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切切切当上太医令》 楔子 刀俎与少年 桑落是个泌尿外科女大夫。 想她在公立医院工作多年,也算阅器无数。今日,竟然看到她人生中见过的最标准的物件。 颜色干净、健康,皮肤光滑,没有赘生物。 经触诊,功能正常,强度为四,三指宽,一掌长,附件排列整齐、大小均匀,弹性良好。 简直就是一个完美的解剖模型。 她甚至捉起小刀,想要一刀子纵切下去,看看构造。 “砰砰砰——” 门板被拍得直晃。 握着刀子的手微微一抖,桑落这才回过神来。 穿越到这莫名其妙的古代,莫名其妙地有了一个爹,这个爹还做着莫名其妙的职业——“刀儿匠”。 专事阉割之人。 作为公门认定的刀儿匠,爹的生意不错。多是穷苦之人将自己孩子拖来,一刀切断“红尘根”,从此踏进深宫门。 当然,也有自己来的。 眼前这个躺在“砧板”上即将挨宰的少年就是。 一身黑衣,满是尘土,用力撞开门,看见她就说:“我找你爹,替我——” 话未说完,整套死沉死沉的骨头架子就倒在她身上。 她顺便搜了他的身,没有新鲜猪腰和小米,也没有石灰和鸡蛋,更别提银子了。 果然,又是一个想要“白切鸡”的。 桑落穿越不足一个月,却已经对这种伎俩见惯不惊。 穷人为了活命,什么法子都能想。 只是,可惜了。 眼前这一穷二白的少年,挂着如此标准、如此漂亮的物件,切了着实有些暴殄天物。 “砰砰砰——”门外人拍得愈发焦急。 桑落将小刀放回桌案上。颇有点遗憾地看看那昏迷的少年,准确说是那个物件,随手扯了一块帕子替他盖上,这才将破败的门打开。 来人四十出头,灰布衣裳,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见门内只是一个十来岁的脏兮兮的麻衣小子,就抬头朝内焦急地张望:“刚才可是有个黑衣少年进去了?” 桑落压着门板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那人也不好撞进去,便问:“你爹可瞧过了?” “我爹出门去了。” “啊?”灰衣人又问桑落:“你爹可说了什么时候回来?可再也耽误不得了。” “没说什么时候回来,”桑落眸色淡然,又说道,“方才我看了一下,不行。” “不行了?”灰衣人提高了声音,显然是难以接受,“你个毛头小子懂什么?怎么就不行了?” 桑落抿抿唇:“太大了,不能切。” 要净身做内官,不能超过十岁,眼前这少年,少说也有十四、五岁了,年纪太大,又没有止勃的药,切了只怕要受天大的罪。 切?太大? 灰衣人愣了好半晌。 中个毒,怎么就要切?切哪儿? 桑落没明白灰衣人的表情,以为他是不甘心,便决定替昏迷的少年挽救一下:“若要他挣银子,倒不如送去南风馆,拥有这一技之长,想必能成头牌。” 灰衣人抬头再打量了一圈土墙院子,又看向门内这个瘦瘦小小、一脸严肃的麻衣小药童:“你爹可是桑林生?” 桑落一呆。 回头望望“砧板”上的少年,竟不是来净身的,而是寻大伯看病的? 第1章 把裤子脱了 “哗——” 刺骨的冰水,扑面而来。 长街顿时静了。 桑落有些懵,心跳声,水滴声,不住地在耳边轰鸣。 她穿越来此四年,辛辛苦苦筹谋了四年,今日是她在伯父的医馆里当坐堂大夫的第一日。怎么就被人当街泼了这么一桶冰水? 缓缓睁开眼,她捉着袖子擦擦眼睛,这才看清那人。 竟然是她的第一个病患元宝的亲爹“豁牙”。 刚才他如何骂她的? “你这个臭娘们儿,招摇撞骗,冒充大夫坐堂!” 三月的京城,风不算暖,吹在湿透的衣裳,凉得让桑落忍不住起了寒噤。 臭娘们? 女子身份就这样就被人拆穿了? 她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凝固在脑袋里。 察觉到众人的目光,她下意识地想逃,脚底却像是灌满了铅,根本迈不开步子。 好在有人从医馆里冲出来,张开双臂将她护在身后。抬头一看,是堂兄桑子楠。 他指挥几个学徒上前去哄赶那人:“‘豁牙’,桑大夫刚治好你儿子,没收诊金,你不感谢也就罢了,还在这里胡说八道!你又是哪里欠了钱,想要来这里敲诈银子还赌债!我们不会给的,快走快走!” 这人姓霍,城南的百姓都知道他,最好吃酒赌钱,因被债主打掉门牙,得了“豁牙”这诨名。 元宝是个懂事的,知道三月水冷,替娘亲下河浣衣,突觉下身疼痛难忍。疼得直不起腰来,“豁牙”仍旧不舍得花钱看病,还是元宝娘执意带来医馆看诊。 若交给旁的大夫,元宝免不了一通折磨,甚至还丢了性命。恰恰桑落穿越前是个泌尿外科医生,很快就诊断出是子旋之症,处理这病轻车熟路。手法复位后,又观察两个时辰,元宝就跟着他娘回家去了。 “我没胡说!”“豁牙”当然不肯走,伸着脖子吆喝起来: “桑落,你爹是刀儿匠,捡了你这么个没把儿的,还当儿子养。你假扮男子跟着你爹做活也就算了,今日还到医馆行骗!我儿可是童子身,被你这一摸,童男阳气都没了,这笔账你要怎么算?!” “谁说的?”桑落袖子一抖,掌心悄然多了一柄柳叶刀,手掌渐渐收紧,关节泛白,“再要信口雌黄,你信不信我——” “不可!”桑子楠知她素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倔性子,连忙拦住那后半句,又看看四周,示意她围观之人渐多,切不可留下话柄。这泼皮显然是有备而来,若真进了官府,验出她的女儿身,只怕再难有回旋的余地。 “谁说的?老子说的!你就是个娘们儿!”“豁牙”一蹦三尺高,“敢不敢把裤子脱了,让老子验一验!” 话音一落,众人的目光再次聚在桑落身上。 男式发髻已被水泼塌了,水顺着她额前的碎发一绺一绺地淌着,从眉稍、到脸颊、再滑落至下巴,将她眉间涂的碳色和唇周抹的青粉一并裹着,最后浸入白衣,洇出一团团鸦色的水渍。 哪个男子会涂眉毛抹胡子呢? 再看那身白衣,布料贴着胸膛,虽不曼妙,却也不似少年那般平坦。 明明白白的女扮男装啊。 芮国立国不过十几年,算上前朝大荔国,也没有听说哪个医馆有女人坐堂看诊的。女子乃不洁之身,岂能进医馆坐堂?她敢坐堂,谁又敢找她看病?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对!脱了衣裳验一验!” “是娘们儿就大大方方承认,老老实实回家织布洗衣去!” “就是!在这儿充男子坐堂骗银子,不如回家替你相公缝几条裤衩子去。” “此言差矣,”又有人摆手笑道:“刀儿匠的女儿,还能寻到夫家?” “所以只能偷偷来医馆,趁着给男人把脉看病,顺道摸摸男人的身子。” 这话一出,众人轰然大笑。 “豁牙”见得了势,便张狂地伸出黑黄的爪子探向桑落胸口:“来来来,老子替你验一验。” 桑子楠哪里还忍得下去?一手抓住那肮脏的爪子,一手握紧拳头就朝“豁牙”的脸上招呼过去。 “哎哟!”“豁牙”捂着脸,一屁股躺地上,大叫起来,“打死人了!医馆打死人了!” “打的就是你这恩将仇报的小人!”桑子楠举起拳头,还要再打,却被桑落一把拦住。 “豁牙”想要借机挣脱,不料下一瞬,正对上一把泛着寒光的柳叶小刀。 刀身不长,却被磨得极其锋利。 刀尖儿,还滴着水。 再往前一分,就能刺破“豁牙”那油腻肮脏的皮囊。 桑落的嘴唇抿得发白,原本是极狼狈的,湿漉漉的白衣裹着她倔强的骨骼,却勾勒出几分清隽潇洒之态来。 “豁牙”分毫不惧这把小刀,反将脖子一挺,咽喉顶住刀尖:“怎么着,光天化日的,还要杀人灭口吗?!大家快来看啊,这娘们——” “我验!” 她冷声说道。 什么? 这是真的能验的吗? 桑子楠不可置信地看向她,怕她倔劲上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我敢验,”桑落上前一步,睥睨着地上的“豁牙”:“你呢?你敢不敢打个赌?” “赌什么?”一说起赌,“豁牙”就来劲。 “我同意验身,若我不是男子,便赔你五十两银子。” 五十两?! 不但可以还了赌债,还可以留下银子去翻本。 “一百两!”“豁牙”翻身站起来:“你若没有把儿,就得给老子一百两银子!” “好。”桑落点点头,看向桑子楠,“请堂兄写个赌状文书来。” “文书”二字咬字颇重。 桑子楠眉心微动,心领神会,立刻写下赌状,又当着众人读了:“......对方若无男儿之势,则为输。愿赌服输,富贵生死皆由天。” “一个赌状还写得如此文绉绉的......” 桑落冷眼看他:“你不同意?” “同意,同意!”这可是必赢的赌局,“豁牙”喜笑颜开地按下手印,“来来来,快些脱了,别耽误老子去吃酒。” “在这里脱,着实有伤风化,”桑落看看四周围观之人,似有难言之隐,转身背对着围观之人,冲着他悄悄拍拍腰间的荷包,“不如寻间屋子......” “豁牙”顿时明白过来。 打赌验身不过是个托词,他们是想要寻个暗处,私下给些银子封他的口。 今日的财神被猪油蒙了心吗?这么多人赶着送钱给自己!谁会傻到将银子往外推? 再说,只要这小娘们儿坐堂看诊,他就可以日日来这医馆门口闹上一闹,总能捞着银子。 越想越是这么回事! “豁牙”搓搓下巴,脸色一正,瞥了一眼人群,再回过头指向医馆:“走!进去,老子亲自给你验一验。” 第2章 我们扯平了 一进医馆后堂,“豁牙”的目光始终落在桑落腰间的荷包上。眼珠滴溜溜一转,想要再抬抬价,便佯装出一副不好商量的样子:“快些验,老子还要出去吃酒。” 见她还未有掏钱的动作,他又狞笑着:“怎么?不好意思脱了?来来来,我帮你。” 说罢他伸手就要去拽桑落的衣带,刚碰到布料,手腕一痛,被桑子楠抓住,两个高大的学徒上前来,将他整个人压在病榻上,结结实实地绑成一个“大”字。 这是要耍赖?! “豁牙”惊慌不已,不停挣扎着叫喊:“你们不能杀我!外面那么多人看着呢!放开!快放开!” “杀你做什么?”桑子楠掏出赌状,认真读起来:“......对方若无男儿之势,则为输。愿赌服输,富贵生死皆由天。” 桑落十分认真:“你赌我没有,我也赌你没有。你若没有那二两肉,那你就输了。” 他在床榻扭来扭去,活似一条蛆虫:“有!我当然有!” “有?”桑落的黑眸闪过凌厉的刀光,缓缓吐出三个字,“我不信。” “你忘了,我有个儿子,元宝,今日找你瞧好的病,长那么大了,怎——”说着说着,“豁牙”突觉下身一凉,裤子被扒了下来。 他正要大喊“救命”,可刚一张嘴,就被堵了一颗剥了壳的鸡蛋,滑溜溜的鸡蛋压在咽喉,吞不下,吐不出,只发出一阵愤怒的“唔唔”之声。 只见桑落招招手,示意桑子楠上前来观摩。 她端着冷漠的脸,俨然一副传道授业解惑的姿态:“《难经》所述,行医要做哪四步?” 桑子楠煞是配合:“望、闻、问、切。” 桑落撩起眼皮,一板一眼:“望,患者腿间赘生的一粒肉瘤,不足一寸长,目测约五钱左右。闻,患者满嘴喷粪,又脏又臭。问,患者已神志不清,胡言乱语。” 桑子楠忍住笑意:“嗯,只剩最后一步了。” 最后一步是什么? “豁牙”还跟着想了一想。 顿时打了一个寒颤。 是“切”! 他娘的!这小娘们儿是要替自己净身啊! 他恨不能抽自己几个耳刮子,贪那点银子跟进来干什么? 可怕,太可怕了! 他的四肢被捆得死死的,身体不自主地颤抖起来,声音也变了:“呜呜!呜呜呜呜呜??” 你们还有王法吗? 桑子楠像是听懂了,抄着手笑:“你可是盖了指印的,就算告到京兆府去,也没话可说!这可是王法。” 桑落说“文书”二字时,他就明白了她的目的。赌状就赌状,哪有说赌状文书的?倒是二叔这个刀儿匠,会给每个来净身的人写一份文书。 桑落寻了一块磨刀石,霍霍地磨起柳叶刀来。顺道耐心解释一句:“这鸡蛋本该你自己出的,算了,今日就送你吧。你咬紧了,一会动刀子才不会咬着自己的舌头。” “嘶嘶”的磨刀声激起“豁牙”一身鸡皮疙瘩,他瞪大眼珠,鼻孔不停喷着粗气: “唔唔!唔唔!”黑店!黑店! “唔唔唔唔唔唔!”你会遭报应的! 桑落用烈酒喷了刀刃,一步一步走向床榻:“你毁我行医之机,我断你红尘之根,很公平。有些东西,既然我没有,你自然也不能有,这场赌局,我们不输不赢,扯平了。” “豁牙”不住摇头,眼泪鼻涕混在一起:“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桑落捏着磨好的柳叶小刀,晃了晃:“放心,我有独门秘技,刀法干净利索,不会特别疼。” 那锃亮的小刀越来越近,眼看将要落下。 忽地,屋内弥漫起一股热烘烘的尿骚味。 溺了? 胆子这么小? 桑子楠有些不忍直视:“竟是个不禁吓的。” 可惜了这病榻,今晨刚换的干净布单子。 看着“豁牙”如同一只待宰的乌皮鸡,瘫软在病榻上,目光里满是哀求,桑落第一次觉得在古代当大夫比现代舒坦多了,也解气多了。 不用评职称,不需要写各种报告,更不用搞学术论文,还可以对这种混球医闹肆意动手。 一言不合,就切一刀。 唯一的问题,就是性别。 少了那二两肉,她就不能行医。 她的眼神暗了暗,收回柳叶小刀,睥睨着榻上瑟瑟发抖之人:“我有话要问你,若答清楚了,就留下这颗肉瘤子。” “豁牙”连忙奋力点头。嘴里一松,鸡蛋被取走。还未来得及庆幸,那小刀又顶了上来。 “说吧,谁告诉你我是女子的?说清楚了,我就放你走。” 她爹桑陆生有祖传的手艺,宫里认定的刀儿匠,有这个铁饭碗,一辈子不愁吃穿。 这手艺传男不传女,没儿子继承,将来宫里势必要将这铁饭碗转给别人家,故而她一直都以男儿身跟在爹身边干活。 这两年桑落有意展露医术,盼着将来可以坐堂行医,再不做替人断子绝孙的事。 哪里想到,筹谋这么久,第一天坐堂就被人拆穿了身份。 桑家从未与他打过交道,他怎么会知道她是女儿身?想必是有旁人暗中授意给他,叫他来当场揭穿。 如今众人已经知晓她的身份,要继续坐堂看诊已不可能。她必须抓住背后搞鬼之人,才能出了这口恶气! “豁牙”有些犹豫,的确有人给钱,只是对方许诺的银子还没收到,说了岂不是收不到银子了? 冰冷的刀又举了起来。 他连忙开口:“我也不清楚。” “嗯?”柳叶刀再逼近了几分。 “真、真不清楚,就是刚才,有人给了我一些银子,跟我说你是个臭——呃,说你是女扮男装,让我当众揭穿你,就可以再给我一百两银子。” 桑落抬起头与桑子楠对视了一眼,又问道:“什么人?长什么样子?” “豁牙”连忙摇头:“女的,戴着幂笠看不清脸。” 见桑落面露不悦,生怕她一刀给自己断了,又赶忙补了一句:“可我刚才进来时,看见她跟在一驾马车旁边。” 桑子楠追问:“什么样的马车?” “全是乌木,雕的特别漂亮,还——还挂着葡萄纹的赤金香球。” “赤金的香球?” “对对!香喷喷的,就连那门帘子也是刺绣的,一看就是富贵人家。”说罢,“豁牙”苦着脸哀求,“我欠赌坊银子,后日若是不还,就要剁了我的手,为了活命才接下此事,你们大人有大量,就放了我吧,我保证出去就说你是男子!” “打量我们好骗呢?”桑子楠才不信,“现在你被绑着,自然什么好话都说,一松开,你不定怎么讹我们呢。” “不敢,不敢!”“豁牙”看着那小刀,心就慌,“我若乱说,便叫我从此赌钱,十赌十输,永远翻不了身!” 忽地,门外响起沉重的脚步声。 一个学徒探头去看,惊惶地缩回头来道:“桑大夫,不好了,巡防来人了!” 第3章 那不是凶器 桑落眉头一皱,与桑子楠对视一眼,利索地割断绑缚“豁牙”的布条。 巡防的士兵冲进后堂,亮晃晃的兵器竖了一屋子。 巡防将领把着刀柄,将屋内扫视了一圈:“有人报说此处有女子冒充男子行医,还意欲对揭发之人动用私刑!可有此事?!” “有!”“豁牙”顾不得体面,提着裤子,一下子蹿到将领身边,指着桑落和桑子楠高声喊道,“就是他们!” 桑落黑眸盯着他:“你可忘了刚才说过什么?” “豁牙”挺起胸膛,摆出大义凛然的样子:“我方才不惧你们威吓,立下誓言,如若‘乱说’,则十赌十输。” “乱说”二字咬得很重,这是他惯用的伎俩。 旋即,又对巡防将领说道:“大人,就是这臭娘们冒充男子招摇撞骗,他俩还要杀我灭口!” 巡防将领根本不容桑落分辩,怒喝下令:“天子脚下,竟有如此藐视王法之事!来啊!把这二人拿下,交由京兆府!” 不容二人辩驳,巡防士兵上前将两人扣住。学徒们不敢再上前阻拦,得了桑子楠的示意,立刻转身跑去桑家报信了。 桑落与桑子楠被押着出了医馆。 众目睽睽之下,女子身份再也瞒不住了。“豁牙”耀武扬威地吆喝着:“快来看啊,这娘们儿冒充男子被抓了!” 桑落被拷着镣铐,却没有分毫的羞愧和慌乱,反而抬起头望向茫茫围观之人。 这群古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尽皆站在道路两旁,笑看她如何不自量力,如何狼狈不堪。 穿越四年,她始终存着一些现代人的骄傲,看他们如同看一群蛮人,偏偏是这群不开化的古人,将她送进了府衙。 是她轻敌了。 然而,她的目光没有在他们脸上停留分毫,甚至没有再与“豁牙”辩驳。而是望着人群之外的乌黑车顶,和舆角上挂着的赤金香球。 春风拂过,那赤金的香球摇曳着,带出一道金光。 是“豁牙”说的那驾马车! 她想要再看清楚些,却被巡防的官兵推搡得险些摔倒:“快些走!磨蹭什么!” 她回过头,不再张望。 到了府衙,府尹正忙着接待贵客,无暇审理她二人,遣了个小吏出来,下令将他俩关入大牢。 牢狱门口守着一个衙役和一个书吏。 衙役长得并不高大,戴着高高的吏巾,也不显得太过矮小。可正因这高耸的吏巾,却让上半身突兀的长过了腿,着实有些滑稽。 他向下扯了扯吏巾的檐,端出气势,将二人身上的东西尽数搜了去,拿着桑落随身的柳叶小刀掂了掂,对身后的书吏说道:“凶器一件。” “不是凶器。”桑落终于忍不住开了口,“是行医所用。” 柳叶刀是她专门托人搜寻的舶来寒铁打造,工艺极难,穿越四年,也就得了这么一把。 若是定作凶器,就没办法再要回来。 她舍不得。 衙役嗤了一声:“疡医所用之刀,本官见过不少,就没见过这样的。” 桑落抬起头,看向那衙役:“这是我自创的柳叶刀,行医时更加称手。” 衙役与书吏相视一笑,白纸黑字落下一行字:“自创兵器一件”。 “不是——”桑落还想再辩解,衣裳一紧,桑子楠悄悄拉拽她的衣摆,示意她莫要作无谓之争。 她怒视着衙役,深吸一口气,终是忍下所有的言语。 衙役搜查结束,抽出腰间别着的黑鞭,将二人关进牢房,又骂着威吓几句,这才锁上狱门走了。 桑子楠忙过来检查桑落是否受伤:“你没事吧?” 她摇摇头。 “你呀,什么都好,就是喜欢认死理。”他叹道,“你那刀儿又不是金银所制,除了你,别人也不稀罕。等出去了,再想法子弄回来就是。” 毕竟是三月初,乍暖还寒时节,衣裳还湿着,牢狱之中更是阴冷,她下意识地搓搓手臂。 桑子楠摇摇头,默默取来些干草,替她搓着湿漉漉的衣摆,总要弄干才不会得风寒。 见她沉默不语,他又道:“别急,我爹定能想到办法救我们出去的。再说,我们只是吓唬吓唬那无赖,又不曾真的动手,官府不会拿我们怎样的。” 桑落嘴唇抿得发白,黑白分明的眼眸深深地望着高墙上那巴掌大的小窗,许久,才没头没尾地道: “我看到那辆马车了,真的挂着赤金香球。‘豁牙’没有说谎。” “当真?” 她深吸一口气,沉沉呼出:“早晨‘豁牙’不让元宝来看病,与元宝娘在医馆门口拉扯好一阵,围观之人那么多,若他早就要揭穿我,早晨的时机更好。” 从揭发她身份,到巡防的官兵抓人。来得如此及时,显然是有人在医馆外与“豁牙”里应外合。 “豁牙”或许是偶遇马车,但马车上的人,一定是有备而来。 桑子楠明白她的意思:“或是有人眼红我爹医馆的生意。” 桑落闻言想点头,又迟疑地摇了摇头。 伯父在城郊行医多年,名气不小,去年在城中开了医馆,旧日病患总来看病,病人一多,自然招人嫉恨。 只是,有些蹊跷...... 她偏头思索着,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抠着铁链。 桑子楠早已习惯,走到她身后,拆掉她凌乱的发髻,用自己的外袍衣摆替她擦拭头发。 窗口透进来的微光,映在桑落的脸上。 她眸光淡淡,碳粉还残留在面颊,没有半点娇俏的女儿模样。 桑子楠有些心疼。 十五岁,正是鲜花儿一样盛放的年纪,别的女孩子都钻营如何花枝招展地寻一个好夫婿,她却连条像样的罗裙都没穿过。 这几年,她除了研究如何在人身上动刀子,就是跟着爹学着把脉问诊。平日一得闲就弄上一堆奇奇怪怪的树皮熬药,一门心思地想要坐堂行医。 她吃了多少苦,桑家人都看在眼里。 好不容易今日正式坐诊,却遇到这样一遭。 她的夙愿只怕再难成真了。 “小落,”他开口劝道:“我知你想要行医,你的医术我爹都说好,我爹这辈子,除了你可再没夸过别人。只可惜你是个女儿身......” 顿了顿,像是做了很重大的决定,可他的声音又放得更低了: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将来兄长陪着你,咱们去南方,挑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去开一间小小的医馆......” 桑落也不知听见没听见,只坐在那里发呆。 好半晌,似是想到了什么,她突然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眸闪着光:“不对!” 手一抬,惹得铁链哗啦作响。 “低声些,别惊了旁人。”桑子楠扫视了一圈牢狱,对面几个囚犯都缩在干草上眯眼睡觉,这才压低声音问:“什么不对?” 桑落正要开口,牢狱门口忽地有说话声传来。 一人语气不太和善,带着些倨傲:“方才吩咐的事,你可记住了?” 另一人极尽谄媚:“爷,您放心,府尹大人早就交代过了,公子的事,就是他的事,更是小人的事,就算天塌了地陷了,也一定办得漂漂亮亮的。” 听声音,是那个衙役。 衙役扶着吏巾讨好地道:“爷,这都是府尹大人今日缴获所得,别的也就罢了,这小刀,您看看......” “挺锋利。” “是,说是自创。” 桑落听到“自创”二字,便知是自己的柳叶刀,心头一急,紧紧攥着牢门铁栏,冲着那头喊道:“那不是凶器!也不是兵器!是我行医用的刀!” 第4章 一粒碎银子 声音在昏暗的牢狱中回荡,顿时惊得鼠虫四窜。桑子楠暗道不好,再想要拦也来不及了。 衙役扶着吏巾跑过来,执着黑漆漆的皮鞭,用力抽过去:“喊什么!什么你的我的,你再在此处狂吠,本官定抽你三十鞭子!” 桑落躲闪开鞭子,啪地一声,鞭子抽在她面前的地上,她冷声说道:“那是我的私物,衙门只是暂为保管,你不能私自处置。” “呵,还挺宝贝的。”倨傲的声音渐渐靠近。 来人中等身材,穿着寻常绸衣,一看就是身上有功夫的。他将柳叶刀握在手中,比划了一番,语气却不甚畅快,又对衙役挑挑眉:“怎么说?” “爷,您不用理她。”衙役取出登记簿来,指着上面的字,躬身献媚,吏巾险些掉下来,他手快地稳住了,“只要不是作案的凶器,丢了是常事。按规矩作价赔偿便是,此事不劳爷费心,权当小人对公子——” 那人嗤笑一声,一抬手,阻止衙役说出要对公子献礼的话,讽道:“非金非银,一把小刀,你也好意思?” 说罢,从怀中掏出一把碎银子,挑了一粒最小最碎的,轻轻一抛,骨碌碌地滚到桑落脚边: “赔了。” 银子碰到她的鞋,再轻轻一弹,又滚进石缝中。那一点点银光,很快就被牢狱的晦暗所吞噬。 太轻蔑了。 桑落抓紧衣袖,死死盯着那名男子,像是要从他身上凿出几个洞来,却破天荒地没有再争辩一句是非对错。 方才听衙役说到府尹也要替那“公子”办差,显然这男子也只是个爪牙。 爪牙都如此傲慢,可想而知他们口中的“公子”是何等地位。 爹的话反反复复地回荡在她耳畔:“儿啊,咱们这下九流的,碰到自己人,还可以争一争,万一遇到那些有权有势的,一定要记住,认怂保命!” 认怂保命。 不能为了一把刀,丢了命。 但是也不能让人白白拿走! “大人!” 桑落扬声说道: “那把柳叶刀是我安身立命之物,费了很多周折才得这么一把,大人既然要带走,恳请大人顺道替我们求个情,早些放了我们吧。” 一词一句,有礼有节。 倨傲男子却恍若未闻,甚至连余光都懒得投给牢狱中的两个人,只当桑落兄妹如角落里的蚂蚁。 他背着手转过身向外走,声音抛向身边的衙役:“三日,我家公子只给你三日。” “爷,您放心,三日之内,小的一定办好。”衙役卑微地躬着身子,亦步亦趋地跟在那人身后,“您看都快天黑了,小人已在百花楼备下上好的酒席,想请公子和爷赏个光——” 一个衙役也想攀附公子?那人瞥他一眼,:“不了。” 两人越走越远,消失在牢狱的那一头。 桑落怔怔地望着,良久,紧攥着袖子的手才一点点松开。 桑子楠想着自己刚说没人稀罕她的刀,就被人给顺走了,有些过意不去,却又觉得那样的状况之下,别无选择: “小落,你做得对,我们跟他们争不了。等出去了,兄长想法子再寻些舶来寒铁,重新打上几把。” 桑落淡淡地“嗯”了一声。 不是不争,只是眼下困在牢狱之中,还不是争的时候。兄长是好脾气,但她不是。 她缓缓蹲下身,看着那颗嵌在石缝里的碎银子,伸出手努力地抠着。石缝有些深,指尖只能恰恰触碰到银子。她寻来干草梗,探进石缝,挑了好一阵,才将那一粒碎银子挑出来。 桑子楠望着那粒银子苦笑:“至少人家给了你银子。” 桑落手紧紧一握:“那家伙会回来要的。” 这银子还没一钱重,风若大些就能吹跑。谁会专为了这粒银子回来?没听那衙役说吗?他在百花楼定了酒席,那可是京城最贵的青楼。 桑子楠不禁哑然,却没反驳她的话,只转而询问:“刚才你说‘不对’,是何意?” 桑落道:“若是同行下手,自然是要挑伯父在时,去乱葬岗抬具尸首回来,往门前一放,岂不是更有效果?” 穿越前,那些医闹都是这样做的,他们针对的一定是医院,而不会针对一个小医生。 她继续说道:“今日伯父不在,偏生又是我坐堂第一日。‘豁牙’揭发的是我,就算我从此不坐堂了,也影响不了医馆。” 桑子楠觉得颇有道理:“难道......” “马车上的人,是冲我来的。”桑落抬眸看向那巴掌大的小窗,恍惚间又看到那几颗晃动的赤金香球。 马车里坐着的,定是一位权贵。 而她,得罪了权贵。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 这个时代,上位者如神祗。 她是下九流,是女子,是他们眼中最卑微的那一粒尘埃。 是谁? 是谁想要吹一口仙气,就将她的人生搅得天翻地覆? “你说,你能惹着谁?”桑子楠想不通,桑落醉心行医,认识的人少之又少,哪有机会惹这么大的祸事? “不知道。” 桑落裹着干草、闭着眼缩在角落里,仔仔细细地回想这四年来所有接触过的达官显贵。 爹是公门指定的刀儿匠,接触最多的就是宫里的内官。切了那么多个人,总有那么一两个在宫中贵人跟前得脸的。莫非她跟在爹身边做事的时候,不小心说错了话,得罪了哪个内官? 旋即她又对自己摇头。 即便得罪了,也不应该知道自己是女儿身。更不可能知道她是爹捡来的女孩儿。 爹从未对外人提起过她的身世,而此人却了如指掌。 一定是桑家熟识的人出卖了自己! 只是,不知这人又要置她于何种地步,要命?还是要财? 为今之计,要想法子先从牢狱中脱身,找出这个人,剐下他一身皮来,否则如何对得起她这四年的苦心经营? 桑落的指尖捻了捻那豆大的银光。 她绝对不是一粒可有可无的尘埃。 再渺小,她也是一粒困在夹缝之中的碎银子! 没多久,如桑落所料,那名衙役又折返回来。 他花了好些银子在百花楼置办酒席,却被那位爷拒了。酒席定钱是回不来了,想想就肉痛。心中火气大得很,举着黑黢黢的鞭子挨个牢房抽。 到了桑落的牢房前,见桑落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无可挑剔的乖觉,他心中火气也没有发作的由头,便想起那一粒碎银子来。 损失那么多,总要补点回来。 苍蝇再小,也是肉啊。 还未待他举起鞭子恐吓,桑落就双手捧着那一粒绿豆大小的碎银子,举到他面前。 “还算懂事。”他哼了一声,抬起手正要取银子,不料,有人来了。 第5章 刀儿的价值 一个小狱卒颠颠地跑来:“王头,上头来人说提人。” 衙役若无其事地将银子收起来,问道:“提谁?” 狱卒努努嘴:“喏,提他俩。” 衙役一愣。之前不是说要先关几日再审吗,怎么突然这么快又改变主意了? 狱卒哪里知道,只催促:“快提吧,府尹大人等着呢。” 桑落不由吃惊。 京兆府尹要亲自审这种芝麻绿豆大的市井案子? 现在天都要黑了,衙门都不休息的吗? 两人被押进公堂,府尹还未来。衙役用脚一踢,膝盖窝吃痛,二人齐齐跪在堂下,规规矩矩地候着。 只听见公堂后面有人在说话。 “您稍候,下官这就去将案子结了。” 隔了几息,有个年轻男子才慢悠悠地“嗯”了一声。 很快从后堂走出来一个身着官服之人,额头上又是汗又是油,捉着袖子擦了一把脸,又扶了扶乌纱帽,才坐了下来。 一旁的书吏将状子文书等物一应铺在他面前,他十分认真地读了起来,公堂之上落针可闻。 桑落跪在地上,埋着头,余光瞥见一旁的桑子楠侧头看了过来。她一偏头,正好看见他冲着自己眨眨眼,示意她莫要害怕。 她倒不害怕。 往公堂来的路上,她想了很多。 这么大的官,审这么小的案子,若说没有马车上的人授意,她是不信的。 一个权贵,要想杀掉自己,哪里需要对薄公堂? 这可是蛮荒的古代。权贵随便安排两个人将她拖走,弄死再扔进深山,神不知鬼不觉。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所以,权贵要的不是她的命。 可她又没有财。 还能有什么是权贵要的呢? “咳咳——”府尹大人清了清嗓子,看向一旁的书吏,“案子写得很清晰,案情也简单,堂下二人可认了?” 书吏躬身道:“还不曾画押。” 府尹大人的目光这才落到桑落和桑子楠身上:“谁是桑子楠?” 桑子楠抬起头:“草民桑子楠。” “巡防说你阻挠办案,按律当打四十大板,”府尹大人的手敲敲桌案,“你可认?” 桑子楠躬身伏地,正要认罪,桑落却抢先开口: “大人!”她直起腰来,“当时巡防的人突然冲进来抓人,他为了护我,喊了一句话,连手指都不曾动一下,何来阻挠一说?” “放肆!公堂之上,岂容你肆意辩驳?”衙役在一旁呵斥,“大人问你话,你再答。” “公堂喧哗,当掌嘴十下。这次且记下,若再犯,数罪并罚。”府尹大人抬起额头,眼神望向桑落,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才说道:“你是桑落?” “正是民女。” “看来你已经承认你女扮男装行医之事了。” “认。”桑落答道,“可是我——” 府尹大人并不容她说下去:“霍家告你意欲对其动私刑,你可认?” “没有动私刑,我是想要替他验身。”桑落十分坦然,“大人可传‘豁牙’前来对质。” 府尹大人看向衙役:“霍家人可去传了?” “卑职去了,霍家三口皆不在家,说是下午就出远门去了。” “既如此,此案就结了。”府尹大人侧耳听了听后堂的动静,没有声音,又继续说道:“桑落女扮男装行医一案,业已查明事实,本府虽为京中府尹,仍感念百姓之不易,办案须依律法,亦愿兼顾慈悲感化——” 哟,随随便便一说,居然还押韵了,他假咳一声,看向桑落: “其一,本府要你抄写《女戒》五百遍,你当潜心研读,以期日后能恪守男女大嫌。 其二,本府要你前往云锦绣坊,从事女红一年,所出绣品皆记录在案。 桑落,你需明白,这刺绣女红才是你用针之处。 其三,你不得再扮做男子行医。若日后再有此等有伤风化之行,本府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桑落越听,心越冷。 衣裳明明半干了,她却忍不住地颤抖起来。 气的。 这个判罚着实太缺德了!还不如打她几十大板来得痛快! 抄女戒?做女红?还从此不能行医? 她算是看出来了,马车上的人,属猫的,是要拿她当一只耗子磋磨啊! 书吏吹吹刚写完的文书,托着红印泥走了过来:“画押吧。” 桑落怎么会服气?不让她行医岂不是要她的命?正要争辩,却又听见府尹大人沉声说道: “本府念在你与你兄长都是初犯,你兄长的板子可减去三十,只打十个小施惩戒。若你还拒不认罪,可就是另外的判罚了。” 狗官! 桑落咬着牙,只差没骂出声来。 看着文书,忍了又忍,才抬起头来,目光瞟向后堂:“大人,我的刀怎么算?” 府尹大人没想到这一出:“什么刀?” 王衙役闻言怒火中烧,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 怎么着?是想将那一粒碎银子要回去? 哼!她还不知道拿走她刀的人是哪座神吧?肯拿她东西,算是给她脸了,竟不知天高地厚地在这儿不依不饶。 桑落说道:“我有一把柳叶刀,乃是我托点珍阁买来的舶来寒铁,花了三百多两银子,三年试炼,才得了这一把。入狱时,交给了王衙役,还登记造册了。方才问王衙役,似是丢了?” 府尹大人将目光投向王衙役。 竟还有这样一出? 要赔三百多两银子? 王衙役也没想到这小丫头竟然狮子大张口,一双眼珠子左摇右摆地示意后堂。 府尹大人顿时想起刚才在后堂,确实看见随从取出一把小刀,双手递给公子。公子笑了笑,还夸说这刀当真不错。 他心思活络得很,这就计上心来。 总找不到机会送东西给公子,想不到公子竟自己挑了一个合眼缘的。 正好桑落当着他的面作价三百两。 管那刀儿价值几何呢?千金难买公子心头好。 府尹大人佯怒着训斥王衙役:“好好的,东西怎么就丢了?着实太不像话!罚俸半年,以儆效尤!” 王衙役也不敢推脱,只得垂头说自己失职,甘愿领罚。 “这银子着实太多,若从京兆府出,将来户部和吏部查起来,上下这么多人都难免受牵连......”府尹大人唉声叹道,装模作样地痛下决心,“罢了,这事本府一人承下,切莫从公中走了。” 桑落心头冷笑了一声,她早已看出诀窍。 这府尹大人的嘴脸,跟穿越前,科主任巴结院长时的嘴脸一模一样。她可要趁热打铁:“府尹大人,民女想用这银子抵了我兄长的板子。” 府尹大人眉头一皱,目光一闪。 这小丫头片子竟在这里挖坑! 芮国明文律法,二十两银子抵一个板子。 这板子不能抵!总不能对公子说,下官送您这小刀,价值十五个板子。 “行了!”府尹大人压下心中不耐,想要当着公子的面将这三百两银子送出去,便着人去取了银票来,递给桑落。“桑落,你兄长的板子,本府也一并给你免了。只是你不得对外提及弄丢刀儿之事。画押吧。” 桑落与桑子楠对视,皆是一喜,收下银票,低头画押。 只听得后堂忽然“嘎——”地一声,是椅子蹭地的动静,紧接着响起脚步声。 桑落抬头去看。 后堂和侧门之间,一抹红影,一闪而过。 第6章 那个人是谁 桑落没看清那红衣公子的长相。 只觉得他身影颀长,绯红的衫裾,一看就是上好的料子,上好的刺绣。 浮光掠影,步步生辉。 府尹大人着急去送,便挥手示意赶紧带桑家兄妹退下,自己跟在红衣公子身后: “公子——” “李大人请留步。”随从一抬手,阻止了府尹大人的跟随,“刀的钱我是给过的,至于桑落为何还说没有,这恐怕要问你们自己。” 府尹大人眼睛一眯,余光瞥向不远处的王衙役,见他深深地勾着头,心中隐约明白问题多半出在这兔崽子身上。 既然公子拒了自己这礼,那这三百两绝不能自己出了。 府尹大人快步跟在随从身边,低声问道:“桑落的案子,下官按照公子的意思结了,只是少打了桑子楠十个板子。公子匆匆离开,可是因此不悦?” 随从脚步一顿,冷冷地看他:“李大人这话恐不妥。公子又不是刑部的官吏,怎敢教人结案?今日过来也是替太妃娘娘办事,巧遇此案,想到太妃娘娘时常感叹民情愚钝,与其鞭笞不如多多教引。” 顿一顿,又给个台阶:“李大人爱民如子,循循善诱,这是百姓之福,公子怎会不悦?若是太妃娘娘问起,公子也会如实说的。” 府尹擦擦额头的油汗,连声道谢,尾随着公子与随从一路走出府衙大门。 门前停着一辆乌木雕的马车。油亮的车舆,垂着精工刺绣的门帘,四角挂着葡萄花鸟纹的赤金香球,下又坠着金铃,非寻常富贵可能言。 红衣公子对身后两人的对话置若罔闻,登上马车,转身冲着京兆府尹居高临下地浅浅行礼,唇角微微勾着,慢悠悠地说道:“李大人辛苦了。” 广袖兜着香风,丝绸波光潋滟,衬得他的眉目、唇齿都分外惑人心魄。 府尹大人一个半老头子,也算是百花楼的常客,竟看得怔住,回过神又有些羞愧,深深埋头回礼:“公子慢走。” 马车缓缓前行,金铃迎着三月的晚风,叮铃当当地将香球里的瑞麟香气洒了一路。 随从跟着车边,低声道:“公子,李尚禄那两个门生贪墨的案子已经到了刑部。他竟然想用区区三百两就想买个平安,也太蠢了些。” 车轱辘静静碾着路,车帘微微飘着。 公子没有说话。 随从回过头又道:“倒让桑落得了便宜。” 听了这话,公子缓缓睁开眼眸。 三百两。 竟让她借了自己的势! 当真是贼不走空啊。 凤眸半眯,修长的手指抡着柳叶刀,刀刃一转,寒光一闪: “绣坊那边可传我的话了?” 随从道:“奴已吩咐下去了,定叫桑落好好绣上一年!” 一转弯,马车消失在路口。 恰巧这头府衙小门吱呀一声打开,桑落与桑子楠走出来。 重获自由,还得了三百两银子,听着远处传来的悦耳铃声,桑落深吸一口气,只觉得空气都格外香甜。 兄妹二人刚走几步路,就遇到急匆匆赶来的桑林生与桑陆生。 原来他俩得了消息,四处寻关系,听说这种事多是挨板子,就想法子回家多筹一些现银来。 见兄妹二人安然无恙地出来了,桑林生与桑陆生自是欢喜,可一听这判罚,两人又愁又气。 桑落取出银票来:“饿了,我有钱,我请客。” “你倒是敢说!”桑陆生回头看看远处的府衙,又回过头道,“你那寒铁可是一钱银子都没掏,凭空套出三百两来!若他们回头想到要查,只怕你还有麻烦。” 桑子楠倒是护着桑落:“二叔,她虽没花银子,但花了人情。再要打一把同样的刀子,少不得又要麻烦那姓莫的,总要把银钱算清楚些才好。” 桑落没想这么多,满脑子都在排除出卖她身份的人选。桑子楠一提到莫星河,她立刻想了想,是否有可能是他? 旋即又暗暗在心中摇头。 穿越四年,她身边只有两个朋友。一个是倪芳芳,一个则是莫星河。 倪芳芳是她这具身体原主知根知底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早就知晓她是女子。 莫星河是她四年前寻寒铁时,在点珍阁认识的。桑落一直以男装示人,为了不被发现,尽量少说话,少交际。莫星河见她第一面就称呼她“姑娘”,倒把桑落吓了一跳。 这两人都知道她身份多年,若要出卖何必等到今日? 桑落问道:“爹,大伯,知道我是收养的人,究竟都有谁?” 桑林生与桑陆生对视一眼,缓缓摇头。 恰巧医馆一个学徒提着药箱子快步迎上来,说是有个老病人有急症要请桑林生去瞧瞧。 桑林生神色凝重地看向桑陆生:“你们先回家吧,查也不急在这一时。小落回去要吃些药,别得了风寒,楠儿这伤也要上药。” 桑陆生立刻点头:“对,咱们回去,泡个热腾腾的澡,去去寒气。” 桑家两兄弟比邻而居,桑子楠不急着回去,反倒先过来替桑落热灶烧水。 待水一热,桑陆生一桶一桶地提进水房。 见桑落坐在一旁发呆,他说道:“别怄气,这是迟早的事。爹还能做多少年,终归是要还回去的,总不能叫你扮一辈子男人吧?” “爹,”桑落有些不解,“为何当初不捡个儿子?” 桑陆生闻言,不禁想起当年的情形:“路边有个孩子,哭得山响,我以为是儿子呢,哪知一看是个女娃娃!你说人这缘分呐,我一抱起你来,你就笑,一放下你,你就哭。路过的人还骂我狠心,说我怎么舍得扔自己孩子!” 他素来对净身的小娃娃都凶神恶煞,黝黑的脸上从未有过半丝笑脸。此时此刻,晃动的灯火之下,他不擅微笑的脸上洋溢着暖意,两手一摊,似是很为难的样子:“你看,别人都说你是我的孩子,那我只能把你带回家了。” “其实从干这一行起,我就没想过有后。”他又提了两桶滚烫的热水进来,哗啦啦地倒进浴桶中:“毕竟这是断子绝孙的行当。如今倒叫你跟着我遭连累......” “爹,”桑落站起来,“待我查清——” “听爹一句劝,查出来了又怎样?”桑陆生放下水桶,试了试水温,“咱们下九流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去!我教过你,遇到贵人就要认怂保命!” 说罢他走出去,没多久又端着一锅热热的姜水进来,倒进桶里,嘴里继续念叨着: “其实我早就跟你大伯商量过了,寻个好日子,把你过继到他名下。” 屋外忽地传来什么动静,桑陆生探头去看,是桑子楠不小心弄倒了水盆。 只叮嘱一声,他又回过头继续说道:“你大伯是看你医术好,想留你在身边。但出了今日这事,医馆也不能待了。你跟着你大伯有个好出身,将来也好嫁人。” 望着腾腾白气,桑陆生不知想到什么,喃喃一声:“老大不小的,早点嫁出去的好,免得......” 他咽下后半句,指着飘着姜片的浴桶,“多泡泡,出汗了再出来。” 关上门,屋内氤氲着姜的辛辣之气,熏得桑落有些睁不开眼。 她闭着眼,泡在姜汤中,将大伯和爹的所言所行都仔仔细细地想了一遍。 或许,爹和大伯已经猜到那个人是谁了。 第7章 反正要死了 趁衙门还不曾来人催着去绣坊,桑落与桑子楠寻了个借口出门,往贵人云集的城北街上找那马车。一连几日,始终未果。反倒被桑林生去城北出诊时,抓了个正着。 桑林生知道她性子倔,又是女孩子,总不好太过严厉:“我与你爹商讨过,这事暂且要忍,既知那头是个贵人,人家正在气头上,你针锋相对毫无裨益,等衙门来人,你先去绣坊应付着,待贵人气消了,咱们再想法子托人去说说好话,兴许就揭过了。” 说罢,捻着胡须,又看向桑子楠,严肃地训了一句:“别再惹事!你看看这几日医馆都什么样了!” 虽说是训的桑子楠,桑落也不笨,听出这话仍是说给自己听的,只低着头不再言语。 第二日一大早,桑落想要再偷偷溜出去,不想门一开,却迎面撞上了元宝娘王氏。 王氏费力地拖着一个破败的板车,她看见桑落,顿时眼睛一红,哭着跪在桑落面前: “桑大夫!求求您,救救元宝吧!” 桑落这才注意到那板车上躺着的,竟是她坐堂的第一个病患元宝。 那日子旋之症复位及时,也没有什么后遗症,他离开医馆时明明还好好的,怎么几日不见,竟面色惨白如纸,瘦削如柴?身上盖着一块皱巴巴的白布,白布上满是血渍。 她心中一惊,忙问发生了何事。 王氏泣不成声,说说停停,好一阵子才将事情原委说了出来。 原来,那日“豁牙”当众揭发桑落之后,得了贵人赏钱,赌坊的人就寻上门来,还完债,又担心桑家来寻仇,就对左邻右舍说他出远门,实则寻了一处荒僻的破庙住着。 住了不过一两日,赌瘾犯了,带着剩下的银两去赌坊输得一干二净,还倒欠下更多赌债。 这下是彻底没钱还了,“豁牙”就把主意打到了妻儿身上。 他原本想要将妻儿卖到大户人家,可也不知从哪里听说一个小道消息,说太妃喜好清秀内官,故而今年收内官时,清秀的孩子,会多给五两银子。 桑落听到此处,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炸开了,心不住往下坠,快步走向元宝,闭了闭眼,才掀开那块血迹斑斑的白布。 双腿之间血肉模糊。 元宝奄奄一息地躺着,感觉不到疼,甚至呼吸都极轻极弱,随时就要断魂。 这样乖巧懂事的孩子,竟让他遇上这样畜生不如的爹! 王氏跪在地上,眼泪不断:“我不许他卖孩子,他就将我绑了打晕过去,等我醒来时,我的元宝......就这样了......” “求您......我知道元宝爹作了什么孽,桑大夫您大人有大量......行行好!”王氏哭得语无伦次,又拉起元宝毫无血色的手,经年的浆洗劳作,将他稚嫩的双手练得骨节粗壮,拇指骨节别扭地凸出来,“他才十岁啊......我的儿......” 说完又伏地不住砰砰地磕头:“我愿意为奴为婢当牛做马,只求桑大夫救我儿一命!” 桑落思忖片刻,转身进屋:“先把元宝抱进来。我爹与大伯都在。” 桑陆生一见元宝的伤势,连连咒骂:“这是送到黑刀儿匠手中去了?” 下刀不干净,皮还带着肉,肉还未切断,疏尿该用鸟羽管,用的却是麦秆,又断了半截在里面。 王氏的嗓音枯竭:“那个畜生哪里舍得花钱?他用......”实在说不下去,她撇过头去,手死死掐着腿,连呼吸都颤抖着,好半晌才咬牙切齿地道:“家里宰鸡的刀......” 元宝烫得惊人,气若游丝,脉又弱又急,桑林生不由长长一叹:“若是当时带来,兴许还有救,现在都这样了,别说保命根子,连命也......可要我施针让他醒来,说几句?” 王氏闻言心中又急又悲,腿一软,险些摔倒。 桑落连忙去扶,王氏下意识瑟缩着“嘶”了一声,桑落觉得不对,揭开她袖子一看,触目皆是血淋淋的新伤旧痕。 那猪狗不如的东西,对自己妻儿都不肯放过! 王氏哪里还顾得上自己的伤,眼泪不住流着:“大夫,请施针吧,我想跟我的元宝说说话......” 待元宝悠悠醒来,王氏哭着伏在他身上:“元宝......娘对不起你,你来世一定擦亮眼睛看看,挑个好人家......” 都说虎毒不食子,偏偏元宝遇到这样的亲爹。 人间惨事莫过于此。 桑落站在角落,默默看着,忽地模模糊糊想起自己第一次经历病人去世的场景。 那个年轻人死于术后并发症,她不肯信,睁着猩红的眼睛,反反复复跪在病床上抢救,老师赶来拉住她失了知觉的双手:“来,看着我!跟我念!‘我是医生,不是神。我可以治病,但我治不了命。’” 她是医生,不是神。 可这一切当真是命吗? 若是命,那她为何会来到这里? 她生性倔强,总要试一试! 是不是命,搏一把才知道! “要不要,搏一把?”她说。 众人目光齐聚在她脸上:“什么?” 她往前迈了一步,再迈了一步。 桑子楠似乎知道她要做什么,下意识地想要阻拦,却被她挣脱。 “元宝,”她听见自己牙齿颤抖的声音,可说出来的语气,却格外冷峻,“你反正都活不了了,要不要搏一把。” “桑落!” 桑陆生与桑林生齐齐喝止。 “你癔症了吗?他都这样了,你还要搏什么?” “你觉得我不愿救他?伤口溃烂,阳气涣散,你要怎么治?” 桑子楠上前一抬胳膊:“小落,你别忘了府衙的判罚。你要再行医——” 桑落按下他的胳膊,眸光仍旧盯着元宝:“你听得见我的话吗?反正是个死,要不要搏一把?” 元宝深深凹陷的眼珠动了动,像是深陷泥沼之中的人,看到一根脆弱的救命稻草,终于有了微弱的光,苍白的嘴唇动了动,艰难地吐了一个音:“要......” 王氏抓住她的手:“要!要博一把!上一次就是桑大夫您救的元宝!求您试一试!无论什么法子?生死我认!” 那滚烫的掌心贴着桑落的手背,她并没有愰神,反而更加清醒:“王氏,你可知我是女子?” 王氏错愕,以为她还在记恨“豁牙”揭穿她身份的事,又要跪下来,却被拦住。 “堂兄,你去写一份文书,让王氏画押。”桑落抬起头,声音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今日,我桑落,要以女子身份行医治病,王氏知晓此事并立生死文书!” 桑林生觉得这简直是胡闹。 即便钻了府衙判罚的空子,以女儿身行医,可真的救得回来吗? 下身的伤不治,元宝怎么也好不了。 “桑落,你莫要年轻气盛!现在他下身有结痂,还能止住血,若现在治伤,则——” “我不治伤。”桑落摇摇头。 桑林生气笑了,人命岂是儿戏?岂能争一时意气?他将手扣在元宝脉搏:“那你要做什么?固本?补血?这脉象加上这伤情,你觉得养得起来?你倒说说看!” 桑落上前来再次替元宝把脉,沉吟片刻,开了口—— 第8章 一刀断红尘 “切。” 桑落说得干脆利落。 切? 桑林生的眉头立刻扭成一团,神色古怪地看着桑落又看看弟弟桑陆生。 她一定是跟着桑陆生的日子太久了,成日看着那些断了根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歪主意。 “胡闹,胡闹。他已虚弱至此,再切一刀和现在杀了他有何区别?”他大手一挥,示意桑子楠将桑落带出去。 桑陆生也连连摇头:“我做刀儿匠这么多年,活蹦乱跳的孩子来净身,十个有六个是活不下来的。” 且不说寻常男儿宁可断大头,也要保小头,元宝与他娘本就不愿净身。只说来净身的男童,哪个不是身强力壮,无病无疾的? 元宝现在这个样子,谁敢切? 桑落倒也不争辩,只平静地望着桑林生:“‘腐肉丢命’的道理,想必大伯也知道,切掉,是唯一可搏的出路。” 又看向王氏:“此事九死一生,你们想清楚,即便活着,也不能人道,更有可能是受完活罪又死无全尸。” 这话真是难听! 王氏退缩了。 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眼看着不行了,哪里舍得让他临死之前再受一刀? “要不......”她心如刀绞一般,疼得死去活来,呼吸都没了力气,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要了她的命,“要不......我们就算了吧......” 桑落闻言,微微敛眸,再点点头,转过身要走,不料掌心一烫,低下头一看,是元宝费尽力气将手探出来拉她。 元宝失色且干裂的嘴唇,动了动,用尽了毕生的力气: “要——活——” 要活。 他想活。 他的眼睛清澈如泉,让人一眼望到他稚嫩的心。 他不想死,哪怕只有万一之机,也要试一试! 他不甘心!不甘心死在十岁的一个春日。 他死死抓住桑落的手,像是得到了源源不断的力量,一字一字,更加清晰: “姐、姐、救、我。” 王氏眼泪奔涌而出,捂着嘴撇过头去。 桑落定定地望着元宝。 他与每个来净身的男童并没有太大区别,躺在“砧板”上,等待着命运的宰割,又祈祷着命运能够眷顾自己一些。 可命运从不曾眷顾过谁,仿佛众生都只是它手中随意滑落的砂砾,手一紧,无数生命陨落,手一松,更多生命随风飘零。 但是,她要试一试。 为这个不想死的孩子,搏一把。 “好。” 她的神情依旧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手反握住了元宝的手,轻轻地说:“我们一起,试一试。” 她抬起头,看向桑林生与桑陆生:“请大伯和爹,助我。” 桑林生瞠然盯着交握的手,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 身为大夫,怎会不想救活每一个病患? 好半晌,终是点头:“你想怎么做?” “补血。” “我尽力一试。” 桑陆生摇摇头,转身出门:“我去烧水、磨刀!” 桑落一喜,转身让桑子楠去准备生死文书。 王氏一听,连忙咬破手指,在白纸上接连按下手印:“桑姑娘,终是孩子他爹对不住你,我不识字,文书你们想怎么写都行,元宝生死我都认!” 说着,又哽咽起来,“元宝,就交给你们了。” “别哭。”桑落沉声说道,“你得帮忙!” “我?” “对!你去买些新鲜的猪肝和柑橘回来。”桑落取了一颗碎银子交给她,“猪肝剁碎了熬成酱。挤着柑橘汁子给元宝吃。” 王氏不好意思收钱:“我怎么好意思用你的银子。” “那你有钱吗?” “没、没有。” “拿着,多买些!”桑落冷声道,“先救人。” 王氏“嗳”了一声,深深行礼,这才收下碎银子,快步去了。 桑落又冲桑子楠招招手,两人进了她的卧房。 小小的屋子里,摆满了瓶瓶罐罐。 桑子楠叮叮咣咣地搬着那些器具,小落这几年总捣鼓这些东西,时不时煮着一些难闻的汤药,问她是什么她也说不出来,今日竟然要用,他有些按耐不住的激动:“小落,你有把握?” “没有。”她淡淡地应着,“试一试吧。死马当活马医。” 两人将器具仔细煮了,再拼凑在一起。 “现在做什么?” “剥蒜,将蒜研磨成粉,摊开在干净的盘子上,半个时辰后,泡进这酒里。”桑落取来一坛烈酒,递给桑子楠。 剥蒜?捣蒜?泡酒? 不少药材都要用酒炮制,桑子楠顿时明白过来:“这是你研制的秘方?有何效用?” 桑落抿抿唇,没有解释。 身为外科医生,她很清楚,在没有输血、抗生素和麻醉药的时代,每一台外科手术,都是在刀尖上行走。 穿越四年,她研究了四年,大蒜素,是唯一可行的方案。 元宝虚弱高热,是因为已经出现感染,腐肉不切,感染不断。必须要切干净,才能解决根本问题。 但,这样的条件下手术,风险大于一切。 只能用大蒜素赌一赌。 这个药,又臭又腻,元宝咽了好几次,才将药彻底咽进腹中。 待一切备妥当,已是第二日清晨。 兴许是吃了药的缘故,又兴许是求生的欲望,元宝的眼睛里有了光,也有力气将目光投向围着自己的所有人。 把脉的桑林生却一脸凝重:“只怕熬不过去,当真要切?” 不知是问的桑落还是问的元宝,又或者他自己。 元宝看向王氏,再看向桑落,一字一字说道:“赌、一、把。” “家属出去等。”桑落示意桑子楠将王氏带出去,王氏自是不肯离开,哭着求要留下来。 九死一生啊,当母亲的如何舍得? “这是规矩。再拖下去,元宝真不行了。”桑子楠将她拖到院中,让她跟自己一起剥蒜。 王氏一回头,恰好看见元宝躺在木板床上,偏头朝自己扯了一个极其虚弱的微笑。她再要回去,一身白衣的桑落,挡住一切,将大门关上了。 屋内一片死寂。 “砧板”旁的小桌案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器具:刀儿、鸡蛋、针线、烈酒、金疮药、鸟羽管、木盒...... “喜盒备下了吗?”桑陆生高声唱问。 桑落应道:“备了!” “喂蛋!” 一颗浑圆的鸡蛋,被塞进元宝口中。 “上绳!” 桑落熟稔地将元宝四肢捆在架子上。 桑陆生举起刀儿,看向元宝:“孩子,有点疼,你得忍着。” 元宝眨了一下眼睛。 桑陆生继续唱道:“心上一把刀,一刀断红尘,步步高升得富贵!” 这句话他对所有来净身的孩子都说过。他应该早已对生死麻木,可当他对上元宝信任的眼神,再看向血肉模糊的腿间,桑陆生竟下不了手,刀尖颤了颤。 “我来。” 桑落接过刀,食指压住刀背。闭上眼,叽里咕噜地念出一段话来: “桑落,你听好了,生前其实是死前,生鱼片其实是死鱼片,等红灯其实等的是绿灯,咖啡因来自咖啡果,咖啡果是因,咖啡因才是果。救火其实是灭火,死马当活马医,其实医的都是活马,大胜敌军其实是大败敌军......” 桑林生与桑陆生彻底怔住。 元宝也呆了。 这是念的咒语吗? 还未来得及问,桑落睁开眼,手起刀落。 第9章 等等再等等 “切歪了!” 元宝原本是醒着的,听到桑陆生这一声喊,顿时晕了过去。 桑落的眸底闪过几分烦躁。 要在她的手术台上,有人这么喊,早被她痛骂一顿再赶出去了。 可眼前人是她爹。 她咬咬牙道:“我自有我的道理。” 桑陆生做了一辈子刀儿匠,哪里见过这样切的?这一层一层地割,跟个娘们儿做菜似的!忽地意识到,桑落本来就是女子。 难怪刀儿匠手艺只传男不传女。 老祖宗的智慧啊! 桑陆生伸出手想要参与进去,却被桑落阻止了,正要发问,桑落厉声训道:“别动手,认真看!下次自己操作!” 怎么还训起爹来了? “你切错了!”桑陆生看她竟然将皮肉分离开,忍不住又喊了起来。 坐在院子里的王氏听见叫喊声,一掀簸箕,蒜皮飞满了天。她扑到门前,耳朵贴在门板上仔细听。 桑子楠追了过来,可他也好奇,也附耳偷听。 “哪有你这样剥皮切肉的?!你这分明是剥了鸡脖子皮,拉出气道来割啊!” 王氏听了这话,腿一软,滑在地上,晕了过去。 剥皮、切肉? 桑子楠忽地想起家里炖鸡时,鸡脖子上的皮他最不爱吃,每次都将皮剥开,再把那一根硬撅撅的气道扯出来......想着想着,只觉得身子某处剧烈疼痛起来。 他缩了缩脖子,将腿软瘫地的王氏架起来拖回院中小椅子上休息。 屋内血腥气弥漫。 桑陆生看着桑落的手法虽古怪,却如庖丁解牛一般熟练又游刃有余,不由好奇地问道:“你留着这么些皮是何用处?” “这时候问什么?”桑林生把着脉,又在穴位上添了几针,怒叱道:“快一些!他承受不住了!” “做排泄口。”桑落说着,手却不曾停下半分。止血、上药、插管、针线缝合...... “哪能像你这样做?绣花的功夫!让你去绣坊也不无道理!”桑陆生看着她针线飞梭,这是缝成什么样子?做成女人的身子吗? 桑落抬起额头,淡淡地看了一眼这个爹:“你没当过内官,你不知道切了之后会有什么后果。” 废话!他当然没有当过。 桑陆生差点气笑了,别说他没有,她有吗? 桑落想了想,说道:“这样更漂亮,将来也不会臭。” 手术,不能光想切得干净。 除了切除腐肉和男性特征,还要预后,防并发症。尽量保护基本功能,更要为他将来打算。延缓肌肉萎缩松弛,维持控制力,才不至于身上淋漓不尽,一身骚臭。 读书时,曾有课题研究过千百年来内官发展史。从割蛋到去势,古人一直致力于解决减少死亡,却从未研究过术后衍生问题。 毕竟十刀下去,只能活四、五个人,进宫之后能活到二十年后的,更是少之又少。 皇宫就如同一个饕餮,每年内官源源不断送入宫门,都死在那里头。 人命如草芥,谁会在意他们身上的刀疤会带来什么后果呢? 但眼前的孩子,是她的第一个患者,是明知道她是女子,还信任她的人。若不用尽两世之所学救治他,如何对得起这一份信任? 她利落地剪断缝合的桑皮线,看向桑林生。 “还活着。”桑林生捻着银针,“但也等于没命了!” “不是服了紫血散?”桑落心头一沉,连忙抓起元宝的手腕把脉。 桑林生站起来又换了一个穴位,继续扎着针,没好气地道:“你也知道我给他服了紫血散?我不但给他用了紫血散,还给他吃了万魂归元丹!这丹药多难熬,桑落你知道的!可再金贵的药呢,经得住你们俩这样吓吗?” 一句“切歪了”,孩子彻底吓晕过去,好不容易救回神来,又听见说什么“切错了”“剥皮切肉”,这下好了,气血攻心,心脉大乱! “哎呀!别来添乱!”桑林生一把推开桑落的手,连连施针,将元宝扎成了刺猬,气急败坏地道,“搏一把?哼!搏什么?直接吓死多省事,何必挨这一刀!” “别说吓死这个屋里的,”桑子楠推门进来,指指门外瘫在椅子上的王氏,“喏,外面的也吓晕好几次,我给她施了针,总算是缓过来了。” “这个就别拿给她看了。”桑陆生指向盘子里切下来的血肉,“也暂且别处置。如果......” 话只说了一半。 屋里的人都沉默了。 按规矩,活下来了,就处置好切下的部分放入喜盒中,挂在桑家。等他将来百年之前,托付一个人来取走,这才“落叶归根”,一并葬了,好歹算有个“全尸”。 但是,要确定元宝能活下来。 桑落默了默,将满是血的手按进水盆中,使劲抠了抠指缝中的血污,再随意擦擦,迈出门去。 “你干什么去?”桑子楠追问一句。 “熬药。” 桑子楠跟着出来,陪着桑落检查瓶瓶罐罐之中的金油:“这药有何功效?” 消炎。 桑落将金油归集到一起,晃了晃:“去除血中的腐肉之毒。” “那你多炼一些岂不省事?”桑子楠想到军营里,若有这个药,多少人能活下来, 她摇摇头:“这个,只能随用随炼。而且,也不能解所有腐肉之毒。只能碰运气。” 说罢,她拿着瓶子,进了屋,趁着元宝昏迷,牵着他舌头多喂了一些进去。 尽人事,听天命。 可穷苦之人的天命,听不得。 半夜,元宝呕吐不止。刚喂进去的紫血散也尽数吐了出来。 桑落焦灼地扇着熬煮大蒜的火。 大蒜素提炼根本没有这么快!可是提前炼取出来,又会失效! 王氏仍旧呆呆地坐在那里剥蒜,剥了一整日的蒜,手指红肿,起了泡,大蒜的汁液腌得她手指生疼。但她不敢回头去看。生怕回过头去看了,就是天人永隔。 也不敢问。只要没有来说话,就说明元宝是活着的。 “落丫头,”桑林生走到房门口,唤了一声。 惊得王氏的手一抖。 桑落拍拍她的肩:“是伯父叫我。你继续剥蒜。” 走进屋内,桑林生才低声道:“我施了针,呕吐是止住了,只是这高热若不退,必然熬不过今晚,你要想法子劝一劝她。” 桑落掀开盖在元宝身上的布,看了一眼。 术后正常的红肿,没有问题。 她伸手摸了摸元宝,烫得惊人。 不能让他继续这样烧着。 桑林生忽然想起一物来:“我记得你这几年总用柳树皮熬药,当时问你,你说可以退热镇痛,为何不给他试试?” 要不,试试? 桑落摇摇头:“那个药太凶险了,我还未在自己身上试过。不知道吃多少合适。” “都这样了,还想什么凶险不凶险?”殊不知,危症需用猛药,总要背水一战。 “伯父,我意已决。”桑落打断他,“等等,再等等。” 腐肉已除,大蒜素用上,补血固本的药也服了,应该对症了的。 究竟为何不退烧?哪里出了问题? 第10章 大战了一宿 暮春的夜,浓酽如墨。 昌宁宫里一如既往地亮着灯烛。 一个小内官躬着腰,踩着碎步跨进一道又一道宫门,最后跪在太妃寝殿外。 殿门浅浅开了一道口子: “何事?” “叶姑姑,有人来报,玉公子落钥前进了宫,正在昌宁宫外,想要求见太妃。” 闪烁的烛光投在小内官的脸上,显得他格外忐忑。 他是新来的,好在早早拜了干爹,得了干爹不少“指点”,隐约明白玉公子和太妃之间的那些事。 小内官听说玉公子有时会留在宫中。但他没想到,这都三更了,玉公子还堂而皇之地要见太妃娘娘。 “快请进来。”门大大地打开,叶姑姑又补了一句,“你去接。” 小内官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真不用避讳吗?算了,装不懂吧。毕竟他才十二岁,不懂很正常。 