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娇》 第1章 她要活着,却不能只是活着。 成武二十三年,九月。 帝崩于上清园,谥睿文大圣皇帝,庙号太宗。 十月,十三皇子澧即位,清晖***代为监国,年号不改。 成武二十五年春,吴王、成王、睿王反叛,清晖***率兵亲征,耗时一年三个月,终平定叛乱。 成武三十年,清晖***专权擅势,大作威福,纵恣不制,无所畏忌,被驸马萧规以剑相逼还政于帝后,自戕于荣庆殿外。 次元,帝大赦天下,改元平安。 —— 平安十年,冬,大雪。 湟水县县郊的兔子林内尸山血海,惨不忍睹。 满脸横肉的匪徒们拎着带血的刀在尸体间来回补刀,嘴里不干不净地闲聊着。 “不管是不是,都杀了就行,看到漂亮的也别心软,要是让那小子跑了,你我的脑袋可都得跟着跑了。 “再漂亮能比飘香楼的娘们漂亮?干成这一票,往后爷几个可都是莲香姑娘的座上宾咯!” 爆笑声迭起。 然而就在土匪头子打算把眼前这个可以领赏金的人的头砍下时,他身下那本该咽气的少女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喀。 少女断裂的脖子发出诡异的声音来。 “鬼啊!” 土匪头子瞪大眼睛,吓得往后跌起。 可他越退,那缓缓爬起身的少女就越是靠近他。 后头那些还在嬉笑的土匪们这会儿已经四散而逃,举目望去,根本看不到背影了,留下这位尿湿了裤子,在地上咚咚磕头。 “女鬼娘娘饶命,女鬼娘娘饶命。” 土匪头子口齿不清地求饶道。 少女神色恍惚地环顾四周后,将目光锁定在了面前的土匪头子身上。她右手扶着脖子,手掌下的狰狞伤口随着她的动作而一点点愈合,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其脖颈处就已经光洁无痕了。 “你杀的人?”少女问。 她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一张破啰,但恰恰是这样的声音给她增添了几分不属于人间的诡谲。 “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土匪头子磕头都不敢停,脑门上污血混着雪水,半分没了方才的狂妄。 “奉谁的命?”少女再问。 土匪头子一听,便跟倒豆子似的,一五一十全招了。 原来,他们是边境鹞子窝的土匪,本是不敢到大钊境内犯事的,但半个月前有一个女人找到他们,给他们提供了钱粮车马,让他们准时准点地到这兔子林里来劫人。 说罢,土匪头子从怀中取了一幅画像出来。 “那女人说,药已经帮我们下好了,旁的不用给我们操心,我们只要杀人灭口,事后砍下这人的头,就能拿到四百两银子。” 少女接过画像,眸色深沉。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 但那份记忆模糊不清,远没有现在这具身体的来得清晰。 现在的她,是临州杨家的女儿——杨韵,而画像上的人,是她的双胞胎哥哥杨礼成。 兄妹二人此行是为了去湟水县的青山寺替重病的母亲祈福,却不想在半道,遇到了山匪劫路,混战一通后,杨礼成为了保护妹妹而死。 当然,杨韵却也没能幸免。 她与那些同行的香客一样,死于乱刀之下。 “找你的人叫什么,知道吗?”杨韵问。 土匪头子不敢隐瞒,战战兢兢地回答:“旁的不知道,只知道那女人身边的仆从喊她白娘子。” 白娘子…… 很好。 杨韵的嫡母便姓白。 杨韵和杨礼成是杨家庶出,因为父亲杨令时畏惧嫡母白家的势力,兄妹俩自出生就被丢去了别庄上养着,靠生母偷偷接济过活。 这些年,杨家从未过问过他们兄妹俩,却没想到贱命好养活,硬是让他们两兄妹长大成人了,且一个学文一个学武,颇有建树。 反观白氏,其膝下一儿三女,文不成武不就。 如今杨礼成金榜题名,被圣人钦点了探花,做了肇县县丞,白氏在家里只怕是牙齿都要咬碎了。 会是她吗? “还有没说的吗?”杨韵附身问道。 土匪头子摇摇头,不敢去看杨韵的眼睛。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继续磕头求饶,就感觉到脖子上一疼,眼前的景象便由雪地换成了天空。 提着刀的杨韵甩了甩上面的血珠,转头走回去,将哥哥的尸体扛在了背上。 天快黑了。 杨韵寻了个依山傍水的地方,一边挖坑,一边厘清思路。 她得回去。 哥哥死得冤枉,她得老天眷顾捡回了这条命,无论如何都得回去报仇。家中也还有嫂子和小侄女在等着她回去照顾。 更何况…… 杨家式微,哥哥是这十几年里唯一一个踏进了金殿的杨家子弟,这个身份是他,也是她最大的倚仗。 没落世家的庶女的人生一眼便能望到头,哪怕她习武,哪怕她习有所成,却依旧被拘在后院那一方天地之中,脱不得身。 她要活着。 却不能只是活着。 想到这儿,杨韵蹲在了哥哥身边。 因为是双胞胎,所以两人的脸是如此地相似。 而且,他们一个日日浸淫在书堆中,一个常年和镖师武夫混在一起,久而久之,两人的体格和身形竟是意外地没有什么差别。 至于声音…… 杨韵取下身后的背囊,从立马摸出了一个小盒子。 跟着镖队过日子,正儿八经的拳脚刀剑她学了,一些旁门左道她也学了。让声音变得粗糙的药丸她有,压着月事的药粉她也有。 “既然我还活着,那那些害我们的人,就该死了。” 杨韵敛眸,一边服药,一边与哥哥交换了衣服。 彼时,夜幕落下。 冬夜的寒风吹卷得杨韵整个人脸色发青。 在埋葬了哥哥之后,她提着刀往官道上赶。如果运气好,她能拦到一辆前往临州的马车,运气不好的话,就只能先徒步赶往湟水县落脚了。 官道上大雪盖了厚厚一层,看不出车辙印子。 杨韵哈着气,靠在一旁的大石头边信手束发,等了一会儿后,便瞧见了一辆马车由远及近。 但那马车看到路边站着的杨韵后,非但没有减速,反而是直接扬鞭,卷着风雪,呼呼从杨韵身边疾驰而去。 思索再三,杨韵认为是自己拦车的意图不太明显,于是提着刀站在了官道正中间。 她这厢刚站定,那头就有一辆十分豪华的马车哒哒驶了过来。 吁—— 马车靠近后,车夫看到路的正中间站了个人,吓一大跳,赶忙勒停。再看到这人手里还提溜着一把带血的刀之后,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赶忙求饶。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不是要您的命。”杨韵软了语气,眯眼一笑,说:“在下杨礼成,临州杨家人,想去临州,您能送我一趟吗?不用进去,我坐车辕就好。” 送! 当然送! 这不送是不是有点儿不识好歹了? 马夫几乎是哆嗦着点了头。 第2章 沈栩安 “怎么停了车?” 里头传来了疑问的声音。 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撩开帘子出来,刚要问责车夫,余光就瞥到了提刀的杨韵,脸色顿时变了。 “小哥,这……这位好汉刚好要去临州。”车夫捂着嘴,小声说道。 小厮舔了舔嘴唇,眉头微皱,拒绝的话是怎么也不敢说出口。 “我可以付钱。”杨韵取了腰间的钱袋子在手里掂了掂,双手奉上道:“不会让阁下白送一趟。” 小厮没接钱,而是转过身去,低声询问了几句,最终点头望向杨韵。 “请上车吧,只是……钱就不必了。” 说完,小厮帮着搭了把手。 车帘被掀起来,车内的人露出了真容。摇曳的烛光下,面如冠玉,沈腰潘鬓,一袭暗纹圆领白袍看上去矜贵无比。 “你是杨礼成?” 男人开口,声音清冷如山间清泉。 怎么个事? 杨韵心里一突,心想别是遇到了哥哥的熟人,忙低下头,假装没看到男人的脸,嘴里答道:“某便是杨礼成。” “杨县丞此刻不该是在肇县当值?怎会出现在这荒郊野外。”男人的目光掠过了那带血的刀后,重新看起了自己手里的书。 还好。 听这语气,并不像是哥哥的熟人,但对方知道杨礼成就职于肇县,便说明其可能是官场上的人。 杨韵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带着些许的忐忑,她谨慎地垂着头坐在角落里,眼角余光打量着那个男人,嘴里说道:“家母病重,某便向上官请了七天假回来侍疾。还未请教阁下名讳……” “沈栩安。”男人简短地自我介绍。 不认识。 杨韵找不到有关这个名字的记忆。 不过…… 姓沈? 周沈上官,赵国最大的三个世家。其中长云沈家出过三个皇后,六个丞相,旁支遍地,杨礼成就职的肇县便有一支沈家旁支。 杨韵神色如常地点了点头,说:“原来是沈郎君,多谢沈郎君出手相助。” 沈栩安挑眉,望向杨韵,似笑非笑地说道:“都说杨县丞是铁面郎君,在肇县铁口断案,今日一见,倒也不像传闻中的那般不苟言笑。” “沈郎君说笑了,某上任肇县县丞不过三个月,还未成大事,当不得铁面郎君这样的美称。”杨韵故作谦虚地说。 两人的视线无声交汇。 一个迅速挪开,一个略带探究。 马车里的血腥味一点点散开。 在沈栩安咳嗽第四次后,小厮很是委婉地说:“杨郎君这刀……小的帮您擦一擦可好?” “不好,这是罪证。”杨韵把刀放在了腿上。 她还得拿这刀去吓唬白氏呢。 “那……” 小厮还没来得及补充,杨韵就接话道:“沈郎君是闻不得血腥味吗?那我坐出去也是可以的。” 沈栩安抬眸,上下打量了杨韵一眼,斜睨着那小厮,不疾不徐地说道:“杨郎君不必在意,我这是旧疾,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 你倒是别往角落里缩啊! 杨韵挑眉,笑着答:“是我多想了。” 小厮被点了一下,自然也不敢再多话,小眼神却一直停留在杨韵的那把刀上。 到临州时,已经是次日午后。 早晨的晴空艳阳,到了中午已经是黑云滚滚,大雨倾盆,转瞬间,天地一片混沌。 马车踩着雨水一路驶到了杨家宅子前。 门童阿李一眼就认出了下车的‘杨礼成’,哆嗦两下后,连滚带爬地跑进了院子。不多时,一帮接到消息的人就涌向了门口。 杨韵抱着刀站在檐下,回身冲沈栩安道谢。 “沈郎君不必相送。”杨韵说。 小厮给沈栩安撑着伞,两人跨雨幕站到了台阶前。 “杨郎君客气,我本就是来贵府有事。”沈栩安含笑,将杨韵的诧异尽收眼底,脸上的笑意便更深了一些。 杨令时出来时,脸色因奔跑过来而发白,眼睛在看到杨韵之后,闪过了几分欣喜,气喘吁吁,连喊了四声成儿。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他的手拍在杨韵的肩头,声音略有些发颤地说:“方才林家派人过来传信,说去青山寺的人都被贼匪给害了……为父还以为……” 彼时簇拥在大门前的杨家众人脸上都洋溢着欣喜。 “人安全就好。” “听那传信的人说,那些贼匪可是凶残呢,三郎这算是上苍保佑了。” “谁说不是呢?咱们杨家的文曲星该是有列祖列宗保佑的。” 窃窃私语中,完全没有杨韵的痕迹,全然忘了这是两人出去,一人回来。 等注意到后头的沈栩安时,杨礼成面上闪过一丝疑惑。 “这位是?” “在下沈栩安。”沈栩安抬袖拱手一礼。 人群后的白氏脸色瞬间难堪了几分,捏着帕子往后退去。 “原来是沈郎君,沈郎君到访真是让寒舍蓬荜生辉,快里面请。”杨令时赶忙招呼下人迎路,又扭头道:“能平安回来就是老天爷保佑,先去洗漱休息一番,压压惊。” 姓沈,能是哪个沈? 杨令时虽然不认识沈栩安,却已然猜到了眼前这个贵气逼人的少年郎是什么身份,笑脸立马就堆了上来。 杨韵也没多说什么,抱着那把煞人的刀跟着下人往内院走。有外人在,她并不急着发难。路过白氏身边时,杨韵还特地停了一下,侧身冲她行了一礼。 白氏本就难堪的脸色愈发铁青了些。 可四周都是眼睛盯着,白氏发作不得,只能挂着个勉强的笑容,以母亲的姿态关怀道:“可有受伤?” “有的。”杨韵一本正经地点头。 从未和‘杨礼成’好好说过话的白氏愣住,有些不知道怎么接话。倒是一旁的杨武威探头看了杨韵一眼,说:“三哥这怀里的刀是——” 一句话还没说完,杨武威就被自家娘亲暗暗拧了一下,哎哟哎哟地往后躲开了。 “三郎还是先去洗洗吧。” 白氏鼻头微皱,连一句多的体贴话都不愿意再说。 “谢母亲关怀,儿子一身血气,先回房去洗漱了。”杨韵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转头冲杨武威眨了眨眼睛,跟在下人身后进了院子。 白氏不是什么好人,膝下的儿女却算不得混账,只是没什么出息罢了。 第3章 明明是你的胞妹,怎的叫我节哀? “三哥……” “三哥……” 一跨进后院,杨韵就听到杨武威那大嗓门追了过来。 “有什么事你说,我还得洗一下换身衣服。”杨韵故意不关门,背对着大门,一边解衣衫一边说:“前院不是来了沈家郎君?你不去那儿凑热闹,母亲只怕要生气的。” “韵姐儿呢?”杨武威抻着脖子问。 杨韵的手顿住。 这还是投一个问起杨韵的人。 半晌,杨韵敛眸,低声道:“死了。” 门口的杨武威一愣,好半天没说得出话。 在大多数杨家人心里,杨韵只是个入不得族谱的庶女,平日里养在别庄里,三五年见不上一面的,哪儿谈得上感情? 但杨武威还是有些不同的。 少年心气,最爱那些武侠话本儿上的光怪陆离,所以自打杨礼成高中,杨韵回府后,杨武威就经常往这边院子跑,闹着让杨韵叫他一些拳脚功夫。 “山匪凶残,我能侥幸逃生,已经是上天垂帘。”杨韵敞着衣服转头,看杨武威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提醒道:“看父亲的意思,大概是不愿意提及的,你也莫要再提。” 不是提不得,而是没必要。 对杨令时来说,一个刚接回来,人前人前没露过面,上不得族谱的庶女,死了便也就死了,不值得杨家花心思。 当然,如果杨礼成没有高中,没有去做肇县的县丞,那么他的待遇也不会比杨韵好多少,甚至畏惧白家声威的杨令时可能都记不起自己有这么两个孩子。 所有人都没有认出此刻回来的是女扮男装的杨韵,便是最好的证明。 又或者说…… 即便有人认出来了,也不会站出来指证。 毕竟这些人需要的是杨礼成活着。 “怎么会呢?”杨武威托腮蹲在门口,眉头倒扣,“韵姐儿身手那么好,她打三两个贼匪应该是不在话下的。” 为什么呢? 当然是有人事先就做了准备。 杨韵的眼神冷了下去。 “我要洗漱了,六郎你是想留在这儿看?”杨韵收拾了情绪,走到杨武威面前,垂眸道:“人死不能复生,六郎节哀。” 明明是你的妹妹,怎的叫我节哀? 杨武威走出院子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过他回想了一下三哥那脸色,心道,三哥只怕也不好受的。 这厢从杨礼成的院子出来,杨武威还没来得及去找妹妹,就被母亲的婢女喊了过去。刚进去,杨武威就的脑门上就挨了一下。 “娘~!你打我作甚。”杨武威捂着脑袋嚎道。 白氏气得心肝儿疼,侧坐在宽椅上,望着那不争气的儿子,问:“你去他那儿做什么?” “我这不是看三哥一个人回来的。”杨武威委屈地回答。 “就你长了眼睛!”白氏一掌拍在桌上。 杨武威想到三哥的提醒,二话不说,直接跪了下去。 眼见着儿子认错认得爽利,白氏的气消了一点点,又叹气道:“那个院子你就不要去了,学堂那边……你舅舅已经给你打点好了,你只消得按时按点的去,便能得个秀才名头,往后也方便你在临州行走。” “娘你昨日不还说让我收拾收拾,准备去肇县?”杨武威怪道。 “昨——”白氏被噎了一下,心头酸涩泛滥。 看娘亲面色不善,杨武威膝行数步,到白氏身边,孝顺地替她顺气,“娘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学堂而已,这次我肯定不会办砸。” 白氏嗯了声,突然问道:“你去那院子,可近身看了?” “啊?”杨武威没听出来到母亲什么意思。 “他换衣服,避着你了吗?”白氏问得更仔细了些。 杨武威摇摇头,说:“我去的时候三哥正好换衣服呢,没避着……哦不不不,我往后肯定懂礼数,绝不再莽撞往里跑了。” 生怕白氏怪罪,杨武威连连保证。 “倒真是命好么。”白氏攥紧了拳头,咬牙道:“千算万算,没算到这贼老天庇佑,罢了,罢了。” 杨韵并不知道白氏那边商量了什么,她洗漱了一番,换了身深蓝色的圆领袍子后,便出了门。 这会儿雨停了,杨令时正送沈栩安往外走。 许是感觉到了杨韵的目光,沈栩安回头看了一眼,与杨韵目光对上。 “成儿。” 杨令时招呼了一声。 “来了。”杨韵立马迎上去。 “吾儿杨礼成,如今是肇县县丞,往后还请沈少卿多多关照。”杨令时略带骄傲地介绍道。 少卿? 杨韵有些诧异。 “杨三郎天资卓越,往后前途不可限量。”沈栩安似笑非笑地恭维了一句。 杨令时听得更加骄傲,连带着胸膛都比刚才挺拔了几分。 他的儿子,自当时天资卓越的,即便没有家族庇护,那也跨过了万人之海,站在了金銮殿之上! “沈少卿过奖了。”杨韵自谦道:“不过是一县丞尔,比不得少卿半分。” 一行人走到杨家大门前,又寒暄了几句,这才送别。 关上门来,杨令时就放松了许多,踱着步子说:“这沈家郎君的姑母与你母亲是旧交,成武年间因为一些事淡了关系,如今看你高中做官,只怕又重新活络了心思。” 嗤。 杨韵在心里笑了声。 沈家什么门第?会因为一个探花,一个小小县丞便纡尊降贵地上门结交?也就杨礼成这种人才会相信了。 “沈郎君怎么没留下来用晚膳?”杨韵试探地问。 “说是还有别的事,过来递个名帖而已。”杨令时从袖笼中取了沈家的名帖出来,两指掸了掸,说:“京城风物,到底是好,这纸可是上等梧州纸,千金一张,沈家居然只是用来做名帖。” 又吸了一口气,闻了闻,说:“墨也是利州墨,当真豪气。” 杨令时其实不是什么正经文人。 但大钊重文轻武,杨令时即便不擅长舞文弄墨,为了家族前程,在这些东西上也是下了狠功夫的。 “还是父亲在行。”杨韵不轻不重地奉承了几句。 正走着,歇斯底里的嘶鸣穿透雨幕,生生砸在了杨韵的头上。 “我的韵娘呢?” “我的韵娘怎么没有回来!” 第4章 母亲 杨韵的母亲——柳如,不顾下人阻拦,在雨中奔走而来,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走到近前,柳如也不知哪儿生出的力气,竟是一把撞开了杨令时,直接抓住了杨韵的手腕。 “你为什么没有救你妹妹!” “你为什么没有救下你妹妹!” “你怎么有脸独自回来?” “你对着他笑什么?他几时供过你吃喝?” 病弱的妇人力气大得离谱,一下又一下地拍在杨韵的手臂上,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力度之后的悲痛。 疯狂过后,便是脱力。 “姨娘……”杨韵低着头,抬手抱住摇摇欲坠的柳如。 她的心很痛。 明明她不是真的杨韵。 明明她只是一缕侵占了杨韵身体的孤魂。 可她看到柳如如此悲切的目光时,她的双眼还是汹涌了泪水,心更是痛得无法呼吸。 为什么? 不—— 她就是杨韵。 这是生她养她,待她如珠如宝的母亲啊! 杨韵半跪着扶稳柳如,压低声音,喃喃道:“娘,你放心,我不会叫他白死。” 一旁的杨令时难看恼火不已,忙抬手,让下人过来搀扶柳如,送回院子去。却没想到杨韵不松手,执拗地懒腰抱起柳如,走进了厅堂。 刚入厅。 白氏就带着下人匆匆赶来,温声道:“三郎,大夫来了,快让你姨娘回院子去。她本身体弱,这发了狠,淋了雨,只怕病情要加重,你留她在这儿可不行。” 下人们鱼贯而入,送来了暖身的姜茶。 柳如却是冻坏了,不断发抖。 杨韵也就没有多说什么,由着白氏带人搀扶着柳如出去。白氏临走时顺便还遣散了下人,留杨家父子坐在厅内。 杨令时的火气来得快去得快,当下坐定,端着茶盏,轻撇了一下茶沫,温和地说:“打算什么时候回肇县?姨娘病重,你身为人子,赶回来一趟已经算是表示了孝心,不必再多耽搁,免得上官与圣上不喜。” “明日就动身。”杨韵回答。 闻言,杨令时轻点了一下头,很是满意。然而他脸上的笑容还没展开,就听到自己的儿子继续说道:“父亲不问问韵娘吗?” “听说那一带现在贼寇猖獗……这样吧,待会儿我去镖局找几个好手,让他们带你妹妹的尸骨回来便是。”杨令时说。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地。 咚。 杨韵一拳撞在了桌上。 对面的杨令时被吓了一跳,抬眸去看,儿子的脸色却没有什么变化。 想到儿子与杨韵自小感情深厚,杨令时又请了清嗓子,补充道:“你妹妹遭此一劫,是她命中带太岁,你不必介怀,不是谁的错,你须得想开一些。” 你妹妹。 低着头的杨韵差点儿要冷笑出声。 只是她终究没有如何表示,而是略微点了点头,起身问:“父亲可还有别的要吩咐?若没有,儿子先回去收拾行李了。” 杨令时哪儿能有什么吩咐?唠叨几句,便目送儿子出了厅堂。 另一头,白氏将柳姨娘安顿好之后,又调转回了杨令时这边。她见夫君独坐在厅内,眉头微蹙,几步过去问道:“可问了三郎那事?” “哦!”杨令时一拍脑袋,慢半拍道:“倒是忘了这事……不过夫人也别着急,成儿既然没说,那自然就不是很重要。” “怎么会不重要?”白氏走到杨令时身边坐下,侧身伸手轻点了一下他的背,说:“三郎如今出息了,他的一举一动你这个做父亲的都得多加思索,那刀从何而来,有何用处,他不说,你怎能不问?” 有何用处? 到夜里时,白氏便知道了。 彼时月上中天,杨令时宿在了胡姨娘的院子,而准备卸了发簪歇息的白氏却听到了院门被敲响的声音。 “谁?” 婢女春桃边走边问。 院门外没有人应声。 春桃心中疑惑,开门往外一看,看到三郎君站在门口。 “嚯。”春桃吓得拍了拍胸脯,怪道:“三郎这么晚了不歇息,到这儿来做什么?” 里屋的白氏久等不到春桃回来,觉得奇怪,起身走到了窗边。庭院里的光略有些昏暗,以至于白氏乍一看到院中站着的人时,心抖了一下。 看清后,白氏松了口气,却又立马吊起了心。 “三郎有事?”白氏问。 “母亲可认得这刀?”杨韵抬手。 带着血污的长刀在幽光之下显得格外阴森,伴着那似有似无的血腥味,令白氏不禁屏住了呼吸。 “这是来自北漠的陷环刀,一伙域外的土匪,怎么就跑到湟水县去了?偏偏是我和韵娘去青山寺的时候?” 杨韵的声音很轻柔。 轻柔到白氏有些恍惚,站在她面前的,到底是杨礼成还是杨韵?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白氏陡然爆发出一声尖叫,捂着耳朵后退,大喊: “碧桃,去喊老爷,快去请老爷!” 杨令时被叫过来时,脸上染着薄怒,可他一看到儿子与夫人对峙,当中还摆着把带血的刀,心里的怒就凉了大半。 “成儿!你这是做什么?”池永年问。 “老爷,你再不来,三郎只怕要拖刀将我砍死了!”白氏哭哭啼啼地奔向杨令时,委屈不已,手不断地轻拍着他胸口。 “好了好了,成儿怎么会做那种事?夫人不要胡思乱想。”杨令时冲儿子使了个眼色,想让他将刀拿下去。 谁料,杨韵一动不动。 “父亲不问这刀怎么来的?” 杨韵含笑道。 又自袖兜里取了一卷画出来,说: “哦对了,怕父亲不知道,我还带回来一幅画像,那上面也不知怎的就画了我的脸,土匪还非得砍了我的头才能拿到赏银。” “这画用的是梧州纸,虽不算贵重,却也是纸中优品,出入皆有明细。府上最近买了多少,什么时候买的,入了哪一房,一查便知。” “哦,对了……平安三年,圣人下旨,凡金印之官,兄终弟及,这事母亲和父亲应该是知道的。” “我说了这么多,母亲现在有什么头绪吗?” 每一句话都让杨令时难堪又暴怒。 杨令时又不是傻子。 儿子的话说到这个份上,不就是在明着指正嫡母要害他性命?但这样的话可是说不得的,不说白家势大,单是白氏是儿子嫡母这一点,儿子便不能有半句指摘之言。 “休要胡言!”杨令时喝道:“你、你何时变得如此离经叛道!真是像极了你那混账妹妹。” 杨韵挑了挑眉,将那染血的画像拍在了杨令时的面前:“父亲还有脸提妹妹?妹妹死在外面,父亲从头至尾连滴泪都没流过,这会儿骂我倒是想起她来了。” 倘若杨令时对他们兄妹真的有那么一丝父爱,也不至于让杨韵这些年混迹市井,大字不识一个,更不至于让杨礼成出不起开蒙的束修。 但如今她说这些话,又何须杨令时对他们有父爱? 为的不过是把白氏的小心思挑明罢了。 白家确实是高门,可杨令时一心要让杨氏崛起,若他知道白氏存了什么心思,那不会蠢到分不清该怎么选择。即便杨令时现在不发作,也埋下了嫌隙的种子。 第5章 惊吓 场面一度冷凝。 白氏的哭声在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刺耳。 杨令时好言安抚她,命碧桃去端燕窝鱼翅羹过来,把人哄得情绪冷静些了,才抬眸去看儿子,说: “就说不该让你回来,你看,若不是你坚持要回来,坚持要去青山寺祈福,怎会出这档子事?” “说到底还是你太任性妄为!还将你妹妹的事怪到你嫡母头上去了。” “不过,你嫡母也有错,这画像应该是从她这儿流出去的,她管教下人不力,当罚,便让她亲自操办你妹妹的丧仪,让她礼佛祈福,如何?” “此事就此作罢,不要再谈。” 噗呲。 杨韵毫不掩饰地嗤笑了声。 杨令时听得脸色一白,舌头打了结。 “罢了,父亲既然这么说,那儿子也就不深究了,”杨韵掸了掸袍子,满脸嘲讽地说:“记得让母亲给韵娘多抄几份佛经,不然……韵娘惨死,可是心有不甘的。” 三言两语给白氏吓得脸白气短,差点儿晕过去。 “告辞。”杨韵握着刀拂袍出门。 她并不指望杨令时立刻对白氏做出怎样的惩处,如今白氏知道自己的小心思暴露,往后只会更加愚蠢且急切地行动。 她…… 有的是机会亲手报仇! 临到门口,杨韵突然顿足,回头道:“父亲,我想带姨娘去肇县。前段时间肇县来了个名医,姨娘的病……说不定有得治。” “你本就是新官上任,官务该是很多,带着柳姨娘在身边,哪儿还有精力办公?只怕会让圣人失望。”杨礼成蹙眉拒绝。 耳听得杨令时反驳,杨韵又补充道:“圣人重孝,姨娘若病重过身,儿子到时候恐怕是要丁忧的。” 这是杨礼成的痛点。 要是自己儿子这刚上任不久就丁忧,那三年后,官场上哪儿还有儿子的位置?哪儿还有他们杨家的前途? 思量之下,杨礼成只得妥协道:“既如此,等让芙娘多费些功夫照拂,不能耽误了你的公事。” 芙娘,也就是她的嫂子。 当初哥哥金榜题名,在京城被榜下捉婿,娶了京城陈员外郎的女儿陈芙,并与陈芙育有一岁的女儿杨栗滢。 这次回临州,陈芙本是要带着孩子回来的,但栗滢恰巧高热不停,陈芙不得不留在肇县,独自照顾栗滢。 想到这儿,杨韵心里只有感概。 幸好陈芙和沈栗滢没有跟着回来,否则,那荒林里就不只是杨家兄妹俩的尸体了。 可旋即,杨韵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杨家人即便发现了她是假货,也不会声张,可陈芙呢?陈芙不比虚情假意的杨家人,她日日与杨礼成相处,想要在她面前伪装,是个不小的考验啊。 “明日我会着人给你准备马车,早些回肇县也好,你那上官年事已高,你多出政绩,两年之期一到,该是能顺利回迁京城的。”杨令时一副很为杨礼成考虑的样子。 “一切听从父亲安排。”杨韵从善如流。 闻言,杨令时满脸都是笑意,点点头说:“一番变故,倒是成长了不少,也算是好事,往后切不能再鲁莽行事。” 杨韵跟着笑,笑容却未及眼底。 次日。 杨家办了一场洗尘宴,算是告知杨家的亲朋杨礼成平安归来,午宴后,杨韵便带着柳姨娘坐上了前往肇县的马车。 白氏作为嫡母,为表关怀,替杨令时一路送到马车到了郊外。 四周风起。 马车的车帘被吹得鼓胀起来,呼呼作响。 杨韵单手扶着门框,站在车辕上俯视白氏,含笑道:“母亲不必再送了,此去路远,风急天寒,母亲还是尽早回程吧。” “成儿你好生照顾自己,也万万要妥帖照顾柳姨娘。”白氏捏着帕子擦了擦眼角,温柔不已地说:“有什么难处,尽管跟家里说,家里能支持的必不会含糊。” 嫡母做派,她从来不差。 哪怕前一天晚上吓得魂飞魄散,这会儿也能装出温柔慈爱来。 呵。 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嗤飘了过来。 白氏一愣,抬眸看去,却没发现‘杨礼成’有什么异样的神色。 “谢母亲关怀。”杨韵说。 车帘落下。 马儿扬蹄驶出。 然而马车驶到半路,停在第一个馆驿时,杨韵却让车夫照看一下母亲,自己则换了身衣裳,在馆驿另租了一辆马车返程。 夜深露重,杨韵抵达杨家时,已经是三更天。 房内。 烛光被走动的人带得晃动了两下。 杨韵侧身站在窗后,伸手将窗户戳了一个小小的洞,随后探头往里看去。 屋内白氏正在卸下妆面。 丫鬟半蹲着在一旁给白氏捶腿,低声道:“夫人,舅爷那边来信了,说一切都处理妥当,不会留下任何的证据。” 舅爷…… 能被白氏的贴身丫鬟称做舅爷的,只有白家那位混世郎君——白九钺。 东林白家的少年天才,容姿一流。 十七岁的白九钺就做了大理寺的少卿,一年之后,白九钺以一桩刘家灭门案闻名大赵,却又在半年后摔了大理寺少卿的印,提剑出了京城,做起了那山头上的土匪。 杨韵之所以回来,就是因为想到了白九钺,怀疑了白氏。 白旧钺这个做土匪的想要弄一批人手劫路再简单不过,杨家人不想让哥哥死,白氏却未必。她作为嫡母,虽是杨礼成名义上的母亲,这些年却从未善待过柳姨娘或他们兄妹。 如今哥哥高中,白氏自己的亲儿子杨武威却游手好闲,斗鸡走狗,午夜梦回时,白氏只怕是越想越气,越想越恨。 这份恨,值不值得她下杀手呢? “他最好是。” 白氏梳头发的手顿了一下,眼神骤然变冷,嘴里道:“连这么一件小事都做不明白的话,他还有什么用?要不是他任性妄为,白家能落到如今的地步吗?” 梳子被重重地摔在了桌上。 丫鬟自是不敢说主家的不是,讪笑一声,轻声说:“舅爷心里还是在乎您的,要不然怎么会鞍前马后地为您筹谋?” “他自是要在乎的。”白氏搁了梳子,揉着眉心,“现如今白家都是一些废物,他若还想要回京城,便只能倚靠杨家……杨礼成是探花又如何?庶出的东西,只有威儿才是他的倚仗。” 到这份上,丫鬟没有再接话。 临庭院的窗户却哐的一声被吹开了。 丫鬟起身欲走过去关窗,大风却呼呼直卷进屋,将屋内的烛火悉数吹灭。此时无星无月,屋子里顿时伸手不见五指。 咚! 重物落地。 “环儿?” 白氏久等不到灯亮,拧着眉头喊了声。 可四周只有风声。 第6章 再遇沈栩安 长久的死寂与吹卷的大风让白氏没来由地心生畏惧,她刚想要大喊来人,眼前却突然笼上了一层更深的阴影。 “……谁?” 白氏捂着脸,颤颤巍巍地问。 杨韵披散着头发,用咬破手指的血沾在眼下,一步步走进,问道:“母亲,你为什么要害我?” 她刻意放轻了声音。 配合着凌冽的秋风,宛如幽府来客。 方才还泰然自若的白氏这会儿已经瘫软在了地上,她手脚并用地朝后爬了几下,哆嗦道:“是谁在装神弄鬼!是谁?!” “母亲怕我?”杨韵吹亮了手里的火折子,半蹲在白氏面前,笑吟吟地说:“母亲那般对我,难道就没想过我会回来找您吗?这九幽的路,女儿可是整整爬了三天呀。” 没光时,白氏的惧怕还只是朦朦胧胧,此刻微光闪烁,看清楚眼前之人的白氏只发出了一声惨叫,便歪头失去了意识。 晕了? 杨韵一愣,耸了耸肩膀,起身将桌上的灯重新点亮。 梳妆台上的两个妆奁都半开着,除却金银首饰,还有一叠信笺。杨韵斜坐下,一手举灯,一手拿出信来看。 一些家书。 一些闺中密友的寒暄。 以及…… 杨韵微微眯起了眼睛。 白氏愚蠢,白九钺却是个聪明人,所以他与白氏的书信往来都只是稀松平常的问候,但细看之下,其中一封却很奇怪。 为什么白九钺要白氏给肇县的沈家旁支送去金银?据说白氏和沈家是有旧的,只是时过境迁,两边早就断了联系。 而且,为什么是杨礼成就职的肇县? 将所有的信笺回归原位后,杨韵捏着簪子起身,走到了白氏的身边。 一命偿一命。 如果白氏真的是那个害死杨家兄妹的人,那么她会毫不犹豫地收了白氏的命。只不过……不是今天。 在一切得偿所愿之前,她需要白氏活着。 她不能因为丁忧告假三年。 三年太长,官场形势往往是瞬息万变,她等不了三年,她需要报仇,她要去京城! 等等—— 杨韵的神色突然有些茫然。 她偏头望着那摇曳跳动的烛光,眼神恍惚,心道:我要报的还有什么仇?为什么去京城的念头那么强烈? 思忖间,簪子划过了白氏的脸颊,脖颈,最后落在了白氏的手上。 回过神来的杨韵一用力,簪子便戳破了白氏的指腹。沾了沾上面的血,杨韵在其身后的床褥上留下了几个字,又将混淆人思绪的曼珠沙华粉末喂给了白氏吃下。 忙完这些后,她拍拍手起身,扬长而去。 等到杨韵重新回到馆驿时,天正好亮了,可以直接启程。只是,柳姨娘一恢复些力气,便哭喊着要见韵娘,已然是神志不太清醒。 好不容易安抚好柳姨娘,再扬鞭,已经是午后。巧就巧在,一出馆驿,杨韵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勒马停下。 沈栩安的车夫! 那车夫显然也看到了杨韵,抬手一供,招呼道:“见过杨郎君。” “沈郎君这是办完事了?”杨韵硬着头皮客套回礼,说:“那日沈郎君走得急,在下还没来得及说一声谢谢呢。” 车夫眉眼弯弯,还没搭话,就被人按住了。 沈栩安自马车上下来,大掌落在车夫肩头,斜眸看向杨韵,缓缓问道:“杨郎君可知道临州里出了件怪事?” 他说话很慢,浅色的眼瞳清澈透亮,给人一种亲和温润的感觉。 但声音又冷得像是高山寒泉。 杨韵眨了眨眼睛,神色自若地反问:“什么事?” “你的嫡母夜里似乎是撞了邪,请了好些个和尚道士去家里做法。”沈栩安微微垂眸,似乎是笑了一下。 沈栩安怎么又去了趟沈家? 他不会看出我是女的了吧? 两个疑问在杨韵脑海中成形,于是她打袖拱手,说:“原来沈郎君去了我家里?倒是无缘与沈郎君坐下来喝一杯茶了。今天天色不早了,我还得赶往肇县,就不与沈郎君闲叙了,有缘再见。” 要走的意思实在明显。 可对面的沈栩安却像是听不懂似的,微抬着眼,含笑道:“巧了,我也要去肇县,不如我们同行?也算是圆了杨郎君的心愿,你我二人坐下来品茗一杯,小叙几句。” 嗯…… 嗯? 杨韵皱起了眉头。 她实在担心沈栩安别有用心,更担心是不是哥哥在肇县办了什么公务与沈家有关。如今她还没回到肇县,万一对话中有什么穿帮了,那可是个掉脑袋的大把柄! “不方便?” 见杨韵不接话,沈栩安又问了句。 “我的马车不大。”杨韵硬着头皮委婉拒绝,“改日吧,既然沈郎君也是要去肇县,那咱们迟早能喝上这一杯茶不是?” 却听得车夫憨笑一声,接口道:“杨郎君是知道的,我家郎君的马车很大,您先前可是坐过的。” 可不嘛。 京城沈家那是何等的豪族世家,沈栩安作为沈家嫡子,乘坐的马车自然也是宽敞极了。不说多一个人,便是多一家人都是容得下的。 “杨郎君是不方便,还是不愿意?”沈栩安饶有兴致地拉长了自己的尾音。 杨韵很想说不愿意。 但沈栩安显然不会是那种会轻易放弃的人,与其撕破脸,闹得没有台阶下,还不如顺水推舟,看看这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如此,便有劳了。” 说完,杨韵转头吩咐车夫跟上沈家马车。 香车宝马,佳茗美人。 对着沈栩安这张脸,杨韵很难生出什么脾气,所以干脆正儿八经地碰杯,就着美色品茗。 喝过四杯之后,杨韵有点儿饱了。 “茶如何?”沈栩安问。 “花香,栗香,香气浓郁,其味……清爽,甜中微苦,入口柔和,回甘悠长。”杨韵下意识回答:“是茶中极品,不知春。” 沈栩安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对面的人能正经回答出个所以然来,随后挑眉笑了声,说:“没想到杨郎君如此识货,看来杨家也并不如外传的那般式微。” “杨家买不起这千金一朵的不知春。”杨韵很是诚恳地说。 “那杨郎君是在任上喝到的?”沈栩安问。 嚯。 杨韵立马就品出了沈栩安这问题的门道,赶忙摇头摆手,说:“没有没有,我只是小小一肇县县丞,买不起,也享受不起不知春,沈郎君高看我了。” 又说:“我之所以能品出这茶,其实说来不怕沈郎君笑话,我是在茶肆里偷听来的。” 三两句圆了过去。 沈栩安也不继续追问,抬手提壶,给杨韵倒满后,转了话锋道:“杨郎君不问问我去杨家做什么吗?” 当。 茶盖落下。 杨韵叹了一口气,抬起头,很是严肃地望着沈栩安,说:“我知道沈郎君与我嫡母该是有些交情,但请沈郎君放心,我无意探究。” “我的马车是跟着杨郎君马车出城的。”沈栩安强调。 第7章 荣庆殿的那位 马车…… 哪一趟马车? 杨韵在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 如果是第一趟马车,沈栩安不会是刚才那个时间到馆驿,而如果是第二趟的马车,那么沈栩安这会儿心里只怕已经清楚,白氏的疯癫跟她脱不开干系。 然而杨韵脸上还不能表现出任何端倪。 她干笑着说:“忘带了官印,回去了一趟,没想到和沈郎君出城的时间差不多。” 两人的视线再度交汇。 从沈栩安的眼睛里,杨韵看不到任何可以揣度的情绪,即便笑着,那笑容也不及眼底,虚假得很。 世家公子的那种虚假。 杨韵眉头微皱,继续说道:“其实沈郎君可以直说您要什么的,杨某只是个乡野小族的庶子,即便金榜题名,也不过是一下州小县的县丞而已……实在当不得沈郎君如此费心费力。” 千金一朵的不知春,沈栩安这一煮就煮了满满一壶! 其背后的用意,越细想越胆寒。 还有啊—— 我是怎么知道不知春的? 杨韵发愣的功夫,沈栩安略微偏头,手指轻轻敲击在桌案上,徐徐开口:“我想请杨郎君帮个忙。” “只要是我能帮到的,绝不推辞……” 保证的话还没说完,杨韵就听得沈栩安说:“肇县大牢里的那个人,我想请杨郎君放了。” 嚯! 关窍原来在这儿。 细细一品,杨韵就琢磨出了沈栩安会和白氏来往的原因。 可眼下她对事情的始末并不清楚,轻易开口,恐怕会暴露身份,给沈栩安更多的把柄。思量之下,她只能捏着茶盏,作出一副很为难的模样来。 快开口啊! 杨韵的余光觑着沈栩安。 半晌,沈栩安从腰间取了一枚通体透光的圆润玉佩出来放在桌案上,两指按着往前一推,问:“肇县沈家的谢意你觉得不够,那京城沈家呢?” 感情肇县沈家已经行贿过一次了。 “此事无关谢意。”杨韵斟酌着说道。 哒。 沈栩安敲了一下玉佩。 尽管他神色没有什么变化,但杨韵还是品出了他不太高兴的情绪。 “沈郎君应该明白,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某既然是肇县县丞,便当秉公执法,铁面无私。”杨韵垂眸,一字一句地说。 这一番话,符合杨礼成的性格。 她记忆中的哥哥是个温柔孱弱,却不失力量的人。 “在我来之前,有很多人提醒我,说肇县这位探花郎非同寻常,是个不可貌相的人物。”沈栩安的声音慢又缓,声量不高,却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杨礼成,我不愿以势压人,但沈巍你不得不放,这也是为了你自己好。” 沈巍? 没印象。 不过一经提醒,杨韵倒是想起了一点东西。 哥哥在回到临州后,曾向她抱怨过,说肇县势力盘根错节,很是复杂,他一个外地人初来乍到,遇到了很多阻碍。 沈巍是不是阻碍之一? 杨韵的指腹摩梭着杯盏,眼底闪过了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狠戾。 带着几分思量,她轻声道:“若只是沈巍的问题,这会儿您对面坐着的,应该是张县令,而不是我。” 肇县县令张万鹏。 虽说杨韵还没刚跟这位县令接触过,但从哥哥的只言片语中,不难窥到一些。这位张县令是个木头县令,任外面闹得声势浩大,我自阿弥陀佛的那种,一切言行都只为了息事宁人,保住自己头上的官帽。 换句话说,但凡这事找张县令有用,那么沈栩安应该都不会纡尊降贵地用不知春来款待她这个县丞。 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仔细一想,其实也能蒙对个大半。 哥哥是金殿探花,是皇帝钦点的金印县丞,单是这一条,哥哥就有绕过张县令直通天听的权利。 沈栩安不找张县令,恐怕是因为哥哥已经查清了一切,写好了递去上京的劄子。如此,光找张县令要人是不够的,还得毁了那致命的劄子,安平哥哥这边的异议。 看沈栩安沉默不语,杨韵知道自己蒙对了。 等了几息,她听到沈栩安开口:“杨郎君既然如此通透,为何想不明白这里面的关窍?沈巍是杀了人,但那人的身份你不是已经查清楚了?息事宁人对你我,对大家都好。荣庆殿旧仆牵扯的,可不是你我能担得起的风波,此事若发酵出去,对杨郎君自己的仕途也会有所影响。” 荣庆殿…… 是那位被写进史书,被全天下文人墨客指着脊梁骨唾骂的***的居所啊。 如此,杨韵又猜到了几分。 哥哥刚正不阿,认为沈巍杀了人就得伏法,可沈巍杀的偏偏是那位***的旧仆!当今圣上据说恨极了那位***的,平日里名讳封号都不许人提及,却又在一些地方很是维护她。 平安三年的时候,徐州那边查一桩贪腐案,主审的官员因为用刑太狠,不小心弄死了一个证人。 事后,大理寺查出这证人是荣庆殿出来的宫人,反叫圣人大怒,把那主审官员夺了职,同时还将牵连的一干人等全收了监,流放的流放,抄家的抄家。 平安九年,有乱党抨击***,借清君侧之名流窜北上,与***有旧的镇北大将军萧珩不顾王命,单骑南下,于乱军中直取乱党头目首级。 按理说,萧珩自成武三十年后,就不被允许离开乌拉特前旗,此番南下,圣人却没有降罪于他,甚至反而亲口夸赞了他一番,赏了他不少金银绸缎。 如此反复几次后,所有人都搞不懂圣人对那位***的态度到底如何,无法,只能尽量不与那位产生干系,免得遭池鱼之殃。 眼下沈家这意思,也是一样。 “杀人偿命。”杨韵摇头道。 尽管她知道自己此刻该妥协,该低头,可内心深处没来由地升起了一股子暴戾的反抗情绪。 是因为这是哥哥所坚持的吗? 杨韵不得而知。 沈栩安揉了揉眉心,对面前这人很是头疼。他来之前就听身边的人点评过这愣头青,也对金殿上发生的事略有耳闻,此刻看来,沈家的人还是低估了杨礼成的韧性。 是以,他只能屈指反敲击在桌案上,冷声警告道:“杨郎君即便不在乎自己的姓名,你杨家上下的性命呢?你姨娘的命,你妹妹的命,便也——” 一句话还没说完,劲风袭面。 马车内的烛火闪动几下,噗的灭了,卷起的车帘让清冷的月光照了进来。 玉色之下,寒芒闪烁。 铁青着脸的杨韵已经两指夹着杯盖抵在了沈栩安的脖子旁。杯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折成了两半,残留的那一半边缘锋利,但凡沈栩安敢动一下,杯盖就会划破他的脖子。 第8章 因为我不高兴。 沈栩安是意外的。 他昂着头,一瞬不瞬望着脸色苍白的‘杨礼成’。早知道这小子身手不错,他该带一些扈从在身边的。 不过这会儿说什么都无用了。 “你们世家子弟,都是这般藐视一切吗?”杨韵压着满腔**的怒火,睥睨沈栩安,道:“我的妹妹已经死在了湟水县外的荒林里,我母亲倒是在世,但阁下若真动我母亲,我杨礼成贱命一条,不介意以头抢地,跟你们拼个鱼死网破!” 肃杀的少年气击碎了温润的月光,刺得沈栩安眯上了眼睛。 “你可知道在这儿杀了我,会有什么后果?”他慢条斯理地问。 杨韵冷笑一声,说:“天底下应该没有沈郎君得不到的东西,既然你那么想要我放了沈巍,我若坚持不放,其下场未必会好过在这里杀了你。” “你清楚这些,又为何要坚持。”沈栩安又问。 “因为我不高兴。”杨韵的手微微用力,“不高兴我的妹妹、母亲的性命在你们这等王孙公子嘴里那般不值一提,可以随意拿来要挟!不高兴你们明明杀了人,却妄想以顾全大局来劝我松手。” 这般爱恨分明,很是畅快。 畅快到杨韵有一瞬间地失神,仿佛看到了一个长身玉立的美男子站在一旁摇摇头,轻声道:“阿绾,你又任性了。” “韵娘,我的韵娘呢!” 哭喊声传来。 回过神来的杨韵一肘子捅在沈栩安的腰部,趁着沈栩安吃痛瑟缩之时,快速翻身下了马车。 不远处,柳如跌跌撞撞地奔过来,泪眼婆娑地抱住杨韵的手臂,颤声问道:“韵娘她……她可疼?” 看似疯癫的母亲,似乎将一切都悟明白了。 “不疼的。”杨韵将手里的杯盖扔了,一把将柳如抱稳。 “成儿他保护了妹妹,对吗?”柳如再问。 杨韵点点头,压低声音,说:“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保护妹妹。” 纵身死,却无悔。 “好,很好。” 如此喃喃几句,柳如抬手,眼含眷念地抚摸了杨韵几下后,两眼翻白,晕在了她怀中。 沈栩安从马车上下来时,看到的正是这一幕。捏着马鞭的扈从不白凑过来,以手捂嘴,小声问:“郎君,要不要……” 他朝着脖子比划了一下。 “蠢东西。”沈栩安横了不白一眼,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不要跟他们一样犯蠢。” 不白连连道是。 沈栩安摸了摸有些刺痛的脖子,举步走向‘杨礼成’,抬手一礼,很是诚恳地说道:“方才是某无状,惹恼了杨郎君,还望杨郎君海涵。沈巍一事,你我可以从长计议,某绝不会再以势逼人。” 从始至终,沈栩安都没有叫过一声杨县丞,似乎是想把这件事按在肇县县衙之外。 杨韵斜眸看过去,一言不发。 沈栩安久等不到杨韵的答复,正欲再开口,就听到杨韵说:“想要我重新坐下来谈也可以,把你的计划原原本本告诉我,你和白氏之间的事,你来到临州后的安排,以及你的后手,若有隐瞒,那份劄子就会呈到圣人面前。” 怀疑就像是一枚种子,一旦种下,迟早会生根抽芽。 柳如怎么就在处理沈巍的当口发病了?他们去青山寺祈福的路上,怎么就刚好遇到了不劫财的土匪?沈栩安这上京来的郎君怎么就刚刚好出现在了临州? 白氏与土匪有关系几乎已经可以确定。 但余下的巧合让杨韵不得不去怀疑,白氏的阴谋里是不是有沈栩安的参与,荒林的土匪是不是沈栩安和白九钺安排的。 沈栩安没有开口。 他心里对杨礼成是刮目相看的。 有人说,这位新晋探花是个工于心计的阴谋者,也有人说,他不过是个穷乡僻壤来的庶出愣头青? 但沈栩安如今得见—— 这品性,这身手,这脑筋,比京城那些王孙公子好不知道哪里去了! 他欣赏杨礼成。 也因为这份欣赏,他暂时还不想要杀人灭口。 思忖过后,沈栩安开门见山地说道:“白夫人的确对我发出过合作邀请,但我拒绝了,所以我对她有什么想法,并不知情。至于我的计划……” 尾音拉长。 沈栩安似笑非笑地望着杨韵,缓缓道:“我原本想着,若你真是个的愣头青,又如那些人说的一样,是个逢迎势力的小人,那便杀了就是,到时候我费些功夫找一找那劄子就好,如今却改了想法。” 月光正好。 世家郎君的暗纹锦袍浮着一层淡淡的玉色,配着他那清冷的眉眼,显得尊贵无比。 杨韵收回目光,问:“现如今,沈郎君什么想法?” “我觉得,让沈巍死了也不错。”沈栩安突然勾唇,露出一个相当恶劣的笑容来,“只是,为了你我着想,还得让沈巍死得和我们两个毫无干系。” 嗯…… 嗯? 杨韵有些讶异。 为了沈巍他奔波这么久,怎么突然就不在乎沈巍的死活了? 但对面的沈栩安却像是没事人一样,抱臂看着杨韵,等杨韵送人回马车,甚至纡尊降贵,亲自给杨韵拉开了车帘。 重新坐回马车内,杨韵的气势足了很多。 “杨郎君多大了?我该是长杨郎君几岁,往后你我之间,兄弟相称,如何?”沈栩安突然道。 杨韵正喝茶,一时间没反应得过来,呛了口,“当不得,沈郎君身份贵重,与我这种无名小卒怎可兄弟相称。” 开什么玩笑。 沈栩安一看就不是那种莽撞的年轻人,怎么可能对她一见如故,进而兄弟相称,肯定谋划着什么! 肯定是! 杨韵防备地退坐了一点。 瞧见杨韵这样,沈栩安笑得更厉害了些,肩膀耸动,“成弟不必避我如蛇蝎,我不过是看成弟前途无量,才有意结交。” 一句成弟,差点儿没给杨韵喊得翻白眼。 “叫我礼成就行。”杨韵摸了摸手臂,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 “礼成。” 沈栩安依言唤道。 他眼眸微抬,偏着头,说:“沈巍可以死,但那劄子,你必须毁掉。” “好啊。”杨韵答得干脆。 对面的沈栩安微怔,旋即笑道:“很好,这便算是我们合作的第一步了。” 夜深。 杨韵倦意上来,不再和沈栩安东拉西扯,靠着车窗渐渐睡去。 一睡,就睡到了天亮。 睁眼醒来,杨韵发现自己横躺在了软榻上,身上盖着被子,沈栩安却不见了人影,马车也停了下来。 她打着哈欠撩开车帘,抬头一看,看到了肇县县城的城门。 “醒了?” 沈栩安站在不远处的树下,抬手挥了挥。 “昨儿肇县出了桩命案,这会儿正查出入城的人。” 说罢,沈栩安指了指排着长龙的城门口。 “又有命案?”杨韵有些头疼,肇县这么个小地方,往常可是三五年都难出一次命案,这倒好,她哥刚上任不久,就出了两次。 “一起过去看看吧。”沈栩安负手,与杨韵并肩。 其实杨韵不想去。 她没有哥哥的记忆,府衙的人都认不全,去了万一碰到熟人没认出来,岂不是漏了马脚?但沈栩安这架势出来,她说自己不过去,势必会引起怀疑。 罢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 杨韵轻叹了一口气。 第9章 又死了人 城门口的士兵们正在挨个盘查,长史郁南则坐在一旁的方桌后,随着士兵们的问询做记录。 察觉到桌前多了两道人影,郁南头也没抬地说道:“去去去,往后排队,别插队。” “是我。” 杨韵抢先一步,伸手在桌上敲了敲,主动出击。 郁南手里的笔停住,抬头,顿时大喜:“杨县丞回来了!您可算是回来了,您告假的这段时间里,咱们县可是闹了大麻烦。”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杨韵巧妙地避开了称呼,开门见山地问:“是出了什么命案?” 说到命案,郁南有些激动。 原来,出事的不是别人,正是看守沈巍的牢头吴老四。 两天前。 吴老四夜里下值,在家门口被人砍中了背部,流血而亡。 被人发现时,吴老四尸体都硬了。 县衙连夜搜查,却没抓到可疑人员,只能出下策,在四处城门口设卡,盘查出入城的人,企图在这里面找到些线索。 可惜的是…… 什么也没找到。 “既如此,那人可能还在城内。”杨韵回头,招呼车夫将自己那一辆马车牵过来,“我先将我母亲送回家去,待会儿去县衙找你,如何?” 一回头,沈栩安抄着手,含笑看戏。 “你呢?” 杨韵问。 总不能跟着她回家吧。 却见沈栩安用拇指指了指城内,说:“你不用管我,我自有地方去,待你忙完了,我再上门拜访。” 行。 杨韵如释重负,告辞后,上了自己的马车。 好在,她还记得哥哥的家在哪儿,不至于一入城找不到路。 但…… 令她头疼的是,如何去面对嫂子陈芙。 离家越近,杨韵心里就越是忐忑。 马车里的柳如醒来后,倒是不哭不闹了,精神却不太好,时不时会念叨几声韵娘。杨韵怕她难过伤身,又喂了她一些安神的药。 不多时,杨家到了。 作为县丞,兄长杨礼成算是两袖清风。他拒绝了县令送的豪宅,带着妻子住在县东城的长余巷子里,身边也没有雇佣仆从婢女,只有一个从陈家跟过来的姚嬷嬷。 付过车夫酬劳,杨韵扶着柳如下车,喊了声芙娘。 应答声由远及近。 陈芙穿着身粗布素衣出来,抬眸看到跨进门的杨韵,愣在了原地。 “芙娘?” 杨韵心里一紧,担心她看出什么端倪来,忙道:“快扶母亲进去,天冷,母亲舟车劳顿,得好好休息。” 回过神的陈芙说了声好,快步迎来,一同扶住了神色恹恹的柳如。 “夫君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陈芙问。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杨韵的记忆里,她唯一一次见陈芙,是在兄长的婚礼上,那时的杨韵漂亮温柔,声音像是小桥流水一般沁润人心。 是有所感应?哭了许久? 杨韵不得而知,只能硬着头皮回答:“家里出了些状况……先扶母亲去休息吧,待我从府衙回来,再与你细说。” 善解人意的陈芙没有追问,而是轻声道:“去府衙前先去抱抱小栗子,她这几日一咳嗽就哭闹着要见你。” 杨栗莹。 她的侄女。 杨韵怔忪片刻,转眸,就看到姚嬷嬷抱着小丫头过来了。 “爹爹!” 杨栗莹欣喜万分地张开双手。 “乖栗子,有没有乖乖吃药啊?”杨韵顺势将人抱过来,摸摸毛茸茸的小脑袋,又摸摸头,“爹爹不在,你可不能闹你娘亲。” 杨栗莹肉乎乎的小手挂在杨韵脖子上,奶声奶气道:“小栗子可乖了,那些苦苦的药,小栗子都不用吃糖,一口——闷啦!” “真乖。”杨韵伸手刮了刮她鼻子。 一旁的陈芙已经扶着柳如去了偏房,杨韵又逗了会儿杨栗莹,便将孩子交还到了姚嬷嬷的手里。 “劳烦嬷嬷了。”杨韵说。 “老爷说的哪里的话,都是老奴分内的事。”姚嬷嬷回道。 如此应付一圈,出杨家时,杨韵轻出了一口气。 然而没等她提步,就听到后头传来了陈芙的呼喊声。她回头望去,瞧见陈芙提裙飞奔过来,手里握着两卷书。 “夫君别忘了这个。”陈芙将书塞到了杨韵手里,“先前夫君就说要把这东西好好整理的,这告假回来,莫不是忘了。” “没忘,没忘。”杨韵接茬,两指拨动书页。 陈芙踮着脚帮杨韵整理了一下衣领,温声叮嘱道:“听说张县令躲去了别庄上过冬,夫君最近只怕要忙一些,若来不及回来吃饭,叫吏人传个信便是,我到时候备好饭菜给夫君送去。” “好,辛苦你了。” 杨韵也想表示一下亲近,但又拿捏不好度,不知道哥哥以前的习惯,便只能握了握陈芙的手。 从杨家到府衙不远,但用脚走,也得走上好一会儿。 杨韵边走边翻书,越看,越是后背发凉。 第一本书的内容是肇县府衙的名册,看上去是哥哥写的,旁边甚至配了画像,标注了每个人的爱好。 第二本更直接,是沈巍案件的卷宗。 难道说…… 嫂子看出她不是他了,拿这两本书来点她? 因为这份担忧,杨韵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府衙门口,连身边多了个人都察觉,还是肩膀被拍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沈——” “栩安。” 杨韵中途改了口。 “这是想什么呢?怎么那么出神?”沈栩安目光意味不明,忽而下移,落到了杨韵手里的书上,“这又是什么?” “在……在想为什么凶手要杀吴老四。”杨韵匆匆将书收进袖兜里,抬脚跨上台阶,“沈巍在肇县势力不小,若是想救人,有的办法,没必要杀一个牢头。” 府衙门口的吏人纷纷向杨韵拱手问安。 杨韵向他们颔首。 后继续说道:“这案子,更像是要把沈巍的案子闹大,让沈巍翻不得身。” “我也是这么想的。”沈栩安挑眉,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柄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扇子,说:“看来,我与礼成你是真有几分投缘,想事情能想到一块去。” 可别。 杨韵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她可不想跟这种笑面虎投缘。 只是她也不好把情绪摆在脸上,只能干巴巴地说:“侥幸,侥幸跟上了栩安你的头脑罢了。” 第10章 你敢踹我? “杨县丞!” “杨县丞!” 几声呼喊传来。 杨韵转头,看到右前方的回廊底下走过来一个蓝袍男人,他身后还跟了个小丫头,神色怯怯,衣着简朴。 男人走近些,杨韵便认出来了。 书上有写,司法佐杜伟。 “何事?杜司法。”杨韵自然地打了声招呼。 “您可算回来了,这……这位就是过来投案自首的,她说是她杀了吴老四。”杜伟将身后畏畏缩缩的小丫头拉到了身前。 面对众人的审视,小丫头抖若筛糠。 “杜司法觉得呢?”杨韵问。 杜伟摇头,说:“我觉得不是,吴老四那般强壮,怎么会是这小丫头能动得了的。” “就是我!”小丫头突然昂起头,哑声喊道:“我用的柴刀,砍了他六刀,柴刀现在还在我家里!” 杜伟脸色一变。 吴老四是背后身中六刀这事从没公布过,这小丫头是怎么知道的? 杨韵眸光微沉,看来这小丫头虽然不是杀人者,却与杀人者关系不浅,便问道:“那说说,你为什么要杀他,又为什么现在才过来自首?” “他该死,他要偷偷把那个坏蛋运出县城!”小丫头眼底蓄着泪,攥紧拳头,咬牙道:“我杀他是为了给我阿姊报仇!” 阿姊? 杨韵转头去看杜伟。 杜伟忙道:“怪我,我忘给您介绍了,她是董二丫,董玉娘的妹妹。” 董玉娘,也就是沈巍杀害的那个人。 “吴老四是否真渎职了?”杨韵掀眸去看杜伟,又说:“先去偏厅吧,给这小姑娘准备一杯热茶。” 说罢,杨韵领着董二丫往偏厅走。 杜伟被看得头皮发麻,扯着袖子擦了擦汗,缀在后头道:“吴老四虽是牢头,却没有提审犯人的权力,这小丫头定是在胡扯。” 看戏的沈栩安很是自然地跟着进了偏厅,甚至在杜伟备茶过来时,自若地讨了杯茶喝。 “您不抓我?” 董二丫捧着热茶没喝,局促地站在桌边,不肯坐下。 “坐吧,如果真是你杀的,我自然是要抓你的。”杨韵偏头,屈指敲在桌上,说:“但在此之前,你得老实交代,为什么现在才过来自首,又是从谁那里得知吴老四要送沈巍出城?” 天冷。 衣着单薄的董二丫喝了口茶,感觉自己暖和了许多。 她怯生生打量了杨韵几眼,小声道:“大人,如果我说了,您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事?” 杨韵没应。 “请大人一定要严惩沈巍,杀人偿命,他该死!”董二丫愤愤地喝完了茶,眼中喷火,“他杀了我阿姊,却因为家里有钱而一直没有被砍头,这里的大官都缺德!他们都收了沈家的钱!” 说这话时,董二丫剜了一旁的杜伟一眼。 杜伟额头直冒汗。 “胡说,小丫头这是又胡说了。”他摆摆手,解释道:“杨县丞,我们可没有收沈家的钱,都按您的吩咐好好看管着沈巍……” 见杨韵抬手,杜伟闭了嘴。 而董二丫往杨韵身边躲了躲,继续开口:“我这几天一直很害怕,怕你们抓到我,所以我躲在了家里的地窖里面。” 据她所说,她是饿得不行了,才趁爬出来,想去找点儿吃的。 一出来,便听说那位铁面判官杨县丞回来了,于是着急忙慌地赶到府衙,想通过自首,来曝光那些大官要放跑沈巍的事。 “大人,我是听吴老四的媳妇说的,她在街坊邻居间吹嘘,说吴老四赚了大钱,要带着她们离开肇县,我就猜吴老四肯定是拿了沈家的脏钱。” 董二丫绷着脸,又瞪向杜伟。 杨韵一听,就知道这些话绝对不是董二丫这样的小丫头能说得出来的。但她没直说,而是点了点头,笑道:“既如此,那我抓你,你可有异议?” 董二丫视死如归般摇头,说:“大人,我说过了,杀人偿命,沈巍得死,我也可以死。” 杜伟也急了。 “杨县丞,这丫头显然不是凶手,抓她有些说不过去吧?” “杜司法,这事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杨韵不怒自威,只一眼,就看得杜伟再次低下了头,“将她压下去,对外就说,吴老四一案的凶手已经缉拿归案。另外,去把沈巍提过来,我要再审他。” 目送杜伟带着董二丫离开,沈栩安先开了腔。 “你是想用她吊出真凶?” “栩安厉害啊。”杨韵面无表情地恭维。 沈栩安听出杨韵的阴阳怪气,却也不在意,轻笑了声,问:“带会儿提审沈巍,我能在场吗?” “你想旁听就坐着。”杨韵往后靠去,趁着这个空闲时间,开始继续翻看卷宗,“只是别开口,要开口,我就把你赶出去。” 卷宗里什么都有,唯独有没有董玉娘到肇县之前的经历。 也是…… 如果董玉娘是荣庆殿出来的宫女,以兄长的身份,查不到才正常。 “你对董玉娘,知道多少?”杨韵头也没抬地问。 “不多,只知道她从前在荣庆殿时,地位并不低。”沈栩安转动茶盏,说:“你难道觉得,沈巍是故意杀了董玉娘的?我觉得他没那个胆子,你不必想得那么复杂。” 不复杂,那就是卷宗上写的,见色起意,作恶不成,杀人灭口了? 杨韵轻吐一口浊气,起身。 杜伟已经带着沈巍到了门口,长时间的囚禁并没有让沈巍狼狈不堪,相反,他这容光焕发的模样,仿佛坐的不是牢,而是酒楼。 看到屋内的沈栩安,沈巍更加猖獗,挑衅般横眼看向了杨韵。 “这下知道错了?告诉你,晚了!老子出去了,第一个弄死——” 沈巍一句话没说完,杨韵就抬脚揣在了他胸口。 砰! 人飞了出去。 杜伟及时松手,才没被波及。 “你敢踹我!” “沈郎,他敢踹我!” 沈巍捂着胸口,龇牙咧嘴地冲着沈栩安告状。 “踹了就踹了。”杨韵斜眼示意要开口的沈栩安闭嘴,随后走到沈巍面前,居高临下地说:“留你到现在,你以为是你多重要?是沈家给了多少钱?我告诉你,都不是!只是我想查出你到底将董玉娘的尸体藏去了哪儿!” 一旁的沈栩安岿然不动。 本来还有些底气的沈巍硬是被这一脚和沈栩安的冷漠给压得惊惧了起来。 第11章 你这是私刑! 卷宗最后有一行红色的字: 董玉娘尸体至今未寻到。 而这,也是哥哥迟迟没有判沈巍的另一个原因。 杨韵翻阅卷宗的时候就在想,沈巍他见色起意,杀人行凶,这些都是被人亲眼目睹的事,为什么还要藏尸体? 难道是尸体上另有蹊跷? 显然这一点哥哥也想到了。 只是沈家一直在施压,沈巍有恃无恐,所以哥哥始终没能从沈巍的嘴里套出董玉娘尸体的下落,搜查的缉捕手们也没能找到蛛丝马迹。 “你这是私刑!” 沈巍厉声道。 然而表现得越凶狠,内心就越是害怕。 杨韵看出来了,所以脚下毫不留力,直接踩在了他的胸口上,“是私刑又如何?你强抢民女,杀人藏尸,要不是沈家势大,今日该是你的头七!” 哥哥做不出来的事,她可以。 一旁的杜伟看得咽了咽口水。 杨县丞审犯人都是单独提审,这还是头一回当着他的面来审人,原来杨县丞是这种风格?手段如此雷霆狠辣,难怪总是很快破案。 “杨……杨县丞。” 杜伟颤颤巍巍开口:“只怕是不好这般强硬……” “倒——” “倒也不必那么害怕。”杨韵截断杜伟的话,神色冷漠地看着他,“杜司法是觉得,我这么对待沈巍,沈家人会来找我麻烦吗?还是已经收了沈家人的钱,答应了他们要保沈巍。” 杜伟一个哆嗦,差点儿没跪下去,手连忙扶住了身侧的门框。 钱,的确是收了。 但偌大的肇县府衙,又有谁没收?不是谁都像杨县丞这样无畏无惧的,钱不收,同僚们该怎么看他? 只是这话杜伟不敢说出口。 杜伟的沉默完全在杨韵的意料之中。 杨韵甩了甩手,说:“好了,我也不为难你,杜司法,安排人去府衙门口贴告示发通报吧,记得说清楚,抓到的凶手是董二丫。” 杜伟如释重负,抬袖一礼,躬身退了出去。 地上的沈巍吃痛惨叫不断。 但出门的杜伟十分贴心,低着头将偏厅的门给关上了。 “说是不说?”杨韵碾了碾沈巍。 哒。 沈栩安将茶盏搁在桌边,施施然起身,走到杨韵身边。他抬袖一转,翻手握住了腰间的匕首扒出来。 “嘴巴那么硬,不如见点血。” 匕首被递到了杨韵面前。 听到这话的沈巍吓得愈发哆嗦。 杨韵却伸手去接匕首,而是斜眸觑着他,淡淡道:“栩安这是坐不住了?” “这不是为了礼成你着想。”沈栩安眯眼一笑,指间转动匕首,悠然地说:“他自持被沈家庇佑,这段时间也过的都是舒服日子,所以嘴巴才严,你若给他一点儿教训,他自然就开口了。” “郎君你!”沈巍惊惧交加,结巴道:“这跟说好的不一样!郎君你们可不能出尔反尔!我……我可是为了沈家才杀的人!” “什么为沈家杀的人,少撤了虎皮做大旗。”沈栩安否得干脆。 “栩安这么着急……”杨韵耸了耸肩,让出身位,起身说:“不如由你来动手?也算是你我合作的投名状了。” 沈栩安大概也是没想到杨韵一点儿也不接茬,愣了愣,拂袍单膝蹲去了沈巍身边。他脸上依旧挂着笑容,眼底寒光微闪,沉腕挥刀而下。 “慢着!”沈巍大喊。 匕首在几乎要扎进沈巍胸口的地方停了下来。 “我说,我什么都说!”沈巍死死盯着匕首的刀尖,咬牙道:“既然郎君这般对我,那我也没有什么好遮掩的,若不是有人吩咐,我怎么可能看上董玉娘那种人老珠黄的货色?” 董玉娘是去年回的肇县。 自她回来,沈家就盯上了她,而沈巍就是那个被派出来招惹董玉娘的人。 “他们让我去打听董玉娘的从前,但那老女人的嘴巴实在严实,我花了那么多心思,非但没有撬开她的嘴,反而把她逼得想要搬离肇县。” 显然沈巍对自己的失利格外在意,絮絮叨叨说起了前情。 杨韵没阻止他。 絮叨一点是好事,能吐多少是多少。 “家里看我没办成事,就让我去董家翻找,结果我找到一半,董玉娘回来了。她那般喊叫,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她杀了,尸体就藏在城郊的二头山山顶的城隍庙后,那地方还是家里让我藏的。” 沈巍目光阴森地睨了沈栩安一眼,继续道:“这事嫡支也脱不开干系,郎君既然不打算保我,我便直说了吧……” 呲。 刀锋撕裂布料。 沈栩安落刀,杨韵俯身。 可杨韵到底还是晚了一步,当她朝上打飞沈栩安手腕时,那刀锋已经扎进了沈巍的心脏,甚至还旋转了两下。 血沫顿时飞溅。 “栩安,你这有点儿刻意了。”杨韵沉下了脸。 沈巍浑身抽搐,喉头喀血,只呼呼喘了几口气,便没了生息。 “刻意吗?有些话不让礼成你听到,反而是在保护你。”沈栩安丝毫不介意被打量,甩了甩匕首上的血,万分嫌弃地用沈巍的衣袍擦干净后,反手收刀入鞘。 他站起身,踢了踢尸体,补充道:“人是我杀的,却还得劳烦礼成你去处理,想来……你有的办法周全此事。” 保护? 杨韵当然是不信的。 沈巍摆明是要把沈家的真正目的抖落出来。 但人已经死了,杨韵再找他算账也没必要,便只是冷嘲了声,敛眸道:“他的死,先不要声张,喊你的人过来收拾,把尸体藏一下。” “那你呢?”沈栩安问。 “我去找董玉娘的尸体。”杨韵开门。 “我跟你一起。”沈栩安接话。 杨韵伸手搭在门框上,回眸看他,“不要把我对你的忍让当成理所当然,沈郎君,你知道的,我并不怕沈家的权势。” 杀沈巍她忍了。 毕竟沈巍的确该死,正儿八经的手段结果不了沈巍的话,由旁人私刑也无妨。 可董玉娘的尸体不同。 通过沈巍话和沈栩安的反应,她严重怀疑,董玉娘身上另藏了什么秘密。既如此,她决不允许沈栩安再中途杀出来坏事。 见沈栩安驻足,杨韵皮笑肉不笑地勾唇,合上了门。 出偏厅。 杨韵喊了十个缉捕手跟上自己,领着人就驱车出了肇县,往二头山杀去。 黄昏时分。 一行人抵达了二头山。 山顶的城隍庙荒废已久,凉风吹拂,破烂的庙门吱呀呀摇晃,听上去瘆得慌。走在前头的缉捕手伸手去推开那半掩着的门,却不曾想,手刚触到门,就被一股气浪给轰开了。 砰! 巨响迭起。 城隍庙…… 炸了。 第12章 难以言状的熟悉感 离得最近的那个缉捕手几乎是当场就断了气。 后面的人情况好一些,却也没好到哪儿去。 杨韵被气浪轰开,整个人飞出,撞在了后头的树干上。她喉咙涌出血腥之气,连顺了几下,才找回呼吸。 “杨县丞!” 缉捕手张平顾不上检查自己的伤势,连滚带爬地过来将杨韵扶起。 “我没事,看看兄弟们怎么样。”杨韵摆手,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和灰,扭身提了张平的刀起身,沙哑着声音说:“你们在此休整,我去后面看看。” 爆炸只在城隍庙内。 天色昏暗,杨韵吹亮火折子,谨慎地在城隍庙的断壁残垣中穿行。 万幸,埋炸药的那人并没有留后手。 杨韵目力不错,绕开废墟,在庙后的柳树林子里找到了一处泥土被翻动过的痕迹。本来她是想要喊人过来一起帮忙,可心思转动间,一股没来由的感觉驱使着她独自开始了挖掘。 沈巍埋人埋得不深。 没挖几下,杨韵就看到了董玉娘的尸体。 女人的脸苍白肿胀中泛着青色,身上有多处刀伤,喉咙处有十指掐痕。 单看尸体,很是狰狞。 但杨韵却一点儿也不觉得恐怖,只觉得鼻头微酸,眼泪情不自禁地落了下来。她明明是第一次见到董玉娘,却对这张脸有着难以言状的熟悉感。 “夜里风大,您不能总是这般贪凉地站在窗口。” “冰酪虽好,但您前些日子不是还说牙疼么?快别吃了。” “您瞧瞧奴婢这针线活是不是有长进?还是您的办法好,这么一掩着,从面上看,便是天衣无缝。” 眼泪朦胧中,似有一人娇声劝阻。 杨韵的心刺痛起来。 鬼使神差的,她将董玉娘从泥土中抱了出来,像是有感应一般,她翻开了董玉娘的衣领。手里的刀浅划了一下,挑破了衣领处的针脚。 紧接着她尾指一勾,竟是那衣领处勾出了一小段白绸。 “杨县丞——” 缉捕手们高举着火把跑了过来。 杨韵卷指一收,将董玉娘轻轻放在了地上。 “您找到了!”张平大喜。 “伤亡如何?”杨韵敛眸,又看了两眼董玉娘,说:“把担架带过来,妥善搬运,不要惊扰了亡魂。” 张平一边喊人搭把手,一边回道:“李子没了,两个兄弟受了伤,但不重,您呢?可觉得头晕?” “我没事。” 杨韵摇头,咳了咳,说:“把李子带回城厚葬,给他家人备好抚恤金,受伤的兄弟这几日就不必当值了,领了赏钱回去休息,该看大夫就看,不要省钱。” 众缉捕手应好。 来时黄昏,回时东方既白。 府衙偏厅已经被收拾干净了,沈栩安带了个小厮坐在里面,看神色,像是硬生生坐了一夜,专门等杨韵回来的。 “这么狼狈?” 沈栩安看杨韵灰头土脸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放了茶盏起身迎了上来。 “少假惺惺的。”杨韵打开了沈栩安的手。 厅外,缉捕手们扛着两具尸体路过。 打量几眼后,沈栩安猜到了些许,蹙眉道:“我是真不知情,城隍庙那边有埋伏?我要是知道,当时也不会说要跟着你去了。” 杨韵不答,坐下猛灌了两口茶水。 “如此一想,沈巍自爆城隍庙,大概是要为了沈家将我们俩一网打尽的意思。”沈栩安倒吸了口凉气,一脸阴沉地说:“这酒囊饭袋居然在那种时候还能给我挖个坑,倒是低估他了。” “你的确说了要跟去,但我拒绝你之后,你却没有怎么挣扎就放弃了,这一点上,我仍不信你。”杨韵吹了吹茶沫,故意道。 厅内气氛相当紧张。 杜伟领着人进来时,察觉到了屋内的冷凝,声音都谨小慎微了许多,“回禀县丞,昨日已经发了六次通告,府衙和城门口的告示牌也均已贴满告示,另,亡故缉捕手的抚恤金已经安排下去了。” “今天继续。”杨韵揉了揉眉心。 “是。”杜伟点头。 又问:“县丞身体有恙?可是先前受了冲击?需不需要下官为您去请大夫?” “不必,给兄弟们去请大夫就行了。”杨韵摆手。 正说着,外头突然喧闹起来。 “放我进去!” “你们这群狗官!真正的凶手不抓不惩处,抓一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 尖刻的声音逐渐靠近。 杨韵和沈栩安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起身,并肩走到了门口。 展目看去。 廊下走来一个提着宽刀的红衣少女,脸上满是愤怒。她的刀舞得生风,一时间叫围着的缉捕手不敢靠近,只能跟着她移动。 “就是你这个狗官把二丫抓起来的吧!”少女在一众人中,精准地找到了杨韵,飞身劈刀砍来。 缉捕手们有的拦,有的躲。 而杨韵,眼疾手快地抽了身边缉捕手腰间的刀,横臂一挡,生扛了那少女一刀后,反踹出去,踢在了少女腹部。 当啷。 宽刀落地。 找到机会的缉捕手们赶忙将少女按住,以防她再度暴起。 “放开我!” “你们这群收了钱的昧良心昏官!” 少女秀眉倒竖,痛骂不断。 “董二丫是你什么人?”杨韵把手里的刀还给缉捕手后,走到少女跟前问。 “你别管,人是我杀的,你要还有良心,就把二丫放了!” “但凡是个聪明人都知道二丫杀不了人,你们不会是想胡乱抓个人就结案吧?我告诉你们,来之前我就留了后手,要是你们敢草菅人命,我就把你们的丑事告去州府!” “还有,我知道你们想包庇沈巍,沈巍杀人的证据我也有,你们要是敢放了沈巍,我……我留的后手就会去告御状!” 少女跟连珠炮似的,话都不带停的。 杨韵被吵得头有些晕。 不…… 头晕也有可能是被炸的。 稳了稳心神后,杨韵垂眸道:“董二丫我自然是可以放的,你寻上门来自首,想来是做好了杀人偿命的准备,既如此,压下去吧。” 嗯? 少女意外地啊了声。 她忽然挣扎起来,“我要看着你们把二丫放了!” “县丞——” 杜伟立马劝道:“此事尚未查明,就这么把人放了,恐遭非议。” 告示可都发出去了。 若府衙现在放了董二丫,那府衙的威严何在? “把董二丫领过来。”杨韵没理会杜伟的阻拦,说:“再说了,通报董二丫是凶手这事本身就是个诱饵,如今鱼儿上钩,诱饵当然能放。” 第13章 阴差阳错,歪打正着 杨韵的吩咐,杜伟不敢不照办。 于是一拨人去取了镣铐过来将少女扣住,杜伟则领着另外一拨人去大狱将董二丫提了过来。 趁着杜伟离开的机会,杨韵问沈栩安把尸体藏哪儿了。 沈栩安指了指偏厅,掩唇,压低声音:“在那梨花木的桌子后,帷布遮住了,一眼过去发现不了。” “你就是这么藏人的?”杨韵气不打一处来。 “你当府衙是什么好出入的地方吗?”沈栩安更是气笑了。 “堂堂沈家郎君,这么点儿小事我不信你办不好,无非是觉得被不被发现都不重要罢了。”杨韵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他。 沈巍的尸体就算被发现,遭罪的也是她,而不是沈栩安。而且,她亲眼看着沈栩安杀人,等于是着人家的把柄,保不齐人家还有一石二鸟的企图。 那厢,董二丫一进院子,看到被扣押的少女,顿时嚎啕大哭,喊道:“梨姐,你怎么过来了,你糊涂哇!” 一时间,杨韵的头更痛了。 “住嘴。” 杨韵喝止董二丫。 听到是杨韵开口,董二丫立马噤声。