会生出效仿之心?到时候不是更难对付?再说,若真这么干了,我们就算是彻底得罪了闻人指挥使,这钱庄还能不能在南街继续开下去都是个问题啊!” “不错不错,还是哥哥想得周到,”鲍宝山就等他这句话,“不如这样,哥哥辛苦一下,先把这一百两黄金出了,让闻人志远和洛承风先闭上嘴。好给弟弟留些时间,让我再好好捋一捋家中门路,相信不出一个月,弟弟一定能找到人帮忙说服闻人指挥使!” 三人心中都知道这是一句鬼话,他鲍宝山要是真有这样的门路,早八百年就拿出来用了。他现在这么说纯粹就是希望庞徐二人打落牙齿混血吞,割肉维持住钱庄,好让他继续吃到高额贴息。 但徐庞二人并未戳穿,因为他们也不想真的关闭钱庄,他们还等着继续有源源不断的铜钱流入、再通过柳飞鸿把大批铜钱变成黄金,如果顺利达成,一个月给闻人志远一百两黄金还真不算什么。 这场被洛承风逼出来的内讧最终以庞金海认栽结束,鲍宝山拍着胸脯离开了,徐平对着他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庞老板道:“我们不能再等,今天必须要见到柳飞鸿。” 徐平:“没错,大哥,我们这就去找她吧!” 庞老板:“诶,你回钱庄盯着,别让洛承风趁机捣乱,柳飞鸿那边交给我就好。” 徐平心中焦急,嘴上还得顺从:“那就辛苦哥哥了!” …… 庞金海在随从指引下紧赶慢赶到达石榴巷。 三娘正坐在院门口盯隔壁的不孝孙子读书,放风放得十分不专注。风度翩翩的庞金海突然出现,三娘豁地站起:“我的天,哪里来的雅士!” 庞金海捂着肚子道:“妹子性格方便,借个茅厕!” 三娘被一声“妹妹”哄得心花怒放,往院子侧旁一让:“在那,哥哥快去!” 庞老板却是急不可耐地朝三娘家门闯去,三娘反应过来急推他:“不对不对,茅厕不在这!”可惜她“腰伤未愈”,拦不住,庞老板猛推之下,房门哐当一声打开了。 屋内不算太暗,屋顶破洞投下来的光正好照明,庞老板看得清楚,飞鸿手中正炙烤一枚钱币。 等看清来人,飞鸿愕然道:“怎么是你?” 庞老板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指着桌上金灿灿的东西,质问:“你在做什么?” 三娘回身一把关上房门,急骂:“你是什么人?你怎么私闯民宅?!” 飞鸿低声道:“三娘,他就是庞老板。” 三娘:“庞……庞氏钱庄的那个?” 飞鸿:“正是。” 庞金海:“这些时日不见你,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辗转打听到你住在此处,特来相见……飞鸿,你在做什么?” 三娘:“我女儿做什么关你何事?你今年贵庚?孩子都有她这么大了吧?你急吼吼追来我家意欲何为?!想坏我女儿名节吗?” 庞金海还没说多少话,三娘已经自动把故事补充完整了,他顺势道:“我确然已有妻小,无法停妻再娶,可如果柳姑娘遇到了什么困难,我愿意庇护她,给她依靠!” 三娘:“我女儿多的是人庇护,用不着你……” “三娘,”飞鸿打断她,“您现出去,我跟庞老板说。” “你可想清楚!现在这事若让那人知道,咱们吃不了兜着走!”三娘冷声提醒。 飞鸿:“只要我们不说,院子里的人不说,那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三娘一惊:“呀!我竟然忘了,院子里那个兔崽子也见到了!我得快去封他的嘴!” 说完狠狠盯了一眼庞老板,快步出门。 吱呀一声,房内重新陷入昏暗。 庞老板:“你到底在做什么?” 飞鸿颓然坐进椅子里:“你不是都看到了?” 庞老板:“我看不明白。你哪里来这么多金子?哪里来这么多银子?” 飞鸿从袖子里缓缓抽出一只匕首,指向庞老板:“你不该来这的。” 庞老板:“你……你要杀我?” 飞鸿:“你看到了这一切,我必须杀你。” 庞老板:“我都没看明白你是在做什么,你何必沾染一条性命?” 飞鸿:“你不必知道我在做什么,你只要知道自己不该来。” 庞老板长叹一声:“呵,好吧,既然你决心杀我,那我无话可说,只是,你好歹让我做个明白鬼,知道自己为何而死。” 飞鸿没有说话。 庞老板又找了另外一个由头撬开她的嘴:“我听说江湖中有一则秘术可以点石成金,莫非……莫非这就是点石成金术?” 故意说些傻话,激对方反驳,这招对刚愎自用的人很管用,飞鸿精于此道,经她点拨的洛大人也在闻人志远身上实践成功。 飞鸿装作果然被刺激到,摇头失笑:“什么点石成金?世上从来没有这种术法,石头永远成不了金。” “可你这满桌子的不就是金子?你手里的……那是铜钱?” “你都看到了还问。” 庞老板装作十分惊讶地问道:“你居然可以把铜钱点成金子!?” 飞鸿适当露出暗爽的神情,淡淡反问:“很奇怪吗?” “不奇怪吗?!”庞老板更惊了,“莫非……莫非你是天外来客?!” 飞鸿忍不住笑出声:“你都说的什么傻话?我要是天外来客,你靠近的一瞬间就该被我灭口了,能留你喘气到现在?” 庞老板静静盯着她片刻,笑道:“你终于肯正常与我说话了,飞鸿。” 飞鸿黯然低下头,又不言语了。 庞老板:“你既懂得这样的神仙术法,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有的是钱,你帮我把钱点成金子,我们一起发财,不好吗?” 飞鸿嗤笑:“我把你的钱点成金子,你准备分我多少?一成、两成还是五成?呵呵,你一成都不会分给我,你只会派人软禁我,让我成为你的奴隶,不停地给你制造黄金,我这辈子都见不了天日了。” 庞老板:“你怎会这么想?我当你是朋友,只想带你一起发财,怎会害你?” 飞鸿:“人心有多贪婪,我比你更懂,只要你知道了这件事,你便不会再放过我。” “你这么说,是不是已经被什么人胁迫?”转念一想,庞老板反驳了自己,“不对,外头没有人盯着你,否则我也不能进来。”他上前一步,“究竟怎么回事?飞鸿,你告诉我,我来帮你!” 第68章 怎么逃脱? 庞氏钱庄。 徐平质问千红:“你什么时候搭上的南城兵马司?” 千红:“你说些什么?什么南城兵马司?” 徐平上前一步:“洛承风今日上门,点明了要你。” 千红大惊:“怎么可能?他一向不待见我!” 徐平微微眯眼:“那么……是闻人志远?” 千红:“我自从和你定亲,南街都没走出去过,上哪里勾搭闻人志远?” 徐平背叛过的女人太多了,于是他看所有女人也都觉得不可靠,特别是千红还有过背叛鲍宝山的前科,闻言冷笑:“你艳名远播,勾搭人还需要出门?” 千红眼中涌上泪水:“你……你说我什么?” 徐平:“你和鲍宝山从前的那点事谁不知道?你踹了他投奔我,如今又想踹了我投奔闻人志远?” 千红委屈大哭:“你血口喷人!我……我当初如何被那个小人胁迫,你都知道的呀!当初也是你自己说要帮我我才答应嫁给你,如今你居然这么说……你……你……”千红急得从头上拔下金簪,“连你都这样看我,我真的没脸活在这世上了!我死,我死!!!”说着就往脖子上划去。 徐平被她这样的决绝态度吓了一跳,快步上前抢下金簪,急道:“你做什么?!” “你放开!我没脸活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说没有就没有,何必如此!” “你根本不信我,你根本不信我!” “不是的,我就是太在乎你了!千红,我都是因为太在乎你了!”徐平不再呵骂,用力搂住千红…… 清风吹拂,窗前的柳枝荡阿荡,几缕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向千红,她从湿热的幻梦中仰起头,透过窗棂看向天空:【事情怎会变成如今这样?】 …… 陈九:“大人,这招真的有用吗?” 洛承风:“他们是骗子,利用的就是别人的信任,也因此最无法轻易相信谁,只要有任何蛛丝马迹立刻就会起疑。徐平和千红之间一定会为我说的话生嫌隙。只要他二人有嫌隙,我们就有机会争取千红助力。” 陈九啧啧道:“大人,您变了。” 洛承风:“怎么?” 陈九:“你突然变得这么能掐会算,属下有点怕。” 洛承风笑道:“难不成你从前不怕我?” 陈九:“从前也怕,那时候怕您罚我;现在更怕,怕您算计我……”说着还做出一个抱臂娇弱的姿态。 洛承风一圈砸他胸口:“正常点,我这是事急从权。” 陈九嘿嘿笑道:“我懂我懂,柳姑娘教得好。” 洛承风:“发去滇州的协查函有消息了吗?” 陈九:“还没。这事不属于军情也不紧急,走不了驿站,只能走急递铺,往来滇州起码三个月。不过应该也快了,这都已经过去两个多月。” 洛承风点点头。当初飞鸿同他说钱庄有问题时他便留了个心眼,早早地就往滇州发函,去查这个所谓的庞老板,如果不是鲍宝山对他的出现那么敏感,他也不会这么快动手。 陈九:“可是鲍宝山的根都在南街,他真的会为银钱自断根基吗?” 洛承风:“飞鸿说鲍宝山也被设计了,他不可能知道对方是骗子,他这么积极,只可能是这笔生意里他赚头大。要么就是庞金海一次性给他一大笔钱,要么就是他对所有存银都有提成,照目前来看,多半是后者。” 陈九微微点头:“有道理。那指挥使那边呢?如果庞金海去找指挥使大人勾对,您说的谎会不会露馅?” 洛承风:“一个人来讹你钱财,你会把自己老底都告诉他吗?他说的话你又会信吗?” 陈九挠着头笑道:“是哦,哈哈!那您为何不要说柳姑娘只能点出十之一二的金子?若说全都是金子那不是更好?” 洛承风拍他的头:“因为我所有的钱只够买那么些金子啦!飞鸿又不能真的点金,咱们上哪弄一箱子金子给闻人志远?!” 陈九惊道:“您为了办案把老婆本儿全投进去了?!那还怎么娶媳妇儿?!” 洛承风眼神坚定道:“所以这把必须成!” 陈九痛心疾首:“大人,您不是会算计的吗,干嘛这么实诚,那些金子现在可全进了指挥使大人的腰包!” 洛承风:“若不如此无法取信于他,拿不回钱庄的管辖权,咱们忙这些就没意义了。” 陈九扶额:“骨子里还是那个实诚的洛大人……哎呀,我现在都有点担心,以后您要是真娶了柳姑娘会不会被她玩儿死……” 洛承风:“胡说八道些什么?飞鸿不是那样的人。对了,石榴巷有消息了吗?她那边怎么样了?” 陈九:“刚才收到消息,说庞金海已经进去了。” 洛承风:“那我们现在立刻过去!!!” …… 石榴巷。 飞鸿举着匕首:“庞老板,很感激这些时间以来你对我的照拂,你对我来说亦师亦友,甚至有点像父亲。本来,我们可以一直这么相处下去的。” 庞金海:“飞鸿,我也把你当女儿般看待,如果你不嫌弃,我可以收你作义女,日后再有什么人逼迫你,我都可以帮你。” 飞鸿:“现在说这些都已经晚了,庞老板,你真的不该来的。” 庞金海:“是,我是不该来,可我不后悔。孩子,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我可以帮你的!” “帮我?我不需要你帮忙,我现在活得自由自在,如果不是你突然出现,我根本不会遇上什么麻烦。” “不,你正在麻烦之中。你一直在被洛承风监视吧?” 飞鸿震惊:“你怎么知道的?” 庞金海:“刚才我路过巷子口,正看见洛承风手下人在附近转悠。” 飞鸿沉默。 庞金海:“这本来不关我事,可我觉得你是个好孩子,就像当初的徐老弟一样,你们不过就是运气不好,没遇上好机遇。如今我在了,我可以帮你的。” 飞鸿:“你帮不了我。” 庞金海:“怎么帮不了?你不就是被洛承风监视着帮他干这些事情吗?” 飞鸿:“你如何知晓的?” 庞金海:“你一开口就说我会把你关着当奴隶,说明你现在正处于这种困境。可你分明又在家中,只能说明洛承风不敢明着监视你,他没有理由关押你,那么这就是我的突破口,我可以帮你逃脱他的监视。” 飞鸿眼睛微微亮起:“怎么逃脱?” 庞金海:“我想,洛承风之所以不敢明着关押你,是因为你会点铜成金这件事只有他自己知道,闻人志远应是不知道的。”否则他为何会让洛承风上门勒索黄金? 飞鸿:“那又如何?” 庞金海:“说明闻人志远是洛承风的命门,只要我们让闻人志远站在我们这边,洛承风就没办法拿捏你了。” 飞鸿:“所以呢?” 庞金海:“闻人志远最是爱财,我们只要给够他金银,他便会帮我们。” “所以你打算拿钱砸他?” “没错,只要你帮我把钱庄里的铜钱都点成金子,我便有足够银钱可以打动闻人志远。” “可他一旦知道真相,难道不会把我抓起来吗?”飞鸿又陷入痛苦中。 庞金海失笑:“我为什么要让他知道?” 第69章 走?去哪? 飞鸿:“不让他知道这个术法?这可能吗?你的钱庄里如果突然出现大量金银,面上的生意又没做那么大,他难道不会怀疑?” 庞金海:“我可以从外头的生意调集银钱进来,到时候只说这些金银是从海贸来的,难道他还要入我银库查我账?” 飞鸿:“这不是没可能。” 庞金海:“你放心,就算他查,只要用这个办法,他查不出问题来。” 飞鸿再次沉默。 庞金海循循善诱:“如果你帮我,从此以后我的钱财一半都归你。你再也不用和春三娘住这样的破房子。对外我就说收你作义女,没人会起疑。洛大人那边就更简单了,他无非是要钱,我们给他钱就是了。” “我怎么确定自己能相信你?” 庞金海竖起三指:“我可以对天发誓,如果我刚才说的有一句假话,便叫我家破人亡。” 飞鸿陷入激烈的自我斗争中。 庞金海慢慢走向飞鸿,看她不再像刚才那样警惕,缓缓抬手取下了她的匕首。 庞金海把匕首扔到地上,想拉过飞鸿抱她,被醒过神来的飞鸿一把推开:“你想干什么?!” 庞金海立刻摊开双手:“我只是想安慰你。” 飞鸿定定看着他:“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洛大人武艺高强,不好惹。” 庞金海:“可是他爱财。闻人指挥使也爱财。只要知道他们喜欢什么,我就有办法对付他们。” 飞鸿:“你真的肯为我出头?” 庞金海:“当然。如果你跟我回去,洛大人必定要找我的,我躲不开。” 飞鸿:“那徐平会答应吗?他那么厌恶我……” 庞金海:“徐老弟的事情也包在我身上,我说的话他不会不听的。” 飞鸿叹口气,终于松下紧绷的身体,坐回桌子前给自己和庞金海倒茶。 庞金海知道她这是被说服了,心中大喜,坐到桌前,拿起一枚金币,仔细观察:“这……这真的是金子!你是如何做到的?” 飞鸿:“桌上这些看起来像银子的叫做倭铅,那个罐子里的是化金水,这两样东西混合便成为点金水,把铜币投入其中再拿出炙烤,便可点铜为金。” 庞金海:“倭铅我知道,化金水是什么?” 飞鸿:“就是化金水。” 庞金海:“配方呢?” 飞鸿又不说话了。 庞金海:“我意思是,如果我们要合作,我得帮你准备这些东西,你总得让我知道是它什么。” 飞鸿面无表情:“我会让三娘去准备,你只管出钱。” 庞金海:“好。我知道你现在还不完全信我,这样做也好。那……那我能试试吗?” 飞鸿:“不能。” “……”庞金海略带恳求道,“我不问你配方,我就试试,不行吗?” 飞鸿:“你若想好好跟我合作,就别插手这件事,否则,我会觉得你想从我手里学到方法,然后甩开我。” 庞金海:“不不不!我绝没有这个意思。你说不行就不行,我不碰了!那你能点一片我看看吗?” 飞鸿想了想,点点头,用铁筷子夹起一枚铜钱投入点金水中,接着又投入一快倭铅,不一会儿,铜钱开始褪色。 庞金海看得眼睛都直了。 等铜钱完全褪成银色,飞鸿把它从水里夹出,放在烛火上反复炙烤。 银色钱币再次变化,清澈的金黄颜色逐渐呈现。 庞金海的嘴巴由紧抿变成微张,最后下巴都快掉到地上。 等整个银币完全变成金色,飞鸿把铜钱放进清水中冷却,再用一块白布擦干净水渍。这个过程里,她以极快手速将黄铜币换成了金币,再递给庞金海时,已经是实实在在的金币一枚。 庞金海捏着金币,手都在颤抖:“你真把铜钱点成金子了!你真的把铜钱点成金子了!哈哈哈!飞鸿,你是我庞某的福星!有你,我们从今以后就有花不完的金山了!哈哈哈哈!” 飞鸿没有任何神情变化,甚至更加严肃,她淡淡道:“你要记得你的承诺,一定要护住我和三娘。” “好好好,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一定让你母女二人从此衣食无忧!” “我要的不是衣食无忧,而是不再被洛承风胁迫。”飞鸿强调道,“你也不能胁迫我们,否则我不会给你点任何一枚铜钱。” “当然!我绝对不会!你是我的福星,我供你都来不及,怎么会胁迫?那我们现在就走吧?我们回钱庄。” “现在还不行,这些都是洛大人要的,我得先给他处理完。” “你直接放在这里就好,他会来拿的。” “外头还有他的人。” “不打紧,我的人也在外头,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做什么。这里是京城,不是他南城兵马司可以横行霸道的地方。” “那……那我收拾一下。” “哎还收拾什么?衣服首饰细软,回头我都让人给你母女重新置办。” “倭铅和化金水总要收掉。”飞鸿不给庞金海留下任何空子,把所有材料都收进包裹里,再在已经用废的点金水里倒下一瓶粉末,点金水无火自沸。 庞金海再次震惊:“这是怎么回事?你倒进去的是什么?” 飞鸿:“你不用管。” 庞金海摇头叹气:“小友,你可真是把我当外人。” 飞鸿:“庞老板,这是我最后一次说这句话,我的事情交给我办,你只管出钱和收钱,其他事情不要插手,这样对我们彼此都好。” 庞金海连连点头:“知道了,我再不过问。那,我们走吧?” 飞鸿最后看了一眼屋子,喃喃道:“希望我今天的选择是对的吧。”说完,抬脚出门。 三娘正在屋外守着,看飞鸿背着包袱和庞金海一起出来了,惊讶道:“这是作甚?” 飞鸿:“三娘,我们跟庞老板去钱庄吧,他会保护我们。” 三娘:“他?他区区一介商贾,怎么从洛承风手里保我们?” 飞鸿:“有钱能使鬼推磨。” 三娘细细品味,眼睛一亮:“我明白了。”复又怀疑地盯着庞金海,“这男人的话能信?” 庞金海:“我愿收飞鸿为义女,从此我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 三娘立刻拒绝:“不行!你收她当义女,那我是什么?!” 庞金海一愣:“那,我和她义结金兰。” 三娘更怒了:“你什么年纪我什么年纪,你和我女儿义结金兰?” 庞金海急着把人带回去,催促:“那你说,你想怎样?” 三娘眼睛咕溜溜一转:“你和我义结金兰吧,以后她叫你舅舅。” 庞金海想都不想立刻答应:“行行行,你说舅舅就舅舅。我们快走!” 院外,洛承风沉稳雄浑的嗓音传来:“走?去哪?” 第70章 没事,老婆子我能吃苦 飞鸿看见洛承风,拉着三娘非常明显地退了一步。 庞金海拦到母女二人和洛承风之间:“光天化日的,洛大人这是作甚?” 洛承风:“兵马司办案,要你管?” 庞金海:“兵马司办案我管不了,可若有人假公济私、强抢民女,我作为大雍子民仗义出手,京兆府应该不会治我的罪。” 洛承风:“假公济私?强抢民女?呵,庞老板,你可真会给人扣帽子。” 庞金海:“洛大人,我知道你为何来此,也知道你想要什么。这么说吧,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只要你放他们母女走。”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洛承风细细琢磨着这句话,目光在三人身上来回逡巡,片刻后问出另一个问题,“你们是怎么凑到一起的?” 庞金海:“我这个做舅舅的多日不见飞鸿,怕她出事,特来看望。” 洛承风一愣:“舅舅?”先前的计划里没有这一环啊? 庞金海笑:“我已与三娘义结金兰,现在她是我义妹,她的义女自然该叫我舅舅。” 洛承风无语:“动不动就义结金兰,你们拉拢人心的手段能不能新鲜点?” 