他躬着身子,又踩着碎步低眉顺眼地去接引玉公子。 昌宁宫门外,那玉公子正负手站在夜色之中。 眸光灼灼似有九天银河,长发如墨般淌在身后,一身檀红的大袖丝袍,衣摆袖口处,浮着金线绣成的幽兰纹。 风华绝代,美人如玉。 小内官不由地想起干爹用了一个词来形容玉公子——“大器之才”。 他懂了。 这样的妖孽,又有一技之长,也难怪太妃忍不住...... 玉公子并未正眼看这个小内官。 对于这些无根之人脸上的古怪神情,他再熟悉不过了,不用猜都知道,他们的脑子里只有“根强苗壮”四个字。 他眉稍一沉,广袖一抛,大步走进昌宁宫。 叶姑姑见到他,常年冷峻的脸也泛起笑意:“玉公子怎的来得这样晚?太妃刚才还念叨呢。” 说罢从外间桌上端起一盏冒着热气的燕儿窝,朝珠帘后努努嘴。 玉公子眉宇舒展,眼波滟滟,笑着从叶姑姑手中接过羹汤:“是我的不是,一身尘土总不好面见太妃,就换了衣裳,让太妃久等了。” 修长的手指将珠帘一挑,玉公子端着金盏踏上一步台阶,再转过屏风。 一个满月银盘脸的妇人正坐在桌案边,桌案上堆满了奏折。许是看得累了,她用白腻的手撑支着脑袋打盹。 玉公子将金盏放在案上,唇角一勾,眸光落在她海青色宫袍的褶皱上。那个褶皱恰好将刺绣的云鹤脖颈折断,不是好兆头呢。 他想了想,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褶皱抚平。 “呵,你来了。”太妃悠悠转醒,揉了揉撑得发红的脸颊,“如何?” 手指一缩。玉公子双手捧着金盏送至太妃面前,见她捏着金匙小口小口喝起来,这才说道:“微臣前些日子去了一趟京兆府,问那个小贼儿的下落。” 太妃的手一顿,抬眸看他:“找到了?” “找到了,只是......”玉公子一勾首,长发流淌到胸前,连叹息也是那般动人,“人出狱第二日就死了。” 太妃将金盏重重一放:“谁干的?” 玉公子摇摇头:“他这样的小贼,江湖上总是有恩怨的,说不定是旧仇。” “什么旧仇如此巧?哀家看,多是鹤喙楼所为!” 玉公子不疾不徐,声线清朗又温柔:“微臣也这么想。毕竟他那晚看见了杀手的真面目,鹤喙楼要杀人灭口也是极有可能的,所以微臣带人去验了尸,不是鹤喙锥所伤,仵作说,是一把菜刀。” 菜刀? 太妃垂下眼眸,在眼前的奏折就是刑部呈上来的。 一个月前,京中一个贵妇突然横死家中,胸口插着一把鹤喙锥。 鹤喙楼,一个赏金杀手组织。每次杀手杀人时,都用一把一尺三寸的鹤喙锥,用以向金主展示任务完结。 恰巧那夜有个惯偷路过,巡防的人都认识他,以为他又作案了。便将他抓了投进京兆府牢狱中。那偷儿为了证明自己无事,说遇到了有人从那贵妇家出来。算算时辰,应该就是杀手。 太妃心口憋着一口浊气,两只手撑着额头缓缓按压着,想了许久才按着奏折道:“罢了。哀家看刑部的人还不如你,查了这么久,一点眉目都没有,整天只会在奏折上做绣花文章!” “刑部树大招风,去哪里都惹眼。”玉公子跪在她身后,替她按着太阳穴:“微臣以私人的名义办的,他们看在太妃您的面子上,自然要卖力许多。” 太妃闭着眼,嗅着玉公子衣袂之间飘散的瑞麟香气,觉得舒缓了些,失笑道:“你啊,人精!” “李尚禄被门生贪墨的案子缠得焦头烂额,以为微臣去是要替您敲打他,还想要用三百两买微臣几句美言呢。” “三百两?他也好意思拿出手?” 太妃嗤笑了一声,睁开眼,手一抬,拉着玉公子坐在她身旁:“来,你替哀家批折子,哀家累了,去睡会儿,一会子又该早朝了。” “圣人也大了,折子——” 太妃打断他:“他才七岁,能批什么折子?待他长大学成,自然是要交还给他的。” 玉公子捋了一下长发,再也不做推辞:“是。” 四更二刻,宫门大开。 坐了几个时辰的玉公子,缓缓站起来,走到屏风外,叶姑姑领着小宫娥们走进来,备水备茶。 “玉公子辛苦了,一宿没睡吧?” “是,姑姑进去请太妃起吧。” 这一问一答,臊得那些小宫娥们都不敢抬头。 太妃也三十好几的人了,竟还能大战一宿!战况得多激烈啊,才一宿没睡?果然,都说三十...... 正想着,一抬眼,玉公子冲着她们微微一笑,宫娥们心旌荡漾,忘了刚才想的是什么,被叶姑姑厉声一喝,连忙垂头再也不敢乱看。 “他呢?”太妃醒来就问。 “玉公子出宫去了。”叶姑姑扶着太妃坐在镜前,替她梳妆,“他没跟您提他借巡防和京兆府寻仇的事?” “那是他的丑事,自然不会与哀家提及。”太妃笑道,漱了漱口,又用丝帕揩了脸,才又说道,“若事事都向哀家禀报,那哀家倒要提防一些了。” “是。” “有些小心机,是好事。”她站起来,指尖拂过雍容华贵的满绣宫装。 一转身,看见门外一个小小少年穿着明黄的龙袍,站在黎明之前的黑暗中。 她红唇一勾,牵住那小小少年的手:“圣人,走,上朝去。” --- 四更了,天还暗着。 桑落守在床边,眸光散散地。她忙了一整宿,元宝依旧高烧不退。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见他的嘴唇干得裂出血口子,王氏端着一碗水来,元宝像是沙漠中的苦行者,一碰到水就张大了嘴,大口大口地喝着。 “慢点喝......” 桑落忽然想到了什么,目光聚焦在那一截鸟羽管,看着那一点点的液体。 进出量不对! 是的,进出量不对! 她连忙抓住王氏问:“多久,多久没有吃盐了?” 王氏一愣:“那种东西,我们如何有钱买?” 桑落蹭地一下站起来,去灶房里寻盐,一看盐罐子见了底,便摇醒了桑子楠去买盐。 桑子楠以为她要煮饭:“这天还没亮,去何处买盐?你拿点水涮涮那罐子,应该能有点咸味!” “不够!我先应着急,”桑落将他往外推:“你快去!兴许能救元宝一命!” 这下子,桑子楠彻底醒了瞌睡,立马往外跑。 这一跑,竟等到天亮了才回来,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看到、那辆马、马车了!” 第11章 如此不要脸 桑落捏着盐包,一双眼眸黑若深渊,瞥向满头大汗的桑子楠,不发一语,只一瞥,就转身往灶房快步走去。 桑子楠察觉出她无声的怒意,跟在后面刻意搭话: “盐能治病,我知道。元宝这些问题都是缺盐所致?” 桑落始终没理他,埋头用抓药的小秤称了盐和水,又补了些柑橘汁子,搅了搅,调做一碗汤,端去给了王氏,看着她喂给元宝喝了小半碗,才放松下来,靠坐在门边的小椅子上,闭眼假寐。 如果她的判断没有错,元宝因感染导致了高烧脱水,加上长久没有摄入盐分,已出现失盐性肾炎的症状,这很可能是高热不退的原因。 但在这蛮荒的古代,一切只能凭经验猜测。 一台没有设备的抢救性手术,加上术后护理,再等着桑子楠买药回来,整整一日。太累了。 可怎么也睡不着,干脆睁开眼,又去剥蒜。 桑子楠坐在院中,见她来了,就摇了摇手中的瓷碗:“我剥。你去歇着吧。” 桑落摇摇头。 “我知道你气我不顾元宝去追马车,我只追了一条街,再打听了两句,就回来了。没敢耽搁。” 桑落仍抿着唇,手指认真扒着蒜皮,隔了好久才问:“是谁?” 桑子楠道:“你听说过玉公子吗?” “没有。”她听过玉苁蓉,玉芙蓉,雷公子,鸡公子,就是没有听过“玉公子”。 “我倒是有所耳闻。此人姓颜,名如玉。” 桑落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许是累极,连眨眼的速度也慢了许多:“世上真有如此不要脸的名字?” 谁会给自己起这样的名字?跟叫李英俊、张特帅、万人迷有何区别? 桑子楠尴尬地干笑了一下。他方才还觉得这名字雅致呢:“都说此人男生女相,长得祸国殃民。” “内官?我爹切的?”桑落突然找到症结了,定是来这里净身时,她无意之间得罪了。如今这身份,也难怪爹和大伯不愿让她寻人。 “不是,非但不是,而且——”桑子楠突然意识到不该跟桑落讲这么具体,只隐晦地提了名字的由来,“他如今是太妃跟前一等一的红人。” 桑落瞬间就懂了。 看样子,是个颇受太妃宠爱的面首。还真是“玉苁蓉”的“玉”。既然这“玉苁蓉”没有来切过,跟她能有何仇怨? “我想着,兴许你无意间得罪了哪个内官,内官不便出宫,便托他办此事。”桑子楠推敲了一路,觉得这个缘由最有可能。 当真是权贵一指捻死万千蝼蚁。桑落自认为没有太失格的时候,即便是有些不擅言辞,也不至于惹怒一个人记恨这么久。 突然,屋内传来王氏一声凄厉的叫喊:“元宝——” 不好! 桑落不顾一切地冲进屋内。 “元宝——”王氏猛烈摇晃着元宝,声嘶力竭地喊:“你看看娘!你再看看娘!” “没了......”桑林生放下元宝的手腕,肩膀耷着,沉沉地叹息。他行医十数载,有救活的,也有救不活的,其实多数还是看命。只是这么可怜的孩子,奋力生存的意志,让人动容。 所以他给元宝用了万魂归元丹。其实,他早就知道,那样的伤,奄奄一息,还净身,如何活得下来?桑落熬的大蒜油,盐水能治什么病?不过是各尽其心罢了。 死,是意料之中的。 “不可能!”桑落一把扯开王氏,厉声对桑子楠下令,“把家属拉出去!” 说完,她俯身听元宝胸口,果然没有心跳了!来不及了!她跳上床,跪在元宝身侧,双手有节奏地用力按压元宝胸口,再捏住他的口鼻吹气。 这是在亲吻一具刚刚死去的尸体?众人吓坏了。 “桑落!”桑林生上来拽她,“你这是做什么?逝者已矣——” 桑落甩开他的手:“少废话!你把着脉,不许松手!” 这样笃定的气势,带着毫不退让、不容置疑的力量,让桑林生不由自主地重新把住元宝的手腕。 桑落的心,如鼓点般急促。每一次按压都似乎在与死神抗争。 “一、二、三......”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滞作一团,叫人难以顺畅地呼吸。只听见她沉重的点数,以及呼呼的吹气声。 桑子楠拦着王氏,站在门口,看见桑落的脸涨得通红,头发散着,还有一片蒜皮裹着汗贴在脸上。 狼狈,又奋不顾身。 “小落,不如——” “闭嘴!” 桑落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桑林生。 桑林生摇摇头。 桑陆生走过来拉她:“让他平静地走吧。” 王氏听完,软软地滑到地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只张着嘴,说不出,哭不出。 “不!” 桑落咬咬牙,再次甩开桑陆生的手。 她偏不! 她是医生,不是神。若将她带来这蛮荒古代是神的旨意,总要给她一次证明来这里的意义。 桑落后退一步,深吸一口气,再向前一步,望着毫无知觉的元宝,默默念着:“桑落,你听好了,生前其实是死前,生鱼片其实是死鱼片,等红灯其实等的是绿灯,咖啡因来自咖啡果,咖啡果是因,咖啡因才是果。救火其实是灭火,死马当活马医,其实医的都是活马,大胜敌军其实是大败敌军。” 念完,她上前一步,双手握紧成拳,高高举起。 众人骇然: “桑落,你要做什么!” “小落,不可!” 说时迟,那时快,她的拳头以一种迅速而有力的方式,击向元宝左胸。 时间突然凝滞。 佛经有云:一念中有九十刹那,一刹那中有九百生灭。 桑落不知一念有多少个刹那,这一刹那,又有多少生灭。她只知道元宝只能生,不能灭! 三月的阳光,像是带着神意,一点一点渗透进这个房间里,爬上元宝的身体,投射在他的眉目之上。 那束光里飞扬着细细的尘土,但,有光就有希望。 突然,奇迹般地,元宝那原本沉寂的胸膛微微颤动。 桑林生瞪大了双眼,手指紧扣着元宝的手腕,惊喜交加,声音之中带着难以置信地颤抖:“活了!活了!” 怎么做到的?明明已经没了心跳,竟能起死回生?! 桑落整个人软软地靠在墙上,只觉得双臂如坠着千斤大石一般,手掌和小臂因过度按压,而不自觉地抖着。 她微微闭上眼。 阳光正好。 过了三两日,元宝恢复了不少,仍下不得床。 王氏喂他喝猪肝羹,红着眼问得心酸:“那里疼吗?” 元宝咬着牙虚弱地笑:“娘,活着才疼。” “嗯,说得好!”桑陆生带着桑落捧着一只樟木盒子走进来,“我看过多少孩子大难不死,唯独你能说出这样的话,将来富贵不可限量!” 桑落抬了抬手中的盒子:“你的喜盒。” 喜盒是什么? “里面装着你的宝贝。我们已经处置过了。”桑陆生看看桑落,“小落亲自处置的。你要看吗?” 桑落木着脸,打开盒子。 众人瞠目结舌。 这也......太栩栩如生了吧? 王氏看得脸红,转过头去不敢再看。 桑陆生假咳了几声:“本来,按规矩用油封了就好,她说不好看,所以在外面又封了一层蜡,还雕了几刀。” 元宝也不懂,傻傻地问:“切了这么多肉?” “你现在还小,但将来总要长大。”桑落分毫不觉得赧然,很自然地将盒子一盖,准备用红布缠上。 不料,门外有人大喊:“且慢!” 第12章 依葫芦画瓢 众人一回头,只见一个干巴巴瘦撅撅的白脸男子站在门口。一双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桑落手中的喜盒,散发着异样的光芒。 桑陆生警觉地站上前来,将桑落挡在身后:“你找谁?” 那男子伸出干枯的手,将门推开,跨进门槛,再探入怀中,掏啊掏啊。终是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褪色红纸来:“我来取喜盒。” 桑陆生并未接那张红纸,愈发狐疑地打量起他:三十来岁的模样,下巴光溜溜,眉毛、头发都长得稀稀拉拉。身形佝偻着,一身粗布衣衫倒也整洁,指缝刷得干净,手中的老茧又硬又黄,像是干了多年重活的内官。 然而,芮国开国至今不过十六年,即便是始帝留下的内官,也断没有这么大年岁的。 桑陆生道:“您怕是记错了?您看,您跟我差不多年纪,这里如何会有您的喜盒?” 那人摇摇头,将那张红纸徐徐展开:“桑老弟贵人多忘事啊,肇昌元年,宫里选了一批年纪大些的,我就是其中一个。” 如此一提,桑陆生又记起来的确有这一回事。 那时候芮国初定,始帝登基,宫里留下的都是大荔国的内官。始帝身边自然需要有可信之人。就从军中旧部的亲眷中挑了几十个年纪稍大些的孩子入宫。 桑陆生看清那纸上的姓名与八字,还有净身的文书,一拍脑门:“是我忘了。” 又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喜盒都在喜房之中,廖大人请随我去取吧。” “且慢一步。”廖内官脑袋一偏,看向桑陆生身后的桑落,“刚才我听见你们说,特地用蜡封了宝贝,可否容我看一眼?” 桑落的手压住喜盒盖子,不咸不淡地道:“这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你的。” “看看也没什么——”王氏突然开口,用手戳戳床板上的元宝,“元宝,你自己说。” 听说进宫的小内官都要认干爹。眼前这内官在宫中待了十几年,一定有保命的能耐。既然元宝已经走上了这条路,不如替儿子求个干爹,将来进了宫,不求大富大贵,好歹保住一条小命。 元宝不知王氏心中所想,只觉得那东西跟自己似乎也没有太大关联:“廖大人想看,就请看吧。” 桑落不好再拒绝,只得将盒子打开。 廖内官的脑袋凑近了,仔仔细细看着,目光诡异地深邃,也不知稀疏的脑袋里在想些什么,好一阵子才说道:“好!极好!好东西!” 说得像是什么稀世珍宝。桑落忍不住腹诽。 廖内官的双眼亮得可怕:“谁雕的?” 桑落冷冰冰地将盒子一收:“我。” 廖内官将她仔细打量了一番,这孩子看着倒清秀,又跟着刀儿匠,没想过她是男是女,称呼了一声“小兄弟”,从怀中取出一粒银子,食指和拇指捏住了在桑落眼前晃了晃,“替我也雕一个。” 凭什么?桑落想也不想就拒绝:“不要。” “桑落!”桑陆生的语气中满含警告的意味,“不可对廖大人不敬。” 从始帝到万勰帝,再到如今年幼的圣人,三朝内官,岂能是寻常内官? “无妨,无妨,银子的确少了些。”廖内官又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五十两。“这么多,如何?” 桑落也不傻,伸手就接了:“好。两日后来取。” 廖内官笑得脸上堆起了褶子,他朝桑落招招手,拉她到角落里耳语,“银子拿了,可否替我做得——” 他两只手一张,比划起来:“大——一些。” 桑落暗暗挑眉。 这当真是每个男人,不,每个男人和阉人的心结啊。亘古不变。 银子都收了,大点就大点吧,无非是多费点蜡。 她只道一句“好”。 “小兄弟,”廖内官却觉得她仍旧没明白这句话的精髓,又张开手:“大——一些。明白?” “明白,”她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给你做大——一些。” 他满意了,又道:“你做个壳,我要亲自封进去,这才放心。” 这个也有道理。这是他们将来要带着入棺的,若拿错了,或者少了一块,如何能称之为“全尸”。 大一些,让替他敛尸的人看到了,想来是极有排面的事。 难苟同,但尊重。桑落再次点头:“两日后,大人亲自来封就是。” 过了两日,廖内官如约而至。 元宝已经能下床活动了。见到廖内官来了,就规矩地行礼。 王氏原本想要与他说上几句,岂料廖内官拍拍他的肩膀,就径直去寻桑落。 桑落正坐在窗前,精心地完善着每一处细节,甚至连褶皱也雕出了纹理。这手艺,还是她学医时练下的,想不到如今竟能派上用场。 五十两银子,物有所值。 廖内官远远地就看见那蜡像超乎寻常地大,心中自是满意,笑道:“小兄弟这手艺,当真是厉害!你爹未必能有你这功夫。我还以为是有模子的。” 桑落抬起头,看看四周,屋内除了自己和廖内官,再无旁人,便低声说道:“虽然没有模子,却也是依葫芦画瓢。” 廖内官忍不住追问了一句:“葫芦是哪家的?” 桑落的坏心思是存了好几天的,这会子一下就全用上了。 她压低声音:“我只能说一个‘玉’字,大人应该明白的。” 廖内官本就是宫里人,哪里会不明白呢? 如今京中人人都知道太妃养了一个面首,名为玉公子。也不知谁传出来的,说他一副“红颜祸水”的模样,还“身怀大物”。听说这玉公子常常夜宿昌宁宫,灯烛通宵达旦地亮着,想必过人之处十分了得。 “呵呵——”廖内官突然笑了。干瘦的脸上,褶子堆在一起,像是想通了什么一般,笑得十分爽快,越笑越大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最后竟笑出了眼泪,他捉着袖子擦擦眼角,又拍拍桑落的肩膀,将红纸塞进她手中:“小伙子,你去找你爹,请他亲自把我的喜盒取来吧。” 桑落未做多想,应声去寻桑陆生。 桑陆生握着红布杆子,带着桑落往喜房去,又顺便叫上了元宝:“元宝,你来,这盒子的位置风水好。廖大人取走了,就把你的挂这里。” 元宝下了地,王氏扶着他,一瘸一拐地张着腿走在他二人后面。 喜房的门一开,陈年的油味和石膏味扑面而来。 喜房之所以称为喜房,是用红布将整个房内的柱子、横梁和架子都密密实实地缠绕包裹住,红得就像寻常人家婚娶一般。只是屋内的横梁密密地架了十八根,横梁上挂满了用红布包的喜盒。 四人走进喜房,脸,顿时被映得通红。 桑陆生用裹着红布的长杆,朝横梁探去,照着红纸上记录的位置,点数着:“第七根,右位第十一个——” 长杆的那一端带着钩子,勾住一个红盒子,杆尖一挑,盒子晃了晃,尘土纷纷扬扬落下。 这时,桑陆生吟唱起来—— “云间月,金屋锁。熙熙天人,犹似黄粱卧。 踏归途,红尘陌。衰衰鬓发,世间百难过。” 桑陆生的歌似不在调上,却唱得众人皆是一怔。 廖内官坐在桌前,把弄着蜡像,听得这歌声,枯手一震,半晌不曾回神...... 第13章 两粒金珠子 桑陆生拍拍喜盒上的尘土,看向桑落:“你来挂元宝的吧。” “我?”桑落皱皱眉。 “对,你。”桑陆生以为她是惧怕规矩。 按老祖宗的规矩,女子的确没资格做刀儿匠,挂喜盒的。 但元宝伤得如此之重,要不是桑落,只怕早已命丧黄泉,如今恢复得比寻常来净身的孩子更快。桑陆生不得不承认,桑落有天赋。或许比他更适合做个刀儿匠。 桑落的眉头没有松开。 她不喜欢红色,抗拒这里的气味,更憎恶将无数孩童的血肉悬挂在这里,这样的仪式令她作呕。 四年了,她看过多少次升喜盒,从来都是嗤之以鼻,甚至刻意在心中讥讽。 可拒绝的话到了嘴边,衣裳却被人扯住。回头一看,元宝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柔软的小脸被这喜房映得红扑扑的,那双澄明的眼睛,水汪汪地充满了希冀。 她抿抿唇。 好吧,好吧。 她妥协了,只妥协一半。 捧着裹好红布的喜盒一步一步走到梁下。扯过挂在梁上的红布条,将喜盒套在上面。 她转过头,朝元宝招招手,示意他过去,将红布条交给他,两只小手一下一下地拉着红布。 盒子,一点一点升上半空。 第一次,她唱起那几句歌谣—— “红尘断,宫门唤,一升保平安, 饮酴醾,踏金履,再升织官锦。 栖銮下,诵羽檄,步步踏青云。” 她唱得很轻很轻,唱完,仍意犹未尽,她拍拍元宝的脑袋:“元宝,好不容易从阎王爷手里把你的小命抢回来,别浪费了。活着,才能步步高升。” 王氏红着眼,捉着袖子拘谨地问道:“我想着元宝进宫人生地不熟,不知道能不能认那个廖大人为干爹,进去了也算有个照应。” 桑落与桑陆生对望了一眼,才说道:“你知道内官何时会来取喜盒吗?” 王氏咬着唇摇头。 “要么已经死了,托人来取喜盒。要么——”她顿了顿,“知道自己死期将至提前来做准备。” 王氏惊得后退了一步。 元宝倒没有这么惊慌:“那他准备好了,谁替他入殓呢?” 这谁知道呢?死在宫里,也不是个个都能有全尸下葬的机会。扔进枯井烂成泥也没人知。 “要不,你来?”门外响起廖内官的声音。干瘪的人,声音却十分洪亮,“小子,你替我入殓,敢不敢?” 王氏下意识地想要阻拦。知道自己要死了,那就是惹了事了,元宝还没入宫,如何能趟这样的浑水? 元宝却向前一步问道:“我会死吗?” 廖内官笑了起来,背着手绕着元宝走了一圈:“你小子当真不好骗,你来替我保管喜盒,若有人来找你要,你就亲自放进我的棺材里。如何?” 这话说得轻松,却透着瘆人的意味。 “元宝才多大?”桑落开了口,“小小孩子如何保管喜盒,磕着碰着都不好。我替他拿着,等你入殓的时候,我带着他一起。” “这点事都做不好,还想进宫保命?”廖内官冷笑一声,他背着手在屋内走了几步:“想伺候挑亲善和气的主子?还想伺候有圣宠的娘娘?你想去,别人也想去,香饽饽附近死苍蝇。知道什么活计最保命吗?” 一句话问得屋内众人哑口无言。元宝摇摇头。 廖内官摊开手掌,展示出老茧:“没人愿意干,就你愿意干的脏活、累活!” 元宝被这一激,再上前一步:“我可以,交给我。” 廖内官摸摸光滑的下巴:“可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 廖内官上前几步从桑陆生手中拿过喜盒,走出喜房,回到桑落的房间。他小心翼翼地抚去盒子上的灰,再一圈一圈地解开红布,对着窗口的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瞄着盒子的轮廓:“是了,是了,是我的。这个豁口是我悄悄留下的。没有错!” 桑落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干枯的手带着激动的微颤,将喜盒放在案上,郑重地打开盖子,露出一截黑黄的干肉。 在她眼里,不过是一块人体组织,切了就切了,还要当宝贝一样护着,供着,临死之前,还要来寻根。有寻根这功夫,怎么不逃跑呢? 不理解。 只见廖内官嘴唇动了动,喃喃地道:“要想活得久,很简单。被所有人忘掉,就能活下来......” 只不过,他最近被人想起来了。 他捏起那一截肉,深深吸了几口气,再放进蜡像之中。手捏着刷蜡的笔,蘸着蜡油往上涂,却始终不像那么回事。 桑落忍不住道:“我替你封吧。” 廖内官似有不舍,却又不得不交给她。 桑落接过笔,一捏蜡像,心中顿觉异然:蜡像似乎比想象中的重了些。 廖内官看出她的疑惑:“我装了两颗金珠子进去。” 这又是什么怪癖。桑落的眉稍抽了抽,但也见怪不怪了。 她默不作声地封好蜡像交还给他,又取出一个大木盒子来:“看在五十两的份儿上,我替你准备了一个‘大’的。” “你这小子,心思倒像姑娘一样细。”廖内官笑着接过木盒,将蜡像放进去,再骑缝滴了一圈蜡油,又用小刀儿在蜡上刻了“廖存远”三个字。 “我不白拿你的,刚才装的金珠,还多出来了两颗,我留着也是无用,送你了。”廖内官手一抛,两粒龙眼大的金珠子咚咚两声落在桌上。 桑落捡起珠子,够重。但跟蜡像的重量不符合。不过她也并不在意。 她曾经见过在这块人体组织上撒香料,说是想要那玩意儿百年不腐。只是她偷偷闻过,更像是卤料。 人总要有个念想,死也能瞑目。 廖存远端着盒子走到元宝面前:“我听那小子叫你元宝?” 元宝点点头。 “你答应我的事,可要做到。”廖存远将喜盒放进他手中,“若做不到,你可能会没命。” 元宝接盒子的手瑟缩了一下,又扣住盒沿:“放心吧。” “好,到时会有人来这里寻你,你跟着他去就是。记住,除了你谁都不许碰这个盒子。” 元宝点点头。 廖存远盯着他看了一阵,有些话在嘴边,却又忍住,只拍拍盒子:“交给你了。” 他转身向外走,元宝稚嫩的声音唤道:“廖师父——” 廖存远脚步一顿,停在门槛上:“干嘛?” 元宝怯生生地说道:“最好,活着,不要死。” 廖存远回过头,轻松一笑,将方才忍住的话说了出来:“冲你这句话,我就没看错人,替我入殓之后,你跟着那个人一起进宫吧。” 说罢,他挥挥手,佝偻着身子,走了。 刚出院子没走几步,却遇上几个官兵迎面走来。 廖存远以为是来寻自己的,正诧异他们如何追到此处。不料那几个官兵却与他擦肩而过,往桑家院子去了。 第14章 苟活的精髓 官兵是来寻桑落的。 见到桑落本人,就将文书取出来,抖了抖递给她:“府衙的文书下来了,明日起,你需去云锦绣坊服役一年,明日你带着这文书去。” 云锦绣坊?绣花? 廖存远在外听得真切,抠着墙皮的手指一紧,拉着衣襟挡住脸,待官兵离开,他又折返回桑家,绕着桑落看了又看。 “你是女的?!” 桑落别过脸,生硬地答道:“我从没说过我是男的。” 话不能这么说,叫她“小子”的时候,她不也没否认吗。 廖存远目光落在元宝手中的喜盒上,神情有些难看。她雕的那个,说是依葫芦画瓢?也不知她怎么“依”的。 他掩嘴悄声问:“那个‘葫芦’真是......” 桑落一想着自己去当绣娘就是“玉苁蓉”惹的,心火冒到三丈高,一听到“葫芦”二字,没什么好脸色:“不信你自己去看一眼。” 廖存远被这一口气噎住。 在宫里这么多年,什么样的女子都见过,妩媚的、青涩的、纯真的、端庄的、泼辣的、风骚的......就是没见过这么彪悍的。 但他现在没有心思想这些无关之事,转而问道:“为何要送你去云锦绣坊?” 桑陆生听见这问话,怕桑落乱答,连忙跑出来将来龙去脉大致讲了,又道:“官府心疼我家小落是个丫头,没有罚板子,只是罚她练女红,当真用心良苦!” 岂会有这么巧的事? 廖存远眼睛虽浑浊,可心却透亮。 云锦绣坊一直是女子当家,东家姓林,祖上就是是宫中的绣娘,后来从宫里出来开了绣坊,自前朝起就为宫中供锦布,到了芮国,名声更盛。京中不少勋贵都在她家定制衣衫。 前些日子,现任的东家林敏君在家中突然被杀,说是鹤喙楼杀手杀的,太妃震怒,刑部至今未能破案。 绣坊现在群龙无首,走了不少绣娘,供给宫里的货都延迟交付了。官府这时候罚这样一个人进绣坊,是为了充绣娘干活还是另有他图? 廖存远留下一句话给桑落:“如今那里乱得很,你记住我说的话,到哪儿别让人记得你,才可以保命。” 桑落觉得这事很容易做到。毕竟她女红的水平,只能缝扣子。从读书开始,所有的针线活都在皮肉上练的。大不了就像廖内官说的,干些脏活累活,别人不愿意干的,熬过这一阵子。 谁知第二日一大早,刚进绣坊,只说了一句“我叫桑落”,文书还没签,就被一个五大三粗的妇人拽着去绣花。 “我不会绣花。”桑落从绣凳上站起来,又被壮妇按下去。那厚实的手掌哪里像绣娘,倒像是练铁砂掌的。 “我可以干别的——”桑落再度站起来,“我不会绣,浪费布料岂不可惜?有什么其他的活,我都可以干的,你尽管吩咐。” 那壮妇抓起她的手看了又看:“明明有茧子,怎不会绣花?” 桑落说得理所当然:“我是刀儿匠的女儿,我会切人,会治病救伤,就是不会绣花。” 这话一出,嘈杂的四周顿时静悄悄,屋内绣花的绣娘们抬起头望她,门外过路的,驻足张望。 想起来了,前些日子是听说桑家医馆有个女子假扮男子坐堂看诊,后来被人拆穿了,说是刀儿匠的女儿,原来就是她啊。 桑落被众人注视着,耳畔响起廖存远的话:“让所有人都忘了你。” 看样子,不太妙,一句自我介绍就让所有人都记得她了。 壮妇打量她好一番,虽没动嘴皮子,但那上下乱动的眼珠子似是说了好长一串话:“原来是你,既然落到我手里,我就不客气了,看我怎么整治你”。 壮妇将她带至一个小屋前,将她一推:“进去吧。” 屋子不大,弥漫着发霉腐败的味道。除了一个小杌子,墙角堆着高高的几大摞彩色的线,乱七八糟地纠缠在一起。另一个墙角放着一桶水和一个恭桶。 “今日把这些线理顺了,否则别想吃饭!”壮妇将屋门一关,似是怕她逃了,还叮叮当当地在门外上了一把锁。 桑落看着那几摞半人高的彩线,心想,这跟将绿豆红豆混在一起让人分开有何不同?都是磋磨人心志的玩意儿。 不让吃饭?她早料到了,既然是那狗公子要整治自己,这底下的人必然不会让她好过,所以早上出门前,随身揣了一块干饼。 不缺吃喝,那就不急了。 她盘着腿坐在地上,随手扯过绣线团,理了一阵,手指搓得多了,线头绽开,再用指腹一抡,她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双眼放光。 丝线一劈开,不就是染了色的一号蚕丝缝合线吗?虽然韧性不同,总比桑皮线强多了!倒真是因祸得福了! 反正没人管,不如趁此机会练练外科结。说干就干,她扯出一绺红线,系在杌子边缘,手指飞舞,练了半日单手打结法,又练了半日的双手打结法。又寻了一根针来,穿针引线,在自己衣裳一角练了一阵各种线的缝合手法。 再一抬头,天竟然黑了。 门外有人点着灯来来去去,人影攒动,似是有一群人簇拥着来了,脚步乱哄哄地,后来又高高低低吵了好大一架,只听见有人喊“见血了!见血了!”又有人喊“我跟你拼了!” 叮叮咣咣一通砸,喊打喊杀声此起彼伏。 桑落用线团子堵着耳朵,抄着手靠在墙角假寐。心中想着廖存远的那句话,当真是苟活的精髓。 只是世事总是难以遂人愿。 有人喊起来:“快去请大夫!快去!不行了!” “来不及了!” “这儿有一个现成的,她会缝伤口!”是那壮妇的声音。 话音一落,小屋的门就被打开了,壮妇点着灯在夜色里晃来晃去,急切地问:“你说你会缝伤口?” 桑落点点头:“我会。” 壮妇铁掌将她一拽,直直往院里拖:“快来看看!” 院子里砸得稀烂,各式绣了花的绷子也被铰得零零散散。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十来个人,男男女女,有被花盆割伤了脑袋的,有被剪子戳着心窝子的,还有被刀儿割了胳膊的。 血汩汩乱淌。 当真是一场大战。 “这不是那个刀儿匠的女儿?” 有人骂那壮妇:“林旺家的,你当真糊涂,怎么弄个娘们儿来,她是个什么玩意儿,也能治伤?” 四周众人四嘴八舌说她脑子进了水,又赶忙叫人去请大夫。 林旺家的身体壮实,叉着腰叱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人命关天,管她娘们儿不娘们儿,能救命就行!” 说罢她将桑落一推:“快救!” 桑落走到院子中央,蹲下来查看伤口,再站起来看向众人,缓缓举起三根手指:“能治,但我有三个条件!” 第15章 绣花的针法 桑落一条一条地数着: “一,写文书,声明知晓我是女子之身行医救治,事后绝不追究。” “二,我要你们未曾染色的桑蚕丝线一筐。” “三,治好后,我从此不用再在此处练习绣活。” 众人一听,怒火中烧,一个刀儿匠的女儿,还是被官府发来做劳役的,竟然还敢在此处大放厥词。 既要,又要,还要。 当真是胆大包天,不知所谓! 几名家丁干脆上前来驱赶她离开。 桑落倒也爽快,不愿意就算了。她还年幼,未婚未育,没有半点“医者父母心”。 刚要跨出院门,却又被一个绣娘拦住,哭着拽住她:“我愿意签文书!要什么丝线我给你买。绣活我替你做!只求你救救我弟弟。人命关天!他快不行了!流了好多血。” 旁边的人上来劝阻:“这娘们如何信得?我们已经去请大夫了,估计一会子就来了。” 那绣娘却甩开那几人的手:“我信!我信的。那日就是她救了王姐姐的儿子。王姐姐说找了好几家医馆都说没法治,她两下就治好了,还没收诊金。” 眼看吴四娘不听劝,那几人也不管了,啐骂一句:“当真是找死,死了可别赖我们!”便跑出去寻大夫。 桑落这才想起早上出门以前,王氏拉着她说话,说有个经常一起浣衣的妹妹,也被拉来做绣娘,叫吴四娘。 “你可是吴四娘?” 吴四娘点点头,泪眼婆娑地拉着她:“请你快救救我弟弟!” 桑落一看,是那个被一把绣剪扎进心窝的年轻人。庭院中烛光太暗,看不清伤情,她拉着吴四娘仔细交代着:“速速去取没有被漂过色的桑蚕丝线来,再将所有剪子、夹子、针和线用沸水煮了,再去胰子和最烈的酒来!还有灯!快去!” 林旺家的一看这状况,眉毛一飞,叉着腰对院子里剩下的十来个绣娘叱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没听见要东西吗?快去取来!” 林旺家的嗓门奇大无比,绣娘们被这阵势吓了一激灵,忙不迭地帮忙准备物品。 院子里突然忙碌起来。掌灯的掌灯,备水的备水,煮器具的煮器具。 待东西备齐了,林旺家的臭着脸拿着一份文书,挨个捉着那些伤者的手,强行按了手印,再塞进桑落怀里,嘴里却骂骂咧咧个不停:“小贱蹄子,要不是看在救人命的份上,我定不会信你!前两样我能做主,最后一条,我只能保你理线的时候有馒头吃!” 桑落本来觉得她的眉毛飞在额头上凶神恶煞,可这时候一看,又觉得有些亲切。 她眨眨眼,心中微动,再想追问一句,被林旺家的铁砂掌一推,险些栽倒在地,又遭了林旺家的劈头盖脸一顿骂:“小贱蹄子,别想着再坐地起价!还不快动,怎么是要等人死了挣哭丧银子吗?” 桑落蹲下来,借着几盏跳跃的烛火,堪堪将伤情查清楚吴四娘弟弟的伤情:“无妨,所幸还差着几分,看着伤情重,其实并不深。” 人手不够,要以危重者为先。 她抬起头看着院中剩下的几个柔弱绣娘以及林旺家的说道:“你们都去净手搓酒,然后替我穿针。” 这是绣娘们最熟悉的技能,她们围坐在灯火下,一手捏着针,一手捻着线,近乎透明的蚕丝将银色的针悬在半空,闪着光。 世事从不按照人们想要的方向行进。 京兆府尹要她来绣坊,要她明白“这刺绣女红才是用针之处”,没有人会想到今日,她却带着绣娘们穿针引线,用这绣花针救人性命。 桑落跪在地上,逐一为伤者按压止血,清理伤口。 只是到了缝合时,却捏着针线,有些无从下手。 “怎么了?”有人问道。 “太暗了。” 倏然,头上就亮起了光。 一回头林旺家的似座大山一般,立在她身后,一双手掌,架着七、八盏灯笼,映着她飞在额头的眉毛,又凶,又好笑,还有点催人热泪。 桑落没有耽误,转过头认真缝起来,光越来越亮,绣娘们都举着灯笼聚集在一起。她们也好奇,这平日只能绣在布匹之上的蚕丝,是如何缝在皮肤上的。 有些手法她们觉得眼熟,有些又觉得陌生。 “这个打结法,我倒没见过呢。” “她好像是单手勾的线?” “这是藏针法?” “不是,这像是飞针法?” “这是锁边法,我看懂了。” 只见桑落纤细的手指,如蝴蝶一般飞舞着,穿梭着,手法奇快,将伤口一层又一层地缝好。 看入迷了的绣娘,竟忍不住开口:“桑大夫,您能不能慢些?我没看清。” 话音刚落,就被林旺家的骂了一顿:“这是在救命!不是在绣花!慢些?慢些?生怕阎王爷追不上来讨命,是吧?” 桑落手上不停:“还要多谢林大嫂,今日关我一整日,我在屋里练了一整日打结,哪里知道这么巧就用上了。” 待到各方领着大夫提着药箱赶到绣坊时,已是半夜时分,伤员已挪至屋内,绣娘们坐在院子里,三三两两地靠在一起,抓着丝线练打结。 见到他们来了,林旺家的站起来指向屋内,打个呵欠:“桑大夫说,伤口缝好了,还请各位大夫把把脉,开个益气补血的方子。” 桑大夫?是桑家医馆那个桑大夫吗? 不,是那个女的桑大夫。 几个大夫相视一看,异口同声地斥责: “胡闹!” “你们没听说那是个骗子吗?” “女子都能行医,简直是我们杏林之耻!” “她师承何人?祖上可有名医?” “怎能如此儿戏?简直是病急乱投医!” 几人一边摇头一边带着药童提起药箱往屋里走,掀开被子查看伤口,大夫们又不约而同地呆滞了。 只见那些伤口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竟然连桑皮线的头都看不见。 不,不是用的桑皮线。 有人看出来了,问道:“是蚕丝?” 绣娘们回答得理所当然:“是啊。这里不就蚕丝多吗?” 蚕丝缝伤虽奢侈,但史书上就有过记载,不稀奇。 稀奇的,是这针法。竟不曾见过。 如此之快,处理这么多人,还缝得这么......漂亮。 “女大夫嘛,自然爱美一些,”绣娘们捂着嘴笑:“都是绣花的针法呢,你们要不要跟着我们学上几日?” 桑落自是不知绣坊这头的乾坤。 处理十几个伤者,在她记忆中,也就是在急诊科轮转时应付过。 太累了。跪在地上缝伤口,院子里都是卵石铺的,膝盖跪久了有些疼。她揉揉肩膀,又敲敲老腰。走在夜色中,只觉得浑身都灌满了铅一般,沉重。 回到家时,似已至四更。桑家院子没有亮灯。看来大家都睡着了。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也好,免得这一身血污,惊到他们。回家快些换下来洗了才好。 刚要推门,却闻到一股扑鼻的血腥之气。 这血腥味太重,太浓,她一下子就辨别出了方向。 只见墙根下,立着一道黑影。 第16章 神在她身后 桑落借着稀薄的月色,隐约看清那团黑影并不高大。 “元宝?”她向前走了两步,“是你吗?” 那黑影动了动,血腥气愈发浓烈了。桑落再走近了一些,一看,果然是元宝。他满脸都是血,双眼透着无尽的仇恨和愤怒。 “元宝?怎么了?”桑落来来去去检查,没有看见伤口,这么说,他手上的血,是别人的? “我——”元宝的眼眶里都是血,在夜色中十分骇人,“我杀——” 桑落连忙捂住他的嘴,看看四周,再哑声问:“谁?” “我爹,那个混蛋!赌输了钱,把我娘卖了。我娘不肯,他就带人、带人......”元宝捂着嘴,不敢哭得太大声,用力抑制着恨意,“我娘......自尽了......” 原来早晨桑落一走,王氏就出门了。她在娘家祖宅藏着一点体己,原本是留着给元宝娶媳妇用的,走到眼下这地步,不用娶媳妇。她就想取出来,先偿还桑家的诊费和药费,剩下的都留给元宝进宫傍身用。 谁知这一去,竟遇到“豁牙”。 他又添了赌债,早就把王氏卖了。多日寻不见人,买家催了多次,他就在她娘家祖宅躲着。想不到果然堵到了王氏,将所有银钱抢走不说,还带着买家来将生米煮成了熟饭。王氏羞愤不已,便投缳自尽了。 直至夜深,仍不见王氏归来的元宝,趁着桑陆生睡着,偷偷回到外祖家,见到娘衣不蔽体的地挂在梁上,满是污迹的床上还放着一份卖妻的文书。元宝心中恨意丛生,提着一把菜刀就去找“豁牙”。恰巧“豁牙”喝得烂醉,这才有了机会得手。 桑落越听越沉重。 豁牙这个混球,赌钱吃酒,剁儿子卖妻子,丧尽天良,死了都是便宜他!只是这尸首不能留着,会出大事。 “在哪儿?” “就在破庙。” “可有人看见?” “没有。” “你进屋去把手和脸洗干净,换一身干净衣裳。乖乖在家等我!” “我要跟你一起!” 执拗不过,桑落进屋摸黑找了两件干净衣裳,又收拾些东西,背着包袱,扯了黑黑的斗篷,将两人一裹,火速赶往破庙。 到了破庙,仍旧是黑漆漆的。桑落点燃火折子,神像脚边躺着酒气熏人的“豁牙”,身旁一滩血,还有元宝掉落的菜刀。 桑落走近了些,看那伤口是落在了肩窝处,血早已凝固,胸口还在微微起伏。应该是酒未醒,又受伤失血,人昏迷着。 还好没死。 她微微松了一口气,那就还来得及新仇旧恨一起算。 毕竟死太便宜他了! 她眸子一沉,寒光毕露:“元宝,你先出去守着,有事我会叫你!” 元宝犹豫一瞬,重重点头,退至门外。门外树影重重,明明没有风,树梢却摇了摇。 “是谁?”元宝瞪向那树梢。 破庙里传来桑落的声音:“有人?” 元宝再瞪向树梢,没看见任何人影,便答道:“没有。” 桑落放下心来,点亮一根蜡烛立在佛像的脚背上,取下肩上的包袱,在“豁牙”身边缓缓展开。包袱里有几张写着字的纸,还有几瓶子药,以及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 她先取出两粒药,塞进“豁牙”口中。再从布袋里取出麻绳,熟练地剥掉他的裤子,将他双腿分开,利索地用绳子将他左手与左脚绑在一起,右手与右脚绑在一起,麻绳的两头各自打了两个外科手术结,最后捆到两边斑驳的立柱上。 像一只丑陋的螃蟹。 没有了柳叶刀,什么工具都不趁手,既然这里有一把现成的菜刀,用它宰畜牲最合适。 她捡起菜刀来,瞄向刀刃。 有点卷了。 正好用来切肉。钝刀子割肉,才疼。 刀刃那头,正对上“豁牙”惊惧过度的眼珠子。 他吃了药,很快苏醒过来,原本还恍恍惚惚,脖子上的伤疼得钻心,想动,却发现自己手脚被怪异地捆在一起,下身凉飕飕。 “豁牙”立马清醒过来,不住挣扎:“你!你要做什么!放开我!” “醒了。”桑落比划了一下还带着血的菜刀,淡淡地说:“别动,你脖子上有伤,越动,伤口越大,死得越快。” “是你砍老子!” 她瞥了一眼伤口,这么一挣扎,血又开始往外冒:“你剁元宝,卖妻子,引人玷污她时,可想过报应来得如此之快?”。 “豁牙”面孔狰狞:“她是老子的婆娘!老子想卖就卖!她跟谁就该伺候谁!天经地义!她不愿意,教训教训她怎么了?!她想不通,挂上去了,跟老子何干?你们这也要管?” “你混蛋!”元宝守在门口,听到这话哪里还忍的下去,双眼猩红地扑向“豁牙”,只恨不能撕下他每一块肉来。“我要你为我娘亲偿命!!!” “臭小子,我是你亲爹!你娘说你要进宫了,没有我那一刀,你有今天?”“豁牙”偏着脖子伸过去,“杀,杀!你杀了我,你以为你还进得了宫?那你不是白挨那一刀?” “啪——”地一声,桑落狠狠扇了一记耳光,豁牙的嘴渗出血水来,“畜生!” “我跟你拼了!!”元宝嘶吼得如同一头受伤的小兽,哪里还顾得了将来,一拳一拳地打在“豁牙”身上,没有任何伤害性。 眼看着他又举起菜刀,“豁牙”扯着嗓子喊起救命。刚喊了一声,桑落就将他的脏裤子塞进他嘴里,教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桑落拦住元宝,轻轻压住刀脊:“我先跟他解决我的事。你去外面看着,别让人看见。乖元宝,听话。” 元宝手握成拳,忍了再忍,掌心掐出血来,才转身走出去,继续守在门外。 在这个蛮荒的时代,可以卖妻卖女,可以将儿子净身送进宫里。王氏死得那样凄惨,他甚至还拿着她的卖身钱去吃酒。“豁牙”做出如此灭绝人性之事,偏偏每一样,官府都抓不住他的错处。 抬头是神。 神像面目模糊,只依稀还有点起伏的慈悲轮廓,神微微垂着头,用那张没有眼睛的斑驳的脸,俯瞰着众生的悲苦。 垂头是刀。 即便刀上血迹斑斑,也半点不像兵器,没有嗜血的戾气,只有寻常百姓的烟火气。 “你一定想说,这是你的家事,与我无关。拿到官府也最多是斥责几句。”她垂下眼眸取出一张纸,“我自然管不到你们家去,今晚来,也只是来结束你我的赌约。” 望闻问“切”,总要把最后一步做了才对。 “豁牙”认得那张纸,是他拆穿桑落女儿身那日,他当着众人签的赌约文书。 她走到神像面前,默默转过身,让神站在她的身后,高高地举起菜刀。 神像脚趾上的那一点烛火,将她漆黑的影子投在“豁牙”的身上,像是慈悲神像旁怒目而张的金刚,令人胆寒的金刚。 第17章 莫要动杀念 “豁牙”死死盯着那把菜刀,上面卷着刃,是王氏宰鸡用的那一把,也是他为元宝净身的那一把。 他怕了。 彻底怕了。 每一下呼吸都带着剧烈的颤抖。 天道会轮回,砍人的刀,终会砍向自己。 桑落没有犹豫,一刀狠狠挥落。 捂着嘴的惨叫声,不大,但听得站在门口的元宝后脊背一凉,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 “不好意思,切歪了。” 桑落看向“豁牙”因剧痛不住抽搐的脸,淡然地说, “你不用怕血尽人亡,我刚才给你吃了上好的补血的药,可以撑到我一片片地将它彻底切干净。” 她再举起血淋淋的刀,眼神冷冽如霜:“这次,我保证会稍微准一些。” 豁牙那双曾经充满罪恶和贪婪的眼神,只剩下惊惧与绝望,身体因剧烈的疼痛而不受控制地颤抖、扭曲。 由着她一刀又一刀,钝刀子割肉。他的惨叫声被紧紧堵在嘴里,只能发出微弱的呜咽。 破庙外,元宝眼泪不住地流,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奋力地仰着头,冲着漆黑的夜空,嘴唇用力张大,无声地、歇斯底里地喊: “娘——” 屋内的呜咽声越来越凄厉。 桑落停了手,看着如蛆虫一般的畜生,随手抄起一块碎砖,准备将他敲晕,装进袋子里,再找机会抛进荒野喂野狗。 忽然,听见元宝警觉的喊声:“谁?!谁在那儿?!出来!我看见你们了!” 桑落立刻吹灭蜡烛,紧握着刀子站到门边,盯着那道白影一点一点靠近。 越来越近。 桑落的脑子飞速运转着。 如果是寻常人,她就劝他速速离开,如果是邪恶之徒,那就...... 她将刀柄攥得死死的,澄澈的双眼,倒映着黑夜,只等着看清那团白影究竟是何方神圣。 不对,连她都知道要穿黑衣夜行,这人为何要穿白衣? 这个时辰,穿着一身白衣出现在破庙的,要么是鬼,要么,是女鬼。 白衣人走过来,站在台阶下,望着黑洞洞的破庙前,那一大一小两个人,神情都不慌张,小的满脸是血,大的还握着一把毫无杀气的菜刀。 夜色如墨,白衣人的面目并不清晰,他开了口:“桑姑娘,是我。” 桑落的心一下子松懈下来。 是莫星河。 四年前,她刚刚穿越来此,想要找舶来寒铁做柳叶刀,总是无果,四处打听之后,就寻到了点珍阁。 她不知道点珍阁是什么地方,以为就是一间寻常的南北铺子,等去了才知道点珍阁是芮国最贵最齐的南北铺子。 莫星河正是点珍阁的东家。听说有人要找寒铁,他罕见地下了阁楼,亲自来问用处。一见她,就咬定桑落是女孩子,惊得桑落连连想逃。 桑落将菜刀递给元宝,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盯着门口。她自己三步两步走下台阶,迎了上去,想要将莫星河引着离开破庙。 她拉着转了半个圈,让他背对着破庙,这才仰着头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莫星河的白衣赛雪欺霜,恰衬出他清绝的面容,一双眼眸柔和似水,静静地低头望着桑落:“我刚回京,这一个多月头疼发作得频繁,想起你上次说新药研制出来了,就去你家寻你。” 他的声音温柔恬淡,不疾不徐,正如这暮春的风,带着一点沁人心脾的茶香:“正巧看到你们离开,就跟着来了。” 他站着一动不动,桑落也不好赶着人走,听到这一句,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你一路跟到这里?” 那岂不是什么都看见了?她剥人裤子,剁人下身...... 像是猜到她所想,莫星河摇摇头,叹道:“你啊,胆子太大了。幸好是我看到。换做别人......” “你不知道,他——” “无论如何,那是一条性命。”他负手而立,像是随时要腾云而去的天神,“他杀了人,你就该杀他吗?” 若说桑落的世界都如同此刻一般黑暗,那莫星河就是唯一的白。 穿越四年,她心中的憋屈和烦闷一直在积攒在心头,像一只寄居蟹般,时不时从龟缩的壳里伸出满是戾气的大钳子。而莫星河总是适时地提醒她,收回自己钳子。 莫星河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就好像——对,就像庙里的那尊神像,总是悲悯天下所有人,可是,没有眼睛、没有耳朵、没有人心。 桑落不想跟他辩,因为他永远都是有道理的。 她说不过他,但是也不想放过“豁牙”,两人僵持着。 莫星河耳朵动了动:“有人来了,你若不想惹麻烦,就带着那个孩子离开。” 桑落犹豫了。 “豁牙”不死,必来报仇。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莫要动杀念。”莫星河读出她眼中的杀意,声音愈发超脱:“那还是个孩子,更不要当着孩子的面做这等事。要引人向善。” 他再听了听,又催促道:“快带孩子走。” 桑落不再犹豫,跑上台阶,摸黑收拾了包袱,拖着元宝就往外跑。 “菜刀留下。”莫星河提醒道。 当的一声,元宝连忙将菜刀甩在地上,抓着桑落的手,两人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莫星河盯着两人交握的手,神情变了变。 最后叹了一口气,蹲下来,从地上捡起刀,提着衣摆,拾阶而上,缓缓走进破庙。 他点亮了桑落吹灭的蜡烛,目光扫向血肉模糊的“豁牙”,从袖子里取出一根针,扎在半死不活的“豁牙”的百会穴上。 “豁牙”很快就醒过来,看着眼前陌生的白衣男子,他以为自己得救了。呜呜呜地示意他快解开绑缚自己的绳子。 莫星河似是变了一个人般,声音如三九的冰窖,冷冽刺骨:“听说你给她验身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豁牙”疼得晕头转向,哪里还想得起来什么验身不验身? “用哪只手验的?” 豁牙被堵着嘴,怎么可能答复?他只能无力地唔唔乱叫。 “不说?”莫星河的目光落到“豁牙”的右手,手指一捏,顿时,一截森白的腕骨刺破了皮肉。 “豁牙”痛得完全没有了发抖的力气,只想这时若能给他一刀了结了,才是最好的。 只是眼前的白衣年轻人根本不满足,又将目光落在了他的左手,下一瞬,左手也被折成了诡异的角度。 莫星河取出帕子,擦擦手上的血迹,再次开了口:“我还听说,你泼了她一身水......” 门外响起一道慵懒的声音:“泼水这事,是我让他做的。” 来者,正是一身红衣的颜如玉。 第18章 她死性不改 半个时辰之前。 不用进宫陪侍太妃,颜如玉会早眠,但是今晚不同。 派出去的知字辈暗卫该回来复命了,却还未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知字辈是跟他最久的,都知道他有早眠的习惯,不应该拖到四更之后。 四更,宫门都该开了。 颜如玉穿着一身符青色的广袖丝袍,绣着竹纹的衣襟松松垮垮,墨发未束,几缕青丝不经意地垂落在胸口,煞是随性风流,人懒懒地靠在窗边,一手支着头,一手把玩着一只三足销金兽香炉。 香炉仅巴掌大小,黄铜雕制,工艺极其精致繁琐,炉盖上的销金兽憨态十足地半卧,眼皮半掀不掀地耷着,跟此刻的颜如玉一般,似是随时都要睡过去。 门外响起知风的声音:“公子,知树回来了。” 颜如玉“嗯”了一声,将销金兽香炉放在香案上。 知树跪在门外,身后是空旷的庭院。偌大的庭院,没有树,没有草,也没有花,更没有假山和池塘。只有冷冰冰的砖石。 这样的庭院,无处藏人。 颜如玉不喜欢被任何人窥视。 知树将任务一五一十地报了,又说道:“属下已查明,那几人七年前就死了。” 颜如玉从香架上取下一只掐金丝的小圆盒,淡淡问道:“开坟看了?” “是,全部开坟验了,坟土都是陈土,尸骨属下让念羽一一查验过,不会有错。” 颜如玉眉头都不曾皱一下。这个结果,在意料之中,谈不上失望不失望。宫里向来都是杀百人而止一言。哪怕一个小小的绯闻,只要不该听到,都是闻者皆杀。所以,派知树去查,也只是心存侥幸,想看是否有漏网之鱼。 他取出一颗豆大的蓝色香珠,投进销金兽炉中,正要引火焚珠,却发现知树还跪在门外。 “还有事?” 知树又开了口:“公子,方才——” 犹豫了一阵,继续说道:“方才属下回来途中,遇到了桑落。” 颜如玉将火熄灭:“她?” 知树也不知该如何形容那诡异的场面,只道:“她带着一个孩子去了破庙,她让孩子站在门口放风,她在里面绑了一名男子,还扒掉那男子的裤子,属下看着,像是......” 知树垂首,后面的话,实在没有胆量说出口。 因为公子四年前落到桑落手里,也被这样对待过:扒了裤子,捆在木板上,险些被切。 颜如玉看向门外的身影,眼眸中一道寒光闪过。今晚她真够忙的,前脚还在云锦绣坊救人,转身又去破庙扒男人裤头。 当真是恶习难除,都把她身份揭穿了,当真是死性不改! “说下去。” “那名男子,是知风那日抓来泼水的人。” 站在门旁的知风闻言,躬身回话:“公子,那人姓霍,人称‘豁牙’,是个吃酒赌钱的。那日属下找他去医馆闹事,给了五十两银子。” 颜如玉眉眼舒展开来,指尖轻轻点着销金兽的脑袋。难怪这么着急。她应该是猜到“豁牙”背后有人指使,想要逼问出一个来历,不知道她查出是自己时,该是怎样的畏惧。 知树不知公子心中所想,继续说道:“属下看着那架势,像是奔着取人性命去的。” 销金兽脑袋上的手指一顿:不过是被断了财路,她就要收人性命?当真是心狠手辣。 啧啧,这样的人,不会是鹤喙楼的杀手吧? 颜如玉捏了捏销金兽圆圆的脑袋。 可以是。 他说是,就可以是。 太妃不是怀疑偷儿是被鹤喙楼灭口的? 太妃圣明。 颜如玉站起来:“知风,更衣。” 守在门外的知风闻言,心中虽有惊讶,却不敢怠慢,连忙推门而入,熟练地替颜如玉褪去那身符青色的广袖丝袍,换上惯用的红衣。 “公子要去?” 世人只知公子有一副摄人心魄的皮囊,却不知道公子心思巧如玲珑,深如龙渊。知风跟在他身边多年,一直猜不透他的所思所想。 红衣如火,颜如玉的面容艳得不同寻常,似暗夜陷阱中盛开的花。他眸光一闪:“知风,余护卫回来了吗?” “去云锦绣坊了,还未回来。” “安排两个人,一个报巡防,一个去通知他。” 知风再次错愕。 余护卫虽卖了生死契约进颜府,但公子早就知道他是太妃的人。公子这是想当着余护卫的面抓桑落? 颜如玉自然是有自己的打算的。 所以,当赶到破庙不见桑落时,他有些微愠怒。 “她呢?” “谁?”莫星河装傻。 “桑落呢?” 莫星河失笑:“这么晚了,一个女子夜行危险,怎会在这里?” 颜如玉眸光扫向“豁牙”血流不止的下身:“点珍阁如今也做刀儿匠的生意了吗?” 莫星河:“路见不平而已。” “想不到点珍阁阁主,倒是有几分江湖侠义在身上。”颜如玉看向捆“豁牙”的麻绳,除了桑落,别人还真打不出这样的结来。 “莫某这也是替玉公子分忧啊。”莫星河隔着丝帕捡起那把染血的菜刀,双手递到颜如玉眼前,“还望玉公子在太妃面前替我们点珍阁美言几句,端午只剩两个月了,不知给各宫派礼的事,定下没有。” 颜如玉接过菜刀,正要说话,听见破庙外响起巡防的脚步声,与莫星河眼神一碰,莫星河闪身而匿。 颜如玉抬手一震,将麻绳震断,收入袖中。 余护卫带着巡防将领等人打着火把跑进来,躬身行礼:“公子。” 破庙被照得透亮,魑魅魍魉都无处遁形。 颜如玉将菜刀递给那将领:“我已问过话了,我进宫回禀太妃,这人,你们按章程办事。” 巡防将领连忙去看“豁牙”,那惨状任谁看了都心惊肉跳:“豁牙”瘫在地上,如被人拆了骨的死鱼,下半身一片肉泥,两只手手骨被生生折断破皮而出。 一探鼻息,还有一口气在。只是这哪里还绑得起来?估计挪动一下就会没命了吧? 余护卫挥挥手,示意他们找块木板将人抬走,又道:“公子,奴刚从绣坊回来,桑落这人当真深不可测。” “如何说?” “正如公子所料,今晚林家闹得极大。林家和杨家各伤了十来人。杨家还有两个死了。林家这头也伤了不少。只是那个桑落不但躲过了风波,还将林家的伤者都救治了。说是她带着绣娘们救的。” “让她去绣花,她倒带着绣娘们行医。”颜如玉凉凉地道,“有些本事。” 余护卫双手奉上几绺红色蚕丝打的结:“桑落教绣娘们打的结,奴从未见过。” 颜如玉盯着那结看了一阵,收入袖中:“我进宫一趟。” 第19章 奖从天上来 玉阳殿中的早朝令人昏昏欲睡。 太妃坐在珠帘后,听着臣工们的陈词滥调,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示意一旁的叶姑姑上一碗浓茶来提神。 叶姑姑躬身退出大殿,没多久端着茶碗进来,又在太妃耳边低语了一句:“玉公子来了。” 太妃啜了口茶,才道:“退朝吧。” 整天就是这些车轱辘话,颠来倒去的,毫无新意。 文武百官看看坐在前面的小圣人,眨巴着眼睛,除了天真就是无邪。母强子弱,牝鸡司晨。熬吧,总能熬到圣人长大的那一天。 臣子们摇摇头长吁短叹地退出大殿。长长的台阶走下去,正好看见一身红衣的颜如玉,一脸妖魅地坐着四抬轿辇候在一旁。 臣子里总有几个硬骨头的,见到这样谄媚之主,就浑身都是气,忍不住啐道:“呸!颜狗!” 颜如玉倒也不怒,靠在扶手上,眼波流转地看过去:“王大人,风大,仔细闪了舌头,你新纳的小妾会不开心呢。” 这等床笫之事,他是怎么知道的?王大人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总不会,需要我帮忙吧?”颜如玉笑得猖狂。 王大人又羞又臊地指着他:“你!你!你!” 有人看不过去,“颜如玉!此乃朝廷肃穆之地,你这等淫邪小人岂配在此处污言秽语?” 颜如玉站了起来,撩了撩发丝,指着轿辇上披着白狐皮的座椅:“欧阳大人,你配,你来坐。” 欧阳已经是六旬老头,哪里受得了这样的侮辱,扬着袖子就要扑过去:“狐媚惑主的玩意儿——” 高台上叶姑姑高声打断这喧哗:“玉公子,太妃请您去清静殿伺候。” 颜如玉唇角微微一勾:“失陪了。” 清静殿就在玉阳殿百米处。 颜如玉进去时,太妃正靠在贵妃榻上休憩。圣人在一旁书案上读着书。 叶姑姑朝圣人招招手:“圣人,请跟老奴出去吧。” “不用。”太妃半睁开眼,看向颜如玉,“让圣人也听听。” 颜如玉跪在榻前,恭敬地道:“微臣抓到了杀偷儿之人。此人名叫霍三,凶器也已找到,他对砍杀偷儿之事供认不讳。霍三好赌,欠了一屁股债,好不容易攒了银子要还赌债,却被偷儿偷了,积下怨恨。” 太妃看向圣人,圣人听得认真,稚声稚气地问:“可捉拿归案了?” “回禀圣人,巡防已将人带走。只是......” 太妃问道:“怎么?” 颜如玉垂首说道:“有个刀儿匠的女儿,名为桑落,将霍三捆在破庙中,动了私刑。霍三被伤得极重,只怕熬不过今晚。” “哦?”太妃倒没想到他会将桑落说出来,“可将她抓住?” “微臣去时她已不在现场。” 圣人也奇怪:“那你如何知道是她动的私刑?” 颜如玉取出红红的丝结和麻绳结:“这丝结是桑落所打,与麻绳结一致。此结绑法特殊,加之霍三下体被伤,定然就是她了。” 他操着骄矜的语气说道:“微臣怀疑,她是鹤喙楼的人!” 太妃看看他,神情松懈下来,却不置可否:“哀家知道了,你退下吧。” 待颜如玉离开,叶姑姑又递上一张纸条:“余护卫传回来的。” 太妃交给圣人:“你读来听听。” 圣人捏着纸条:“霍三对砍杀之事供认不讳,菜刀是他家中之物,只求速死。霍三好赌,为还赌债,将其儿元宝砍伤,元宝险些丧命,被桑落所救。后霍三卖妻还债,引买家到家中对其妻王氏施暴,致王氏自缢。昨夜元宝为王氏报仇未果,桑落出手致其重伤。请太妃示下。” “母亲,”圣人不解,“颜大人他竟然想要公报私仇!其心可诛!” 太妃笑着抚他的头:“不急,这都是小事。” “那什么是大事?” “圣人能够顺利亲政才是大事。” “那就要让他如此嚣张吗?” “该敲打还是要敲打......” 颜如玉从宫里出来,径直上了马车。知风跟在马车边,想了许久,忍不住还是开口问出心中疑惑。 “公子,为何要将桑落的事弄到太妃跟前?” 颜如玉没有回答。 他始终眯着眼,将整件事再重新算了一遍。 余护卫终归会查到桑落。太妃既然怀疑鹤喙楼,那他就把桑落认定为鹤喙楼。 待余护卫查出桑落与鹤喙楼毫无关联。太妃应该不会再怀疑鹤喙楼用一把菜刀杀偷儿灭口的事了。 人都会这样,如果两件相悖之事同时出现在面前,一件事是假的,就会自觉地认定另外一件事是真的。 若他没猜错,下一步太妃定然会为了敲打自己,而褒奖桑落。 一把菜刀,倒便宜了桑落! --- 桑落人在家中坐,奖从天上来。 突然有人敲敲打打地来了,还带着官府的告示,说她“路见不平,仗义救人,实属女子之表率”,特奖白银二百两。 她接了银子好半晌不曾回过神来,想了想,极有可能是云锦绣坊救人之事被人知晓了,便又追问一句:“可否抵了我在云锦绣坊的劳役?” 