但显然她还是有些担心那个被她喊做梨姐的少女,于是迈着小碎步,企图往那边挪动。 “你们二人都说自己才是凶手。”杨韵眯眼,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流转,“但杀人者只能是一个,不如你们二人分别陈情?” 说罢,杨韵转身,示意杜伟带人跟上。 一行人便坐进了偏厅内。 少女名叫于梨,上京人,善武,父亲是上京大丰镖局的镖头,和董玉娘是旧识。董玉娘回肇县时,于梨想闯荡江湖,便跟着来到了肇县。 董玉娘遇袭的那日,于梨恰好不在。 等她回来时,看到的已经是董家的一片狼藉。 只可惜沈巍很快就被抓进了大牢。 于梨一肚子火没处撒,遇上了发横财的吴老四。等打听出吴老四要偷偷将沈巍送出城,于梨是再忍不了了,直接动了手。 杀完人,于梨就想自首,却被董二丫拦住了。 “若我在,我岂能让那个畜生得手?”于梨瞪大眼睛,杏眸里满是愤怒,“一人做事一人当,人是我杀的,我自然不会拉别人下水,二丫是为了我才出头的,她什么也不知道。” “嗯。” 杨韵不置与否,撑着头,说:“既如此,那杜司法将人带下去吧。” 于梨神色淡定,颇有从容赴死的感觉。 董二丫倒是不干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大人,你不要抓梨姐,她是好人……她是好人的。” “二丫,别说了!”于梨昂首挺胸,冷笑道:“杀人偿命我服,但沈巍你们也休想放了,我已经给我爹写信了。” 厅内站了不少人。 杨韵自然是不能当着杜伟这些官员吏人的面直说沈巍已经死了,所以挥挥手,示意杜伟带人退下,留董二丫和于梨二人在厅内。 “你也出去。” 杨韵斜眼看沈栩安。 “礼成这是把我当外人了。”沈栩安挑眉。 “你什么时候是内人了?”杨韵一点儿也不客气。 眼见杨韵是半点儿不让,沈栩安耸了耸肩,背手在身后,跟着杜伟一起出了偏厅。 门合上。 杨韵等了会儿,将先前从董玉娘身上得来的白绸翻了出来,手一托送去问:“你们二人可识得此物?” 在回来的路上,杨韵其实检查过这东西很多次,但她没有发现任何的异样,只是在白绸上闻到了淡淡的异香。 要解开这个白绸的迷,恐怕还得找董玉娘亲近的人。 可惜…… 董二丫和于梨凑过来看了看,都摇摇头,说自己不认得。 “你们可看清楚了,若现在不说,待会儿我可是不会给你们机会了。”杨韵端详着她们二人的神色,“比如,这东西是不是跟荣庆殿有关?她有没有跟你们提到过那位公主?” 还是董二丫比较沉不住气。 看杨韵绷着脸沉默,董二丫赶忙接茬:“有的,阿姊说,公主待她最好了,若不是公主,她早就得伤寒死啦。这次回来,她也是——” 唔! 于梨用身体撞开了董二丫,阻止了董二丫继续往下说。 “你说了,我可以保你们二人一命。”杨韵继续加码。 却不曾想,于梨很是硬气,梗着脖子道:“我们不会说的,杀人偿命,我来到这儿就没想过要自保。玉娘她是好人,公主也是好人,我们不会做对不起她们的事。” 好…… 人…… 杨韵只觉得胸口有什么压住了,压得她喘不过气。 故作轻松地笑了声,杨韵道:“好人吗?文人们不是还写了公主的十三道罪状?那些史官言官们也对公主口诛笔伐。” 于梨轻蔑地哼道:“我不知道那些,我只知道,公主对下人们好,对玉娘好,当初她被那狗屁驸马背叛,驸马还想着灭了荣庆殿所有人的口呢!若不是公主安排,玉娘怎么可能活着出来。” 只是…… 玉娘终究还是没能如公主所期盼的那样长命百岁。 想着想着,于梨眼眶红了。 杨韵轻出一口气,眼睫微垂,说:“沈巍已经死了。” 滴答。 一颗晶莹的泪落在了她的袍子上。 但杨韵连自己为什么哭都不知道。 她轻轻抹去那滴泪,继续道:“我想,董玉娘的死并不只是沈巍见色起意那么简单,或许……是有人发现了她荣庆殿宫女的身份,认为她掌握了什么,才对她出手。你们要是知道内情,不妨告诉我,否则那背后之人就真的隐身了。” 董二丫是个孩子,遮掩不住情绪,立马瞪大了眼睛。 可于梨却淡定了许多。 “你果然知道沈巍是为了什么。”杨韵一针见血地指了出来,并开门见山地说:“有些事不是你们两个人能负担得起的,交给我,我能让该死之人都死得彻底。” “你说沈巍死了他就死了?我怎么知道你们不是官官相护?”于梨不信。 “眼见为实,我说死了,自然就不是诓你们的。”杨韵起身,走到右侧靠墙放着的那个梨花木桌子旁,伸手一扯,露出桌子底下的尸体来。 这下倒是阴差阳错,歪打正着了。 不管沈栩安的真实意图如何,他将尸体留在这府衙偏厅里,算是帮了她一个大忙。 “真——” “真死啦!” 董二丫喜得眼泪都飙了出来。 “可以说了吗?”杨韵转眸看向于梨。 于梨踌躇片刻,说:“要用公主最喜欢的水蝶香熏这个白绸,那上面才会显露东西。” 第14章 装虚弱 “玉娘说,公主知道那些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所以在离开前,便给了她们一人一块这样的白绸,另外安排了她们秘密出宫。” “这样的白绸一共有十二块,是公主送她们的保命手段。可玉娘觉得,她宁愿死,也不想让这个东西落到那些人手里。” 于梨说着说着,呜咽了起来。 她知道玉娘是个死脑筋的,所以才会一路跟着玉娘回来,但万万没想到,还是疏忽了。 杨韵捏着白绸,指腹细细摩挲。 “水蝶香哪里有卖?” “大人不知道吗?水蝶香是禁香。”于梨解释道:“自公主去了之后,水蝶香就被禁了,不许点也不许制。” 市面上最后一次售卖水蝶香,还是改元那年,之后就连黑市都不常见。 但真要找…… 兴许也是能找到的。 于梨思索片刻,说:“你要是想找,我可以给我爹写信,让他帮忙。” “好。”杨韵点头,收起白绸,“我会送你们离开这里,从此以后,不要再提到荣庆殿,也不要再提公主,免得引火上身。” 说罢,杨韵捡起被吏人们带来的那柄属于于梨的宽刀,翻手在自己手臂上划了两刀后,又解开了于梨手上的镣铐。 等这些都忙完了,杨韵才不急不慢地踉跄着走去门口,开了门。 院中的杜伟等人见杨韵受了伤,脸色大变。 “快保护县丞!” 缉捕手们应声围了过去。 “沈巍意图谋杀本官,是这位于梨女侠相救,本官才躲过一劫。”杨韵虚弱不已地喊道:“照律例,救九品以上品级的官员性命者,视情况论功,可免死罪。” 杜伟的心都凉了。 沈巍一死,沈家人不得恨上他们府衙?但这会儿他也来不及想别的,急匆匆喊缉捕手们去传大夫过来,先救了杨县丞的命再说。 “让我的幕僚到近前来。” 杨韵低喘着吩咐。 远远看戏的沈栩安见杜伟招手,便提步迎了上来。 “沈巍被杀,沈家必然嫉恨,你速去安排车马,将于梨女侠和董二丫送出肇县。”杨韵神态虚弱,步履不稳,语气却不容置疑。 说话时,杨韵特意松开了杜伟。 而杜伟也很是识趣,退到了一旁。 沈栩安一眼看穿杨韵在装腔作势,倒也没拆穿,而是打袖拱手应是。 杨韵在沈栩安即将要转身时,突然伸手拽着沈栩安的衣领,将人拉了回来:“不要给我耍手段,将她们二人平安送出去,安排好她们的生活,我便愿意将我手头的东西分享给你。” 两人隔得很近。 近到…… 沈栩安能闻到面前这个少年郎身上的墨香和血腥味。 墨香怡人,血腥味却带了些甜味。 像是…… 我在想什么? 沈栩安收回思绪,脸色略微古怪。他清了清嗓子,以拳抵嘴道:“自然,我办事,礼成你放心就好。” “最好是。” 杨韵没看到沈栩安的眼神,松了手,转身冲厅内的于梨和董二丫招了招手,让她们出来。 于梨还好,董二丫是没反应过来眼前发生的这些事。她懵懵懂懂地跟在于梨身后,又跟在沈栩安后头,几人往回廊下走。 等走远了,董二丫又倒回来,扑通一声跪在了杨韵面前。 她脑子笨,想不明白那么多事。 但她清楚一点,杀她阿姊的凶手死了,是眼前这个大人办的,而这个大人要放了她们。 “您是个好官,比我见过的都要好。” 董二丫带着哭腔道。 好官吗? 哥哥当然是个好官。 杨韵指腹摩挲着袖摆,低声道:“我也会是一个好官。” 很快,于梨和董二丫就被送走了,但随之闹上府衙的,就成了沈家的那些人。他们与于梨不同,他们有钱有势,连上府衙闹事,都带了几分居高临下的倨傲。 “我儿死在你们这儿,你们得给我们沈家一个说法。” 沈家家主沈飞白端着茶坐在政务堂的主位上,脸色极差,说一话,手里的茶盖就撞一下茶盏。杜伟和郁南一左一右地站着旁边,卑躬屈膝,尽是谄媚。 堂内还站着不少沈家人,或是不屑地看着杨韵,或是怒目相视。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沈飞白是县令大人了。 杨韵倒也不怪郁南和杜伟这种态度,沈家势力大,他们两个是肇县本地人,家里多少都跟沈家沾了干系,畏惧是情理之中。 但—— “谁让你坐主位的?” 杨韵叱了声。 她抽出一旁缉捕手腰间的长刀,提着刀就走向了主位,一刀横劈在沈飞白面前的长案上。长刀砍得木屑纷飞,也砍得沈飞白手里的茶盏洒了一身。 “你你你!” 沈飞白吓一大跳,蹦着就起了身。 “谁给你的胆子在这政务堂动刀?” “你还知道这里是政务堂?”杨韵横眉冷笑,松开刀,抬手道:“给我将这些人拿下!藐视公堂,以白身坐县令之位,我看……这沈家是要谋逆!” 起初缉捕手还不敢动,但见自家县丞大人已经率先将那沈家家主给反扣住了,便将堂内的沈家人一一围住,反剪双手。 “不至于不至于。” “杨县丞,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人家毕竟是沈家家主,杨县丞你轻些。” “杨县丞您身上还有伤呢,仔细伤到自己!” 郁南和杜伟你一言我一语地劝。 劝归劝。 这两位还是没敢上手拉扯。 “怎么不至于?本官不过是去换了个官服,上了个药,回来便看到这人坐在主位上,以上位者姿态拷问于本官。” 杨韵死死扣住沈飞白的双手,将人压在桌上,凉丝丝地说:“本官虽然只是区区八品县丞,却是陛下钦点!阁下是长了几个脑袋这般恣意?还是觉得天高皇帝远,陛下管不着这肇县了?” 每一句,都是往大了说。 大到听者肝颤。 沈飞白呢? 他可没想过这个小县丞有这般魄力,甚至张嘴就是谋逆那样的话。一时间,他不知道从哪儿辩解起,反应过来时,已经受制于人了。 “放开我!” 沈飞白大喊。 “沈巍杀人毁尸,本就是重罪,如今又加上一条意图谋害本官,死不足惜,本官倒是不知道你们沈家有什么脸面上门来讨要说法。”杨韵面色阴沉地回道。 第15章 拍马屁 沈飞白哪儿受过这种委屈? 偏偏…… 身后那位县丞的话,哪一句他都不敢顶撞。 郁南擦了擦汗,用手肘撞了撞身边的杜伟,侧身压低声音道:“县丞这是怎么了?这次回来,气性怎么变大了。” “我倒是有听说。” 杜伟想起了自己打听到的,嘘了声,拉着郁南到了一旁,“县丞这次回去,好像遇袭了,他妹妹没挺得过来……” 府衙里的人都见过杨韵。 那般灿烂恣意的姑娘……没了? 郁南有些唏嘘,说:“那我倒是理解县丞这般狠绝了,你我不还吃过那姑娘做的梨花糕么?什么时候是头七?到时候陪县丞去上炷香吧。” “三日后头七。”杜伟跟着叹了口气。 他们两个人交头接耳的时候,县令张万鹏挺着个大肚子,悠哉悠哉地从外面迈了进来。 “老弟……” “杨老弟!” 张万鹏笑眯眯地走到杨韵面前,手一拍,把沈飞白从杨韵的手里夺了过去,“何必这么伤和气?沈老爷跟咱们府衙那也是有几分交情的。” 杨韵也不坚持。 松了手,她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抬袖一礼,说:“全凭大人您做主。” 一听要自己做主,张万鹏又有了退缩的意思,忙摆手,“不不不,这桩案子是杨老弟你的功劳,我老张可不会抢功。” 成也好,败也好,张万鹏都不想沾边。 要不是怕这位探花郎干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他也不会特意从别庄赶回来。 “只是……”张万鹏斜眼睨着那整理自己袖摆的沈飞白,抬手挡着嘴,“对沈家,这手还是要抬高一寸……他们毕竟没了儿子,你面子上让他们过得去,他们也就不会再为难你。” “大人的意思是,要我向沈家赔礼道歉?”杨韵眯起了眼睛。 “不不不。” 张万鹏赶紧摇头。 他知道杨礼成是什么性子,遂好声好气道:“我做东,在云客来办个酒宴,你给那沈老爷敬一杯酒,这事儿就过去了,如何?” “过不去!” 沈飞白高声道。 看杨韵的目光扫过来,沈飞白下意识后退了几步,色厉内荏地说:“我儿死在你们府衙,这事就善了不了!张县令,我儿那是疑犯,可还没被定罪呢!” “人证物证俱在,董玉娘一案早就结案,之所以一直没判沈巍死刑,正是因为你们沈家从中作梗!”杨韵拂袍,伸手又要抽刀。 这一动作可吓到了沈飞白。 他急忙躲去张万鹏身后,面色晦暗地从牙齿中挤出一句话来: “张县令,你可别忘了,我们沈家每年要给你多少平安茶钱,收了钱不办事,小心我把这事捅去沈家嫡支那边。” 张万鹏倒吸了一口凉气,回身轻拍着沈飞白的手臂,小声说:“沈老爷,你这到底是求什么?人已经死了,你再闹也活不过来,左右你儿子多,少这一个也不少不是?” 却听得沈飞白轻哼了声,说:“我们要那董玉娘的尸首!我儿既然喜欢她,那她生是我儿的人,死是我沈家的魂,便是配个——” 话还没说完,寒芒破风而来。 沈飞白吓得往后逃窜。 但杨韵也只是舞了个刀花,斜眸看他,“沈老爷,我若是你,这会儿就带着你家的这些人,夹着尾巴滚回家去。” 想要董玉娘的尸体? 这说明,城隍庙的那个炸药机关其实不是沈家人准备的。 看来…… 沈巍为了自保,不光是向府衙的人隐瞒了董玉娘尸首的下落,同样也对沈家人闭了嘴。 “你现在回去,我可以当做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你自可以领沈巍的尸首回去厚葬。可你若是执意要闹,那我就不得不跟你好好论道论道。”杨韵抿唇,眼神越来越冷。 不等沈飞白开口,杨韵又说:“沈巍的罪证我已经拟了劄子,你现在离开,我可以烧了那劄子。” 烧了? 沈飞白眼睛一亮。 能办成一件事,也不错。 如此想着,沈飞白故作老成地迟疑几声,装得勉为其难的样子,说:“杨县丞要是能守诺,那我便带人回去。” “守!当然守!”张万鹏拍着手掌应下。 看局势得到稳定,张万鹏松了口气,又拉着沈飞白承诺了请他喝酒,好说歹说把人安抚好了送走,才转过头来同杨韵说话。 堂内已经没了旁人。 张万鹏板着脸,一根手指点了点杨韵,说:“你年轻有为,何必与这种人置气?办案不是看你骨头有多硬,看的是你能活多久!” 没了命,脑子再好,本事再高又有什么用! 杨韵垂眸,拱手行礼,“谢大人指教。” “你呀你。”张万鹏看杨韵这态度,不由地叹了几声,“我知道你愤世嫉俗,有一腔热血,我年轻时又何尝不是?但做官,光有热血可不行。” “大人能回来,下官很感激。”杨韵恭维道:“有大人在,沈飞白才不敢造次。” “你这小子,油盐不进。”张万鹏又是气又是笑地将手搭在杨韵肩头,抬脚往堂外走,“走吧,你今日受了伤,我请你去好好吃上一顿。” 杨韵应了声,随张万鹏出了政务堂。 时值正午,天光大好。 府衙门外的告示牌上贴了两份新的告示,一份是说董玉娘案凶手沈巍已经伏法,另一份则是澄清了吴老四案凶手的身份,并表示尚在继续追查中。 围观的百姓不少。 这些人中显然是有被沈巍欺凌过的,看到告示上说沈巍死了,纷纷喝彩。更有甚者,看到杨韵和张万鹏从府衙里出来,连声高喊青天大老爷。 张万鹏是官场老手,对这一类吹捧脸不红心不跳。 他扭头去看杨韵。 见杨韵也镇定从容,张万鹏很是欣赏地点了点头,背手道:“就得是这样,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如此,才不会被揣测出偏好。” “谢大人指教。”杨韵点头。 “你小子对我倒是一直恭敬,方才看你对沈飞白挥刀,可把我吓坏了。”张万鹏拍了拍肚子,指了指右边的路,“下次可不好那边鲁莽,沈飞白虽是沈家旁支家主,手底下的能人却不少,真对上,你不是他们的对手。” 杨韵听出张万鹏是真存了照拂的意思,便笑了笑,拍马屁道:“吓着您了?我当时也是看他威胁您,才下意识出了手。” 一句话,便哄得张万鹏笑得眼睛眯成了缝。 第16章 尴尬 云客来是肇县最好的酒楼。 张万鹏做东,挑了天字雅间,点了一桌子好菜。 刚落座,两人就听到隔壁雅间传来了交谈声。 “这狗娘养的,居然害了巍哥,咱们怎么也得给巍哥报仇!” “我也是这个意思,等入了夜,咱们给那臭小子套个麻袋,揍上一顿,如何?” “我觉得可以。” “那你现在回去喊几个好手,听说他有两下子,咱们别到时候人没打上,自己先挨了揍。” 张万鹏尚在被溜须拍马的余韵中,听到隔壁这么谋划,当下怒而拍桌,起身道:“混账,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敢商量着殴打朝廷命官!真以为这肇县是他沈家人的天下不成?” 杨韵没说话。 没看到杨韵伸手拦自己,张万鹏略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又重新坐下来,端着酒杯喝了口,眯眼说“杨老弟觉得呢?是不是得去把这两个人抓起来?还是杨老弟有自己的计划?” “这会儿抓他们,他们若辩解自己只是嘴上泄愤,大人也罚不了他们。”杨韵提壶,一面给张万鹏倒酒,一面说道:“若大人放心,这事便交给我自己去办吧。” 放心? 那是放一百个心。 张万鹏本就是回来处理沈巍之死的,事情解决了,他巴不得立马离开,越清净越好。也就是看在杨礼成这县丞是陛下钦点的官的份上,他才多此一举,请客吃饭,拉拢安抚一番。 “杨老弟办事,我当然放心。”张万鹏又喝了口。 杨韵含笑,敬酒道:“既如此,那现在就只喝酒,不谈别的。我先敬张老哥一杯,谢老哥特意回来护我,他日若能回京,我定不忘张老哥今日的护佑之情。” 寥寥几句,给张万鹏哄得不停提杯。 一顿饭,吃了整整两个时辰。 出云客来时,张万鹏已经走不动路了。 杨韵喊了云客来的小二,让两人扶着张万鹏回家,自己则坐在雅间里喝了几杯清茶后,才慢吞吞起身,里来到了隔壁的雅间外。 他们吃了多久,隔壁就吃了多久,动静没停过。 邦邦—— 杨韵屈指敲门。 “谁啊?不用加菜,滚蛋。” 雅间里传出一声呵斥。 杨韵挑眉,伸手推开了门。 屋内坐着两个年轻男人,左边这个绿衣红冠,喝得脸红脖子粗的,半趴在桌上,右边那个穿褐色宽袖袍子的清醒些,正上下打量着杨韵。 “你谁啊?谁让你进来的?不知道爷在这儿喝酒?” 褐袍男子训斥道。 “我?”杨韵跨进屋,反手关门,笑吟吟道:“我是杨礼成,是你们先前说的那个……” 臭小子。 杨韵飞跨数步,一肘子撞在褐袍男子的颈后,将人直接撞晕了过去。 “你——” 趴着的绿衣男子晃悠悠抬手。 抬到一半,杨韵的手刀就到了。 咚。 人重新倒了下去。 两人都不省人事了,杨韵便脱了其中一人的外袍,撕成条,将他们二人的手脚捆了起来,搜完身之后,丢去了一旁。 除了钱袋子和象征着沈家子弟身份的玉佩外,两人身上倒也没有其他什么东西。 杨韵揉着眉心,喊小二拎两桶冷水过来。云客来的小二很是机灵,立马提了水到门口,且低着头,问也不问客人要冷水做什么。 关上门,杨韵把冷水全泼在了那个褐袍男子的身上。 “你你你!你好大的胆子!” 率先醒来的褐袍男子大着舌头喊道。 “叫什么?” 杨韵一脚踩在椅子上,手里把玩着特意摔碎的茶盏碎片,眼神危险极了。 “不说?” 杨韵两指一甩,碎片就像飞刀一样,钉在了褐袍男子的两腿之间。 刚刚醒了酒的褐袍男子只觉得气血猛地往头上涌,裆下一热,屋内顿时散开了一股相当难闻的味道。 他红着脸,咬牙死瞪着杨韵:“沈立!我是沈家六郎,你要是对我做了什么,我们沈家饶不了你!识相的,把我放了!” “你都要找人打我了,我这会儿放了你,岂不是放虎归山?”杨韵似笑非笑地偏头看他。 沈立一听,眼睛瞪得更大了。 他意识到自己先前的那些话被听到了,结巴道:“你你,你胡说什么?我可没说要找人打你,你是听错了。” “听没听错,我自己清楚。”杨韵耸肩,摊手道:“若我执意要拿你,你逃不掉。但我今日心情不错,给你指一条明路,如何?” 明路? 沈立的眼睛滴溜溜转了圈。 但他没急着答应,而是问道:“你先说什么明路。” “自然是,不光不计较你要殴打朝廷命官的行径,还让你在沈家能当家做主。”杨韵含笑,翻掌,将随便扔在地上。 她一步步靠近沈立。 沈立吓得都有些哆嗦了,却发现,面前这个人只是走过来,温和地解开了他手上和脚上的禁锢。 “当家做主?我不过是个庶出的郎君,上头还有两个嫡兄,你怎么让我当家做主?”沈立顾不上湿淋淋的裤裆,急切地问。 屁话。 要不是看你穿的比那位朴素些,我怎么可能选你? 要的就是庶出的郎君。 杨韵浅笑了声,却对这凑过来的沈立有些嫌弃,后退一步,道:“沈飞白此番做了错事,沈家嫡支必然会对他失望至极,而我,手上有一个东西,可以让嫡支对你另眼相看。” 另眼相看…… 光是想想,沈立都有些战栗。 他咽了口口水,眼睛发光,“你说的都是真的?” “我有必要骗你?”杨韵面带不耐,用嘴努了努一旁那个还没醒的,“你若不愿意,我便找他合作了。要不是看你比他聪明,我岂会先把你浇醒?” 听到这话,沈立的内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他并了并腿,搓着手笑道:“那我该怎么做?” “回去,写信给沈家嫡支,说你在城郊的城隍庙内发现了沈巍藏着的秘密,但因为家主不肯,所以不能公开,请他们秘密派人到肇县来与你交接。”杨韵轻声道。 沈立到底还是有些谨慎,犹豫着说:“口说无凭,我总得拿出点什么,才能让嫡支的人相信我是真得到了沈巍藏的东西。” “自然。”杨韵自袖中取了一块木牌递给沈立,“你将这个图案拓印下来,随信一同寄给嫡支的人,他们自然会相信你所说的。” 第17章 傀儡 木牌是于梨给的。 当中绘制着***最喜欢的缠枝莲,纹路精致,木料则是最好的黄花梨。 据于梨所说,这是董玉娘留给她,是从荣庆殿带出来的东西,别的用没有,权当做是个身份证明,是董玉娘留的念想。 事到如今,于梨再留着也是个隐患,便拿了出来。 杨韵打算用这东西钓鱼。 沈立小心翼翼地接过木牌,细看一眼,到:“这……这是缠枝莲?改元以后,这纹饰已经是禁物了,难道说……” “既然认识,那就不用我再赘述了吧?”杨韵勾唇一笑,抄着手说:“从肇县去信上京,来回要七天,七天后我在这里等你。” “您把这东西给我,就不怕我带着它直接交给家主吗?”沈立问。 “你会吗?” 杨韵端详着沈立,声音温和,充满了诱惑力:“这或许是你此生唯一仅有的机会,是一辈子当一个只能窝在酒楼里买醉的纨绔,还是坐上那家主之位?我觉得你应该不会选错。” 唔…… 一旁的绿衣男子悠悠转醒。 在他睁眼之前,杨韵已经转身离开,而沈立匆匆将木牌收进了袖兜里。 “醒了?天色不早了,咱们回家。”沈立俯身将沈云拉起来,一边解开他身上的袍子绳索,一边说道:“刚才要不是我机灵,咱们俩都得被人暗算。” “什么味儿?六哥,你尿了?”沈云捏着鼻子道。 啪。 沈立一巴掌拍在了沈云的脑门上,“废什么话,赶紧走。” 目送两兄弟狼狈出雅间,杨韵自拐角处走了出来。她早就想过要怎么处理沈家,在沈立出现之前,她想的是利用沈栩安。 但沈栩安太聪明了。 这样的人操纵起来多少有些风险。 反观沈立…… 杨韵跟他谈的时候,就看出来了,此子聪明不足,野心有余,是个牵线傀儡的好人选。 “礼成?” 一声轻呼。 杨韵回头,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人。 “人你安排好了?”杨韵问。 沈栩安自阴影中缓步而出,笑了笑,说:“当然安排好了。” 他两指夹着一张纸递过来。 “既如此,那我先回府衙了。”杨韵看了眼纸上的地址,挑了挑眉,转过身往楼梯方向走,“不奉陪了哈。” 没成想,沈栩安快步跟了上来。 “方才,你可是从那两兄弟的雅间走出来的。”沈栩安用手中的扇子轻敲了一下杨韵的肩膀,“怎么,与他们聊了什么?” …… 杨韵走得更快了。 她是万万不想在这种时候遇上沈栩安。 要是让沈栩安知道她想分化沈家,沈栩安肯定是不会乐意的。 “没聊什么。”杨韵余光瞥了他一眼,“旁听到你们家两个小兄弟要打我,要帮沈巍报仇,我过去与他们聊一聊罢了。” 酒楼人多。 杨韵走得快一些,便和沈栩安拉开了距离。 但沈栩安在人群中穿梭,几步就追了上来,偏头道:“竟然有这种事?那我可得好好教训教训他们。” 目光落在杨韵的手臂上,沈栩安又问:“你受了伤,不打算休息几天吗?那么大个府衙,难不成事事都要你亲自操办?” 事儿…… 还真是都得杨韵亲自操办。 两人走了半道,眼看着要到府衙门口了,就见郁南提着袍子行色匆匆地走了过来。 “县丞!” 看到杨韵,郁南连声高呼。 “怎么了?什么事这么急?”杨韵问。 郁南小跑着过来,解释道:“快,城南出事儿了,死了人,又是一桩命案。” 又? 杨韵一惊,忙跟着郁南往城南走。 沈栩安倒也知道轻重缓急,没有插科打诨,一路跟在后头。等到了城南,他本是要站在旁边看戏,结果刚靠近,就看到了熟人。 …… 躺在宅院院子地上的,赫然是先前在酒楼出现过的沈立! 杨韵心惊不已,拨开吏人和缉捕手,三步并作两步到了沈立尸体旁,蹲下去检查伤口。 致命伤在喉咙处,应该是刀伤,一刀毙命。 但怪就怪在,沈立的嘴里插着块东西。 杨韵没伸手去拿。 她都不用看,就知道那是什么。 “县丞大人,您看……”郁南用帕子包着,将沈立嘴里的木牌取出来,说:“是块制作精良的黄花梨木牌,上面的纹饰是缠枝莲,是禁物。” 木牌上沾了血和唾液。 “仵作呢?”杨韵问。 “还在赶来的路上。”郁南小声道:“这位是沈家的庶出少爷,下官已经着人去通知沈家了,待会儿只怕有得头疼。” 一天之内得知两个儿子的死讯,沈家家主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就他一人在此?”杨韵又问。 郁南摇摇头,指着一旁吏人围着的那边,“杜司法在盘查,发现尸体的是姚姑,是此宅子的主人,也是沈立的情妇。” 说罢,郁南把姚姑喊了过来。 姚姑是个略微年长些的美妇人,唇红齿白,腰肢丰腴,看着颇有些风韵。 她神色戚戚,捏着帕子擦拭着眼角并不存在的泪,颤巍巍向杨韵行了礼,说:“奴家给郎君递了衣裳后,就去厨房准备晚膳了。郎君也不知怎的就到了这院子里,当时发生了什么,奴家是真的不知道。” “他是一个人过来的?”杨韵左右环顾了一圈,询问道。 “是呢,郎君平日也都是一个人过来。”姚姑点头。 “来时,他可说过什么话?做了什么事?” “郎君心情很好,说要过些时日要带我回沈家,接我做妾,旁的就没有了。”姚姑偏着头,思忖了一二,又补充道:“郎君让下人准备了纸和墨——” “在书房?带路。”杨韵立马意识到了。 姚姑吓一跳,结巴地说了声好的,忙在前头领路。 可惜的是,原本应该摆了笔墨纸砚的书案上,只有一只断了的玉笔和撒了一桌的墨汁,纸是一张也没有。 看情况,有人将沈立写的东西拿走了。 “礼成。” 沈栩安在院中轻唤了一声。 杨韵抬手示意郁南继续问询姚姑,自己则提步出了书房。 “怎么了?”看他的表情,杨韵其实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却没有先开口。 “沈云是跟着他一起离开的,动手的人会不会是沈云?” 沈栩安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第18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见杨韵沉默,沈栩安又说:“你之前许诺给我的东西,不会就是那个吧?” 他的目光转向了一旁吏人托着的木牌。 但凡聪明点,都会意识到杨韵跟沈立谈了什么,再结合这雕着缠枝莲的木牌的出现,想不联想都难。 “是啊,多可惜,沈立先死了。”杨韵坦然承认。 “一个物件换两个合作,还是礼成你厉害一些。”沈栩安半眯着眼睛,偏头,手里的玉扇轻敲着手背,“看来这事与我想的倒是一致,沈巍那小子藏的东西比沈飞白知道的还多。” 第十八章 天威难测。 谁也摸不清降下来的到底是甘霖还是怒火。 事情与荣庆殿那位缠得越紧,沈家其实就越是不想在明面上掺和。 沈栩安却不同。 “沈巍从董玉娘身上恐怕还找到了别的东西,沈立的死说来说去,与沈巍恐怕逃不开。礼成,可有兴趣与我再去一趟城隍庙?”沈栩安问。 杨韵却摇摇头,说:“我的建议是先去沈巍的家。” 沈家是个很大的家族。 家中这些儿子,不论嫡庶,都是住在家中祖宅里。但他们长至十五六岁,便会在城中自己置办一个宅子,抽空出去住上一住。 像沈立这样,小宅子里通常还养着姘头情妇。 “真有什么,也早就被清理了吧。”沈栩安说是这么说,却没有反对,与杨韵并肩出了院子。 “曾经有一位老师对我说过,凡走过必留下痕迹。”杨韵咳嗽了声,握着拳头顺了顺气,继续说道:“所以,哪怕清理得再仔细,也终究会有疏漏。” 他们二人都不知道沈巍的小家在哪儿,所以只能先去沈家大宅一趟。 沈家大宅门口,一个身穿柳叶青袄裙的妇人正哭哭啼啼地往外走。大概是伤心过度,她走得并不稳当,一旁的婢女时不时得全力托举她一次。 “是沈立的生母。” 沈栩安偏过头,拉着杨韵靠墙避让。 “你不想见沈家人?”杨韵看他这个做派,便说道:“那你在这儿等我。” “倒也不是不想见。” 沈栩安指了指紧随着妇人出来的沈飞白,“沈飞白是个顺杆爬的人,要是让他知道我在,必定要缠着我,让我给他长上几分面子。” 杨韵没说话,拍了拍沈栩安的肩膀,等沈飞白带着妇人上了马车,才举步走向了门口。 “本官是肇县县丞杨礼成。” 杨韵冲着门童一笑,一面出示了自己的腰牌,一面问:“小哥可知道沈巍的私宅在何处?有些事需要去调查一二。” 收回腰牌,杨韵又摸了几枚铜钱放在门童手里。 门童见钱心喜,忙给杨韵指了路。 城东,平安巷,十六号。 靠着门童指路,杨韵和沈栩安很快就找到了沈巍的小家。恰如沈栩安说的那样,宅子里已经被清理过一遍,明眼一过,压根找不出半点儿异常。 杨韵并不气馁。 她十分镇静地从搜过几遍的书房里出来,转道来了卧房内。沈巍对外是个好色急色的人,私宅里却没有美人,连下人都只有三两个。 沈巍出事后,宅子里的下人都收拾细软跑了,找人都找不到,就剩下了这么个空宅子。 然而,长时间的空置并没有让宅子落灰。 “最近一次的清理至少在三日之内。”杨韵的手在衣柜顶上摸了一遍后,放在眼前端详,“书房里落了灰,这里却没有,说明那人在清理书房后,又来过一次卧房。” 沈栩安正趴在床边,探头往床底看。 听到杨韵开口,沈栩安没抬头,说:“我这儿有个方形的痕迹,似乎是个木盒子。” “这个?” 杨韵问。 沈栩安爬起身,掸了掸膝盖上的灰,看到杨韵手里捧着个红褐色的木盒。 衣柜的门开着。 显然,木盒是从衣柜里拿出来。 “对比一下看看。”沈栩安单手抬着床的一遍,说:“收拾书房的那个人做事相当仔细,这些东西应该不是那人挪动的,最大的可能……” 杨韵将木盒放在一旁,走过去,与沈栩安合力将床抬开,并接茬道:“是下人挪动的!那人没动这个木盒,说明他认为木盒里的东西不值一提。” 既如此,木盒内可能是金银财宝。 下人可能是收拾细软逃跑时发现了这个木盒,随后匆匆取走了里面的宝物,又将木盒藏去了衣柜里。 如此才会在床底留下痕迹。 两相比对,形状一致。 “你觉得这是个重要发现?不过是个贪财的下人偷主家东西出去卖罢了。”沈栩安道。 杨韵指腹在木盒内摸索了几下,说:“里面的四壁有划痕,应当是簪子一类的饰品,若能在城中的大小当铺去查一查,应该能查到当掉饰品的人。” “我不认为下人的嘴里能问出什么,若能,那人只怕也早就杀人灭口。看他处理沈立的速度就知道,这人不可小觑。”沈栩安不太赞同。 杨韵耸肩,“好歹是个线索,查了才知道。” 自沈巍家了出来,杨韵和沈栩安回了肇县府衙。 彼时沈立的尸体已经被带了回来,仵作正在验尸。沈家人在郁南的陪同下,在政务堂那边录口供,远远听着,哭嚎声不断。 杜伟被叫出来时,松了口气,用手掏了掏耳朵。 “可有问过沈云的下落?”杨韵翻阅着杜伟递来的卷宗,“事发前,我曾在云客来见过沈立,彼时沈立与沈云在一起,若沈立出事,他极有可能知道些什么。” “沈云?沈家那位七少爷?”杜伟摇摇头,皱眉道:“没人提到他,县丞,请容下官再去问上一问。” 一刻钟后。 杜伟又回来了。 “县丞,沈云并没有回过家。” 听到这话,杨韵抬眸和沈栩安对视了一眼。 她当即下令:“封锁全城,出入城的人全部仔细盘查一遍,沈云极有可能被凶手带走了!带着一个大活人出入相当不方便,所以着重检查那些坐马车或者带了行李的人。” 杜伟领命,拱手退下。 沈栩安踱步过来,玉扇点在桌上,“沈云不会武,应该是逃不掉,所以不可能是逃走躲了起来。” “我知道。”杨韵揉了揉眉心,“如果他见到了凶手下手杀人,可能当时就被一起灭口了,没找到他的尸体便说明凶手留着他还有用。” 但愿…… 是真的留着有用。 杨韵叹了口气。 第19章 请君入瓮 肇县四处城门很快就进入戒严状态。 张万鹏酒一醒,听到沈家又死了个少爷,顿时两眼一黑,换了身干净的官服就往府衙赶去。 彼时杨韵正从停尸房出来。 她刚翻了几页仵作的验尸报告,便看到张万鹏出现在院门口,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大人有什么吩咐?” 杨韵问。 “肇县连着死了四个人,只怕州府里要来人。”张万鹏抻着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杨老弟啊,不是老哥我不提醒你,州府里可有看不惯咱们肇县的上官。” 说是看不惯肇县,其实是看不惯张万鹏。 张万鹏自己也清楚,所以提点了杨韵几句之后,捂着头直喊疼,借着由头走了。看他意思,这段时间府衙内的大小事务还是杨韵做主,他就继续养病去了。 杨韵道了一句恭送大人,扭头,看到沈栩安勾唇望着自己。 “想看?”杨韵晃了晃手里的报告。 沈栩安摇头,“我说想看,礼成你也未必会给我看吧?那我就不自讨无趣了。” “知道就好,让你跟着在这儿晃已经是够给你面子了。”杨韵卷好报告,敛眸道:“过几天州府可能会有上官下来督查,你若无事,还是尽早离开吧。” 两人并肩,提步往外走。 至前厅,杨韵点了一队缉捕手,安排了一些事后,才和沈栩安一道离开府衙。 天色已经昏暗。 因为全城戒严的缘故,街道上并没有多少人。 他们沉默着一路走到了杨家门口。 “你这是要跟着我回家?”杨韵横眼看着身边这位。 沈栩安轻笑一声,“没见过弟妹,过来打个招呼是礼数。” “空着手打招呼?”杨韵挑眉。 “哈哈,自然不是空手。”沈栩安自袖中取了一个锦盒出来,尾指一勾,说:“来时就准备了,给弟妹和小侄女的。” “爹!” 奶声奶气的声音飘来。 杨栗莹穿得像个汤圆儿,粉扑扑的小脸上堆满了笑容,张着手冲杨韵踉跄扑了过来。 后头跟着姚嬷嬷。 被杨韵抱起来后,杨栗莹把脸贴到了杨韵脸颊边。 “爹爹的脸好冷啊!咯咯咯,冷!爹爹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说话时,杨栗莹小心翼翼地用余光打量着一旁的沈栩安。 “因为想小栗子了呀。”杨韵蹭了蹭杨栗莹,转眸介绍道:“叫沈叔叔。” “沈叔叔好!”杨栗莹乖巧地喊。 “真乖,是叫小栗子吗?”沈栩安托着锦盒送到杨栗莹面前,单手打开,“叔叔第一次见小栗子,给小栗子准备了一块玉佩。” 锦盒内是一块子母佩。 看成色,相当贵重。 “让你破费了。” 杨韵抱着杨栗莹进门。 沈栩安跟在后面,重新关上锦盒,笑眯眯道:“小栗子这么可爱,怎么算破费?” 陈芙这会儿从里屋走出来了,手里抱着个小披风。 “芙娘,这位是沈郎君,过来咱们家做客的。”杨韵朝陈芙招手。 “沈郎君好。”陈芙摸了摸杨栗莹的脸,用披风裹住了杨栗莹,“夫君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叫姚嬷嬷去多准备些菜。” 拉着杨韵走了几步后,陈芙细声细气地说:“隔壁县有个针灸大夫很厉害,就是有些怪癖,不肯出县治病。娘的腿不是一直喊疼么,我让姚嬷嬷请了她阿姊过来,陪着娘上门去求医了。” “让你费心了。”杨韵感动不已。 后头的沈栩安礼数周到地抬袖,说:“弟妹准备寻常饭菜就不错,不必额外准备,本也是我临时起意。” 几人往正厅走,等落座,姚嬷嬷便开始备菜。 说是不必额外准备,但陈芙想着礼数,还是偷偷让姚嬷嬷去外面的酒楼里打包了几个菜回来,又打了些酒。 “我要跟爹爹坐一起。”杨栗莹嚷道。 但她人小,连椅子都爬不上。 陈芙哭笑不得地将杨栗莹抱起来,放在膝上,摸着她的头说:“乖,爹爹得跟朋友闲聊,小栗子不要闹。” “不要嘛,栗子要次漏。”杨栗莹的手紧紧拽着杨韵的袖摆。她不过一岁多,虽然早慧,能说的话不少,但有些字还是不太会吐词。 杨韵便她抱了过来。 “乖乖坐着。”陈芙食指点在杨栗莹眉心,温柔又不失严厉地说:“若闹,娘就把你抱回来咯。” “哈哈哈,小栗子自然是乖巧的。”杨韵拍了拍杨栗莹的头,夹了块狮子头在碗里碾碎,一点点喂给她吃,“若想吃什么,直接告诉爹便是。” 怀中的杨栗莹吃得眉开眼笑。 杨韵抽空抬眸,客套地说:“栩安,招待不周。” 沈栩安这是第一次看到杨韵卸下坚硬的外壳,露出温和的神情。他有些意外,又觉得情理之中,含笑夹菜说兄弟相称,不必客气。 月上中天时,酒过三巡。 杨韵陪着喝了几口,但喝得最多的还是沈栩安,只是他好像酒量很不错,两坛子酒空了,也不见醉意,脸色如常。 可惜…… 看来是没办法趁着醉酒套话了。 杨韵如此想着,将打瞌睡的杨栗莹递给陈芙,“我送栩安出门,芙娘,你带小栗子回屋去洗漱休息吧。” 沈栩安用帕子擦了擦嘴,跟着起身,“不用送,我……” 哐。 他踉跄了一步,不小心踢翻椅子,跌坐在了地上。 “呀。”陈芙被吓到,停在门口问:“夫君,可要收拾出客房来?” 杨韵如何看不出沈栩安这是故意装醉,当下抄着手俯瞰着他,说:“没事,这儿我来处理。” 听到脚步声渐渐远去,杨韵蹲在了沈栩安面前,继续说道:“想在这儿留宿?恐怕不是担心我被刺杀吧……是觉得那凶手可能找上门?怕我等到凶手,把消息瞒着你?” 地上的沈栩安仰起头,眼尾微吊。 酒意让他眼睛发红,这么一看,颇有些妖冶的味道。 “我是真醉了。” 沈栩安的声音带着几分慵懒。 “那就客房休息。”杨韵面无表情地把人拎了起来。 有沈栩安在,也算是多个保护陈芙母子的手段了。 其实从府衙出来这一路,杨韵想了很多。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凶手在杀了沈立的情况下,选择留沈云一命? 恐怕…… 是想从沈云的嘴里问出与沈立合作之人的名字。 如此一来,在肇县全程戒严的情况下,杨韵的家就成了那个凶手最有可能拜访的地方。杨韵在离开府衙前喊的那一队缉捕手,如今正在杨家附近埋伏,为的就是不出意外地抓住凶手。 第20章 不用,他死不了 沈栩安顺理成章地赖在了杨家。 杨韵也怕吵着陈芙和杨栗莹,洗漱过后,拎着一盒棋坐在了沈栩安对面。 “那木牌千真万确?”沈栩安边问,边落子。 “当然。”杨韵提子落下,单手撑头,“董玉娘从荣庆殿带了东西出来,而这……恐怕也是她被杀的原因。栩安你知道董玉娘的身份,沈家旁支可知道?看沈巍那态度,可不像是知道的。” “让沈飞白查董玉娘的是家里的长辈,那人昏聩,拎不清,以为能从董玉娘身上捞点什么好处……却又顾忌着圣人,才瞒着沈飞白。”沈栩安解释道。 等闹出了人命,眼看着要闹大了,他才临危受命,来临州处理这事。 杨韵了然。 她指间把玩着一枚棋子,兀自沉思。 沈巍肯定是知道白绸的存在,只是没找到白绸的下落。 为了保命,他谁也没有告诉,而是拿这个做筹码,左右逢源,却没料到半道杀出了沈栩安这个程咬金,手起刀落给他了结了。 “城隍庙我的人去过了。”沈栩安继续落子,眼睫微垂,“黑火药是个稀缺物件,能将其弄到手的人不多,此人大概率是上京的人。” 这事…… 杨韵也查过。 但肇县府衙能力有限,想要查黑火药流通,有些困难。 “那这事就交给栩安你去查一查了。”杨韵接话。 棋盘被一点点填满。 对面的沈栩安专心下棋之余,还不忘试探:“那小丫头嘴紧得很,是你交代过什么?” “你是说于梨,还是说董二丫?” “两个都是。” “我什么都没说,你问不出来,说明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礼成到底还是把我当外人了。”沈栩安落子劫杀,略微偏头,目光在棋局之间流转,“我留沈巍的尸体才偏厅不是正好帮了你一忙?礼尚往来,礼成应该对我坦诚一点。” 胜负已分。 杨韵捏着棋子在指间转动几圈,笑道:“看来栩安的棋艺胜我一筹,甘拜——” 话还没说完,外面传来喧闹之声。 恍惚间听到了幼儿啼哭,杨韵脸色大变,拔腿就往外跑去。 “站住!” 院中之人暴喝。 十来个缉捕手举着刀围着那人,哭声正是他怀中的孩子,也就是杨栗莹发出的。一旁的陈芙脸色极差,扶着姚嬷嬷的手颤抖不已。 “放开孩子,一切有得谈。” 杨韵咬牙切齿道。 她垂在袖中的手紧攥着,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被围着的黑衣人蒙着脸,单手抱着杨栗莹,另一只手反握着匕首抵在杨栗莹的胸口,冷声道:“让他们散开。” 不等杨韵发话,缉捕手们就已经散开了。 头顶的明月隐入云层,院中灯笼在凉风的吹拂下摇晃不停,光影错乱。 陈芙一只手揪着胸口,泪流满面,颤声道:“放了我的孩子,我愿意代替她做你的人质!” “让杨礼成出来。” 黑衣人扫了一圈,目光落在了杨韵和沈栩安身上。 杨韵本来要往前站,孰料她还没开口,沈栩安先朝前走了一步,说:“我就是杨礼成,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 杨韵杀人的心都有了。 她如何放心让沈栩安去跟那黑衣人交涉?但此时话已经被沈栩安说了,她再开口,只会生出不该有的纷争来。 “你,过来。” 黑衣人对沈栩安说。 沈栩安高抬起双手,一步步,缓缓往前走。 “停下!” 黑衣人命令。 大抵是杨栗莹太能哭了,黑衣人露在外面的眉头皱了一下,略微往外动了动头,继续道:“让你的人撤出去,给我准备一辆马车,我要脚力好的。” “可以。” 沈栩安眼神一动,一侧的缉捕手就在杨韵的授意下动了。 紧接着,黑衣人抬手,将杨栗莹抛了出来。 杨韵飞身扑去,用自己做肉垫护住了杨栗莹后,忙温声轻抚着她的脸,“小栗子不哭,乖,爹爹在,爹爹保护你。” 后头的陈芙吓得魂飞魄散,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双手抚摸着杨栗莹的手和脚,没摸到伤口,才稍稍松了口气。 那厢,黑衣人已经转而劫持了沈栩安。 “不枉我孤身犯险。” 黑衣人在沈栩安耳边轻声道。 只见寒光一闪,他手起刀落,直接捅向了沈栩安的胸口。然而沈栩安早有防备,在那刀挥动之前就以手肘朝后撞去。 撕拉。 匕首划破衣裳。 沈栩安肩胛骨中刀,借力倒在了地上。 “抓住他!”杨韵看那黑衣人一击不成要逃,忙抽了一旁缉捕手的刀,掠身追去,“要活口!” 月光一点点从云层中洒落。 杨韵身姿轻盈,几个翻身就落在了黑衣人面前。可那黑衣人看到门外埋伏一层又一层,自觉逃生无门,竟是干脆利落地举刀砍在了自己的胸口。 一声惨叫过后,黑衣人萎靡倒地。 后头的沈栩安自地上爬起来,捂着肩胛骨,一步步走刀杨韵身边,说:“他的鞋子是军中鞋履,持刀的手势是军中惯用,逃跑时更是军营里才训练得出的身法。” “你的意思是,这人……”杨韵蹙眉。 若军中有人牵扯进来,那事情就不是她一个小小的肇县县丞能解决的了。 “不能让他的身份暴露。”沈栩安咳了声,嘴角有鲜血溢出,声音压得更低了,“肇县偏远,能识得他身份的不多,趁夜色处理了他的衣物。” 杨韵知道事情紧要,忙抬手示意缉捕手们散开,“搜查周围,此人如此果断,难保有同伙在附近。另外,沈家少爷沈云下落不明,晚一会儿找到他就多一分危险,务必尽快搜出!” 缉捕手们得了吩咐,自然马不停蹄照办。 “芙娘——” 杨韵回头喊了声。 陈芙这会儿已经把杨栗莹哄得不哭了,听到呼唤,她忙将孩子交给姚嬷嬷,提裙快步走了出来。 “是我不好,让你受惊了。”杨韵丢了刀,擦去她眼角的泪。 “万幸……”陈芙本来想说万幸无人受伤,看到沈栩安衣衫带血,又改口道:“沈郎君救了我女儿一命,这个恩情,我们夫妇记在心里。” “芙娘,我需要给他换上一身新的衣服和鞋子。” 杨韵打岔,说:“我跟他身量有些差别,芙娘可否连夜帮我改一身衣服出来?” 鞋子…… “鞋子我去处理。”沈栩安捂着嘴说。 陈芙连声应是,临走时,又多嘴问道:“沈郎君可需要请大夫?你这肩头的血好像还没止住。” “不用,他死不了。”杨韵面无表情地回答。 第21章 上官到了 沈栩安的伤重吗? 不重。 血流不止,不过是他放任伤口造成的罢了。 杨韵看出了他有意卖惨,倒也没拆穿,只是不冷不热地说:“下次如果你敢不跟我商量就行动……” 老实说,杨韵当时是起了杀心的。 沈栩安摆明是要借机靠近那个黑衣人,以获取更多信息,至于杨栗莹……他或许真有顶替杨栗莹做人质的意思,但杨韵不信他。 若杨栗莹出了什么事……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盘。”杨韵重新抬眸,望着沈栩安道:“算计我,可以,但把小栗子和陈芙牵扯进来的话,我定杀你。” 沈栩安微怔。 清冷月光照在杨韵的脸上,玉色勾勒出她的脸部轮廓来,非但没有缓和她面上的凶狠,反倒给她增添了几分阴戾。 “不会再有下一次了。”沈栩安道。 “最好是。” 杨韵蹲下身,开始扒拉黑衣人身上的衣服。 夜行衣下是一身暗纹袍子,布料精良,做工细致,一看就知道不是肇县这种小地方能买得到的。 扒下衣服,杨韵转手丢给了沈栩安。 “弄双鞋子来。” 杨韵的口气不算和善,但沈栩安理亏,接了衣服点头,说去去就回。 半个时辰后,衣服和鞋子都准备妥当,杨韵帮黑衣人换上,又照葫芦画瓢用匕首捅了几下,才让吏人们抬着尸体回府衙。 府衙是她一人说了算。 所以,尸体要应付的,是即将到来的州府上官。 出了这样的事情,杨韵后半夜压根没睡,握着本书坐在卧房的床边,守着陈芙和杨栗莹坐了一晚上。 “小栗子!” 陈芙睡着睡着惊醒。 她下意识去摸身边的孩子,摸到正熟睡着的杨栗莹后,才略微冷静了些。 “是我不好,原以为带上缉捕手在附近埋伏就足以护你们母子安全,却没想到那人居然潜伏着等你起夜。”杨韵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歉意。 她不想把嫂子和小侄女带进危险当中。 可这条路本身就危机四伏。 哥哥甚至已经殒命…… “夫君说的什么话?夫妻休戚与共,我岂会怪你?非要怪,也是怪那歹人,夫君没受伤,小栗子无碍,就已经是最大的幸事了。” 陈芙的声音像是一汪温泉,平静,滋润人心。 然而,杨韵和她对视时,总有种被看穿的感觉。 “州府那边还有事,你好些休息,这段时间府衙的缉捕手会继续在附近巡逻,直至事情了结。”杨韵错开目光,伸手替陈芙掖好被子。 陈芙没有说什么,柔柔一笑,点了点头。 —— 天亮时,府衙传来消息。 州府的上官到了。 来人是蕲州司马,于沛文。 随于沛文一同到肇县的,还有一位温文尔雅的蓝衣书生。这位书生气度不凡,样貌英俊,看着就知道不是寻常身份,但于沛文却介绍说,这是他的随从。 “这就是那上门刺杀的凶手?” 于沛文绕着停尸房台上的黑衣人走了一圈,左右仔细端详了很久,沉声道:“如此猖獗,当枭首示众。” “全凭大人吩咐。”杨韵从善如流。 “沈云可有寻到?”于沛文又问。 “暂时没有。”杨韵答。 砰! 只见于沛文一拳锤在台子上,面色不悦地说:“一县县丞如此无能,我看你是没有上官辖制,懈怠太久了!” “依大人高见——” 杨韵的话还没说完,于沛文便大手一挥,打断道:“你先在家里休息几天,把手头的卷宗移交过来,旁的就不需要你来操心了。” 又是下马威,又是夺权。 于沛文看来是铁了心要跟肇县府衙过不去。 如此,杨韵不再多说,抬袖躬身道:“全凭大人吩咐。” 看杨韵这低声下气的样子,于沛文眼底闪过几分不屑。说是探花郎,却也不过是个没落家族的庶出郎君,有几分手段,却也不足为惧。 想到这儿,他略微偏头。 站在他身边的这位不是别人,正是从上京而来的大理寺少卿程宇。此番于沛文到肇县,一是为了徇私仇,另一个目的则是为了替少卿大人秘密查案。 程宇眼锋一转,于沛文便意会到了,屈指在台上敲了敲,说:“行了,退下吧,尽快把卷宗都送到我的行邸去。” 被催着走,自然是不想杨韵继续留在这里等尸检报告。 杨韵抿了抿唇,没有反驳,行礼退下。 出停尸房,郁南已经等在了外面。 他冲杨韵招了招手,拉过杨韵,压低声音道:“大人,要不要去通知县令?这于司马早年间跟县令可是死对头。” “县令病了。”杨韵摇头。 张万鹏现在的态度就是阿弥陀佛,什么麻烦也不想惹,杨韵又何必去找他?还不如自己想办法,看如何扛过于沛文的刁难。 “那现在当如何办?方才于司马说的话,下官已经听到了,当真要把所有的卷宗都交过去?”郁南又问。 这一送,再想拿回来可不容易。 杨韵轻笑了声,耸了耸肩,“自然是给他,他是上官,他说的话我们怎能不听?照办就是了。” 边说,两人边往政务堂那边走。 “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位于司马这么大官威,让兄弟们都躲着点,别被无辜殃及了。”杨韵提袍跨进了政务堂。 “我懂,我懂。”郁南眼珠子一转,笑眯眯接茬。 文书吏人在里面忙碌。 杨韵一声令下,众人便停了手头的活计,将卷宗一一收拢。 “挑个人送去于司马的行邸,余下的人今日起就可以休息了。”杨韵掏出个钱袋来,放在桌上,“哥几个最近都辛苦了,这钱是县令大人给你们的赏钱,大家去买点儿酒喝。” 吏人们立马连声道谢,围过去分钱。 郁南没凑热闹。 见杨韵出门,他赶忙追上去。 “大人这是要回家?”郁南问。 “你想说什么?”杨韵眸光微闪,斜望着他。 “有些事恐怕得让您知道。”郁南的眼神飘向了他们来时的方向,停尸房。 “那……我请郁长史喝一杯,如何?”杨韵含笑,做出了请的姿势。 郁南忙拱手,“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22章 世家?不过是这个王朝的吸血蛀虫罢了。 云客来一坐,郁南的话匣子便打开了。 原来…… 于沛文差一点儿就做了张万鹏的女婿。 结果张万鹏的女儿张芸音在订婚后爱上了个穷酸书生,执意悔婚,张万鹏便用官威强压着于沛文解除了婚约。 于沛文哪里能咽得下这种屈辱? 四年时间,他硬是卧薪尝胆,爬上了一州司马的位置,也展开了对张家的复仇。 “县令大人如今这副模样……”杨韵提壶给郁南倒了杯酒,了然道:“看来,张家小姐的夫君,如今在州府里当差吧?” 否则张万鹏不会这般伏低做小,甚至百般避让。 郁南点点头,双手托着酒杯收回来,说:“那书生名叫段暄,是州府的录事。也是段孽缘,偏偏他就被派到了蕲州,又偏偏是于沛文做了司马之后。” 本来张万鹏还想把女婿调来肇县,放在眼跟前培养,结果于沛文一句话的功夫,段暄就被留在了蕲州。 “还别说,这于沛文手段可以,段暄虽然吃尽了苦头,却找不到能指摘他的地方,只能捏着鼻子忍着。”郁南咂摸了口酒,不禁感叹这云客来的酒就是好。 “郁长史觉得,这次他特意到肇县来,是为了什么?”杨韵试探性地问。 作为知晓内情的人,郁南肯定有自己的理解。 郁南夹了一筷子羊肉到碗里,想了想,说:“听说啊……我只是听说,大人您听一耳朵,不必当真。” 反复强调后,郁南继续道:“这于司马还是喜欢张娘子,他磋磨了段暄一年多的时间,让段暄没时间回肇县与张娘子朝夕相处,为的就是自己能趁虚而入。” 言外之意是,这次来就是为了张娘子。 “可他不是已经跟县令成了对头?”杨韵皱眉。 既然还喜欢,怎的把岳丈得罪了? “大人您还是年轻了。”郁南摆了摆筷子,一副您不懂的神态,“于司马据说是刺史的心腹,要不了几年就会继续升迁,他势大,想来个霸王硬上弓,县令又如何呢?” 两杯酒下肚,郁南的话更大胆了些,“更何况,段暄这一年不着家,和张娘子之间已经生了龃龉,于司马再小意哄之,张娘子未必不会动摇,只要张娘子芳心一动,县令什么态度就不重要了。” 郁南没敢说的是,当年的欺压之仇,这于司马肯定是记在心里的,不然也不会每每到了肇县年终盘税的时候就挑三拣四,百般刁难。 酒足饭饱后,杨韵送郁南出了门。 她自个儿坐回雅间内,刚提筷子,余光就暼到了门口站着的白衣郎君。 “你是时时刻刻盯着我吗?”杨韵瞪他。 “真是恰好路过。”沈栩安很无辜地摊手,“这雅间隔音不行,碰巧听到了你们的谈话,真是冒昧了。” 杨韵抬脚踩在沈栩安要坐的椅子上,翻了个白眼,“你知道冒昧还偷听?” 沈栩安转到另一边,施施然坐下,笑道:“声音就这么钻进我耳朵了,我也没办法不是?不过,有一点我要提醒你,于沛文一定不是为了美人来的肇县。” “哦?”杨韵挑眉。 云客来的小二很是殷勤地进来换了杯盏,又上了两坛子热酒。 “我的人出去查了一下,跟在他身边的那个人可不是什么小人物。”沈栩安自然地端壶倒酒,仿佛这客就是请他的一样,“那位是大理寺少卿,程宇。” 程宇? 杨韵对这个名字还真有耳闻。 听说这位是寒门出身,手段相当狠辣,凭借着一身断案缉凶的本事,不到二十三岁就坐上了少卿之位。 “他来肇县……不会是因为……” 杨韵和沈栩安的视线交汇。 “看来礼成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沈栩安抿了口酒,眼神微冷,“你我遮掩那个黑衣人的身份只怕是白用功了,程宇十有八九是为了此人而来。” “陛下是知道董玉娘的案子了?”杨韵不想提这个,可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就算不想提,也不得不面对了。 军营里的人千里迢迢跑到肇县来灭口,很有可能就是天子授意。 “我猜是不知道的。”沈栩安单手撑头,手指在桌上敲了两下,神色慵懒,“但能揣测到陛下心思的人不少。不过,程宇不是附庸之辈,他来肇县,我觉得是掌握了不少实际证据。” “我去趟城隍庙。”杨韵丢了银锭在桌上,起身道。 派出去调查沈巍家中金器的吏人还没有消息,府衙里又多了尊大神,不方便她去调遣,左思右想之下,杨韵觉得不如再去一趟城隍庙。 沈栩安跟着站起来,两口喝完杯中的酒,边追边说:“等等我。”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云客来,喊了辆马车,便朝城门驶去。 这会儿城门口都设了卡,出入需要严查,杨韵不想出城的事被于沛文知道,便推了推沈栩安,让他去应付。 好一通周旋,总算是出了城。 午后阳光不错,城隍庙的废墟被照得亮堂,很方便搜查。 杨韵缓行于城隍庙的废墟之中,嘴里道:“我一直在想,如果设埋伏的那人是要杀那些来找董玉娘尸体的人,那他为什么不直接转移了董玉娘的尸体?” 唯一的可能是,这人不知道城隍庙后藏有董玉娘的尸体。 “我也想过这事。”沈栩安略有些嫌弃地蹲在一人高的断壁残垣上,说:“除非沈巍隐瞒了这个事,那人只是按照沈巍的吩咐设了埋伏,事后才知道你从城隍庙带走了清晖***的东西。” “有没有可能,埋伏是沈巍自己设的?”杨韵踢开几片瓦。 沈栩安摇头,“黑火药就不是他弄得到的东西,有钱也不行,所以那人和昨夜上你家的人应该是一伙的。” 又或者,这两个就是同一个人。 “我发现一件事。”杨韵突然顿足,仰头去看墙头的沈栩安。 日光照下。 杨韵目光炯炯,神色探究。 沈栩安没来由地心里一紧,慌忙错开目光,问:“什么事?” “你好像并不是很排斥那位公主。”杨韵咧嘴一笑,明显带了几分逗弄的心思,“你们这些世家权贵们不应该都恨她入骨吗?若不是她,你沈家的权势比现在要高得多。” 清晖***在时,曾三度推恩削权。 此举不单单削弱了藩王们的权势,更是让世家荫封限制在了嫡支之内,且代代削减。 “我吗?”沈栩安回以微笑,漆黑的眸子里有戾气一闪而过,“我倒是觉得,当年清晖***应该更心狠一些,世家?不过是这个王朝身上的吸血蛀虫罢了。” 第23章 打赌 新鲜。 这还是杨韵第一次听到这种论调。 不过…… 杨韵以为,这话从沈栩安的嘴里说出来,好像也挺正常的。不反叛的话,沈栩安又怎么会亲手杀了沈巍? 看上去温文尔雅的世家郎君,其实一身反骨,行事却又总在礼教之中。 挺反差的。 杨韵抿了抿唇,又踢开了一块砖,“栩安这话跟我说说就好,若教旁人听到,只怕要论你个大不敬。” 沈栩脸上的笑意更深,垂眸道:“自然。” 废墟中能翻找的东西不多,但杨韵还是发现了些许端倪。比如,未被炸毁的墙角瓦砾下残留着很多燃烧剩下的灰烬,以及一些被褥。 “这个怎么没人发现?” 杨韵将被褥拖了出来。 “城隍庙内有乞儿生活很正常。”沈栩安指间转动着玉扇,俯身看了眼,“府衙的人估摸着没管这种。” “这也算是线索。” 杨韵道。 可惜除了被褥外,没有更多的痕迹了。 “想找生活在这里的乞儿,可以进城去问。”沈栩安的扇子点了点杨韵的肩膀,“不过我看你现在的情况,应该是不能自己出面的,我去吧。” 杨韵觑了眼扇子,揶揄道:“天这么冷还拿把扇子,果然是公子做派。” 却见沈栩安抬扇横打在了腕间。 咻—— 玉扇扇骨顷刻间弹出了银色利刃。 “是武器。”沈栩安转腕挥动扇子,展示了之后,指腹轻点扇骨尾部,又把利刃收了起来,“自从上次被礼成你近了身,我总觉得有些不安全,这不……寻来个傍身的兵器。” 玉扇,正符合他身份。 “倒是衬你。”杨韵啧了声。 左右再翻不出东西来,杨韵便拉着沈栩安又坐上了回肇县的马车。 入城后,杨韵找了个帷帽戴上,跟在沈栩安的身后,拜访了肇县最大的乞丐窝点。 说是乞丐窝点,其实只是个废弃的观音庙。 外面看着荒芜冷清,里面却人头攒动,且看上去很是干净整洁。 “站住!” 小乞儿操着个长棍,挡在了沈栩安面前。 “小哥,我们是来打听消息的。”沈栩安将手里拎着的油纸包递了过去。 那是给他的? 杨韵偏头,看那小乞儿很是自然地接过了油纸包。 她就说沈栩安怎么突然绕道去买了十个包子,原来是用在这儿的。 “哇,是穗香斋的肉包子!” 小乞儿拆了油纸包一看,眼睛登时亮了起来,喜笑颜开道:“你想打听什么?尽管问,这肇县大大小小的事就没有我狗儿不知道的。” “哇!” “哇!” “包子!” “穗香斋的包子!” 肉香味四散开,不少乞儿都围了过来,一个个雀跃不已。 “都有,都有,别急。” 狗儿给自己留了两个,余下的全分了出去。 “二头山可知道?”沈栩安问。 狗儿连连点头,“城东鬼哭林那边嘛,当然知道。” “山上的城隍庙一般是谁住那儿?” “城隍庙?我想想,那边一般都是不愿意进城的人住着……”狗儿挠了挠头,抓着包子咬了口,含糊道:“好像是铁牛吧,他不合群,又不喜欢城里头的人,所以总是一个人在鬼哭林那边晃悠。” 沈栩安继续问道:“那铁牛现在在哪儿?” “你要干嘛?”狗儿很是谨慎,狼吞虎咽地吃了包子,后退半步,“我们可不背叛朋友的,你要想抓铁牛,我才不会说他的下落。” “我们找他,是因为他可能陷入危险的境地。”沈栩安斟酌了一下,解释道:“他在城隍庙可能见过一起命案的凶手……” “玉娘那个案子吗?” 不远处站着的精瘦男子出声问道。 “王叔!” 狗儿大喊了一声,截断男子的话,“我们是不会说铁牛下落的,谢谢你们特意过来提醒一声,我会通知铁牛,让他好好照顾自己的,也谢谢你的包子。” 说罢,狗儿舞了舞手里的棍子,示意沈栩安出去。 眼看着问不出什么来,杨韵扯了一下沈栩安的袖子,两人退出了观音庙。 但。 他们并没有走远,而是走到了庙外不远处的破落小亭子里。 “你说,是狗儿先出来,还是那个叫王叔的先出来?” 沈栩安靠着掉了漆的柱子问。 “王叔。”杨韵扶了扶帷帽,回头看了眼观音庙的门,“赌什么的?” “赌今天的晚饭吧。”沈栩安眯眼一笑,握着扇子轻敲了两下手背,“既然礼成你赌王叔,那我就只能赌狗儿了。” 一刻钟后。 王叔鬼鬼祟祟地从观音庙右后方的矮墙那边翻了出来,他左看右看,找了一圈,瞧见亭子里的杨韵二人后,加快脚步走来。 “我赢了。” 杨韵伸手搭在沈栩安肩头。 沈栩安下意识去看了眼杨韵,却发现杨韵已经抽手,冲着王叔招呼了声。 “我可以说。” 王叔略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余光一直瞟着观音庙那边,压低声音道:“你们给我钱,我就告诉你们,只是你们不能说是我说的。” “钱好说。” 沈栩安解了腰间的钱袋子抛给王叔。 王叔掂了掂钱袋子,咽下口水,说:“铁牛已经很久没进过城了,他不在城隍庙的话,就一定在连乡镇上。” 说完,王叔拔腿就跑。 “等等——” 沈栩安还想问,可王叔看着瘦弱,跑起来却跟一阵风似的,转眼就消失在了观音庙的一角。 杨韵抄着手,想了想,说:“既如此,我们去一趟连乡镇?” 反正现在她被于沛文给排斥在了府衙之外,与其在肇县里傻等着,还不如去连乡镇碰碰运气。 “对了,先前在观音庙里的时候,你怎么不给钱给那个狗儿?”杨韵问。 沈栩安眉目舒展,抬手伸了个懒腰,道:“原来肇县里还有礼成不知道的事,看来你这父母官也不算称职啊。” 瞧杨韵竖眉,沈栩安哈哈两声,赶忙说:“好了,我开个玩笑,你是县丞,不知道这些规矩也正常。” 原来,肇县这些乞儿其实是互相照应,也叫乞丐帮。 乞丐帮的人耳目灵通,知道的消息多,花钱打听消息的也多。因为钱,乞丐帮出过很多事,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个规矩,但凡是进观音庙打探消息的,都不能花钱。 要问用什么做报酬? 那就是各花入各眼了,能选中合适的,就能得到消息。 第24章 羡慕 “所以你买了包子。” 杨韵了然道。 沈栩安得意地勾唇一笑,说:“在肇县的这些日子我可不是光吃饭喝酒了,手底下的人该打听该注意的,一个都没落下。” “是是是,沈家郎君实在厉害。”杨韵面无表情地抚掌。 风渐渐就大了。 凉意袭人。 杨韵搓了搓手,余光看到狗儿出观音庙,蹙眉道:“要跟着他吗?他之前可是说过会去提醒铁牛的。” “走。”沈栩安拉过杨韵。 他们二人便开始不远不近地跟踪起了狗儿。 可狗儿在小巷子里穿梭,绕来绕去,见了几个跟他一样的乞儿后,又兜兜转转回了观音庙。 “他方才是传递了什么消息出去?”杨韵奇怪地问。 因为担心狗儿发现,所以他们并没有跟得很紧,狗儿跟那些小乞丐之间说了什么,他们听得并不清楚。 “或许吧,看来还是得去一趟连乡镇。”沈栩安不耐烦地啧了声,说:“最讨厌这种自作聪明的小孩儿了。” “他也是谨慎。”杨韵无奈叹声。 这样的小孩子沦落为乞丐,背地里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行事谨慎一点也正常。 沈栩安用扇子轻打了一下杨韵的肩膀,道:“明日再去连乡镇如何?看天色,只怕要下雨,走,我请你吃饭。” 他们前脚迈进云客来,后脚外面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清冷的风卷着凉雨拍打着雅间的窗棂,叫小二端来的热酒都多了几分风味。 饭吃到一半,沈栩安的人领着杜伟到了雅间。 “大人啊……” 杜伟坐在桌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委屈道:“您不在,那于司马对我们可是颐指气使的,分明就不把我们当人看!” “他让你们做什么了?”杨韵客客气气给杜伟倒了杯酒。 “他让我们把挨家挨户地搜!都是邻里乡亲的,上门打搅人家不说,还要查人家的私房地窖!”杜伟苦闷地抿了口酒,说:“您说说,往常咱们哪儿有这么得罪人的。” “沈云还没找到?”杨韵感到不妙。 只怕…… 沈云凶多吉少了。 杜伟一拍膝盖,道:“可不是?那么大一活人,我们掘地三尺,愣是没找到。” “你寻到这儿来,还有别的什么事吗?”杨韵看他这一口两口地喝,不免有些好笑地说:“可别说是为了蹭酒来的。” “那不是。”杜伟摆手,神秘兮兮地瞥了一旁自顾自喝酒的沈栩安,小声道:“大人,您这扈从可信不?下官要说的,可是个大事。” “但说无妨。”杨韵点头。 见状,杜伟又是一杯酒入喉,晃着脑袋说:“这于司马啊……身边跟了个不得了的人物!下官今日亲眼看到他带着那位进了架阁库……” “您猜怎么着?” “下官看到他给那人行礼!还让他进了秘字房!” 杜伟咂摸着,自己提壶续了酒。 架阁库是府衙保管卷宗文书的地方,而秘字房,存放着肇县户籍档案和历年来大案要案的卷宗。 杨韵抬眸看向沈栩安。 那位大理寺少卿去秘字房做什么? “天色不早了,杜司法可还要添酒?”杨韵笑吟吟问。 杜伟也不傻,反手抹了把嘴,拱手道:“下官今日过来也就是想跟大人您通个气,府衙上下可都等着您回去主持大局呢,您放心,没您在啊,这于司马成不了气候。” “哈哈哈哈,杜司法醉了。”杨韵打了个响指,喊小二进来,“再多拿两坛酒过来,给这位大人带回家去。” 小二连声应是。 等提了酒,杜伟脸上的笑意更满,拱手向杨韵道了别。 “依我看,程宇应该是在查董玉娘的户籍。”沈栩安把玩着酒杯,后仰去看门边的杨韵,“更说明我们之前猜对了,就是奔着董玉娘来的。” “董二丫在的地方安全么。”杨韵关门问道。 咔。 沈栩安坐直,一口饮尽杯子里的酒,说:“我办事,礼成你放心。” “那就随便他查,即便查到了董玉娘的生平,查到了她的亲眷又如何?董二丫和于梨不被他找到就行。”杨韵看了眼桌上的饭菜,想到家里的陈芙和小栗子,便又喊了小二过来。 “喂喂喂——” 沈栩安撑着下巴,似笑非笑地说:“想让我破费啊?” “你堂堂沈家郎君,还出不起这个钱?”杨韵白了他一眼。 “好好好,出得起,出得起。”沈栩安抬手妥协,冲着一旁的不白勾了勾手指,从他袖兜里摸了钱袋子过来拍在桌上,“你尽管点。” 小二一来,杨韵便照着那天吃饭时陈芙的偏好,新点了两个菜,让小二尽快准备打包好。 等菜的功夫,外面的雨停了。 两人出云客来,约定了明天出城的时间。 “你不回家?”斜眸看着还跟在自己身边的这位,杨韵有些无奈地问。 沈栩安背着手,用嘴努了努前头,“在你家隔壁买了个宅子,和你正好顺路。” “嘶……那你还跟我约什么明天见面的时间?”杨韵没好气地用手肘撞了下沈栩安的手臂,横眼道:“明天来我家门口得了,正好也让我睡个好觉。” 这些天她是真没睡过安稳觉。 “行。”沈栩安看出了杨韵眼底的疲惫,眸光微闪,垂着眼睫说:“礼成啊,我说过我觉得你是个可塑之才,有些时候,你得多信我一些。” “说话可真老成。”杨韵屈指,敲了敲家门。 里面传来了姚嬷嬷的声音。 “老爷回来了?没打伞?可淋了雨?”姚嬷嬷麻溜地接过了杨韵手里的菜盒,关心了几句。 “回来时正好雨停了。”杨韵回头冲沈栩安摆了摆手,后跨进门,说:“夫人睡了吗?我带了好些菜,姚嬷嬷你一起过来吃吧。” 姚嬷嬷向门外的沈栩安福身一礼,关上门,回道:“夫人正在给您补衣服呢,劳您费心想着老奴,老爷还是这般体贴。” 门内的声音越来越远。 沈栩安却仍旧站在原地,没有挪动步子。 不白掩着嘴咳了声,坏笑道:“郎君,您还在看什么?难不成是羡慕人家家庭和睦?小的就说吧,您也到了娶妻的时候了,怎么就不乐意呢?还躲出京来。” 啪。 沈栩安一扇子敲在了不白的头上。 第25章 借口 陈芙正在灯下做女红。 听到门开,偏头看了眼,见是杨韵进来,陈芙忙放下手里的针线起身。 “伤口还疼吗?”陈芙边给杨韵更衣,边问道。 杨韵摇头,脱了外袍后,卷起袖子让陈芙看。白纱布渗出点点红色,解开一看,金疮药之下,皮肉愈合得还算不错。 “我去拿药箱过来。”陈芙往右侧的柜子那把走去。 “小栗子睡了?”杨韵坐去桌边。 “吃晚饭的还念叨着你。” 陈芙提着药箱回来,动作轻柔地给杨韵上药,嘴里道:“昨儿吓坏了,一早醒来没看到你,闹腾了许久,吃过甜果子后就好多了。” 冰冷的药膏激得杨韵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垂眸,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今晚…… 她睡哪儿? 总不能再像昨天那样找借口睡去客房吧? 思忖间,药已经换好。 杨韵迟疑着开口道:“芙娘,我……” “你这伤还没好,别跟小栗子睡了,去客房休息吧,免得晚上她撞着你。”陈芙合上药箱,柔声道:“客房那边我已经帮你换好被褥了。” “有劳夫人了。”杨韵暗自松了口气。 入夜。 雨淅淅沥沥地落下。 杨韵睡到一半,便被姚嬷嬷叫醒了,说是府衙来了人。 披着外袍出来一瞧,是郁南。 “大人,沈云的尸体找到了。”郁南举着伞走近,禀道:“在东边的护城河底,因为淤泥过多,第一次搜查的时候没发现,今儿雨大些有人去摸鱼才找到。” 果然是死了? 杨韵眉头微蹙。 “尸体的伤口和沈立身上的一样,应是同一人所为。”郁南补充道。 “既然是这样,那于司马应该是要结案了?”杨韵让开一条路,请郁南进屋,“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蕲州去?” 郁南却摇摇头,说:“看于司马那意思,恐怕还要在肇县待上一段时间。” 只要没有新的死者出现,这案子就算是结了。 于沛文还有什么理由留在肇县? 杨韵不耐烦地啧了声。 “大人可要回去府衙?夜里于司马不在……您可以看看最近整理出来的卷宗,哦对了,还有验尸报告。”郁南试探性地问。 “去吧,你且等我换身衣服。”杨韵点头。 换衣服这事,杨韵并没有特意背着郁南,只是走到床边屏风处,借屏风稍微挡了一下。出来时,郁南已经撑好伞在门口等着了。 半夜的肇县府衙依旧通火通明。 据郁南说,是于沛文痛骂肇县县令县丞无能,说肇县积压了太多陈年旧案,所以才让吏人长史们通宵达旦地整理卷宗文书。 “是个会折腾人的。”杨韵扫了眼忙忙碌碌的吏人们,冷笑道:“他这么一使唤,脑子不清醒的,只会觉得是被县令和我连累。” 郁南讪笑一声,说:“兄弟们都是清楚人,肯定不会犯浑的。” 自前堂走过,杨昱和郁南到了政务堂这边。 两份验尸报告都堆在了桌上,一旁还放着于沛文批改过的卷宗。杨韵坐过去翻了几页,几眼看下来,倒也有些佩服。 于沛文虽然动辄以官威压人,却是有几分真本事。 “沈云的身上还有别的伤?”杨韵有些惊讶。 郁南跟着瞟了眼,说:“应该是那黑衣人逼供时留下的,背部有十二道短刀伤,经比对,跟黑衣人所用武器一致。” 但—— 杨韵粗略扫过卷宗,手指点在了其中一行字上,拧着眉头道:“沈云喉头的伤口看不出其他痕迹,但背上的伤是右利手所致。” 然而回忆一下那天晚上。 当时那个黑衣人挟持小栗子和用刀刺沈栩安时,用的是左手! “大人的意思,他还有帮手?”郁南很是机灵地接话。 “当时我们就怀疑他有接应,若不是于司马横插一杠,或许我们早就顺藤摸瓜查下去了。”杨韵捏着笔戳了戳额头,转了话锋问道:“让你们查金器那事,查得如何了?” 提到这个,郁南赶忙到一旁的架子上翻找了一会儿。 他捧着个卷宗过来,“这几天一共查了三家金器铺子,符合大人您说的情况的有六个,其中四个已经离开了肇县,剩下两个里,有一个在城东吴家当差,一个在柳家当差。” “明天你跟杜司法史分头去查一查这两家,看看是不是从沈巍家里逃走的那个。”杨韵吩咐道。 突然,外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杨韵和郁南对视一眼。 她当即起身,快步往右后方的书架后躲去。 而郁南则整理好桌上的卷宗,理了理袖摆,走到了门口。 “这么晚了,郁长史还在处理公务呢?” 来人道。 透过书架的缝隙,杨韵看到了那个大理寺少卿,程宇。 “先生怎么也没睡?”郁南不答反问。 程宇面色淡淡,狭长的凤眸扫了一眼政务堂长案上的卷宗,说:“夜里风大雨急,于司马睡不着觉,便托我过来取两份卷宗回去翻看。” “于司马辛苦,先生辛苦。”郁南行了一礼,侧身让出路来。 那程宇拂袍跨门,走了几步,突然抬头看向了书架。 躲在暗处的杨韵心头一紧,忙轻身退了几步,往更深处的阴影中躲避。 “先生?” 郁南适时出声。 程宇回头看了眼郁南,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唇,“郁长史若有事,可以去忙,我取了卷宗就走。” “要取什么卷宗?我帮先生找。”郁南挡住了程宇看书架的视线。 “董玉娘的。” 程宇收回目光,走到了桌边。 郁南稍稍松了口气。 陪着程宇找到了卷宗后,郁南又担心他找什么借口留在政务堂,便一路陪着,撑伞送出了门。 等到彻底听不到外间的声音了,杨韵才从书架后走出来。可她这厢刚剪灭政务堂的油灯,就听到身后哒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落了地。 回头望去。 去而复返的程宇杵着油纸伞,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淡淡问道:“杨县丞怎么在这儿?若在下没记错的话,于司马说了,您这段时间该在家里养伤,少掺和政务。” 第26章 打蛇打七寸 “你也说了,是少掺和,不是不掺和。” 