庞金海:“新不新鲜的都跟大人无关吧?” 洛承风:“是,要认亲是你们的事,确实与我无关,但,人你不能带走。” 庞金海:“这是什么道理?” 洛承风双手抱胸,摆出一副兵油子的嘴脸:“我怀疑这母女参与了一桩大案,她们不能走。” 庞金海早知他会有这招,笑问:“您说的该不会是术士炼金的大案吧?或者说,是点铜……” “住口!” “住口!” 飞鸿和洛承风同时出声。 庞金海乐不可支:“洛大人,既然你知道这事不能说,又何必在此惹人围观?” 洛承风回头,院外果然站了一圈看热闹的人。 院里的其他两户倒是缩在门里不敢出来,唯恐战火烧到自己身上。 洛承风低声怒吼:“庞金海,你想如何?” 庞金海轻松道:“草民说了,大人要的我都能给。” 洛承风咬着牙:“闻人大人要的你准备好了?” 庞金海:“说到闻人大人,若他知道你在干的事情,你觉得他还有功夫来管我吗?” 洛承风大惊失色:“你敢!” 庞金海:“我自是不敢的。只要洛大人高抬贵手,你要的和闻人大人要的,我都会给。” 洛承风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平复气息,缓声道:“你要怎么给?” 庞金海:“有飞鸿在,你说我怎么给?” 洛承风思索片刻,道:“要我放人可以,你必须带我去你们银库,我要知道你们银库的所在。万一你反悔了,我也好跟闻人大人交差。” 外面的人越聚越多。 庞金海知道不能再停留,万一事情越闹越大,传入更厉害的势力耳中,那他怕是会死无全尸。 【至少这个洛承风我还是应付得了的。】 想定,庞金海一摆手:“罢了,洛大人,一起吧。” 洛承风示意身边的陈九进屋收拾,自己则和庞金海坐上了同一辆马车,飞鸿和三娘上了后面一辆,二车一前一后赶回南街。 等到了庞氏钱庄门口,洛承风问:“庞老板,不是说去银库,怎的来这里?” 庞金海扶着门框就要掀帘:“洛大人进去便知。” 洛承风挡在他面前不让下车:“想耍什么花招?” 庞金海叹口气坐回席上:“洛大人,我没有耍花招。银库不在外头,就在钱庄底下。” 洛承风瞳孔微微收缩:“怎么会在钱庄底下?之前千红明明说……”他突然想明白,嗤笑一声,“好啊,你们胆敢欺骗本官!” 庞金海:“不是我们有意欺瞒,实在是银库要紧,换做是洛大人,您肯定也不会一上来就把自己的藏宝地拿出来给人看,对吧?” 洛承风微微眯眼:“我哪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不过既然已经到这里了,那便进去看看。不过,你别想着把我引进穷巷包抄,我的人都知道我跟你们来钱庄,如果我在这里出事,南城兵马司……不,是五城兵马司,绝对不会放过你。” 庞金海:“大人放心!您是朝廷命官,我们不过一介商贾,怎敢对您造次?再说,您武艺超群、力能扛鼎,我等不过是些手无寸铁的升斗小民,能对大人如何?” 洛承风深深看他一眼,翻身下车,正碰见飞鸿母女也下车。 他直接上去夺飞鸿手里的包袱,飞鸿左右避退,洛承风压低声音凶狠无比地命令道:“松手!” 飞鸿:“凭什么?!” 洛承风:“你知道我力气多大,到时东西弄碎了我看你还折腾什么?” 飞鸿:“大不了一起玩儿完!” 两人你拉我扯,三娘在旁大声道:“洛大人这是不放心我们呢,好孩子,快松开,他要拿就给他拿,反正进去了他还得还给我们!”飞鸿气得狠狠一甩手,洛大人手上一轻,好险没仰天栽倒。 一个低头细细抚平包袱上的褶皱,一个鼓着腮帮怒火冲天直往屋里去,庞金海在侧笑道:“洛大人,你怎么连那点子东西都不放心?” 洛承风:“我这叫谨慎。” 庞金海无奈:“日后等着大人的可是金山银山,何苦在小事上斤斤计较?” 洛承风:“难道庞老板没听过一句话‘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些细微小事我从不轻易放过。” 庞金海却是起疑,洛承风竟然对这个包裹这么在意,莫非里面有什么隐情? 一群人进到里间,正赶上千红和徐平都在,千红一眼看见洛承风,急得立刻就要回屋,徐平不悦道:“洛大人又来做甚?” 洛承风:“是你们庞老板邀请我来的,你问他啊。” 徐平看向庞金海:“大哥,怎么回事?” 庞金海:“贤弟,不宜在此处说,我们去地库吧。” 徐平闻言大惊:“这怎么行?!” 千红:“地库里放的全是杂物,大哥何必去那阴湿逼仄的地方?要取什么同我说吧,我去拿。” 洛承风瞬间明白徐平并没有告诉千红地库就是银库,对千红摇头道:“姑娘,选男人的眼光不行啊!” 千红不明所以,以为洛承风在调戏她,急得去拉徐平的手:“不是我!” 徐平醋意大发,一把推开千红:“给我滚回屋里!” 千红瞬间就哭了。两人才刚和好,洛承风一出现,徐平又来凶她,明明自己什么都没做! 她哭哭啼啼地离开,徐平压制怒火对庞老板道:“大哥,您可得想好,一旦带他们进入地库,咱们就没退路了。” 庞金海:“这样,先请我的义妹春三娘去厢房休息,我带飞鸿和洛大人去地库即可。” 飞鸿立即道:“不行,三娘不能离开我身边。” 庞金海哄道:“好孩子,没必要那么多人都去地库吧。” 飞鸿只重复:“三娘不能离开我身边。” 有洛承风在场,庞金海无法对她们母女怎么样,当然他更怕飞鸿变卦,无奈退让:“行行行,你说不离开就不离开,我就是担心我义妹身子骨,地库里头阴湿得很,怕她受不住。” 三娘豪气道:“没事,老婆子我能吃苦。” 第71章 大哥,我们真要动那些钱吗? 徐平走在前,一行人跟在后,穿过不算宽敞的中庭,在一扇狭小的门前驻足。 推开门,里头堆满备用的桌椅板凳,地上有一个四方形门板,徐平拉开门板,对其余诸人道:“台阶有点陡,小心脚下。” 洛承风握紧佩剑,手指暗暗用力,剑身出鞘半寸。 飞鸿和三娘手里也各自按住一枚飞镖,随时准备战斗。 地库不大,也是堆满各种备用物品,甚至还有一点水腥味,但空气并不陈腐。 洛承风:“这地窖原是做什么用的?” 庞金海:“从前是个菜窖。” 洛承风:“菜窖本应密不透风,这里却隐有暗流,你们什么时候挖出去的?在南街上动工,居然无声无息。” 徐平忍不住冷嘲热讽道:“这话洛大人应该问自己,南街不是归您管的吗?什么地方被挖了,您该比我们这些外人清楚。” 洛承风:“你话这么多,看来挺不着急的,想是一百两黄金要少了?” 徐平瞬间住嘴,庞金海连忙打圆场道:“徐老弟嘴比脑子快,说错话,洛大人莫见怪!这地方究竟什么时候挖的我们也不知道,我们来的时候就有了,洛大人可以回头问问鲍老板。” 洛承风:“鲍宝山也知道银库在此吧?” 庞金海:“正是知道要做银库,所以鲍老板特地选的此宅。” 徐平在阴暗的地库里行动迅捷,搬开堆叠的桌椅,又找到一个入口,只是此处铺的是正常地板,如果没有特地翻找,很难发现异样。 三娘忍不住笑道:“藏得够深的,你们这每天往里搬钱得多费劲啊?” 徐平没有搭理她,庞老板笑说:“夜里专门有人往里搬。” 洛承风:“那你们白天从钱庄搬出去的是什么?” 徐平:“石头。” 洛承风:“千红居然没发现?” 徐平一听他提千红就来气:“关你何事?!” 洛承风笑道:“当然不关我事。只是觉得人家真心真意嫁你,你却一句实话都不给她,实在唏嘘。换做是我那绝对做不出来的,若真心娶一人,只恨不得把家底都掏给她。” 他这话其实说给飞鸿听的,但飞鸿显然并不想给他任何反应,眼睛紧紧盯着被一块块撬起的地板。徐平也听进去了,他把这句话当成洛承风对自己的挑衅,停下撬木板的动作,怒骂:“我们夫妇的事情用得着你一个外人操心?” 洛承风:“哟,大婚都还没有,这就‘夫妇’了?” 徐平:“洛承风,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洛承风:“呵,我就是看你不顺眼,怎么着吧?” “二位,有事我们出去说,现在先进银库要紧。”庞金海再次出来圆场,“徐老弟,快些吧!”他非常着急带飞鸿进去。 飞鸿心中暗笑,这个洛大人平时看起来正经得像个圣人一般,没想到耍起混来居然这么混,这手气死人的功夫堪称卓绝了。 徐平气得要死,但并不敢拿地板出气,动作还是很轻很慢,洛承风看得心烦,上前一把推开他:“废物东西,滚开!” 徐平:“别!!” 大手一抬,剩下的两块地板便被一起掀开了,下一刻,里头传来咻咻咻的一阵破空声,洛承风身体比脑子快,一听这声立刻闪身躲开。银库下激射而出三根箭矢,差点就在洛承风身上戳出六个洞。 “大胆!你敢暗算我!”洛承风立稳身形就去抓徐平,徐平大骂:“明明是你推开我硬要自己上!” “要不是你故意拖延我会着急?” “如果像我那样小心轻缓打开,自然不会触碰机关!” 飞鸿在一旁看明白了,这个地板不是随便打开就行的,要按照一定的顺序和力度,否则会触发银库内机关。难怪他们敢这么放心地把银钱放在这里,甚至没有设置任何岗哨。 庞金海分开争执的洛徐二人:“走吧。” 洛承风一指银库:“你们先。” 徐平再次往前,飞鸿假装被三娘挤着往前两步,跟在徐平身后,仔细看他进入后的动作。 银库比上面的地窖要大非常多,整体呈现圆形长条结构,洛承风需要躬身弯腰才能在里面行走。两边每隔几步就有一座烛台,徐平走到第三个烛台拿下上面的蜡烛,又在走到第八个烛台时换了烛台上更长的蜡烛,期间手中暗暗把第八个烛台往里推进半寸。 飞鸿把每个动作都记在心里。 一行人再没遇到什么机关,往前走到第十个烛台后推开一扇石门,成箱的银钱便出现在眼前。 石门内依旧是长条形的结构,一个接一个的箱子从门边开始堆积,一直往里,仿佛没有尽头。 庞金海上前打开一只箱子,里头既有成锭的银子也有成串的铜钱。 飞鸿:“我只会点铜,不会点银。” 庞金海:“没关系,我来想办法把银子兑成铜钱。” 三娘忍不住大喜:“要是这些全换成铜钱,点成金子得有多少!” 庞金海也笑:“我就说了,跟我回来没错的。” 徐平眼带希冀地看向飞鸿:“柳姑娘,你有没有办法把所有铜钱一起点成金子?” 飞鸿情绪没有很高昂,淡淡道:“可以是可以,但是需要一些时间,你们得先让我知道有多少铜钱,我才好知道要准备多少材料。” 徐平:“之前都按白银算的,一共是三万五千两,合三万五千贯铜钱。” 飞鸿转向三娘:“点三万五千贯铜钱的料,需要多久备好?” 三娘:“起码一个月。我可以一次性多备一些。不过,这里还有地方放吗?” 庞金海笑起来:“当然!多少料都能放!” 徐平皱眉:“若要扩容,必得让鲍宝山知道……” 庞金海:“我去同他说,只说入库的银钱太多。” 徐平:“他就在南街上,每日多少人来他都看得到,这样能糊弄得过去吗?” 飞鸿:“对,还有点出来的金子怎么解释来路的问题。你答应过要保护我,不让我们暴露。” 庞金海:“那我便从海外生意调集钱财进来,如此再多运些铜进来,我们便有更多金子!” 徐平听到他提及所谓的‘海外生意’顿感不安,他们哪里有什么‘海外生意’,有的是他们存在各地的赃款。 他略带焦虑道:“大哥,我们真要动那些钱吗?” 第72章 这么见外做什么? 庞金海:“无妨,我们并不动用所有,只调取其中一部分,没问题的。” 徐平知道,以庞金海谨慎的性格,一定是从飞鸿那里得到了非常确切的信息才敢这么干,看向飞鸿的眼神多了更多期待。 飞鸿:“你们调钱、换钱都需要时间,三娘准备材料也需要时间,我们先出去吧,等这些都备好了再来,这里怪阴湿的。” 庞金海:“柳姑娘,你手里不是正带着一些化金水吗?大的材料虽然还不能到,你可以先少点一些出来吧?” 飞鸿:“就在这?” 庞金海:“就在这。我想再看一遍你点金,也正好让我徐老弟看一眼。” 飞鸿:“我现在手里材料不足,点不了。” 庞金海:“那不如现在就让我义妹出去买一些零散的?趁着成批的材料还没来之前,你就先在这里多少做一些。” 飞鸿黯然:“我就知道,你也是要把我当奴隶的。” 三娘:“要我女儿窝在这么阴湿的地方干活,庞金海,你的心未免太黑!” 徐平突然道:“是啊大哥,柳姑娘纤纤弱质,还是别让她太辛苦的好。” 庞金海猛地盯住徐平。他们二人从来都是庞金海唱红脸、徐平唱白脸,现在徐平突然替柳飞鸿说话,是想挖他墙角? 庞金海脸上没有流露出一丝不满,温和问徐平:“那么贤弟觉得应该如何?” 徐平:“不如让柳姑娘住在钱庄厢房,我们给她备好最舒适的房间,让她安心住下来。这样等材料一到,她马上就可以干活,不耽误。” 三娘:“这还差不多。” 庞金海看向洛承风:“洛大人觉得呢?” 洛承风面无表情:“你不如先说说看,这些金子打算怎么分?” 一句话说到所有人都关心的问题,庞金海笑道:“还是洛大人看得明白。这些金银大多都来自南城百姓的储蓄,若能全部点成黄金,其中一成留作本金和贴息,剩余的八成里我和飞鸿各分三成,剩余三成由洛大人、三娘和徐老弟平分,如何?” 洛承风:“闻人指挥使的一百两黄金从哪里出?” 庞金海:“自然是我们共同分摊,可按月轮流从每人账上扣。” 洛承风笑:“你和徐平是一伙的,春三娘和柳飞鸿是一伙的,你们各自分走四成,独我一人分一成,还要轮次出一百两?呵,庞老板,你这算盘打得真响。” 徐平:“洛大人,你看,所有本钱都是我们庞氏钱庄出的,所有活都仰仗着柳姑娘母女干,那我们多分一些不是合情合理?” 洛承风从包裹里拿出一个小瓷瓶,在庞金海和徐平面前晃荡两下,道:“你们应该不知这是什么吧?点铜需要两样东西,一是倭铅、一是化金水,据我所知,化金水最关键的就是这个小瓶子里的东西,这瓶东西没了,金山银山也就没了。” 徐平和庞金海大惊,看向飞鸿。 飞鸿淡淡道:“他说的没错,这是母水,所有化金水都需要母水配制。师祖娘娘只留下这一瓶,没有它,所有一切都白费。” 庞金海听完面如死灰,原来刚才洛承风是为的这个去抢柳飞鸿的包袱。他上前一步缓声道:“且慢啊洛大人,有话好说,如果您对这个分配不满,我们可以商量。” 洛承风:“没的商量!你们账上多少钱财我又看不到,你们说多少就是多少,一成和三成有什么区别?我要你们给我一个准数!” 徐平:“八字都还没一撇,如何能给你准数?” “给不了大家就都别要!”洛承风把瓶子捏在掌心,“反正每个月要交一百两黄金的是你们,我没了这条路还有其他路,我倒是要看看,咱们谁比谁着急。” 徐平都快把牙根咬碎了,早知道刚才就该在入口处让暗器把这个武夫射个对穿! 庞金海退让道:“好,那洛大人说,您想如何?” 洛承风:“母水放在我这里,柳飞鸿要用的时候来找我拿。就算不用母水,她也必须每天来找我,跟我交代进度。你每个月给闻人指挥使一百两,我嘛,也要一样的数。” 庞金海为难道:“两百两黄金……这,这也太多了!” 洛承风:“你当我不会算数吗?一贯铜钱重七十四两,两百两的黄金不过三贯不到的铜钱就能点完,剩下的全由你们自己分,我要的已经很少!” 庞金海终于问出自己的疑惑:“怎么……洛大人是母水也知道,能点多少也知道……这……” 飞鸿:“当初洛大人为查案,去搜了师祖娘娘的庙宇,这才发现我们的秘密……点金需要的倭铅也得洛大人帮忙才进得了南街,这是朝廷才能炼制的东西……” “原来如此,难怪洛大人根本不担心柳姑娘会跑,原来最关键的东西都掌握在您手里。”庞金海心道晦气,看来这个洛承风是无论如何绕不过了,“洛大人举足轻重,一百两黄金的价钱确实合理。只是不知,这次洛大人能否为我们寻来足量倭铅?咱们一次性把事情给办了,免得夜长梦多。” 洛承风:“买倭铅还得春三娘去办,我能保证的就是她买多少都能进得来。” 庞金海:“好好好,有您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徐平突然对飞鸿道:“我和千红都住在钱庄,我们会给你们准备最好的厢房,最贵的用度,你若是觉得无趣,可以和千红喝茶弹琴,我让她别的事情都不干,只来陪你。” 庞金海意味深长地看向徐平。 飞鸿:“徐老板终于答应我和千红来往了?” 徐平:“从前是我不懂事,错怪了柳姑娘,我给柳姑娘赔不是。” 飞鸿:“你不用跟我赔不是,你对我怎样我根本不在乎,你只要对千红好就行。” 徐平套近乎套了个寂寞,讪笑道:“一定!一定!在下还有一桩小事相求,请柳姑娘千万不要把点金之事告诉千红。” 飞鸿:“为何?” 徐平:“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是吗?” 飞鸿:“她不是你的妻子?你连她也防?” 徐平:“这是为她好。” 飞鸿心中鄙夷了他一万遍,嘴上同意道:“嗯,有道理。那你自己也小心着些,别我这边辛辛苦苦瞒着他,你那边说个梦话就把实情全抖落给她。” 徐平:“在下一定注意!” 庞金海:“那飞鸿是答应住在钱庄了?” 飞鸿看看三娘:“您觉得如何?” 三娘一耸肩:“我得出去办货,又没时间住这里,如何不如何的你自己看。” 飞鸿:“好,那我便住下。这回需要买的料子很多,三娘一个人忙得过来吗?” 庞金海:“我亲自陪同妹妹出去买料!” 三娘上下打量他:“怎么,不相信老娘?还得跟着我去?” 庞金海:“哪里的话,你是我妹妹,我自然要护你周全!” 三娘:“得了,什么妹妹不妹妹的,外头装装也就罢了,在这的谁不知道你是什么算计?虚情假意的给谁看?” 庞金海哈哈大笑:“好吧好吧,开诚布公,也罢也罢。那我也学你说句不客气的,既然合作,那便要让大家都安心才好,我若把钱给你,你跑了怎么办?” 三娘:“我女儿都押在你这,我跑哪去?” 庞金海:“这话难说得很。天下不全是舐犊情深的爹娘,真穷起来易子而食的都有,你们不过是半路结成的母女,谁能知道你心里作何打算?有我陪着你,那我们大家才都能安心。” 三娘:“安心个屁!我看你就是想跟着我学配方!姓庞的,我话就放这,要是你硬跟着我,那东西都别买了,你什么都别想得到。” 徐平:“呵,你要是真能豁得出去也不会跟我们到这里,实话说,你自己也想要那些金子吧?” 三娘:“你好聪明啊!都知道我要金子了还怕我拿钱跑人?” 庞金海的话头被徐平给带跑偏,一时找不到其他话来堵,又不想真的让三娘就这么跑外头去,道:“地库里逼仄阴冷,站久了确实不舒服,不如我们先上去,大家坐下来吃饭,慢慢聊?” 洛承风:“饭我就不吃了,外头事情忙得很。要我说,庞老板出钱,我出力,我们一起盯着春三娘买料,这样你既不担心钱没了,她也不用担心被你们知道了配方去。” 庞金海:“怎么盯?” 洛承风:“还能怎么盯?不过就是沿途派人远远跟着,从前我就是这么办的。怎么?这还不满意?” 庞金海:“那……那我也出个人,我们一起盯着,这总可以?” 洛承风:“行吧,正好可以互相监督,谁都别想偷走配方。” 三娘冷笑:“当着我的面聊怎么监视我,你们这些人还真是不见外!你们既然都说定了,那给钱吧,我要去买料子。”她朝庞金海伸手。 庞金海从身后拿出一只小箱子,问:“这些够吗?” 三娘打开一看,大笑道:“你要点的是三万五千贯铜钱!你居然用一百两银子就想打发我?” 庞金海:“那要多少?” 三娘:“三千两。” 庞金海:“三千两白银?!” 三娘:“怎么?三千两白银折算黄金不过三百两,你这三千五百贯铜钱要是全点成金子值多少?会不会算账?” 庞金海:“若直接带走未免太过显眼,不如……” 三娘:“那就用你们还没入库的呗,反正你们晚上也要运进来,还不如直接让我运走。” 庞金海:“这……” 三娘:“有洛大人在,你还担心我携款潜逃?” 庞金海:“不……我是担心太显眼。” 徐平:“深夜行事,应该不会有问题。” 外头传来尖锐的哨子声。 洛承风:“我的人在找我,你们要是没别的事我可要便出去了,否则他们找不到我,遭罪的可是你们。” …… 庞金海在这场谈判里亏得厉害,等安顿好飞鸿,他叫来徐平:“徐老弟,刚才银库里是怎么回事?” 徐平一脸迷茫:“什么事?” “呵,我们兄弟这么多年,这点默契都没有?” “大哥,您说什么小弟真的不懂,还请大哥明示!” “刚才你为何屡屡对柳飞鸿示好?” 