官爷摇摇头:“一码归一码,那是你之前的错,这是你之后的功,功过不能相抵。” 要走之前,官爷又道:“桑姑娘,你的《女戒》可抄了?五百遍,一年之内要交的。” 说罢扬长而去。 那“玉苁蓉”当真是个狗东西!桑落气得牙根痒,紧紧握着菜刀用力在砧板上剁。 咚咚咚咚。 若有朝一日,这“玉苁蓉”落到自己手中,定要他比“豁牙”还惨! 元宝自从那一夜,看到菜刀都有些后怕。尤其是这咚咚的剁刀声,听得汗毛都竖了起来。 趁着无人,他低声问:“姐姐,要不要再去破庙——” 桑落看他一眼:“躺床上休息!谁准你下床了?”那天夜里回来,元宝的伤口也裂开了不少,她花了好些力气才又替他缝合。 “桑姑娘,可在?” 院外有人喊道。 桑落一看,是点珍阁的人:“何事?” “我们东家头疼得紧,遣小人来问问桑姑娘,那个新药可能用了?” 桑落擦擦手,进屋取了几瓶子药:“走,我跟你走一趟。” 正好,她要问问破庙的事。那一夜她带着元宝跑出来没多远,就差点撞上巡防的人。不由地暗暗庆幸,自己逃得快。只是不知莫星河是如何处置的,竟然能够顺利脱身,也没见再有人追查。 到了点珍阁,门口就有人站着伸长了脖子张望。一见到桑落就松了一口气:“桑姑娘,可算来了,东家头疾疼得厉害。” 桑落上了阁楼,进了里屋,莫星河捂着头,不住地在榻上翻滚。 竟又加重了! “莫星河?”她唤了一声,尝试去用手拉。 莫星河脸色铁青,双眼赤红,用力将她钳至眼前,待看清是她,又将她推开,强忍着头疼带来的戾气:“药呢?!” 第20章 新来的东家 桑落被推了个踉跄,扶着茶案一角才稳住身形。 她取出几粒药丸,喂进莫星河口中:“你先吃旧药吧,这次剂量大一些,但比新药安全。新药我还没在我身上试过。” 莫星河头痛欲裂,只听见她说要为自己试药,翻涌的戾气微微平复了些,闭着眼躺在榻上。忽而觉得有什么东西靠近,他下意识地去抓,桑落唉哟一声,一睁眼,发现自己正用力捏着桑落的手臂。若再用力些,只怕她就跟“豁牙”一样了。 他慌忙松开手,想了两句抱歉的话,还未说出口。桑落就严厉地训话了: “你怕什么?我是大夫,摸一下额头,按压身体都是再正常不过的。这叫触诊。我们大夫眼里,没有男女之分,只有病症轻重之分。” 她想起自己刚当泌尿外科大夫时,每次查房,男病人们和家属们看她是个女医生,都不愿意让她碰,别别扭扭,遮遮掩掩。她就会马着脸拿这番话训他们一通。训完他们就老实了,家属也老实了。 莫星河紧闭着嘴唇,。 果然,欠训。 药效起得快,一炷香的时间,莫星河又是那个不惹尘埃的白衣天神了。 他替桑落倒了一盏热茶:“听说你得了官府的褒奖?” 桑落道:“这事说来奇怪,官府怎么会突然褒奖我?二百两银子呢。” 莫星河笑笑,低头啜茶:“许是觉得你在绣坊救人有功?” “我也这么觉得。”桑落点点头,又看看门外,确定没有人,再关上门,悄声问道:“破庙......你后来怎么做的?” 她凑得有些近。窗外的春风,打着弯儿地吹进来,将她鬓边的碎发轻轻扬起。她的眼眸里闪着光,有思索,有探究,有疑惑,有好奇。 但是,没有情绪。 少女怀春的情绪,女子羞涩的情绪。 莫星河垂眼,缓缓道:“你走后,我替他包扎了一下伤口。” 桑落默默骂了他一句神经。 莫星河继续道:“后来官府来人,说他牵涉一桩命案,就这样带走了。” “命案?” “是,他赌资被一个偷儿偷了,他竟用菜刀将那个偷儿砍死丢进乱葬岗了。” 这倒是像“豁牙”能干出来的事。他都能挥刀剁了自己儿子。抢他赌资岂不是跟抢他命一样?自然是下得了狠手的。 “听说已经死在牢里了。” “倒便宜他了。”不会让元宝去收尸吧?莫非还要给他买一副棺材? “桑姑娘,你不可——” “好。你说得都对。”桑落对道理投降。 莫星河无奈地摇摇头,站起身去舀水,要再泡一壶茶。听见桑落又问道:“你听说过‘玉公子’吗?” 舀水的手一顿,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他提着水过来,将水壶置在小碳炉上:“自然是听说过的。你怎么想起问他?” “你认识他吗?” 莫星河静静地望着她,想要从她表情里探查出她询问这事的动机。莫非在破庙那晚,让她走,她没有走?看见颜如玉来了? “点头之交。” 桑落没有怀疑。即便点珍阁再厉害,也只是商铺。那颜如玉是太妃的面首,这也是够不着的。 “为何要问他?” “没什么。我也只是听人说起。” 莫星河显然是不满意这个答案的,替她斟满茶:“你听说了些什么,说来听听。” 桑落想说那四个字,又记起莫星河是个听不得粗言俗语的,转而说道:“说他是太妃的面首。” “慎言。”莫星河闻言又开始说道:“这些都是市井传言。在我这里说说也就罢了,宫闱之事,在外切不可妄言。再说非亲眼所见之事,更不能以讹传讹。” “你好好养身体,头疼得厉害了再吃那个药。”说个八卦,他给你上课,谁听得下去?桑落腾地站起来,“我该去绣坊了,再迟就没有饭吃。” “桑姑娘——”莫星河叫住她,想了很多话,最后只是开口问道,“诊费......” 桑落想了想:“用舶来寒铁抵吧。我刀儿也丢了,还需要打一把。” 说罢,抱拳行了礼,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到了云锦绣坊,已是晌午过后。 林旺家的看到她,嘴里仍旧骂得厉害:“死哪里去了?一上午都不见人,怎么,这是你家的茅厕,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桑落听了也不气:“早上官府来家里送褒奖的告示,所以来晚了。” “你属孔雀的吗?一点褒奖,屁股就要开花了?快去绣花!”林旺家的根本不听,大掌一拍,将她拍进绣房里,“我们东家专门叮嘱了,你,必须绣花。” “我不会——” 打得乌烟瘴气,流血死人的,这才消停了几日?什么东家不急着争家产,倒还记挂着她这么号人物?再说,她不是才立了功吗?救了那么多人呢。 “不会就给我学!官府定的是绣花,你就得绣花。”林旺家的大掌一压,将她按在绣凳上。一挥手,叫吴四娘上前来:“你,好好教。学不好,你俩都没饭吃!” “是。”吴四娘低眉顺眼地坐下来,教桑落如何劈线。 待林旺家的走远,她又悄声问道,“你这是得罪谁了,隔着这么远,都要折腾你?还专门跟东家交代了,要严格按官府的文书办事。” 桑落摇摇头,学着吴四娘的模样,指腹搓散丝线,抽出一根丝来:“你们东家定下来了?不是前几日还闹得不可开交?” 吴四娘看看四周,手中的绕着线,将声音压到最低:“新来了个姓余的,拿银子摆平了杨家,又将这几个月欠的货都平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有钱的才是老大,这事就算暂时定下来了。” “还在说话!这绣花针是没地方缝吗?缝你们嘴上好不好?”林旺家的突然出现在两人身后,河东狮吼,吓得两人一激灵。见两人乖乖闭嘴,老老实实穿针引线,林旺家的哼了一声,“就是欠训。” 到了晚上,桑落弓着腰一下午,总算能支棱起来了。 这比做一台手术还费眼、费腰。 她只想立刻躺在床榻上,睡它个天昏地暗。眼睛鼻子耳朵、脖子肩膀老腰都是麻的、酸的。盯着那红线粉线看了一下午,眼睛看什么都是绿的。 这是补色残像。 读书时学过,如果手术做太久了,看太久红色,视野之中会出现绿色的幻觉。多看看其他颜色才能缓过来。 门外一群人簇拥着一个人走进来。 她抬头去看。绣坊上上下下,围着一个人,有人提灯照路,有人捧着茶盏、点心。 被簇拥着的人煞是眼熟。 她眨眨花绿的眼,再定睛一看,竟是那日在牢狱里用一粒银子强买她刀儿的那个人! 她悄悄用手肘碰碰吴四娘:“这人是谁?这么大派头。” “新来的东家啊,姓余。” 第21章 也要玉字辈 桑落一下子就将事情串起来了。 那日在京兆府,这姓余的跟着一个红衣男子,京兆府尹屁颠屁颠地跟在红衣男子后面喊“公子”,不就是那个“玉公子”? 揭穿身份,断她生计,强买她的柳叶刀,还将她弄到这里来弯腰绣花,五百遍《女戒》,原来都是他一人所为! 狗东西! 似是感觉到桑落愤恨的目光,余护卫停下脚步,看了过来。 林旺家的胖胖的身躯向前一挡,假意介绍起来:“东家,这边都是些新来的绣娘,技法还不甚熟悉。” 余护卫倨傲地问了一句:“桑落绣得如何?” “她这才刚学劈线呢。” “十日,我要看到她绣一幅出来。” 林旺家的躬身道:“着实有些难......如果东家要好东西,老奴给您挑个——” “嗯?”余护卫背着手睨了林旺家的一眼,“我说了,十日,要她绣一幅图出来!” “是。” 林旺家的来通传东家的意思,原以为桑落会拍案而起,怒言“做不到”,谁知桑落听了,竟一口答应下来。 “小蹄子,别打什么歪主意!”林旺家的一拍她后脑勺,“你给我好好学习针法,惹了东家,我定剥了你的皮!” “知道。”桑落眸光一闪,也不知憋了什么坏水,拿着绷子,“我带回家去晚上多练练。” 这话挑不出什么错处来。林旺家的自然是允了。 桑落一出门,没料到桑子楠守门口,一看见她立马迎上前来,说晌午之后衙门来人,说“豁牙”死在牢里了,元宝速速去敛尸。天刚擦黑,宫里来人报丧,说廖内官没了。 桑落心头一紧。 他当真算到自己了的死期! 宫里来人,就是要找元宝要喜盒入殓了吧? “元宝已经去了两个时辰了。”桑子楠说道,“至今没有回来,我担心出事,就去衙门问,说元宝早将尸首领走了。” 桑落想了一想,带着桑子楠,二人飞奔去了王氏的坟前。 王氏的坟立在荒野,元宝花了些银子立了一块石碑。又供了些香烛。 坟前有一卷残破的草席,“豁牙”被席子卷着,手臂从草席边沿露了出来,折断的腕骨已有蛆虫,十分骇人。 元宝没有哭,只是静静地站着。几日之间,他已不再像个孩子了。听见桑落和桑子楠的脚步声,他回过头冲他们笑了笑。 桑落跟桑子楠为王氏上了香,才说道:“元宝,宫里来人了。” 元宝抬起手擦擦王氏的墓碑:“娘,我要走了。我本想把这混蛋烧给你,可我想你定不愿意见到他,不如就让他待在这里,野狗来了,叼几块骨头,野猫来了,挖几片肠肚,秃鹰来了,啄走他的眼珠子......” 顿了顿,他又说道:“总之,不让他囫囵地下地狱。” 说完,他用脚,将那卷破草席挑开,彻底露出“豁牙”残破的身躯。 毅然转身。 回到桑家,宫里的内官已等候多时了。 这内官年轻,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身上戴着一个香囊,时不时地嗅着。 桑陆生给他敬了一盏热茶,问他是哪个宫里的,怎么称呼。 “我姓胡,在角门做洒扫。”胡内官也没有什么官架子。洒扫内官没有太大的油水,只是远离宫中贵人,保命自然容易一些。 见到元宝和桑落进屋,胡内官分毫未提喜盒之事,径直走向桑落:“想必你就是桑姑娘了。” 桑落被突如其来的浓郁香味刺激得打了好几个喷嚏,才说道:“正是。” “廖内官在世时,提起过你,说你是个了不得的。还特地让人去绣坊寻了他的大姐,说要关照你。” 大姐?是林旺家的? 林旺家的虽口出恶言,却处处暗中照顾。当时她就猜测过可能与廖内官有关联,只是没有料到是廖内官的大姐。 胡内官捏着香囊嗅了嗅,掩着嘴悄然说道:“他还说,你有手艺活?” 这话说得隐晦,桑落却听懂了,示意桑陆生等人先退下去,又上前一步说道:“胡内官要,我自是要尽心竭力地做。” 桑落低声问道:“胡内官也是想要‘玉’字辈的尺寸吗?” 胡内官虽已进宫多年,却不曾在后宫伺候,脸皮子薄,听了这话,耳根都烧了起来。只嗫嚅道:“其、其实也不用那么——” “不如跟廖内官一样,”桑落手指了一下天,“要做,就做最矜贵的那一根!” 如今最矜贵的不就是“玉”字辈的吗? 软饭男的巅峰之作。 “那......那就行吧。不知要多少银子?”胡内官决定咬咬牙,为下辈子谋个好出路。 “一粒碎银子就行。胡内官若有朋友也想做,不妨提上一句就好。”桑落又唤了元宝进来:“这孩子叫元宝,将来是要进宫的。我这也是替他多结些缘,等他入宫了,请大家多多照应。” 胡内官哪里知道她脑子里想的,是要将“玉苁蓉”发扬光大,让内官们个个带着“玉苁蓉”入棺。他只当她为元宝考虑,满口答应下来。 他这才看向元宝道:“廖内官跟我提了你,明日卯正,你带着喜盒到宫门口来,到时接了廖内官的棺,安葬之后,你就与我一同进宫去。” 次日一早,元宝是准备独自去的。桑落不放心,要跟着去。桑子楠又不放心桑落,也跟了去。 两人陪着元宝抱着喜盒,不到卯正,就在宫门口守着。 天刚亮,宫门已开。 未到卯时,胡内官也没有出来。反倒是一驾让桑落“日思夜想”的马车,从宫门口缓缓驶出。 桑落看到那驾马车,眼睛都瞪圆了。 马车上的金铃轻轻摇着,带着一股香风从桑落面前驶过。驾车之人看到了桑落,立刻回了颜如玉。 颜如玉又批了一宿的奏折,原本是极累的,正眯着眼休憩,听知树说桑落站在宫门口,紧闭的眼眸徐徐睁开。 食指手指挑开车帘,瞥见桑落似是要往这头冲来,桑子楠将她一把拽住,又指了指元宝怀中的木匣子,示意她不可莽撞。 桑落似乎听进去了,不再往这头看。不多时,侧门出来一个内官,推着一个木板车,是宫里专门运内官尸体的板车。 车一出来,桑落等人立刻围了上去。 颜如玉放下车帘,思索了一阵:“去查,谁死了,她来这里做什么?又要葬在何处。” 知树低声应道:“是!” 谁知,公子又改了主意:“跟过去看看。” 第22章 做完整的人 云雾霏霏,鸦雀喈喈。 山口站着一道健硕的身影,脚边放着一具棺材。 桑落一眼就认出那是林旺家的,迎上去想要行礼致谢,被林旺家的拦住。她眼睛红着,也没了平日的泼辣劲头,只摆手:“那日他来跟我交代后事时,就说了你与元宝之事,想不到你们也是如此。” 原来林旺家的并不姓廖,而是姓齐。大荔亡国,百姓遭殃。齐氏遇到幼年的廖内官时,见他奄奄一息,顺手救下,两人结作姐弟。 后来兵荒马乱,二人走散了,再见面时,廖内官已净身进宫,齐氏也嫁给了林家家仆林旺,姐弟俩隔着宫墙,再难见面。 “这地方倒是极好。”齐氏擦擦眼泪,站在山口,看层峦叠嶂的青山,“他从小就爱看山……” “没错,廖内官自己挑的,你看这是他做的标记。”胡内官从板车上取出一把铁锹,用锹沿点着草地上叠在一起的几块碎石,认真挖坑。 “廖内官,他怎么走的?”桑落有些吃惊,廖内官竟然连自己的坟地都想好,怎么就不逃呢?非要等着人来杀他吗? “谁知道呢?办差回来拉着我喝酒,喝多了就说要睡觉。早上起来就凉了。” 胡内官想起早上看到廖内官的样子。穿戴整齐,又在身边摆了几十两银子和一封信,托自己为他敛尸。 走得很从容,从容就好。 宫里的事,没人说得清。知道少一些,才能保命,但是知道得太少,也容易丢命。 他一边挖,一边念叨: “廖内官,你走啦,以后在宫里陪我说话的人又少一个了。” “平日你没少照顾我,我也算对得住你,答应你替你下葬,就一定做到。” “等以后我死了,还不知道谁葬我呢。” 元宝抱着喜盒,想说他可以,可又怕这样说触了人家霉头,只说道:“胡内官,你长命百岁。” 胡内官擦擦汗,看他一眼,只是笑笑,又埋头挖坑。 挖好深坑,几人合力将廖内官抬进棺材里。 “小子,放喜盒吧。”胡内官努努嘴。 元宝点点头,双手捧着盒子走了过去。 忽地,山路上狂奔来一队人马,个个都穿着黑色的锦衣,腰间挂着佩剑,到了廖存远的坟边。领头之人一亮牌子,胡内官立刻就跪了下去,又回头让其余诸人都乖乖跪下来。 领头人一个手势,身后的人就上前去棺材翻查。 “大人,查过了,没有夹带。” 领头人的目光又落在元宝手中的喜盒上:“这是什么?” 胡内官说道:“大人,这是喜盒。” “喜盒?” 胡内官答得卑微:“就是切了的那一块肉,人死总要归位。” 领头人道:“拿过来。” 元宝连忙将盒子抱在怀里:“不行!你们不能碰!”他答应过廖大人,不让别人碰。 话音一落,寒光立现,剑直直对着元宝的咽喉。 桑落将元宝护在身后:“大人,他只是个孩子。何必动剑?” 齐氏壮硕的身姿上前一步,从腰间取了些银子:“大人们拿去喝茶——” 话还未说完,其中一人一抬脚,将齐氏踹翻在地,剑立刻逼上去,叫她动弹不得。 “交出盒子!”领头人的剑尖再次指向元宝。 “不行!”元宝死死抱着盒子,不肯交。 桑子楠也被剑指着,不敢动弹分毫,只得说:“大人,这是他们内官的规矩。喜盒从喜房拿出来,就不能打开,那肉跟尸首一样,是见不得天日的。” 胡内官连声称是。可领头人哪里听这个,剑尖再送向前,就要刺向元宝。 桑落一抬手,手臂擦着剑刃挡在云宝咽喉前,鲜血顿时就冒了出来。她眉头也不曾皱一下,只沉声说道:“元宝,打开盒子。” 元宝不愿。 “打开!” 元宝抠掉封蜡,将盒子打开,里面赫然躺着那硕物。 领头人一看,惊了:“这是何物?” 只听见桑落答道:“廖内官的分身。” 一看就不是人肉的,领头人有几分羞恼,剑指向桑落:“你耍我?这明明是雕的!” 桑落答道:“内官净身时都是孩童,切下来后要先去血,再用油烹炸,最后裹石灰风干。最后只有半寸左右,故而在入棺时,要陪葬个成人的。这才刻意做大了些。” 众男子听了这话,只觉得某处不自觉地抽疼起来。领头人一抬剑尖,厉声喝问:“你是何人?” “回大人,我是刀儿匠桑陆生家的。” “这东西你做的?” “是。”桑落说道,“宫里内官的喜盒,都保存在我家。今日也是因此才带着喜盒入殓。” 宫里内官的喜盒都在他家?领头人狐疑地打量了桑落一阵子,剑又指向喜盒:“带走。” 元宝闻言就抱着盒子往回缩。桑落将他护在身后。 齐氏砰砰磕起头来:“大人,您查也查过了,他人都死了,就这么个念想,还请您容许他落叶归根吧。” 胡内官跪着爬向前,抓着那几人的鞋靴恳求道:“大人,求您给廖内官留个全尸吧......” 桑落微微一皱眉,不动声色地看着。 领头人想了想,生出几分戏耍的念头来,脚尖一抬,将胡内官的脑袋抬起来:“留下也可以。你拿起那陪葬的玩意儿来,到你身上比一比。” 元宝再要反抗,被桑子楠拦住:“元宝,不可冲动。” 胡内官只得硬着头皮,从盒子里取出东西来,放在身前,像是长了犄角的怪物。 那几名锦衣人笑得剑尖都在晃:“来来来,转一圈看看。” 胡内官缓缓转了一大圈,只觉得自己被剥光了游街一般,耻辱席卷而来: “不怕大人们笑话,我们是挨了一刀的人,没有什么别的执念。无儿无女,父母也早不在了,积攒的银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我们残缺之人,在这世上活了一辈子,唯一的念想,就是死了之后,还能把身子补成囫囵的。下辈子好做个完完整整的人。” 这几句话说得真挚,是发自肺腑的。 桑落听得动容。 只是那几人哪里有心?他们仍旧笑着: “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雕这东西的人别有用心啊,想让你们来世继续当驴做马吧?” “我知道了,”有人一拍大腿:“这是想要下辈子当玉公子啊?哈哈哈哈!” 胡内官讪讪地道:“祝愿,只是祝愿,做大一些,只是想求个好意头......” 领头人冷哼道:“哼,别想了,你们来世,还是阉人——” 说时迟那时快,银光一闪,领头之人的剑飞快地斩下来,蜡像就在胡内官身前被再次斩断成两截。 尘封的记忆,一下子涌上心头。 胡内官抱住脑袋尖叫着蜷缩在地上,手不住哆嗦,涕泗横流。 第23章 葫芦见到瓢 啪嗒。 蜡像断作两节,从里面掉出一截黑黄的干肉,又滚出两粒金珠子来。 桑落心道,廖内官当真塞了金珠子?没有骗她? 有人将那金珠子捡起来,捧到领头人面前。领头人收入怀中,再嫌弃地用剑尖挑起蜡像,晃了晃,确定空了。又戳戳干肉,确定没有藏匿。 这才收了剑,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齐氏心窝被踹得不轻,捂着心口半晌才爬起来。她不停抽泣着,仍旧骂骂咧咧的,也听不清骂了些什么。 “混蛋!混蛋!他们是混蛋!”元宝蹲在地上,一边哭,一边将蜡像与干肉捡起来,拼在一起,放回盒中。 桑子楠连忙过来给桑落包扎伤口,桑落摇摇头,见胡内官还蜷缩在地上,心有不忍。 儿时那一刀下去,谁不是终身的心伤? 她正想要安抚两句,谁知胡内官似变脸一般,站起来,无所谓地揩掉脸上的眼泪,拍拍元宝的脑袋:“小子,别哭了,这算什么?等你进了宫,比这混蛋的人多了去了。” 桑落错愕地眨眨眼:“你——” 这么说,之前在她家那害羞的样子,也是演的? “我什么我?”胡内官掸掸身上的尘土,继续说道,“他们有他们的任务,你拦着他们的任务,就是要他们的脑袋。任务做完就想要取乐。他们想看什么,咱们就表演什么。他们开心,咱们保命。” 难怪廖内官说要让元宝跟着胡内官。这样,她倒放心了。 桑落捂着伤口,找桑子楠要了火折子,将蜡像接口化了又封粘起来,尽量将接口搓得平整些,再放回喜盒,盖上盖子。 她说道:“元宝把盒子放进棺材里吧,再耽误就晌午了。” 几经波折,喜盒入棺,廖内官终于算是完整了。 棺木合二为一,从此阴阳两隔,黄土一抔一抔,落在漆黑的棺木上。 青烟直上,纸钱漫天,像是附着了谁的灵魂,从山口飘向山谷...... 众人望着山坳有些出神。 良久,胡内官开了口:“桑姑娘,你的手艺真不错,只是,这个‘玉字辈’,真是依葫芦画瓢?” “胡内官何必这么盘根究底?”桑落大言不惭,又掩嘴低语,“我不也没问你刚才在那些人的鞋上撒了什么吗?” 胡内官一挑眉,笑笑,不置可否。 桑落仔细想了想,决定主动询问:“胡内官用香,可是为了掩盖身上的气息?” “内官嘛,都这样。”胡内官倒不觉得尴尬。 挨了一刀,总是控制不住,别说干活时不允许如厕,有时打个喷嚏,咳嗽一声,蹦跳两下,都会淋漓不尽,顺着裤腿流下来。 所以他们会垫一块帕子,压在裤裆里。只是日子一长,身上总有些掩盖不住的气味。内官们都会买些香料随身揣着。 他做洒扫,无需近身伺候正主,倒还好些。后宫那些内官要贵人闻着舒坦,又要能掩住那些臭味,用的香料自是金贵的,有时为一味好香,都能打起来。 桑落想了想,笃定地道:“我可以治。” 胡内官闻言,看看她:“我们内官都是在太医局看诊的。” 言下之意,是你能比太医局的人还厉害? “别的我不知道,这个病太医局治不了,但是我能治。其实也不难,元宝在净身时,我留意了,将来他就没有这样的问题。” 话说得太满,胡内官不怎么信。做蜡像是一回事,治病是另一回事。更何况,哪里有女子行医的道理? 他应付地点点头,说了一句“桑姑娘果然厉害”,又看向元宝:“看来你小子是个有福的。走吧,跟我进宫去。” 话里有话。 桑子楠听懂了,戳戳元宝:“快拜干爹吧,千万别跟小落一样,遇事少犯牛脾气,多跟你干爹学如何保命。” 元宝看看桑落,先规规矩矩地跪下来,朝桑落砰砰砰地磕了三个诚挚的响头:“姐姐大恩,元宝此生当赴汤蹈火以报之。” 说罢,又跪在胡内官面前磕头,拜三拜,叫了一声“干爹”。 桑落再想说几句,却又忍住了,摸摸元宝的脑袋:“过去的都过去了,跟着你干爹,好好活着。” “行了,话说不完的,走吧。”胡内官转过身。 送走元宝,齐氏准备告辞,又想到十日绣一幅画的事,捂着心口被踢伤的地方,说道:“桑姑娘,我看新来的东家,似对你敌意甚深。你受了伤,我替你告假几日,你在家里好好练练,哪怕绣朵花儿、草儿的,应付一下。只是,千万别假人之手,被发现了,你恐不好过。” 桑落谢过,各自散去。 待人走远,颜如玉才踱着步子一步一步走到廖存远的坟墓之前。 红衣蹁跹,像是水墨山水之中的那一抹印章。 廖存远死了。 他没有想到。 颜如玉进宫是四年前的事了。 那时太妃从禁卫营中挑了一批身手好的充禁卫。他因男生女相,总被头领排挤。禁卫住在宫里的西南角,廖存远是那里的洒扫,见他可怜,偶尔拿些吃的来喂他。 对他是有些恩情的。没想到竟这样死了。 知树闪身出现在他身后:“公子,刚才那几人的马果然出了问题。走出去没多远,就跟疯了一般横冲直撞。领头的手臂折了。” 胡内官动手,没有瞒过桑落,自然更瞒不过颜如玉。 “属下将那两粒金珠取回来了。”知树奉上珠子。 颜如玉捏着金珠站了一阵,转过身也看向山坳:“开坟。” 恩人又如何? 他要找的东西,就必须找到。 这几年他将宫里的内官都查了一遍,廖存远是宫里的老人,宫里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做着粗活,别说后宫,连三道门都没进过。 所以他一直没有重视过这个人。若不是今日恰巧遇到,他又怎么会想起廖存远其实也是经历三朝的老内官了。 刚才那几人,得了宫里的令来查,说明东西不在宫里,尤其不在太妃手中。 那么,东西极有可能在廖存远手中。 最有嫌疑的就是那过分大的喜盒与蜡像。 坟土是松的,很好挖开。 很快知树就开了棺,取出喜盒,递到颜如玉手上。 盒子一开,颜如玉脸骤然阴沉下来。 这才明白胡内官与桑落的对话里说“葫芦”与“瓢”是何意。 原来,他是那个“葫芦”,盒子里断了又接上的,大如驴马的,是那个“瓢”! 难怪刚才那几个禁卫之人,能如此肆无忌惮地嘲笑。 “公子,应是服毒自戕。”知树初验过尸首,上来回话,一看见那盒子,心惊胆战,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颜如玉捏着盒子,指节渐渐泛白,神情变幻莫测好一阵,薄唇一挑:“拿刀纵切开。” 蜡像纵向剖开,一张叠得小块的黄色油纸,渐渐露出来。 廖存远费尽心机将东西藏得如此之巧妙,竟用蜡将纸包住封在了顶头,难怪躲过了后宫禁卫的巡查。 颜如玉缓缓展开那张油纸,面色大变。 第24章 芳芳的情郎 槐黄的油纸上,写着几十个大字: “哈哈,我就知道你会来拆。” “我刻意让人做得大些,就等着你来。” “你要找的东西,我知道在哪里,但我偏不告诉你。” “现在我死了,你就永远不会知道了。” 龙飞凤舞,张牙舞爪。 廖存远得逞的嘴脸跃然纸上。 “他知道会有人来挖坟?”知树有些讶异。 他知道有人追查到他这里了,服毒自戕,就是保守那个秘密? “三朝老人,不可小觑。”颜如玉神色很快恢复如常。 “公子,要不要拆尸看看?”有些人临终之时会将要藏的秘密吞入腹中。 “不用。”颜如玉将油纸收入袖中,再看那一截干肉,淡淡道:“放回去,给他留个全尸。” 知树应声去收拾喜盒,看着那一块蜡皮,又有些为难。 桑落竟然敢用这样的东西羞辱公子,终有一日会被公子杀之而后快的。 只是,还要留给这老内官陪葬吗? “他既然喜欢,就给他留着吧......”颜如玉眸光已飘远,声音里带着些似有似无的自嘲。 薄雾弥散,红衣渐淡。 桑落回到城中时,已过晌午,桑子楠拉她去医馆包扎上药。 “再慢些,我伤口都要长好了。”桑落觉得他有些大惊小怪,随口说着掀起衣袖,露出光洁的手臂。 桑子楠看得一愣,见她大大咧咧毫无女儿的模样,忍不住又有些生气:“好歹快十六岁的人了,怎么还不知道男女大防?我问你,刚才齐氏说的那个绣花是怎么回事?” 桑落懒得费口舌解释来龙去脉。随意说了两句敷衍过去,趁着他取药,溜出了门。 她径直去寻倪芳芳。 倪芳芳是桑落这具身子原主唯一的好友,自小就知道桑落是女儿身。她爹娘死得早,家中亲戚因战乱死的死散的散。只留下她一人在京城,不愿意卖身为奴,就作坊去做些散活。有时一忙起来,就十天半个月住在工坊里,好歹包吃包住,省得花钱糊口。 这段日子,倪芳芳就住在一家香料作坊里赶制端午香囊。听说桑落找她,她几句话就将工坊的管事哄得好好的,告假出来见她。 桑落对于倪芳芳说话的本事是佩服的。谁见了她都能被她哄得顺毛驴一般,服服帖帖。 两人寻了一个点心铺子坐下来。 倪芳芳就迫不及待地讲她前些日子遇到一个员外家的小少爷,长得不算俊俏,但是为人温和,还是家中老幺。 “考功名的事有他兄长们顶着,家中有些生意,也不用他顾,所以人闲散,婚事也就自在一些。” 倪芳芳最大的梦想,就是嫁入富户之家,再不用过那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她自小吃了不少苦,拿捏这些富户家的少爷还是有些法子,少爷们总被她迷得丢了三魂六魄。 只是那些少爷们的婚事,哪一个是能自己做主的?好几次都对天发誓要生死相随了,最后呢,不都向家里妥协了吗? “他可许诺你了?” “三月三上巳节,是他家里允了,才跟我出游的。” 倪芳芳这才想起桑落鲜少到她干活的地方寻她,便追问她近况。 桑落也不想说自己的那些糟心事,只道:“我寻你,是想着上次你说你替人绣了一个百草的花样,想借来用用。” “那不是一个花样,是几十种花样,好厚一摞纸呢,就放在我家进门的柜子里,不过——” 倪芳芳吃下最后一块点心,拍掉手中的渣子,又抓起桑落的手说道: “你这手,跟我的可不一样,这是救病治人的手,捏绣花针做什么?这段日子我忙,待端午一过,你要什么花样,我给你绣!” 桑落忙说:“我要自己绣。” 倪芳芳忽地凑过来,神秘地问她:“你也寻到小情郎了?是要绣香囊吗?” 桑落正要否认,倪芳芳忽然站了起来,直直地望着街上攒动的人影。 桑落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个年轻男子,大包小包地从对面的南北铺子里出来。只见他穿着锦绣的长袍,裹着幅巾,模样倒生得干净利索,只是鼻头有些酒糟红。 “你说,怎么就这么巧,碰上了。”倪芳芳拉着桑落往外走,“快来快来,我带你见见他!” “七郎——” 倪芳芳面对男人时,是有专属的腔调的。声音柔软又娇媚,还带着一点楚楚可怜的孱弱,不过两个字,竟像是诉说出了三生三世的相思之情。 这样的腔调,桑落学不来,但也从未轻视过倪芳芳。 人总要有一个活法。她不偷不抢不卖,不过是想在这样的世道里谋个好出路,有什么不对呢? 倪芳芳已经迎过去了,含羞带怯地捏着帕子,盈盈一福,欲说还休的眼神里有说不尽的爱意。 别说是男人,桑落这样的女子看了也是觉得极动人的。 只是,这始料未及的偶遇对于男人来说未必是惊喜,更多的是惊吓。以至于倪芳芳介绍桑落时,杨七郎也未认真听,只胡乱提着东西行了一个礼,又匆匆忙忙地将东西藏于身后。 桑落瞟了一眼那几包东西,不动声色地回礼:“在下桑落。” 杨七郎这才将目光落在她脸上,顿时一惊。一把抓住倪芳芳的手,将她带到自己身边:“你可知她是何人?” 桑落仍是男子装扮,倪芳芳以为杨七郎神色异常是吃了飞醋,便解释:“七郎可是误会了,桑大夫虽是男子,却如亲兄长一般——” “看样子你被骗了还不自知,”杨七郎冷笑了一声,眼神斜斜地瞟向桑落,轻蔑地道,“芳娘,你可知她是个娘们儿!” 倪芳芳一惊,也忘了装模作样,只瞪着桑落,半晌说不出话来,用眼神询问桑落:杨七郎是怎么知道的? 桑落没有回应她的眼神,垂下眼眸,淡淡望着杨七郎手里的那几包东西。 杨七郎继续道:“你不知道也就罢了,我跟你说,前些日子在长街上闹得沸沸扬扬的,就是她!就她!扮作男子,在桑家医馆坐诊,被人给发现了,要验身,她还脱了衣裳让人验,最后扭送到了府衙。” 倪芳芳皱起眉,不可思议地怔望着桑落。 那杨七郎滔滔不绝地说着:“你知道她干什么了吗?徒手摸男人身子!这还是女子该有的样子吗?知道官府怎么罚她的吗?罚她抄《女戒》、罚她去我姨娘家的绣坊当一年绣娘,要她明白女人该拿针线做什么!” 原来是杨家的小少爷啊,绣坊那一晚大战,林家家仆被自己救活了,听说杨家死了几个,重伤了几个,积怨都在这里头呢, 杨七郎越说越气愤:“芳娘,你被她蒙骗了这么久,如今知道了就要离她远些!这种不干不净的女人,你沾惹了,如何入我杨家门?” 围观之人渐渐多起来,桑落抬起头,淡淡看着杨七郎唾沫翻飞的嘴唇,再望望他幅巾底下的额头、以及那红红的鼻头,渗着油腻腻的汗, “你——” 她说。 众人的目光齐齐聚在她身上。 “有病。” 第25章 专戳心窝子 杨七郎絮絮聒聒说了好几篓子的话,桑落只慢慢悠悠地回了一句:“你有病。” 气得他拉着倪芳芳道:“你看看她的嘴脸,在你身边藏了多久,如今可算是见识了吧?市井泼妇也不过如此!” 人群中也不知谁说了一句:“你说了这么多,人家才说三个字。” 众人哈哈笑了起来。 杨七郎毕竟是富户家的少爷,肚子里有几两墨水,他清清喉咙,说得振振有词:“我是要将她不知羞耻的真面目公之于众,苦口婆心,有理有据。反观此女,被我说得哑口无言,自知无力辩驳,只得辱骂于我。” “她何时辱骂你了?”原本还可以忍,可他对桑落恶语相向,倪芳芳就装不下去了,放下手帕儿,声音也不那么柔那么软了,就连腰身也挺得笔直,“我家桑落说你有病,那就是真有病。” “芳娘?”杨七郎有些不悦,语气虽软,却带着威胁的意味,“我家是允了你我之事的,我是你将来要嫁的夫婿,你怎能帮着外人说话?” 倪芳芳突然记起这是她未来的金主,还得给些面子,又娇滴滴地将他往天上捧:“七郎是通道理的人,学识待人又都极好,桑落与我一同长大,她医术我是信得过的,不如让她替你把脉瞧瞧。” 倪芳芳突然觉得,从今以后,每相中一个,都要先让桑落看看。 想着想着就去拉杨七郎的手。 杨七郎差点就应了,骤然意识到不对劲,提着东西的手一扬,用力将倪芳芳甩开,纸包晃来晃去,他虚张声势地喊起来: “我没病!我家可是请太医局来诊脉的。她不过是个刀儿匠的女儿,说什么会行医治病?太医局分了多少门多少科,姓桑的,你倒说说看,你会哪一门哪一科?” 桑落抿抿唇:“太医局分多少门多少科,我不清楚。” 这一答,引得众人哄笑。这都不清楚,还说自己行医? 她倒也不惊慌,语气不高不低,一字一句咬得更加清晰:“我是刀儿匠出身,自然是专修淋、溺、泄、海,以及男病一门,疡科。” 这一说,就如同往滚油之中泼一碗凉水,顿时炸开了锅。 专治下三路的那些病?好家伙,还是个刀儿匠出身,说起来倒也对着呢,刀儿匠切的不就是下三路吗。 把脉看诊开药就够惊天动地了,做疡医,那就是要上手了,这可是个女娃娃啊,看样子也就十几岁,还说能治男病,她真懂吗?不害臊吗?不会是得了什么癔症,需要采阳补阴吧? 有人问出口了:“那你说说看,他得了什么病?” “他浑身油汗,鼻头糟红,若我猜得不错,他幅巾底下也没几根头发。这应该是他家中父辈祖辈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虚症。按理说他年纪轻轻,身子不该亏得如此厉害,所以,应该是......” 围观之人起哄: “说话别说一半。” “就是,说出来听听,是真会看病,还是假的?” 桑落瞄了一眼杨七郎手中晃晃悠悠的几个纸包,吐出两个字:“心病。” “嘁——”围观之人觉得这种玄之又玄话,就是江湖骗术。 “我说的心病,是本,而不是表。”桑落见围观之人愈发多了,便问杨七郎,“要不,找个安静之处,我与你细说。” 围观之人不干了:“有什么是我们听不得的?” “莫非真有难言之隐?” 这一句句地都往杨七郎心管子里扎。他哪里会承认有什么难言之隐,再说一个小丫头,总不能真能看病。多半是听芳娘提过一句自己头发不多,才在这里胡诌。 他强装镇定,向前一步:“我并无不妥之处,你要说什么就在这里说就是了,好叫大家都知道你的骗术是何等拙劣!” 桑落见过蠢的,却没见过这么蠢的。 既然自讨苦吃,她也用不着再顾忌太多,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纸包上开口说道:“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病症成了你的心病,所以年少就开始进补,日日以形补形,吃了不少温补之物。” 倪芳芳闻言,又惊又慌。惊的是,杨七郎居然不行。慌的是桑落这样字字句句戳男人心窝子,如何是好? 可是,桑落若会看男人脸色行事,就不叫桑落了。 她敛着眼眸,继续说道:“太医诊脉,你定是未说实情,多是托词替人看诊,描述几句,随便买些成药,又不对症。民间偏方想必也一应试过,虎鞭鹿鞭,又或者牛子羊子等物,这些东西虽好,对你来说却是拆虚补实。” “想必你这些日子,你觉得心中异常烦躁、油汗淋漓,房中之事时时亢奋,却始终力不从心,最多十来息便......” 这样的男病患,桑落见得多了。 在泌尿外科许多年,她深知男病人的心路历程。 他们不肯就医也不肯承认得病,每每说到这类疾病,不少人都恼羞成怒拂袖而去,再遮遮掩掩地去药店。 他们会以送“朋友”的名义买药。蓝色小药丸绝非首选,毕竟没人会买这个送“朋友”。首选一定是“鞭”类的补药,又或者去小作坊买各种“重振雄风”的“神油”或偏方。 最后,还要将责任推到女人身上,说是自己妻子缺了风情,换几个新鲜的,兴许就可以了。 总之,他们的骨子里憋着一股“谁也不能说我不行”的暗劲。 杨七郎果然脸色变得铁青,揪着倪芳芳,脸色越发暴戾:“你们俩串通起来的!是不是?!你们俩做局,想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辱我,好骗我银子,对不对?” 倪芳芳闻言,骤然一笑。幸好今日桑落见了他一面,否则这么蠢的丑男人,嫁过去三两日也就烦了。 “我们桑落的医术果然了得,第一次见你,连话都没说两句,就看出你的病症来。我说你为何每次与我见面总是带着幅巾,原来是要遮丑啊。” 杨七郎着倪芳芳道:“当街谈论男人下三路,毫无半分羞愧之色,你竟与这等人有从小到大的情谊?这等品性,入我杨家做妾也是不要的。” 不是你自己要当街谈的吗? 桑落步步紧逼,眼神凌厉:“你我不过初见,也无旧日仇怨,你却一再恶语相向,我自然不会退让。” 她与倪芳芳交换了一个眼神,倪芳芳立时就懂了。一步上前,将杨七郎手中的纸包撕扯开来。 杨七郎又惊又怕又气,想推开她,又想护住那几包东西,手脚乱舞,却也来不及了。 纸包一破,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第26章 他是刀儿匠 纸袋一撕开,奇奇怪怪的东西掉落下来。 看颜色,黑黑黄黄,桑落是再熟悉不过的。 都是干肉。不过不是人的。 众人围了过来,虎鞭、鹿鞭、海马都是常见之物,有一些东西,形状怪异,大家虽没见过,但似乎、也许、大概,明白这是什么东西。 看样子,这桑大夫说得是一点没错啊!轰地一声,大伙笑开了去。 “你们看看,这是什么?”一个路人弯腰拾起一件形似螺旋的干肉,脸上满是疑惑。 桑落阅物无数,只瞟一眼,便有了答案:“海鸭之物。” 紧接着,又有人指着地上一条蜿蜒曲折的干肉发问“这个虫子倒没见过。” 桑落又道:“不是虫,而是海犀之势。” 当真是罕物!这些东西在药铺里是见不到的,南北铺子里恐怕也是少见。 又有一人捡起一条,细细长长,一端有四个头,不由惊诧地问:“这是什么?晒干的猪蹄?” 桑落回想了一下:“一种以白蚁为食的刺兽,浑身长满长刺,它是一势四头,但只用其中一个。” 还有这样怪诞的?当真是开了眼了! 有人捏着一块干肉,笑道:“嘿嘿,这个我也认识!黄鼬的!” 桑落取来端详一阵,有些同情地看向杨七郎:“黄鼬的你买错了,这是雌黄鼬的假势,无法生儿育女,只是用来炫耀,以便统治雄黄鼬的。” 雌性也有?太稀奇了! 桑落对答如流,有根有据,加上她仍旧穿着男子衣衫,以至于众人忘了她女儿身之事,只顾着观赏这些离奇的物件。 飞禽走兽,天上地下的雄性,都杨七郎囊括到这一袋子里了。有心人数了数:“林林总总、天南地北的加起来,少说也有二三十种了。哎哟,你才是刀儿匠吧?” 有人笑得不怀好意:“当刀儿匠才好呢!那才是吃什么补什么!哈哈哈哈” “你们、你们不要笑!” 杨七郎彻底蔫儿了,耷着脑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手指无措地揪着衣衫。他有点后悔,平日出门都带家丁贴身奴仆的。今日因订的东西特殊,为了避人耳目,他独自出门来取。谁知竟被人撞上了。 他退了一步,嗫嚅着道:“这是我给、给别人、别人买的。” 谁信呢?刚才桑大夫不是说了吗,多是假托他人之名买来的。 倪芳芳觉得他有些可怜,弯腰想替他捡那些干肉,谁知杨七郎却怒火中烧地伸出脚,将这些干肉踹得四散开去。 “你!” 桑落说道:“心病要除,这是治本,但也要治标,你可以到桑家医馆来瞧瞧,应该能治——” 杨七郎冷笑道:“谁要你得了便宜又卖好?我用不着!” 多少年了,什么怪模怪样的药都吃过用过。熬汤、煮粥、泡酒、磨粉、炼丹、针灸,什么法子都用了,一点效果都没有,头发是越来越少,浑身油腻腻的,像是在油罐子里泡过一般。 原本以为倪芳芳这样的孤女,遇到自己是她最大的福气,谁知竟也为了这个刀儿匠桑落,就胳膊肘向外拐了! 女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他在那些干肉上狠狠跺上几脚,再碾了碾,直到那些成了碎片,这才觉得痛快了。 他恶狠狠地看向桑落,指着她的鼻子:“咱们,走着瞧!” 说罢,愤愤离去。 倪芳芳驱散了众人,将桑落拽到角落,双手叉腰,一副要算账的样子。 “桑落,你可真行!你怎知道里面都装着那些东西?” 桑落读书时研究过生物生殖系统的多样性,这也是遗传学的内容之一:“那些东西晒干后都带着一种油,纸上沾着油,我一看便猜到了。更何况他躲躲闪闪,我再用言语一激,就差不多了。” “以后我再要相看男人,就得带着你,不比那些相面的江湖骗子强多了?”倪芳芳笑得暧昧兮兮。 “你可要去安慰一下你的七郎?刚才我应该收着些。” 倪芳芳一挥手,说得云淡风轻:“收什么?男人而已,我倪芳芳动动手指头就能勾来,天下男人这么多,偏要他一个吗?破破烂烂的不要,修修补补的不要,别人用过的我也不要!当街欺负我姐妹的,我更不要!” 顿了顿,她面色越发严肃地瞪着桑落:“我是为你两肋插刀的,你呢?你呢?” 桑落是知晓她脾气的,这是因为自己不说被人揭穿身份被罚一事,她要发火了,连忙将整个事的来龙去脉细细致致地说了,又补道:“我想着这事都已经到了这地步,你知道也于事无补。反正是去绣坊里待一年,我咬咬牙就过了。” “你都被人欺负成这样了,还不去找那狗东西论个道理?”倪芳芳卷起袖子,一副要与人撕破脸的阵势,“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走,去找姓颜的狗东西!” 桑落不是没想过。只是这姓颜的,用的招数太阴,左一个官府明文右一个府衙告知,叫人抓不住半点错处。 “还有,你的莫星河呢?他不是有能耐吗?这时候怎么不让他替你去官府说道说道?” 什么叫她的莫星河?桑落觉得这话怪怪的,却又说不出哪里奇怪,答道:“他跟那个颜如玉也不熟,颜如玉终究是太妃跟前的红人,想来他也是够不着的。” “可是十日绣花,对你来说实在太难了!要不——”香料作坊里的活不少,每日从日出到天黑,几乎不得闲。但姐妹遇到难处总不能不帮,她咬咬牙,决定豁出去:“我晚上替你绣一些,反正你也不会,针脚不好也正常。” 桑落摇摇头:“我倒是已经有了这次的对策。要我绣花,我就当练针法。不准我女扮男装行医,我就以女装行医。你安心回去挣钱,我去你家寻花样子了。” 倪芳芳想了想,又仔细打量了一下桑落,一手勾住她的胳膊,就往街上拖:“既然要以女装示人,怎么还能穿成这样?我早看你的衣裳不顺眼了,走走走,我陪你买衣裳去。” 桑落倒早已有这个打算,甚至连衣裳的颜色都想好了。所以到了成衣铺子里,她一点没犹豫地,指向角落里那一抹最熟悉的颜色。 第27章 大漠的奇葩 暮色蔼蔼,长街上,亮起一道引人注目的身影。 谁见了,都要回过头再看两眼,谁家小姑娘会穿成这样呢? 是真绿啊。 没有刺绣,没有织花。就光秃秃的绿。 桑落丝毫不觉怪异,她穿在身上神清气爽,感觉过去的自己又回来了。只是当她出现在桑家,桑林生与桑陆生还是惊诧得好半晌都不知该说什么。 反倒是桑子楠十分开心。桑落清瘦,穿绿色也不显得突兀,发髻挽得简单利落,脖颈纤细,有几分清冷、倔强和飒美之气。 穿上罗裙,看起来就有女孩子的模样了。 他的眼里漾着笑意,围着桑落缓缓转了一圈,目光落在她发间,心想小落差了一支发簪。目光落在她耳畔,又觉得再添一对玉珠耳坠子会更好。目光再投向她的指尖,白白净净的指甲也不错,但他看别的女孩子也会取凤仙花染成红色...... “落丫头,你这个绿......”桑林生想说新嫁的娘子也是穿得这么绿,可担心这样说会臊着桑落,转而问道,“要不,绣点花上去?” 桑落摇摇头。 那日在绣坊里盯着粉粉红红的布绣了一下午,就如同做一台漫长的手术后,视觉出现补色残像。 那时她就想到要准备一件自己最熟悉的衣裳,不仅现在用的着,将来也用得着。 第二日去云锦绣坊,齐氏见了却没有像桑林生等人那么顾忌她的面皮,揪着她这衣裳看了看,眉毛飞在额头,一脸的嫌弃:“你穿成这样,是想逮着一个穿红衣裳的男子,就立地拜堂?” 所谓红男绿女,讲的就是新人拜堂成亲时,男穿红,女穿绿。虽然颜色略有出入,可看上去就是怪怪的。 齐氏见她油盐不进的样子,正好姓余的进来了,没好气地大掌一拍桑落的后背,大着嗓门骂起来:“小蹄子,越发懒了!快去绣花!还只剩几日了,到时候交不出来,别怪我不客气!” 十日之期一到,齐氏就来找桑落要绣品,桑落倒不含糊地将绣好的东西交了出去。 齐氏接过那绣品,眉毛骤然地拧在了一起:“这是什么玩意儿?” 桑落道:“打籽针法。” 齐氏一噎。 她能不知道什么是打籽针法?所谓打籽针法,是用线在针尖上绕几圈,针尖一抽,结成一个疙瘩,钉在布面上。这种针法常用在打花蕊、钉鸟眼。 齐氏宽大的身躯僵直着,深深地挖她一眼:“你觉得新东家那里能过得去?” “我是初学者,自是应该将这针法练得扎实些。” 罢了,针法也就罢了,至少有个名目,凑合能提。齐氏深深吸了一口气,待要再问,姓余的突然出现在门口:“绣完了?呈给我看看。” 见是新来的东家,齐氏不敢多说什么,战战兢兢地将帕子交了上去。 余护卫抖抖布料,那密密麻麻的结,让他只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顿时将绣布一揉,冷笑道:“你绣的是什么花样?” 桑落一看到这人,就想到自己的柳叶刀,新仇旧恨加在一起,语气也硬梆梆地:“大人,我只懂医,自然绣的是草药。” 草药...... 这一根根的,拔地而生,像麦穗一般,开满白玉色的花。 余护卫从未见过这样的草药,心中疑窦丛生,隐隐觉得不安,却又说不出来,最终还是问出口:“是何草药?” “此乃寸芸,大漠之中的奇葩。花托约一二尺长,花色如玉,花开如穗,瓣沿带针,深处藏蜜。这花生于贫瘠艰苦之处,白日热如炙烤,夜晚寒如严冬。在这等恶劣之地,却能开出此等奇花异草,实乃集日月天地之精华,强身健体的奇药。” 余护卫实是未见过这样的花,可似乎听说过“寸芸”这词,见她说得振振有词的,又一时拿不出反驳之言来,只得将绣品一收,不置一词,负手离去。 他将这帕子上的纹样描了下来,又附上字条,天黑之前,一齐捎进昌宁宫中。 太妃坐在灯下,看着那花样竟笑了。 叶姑姑站在一旁问道:“不知这是何物,竟能博太妃一笑?” “这东西啊,说得天花乱坠,其实晒干之后有个人人都知道的名字,”太妃笑得揉揉额头,“玉苁蓉。” 玉苁蓉? 叶姑姑也忍不住笑出来:“也不知玉公子看到了会做何想。” “让余护卫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太妃浅浅敛去笑容。 叶姑姑明白太妃心中所想。 云锦绣坊原本是林家的,林敏君一死,林杨两家打得头破血流,颜如玉借着替太妃暗查的名义,让余护卫出面平息了林杨两家的纷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倒顺便将绣坊收入囊中。 玉公子的眼光着实短浅了。 他替太妃办事,哪怕名声差些呢,那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说句不好听的,动动手指头,都有人送银子巴结,何必去争这样的民间小作坊,倒给他自己添了一个被言官针对的把柄。 太妃点点桌案:“让他该查的继续查,别觉得结案了就不查了。” 叶姑姑应了一声是。 刑部受命彻查鹤喙楼,至今没有半点进展。鹤喙楼本是赏金组织,按理说只要有人出钱悬赏,就会杀人。刑部便以“杨家见财起意买凶杀人”一言,结了林敏君的案子,太妃允了,但仍然派人暗查。 只是,一个月过去,鹤喙楼像是彻底消失了一般。 窗外的夜色如墨,无月无云,安静得令人怀疑。 平静,往往暗藏杀机。 这样月黑风高的夜晚,桑家人人睡得香甜。 桑落一翻身,迷蒙之中,似是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顿时后背发凉。莫非那姓颜的狗东西看了那玉苁蓉,起了杀心? 她裹紧被褥,悄悄坐起来,屋内一片漆黑,暗不见五指。她屏住呼吸,仔细听了听,这声音不是在屋内,倒像是在喜房。 这是在翻找财物? 她摸黑下了地,披上衣衫,踮着脚一点一点往门边挪动,附耳贴在门板上,听了一阵。 确实有人。 桑家一个刀儿匠,一个大夫,能有什么财宝?这偷儿怕是知道官府奖赏了自己二百两银子,想要趁黑偷走。 她再走回榻边,无声地摸了摸榻底的一块地砖,几百两银子早交给桑陆生拿去换做了银票,连带着廖内官送的金珠子,都被她压在这里面。 忽然,从喜房那头传来一阵东西坠落的声音。 桑落一惊,开门去看,迎面撞上握着刀儿冲出来的桑陆生。 在黑暗中微光如萤,桑陆生被绿葱葱的桑落吓了一大跳。只听见喜房里似有什么的东西落地的声音,父女俩对视一眼,桑陆生握紧刀儿,将桑落掩在身后,大脚一抬。 砰——地一声,喜房门被踹开。 第28章 该记起来了 喜房里一片寂静。 黑中透着红,诡异得令人望而却步。 桑陆生手握紧刀柄,脚跟着地,一步一步无声地向里迈。 突然,一阵冷风穿堂而过,屋内悬挂的红布条如同蛇的信子般狂舞。 怎么会有风? 桑陆生下意识地去看窗——空洞洞的!原本被红布封得死死的窗口,大大敞着。窗口挂着的红布幽幽地飘荡。 贼人已经跑了? 这是喜房,是存宝贝的地方,又没有金银财宝,来这里偷什么? “快!火折子呢?” 桑落摸索着点燃火折子。 当那一星点的光亮起,几乎是同时。咚的一声。一个怪异的身影从敞开的窗口中一掠而过,立时与窗外夜色融为一体。 屋里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红布条! 糟了!这贼人竟是来偷喜盒的! “我去追!”桑落抛下一句话就跳出窗口,追了出去。 桑陆生怕她出事,急匆匆地去寻桑林生与桑子楠,桑子楠让他二人在家中守着,以免再丢喜盒,桑陆生拽住桑子楠叮嘱道:“小落性子倔,你拦着,别出意外。天亮你们回不来,我就去报官。” 桑子楠应了一声,便匆匆消失在夜色中。 桑落死死地跟在那道黑影身后,对方扛着一袋子喜盒,跑得并不快,但她却感到体力越来越不支,耳畔风声呼啸,不知跑了多久多远,周围的房屋渐渐密集起来,追进城中央了。 那黑影显然也没想到她能追这么远,后背的包袱越来越沉,步子开始虚浮,却不敢松懈半分,双手死死攥着袋子,埋头向前跑,只是跑得越来越慢,好几次险些摔倒。 桑落一看那人就近在咫尺,手一伸几乎就可以触碰到那装着喜盒的袋子。顾不得腹部岔了气似的疼痛,叉着腰腹喊道:“你把东西留下!我就不会报官!” 那人如何肯干?听了这话,步子乱了,脚底一个不留神,面朝地摔了下去。 桑落连忙去抓,眼看着指尖就要碰触到那布袋子。刹那之间,一道影子横过来,直直将她与黑影隔开。 只觉得指尖冰凉,桑落下意识地抓住,定睛一看,竟是一只剑鞘。 剑鞘像是带着神力,震得她手臂发麻,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黑影见自己得救,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了。 桑落再要去追,银剑出鞘横在她面前。咽喉处传来丝丝凉意,顺着银剑瞪过去,只见一个男子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眼里满是敌意。 “让开!”此时不是争高下论是非的时候,喜盒不能丢,那是内官们的念想!她要去追回来! 男子纹丝不动。 桑落向后退,泛着寒光的剑刃逼了过来,不给她半分追贼的机会。 “你们什么人?竟然偷抢喜盒!我必然是要报官的,你们以为能逃得过?”桑落急声呵斥。 咽喉处的剑并不退让,男子仍旧沉默不语,目光却看向不远处。 桑落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只见一驾高大的马车停在街口,车厢四角挂着赤金的香球,在黑夜中闪着几点狡猾的金光。 姓颜的狗东西! 这句话差点脱口而出。 “小落!”身后桑子楠追了过来,看到她被剑指着,心中大急,连忙上前来救,谁知男子一抛剑鞘,击中他的腹部,叫他直不起腰来。 桑子楠的腹部痛得钻心,弯着腰艰难地道:“你们要做什么?杀人越货吗?那些都是喜盒,不是财宝。你们把东西还回来,要多少银子,我们另外给——” 男子觉得他异常啰嗦,剑鞘一挑,再朝下一击,桑子楠倒地。 “堂兄!堂兄!”桑落动弹不得,焦急地喊了两声,见桑子楠毫无回应,冲着马车道,“颜如玉,你拆穿我女儿身份,阻碍我行医坐诊,又罚我进绣坊做劳役。这也就罢了,你为何要偷我喜盒,伤我家人?我与你有何恩怨?” 锦帘后的人悠悠地笑了。 颜如玉坐在马车里,一手撑着头,另一只手捏着钉满线结的帕子,修长的手指懒散地挑起那松松垮垮的线结。 每一针都透着应付和讥笑。 玉苁蓉,壮阳之药。她拐着弯儿骂人的本事倒挺厉害。 叫什么“寸芸”,编的那一套竟也将余护卫这样见多识广的暗桩唬住了。 “恩怨?”颜如玉说得慢条斯理,“桑落,你与我的积怨太深了。” 他原本只是宫中的普通禁卫,只想建功立业,却因她那两句话,走到了今日这一步。 四年前,他中了毒,寻桑林生去解毒。 一推门看见一个小药童。听说桑林生有个儿子也在跟着学医,颜如玉毒发多时早已体力不支,来不及多想,直愣愣地倒在小药童的身上。 迷迷糊糊之间,只觉得自己被人拔了裤子,手脚被缠在一张奇怪的板子上。 忽而下身一凉,小药童倒了不少药水在他身上冲洗。 这一冲,颜如玉意识清醒过来,只是浑身无力,说不出半个字来。只看见那小药童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用手触摸。 是有什么龙阳怪癖吗? 不是。 那个触摸的手法十分怪异,像是在探索什么、检查什么。先是在腹部按压,再往下...... 那不是猥亵,而是一种羞辱! 赤裸裸的羞辱! 他躺在“砧板”上,如同任人宰割的鱼肉,心中不停怒喊,却仍旧发不出半点声音。 这个桑落丈量每一处还不知足,竟还捉起一柄小刀,遗憾可惜地一叹,手中的刀并未停歇,眼看着就要切下去, 好在同行之人寻过来,在那千钧一发之机,敲开了门。 眼看桑落放下刀儿,颜如玉缓缓松了一口气,以为就此获救,不想却听到了主宰他命运的两句话: “不能切。” “若要他挣银子,倒不如送去南风馆,想必能成头牌。” 这两句话,将原本的计划和抱负彻底打乱。他被带到太妃面前“以色侍人”,成为了京城的笑柄。 颜如玉每每想起那一幕,都怒火中烧,多年训练的冷静荡然无存。捏着绣布的手紧紧一收,眼神迸发出怒意,长臂一抬,抛开车帘走出车厢,站在马车上。 红袍在夜色中划出盛怒的弧度。艳丽的脸上写满了积攒四年的羞愤,眼眸似火,在暗夜中也亮得惊人。 他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睥睨着一身绿衣、披散着长发、略显狼狈的她。 唇一挑:“桑落,这下你该记起来了吧?” 第29章 他不干人事 一高,一低。 一红,一绿。 一男,一女。 一弯弦月,不知何时挂在了天边,弥着莹莹之光。 桑落缓缓抬起头,看向月光下的红衣公子。 难怪。她想。 长成这样,难怪叫“颜如玉”,总不能叫什么“红颜祸水”、“祸国殃民”。 桑落认真回忆了一遍,如此绝色,自己应该有印象。如果没有印象,那就极有可能是当初见他时,只看了他下半身。眼下取回喜盒要紧,爹时常说认怂保命,不如先好好道个歉,让他将喜盒还回来。 “抱歉,经手的病患多了些,着实不记得了,不知你得了何病?可是当时没有治好?” 颜如玉气息一滞,眼眸微微眯起,目光落在她坦率的面庞上,试图寻出一丝作伪的痕迹。 自四年前那事之后,他一直暗中留意她的行踪,直到前些日子得知她女扮男装坐堂看诊之后,他知道报仇的机会来了。 杀她一条命何以抵消他的屈辱?他要她同自己一样声名狼藉,前途尽毁。 只是没有想到,她好像活得更自在了。 听说她现在仍旧行医治病,去绣坊当绣娘,都能逮着机会行医。每次救人之前,必须让病患签文书,声明知晓她是女子且不会追究后果。当真是心思缜密,会钻空子。 他等着看她愠怒,看她害怕,看她懊悔不已。然而,她一身绿油油的,像一根韭菜,用真挚又澄明的眼神望着自己。 她对自己过去的劣行一无所知,甚至不记得他这个人。 他笑了,笑容在月光下渗出一层层的寒霜。 桑落察觉出其中的森森恶意,心想毕竟长成这样,说记不住可能让他失了脸面,便又找补:“我惯常看男病,对患处记得清楚一些——” “若是还未治好,我可免费复诊,治好之后,还请归还喜盒。”她看向那宽大的车厢,车厢里还点着灯,言辞恳切:“只是此处黑暗,需要您进去把裤子脱了——” “大胆!”知树怒喝道,剑刃一顶,桑落的脖颈上立马沁出了血。 那道伤太细,桑落甚至感觉不到疼痛,反而有一丝刺痒。 还想来那一套?颜如玉手指一抬,示意知树撤去银剑退到一旁。他仍旧毫无温度地俯视着她,唇畔挂着一抹笑:“喜盒丢了,可知你桑家有何下场?” 桑落当然知道。 盒子里的东西,未必会有人来要,但是身为刀儿匠绝不可弄丢。如同将士丢了虎符,文官丢了官印,皇帝丢了玉玺。 公门的刀儿匠丢了喜盒,铁饭碗收回,人还要流放。 “我倒有一个法子。”他站在马车上勾勾手指,示意她靠近些说话。 桑落冷冷地看着他,思忖着他究竟有何邪恶的目的。东西在他手中,她受制于人,不甘,但要低头。 她迈开步子向前挪了一步,又挪一步。 马车旁的香气甚是奇特,不是木香、花香或果香,而是一种奇特的味道。 颜如玉勾着头,说道:“不过是几块干肉,弄丢了就丢了,不如回去寻几块猪肉羊肉,切了晒干顶一顶。” 然后等着他揭发?她被他害了一次,莫非还要再伸长脖子让他砍第二刀? “人肉的纹理与猪牛羊的皆不一样。” 还挺认真的。 颜如玉道:“除了你,又没有人知道。” 桑落冷秋秋地瞟他一眼。他也知道他自己干的不是人事吗? “玉公子,得天独厚之资,自然不懂内官之殇。人顶着命地挨一刀,好不容易活下来,忍辱负重,残缺一生,唯一的念想就是死后能够得个囫囵之身。” 桑落想起廖内官和胡内官,还有九死一生的元宝,声音渐渐铿锵,“身为刀儿匠本就做着断子绝孙的事,若喜盒还保不住,如何对得起他们?” 忍辱负重、残缺一生。 颜如玉闻言一愣。还未说话,只听见忽地远处响起几声鸟叫,他眸光微闪,示意知树将躺着不动的桑子楠带走。 再长臂一捞,将桑落带上马车,手掌一推,她身子歪歪斜斜地跌进车厢之中。 车厢里暖香四溢,金色的刺绣晃花了桑落的眼,脑袋磕在座沿上,闷闷的,却没有疼痛。原来是垫着一块金钱豹的毛皮。 颜如玉欺身进来,端坐在一旁。 桑落正要起身质问,只觉得肩头被压住了千斤一般,根本动弹不得。颜如玉低声道:“配合些,否则现在就杀了你。” 桑落却根本不惧,只倔强地道:“我要喜盒。” 压在肩头的手掌一收,剧痛从肩胛骨上蔓延开去,他俯下身来,酒气笼罩着桑落,嗓音里尽是杀意:“可以,你不是说人肉与牛羊肉的纹理不同吗?我替你将桑子楠切成条,再晒干制成喜盒。” 桑落心惊,不敢再说,只忍着痛别过脸去。 锦帘外火光熠熠,有人骑着马,带着兵器,哒哒哒哒地围了过来。 见到这样的马车,外面的人不敢轻举妄动,只抱拳问道:“敢问可是玉公子的尊驾?” 颜如玉忽然变了一个嗓音,带着几分醉意:“正是。” 外面的人道:“不知玉公子这是从何处来,去往何处,怎的一人一车在此?” 颜如玉隔着锦帘冷声嘲讽起来:“谁给你的胆子?竟敢查本公子?” 领头抱拳行礼:“玉公子,实不相瞒,方才又出了一桩命案,应是鹤喙楼的杀手出现了,禁卫统领下令全城抓捕杀手,末将也是奉命行事。” “这次杀了谁家?” “杀了三元堂的东家石启峰。” “那你围着本公子的马车,是怀疑本公子了?” “不敢。只是鹤喙楼杀手奸诈,为了公子安危,末将只能僭越了。”说罢那人挑起长枪,缓缓掀开锦帘。 车内金碧辉煌,只见仙人般的红衣公子斜斜靠在软垫之上,面色带着几分酒气,眼波潋滟,手指如玉,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跪在一旁的绿衣女子。 