杨韵扯了扯嘴角。 程宇眼底闪过几分厌恶,声音更冷了些:“杨县丞还是请回吧,莫要打嘴皮子功夫。” 看杨韵不走,又说:“是沈家人又给杨县丞塞了银子了?在下劝杨县丞一句,赚钱可以,莫要赚那黑心钱,小心有命赚没命花。” 嗯? 杨韵愣住。 这位大理寺少卿是听了什么传闻? 但不等杨韵解释,程宇就伸手,从杨韵身后拿走了余下的两卷卷宗。他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再不看杨韵一眼,径直出了政务堂。 过了会儿,郁南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 见杨韵脸色不对,郁南赶忙问道:“大人,您这是和那位撞上了?” “是啊,莫名其妙给我一顿呲。”杨韵抿了抿唇,耸肩道:“大概是咱们府衙在外面的名声太差了吧。” 这会儿天已经蒙蒙亮,雨也停了。 杨韵打了个哈欠,边往外走,边说:“郁长史别忘了方才我说的事,” 郁南应了声:“大人您放心。” 出府衙,杨韵揉着眼睛往家的方向走。 清早的肇县街市已经有摊贩开始叫卖,杨韵困得不行,便坐在街旁的馄饨摊子上,要了碗带辣子的清汤馄饨。 吃两口,困意散了些。 瞧着不远处于沛文的身影出现在街道拐角,杨韵护着碗,转了一圈,背对着街道。 不曾想,这位还是走了过来。 “杨县丞怎么不在家里养伤?”于沛文睥睨着杨韵问。 “唉?于司马?”杨韵装作诧异,抬眸看了他一眼,笑道:“这伤也不是什么大事,左右闲着无聊,这不是出来随便走走么。” 于沛文不屑地说:“劝你少搞那些小伎俩,董玉娘一案你们肇县办得相当差劲,刺史大人对你们是十分的不满意。” 差劲? 是说一直拖着不审沈巍? 杨韵啧了声,略有些不爽地咽了馄饨,说:“于司马这话就不对了,我们府衙早就已经拟了卷宗送去州府,州府可不曾给过任何意见。” 当初是州府不想干得罪沈家的事,这会儿又来训斥她了? “杨县丞这是要怪我们州府了?”于沛文一开口就扯上了大旗,横眉道:“你们的卷宗我看过了,全是糊涂账,不知所云,不明所以!这是你们办事不力,休想推脱!” 吸溜。 杨韵不急不慢地喝了口汤。 她吃下剩下几个馄饨,筷子一搁,掏出十文钱放在桌上,后起身道:“于司马想岔了,我不是在怪州府,只是觉得于司马这番话着实可笑。” 可笑? 于沛文一巴掌拍在桌上,拍得碗筷都震了两震。 “混账!” “于司马总喜欢拿州府说事,似乎只要搬出刺史,您就处于不败之地了。”杨韵慢条斯理地掏出帕子擦了擦嘴,说:“但您别忘了,下官不才,也是陛下钦点,只在肇县就任三年就能考评升迁的探花郎。” 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清楚。 当年你于沛文是莫欺少年穷,我‘杨礼成’未尝不能。 杨韵毫无畏惧地与于沛文直视。 于沛文一怔,倒是没反应过来眼前这个毛头小子居然敢这般与自己说话,气在胸口转了两圈,才开口道:“呵,小子倒是有点儿气性,那本官倒是等着看你如何升迁。” 说罢,于沛文拂袖而去。 一旁的馄饨摊老板看人走了,才战战兢兢过来收钱。 杨韵打了个哈欠,找老板讨了杯清茶漱口,便继续往家那边赶了。 彼时—— 沈栩安已经安排了马车在街口。 见杨韵是从外面过来,他有些诧异,上下打量了几眼后,问:“这是从府衙回来的?出了什么事?” “沈云的尸体找到了。”杨韵跳上马车。 驾车的是不白。 人一齐,不白便立马扬鞭了。 “在护城河里面找到的,身上的伤由两个人造成,所以咱们遮掩的那个黑衣人至少还有个同伙。”杨韵靠着车窗,脸色有些疲倦,“得快些了,否则……我担心我们找到的只是一具尸体。” 闻言,外头的不白加快了速度。 沈栩安很是贴心地倒了杯热茶递给杨韵,说:“到目前为止,应该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有铁牛这个人存在,放心吧。” 放心? 放不了一点儿。 “就怕于沛文和程宇手里还有别的情报。”杨韵接了茶过来喝一口,回想起这两位,心头的火气又升了起来,“那程宇和于沛文到底是哪儿听来的消息,觉得我收了沈家的钱?” 捏着茶盏的手指都紧了两分。 不等沈栩安开口,杨韵斜眸看他,说:“我没记错的话,在我家时,我爹叫你……叫的是少卿。” “是啊,不才……官拜太常寺少卿。”沈栩安摇着扇子道。 “那你对程宇有多少了解?”杨韵喝了茶,挪到了桌前。 车窗的帘子是卷起来的。 凉风带着官道两侧的草木清香卷进了车内,沈栩安略微有些愣神,望着陡然坐近的杨韵,一时间忘了说话。 “沈少卿?”杨韵拉长尾音。 “嗯?” 沈栩安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垂眸道:“我对他了解的并不多,只知道他嫉恶如仇,若他听到了你收受贿赂的传闻,那他对你有意见也是正常的。” “他们两个着急把我排斥在府衙之外……程宇我不好说,但于沛文肯定是觉得我是张万鹏心腹,存了报私仇的心思。”杨韵托腮,眼珠子转了几圈,“既如此,等从连乡镇回来,我得给他找点儿不快活了。” “哦?”沈栩安来了兴趣。 杨韵眯眼一笑,提壶续了一杯茶,玩笑道:“说起来,张家娘子和我夫人有几分交情,这么好的机会,我不得邀请她来府衙溜达溜达?” 沈栩安顿时抱着肚子大笑起来,手指着杨韵,“你小子,还真是懂得什么叫打蛇打七寸啊……不过,这手段未免有些太过阴险了。” “非常事,行非常手段,大丈夫不拘小节。不过,我也就是这么开个玩笑,还没到真用那般手段的时候。”杨韵坦然道。 听到这话,沈栩安笑得更厉害了。 马车里欢声笑语。 不白在外面赶着车,余光一直瞥车内,嘀咕道:“郎君这是怎么了?往常也没见他这么开心过啊?还是杨郎君厉害,这么三言两语就能逗得郎君哈哈大笑。” 第27章 遭遇 到连乡镇时,已经是晌午。 不白把马车停在了全镇唯一的客栈外,栓好马,便去街上打听了。杨韵和沈栩安则进了客栈,落座点菜。 菜上齐时,不白回来了。 “郎君,杨郎君,打听到了。” “说是这段时间,每到黄昏时分,就会有个乞儿出现在镇东头的福康棚子那儿,也不讨粥喝,就只是蹲在门口。” “附近的百姓说,那乞儿是肇县来的,虽没有说自己的名字,但很符合郎君们要找的那个人。” 福康棚,是各县用来接济流民灾民的地方。 杨韵拉开椅子示意不白坐下,随后道:“那就先吃饭,不着急去福康棚看。” 不白有些局促。 他偏头看了眼自家郎君,见郎君点头,才扶着椅子坐下。 沈栩安提箸,夹了块鱼脯到不白面前的碗里,问:“他这是要等人还是在找人?可细问过了?” 郎君给我夹菜? 不白更局促了,低着头回答:“奴问过了,富康棚边上的人家都说他是在等人,好像是等一个叫音儿的姑娘,是在镇上卖刺绣的姑娘。” “卖刺绣的姑娘?失踪了吗?为什么等了几天没等到?”杨韵喝了口汤,不解地问。 汤不错。 杨韵低头看了眼,又喝了口。 “音儿不是本镇人士,街坊邻居都说……她是几个镇子来回兜售绣帕的,时来时不来,没人说得准,旁的就没问出来了。”不白补充道。 “吃饭。”沈栩安抬了抬下颌。 闻言,不白动了筷子。 连乡镇的菜式跟肇县的大差不差,家常味道,杨韵吃了两碗饭又添了碗汤,吃得餮足得不行,直眯起了眼睛。 沈栩安也停了下来。 不白看这情况,也不吃了,赶忙咽下嘴里的饭菜。 “不着急。”杨韵托腮,转动着筷子,说:“现在离黄昏还有些时候,慢慢吃,你也别老是盯着他看,给他都盯得没胃口了。” “是吗?”沈栩安眸光一转。 “没,没有。”不白立马坐得笔直,端着碗吭哧吭哧继续吃。 …… 没有才怪! 但杨韵也懒得去管人家怎么御下的,喝了两口热茶后,起身伸了个懒腰道:“你们在这儿吃着,我去外面转一转。” “你别跟着。” 杨韵回头制止了沈栩安的起身。 沈栩安愣了愣,手中玉扇一打,无奈道:“好,那你万事小心。” 出客栈,杨韵背着手溜达,走了几圈后,找人问得了福康棚的位置,便在福康棚附近寻了一间街头茶坊坐下。 彼时还没到施粥的时候,福康棚外没几个人来往。 茶坊看上去也是刚开门,小二正在擦拭桌子,摆放茶杯。 瞧见有客人上门,小二麻溜地拎着茶过来,笑眯眯问:“客官喝什么茶?” “有什么茶?”杨韵反问。 “看您衣着华贵,想必是喝好茶的,银针如何?”小二讨巧地说道。 “那就银针。”杨韵单手搁在桌上,目光飘向福康棚,状似无意地问:“小哥最近生意如何?在福康棚附近做买卖,生意只怕不怎么样吧?” 小二手里拎着三个壶。 听到杨韵要银针,小二挑了其中一个出来,给杨韵面前的茶盏倒满,嘴里答道:“您说对了,最近这买卖确实不好做,要不我们小店也不至于这过了晌午才开张。” “这几日都没什么客人?” “您是这几天的第一位。” “那福康棚那儿等粥的人可有印象?” “您是想问铁牛吧?嗐,铁牛不是坏人……” “这话是什么意思?”杨韵打断小二的话,蹙眉道:“在我之前,还有人跟你打听过铁牛吗?你可记得那是什么人?” 小二一怔,迟疑道:“自然是有的,铁牛蹲福康棚外好几天了,又不要粥,县衙的人都注意到他了呢。不过,来问他的不是县衙的人,听口音,像是城里人呢,穿得也很华贵,比您的只好不差。” “铁牛住哪儿小哥可知道?”杨韵追问。 “那就不知道了。”小二跟着看了眼福康棚,怪道:“不过……今日也差不多时候了,铁牛怎么还没来?往常这会儿他就该从那边过来了,我猜,他应该是借住在城外的安心观里吧?那边多的是流民和灾民落脚。” 小二指了指南边。 南边,安心观。 杨韵也不喝茶了,拍下二十文钱,拔腿就往小二指着的方向跑。 临近黄昏。 不少流民和灾民已经在排队进城,看样子是要去福康棚那边取粥,反方向的安心观门口站着几位蓝袍道士,目带悲悯。 杨韵走近,想要进门,却被其中一个道士拦下了。 道士念了声福生无量天尊,说:“善信,若要求卦,还请明日再来。” “我来寻人。”杨韵摇头。 哐。 东边墙头传来了动静。 杨韵循声看去,就见一个身穿麻袍的男人踉跄着仓皇逃窜,一路撞倒了不少东西。察觉杨韵的视线后,男人逃得更快了,翻过围墙不见了踪影。 是铁牛? 杨韵来不及多想,追了上去。 一个跑,一个追。 眼看着越跑四周越是冷清,杨韵便喊道:“铁牛,我不是那些要杀你的人,我是来保护你的!” 她喘得厉害,声音却仍然中气十足。 前头的人愣是不停。 没办法,杨韵只能边跑边捡了路边的树枝往前砸,“你再跑,我可去找音儿了,你等了这么多天没等到她,难道不想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此话一出,立竿见影。 前面的人还真停了下来。 那人转过身,满脸凶光,手里攥着不知什么时候掏出来的刀子,恶狠狠道:“你把音儿怎么样了?” “你果然是铁牛?”杨韵撑着膝盖,平复了一下呼吸,“说说吧,你为什么要从肇县逃到这里——” 一句话还没说完,铁牛就已经挥着匕首冲了上来。 杨韵连撤数步,抬退横踢在铁牛的手肘上,震飞他的匕首后,连环飞踢后旋身落地,右手稳稳当当地接下了半空中的匕首。 铁牛摔在了地上。 “想跟你好好说话,你非得动手,是有多想不开?”杨韵欺身而下,匕首抵在了铁牛的背上,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从城隍庙带走了什么东西,并把那东西送给了音儿,对吧?所以你很关心音儿的下落,日日在福康棚外等着。” 第28章 果然 来连乡镇的路上,杨韵就一直在想。 如果铁牛是为了躲避杀手,为什么要躲去连乡镇?后来听到不白打听的那些事,她就更奇怪了。 倘若铁牛心悦音儿,那他完全没道理躲来连乡镇,那样只会让杀手跟着追来,让音儿也陷入危险当中。 最大的可能…… 是铁牛担心音儿! 杨韵垂眸,看着身下这个咬着牙不说话的男人,沉声道:“我要是你,就乖乖配合。在我之前,已经有人在城中打听过你,若那人敏锐,迟早找到音儿,她可就危险了。” “你……” “你真的跟他们不是一伙的?” 铁牛怀疑地问。 “我若是,我用得着跟你说这么多?”杨韵大大方方地起身,收了匕首,以示诚意,“你光是在福康棚外蹲点有什么用?这么些天,也不知道去查一查音儿的住处,耽误了多少时间你知道吗?” 被这么一训,铁牛都忘了爬起来。 他那张黝黑的脸红得发黑,结巴道:“我,我问过了,没人知道音儿的住处,我也是没办法了才在那边蹲着,音儿以前都是在那附近卖绣帕的。” 杨韵猜对了。 铁牛的确从城隍庙里带走了东西,并将那东西送给了音儿。 据他说…… 那日,他跟平时一样,在城隍庙里打盹,睡着睡着,就听到外面传来了说话声。因为担心是什么不好惹的人来了,他便躲去了泥像后头。 然后铁牛就看到两个穿着夜行衣的人进了城隍庙,没多久,又看到他们在城隍庙内布置了各种各样的陷阱。 铁牛躲在泥像后是一动不敢动。 等到黑衣人走了,他才悄摸摸爬了出来。 也正因此,铁牛看到了地上不知是谁掉落的半枚玉佩。尽管他知道这东西不该拿,但还是鬼使神差地捡了起来。 逃离城隍庙后的一段时间,铁牛都惴惴不安。 可时间一长,他就放松了警惕,继续往连乡镇跑,并把捡来的那半枚玉佩送给了心仪的姑娘,音儿。 事情到这儿,倒也没有什么事。 等到城隍庙爆炸,府衙发出布告,铁牛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意识到那两个黑衣人不是好惹的,又想到了送出去的玉佩,顿时就慌了神。 紧接着,铁牛就察觉到了有人在肇县的乞儿堆里打听他。 因为担心音儿,也因为害怕自己被找到,铁牛连夜收拾包袱逃出肇县,回到了连乡镇。起初他想的是找到音儿,带她出去躲上一阵就好了。 然而直至现在,他都没等到音儿。 “除了她卖绣帕,你还了解她什么?”杨韵问。 铁牛挠了挠头,脸更红了,“我……我没好意思问那么多。我是个一穷二白的,在没有挣到身家前,怎么能问音儿那么多?” “……” 杨韵有些说不出话。 她揉了揉发紧的额角,仔细思忖后,说:“玉佩什么样?说说。” “这样……”铁牛捡了个石头,在地上开始画,“是半枚,这边有个耳朵,这里是个麒麟……” 杨韵突然踢开了他的手。 “是你让我画的!” 铁牛不满地昂头,余下的话却咽了回去,转口道:“你,你没事吧?” 杨韵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她目光低垂,死死地盯着地上那个未画成的半枚玉佩。 多子麒麟衔珠佩,昭武帝所赐,举世不过三枚,一枚在皇陵内,一枚在清晖***手中,剩下那枚则在当今皇帝手里。 不—— 不对。 我是怎么知道这个东西的? 杨韵的眼神从凶狠到迷惑,再到茫然。 “我没事。” 杨韵晃了晃脑袋,蹲下用石头擦去铁牛画的玉佩纹饰,说:“这个东西画出来不好,被人看到了,你我的脑袋都会不保。” “果、果然是不得了的人物吗?我就知道我惹祸了。”铁牛抱着头,懊恼地说道:“要不是我贪心,要不是我好面子,也不会把玉佩送给音儿。” 好面子? 杨韵眉头微皱,倾吐一口浊气,拍了拍铁牛的肩膀,问:“说那些都没用……什么好面子?细说一下,有多少人知道你把玉佩送给了音儿?或者说,你送玉佩时,有多少人看到了?” 铁牛想了想,答道:“还挺多的,要不是那张二少非得强拽着音儿,我也不会出头,用玉佩给音儿撑面子。” 又扯出个张二少? 杨韵的头都大了。 “这个张二少是哪个人物?” “是,是镇上卖玉器的铺子里的少爷。”铁牛回答。 “那就去找他,走。”杨韵拉过铁牛就往回走。 这会儿天已经快黑了。 两人腿脚利索,倒也没有走多久,在城门落钥之前进了连乡镇。 刚入城。 杨韵就看到了等在街边的沈栩安和不白。 沈栩安的神情很是阴翳,紧握着玉扇的手骨节泛白,似乎是用了狠劲。不过,在看到杨韵的身影后,沈栩安又一扫阴霾,扬起笑脸挥手,朝杨韵走了过来。 “去哪儿了?”沈栩安温声问道。 “找到人了。”杨韵指了指身边的铁牛,解释道:“追他去了,当时情况紧急,没得及通知你,抱歉。” “杨郎君没事就好。”不白小跑着过来,说:“方才我们在城里见到了一个可疑的人,那人也在打听铁牛,我们郎君追了半路没追上,以为沈郎君您遇上了呢。” 杨韵一听,忙问:“可见到长相了?” 不白摇头。 沈栩安开了口,“那人带着斗笠,我们没看到他的脸,只知道身高八尺,很是健硕。” “那先不管了,咱们去一趟镇上的那个玉器铺子。”杨韵摆手,把铁牛说的那些事又原原本本同沈栩安说了遍,并补充道:“依我看,这位张二少可能比铁牛还了解音儿,咱们去找他看看。” 铁牛不高兴了,咬牙道:“他凭什么比我了解音儿!” “就凭你连音儿住哪儿都不知道。”杨韵一个眼刀子过去,铁牛就老实闭了嘴。 一行四人,在铁牛的领路下,来到了玉器铺子后面的宅院外。 “你们在这儿等着?” 杨韵琢磨着,四个人潜入实在有点儿显眼。 “还是奴进去吧,奴轻功不错,定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二少给带出来。”不白主动请缨。 “也好,那你进去,我们三个在外面等。”杨韵点头。 余光瞥见沈栩安还黑着脸,杨韵忙凑过去,道:“可是还在生我的气?我又不是故意背着你去追人的,真没防着你。” 第29章 你们都死了,自然就无人能降罪与我。 月明星稀,四下寂静。 偶尔能听到院墙内传来脚步声,和风吹动草木的声音。 沈栩安看了眼翻墙而过的不白,视线一转,落到了凑过来的杨韵身上。 是月光太皎洁,还是风太柔和? 面前的年轻县丞脸上挂着微笑,眸子比头顶的月还要亮,眉飞入鬓,薄唇泛红,带着几分雌雄莫辨的美。 一时间,沈栩安有些恍惚。 不不不不…… 我在想什么? 沈栩安受了惊,猛地站起身连退了数步,眼中满是惊恐的摇头。 “嗯?” 杨韵被他这反应吓一跳,怪道:“你不信我?倒也没必要这么大反应吧?” 回过神的沈栩安清了清嗓子,偏过头,说:“没……没有怪你,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我是相信你的,否则也不会跟过来了。” 是吗? 杨韵有些不信,起身,歪头,略微靠近沈栩安,观察着沈栩安的神情。 但沈栩安又退了两步,整个人都埋进了墙下的阴影中。 “罢了。”杨韵兴致缺缺地摆手。 这会儿不白已经翻墙回来了,背上背了个手脚被捆,嘴里塞着布条的黄袍郎君。 “寻个地方审他。” 沈栩安道。 “我知道个地方。”铁牛抬手,说:“我晚上都是睡在那边的,那边很清净,不会有人打扰。” 一行四人便往铁牛说的方向走。 等站在一堵高高的城墙前时,除铁牛外的三人都沉默了。 “这……这里。” 铁牛指了指杂草丛生的一角,伸手拨了拨,露出后面的狗洞来,“这里可以爬出去,只是要委屈两位大人了。” “我倒是没事,栩安可以吗?”杨韵不怀好意地觑着沈栩安直乐。 “大丈夫不拘小节。”沈栩安眼眸一弯,拂袍,将衣摆扎好,率先跟在铁牛后面爬起了狗洞。 有他牵头,杨韵和不白急忙跟上。 出沟通,右拐走了约莫一刻钟,一座破败的茅草屋出现在众人面前。 “就这儿了。”铁牛扶好歪在一旁的大门。 草屋破落,但里面倒也还算整洁,角落里铺了床干草,看上去是铁牛平时睡觉的地方,干草旁堆放着散落的包袱。 不白把人往地上一放,俯身扯了他嘴里的布团。 一直老实的张二少谨慎地说道:“几位好汉,我不知道那小子跟你们保证了什么,但只要你们放了我,我可以给你们双倍的价钱。” “音儿可认识?” “老实回答,要不了你的命。” 杨韵和沈栩安同时开口。 “音、音儿?”张二少怔忪了片刻,眼底闪过几分厌恶,转眸去看铁牛,说:“音儿已经是我的人了,你还想缠着她不放?” 铁牛瞬间被激怒:“什么叫你的人?你放屁!” 若不是不白拦着,铁牛的脚已经踢到了张二少的脸上。 张二少显然也有些心有余悸,蠕动着往后缩了缩,哼道:“你以为音儿这些天为什么不见你?她就是怕你自作多情,继续缠着她,所以才躲去我家——” 一句话还没说完,杨韵和沈栩安就都飞奔出了茅草屋。 不白连忙跟上。 “铁牛,不白,看好他,我们去去就回。”杨韵回头制止不白和铁牛跟过来,“一旦有人寻过来,带着他逃,天亮之后,城外的荒林碰头。” 音儿在张家。 白天遇到的斗笠男人。 两个线索汇到一起,杨韵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了音儿的危险境地。 显然,沈栩安也想到了。 他们二人在月下顺着来路飞奔,过狗洞,穿长街,没花多少时间就回到了张家宅子外面。 “我们是不是忘了问音儿住哪儿?” 翻过墙的两人对着重重叠叠的回廊花园,傻眼了。 沈栩安先反应过来,无奈道:“我是没想到这么一个小镇上的人家居然能有如此大的宅院,不过也还好,不白能那么快找到张二少,说明他住在靠墙这边,应该不难找……或者我们找个人问问。” 随机捂上一个小厮的嘴,没几句话,两人就确定了张二少的院子。 “郎君还没回吗?” “回音娘子,没有呢。” “是出了什么事吗?晚膳的时候郎君都还在,也没说有什么要紧的事,怎么入夜就不见人了?” “音娘子安心睡吧,郎君多的是花天酒地的去处,他若不想回,您就是等到天亮也没用。” 院中传来了低低的交谈声。 杨韵挂在墙头,看到两个端着水盆的婢女从偏房内走了出来。 门一关。 两个婢女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不屑的嘲笑声。 “晚膳~” “郎君~” 她们学着音儿的腔调。 “嘁,谁不知道她是个卖绣帕的,装得跟世家姑娘一样,真是好笑。” “就是,郎君把她接回来,她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依我看,郎君这还没过几天就夜不归宿了,看来也不是多喜欢她,保不齐连纳进门都懒得纳。” 婢女们的取笑甚至没有压低声音。 目送婢女们远去后,杨韵轻身落地,缓步靠近偏房。 屋内,音儿侧坐在梳妆台前,散着发,捏着梳子,神色中带着几分不安。她当然听到了外面婢女的嘲笑,越是听到,越是惴惴不安。 吱呀。 门被打开。 音儿大喜过望,搁了梳子便起身迎向门口。 在看清门外站着的人并非张二少之后,音儿脸上的笑容转为了害怕,下意识就转身,想要逃跑。 “别怕,我们是来保护你的。” 杨韵飞身过去,一把拽住了音儿的手臂。 “放开我,放开我!来人——” 音儿喊到一半,被杨韵捂住了嘴。 咻! 破风声传来。 门口的沈栩安几乎是立刻握扇高抬,侧身打去。 寒芒陡现,金戈相交。 瞬息后,一支箭钉在了在地上。 杨韵反手将音儿挡在了身后,定眸看向了门外射箭之人,喝道:“阁下可知道向朝堂命官射箭是死罪吗?” 沈栩安持玉扇转腕,斜眸觑过去。 是他白日在镇上遇到的那个带斗笠的男人,只是这会儿男人换成了面巾,露出一双阴翳的眼睛来。 “死不死罪的,你们都死了,自然就无人能降罪与我。”男人冷笑了一声,说话间,抬起了手里的千机弩,又连甩了三箭出来。 利箭破空。 直逼杨韵面门。 甚至比刚才那一箭还要更快,更难以反应。 第30章 迫不得已 沈栩安只来得及打下两支。 “礼成!” 他高声喊道。 电光石火间,后头的杨韵推开音儿,一伸手,随即拿起身后的茶托板,又急又快地挡在了身前。 当—— 利箭的余震震得杨韵手腕发麻。 然而不等他们松口气,门外的男人已经改用长剑,掠身攻了过来。 招招致命。 沈栩安虽然习武,却不是高手,在男人连续快攻之下,已经节节败退。杨韵见状,横踢去一张椅子,隔开男人和沈栩安,又拽着沈栩安往后一带。 “我来,你护着音儿。” 等等—— 杨韵偏头。 正好对上了爬窗的音儿的视线。 “别让她逃了!” 杨韵大声喊道。 沈栩安去追,同时抛出了自己的玉扇,杨韵展臂接住,回身便侧抬在肩膀处,挡下了男人一剑。 “你小子倒是比他身手好一些。” 男人的脸上浮现淡淡的欣赏。 只是,这欣赏伴随着的,是更迅猛的剑招。 杨韵崩腕斜刺,接了两剑,另一只手则握拳自下轰出。 拳与拳相撞。 “你——” 男人突然变了脸色,目光一路下移,“你是女……” 针锋相对时,最忌讳分心。 杨韵眼神转冷,以肘顶在男人胸口,右手转出刀花,斜插在了男人颈部,紧接着垂腕砍下,没有给他说完话的机会。 喀…… 你…… 男人口鼻和脖颈处同时喷血,身体抽搐着倒在了地上。 “是,我是。”杨韵单膝蹲下,反手一扇子捅在了男人的胸口,压低声音道:“本想留你一个活口审审你的,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那厢,沈栩安去而复返,手里拧着挣扎不断的音儿。 “放心,没惊动张家人。”沈栩安看杨韵在看门外,忙道。 “尸体不好处理。”杨韵皱眉。 “难处理就不处理了,自报出身份就是。”沈栩安把音儿交给杨韵,又走回门口,抬手打了一枚信号弹出去。 其后,沈栩安蹲在尸体边,一把扯下了男人的面巾。 “面生。” 扯开夜行衣。 “里面穿的和那人一样。” 抬起右手和左手。 “右手有厚茧。” 正符合沈云伤口情况。 “应该就是他了。”沈栩安总结道。 杨韵嗯了声,扭头看向身边的音儿,问:“铁牛给你的那枚玉佩你可带在身边了?” 亲眼目睹了一场厮杀的音儿已经是顶门上不见了三魂,脚底下疏失了七魄,目光茫然不已。 还是杨韵重复问了两遍,她才骤然回神,结巴道:“在,在的。” 她哆哆嗦嗦地小跑向妆奁盒子,翻找了半天,才从一堆朱钗中找出了那枚略有古色的半枚多子麒麟衔珠佩来。 “这是……” 沈栩安蹙眉。 “你认识?”杨韵接过玉佩,摊手伸去沈栩安面前给他看。 “不认识。” 沈栩安摇头,说:“但我看得出这玉成色极好。” 杨韵没有接茬。 她并不想主动提及玉佩的底细。 “能有这样的玉佩,这两位的身份……只怕在军中身份不低。”沈栩安重新蹲下,仔细摸索起了尸体。 可惜没找到剩下半枚。 “玉不是他的。”杨韵收起玉佩,心中思绪转了几遍后,轻叹了声,还是开了口:“此玉名为多子麒麟衔珠佩,当然,换成你听过的名字,它叫天子佩。” “天——” “天子佩?” 沈栩安惊得在听到的一瞬间失去了表情控制。 “没错。”杨韵垂眸,指腹摩挲着袖笼中的玉佩,沉声道:“普天之下不过三枚,皇陵中的没人敢动,剩下的,便是天子和那位已故公主手里的两枚了。” 是哪枚呢? 杨韵不得不思考。 然而沈栩安想的是,杨礼成为什么会认识天子佩? 这世上能认识天子佩的人的一只手数得过来,眼前这个身手相当利落的探花郎,是通过什么手段认识的天子佩? 毫无头绪的沈栩安目光变得探究起来。 尚在思索中的杨韵未曾察觉。 她短暂地撇开那些念头,手搭在音儿肩膀上,稳住音儿不断颤抖的身体后,轻声道:“那人有多凶残你刚才见识到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把消息传递出去,若有,你和铁牛继续待在连乡镇是不安全的,我的建议是,你们躲出去避避风头。” “可我……”音儿揪着领口,泫然若泣,“我已经是郎君的人了,若跟着铁牛离开,郎君只怕会杀了铁牛。” 嗯? 这话…… 杨韵听着不太对劲,便问:“你是为什么要跟着张二少?” 不问还好,一问,音儿捂着脸哭出了声。 “仔细说来,我也好帮你。”杨韵耐着性子轻抚她的后背,温声道:“如果是张二少强迫于你,那你完全可以离开,他若敢阻拦,我饶不了他。” 音儿还没张嘴,外面先响起了两声尖叫。 “杀人啦!” “快来人!二郎君的院子里进贼了!” 尖锐的叫声撕破了张家的宁静。 没多久,张二少的院子外就聚集了许多手持武器的家仆,火把的光照亮了半边天。 一个大腹便便的锦袍男人拨开人群,慢悠悠地走了出来。他目带不善,扫了一眼杨韵和沈栩安,又看了看地上的尸体,扬声问道:“我儿在何处?你们两个贼子还不束手就擒!要是敢伤我儿,我定要你们生不如死!” “本官乃是肇县县丞……” 杨韵是想着自我介绍一下的,孰料那锦袍男人压根不听,直接打断道:“你还县丞?那我就是刺史了!狗东西,打家劫舍打到我老张头上来了,给我上,死伤不论,先抓了再说。” “老、老爷,二郎君带回来的那个音娘子在他们手上。” 有下人提醒。 锦袍男人不耐烦地挥手道:“一个女人,有什么好顾忌的?” 得了这个吩咐,家仆们便步步逼近。 “不好动手。” 杨韵拉住了沈栩安的手。 沈栩安垂眸看着自己手腕,轻蹙起眉,眼底闪过了几分不明情绪。他倒是想说自己没要动手,可话滚到嘴边,却莫名其妙地卡住了。 “张老爷,你是生意人,应该知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道理。” “我敢自称肇县县丞,张老爷难道心里不犯嘀咕吗?你对我口出不逊我尚能谅解你是不知我身份,可你要真对我动了手,那就不是我谅不谅解你的事了。” “殴打朝廷命官,罪极一百仗!张老爷这岁数,只怕是挨不住吧?” 杨韵朝前走了两步,镇定从容地说道。 第31章 小的给您换成银票可好? 那张老爷啐了口,喊道:“啰里啰嗦这么多,给爷乱棍打死!” 家仆们一拥而上。 杨韵见说不通,抬脚踹出一把凳子,踹翻靠前的那些家仆后,反手就把房门给关上了。她一面堵了门,一面示意沈栩安去开窗。 恰在这时,外面传来了几声呼喊。 “爹——” “爹!别,别动手。” 是张二少的声音。 沈栩安侧身靠门,单手拉开一条门缝,往外看了眼。 是不白和铁牛带着张二少来了。 这一喊,所有人都停了下来,纷纷扭头去看墙头的三人。 张老爷吹胡子瞪眼地看着铁牛和不白,呵斥道:“还不快放开我儿!都是干什么吃的,看到二郎君被绑架,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给我上!” “诶诶欸,可别动,刀剑不长眼。”不白翻手掏刀,架在了张二少的脖子上。 本是要听命令行事的家仆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敢再动。 倒是张老爷,更生气了,吼道:“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要敢伤我儿,我扒了你的皮!” “爹,你可少说两句吧。”张二少欲哭无泪,耷拉着眉眼说:“这几位大人是从肇县来的,里面的那个还真是肇县县丞,您要再说,我们爷俩都得交代在这儿。” 嗯? 张老爷愣了下。 他面上不显,心里却打起了鼓。 怎么还真是县丞? 那他刚才出言不逊,岂不是把县丞得罪了? 正当张老爷琢磨的时候,不白扬声喊道:“听明白了么?听明白了就叫你的人撤下,难不成,张老爷是真打算对县丞不敬?” “当……当然不是。” 张老爷忙挥手让下人们退去院外,又转过身,拱手对着偏房一礼,讪笑道:“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县丞大人,还请县丞大人恕罪啊。” 吱呀。 门开了。 杨韵走出来,扫了眼张老爷,抬手向墙头勾了勾手指。 “音儿!” 率先下来的是铁牛。 他着急忙慌地跑到音儿身边,十分殷勤地询问她有没有受伤,见音儿只哭不说话,便扭头问杨韵:“大人,音儿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哪儿疼?” “她……”杨韵迟疑了一下。 该怎么说呢? 杨韵也不知道。 “我没事。”音儿吸了吸鼻子,拂开铁牛的手,侧退了两步,别过头道:“阿牛哥,你不用管我。” “我怎么能不管你?”铁牛急了。 他们俩拉扯的时候,杨韵走到了张二少面前。 “我……” 张二少垂眸看了眼脖子上的刀,颤巍巍道:“大人,您先让他把刀放下,成不?我们张家可没有要跟府衙作对的意思!” 沈栩安点了点头。 不白便收了匕首,放开了张二少。 “你是如何胁迫音儿的?”杨韵问。 “我没有胁迫她!”张二少大声抗议,“是她自个儿找上门,说什么只要我不找铁牛的麻烦了,她就愿意嫁给我,那白得的美人我能不要吗?我当然是同意了。” 后头的音儿顿时失声痛哭,道:“不,不是的,我以为阿牛哥说的有人跟着他,是你派去的人。” “你!”铁牛怒火中烧,舞着拳头冲向张二少,“是你骗了音儿!你个浑蛋!” “我可没骗她,她自愿的。”张二少往不白身后一躲,缩着脖子道:“再说了,我确实没找你麻烦,不然……你以为你能平安度过这么多天?” 杨韵展臂拉住暴躁的铁牛,斜眸看张二少,问:“既如此,你可愿意放音儿离开?” “她是我的人——” 张二少嚷到一半,目光与杨韵的眼神接触,顿时变得小声了些,“大人您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让我放,我肯定不留她。” 但张二少又邪性地笑了声,嘀咕道:“只不过,嘿嘿,这人已经是我的了,就是不知道你小子还要不要啊。” “混账东西,无耻!”铁牛双目喷火。 “有你这句话就行。”杨韵懒得跟张二少多费口舌,拍了拍铁牛的手臂,道:“事情已了,但我不保证还会不会有人追查过来,所以你带着音儿离开此地最好。” 不白看自家郎君一个眼锋甩过来,很是懂事地掏了钱袋子出来,递给了铁牛。 “这是盘缠。” 沈栩安抬了抬下颌,示意铁牛接下,“毕竟是多带了个人一起,你总不能让她跟着你风餐露宿,带着这些钱,寻个僻静地方,好好安家。” 见铁牛犹豫,沈栩安问:“你可是嫌弃她?” 这一句话出来,张二少在笑,音儿在哭。 “我当然不是嫌弃音儿!我怎么会有那种想法?”铁牛慌了神,忙摆手解释:“我只是,只是怕音儿不愿意跟我走。” “你可愿意跟他走?”沈栩安去看音儿。 音儿双眼噙泪,咬住嘴唇,怯怯地偷瞄了眼铁牛,小声道:“愿……愿意。” “既然你们两个都对方有意,那就接了钱,带她远走高飞,给她一个安定的生活。”沈栩安强行把钱袋子塞在了铁牛的手里, 这会儿,张二少的脸色已经黑得跟锅底似的。 他张了张嘴,想开口说几句讥讽的话,可一看杨韵那冰冷的目光,顿时浑身血液跟被冻住了似的,抖个不停。 “县丞大人……” 张老爷凑了过来。 “何事?”杨韵撩起眼皮看他。 “方才多有得罪,您看……小的给您摆个酒宴,去去晦气,如何?”张老爷放低姿态,搓着手,脸上堆满了笑容。 “不必。”杨韵冷硬地拒绝,指了指后头偏房里的尸体,说:“天亮之后,我会让肇县府衙的人过来收拾尸体,在此之前,不要让闲杂人等靠近这间屋子。” “自、自然。”张老爷连连点头。 看杨韵的脸色不好,张老爷忙支使下人端了一盘子的银两过来,往杨韵面前一送,“让大人受惊了,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杨韵粗略扫了眼。 足足两叠银锭,还真不少。 不过杨韵对此并没什么兴趣,反手推了回去,边抬脚往外走,边说道:“张老爷把偏房里的尸体看好了就是,这些东西就不必了。” “这这这……” 张老爷追在后头,问道:“大人是觉得银子太重,不方便带上吗?那小的给您换成银票可好?” 第32章 头七 出连乡镇时,天已经亮了。 “想好去处了?” 杨韵看着铁牛。 “是。”铁牛点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结结实实对着杨韵三人磕了个响头,“谢三位大人的救命之恩,更谢谢您几位给的盘缠。” 音儿也跟着跪了下去。 “好好生活。”杨韵扶起二人,目光落在眼睛通红的音儿身上,说:“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想了,能得一心人,便已经是幸事,要珍惜身边的人,往后好好过日子。” “我明白,谢大人。”音儿怯生生道。 送走铁牛和音儿,杨韵与沈栩安便坐上马车,回了肇县。 一路上,杨韵靠着车窗闭目养神。 “要回家吗?” 沈栩安突然问。 杨韵睁眼看他,“怎么?” “今日不是你妹妹的头七吗?”沈栩安说。 头…… 七…… 杨韵有些失神。 原来已经是头七了吗? “嗯,回家。”杨韵敛眸,掩去目光,“有劳栩安你记得了。” 此后,一路无言。 等马车到杨家门口时,杨韵扶着车门下车,一抬头,看到门前已经挂着了两盏白灯笼,姚嬷嬷正在院中烧纸钱。 厅堂内摆着写有杨韵二字的灵位。 陈芙带着杨栗莹正跪在灵位前。 杨韵站在门口,眉头紧锁,迟迟没有跨进门。 “老爷?” 姚嬷嬷注意到了门口的杨韵,喊了声。 听到声音,陈芙急忙牵起杨栗莹,一边抹去眼泪,一边迎向门口。 “爹爹!” 杨栗莹高声喊道。 她不懂生离死别,更不懂娘亲为什么一直在哭。 杨韵俯身,单手抱起杨栗莹,另一只手扶住陈芙,说:“辛苦夫人了。”杨 “哪里的话?我能为妹妹做的也只有这些了。”陈芙的声音有些沙哑,脸上满是抹不开的悲伤,“接娘的马车早晨已经出发了,估摸着还有半个时辰就能到家。” “最近公务繁忙,还好夫人挂记着,否则真是他受委屈了。”杨韵轻吐一口浊气,松开陈芙,快步走到了灵位前。 后头,沈栩安跟着走了进来。 陈芙福身一礼,道:“今日没有备宴,恐招待不周。” “不必。”沈栩安摇头,转头去看神色落寞的杨韵,说:“我与礼成是兄弟,他的妹妹便是我的妹妹,如今是妹妹头七,我自然该过来祭拜。” “谢沈郎君。”陈芙又是一礼。 那厢,杜伟和郁南领着府衙的人也来祭拜了。 陈芙看人这么多,不准备宴席说不过去,便让姚嬷嬷去云客来临时喊了大厨到家里来。 宴毕,已经是未时一刻。 杨韵送杜伟等人出去,回过身,便看到陈芙站在院中发呆。 “夫人在想什么?”杨韵轻声问。 “没什么。”陈芙轻轻摇头,温柔地打量了几眼杨韵,问:“伤口可还疼?要不要现在去换药?” 杨韵活动了一下手臂,笑道:“无妨,已经好多了。” 转眸,看到柳如抱着杨栗莹在跟姚嬷嬷说话,杨韵眼神一黯,笑容又散了,“娘她……因为韵娘的事很伤心,还得劳烦夫人多开解她。” “那是自然的。”陈芙点头。 跟陈芙说了几句体己话后,杨韵出了门。 此时沈栩安正站在门口。 看杨韵出来,他抬手挥了挥,“要去府衙?” “你要跟着我去?”杨韵问他。 “我当然不去。”沈栩安摇头,说:“我与程宇是有一面之缘的,他看到我,肯定会多想,所以还是不见面的好。” “那你在这儿等我做什么?”杨韵背手往前走。 沈栩安快步跟上,与杨韵并肩,道:“有些事我得提醒你,于沛文既然要把你按在家里,说明他这会儿在府衙查的东西很是私密,你不顾他劝阻去了连乡镇,又出了人命,他肯定是要对你发难的,你可做好准备了?” “那就让他发难。”杨韵揉了揉眉心,说:“我已经厌烦跟他斡旋了,不如开门见山,有话直说。” 别过沈栩安,杨韵直入府衙正厅。 于沛文正坐在厅内批改卷宗,听到脚步声进来,他不悦地说道:“让你们去整理旧案,怎么又过来了?是蠢得什么事都得来麻烦我吗?” 没得到回答,于沛文抬起了头。 看到来人是杨韵,他脸上的不耐烦更深了。 “回禀于司马,下官在连乡镇查到了沈云一案的另一个凶手,且已经让凶手伏诛,还请于司马速速派人前往连乡镇带回凶手尸体。”杨韵拱手道。 砰! 于沛文一巴掌锤在了桌上。 他剑眉倒竖,喝道:“让你在家里好好待着,你非是不干,非要四处乱跑,乱查,是觉得自己聪明绝顶,能顶万人吗?” “下官查到了凶手。”杨韵重申。 “查到了又如何?人已经死了,你说他是他便是?”于沛文冷笑。 “于司马的意思是,我在扯谎?请问,我扯谎的意义是什么?”杨韵没有半分退让,仰起头,与于沛文对视。 于沛文被杨韵的态度气到,握拳又锤了一下,说:“意义?你不就是想挑衅本官吗?觉得本官在针对你,便想要抓个凶手来证明本官错了。” “于司马是把我想得小气了。”杨韵笑了笑,气定神闲地说道:“如果于司马看过沈云一案的卷宗,仔细翻阅过沈云的尸检报告,就一定会知道沈云喉咙上的伤口和背上的伤口不是出自一人。” “那又如何?”于沛文冷冰冰问。 杨韵勾唇,说:“既然不是一人,便说明当时还有凶手在逃,而我在连乡镇抓到的这个凶手……不管是衣着,凶器,还是惯用手,都与沈云案另一凶手的特征相符合。” 只是,于沛文显然不想听杨韵解释,直接截断了杨韵的话,呵斥道:“你以为就你聪明,就你知道?好了,不用再说了,本官已经查到了另外的凶手是谁,你的那些把戏还是留着吧。” “于司马!” 杨韵拔高声音,“我已经说过了,我在连乡镇找到的凶手是真凶,大人难道要因为一己私怨,枉顾事实不成?” “你大胆!”于沛文站起了身。 第33章 赶鸭子上架 正厅的争吵引得吏人们围观。 “县丞大人怎么回来了?” “听说是抓到了杀沈云的另外一个凶手,不愧是大人,一出手,便如此迅速。” “那这么一来,这案子是彻底结案咯?那咱们还要反查旧案吗?这几天可把我累死了,找半天也没找到几桩案子。” 门口议论纷纷。 那些细细碎碎的声音传入于沛文的耳中,更让于沛文怒火中烧。他抬手,指着杨韵道:“来人,给我把杨县丞带下去,既然受了伤,那就好好在家休息,不要随意走动。” “我看谁敢动!”杨韵朝前跨了一步,目光森然,“于司马,不如您说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您便是司马,也无权罢黜我,不是吗?” 明明堂下只站着一人。 明明只是个毛头小子。 于沛文却被压得失了声。 良久,他才回过神来,喝道:“你放肆!” “于司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只能用官威压人?若这便算是放肆,那于司马还请听好我接下来的话。” 杨韵挺直着背,一字一句道: “董玉娘一案,乃是沈巍见色起意,杀人藏尸,一经缉拿后,沈巍供认不讳,最终以沈巍自戕结案。” “沈立沈云一案,凶犯乃是两个过路的江洋大盗,前者在我家伏诛,后者由我一路追查至连乡镇后缉拿,于缉拿过程中伤重不治。” “于司马,你来告诉我,这三桩案子里我肇县府衙到底有哪一桩是办得出了岔子的?于司马一入府衙便斥责我这个县丞做事不妥当,将我排除在府衙之外,到底是何居心?” 这些真假掺半的话既是说给于沛文听的,也是说给…… 正厅外的那些吏人听的。 贵为司马又如何?众口铄金,他即便身负刺史之命,也不敢什么理由都不给,只一句不妥,就把她这个县丞排除在外。 “是啊,杨县丞他殚精竭虑,从未失职,司马大人为什么要如此排斥他呢?出了命案又不是杨县丞的错。” “确实,今日还是杨县丞妹妹的头七,如此日子,他还是先紧着公务,立马赶到府衙来回禀,谁能做到这个地步?” “你!”于沛文的脸陡然涨红,声音变得极其尖锐,“你辖下连出三桩命案,前前后后六条人命,不是你的失职是什么?” “流寇杀人,便是县官失职吗?司马大人?”杨韵如连珠炮一般反问:“蕲州是下州,一年命案无数,光是去年年末腊月一个月,便有六桩命案,照司马大人这个意思,这六桩命案莫非是刺史大人失职?” “你好大的胆子!”于沛文呵斥道。 “我所言皆是事实,司马大人不愿意听,我也仍然要说。”杨韵继续往前走了一步,心平气和地说:“您不愿用我,非是我失职,非是命案频发,而是因为您与县令大人有私怨,我这个深受县令大人的县丞便成了您眼中刺肉中钉,您可认?” “休要胡扯!”于沛文扬手。 “您若觉得我哪儿说错了,大可以反驳我。” 杨韵的从容和淡定反衬得于沛文的恼怒十分滑稽。 “我让你回去休息,是因为你受了伤!”于沛文看了眼门外,语气转而温和,“你手臂两处受伤,自当好好休息。” 杨韵抬手,捋起袖子,露出包扎的伤口来,“小伤,不足挂齿,若是因为这个,下官谢司马大人好意,下官不用休息。” …… 于沛文额角青筋直冒。 轻吐了几口浊气后,于沛文眯了眯眼睛,扫了眼杨韵的伤口,说:“你说你逮到了最后一个凶手,既如此,你可敢担责?” “我是陛下钦点的探花,肇县县丞,县令大人着我全权督管府衙,我有何不敢?”杨韵从容道。 “积案旧案,杨县丞可愿意重审?” 声音来自身后。 “积案旧案,我自当翻查。”杨韵回身,望向来人,“倘若评判有失,我一力承担,不会牵连旁人。” 进门的是程宇。 “既如此,于司马还是尽快派人前往连乡镇吧,莫要误了时间。”程宇施施然走到长案边,捡起桌上的卷宗在手,边翻看边说:“其实肇县的积案倒也还好,众吏人倒查这么多日,翻找出来的也不过两件案子。” “程大人……” 于沛文侧身,压低声音,“那案子可不能给他,他是张万鹏亲信,让他查,他肯定会包庇张万鹏。” 程宇斜眸觑着门外看热闹的吏人们,淡淡道:“那你能怎么办?外面那么多人看着,你发火时就该想到现在的处境。” 一开始就不该由着这个小子闹大。 现如今,于沛文就是被赶上架的鸭子,已经不可能像之前那样了。 “可是!”于沛文很是不甘心地说:“您不是为了那位来的吗?这案子当年便有蹊跷,我们再往下查,说不定就能查到那董玉娘为何——” 程宇偏头。 一个眼锋过去,于沛文就闭了嘴。 他们的低声交谈杨韵没听到,她只听到程宇轻笑了声,说:“杨县丞,看看吧,说说你的见解。” 一卷卷宗被抛了过来。 杨韵伸手接了满怀。 翻开一看,也是一桩命案。 徐百万,成武十年生人,制香世家,手艺人,成武二十二年在家中被刺身亡。彼时肇县县丞是张万鹏,这案子便是经他的手审理的,最后抓了个路过的窃贼结了案。 “此案有何疑点?”杨韵面上故作不解地问。 然而她心里已经翻涌了起来。 制香世家…… 程宇是为了水蝶香来的?他已经知道了董玉娘手上的东西? 杨韵不敢细想。 程宇挑眉,眸光微敛,说:“徐百万遇害时是正午,他本该在徐家香铺,却莫名其妙回到了家中。” 经程宇提醒,杨韵翻到了第二页。 徐百万是在客房中遇害,背部中刀,死时脸上并无痛苦神色,而在他屋内的桌上,摆了两个空茶盏。 这说明,徐百万当时在见客,杀他的,是与他相熟的人,并非路过的窃贼。 第34章 否则一切便如水中捞月 卷宗的末尾其实对疑点均有解释。 茶是徐百万倒给友人喝的,友人李三喝完茶,与徐百万叙了旧之后便告辞,而窃贼正是在这个时候潜入了徐百万所在的客房,于背后偷袭,一击毙命。 杨韵翻看了许久,心里清楚,这必然是张万鹏当年办的糊涂案。 心思转过几遍,杨韵抬眸,说:“司马大人查了这么些天,可查出什么头绪来了?当年徐百万身故后,徐家没落,如今应该是举家迁往了南边,在肇县恐怕查不到什么与徐家有关的人了。” “还用你说?”于沛文咬牙。 程宇笑了笑,摆手按住于沛文,道:“徐家制香有百年之历史,徐百万即便再厉害,也不该对徐家有这么大的影响,不是吗?我不信杨县丞没看出这里面的端倪。” 是没看出,还是假装看不出? 程宇端详着杨韵。 他知道眼前这个小子聪明,来之前,也听说过肇县府衙的混乱和贪腐,方才这小子一席话,倒是让他略微有些改观。 若只是贪财,那便贪了吧,至少是个能用之才。 只听得杨韵清了清嗓子,说:“徐家应该是为了避难才离开的肇县,但寻常势力不足以让他们这么畏惧,所以这背后之人当是权贵。不过,下官以为,张县令昔日未必抓错了人。” “呵。” 于沛文发出一声冷笑,“瞧瞧,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徇私枉法,看到卷末的名字就吓得挪不动腿了吧?” “非也。”杨韵摇头,说:“想要除掉一个人,上策是制造意外,中策是借自己不相干的人之手,下策才是亲手除掉。” 闻言,程宇眼中闪过几分欣赏。 他始终不愿意让于沛文顺着张万鹏这人往下查的原因之一,便是他认为张万鹏当年并没有受贿作假。 案子确有疑点,只是疑点并不在张万鹏手里,而在那个把窃贼恰到好处地送到徐百万家里的人身上。 而且…… 这小子是知道徐百万会什么?从始至终,这小子都没提过徐百万为什么被杀,像是知道会触及忌讳似的。 程宇面上渐渐带起了思索。 “依下官之见……”杨韵抬袖,对于沛文一礼,“此案若要查,恐怕还得先往南边去找,只有找到徐家人,才能知道他们在怕什么,否则一切便如水中捞月,看得清,却查不透。” “你说得轻巧,徐家人已经隐姓埋名多年,如何能查到他们?”于沛文不屑地甩袖道:“还南边,南边瘴气丛生,人烟罕至,难不成你去查?” 程宇却说:“大人,不若先依杨县丞所说,往南边派人去打探一二。” 这话倒不是真让于沛文顺着杨韵做事,而是要息事宁人,让门外那些吏人先散去。看戏的人没了,才能关起门,坐下来谈不是? 于沛文听出了程宇的言外之意,咬了咬牙,忍气点头。 如此,箭弩拔张的气氛才算缓和一些。 其后于沛文吩咐杜伟带人前往连乡镇取凶手尸体,他自己则与程宇二人坐去了内厅,和杨韵面对面坐了下来。 四下安静,于沛文坐侧坐,程宇神色自然地坐在了主位之上。 “你一点儿也不意外。” 程宇端详着杨韵。 “大人器宇轩昂,气质非凡,下官心里已经约莫有了猜测。”杨韵起身拱手一礼,客套了几句后,重新坐下,说:“先前对司马大人有不敬之词,实乃对凶案着急,还请司马大人恕罪。” 哼。 于沛文偏头,并不接茬。 程宇提壶,给桌上的三个空杯倒了茶,慢条斯理地说:“有些话,只能你我几人知道,杨县丞可能守住嘴?” “自然。”杨韵双手接了茶过来。 “徐百万制香,最擅长的,是做水蝶香。”程宇说这话时,不经意地扫过杨韵的面容。可惜,他没看到自己想看到的神色。 难道是这小子极擅隐藏? 程宇蹙眉想到。 杨韵像是看不出面前这两位的沉默另有他意似的,张嘴道:“水蝶香?是陛下当年下令禁止制作的那个熏香?这事——” 她夸张地拍案起身,“这事难道与、与、与那位有关?” “大惊小怪那样!”于沛文更是不屑,扭头对程宇说:“大人,您瞧瞧他这样,哪儿是什么能堪大用的货色?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程宇抬手,截住了于沛文的话,“此事的确与那位有关,本官乃是大理寺少卿程宇,奉天子之命,来此调查荣庆殿旧人董玉娘之死。” 轰。 杨韵脑中像是炸开了什么东西似的。 她有些恍惚。 “董玉娘自荣庆殿带出了某样东西,那东西与水蝶香有关,也牵扯到了当年徐百万之死。若能弄清楚徐百万死亡的真相,本官肩负的任务也就有了结果。”程宇缓缓道。 “下官……”杨韵的声音有些沙哑。 “当然,你若能辅佐本官,查清此案,本官回到上京之后,必会帮你美言几句。”程宇一面观察着杨韵的神色,一面说道。 于沛文很想插话。 说好的他来辅佐,怎么几句话的功夫,就变成了这个毛头小子来辅佐? 可他又不敢开口了。 程宇是什么人?是年少有为的大理寺少卿!他要是这会儿开口,误了少卿大人的大事,别说右迁了,只怕连司马之位都不保! 想到这里,于沛文看向杨韵的目光暗藏了几分阴毒。 早知道这小子会坏事,他就该弄死他! “下官定不负少卿大人所托。”杨韵起身,铿锵有力地说道。 程宇舒眉展目,站起来托了托杨韵的手,轻声问:“所以,告诉本官,你从董玉娘的尸体上……是否发现了什么?” 不怪他多想。 董玉娘的尸体实在太干净了,干净到查不出任何多余的线索。 而董玉娘的妹妹董二丫也早就被送出了肇县,连他这个少卿都没能追到下落。联想到先前的那些传闻,他很难不去想,是不是杨礼成藏了什么线索。 如今他以利相诱,杨礼成要是个贪财的,一定会上钩。 “我?” 杨韵一脸茫然地摇头,语气老实,“回少卿,下官查到的东西均已写在了卷宗上,不敢,也不曾有任何的隐瞒。” 第35章 新案 屋内十分安静。 于沛文垂在桌下的手攥了攥拳,余光瞥见程宇沉默,心思一转,开口道:“大人,下官觉得,此案交由杨县丞去查,未免有些大材小用了。” “依于司马之见……”程宇在桌上敲了两下,尾音拉长。 他的视线依旧在杨韵脸上停留着,像是在琢磨杨韵反应的真假。 “还有一桩案子不是吗?”于沛文端茶喝了口,古怪地笑了笑,说:“徐百万一案毕竟年代久远,查起来费时费力不说,还有可能白忙活一场,若让杨县丞去查那桩案子,保不齐就水落石出了。” 哪个? 杨韵眉梢微动。 程宇沉吟一声,掀唇道:“那就劳烦于司马去把卷宗取来。” 这是放弃了? 杨韵暗自松了口气。 她当然知道程宇是在试探,也幸亏程宇对她有先入为主的成见,否则她怎么可能这么轻松就入局? 有时候被人看不起,也是一个可以利用的点。 于沛文几不可闻地轻哼了声,迈着松快的步子出去,不一会儿,就带着另一份卷宗回来了。 杨韵诚惶诚恐地接下。 等坐下翻看,杨韵才知道,为什么于沛文会有那种看好戏的表情。 案子发生在三年前的肇县。 不,严格来说,是肇县与隔壁威县接壤的地方,是一处府衙废弃的矿坑,被害人名为孙千,是住在矿坑附近的窑工。 三年前的三月十九日,孙千在矿坑内被杀身亡,然而尸体被发现时已经是十一月,等到府衙的人去矿坑底下,找到的便只是一副骸骨了。 “这案子我知道。”杨韵翻看了几遍后,合上卷宗,说:“尸体的头部有明显的刀痕,说明孙千是被杀而非意外身亡,但他从被杀到被发现的时间太长了,四周根本没有什么证据或细节来帮助断案,故而这案子成了悬案。” “是,所以才让杨县丞去查不是?”于沛文笑道。 “可若要查孙千案,就得与威县府衙合作,毕竟矿坑当年也有威县的一部分。”杨韵有些为难地解释。 这种陈年旧案本身就难查,更别说还得跨地合作了。 当然,杨韵做出推脱的神情,主要还是想看看程宇和于沛文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怎么一下子就从徐百万跳到了孙千身上。 “威县你不用担心。”于沛文大手一拍,将一枚银色的令牌拍在桌上,“这是刺史大人的腰牌,你且拿着,去了威县之后,绝对没人敢为难你。” 程宇始终一言不发。 看来,他是不打算透漏更多了。 杨韵伸手取了令牌过来,轻轻放在卷宗上,敛眸道:“既如此,那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下官定全力以赴,查明真相。” 自府衙出来,杨韵走了几步,就被一只手拽进了小巷子。 阴影中,沈栩安轻摇玉扇,翩翩而立。 “吃瘪了。” 沈栩安打量着杨韵,问。 “那倒没有。”杨韵搓了搓发冷的脸,说:“只是装了一会儿傻,有些没调整得过来。你在这儿等我,是查到了什么?” “自然。”沈栩安合扇,自袖间取了一只金簪出来,“查到了那个变卖沈巍金器的下人,你瞧瞧,这东西可不是肇县能有的工艺。” “采金为丝,嵌玉缀翠,这是宫中九法所制的累丝嵌珠飞鸾簪。” 杨韵下意识就脱口而出。 所谓宫中九法,指的是内监所的顶级工艺,把金或银等材质拉制成细丝后,用掐、堆、垒、编、织、攒、焊等八种技法制作金器饰物。 这样的金簪,即便是在上京,能拥有的人也寥寥无几。 “礼成……” 沈栩安转了转手里的玉扇,慢吞吞地说道:“你比我还了解这些,你是从哪儿知道的这金簪名字?” “我夫人曾在上京居住。”杨韵抽回思绪,顺口胡编道:“有些东西没见过,却也是听说过的,你不知道是因为你没成婚呢,正常。” 糊弄过去这事,杨韵把金簪给回沈栩安,继续道:“你要留在这儿查它,还是跟我去一趟威县?有个案子是程宇给我的,我直觉……这案子跟清晖***也有关系。” “什么案子?”沈栩安问。 卖金簪的下人已经被他抓住,倒也不急于一时。 “孙千案。”杨韵把手里的卷宗也递了过去,“死在了矿坑了,那地方早年间因为闹鬼而荒废了,是肇县和威县共同辖理的矿坑。” 二人并肩从暗巷的另一边走出,坐上了巷子口的马车。 不白驾车,扬鞭一甩,马车便驶出了长街。 “这案子怎么看也跟董玉娘或者***扯不上关系。”沈栩安皱眉,两指夹着一页,说:“非要说,只能说孙千死在了董玉娘回肇县时。” 也就这一点很巧合了。 “我也注意到了时间。”杨韵喝了口茶,偏头望着外面的树林,“但程宇和于沛文应该不会随便找个案子出来耽误时间,孙千案既然被他们翻出来了,就说明这里面肯定有猫腻。” “他们既然查的是董玉娘从荣庆殿带出来的东西,为何不要那个木牌?” 沈栩安问出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 杨韵微僵,舔了舔嘴唇,垂眸道:“或许是觉得那东西不重要?” “是程宇知道那木牌不是关键吧?”沈栩安屈指敲在小矮桌上,眼尾微吊,偏头凝视杨韵,“礼成可还有什么东西瞒着我?我如今对你,可是掏心掏肺,你总不能还有所保留吧。” 掏心掏肺? 杨韵会信才怪。 虽然她不知道沈栩安还有别的什么目的,但就目前沈栩安所做的事情而言,这些事对他自己是没有任何坏处的。 与其说是掏心掏肺,不如说是各取所需。 不过…… 场面话还是得说。 “我当然没有隐瞒。”杨韵搁了茶盏,义正言辞地说:“栩安待我如何,我心里很清楚,我对栩安你也是开诚布公,否则我何必叫上你一起去这个矿坑?” 两人视线交汇。 一时间,车内的气氛有些难以名状。 最先错开目光的是沈栩安,他以拳抵嘴,咳了声,说:“我也就是随口一猜,礼成莫要往心里去。” 第36章 难道真是一物降一物? 驾车的不白听了一耳朵,脸色变得相当古怪。 他还是头一次看到自家郎君几次三番地退让,要知道,在上京时,郎君在外敢顶撞上官,在家敢顶撞老爷,脾气大得很。 怎么到了肇县…… 变得如此温柔了? 难道真是一物降一物? 不白抿了抿唇,嘀咕道:“也不知道郎君能找个什么样的夫人,若能像杨郎君那样好福气,找个温柔贤惠还漂亮的夫人,再生个伶俐聪慧的女儿,那可就太好了。” “嘀嘀咕咕什么呢?” 沈栩安掀开车帘。 “没,没什么。”不白急忙摇头。 “还有多久到?”沈栩安问。 他有些慌不择路地从车厢内逃离,却找不到原因。明明他才是那个发出质问的人,可对上杨韵的视线后,他总觉得心里有些发慌。 …… 越想,沈栩安就越是觉得自己的情绪不对劲。 “还有两个时辰就能到。”不白掏出路书看了眼,答道:“过了这座山,就能看到矿坑了。” 天色还早。 沈栩安多呼吸了两口微凉的冷风,平复好情绪后,坐回了车里。他看着抱臂缩在一角打瞌睡的杨韵,到一旁的小柜子里取了张薄毯子出来。 手一伸。 杨韵先睁开了眼。 黝黑透亮的眸子里清晰倒映着他的脸。 沈栩安呼吸微窒。 “多谢。”杨韵接了毯子披上,头斜靠着,阖上眼睛,说:“徐百万那个案子你怎么看?于沛文不让我查,十有八九是以为程宇真想要提拔我,但程宇接了他的话,说明他心里其实也不想我碰徐百万这个案子。” 程宇至多是借坡下驴。 “水蝶香我听说过,据说是清晖***最喜欢的一种熏香,有解乏清心宁神的效果,同时也是一种引路香。”沈栩安回道。 他的脸色其实不太正常。 不过好在杨韵恹恹的,没睁眼,所以无人察觉。 “你觉得是水蝶香害死了他?”杨韵打了个哈欠,拢了拢身上的毯子,“徐家举家南逃,躲的只怕不是一般的世家,若是这样,倒能解释为什么徐家香业直接被舍弃了。” 引路香吗…… “瞧,这徐百万的手艺还真不错。” “的确,这水蝶香点燃后,竟能百日不散,香粉更是能附着上千日!徐百万实在厉害啊!” “听他说,水蝶香还能继续改进呢。也不知道殿下要用这香做什么。” “据说是要用来引路做标识……殿下心思七窍玲珑,我们还是少猜多做的好。” 朦朦胧胧的声音在杨韵耳边响起,交谈声似乎是来自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女。 “礼成。” “礼成?” 呼喊声盖过了少女的交谈。 杨韵陡然惊醒,一抬头,撞上了沈栩安的下巴。 “嘶——” 沈栩安朝后跌坐,左手捂着下巴,右手却下意识伸到了杨韵脑后,这才免了杨韵的后脑勺撞上车窗。 “抱歉。”杨韵眉头拧到了一起。 “你是做梦了?”沈栩安抽手,歪头看了眼杨韵苍白的脸,“刚才你说了一句梦话,怎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对,这是白日梦了。” 杨韵微惊,问:“我说了什么?” “你说,水蝶香能用来做标识。”沈栩安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看杨韵不说话,沈栩安又说:“好了,你也别太忧心就是了,不管是徐百万的案子还是孙千的案子,只要我们仔细去查,就一定能查出个所以然来。” “这么信自己?”杨韵打趣道。 “不,我是信你。”沈栩安严肃地回答。 说话间,马车停了。 时值正午,带着些微暖意的初冬阳光照在山林间,驱散了几分僻静地带的阴森。但正前方那个漆黑的矿洞洞口却像是一个张着大嘴的巨兽,正等待着猎物靠近。 杨韵和沈栩安一前一后下车。 不白牵着马车到大树旁系好马车,又背了包袱过来。见前头两位都没有要动的意思,不白从包袱里摸出两根火折子,塞到了他们手里。 “底下许久没去过人了,您二位捏着火折子,若火苗变弱了,咱们就得及时出来。”不白解释道。 “我一个人下去。” 杨韵说道。 此话一出,沈栩安和不白都表示不同意。 “杨郎君,这可是废弃的矿坑,谁知道里面有什么野兽建巢,您一个人下去,便是再勇武,也不如咱们仨人安全。” 说这话时,不白一直在观察自家郎君的脸色。 “不白说得对。”沈栩安点头,“我们三个人一起下去好歹有个照应,还是说,你觉得跟我们在一起才是不安全的。” 杨韵叹了口气,晃了晃手里的火折子,说:“我当然相信你们,但我不信于沛文,所以……好吧,就算要一起下去,也必须留个人在上面看着马车。” 万一这儿是个陷阱呢? 此地人烟罕至,马车一旦丢了,那他们回程的路就会多出很多意外来。 “好,我跟你下去。” “郎君!还是我跟着杨郎君下去吧!” 沈栩安和不白同时开口。 “我……”不白还想说什么,看到郎君那杀人一般的目光,顿时闭了嘴,蔫蔫地说道:“好,那您二位一定要小心,若有什么情况,及时退出来,千万不要逞能。这矿洞荒废了那么久,不说有没有野兽进去,单单是阴气就肯定少不了,在里面待久了对身体不好。” 反复叮嘱过后,不白目送沈栩安和杨韵进了矿洞。 乍一进来,矿洞内倒是没有在外面看的时候那么黑,四下安静,静到只能听到他们两个的呼吸声和脚步声。 火折子的光飘忽不定。 沈栩安的注意力不知怎的就飘到了身侧的人身上。 “栩安。” 杨韵拍了拍沈栩安的肩膀。 “什么?”沈栩安回过神来。 “看,这里有白骨。”杨韵加快脚步走出去,约莫十步,蹲在了一堆白骨前,“看样子,在我们之前就已经有人来过这里了。” “不像是野兽啃食过的尸体。”沈栩安俯身仔细打量了几眼。 “没错。”杨韵扒拉了一下尸骨,“应该是个男人的尸体,咱们再往里走走看,若还有别的尸骨,便说明我们来对了,还就该回来,从这里查起。” 第37章 真相 半个时辰后,杨韵和沈栩安顺利到达了矿洞底部。 一路上他们发现了至少四具尸骨,且从骨骼新旧痕迹来看,前后五具尸骨是同一拨人,死的时间也应该差不了多少。 等到了底部,杨韵和沈栩安多少有些狼狈,灰头土脸的。 再看四周。 矿洞的墙壁上,火折子昏黄的光找出了偏偏斑驳的痕迹,明暗交织,像是一只只张牙舞爪的巨兽,显得十分诡异。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和陈腐的气息。 水滴落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甬道中,带着些阴森意味。 在一人宽的甬道里走了许久后,杨韵看到了宽敞的坑洞,也看到了许多废弃的凿子之类的工具和破烂木箱。 “看。” 沈栩安走到角落,踢开木板后,勾出了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来。 “这东西为什么没被发现?” 他有些不解。 “你看看四周,再看看咱们下来花了多久。”杨韵举着火折子回头,呼吸吹动了火苗,光亮扑闪扑闪,“矿洞闹鬼,愿意下来的人少,下来了能仔细搜查的就更少了。” 微弱的橙黄色光芒照得杨韵脸上绒毛毕现。 四周阴冷极了。 愣神的沈栩安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匆匆垂眸,半蹲下摸了摸柴刀,道:“这应该是凶器,锈斑下这些黑色的痕迹……” 应该是血迹。 “孙千下矿洞是来找能卖钱的矿石的,他每月都会下来,一次逗留三到五天。”杨韵边说边走到了木箱堆旁,伸手翻找着,“他一年会进城两次,也是因为这个,年底的时候威县的宝石商没等到他,才找府衙报了案。” “会不会是夺宝杀人?” 沈栩安把柴刀拎了出来。 “卷宗里没写孙千身上有宝石,不排除这个可能。”杨韵目光一转,落到了另一侧的干草垛上,“但……” 矿坑是官府管辖,照律例,即便荒废,寻常百姓也不能擅自入矿坑自行开凿。 但律例归律例。 事实上,各地荒废的矿坑里都有不少百姓去摸金,对此,官府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如何计较。 而此地无人造访,不过是因为前前后后闹鬼的传闻和孙千的死罢了。 “我是觉得,这儿除了孙千,应该不会有别的人下来寻宝。”杨韵摊手,几步过去,伸手将干草垛上的毛毯翻开,“所以,我个人认为,即便是杀人夺宝,此人也与孙千相熟。” 矿洞内的东西都保存得很好,依稀能窥见当年孙千生活的痕迹。 等等…… 这是…… 杨韵望着草垛里的黑色长柄凿子。 “这不是挖矿的凿子。” 沈栩安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杨韵身边,轻声道。 “你还知道这个?”杨韵被他呼出的热气喷得耳朵发痒,侧身挪开一步,弯腰捞起那凿子来,说:“这是玄铁凿,不是挖矿的,是用来……” “雕刻的。”沈栩安接话。 杨韵点头,掂了掂玄铁凿,“太宗时尊道抑佛,用玄铁凿雕刻阴阳符文成了世家贵胄之间攀比的手段,一时间,懂得如何使用玄铁凿的工匠成了门阀的座上宾。” 随着太宗薨殁,清晖***建国,佛道之间便没了那么明显的尊抑区别,玄铁凿也就淹没在了无数新的热潮中。 倘若孙千会用玄铁凿…… 他又怎会沦落到要在这种废弃的矿洞里寻宝谋生? 杨韵眉头微蹙,干脆把干草垛全掀开了。 然而底下空空如也。 “有隔板。”沈栩安目光如炬,半蹲着,屈指敲了敲地面后,指腹摸索几下,“这一块的颜色和其他石头不同。” 闻言,杨韵立刻凑近了些,望向沈栩安所指的地方。 火折子的光一照,颜色的区分更加明显了。 沈栩安起身到旁边的破烂木箱那儿翻找出铁钎来,小心翼翼地在地面刮擦,尝试寻找连接的缝隙。 杨韵则吹亮了第二根火折子。 咔。 沈栩安用力一撬,石板发出轻微的声响,一块石板被缓缓地抬了起来,露出了黑漆漆的洞口。 一股潮湿的气流从洞口涌出。 “小心,可能有危险,别凑太近。”杨韵拉了把沈栩安的衣领,将人拉远了些,“别急着进去。” 她伸长手臂,将火折子伸向洞口,试图照亮里面的环境。 火苗仍然在跳跃。 如此,杨韵稍稍放心了些,定睛往下看。 依稀能看到是个并不宽敞的石屋。 “差不多了,我下去看看。”沈栩安看火苗没熄灭,便将衣摆在身侧打结,一只手扶着洞口,说:“你在这里等我,我下去探探路。” 咚的一声,沈栩安利落地跳了进去。 他吹亮火折子,抬手高举的同时环顾四周,发现这里略微狭窄的密室,除了一桌一椅外,没有别的东西了。 “下面安全。” 沈栩安的声音从洞口传来。 听到沈栩安的话,杨韵扶着洞口也跳了下去。 石屋内满是霉味,两人站着,呼吸其实有些困难。他们手里的火折子的光芒在石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人一动,影子便相当狰狞。 “这里……是孙千刻符的地方?”杨韵低声说道,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张桌子上。桌面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尘,但依稀可以看出有人使用过的痕迹。 沈栩安走到桌子旁边,俯身,轻轻吹去桌上的灰尘。 桌面上有不少划痕。 桌底摆着个竹筐,里面则放着不少废弃的玉石板。 杨韵也凑了过来。 两人合力将竹筐提上来,一一拣出里面的玉石板来,观察着玉石板上的图案。 “底下还有!” 沈栩安不顾形象地蹲着钻进了桌子底下,随后从里面拖出一个红褐色的木箱子来。打开木箱子,里面赫然是一些破旧的书籍和卷轴。 “看来,是这些东西导致了孙千被杀。” 翻了几页,沈栩安就差不多明白了。 书上全是有关陵寝的各种神鬼纹饰,以及陵寝的路线图。 孙千…… 干的是为世家贵胄们的陵寝雕刻平安符的活计! “世家灭口?如果这些路线图是真的,那孙千的死也就有了头绪。”杨韵偏头看了几眼,说:“只是……为什么程宇和于沛文要查这个?” 第38章 淫祀 呼。 一阵风吹过, 火折子的光骤然变弱。 四周密闭无缝,怎么来的风? 杨韵立马开始环顾四周。 一旁的沈栩安也意识到了不对劲,放下手里的书卷,走到墙边,用手掌贴着墙壁一点点摸索着。 摸着摸着。 沈栩安面前的这堵墙传出咔嗒一声。 顶部簌簌落下灰尘,半晌后,一扇狭窄的门显露出来。 “这孙千藏得还真够深的。”沈栩安眉头一挑,沉腕,用力地推开了门。 门后依旧是一条漆黑的甬道,但略有些不同的是,甬道中吹着潮湿的风,看样子,甬道的尽头应该是别有洞天。 咻的一声,杨韵手里的火折子灭了。 她便干脆扔了,将玉石板和书籍卷轴全收进竹筐里,双手拎着跟上沈栩安,嘴里道:“过去看看吧,这些先带上,等回去了再仔细研究。” “那些书上的笔迹都是同一人的。”沈栩安点头,伸手从杨韵手里接过竹筐,顺便把自己的火折子递了过去,“是真是假,挑一个出来去核查一下就知道了。” 杨韵点头,举高火折子,跟在沈栩安后头进了甬道。 周围的黑暗仿佛能吞噬光亮。 越走,越是能闻到潮湿腥臭的味道。 “等等——” 沈栩安突然顿足。 杨韵踮着脚张望了两眼,视线触及那微弱光芒照亮的地方时,愣住了。 前方是一个巨大的地下湖泊。 潮湿的风便是从这儿吹来的,但真正让沈栩安和杨韵惊讶的是,湖泊当中有一尊巨大的张着手的美人雕像,雕像双手上至少悬挂了六具白骨。 雕像衣衫半挂,下半身是毒蝎模样。 “这是……”杨韵眉头紧皱。 她似乎在哪儿见过这种雕像。 “是淫祀。”沈栩安感觉自己的喉咙里有什么在翻涌,偏头低喘了一口气,才继续说道:“成武三年时,西南有一个名为红莲教的邪教,他们信奉的是虫女,以人为祭品,害得西南人人自危。” 虫女,邪教,淫祀,案子变得诡谲起来了。 “当年矿洞闹鬼,只怕也是因为红莲教,毕竟……这底下居然有这么多的尸体,只怕是害死了不少人。”杨韵举着火折子与沈栩安走了出去,在看清不远处的湖泊沿岸后,倒吸一口凉气,“居然还有这么多!” 沿岸全是已经白骨化的尸骸,单看尸骸,就能看出这些人在生前经历过很恐怖的事情,都扭曲成了诡异的形状。 “小心些。”沈栩安从袖兜里取了两块手帕出来,递了一块给杨韵,自己捏着剩下的这块系在脸上,“尸体这么多,恐怕有尸气,小心中毒。” 杨韵嗯了声,有样学样地蒙住脸。 他们沿着湖泊沿岸走,走了约莫一刻钟,便看到了一条向上的蜿蜒小路。 彼时不白正坐在马车上打瞌睡。 听到后头树林里传出动静,不白以为是来了什么歹人,当下便抽剑站在了马车顶上。然而他定睛一看,看到的却是相当狼狈的两位郎君。 “郎君!” 不白一跃而下,收剑入鞘,小跑着迎上去接了竹筐,问道:“您二位没事吧?怎么从这头出来了?是有别的路吗?” “是啊。” 杨韵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用手背擦了擦脸,解释道:“在底下发现了一条密道,通向的地方是山那边的山坳。” “里面准备了茶,郎君,你们还是先进去休息吧。”不白把竹筐绑在车辕上,又伸手拉开车帘,问道:“咱们是直接去威县,还是先回肇县?” 沈栩安没回答,扭头去看杨韵。 杨韵掸去身上的灰,说:“去威县吧。” 矿洞底下有一个红莲教的淫祀之地,这在肇县的卷宗内是完全没有记载过的,杨韵想来想去,问题可能出威县府衙里。 缰绳一套,马车便出发了。 威县离矿洞不远,但山路崎岖,马车硬是走到月上中天,才遥遥看到威县城墙。这会儿是子时,城门落钥,出入禁止。 不白便驾车另寻了附近的一处馆驿落脚。 只是…… “上房就一间了?” 杨韵的脸色有些差。 掌柜的搓了搓手,很是抱歉地说:“这不临近冬收节,四方的游商都赶过来了,不光是上房只剩一间,便是下房……也没了。” “我们三个人,只有一间房怎么住?”杨韵故作为难地问道。 “小的睡马车上。”不白赶忙表示。 “那也还是只有一张床……”杨韵摸了摸下巴,歪头去看沈栩安,故作轻松地说:“天这么冷,总不能让一个人打地铺吧?” “这……”掌柜的解释道:“小店的床够大,两位若不嫌弃,可以凑合睡一晚。” 两个大男人,磨磨唧唧,像什么话。 掌柜的在心里暗暗腹诽。 杨韵也差不多看懂掌柜的那眼神了,心思一转,打算借着这个机会坐实一下自己男人的身份。他日若升官去上京,有沈栩安这样的世家郎君做辅证,旁人更不会怀疑她是女的。 没等她开口,就听到沈栩安说: “既如此,一间就一间吧,左右不过是睡一晚上。” 掌柜的见状,连忙点头哈腰:“是是是,客官您说得对。您二位委屈一下,价钱小的给您打半折可好。” “那今晚就委屈你了,天冷,让掌柜的给你多准备两床被子,别等会儿在马车里受了凉。”杨韵拍了拍不白的肩膀。 不白应了一声,跟在掌柜的身后去取被褥了。 沈栩安则从馆驿伙计的手中接过房间的钥匙,带着杨韵走楼梯上了楼。 热水来得很快。 屏风一拉,杨韵镇定自若地先一步洗漱沐浴,而后穿着里衣,披着外袍散着发走出来。她的姿态太过坦然,反倒是沈栩安站在桌边,显得有些坐立不安的。 “不舒服?” 杨韵走近。 “没……”沈栩安像是受了惊,猛地站起来,手中玉扇翻转了几遍,“在地下闷太久了,有些头疼。” 杨韵哦了声,把窗户打开,“那吹吹风吧。” 凉风骤起。 杨韵的头发被吹得飞了起来。 “我去催一下热水。” 桌边的沈栩安匆匆起身,推门走了出去。 第39章 心慌 ,沈栩安抱着两床被褥再回来时,杨韵正坐在窗台上,手里握着一卷书。 月光倾洒。 玉色染了杨韵满身,勾勒出他的侧脸来。 