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主破破烂烂,妖帝他缝缝补补》 第1章 戏偶和卖货郎 萧宝镜捧着石榴花纹青铜镜,呆呆盯着里面那张浓妆艳抹的稚嫩小脸。 她穿越了,穿成了一具彩绘衣妆的戏偶。 她从大红宫裙的宽袖里探出白嫩指尖,摸了摸缝在脖颈处的红线,忍不住发出尖锐爆鸣:“天呐!要不是身体僵硬,脖子和关节都缝着红线,谁看得出来这是一具戏偶?这皮肤,这眉眼,这也太逼真了!什么皮做的呀,古代匠人手艺这么好的吗?!” 院子外传来盘铃声。 萧宝镜连忙扔掉铜镜,藏进墙角那一堆彩漆木偶里。 这些木偶和正常人一样高大,男女老少都有,但不及她做工细腻精致,旁边一个穿鹅黄半臂襦裙的小侍女木偶连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萧宝镜看不过眼,顺手帮她把眼珠子塞进眼眶。 盘铃声近,院子里的脚步声已经到了廊檐下。 萧宝镜连忙把视线放正。 她望向前方的瞬间,旁边的小侍女木偶忽然眨了眨眼,好奇地偷偷看她,在主人推门而入的瞬间,又恢复了僵硬的表情。 这座小宅院的主人是个年轻的卖货郎,每到天明就挑着装满各种小玩意儿的担子,去镇上叫卖胭脂水粉、簪钗绣鞋、布袋木偶。 萧宝镜看见他脱掉木屐踏进门槛,深青色道袍衬得他身姿修长清瘦,倒茶吃的时候露出一截苍白细瘦的手腕,连脚踝也瘦长伶仃,是标准的正在长身体的少年模样。 明明是个走街串巷的手艺人,可他却喜欢学读书人戴飘巾,还要在鬓角簪一朵深红浅粉的芙蓉花,不簪花的时候就在腰间挂一张雪白狐狸面具,狐狸细长微挑的眼睛与他如出一辙,笑起来时唇红齿白眉眼昳丽,真像志怪奇谈里的狐狸书生。 卖货郎放下茶盏,走向窗边那座低矮的妆奁:“铜镜怎么扔在了这里?” 萧宝镜呼吸一窒。 见卖货郎没有过多怀疑,只是把掌镜放回香檀木镜架上,她才稍稍松了口气。 要是这个卖货郎发现她乱跑乱动,大约会以为戏偶成精了吧? 也许他会上报官府,然后烧死她。 夜里下了细雨,窗外芭蕉窸窸窣窣。 卖货郎点上一盏油灯,突然走到墙角,把萧宝镜拦腰抱起。 萧宝镜的瞳孔微微缩小,一颗心紧张地提到了嗓子眼。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他抱她干嘛? 难道他想…… 他想那啥她? 变态啊! 好在卖货郎只是把她放在了窗边的妆奁前。 他给她重新梳了繁复美丽的宫廷发髻,又用尾指挑了些大红胭脂,在她的唇瓣上一点点匀开,指腹温凉动作细腻。 萧宝镜绷着小脸,悄悄望去。 少年垂着眼,细密纤长的睫毛在他脸颊上覆落阴影,遮住了他乌润幽深的瞳珠。 终于抹匀胭脂,他弯起狐狸眼,夸奖道:“谁家的小公主这么漂亮?哦,是我家的呀……” 他的嗓音温柔清润,上翘的尾音像是带着无数小钩子,钩的萧宝镜心里痒痒的。 这人怪骚的。 卖货郎的目光又落在她腰间的香囊上:“这只香囊旧了,明天卖完货,就给你买一个新的。” 他转身开始做手艺活儿,从竹筐里取出红色丝线和一把铜钱,似乎是打算编织一根手绳。 但他不满意手绳的造型,编了拆、拆了编,一个时辰过去也才编到一半。 萧宝镜暗道难怪这卖货郎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身为手艺人做事情却如此磨叽,一个晚上才编一根手绳,能赚到钱才怪呢。 夜渐深。 卖货郎把编好的铜钱手绳放进货篓,吹熄油灯,上床睡觉。 雨停了,月光照进一室清辉。 萧宝镜白天已经睡够了,看了眼木榻上睡熟的少年,放心地活动了一下身子,开始在这座小宅院里乱逛起来。 卖货郎虽然独居,可宅院却收拾得井井有条。 小庭院里栽种着葳蕤茂盛的芭蕉和芙蓉,檐角挂了一只古朴的青铜兽首铃铛,大约因为家境贫寒,橱柜里没有肉和菜,米缸里也没有米。 “都穷到揭不开锅啦。” 萧宝镜脑补出卖货郎的身世: 本是读书人,无奈父母早亡,为了筹措上京赶考的花销,只得暂时当了卖货郎。 真是可怜。 她逛完小宅院,决定去镇子上瞧一瞧。 可惜这具身体不能像正常人一样活动,走起路来关节僵硬,她只能扶着墙慢慢走。 小镇上弥漫着薄雾,安静的没有一丝声音。 借着月色,萧宝镜瞧见远处楼阁建筑破旧古老,隐隐绰绰地掩映在雾色里,能瞧见窗后透出一盏盏幽青烛火。 萧宝镜终于走到了街上。 明明是深夜,可所有商铺依旧大门敞开,青灯如昼。 萧宝镜路过一间米铺,想起卖货郎都穷得不揭开锅了还要给她买香囊,不禁取下一根金簪,打算换些白米报答他。 她摸了摸僵硬的脖子,艰难地发出音调:“掌、柜、的,买米。” 中年掌柜坐在破旧发黄的竹椅上,没理她。 萧宝镜重复:“买、米。” 掌柜还是没理她。 她走上前:“买——” 像是鸭子被捏住了脖子,剩下的一个字硬生生掐死在了咽喉里。 萧宝镜呆呆看着掌柜那张遍布木头纹理的脸,以及脸上用彩漆描画出来的五官,陡然竖起一身汗毛。 她转身就走。 胡乱闯进其他商铺和民宅,里面的男女老幼也都是用木头雕刻出来的,有的在哭有的在笑,透过灯烛看起来异常诡异。 阴风阵阵,吹熄了商铺外的一盏盏青色灯笼。 无数白色纸钱从长街尽头涌来。 萧宝镜扶着墙壁,连滚带爬地跑回了卖货郎的小宅院。 她重重锁上庭院的门栓,后怕地靠在门后,不停抚摸胸口。 镇子上没有活人。 住在这里的,都是穿着彩色衣裳的木雕人偶! 这根本就是个死掉的镇子! 眼见天色破晓,萧宝镜重新跪坐到妆奁前,维持着昨夜的姿势。 心里却像是打着一面小鼓。 如果镇上根本没有活人,那么卖货郎为什么会住在这里? 他每天去镇上叫卖货物,又是卖给谁呢? 第2章 她的腿掉在了地上 清晨,卖货郎一番梳洗净面,目光忽然落在萧宝镜的绣鞋上。 胭脂红宫裙的裙裾层层叠叠散落开来,却没有完全遮住绣花鞋,鞋底赫然沾着一点已经干涸的泥土。 萧宝镜注意到他的视线,一时悚然,用尽吃奶的力气才克制住把绣鞋藏进裙底的冲动。 好在卖货郎没有深究,只是单膝跪地,拿帕子一点点擦拭干净她的鞋底。 少年抬起那张白净秀丽的脸,弯着狐狸眼道:“公主怎么可以弄脏绣鞋呢?” 他说话的口吻,像是在对待一个活人。 若非萧宝镜确信她只是一具戏偶,她简直要以为卖货郎知道她不仅活过来而且还出门溜达了一圈! 卖货郎打开靠墙的一个朱漆大箱笼,像宝贝一样把她抱起来藏进去,才挑起担子出去卖货。 他前脚刚走,萧宝镜就掀开箱笼翻了出来。 这次她学乖了,脱掉绣花鞋和罗袜才出门,省得被外面的泥土弄脏。 她前脚刚出小宅院,那个丢在墙角的鹅黄襦裙小侍女就眨了眨眼。 小侍女好奇地瞅了一眼她的背影,随即弯腰把她扔在廊檐下的鞋袜放整齐,又拿起扫帚开始打扫庭院里的落叶。 萧宝镜悄悄跟在卖货郎身后。 穿过镇子,这里比夜晚看起来更加荒芜。 树木破开房顶长了出来,老旧的门窗经风一吹发出吱呀声响,屋子里的人偶或坐或站,檐下有人偶稚童互相戏耍,看起来人影幢幢十分繁华,但整座镇子静悄悄的,透出一股诡异感。 卖货郎离开古镇,穿过崎岖山路。 萧宝镜打小就娇气,哪擅长走山路。 她渐渐跟不上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走远。 她分析卖货郎是要去别的镇子上卖货。 他只是穷的没地方住,所以才会选择住在那个奇怪的古镇里。 山风忽然把一张告示吹到了她的脸上。 捡起一看,是朝廷的剿匪告示。 说是两个月前,山匪劫掠了前往北方成亲的九公主,不仅屠杀了三百多人的送亲队伍,还百般凌辱九公主,先是把她留在山寨做妓,后又剥下她的人皮,将她肢解取乐,今天剁个手,明天剁个腿,小公主哭了三天三夜,在断肢残骸里流尽血泪而亡。 皇族震怒,要求官府立刻剿杀山匪。 萧宝镜紧紧捏着告示。 连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都会被虐杀,古代的治安好差! 惶恐之中,她的目光突然被告示的落款吸引: ——正元二十年三月,南唐朝廷。 萧宝镜瞳孔一颤。 原来她是穿进游戏里面来了? 正元二十年和南唐朝廷是《凤鸣天下》里的年历和王朝。 《凤鸣天下》是一款攻略游戏,背景设定为诸国混战妖鬼横行的古代,游戏里的南唐四公主萧南嘉贵为天命之女,会成功攻略三大男主,当上女帝权倾天下。 萧宝镜很荣幸抢到第一批内测名额,结果系统突然崩坏。 她不仅攻略不了三大男主,其中一个疯批男主甚至脱离程序代码的控制,弄死了萧南嘉不说,还化作大天狗吞噬太阳金乌,导致游戏世界失去了太阳,游戏界面变成了一片混沌黑暗。 而她竟然穿了进来! 正元二十年…… 萧宝镜记得这一年是萧南嘉开始攻略当朝国师的日子,那狗比国师就是吞噬太阳的罪魁祸首! 萧宝镜咬牙切齿,抬头看了一眼太阳。 还好,太阳还在,这个世界还没有开始崩坏。 对身处的世界有了基本了解,她环顾四周,这里就是深山野岭,她深知游戏设定里的山匪有多么穷凶极恶,她唯恐自己也会被抓,连忙扔掉告示,匆匆逃回了古镇。 回到宅院,萧宝镜穿上鞋袜钻进箱笼,还不忘盖好盖子。 也许是跑得太急,她觉得这具用红线缝起来的身体快要散架了。 她需要一具正常的身体。 萧宝镜又想起了国师。 那国师虽然狗了一点,但他被设定为世上最厉害的操傀师,甚至游戏背景故事里还模棱两可地说,国师很可能是傀儡修炼成人。 萧宝镜想,也许狗比国师有办法把她变成正常人。 看来不论是为了太阳还是这具身体,她都得进京一趟。 卖货郎在暮色四合的时候回到了小宅院。 货篓里的东西没卖出几件,倒是买了好些小玩意儿回来。 他点亮灯笼,把萧宝镜抱出箱笼。 萧宝镜被箱子绊了一下。 “啪嗒”一声,一条腿连皮带肉掉落在地。 萧宝镜睁大杏眼。 天塌了! 她真的散架了! 可卖货郎像是没瞧见。 他将那些小玩意儿一样样放在妆奁上给她瞧:“牡丹宫灯刺绣香囊、桃木镂花弯月梳篾、柿子斜挎锦袋,比起邺京,小镇上的东西做工是差了些,但胜在样式精巧。” 别的小玩意儿也就罢了,萧宝镜一眼喜欢上那只红绿撞色的斜挎锦缎小包,包上挂满了彩色布头做的小柿子,十分精致讨喜。 卖货郎都穷得揭不开锅了,还舍得给她买包。 他真是个好人。 不对,现在的重点是她的腿掉在了地上。 她辣么长的一条腿! “对了,还有这个……” 卖货郎随手从怀袖里摸出几朵雪白霜花。 萧宝镜从没有见过这种花。 每一片花瓣好似用薄如蝉翼的琼玉雕琢而成,冰蓝花蕊晶莹剔透,拿出来的瞬间,整间屋子都弥漫开浓郁异香。 卖货郎把它们捣成细粉放进香囊,才把香囊挂到萧宝镜的腰间。 绿色绸布绣花香囊垂落长长的鹅黄流苏,缀在流苏上的玉环和玉珠温润清透,与胭脂红的宫裙相配,极尽绮丽张扬。 少年半跪在地,低垂的昳丽眉眼在灯火下化作柔情似水,薄唇弯起清媚弧度:“小公主真好看,又重新香起来了呢。” 他轻轻握住萧宝镜的小手,俨然喜爱极了他的戏偶娃娃。 仿佛这具戏偶不是一件死物,而是他新娶进门,娇养在掌心的新妇。 