将领看得心神一荡,连忙将目光投向桑落。 这女子披头散发,衣衫凌乱,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鹤喙楼的杀手,倒像是被人强迫着跪在此处。 莫非,玉公子背着太妃做了强迫民女之事,被自己抓了个正着?也不知将来闹到太妃面前,他是何下场! 将领心中有了底气,询问道:“公子这是从何处来?” 颜如玉懒懒地掀开眼皮:“太医令吴大人府上吃酒。” “去往何处?” “回家。”两个字,全是不满。 将领算了算这个方向,的确没有错。他又转向桑落:“这姑娘看着眼生,不知姓甚名谁?为何如此打扮?” 第30章 当真不记得 桑落伏跪在颜如玉的脚边,眸光落在宽座上的金钱豹毛皮上。肩膀被颜如玉的指尖点了点:“如实说。” 不是要她配合吗?如实说也是配合?她撇过头看向巡防将领:“我是刀儿匠桑家之女,晚上有人入室偷窃喜盒,我追到此处遇到了玉公子。” 那东西有什么可偷的?都是些脏兮兮的残肉。巡防将领想不通,旋即叱道:“不得说谎!何人会偷那东西?” 桑落淡讽道:“应是某些卖弄色相之人,想要弄走补身体。殊不知那东西不过三根绵软之肉合构,又经过放血、腌干等工序,并无滋补强肾之功效——” 说到一半,一个念头突然浮出脑海。 “你也知无效,那谁会去偷呢?我吗?”颜如玉的手指敲敲一旁的小几,示意她回神,又对巡防之人道:“诸位来得正好,此女拦我车驾好一阵了,口口声声说我偷了她的喜盒,行迹着实可疑,恐是鹤喙楼杀手的同伙,不妨带回去审问一番。” 桑落死死地盯着他,想要弄清楚他的目的。想拿自己顶罪?没有人会盗窃喜盒,所以她半夜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此处,很是可疑。他是有太医令做人证的,自己却没有。 思索好一阵,她抿抿唇,背对着马车外的巡防将领,手撑在金钱豹毛皮之上,作势要站起来。指尖所点之处,有些濡湿,果然是血。难怪这马车上熏着香,这香气是要掩盖血腥气息。 她用身体挡住身后众人的视线,指尖搓了搓那血。颜如玉将那抹血色看在眼里,脸上仍旧云淡风轻,二人的目光碰在一起,都带着胁迫与不妥协的意味。 她开了口:“我有证据。” “哦?”颜如玉声音渐渐寒冷。 见他眼中划过一抹警告之色,又瞟向窗外站着的知树,似是在提醒她桑子楠仍在自己手中。 “什么证据?”巡防将领不禁追问道: 桑落正准备转身,忽地手指一热,被颜如玉攥住拭去了血迹。 他不着痕迹地抽回手,退让了一步:“方才确见有人背着一包东西跑过,与你同行之人跟着追了过去,莫非真有人偷喜盒?” 真有人偷,又有玉公子见证,那就可以初步排除是鹤喙楼杀手的嫌疑了。 “绝无虚言,”桑落转过身对巡防说道,“家中喜盒失窃,我与堂兄追贼至此,误会贵人与贼人一伙,故而强行上车搜了一通。” 她企图走出车厢,衣摆却被颜如玉踩住动弹不得,只得站在原地继续说道:“方才得贵人点拨,我才想到许是有人想要用那东西入药。” 桑落一直觉得奇怪,颜如玉的护卫身手如此了得,若要偷走喜盒,何必派一个翻墙偷盗都那么大动静的?她又将刚才放跑贼人的情景仔细回想了一遍,更加确定颜如玉与那人应当不是一伙。 而这么笨拙又对这东西痴迷的人,她只想到了一个人:“若猜得不错,应是杨家七郎所盗。” “杨家?哪个杨家?”巡防问道。 “云锦绣坊的杨家。”桑落将那日在街上偶遇杨七郎购药一事大致说了,又道,“喜盒丢失,于我家犹如塌天大祸,家父原本准备报官,我与堂兄想若能收回喜盒,则可大事化小。恳请大人随我同去杨家,寻回喜盒,我也就清白了。” “原来竟有这样一番缘故,倒是本公子错怪你了。”他撑着头想了想,“不如现在我们同去杨家寻一寻,免得桑姑娘的堂兄出什么意外。” 巡防将领本不愿走这一趟,一边是刀儿匠,一边是京中有名的富户,傻子都知道要顾着哪一头。只是玉公子开了口,自是不能拒绝,将领一挥手,调转马头,连人带车前往杨家。 桑落拽了拽衣摆,踩在衣摆上的黑靴并无高抬贵脚的意思,她不禁低声道:“大路朝天各走半边,玉公子要做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不如放了我堂兄,将柳叶刀还给我,再撤了我去绣坊做劳役的命令,我们从此两清。” 两清?她当真打得一手好算盘! 颜如玉俯身到她眼前,一双黑眸似猎豹一般盯着她:“你当真不记得当年之事?” 当年?什么事?莫非原主与他有什么渊源是自己不知道的? 桑落茫然地望着他。 见她又是那副表情,颜如玉不再追问,抽身靠后,散漫地挑起那方绣着玉苁蓉的帕子:“一报还一报。若真在杨家找到喜盒,我就放了你堂兄。柳叶刀我丢了,绣坊的劳役,撤不掉。” “就算是华佗扁鹊再世,也不能包治百病!”桑落愠怒几近爆发,仍旧压着嗓音,“更何况我只是个刀儿匠的女儿。你为何要苦苦相逼?真不怕我鱼死网破吗?” 她的手按在豹皮的血迹上。 拿这个威胁他?颜如玉意味不明地笑了,还带着些肆无忌惮。恰巧马车停了下来,他指指车外,眉稍一挑,示意她快些下车。 桑落咬咬牙,从他靴底抽出衣摆,下了车。 巡防追查,无人敢不开门,杨家门上的小厮一边着人去请老爷,一边将门开了。巡防举着火把,哗啦啦地绕过照壁,往内院一站,抓住小厮就问:“杨七郎何在?” 小厮哪里敢应,只说自己是门上的,不清楚内院的事。杨家老爷得了信披着衣裳过来接引,见巡防这阵势不敢怠慢,一边让人引路一边打量着后面两人。 红衣男子,俊美绝伦,带着一股妖气,他身边的绿衣女子,披头散发,又带着点鬼气。一妖一鬼,一红一绿,在夜里看着甚是瘆人。也不知究竟是何来路,竟跟着巡防上门来。 到了杨七郎所住偏院,众人举着火把将门拍开,惊得屋里叮叮咣咣一通响。 桑落心头一急,连忙率先冲进去,穿过正堂,经过里屋,只见一扇小门,将领一脚踹开那扇小门,火光顿时将屋内照得透亮。 原来是用水房改成的暗室,屋内弥漫着酒味、膻味、和油腻气味。 满屋摆满一圈架子,架子上是各式的药罐、酒坛。角落里一张黑腻腻的桌子,桌上有几个小碳炉子,炉子上正咕嘟着不明气味的药汤。 一身黑衣的杨七郎正拿着一只打开的木盒站在桌前,脚边散落一地裹着红布的喜盒。 无处藏身,神情慌乱,手足无措。 第31章 我的旧病患 “你、你竟追到这里!” 杨七郎没有戴帽子,头顶光秃秃的,油腻腻的。折射着屋内的火光,煞是锃亮。他一看到桑落,怒急攻心,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将手中的喜盒掷向桑落。 喜盒用的都是硬木,泡药除虫后再上漆,力求几十年不被虫蛀不易潮腐。盒子有棱有角,重量也不轻。桑落曾经不小心被梁上的喜盒砸到过,脑门青紫了十几日才彻底消下去。 杨七郎手臂一挥,她下意识地往颜如玉身后一闪,颜如玉岿然不动,那盒子擦着他手臂砸在身后的墙上,裂成两半,里面那一截肉弹出来,冲着颜如玉飞去。 只听见身后的桑落喊道:“别掉地上!” 颜如玉想也未想,袖子一翻,就将那物震开。那东西虽被一层石灰裹着,久经潮气,里面的油已渗透出来。掌心触碰之处,腻腻的,说不出的恶心。一想到自己也险些被桑落切成这样,他只觉得自己浑身都脏了。反反复复地用那方绣着玉苁蓉的帕子擦。 桑落从他身后走出来,见那钉在墙上的干肉,一半没入墙砖里,只得怪异地看他一眼,默默上前将那东西拔出来,再将喜盒捡起来,合二为一。 巡防将领抄着刀剑棍叉要上前将杨七郎拿下:“想不到真有人偷这玩意儿,你还不如束手就擒?” “七郎!不可执拗!你三婶的亲兄长可是太医局的管事,你要什么药还怕没有吗?”杨老爷冲到最前面来,看似是劝,实则却是在说家中也是有人的。 七郎对这事的执着,杨老爷是完全没有想到的。 自己这一脉,男子都有这样的问题,能生孩子就行了...... 家产丰足,七郎又是小儿子,平日由着他四处寻医问药,反正银子花了也是吃进他自己肚里,又没亏着。哪里想到今日竟偷了一堆肉回来。偷的还是内官们的。 杨老爷劝道:“七郎,你将东西还回去,咱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另寻神药可好?” “你们都别过来!”杨七郎死死盯着桑落,双眼几乎要崩出火星子,糟鼻头愈发红肿,他将炉灶上的药汤高高举起,作势要将锅里沸腾的怪汤泼在那些喜盒上,“姓桑的,你让他们退出去!否则我就毁了这些东西!” “别!”桑落怕毁了那些喜盒,示意巡防将领退出屋外,只剩下颜如玉和杨老爷,眼看他端着的锅要倾倒下来,她的目光扫向杨七郎身后的桌案,心中一亮,喊道:“别倒!那可是青蛙汁子!” 原本倾斜的锅顿时平了,杨七郎的手微微颤抖着,锅里滚烫的汤荡来荡去,他仍不放心,试探着问道:“你、你怎知道?” “听说过。”桑落盯着他手中的锅,“你先放下来,别烫着你自己。” 杨七郎并不信她的话,仍旧将那锅汤悬于喜盒之上:“你说,你说!” “好,我若说得对,你就要将它放下来。”桑落将长发拢了拢,随手挽了一个结,没有发簪,发髻松垮垮地垂在脑后,她继续说道,“青蛙汁子的配方乃是舶来之物,应是极西之处的巫女所制。原本应该是用生青蛙连皮带肉混着肠肚一齐榨汁,再加蜂蜜、芦荟等物搅拌后灌饮。” 杨七郎惊了。 这方子是他花了千金,从一个海上的玄夷奴贩子处所得。她不过一个刀儿匠的女儿,看起来不过十几岁,这辈子恐怕都没出过京城,她如何能知道这个东西? 桑落示意他将锅放下来:“你做得极对,那青蛙汁子绝不可生饮,否则性命堪忧。” “你如何知道这是青蛙汁子的?”杨七郎觉得桑落跟巫女也没什么区别,上次隔着那么远就能说出他的病症,现在这锅汤黏糊糊的,她竟然又知道了。 “我终日钻研男病,自然通晓各种秘方配药。是什么药汤,我一嗅便知!”桑落说得一本正经,又叹道,“只是......可惜了。” 颜如玉心中不由冷笑,明明是那一口锅边还粘着一条糊掉的青蛙腿。这样也能唬人? 杨七郎却是真的被唬住了,手臂弯了弯:“可惜又是何意?” “这秘方你花了不少银子吧?那日我就跟你说了,你采虚补实,以至你脱发油汗,乃是你心病所致。这锅汤来之不易,却治不了你的心病,岂不可惜?” “此言当真?难怪这几年他越吃,身子越差!”杨老爷这时才留意到桑落。刚才觉得她像个鬼,如今再看,却又不同。只见她发髻松松挽在脑后,几绺发丝随意散着,神情坚定,一身青衣更显得她姿容清绝。 她答得肯定:“我是大夫,若肯信我,不妨将东西放下,容我面诊,查一查病因,或许能解你们所困。” 一说“面诊”二字,颜如玉的眼底划过几分讳莫如深。刚才她就说要自己回到马车上脱了裤子面诊,说是想不起脸,看了下身就能想起来。原以为是戏弄之言,现在看来,兴许是来真的。 难道,她行医治病都是如此这般? 杨老爷还不明白“面诊”二字的含义,只伸出手来道:“这病乃是家族所传,若当真能治,自是再好不过!还请小大夫替我诊脉。” 桑落摇摇头:“望闻问切,在男病里有所不同。需要病患脱掉裤子,躺上床去触诊。” 果然!颜如玉深深地看她一眼。一个十几岁的妙龄女子,说出这样的话,竟仍旧泰然自若,似是再寻常不过了! 桑落说道:“你们不用害羞,在我眼里,那处跟你们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巴一般。” 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说出这样的惊世骇俗之语,震得杨家父子瞠目结舌。 见他二人面色变了又变,桑落指了指身后的颜如玉:“这位公子也是我面诊过的旧病患,长得这样惊为天人,若非他本人提起,我竟都不记得。” 父子二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颜如玉,想不到长成这样也有男病,他俩顿时就觉得平衡多了。 颜如玉的脸色阴沉得可以滴出水来,偏偏桑落背对着他,只顾着那一地的喜盒,杨七郎手中的那锅汤不放下来,她的心就一直悬着,忍不住用了激将法: “杨七郎!你什么猛药都敢尝试,就是不敢让我这个大夫看一眼。脑子是干什么用的?” 杨老爷噎了噎,干涩地开口道:“要不,我先来。” 第32章 大家都想看 “爹!你怎能信她?”杨七郎怒道,手中的那锅汤又剧烈晃动起来,“她是个什么玩意儿?怎么可能真会看病?她能有张太医厉害?” 杨老爷没有想那么多,张太医、李太医看了多少年了,也没见好。这小丫头不是刀儿匠的女儿吗?万一有点刀儿匠的秘方呢? 再说......杨老爷的眼珠子绕着桑落转了几圈,家中妻妾不少,可桑落这样十几岁的小姑娘,着实还没碰过,就算她不会治,被她摸两把也不吃亏。 “你要怎么诊?”他问。 桑落心中记挂着那一堆喜盒,担心替杨老爷面诊时,这杨七郎又出什么岔子,她看向身后冷着脸的颜如玉,又担心他有什么不悦,桑子楠遭殃,思来想去便对颜如玉道:“如今喜盒找到了,还请公子遣人去寻我堂兄,让他带上银针,前来助我面诊。” 颜如玉睨着她这根韭菜,唇角一挑:“我怎么记得上次你给我面诊时,用的是手?” 用针?也对,这世上哪有女子用手触摸病患那处的先例?她当初对自己上下其手,就是别有用心的。现在总该想起来自己是谁了吧? 桑落却心中暗暗叫苦。本想趁机将桑子楠解救出来,反倒是被他揭穿了。看来还真是旧病患,用手触诊都如此清楚。 杨老爷一听是用手诊治,兴致大增,语气也油滑起来:“小姑娘,你先替我诊治吧,不用在意,诊治不好也没关系。” 颜如玉看向桑落,等着看她叫苦不迭。谁知她只是面色平静地点点头,指向门外,熟练地说道:“找个床榻,躺上去,把裤子脱了。” 巡防等人一直凑在门口,一听这小姑娘真要为男子看病,不由地互看了好几眼。按理说这样看病,他们也该回避,可他们的眼神在空中聚集,都在说:想看,大家都想看。 将领清清嗓子:“杨七郎乃是偷盗喜盒嫌犯,杨老爷与桑大夫不可单独相处,我们就在这里守着。” 说罢,晃晃刀剑:“要看病就快些过去躺下。” 杨老爷哪里愿意被一帮臭老爷们盯着看呢?可看着那寒光闪闪的刀尖,咽了咽唾沫,走出小屋,上了杨七郎的卧榻。 好在桑落随手将榻边的纱帐扯下,挡住众人目光。她抓住杨老爷白白的里衣,随手撕下一片裹在手上,站在榻边,冷声说道:“一会我触诊时,问你什么都要如实回答,不要紧张,有任何反应都是正常的。” 杨老爷躺在榻上,仰望着桑落。她的发髻散了,可她神情严肃,带着一种令人不得不顺从的压迫感,那眼神与刚才完全不同,明明手中只有一片布,却像是握着一把刀。 杨老爷有些退却,可桑落已不容他退却,直接上手按在他的腹部。 众人的目光都齐齐聚在纱帐下露出的那一截绿色的裙裾。杨七郎也忍不住走出来伸着脖子张望。 只听见桑落严肃的声音:“这里按压痛不痛?” “不痛。” 又传来杨老爷嗯嗯唔唔的声音,似是在极力忍耐...... “啊”地一声,杨老爷惊恐地喊起来:“这里也要摸吗?” “当然。”桑落探出头来,看了一眼颜如玉:“我堂兄不在,可否帮忙做个面诊记录?” 颜如玉面色更加难看。他说不清究竟是怎样的心情驱使自己留在这里,有抗拒、有不满、有愠怒、还有一些......好奇。 这种好奇很奇怪。 既想看她是否也会像当年对待自己那样对待这对父子,又觉得看一眼都玷污了自己的眼睛。 最终,他取来纸笔:“说罢。” “记——一指二分宽,食指长。”桑落念道。 颜如玉的笔尖一顿,险些在纸上沁出一团墨。 她当真用手!当初她就是这样量的自己?然后才说出那几句话的?她真把自己当做病患了? 自己积蓄了四年的怨恨,想不到竟是阴差阳错? 杨老爷又急又羞,捂着身子喊:“别念!别念!” 这样的病患,桑落早就见识过了,她眼睛一瞪,厉声叱道:“躺下去!不准动!否则,我让人把你绑起来!” “记——毛发均匀、褐白。” “记——附件大小正常,左前右后,质地等级:良。” “记——赘生物合格,能够完全暴露。” 又过了一阵,桑落才道:“记——强度为三。” 这跟检查牲口差不多啊...... 众人听得面面相觑,方才脑子里想的那些暧昧的景象一点没有,反倒有些令闻者胆寒的薄凉之意,有人扯了扯衣摆,想为下身添补一些暖意。 只听见杨老爷哎哟了一声。 “平时可有如厕频繁、淋漓不尽等征兆?”没有合适的工具,她不会轻易进行指检。蛮荒的古代,保护自己才最重要。 杨老爷结结巴巴地道:“去、去年开始有了。半夜起夜三两次。” “好了,你穿上吧。”桑落出来将裹在手上的布条一扔,正好对上杨七郎狐疑的脸,顿时计上心来,“你爹的病我应该能治标。” 杨老爷面色涨红地从帐子里钻出来,一听说能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连声问道:“什么叫治标?为何不治本?” “治标很简单,我有一药,涂抹即可。” 杨七郎仍旧端着那锅浑浊的汤,一听此话,他怒而发笑:“又要诓银子了!我访遍天下名医,太医院的太医都是我家常客,可从不知有什么神药秘方,涂抹即好。” “这有何难,第一剂你先试用。不收你银子。” 既然有治标之法,何必治本呢? 有一个巡防士兵却忍不住好奇,问道:“那治本呢?” 见众人看向自己,他连忙摆手:“我替我表弟问的。我有个表弟,跟我差不多年岁的。” 桑落说道:“治本,稍微麻烦一些。” 众人齐齐望着她,等着她继续说下去,岂料她却转而对杨老爷说道:“杨老爷年岁大了,用不着治本。写个文书,说明知晓我是女子行医,自愿让我诊治。凭文书到桑家寻我取药,一帖起效。” 说得如此笃定,杨老爷不由地喜出望外:“当真?” “当真。”桑落看向杨七郎,“至于令郎,盗他我喜盒,欲毁我刀儿匠的营生,我就不治。” “你以为我稀罕?一个娘们儿摸男人那里,羞耻不羞耻?我说出去了,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将你淹死!”杨七郎一恼,想着回屋里去将那些喜盒毁掉,却早已被巡防抓得牢牢的。 杨老爷脑子转得快,心想反正是同样的病症,自己先用药试试,真要有效,给儿子用不就行了吗?毕竟偷了东西,人赃俱获,这传出去也是丢脸的事。他赔着笑将喜盒一一装进麻袋里,又给了巡防好些茶水银子,再又塞了些银子给桑落,说明日就带着文书去寻她开药。 众人离开杨家,天色将亮。马车旁站着知树与桑子楠。桑落将麻袋塞进桑子楠手中示意他赶紧离开。 趁着颜如玉询问巡防有关鹤喙楼杀人一事,她闪身登上马车,将那金钱豹皮一掀,露出一个大大的木头箱子,箱子沿上还有几滴半凝固的血。 她嗅到了更浓烈的血腥味。 第33章 宣传的纸张 箱子足够藏下一个人。 这么晚出现在夜里,鹤喙楼杀手,血迹,浓浓的血腥味,一定不会是巧合。桑落对陌生人是没有好奇心的,但是颜如玉心眼如此之小,处处出阴招,将来不知还会出什么幺蛾子,总要想个办法将以绝后患。 她看着箱沿的血滴,原是想要掀开盖子,又思忖了片刻,她抬起手,将那滴血擦掉,再将豹皮盖了下来。 “何不打开看看?”颜如玉突然出现车厢门口,挑着帘意味不明地看她:“怕惹祸上身?是不是太迟了?” 桑落抿抿唇。她是想杜绝后患,但是她不傻。她掀开豹皮是想找到那浓烈血腥味的来处。现在几乎可以确定是从这个箱子里散发出来的。但是,她敢打赌,里面定是没有东西的。 颜如玉转过身朝巡防将领道:“还请来查验一番,尤其是这个箱子。” 巡防的人假意客气几句,但仍旧围了过来。 颜如玉挑挑眉,示意桑落掀开箱子。 一掀箱子,果然有一股极其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只见箱子空荡荡,中央放着一盆极其诡异的花。枝叶细长幽黑,花朵似龙爪,惨白的花瓣上满是斑斑点点的血色。 巡防将领连声啧啧:“久闻玉公子养血兰,为太妃制延年益寿之药,莫非就是这一盆?” 颜如玉淡淡道:“正是,此花一直养在家中。此花三年发芽,三年开花,三年结果。这几日花儿盛开,需以鲜血滋养,这才随车带着。”说着他垂下手,恰如其分地露出手腕处的伤痕。 原来是鲜血供养,难怪如此大的血腥气味!巡防将领连忙拍马屁:“玉公子对太妃之心,当真是天地可鉴啊!” “我不能像诸位以文学武功为国尽忠,只得用些旁门左道以身侍君了。” 活脱脱一副献媚邀宠的面首模样!巡防将领再轻视,也不便当面讥讽,只得道一句“都是为国尽力,不分高低”。 桑落是不信的。 “桑大夫还有别的想法?”颜如玉睨向她。 当然有! 既然是花,刚才何须自己配合?颜如玉跟着进杨家,巡防的人也跟着进去了,那这箱子里的人,应该早就跑了,留下这盆花遮掩,当真是高明。这花要将枝叶和花瓣养成这样,需要多少血液?岂是颜如玉割那一点伤就够的?但偏偏没有抓住他的把柄,反倒被他借力打力,遮掩了过去。 桑落垂下眼眸,匆匆下车行礼:“没有。既然喜盒已找回,我与公子的误解也已解开,那就告辞了。” 待巡防和桑落走远,颜如玉渐渐敛去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坐进车厢中,马车缓缓而去。 --- 第二日杨老爷果然来了,死马当活马医,既然人都丢到巡防了,不来取药岂不是白白被桑落摸了那一遭。 喜盒虽然归位,但盒子从高处落下,难免磕磕碰碰,不少盒子都有损坏。桑陆生看到杨老爷就生气,堵在门口不让他进去。桑落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桑陆生一听,双眼冒光,悄声说道:“我去准备,定要这爷俩好看!” 杨老爷见桑陆生走了,抓了抓衣襟,放心跨进门槛:“我来取药。可当真不花银子?” 桑落料到他不会带文书,早早就备好了,让他按下手印,才从屋内取出一只小瓷瓶来:“第一次,不收银子。” 杨老爷问道:“怎么抹?” 桑落扯来一张纸,随意画了一个图:“手指取药,在此处点涂一圈,一炷香后清洗,即可召家中妻妾侍奉。” 杨老爷看着图,神情有些古怪。一个小姑娘得摸过多少男子,才能随手画得如此详尽如实? 他摇摇那瓷瓶,感觉药水不少,心中暗喜,生怕桑落发现端倪,揣好药瓶就走了。 过了两日,杨老爷就再次登门。不过两日不见,他整个人似是脱了胎换了骨,神采奕奕,容光焕发。 “如何?”桑落问道。 杨老爷素来不怎么受妻妾吹捧,这么些年,因这毛病也鲜少去秦楼楚馆,怕被妓子们传出笑话去。 这两日用了桑落之药,果有奇效!妻妾们齐齐赞美,他就想来多买些药回去,一是去花楼里显摆显摆,二是给家中儿子们也用用,尤其是七郎。 药虽是神药,他却不愿承认,怕桑落借机涨价,他摸摸胡须,故作不悦地道:“略有用处,不甚明显。” 桑落有些惋惜,作势要将摆出来的药瓶又收回去:“哎呀,那恐怕药不对症,我再想想——” “可以凑合用用。”杨老爷连忙一把拦住,“许是我担心不适,用得少了些。” “那就好。”桑落拍拍心口,似是松了一口气,“对了,那日我便说过,此乃治标之药,切不可日日都用,亦不可给他人使用,恐有遗患,” “知道知道,我还怕你这药用久了伤身呢!”杨老爷问了价钱,一听才十两银子,高兴得立马掏了银子,抱着五只瓶子就走了。 一出门走上长街,杨老爷拍拍怀中的药瓶,哼着小曲儿,踩着愉快的步子,走在街上。只见这街上人多之处的墙柱上都贴着告示一样的纸张。不少人都围过去看。 百姓里多有不识字之人,用手肘顶一顶旁边的人,询问道:“这写的什么玩意儿?” “就是就是,给俺们念念。” 有人就念了出来:“雄风难振?淋漓不尽?妻妾埋怨?男病之羞,着实难以启齿,切忌假托他人之名寻医问药,以免耽误病情!刀儿匠桑家,有独门秘方,可治男子之疑难杂症!药到病除,尽享人伦!” 一念完,众人哄着笑开了去。怎么还有这样的告示?这么张贴了谁还敢上门?哪个男的肯承认自己有病呢?这刀儿匠本干的是断子绝孙的买卖,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有秘方? 一说起刀儿匠桑家,众人又记起前些日子那个女扮男装坐堂的人,更是嗤笑着离开。 杨老爷轻蔑地笑笑,没人信才好啊,谁会相信自己是在刀儿匠家求医问药呢?药卖不出去,价钱就涨不起来。 回到家,他将药悄悄塞给杨七郎,如此这般一说,杨七郎将信将疑地将药收了,是夜就拿出来试,果然比以往任何药物都有效。 一连几日,杨七郎都眠花宿柳,好不快活。早上从花楼出来,看见花楼附近贴着桑落宣传秘方的纸张,心中又起了愤恨,便暗暗遣人去将那些纸张撕了。 第34章 治本的法子 寒食节一到,雨水就多了起来。 一连几日,桑落都坐在家中磨刀。一下一下,借着雨水,将刀儿匠最惯用的弯刀磨得锃亮。 桑陆生拿着鸡毛掸子这里扫扫那里擦擦,看着桑落有些不解:“你这几天磨刀做什么?至少要到年底才有活了。” 天气渐好,伤口容易溃烂,所以三月之后就是淡季。 他是有些沮丧的。这都过了十几日了,自己贴的那些宣传的纸,纸上的墨迹渐渐涣散,竟无一人前来购买秘方。杨老爷也一去不复返,莫非那药出了岔子? 桑落拿起刀儿对着刀刃看了一眼,说道:“快来了。” 那五瓶药,杨七郎该用完了。 桑陆生有些按捺不住,拖了凳子坐在她身边问:“丫头,你给杨老爷的药里到底加了什么?” 桑落抿抿唇:“清心莲。” 桑陆生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你竟然用那个药——” 话还未说完,门外就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姓桑的!”裹着檐帽乔装打扮的杨七郎气急败坏地破门而入,一脚踢翻院子里的簸箕,冲到桑落面前就要对她动粗,却被桑落手中泛着寒光的刀儿镇住了。 他握紧拳头,一脸涨红,怒气冲冲地吼道:“你在药里加了什么?!” 桑落只装作不知:“我调配的秘药,怎能跟你说方子?” “你是在报复我偷你喜盒,是不是?”杨七郎一手抄起小凳子试图挡住那刀儿,一手挥着拳头。 “怎么会报复你?”桑落吃惊地问道,“我可是跟杨老爷说过,绝不可给别人用!一人一方,这可是常识!你不会偷偷用了吧?” “你少来这一套!定是算到我会用,才会暗暗下毒!”前几日还好好的,自上前日开始,就突然力不从心了。它每一天都在沉睡,不对,不是沉睡,是死了,彻底死了! 一想到这个,杨七郎又没来由地恐慌起来。 桑陆生看着这剑拔弩张之势,心中暗暗称妙:“休要胡说!若真是有毒,杨老爷可曾出现问题?” 杨七郎突然语结。父亲的确好好的,兄长们也好好的。都说那药有奇效。 那为何独独自己出了问题? 桑落冷声说道:“你擅自用药,我自是不会管你的!你不是有什么张太医,李太医吗?让他们去治吧!” 杨七郎心中更堵。若是张太医、李太医能治,他还慌什么?昨日就寻张太医和李太医来瞧过了,说了一长串玄之又玄的话,又扎针又艾灸,毫无起色。 桑落又道:“我说过,你盗我喜盒,我绝不会救你治你。” 这话进了杨七郎的耳朵,却得了另外一层意思:这姓桑的会治,只是她不愿意治。 他冷笑道:“你若不将我治好,我就告到官府去!我名声受损,身体也因你而伤,到时,任你贴了满街的告示,也不会有一个病患!说不定刀儿匠的营生也就此断了。” 桑陆生上前一步,揪住他的衣襟:“你竟还要威胁我们?明明是你不对在先,你若敢,我就跟你拼命!” 杨七郎以为自己抓住了桑家父女的七寸,愈发有恃无恐起来:“怎会不敢?我杨家也是京中有名有姓的,我们说几句话,就能捏死你们。快拿解药来!” “这病,没有药。”桑落摇摇头,握紧了手中的刀儿,刀刃上寒光一闪,“只有一个字,切。” 刀儿匠当大夫,可不就一个“切”字诀吗? 杨七郎吓得踉踉跄跄地一退再退:“你莫要诓我,切什么切?我好好的!” 说罢,逃出门去。 又过了两日,杨老爷再度登门,一脸歉意地从袖子里取出一张银票来:“桑大夫,此事的确是我的过错,我不该不听你的劝告。只是眼下这状况,我家七郎这一辈子还长,可如何是好?医者父母心,还请帮帮忙啊。” 说着说着,竟掉下泪来。 “我说过,这病有两个法子,一是治标,二是治本。令郎胡乱用药,只能治本,要割一刀。”桑落将银票推了回去,又说得含糊其辞,似是遗憾,“你们要快些做决定,再晚......” 再晚几日,药效就过了。死的也该复活了。 割一刀还如何用得了?杨老爷一脸苦相地告辞,再请来几个相熟的太医为杨七郎诊脉,仍是束手无策。 杨七郎经过这么一遭,精神有些恍惚,吃不下睡不着,守在小屋里,将那些稀奇古怪的药材尽数倒入锅中,熬了一宿,准备喝下去。 杨老爷一狠心,下令让家中奴仆将人绑了,趁着天未亮悄悄送至桑家。 桑落似是早已料到一般,备好文书让杨老爷签字画押,杨老爷犹豫再三:“当真切一刀就能根治?” “还要后续治疗。尤其是心病,必须要念心咒,才能彻底痊愈。” 还有心咒?究竟是治病还是作法?算了,不管了。杨老爷咬咬牙,将文书签了。 杨七郎被捆在“砧板”上,嘴里仍旧骂个不停。 桑陆生将鸡蛋塞进他口中,堵住那些污言秽语,拿起刀儿比划着。刀儿往上,杨七郎的眼睛就往上,刀儿往左,杨七郎的眼珠就跟着往左。 这样来来回回比划了好一阵。桑陆生才问:“闺女,切哪儿?刚才骂得那么难听,干脆一刀剁了才解气!” 杨七郎闻言浑身抖了起来,咬着鸡蛋的牙齿也磕磕作响。一身绿衣的桑落漠然地走了过来,手指搓了烈酒,指尖套了羊肠,从桑陆生手中接过刀儿,正要切下去,她忽然抬起头:“杨七郎,你要再抖,切歪了、切断了可别怨我。” 杨七郎吓得一激灵,僵直着身体,可身体却不受他控制地抖得更加剧烈。眼泪横着流进耳朵里,鼻孔出着大气,还吹出一个鼻涕泡。 那泡,砰的一下,破了。 人还未反应过来,下身一阵剧痛...... 他两眼翻白,和它一样,彻底昏死过去。 十日后。 杨七郎已经能下床行走。原来切一刀,只是割了一条口子,剪断了两根筋肉,用的是桑蚕丝线缝合,加之他常日吃了补药,身体比寻常人好得更快些。 这人一好,思路就活络了。他又开始怀疑,挨了那一通非人的折磨,又切又缝,为何还不行? 死的,还是死的。 他有些慌了:“喂!姓桑的,你别是故意磋磨我?这都多久了,还不见起色?” “病根已断,但心病尚在,”桑落一脸冷漠地塞给他一张图纸:“我说过,你这病主要是心病。你照着这张纸上的位置去寻,在这些位置上高声诵读纸上的心咒,每日十遍,连诵七日,心病自除。” 杨七郎将信将疑地接过图纸,纸地一角写着几行字。他读了一遍那心咒,脸色铁青,怒不可遏地正要发作。 杨老爷连忙进来拦着:“都这份儿上了,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可别白挨那一刀。” 一听到“刀”字,杨七郎浑身又是一激灵,只觉得某处又痛了起来,他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字地道:“七日,七日之后若不见效,我定让你们在京城绝无立足之地!” 第35章 回春的心咒 杨七郎按着图纸标注走到那里一瞧,桑家竟在这人多之处贴了秘方宣传的纸张。 告示贴墙柱上,雨水一多,字迹都不太清晰,不少人围着读得断断续续:“雄风难振......淋漓不尽、妻妾埋怨......羞于启齿,假托他人之名寻医问药总不见好。” 杨七郎听得一肚子鬼火直往天灵盖窜,干脆将手中图纸一揉,用衣襟掩住脸,忿然低语了两遍桑落给的咒语,便匆匆离开。 杨七郎暗暗称奇,第二日又按照那图纸去寻。 图纸上记着五十多处,都贴着那些宣传的纸张,他仍掩着脸嘟哝,这次他将十遍都读完了,又去下一处。 第三日,他感觉到了春日惊蛰之兆,心中愈发喜出望外,一大早就站在那些纸张前诵读桑落给的心咒。 旁边有人听不真切,嘲讽地问道:“你说啥?说大声点嘛!别是你也有这病吧?” “我没有。” 他否定得很快,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哈哈哈哈,没有才怪!”那些人笑得前俯后仰,“我看你这两日每日都来这里读,不是有病是什么?” 围观者中很快就有人认出杨七郎,就是之前那个买了不少奇怪之“鞭”的人。那些东西匪夷所思,着实令人印象深刻。 那些人不怀好意地将杨七郎往告示前推了一把,讥笑道:“你要不要去瞧瞧?这不是说药到病除吗?省得你去买那些天上飞的水里游的了!” “没错!我得了这个病!”杨七郎一赌气,突然觉得这事就应该昭告天下才对!他指着那告示喊道,“但那是过去之事,桑大夫早将我治好了!” 众人哄然笑了,还是第一次见人将这种病在闹市中宣之于口的,怕不是魔怔了? 杨七郎决定不与这等凡夫俗子计较,开始铿锵有力、抑扬顿挫地喊起咒语来,周围的笑声越大,他的喊声越大,要将那笑声盖住,才觉得扬眉吐气。 连连喊了十遍,木然之处似有了知觉。他欣喜若狂,跑着奔向每一处宣传的告示,众人当看傻子似的跟在他身后,只见他每到一处,就站在告示前,双手捧天长啸: “难言之病切莫拖,桑家奇方治沉疴,我已拥有龙虎力,畅享夫妻敦伦乐!” “难言之病切莫拖,桑家奇方治沉疴,我已拥有龙虎力,畅享夫妻敦伦乐!” “哈哈哈哈!我当真治好了!” 到了第七日,杨七郎去花楼试了一试,当真神勇无比。第二天一早,他竟然带着几个花娘一起,又请了一个吹弹班子,一路吹吹唱唱。 声势之浩大引来路人跟着围走。 杨七郎拍着胸脯,扬声说道:“我,杨七郎从今往后。再不用喝那等苦药了!” 有人不怀好意地问:“别是假的吧?” 杨七郎搂着几个花娘:“花娘们可作证!” 花娘们吃吃地笑着。 可她们终究是欢场的高手,给恩客捧场是她们分内之事。她们娇滴滴的道:“七郎当真是如神兵天降一般。” 这话明明什么也没说,但七郎与男子们听起来,就有那样的意思。 杨七郎得意地一挥手,示意吹拉班子跟着他一同去往桑家。 桑落正准备出门去绣坊,被这乌泱泱的一群人,叮叮咣咣,呜呜啦啦的声音震得有些耳鸣。 “桑大夫的药,桑大夫的心咒,当真有奇效!”杨七郎示意仆从送上礼品与一大盘子诊金,“在下过去多有得罪,还请海涵。” 桑落只随意应付了两句,就示意他快些离开。 桑子楠听桑陆生讲了前因后果,却有一事不解,众人离开后,他提出要送桑落去绣坊。在路上,忍不住就问道:“别的我都信,就是那心咒,究竟是怎么回事?” 桑落抬起眼,默默地看向他:“堂兄莫非忘了,清心莲的禁忌配伍?” 桑子楠双眼一亮。顿时想起来了。 去年桑落给了他一个瓷瓶,让他涂抹试药。当时他也未曾多想,反正桑落不会害自己。那个药涂抹之后并无特别之处,正巧春日里青蛙多,他逮了不少青蛙来入药,剩了些蛙肉就煮了一锅汤。 谁知第二日一早,竟然发现自己失能了!彻底失能! 桑家就桑子楠这一个男丁,失能了可再难传宗接代。气得桑林生每日都追着桑落要说法。好在过了二十来日,死去的兄弟又活了过来,这才作罢。 “你在给他们的药里加了清心莲?”桑子楠明白过来。 杨七郎这种病,不到彻底失能是不会放下自尊前来诊治的。杨老爷带回去的药,说是只能治标,杨七郎自然不会放弃千金买来的“青蛙汁子”。两药冲抵,很快就彻底失能了。 “你最后这心咒也实在太损了。”桑子楠笑道。桑落从小就不爱笑,却极其聪明,遇到不开心的事,她总能使一些手段让自己舒坦。 桑落倒是能说出谱来:“我并非只是捉弄他,他这病确有心病,恰好清心莲的药效将退,正好趁此机会破了他心中的禁锢,否则吃多少药,切多少刀,也是不行的。” 心病的治法多种,让他在闹市之中喊出来,药效一退,他就会信以为真,以为是心咒起了作用。 至于替自己宣传,只不过是顺势而为。 “我到了。”桑落一抬头,看见“云锦绣坊”四个大字。她就要进去。 “等等。” 桑子楠望着她,四月靡雨霏霏,桑落的发髻没有饰品。发丝上洒满了细盐一般的雨珠儿,也显得比平日柔软一些。可惜,这么好的小姑娘,整日窝在绣坊里绣花。 他取出一块帕子,轻轻替拂去桑落发上的水珠,又端详了一眼,才道:“好了,去吧。” 桑落挥挥手,进了绣坊。 绣娘们都坐在屋里百无聊赖地戳着绣布。门外不少男子在外面说笑,言辞之间提到的都是桑家,桑落便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桑家奇方治沉疴,畅享夫妻敦伦乐......啧啧,那几句话虽糙,这几日就在我脑子里转啊转啊,怎么也忘不掉呢。” “莫非是桑家人演的一出戏?” “若是别人我也是不信的,但你看见是谁喊了吗?那可是杨家老七!他就喜欢买那些药,每次都遮遮掩掩的,还当我们不知道呢,其实都知道!他最怕别人提这事了。” 林杨两家的恩怨积累多年,自前些日子打那一架之后,杨家得了余护卫的银子,退出了对绣坊的争夺。但私底下仍旧时时赤口毒舌。 “这药这么神?要是当年咱们东家——” 第36章 桑落进林家 “嘘!别胡说!现在东家姓余!”有人低声警告,又转而问道:“那个桑家女大夫莫非就是上次打架一人缝了十几个人的那个女娃娃?” 坐在屋里绣花的桑落? 众男子纷纷伸长了脖子,探出头去打量屋里的桑落。她一身绿裙,端端正正地坐着,冲着他们点头致意: “难言之隐切莫拖,桑家秘方治沉疴。有困难,来找我。” 这话一出,众男子又讪讪地缩回了脖子。这话从一个尚未婚嫁的女娃娃口中说出来,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屋内绣娘们多是嫁过人的,见了这情形,都捂着嘴笑起来,趁着林旺家的乔氏不在,便围在一起悄悄问桑落是怎么治的。 桑落也不含糊:“我有独家秘药的。” 绣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一碰,都是心知肚明的默契,异口同声地说道: “给我来一瓶试试。” “我想要一瓶!” 说罢,她们又捂着嘴笑开了去。 “笑什么?!”乔氏的声音震得绷子都在跳。 众人连忙回到自己位置上。 乔氏背着手在屋内巡视: “端午要到了,你们的绣品呢?一天天的,不知道抓紧干活,就知道闲出屁来扯是非!怎么着,东家是花钱请你们来耍着玩的吧?” “刚才东家已经发话了,端午的货,十天之内必须出来!你们要不钉在绣凳上把活干完,要不就死在这儿!听见没有?” 绣娘们连忙应“是”。 桑落垂着头戳着那绣布,突觉后背一震,是乔氏的大手拍在后背上。一抬头,对上乔氏的眼神: “尤其是你!学了也有一个来月了,连针脚都还没练齐!”乔氏叱道,“你瞧瞧你绣的是个什么东西?能拿出去卖吗?还整天晚来早去的。我看是罚少了!今日非得罚到你天黑不可!跟我出来!” “是。” 桑落垂着头,默默跟在乔氏身后,又进了那个堆满线头的小屋。 乔氏伸出头去,确认门外没有人偷听,才掩上门,抓住桑落的手:“孩子,你怎么不听我弟的话呢?” 桑落一头雾水地望着乔氏。 “你一个女子会医术,本就不容于世,如今非得搞到人尽皆知。是不怕出事吗?” 桑落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话:“是世人不容我,而非我不容世人。错不在我。” 廖内官龟缩了一辈子,惶恐半生,避人耳目,不也落得如此下场吗? 若是其他事,她可以认怂保平安,甚至将柳叶刀给出去,她也不会有太多的怨言。 她是穿越来的,再也回不去了。在这蛮荒的古代,总要做点什么才不会觉得人生是一片荒芜。 行医治病,是善事。男子做得,她也做得。 “你啊,你啊!是非对错岂在你一人之心?”乔氏摇摇头,叹道,“我早上听东家的意思,说是既然你不安分于刺绣,就要送你进林家。” 林家? 乔氏再压低声音道:“我们旧东家原是有个赘婿的......” 新旧交替、兵荒马乱的那几年,林家能够保存下来,全仰仗着林敏君一人之力。林家没有了正统儿子,林敏君就想到了招婿。她看上一个落魄秀才家中的少年。 一来是少年康健,便于延续林家香火,二来也是看上那家没有太多旁支会来争夺家产。 谁知少年来了林家多年,始终不曾让林敏君受孕,反倒是惹了一身的病,成日缠绵病榻,跟个药罐子似的。都以为他活不过林敏君,谁知林敏君竟死了。还是死在鹤喙锥之下。 “我们管他叫林相公,脾气不怎么好,林家没几个人愿意去侍奉。也不知你得罪了谁,东家要你去,只怕你逃不过了。” “他是得了什么病?” “不知道。我们东家还在的时候,林杨两家关系好,杨家也是请过宫里的太医来诊过脉的。至于结果是什么,我们下人就不清楚了。”齐氏又补了一句,“反正这么多年了,寻了多少大夫,都没治好。” 通知桑落进林家的命令是当天晚上就下达了。 余护卫坐在正堂里,掀开茶碗盖,吹了吹沫子,啜了一口,才道:“我能由着你拿一个那样的绣品糊弄,林家可不一样。” 见桑落低眉顺眼的样子,他又说道:“送你进林府,要你做什么,你可知道?” 桑落摇摇头。 余护卫轻嗤了一声,放下茶盏:“这么多年了,始终治不好,你不是会医术吗?去替林相公看看。” “是,只是——” 余护卫一抬手,站起来在屋内来回踱着步子:“我知道,外面都在传我们公子吞了林家的家产。林家的绣坊总要有人撑起来,我不过是暂管而已。这也是我们公子的意思。” 桑落一怔。这姓余的竟然把话挑明了。是颜如玉的意思吗? “好,我愿意去。只是——”她顿了顿,“东家与我第一次见于京兆府牢狱之中,用一粒碎银子强行买走了我的柳叶刀。若我能治好林相公,还请东家还我柳叶刀。” 余护卫回过头,复杂地注视着她:“好大的口气。若治不好呢?” “天底下没有哪个大夫敢说自己包治百病。说这样话的人,定然是骗子。” 诡辩! 余护卫给了她一块牌子:“明日就去。东侧小门进去,林管事会接你进去。” 翌日一早,桑落准备了好些东西,顺利进入林家,林管事也听说了杨家看病这事,对这个女大夫已经不觉得奇怪 “按规矩,下人进出林府都要检查。” 桑落将随身的小包打开展示给林管事看来,林管事怪道:“你行医治病莫非不带银针?” “不需要的。” “医书也不带?” 桑落指指脑袋:“都在这里。” 又是一个来骗吃骗喝的江湖游医吧?碰巧治好了杨家那人,多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终归是颜如玉塞来的人,林管事也不好再多问,叮嘱了几句要注意的事项,就往后院引。 林相公独居在一处院子,也不大,四周都种着紫藤,院墙、屋檐都爬满了藤蔓。恰逢四月暮春,一串串的紫藤花儿似瀑布一般倾泻而下。 春风拂过,紫藤花下,光影斑驳。 桑落怔住。 这样的富贵之家中,竟有这样满是野趣的小院? 见来了人,仆从进去通报,不一会,屋里响起一道清朗的声音,不疾不徐地道:“桑大夫,请进来为我诊脉吧。” 第37章 林相公的病 缀满紫藤花的廊下,站着一个布衣小童,做了请的手势。 拾阶而上,微风乍起,花瓣纷纷落下。桑落下意识地抬起手去接那紫色的花儿。她是学医的,到了这里除了陪着爹切切切,就是跟着伯父学诊脉,没学过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更是一样不通。见到此情此景,竟说不出半点诗情画意的句子。 书到用时方恨少。这句话她算是真体会到了。 “桑大夫——”小童掀开门帘,见她驻足不前,又唤了一声。 桑落回过神。一跨进门槛,只见外间里有几个大夫忙忙碌碌地来来去去,角落里的几只小炉子咕嘟咕嘟地熬着药,小药童执着一把小扇坐在小杌子上扇火。 那几个大夫看见桑落进来,眼神微动,拿着脉案转过身去低语着什么。 小童指向里屋:“桑大夫请。” “且慢。”有个长胡子大夫皱着眉一脸正义地看着桑落,在她面前来回踱了几步,才开口:“听说你是玉公子遣来的替林相公看诊的?” “是。” “不知桑大夫芳龄几何?” 桑落倒也不遮掩:“十五。” 话音一落,四周响起一阵轻蔑的嗤笑声。 那长胡子大夫抚着长髯摇头,看看她,再看看旁边煽风点火的药童,看看,这年纪在医馆只够当个学徒。 他又问道:“不知桑大夫擅长哪一门哪一科?” “诸位既然在林家有些时日,想必也知晓杨家七郎吧?”桑落抬起眼皮,回答得很干脆:“杨七郎也曾问过同样的问题,我是这样回答他的:‘我乃刀儿匠出身,自然是专修淋、溺、泄、海,以及男病一门,疡科。’。” 众大夫顿时笑了,一个刀儿匠,竟敢充大夫。前些日子林杨两家打成那样,玉公子让身边的余护卫趁机掌管了云锦绣坊,又派这样一个小女娃娃来给林相公瞧病,其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知道我是如何治杨七郎的吗?”桑落淡淡地睨向他们。 倒也有人听说了这几日杨家的事:“听说你治好了杨家的萎症?” 她摇摇头:“他不是萎症,只是过于敏锐。所以我就给他切了两刀,他就好了。” 这话如巨石入海,激起一阵骇浪。 老大夫们不约而同地问:“切?”“切哪儿?” 桑落用手指向他们的腰下:“当然是——那里。” 一个十五岁的女娃娃,盯着自己的那里说“切两刀”?谁都觉得后背发凉,着实瘆得慌。 老大夫两条腿不自然地碰到一起,膝盖顶着膝盖,老脸一红,羞愤地道:“荒唐!竟这般口无遮拦!我等医者,讲究的是望闻问切——” 桑落懒懒地答道:“我也是啊,望、闻、问,还有——切。” 一句话堵得众人哑口无言。 屋内有人笑了起来:“请桑大夫进来吧。” 桑落一推门,只觉得自己进了画中。 窗口挂着紫藤,阳光透进来,撒了一地光影。窗下摆着一张茶案,青烟袅袅,一本书翻开压在案上,书页上还洒着几朵紫藤花。 案旁坐着一个男子,约摸三十岁的模样,身穿花青色的锦袍,头发散在身后,留着稀疏的长须,眉眼俊逸,可见当年是何等的风流姿态。 一见到桑落,他一脸笑意,正要说话,又突然掩嘴咳嗽起来,小童连忙上前替他拍背。待他喝口茶缓过气,这才道:“桑大夫见笑了,请坐。” 桑落坐在他对面,仔细观察着他。此人双眼眼睑已显浮肿之态,面色苍白,呼吸粗喘:“林相公,在下桑落,今日特来为您面诊。” “有劳桑大夫了。”林相公疲惫地笑了笑,声音倒如清风朗月一般悦耳,“病了这么多年,看的大夫少说也有百名,还是第一次见女大夫。原以为会是个年纪稍长的,想不到竟如此年轻。” 桑落心中暗暗怪异。齐氏说他脾气不好,可自己看着却是极为和煦之人。 “我前世就是个神医,又忘了喝孟婆汤,所以这辈子早行医早挣钱。”她一边说一边从包袱中取出一件件物品,先是取白布掩住口鼻,又用烈酒搓了手掌。 林相公只当她是说笑,也不再追问,又留意到她取出来的东西与寻常大夫完全不同,不禁问道:“桑大夫要为我诊脉吗?” “不急,不如说说何时开始有这些病症的?” 林相公一怔,缓缓说了这病的来历。 林相公本姓赵。他爹是前朝的秀才,战乱时伤了腿,被人锯断了伤腿才得以活下来。家中活计全靠他娘和他一起挣钱。 十三年前,他正是青春少年郎,虽穷,却仍盼望着终有一日能读书考取功名,出人头地。那一日娘亲上山去砍柴,被豺狼咬伤了胳膊,一病不起。他一人要顾着爹娘,还要买药请大夫,家底很快就被掏空了。恰巧遇到了林敏君招婿,他一咬牙就去了。 林家很挑人,要盘问祖上三代是如何死的,是否长寿,长寿且好看者胜出。 “这么说,你家祖上还有长寿的基——呃,长寿记录。” “正是。我祖父母都是九十高寿。无疾而终。” 这样看来,不是家族遗传疾病。 林相公摇摇头,又说进了林家,与林敏君拜堂成亲之后,两人如胶似漆,只是一直未能怀孕,林家族人、杨家人都虎视眈眈,两人都急得不行,好在成亲第三年,林敏君终于有了孩子。 生育能力没有问题。 “孩子是男是女?” 林相公神色黯了下去:“第四个月的时候没了,在那之后,我们再也没有孩子。我也开始生病,始终软弱无力,大夫们开了好多药也不见好。这几年倒愈发严重了。” “可是吃了什么奇奇怪怪的药?” 林相公摇摇头:“为了生孩子,我与敏君的饮食都极其小心。” 这倒有些奇怪。桑落指向床榻:“请林相公卧于榻上,掀开衣衫容我触诊。” 一旁的小童面色怪异地道:“别的大夫都是先诊脉,你又不诊脉,还要脱衣裳,是何道理?” “别的大夫治好了吗?” 小童一噎:“男女授受不亲......” 桑落眼神扫向小童的下身:“我是刀儿匠出身,男子在我眼里不过一坨可以切的肉。” 小童咽了一口唾沫,悄悄退了半步。 “墨书,不可无礼。”林相公一抬手示意墨书扶他起来。 这一起身,整个人偏偏倒倒,一个踉跄,就朝地上栽了下去。 第38章 半夜出急症 桑落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只觉得林相公沉沉地压在自己胳膊上:“可是两眼发黑,头晕目眩?” 林相公抚着额头:“正是。” “是否双腿无力,又感觉有虫噬一般麻木。” 林相公的手缓缓放下来,看向桑落的目光里有了些许希冀:“正是如此。” “双腿应该有水肿。”说罢她示意墨书扶住林相公,她蹲下来掀开他的衣裤,露出小腿,腿已肿得发光,手指一按,凹陷下去久久不回弹。 心脏还是肾? “是否尿少而频,沫多不散,腰背疼痛,厌食、恶心、失眠......” 这还未诊脉,不过说了两句话,看了一下腿,竟然就说出了这么多症状。墨书忍不住点头:“是的!都有!桑大夫真乃神人!” 桑落站起来,说道:“躺榻上去,屈膝仰卧。” 视诊、触诊、叩诊…… 可触及肾脏明显肿大。 肾病,跟自己不是一个科室。好在也属于泌尿系统。若是在现代,有一系列的手段可以辅助诊断确定病因。而在这里,只能依靠这几种办法,诊断基本靠猜、治病基本靠命。 林相公站起身来,由着墨书替他整理衣裳,又坐回窗边,见桑落执着一个小本奋笔疾书,不禁微笑着问道:“桑大夫这是要开药了吗?不知要吃几副药?” 桑落连连写了好几页,随口答道:“暂时没有药。” 屋内气氛骤冷。 “砰”的一声巨响,桌案上的小香炉被用力摔到墙上,砸得粉碎。 桑落被这动静惊得一抬头,正对上林相公赤红浮肿的眼睛,哪里还有清风朗月的模样,他咬着牙问道:“你说对了所有症状,怎就没有药?” 动静着实有些大,引得门外几个大夫探头来看,看到满地的渣子和香灰,眼里满是幸灾乐祸。 姓桑的女娃娃该哭了吧? 桑落提着笔看了看林相公,又瞥了一眼满地香炉灰,继续埋头写起来:“情绪波动异常,手劲正常。” “你既然不能治病,来这里做什么?”林相公一挥手,将书也扫到了地上,手撑在桌案上喊着,“说啊!颜如玉派你来做什么的?” 桑落十分平静,还带着点训诫的口吻:“正因为我会治,才会说暂时没有药。这世间的疑难杂症千千万,莫非把个脉、摸两把就开药了?你敢吃?” 林相公一听又坐了下来,过了半柱香之后,又深呼吸好几次,才稳住因愤怒而微颤的手:“对不起,我有些易怒。” “你的脾气,以前也是如此?” 林相公摇摇头。林敏君择婿,自然是要选容易磋磨的软性子,这样暴戾的脾气她哪里受得住? “也是这几年渐渐出现的,对吧?” “正是。” 桑落寻了一张纸,在纸上画了些格子,交给墨书:“我需要你每日做记录。吃了什么,喝了什么,每日进出水的量要用同样的杯子测量,记录数量、颜色、泡沫、以及有无异味。” 进出水,那不就是喝水和......墨书抓抓脑袋:“进出水都要用同一个杯子吗?” “就没有一样大小的杯子?”桑落看他一眼,站起来收拾东西。 墨书又上前拦住她:“大夫都是守在这里的,你为何要走?” “因为男女授受不亲?”桑落看他一眼,见墨书又被她噎住了,她才解释道,“我先去查一下林相公过去的脉案,查完再做诊断。” 原以为查脉案是再简单不过的事,谁知走到外间,那些长须白发的大夫们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只默默地坐在一旁,或翻书,或写字。无一人应她。 过去用什么药,她不知,现在用什么,她也不知。 桑落的目光将屋子扫视了一圈,只见有两个老头的目光偷偷瞄着架子顶端的几本册子。她顿时心领神会,两步上前冲到架子前。 她是年轻人,身轻如燕,要跳起来自是比其他人轻松。待到别人再要去抢,已是来不及了,几个老头腿脚慢了半步,险些撞在一起,手推开了彼此,脚却踩到了对方的脚趾头。 见脉案落入桑落手中,长须大夫揉着脚冷哼一声:“拿去就拿去,不是我小瞧你,你当真看得懂?” 桑落没有答话,只抱着这些册子回了林管事安排的屋子。 用过晚饭之后,她才坐下来,静心翻看那些册子。翻开扉页,不由一滞。难怪那个老头笑话自己,这稀里糊涂鬼画桃符一样的字,比自己当医生时开的处方还要难辨认。 好在有些大夫的字略好一些,从字形基本可以辨别出大致的内容。十年以来,林相公的方子不停地换,病就没有治好过,反而越来越重。说明这些药都不对症。 若是治疗潴留等症,这些药是对症的,也不应该会加重。那么,究竟是哪里出现了问题? 正想着,墨书在院子里唤:“快来几个大夫,我家相公不好了!” 桑落抓起自己的包袱冲到林相公屋中,只见林相公软软地躺在榻上,面色苍白,墨书红着眼指着地上的大瓷缸子:“血,有血!” 是血尿! 不好!几个大夫取了银针为林相公施针,又开了好些方子让药童去熬。长须大夫一转身正好撞上桑落,愤然道:“哎呀,你快些滚出去,没见这里忙着救治病人吗?你在这里杵着是要做什么?没空让你扮大夫玩!” 林相公又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忙忙慌慌地解开衣裳:“憋不住了,憋不住了!” 又是几滴血。 明明一直稳住的,为何会突然出现急性症状? 她跑到外间,将药童下午熬药剩下的药渣逐一检查了一遍,并无不妥。那么—— 她回到屋里抓住墨书问道:“今日一整日,林相公究竟吃了什么,喝了什么?” 墨书连忙将记录的纸张拿出来展示给她看:“就这些了,相公这几年吃得清淡,夫人去世后,相公一直吃素,不曾碰过半点荤腥。” 那纸上记录的东西确实都只是些青菜豆腐。 一定是哪里出现了问题!桑落站在那里偏着头思考,听不见周围大夫们的忙乱之声。 大夫们来来回回,总觉得她碍事,看着她就觉得浑身不自在,终于,长须大夫忍无可忍,请来了林管事: “快将她带出去!当真是鱼目混珠、滥竽充数!” “就是!她也配称大夫?站在这里发呆,又不诊脉,又不施针,连方子也不开,能叫大夫?” 第39章 他的连环计 林管事本就不高兴外人接管绣坊,这会子颜如玉又塞一个女娃娃来给相公看诊,是当林家的人都死绝了吗?还以为这女娃娃有什么不得了的本事,谁知道就是个绣花枕头! 林管事留着两撇八字须,顶着拇指左边摸一下,右边摸一下,上前一步:“桑姑娘,请吧。”姑娘二字咬得用力。 桑落淡淡地看他一眼:“原来林家是你说了算。” 林管事冷笑一声:“至少不是你说了算!主家请你出去,你就该识趣些,总好过被我们拖出去,着实不体面。” “林相公的病不治了吗?”桑落一想到离开林府,柳叶刀可能就拿不到了,满脑子想的就是留下来。 “桑姑娘,你一来,林相公的病情就加重了,难道还要留你在这里将林相公治死吗?” 说罢林管事一挥手,上来两个仆妇,不由分说就将她架起来,一路往外走。 “放开我,我自己能走。”桑落挣脱钳制。她没有普度众生的觉悟,来这里不过是为了拿回柳叶刀,既然要撵她走,那再让姓余的自己去周旋。 押她的两个仆妇也不再动手,并排走在后面:“桑大夫,你别生气,每次来大夫,不是管事的撵人,就是相公撵人。总归不是你一人如此。” 桑落一愣:“这是为何?” 仆妇摇摇头:“如今留下来的那几个,都是之前夫人一直用着的。” 桑落嗅出一丝阴谋。有个念头一闪而过,有人下毒?但是说不通。没有人会下十年的毒。不管是不是毒,林相公的肾突然恶化,今晚血尿就是一个信号,再不想办法,林相公必死无疑。 桑落干脆回到绣坊门口,一直坐到天明,余护卫一出现,她就快步跟在他身后:“我要见你家公子。” 余护卫脚步一顿,偏头看她:“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应该知道病因了。” 余护卫在正堂坐下来喝了一口茶:“说说看。” “毒。” “毒?”余护卫拿着茶碗盖子的手停在半空。莫非她真的会看诊? 颜如玉说过鹤喙楼不过是个杀手组织,林敏君的死,不能光抓鹤喙楼,更要查其背后买凶之人。当时就怀疑林相公也要受害,想不到桑落一进去就发现端倪。 余护卫又仔细打量了一番桑落。看来,颜如玉送桑落进林府并不只是为了折腾她。 颜如玉当初让自己高价摆平杨家是为了查案,这个也是最近才想通的。想想也是,林家虽是富户,但颜如玉如今是太妃跟前的红人,要什么没有,动动手指头,多少人巴巴地送银子,非得趟这趟浑水? 他肯对太妃尽忠倒是好事。 余护卫忽然意识到不对,还要往深处想! 最早颜如玉在闹市拆穿桑落女儿身,暗中引来巡防、押送进京兆府,最后借着太妃的话,引导府尹李尚禄“以德化罪”,将桑落送进林家绣坊...... 这么一长串的布局,都是为了调查林敏君的死因? 余护卫顿时觉得后背冒出一层冷汗。 旋即他又摇摇头。颜如玉不可能想得这么深?宫中太医那么多,任何一个都比桑落医术高明,这不,才进林家一天就被赶出来了。看样子还是因为旧日那点恩怨。 这样一想,余护卫觉得后背的冷汗也干了。 “你说是毒,有何凭据?” 桑落正要开口,却忽然想起那日颜如玉说早已将柳叶刀扔了,这姓余的若胡乱许诺,到时柳叶刀仍旧没有着落。她转而说道:“你虽是绣坊的东家,但要我进林家的人是颜如玉,所以我必须要见他才说。” 余护卫气息有些凝滞,想了一阵才应下。过了晌午就带着她候在路边,不多时,颜如玉的马车到了。 桑落一看到马车就不由想起那夜看到的那朵血色兰草,犹豫一瞬才进了车厢里。 颜如玉难得没穿红,一身藤紫的?袍,头上戴着紫玉冠,正执着一本奏折看。桑落一进来,他睨了一眼那绿葱葱的衣裳,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又将目光移到手中的奏折上,淡淡道:“说罢。” “林相公应是中毒,我替你查出毒因,你解除我在云锦绣坊的劳役。我再替你治好林相公,你把柳叶刀还给我。” 桑落昨夜坐在云锦绣坊门口想了一整晚,怕他不答应,还准备一套说辞。谁知颜如玉头也不抬,直接说了两字:“可以。” 这倒省了口舌,她从怀中掏出文书,还揭开印泥盒子:“口说无凭,签个文书。” 颜如玉瞟了一眼那文书,目光又扫向桑落:“我还可以省去你五百遍《女戒》。” 桑落不上当,倔强地将文书一送:“先签了这个。” 颜如玉接过那文书,随手撕成碎片,仍旧不咸不淡的表情:“破庙里‘豁牙’下身怎么没的?全城会绑那个结的人又是谁?” 竟然是他! 那天晚上莫星河说有人来了,让自己先走,想不到来的人竟是颜如玉! 桑落又掏出一份文书,再次递到颜如玉面前:“‘豁牙’的手腕是你折的吧?你折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所为何事呢?” 颜如玉的眼神一敛,沉默地接过文书,指尖蘸着印泥,按下鲜红的印记。桑落以为得逞,伸手来取。 “既然看到那折断的手腕了,还敢跟我讨价还价?”他一挑眉,先一步将文书收回来,揉成团握在掌中,微微一震,再摊开时,已成齑粉,“不怕我杀了你。” 当年之事将他整个计划打乱,人生也因此走上歧途。他的确想过要好好折磨她一番再杀了,后来他改了主意。 林敏君之死,太妃很在意。 要抓鹤喙楼,只靠刑部是不够的,禁卫终究要护着皇城安全,太妃一定还会有所动作,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这个机会他等了很多年。太妃要的是孤臣,故而也由着他刻意惹来污名,成为所有朝臣的敌人。被所有人孤立,是再好不过的投名状。他再适时地展露出自己的弱点。 桑落就是弱点。既要尽忠,又要有把柄。 所以,他设下这样的连环计。 在桑落坐堂第一日,拆穿她的身份,投入大牢,逼得她不得不进云锦绣坊,让人以为他是公报私仇,又暗中鼓动杨七郎吹锣打鼓弄得人尽皆知,顺理成章地将她送进林府。 要的就是十二个字:“挟私报复,阴差阳错,查出真凶”。 第40章 桑落的方子 “你不会杀我。”桑落摇摇头。要杀还留到现在?谁会杀人之前还提醒对方? “哦?”颜如玉很想知道她的底气是从何而来。自己都没确定的事,她如此笃定。 “我与你没有多大仇。再说,你将来还用得着我。”他这种职业的病患她看过不少,最多工作两年就彻底失能了。除非他想重蹈杨七郎的覆辙,否则,放眼芮国,只有自己才能让他常保活力。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知树道:“公子,林府到了。” 颜如玉站起身:“查出毒源,救治林相公,许诺你的,不会食言。” 二人一前一后下了马车。因未曾提前通报,林府大门上只有个看门的,见到这马车,连忙跑进府内去通报了林管事。 林管事还未出来,这一绿一紫地站在路中央甚为乍眼。 街角茶铺子里嗑瓜子的三姑六婆讨论起来。 芮国嫁娶穿红绿,但妾室、赘婿入门要穿浅紫。原本浅紫人人都穿得,只是女子一身绿恰巧配了男子的紫衣,又是站在林家门口,不得不让人想起当年林相公入赘时,也穿了这么一身藤紫色的衣裳,扶着林敏君进府的情景。 一旁听了两句,半懂不懂的小娃娃,拍着手围着桑落和颜如玉转了两圈,嘴里呱唧呱唧地喊着: “小相公进门喽” “小相公进门喽!” 