沈栩安只觉得自己刚才压下去的心烦意乱又重新翻涌了上来,眉头不自觉就拧在了一起,以至于开口时,语气并不好。 “看的什么?” 杨韵抬头,望向沈栩安,不解道:“孙千的书,怎么了?楼下发生什么了吗?怎么这个表情?” “没什么,今晚你睡床,我打地铺。” 沈栩安将被褥铺在了地上,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 “不是说好了都睡床?夜里会更冷一些,你——”杨韵两指翻过几页,余光瞥见沈栩安已经半跪着在铺床了,便改了话锋,“这书里提到了那个地底的湖泊。” 说着,杨韵跳到地上,将窗户给关上了。 “怎么说的?”沈栩安头也没抬地问。 “那地方叫月湖,是在矿洞开挖之后被矿工们发现的地方,起初并没有被当回事,频繁死人后,才被红莲教当成了祭坛。”杨韵走到沈栩安身边,手指着其中一页给他看,“看这里,起初的死人应该是意外,但后面那些和闹鬼恐怕是红莲教的手笔了。” 这一页末尾,歪歪斜斜地写着: 红莲教嗅到了死亡的气息,于是,一手促成了矿坑废弃。 沈栩安扫了眼,抚平被褥,把自己知道的红莲教过往说了出来: “成武八年的时候,太宗三次下令铲除红莲教。其实那会儿红莲教应该已经被清剿得差不多了,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便是官府12出面镇压,此后却仍然有残党在各地活动。” “看月湖那架势,在底下活动的应该不只是残党。”杨韵回想了一下湖中心的雕像和周围的尸骸,“能秘密运送那么大一尊雕像,还能在底下用活人祭祀……” “月湖应该是他们的某一处据点,毕竟是祭坛,一教之重。”沈栩安点头道。 邦邦—— 门被敲响。 馆驿小二提着热水过来了。 杨韵看沈栩安眼下泛着青黑,便住了嘴,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道:“明日再看吧,时候不早了,你去洗漱吧。” 夜深。 沐浴过后的沈栩安自屏风后出来。 看杨韵已经熟睡,沈栩安轻手轻脚地走到地铺旁躺下。 明明白天已经很累了,但沈栩安就是莫名的心慌意乱,脑中思绪如乱麻一般。听着耳边沉稳的呼吸声,他实在是有些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刚翻几下,沈栩安就听到床上也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睡了吗?” 杨韵出声询问。 “我吵到你了?”沈栩安立马躺平。 “算是吧,”杨韵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笑了声,说:“不过也是我心里有事,所以睡眠浅,才会这么容易被吵醒。” 沈栩安沉默了一会儿,将被子拉上了些,说道:“我在想……明天我们进城之后,是不是应该藏着一点儿?孙千的案子是旧案,又牵扯到红莲教,乍一放出那么多底牌,我们可能会陷入被动。” 我们。 对于沈栩安的用词,杨韵稍稍感到安心。 她侧身,朝向沈栩安,略带赞同地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矿洞里孙千的这些东西肯定不能让威县的人知道了。只是……恐怕也不能隐瞒太多,否则人家未必愿意帮我们一起倒查。” “哦对了。” 杨韵又说:“我担心红莲教的人渗透到了威县府衙内,所以月湖的事得瞒着,咱们到时候挑两本书送给威县的人做引子就是了。” “是个好办法。”沈栩安点了点头,他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有些低沉:“好,那明天就这么办。” 话一停,屋内便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到。 就在杨韵以为沈栩安已经睡着时,听到他轻声道:“睡吧,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今天你已经够辛苦的了,好好休息,明天才有精神应对威县府衙的人。” 一抬眸。 昏暗中,两人四目相对。 看着那亮晶晶的眸子,沈栩安像是被火烧了似的,猛地卷着被子翻身。 “嗯。” 杨韵倒也没多想,阖眸睡去。 …… 天亮时,杨韵三人坐马车进了城。 因为持有刺史大人的令牌,所以,即便杨韵只是临县县丞,威县县令也还是领着乌泱泱一大群人在府衙正厅内迎接。 “杨县丞如此年轻,便得刺史大人倚重,真是后生可畏。”县令吴兵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须,笑眯眯坐去了一旁的位子上。 他抬手示意杨韵坐下,又让吏人们杯茶过来。 扫到杨韵身边跟着的沈栩安,吴兵道:“不知这位是?” “我的一个门客。” 杨韵一句话带过。 “到底是陛下钦点的探花郎,连杨县丞的门客也是如此的俊朗飘逸。”吴兵再度恭维。 听到杨韵要查当年孙千的案子,吴兵立马就让身边的长史跑去架阁库,将厚厚两摞卷宗给抬了过来。 他面上装得很是配合,要卷宗便给卷宗可,杨韵一翻卷宗,问的问题,他全都摇头,只说自己不知道,不清楚,还推脱说,当年这案子其实是肇县那边在着重调查。 然而杨韵是看过肇县卷宗的。 “吴县令。” 杨韵轻轻合上卷宗,板着脸,端详着吴兵,“你该清楚,我是奉刺史大人之命牵来彻查此事,你若再这般虚与委蛇,我可是要据实以报的。” 对面的吴兵脸上闪过几分迟疑。 他为难地挥退左右,几步走近,压地声音道:“杨县丞有所不知,当年查着案子的几个吏人可都是死于非命,连主管此案的县丞都死在了回乡路上。” 一声轻叹。 吴兵继续道:“不是我不愿意配合,杨县丞,实在是这案子……它、它晦气。” “县丞死了?为何肇县从未收到过你们的消息?”杨韵挑眉。 “确实是死了,此案结案后半年,县丞刘勇在探亲路上坠马而亡。”吴兵的声音更轻了些,“倒也不是我们要刻意隐瞒,实在是这些人都是意外身故,没有什么可报的,所以便没通知肇县。” 第40章 晦气的案子 “吴县令的意思,您不想倒查这案子。” 杨韵总结。 “既如此,那这东西,想来吴县令是不感兴趣了。” 说着,杨韵冲门口的不白招了招手。 不白背着竹筐走到桌边。 竹筐顶上盖着黑布。 他小心地自黑布底下探进去,从里面摸了一卷书出来,双手托着放在了桌上。 竹筐顶上盖着黑布,从外面看不到里面 “哪儿能啊,杨县丞您尽管开口,我们能帮忙的一定帮忙,只是……”吴兵尴尬一笑,眼神却随着那卷书在动,“这是?” 来之前,沈栩安和杨韵商量过,挑来挑去,最后挑了这本有关长孙家陵墓的书。书中所提陵墓就在威县以北的不空山里,是八年前修建的。 第一页翻开。 赫然便是不空山地图, 吴兵瞧着眼熟,心里直琢磨,便把嘴里的话囫囵吞了回去。 “矿洞底下找到的。”杨韵单手撑着手,敲了敲桌面,斜望吴兵,说:“若吴县令愿意,这本书就送给您了,如何?” 几页翻下来,吴兵看得有些糊涂了。 怎么是个陵墓地图? “这可是长孙玉叶的陵寝地图,吴县令,若这书泄露出去,长孙家只怕要恼火,而吴县令要是献书,长孙家便算是欠吴县令一个人情了。”杨韵慢条斯理地说。 听到这话,吴兵的眼睛都亮了。 但…… 还是晦气啊! 吴兵的手一点点缩了回去。 “除了先前那些问题,杨县丞还想问什么?”吴兵试探性地问。 “这个人还在威县吗?” 杨韵的手指点在卷宗上。 “谁?”吴兵探头,仔细看了看,神情放松了些,答道:“他啊,平时不住在威县,不过最近是冬收节,往年他都来,今年应该也不会错过。” “当年经手这案子的还有哪些人活着?劳烦吴县令带过来,我有些问题想问问他们。”杨韵的目光转到卷宗上。 吴兵惜命。 想从他身上切入,只怕要费些时间。 “还有,死的那些吏人啊长史什么的,若有卷宗,还请吴县令拿给我。”杨韵补充。 “好说,好说。” 吴兵连连点头,“现如今还活着的,也就一个老仵作了,待会儿我便把他家地址一并给你。” “对了,吴县令,那我能带走这些卷宗吗?”杨韵又问。 吴兵眯眼一笑,应道:“自然是可以的,杨县丞下榻在哪儿?要不要我帮你安排一下行邸?” “不用了,我已经找好住处了。”杨韵摇头,将那本书合上递给吴兵,起身道:“多谢吴县令配合,这本书如何用,全看吴县令你自己。” 没多久,卷宗就都被收拢堆了过来。 杨韵也不急着拿,留了客栈地址后,与沈栩安一起出了府衙。 冬收节将近,威县城内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照着吴兵给的地址,杨韵和沈栩安在人群里慢行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东问西问,才总算是找到了老仵作洪暇的家。 “这儿……” “当真住了人?” 不白推开要掉不掉的破木门,往里头探了两眼,立马就捂住了鼻子。 不算宽敞的院子里堆了好些放了血的猎物,墙头是各式各样的动物皮毛,腥臭的味道里另夹杂着一些古怪的香味,风一吹,连巷子都臭了。 “难怪这附近不住人,这味儿冲的,谁敢住啊。”不白有些作呕。 吱呀—— 里屋的门开了。 一个佝偻着背的白发老人晃悠悠从屋内走出来,抬头瞧见门口的三人,手里的拐杖挥了挥。 “滚出去,滚出去。” 老人沙哑着声音赶人。 “老人家,我们是肇县府衙的人,过来找你问一些事。”不白扯着嗓子喊。 老人目光晦涩,杵着拐杖走了两步,打量着杨韵三人,说:“府衙的人?问什么?老朽半截身子进黄土了,不掺和府衙里的那些事。” “洪老先生,您可还记得孙千?”杨韵提袍跨进门,温声询问。 孙千二字就像是一道惊雷,让老人那冷硬如面具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缝。 “我不知道,你们回吧,我没有什么可告诉你们的。”老人,也就是洪暇,一改方才的踉跄,健步如飞地转身进了屋。 砰! 门被关上。 杨韵回头,与沈栩安交换了眼神后,阔步走到门口,抬掌拍门。 “洪老先生,您这是在怕什么?”杨韵问。 “你们走吧。”洪暇态度坚决。 “我手上有刺史大人的令牌,洪老先生,只要您愿意开门与我们细谈,我定能保你无恙。”杨韵坚持不懈地劝道。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你们赶紧走。”洪暇半步不退。 沈栩安在院子里转了两圈。 扫过那些明显还很新鲜的野味,沈栩安走到杨韵身边,用玉扇点了点杨韵肩膀,压低声音道:“时候不早了,不如先回去休息,明日再来拜访。” 杨韵不知道沈栩安打的什么主意,但到底还是停了下来,点点头,与他一起退出了院子。 等到走远。 沈栩安才转着扇子解释:“以洪暇的年纪,那些新鲜的猎物肯定不是他自己打的,我方才看了一圈,猎物放血剔骨的手法一致,应该是同一个人打猎所得。” “他有儿子?可吴兵说他鳏寡孤独……”杨韵皱眉。 “不管是不是儿子,总归是有个人在为他打猎,咱们可以从这儿入手。”沈栩安眸光一转,指着不远处的馄饨摊子,“饿了,先吃点儿。” 吃馄饨是个借口。 沈栩安将一吊钱拍在桌上,示意老板坐下,嘴里道:“老板可认识那巷子里的洪老先生?” “当然认识。” 老板喜滋滋收了钱,讳莫如深地说:“几位是来找他的?那可得小心些,这人啊……八字硬,妨死了他老婆儿子,周围没谁敢跟他来往的。” “他平时不出门?”沈栩安动了动勺子,舀了颗馄饨吃下。 “不出吧……”老板想了想,摇头,“他腿脚不好,反正一个月都难看到他出一次巷子,应该是不怎么出门的。” “那他吃喝怎么来的?”杨韵不解地问。 “他有个徒弟啊,叫……叫什么来着?”老板扭头去问身后忙活的伙计,“老洪头那徒弟叫什么?” 伙计也想了半天,才回答:“叫洪兴。” 第41章 关联 据馄饨摊老板所说,洪暇早在三年前就不在威县府衙里当差了。 他是仵作,旁人都觉得他晦气,避之不及,所以没人愿意与他来往,只有他在街头捡来的那个孤儿洪兴愿意赡养他。 但两年前,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洪暇当着街坊邻居的面大发了一通脾气后,把洪兴赶出了门。 不过,洪兴倒也还算知恩图报,即便洪暇不认他,他也还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拎着肉啊菜啊上门,生怕自己这师父兼养父饿死在家里。 “上次洪兴来是什么时候?”杨韵问。 一旁的伙计挠了挠头,说:“不太记得了,应该是两三天前吧。” 老板抢白道:“前天,前天来的,算一算,估计明天就得再来一次。” 吃过馄饨。 杨韵三人便回了客栈。 彼时威县府衙的人已经将卷宗送到了客房里面,一个叫徐文的吏人负责看管着。见杨韵进门,徐文立马躬身迎了过来。 “杨县丞可是要现在看卷宗?”徐文问。 “他们都怕,你不怕?” 杨韵坐下,伸手拿了一卷过来翻开。 “这世上本没有鬼怪,作祟的不过是人罢了。”徐文敛眸,神色如常地说:“小的的确害怕,但怕的是哪些害人的人。” “看来,你在府衙里的日子并不好过啊。”杨韵一针见血地指了出来。 这徐文一定是在威县府衙不招人喜欢,才会被派过来负责孙千的案子。 闻言,徐文苦笑一声,说:“杨县丞好眼力。” “说说吧,你对这案子有什么见解?”杨韵倒也不再跟他客气,开门见山道:“你若能助我破案,他日,我必会在刺史大人面前替你美言几句,功劳少不了你的。” 徐文抬手一礼,“小的当年并不在府衙里当差,但……小的对此案还是有所耳闻的。” 毕竟是一桩诡案。 徐文继续说道: “案子一结,府衙里先后死了六个吏人,主管此案的县丞更是在不久后就坠马,如此诡异的事,县令大人却因为惜命而不敢细查!当真是可耻!” “小的曾看过那些人的尸检,六个吏人伤在胸口,全是一刀毙命,且看上去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当年负责勘验他们尸体的正是洪暇老先生,然而尸检一出,洪老先生却借故告老,自此再不出现在人前。” “至于县丞大人……” 徐文的脸色有些古怪。 他顿了顿,小声道:“县丞大人坐的是马车,偏偏那马车在途径峭壁时陷入癫狂,以至于县丞大人从马车上滚落,被车轮碾碎了脖子。” “看你这语气,你是觉得,有人在背后作怪?”杨韵问。 “小的不敢断定。”徐文垂眸,说:“但小的是不信这世间有鬼的。” 杨韵笑了声,单手撑着头,“巧了,我也不信。” 她一一翻阅那些吏人的卷宗,一页页看下来,事情的确如徐文说的那样,吏人们的死都充斥着诡异与他杀。 吴兵究竟是因为怕鬼不敢查,还是因为知道这些案子背后是谁才不敢查? 杨韵的眉头越皱越紧。 她的目光在卷宗上快速扫过,试图从中找出一丝线索。 “这些案件发生的时间间隔很短,你的观察很是敏锐,死者身上的刀伤应该就是同一人所为,手法如此干净利落,这绝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杨韵摸了摸下巴,分析道:“而且,所有的案件都是孙千案结案之后发生的,这里面一定有我们还没漏掉了的细节。” 说完,杨韵把卷宗递给了沈栩安。 徐文点头表示同意:“是的,杨县丞。小的在来之前就反复看过这些卷宗了,不光是吏人们的伤口出奇得一致,其实前县丞大人的死,也有些过于干脆利落了,那绝不是个意外。” 杨韵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看向徐文,问道:“你刚才提到洪暇老先生,他当年负责勘验尸体,那他写的尸检报告还在吗?” 徐文立刻回答:“在的,小的带来了。” 说着,他从一堆卷宗中找出了洪暇当年的尸检报告,递给了杨韵。 接过报告,杨韵仔细阅读起来。 报告中详细记录了每一具尸体的伤口情况和死因,以及洪暇对案件的一些初步判断。 杨韵注意到,洪暇在报告中提到了一个细节,那就是所有的伤口边缘都有一道特殊的痕迹,这种痕迹非常罕见,似乎是一种自成一套的刀法,不,应该说是特殊的刀留下的。 “这个细节很重要,徐文,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刀法?”杨韵问。 徐文摇了摇头:“小的不知,但洪暇老先生当年似乎对此有所怀疑,他曾私下里调查过,但后来不知为何突然停止了。” 杨韵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看来,我们需要再去找一次洪暇老先生,他今日拒绝与我们坐下来谈,显然是当时就猜到了我们的目的。” 一扭头,杨韵看沈栩安那神情,就知道他跟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 第二天一早,杨韵和沈栩安再次来到了洪暇的家。 看到他们,洪暇脸上的表情依旧冷漠,但杨韵并没有放弃,而是强行挤进门,将尸检报告中的疑点一一摆在洪暇面前,试图说服他。 “洪老先生,您当年一定发现了什么,否则不会突然告老。现在,我们需要您的帮助,只有解开这些案件背后的阴谋,你和你的义子才有可能安全。” 洪暇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叹了口气:“好吧,我告诉你们。但你们必须保证,不会将我的话泄露出去。” 杨韵和沈栩安对视一眼,郑重地点了点头。 洪暇的眼神中闪过些许复杂的情绪。 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当年,我在尸检时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痕迹。那些吏人胸口的伤口很是精巧,一刀毙命,我开始怀疑,这背后可能藏着一个训练有素的杀手。” 杨韵和沈栩安交换了一个眼神,示意洪暇继续说下去。 “我曾私下调查郭那些吏人生前接触的人,发现他们或多或少收受过大笔的贿赂,包括县丞。”洪暇顿了顿,继续说道,“行贿之人是谁我不清楚,但在他们死后,他们的葬礼上都出现过一个带着斗笠的黑衣男人。我意识到这案子并非我能查得了的,便就此打住,告老还乡了。” 第42章 真中有假 “仅此而已?”杨韵微微眯起眼睛。 如果事情当真像洪暇所说的这般点到而止,那他昨日为何不说?今天杨韵一提他义子,他就立马如倒豆子似的说出来了,像是生怕杨韵再提他义子。 这些话…… 真中有假。 “我不过是个小小仵作。”洪暇轻叹了声,捂着嘴,咳嗽不断,“能查到的,当然只有这些。” 他眼中闪过了些许不易察觉的焦虑。 杨韵和沈栩安岿然不动。 见此情况,洪暇起身,催促道:“几位大人现在已经知道了想知道的,可以走了吗?也是到了该吃饭的时候,我这儿可不打算留几位大人用饭。” “老先生是怕我们遇上洪兴?”杨韵笑吟吟地问。 “胡说什么?”洪暇登时跟炸了毛似的,老脸一板,说:“洪兴跟我已经没了关系,大人就是在这里等到天黑,也遇不上洪兴。” 他手里的拐杖点了两下地,又道:“便是我留几位吃饭,几位大人只怕也吃不惯我这粗茶淡饭,又何必装模作样?” “老先生怎知我们吃不惯?”杨韵捋着袖子,一副要亲自上的架势,“我倒是会下厨,不如今日我来给老先生露一手?” 沈栩安低笑了声,“不用礼成你来,不白他做饭就很有一套,让他去吧。” 不白立马拱手,“还请老先生带路。” 洪暇被架住,一时间有些尴尬,咂摸着嘴,说:“两个大官儿跑我家来蹭饭了,” 但他还是给不白领了路。 正午时分,一桌饭菜做好。 杨韵三人温吞地吃着饭,对面的洪暇却越吃越急,好几次探头去看门口,脸上的焦虑完全掩盖不住。 “洪老先生怎么了?”杨韵明知故问。 哐。 洪暇的拐杖敲在桌脚上,古怪地翻了个白眼,说:“没怎么,吃饱了噎的,大人管天管地,还管我什么表情不成?” “哈哈哈,老先生真是风趣。”杨韵一点儿也不在乎,慢条斯理地吃下最后一口饭,“其实,老先生不愿意往深了讲,我很理解,也不强求。” 哦? 洪暇挑眉。 “听了老先生那么多,其实,我有些东西也想讲给您听。”杨韵捏着帕子擦了擦嘴角,转眸道:“您在尸检报告里曾提到过,吏人们的尸体伤口都有一个相同的诡异痕迹,我仔细想了想,猜测那痕迹是这样的,对吧?” 说完,杨韵伸手沾了沾杯中茶水,在桌上比划了几下。 对面的洪暇瞬间愣住。 他哆嗦了一下,后退几步,不敢置信地开口道:“你怎么知道?你和他们是一伙的?我……苍天可鉴,我什么都没说。” 的确。 什么关键信息都没说。 但洪暇的反应已经让杨韵有些确认了。 因为—— 她画的,正是沈云沈立身上的伤口! “老先生,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若我是,这会儿你跟你的义子都已经死了。”杨韵耐着性子解释道:“不过你眼下也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配合我,告诉我当年你到底查到了什么,否则即便是我放过你,那些人也不会放过你。” 洪暇呜咽了声,颓然坐下。 “我找到了这个。” 他说着,转身走到一角堆垒的竹筐那里,弯腰在里面翻找着。 过了一会儿。 洪暇抱着个小木盒子走回来,沉声道:“我是个没什么见识的人,但我好歹也活了这么多年,东西贵不贵重,我多看两眼就能看出来。” 咔嗒一声,木盒子被打开。 半块玉佩静静地躺在里面。 杨韵目光微沉,却没有多少惊讶,“原来如此,这东西的主人本事很大,当年老先生没继续往下查是对的。” “您认识?”洪暇问。 “认识。”杨韵将玉佩拿出来,指腹摩挲了几下,敛眸道:“我们在肇县也找到了一块这样的玉佩,它的主人正是两桩凶案的真凶。不过,那两人已经伏法,老先生倒也不用过于担心,往后更不必把。” 沈栩安用玉扇掩唇,偏头靠近杨韵,说:“听说,完整的多子麒麟衔珠佩能看出到底是哪一个块,等回去了咱们把它合上试试。” 呼…… 洪暇突然长出一口气。 他表情有些复杂,分不清是哭还是笑,声音却显然是放松了许多,“我藏了这么多年,没想到,人却已经死了。” 死的只是杀手,不是背后的人。 看到洪暇那卸下防备的神情,这句话杨韵终究是没能说出口。她改了话锋,垂眸道:“老先生能告诉我,这东西你是在哪儿捡到的吗?” “矿洞底下。”洪暇回答。 “原来如此。”杨韵了然,说:“洪老先生,您在威县还有什么留念吗?若没有,我的建议是,带着您的义子换个地方生活。” “说得容易。”洪暇摆手,摇摇头,“我一把年纪了,能去哪儿?人讲究的是落叶归根,我是哪儿也不用去了。而且啊,现在世道不好,到处都难谋生存,出了威县我就是个累赘。倒是……” 砰。 院门被打开。 “爹,您怎么又把这些兔子挂院子里?刘婶儿前几天还在说味儿大呢,您就算不想她上门,也不用故意整这么埋汰。” 青年人的声音中气十足,遥遥传来。 洪暇脸色巨变,几步过去,一把将厅门给关上了。他动作迅速,完全不像个一个需要杵着拐杖走路的老人。 “这事跟兴儿无关。” “您讲究落叶归根,那他呢?” 两人同时开口。 “爹,你怎么把门关上了?” “开门啊爹,您是还在生我气吗?好嘛好嘛,我下次不来这么勤了还不行吗?您把门开开,我给您带了药过来呢。” 洪兴拍门道。 良久的沉默过后,洪暇缓缓打开了门。 “爹——” 洪兴眉开眼笑,目光落在屋内的三人身上,愣了愣,问道:“爹这是来客人了?您早说嘛,我来时正好可以在酒楼里带俩菜回来。” “兴儿,你愿意离开威县吗?”洪暇突兀地问道。 “爹这话是什么意思?”洪兴没反应得过来,张着嘴半天,才皱眉道:“您想搬家吗?想去哪儿?我好收拾东西。” 第43章 阳老板 趁着洪暇给儿子解释来龙去脉的功夫,杨韵把玉佩递给了沈栩安。 “怎么?” 沈栩安看杨韵脸色不太对。 “其实不是同一块。”杨韵低着头,长长的眼睫如鸦羽一般罩下,“但有些话不好对洪老先生说,说了,只会让他更加地害怕。” 不是同一块? 沈栩安仔细翻看了两眼,没认得出来,“我倒是看不出,不过你既然说不是,那就肯定不是了。” 可这么一来,事情不就更复杂了。 天底下哪儿来那么多多子麒麟衔珠佩? 沈栩安眸光幽深。 “管不了那么多了,还得想想怎么跟程宇交差,这东西是绝对不能给他看到的。”杨韵揉了揉眉心,起身道:“该走了,我们不是拿到了那个和孙千有来往的宝石商人的地址?该去拜访拜访他了。” 等等—— 走了两步,杨韵突然想起,母亲柳如似乎是又被陈芙送来威县针灸了,这次回去,不如顺便把母亲一起接回去吧。 于是补充道:“在此之前,我去一趟城里的医馆。” 门口的洪暇领着儿子走回来,板正地抬袖行了一礼,说:“大人,我们愿意搬出威县,只是,还望大人照拂一二。” “当然。”杨韵点头,用手肘撞了撞身边的沈栩安,“有劳栩安你了,多谢。” 沈栩安勾唇一笑,转扇道:“你我之间,还谈什么谢?” 自洪家出来,正好是黄昏时分。 威县的街道上的人不但没有变少,反而更多了些,来往的人脸上洋溢着笑容,街道旁也开始张挂灯笼和彩绸。 轰! 一声巨响。 杨韵吓了一大跳,抬头看去,却发现是县城中心在燃放烟火。随着烟火升空,驻足的人群中爆发出了浪潮般的欢呼,一声高过一声。 昏黄的暮色在烟火的点缀下,璀璨如幻境。 “小心。” 沈栩安拉了一把杨韵。 叫卖着春糕的小推车从人潮中穿插而过,险些将杨韵撞倒。 “抱歉抱歉。” 小贩连声喊道。 “还挺热闹的。”杨韵多看了两眼烟火,与沈栩安一起退到了街道一角,“栩安在上京时看过烟火吗?这烟火应该不输上京吧。” 沈栩安却掏了钱,找小贩买了两小袋春糕。 油纸包着米香肆意的软白糕点。 他伸手捻了一块入嘴,嚼了两口,含糊道:“以前我只听过府外的叫卖声,没想到这春糕居然有这么好的滋味。” 喏。 糕点递了过来。 “我也没吃过。”杨韵拿了一块。 入口是软糯甜香。 “这个给小栗子带去。”沈栩安把另一袋塞进了袖兜里。 “还真是多谢你想着小栗子。”杨韵吞了米糕,回头看了眼来路,“不白一个人去安排可以吗?不需要你到场?” “他带着我的令牌,那些掌柜的见令牌如见人,不会为难他的。”沈栩安拉过杨韵,挑着人少一些的小巷子走,“这边吧,那宝石商不是住在东边的客栈吗?这边更近。” 果然。 照着沈栩安的这条路,两人走了没多久就看到了客栈。 “明明是一起进的城,怎么你好像对威县很熟悉?”杨韵斜眸,上下打量着沈栩安。 “走过一遍的路都记在了这里。”沈栩安挑眉,捏着玉扇指了指脑袋后,背手走在前头,“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厉害之处就是了。” 杨韵笑了声,快步跟上,“怎么不厉害了?过人的记忆本身就是独到之处。” 比起热闹的街道,客栈这会儿显得略微冷清。 “抱歉抱歉。” 掌柜的迎出来,摆手道:“两位客人,小店已经没有空房了,两位若是要住店,可得换个地方。” “不,我们找人。” 杨韵自袖中取了一张纸出来,递给掌柜的,“黎阳,掌柜的可认识他?” “黎阳?”掌柜的歪头想了想,脸上满是困惑,“抱歉啊,贵客,我没什么印象。” 路过的店小二却啊了声,凑过来,说道:“是阳老板吧?这会儿他出门了呢,说是去街上看烟火去了,两位若是要找他,可能要等上一会儿了。” “阳老板?天子三号房那个?”掌柜的扭头看了眼二楼,伸手揪了把店小二的耳朵,训道:“不是让你别跟天子房的客人说话?那上面的哪个不是达官贵人?你这小子,皮痒了是吧?惹了他们,小心你吃板子!” “哎呦。” 店小二躲开,捂着耳朵,说:“我才没有凑过去跟他们说话呢,是阳老板出钱给我——” “嗯?” “出钱?” “出什么钱?” 掌柜的眉头倒竖。 店小二看自己说漏了嘴,苦着脸将得来的十文钱交给掌柜的,说:“阳老板让我帮他留意,看城里面有没有什么陌生人,年年如此嘛,也没有多少钱。” “过来,同我仔细说说。” 沈栩安大手一挥,直接甩了一袋子钱到掌柜的手里,而后拉过店小二到一旁,问:“他还嘱咐过你什么?什么叫年年如此?” “那位阳老板是做宝石生意的。”店小二的眼睛都快离不开掌柜的手里那袋银子了,说一句瞟一眼,“这种人都谨慎嘛,吃的住的都是最好的,出入也都小心为上。他每年都来咱们威县,一住就是七八天,这时候他就会给我十文钱,一来是让我帮他留意客栈周围的陌生人,二来就是找我打听,近段时间有没有陌生人到威县来。” 威县小。 来往个陌生人,他们这些客栈里的小二最是清楚了。 说到这里,店小二瞧了瞧杨韵和沈栩安,“两位就是陌生人嘛,我知道的,不过两位放心,我肯定把嘴关严实了,绝对不会说给阳老板听的。” 这话一出,杨韵如何不知道他的心思?当即摸出一块银子递给他。 “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值得说的?”杨韵问。 “阳老板喜欢去春香楼,这个能说嘛?”店小二用牙咬了咬银子,喜滋滋地补充道:“春香楼的婉儿姑娘是阳老板的情儿,我估计啊,阳老板每年过来,少不了就是为她而来的。” 第44章 萧王 店小二絮絮叨叨地又说了许多。 但杨韵听下来,也就春香楼一条比较有价值。 “等见过黎阳之后,或许可以去一趟春香楼,会会这个婉儿姑娘。”沈栩安道。 菜不一会儿就上来了。 杨韵提箸,夹了块肉到碗里,低眉道:“黎阳一直很在乎威县是不是来了陌生人,却又年年都来,是在找什么东西吧。” 一个重利的商人,岂会是像店小二那样,明明有所顾忌,却依旧为了情人年年来。 “不会是……那玉吧。” 沈栩安怀疑地说。 “阳老板,您回来啦。” 店小二的身影在门口响起。 他笑吟吟招了招手。 一个略有些胖的蓝袍男人跨进店,手里抱着一堆盒子,眉眼带笑。可他敏锐得很,刚进门,眸光一转,与杨韵和沈栩安的视线一对,立马就转身往外跑。 “追!” 杨韵拍了饭钱就拔腿冲了出去。 后头的沈栩安立马跟上。 街道上人潮涌动,但好在黎阳很是扎眼,混在人群中并不难跟。只是黎阳看着胖,却腿脚很好,跑得那叫一个快。 “我绕这边。”沈栩安指了一条路。 两方围堵。 到底还是把黎阳堵在暗巷之中。 “阳老板跑什么?” 杨韵转动着刚才顺手捡到的木棍,一步步逼近,“看一眼就跑,这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么?还是认得我们二人。” “我跑?我只不过是想着出来溜达溜达,是你们二人追我,追得我害怕,我才跑的。”黎阳轻嗤了声,“你们想干嘛?我可是威县的缴税大户,你们要是敢动我,府衙的人饶不了你们。” 月影照得暗巷中影影绰绰。 看清面前这两位手上提留着的长棍,黎阳脸色微变,后退着说:“我要是没回去,待会儿会有人找我的,你们最好是掂量着些!” 杨韵半张脸笼在黑暗中,声音冰冷:“阳老板莫担心,要不了你的命,只是想找你问一些事。” “问什么?”黎阳防备地问。 “孙千,认识吗?”杨韵挑眉,观察着黎阳的神色。 黎阳微怔,眼底闪过了几分不自然。 沈栩安一棍子甩在黎阳身侧,直锤得土墙泥沙飞溅,“阳老板,他好脾气,我可没有。还不快说,不然,这一棍子就是锤你脑袋上了。” “我——” 黎阳吓得一哆嗦,“我是认识孙千,怎么了?你们想问孙千什么事?我跟他也只是有过几次生意上的往来,我对他实在没有什么了解的。” 哐! 沈栩安一脚踢翻了角落里的竹筐。 “喂喂喂!别动手啊,我都说了我跟他没有什么交情,你们还想我怎么说嘛。”黎阳抱头鼠窜,生怕挨打。 但沈栩安是唱白脸的那个,阔步过去,手里的棍子转眼间落到了黎阳的背上、腿上,“阳老板要是能老实一些,自然就少一些挨打。” 几棍子后。 杨韵终于开口:“好了,我看阳老板应该是打算好好同我们说了。” 黎阳哎哟哎哟叫个不停。 见沈栩安停了手,黎阳旋即躲远了些,龇牙咧嘴道:“我说,我说还不行吗?早年间,孙千要卖宝石,却苦于没有门道,这才跟我合作。我帮他引荐那些世家大人们,他卖出宝石,就给我一些人情钱。” 当然…… 不止于此。 沈栩安长臂一展,反揪着黎阳的衣领,剪住他双手,喝道:“还在隐瞒?当我们没查过你?这些年你回威县是要做什么?再不从实招来,可不只是挨打这么简单的事了!” 威压骤然释放。 黎阳只觉得两股战战,站都要站不稳了。 “阳老板。”杨韵从袖兜里取了令牌握在手上,缓缓走近,“你在找什么?又在怕什么?看清楚,这可是刺史大人的令牌,你若敢隐瞒,我便把你当作是孙千案的嫌疑人送去刺史大人府上。” “嫌、嫌疑人?”黎阳抖了一下,惶惶然道:“我可没杀人!” “杀没杀人,不是你说了算的。”杨韵摇摇头,神色淡漠地说:“我们已经查到了你诡异的行踪,也查到你的情人婉儿姑娘,看来,是时候把婉儿姑娘也一并请过去了。” 黎阳的脸色并没有变。 见此,杨韵也差不多确定了自己的想法,即,黎阳的确是为了某样东西才每年都来威县,而不是因为婉儿。 否则,在听到杨韵要找婉儿时,黎阳的神色不会如此正常。 “你们!”黎阳眼珠子一转,盯着巷子口看了几眼,似乎是在想怎么逃跑,嘴里则说道:“你们既然是刺史大人的人,应该也清楚,有些事不是倒查就能查清楚的,当年孙千的案子不了了之,两位不会以为只是因为两县辖管和闹鬼吧?” “和他废话什么?依我看,他什么也不知道,不如打晕了送去刺史大人哪里交差。”沈栩安故意冷着脸开口。 眼见着沈栩安真挥棒了,黎阳忙喊了声,“好,我说!我在为王爷办事!是王爷托我在威县找一块玉佩,我才每年过来收货的。” 王爷? 沈栩安转头去看杨韵。 成武二十三年后,还能被称为王爷的,拢共只有两位。一位是当今天子的亲叔叔,平王秦穗言,另一位则是镇北大将军萧珩,天子亲封的异姓王萧王。 是哪位? 萧珩常年带兵驻守乌拉特前旗,应该是不会到内地来,更不会在威县托人找东西。 越想,沈栩安就越是有些心惊。 看似简单的命案背后是错综复杂的关系和一位又一位难缠的人物,不管是多子麒麟衔珠佩,还是来自军营的杀手,亦或是这位王爷,都不是如今的他能撼动的存在。 礼…… 沈栩安转眸去看杨韵,却从杨韵的眼里看到了无穷的斗志。 嗯? 怎么这么激动? “礼成?” 他轻喊了一声。 却听得杨韵言简意赅地说:“把他敲晕。” 什么? 黎阳还没反应得过来,后颈就挨了一下,整个人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我想起一件事。”杨韵清了清嗓子,重新拿出玉佩来,高举着迎向月光,“听闻,清晖***那块多子麒麟衔珠佩……好像是送给了萧王。” 第45章 杀身之祸 “连这种秘辛你都知道?” 沈栩安有些惊讶。 杨韵揉了揉额角,俯身扛起地上的黎阳。 “我也是听来的,不确定真假。” “搭把手。” “不过,事情查到这儿,其实也差不多了。世家、王爷……程宇只怕是带着圣命过来的,我们把黎阳交出去,余下的,就不用管了。” 两人合力,扛着黎阳像是扛了个喝醉了的人似的,稳步出了巷子。 街道上人来人往,倒也没有人对这边的三人投来目光。 等到了客栈。 不白正在客房内等着,瞧见郎君们回来,他忙迎上来,帮忙把昏迷的黎阳送到了床上,又禀道:“洪暇老先生和他儿子已经出城了,盘缠干粮带着的,路书马车也都准备好了。” “多谢啦。”杨韵拍了拍不白的肩膀。 “为杨郎君办事,是不白的荣幸。”不白笑嘻嘻地弯腰。 看了眼没醒的黎阳,不白问:“要不要小的去提桶凉水来?” “不必。” 杨韵摆手,坐去桌边,取了竹筐里的一本书过来翻看,“有些事正好现在商量,栩安刚才一路上憋了不少话吧?说来听听。” “当年清晖***主张推恩削藩,天子为了抚平世家藩王们的怨气,明面上是站在他们那一边的,便衬得公主像个十足的恶人。” 沈栩安的声音温和,一如窗外的明月,又似潺潺流水。 “若不是成武三十年那一场变故,推恩令一事不会暂缓。现在想想,即便推恩令只施行了一半,天子也还是那个受益的人。” “若程宇真的是带着圣命到这里来倒查当年的案子,说明天子有了继续推进推恩令的意思,而这首先要挨一刀的,是掺和到孙千案子里的世家们。” “你的意思是,其次才是萧王。”杨韵差不多懂了沈栩安的意思。 “礼成聪明。”沈栩安点头,手中玉扇转着点了两下,“既如此,我们要送去程宇那里的,不是黎阳,是——” 杨韵接茬:“地洞里的那些书。” 不白挠了挠头,没听太懂,问道:“那些书不是记载着世家们的陵墓吗?为什么要送那些书给程宇?” “权势鼎盛到了一定程度后,世家们想要的,便不止是生前奢华。”杨韵转过书,将其中一页展示给不白看,解释道:“九珠环龙,只有皇帝才能用的规格,这些世家已然用在了自己死后的墓穴之中。” 何其逾越啊…… “原来如此,是不白愚钝了。”不白一脸受教。 沈栩安一扇子敲在不白头上,跨步坐去杨韵身边,歪头说:“萧王爷驻守乌拉特前旗,有他在,边疆安宁,百姓安生。” “原来栩安是心系百姓。”杨韵抛了书,翘着腿,将椅子撑得往后仰着,“我赞同你的看法,萧王爷能活着还是先活着吧。光是跟清晖***的那些交情,就够他艰难度日的了。” 一夜无眠。 杨韵和沈栩安各自翻看着从矿洞里带出来的那些书,反复确认了里面的内容后,才一一归类记载。 忙完这些,黎阳也醒了。 他睁眼第一反应就是大声呼救,但沈栩安比他快,反手就塞了个麻布到他嘴里。 “敢出声,就杀了你,反正该问的也都问出来了,你似乎也没有什么价值了。”沈栩安阴沉着脸,低声警告。 “不至于,阳老板这么配合我们,我们何必灭口?再问他几个问题,他要好好回答,我们放了他也不迟。”杨韵倒了杯茶,端着走向黎阳,含笑打着圆场。 唔唔唔…… 黎阳含糊不清地猛点头。 “听你的。” 沈栩安抽掉了黎阳嘴里的抹布。 “你们想问什么,我肯定配合。”黎阳立马保证。 “哪位王爷找你办事?可有证据?找的又是什么玉佩?你每年来威县都十分谨慎,怕的究竟是什么人?”杨韵的问题一连串甩了出去。 黎阳的目光落在了杨韵手里的茶杯上。 “喏。”杨韵重新倒了杯茶,亲自送到黎阳嘴边,“阳老板回答的时候可得想清楚了,有些事,我们已经查到了,若你说的跟我们有出入,我可不确定你能全须全尾地从这里出去。” 咕咚咕咚几口茶喝下,黎阳舒缓了很多。 他仰着头,答道:“我不清楚找我办事的是哪个王爷,我只知道他派来的人是那么喊他的。至于你问是什么玉佩,在、在我的腰间的银色袋子里,你打开就能看到。” 闻言,杨韵俯身去摸。 没多久,她便从袋子里找到了一张描绘着十分精致的纹样的黄纸。 “那人说,王爷当年在威县丢失了这块玉佩,让我好好在这儿找找,还说一般人不敢轻易卖它,它肯定还在威县某个人手里,若我收到了,重重有赏。” 黎阳小心地瞄了两眼倚在桌边的沈栩安,继续道:“至于你问我怕什么,两位大人应该比我清楚吧?孙千当年可是惹了不该惹的人,我要不是图王爷的赏赐,打死我我也不会回威县来,我怕的就是杀孙千的那些人。” “你知道当年他惹的是谁?”杨韵追问。 “嗐,哪儿知道那么多。”黎阳甩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只知道,孙千不光是接活人的生意,还干阴间的买卖,他卖给我的好些珠宝首饰,那都是一眼就能看出是冥器的!干这种活的人,一惹,定会惹上世家大族。” “你帮他牵线牵的都是哪些世家?” 杨韵坐去桌后,提步,准备记录。 “多了。”黎阳回忆了一下,说:“孙千路子广,会的多啊,听说他还会给人刻碑刻符呢,我给他引荐的都是小打小闹的买卖,他自个儿找的那才是厉害的人物,好多世家都在背地里与他谈生意!有一次,我还撞见了长孙家旁支的管家上门给他送礼呢。” 听到这儿,杨韵也差不多在脑海中勾勒出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了。 抛开萧珩在这些案子里的身影不谈,孙千就是个给世家们做阴间手艺的匠人,但因为他手脚不干净,还记录了世家们陵墓的规格和地图,这才给自己引来了杀身之祸。 如此,当年的案子也算是有了新的进展。 第46章 殷娘子 正午时分,黎阳出了客栈。 站在街上,黎阳如劫后逢生般猛猛呼吸了两口,然后便提袍溜了。速度之快,叫二楼窗户口看他的杨韵都笑出了声。 “很好笑?” 沈栩安凑过来往下看了眼,只看到了人潮。 “不好——” 杨韵偏头。 两人相隔不过一拳的距离。 “你不是要去接你母亲吗?该出发了。”沈栩安猝然后退几步,错开目光,手指摸了摸鼻尖,“赶得快的话,说不定能在城门落钥之前回到肇县。” 杨韵盯着沈栩安看了好一会儿,眉头微皱,没懂他这是在尴尬什么,嘴里道:“黎阳这个人,你觉得要不要安排人看着他?” 退去桌边的沈栩安咳了声,说:“我可以派个人跟他几天,不过,看他那小心谨慎的样子,应该是没有胆子胡说八道的。” 行礼收拾妥当后,杨韵照着记忆里陈芙的话,找到了母亲柳如如今就医的医馆。 白芷馆。 坐堂的大夫是个白发苍苍的削瘦老人,抬眸看到杨韵进来,手一挥,指着一旁的台子,“就诊留名,开药去那边。” 捣药的伙计哟了声,“开药是这边,几位是开药还是就诊呀?” “我来接人。”杨韵打袖一礼,说:“在下的母亲柳如在您这医馆里针灸,算算时间,应该到了接她回家的时候。” “柳夫人?” 捣药的伙计擦了擦手,从柜台后走出来,殷勤地说:“这边,是殷娘子在给柳夫人施针,原来您就是柳夫人的儿子呀!如此英俊潇洒,难怪柳夫人时不时就念叨您呢。” 穿过堂前,自蜿蜒曲折的游廊而过,便到了白芷馆的后馆内。 柳如所在的是甲子三号房,房门半开着,屋内暖风吹出来,带出了浓郁的药香味。 一个穿着浅蓝色袄裙的鹅蛋脸姑娘正在给柳如拔针,余光暼到跨门进来的伙计,扬声道:“来得正好,帮我把窗台上的箱子搬来。” 柳如侧躺着,似乎是在小憩。 “殷娘子好。”伙计笑眯眯搬箱子到桌上,介绍道:“这位是柳夫人的儿子,柳夫人今日的治疗结束了吗?他过来接柳夫人回家的。” “嘘。” 殷娘子竖着手指嘘了声,压低声音道:“柳夫人刚睡着,先不要吵她。” 又起身,抬手冲杨韵勾了勾手指,说:“一些事情我要嘱咐你,过来些,这两张你拿去看,有什么不懂的,问我便是。” 两张纸递了过来。 杨韵接来看了几眼,见是一些医嘱,便干脆坐了下来,仔细翻看。 “柳夫人膝盖的伤已经不需要施针了,虽然是旧疾,却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殷娘子耐着性子解释道:“但饮食上还需要注意,尤其不能吃辛辣之物。” 杨韵连连点头。 “那我出去了,隔壁婉儿娘子还在等呢。”伙计轻声道。 婉儿? 杨韵转眸,望向沈栩安。 “我先出去。”沈栩安了然,指了下外面。 殷娘子掀眸看他,没说话,扭头继续说:“还有就是……不能让她像从前那样忧虑了,忧思过多,对她身体不好。” “有劳殷娘子了。”杨韵道谢。 “杨郎君,是吧?”殷娘子拂了拂衣摆的药渣碎屑,转身往榻边走,“我正好有事要去肇县,杨郎君可愿意载我一程?” 杨韵一愣,点点头,“当然愿意。” “多谢杨郎君了,为表谢意,这一路上我会继续为柳夫人治疗,等到了肇县,您有什么事也可以去回春堂找我。”殷娘子福身一礼。 约莫是半个时辰后,柳如醒了。 她精神很好,看到杨韵之后,眉开眼笑,直握着杨韵的手喊韵儿。 “娘,我是礼成。” 杨韵轻抚着柳如的鬓角,温声道:“韵儿已经不在了,往后,我会带着韵儿的份一起赡养您,对您好的。” “哦,是,韵儿不在了。”柳如偏头靠着杨韵的手,眉眼间满是哀伤,“礼成,韵儿她苦啊,你多给她烧些纸钱。” 两兄妹,谁不苦呢? 柳如在后院蹉跎,不也是凄苦无比? 柳如絮絮叨叨地念着,一时念起,“要不,你和芙娘再生一个孩子,过继给韵儿吧?她一个人,实在孤寂。” “好好好,娘说什么都行,我都听您的。” 杨韵蹲着给柳如穿鞋。 正说着,姚嬷嬷的阿姊杨姚大娘过来了。 她一看到杨韵,便喜上眉梢,连忙放了手里的汤,走过来道:“郎君怎么来了?我刚才还在看马车呢,寻思着要不要租一个马车回去。” “正好在威县这边办事。”杨韵喊了声姚大娘,略微矮身,扶柳如起来,“这几天辛苦姚大娘你了,等回去了,让芙娘给你包个大红包可好?” 几人说说笑笑地出了房间,殷娘子提着药箱跟在后头。 那厢沈栩安已经从对面的房间出来,眼神一对,杨韵就知道他已经打听到了东西,便并肩往医馆外走。 一行人出医馆,上马车,策马飞驰出了威县。 回到肇县时,正好赶在了落钥前。 “时候不早了,殷娘子可找了住处?” 入城后,杨韵问她。 殷娘子迟疑着摇摇头,说:“本是想着到肇县后再找客栈的,现在去可来得及?若来不及……” “应该是来得及的。”不白插话。 闻言,殷娘子一顿,垂眸道:“那就劳烦杨郎君送我去客栈。” 马车便拐了弯,直奔客栈。 然而走到半路时,柳如突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甚至一度吐了血。殷娘子当机立断地开箱落针,素手翻飞。 “按理说不该咳血了的。”殷娘子秀眉微皱,两指揉捏着银针,轻声道:“夜咳不止可能与心肺有关,我先止了柳夫人的咳,若后半夜还咳嗽,杨郎君去客栈找我便是。” 她垂着头,神态我见犹怜。 杨韵的注意力都在柳如身上,听到殷娘子那么说,很是自然地接茬道:“既然这样,殷娘子不如住进我家吧?我家有客房,虽然不算豪奢,却也干净整洁,不比客栈差。” 短暂的沉默过后,殷娘子点点头,抿唇嗯了声。 第47章 孙千和徐百万 陈芙早就知道母亲今日会回来,所以抱着小栗子坐在堂前,边烤火边等着。 姚嬷嬷把着铁钎翻着碳炉里的地瓜,远眺了几眼门口,说:“阿姊怎么还没回来?天色也不在早了。” “地瓜!” 小栗子张着手冲碳炉扑腾。 “乖,现在还烫着呢。”陈芙拍了拍女儿的头,用帕子托着姚嬷嬷送来的地瓜,吹了几口,“嬷嬷去拿个瓷勺过来吧。” 姚嬷嬷一起身,就听到门响了。 她擦干净手,快步迎出去,见进门的杨韵,当即回头喊道:“是老爷回来了,夫人——” 话喊到一半,姚嬷嬷瞥见了后头跟着进来的蓝衣女子。 秀眉杏眼,红唇小脸,端的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叫人一看便心生怜意。 坏了! 姚嬷嬷心里一惊,暗道,老爷终究还是到了要纳妾的时候吗? 想到这儿,姚嬷嬷匆匆回身,想要把堂门给关上。 孰料,陈芙已经抱着女儿出来了。 “爹爹!” “是爹爹回来了!” 小栗子咿咿呀呀地喊。 “夫人,这位是白芷馆的殷娘子,此番跟着我们的马车回来的。”杨韵扶着柳如走到院中,介绍道:“今夜让她睡在客房把,娘方才咳嗽都咳出血了,有她在,娘夜里若有有什么事,也方便她照应。” “就照夫君说的办。”陈芙将小栗子递给姚嬷嬷,又从腰兜里摸了一吊钱出来递给姚大娘,“这些日子辛苦大娘了。” 姚嬷嬷看小栗子还在闹腾,便抱着她退回了厅内,捏着地瓜哄她玩。 院中。 姚大娘收了钱,摆手说:“小事,小事,你母亲她人好得很,往后我没什么事啊,就来陪陪她,同她说说话,咱们四个人正好凑一桌叶子牌不是?” “那感情好。”陈芙含笑点头。 周全了姚大娘这里的礼数,陈芙又去客房给殷娘子张罗床铺去了。杨韵则把柳如安顿好后,扭身出家门,转头敲开了隔壁沈栩安的宅子。 “我家郎君在沐浴呢。”不白在前头领路。 宅子里的下人不少。 一路走来,下人们纷纷向不白和杨韵行礼。 “你这宅子可比我家大上好几圈。”杨韵环视一周,提袍踏上回廊台阶,“从外面看,还以为这是个小房子呢。” 四进的院子。 前厅后院,中间还有个花团锦簇的园子,假山林立,流水潺潺,当中锦鲤有十来尾,在月光下来回摆尾。 这样的时节能有这样的景色,足以见得主人是下了功夫的。 “郎君他买宅子时可不知道这些,只是挑了个离杨郎君你近的地方。”不白嘻嘻笑道。 走到后院正房,不白屈指叩门: “杨郎君来了。” “稍等。” 门内传来了回应。 不白似乎是有别的事,冲杨韵拱手一礼,退出了院子。 杨韵站在门口等了会儿,便看到沈栩安披散着头发,身穿玉白色里衣,开门走了出来。他肩头披了件黑色的长袍,月光一照,长袍上的银线勾勒出了祥云纹样,看着十分贵气。 “你在婉儿那里问到了什么?”杨韵跨进门,直接问道。 沈栩安边擦头发边关门,说:“她对黎阳还是挺了解的,不过,说来说去都是我们知道的那些,倒也没有什么更多的情报了。” 坐定,杨韵自来熟地提壶给自己倒了杯茶。 “就像我们猜的那样,黎阳是个胆子小的,定不会出去乱说。”沈栩安坐去对面,偏头,五指摇散长发,“我给了婉儿一些钱,一旦她发现黎阳有什么动作,便会传信给我们。” “没了?”杨韵牛饮一口。 “哦对了。”沈栩安的动作了顿了下,说:“她提到过一个人……她说,孙千带着徐百万见过黎阳,女人家都对香粉感兴趣,所以婉儿对徐百万的印象很深。” “他们见黎阳是为了?”杨韵没想得通。 “婉儿听孙千介绍,说徐百万是他的搭档,想来这两位早年间是合伙给世家贵族们做阴间活计的,毕竟,陵寝的事,香料也颇为重要。”沈栩安说出了自己的推论。 商量着商量着,明月爬上了枝头。 “我回去了。” 杨韵看了眼窗外的月亮,伸着懒腰起身,“明天我会把我们挑出来的那些书送给程宇,你确定你不要在这案子里捞点儿功劳?” “我要功劳作甚?我头上可还挂着个闲职的。你放心去办就是了,只是有一点,你要小心于沛文,此人是打算借着程宇高升的,你半道杀出来,他可能会恼羞成怒。” 沈栩安摇摇头,走去一旁的柜子那里,取了先前买的春糕送到杨韵手里,笑道:“这个别忘了,带回去看看小栗子喜不喜欢。” “知道啦。” 杨韵单手拎着,抬着另一只手摆了摆,转身出了门。 杨家,柳如等人已经睡下 陈芙坐在堂前,桌上摆了份汤和两块冒着热气的地瓜。 “回来了?饿不饿,刚给你热的鸡汤喝了吧。”陈芙问。 “多谢夫人。”杨韵从善如流,落座喝汤,又掰了地瓜分给陈芙一半,“殷娘子那边有说什么吗?她似乎是在肇县有事要办,让她照拂娘已经是有些麻烦人家了。” 麻烦吗? 陈芙接了地瓜,敛眸。 回想了一下那个殷娘子亲切殷勤的模样,陈芙着实是没看出殷娘子有哪儿觉得为难。 不过,有些话她也懒得去说透,只是含糊地摇了摇头,说:“没说什么,只是让我们夜里都别睡太深了,若要热水什么的,随时都得备好。” “我来吧,夫人你去休息就好。”杨韵眯了眯眼睛,咽了嘴里的地瓜,将方才提来的纸包推过去,“小栗子呢?这是栩安给她买的春糕,我尝着味道不错,你和小栗子也尝尝。” “早睡了。”陈芙看了眼春糕,手捏着帕子,探身擦去杨韵嘴角的渣滓,“夫君出去办差还想着我,倒叫我感动不已。” 哒。 门口传来动静。 杨韵偏头去看,发现殷娘子正苍白着脸站在门口。 “殷娘子怎么来了?是有什么事要我们做吗?”杨韵顺手接了陈芙的帕子,多擦了两下,问道。 第48章 殷菱 殷菱。 淮州人,自幼学医,善琴棋书画。 若当年殷家没有出意外,父亲殷崇业没有贪腐被查,那么如今的她依旧是官家小姐,不用在医馆抛头露面地谋生。 若不是她有一手精妙的针法,那么在殷家被抄时,她会跟姊妹们一道被送去扬州,做那用琴棋书画博人一笑的瘦马。 然而漂亮却没有倚仗或家世的女人,便如稚子抱金,行于闹市。 所以,当那位大人找上门时,她甚至没有拒绝的权利。 幸好…… 她的运气从来不差。 殷菱的目光落到厅中那个男人的身上,幸好是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虽长得阴柔了些,却仍然标致潇洒,比之那些酒囊饭袋或者糟老头子好太多了。 “柳夫人方才醒了,说有些饿,我便想着过来问一下厨房在哪儿,给她炖一份药膳。”殷菱福身一礼,略带了几分疏离地说道。 对于这样的读书人,殷菱明白,欲拒还迎才是上上策。 思及至此。 殷菱略微侧头,垂着眸,露出细白的脖颈来,一副惹人垂怜的模样。 “我来吧。”陈芙亲昵地拍去杨韵肩头那不存在的灰尘,转眸望向殷菱,:“殷娘子辛苦一天了,岂能让殷娘子下厨?要做什么,如何做,劳烦殷娘子告诉我便是。” “好。”殷菱很是善解人意的样子,温和一笑,说:“等得了空,我给姐姐写下来吧,也方便您照顾柳夫人。” 杨韵总觉得,陈芙和殷菱之间是不是发生了点什么,怎么这挽着出门的样子,硬是带了几分诡异? 几步跟上去,杨韵开始偷听。 “姐姐平日里都是如何保养的?皮肤这般细腻,叫妹妹好生羡慕。” 哦,这是在暗讽陈芙年纪大了? “倒也没有怎么保养,人么,总会老的,所以我对保养一事并无偏好,顺义自然便可。” 这便是在回讽了。 杨韵听着她们夹枪带棒地聊,失笑,几步走过去,歪头轻声问:“是不喜欢她吗?那换个大夫过来可好?” 声音不大。 但足以让殷菱听到。 殷菱微僵,脸上的笑容快挂不住了。 陈芙却反手按在杨韵的手背上,轻拍了两下,嗔道:“我逗殷娘子玩呢,夫君别闹,后宅女人的玩笑可不能当真。” “好。”杨韵颔首。 有杨韵这一打岔,殷菱沉默了许多。 三人并行,走到了厨房。 灶火长夜不熄,陈芙主勺,殷菱在旁边时不时出言提点,而杨韵则挽着袖子,从旁搭把手。 二更天时,药膳好了。 殷菱送药膳,陈芙随行,杨韵遥遥缀在后头。 “韵儿呢?” “咳咳……我想要我的韵儿。” 柳如的思绪有些不清醒,半眯着眼睛,泪流满面。 陈芙端过药膳,提裙坐去床边,柔声道:“娘,韵姐儿睡了,您这会儿要她过来,岂不是吵着她睡觉了?乖,咱们吃一点儿东西,也跟着睡,好不好?明日再去找韵姐儿说话。” 门口的杨韵提步,却被殷菱伸手拉住。 “听闻,你们兄妹二人长得很像。” 殷菱小声提醒:“眼下柳夫人正是思绪混沌的时候,还是莫要让她看到你了,免得忧思再度涌上心头。” “殷娘子想得周到,是我疏忽了。”杨韵垂眸,拂开了殷菱的手。 “今夜是我叨扰。”殷菱的手在半空中停滞了一会儿,眼波流转,“谢郎君收留我一夜,殷菱不胜感激。” “小事,是我们夫妻二人该谢你,有你照拂,我母亲才能康复。”杨韵客气又疏离地摆手道。 见此,殷菱也不再开口,只是目光依旧在杨韵身上停留,似有未说完却不能说的话。 等哄着柳如喝完药膳,陈芙与杨韵便回房歇息了。 一夜无梦。 翌日一早,杨韵更衣洗漱去了府衙,出门时,却发现客房里的殷菱已经离开,只留了一张道谢的字条。 杨韵没多在意,提着那一沓从矿洞底下带回来的书,敲开了府衙偏堂的门。 程宇一袭红色官服端坐在正位上,抬眸见回来的是杨韵,神色中带了几分惊讶,显然是没料到杨韵会回来得这么快。 “回少卿,孙千案已经查明。” 杨韵在堂下拱手道。 坐在右侧的于沛文骤然握紧了手里的笔,眼神阴鸷,斜睨着杨韵。 “哦?”程宇挑眉,翻着书页的手停下,饶有兴致地说:“说来听听,看看你都查到了些什么。” “孙千昔年与世家们乃是雇佣关系,他明面上贩卖宝石,背地里则是为世家陵寝刻碑刻符,甚至留有各家陵寝的地图,且还手脚不干净,从世家们的陵寝中盗取了财物,二度转手卖钱。” 杨韵将那一沓书放在了程宇面前,言简意赅地总结。 在不白送洪暇二人离开威县时,沈栩安还交给了不白一个任务,那便是带人清理矿洞底下的痕迹,包括月湖里的雕像和尸骸。 如此,不管是威县府衙的人见利赶过去,还是程宇这边要核查,都查不到东西。矿洞里面到底有什么,是她和沈栩安说了算。 随着一页页书的翻开,程宇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陡然一掌拍在桌上,喝道:“这些人真真是胆大包天!” 但旋即,他又看向杨韵,问:“这些书你看了多少?” “回少卿,这些书下官还没来得及看,毕竟事关世家贵胄,下官不过是区区一县丞,若随意翻阅,恐怕……”杨韵神色为难地低头。 “你小子倒是敏锐。”程宇眉头微抬。 于沛文看得心惊,正要起身,却触及了程宇的目光。 无奈,他只能坐了回去。 “可还有别的证据?”程宇又问。 杨韵点头,自袖中取了威县吏人和县丞的尸检记录出来,双手递上,“当年孙千一案结案后,与孙千案相关的吏人县丞皆被人刺杀,杀人者乃是专业的杀手,那些人的伤口与沈云沈立尸体上的伤口一致。” 程宇握着书的手几不可闻地紧了紧。 杨韵像是没看到似的,继续说道:“下官以为,这案子里充当刀刃的杀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雇佣之人,而只要顺着杀手往下查,自然就能查到雇佣之人的身份。” 第49章 救命之恩 “很好,你查得很好。” 程宇点头,放了书起身,几步走到杨韵面前,拍了拍她的肩膀,赞赏道:“起初是我对你有成见,觉得你尸位素餐,不配为官,现如今看来,你确有本事。” 程宇没夸一句,于沛文的脸色就更黑一分。 “此案我必会上报陛下为你讨功。”程宇说。 “少卿大人!” 于沛文是再忍不住了,小跑着过来,凑到程宇耳边道:“可不能让他继续往下查了,要是让他——” “你先回去。”程宇两指点开了于沛文,侧头对杨韵道:“奔波着几天,辛苦你了,先好好休息,待我上报,少不了你的赏赐。” 杨韵点头,拱手道谢,躬身退了出去。 见人走了…… 于沛文咬咬牙,开口道:“大人,您可是答应了我的,难不成要为了这个毛头小子,失信于我?” 程宇凉丝丝地瞥了眼于沛文,负手转身,坐回了桌后。 他重新捡了书,一面翻阅,一面道:“我答应了你什么?于司马,我是说过,若你能助我破案,他日论功行赏,少不了你的。” 话音停顿了一下。 于沛文背脊微僵,想要解释,却听得程宇继续道:“可你呢?一入肇县,你便像是见了血的牲畜,一门心思扑在张万鹏的身上。” 扑通。 于沛文跪了下去,两股战战,“大人,我的确是为了大人才查的那张万鹏啊!当年必然是他在里面斡旋,徐百万和孙千的案子才会不了了之,若彻查他,肯定能查到大人想要的!” 哐! “我想要的?于司马怕是误会了。”程宇抛了书,撩起眼皮,冷眼看他,“是陛下想要的,我不过是代天子行事罢了。” “是……是……是下官莽撞了。”于沛文伏在了地上。 程宇捏了捏眉心,单手归拢了面前的书,说:“罢了,于司马,我说要赏那杨礼成,却也没说要少了你的,你自是安心当差便是。” “是。”于沛文应道。 但他低着头,脸上却满是怨毒。 那厢,杨韵出了府衙。 刚走几步,便有个穿着墨色短袄的小童儿着急忙慌地奔跑过来,一把撞在了杨韵身上。 “这么着急做什么?” 杨韵扶好小童。 “我,我要去找杨县丞。”小童儿口齿含糊,小脸因奔跑而涨红。 “哦?我就是你要找的杨县丞。”杨韵蹲下来,摸着小童儿的肩,问:“找我有什么事呀?” 小童儿喘了几口气,回头指着西边,“我是回春堂的药童,殷娘子说,说……说找您就能救她。” 救? 杨韵眉头一紧,捞起小童儿就往外冲去。 此时回春堂外已经围了不少看戏的人,几个凶神恶煞的家仆手提长棍把人群往外赶,当中站着个身穿锦袍的高大男人,正面色不善地看着回春堂大门。 “我说了,你们把那小娘们交出来,我就放过你们回春堂,否则,我倒要看看,谁敢进出这个门!” 男人扬声喝道。 回春堂堂主是个年过九旬的老人,鸡皮鹤发,走两步都需要旁人扶着。如今回春堂大门被拦,老堂主也只得站出来,挡在门口。 “您母亲送来时,便已经是心脉微弱。”老堂主颤颤巍巍用拐杖点地,耐着性子解释道:“殷娘子初到我回春堂,却有一手神医妙术,她已经竭尽全力救治您母亲,奈何您母亲实在病重,无力回天……” “别扯这些有的没的,我娘死在你们回春堂,死在那个小娘们手里,那就是她害死的!把她交出来,我就不烧你们这回春堂的牌子!”男人粗暴地打断老堂主的话。 杨韵拨开人群,将小药童放下,手搭在了伸过来的木棍上。 “滚开!” 家仆呵斥道。 “你才滚开,知道这是谁吗?县丞大人!”小药童蹦跶着叉腰,高声喊道。 “县、县丞大人?” 家仆哆嗦了一下。 “本官是肇县县丞杨礼成。”杨韵板着脸,目光一扫,弹指将目光打开,而后跨步走到回春堂前,“不知……是哪位要闹事?” 等等…… 这人看过来的目光似乎不太对劲。 杨韵看了眼,便猜到这人应该是认识自己,便以拳抵嘴咳了声,偏头让小药童把老堂主先扶下去休息。 “杨县丞,这事就算是你来了,我也轻饶不了她。”男人昂着下巴说。 “大夫救人,本是逆天而行。”杨韵抿了抿唇,转眸道:“你母亲既然已经病重,那大夫便是行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之事,你在此闹事,本官若要治你的罪,可有好几条律法等着你。” “你敢!”男人挺了挺胸脯,神色得意地说:“杨县丞,你怕是忘了,当初你办不了我,现在也依然办不了!” 到底是谁呢? 杨韵有些烦躁地想。 这时,有人拍了拍她肩膀。 扭头看去,见是殷菱,杨韵便问:“他母亲生的是什么病?” “是痨病。”殷菱眉头微蹙,泪盈于睫,哑声道:“送来时,便已经没有几口出气了,我开箱施针,才落四针,那位夫人就断了气。” “可知道他什么身份?”杨韵压低声音问。 殷菱以为这是在提醒自己,捏着袖子迟疑了几下,怯怯道:“原本不知道,方才老堂主同我见过了,说他背后是上京显贵,他姐姐是长孙家嫡支一脉的三夫人。” 哦…… 长孙家。 杨韵懂了。 沈家到底还是旁支,眼前这位,却是长孙家嫡支的连襟,难怪有这种底气。 “那只怕是惹上个大麻烦。”杨韵略有些头疼地说。 “是……是我不好,我遣那小童出去时,尚不知道他的身份。”殷菱落了泪,偏头擦拭了几下,柔柔道:“杨郎君还是快走吧,此事原是我一人惹出来的,我一人担下便是,绝不会拖累杨郎君。” “我听说,你家夫人倒是美貌,怎么,还想着吃野食儿?”男人抄着手,斜眸看着杨韵,目光不怀好意,“杨县丞,想要了结此事也简单,让这小娘们跟我回家,我要不了她的命,只让她像陪你一样,陪我一夜,如何?” 第50章 紧追不舍 四下哗然。 看戏的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殷菱气得脸颊通红,一双眸子噙着泪,满是愤恨,咬牙道:“你莫要血口喷人,杨县丞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和你这种人渣不是一类人!” 杨韵虽然觉得殷菱这句路见不平有些怪,却没顾得细想,皱眉喝道:“休得胡言!” 又说:“你若执意在此胡闹,那本官就不得不提你上堂了,你确定……要状告回春堂大夫殷菱过失致你母亲身亡?” “你敢提我?”男人竖眉。 “我为何不敢?”杨韵反问。 男人恼怒上火,眼睛一斜,转而看着殷菱,甩袖道:“好好好,今日便算是这娘们走运,我暂且饶她一次。” “暂且?”杨韵咀嚼这二字,垂下了眼,缓缓开口:“此事不掰扯清楚,你怕是走不了。方才你污言秽语辱没官员,单是这一条,我便可关上你今日。” 看男人脸上恼怒更甚,杨韵勾唇道:“大狱内,蛇虫鼠蚁无数,你要是进去了,可得与它们好好相处。” “你敢!” “你可以试试我敢不敢。”杨韵展袖一摆,负手而立。 阶下的男人脸红到了脖子根,牙齿磨得嘎吱嘎吱直响,忍了又忍,才盯着殷菱说:“杨县丞,方才是我失言,我同殷娘子开个玩笑罢了,也请殷娘子莫怪。” 殷菱躲开他的视线,怯怯地伸手拽住了杨韵的衣摆,“杨郎君,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此事便算是揭过去了吧。” 杨韵也没打算抓着不放,遂点点头,抬眸去看男人,问:“不告了?” “不告了。”男人咬牙摆手。 “无冤情?” “无冤情。” 说完,男人转身。 跟着的家仆当即挥散人群,嚷嚷道:“散了,都散了!有什么可看的。” 原本热闹的回春堂前顿时没了人影,男人则支使着下人进回春堂,扛走了盖着白布的担架,急匆匆离开。 人一走,殷菱稍稍松了口气,福身向杨韵行礼,“多谢杨郎君搭救,若不是杨郎君来了,我……我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难。” “小事。”杨韵侧身避开,视线落到殷菱泛红的眼睛上,“昨儿殷娘子倒也没有这般寡言柔弱,怎么到了肇县,便口讷畏缩了?” 殷菱垂在袖兜里的手不由地握紧。 她苦笑一声,略微摇了摇头,轻声道:“我初到肇县,未曾设想过会惹上人命官司,一时间失了条理,让杨郎君见笑了。” 杨韵眸光微闪,没有接茬。 后头回春堂的伙计小跑过来,打袖冲杨韵一礼,“多谢杨郎君替回春堂解围,我们老堂主说,请杨县丞到后院喝茶。” “喝茶就不必了……” 殷菱却拉住了杨韵的袖子,颤声道:“杨郎君可能再留上一阵?我,我担心那人去而复返。” “他既然当着我的面承诺不再找你麻烦,就不会回来。”杨韵不着痕迹地拂开了殷菱的手,而后含笑望向伙计,说:“我手头还有些要紧的公务,就不进去喝茶了,代我谢过老堂主的邀请之情。” 伙计挠了挠头,看看殷菱,又看看离开的杨县丞,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去去就回。” 殷菱捏着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提步追了出去。 街上人来人往。 追了半路的殷菱总算是在长街拐角处看到了那一抹熟悉的靛蓝色身影,她刚要出声,眸光一定,却看到了陈芙。 “夫君?” “夫君怎么在这儿?” 陈芙挎着竹篮,略带惊讶地笑道。 “方才瞥见夫人的衣角了,追着过来的。”杨韵顺手接过陈芙手里的竹篮,与她并肩,说:“府衙里的事暂时了了,所以趁早归家,吃一吃夫人做的可口饭菜。” “杨郎君!” 殷菱快步追了上去。 她杏眸含光,嘴里道:“杨郎君于殷菱有救命之恩,殷菱想要设宴,款待一下杨郎君,还望杨郎君赏光。” 等杨韵和陈芙驻足,殷菱掩唇,讶道:“姐……姐姐?我……我不知道姐姐在这儿……” “不过半日功夫,怎么还救命之恩了?”陈芙捏了捏杨韵的手,柔和不失风趣的说:“既是设宴,夫君应下便是,怎么好让妹妹这般匆忙追赶,若是摔着磕着可如何是好?” 杨韵已经看出了殷菱有意,所以才三番五次地避嫌,偏偏殷菱紧追不舍。 “不过是一些小事,哪里算得上是救命之恩?”杨韵神色疏离,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说:“殷娘子刚到肇县,手中余钱只怕不足,不必浪费了。” “也是。”陈芙轻轻拍去杨韵肩头的落叶,弯眸道:“还是夫君想得周到,不若这样,妹妹到我们家里一起吃个饭吧?由妹妹下厨,便算是酬谢了。” 啧…… 杨韵有些头疼。 怎么陈芙还把人往家里领? 不过,既然陈芙已经开口,杨韵便不打算抹她面子,从善如流道:“夫人说了算,用不用我去叫个大厨回来帮忙?” “谢姐姐成全。”殷菱屈膝。 这会儿,姚嬷嬷正陪着柳如,看杨栗莹在院中玩皮球。 院门一开。 杨栗莹的球骨碌碌就滚到了杨韵的脚边。 “爹爹!” 杨栗莹噔噔噔跑过去,粲然一笑,张着双臂就扑到了杨韵身边,“爹爹买的春糕,好吃!还要吃!” “那可没了。”杨韵俯身捞起小栗子,伸手刮了刮她鼻尖,说:“那春糕是隔壁县的特产,还是你沈叔叔特意买了带回来,你才有的吃哦。” 啪。 抚掌声自墙头传来。 杨韵转头,便看到沈栩安很没有形象地坐在了墙头。 “沈家郎君就是这么翻人墙头的?”杨韵抱好小栗子,用脚勾起地上的皮球,抬脚,踢去了墙头上,“下来吧,待会儿正好一起吃饭。” “沈叔叔!” 小栗子认得人。 “哎哟,小栗子真乖。”沈栩安迎风一跃,施施然落地,打扇道:“正所谓,赶得早不如赶得巧,看来我是赶得巧了。” 陈芙挽着殷菱的手,笑吟吟地说:“自是巧的,沈郎君且去厅内休息,我们去后厨备膳。” 第51章 挑明 院中的柳如看着清明了很多。 能说话,也认得清人。 杨韵陪她说了会儿话,又把小栗子放到柳如怀中,让姚嬷嬷陪着闲谈,转头请沈栩安一道进了正厅。 “我看……那殷娘子对你有意。”沈栩安跨坐下,提壶倒茶,端杯道:“你可不能见色心起,辜负了弟妹。” 啪。 一团纸砸在了沈栩安的额头上。 “茶也堵不住你的嘴是吧。”杨韵翻了个白眼。 “玩笑嘛。”沈栩安哈哈了两声,饮了茶,说:“那殷娘子你可要查她?这突然送上门,难保不是受人蛊惑。” 他眼锋一转,再度笑了起来,补充道:“当然,也有可能觉得你这个探花郎前途无量,又听说你家只有一位正妻,这才动了心思。” “免了。” 杨韵抬手打住,“我家宅和睦美满,再多一人也不行。” “既如此,那你可得尽早断了她的心思。”沈栩安转眸望了眼厅外,略带了几分深思地说:“女人心误不得,易生祸端。” “没想到栩安还懂女人心?”杨韵挑眉,也给自己倒了杯茶,把玩着杯盏,取笑道:“听不白说,栩安在上京被家里催过数次,却迟迟不肯成婚,难不成是心里有人?” 有…… 人…… 吗? 沈栩安愣了神。 他眼前闪过了那扇窗和窗边垂散着发的人。 哐! 手中茶盏摔在了地上。 “咦,被我说中了?”杨韵忙起身去取了簸箕和扫帚过来,将桌边的碎瓷片一一清扫,“是哪家的姑娘能得栩安青眼?” 沈栩安回过神来,脸顿时红到了脖子根,局促道:“没有的事。” “当真?” 杨韵走回来,偏头看了看沈栩安,几步到他身前,玩笑着伸手去碰他的额头,“既然是没有的事,怎么脸红成这样?” 沈栩安踉跄着起身,带得椅子倒在了地上。 他连避了几步,错开目光,“你这茶太烫,我呛到了而已。” 杨韵耸肩,摊手道:“是我这茶太粗了吧?毕竟栩安你是喝不知春的人,我这家里的粗茶比不得。” “说起不知春……”沈栩安的局促散了些,低笑一声,“我送礼成一些吧,免得礼成你成天拿这个来取消我。” 杨韵摆手,“别,我喝粗茶就不错,别让不知春养刁了嘴。” 那厢。 后厨内,殷菱挽着袖子垂首切菜,神色专注。 “妹妹这次到肇县,是打算长留?”陈芙洗了菜,端到灶边,柔声询问。 殷菱手里的刀停下,眸光微斜,“是,我本应该上个月就来回春堂坐堂,因为一些事耽搁了,又正好遇上了柳夫人,才挪到了现在。” “原来如此。”陈芙哦了声,又说道:“没想到妹妹有一手玄妙的针法,刀工更是了得。” “献丑了。”殷菱回以微笑。 灶火旺盛。 点点青烟升腾,映得两人眉眼朦胧,看不真切申请。 陈芙手执锅铲,另一只手抓着青菜丢下锅,直白地说:“妹妹有如此才情,怎的看上了我的夫君?以妹妹荣姿,便是配上京的世家郎君也有资格。” 哒—— 刀柄撞在了砧板上。 殷菱脸色苍白,匆匆抬头,却没对上陈芙的视线。 她吞咽了一口唾沫,说:“姐姐说的哪里的话?我……的确是想要感谢杨郎君的救命之恩,若不是杨郎君,我此刻还在那姜无雍的包围之下。” “都是女人,何必拐弯抹角?”陈芙打断她,冷冷道:“昨夜妹妹进门时,看我夫君的眼神,实在算不得清白,奈何我家夫君有些愚钝,不懂得妹妹的心意,才没叫妹妹如愿。” …… 殷菱揪着胸口,眼睫挂泪,怯生生地说:“姐姐这是想岔了,我对杨郎君绝无非分之想,姐姐这话置我清誉何在?” “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 陈芙垂眸翻炒着锅中的菜,语气已经没了先前的虚与委蛇,“吃过这顿饭,还请妹妹与我夫君划清界限,若叫我家夫君知道了妹妹这心思,妹妹恐怕是在肇县待不下去了。” 一时间,后厨气氛箭弩拔张。 邦邦。 门被敲响。 陈芙转头望去,见是杨韵进来,旋即挂笑道:“夫君怎么来了?不用陪沈郎君吗?这地方油烟重,夫君快快出去,过会儿饭菜就好了。” “我过来瞧瞧,看有没有我能帮忙的地方。”杨韵撸着袖子跨进门,说:“前厅栩安在陪小栗子玩球,不用我照看。” 殷菱却哭了,反手抹着眼角的泪,捂着嘴,撞开杨韵,提裙奔出了后厨。 “这……这是?”杨韵诧异道。 结果,她没打算追,跑到院中的殷菱还是停了下来。 “我本是真心要酬谢杨郎君的救命之恩,却不曾想,饱受侮辱。”殷菱杏眼含泪,素手握拳,回身道:“姐姐,你不喜我便罢,我却不能让姐姐如此折辱我,这饭,不做也罢!” 殷菱甩袖欲走。 却不曾想,厨房里的人并没有跟出来,顿时僵在了原地。 “怎么回事?”杨韵问。 陈芙放了铲子,擦着手,走到杨韵身边,说:“妹妹也把我想岔了,我不过是跟她闲聊几句,她却急了眼。好了,殷妹妹,莫要气了,这事是我不对,咱们先吃了饭再说,行吗?” 听到这话,殷菱扯了扯嘴角,手指着陈芙道: “我以为,我跟姐姐算是一见如故,却不曾想,姐姐自昨夜见我,便把我当成了狐媚的女人,一心防着我!” “姐姐你也别当着杨郎君的面就装模作样,装腔作势的,你方才侮辱我的话,有本事当着郎君的面再说一遍!” “什么话?” 杨韵展眉看她。 “姐姐说我肖想杨郎君,说我这般荣姿,即便是配上京的那些世家郎君也绰绰有余,怎么会看上杨郎君!她这话,分明是在贬损郎君,更是侮辱我!” “姐姐,你可敢再说一遍?” 殷菱声泪俱下地控诉。 “哦,这话倒是没错。”杨韵煞有介事地点头,反握住陈芙的手,说:“我夫人看我倒是看得精准,我的确配不上殷娘子你。” 第52章 酸 陈芙有些好笑地瞪了杨韵一眼,嗔道:“夫君别闹了,前厅可还有客人,别失了体统,让沈郎君看笑话。” “现在知道装贤良淑德了?方才侮辱我时,怎么不见你担心失了体统?”殷菱泪盈于睫,捂着胸口说:“对柳夫人我是尽心尽力,对杨郎君我也从未逾矩,偏你妒忌,偏你口出恶言!” “你想如何?”杨韵问。 一台戏要唱下去,至少得有个接茬的。 可对面这夫妻一心…… 殷菱暗自咬牙。 这杨礼成既不喜欢冷的,也不喜欢柔的,难不成当真是郎心如铁,郎目如石,心里只有那陈芙? 一丝酸意攀升。 眼泪落得更加真切了些。 “我要姐姐给我赔礼道歉!”殷菱道。 “那不行。”杨韵摇头,侧跨一步,挡在陈芙之前,说:“你要闹便闹吧,且看你孤女一个,如何闹得出文章来。” “杨郎君也是那种仗势欺人之人?”殷菱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声音破碎地说:“也罢,我这样的孤女,的确拧不过杨县丞这样的大人物……” 杨韵不但没有任何疼惜之意,甚至还轻笑了声。 殷菱被笑得心里发毛,揪着胸口的衣襟退去门口,柔柔弱弱地倚着门框,继续说道:“是我把杨郎君想得太好了,既如此,我自离去便是,绝不会再多言半个字。” “走水啦!” “走水啦!” 