他含笑抬眸的时候,琥珀色的狐狸眼藏着星星点点的碎芒,是蜜糖在阳光下融化的色泽,叫人毫无防备地沉溺进温暖的甜蜜里。 萧宝镜猝然撞进了他的狐狸眼。 身体莫名感受到一阵困意,她软绵绵地闭上眼,倒进了少年的怀里。 烛火跳跃,春夜里折射出妖异的光。 萧宝镜的衣带被挑开。 胭脂红的繁复宫裙和小衣铺散在地板上,露出伤痕累累、用红线拼接而成的雪白躯体。 躯体冰冷,似乎没有任何生命特征。 少年伸手,从她的发髻里摘下一片枯叶丢在地上。 乌云蔽月,芭蕉的阴影倒映在窗棂上,将少年的半张脸笼罩其中,只能瞧见似笑非笑的嫣红薄唇,露出两颗磨尖的小虎牙,黑夜里看起来像是某种凶狠犬兽的利齿。 “乱跑也不知道收拾干净。” “我最讨厌不爱干净的女孩子。” “再有下次,我就丢掉你。” 温凉的指腹,轻抚过关节交接的地方。 少年穿针引线,将萧宝镜身上绷开断裂的皮肉重新缝补起来。 第3章 听说古代书生很容易饿死 萧宝镜睡醒的时候,卖货郎又出去卖货了。 她跪坐在妆奁前,捧着铜镜端详自己,又摸了摸把大腿和腰肢缝合起来的红丝线。 这具戏偶的身体如此羸弱不堪,翻个山都会散架,她要怎么去邺京找狗比国师呢? 余光注意到屋子里的书架时,萧宝镜突然灵机一动。 既然卖货郎是个读书人,那他肯定会上京赶考,到时候她可以躲在他的货篓里,和他一起去邺京! 有了解决办法,萧宝镜心情转晴,拿起一朵绢纱宫花往头上比划。 卖货郎给她买了整整一匣子的漂亮宫花呢。 她换着颜色,一朵接一朵比划,没注意到穿鹅黄襦裙的小侍女木偶就趴在窗外偷看她。 小侍女一手抱着扫帚,一手捏着一朵枯萎的芙蓉花,好奇地模仿她梳妆打扮。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嘈杂声,像是有外人闯进了小镇。 鹅黄小侍女立刻丢掉扫帚躺倒在地,俨然一具毫无生命气息的僵硬木偶,只是髻边还歪歪扭扭地簪着那朵芙蓉花。 萧宝镜也害怕地放下掌镜,匆匆藏进箱笼。 闯进来的是七个少年少女。 为首的少女锦衣华服姿态倨傲:“不是说住在这里吗?人呢?” 小跟班恭敬道:“小姐不必着急,那人大约出门办事去了,咱们等会儿就好。您想进巨鹿山脉采摘冰魄琼灵花,进献给四公主,免不了要和山里的凶兽发生冲突。要是能从他这里买到山鬼手绳,那些灵兽就不敢伤害您了。” “等?他是什么东西,走街串巷的贱民罢了,也配本小姐等?!我爹贵为巨鹿郡守北方重臣,本小姐乃是贵女中的贵女,这辈子就没等过谁!” 裘月见脾气发作,抬手就掀翻了桌案。 粗陶茶具滚落在地,清晨晾着的凉茶淋淋漓漓打湿了地板。 小跟班硬着头皮:“冰魄琼灵花乃是罕见的灵花,有驻颜存香的奇效,专供皇族使用。但附近有上古凶兽守护,往年朝廷征收,咱们郡都要前赴后继死上一百来个村民当供养凶兽的血食,才能勉强摘到一两朵。如果今年小姐能买到山鬼手绳,就能多摘几朵立功了。” 裘月见不耐烦:“我没心情等一个贱民。直接搜,谁搜到山鬼手绳,奖励黄金十两!” 一群人顿时像是打了鸡血,纷纷四处搜罗起来。 一个圆脸丫鬟掀开箱笼,撞见藏在里面的萧宝镜,骤然发出尖叫。 “大惊小怪什么?!” 裘月见骂了一声。 萧宝镜慌得不行,只得凭借过人的演技,在众人的围观中,硬生生假装成一只无知无觉彩绘衣妆的人偶。 “小姐,她长得好像——” 圆脸丫鬟险些说出那个禁忌又可怜的名字,连忙惨白着脸闭上嘴。 裘月见大着胆子翻了翻萧宝镜关节处的红丝线,又拔下簪子戳了戳她僵硬的身体,簪尖戳进皮肉,里面连一丝鲜血也没有。 她不屑:“只是一具假人偶罢了。我亲眼看着她被扒了皮剁成碎块,都死那么久了,尸体早该在山里烂透了。宫女生的贱种,怎配嫁给我天之骄子的阿兄,杀她都是便宜了她,就该拿她当血食,喂给山里的凶兽!” 一行人翻箱倒柜一无所获,只得暂时离开。 裘月见心情不好,临走时还踹了廊下躺尸的鹅黄襦裙小侍女一脚。 屋子里,萧宝镜确信这群人都走了,才敢从箱笼里爬出来。 她走出屋子,一眼注意到被踹出去很远的小侍女。 同为人偶,惺惺相惜。 她把侍女抱到廊檐下,拿手帕擦干净她脸颊沾到的泥土。 也许是因为滚进了花丛,她发髻上还多出了一朵歪歪扭扭的枯萎芙蓉。 萧宝镜随手拔掉那朵丑丑的芙蓉花,摘了几朵鲜嫩的替她簪在髻边。 瞧见小侍女漂亮的襦裙上印着一个脏兮兮的脚印,她又打来一盆水给她洗干净。 萧宝镜把她搬进屋子,看着一屋子狼藉发了愁。 卖货郎给她梳头,给她准备香囊,还省出吃饭的钱给她买包。 现在他的房子被人弄乱了,她打算稍微回报一下他。 萧宝镜找来笤帚,认认真真打扫宅院。 可是这具身体十分僵硬,她想清理地板,却把茶具打得稀碎。 想整理箱笼和货物,却把各种颜色的布头和彩线滚得到处都是。 她看着满屋狼藉。 这哪是报恩啊,这分明是报仇。 算了,她还是别打扫了。 她藏进箱笼,默默盖上箱盖。 墙角的鹅黄襦裙小侍女睁开眼睛。 她摸了摸发髻上的芙蓉花,欢欢喜喜地抱起笤帚打扫房屋。 夜色降临的时候,卖货郎才随着盘铃声姗姗回来。 他掀开木箱,背对烛火眉眼昳丽,笑起来时唇红齿白温温润润的:“我不在的时候,家里是不是来了客人?让你一个人面对,吓坏了吧?真是抱歉。” 他爱若珍宝,把萧宝镜从木箱里面抱出来。 注意到萧宝镜手背上被簪子扎破的皮肤时,少年的狐狸眼里掠过一丝阴鸷戾气。 可他的语气却更加随意平和:“听说是巨鹿郡守的千金,身份娇贵得很。也许应该请她留宿小镇,方才显的咱们好客。小公主,你说是不是?” 萧宝镜注意到他的货篓还是满满当当,一件东西也没卖出去。 看来他今天又没赚到钱。 听说古代书生很容易饿死,萧宝镜在心里忧愁地叹了口气,决心明天去镇子上找找食物,好歹不能叫他还没上京赶考就被活活饿死。 第二天,没等萧宝镜出门,昨日才来过的那七个人又来了。 似乎一夜没睡,裘月见看起来没精打采。 她拼命掐住脖子,可嘴巴却不由自主地张张合合:“不是说住在这里吗?人呢?” “小姐不必着急,那人大约出门办事去了……” 她的跟班说着和昨天一模一样的话,所有人的脸上都浮现着惊恐。 一行人重复了一遍昨天的对话,才悚然离开。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接连几天,裘月见都会准时拜访小院,恐惧地重复同样的行为。 七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憔悴崩溃,发髻插着许多枯枝败叶,连身上的锦衣华服也渐渐黯淡陈旧。 第4章 砍掉脚才能离开 萧宝镜不太能理解他们的行为。 趁着卖货郎不在家,她大着胆子,悄悄跟在他们后面观察。 裘月见等人始终没有离开小镇。 他们在镇子里不停徘徊,渴了就喝天上的雨水,饿了就吃路边的野果,但无论做什么,他们的双脚始终保持行走状态,像是根本没办法停下来。 “重复了,又重复了!”圆脸小丫鬟崩溃尖叫,“小姐,我们被鬼打墙困在了这里,我们永远出不去了!” 明明小镇的出口就在眼前。 就在那棵芙蓉树下,就在立着那座“芙蓉镇”旧石碑的地方。 可是他们没有办法控制双脚走过去。 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满怀希望,却一次次与出口擦肩而过、一次次进入新的循环,连日以来不眠不休的压力和恐惧,促使他们的身体和心理都濒临崩溃边缘。 裘月见的双脚不停行走,脚步轻盈又曼妙,可那张秀美的脸却早已眼窝凹陷面色黑黄,因为身体和双手都在抗拒继续往前走,整个人像是扭曲成了麻花。 她声音尖细:“你们几个不是自称降妖师吗?!既然是妖鬼作祟,那还不赶紧施法弄死它们?!本小姐身娇肉贵,乃是贵女中的贵女!万一本小姐有个好歹,爹爹一定会活剐了你们!” 几名少年虽然是降妖师,但初出茅庐学艺不精,即便用光了芥子袋里的符纸、桃木剑、降魔杵,也根本无法破解这个鬼打墙。 眼见即将暮色四合,山间云雾弥漫似要落雨,小镇阴风阵阵,地面又开始出现零星纸钱。 圆脸小丫鬟一边扭曲行走,一边惶恐地环顾四周:“它们把灯笼点起来了,它们在看着我们……小姐,它们好像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裘月见打了个冷颤。 她望向四周。 她隐约记得刚到芙蓉镇的时候,这些人偶大都待在屋子里,可是现在,这些穿着衣裳的彩绘木雕人偶,仿佛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男女老少或哭或笑,正站在檐下无声地看着他们七个人! 尽管它们的表情是用彩漆画上去的,可裘月见却觉得,它们的眼珠子正在跟随他们移动! 零星有几个面容苍老的人偶站在路边,一手提着青灯,一手微微抬起,宛如淳朴好客的老人正在挽留贵客。 “它们……它们要我们留在这里!” 圆脸丫鬟年纪最小,经历了几天的折磨几乎吓破了胆,连眼瞳都开始涣散:“小姐,它们要把我们变成木偶,要把我们永远留在这里!都是报应,都是因为我们杀了九——” “住嘴!”裘月见凄厉尖叫,“天底下哪有什么阴司报应,不过都是邪崇作祟!只要毁掉鬼打墙的阵眼,这里也就不攻自破了!” 萧宝镜躲在米铺的旗幡后面。 她踮起脚尖想要看个清楚,冷不防踩碎了一截枯木。 声音惊动了裘月见等人,他们下意识望过来。 萧宝镜生怕被人发现自己是戏偶精怪,再拿去烧了,于是连忙躲进铺子里。 圆脸小丫鬟的神智早已如风中烛火摇摇欲坠。 萧宝镜一晃而过的那张雪白的脸,于她而言像是摧毁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张开两片苍白皲裂的嘴唇:“小姐,我好像……我好像看见了九公主……原来她一直跟着咱们……一直跟着咱们……” 裘月见的咽喉发干发紧。 刚刚,她也看见闪过的那张脸了。 这一切,难道都是那贱人的鬼魂在暗中捣鬼? 圆脸小丫鬟突然抱着头高亢尖叫:“我什么也没干!我只是奉命撕烂了你的衣裳而已!我不知道那是你娘亲给你绣的嫁衣!我撕烂了以后你才说的,我根本就什么也不知道呀!” 众人被她突如其来的叫喊吓了一跳。 圆脸小丫鬟突然指向那几名少年:“是他们在你的新婚夜轮流强暴的你,是他们把你送给山匪拴进狗窝,是他们在你活着的时候一点点剥掉你的皮,又肢解你、取笑你!我什么也没干!我什么也没干!求求你放我离开,求求你放我离开吧!” 她彻底崩溃,猛地跪倒在地,要朝米铺方向磕头。 裘月见等人惊悚地看着她。 她想磕头赎罪,可是跪在地上的双腿却不肯停下,仿佛有自我意识般扭曲移动,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拖拽着她继续在这座小镇上爬行,而她十根纤细的手指头深深扣进了泥土,直磨得指甲破碎十指冒血,留下十道长长的蜿蜒血迹。 