徐平大惊失色:“冤枉呀哥哥!你误会小弟了!我对柳飞鸿说那些话就是想让她安心住下来,这不是哥哥之前说过的吗?不能对她来硬的,不然她不会心甘情愿替我们干活。” 庞金海:“好,那你又为何屡屡替春三娘解围?” 徐平回忆片刻,焦急道:“您是说她要三千两白银的事吧?我那就是觉得不能再僵持下去了,咱们与其浪费时间和她打嘴仗,不如快些定下一个章程,反正我们会派人跟着她,也不怕她跑了。” 庞金海:“那再之前呢?我说她未必疼爱柳飞鸿,你为何插嘴?” 徐平:“我那不是替哥哥骂她吗?咱们向来如此配合的,小弟做错什么了?” 庞金海笑眯眯的:“你看似骂她,实则把我的话带进了死胡同,让她可以轻松堵住,老弟,你觉得我看不出?” 徐平直接跪地:“庞大哥!真的冤枉,我没有任何想要违逆您的意思!我那句话确实说得不好,可我真是无心的!” 庞金海垂眸凝视他:“行这么大的礼是何必?” 徐平:“大哥对我恩重如山,当初要不是您带着我入行,我还在山沟里挖树根吃,哪里能有今天的富贵日子?大哥对我有疑便是我做得不对、做得不好,该跪!该罚!” 庞金海和善道:“其实如果你真的有想法,大可以跟我说,比如想要多些银钱花销、想要改行做正经生意,等等,只要你说,哥哥会替你想办法的。” 徐平坚定拒绝:“不,现在有的这些我已经很知足!再多的我也不配要!” 庞金海:“你怎么不配?要不是你付出那么多,咱们也不能有今天,你配。” 徐平:“不,我不配,要不是大哥辛苦栽培,我就是个屁!我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大哥的恩赐,我不配要更多!大哥若再说这样的话,小弟便长跪不起!” 庞金海又盯着他看了许久,这才伸手去扶他:“好弟弟,这么见外做什么?我们兄弟有什么话坐下来说就是。” 徐平挨着他的手站起来,转身倒了一杯茶,双手奉给庞金海:“哥哥教训得是,哥哥今天辛苦,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庞金海接过茶水没有喝,问:“今天这些事,你怎么看?可有什么我没考虑到的地方?” 第73章 南城官沟图【感谢尾号「1301」的金主霸霸月票投喂,多谢!】 徐平:“哥哥安排得甚为妥当,弟弟很是佩服。” 庞金海:“可我心里总觉得还不够周全,一时又想不到。” 徐平:“毕竟咱们要先掏三千两出去,这事放从前是绝不可能的。” 庞金海:“嗯,确实。可我今天真的亲眼看见柳飞鸿把铜钱变成金币了,每一步都在我眼皮子底下完成,这事不会有假。” 徐平:“那您检查过那金子真不真?” 庞金海从袖子里拿出一枚金币:“你看看?” 徐平双手接过金币,先在嘴里咬了一下,定睛一看果然有浅浅两道牙印,又从手上摘下金戒指比对:“颜色、质地无甚差别,应是真金!” 庞金海:“我也看不出差别,你再拿去外头找几个首饰铺子验看验看。” 徐平:“嗯,我一会儿出门就去办!” 庞金海:“你说,我这回找谁盯着春三娘好?” 徐平低头:“哥哥说谁就是谁,咱们兄弟几个都听哥哥的。” 庞金海半真半假道:“你去如何?” 徐平一口应下:“那便小弟去!” 庞金海抬眸注视他:“你舍得千红?” 徐平盯着庞金海的眼睛:“蠢妇一个,有何不舍?” 庞金海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转开眼神摆手道:“罢了!难得遇见这么漂亮的娘子,哥哥不忍心总叫你受相思苦,这回我还是叫老三去吧。” 徐平不敢松懈,继续道:“小弟对千红没有牵挂,何来相思?不过让三弟去也好,向来都是他在盯着这对母女,他更了解春三娘的习性。” 庞金海看他不争不抢也不分辨,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如今也只能如此,走一步看一步。你可还有什么地方觉得不妥?说出来,我们一起探讨探讨。” 徐平:“再无不妥了!有哥哥神机妙算,这对母女逃不出我们手掌心。” 庞金海:“那洛承风呢?” “他?” “你觉不觉得他变了许多?我觉得他突然变得跟以前很不一样,这也令我很是不安。” “也许现在才是真的他?” “此话怎讲?” “贪财好色,见利忘义,这样的贪官污吏咱们从前还见得少吗?”徐平冷笑,“或许他曾经想做个清官,可是如今这世道,容不得这样的人存在,他又不是那种一根筋的酸儒,碰壁碰得多了自然就想明白了。” 庞金海哈哈笑了两声:“不错,如今想来,当初鲍宝山搬出闻人志远,反倒是帮他!” 徐平点头:“这次算是他走运,只要他还忌惮着闻人志远,咱们就能一直拿捏他,不怕他跟我们耍花招。” 两人正说话,外头传来一个声音:“东家,二东家,快二更了,我们准备出发了。” 二人快步走出后门,春三娘正和飞鸿抱着说话,一旁站着一个陌生面孔,人高马大、一身钢筋铁骨。 庞金海笑问:“这位可是洛大人麾下的差爷?” 陌生男子抱拳:“在下葛忠,老板叫我老葛便是。”他说话的时候不仅喉结滚动,脖子上凸起的肌肉也在动,看得庞金海心中微凛:【洛承风对春三娘还真是不放心。】 他这边行三的随从站在葛忠身边,显得有点小鸟依人。 庞金海笑着给葛忠递过去一个钱袋:“小小心意,老葛兄弟不要嫌弃,这一路要多劳烦你照顾我义妹和我家许三。”他拍着身边随从的肩膀,“他从小就跟着我,从没离开我身边过,虽说是家生下人,但我都当自家弟弟般爱重的。若他路上有什么不妥的,还望老葛兄弟多担待!” 老葛一巴掌拍在随从身上:“放心!” 随从心中暗骂:【连个名字都不给我说明白,许三许三,老子叫许平安!还‘家生下人’,我呸!谁给你当一辈子下人!】嘴上顺从道,“东家抬爱,小人不敢。” 庞金海笑盈盈地也给他递上一包银钱:“什么不敢?我说你是我弟弟,没人敢说个不是的。对吧,徐老弟?” 徐平赶忙道:“没错没错!大哥仁义,你就别推辞了,收下这个钱袋,好好替大哥办事,事成回来大哥还会再赏你的!” 这边假模假式地客气着,那边三娘拉着飞鸿的手叮嘱个没完:“东西不要乱吃知道吗?他们虽然要用你,但未必存的好心,但凡入口的都要用银针试过。” 她说得很大声,每一句都飘进庞金海等人的耳朵里。 飞鸿:“我知道的三娘,你也是,出去外头万事小心,若遇到什么事情宁愿花钱了事也不要给自己惹麻烦。” 千红站在一旁笑道:“三娘不过是回乡探亲,飞鸿妹妹怎的说得她好似要去龙潭虎穴?” 飞鸿:“我与三娘从未分开过,自然担心。” 三娘:“好孩子,我活了这把年纪,什么事情没经历过?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倒是你,遇事切莫急躁,心有定气才好。千红姑娘,我女儿年纪小,来你家做事,若她有做不好的,还望你多教她,多疼疼她。” 千红:“三娘放心,飞鸿那么聪明,能有什么做不好的?再说,她是庞大哥亲自请来的,我就算不看她的面子也要看大哥的面子,又怎会为难她?” 两边各自说完话,三娘上了马车,葛忠和许三一起坐到车头赶马,一行人顶着暗夜出发了。 飞鸿直看到马车消失在夜雾里,才叹口气,跟千红回屋。 “徐郎说怕你寂寞,让我这几天都陪着你!”千红热络地拉过飞鸿的手,“好妹妹,之前的事希望你别放在心上,你该知道那都不是我本意。” 飞鸿拍拍她的手:“我知道你有难处,之前的事情都过去了,咱们都往后看。” “还是妹妹识大体!”千红高兴地靠到飞鸿耳边,“快跟我说说,你是怎么说服庞老大的……” …… 三更,清风堂。 洛承风坐在案前,面前摆着一张地图。 陈九:“大人,那些人绝对想不到,咱们手里有整个南城的官沟图!” 洛承风:“这些年辛辛苦苦通沟修渠,总算没有白费。” 五城兵马司的一项重要职责便是清理街道沟渠、确保环境卫生整洁,但这是一项做好了应该、做不好挨骂的事,其他副指挥使都不愿做,于是便都交给了当时才刚上任的洛承风。 他头铁得很,找闻人志远要来了整个南城的官沟图,带着当时的二十名亲随,真把所有沟渠通了一遍,事情结束后,洛承风手底下的人跑得剩下三个,但是整个南城的环境为之一新。 之后闻人志远收走地图,并把这些工作重新划入还各个堂口,大家勉强维持着,虽然比不上洛承风刚收拾完那会儿,倒也比从前好了许多。 洛承风大忙半年,除了筛出吃苦耐劳的陈九和其他两人,唯一的收获就是深深印在脑子里的南城官沟图。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五位风尘仆仆的带刀亲卫回到清风堂,他们齐齐向洛承风行礼:“洛大人!” 洛承风:“老葛已经去了吗?” 其中一人出列,报:“刚才跟着春三娘的马车已经出发。” 洛承风点点头,示意众人上前。 五人迅速来到他身边,以陈九为首依次排开,围成一个半圆,一起注视案上地图。 洛承风指着庞氏钱庄的位置:“我今天进到他们位于地底的银库,观其形制,可以确认,那个地方原来就是官沟。” 陈九:“可如果他们占用官沟,应该出现污水壅塞,南街从我们接手后一直都好好的,这是怎么回事?” 洛承风按着回忆大体圈出一个范围:“你们看,银库的位置在这,地图上并没有这套沟渠。庞金海说,他们来的时候便已经有这个地库,说明这个地方不是临时建的,极有可能是在我们接手之前鲍家就已经偷偷占了这片沟渠,又另修一条蒙混过关。”他在地图上圈出已有的一条沟。 “占沟私用,这鲍家还真敢!”陈九怒道。 “他家敢干的又岂止这一件?”洛承风指着那条已有的沟渠,对站在自己斜前方的亲随道,“施良,你少在南街路面,天亮前你去走一下这条沟,看看建制和一般官沟是否一致。我猜鲍家修这条沟只是为了不被我们发现,用料未必扎实,应是比较容易看出差别。” 名叫施良的小伙子一拍胸脯:“包在我身上!我到时候从哪里进?” 洛承风:“李记早点铺,他家天不亮就会开门。你去了就说例行检查,他们懂的。” 施良:“是。” 洛承风:“如果确认有异,下一步你就去往分叉口处,找到被他们封起来的地方。我今天在银库里能感觉到风,那里定有通风设施,你要查清楚他们是直接在管沟封口处做的还是另设通道。” 施良:“好的大人,我们找通风口是打算从此处爆破吗?” 洛承风:“爆破响动太大,还容易引起坍塌,不合适,再说,现在申请火药未必能得闻人指挥使同意,我们拿不出充分的理由。到时候如果真要行事,恐怕得辛苦兄弟们,我们从地底安静地拆。” 六人同时拱手:“是!” 陈九:“大人,我们何时动手?” 洛承风:“等等滇州的消息,若确定庞金海身份为假,定叫他有来无回!” …… 第二日,飞鸿在一阵咚咚的敲门声中醒来。 “起来了吗千红?我给你买了早点。”外头传来徐平的声音。 飞鸿一阵无语,手忙脚乱地起床穿衣。 两人在屋里收拾停当,千红去开门,徐平亲自捧着一个大大的托盘进屋:“千红,我给你买了你最爱吃的笋包,配米粥。柳姑娘也一起吃点吧。” 飞鸿深感被冒犯,道:“早知徐老板对千红这么好,我真不该答应和千红睡一屋,蓬头垢面见客不说,倒惹得你二人像被我拆散了似的。” 千红听不出她话里的埋怨,只安慰道:“傻妹妹,说的什么胡话?徐郎心地纯善,对谁都这样好的,昨晚就是他让我陪你的呀!” 飞鸿决定直白说开:“实在不必如此,我和三娘也是分开睡的,实话说,跟人一起睡我反倒不自在。” 千红这才明白她的意思,尴尬道:“呃……那是我们考虑不周了……”脸上逐渐开出两朵红云。 飞鸿:“我脾气随三娘,有话直说,姐姐莫要生气。” 千红口不对心道:“不……不生气的,直说好……这样大家都方便些……” 徐平在旁噗嗤一笑:“敢情昨晚不是你陪飞鸿,倒是飞鸿陪你了。还不快快敬她一口粥,谢谢人家。” 一句玩笑略缓和了尴尬气息,千红捧起粥碗对飞鸿道:“多谢了,我的飞鸿妹妹。” 飞鸿笑着应付过去,心中暗道:【千红家世艰辛、一路孤苦,有人对她好她就不辨忠奸地千恩万谢,但是转头就忘。徐平已经把她脾性摸得很透了,每日给些这样那样的小甜头,就能一直勾着她。哎,千红,我说你什么才好!】 所幸这盘“点金局”已经成型,庞金海和徐平都已入套,否则以千红如今对徐平的死心塌地,最后被当做弃子的结局真是万难改写。 徐平看似很热忱地哄千红吃饭,余光都在飞鸿身上,看她吃得矜持,笑道:“我听庞大哥说,飞鸿喜欢喝李记的花生酪,每次都要喝上两大碗、配上两大跟油条,吃得没型没款的。” 飞鸿翻个白眼:“庞老板怎么连这个都跟你说。” 徐平“诶”的一声:“庞大哥已经和三娘义结金兰,他如今算是你舅舅,你怎的还叫他‘庞老板’?” 飞鸿:“叫习惯了,改不过来。” 徐平:“也是,千红,你可知,过去一段时间飞鸿和庞大哥处成了忘年交,两人一起吃酒听琴,很是投契。” 千红:“哦?我竟不知,庞大哥也是好琴的?” 徐平:“庞大哥家世显赫,起止好琴?君子六艺,无有不通。” 千红随口道:“如此,改日可要找大哥探讨一二。” 此话一出,徐平脸上的笑顿时凝固。 千红这才反应过来,忙道:“不过钱庄里事多,我怕是忙不过来,到时候还得是飞鸿妹妹去,毕竟她得大哥青眼、又能说会道。” 徐平顿了好一会儿才压制住腾然而起的怒火,对千红淡淡道:“你既然一心想做大掌柜,那便把心思都放在钱庄上,庞大哥和飞鸿的事情自有他们自己定夺,无需你我在这指手画脚。” 千红:“是,徐郎说得是。” 这个小小变故在飞鸿的七窍玲珑心中简直就像扯着嗓子大吼:“徐平是个大号醋缸!而且两人明显已经吵过架!洛大人扎针成功啦!” 只要二人有隔阂,她就有的放矢! 第74章 谣言四起 第二日,飞鸿依约出门找洛承风,庞金海随行。 花溪楼的包房内,三人围坐在一张宽大的桌子钱,氛围车略显尴尬。 洛承风面无表情道:“庞老板,我那日说的是要每日见到柳飞鸿,好像没说要每日见到你?” 庞金海笑得清风拂面:“如今飞鸿是我们所有人的掌上明珠,总不好让她一个人出门。” 洛承风深深看了他一眼,转向飞鸿:“你就那么听他话?他说跟你就让他跟?” 飞鸿:“洛大人觉得我有的选?” 洛承风吐出一口气,道:“行吧。说说看,昨天到今天,有什么事项、有什么进展。” 飞鸿:“进展就是三娘已经出发去采买了,事项嘛没有,暂时没什么事干。” 洛承风:“他们待你如何?” 飞鸿:“好,好得很!夜里是千红陪着睡的,早晨是徐平亲自端早点进来卧房的。” 洛承风脸色一变:“徐平进你卧房???” 飞鸿:“准确地说是进千红的卧房,我被连带了。” 洛承风一拍桌子:“庞金海,你打的什么主义?” 庞老板也很震惊:“我也是现在才听说!徐老弟这做得忒过分!” 洛承风:“要不是你授意,徐平敢这么干?” 庞老板无奈道:“毕竟千红是他未过门的媳妇,他们二人如何我怎么管?只不过没想到唐突了飞鸿,这是我考虑不周!”他确实觉得自己考虑不周,本想让千红稳住飞鸿,不想让徐平钻了空子。他继续道:“我回去就去说说徐老弟,这事办得太不像样,怎么着也该考虑姑娘家的清誉才是。” 洛承风:“你让千红陪她,徐平进出自然都有理由。老东西,别想着耍花招挖我墙角,她人放在你们钱庄可以,但是不许再让千红跟着,徐平也老实待他婆娘身边,别跟我搞什么阴谋诡计,否则我立刻带人端了你的钱庄!” 庞金海:“我回去安排,不会再出这种事。” “你知道就好,”洛承风没好气道,“对了,闻人大人的一百两黄金准备好没?” 庞金海一愣:“这春三娘才刚出发,我哪里来的一百两黄金?” 洛承风:“这我管不着,东西是闻人大人要的,我只负责传话。” 庞金海:“洛大人能不能帮我们去跟闻人大人求个情,这钱我们现在实在拿不出来啊!” 洛承风:“你觉得这话去跟闻人大人说有用吗?” 庞金海:“洛大人!!!你知道的呀,我们钱庄里都是别人存的钱,我不好拿大家伙的钱财去给闻人大人呀!” 洛承风:“你不是货贩四海、家财万贯?难道你兜里只有别人的钱财,没有自己的家财了?” 庞金海:“话不是这么说……” 洛承风:“话怎么说都行,但钱必须按时给。我能通融的就是我自己那份可以先暂缓不要,但是闻人大人的那份,你要自己想办法。” 庞金海:“大人,若是闻人大人知道你也参与其中……”他试图和洛承风来硬的。 可是洛承风比他更硬:“怎么,母水不想要了?” 庞金海与他四目相对,良久,还是败下阵来:“哎,我知道了……” 包房外,两个店小二面面相觑。 他们本来以为洛大人和庞老板会为了柳飞鸿大打出手,掏干净耳朵铆足了劲地在门口偷听。 未曾想,二男争一女的消息没听着,却听到了庞氏钱庄和南城兵马司的丑恶勾当。 钱庄老板原来自己没钱! 他打算拿百姓的储蓄去贿赂闻人指挥使! 那可是大家辛辛苦苦攒的血汗钱! 两个店小二为了高额贴息可是把家里婆娘的嫁妆都填进去了,这要是被拿去当贿银,还怎么取得回来?!! 两人当时就跟店里请了假,紧急去钱庄把这辈子的家当都取了回来。 幸好幸好,钱还能取,而且还实实在在落进口袋不少利息。 两人办好了自己的事,回到店里就开始小范围传播,花溪楼里大多数人都在钱庄存了钱,有些胆大的嗤笑他们杞人忧天,有些胆小的则紧跟着也去把钱取了出来。 但是因为人数少,作为大掌柜的千红并未放在眼里,倒是鲍宝山安插进去的二掌柜存了疑心,跑去同鲍宝山汇报。 “去跟那些人打听打听,为什么突然都来取钱。”鲍宝山吩咐。 二掌柜按着名册找到了前一天取钱的人,发现都是花溪楼的,自己人,一问之下才听说庞金海打算拿库银去堵闻人志远,鲍宝山冷笑:“原来为的这事。”之前庞金海和徐平曾来求过他,让他去向闻人志远说情,被他拒绝,“此二人这是直的不行来弯的,打算用别人的钱堵闻人志远的嘴,呵呵,随他们吧,只要我每月的钱不少,管他们怎么折腾。” 在鲍宝山的认知里,他所赚取的利息都来自于庞金海的海冒收入,和南街百姓的储蓄毫无关系。 他并不知道,这样的消息传入储户耳中,会引起何等轩然大波。 渐渐地,取钱的人多了起来,取钱的理由各有不同,但是取钱的操作都非常统一——全部取出。 千红终于发现了不对去找徐平商量,徐平大惊:“你怎么现在才来告诉我?!” 千红:“那各家有各家的情况,别人来取钱我总不好盘问拒绝?” 徐平大怒:“那你应该早点来告诉我啊!我把钱庄都交给你管,你就这么管的吗?”他是真的觉得目前钱庄生意已经稳定,千红能慢慢地接手这些面上的账目,他专心致志地潜入暗中,正研究如何截胡飞鸿和她手里的点金术。 千红委屈大哭:“你说让我管,便把所有事情一股脑地都扔给我,我自己辛辛苦苦摸索着学着做,可总要有个过程……” 徐平:“你不是号称自己家中世代经商?不是号称自己管账是一把好手?!” 千红:“我……我家确实世代经商,可我家从前不做钱庄呀!我哪里知道钱庄要做什么?!” 徐平:“你就是个猪脑!”他大骂着出门,赶去沅月楼找庞金海。 千红哭着坐到地上:“他怎么能用这么粗鄙的话来骂我?!他怎么可以!!!” 飞鸿从院子外“恰巧”经过,“哎呀”一声,上前搀扶千红:“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呀?” 千红泪流满面:“徐郎……徐郎骂我……他骂我!!!” 飞鸿心疼地给她抹眼泪:“怎么回事?与我说说吧?” 千红一边哭一边说,把二人从认识到现在的所有矛盾与争执都倾吐出来,末了,啼哭道:“我想着他长得丑、花花肠子没那么多,也肯为我花钱花心思,两个人凑合着一辈子也就能过去了。可他……可他居然对我屡次出言侮辱!我真是错看了他!” 飞鸿不好第一时间就开始挑拨离间,反而替徐平说话:“他大概也就是脾气急躁些,没想针对你。他事业有成,肯定是个眼里不柔沙的,对你严厉些也是为你好。你难道我忘了,当初我俩相识时我不也这样直言不讳?” 千红:“你不一样!你直言不讳但不至于出言辱骂,他……他……他先是怀疑我与闻人大人有染,骂我作荡妇,今日又因为钱庄的事,他……他骂我猪脑!这叫直言不讳吗?这不就是纯粹在侮辱我吗?” 