院墙外头起了呼喊声。 东望去,火光冲天。 杨韵心惊,松了陈芙的手便往右边的院子跑,嘴里高声喊道:“姚嬷嬷,姚嬷嬷!快带母亲离开房中!” “小栗子还在堂前!”陈芙红着眼睛,急切地提裙赶向前堂。 “那边有栩安在,放心,你带着母亲和姚嬷嬷从侧门出去。东边火起,离得远些,才不会被波及。”杨韵握了握陈芙的手掌,安抚她道。 火焰照亮了半边天。 风卷着热浪,不一会儿就裹到了杨家。 等到一群人从门口逃出时,街道上已经站满了躲出来的乡亲,一个个手里拎着水桶,正前赴后继地灭火。 不知是谁咦了声。 “这小娘子怎么披头散发地从杨县丞家里出来?” 随着这句话—— 所有人的目光看向了杨家侧门。 一个身穿浅紫色袄裙的貌美女子跌跌撞撞奔出来,一个不慎,竟是扑倒在了地上。 “莫不是……” 有人看向杨韵。 “不会是杨县丞的小妾吧?” “这般美貌,杨县丞心动也不奇怪。” “早前听说杨县丞与夫人琴瑟和鸣,相敬如宾,没想到也有纳妾的时候。” 火情渐渐稳定,议论声便起了。 不过,也有人认出了地上的女人,讶道:“咦?这不是白日那个在回春堂被姜大郎君刁难的坐堂娘子吗?” “我记得我记得,当时不是闹得很大嘛,杨县丞便是那英雄救美之人啊,原来是早就有关系,我道说杨县丞怎么突然敢得罪姜大郎君了。” 嘶。 杨韵后槽牙疼。 她斜眸看了眼地上的殷菱,又扫了眼东边那渐渐消退的火光,殷菱这般作态是故意为之,那火情呢? “诸位想岔了,殷娘子是来我府上做客,并不是诸位猜测的那样。”陈芙轻拍了一下杨韵的手臂,提裙走到殷菱身边,俯身将人扶了起来。 “杨郎君……” 殷菱切切地喊了一声。 不喊还好,一喊,殷菱着话语中的绵绵情意,叫旁人一听就听出来了。如此,陈芙的解释便显得有些苍白,更显得陈芙这个夫人犯了嫉妒。 “殷娘子不必这么唤我。”杨韵面无表情抬手打住,而后扫了眼周围的人,皮笑肉不笑地说:“诸位,我母亲柳氏病重,殷娘子是做客上门,为我母亲看病,并无旁的龌龊。” “是,自然是。” 碍于杨韵这县丞的官威,乡里乡亲哪儿敢反驳。 孰料…… 殷菱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呀,殷娘子晕过去了,快去请大夫!” 人群再度躁动。 “让开,让开,我是大夫,且让我来。”一个中年人拨开左右,拂袍半跪在了殷菱身边,伸手搭脉。 半晌过后,那中年人抬头,目光晦涩地看了眼杨韵。 “生的什么病?” 杨韵问。 “回县丞,殷娘子这……” 中年人吞吞吐吐。 “什么病啊?” “倒是说啊,难不成是什么见不得病症?” 有人催促。 “县丞大人,殷娘子的脉象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珠滚玉盘之状,当是妊娠之象。”中年人眼睛一闭,咬牙说了出来。 嚯—— 周遭顿时爆发出了惊呼。 “礼成!” 后方传来一声。 沈栩安抱着小栗子,阔步走过来。他眉头微蹙,望着那地上的殷菱,扬声道:“杨县丞回肇县不过半月,怎么可能与人——” 杨韵却突然按住了他。 “火势已灭,夫人,你照顾好娘和小栗子,我送殷娘子回屋休息。”杨韵走到殷菱身边,跪地将人抱了起来。 陈芙点了点头,扭身从沈栩安怀中接过了睡着的小栗子,又抬手冲姚嬷嬷招了招。 几人先后回了杨家。 一众乡亲呆在街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诸多话要聊,却又踌躇了许久,最终还是纷纷散去。 只有些人,到底忍不住,发出了几声意味深长的低笑。 沈栩安眉头紧蹙,提袍快步跟上去,翻扇敲在杨韵肩头,问:“刚才你为什么不让我开口?你哪儿来的时间让这女人怀孕?这分明是个局。” “她借用名节来诬陷我,我倒想看看,是谁下这么大的手笔。”杨韵冷笑道。 再者…… 倘若刚才她不应下,殷菱一醒,就只有死路一条。 世道艰难。 杨韵知道女子生存不易,到底还是不忍心因为些许官声名声,而让一个有医术针法的女子就此殒命。 “你这是怜香惜玉?”沈栩安挑眉。 “你又是酸的哪门子劲?”杨韵斜眸看去,无奈笑道:“难不成,你周遭没个女人缘的,便看不得旁人被女人惦记?” 酸? 沈栩安的话结在了喉咙眼。 他下意识用扇子盖在唇上,目光一垂,嗅到扇柄上那淡淡的墨香,顿时咳了起来,扇子也直接翻转收入了袖中。 第53章 纵火 一顿饭没能吃上,倒是闹了个家宅不宁。 陈芙思来想去,便悄悄使了姚嬷嬷去云客来喊了桌饭菜过来,仔细张罗,唤杨韵和沈栩安来堂前用膳。 杨韵握着陈芙的手走到一旁,解释道:“夫人,我……” “夫君不必解释。”陈芙柔柔一笑,抬眸,眨了眨眼睛,“我知晓夫君品行,自然相信夫君不会做那样的事。女子声名要紧,当时那般局面,若夫君不站出来,殷娘子只怕要被诉一个淫秽之名,投女监去。” “夫人懂我。”杨韵松了口气。 “当然。”陈芙的笑意到了眼底,手拉了拉杨韵的衣领,踮脚附耳道:“只是,这殷娘子心思叵测,留在家中恐怕会生乱,夫君可得另寻个院子给她住下。” “好。”杨韵也是这个意思。 虽然她有意要引蛇出洞,但却不想让陈芙她们陷入危险,所以殷菱能留,却不能留在家里。 “爹爹吃饭。” 堂内的杨栗莹坐在沈栩安怀中,歪头喊了声。 “小栗子怎么又跑沈叔叔身上去了。” 杨韵失笑,进厅把杨栗莹抱过来,捏了把她的脸,“饿啦?那就吃饭,看看娘亲都给小栗子叫了什么吃的呀。” “肉丸!”杨栗莹毛茸茸的小脑袋在杨韵怀中蹭了蹭。 胸口发痒,杨韵背脊微僵。 但幸好杨栗莹只是个一岁余的孩子,并不会察觉到什么异样。 “小栗子喜欢我这个沈叔叔,不行吗?”沈栩安起身,很是自然地扶着柳如入座,嘴里道:“听小栗子说,她还想吃春糕,趁着威县送冬节还没结束,我这就差不白再去买上几斤回来。” “好耶!” 杨栗莹举高手臂欢呼。 吃过饭,杨栗莹又缠着沈栩安玩了会儿皮球,直累得昏昏欲睡,才趴在陈芙怀中,乖乖回了房。 她一走,前厅便安静了下来。 “你打算怎么处理那殷菱?”沈栩安问。 头顶拨云见月,斜影相照。 杨韵逆着月光回头,无奈耸肩,说:“我还能怎么办?找个院子,让殷菱住下,且看看她还有什么手段,打的是什么主意。” “依我看,只怕是要坏你官声。”沈栩安直言。 “你是说……”杨韵眉梢一动。 “你刚结了几个大案,正是要受封受赏的时候。”沈栩安靠在廊下的柱子边,摩挲着下巴,缓缓道:“这会儿却闹出一桩外室女怀胎的丑闻,即便是程宇这个大理寺少卿,也不好向圣上陈情。” “如此,获利之人,便只有于沛文了。”杨韵剥丝抽茧,找到了事情的关窍。 “要不要我去帮你去查一查他?”沈栩安问。 杨韵却摆手,说:“你查他有什么用?难不成,他用这种下作的手段污我,我还得原原本本还回去?更何况,人言可畏,事情已经闹出来了,即便是揪到于沛文的错处,也改不了我的名声。” “那这事就这么算了?你可不是这种忍气吞声的懦弱性子。”沈栩安不解。 “自然不会就这么算了。”杨韵摊手,笑吟吟地说道:“若我查明是他于沛文做的手脚,那他这升官梦,还是趁早碎了的好。” 夜已深,杨韵却没有要睡的意思,而是趁着夜色,敲开了隔壁起火的院子的大门。 开门的是院落主人陈振,是县里的铁匠,平日与杨家往来虽然不多,却也还算得上和睦。他攀着门,看了杨韵几眼,苦笑着问:“家里还没收拾干净,杨县丞找我何事?” “火是怎么起的?” 杨韵探头观察了一下内院。 一眼看去,能看到起火的地方是院墙根下的干草堆,火势该是沿着干草蔓延,才会越烧越旺,最后成了通天之势。 也幸亏周边邻居来得及时,一轮轮水下去,没酿成大祸。 “回县丞大人,是我儿子玩火,不小心点着了墙角的草垛子。”陈振讪讪解释:“不过您放心,我一定会筹钱赔偿邻居们,更不会给大人您添麻烦。” “不是我!” 半大的孩子沙哑着声音在后头辩解道:“我才没有玩火,我明明就看到有人抛了个火折子到咱们院子里,是我要去扑火,娘看错了,才说是我玩火。” 孩子委屈得眼睛通红。 “别胡说,臭小子!闯了祸还不认,等会儿你爹就收拾你。”陈振的夫人一把薅起孩子,强行抱着往后院走。 杨韵抿了抿唇,微微一笑,说:“不知……陈大哥可愿意让我进去看一看?我倒是觉得,火未必是孩子不小心引燃的。” 陈振不敢反驳,忙让开一条路,应道:“大人想看当然能看,只是方才我也找过了,没找到那臭小子说的火折子。” “还有谁来过这里?”杨韵进门,直奔墙根下。 “那可多了去了,街坊邻居当时都进来救了火,场面乱得很,小的也数不清到底是谁进来过。”陈振摇头。 沈栩安紧随其后,手里握着从杨家顺来的铁钎子,俯身在废墟里拨弄来拨弄去。 “如果真有火折子,也应该是在救火时被人拿了回去。”杨韵的手划过漆黑的石墙,垂眸,看着指腹上的黑灰,“这人当时就隐藏在人群里,是我疏忽了,没顾得上去观察周围的人。” “你疏忽什么?只有千日做贼,哪儿有千日防贼的?那人纵火,显然为了让乡亲们都站去街上,亲眼目睹殷菱衣衫不整地出来,当时即便你已经想到,也难在一片嘈杂中找到他。” 沈栩安的手突然顿住。 其后,他仰着望向杨韵,笑道:“瞧,总留了点东西。” 一片湿淋淋的残骸中,躺着半截火折子的壳。 “当时人那么多,我想,他就算有心要找全了壳子,也总该有疏漏,看来,老天爷是站在你这边的。”沈栩安伸手,直接捡起了那壳子。 骨节分明的手染了脏污。 往日这双手都是执扇握笔,写春秋描丹青的,到了肇县,却不是下矿洞摸黑,就是在余烬里寻赃,主人脸上却半点儿都不见在意。 “栩安……” 杨韵突然神色严肃地喊了他一声。 “嗯?”沈栩安起身。 “这些日子,你倒是变了很多,与当初那个在马车上谈笑间要杀我的人,判若两人了。”杨韵呲牙笑道。 第54章 当然也分人 夜色朦胧。 皎皎月光自云间洒落,似是抚平了夜里因火而起的毛躁。 沈栩安一怔,旋即笑了出来,指着杨韵道:“又在取笑我了。” “哪里敢?” 杨韵转眸,凑近了些,看着那个壳子,说:“找到这个,虽不能抓住纵火者,却能证明那孩子说的是真的。” 沈栩安用帕子抱着壳子,收入袖中,接道:“如此便够了。” 后头陈振小碎步挪过来,低声问:“大人,这……” “你权当不知道就是了。”杨韵拍了一下陈振的肩膀,“莫要怪你儿子,他倒是没撒谎,只是,有些事是不能往外说的,可懂?” 陈振当然懂,忙不迭点头,拱手道:“大人放心,小的嘴巴严实,绝不会胡说八道。” “嗯,也是为了你们一家的安宁。”杨韵垂眸。 “这个你收着。” 财大气粗的沈栩安抛了个钱袋子给陈振,说:“看你这家里也损失了不少,又牵连了其他邻居,钱便拿去赔偿他们吧。” “这可使不得。”陈振掂了掂钱袋子。 扎实。 不用看,他都知道里面定是不少,怎么也有十来二十两。 “没什么使不得,你这也是池鱼之殃,不该让你承担。”杨韵把陈振推过来的钱袋子又送了回去,说:“再说了,他有钱,这钱于你是个大数目,对他却不痛不痒的。” 听到这话,沈栩安勾了勾唇。 “笑什么?”杨韵瞪他。 “笑礼成已经不把我当外人了。”沈栩安背手,跟在杨韵身后走。 “毛病……”杨韵跨过陈家的大门,“既然别人花你的钱你这么开心,那往后我可不会跟你客气。” 沈栩安笑得更厉害了些,“当然也分人。” 第二天一早,郁南就带着人上陈振家了解昨日夜里起火的事了。左查右查,没查出东西来,郁南便走***,训斥了一番陈振,带着他去各家了结赔偿之事。 杨韵照常去府衙点卯。 一问。 程宇已经离开了肇县,于沛文却还在肇县行邸处。 “于司马有说什么吗?” 杨韵磨着墨,低头问。 杜伟禀道:“于司马说,想看看咱们查剩下的案子,再留上几日,左右刺史大人给的时间还有富余。” “县令大人可来过信了?” 淡淡墨香晕开。 “县令那边说是头风犯了,不光把女儿叫去了庄子上,还把女婿也召回来了。”杜伟想笑,忍了又忍,咳几声,强行瘪了回去。 “段暄回来了?”杨韵抬眸。 “是。” “倒是敏锐。”杨韵提笔,蘸了蘸墨,“既如此,喊兄弟们打起精神,这几日抓紧时间,把剩下的这几桩案子都好好查查,让于司马安心回去复命。” 杜伟嗯了声。 他却没急着走。 杨韵落笔,写了几句批注后,余光暼到杜伟还站在堂下,便问道:“怎么了?还有什么事?” “县丞……”杜伟抠了抠眼角,迟疑道:“坊间传闻……您养了个外室,这事要不要小人帮您压一压?免得传去了县令大人耳朵里。” “能压得下去?”杨韵的目光回转到面前的卷宗上,墨色一勾,说:“且随他去,不过,帮我查一查这传闻是从哪儿起的,又是哪几位在扩散。” “是。”杜伟应道。 “哦对了。”杨韵叫住转身的杜伟,“帮我在城南寻一间院子,不用太大,能住一两人的就行。” 杜伟一听,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圈,自以为了然地点头。 之后的几日,肇县府衙里的官员吏人都忙得脚不沾地,一桩桩案子翻查,有冤澄冤,无冤便封存结案。 一时间,府衙门口都多了好些专门过来道谢的百姓。 而另一边,程宇已经回到了上京。 他风尘仆仆,连家都来不及回,便坐着小轿进了宫。 彼时天子正坐在勤政殿内批阅劄子,听到内侍过来禀报说程少卿回来了,当即搁了笔,起身提袍,亲自到了门口等待。 “臣,拜见陛下。” 程宇受宠若惊,急忙拜倒行礼。 “如何?” 天子俯身,托着程宇的手臂扶他起来,面上带着十足的关切。 “幸不辱命。”程宇将身后的包袱取下来,双手奉上,“此为世家逾矩的铁证,***当年自肇县带走那董玉娘时,只怕就是去查徐百万一案的。” 果然么…… 天子有些出神,喃喃道:“阿姊她……从来铁腕,要施行推恩削藩,她承担了多少的指责和唾骂呀。” 帝王的低语不可听。 程宇只当自己没听到,垂首道:“只是,目前还查不到是谁出的手,董玉娘之死恐是意外,但叫那背后之人嗅到了端倪,故而出手断了与之相关的线索,杀了沈家旁支三子来灭口。” “想要什么赏赐?”天子捡了一本翻看,转身往勤政殿内走。 “陛下,此事能彻查清楚,有肇县县丞杨礼成的功劳。”程宇如实禀道。 “杨礼成?” 天子脚步一顿。 “就是那个写弊政书的杨礼成。”程宇提醒道。 “他啊。”天子眉头微蹙,略有些不耐地说:“他还会查案?朕还以为,那小子光有一肚子的小聪明呢。” 探花郎外放,本是该从县令做起。 但杨礼成这个探花郎当时在金殿之上,分不清轻重,当着朝臣的面,又念了一遍他所写的弊政书。 一陈苛捐杂税,二陈不任战而耗衣食的各地厢军,三陈…… 后面的倒是没能念完。 当时萧相爷及时出来阻止,才避免了一场天子之怒。 程宇敛眸。 谁不知道诸多弊政?满朝官员,有几个傻的?但这些都是那位***在时提过的,即便人人都知道,也不能诉之于口。 偏偏那杨家小子认为自己聪明独到,不光写了,还当众念出来。 以为这样便能博取天子青眼? 也不看看天子的脸色。 与杨礼成同期的状元榜眼都被授了翰林院编修,连进士们也大多都在京畿一带留任,唯独他被外放,且连县丞都没得做。 不过,金殿上的事,无人敢外传。 想到这儿,程宇握了握拳。 这次去肇县,那杨家小子倒像是成长了不少,不再如从前那样,将所有的企图都摆在脸上,写在眼中,还知道适可而止了。 第55章 升官 “他那县丞当得如何?” 天子坐去长案后。 程宇跟着进殿,答道:“倒是勤勉,与从前不一样。” “勤勉也好。”天子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却不往下说了,也不提封赏一事,似乎是在认真地翻阅手里的书籍。 殿外传来了稳而重的脚步声。 视线一斜,程宇忙回身抬袖,道:“萧相爷。” 来人正是内阁首辅萧规。 萧规身着一袭红色官服,鹤发玉冠,神色相当冷漠。他对程宇抬了抬下颌,便算作是应了程宇的问安。 “子成来了?” 天子招了招手,说:“来看看,这些人好大的胆子,陵寝建得比朕的上元宫还要奢华,不知道以为这些人做起了土皇帝呢!” “陛下息怒。”萧规单手背于身后,走过去,侧站在案边,低眸看了两眼,问:“陛下以为,从谁开始比较好?” “能动吗?”天子却迟疑了。 “臣以为,世家这般逾矩,您甚至不需要动怒,只需要小施惩戒,便会有人坐不住了,开始投诚。”萧规说。 天子捏着书,目光落在程宇身上。 短暂的沉默后,天子微微一笑,说:“程爱卿此事办得妥当,那肇县县丞也不错。朕没记错的话,吴州司马的位置还空着吧?让这小子去吴州历练历练。” 相较于蕲州,吴州虽然同是下州,却更靠近上京。 “是那个杨礼成?” 萧规突然开了口。 “嗯,子成你还记得他?”天子挑眉。 “记得,这小子追名逐利,是个喜欢钻研小伎俩的人。”萧规凤眸微冷,给的评价相当低,“臣这几日倒是听人说起了他,说他在威县蓄养外室,那外室还是罪臣之后,且未入府就怀了身孕,损了府衙名声。” 天子哦了声,抬头看了眼萧规,笑道:“稀奇,这肇县的事怎么还传到了子成你的耳朵里?” 虽然是笑着的,但殿中的程宇只感觉到了压得他抬不起背的威压。 “苍云图的事臣查了也有七八年了,一直没有进展。不过,近几日臣恰好收到了一些线报,说当年绘制苍云图的人在蕲州一带出现过。”萧规单膝跪地,声音沉缓地禀道:“因为这事,蕲州内的大事小事都汇到了臣的面前,不得已多看了两眼。” “没事跪什么?”天子单手扶起萧规,面上敛了笑容,一边翻着书,一边说:“是在你昨儿送来的那堆卷宗里?怪朕,昨儿在汤泉宫那边多喝了几杯,忘了翻阅了。” 殿内安静得很。 静得连呼吸都听不到,只能听到书页翻动的声音。 啪。 一本书翻到了最后。 天子单手撑头,撩起眼皮看着程宇,说:“念在他有功的份上,私德亏了也就亏了。这小子还有三年便能回京述职吧?缩上一缩,一年吧。” “谢陛下。”程宇俯首。 又说:“蕲州司马于沛文在此案中也出了很大的力。” “依子成之见,当如何封赏?”天子把问题抛给了萧规。 萧规说:“滁州司马正好空缺,可将此人调往滁州。” 滁州是上州。 这一升,可不是寻常的升任。 程宇心里犯了嘀咕,不禁多想了几分。 “那就滁州司马吧。”天子扶手,示意程宇退下。 等程宇离开,勤政殿内便只剩下了萧规和天子二人。此刻的天子像是卸下了身份似的,竟抬掌搭在了萧规的肩头。 “子成啊,此事委屈你了。”天子温和又亲近地说。 “于社稷有助益,为陛下分忧,是臣之所愿。”萧规的态度却带了些疏离。 而天子像是看不到似的,手指隔空点了他好几下,无奈地笑着摇摇头,说:“那你觉得,从谁开刀比较好?孙千这案子里,首当其冲的,便是长孙家了。” “听闻,沈家那个小祖宗去了蕲州,不若……从沈家入手吧。”萧规眼锋一转,扯了扯嘴角,“若让那小子掺和进来,只怕要搅混水。” “沈栩安?” 天子微讶,拧着眉头说:“他不是告了假,说要出去游山玩水?怎么还跑蕲州去了?南音还不知道吧?” “阮四姑娘暂时不知道,但也只是早晚的问题。”萧规回答。 “那你帮忙瞒着些,若南音这丫头知道了,肯定得追去蕲州。山高水远的,她要是跑出去,丽妃又得在汤泉宫里哭个没完了。”天子略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手指了指桌上的书,“这些你带回去仔细看看。” “是。” 萧规点头。 申时三刻,萧规出了皇宫。 朱雀长街上,一个粉袄玉面的娇俏姑娘直接拦在了萧规的马车前。 萧规挑帘看了眼,无奈道:“阮四姑娘,你拦我马车也没用,我真不知道沈四郎君去了哪儿。” “我姐姐说,萧相爷的红衣卫知道这世上所有的事,你肯定知道沈栩安在哪儿!”阮南音叉着腰,杏眸一瞪,娇声道:“萧相爷,你就告诉我嘛,不然……不然我可告诉我姐姐,说你帮着陛下在江南寻美人!” 寻常姑娘哪儿敢这么跟萧规说话? 但阮南音不同。 阮南音的姐姐如今是皇宫里最受宠爱的丽妃,阮家更是大赵皇商,极受器重,而阮南音则是阮家唯一的嫡女,是被寄予厚望的接班人。 便是萧规,在对待阮南音时,都耐着性子,不主动交恶。 “你知道了又如何?”萧规突然问道。 “知道了当然是去找他。”阮南音嘻嘻一笑,翻身坐在车辕上,“我阿兄说,沈家拿了我的生辰八字去跟他相看,他害羞,直接告假跑了。” 是害羞吗? 萧规面无表情地想,这哪儿是害羞,分明是躲出去了。 “他若不愿呢?”萧规又问。 “不愿意?”阮南音指了指自己的脸,哼道:“我难道长得很丑吗?姐姐说了,女追男隔层纱,他自然不会不愿意,不过是脸皮子薄罢了。” “他在肇县。”萧规说。 看阮南音如蝴蝶一般雀跃跳下去,萧规又补充道:“你该知道如何跟你姐姐说吧?” “知道知道,我肯定不会说是萧相爷你告诉我的。”阮南音扬着手臂,头也没回地摆了摆,转眼就消失在了街角。 第56章 阮六姑娘 上京的旨意传到肇县时,已经是冬至后一日。 瞧着内侍扛着几箱子丝绸金银入门,杨韵皮笑肉不笑地接受着周围吏人官员的道贺,又在内侍离开时,很周到地给了喜钱。 “请兄弟们去云客来吃饭。” 杨韵抬手吆喝。 一群人道喜的声音便越发大了。 这顿酒喝到了戌时,杨韵才迈着踉跄的步子,由郁南送到了家门口。 “嫂夫人好。” 郁南行礼。 “有劳郁长史送来。”陈芙侧身一礼,抬手将白狐裘给杨韵披上,“时候不早了,就不留郁长史进门喝茶了。” “嫂夫人客气。”郁南笑着摆手。 回到房中。 陈芙端来了醒酒汤。 见杨韵站在窗边出神,陈芙问:“夫君得了奖赏,为何如此心神不宁?” 不光有奖赏。 不是说,外放的时间还缩短了? 杨韵接了醒酒汤,仰头一饮而尽,说:“于沛文要升任滁州司马了,滁州是上州,上一个滁州司马如今在上京就任吏部郎中,所以滁州司马也被称为上京跳板。” “夫君是怕……” 陈芙迟疑了一下。 “他把我看作是张万鹏的亲信,故而在去滁州赴任之前,为顺利扳倒张万鹏,肯定要留些后招。”杨韵解释道。 张万鹏那官场老手,显然是猜到程宇必定会给于沛文请功,才特意把女儿女婿都喊到身边侍疾。 殷菱这张牌…… 该出了。 杨韵敛眸想到。 两人正说着,姚嬷嬷过来说,外间有客人到了。 更深露重,哪位客人?杨韵披着白狐裘赶去前厅,一看,却发现是来的是不白,身边还摆着高高一摞的礼盒。 “代我家郎君向杨县丞道喜。” 不白打袖一礼。 “沈栩安呢?”杨韵怪道。 最近这几日好像的确没看到沈栩安的人影,往常他可是时不时就得翻墙头过来,不是蹭饭,就是陪小栗子玩球,陪陈芙三人打叶子牌。 姚嬷嬷当时还笑话他,堂堂上京的世家郎君,居然毫无架子,比老爷在家的时间都要长了,这是真把老爷当兄弟在照顾。 “呃……” 不白挠挠头,一脸尴尬地说:“我家郎君只怕要离开肇县了。” “为何?”杨韵微讶。 怎么突然要走?也没听沈栩安提过。 “怕杨郎君不知道,其实我家郎君自上京出来,一是因为家族所托,二便是因为家中长兄一直在催促他成婚。”不白苦笑了一声。 “是要回去成亲了?”杨韵了然。 不白却摇摇头,指了指外面,说:“是那位姑娘追来肇县了,我家郎君想着再躲远些。” “不能直接拒绝?” “拒绝了,那位姑娘不信,非说是我家郎君脸皮薄,不肯承认。”不白捂着脸揉了揉,长出一口气,道:“不过也还好,再躲个有一年半载,那姑娘就该消停了。” 如此传奇的姑娘…… 杨韵第二天早上,便见到了。 天空飘雪,穿着水粉色短袄的少女抱着个手袋站在门口,长发斜编了几缕辫子,小脸儿虽然被寒风吹得有些发红,却反衬得肌肤如白瓷一般。 “你就是杨礼成?” 少女仰着头看杨韵,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 “是我。”杨韵点头。 “听说,你是沈栩安的好兄弟?”少女又说。 杨韵想了想,说:“算……是吧。” “那你告诉我,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少女朝前走了一步,杏眼弯弯,笑着说:“他跟你说起过我吗?我叫阮南音,福州阮家的姑娘。” 是那个从上京追来的传奇姑娘? 杨韵挑眉,摇头道:“我与栩安,只谈公事,鲜少谈及他的家事。” 也不知是不是家事二字让阮南音听着开心,她三步蹦做两步,与杨韵并肩,用手肘撞了撞杨韵的手臂,说:“那你跟我讲讲,他在肇县时,身边可有女人?” “不曾有。”杨韵往前走。 雪不大。 两人也不撑伞,缓慢地行走于街市之中。 “杨郎君认为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不清楚。” “那你帮我猜一猜他喜欢什么样的,你既是他兄弟,不应该对他很了解吗?” “我认识沈郎君不过月余,对他并不了解。” 阮南音眉头一拧,噘着嘴道:“你这般敷衍,我有点儿讨厌你了。” “实不是我敷衍姑娘,而是姑娘的这些问题我并不知道怎么回答。”杨韵摸了摸鼻尖,见阮南音紧跟着,无奈道:“你跟着我,也见不到他的,实话说……我也已经好几天没看到他了,估摸着……他已经离开肇县了。” 府衙到了。 杨韵走上台阶,回身,看着阮南音,“再往里,阮姑娘就不方便进了。” “我行六,你可以叫我阮六。”阮南音却不管,提着裙子,噔噔噔踏上台阶,笑眯眯道:“来时我带了萧相爷的腰牌,别说你这小小的肇县府衙了,便是内阁,我也进得。” 萧…… 相爷。 杨韵的心突然刺痛了一下。 “你……你怎么了?”阮南音看杨韵的脸色突然惨白,吓了一跳,手拍过去,“你没事吧?要不要给你去喊大夫?” “没事。”杨韵咬了咬牙,闭目压下心头的窒息感,勉强笑了声,说:“既然阮六姑娘有令牌,那就跟着进来吧,只是府衙的公务一办起来,我可能顾不上阮六姑娘。” “不用,不用管我,你自忙你的便是,我就在旁边看着。” 阮南音连连摆手。 几步走出,杨韵感觉胸口舒服了些,脚下便加快了。 “礼成,你可算来了。” 县丞衙院内传来一声。 杨韵心道不好,身边的阮南音却像是只水粉色的花蝴蝶,倏地一下就飞了出去,直入县丞衙的院门。 “沈栩安,你再躲我试试呢!” 阮南音人未至,声先临。 院中的沈栩安一下子就变了脸色,“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你要躲到什么时候?”阮南音叉腰,杏眼圆瞪。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我对你无意,八字相看是沈家长辈的计算,与我无干。”沈煦言揉着额角,举步往刚进门的杨韵那边走。 第57章 帮忙 “找我什么事?” 杨韵后跨一步,一副要划清界限的样子。 “好啊你,罢了,我是来辞行的。”沈栩安气笑了,指着杨韵,眼白一翻,“去哪儿就不说了,来日等你回京,我们再聚。” “那就祝沈郎君一路顺风。”杨韵背手,转眸看了眼阮南音,说:“既如此,我也不留你小酌一杯了,衙门还有公务没办,我先进去了。” 阮南音一怔,红着眼睛奔向沈栩安,“你又要躲去哪儿?你说你对我无意,那从前你往阮家送的那些字画算什么?” 杨韵的脚步一顿。 “字画?”沈栩安也愣住了。 “不光字画,还有首饰,还有这个——”阮南音指了指自己发间的浅金色发绳,“南洋的鎏金绞丝线,你说你费了千辛万苦才带回来的,特意给我做礼物。” 嚯…… 那还真是贵重。 杨韵歪头打量了一下。 “你说的字画什么,我完全不知道。”沈栩安退开,垂眸说:“至于这鎏金绞丝线,的确是我下南洋那次带回来的,但一共带了两根回来,一根送给了我母亲,另一根……” 沈栩安停了下来。 “另一根送给了我,你还在不承认。”阮南音揪着发绳,眼睫缀着泪,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娶了我,便会对你那官声有碍,对吧?他们都说,京中的人都不敢娶我,因为娶了我就等于娶了阮家的钱财,铜臭满身……” “我不是那个意思。”沈栩安摇头。 “那你是觉得我长大了,变丑了,不愿意娶我了?”阮南音的眼泪落了下来。 “阮六姑娘生得花容月貌,不丑。”沈栩安再次摇头。 阮南音伸手,想要去扯沈栩安的袖子,却被其避开,踉跄了几步。她气得蹬了两下脚,咬着唇道:“那你到底为什么不愿意娶我,是觉得我不够贤良淑德,还是觉得女子抛头露面去经商有违妇德?” “我……”沈栩安斜眸觑了眼站在廊下看戏的杨韵,一个眼刀子甩过去,随后抬袖拱手道:“我并不觉得阮六姑娘你貌丑无德,女子抛头露面也没有什么不好,我只是不喜欢你,不愿意娶你。” 风雪飘忽着落下,落到了阮南音的头顶肩上,落在她脸颊上,转瞬间被泪水融化。 好一副,美人垂泪图。 对面的沈栩安却依旧低着头,真真是,铁石心肠。 “别哭了。” 杨韵走到阮南音面前,伸手递了个帕子过去,温声道:“婚嫁本该是你情我愿的,阮六姑娘你生得花容月貌,配得上真心待你的良人,何必在这种木头面前痴缠?” “你不许说他。”阮南音瞪了眼杨韵,手一扯,扯着帕子擦了擦眼泪,哼道:“即便字画首饰是旁人送的,可幼时……我跟你的确很要好,不是吗?当时你还说要娶我!” 若没有幼时的那些话,她岂会日日念着,岂会将那些小物什放在眼里,挂在心上。 “稚子戏言罢了。”沈栩安面无表情地说。 “好,你说是戏言便是戏言,那我不逼你娶我,你不躲着我,可好?”阮南音吸了吸鼻子,委屈巴巴,“我千里迢迢跑到肇县来,你再跑,我上哪儿找你去?” 不等沈栩安开口,杨韵便展臂搭在沈栩安肩上,带着人往厅里走,“雪眼看着大了,外面冷,不如进去说。” 走到一半,杨韵扭头,看阮南音还站在原地,便好声好气地劝:“阮六姑娘,他不应你你就不动了?天这么冷,你若冻得生了病,岂不是更难追到他?快进来吧。” 厅里燃着炭盆。 杨韵握着铁钎子拨了拨炭火,让火更旺盛一些,又拎了茶壶过来,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热茶。 “既然阮六姑娘都说不逼你了,那你也没必要再走。”杨韵侧坐下来,喝了口茶,转眸望着沈栩安,“正好有些事找你。” “什么事?” 一说到正事,沈栩安倒是没有先前那种退避三舍的神色了。 看两道目光聚集在了自己身上,阮南音吸溜吸溜啜着茶,含糊道:“你们当我不存在就是了,我嘴很严实的,不会往外说。” “你别听。” 沈栩安起身,把炭盆往右侧的屏风后推,指了指里头,“不让你听,也是为了你好,你如今代表着阮家,少掺和官场上的事。” “瞧,你还是很关心我的嘛。”阮南音得意地王屏风处走。 “不谈婚事时,你我是朋友。”沈栩安板着脸,声音里没有半点儿情绪波澜。 阮南音不满地哼了声,但到底没有再说什么,乖乖坐下。 “于沛文要去滁州赴任司马了。”杨韵转了转杯子,眸光冰冷,“我不能让他这么如意地上任,有些事,必须在他接旨意之前了结。” 走回来后,沈栩安问:“上京传旨的内侍到哪儿了?” “约莫是明日到。”杨韵单手撑头,顿了顿,继续道:“殷菱这些日子已经显怀,据说是已经怀胎六个月了,但仍然不愿意对我坦白,她这一条线暂时走不了。” “那就先拦了内侍——” “你疯了!” 杨韵吓了一跳。 传旨意的内侍都敢拦,沈栩安这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当然不是用强。” 沈栩安笑了笑,倒出茶来喝了口,眼神往屏风后一送,“你既然不许我走,难道不是已经想到了那个办法?这会儿倒是装模作样了。” “我是想过。”杨韵坦然承认,“但这事实在有点儿下作,所以我才想跟你商量一二,而且,得跟她说清楚。” 自见到阮南音起…… 杨韵就已经想到了新的办法。 天底下,还有比阮南音更适合拦御旨的人吗?甚至都不是拦,只是请那传旨的内侍喝上一杯茶就够了,留出来的时间已经够杨韵去周旋。 “你们在说我?” 阮南音从屏风后探头。 “是。”杨韵起身,端端正正地向阮南音行了一礼,说:“有一件事想请阮六姑娘你帮忙。” “那我不帮。”阮南音白眼一翻,缩了回去。 声音瓮声瓮气地传过来: “我跟你才见一面,我凭什么帮你呀?不若你让他来求我,我或许能考虑一下。” 第58章 个中问题 “因为,阮六姑娘若帮了我,便也算是帮了你自己。” 杨韵眸光微闪,笑吟吟地说。 “礼成——” 沈栩安喊了声。 “阮家如今炙手可热,阮六姑娘的娇蛮专横,不正是为了缓解这份热度吗?”杨韵抬手制止了沈栩安的话,转而望着走出来的阮南音,缓缓道:“这位内侍传的旨意是升蕲州司马于沛文为滁州司马,滁州什么情况,不用我多说吧?” 上一位滁州司马是徐坚,是阮家四郎的连襟。 而滁州…… 是阮家除福州商道之外,最大的一条商道的枢纽。 现如今徐坚明升暗降离开了滁州,又莫名其妙调了个完全不相干的于沛文来,天子和内阁什么想法,阮家心里难道不犯嘀咕? 可即便心中生疑,阮家也不能明着派人来蕲州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故作娇蛮专横的阮南音追着沈栩安到蕲州,却是一个很不错的借口。 阮南音愣住。 片刻后,她摸着下巴,走到杨韵身边转了一圈,说:“萧相爷说你是个精于算计的人,现在看来,他说的还真不错。” “我权当这个是对我的夸奖了。”杨韵敛眸。 “你也早就看出我带了别的目的?”阮南音问。 沈栩安沉吟一声,说:“倒也不算是早就看出来,我是听到滁州后才意识到一些。不过,我避着你跟阮家的目的无关。” 单纯就是不想跟你成亲。 听出弦外之音阮南音翻了个白眼,嘟着嘴,抄手道:“哼,我就说这事瞒不了多久。是啦,我过来找你是我的想法,但我母亲说,于沛文在上京考试时,曾是文阁老的学生,我们家和文阁老有些龃龉,我得来看看这个于沛文是个什么样的人。” 丽妃作为宠妃,在后宫大肆铺张,日常用度十分奢靡。 单是这一点,文阁老就多次谏言。 以至于丽妃和阮家听到文阁老的名字就犯头疼,平日里丽妃也没少给天子吹枕边风,一心想让年事已高的文阁老致仕。 不过,天子虽然很是宠爱丽妃,在政务国事上却没有糊涂过,只打着马虎眼敷衍丽妃,没有对文阁老如何。 “我母亲说任命于沛文时,萧相爷也在勤政殿。”阮南音补充了一句。 “文阁老和萧相爷可不对付。”沈栩安勾唇。 “是不对付,若是萧相爷提出的让于沛文升任滁州司马,他这一步棋下的,我却是怎么都没看懂,所以我母亲才让我过来瞧瞧。”阮南音点头。 当然,也只是瞧瞧。 没说要她对于沛文如何,更没说让她拦传旨的内侍啊。 “于沛文是个私德败坏之人。”杨韵解释说:“他设计栽赃我,才有的如今这个升迁封赏,阮六姑娘若能帮我拦上内侍一段时间,我有法子让他赴不了任。” 闻言,阮南音皱眉,不解道:“赴不了任又如何?到时候陛下自然会换个新的司马去,对我们阮家又有什么好处?” “能被萧相爷举荐,说明于沛文极有可能是他的人。”沈栩安接茬道。 “可……是萧相爷告诉我沈栩安在肇县的。”阮南音更不解了。 “他?” 沈栩安与杨韵对视。 “要是这样的话……于沛文是不是萧相爷的人不好说,但他必然是希望于沛文做不成滁州司马的。如此,他既全了文阁老的面子,卖了他一个人情,还让你来破坏了这件事,保全了自己的计划。”沈栩安说道。 阮南音听得眼睛都瞪大了。 脑子里转了好几圈之后,阮南音咂摸了几下,拧着眉头说:“你是说,萧相爷故意告诉我沈栩安在肇县?就为了让我破坏于沛文的赴任?那我更不能帮你了,帮了你岂不是在如萧相爷的愿?” 不等两人开口,她叹了声,说:“最讨厌你们这种脑子好的人了,一句话一个动作都暗藏深意,真是头疼。” “你以为,你不帮我,便不如他的愿了?”杨韵反问。 又说:“蕲州州府府邸离肇县并不远,照往常的惯例,上京的旨意必然是由同一个内侍传达,但这回却是由两个内侍先后传递,后一个甚至在你抵达肇县后,才姗姗来迟,明显是安排的人怕你赶不上。” 若真赶不上。 只怕还有后手。 “就如我之前说的那样,于沛文私德有亏。萧相爷故意把消息告诉,送你过来,你即便阻挠了于沛文赴任,也不会有什么后果,毕竟……”杨韵的话没说完。 毕竟,阮家和文阁老的恩怨,也不在乎多这一桩了。 长久的沉默过后,阮南音跨坐下,双手杵在桌上撑着下巴,说:“那好吧,我帮你们便是,可事成之后,你——” 她指着杨韵。 “我什么?”杨韵挑眉。 “既然你脑子这么好,你得帮我琢磨一件事。”阮南音笑眯眯地说。 “什么事?” “先不说,等这事了了我再来找你。”阮南音小跑着出了门,走远了又倒回来,状似凶狠地瞪着沈栩安,“你可不许跑,再跑没影儿了,我饶不了你。” 眼见着阮南音离开,杨韵也跟着起了身。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沈栩安问。 “来就知道了。”杨韵头也没回地抬手勾了勾。 屋外的风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庭前檐上落了薄薄一层积雪,院中脚步凌乱,那一串较小的脚印格外明显,看得出来脚印的主人格外开心。 “阮六姑娘不是挺好的?”杨韵收回目光。 “是很好,但不是我心中所想。”沈栩安推了把杨韵,没好气地说:“感情的事你少掺和,别以为你家庭美满,就能给别人的感情出主意了。” 哈哈—— 杨韵耸肩大笑,提袍走上台阶,“我可没想给你出主意,只是希望你别伤了人家小姑娘的心。对了,你送的那些礼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显然小姑娘是真用了情,把那些东西看作是你喜欢她的证据了。” “我哪儿知道?”沈栩安说到这个就气,咬牙道:“但我也能猜个大概,必然是我那好大哥干的好事,从我院子里拿的那些东西,再转送给了她……譬如那根鎏金绞丝线,我明明藏在了书房里,谁成想,到了她头上。” 第59章 天下男人一般黑。 出府衙。 杨韵和沈栩安来到了城中的云客来酒楼前。 “到这儿是……” 沈栩安仰头看了眼。 “张夫人在里面等着我们。”杨韵压低声音道。 张夫人? 沈栩安有些没反应过来。 等到上二楼,进雅间,看到桌边坐着的蓝袄妇人时,沈栩安脸上的困惑更加明显了。 “这位,是张县令的女儿。”杨韵介绍。 张夫人虽然有些年纪了,但身形丰腴,眉目清丽,依然很有风韵。她柔和一笑,起身向杨韵二人行礼。 “张夫人也很困扰。”杨韵甩袖落座,边提壶倒茶,边说道:“于沛文贪心不足,既想要升官,又想夺回昔日失去的,这世上哪儿有这么如意的事?”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沈栩安也坐了下来。 “这是他给我的信。”张夫人自袖中取了一个信封放在杨韵面前,“原以为过去这么多年,他已经放下了,没想到却还在痴缠,叫我实在有些没办法了。” 这事,还是陈芙特意去打听,才知道张夫人收到了于沛文的信。 想到这儿,杨韵心里暖暖的。 她兄长真的是娶了一个天下第一好的夫人,却没有福气与夫人白头偕老。 “你是想……” 沈栩安拆了信看。 嚯—— 信里面全是在表白心迹。 “用词这么真挚,张夫人如何想?”杨韵探头跟着看完,眸光一扫,望向张夫人,“你若与我合作,到时候可是要把他打得永远不能翻身的。” 张夫人笑了笑,手搭在桌上,说:“我也是有要求的。” “什么要求?”杨韵问。 “我要大人事后助我和离。” 一句话,给杨韵和沈栩安都说得愣住了。 “你要……与段暄和离?”杨韵有些没听懂。 “是啊。”张夫人垂眸,眼睫扑闪了几下,嘴角略微勾起,“成婚这些年,我已经看穿了情爱,不管是段暄还是于沛文,都不想要。” “但张县令恐怕不会同意吧。”杨韵说。 否则,张万鹏也不会特意把段暄喊回肇县侍疾了。 张夫人眼眸一弯,掩唇道:“自然,我父亲很喜欢段暄,他虽然官途并不顺畅,却很会讨我父亲欢喜,不然,我何苦找杨县丞你帮忙?” “一言为定。”杨韵将信还给了张夫人。 “你们打算如何做?”张夫人问。 “原本我是打算今夜就去蕲州,毕竟时间紧迫,若他拿到了旨意,一切就都尘埃落到了。”杨韵将茶一饮而尽,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说:“但今天阴差阳错有人帮忙,诏书一时半会儿到不了蕲州,我得回去带个人。” 带谁? 自然是殷菱。 马车自肇县驶出时,马车上坐了五个人。 “喝吧。” 杨韵端着热茶递给殷菱。 “郎君,我们这是要去哪儿?”殷菱有些不安地握紧了杯盏,脸色苍白,声音发颤。 “去蕲州州府。”杨韵并不打算掩盖自己的目的地。 这段时间,殷菱一直守口如瓶,从不肯提腹中的孩子到底是谁的。但她在别院里还算老实,没有做过什么逾矩的事,仿佛是真把自己当成是外室了。 “呃——” 殷菱捂着肚子,歪倒在了软垫里,热茶撒了一身。 “呀,可得小心些。” 张夫人赶忙扯了帕子给她擦拭身上的茶水,蹙眉道:“怎么了?哪儿不舒服?是肚子痛还是头疼?” “是心疼吧。”杨韵说。 殷菱一怔,脸色更加白了,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我若是你,就老老实实开口,这马车一到州府,就容不得你再戴罪立功了。”沈栩安侧坐在靠车门的位置,斜眸望向殷菱,“现在说了,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还能有个好下场,若到了蕲州……” 凉丝丝的话语里满是威胁。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殷菱带着几分哭腔说。 “郎君们还是莫要刺激她了。”张夫人眼里闪过心疼,忙顺了顺殷菱的气,说:“这怀了孩子,可不好担惊受怕的,一不小心,便是一尸两命,郎君们也不想那样吧?” 尤其是…… 张夫人余光瞥了瞥杨韵。 不是说,这位肚子里的孩子是杨县丞的吗?怎么一点儿也看不出心疼的样子。 “担惊受怕?嗬,我看她是还不够怕。”沈栩安收回目光,单手撩起车帘往外看了眼,“到蕲州只要两个时辰,殷娘子,好好想想吧。” 杨韵重新倒了茶,托着送到殷菱面前,“有些事我不愿意逼你,因为我知道你也是迫于无奈,所以,今日你不说也就不说了,到蕲州之后,你在旁边看着便是。” 事实上,殷菱的神色已经说明了她的确跟于沛文有关系。 那么…… 殷菱肚子里的孩子呢? 这个是关键。 若孩子是于沛文的,那么整个计划对于沛文的打击就更上了一层楼。 “郎君,我没有要害你的意思。”殷菱接茶,怯生生地开口,眼泪落在衣襟上,“郎君待我如何,我看得到,也感受得到。” “你没有要害他的意思?你可知道,若不是你把脏水泼到他身上,今天本该是他赴滁州上任司马!”沈栩安讥讽道。 殷菱微怔,眼里的泪打着旋儿。 张夫人叹了声,说:“这本是杨县丞的私事,既然发生了,你怪殷娘子一人又有什么用?还是少说两句吧。” 天下男人一般黑。 她偏头,端详着杨韵。 虽生得阴柔了些,但眉眼英俊,又前途无量,招蜂引蝶的倒也正常,只怕性子是有些阴鸷。但阴鸷也有阴鸷的好,有他在,与段暄的婚事定能了解。 “张夫人,不怕告诉你,她肚子里的孩子并不是我的。”杨韵解释。 啊? 张夫人怔住,抬手指了指杨韵,又指了指殷菱,怪道:“既不是,你为何要应下?” “若我不应,事发那日……”杨韵无奈苦笑,说:“殷娘子就已经被关进女监了,未婚怀孕,依我朝律例,重则徒流刑,她身怀六甲,如何受得住刑罚惩戒?我应了,左右不过是名声官誉受损罢了。” 这些话是故意说给殷菱听的。 奈何,这位听了之后,空有满脸的触动,却仍然不顾开口。 第60章 小鱼公公 阮南音到蕲州州府时,正好是午后。 她出入的马车是四架鎏金大马车,车前垂幔,车后挂旗。如此张扬,自然是一进蕲州就被刺史的人发现了。 “吃饭?” 阮南音挑帘子看了眼车前行礼的男人,嘴巴扁了扁,说:“没空,我有正事儿要办呢。” 说罢,帘子啪的一下就打了下去。 外头站着的官员满脸尴尬,却到底是不敢拦车,行了一礼后,匆匆往府衙的方向去了。 “直接去行邸。” 阮南音的声音自车内传出。 赶车的侍卫无锋应了声。 “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傲慢了?”阮南音听着这声音不太对,又重新掀开帘子,瞪着无锋的后脑勺道。 “属下不敢。”无锋回头看了眼。 “不敢?那就是确实想过。”阮南音伸手点了一下无锋的脑袋,哼道:“我母亲派你过来是保护我的,可不是背地里琢磨我的,想也不许想。” 下过雪的街道很是湿滑。 一个不慎。 阮南音被踉跄了一下,朝前跌去。 “主子小心。” 无锋单手勒马,另一只手迅速揽住阮南音,将人送回了马车内。 “连你也欺负我!” 阮南音呛了一口冷风,登时咳个不停,气恼地用脚蹬了两下车门,顺便又踹了两下无锋。可无锋是个不还手的棉花团,阮南音脚踢得不泄气,忿忿滚了一圈,爬进了长毛软垫里。 没过多久。 行邸到了。 那内侍还在美滋滋地品着刺史府送来的美酒,咂摸着,余光就看到了一抹水粉色的身影飞进了屋内。 嚯? 内侍定睛一看。 他认出阮南音来,忙搁了茶盏起身,打袖一礼,说道:“哟,阮六姑娘,您怎么也到蕲州来了?不会……是来找沈四郎君的吧?” “是啊。”阮南音歪歪斜斜地坐下,跟没骨头似的趴在桌上,伸手讨一杯酒喝,“公公这是刚到蕲州吧?旨意可念诵过了?” “还没呢。”内侍摆手,指了指桌边明黄色的盒子,“这不刚到嘛……南边可不比上京,一股子阴冷的气,咱家刚到这么一会儿就冻得受不了了,只能先喝两口驱驱寒。” 边说,他边给阮南音倒了一杯酒。 热过的黄酒散发着淡淡的酒香味,一入口,并不辛辣,余味却带着能驱寒的炽烈。 “我听说,这位是要去滁州赴任的?”阮南音喝了两口,偏头,压低了声音,说:“公公事先可了解过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内侍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摆手道:“咱家可不管那么多……只要旨意顺利送到了就行。” “可若是这人私德有亏呢?”阮南音眸光闪烁,满是笑意。 私德有亏? 内侍的酒意醒了些,蹙眉道:“便是有亏,那也不干咱家的事啊,阮六姑娘这意思……是想要咱家慢些去传旨?” 宫里的人,有几个不聪明的? 不聪明的早就死了。 “也是帮公公。”阮南音自袖兜里摸了一袋金子,轻轻放在桌上,右手转着酒盏品了品,缓缓道:“不瞒公公,来之前我听说,这位于司马可是文阁老的学生。” 内侍继续倒酒,眼珠子却滴溜溜转了两圈,没搭腔。 他可是知道阮家和滁州的关系的,更知道文阁老跟阮家的恩怨,有些话他心如明镜,却不能说。 “公公不会不知道,天子封赏于沛文时,萧相爷在勤政殿吧?”阮南音沉吟一声,有意学着沈栩安的腔调,拉长尾音,说:“到时候于沛文这些腌臜事闹出来,公公……你说你会不会被迁怒?” 迁怒? 内侍有些慌,握杯子的手捏紧了几分。 伴君如伴虎…… 他岂不知那位天子的脾性? 本想着这于沛文私德有亏,他传了旨,走了便没干系了,可若是萧相爷和文阁老在里面掺和了。 那就不是小事了。 “阮六姑娘的意思是?”内侍屈指敲在桌上,眼眸微垂。 阮南音含笑,啜了口酒,说:“这不是想要公公别蹚浑水么?公公你若是能晚到些,说不定,还能捞上个功劳。” “哦?”内侍来了兴趣。 “我听说……”阮南音拈了颗花生抛进嘴里,眼睛亮晶晶的,满是笑意,“肇县有个县丞与这司马大人有旧,这会儿正在来的路上,若他能清算了这个司马,公公从旁作证,不就是有功?” “此事当真?”内侍狐疑。 “我还能骗公公不成?”阮南音眨了眨眼,主动拎壶给内侍倒酒,“说到底,我过来也只是为了找沈栩安玩,偶然得知公公送的是那于沛文赴滁州上任的旨意,才特地过来提点一二的。” “咱家何德何能得阮六姑娘如此厚爱。”内侍垂眸。 “公公怕是忘了。”阮南音却突然正色,收敛了方才玩笑的表情,“我在宫里行走,多的是鲁莽无状的时候,小鱼公公可帮过我几次,我记着呢。” 内侍鲤鱼一愣。 他竟是没想到,这阮六姑娘居然是真记得他。 “原以为,阮六姑娘贵人多忘事,不会记得咱家。”鲤鱼略有些局促地低下了头,“方才那般揣度姑娘,是咱家的不是。” “小鱼公公可别这么说,我在知道是你之前,也想着不过是拖你一段时间就够了,可见是你,便想着,能拖你出泥潭也不错。”阮南音略带严肃地说。 是熟人便好办事。 不过半刻钟,阮南音就拉着鲤鱼上了车。 那厢…… 杨韵一行抵达了蕲州州府,到了张夫人约于沛文见面的酒楼。 天色尚早。 因着相约时间是夜晚,故而杨韵安排殷菱和张夫人在隔壁雅间休息,自己则带着沈栩安在城中寻了个花楼。 “你这是?”沈栩安在门口驻足。 “这是蕲州最有名气的花楼,里面的姑娘个顶个的好看。”杨韵反手拽着沈栩安进门,笑道:“栩安这么拘谨,头一回来?放心,不用你牺牲皮相。” “哟,这是哪家的郎君,如此俊秀。” “可有喜欢的姑娘?若没有,咱们这儿的莲香玉香可都是一等一的美佳人。” 浓妆艳抹的绿衣妈妈舞着香味甜腻的帕子迎了上来。 第61章 元翘 “哪个姑娘年岁大些,没有什么客人?” 杨韵问。 绿衣妈妈一怔,古怪地笑了笑,帕子遮掩着嘴,说:“没想到郎君还有这般癖好?有倒是有,只是……样貌恐怕是不如其他姑娘好的。” “样貌无妨,都带出来让我看看就行。”杨韵说。 眼见着那绿衣妈妈领着杨韵上了楼,沈栩安忙提袍追了上去,压低声音问:“你是要寻一个身形与张夫人差不多的?” 时间约在夜里…… 这是要下饵钓鱼? 沈栩安皱了皱眉头。 “觉得我这手段下作?”杨韵余光撇去。 “是有些。”沈栩安不敢苟同。 “那栩安你告诉我,还有什么办法能立马把于沛文揪出来?”杨韵拾级而上,气定神闲。 一句话,倒是把沈栩安问得有些尴尬了。 他以拳抵嘴,咳了声,说:“是我不好,这事原是他下作在先,你这番不过是原数奉还罢了。” “不光是原数奉还。”杨韵眸光转冷,笑道:“我要的是他身败名裂!也不看看他算计的是谁。” 入二楼。 绿衣妈妈不一会儿就带了十来个年岁偏大的姑娘走了进来。 “郎君,您掌掌眼,看看哪个合您心意?” 她笑吟吟问。 杨韵背手踱步,来来回回看了几眼。 “说,于郎君。” 杨韵开口。 绿衣妈妈眼锋一过,那些姑娘便接二连三地开始复述于郎君三字。 听来听去,杨韵最后选中了一排人中最末尾的这个身穿绯色长裙的女人,点她道:“就她了,栩安,给钱。” 一旁的沈栩安侧躺在软榻上,单手撑头,掂了掂钱袋子抛过去。 “哎哟。” 绿衣妈妈接了袋子,两指撑开往里一看,脸上的笑意更甚,“郎君好大方,只是,光一位姑娘就够了?两位……” “这姑娘的买身钱是多少?”杨韵问。 买身? 绿衣妈妈的笑凝固了一瞬,旋即更灿烂地说:“元翘姑娘可是我们莲花楼昔日的头牌,若要买下她,这个钱可不够。” “多少?”沈栩安又问了句。 “这个数。”绿衣妈妈伸出了两根手指。 “两百两?”沈栩安开始摸胸口。 “两千两。”绿衣妈妈瞧出了面前这两位郎君是有心买人,顿时起了狮子大开口的心,狡黠道:“元翘会的可多了,别说侍奉两位郎君了,就是再多上几人都不成——” 瞧着这个灰衣郎君扫过来的冰冷目光,绿衣妈妈突然住了嘴。 “少就地起价。”杨韵冷漠横眸看过去,接了沈栩安递来的一张银票,说:“妈妈也该清楚,这个年纪的姑娘能卖两百两已经是撞了大运,若妈妈还要贪心,那我们去别家就是了。貌美的姑娘难寻,半老徐娘难道找不到?” 绿衣妈妈喉头一哽,伸手接了银票过来,轻嘶了声,笑道:“够了够了,方才我不过是跟两位郎君开玩笑呢。” 说罢,绿衣妈妈忙展袖招手,带着其余姑娘麻溜地出了房。 一时间。 屋内掷地有声。 那个叫元翘的姑娘有些紧张地看了看榻上的郎君,又抬眸去看站着的这位,小声道:“两位……两位可要喝酒?莲香楼的桃花酿很是不错,妾去给两位盛上一碗,可好?” “不急。” 杨韵伸手拉住了元翘的手臂。 “妾,妾会的多。” 元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哆哆嗦嗦伏地,“还请郎君直说,妾不会也愿意学,只……只求郎君不要逼妾同时侍奉两人。” 嗯? 沈栩安当即坐了起来,边整理衣袍,边说:“姑娘想岔了,我们买你,留你,并非是要你侍奉我们二人。” “是有一桩事要你帮忙。”杨韵俯身将元翘扶起来,温和地说道:“今夜子时,我想请你在城中客栈内,替我接待一人。” “妾愿意。” 元翘满口答应。 杨韵却只是拍了拍她手臂,“不急,容我慢慢跟你解释。” 一杯茶入肚。 元翘安心了些。 她怯生生望着杨韵,说:“那位司马大人脾气如何?若发现了妾的身份,他可会一刀直接杀了妾?那到底是个大官儿呀。” “你且放心,我就在隔壁候着,绝不会让他伤了你。”杨韵安抚道。 “只陪他吟诗作对?”元翘又问。 “嗯,这位司马大人不是急色之人,刚入房时,他不会对你如何。”杨韵取了一张纸递给元翘,“记性好不好?若好,记下来,不好的话,到时候就坐在屏风后不要出来便是。” 纸上,全是张夫人留的诗词。 昔日与于沛文往来过的那些诗词。 “妾记性不错。”元翘连忙埋头苦读。 至入夜—— 杨韵带着元翘进了客栈。 “若有事,大声唤我便是。”杨韵将屏风拉过来挡住桌子和床,又指了指桌上的杯子,“要是怕我听不到,摔杯也可,唯独不要从屏风后出来,也不要让他越过屏风。” “是。”元翘福身应道。 “不要再自称妾了,说了,方才跟你讲的那些记住了?”杨韵问。 元翘连连点头,指了指自己,说:“我……我姓张,与于郎有旧,今日是来跟于郎叙旧的,但也只是叙旧,没有别的意思。” “对。”杨韵满意地退了出去。 隔壁。 张夫人偏耳听了全程,见杨韵进来,忙问:“挑的这人可妥当?” “花楼姑娘,妥不妥当,如今她的卖身契都在我手上,她能如何?”杨韵转了转手腕落座,说:“再说了,我已经许诺她,事成之后,放她自由,她没不要在这种节骨眼上坏事。” 床边的殷菱听得揪紧了袖摆。 她略微抬头,轻声问:“郎君……那你带我来,是想要我做什么呢?” “不做什么。”杨韵没看她,垂眸倒茶,“你既然不愿意,我自然不勉强你,昔日你做了什么,我也不甚在意,等你诞下腹中孩子,我亦能还你自由。” “自……自由么。”殷菱垂泪,露出一个哭不哭笑不笑的表情来。 倒是张夫人,并没有过去安慰殷菱。 听过杨韵的那些话之后,她倒是明白身边这个县丞的苦楚了,自然也就觉得那殷娘子着实有些不厚道,怎么还带着孩子讹人呢? 第62章 怨公子兮怅忘归 时间一点点流逝。 殷菱怀着孕,精力不济,坐着坐着就歪在床头睡着了。 杨韵则找店家要来了棋盘,和沈栩安下棋。张夫人往日也是诗情画意惯了的,见着他们手谈,便站在了一旁看棋。 “落在这儿?” 张夫人看得眼睛都瞪大了。 几颗棋子过后,张夫人不由地抚掌,叹道:“杨县丞这一手落子还真是极好,险处逢生,当真是妙极。” “夫人要不要来一盘?”杨韵放了手里的黑子,起身让出位子来。 “我……也可以吗?”张夫人一怔,迟疑道。 文人们岂会愿意跟女人对弈? “有何不可?”沈栩安将一颗颗棋子收拢,含笑道:“我与礼成都没有什么酸臭规矩,夫人若不嫌弃,落座与我手谈一局,可好?” 张夫人面上一喜,欣然坐下,掩唇说:“我甚久没有下棋了,还望郎君海涵。” 杨韵缓步,走到了墙边。 另一端,门被轻轻推开了。 “兰儿?” 略带了几分颤意的声音传来。 “你果真是原谅我了?我以为,你不会理我,却不曾想,你居然会约我来此。” 轻挪开墙上的画卷,杨韵探身就着墙上那个小洞望去。 客房内只点着一盏灯。 昏黄中,屏风上倒着一抹倩影。 “于郎,别走了。”元翘压着声音说。 听上去,声音和张夫人的一般无二。 “是……是……我不走了。”于沛文端了端袖子,仓促顿足,“是我急切了些,兰儿你莫怪我。” “我怎敢怪你?”元翘略带了几分落寞。 “你是在怪我那般对你父亲?兰儿,你父亲他从来都不喜我,你莫要听他的。”于沛文理了理袖摆,着急地解释:“当年也是他,若不是他阻拦你我,你我今日何至于此?” “于郎,别再说了。”元翘急切地打断。 她低头看了眼放在膝上纸,说:“怨公子兮怅忘归。” “君思我兮不得闲!”于沛文突然激动了些,仰头大笑了起来,“兰儿,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当年不是你舍弃了我,是你父亲对不对,是他在从中作梗!” “但事到如今,你我已是陌路。”元翘道。 “怎会是陌路?”于沛文赶忙解释:“不日我便会升任滁州,到时候我接你过去,助你与那段暄和离,如何?有我在,无人敢对你置喙。” “那我父亲呢?” 元翘问。 好在这些问题,先前她都有演练过,现在也能对答如流。 “你父亲他横征暴敛,刚愎自用,当年便办了许多冤案错案,如今更是甩手避走别庄,藐视法纪,藐视陛下。”于沛文脸上闪过些许的冷意,“他有何下场都是他应得的!不过兰儿你放心,我定会护着你,不叫你被波及。” “可我怎么听说……” 元翘的目光下移,“你府上,也蓄养了好些女婢,个个姿容出色。我即便与段暄和离,也是再嫁之身,与那些莺莺燕燕,如何比得?” “兰儿放心,我从未宠幸过那些女婢,她们都是上官送来的,我留着不过是周全上官的面子,只要你开口,我回去就把她们全部遣散。”于沛文说。 杨韵转眸,看到了站起身的殷菱。 她几步过去,扶着殷菱来到墙边,压低声音在殷菱耳边道:“来听听?于司马这般情深,倒是十分难得。” “你当真没有宠幸过任何女婢?” “不曾。” “那这些年,你也没留下过子嗣?” “不是你的孩子,我要来何用?兰儿,我心里只有你!我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堂堂正正地站在你面前,将你我之间的阻碍扫清!我要旁人为我生孩子作甚?” “可我听说,你确有一个孩子。” “怎会?兰儿,你从哪儿听的?” “我父亲有个学生,叫杨礼成,于郎可记得?是他同我说的,我原是不信,可我去看过那个娘子,她的确怀了身孕。” “兰儿!” 于沛文猝然握拳,咬了咬牙:“你莫要信他,他全是胡说八道,是在故意离间我们二人。那殷娘子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可不是我的。” “于郎,你是在骗我吗?”元翘的声音变得低沉,带了几分落寞,“我都不曾说那娘子姓什么,你便说她是殷娘子,你还说你不知道?果然,连你也觉得我是再嫁之身,嫌弃我了。” 于沛文语结片刻,拔高声音道: “不!” “不,我岂会骗你?” “是是是,我的确与那殷娘子有过一次露水之缘,但那是我被灌醉后的意外,若不是那殷娘子主动爬床,我岂会就范?兰儿你信我,我断不会背叛你我的感情,更不会厌弃你!” “兰儿你放心,待我升任,我便让她去堕了那肚子里的孩子,绝不会让那孩子出来碍你的眼。” 每听一个字。 殷菱的脸色就难看上一分。 到最后,她身形已经不稳,朝后跌去。 “殷娘子,这就听不下去了?”杨韵展臂扶住她。 “他不是这么答应我的。” 殷菱的手攥紧袖摆,贝齿紧咬嘴唇,颤声道:“他说,你是良人,定不会看我被处死,会认下我。” “我的确认了你。”杨韵说。 “他说……” 殷菱抬眸,噙着泪,推开了杨韵,提裙便冲出了门。 “不白到哪儿了?” 杨韵回头去看沈栩安。 沈栩安起身,走到窗边,开窗往下看了眼,“已经到楼下了。” 听到这话,杨韵去追殷菱的脚步便停了下来。 “搜!” “挨家挨户搜!” 外间喧闹起来。 但一道尖叫声撕破了这些喧闹。 “她是谁?”元翘躲在屏风后尖叫,“于郎,她便是那个殷娘子吗?你带着她到我这里来,是来向我炫耀的吗?” 于沛文转身看到推门而入的殷菱,脸色发黑,拂袖道:“你怎么来了?快滚!别在这里搅和了我的事!” 殷菱站在门口,抬手指着于沛文,颤声说:“你方才说的什么?你说,你要除了我肚子里的孩子?” 阶梯下。 阮南音和鲤鱼探头看戏。 回廊间,刺史薛尹也抬手,示意巡查的左右都停下搜查,听听这房内到底在争论什么。方才,他可是看到门内站着的,是他那位即将升任滁州司马的属下。 第63章 可耻至极! “闭嘴!” 于沛文喝断殷菱,几步过去将人拽进来,赶忙将门关上了。 “我为何要闭嘴?当时你明明说过,只要我忍,我便能得到安稳的余生。”殷菱落泪,脸色苍白,“你骗我,你想的是事成之后除了我和我的孩子,是吗?” 于沛文的脸顿时黑得如同锅底。 他阔步走过去,抬起手,却终究是没打下去,反手负于身后,沉声道:“我不知道你在这儿胡扯什么,攀咬朝廷命官,你可知你犯了大罪!” “打啊!” 殷菱梗着脖子,偏过脸,尖叫道:“你有本事就打!不如让她也看看,让你心尖上的人看看你到底是什么样的狼心狗肺!” “你!”于沛文气得瞪大了眼睛。 屏风后的元翘吓得够呛,却只能强行稳住声音,缓缓道:“于郎,你……你不要拦她,我倒想看看她还能掰扯出什么来。” 不对…… 得找补一下。 元翘清了清嗓子,柔声道:“于郎,我是信你为人的,但这娘子既然言之凿凿,不若听听她还要说什么,倘若将来她闹腾出去,你也有个应对不是?” “你不是兰儿,她绝不会这么说话,你是谁?” 于沛文微眯起眼睛,几步冲到屏风后,一把揪起了藏在后面的元翘。定睛一看,眼前这个女子分明不是他日思夜想的兰儿。 遭了。 这是个局! 于沛文当即甩开元翘,转身就往窗户那里走。 然而门在这时开了,站在门外的,赫然是刺史薛尹! “于司马,你这是要去哪儿?” 薛尹沉声问。 “薛、薛刺史?”于沛文阴着眼睛扫了一眼跌坐在地上的元翘,“是这女人设局害我,还请薛刺史明鉴!” 元翘吓得抱着膝盖往后挪。 “我什么都不知道,是你约我到这儿来的,我可没有设局。”元翘摇头辩解。 殷菱摇摇欲坠,勉强稳了身形,转身提裙跪在地上,对薛尹道:“还请刺史大人为民女做主。” “薛刺史别听她胡说,我升任在即,是这女人为了她的情郎迫害于我,想坏我好事!她说的都是假的,薛刺史,我为人如何,您一清二楚,他日我在滁州,亦是你的耳目!” 于沛文恨恨走过去,想要拖拽殷菱,却被刺史身边的侍卫给拦住了。 “你要当谁的耳目?” 内侍独有的阴柔声线自走廊传来。 “陛下封赏于你,你却结党营私,做州官耳目?” 薛尹一惊,回身看到那内侍施施然进门,当即拱手行礼,讪笑道:“公公说笑了,我也不过是刚到这儿,哪儿知道这小子在妄语。好叫公公知道,我薛尹为官绝不结党,一心忠君呐。” “小鱼公公,不如我们听听这位姑娘说什么。”阮南音走出来,笑眯眯地望着那脸色黑如锅底的于沛文,“薛刺史,为了防止有人灭口或逃窜,还是得情人” “你又是什么人!这里哪儿有你一个女人说话的地方?”于沛文呵斥一句,转而给自己找补道:“公公,薛刺史,方才是我说错话了,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忠君卫国,与薛刺史也有上下之情谊,绝不会做损贬州府的事。” “放肆!” 鲤鱼拂袖,怒视于沛文,说:“这位是阮六姑娘,是未来福州阮家的当家人,陛下亲赐皇宫内院不拜之权,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如此侮辱!” “阮、阮六姑娘?” 于沛文的脸瞬间煞白,嘴唇颤抖不止。 “无妨,且听听苦主的话吧。”阮南音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 薛尹立马一个眼锋甩过去。 他身边的侍卫连忙稳步过去,将于沛文反剪双手,并堵住了嘴。 “妾不曾趁酒爬床,是他!” 殷菱坐在地上,指着于沛文,说:“是他骗妾上门,是他酒后行不轨之事!更是他诱骗妾,说、说……只要妾诬陷杨郎君,杨郎君就一定会捏着鼻子纳妾入府,到时候妾便能过上不需要抛头露面的安稳日子。” “这位杨郎君,不会是杨礼成吧?”薛尹还是有所耳闻的。 “是。”殷菱点头,垂泪道:“是妾被猪油蒙了心,竟做了那帮凶,给杨郎君泼了脏水。若不是今日听到这个畜生的话,听到他口口声声要除了妾肚子里的孩子,妾恐怕至今还蒙在鼓里,为虎作伥!” “你自己的利益受了损,才想到揭发他?”阮南音直言不讳。 殷菱微僵,捂着脸痛哭出声,“是,妾的确存了私心。杨郎君年轻有为,待人温柔,对妾是事无巨细的关心,家宅更是简单安宁……妾以为,妾已经做了错事,只要瞒着,真就能与杨郎君做一家人了。” “那你呢?” 薛尹望向元翘。 元翘慌了神,舔着嘴唇,偏头去看门口。 “是下官请她过来的。” 杨韵一步步走进屋子,径直走到元翘身边,将人扶起来,说:“下官肇县县丞杨礼成,是于司马一直纠缠着县令张万鹏的女儿不放,左思右想之下,下官为了周全上官的面子,只能暗中出面料理此事,未曾想,居然惊动了刺史大人。” “唔唔唔——” 于沛文挣扎着,呜咽出声。 “本官的确听过他那些旧事。”薛尹抚了抚自己的胡须,眸光一转,问:“你说的周全,便是寻个姑娘来与他会面?” 这未免有些没头没脑的。 “非也。”杨韵摇头,放开了元翘,“下官是寻了一个与张县令女儿形貌差不多的花楼姑娘,此姑娘才情不错,下官想着,既然于司马对一个已婚的妇人念念不忘,不若下官请这位姑娘过来与于司马往来,也好叫他断了不该有的念想。” “你这小子……”薛尹无奈地点了点杨韵,“你这法子……” “下官这法子的确不妥,是下官冒进了,请刺史大人降罪。”杨韵垂眸,打袖认罚。 “我罚你作甚?你也没有触犯律例。”薛尹更加无奈了,笑了笑,看向于沛文道:“倒是你,强抢民女,致其怀孕也就罢了,居然还威逼利诱她,让她去栽赃同僚!当真是可耻,可耻至极!” 第64章 这天底下就没有谁离不了谁的 “依公公之见,此事当如何处置?”薛尹侧身,拱手问道。 鲤鱼没说话,转眸看向身边的阮南音。 倒是阮南音轻笑了声,说:“陛下以德治国,私德如此,自当收回封赏。好在公公还没传旨,并不是覆水难收的局面。” “这……恐怕得先去信上京吧?”薛尹不敢随便答应。 “自然。”鲤鱼开口,眸光转去杨韵身上,“杨县丞有直达天听之权,您写出的劄子可走东极驿道,只需三两日便能抵达上京,不如……这劄子您来写,如何?” “没错,杨老弟啊,这劄子的确该你写,于沛文栽赃于你,你也算是苦主了。”薛尹赶忙抚掌应道。 杨韵垂首,说:“两位若都是这个意思,那下官就却之不恭了。” 被架着的于沛文不知怎的,突然爆发了无穷的力气,居然将扣着他的两个侍卫都给撞开了。他目眦欲裂,伸手拔出了右边侍卫腰间的长剑,胡乱挥舞了几下,逼退了左右侍卫。 “快,拿下他!” 薛尹后退了一步。 阮南音明显很兴奋,眉梢动了几下,笑道:“于司马,你可想清楚了,你若伤了这屋子里的谁,那便真的是无路可走了。” “棋差一着,是我技不如人。”于沛文面沉如水,反手将长剑架在了自己脖子上,死死地盯着杨韵,说:“让兰儿出来见我,我知道,她一定在这儿。” “见不见你不是你我说了算的。”杨韵神色不动,扬声问道:“夫人,你可愿意见他?” 漫长的等待过后。 原本半掩着的门被轻轻敲响了一下。 张夫人迎着众人的目光走进屋子,却没有走得太近,而是将将站在了杨韵的边上。 她略微垂着眸子,似是不愿正眼去看于沛文,问道:“你想见我,是想同我说什么?若是叙旧就免了,你我之间,早就已经没有了旧。” 于沛文一脸震惊。 “当年,的确是我主动提的退婚,与我父亲无关。”张夫人勾了勾唇角,说:“若问为什么,或许你该自己想一想。” “我从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于沛文吼得脖子上青筋爆,眼睛更是红得如同渗了血。 “平安五年的春天,记得吗?你带我游湖那次。”张夫人捏着袖摆,脸上带了些回忆的神色,“我租了游船,你不肯上,强拽着我退了船以后,陪我在湖边散了几个时辰的步。” “那又如何?” 于沛文的愤怒里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悲伤,“只是退了一次船,你便记恨到如今?” “像这样的事,枚数不尽。”张夫人镇定从容地缓缓道:“你厌恶我父亲身居县令,厌恶我张家家底殷实,以至于每每涉及这些,你总是展露出了不同寻常的厌烦和愤怒。” 不等于沛文开口,张夫人又说: “爱能被消磨多久?你的厌烦和愤怒出现得越来越频繁,长此以往,你的愤怒是否终有一日会落到我的头上?我看清了,也做出了选择。” “或许你是真的爱我,但我不想去赌。” 于沛文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哐啷。 长剑落在了地上。 他陡然卸了力,肩膀耷拉了下去。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张夫人问。 “我还能说什么?”于沛文轻嘲了一声,黯然道:“你说的都对,我的确厌烦你父亲的那副嘴脸,厌烦在你面前处处低一等,可你不能否认我爱你,兰儿,我始终爱你。” 张夫人脸上没有半分动容。 “带下去。” 薛尹抬手。 侍卫们立马围过去,将于沛文给抓了起来。 杨韵俯身,扶起殷菱,问:“接下来,你打算去哪儿?” “妾……” 殷菱噙着泪,低头摇了摇,说:“如今妾身肚子这么大了,天大地大,何处才是妾身的落脚之处?” “你这样说,岂不是想要他带你回去?”阮南音插嘴道:“他都成家了,平白受了你的污蔑,家里夫人保不齐正难受着,再看到你,你是想要他家宅不宁吗?” “妾不是这个意思。”殷菱慌慌张拂开了杨韵的手。 “随我回去吧。”张夫人突然道:“照我与杨县丞的约定,要不了几日我便能独居在肇县,照顾你不在话下。” “那就多谢夫人了。”杨韵松了口气,转眸对殷菱说:“孩子生下来后,你若愿意养育,便养在膝下,我可为他置办户籍,若不能,送去府衙的富康庄子也可以。” “妾能养。” 殷菱福身一礼,眼泪一颗颗落下,“谢郎君恩典,谢夫人恩典,妾没齿难忘,他日必衔环结草以报恩德。” 这边在料理殷菱的事,那厢,薛尹的人已经带着于沛文下去了。 “刺史大人,那我就先告辞了?”阮南音戳了戳鲤鱼的背,“小鱼公公,我还有事,就不陪着你们了,改日我得了空,再同你饮一杯酒,如何?” “好,阮六姑娘慢走,不送。”鲤鱼拱手一礼,提步跟上了薛尹。 “那我呢?”一直沉默着的元翘怯生生地问。 “你的文书,我已经烧了,你如今是自由的。”杨韵说。 元翘一怔,苦笑道:“妾这样的人是菟丝,离了男人,如何独自谋生?郎君既然把妾从莲花楼里买出来了,那妾便是郎君的人。” “你这话不对。”张夫人打断了元翘的话,皱眉说:“这天底下就没有谁离不了谁的,她是,你也是,依我看,你便也到我府上去吧?我原是想着,和离之后在城里置办一个绣坊,左右都是要雇人,雇谁不是雇呢。” “您不嫌弃妾?”元翘瞪大了眼睛,手指着自己,结巴道:“您您才可听清楚了,妾是从莲花楼出来的,是以色侍人的妓子,即便文书被烧,那也还是乐籍,夫人雇我……可是要担风险的。” 大赵律,乐籍从商,雇主需缴纳阶税。 “我怕什么?也不缺那点儿钱。”张夫人摆了摆手,不甚在意,“你且说你愿不愿意,会不会刺绣便是。” “会……会的!”元翘连连点头。 “那不就得了?”张夫人爽朗地笑了起来,说:“你会刺绣,也省得我再寻人教你,到时候绣坊一开,你便跟着我干活就是了。” 第65章 带回去给小栗子尝尝 马车一套,张夫人就带着殷菱和元翘上了车,往肇县回转。 杨韵扫了眼跟在自己身边的阮南音,没说什么,转身进了隔壁客房的门。 “如何?” 沈栩安的茶喝到了第六杯,壶眼看着就见了底。 “于沛文不死也得脱层皮。”杨韵关了门,问:“不白是怎么喊动薛尹的?别把你暴露了。” “不怕,听先前那个动静,不白应该是去府衙报了案。”沈栩安摇头,说:“小案不会惊动刺史,应该是先前我同不白提到的临县那个采花大盗的事,的确存在的案子,搜不搜得到,那得看刺史大人有没有本事。” “答应你们的事,我可是办完了。”阮南音打岔道。 “是我的事。”杨韵重申。 “好好好,是你的事,与他无关。”阮南音翻了个白眼,坐去另一边,拎壶说:“既然办完了,是不是轮到我了?没忘记答应我的事吧?” 壶是空的。 阮南音啧了声,放下,继续道:“就像你说的,我阮家如今是炙手可热,处处藏着危机,你说说,滁州司马这事,我们阮家该如何做?” “只是这事?”杨韵眉头一拧。 “哟,你觉得这是个小事?”阮南音一脚踩在长凳上,歪头说:“你不是知道徐坚么?徐坚被调走,我娘说是陛下生了权衡之意,才会调走徐坚,你觉得呢?” “徐坚行事不端,贪婪成性,明升暗降已经是陛下对阮家的恩慈。”杨韵回答。 啪! 阮南音一巴掌拍在桌上,秀眉倒竖,不满道:“我让你给我分析,没让你打马虎眼!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书业,你写个答案出来,我好交给我娘看。” …… 杨韵无语了。 阮家原来是这样的家学? 不过倒也没问题,阮南音若想要尽快成长,接手阮家,的确需要看穿官场的这些明里暗里的弯绕。 “徐坚的调离对阮家来说,是好事。” 杨韵沉吟一声,坐下来,一本正经地分析道:“徐坚不是个好官,久留在滁州那样的富庶之地,只会吃得满嘴是油,连累阮家。” “你也这么觉得?”阮南音瞪大了眼睛。 “还有谁这么觉得?”杨韵问。 阮南音指了指沈栩安,说:“当初他也是这么说的。” “你娘不信?”杨韵又问。 “我娘不知道,但我四舅舅是不信的,他气急了,险些闹去我阿姊面前。”阮南音无聊,转着茶盏玩,“不过我娘给他一顿打,才勉强把这事给压下去。” 杨韵哦了声,说:“其次,阮家在滁州的生意太大,即大,便会惹眼,长盛不衰者少,我若是你,便会告诉娘亲,苍北今年是大旱灾年,该是主动站出来,将滁州今年的利钱全捐给朝廷,用以赈灾酬军。” “全捐了?!” 阮南音难以置信地喊出了声,嘴唇颤颤,“你知道那是多大的买卖么?你真敢说啊!” “嗯,不仅要捐,且要偷偷捐,用丽妃的手,偷偷交到陛下的手里,以国库的名义捐出去。”杨韵补充。 “不不不。”阮南音连连摇头,“我要敢把你这番话告诉我娘,我娘肯定得打死我,那可是万万两银钱!她定要说我是还没接手,不知当家难,才会这么敢开口。” 沈栩安用手指沾了沾杯底所剩不多的茶,在桌上写了个后字。 “这是什么意思?” 阮南音不解。 “丽妃腹中已经有孕了吧?”杨韵说。 “是啊,算算日子,应该有六七个月了。”阮南音点头,掰着手指头数了数,“过完年,明年二月该是能诞下皇子了,欸,不对,这事你怎么知道的?上京城里都有不少人不知道呢。” “我猜的。” 杨韵垂眸,“阮家已经有了泼天的富贵和权势,若丽妃不是怀了身孕,陛下不会动徐坚。徐坚不走,必会成为一枚暗雷,成为日后炸开阮家的暗雷。” “你——” 阮南音直接站了起来,鼓着腮帮子绕着桌子转了两圈,喃喃道:“就因为徐坚被调,你就能想这么多?你好聪明啊,难不成……难不成我真得照你说的去做?” “你可以试一试。”杨韵仰头看她。 “好吧,我回去想想。”阮南音耷拉着眉毛,不满地说:“这毕竟是个不少的数目,我还真不敢随随便便开口,万一说错了,我娘可是真会打我板子的。” “我该写劄子了。”杨韵的手搭在沈栩安的肩头,“你呢?是送她回上京交书业,还是跟我回肇县?” “诶诶欸,我跟着你回肇县。”阮南音反手揪住杨韵的衣摆,眯眼一笑,“交书业又用不着我亲自回去,写一封信送回去就行了,好不容易出了上京,我可不要这么快就回去了。” 迎着月光,杨韵一行三人乘上了回肇县的马车。 阮南音的马车。 马车之大,三人落座,还宽敞得很,甚至还摆了书卷软榻和小茶几,笔墨纸砚与茶粿点心一应俱全。 “如何?”阮南音挑眉,“你甚至可以在这儿就开始拟劄子。” “不愧是福州阮家。”杨韵佩服不已。 “她这还算是低调行事的。”沈栩安神色如常地坐去软榻旁,伸手拈了一块糕点嗅了嗅,说:“在上京时,她家那些马车……车辕甚至雕花嵌玉,连车前的花旗都绣着暗金的线。” “那怎么了?都是我娘赚回来的。”阮南音得意地拍了拍胸脯,“将来我会比我娘更能赚钱,我娘说了,堂堂正正赚的钱,怎么用都行,更别说陛下还亲自封赏了我们阮家,准我们穿绸戴玉。” 杨韵一边磨墨,一边提醒:“你娘是希望用铺张奢靡来自污,你最好不要把这个当做她真心希望你铺张奢靡。” “那不至于,陛下不喜私德有亏的人,我虽然行事夸张,却守着底线呢,绝不会逾矩。”阮南音蹲去软榻边,指指点点道:“你别吃这个,吃那个,那个是我特意从点膳坊买来的,桃花酱,时下可吃不到。” “我不吃。”沈栩安把点心放了回去,手一翻,整盘端去了杨韵身边,“带回去给小栗子尝尝。” 第66章 饶她一命 “小栗子是谁?” 阮南音一下子警觉。 “是我女儿。”杨韵好笑地瞥了眼她,垂眸,提笔蘸墨,“她哪儿能吃这么多糕点?别抢了阮六姑娘的零嘴儿。” “我还能跟个小丫头抢吃的?”阮南音哼哼两声,取了食盒过来将点心一一装好,说:“给你带回去便是,喜欢哪个告诉我,改明儿我让无锋再去买些回来。” 马车略微摇晃。 阮南音稳了稳身形,坐在杨韵身边开始看他写字。看着看着,她便有些犯困了,斜斜地靠在一角,有一搭没一搭地打起了瞌睡。 “还有什么理由么?” 沈栩安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句。 杨韵的笔一顿,说:“你不是写出来了?” “皇后与萧相爷算得上是同盟,萧相爷故意安排于沛文上任滁州司马,一来是刻意卖文阁老一个人情,二来就是提醒阮家,滁州这个司马的位置无论如何都轮不到阮家了。”沈栩安斜眸看了眼已经睡熟了的阮南音,蹙着眉道:“如此情形,阮家事毕会有动作,一但有所动作,那就如了皇后的心愿。” “明面上是卖人情,实际上……” 杨韵捏了捏眉心,说:“我合理揣测,即便于沛文如愿坐上了那个位置,不出十日,也会有岔子将他拽下来。萧相爷——萧规他从不是一个将利益拱手让人的人,他是一条毒蛇,纵然让出了部分利益,也会在不久后的将来啃噬回来。” “你……与萧相爷很熟悉?”沈栩安眯了眯眼睛。 “不熟。”杨韵收回目光,手按在胸口处,停顿了一二,说:“但对他的行事多有耳闻,耐着性子琢磨,也能琢磨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马车内安静了下来。 外间飘雪,寒风呼啸,车内只有极轻的呼吸声。 阮南音睡得格外安稳,直到马车抵达了肇县也没醒,还是杨韵喊她,她才迷迷糊糊揉着眼睛,跟在杨韵后头下了车。 “你带我回家?” 看清面前的大门,阮南音喜形于色。 沈栩安略微无语地叹了口气,说:“不然你要去哪儿?客栈吗?无锋说你嫌弃那些客栈,夜里都是睡马车上的。” “睡马车也好过睡那些不知道多少人睡过的床呀。”阮南音顿时委屈极了。 又轻拍了一下沈栩安的肩膀,笑眯眯地说:“是心疼我了?” “那你住客栈去。”沈栩安朝前垮了一步,错开阮南音的手,“点心呢?带上没?小栗子见了定是要无比欢喜的。” 说曹操曹操到。 杨家大门从内打开,小栗子穿得跟个汤圆儿似的,被陈芙牵着走出来,嘴里奶声奶气地嚷嚷着要去吃城东的枣梨糕。 “爹爹!” 小栗子欢呼蹦跶了一下,弹射到了杨韵怀里。 “最近乖不乖呀。”杨韵蹭了蹭小栗子的脸颊,笑眯眯问:“你沈叔叔在外地办差都想着你呢,又给你带了好些只有上京才有的糕点。” 沈栩安从善如流,拎着食盒高举着晃了晃。 “哇!谢谢沈叔叔!”小栗子再度欢呼。 “喂喂喂,是我带的点心。”阮南音伸长手臂挥道:“叫小栗子吗?几岁啦,叫声姐姐,姐姐送你个好玩的。” 她瞧着杨栗莹粉雕玉琢的,比年画娃娃还要可爱,手都有些痒了,想捏上一把。 “姐姐!”小栗子很乖地跟着喊。 站在门口的陈芙探头往后看了眼。 “在找殷菱?她没跟着我回来,去了张夫人那里。”杨韵说。 “事情解决了么?”陈芙问。 “让夫人担心了,事情已经解决。”杨韵点头。 “解决了就好。”陈芙面露悲悯,低声道:“殷娘子她……虽然作恶构陷,却怀有身孕。夫君若能帮忙说几句情,保她一命也好。” 阮南音抬了抬眉梢,插嘴道:“夫人怎么这般善良,以德报怨?要不是这殷娘子,你夫君可是该升迁了。” “女子生存不易。”陈芙回眸看向阮南音,柔和地说:“她有恶行不假,但挺着个肚子独身行走于世,为己作恶,且未出人命,我以为……可饶她一命。” 闻言,阮南音微怔,不屑道:“怎么个不易法?难道要生存便没有光明磊落的法子了?我最看不惯这种人,自以为不易,便行事龌龊,必须让她吃个教训才是。” “我不欲与姑娘争辩,姑娘家世显赫,自有立足之道,但有些人与你不同,为了活着,能舍弃很多。”陈芙说罢,向阮南音福身一礼,转身抬手理了理杨韵的衣领,“中午在家里吃饭吗?娘最近精神不错,给你包了好些白菜猪肉饺子。” “好啊,不过待会儿我得回一趟府衙,要写封劄子去上京。”杨韵应了声,又问:“待会儿一起吃饺子?” “恭敬不如从命。”沈栩安笑眯眯探手揉了把小栗子那毛茸茸的脑袋。 “我我我,还有我呢。”阮南音叉腰,小碎步到陈芙面前行李,说:“姐姐莫怪,有些事我的确不懂,方才是我妄语了,还请姐姐息怒。” “我不曾生气。”陈芙托住阮南音的手。 回到家换了身衣服后,杨韵立马赶往了府衙。不管是写劄子还是拟和离文书,都需要尽快处理,否则,前者拖久了会惹来那位萧相爷的手段,后者…… 砰! “好你个杨礼成,我原以为你是我岳父的好徒属,没想到,你居然帮着兰儿和离!” 政务堂的大门被一脚踹开。 一个身穿靛蓝色长袄的中年男人阔步走了进来,削瘦的脸上满是怒意,指着正位上的杨韵就破口大骂道:“竖子!俗话说得好,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你到底是何居心?莫不是贪了那于狗的银钱!” “段录事。” 杨韵起身,笑吟吟行礼。 “少给我嬉皮笑脸的。”段暄摆手,冷眼睨着杨韵,“你当真要与县令作对,助兰儿同我和离?” “作对谈不上。”杨韵似笑非笑地勾起嘴角,转身过去拾起桌上的和离文书,“张夫人户籍在肇县,既然她想和离,那我这个做县丞的,该是助民一臂之力才是。” “她是段夫人!” 段暄大怒,一把夺过文书,三五下就撕了个稀碎。 第67章 和离 “随夫姓是前朝之习,成武年间就已经废除,张夫人希望我唤她一声张夫人,那我便如她所愿。” 杨韵扫了眼地上的碎屑,气定神闲地说:“段录事撕了这一份也无妨,待会儿我再补上一张就是。” “你敢!”段暄喝道。 “我为什么不敢?”杨韵走到一旁,提着笤帚将碎屑扫到一起,温声道:“段录事,姻缘天注定,半点不由人,你与张夫人如今算是缘分尽了,好聚好散,别撕破脸。” “什么叫别撕破脸?我告诉你,杨礼成,你要敢帮兰儿和离,我定要让我岳父罢了你的官!”段暄的手快指到杨韵鼻子上了。 杨韵敛眸,两指拨开他的手,“你既与张夫人和离,那县令便算你前岳父,还是少拿县令大人出来压我的好。” 拳拳打在棉花上。 段暄一下子就泄了气,咬牙道:“我听说……听说杨县丞家里琴瑟和鸣,可能讨教一二?” 嚯? 杨韵瞧了他一眼,失笑,摇摇头说:“段录事,我可给不了你主意。” “好好好,先前是我的不是,我这里给你赔罪。”段暄黑这个脸打袖拱手,说:“方才也是我着急了些,一想到兰儿要走,就失了方寸。” “担不起段录事这一礼。”杨韵侧身避开,坐回案后开始补写和离文书,“不过……我还是劝段录事一句吧,你与张夫人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并无多少感情,倘若你真心爱她,不如应了这和离,给她自由。” “和离女子有多不容易,你岂会了解?”段暄道。 杨韵手里的笔顿了顿,笑着说:“据我所知,张家富庶,张夫人准备和离后在县里置办一家绣坊,安身立命一事,于她而言,不在话下。” 段暄气得语结。 可他心里却知道,杨礼成这话说得不假。 “杨县丞!” 院外脚步声由远及近。 “和离文书写好了没?”张夫人提裙进门,看到堂内站着的段暄之后,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散了,“你来这儿做什么?” 扫了一眼地上的碎屑。 张夫人俯身捡了两张起来看,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骂道:“段非文,你想做什么?撕毁文书,按律例能打你十个板子!” “兰儿……” “兰儿……” 段暄赶忙去抓张夫人的手。 张夫人却后退两步,说:“少碰我,段非文,签了和离书,往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再不相干。” “兰儿!”段暄急了,想求,余光暼到杨韵,生生咽了回去,压低声音道:“你随我回去,我保证,保证绝不再提那些事,如何?” 咳咳。 杨韵清了清嗓子,吹干文书上的墨渍,一手拿文书,一手拿红泥,起身道:“张夫人,文书已经拟好,两位按上手印就行了。” “我不按!” 段暄又想伸手去夺文书。 杨韵扭身躲开,张夫人则挡在了文书前。 “我与你,情分已尽,你要按手印便按,不按……”张夫人脸色不善地说:“依大赵律,夫妻关系不相安谐而和离者,不坐,你不按,我便敲鼓升堂就是了。” 敲鼓升堂? 那不成了笑话? 段暄的脸色倍加难堪。 “段录事,按吧。”杨韵递去红泥。 “你……你……”段暄指了指杨韵,又指着张夫人,咬牙切齿道:“好好好,你们二人倒是配合得不错!兰儿,你可想过你父亲要是得知了此事,该是如何的伤心?他可是盼着你我和和美美,早日让他抱上外孙的。” 张夫人冷笑一声,抓着段暄的手就蘸了红泥按在了文书上,随后边自己按边说:“我父亲自然是以我为先,与你们段家不一样。” 文书上两枚红色的手印刺得段暄眼睛疼。 他瞪了又瞪,最终拂袖而出。 “谢过杨县丞了。”张夫人仔细妥帖地收好文书。 “谢什么?张夫人方才伶牙俐齿,把段录事说得哑口无言,即便是我不在,这和离也能成事。”杨韵收了红泥往回走,嘴里道。 张夫人却爽朗一笑,说:“杨县丞在,便是我的底气。你别看人前他这副情深模样,背地里,却没少颐指气使。” “不说了,不说这个。” 张夫人将文书收进袖兜,摆了摆手,“这种开心的时候,我可不能沉湎在过去,杨县丞,他日我绣坊开了,还请多照拂。” “自然,你与芙娘有旧,到时候芙娘肯定也想去帮帮你。”杨韵拿起了桌上的劄子,伸手示意,“今日我家正好煮饺子,白菜猪肉馅的,夫人可愿赏光?” “饺子?饺子好啊。” 张夫人答应。 两人便一道出了门。 过午时,劄子递去了郁南的案上。 郁南一看是标了黄的劄子,当即快马加鞭,将劄子送去了县里的馆驿,经由驿丞送去了东极驿道。 三日,东极驿道的劄子便送到了勤政殿。 彼时内阁诸位阁老都在,程宇这个本不该在的大理寺少卿也在。 天子面沉如水,手一甩,将劄子摔在了文阁老面前。他虽未动怒,但一言不发,眼神冰冷,叫殿中众臣纷纷拂袍跪了下去。 唯二没跪的,便是文阁老和首辅萧规。 “文阁老以为如何?”天子问。 “回陛下……” 文阁老还没说话,一旁的萧规先站了出来。 “臣有罪。” “此事与文阁老无关,未查明于沛文如此逾矩便贸然举荐,乃是我一人失职,请陛下降罪。” 萧规单膝跪地。 天子撑着头,斜望着文阁老,慢悠悠开口:“文阁老,这于沛文可是你的学生,你就不说两句?” “老臣……”文阁老高举笏板,颤声道:“老臣请陛下允老臣告老!识人不清,教出这等学生,是老臣之错!” “使不得,文阁老,人是我提举的,与你何干?”萧规急忙起身将文阁老扶起来,蹙眉说:“您腿脚不便,先帝在时便说过您不必行跪拜礼,何至于此啊——” 说的是帮衬的话。 龙椅上的天子却阴了脸色。 站在最尾端的程宇暗自嘶了声,心道,萧相爷好手段,先帝在时,陛下可是备受冷落的皇子,在后宫没少吃苦。 第68章 文心宇 文阁老,文心宇,历经三朝,乃是内阁前首辅,弟子学生遍布大赵。 若说文阁老迂腐,成武二十三年时,却是他最先站在了清晖***身边;若说文阁老逐利,又是他在新帝登基后,主动退下首辅之位。 程宇以为,文阁老是当之无愧的纯臣,所行所言,只为大赵,不为君,亦不为自己。 只是…… 这种场合,还没有他说话的地方。 心思转了几圈,程宇偷瞄了一眼天子。 天子未必发现不了萧相爷的心思,可若是萧相爷本意就是让天子发现呢?文阁老与阮家势如水火,如今丽妃即将诞下皇嗣,文阁老势必要更上一层楼,才能压住阮家那如日中天的气焰。 果然—— 天子按在扶手上的手摸索了一下龙头,淡淡道:“萧卿何必扯旧事?” 咚! 萧规再度跪下:“是臣逾越,请陛下降罪。” “一个两个都喊着让朕降罪。”天子眼眸微敛,轻笑出声,“怎么,朕是那么小心眼的人?不过是问问你们对此事的看法,你们倒是格外紧张。” 说罢,他摆了摆手,另起了话题。 “苍北今年是荒年,两处指挥使交上来的校检显示,苍北各地粮仓空者十之有八,交州一带又逢暴雪,饥民流民陡增,诸位可有什么想法?” “臣以为,苍北之事可交由三位户部堂官去办,至于交州,交州如今最要紧的是解决饥荒不假,但交州沿海一带水寇频发,若不能及时解决,等到明年开春,海路风险增大,交州地带必然会出现更大的流民潮。”萧规跪在地上说道。 “文阁老呢?”天子问。 文阁老沉吟一声,说:“老臣赞同萧相的话,但……” “但三位户部堂官中都是你文阁老的学生,是吧?”天子朝一旁的内侍动了动手指,继续说道:“学生如何,与你干系不大,更何况,于沛文是程卿举荐给朕的。” 骤然被点名。 站在群臣之后的程宇只觉得背脊一僵,连忙打袖出列,垂首禀道:“微臣在提举之前并不知道此子有如此恶习,不过,微臣以为,此子蒙蔽上听,属实可恶,好在旨意并未传到,一切还有回转的余地。” 一番话讲得很是巧妙。 且没有认罚的意思。 “哈哈哈,程爱卿到底是后生,惯是会说话的。”天子一扫阴霾,眯眼笑着说道:“既如此,罚你半个月俸禄,这事便揭过去了。” 从程卿到程爱卿,一字之差,却足以说明皇帝的意思。 呼…… 程宇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那你认为,苍北一事,该由谁主事?”天子展眉,柔和地询问。 “微臣认为,举贤不避亲,文阁老昔年便主理过梧州赈灾,户部堂官童国当时是协理,差事办得相当漂亮,可堪此任。”程宇答道。 文阁老斜眸,多看了程宇几眼。 天子眉梢微动,没有开口。 反倒是萧规,抖了抖袖子起身,说:“陛下,既如此,臣请陛下准臣领兵前往交州剿匪,以稳交州渔民海商之心。” “准了。” 天子摆手。 朝议戛然而止。 最后离殿的程宇余光瞥见了偏殿门口一闪而过的绯色衣摆,当即低下了头。 “程少卿。” 站在门口的萧规出声喊住了程宇。 “萧相爷。”程宇拱手。 “你在肇县办案时,与那杨县丞……可有深交?”萧规问道。 程宇微怔,摇摇头,说:“下官只办差,与杨礼成并无深交。” “对我,倒也不必瞒着。”萧规似笑非笑,停了两步,与程宇并肩,说:“我听闻,程少卿能办成此案,离不开杨礼成的助力,若不信任,程少卿为何会托给他去办差?” 雪后的宫闱长道被清扫得很是干净。 但道旁留有积雪。 日头一照,分外刺眼。 程宇眨了眨眼睛,偏着头,低声道:“萧相爷,下官并没有向杨礼成透漏任何私密,您不必担心这个,下官口风紧得很。” 萧规手交叉进袖兜里,笑了声,说:“风仪,你在我面前,是真不用那般官腔官调的。昔日,可是我亲手把你带进大理寺的,你行事如何,我能不知道?” 喊表字,便是要论私。 “子成叔,杨礼成这人……其实还行,与您当时下的评价,并不一样。”程宇放松了些。若不是事先知道那些,知道萧规对杨礼成的评价,他又怎会带有成见去看杨礼成? 现在回想,杨礼成的确惊才艳艳,是个可塑之才。 “还行?”萧规转眸。 “查案很是利索,也不曾有追名逐利之行举,在肇县当地很受百姓看重及爱戴。”程宇道。 “既如此,你觉得,这样一个人,能不能坐稳滁州司马之位?”萧规问。 滁州司马? 程宇眉头一拧,道: “子成叔的意思是,要劝陛下改旨意?如此仓促,恐怕会引来非议。” “你只说能不能,不必管其他的。” “能。”程宇点头。 “那就行了。”萧规停步,转身,手拍了拍程宇的肩膀,“得空就去看看老夫人,你不在上京的这段时间,老夫人一直念叨着你,冬至时还特意给你包了饺子。” “是。”程宇应声。 步子一转。 萧规自御花园过,走临水游廊,来到了听泉阁外。 “陛下,您为何不罢了文阁老的官?他都自请告老了,您还留着他,是不是故意让我不开心?” 娇滴滴的声音自听泉阁内传出。 “这满朝官员,有多数大臣……那都是文阁老的学生弟子,用这么小个由头让他告老,只怕会让旁人心寒。” 天子缓声回道。 “哼,我看啊……陛下您就是想留着他——” 吱呀。 萧规不问,兀自推开了门。 绯衣赤金冠的丽妃横了一眼进门的人,本要申斥,瞧见是萧规后,话咽了下去,翻着白眼转过了头。 “来了?”天子并不意外,手里不停笔,说:“问得如何?” “杨礼成在肇县这段时间……颇有成长。”萧规答。 “那就让他去做那滁州司马。”天子撩起眼皮看向萧规,又扫了眼生闷气的丽妃,无奈道:“你啊你,朕不是早就提醒过你,不要让那丫头知道沈家小子的下落,这下好了,这丫头跟着去了肇县。” 第69章 福州阮家 “就是!” 丽妃娇嗔一声,扶着肚子起身站在天子身侧,睨着萧规道:“红衣卫那般手段,想瞒个小姑娘还不简单?我看萧相爷……是故意告诉阿四的。” “是臣失职,请娘娘恕罪。”萧规不作解释。 天子伸手揽住丽妃的腰,垂眸看了看她肚子,笑眯眯哄道:“莫气,莫气,阿四她机灵古怪的,即便是离了京,也不会出什么岔子,更何况,不是还有沈家小子在?” “那徐——” “陛下,有些事,臣得单独向您禀告。” 萧规打断了丽妃的话。 “来人,送丽妃娘娘回宫。”天子当即摆手示意。 纵然不情不愿,丽妃却还是只能福身,随内侍宫人一道退了出去。 听泉阁内只剩下了萧规和天子。 “说吧。” 天子将方才写的字捏成了一团。 “滁州司马已经空缺太久,既然于沛文德行有亏,不若,另择一人上任。”萧规说。 “哦?你有了人选?” 天子信手抛去,将纸团扔进了不远处的玉纸篓里。 “杨礼成。”萧规答。 原本笑着的天子脸色忽然间阴沉了起来,他眯眼看着萧规,沉默了许久,才慢吞吞地温:“原本你就想举荐他的,对吧?你的红衣卫不会不知道于沛文是个什么货色,但你偏偏要提他,闹得谁也不敢再往这位子上插手,他再来,一切就水到渠成了。” “臣不敢,红衣卫所探所得,皆呈报陛下面前,臣绝不藏私。”萧规低着头说道。 “你不敢?你敢的多了去了!” 天子抓起桌上的镇纸往萧规身边一砸,拔高声音道:“你是不是还惦记着他当年在金殿上念的那些东西?你是不是后悔了?” 当—— 玉镇纸碎成了无数块。 “臣没有后悔。”萧规不避不让,右脸让飞溅的玉石碎片划了一道口子,“匡扶社稷从始至终都是臣之所愿。” 天子的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他甩袍坐下,闭着眼睛道:“子成啊,削藩推恩一事,当年她就已经吃过了这个苦,你又何必一头撞进去?如今朕已经开始筹谋削弱世家势力,这不也是殊途同归吗?”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陛下,若不能除去这些蠹虫,大赵国祚如何绵长?”萧规的态度很是坚决。 “你寻苍云图也是为了这个?” “苍云图乃是她亲手绘制的秘宝地图,若能寻得,便可充盈国库,以作不时之需,臣不为别的,只为陛下江山永固。”萧规答。 出听泉阁时,天上飘起了雪,萧规手里握着一卷黄绸。 阮茯苓抄着手站在正阳门下,举着伞,看淋了一头白雪的萧规阔步走来。鹤发玉面的相爷脸上多了一道浅浅的伤口,叫白雪映着,显得十分诡谲。 她冲着手哈了口气,提步迎上去。 “多谢了。”阮茯苓把伞递给萧规。 萧规却没接,目光淡漠地看了眼阮茯苓,说:“你最好再提醒她一二,越是临近生产,事情就越是没有那么顺遂。” “我知道,所以才托相爷您照拂一二。女人嘛……怀了孩子,难免有些昏头,一昏头,便容易说点儿错话。”阮茯苓强行将伞塞进了萧规的手里。 等错身而过时,阮茯苓又说:“你把阿四哄去肇县这事,我左思右想,并不觉得这事是坏事。盛极则衰,阮家如今站得太高,确实不妥,滁州司马一职……” “滁州司马已经有了人选,阮大姑不必再掺和。” 说完,萧规握着伞走出了正阳门。 阮茯苓扭头看着他,直看得人完全消失在了风雪中,才耸了耸肩,风风火火往宫里赶去。 新的任命诏书自上京到肇县,同样只用了三日。 由鲤鱼公公唱念。 杨韵跪地借旨,余光一转,看到张万鹏喜气洋洋地自门外进来,格外自如,从袖兜里摸了银子塞给鲤鱼公公。 “老弟啊,出息了,这滁州司马可是极其重要的位置。”张万鹏揽着杨韵道。 “多亏了老哥让我在府衙历练,否则,我如何能得陛下青眼?”杨韵溜须拍马,信手拈来。 张万鹏被哄得哈哈直笑,眼睛都快笑没了,嘴里道:“你要没点儿本事,我能让你全权负责府衙上下事物?只是……现如今你要走了,我这摊子却是难找接班人哦。” “是老哥慧眼识珠,才有了我施展拳脚的地方。”杨韵抬手冲一旁的郁南和杜伟招了招手,说:“郁长史和杜司法那都是老哥你的左膀右臂,老哥何惧后继无人?随便使唤便是。” 郁南和杜伟当即喜上眉梢,连声应是。 一群人从府衙出来,转道就上了云客来,大摆宴席。 杨韵惦记着家里的陈芙,推脱了几杯酒后,装醉,带着打包好的饭菜偷偷溜了。只是她刚到家门口,就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青绿色身影。 “咦,这不是三哥吗?” 有人喊了句。 杨韵扭头,便看到杨武威自街角飞奔过来,欢喜雀跃。 “三哥。” 青绿色身影走近。 哦,是白氏的小女儿,杨月茹。 “你们怎么来了?”杨韵只觉得这个节骨眼上,他们两个来肇县,是不是有些太巧了? “爹叫我们来了。” 杨武威抬手,晃了晃手里的几提盒子,说:“马上要过年了,我们来送年货,顺便看看三哥你有没有什么要我们帮忙的。” “还有……”杨月茹微微一笑,略有些害羞地说道:“爹帮我相看了一个夫婿,在原州那边,爹说,让三哥你帮忙相看相看。” “先进去吧。” 杨韵推门。 陈芙自厅内走出来,见杨武威和杨月茹,含笑招呼了声,询问他们吃晚饭了没。得知都出了,陈芙却也没闲着,一面让姚嬷嬷去收拾客房,一面去了厨房煮茶。 “三哥,这是那位郎君的画像。” 杨月茹脸上虽然没有什么急切的神色,手却是立马取了画卷出来,递给了杨韵。 摊开画卷。 杨韵的表情一点点凝固。 “三、三哥……你怎么了?是他不好吗?”杨月茹敲了有些慌神,结巴道:“他是上京学子,虽然家门单薄了些,但嫡姐是福州阮家的四夫人,也……也算是有些富庶。” 第70章 十二郎 “你们很中意他?” 杨韵看着杨月茹。 “也……也不是特别中意吧,若三哥你说不行,那这门亲事不议便是。”杨月茹迟疑道。 但看她脸色,显然要真是不议亲,她是相当不情愿的。 “你是看重他,还是看重他的家世?”杨韵端详着杨月茹,目光凌厉。 本来杨月茹还想说看重人的,可她一触及三哥那眼神,到嘴边的话还是收了回来,讪笑一声,老实道:“爹说,吴家将来不可限量。” “若是看家世,我劝你还是换个人议亲。”杨韵摇头卷了画放在一旁的桌上,沉声道:“阮家的确势大,但要沾阮家的光……可是火中取栗。” 杨月茹没说话。 她绞着衣摆,抿唇垂眸,眼泪缀在眼睫上,要落不落的。 “咋了这是?” 杨武威叼着个鸡腿儿自门外进来,看了看妹妹,忙吐了出来,道:“茹娘你怎么了?莫哭莫哭,三哥和我都在呢,有什么解决不了的?” “五哥。”杨月茹这下是终于哭了,小跑着到了杨武威的面前,委屈巴巴地说:“年礼也到了,咱们回去吧,这亲是议不成了。” “三哥说人不行吗?”杨武威也没急着怪人,倒还知道先问一声。 “是阮家不行。”杨韵屈指敲在桌上,扫了眼躲去杨武威身后的杨月茹,“当然,你若觉得我在坏你姻缘,你也可以与他成婚试试,现如今和离的也不是没有,及时抽身便是了。” “阮家不是正得宠吗?怎么不行?”杨武威不解地问。 杨韵叹了声,说:“盛极必衰这个道理还需要我来教你吗?” 陈芙端着点心茶水跨门而入,见屋内气氛冷凝,便招呼杨武威和杨月茹坐下,“好什么事坐下来说吧?客房就两间,有一间是娘在住,” “什么娘?那是姨娘。”杨月茹拧着眉头纠正。 杨武威赶忙用手肘撞了撞妹妹。 “茹娘累了,说胡话呢。” 又偏头,压低声音:“三哥都带着柳姨娘到这儿来了,左右爹和娘都不在,他想喊什么是什么,你少指指点点。” “既然累了,那就去客房洗漱洗漱,准备休息吧。”杨韵面色不善地说:“过几日我便会离开肇县,去往滁州赴任。” “三哥要升官了?”杨月茹眼睛一亮,立马换了笑容,“三哥说得对,盛极则衰,这吴家不相也就罢了。” 她这市侩的神色…… 完全不加掩饰。 杨韵说厌烦也算不上,只是有些无奈。 “三哥,是升的哪个位置?”杨武威满脸喜色地问。 “滁州司马。”杨韵答。 “真是厉害,不愧是三哥,我待会儿就写信回去,给父亲报喜。”杨武威囫囵吃了鸡腿儿,又擦了擦手,喝了口茶,“茹娘,三哥聪明厉害,他既然说吴家不行,那咱们就改议别家就是。” 杨月茹连连应是,“三哥说什么就是什么,滁州好风光,到时候我若能跟着三哥去见识见识,那就再好不过了。” “欸,我也想去。”杨武威抬手。 陈芙眸光微敛,端茶到了杨韵面前坐下,轻声说:“娘已经睡了,黄昏时我去问过车马行,说是准备车马的话,三日后能出发,若弟弟妹妹要同去,只怕还要再租个马车。” “嗯,再租——” 话还没说完,院外就传来了笑声。 阮南音翩翩入厅,目光环视一圈,道:“可真热闹,白天我说要去找你,沈栩安一直在说不能去,非得夜里偷偷来你家祝贺你。” “你去就罢了,非得拖着我去,我自然是不肯的。”沈栩安跟着走了进来。 看陈芙要起身,沈栩安赶忙摆手,“不用备茶,我们都是吃了喝了来的,也就是趁着礼成还没睡,过来道个喜。” 陈芙便坐了回去。 “恭喜啊,杨司马。”阮南音笑吟吟地拱手,“这两位是?” “同喜。”杨韵回礼,转而指着杨武威和杨月茹介绍,“这是我的五弟和幺妹,过来给我送年礼的。这是阮家六姑娘,那位……那位是沈家郎君。” 听到是阮家六姑娘。 杨月茹愣了愣,面色古怪地握紧了手里的画卷。 一旁的杨武威打袖行礼。 阮南音一愣,怪道:“怎么个同喜法?” “滁州司马定了我,你们家也就不必再费心思了,省了这个功夫,自然就能处理旁的事,不算喜吗?”杨韵起身接了沈栩安递来的礼盒。 打开一看。 嚯…… 琉璃镇纸,羊脂白玉笔,利州墨。 “喜欢吗?我挑了许久,想来想去,还是这些东西衬你。”沈栩安挑眉。 “那就多谢栩安了。”杨韵点头,关了盒子,说:“既然来了,那就再喝几杯,如何?夜里我可是特地躲了酒回来的。” “好!” 阮南音头一个蹦起来答应。 “三哥,我能与席吗?”杨武威跃跃欲试。 “同去。” 杨韵回身牵过陈芙。 月上中天,杨家厅堂内却热闹了起来。 次日。 两封信,从肇县驿道传出,一南一北,一快一慢。 临州,杨家。 杨令时打开信笺一看,大喜过望,忙招呼了左右侍从,“快,快去门口放鞭炮,就说咱们家三郎出息了,不日便要升任滁州司马!” 说罢,杨令时跟着拂袍走了出去。 刚走几步,瞧见白氏被婢女扶着出来,顿时皱起了眉,说:“怎么让夫人到前院来了?天冷风急,夫人本就没好全,哪里吹得风。” 白氏神色憔悴,目光混沌,像是听不到杨令时的话。 “是,是夫人说后院太闷了,请老爷恕罪。”婢女惶恐地请罪。 “闷?又在胡说了,去给夫人煎药,多喝上几副,自然就好了。”杨令时不耐地甩了袖子,错身而过。 哐! 前院的门被踹飞。 跑出门的下人跌到了院里。 杨令时吓了一跳,抬眸去看进来的人,喝道:“是谁,胆敢在杨家胡作非为,你可知我儿如今是滁州司马!” 来人一袭白衣,腰着玉銙带,头束紫金冠,端得是风度翩翩,神采飞扬。 “老匹夫,当初我把我阿姊交给你,你便是这么照顾她的?” 杨令时定睛一看,才认出这飞奔过来将白氏拦腰抱住的人,是妻弟白九钺。他吞咽了一口口水,倒退数步,抿唇道:“夫人她是风寒入体,我……我已经请了最好的大夫,你还想我……还想我如何做?” 第71章 重情义 “阿姊,我来了。” 白九钺侧头,抬手理了理白氏鬓角的发,而后冷眼看向杨令时,“一个庶子高升便让你这般雀跃,当真是个废物。” 庶子? 庶子又如何? 那也是我的儿子! 杨令时腹诽不已,脸上却没表现出来,垂眸道:“十二郎这话说的,不管是庶子还是嫡子,只要是我杨家的种,那就该一般对待。” 白家势大。 无人过问也就罢了,如今这白九钺过来兴师问罪,他还真就只能受着。 “今日我接我阿姊回去休养,你不介意吧?”白九钺问。 白氏如今并不认得人。 但也许是血脉感应,她还是靠进了白九钺怀里,瑟瑟发抖。 “十二郎若想接走,我自然不会阻拦。”杨令时清了清嗓子,咳了声,扯出个笑容来,说:“不过……十二郎许久未来过临州了,要不要留下来吃顿饭?” “吃饭就不必了,马车就在外面。”白九钺冷笑道:“老东西,我阿姊到底是怎么出的事,我会一一查清,若让我知道是你,或是你那个出息儿子做的,你且等着。” “你!” 杨令时一急。 却不曾想,白九钺已经扶着人离开了。 左思右想之下,杨令时还是觉得不踏实,便命下人继续张罗敲鼓,自己则回转去了书房,给礼成写一封提醒的信去。 虽说他不觉得礼成会害白氏,可那白家的十二郎是个混不吝的,万一莽撞行事,伤了礼成该如何是好? 信加急送出。 正赶上了杨韵离开肇县时。 “是公公来信?” 陈芙看杨韵脸色难看,有些担心地问。 “是。”杨韵草草收起信,说:“爹提醒我,天冷,莫要让娘在路上染了风寒……娘那边的马车炭火再添足一些吧。” 陈芙说好,扶了车辕下车。 她一走。 马车内就只剩下了杨韵和沈栩安。 对面的沈栩安却像是看穿了杨韵一般,勾唇道:“有什么事,是要避开她同我说的?” “对白九钺这个人,你了解多少?”杨韵问。 白九钺? 那个提剑出京城,舍了大理寺少卿之位的白家十二郎? 沈栩安眸光转了几圈,单手撑头,说:“了解得不多,东林白家虽然与我家有旧,但这位白十二郎是个名士性子,自小就不愿意同世家子弟来往,恣意洒脱得很。” 几个思忖间。 沈栩安忽然笑了起来,问:“是他要来找你的麻烦了?那可有些棘手,这位是个软硬不吃的主,据说……唯一的软肋便是他的同胞阿姊。” 也就是…… 如今的杨家主母白氏。 “白氏病了,他从我家,把白氏接走调养去了。”杨韵声音平淡地解释。 “你小子……” 沈栩安说着,却停了下来。 “世家子弟皆有表字,栩安的表字是?”杨韵转了话题问。 “哈哈哈,我明年才行冠礼,还不到取字的时候。”沈栩安抬了抬肩,朝后一靠,说:“不过,倒也的确是该想想取什么字了,礼成你有什么意见?” 马车滚滚驶动。 车帘轻晃,冷风顺着缝儿就挤了进来。 杨韵侧头打了个喷嚏,说:“取字是大事,我能有什么意见?不过是好奇罢了。” “给。” 沈栩安抛了个狐裘到杨韵怀里,后打了个哈欠,阖眸道:“等我回去行弱冠礼的时候,只怕也是我那几个兄长催我的时候,想想就烦得很。” 哗! 车帘子被打起来。 看到钻进来的人,沈栩安睁开的一条眼缝又眯上了。 “说什么呢?” 阮南音挤在了杨韵身边。 “说你的学业。”杨韵往旁边让了让,“还有,等到了滁州,你或许……得藏一下身份。要是让滁州的官员知道你来了,必然是要大动干戈。” “说到这个……”阮南音的手撑在膝盖上,托腮道:“我娘应该已经收到我的信了,就看到时候她怎么回我了,要是来送信的还是无锋,那就说明我娘没生我的气。” 那厢—— 阮南音的信的确已经到了上京。 内苑,汤泉宫。 阮茯苓揉着额角坐在长毛的软榻里,看着女儿在殿内来来回回地踱步,实在忍不下去了,才喊了声丽儿。 “娘,阿四这是要闹翻天啊。”丽妃捧着肚子歪去阮茯苓身边,委屈地说:“您真要答应她?这只怕是沈家那个小子给她出的主意,保不齐就是跟文心宇勾结到了一起。” 啪! 阮茯苓一掌拍在了桌上。 “丽儿!” “为娘说过多少次了?你如今要谨慎言行!谨言慎行懂不懂?那日在听泉阁,若不是裴相爷帮忙,你早就祸从口出了!” 阮茯苓的声音拔高了几分。 “可是……”丽妃噘着嘴,眼角挂泪,“陛下不正想要让文心宇告老吗?萧规明明都做了那么久的首辅了,可内阁事务,到底还是要先过他文心宇的眼,我不过是……不过是想要添一把火罢了。” 听到这话,阮茯苓又叹起了气。 她女中英杰,驰骋了一辈子,怎么就生了这么几个光有皮相没有脑子的货?好在阿四还像话,回的信字字珠玑,条条在理。 只是…… 不那么像阿四自己想得出来的。 “娘?”丽妃轻推了推阮茯苓。 “陛下要真想让文心宇告老,也不可能因为那些小事发难!”阮茯苓的手点在了丽妃的眉心,狠狠点了两下,“还有,往后你不用再对朝事置言,管好你的嘴,安心养你的胎!这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无论男女,他必然重视到了极点,往后只要我们阮家不犯谋逆之流的罪,便永远有一个生门在。” “呸呸呸,刘太医说我肚子里的是皇子呢。”丽妃得意地翘了嘴角,轻摸着肚子说:“真不知道娘你在怕什么,陛下待我好得很,他最是重情义——” 阮茯苓反手捂住了丽妃的嘴。 她脸色冰冷,眸光晦暗,“我说的话你记住了?管好你的嘴,休得胡说!” 重情义? 那位***待天子如何? 亲自将天子从冷宫中接出来,事事亲力亲为教导,一手扶天子坐上龙椅,甚至呕心沥血帮天子治国平天下,可最后落了个什么结局? 身死,名败。 第72章 暗赐好过明赏 “陛下到!” 宫人唱喏。 阮茯苓扶着女儿起身,赶忙行礼。 “夫人也在?” 天子心情看上去不错,手里端着个金丝楠木盒子,一入殿,便招呼了丽妃,说:“西洋进贡的琉璃盏,上次你说那喝葡萄酒的杯子不行,朕特地给你寻了个好的来。” 丽妃笑吟吟攀住天子的胳膊,撒娇道:“晨时吃不下饭,我娘便过来给我送了些开胃的果脯。” 又眼波流转,噙着笑说:“方才我跟娘还在商量,说如今阮家也没有主事的人,我娘她身子骨又一日比一日差,阿四也还没长大,家族里的那些产业得精简一二。” “你少操那些心。”天子似嗔似宠。 阮茯苓赶忙请罪:“臣的确不该拿这种事来叨扰娘娘,还请陛下、请娘娘恕罪。” “娘……” 丽妃赶忙托着阮茯苓的手,哼道:“陛下!你怎么不听我把话说完呢?” 她本就生得美。 臻首娥眉,凤眼高鼻,涂了胭脂的唇瓣红得像是能滴血似的,饱满娇俏,说话时,晃人眼眸。 这一蹙眉。 更是惹人恋爱。 天子软了声音,问:“好好好,说吧,还有什么?” “我娘说,既然恰逢苍北粮荒,不若把滁州那些富余的生意都交给户部去搭理,今年的收成也都捐进赈灾粮好了。”丽妃破涕为笑,晃了晃肩膀,歪在天子怀里,说:“也不用走阮家的名义,充作国库,以陛下的名义就好了。” 哦? 天子眯了眯眼睛,转眸望向阮茯苓。 眼下苍北要赈灾,沿海要除寇,的确是需要钱的时候,阮家这是找到了一个聪明的谋士?这主意并不是阮茯苓的风格。 “谁的主意?”天子问。 “哎呀,陛下~”丽妃不依,撒娇说:“您只说好不好嘛,这可不是个小数目,您若点头,我娘拿出来……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回陛下,此主意是阿四出的。”阮茯苓回答。 “阿四?”天子微怔,忽而爽朗大笑了几声,说:“阿四这丫头倒是另辟蹊径,自己管不过来,便想着让朕的户部代管?也好,此事就照阿四的想法去办,但朕不会让你们阮家吃亏……” 阮茯苓低着头,并不主动邀功。 却听得天子继续说道:“这样吧,曲川那边的荒山至今还没人去,户部接管你阮家在滁州的生意后,你们那些铺子定是会空出许多掌柜的,让他们收拾收拾去曲川办差吧。不过,得低调些,不要走漏了风声。” “陛下!曲川那穷山恶水的,你使唤阮家人去作甚,这不是恩将仇报嘛。”丽妃嘟着嘴,不满地说。 “臣,谢陛下恩典。”阮茯苓却立马应承了下来。 曲川穷山恶水? 没错。 可曲川底下是什么?是铁矿! 阮茯苓心知这是天子爱宠丽妃,才会愿意将曲川赐给阮家,也因为这个赏赐,让阮茯苓暂时吃了个定心丸。 暗赐好过明赏。 明面上阮家少了滁州的生意,那些盯着阮家的眼睛自然就转了地方。 另一边,杨韵一行人落地滁州。 各自安顿好后,阮南音收到母亲的回信,也看到了无锋带回来的点心果脯。 “还知道带这些零嘴儿,没白费我对你那么好。”阮南音坐在地上和小栗子玩抛球,余光瞥见果脯点心盒子垒了足足有半人高,笑道:“开不开心小栗子?都是你的。” “音姐姐好。” 小栗子咯咯直笑。 球砰砰落地。 无锋半跪着,拆了个点心盒子,双手托到了小栗子面前。 浓郁的香味四散开。 看到各式各样的点心,小栗子眼睛都直了,直拍手叫好。 “先过来洗手。” 陈芙端着热水进门。 阮南音拍了拍膝盖,站起来,牵着小栗子去洗手,说:“他们人呢?这都晌午了,还没看到回来吃饭。” “派了个小厮过来,说是刺史大人在酒楼设宴,今日怕是不会回来吃饭了。”陈芙递来帕子。 “设宴?只怕有美人。”阮南音切了声,掀眸看着陈芙,“芙姐姐就不怕杨大哥他在外面被诱惑?他现在这官是越做越大了,保不齐就有人送美人上门呢。” 闻言,陈芙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芙姐姐好心胸。”阮南音净了手,探身捞了一盒点心抱在怀里,塞给小栗子一枚,又自己叼了一枚,说:“要是我……就做不到像芙姐姐你这样放松,我呀,只愿我的夫君心里……身边只有我一人,再多,我就砍了他。” 这话把陈芙逗得笑了起来。 “芙姐姐还笑!”阮南音嗔道:“你这么温柔善良,杨大哥要敢在外面招蜂引蝶,我怎么也得收拾收拾他!” “你这是要收拾谁呀?” 声音自院中传来。 陈芙和阮南音看去,便看到杨韵和沈栩安一前一后地走进了院子。 “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要在酒楼赴宴?”陈芙讶道。 “出了些事情……赴宴是赴不了,我回来取些衣物就得再回衙门去。”杨韵握了握陈芙的手,怕她担心,又宽慰道:“和我没关系,是刺史大人……晨时刺史府遭劫,刺史家的二姑娘被贼人掳去,下落不明。” “此案尚未公之于众,莫要外传。”杨韵扭头对阮南音说。 “是采花大盗?”阮南音问。 都说这些年那采花大盗吴梅庄很是猖狂,专挑那些巨富之家下手,至今犯案几十起,就压根没被抓到过。 不。 何止是没被抓到。 官府至今连吴梅庄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床尾留了一株梅花,是吴梅庄的手笔。”杨韵顺手摸了把小栗子的脸,继续道:“但……刺史林岳是武将出身,他家的女儿自**武,贼人却能悄无声息地掳走她,在现场没留下任何痕迹,不排除是熟人假扮他行事。” 陈芙已经转身去了内院。 不一会儿,她就带着包袱回来了。 “天冷,我多拿了一件袄子给你。”陈芙叮嘱道:“你这几天一直在咳嗽,底下我放了两副止咳散,你若咳得厉害,夜里睡不着,便就着温水送服。” “好。”杨韵心里熨帖极了。 “我也想跟着你去查案。”阮南音跃跃欲试道。 “你跟着做什么?别添乱。”沈栩安屈指弹了一下阮南音的额头,又对小栗子努了努嘴,“你陪着小栗子玩就好了。” 小栗子嘴里塞满了点心,眼睛追着杨韵,想跟上去,却被陈芙抱了回来,只能眼睁睁看着爹爹出门。 第73章 林薰 四处城门已经戒严。 杨韵带着行李却没有立刻回府衙,而是调转方向,来了林家。 “这位是?” 林岳看向杨韵身后的沈栩安。 “我的幕僚。”杨韵介绍。 “过来吧,薰儿的院子在这儿。”林岳沉着脸带路,说:“吴梅庄已经作恶两年之久,先前只在南边行动,如今竟敢犯到我滁州境内,杨司马,给你十天时间,可能抓到他?” 林家院子不大。 穿过长廊和亭台水榭后,便看到了两处相邻的小院落。 左边这个是三姑娘林雅的院子,右边这个则是林薰的院子。由于林薰失踪的事至今还瞒着林府众人,所以这会儿林雅院子一切如常,婢女们开着门,在院前扫洒。 “爹?” 林雅在院中瞥见了林岳带人过来,有些惊讶,停了手里晒书的活,提裙出来,问道:“这几位是?” “是爹的同僚。”林岳含糊应付。 少女面如桃花,含羞带怯地说:“阿姊这会儿只怕还在睡觉,要我过去喊她么?” “不必了,你自去晒书吧。”林岳摆手,“你阿姊最近有些不舒服,没有大事就不要去吵她了,让她好些休息。” 林雅哦了声,乖顺地转身回了院子。 杨韵转眸,和沈栩安对了一下眼神。 听说…… 林薰正是议亲的时候,议的还是三大家的周家。所以这会儿林薰被掳,林岳才想方设法地瞒着其他人,怕的就是外人知道了这事,会影响林薰嫁人。 一入院。 几个婢女跪在院中,眼睛通红,神情瑟缩。 “一个个说,一五一十地说!若让我知道你们谁隐瞒了什么……”林岳没有把话说完,但阴沉的脸色已经足够威慑。 第一个婢女哆哆嗦嗦道:“回老爷,昨夜二姑娘饮了几杯梅子饮,有些困顿,便遣退了奴婢,只留了如月在床前守着。” 跪在最后面的那个侍女吓得膝行数步,连连磕头,说:“老爷,老爷奴什么都不知道,姑娘饮梅子饮时,让奴也跟着喝了几杯,后半夜奴酒劲上来,便在耳房睡熟了,完全不知道二姑娘这边发生了什么!” “混账东西!不分尊卑,擅离职守!” 林岳一脚踹在了如月肩头。 噗—— 如月朝后跌去,口鼻喷血。 杨韵拂袍将人扶住,截住了林岳的发难,后问:“二姑娘平日就有饮梅子饮的习惯,还是突然兴起?她平日也会这么赏你吗?” 如月摇摇头,哑声回答:“二姑娘虽然待奴婢很好,但这是她第一次赏奴婢吃食,奴婢一时欣喜忘了形,便多喝了几杯。” “睡之前,二姑娘有什么异样吗?” “不曾,她虽然有些开心,但和平时差不多。” “你可有起夜?” “起过一次。” “起夜时,二姑娘在做什么?” “二姑娘……她在睡觉,睡得很熟,我不敢惊扰了她,所以是蹑手蹑脚去的茅房,来回很快,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问得差不多了,杨韵拍了拍如月背后的灰,将人扶起来站稳。 她扭头,指了指林薰的卧房,问:“刺史大人,可否让我进去看看?” 虽然当朝男女大防并不如前朝那般森严,但进未婚少女的闺房还是有些不妥,即便是要搜查,也得经过其父的首肯。 “你要看什么?”林岳没有点头。 “想看看二姑娘平日里有什么偏好,既然刺史大人您说房内没有交手搏斗的痕迹,说明……说明动手掳人的人或许是二姑娘的熟人。”杨韵解释。 她没说的是。 也可能是…… 林薰主动离家出走,却害怕父亲发难,只能伪造出被吴梅庄掳走的样子。毕竟,婢女是林薰主动支走的,唯一留在房内照顾的如月更是被她亲自灌了梅子酒,醉得昏昏沉沉。 “熟人?”林岳的脸色更阴沉了。 “大人这是有怀疑对象了?”杨韵追问。 林岳却立刻摇头,说:“你要看就进去看吧,只你一人,这位幕僚就不必进去了。周家礼数规矩多,未过门之前,外男不要进薰儿的房间。” “是。”杨韵从善如流,让沈栩安留在院中。 见杨韵进了屋子。 林岳睨了一眼沈栩安,几步走近,问:“你跟着杨司马多久了?” “小人跟着杨司马的时间并不长,三个多月而已。”沈栩安回答。 “哦?”林岳抬眉,“那就是杨司马在肇县办案子时,你一直在他左右?他办差如何?是否如坊间传闻那般敏锐能干?” 沈栩安垂眸,笑道:“杨司马的能力便是远在上京的陛下都大为赞叹,小人岂敢置喙?不过,还请刺史大人放心,杨司马做事滴水不漏,必然能在大人要求的时限内抓到吴梅庄,更能保全二姑娘的闺誉。” 听到这话,林岳焦躁的心才安稳了些。 彼时,杨韵进屋后转了几圈,最终拂袍,坐在了屋子右侧的矮几后。 矮几上摆着一架古琴,看上去,林薰每日都会抚琴,且十分爱惜这架琴,琴弦被仔细擦拭过。 古琴琴头处,刻了一朵花。 杨韵细看了几眼,没认得出来是什么,却在右侧摸到了一个方字。 是别人送的? 会是跟情郎私奔吗? 带着这样的猜想,杨韵起身,来到了书案旁,将婢女们整理好的书稿一一翻开。书稿内不是话本子就是美人小像,似乎都出自同一人之手。 邦邦—— 门被敲响。 杨韵抬头,看到站在门口的是沈栩安,愣了愣,问道:“你怎么来了?刺史大人不介意了?” “他听我吹了你一通,又听我吹了我自己一通,觉得我是你的左膀右臂,若想要尽早查清案子,我得在场。”沈栩安笑眯眯抄着手进门,目光一斜,“发现了什么?” “琴。” 杨韵指了指右边的古琴,说:“琴应该是别人送的,待会儿查一查林薰的古琴教习是谁,然后看看这些书稿都是谁的作品。” 话本子里写的都是缠绵悱恻的情爱故事,日日浸淫在这些故事里,林薰很难不萌生为爱痴狂,为爱大胆的想法吧? 至于美人小像…… 仔细看去。 这些小像都是林薰,不过是穿着不一样,打扮不一样,甚至年纪不一样的林薰罢了。 第74章 九成 林家的古琴教习是个落榜书生。 姓卢,叫卢喻平,并无家世,二十有三。 卢喻平被家仆揪过来时,衣衫都没穿好,长发披散。他一脸茫然,刚想开口,屁股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脚。 “这琴是你送给二姑娘的?” 林府管家林福喝道。 “琴?” 卢喻平看了眼摆在一侧的古琴,吞咽一口口水后,结巴道:“这……这的确是、是小人赠与二姑娘的,可、可是出了什么问题?小人今日是得了允许告假的,可不是故意躲懒。” 林福不能直说,便又给了一脚,说:“二姑娘原本的琴呢?不会是你小子给偷偷带走了吧?那可是前代名琴青鸾!” 地上的卢喻平更加战战兢兢,惶恐不已地跪在地上磕头,辩解道:“小人岂敢?青鸾是二姑娘的宝物,小人代为保养,前几天才带走。” 他环顾四周。 看到这么多家丁,还看到了两个衣着普通却清俊不凡的年轻人,赶忙说:“林管家,这么大阵仗是在找青鸾吗?小人昨夜已经将青鸾保养好了,小人这就回去拿。” “还在扯谎!” 林福企图再踹出一脚。 杨韵却叫住了他,几步走到卢喻平面前,垂眸将他扶起来,问:“你教二姑娘古琴教了多久了?” “半、半年。”卢喻平受宠若惊。 “平日除了教习,可还跟二姑娘有过别的交谈?” “不曾……”卢喻平以为这是来兴师问罪的,连连摇头,说:“不敢毁二姑娘清誉,教习也都是开着门在院中进行,断不敢有其他交谈。” 杨韵目光下移。 她看到卢喻平的拇指和食指上有斑驳的旧伤伤口,便问:“卢先生会雕刻?” “不,不会。”卢喻平慌张否认。 “那先生这手上的伤口是怎么回事?”杨韵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卢喻平的右手,拇指扣在其脉间,“这是刻刀留下的伤口,先生撒谎前,不如练一练表情。” 卢喻平剧烈地挣扎,却像是被扼住了命门,惨叫一声,单膝跪在了地上。 “卢先生,我给你一次机会,你同我……单独谈。” 杨韵揪着卢喻平,拖着他往耳房走,“若你再对我扯谎,等着你的,可就不是寻常责难,而是林刺史的怒火了。” 那位半生戎马的刺史大人? 卢喻平不禁打了个寒颤,连手上的疼都忘了。 直到在耳房坐下来,卢喻平才回过神来,咬牙道:“你是谁?我要见林大人,我是他请来的教习,即便我做错了什么,也该是林大人来过问。” “嗯,介于你不认识我……”杨韵笑吟吟坐在卢喻平对面,翘着腿,说:“不才,刚走马上任,滁州司马是也。” “司、司马?”卢喻平的表情顿时比哭更难看。 “你和二姑娘到底是什么关系?古琴上的花和方字到底代表着什么?二姑娘房内的话本子和小像是否出自你的手?”杨韵拍案喝道。 卢喻平抖了三抖,眨眨眼,解释说:“小人与二姑娘真的只是普通教习的关系,那古琴虽然是小人赠与二姑娘的,但其实……” “其实……” “其实什么?事到如今,还敢隐瞒?”杨韵竖眉。 “其实是二姑娘叫小人去伯牙斋取的琴,虽是以小人的名义赠与二姑娘,但钱却是二姑娘付的,毕竟以小人的工钱,是如何也买不起那样的好琴的。”卢喻平哭丧着脸回答。 “什么时候的事?” “两个月前的……十三号,对,十三号那日我休息,前一天二姑娘找到我,说是想买一把琴,但怕她父亲不同意,便请我去取琴,然后借口送她,如此达成。” “写字。”杨韵取了笔墨和纸放在卢喻平面前。 卢喻平赶忙接了,垂头写字,不敢怠慢。 两相比对。 话本子上的字迹倒是跟卢喻平的并不一致。 不过…… “你可知道我为什么查你?”杨韵故意问道。 “不知道。”卢喻平摇头。 “你可觉得这院子里缺了什么?” “小人不知。” “昨夜,有歹人潜入府中,掳走了二姑娘。”杨韵边说,边观察起了卢喻平的表情,“二姑娘床尾被人摆上了一株梅花,若梅花为真,则掳人者为臭名昭着的采花大盗吴梅庄,卢先生要是知道什么内情,我劝你趁早说出来,晚一分,二姑娘就危险一分。” 卢喻平的表情从震惊到担忧,看上去很是真切。 杨韵却没有轻信,收了卢喻平写的字,提步往外走,嘴里道:“在查明二姑娘下落之前,卢先生就先在这里好好待着吧。” 院中,林福已经躬身迎了过来。 “司马大人,有什么是小的帮得上忙的?”林福问。 “派人去查伯牙斋,看看二姑娘是不是在那里定了——”杨韵突然顿住,摆摆手,转头对沈栩安道:“我们亲自去查,若那琴有什么含义,可能与制琴工匠有关。” 两人当即出了院门。 林福提着袍子,小跑着追上,问:“此事可要禀报老爷?” “林管家,刺史大人正逢年末评校,多的要忙的事,既然他将此事全权交给我来办,那这种小事就要不必去请示他。”杨韵斜眸看了眼林福。 后头的林福应声,不敢不从。 出林府。 杨韵和沈栩安问了一下路,找到了伯牙斋。 伯牙斋的老板是个年过五旬的中年人,大腹便便,一脸和善。听到杨韵自报身份,老板请他们进门,又着人备茶,态度很是恭敬。 “林家的二姑娘?” “没什么印象了。” 老板摇头,不过又立马说道:“我们这儿都是有台账的,两位大人要是能确定买琴和取琴的日子,我们倒是能查一查。” “十月十三日取的琴。”杨韵说。 听到回答,老板急忙支使小二去捧台账来。 杨韵继续道:“烦请老板将制琴的工匠也一并请过来,当然,我希望老板能呈上一份载有所有工匠、伙计名字的名单给我,以便我核查。” “好,好的,请两位稍等。”老板答应得痛快。 趁着老板离开,一直沉默不已的沈栩安侧身偏头,轻声问道:“你觉得林二姑娘离家出走的可能性有多大?” “凭证据的话,五成……”杨韵转眸看他,“凭直觉的话,九成。” 第75章 平安哥 不多时。 工匠们都被带到了后堂,一同送来的,还有写了工匠和伙计名字的册子。 一页页翻看下来,杨韵并没有看到任何名字里带安字的。 而等到她去查十月十三日那日的台账时,看到的,却是一片墨迹。那墨迹不偏不倚,正正好盖在十三日那一栏,即盖过了定琴者,也盖过了取琴者。 “这是?” 杨韵指着墨迹问老板。 老板探头看了眼,讶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他略微惊慌地解释:“小人并不知道这日台账被掩盖了,不过,不过小人聘请的账房先生记性很好,当日若是他在店内,他说不定记得。” 又喊:“账房!账房快过来!” 被点到名的账房匆匆跑来。 “十月十三日你在不在店内?”老板问。 账房摸了摸自己的那一小戳山羊胡须,眯着眼,说:“自然在的,老板,小的每月只有月底那日才休息,别的时候都在店里,可不敢怠慢。” “那你记得——” 老板扭头望向杨韵。 杨韵接口道:“十月十三日,你们店内售出一把定制的青鸾古琴仿品,你可记得是谁定的,谁取的?” “十月十三……日……”账房蹙眉,细细回想,沉吟了许久,才揪着胡须回答:“青鸾古琴的仿品至今只售出过三把,小的记得,那日来取琴的是个青衫书生,脸白,削瘦,背脊有些佝偻。” “定琴的人呢?”杨韵追问。 “定琴的……”账房想了想,说:“也是他啊……当时他进店说买青鸾古琴,听说咱们的那把不外售,便问能不能仿制,一出手便是十张银票,很是阔绰,与他那穷酸长相可不一样。” 卢喻平在骗人? 杨韵的目光在后头那些工匠身上游走,一瞥,却看到门口漏了一角灰色的衣摆。她当即起身,不动声色地边走边说:“你可还记得别的什么?这台账每日除了你,还有谁能碰到?” 账房答:“每月月中月末,都有老板过来检查台账,平时除了我以外,便只有——” “哎哟!你干嘛揪着我!” 被杨韵拎着衣领的半大小子挣扎道。 “铜板!你这是做什么?”账房声音有些尖刻,急忙求饶:“大人,铜板是店里的学徒,他不是歹人,至多就是好奇了点,才会在门口偷听。” 老板也跟着求情:“大人,她的确是我们店的学徒。” 杨韵低眸看着手里的这个光头小子,端详一二,松开他,说:“谁让你在门口偷听的?还有,账房先生,你方才说,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能接触到台账?” 账房先生那话在嘴里滚了好几圈,最终一闭眼,答道:“是铜板。” “是我啊!怎么啦!” 叫做铜板的光头小子叉腰说:“我看老板要查台账,我就想着过来听一听你们在忙什么,你们也没说不许人听啊。” “长得不高,口气不小。”杨韵拍了拍他的光头,说:“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要涂了那一页,是谁让你涂的?” “你你你——你怎么知道是我涂的?”铜板后退数步,又惊又怕地问。 “本来不知道,你在门口偷听,我便知道了。”杨韵蹲下神,与他平时,“告诉我,谁让你涂的?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的话,或许你能救一个人的性命。” 铜板的脸色随着杨韵的话出现了些许变化。 他狐疑地打量着杨韵,“你是什么人?” “铜板!” 老板呵斥一句,小跑着过去抱住铜板,讪笑道:“大人,您别跟孩子计较,她手艺好,跟在店里制琴已经有好几年了,也是仗着这份手艺养刁了脾气,没大没小的。” “大人?他是什么大人?府衙的吗?”铜板瞪眼。 “是,我是府衙新上任的司马。”杨韵点头。 铜板切了声,扭身缩去老板怀里,瓮声瓮气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呀,我都是贪玩,不小心弄撒了墨汁,涂了那一页。” “你要是撒谎的话,那我们只能带人将伯牙斋给封了。”沈栩安掸了掸袍子起身,面若冰霜,“你……你们,都算做是一起人命案子的嫌疑人,一并下狱。” “大人饶命!” 账房扑通跪地。 后头那些匠人也跟着跪在了地上,纷纷求饶。 铜板回过身来,嚷道:“你是吓唬我吗?” 老板一把捂住了铜板的嘴,放她下地,拉着她一并跪下,说:“大人,铜板年少无知,着实是贪玩了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不要同她一般计较啊。” “那就取决于他到底说不说实话了。”沈栩安走到老板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铜板,“还敢用年少无知来搪塞,那就板子伺候!” 一个红脸,一个白脸。 杨韵不出声,坐回椅子上,由着沈栩安发难。 不过…… 沈栩安做这事还真是信手拈来,他那一身世家气度,不怒自威,单单是冷漠的神情,就足以吓破一些怂人的胆。 “我说就是了。” 铜板吸了吸鼻子,扁着嘴说:“是平安哥让我涂的,他说,他说……我要是帮他的忙,改明儿请我喝喜酒,还说……要是衙门的人过来问,就说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 “谁是平安哥?”沈栩安凉丝丝地问。 “平安哥就是平安哥啊!”铜板啧了声,眸子转了圈,解释道:“我也不知道他名字是什么,我是在怀湘楼认识他的,他当时在那二楼弹琴,弹得可好了。” 是卢喻平? 杨韵沉眸。 沈栩安点头,说:“老板,今日这事要是走漏了风声,你可知道是什么下场?” “知道,知道的……”老板连连点头。 杨韵指着账房先生和铜板起身:“老板是个明白人,多的我就不说了,还请账房先生和铜板跟我们走一趟。” 见几人慌张起来,杨韵微微一笑,宽慰道:“不,别紧张,不是去府衙,走吧,随我去指认一个人。” “指认平安哥吗?”铜板机灵,猜得很快,说话跟倒豆子似的,嘟嘟问个不停,“他做了什么坏事吗?你的人刚才说人命案子,他杀了人吗?” 不过,说归说,他还是跟在了杨韵身边。 第76章 地窖 “杨司马!” “那厮跑了!” 林福提着袍子从门内飞奔而出,满头大汗,神色慌张。 “往哪儿跑的?如何跑的?”杨韵皱眉。 四周她点了府衙的缉捕手巡逻,卢喻平那小鸡仔一样的身板她拎过,单凭他自己,根本不可能从缉捕手的重围里逃走。 “小人也不知道他是如何逃跑的,小人明明就用绳子捆好了他,可一转眼的功夫,连绳子带人……不,带椅子一起,都不见了。” 林福急得直挠头。 他可知道自家老爷到底有多重视这件事,要是老爷知道他看守不严,把人给放跑了,还不撕了他的皮? 想到这儿,林福打了个寒战,连忙领着杨韵二人往院内走。 就如同…… 如同林薰消失时那样,院内门窗完好,院墙外的缉捕手们也都矢口否认有人出来过。 若不是卢喻平能飞天遁地,那就是林薰这个院子里有通向外界的地道,又或者,林薰和卢喻平压根就没离开院子,而是藏在了院中某处。 “院内可有地道,地窖一类的存在?”杨韵问。 “没有。”林福摇头,说:“这边有地窖的是隔壁三姑娘的院子,但两边院子并不互通。” 他指了指墙头。 院墙上铺着铁蒺藜。 “为什么姐妹之间这么设置?”杨韵不解。 “二姑娘和三姑娘素来不睦。”林福讪笑一声,赶忙解释:“不是那种姐妹吵架,她们二人平日里感情很好。是……是两位姑娘在武艺切磋上有点儿分歧,故而在那院墙上铺了铁蒺藜,说是怕对方学自己练拳、练枪。” 杨韵不置与否,提步走到了院墙边。 两人高的院墙上铺着并不算密集的铁蒺藜,不过,这些足以防止有人越墙而过,且不存在踩缝攀爬的可能。 “你先在这儿逛一逛。”杨韵拍了拍沈栩安的肩膀。 门外。 账房和铜板有些局促地站着。 见杨韵抱着一把琴出来,铜板舔了舔嘴唇,捂着嘴巴,小声问:“这么多衙役,到底是谁死啦?大人,你要我们指认谁啊?跑掉的那人吗?” “认得吗?”杨韵把琴放在铜板手里。 “认得,这就是我做的青鸾古琴,仿得可好了,连老板都啧啧称奇。”铜板在面对古琴时,神色很是认真,手小心翼翼地拂过琴面。 直到…… 她摸到了琴头上的花和一侧的方字。 “谁!是谁在我的琴上刻了字!”铜板顿时暴跳如雷。 杨韵挑眉,低眸看他:“这琴离开伯牙斋时,琴头上没有花,上面也没刻过字吗?” “当然!”铜板咬牙,气呼呼地说:“既然是仿品,那自然是要与原青鸾古琴一模一样,我怎么可能在上面刻字!那是大不敬!” 账房先生也跟着点头,“大人,这琴是从小的手里出去的,当时小的检查过,一切完美无瑕,没有这几个刻痕。” “嗯,那劳烦两位带着琴在院中等我,我还有一些别的事要去确认。”杨韵颔首一礼,拂袍走向林雅的院子。 隔着门,院内传出了叮叮当当的铃铛声。 “姑娘,这声音很清脆,很配您。” 婢女的恭维声传来。 透过门缝,杨韵看到林雅换了身天青色的短袄,织锦上的兰花图案在日光下泛着淡淡的金光,领口与袖口勾勒着银线,反倒中和了金光带来的庸俗之气。 下身是墨绿色的长裙,层层叠叠,裙摆宽大,走动间宛如池中轻摆的荷叶,既显身姿曼妙,又带着一份沉稳与端庄。 视线上移。 林雅发髻高束,斜插一支白玉簪,簪头垂下几缕流苏,与耳垂上挂着的珍珠耳环一同摇晃着。 铃铛声来自她的手腕间的那个手镯。 她笑着,不断抬手摇着镯子,一转眸,与门外的杨韵正好对上了目光。 “谁?” “谁在外面?” 林雅收敛笑容,高声喝道。 婢女们当即冲过来打开门,手里握着的笤帚等事物似要砸来杨韵的头上。 “在下新任司马,杨礼成。”杨韵拱手一礼。 “哦……我认得你,方才你跟在我爹身边进院的。”林雅想了想,福身回了一礼后,摆手让婢女们退下,说:“大人是有什么事吗?如刚才那般在门口窥探,可不是君子所为。” 杨韵跨进门,扫了一眼院中几张大桌子,以及桌上摊开的那些书籍。 “三姑娘这是在晒书吗?”杨韵问。 林雅绷着脸,略显僵硬地点了点头,“前些日子不是下雨就是下雪,好不容易抓着个晴天,自然是要晒一晒书的。” “听闻三姑娘院中有一处地窖,可否请三姑娘带路,让我去地窖瞧瞧?”杨韵又问。 听到这话,林雅脸色微变,蹙眉道:“我爹请大人到家里来做客,大人却要进女眷院中地窖搜查?这不合规矩吧?” “事急从权,我想……即便是刺史大人在这儿,也会同意我检查一下三姑娘的地窖的。”杨韵面带微笑,却寸步不让。 “你!” “你好生无礼!” 林雅瞪了过来。 “在哪儿?三姑娘?”杨韵逼问。 “你——”林雅哼了声,指着那些堆满了书籍的桌子,“我在晒书呢,桌子挡住了地窖的门,怎么,大人要搬开我的桌子吗?” 桌子四面有挡板,一眼过去,看不到底下盖了什么。 “那就搬开。” 杨韵走到门口,伸手一摆,便喊来了四个身强体壮的缉捕手。 “慢着!”林雅挡在桌子前,杏眼圆睁,“这些可都是前朝古籍,你们这些五大三粗的人怎么能随便搬动?要搬可以,只能你一个人搬,这些人都出去!” 这个你…… 指的是杨韵。 杨韵偏头看着林雅,一时间有些搞不懂林雅这是在拖什么,难不成她一个人搬书,就搬不完了? 带着这种费解,杨韵还真就让缉捕手退去了院外,自己则撸着袖子开始将古书一本本收拢,转移地方。 搬书的时间不长。 半个时辰后,所有翻开的古籍都被仔细收集起来,一一堆垒到了另外那张桌子上。 “现在能喊人一起搬桌子了吗?三姑娘?”杨韵问。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杨韵把门外的缉捕手喊进来,几个人合力,将这实心的桌台给挪到了一旁。 而此刻,地窖的门也露了出来。 第77章 交手 “里面存的是冰,现在天气这么冷,你确定要下去?” 林雅提着裙子问。 “不下去怎么搜查呢?”杨韵含笑回道。 她额角带汗,眼尾微红,明明笑着,明明头顶是冬日暖阳,可林雅却看得心里发凉,如坠冰窟。 “你搜便是了,我倒要看看你能搜个什么东西出来。”林雅抄着手,别过了头。 叮叮当当声音不断。 杨韵嗯了声,独自推开地窖的门,后冲缉捕手们一挥,说:“我进去查,你们去三姑娘后院搜。” “喂喂喂!” 听到要查后院,林雅急了,展开手臂就拦住了缉捕手们的去路,说:“查我地窖就算了,还想要查我后院?你们放肆!” “你费劲心思在前院这里搭台唱戏,甚至对搜查地窖一事百般阻挠,不就是想转移我的注意力吗?三姑娘,这些小把戏我都见过,你可以收起来了。” 杨韵的话叫林雅的脸色瞬间苍白。 其实一开始杨韵还真没反应过来,毕竟,这些手段实在太拙劣了,拙劣到她以为眼前这个少女只是耍性子而已。 但随着杨韵的书收到尾声。 她发现,林雅至少有三次去看身后的婢女。那婢女收到林雅的目光后,就立刻去了后院,去时空着手,回来时也空着手,每次不过几十息的功夫。 后院有什么? 能猜的,也不过就几个可能。 杨韵也不下地窖了,坐在口子处,示意缉捕手们无需在意,直接去查。 然—— 林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握住长枪,横枪站在了众缉捕手面前。她转腕,舞得呼呼起风,眉眼间闪过几分凌厉之意。 “我倒要看看,谁敢擅自搜查我的院子!真以为我们家是什么好欺辱的门楣吗?” “那我来讨教一二。” 杨韵捡了一旁的笤帚,笑眯眯道:“你们继续去查。” 锵! 长枪如游龙破空,斜崩而出,刺向了第一个迈出步子的缉捕手。 可杨韵也不慢。 她反手挑去,以轻松写意之姿截住了林雅这一枪,紧接着,抛手反打,把林雅的长枪给托打高抬了数尺 “你这是在羞辱我们林家!”林雅紧咬着嘴唇,眼底浮现怒意,手却握得更紧了些,枪尖一抖,带出几点银光,直逼杨韵面门。 这一枪快如闪电,力道十足,足以洞穿金石 杀机临门,杨韵不倒是急不慢,脚下连转数步,灵动又轻盈地躲开了这一击,其后,侧身抬腕,手中的笤帚顺势一扫。 啪! 笤帚散开枝丫,打在了枪身上,化去了这一枪的力道。 啪! 第二下打在了林雅的手背上。 本就白皙的皮肤顿时红了一片,尽是笤帚的红印。 林雅并不觉得痛,只觉得羞愧难当,当即转枪一带,反绞着笤帚带飞。同时,她收力回身,长枪在半空中转动一圈后,于另一侧反刺出去,枪尖再次指向了杨韵的要害。 两人的交手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林雅的长枪大开大合,每一击都充满了力量与速度,而杨韵则以柔克刚,笤帚在她手中变得异常灵活,变得如同利剑长刀,化解了林雅频繁的攻势。 笤帚啪啪打在枪身上。 但更像是打在了林雅的脸上。 “三姑娘,听说你和二姑娘在武学造诣上有些不合?”杨韵边打边问,笤帚忽然一变,不再是简单的横扫,而是点、挑、拨、缠,招招不离林雅的长枪。 林雅眉头微皱。 她知道自己遇到了高手。 “是又怎样?你不会怀疑是我干的吧?”林雅深吸一口气,枪法一变,改了大开大合之势,转攻为守,退了数步, “我怀疑是你干的?”杨韵以笤帚打在枪身上,猛猛往下一顶,脚紧跟着踩在了枪头处,侧眸望着林雅,“我什么时候怀疑过三姑娘你?为什么你会觉得,你和二姑娘不和,我便会因此怀疑你?”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林雅突然抛了长枪,脸色难看地抱着手臂再往后退了一步,垂眸道:“你剑法不错,即便拿的是个笤帚也能压制于我,我认输。” “承让。”杨韵松开了长枪,丢了笤帚,拱手道:“方才多有得罪。” “大人!” 缉捕手们回来了。 “后院什么也没搜到。” “里里外外都搜过了,并没有任何可疑的痕迹。” 缉捕手们没有直接点名要搜的东西。 “既然没有搜到,还不快滚!”林雅红着脸,扫了那些缉捕手一眼,目光再看向杨韵时,脸更红了些,“还有你,既然你什么也没搜到,你是不是该赔礼道歉?” “是在下的不是。”杨韵再次拱手。 “这样就算道歉了?”林雅抿着唇,脸红到了脖子根。 杨韵从善如流地问:“依三姑娘之见,在下该如何道歉?” “请我吃一顿饭吧。”林雅勾唇,想笑,却忍住了,哼道:“你带着这些人强闯进来,说搜就搜,还打了我的手背,让你请吃饭,不过分吧?” 说罢,她伸手。 手背上横横竖竖不少红肿的印子。 “是,不过分,不过这段时间在下有要事在身,不便请客,三姑娘可愿意再等上一段时间?”杨韵问。 “好呀,我等着你便是。”林雅点头。 杨韵状似无意地扫了眼半开着的地窖,没有再提搜查地窖的事,而是张臂挥手,示意缉捕手们跟着自己出去。 隔壁的院子里。 沈栩安已经里外搜查过好几圈了,的确没有找到什么逃脱的痕迹,也没有发现任何私密的密道或者地窖的存在。 但越是这么找,一旁跟着的林福就越是大汗淋漓。 “大、大人……这人……到底是怎么丢的?”林福小声询问。 “你问我?”沈栩安瞥了他一眼,背着手站去窗边,说:“不如你来回忆回忆,你离开这里后,还发生了什么?中间搁了多久?” “肯定是什么都没发生的,若有事,他们不敢瞒报。”林福连连摆手,“至于去了多久,大人,小的不过是去如厕了一趟,左右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哇。” 沈栩安要说话,抬眸,却看到杨韵回来了。 “有什么发现?” 他迎了出去。 “隔壁的确有个地窖,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人就在里面。”杨韵走近了,以手掩唇,低声说:“我已经喊人在外面埋伏了,就看林三姑娘什么时候转移里面的人了。” 林雅是在故布疑阵,真中有假! 以古籍书桌压住地窖为幌子,诱她先一步注意地窖,后故意与婢女眉眼传询,以后院似乎有猫腻为诱饵,如此反复折腾,真正藏了人的,恐怕就是最开始想搜却在一通忙活之后没搜的地窖了。 能通读古籍……的确不该是只会拙劣手段的人。 第78章 戏子 白日里,除了晒书看书,林雅的院子没有任何别的动静。 杨韵想着,留账房和铜板在林家也没有意义,便嘱咐他们不要声张自己来过林家一事,以及最近不要离开滁州,随叫随到,然后就送他们出了府。 她自己没急着走,而是坐在院中,优哉游哉地看起了林薰的那些话本子。 林福急坏了。 在躺椅旁来来回回踱步。 “大人……” “大人……” “咱们真不用去追人吗?” 林福小声询问。 “自有缉捕手去追。”杨韵翻过一页。 闻言,林福暗自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他还以为这新来的司马是个靠谱的,没想到,跟上一个司马一样啊,都是尸位素餐的酒囊饭袋。 “看看这本。”沈栩安伸手,递来了他看的那本。 杨韵接过来一看。 这话本子讲的是书生与狐妖的故事,人物老套,故事却有些新奇。那书生落榜回乡,途经一荒山,遇到了被陷阱困住的小狐狸,与小狐狸开始了一系列的爱恨纠缠。 沈栩安翻开的这一页有水渍痕迹,似乎是阅读此页的那人落了泪。 “看后面。”沈栩安说。 顺着他的话,杨韵翻到了第二页。 被书生搭救的狐妖在修得人形之后,前来报恩,给了书生荣华和富贵。狐妖本来是要离开的,却在与书生日夜的相处中,意外爱上了书生。 然而…… 书生在京城遇到了官家小姐,早就和小姐私定了终生。 狐妖并不强求,也没有选择默默离开,而是伪装成了男人,与书生做起了同窗,以兄弟相称呼。 在这一页页尾,写着娟秀的一行小字: 原来爱慕并一定要开花结果,即便只是遥遥看着,看着他好,便足矣。 “你认为这是二姑娘写的?”杨韵问。 “方才在屋内搜查时,看到过二姑娘写的诗,这的确是她的字迹。”沈栩安回答。 杨韵哦了声,余光瞥见欲语还休的林福,遂仰头道:“林管家想说什么?可是还有什么没告诉我们的?” “没,没什么。” 林福连连摇头。 真遇上了个愿意踏实办事的,他冒险说了也就罢了,眼前这两个游手好闲的废物可是指望不上的,他没道理惹一身骚。 想到这儿,林福板着脸低头,掩去了神色。 “那就算了。” 杨韵合书,伸了个懒腰起身,说:“今日就查到这儿吧,等明儿咱们再来继续搜查。” 见他们真要走。 林福欸了声,问:“两位就这么应付了事,不怕老爷降罪吗?” 二姑娘可是至今下落不明,若那贼人有行凶之意,那拖沓的这些时间里,二姑娘岂不是每一刻都有生命危险? 无论如何,他就算不提那事,也还是得多嘴再提醒一次。 “即便抛开降不降罪一说,二姑娘那也是一条鲜活的人命啊,两位岂能这般吊儿郎当,不当一回事。”林福道。 杨韵知道这位大概是心里有了成见,便竖起手指嘘了声,然后指了指隔壁林雅的院子,压低声音说:“林管家,有些事我不便细说,但请你放心,我们绝没有懈怠之意,等过了今晚,或许一切就有了结果。” 三姑娘的院子? 今晚? 林福心里闪过了一个不该有的念头。 他摇了摇头,企图将这个念头甩出去脑海。 “司马大人不是在诓我?”林福犹疑道。 杨韵正色,拱手一礼,说:“林管家知道什么,还请直言,在下绝不会外泄,会保证林管家你的安全。” 又说:“不管发生什么,在下会一力承担,必不叫林管家你受刺史大人责罚。” 如此保证,林福沉吟一声,解释道:“一年前,二姑娘其实寻过一次死。老爷明令禁止过我们与旁人说起这事,但……但二姑娘当时就念过那一句话。” 话本子上的那句? 杨韵蹙眉,问:“当时卢喻平来了吗?” 仔细回想了一会儿,林福摇头,回答道:“他是半年前来的,也是因为那次寻死,二姑娘开始爱上了抚琴,老爷寻了很多位教习入府,二姑娘都不满意,最后挑挑拣拣,才选中了卢喻平。” 明明只是个落魄书生,琴技也是平平,可他一来,二姑娘的心情就好了许多,会笑了,也愿意和老爷说话了。 如此,老爷实在没办法,才勉强留下了卢喻平。 “方便我问一句吗?二姑娘当年寻死的理由是?”杨韵追问。 林福脸色微变,咬了咬牙,说:“小的若是说了,两位决计不能对外相传,否则二姑娘的名声便毁了,那周家肯定要巨亲的。” 