裘月见的心脏,一下一下狠狠跳动,在胸口膨胀肿大,几乎快要令她承受不住。 她咬了口舌尖维持清醒,发狠下令:“这小蹄子惯会胡言乱语,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把她杀了?!” 几名少年早就脸色铁青,闻言,毫不犹豫地拔出宝剑砍向圆脸小丫鬟。 然而那一剑砍歪了。 没砍断她的脖子,倒是砍掉了她的双脚。 原本扭曲爬行的圆脸小丫鬟,霎时瘫倒在地。 而她被砍掉的双脚,却保持着和裘月见等人相同的移速,踩着浸满鲜血的绣花鞋,继续轻盈地走在街巷里。 诡异而压抑的沉默,无声蔓延在裘月见等人当中。 挥剑的那名少年紧紧握住剑柄,声音发颤:“小姐,或许,我们已经找到了离开这里的办法。” 裘月见手脚冰凉,终于感受到一丝难以名状的恐怖。 砍掉自己的双脚—— 爬出去吗? 今夜深山有雨。 萧宝镜早已从米铺后门悄悄溜走,赶在卖货郎回家之前匆匆回到小宅院,继续假扮她的戏偶。 也许是因为突如其来的这场山雨,卖货郎今夜回来得有些晚。 他在廊檐下脱掉斗笠和蓑衣,一边踏进门槛一边叹息:“蓑衣有些旧,衣裳都打湿了。幸好在路上捡了些木头,可以拿来生火晾衣。” 他抖掉兜在道袍里的木头。 萧宝镜端坐在妆奁前,好奇地望过去。 也不知他从哪儿捡来的木头,大约十四块,每一块都和人的脚一样大,暗红色泽像是干涸的血渍。 她注视卖货郎在廊下烧起火堆、支起晾衣竹架,视线又落在他那两筐满满当当的货篓里。 东西一件也没卖出去。 他今天又没赚到钱呢。 真的不会饿死吗? 萧宝镜好忧愁。 第5章 她真长霉了 空山新雨,一轮皓月如明镜高悬夜空,芭蕉小院清新湿润。 卖货郎给萧宝镜重新梳妆打扮了一番,把她搬到廊檐下坐着:“多晒月光,吸取天地灵气,有助于你早日修成人形。” 胭脂红十二幅刺绣宫裙包覆着少女纤秾合度的冰肌玉骨,繁复宽大的裙裾铺散在竹木地板上,如流缎般的浓密青丝用金簪半挽,顺着她的窈窕的身段蜿蜒曳地,月色下的小脸纤盈光滟靡丽秾艳。 她保持着正襟危坐的优雅姿态,悄悄瞅了眼卖货郎。 说什么多晒月光吸取天地灵气,肯定是他舍不得灯油和蜡烛,所以才趁着月色清朗,在外面编铜钱手绳换一点糊口的钱。 这个卖货郎虽然生活艰难,但却是个积极向上、乐观幽默的好人。 如果他知道家里的戏偶早就成精了,一定会被活活吓死。 就像许仙被白娘子吓死那样! 他编手绳一编就是一个时辰。 萧宝镜渐渐犯困,低头打盹儿的功夫,忽然迷迷糊糊地瞧见自己的手背上长出了一些青斑。 青斑…… 是她长霉了吗? 小镇藏在深山野岭,古木遮天蔽日,住在这里确实容易长霉。 快睡着的时候,她朦朦胧胧地想,晒什么月光呀,她就应该多晒晒太阳。 卖货郎把编好的山鬼手绳扔进货篓。 他抱起睡着了的萧宝镜,掀起她的一截宽袖。 白嫩细腻的肌肤上遍布尸斑,隐隐有蔓延到全身的趋势。 温凉的指腹轻抚过尸斑,语气带着惋惜。 “时间快到了。小公主,你再不修成人形,会彻底烂掉的……” 萧宝镜在睡梦里,隐约听见卖货郎说什么快要烂掉了。 是她长霉了,所以要烂掉了吗? 令她想到长霉的橘子。 她小学三年级那年,放假前把一颗橘子忘在了课桌上,经历了几个梅雨天的假期,返校一看,原本黄橙橙的新鲜橘子变成了毛茸茸的灰绿色。 一捏就是一滩脓水。 她不要变成那个鬼样子。 萧宝镜紧紧贴着卖货郎,有如发誓:“我一定会修成最新鲜的橘子……” 卖货郎诡异地沉默了一下。 “我是让你修成人形,不是让你修成橘子!” 月色清幽,芭蕉树下的芙蓉花婆娑轻语。 卖货郎尖牙抵着薄唇,狐狸眼突然又弯起弧度。 原来人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一下。 次日。 萧宝镜做好了裘月见他们登门拜访的准备,但是这一次他们没来。 她照了照镜子,突然发现原本瓷白幽香的颌颈长出了几个青斑,和手臂上的那些如出一辙。 昨晚不是做梦,她真长霉了! 她连忙跑到院子里晒太阳,但那些青斑生得顽固,无论怎么晒,它们还是牢牢附着在她的肌肤上,甚至隐隐有扩大的趋势。 萧宝镜一想到那个烂掉的橘子就心慌,连忙打来一盆清水搓洗皮肤。 可是从肌骨深处长出来的斑纹,又怎么是清水能洗掉的,即便她搓红手背也没见青斑消减半分。 她低头看着木盆里倒映出的那张稚嫩的芙蓉花面。 在她的认知里,腐烂的东西是要被扔掉的,比如那颗烂掉的橘子。 所以,要是卖货郎发现她也烂掉了,会不会立刻扔掉她? 可是她还要和卖货郎一起进京,她不能被扔掉。 萧宝镜提起裙裾奔进室内,打开脂粉盒子,往长着青斑的地方铺上厚厚一层粉。 直到遮住那些丑陋的青斑,她才松了口气。 虽然不知道能瞒到什么时候,但能瞒一时是一时吧。 慢慢再想办法。 卖货郎今天回来的有些晚。 萧宝镜瞅了眼他的货篓。 今天的生意还不错,清晨挑出去的小玩意儿都卖光了。 但是他的货篓里装满了雪白霜花。 莫非他把今天赚到的钱,全拿去买了花? 萧宝镜恨呐。 米缸都没米了,他竟然还有心情买花! 卖货郎点上几盏大红灯笼,又把那些霜花煮成水倒进浴桶,大约是要洗澡。 浓郁的异香从门窗缝隙飘散出去,快把萧宝镜香迷糊了。 她听见窗外的长夜里有无数凶兽躁动嘶吼,那是她从未听过的凶恶兽吼,但这座点着红灯笼的小宅院无疑是安全的,那些吼叫声始终与这里保持很远的距离。 她正使劲嗅闻花香,卖货郎突然看向她。 萧宝镜:“……” 看她干什么。 她都把青斑遮得严严实实的了。 而且她绝对不会偷看他洗澡的。 卖货郎笑意温温,突然伸手来解她的衣带:“小公主该沐浴了。” 萧宝镜:“……” 沐浴? 这个词咋那么新鲜呢。 哈。 原来打算洗澡的人不是他,而是她? 她一个戏偶,卖货郎要给她洗澡? 不是,她一个戏偶洗什么澡啊?! 而且她虽然是戏偶,但身上该有的都有,他一个男的给她洗什么澡啊! 变态啊! 不对! 重点是她身上长了好多青斑,她下午才想办法敷粉遮住,这一洗不就全暴露了吗?! “对了,要给你准备一条新毛巾。” 卖货郎转身去拿毛巾,萧宝镜悄悄往床边挪动屁股。 卖货郎像是察觉到什么,突然回头。 萧宝镜跪坐在地,一动不动保持微笑。 卖货郎挑了挑眉,继续去找毛巾。 萧宝镜继续往床边挪动屁股。 卖货郎猛然又一回头。 萧宝镜仍旧跪坐微笑。 小时候和同学玩“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她是经常拿第一的。 等卖货郎继续去翻找毛巾,萧宝镜已经挪到床边,趁其不备,转头就往床底下钻。 卖货郎拎着毛巾走回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萧宝镜。 前半截身子倒是钻进去了。 屁股却还留在外面。 卖货郎把她拖出来:“沐浴。” 萧宝镜衣衫凌乱。 不是,这卖货郎就不奇怪她一个戏偶,是怎么跑到床底下去的吗? 他的心这么大的吗?! 还是说…… 他根本就已经发现她成了精怪,只是因为贪图她的美色,所以故意不揭穿她,好趁机占她便宜? 他居然如此心机叵测吗?! 第6章 这个戏偶还挺注重隐私 卖货郎剥去那袭胭脂红宽袖衣裙,又解开她的小衣。 顶着少女崩溃狐疑的视线,他垂眸勾唇,语气轻怜:“小公主太瘦了,难怪会被风吹倒。” 被风吹倒…… 他竟然以为她是被风吹进床底下的! 萧宝镜突然整个偶被少年单臂抱起。 少年随手掀开隔间的竹帘,把她放进了热气氤氲的浴桶。 冰魄琼灵花香气馥郁,在热雾的遮掩下,热水里无数闪烁着冰蓝色细微碎芒的灵气涌进少女的身体,悄无声息地滋润她的每一寸肌骨。 蔓延在皮肤上的尸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卖货郎站在她身后,拿毛巾替她擦拭后背。 视线随意往下一瞥。 少女雪肌花貌纤盈潋滟,在洗去脸上厚重的胭脂水粉后,露出一张清纯稚气的小脸,如空山新雨碎玉濯珠,才十五六岁的年幼模样。 只是那表情…… 多少有些鬼迷日眼。 这是萧宝镜穿越到这个鬼地方,洗的第一个澡。 舒服! 浑身的毛孔都在张开补水,连身体的僵硬感都得到了缓解。 她正表情痴呆地享受,冷不防听见卖货郎道:“我去拿香胰膏子。” 香胰膏子大约就是这个世界的香皂。 萧宝镜怯怯趴在浴桶边缘,只从水里露出凝脂白玉似的锁骨和肩颈。 涂香皂这种事多暧昧呀,那可是要……可是要摸遍全身的! 表情逐渐失控。 她虽然是个现代人,可思想观念还是比较保守的。 涂香皂这种事绝对不可以! 她试图逃跑,结果脚底一滑,连人带桶掀翻在地。 动静把卖货郎引了回来。 萧宝镜连忙把毛巾盖在关键位置,假装躺尸。 她毕竟是一个注重隐私的戏偶! 卖货郎略一挑眉,拿毯子裹住她的薄肩。 月色透窗,与大红灯笼光影交织。 少年倾身时,垂落的深青色道袍层层叠叠覆落在少女的腿间,遮住了隐约春光。 少女体态纤秾合度,白腻腻的肌肤上遍布针脚细密的红丝线,脸颊飞着两朵火烧云,睫毛轻颤不胜羞怯。 萧宝镜绷着小脸。 被看光了吧? 一定被看光了吧?! 哈哈。 她不活啦! 卖货郎替她擦干净身体,把她抱到衣橱边。 “我瞧瞧,”他拉开衣橱,“小衣有莲青色,藕荷色,粉白色,水兰色……小公主喜欢哪一件?这件最小的应当比较适合你。” 萧宝镜趁着卖货郎拿小衣的功夫,迅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 她辣么大! 她适合最大的! 眼瞅着卖货郎已经取下那件最小的小衣,她在灯笼光影的昏暗死角,用尾指死死勾住衣带,整个偶都在紧绷用力。 不穿! 坚决不穿最小的! 这是她的尊严之战! 卖货郎试图把小衣拉出来,她使出吃奶的劲用力拽紧。 彼此拉扯较量了片刻,卖货郎大约发现衣带被她勾住了,残忍地一点点掰开她的尾指。 他给萧宝镜穿好小衣,薄唇抿着若有似无的一点弧度:“很合适。” 不合适! 一点也不合适! 萧宝镜想哭。 卖货郎又给她穿上一袭崭新的胭脂红刺绣芙蓉花宫裙,把少女肌肤上纵横交错的红线全都藏在了里面。 狐狸眼藏着一丝恶劣捉弄,薄唇凑到萧宝镜的耳畔:“听说世上有许多物件可以修成精怪乃至活人,像是扫帚、酒瓮、坐墩。要是小公主能修炼成人,给我当媳妇多好?” 萧宝镜嗤之以鼻。 她胸小,不配给他当媳妇。 卖货郎歪头,山中春夜里的嗓音愈发清越温柔:“左右我已经把小公主看光了,应该对你负责的。” 萧宝镜:“……!” 卖货郎欣赏少女脸颊上腾得炸开的红晕,狐狸眼笑意更浓。 另一边。 巨鹿郡守府。 管事匆匆禀报:“老爷,去山里采摘冰魄琼灵花的降妖师们回来了!” 身穿绸缎华服的中年矮胖男人威严道:“如何,今年摘了几朵?” “这……老爷,今年山里的冰魄琼灵花不知道被谁摘光了,咱们的降妖师绑了一百来个血食去喂凶兽,千辛万苦抵达山脉深处,谁料只剩一片光秃秃的杆子!老爷,咱们今年可怎么向朝廷上贡?!万一皇后娘娘和四公主震怒,到时候怪罪下来……” 裘仁暴怒:“谁不知道那花乃是皇族贡品,谁那么没眼力见,竟敢动本官的东西?!” “老爷!”