颜如玉的脸色沉下来,知树连忙挥手驱赶那些说浑话的孩子,可抬眼一看,公子跟这个桑大夫的衣裳当真像...... 林管事前脚踩后脚地跑出来,躬着身子相迎:“玉公子大驾光临,原该林相公出门迎接,只是他昨夜身体突然抱恙.......”说着,又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桑落,继续道,“现在正在诊治,只得遣小人来了。” 颜如玉并不应他话,只问桑落:“林相公在何处?” 林管事想阻拦,一张口,对上颜如玉冰冷如刀地眼神,咽了一口唾沫:“玉公子请随小人来。” 到了紫藤小院,颜如玉也没想到林相公如此诗情画意之处,可一看到那紫藤花的紫和自己的衣裳一样,又想到刚才那几个娃娃说的“小相公进门”,神色又沉了下来。 进了林相公的屋子,桑落不禁暗道不好。一晚不见,林相公肉眼可见地肿了起来,整个人斜斜地靠在榻上,喘着粗气,脸上身上扎满了银针。 颜如玉坐下来掸掸袍袖,眸光扫向屋内那几个大夫,慢悠悠地道:“赶走本公子请来的大夫,你们就治成这样?” 长须大夫有些不服气:“林相公本就病入膏肓,我等为他治病多年,难道还会害他不成?” 桑落想要反驳,颜如玉却先开了口,说得淡淡的:“医术和医德,是两回事。你顶多有点医德,医术不过如此,只能称之为庸医。” “你!”长须大夫气得赤面红眼,长髯抖得厉害,却又不好发作,只得抓住林管事道,“这到底是林家的事,怎么来了个白面皮子的人冲掌柜?” 话音未落,扑通一声,长须大夫的膝盖窝突地剧痛,跪倒在颜如玉面前,竟怎么也站不起来。 屋内的大夫们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没人看见是谁动的手,更没看清是怎么动的手。 颜如玉的手撑在额头,懒懒地道:“知道错了就好。” 谁知道错了? 只见这天人一般的公子抬起手,修长的手指动了动,示意桑落上前:“去查,毒源自何处。” 林管事一听睁大眼睛道:“毒?怎么会有人下毒?林相公的饭食我们也同吃的——” 说到这儿察觉到众人的目光,他才察觉了不妥。林相公好歹算是个主家,自己一个下人,如何能与主家吃相同的饭菜呢? 但是要收回也来不及了,他讪讪道:“菜式做多了,不能浪费。” 长须长者跪在地上仍不屈不挠,冷笑一声:“老朽行医数十年,难道连毒都诊不出来吗?” 桑落道:“你行医数十年,难道忘了药毒同源的道理?” 在医院工作多年,药物性肝肾损伤的病人刚开始都以为是泌尿系统出了问题,检查之后才知道是吃了毒性大的药。 林相公虚弱地斜靠在榻上,呼吸又快又短,整个人苍白又臃肿,嘴喃喃地道:“疼......疼......” 来不及了,先不查毒源,救人要紧! 她思索一阵,寻了纸笔写方子。 几个大夫不免好奇,凑过来围着看:“泽泻......” 不免暗笑:“这不是我们用的药吗?” “茯苓......” 众人又摇摇头:“这些都是我们用过的了,你没看见他还是肿得厉害吗?” 桑落仍旧埋着头写:“猪苓、肉桂、白术......” “这方子怎么变成你的方子了?阳不化气,水湿内停,小便不利,水肿腹胀不都是这么用的吗?”还以为有什么不同,看来也差不多嘛。 “就是啊!你不是说是毒吗?怎么不见你解毒?” “治不好,就往毒上推,江湖游医惯用的伎俩!” 众人也不敢大声,毕竟颜如玉面前还跪着一个,但看着桑落的方子越来越熟悉,他们着实忍不住,围在她身边叽叽歪歪几句。 桑落又写下几个字,众人眉头一凝,这是什么药?为何从未见过? “褐藻?” “莫非是海藻?” “我倒是记得《别录》里记载过海藻可利水,二钱煎服——”一个年轻大夫话说一半,就看见桑落在纸上写了两个字“三斤”。 三斤?她才是来下毒的那个人吧? 年轻大夫忍不住敲敲方子:“你写错了。” 桑落看看道:“没有错。” 说完又写了第二个方子。 桑落刚写下三个字,就去蘸墨 大夫们又围了过去,:“姑、娘、五——” 姑娘五名? 俗! 怎么,是觉得林相公快死了?再来几个女子让他在生前再享享福? 如今他这身子,还能跟姑娘那什么?还五名?现在让他从床榻上坐起来,都困难。 年轻大夫想得深一些,捂着嘴道:“说不定见到漂亮姑娘,人又有了精气神......” 毕竟是赘婿,身子是归了林家,即便林敏君不在了,他也不可续弦。看看,连身边伺候的人,也只是一个小童。 都是男人,懂,都懂。 桑落提起笔,一看自己的方子,哎呀了一声:“写掉了两个字。” 姑娘果,五斤。 第41章 第三个方子 大夫们有些讪讪的。摸摸自己的鼻子、抓抓后脑勺。姑娘果五斤用来做什么他们不懂,好在也都不再追问。大夫都有自己的秘方,能给外人看已是极大的宽容,更何况是否有效还未可知。 此时,桑落又写下第三个方子:“蛇根木,二十斤。” 大夫们顿时炸开了锅。 “蛇根木乃是有毒之物!其毒与夹竹桃无异!” 长须大夫仍旧跪着,身体摇摇晃晃,听见她要用蛇根木二十斤,不由地叫喊起来:“你说有人下毒!我看出来了,你就是那个下毒之人!” 大夫们纷纷点头: “就是!你没来之前,林相公病情一直稳定,何以你一来就出现这样的事?” “正是,就算你用了孙思邈的地肤子方,其中海藻不过二两,如何敢用三斤之数?孙思邈是何人?你是何人?” “你用褐藻三斤、什么姑娘果五斤都罢了,这个蛇根木实属剧毒之物,古方都不曾用过,你如何敢用数十斤?” “贼喊捉贼!说林相公中毒,她再堂而皇之地来个以毒攻毒,到时候人死了,还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算在别人头上!” 桑落紧抿着唇,眸光冷淡。 医,是不断前行更新迭代的学识,捏着几张千年前的方子奉为至宝,是何等愚昧? 古方里当然不会有蛇根木,因为它就是舶来之物!产自贤豆国的毒木,但其根须却可提炼成现代临床最常用的利尿剂。 颜如玉说他们是“庸医”,一点不错。 准备了一肚子话,想要教训他们一顿,可最后,她只开口说了几个字:“没让你们吃。” 颜如玉一挑眉,竟要笑出来,思忖片刻,看向林管事,示意他将长须大夫拖下去。 “请吧,王大夫。”林管事说得有些勉强,颜如玉给了好大一个下马威,他背后可是太妃,谁敢造次?再说,这些大夫也蠢,当着面下毒,不是给他自己找麻烦吗? 偏偏那王大夫是个驴脾气,有人来拖,他还不乐意,挣脱家仆的手,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嘴里却仍旧不依不饶:“我不走!我要看着这个刀儿匠要如何草菅人命!” 桑落将药方交给了知树,悄声叮嘱一句:“蛇根木去点珍阁买,要买须,配上烈酒送来。” 知树迟疑一瞬,得令而去,待到药来,桑落不敢假手于人,亲自守在里屋熬煮。不多时,第一副药熬成膏端了出来。 那药极苦,还带着一股浓浓的腥气,闻着就十分令人作呕,竟然还要让人吃下去。林相公刚含入口中,就呕了出来。 桑落并不慌张,只让墨书拿盆接着污秽:“这药若能吃下去,是能治淋阻之症的。但是若吃不下,将各种药水吐出来,也好过留在腹中。” 竟是这样的打算?类似的药他们用了一整日了,根本没有半点效果,众人捂着鼻子面色极其难看,原来弄这么多褐藻,熬成这黏糊糊的一碗,只是为了催吐? 王大夫撑着从地上站起来,冷笑道:“少做这些官面文章,蛇根木只需点上几根就足以毒死这屋里所有人!你究竟是何居心?” “我在炼药,真要死,我也是第一个。”桑落深深看王大夫一眼,回到里屋,不多时端出两只小碗来。 一碗里装着橙黄的药丸,另一碗里装着几颗花白的药丸。 桑落将花白的药丸送到林相公面前,难得表现出歉意:“没来得及调颜色,所以不太均匀,凑合着吃吧。” 这是药,怎能凑合着吃?众人紧紧盯着那些药丸,一颗一颗的,半灰半黑的,让人怎么也放心不下来。 林相公已毫无力气,墨书拈起一颗樱桃大的药丸,目光迟疑地看向其他大夫。王大夫拼命一般要扑过来阻拦,膝盖一痛,堪堪跪倒在桑落面前,又是动弹不得。 三叩首吗?桑落这次看清了,知树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她转向林相公,他双眼浮肿,面色发紫,嘴微微张着,喘着粗气:“林相公,我治病时会跟病人说,这么难受,总要寻个解脱。要不要,赌一把?” 林相公的目光浑浊,也不知看向何处,听了这话,他的眼珠子动了动,用尽全力抬起手,将那颗药接了过去。 “不能吃!” “千万不能吃!” “有毒!” “会没命的!” 他看向众人,颤巍巍地将药塞入口中,用力咀嚼,目光恨恨的,也不知是恨自己活得如此窝囊,还是恨自己时日无多,他每嚼一口,都像是用尽了全力。 最终,咽了下去。 屋内只剩下沉重缓慢的呼吸声。 所有人都紧盯着林相公的脸,也不知在期待什么,或者等待什么。 那可是蛇根木啊。也许会口吐鲜血,也许是七窍流血,也许是腹痛难忍。 “你们不用盯着他看,一炷香之后自见分晓。”桑落端起装着姑娘果的小碗,寻了一把椅子坐下来,一口一个,很是香甜。 年轻大夫瞪大了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三个方子,一个方子催吐,一个方子是毒,唯一一个甜的,竟是给你自己的?” “林相公吃了你的毒药生死未卜,你如何吃得下去?” 桑落盯着他们看了好一阵:“我吃得下。” 气得大夫们又是一阵咒骂。 颜如玉也是有些不满地,他抬起手,指尖指了指自己腿边,示意她站过来回话。 桑落暗骂了一句,端着碗送了过去:“我一日未曾进食,自然要吃些果腹。你吃吗?” 他又勾勾手指,示意她附耳过来,用仅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问道:“找到毒源了?” “没有。” 桑落熬了不少药,这一附耳倾听,褐藻的腥味混着药味直往颜如玉鼻子里窜。他闻着有些说不出的心神烦扰,微微后退两分,从她手中拿过小碗,用警告的语气道:“那你还有心思吃?刀子不想要了?” 桑落一噎,只觉得还有半颗姑娘果卡在咽喉,吐不出也咽不下,难受得紧:“治病是还我柳叶刀,找到毒源是解除劳役。” 颜如玉掀起眼皮看她一眼,似乎是在挑衅地问:有文书为证吗? 桑落的拳头渐渐握紧,余光却瞥见一旁的知树手中捏着什么东西。她盯着颜如玉的脸,深吸两口气,再收敛了眼神,决定认怂保平安。 她取出白布捂住口鼻,找来两根竹签子走向装着林相公呕吐秽物的小盆,决定碰碰运气,刚准备翻找。 忽然听见林相公从榻上撑着身子喊起来:“不——不行了——” 第42章 谁是下毒人 众人连忙围了过去。 只见林相公撑着从床上歪歪倒到地下地,靠在墨书肩上,双手慌乱地推开众人,一边走一边解开衣裳进了水房。 莫非那毒药真能利溺?大夫们又附耳贴在水房门上听。 这有什么好听的?桑落有些嫌弃地看着这些人,她用白布掩住口鼻,只露出眉眼,煞是严肃正义地推开门:“且慢!” 林相公哪里想到她一个女子还要闯进来,一边哆嗦着一边遮掩:“你要作甚?” 桑落指了指恭桶旁边的那个瓷杯子:“提醒你用这个测量。” 墨书的眼角抽了抽,这事儿隔着门就可以说,她非得闯进来看着说? 桑落退出来,坦然面对众大夫异样的眼光,作了一个请的手势:“你们听。继续听。” 这话感觉怪怪的。 看到她自信满满的神情,水房里响起叮叮当当的声音,众人的目光碰触在一起,瞳孔一缩,皆是震惊。 难道她说的是真的?! 那蛇根木真能利尿!还如此之快! 行医这么多年了,淋闭不通的病患见过不知凡几,从未见过这等立竿见影的药物! 这是何等的神药? 忽然有人想起前些日子街头巷尾广为流传的杨七郎喊的心咒:“难言之病切莫拖,桑家奇方治沉疴”。 他们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桑家奇方...... 听说这个小丫头跟着桑家医馆的桑林生学了一段日子,也没听说桑家医馆有这等神药。也许是她那个刀儿匠的爹有些祖传的偏方在手中。 总之,十几岁的黄毛丫头是绝不可能独自研制出这等奇药的。 只是不知那几颗药丸是如何炮制的,二十斤蛇根木,就出来这么几颗?年轻大夫起了心思,趁着众人不备,悄悄溜进里屋去看。 房间里干干净净的,连点药渣也不剩。 药渣呢? 年轻大夫弓着腰翻看那些装药的簸箕,除了一兜姑娘果,什么也没有。 “你找药渣吗?”桑落的声音一响起,吓得那年轻大夫一哆嗦。 年轻大夫讪讪笑着:“桑大夫这药当真神奇,在下是想要学习制药之法。” 倒还算坦诚。桑落缓缓眨了一下眼睛:“你去把林相公吐的秽物清理出来,看看里面有什么药物残留,清理出来了,我就告诉你。” 年轻大夫瞪大了眼:“当真?” 桑落点点头:“绝无戏言。”又看看外面,“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年轻大夫求学心切,也不犹豫端着那一盆秽物,踮着脚就溜了出去。 林相公得了解脱,从水房出来,整个人都轻松不少,气力还未恢复,见桑落坐在旁边吃姑娘果,他虚弱地道:“多谢桑大夫的‘赌一赌’,方才当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亦不能。哪怕是毒药,死了也是心甘情愿的。” 颜如玉站起来抖抖袖子,走到林管事面前:“本公子带来的人,比你林家的大夫如何?” 林管事擦擦额头的汗:“玉公子是太妃赏识之人,自然样样都是芮国最好的。” 颜如玉看向知树,知树点头退了出去。他站在屋内身姿挺拔:“本公子的人的医术已经自证。她既然说林相公是中毒,那就一定是中毒。” 顿了顿,他说道:“诸位,不妨推测一下,究竟是谁下的毒,下的什么毒。” 大夫们面面相觑,这哪里说得出来呢。都在林家多少年了,谁会下十年的毒呢? 昨晚林相公这毒来得如此之快,杏林里有一句话:“谁下毒,谁才有解药。” 桑家女娃娃既然敢用那蛇根木解毒,说不定就是她自己下的毒。 “她的嫌疑最大!” 众口铄金,众矢之的。 桑落捏着姑娘果的手一顿,正要说话,看见那个年轻大夫从缀满紫藤花的窗口探出脑袋来,朝她招手。 她懒懒地看了那群大夫一眼,没有分辩一句,径直走出去。 年轻大夫指着一个竹匾,上面摊着全是冲洗过的秽物。 “桑大夫,我清洗出来只有这一点点东西,大部分都是食物。只有这个我看不出是什么。” 他用银针戳了几节碎渣:“这东西我试过没有毒。但我却看不出它是何物。看起来是根须。莫非是人参?” 他嗅了嗅,一股秽物酸臭味,险些呕了出来。 桑落接过银针,仔细观察根须,不是人参,人参是晒干之后才食用的,墨书的记录里根本没有食用人参的记录。 “你贵姓?”她突然抬头问道。 年轻大夫呆了呆,说道:“免贵姓夏,城东回春堂就是我家的药铺,我在林家看了多年病症......” “蛇根木是用烈酒炮制,再加米醋冲洗。”她说道,目光却落在四周的紫藤上,“这个药你即便知道了炮制方法,也最好不要用。因为用它必须要有经验,配以其他药物一起使用,否则会出人命。” 夏大夫听了一怔。这就等于面前摆了一桌珍馐美味,告诉自己不要吃,吃了会死人。也不知他听进去了没,只深深行了一个礼:“多谢桑大夫赠方。” “若你遇到这样的病患,可以到桑家来寻我。但我也不保证确切能治。”桑落抬起眼看他,目光渐渐转向他身后的紫藤花,花土有翻动过的痕迹。 将夏大夫支走,她走到紫藤花前,花藤上密密实实缠绕着细细的绿色藤蔓,藤蔓上开着一串串细碎的小花。 她用筷子挑开那翻动过的土,贴着藤蔓的茎条往深处挖。 果然! 分岔的主根须有被人扯断的痕迹。 她将夏大夫挑出来的根须碎屑一对比,确定无误。 毒源找到了! 柳叶刀能回来了! 桑落将泥土恢复原位,拍拍手中的泥土,回到屋中。对着颜如玉勾勾手。 颜如玉几不可察地皱了眉,还是弯腰勾头附耳过去,听她如此这般一说。 他抬起头来,漂亮的眼眸里闪过一阵光:“你确定?” 桑落点点头:“确定。” “是谁?” 桑落将手一摊:“你先还我柳叶刀。” “就在马车里。我已让知树去取了。”颜如玉将桑落带着泥土的手指端详了一阵,笑了,那笑容如春风化了世间万物,“这么快就将谜底揭晓着实无趣,不如先让我来猜一猜。” 说是猜,可他眸光淡淡,径直走向了林相公:“林相公不妨说说,为何要给自己下毒呢?” 第43章 该说实话了 林相公正准备躺回到榻上,听到颜如玉没头没脑地来这么一句,身子斜在半空,起也不是,躺也不是。 墨书上前塞了两个软枕在他身后,正要转身开口,听见林相公虚弱地叮嘱道:“莫要失了礼节。” 墨书应了一声“是”,转过身冲颜如玉规矩行礼后才说道:“玉公子,您带桑大夫来为我家林相公诊治,我们自是感激的。但怎能如此污蔑呢?方才的情形有目共睹,若非桑大夫的药,林相公只怕已魂断于此。谁会给自己下这样狠的毒药?” 十二、三岁的孩子,姿态端正,不卑不亢,显然是受过悉心教导的。 知树带着余护卫走进来,将柳叶刀双手奉给颜如玉。桑落看见自己的刀儿双眼放光,挪动脚步上前试图取走,颜如玉却握在手中,指腹轻轻刮过刀刃,慢悠悠地道:“桑大夫,不妨说说你的发现。” 探出的手停在半空。她就知道,刀儿不可能这么容易回来。也不知颜如玉是怎么猜到的,都知道了还要让自己出面。桑落深吸一口气,沉声开口:“林相公,我昨日见你时你病情平稳,吃着这些大夫们给你开的药,虽不能治病,但也死不了。” 这话说得就不好听了。屋内的大夫们齐齐看向她,瘦巴巴的,再穿一身绿裙,像一棵竹子,不对,像颗竹笋,身姿倔强,看着就不像是能说出什么好听的话的。 桑落并不在意,继续说道:“你昨晚突然病情恶化,变得十分奇怪,我就猜测你食用了什么药物,你否认此事。我只好催吐。果然在秽物之中发现了木防己的根须。” “正是!”夏大夫站到了桑落身边,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用银针戳着那残渣,展示给众人看:“我用银针探过秽物,并无常见之毒,只有这些残渣十分可疑。” 什么?木防己? 大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我们不曾开过此药!” 有人道:“木防己也算利水之药,只是效果并不显着,我们虽没开,兴许林相公自己吃了?” 林相公半卧在床上说道:“是,我久病成医,也略通医术,昨夜如此难受,吃一些也不稀奇。” 桑落摇摇头:“木防己虽有药性,但其根须是有毒的,通常要炮制过后才可以入汤熬药。而你却是偷偷挖出门外木防己的根须,生生咀嚼后下咽。” 林相公无言地摆摆手,撑着从榻上起来,示意墨书扶他再次如厕。 王大夫跪坐在地上,怔怔地发呆:“这么说,当真是毒......” 夏大夫与他在林家待的时间较长,上前搀扶他起来:“也算不得毒,木防己也是药嘛。” 药毒同源的道理人人都懂。整整一日,他们都没想过可能是吃了带毒性的药物。没想过催吐。更没有那样神奇的秘方! 医者诊断如刑部查案,望闻问切四个字虽简单,要做到心细如发、推敲入理、抽丝剥茧也是极难的。 说他们是庸医,毫不为过。 林相公从水房里出来,又回到床榻上半卧,才生硬地开口:“是我医术不精,病急乱投医,以为生的治病更好,不想却中了毒。” “我问你吃了何物时,你为何不说?”桑落知道他在撒谎,他也知道她知道他在撒谎,偏偏拆不穿。 “当时害怕你们怪我偷吃别的药,故而隐瞒。”林相公偏过头来看她,眼神一转,望向颜如玉,“说起来,还要多谢玉公子特地请桑大夫来替我祛毒。” 颜如玉笑了:“林相公要保重身体,林家的产业,你终归是要收回去的。” “绣坊如今有玉公子坐镇,自然万事顺遂。”林相公又将头转回去,阖眼假寐:“林某大病初愈,体弱气虚,实在不便待客,诸位还请回吧。” 颜如玉敛去笑容,一抬手指,示意知树将所有人都带下去,独留下桑落和余护卫:“行了,人都走了,林相公,你该说实话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 “赵景明。”颜如玉一字一字地叫出林相公多年不曾用过的名字,“林府外面也都是我的人,我早已有了线索,这才遣桑大夫进林府投石问路,你果然铤而走险,出此下策。” 林相公坐起来,撑在墨书的右肩,一步一步地走到窗前,窗外紫藤花轻轻摇着,让他有一丝愰神。因排水太快,水肿的皮肤松懈下来,形成细细密密的小皱纹,显出几分老态。 他望着那一串串的花儿,平静地开口:“命是我自己的,何等下策也不至于以死相搏。更何况我病重多年,下毒与否,都活不了太久了。” 颜如玉道:“若不如此,你也没法洗清你买凶杀妻的嫌疑。” 桑落一震,这个答案始料未及。为了什么?为了家产?他不是赘婿吗?林家的一切也可以算作是他的。 林相公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反应,眼神也未变半分,手撑在窗口,捡起紫色的花朵,捻碎花瓣,又随手抛下。 颜如玉与他并肩站着,一身长长的紫袍,与那花儿的颜色一般:“我猜你还想再找鹤喙楼来杀你,却要求他们不能杀死你,鹤喙楼拒绝了。” 见他默不作声,颜如玉偏过头看他一眼:“当初你也是穿着我这颜色的衣裳进的林府吧?” 林相公僵直身体,盯着颜如玉这一身衣裳,一语不发,眼神变幻了又变幻,良久才道:“是......” 颜如玉又冲桑落勾勾手指,示意她站上前来:“林敏君当初也穿得这么绿?”像一颗韭菜。 在林府门外孩子们拍手唱的应该就是当年林相公入府。 小相公进门了。 林相公没有回头,只叹了一声:“是。” 颜如玉是何等聪明之人,他指向那窗外的紫藤花儿:“林敏君为你种下的?” “是。”林相公这一次转过身正视着他,“玉公子和传闻中的不太一样。” 长得如妖魅一般,原以为是个飞扬跋扈的面首,想不到还有脑子。 “林相公也与传闻中的不一样。” 林相公叹了一口气,坐在茶案旁,点燃小碳炉,舀水入壶,慢慢煮着,又取来三只青瓷茶盏一一烫了:“玉公子、桑大夫请坐。” 沸腾的白气袅绕着茶盏,茶香氤氲满屋,林相公开口说道: “这满院子的紫藤花,是林敏君与我成亲第一日,拉着我的手种下的。” “紫藤从播种到开花要多久,你们可知道?” 他自问自答:“三年,需要三年。那一年敏君有了身孕。我很开心......” “孩子没有的那一个月,紫藤花开了,满墙的紫藤花,跟我入府那日的衣裳一个颜色。” 他只是一个赘婿,是依附她人的一根藤蔓。 他为颜如玉斟茶:“玉公子应该懂的。” 第44章 他怎么知道 同是以色侍人,林相公认为颜如玉应该懂他身为男子,寄人篱下的悲哀。 偏偏颜如玉没有回应他,林相公又看向桑落:“桑大夫昨日第一次来就看出我的病症,那你可能说出我十年的顽疾究竟是何病?” 桑落记得自己的记录。然而她记录的也不过是一些症状。病症,病为本,症为表,体内之病,实在难以仅凭几个症状就确诊。 “桑大夫也会犯难吗?”林相公笑了,一笑,脸上的皮肤褶皱更深了,“是毒,也是毒。” 桑落心中一凛:“何毒?” “紫藤种子,那东西的毒性真大啊,我在屋里痛得死去活来,呕出了鲜血、以为自己活不了了。”林相公看向窗外的紫藤花,那一年的情形历历在目。 林敏君是极在意掌控的人。没了孩子之后,就开始疑神疑鬼,她自知年龄太大,再想怀孕是难上加难,可彼时林相公正是锦衣俊郎君,她开始提防林相公与她人苟且。 “我一个赘婿,能做些什么?又敢做些什么?”林相公自嘲地笑了笑,又喝了一口茶,“她给我下毒,我虽苟活了,别说夫妻敦伦,连走出林家院子都能喘上半日。” “我只能被困在这紫藤小院里!”说着说着,林相公的目光变得狠戾起来:“永远困在这里,没有女人,她就放心了。彻底放心了!我拖着残破的身子过了十年!在这里熬了十年!” 林相公察觉自己的失态,深吸一口气,添了一壶新水,再起身如厕,回来坐下用扇子轻轻扇着烧得发红的炭。 这个故事着实令人唏嘘,买凶杀人者,情有可原。被害之人亦有可恨之处。颜如玉却眸光淡淡,毫无动容之色:“所以你积累十年的怨恨,买凶杀人?” “是。”林相公答道。 “我不信。”桑落开了口。 颜如玉略带诧异地看向她。 她不信,巧了,他也不信。 恰好春风伴着夕阳送进来一阵暖意,将桑落的脸映得红扑扑的,她的眼眸里闪着动人的霞光,她一句一句地说着,一步不肯退让——: “你们琴瑟和鸣三年,何以一朝突变,她竟疯癫到伤你根本?” “你是赘婿,她若看不上你,将你休了再收一个也是可以的。” “她留你在林家,却伤你根本,这杀鸡取卵之事,总要有动机。” “十年前,你到底做了何事?” 桑落医治过很多病患,看过太多各种借口的争端,其实不过都是为自己的错误遮掩。 颜如玉眼底划过一抹赏识,很快又恢复如常,戏谑地看她:“桑大夫,你怎能打听他人隐私?这种事,你问林相公,不如问问林相公身边的人。” 见桑落一头雾水,他又好心提点:“比如,墨书。” 林相公握着茶盏的手一震,滚烫的茶汤洒出来,手指顿时就红了。 “林相公,墨书能活到现在,林敏君定是不知道他的存在,”颜如玉修长的手指轻轻敲敲茶案,示意林相公莫要发呆, “我猜,她当初给你下药,定是发现了你与她人苟且之事,而你忍辱负重十年,一朝买凶杀人,是因为她发现了墨书是你亲生儿子,而意欲对他下手,你不得不先下手为强。” 林相公瞳孔一缩,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茶盏一歪,倒了,茶汤顺着案沿滴滴答答地落下,像极了那一夜,鹤喙锥扎进林敏君心口时,血滴下的声音。 很久之后,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暗哑地问:“你......怎么知道的?”这件事从头到尾,他从未对外人提及过。 当初委托鹤喙楼杀林敏君时,鹤喙楼要求必须说清楚杀人缘由,他也只是含糊地说了几句来龙去脉。 林相公的目光在颜如玉与桑落之间来回游移,最终落在颜如玉那似笑非笑的面容上。 刹那间,他明白了!颜如玉早就知道是自己买凶杀人!买下林家绣坊,送大夫入府,为的都是拆穿自己! “猜的。”颜如玉站起来,大袖一抛,身姿俊逸又洒脱,看向候在一旁的余护卫,“余承,林相公大病初愈,要以礼相待。” 余承抱拳应道:“是!” “林相公,请了。”余承上前两步前来带他,“自己走吧,留些体面。” “体面?”林相公哈哈地笑了一声,一挥袖子摆脱余承,走到颜如玉面前。 “颜如玉,你我没有区别!都是出卖皮肉还要出卖灵魂!” 林相公双眼猩红,双拳紧握,声音里带着强烈的不甘与愤怒: “你以为她们要的是什么?!” “要了你的身体,还要你的心!还要你这辈子永远一心一意!” “但凡不如意,就践踏你的尊严!让你活得不如狗!” “同是男人,你做得到?!” 颜如玉唇角微微一勾,艳丽绝伦的笑容里藏着太多未言之语:“我自然做得到。”若只是为了尊严而活,他早就该死得透透的了,如今还这样活着,自然是因为这世上还有比尊严更为重要的事。 林相公站了起来,走向门外满园的紫藤,他眼眶赤红,手缓缓拂过那花朵,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眼泪不自觉地流下来。哭着哭着,又仰天笑起来,震得院中归栖的鸟儿离开枝丫。 趁着众人不备,他忽然抓住一串挂在藤上的紫藤果,塞进口中,用力咀嚼着咽下去。 “住手!”余承上前来阻拦,可为时已晚,他又喊桑落,“你快来诊治!” 桑落刚跨出一步,却被颜如玉拦住:“给他一个体面。” 毒发得很快,林相公仿佛回到了十年前,腹内绞痛难忍。他本就虚弱,这毒一下去,他很快支撑不住跪倒在地。只留着最后一口气,忍住朝颜如玉招招手,示意他附耳过去: “我、我本该‘吴钩驿马’或‘落月书灯’过此一生的......” 谁又不是呢? 吴钩驿马,或,落月书灯。 颜如玉站起身,负手而立,极其冷漠地看着林相公痛苦扭曲的脸,直到没了气息。 跟林管事交代了案情,叮嘱林家人好好安葬,又看了一眼泣不成声的墨书,颜如玉走出了林家大门。桑落跟在他身后,眼见他人都快上马车了,快步追上去:“玉公子,人要言而有信。现在案子结了,也该还我自由和刀儿了。” 颜如玉看她一眼正要把刀儿递出去,偏偏那年轻的夏大夫从林家追了出来。 “桑大夫——”他一步上前,卡在桑落与颜如玉之间,“我想问问,姑娘果你是不是也用了?” 颜如玉眸光一冷,转身上了马车,知树一挥鞭子,车轮滚滚向前。他挑起小窗帘子,看见远处桑落急着将夏大夫推开追过来,偏偏夏大夫执着得很,半步不肯退让。 “公子。”知树低声说道,“桑落让属下去点珍阁取蛇根木时,属下已经将这头的情形顺道报给楼主了,林家案子一结,太妃也不会对鹤喙楼追得那么紧了。” 追得紧才好。否则自己的价值从何而来? 颜如玉从小柜子里取出一卷细细的织锦卷轴,缓缓打开,上面写满了人名。林敏君的名字已经被朱笔划去,他的手指在卷轴上寻找着,最后停在一个人名上,寻了一张纸,用朱笔写下那名字,递了出去: “交给莫星河,下一个,就是他了。” “是!” 第45章 只用了脑子 桑落眼睁睁地看着颜如玉的马车走远。 柳叶刀还是没拿回来。 颜如玉这个言而无信的狗东西!他竟是冲着林相公来的。既然是凶手,那她还费心治疗什么呢? 年轻的夏大夫执着地挡在她的视线前:“桑大夫,我就想请教一下,姑娘果您是不是也用了一部分?” 桑落心里正烦,看他的眼神也不甚客气:“凭什么告诉你?”说完转身就走。那夏大夫却不肯作罢,快步跟在她身后,一会儿从左侧上前问两句,一会儿从右侧上前问两句。 一路跟随着回了桑家。桑林生与桑陆生两个院之间隔墙不过半人高,桑子楠见桑落回来了,双手一撑墙沿就翻了过来。 “小落——” 刚喊出口,就看见桑落身后还有一只跟屁虫。 这跟屁虫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穿得还人模狗样的,身上一股药味儿。至于五官......眉毛是眉毛,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 “你是何人?”桑子楠的眉头顿时就拧成麻绳,上前一步将桑落掩在身后,双手把住门框,生生隔断了跟屁虫进门的路。 夏大夫踮着脚,伸长了脖子喊:“桑大夫,说好了要告诉我制法的,怎么说一半就不说了?” 桑子楠一听就明白了,一手把着门将夏大夫往后推了两步,再将门板一关。 谁知夏大夫还不死心,在院子围墙外蹦跶,跳起来恰好能在墙头露出脑袋。只见那颗脑袋一下一下地露出来:“你让我做的事,我都做了,你怎能言而无信?!” 桑子楠抄起一把枝枝桠桠的扫帚朝那颗脑袋招呼了过去,招呼了好几下,都被夏大夫躲开了,只听见夏大夫唉哟了一声。桑落跨进里屋的脚又收回来,要出门去看,被桑子楠拦住:“他没事。” 桑落想了想还是开了门,夏大夫正捂着脑袋蹲在墙根底下,她走过去冷眉冷眼地询问:“受伤了?” 夏大夫捂着脑袋的手没有松开,只拽住她裙裾问:“桑大夫,我记得要了姑娘果五斤,后来只剩下二斤,你吃不了三斤。是不是加在药丸里了?” 桑落只好说道:“这并非必须,要因人而异。” “何时添加?” “每十斤蛇根木,添加一斤姑娘果。” 夏大夫噌地一下站起来,额头上不过是被竹叶枝子刮伤了一点皮。他狡黠地笑着,又站直身子深深行礼:“多谢桑大夫赠方,夏某感激不尽!” 桑落抿抿唇:“滚。” 看着夏大夫滚远的身影,桑子楠握着扫帚的手紧了紧:“人心难以捉摸,你太单纯良善。我用这扫帚能伤到他什么呢?” 桑落望着远方,沉静地道:“我也知道他没事,只不过想着他这样的人定然不会轻易放弃,若让他在病人身上试药......” 桑子楠点点头:“你现在比以前想得周到了,到时候出了岔子推说是我们桑家的药方,只怕我们也要吃官司。” 桑落收回目光,看了桑子楠一眼。 堂兄这个人心机是有的,不算太深沉;善良也是有的,就是不够多;无私也是有的,范围比较小。 医者,理应先想病患。给别人的药方必须要稳妥,以免病人遭殃。 人命关天。 夏大夫追着问说明他明白这个的风险,她自然愿意给。至于万一出了问题,想推到自己身上?她又不是一个稀面团子,任人搓圆捏扁。 --- 颜如玉是宫门落钥之前,进宫面见太妃的。 和过去每一次面见并没有什么不同。他候在昌宁宫外,等着小内官通传。获允准之后再跨进门槛,穿过园子,上七步台阶,站在殿门前。 殿内仍旧亮着光,殿门上精雕的福寿纹张牙舞爪地投映在他的紫衣上。门吱呀一声打开,叶姑姑冲他行礼:“玉公子,太妃已候您多时了呢。” 颜如玉径直走到内殿,太妃穿着一身素色的袍子,披散着长发坐在案前,面前摆着一本还未批示的奏折。听见颜如玉来了,她将那份奏折摔进颜如玉手中:“刑部如今当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三元堂的案子,这么多天过去了,就给哀家上了一句‘确为鹤喙楼杀手所杀’!” 颜如玉翻开奏折看了看又合上:“太妃息怒。刑部向来做事严谨。前些日子刚出了林敏君被害一案,刑部定是担忧有人趁机冒充鹤喙楼做事。” 太妃看向他,今日难得不穿红。不禁想起白日里余承回来呈报的内容。他将颜如玉送桑落进林府一事讲得仔细,尤其说到颜如玉穿的这一身紫跟林相公入府时一样。 他是刻意的吗?能想到这么细?这么说他一开始就知道林家相公是凶手? 屋内灯火通明,将他起伏的眉眼映得深邃。太妃不禁想起他被人送到自己面前的情形。 送他来的人是个皇族里作风惯常豪迈的贵妇,说是在禁军里看到这小子,动了心思,就使了些手段,将他从禁军里弄出来了,悄悄塞到太妃身边,想给太妃做个“贴心人”。 那一天他被洗得干净,坚实的身躯裹着极为单薄的红绸衣衫,长发散在身后,即便是跪在榻前,也倔强地挺着身子,眼里满是不甘。 她问道:“你不愿意侍奉哀家,何必前来?” 颜如玉说道:“并非不愿意侍奉太妃。草民观太妃眉心紧锁,想来世间纷扰太多。鱼水之欢不过一时欢愉,解不了太妃眼下的忧愁。” 他额头点着温润的青砖:“您要用我,就用我的脑子。” 太妃忽然笑起来。 转眼就四年了,还真的只用了他的脑子。 她探出手,指尖掠过紫色衣袍的黛色滚边:“哀家看,刑部不如你,不妨送你去刑部,想做什么官,你提出来。” 颜如玉将奏折放下,又取来一本翻了翻,眼眸里带着刻意夸张的嗔怒:“太妃这是厌倦微臣了吗,莫非是有了新人不要我这旧人了?” 太妃笑意更浓:“这可是有乌纱帽的,你不愿意去?” “不愿意。”颜如玉端正了颜色,敛去说笑的神态,“太妃,刑部一向以严谨为重,微臣去了,也只能克己复礼。此次林敏君一案,微臣不受吏部监察,又不受刑部繁重程序制约,才能快速查出买凶之人。只是胜在一个无拘束。” 太妃似是有些惊讶:“哀家没想到你竟愿意做到如此地步。那三元堂一案,也交给你去查。” 颜如玉低下头:“微臣不能查。” 第46章 也许不是病 “为何?”太妃问。 “石启峰遇害那一夜,微臣从太医令吴大人府上出来,受过巡防的查验,再去查这案子不合适。” 太妃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将自己扶起来:“哀家知道。巡防的人报过来了,说是那日桑家——”她停下来,看看他,再继续说道:“桑家人被人盗了喜盒,怀疑是你偷了。” 眼神里满是揶揄,拿这事取笑他。 颜如玉垂着头,扶着太妃到了榻边说道:“微臣怀疑桑家人就是鹤喙楼杀手。” “行了。”太妃说道,“一个小姑娘,你非得往死里整她?她能是鹤喙楼的人?哀家是不信的。这次要没有她,林敏君的案子也破不了这么快。” “微臣看她懂点医术,想着林相公也是淋溺之症,就送她进林家去看看,她当日就被人赶出来了,不过是有了一点中毒的线索,趁机坐地起价,非要微臣撤回官府的惩罚。”颜如玉还将那方绣着玉苁蓉的帕子取出来,“您看看,绣的这是个什么?” 太妃看到过余承描的花样,看到实物也有些忍俊不禁,最终深深地望他一眼:“哀家也不会绣花。” 太妃出身将门吕氏一族,祖父、父兄都是追随始帝和先帝一起开疆拓土的老臣,身为吕氏儿女,她从小长在军营,常年与刀枪剑戟为伍,对绣花女红可谓是一窍不通。 入宫时,先帝也知道。别的嫔妃送绣帕,送香囊,送寝衣,她陪着先帝练剑、狩猎。 见颜如玉还要再说,她将长发拢到左肩,躺了下来,合上眼:“人家于案件有功,去撤了吧。” 颜如玉低声应是,退了出来,坐在桌案旁,安安静静看起奏折来,其中一半是骂自己的,他拿起朱笔逐一画叉。 乌纱帽有什么用?刑部的乌纱帽再大,一旦戴上,他就失去了翻阅这些奏折的资格。 一坐到天明,颜如玉从昌宁宫出来,顺着宫墙走着,只看见几个洒扫的小内官埋头走着路,末尾那个小内官看着颇为眼熟。 “站住。”颜如玉下了命令,小内官们连忙跪在地上磕头。 “抬起头来。”颜如玉踱着步子走到最末尾的小内官额前:“叫什么名字?” 那小内官战战兢兢地抬起下巴,却不敢直视他,只敛着眼神,生怕冲撞了贵人:“奴、奴叫元宝。” 是他了。他是“豁牙”的儿子。当时廖内官下葬时,是他抱着廖内官的喜盒,宫中禁卫来抢夺,他还拼死不肯松手。 喜盒如此重要之物,廖内官为何要交给这个十来岁的小娃娃?莫非东西在他身上?信得过他? 廖内官既然猜到会有人来寻喜盒,又怎会推测不到有人会怀疑元宝? 颜如玉这几次入宫,早已将廖内官的住所翻了几十遍,所有可能藏东西的地方都查过了,仍是未果。 他渐渐意识到,也许东西不在宫里。廖内官下葬那日,来过三个人,他结拜的姐姐乔氏,还有桑落与桑子楠。 现在再想想,元宝是因为“豁牙”结识了桑落,廖内官是从桑家取的喜盒,藏信的那个蜡像,也是桑落制作的。 交集,在桑落身上。 --- 桑落得到劳役豁免的通知是在第三日。去云锦绣坊时,余承叫她去当面宣布了。桑落有些喜出望外,想不到颜如玉这狗东西还真的守信了。 “我的刀儿呢?” “公子没有给我。”余承端茶送客。 桑落倒也没有过多纠缠。只要恢复自由身,她就可以坐堂看诊了。 从绣坊一出来,就去了桑家医馆。桑林生正带着几个弟子为人看诊,听她说得了自由身,立刻站起来将她往内堂拽:“落丫头,你来得正好,这几日不少人说要买桑家奇药,我不敢应下,不知是成药还是方剂?” 桑落摇摇头:“这虽是成药,但不是治本之药,如今我自在了,就可以坐诊,若有人要买,我必须亲自面诊后方可开药。” 桑林生闻言却犯难了。 之前女扮男装坐堂已是铤而走险,坐堂第一日就被人拆穿了,闹得如此动静,若她还要以女儿身坐堂,还不知会引起何等轩然大波!到时桑家医馆还开得下去吗? 更何况,她还是看男病。 桑林生暂时没有应下,只先让她在后堂帮忙。直到天擦黑时,医馆也要关门打烊,有个药童模样的人匆匆跑来拦住上门板的学徒,跑得满头大汗,抓着人就问:“桑大夫可在?” 学徒猜是急症,连忙去叫桑林生。 药童见到桑林生连忙摆手:“不是这个不是这个,是那个女的桑大夫。” 桑林生见他是药童模样,一身药味,担心有同行寻衅滋事,便冷声问道:“找她有何事?” 药童喘着气:“我家先生让、让我来请桑大夫去瞧瞧!” “你家先生又是谁?” 药童深吸一口气,才把话说完整:“桑大夫,小人是城东回春堂的伙计,我家先生前些日子在小桑大夫那里求了一个奇方,出了岔子,还请小桑大夫去帮忙瞧瞧。” 桑落在后堂听见了,挎上小药箱子快步走出来:“发生了何事?他这才用了多少,怎么就出了事?” “我家先生炼了药,也不知怎么炼的,只吃了一颗就不行了。”两人一边说,一边向外走。 什么方子,什么回春堂,怎么就不行了? 桑林生冲着夜色里的背影看了一阵,才摇摇头,叫学徒上门板。 回春堂在城东,桑落与药童到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回春堂也是夏家世世代代的家业,夏家的叔伯兄弟都坐在正堂,一个白须老者从里屋出来,众人都围了上去:“三叔,怎样?景程他如何了?” 白须老者摇摇头:“你说他年纪轻轻的,偏要去听信那种江湖术士的方子,好了,这下把自己吃出病来了!” 夏景程是夏家年轻一代医术最好的一个,一直在林家替林家相公治病。林家与杨家乃是姻亲,杨家与太医院有些渊源,原本指望着夏景程治好了林相公,能寻个机会认识些太医院的人,想不到林相公没治好,被官府带走了。 夏景程还信了一个刀儿匠的浑话,弄来一个没根没据的方子,还要自己试药,一下子就不行了。夏家男丁都守在这里,替他诊治,他偏偏猪油蒙了心,还要药童去请那个刀儿匠来诊治! 门一开,药童急匆匆地跑进来:“桑大夫来了!” 夏家男丁们都站了起来,准备与这个刀儿匠一决高下。 谁知,一个绿衣绿裙的姑娘,披星戴月而来,姿容清丽,神情严肃。 众人面面相觑,忽然明白过来,夏景程也许不是病了,更有可能是思春了。 第47章 他说要姑娘 桑落站在堂内,望着这间不大的医馆,不过十几步见方,药柜、桌子、椅子挤在一起,十分局促。更何况还有这一群高高低低、老老少少的男人。 她的眼底闪过几分错愕,总觉得这些人看自己的眼神有些怪怪的。攥着药箱布带的手紧了紧:“夏大夫,在何处?” 众人连忙站起来。不约而同地指着那一扇花布门帘: “这里!” “在里面!” “等你好久了。” “景程唤了好久,‘桑大夫’、‘姑娘’......” “三叔,快带姑娘去!”一个中年男子拱了拱白须老者,又怕老者不懂事,低声叮嘱了一句,“进去交代一下病情就赶紧出来。” 很怪。 哪里怪,她说不上来。但是人命关天,她跟着夏三叔进了内堂。 一只小方柜上支着一盏油灯,油灯下放着笔墨和一本册子,柜子旁窄窄的病榻上躺着披散着头发的夏景程,榻边放着一个恭桶。 夏三叔两大步上前,用脚将床畔的恭桶顶到角落,再盖上盖子。见桑落正望着夏景程出神,便道: “景程前几日从林家回来,说得了桑大夫的一个奇方,这几日都没坐堂,一直在炼药。今日炼成了,说是要吃一颗,结果就吃成了这样。” “我们本来就是大夫,他却不要我们治,非要请桑大夫来。说必须是刀儿匠家的桑大夫,又提到姑娘,这才将你请来。” 夏三叔拖了一个条凳来摆在床榻旁,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药箱上:“姑娘可是也学过医?” “是。”桑落将药箱放在凳上,问药童:“他吃了多少药?” 药童指向柜子上的小册子:“我家先生一边吃一边写,吃了多少都记在上面呢。” 桑落翻开册子不由地竟觉得眼眶微微发热。 这竟然是一个记录新方的册子! 每一个方剂,都有配伍比例调整的试用,还有药量摄入的症状记录。 “十斤蛇根木须,无姑娘果,出丸药三粒,色黑。” “服用一颗,一炷香后有便溺之感,出三盏......” “服用两颗,出六盏,口渴,眼晕,头胀,腿软......” 跟他说了要搭配姑娘果,他竟然还是勇猛地试吃这样的药! 桑落问:“他炼药的药渣在哪里?” 药童从外面捧着一大木盆进来:“桑大夫,您看,就是这些了。” “桑大夫?”夏三叔这才意识到,这个姑娘是个正儿八经的大夫。莫非是杨七郎口中赐他“龙虎力”的桑大夫? 他将京城最近闹得最大的几件事,串了起来,再重合到眼前这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身上,老眼突然有些花:“你是那个桑大夫?” 桑落嗅了嗅药渣,是蛇根木,没有错。听见夏三叔的问题,她抬起头来很认真地说出宣传语:“难言之症切莫拖,桑家奇方治沉疴。” 夏三叔有些僵直了老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门帘子被掀开。有人探个脑袋进来:“三叔,你怎么还在里面,快出来吧。” 夏三叔也不想留下来,可眼前景程还没醒过来,来的竟然是那个桑大夫。他不禁想着,这么多年了,景程不肯娶亲,竟是这个病吗? 是不是他看见杨家七郎吃了有效,自己也弄了“龙虎力”的方子来吃,却吃出了岔子? 难怪不要自己治,难怪口口声声喊着什么“姑娘”,还非要“刀儿匠家的桑大夫”来治,夏三叔只觉得嗓子涩涩的,艰难地开口,“景程这个病能根治吗?” 桑落摩挲着那本小册子,抬起头来询问:“他没准备姑娘果吗?” 药童连忙点头:“有的有的,先生准备了好几斤呢,说是下次熬药要配着。” “为何不给他用?”桑落寻了纸笔一边写一边说道:“二斤姑娘果捣烂了,用二斤水熬。不用讲火候,水少一半时,加一钱盐,一只柑橘的汁子,快去!” 药童应声去了。 姑娘......果?夏三叔懵了,原来景程喊了半日的“姑娘”,竟然是姑娘果? 夏景程原本只是昏昏沉沉的,吃了药,很快就清醒过来,只是还有些虚弱,靠在病榻上,赧然地看着桑落:“给桑大夫添麻烦了。” 夏三叔无所适从地道了一句:“我出去看看药。”就掀开帘子出去了。 桑落翻着那本小册子:“你为何会想着做这样的记录?” 夏景程抓抓满头的乱发:“不瞒桑大夫说,我当学徒时,在柜子上抓药,好几次都抓错了剂量。怕别人知道,不敢说出来,又怕病人吃了出岔子,就去病患家门外守着。后来发现竟区别不大。我当时就想,莫非吃多少都没差别吗?就偷偷在家里试,每一种药的用量和药效。” 见桑落听得认真,他继续说道:“那日您给林相公用褐藻那个剂量,是我想都不敢想的。没想到您只是借那个腥臭气味催吐。” 桑落却道:“并非全然为了催吐。林相公双肾肿大,下肢水肿,已是肾脏衰竭之兆,褐藻里......” 她突然意识到说那些成分对于古人来说太过虚幻,想了想继续说:“褐藻可以治疗,但量要极大,才可以起效。所以他若吃得下去,也是可以治病的。” 夏景程听得极其认真,又问道:“这姑娘果和蛇根木也是如此?” 桑落点点头:“蛇根木利水,但必须佐以足够量的姑娘果。” “我从未见过起效如此之快的方子。”夏景程想着自己给林相公开的那些药方,比较起来简直是不值一提,又抱拳道,“之前以为您叮嘱过不要擅自使用这药,还以为您只是吓唬我,是我小人之心了。” 桑落站起来,将药箱挎在身上:“那汤水再喝一碗,就可以不用喝了,也别再胡乱试药,有些药吃多了,我也救不回来的。” 见她要走,夏景程撑着从榻上下来:“桑大夫,我还有话说——” 桑落一挑帘子,吓了一大跳,门外的老少爷们儿都齐齐站在帘子外,十来双眼睛炯炯有神地望着她。 说偷听吧,人家也没躲。说正大光明吧,毕竟躲在帘子后面。 “桑大夫——”夏景程扶着床榻往前走,“我还有话跟你说。” 第48章 身边男子多 “你要做什么?!” 这一声,带着怒意。 众人循声望去,竟是一个高高大大的年轻男子,那人三步并做一步的拨开众人,将桑落拉到身后:“小落,他们可为难你了?” “你这话就不对了,我们请桑大夫来看诊,怎会为难她?”有个瘦瘦的中年男子上前来。 桑子楠那日就怀疑夏景程的动机,今日见天黑了桑落还未归家,听桑林生说来了这里,心中更是焦急,赶着来了,果然听到夏景程说还有话跟桑落说,男未婚女未嫁,想也知道会说些什么。 他挡在桑落身前:“这小子前几日就追着我妹妹不放,甚至追到我家去,扰得我妹妹不得安宁,非要讨要一个方子。我妹妹心善给他了,如今又说吃坏了要我妹妹治。都是同行,难道是有什么病你们自己治不了,非要我妹妹不可?” 一口一句“我妹妹”,这护妹之心当真是不一般啊。最后那句意有所指,夏家老少本就以为夏景程得了男病,听了这话竟有些抬不起头来。真要传出去了,可怎么了得? 一时间,屋里尴尬地静了下来。 “没有病。” 清冷平静的声音打破了这尴尬,桑落开了口。 “夏大夫没生病,我给他利水的方子,他少添了一味药,出了点岔子,请我过来看看。” 夏家众人都长长舒了一口气。再想着刚才景程不顾一切地追出来,看来,这小子还是思春了嘛。好好好,思春是好事,有春就有夏,有夏就有秋,秋天,是收获的季节。 “没病就别来要什么方子!都是同行,行有行规!”桑子楠听桑落的话里有了维护夏景程的意思,不禁有了恼意,怒气冲冲地抓着桑落就往外走,他步子大,桑落被拖得有些跟不上,用力一挣,摆脱了他的钳制。 “小落!”桑子楠转过身来,背着街道上的灯光,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姓夏的小子不安好心,你留心些,他再来找你,你就告诉我!” 见桑落静静站着,眼眸里带着一丝困惑和疏远。 桑子楠自知有些失态。 自小他就知道桑落是二叔捡来的女娃娃,是没有血缘的堂兄妹。他看着她长大,照顾她,宠着她。她想坐堂,他就陪她一起。她要开医馆,他也陪她一起。 这两年,桑落渐渐大了,身边总是围绕着男子。那个莫星河总是借口头疾,隔三差五地来寻桑落看诊,每次那对眼珠子都黏在桑落身上。好在桑落始终对莫星河不咸不淡的。如今又多了一个夏家的小子,胆子大还诡计多端,他如何放心的下? 桑子楠深吸一口气,随口扯了个借口:“你的方子,怎么能随便给人?你花了多大的心血,怎能便宜了那小子?你给他方子,他可有将他夏家的秘方拿出来给你?” 桑落倒不稀罕别人的方子。古人的药方里,能用的微乎其微。她只想当大夫,坐堂看诊。但是今日去医馆,大伯却没有再让自己以女子身份坐诊的意思,看来也是怕再惹风波。 第二日一早,桑林生叫上桑落同去医馆,但仍旧让她穿着学徒衣裳在后面帮忙熬药。 连着十几日,都是如此。初夏的阳光渐好,桑落坐在后院天井里捡晒干的青蛙,望着院子角落里的花草出神。 桑子楠见她发呆,凑了过来,替她将那些晒干的青蛙一只一只用麻绳串起来:“过两日端午了,我带你去看龙舟吧。”顿了顿,他看看四周,见没有人,压低声音,试探着问道:“我们同去结绳,如何?” 桑落脑子里正想着自己床榻旁的地砖底下,还压着那么多银子和廖内官给的两颗金珠子,盘算着自己开个医馆专治淋溺一门。听见桑子楠说“结绳”,她随意点点头,将串青蛙的绳子打了个结,挂在后院的树上。 小学徒从前厅跑过来:“师兄,先生说要去趟张家,叫您同去呢。” 桑子楠以为得了桑落的应承,脸上满是喜色,跳起来将那一串青蛙拍得摇摇晃晃,又回过头来:“小落,你等我回来,一起回家。” 说罢就跑了出去。过了晌午才遣了一个人回来说,要在张家待一宿,让桑落早些关门。 桑落撇了一下嘴,让学徒们早些回家去,只留了一个学徒收拾上门板。 刚上了两块门板,忽地有只手把着门板沿,小手指留着长长的黑黑黄黄的指甲。 小学徒问道:“你们看病吗?明日来吧,我们打烊了。” “打烊了?”三个男子跨进门槛来,眼珠子滴溜溜地往角落里的绿裙子姑娘身上瞟,“这不是有大夫吗?” “那个——”小学徒抬起手拦,“她没有坐堂。” 长指甲男子将小学徒一把推开:“医者父母心,桑大夫既然在,不如就替我等瞧一瞧吧。” 另一个男子大腹便便,满脸横肉,跨一道门槛都让他喘了两口气:“对对对,我们就是慕名而来。” 慕名?慕什么名? 小学徒被推倒在地,额头磕在椅子角上,立刻起了一个包。他捂着脑袋又上前一步,被跟在最后的精瘦小个子男人再次推倒在地:“怎么着,不是说难言之症切莫拖,桑家奇方治沉疴吗?我们来了,竟又不看了?” “我能看诊。”桑落站起来,放下手中的药材,伸手扶起小学徒,再抬起头来看向三人,“你们想怎么看?” 长指甲男子一听,一脸淫邪地笑了:“一起看,一起看。” 其余两人也笑了:“对,我们要一起看。” 桑落面色未改,神色不慌,点点头:“都是看男病吗?” “对,对对!”精瘦小个子一笑,露出黑黄的牙,“我们听说桑大夫有奇方,可助我等拥有‘龙虎之力’,特来求药。” “我确有此药。但要开此药,必须面诊。”桑落一本正经地从自己随身的药箱中取出三份文书,“还是要请诸位签字按个手印。” 面诊?对对对!就是这个!三个人相视一笑,正中下怀。 他们又不是真来花钱买药的。 早就听说这小娘们看诊要把男人裤子脱了,动手摸上一摸,她管这个叫面诊。 一想到自己脱光了躺床上,这俏生生的小娘们儿的小白手在自己身上...... 别看她现在端端方方的样子,一会子还不定什么样子呢...... 三人不约而同地咽了一口唾沫,迫不及待地在文书上摁了手印,搓搓手:“走吧,小娘子——不,小大夫——” 桑落将文书递给小学徒收好:“替我备热水。” 小学徒迟疑地看着她:“桑大夫——” “去吧。”桑落一转身,看向那三个男子:“内堂请。” 第49章 带劲的面诊 桑落掌着灯走在前面。灯火和她的眼神一样坚定,她纤细的身影被投到过道的墙上,渐渐膨胀、再膨胀,将身后三人淫邪的脸一点点蚕食。 一挑帘,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桌子两把圈椅,旁边是一扇屏风,屏风那头是“豁牙”躺过的那张床榻,角落里放着一个药台,上面放着一只熬药的小碳炉。 桑落先从药柜里取了几根细细的干木投进炭炉子,点燃了,再放上熬药的小罐子。 小学徒端了一盆热水进来,担忧地看了一眼桑落:“桑大夫,可还需要我帮你取点什么?” 这三个男子明显不怀好意,桑大夫一个瘦弱女子如何抵得过他们?真要做点什么,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不用,你出去吧,把门带上。” 桑落见小学徒还要说话,她给他递了一个眼神。小学徒只得乖乖听话,退出去,犹豫再三还是将门关上了。 屋内的三人欣喜不已。莫非这小娘子明为看诊,暗地里也是干那等买卖的。好好好,秦楼楚馆去得多了,总是无趣,这还是第一次在医馆里...... 想想就带劲! 只见桑落取来一块白布,浸在热水中,先净手,再拧干那白布,盖住半张脸庞,只露出一对漆黑的眼眸。 别说,扮得还真像那么回事,白布一遮,更像真的大夫了。 小炭炉里的柴火烧得噼啪作响。 桑落从柜子里取出一对白色的手衣,套在手上,黑色的眼眸像深不可测的寒潭,手指指向胖子:“你,你先来。”又看向另外两人:“坐在那边等着。” 胖子舔舔嘴唇,迫不及待地要扑向她,桑落几不可察地皱了眉,后退了半步,晃着厉声叱道:“把裤子脱了,躺上去!” 这娇滴滴软绵绵的喊声,毫无威胁,听在三人耳朵里,又是别样的滋味。 “好,好,好,听你的!”胖子喘着粗气埋着脑袋宽衣解带。 另外两人嬉皮笑脸地道:“对,要听大夫的,你猴急什么?” 胖子手忙脚乱地褪去亵裤,将衣裳搭在屏风上,赤着白花花的腿儿爬上榻,一身肥膘滩在榻上,颇有些廉耻地用手捂着。 炭炉里的柴火烧得通红,药罐子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桑落默默地盯着看了一阵,觉得男人实在是蠢。 不管是蛮荒的古代,还是发达的现代,她都遇到过这样的蠢货。似乎脑袋里装的是别的,脑仁儿又装在了别的袋子里。 她走到病榻边,套着手衣的手按在身躯上,一碰到皮肤,那胖子夸张地叫起来:“唉哟,唉哟——” 身后的两人伸长了脖子,从屏风那边探出头来看。那两双眼珠子放着兴奋的淫邪的光:“怎么了?”“怎么了?” 胖子露出猥琐的笑,一把抓住桑落的手:“小娘子,你这手衣太粗糙,硌得我难受,不如脱了直接摸——不,直接诊。” “别动!”桑落突然喊道,眉头紧锁地盯着他双股之间:“躺下去,我看看你这里怎么回事?什么时候长了这个东西?” 一听这话胖子连忙低头去看,肚皮又大又圆,即便躺着都看不见脚趾头。 “长什么了?长什么了?”他就说最近总是不对劲,花楼都不想去。 “你先别急,没什么大不了的,我都能治。”桑落欲言又止,“我先触诊,按到疼的地方,你就说。” 最怕大夫安慰人! 胖子原本揣着别样的心思,现在满脑子都是忐忑之心,又看不见那处的病情,只得双眼直愣愣地盯着桑落的脸,感受粗布手衣的触碰。 桑落翻找了一阵:“竟是在这儿长了这个!” 长了什么?胖子看不见,勾着头呼吸不畅,越来越心慌,心跳如鼓,似是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一般,他捂着心口,浑身泛着汗。 桑落冲屏风外的两个人招招手:“你们来看看。” 长指甲秉着灯烛与瘦子绕过屏风走过来一看,胖子光着躺在那里,两人忍不住就乐起来。 “这里应该是长了一个小瘤子,”桑落从长指甲手中取过灯烛,转过身去药柜里取工具,“我去拿点药来。” 长指甲凑着脸去看,瘦子却懒得看,盯着桑落窈窕的背影,心猿意马了起来,趁她背对着这头,整个人就扑了过去: “那东西他长了多少年了,有什么可看的,”他一边扯自己衣带一边去摸她的腰,“扮也扮过了,诊也诊过了,不如先陪我们兄弟仨快活快活!” 快活? 是快点活? 那不就是快点死? 一旁的小炭炉里柴火烧得极旺,屋里弥漫着一股诡异的药香。 桑落一转身,笔直地站着,分毫不在意有一只手探上了腰。白布遮着脸,一双黑眸透着瘆人的寒意。 瘦子喷着恶浊气息的脸贴了过来,在晃动的灯烛里显得尤为龌龊。眼看就要亲到她的脸上,整个人却突然软软地耷拉下来,整个人瘫在地上。 长指甲一看怒了:“你竟敢对我兄弟动手?小贱人!” 又黑又黄的小指甲也不知剔了多少次牙,挖了多少次鼻孔。沉积了经年的污垢,就这样张牙舞爪地伸过来。 桑落仍旧不动,听着那干柴烈火的声音。 静静地看着长指甲整个人直直栽倒在地。 胖子有些慌,她的样子太可怕了,两个男人顷刻之间就被她放倒,甚至没有看到她动手。 胖子瞟了一眼那个炭炉,翻身光着身子想要溜下床榻,偏偏身子笨重,一直不适的心口,疼得愈发厉害起来。桑落秉着灯烛迈动步子一步一步朝他走去,胖子瑟缩着往后退,后背顶在冰冷的墙上。 胖子顺手抄起旁边的枕头抵在胸前:“你!你!退!退!” “知道为何让你第一个看诊吗?”桑落白布掩面,神色极其冷峻。 胖子抱着枕头不停摇头。 “因为你太胖,倒在地上,我抬不起来。”桑落戴着手衣的手竖起三根手指,数道:“三”。她收回无名指:“二”。 收回食指:“一”。 胖子盯着那根中指,两只眼渐渐失了光亮,“咚”地一声抱着枕头倒在榻上。 桑落踢了踢地上的两个人,确定都晕了过去。才去将门打开。 那个小学徒正双手举着铡药的铡刀,嘴唇抿得发白,眼睛死死地瞪着内堂,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见门一开,出来的是桑落,他松了一口气:“桑大夫!你没事吧?!” 他下意识地往屋里看,却被制止。 “屋里有毒,别进去。” 桑落回屋将药柜上的小炭炉端起来往外走。分毫没有留意到胖子的脚在黑暗之中动了一动。 第50章 顺道来还刀 小学徒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气味。再仔细嗅了嗅,他连忙捂住口鼻,瞪大了眼睛:“桑大夫,您刚才点的蛇根木?” 乖乖!这蛇根木是有剧毒的,点燃之后,吸入之后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会毒发。皮肤裸露得越多,毒侵入肌理的量越多。 他忍不住回过头去。隔着门远远瞥了一眼屋里躺在榻上的胖子,露着大半个身子,如同过年前要宰的猪。这要真是一头猪,中了蛇根木的毒,也不能吃了吧。 “他们......” “死不了。”桑落一边走一边吩咐道,“昨日,我晒了几串干青蛙,就晾在那棵的树上,你去取六只来,研成粉,调成汤。” 之前她就想好了,先将这三个蠢货放倒,再用对待杨七郎的法子,拿他们出出气。端午划龙舟的时候,人山人海,他们在人堆里喊上几句“难言之病切莫拖,桑家奇方治沉疴”,岂不美哉。 “是。”小学徒跟在桑落身后,一路走到后院。 桑落将炭炉倒扣在地上,再提来两桶井水,浇在烧得通红的柴火之上,刺啦一声,冒出一股浓烟。 她蹲在地上挑开烧焦的蛇根木,确定都熄灭了正准备站起来,忽地觉得身后冒起一股凉意,一道黑影慢慢爬上她的后背。那黑影还举着一块大大的青石砖。 一扭头,正对上一张肥硕的脸。 是那个胖子。 大意了。刚才让他第一个脱光,就是因为他体重超过常人,要放倒他,所需要的药量至少是常人的两倍。 谁知他还是逃过了。 应该多熏一会的。又怕熏太久了出人命。 胖子显然已经中了毒,嘴唇泛着青紫,额头满是汗珠,抓着青石砖的手臂也抖得厉害。他没有穿下半身的衣裳,在夜色里肥腻的白肉泛着青色的光。 顾不得那么多了!桑落随手将被浇得透透的小炭炉砸了过去,他却分毫不躲闪,没有察觉到疼痛一般,反而踏上一只脚,将桑落的衣摆踩在脚下,叫她无法站立起来。 小学徒听到动静跑了过来,看见这情形吓坏了,连忙抓起铡刀,顶在桑落面前。 毕竟是个小学徒,没摸过刀枪剑戟,看到这光溜溜的身子也有点害怕。他只敢挥舞着铡刀,高声吓唬那胖子: “你!你要再往前,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听到没!退后!退后!” “再往前,我就杀了你!” 胖子根本不管不顾,一掌将那小学徒推开,再举着青石砖就要朝桑落砸下去。 “桑大夫!” 小学徒被摔了一个屁股墩儿,爬起来一咬牙紧闭双眼,咿咿呀呀地一阵乱喊,手握着铡刀在空中胡乱狂舞着冲过去。 那一瞬,桑落看准那胖子暴露出了男人的最弱点,抓起未烧焦的蛇根木戳了过去。 电光火石之间。 噗的一下。温热的液体喷了出来。 