他偏头看一眼外面,似乎是很担心被人听到自己这些话。 “你放心,我们嘴巴严实得很。”杨韵严肃地说。 “二姑娘与城里唱戏的无双班里的一个戏子有了来往,那戏子哄着二姑娘写了二十来封信,又捏着那些信和二姑娘的玉佩,上门求娶。”林福略带了几分难为情地缓缓道来。 一个戏子,竟妄图以此来求娶堂堂刺史大人的千金,何其可笑! “那后来怎么办的?” 杨韵问了出口,却立刻意识到了戏子的下场,说:“死了,对吧?” 林福点头。 沉默片刻后,他继续说道:“老爷自然震怒不已,当即打杀了那戏子,后与无双班达成了交易,那班主带着无双班离开了滁州。至于二姑娘……她羞愧难当,那天夜里她躲开婢女,在房内企图自缢。” 也是那次自缢后,二姑娘就开始郁郁寡欢了。 “她是真心喜爱那个戏子?”杨韵不解。 若戏子摆明了是在哄骗,林雅如何会沉湎其中?还是说,戏子是幌子,她心之所系者,另有他人。 “定是喜爱的,那戏子头七时,二姑娘还亲自烧了纸钱祭拜。可他们身份悬殊,怎么可能在一起?更别说,当时周家已经有了要相看的意思,老爷与那边走动也十分活络。”林福唏嘘道。 杨韵拍了拍林福的肩膀,“谢林管家跟我们说这么多,时候不早了,林管家也去休息吧,夜里要是听到什么动静,不必出来,叫下人们也都待在房中,免得受伤。” 林福赶忙答应。 第79章 他的身份 黄昏时分。 杨韵和沈栩安告辞。 等回家换了身轻便的窄袖衣服后,两人又重新摸进了林家,且避开了各处的婢女家仆们。 “可有动静?” 杨韵问。 蹲在墙角的缉捕手之一武国摇摇头,禀道:“那林三姑娘就出来去前厅吃了一次饭,再没有别的举动了,院内也只有婢女们走动,没看到其他人。” “你们去休息,这里我们来守着。”杨韵摸了一锭银子递给武国,轻笑道:“天冷,带兄弟几个去喝一杯热热身子,要是林雅能忍,咱们可还得守上几夜。” 林雅能忍吗? 的确能忍。 杨韵蹲在墙角直守到了凌晨时分,睡眼惺忪,才听到院墙内传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外面有人吗?” “三姑娘,没有。” “你,提着这个下去,你,去门口看看。” “三姑娘,这炭火可不好送下去,不如奴婢烧点儿热水送下去吧?” “也行,那你快去烧热水。对了,被子送了几张?再多补些,要是外面还有人走动,咱们就多等等。” “回三姑娘,被子一共送了六床下去,该是够了的。” 不多时,院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 婢女探出半个脑袋来,左看右看,确认下人也没有在外面走动,才缩回去,禀道:“三姑娘,没人了,这会儿天快亮了,正是困顿的时候,只怕门童都打起了瞌睡。” 林雅道:“那正好,我去接他。” 杨韵和沈栩安很是默契地摸向了院门口。 “呀,你怎么冻成这样了,不是给你送了被子吗?”林雅掩唇,望着哆哆嗦嗦的卢喻平道。 她那神情…… 杨韵总觉得带了几分不怀好意。 那厢,卢喻平刚从地窖里出来,眼睫头发上都结了一层霜,嘴唇更是冻得发了乌。他接了婢女送来的热茶,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总算是缓过一口气来,脸色好了很多。 “谢,谢三姑娘相助。”卢喻平还记得向林雅行礼道谢。 林雅摆摆手,提着裙子朝门口走了几步,扭头道:“还不跟上?趁着现在外面没什么人,我将你送出去。” “可……”卢喻平没动。 “可什么可?我帮你,是因为我阿姊。”林雅走回去,一根手指点在卢喻平的额头上,“你最好是快点儿找到我阿姊!她都没出过远门,这一声不响就跑了,天知道躲在哪儿呢。” 卢喻平没有反抗,再抬手一礼,说:“在下一定寻回二姑娘。” 砰! 杨韵踢开了门。 林雅被这东西吓到,回身一看,见是杨韵来了,忙伸手将卢喻平挡在了身后,结巴道:“你,你怎么在这儿?你来做什么?” “三姑娘,既然你担心你阿姊,为何不向我们坦白?我们是府衙的人,有人手也有能力寻到你阿姊,总比你将希望寄托在这个书生身上的好。” “你快跑,我拦住他们。”林雅不欲多说,接了婢女抛来的长枪,凌空一舞,另一只手抓着卢喻平的衣领,把人往外推。 婢女们也都纷纷围了过来,想要帮卢喻平寻一个出路。 “三姑娘何必做到这个地步?”杨韵已然看不懂了。 “你不懂。”林雅苦笑着摇摇头,说:“你们这些男人如何能懂?” 杨韵没打算跟林雅交手,只是给了沈栩安一个眼神,随后重新看向林雅,“三姑娘,你不说,我们如何能懂?” 沈栩安了然,背着手站在一旁,任由卢喻平夺门而逃。 “没有什么好说的。”林雅也看出了杨韵不欲交手的意思,眼神落寞地垂下手,“谢司马大人高抬贵手,我想……他很快就会把阿姊找回来的。” “那四姑娘能给我说说他们的故事吗?”杨韵走近了些。 林雅斜眸去看沈栩安:“让他出去,我只告诉你一人。” 沈栩安有些无奈,但还是摊了摊手,转身走出院子。他抬眸望了一眼,看到了翻墙而出的卢喻平,也看到了紧跟着出去的缉捕手。 思索了一下,沈栩安提袍追了上去。 院内。 林雅和杨韵坐进正厅后,婢女端来了热茶。 “卢喻平的原名叫方平安。”林雅顿了顿,说:“他本是滁州人,他的父亲……是滁州有名的戏班——无双班子的班主方季月。” “是他?”杨韵有些惊讶。 “你知道他?”林雅更加诧异。 杨韵以拳抵嘴,咳了声,说道:“既然是查林二姑娘的失踪案,自然对于她有关的人都得细查,所以当年无双班子的事我略有耳闻。” “既然你知道,那我就不赘述了。”林雅端着茶喝了口,目光落在飘飘升起的热气上,眼神一时间有些恍惚,“阿姊一向喜欢无拘无束的生活,年少时,学枪是在家里学,学拳是去嵩山学,为了这份短暂的自由,她宁愿上嵩山吃苦。” 再后来? 短暂的自由结束,林薰回到了偌大的林家内。然而不管家里的人对她多好,她始终视这里为牢笼,期待着有朝一日能从牢笼中挣脱。 “阿姊说,见过了天地辽阔,才觉得这四方院中是如何的狭小。” 林雅笑了笑。 她没见过,也无从想象。 直到…… 卢喻平出现了。 这个男人一露面,她那鲜少露出笑容的二姐居然破天荒地笑了,当天甚至吃了好些饭,脸色都红润了许多,看着精气神很不错。 “三妹,我要学琴,你帮我。” 当时林薰是这么说的。 于是林雅就开始筹划…… 她以各种宴会的名义,带着姐姐结识世家贵女,同时也借着这个机会让姐姐名正言顺地接触到古琴。从接触到热爱,一切都水到渠成。 既然想学,那就得请教习。 当父亲将滁州内外的那些教习先生请到府上时,是林雅在背后作怪,逼得那些教习先生一个个知难而退,最后只剩下了姐姐希望的那一位。 “那段日子应该是姐姐最快乐的时候。”林雅淡淡地说:“可我知道,他们的这段感情是不被允许的,一旦暴露,方平安就只有一个下场。” 她知道,林薰何尝不知? 所以,当周家拿走林薰的八字,当林家开始与周家议亲时,林薰明白,到了她该选择的时候了。 这一次…… 她不希望闹出人命。 第80章 告密 听到这里。 杨韵差不多能明白,林薰这是在计划什么了。 “你姐姐是希望,卢喻平是那个找回她的人?”杨韵问。 如果救回林薰的是卢喻平,即便林岳不喜他,看不起他,也不得不奉他为座上宾,更可能被救命之恩裹胁,不得不将林薰许配给他。 这…… 就是林薰的计划吗? “司马大人既然清楚,那我也就不多说了。”林雅放了茶盏,怅然地说道:“虽然我不赞同姐姐的这个做法,但她的确是怕了。” “或许我可以帮你们,帮她。”杨韵说。 “你?你愿意帮她?”林雅秀目瞪大了些,忽而笑了笑,摇头道:“你不会是在给我下套吧?不,你什么都不用做,在这里陪着我说说话就行了。” 一副摆明了就是要耗时间的态度。 “那,你要听听我的看法吗?”杨韵偏头望着她。 林雅的脸猝然一红,口吃了起来,“我,你,你什么看法?说来听听便是。” “你父亲有多想与周家结亲?”杨韵率先抛出了一个问题,不等林雅回答,立刻说道:“我且猜一下,很想,否则不会事实迁就二姑娘,更不会为了周家的礼数来前后遮掩。” 从林雅微微变化的表情来看,杨韵猜对了。 于是,杨韵继续开口: “假如救二姑娘的真是卢喻平,你可想过,他能不能顺利进城,能不能顺利在人前露面?能不能成功借此邀功?” “我能想明白的弯弯绕绕,你父岂会想不明白?一旦他知道这是二姑娘自导自演的戏码,他会怎么做?” “恐怕,一切就都只是一年前的那场悲剧的再现罢了。” 杨韵每说一个字,林雅的脸色就难看几分。 不…… 不会的…… 父亲的确很想要和周家联姻。 毕竟,父亲已经在滁州刺史这位置上坐了十年之久,而昔日与他平起平坐的那些人,早就已经入了内阁。 倘若和周家联姻,父亲来年入阁一事就稳了七八成。 可即便是再想促成与周家的亲事,父亲也不会拿自己官声名望来做垫脚石啊!戕害自家的救命恩人这种事,一旦被人抓住,那可是蚁穴溃堤般的把柄。 “你到底知道当年多少事?谁跟你说的?不会是林福吧?”林雅后知后觉地问。 “不多,但已经能梳理各种脉络。”杨韵答。 婢女们已经退下。 厅内只有杨韵和林雅二人,茶香散去,冷风拂入,带进了几分寒冬的冷肃。 林雅长处一口气,缓缓道: “当年,若不是方平安自己不慎,岂会被那戏子钻了空子?” 嗯? 原来还有卢喻平的事? 杨韵听到这句话,立刻就在脑子里补完了故事。 果然,紧接着便听到林雅往下说:“那戏子无意间发现了方平安和阿姊的书信,他极擅长模仿笔迹,只看了一两封,便能仿得一般无二。” 仿好书信后,戏子带着偷来的玉佩找上了门。 一开始自然是没有闹大的,林岳亲自接见,想着用钱打发了事。却没想到那戏子是个胃口大的,张嘴就要万两黄金,否则便要去上告。 告什么? 自然是告滁州刺史林岳棒打鸳鸯,以官压人。 “打杀他用的是什么理由?”杨韵问。 林雅屈指点在桌上,敲了两下,“方大班自知儿子酿成大错,一方面将方平安送出去了滁州,另一方面以戏子偷盗之名,抓了戏子扭送府衙。” 抓了人的当天府衙里的人就拷打画押了,迅速结案,最后一卷草席裹着那戏子,直接扔去了郊林的乱葬岗里。 “刺史大人什么态度?”杨韵又问。 “我爹?一开始他勃然大怒,但后来阿姊她百般劝说,他也就没把无双班子的人如何。”林雅迟疑了一会儿,眸光流转,说:“但其实……我也不清楚为什么我爹他会愿意和方大班合作,以他的脾气,没拖刀砍死方平安,都算方平安跑得快的。” 哒。 院门处传来了极轻的一声推门声。 两人同时转头,看到林岳面沉如水的背手走了进来。他脚步沉重,气势汹汹,似乎是满载怒气。 “爹!”林雅有些慌张,连忙起身,与杨韵保持了一些距离,“您怎么来了?这么早,可是要去府衙?” “你也知道这么早?天还没亮,便容外男在府内逗留,你还要不要你的闺誉了?从前胡闹便也罢了,现在都什么年纪了,还在胡闹!”林岳呵斥道。 等到走近厅内,看到坐在一旁的杨韵时,林岳明显愣了一下。他眉头一拧,问:“杨司马?怎么是你?” “下官拜见刺史大人。”杨韵起身行礼,“因为有些事要同三姑娘问询,所以连夜赶过来了,惊扰了大人您,还请恕罪。” “爹,是谁跟你说了什么吗?”林雅不解。 若不是下人多嘴,爹这会儿该是要去府衙了,怎么会跑到她这个院子来? “你自己看。” 林岳自袖中取了一封信出来,摔在了林雅身边的桌子上。 林雅忙拆了信,打开来,一看,脸色便瞬间煞白。她练练摆手,双目噙着泪,说:“爹,我没有,我绝没有行逾矩之事!” 信纸飘飘忽忽落在了地上。 杨韵俯身,将其捡了起来。 嚯…… 原来又是一封包含情意的信,上半段在自述绵绵情意,下半段则是相约晨时在院中幽会,而落款,正是林雅。 “这封信是什么时候送到大人您案前的?”杨韵一点点折好信,心里却开始琢磨了。 “我一起来,这信就在我床前了。”林岳说。 他又问:“案子查得如何了?二姑娘下落至今不明,你可没有多少时间能耗!拖得久了,外人该察觉出异样了。” “还请大人放心,已经查得差不多了。”杨韵垂眸回答。 “那就好。” 林岳看上去并不打算久留,深深地望了女儿一眼后,转身出了院子。 等人一走,林雅骤然脱力,直接瘫软在了椅子上。 她有些后怕地拍了拍胸脯,把眼泪强行憋了回去,说:“还好让他走了,这会儿要是被抓,岂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第81章 不识字 “你家一共几个兄弟姐妹?” 杨韵问。 她不觉得这是下人告密。 写信之人有一手好字,看刚才林雅的脸色,十有八九,是将她的字体仿了个八九成的相似。 能写出这样的信,能悄无声息地将信送到林岳床头,说话这背后之人,一定是林家这些会识文断字,且来去自如的主子们。 事实上…… 在听林雅说那个故事的时候,杨韵就觉得奇怪了。一个戏子,是如何识文断字的?更别说还掌握了仿人字迹的本事。 或许,从一开始,戏子就只是一枚棋子。 “我家?”林雅眉头微蹙,说:“六兄妹,我大哥是京畿道护卫使,三妹远嫁溧水,五妹和六弟都在家中。” “庶妹庶弟?”杨韵问。 林雅面色一冷,拂袍坐下,不悦地说道:“嫡庶又如何?我家不似那些酸腐文人一样看重嫡庶,姨娘们生下孩子后,都是统一交给我娘抚养的,我们六兄妹感情好得很。” “抱歉,是我僭越了。”杨韵道歉道得很快。 “你问嫡庶做什么?”林雅气归气,却还是通情达理,“你是觉得,这信可能是我妹妹或者我弟弟写的?不可能,他们绝不会做这种事。” “是不是他们,问一下就知道了。”杨韵摊手耸肩。 林家宅子很大。 除开林岳和夫人的主院之外,林雅他们这些孩子的住处是三三两两分布在后院的,譬如林雅和林薰的院子就在一起,老四林玉容和老五林钊的院子在东边。 彼时天蒙蒙亮。 微光自东方落下,给一切都铺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林雅走在后头,瞥见了前面不算伟岸的背影,心头不知怎么的,突然开始怦怦直跳。她抬手按在胸口处,压了两下,故作平静地深呼吸了两口。 平复了一下心情后,林雅提裙,快步跟了上去。 走了约莫一刻钟。 林玉容的院子到了。 院门开着,里头是几个婢女在扫洒,站在门口一眼过去,能看到正厅内坐着一个身穿桃红色袄裙的双髻少女。 “玉容。” 林雅喊了声。 厅内的少女闻声站了起来,转头望向门口,旋即笑容满面,如花蝴蝶一般翩翩跑来。 “三姐怎么来了?你不是说最近要挑拣着晴天晒书么?可是晒完了?”林玉容说到一半,小眼神飘向杨韵,掩唇道:“这位是?好生俊俏,三姐带他来找我做什么?” “在下新任滁州司马,杨礼成。”杨韵打袖行李。 “呀,新司马这就到了?”林玉容眼睛又亮又大,传神极了,“林家玉荣拜见司马大人,不知司马大人前来,是有什么事?” 林玉容虽然一脸纯然天真的模样,可杨韵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林玉容表情之下的着急。 “玉荣——” 林雅要开口。 杨韵却打断她道:“五姑娘可知道……宅子里进了歹人?” “歹人?”林玉容一惊,捂着嘴,眼睛圆瞪,“可抓到了?” “还未。”杨韵摇头,扬声说道:“那歹人十分猖狂,居然潜入到了刺史大人的卧房内,还留下了一封挑衅的信,大人震怒,着我细查此事,我仔细一想,那歹人这般肆意,可能来过几位姑娘的院子,所以过来询问一二。” 说话时,杨韵一直在观察周围婢女的神色。 倘若送信的主使是杨玉荣,那做这件事的,极有可能是她身边的婢女。 林玉容忙请杨韵和林雅往院内走,嘴里道:“昨夜我院子里倒是没有什么异常动静,不过,大人还是细查一遍吧,光是听着,我这心里都直打哆嗦呢。” “我五妹不会武。”林雅小声解释。 “所以刺史大人才给五姑娘配了这几个会武的婢女?”杨韵一眼就看出了厅门前站着的两个婢女善武,这两位下盘很稳,走路时,轻身慢步,虎口处更是有相当明显的厚茧。 “是,我不像二姐和三姐那样……”林玉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自出生时,我便患了咳疾,并不适合练武,但爹爹觉得不会武不安全,所以特意为我挑选了武功不错的婢女。” 厅内燃着两个炭盆。 银丝炭? 杨韵有些惊讶。 林雅的院子里点的可都是普通炭火,这林玉容居然点的是银丝炭,还一点就是两盆!林家的日常用度居然还有差别? “咳咳……”林玉容捏着帕子掩唇,招呼婢女道:“快去备茶。” “吃药了吗?”林雅扶住她。 “起得早,还没吃呢。”林玉容脸色略显苍白,帕子上也洇了几点红色,“不过……那些药都一个样,喝与不喝都没有什么差。” “怎么会!”林雅竖眉,让婢女拿大氅过来,“天冷,即便不出门,你也该穿得再厚一些,药也得按时按量地喝,那可是爹从上京求来的方子,定是有用的。” 不一会儿,大氅、茶和药都到了。 林雅很是娴熟地帮林玉容披上大氅,又端了药过来,轻轻吹凉些,边喂边说:“最近府里不太平,让她们警醒些,若没事,你也别出院子,就在这儿待着。” “大人会抓住那歹人的,对吧?”林玉容歪头探出来,眯眼一笑,问。 “自然。”杨韵点头。 “唔,好苦。” 林玉容的小脸皱成了一团。 “喏,来时顺手带的。”林雅自袖中摸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放在林玉容手心,“你呀,既然怕苦,为何让人备些果脯蜜饯?” 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颗乌梅。 “因为我知道三姐会给我准备呀,我也给四姐准备了好东西呢,碧珠,快去我书房里取那一套山川赋来,陶先生批注的那一套。” 林玉容那娇软可爱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会心软。 杨韵除外。 她始终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四周,目光在近身侍奉的婢女身上来回审视。直看得婢女有些局促了,才慢悠悠地问:“昨夜你在哪儿?” “回大人,奴婢在耳房内伺候。”婢女回答。 “识字吗?” “回大人,奴婢不识字。” “你呢?”杨韵转眸看向抱着书进门的另外一个婢女。 婢女微诧,连忙摇头,说:“奴婢不识字。” “既然不识字,那你是如何在书房内准确找到这一套由陶先生批注的山川赋的?”杨韵直截了当地问。 第82章 自缢 林玉容出声,打着圆场道:“是识字的,我教的她们,但只停留在识字上,并不通意,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她们自认为不识字。” “三姐,这套书是我托姨娘从上京买来的,花了好些功夫呢。”林玉容接过了婢女递来的书籍,双手托着送到林雅面前,“知道三姐一直仰慕陶先生文采,这便算作我送三姐的年礼了,如何?” 林雅放了空碗,收下山川赋。 但她没有开口。 “三姐,你怎么了?”林玉容舒眉展目,有些惶然。 “五姑娘,有件事忘了跟你说。”杨韵含笑,目光温和,“那歹人潜入刺史大人房内时,落下了一个物件,细看之下……” 杨韵故意将每一个字都说得极慢。 “那物件,我觉得是府内之人所有。”杨韵目光一转,落在了婢女身上,“所以,只要将府内的下人聚集在一起,一一问询,我想……应该是可以揪出那歹人的。” 婢女的神色没有什么变化。 但眼神有一瞬间的慌乱。 而林玉容,她只是抬眉看了眼杨韵,柔柔道:“既如此,司马大人怎么不快些去查人?早些抓到歹人,也好让我们安心呀。” “五姑娘这院子里的也得去。”杨韵强调。 林玉容脸色微僵,掩唇说:“我这院子的下人拢共没几个,司马大人若想问,不如现在问吧?您也看到了,我身体不好,她们还得随身照顾我,离开不得太久。” “嗯,那就在这儿问,劳烦五姑娘着婢女去将院内的仆人们都喊过来,我好一一问询。”杨韵的手伸到了袖兜里,“另外,这东西……” 站在桌边的婢女似乎很紧张,一瞬不瞬地盯着杨韵的手。 厅里的气氛变得十分诡异。 饶是林雅,也察觉到了妹妹的异样。 “玉容。” 林雅突然喊了她一声。 “嗯?三姐,怎么了?”林玉容扭头问。 “方才我领路时,虽说没有明显的引导目的,但其实……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告诉我,先来你这儿,或许直接就有了答案。”林雅的脸上出现了难以言喻的悲伤,声音中的痛苦几乎要化作实质,“你自幼聪慧,父亲给我们请的教习先生们夸你夸得最多的,便是你的字,你一点就通一学就会的头脑。” 五妹和六弟的院子。 她第一步的朝向,就是五妹。 为什么呢? 是因为六弟不通文墨? 不…… 是过往的那些细枝末节一点点涌进了她的脑海。 “三姐你在说什么?怎么突然说起了这个?”林玉容的表情像是见了鬼,右手捏紧了袖摆,往后缩了缩,“我怎么听不明白你这话。” “一年前那件事发生时,爹彻查了府内,但你不在,你恰恰在事发前一夜犯了咳疾,被宋姨娘送去了安山疗养,一同过去的,还有你的这些婢女。”林雅有些失望地看着仍然在装糊涂的林玉容,说:“当年若是你没有躲去安山,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日这场闹剧了?” 林玉容匆匆起身,带得椅子往后一撞,发出了嘎吱的声音。 起身后,林玉容开始猛烈地咳嗽。 几声过去,捂着嘴的帕子已经染了红色。 “三姐这是怀疑我什么?我为什么一句也听不懂,怎么又与一年前的事扯上关系了?你口中的一年前,指的是二姐……”林玉容猝然停下,转眸去看杨韵。 好似她才是那个为二姐着想的人。 砰。 杨韵将手拍在了桌上,喝道:“还不看看你右耳上的耳坠还在不在!这可是从刺史大人房内找到的!” 那婢女几乎是下意识的就抬手去摸自己右边的耳朵了。 遭了。 露馅了! 婢女看清杨韵掌下空无一物后,知道已经没了退路,当即要跪下。林玉容却展臂一托,截住了婢女。 “司马大人这是做什么?空手一拍,就要吓唬我的婢女吗?”林玉容微眯着眼睛,冷笑道:“难道说……司马大人在府衙当差时,就是这么办案子的?无凭无据,光是一张嘴就够了?” “有一件事,不知道五姑娘清不清楚。”杨韵拍了拍手,脸上依旧是从容的笑容,缓缓道:“仿写得多了,自己写字时,也会留有一些模仿的痕迹。” 林玉容绷着脸不搭腔。 “我去准备纸和笔。”林雅转身出门。 “还……还是奴婢去吧。”那婢女脸色苍白,提着裙子追了出去。 “五姑娘,此刻你还有机会主动开口,等会儿要是验证了字迹,那事情可就不是在林家内宅可以解决的了。”杨韵说。 其实到了这个份上,她已经可以确定,那封信绝对跟林玉容有关,即便不是她写的,也一定是她授意。 那么一个简单的找寻林家二姑娘的事,其实就演变为了相对复杂的林家子嗣内斗的事,而她这个司马,并不适合掺和进来。 “五姑娘,只要你点头,我此刻便起身出门,着人请刺史大人回来。你们的林家的私事……由你们林家人来解决便可,不必经我的手。”杨韵恳切地说道。 林玉容却端着袖子,面无表情,“我不知道杨司马这是在说什么,什么叫主动开口?字迹又是怎么一回事?大清早的……三姐带杨司马闯门,一进来就百般责难,是觉得我很好欺负吗?” 说话间。 林雅已经带着笔墨和纸回来了。 但…… 那婢女没回。 而就是前后脚的功夫,另一个婢女气喘吁吁地跑进门,泪眼朦胧地喊道:“五姑娘,碧珠……碧珠她悬梁自尽了!” “什么?” 林玉容和林雅异口同声。 “这就是三姐想要的场面吗?”林玉容转眼间眼眶通红,咬唇说:“我真心对三姐,三姐却领着外男上门来诘问,更是无凭无据就逼死了我的婢女,三姐到底想要做什么!” 说完,林玉容边咳嗽,边跑了出去。 杨韵和林雅紧随其后。 婢女们的房间就在后院右侧的小厢房内,一进门,几人就看到屋内悬挂着一人,双目紧闭,已然没了呼吸。 第83章 恨 “碧珠!” 林玉容悲怆地喊了声,小跑着过去,与其他人一道将碧桃放了下来,“碧珠你为什么这么想不开?旁人诬你,你解释就是了,何苦拿自己的性命来自证。” 这句话讲得很是巧妙。 既把杨韵说成了诬陷人的那个,也给了碧珠自缢一个无法辩驳的借口。 “玉荣,事情还没查清楚,你没必要这么下定论。”林雅拧着眉头道。 “我下定论?咳咳咳……”林玉容跪坐在地上,手抚摸着碧珠的脸,噙着泪说:“三姐如此咄咄逼人,现下都闹出了人命,还在要查查查的,我不知道三姐到底在查什么!” 几个婢女匆匆出了院子去喊人。 林雅扫了她们一眼,抬头揉着眉心,缓声道:“玉荣,你该知道,即便二姐不在,即便我德行有污,周家也不会选你。” 好一句杀人诛心的话。 坐在地上的林玉容几乎是立刻就脸白如纸,她咳了一声,血直接就喷了出来。 她仰着头去看林雅,惨笑着说:“是啊,我不过是个庶女,即便养在嫡母膝下,即便琴棋书画远超你们,我也只是个孱弱不入流的庶女罢了。” “三姑娘打算怎么做?”杨韵问。 话到了这个份上,林玉容承不承认,她想,林雅心里已经都已经有了清晰的答案。 “泼我脏水这事我能算了,但她对二姐做的事……得等到二姐回来再说。”林雅单手抱臂,低着头,眼神十分落寞,“让杨司马见笑了,先前我那么激动,其实不过是内心深处的惶恐所引起的虚张声势罢了,我其实……心里都清楚。” “好,此事是你们林家私事,我就不作多评价了。”杨韵拱手。 屋内的林玉容看杨韵要走,不知怎的,突然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 “司马大人这就走了?不留下来看看这一出姐妹争斗的戏码吗?” “我自认为不管是才情还是涵养都不输给三姐二姐,甚至我的生母出生福州王氏,家底殷实,可最后呢?一切都越不过嫡庶那两个字!” “二姐她贪恋自由,便能自小在外学拳,养出个恣意妄为的性子回了滁州,闹得宅院不宁,爹却能鞍前马后地为她收拾残局!还为她寻了周家这门望亲,就因为她是嫡女么?凭什么?” “三姐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几次婉拒了周家的相看,你琴棋书画一点不通,你以为你不拒绝周家,周家真就看得上你?我可听三郎说过,若娶的是你……若娶的是你便极好!” 血从林玉容嘴角流下。 她越说越激动,最后咳得整个脸都出现了不寻常的酡红。 “五姑娘!” 婢女赶忙端药过来。 林玉容却不肯喝,一双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林雅,“三姐怎么不说话?又在可怜我了,是吗?既然那么可怜我,不如成全我!应了那周家的亲事。” 应了? 杨韵挑眉。 心思一转,她也就明白了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周家要是娶了没有才情且德行有污的林雅,那林家自然就矮上一截,少不得要上演娥皇女英的戏码,让林玉容带着丰厚的嫁妆过去托一托林雅的身份。 “好啊,我成全你。”林雅很是痛快地点头,目光冷漠,语气悲悯,“不过不是我嫁过去,我会直接跟父亲讲清楚你和周三郎的渊源,周三郎若真对你有情,那他何必兜圈子?直接排除万难娶你为妻就是了。” “你!”林玉容两眼一翻,直接倒了下去。 一旁的婢女赶忙将人扶住。 内院顿时乱作一团,大夫来了,林福来了,林玉容的生母王姨娘也来了。哭声骂声不断,都快撑破了这小院子。 “你为何要这么对你妹妹!”王姨娘揪着林雅的衣服,一下下捶她,“你明明知道你妹妹身子不好,你还这么气她,你是不是恨不得你妹妹死了,外面那些想要相看你的人,才没了对比是不是!” 杨韵想要上前帮忙。 林雅却轻轻摇了摇头,随后低眸看着王姨娘,说:“王姨娘,妹妹身体不好不是她做错事的理由,先让大夫给妹妹治病,其他的,等爹回来了再谈也不迟。” 又说:“杨司马,时候不早了,你该去府衙上值了。” “是。”杨韵点头。 “你不许走!”王姨娘转头就又企图抓杨韵,“别以为你是什么劳什子的司马,我就怕了你!你别走!等老爷回来,要是知道你这么对他女儿,害得他女儿发了病,定饶不了你!” 杨韵侧身让开,没让王姨娘碰到,似笑非笑地说道:“王姨娘就不想先问问你家女儿做了什么?这本是私事,王姨娘若强让留下,那到时候可是要升堂的正案了,王姨娘想清楚了?” “想……想清楚?” 王姨娘眼珠子一瞪,讪讪拍了拍手,扭头冲婢女颔首,问:“五姑娘到底怎么了?方才你就支支吾吾,快解释给我听。” 婢女便压低声音,攀去王姨娘耳边,这样这样,那样那样,好一番解释。 而王姨娘的脸,红了又绿,绿了又红,十分精彩。 林福满头大汗地从里屋出来,拉着杨韵走到一旁,小声询问:“杨司马,待会儿小人该如何同老爷解释?这事……这事不会跟小人同你讲的那事有关吧?” 里屋血水端了一盆又一盆。 光是看着,林福都背脊发寒,只觉得五姑娘这回可能是踏入鬼门关了。 “与林管家你的关系不大。” 杨韵没提林薰的筹谋,只说了当年戏子拿的书信可能是林玉容仿写,昨夜那封信也可能出自林玉容的手,又复述了几句林玉容与林雅之见的龃龉。 林福顿时嘶了声,捂了把脸,叹道:“瞧这事闹的,让杨司马见笑了。” “出了这门,我什么也不会记得。”杨韵敛眸。 那厢—— 院门被推开。 林岳独自一人拂袍跨进门,目光在院中搜寻了一番后,落在了林雅的身上。他几步走进院子,待到走近,扬手便给了林雅一巴掌。 他是武将。 一掌下去,林雅右脸顿时肿得老高,嘴角溢血。 “老爷。”王姨娘开口。 谁料…… 林岳一言不发,反手又给了王姨娘一耳光,冷声说:“便是你日日娇惯她,才惯出她那么一个锱铢必较的性子!酿成今日大错,你有八成责任,给我滚去祠堂抄经!” 第84章 桐村 两巴掌打得院内鸦雀无声。 林岳本要再度说话,一扭头,看到走过来的杨韵后,停了下来。 他脸上的怒气渐渐消弭。 几息过后,林岳重新开口:“杨司马,此地到底是我女儿的内院,你若没有什么事,便出去查案子吧。” 王姨娘欲言又止。 显然,她想问什么案子,但脸部的疼痛让她及时住了嘴。 “是。”杨韵抬袖一礼,提步自游廊出来,往门口走。 林雅却在杨韵要出门时,含糊地喊了她一声,随后盯着来自父亲的严厉目光,一路小跑过去,从袖子里摸出个东西,塞到了杨韵手里。 “大人,我信你。” 低语了一句,林雅旋即后退,拔高声音道:“昨日与大人交手,十分痛快,等大人清闲下来,可一定要再来和我比试比试。” “雅儿!”林岳的脸色越发难看了起来,不由地呵斥道:“不得胡言乱语,女儿家家的,同男人比试个什么劲?送你去学武,目的是要你强身健体,不是让你同男人去逞凶斗狠!” “是,爹,我错了。”林雅回身,认错得飞快。 “那……刺史大人,下官先行一步,回府衙办差了。”杨韵把手缩进袖子里,敛眸再行了一礼。 等到扭身出了院子,一路出林家,到了街上,杨韵才立马拐进巷子,查看林雅递过来的东西。 是…… 卷起来的一张小纸条。 纸条上写着桐村五柳四个字。 “大人!” 巷子口,司法曹参军事黎平气喘吁吁地冲杨韵招手。他三步并作两步过来,一边扯着袖子擦汗,一边道:“可算是等到您出来了,先前那位沈郎君说,您若是出来了,便让您往桐村去,马车小人都给您备好了。” 又是桐村? “此地在何处?”杨韵问。 黎平答:“在城郊二里地外,是个临近滁州的小村落,因着靠近滁州,所以平时游商走卒很多,往来人口十分复杂。” 马车很快就驶了过来。 却说沈栩安这边—— 天不亮时,他与那些缉捕手一路追着卢喻平,最终追出了城。 卢喻平这个书生看着孱弱不堪,跑起路来却很是利索,赶了二三里地都不带休息的。走到最后,卢喻平都看上去要打摆子了,却仍然咬着牙进了桐村。 “你回去等大人出来,告诉他,人进了桐村。”沈栩安拉过一旁的司法曹参军事黎平,吩咐道。 黎平并不认识沈栩安。 但他见过沈栩安和司马大人走在一起,也见过两人很是亲近的样子,再加上沈栩安这上位者的姿态,他相当自然地就应了声。 沈栩安自己则领着四个缉捕手,分作两队,也进了桐村。 这会儿正是桐村热闹的时候。 村中主路两侧有各式各样的摊位,五颜六色的布篷在日光下显得格外绚烂,赶集的人们和行囊满满的游商从四面八方涌来,填满了篷布底下的缝隙。 一入村,卢喻平就像是一滴水进了汪洋一般,眨眼间就没了踪影。 “分头去找。” 沈栩安环顾几圈,抬手示意。 缉捕手们点头,立马四散开,挤入了人群中。 沈栩安逆着人群往最终看到过卢喻平的方向追赶,追了差不多一刻钟后,才在一家农家小院外看到了卢喻平穿过的外衫。 “丹婶儿。” 汗流浃背的卢喻平坐在院中的躺椅上,擦了擦汗,抬手接过灰衣农妇递来的茶,边喝边问道:“阿薰来过这儿吗?” 灰衣农妇摇摇头,面带忧虑地说:“平安,要不你还是别去林家了,那位刺史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要是让他知道你平日里借着教习的机会,偷偷带过薰姑娘出来,少不得要打你的板子。” “丹婶儿,晚了。”卢喻平一口饮尽了热茶,转而用帕子擦了擦脖颈和背上的汗,“阿薰不见了,要是不能及时找到她,府衙的人就会介入,到时候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什么?” 灰衣农妇震惊不已。 “林三姑娘说,阿薰可能是自己离开的。”卢喻平抹了把脸,伸手要续茶,“阿薰没有那么多能去的地方,如果她偷偷溜出滁州,那她要么来你这儿,要么去五柳先生那里。” “这两天是村里的祭祀大日,先生正忙着,五柳斋那里人多眼杂,薰姑娘肯定不会过去的。”灰衣农妇道。 卢喻平点点头,说:“就是知道这个,我才先来你这儿的。阿薰谨慎,昨夜没来的话,那她白天肯定不会现身,丹婶儿,你不介意我在这儿等到晚上吧?” “介意这个作甚?”灰衣农妇摆手,提壶过来给卢喻平倒茶,“我们一家子都是受过方大班恩惠的,你还是狗蛋儿的先生,别说等到晚上了,你让我们帮着去找寻姑娘,我们也不会说半个不字。” 吱呀—— 院门被推开。 卢喻平大喜,捧着茶起身,“阿薰!” 然而等他看清楚进门的人时,他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下意识就丢了杯盏要转身逃跑。 “站住!” 沈栩安一个飞跃过去,肘击卢喻平的腰侧,反手剪住了卢喻平。 “你是谁啊!凭什么在我院子里打人!”灰衣农妇捡了一旁的扫帚就过来扑沈栩安,破口大骂道:“混蛋,还不快放手!再不放手我喊人了啊!” “到底怎么回事?”沈栩安一边避让着扫帚,一边问道。 卢喻平吃痛地喊了声,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阿薰做这些事之前没跟我说过,我能做的,也就只有事后帮她周旋一二。” 以及尽快找回她。 想到这儿,卢喻平的脸色有些灰败。 方才赶了那么久的路,他其实一直在思考阿薰为什么这么做,也很快就想明白了,阿薰这是要助他,一如一年前那样。 他的心被暖意填满。 可这份暖意立刻又被担忧和紧张覆盖。 阿薰没来丹婶儿这里,那她去了哪儿? “不是你协助她逃出滁州的?”沈栩安问。 “自然不是。”卢喻平叹了声,眼神阴沉地说:“要是协助阿薰的是我,我怎么可能在家里等着林家人上门?早跟着阿薰一起离开滁州了。” 第85章 结缘 “丹婶儿,别、别打了。” 卢喻平喊道。 那农妇才堪堪停手,神色却依旧戒备,“他是林家人吗?平安,他们是来抓你的吗?” “我是滁州司马杨礼成的幕僚,你可以叫我小沈。”沈栩安掀眸看了眼农妇,随后对卢喻平说:“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林薰没来你们这个小据点,那她很有可能真的陷入到了危险当中,而现在距离她失踪,已经过去一天一夜了。” “可、可是阿薰会武。”卢喻平不太信。 他是知道阿薰有多厉害的。 当初在山上踏春,一头狼就那么被她两拳给锤死了,还有谁能威胁道阿薰? “会武又如何?歹人行凶,多的是方法。”沈栩安松了手,掸去袖摆上的灰,沉声道:“你们口中的五柳先生是谁?既然你不觉得林薰出事了,不如我们现在就去那个五柳先生那儿找一找。” 然而卢喻平就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咬着牙不肯开口。 反倒是农妇有些着急了,走到卢喻平身边,摸着他的手臂说:“伤到哪儿了没有?平安,还是跟这位大人说了吧,要是薰姑娘真出事了该怎么办?这都过去一天一夜了,薰姑娘要来的话,不早就来了?” “丹婶儿,你不懂。”卢喻平紧皱着眉头。 “她不懂,难道你懂?”沈栩安指了指头顶的日头,“天已经亮了,你耽误的这些时间里,林薰可能在某个角落里苦苦挣扎。” 良久的沉默后,卢喻平咳了声,偏过头道:“好,我跟你去五柳先生那里,若阿薰不在,我就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两人遂一前一后出了院子。 农妇本来也要跟上,但卢喻平却冲她摇了摇头。 穿过市集。 卢喻平很是娴熟地带着沈栩安进了一个小巷子,兜兜转转后,来到了一个门前种满了竹子的院落前。 院前院内人声鼎沸。 有读书的,有兜售各类食物的,还有叫卖小玩意儿小物件的。 一个须发皆白的蓝袍文士站在人群中,正捧着书给身边的人释意。他的身影格外突出,就像是竹林中的一棵老松,坚韧而庄重。 “五、五柳先生。” 卢喻平屈指敲了敲门。 那文士抬头看向门口,略微点头致意,将手里的书递给了身边的小童。 拨开人群,五柳先生来到卢喻平面前,温声道:“怎么今日来了?正逢祭祀,我这儿人有点儿多,恐怕没有时间招待你和薰姑娘。” “阿薰她没来过吗?”卢喻平着急地问。 五柳先生摇摇头,目光微抬,端详了沈栩安一眼,问:“怎么?薰姑娘出什么事了?是我能帮得上忙的事吗?” 卢喻平勉强一笑,说:“没事,先生您忙吧,改日我再带阿薰过来拜访。” 说完,卢喻平拽着沈栩安往回走。 行至竹林内。 卢喻平清了清嗓子,指着自己,“其实我不叫卢喻平,我叫方平安,是滁州最大的戏班子无双班班主的儿子。” 一年前。 方平安与林薰在滁州郊外的赏梅宴上,因琴结缘。 两人过分投缘,却从没有做过任何出格逾矩的事。他欣赏林薰的潇洒、大胆和灿烂,而林薰则欣赏他那高山流水的琴技,且因此对琴产生了兴趣。 “我开始教她学琴。”卢喻平苦笑了声,说:“但也只教了一天,阿薰就被刺史大人软禁了。刺史大人好像知道了我和她的来往,但致命的不是这个,而是阿薰送给我的玉佩丢了。” 丢了的玉佩被阿伍拿着,呈到了林家门口。 与之一起出现的,还有一沓他完全没见过的书信。那些书信何其露骨,完完全全将阿薰的名声放在了脚下去踩,而收信的人却不是他,而是阿伍,无双班里的戏子。 “我不知道我爹跟刺史大人达成了什么合作,但事情总算是被扼住了,没有往更糟糕的地步发展。”卢喻平揉着眉心,说:“事情以阿伍的死结束,我则跟着我爹离开了滁州。” 原本…… 开春时他就要赴考的。 他有绝对的把握中举! 但一切都毁了。 他那中举后的梦,彻底破碎哦。 “我不恨谁,不恨阿薰,也不恨刺史大人。”卢喻平指向五柳先生的院子,声音透露着一股无力,解释道:“这院子是阿薰出钱资助的,也是先生一直在助我通文解义。我想,去年的我也没有那么大把握中举,我知道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阿薰的帮助,我回来……也是为了开解阿薰。” “你经常带她来这儿?”沈栩安问。 “嗯。”卢喻平点头,说:“阿薰喜欢自由,宅院外的一切都让她欢快,所以我一有机会就会带她出来,她的婢女则会帮忙我们遮掩……” “事发前,她有什么反常吗?”沈栩安又问。 反常? 卢喻平思索了一会儿,回答:“没有什么异常,她请我带那把琴回家保养,又放了我几天假,让我回去好好休息,说年前就不用去教她了。” “没了?” “没了。”卢喻平突然顿了一下,眼睛陡然瞪大,说:“不,有的,阿薰那几天心情很不好,我以为是临近一年前的日子,让她有些烦躁,所以也多说什么,只是弹琴时,特意选了一些宁心安神的曲子。” 杨韵循着桐村五柳四字,与黎平一路找来。 正巧就看到沈栩安和卢喻平在竹林内交谈。 见杨韵风风火火赶来,说话的卢喻平吓了一跳,下意识往沈栩安身后躲。躲了半道,又略显尴尬地摸了摸脸,站出来,说道:“我把我知道的都跟这位沈郎君说了,再多也没了,我也不知道阿薰现在在哪儿。” “带了多少人?”沈栩安看了眼杨韵身后。 “四十个缉捕手。”杨韵将手里的字条抛给卢喻平,“这是林三姑娘给我的提示,那就是五柳斋吗?听说,五柳先生如今是桐村的主祭祀?” 卢喻平连连点头,又赶忙说:“阿薰不在这里,我们刚才去问过了。” “在不在,搜过了才知道。”杨韵抬手一摆,藏在暗处的缉捕手们便提刀站了出来,将五柳斋围了个水泄不通,“谁都不要放走。” 人群中顿时爆发骚乱。 不少人推搡着想要趁乱逃跑,却已经被缉捕手给截住。 而杨韵,飞奔数步,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一个蓬头垢面的麻衣乞丐。麻衣乞丐用黑布兜着脸,本打算躬身混在人群中逃离,这一拽,却是被拽掉了头上的黑布。 第86章 郁结于心 黑布之下是一张小巧精致的脸。 她有些慌。 仰头看着面前这个面容淡漠的阴翳男人,退了两步,却挣脱不开,只能咬牙望向不远处的卢喻平。 “平安,救我!” “阿薰,你怎么在这儿?”卢喻平连奔数步过来,“司、司马大人,还请放开……放开阿薰,还有,你是怎么发现阿薰的?” 怎么发现? 方才人潮涌动,所有人不是往外逃就是往内躲,只有这个蒙头盖脸的乞丐是下意识捂着脸,跟着人群在动,不逃,只是哪儿人多钻哪儿。 “二姑娘,您离家一日一夜,您父亲担忧得很。”杨韵不松手,垂眸道:“您指望他救你,以此搏得功劳,可想过您父亲会如何对待?” “不用你管。” 林薰绷着脸,错目去看卢喻平:“平安,我让你准备的东西,可都准备好了?” “你是说……行囊?”卢喻 平点点头,恳切地说:“行囊已经准备好了,原以为是给我准备的,阿薰,此事为何不提前跟我说?我不用什么功劳,我只盼着你身体日益好转。” “傻瓜。”林薰嗔怪地瞪了卢喻平一眼,“那是什么功劳?那是本就属于你的东西。” 咳—— 杨韵清了清嗓子。 “两位,不若……换个地方?” 她看了眼四周的缉捕手,吩咐道:“安抚百姓,同时向五柳先生致歉。” “我不跟你走!”林薰勉强挣脱出一臂,沉腕,一拳打在了杨韵的肩头,“眼下计划已经到了最后一步,司马……司马是吧?他日事情了解,我自会向你赔礼道歉。” 拳拳相撞。 杨韵连接了林薰数拳,却依旧是分毫不让,后附耳低声道:“二姑娘,你那计划成功的前提是你父亲守规矩!可你知道吗?刺史大人暗中吩咐我,若发现你牵绊旧事……” “杨司马,若那我逆女牵绊旧事,你便暗中了结,保全我那逆女的闺蜜便是。” 林岳说这话时,表情冷酷到了极点。 想来也正常。 她刚到滁州,府衙的人都还没认全,脚跟尚未站稳。林岳这般吩咐,她这个新任司马只敢妥当办好,且绝对不敢外传。 林薰目瞪口呆。 她微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你没听错。”杨韵轻叹一声,“所以我才会赶过来,一是劝二姑娘不要轻举妄动,不要依计划行事,二是给二姑娘和这位放郎君一个出路。” 卢喻平尚在状况外,茫然道:“什么?什么出路?司马大人刚才说的什么我没听清。” “你能给我们什么出路?”林薰一脸不信。 “请。” 杨韵展臂。 一行人便从五柳斋回到了丹婶的院子。 几人落座,丹婶立马送来了热茶。 “你到底有什么法子?”林薰揉着手腕,秀眉一拧,“你方才说的,我不信,我爹虽然一心仕途,但待我,待家中子女从来不差,他!” 他不会的。 几度张嘴,林薰始终都说不出那几个字。 “二姑娘随我回去。”杨韵不急不慢地说:“二姑娘想要他前途无量,何必拿自己作引?若他真有才学,明年开春的,自有他伸展拳脚的地方。” 林薰却冷笑了声,握拳道:“若开春他能去参加科考,我何必出此下策?” 一旁的卢喻平更是惊讶,眼睛睁大,说:“阿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当然可以参加科考,不是你让我回去收拾行囊赴京吗?” “平安,我听到我父亲说……” 林薰敛眸,苦涩之意盈满眼眶,“他要将你纳入乐籍,让你在府内做入册的教习先生,平安,一旦那令下来,你此生不得科举,谈何功名,谈何未来?” 不等卢喻平开口,林薰又说:“若你此番大张旗鼓地救我回去,便算是林家的救命恩人,你不必提什么高官厚禄,只求去潭州乌县做长史便可,我舅父是潭州司马,等你到任,他会助你一臂之力。” “安排得很好。”杨韵点了点头,勾唇道:“若滁州司马换个人来当,你这会儿已经身首异处,而卢郎君则被当作采花大盗,进了滁州大狱。” 真要是个跟脚都没站稳的人来坐司马之位,岂会考虑林薰和卢喻平的处境? 这案子一开始就不难查,细究之下,林薰的把戏便暴露在了人前。贪功之人抓卢喻平顶嘴是顺理成章的事,为了免人口舌,林薰这条命只怕也会交代了去。 这计划断在开始,哪儿还会有什么潭州乌县。 恰在这时,沈栩安在门口敲了两下。 “抓到了?”杨韵扭头看他。 “是啊,你的安排,加上不白这么长时间的追查,总算是查到了吴梅庄的下落。”沈栩安点头,说:“滁州府衙的缉捕手身手不错,没有人员伤亡,顺利抓到了吴梅庄。” “你竟真抓到了他。”林薰惊讶。 “自然。”杨韵摊手,笑道:“不然我拿卢郎君去顶包?二姑娘,您跟着我回去,我自有法子送卢郎君一个功劳。” “阿薰,司、司马大人还算个好人。”卢喻平说。 “什么叫还算?我若不是好人,你现在能坐在这儿?”杨韵没好气地看着卢喻平。 “我的错,我的错,司马大人是大大的好人。”卢喻平赶忙拱手,又偏头对林薰道:“阿薰,其实我……我真的不用那些功名利禄,从前我读书是为了全我父亲的望子成龙之意,后来读书,有明心见性之意,至于功名,若有,便是锦上添花,若没有……没有就没有吧。” 他说得恳切,林薰听得红了眼眶。 “平安,你越是这样,我就越是意难平。”林薰揪着袖摆,颤声道:“从一开始就是我害了你,若不是我听了你的琴声,若不是我与你结交,你何来的这些无妄之灾?你今年本该高中,那些东西本就属于你!” “阿薰……” 卢喻平蹙眉,想伸手,却停了下来,“我回来,是为了结你的心结,可为何你的心结越来越重?” “因为爱自由,所以知道牺牲了他人的自由是何等的过分,所以郁结于心,所以不肯放下。”杨韵道。 闻言,林薰黯然低头。 第87章 后手 “万幸是我来做这滁州司马,也万幸吴梅庄还真就在滁州城内,不然……这一切还真不好收尾。” 杨韵起身,回头去看林薰,问:“二姑娘,可否随我回府?” 林薰没说话。 卢喻平心一横,手拍在了林薰的手背上,温声道:“阿薰,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我念你的好,也谢谢你为我筹谋,但我不希望你用折辱自己的办法来成全我。” “你打算怎么做?”林薰问。 “吴梅庄已经落网,二姑娘秘密回府,不会有人知道你曾经离开过,至于卢郎君,他会是助我破案缉凶的人。”杨韵解释。 “你……你要把这个功劳给他?”林薰脸上满是不信,“你为何如此好心?不是我不信你,只是……只是我们非亲非故,你做到这个份上,实在有些好得太过了。” 卢喻平也跟着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功劳我当不起,大人您费劲心思抓来的人,我何德何能顶了功劳去。” “放心吧,两位。”沈栩安抄着手,笑着走了两步,说:“这功劳对现在的他而言,是烈火烹油,拿了也烫手,不如交出去。” 如此游说,林薰总算是肯跟着回家了。 时值正午。 桐村街市上热闹非凡。 林薰撩起车帘往外看了几眼,面带向往。 “二姑娘喜欢的话,有空可以多出来看。”杨韵说。 “出来?经过这事,我只怕连院子都不能出了。”林薰摇摇头,靠着车窗,说:“但愿一切真如司马大人说的那样,否则……” “否则你该如何?再来一次谋划?”杨韵无奈,伸手将车帘垂下来,劝道:“二姑娘,你若想要自由,可以自己去争,去赚,想要让卢郎君功成名就,你最该做的不是用自己做引,而是站出来,同你父亲据理力争。” 林薰有些茫然,“我可以据理力争吗?” “为何不能呢?”杨韵转眸去看卢喻平,问:“你可是心悦于她?” 顿时。 车厢内多了两个红脸。 “我……我与平安,更多的是高山流水,伯牙绝弦。”林薰结巴地解释。 卢喻平脸上的笑意一下子就散了。 他略显局促地抠了抠手指,山笑道:“是,如阿薰,不,不是,如二姑娘所说,我们是知己之情,从未逾矩。” 林薰仓皇偏头。 “喜欢就是喜欢。”杨韵不解,坦然道:“两位要真是心意相投,那就请媒人上门,三书六礼便是。若两位并不是男女之情,就更好办了,二姑娘你父亲要的是你嫁去周家,你才是能反要挟你父亲的那个,你大可以用这个来同他斡旋,换取卢郎君置身事外。” “我不愿嫁。”林薰捂着脸,瓮声瓮气地说。 “不愿意嫁更好。”杨韵接茬道:“你可知道,你那五妹与周家有渊源?你不嫁,她愿意嫁过去,林周两家自然还是能结姻亲。” 五、五妹? 林薰再度惊讶,皱着眉头说:“玉容她……她怎么会?” 然而,往事流转。 那年那日赏梅宴上的一切又重新摊到了林薰的面前,她遇到了抚琴的方平安,玉容呢?似乎也是带着满腔的喜意回到了家。 当时她还问过玉容,可是遇到了谁。 玉荣却只是握着手里那块青色的帕子,羞涩一笑,摇摇头不肯说话。 “那些信,是她写的。” “一年前的那些事,也都是她一手酿成。” “原本你父亲的打算是,寻不回你,便让你三妹与周家联姻。而林玉容却暗中谋划,企图故技重施,给林雅泼脏水,让她闺誉有损。” “毕竟,当年那事后,周家并没有介意,而是选择了继续同林家议亲,她知道这一点,所以盘算着娥皇女英之事,想要顺理成章地陪嫁进周家。” 杨韵的话,给了林薰又一重击。 她僵在踏上,久久不能言。 “父、父亲知道了吗?”林薰问。 “知道了。”杨韵点头。 “那父亲怎么说?”林薰带着几分希冀追问。 杨韵有些无奈,“此事是林家私事,一经曝光,刺史大人便让我离府了。” “可玉荣这般谋划,是如何笃定我回不去的?”林薰不解。 吁—— 马车突然晃得不行。 沈栩安打起车帘一看,便看到了数十个黑衣蒙面人持刀拦在了马车四周,车夫倒在一旁,身首异处,血撒了一地。 嚯,原来是这么笃定的。 “看来是花了重金。”杨韵有些好笑地整理了一下衣摆,起身,说:“二姑娘,来试试身手?缉捕手们一时半会儿估摸着是赶不上来的,咱们可以试试这些人的身手。” “我正好一肚子气没地撒。”林薰冷眼捋着袖摆,跟着起身出了马车,站在车辕上睥睨道:“谁请你们来的?可是要取我性命?” 为首的黑衣人甩刀,说:“阁下就是林刺史的二姑娘吧?有人出了千金给我们兄弟几个,让我们好生招待你。” 锵! 宽刀抖动。 杨韵脚踩车辕,飞身落下。 后头的林薰也不甘示弱,几步飞踏出去,一拳打在了宽刀刀背上,另一拳则轰在黑衣人面门。 日光下,刀光剑影不断。 只有卢喻平缩在车厢内,害怕得要死,却又满怀担忧,一直跳了一角车帘去看外面。他目光情不自禁地追着那抹麻衣身影,明明看到的是狂放的拳法,一眨眼,却变成了阿薰的笑容。 眼见着有一人提刀从后头偷袭,卢喻平坐不住了,抱着小矮几久冲下了马车,直扑过去,一矮几砸在了那个黑衣人头上。 “平安,你下来作甚?快回去!”林薰回眸,急得连忙拽人到身后,“这些人穷凶极恶,我开路,你躲回车上,再熬一会儿,司马大人带的那些缉捕手就该到了。” “不,我与你同进退。”卢喻平吭哧吭哧舞着小矮几,满头大汗,“我虽然不懂拳脚,但刚才我可是砸倒了一个,气势砸出来了!” 另一头。 杨韵一脚踢在黑衣人胸口,反手夺刀刺出,解决了身后之人。 “这林五姑娘请的,可不是什么随便的贼子。”沈栩安手中玉扇翻飞,叮铃哐啷不断,“看样子是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定要林二姑娘回不去。” 第88章 媒人 乱战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 卢喻平虽然没多少武力,却硬是挥舞着那小矮几,在林薰的身边站住了脚。再看林薰,她看似柔弱,身姿轻盈,双拳却如同炮弹一般轰出,连续击倒了数人。 拳风如浪。 矮几若盾。 杨韵踩着面前最后一个黑衣人的头,回身去看,便看到卢喻平跟在林薰身后,一矮几捣在黑衣人胸口,补了一下,又一下。 “恐有援兵,先走。” 沈栩安单膝跪地,玉扇一挑,拨开了其中一个黑衣人的衣襟,“此人是江湖中有名的天鸢楼杀手,虽然品级低,但后患无穷。” “你还懂这个?”杨韵凑过去看了眼。 黑衣人胸口纹着一只黑色的鸢。 “既然告了假出门,自然是要把朝堂与江湖的事都琢磨清楚,否则……”沈栩安转着扇子起身,正巧与杨韵面对面。 他嘴里的话顿住,屏息退了两步,剧烈地咳嗽起来。 “怎么了这是?”杨韵拧着眉头看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否则什么?这天鸳楼有什么说法?” “先上车吧。” 沈栩安慌不择路,差点儿一脚踩那黑衣人的头上。 见此,杨韵也不多问,忙振臂高呼:“林二姑娘,卢郎君,咱们先走,免得这些人还有援兵。” 车夫已死。 沈栩安就成了驾车的那个。 凉风吹在他的脸上身上,总算是吹散了几分先前的局促。他有些后怕地用余光看了看车内,迎上杨韵的视线,又慌忙扭头。 怎么回事呢? 最近他这心跳得格外快。 难不成是犯了癔症了? 沈栩安深呼吸了一口,决定回城之后,找个大夫给自己看看。 车内三人则在闲聊。 “方才卢郎君身手不错啊,那几下——”杨韵作势表演,笑道:“颇有点儿英雄的风采,卢郎君要是不握笔,想来也是个武中好手。” 卢喻平脸一红,摆摆手,“不敢当,是司马大人……和阿薰身手厉害,否则就我一人,早死了不知多少次了。” “没我的份?”沈栩安收拾好心情,插科打诨道。 “自然也有沈郎君的份,你们三人都是高手。”卢喻平急忙回答。 林薰却笑不出来。 她垂着头,用帕子重重地擦拭着手背,都快把皮擦破了,嘴里说道:“我不明白,为什么玉容的心这么狠。” 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没拿你当姐妹罢了。 但这话杨韵不能说,也不想说。 姐妹之间的事,外人插嘴,只会适得其反。 “阿薰,或许……这些人并不是林五姑娘收买来的,无论如何,得等到回了家,问清楚了,再做决断。”卢喻平温和地开解道。 “是吗?”林薰凝眸。 马车摇摇晃晃进了滁州。 杨韵先把林薰送回来林家,随后转头,载着卢喻平直奔官吏行邸。 彼时不白正拘着吴梅庄在行邸内等着,瞧见郎君们回来,他赶忙拽着麻绳起身,说:“杨郎君,照您说的,已经通知各处缉捕手在城内造势,只等您二位回来,带着他游街。” 吴梅庄被五花大绑,嘴里塞了团布,口不能言,眼神却凶狠得要命,直呜呜,叫卢喻平吓得哆嗦了好几下。 “司马大人的意思是……”卢喻平有些茫然。 “我的意思是,你助我缉凶,待会儿你跟我一道,光明正大地抓着吴梅庄进府衙。”杨韵拍了拍卢喻平的肩膀,给他收拾了一下形容,“精神点儿,拿出点儿男子气概来,不然人家怎么信你能缉凶?” 啪。 卢喻平被拍得站直了些。 沈栩安正要说话,余光一瞥,瞥见杨韵身上有血,拧着眉头问:“你受伤了?” “受……受伤?”杨韵刚要摇头否认,却只觉得身下微凉,且伴随着肿胀的疼痛,“哦,没事,小伤小伤。” “小伤流这么多血?”沈栩安本以为是染上的血,可他定睛一看,杨韵身上的暗红血渍却是越来越深,范围越来越大,“你先去躺着,我给你叫大夫来,带吴梅庄回府衙的事不急于一时。” “不不不不,不用了。” 杨韵跳了几下,避开沈栩安伸过来的手,边往外走边说:“一切如常,我先回家一趟,待会儿府衙门口碰头便是。” 卢喻平目光随着杨韵在动。 “你也是,精神点儿,有什么不懂的就问他。” 撂下这么一句话,杨韵就奔出了门。 “郎君,那血看着可不少,杨郎君没事么?”不白面带担忧地问。 沈栩安也摸不着头脑。 不过,看杨韵那活蹦乱跳的样子,倒也不像是受了很重的伤。 “先照他说的办。”沈栩安接了不白手里的麻绳,一脚踢在吴梅庄的屁股上,“少折腾,都落网了还哼哼唧唧。” “沈、沈郎君。”卢喻平追上去,小声问:“若是刺史大人问起细节,当如何是好?” 几人跨门而出。 街道上已经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有人牵头喊了声: “瞧,那真是吴梅庄!” “真抓到了采花大盗啊!” 顿时,所有人都在欢喜高呼。 沈栩安拉着有些畏手畏脚的卢喻平站在了吴梅庄身边,侧头低语道:“我们是在你的引导下,于五柳斋外抓到吴梅庄的,记住这一点便可。” “听说是位书生领着府衙的缉捕手抓到的?” “当真?” “喏,别是那位。” “那个?看着缩手缩脚的,不像是能抓住采花大盗的样子啊。” “人不可貌相!你看他站在那吴梅庄的身边,显然就是缉凶的首功,不然缉捕手们凭什么让一个书生站那么近?” 人群中议论纷纷。 卢喻平的脸红得发烫,结巴道:“沈郎君,我这顶了司马的天功,是不是有点儿不好?” “不是跟你说过了?他现在最需要的是藏锋,而不是立功。”沈栩安的手拍在卢喻平的腰上,让他胸脯更挺了几分,“你且拿好这功劳就是,开春了,安心上京考试,若考出个名堂,别忘了回来提亲,皆是他也算你们二位的媒人了,喝一杯媒人酒不过分吧?” 媒人二字一下子在卢喻平的脑子里炸开。 他不光结巴,还有些脚软,“我……我提什么亲?沈郎君不要胡说,别、别坏了阿薰的闺誉。” 第89章 沈郎君懂得还真多 从官吏行邸到府衙,不过是三条长街的路。 但卢喻平却像是走了一辈子。 他有些晕乎乎的。 “媒人酒都舍不得请?”沈栩安打趣道。 “不,不是。”卢喻平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我只是觉得,我配不上阿薰,即便承了司马大人的人情,我与阿薰之见,也隔着天堑。” “有什么天不天堑的,既然喜欢,那就勇于面对,少说那些丧气的话。”沈栩安手里的玉扇点在卢喻平的肩头,含笑说:“你若考个功名回来,还怕给不了她安稳的生活?” “沈郎君成婚了?”卢喻平问。 “不曾。”沈栩安摇头。 “那沈郎君懂得还真多。”卢喻平有些感叹,“沈郎君这样的潇洒人物,实在叫我羡慕,我若是能像沈郎君你这样通透就好了。” 通透吗? 沈栩安有些出神。 却听得卢喻平继续道:“心系一人的滋味并不好受,日日念她,盼她安好。” 念她…… 杨礼成…… 沈栩安眼前浮现了那人谈笑间解析案情的模样。 “明知道与她身份有差,却不受控制,只想着更贴近她一些,哪怕舍了自己原本的那些行当学业,也只想日日时时看着她。”卢喻平低着头,笑容满面。 不受控制…… 更贴近她…… 舍了自己原本的那些行当…… 沈栩安蹙眉,胸口一滞,脑海中挥散不去的那人的身手、谈笑。 “沈、沈郎君?”卢喻平偏头,看沈栩安犹在出神,忙伸手推了一下他的肩膀,“府衙到了,咱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沈郎君?” 沈栩安猛地回过神来。 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有些后怕地甩了甩脑袋,哑声道:“什么事?” 又抬头。 见府衙到了,便说:“进去,里面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方才你跟着我们走这一出,名声已经帮你打出去了,你不用担心刺史对你如何。” “是,是。” 卢喻平赶忙点头。 另一边—— 杨韵匆匆回了家,一头就钻进了房间。 “夫君?” “发生什么事了?” 陈芙看着那一路滴下的血迹,颤声道:“你是不是受伤了,伤在哪儿?多重?可要去请大夫?” “无事,夫人别急,小伤罢了。”杨韵瓮声瓮气地回答。 药呢? 她明明放在衣柜最里面的。 凝血散和哑声丹都有副作用,一旦药效过了没有及时不上,月事不光会来,而且会来得更加汹涌猛烈,而声音…… 她会失声。 “夫君,你开开门。”陈芙心急如焚地拍着门。 “夫人莫怕,我真没有什么大碍。”杨韵捂着喉咙,低咳了几声,整个人跪坐在了地上,“衣柜你是不是动过?夫人,衣柜里的那个小木盒你放哪儿去了?” 砰! 门被撞开。 陈芙举着椅子冲进来,瞧见杨韵倒下,忙丢了手里的椅子,跑去将人抱住。 “怎么这么多血……” 陈芙的手按在地上,直接就按进了血泊里。她噙着泪,忙扭头喊道:“姚嬷嬷,姚嬷嬷!快去——” 杨韵抬手捂住了陈芙的嘴,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夫人,药。” 药? 小木盒? 陈芙反应过来,急忙放下杨韵起身,提裙到一旁的柜子前,开柜从里面取了小木盒出来。她端着小木盒蹲回杨韵面前,问:“是、是哪个?” 这会儿杨韵已经说不出话了。 不光说不了,手脚也都绵软无力,抬都抬不起来。 好在陈芙聪慧,逐一拈着里面的药丸出来,直到杨韵点头,才慌忙将其喂进杨韵嘴里。看杨韵吞咽困难,陈芙又赶忙取了温水过来送服。 半晌后,杨韵找回了些许力气。 陈芙搀扶着杨韵坐回床边,眼泪却止不住了,“怎么那么不小心?什么差事抵得过自己的命,你……若是你也没了,我们母女二人该如何是好?” 也? 杨韵愕然。 她抬眸看着陈芙,良久都没有开口。 “傻姑娘,我能分不清你们二人吗?娘能分不清你们二人吗?”陈芙捏着帕子,歪着头,仔细给杨韵擦着脸,“虽然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韵娘,我知你不会害我们,我信你。” 一股暖流汇入杨韵的心里。 “让嫂嫂担心了。”杨韵想挪动一下,却一头栽进了陈芙的怀里,“不是什么大事,是……是我服的药在压制月事,今日是办差忘了补服,才血崩的。” 听到这话,陈芙脸色微白,忙问:“这药对你可有什么害处?若有,咱不吃了,月事来了就来了,到时候你找个由头在家中休沐便是。” 害处? 自然有的。 “没有害处。”杨韵轻吐一口浊气,淡淡道:“嫂嫂别怕,真的没有害处,只是让月事来得晚一些,让我声音粗一些。休沐倒也是可以,但长此以往,恐让人看出端倪。” 药劲上来,杨韵眼前直冒金星。 却听得院外传来了脚步声。 “嫂嫂,听说三哥回来了?” 是杨武威的声音。 “这儿怎么有血啊?”杨武威看到了地上的点点血迹,一路追进内卧,瞧见杨韵躺在陈芙怀中,衣衫暗红,满屋子都是血腥味,惊慌道:“三哥受伤了?是不是抓那吴梅庄的时候受的伤?我听城里人都在传呢,说你上任不过几日就抓到了臭名昭着的采花大盗,当真是厉害。” “嘘。” 陈芙用被子盖住半晕半醒的杨韵,竖着手指示意杨武威小声些,“有什么事?你三哥精神有些不济,正需要休息呢。” 本来杨武威是想说,能不能也给他在府衙里安排个活计,但看三哥这样,话是说不出口了,捂着嘴改口:“我……我就是来看看有什么我能帮忙的,要不要去烧盆热水清洗伤口?” “热水可以。”陈芙颔首,抬手将床帏拉下来了些,“清洗伤口就不必了。” 杨武威哦了声,小跑着出去了。 没过多久,他又端着热水回来,很是殷勤地问:“嫂嫂,金疮药那些可要带过来?我那儿有现成的,伤口若是很深,少不得要请大夫呢。” “不用。”陈芙摆手,小心地扶着杨韵躺下,复而起身,接了热水端在床头,“你出去吧,有什么事我会教你的,等你三哥醒来,你的关心我也会转达。” 第90章 苏醒 杨武威退出内卧,扭头看到妹妹站在院门口徘徊,忙提步过去。 “说了吗?” 杨月茹拉着杨武威的袖摆问。 “没……没说呢。”杨武威摇头,余光瞥见那一地的血,“你瞧瞧那血迹,三哥伤得不轻,不是谈那些事的时候。” 闻言,杨月茹恨铁不成钢地跺了跺脚,道:“你现在不说什么时候说?我可听外面的人都在传,缉拿那采花大盗的人里面还有个书生帮了忙,你让三哥把你也塞进去,那你不也是首功?何必便宜了外人。” “可三哥伤着呢。”杨武威不同意。 “你不说我说。”杨月茹拧了把杨武威的手臂,提裙跨门,蹬蹬踩着血迹而过,面不改色,“滁州那么多青年才俊,你若能谋个一官半职,将来我还能议不到好人家?” “你慢着!”杨武威追上去拽住了妹妹,“来日方长,何必急着这一时呢?三哥伤重,你歹关心关心他。” 杨月茹自动就忽略了那句关心,步子一停,眉梢微抬,偏头瞪着杨武威道: “来日方长?” “你可知你马上就十八岁了,结果呢?” “文么,那学堂舅舅都打点好了,结果你早退三次,迟到六次,生生让先生气得把你打出了学堂。你看看人家三哥,他哪里有你这样的条件过?” “武么?家里请了七八个拳师刀客,你是一天都坚持不下来,光是让你扎个马步你都哭爹喊娘!” 被妹妹如此训斥,杨武威脸上有些挂不住。 他左右看了看,想要喝止妹妹。 却听得门口传来一句: “要吵出去吵。” 陈芙端着一盆子污水出来,冲杨武威招了招手,“五哥儿,烦请再送盆热水过来。” “好叻。” 杨武威赶忙过去,问:“可还要些别的?三哥现在怎么样了?好些了吗?” “好多了,劳五哥儿挂心了。”陈芙微笑,眸光一转,冷冷地看了杨月茹一眼,转身进了屋子。 “走走走,搭把手。”杨武威用胳膊肘撞了撞妹妹,小声道:“我知你心里不痛快,也知道做哥哥的我实在废物,可眼下三哥都伤成这样了,再大的事,也得等他休息好了再说吧。” 目光下移。 铜盆里的血即便是被水散了几分,却也能窥得当时情况的严重。 杨月茹满不情愿,但到底还是跟了上去。 内卧。 陈芙坐回床边,看杨韵挣扎着要起来,急忙伸手将人按了回去,嗔道:“要去哪儿?上衙门?多大的事非得你亲自到场?” 又说:“你方才流了很多血,现下脸比那窗户纸都白,强撑着出门,只怕到街上就倒下了,还是先躺会儿吧。” 杨韵晕晕沉沉的,想说话,却张不开嘴,便只能躺回床上。 这样时睡时醒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夜里。 恍惚间,外面的交谈声传进了屋内。 “礼成还没醒?” “睡着呢。” “不请大夫吗?” “他伤得不重,只是精神有些不济,想来是这些日子一直没好好休息的缘故,且让他好些歇息吧。” “好,那我在前厅等着。” 吱呀—— 门开。 陈芙端着补血益气的汤药进来,一抬眸,正好看到杨韵光脚站在床边,正躬身照镜子束发。 只穿了玉色单衣的少女身形并不单薄。 但月光一照,披散着头发的她却有几分形销骨立的感觉。 “怎么不穿鞋?”陈芙连迈数步,放了药,俯身拎了靴子过来,“正是虚弱的时候,寒从脚上起,光脚踩着石板砖上,不怕疼啦?” “沈栩安来了?”杨韵蹬脚穿鞋,斜着身子捞来药碗,一口饮尽。 “嗯,我没让他进来,你现在这副模样,我怕他看出端倪。”陈芙转而递来新的白麻布,说:“那药……当真没有问题么?” 药一吃,这会儿醒来,杨韵说话便粗哑了很多。 陈芙是看过她服药的,手背上脖颈上青筋毕现,眼瞳布满血丝,都不用细看,就知道服药时到底有多大的痛楚。 “没有问题。” 杨韵低头,扯着白麻布一圈圈裹胸,边裹边道:“即便有问题……我也没有退路啦,嫂嫂。” 而随着这一句极轻的嫂嫂,往事一幕幕浮现。 犹记得金榜题名时,意气风发的杨礼成一身青衫站在众学子间,眉间尽是少年英气。后来长街骑马观花,她在酒肆二楼遥遥看着,目光再离不开。 那时她想过无数个未来。 却从未想过,他们的夫妻缘分竟然这么浅。 头七那日没能问出口的话,此刻陈芙舌尖卷了好几次,最终还是轻声问道:“他……他可有什么话留给我的?” 杨韵一愣。 目光转而晦暗。 “嫂嫂,当时刀光剑影,我与哥哥……没能说得上话,也没来得及说话。”杨韵的声音有些发涩。 两人相对无言。 风吹动窗户,动静拉回了二人思绪。 “我去前厅见他。”杨韵系好里衣,拉了外袍过来穿上,“我昏睡的时候,五哥儿是不是来过了?他有什么事?” 陈芙帮着理了理衣领,说:“和六姑娘一起来的,估摸着是想要你帮他在府衙里谋个一官半职。” “知道了。”杨韵点头。 院外月光正好。 檐下灯笼被风吹得摇晃不停,一如陈芙迟迟稳不下来的心。她提裙追了几步,叫住杨韵,道:“你做的这件事危险吗?” “害怕吗?”杨韵不答反问。 陈芙却摇摇头,“不怕,只是想告诉你,若有任何我能做的,不要瞒着我,不要一个人死扛着,不要像白日那样。” “好。”杨韵回身,端端正正地抬袖行了一个大礼,含笑道:“还请夫人帮忙准备一下夜消,这一天都没能吃上饭,这会儿怪饿的。” 似乎为了作证这话,她肚子恰巧咕噜响了声。 眼眶微红的陈芙轻出一口气,莲步轻移,手打在杨韵手背上,嗔道:“夫君对我行这般大礼做什么?去前厅等着吧,夜消待会儿就到,鸡汤肉丝面可好?” “是夫人做的就很好。”杨韵弯眸。 第91章 林薰的处境 前厅内。 沈栩安的茶已经喝了四盏。 不白皱着眉头看自家郎君这有些慌了神的样子,不由地劝道:“郎君,快别喝了,这壶都要被你喝空了。” “也不知道他伤得重不重。”沈栩安握着杯盏的手骨节泛白。 “郎君不是问过了,陈夫人都说伤得不重了。”不白无奈道。 “那肯定是弟妹怕我担心。” 沈栩安一副你不懂的样子。 “郎君这话说的,人家是杨郎君的夫人,她还怕你担心?若杨郎君真有什么事,最担心的是她才对。”不白直言不讳地说。 听到这话,沈栩安怔忪片刻,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得相当难堪。他有些语结,几次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收扇敲在了不白的头上。 “哎哟。” 不白捂着额头,“郎君打奴作甚?奴可没说错话,您这副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在担心心上人呢。” 咔。 沈栩安脸上的表情裂开。 恰在这时,厅门处灯影晃了一下,一个着绣银圆领袍子的人出现,迈着还算稳当的步子进了门。 “能下地了?”沈栩安急忙起身,问道:“怎么不多躺会儿?” “本就不是什么大伤。” 杨韵摆手,几步坐去桌边,一边给自己倒茶一边问:“府衙那边如何?林家没有什么大动静吧?” 谈到正事,沈栩安方才的局促散了许多。 他点头,说:“府衙里一切妥当,给卢喻平的嘉奖令是林岳亲自发出去的,民意所在,他想抵赖也抵不得。” 又说:“你这伤也伤得正是时候,林岳本要发作,听闻你伤重躺下了,倒是明白抓吴梅庄有多费劲,便也作罢了。” “那得多谢不白。”杨韵手拍在不白的肩头,咳了声,“我不过是动动嘴皮子,领着缉捕手抓人的却是不白,你可得好好赏他。” “方才郎君才打我头了。”不白委屈巴巴地告状。 “打你那是你活该。”沈栩安瞪了他一眼,警告他莫要乱说话,后继续道:“不过,卢喻平的事情解决了,林家却没太平,只怕林二姑娘这日子要不好过了。” “有什么风声么?”杨韵问。 饭菜的香味先一步飘进了厅内。 陈芙随后端着两碗汤面出现在门口,跨进来,对不白道:“不白小哥饿不饿?这两碗是给他们两个的,你若饿了,我让姚嬷嬷再去煮一碗。” “不饿,不饿。”不白摇头,小跑着过去接了一碗面搁在自家郎君面前,“我家郎君先前还在说饿了,夫人实在是太贴心了。” “风声没有,是管家林福递出来的消息,说他家老爷要把林二姑娘送去道观里清修养性。”沈栩安向陈芙道了声谢,拿筷子拌了拌面,说:“林二姑娘生性爱自由,若让她去了道观,只怕是生不如死。” “林福这意思是?” 杨韵吸溜嗦了一口面。 鸡汤浓郁,面条劲道,一口下去,饥肠辘辘的恐慌感散了大半。 “林管家的意思是,既然你这个司马仁义,不如想个法子,送佛送到西,帮一帮那对有情人。”沈栩安也开始吃面,热气氤氲间,说话也含糊了许多,“不过……那是林家私事,你能帮上什么呢?别忙没帮到,白惹了一身腥。” 林岳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 “的确是他林家的私事。”杨韵吃着面,敛眸想了想,说:“但真要帮,也不是没办法。林二姑娘最大的问题是什么?是刺史大人要需要一个联姻对象,而这个人属林二姑娘最合适。” 曾经最合适。 现在闹了这一出,林岳心知再让林薰嫁去周家,势必会闹出别的麻烦来,所以才会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人送去道观幽禁。 毕竟…… 没了林二还有林三不是? 若想要救林二脱困,首先就得拿捏住林岳的命门。 “现如今准备和周家议亲的,是林三姑娘吧?”杨韵问。 “大约是的。”沈栩安点头。 “据我所知,林三姑娘也是不乐意联姻的,而林家那位五姑娘却与周家三郎君情投意合,既然这样……”杨韵勾唇,吃了最后一口面,顺带喝了两口汤,说:“不如成全了五姑娘和周家三郎君,倘若周家有愧,那自然能借这个反过来找刺史大人求个人情。” 沈栩安没搭腔。 他大约猜到了杨韵的计划,下意识觉得这么做,似乎对那位五姑娘不太公平。 “怎么?”杨韵搁了筷子,目光一扫,就猜到了沈栩安的思绪,挑眉道:“觉得我对林五姑娘太残酷了?可你该知道,这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林五姑娘生了歹意,若不是一年前她设计陷害林三姑娘和方平安,他们二位何至于此?” 要没有那一切,方平安这会儿估计已经中了举,哪怕林岳看不起他,他也可以堂堂正正地领着媒人上门求娶,而不是改名换姓,苟且偷生。 