另一个管事火急火燎地进来,“小姐回来了!” 裘仁回过神,又流露出喜色:“月儿不是说,要亲自去摘冰魄琼灵花为本官分忧吗?她离开的这些天,必是有所收获!说不定那些花都是她摘的!” 管事为难:“小姐她……唉,老爷,您还是亲自出去看看吧!” 裘仁风风火火地走出门,只见府前灯火通明围着许多人。 他拨开人群,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裘月见等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浑身都被血液浸透,最可怕的是,他们竟无一例外全部失去了双脚! “爹!有人欺负我!” 裘月见撑着一口气爬回来,在看见裘仁的刹那再也抑制不住心里的委屈害怕,呜咽着晕厥了过去。 次日。 卖货郎出门做生意,萧宝镜走到院子里活动了一下手臂。 自从昨夜泡了个花瓣澡,这具戏偶的身体就灵活了许多,她试着做了几个体操动作,竟然能做的十分标准。 她将来是要去邺京找狗比国师的,因此她很注重自己的身体素质,决定每天做一套广播体操强身健体。 萧宝镜在阳光下立正站好,念念有词:“第九套广播体操现在开始,原地踏步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停!” 穿着鹅黄襦裙的木偶小侍女躲在门后,抱着扫帚好奇地窥探她。 看着看着,她突然跳到萧宝镜身后,开始模仿她做广播体操。 “伸展运动!” “扩胸运动!” “……” “体转运动——” 萧宝镜猛一体转。 就看见还没反应过来的小侍女呆呆与她四目相对。 “我的妈呀!” 第7章 邪祟竟是她自己 小侍女同样惊恐,扭头就往屋里逃。 萧宝镜一把抓住她,不敢置信:“你……你是活的?!” 小侍女抱紧扫帚:“被你发现啦!” 萧宝镜震惊,她遇见了精怪! 不过话又说回来,虽然这具彩绘木偶是个精怪,但严格来说她自己其实也是个精怪,既为同类,她又有什么可害怕的? 她大大方方道:“我叫萧宝镜。” “给公主殿下请安。”小侍女翘着兰花指,乖巧地福了一礼,“我是窈窈。” 萧宝镜怪不好意思的。 卖货郎叫她小公主也就罢了,没想到这个小侍女也有样学样地叫她公主殿下。 女孩儿之间很容易建立友谊。 在萧宝镜夸奖窈窈的双环髻梳得很漂亮之后,窈窈就高兴的什么似的,亲亲热热地挽起萧宝镜的手,要带她参观小镇。 窈窈把萧宝镜带进一座破旧斑驳的宅院。 院子里面种了一棵枝叶繁茂的槐树,树下摆着一张褪漆老木桌,桌子上摆着四副碗筷和几盘木雕的炒菜,居中的那一碗能看出来是红烧肉。 窈窈高高兴兴的:“爹,娘,我回来啦!” 萧宝镜好奇张望。 原来这里是窈窈的家吗? 透过结满蛛丝的烂木窗,萧宝镜看见一具中年男人模样的瘦弱木偶躺在房间,脸上搽着苍白厚重的漆,像是生了重病。 系着围裙的中年妇人木偶愁眉苦脸地坐在厨房门口,看动作似乎是在擦眼泪。 还有个稚童木偶抱着小木剑摆出玩耍的姿势,彩绘的稚嫩脸庞眉眼带笑,一副无忧无虑的天真模样,仿佛是在欢迎姐姐带朋友回家玩耍。 “这是我爹爹、娘亲,这是我弟弟。”窈窈一边介绍一边请萧宝镜坐,“公主殿下,你快尝尝我娘做的红烧肉,我家过年才能吃上一碗红烧肉,我娘手艺可好啦!” 她夹起一块木头雕刻的红烧肉,放进了萧宝镜面前的碗里。 萧宝镜看着窈窈一脸幸福地嚼起木头,忍不住浑身发毛。 她还以为遇见了同类,没想到这“同类”转头就啃起了木头。 她们当精怪的都是这样特立独行吗? 窈窈嚼着嚼着,那张彩绘小脸突然流下两行白色彩漆。 萧宝镜猜测这白色彩漆大约相当于人类的眼泪。 她犹犹豫豫地递出去小手帕:“你怎么哭啦?” “红烧肉……一点也不好吃……”窈窈揪着手帕嚎啕大哭,嘴里还叼着那块没吃完的肉,“呜呜呜,爹爹、娘亲,我不吃红烧肉了,我再也不吃红烧肉了!” 萧宝镜讪讪。 木头做的红烧肉肯定不好吃呀。 山风吹落槐树叶。 外面隐隐传来地动山摇的马蹄声。 士兵的呼喝声由远及近:“奉郡守谕令,芙蓉镇有邪崇作祟伤人性命,特命降妖师除魔卫道,烧除邪祟,护佑安宁!” 萧宝镜跑到门后窥探。 身穿盔甲的士兵们骑在马背上,把一桶桶桐油丢在镇子各处,玉簪道袍的降妖师们手持桃木剑,在各处商铺民宅的大门上贴满了镇妖除祟的符箓。 随着他们念动咒语,熊熊大火腾然窜起,很快蔓延到整座镇子。 一个个木偶镇民陷入火海,彩绘的面容逐渐扭曲成痛苦的表情。 “烧得好!这就是害本小姐的代价!把你们烧得魂飞魄散,我看你们这些邪祟鬼魅还如何作妖!活的时候斗不过本小姐,难道死了就能斗过了吗?!” 嚣张跋扈的声音从街道尽头传来。 萧宝镜偷偷望去,是前些天来找卖货郎的裘月见。 她躺在担架上,尽管失去了双脚,但眉梢眼角尽是狠毒。 萧宝镜忽然明悟。 原来他们前些天被困在镇子上,砍掉了双脚才离开的这里。 窈窈还在哭那碗红烧肉。 萧宝镜唯恐哭声引来士兵,连忙捂住她的嘴从后门溜走。 想回芭蕉小院藏起来,却瞧见连这座小院也被焚烧殆尽。 大火烧了一整天,整座芙蓉镇化作一片火海。 直到日渐西斜,火势才渐渐停歇。 裘月见和官府的人已经走了。 空气里弥漫着火油和木头的焦味,小镇上的木偶居民早已烧成白色飞灰,经风一吹,宛如漫天飞舞的簌簌银蝶。 萧宝镜抱着窈窈呆呆坐在废墟前。 她想起来了,这个世界有一种职业叫做降妖师,专门对付精怪鬼魅。 邪祟竟是她自己! “红烧肉……” 窈窈啜泣着打了个哭嗝,茫然地环顾四周,后知后觉:“这是……怎么了?” 萧宝镜把镇子被烧的事情说了一遍。 窈窈猛然起身:“我们没有害她!后来镇子上的爷爷奶奶还特意提着灯笼去给他们指路,是他们自己大惊小怪,非说我们故意戏弄他们,要把他们也留在镇子上做木偶,后来又撞鬼似的大吼大叫,突然就砍掉了自己的脚!” 萧宝镜:“啊?” 窈窈绝望地看了一眼化作废墟的芙蓉镇,眼眶里飙出白色彩漆:“他们毁掉我的家,我和他们拼了!” 她像是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萧宝镜心急如焚:“窈窈,你等等我!” 可她根本追不上窈窈。 她扶着跑到几乎快要散架的身子,眼睁睁看着窈窈消失在山路尽头。 她只能安慰自己,窈窈和镇子上那些死气沉沉的木偶是不一样的。 大概是有些看家本领、保命技能的吧? 暮色四合,盘铃声从山道上远远传来。 卖货郎挑着担子,慢悠悠地回到小镇。 狐狸眼所及,是火烧之后的焦黑荒芜。 他的芭蕉院变成了一堆废墟,木偶烧成的飞灰在黄昏的山风里摇曳,落在他深青色的衣襟和肩头,好似坠落的千万只银蝶。 他的小公主孤零零躺在地上,眼眶红红的,仿若被谁欺负了一般。 巨鹿郡守干的吗? 少年的薄唇弯起似笑非笑的弧度,长睫在眼尾覆落危险的阴影。 第8章 商病酒,伤病久 少年在废墟里挑挑拣拣,搜罗出一些还能用的东西。 除了墙角那口老旧的朱漆木箱,妆奁里的簪花钗饰、胭脂水粉也都还保持原样。 他把东西归拢整齐,又生了一堆火,对萧宝镜温温笑道:“听说郡守府的老夫人要过六十大寿,咱们明天进城,也凑凑热闹去。” 萧宝镜很佩服他泰山崩于顶而色不变的定力。 家都被烧了,他居然还笑得出来,可见不是疯批就是天才,就凭这份定力他将来肯定能考上功名。 进城也好。 她可以偷偷混进郡守府,说不定还能把窈窈带回来。 月明星稀,浅草露白。 晨风簌簌吹落星辰和露水,烧了一夜的火堆渐渐熄灭。 卖货郎用布头包起萧宝镜的簪钗脂粉放进货篓,又把她抱进箱笼。 萧宝镜揣着柿子串小包,透过木箱缝隙,看少年挑起担子。 担子一头是她藏身的木箱,另一头是他的货篓。 少年窄腰长腿,踩着黑色布鞋,露出一截纤细伶仃的苍白脚踝,深青色道袍拂过草木露水,像极了东方既白的天色,那张狐狸似的秀逸清媚的脸浮着笑容,步履轻巧地踏上了离开的山路。 盘铃声回荡在山水之间。 抵达巨鹿城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城里十分的热闹。 萧宝镜躲在木箱里,瞧什么都新鲜,又见卖货郎生得俊俏漂亮,时不时有小媳妇大闺女上前搭讪,往他怀里塞鲜花手帕和果子,本就拥堵的大街花了更多时间才走过去。 大约没钱住客栈,卖货郎带她歇脚的地方是一座破庙。 刻着“极乐庙”三个字的匾额早已斑驳褪色,供桌上香炉坍塌案布污脏,角落堆积着破布和稻草,大约经常有一些乞丐地痞留宿这里。 庙里供奉的神像被人砸了一半,只能依稀辨认这里原本供奉的是个穿道袍的青年。 萧宝镜悄悄叹了口气。 哪有带女孩子出来玩住破庙的,卖货郎连开房都开不起,将来如何带她上京。 真是叫她发愁。 “别怕,”卖货郎一边把她抱出箱子,一边安慰她,“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一样。” 萧宝镜:神经病! 没见过把破庙当家的,她又不是和尚,她又不是道士! 四目相对。 卖货郎清晰地捕捉到萧宝镜杏眼里的抗拒。 狐狸眼蕴着笑,他用尾指挑了些大红胭脂,在她的唇瓣上细细匀开:“小公主金枝玉叶,住这里是有些委屈。且将就几日好不好?等凑完郡守府的热闹,咱们就回家。” 少年的手根骨如玉指尖温凉,勾勒出少女柔软的唇瓣,狐狸眼藏着炽热与喜爱,仿佛少女的胭脂唇色是世上最热烈秾艳的那抹色彩。 外面突然传来说话声:“月娘,再卖两年豆腐,咱们就能买得起自己的房子了,不用再委屈你陪我住在破庙。” 萧宝镜悄悄望去。 走进来的是一对年轻夫妻,虽然衣裳都打了补丁,但收拾得整齐干净,大约恩爱得紧,两人依偎的姿势十分浓情蜜意。 “月娘,你不是一直想要银手镯吗?这次郡守府的老夫人过寿,问咱们预定了不少豆腐,等拿到工钱,我就给你买个银手镯。你放心,我再也不会为了虚无缥缈的皇位,把钱全拿去请神求佛了。在我心里,你才是最重要的……” “哎呀,庙里有人,郎君快别说了!” 小妇人羞红了脸,悄悄挣开男人与她十指相扣的手。 男人这才注意到卖货郎和萧宝镜。 他连忙拱手行礼:“在下顾枕梁,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卖货郎微笑:“商病酒。” 商病酒…… 萧宝镜暗道,原来这卖货郎叫商病酒呀。 商病酒,伤病久。 这名字实在不怎么吉利,不知他爹娘怎么为他取了这么个名字。 顾枕梁又好奇地望向萧宝镜:“这位是……” 戏偶缝制的太过逼真,再加上庙里光影昏暗,他一时把萧宝镜当成了真人。 商病酒仍然微笑:“这是我新娶进门的娘子。” 顾枕梁关切道:“自我们进门以来,弟妹就不动不笑,莫非是有什么心事?” 商病酒学着顾枕梁和月娘的样子,也同萧宝镜十指相扣,温柔地抿了抿她额角碎发:“我娘子她天生就不爱笑。” 萧宝镜:谁不爱笑啦,可她一个邪祟,她敢笑吗?! 月娘瞧着萧宝镜。 