飞鸿:“也许……也许他就是太在意你了?” 千红:“他都好多日不曾与我同房了,总说自己有事,你觉得他真的在意我吗?” 飞鸿:“你二人并未成亲,也许他是为你着想?” 千红:“才不是!自他求亲那日起我们便住在一处了。我想着大家都是江湖儿女,这些没什么好避讳的,所以当日他向我索求,我便给了。他若真的为我着想,一开始就不该那么做,不是吗?” 飞鸿:“那……那是不是得到手就不珍惜了……?” 千红眼神猛地一凝,接着含上一包泪来,尖声道:“没错!定是如此!定是他已经厌弃了我!”她紧紧抓住飞鸿的手臂,“飞鸿!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飞鸿:“你先冷静,先再看几日,也许他只是一时激怒,并没有那个意思。那日他进屋给你送早食,我看得真切,他对你还是挺上心的,换做其他男人,哪个还能给媳妇把早餐端屋里的?没教媳妇早起做饭就不错了。我刚才那个什么不珍惜的话只是一时嘴快,瞎说的,我心里觉得他还是很疼你的,你莫要胡思乱想,倒坏了你二人情分。” 可是这些话千红已经听不进去了,她沉浸在“厌弃”二字里无法自拔,不断地从过往的记忆当中找寻细节来印证这个猜想。 飞鸿一方面哀叹千红的没有主见,一方面又庆幸,如果不是遇到千红这样善变的人,她和洛承风的还未必能如此快速地离间成功。 只是千红的善变是对所有人的,她并不能持之以恒地对某一个人好或坏,飞鸿必须把这把火拱得够大,在关键时刻再去启动,否则提早让两人闹掰,除了打草惊蛇没有任何价值。 于是飞鸿开始向千红源源不断地输入徐平的好话,费尽口舌地要她别和徐平计较,千红虽然并不十分认可,但也渐渐地不再暴怒。 …… 沅月楼。 庞金海怒问徐平:“事情都闹开了你怎么才来报?” 徐平:“都怪千红!我把钱庄的账都给她管,她根本不在意有人来取钱!” 庞金海:“我都说了让你好好管钱庄的账,你为什么都扔给她?” 徐平:“那不都是面上的事吗?每天入库清点还是我亲自做的。” 庞金海:“钱庄只有入库清点这一件事吗?你现在还推卸责任,有意义吗?” 徐平终于不再狡辩,低头认错:“都怪小弟!哎,我就想着别让千红太闲,怕她发现端倪,这才出现如此纰漏……大哥教训得是,都是小弟的错。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庞金海:“从前做过这么多次,从未出现这个情况,我一时也没什么办法,先冷静下来,想想,让我想想。” 徐平:“不如我们再提高贴息?” 庞金海:“不可,这个节骨眼提高贴息,只会让人更加怀疑咱们的目的。我们首先得搞清楚这些人到底为什么突然这么着急取钱。” 徐平:“我打听过了,说是有人听见了您和洛承风谈判,说要用钱庄的钱去收买南城兵马司。他们怕自己的钱财有来无回,这才着急取走。” 知道了原来问题出在自己身上,庞金海怒而拍桌:“混账!该死的花溪楼” 徐平不好继续再戳庞金海的短:“他们取钱,无非是怕我们生意上亏损,动了他们的储蓄去填补,只要让他们知道咱们钱财无忧,这个困局是否就迎刃而解了?” 庞金海额头青筋暴起,强忍怒火道:“你继续说。” 徐平:“如果我们当着众人的面从外头运钱进来,那他们的疑虑不就不攻自破了?” 庞金海定定看他。 徐平:“当日大哥说要动我们在外头的钱,那时我是不认可的,但现在这个情况,如果不安众人的心,我们恐怕很难等到春三娘回来。还有,我们手头的银子也还都要换成铜钱,我们现在一定要撑住场面。” 庞金海微微颔首:“不错,现在不能塌,必须撑住。哎,反正还得先给闻人志远一百两黄金,不如趁这次,一起解决了。” 徐平:“大哥英明!” 庞金海:“老三那边如何了?可有消息传回来?” 徐平:“他才刚出发不过几日,有消息我定立即报给您。” …… 冀州,太康县。 春三娘找到一家富户,把三千两白银全换成了铜钱。 许平安和葛忠一左一右护卫着她,一派气势凛然。 原先拉车的那匹马根本拉不动这满满一车铜钱,他们又在当地买了一匹马。 三娘:“老葛,快送信给洛大人吧,就说我们外头的事情办好了,让他尽快安排人来接钱。” 老葛笑道:“还是三娘厉害,三千两白银换了三千两百贯铜钱,我们还啥都没干呢就先赚了两百贯!” 三娘:“白银轻便、又量少,多的是想用铜钱换白银的,我不过略略抬点价格,人家还千恩万谢呢!回了京城用铜钱换白银,又是另一个说法,还能赚一笔。” 老葛激动道:“我从跟着洛大人以来头一次见这么多钱!” 三娘:“那贼人的钱财不赚白不赚吗!你们清风堂如今不正缺钱?有了这些银钱,你们办事也更利索了不是?” 她这一步的目标很简单——先到外地用白银高价换出一笔铜钱,再把铜钱运回京城高价卖回庞金海手里。 什么买材料,根本不存在。个别的倭铅还能托人从矿上偷出来,私人要想从朝廷手里买成批倭铅,简直痴人说梦。还有所谓的化金水,其实就是炉甘石粉化在水里,得亏庞金海那伙贼人不懂金石之术,不知倭铅和炉甘石混合能把一般的铜变成与黄金非常相似的黄铜,否则这个点金局还真没那么容易成。 如今骗子已经上钩,母女俩打算尽情发挥其价值,要让他们把从前骗的钱也吐个干净。 第75章 账簿到手 徐平从沅月楼回来,立刻收拾东西要出门。 千红在飞鸿的劝导下已经不那么生气了,看徐平收拾行囊,进屋动手要帮忙。 徐平愤怒地推开她:“不用你。” 千红眼眶又红了:“我不过是想帮你,怎的如此对我?” “帮?我可真是谢谢你的好意,要不是你,我现在也不用出这趟远门。” 千红一愣,道:“你要去做什么?” 徐平一边拿衣服一边道:“当然是出去取钱。如今南街上都是我们钱庄没钱的声音,我再不取钱回来,等着关门大吉吗?” 千红:“那是要回家里取吗?”她想起徐平在老家还有一个原配夫人。 徐平手中忙碌:“不是。” 千红并不信:“要不……我陪你去吧?” 徐平抬头看她:“作甚?” 千红:“这样我路上可以照顾你。还有,我们成亲这事你不是说家中父母、还有你那位夫人已经同意?我们不如顺道去见一下他们,你觉得如何?” 徐平推开她:“不必!我这次出门是办急事,又不是探亲,哪里有功夫带你去见他们?你莫要给我添乱,老实呆在钱庄,别再生事!” 千红低下头:“本来也不是我惹出来的呀……” 徐平暴喝:“要不是你入了闻人志远的眼,他会找我们索要一百两黄金?” 千红哭出声:“可这……这跟大家扎堆取钱无关的呀……不都是庞大哥惹的……” 徐平已经收拾好东西,指着千红道:“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你就记住,老老实实待在钱庄,哪里都不许去,我出门不过一两日就回,你别连一天都顶不住,否则,这个钱庄大掌柜你也别当了。” 他甚至没等千红回话就走了。 千红坐在椅子上默默垂泪,直到看见飞鸿出现在门口才“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他怎么能这么对我,他为什么这么对我!!!” 飞鸿再次发动明褒暗贬技能,带着千红重温她和徐平过往的所有争吵,看似开导,实则让千红回忆徐平对她的每一次伤害。 到最后,千红愤然制止飞鸿:“你不要再替他说话了!他就是厌弃我,否则,不会一次又一次地骂我,还骂这么难听的话!我好歹也经历过这么多事,他对我到底如何,我会看不明白?” 飞鸿看她生气了,忙道:“是是,我不说了,你别生气,把自己气坏了不值当。我说这些无非是劝你们好,都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你能找到如意郎君不容易,我真不想你再经历什么波折。” 千红:“那我总不能在一个歪脖子树上吊死!他若真心厌弃我了,我难道还要傻傻地嫁给他?” 飞鸿:“那……那你预备如何?” 千红:“这亲是不能结的了,可我总不能白白被他折辱这些日子!我要找他要赔偿,离开这个鬼地方!” 飞鸿:“不可,钱庄的事情还在风口浪尖,他把这次的事全怪在了你头上,你这个时候和他闹掰,他不仅不会认,反而可能倒打一耙,让你赔偿损失。” 千红没想过这个问题,闻言一惊,愣怔了好半会儿,才道:“这……这……不会的吧?就算告到官府,我……我也是没罪呀……人家来取钱,我总不能不给?再说,原先钱庄就是担心存钱的人太多才限额的,如今存钱的人变少了,对钱庄来说难道不是好事?他又凭什么要我赔偿?” 飞鸿:“存钱的人变少是好事,可问题是现在大家都在传庞老板手里没钱,这名声要是真坐实了,庞老板的生意就都不用做了!” 千红:“可他不是一直都做的海贸?外头的生意跟京城有何关系?” 飞鸿:“这钱庄虽然是被迫开的,可他就真的没有一丝想在这里做生意的念头?就算不做生意,通过钱庄和达官显贵交好,给自己的海贸铺路不也是一方面?要是行商的名声坏了,谁还肯给他行便利?这些不都还是当初你分析给我听的。” 千红冷静想了片刻,点头道:“是了,我……我怎么自己给忘了……我还帮徐平把所有达官显贵的账目都标注出来,就是为了方便他和庞大哥去结交……” 飞鸿暗道:【果然和我想的一样】嘴上道,“所以,不要想着和徐老板闹掰,现在这个情形对你相当不利,和徐平、庞老板撕破脸不说,还可能被他们盖帽子,更重要的是那个鲍宝山在旁虎视眈眈,你如今能过安生日子,都是因为有庞老板他们罩着,如果离开他们,鲍宝山再对你出手,谁还能救你?” 听到鲍宝山的名字,千红终于想起刚来京城那些时日的困顿,还有自己当日当众羞辱鲍宝山的情形,一下子寒毛倒起…… 飞鸿:“眼下与其想着和他们闹,不如仔细查查账目,也许从中能找到机会帮助钱庄度过难关,如此也能帮助你扫去徐老板心中的怒火!” 千红冷笑:“他怒不怒的我已经不在意了,但是你说的没错,如果我能从中找到机会帮助钱庄度过难关,至少不会得罪庞老板,我就不至于四面楚歌。” 飞鸿:“你能这么想就好。不过,我没学过做账,也不会看账,你得带着我学。” 千红拍拍她的手:“你放心,我本来也要教你看账,我们一起商量着来。” 千红让人拿来钱庄账簿,飞鸿勉为其难地跟上,实则已经在心中默默背诵…… …… 两日后,徐平从外地回来,跟在他身后是一队轰轰烈烈的牛车,到达钱庄门口,徐平朝里大喊:“快出来帮忙!” 钱庄里呼啦啦跑出一堆小厮,牛车上一个个木箱被搬下来,运入钱庄内。 就在大伙讨论钱庄里是什么东西的时候,一个小厮手滑,箱子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徐平忙上前,翻开箱子查看,一瞬间,围观众人全都看到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银锭! “呀,好多钱!” “这庞老板是真有钱!” 周围人窃窃私语。 小厮低头认错,徐平笑道:“无妨,这点银子对我大哥来说不过九牛一毛,就算真丢了也没关系,我大哥不差这点钱。” 这些话迅速传入围观众人耳中,话越穿越广,有说庞老板果然富可敌国的,有说这是做戏掩人耳目的,说好的有、说坏的也有,但到底不像之前那样一窝蜂地都说庞老板没钱,扎堆取款的势头得到明显扼制。 徐平在外奔波两日,对千红的怒气已经缓和许多,看见千红出来帮忙清点款项,笑道:“辛苦娘子。” 千红不冷不热道:“我分内事,徐郎更辛苦。” 徐平何其敏锐,一下子就发现千红态度不对,凑上前去笑问:“还生我气呢?” 千红淡淡道:“怎么会?徐郎那日说得对,我还有许多不足,我定是要刻苦改过的。” 徐平更确认她还在生气了,拉着人就往屋里进。 千红推开他:“银子还没清点完呢,你拉我作甚?” 徐平:“银子多少我心里有数,让他们搬就好了,你跟我来。” 千红:“怎么能不盯着?这样,我让飞鸿过来帮我吧。” 徐平皱眉:“这两日你跟她这么好了?” 千红:“不是你说怕她寂寞,让我陪着的?” 徐平无言以对,他自己也很矛盾,即想用千红稳住飞鸿,又不想两人关系太近。 等飞鸿过来接手,徐平拉着千红就往里屋去。 他关上房门,从怀里拿出一只鎏金步摇,道:“这是在路上买的,一看到就觉得适合你,快戴上给我看看。” 千红愣了一瞬,复又冷脸道:“你……你出门办的是急事,还有功夫帮我买首饰?” 徐平笑着搂过她:“我那天是急上头了,说错话,你这小心眼的,非得把话还我才行?” 千红:“奴家可不敢。” 徐平用步摇挠她痒痒:“还说不敢?” 两人闹着闹着,就闹到了桌子上,又从桌上闹到床上。 等飞鸿再见到千红时,她满面桃红、眼波流转,全然没有前两天冷漠决绝的影子了。 飞鸿对这个情形是有预期的,毕竟已经习惯了千红的反复无常。所幸她这两日已经把账簿看了个遍,回头找个机会脱离他们的监视就可以把账簿默写出来。 …… 闻人志远拿到了庞氏钱庄奉送上的一百两黄金,高兴得连拍洛承风肩膀:“好好,很好!洛承风,从前我就知道,你是个能力超群的年轻人,只要改改脾性,那是前途无量啊!” 洛承风低眉顺眼:“全仰仗指挥使大人的点拨,否则,属下还如坠梦中。” “不错!不错!”闻人志远从箱子里拿出一块黄金扔给洛承风,“只要你好好替我办差,以后多的是你的好处!” 洛承风双手捧着金块,大声道:“谢大人恩赏!属下还有一个请求。” “说。” “属下想增补一个人手。” “哦?”闻人志远眼睛一亮,“看上谁了?” “是看守牢房的一个衙役,名叫伍斤半。” “伍斤半……这名字有点耳熟……你怎会看上这个人?” “他挺机灵的,说话也好听。”其实是飞鸿向他举荐的,说这个人脑子灵。之前伍斤半帮他们转交“黄金”,骗过了庞金海派来的许平安,才有后续一步步深入布局。 “等等,”闻人志远终于想起来这个名字,伍斤半正是帮他张罗“牢房生意”的那个小卒,他大笑道:“是他啊!他确实机灵!你很有眼光!” 洛承风:“还请大人成全。” 伍斤半已经替闻人志远做了三四年的“生意”,闻人志远确实也有换人的打算,毕竟这种事让一个人做多了,容易生出猫腻来。他点点头道:“好,如今你已改过自新,是可以给你多加些人手,这样,除了伍斤半,你再多挑挑,我先给你……五个人头的名额。”他拍脑袋决定道,“五个应该够用?” 洛承风千恩万谢:“大人知遇之恩,属下必当涌泉相报!” …… 等陈九来到牢房前通知伍斤半,小伙子眼睛都直了:“洛大人选我?真的是我?” 陈九:“怎么?” 伍斤半:“我不过是一个白役,他要把我这个白役调去做带刀亲从??你真的没听错吗?” 陈九:“当然!你可是洛大人亲自找闻人指挥使争取来的,可别辜负我们大人!” 伍斤半对着清风堂的方向倒头就拜:“我给洛大人立长生牌!我给洛大人当牛做马!我老伍家,终于出头了哈哈哈哈!” 交给伍斤半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让他去接春三娘换回来的三千二百贯铜钱,再扮成商贾转卖给庞氏钱庄。 庞氏钱庄这边认识伍斤半的只有许平安一人,他如今半推半就地上了飞鸿母女的贼船,更不可能向庞金海和徐平揭穿伍斤半的身份。 伍斤半刚从一个无品阶的白役提拔成为九品带刀亲随,紧跟着就被安排如此重大的任务,整个人像被灌下十斤参汤,走路都恨不得用飞的,一路狂奔向冀州。 …… 钱庄的挤兑情况终于有所好转,徐平很快在市面上换回了几批共计一万四千贯铜钱,虽然花了一万七千两白银,但只要这些铜钱都点成金子便是百万两的黄金,那多给的三千两白银简直就是九牛一毛。 在外监视三娘采买的老三许平安也传回消息,表示一切顺利,半个月后就能启程回京。 庞金海每日都陪飞鸿去见洛承风,得知葛忠给洛承风的反馈与许平安差不多,心中更是安稳。 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离坐拥金山的日子越来越近,庞金海和徐平都有点迫不及待了。 特别是徐平,他觉得自己做了那么多,只能分得一成黄金,根本不公平。 可是那日几人一起商定的这个分配,他也没有理由翻出来反悔。 目前唯一可能改变局势的方法就是把柳飞鸿拉拢到自己这边。 而拉拢女人是他最擅长的,于是,只要庞金海和千红不在的场合,徐平总是会想尽办法地哄飞鸿玩。 他知道飞鸿与千红不同,甜言蜜语对她全然无用,她心性像个孩子,喜欢好吃好玩的,于是每日变着法地从外头找新鲜玩意,说是替千红找的,但私底下都会塞给飞鸿一份,还特意叮嘱她不要同旁人说,免得惹来口舌是非。 李记早点铺最近关门翻修,飞鸿无处吃花生酪,徐平就亲自向李老板讨教了花生酪的做法,自己偷偷做给飞鸿吃。 飞鸿果真吃这套,对徐平比从前好脸多了,有时还会与他说笑,似是真的已经忘记从前不快。 这日,徐平提议大家一起在钱庄后院宴饮,庆祝端阳佳节以及马上要到来的“大捷”,洛承风借口衙门有事拒绝了,其余四人在院子里摆开阵仗豪饮。 第76章 他根本不是什么大商巨擘,他就是个骗子! 因为都是“自己人”,所以这次大家都喝得挺尽兴的,千红头一个醉倒,庞金海也在徐平和飞鸿的连连劝酒之下喝得不省人事,最后剩下徐平和飞鸿二人拼酒。 徐平举着两只酒壶,一只递给飞鸿,一只自己拿着,慷慨激昂道:“柳姑娘,从前我觉得你虽然长得可爱,可是脾气秉性却跟个男人一样,很是不喜。如今相处下来才知道,你原是女中豪杰,从前是徐某有眼无珠,错看了你,徐某向你赔罪!”说着仰头喝干。 飞鸿没有喝,只哈哈大笑道:“现在知道我的好了吧?你且等着,以后还有好果子等你吃的!” 徐平劝她:“你若真心原谅了我,那便把这壶酒喝下,否则,徐某只能再敬你一壶。” 飞鸿:“就冲你从前那般看我,你该多喝一壶!” 徐平无奈,果真又喝干一壶,却还是不见飞鸿回礼,埋怨道:“怎么就光看我一人喝,你都不动的!” 飞鸿:“不是我不愿意,实在喝不动了!……”说着,啪叽一声倒在桌案上。 徐平推她:“飞鸿?飞鸿?” 飞鸿没有动弹。 徐平心下微动,扛起飞鸿就往后院去。 他找到一个空屋,把人放在桌上,回身关好门,看着床上醉得不省人事的美人道:“你屋里我已经翻遍了,没有找到点金水配方,只有你身上我还没搜过。放心,我要的只是配方,你其他的我都不会碰!”说着就要伸手去解飞鸿衣带。 床上的飞鸿却突然醒了,她侧过头,看着徐平,醉眼朦胧道:“徐老板若有意,开诚布公地谈便可,何苦来哉?” 徐平大惊:“你……你没醉?!” 飞鸿:“醉是醉得很,可被你扛着一路颠簸,竟是微醒了。徐老板,你就没想过,方子根本没写下来,就印在我脑子里?” 徐平知道现在狡辩也无用,直言:“若没有写下来,洛承风是如何知道的?” 飞鸿哈哈笑了两声:“就是因为之前没烧干净,留下的只言片语被洛大人给搜了去,所以我才不再留诸纸端呀!唯有记在自己脑子里,才不会再让别人有机可乘。” 徐平:“那你老实点,把方子交代出来,我不会伤害你。” 飞鸿:“徐老板您这话说得太生分,这些日子咱们俩不是相处挺好?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好好商量,非得说这些个狠话呢?” 徐平:“商量,怎么商量?” 飞鸿:“那就看徐老板想要多少了。若你想独占,那不行,我毕竟有个娇气的老娘要养,比不得你;若你愿意分成,那可以,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反正我也觉得现在分钱的人有点多。” 徐平听她话头似有合作的意思,心中一动,道:“不错!三娘得一成是应该的,可庞金海凭什么分走三成?他不过出的银钱和地方,这些我都能出!还有洛承风,他区区一介兵马司走狗,竟也独得一成!要我说,他和庞金海的四成就不应该给。” 飞鸿:“庞老板出了那么多钱,分他三成不是应该?” 徐平:“我呸!什么他的钱?都是银库里别人存的,他空手套白狼,一分钱没花。” 飞鸿:“这不对吧,前些日子你还外出去取银子,那些不都是庞氏家财?” 