血腥气一下子弥漫了整个后院。 小学徒被鲜血喷了一脸,看着满是鲜血的铡刀,吓得双手一松,咣当一下,刀子掉在地上。 桑落脸上是血,手上,绿色的衣裙上,都是血。 鲜血,不断地从胖子的心口喷涌出来,浸湿了他的衣裳,顺着赤裸肥白的下半身淌了一地。 他仍旧站立着,睁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瞪着桑落。 桑落也回瞪着他。 两根手指从胖子身后探了出来,轻轻将这坨肥肉一拨,咚地一下,胖子倒地没了气息。 来人,竟是颜如玉。 红得瘆人的玉公子。 他一身血色的衣裳,乌发如漆,面容似玉,颀长的身姿站在后院里,格格不入。 颜如玉垂着眼眸打量了一番桑落。 她的脸庞溅满鲜血,眼睛仍旧黑漆漆的,没有半分经历生死的恐惧样子。 倒是那件绿衣,浸了血,看着就顺眼多了。 “我,杀人了......” 小学徒吓坏了,看到颜如玉的红衣,恍恍惚惚以为还是那胖子。 血,满世界都是血。他的嘴唇哆哆嗦嗦,手也哆哆嗦嗦。 “我,我去官府自首......” 小学徒木讷地转过身,缓缓从地上捡起那把带血的铡刀,忽地后颈一痛,倒在地上。 桑落蹲在胖子身前,确认他已经死了,再看那心口,有一个血窟窿。仍旧汩汩冒着血。 不是小学徒杀的。是颜如玉杀的。 凶器是什么? 她想了想,站起来朝颜如玉行礼:“多谢玉公子救命之恩。” 不等颜如玉回应,她又问道:“不知上次在林家,玉公子答应的事,是否可以兑现了?” 柳叶刀,她的柳叶刀,必须还回来。 颜如玉抬起手指了指她身后那棵树。 桑落一转头,树干上赫然扎着一根带着血的凶器——不能说是凶器!是她的柳叶刀。 他竟然用她的刀儿杀人。 “正巧路过此处,顺道来还刀。”颜如玉慢悠悠说着,“不想又救了桑大夫一命。” 桑落从树上将柳叶刀取下来,用力清洗了,再用小竹筒套住刀刃,插入发间。 听他如此说,她只得道一句谢:“多谢玉公子了。” 颜如玉一挑眉,听出来了她的言不由衷:“倒是本公子多事了。” 他踱了两步,走到桑落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她,试图从她眼眸里看出畏缩的情绪:“怕了?” 桑落摇摇头。 她不喜欢杀人。 不是因为害怕。这蛮荒的古代,穷苦之人命似草芥,杀人如家常便饭,杀人者又有多少被官府抓去了的? 她不喜欢杀人,纯粹是因为处理尸体太难了。 她偏过头,看着胖子庞大的尸体:“处理尸首太麻烦!” 颜如玉心中微微一动,再次看进她的双眼,想要辨清她这句话是真还是假。 她的黑眸深不见底,平静无澜:“此人少说也有三百斤,若要骨肉分离,处理内脏,至少要用好几个时辰,再要将骨头剁成块藏匿起来十分困难,尤其是头颅——” 颜如玉打断她,悠悠地开口:“你答应我一件事,我替你善后。” 桑落没有问是何事,反而说道:“屋里还有两个人。” “我一并处理了。” 桑落看向地上昏迷不醒的小学徒:“他可都知道。” 夜风乍起,将颜如玉的长发扬起,他笑了,但毫无笑意,艳得似一朵噬人的花:“我可以帮你,连他一起杀了。” 桑落抿抿唇,她听明白了,这不是帮,这是威胁。他可以杀小学徒,就可以杀自己,他要自己做的事,不做也得做。 “不杀他,”她沉声说,“你要我做什么。” “不杀他也行,我替你料理了此事,你替我找一样东西。”颜如玉说得云淡风轻。 桑落却不信事情如此简单。 什么东西,竟值得用人命来抵? 第51章 剁鸡给猴看 “你要我找什么?”桑落蹲下来检查胖子的下身,有小半截木头扎在他的皮肉里。 是戳到了。论理这么重要的部位,打一下都痛更何况是扎进一根木头?可回想起来胖子死前似乎并没有痛觉,用小炭炉砸他,他没有吃痛地弯下腰,戳到这处,该有正常的抵抗反应,他也没有。 “廖内官的东西。” 桑落停下动作,警惕地看着颜如玉。莫非他知道廖内官给了自己两颗金珠子,想要拿走? “廖内官?他的东西怎么会在我这里?” “他给过你什么东西?” “银钱。”桑落说得含糊。开医馆还要用银子,绝对不能让他拿走,“他来取喜盒时,给了一些银钱,并无其他东西。” 颜如玉抄着手看她,决定再问仔细一些:“喜盒里装了什么?” 桑落有些心虚。毕竟自己给廖内官做了一个“玉字辈”的蜡像。“玉字辈”始祖就在眼前,她总不能说太透彻。说谎的时候,尤其不能躲闪,于是她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人:“喜盒里自然装的是他的肉身。” 颜如玉勾着头审视她,四目相对好一阵,他薄唇一挑:“你撒谎。” 那日她和胡内官等人为廖内官下葬,禁卫来追查,他可是一直都在远处看着,喜盒里有她为廖内官做的蜡像,还号称是照着他做的,她怎么不敢提了? 廖内官留下的字条就贴在蜡像顶端的内壁。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桑落眨眨眼:“我想起来了,那日下葬,有几个自称是宫里来的人,将喜盒打开,的确滚落出两颗金珠子来。玉公子莫非要找那个金珠子?” 颜如玉从腰间取出两粒金珠子:“这两颗?” 两颗金珠子在他掌心锃亮发光。 “怎么会在你这里?那几个人是你派去的?”桑落拿过来,一掂,果然比给自己的那两颗轻一些。难怪当时觉得蜡像的重量不对。 当然不是,但颜如玉没有解释,一抬手将金珠子收了回来:“他还有什么东西在你这里?” “没有了。” 颜如玉显然不信,但他并不着急,看着脚边的胖子,他唤了一声“知树”。知树从暗处闪身站了出来。 “把这个处置了。” 知树应声是,蹲下来要带走。 “就在这里处置。”颜如玉说道,“当着桑大夫的面。” 公子这是要杀鸡儆猴了。平日处置尸首不过是寻个地方抛了或埋了,既然要在这里处置,那做法就完全不同。知树从身上取出一只琉璃瓶子来,里装着琼浆,瓶子一摇,五色浮光,煞是好看。 他说道:“还请退开些。” 桑落后退了两步,看着那瓶子,竟有一种又陌生又熟悉的怪异感。 知树取出帕子捂住口鼻,将琉璃瓶中的琼浆倒在胖子的脸和胸口上。 透明的液体流过的地方,开始迅速地发黄,皮肤颜色逐渐加深,变成了褐色,液体渐渐粘稠,又像是沸腾了一般,咕嘟着冒泡,冒出腐败的白烟,那毒液像是长了无数细碎的利齿一般,一点一点啃噬掉胖子的面颊,血还未凝固,泡沫渐渐变成了血色。 毒液越来越多,胖子的脸不住坍塌、凹陷,胸口也化作了腐败的液体。 空气里的气味令人反胃。 颜如玉站在远处,等待着桑落惊恐的脸,或者,面色铁青地呕吐。 今晚原本是去赴宴的,可在酒楼里听见隔壁有三人关着门商量着怎么去让“桑大夫面诊”,言辞中都是淫邪之意,颜如玉喝着酒心头冷笑,终归有人会替自己教训她的。 那三人很快就走了,他虽喝着酒,心中却改变了主意。推杯换盏一阵之后,他离开宴席,带着知树赶到桑家,恰巧看见胖子要对桑落行凶。 果然让他捡了一个“救人”的机会。 恩威并用,他不信她不招。 眼看着胖子的脑袋化作了一滩油褐色的毒液,桑落仍是一动不动。 被这骇人的场景吓傻了? 知树看向颜如玉:“公子,他太胖了,化尸水不够用。” 颜如玉神色如常:“那就先放在这里,等明日你再取些来。” 留下没脑袋的尸首躺在这令人作呕的毒液里,是要吓唬谁呢?这是强酸,她不是没见过,只是没在这蛮荒的古代见过。有了这个,她要做麻醉剂就容易多了!只是不知姓颜的狗东西愿不愿意给? 桑落抬起头来看向颜如玉:“给我这个药水的方子,我就把廖内官给我的所有东西都给你。” 可她没有想象中的惊慌失措,也没有瑟瑟发抖皮。 甚至还想要化尸水的方子? 知树也有些懵。公子替太妃办事这几年,这一招用过好多次,讯问嫌犯时,一使这个化尸水,没有不怕的。这个桑落怎么就不怕呢? 她还想要?要去做什么?将她治死的病人毁尸灭迹吗? 这么说她承认廖内官给她东西了,颜如玉指向内堂:“那两个呢?” 桑落想起刚才胖子怪异的症状,一个想法渐渐成型:“既然已经死了一个,另外两个自然也不能活。我想要在他们身上练一下手,然后你再带走一并处置了。” 杀一人和杀三人唯一的区别,是杀三人不留后患。 颜如玉突然对她好奇起来。 是大夫,却谋划杀人。是女子,却专治男病。 丢了刀儿她就很急,被弄去绣花她也很愤怒。人人都惧怕的东西,她却想要。 桑落取下发髻之间的柳叶刀,朝颜如玉递了一个挑衅的眼神:“敢不敢跟我去练个手?” 杀鸡儆猴,谁又不会呢? 她今晚就要剁鸡给猴看! 眼前这个场景着实有些诡异,知树忍不住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看公子再看看桑落。 浓浓夜色之中,小小庭院之内,红男绿女,公子以兰为匕,桑落以刀为簪。 总觉得挺对称的。 知树喜欢平衡喜欢工整,就连杀人割喉的角度和宽度,也要左右一致才觉得舒服。因此他练了很久。 眼前是挺对称的,就是多了半具尸体,破坏了这个平衡。 要不他先将尸首搬走?不能光搬走,毒液也要清洗,还要将院子里青砖刷洗干净...... 知树默默地开始干活。 “好”颜如玉说,“你准备怎么练手?” 第52章 当年是哪年 桑落带着颜如玉进了内堂,屋内还有一些蛇根木燃烧之后残留的气味,她打开窗户,再将浸湿的白布递给他:“捂住口鼻。” 冰凉的白布贴在脸上,着实让颜如玉有些不适:“廖内官给了你什么东西?” “你又在找什么东西?”桑落取出一双干净的手衣戴上,也没准备再喷烈酒消毒。 颜如玉没有回答。 桑落指了指长指甲:“来,我俩一起抬起来。” 话音刚落,颜如玉脚尖一挑,人就飞起来落到榻上:“你要那个方子做什么?” 桑落扯了些布条,将长指甲四肢固定在榻上,用剪子剪去他的衣裳,彻底暴露出身体。 “我若未猜错,你那个化尸水,应该可以融化黄金。”桑落取来一瓶药,送到“长指甲”的鼻子底下给他嗅了嗅,“我知道有些药物可以用它提炼。” “长指甲”鼻子动了动,很快就醒了,发现自己被绑着全身赤裸,床榻边站着两个人,女的他认识,是姓桑的。男的捂着脸,他完全没见过,只觉得此人身姿挺拔,不像医馆里的大夫。 他开始害怕:“你、你要做什么?放开我!放开我!” 桑落并不理他,递了纸笔给颜如玉:“你替我记录。” 颜如玉漠然地接过纸笔,上次在杨家也是这样,她也是要自己记录。 桑落已经对“长指甲”动了手:“蛇根木的毒性未解,嘴唇青紫,指甲绀紫。心跳——” 她把着脉沉默一阵:“一百三十左右,与惊恐或有关联......” 她取出一把剪刀,对着烛火检查了一下刀刃,放柔了声音对“长指甲”说道:“我现在要给你剪指甲,你要动得厉害,就有可能剪到你的手指。” 这声音再温柔,“长指甲”也听着害怕,只觉得她是地狱来索命的女鬼。他不住喘息着:“求求你,放了我吧!我今晚吃了酒,色胆包天,才做了这等蠢事,桑大夫,求求您,您就当我是个屁,把我放了吧!” 放? 在这个世道里,一个女子连大夫都不能当,倘若被他们玷污,她只剩下死路一条。 她凭什么要放过他们? 原本准备利用他们做宣传,可胖子要对自己下杀手,被人反杀事情就大不一样了。 桑落眼里寒光闪过,握着剪刀的手一收紧,咔嚓一下。长长的又黑又黄的指甲落了地,连带着剪掉了一块肉皮,手指尖上渗出鲜血。 “长指甲”看不见自己的手,哇哇大叫了一阵,突然又不叫了,不疼? 桑落将掉在地上的指甲丢到他面前:“你看,只是剪了你的指甲。没伤你。” 那人信以为真,又开始恳求:“桑大夫宅心仁厚,医者仁心!这事儿不是我挑的头,桑大夫,是张胖子!他先说起来的!” “是吗?他怎么说是你挑的头呢?”桑落一抬眼,看向颜如玉,“记,手部表皮无感。” “太慢了。”颜如玉淡淡道。 桑落取出柳叶刀,在“长指甲”身上各处尝试划了几刀。长指甲看见自己胸口血流如注,却毫无痛觉,彻底慌了,他不住扭动身体,大声嘶喊起来:“放了我,放了我!救命!救——” 后半句没有喊完,就被颜如玉将掩面的白布塞住了嘴。 桑落举起刀子,对准他双股之间,切了下去。 一边切,一边观察“长指甲”的反应。她双眸沉静似冰:“记,表皮无颤动,背神经无感,海绵柱一、二、三皆无感......” 她抬起头来,见颜如玉表情极为难看,想起她当年在医学院里带学生观摩手术时,男学生们也是这个表情,她心中暗暗得意,嘴上却问道:“不行就出去。” 颜如玉心中波涛暗涌,深吸一口气才说道:“当年,你也准备拿我这样练手。” 桑落一愣:“当年是哪年?” 四年以前的事,可不归她管,是原主的锅。 颜如玉眯起眼眸,气息渐沉。 当年她就是这样对自己的。把自己绑在那块砧板上,举起一把刀子就要将他切做内官。 后来虽然保住了肉身,却也留下污名。 四年前,他与莫星河都有可能接管鹤喙楼楼主一职。彼时他还是禁卫的一员,只要立功,当上禁卫统领也是指日可待,到时禁卫统领身份在明,鹤喙楼楼主身份在暗,要查那件事,自然更容易一些。 偏偏那次禁卫出任务,他中了毒,找到桑家,却进错了院子,桑落给他开了门,以为他是来净身之人。将他彻底摸了一遍,还挑...... 总之,她对同袍说的那些话,在禁卫里传了个遍。不少贵妇特意过来瞧他长得是何模样,最终成为了众矢之的,被一个贵妇使了手段从禁卫军中除名。莫星河顺理成章地成了鹤喙楼楼主,而他为了查那件事,只能自甘堕落,成为贵妇送给太妃的面首。 四年过去,他一直耿耿于怀,而她根本不记得。 颜如玉不再说话,可他浑身散发出的寒意,让桑落有些发毛。她从未在活人身上练过手,桑陆生替那些孩子净身时,她也只是在一旁帮忙缝线,不曾真的上手。 两个人沉默起来,只听见“长指甲”被捂住的抗议声。 一个时辰下来,桑落几乎可以确定,蛇根木的毒,会让人失去痛觉。 这是值得庆贺的一件事! 要想在古代当疡医,最大的阻碍就是麻醉剂!蛇根木有毒,她一直都知道,蛇根木经过炮制可以利水,她一直也知道。只是没有想到还可以抑制痛觉! 没有人能明白她这一刻是何等的欣喜! 桑落握着柳叶刀的手都有些颤抖! 颜如玉将她颤抖的手,看在眼里,瞥向奄奄一息的“长指甲”,决定不让她这么快乐:“人快死了,还有要练的吗?” 桑落摇摇头,目光再看向地上的瘦子,兴奋地舔舔唇,还想再试试,不同体重的人,是不是不一样。 忽地有人来拍药馆的门:“桑落大夫!桑落大夫!快开门啊!” 桑落心中一沉,自己浑身是血的模样,不适合见任何人,可是医馆还亮着灯,那人又指名道姓地叫自己,她总不能不出声。 她只得褪去手衣,快步走出去,贴着门板问:“谁啊?” “奴是点珍阁的,我们东家头疾又发作了,方才去桑家寻,说您还在医馆。” “等一下,我换件衣裳取了药就过去。” “桑姑娘——”是莫星河虚弱的声音,“是我,我头疼得紧,还请替我看看。” 第53章 儿女情误事 莫星河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桑落微微皱了一下眉。 屋里的事不能让他看见。上次在破庙,他就将自己训了一顿,若又看见自己伤人杀人,念经也就罢了,要是他那菩萨心肠发作,将那两个人放了,事情会更麻烦。 更何况自己与颜如玉还有交易。化尸水的配方,她一定要想办法弄到手! “桑姑娘?”莫星河的声音虚弱,捂着头,似是极痛苦地靠在门上。他能听见屋里的脚步声,有桑落的,还有别的男子。 莫星河手掌下的眼神开始变得阴沉。她的身边怎么冒出来一个男人?这人功夫不差,气息几不可闻,放眼芮国能有此身手的没有几个。 会是谁?要跟她做什么? 门缝中突然冒出一张纸条来,上下晃了晃。 “医馆里没有药,莫星河你先差个人去我家,将这个交给我爹,他会取药给你的。” 莫星河怎会善罢甘休? 这么多年了,哪次不是他一喊头疼,她就忙不迭地赶过来亲自替他诊治?就连给自己吃的药,都是她亲自试过的。今晚为何会这样?桑林生带着桑子楠去了张家,她没有回家,医馆早早上了门板,他们孤男寡女在里面...... 他的手掌渐渐收拢,紧握成拳,声音仍旧虚弱:“桑姑娘,我着实头疼欲裂,你若有其他病患需要照顾,且容我坐在前堂坐一坐。” 桑落看看身后的颜如玉,硬着头皮道:“不行,这个病患得了严重的蚀疣,你身体虚弱万万不可进来,以免感染。” 颜如玉的脸黑了下来。 她又诋毁他! 蚀疣是花楼里常见的一种病症,有时触碰也会被感染,极难根治。 偏偏她说的又合理,这么晚来看诊,还闭门不出,除了见不得人的病,还能是什么? 若是旁人也许就信了。但门外的人是莫星河,他再熟悉不过。 以莫星河的功夫,此刻也应该察觉到屋内除了桑落还有别人的气息。桑落越是遮掩,他越不会轻易离开。 头疾? 鹤喙楼的人,什么痛什么苦没受过,莫星河岂是一点病痛就非要来医馆的人? 颜如玉看看桑落浸透鲜血的衣裳,不想节外生枝,免得他与桑落的交易竹篮打水,干脆上前几步,将她掩在身后,示意知树去开了门。 门一开,莫星河看到知树的那一瞬,就意识到是颜如玉在医馆里。 知树声音冷淡:“莫阁主,今日医馆被公子包了,你若要看诊,还请去别家。” 莫星河目光犀利地扫向知树身后一身红衣的颜如玉:“想不到玉公子就是桑姑娘口中的病患,着实是莫某来得不巧了。” 顿了顿,他又将屋内扫视了一遍,没看见桑落,不由又唤道:“桑姑娘呢?” 桑落从颜如玉身后探了一个脑袋出来:“你去我家取药吧。这边我还忙着呢。” 莫星河察觉出古怪,想要跨进门槛,知树却用警示的眼神看向他,双手把在门框上:“莫阁主,公子在此,还请回避。” 莫星河捂着额头,深吸几口气,盯着颜如玉身后露出来的那一抹绿裙,思忖了一阵,才对身边的仆从下令:“去桑家取药。” 门再次掩上。 颜如玉对知树道:“去买套寻常的衣裙来。” 又补了一句:“不用太贵。” 桑落心中翻了个白眼,补了一句:“最好是绿的。” 知树应了一声,出去时还细心地将门板盖得严实。 桑落还想拿瘦子练手,颜如玉却拦住她问道:“廖内官给了你什么?” “两颗金珠。比你手里的两颗略大些、重些。” 颜如玉再次取出那两颗金珠,桑落捏着摇晃了两下,感觉不出有东西藏在其中:“一般来取喜盒的内官,都会在喜盒里面陪一些东西,有些是放香料,有些是放金银财宝,我们都要回避。要不是下葬那天有人来查,我也不知道里面装着两颗珠子。” 颜如玉决定拆穿她的谎言:“喜盒里的蜡像是你做的。” 桑落以为那几个禁卫是他派去的,有些不敢直面他的凝视,偏过头去收沾血的手衣:“是,是他委托我做的,还说,要我做得大——大一些。” 忽地想起那几个宫里人看到那蜡像时,还嘲笑着说内官做这么大就是想要来世当玉公子。 这么说,那几个人不是颜如玉派去的。那他是如何知道的呢? 她猛地一抬头:“你去掘坟了?” 颜如玉从她手中拿回金珠,淡讽了一句:“还不算太笨。” 知树很快回来了,带了一件水绿色的绸缎裙子回来,也顺道多带了几瓶化尸水。 趁着桑落换衣裳,知树低声回话:“楼主很生气。让属下带一句话给您。” “说。” “楼主说:桑落是他的人。” 他的人? 颜如玉心中冷笑。 桑落不是点珍阁的,也不是鹤喙楼的,他莫星河凭什么说这话? 大仇未报,莫星河竟还生出这心思?和当年一样,他根本不配做鹤喙楼楼主。 殊不知,儿女情长最是误事。 知树用仅两人能听见的声音继续说道:“楼主还说:端午那晚卫锦岚要去浮思阁吃酒,会在那个时候动手。” 终于干了一件正事。 颜如玉敛眸将金珠子取出,放进土陶茶盏里,又取一点化尸水滴在金珠上,一滴一滴,融出一个洞来。里面密密实实地塞着一粒小纸团。他将第二颗金珠也融开一个洞,里面果然也有纸团。 当真藏在这里。 这么小的纸团?知树有些怀疑:“公子,应该不是吧?” “肯定不是。” 这东西藏得太深,若不被人发现,拿去用了或者直接扔火里融了,又当如何?颜如玉推测这里面应该画着图,或者标记了藏那东西的位置。 他挪来灯烛,缓缓展开纸条,只有三个字:“那封信”。 打开另一张纸条,也是三个字:“我放在”。 颜如玉将纸条紧紧攥在手中,拿到桑落的那两颗就可以找到?还是说和上次蜡像一样,就是戏耍他的? 感觉更像是在戏耍他。 廖内官既然能算到他会去开棺取珠子,那就必然知道他能找到桑落手里的两颗。那里面的东西就算取出来了,又怎可能是真的? 他甚至能想象出廖内官那干瘦的脸上,露出得逞的笑,冲着自己说:“你看,你又被我骗了吧?” 第54章 男人信得过 然而,颜如玉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可能,哪怕是戏耍,也会留下蛛丝马迹的。 现在已经知道那封信在廖内官手里,即便人已经死了,但东西一定在他觉得放心的地方藏着。 这段日子,颜如玉将廖内官在宫中相熟的人都梳理了几遍,最有可能藏的位置还是在宫外。 桑落手中的金珠里,不管是什么,他都要去看一看。 颜如玉将纸条和金珠收好,见桑落还未出来,换衣裳用不了这么久,她在做什么? 不会...... 他快步走到内堂。 果然!她正在那瘦子身上“练手”。 瘦子的嘴被堵得死死的,发不出半点声响,他能听见刀刃在皮肤上切割的声音,能听见血滴入器皿里的声音,能听见她在缝合皮肤时,桑皮线穿透皮肤发出的咕咕声。 甚至有一部分身体已经脱离了知觉,身体越来越凉。 但他没有一点痛觉,看不见身体的情形! 太可怕了!他想活!他后悔了!不该来这里!不该得罪这个女魔头! 不该起这个淫念的!他错了,真的错了! 有没有人能够救他? 瘦子用余光瞥见了颜如玉,连忙鼻子用力哼哼起来,布满眼泪的眼眶里满是乞求。 颜如玉恍若未闻,视若无睹。盯着桑落的动作,好一阵才开口:“你这次有些狠。” 桑林生若知道自己在堂前救死扶伤,桑落在堂后拿活人练手,应该会一把火将这里烧了吧? “他们是在为芮国百姓做贡献。”桑落说得理所当然,又抬起头:“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不能。”颜如玉面无表情地答。 “送你,拿去浇花。”桑落用脚踢了踢一旁盛装鲜血的桶,她可没忘他马车里那一盆用鲜血浇灌的兰草。 “他不配。”颜如玉淡淡道,“这里留给我的人处置。我数到十,你再不走,交易就作废,配方也没有。” “我可以走——” “一。” “好的好的。”桑落胡乱缝了一下伤口,一边褪去手衣,一边道,“就是麻烦外面那位仁兄——” “三。” “二怎么没数?” “六。” 桑落抓起新衣裳往后院走,找到收拾残尸的知树:“屋里的两个人,暂时不能杀,你替我记着他们何时恢复了痛觉。” 知树看向她身后的颜如玉,得了首肯,才应下此事。 “十。” 桑落随便将绦带一拧,衣裳歪歪扭扭地系好了,转过身:“走。”话音未落,一件黑色斗篷朝她脑袋铺天盖地地铺过来。 两人两马,借着如墨的夜色往桑家奔去。 初夏夜里,蛩鸣阵阵。 已是三更,桑陆生却没有睡。他披着一件单衣坐在厅堂之内,守着孤灯。 这些年,莫星河总来寻桑落治病,但从未像今天这样阴阳怪气,话里话外都是在提醒桑陆生,女儿大了,该有的男女大防还是要注意。 男女大防? 桑陆生当了一辈子刀儿匠,孤寡一辈子,捡了桑落这个女儿,也没法子像别人家的闺阁小姐一样教养。前些日子就跟桑林生提过要把桑落过继给他,他也是答应了的。 只是后来出了“豁牙”那一档子事,紧接着,又出了杨家、林家的事,这些日子桑落确实是不怎么着家。但自己养大的闺女,自己最清楚,要说行医炼药,桑落可能会痴迷。至于男女之间的事,她是断断不会有的。 门吱呀一声开了。 桑落披着黑色的斗篷站在门口,她也有些吃惊:“爹,你怎么还没睡?” 桑陆生觉得这斗篷眼生,看尺寸,像是男子的,面料也是锦缎。这哪是她能买得起的东西? “你怎么穿成这样?” 桑落连忙褪去斗篷,露出水绿色的绸裙。 桑陆生更惊了:“你——”她出去一天,竟换了一身衣裳回来,而且是里里外外都换了。 莫星河刚才说的话,在他耳畔回响。 还未来得及询问,桑落身后冒出一个高高大大的黑影来,看不清相貌,就这样突然出现在家门口,着实吓人。 桑陆生下意识地就要去抄家伙,桑落眼疾手快地按住他:“爹,你先回房,我办完事跟你说。” “你、你带回来的?”桑陆生看看女儿,满脸的不可置信。 “是。我朋友。”桑落压低声音,将他往屋里推,还顺道将他房门带上。 这才转身带着颜如玉往自己屋里走。 桑陆生贴着门板听了一阵,没听见声响,心中不由地发慌,蹑手蹑脚地打开门悄悄走过去,附耳贴在桑落门外。 床榻嘎吱嘎吱地响了几声,又听见砖头落地的声音。 桑落低呼了一声:“等一下!” 不一阵,又听见她道:“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男子沉声道:“你今日先给我。” 桑落问道:“我如何信你?” “你没有选择,”颜如玉已经察觉门外有人,他摊开手,低声道:“给我。” 桑落抿抿唇,将金珠放入他手中:“你说的话,我都记着呢。” 桑陆生越听越生气,只觉得浑身的血都沸腾了起来。 这才见了几面,就要她给他?落丫头当真是心思单纯!这就将人带回家里来! 男人信得过,猪都会爬树! “色中恶魔!给老子滚出去!”桑陆生怒气腾腾地寻了砍柴的斧头来,一抬脚就要将门踹开。 谁知砰地一下,门开了,他还没进去,就只觉得有一道强大无比的力连带着门板将他一并震出来。 门板叮叮咣咣地来回敲击着。 “爹!”桑落跑出来扶桑陆生,“你怎么不听话,我说了你别管。” “闺女!男人的话信不得,他不过是好言好语哄骗着你,得了你,将来——”桑陆生坐在地上呆了呆,桑落衣履整齐,连头发丝都不曾乱了分毫。 颜如玉仍旧是斗篷加身,逆着光,叫人看不清他的眉目,掌中握着金珠,大步流星地从屋里走出来,只斜斜地看了桑陆生一眼,便出门纵马消失在黑夜里。 一路驰骋,回到颜宅。 颜如玉不停歇地进了内院,将斗篷抛给知风,掌风一带,将门关上,他取出架子上的琉璃瓶,在金珠子上融了洞,两颗豆大的纸团落入掌心。 “我可眺望” “之山坳里” 竟然是在那里! 颜如玉将纸团攥紧,走进卧房最深处的密室。 第55章 蒙面的大侠 翌日清晨,颜如玉站在廖内官的坟前,濡湿的风裹着初夏荼蘼香气,将他的红衫扬起。 身后的知字辈暗卫们,从山口一跃而下,足踏崖边枯梢,身裹山间残云。鹰隼一般,从四方朝着同一个位置渐渐聚拢。 颜如玉没有回头,躬身给廖内官上了三柱清香,两坛好酒。 “我敬你一坛酒,还你当年的饭食之恩。”他举起一只小酒坛,叮地一声,与另一只碰了碰,酒尽数入了坟土。 下葬那日,胡内官曾说过,这个位置是廖内官亲自来挑的。山坳下面极有可能又埋着一张字条,说他被戏耍了。但他必须挖出来看,确认之后,继续寻找新的线索。 没有让他等太久,知雨就带着一只裹满泥土的信筒跪在他面前。 知风接过信筒,拭去筒上的泥土,用匕首将筒盖挑开,里面落出一封信来。 “找到这里,你肯定在心里问候了我廖家十八辈祖宗。 其实我不姓廖。我根本不知道我姓什么。很多很多年前的某一天,路过了一个庄子,那庄子的主家姓廖,我在那里干了两日的零活,后来就说自己姓廖了。 所以你骂不到我十八辈祖宗!哈哈哈哈!” 早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颜如玉唇角勾了勾,掀起衣袍,坐在廖存远的坟前,就着酒坛饮了一口,翻开第二页。 这一页就正经多了: “老朽无名,生于大荔,乞讨为生,后战事起,入伍为兵,战乱之中,为始帝所救,后自甘净身入宫侍奉。 始帝宽仁,允老朽洒扫书房以便学文识字,十七岁开蒙,十六年后方能写下此信。 始帝龙驭上宾之后,老朽自请守陵,后又承先帝所诏留侍宫中,任宫角洒扫。 先帝弥留之际,诏老朽觐见,密托遗书一封。老朽承恩蒙泽,藏书于身多年,不敢有半分僭越窥视之心。 近日诸事,异端已现,遗书之事再被重提。老朽惴惴不安,惶恐间行悖逆之事,偷窥天家秘事,自知罪孽深重,遂安排后事,将先帝遗书存于万全之处,以死封缄、谢罪。 君之所求,不过真相二字。 然,世间万物,岂能只以“真假”二字论之?真未必是真,假未必是假。 君不妨举目四望,这山间至美之景,皆在远而不在近,在朦而不在清。生死、是非、真假,恩仇皆是惑心之相。 老朽叩首书此残笺,心怀万重山峦,笔落千钧之重。望君以苍生为重,摒弃执念,逍遥人间。 三思、三思。” 读完信,颜如玉默了默,仰天饮完坛中酒,站起来,瞥向没有碑的坟头,将酒坛随手一抛。 “惑心之相。你说得倒轻松。” 他冷笑一声。 望着远山的黑眸里尽是恨意。手指捏住血色的衣袂,一字一句地道: “八千冤魂,血染之衫,屠城之仇,焉能不报?” 十八年前,大荔国破,山河泣血。 始帝带着长子左丘阳,攻打广阳城。城中青壮之士皆已战死,只剩下老弱妇孺不满万人。左丘阳巡城时,被百姓所伤,全程搜捕凶手无果,一怒之下,他以“阳”字相冲为由,下令屠城。一夜之间,广阳城中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方才罢休。 神明在天,鬼蜮在地,人间空荡荡。 忽地,起了一阵风,将空中残云吹散,金色的晨光似利箭一般,照射在山间。 颜如玉迎风站立了许久,手指才渐渐松开衣摆。 知风跟随多年,知他此时心情极差,想要上前宽慰,却 她转而问道:“公子,如今线索断了,又该如何?” “线索未断。” 未断? 知风想追问,却又忍住了。公子一向不喜追问。 颜如玉翻身上马,看着知字辈的暗卫们,这一次说出了解释:“一个秘密,若真想让它成为秘密,就不会将它变成秘密。” 这话听起来拗口,知字辈们却都明白了。 既然选择写信,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有人会读。 廖存远如此。 万勰帝留下遗书亦是如此。 颜如玉长鞭一挥,似一朵红云,绝尘而去。 --- 一整晚,桑林生和桑子楠都未归家。桑落安顿好桑陆生,心中担忧医馆里的血迹没有清理干净,天刚亮就出了门。 医馆门板关得死死的,她敲了好半晌,门板才开了一条缝。 小学徒从门缝里四处张望,见是桑落,长舒了一口气。赶紧开门让她进来。 “我大伯和堂兄可曾回来过?” 小学徒摇摇头,两眼下是彻夜未眠的淤青:“桑大夫,你——”他欲言又止。 “怎么?”桑落检查了一遍内堂和后院,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颜如玉的手下当真是高手。 小学徒看看左右,又看看天看看地,摆摆手,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道:“没什么,没什么。昨晚我很早就睡了,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 昨晚的事确实可怕。 他记得自己胡乱砍了几刀,见到好多血,后来就晕过去了。再醒来时,面前一个蒙面大侠,带着外地口音,粗声粗气地说他将三人都杀了。 小学徒连声感谢。那大侠说:“不用谢,跟我一起刷地!” 哪有救人性命,还要帮忙刷地的大侠啊? 话本子里不都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吗? 小学徒被大侠拖着刷后院的地砖。刚开始他看着满地的血污又惊又怕,连拿着刷子的手都是抖的。可很奇怪,刷着刷着,就不那么怕了。甚至认真地刷着砖缝。 大侠收拾完内堂,掌着灯将后院仔细检查一番,十分满意:“刷得挺干净。你叫什么名字?” 小学徒搓搓手:“我叫李小川。” “太干净了。”大侠又道,“李小川,你学着点儿。”说完他取来一些干净的苔藓,塞在砖缝里,洒些泥巴,再用脚跺了跺。 大功告成,天边泛起鱼肚白。 大侠临走前问:“倘若那三人家人来寻,你该如何?” 李小川连忙摆手:“没见过,没见过。” 大侠一瞪眼:“见过没有?!” “没——”李小川又迟疑了,“有,还是没有见过啊?” 大侠再问:“见过没有?” 李小川挠挠头,想明白了:“没有。我睡了一整晚。没见过任何人。” 大侠这才满意地挥挥拳头:“李小川,老子杀人,你刷地,这叫共犯。将来你说梦话、吃醉酒,都不许把这事儿抖出来!否则你也要挨宰!” 说罢,大侠挥挥衣袖,一个纵身,跃上屋檐,再一闪身,匿了踪迹。 李小川回过神,再次肯定地说:“就是一个梦。” 桑落会意地拍拍他的肩:“端午了,回家好好歇歇再来。” 第56章 贵妇的面首 桑林生与桑子楠去张家待了三日才回到家中,父子俩疲惫不堪,睡了一整日,第二日起来恰巧就是端午。 桑落坐在院子里绑艾草,又摘了些粽叶淘了些糯米红枣捆粽子。 倪芳芳结了活,领了钱,就来寻桑落。见她一身水绿色的绸裙,不禁将她拉起来围着转了两圈,才问道:“发财了?” “没有。”桑落坐回到杌子上,手抓了一把米,塞进粽叶,又填了两颗红枣,再盖上粽叶用草绳打了个结。 “你家莫星河送的?”倪芳芳冲她挤挤眼。 “不是。”桑落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前些日子帮了一人忙,弄脏了衣裳,那人就赔了我一件。” 倪芳芳坏笑着,耸耸眉毛:“有钱的男人。” 桑陆生在里屋听见,哼了一声。有钱没钱,他不知道,反正是半夜进了闺女的房,还把自己推倒在地。 倪芳芳碰碰她:“上次杨七郎之事,我还未谢你呢。” 若不是桑落发现杨七郎的病,她如何抽身?听说杨七郎如今为了一展雄风,夜夜宿在花楼之中。 治不好,他非良人。治好了,他更非良人。 倪芳芳从袖子里取出一朵小小的绒花,递到桑落眼前,三朵五色的花儿并在一起,花瓣柔软得令人心疼,缀着鹅黄的花蕊,煞是惹人怜爱。 指腹一抡,花儿转了好几圈:“喏,我给你做的。不许嫌不好!我挑了五色,正好端午,你戴着压五毒,配你的新裙子也合适。” 桑落甩掉手中的米,又在衣裳上擦水。 倪芳芳惊呼:“祖宗啊,你怎么能在这衣裳上擦手?你该把它供起来。” 她随手将花儿插在桑落发髻上,心疼地用手去抹平那裙子上的褶皱,捧着看了一阵,“哎呀呀,我走眼了!竟然是杭罗!我那个花儿算什么,你可是捞到大金主了!” 桑落想了想,颜如玉毕竟是太妃的面首,出手阔绰一些也是稀松平常。那晚他还叮嘱知树说不要买贵的,她便以为这个就是寻常的绸缎,看倪芳芳这表情,衣裳应该价值不菲。 “那人长得如何?可曾婚配?” 桑落仔细想了一下颜如玉的脸:“长得不差。” 至于婚配一事,着实不好说得太直白:“是贵妇的面首。” 倪芳芳嫌弃地“咦”了一声,撇撇嘴:难怪有钱。 “那你下次遇到他,价开高一些,给我也蹭一套杭罗的衣裙。我要粉色的,紫的也行。” “什么紫的也行?”桑子楠听见院子里有动静,连忙穿衣出来看,一见到倪芳芳他暗道不好,今日多半是甩不掉了。 “女孩子说衣裳呢。”桑落站起来,拉着倪芳芳的手,“走吧,一起去看划龙舟去。” 桑子楠也不好再说什么,又看见桑落头上戴着一朵绒花,以为她还记着晚上结绳之约,心中稍定。特地换了一件墨绿的长衫与桑落相配。 三人出门往漠湖边去。 漠湖边垂柳依依,湖边小径上站满了人、 幼童的发髻上扎着五色丝绳,被举过头顶,骑在爹娘的脖子上,望着湖面上五色的龙舟咯咯笑着。 漠湖两侧宽敞平坦之处,皆已支满了凉棚,各家贵妇女眷们聚在棚下,扮得面若桃花,穿得争奇斗艳,戴得珠翠叮当。 倪芳芳踮起脚,艳羡地望了好一阵,没多久似乎想通什么,捂嘴笑了笑,附在桑落耳边低声道:“你猜为什么每年划龙舟都这么多贵妇来看?” 桑落摇摇头。 “你想想,这些人家里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婢女美姬?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十来个女人分一个男人,哪里有机会看这么多光着膀子的壮汉?” 说着,她的手指点向湖面的龙舟上的男子。 桑落顺着倪芳芳的手望了过去。 那些男子都光着上身,头戴五色绳,结实的胳膊上套着五毒环,肌肉贲张,青筋盘虬,赤铜色的胸膛起起伏伏,汗珠儿顺着沟壑滑下。 当真是健壮。 桑落想了想,又低声对倪芳芳说道:“你别看他们身子健壮,以我的经验,多半与杨七郎差不多。” 倪芳芳对桑落的医术是深信不疑的,又贴过来咬耳朵:“这么说要挑那种看起来瘦巴巴的?” “倒也未必。” 这么一说,倪芳芳就来劲了:“给你买衣裳的面首想必是好的。你替他看诊了没?可是异于常人?鼻子、手指什么的可有独特之处?” 桑落哪里答得上来?但倪芳芳这样一提,她倒觉得有必要尽快寻个机会去找颜如玉,毕竟他拿走了廖内官的金珠子,还未交出化尸水的配方来,不能让他抵赖。 湖面上忽地擂鼓阵阵。船尾鼓手已做了准备。 岸上的人群欢呼起来,声音一浪赛过一浪。来晚的人踮起脚来也看不见,只得搬来大石头垫脚,不小心脚一滑,竟从石头上摔了下来,摩肩擦踵的人潮一歪,尽皆向湖边倾了过去。 不少人落了水。 稀里哗啦的水声,动静不小。湖上的鼓声都停下来。 一时间,呼儿喊娘的,往后退往前涌的,挤来挤去。 桑子楠担心桑落受伤,连忙长臂一抬,伸手去抓,再定睛一看,竟抓的是倪芳芳。 “小落呢?” “她去救人了!” 救什么人?这湖边滩浅,落下去了也死不了人。 桑子楠将倪芳芳往一边拽,自己又想法子往湖边挤。挤到湖边一看,哪里有桑落的身影。落入湖中的人湿漉漉的,或站或坐在水中,嘻嘻哈哈的,虽有些狼狈,根本没有受伤。 “快让开!”人群那头传来桑落厉声的呵斥,“有人受伤了!” 桑落刚才就听见人群那头有人呼救,只是声音微弱,被落入湖中的呼救声压住了。她挤过去时,只见一个俏生生的小姑娘躺在地上捂着头,鲜血不住地从发间流出来。 虽是小外伤,但四周的人太多,实在不便施救。桑落再次厉声对周围之人道:“让开一些!” “桑大夫!我来助你!”人群外有人蹦了又蹦,脑袋冒出来,又落下去,冒出来又再落下去。 最终猫着腰从人群中挤了过来,是多日不见的夏景程。 夏景程一见到桑落就兴奋不已,两眼冒光:“怎么救?” 第57章 都是贵人的 桑落见夏景程在,多个帮手,心中稍安。 她跪在地上替那姑娘检查头顶的伤口,其实问题不大,只是头皮伤口不易止血,看起来骇人一些。 小姑娘的衣裳裹了泥,不宜用来压迫伤口。再看看夏景程的,一件粗布衣裳,颜色太深,看着也不甚干净。桑落的目光落到自己的杭罗衣裙上,干净,绿色,方便观察出血量。 不再犹豫,埋头用牙咬破线头,用力一撕,扯下一大块布来,缠在手上,用力按压住出血的伤口。 夏景程很有眼力见地站起来,挡在她俩前面,双臂合十伸直,从人群中劈出一条路来。 三人挤出人群,桑落替她压着伤,这才问道:“你家人可在?” 小姑娘不过十一、二岁,一听到询问她家人,苦着脸道:“我爹娘今日在漠湖北岸卖饮子,他们说人多,不让我来,我偷偷溜出来的。你们不要跟我爹娘说我来了呀。” 桑子楠和倪芳芳可算是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桑子楠一看到夏景程,面色立刻就不好了:“你来这里做什么?” 语气十分不客气,引得倪芳芳立时侧目看他一眼。 有古怪。 夏景程也这么觉得。上次就觉得桑子楠的敌意来得奇怪,即便是同行,也不至于见面就眼红:“我来看龙舟,现在要帮桑大夫替这小姑娘疗伤。” “不需要。我们桑家难道还需要外人帮忙?” “你这人莫名其妙!”夏景程一甩袖子,转过身对桑落说道:“桑大夫,此处离我家回春堂近一些,不妨就去我家。” 桑落摇摇头:“就近寻一间医馆最好。” 倪芳芳抓着几个路人问了指着一条小径:“说是那里头有个医馆。” 事不宜迟,四个人带着小姑娘往小径里走。 小径很窄,仅够两人擦肩而过。两侧皆是密密的杨树林,再往里走了约莫小半里路,只见一间白墙青瓦的屋舍,大门留了一条缝,门口生着几丛茅草,门楣上歪歪斜斜地挂着一块木牌,黑墨书着三个大字:丹溪堂。 桑子楠瞪了夏景程一眼,示意他去敲门。 夏景程倒没有龃龉,整了整衣襟三步上前拍门。拍了好几遍,没有人应,门既然没有锁,应是有人,夏景程推开门,伸脑袋进去看了一眼。 只见一棵石榴树,丹红的石榴花开得绚烂夺目,似是着了火一般。树下,有个白发老翁正躺在凉躺椅上打瞌睡。 旁边的小几上摆着一壶茶,一碟子南瓜子。鸟儿踩在碟沿边,啄着瓜子壳,听见脚步声,才懒懒地扑腾着翅膀飞上了枝头。 当真是一幅“杨柳堤外榴红欲燃,尘烟枝头杜宇声腻”的景象。 众人都有些怔然。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竟有一间这样的医馆? “老人家——” 夏景程凑在老翁的身边喊了两声。老翁满是褶皱的脸挤了挤,睁开一只眼,再睁开一只眼。 “哦,拿药吗?”老翁指了指屋里,“自己取,抓错了我不负责。” 哪有这样的? 桑子楠皱着眉想说两句,桑落倒觉得很好,看这老翁多半是个看院子的,没有其他大夫,她也方便诊治。扬声问道:“老先生,你可有未曾染色的桑蚕丝线?” 毕竟是女孩子,又伤在脑门,用桑皮线着实难看,古人嫁娶最看这面相,岂能轻易破了相? 那老翁翻了个身,支着脑袋迷迷瞪瞪地看了一眼那小姑娘,懒懒地一抬手:“屋里有。” 几人也顾不得太多了,进了屋,在药柜里一通翻找。 老翁仍旧躺着,盹儿已经半醒了,他握着茶壶,对着壶嘴嘬了一大口凉茶,才说道:“在最里面的柜子,从上往下数第四个抽屉里。” 夏景程翻出一只铁盒子来,里面竟装着一套齐备的缝合工具,针、丝、镊、钳竟都有! 桑落喜出望外,指挥倪芳芳与桑子楠烧水煮丝备器,夏景程挑药。 小姑娘被桑落按在椅子上,不得动弹,眼睛左看右看:“姐姐,会疼吗?” 夏景程想哄她一句不疼,桑落却抢先开了口:“会疼。” 小姑娘吓坏了,咬着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倪芳芳将煮好的丝线端出来,白了桑落一眼,蹲在那小姑娘面前,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水。” “多大了呀?” “十二。” 倪芳芳温和地笑:“是会有一点疼的,肯定没有你摔跤那一下疼。而且桑大夫会用最细的针和线,阿水就会美美的。” 阿水抬起眼看桑落:“你就是那个桑大夫啊。” 桑落倒有些诧异:“你知道我?” “我娘这几日跟邻居家的几个婶婶在说,要一起找您买药呢。”阿水懵懂地眨眨眼,“你真能治病吗?” 夏景程被唾沫呛得咳嗽起来。 “是,难言之病切莫拖,桑家奇方治沉疴。”桑落点点头,让倪芳芳替自己按住阿水的伤口,净完手回来开始替阿水清理伤口,再捏起针线开始缝合。 倪芳芳捏着那染血的布条,总觉得手感熟悉,走到院子里打水一洗,突然尖叫起来:“桑落,我的活祖宗!你把衣裳撕了?!” 这么好的料子,就这么撕了?那可是杭罗啊!听说几十两银子一匹呢!她就这么撕了? 桑子楠问道:“桑落的衣裳是怎么回事?谁送的?” 出门时就听见她俩在说衣裳。这几日他不在家,桑落的确换了一件衣裙。面料看着像是绸缎的。莫非是那个莫星河给买的? 桑子楠心中不由烦闷。前有狼后有虎,桑落的名分再不定下来,这些苍蝇都甩都甩不掉。 他按了按怀中的小锦盒,里面是一支流苏步摇。昨日回家路上特地去挑的。只等着今晚跟桑落结绳之后,就替她戴在头上。再回家跟爹和二叔说,兴许等到八月她满了十六,就可以结亲了。 还是早些定下来,才踏实。 倪芳芳刚才就觉得他古怪,男女之事她通晓得早,一触便通。现在桑子楠这么问,她自然明白症结在哪。 可在倪芳芳眼里,这世间男子没有一个能配得上桑落的。桑子楠这样的平庸之辈,长得普通,家世普通,手艺也普通。倪芳芳觉得他连桑落的小脚趾头都配不上。 想了想,她才说道:“一个贵人送的。” 面首的钱,都是贵妇的,贵妇的钱,都是贵人的。 这样算下来,就是贵人送的。 没毛病。 不是莫星河?桑子楠再要追问,屋里阿水哇地一下哭了起来。 “疼——” 桑子楠快步进屋,正好看见阳光洒在桑落水绿色的裙摆上。 她一脸沉着,修长光洁的手指灵巧地翻飞,蚕丝线细不可见,在阳光下闪过一道银光。 一旁的夏景程两眼瞪得像铜铃,放着异样的光,脑袋越凑越近,两人的脑袋就快贴到一起。 桑子楠正要上前分开那两颗脑袋,不想却有人抢先一步。 第58章 公子的传闻 白发老翁被倪芳芳那声尖叫给惊醒了,瞌睡全无,见屋里在缝伤口,抢在桑子楠之前,拨开桑落和夏景程的脑袋,自己凑了上去。 看了一阵,他拽拽夏景程的衣裳:“我以为是你缝。怎么是她缝?” 夏景程道:“惭愧,桑大夫医术比我厉害。” 白发老翁又看看桑落:“你是那个‘治沉疴’的桑大夫?” 这段日子,坊间有传闻,说有个女大夫有奇方专治男病。治病时必须先摸一摸男人的身子。 这些传闻夹杂着些男女之事,约莫说是杨家父子都被她摸过,杨家老爷子出糗,这是不少巡防都亲眼看见的。 还有传言说,有几个纨绔相约着去寻这个桑大夫看诊,得了奇药,包了一条船南下寻欢作乐去了。 桑落还未开口,夏景程与有荣焉地替她说了:“就是她!” 老翁看看桑落,再看看她手中与众不同的蚕丝结,伤口缝得平整漂亮:“倒像是真有本事的。” 倪芳芳不满地看他一眼:“什么叫像?本来就厉害。你要不行,让我家桑落给你拿一瓶药,保证明年奶娃娃围着你这棵石榴树爬。” 老翁一噎,老脸涨得通红:“你这女娃娃怎么这样说话?!” “她胡说的。”桑落放下针线,看向老翁,又补了一刀:“你用多少药,都是不行的。” 老翁有些怒意,挥着手哄他们:“缝完了,快点给针线药水钱,给完了快点滚!” 一说银子,阿水又哭了。她身上没有钱,爹娘还在湖那头卖饮子呢。 桑子楠正准备掏银子,夏景程已经把一粒碎银子放在药柜上了:“谢谢老先生,我们叨扰了。” “快滚!快滚!”老翁气得寿眉都有些飞起来了,找了一支扫帚来扫向他们几人,将他们轰出大门,怒气冲冲地道了一声“别再来了!”,再砰地一声将门关上了。 倪芳芳笑得东倒西歪的,叉着肚子唉哟着喊疼,再勾住桑落的胳膊往前走:“你说你,平时不也说笑话,非得补上那么一句,那老头但凡气性大一些的,生生要被你气死过去!” “那不是笑话。”桑落扯了一根柳条在手,绕在指尖练着打结。 “不是笑话?”这下轮到倪芳芳发呆了。 “他应该是个内官。” 倪芳芳看看后面那两个大眼瞪小眼的男人:“你们知道那老头是内官吗?” 那两人也没看出来。 阿水发际缝了针,开始肿了起来,但血已经止住了,忍不住好奇地问:“姐姐,怎么看出来的?” “进去的时候,他躺在那里,我就看出来。”桑落说得一本正经。 除了阿水,其余三人不约而同地皱了眉毛。谁一进别人院子,主人躺着,还往那里看啊? 这是什么癖好? “视诊,”桑落难得有些赧然:“习惯了。” 一见到躺着的,她就忍不住去瞄那个轮廓。 “不对,他有胡子啊。”倪芳芳说道。 桑落将打了一串结的柳条抛了,又揪了一根下来:“后来他站在我旁边,我又看了他的胡子。粘的。” 只是,这么老的内官,应该不是本朝的了。廖存远也才三十来岁,刚才那个内官应该是前朝的内官。 回到漠湖边,龙舟比赛已经结束了,凑热闹的百姓早已散去。 阿水担心爹娘卖完饮子回家寻不到她,问了夏景程医馆的位置,说过两日让爹娘送银钱过去,又与桑落约好七日之后,去桑家医馆拆线,行了一礼,才拿着药走了。 天色渐晚,岸边的凉棚里,贵妇们仍旧意犹未尽,叫了一些戏曲班子在一旁唱曲。漠湖上又有些花船来来去去地荡着。 桑子楠念着结绳的事,满心想要将倪芳芳和夏景程打发走。谁知那倪芳芳又提了一句:“桑落,我饿了,我知道有一家羊汤就在这附近,走走走,一起去吃吧!” 桑子楠决定先轰走夏景程:“夏大夫,你还要跟着吗?” 夏景程脸上有些挂不住,朝桑落道:“桑大夫,那日就有很重要的话想跟你说,结果没来得及你就走了。” “正巧,我也有话要跟你说。” 桑子楠彻底黑了脸,倪芳芳硬拽着他往前走:“我们在前面等你们。” 夏景程松了一口气,站在湖边垂柳之下,十分认真地看向桑落:“桑大夫,那日我吃蛇根木之前,其实遇到了一件事。” 原来也是关于蛇根木的。 见桑落也站了过来,夏景程说道:“我取蛇根木熬药时,不小心掉了一根进火炉。我知那蛇根木燃烧后是剧毒。但那日我运气好,仅用了一点点,就及时将它取出来了。” 桑落黑黑的眼眸一亮:“可是失去了痛觉?” 夏景程也兴奋地应道:“正是!正是!” 恰巧湖上花船调过头来,花船上不少人正饮酒作诗。颜如玉靠在窗边缓缓饮着酒。 岸上杨柳依依,一男一女,一高一低,四目相对,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女子身影清隽,水绿色的衣袂随着杨柳微微扬起。她的发髻朴素得很,除了那把套着青绿细竹筒的柳叶刀,就只有一朵五色的绒花。 “玉公子,有心事?”几个贵族子弟歪歪倒倒地端着酒过来,顺着他的眼神看向岸边。 颜如玉回过头笑道:“没什么。” “咦?”有人指着凉棚里的人,“那不是肃国公家的三夫人吗?” 几个贵族子弟张望了一阵,回过头来一脸暧昧地笑他:“真是她!哎呀呀,知遇之恩,当涌泉相报。玉公子还不下船去问安?” 三夫人寡居多年,作风豪迈,当年得知颜如玉的“威名”,特地到禁卫营中相看,一眼便相中了颜如玉,耍了权势手段将他硬生生从禁卫营中除名,弄到手后又送给了太妃。 那几个贵族子弟起着哄,命令船家靠岸。 颜如玉眼眸幽沉,闪过一丝浓烈的杀意,但很快又换上了温柔似水的笑,抖了抖红衣下船,朝凉棚走去。 凉棚底下的贵妇们直捂着嘴笑,见了颜如玉,胆子也大了些,招手让他坐过去喝酒,颜如玉都只是行礼。 三夫人正端着酒盏听曲,看到颜如玉来了,一抬手,示意戏曲班子停下来。 桑落听见动静,转过头去看。 只见颜如玉站在三夫人面前,三夫人敲敲桌案,身边的小厮递过去一杯酒,颜如玉恭敬地接过酒一饮而尽。 夏景程叹道:“玉公子也不容易,我在杨家这几年,听过他不少传闻。” “什么传闻?” “你不是跟他熟识吗?不知道?”夏景程奇怪地看她,又继续说道, “听说他当年想要入宫当内官的,结果刀儿匠说他太大,不能切,让人送他去南风馆当头牌。” 第59章 原来是他啊 夏景程忽然想起来:“桑大夫,你爹不就是刀儿匠吗?你可知道这事?” 桑落只觉得脑门突突突地跳着,扭过头再去看了一眼颜如玉的脸。 她对他——准确说,对他的身体是记忆犹新的。 那时刚穿越过来没多久,有一个少年中了毒,来家里找大伯看病,他进错了门,一见到自己只说找她爹。 她以为是来净身的,恰巧爹不在,就自己动了手。 当了那么多年泌尿外科医生,看过的病患少说也有千人了,像个模型一样漂亮干净的,还是第一次见。 她想下刀切下来,横切做标本,又觉得切了不人道。 以至于后来有人来询问,她才说了那两句话。 桑落再回头看颜如玉,他正坐在三夫人身旁,端着酒盏淡淡笑着,甚至唇角还带着一丝怡然自得。 正巧颜如玉也看了过来,桑落连忙转回来,背对着他。夏景程还深深行礼,颜如玉只浅浅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了。 夏景程望了一阵,忍不住好奇:“你爹可跟你说过?当真如传闻那般?” “没有,不是。” 桑落突然想起自己给廖存远做的“玉字辈”有些心虚,低下头快步离开。柳枝在耳边呼呼刷过,她越走越快。 心慌。 颜如玉问过她几次记不记得他。论理长成那样,她应该有印象的,怪只怪她满脑子只有手术,只给他清理了下半身,根本没有留意他脏兮兮的脸。 来寻颜如玉的人表情也很怪异,也没留下来等大伯回来看病,找了两个人将颜如玉抬走了。 她一直以为那个少年是昏迷没有知觉的。可颜如玉说她用手触诊过,还说她想拿他练手,说明他当时并非昏迷,而是浑身不能动,意识依旧清楚。 难怪要拆穿她的身份。 他险些被自己给阉了啊。 男人差点变内官,能不生气记仇? 夏景程见她神色不好,也不敢再追问,快步跟在她身后,想着之前的约定,又怕她反悔,大声喊道:“桑大夫——” 桑落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先开口问他:“夏大夫,假如你给人治病,那个人其实没病,但因你误诊而让那人飞黄腾达,你觉得你该如何?” “我觉得我该登门道歉。但是——”夏景程看看左右,又低声道,“我抓错药从来没道过歉。知易行难嘛。” 桑落深吸一口气,转而问道:“那你如果是那个病人呢?差点被切——切了胳膊,但是最后也没切,还当了将军。” 夏景程只当她有了误诊的经历,当大夫都有这样的事,便宽慰道:“会生气,但又没真切。还能把你怎么样?不是当了将军嘛,将军肚里能撑船。” 对。 桑落紧绷的身体舒缓下来。 她是人,又不是神,弄错了就弄错了。不是没被切吗,要不是她那几句话,误打误撞替他宣传了他的“优势”,估计也当不了太妃的面首。 没当成内官,如今依旧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应该也不欠他的了。 那,他欠她的化尸水配方呢?能不能要? 或者,晚一点要。 不行,口说无凭,现在都未必能够拿出来,若再磨蹭两日岂不是更要耍赖了? 她只装作不知道他是当年那个人,将东西拿到了再说。 夏景程见她快把一棵柳树薅秃了,连忙抓住柳条,追问:“桑大夫。不知你我的约定可还算数?” 桑落回过神来。 刚才两人商量着要想办法将蛇根木的毒性和剂量研究清楚,这才是重中之重。她点点头:“算数。明日我去寻你,咱俩找个地方试一试。” 夏景程得了承诺,欢喜得很,行礼告辞,连走路的步伐也轻快了些。 桑落去吃羊汤食肆寻倪芳芳和桑子楠,却只看见桑子楠一人站在食肆外候着。 “芳芳呢?” “她回去了。”桑子楠神情不太自然,搓搓手,回头看看羊汤铺子,散发着一股腥膻味道,他难以想象自己带着一身羊汤气味,陪着桑落去结绳,“我们换一家吧?” 桑落也不想吃羊汤。穷人的羊汤里几乎没有羊肉,只有羊下水。 除了羊肠,其余的都是——专业些,羊的泌尿系统。 她兴致缺缺:“要不我们也回家吧,家里煮了粽子。爹和大伯也等着咱们呢。” “不回去。”桑子楠有些愠怒,刚才他与倪芳芳拌了几句嘴,倪芳芳看出他的心思了,劝他收了心思,说桑落不可能喜欢他。 他自是不认的。从小长到大的情谊,桑落早就知道她的身世,与他也没有避过男女大防,莫非都是假的? “走,我带你去吃好吃的去。” 桑子楠身上是带着银子的。 他计划得很好,浮思阁附近有一棵银杏树,这些年很受京城年轻男女的喜爱,不少人都去那里结绳祈愿。所以他预备先带着桑落去浮思阁里吃些好的,吃完再去,走去银杏树下结绳,最后将发簪取出来替她簪上。 可一走到浮思阁前,他竟有些却步了。 看着进进出出的人,无不是锦衣华服,满头珠翠的。只有他和桑落两个人,孤零零的,连个佣人都没有。 桑落衣裳虽破了,听倪芳芳说是贵人送的,是极好的料子。只是她头上只戴着一根竹子,一朵绒花。再看看自己,这一身布衣,两个人都太寒酸了。 他想了想,将桑落拉到路边拐角处,借着浮思阁上璀璨的灯火,取出怀中的锦盒,打开是一支银制的流苏步摇。 “堂兄?”桑落看着有些不解,“你为何要买步摇?” 她问得干脆直接,跳过了前面所有的铺垫,对上那澄澈的眼神,桑子楠有些仓皇无措,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半句都没有说出口, 富贵的马车来来去去,浮思阁里的觥筹交错声声入耳。他觉得自己选错了地方。只得将自己的脸藏在暗处,手指搓了搓,胡乱将簪子塞进她手里:“你都快十六了,头发上光秃秃的,好歹戴点首饰。” 桑落“哦”了一声,摸了摸自己的发髻,现代人,谁没事往头发上插一堆叮叮咣咣的东西。 堂兄也是好意。 她取出步摇来,摸索着要戴发髻上。 桑子楠见她笨手笨脚地戴自己送的步摇,心中一软,上前一步拿过步摇:“你怎么连戴步摇都不会......要这样——” 忽地身后响起马儿的嘶鸣声,桑子楠一惊,步摇的流苏勾住了桑落的发丝,缠在一起。 戴不上,也取不下。 第60章 只会看男病 马儿受惊了一般,扬起前蹄。 桑落眼疾手快地将桑子楠一拉,才没被马儿断后脊。 马车上的车夫使劲勒住缰绳,才将马儿安抚下来。歪头一看,是布衣百姓,不耐烦地驱赶桑子楠: “去去去,谁让你们在路上站着了?一边去,没见我们世子马车来了吗?世子的马惊了,你赔吗?你赔得起吗?” 桑落想要理论,桑子楠摇摇头。 权贵面前,认怂保平安。 马夫嘴里仍旧不干净,骂骂咧咧地下马,摆好踏脚凳子,变脸般换了一副讨好的嘴脸,挑开帘子,出来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黄黄的脸上浮着油光,锦绣袍子紧紧绷在身上。 下车时气喘吁吁地迈了一步又一步,他落地之后又看看左右,等着掌柜的躬身相迎,这才进了浮思阁。 桑子楠再要回过头来替桑落解开步摇,只见她捏着柳叶刀,卡着步摇的穗子轻轻一割,步摇取下来了。 “你看,我就不适合戴这种东西。实在是太累赘了。”桑落笑着把步摇放回锦盒里。 桑子楠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赌气似的,将那锦盒收回来揣进怀里:“吃饭吧。” 两人进了浮思阁,没有资格进包厢,只能坐在堂内的散客桌子上。今日又是端午,客人很多,两人站着等了好一阵,才有了空位坐下来。 == 街对面铺子的二楼上却不怎么平静。 莫星河眼神阴鸷地站在窗边,刚才使了暗器,想要惊马将桑子楠杀了,却被人暗中破坏。 不用想,是颜如玉。 一身黑衣的知树,闪身站在他身后,冷声说道:“楼主,公子遣卑职来策应您,切莫行差踏错,大事为重。” 莫星河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说道:“他呢?” “他在浮思阁天字二号房。” 他怎么也去了?这种时候他应该在宫里。 “今日在漠湖边偶遇肃国公府的三夫人,公子抽不开身,只能被带来了。” 莫星河不信。颜如玉会抽不开身?那头是太妃,三夫人能抵得过太妃,还是说他想省点事? “一起杀?”反正都在名单上。 “你们杀你们的,他陪他的。”知树取出一只小瓶子,递到莫星河眼前,“公子等你们的好消息。” 莫星河已经明白了。颜如玉还要为下一场铺垫。 随便他。 莫星河接过瓶子,手紧紧握住:今晚目标只有卫锦岚。 浮思阁,是京城出名的扬州食肆。当今太妃爱吃扬州菜,连带着京中贵人们都爱吃。所以,每逢年节时,浮思阁的包厢都被贵人们订了。 浮思阁的饭菜精致,价格也不低。 桑落一问价格,狮子头都要一两银子一颗,再要吃点鱼、虾,一顿饭少说也要百两银子。 自己床榻下存的那些银子,只够吃几顿饭,也不知够不够租铺子开医馆...... “小落?”桑子楠夹破拳头大的肉丸,取了一块放到她碗里,“吃吧,听说这浮思阁的狮子头很出名。入口酥烂。” 桑落吃了一口,好吃的。银子的味道。 楼上突然喧闹起来。 有人大笑着说道:“哎呀呀,玉公子,我听说您也在,特意过来敬您一杯酒,哎呦,还有三夫人。失敬失敬!” 颜如玉也在?桑落抬头去看,只见二楼人影晃来晃去,一会儿酒壶摔了,一会儿凳子倒了,叮叮咣咣的好不热闹。 颜如玉扶着那个胖子走了出来:“世子,你醉了,回去吧。” 那胖胖的世子挥挥手:“我、我没醉!我没醉!” 世子肥硕的身子一扭,整个人贴在颜如玉的身上,醉眼惺忪地勾着颜如玉的腰:“你、你长得真是俊、俊、比女人还俊......” 颜如玉想退,却被世子抵在二楼栏杆处:“跟着太妃那老、老女人有什么意思?不如跟、跟了我!” 颜如玉声音渐冷,艳丽的眼眸渐渐渗出寒意:“世子,你醉了。” “本世子的爹!我爹!有从龙之功,你懂吗?”世子还抓着栏杆冲着楼下的散客吆喝起来,“想、想当年,先帝要进广阳城,百攻不破!那是什么城?守城的是谁?” 楼下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抬起头看着卫锦岚唾沫翻飞地说着。 只有桑落看向颜如玉。他脸上带着笑,但是桑落感觉到了嗜血的气息。 卫锦岚转头去问:“知道守城的是谁吗?” 颜如玉眼神很暗:“守城的是谁?” “晏掣!”卫锦岚指了指天,“大将军晏掣!” 前朝的大将军,北战邯枝,南平叛军,一人取敌军大将百颗人头,邯枝人闻风丧胆的晏掣! 卫锦岚越说越得意:“先帝率十万人,攻了两个月,攻不下来!要不是我卫家给他们开小路,能有今日的芮国吗?” “那时候,太妃她爹——” 颜如玉再次制止:“世子!慎言!” “有什么慎、慎言不慎言的?芮国谁不知道!那时候,太妃她爹还只是个都尉!” 这话一出,楼下的散客纷纷掏钱走人。这是要杀头的话啊,听也听不得啊! “咚”的一声。 众人都止住了脚步,顺着声音望去。 “哎哟——”卫锦岚被颜如玉一拳打倒摔在了地上,震得楼板都晃了晃。 颜如玉踏上一只脚,在卫锦岚胸口碾了碾,肋骨断了。 “啊——”剧痛穿透了他的胸腔,满脸的横肉都疼得哆嗦起来。 “颜如玉!”三夫人快步走出来,被这阵仗惊了,“你在做什么?!” “他对太妃不敬!”颜如玉拳头又砸向卫锦岚。 “卫家是先帝亲封的爵位,太妃都要给卫家三分薄面,你切不可造次!”三夫人上手来拉开颜如玉,招呼几个随从:“快去请大夫!快去!世子出了事,你们谁也别想活!” “大夫吗?”