少女一身胭脂红细纱宫裙,肌肤雪白青丝如墨,芙蓉花面妆容精致,揣着手不动不笑地坐在那里,乍一眼望去是个美人,可是看久了怪瘆人的。 小夫妻俩坐到对面的草堆上,从怀袖里取出馒头稀粥,就着腌菜吃了起来。 月娘见商病酒不吃东西,只是坐在那里整理红丝线,又见他年岁不大,于是提醒道:“小兄弟,最近郡守府正在筹备他们老夫人的六十大寿,每天早晚都会施舍免费的馒头和稀粥,你去帮你和你娘子领一份,好歹也能填填肚子。” 商病酒出去晃悠了一圈,回来时手里果真拎着馒头和稀粥。 他吃东西的姿势优雅宛如天潢贵胄,细嚼慢咽的模样仿佛吃的不是粗面馒头,而是什么珍馐美味。 把萧宝镜都给看馋了。 月娘看不过眼,和顾枕梁私语:“那小兄弟怎么只顾着自己吃,却不给他娘子吃?” 萧宝镜:别说这位月娘还怪热心肠的,她确实挺想吃馒头的。 顾枕梁铺好床褥:“别人的家事,咱们还是不要多管。月娘你睡里面,里面暖和。” 月娘只得和衣躺下。 大约是觉得商病酒和萧宝镜怪怪的,她忍不住又偏过头望向他们,却瞧见商病酒正把萧宝镜放进一口朱漆木箱。 她瞪大了眼睛。 天底下哪有相公睡床褥,娘子睡木箱的道理? 她正想和商病酒理论理论,顾枕梁连忙按住她,压低声音道:“月娘,人家小夫妻的事,咱们掺和什么?赶紧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卖豆腐呢!” 萧宝镜蜷缩在木箱里,等到破庙里的三人都睡着了,才偷偷摸摸趴到箱子边缘。 她捡起商病酒吃剩的半个馒头。 咬了一口。 惆怅。 她尝不出味儿。 她好想变回人呀。 第二天清晨。 商病酒看了眼馒头上残留的一点嫣红口脂,尖牙抵着薄唇似笑非笑,只当是没看见,张嘴吞掉了馒头。 顾枕梁出门卖豆腐去了。 月娘在破庙后面磨豆腐,听见商病酒起床的声音,探进脸来:“小兄弟,我家郎君说今天郡守府要在街上招揽百戏杂耍,在他们老夫人的寿宴上表演。我瞧你货篓里装了好些布袋木偶,莫不是会表演指花戏?要不你也去试试吧,万一选上了,肯定会有赏钱的,也好给你家小娘子买些好吃的。” 第9章 我会一直保护你 “竟有这种好事?那我是要去碰碰运气。” 商病酒谢过月娘,又托她照顾萧宝镜,才背着货篓离开破庙。 月娘给萧宝镜端来一碗热水:“妹子,你怎么一直待在这口箱子里?打从昨晚就没见你吃饭喝水,你渴不渴?快把这碗水喝了吧!” 好人呐! 萧宝镜十分感动,愣是没敢动。 月娘疑惑地端详她片刻,注意到她颈间若隐若现的红丝线,试探着扒开她半截衣领。 “原来是个戏偶!”月娘回过神,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那小兄弟瞧着模样俊俏,没想到竟是个傻子,把个戏偶当成了新婚娘子!” 她想了想,还是把那碗热水放在箱笼旁边,才继续去磨豆腐。 中午顾枕梁卖完豆腐回来,身后还跟着一群小乞丐。 萧宝镜趴在箱笼边缘,见他披着褥子煞有架势地端坐到稻草堆上,小乞丐们纷纷跪倒在地:“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顾枕梁威严大笑,摆摆手道:“众爱卿免礼平身!” 月娘抱着干草从后面进来,板起秀气的脸:“郎君又在玩这种无聊的把戏!” 顾枕梁掏出一把花生打发走小乞丐,才把月娘搂进怀里。 他亲了一口月娘的脸颊:“过把瘾嘛!你也知道,我祖上是前朝皇帝,要不是信奉这破庙供奉的臭道士,被南唐皇族钻了空子谋朝篡位,说不定我才是这个国家的君王!月娘,如果我能当皇帝就好了,到时候我就让你当我的皇后,别说银镯子,就算你想全身都戴满金镯子,我也给你买!” 月娘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额头:“我也不是贪图富贵的人,否则嫁给谁不好,干什么嫁给你?你前年把咱们买房子的积蓄全都拿去求神拜佛,求他们让你当皇帝,结果呢?半辈子积蓄都打了水漂!咱们小老百姓,踏踏实实过日子才是最要紧的!” “我那时候不是想着,万一神佛肯让我当皇帝,我就能给你换更大的房子了吗?月娘,我错了,你别生气。” 顾枕梁嘻嘻赔笑,继续哄月娘高兴。 萧宝镜惊掉下巴。 她还寻思商病酒是个神经病,没想到居然有人比他还要神经病! 为了当皇帝,把买房子的积蓄全拿去求神拜佛,这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 要是求神拜佛那么管用,天底下岂不是到处都是皇帝? 她正想着,商病酒回到破庙,说是被管事选中了,今晚要住进郡守府,明天要在寿宴上表演布袋木偶戏。 顾枕梁热情道:“明天我和月娘也会去郡守府送豆腐,也许咱们还会碰面。小兄弟,你们这种普通百姓走街串巷着实辛苦,一辈子都看不到头,在贵人面前表现的机会实乃千载难逢,你可要好好表现,争取多拿点赏钱。” 商病酒微笑应好,挑起担子,轻巧巧离开了极乐庙。 萧宝镜还以为到了郡守府,能住进好点的地方。 结果商病酒掀开箱笼,她才看清楚她是住进了大通铺。 天南海北的伶人都住在这里,有抽旱烟的、打牌的、练习吞刀喷火的,还有赤着膀子站在角落撒尿的,屋子里混合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臭味儿。 还不如破庙呢! “咦……” 商病酒发现角落撒尿的男人,捂住萧宝镜的双眼:“别看。” 萧宝镜委屈:难道这是她想看的嘛! 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突然走过来,惊奇道:“哟,小兄弟你这戏偶真是精致!我家世代做歌舞木偶戏,竟然没有一个木偶像你的这么逼真!不知小兄弟师承何处,这戏偶用的又是什么皮?可否借在下赏玩一番呢?” 赏玩,一番? 萧宝镜看着大汉比自己大腿还要粗的胳膊,毫不怀疑自己会被他捏死。 商病酒把萧宝镜护在怀里。 少年胸膛劲瘦手臂修长,像是一棵正在抽枝生长的橘子树,试图护住枝桠上新开的橘子花。 深青色的宽袖拂过少女雪嫩的脸颊和唇瓣,带着山间松草露水的清香,在这臭不可闻的大通铺里,为她隔开了一方干净天地。 他抬起微挑的狐狸眼,灯火下柔情脉脉:“家妻怕生,恐无法外借。” 大汉笑了起来:“不过就是个戏偶,怎么还称起家妻来了?小兄弟,你也忒喜欢开玩笑了!这样吧,我出一百文钱,你就让我观摩观摩它的身体机关构造,如何?” 一百文钱! 萧宝镜虽然不知道这个世界的货币体系,却也知道对穷得揭不开锅的卖货郎而言,一百文钱绝对是很大一笔钱! 她都已经做好了被大汉拆解重组的准备,却听见商病酒回绝:“不借。” 大汉皱了皱眉,干脆伸手去夺:“你就借我瞧瞧,不会给你弄坏的——” 他的手还没碰到萧宝镜,就见商病酒尖牙抵着薄唇,狐狸眼弯起莫名弧度,就像是……就像是某种护食的凶恶犬兽。 那尖牙在烛火下看起来白森森的,仿佛只要他再靠近一点,少年就会立即咬断他的手。 大汉讪讪缩回手,嘀咕着离开:“看看都不肯,真是小气……” 大汉走后,商病酒才替萧宝镜抿了抿鬓角乱发:“别怕,我会一直保护你。” 大通铺一片嘈杂里,他的嗓音缱绻坚定,带着少年变声期特有的一点沙哑,像是枝头还没成熟的青涩橘子。 温凉指尖掠过她的脸颊和唇瓣,毫无亵渎和占便宜的意思,仿佛她真的是他新娶进门的娇妻。 萧宝镜的瞳孔里倒映出他温柔柔的脸。 清姿媚骨,唇红齿白,看谁都深情的狐狸眼。 萧宝镜的脸蛋一点点染上淡粉浮红,像是橘子花在春日里羞涩地绽开一片片粉白花瓣。 这个卖货郎…… 还挺讨人喜欢的。 一枚黄橙橙的月牙挂在窗弦上。 伶人们睡着了。 萧宝镜熟练地翻出箱笼,蹑手蹑脚挽起裙裾,打算趁着夜色的掩护偷偷去找窈窈。 郡守府假山林立园林错综,各处都挂上了喜庆的红灯笼。 对初来乍到的萧宝镜而言犹如迷宫一般,想在这迷宫里找到窈窈无异于大海捞针。 她穿过碎石花径,殊不知拐过转角就会撞上郡守府的巡逻卫兵。 道袍簪花的狐狸脸少年在墙头盘膝而坐,一手支颐,看着萧宝镜去寻死,抵着尖牙恶劣地笑。 会被少年的一句随口承诺打动。 会对不知道善恶好坏的人心动。 会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在郡守府找一个才认识一天的木偶。 “小公主真笨啊。” 像是又笨又纯情的小狗。 第10章 家妻丑陋,不敢见客 眼看萧宝镜即将拐过转角,撞上那一队巡逻卫兵,商病酒摇了摇挂在腰间的盘铃。 萧宝镜的脚步骤然一顿。 无数细微的红丝线出现在空中,连接着少女的身体和少年的十指。 随着商病酒如弹琴般拨弄红丝线,萧宝镜忽然转身紧贴墙根,乌云蔽月,婆娑花影把她紧紧笼罩在里面,胭脂红的细纱裙裾与嫣红的山茶花几乎融为一色。 那队巡逻卫兵转过拐角,完全没注意到藏在视线死角的少女。 等他们走远了,萧宝镜才骤然失去力气跪坐在地。 她后怕地望向自己的手。 刚刚自己的身体像是提前预料到会有卫兵经过这里,不等她的大脑做出判断,就带着她躲到了墙根里。 难道是她觉醒了战斗异能?! 萧宝镜激动不已,继续找窈窈去了。 郡守府后院灯火葳蕤。 萧宝镜躲在窗下,小心翼翼朝里面张望。 这是裘月见的闺房。 她被砍掉了双脚,匠人用木头为她制作了一双新脚,年迈的降妖师正为她献上一双绣花鞋。 裘月见气呼呼地抄起绣花鞋砸了出去:“老货,你是来嘲笑本小姐的吗?!我都没有脚了,你还敢送本小姐绣花鞋?!来人,把他拖下去,砍掉他的脚!” “小姐且慢。”老降妖师笑吟吟的,“您先穿上试试嘛。” 裘月见恼怒地扫了眼绣花鞋。 纯白的缎面流苏绣花鞋制作精美,金线勾勒羽毛纹路,还各自镶嵌了两粒珍珠。 好看是好看的。 她冷哼一声,在丫鬟的伺候下穿上这双绣花鞋。 老降妖师笑道:“您走两步试试。” 裘月见扶着丫鬟的手,试着往前走了两步,不觉愣住。 她猛地推开丫鬟,继续往前走,竟然依旧像从前一样健步如飞! “这是用山里的精怪制成的绣花鞋,”老降妖师得意地捻了捻胡须,“穿上之后即便没有双脚,也能跋山涉水如履平地。” 裘月见倨傲地抬了抬下巴:“哼,你们这些降妖师,总算有点用处。” 老降妖师赔着笑脸:“小姐要是喜欢的话,能否看在这双绣花鞋的份上,放过我那几个小徒儿?” “放过他们?!”裘月见拔高声音,眼神锋利如刀,“他们学艺不精,害我砍掉双脚才能离开那个鬼地方,我身为贵女中的贵女,从小到大就没受过这种痛!把他们送去山里做血食,已是爹爹仁慈,你哪来的脸为他们求情?你这老东西教徒无方,也该死!来人,把他拖进大牢,明日与他那几个徒弟一块儿送进山当血食,保佑爹爹能找到新的冰魄琼灵花!” 老降妖师不敢置信:“大小姐,我效忠郡守府三十年,你……你……” 不等他说完,护卫们已经利落地拿着铁钩,上前钩住他的琵琶骨,将他狠狠拖了出去。 裘月见步履轻盈,在闺房里走了几圈,才心满意足地脱下那双绣花鞋。 