徐平:“可笑,什么庞氏家财,那都是我帮他赚的!” 飞鸿:“什么叫都是你帮他赚的?之前你不总说是他带着你做生意的?” 徐平意识到自己话说多了,转而道:“这些日后再与你细说,总之,如果你愿意与我合作,他庞金海能给你的我都能给,我还可以把他的三成拿出来再与你分。” 飞鸿:“好,就算你有办法绕过庞老板,那洛大人的一成如何能不给?我们无论如何绕不过他。” 徐平:“如何绕不过?只要你跟我走,我在外头还有许多钱财,把那些点成金子,足够你我花上几辈子!” 飞鸿:“开什么玩笑?兵马司的人还盯着我家三娘呢,我要是跑了,他们非得拿三娘开刀不可。” 徐平:“她不过是个养母,又不是亲娘,你何必对她如此执着?” 飞鸿:“徐老板,你这话可就难听了!什么叫‘不过是个养母’?她虽未生我,但是辛辛苦苦拉扯我到现在这么大,十几年的养育之恩不用还吗?你自己带着千红,却不让我带三娘,徐老板,谈生意不是这么谈的吧?” 徐平:“千红?呵,这样愚蠢的女人提她作甚?” 飞鸿:“什么意思?你不打算带千红走?” 徐平:“要不是她粗心大意,这次钱庄根本不用经历波折,我们本来能有更多钱。” 飞鸿:“可你二人毕竟签过婚书,你若弃她而去,她该如何面对世人?” 徐平:“她既能抛弃鲍宝山投奔我,自然能放下我转投其他人,她有那般姿色,不愁前路。” 飞鸿:“徐老板,你这话说得也忒绝情!” 徐平:“不是我绝情,是这世道太无情,你我皆凡人,无法顾及那么多,能把自己过好就不错了。飞鸿,跟我走吧,我有钱,我可以照顾你们母女。” 飞鸿沉思片刻,道:“好,就算你不顾及千红,我听说你老家还有个糟糠之妻,就这你想还照顾我们母女?恐怕到时候我和三娘要被你全家吃干抹净!” 徐平看她态度有所松动,赶忙解释:“不不,那些都是假的,我没有原配夫人,我那么说不过是为了堵千红的嘴,她非完璧,怎堪做我正室?” 飞鸿震惊道:“你这也太狠了!庞老板知道这事吗?” 徐平:“他……” 突然,门被一脚踹开,庞金海和他的贴身随从出现在门外,说有事不来的洛承风也来了。 庞金海愤怒地大骂:“我要是知道,早一刀劈死他!” 徐平惊得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你们……你们没有喝醉!” 庞金海:“要是真醉了,就看不到你这狗东西的丑恶嘴脸!” 徐平想明白:“你们一起做局诓我???” 庞金海:“不是我们做局诓你,是你一直在算计我们。” 自从他在银库里装模作样地对飞鸿示好,庞金海就已经开始留意他,从他每次在外买东西都买两份、到他动不动就找飞鸿单独聊天,所有这些小心思都被他默默看在眼里。 洛承风从听说徐平闯进飞鸿卧房那次开始也盯上了他,并在每次和飞鸿见面时都要重点询问徐平动向。飞鸿也非常坦诚,把徐平说的话、做的事一五一十全交代给了洛承风,时常把洛承风气得够呛,连带坐在一旁的庞金海也十分不满。 于是便有了今天这个局。 庞金海的醉酒不是装的,他真的实打实喝下许多,否则骗不过徐平。只是庞金海事先喝下了解酒的汤药,等徐平把飞鸿扛走后,洛承风进来又给他灌了一回解酒汤。 庞金海拉起徐平的领口就是一巴掌:“枉我待你不薄,你竟算计我!” 徐平反手抱住庞金海的腰:“我错了,大哥,大哥我真的知道错了!大哥,都是这个女人勾引我,是她勾引的我!!!” 飞鸿:“我呸!我要勾引也勾引洛大人这样的,你这五短鳖孙,有什么值得我勾引?” 洛承风脸上的表情差点没绷住。 徐平指着她:“就是你!是你挑拨离间我兄弟关系,你要斩断我大哥的羽翼!你要害他!” 飞鸿:“就你这胳膊肘往外拐的羽翼,还不如趁早拔了!” 徐平抱住庞金海:“大哥!大哥!!!十几年来我为你做过多少事,为你牺牲了多少,你知道的你都知道的呀!我为了你,到现在一个女人……不,一个孩子都没留下!大哥,求求你看在我为了你断子绝孙的份上,饶了我吧大哥!” 飞鸿忍不住笑道:“为庞老板断子绝孙?徐老板你这说的什么胡话?别人不知道的该以为你俩是断袖了!” 洛承风附和:“这话确实听着奇怪,你二人不是合伙做生意,什么叫你一个孩子都没留下?” 庞金海一把推开徐平:“听听你自己说的什么狗屁话!你自己风流好色管不住下边,惹了这么多冤孽是我的不是?你背信弃义在先,现在又把这些罪过怪在我头上,你……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 听他的责备并不决绝,徐平觉得有机会,立马直起身来扑到庞金海身上:“大哥!大哥我错了大哥!只要你原谅我,我愿意放弃我那一成,不,还有我所有的份例,我都不要了,只求大哥开恩,原谅我一时的鬼迷心窍!” “我原谅你容易,可是飞鸿呢,你差点毁了人家的清白!” 徐平立刻朝飞鸿磕头:“柳姑娘,柳姑奶奶,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对你做这些事,求你饶了我,我再不会了!” 飞鸿“哼”的一声:“要我饶你可以,你说明白,你对千红究竟是个什么意思?还有,庞老板究竟知不知道这件事。” 徐平看看飞鸿又看看庞金海,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庞金海不愿徐平吐出更多实情,打圆场道:“好飞鸿,我知道你重情重义,把千红当做自家姐妹。这厮干的事我确实没想到,回头我必定让他给千红一个说法,或赔钱、或成亲,都听你们的!” 正此时,突然一阵破空声,一只飞箭自院外激射而入,直冲徐平而去。 电光火石间,洛承风佩剑出鞘,“呛”的一声挡下飞箭。 “什么人?”洛承风拦在徐平身前,朝院墙外大呵。 庞金海的随从也一步拦在他面前:“东家小心!” 洛承风从袖子里拿出一只哨子吹响,很快,远处传来回应,洛承风道:“我已通知衙门里的同僚追捕凶犯,”回过头问,“你们最近得罪了什么人?刚才这箭力道凶猛、准头惊人,若非我应对及时,徐老板早已身亡。” 庞金海和徐平面面相觑:“没有!我们在京城处处与人为善,不可能得罪什么人!” 飞鸿从桌子底下伸出脑袋:“莫不是鲍宝山?” 庞金海:“不可能,他手底下没有这种高手。” 洛承风思索片刻,对徐平道:“刚才这箭是奔着取你性命来的,必定是你得罪的人,你再好好想想,什么人要对你复仇,或是灭口?” “灭口……灭口……”徐平先是愣怔,接着一把拉住洛承风的裤腿,指着庞金海:“我知道了!洛大人,是他,是庞金海,庞金海要杀人灭口!他要杀我!!!” 庞金海大骂:“混账东西!胡说什么?!” 洛承风:“杀人灭口?庞老板为何要灭你的口?” 徐平指着庞金海:“他……他……” 这时,庞金海身后随从一步上前,一把掐住徐平的脖子,一个寸劲立时就要捏断。 洛承风挥舞宝剑劈砍,随从收手躲闪,对徐平大骂:“东家对我们兄弟不薄,你若害他,我必要你狗命!” 徐平坐在地上瑟瑟发抖:“是他先害我!” 庞金海:“糊涂东西!我何时要害你?!咱们这么多年携手共进,你何时见我害过身边兄弟?”他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徐平却是已经被恐惧和愤怒激得失去理智,大叫:“就是你,你怕我抖出从前的事,你怕被洛承风拿住把柄!” “还说!”随从再次上前要打徐平,洛承风抬剑格挡,随从的拳锋转向洛承风,两人乒乒乓乓地对打起来。 庞金海知道徐平不能再留,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自袖中拔出一只匕首朝徐平捅去。 洛承风余光瞥见寒芒,继续和随从对打的同时伸脚一踢,想把庞金海手里的匕首踢掉,却被庞金海躲了过去。 洛承风:“好啊,庞老板,原来你是有身手的!” 庞金海:“洛大人也很出人意料,看着刚正不阿,能作出如此离间之局,我竟一时没看穿。” 洛承风:“过奖过奖,都是为了钱财。你应该也清楚,手上筹码越多,谈判余地越大。” 庞金海:“明人不说暗话,你到底想要多少?” “那得看你们的秘密值多少。”洛承风转向徐平,“说吧,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要是你能帮我扳倒庞金海,他的那份全归你,我兵马司还能保你从此在京城逍遥富贵。” 徐平知道这句话哄骗的成分很大,可他已经无路可走,庞金海要定了他的命。徐平对洛承风道:“洛大人,我要你一句准话,若我坦诚相告,你得保我性命!” 洛承风:“可以,我以官职担保,你若实言相告,我必保你不死。” 徐平心一横:“庞金海根本不是什么大商巨擘,他就是个骗子!他哄着骗着我们这些苦命人跟他作恶,骗走百姓钱财!” 第77章 千红的复仇【感谢q阅金主霸霸「大玩家」月票支持!】 庞金海大吼:“蠢货!别中他的奸计!刚才射你那一箭是他安排的!” 飞鸿冷笑:“庞老板,你要杀徐老板灭口,还不许人家另寻活路?” 庞金海猛然看向她:“原来你跟洛承风是一伙的!” 飞鸿没理他,转向徐平:“徐老板,只要你把庞金海的罪名和证据都交代清楚,洛大人正好可以帮咱们解决掉他,钱财和点金术都有了,从此这家钱庄改姓徐!” 庞金海暴喝一声“住口!”跃向飞鸿,同时,他的贴身随从再次和洛承风打斗起来。 飞鸿身手矫捷,在狭小屋内辗转腾挪,庞金海一时伤不到他。 贴身随从的武艺明显比庞金海高出许多,但在洛承风手上并讨不到便宜。 庞金海一时擒不住飞鸿,又看洛承风隐隐有要占领上峰的趋势,高声喊道:“来人!快来人护我!” 院外传来一阵骚动,叫喊声、打斗声此起彼伏,可无一人进得院内——清风堂众人已经把这地方围成铁桶。 徐平见双方激战无暇顾他,趴在地上一点点往外爬,就快到门口时被一双绣鞋挡住。 徐平抬头,对上一双哭红的眼,忙攀着眼前双手站起:“千红,千红!!他们要杀我,他们都要杀我!我们走,快走!” 千红痛哭流涕,任由他拉着往前跑。 两人跑到院门口,发现门都关着,门外还传来铿锵金铁声。 徐平:“不行,门外都是他们的人,不能走这里……去银库!我们去银库!那里有机关,那里能藏身!” 徐平拉着千红又跑往银库的方向,他一脚踹开仓库门,在仓库里打开地库门板,进入地库又去开银库入口的木板。 背后传来千红的声音:“这里……为什么还有暗门?” 徐平没有回答她。 千红:“底下是什么所在?” 徐平仍是没有回答,专心致志地开木板。 突然,后腰传来一阵剧痛。 徐平往前扑倒,在门板上挣扎好几下才艰难转身,回头看见千红散落着头发、手中握着一只沾满血的步摇。 那只徐平送的步摇。 徐平疼得青筋暴起,捂着后腰:“你……你作什么!” 千红满脸泪痕:“这下面是银库对吗?银子一直都放在钱庄,从未带走,对吗?” 徐平忍痛道:“是又如何?” 千红:“先前飞鸿同我说时我还不信,原来你真的在瞒我!徐郎,我把我一切都给了你,一心想着与你携手共进,你就这么对我?” 徐平疼得声音都在抖:“都是庞金海让我这么做的!” 千红声音陡然变调:“也是庞金海让你勾引的飞鸿?也是庞金海让你对我背信弃义?” 徐平艰难道:“我没有……是柳飞鸿……是她,她勾引我!”汩汩鲜血不停从他后腰处冒出,大颗大颗的冷汗自额前滴落。 千红大吼:“都到现在你还要诓我?要不是飞鸿,我还不知要被你骗到何时。那日飞鸿说你出心不轨,把你对她的所作所为统统告诉了我,我不信,她说你今天攒这个局必然是要对她有所动作,我也不信。她要我装醉,看看大家都醉了你会作何反应。我想着你一定会照顾好所有人的吧,哪里想得到,你放着我和庞大哥不管,单单把飞鸿带走,你在屋里和她说的那些话,不止庞大哥和洛大人听到了,我也听到了!!!徐平,你个忘恩负义的狗贼,我做错什么了要受你这般折辱?” “不是……不是的……千红,那些都是……都是假的……我对你……是真心的……”徐平感受到生命力在快速从身体里消散。 千红啐了他一口:“真心?呵呵,可笑!你是真心真意地利用我,想让我替你和庞金海的骗局顶缸!” 徐平疼到扭曲的脸上露出震惊真色:“骗局……你……你们都知道了什么?!” 千红:“你和庞金海,还有跟着庞金海的这几个随从,你们其实是一伙的吧?你们伪造富商名头,到处骗人钱财,给大家的所谓贴息,其实都是从人家存的钱里出的吧?你们特地在账面上把那些家世显赫不好得罪的都挑出来,给他们还上更高额的利息,就是想着若有一日东窗事发,不至于把他们逼得千里追杀你们兄弟几个,拿个可怜的我就可以交差了,对吧?呵呵,一招空手套白狼,玩得真妙,玩得真敢啊!” 徐平:“不,不,不是的,这些都是柳飞鸿的谎言,她骗你的!” 千红:“谎言?洛大人都把滇州回的公函给我看了!那里确实有一家姓庞的富户,可人家家主好好地待在滇州呢,人儿子已经在来京城的路上,要看看到底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恶贼侮辱他老子的名声。徐平,你和庞金海完了,完了知道吗?” 徐平大惊:“不……不是的!不是这样!她骗你,她和洛承风合起伙来骗你!” 千红:“他们骗没骗我我还说不好,可是你,姓徐的,还有里头那个姓庞的,你们俩被骗得团团转了知道吗?什么点金水化金水,都是假的!亏得你们自己还是骗子,居然中了他们的圈套!哈哈哈哈!活该!徐平,你活该!” 徐平:“不……不会的……不!不会的!……千红,你救我,你带我出去……我在……外头还有钱……都给你……都给你……” 千红狰狞道:“我一腔真心都给了你,一身名节都毁在你身上,如今你还想我原谅你救你?哈哈,徐平真是天真得可笑。”她缓缓蹲下,擦亮手中金簪,“你既不想好好做人,那我便送你进地府做鬼,好叫你知道,我千红不是那么好惹的!”说着,手里金步摇朝徐平捅去。 徐平抬手阻拦,与千红角力。 千红咬牙切齿,发了疯地捅他,徐平刚开始还有力气抵抗,可随着后腰渗血越来越多,他的手越来越绵软。 徐平已经眼前发黑,立刻就要背过去了,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抵住千红的手,恳求道:“我娶……我娶……我……” 千红大喊一声:“负心狗贼,去死吧!”用尽全身力气将金簪插入徐平喉间。 徐平嘴中发出“呵,呵”的哽血声,仰躺在血泊中,再说不出一句话。 千红跌坐在地,对着徐平已经不能动弹的脸狠狠抽巴掌:“你为什么负我!你凭什么负我!” 徐平像滩烂泥,毫无反应。 千红正哭得肝肠寸断,耳边传来一阵脚步声,抬眼看,竟是庞金海和他的贴身随从。 两人身上各负伤数处,走路一瘸一拐,应是逃窜至此,看见千红和血泊中的徐平,庞金海未作犹豫,立刻上前抓住千红:“不许喊,跟我走。” 千红的脖子被冰冷匕首抵住,立时止住哭声。 随从上前搬开徐平尸体,庞金海把千红交给随从,一脚踹开银库入口,三只箭矢射空。 随从快速道:“有此女在手,他二人又被我撒了迷烟,且要好一会儿才能追来,东家为何不留着机关?万一他们找来此处也可作抵挡。” 庞金海:“他们都见过这个机关,以他们的身手,这机关根本没用。” 三人快速进入,一路进到放满钱箱的门洞内。 庞金海终于松下一口气,对贴身随从道:“没想到我们兄弟六人纵横江湖,最后竟然只有你在我身边。除了老三在外幸免于难,其他几个兄弟竟然都遭到洛承风的暗算……更可恨的是二弟,若不是他生出异心,根本不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情!他真是太令我失望,太令我失望了!” 随从:“人心难料,东家切莫伤感。” 庞金海:“没错!‘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老六,从今往后你我兄弟二人互相扶持,我必不亏待你!” 随从:“多谢东家!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他们会不会放烟逼我们出去?” 庞金海指着千红:“有这个女人在手上,他们投鼠忌器,必不敢对这我们下死手,什么火攻、什么水湮,呵呵,他们不敢!” 随从:“东家英明。” 千红狠狠啐了他一口:“徐平是个狗贼,你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庞金海,你知道徐平根本就没有妻室吧?眼睁睁看着我被他哄骗作平妻,你亏心不亏心?!” 庞金海嗤笑:“亏心?我是挺亏心的,可也是你自己先点头同意的不是?你二人你情我愿,是你自己没脑子不知查清真伪,难道不该先怪你自己吗?” 他走近了捏起千红的下巴,冷声道,“你这张脸,是很美,可如你一般的美人世上还有许多,你凭什么觉得人人都该对你好?” 他一把拧开千红的脸:“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你心无定气,不肯使笨功夫,所以没有拿得出手的本事;可你又贪恋养尊处优的日子,不愿回头过苦日子,于是总想着碰碰运气、赌上一把。你从滇州来京城是赌,赌鲍家会念你祖上旧恩、把到手的荣华富贵分你些许,没想到鲍宝山就是个忘恩负义的鼠辈,这局你赌输;接着你半推半就地委身鲍宝山,赌他贪图与你的床笫之欢,会厚待你,没想到他只把你当玩物,才月余便有了卖你去青楼的打算;后来你又把赌注放在徐平身上,你看他有财无貌又对你情根深种,便赌他可以一生一世对你好,对他说的话不辨真假便与他签下婚书,发现被骗了却要来怪别人没有主动告知你真相……千红啊千红,赌之一途,赢的从来都是庄家,这个教训,你可要牢记!” 千红被他说得羞愤难当,再次伤心大哭。 庞金海任她哭了许久,等情绪终于平复些许,替她抹去泪水,温声道:“哭够了,知道错了,以后不再犯同样的毛病也就没事了。你还年轻,后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从今往后,你可以选择继续自己一个人瞎折腾,继续去赌不确定的未来,你也可以跟着我,我可以教你本事,教你如何识人辨人、如何拿捏人心。千红,你这样一张脸能做的事情有很多,只是从前没有人教过你。跟着庞大哥,你就不用再吃从前的亏了。” 千红伤心哽咽,并未作答复。 庞金海朝随从挥挥手:“六弟,放开她吧。一介女流,不能拿你我二人如何。” 随从:“可是她了二东家。” 庞金海:“那是徐平没用!不会武,只能在女人堆里滚浪。” 随从放开千红,千红果然没有再做什么过激动作,只是瘫坐在地上默默垂泪。 庞金海认为自己的攻心计正在起效,并不着急说服千红,指着一处角落道:“六弟,你翻开此处钱箱,里面放着干粮和水囊,是我先前布置的,就防着有朝一日出现这种情况。哼,只要我们不出去,外头的人就进不来,我们暂且在此处忍耐,等鲍宝山发现洛承风围了钱庄,必定会来相救。千红,你也别伤心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等吃了东西喝了水,你跟庞大哥一道想想出去后怎么找柳飞鸿讨债。” 千红如今已经知道这伙人都是骗子,她恨透了庞金海,纵使他刚才一番言语说到了千红心里,她也并不想和这样的人同流合污。听到庞金海言语中提及鲍宝山,她心头不禁一紧,她不想这些人再逃出生天,试探道:“鲍宝山那个淫贼,敢与南城兵马司抗衡?” 庞金海:“钱庄好歹也有他一份,兵马司无缘无故围攻钱庄,他会不急?” 千红:“他就算着急,南城兵马司又岂是他能抗衡的?如今洛大人已然得势,得罪洛大人就是得罪兵马司。” 庞金海轻笑:“不错,会动脑子了。可你要这么想,钱庄里存了多少官贵的钱财,一个闻人志远能对付的了所有人?” 千红:“你的意思是?” 庞金海:“只要消息传出去,都不用鲍老板提,那些人自然会找上门来。