颜如玉指着楼下深深浅浅的绿人,“那两个就是!” 怎么落到自己头上了?桑子楠连忙站起来,拉着桑落要往外走:“我们不会看这个!” 掌柜怕他们跑了,世子真出了事,只怕浮思阁要遭难,立马下令让小二将他俩拦住:“医者父母心,你们看到了都不救死扶伤吗?” 桑落抬起头,看向颜如玉,镇定自若地道:“玉公子,我只会看男病。” 第61章 让你练练手 这话一出口,众人都看向桑落。 三夫人也走到栏杆处居高临下地望着那一身绿色小姑娘。 她说什么,她只会治男病? 她是大夫?女子?治男病? 既然这么多人盯着自己,桑落趁此机会说出了那句话:“难言之病切莫拖——” 耳熟能详的人竟不自觉地接了后半句:“桑家奇方治沉疴”,意识到自己说出来了,那人惊得捂住了自己的嘴。 “桑大夫谦虚了,”颜如玉瞥了一眼卫锦岚,还是要留着他的命给莫星河,自己在这里杀了他,麻烦太多,“听说之前你一人在云锦绣坊里,救了十三人,如今就这一个人而已。” 三夫人一听,给身边人使了一个眼色,那仆从下楼来朝桑落比了一个请的姿势。 桑落跟着上楼,桑子楠也要跟着上去,颜如玉却站在楼梯口,睥睨着他:“你不过是个学徒,上来练手吗?” 仆从闻言一抬手将桑子楠拦在楼下,桑子楠脸热着:“小落需要帮手。” 桑落听到“练手”二字,心中微动,走上楼梯,生硬地冲颜如玉行了一个礼。 颜如玉倚在扶手,懒懒地挑着眼皮上下打量了桑落一番。 她是他见过的活得最粗糙的人了。 衣裳破的,头发乱的。 难得穿一件好衣裳,也不知去哪里挂破了,毛喇喇的衣摆着实难看。发髻上插着一根细细的绿竹筒,跟个卖竹篓子的农家女一般,颜如玉知道那竹筒里装的是柳叶刀。 也就那朵五色绒花还算得是全身上下唯一的点缀。楼梯下那个叫桑子楠的学徒不是送了她一支步摇吗?刚才站在路边要替她戴,还险些惹出一桩祸事来。 那时他正站在窗边,看到莫星河要对桑子楠下手,不得不出手相救。难以想象若自己没有跟着三夫人来浮思阁,这祸事会如何影响今晚的大计。 “桑大夫,认真救。”他说。 “我尽力。” 桑落又向三夫人行礼。 三夫人站在世子旁边,示意她上前去。桑落在漠湖边只是远远看到她的侧影,现在走近了,才看清三夫人的容貌。 当真是画里一样的人物,丰润、饱满、白皙、以及看不出年龄的风韵。一身的华服,矜贵张扬。 三夫人只是淡淡地看她一眼:“女大夫,还是第一次见。”她一挥手,仆从们咚咚咚地下楼,将桑子楠团团围住,架住他的胳膊。 “你们要做什么?!”桑子楠高高的个子被压得弯了腰,怀里的锦盒掉了出来。 桑落冷眼看向三夫人:“这是何意?” 三夫人捏着丝帕沾沾唇角,瞥向地上呜呼唉哟的世子:“桑大夫,务必救好世子。” 桑落有了怒意:“天底下没有哪个大夫包治百病——” “桑大夫!”颜如玉把玩着锦盒,打开盖子看了一眼,是一柄寒酸的银制步摇,那步摇上还挂着几缕青丝,他将那头发扯下来,随手一扔,再合上,“你治不好,我不介意在你兄长身上也踩出一个坑来,让你练练手。” 最后三个字说得很慢。 旁人听着满是威胁的意味。 桑落静静地看他一眼,只一瞬,便明白了他的深意。 她上前跪在卫锦岚身边:“世子,我要为您触诊了。” 颜如玉一听不禁挑眉:这还要触诊? 只见她伸出干净纤细的手指,替他解开衣裳,露出红肿肥腻胸膛。 楼下的散客尽数踮着脚,看这个豆蔻年华的素衣少女,在众目睽睽之下触摸男子的身体,不由地嘁嘁嚓嚓地咬着耳朵私语起来。 她的指尖一点点顺着咽喉往下按。胸口摸到了一处变形,一碰就是剧烈的疼痛。卫锦岚不敢用力喊,五官拧在一起,哎哟哎哟地小声叫着,两胸的肥肉疼得不住抖动。 胸骨骨折,错不了。 刚才颜如玉提到“练手”,倒是个不错的提议。 “寻一块长木板来,将世子抬进屋内,置于榻上。” 桑落又密密麻麻地写了几张药方,递了过来,又说道:“我桑家有奇方可治此痛,还请派人去桑家医馆寻学徒李小川,他跟随我多日,已熟悉我的诊治手法。让他将药罐和炉子带来,我惯用的柴火也要一并带来,我要亲自炼药。” 三夫人微微一皱眉:“你的药罐和炉子有何不同?柴火还要带?” 桑落点点头:“此药乃是我秘方,制法特殊,必须当场炼制。世子身份矜贵,我怕药性出了偏差,只得让人将东西都带来。” 倒也有道理。 但三夫人仍旧嗅到一丝别样的味道。 卫锦岚是勇毅候的长子,将来是要袭爵之人。平日卫家没少给太妃难堪,颜如玉如今是太妃身边的人,一举一动是太妃的意思,还是他自己的意思,现在说不清。 三夫人心里不踏实。 刚才颜如玉恨不得杀了卫锦岚,偏偏又恰好有大夫在楼下候着。颜如玉带来的人,还是要防着些好。毕竟颜如玉是自己带来的,卫锦岚要是死在这里,只怕肃国公府也要受牵连。 她遣了两拨人,一拨去了桑家医馆寻李小川,一拨去了太医局。 很快,李小川就带着一包药来了。他左手拎着一只麻袋,几块木板,右手提着一整套熬药的锅和炉子,麻绳套着,蹭了一身的炉灰。 三夫人有些嫌弃地用丝帕掩住鼻子。 这桑大夫已经够不修边幅了,她身边的学徒竟然也是如此。桑大夫头上插着竹棍,学徒头上插着一根木棍。有样学样,当真是一家医馆出来的。 去太医局的仆从也回来了,在三夫人耳边说道:太医令今晚入宫值守,太医局里留班的太医都不是疡医,恐不能诊治。 这倒是怪事。怎会没有疡医留班? 三夫人转念一想,觉得正好。若太妃真要杀卫家人,自己也不该阻拦,真有太医来了,出事了算谁的责任。就用这个桑大夫,有什么风险,都让颜如玉担着才是最妥当的。 她旋即说道:“桑大夫是疡医理应请她诊治,只是世子身份尊贵,以防万一,还是请二位太医看看方子,验一验器具。” 李小川犹豫着,不愿交出东西来。仆从三两下就将他手里的东西尽数夺走,摊在桌上让太医辨认。 两个太医将药一味一味地辨认,又查看了药炉药罐,最后拿起那几块木板嗅了嗅,看向桑落:“这是何木?” 第62章 下次买好的 “胸骨碎裂,自然需要固定。这是柳木。”桑落扬眉看向那两个太医,“二位大人没见过?” 见过,当然是见过的。只是国公夫人请他们来,总要体现出自己的作用。 桑落又道:“既然查过了、验过了,容我入内诊治。只一点,炼药时,旁人不得在侧。” 的确是有道理的。每个大夫都有自己的秘方奇技,不让人看也可以理解。只是...... 这一麻袋的药,每一样都是活血生肌的,也未免太多了些,这么多药放在一起,要炼什么仙丹呢? 太医再想纠缠,榻上传来卫锦岚低声无力的呜咽:“快、快些......” 颜如玉在隔壁房内喝了一口茶,看向三夫人:“再不治,真死了。” 三夫人睨他一眼,涂着丹蔻的手抚上他的胳膊:“你打的,怎还担心他死了?” 颜如玉盯着那只手,眼底渗出寒意,仍旧不动声色地道:“他若辱你,我一样打。” “也不怕太妃听了吃醋。”三夫人笑着收回手,示意那两个太医在隔壁门外候着。 终于。 李小川舒了一口气,将药包一收,双手捧着药炉进了屋。关上门,又听了听外面的动静,才谨慎地从头上取下一根木头来,递给桑落,正是蛇根木。 “桑大夫,够吗?” 经过那一夜的事之后,李小川一直有些睡不安稳,今日本在家休息,听见有人到医馆指名道姓地找他,他连忙去医馆问了缘由。桑大夫开那些药太多了,他立马起了疑心。再一问,桑大夫还要小炉子和柴火,他就明白过来。 来人又是富家的仆从的打扮,满脸的恶意。他多了一个心眼,蛇根木带有剧毒,若有人见了怕是不妥。思来想去,取了一根细长的蛇根木插在发髻上当发簪,这才跟着到了医馆。 桑落的脸上难得起了些许笑意:“够了。” 两个太医守在门外,目光一碰,暗暗通了心中所想。 太医局里也有疡医,接骨时谁不是喊天喊地喊爹喊娘的?只要世子一喊叫,他们就冲进去,倒要看看桑家的药有什么稀奇的。 只是这一等,竟等了一个时辰。 吱呀一声,房门开了。 两人连忙跑进去看,不由地呆在原地。仆从见状,速速去隔壁房间通报三夫人和颜如玉。 楼下的散客原本都坐着,现在又站起来踮着脚张望。 只听见一道清冷的女声:“来几个力气大的,抬人。” 抬人?还要力气大的? 莫非是死了? 所谓死沉死沉,就是死了会比寻常人更沉一些。那个世子那么胖,若是死了,少说也要八个人来抬。 几个健壮的仆从抄着木棒跑了进去,不多时,听见那几人喊着:“一、二、三、起——” “慢些慢些!” 只见几个人抬着一把椅子从屋内出来了。 椅子上端端坐着的正是卫锦岚。 没死?还活着?这么快? 他的胸口被木板紧紧箍着,脖子僵硬地挺着,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敢动。好在已经不痛了,黄澄澄的眼珠子直往桑落身上瞟:“桑大夫当真是杏林圣手!不过睡一觉,竟不痛了。” 两个太医惊诧地交换眼神。睡了一觉?难怪刚才在门外一点动静都没听到。 三夫人看着卫锦岚的模样,想笑还是忍住了,又问桑落:“世子这伤需要调养多久才能好?” “伤筋动骨一百天。”桑落用余光扫向三夫人身后的颜如玉,又道,“世子治好了,也该放了我堂兄吧?” “桑大夫的医术,本公子一向是信得过的。”颜如玉手中把玩着那只锦盒,站起来,从她面前走过,示意那人将桑子楠押上楼来。他将锦盒塞回到桑子楠的衣襟里,拍了拍,笑道,“下次买点好的。” 桑子楠觉得羞耻到了极限。怀里的盒子像是烧得通红的烙铁,烫得他有些直不起腰来。 跟在父亲身边学了多年,还不如桑落这三年进步得快。遇到这样的事,他本该顶上去的,反倒让桑落身陷险境,为救自己铤而走险。 他的积蓄本就不多,想着娶桑落了将来还要生孩子,处处都是用钱的地方。这步摇虽不贵,好歹是他精心挑选的。颜如玉这种面首,吃着女人的软饭,锦衣玉食惯了,如何知道百姓夫妻布衣荆钗也是一辈子。 他想讥讽些什么,可权贵当前,他脑子里只有五个字:“认怂,保平安”。 出了这扇门,将来也不会再遇到。 他抬起头看向桑落:“小落,我们走。” 桑落也不想再逗留,匆匆行礼,带着李小川就要下楼。谁知那卫锦岚僵着身体,心还不老实:“桑大夫,请留步。” 他动动手指,示意仆从将椅子抬起来转过去对着桑落:“伤筋动骨一百天,桑大夫医术如此高超,还请随侍本世子于侯爵府中。诊金,桑大夫随便提。” 桑子楠被压制了许久,听了这话,忍不住火也起来了,挡在桑落面前,正要开口。 颜如玉先讥讽了起来:“世子当真是好兴致。你都这样了,还能动?” “颜如玉!你不过是太妃养的一条狗!你伤了我,这笔账还未算完!”卫锦岚浑身不痛了,自然说话也有了底气,“一个卖白肉皮子的玩意儿,也配跟本世子说话?” “行了!”三夫人皱着眉,冲卫锦岚身边的仆从叱道,“都这样了,还不抬回家去养着?有什么事,将来去太妃、圣人面前分辩去!” 她又看向桑落:“桑大夫,世子是你诊治的,理应你去侯爵府随侍左右,总不好再换别人之手。” 桑落感受到颜如玉的目光,她没有迎过去,自然也读不出其中之意,只敛目垂首行礼:“是。” 她抬起头冲桑子楠颔首,再叫上李小川:“走吧。” 卫家奴仆们嗨哟嗨哟地将卫锦岚抬上马车。卫锦岚仍旧梗着脖子招呼桑落:“桑大夫,你快来,本世子赏你同坐马车。” 桑落也不推辞,将李小川手中的药罐和药炉一并提上马车。马车宽敞奢华,卫锦岚被架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她倒没什么危险,只静静坐在侧面的小凳上。 马儿打了两个响鼻,车子缓缓前行。 街对面的二楼上,莫星河紧紧盯着马车,正要下令。 知树再次闪身:“公子说,他亲自去。” 第63章 捕猎的野趣 “公子亲自去。”知树说道。 莫非是出了什么事?林敏君和石启峰的死,勇毅侯府有戒备是再正常不过的。 为了今晚刺杀卫锦岚,鹤喙楼的暗桩早早将太医局所有疡医调了值守的时辰,也选好了进攻与撤退的路线,即便勇毅候府有准备,鹤喙楼的胜算也是极大的。 颜如玉不是冲动之人。他应该做了周全的算计,才会对卫锦岚下重手进行试探。 而这个算计,根本没有跟自己说,是担心鹤喙楼有叛徒?还是其他? 莫星河眼神突然变得狠戾起来:“桑落治病、被带走,也是他算计之一?” 知树没有回答。公子没有说过。但以他所见,应该是意外。 外面进来一个蒙面黑衣人:“楼主,卫锦岚的马车已过街口,要不要动手?” 莫星河推开窗,浮思阁的门口,颜如玉正在施礼恭送三夫人上马车。 三夫人看似是驱赶了卫锦岚,却又将桑落送到他嘴边,这是明打暗托之举。 卫锦岚是何等淫靡之徒,京城里无人不晓。他家中豢养的娈童和美姬足有百余人。他的马车,在京城也是出了名的。白日招摇过市,时常能听见马车里传来靡靡之音。 别说将桑落带回侯爵府,只怕在半道上,他就能将桑落给生吞了! “先去把桑落带回来!”莫星河下了死命令。无论如何,不能以桑落作饵。 “不可!”知树拦住那黑衣人,“不可打草惊蛇。” “知树,你别忘了我才是楼主!我可以收回我的人,让他亲手杀了卫锦岚,但我今日必须带回桑落!” 知树半跪在地上,从腰间抽出一柄漆黑无光的鹤喙锥,双手高举过头顶:“恳请楼主收回成命。” 莫星河瞥了一眼那柄鹤喙锥,冷笑道:“你以为你的命,抵得过桑落的命?” “此乃公子之物!”知树再将鹤喙锥递上前去,“公子说楼主若坚持要鹤喙楼出面救桑大夫,就要拿出鹤喙锥来。” 莫星河取过鹤喙锥,指腹摩挲过锥身,有一处磕碰痕迹,是他幼年时与颜如玉练招式时留下的。 鹤喙锥离身,颜如玉这是要跟自己以命赌乾坤?这么多年了,他想当鹤喙楼楼主的心就没死过。 莫星河紧紧握着鹤喙锥,闭眼思忖了许久,才背过身示意黑衣人退下。 他从窗缝中望出去。 正巧,颜如玉一身红衣上了马车,与卫锦岚的马车背道而驰。 此刻的桑落十分坦然地坐在马车里,她能感觉到卫锦岚充满淫欲的眼神在自己身上游荡。上一个、不,上三个这样看自己的人,已经被颜如玉化成了血水,冲进了臭水沟中。 她对男人有很清晰的认知。 这些人的垂涎,并非因为自己长得美艳绝伦。 雄性动物本就是贪新厌旧的。 鲍鱼海参吃多了,想吃清粥小菜,狮子头吃多了,又想吃火爆肥肠。与天仙睡在一起的日子久了,他们也会觉得无趣,又会想试试那些庸脂俗粉。 更何况卫锦岚这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权贵,桑落也听过他的一些传闻。男女老少、高矮胖瘦、东南西北,都是集齐了的。兴许就差了自己这一款——女大夫。 卫锦岚砸砸嘴:“桑大夫,芳龄几何啊?” “十五。” “哎呀呀,好年纪,如花似玉的好年纪。”卫锦岚又问,“可曾许了人家?” “不曾。” 卫锦岚更高兴了。今日虽然被颜如玉那白皮子面首给打了,但得了这么个小娇娇也算是因祸得福了。这种小娇娇要先把玩一阵,再给她配个老实憨厚的,到时候,当着她那老实憨厚的丈夫...... 啧啧,想想就带劲! “桑大夫,”他舔舔唇,示意桑落将一旁小案上的茶水喂他喝一口,“我有些渴。” 桑落也放得开,扭身去倒茶,再喂到他嘴边,一脸关切地问他:“世子,你可有什么地方感到疼痛?” 卫锦岚十分受用,又别有意味地说道:“桑大夫医术超群,我除了不能动,其余都好得很啊。” 是吗? 桑落倒觉得他现在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是好的。唯一昂着的脑袋,也是靠木板架着的。 卫锦岚现在唯一能动的,也就是他的歪脑筋了:“桑大夫,我那处痒,奇痒无比。” 痒?这倒是新症状。没有痛觉,会有痒的感觉吗?桑落假做不懂:“我去叫停车。” “医者眼里无男女,桑大夫帮帮我不就行了?我知道,有些委屈桑大夫,诊金你随便提!随便提!”卫锦岚看向她那双小手,愈发心旌摇曳。 桑落凝视一息,在卫锦岚面前蹲了下来。 卫锦岚见状得意地笑了。 他有权有势,什么女人不也得匍匐在自己面前?看着这女大夫冷冰冰的,以为还要花些心思呢,原来也跟府中那些讨他欢心的美姬一般懂事。 懂事归懂事,就是少了些许捕猎的野趣。 桑落掀开他的衣摆:“你这裤子不方便脱。可以撕了吗?” “撕!撕!随便撕!”野趣不就来了吗? 唰地一声,卫锦岚的胸口被木板夹着,看不见下面的情形。缓缓闭上眼,只等着享受。 “哪里痒?”桑落抬起头。 卫锦岚根本感觉不到什么,只觉得凉凉的手指捏着自己,来回摇摆。他的脸笑得快烂了:“对对对,就是这里。痒痒——” 过了一阵,桑落又问:“还痒吗?” “还痒,还痒!再挠挠!抓抓!”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呢?卫锦岚开始着急了,“用力抓抓!” 没感觉! “还痒!用力抓抓!” “还痒?不应该啊,”桑落站起来,刀尖儿戳着一截血淋淋东西递到他面前:“都切下来了,还痒吗?” 卫锦岚以为她开玩笑,自己什么感觉都没有:“你这小娘们,哪里弄来的东西当真看着恶心,快扔了。” 也不知哪里踢翻了茶壶,水在滴答滴答作响。 渐渐的,屋子里弥漫起一股血腥气息。 越来越浓,越来越烈。 一阵强烈的寒意从脚底渐渐爬上卫锦岚的身体,他的心底没来由地发毛,恐惧蓦地将他整个人吞没。 不对!不对! 他下意识地要扯开喉咙叫人,咽喉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腥又臭。 一把血淋淋的小刀儿很快抵在他咽喉:“你敢发出一点声音,我就先割了你的喉咙。” 卫锦岚无比惊恐地瞪大了眼珠,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爹说今晚鹤喙楼很可能会有动作,布下了天罗地网,难道,这女大夫就是鹤喙楼杀手? 第64章 端午的烟花 最近鹤喙楼猖獗,勇毅侯花了很大一番功夫,打听到鹤喙楼下一个目标是卫锦岚。 勇毅侯是个布局高手,放出风声说卫锦岚今日一定会去浮思阁吃酒。鹤喙楼杀人一向直取心窝血,一招毙命。 为了又抓住鹤喙楼杀手,又护住儿子,他不但派出了府中百名死士,还与刑部暗中联手,让刑部增派了人力,潜伏在卫锦岚周围。 一旦鹤喙楼杀手出现,死士和刑部之人就会从天而降,不惜一切代价力求抓住活口。 “所以,你的好儿子,被我打倒在地,肋骨都踩断了,也没有人敢上来阻拦。生怕侯爷这一张大网抓不到一只自投罗网的鸟。” 幽静的屋内响起一道懒洋洋的声音,颜如玉一身红衣斜斜靠在勇毅侯的书房立柱上,似是在闲聊。 屋子里有一张书桌。勇毅侯五十有余,花白的头发,端坐在紫檀雕的五接雕花栲栳椅上。 心口插着一朵诡异的玉色兰花。 兰花在昏黄的烛火下泛着莹莹的光。花儿半嵌在他的心窝,尖锐的花瓣尖儿上还挂着鲜红的血珠。 勇毅侯死死地盯着眼前近乎妖孽的男子。 林敏君出事之后,他布下这样一个局,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会是颜如玉,也没算到他竟然胆敢单枪匹马地出现在侯府里! 侯府里的死士大部分都被调去抓鹤喙楼杀手了,好一招调虎离山声东击西之计! 他垂下头看看自己的心口。 大意了! 就这样让颜如玉轻而易举地取了自己的性命。甚至死在书房里,也无人知晓。 “没有你儿子引走死士和刑部,我也进不了勇毅侯府。”颜如玉慢慢靠近他,玉雕般的面容早已敛去平日伪装的柔和,眼眸黑沉,如同一只猎豹正看着自己利爪下奄奄一息的猎物,“恰如当年没有你引路,万勰帝进不了广阳城。” 顿了顿,他捏住血红的衣摆:“也就没有我这一身红衣......” 京城里谁都知道颜如玉爱穿红,可谁又知道是这红是血的红? 是广阳旧人来报屠城之仇的。 “你——”是谁? 勇毅侯的眼神开始涣散。 “这时候了,你还好奇我是谁,”颜如玉勾唇笑了,“不该想想你的儿子是否活着吗?” 勇毅侯眼珠子动了动,费力张了张嘴:“放了他——他、是无辜的......” 颜如玉淡淡地笑着看他。 勇毅侯突然明白过来,千方百计得到的鹤喙楼准备杀卫锦岚的消息,才是一个局,颜如玉一开始的目标,就是自己。 “可以,”颜如玉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探出手将勇毅侯怀里的令牌取走,“我替你报危,他就可以多活几日。” 至于是否完整地活,就看那小大夫是否忍得了了,以他对她的了解,此刻多半已经拿着那个混球练手了。 他捏着勇毅侯心口的兰花,旋转着抽了出来,血喷涌而出, “呲——”的一声,夜空中划过一道尖锐的信号。 一下,又一下。 马车外的人都听见了。 李小川没见过,还挺稀奇,望着夜空喊道:“桑大夫,桑大夫,快出来看,有烟花!” 端午节也放烟花吗?太稀奇了! 五毒驱散,放放烟花十分应景。 “别喊!”随车之人怒喝道,再抬起头看那个信号,惊道,“不好,我们中计了!侯府出事了!” “快回侯府!” 突然黑夜里冒出许许多多人,身穿夜行衣,从树上,屋檐下,冒了出来,少说也有一二百人,高高低低地朝信号的方向飞跃而去。 领头人奔跑一阵,突然觉得奇怪,侯府出事了,怎么世子没有半点动静,又调转头回来:“世子?世子?” 卫锦岚想喊一声:鹤喙楼杀手在此!可他的嘴被堵着哪里说得出话来?刀儿就在咽喉上抵着,马车里滴滴答答的声音,每一滴都是他的血,他的命! 桑落抽回刀,将他口中之物挑了出来,刀刃再次抵上他的咽喉,低声道:“让他走!” 卫锦岚怕极了,哆哆嗦嗦地道:“你、你先去、看看侯府如何。我、我、走不动。” 领头之人抱拳道了一声“是”,转头跑了几十步,突然一转身,抽出长剑凌空朝马车里刺了过来。 李小川吓坏了,大喊:“救命!救命!桑大夫!桑大夫!” 桑落站在马车里,只觉得一道劲风袭来,下一瞬,一道银光破帘而入,直直朝她刺来。 说时迟,那时快。 一道凄厉的鹤鸣之声划破夜空,乌黑的利刃从暗夜的深处迸射而出,以破竹之势穿过领头人的后背。 领头人被分作均匀的两半,乌黑的利刃裹着血雾,分毫没有半点收势的意图,以十足之力,将那柄长剑击落。 等桑落和卫锦岚反应过来,那乌黑的兵器已钉在车壁之上,滴着鲜血。 一个黑衣人闪进车厢之内,看了一眼地面的血,不怎么爽利。他抽走鹤喙锥,劈开夹在卫锦岚身上的木板,像是提麻袋一般,将他提着消失在黑夜里。 桑落眨眨眼。 这是发生了什么? 之前在浮思阁的时候,颜如玉是有暗示的。可惜她没懂。 刚才那个人是谁?救了自己,又把卫锦岚带走了。就是颜如玉的意思吗? 车外静悄悄的。 桑落握紧了柳叶刀,摸黑下了车。车停在长街上,好几具尸体横横竖竖地躺着,马夫吓跑了。 再一看,李小川躺在地上,早已晕过去了。 走是不能走的,走了就说不清了。桑落思索一阵,将柳叶刀擦干净用竹筒收起来插回到发髻上,只静静地靠在马车边候着。 果然没过多久,马蹄声响起,一群巡防官兵疾驰而来,齐齐将整个马车包围了起来。 巡防将领一见这情况,连忙驱马上前,怎么都死了?不对不对,还有一个活的。 火把将整条街照得透亮,将领看到桑落,忍不住道:“怎么又是你?” 他可对这个女大夫印象深刻极了,怎么每次鹤喙楼出事,她都在外面逛呢?这次干脆出现在命案现场! 桑落站在夜里,衣衫上溅了血,手上也有血。怎么看都不像个好人。 巡防兵上马车一找,探出头来:“头,马车里没有人,但是有血!” 巡防将领执着火把将桑落的脸照得没有一丝阴影可躲,他目光如炬地盯着桑落:“世子呢?” 第65章 他贼喊捉贼 被巡防将领盯了好一阵,桑落仍旧镇定:“有个黑影闪过来,声音很尖锐,兵器我没看清,那人就将世子带走了。” 巡防将领拧紧了眉头。所有的目击者都说听到声音了,应该是鹤喙锥不假。可不是一击毙命,而是将人带走?这不是鹤喙楼的路数啊。 巡防小兵发现李小川还活着,踢了踢又泼一桶水,将他弄醒后又盘问一阵。 李小川是彻底懵的。前些日子刚看完化成臭水的尸体,今日又眼睁睁地看到一个人被劈成两半。跟着桑大夫总能看到不同的断命法子。 他连比带划地讲三夫人如何送他与桑落跟随世子入府治伤,又说一路上都没什么,还看到了端午的烟花,再后来,有东西飞过来把人劈成两半:“我吓坏了,就晕了。” 巡防将领见盘问不出什么新内容来,准备将两人带回巡防营,等天亮了送进京兆府。刑部又遣人来要这头的生还者去侯府对质。 桑落和李小川被带着进了勇毅侯府。 侯府里乱作一团。刑部还不让挂孝,只是将勇毅侯的尸首停在僻静之处。妻妾和子女们跪在一起哭哭啼啼,刑部的人三三两两地抓着府中的人挨个盘问。 后园子里,跪满了人。一边是昨晚守卫锦岚的死士,另一边是卫锦岚后院的那些禁脔美姬们。 主已亡,士未死,对于死士来说是一种屈辱。但昨晚他们一直尽忠职守,直到报危的信号发出,才离开的。可他们怎么知道那信号是侯爷死后才发出的呢? 勇毅侯没了,世子也不见了。死士必须追随先主而去,可总要报仇吧?找谁报?鹤喙楼吗?连个影子都没有见到!再说,鹤喙楼只是杀手,要找到幕后的金主才是真正的报仇,这着实难如登天。 几个死士心中愧疚难当,拔出长剑刎颈而亡。 一时间后园子里,血水四溅,吓得禁脔美姬们尖叫连连。 卫锦岚的正妻于氏平日正愁没机会处置这些人,如今得了机会,干脆带着几个贴身的仆妇上前整治:“世子平日对你们不错,如今世子生死未卜,你们也理应为其祈祷。” “不如——”于氏身边的仆妇躬身进言,“活祭。每天挑两对男女祭天,直到世子回来为止。” 话音一落,禁脔美姬们跪在地上不住求饶。 于氏给贴身仆妇一个眼神,仆妇给家丁们一个眼神。家丁们立刻抓了平日最受宠的两男两女,按住两人的嘴就往外拖:“带去祠堂!” 桑落在远处静静站着,并无插手之意。她不是没有悲天悯人的心,只是这世道千百年来就是如此,自己都活得艰难,无暇去管别人的生死。 她用余光留意着那些刑部官员,数百人抓一个鹤喙楼杀手,只因权贵有了性命威胁,而就在眼前的杀戮,他们竟无动于衷? 李小川望望四周,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捂嘴悄声道:“桑大夫,我知道世子被谁带走了。” 桑落转过头看他,动了动唇:“谁?” “那个大侠。”那个杀人还要刷地砖的大侠。 知树?知树是鹤喙楼的杀手?桑落觉得整件事就串起来了,说得通了。但她还是要问一句:“你如何确定的?” “我嗅觉比寻常人灵敏得多。”李小川仍旧捂着嘴低声道,“他上次身上带着一股蜡油味道,昨晚还有那个味道。” 桑落有印象,那晚李小川只是嗅了一下,就知道医馆内堂烧过蛇根木。这样天赋异禀之人,怎么没有被伯父重用? “不得对任何人提起。”桑落严肃地叮嘱。 “不会,不会。”李小川心想,那晚自己也跟着处置尸体了,按照大侠的话说,他就是同犯。 桑落将整件事前前后后捋了一遍,甚至回溯到杨七郎盗喜盒的那一晚。也是出了鹤喙楼命案,颜如玉凑巧也出现了,还有那一盆染血的兰花。一定不是巧合。 颜如玉也是鹤喙楼的,那么林敏君的案子...... 是贼喊捉贼! 难怪那日在林家,颜如玉能“猜”出是林相公委托鹤喙楼杀害林敏君。 桑落嗅到了一丝不可触碰的危险气息。自己竟然还想着从颜如玉手中要那个强酸的方子? 这么说,昨晚知树没杀自己,算是手下留情了?还是自己有用? 多半是后者。 正想着,后院那头家仆拉扯着四人往祠堂拖,几人不肯就范,闹得披头散发,哭天喊地。被抓的娇丽女子猛然挣脱家丁的钳制,尖声喊着“我死了就干净了!” 砰地一下,用力撞向砖墙。 众人骇然。 于氏撇开脸,贴身仆妇啐道:“死得不是地方。快拖下去!弄脏了院子!” 两个家丁将那女子一抬,往下人刷恭桶的角落去了。 “不知轻重的东西!”这头动静闹得太大,勇毅侯夫人被两人搀扶着走过来,不好直接对于氏发难,只让人掌掴那个出歪主意的仆妇。 仆妇的脸立刻肿了。 勇毅侯夫人厉声训斥道:“侯爷尸骨未寒,凶手逍遥法外,岚儿尚未找到,你不知为主分忧,竟还要再添杀孽!” “老夫人说得极是!” 院外响起颜如玉的声音。他端着步子走进来,与昨日的红又不同,今日穿的是极浅的银红。 好歹算是素净。 “老夫人节哀,太妃得知此事,震怒不已,特遣微臣来彻查此事。”他上前来一脸真挚地扶着勇毅侯夫人,无比沉痛地道,“勇毅侯遇害一事,朝野震惊,从龙之功的老臣啊,这爵位还是先帝亲封的,怎会遇到这样的事?” 勇毅侯夫人原本就是强撑着,听了这话,眼眶一红,又哭了起来。 “老夫人要节哀,保重身体,勇毅侯也才能放心......”颜如玉放低声音,温柔地拍着她的后背,“眼下最重要的事,还是要找到世子,昨日原是我不该,世子吃多了酒,我不该——” 卫锦岚喝了酒出言讥讽太妃,弄得人尽皆知,勇毅侯夫人是知道的,如今玉公子道歉,就是太妃道歉,这如何敢受?她侧过身擦去眼泪才说道: “昨夜浮思阁的事,原是那个孽障该打,玉公子教训得极对!若没有后来之事,老身势必要让他进宫领罪的。” 说着说着,她又哭起来,“如今岚儿下落不明,这天杀的鹤喙楼!竟要我侯府无后吗?” 颜如玉皱着眉,十分焦灼的样子,侧头问余承:“刑部和巡防的记档可看了?” “刑部还未问完话。桑大夫他们也被带来了——” 余承转身,刚才明明还在的两个人,怎么突然就不见了? 第66章 凤凰花树下 桑落看见那个女子撞墙被抬走,觉得过分草率了些。反正也没人盯着自己,她拉着李小川跟过去。 家丁寻了点乱草将那女子一盖,拍拍手上的灰就走了。 桑落让李小川盯着外面,她上前去看那女子的伤。额头肿得很厉害,伤口也长,看起来着实吓人,但实际上跟阿水的伤一样,只要缝合及时问题不大。 “姑娘?”桑落唤了几声。 那女子幽幽转醒,头晕沉沉的,满脸是血,看到桑落的脸也是血红的。 桑落将自己衣摆又撕一片下来,按在她伤口上:“你的伤能治,你找个机会逃出去,离这里不远的回春堂,找夏大夫替你清理伤口,在那里等我,我可以替你缝好。” 那女子却摇摇头,眼泪不住地流:“多谢姑娘好意。我只求一死......” 原来这姑娘名唤琴娘,是一个戏班子里弹琵琶的小娘,因有些姿色,又生了一双小脚,被卫锦岚看上强行占了身子。 穷苦人家的女儿,没有什么可以选择的余地,被带回府中做了房中的小姬。 原以为这样就罢了。琴娘有一胞弟名叫阿弦,生得白净,在戏班子里做伶人,也被卫锦岚看上了,阿弦死活不从,卫锦岚带着几个人将琴娘绑到戏班子里,由着几个男子把玩,阿弦何时从了,何时停下来。 从那之后,姐弟俩都沦为了卫锦岚的玩物,时常带着一起玩乐,给弟弟灌催情之药对她做那等事。还请了不少纨绔一同观看,美其名曰“姐弟情深”。 阿弦不堪侮辱,寻了一晚自宫于屋内,这下惹恼了卫锦岚。他取来马鞭,叫人狠狠抽打,不到一个时辰,人就死了。 卫锦岚疑心重,怕她报复,从那以后,再不召她侍奉,只在需要取乐时,就找几人来凌虐她,供他观赏。 “我这辈子连根烂草都不如,留着一条贱命,不过是想要寻个机会替阿弦报仇......” 主母要杀她,还不知是何等手段。与其那样,不如自己一头碰死了来得自在。 琴娘躺在烂草里,痴痴地望着天,眼泪混着血将枯草染成了一片红。 五月的阳光那样灿烂,怎就照不透人间的阴暗? 桑落忽然想起元宝,满脸是血的元宝,那一把砍得卷了刃的菜刀,轻声问道:“你说,你自己死算什么本事?总要切下他的一块肉来。” “报不了仇了......”琴娘摇摇头:“后院一百余三人,谁不想啖那禽兽的肉、饮那畜生的血?” 那些男男女女谁不是迫于侯府的滔天权势忍辱苟活?都是好人家的儿女,谁又甘心被当做玩物任人猥亵? “桑大夫——”李小川转过头来,“好像有人来了。” “报不了仇,就要想办法活着。”桑落站起来,用枯草盖住她的脸。 带着李小川回到前院,刑部的人怒道:“你们俩跑哪里去了?” “如厕。” 桑落淡淡应着,刑部问的话还是那一些,她与李小川又重复说了几遍, 刑部的人递来文书和口供道:“桑大夫受惊了,刚才三夫人也遣人来为你作证。周折一夜早些回去休息吧,衙门若要问话,自会去差人去找你。这些时日,你恐怕不能离城。” 桑落摁了手印,这才算过了。 一旁的停灵堂内,颜如玉正一脸凝重地给勇毅侯上香,再掀开遮盖尸体的白布,比划着心口的伤。 “记——伤口二指宽——” 这话一出,颜如玉突然觉得耳熟。想起来了,这话是桑落触诊时总说的。自己怎么学起来了? 一偏头,对上桑落冷冷淡淡的目光。衣摆怎么又少了一片?左右两边都毛喇喇的。 是在吃衣裳吗? 桑落站在月亮门外,敛眸行礼,又抬起眼眸看他。 颜如玉看懂了,她是有话想要跟他说。必然是要他兑现承诺,给化尸水的方子。 方子是不能给的,但他今日心情很好,不介意送她几瓶。 他抖抖袖子,几步下了台阶走到月亮门下,还未开口,桑落看看四周,又后退两步,示意他到一旁的凤凰树下说话。 五月的凤凰树,开着火红的花。叶如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似是浴火重生的凤凰。 她站在树下,脸被花儿映得通红,用仅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我想见知树。” 不是要方子? 颜如玉袖子里的手指一捏,她要见知树做什么?这么快就猜出来了? 昨晚在浮思阁给她暗示,让她不要担心,不会有事。 但她这个人遇到卫锦岚那种祸害,多半会忍不住要动手。只得遣知树去救。昨晚情况危急,知树动了鹤喙锥。 必须要护桑落无恙,这是他答应莫星河的事。 但是现在她猜出来身份,就另当别论了。 颜如玉审视着她发髻上的那根青绿竹筒,上前一步,微微一弯腰,靠近了她,手抬了起来,探过她的脸颊,擦过她的发丝。 莫名的气息从耳边掠过。桑落下意识地想躲,脚不自觉地退了又退。 颜如玉的手先一步从她发间取下套着竹筒的柳叶刀,去掉青竹筒,露出柳叶刀。 她刚想让他还,就发现刀刃侧面还有血痕。 糟了! 桑落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又被抓住了把柄。刑部和巡防问话时,她都遮掩了自己切卫锦岚的那一段。 可是现在套在竹筒里的刀刃有血痕,如何也说不过去。 她想夺刀,却来不及了。 颜如玉将刀儿一收,别有深意地道:“知树累了,桑大夫若想见他,我遣他去桑家医馆寻你便是。” 桑落暗暗掐了掌心,匆匆行礼,叫上远处的李小川一起离开侯府。 回到桑家医馆,桑子楠失魂落魄地坐了一夜,桑陆生和桑林生也守在医馆里,见到她和李小川都回来了,众人心里悬着的石头也落了地。 桑子楠连连说了好几声“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又让人去煮两碗面条。 “陆生,你带着落丫头回家去休息吧。”桑林生说道。 桑落觉得面条寡淡无味,随便挑了两口就不吃了:“我还有事,不能回去。” 还有事? 桑子楠觉得桑落这段时日,医术越来越好,人变得越来越难懂了。 他想起昨夜在浮思阁,颜如玉拦住自己,只让她上楼诊治的情形。桑落宁肯要李小川帮忙,也不要自己。 她,似乎瞒了自己很多事。 “我去睡会,有人来找我,记得叫我。” 桑落到后堂榻上躺着打盹,李小川看着那张榻,心中疙瘩重重,桑大夫竟然能睡得着,当真非寻常人。 这一等,从天亮等到了天黑。 直到第二日天蒙蒙亮时,才有人敲响了桑家医馆的门。 第67章 树下乘个凉 敲门的人是夏家的药童。 桑子楠记得这个人,一想到夏景程,他心中又起了不安,一把抓住桑落:“你又要去哪儿?” “我去救人。” “我陪你去。”桑子楠知道她的性子倔,知道拦不住她,至少要防着别的男人利用她的善心制造在一起的机会。 桑落想了想同意了,又叮嘱李小川在医馆里休息,等着“大侠”来。 天边刚亮,如同将暗夜撕去了一角。 夏景程一直站在门口等,见到几人来了,连忙轻手轻脚地推开门,示意进门再说。 夏景程伸出头看看门外没有人跟着,麻利地关上门,根本不问桑子楠为何也跟了过来,只低声道:“琴娘在里面。桑大夫请跟我来。” 内堂的病榻上,琴娘闭眼躺着。脸庞因失血过多而极其苍白,血液混着干草、泥土凝固在头发上,一绺一绺地挂在额头。 “我替阿水缝合的东西,你也准备一套:桑蚕丝线,针,清水,烈酒等物。” 夏景程一侧身,身后案上整整齐齐准备好了各样器具:“桑大夫,放心,已经备好了。”琴娘一来,说是桑落让她来的,夏景程就明白了,恰好前一日在漠湖边的医馆,跟着桑落一起替阿水缝合过,该准备什么他已有数。 桑子楠没想到这夏景程与桑落都有了这等默契,又觉得自己是做不到的,不禁气结,便问道:“她脉象如何?” “她头部之伤失血不少,我已给她服了夏家秘药朱明丹。但琴娘的脉象急促而紊乱,气血翻涌,显然心中淤积了太多的忧思。难治的不在头,而在心。方才她情绪过于激动,我只能施针为她定神,现在应该是睡着了。” 说着夏景程将朱明丹的方子拿出来:“为防用药相冲,桑大夫,这是朱明丹的丹方,您请过目。” 夏家独门秘药的方子就这么拿出来了?桑子楠越来越觉得受到了威胁。逼仄的房间里,桑落与夏景程起身净手,倒出烈酒搓了,两人一左一右站在琴娘额头,唯独桑子楠是多余的。 “堂兄。”桑落抬起头看他。 桑子楠双眼立时充满了光。 “帮我们掌一下灯。” 只是掌灯吗?他连打下手的机会都没有吗?桑落甚至没有解释躺在病榻上的女子是从哪里来的,有什么来龙去脉。 桑子楠端起那一盏蜡烛移动到床畔。 桑落开始清创:“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桑子楠知道这句话不是问自己的,他看向夏景程,夏景程用镊夹夹开血块:“一个时辰之前,我睡得正香呢,突然就有人拍门。一进来就说是你让她来的。” 桑落清洗了伤口,再举起带着桑蚕丝线的针,扎了下去,琴娘察觉到疼,头一偏,眉头皱在一起,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声“阿弦”。 “别动。”桑落轻声道,“我在替你缝伤口,有点疼,忍一忍。” 额头的刺痛让琴娘清醒过来,眼泪从眼角滑落:“桑大夫,我不怕疼。” 比起卫锦岚那个畜生所做之事,这点疼又算得了什么? “你是怎么出来的?” 桑落离开之后,勇毅侯夫人和于氏就吵了起来。勇毅侯夫人终究是心疼儿子的。这一百多号人都是儿子的玩物,怎能容许媳妇动手清理?侯爷殒命,世子失踪,若再由着于氏势大,那将来侯府是谁说了算? 勇毅侯夫人下令,将后院所有人聚集在一起,都送到城郊庄子上看管起来,说等到世子回来再处置。 琴娘继续说道:“他们发现我还有一口气,又嫌拖到庄子上麻烦,就寻了乱葬岗将我抛下,我这才得了机会跑出来。” 桑落收了线,替她上了药,才说道:“你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不要多想。那个畜生昨日被人打得胸骨骨折,又被人掳走,凶多吉少。也算是为你和你弟弟报仇了。” 蛇根木的毒多久能褪去,桑落不清楚。但她现在有些后悔,昨夜对着卫锦岚下的那一刀,着实轻了些。 琴娘激动地撑着坐起来,手肘不住抖着:“不算!不能算!他即便是死了,我也要将那畜生的尸体翻出来剁烂了喂狗!” “不光是我!”琴娘双手抠着床榻的边沿,双眼恨恨地道,“桑大夫,你不知道他那个畜生对后院的人都做了些什么!死就可以赎他的罪吗?不能!绝对不能!” 夏景程怕她太过激动,崩裂伤口,赶紧施针让她再次安定下来:“不管怎么说,你也要先治伤,身体好了才能报仇,对不对?” 琴娘眼泪不停地掉:“我烂命一条,只求与他同归于尽!” 桑子楠越听越心惊。这个女子竟然是从侯府偷跑出来的!还要杀世子卫锦岚!桑落在做什么?知不知道卫锦岚是权贵,是一根手指头都能捻死她小命的权贵! “你要做什么,是你的事。我妹妹只是替你治伤的大夫,她好心替你治伤,对你的事一概不知,也不想知道。”他对琴娘说道。 放下烛台,就拉着桑落往外走:“你跟我回去!你知道她惹的是什么人,还冒着这样的风险?你忘了我爹、你爹跟你说过什么了吗?” 认怂,保平安。 桑落知道。 卫锦岚已经落到颜如玉手里了。他是生是死,这口锅,都是鹤喙楼背。她不过是大树底下乘个凉而已,计划已定,就等实施。 但这句话不能对桑子楠说。 桑落舒展了一下身体,推开医馆的门。 门外。 天色渐明。 颜如玉的销金兽香炉里,香已燃烬。屋内仍旧残余着一缕香气。 知风拉开门,知树在门前跪了一天一夜。 犯了错,就该如此。 她没多说什么,去外面打了热水来,伺候颜如玉梳洗,象牙梳子蘸着水,一点点将颜如玉的墨发梳顺。 桌案前的公子开了口:“知树。” “属下在。”知树头点着地。 “你去见她。” 他还是她?她是谁?知风默默看向颜如玉,握着象牙梳的手指,微微捏紧。 “弄明白缘由。”颜如玉的目光落到桌案上的柳叶刀,他想知道她如何猜出黑衣人是知树的。 “是。”知树踉跄着站起来,适应了一下,再快步走了出去。 颜如玉戴好发冠,踏出房门。 知风问道:“公子要去哪里?” “进宫。” 布下天罗地网,今日应该是收网之机。 颜如玉眼底带着笑意。 知风一痴,很快回过神,垂下头,不敢再看。 第68章 他成了大侠 桑落回到桑家医馆时,知树已经在内堂候着了。 李小川借着上茶之际,又嗅了一下,确定没有错。就是那个味道。 刷地大侠的味道。黑衣人的味道。 知树警惕地侧过身:“你在做什么?” 李小川连忙摆手:“没什么,没什么。”想想还是怪可怕的,自己无意之间成了鹤喙楼杀手的帮凶,那将来朝廷抓鹤喙楼的时候,会不会也把自己抓了? 见到桑落进来,知树站了起来,跪了一天一夜,膝盖有伤,但他已经习惯了疼痛,动作微微迟缓。 “桑大夫,公子说你找我。” 桑落示意桑子楠与李小川都退出去。又关上房门,才问道:“你记得那天晚上,这屋里有两个人,我托你帮我记录他们何时开始感觉到疼痛,你可记录了?” 知树没想到是询问这个事。莫非公子罚错了?桑落根本没猜到带走卫锦岚的黑衣人是自己。 他深吸一口气,说道:“两个都没感觉到疼痛,就死了。大概四个时辰。” 桑落有些失望。这么说这个蛇根木阻止了痛觉,毒性却仍旧存在。 她还不太死心:“那卫锦岚呢?他也四个时辰就死了?” 知树的汗毛顿时就炸开了。 她真的知道是自己!是怎么知道的?要不要杀了她?公子没有示下,楼主肯定不允!那要怎么才能封她的口? “你是怎么知道的?” “哪件事?”桑落想确定卫锦岚死没死。 “我的身份。” 桑落想起林相公死前也问颜如玉同样的话,便学着颜如玉答道:“猜的。” 不可能。 知树死也不会信。眼前这个人,跟公子一样,嘴里没有一句实话! 桑落倒也不含糊:“我要卫锦岚,等事情一了,我告诉你来龙去脉,或许,能救你一命。” 知树强抑制着杀意:“我的命,不用你操心。” “我死,你死,都没有用。”桑落好心地提点,“我能猜出来,别人就也能猜出来。” 知树觉得自己被她捏住了七寸,动弹不得,决定先看她到底要做什么。 桑落朝他招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 知树越听,越觉得不可思议。整件事,跟她有什么关系?她搞这么多,为的是什么?莫非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天黑之前。 琴娘离开回春堂,乔装之后出城一路向南,到了侯府郊外的庄子,佯装走投无路,乞求庄子留下她,给口饭吃。 看庄子的人,本就得了侯府的命令,一个活人都不许放开,既然有个自投罗网的,当然立刻将她关在了后院。 待到三更,庄子外,来了一驾驴车。 赶车人是个黑衣人。 他将驴车套好,径直从驴车后的车板上拖下一个麻袋。他轻功极好,拎着几百斤的麻袋,翻身进了庄子。 咚的一声,将麻袋扔在院子里。 庄子里都是些粗壮的家丁和结实的老仆妇,听见声音,就都出来看。只看见一个满是血污的麻袋,都不敢动。 胆子大一些的,挑开套麻袋的绳子,扒开一看,露出卫锦岚又油又黄的肥脸。他虚弱地睁着眼,望着众人,干涸苍白的肥厚的嘴唇动了动。 众人连忙喊道:“世子!是世子!快!快去报夫人!” 话音一落,一道黑影闪过,如砍瓜切菜一般,将那些人尽数放倒。 后院的小门被打开了。 琴娘举着灯,拖着沉重的铁链,从门里出来。身后跟着一个又一个男男女女。他们面容姣好,却衣衫褴褛、伤痕累累。脚上都被锁着铁链,一步一步走得艰难。 那铁链在凹凸不平的地砖上刮出刺耳的声音。黑衣人听着有些难受,寻来一把斧头,逐一将铁镣砍断。 “当——”“当——”“当——” 每敲一下,似是释放了一个灵魂。 “多谢,大侠!” “多谢大侠!” 黑衣人似是没想到他们会这样称呼自己。大侠?他想起来了,在桑家医馆的那个夜里,那个叫李小川的学徒也是这样称呼他的——“大侠”。 知树仿佛明白了什么,手上的动作却不曾停止。 院里的人越来越多,举着火把,秉着烛台,挑着灯笼,面色无一不是凝重,眼神无一不是赤红。 知树飞身上了树梢。 只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站在了最前面。 她仰天看着漆黑的夜,嘴唇抖动着:“爹!娘!阿姐!阿兄!我为你们报仇了!” 说完,她扑了过去,狠狠地咬住卫锦岚的脖子。 卫锦岚挣脱不开,失去痛觉的他彻底疯了,嘴里不住咒骂:“小贱蹄子,你娘真香啊,你不觉得香吗?哈哈哈哈!你爹娘的血肉都在我身上,你咬我,就是在咬你爹娘!” 小姑娘吓坏了,满嘴的鲜血,退了一步,满脸的不可置信。 卫锦岚道:“你阿兄当真是补啊!就是你阿姐的滋味不如你!” “我杀了你!”小姑娘找到知树留在一旁的斧头,双手沉沉地抓起斧头就要砍过去。 “别听他的!他就是想图个痛快!”有人喊着拦住她,一下将麻袋彻底撕开,将肥硕的身躯瘫在地上,“咱们一刀一刀地割下他的肉!别让他死得太容易了!” 众人一涌而上。 光,将他们的脸照得透彻,将他们的影子拽得狠戾,像是从地狱里翻涌而出的恶鬼,张着嗜血的爪牙,一圈又一圈地将那一滩肥肉包围得密密实实。 毫无章法,又带着撕裂的恨意,将卫锦岚彻底淹没。 仍旧感觉不到疼痛,卫锦岚躺在地上,挑衅地道:“你看,你们想让我痛,偏偏我一点感觉没有!上天都眷顾我!” 天道有轮回,但这个代价太大了! 这个禽兽对他们做过的所有事,即使报复回去,他们的亲人,他们的屈辱,他们的人生又怎么回得来? 也不知是不是上苍有眼,地狱有门。 当浑身露出白骨时,卫锦岚突然喊叫起来。 是疼痛!疼痛! 久违的疼痛,出现了。 疼痛,让他癫狂。 他想叫喊咒骂,却被割了舌头。 他想要像过去那样,用一个犀利的眼神,就吓退这帮肮脏的低廉的贱民,很快眼睛一痛,他陷入黑暗。 身体每一寸都在被割裂,被啃咬。 ...... 知树站在树梢,听着他们的祈祷、哭诉、怒号。看着夜色中血迹斑斑的那滩肉,渐渐分崩离析。 他突然懂了。 懂了公子为何要做那样的事。 也明白桑落为何要做这样的事。 自己当真,成了大侠。 第69章 比想象的胖 早朝依旧冗长乏味。 太妃坐在珠帘之后,指甲刮过茶盏上的花。 刑部尚书一把年纪仍跪在地上,举着笏板一板一眼地汇报着勇毅侯被杀身亡一事。 “......此事令芮国上下震惊......以臣之所见,此次刺杀疑点重重,勇毅侯府世子至今下落不明,臣已下令进出城皆需盘查。” 刑部尚书吸取了上一次林敏君一案的经验,又说道, “鹤喙楼不过是杀手组织,此案重中之重,当查到背后委托之人的来历。” “知道了。”太妃拖着长长的声音,“还有何事?” “启禀圣人。”吏部的言官又站了出来: “勇毅侯乃开国之功臣,先帝亲封之侯爵,世子好善乐施,常常救济贫苦之人而得善名,还将苦命之人收容于府中,供他们吃喝。此事朝中谁人不知? 端午那日,颜如玉对勇毅侯世子拳脚相向,致使世子胸骨折断,在鹤喙楼凶徒来袭时难以脱身。勇毅侯府之案,虽罪在鹤喙楼,但颜如玉也难逃其责。微臣以为,圣人应当将此人交由刑部以国法处置!” 此言一出,朝中众臣纷纷附议。 圣人转过头看珠帘后的太妃。 太妃说道:“哀家听说,勇毅侯遇害那一晚,原是与刑部布置了一个陷阱?以世子诱敌深入?” 这事,若非自己的耳目回来上报,她还不知道勇毅侯可以轻而易举地避开圣人,暗中左右刑部的人马。 太妃又道:“哀家还听说,勇毅侯世子在闹市之中,说了些不好听的话,才被颜如玉打断了胸骨。只是不知他说了什么?” 众臣躬身在地,无人敢答。 太妃淡然地扫过这些人的乌纱帽。 女流主政,名不正言不顺。可是眼下圣人还小,若一味容忍这些朝臣尸位素餐,暗中勾连皇亲国戚,只怕将来必出更大的祸事。 必须要替圣人选出一人震慑这帮臣子。 最好是孤臣,无根飘零之人,才能全身心依仗自己和圣人。 要有雷霆手段、菩萨心肠。 还要有把柄,有弱点。 至于人选...... 还要再想想。 她看向叶姑姑。 叶姑姑点点头:“玉公子今日又在宫门外候着,求见太妃。太妃可要见?” 太妃揉着太阳穴,终是摇摇头,再挥挥手: 散朝。 宫门外停着一辆奢华的马车。群臣从宫里出来,正巧宫门内一个内官抄着手跑出来,恭敬地行了一个礼才道:“玉公子,太妃说近日太累,就不见公子了,公子请回吧。” 看到颜如玉连续吃了两日闭门羹,比他们自己连续吃两个月山珍海味还舒坦。 颜如玉一无家世二无权势,不过靠着脸皮子和大器在太妃面前谋了一个闲散的文官。这次得罪开国勋贵,太妃自然也不可能保他了。 玩物而已。 三三两两地瞥他一眼,冷笑着一甩袖子就走了。 知风显出焦急之色。 在太妃跟前四年,这还是第一次不让公子进宫。连续两日了,别是勇毅侯的案子出了什么新岔子。 刑部那帮人看起来一板一眼的,实际上肚子里的坏水多得很。一直看不得公子查他们手里的案子,处处使绊子。 前日在勇毅侯府时就不愿意拿出问案的卷宗来,后来公子提取证人证物都以“依刑部律则,需报请批准方可借阅”的理由搪塞过去。 颜如玉倒不在意,坐在坠着香球的马车里,一手摩挲着套着青竹筒的柳叶刀,一手撑着头假寐。 不多时,知雨快步走来,低声在马车边回话:“知树又来消息了,说庄子那边已经结束了。” 颜如玉用手中的青竹筒挑开小帘,回望了一眼宫门,沉吟片刻之后,才放下小帘,对知雨吩咐道:“依计划行事。” 知雨得了令,立刻就去办了。 “公子——”知风想问为何不杀了桑落,还由着她拿捏知树做了这么多事。可最后没有问出口,“去哪里?” 车壁被敲了两下,颜如玉的递出来一截青竹筒:“去请桑大夫,到漠湖船上一叙。” 知风双手接过细细青竹筒,敛目称是。 五月的午时,日头有些毒。 桑落跟着知风走到湖边时,汗涔涔的。 好在有一阵风吹来,让她略略散去热气。 湖畔柳树下,一叶扁舟,油黑的乌篷,舟尾一根粗粗的绳子套在柳树上。水波轻轻推着扁舟微微荡漾着。 桑落看向毫无表情的知风:“上船?” 知风道:“是。” 桑落捏捏手指。 莫不是要将她撕碎了扔进湖里喂鱼?或者用化尸水将她融了,直接冲进湖水里? 她的发髻里插着一根细细的蛇根木簪子,一只袖子里藏着砒霜,另一只袖子里藏着大量的石灰用以中和化尸水的强酸。左右两只鞋子里各夹着一截竹筒,以便掉进湖里可以呼吸。腰带里还裹着一把小刀。 一踏上小舟,还未进舱。知风冷声道:“抓住了。” 一道无形之力,将小舟推离了湖岸。 桑落偏偏倒倒,紧紧抓住船沿的链扣才堪堪稳住身子。再回头去看,小舟已远离岸边了。 “桑大夫,”舱内响起颜如玉的声音,“似乎比我想象的胖一些。” 狗东西这是在诈她呢。 桑落没有回应那句话,躬身进入乌篷舱内。 颜如玉半笑不笑地靠在舱内,她的目光落到茶案上,茶炉、茶壶、以及一只红琉璃的茶盏。 只有一只。 颜如玉大言不惭:“我煮的茶,桑大夫想必也不敢喝吧?” 桑落认真地看了一眼炉子:“我煮的茶,公子也不会喝了?” 颜如玉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 她换了一身粗布的衣裳,腰带鼓鼓囊囊的,应该藏了利器。袖子收了口,手缩在袖子里,显然袖子里也藏着东西。男子衣裳,头上又梳了一个女子发髻,还插着一根木头。 救人的技艺高超,杀人的本事嘛,还差点。 他意有所指地道:“是的。柴火也不用你添,毕竟我也不是供你练手之人。” 桑落目光顿了顿,坐在他面前,取出一页纸,展开之后推到颜如玉面前:“玉公子,既然如此闲情雅致,不妨将这段时日的账算一算。” 颜如玉没有动,目光直直探进她镇定无澜的漆黑眼底。 湖水轻轻漾着愔愔之声,阳光投在湖面,又折射进船舱,粼粼波光恰映在桑落的脸庞。 倔强的红唇,坚定的黑眸。 不妥协的身姿。 一动不动。 反倒是琉璃茶盏中的茶水,随船浅浅晃着,惹出一阵涟漪。 颜如玉收回目光,指尖点着纸,悠悠读出声来: “一、廖内官金珠两颗,可作价十两金。 二、化尸水配方。 三、卫锦岚诊治药费,十两金。” 第70章 咬她手指头 颜如玉轻声笑了取出柳叶刀,在指尖翻着:“方子,我不能给你。那是宫里的东西。” 刀刃折出一缕光闪过他的眉眼,着实惊艳。 这种人,活该当面首。 男人最重要的部位都漂亮。 桑落发现自己想歪了,立马回过神,不想恋战,立马应下来:“那就给钱。” “银钱倒容易,只是啊......”颜如玉喝了一口茶,又将账单推回去,一副很为难的样子,“桑大夫如今知道了我的秘密,我该怎么办呢?” “你什么秘密?” 颜如玉取出一柄乌黑的兵器,一尺长,寸口粗,如鹤喙一般,可以开合:“那天晚上,就是这东西救了你一命。” 颜如玉这是要用救命之恩来让自己守口如瓶?他信自己?又或者只是试探? 桑落凝视了好一阵,才抬起头:“这应该是你的兵器。” “何以见得?”颜如玉收回鹤喙锥,指腹抚过锥身上的小坑。思忖着难道莫星河连这样的事也跟她说了?看样子莫星河对她已用情至深。那夜要不是自己拿出鹤喙锥来顶着,鹤喙楼必中埋伏。 “用铁托子杀人,闻所未闻。”桑落说得很淡,似乎认定了就是这么回事。 古人房中不足时,会借用不少外物。 银托子、铁托子之类的,戴在身上,可在体力不支时继续施展威力。 颜如玉胸口气息一滞。 好好的鹤喙锥!她说是铁托子? 桑落抬眸看着他,睫毛扇了扇,泛着光。 她十分认真诚恳地说道:“公子救了我性命,如今得了不足之症,我定不会说出去,将来若需要房中奇方,可以找我。” 颜如玉难得真动怒,捏着琉璃茶盏的手收紧又收紧:“你觉得我不会杀你?” 是莫星河给她的底气?知道自己不能杀她?竟敢如此挑衅。 “你不能杀我。”桑落摇摇头,“公子以色侍人,今日用得到银托子,明日就要吃十全大补汤,最多两年,你就再难有恩宠。放眼芮国,唯有我能救你于水火,维持你的恩宠。” 见颜如玉脸色越来越难看,她好心地提示道:“更何况,你中了我的毒。” 湖面起了风浪,水拍在船身哗哗作响。 颜如玉眼神越来越深,湖面的波光照得他的神情晦暗不清。 她身上的东西,还未拿出来,唯一施展开的,就是眼前的账单。 他的手碰过那页纸。 “我这个药,倒也不死人。只要不解毒,你就会不停排气,嗯,就是放屁,奇臭无比。这样下去,玉公子的铁托子也无用武之处了。”桑落趁此机会加码,伸出手勾了勾,“柳叶刀,还给我。” 下作。阴险。 就跟四年前一样。 颜如玉盯着她,作势要交出柳叶刀去,趁着她伸手来取,手腕一旋用力一带,将她拉向自己,压住她的左肩,将身躯反钉在茶案上。 船摇摇晃晃。 殷红的琉璃茶盏,左荡右晃。 阳光一照,船舱里映射出一片绯绯的琉璃之色。 远方不知何处响起一阵笛声,又细又绵,直往人心尖尖里钻。 他的手肘压着她的后背,没有半点旖旎之心。 “四年前,你一句话毁我前程。今日,你又要一味药毁我前程?” 桑落头朝下,被他的手臂压得动弹不得,甚至没机会去摸腰间的小刀:“我不过是求生存之机。你的秘密于我没有半点用处。你既然要杀我,何必多言?” 反正已经撕破脸皮,不如直接交底:“你送我上岸,保我平安,我再给你解药!” 颜如玉一只手压着她,另一只手取下她发髻间的蛇根木,扔出窗外,又搜出她袖子里的砒霜和石灰粉,尽数投入湖中。 再探向她的腰间,摸出小刀,手一抛,在湖面上打了几个水漂。 还是没有找到解药。 他的目光扫向她的鞋子,解药藏在她鞋子里?脚一踢,将鞋子里的竹筒也踢了出来。 准备得真是齐全! 仍旧没有解药。 颜如玉看向被反剪的那只手,指腹上似有粉末。 她敢用她的手碰那张有毒的纸,说明她的手指上有解毒之物。或者早已吃了解药。 他不再思索,捏住她的手指,口一张,含住她的手指。 又一用力,齿尖咬破她的手指,再用力吸出鲜血。 舌尖的药味混杂着血腥味,让颜如玉突然记起自己年幼时,进深山训练的情形。 义母给所有孩子都下了毒,说解药在狼王身上,所有孩子都冲向了狼王,只有他扑向狼王的狼崽,他是获胜的那一个。 没有人能阻挡他复仇的脚步。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他的眼神盯着眼前纤细光洁的脖颈,心想若不够解毒,就咬破她的脖子。 船身剧烈摇晃起来。 又热,又软,又湿,又痛。 这人是水蛭吗? “你!放开!”桑落挣扎着,看不到身后的情形,却被指尖的触感吓到了。“颜如玉,解药你吃了,你要杀就杀!不杀就说条件!” 颜如玉运了一阵气,确定无恙,才缓缓松开她。 她是莫星河死命要护的人,是莫星河的一个弱点。四年前,自己被三夫人看中,这其中有没有莫星河的手笔,颜如玉不确定。 桑落看看自己被咬破的手指。幸好是左手,不影响这几日右手握刀。只是颜如玉的身份拆破了,他又要如何对待自己? “你要我做什么?” 颜如玉取出一份认罪书和几块锦布,桑落觉得眼熟,仔细一想是之前到医馆的那三人身上的,他看向桑落手上的血,“手指正好破了,你按几个血印上去,这个证据和认罪书就算全了。” 卑鄙。 那日,他说帮她处置的时候,就留下这个后手了。 桑落咬咬牙,问道:“你要我顶替知树认罪?” “不需要,”颜如玉摇摇头,举起三根手指:“我只需你办三件事,那之后,我就把这些东西给你,大家相安无事。” 桑落狐疑地看着他,他不怕自己反水揭穿他?还是又留有后手? “我如何信你?” “桑大夫,你只能信我。”颜如玉笑着将认罪书推向她面前,“我也不是言而无信之人。” “可以,但必须给我银子。”桑落不想一败涂地。 “二十两金。” “还要化尸水!” “给你十瓶。”颜如玉再次敲敲茶案。 桑落思忖片刻,用力按了下去。 第71章 不是那种人 小舟,在湖上摇荡的时间有些过于长了。 知风站在柳树下远望着那一叶扁舟,时而左摇右晃,那般剧烈,时而前后摆动,这般温柔。 “唉,世风日下啊。”有人揣着手站在不远处,也望着那小舟,“光天白日的,就在那里如此这般......” 那人摇摇头,却也没有走的意思。 知风想要一掌将那个人打进湖里,省得站在这里胡说八道。 公子才不是那样的人。 她虽猜不出公子所想,但她侍奉公子那么多年,除了太妃,从未见过他主动亲近过谁。 公子只想复仇。 鹤喙楼的每一个人,都只想复仇。 眼看那小舟终于晃悠悠地要靠岸,桑落从舱内出来,发髻散了,衣襟松了,衣带宽了,鞋子也被踩掉了。 旁边那人看得兴致勃勃,一副“果然在干那等事”的表情。 知风有些气恼。 公子不是那种人! 她恨恨地盯着围观的路人,直到那路人识趣地离开。 可船一靠岸。颜如玉一出来,衣裳也不太规整,嘴唇红得惊人,如同吃了胭脂。似是仍在回味,他的手指还搓了搓唇。 “知风,”颜如玉的神情很是得意满足,“送桑大夫回去。” “不用!”桑落怎么高兴满足得起来? 她沉着脸,想要将衣带系上,岂料衣带还被颜如玉踩在脚下,她拽了好几下,才彻底将衣带拽出来,胡乱往腰间一系,跳下船,用力扯断一根柳条将长发随手一挽,踩着鞋就走了。 知风动动嘴唇,心中出现裂痕—— 公子刚才...... 强迫了桑落? 桑落走得很急,很急。 卫锦岚不得善终是好事,只是权贵门下那一百多号人,不能担上杀人的名声。 颜如玉一定是早就算计好要将卫锦岚掳走,那晚正巧桑子楠带自己进了浮思阁,让自己成了颜如玉的刀,引出琴娘等人。 好在,颜如玉让她做的第一件事,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了。 当刀也没什么。 第二日清晨。 京城里就出了一好一坏两个消息。 好消息是:勇毅侯府的世子找到了。 坏消息是:只找到了脑袋和几根骨头。连个全尸都没有。 整个勇毅侯府天崩地裂了,勇毅侯府所有死士家丁全部出动,联合刑部、京兆府、巡防的人全城搜捕。 正是早朝未散时。朱漆金钉的宫门外,颜如玉又坐在马车上候着太妃召见的旨意。 远远地,就看见勇毅侯夫人穿着诰命服头戴凤冠,和于氏并肩站在一起,捧着先皇封侯、封一品诰命的敕命文书,带着勇毅侯府家眷,走到宫门口求见圣人和太妃。 颜如玉今日穿得极艳,是刺眼的红。 他一看到勇毅侯夫人,快步下了马车,先递了奏折给内官,让内官务必尽快呈给太妃,再转身迎向勇毅侯府夫人,眉眼间尽是沉痛与惋惜:“世子遇难,乃是我芮国之殇啊,” 勇毅侯夫人脸上血色尽失,只剩苍白无力:“老身势必要抓住凶手,诛尽九族方能解我心头之恨!” 很快内官宣旨,召勇毅侯府夫人和颜如玉入宫。 五月的夏风,吹得他的红衫翩翩,吹散他眼底浓郁的雾。 无一人想得到,他为此筹谋了四年。 勇毅侯夫人年纪大了,腿脚也不便,颜如玉搀扶着她,托着她的手肘,跨过一道又一道宫门,最后站定在正殿之上。 太妃端坐在珠帘后。听着勇毅侯夫人细数勇毅侯和世子生前的功勋和善行,听着她声泪俱下地哭诉他们的死状有多惨,听着她指着天说先帝在天有灵。 