她拍了拍绣花鞋:“明天祖母寿辰,我就穿这双鞋出去见客。叫那些背地里笑话我的人都看清楚了,本小姐才不是没脚的残废!” 丫鬟侍奉她睡下,又替她吹熄房中灯火。 萧宝镜依旧趴在窗下。 她盯着那双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的白缎面流苏绣花鞋。 要是她也有一双跋山涉水如履平地的白鞋,想去邺京岂不是易如反掌? 就不怕这具戏偶身子散架了。 少女咽了咽口水,悄没生息地潜入闺房。 她拿起绣花鞋藏进自己的包里,又偷偷摸摸地离开。 萧宝镜忙了半宿,可偌大的郡守府也才逛了一角。 她一路借着花影躲躲藏藏,又不方便直接呼喊窈窈的名字,想把她找出来真是难如登天。 她实在走不动了,坐到假山旁一块临水的太湖石上。 那枚黄橙橙的月亮倒映在水面。 萧宝镜倾身照水。 池水对面回廊。 身穿箭袖劲装的小将军裘星赫刚从山里剿匪回来,准备明日参加祖母的六十寿宴。 月色清透,裘星赫一眼望见临水照花的少女。 他握住刀柄,冷喝:“什么人在那里装神弄鬼?!” 月色寂然,茶花满园。 萧宝镜偏头望去。 裘星赫先瞧见一张雪白娇艳的小脸,胭脂红刺绣牡丹宫裙层层叠叠簇拥着少女纤盈潋滟的娇躯,粼粼水光在她脸颊上漾开半明半暗的光影,水润润的杏眼写满受惊,好似一朵染尽露珠娇娇颤颤的芙蓉花。 裘星赫不可置信:“宝儿?” 完蛋! 被发现了! 萧宝镜提起繁复宽大的裙裾,两腿直蹬飞快逃走。 裘星赫还在怔神。 宝儿不是死了吗? 妹妹说,她被山匪凌辱而死…… 可是他刚刚看见的,分明就是她的脸。 借尸还魂? 还是刚刚那人就是宝儿的魂魄?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郡守府? 是有什么冤屈想要告诉他吗? 想起自己那还没过门就惨死半路的可怜未婚妻,裘星赫鼻腔涌出一股酸涩,收刀入鞘,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萧宝镜着急忙慌穿廊过院。 死腿! 跑快点,再跑快点呀! 她屏着一口气,终于跑进了那间大通铺。 借着月光,她飞快藏进那口朱漆木箱。 裘星赫已经追了过来。 他命令随从把房里的灯笼全部点亮,红着眼眶道:“给我搜!” 这里堆放的都是伶人们表演杂耍的道具,很快就搜了个干净,只剩角落里那口朱漆木箱。 裘星赫眼眶更红,一步一步走向木箱。 他凝视木箱,缓缓伸出颤抖的手,正要掀开,一只手掌忽然按住箱笼。 道袍簪花的少年似笑非笑:“家妻丑陋,不敢见客。” “让开!”裘星赫眉头紧锁,一字一顿克制住轻颤的尾音,“这里面,分明是本将军的妻……” 第11章 她成了别人的心肝小宝贝 那是他千里迢迢,从京城求娶来的姑娘。 他年少时随父亲进京述职,在寒冬腊月的御花园碰见了年幼的九公主。 小姑娘的脸蛋又圆又红,像是一颗小苹果,正揣着冻红的小手被几位姐姐训话。 他站在远处听了片刻,原来是她偷偷摘了御花园里的柿子。 其实那棵树结了很多柿子,直到白雪皑皑也没被鸟雀啄完,没有宫规说这里的柿子不能摘,于是很多人都来这里摘柿子,除了公子小姐,还有不少犯馋的宫女太监。 可她们独独抓住了最年幼的九公主。 她们把她推倒在雪地里,她挽在臂间的小竹篮掉落在地,装在里面的几个柿子滚进了雪里。 其中一位锦衣华服的公主抄起柿子,狠狠往她嘴里塞:“我叫你嘴馋、我叫你嘴馋!堂堂皇家公主,竟当起贼来了!今儿我们就让你长长记性,看你下次还敢不敢偷东西,还敢不敢嘴馋!” 柿子被冻硬了。 九公主的乳牙被硬生生硌掉几颗,满嘴都是血,哭得撕心裂肺,连他这种自幼练武的人看了都感到疼痛。 她孤零零蜷缩在雪地里,半旧的大红棉袄被精美锋利的甲套撕碎,细薄的棉絮经风一吹,宛如漫天落雪,伶仃沾在了她带血的嘴边。 等那些公主笑闹着走后,他犹豫地走上前,递给她一块手帕。 九公主呜呜咽咽,拿手帕擦去嘴边的鲜血,又把滚落的柿子一颗一颗装进竹篮,她蓬乱的头发在风雪里翻飞,夹杂着白棉絮,很可怜的样子。 她哽咽:“我不是小偷……阿娘病了,想吃新鲜的果子,我瞧他们都在那里摘柿子,才带着竹篮过来摘。我只摘了三个,我没有他们摘得多,可是为什么只打我一个人……” 滚烫的泪珠砸在柿子上。 柿子在风雪里更加鲜红,像是她手指冻红的颜色。 裘星赫沉默地解开斗篷,裹在她纤弱的肩头。 小姑娘瘦的只有一把骨头,原来天家帝姬也不都是金枝玉叶。 他渐渐知道她的阿娘是浣衣局出身的宫女,被天子醉酒临幸才生了她。 她的阿娘比不过其他嫔妃,她也比不过其他公主,宫里的人都喜欢欺负她。 后来天子召十八郡郡守之子进京做御前侍卫,看似荣耀实则是充当质子,因为他是独生子的缘故原本可以免去进京,但父亲为了讨天子欢心,仍旧把十五岁的他送进了京城。 那年除夕,皇宫有邪祟作乱。 他和其他侍卫一起追杀邪祟,他在一座偏僻的宫殿落了单,握一把狭刀,孤零零对上了强大未知的妖鬼。 十五岁的少年,在对付邪祟这方面并没有太多的经验。 他渐渐落于下风。 细铠破碎,狭刀折断,他像是断线的风筝,狼狈地砸到宫殿前的台阶上,溅起的血珠染红了殿外的宫灯和桃符。 邪祟步步逼近。 就在他以为他要在除夕夜,孤零零死在他乡异地时,一道纤弱的身影突然出现。 少女伸开双臂,紧紧护在他面前。 他睁开被血水糊住的眼睛,瞧见她宫裙下的身子颤抖得厉害。 明明害怕得紧,可她半步不退,驱赶那邪祟:“去,去,走开!” 邪祟不走。 少女突然从竹篮里取出什么东西,点燃后扔向邪祟。 邪祟大约以为是什么暗器,伸手去接,却见那东西滋滋冒火,很快就在它掌心噼里啪啦地爆炸起来,吓得它顾不得吃人,连忙抱头鼠窜。 裘星赫望向地砖上炸开的零碎红纸。 原来她扔的是一串鞭炮。 《神异经》上说,“西方深山中有人焉,其长尺余,性不畏人,犯之令人寒热,名曰山魈。以竹着火挂熚,而山魈惊惮。” 除了山魈,还有许多精怪也很害怕爆竹鞭炮。 他只知蛮力却不知智取,竟还不如这个小姑娘聪明。 他坦诚道:“多谢姑娘相救。” 少女转过身,小脸带着些许羞怯:“你忘记我了吗?” 裘星赫这才认出,她就是当年雪地里那个可怜的九公主。 她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姑娘。 他不知该说什么,就问道:“她们……还欺负你吗?” “没有欺负我哦。”九公主弯着眼睛,“后来太子皇兄发现我和阿娘过得不好,就常常周济我们,又斥责了皇姐们,现在已经没有人敢欺负我和阿娘啦!” 她笑起来甜甜的,像是除夕的红豆沙包子。 他们在皇宫里,渐渐相识相知。 他与她拉钩,发誓一定要娶她过门。 他等啊等,等了好多年。 终于等到两人都到了适婚的年纪,他迫不及待向天子求娶九公主。 可是…… 接亲那天,妹妹说新房布置的不够隆重,必须得摆放几株新摘的国花牡丹方显对九公主的重视,提议让他留在府里重新布置,由她代替他去接亲。 他兴冲冲地摘了很多牡丹,结果传回来的,却是喜事变白丧的噩耗。 他还没能把小公主捧在掌心娇养,她就被山匪劫走了。 听说那天她穿的嫁衣是她阿娘亲手为她绣制的,绣了整整一年,熬坏了一双眼。 却被山匪撕得稀碎。 连她也被撕碎了。 像是那年冬天,御花园里那件被撕碎的大红棉衣,像是除夕夜满地炸开的鞭炮红纸衣…… “裘小将军!” 试图研究萧宝镜身体机关构造的那个大汉站了出来,打断了裘星赫的回忆。 他解释道:“这里面就是个戏偶,是咱们这些伶人走江湖卖艺的道具,不是其他什么东西!这小子脑子不好,娶不起媳妇,见那戏偶长得漂亮就硬说是他娘子,您别跟他计较!” 戏偶? 裘星赫抬起猩红眼眸:“本将亲眼看见她跑进了这间屋子,她定是藏在了这里!她来郡守府找我,定是受了委屈,来向我诉说冤屈的!把我的妻子还给我,把我的妻子还给我!” 他情绪崩溃,骤然拔刀,刀身铮然。 正要朝箱笼劈过去,商病酒抬起修长苍白的指尖,轻轻托住他的刀刃:“小将军的妻子不见了,却挥着刀想要霸占商某的妻子,莫非小将军也是欺男霸女之人?” “我没有……我没有想要霸占你的妻子,我只要我自己的妻子!”裘星赫强忍泪意,放下佩刀,死死盯着那口朱红色的箱子,“求你……求你让我看看里面的人……” 大汉叹息:“果真是富贵人家出情种。小兄弟,你就让他看一眼吧,也好叫他死心。” 商病酒不情不愿地掀开箱笼,薄唇却抿出一丝看戏的玩味。 “哐当!” 看清楚了少女的脸,裘星赫手里的佩刀猛然掉落在地。 他怔怔凝视箱笼里的少女,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宝……宝儿?真的是你?!” 宝儿? 狐狸眼掠过一丝阴霾。 萧宝镜:坏了,她成别人的心肝小宝贝了! “宝儿!” 裘星赫的声音支离哽咽。 他踉跄上前,想要拥她入怀。 商病酒眼底阴霾更深。 在裘星赫即将碰到萧宝镜的刹那,修长十指拨弄红丝线,箱笼里的红衣少女犹如翩飞的蝴蝶,一瞬出现在窗边。 萧宝镜:……! 原来她身上的那些红丝线,是可以被卖货郎操控的?! 她会飞! 她今夜就要远航! “宝儿!” 裘星赫连忙追上去。 可是他连少女的衣袖都没碰到,她就轻盈地跃出花窗。 绣花鞋尖点在一朵碗口大的山茶花上,青丝和大红裙裾在月色下乘风招摇,像是飞到了天上,再也无法被他揽入怀中的明月。 “宝儿……” 裘星赫呢喃着爱妻的名字,不顾一切追了出去。 众人连忙跟到外面。 明月交织成辉,裘星赫跌跌撞撞地穿过山茶花丛,试图抓住那一抹翩跹的红色。 然而在商病酒的操纵下,少女比蝴蝶还要灵巧,轻易就从他的指间溜走,戏耍般穿梭于山茶花丛里。 “宝儿,你可是……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好不好?” 裘星赫崩溃地跪倒在地。 他仰头望向萧宝镜,颤颤朝她伸出双手。 萧宝镜轻盈盈站在一朵山茶花上。 她居高临下,鬼使神差的,忽然倾下身子。 宽大的红袖和裙裾层层叠叠地垂落,她近距离凝视这张年轻俊朗却哀伤绝望的脸。 耳边响起很多杂乱的声音—— “我阿兄乃是天之骄子,你这贱婢生的下贱东西,也配嫁给我阿兄?!” “你猜我阿兄为什么不来迎亲?因为他根本就不喜欢你! “把你送给山匪泄欲,是我阿兄的意思!” “……” 大红色的嫁衣被撕成碎片。 少女的血和泪交融在一起,爱与恨在无数凌乱的手掌和扭曲的肉体里无限放大。 好恨啊…… 她好恨啊…… 既然不爱她,为什么要娶她? 月色锋寒,像是刀刃折射的光。 商病酒倚靠在廊柱上,笑容恶劣。 恨就对了。 杀了他。 既然没有能力保护她,又为什么要作出那些承诺? 无用的男人就该去死。 红丝线犹如拨动的琴弦。 萧宝镜不受控制地拔下金簪。 青丝如流缎般垂落,温柔地拂过裘星赫的脸颊。 萧宝镜一瞬表情狰狞,高高举起金簪,狠狠刺向裘星赫的眉心! 第12章 少女是橘子花味的 裘星赫红了眼睛,泪水倏然滚落。 