林薰更不至于郁郁寡欢,落个心疾。 “我知道。”沈栩安摇摇头,说:“你不用管我的想法如何,我知你是个坦荡的人,也知道你侠义心肠,我的这些念头不过是不通世情的想法。说到底,手段如何不重要,看的是目的和结果。” 嚯…… 一旁的不白有些咋舌。 他已经见过无数次郎君在杨郎君面前飞速认错了,这换做是在上京,郎君怎么可能是这个态度?难不成,出京一趟,郎君还真成长了? 这夫人要是知道了,恐怕是要激动得泪流满面了。 “你家郎君在上京时也这样吗?”杨韵歪着头去看不白,打趣道。 不白刚要回答,便听到自家郎君打岔道:“不说这个,你明日去府衙时,要注意那位叫陈通的长史。今日我带着卢喻平回府衙,他显得很是怀疑,盘问了卢喻平很久,好在我与那小子事先对过词,才没叫陈通看出问题来。” 陈通? “这人我听过。”杨韵眉头一皱,说:“此人来头不小,听说和上官家有些渊源,家中夫人更是罗阳高家的嫡女,在滁州长史这个位置上坐着也不过是暂时的过渡,明年开春就会升去上京的。” 第92章 变天 吃过夜消。 沈栩安带着不白回了家。 杨韵却没有回屋睡觉,而是来到了客房这边,敲开了杨武威的房门。彼时杨武威也没睡,捏着一封信坐在桌后出神,见杨韵进门,赶忙折了信起身。 “三哥你醒了?” 杨武威很高兴。 “嗯,听说你去我院子了?”杨韵问。 “是……没别的事,主要是看三哥你伤得重不重,看有没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杨武威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 杨韵缓步走到了桌边。 那信只是折好了放在桌上,还没来得收起来。 “谁的信?”杨韵垂眸看了眼。 “没……没谁。”杨武威慌忙收信,但一抬头对上杨韵的目光,结巴了起来,“是,是小舅舅来信,他说他把母亲接过去调养了,问我在滁州如何。” “他知道你来了滁州?”杨韵挑眉。 “是。”杨武威局促地回答:“小舅舅现如今不当土匪了,三哥……你莫要误会,他……他金盆洗手啦,打算重新科举入仕呢。” 白九钺要重新入仕? 杨韵有些意外。 当年白九钺可是摔了印出的上京,怎么可能说重新考试入仕就能重新入仕的?不说别的,单是考前举察那一关,他就过不去。 除非…… “小舅舅据说是拜了萧相爷为老师,有萧相爷作保,想来考前举察是没什么大问题的。”杨武威继续说道。 “白家还真是厉害。”杨韵轻嘲了声。 都发生了那样的事,还能把白九钺塞回去。 “不是白家,听说……是小舅舅将山南一带的土匪剿了个干净,陛下大喜,念他戴罪立功,免了从前年少轻狂时的罪责,允他重入科举,也因为他此功卓越,有利百姓,便打算收他为学生。”杨武威解释道。 竟是这样? “当年他摔印,难道是为了这一出?那也真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了。”杨韵笑了笑,眸光一垂,转了话锋说:“府衙内的录事还有几个空缺,你若不介意,我可举荐你去试试。” “哈?录事?”杨武威脸色有些为难。 杨韵知道他向来眼高手低,肯定是看不上录事这么个小官的,便劝道:“虽然只是录事,但毕竟是州府的官吏,你若能在这个位置上坐稳,不怕升不了。” “三哥说了算。”杨武威想起了妹妹的训斥,一咬牙,点了点头,又赶忙找补说:“我不是嫌弃官小,我只是怕……怕三哥你刚上任就运作,会被同僚质疑。” “我朝吏人向来有举察制度,只要你勤勤恳恳地当差,无人会质疑我。”杨韵道。 “好,三哥信我,我自然办好差。” 杨武威一脸坚毅地说。 如此,杨韵又叮嘱了他两句,便回了房休息。 翌日一早。 杨韵换上私服,来到了林家。 林福瞧见杨韵过来,跟见了什么似的,喜上眉梢,一溜小跑就从二道门迎了上来,嘴里道:“哎哟,杨司马总算是来了。” “如何了?”杨韵问。 她跟着林福走了几步,都不用林福开口,便已经听到了内院传出来的喧闹声,有哭的,有闹的,有尖叫的。 “老爷,杨司马到了。”林福高声喊道。 林岳坐在厅内主位上,右边是夫人吴氏,左边站着那个王姨娘。哭的人正是王姨娘,闹腾的则是三姑娘林雅,林玉容和林薰跪在厅中,一个垂头抹泪,一个哽着脖子一言不发。 “你来做什么?”林岳脸色不佳。 “有些事还想跟大人禀报。”杨韵拱手道。 林岳依旧黑着脸,却也没有让杨韵难看,起身摆了摆手,示意往偏厅走。等坐去偏厅里,他的神情稍稍和缓了些,问:“什么事?” “大人可知……丽妃娘娘有孕了?”杨韵问。 刚坐下的林岳惊得一下子又站了起来。 他连踱数步,到了杨韵面前,说:“此话当真?你从何处得知?不……不对,若丽妃娘娘有孕,那徐坚怎么可能被明升暗贬?你别是在诓我。” “下官岂敢诓骗大人。” 不等林岳开口,杨韵便继续说道:“下官自是有些门道,否则也不会来做大人您的部下。大人,上京风云诡谲,这会儿可不好进去。” 说的是不好进上京,意思却是不好继续与周家联姻。 林岳听出了杨韵的话外之音,目光微沉,问:“你这是在给她求情?” “不敢。”杨韵摆手,“林家私事下官不敢过问,只是提醒大人一声,这上京已然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贸然进去,若没个厚实的身家,恐怕是会粉身碎骨的。” “你还知道什么?”林岳又问。 “阮家在避祸。”杨韵说:“若大人有上京的人脉,不,即便只是去滁州商行打听打听,就知道……阮家如今已经舍弃了滁州的生意,断尾求生了。” 林岳面上不显,心里却有些骇然。 滁州这么大个盘子,阮家说舍就舍了?丽妃那肚子里怀的哪里是龙种,分明就是烫手的山芋! 也是…… 当今天子至今膝下都没有个一儿半女,凤仪宫的那位周皇后和周家恐怕是死死地盯着丽妃的肚子了。 要是个公主也就罢了。 倘若是个皇子…… 这上京怕是要变天啊。 “杨司马,不,杨老弟啊,你这个消息可是价值千金。”林岳已然改了神色,抬手拍在杨韵肩头,语气也熟络了些,“商行我也不用去打听了,我信你。” 等回正厅时,吴氏正支使着下人去绑林薰。 “住手!” 林岳喊住他们。 “老爷?”吴氏不解。 “不必送道观了。”林岳摆手。 “可……二姑娘这般冥顽不灵,不施以惩戒,将来只怕会犯更大的错。”吴氏冷眼睨着那舞着拳头的二女儿,脸上除了冷漠就是厌恶。 “此事作罢,不必再提。”林岳强硬地说。 送林薰去道观本身就是为了向周家示好,如今既然上京局势要变,那他何必再多此一举?到底是他的女儿,留在家中多规训规训,名声也能好听一些。 “还不谢谢你父亲。”吴氏眼刀子甩向林薰。 “谢父亲宽宏大量。”林薰皮笑肉不笑地说。 第93章 感情 “老爷……那五姑娘呢?”王姨娘切切地问。 “你还有脸提?”吴氏反手就是一巴掌扇在王姨娘脸上,吊着眉头道:“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少把你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教给她,你倒好,成天往她院子里跑,养出个下作的性子,开始惦记着诬陷嫡姐了。” 本来吴氏还要继续骂。 余光一瞥,看到杨韵进门,立马就噤了声。 “带下去。”林岳觉得心烦不已,看都不愿意看地上的林玉容一眼,说:“关在她那院子,禁足半月,好好反省反省。” 王姨娘一听,长出一口气,也顾不上脸疼了,忙走过去搀扶女儿。 但吴氏眼锋一过。 下人们立马挤开了王姨娘。 “我不愿意!” 林玉容边咳边说:“凭什么只有我一人受罚?父亲,我不觉得我有什么错,这些不都是母亲和父亲教给我的吗?想要就自己去争取,不必等旁人施舍垂怜。” 勉强起身,林玉容推开了走到面前的下人,噙着泪道:“怎么到我头上,便是错了?父亲,你们使手段便是谋略,而我就是下作?若她——” 她那毫无血色的手指指向了对面的林薰。 “她不与那方平安往来,我岂能有机会?说我下作,私自与外男幽会,赠与外男贴身物件的她不下作?凭什么只有我禁足?凭什么她不同去道观反省了?” 啪—— 王姨娘咬牙给了林玉容一巴掌,在林玉容的那震惊不已的目光中,含泪说:“小祖宗,快别说了,事到如今,就是你做错了,快给母亲和姐姐道个歉,这事便算是揭过去了。” “揭不过去!” 林玉容要挣扎。 王姨娘却已经伙同下人,反剪住了林玉容的手,又捂住了她的嘴,强架着她出了正厅。 人一走,正厅内就安静了下来。 林雅走到姐姐身边,单手托住了姐姐那气得有些发抖的手臂,目光追着杨韵在动。 “他有夫人了。” 林薰一眼就看出了林雅的小心思,偏过头,压低声音说。 “什、什么?”林雅磕巴了一下,手揪着袖摆,辩解道:“阿姊,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林岳平复了一下情绪,脸上重新挂起了笑容,说:“让杨老弟见笑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的啊,这女儿管教不好,就是容易闹出嫌隙来。” 他没管两个女儿之间的窃窃私语,展眉对吴氏道:“夫人赶快去准备午宴吧,中午我要请杨老弟在家里吃饭。杨老弟,你有什么忌口,只管同我夫人讲。” “谢大人抬爱。”杨韵说。 “叫什么大人,多生分。”林岳的手搭在杨韵肩头,脸上一扫刚才的阴霾,“我这儿可有上号的梨花白,今日怎么也得来个不醉不归。” 杨韵当然不会觉得自己两句话就让林岳这么亲近了。 林岳喜怒无常,不好揣度,此番留她吃饭喝酒,保不齐就是打着要套话的主意。 果然…… 紧接着她就听到林岳说:“你们两个丫头等等。” 他叫住了要退下的林薰和林雅。 “往常不让你们凑热闹,你们倒是眼巴巴盼着,这会儿要设宴,又走那么快?留下一起吃个酒,薰娘,杨司马怎么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待会儿你可得好好敬他几杯酒。” “雅娘,你先前不还说要再跟杨司马讨教?杨司马文武双全,的确可以多指导指导你。” 杨韵想,林岳大概是真怀疑她喜欢他女儿,否则不会在这个时候留女儿一起赴宴。只是以林岳的算计,真要拿女儿收买她这个司马,那是万万不能的,所以她也不担心宴上有别的蹊跷。 “那我随姐姐下去换声衣服。” 林雅福身一礼。 得到首肯,林雅赶忙扶着林薰离开。 两人一路细步快走,直到进了后院的门,才稍稍缓下来。 “不要想了。” 林薰拽了一下还在回头看的妹妹。 “我没想……”林雅有些惊慌失措,连连摇头,“我……我只是觉得,他人很好,武功也很好,这次卢郎君能和阿姊能顺利回来,他出了很大的力。” 然而,林薰如何看不懂妹妹眼里的那个情绪?她长叹一声,捏了捏妹妹的手,劝道:“是,杨司马人很好,但他已经有夫人了,而且还有个女儿。我听说,他和夫人的感情很好,你即便再欣赏他,也插不进去的。” “那阿姊呢?”林雅红着眼睛,扁嘴道:“阿姊是如何想卢郎君的?阿姊为什么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想要助他前途坦途?” “我跟你不一样。”林薰苦笑了声,屈指弹了弹妹妹的额头,“母亲不喜欢我,却待你很好,你只要不闹腾了,母亲一定会帮你向父亲周旋,不让你嫁去周家的。” 看妹妹眼神微变。 林薰又严肃了几分,说:“他不行,不说做妾这种蠢事,便是正妻可不可能。方才父亲对他的态度你看到了,父亲很欣赏他,他将来少不得要在家里频繁走动,你万万不可像今日这样暴露自己的感情。” 若只是她看到也就罢了,要是让父亲和母亲看到了,那就遭了。 “看到了又如何?”林雅干脆不狡辩了。 “若他们看到了,你再不愿嫁去周家,父亲只怕也会赶忙筹划。”林薰无奈道。 林雅却冷笑着说:“阿姊能反抗,我未必不能。” “胡闹。”林薰轻打了一下林雅的肩膀,“我现在这个模样,你以为我舒服?不过是得过且过罢了,否则我也不会用自己当引子,只是可惜我那计划没能成功。” “阿姊不信卢郎君能中举?”林雅不解。 “我是不信父亲。”林薰跨进院门,脸上染了几分悲怆,“杨司马这一出棋很妙,平安他现在是人前英雄,父亲动不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赴考,但父亲绝对不能应他。” “依我看啊……” 林雅两只手环着姐姐的肩,推着她往屋内走,“阿姊何必想那么多?你身体不好,就是想来想去导致的。只要卢郎君中了举,我看啊……咱们去找杨司马帮忙,他肯定有办法助你们两个修成正果。” “杨司马杨司马的,你嘴里怎么全是他?不是跟你说了,少提,少表露自己的感情!”林薰嗔怪地又拍了下妹妹。 第94章 醉酒 “阿绾,我早跟你说过,这些长得好看的文人就是信不得。” “你看……他还是背叛了你。” 恍惚中,有人在耳边低语。 杨韵转动着酒杯,一时间有些分不清是自己醉了出现幻觉,还是真有人在自己身边说话。 阿绾又是谁? 这个声音好熟悉啊。 随着那声音一块儿出现的,还有一些奇怪的记忆。 一幕幕在她眼前流转,朦朦胧胧的光影下,她看到了个身穿红色甲胄的俊朗郎君在院中练戟,身姿英武,眉眼如星。 “来了?” 红甲郎君转腕将长戟立在地上,展眉笑道:“明儿我就要出发了,你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有没有给我准备什么践行的礼物?” “你要什么礼物?” 应声的是个清冷的女声。 杨韵意识到,这是她自己发出来的声音。 “只要是阿绾你送的,我都喜欢。”红甲郎君脸上笑意更深,哐哐走近,“你当真要去赴宴?你别图他长得好看,你看看我,我和他到底是一个娘生的,我不比他好看多了?你若喜欢的是这张脸,你嫁我不行吗?” 一只素白细嫩的手点在了红甲郎君的眉心处。 那是她的手。 “别闹。” “这怎么就是闹了?他可是大你整整四岁,与其找个老的,不如找我这个小的。” “即便成了婚,我将来还是能去乌特拉前旗看你,将来你回来,也照样能来我府上与我对弈。” “可我心悦你啊。” “你懂什么叫心悦吗?无非是儿时的玩伴没了,心里萌生了些占有欲罢了。” “阿绾你总是这样,我是小你十个,不是小你十岁,你不能总拿我当小孩子看。算了算了,我这都要走了,不想同你吵架,免得我们临分别了留下的还是不愉快。” 交谈声被忽如其来的凉风吹散。 杨韵陡然回神,却发现自己坐在马车上,车窗外夜色已深,明月高悬。 “醒了?” 对面的沈栩安递来一杯温茶,“喝那么多作甚?林福喊我来接人,我一看,你就差没倒桌子底下去。” “我什么时候出的林家?”杨韵捧茶啜了口,晃了晃疼得有些发紧的头,“林岳呢?我喝成这样,他就没喝高?” “别提了,林岳早被你喝趴下了,要不我来……你恐怕得拖着林福继续喝。平时怎么没见你那么喜欢喝酒?”沈栩安道。 他又问:“现在送你回去?你这一身酒气,要不去先去我那儿洗洗?别薰着小栗子。” “好。” 杨韵喝完了茶,重新躺下。 对于刚才半梦半醒间见到那些画面,杨韵暂时还摸不着头绪,但用长戟的红甲郎君,她知道一位—— 驻守乌特拉前旗的萧珩。 我怎么会有关于萧珩的记忆?这与那份执着去上京报仇的念头是否有关? “头疼?” 沈栩安看杨韵眉头始终拧着。 “不是,只是在想方才喝酒时,怎么就没能从林岳嘴里套点儿东西出来。”杨韵半眯着眼睛,歪头去看沈栩安,说:“他嘴也太严实了。” 饭桌上。 林岳和她一直在互相试探。 嘴里么是兄弟相称,心里全是算计。 席间,林岳几次让林薰和林雅过来敬酒,想着三人喝倒一个,奈何他那两个女儿都有意帮杨韵躲酒。 喝到最后,先倒下的成了林岳。 “你以为他是怎么坐到这个位置上的?”沈栩安慢条斯理地煮茶,又给杨韵续了一杯,“林岳是寒门子弟,有今日这地位,既少不了他那夫人吴氏的帮衬,也少不了他自己的精打细算。” 沈栩安多少是有点儿看不上林岳的。 在这种人眼里,一切都是可以利用的,妻子、父母、儿女,都是筹码,是他往上爬的垫脚石。 上京时他见过太多。 “我也是寒门子弟。”杨韵抿着茶说。 “你知我不是那个意思。”沈栩安没好气地剜了杨韵一眼。 杨韵眯眼一笑,把杯子放回去,换了个姿势躺好。 醉意未散,她说这么几句话的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便干脆裹着毯子,翻身闭眼睡觉。 马车缓缓驶出。 等到杨韵再醒来时,马车已经停在了沈栩安宅子的马房内。 沈栩安亲自提灯在门口等着,见杨韵出来,提步迎上去,问:“头疼不疼?我让不白去给你煮醒酒汤了。” “扶我一把。”杨韵揉着额角。 却不曾想,沈栩安脸色一变,用灯笼的柄托起了杨韵伸来的手。 他这副模样叫杨韵觉得奇怪。 “怎么了这是?”杨韵抬手闻了闻,“也没有很大酒气啊,你就那么嫌弃我?” “下次少喝点儿。”沈栩安避而不答。 后院。 不白已经备好了干净的衣服和热水,醒酒汤也摆在了一旁。 “我就在门口等着,你有什么事就叫我,小心些,别磕着碰着摔着。”沈栩安叮嘱道。 杨韵摆了摆手,打着哈欠进门。 她前脚进去。 阮南音后脚就进了院子。 “我娘说,圣人要册封我。”阮南音笑眯眯道。 “那恭喜了。”沈栩安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地敷衍了一句。 “杨大哥呢?”阮南音探头左右看了圈,“这都是他的功劳,我可得好好谢谢他,改明儿请他出去吃饭。” 隔着门。 杨韵应了声,说:“吃饭可以啊。” 咚—— 人没了声儿。 沈栩安几乎是立刻就冲向了门口,想也没想,直接撞开了门。 屋内没有点灯。 所有的光亮只在沈栩安手里的那盏灯里。 “礼成?” “礼成!” 沈栩安高喊。 阮南音紧跟着提裙跨进门,张望了两眼,问道:“杨大哥,你没事吧?是喝多了吗?” 哗啦啦的水声自屏风后传出。 杨韵咕咚咕咚自浴桶里探头,瓮声瓮气地说:“没事,没事,我踩着水跌进了浴桶里,人没事。” 一听这话,阮南音两手捂住了脸,“啊,杨大哥你在沐浴吗?那我出去了……怎么也不点盏灯啊?” “要我搭把手吗?”沈栩安隔着屏风问。 酒意笼罩着杨韵,她虽然还残留着一点儿理智,但热水一泡,整个人便愈发的醺醺然,有些忘形了。 好在…… 灯影照在青竹屏风上,一亮,杨韵立马清醒了几分,扬声道:“不用,我马上洗好。” 第95章 册封 匆匆洗了澡。 杨韵拉了衣服过来换上,又几口喝了桌上的醒酒汤。脏衣服她也没随手扔掉,用一旁的竹篓装了起来。 “就放在这儿吧,宅子里有仆役浆洗。”沈栩安伸手要去接那竹篓。 “不了,不麻烦你啦。”杨韵摇头,拎着竹篓,边打哈欠边往外走,“今天谢谢你了,要不是你,这会儿我又得吵醒我夫人了。” “哈!” 阮南音笑眯眯地指着杨韵道:“杨大哥这是上哪儿喝了大酒?有什么好玩的呀?快告诉我,不然我可要去跟姐姐说悄悄话了。” “林家喝的。”杨韵也不遮掩。 紧接着,她话锋一转,问:“你娘除了说圣人要册封你,还说了什么?” 还说了什么? 阮南音眉梢微抬,摊手道:“没啦,不过我娘说,年后她会来一趟滁州,让我乖乖待在滁州,跟先生好好学。” “先生?”杨韵眼眸一转。 “你呀!”阮南音哈哈笑道:“杨大哥给我出的那个主意,我娘和圣人都相当满意,往后我可得跟在杨大哥身边好好学习呢。” “那可得交学费。” “别胡闹,礼成他是州府司马,你怎么能成天跟着他?” 杨韵和沈栩安同时开口。 “又不是跟着你。”阮南音冲着沈栩安翻了个白眼,扁嘴说:“再说了,你不也天天跟着杨大哥吗?凭什么你跟得我就跟不得?” “我那是——”沈栩安语结。 “跟着便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杨韵又打了个哈欠。 “我送你出门。”沈栩安沉着脸拉过杨韵。 两人并肩出了院子。 阮南音嬉皮笑脸地跟在后头,提提踏踏,“杨大哥果然是好人,姐姐眼光可真好,那么多学子里就相中了杨大哥,我怎么就相不中个良人呢。” 头顶星子闪烁。 说着玩笑话的阮南音突然顿住,目光晦涩,咬着嘴唇不再说话了。 “饿不饿?” 杨韵停步,回头看阮南音,问道:“我有些饿了,打算回去煮点儿饺子吃,你要不要一起过来吃一顿?” 一旁的沈栩安也停了下来。 也不知怎的,阮南音心里那刚升起来的难过情绪一下子就冲散了。她轻吐浊气,提裙小跑着追上去,眼眸弯弯,“姐姐说杨大哥心思细腻,是个极温柔的人,果然没错。” “那你是没看到他怎么审犯人的。”沈栩安道。 “好哇好哇,下次杨大哥审犯人可以叫上我,让我也看看杨大哥的风采。”阮南音抚掌道。 杨韵无奈地说:“提审可不是小事,你不能在场。” 一行三人,顶着星子与月色出了院门。 —— 凤仪宫。 周皇后捏着玉梳,看着面前这已经被挑剩下的绸缎,脸色十分阴沉。 “皇后娘娘……” 宫女如玉忿忿道:“汤泉宫那位真的越来越过分了,现在居然都不掩饰了,连这些东西都要跟您抢。” 啪! 玉梳被拍了桌上。 “娘娘莫气。”如玉赶忙道。 “只有她挑过这绸缎?”周皇后问。 如玉点头,说:“这些都是杭州进贡,一入宫,陛下就直接送去了汤泉宫,出来便只剩下了这么些,旁的妃子都没轮得上呢。” 闻言,周皇后冷笑一声,挑眉扫了眼那案上的绸缎,“那就直接送去飞云殿,让上官淑妃她们先选。记住了,告诉她们……是从汤泉宫直接带出来就给她们选了。” 如玉连忙应了声,转身端着那绸缎就出了凤仪宫。 一旁的如月见周皇后蹙眉揉了揉腿,心领神会,小碎步蹲过去,轻轻地帮她锤着膝盖,禀道:“娘娘,奴婢今日听勤政殿的公公说,陛下要册封那阮家的四姑娘为县主。” “还要册封?”周皇后刚刚勾起的嘴角又垂了下去,“阮家已经如日中天,陛下他到底懂不懂得后宫要有权衡之道?他日日宿在汤泉宫,不来本宫这里也就罢了,旁的宫殿他也是一次都不去,当真是把世家们的脸都丢在地上去踩!” “娘娘深明大义,自然不会去闹……但奴婢听说,芙蓉殿的那几位可是天天跟自己家里的人见面,让家里人在前朝给陛下上眼药呢。”如月说。 周皇后绷着脸,咬牙道:“本宫是六宫之主,自然不能与她们一般给陛下添麻烦,只是陛下再这么随意下去,后宫迟早要生变。” 她起身。 握着银剪子到烛火边一边剪着灯芯,一边继续道:“不过……你倒是提醒本宫了。明日给本宫第一封信出去,不用给周家,给萧府上就行了” 正说着—— 殿门口出现了一抹淡紫色身影。 穿着华贵长裙的上官淑妃迈着轻而缓的步子进殿,目光扫了一圈,落在周皇后身上,笑吟吟地说:“姐姐这是怎么了?深更半夜不睡,让宫女送绸缎到我宫里去给我吹风啊?” 如月很懂事,躬身退下。 “你看到了?”周皇后头也没回地问。 “我又不瞎,怎么会看不到?”上官淑妃杏眸一翻,娇嗔了声,“姐姐的意思我自然是明白的,不然也不会这么着急忙慌地赶过来。” “你当如何?”周皇后又问。 这问题实在问得蹊跷。 但上官淑妃却掩唇,边笑边说:“我能如何?姐姐都拿她没办法,我这个小卒自然也没有办法。” 不等周皇后开口,上官淑仪又道:“不过……要怪也怪我们肚子不争气,若争气些,怎么可能轮到她一个后进宫的?” 一句话给周皇后气得紫了脸。 她扔了银剪子,回身望向上官淑妃,“童菱,现在没有外人,本宫也就不跟你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再有两个月,那肚子里的孩子就该落地了,你以为她生了皇嗣之后,只有本宫这几个皇后日子难过吗?” “那不然呢?我不过是区区淑妃,又挡不到她的路。”上官淑妃摊手耸肩。 “陛下如此宠她,你以为……只是因为她年轻貌美?”周皇后一针见血地说:“你家里人该是早就跟你说过前朝的变化了,陛下要暗中继续推动推恩令,你与本宫的家族便是首当其冲!” 第96章 合作 上官淑妃却只是笑。 谁不知道这里面的道理? 大家都不提,又不是因为不懂,只是不想做那出头鸟罢了。 嗤…… 想到这儿,上官淑妃没绷得住,笑出了声。 周皇后还真是天真。 以为那一点绸缎就能激起她对阮丽音的仇恨?她早就不恨了,身在后宫,本就盼不着长盛不衰的恩宠。 现如今她日子过得也不错,上官家虽然不复从前,却也依旧是大赵数一数二的世家。 这样就够了。 “我来这儿,是劝姐姐……与其想着找我,不如去皇觉寺烧烧香拜拜佛,祈祷她肚子里的不是个皇子吧。”上官淑妃道。 周皇后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上官童菱!” “在呢,姐姐。”上官淑妃笑吟吟答应。 “本宫看你是个聪明人,才邀你共事。”周皇后冷着脸,转身坐去一旁的榻上,说:“你若不识抬举,那就出去。” 上官淑妃坐去周皇后身边,托腮道:“共事,姐姐的意思……原来不是喊我一人去冲锋?那我倒是想听听姐姐有什么高见。” “阮南音要被封为县主了,你可知道?”周皇后问。 “县主?”上官淑妃脸色微变,到底是笑不出了,略带苦涩地说:“这可是头一回有无功受禄的外姓县主,陛下对她还真是宠爱。” 当初上官宏在南州镇灾有功,回来后,唯一的请求就是给即将嫁去乐平的小妹求一个县主头身份。 陛下是怎么说的? “本朝未有册封外姓女为县主郡主的先例,上官清月嫁去乐平是喜事,不如这样,朕亲自为上官清月添妆,如何?” 之后,便是如流水般的绫罗绸缎、珠宝玉饰送进了上官家。 可上官家本就不缺这些。 呵。 原来这先例也是可以开的。 周皇后看上官淑妃那脸色,意识到这才是上官淑妃最在乎的点,便说道:“阮家将整个滁州送给了陛下,既解了北面的灾情,又解了来年南边剿海匪的军饷问题,这功绩倒是一时无两。” “整个滁州?”上官淑妃瞠目结舌,“阮家还真是舍得,那么大的生意说给就给了?莫不是明面上给了,背地里陛下又另赐了她什么。” 周皇后的手指在桌上敲击了几下,眼眸微垂,说:“且不管陛下到底私下赐了什么,这个县主,就不能让她拿着,否则不是在你上官家的脸上扇了一巴掌?” 何止是一巴掌! 简直是将他们上官家的颜面踩在了脚下。 上官淑妃有些呕血。 “现在我有个办法,甚至不用你上官家出面,你可愿意与我携手?”周皇后问。 “什么办法?”上官淑妃并不急着答应。 周皇后冷冷一笑,说:“徐坚不是被调离了滁州?依我看,这个新上任的滁州司马也还是他阮家的人,与其让旁人占着这个位置,不如送给孙家,让孙怜香出头去踩丽妃。” 孙家。 贤妃孙怜香。 上官淑妃眸光一闪,低声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孙贤妃不是撺掇着孙尚书日日在给陛下上眼药?既如此,推她一把便是。”周皇后手撑在桌上,揉了揉额角,说:“这后宫里,只有她年纪是最大的,她比我们更急。” “那我要做什么?”上官淑妃问。 她是不信周皇后的计划就只是这个。 不用上官家出手? 那到时候好处必然也没有上官家的。 同在后宫这十几年,没有谁能比她更了解周皇后。 “递两句话足以,我们二人本就不需要露面,宫闱之内嫉妒她的人太多,我们推波助澜……孙贤妃踩了第一脚,自然就有人踩第二脚。”周皇后道。 上官淑妃挑眉,没有接茬。 “只是……” 果然周皇后还有后话。 “萧相爷那边问起来,你得帮我洗脱干系。”周皇后道。 哈? 上官淑妃瞪大眼睛,怪道:“我何德何能骗得了萧相爷?不对,我听姐姐这意思……滁州司马也是萧相爷的人?” 不能够啊。 周皇后不是一向唯萧相爷马首是瞻?怎么今儿个突然针对起他的人来了? 上官淑妃只觉得这里面有坑。 等等—— 前朝的事,上官淑妃其实也有耳闻。 她怎么听说,就是萧相爷举荐的这个新滁州司马? “是又如何?”周皇后拨弄着衣摆,面色冷淡地说:“你只说你做不做,要是能换了那滁州司马,到时候……上官家何愁没有进项?滁州地界的生意已经到了户部手里,但未必不能被你家捡了空子不是?无非是看怎么运作。” 灯影月色交错。 凤仪宫里的交谈直至天明。 而第二天一早,两封信就出了凤仪宫,一封送去了周家,一封则递到了萧规面前。 “爷。” 扈从长宇说:“娘娘那边还等着回信的。” 萧规靠在椅子上,两指夹着那信,似笑非笑地说道:“不必回信,出去请那宫人回去吧,就说……我要筹备开年的剿匪,不在府中。” “是。”长宇点头。 扈从一走,萧规脸上的笑意就散了大半。 他收信入袖兜,起身,匆匆来到了偏厅处。 “去那么久?什么事?”阮茯苓喝着茶,抬头见萧规回来,说:“别告诉我……你改主意了。” “没改。”萧规落座,“人我可以出,但有条件。” 阮茯苓早就做好了准备,当即抚掌说好,“什么条件,你只管提,只要是我们阮家能办到的,绝对不会含糊。” “开矿之后,三成利。”萧规道。 “你就那么有把握有矿?这事连陛下都拿不准。”阮茯苓蹙眉。 “你只说成不成。”萧规并不回答。 “好。”阮茯苓点头,喝完了杯子里的茶,“别说三成利了,只要你把你手头的五个工匠借我,我可以给你四成利。我还不知道你?光惦记着怎么贴补军饷吧?放心,我不是那种嗜钱如命的人,只要真有矿,四成全给你。” “一眼未定。”萧规勾唇。 见阮茯苓打着哈欠要出门,萧规又说:“提醒你一句,让阿四尽早离开滁州。” 走到了门口的阮茯苓顿足,扭头去看萧规,不接道:“怎么个事?滁州要乱?阿四那丫头性子倔,可不是我喊她回来她就肯回来的。” 第97章 射覆 时间一转,便到了除夕这日。 滁州大街小巷都挂起了红绸子,杨家也不例外。杨韵休沐,不用去府衙,便在家里忙活,不是陪着柳如包完饺子,就是陪陈芙准备年夜饭。 前庭杨武威和杨月茹在写对联。 沈栩安与阮南音则陪着小栗子在院子里玩球,不亦乐乎。 上京的信到时。 阮南音满头大汗,叉着腰站在一旁对小栗子的站位指指点点。 “姑娘,信到了。”无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阮南音身侧。 “哎哟,你吓我一跳。”阮南音陪着胸口,转头瞪了他一眼,一边抽信一边道:“说了你多少次了,能不能改改?下次走路带点儿声,这要是夜里,你可不得吓死我。” 无锋低着头。 阮南音打开信一看,嘴立马就撅起来了。 “怎么?”沈栩安接住球,没扔出去,望向了阮南音。 “我娘让我回上京过年。”阮南音啧了一声,把信塞回去了无锋怀里,“今儿都除夕了,我还回去干嘛?我才不回。” “沈叔叔,球。” 小栗子蹦跶着,短短胖胖的手指指着沈栩安手里的球。 “接好!”沈栩安轻轻抛出,余光却仍然看着阮南音,“你娘何时管过你的去向?这会儿突然喊你回去,别是有什么急事。” 话里话外催人走的意思太明显。 阮南音不满道:“你是巴不得我走对吧?” “这不是怕你耽误事。”沈栩安一个展臂,捞回了险些飞出去的球,“没说别的事?” “你自己看。”阮南音拦截了球,另一只手牵起小栗子,“走,姐姐带你去吃糖糕……哎哟,你这小手满是汗,背上不会也出汗了吧?” “没有……没有汗。”小栗子心虚道。 “肯定有。”阮南音探手摸了一把小栗子的背,哇道:“好啊你,都出了这么多汗还不说,是怕被发现了不给你玩球了吗?乖啦,姐姐带你去换衣服,待会儿继续玩。要是捂着汗不说,可是会生病的,小栗子不想吃药吧?” 一听要吃药,小栗子乖了,扁着嘴说:“不想,那姐姐带我去换衣服吧,我不想生病。” 那厢,无锋把信递给了沈栩安。 信里倒是真没提别的什么事…… 但…… 沈栩安将信纸凑近鼻子,嗅了嗅,旋即快步奔向后院,叫住了端着面粉进厨房的杨韵。他将信摊开在杨韵面前,说:“看看这纸和墨……都是宫中用度,阮夫人的家信用这种纸和墨,会不会有别的意图?” “阮夫人的信?给南音的?怎么是你拿过来。”杨韵先一步问,目光带了几份打趣。 “少给我没正经的。”沈栩安沉着脸,没好气地说:“跟你说正事,你又在想那些有的没的。” 怕杨韵多想,沈栩安又立刻道:“我对她当真没有别的意思,我和她只是兄妹,是幼时相识的情谊,再多就没有了。” “你同我解释作甚?”杨韵转眸,目光落在了信上。 看着看着—— 一些不同寻常的声音再次钻进了她的耳朵。 “阿绾,你最擅长射覆,那这个你如何解?” 是一个俏皮娇媚的女孩子的声音。 “不要,你喜欢玩射覆……找萧规去,我才懒得陪你玩,玩腻了都。”杨韵听到自己如此回答。 “哼,那你这是在琢磨什么?我看看……哇,你居然想要削藩?你那几个叔叔怕不是要砍了你!” “办正事呢,别闹,出去玩吧。” “礼成……” “礼成!” 沈栩安摇了一下杨韵的肩膀,“想什么呢?想得都出神了……是不是看出什么端倪了?” 回过神的杨韵清了清嗓子,把盆递给了一旁跟过来的陈芙,又拍了拍手上的面粉,将信拿到手上,说:“我听说……阮夫人喜好射覆。”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你是说……这是阮夫人给阮南音出的题?”沈栩安凑过来,重新认真地审视着信。 “不,我以为,这是阮夫人给我出的题。”杨韵逐字逐句地默读,嘴里道:“阮夫人早就知道那个主意不是阮南音想的,所以……这题应该是给我的。” “那要是我没拿过来给你看,阮南音可是随手就把这信塞回她那侍卫的手里了,阮夫人岂不是白出了?”沈栩安也跟着在默读。 杨韵的手点在了其中一个字上,说:“射覆流传至今,以字猜字,以句猜句,早就生出了万千变化,但万变不离其宗,想要找到答案……” “滁州生变。” “提防周家。” 沈栩安几乎是和杨韵同时解出了家信里的谜底。 “周家?皇后?”沈栩安解是解开了谜底,却更加迷茫了,“这两句是怎么联系到一起的?会不会是我们想太多了,这只是一封简单的家信?” 杨韵折了信还给沈栩安,“是与不是,走一步看一步就是了,若是,那阮夫人用心良苦,若不是,对我而言,设防也没有什么损失。” “开饭啦。” 柳如擦着手从厨房出来。 “娘,我来帮你。”杨韵转身。 院门处,阮南音已经牵着换完衣服的小栗子进来,笑眯眯道:“来啦来了,肚子早就饿了,今天咱们吃什么呀。” “喏。”沈栩安把信递给阮南音。 “怎么了这是。”阮南音斜睨了他一眼。 思来想去,沈栩安还是把射覆的事说给了阮南音听,并提醒道:“既然你娘说滁州可能生变,我劝你还是听她的话,尽早回上京去。” “我偏不。”阮南音吐了吐舌头,呸了声,“我还答应了小栗子,夏天带她去吃酥山呢,对把,小栗子!” 小栗子嚼着果脯,抬头说:“是呀,姐姐说……要带我吃羊乳酥山、梨子酥山、苹果酥山……” “好了好了,别报菜名了,咱们吃饭去咯。”阮南音俯身,直接抱起了小栗子,提步往院中的大圆桌那边走。 杨武威和杨月茹也跟着进来了。 本要再说些什么的沈栩安当即闭了嘴。 “沈郎君,这是给你的。”杨月茹很是殷勤地将自己写的对联递给沈栩安,笑吟吟地说:“一点小小心意,还望沈郎君收下。” 第98章 年终校评 “不——” “不用了,他家的对联早贴上了。”阮南音抱着小栗子倒回来,斜眸看着杨月茹,皮笑肉不笑地说:“杨六姑娘的三哥亲笔写的。” 三哥的字是学的竹林体,苍劲有力,比她的自然好了千百倍。 杨月茹有些尴尬,又有些恼火,扯了扯嘴角,道:“我倒是不知道……” 她敛眸,委屈地收了对联。 一旁的杨武威见妹妹吃了瘪,赶忙过来打着圆场,说:“快过来帮柳姨端菜,愣着做什么。” 闻言,杨月茹应声过去。 “方才伸着手是想接?人家什么心思不知道?躲远点儿不会?傻子。”阮南音翻着白眼道。 小栗子双手环着阮南音的脖子,咯咯笑了两声,有样学样地说:“傻子。” “唉,这个不能说。” 阮南音急忙捂住小栗子的嘴。 “这个不能说!”小栗子左右乱动。 沈栩安被逗得笑了声,一抬眸,看到杨韵捧着碗春糕从厨房走了出来。 “看看芙娘的手艺如何。”杨韵挑眉,嘴角噙着笑,“那日她吃过一次,便琢磨着自己做一做,正好赶上过年能吃。” 不一会儿,菜就都端上来了。 除开自家厨房做的,还有特地从云客来买来的外食。 “等下……” 柳如抱了个牌位出来。 桌边的杨月茹眉头一皱,略有不满地低声道:“大过年的,怎么还抱了个牌位出来?真是晦气。” 杨武威赶忙用手肘撞了撞她,让她闭嘴。 “韵娘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柳如喃喃自语。 坐在右边的陈芙眼眸中闪过几分悲切,眼角泛红,忙起身去扶着柳如,说:“娘,韵娘这一世积了福报,来世必能投个好人家的。” “是……韵娘行善积德,来世必有好报。”柳如抹了把泪,勉强扯出个微笑来,“是我不好,坏了气氛,对不住……” 说着,柳如想要抱着牌位走。 杨韵盛了饭,目光凉凉地扫了眼杨月茹。 她正好要开口,却听得阮南音笑眯眯道:“坏什么气氛?我早就听说杨大哥有个妹妹,没能与她认识,真是太可惜了。柳姨,就让韵娘与我们同席吧,你们一家人一起过年,合情合理。” 杨月茹喉头一哽,知道这话是在点自己,余光挪过去,暗自咬牙。 有了这个小插曲,她饭也吃得没滋没味的,随便扒了几口饭之后,便借口身体不舒服离了席。 看妹妹心情不好,杨武威也跟着追了出去。 “慢点儿走——” 杨武威拉住了杨月茹。 “干嘛?”杨月茹拧着眉头看他。 “我这几日当值的时候听说,过几天郊外的梅园里面会有个宴会。”杨武威神神秘秘地掩着嘴,说:“滁州的世家郎君和姑娘都会去,茹娘,你想不想去?” 听到这话,杨月茹眼睛一亮,旋即又丧眉搭眼,扁嘴道:“这种宴会不都要请帖才能去?你同我说这个,我又没有请帖,如何赴宴?” “呐——” 杨武威满脸得意地从袖兜里取了一张暗红描金的帖子出来,“早知道你会这么说啦,当时我就托人也弄了一张过来,这么小小一张请帖,要价居然是一百二十两!这滁州城比上京还奢靡吧?” “哇!”杨月茹一把夺过来,如获至宝般捧在怀里,“五哥你总算是做成一件事啦,谢谢五哥这么想着我,到那日,我定要好好装扮。” 另一边。 杨韵吃着饭,就看到府衙的司法曹贺言急冲冲提着袍子冲了进来。 “司马大人!” “司马大人不好了!” 贺言连胜高呼。 杨韵怕吓着柳如和陈芙,连忙起身过去,将贺言拉出了院子。 “什么事这么着急?” “年终校评出了岔子。”贺言抻着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解释道:“就是您前些日子签了字的那个校评文书,今日有吏人来报,东口粮仓里面全空了,城南武器库里也都是些破铜烂铁……” “这是出了硕鼠?”杨韵拧着眉头。 “刺史大人这会儿还在道指挥使那边赴宴,初七才回来,这可如何是好?初九可就是京官下巡,检查文书,核对仓储的时间。”贺言说。 到时候要是文书与仓储对不上…… 别说是司马大人了,就是刺史,只怕也要掉脑袋。 “现在有几个人知道这事?”杨韵问。 贺言想了想,答道:“您,我,东口粮仓的守仓吏以及城南武器库的库吏。” “你回去通知这两个人,让他们守好嘴巴。此事事关我们州府上下所有人的性命,断不可走漏了风声。”杨韵拍了拍贺言的肩膀,沉声道:“我这就去粮仓那边看看情况,那日我签字时,明明带人检查过,仓内没有任何问题,短短五日就出了变化,定是州府内部出了硕鼠。” 若追查及时,应该能把仓内的那些东西追回来。 贺言如同吃了定心丸似的,长出一口气,说:“小人懂,小人这就去提醒他们两个。” 这厢贺言匆匆离开,后头院门口走出来个沈栩安。 “怎么了?” 沈栩安问。 “你不是都听到了?”杨韵撩起眼皮觑过去。 “听了一半。”沈栩安摸了摸鼻子,“我也不是也有意偷听,你一离席,大家都没继续吃了,里面就已经开始收拾桌子了,左右无事,我才走出来的。” “粮仓和武器库出了岔子。”杨韵活动了一下脖子,走过去扶着门喊了声芙娘,说:“我与栩安出门一趟,若晚上没回来,你们不用等我们吃晚饭。” 院内的阮南音一听,忙撒开小栗子,提裙往院子外跑。 “杨大哥,你等等我,你是不是要去办案子?我也要去!” 沈栩安拉着杨韵就想跑。 没跑出几步,阮南音已然追上,很是不满地一巴掌拍在沈栩安的后背上,嗔道:“还想瞥下我?休想!我可是要跟着杨大哥学做人做事的。” 杨韵好笑地扫了眼阮南音,提醒道:“我们这是去检查粮仓,不是什么刺激的事,你跟着可以,待会儿若是觉得无聊,可不能闹。” “不闹不闹。”阮南音举双手保证。 第99章 偷谷种 到东口粮仓时,贺言已经带着那个守仓吏人等在门口了。 “司马大人,这是账目。” 贺言双手奉上。 “四周可有破口?每日巡查的记录在哪儿?”杨韵问。 那吏人战战兢兢拿着个厚册子过来,答道:“四周没有破口,每日巡查是由我和柏云二人交接班,今日晨时,我点卯完了,照往常那样去检查仓储。” 第一遍检查的时候,还没问题。 等到午时二刻再去检查…… 粮仓内就已经空了。 “当时有没有什么异样?”杨韵追问。 吏人咚的一声跪在地上,一遍磕头一遍说:“今日是除夕,小的贪嘴,多喝了几杯婆娘送来的黄酒,所以眯了一会儿,可也就那么一会儿啊!大人明鉴,小的绝没有监守自盗。” 守仓。 说是小差事。 可一旦出事,那就是破家灭门的大篓子。 “先起来。”杨韵俯身托起吏人,温声道:“另外一个人什么时候过来接班?待会儿你拦住他,就说今日除夕,你替他值班,过几日也不用他过来当差,先把这事瞒下来。” “是,谢大人。”吏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起身。 安抚了吏人,杨韵同沈栩安和贺言进了粮仓。 正如那吏人所说…… 粮仓内部还真就没有任何的破口,地面砖块也没有被撬动的痕迹,若有人想要搬走粮食,唯一的出口就是正门,也就是吏人守着的地方。 “搬走所有的粮食要多久?”沈栩安站在粮食架子前,手在上面摸了一把。 “若是三四人,怎么也得两个时辰。”贺言回答。 杨韵也在看粮食架子。 当日她来查,虽说是依照着账目,挨个区域和架子检查对比,但粮仓量大,实际上她不可能细查到每一袋粮食。 “你也发现了?”沈栩安道。 “嗯。”杨韵点头,吹了吹指腹上的灰,说:“要是粮食袋子是满的,那堆垒之下,袋子玉袋子之见的缝隙必然会小得几乎没有。” 但这些架子上…… 落了灰的痕迹很大。 “恐怕……粮仓是早就出了问题。”杨韵拧着眉头,挨个检查架子,“贺言,主管粮食的司户曹王宇怎么还还没来?” 贺言低着头,支支吾吾。 “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隐瞒的?”杨韵扭头望向贺言。 “大人……王宇……王宇他在参加家宴,这会儿只怕过来不得。”贺言回答。 “什么家宴大过这事?我方才就觉得奇怪,粮仓出事,为什么是你来禀报,那吏人第一时间不是该向王宇禀报?”杨韵问归问,心里却已经明白,这个王宇恐怕是来头不小。 果然,贺言说:“王宇的夫人是上官家的姑娘,他参加的……是上官家嫡支的家宴,从滁州到上京要花上几日,便是报信,也来不及。” “把他叫回来。”杨韵扶着架子,敛眸想了想,说道:“这不是一日两日能出的问题,找那两个小吏也不顶事,还是得查一查王宇。” “那兵器库……”沈栩安蹙眉。 “司兵曹位置空缺了一年多,近一年内,兵器库的事都是王宇在兼管。”贺言解释。 这时,外间传来了说话声。 “老李啊,你今儿个怎么这么好?除夕居然要帮我顶班?” “嗐,小事,我那都老夫老妻了,你这新婚燕尔的,让你回家多陪陪家里的妻子,不是正好?这几日你就好好陪她得了,初五初六再来点卯。” “那可不行……你帮我这么多,我怎么过意得去。” “哎哎哎,我又不要你俸禄。” “不要俸禄也不行啊,我怎么能让老李你帮我这么多?好了好了,你快签了字回家过年去吧,我那小媳妇早就习惯了我这当差的日子,有我没我一个样。” 说话声越来越近。 显然…… 那个柏云的并不肯随便换班。 “不对劲。”贺言嘀咕道:“这小子可不是那种热爱当差的,搁平时,听到有人要顶他的班,还不早就乐呵乐呵地走了。” 杨韵遂撩起眼皮,与沈栩安对了眼神。 两人飞快地奔出仓库。 刚一出门,那个叫柏云的灰袍小子当即扭身,脚底抹油,直往外跑。 但他跑得快,后头的沈栩安和杨韵追得更快。 街角刚拐,柏云就被按在了地上。 “跑什么?” 杨韵的膝盖抵在柏云的背脊上,稍稍用力,柏云就疼得滋儿哇乱叫了起来。 “你谁啊?你追我,我当然要跑了,不如说你追我做什么?”柏云嘴硬地喊道。 跟上来的贺言单膝跪地,一巴掌排在柏云的后脑勺上,呵斥道:“混账东西,这位是咱们的司马大人,你这狗眼不识泰山的,还敢对司马大人吆五喝六。” 柏云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 他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圈,咬牙说:“原来是司马大人啊,那敢问司马大人这般追小的做什么?小的可没有做什么逾矩的事。” 杨韵不搭腔,反剪着他双手,拽着他起身。 “你你你……你要带我去哪儿?” 柏云大喊。 “贺司法,带回大狱去。”杨韵道。 “是。”贺言垂首。 听到自己要下狱,柏云有些急了,嚷嚷了起来:“你都不问我,就直接抓我下狱,我虽不是入流的官员,却也是正儿八经拿了文书的吏人,你以为你是司马就了不起吗?” 今日是除夕。 街道上没有几个人来往。 柏云的嚷嚷也就只有杨韵他们听见。 “还不住嘴。”贺言反手就是一巴掌打在柏云的脑袋上,瞪着他说:“等到进了大狱,我看你小子还嘴不嘴硬!” 如此一来,柏云已经吓得有些哆嗦了,忙开口道:“我说,我都说,我的确收了钱……但我也只是收了钱啊!” “收钱做什么?”杨韵端详着柏云。 “是有人出钱找我,让我当值的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好进粮仓偷点儿谷种。”柏云耷拉着眉眼,一脸苦相,说:“我想着也就是点儿种子,少十几上百颗的,别人也看不出来……一时鬼迷心窍,就拿了钱,同意了他们进仓。” “只是偷谷种?”沈栩安不信。 柏云连连点头,扁嘴道:“我也不敢让他们偷别的啊,每次他们出入,我都会仔细检查架子,要真偷了别的,我这脑袋还要不要了?” 第100章 彻查 上了堂。 柏云就更加老实了,不光把那些人上粮仓偷谷种的次数、时间等信息交代得一清二楚,还把自己收钱的账本也交了出来。 “钱都在这儿了,我……我一分没敢花啊大人。”柏云磕头道。 “贺言,你继续审。” 杨韵拉开椅子翻起了两本账目。 不看不知道。 一看…… 杨韵只觉得后背发凉。 偷谷种这事从一年前的年末校评后就开始了,而且这些人很有计划,每逢月末,粮仓核查过后的第二日,到柏云交接班点卯时,才会进仓行事。 每一次,那些人都会给柏云一百钱。 不多。 也正是因为不多,柏云才放松了警惕,要是动辄十两百两的,他哪儿敢动那歪心思? “时间不短。” 沈栩安道。 “是啊,每次都进去一个多时辰。”杨韵点头。 “先前贺司法说过,三四十人的话,需要两个时辰才能搬空粮仓。”沈栩安思忖片刻,往下说:“这账目上写的,每次进出人数多则四人,少则三人,他们若是借着这个时间一点点啃噬粮仓,还真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想借着柏云去钓鱼恐怕有些难,毕竟粮食已经被搬空了,他们的目的也达到了。”杨韵反手扣在账目上,垂眸道:“不过……粮食搬运出城都有明细记录,若有异常携带,那很快就会被发现。” “你觉得粮食还在城内?”沈栩安问。 杨韵点头,说:“若是你,你会怎么办?” 沈栩安眉头微皱,没有开口。 而杨韵继续说道:“这可不是一两百石的粮食,东口粮仓是滁州最大的两个粮仓之一,里面总计一万五千石粮食,即便细水长流,每天要带出去的数目也不是个小数字。” “年前不搬出去,年后……”沈栩安想到了什么。 “对,年后有播种春收日,那会儿是城内外百姓买卖粮食的时候。”杨韵和沈栩安想到了一块儿去,“年关一过,年终校评不通过,府衙里的人流放的流放,被砍头的砍头,即便新官到任,一时间也无暇顾及他们。” 也正是那些人转移的好时机。 “那……” 沈栩安眸光一闪。 “偷偷调查城内各处地窖,一切能仓储的地方都不能放过。”杨韵道。 一旁的贺言还在审讯柏云。 他拍着惊堂木,呵斥道:“那些偷谷种的人你可知道他们的姓名?户籍?” “大人明鉴啊,做这种事的,怎么可能报上姓名?他们见我都是蒙着脸的。”柏云怏怏的,小声回答:“不过……那群人里面有一个是左眼上有疤的,要是再看到他们,我肯定能认出他们来。” “可知道他们偷走的谷种藏在哪儿?”贺言问。 柏云再次摇头,哭丧着脸,说:“我哪儿知道他们藏去了哪儿?一到那日子,我就上云客来喝酒去了,要么就是去春华楼听曲儿,总之是不在近前的。” 似是怕挨更多的罚,柏云又赶忙解释:“不过每次回来,我都会仔细检查粮仓。” 表面功夫,那些人肯定是做得很好。 不然,杨韵先前来检查的时候就会看出端倪了。 “贺司法,这里就劳烦你来处理了,待会儿我去城内走一走。”杨韵起身,将账目一合,说:“对了,叫个人去把罗司户喊过来,不用说别的,只让他带上城内户籍册子与居所册子就好。” 门口的吏人连忙应是。 大过年的。 司户罗归元被叫来时,脸上还带着几分怨气。 可看见杨韵递来的年礼喜钱,罗归元的脸上又堆起了笑容,双手提着那厚厚一沓的户籍册子与居所册子递来,小意道:“司马大人这除夕夜要看这个作甚?可是有什么案子要查?” “无事,想多了解一下滁州。”杨韵神色淡然地接过来。 “还是司马大人尽职,小人自愧不如。”罗归元拍着马屁说。 “大过年的叫你特地跑来一趟,着实有些过意不去。”杨韵扯着嘴角笑了笑,掀眸看他,“送来这个已经是帮了我大忙,罗司户可以回家了。” 再三确认之后,罗归元看了看一旁的贺言,又看了看杨韵,抬手行礼,躬身告退。 拿着册子,杨韵立马就和沈栩安出了府衙。 滁州城城内在籍的百姓,一共有十八万户,汇成册子,便是整整二十册。而居所册子更是多达三十四册,一一翻阅,即便是一目十行的人,怎么也得看上一整天。 “你打算怎么做?喊阮南音过来?”沈栩安问。 “她人呢?”杨韵这才想起身边少了个叽叽喳喳的声音。 “我们进粮仓时就没看到她了,想来是觉得无趣,跑出去玩了。不过她性子就那样,静不下来,去城里那些好玩的地方找一找,准在那儿。”沈栩安说道。 杨韵却觉得奇怪:“她前脚才说要跟我们一起,后脚却不见了,未必是去玩了,说不定……” 说不定这丫头发现了什么。 “你担心她?”沈栩安转眸,说:“她身边跟着无锋,出不了事,你别看那个无锋沉默寡言,身板不大,但身手却是顶好的。” “我是怕她发现了什么,肚子去查了。”杨韵摇头。 不过…… 杨韵继续道:“先查手上这些吧。滁州城虽然大,但西边是瓦肆林立,早在平安三年时,瓦肆内就严谨开凿地窖仓房一类的房间,所以暂时不用去查,东边是庙宇道观,不好查,也搁置一二……” “先从南边查?这边都是大户,几乎每家每户都有地窖或者仓房。”沈栩安接茬。 “原来你也有所研究?”杨韵斜着眼睛去看他。 “那是自然。”沈栩安勾唇一笑,略有些得意地挑眉,手中玉扇转动几圈打开,“毕竟我现在的身份是你的幕僚,主家都这么勤勉,我如何能懈怠?” 两人转道,直往南边街区走去。 而他们没发现的是,但他们走出百来步,府衙一角的巷子里便缓缓走出来一个褐袍男人,正是先前离开的罗归元。 第101章 蛛丝马迹 阮南音的确发现了什么。 沈栩安他们前脚进粮仓,无锋立马就过来低声禀报,说隔着一条街的那个临街铺子二楼,有人在窥探这边。 “走,去看看。”阮南音眼珠子一转,立马下了命令。 无锋迟疑道:“姑娘,是不是要先跟杨郎君和沈郎君说?” “你是觉得我一个人不行?”阮南音眉头一竖。 “不敢。”无缝低头。 阮南音哼道:“我看你就是觉得我不行,但那又怎样呢,不是还有你跟着我?待会儿要是有什么问题,你保护我逃跑不就好了,还有你打不过的人?” 说罢,阮南音拽着无锋就往那临街的铺子走。 这间铺子是个香粉铺子。 但二楼临街的房间据说是掌柜的私人住所,客人不能靠近,附近还有不少伙计在忙碌。 “你们还有什么名贵的香粉吗?拿来让我长长见识。”阮南音坐在店内,很是大手笔地拍了一锭银子在桌上,“可不要那些寻常货色。” 另一边,无锋已经开始爬墙溜瓦。 楼下的动静太大,伙计们纷纷围去了阮南音身边献殷勤,走廊与二楼便空了下来。 无锋身姿轻盈地落地,左右环视一圈,最后靠着走廊的扶手一路前行,摸到了他察觉到不对劲的那间房,侧耳附过去偷听。 “如何?” “进了人。” “什么人?” “像是个大人物,那司法曹点头哈腰的,很是恭敬。” “看来是被发现了,无妨,这是咱们早就有预料的事。叫伙计们收着点,最近别抛头露面,少惹事端。等这阵子风头过去,大家伙就能一起发财了。” “是。” “对了,把消息递出去,让外面那些人也不要着急,别这会儿上赶着过来接头,让人发现了端倪就不好了。” 无锋还想细听。 却见不远处走廊尽头的楼梯上上来一个人。 那人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门口鬼鬼祟祟的无锋,当即大喊道:“谁?偷偷摸摸在做什么!” 门内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无锋一个掠身后退,在门开的瞬间掩面翻过窗逃出。 “抓贼啊!” 伙计追上去,趴在窗口朝外大喊。 然而,长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已然没了那人的身影。 阮南音在一楼也听到了伙计的喊叫,她立刻意识到这是无锋被发现了,当下大手一挥,买了店内那十几种名贵的香粉,引得伙计们前后忙碌不停。 “楼上是闹腾什么?”阮南音状似无意地问。 “应该是闹贼了吧?贵客您别怕,咱们这铺子那是雇了打手的,您只管安心在这里品香,别说是小蟊贼了,就是大盗过来,也得横着出去。”伙计笑眯眯回答。 阮南音哦了声,又说:“是丢了什么东西了?这么吵闹,别是已经抓到了。” “没呢,说是在门口发现的,想来都来不及进房偷东西。”伙计摇头。 听到无锋没被抓,阮南音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拎着大包小包出了香粉铺子。她走出半条街,无锋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她身后。 “怎么样,怎么样?”阮南音激动不已。 无锋很是自然地接过了阮南音手里的那些香粉盒子,垂眸回答:“只听到了只言片语,没发现什么,不过……最近他们要往城外递一个消息……” “那咱们去截了他的消息!”阮南音差点儿要蹦起来。 “姑娘……”无锋有些为难,“奴建议您将此事先告知杨沈两位郎君,他们机敏,或许有更好的办法。” 阮南音叉腰道:“我是你主子还是他们是你主子?我叫你陪我蹲点!沈栩安他一直就瞧不起我,我非得做点儿大事给他看看。” 想了想,阮南音又莞尔一笑,说:“说不定,我要是能办成一些事,他就会喜欢我呢?他不是最喜欢聪明人嘛……” 无锋很想说不会,但规矩刻在他骨子里,容不得他这会儿出声泼冷水。 于是…… 阮南音在对街的酒楼包了一个雅间。 这一等—— 便等到了深夜。 酒楼关门,无锋便抱着阮南音上了屋顶静候。 彼时滁州已经宵禁,街上寂静,只有巡守的士兵往来。 阮南音探头探脑地看了许久,手扯了扯无锋的袖子,压低声音说:“快看,那后门是不是出来一个人了。” 暗巷。 一个黑衣蒙面人鬼鬼祟祟地从巷子口走出来。 “姑娘,跟踪人……还是奴一人来吧?您在此地等奴,可好?”无锋道。 “不行。”阮南音噘嘴,双手环住无锋的腰,“你带上我,我保证不会发出任何的动静,就乖乖在旁边看着。你想想啊……要是我不跟着去,我怎么办大事呢?” 无奈之下,无锋只能带着阮南音轻身落地。 那黑衣蒙面人一路走的是僻静无声的地方,很是巧妙地避开了那些巡守的士兵,等到了城墙根下,更是熟门熟路地找到了一处刚好容一人出入的狗洞。 摸狗洞出。 黑衣蒙面人在外头牵过一头早就系在树上的毛驴,骑着驴就往城郊跑去。 好在是驴。 无锋带着阮南音,勉强能跟上,不至于丢了方向。 可到底是两条腿在追。 阮南音上气不接下气,咬牙道:“这小子什么意思,到底还要跑多久?这……” 她抬头看看天。 “天都要亮了。” “奴不熟这里的路,但估摸着,已经到了云县附近。”无锋说道:“云县一带多丛山峻岭,过去就有流民聚集,久而久之,这里便有好几个贼窝。” 行走江湖,无锋对这些还是了如指掌的。 “那也就是说……这些人要递的信,是给那些土匪的?”阮南音一下子觉得不累了,眼睛亮晶晶的,催促着无锋加快脚步,“咱们快些,说不定抓到的是土匪的内应呢!” 无锋沉默着走快了些。 他清楚,那些香粉铺子的人一定不会是土匪的内应。 山里的土匪虽然凶横,却是个顶个的穷,而那家香粉铺子不是一般财力能供得起的。换而言之,那些人要么是跟土匪有合作,要么…… 是土匪的主子。 “在想什么?”阮南音注意到无锋的脸色变化。 “没什么。”无锋连忙摇头,小声提醒:“流寇土匪大多是穷凶极恶之徒,姑娘待会儿一定要跟紧奴,若有什么情况,姑娘往外跑,不要回头。” 第102章 俘虏 话是这么说。 但真正到了被土匪围住的时候,阮南音却不肯走了。 “这小娘们细皮嫩肉的,别伤着她,至于那个男的,砍了就是。” 领头的那个刀疤眼壮汉狞笑着说道。 十几个拎着刀的土匪便一点点围拢,将无锋和阮南音围在了当中。 “姑娘,奴杀开一条路,你伺机逃跑。”无锋双手刀转着刀花反握,眼神微冷,“这些三脚猫的不值一提,但奴待会儿动起手来,可能顾及不到你。” 阮南音素手微沉,抽出腰间软剑来一抖,扬声道:“跑什么跑?跑就不是我的作风!你都说他们三脚猫了,那我也宰一只看看。” 无锋有些无奈。 他不敢拿阮南音的性命冒险,思量之下,反身拦腰抱住阮南音,一个掠身就踩着个土匪的头飞了出去。 正如他说的那样。 土匪们的确都只是三脚猫功夫,无锋几脚下去,逃离的路上就倒了一片,却胜在人多,且熟悉山路,一路穷追不舍,应是没让无锋甩掉。 东边日出。 浅金色的朝阳洒进荒林。 无锋满头大汗,滑铲进坡道后,护着阮南音滚到了一个长着半人高杂草的坑洼里。 “别让他们跑了!” “这两个人是从滁州城里追出来的,必须抓到,不然走漏了风声可就麻烦了。” 土匪们紧随其后,看找不到人,便开始在林中搜寻。 好在草是真的高。 阮南音缩在无锋的怀里,忍到了四周安静下来,才用手指戳了戳无锋的胸口,瞪道:“你都说他们不厉害了,为什么要跑?咱们活捉一个土匪,不就能逼问他了?” “乱战当中,奴担心护不住你。”无锋说。 “我不是都说了让你不要管我?”阮南音生气地给了他胸口一掌,嘟着嘴说:“罢了罢了,这会儿说什么都没用了。” 她叹了一口气。 “可以再等等。”无锋略微起身,朝外探了两眼,又缩回来,“他们看样子要搜山,等他们分散开,奴可以抓一个人回来。” “好好好!”阮南音一喜,抚掌道:“咱们审审他,说不定能帮上沈栩安的忙。” 目光一落。 阮南音看到无锋的右臂渗着点点红色。 “你受伤了?”阮南音惊讶。 她赶忙用软剑划断衣摆,一边交叠成长条状,一边道:“我不发现,你还硬逞能吗?受了伤就早点儿止血,拖久了,你不是更加保护不了我?” 细看之下…… 阮南音的脸瞬间红了。 无锋右臂这衣袍的破口细且规整,一看便是细剑所致,而那些土匪手里拿着的全是宽刀或者柴刀。 “是我弄的?”阮南音抿了抿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我弄的你也该早点儿说,方才那么乱,我不小心伤到你了多正常啊!” 无锋略微蹙眉,轻声道:“奴没有怪姑娘,只是姑娘现在应该明白,混乱的场面里……奴的确可能护不了你周全。” 阮南音这下不嘴硬了,埋头给无锋包扎伤口。 山里的搜寻依旧持续着。 期间无锋出去了两趟,回来时,手里空空,叫阮南音期盼的目光暗淡了下去。 “他们现在是三人结伴在林子里搜查,出山的几条路也都被他们封锁了。”无锋将自己打探到的消息告诉给阮南音,“姑娘,你饿不饿?” 跟变戏法似的,无锋从怀里掏了几个果子出来。 “不饿。” 阮南音耷拉着眉眼,有气无力地说:“我果然是个废物,什么都做不好,还连累了你。” 原本他们追得好好的。 那黑衣蒙面人骑着驴进山,却像是知道后头有人在跟踪似的,左拐右绕的在山道上兜圈子。 是她犯了蠢。 一脚踩进了山中猎人留下的陷阱,闹出了动静,才叫土匪带人围了个正着。 无锋沉默半天,将果子擦干净递到阮南音的手里,说:“姑娘已经有很大的进步了,赶了将近三个时辰的路,再加上那黑衣蒙面人是有意带着我们在陷阱区兜圈子,你不小心踩中陷阱是正常的。” “没想到办大事这么难。”阮南音咔嚓一下咬了口果子,品出了甜滋滋的味道,脸色好了些,“原以为赚钱就很难了,没想到运筹帷幄更难,真的是有得学。” 时间一点点流逝。 等到无锋第六次出去,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就已经揪了一个尖嘴猴腮的瘦矮男人。 “是土匪窝里的?” 阮南音一把跳起来,迎上去。 “嗯,是前哨站上换下来的探子,奴问过了,他们是一天交一次班,现在抓他过来审问,短时间内不会被发现。”无锋解释道。 “快说,哪里能出山?”阮南音单手叉腰,另一只手扯掉了瘦猴嘴里的布团,问道。 那瘦猴哆哆嗦嗦直打摆子,犹豫了半天,才回答:“你、你们出不去的,出山的六条路都被我们老大安排了巡守,一、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晨时进山的那个黑衣蒙面人与你们什么关系?”阮南音换了个问题。 见瘦猴不说。 无锋反手将刀架在了瘦猴的脖子上。 刀锋锐利,轻轻一按,便已然见血。 瘦猴动也不敢动,僵着脖子,说:“我不知道你们说的谁啊,早上进山的有好多人。” “都是穿黑衣蒙面的?”阮南音不信。 感觉到刀锋跟进一步,瘦猴裤裆一热,颤巍巍道:“你们说的是老李吧,老李是我们老大的账房先生,是滁州城里的人,别的……别的我就都不知道了。” “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阮南音呵斥。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老李每七天进山一次,进来就只跟老大做事,我们这些下面的人完全不知道他是干嘛的,也不知道他真实身份是什么。”瘦猴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他什么时候下山?”阮南音眸光转动。 瘦猴迟疑了一会儿,小声道:“一般是一到两天……” “无锋,那我们再等等吧。”阮南音心思转得飞快,忙拽了拽无锋的手,“到时候要是能抓到这个老李,不就知道他到底传的什么信了?” 第103章 追来 瘦猴被打晕丢在了树下。 无锋则出去弄吃的了。 阮南音饿得发昏,眼前冒金星,为了转移注意力,便开始拽地上的干草玩。 拽着拽着。 不远处传来了动静,窸窸窣窣的。 阮南音当即警惕,丢了干草,握剑埋伏在草丛里,伺机袭击来人。 “这山路还真是崎岖。” “方才看到了吧?几条进山的路都设了卡,守卡的人明显是训练有素的,应该是盘踞在山里很久了的土匪。” “还好你之前就看过山路图,知道这临崖的小路,不然……恐怕是要打草惊蛇。” 交谈声越来越近。 阮南音的脸色从谨慎变成了欣喜。 她丢了软剑,一跃而起,冲着来人就扑了上去,委屈道:“哇,你们怎么来了?” 跨过草丛来的—— 不是旁人,正是杨韵和沈栩安。 杨韵被扑了个猝不及防,下意识去扼阮南音的咽喉,却又在要触及时,堪堪停手,转而扶住她肩膀,说:“没事吧?有没有受伤?无锋呢?” “我没事。”阮南音一直忍着没哭,这会儿却忍不下去了,眼泪直掉,“我还以为我要在这里饿上一天呢,无锋他去找吃的了,顺便看看有没有其他下山的路。” 沈栩安几步走到树下,踢了踢那昏迷的瘦猴,问:“这是?” “无锋抓来的,说是土匪寨子里的前哨。”阮南音回答。 “下次不可以这么莽撞了。”杨韵拍了拍阮南音肩上的灰,又帮她摘了头上的枯叶,“若不是不白到处打听你们,知道你们在那酒楼里待到宵禁,意识到你们可能发现了什么,也追不到无锋留下的印记。” 印记? 阮南音困惑。 “无锋在客栈右侧的暗巷里留了口信,也在沿途一直刻了引路的印记。”沈栩安单膝跪地,检查了一下那瘦猴的身上,翻出来了一大串钥匙,“发现了什么,找到了什么,你该跟我们一起商量,下次再这么冲动,你不如趁早回上京去。” 阮南音想回嘴,却气短了几分,只能踢了踢地上的石子,沉默不语。 “好了。” “人没事就好。” 杨韵打着圆场,又问:“你是发现了什么?怎么带着无锋就追出来了?” “那个酒楼对面的香粉铺子,杨大哥有印象吗?”阮南音摸了摸咕噜作响的肚子,说:“当时无锋说那香粉铺子二楼有人窥探我们,我便想着过去看看……结果发现二楼有人在秘密交谈,还派了个人身穿黑衣,趁着宵禁时出城传信。” 杨韵回想了一下。 记忆里,酒楼对面的确有个香粉铺子。 “店主名叫吴雨,滁州人,四十有二。”沈栩安过目不忘,握着钥匙起身,“当时我们看过的那几本有地窖的居所册子里,他家店是其中一个。” “看来这吴雨……可能跟土匪有联系。”杨韵只觉得事情有些棘手。 滁州城内一般的商户铺面都是不能在店内开凿地窖仓房的,但一些店除外,这些店全都是与府衙或者世家有连襟关系的人。 吴雨也是。 “这个吴雨,是林岳的小叔子。”杨韵皱着眉头道。 “不会吧……”阮南音捂着嘴,“刺史纵容小叔子和土匪同流合污吗?那这事可就真的大了,要不要告诉陛下去啊?” 不远处的草丛再度窸窸窣窣响了起来。 杨韵按着腰间佩剑,侧步挡在阮南音身前,警惕地望了过去。 见是无锋回来。 几人都松了一口气。 “姑娘,饿了吧?”无锋先是向杨韵和沈栩安行了一礼,随后捧着个瓷碗送到阮南音面前,说:“奴从寨子后厨找来的,是干净的,你先将就一口。” 阮南音吸了吸鼻子,也顾不上嫌弃,捧着碗蹲去一旁吭哧吭哧开吃。 “受伤了?” 杨韵看到无锋右手手臂裹着布。 “是啊,受伤了,那些土匪真是穷凶极恶。”阮南音含糊地抢过话头,扬声道:“杨大哥,你带金疮药了没啊?带了的话,帮无锋上上药吧。” “奴暂时不用上药。”无锋垂头道。 一上药,岂不是要被发现伤口痕迹? 无锋直接拒绝。 但杨韵已经掏了药出来,很是娴熟地扳过无锋,一边拆开他手臂上的布条,一边道:“双拳难敌四手,下次遇到这种情况,别纵容着她,要学会拒绝。” 布条一拆。 看到那细窄平滑的伤口,杨韵愣了一下,转眸去看阮南音。 吃着饭的阮南音抬头,嘴里的饭都忘了嚼,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脸倏的一下就红了,结巴地说:“好、好吧,是我不小心伤到他了。杨大哥……我以后真不会这么冲动了,我这次就是想帮你,想做点儿对沈栩安有帮助的事。” “你乖乖待着就是最有帮助的事。”沈栩安面无表情。 杨韵无奈笑了声,小心地将金创意洒在无锋手臂的伤口上,“小伤,无锋练刀那么多年,这种伤口没有一百也有五十了,他不会放在心上的,对吧?” “嗯。”无锋点点头。 “那此事就揭过去了。”杨韵取了帕子出来给无锋包扎,说:“不过,以后可说好了,你得约束她,不能她由着性子做事。倘若以后还这么任性,那不如尽早回上京,别到时候连累旁人,也害了自己。” 后一句,自然是对阮南音说的。 “知道了。”阮南音往旁边挪了一步,埋头吃饭。 此刻天色已经昏暗。 上山的那条路天亮时都不好走,更别说天黑了。 再加上,无锋说明天会是那个账房老李下山的时候,于是一行人便打算在这个山坳里熬上一夜。 冬日蛇虫鼠蚁少,但天寒地冻,且不能生活,杨韵便和无锋二人去找山洞,而沈栩安则陪着阮南音看守这个前哨瘦猴。 昏迷的瘦猴悠悠转醒。 乍一看到面前蹲着的沈栩安,他吓了一大跳,连连往后缩。 “别杀我,别杀我,我该说的都交代了,不要杀我啊!”瘦猴不敢睁眼,闭着眼睛失声大喊。 “都说了什么?”沈栩安把玩着手里的玉扇匕首,皮笑肉不笑地说:“再说一遍给我听听,要是说错了,我可饶不了你。” 第104章 喊援兵 日落。 头顶凉月升起,淡淡玉色洒落林间。 沈栩安灰衣玉冠,面容冷漠,手里那柄玉扇匕首泛着森冷寒光, 瘦猴想死的心都有了。 但此前他的确胡诌了几句,这会儿又怕又急,压根想不起来先前说的什么,要是复述,那必然是要露馅的。 眼看着那刀刃越来越近。 瘦猴心一横,咬牙道:“没错,之前是我撒谎了,老李明天是会走,但他每次离开……都是寨子里的好手一路护送,少说都是十人。” 这不就明摆着是要坑他们明天进陷阱? 阮南音听得火大,几步过去,踢了瘦猴一脚,说:“你这小子,昨天刀都架你脖子上了,你居然还藏了个心眼,我看你是想死!” 瘦猴神色畏缩,没敢开口。 “好了,没必要跟他计较。”沈栩安起身,拉住了还要动脚的阮南音,“你那几脚不痛不痒的。” 崖边山洞不少。 但除去那些阴湿的,有野兽出没痕迹的,剩下能暂时落脚休息也不过两三处。 回来时,杨韵顺便带了一兜子野果。 “没吃饱?” 看着狼吞虎咽的阮南音,杨韵被逗笑了。 “杨大哥不知道,我这一天都没好好吃饭,还赶了一晚上的路,不光饿得两眼发黑,腿还酸痛得要命。” 吃着吃着,阮南音想起了无锋,忙递了个果子过去,问道:“你饿不饿啊?不会一直没吃吧?” “奴不饿。”无锋回答。 不饿。 那就是没吃。 阮南音抬手捏着他的下巴,强行塞了两个果子到他嘴里,命令道:“什么不饿,正常人累了一天怎么可能不饿?给我吃。” 无锋乖乖含住了果子。 吃饱喝足,一行人便拎着那瘦猴向山洞转移。 等进了山洞,杨韵听沈栩安说了第二天老李的事,眉头微皱,说:“那你在这儿陪着他们,我回去一趟,叫上府内所有的缉捕手,可够?” 只抓老李,不捣土匪寨子,便不用去调兵,缉捕手该是够用的。 沈栩安点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但我跟你一起去吧,夜里山路不好走,你我二人也算是有个照应,这里……这里有无锋在,他能护住南音。” “你们放心去吧。”阮南音连连点头。 思索再三,杨韵卷起袖子,把自己带来的袖剑取下,交到了阮南音手里,叮嘱道:“这袖剑是三连发的,若发生了什么意外,先灭了他的口。” 一旁被点到名的瘦猴打了个寒颤。 杨韵握着阮南音的手到袖剑一侧的环扣上,“这里可以补充第二个三连发。” “杨大哥,你把他给了我,那你呢?”阮南音担忧地问。 “我还能出事不成?”杨韵弹了一下阮南音的额头,安抚道:“你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了,现在你最重要的事就是保护好你自己这条小命,等我带援兵回来。” 一旁的无锋面色严肃。 “记住啦。”杨韵又拍了拍无锋的肩膀,“关键时刻,不要听之任之,若是为了她好,你的态度可以严厉些。” 闻言,无锋轻微又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交代完,杨韵和沈栩安出了山洞。 头顶的月亮已经隐入云端。 他们二人行于昏暗中,眼睛逐渐适应了些,慢慢便能看清脚下的路。但越是看清,崎岖陡峭的崖边小路便越是恐怖。 忽然—— 杨韵顿足。 她回头嘘了声。 不远处传来了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动静,交谈声随后也传了过来。 “这条路不用怎么仔细搜吧,悬崖峭壁的,真有人敢走?” “老大不是说了,那两个人肯定还在山上,万一他们铤而走险,走了这里呢?这儿归咱们管,要真让他们从这儿溜了,到时候咱们都在吃挂落。” “那小娘们细皮嫩肉的,敢走这儿?” 骨碌碌的石头滚动声。 说话的人越走越近。 恰在这时,月亮一点点从云端探头。 石头掉落悬崖,连一星半点儿的声音都没传出。 杨韵和沈栩安藏在草丛里,与旁边的那两个搜山的土匪只有五步之隔,倘若这两人探头仔细看,其实很容易看出草丛里藏了人。 但…… 探头便等于是将半个身子探出了悬崖。 “哎哟喂,吓死我。” “仔细些,前几天下过雨,崖边湿滑得很,小心掉下去。” “这种路肯定不会有人走了,你确定我们还要沿着这个路搜下去?别人没找到啊,咱们两个先掉下去了。” “左右看看,别漏了就是,不然回去复命也不好说。” “要看你看吧……我惜命。” 其中一人有些后怕地缩了回去。 本来杨韵都松了口气,却不曾想,一把刀在他们二人头顶扫过,簌簌几下,将草丛给砍了个一干二净。 藏头的草没了…… 杨韵和那个男人四目相对。 就在男人要高声喊同伴时,杨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探身捂住他的嘴,将人直接拉了出来。 短刀转得如同银色的花。 只一瞬,杨韵便已经砍掉了他的舌头,紧接着便反手把他甩出了悬崖。 “啊——” 那人只能发出绝望的惨叫。 “喂喂喂!”剩下的那个土匪吓得连忙往安全的地方推,甚至都没伸头去看悬崖,嘴里道:“老于,你没事吧?你不会是掉下悬崖了吧?” 自然是没人回答他的。 胆战心惊的土匪连滚带爬地往外走,边走边喊:“完啦,老于失足掉下悬崖了!” “不追?”沈栩安问。 杨韵摇头,说:“刚才他没看到我们,现在追,只会打草惊蛇。” “万一他是假装的呢?”沈栩安还有些不放心。 “那人胆子小,眼睛都没打开。要真是假装的,那我们就只能认栽了。”杨韵耸肩,蹲着继续往前挪。 趁着月亮出来,更好视物,两人便继续小心翼翼地沿着峭壁旁的这条小路往山坳处走。 只是由于夜露的缘故,越往山坳走,草丛里的土就越是湿滑得不行,他们走十来步就得停下来,仔细检查身前的那一小段路,以防草丛里积了水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