太妃的手指动了动,手中捏着的奏折是颜如玉呈递上来的。 上面罗列了勇毅侯府上下的诸多罪状,足足有三十四条。 颜如玉是大胆。太大胆了! 勇毅侯夫人还是他搀扶着进来的,他不怕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吗? 此时此刻,有人正在心中大骂颜如玉。 桑落答应了颜如玉,要替他保管勇毅侯府后院一百多号人提供的口供和证据。要她坐在家中等着,待宫里来人,就亲自交出去。他还替她编好了故事:无意之间救了琴娘,被其悲惨遭遇所感,替她保存了证据。 原以为就是简单的几句话,没想到竟是长长的名单和密密麻麻的细节! 卫锦岚最好收集俊美男女,权贵之中同好者颇多,时常聚在一起淫乱,相互赠送豢养美姬娈童,还交流心得。 伺候好这些人,没有奖励。但伺候不好,就必死无疑。后院这一百三十余人,都悄悄记录了这些人的喜好,只求保命。 吃喝拉撒记得很清楚也就罢了。竟还写了谁收了下面人进贡的伶人班子,谁霸占了谁家妻女,谁又在青楼里养了妓子,谁又喜好小童,还有养羊养猪的。甚至连那些权贵毛发的稀疏,屁股上有几颗痣,喜好什么姿势、什么用具。都一一记录在案。 甚至从邯枝、木速蛮等地买来奴隶,举行过好几场淫乱的比赛。 桑落看得怒不可遏。又忍不住骂颜如玉是狗。 颜狗是嫌她活太久了,竟将这样的要命玩意儿丢到她手里! 桑落骂得极其难听。 不行!必须要自保! 这东西不能从自己身上出去,否则还不知道怎么死的! 她连夜雕出一个“玉字辈”蜡像,将这满是罪恶的证据放了进去。又用蜡封上,再将蜡像放进喜盒里,悬于喜房梁上。 桑落坐在屋内等了又等,等了又等。 忽然街上兵马大乱,有人喊道:“回避!回避!” 一群人骑着马就冲进桑家的院子。 桑陆生从未见过这阵仗,张开双臂挡在桑落身前:“你们是谁?要干什么?” “勇毅侯府的琴娘是不是给了你东西?”骑在马上的人举起长矛,对准桑落。 桑落道:“是。” “拿出来!” “你们是谁?” “宫里人,奉太妃之命前来取东西!”那人的长矛泛着寒光,只差一寸,就要刺进桑落的咽喉。 “大人请稍等,我这就去取,”桑落回到屋内,取出一只布袋,递了过去,“就是这个。” 这么容易?随便就拿出来了? 别是有诈? 那人扯开布袋,果然有一摞纸,上面写着画着。 东西到手,斩草除根! 第72章 放你娘的屁 领头之人的长矛正要刺过去。 却又觉得不对。再打开那一摞纸仔细看。 果然不对!那竟是一叠绣花的花样,画着各式各样的草药,只在最后一页纸上密密麻麻地写着:“放你娘的狗臭屁!” 这不是口供! 领头人的脑子有些疼。 早上在勇毅侯府的庄子上发现了世子的头颅。那一百三十余名禁脔竟连夜潜逃了。整个刑部、京兆府、巡防都在搜查凶手。 偏偏早朝上又出了大岔子,颜如玉上奏说查到了勇毅侯府上下罪名三十四条。禁脔们已写下口供和证据,东西皆在一个名为琴娘的人手中。 大人借着如厕,遣人送来口信,要立刻找到琴娘乃至接触过的所有人。务必找到口供和证据! 刑部有人想起桑大夫曾经进过后院,这才查到桑家来。果然,琴娘留了东西在桑家。 大人要自己找到之后斩草除根,这肯定不算找到了。那就还不能杀眼前的父女。 长矛又对准了桑落:“里面的东西呢?” 桑落一脸茫然:“我不知道。琴娘说将来会有人来要,就给出去。” 这话没人会信。 矛头仍旧不曾挪开半分,那人失了耐性:“我再问你一遍,东西呢?” “就在你手里啊!”桑陆生将桑落拉到身后:“你们要的东西,我们给你了。你们拿了就快走吧!就算是朝廷,也不能随便闯入百姓家中。” 领头人一挥手:“给我搜!” 一群人冲进了屋子,里里外外地搜了一个遍,最后围在了喜房。 桑陆生有些急,上前抵在门上:“那都是宫里内官们的宝贝!不能进!绝对不能进!” 那些人哪里怎么会听他的话?越是阻拦,越说明有鬼。 一把刀子架在桑陆生的脖子上:“劝你识相点!” 几人一推门,只见喜房拿红布封了窗,屋内里挂满了红布,飘来飘去。 诡异得很。 那几人进去搜了一圈,一想着都放着内官们的肉身,说不出来的别扭,很快就退了出来:“头,没看到。” 领头人走到门口,望向头顶:“那梁上的盒子,都弄下来。” “不可!”桑陆生想进去阻拦。 桑陆生有些头疼。这算是个什么事儿啊。之前杨家那小子来偷走,好不容易归位了,这又来一群土匪似的人,又要将盒子弄得七零八落的。 真弄混了,他这刀儿匠也就做到头了。 可眼前一把大刀架在脖子上哪里由得他说不可。 盒子太多了,留下领头人举着长矛在门口盯着桑家父女,其余人都进去查东西了。 桑落静静地盯着喜房,手中握着蛇根木,正想要下毒,那帮人又从屋里出来了。 领头人忽然有了新的想法,也许这叠纸里有特别的线索,先交给大人再说,免得耽误了正事。他留下两个人盯着桑家。自己带着人马往宫里去。 刚走到宫门前,领头人就觉得腹中气胀如鼓,难受得紧。 实在憋不住,“噗——”放了一个又臭又长的屁。 守在宫门的人,是大人的心腹内官,他嫌弃地用手扇扇,悄悄接过那一叠纸,寻了不起眼的路一路进到宫中。找了机会,交给了大人。 那位大人看了这绣花花样,又看了最后一页的字,想骂又不能骂出声来。 一个内官跑来:“大人们,圣人旨意,不许再如厕。” 这都在宫里一上午了,一口水一口饭都没进,如厕都不许了?这娘们当政当真是屁事多。 “马上!马上!正蹲着呢!” “还马上?夹断!” 官员们陆陆续续地回到殿中。太妃仍旧端坐着,圣人也端坐着。 “颜如玉,”太妃说道,“你刚才所说是何意?” “微臣说,不要关闭殿门。” “为何?” 颜如玉捂着口鼻:“因为微臣让人在证据上,放了些通气的药,替拿到证据之人顺顺气。” 这是他与桑落商量好的。 话音一落,殿内果然有人放了一个又臭又响的屁。 众人连忙捂鼻,四处张望,到底谁在放。 很快,又是“噗”的一声。 一声接一声。 奇臭无比。众人连忙散开。叶姑姑也赶紧让宫娥们打扇。 孤零零地站着的,是吏部左侍郎龚大人。他捂着屁股,却根本忍不住。 颜如玉捏着袖子挡住自己的鼻子。 一想到昨日桑落竟准备对自己下这个毒,心中又气又笑。她当真知道怎么让一个人,尤其是男人颜面扫地。 幸好自己机敏,发现了解药就在她手指头上。 那手指也没有女子该有的细腻,还带着薄茧,她是右手拿刀,左手怎么会有茧?许是打结打得多一些...... “玉公子?” 叶姑姑捂着鼻子唤了一声。 颜如玉回过神,说道:“想必证据就在龚大人身上了?” 他早上让知风去桑家暗暗守着,只让人拿到证据,但务必要护住桑落的性命。 毕竟是莫星河要的人。 太妃一下令,侍卫上前将龚大人压住,隔着帕子取出信,交给颜如玉。 颜如玉手上涂了解药,打开一看,愣住了。 除了几页绣花纸,只有一页“放你娘的狗臭屁!” 不好! 是桑落换了! 知风不在桑家? 桑落有危险? 颜如玉想,要尽快去桑家。 又在心中补了一句:看在莫星河的面子上。 太妃见他表情,便知出了岔子。但龚长青去取证据的动作,也是欲盖弥彰。 抓一个算一个。 她示意叶姑姑将那一堆绣花的纸呈上来,隔着帕子假意翻看了一阵。最后,一拍桌子,怒喝道: “来人,勇毅侯府所有人等,尽数捉拿归案!将龚长青押下去,打入天牢等候发落!” 勇毅侯夫人气急攻心,要爬起来,却两眼发黑,彻底晕了过去。 “臣冤枉!”“噗——”“臣——” “噗——” 人都拖走了。 殿内仍旧臭气熏天。 宫娥们赶紧提着香笼熏了一阵,这才略略好些。 勇毅侯府,先皇钦点的勋贵,吏部左侍郎,正二品官员,说抓就抓。 朝堂不光变味了,还要变天了。 那厚厚的一摞纸,究竟写了什么。除了龚长青,也就颜如玉和太妃知道。但谁放屁不臭,谁屁股没有点屎呢? 朝堂上落针可闻。 众臣跪在地上,冷汗涔涔。 太妃站了起来,看向堂下乌泱泱的众臣,开了口:“给颜如玉赐座。” 叶姑姑一愣。太妃已经决定了吗?芮国开国十余年,从未有过朝堂赐座的先例。 终于。 颜如玉微怔但很快回过神来。 没有证据,太妃也要硬杀。看样子龚长青的这个“屁”放得极好,他躬身谢恩,坐了下来。 “那些人呢?”太妃问道。 “臣担心他们有性命之忧,已让人带他们藏起来了。” 太妃点点头,挑开珠帘,站了出来。沉声说道: “证据、供词,我看了。恶心至极!卑劣至极!朝廷的肱骨之臣啊,皇亲贵胄啊!芮国才立国多少年?经得起你们这样作践吗?” “龚长青意图消灭证据,包庇你们的、你们家人的罪行。哀家没想到吏部。” 太妃看向坐在一旁的小圣人:“圣人,宣旨吧。” 小圣人取来玉玺,在圣旨上按了下去:“颜如玉,接旨——” 第73章 医学的进步 面对两个举着刀的人,桑陆生坐立难安。 “不急。二位大人先坐下来休息。”桑落还是很好心地给他们搬了凳子,又上了两碗凉茶。 那两人只是坐下来,手里仍执着刀,不肯吃一口茶。 桑落也老老实实搬了凳子,跟桑陆生两人坐在院子里,抱着簸箕捡药材。 她掰着枯叶,指腹被颜如玉咬破的伤口,还隐隐作痛。 不出意外的话,现在宫里应该是臭气熏天了。不知道“玉苁蓉”看到那几页纸时,会什么心情。 垂着头思索了一阵,又庆幸自己昨晚提前做了准备。否则,今日早已被人斩草除根了。 “玉苁蓉”这个人接触了几次,虽算是言而有信,但心思一层又一层,后手一个接一个。 他昨日说过会保证自己安全,今日长矛都刺脖子了,也没见他的人出来。正如爹说过的那句话:“男人信得过,猪都能上树。” 说不定他也想给自己一个了断,省得暴露了他的鹤喙楼身份。 眼下当务之急,是如何将那些证据上达天听,否则琴娘他们难以昭雪。 这就有些难。 眼前这两个人,终究是个威胁,还是要想法子做个准备。一击毙命最好。但他们举着刀,毒针毒药都难以近身。 桑落在心底叹了一口气,不想故技重施,没什么新意。 穿越四年一直在寻找麻醉剂,尝试过各种各样的配方,最有可能的还是靠化尸水提炼出来。但是颜如玉这个狗东西,昨天答应了,却也没给。她不得不先拿手边的东西尝试。 医学的进步,就是在于敢于舍命尝试新东西。 总不能舍自己的命。 她噌地一下站起来,盯着她的人也跟着站起来,刀尖一晃:“干什么?坐回去!” “两位大人,可否允我们进屋将那些喜盒收起来?毕竟都是宫里有头有脸的内官的宝贝,我们平头百姓能有这个营生着实不容易。” 执刀人迟疑地打量她一番,都死到临头了,还想着收拾喜盒? 另一个人却觉得不错。端午一过,日头就毒了,坐在院子里着实晒得慌,蚊虫也叮得厉害,进屋凉快凉快也不错。 两人就挥着刀指挥桑家父女,四人一起进喜房。桑家父女干活,他俩拿着刀坐在门口,门也虚掩着,不耽误他们观察外面的情形。 喜房用红布封了窗,凉快是凉快,就是不够明亮。 “爹,你先去收拾,我来点蜡烛。”她翻箱倒柜挑了一根灯芯粗的,用火折子点亮了。 屋里霎时就亮堂起来。散落一地的喜盒,有些被拆开了,红布撒了一地,黑黄的干肉也滚落出来,在烛火之下泛着油光。 桑陆生从梁上扯红布条,梁上多年未动,灰尘一下子就飞满了天。呛得他眼泪鼻涕直咳嗽。 “两位大人可要去屋外避一避?” “少打什么鬼主意!”那两人还是要坚持守在屋内,想着说不定还能发现什么新线索。 桑落连忙取来几块红布,一块替自己掩住口鼻,一块交给桑陆生,又转身歉意地递给执刀人:“屋内尘土大,有些味道,大人不妨跟我们一样,掩住口鼻,一会儿收拾好了,就没味道了。” 屋内红布柔柔地飘着。红烛之下,她一身粗布衣裳,身姿清绝。脸被红布掩了一半,清冷漆黑的眼眸也染上几分艳色。 这是喜房还是洞房? 执刀人微微一愣神,仍旧怀疑地没有接过那块布。盯着父女俩躬身去捡满地的盒子,仔细合上,再缠绕起来,将封条又粘回去。最后按照记录放回原位。 有一条崭新的红布从梁上垂下来,一点灰尘都没有。刚才检查时竟没有注意。 一个执刀人握着刀走了过去。 桑落和桑陆生要去阻拦。另一个执刀人站了起来,将刀刃一立走了过来,逼着桑落和桑陆生往后站,不准阻拦。 那个喜盒似乎格外重了些,拽了好几次都拽不下来。 “不可以拽——”桑落喊道。 话音一落。两个执刀人一同用力,唰——的一声,布破了。 盒子从横梁上滚了下来,盒盖也开了,满满的粉尘从天而降。 那两人被呛得说不出话来,以为只是吸入了粉尘,只过了一息,便开始觉得难以呼吸,眼泪不停地流,心越来越慌。看到屋内的红烛成了一片火海,桑落像是火中舞蹈的妖精,朝着他们走来。 最后,两人齐齐倒地。 桑陆生惊呼:“桑落!” 桑落一抬手,眼神沉静:“不能动!别碰他们!” 她拉起衣裳,抬起脚,从两人身上跨过去推开门:“爹,出去再说。” 眼睁睁看着两人倒下去,桑陆生还是有些心有余悸,不住地回头张望。 “你——”下的毒? “是我。” 昨夜藏证据时,桑落刻意留了一个破绽,盒子里装满了药粉。蛇根木起效太慢,不利于一击毙命,为了以防万一,又掺了足量的乌头粉。 她戴上手衣,秉着蜡烛进屋检查那两个人,翻翻眼睑,又摸脉搏,看这样子先起效的是乌头粉。 医学进步的步子迈太大。 死了。 桑落不喜欢杀人。因为经常杀人的人都知道,杀人容易,藏尸难。 “怎么办?”桑陆生将喜房的门仔细锁好,看看门外有没有人。 怎么办? 现在只能等到颜如玉的化尸水来了才能处理。 可她等来的不是颜如玉,而是莫星河。 莫星河在郊外安排鹤喙楼线人的事,刚回城就听说有人去了桑家,暗骂颜如玉不守承诺,待他马不停蹄地赶到桑家,却看到这样的情形—— 桑落与桑陆生正在屋檐下坐在杌子上,一人抱着一碗槐叶冷淘吃着。 莫星河吸了一口气,摆出一副站在云端不惹尘埃的模样,跨进门槛:“桑姑娘。” 桑落现在见到任何人都觉得亲。多一个人就多一点搬走尸体的希望。 莫星河除外。 一见到白衣的他,她下意识地站起来,只希望他不要突发奇想进喜房。 好在今日的莫星河没有什么探究的心思,只淡淡笑着负手站着看她:“有日子没见,可还好?” 桑陆生看了莫星河一眼,端着碗进灶房去了。 “我没什么事,”桑落怕他问东问西,干脆主动问道:“你可是又头疼了?来,我替你把脉。” 莫星河也不推辞,跟着她进了她的卧房。房内陈设过于简单,更多的都是瓶瓶罐罐。快十六岁的女孩子了,连个妆奁都没有。 他想起那日在浮思阁门口,桑子楠要给她戴步摇的情形,手掌在袖子里紧握成拳,面上仍旧光风霁月,坐在凳子上,让她把脉。 桑落左手按了上去,被颜如玉咬的伤在指腹上,一按上去就疼得缩了一下。 “你的手怎么了?” 第74章 带桑落私奔 莫星河摊开手示意她将手拿出来看。 “没什么,被臭虫咬了一口。”桑落将手背在身后,又换成右手给他把脉。 莫星河还要再问,桑落眉头一皱:“别说话。” 小小的脸,神情格外严肃,像是极珍视他。 这是莫星河最喜欢的表情,她满心、满眼都是他。 他的目光落在手腕,自己的脉搏上,是她冰冰凉凉的指尖。 天底下,能让莫星河主动伸出脉搏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义母,一个就是桑落。 他四岁入鹤喙楼,比颜如玉还早两年。 鹤喙楼训练极其残酷极其艰苦,没有半分温情可言。唯有重伤时,义母会坐在他的床畔,抚摸他的额头,也会替他把脉,喂进他口中的药,义母都会抿一口,试试温度、尝尝甘苦。 腕上的手指收了回去。 桑落说道:“那个药应该有效,只是要记得,受伤时不可服用,以免加重失血。”她顿了顿,又道:“不过,你一个养尊处优的点珍阁阁主,也不会受伤的。” 莫星河微笑着看她:“那夜在医馆是怎么回事?玉公子找你做什么?” 看吧,刨根问底来了。桑落头疼。 她起身去药柜上取了几瓶药放在莫星河面前:“要不,你多带些走吧。”免得时常来问东问西。再说,喜房里还有两具尸体,莫星河在她就觉得心慌。 莫星河眼底划过一丝愠怒,很快又遮掩了过去:“不愿说便算了,桑姑娘这是要赶我走?” 这样一说,桑落又有些不好意思。正常人都遇到了都会问一问, “我来其实是想告诉你,舶来寒铁应该有下落了。你的刀儿丢了不打紧,我替你再打几把。”莫星河手探过来,取走一瓶药。 有了这个消息,桑落果然双眼一亮:“太好了!” 有人来了。 莫星河耳力很好,他不动声色地站起来往外走。 只见远处一群人骑着高头大马整整齐齐地朝桑家奔来。衣裳是一色的红,马是一色的黑。 桑陆生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喜房门上的钥匙。真要有人冲进来,只怕挡不住。到时候,大不了说是自己下的毒。 倒是桑落这性子,只怕不肯轻易妥协。 他拉着桑落直往莫星河手边推:“你快带她走,这边有什么事,我一个人顶着!” 桑落被推了一个踉跄,莫星河手臂一张,就落进他臂弯里。 “好,我会照顾好她。”莫星河不想与人有任何正面交锋,离开最好。说罢他捉住桑落的手腕就往门外。 什么意思?为什么要他带着自己跑?莫星河为什么要听爹的?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爹,我——”桑落话未说完,就被莫星河拦腰抱在马上,马鞭一抽,就往另一个方向跑。 后面的人马见桑落骑马跑了,立刻追了过来,轰隆隆的铁蹄震如山响。他们一边追,一边喊:“站住!别跑!” 桑落被横抱在马上,被马儿颠得难受,看不清来人是谁,模模糊糊地看见追来的人马里,飘着一抹熟悉的红。 再扒着莫星河的肩膀,努力定睛一看。 真的是颜如玉! “莫星河,不用跑了,那是自己人。”证据还在自己手里,他手里有化尸水,处理屋里的两具尸体再简单不过了。 听到这句话,莫星河终于勒住马。 她的自己人? 那群人很快追了上来,将二人团团围住。 莫星河胯下的骏马警惕地原地打转。 看他们胯下的黑马,应该是宫里人,可这些人都一身绛红的衣裳,还未有补子和花样,看不出品级和官身,各个都健硕冷硬,一看就是练家子。 朝廷什么时候有这样一群人了? “桑大夫。”人群突然分开,一身红衣的颜如玉轻轻抖了一下缰绳,马儿往前走了两步,他打量着马上的两个人。 白衣裳的,是老熟人了。 “莫阁主,这是要带桑大夫私奔吗?”颜如玉调笑着说道。目光落在桑落的腰上,哟,当真是莫星河的宝贝,搂得这样紧。 莫星河侧脸看向颜如玉,不知怎的,竟听出话里似有似无的一根刺来:“玉公子,莫某带桑姑娘有急事要走,来不及打招呼而已。” “大胆!”旁边的人呵斥,“不得无礼!要称‘指挥使大人’!” 指挥使? 禁卫的叫统领,巡防的也是统领,军队的叫将军。指挥使是什么? 莫星河下意识地将桑落揽得更紧了些。 一旁的骑兵举着刀:“今日起,朝廷设立绣衣直使,监察百官,督办天下冤案!颜大人升任绣衣指挥使,太妃赐颜大人坐听早朝,凡事可避六部直达天听!尔等见到指挥使大人,还不下马行礼?” 他竟然做到了! 莫星河震惊地看向一脸似笑非笑的颜如玉,他真的做到了。 四年前,颜如玉被三夫人带走,他就说过,既然做不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要做天下第一佞臣。 监察百官,督办冤案。 颜如玉一直在追查义母的死,查万勰帝的遗信。如今应该更容易了! 莫星河是激动的,却又有些说不出的羡慕,或者说是嫉恨。 鹤喙楼被自己拿在手里,布置了那么多暗桩线人,竟不如颜如玉一个。难以想象,当年若是将鹤喙楼楼主让给了颜如玉,自己是何等境地。 很快,他又转念。颜如玉一向是出色的。容貌、功夫、脑子。可当了这绣衣指挥使,能够督办百官,也就意味着得罪百官。 自古佞臣无好死。 “下马!”马上的绣使们齐声喝道。 莫星河抱着桑落翻身下马,两人跪在地上齐齐行礼。 颜如玉骑在马上,对莫星河不闻不问,只是望着桑落的发髻,语气淡得发冷:“桑大夫这是要往哪里去啊?” “去——去看舶来寒铁。” “是吗?”颜如玉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满是威严,“桑大夫可还记得,你还欠了颜某一些东西。” “没有忘,不敢忘。就等着颜大人来。”桑落抬起头看向他。 她的话,颜如玉一个字也不信。她说谎的时候,最喜欢直直盯着别人的眼睛。此地无银三百两。 “桑大夫,最好不要想着跑。毕竟,你还有不少老朋友。” 颜如玉抖抖缰绳,引着马走了两小步,身后,露出一个人来。 第75章 她怕个锤子 来人眉清目秀,穿着深绿内官纱衣,腰间系着一个小鱼坠子。 他跑得气喘吁吁,看见桑落,捉起袖子擦擦额头的汗,眉眼一弯:“桑落姐姐,你叫我好一通追。” 正是很久不见的元宝。 桑落站起来去迎,双手不停地捏元宝的脸和胳膊:“你怎么出来了?这才没多久,你长高了,也长好了。穿这身衣裳也神气。” “圣人封赏指挥使大人,派了好多内官送赏赐,干爹想法子让我也跟着。”元宝见到她,小脸满是兴奋,转了一圈让桑落看,又看向马上的颜如玉,一脸崇拜,“本来是要送到颜大人府上的,颜大人竟知道我,就让我跟到这里来了。” 桑落忍不住腹诽。当然知道,元宝的混蛋爹“豁牙”可是这颜大人花钱请的:“胡内官可好?” 元宝用力点点头:“干爹好着呢。桑伯伯好像很生气,刚才不让我们进院子,还拿着斧头要砍我,可是出了事?” “今日遇到一些人,好在已经赶跑了。”桑落余光瞥向莫星河,她一直有些顾忌他,阳春白雪的人,会让她无所适从。可见到莫星河仍旧跪在地上,她又有些不忍,“颜大人?” 颜如玉挥手示意手下都退下,才踱着步子走到莫星河面前,弯腰将他扶起,悄声道:“知风今日不听我号令,差点让你的桑落丢了性命。她是你调教出来的,你领回去,怎么罚,自己看着办。” “你的桑落”几个字说得十分缓慢。 颜如玉是带着怒意的。 圣人宣旨设立绣衣直使之后,朝堂一阵哗然。群臣想要反对,但他们的把柄都在自己手上,又有勇毅侯府和吏部两个前车之鉴,没有任何人胆敢站出来说一个不字。 设下这引蛇出洞之计,为的就是拉吏部下水,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证据和口供交给桑落,是因为她与琴娘有交集,对方要查也容易查得到。 颜如玉本该为自己筹谋多年夙愿成真而高兴。可坐在朝堂上,心里想的却是桑落这一头别出了岔子,散朝谢恩之后快步出了宫。 刚出宫,就遇到知风上前来道贺。颜如玉心中已察觉不妥,一边驱马一边问桑落的状况。知风却道只有两个人留在桑家,桑落对付他们,应该没有问题。 颜如玉怒了,破天荒地,抽了知风一鞭子。 这怒意里夹杂太多。 知风是自己的贴身护卫,又是鹤喙楼留在身边的人,双重身份,应该知晓何为本分。 四年前他被她那般侮辱,也没杀她。她猜出他的鹤喙楼身份了,他依旧没杀她。 他都没杀她,知风竟要越俎代庖? 扬鞭疾驰时,颜如玉翻来覆去地想,他为何不杀她。 她还是有些用处的。比如去林家查毒因,又比如这次救琴娘,再比如今日下那“排气”的毒。 更何况—— 最后,不自觉地在心底补了一句不搭后果的前因: 更何况,桑落是莫星河看重之人。 “莫阁主,”颜如玉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看向神情难辨的莫星河,“舶来寒铁改日再请桑落看吧。本指挥使还要问案,先带她走了。” 说完,头也不回驱马前行。路过桑落和元宝身边时,他道:“快些,本使刚刚上任,事务繁忙。” 桑落默默看他背影一眼。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有人自称“本屎”的。 狗屎本屎吗? 回到桑家,桑陆生仍旧站在门口,握着斧头的手一直没有放下来。直到看见桑落和元宝完好无损,他微微松了一口气,可一扭头,看到颜如玉那张脸,他顿时就警觉起来。 这年轻人红唇白肤,寒眉冷目,长得极其妖孽。身姿挺括。那一身金丝镶边的鲜红纱袍,只消一眼就知道矜贵。年纪轻轻,就带着那么多人马,马是宫里的马,人穿的又不是官服。 总之,怎么看都不像个好人。 没有胡子,又带着元宝来,莫非是宫里的掌事内官? “桑大夫。”颜如玉看向跟元宝说个不停的女人,“本使的东西呢?” 桑陆生心中一紧。 这声音,怎么那么耳熟?在哪里听过? “爹,你带着元宝在外面说说话。我陪指挥使大人进屋办点事。” 桑落说完就带着颜如玉往喜房去,见喜房的门上了锁。正要开口问桑陆生拿钥匙,颜如玉没有那个耐性,一掌劈得大锁七零八碎。 两人一进屋,桑落转身快速将门关上,取出红布先替自己掩住口鼻,还是很好心地扔了一块红布给他:“这个屋里有乌头还有蛇根木粉,掩住口鼻比较好。地上的粉末也别用手触碰,以免中毒。” 颜如玉接过布,有些嫌弃地抖了抖布上的灰尘才掩在脸上。他扫了一眼地上冰凉的两具尸体,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知风说的倒也没错,桑落的确能够应对。 他蹲下来,正要探手去查看。 “别碰!”桑落想也未想,直接抓住他的手往后拉,“不能碰,他们身上都是乌头粉。碰了你也会死。” 抓手的动作太冒进,颜如玉十分意外地偏头看她。 她掌着红烛,光影在她脸上跃然而生。 她平日素着脸,嘴唇永远抿得紧紧的,不带一点温暖。又只穿粗布衣裳,难得穿一件杭罗衣裙,还被挂得毛喇喇的。寻常少女都会散着头发披在身后,她的头发总挽着最简单的发髻,只是为了藏柳叶刀或蛇根木。 但此刻她的脸上覆了红布,掩住严肃的唇,只露出那双眉眼。弯弯的黛眉之下,平日毫无波澜的眼眸里,此刻正跃着红艳艳的烛火和他的脸。一眼看去,竟浮出几分柔和的笑意。 颜如玉突然好奇起来,掩面的红布下,唇角无人察觉地勾了勾:“你不是巴不得我死?” 桑落被问得一愣,眨眨眼睛,十分严肃地问:“你带了多少化尸水?” 这没头没尾的问题,又问得很正经。颜如玉答道:“五瓶。” 话音一落,桑落毫不犹豫地将颜如玉的手,朝那两具尸体上用力按下去。 爱死不死!有化尸水,她怕个锤子! 颜如玉哪里想到这小丫头竟如此心狠手辣,他带着人马来解她之困,她还想着将自己一起杀了! 毕竟是习武之人,掌力非同寻常,不过是轻松地反手一托,桑落就被掀翻了。 红烛飞了起来,她人也要倒下去。满地都是毒粉,若用手触了只怕没命的是她。 偷鸡不成蚀把米。 颜如玉长臂一伸,拉住她的手,将她拽了回来,脚尖一垫,红烛在空中翻了一圈。 灭了。 第76章 乃守山之兽 屋外桑陆生听见动静跑过来,见喜房门开着,不免心慌。 里面躺着两具尸体呢,那年轻人也不知是什么指挥使,浑身没有一丝善意。倘若抓住这个把柄,要强迫桑落做点什么可怎么得了? “小落?你们在里面做什么?” 仲夏午后的烈日,透过封窗的红布,像极了昨日在漠湖舟上,琉璃茶盏的光。 颜如玉在昏暧的光晕中递给桑落一个眼神。 桑落站定之后,毫无赧色地抽回手,声音又沉又静:“爹,指挥使大人与我有事相商,你别进来,去跟元宝说话吧。” 她指腹的伤口刮过他的手背,有些刺痒。 颜如玉想起那是自己咬的,竟有些得意。她对他下手这么多次,没有一次得手。 听见桑陆生走远的脚步声,颜如玉重新点亮红烛,置于桌案上。 屋内两人,两尸,满地毒粉和无数根干巴巴的肉身。 尽管红布摆动迤逦,刚才那蛛丝般微弱的旖旎早已烟消云散。 他盯着她:“桑大夫,恩将仇报,不厚道。” 桑落也盯着他:“人是你带来的,我替你办事,算哪门子的恩?” “那我也算你的雇主,你事未办完,反要对雇主下杀手,又是何道理?” 桑落仍旧直直盯着他:“指挥使乃是朝廷新贵,外面那么多人守着,借我五十个胆子也不敢动手,刚才不过是蹲下来时差点摔倒,不小心按在大人的手上。” 说谎。 但又没有证据。 为了证明,桑落添了一句:“我若真想下手,颜大人恐怕昨日就没命了。” 她说的是实话。 若昨日那张纸上不是涂的“排气”粉,而是这些乌头粉,他早已暴毙了。 屋内静了下来。 颜如玉盯着尸体看了良久,忽然问道:“你怎么不让莫星河替你收拾残局?” 上一次在破庙剁“豁牙”,是莫星河出面替她挡下来的。他一直以为莫星河跟她已经到了交心的地步。可刚才莫星河只是带着她逃,却没有出手处置尸首,是何原因? 难道她没跟莫星河说? “颜大人,”桑落红布下的唇抿了抿,“你娘没教过你吗?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娘? 颜如玉眼眸一沉,所有的好心情顿时沉入寒潭,语气也冷硬起来:“东西呢?” 桑落指了指头顶的房梁,又想起那东西被她放在“玉字辈”蜡像里。昨晚是为了以防万一。可正主就在眼前,她如何能让他看到蜡像? 只是要遮掩也来不及了。颜如玉飞身上梁,看到角落里夹着一个盒子,取下来就要打开。 桑落一把按在盒子上:“尸体留久了不好,先处置尸体吧。” 红布遮住颜如玉半张脸,也没掩去他英挺的骨相。他的眸光落在盒子上,思索着桑落这一个动作背后的动机,这盒子的尺寸与廖内官的喜盒一样大,莫非...... 又是一只“瓢”?她跟廖存远一样,把东西藏在“瓢”里? 究竟是什么癖好? 颜如玉一言不发地推开她的手,打开盒子。 盒子盖一开,又是一阵毒粉。 他眼疾手快,用袖子挡住,这才幸免于难。 待毒粉纷纷扬扬落定,盒子里赫然躺着的巨物让颜如玉眼中迸出寒光:“桑大夫,蜡像里的毒物,你最好亲自取出来,别让本使杀了你。” 桑落戴上手衣,接过盒子,拿小刀嘎吱嘎吱割开蜡像,果然里面又藏着毒粉。荷叶拆了一层又一层,最终取出那一叠纸张来:“颜大人不用恼怒。蜡像不做这么大,根本装不下。” 颜如玉打开确认了东西,收入怀中。拉开门就要走。 桑落一个箭步上前,用后背抵住门,咣当一声,门又合上了。 “你不能走,”她看向地上的尸体,“他们怎么办?” 颜如玉冷笑着:“你娘是不是教过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桑落语结,仍不肯让开:“把化尸水留下。” 颜如玉冷着一双眉眼,手指捏着她的衣裳,要将她挪开:“你不妨再做两个蜡像,把他俩装进去,挂在梁上。也可以神不知鬼不觉。” 桑落闻言顿时明白过来。这两个尸体不能藏,不但不能藏,还要昭告天下。 他走出喜房,回到院子里。桑陆生正如坐针毡地看着他,又瞟向喜房的大门,想要进去看看情况,却被颜如玉上前一步挡住了。 颜如玉看向院外的绣使,这些人多是禁卫和太妃培养多年的线人出身,还是要把事情做周全。 “来人!去将里面的尸体抬走。” “是!” “小心,尸体上有毒。戴上手衣。” “是!” 那些新晋的绣使上任第一日就办案子,精神百倍,抬着木板齐步跑进喜房,很快就将两具尸体抬出来。 桑陆生有些急:“人是——” “爹!”桑落从屋内出来,阻拦他认罪,“我们为民除害,颜大人已经查清楚了,不会冤枉我们的。” 还不算笨。颜如玉在心中冷哼了一声,走出院子,撩袍上马。 “桑姐姐,桑伯伯,我走了,等下次我得了机会再来看你们!”元宝连忙跟桑落和桑陆生道别,颠着小步子跟在颜如玉马后出了院子。 宫中。 礼部尚书躬身递上一本册子:“太妃、圣人,还请过目。” 绣衣直使。这是亘古未有之官职,无从寻得前朝先例,没人知道该定什么品级、该订制什么官服,绣什么补子。 凭空出来的一群人,将来要监察百官。这权势已是位极人臣,翻云覆雨了。 礼部得了旨意,该办的还是要办。连夜选了不少补子和官服的式样,今日终于呈到了太妃眼前。 圣人年幼,看着那些花样稀奇,翻来翻去也定不下来,跑到太妃面前:“母亲,这个是什么?” 纸上画着一个奇形怪状的猛兽,虎斑毛发,却又长着牛的尾巴,獠牙有半个脑袋那么长,长着血盆大口,凶猛异常。 “这是彘兽。”太妃抚着他的脑袋,微微笑着,声音柔和,“《山海经》有云,浮玉山有彘兽,潜藏在幽谷之中,形如虎,尾如牛,声如犬。好吃人兽。” 真可怕啊,吃人又吃兽。 圣人又问:“那为何叫彘,彘不是猪吗?” “彘者,六畜之首。” 太妃的指甲点着纸面。 彘,凶猛异常,震慑生灵,乃守山之兽。 第77章 接了大订单 绣使钉彘兽,指挥使加绣云鹤。 补子的样式定下来,又要定服色。本朝沿用的还是前朝的礼制,以紫、绯、青、绿为品级服色。绣衣使者穿什么色,才是重中之重。也能看出太妃和圣人的心思。 “紫。”太妃说道。 绣使一应着绯红,指挥使着绛紫。位极人臣,就要有位极人臣的样子。 礼部张尚书心中惊涛骇浪,好一个面首,拿捏着朝臣们的错处,竟一步登天! 左丘家的江山,落入妇人手中也就罢了,太妃至少没有专权之兆,最多是在奏折上画个圈,打个叉,又或者干脆不答。 可现在呢?将来呢?芮国要由着面首来掌控了吗? 待张尚书唯唯诺诺地退下,太妃才站起来。 久坐之后,她的腰有些酸。圣人很懂事地退下去,说是要去温书。叶姑姑扶着太妃上榻躺着,替她捶着后腰。 “为圣人选伴读的事,不能再拖了。” “是。”叶姑姑应道,“宫里新进的小内官也不少,挑一些年龄相仿的出来,先看看。” “嗯。”太妃闭着眼躺了一阵,感觉叶姑姑捶得有一下没一下的,便开口道:“你是不是也想问哀家为何要选颜如玉?” “是。”叶姑姑是最清楚颜如玉和太妃之间何等清白,可朝臣们不知,天下百姓不知。 颜如玉即便有经天纬地之才,也会被他那天人之姿的容貌所拖累。更何况还时常入宫彻夜替太妃批阅奏折。朝臣们至今不知那些圈圈叉叉都是颜如玉画的。 “哀家与圣人,孤儿寡母,镇不住这些朝臣。稍有不慎就要被拆骨入腹。哀家只能再为他们找一个新的敌人。”太妃说得缓慢:“这个人,要有雷霆手段、菩萨心肠。” 叶姑姑心中了然。 朝臣们的矛头如今一致对准了颜如玉,最好两败俱伤,太妃和圣人才有喘息之机。 颜如玉借着鹤喙楼刺杀勇毅侯的机会,顺道将勇毅侯府连根拔起,还拿住了朝臣的把柄,果然是雷霆手段。 至于菩萨心肠...... 他有吗? “善恶存于心,迹于行。”太妃道:“若想把这案子办成铁案,压得勇毅侯府永世不得翻身,最简单的法子是弄两条人命在宫门前,有冤不得诉,唯有以死明志。” 叶姑姑顿时懂了:“太妃当真识人善任。” 自古舍命告御状,先舍命才能告状。尤其是勇毅侯府这样的勋贵,不多死些人,朝廷都不会轻易动摇。 而颜如玉却是将所有人藏起来,只留下口供和证据。可仅靠贱民的口供和证据要想扳倒勋贵,如蚍蜉撼树谈何容易。 所以才有了多部官员齐齐出手,全城搜索证据。也有了龚长青这等二品大员在早朝上,铤而走险,暗中传递消息,派人搜缴证据杀人灭口。 死了两个走狗。整个案子水落石出。 一想到这个,叶姑姑不禁想笑:“那个排气的药当真厉害。” 从朝中官员到内廷内官再到宫门守卫,摸过那封信的人,尽数中招,无一错漏,无一幸免。 芮国开国十几年,抓党羽、眼线、暗桩,从未如此轻松过。 除了臭一些,别无缺点。 --- 五月的盛夏,知了聒噪极了。 桑陆生清闲得紧,躲在屋里揉了一团子面练刀功。 “小落,我记得你给元宝净身时,一层一层地划开,先切里面,再切外面,那是为何?” 桑落正坐在一旁碾柳树皮,碾得满头大汗。听他这么问,就站起来,从桑陆生手里取过面团,搓了三长条:“这是三根绵絮状的肉......” 又扯了葱丝和麦秆包裹其中:“你看,这是尿道,这是血管。” 最后又擀了张面皮包在外面。 她的手法熟练得吓人,桑陆生看得一愣一愣地。 “如果直接切,这个收口就不好。将来必然会淋漓不尽。”桑落拿起一把菜刀,比划了一下。 又放下菜刀,握着白面团子,用手剥开那层面皮,“如果这样割开,先切掉这三条肉,留下这些,再借助剩下的皮肉撑起来。” 父女俩正说着,有人悄悄推门而入,恰巧看见桑落将那根白面剥皮割肉,吓得一激灵,捂住小腹,想退出去,不料脚踢到了小石子发出动静。 桑陆生和桑落齐齐抬头:“谁?” 一个小年轻,一身极稀松平常的布衣,看看外面再躲进来道:“请问——这里是不是可以做——” 做什么?话怎么不说完? 桑陆生正要追问,只见那小年轻捂着小腹,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桑落手中的面团棍子。 嗯? 桑落心领神会:“能做。谁要做?” 小年轻咂咂舌:“怎么卖?” “喜盒可在我家?” 小年轻警惕地看看外面,“不知道,不用问。你就说怎么卖?” 桑落把他往屋里领,还让爹上了一碗凉茶:“什么材质的?” 暑热难耐,小年轻端着碗咕咚咕咚地喝完了,擦擦嘴:“你们有什么?” “蜡的,好做,也快,还便宜,只是容易损坏。木头的贵一些,需要一些时日,容易被虫蛀腐烂。金银铜铁的就贵了,当然等的时间更长一些。” 小年轻想了想,道:“就蜡的,多少钱一个?” 桑落道:“十两银子一个。今日付三成的银钱,明日取货时付全款。” 价格倒也合理,等得也不久。小年轻的手伸进袖子里,掏了好半天,抓了一把碎银子出来:“来二十一个。” 多少? 二十一个? 桑落暗暗皱眉,这是搞批发,准备中间商挣差价吗? 桑陆生却嗅出点不一样的兆头来,他关上门,走过来低声问道:“这位小大人,可是宫里出事了?” 小年轻摇摇头本来不准备说,可一想眼前的是朝廷的阉官,俗称刀儿匠,便说了两句:“新上任的绣衣指挥使,当真是厉害!不过几日时间,就抓了几十名与朝臣勾结的内官,挨个杀。” “唉,毕竟都是没根的,死了还是留个囫囵的比较好。听角楼洒扫的胡内官说起可以找你们做。就做蜡像吧,快一些,天气热人存不住。”说罢他又看向桑陆生:“宫里缺人得紧,你们要来活了。” 这么热的天?来活也不敢接啊。 第78章 原来是婚事 桑落一听是胡内官的话,发出重要的一问:“要做多大的?” 那年轻内官很认真地思索一阵:“听胡内官说,有——” 他没敢说下去,感觉有些犯忌讳。几日杀了几十人多可怕?可做男人要做到那个地步,何尝不是成功的? 桑落明白了。这是要二十一根,天底下最金贵的——“玉字辈”。 被他杀了,竟还想来生当颜如玉? 她换了一个角度仔细一想,又觉得格外合理。 领头雄狮尖爪獠牙杀了其他瘦弱的狮子,那些狮子一定想要自己来生也长出那尖爪獠牙,当领头雄狮。 不过,那些以为有了“玉字辈”就能当颜如玉的人,就这蠢脑子,长出驴马的也当不了。 桑落不禁想起那日在漠湖的乌篷船上。颜如玉逼着自己按下手印后,说出他的引蛇出洞计。 他的脑子转得飞快。甚至连她刚给他下的“排气”之毒,都立刻安排上了。将身边的一切,都算计在其中。 说实话,当时要不是她被他踩着腰带,咬破了手指,被迫按下手印,她高低是要给他吹捧两句的。 她回过神:“可以,我能做。五日来取。” “五日?” “是。”桑落收下银子。 桑陆生也惊了,她准备不吃不喝地雕那玩意儿吗? 闺女最近的状态着实令他头疼,也不知在忙什么,杀人也不眨眼,还与那个指挥使有来有往。自己这个阉官本就上不得台面,她再整日雕这些东西,这样下去,只怕她再难嫁人。 天一黑,桑林生带着桑子楠从医馆回来,桑陆生就把桑林生拉到一旁去嘀嘀咕咕地商量。 桑子楠见桑落正坐在灯下拿着木头雕东西,也着实有些看不下去。好好的女孩子,看男病也就罢了,医者眼里无男女。可她还要雕那物,就实在不雅了。 “小落,你不能为了银子什么都做。”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女子更应该有所不为了。 桑落将木雕上的木屑吹飞,又继续雕起来:“真的都见了多少,假的怕什么?” 能一样吗?二叔和她为人净身,切的都是男童,她这雕的可都是成年男子的。 一想到这个,桑子楠的脖子悄悄红了,耳根子也滚烫。 他觉得嗓子有些干涩,别扭地扯扯衣裳:“我去喝口水。” 从屋里出来,就去西边的灶房里,想要喝碗凉茶,刚走到灶房门外,就听见二叔桑陆生说道:“桑落大了,终究是要嫁人的。不能再这样做这些东西。” 桑林生道:“是,我也发现了。‘豁牙’把她女儿身的事一拆穿之后,她最近着实有些百无禁忌了。” “阿兄,桑落女儿身一事究竟是怎么传出去的?咱们家就这么几个人知道。” “不知道。”桑林生默了默,叹道,“这孩子是有医术的,可惜生了个女儿身。” 兄弟俩皆是摇头惋惜。 桑子楠正要进去,又听见桑陆生开口:“眼看着要十六了,早些把婚事定下来,她兴许就不这样了。” 桑子楠心头一喜。 桑落是女儿家,又是个倔脾气,天生聪颖,学了不少东西。偏偏二叔是个刀儿匠,少了学识,又是长辈,好多话说不到位,说重了也不好。 如今桑落行事乖张一些,不过是闲着的。 待将来与自己成亲之后,她真想要行医坐堂,他就陪她去个没人认识的小地方,开一个小医馆。日子一长,她就知道当大夫多无趣了,再生几个孩子,她哪里忙得过来?到时,他也不埋没她的医术和学识,他坐堂,她辅佐,以医术相夫,以学识教子。 当真是女子翘楚,人间佳话。 谁知,桑林生却开口道:“就这几日,抓紧办了,把她过继到我名下,也好挑个稳妥的夫家。” 桑子楠心头一紧,手紧紧抠着墙上的泥。爹竟不想着将她嫁给自己?为什么? 是没想过,还是觉得同姓不便?人人都知道她是二叔收养的,又有何不可?更何况还有亲上加亲的道理。 “点珍阁的那个东家——”桑陆生想着那日莫星河不顾一切要带着桑落逃走的样子,倒也算是个可以托付的。 桑林生想也不想就准备否决。 “不可!” 桑子楠从门外闯了进来。高高的个子,耸立在灶房里,情绪激动地握着拳:“他配不上小落!” 桑林生看着儿子的表情,立时就明白这小子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叱了一声:“她是你堂妹!” “没血缘的!”桑子楠低声嘶喊道,“没有血缘的,怎就不可以?” 桑陆生呆了呆。这小子竟看上了桑落?其实也不错,亲上加亲嘛。 桑林生却叱道:“我说了,你趁早收了这份心思!她的夫家,我另替她择人选。” 桑子楠不可思议地问道:“爹!我还是不是你儿子?桑落哪里不好?你嫌弃她什么?” 见桑陆生也不解地看着自己,桑林生气得发笑:“我何曾嫌弃她?正因为你是我儿子,我才劝你,别的不说,我问你,落丫头对你有这心思吗?”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她又知道我们并非血亲,与我这般亲近。如何没有?” 桑林生摇摇头,拍拍傻大儿的肩膀:“来,你就在外面站着,听着我去替你试一试。也好让你死了这份心。” 说罢,他走到主屋,主屋门敞着。 烛灯下的桑落正专心专意地雕着。 “落丫头,你在忙呢?”桑林生跨进门槛,坐在她对面。看着她手里的东西,也是不免有些脸热。 “是。” “你也快十六了,我跟你爹商量着,把你过继到我名下来,你觉得如何?” 桑落的刀子一顿,抬起头:“不要。” 桑子楠站在漆黑的院子里,听到这两个字,宛如天籁一般,心中热血翻涌起来。 “为何不愿?” “我好好的,为什么要过继到大伯名下?” 桑林生捋捋胡子,缓缓说道:“待你堂兄娶了妻,就该给你张罗婚事了。在我名下终归好一些。” 原来是婚事。 桑落又埋下头,认真雕起来:“我是不准备嫁人的,大伯只需替堂兄娶个好媳妇就是了。” 桑林生闻言也不再多说,只默默地看向门外夜色中僵直的身影。 好像什么东西啪地一下,掉在地上。 碎了。 第79章 你不值钱的 桑落做雕像做到深夜。 她一向专心,完全不知院子外三个男人的心境是如何变化的。 等模子做好了,天色渐亮。干脆也不睡了,敷上石膏起范倒模。听到隔壁桑林生和桑子楠起床梳洗的动静,她赶快换上干净衣裳,捡了一根蛇根木当发簪挽个发髻。 桑子楠看到她,神色极其不好,眼皮也没抬一下,埋着头直直往外走。桑林生倒抬起头来看她,神色如常地笑笑:“落丫头,你既然有事忙,这几日就先别去医馆了,忙完了再说。” 桑落的步子慢下来,觉得他们父子俩怪怪的。望着两人走远的身影,她回过头去看桑陆生:“爹,他俩吵架了吗?” 桑陆生动动嘴唇,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桑落记起今日约了阿水,替她拆线。也顾不得桑林生的嘱咐,只抛下一句:“我有事要去办。”就溜了。 一路追到桑家医馆,桑子楠也不肯跟她多说一句话,只埋头做事,又是抄方子又是捡药。 偏偏手一抖,药弄混了。五味子与南五味子堆在一起,形状颜色大小都差不多,根本分不开。他皱着眉,将桑落推开:“你怎么总在这附近?不去雕你的劳什子像去?” 柜上病人催药,桑子楠将那一盒子药丢在角落,又重新去替病人抓药。 今日堂兄有些不对劲。桑落将那一盒子药抱了起来,走到后院去寻李小川:“你来,能不能分辨出来哪些是五味子,哪些是南五味子?” 李小川接过药盒子,咧嘴嘿嘿一笑:“这有何难,我闻一下就知道了。” 他抱着盒子坐在树下分拣起来。 五味子与南五味子本就属于同一科的植物果实。味觉灵敏的人,能吃出其中区别来。可这一颗颗的,也不能挨个尝。李小川抓起一颗一颗的嗅,很快就将药分作两堆。 桑落分别拣来尝了,当真是不同的。她不禁暗暗称奇,蹲在一旁,仔细看着李小川的动作。 李小川也是个痴的,分毫不觉得旁边有个妙龄女子挨这么近有什么不妥。也忘了自己只是个学徒,桑落问他,他就答。 两人凑得近,这来来去去的学徒看了,都忍不住吃笑。 桑子楠听了动静,从前堂往后院来,正好看见桑落和李小川都快贴在一起了,又记起那夜在浮思阁里,桑落指名点姓地要李小川来帮忙,心中怒意更起。 他两步上前,将两人分拣开的药材胡乱揉做一团:“这是医馆,怎么由着你们在这里闹?桑落,你回家去!” 不等桑落回话,又转过头看向李小川:“没见你钻研医术,倒钻营起这些歪门邪道的来了,我这就跟我爹说,你也别当什么学徒了!” 李小川看着自己辛辛苦苦分拣的药被他这么一搅和,心中也不免来气:“都是学徒,你不过仗着先生是你爹,在我们面前耍威风罢了!” “学徒”二字,刺痛了桑子楠。他个子高,年纪也是学徒里最大的,桑落都可以坐堂了,他始终不曾出师,如今一个小小学徒也踩在自己头上,他哪里受得了这个气,一拳就挥了过去。 桑落拉也没拉住,反被那一拳带倒在地。 医馆里的人都围了过来。 桑落从地上扶起李小川,看他嘴角挂彩,不禁回过头怒道:“你要做什么?你把药弄混了,我俩替你分拣,难道还错了?” 桑林生闻声跑到院子里来,看着这一幕,大约明白是自己那个傻大儿因昨晚桑落那句话,心中有气没处撒。 “落丫头,家里的事没忙完,就去忙吧。李小川,你也回家去。这几日就不必来了。” 桑落想问一句“凭什么”,可这医馆本就是大伯开的,自然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抿抿唇,深深看了桑子楠一眼,默默走出医馆。刚一出门,就遇到阿水来了。 阿水远远就看见桑落,用力挥手:“桑大夫姐姐,我来啦。” 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跑到桑落面前,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眨啊眨。 桑落提起精神,看了一眼伤,没有感染,愈合得极好。回头走进桑家医馆就可以拆线,可她不想再进去。回家替她拆线吗?算了,早上爹也怪怪的。 去找夏景程?上次琴娘就在那里缝的,东西也齐全。 她带着阿水刚要走,却又被人三步上前拦住了,那人戴着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压着帽檐低声问:“你就是那个桑大夫?” 哪个? 桑落心想身后就是桑家医馆,里面才是桑大夫。 “那个——”那人声音更低了,像是对切口一样,说道:“难言之病切莫拖——” 阿水听见了,想着这句话她娘也说过,连忙接上暗号:“桑家奇药治沉疴。就是她,就是她!” 那人欣喜地想要上前:“我——”看看周围人来人往地,不好说出口。 桑落再明白不过了。 要找个僻静之处替他看诊,说不定还要脱了裤子触诊。这样的话,去夏家也不合适了,总不好在别人的医馆里做这些事。 还回漠湖边?那个医馆里的老内官似乎有些难缠,但位置却是极好的。药也随便自己拿。工具也趁手。 就是需要一个助手...... 正巧李小川嘴角肿得老高,挎着包袱垂头丧气地从医馆出来。桑落朝他招招手:“跟我走不?看诊去。” 李小川怎么会不愿意。双眼放着光,一咧嘴,扯着伤口“嘶”了一声:“桑大夫去哪儿,我去哪儿!” 几人雇了一辆驴车,直直赶到漠湖边。 戴斗笠的人迟疑地看着那条僻静的小路:“这里会有医馆?”别是要把他卖了吧? 桑落回头看他一眼:“你不值钱的。” 戴斗笠的人噎了噎,压着帽檐跟着走了几百步,竟真看见一间医馆,这样偏僻之处,荒无人烟,何来病患呢?他走近一看,那门楣上的招牌虽斜斜挂着,但“丹溪堂”三个字笔锋遒劲,竟有大家风范。 那人不禁啧啧称奇。 桑落上前敲敲门,很快门开了一条缝,只露出一只苍老的眼睛来窥探,一看到桑落,就想起端午那日,她说自己吃多少药都“不行”。白眉毛立刻拧到一起,想也不想就要关门。 好在桑落眼疾手快,顶住了门:“老人家,行个方便。我们会给钱的。” 阿水个子小,一下子就从门缝里挤了进去,小嘴甜滋滋,眼睛笑眯眯:“老爷爷,我们又来了。” 第80章 有米有媳妇 白发老翁记起这个小丫头来。 端午那日她额头磕破一个大口子,就是那个桑大夫给缝的。用的是蚕丝线不稀奇,可打结的手法着实不同,那伤口缝得又快又整齐,他活了几十年,还是第一次见。 他背着手盯着阿水额头上的伤看了又看,这伤口长得当真——漂亮。 阿水指着脑袋:“看,我的伤一点都不疼了。桑大夫姐姐说今天要拆线。” 又是大夫,又是姐姐的,她喊得也利索。 阿水拍拍腰间的荷包:“我爹娘让我带银钱了。” 白发老翁不情不愿地冷哼了一声,又躺在石榴树下的凉椅上,摇着一把破破烂烂的蒲扇:“治死了,可跟我没关系!” “多谢老人家。” 阿水额头拆线很容易,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彻底拆干净了。 桑落开了一个外用的方子,让李小川去药柜抓药,再照着药柜旁标注的价格算好,交给阿水。 阿水好奇心重,拿了药也不舍得走,还想再跟着桑落看病。偏偏那戴着斗笠的男子一直站在院中,背着手不肯面对他们。 桑落示意那人进到内堂,又让李小川守在外面。 那人进了内堂,将门关严实后才肯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满是络腮胡的脸。看不清容貌,却是个颇有男儿气概的人。 两人隔着桌案坐下来。桑落开口问道:“你哪里不舒服?” 那人咽了咽唾沫,拿捏了很久的措辞,才说:“桑大夫,我想、想生孩子。” 桑落审视了他一阵,只觉得胡子丛中的双眼满是窘迫:“多大了?成家了吗?” 那人点点头:“三十二了。” “成家多少年?一直没生?” “二十四岁才成家。”那人越说,头埋得越低,“一直没有。” 络腮胡,毛发浓厚,说明雄性激素不算太弱。眼睛黑白分明,身体看起来也算强健,没有病孱之相。声音清晰浑厚,喉结发育正常,手掌红润结实。 不像是一个天生不足之人。 桑落让他坐好,拉开门问:“老人家,可有手衣和白布蒙口鼻?” 白发老翁哼了一声,在凉椅上翻了个身,不准备理睬她。 李小川很有眼力见,去寻了一圈,在院子的角落里,看见晾晒的手衣等物,取下来嗅了嗅,递了过去:“桑大夫,这些都用药煮过,只是有人戴着它吃了——” 他有些迟疑,仔细嗅了嗅,又道:“好像吃了山楂。” 话音一落,白发老翁一下子从凉椅上坐了起来,看着李小川:“你说什么?” “山楂。” 桑落接过手衣,也嗅了嗅,虽然不如李小川,但她懂药:“应该不是吃了山楂,而是在煮手衣的汤中加了山楂。” 白发老翁老迈的眼珠直直盯着李小川,再看向内堂门边一脸严肃地桑落。这两个年轻的娃娃,有些意思。 很有些意思。 桑落关上门,戴上手衣,又用白布掩面:“来,把裤子脱了,我看看。” 那男子应是打听过,这个女桑大夫给人看病,都要亲自上手摸一摸。天人交战了很久,才撩起衣裳,褪去裤子,露出亵裤。 他死死攥着亵裤,看向桑落:“桑大夫,你不会——” 桑落白布掩面,只露出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眸,严肃地看着他:“你的那处,在我眼里,跟你的手指、鼻子、耳朵无异。就是一坨肉而已。” 她第一次上临床看到活男人的那处时,还是个女学生。也不知是不是福尔马林泡过的大体老师看多了。那些活人的肉身在她看来,跟大体老师的也并无区别。 唯独四年前看到颜如玉时,才察觉了人与人的不同。 粉色,匀称,真干净。跟买来的解剖模具一样。 桑落察觉到自己走神,眨眨眼看向褪去亵裤的男子,不禁暗暗骂自己又说错话了。 这个人不知遭遇了什么,从大腿到下腹,再到胸口,有一条长长的丑陋的刀疤。 刀疤恰好划过他的腿间。 他竟是无根之人。 附件还在,所以他毛发声音都没有变化。 他刚才说什么?要生孩子? 有米有媳妇,可没灶啊。 那人害怕吓着她,用手去遮掩那些刀疤,桑落却一抬手,挡住他的动作,声音平淡,却又带着几分温和:“伤怎么回事?” “我十四岁就进了吕家军。” 一说这个,男子有些得意。当今太妃姓吕,她父兄的吕家军异军突起,可谓是所向披靡,大荔国弱民衰,遇到吕家军,节节溃败。 “跟着吕大将军打了两年。就那时受的伤。”男子想起那情形浑身的不自在,用衣裳盖住身体,才又比划着道,“这么大一把刀,横着砍在我肚皮上,我向后一躺,上半身躲得及时,就是腿慢了些。” 桑落明白了。 战争何其残酷,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不易。断胳膊断腿的大有人在。他活着,还四肢健全,还能多求什么呢? 这样的人如何能娶妻?这不是娶回来供着,让人守活寡吗?桑落坐回到桌案边,声音渐渐冷下来:“你知道生孩子要什么吧?” 他又不是属壁虎的,切断了还能再长。 男子坐起来穿好衣裳,仍旧低垂着头:“我是家中独苗,家里都不知道我伤了根本,非要我娶妻。我执拗不过,只能从了。这么多年,家妻无所出,我爹娘也甚是着急,我都好歹顶过去了。” 狗男人!都这样了还娶什么妻!桑落心中暗暗骂了一句,面上仍云淡风轻。 “这半年,我爹身子不好,只怕是......”他顿了顿,又说,“我爹娘隐约猜出是我的问题,想说要不就借、借、借个种。” 桑落皱紧了眉,犀利地看向这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你妻子同意了?” “她是坚决不同意的。说是宁死不做这样的事。”他摇摇头,“我提过和离,她又不肯。我不想耽误她,可她说宁可过继一个孩子,也不要和离。” 古代女子对从一而终怎么就这么执拗? 一辈子三万天,睡着一半,又迷迷糊糊一小半,也就剩下一万天,吃饭如厕洗衣,再用去一小半,只剩下八千日。 只为了一个“从一而终”的念头活着? 桑落每每听到谁家妇人宁死不二嫁,就觉得替她们窝火。 语气也连带着不怎么客气:“明日,你带她来,我在这里等着她。” 她倒要好好说说。好好一个女子,又不是换个男人不能活。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 只是没想到,到了第二日,事情竟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第81章 都是狗东西 第二日天格外闷热。 一大早,丹溪堂里的知了也叫得有一搭没一搭的。 白发老翁只穿了一件泛黄的露臂褂子,光着脚丫蹲在青石板台阶上,就着一根咸菜喝稀粥。他不舍得咬那咸菜帮子,只捏着那根咸菜,把一头放进嘴里嗦了一口味儿,立刻扭头喝一大口粥。 唏哩呼噜,一直喝到碗底朝天。 打个饱嗝,放下碗,被院子里突然冒出来的两个人,吓得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他身子一歪,左手捏着咸菜,右手端着碗,心中立刻权衡出了主次。 啪嗒,碗摔成几瓣,咸菜还捏在手中。 桑落与李小川连忙上前去搀扶。 老翁紧紧捏着咸菜,站了起来,皱眉问道:“你们怎么又来了?” 李小川看他宝贝咸菜的样子,十分不解:“老人家,这根咸菜是救过你的命吗?” “你们小娃娃懂个屁,盐多贵?这东西一根,可以吃上一年。”老翁白他一眼,寻了一张油纸将咸菜仔细包起来,又问道,“你们怎么又来了?真把这里当你们自己的医馆了?” 桑落再次仔细打量起这医馆来。这几次来,一个病患都没看见,连称药的秤也积了灰,可见生意何等惨淡:“老人家,你的医馆闲着,何不租借给我?你还可以在这里住着,我只是每日在这里看诊。” 白发老翁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不租!不租!” 桑落示意李小川将地上碎掉的瓷片捡起来拿去扔掉,再悄声对着老翁询问:“老大人,可是前朝的内廷医官?” 内廷医官属于太医局,平日给没有品级位份的内官和宫女看诊,因担心在宫内做出逾矩之事,故而历来内廷医官都是挑选内官担任,地位等级太低,也不分什么门科,只学一学粗浅的医术,就上手看诊了。 此话一出,那老翁脸色都变了:“你、你胡说!我跟他们没关系!” “哦,算我猜错了。”桑落又想到什么,继续说道:“你想不想知道我的桑家奇方是什么?” “不想!不想!”老翁捂着耳朵表示蛤蟆念经,不听不听。反正他听了也用不着。 桑落不信他不想知道。 学医之人分两种。一种是为了糊口,比如堂兄。另一种是为了执念,比如夏景程。 这个老翁应是后者。平日对银钱毫不上心,给他银子他也爱答不理,躺在躺椅上懒得动一下。但上次给阿水缝伤口时,他就好奇得紧,凑过来看了又看。 “今日就约了就算了,”老翁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明日,再不可来了!” 他没听见桑落的反应,坐在凉椅上,又望向桑落:“听见没有?” “听见了。” 正说着,门外响起马蹄声。 桑落去开门,只见来了一驾驴车。昨日那个络腮胡男子仍旧戴着斗笠,坐在车前,勒住毛驴将车停稳。再搬下踏脚凳子,掀开碎花布的车帘:“娘子,到了。” 车内伸出一只手来,搭在男子手腕上,躬身走出来。 戴着幂笠看不出容貌,只觉得那身姿柔弱,是个娇生惯养的女子。 她低着头,一步一步踩着下了地,两人快步进了丹溪堂,桑落上了门闩,才道:“两位里面请。” 李小川这次准备得齐全,将文房四宝、手衣、烈酒、掩面的布,都一一端进了屋中,再退了出来。 桑落对络腮胡男子道:“你也出去。” 关上内堂的门,那女子才摘了幂笠,露出一张姣好的面孔。看着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纪。 她也打量着桑落,最后目光落到那一桌子的工具上,不禁惊叹道:“你当真是大夫?” “是。” “我还以为——”女子顿了顿,没有说出口。 桑落看她一眼:“以为什么?” “没什么。”女子坐在屋内,一动也不动,像是下了决心一般,主动开口说话,“你替他瞧过病了?” 桑落点头:“昨日看过了。” “如果他是托你来劝我和离的,不妨趁早收了这个心思。”那女子下巴一扬,说得斩钉截铁,毫无商量的余地。 那女子似乎对自己的相公了如指掌:“我猜他也跟你说过,要借种的事吧?” 桑落神色淡漠:“他也说过,你不愿意。” “对,我宁死不肯。我这辈子只跟他一个人。” 桑落沉默不语。 古代女子嫁一夫,终生不换,美其名曰贞洁。殊不知忠诚、贞操、纯洁,都是男人对女人的奴役。 他伤成那样,还要坚持娶妻,把女人困在后宅一辈子,无法生育还咬着牙不肯承认是自己的问题。 男人当真都是狗东西!可这些女人还要心甘情愿被奴役,被束缚,还引以为傲。 说起来,颜如玉也是狗东西! 穿越四年,她活得何其艰难。为了当一个大夫,甚至要女扮男装。被拆穿自己身份,还要罚抄《女戒》、甚至去绣坊做劳役。 前几日爹提她的婚事,一想到若嫁了人,也要跟这些古人一样主动套上一层又一层的枷锁,她的内心就充满了恐惧和抗拒。 今日又听到女子说得如此坚决,桑落只觉得心中冒出一团熊熊烈火,恨不得烧了这些古人的脑子。 她回过神:“可他毕竟是残缺之人。你没想过后半辈子如何过吗?” 那女子闻言笑了,言语之间多少有些轻慢:“你多大了?” “十六。”虚岁。 “可有如意郎君?” 桑落摇摇头:“男人都是狗东西。” 那女子竟捂着嘴笑起来:“小小年纪,也不知从哪里听的话,跟着大人学学舌也就罢了,怎么还在这里充大夫?” 她站起身来,准备戴上幂笠走出去:“算了,就当出门游湖了。” 桑落也站起来:“我兴许能让他有后。” 女子戴幂笠的手微微一滞,转过头仔仔细细地望进桑落的眼里,试图分辨这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说的又有几分真切:“当真?” “夫人可能还不清楚,我本是刀儿匠出身,男人的身子能不能用,我一眼便知。” 女子想起来了。前些日跟一些官眷们吃茶,有人说有个刀儿匠出身的桑大夫,在男病上有奇方。说的就是她? “当真能让我有他的孩子?” 桑落不懂她的欣喜来源于何处:“怀孕生子,女子都是以命相搏,你为何如此执着?” 女子闻言放下幂笠,解开了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