他不躲不闪,仍旧跪在那里朝她伸出双手,想要拥她入怀。 萧宝镜高举的金簪悬停在半空。 她怔怔凝视近裘星赫的眼泪。 ——宝儿,你疼不疼? ——宝儿,这是我小时候用的佩剑,你藏在身边防身。 ——宝儿,别怕,我娶了你,以后由我来保护你。 小将军温润的声音近在耳畔。 可是后来,他们残暴地夺走了他送给她防身的小剑。 他们用那把小剑,一点点剥下她的皮肤,一点点割断她的关节。 好疼啊。 她好疼啊。 两行珠泪不受控制地滚落,顺着少女尖俏白嫩的下巴滴落在裘星赫的脸颊上,与他的眼泪混在了一起。 她伸手,轻触他的眼泪。 少年的眼泪是滚烫的。 透过指尖的这滴眼泪,她看见新婚那日,小将军被他的妹妹骗走,兴冲冲摘光了满园的牡丹布置他们的新房。 那样炙热憧憬的眼神,像是恨不能把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献给她。 不是他。 害死她的人,真的不是他…… 她就知道…… 高举的金簪滑落在地。 少女借着月色细细端详裘星赫的眉眼,像是想要永远记住他的脸。 挂满婆娑泪珠的小脸,朝他缓缓扬起一个温柔灿烂的笑容。 裘星赫紧紧握住她的手。 商病酒盯着那两只交握的手,薄唇笑意更浓,狐狸眼里的戾气却漆黑浓郁的仿佛要溢出来。 红丝线再次拨动。 萧宝镜不受控制地朝后面飞去。 裘星赫隐隐察觉到什么,在山茶花丛里膝行,依旧不肯松开她的手,声音带着焦急的颤音和浓浓的哀求:“宝儿,别走,别走……” 萧宝镜后退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他只能堪堪握住她雪白的指尖。 长风骤起,万千萤火从山茶花丛里浮聚成星河,犹如一场盛大的道别。 少女的指尖从裘星赫的手里滑出,整个人迅速朝商病酒倒飞而去,最后被他单臂抱起,如戏偶般坐在他的肩头。 “宝儿……” 裘星赫遥遥看着萧宝镜,却忽然觉得十分陌生。 那不是他的宝儿。 他仰起头。 据说人的灵魂在消散的时候,会化成千万只萤火,照亮回家的路。 他慢慢抬起手,试图在空中握住什么。 却什么也没能握住。 年少的小将军陡然咯出一口血,面色如纸地晕倒在了山茶花丛里。 萧宝镜坐在商病酒的肩头,心跳剧烈快要窒息。 她能清晰地察觉到,身体里的一部分东西在今夜被抽离出去。 是……另一个魂魄吗? 她使用的这具皮囊原本就属于那个魂魄,被卖货郎捡回去缝缝补补才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而今夜,她清楚地看见了、听见了那个魂魄所经历的一切,直到透过她与裘星赫的对视,那个魂魄像是印证了什么,残留在这具皮囊里的执念才终于消散。 裘星赫被随从抬回了院子。 看热闹的伶人们一边议论一边回到大通铺。 商病酒带着萧宝镜走到一口井水旁。 他的戏偶被别人碰了手,变脏了。 他要给她洗手。 商病酒打上来一桶水,拿帕子浸润了井水,仔细给萧宝镜擦干净一根根手指,却发现她的小脸上满是斑驳泪痕,清润的杏眼里是化不开的哀伤,像是依旧沉浸在裘星赫和九公主生死离别的悲伤里。 可是遗留在这具戏偶里的残魂明明已经消失。 它是…… 修炼出了自己的灵魂吗? 他把萧宝镜放在井口上,坐在她身边,抚了抚道袍:“再过一个时辰就该天亮,大通铺里嘈杂污秽,我陪小公主歇在这里好了。” 萧宝镜慢慢从那具残魂遗留的感情里走了出来。 该说不说这卖货郎还挺体贴她的…… 然而他突然狐疑地望向她鼓鼓囊囊的挎包:“你偷了什么?” 萧宝镜:…… 她偷人鞋被发现了! 她要怎么解释她一个戏偶,会跑出去偷别人东西呀! 会被怀疑成精怪的! 她正不知如何是好,商病酒已经往她包里伸手。 萧宝镜:这人怎么直接往女人包里伸手哇! 商病酒掏出一双白缎面绣花鞋。 萧宝镜:住手哇! 装死吧,要不她装死吧! 不管他待会儿怎么问,她死活不张嘴就是了! 岂料商病酒没有质问她什么。 他把玩片刻,伸手拔出藏在鞋底下的两根绣花针。 原本的珍珠缎面绣花鞋,在少年的掌心化作两只白鸟,盘旋低鸣了片刻,扇动翅膀成双成对地飞进了茫茫夜色里。 萧宝镜惊讶地睁圆了眼睛。 怪道那老降妖师说这双鞋是用精怪做的,原来真的是白鸟所化! 商病酒嗓音清越:“《宣室志》有言:有二屐子,文理甚细,色白而制度极妙,夜将半,忽化为白鸟。” 他似笑非笑地望向萧宝镜:“白鸟作怪飞进锦袋,小公主是不是吓坏了?我说过会一直保护小公主,你瞧,我如今替你撵走了它们。” 萧宝镜松了口气。 卖货郎竟然以为是白鸟作怪,主动飞进她包里的。 原来她的身份没暴露呀。 月牙西坠,草木露白。 枯井旁长着一棵橘子树,春夏时节的枝桠上开满了纯白的橘子花。 低垂的花枝落在少年的肩膀上,挡住了萧宝镜望向他的视线。 她拂开花枝。 嫩黄的橘子花蕊擦过她的指尖和脸颊,留下酸甜香气。 她悄悄凑近商病酒,细细观察他阖上的眉眼。 这个卖货郎和她想的不太一样,他不仅会缝制戏偶,还有一手惊才绝艳的木偶戏法,是他爹娘教给他的吗? 可是…… 萧宝镜想起今夜,那些贯穿她身体和他十指的红丝线。 她不想做一个被人控制的提线木偶。 她还是想去邺京找国师,变成一个真正的人。 商病酒闭目养神。 少女的腰间佩戴了牡丹宫灯香囊,本该是他熟悉的冰魄琼灵花的香气,可是今夜她的呼吸近在咫尺,细微的热气萦绕在他的脸颊边,他在她脸上闻不到任何琼灵花香。 他的戏偶,是橘子花味的。 橘子花味的…… 商病酒忽然睁开眼。 那个灵魂……是她回来了? … 天色既明。 今日郡守府老夫人六十大寿,府里很早就忙碌起来。 商病酒和其他伶人一块儿去前院表演百戏,萧宝镜从箱笼里翻出来,悄摸摸地继续找窈窈。 郡守府偌大无比,可她只有一天的时间了。 闯进一座偏院时,她见这里的人都跑到前院去看热闹,才大着胆子呼喊起来:“窈窈!窈窈?你在不在这里呀?” 前院。 商病酒盘膝坐在高台上,被一群小孩子围着。 他举着两只彩绘衣妆的布袋木偶,狐狸眼笑意温温:“今天讲的是红烧肉的故事。” 第13章 邪神听见了她的祈求 扎双髻的小女孩布袋木偶捧着小脸:“娘,隔壁的翠翠说她家昨天吃肉了,我也想吃肉。” 系着围裙的妇人布袋木偶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咱们不是过年才吃的吗?” “可是娘,现在都八月啦!” 妇人愁眉苦脸:“窈窈,你爹爹在郡守府做活,从架子上掉下来摔坏了腿。等爹爹好起来,讨要到工钱,娘再给你做红烧肉吃好不好?乖,这是五十文钱,你去医馆给爹爹抓一副药回来。” 妇人打开层层包裹的手帕,小心翼翼数出五十文钱。 小女孩揣着钱,不情不愿地离开了家。 她穿过镇上的集市,看见有卖糖葫芦的,有卖红豆糯米糕的,馋的她快要走不动道。 屠夫打扮的布袋木偶吆喝起来:“卖猪肉、卖猪肉啰!新鲜的五花肉,做红烧肉最好吃!” 红烧肉…… 小女孩站在猪肉摊子前舍不得离开。 揣在怀里的五十文钱像是在发烫,催促着她赶紧拿这笔钱去买一块猪肉。 屠夫笑道:“哟,这不是林家的娃娃吗?来买猪肉呀?” 小女孩眼巴巴看着那些肉,咽了咽口水,摇摇头:“我不买猪肉,我要去给爹爹抓药。” “抓什么药啊,药那么苦,你爹肯定不爱喝!”屠夫笑嘻嘻的,“买条猪肉吧,说不定你爹吃了猪肉就能好起来!” 爹爹吃了猪肉就能好起来吗? 也许是相信了屠夫的话,也许是出于自己想吃肉的私心,小女孩真的把买药钱拿来买肉了。 她拎着一条猪肉回家,妇人崩溃:“药呢?你爹爹的药呢?!” 小女孩扬起笑脸:“娘,我买了猪肉,爹爹吃了猪肉就能好起来!” 拎在手里的五花肉肥瘦相间,槐树荫里看着就叫人流口水。 可是娘亲的脸色好难看。 “啪!” 那是窈窈长到七岁,娘亲第一次动手打她。 娘亲逼她把猪肉退掉,她不肯,哭着闹着在院子里打滚,把邻居都吸引来了。 镇上德高望重的老人把屠夫叫过来骂了一顿:“这么小的女娃娃,懂什么?都是你在里面挑唆,叫人家平白挨了一顿打!林家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怎么还敢干这种缺德的事?!” 屠夫又愧又臊,向妇人赔不是:“嫂子,对不住,我把钱退给你,你别打窈窈了!这猪肉当我请窈窈吃的,好不好?” 妇人只是哭。 一边哭,一边叫窈窈把猪肉还给屠夫。 窈窈不肯,抱着猪肉嚎啕大哭:“我想吃肉!娘,我想吃肉,弟弟也想吃肉!我们家好久没吃肉了!叔叔不要钱送给我们的为什么不要?!娘你不让我们吃肉,你坏!” 病弱的中年男人,突然拄着拐杖出现在屋檐下,虚弱道:“孩子他娘,既然是大家好心,你就给孩子们做一顿红烧肉吃吧。” 窈窈兴奋地望向他:“爹!” 爹爹朝她露出一个慈爱地笑容。 继而红着眼眶,朝镇上的邻居和屠夫深深弯下腰去。 娘亲掩面啜泣。 那时候窈窈不明白娘亲和爹爹在哭什么。 明明人家都不要钱了,为什么还要哭呢? 她负着气跑到后山的稻草堆里,决定躲到天黑,躲到娘亲和爹爹漫山遍野地喊她名字,她才回家。 叫他们好好着急一番,看娘亲以后还敢不敢再打她。 她藏了好久好久。 可是直到月亮升起来,也没有人来找她。 她越来越惶恐,猜测也许娘亲还在生她的气,也许爹爹和弟弟背着她吃完了那碗红烧肉。 可那明明是她带回家的猪肉! 她越想越气。 她不肯叫他们吃独食,气冲冲地下山回家,却发现整个镇子一片狼藉,灯笼染血门窗破碎,她的小伙伴都不见了,那些端着碗坐在檐下吃饭的叔伯婶娘也不见了,原本热热闹闹的小镇安静的近乎诡异。 她连忙回到家。 家里凌乱不堪,槐树下爹爹锯的木头方桌却还好好地摆在那里,饭菜都做好了,四副碗筷摆得整整齐齐,碗里的白米饭堆成了小山尖,居中放着一碗红烧肉,还没动过筷子。 “娘!” 她怯怯地唤了一声,没有人应她。 娘亲他们不见了。 她惊慌失措地跑出家门,远远瞧见蜿蜒的山道上尽是火把,官兵们用铁链拴住了芙蓉镇的所有居民,撵狗一样把他们往山里撵。 血食…… 每隔两年,巨鹿郡都要向朝廷上贡冰魄琼灵花。 他们把百姓当成供奉给凶兽的血食,换取进山采花的路。 窈窈看见爹娘和弟弟也在其中。 “爹、娘!” 她突然好害怕,在山道上拼命奔跑追赶,草鞋跑丢了也不在乎,直到狠狠摔倒在地,胳膊肘和掌心全是磨破的伤口,才嚎啕大哭。 像是若有所感,挤在人群里往前走的娘亲突然回眸。 隔着好远好远,窈窈却清晰地看见娘亲眼里都是泪。 娘亲无声地张了张嘴。 回家。 回家…… 娘亲要她回家。 窈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那座院子的。 她依稀看见爹娘和弟弟围坐在桌子边。 “窈窈那孩子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小姑娘长大了要脸面的,你今天不该打她。” “爹爹、娘亲,我饿了,我想吃肉!” “你姐姐最爱吃红烧肉了,乖,等你姐姐回家咱们再一起吃。” 