鲍老板嘛你是知道的,自己虽然没本事,可有个厉害的大舅哥,他自然能把这些人都拧成一股绳,我就不信还勒不断洛承风的脖子!” 千红低下头:“如果他真的把我们救出去,我……我……” 庞金海笑道:“你放心,到时我会告诉官府徐平是洛承风杀死的,你是我二弟的未亡人,官府不会找你麻烦的。” 千红整个人缩成一团,闷闷道:“可我没有什么能帮你的,你又凭什么帮我?” 庞金海点头:“千红果真开窍了!很好。只要你乖乖跟我们待在这里、帮我们拖延时间,便算我欠你一个人情,等出去后我自然会保你。” 千红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道:“一言为定。” 那边,随从翻找半天,并未翻出食水,看二人说完话,这才发声问道:“东家,您说的干粮和水囊,放在哪里?这箱子里除了石头,没有其他东西。” 庞金海一惊:“石头?怎么会有石头?”他两步上前,翻看随从打开的箱子,里面果然只有石头。 “怎么可能?!!!”他心神俱震,急慌慌翻开一整排箱子,看到的全是石头! “不!不不不!”他不由自主地起发抖,脚步踉跄地去开其他钱箱,不出所料,所有箱子里都是石头,所有银钱不翼而飞。 “钱呢?!我的钱呢?!!!”庞金海大吼。 随从也没想到,他刚才翻出石头时还以为那是掩人耳目的伎俩,原来银钱真的不见了! 第78章 洛承风果然开窍了! 飞鸿和洛承风赶到银库入口时,庞金海等人已经把门重新合上。 飞鸿“哼”的一声:“狡猾老贼,居然还随身带迷烟!要不然咱们当时就能把人拿下。” 洛承风:“没事,他二人被我打伤,墙都飞不上,只能在钱庄里找地方躲藏。” 看见倒在血泊里的徐平,洛承风上前探他脉搏。 “已经死了,”洛承风检查他的伤口,“脖颈和后腰两处出血较多,乃是被金簪刺死。伤口顿挫开裂,说明是一点点用力刺入的,”他顿了顿,“如果是庞金海和他那个随从,不至于如此笨拙。” 飞鸿心中产生一股不祥的预感。 洛承风:“如果我猜得没错,徐平和庞金海应是都想来银库躲避,我前些天在银库里发现不少干粮和水囊,这里估计不止是他们的银库,还是事先设计好的避难所。徐平是趁我们打斗时逃跑的,千红应是尾随他到此处,趁他下地库时用金簪刺伤他后腰,两人争执,千红又用金簪刺破他的脖颈,导致徐平彻底断气。她人不在此处,有可能躲起来了,也有可能已经被后面赶来的庞金海挟持。” “我没想到她知道真相后竟会愤而杀人,原只是想让她从徐平的骗局里解脱……”飞鸿想到一旦证实杀人、千红大概率也要被判斩首,抬起一双鹿眼,认真问洛承风道:“她这情况……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洛承风垂眸看她,用最温柔的声音说出最刚硬的话:“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飞鸿耷拉下脑袋。 洛承风看了她片刻,继续道:“当然,若她助我们破案,功劳也该算入其中。” 飞鸿双眸骤然亮起,笑得八颗牙都露出来,高兴道:“谢谢洛大人!!!” 洛承风盯着这张可爱到冒泡的小脸,心中有一万只蚂蚁爬过,他暗暗掐一把自己的掌心,面无表情道:“前提是她得助我们破案。” “没错没错!”飞鸿激动万分,马屁不要钱地给,“多亏洛大人英明神武,居然发现地底下的玄机,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把钱给搬到李记后院!要不然光靠着我,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找到机会开这地库入口。现在钱财都安全了,再加上千红给的账簿,大人定能完美破案!” “别高兴得太早,如果抓不到这几个贼人,案子就不能算破。”洛承风虽然依旧面无表情,可语气里透出一股掩藏不住的宠溺。 飞鸿蹲身去开银库入口,发现一片衣角卡在木板间,抠出一看:“是千红的,”她抬头对洛承风道,“人恐怕已经被抓进去……” 洛承风:“庞金海极可能用她的性命相威胁,我们不好灌水逼降了。从李记入口也可进去,地底的石壁已然凿开,只用箱子堆起虚掩着,不过我们进去还是会惊动他们。以我对庞金海的了解,他必是料定我们会投鼠忌器,留千红在里面拖延时间,等鲍宝山救援。” 飞鸿嗤笑道:“没吃没喝看他能扛多久,”她抬头看向洛承风,“这是帮我们拖延时间办正事呢!” 洛承风盯着这双华光潋滟的眼眸,愣神半刻,突然也想通关卡! “确实如此!”他拿出哨子吹响。 只片刻功夫,陈九一阵风似的出现,抱拳道:“大人。” 洛承风:“你再叫个人跟你一起,把门堵着,不叫贼人出来。” 陈九一愣:“不让他们出来???” 洛承风:“对,不让他们出来。若外头有其他衙门的人赶到,就直接引到这里,让他们一起堵门。记住,尽量拖延时间。” 看陈九一头雾水,飞鸿解释道:“如果让其他衙门的人拦住,这些钱就永远回不到普通百姓手里。把他们都骗进来,就说贼人和钱财的大头都还在钱庄里,让那些苍蝇都围着钱庄转,我们就能在外头顺利把钱发完。” 陈九听罢,眼神微微闪动,心头冒出八万句赞美卡在嗓子眼,末了,恭恭敬敬地对一双璧人行了个礼,道:“多谢。” 飞鸿欠身给他回了个礼,洛承风拍拍他的肩膀,二人都没再多说什么,快步走向门外。 刚要跨出门槛,飞鸿突然想到什么,拉住洛承风,问:“大人,你曾与我说过,若御史台知道闻人志远参与钱庄,必能让他喝一壶?” 洛承风:“所以呢?” 飞鸿露出一抹坏笑:“想不想一口气把闻人志远和鲍宝山的什么大舅哥全掀了?” 洛承风几乎立刻听懂飞鸿的意思,他盯着眼前人,觉得她的坏笑很坏、坏透了! 他唤来一名亲随,吩咐人拿着他的腰牌去御史台请人。 亲随领命离开,洛承风低头看着飞鸿:“你怎么……”他想说“怎么这么聪明”,可是对着那双纯洁又无辜的鹿眼,他心里升起的是把人搓扁揉圆的冲动,脱口而出道,“你怎么这么坏!” 飞鸿嘴巴一噘:“哼!能这么快听懂我的意思,大人也好不到哪去!”说完,裙裾飞扬,人往外去了。 洛承风看着她的背影,终于露出无奈又宠溺的笑。 飞鸿发现人没跟上,回头道:“别磨蹭,赶时间!” 洛承风见她回头,立刻把笑藏了回去,快速跟上,两人押着钱庄的一众伙计赶往李记早点铺子。 不一会儿,李记门口贴出告示:“庞氏钱庄地库破损,无法继续保存银两,特借本店退还存款,请庞氏钱庄的储户凭银契前来取回本金。” 福生拎着一口铜锣在门口敲得震天响:“大家快来取钱吧!已经有好些银两被淹进银库的大水冲走,利息是不用想了,大家再不来取,本金也都没有啦!” 才刚一会儿,取钱的人已排成长队。 钱庄伙计们本是庞金海在本地雇佣的,他们和千红一样,并不知其中骗局,只以为庞老板是名副其实的大商贾,如今见到南城兵马司这阵仗,虽不知个中缘由,但也猜到必定出大事,不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面对大家的疑问只按洛大人交代的,说确实钱庄地库被水淹,老老实实按着账簿把百姓的钱财都退回去。 有些人心存侥幸,在门口大闹特闹要求把利息也取走,洛承风直接以扰乱街头秩序为由把人抓起来。其余还想闹事的人顿时偃旗息鼓,只敢私底下传言:“南城兵马司想独吞利息。” 谣言从队首传到队尾,落入一个四十出头、风韵绝佳的妇人耳中,她眼睛一转,道:“快住口!再不要传这种话,要是让其他衙门的人知道,都过来抢,那咱们可就连本金都拿不着了!” 谣言瞬间消失,妇人嘟囔着“哎呀怎么突然肚子疼”渐渐退出人群,走向等在一旁的一个俊秀小伙子。 “还是三娘厉害,三言两语就让这些乌合之众住口。”小伙子笑眯眯地夸她。 风韵绝佳的妇人得意地捋了捋头发:“也不瞧瞧我是谁。” 小伙子轻轻用胳膊撞了她一下:“三娘最棒了!” 三娘白他一眼:“油嘴滑舌,别以为哄我开心就能多拿钱,说好的一百两就是一百两。” 小伙子笑道:“之前陈家那桩案子,我洗了那么多碗也才得五十两,这次怎么着也该多补偿我一点吧?” 三娘:“那次我还被抓了呢!谁来补偿我?如果你真想多赚点,那就别在这里磨叽,快快地,把消息散出去。” 小伙子无奈道:“哎,我联络了这么多朋友,每个都要打点,一百两根本不够呢。” 三娘:“当我傻么?他们上门报信,人家必给谢礼,那么多家,他们谢礼都要拿到手软,没准还得反过来给你钱。” 小伙子啧的一声:“什么都瞒不过你!”也不再纠缠,一闪身消失在人群中。 一个时辰不到的功夫,南街附近的人差不多都领回本金,南街外的储户也陆陆续续赶到。消息仿佛自己长了翅膀,迅速扩散到南城的角角落落。 洛承风纳闷道:“怎么人来得这么快?” 飞鸿笑嘻嘻地:“我家三娘可从不吃白食。” 洛承风:“是三娘?!她如何做到的?!” 飞鸿:“她认识许多狐朋狗友,自然是朋友们帮忙咯。” “狐朋狗友?就是上回帮你传谣的那些人?”洛承风似笑非笑地注视她。 飞鸿眨眨眼:“上回?哪回?” 洛承风忍不住弹她一个脑瓜崩:“还跟我装傻!” 飞鸿很夸张地“哎哟”一声,捂着脑门拉长声音道:“疼~大人!” 洛承风:“快说。” 飞鸿长长地“哦”了一声,道:“想起来了,是我帮大人抓到魏管家那回呀!哎呦,这一点小忙洛大人怎么还记得呢?当时没有人帮我的,纯粹是靠我的聪明才智和大人的吉人天相才能将坏人绳之于法。” 洛承风斜眼睨她:“不老实。” 飞鸿:“哎!洛大人,真不是我不老实,是我家三娘不老实,她的那些朋友我都不认识,她从不让我接触那些人!”她偷眼看洛承风脸色不明,干脆两手拉住洛承风的衣袖,毛茸茸的脑袋一个劲地往他手臂上拱,“洛大人!!!你瞧我哪次行事是害人的?不都是在铲奸除恶吗?您就别再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了,拜托拜托!” 少女的发香、似有若无的触碰,以及那一声声娇柔婉转的讨饶……洛承风感觉自己又要流鼻血了! 可在此时此刻此地,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洛承风艰难掰开飞鸿的爪子,丢下一句“再……再说吧,我去外头看看”便往街上去了。 …… 另一边,鲍宝山果然如庞金海所料,在得知洛承风带人围困钱庄后立刻断言洛承风想搞事,也不上钱庄查看,直接找来大舅哥崔检校四处寻人游说,可还没等他们说动别人,别人已经从外头得知水淹银库的消息,也顾不上听他们掰扯什么恩怨,当即派人拿着银契去钱庄取钱。 郎舅二人未能说动一人,又担心钱全被洛承风吞掉,只好赶回南街查看情况。 一进南街,见到街头巷尾闹哄哄地全都在排队,崔检校:“难道真是钱庄进水?” 鲍宝山心里清楚,银库是由官沟改的,确实有被冲垮的隐患,他总觉得还能再拖拖,一直没去加固墙面。他心中暗自悔恨,拉住一人急问:“果真是银库进水。” 那人答:“南城兵马司的洛大人亲口所说,还能有假?” “那为什么是从李记取钱?” “听说是洛大人带人进入钱庄抢修,这才及时保住了部分银钱,他们帮大家把钱都运到李记这里。你……你是鲍老板吧?不是说你在这家钱庄也有份?现在利息没了,你可得给我们赔啊!” 此话一出,周围人都涌过来,追着鲍宝山要说法。 鲍宝山一把把人推开,第一个冲到队伍前头,对着钱庄伙计大喊:“我是鲍宝山,先给我取钱!!!” 崔检校紧跟其后,压低声音骂他:“你不是说洛承风是来作妖的?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情况?钱要是真被水冲走了,你小子得给我赔!” 鲍宝山完全顾不上他,急吼吼地对钱庄伙计大骂:“不长眼睛?没瞧见我是谁?说了先给我取钱,你们是不是聋?!” 一旁有个焦急排队的华丽女子啐道:“瞎了眼的王八,这里一抓一把官贵,你算哪根葱?” 又一人骂道:“所有人都在排队,凭什么你先?” “大家可别让这个狗贼得逞!他会把所有钱都拿走的!” 人群骚动起来,还有人伸手去打鲍宝山。 洛承风不知从何处冒出,用力分开挤在一起的队伍,高声道:“我不会给任何人行方便,说了先来后到就是先来后到。你们越闹就越乱,越乱就越慢,”说着锵地一声拔出佩剑,“再闹,本金也别要了!” 人群猛地安静下来,不再推搡。 洛承风勾住鲍宝山的肩膀,在他耳边低声道:“鲍老板,你先别着急钱的事,先说说你是怎么认识庞金海的?” 鲍宝山狐疑:“这跟取钱有何干系?” 洛承风:“干系大了去了,你要是知情不报,猜猜会有什么后果?” 紧跟在后的崔检校敏锐察觉异样,悄悄后退意欲溜走,一头撞进一个宽大胸怀里,抬头,只看到肌肉虬结的脖子和四四方方的下巴,头顶上传来葛忠的爽朗声音:“崔检校,去哪?” 他还在盯着那个脖子上跳动的青筋,就感觉后脖颈一紧,被葛忠一把薅起丢进近旁的马车里…… …… 庞氏钱庄涉及众多官属,许多人一听说钱庄出事,第一反应是快去取钱,第二反映则是那么大笔钱怎么能白白浪费?于是乎各路衙门出动,都想来帮洛承风保管银两。 最先到达的是京兆府衙门,他们与五城兵马司多有职属交叉,很多任务都可东可西的,只看领头长官们怎么商量。这次事发突然,京兆府没和闻人志远打招呼便派人前来,捕头一到现场立时就要驱散人群、接管钱箱。 清风堂的人拦在李记门口,告知:“洛大人见事态传开,怕百姓闹事,这才特地取出一点银两放在这里堵他们的嘴,贼首和真正大头的都还在钱庄里,就等着大人们一起进去立功呢!” 京兆府捕头哈哈大笑:“洛承风果然开窍了!”一群人涌入钱庄。 …… 第79章 这个女婿我要定了! 闻人志远带着人来取钱时,街上的人已经不多了,他的小厮拿着一沓银契进屋,闹了一阵,接着满头是汗地出来。 “大人,只取回三百两,说是好些银子都被大水冲走,拿不到了。”小厮哑着嗓子道。 闻人志远脸一黑:“那其他人呢?也都没取到钱?” 小厮把头压得低低地,道:“不知道,里头人只说能取这些。” 闻人志远扫了一眼小厮怀里的银子,心里默默数了一遍,如果加上之前从钱庄拿到的贴息以及庞金海孝敬的一百两黄金,倒刚好覆盖本金,算是不赚不赔。 他心烦地一甩手:“这个洛承风,怎么还是个榆木脑袋!那么着急发钱,怎么不想想这些都是呈堂证供!”如果能把这些银两都留到手上,那他就再也不用着急钱的事了。 他眼神在人群里扫视,看到施良,招手把人叫来:“洛承风人呢?” 施良抱拳道:“启禀指挥使,洛大人刚才替我的班,下地底去堵贼匪了。” 闻人志远扬起眉毛:“贼匪?不是银库漏水吗?怎么还有贼匪?” 施良一脸茫然:“难道大人不知?银库漏水都是贼匪引起,庞金海和徐平就是贼匪头目!他们伙同鲍宝山私占官沟作银库,要一起诓走京城百姓的钱财呢!” 闻人志远震惊道:“怎么可能?!!他们若是贼匪,哪里来的钱贴息?你不看看有多少人来他们钱庄存钱……”说着说着,他自己停住了。 他的瞳孔剧烈收缩,脸皮不自主地抽动,并随着思维的运转流露出震惊、愤怒、庆幸而后惶恐的诸般情绪。 他想明白了! “他们使的是连环计,拆了东墙补西墙,空手套白狼。”施良冷漠地看着眼前的指挥使。 这时,洛承风从李记后院出来,身上满是泥污。 闻人志远一把拉过他,急问:“人……人抓住了吗?” 洛承风抱拳道:“抓住了。” 闻人志远猛地一抖:“在哪?都说了什么?!” 洛承风一指马车:“就在里头,属下还未来得及审。”接着他又抱拳道,“大人,属下一身污秽,恐脏了大人的眼,还请大人容许属下去换身干净衣袍再出来回大人的话。” 闻人志远挥挥手,眼神晦暗地盯着只有一名侍卫守着的马车。 等洛承风走开,闻人志远招来一名亲随,嘀咕了几句。亲随快步跑开,带走好几名属下。又过大概半刻,亲随重新回来,捧着一碗热汤面,喊守马车的老葛去吃。 老葛不肯:“洛大人吩咐了,要我务必守好马车。” “不过吃一碗面的功夫,人不会丢的。再说,指挥使大人就在这呢,能出什么事?” 老葛仍旧不肯。 对方只好招来手下一名随从替班,老葛这才肯跟着他走。 马车中人被绑着手塞着嘴,听到闻人志远到了,剧烈挣扎,马车外的人不为所动。 突然,对面屋顶出现一排黑色身影,整齐划一地在手臂上架设弓弩。 兵马司所有亲随瞬间围到闻人志远身边,马车旁的随从也趁机跑开。 咔咔咔的机括声中,雨一样的箭矢激射向马车,瞬间,原本还密不透风的车厢变成蜂窝,鲜红黏腻的液体从马车里淌出,黑色身影旋即消失。 直到这时,街上才传来一声尖叫,被吓得只顾躲闪的路人终于释放出内心恐惧。 闻人志远淡定地发出指令:“来人,快去追拿凶手!一定是这伙贼人起了内讧,千万不能让他们逃窜!” 换好衣服的洛承风慌里慌张从李记出来,看见已经万箭穿心的马车,大惊:“发生什么了?!” 闻人志远的亲随道:“定是贼人起内讧,杀人灭口。” “内讧?贼人怎么会和崔检校起内讧?”洛承风假装很迷茫地向闻人志远发问,“莫非大人已经查明,崔检校和这伙贼人是一伙的?” 闻人志远爆发出一阵猛烈咳嗽,差点没被自己口水呛死:“你……你说什么?什么崔检校?” “就是鲍老板的大舅哥,户部检校崔大人呀!”洛承风指着马车道,“里头坐着的是崔大人!” 闻人志远失声尖叫:“你不是说那里面是庞金海和徐平?” 洛承风:“没……没有啊,属下说的就是崔大人。” 闻人志远咬牙切齿:“我问你抓没抓到贼人,你说抓到了,都在马车里,你还想跟本官抵赖吗?!” 洛承风慌忙低头行礼道:“大人明鉴!属下说的是抓到了扰乱秩序的人呀!刚才崔检校和鲍老板强行插队,嚷嚷着一定要先取钱,引起众多百姓不满,推搡挤压甚是混乱,属下担心事态扩大,所以把崔检校和鲍老板都抓进马车里冷静冷静。” 闻人志远提起的心稍微放松下来:“这么说,鲍宝山也在马车里?”只要鲍宝山被灭口,那至少他们前头的交易就没人知道了。 洛承风摇头道:“鲍老板已经被御史台提走了。” 闻人志远踉跄一步:“你……你说什么?” 洛承风无奈道:“张格清老大人来南街买文房四宝,正好听见鲍老板在马车里骂什么贪官污吏、监守自盗的,就顺路把人提回去问话了。” “御史大夫张格清?”闻人志远大叫,“你怎么不拦着?!!!!” 洛承风卑微道:“属下拦了的!可我只是小小从七品武官,拦不住堂堂的二品御史大夫啊……” 闻人志远:“蠢货误我!蠢货误我!!!” …… 地底银库。 庞金海绞尽脑汁地理解目前局面。 “京兆府和刑部的来我能理解,户部的也说得过去,可为什么太常寺和礼部的也来了?还有国子监的,他们来干什么?他们来干什么?他们就算插手也应该是站在我们这边,为什么和南城兵马司的人一起对付我们?!” 武艺高强的随从站在离入口最近的地方,随时准备对抗破门而入的官差:“东家放心,有我在,他们没那么容易进来。” 千红:“这或许是他们的缓兵之计?” 庞金海:“你的意思是,他们打算先佯装与我们为敌,等出去了再保护我们?” 千红:“正是。” 庞金海:“若真是如此,鲍宝山在何处?崔检校在何处?能让这些人出面,非得是他二人说动的。这些人都在了,他二人为什么没来?” 千红:“这不是为了免去瓜田李下的闲话吗?” 庞金海:“不……不对,崔检校或许要避嫌,鲍宝山是无论如何该来的,钱庄本来就有他一份,他想避也避不开。” 千红发现自己确实不是当骗子的料,几次三番想要说服庞金海出去都未能成。 此时,不知何处传来一阵臭味,巨臭无比。 千红立刻就吐了起来,庞金海也好不到哪里去,就连武艺高强的随从也频频捂鼻调息。 墙边隐隐传来水声,接着,乌黑发臭的汁水从箱子间渗出,在地面弥漫开来。 庞金海震惊道:“那面墙破了?” 随从赶紧上前查看,他搬开挡在前头的箱子,发现水涌得更猛烈,想把箱子再挡回去,竟一时挡不住水势,他皱眉道:“东家,这面墙好像是空的。” “空的?”庞金海上前几步,躲在随从身后,探头出来细看,果然发现墙体松动,都靠箱子顶着。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暴跳如雷,“原来他们是把墙给掏空了,我的钱都被他们给偷了!”他想到今天鲍宝山一直没有出现,再加上这个银庄都是鲍宝山给提供的,更料定自己的猜想。 他重新跑回入口处大叫:“鲍宝山,你个狗娘养的杂种!你偷我的钱,还跟洛承风做局害我!你们狼狈为奸!你……不,不是洛承风,他没有这样的心机……是闻人志远!你和闻人志远合起伙来害我!你们一开始就想偷走我的钱,闻人志远讹我一百两黄金,不过是想让我误会他和你不是一路的,你们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狗杂碎,你们不得好死!” 外头五六个衙门的小头目,都听到闻人志远讹钱的话,一个个耳朵竖得高高的,只恨不得钻进地底听庞金海好好说道说道。 洛承风在一旁面无表情,仿佛闻人志远的官声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太阳西洛又东升,天气逐渐转热。 银库里的污水已经快漫到膝盖,经过一夜的发酵,更臭了。 庞金海众人两天两夜水米未进,饿得头晕目眩,被这浓郁的臭气一薰,感觉三魂七魄都要出窍。 千红已经站不稳了,趴在叠起的箱子顶一动不动。 随从:“东家,不然我们还是出去吧,出去了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在这污水烂泥里泡死,太憋屈了。” 庞金海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他冥思苦想了两日,细细回忆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踏入局中,逐渐发现——点铜成金术是一切的关键。 如果不是那个点铜成金术,他不会放松警惕让洛承风和柳飞鸿入局,他们便不会知道银库所在,这里的钱也就不会不翼而飞。 如果没有点铜成金术,他和徐平会按照以往的路数,在某个时间点突然带着钱财消失,让千红背下所有罪责,保他和徐平无后顾之忧。 点铜成金,或许一开始就是个骗局,自己本来是可以识破的。只是当时被闻人志远逼着要钱,情急之下才轻易着了道。 庞金海快把自己的头发都薅秃了,他向来依仗人心贪念设局诓骗,没想到这次居然被自己的贪念引入别人彀中。 他这回来京城原是想做一票大的,好从此金盆洗手,享一世富贵安稳。没想到最后不仅一毛钱都进不了口袋,之前几十年的积累也付诸东流。 早知就不让徐平去取之前的积蓄了。 积蓄……当时之所以取积蓄,一是为了多点出一些金子,更主要的,是因为自己和洛承风谈判被人听了去,大家以为钱庄不安全……当时洛承风在,柳飞鸿也在…… 柳飞鸿…… 柳飞鸿!!! 庞金海突然一阵鸡皮疙瘩,所有环节都串起来了! 每一次,每一环,都有柳飞鸿的存在! 是她! 是她!!! 若说闻人志远是这个局的最大受益者,洛承风是主要执行者,那柳飞鸿一定是那个设计整个骗局的人,没有她,整个骗局都不能成立。 庞金海激动地站起来,从箱子顶一把拉下千红:“你说,你说!!是不是柳飞鸿,是不是柳飞鸿!!!当初就是因为你我们才知道柳飞鸿这号人,也是因为你我才会派老三去跟踪她,这一切是不是你和她设计好的,你说,你说啊!!!” 他掐着千红的脖子疯狂摇晃,千红已经虚弱到无力挣扎。 随从上来分开二人,劝慰庞金海:“东家,事已至此,就算掐死她也没用了,您还是保存体力,想想接下来怎么办!” 庞金海:“为今之计,最好的办法就是用口供作交换,闻人志远需要我的口供来证明清白,他的政敌需要我的口供来扳倒他,还有那些看不惯鲍宝山想毁了他的,或者要保他的,不管对方是谁,只要能保命,我们就都配合。” 随从:“既然如此,那我们出去吧?继续留在这里不被饿死也臭死了。” 庞金海再次环顾这个曾经塞满银钱的地库,悔恨道:“‘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老子诚不欺我矣!” 随从掐着千红走在前,庞金海跟在后,三人缓缓走出地库。 外头,听到动静的各路官差围了上来…… …… 一个月后。 庞金海一伙骗子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私藏在各处的赃款被收归国库,原本该是斩立决的罪名改成了流放西北三千里。 鲍宝山因为勾结贼匪欺诈京城百姓,本也要判秋后问斩,但他把家产都上交赎罪,得了个流放岭南的结局。 所有人刚开始的口供里都提到闻人志远所要钱财的经过,后来不知为何突然集体翻供,都说闻人志远坚决拒绝、并派洛承风前来监督。 洛承风自己也说之一切都是闻人大人的计谋,闻人大人早就看穿贼人的伎俩,是闻人大人在背后谋划一切才能追回百姓损失的钱财。 但皇帝最终还是训斥了闻人志远,因为他的失误造成既是朝廷命官又是涉案人员的崔检校被乱箭射死,皇帝修道多年、最看不得人死于非命,特别还是曾经为朝廷鞠躬尽瘁的朝臣死去。 闻人志远跪哭于御前,请求辞去南城兵马司指挥使的职务、去给先帝皇陵,皇帝犹豫三日,最终点头。 洛承风因为办案有功,受到了皇帝赞赏,被特赦即刻升为正七品,不用再等岁末考评,清风堂众人也都得到了嘉奖,清风堂的人头也从十二人再次扩充到二十八人,一跃成为南城兵马司四个堂口中人数最多的一个。 许平安,也就是庞金海口口声声叫的三弟,因为检举有功,且帮助朝廷找到庞金海等人在外藏匿的巨额贼赃,被免去了刑罚。洛承风看他轻功不错,且懂些暗八门的规矩,决定发展他为市井中的暗子,给他安排了一处活计。 千红历经生死后看破红尘,跑去城外一座尼姑庵里出家了。临走前,她把自己这些日子攒下来的所有银钱都给了飞鸿,谢她这次的救命大恩。 飞鸿和三娘,深藏功与名,什么功劳都没有要,只推说都是闻人大人和洛大人的安排,安安静静地保下了三千多两白银的收入,并在尘埃落定之后重新回到南街,继续抄书代笔的营生。 这一次回归,南街百姓对她的态度大变特变,所有人都知道从此南街上是洛大人说了算,而这对母女是洛大人安排到南街上的,捧她们就是捧洛大人。 三娘走在大街上,心满意足地接受所有人的赞美,心中暗想: “这个女婿我要定了!” 第80章 谁家好人送牌位表白? 这日深夜,洛承风处理完清风堂诸般事宜,往外走时见到一个熟悉的糯米团子。 飞鸿一身清新的粉色襦裙,手拎两坛酒一包肉,正在衙门口等她。 洛承风心中一喜,矜持道:“你怎么来了?” “事情都过去一个月了,洛大人又是升官又是招人的,忙得不见人影,小女子只好在此恭候。” 洛承风这才发现,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他挠了挠头,抱歉道:“是我的疏忽,一忙起来啥事都忘了。你最近可好?南街人可有欺负你?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飞鸿撇撇嘴:“我都回南街半个月了,大人才想起来这事呢?” “莫非他们真又欺负你?” “那倒没有,现在南街人对我和三娘可好了,嘘寒问暖的,都恨不得把我们供起来。” “那就好!”他指着飞鸿手里的东西,“这些是什么?” “谢礼呀。” “嗯?” “托洛大人的福,我和三娘从此算是在南街立足了。安身立命之恩,三娘要我来谢你。” “是我该谢你们!我现在这些功劳都是你们的,如果把你们的功劳上报,也许你们能得更多赏赐。” “我早说过了,这个功劳不是谁都要得起的,如果落到我们头上,且不知还能活多久。我们虽是市井的升斗小民,不懂朝政,但人心总归是一样的,我们很清楚有些人惹得起、有些人不行。说起这个,三娘还叫我提醒洛大人,今后行事务必更加小心,闻人志远虽已辞官,可长公主依旧是长公主,是皇上的亲姐姐,等他们回过味儿来,未必不会反过头来找你麻烦。” 洛承风笑着点头:“放心,此事我已有对策。” 飞鸿指了指对面首饰铺子屋顶,道:“咱们去那里吧?”拎起手里酒肉晃了晃。 洛承风会心一笑,二人助跑几步腾空而起,轻飘飘落在屋顶。 今天是十六,月亮大得像假的,又白又亮,照得夜里的南城一览无余。 飞鸿打开酒瓶,一阵浓香扑鼻而来:“这是沅月楼的今朝醉,最后几坛,被我收了。” 洛承风:“这么厉害?沅月楼不是已经被查封了?你上哪收的酒?” 飞鸿嘿嘿笑了两声:“荣宝阁的张老板匀给我的。” 洛承风:“匀?” 飞鸿:“嗯呐!他看我酒量好,说这么好的酒放在他那里浪费,就匀给我了。” 洛承风:“张老板那么抠搜的一个人,对你这么大方?” “那我在街头帮他引客流了,他谢我嘛!”飞鸿“哎呦”一声,抱怨道,“洛大人,咱们好不容易见一回,能别像审犯人一样审我了嘛……” 洛承风笑起来:“好,最后一个问题,按说三娘管你挺严的,怎么会让你喝酒,还练出这么好的酒量?” 飞鸿:“我这是天赋异禀,从小就会的,三娘都叹为观止。嘿嘿,没想到吧?” “我确实头一回见天生会喝酒的。”洛承风笑着摇头,“不过,以前倒是听我爹提过,说有一位他特别敬重的人就是生来酒量奇绝,而且那还是个诗文俱佳的读书人。” 飞鸿:“这么厉害?叫什么名字?” 洛承风:“我爹没说,我也没问。” 飞鸿举起酒壶:“英雄不问出处,豪杰何须姓名。无妨,我们就先喝一个,敬一敬这个酒量奇绝、诗文俱佳的读书人。” 洛承风笑赞:“好一个‘英雄不问出处,豪杰何须姓名’!来,喝!” 二人酒壶一碰,仰头豪饮。 飞鸿从油纸里捏出一块猪耳朵,丢进嘴里,嚼得嘎嘣响:“啊!好吃!洛大人快尝尝!这可是三娘亲自卤的,外头买不到。” 洛承风也抓了两块塞进口中,眼睛一亮:“香!” 飞鸿嘿嘿笑道:“要是洛大人当初给我们分的是铺面,三娘没准能开出一家卤料铺子,红透京城。” 洛承风:“现在也不迟!”他顿了顿,“不过可能要过些时候,现在钱庄还在封禁,那个铺面还不能用。除此之外目前南街还没有空出来的铺面,得再等等……” 飞鸿看他说得那么认真具体,急忙打断:“别别,洛大人,我刚不过是在吹牛,您别当真!三娘腰上有伤,累不得,开食铺那么累,她根本干不动。现在这样抄书写字就挺好的!” 洛承风:“这是你亲口说的,我可记住了啊!以后老老实实地,不许再装神弄鬼。” 飞鸿立刻道:“你放心,我们肯定从此本本分分,不会干坏事的。” 洛承风笑起来:“我当然知道你们不会干坏事,你们干了坏事也不会让我知道。” 飞鸿吐吐舌头:“洛大人这么说可让小女子怪难堪的……” 洛承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经过这一遭我也算看明白,从前我坚持的那些想法根本办不成事,想在京城官场里为百姓做点什么,一些手段是必须的。若当时没有你和三娘的帮助,光靠我横冲直撞,不仅拿不下庞金海这伙贼人,像鲍宝山和崔检校这样的蠹虫,还有闻人志远这样的权贵,他们随便用用手段都能拦住我的去路。” 他转向飞鸿,认真道:“我如今能扩充人手、获得朝廷重用,全来自于当日你对我的提醒,是你告诉我钱庄有问题,我才会去查看,才能逼得鲍宝山搬出闻人志远,才能看清他的真面目。飞鸿,我该谢谢你。”说着,他双手捧起酒壶,“万分感谢!” 没等飞鸿回应,他仰头就灌。 飞鸿忙去拉他:“大人大人!别这么喝!” 洛承风停顿,道:“不这么喝不足以表达我的谢意。”接着灌。 飞鸿急道:“这酒喝一壶少一壶,真不能这么喝!我心疼啊!” 洛承风噎了一下,好险没把喉咙里的酒给咳出来。 飞鸿给他拍背,笑嘻嘻道:“大人的心意小女子都感受到啦!等回家我也会和三娘转达的!您就别再霍霍这么好的酒了,咱们坐下来边赏月边品酒,别辜负了这么好的夜色呀!” 洛承风也笑:“还有三娘做的美食!” “没错!”飞鸿捏起一块猪头肉自然而然地塞进了洛承风的嘴里。 洛承风愣了一下。 飞鸿也愣住,接着猛地抽回手,尴尬道:“我那个……喂三娘喂习惯了,一时没改过来……洛大人见谅!见谅见谅!” 洛承风闭上嘴,细细回味刚才一幕,声音有点哑:“没事的……” 飞鸿咳嗽了两声,生硬地转移话题:“对了,洛大人,为什么这次没有人问千红的罪?虽然账簿的功劳记在她头上,但是她毕竟和徐平有婚约,还当了那么久的钱庄掌柜,按理说衙门的人不会放过她?” 洛承风咽下嘴里的肉,回答道:“那日她被挟持,就已经洗去许多嫌疑,后来庞金海和许平安的口供都明确说出了他们以往骗人的方式,大家更确定千红只是这伙人养着的替罪羊,自然就不理会她了,他们一门心思都用在对付庞金海和鲍宝山,千红和这两头肥羊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三法司不重视她,人便落在我手里,我自然可以以一个纯粹的受害者的身份放了她。” “那徐平的死……” “自然算在他们自己人身上,他们分赃不均起内讧,自己人杀了自己人,就跟崔检校的死是一样的。”洛承风望着远处,“除非有人愿意站出来说崔检校的死不是因为内讧,呵,可能吗?” 飞鸿“哦”的一声:“我明白了,有些人需要用徐平的死来印证内讧确实存在,这才能解释崔检校的死,所以只要这个定论不推翻,徐平的死永远不会算到千红头上了。” 洛承风:“你很聪明。” 飞鸿看他说这个话题时兴致不是很高,摇摇头道:“是洛大人聪明,能想得到用这样的办法替天行道。” 洛承风:“你觉得……我是在替天行道?” 飞鸿点头如捣蒜:“当然!就像你说的,如果一板一眼地去处理这个案子,不仅百姓的钱财可能都会被吞掉,那几个坏人也未必能被绳之以法,至少鲍宝山和崔检校肯定能逍遥法外。可是他们二人在南街横行霸道这么多年,欠下的债又该怎么还?谁敢站出来讨?还不如一鼓作气把这些垃圾一次扫干净,还南街一个天朗气清。” 洛承风:“要是都像你这么想,世间不就不需要王法了。” 飞鸿:“法是死得,人是活的呀,总不能为了守着死法而让活生生的人一直遭罪。就像行医,明知道那个地方坏了,不趁早挖掉,非得等它烂到流脓,那这个郎中不是蠢就是坏!” 洛承风哈哈大笑:“居然很有道理!” 飞鸿也笑:“本来就是这个理!”再次举起酒坛。 两人喝舒服了,躺在屋顶上看月亮。夜风徐徐,纾解六月已经略显燥热的地气。 洛承风侧头看向飞鸿,她正躺着嚼肉,嘎吱嘎吱的,油挂在嘴边,一点不在意。 洛承风笑着伸手去替她揩掉,洁癖的他并没有产生一丝不适,仿佛本就该如此。 飞鸿也不很介意,任他替自己擦嘴,笑嘻嘻地说谢谢,还抿了一口酒。 她是那么恣意潇洒,仿佛世间一切条框都束缚不了她。 洛承风向往极了。 他也很想这样自由自在。 可他也清楚自己肩上担着责任,有家、有清风堂二十八位属下、还有南城许多百姓、更有那些曾经帮助过自己的人,他不能辜负他们的期许和托付,他没有资格逍遥自在。 【那就让她替我享受这份快乐吧!】洛承风这么想着,坐起来,正了正自己的衣冠,又把被自己坐乱的瓦片给重新排布整齐。 飞鸿斜着眼看他,以为他这是又犯病了,正想出言嘲笑,却见洛承风从怀里拿出……一块牌位…… 这个牌位很小,跟一般的市面上的牌位都不一样,小得只有巴掌那么大,但飞鸿很确定,这就是个牌位,因为它就长了牌位的样子。 飞鸿愣愣地看着洛承风双手捧着牌位,对向自己。 借着月光,她看到牌位上书:蛐蛐大将军之位。 飞鸿:【???】 洛承风:“飞鸿,这是我当初答应你的,要给你的蛐蛐大将军们立的牌位,这是我用一块上好的木料亲手刻的,第一次做,没什么经验,做坏了几个,这个是最像样的一块。这些日子事情太多,我一直忙得焦头烂额的,也没机会亲自给你。刚好趁今天,我把它给你。” 飞鸿一个激灵坐起身来,心情复杂地双手接过牌位。 “我那天就是一时气急了闹的,你怎么还当真……” “你说的话,我从没有当玩笑过。你喜欢的,不喜欢的,想要的,不想要的,我都认真听进心里了。”洛承风的手微微颤抖,再次探向自己怀里,“飞鸿,其实我……” 飞鸿觉得心快要跳出嗓子眼。 【他这是要干嘛?他不会要表白吧?】飞鸿暗暗抓住身边的瓦片给自己增加勇气,【不会不会,以前就已经误会过一次,忘了那时的尴尬了吗柳飞鸿?别想多了!他可是洛承风,木头做的洛承风!他就长了这么一副没开窍的心肠,哪里会想什么男女之事?不会不会,绝对不会!再说,谁家好人送牌位表白?】 这时,街上传来葛忠的声音:“洛大人?洛大人是你吗洛大人?” 洛承风一个眼刀过去,恨不得把这煞风景的玩意扎个对穿。 两人离得太远,老葛看不清洛大人的表情,见到对方有反应,高兴道:“真的是洛大人!大人,我们去喝酒,你一起吗?” 这次洛承风升职,老葛作为清风堂的元老跟着当上了小旗,手底下配了五个人,威风凛凛谈不上,气势可比从前又高涨许多。几个新人里有长了眼睛的,见洛大人屋顶会佳人本不愿打扰,可顶头上司这个千年老光棍根本无所察觉,扯着嗓子嚷嚷,只能跟着大声招呼洛大人一起喝酒。 洛承风猛烈摆手:“我不……” 老葛又看清了飞鸿:“这不是柳姑娘吗?一起啊柳姑娘!” 飞鸿正想找个机会躲开这个灾难现场,连忙道:“喝酒吗?好呀好呀!一起一起!”说着,都不等洛承风,一个风吹落叶飘,直接从屋顶落到街头。 老葛看到她手里的牌位,一愣,接着笑出声:“这是哪家孩子做的,居然给蛐蛐立牌位,你还巴巴地端手里,柳姑娘你可真逗!” 屋顶的洛大人一脸黑线。 他的怀里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只玉镯,那是他母亲临走前留给他的。 第81章 好大爹出马 一场酒喝得热闹非凡。 最先是葛忠和他小队的五人,后来葛忠叫来施良和他的小队,施良又叫来陈九和他的小队……人越叫越多,最后清风堂二十八个人全都到齐。 他们连轴转这么久,新人加入都没来得及联络感情就投入工作,今晚这顿,居然是清风堂扩容之后所有人第一次聚餐。 洛承风不得不暂时收起想对飞鸿说的话,转而与同僚们畅谈畅饮。 飞鸿觉得这样很好。 她还没想清楚自己的心意。 她还不确定自己是否愿意放下潇洒恣意的生活,选择洛承风这样一个帅出天际但却困在责任与规矩中的人。 他是那么方正。 正得发邪。 他在家要给弟弟做表率,在衙门要给下属做表率,走上街头要给百姓做表率,只有在非常偶尔且极端的情况下才会流露出他作为一个人的喜恶怨憎。 他活得像块牌位…… 飞鸿扪心自问,她是做不了这样的人的。 她愿意在暗处为弱小鸣不平,但她不愿在太阳底下活成个偶像,放弃自己的爱恨嗔痴。 那样太累了。 飞鸿看着被众人拱卫的洛承风,手里摩挲着蛐蛐大将军的牌位,意兴阑珊地抿了一口酒。 陈九笑容可掬地朝她走来:“柳姑娘,喝一个?” 飞鸿豪爽地跟他碰了一杯。 陈九:“我们家大人啊,可怜,从小没有娘,家里什么活都他干,老大人整日忙于公务,没人教他该怎么对女孩子。” 飞鸿一口菜差点没卡在嗓子眼,转过头看向陈九。 陈九:“老葛,施良,还有清风堂原来的其他几个兄弟,除了我,都没取得上媳妇。我那还是祖父母辈定下的娃娃亲,要不是因为这个,我恐怕也是光棍一条。” 飞鸿有点震惊,洛承风这是捅了什么光棍窝。 陈九:“我第一眼就看出我们洛大人心悦你,柳姑娘。” 飞鸿的脸刷的就红了:“你……你喝多了陈九……” 陈九:“我是喝得有点多,我要是不喝多,我也不敢来跟你说这些。哎,我是真气这帮不开眼的龟孙,我听说晚上你和洛大人俩人正赏月呢,被葛忠那个糊涂蛋给搅和了,哎,我要是当时在,非拿袜子塞上葛忠的臭嘴!”他给飞鸿满满地倒上一杯,又给自己满上,“我替我兄弟给你赔不是,柳姑娘,你原谅这帮没老婆的光棍,原谅我们大人的身不由己。” 飞鸿没多说什么,很干脆地一饮而尽。 陈九连连鼓掌:“这就是我们大人看上的女中豪杰,爽快、大气,把我们大人交给你我可太放心了!” 飞鸿:“酒可以爽快喝,话不能随便说,什么就把你们大人交给我,八字都还没一撇!” 陈九:“你是八字还没一撇,我们大人不知写了多少个八了,你恐怕不知道吧?大人忙成那样还挤出时间给你的蛐蛐们刻牌位,他偷偷藏在桌子底,以为没人知道,被我看到了!还有,那会子你在钱庄里当人质,他派我们轮流守着你,夜里等他忙完手头的事,自己还会去钱庄附近巡个一两个时辰,这些他肯定没跟你说过。” 飞鸿:“什么?他每天事情那么多,再去钱庄门口巡视,岂不是没什么时间休息?” 陈九:“是啊!我就劝过我们大人,我说有我们几个在柳姑娘肯定不会有事,可他就是不放心,就是要去守,我说什么都没用。” 飞鸿心中升起一股暖意,看向人群中的洛承风,小声喃喃道:“这个傻子。” 洛承风仿佛感受到她的注视,朝她看过来,飞鸿快速别过头,余光中看到洛承风拨开人群正朝自己走来。 咚咚,咚咚,咚咚。 飞鸿听着自己的心跳,感受那一份悸动。 洛承风的脚步沉稳有力,与飞鸿的心跳共享同一个节奏。 就快走到飞鸿面前时,洛承风猛然一个刹车,指着飞鸿身边的陈九,大声道:“你,衣领歪了。” 飞鸿一愣,陈九一把捂住自己的眼睛:“完了,完了完了!” 飞鸿:“怎么?” 陈九:“洛大人醉了,他喝多了!” 飞鸿:“醉了?他醉了会怎样?” 陈九在飞出去之前最后给她留下一个绝望的眼神,道:“像这样……” 洛承风以奇大无比的力气拉过陈九,留下一道残影。他强硬地拉扯陈九的衣领,直到两边完全对齐。 接着,他拉过葛忠,用力扯开他的发冠,帮他重新束发。 最惨的是伍斤半,几乎被洛承风扒光衣服,一件一件地重新穿戴。 他明明醉得离谱,却把每个人的衣冠全都整了一遍,把屋子里所有倒下的杯盘碗盏都扶正摆齐,把所有桌椅板凳对得整齐划一。 当屋内连帷幔的褶子都被束得一模一样后,洛承风的目光落向飞鸿身上。 他上下打量飞鸿,发现她发髻对称、衣襟对称、配饰对称、鞋袜对称,一切都那么符合他的心意,脸上浮现出前所未有的灿烂的笑容,展开怀抱就朝飞鸿而去。 飞鸿吓得一哆嗦,陈九等人忙去拦他:“大人啊大人!那是柳姑娘!柳飞鸿姑娘呀!” “她……是飞鸿,我的,飞鸿……”洛承风嘀嘀咕咕地,一点点朝飞鸿走去。 众人听他的醉话都咂摸出了味道,眼神在他和飞鸿之间来回逡巡,静待飞鸿姑娘做出反应。 飞鸿心中颇为生气,她没想到洛承风喝醉了是这个样子,这是要借着酒劲耍流氓吗? 她暗暗下定决心,只要洛承风敢碰她一下,绝对一巴掌扇得他魂魄归位。 清风堂众人也暗暗为洛承风捏把汗,他们心中的洛大人是正直的、高风亮节的,绝对不会当众轻薄女子,如果他酒醒了知道自己这么对柳姑娘,怕是要道心破碎……陈九几个用力拉住洛承风,可他力气惊人,竟是一把把众人推倒在地,众人眼睁睁看着洛承风踉跄着朝飞鸿滑去,一声声“不要啊大人”喊得屋顶都快破了…… 突然,扑通一声,洛承风一个前扑,倒在飞鸿脚下,捧起她的右脚,小心翼翼道:“有灰,擦擦……” 才刚擦一下,人就不动了。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在所有人的目光中,飞鸿缓缓蹲下,推了洛承风一把。 洛大人无知无觉,顺着她的力道直接摊在地上,睡着了。 一群人七手八脚地去扶洛承风,陈九心虚地凑到飞鸿身边:“柳姑娘……没事吧?” 飞鸿抬起自己的右脚弹去上面的一块泥斑:“有灰,擦擦。” 陈九一脸不忍直视:“我们大人很少饮酒,你知道的,他一向都是埋头干活的人,从不在宴饮往来上下功夫,他他他,他喝大了就这样,可是他没有恶意的,他可能真的觉得你鞋子上有灰……” 飞鸿叹口气:“我知道。”都说酒品见人品,可钱品更见人品,洛承风在那样堆山码海的银钱之前都不为所动,他能坏到哪里去? “你们快抬他回去吧,我也差不多该撤了。”飞鸿最后喝干杯中酒,扬长而去。 陈九看着飞鸿明显不太高兴的背影,气得轻轻拍了洛承风的胳膊一下:“哎呀洛大人,你这什么时候才能娶到媳妇!” 沉睡中的洛承风挠挠胳膊,砸吧着嘴道:“三娘做的猪耳朵!好吃!” …… 陈九等人把洛承风送到家中,洛老大人还没回来,只有他的弟弟洛承泽在。 洛承泽头一回见兄长喝得不省人事,有点惊讶:“他这是怎么了?” 陈九:“哎,我们大人不容易,让他醉一回吧!” 洛承泽知道兄长这些年熬得有多苦,点点头,去厨房里给他熬醒酒汤。 等他端着汤水回到屋里时,里头传来洛承风低低的呢喃:“三娘的猪耳朵!香!” 洛承泽眼睛一眯:“三娘是谁?” “我不介意你喂我啊,真的不介意!”洛承风这回是用喊的。 洛承泽吓得几步窜入洛承风屋里捂嘴:“你在喊什么虎狼之词!有辱斯文!” 醉醺醺的洛承风嘿嘿地笑起来。 他在床上翻来滚去,一只古朴厚重的玉镯自怀里滑出。 洛承泽捡起一看:“这不是娘留下的东西?大哥一向珍重,放在家中从不示人,这回怎么带出去了?” 他也有这么一只差不多的镯子,父亲说这是娘留下的遗物,要他们兄弟日后送给妻子。 洛承泽敏锐地把两个关键词联系在一起:“三娘?玉镯?大哥莫非要娶这个叫三娘的女人?” 他看着醉得天昏地暗的洛承风,心中百感交集:“大哥,你是为了那个女人醉成这样的吗?” 外头传来嘎吱门响,接着是洛勇洛老大人的咳嗽声,洛承泽快速迎出门去:“爹,大哥有心上人了!” 洛勇眼前一亮:“谁?在哪里?” …… 第二日,飞鸿没有去南街的摊位。 她喝多了酒又睡得太晚,早上三娘没舍得叫她,打算让她睡个够。 三娘给她熬好了醒酒汤就出了门,往南街走去。 做生意最讲究持之以恒,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话客人都不愿意来光顾了。三娘虽然知道自己的文笔和字迹都没有飞鸿好,但给那些不识字的人写写信代个笔啥的还是不成问题的。 她出门并不算晚,到南街时,还有好几家铺子还没开门。 她的摊位上却是已经坐上了一个人。 三娘心说什么人啊这么诚心,大清早就来候着,笑盈盈走上前去:“这位客官,要抄书还是要写信?” 那个人回头,一双炯炯有神的丹凤眼看过来,三娘路都忘记走了。 薄唇凤眼悬胆鼻,虽然看得出上了年纪,却有这个年纪该不该有的清爽。 哪里来这么好看的老男人?! 三娘缓步上前,细细看他,越看越觉得眼熟,这人居然跟洛承风有四五分相似,比之更黑、更为硬朗,一看坐姿就是个行伍之人。 三娘记得飞鸿说过,洛承风有个在军中供职的爹,此人莫非就是? 可他爹来摊子上做什么? 难道是昨晚飞鸿对洛承风做了什么? 不对啊,那妮子昨晚回来挺正常的啊,要是发生什么了应该瞒过自己。 三娘收起心中的千思百想,走到那人面前,再次问:“客观,您是要抄书还是写信?” 洛勇愣愣地看着她。 说实话,刚才第一眼见到这个女子时,洛勇就掉进花丛里了。 像有蝴蝶在心头飞来飞去,像有蜜蜂在耳边嗡嗡嗡。 他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这样令他惊艳的女子了。 四十出头,风韵绝佳,说话声音轻柔婉转,像夜莺,像铃铛,像行军五十里后喝到的第一口山泉。 她缓缓朝自己走来的样子在发光。 她在发光! 洛勇直到人在自己面前坐下才想起自己这趟来是要干啥的,他清了清嗓子,问:“你……你是三娘?” 三娘越发笃定这人是洛承风的老爹,否则怎么一上来就能认出自己,笑着点点头:“是我,是洛大人跟您说的吧?” 洛勇心中旖旎被这一句话给打得七零八落,他心中一沉:【果真是她……哎,风儿怎么喜欢上这么一个能当他娘的人!】 三娘看他脸色突然阴沉,不知为何,问:“洛大人……酒醒了吗?该不是出什么事了吧?” 【看来昨晚和风儿喝酒的果真是她。哎!风儿啊风儿,你叫为父说你什么好?!】洛勇深深呼吸,努力调节自己的情绪,问:“三娘今年有四十了?” 三娘心说这人好不见外,一上来就问年龄,这是在替他儿子打听亲家母的情况?若换做一般人上来就问她岁数,她肯定是要冷嘲热讽撅回去的,但现在可能是飞鸿终身大事的关键处,还是谨慎点好。三娘收起笑容,简短答道:“四十有二。” 洛勇闭上眼睛:【居然已经四十二!整整大了风儿二十岁!】 他在桌子底下的拳头攥得通红,勉强维持平和,继续问:“可曾婚配?” 三娘:【哟,这是打算挑我独身的理,想压我女儿一头?】轻笑一声,道:“不曾婚配。不过我自己一个人也没什么,我女儿吃穿用度样样不输给父母双全的孩子,琴棋书画也一样没让她落下。” 洛勇怒而拍桌:“你还有个女儿?!” 第82章 我儿自是像我 三娘微张着嘴,呆呆地看着怒发冲冠的洛勇:“什……什么意思?” 洛勇:“你既然有孩子,为什么还勾引我家风儿?他不过二十啷当岁,正是最好的年华,你带这个女儿拖着他,合适吗?” 三娘睁大了眼睛,指着自己:“我?拖着他?” 洛勇双目赤红:“难道不是吗?你这个岁数就该本本分分地做这个岁数该做的事,你就算想找个男人,为什么不找个年龄相当的?何必找个能当你儿子的?是,你样貌是好,可你也不该这样糟践年轻人,说句不好听的,你这叫为老不尊,知道吗?” 三娘本来被他前半句话气得要死,可听到他说自己样貌好,瞬间气消了大半。 没想到这个当爹的比儿子还直! 直得甚至有点可爱! 三娘心中升起恶作剧的邪念,嘴角一勾:“你说得没错,我该找个年龄相当的,我看你就很不错。” 洛勇从她神情上看出她是在开完笑,可是心中更不快了,这女人怎么能拿这样有违人伦的话当玩笑?真是白瞎了这副好皮囊! 他从怀里掏出三张银票,拍在桌上:“离开我儿子,这三百两就当做我给你的补偿。带上你女儿,找个远离京城的地方,买块地,自己种也好,租给人也行,有了收入,你们娘俩后半生也算有指望了。别再祸害年轻俊杰,他们是这个国家的未来,不该耽误在你身上。” 三娘忍住笑,伸手拿过三百两银票,问:“这该不是什么庞氏钱庄的银契吧?” 洛勇:“你放心!绝对不是!那个钱庄已经被我儿子捣毁,银子都还给了百姓,银契也都烧光了。我绝对不会拿那种东西来诓骗你。” 三娘:“那便好。我听说,钱庄的案子牵连甚广,洛大人可是草蛇灰线埋伏数月才将这伙人连根拔起?” 洛勇:“嗯。” 三娘:“嗯?这么大的案子,洛……洛老……” “叫我洛勇。” “好,洛勇大人,你对庞氏钱庄案这么大的案子竟一点内情都不知?我们南街人可都见证了好多大场面。” “我军中事务繁忙,他们年轻人的事就让他们年轻人自己折腾,我问得再多又有什么用?” 三娘竖起一根指头摇晃:“不不不,让年轻人自己折腾是没错,可他们自己在外横冲直撞,没有我们这些过来人帮他们把关是不行的。” 洛勇:“功夫都是打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说再多都不如他亲自挨几回揍记得牢。” 三娘轻笑一声:“明明可以帮他指点迷津,让他少走弯路,何必让他用宝贵的青春年少去受那些无谓的罪?” 洛勇没接她话茬,眼睛一眯:“原来你就是这么勾引我儿子的?” 三娘也没接他的话茬,长叹一口气:“哎,洛大人真是可怜啊,从小没了娘,亲爹又是个啥都不管的,自己当爹当娘又当哥的拉扯大幼弟,真是闻者落泪听者伤心。洛勇,你的心也忒狠了!” 洛勇震惊:“他连这些都跟你说了?!他……他……他都从未与我说过这些心事……” 三娘:“你若总以一副严父模样对他,他怎敢同你说自己的苦楚?” 洛勇哑口无言:“我……我……我军中事务繁忙……” 三娘:“再忙也有个谱的吧?实在不行也可以给他找些知冷热的人来帮衬呀!你就这么把两个孩子仍在家里,让他们自生自灭,我问你呢,你是生下来就会煮饭做菜洗衣刷碗的是吗?” 洛勇:“我……” 三娘骂上头了:“就算你自己没那个功夫,那就不能花点钱从外头请几个人回家帮忙?能花几个钱?就非得让你儿子吃那么多苦?” 洛勇一听这话,心里倒是松下来一点:【至少风儿没把被婆子害了的事情告诉她,看来还不算毫无保留。】他终于恢复一点冷静:“那都是我的家事,不必你操心,你只管拿钱走人,离我儿子远远的。” 三娘一摆甩手中三张银票:“我拿了你的钱,自然会离你儿子远远的。只是没了我还有下一个,下下个,你如果不对你儿子好点,他可能永远也走不出他心里的牢笼。” 洛勇彻底傻了。 这句话简直是对他的一场暴击。 【她说得没错,就算没有三娘,还有四娘五娘六七八娘,只要风儿心结不解,他永远需要一个这样知冷知热的女人,像娘亲一样地照顾他、关怀他,哪怕只是跟他说话……】洛勇颓然低下头。 三娘:“你听我的,多些时间在家里陪他,多和他说说话。别总是一句公务繁忙就打发他,他才二十出头,人生路还那么长,你这个做爹的应该多看顾着点他,别让他像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一样,独自一人面对险恶世道。” 洛勇抬眼盯她:“你不就是险恶世道?” 三娘嗤笑:“可我好歹帮他了,你又帮了他什么?” 又一刀扎在洛勇心上,他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反驳的话。 三娘三言两语地试探出,洛承风这个老爹真是纯纯地撒手不管,任由孩子自己在外头瞎扑腾。得亏洛承风是这么纯良正直的一个孩子,被这么放养居然也没走上歪路。 三娘:“我呢虽然是个女的,可我独自一人拉扯大了我家女儿,她还在襁褓里就被我捡回家里养,到现在,亭亭玉立、知书达理,除了没有爹,其他的并不比别人差。更重要的是,她什么都会跟我说,我们虽然没有血缘,可比有血缘的亲母女更亲!” 洛勇虎躯一震:“养女?不是你亲生的?” 三娘:“是啊,我可告诉你,我女儿原先的身家那可是很高的,只是家中遭难父母双亡,留下她一个孤女。她样貌好、性格好、脑子更是少见的好,谁家要是娶她回去当媳妇,那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以后生出来的孩子不知道要有多聪明。” 洛勇看她对自己的养女如此不加掩饰的夸赞,心中暗探:【对养女都如此用心,她也算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了。我家风儿倒不算全然没有眼光。】 三娘看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敲敲桌子道:“我跟你说养孩子的事呢,你专心点!” 洛勇:“哦,哦!我听着呢,听着呢!你说你孩子愿意什么话都跟你说,可你怎么知道是真是假?她要是有什么瞒着你不让你知道,你也无处查证啊!” 三娘:“孩子有事为什么要瞒着你?无非就是你知道了之后除了骂她、担心她、给不了她有用的帮助罢了。” 这句话简直醍醐灌顶,说得洛勇微微张开嘴,整个人像是凝固了。 “你要是像个朋友一样,在她遇到事情的时候能安慰她、给她支持,哪怕能力有限帮不了什么忙,那她怎么还会想要瞒着你?你自己遇到事情不也是需要有人倾诉的?孩子也是人,孩子也一样的呀!”三娘拿起桌上一本薄薄的册子,给自己和洛勇扇风,继续道,“若他一犯错你就骂他、就罚他,或是唉声叹气地饭都吃不下,愁苦得比他那个身处其中的还难以自拔,那他哪里还敢跟你说些什么?就怕哪个字说不好了又惹你不舒服!越是孝顺孩子就越会如此,你啊,白让人家喊那么多年爹。” 洛勇被她说得惭愧不已,黯然神伤道:“我……我真是愧对孩子娘……好好的孩子被我养成现在这个样子……啊,我真是个废物!” 三娘看他已经成功被自己带进沟里了,悄悄拿出放在桌子底下的酒杯和酒囊,给洛勇倒了一杯,递到他手里。 洛勇沉浸在神伤中,接过杯子闷头饮下,这才发现是酒:“怎么一大早就喝这个?” 三娘:“嗨,我们抄书写字,客人来都是一坐坐好久,总不能让客人干巴巴地坐着等?喝点吃点,时间过得快。”说着又从桌子底下抓出一把瓜子,放在洛勇面前,“今天所幸无事,我陪你把话说说开,这样就算我和我女儿搬去其他地方了,洛大人也不至于从此又没人说话了。” 其实她平常招待一般主顾都是用的茶水,如果各个都给酒喝,那她棺材本都不够填的。至于酒水,那是专门用来对付刺头的,有些人给了钱就以为自己是天王老子,摆谱拿乔看什么都不满意,这个时候三娘和飞鸿就会给对方递上一杯酒水,喝了酒高兴了,挑刺就变成唠嗑。 洛勇给自己和三娘都倒了一杯:“我本以为你是个唯利是图的女人,不成想也在诚心诚意地替我儿子考虑,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向你赔罪。” 三娘和他喝干杯中酒:“天下谁人不图利?只是有些人短视,只做一锤子买卖。我更愿意看长久些,就算买卖不成,仁义也还在。” 洛勇终于第一次露出一点笑意:“不错,结善缘总比交恶的好。” 三娘见他已经愿意聊天了,试探着问:“我看洛勇大人仪表堂堂,又是朝廷当官的,怎么这些年就没再娶一位娘子?” 洛勇叹口气:“夫人刚走那会儿,我确实不想再娶了,我觉得世上再不会有她那样好的女人。后来,人人都说我该娶个女子回来,至少可以照顾两个孩子,我也想通了,就答应媒婆相看。可是说来也怪,媒婆给我找了三家女子,刚开始聊得都好好的,后来不知为何,每家家里都闹了鬼,最后竟是没一家成的。” 装神弄鬼的鼻祖春三娘眉毛一挑:“闹鬼?还都那么巧?” 洛勇懊恼地挠头:“是啊!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一定是有人故意跟我作对,暗地里给我使绊子。可说实话,那些日子我很仔细地留意过,除了娶亲不成,根本没有其他事情发生。如果有人故意针对我,怎么只在娶亲这事上作妖?去其他三家家里折腾不比折腾我一家麻烦?说不通,说不通的!” 三娘:“这说明人家就是冲着你成亲这事来的,该不是你在外头惹的风流债吧?” “怎么可能!我洛勇形式光明磊落,若真看上什么女子,娶回来就是了,怎会惹债?” “那可说不好,洛大人这么一副好皮囊,应是不少女子都对你芳心暗许吧?” 洛勇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你这话说的……哈哈……怪好听的……” 三娘也笑:“实话嘛。也有可能不是女子,是男子在使绊儿呢?” 洛勇“啧”的一声:“才刚夸你会说话,转头就胡言乱语!我堂堂正正七尺男儿,怎会惹那种人?” 三娘心说洛勇和洛承风真是一模一样的直楞,好逗极了! 她撇撇嘴,道:“都说‘君子无罪怀璧其罪’,你虽无心,岂知别人无意?” 洛勇愣怔在原地,瞳孔剧烈震动。 三娘盯着他变幻莫测的神情,心说莫非还真有男的看上他了? 洛勇激烈地思考片刻,接着一拍桌子道:“我细细想过了,没有!我身边没有断袖!他们都是和我一起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各个都有家有室,没人有断袖之癖!” 三娘捂嘴偷笑:【这个呆子,还真往心里去了!】她怕真把洛勇带上一去不复返的歪路,赶紧道:“不过,这些都是我胡思乱想而已,要我说,没准就是传言里说的,你命太硬了。” 洛勇:“你还知道这些?” 三娘:“您该问问这附近还有谁不知的吧?” 洛勇咬牙切齿:“该死的媒婆,她没说成我的亲,又没说成我儿的亲,一怒之下到处去说我家克女人!” 三娘:“那你怎么没把她抓起来揍一顿?” 洛勇:“那不至于,她就是个媒婆,无权无势的,我何必为了口舌之争揍她?” 三娘一拍掌:“我说这些话怎么听着那么耳熟,原来洛大人那一腔正义传承自您!你们父子俩可真是太像了!” 洛勇微微挺直胸膛:“我儿自是像我。” 三娘心说,确实像你,一样的爱民如子,一样的娶不到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