夜风微凉。 喷香喷香的红烧肉早就凉透了。 他们没能等到她回家。 窈窈夹起一块红烧肉往嘴里塞。 好苦啊。 怎么红烧肉这么苦? 不好吃。 一点也不好吃啊…… 眼泪顺着脸颊流进嘴里。 娘叫她回家。 可是窈窈没有家了。 春去秋来。 芙蓉镇日渐破败,青苔纵生。 小姑娘裹着枯叶蜷缩在槐树下,向神明祈求,让她的家人回到她的身边。 为此,她愿意做神明的奴仆,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邪神听见了她的祈求。 他用木头雕刻出人偶,容纳逝者的残魂。 让他们永远住在那座镇子上陪伴她。 …… 萧宝镜走遍了郡守府的几个院子,却还是没找到窈窈。 “是不是应该再去裘月见那里瞧瞧?”她挽起裙裾,对裘月见的残忍有些心悸后怕,“连当朝公主都敢虐杀,窈窈一个无依无靠的精怪,要是落在了她的手上,岂不是得被活活折磨死?” 她绕过前院的热闹,匆匆潜入裘月见居住的院子。 裘月见的白缎面绣花鞋被偷了,她怕被人笑话是残废不肯去参加寿宴,正在大发雷霆。 裘星赫披着衣裳出现在回廊尽头,脸色还有些带病的苍白。 他复杂地看着这个妹妹:“月见。” 第14章 为什么要对她做出这么残忍的事 “哥哥?”裘月见连忙扯过毯子盖住自己的双腿,“你……你不在前院给祖母庆寿,怎么跑到我这里来了?” 裘星赫瞥了眼她藏在毯子底下空荡荡的双脚:“我听说你在芙蓉镇,见到了宝儿。” 裘月见的瞳孔微微缩小。 她不安地抬手抿了抿鬓发,挤出一个笑容:“哥哥都是听谁说的?嫂嫂早就入土为安了,我怎么可能见到她呢?” “她死的凄惨,恐怕不能入土为安。” 裘月见脸上的笑容更加勉强:“都是几个月以前的事了,也请高僧做了水陆道的法事,说好以后都不提这伤心事了,何况今日又是祖母大喜的日子,哥哥你怎么又提起来了?” “你就没有什么想和哥哥坦白的?” 裘月见的笑容愈发僵硬:“哥哥,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哐当。” 裘星赫把一柄小剑丢在了裘月见的面前。 剑刃上沾着的血渍早已发黑。 “从你院子里的墙根底下挖出来的。你送进大牢的丫鬟和那几个降妖师学徒交代,是你买通山匪劫掠了她的送亲队伍。她与我的新婚夜,是在山匪的手里度过的。新婚夜的第二天,你用这把小剑,一点点剥掉她的皮,一点点将她肢解……” 他的嗓音平静到没有任何波澜起伏。 却像是藏着巨大的海啸,足以倾覆山海。 而他每说一句话,裘月见的脸色就苍白一分,直到最后毫无血色面如金纸。 裘星赫在她面前站定,声音发哑:“月见,为什么?” 明明说过很喜欢这位还没过门的嫂嫂。 明明在收到宝儿亲手给她做的荷包和绣花鞋时,会露出天真开心的笑容。 裘星赫突然厉声嘶吼:“为什么,要对她做出这么残忍的事?!” 裘月见的眼眶渐渐蓄满泪珠。 她紧紧攥住毯子,连逃避兄长的问责都做不到。 泪珠大颗大颗滚落。 她猛然抬起头:“我不喜欢她!我从来就不喜欢她!哥哥天之骄子,怎么可以娶一个卑贱宫女所生的贱种?哥哥忘了我当年说亲的时候,是如何被回绝的吗?! “他们说我虽然养在夫人膝下,可生母到底只是个青楼女子,他们说我骨子里和那个青楼女子一样卑贱放荡,他们瞧不起我!凭什么……一样都是生母卑微,凭什么我嫁不到好人家,她却能嫁到咱们家?!就因为她长得好看吗?!那我便剥了她的皮,叫她再也不能勾引哥哥!” 裘星赫不敢置信:“就因为这?!就因为这种荒谬的理由,你就要残忍地害死她?!” “残忍吗?”裘月见梗着脖子,“后宫嫔妃喜爱用冰魄琼灵花驻颜美容,朝廷每隔两年就要从咱们郡征收琼灵花,爹爹为了保住郡守的位置,每到这种时候都会抓一百来个村民喂给凶兽当血食。哥哥怎么不说他残忍?怎么不说朝廷残忍?哥哥身为郡守府的大公子,与我一同享受成千上万条性命换来的荣华富贵,岂不也是残忍之人?!” 这话实在大胆。 丫鬟们不敢再听,低着头退了下去。 萧宝镜躲在种满莲叶的水缸后面,紧张地望向兄妹俩。 原身小公主死的着实凄凉委屈,裘星赫身为她的夫君,是要给她讨个公道的。 可巨鹿郡守和朝廷的所作所为,也着实可恶。 裘星赫站在原地。 只一夕之间,少年将军的意气风发皆都化作灰烬。 垂落的衣衫,像是他弯掉的脊梁。 他闭了闭眼。 不知过了多久,他重又睁开眼:“你说得对。” 裘月见愣了愣,心底突然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 裘星赫吹了一声口哨。 骏马嘶鸣着冲进院子,他利落地翻身上马:“左右你的丫鬟已经告诉我那群山匪的据点,我今日便先剿恶匪,再杀贪官,自刎谢罪!总归谋害公主是诛九族的大罪,月见,咱们全家都别活了!” 裘月见震惊地瞪圆了眼睛:“哥,你疯了?!” 骏马已经扬长而去,留下一院子的灰尘。 “疯了!全都疯了!” 裘月见气的把手边的东西全砸了出去。 正要叫丫鬟通知父亲,一道纤盈身影忽然出现在她面前。 裘月见看清楚了来人的容貌,再次震惊地瞪圆了眼睛:“你——” 萧宝镜也是着急找人,实在顾不得暴不暴露身份。 更何况郡守府乱成这样,裘月见自顾不暇,即便她暴露身份,估计她也顾不上了。 她俯身捂住裘月见的嘴:“我问你打听个事儿,你可有看见窈窈?就是一个穿着鹅黄半臂襦裙的小侍女,用木头雕刻成的会动的人偶。她从芙蓉镇一路跟着你过来,可我在郡守府没找着她,实在着急……” 四月的阳光暖暖的。 裘月见却浑身发抖。 她死死盯着萧宝镜那张脸,突然抄起被裘星赫丢在地上的那把小剑,恶狠狠刺向她! “活着的时候本小姐尚且不放在眼里,难道变成鬼本小姐就会怕了你吗?!” 小剑深深扎进萧宝镜的心脏位置。 萧宝镜低头看了一眼。 疼是有点疼的,但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而且她没有心脏,挨了一刀也不会死。 原来当戏偶还有这好处。 裘月见见她没反应,握剑的手颤抖得更加厉害:“你——” “我就是想问问你,”萧宝镜打断她的话,顺手拔出小剑,“你把窈窈藏到哪里去了?” 裘月见坐在廊檐底下,不停往后倒退:“她……她一截枯木,自然是去她该去的地方!你……你是要杀了我?萧宝镜,我虽然对你做了一些不好的事,但指使我杀你的其实另有其人……是……是四公主让我杀的你……我不知道你们姐妹有什么仇什么怨,但你要寻仇,应该去京城找你姐姐才是……” 她吞咽唾沫,恐惧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知道裘星赫没办法对她下手。 可是萧宝镜不一样。 她真的会杀了她! 求生欲促使她直接说出了幕后指使者,连一丝犹豫也无。 第15章 他揣着手,打了个嗝 “红烧肉的故事讲完了。” 前院,商病酒收起几只布袋木偶。 围观的小孩子们嫌弃地撇了撇嘴:“什么嘛,你的故事一点也不好听!谁会吃不起红烧肉呀,我家的红烧肉每天都吃不完,全倒给小狗吃了!” “我家也是!” “我们要听别的故事,听后羿射日的故事!” “后羿射日的故事没有,天狗吞日的故事要不要听?” 几个小孩子虽然有些不满意,却还是乖巧地点点头:“那就听天狗吞日的故事吧。” 远处戏台子上水袖婉转,唱戏声咿咿呀呀。 临水抱厦鬓影衣香,宾主尽欢。 “从前,妖族与人族混战千年,太阳金乌选择站在人族那边。妖族很不服气,于是有一只大天狗想要吞噬金乌……” 园子里,道袍簪花的少年盘膝而坐,尖牙抵着薄唇,狐狸眼笑得弯弯的。 他的影子映在身后的朱红院墙上,渐渐化作某种凶悍的犬兽。 随着唱戏声渐入高潮,那犬兽的黑影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小孩子们纷纷仰起头,震惊地张圆了小嘴。 那犬兽的黑影…… 越来越大! 遮天蔽日! … 萧宝镜扔下快要吓破胆的裘月见。 ——她一截枯木,自然是去她该去的地方! 她想到了一个地方。 厨房! 芙蓉镇曾经困住了裘月见。 面对送上门的小镇居民窈窈,裘月见肯定会选择报复她。 对古人而言,枯木就是柴禾,柴禾该去的地方是厨房的灶洞。 萧宝镜闯进厨房,灶台旁边果然扔着一堆柴禾。 “窈窈!” 她大声呼喊。 灶洞里传出虚弱的声音:“公主殿下,我在这里,我已经烧了三天啦!” 萧宝镜倒吸一口凉气。 幸好她来得及时,否则窈窈就被烧成灰了! 她连忙挽起袖管冲到灶洞前:“别怕,我来救你了!” 灶洞里的火烧得很旺,窈窈正被当成柴禾丢在里面烧。 萧宝镜连忙握住她的脚踝把她从灶洞里面拽出来。 小姑娘漂亮的鹅黄襦裙烧得面目全非,身子也被烧焦一半,看上去很是凄惨可怜。 萧宝镜讪讪:“不是说精怪都能腾云驾雾呼风唤雨吗?你就没有一点看家本领?” 窈窈从身上掰下一块烧红的黑炭,红着脸道:“打扫宅院算不算看家本领?要是不算的话,我还可以把自己烧成炭,冬日里拿来取暖,来年再长出新的身体。我的炭和别的炭不一样,我很经烧的,而且无烟。” 萧宝镜:“……” 这种本领大可不必往外说。 窈窈叹息一声:“公主殿下有所不知,像我们这种低级的精怪,能修成人形就不错了,是不可能腾云驾雾呼风唤雨的。那些变幻无穷的本领,只有大妖才会。” 萧宝镜默默看了眼自己。 好忧伤。 她穿成精怪就算了,偏偏还是最低级的精怪!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几个胖厨娘提着菜篮子从外面进来,还以为萧宝镜和窈窈是偷吃东西的贼。 在瞧见窈窈一个烧得黢黑的丫头,一脸无辜地站在那里,焦炭般的身体还在喷小火苗时,几个人顿时绷不住了。 “有妖怪,有妖怪啊!” 她们尖叫着扔掉菜篮子,转头四散奔逃。 萧宝镜知道郡守府是有降妖师的,唯恐又被他们捉住,连忙握住窈窈的手:“咱们回家!” 两人跑出厨房,四面八方已经有侍卫来捉拿她们。 窈窈边跑边喊:“公主殿下,怎么办呀,我身上的火还没扑灭!” 随着她们四处乱窜,小火苗和炭星子点燃了路过的帷幔,经风一吹,竟成燎原之势,连房屋楼阁都开始燃烧。 府里的侍卫顿时顾不得她俩,纷纷开始救火。 火势熊熊扩散,整座郡守府都开始燃烧,火焰染红了半边天,像极了那日火海中的芙蓉镇。 宾客尖叫逃窜,府里一团乱麻。 萧宝镜牵着窈窈经过裘月见的院子,这里侍奉的丫鬟和小厮都抓紧时间逃命去了,裘月见趴在地上,正艰难狼狈地往外爬。 瞧见萧宝镜,裘月见顾不得害怕,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在这里,我……我是贵女中的贵女,我身份高贵,岂能死在这里……” 窈窈烧得黢黑的小脸满是不情愿:“这个人可坏了,公主殿下要救她吗?” 萧宝镜静静看着裘月见。 昨夜她继承了这具皮囊的记忆,知道裘月见的胸腔里藏着一颗多么坏的心。 无论是四公主指使她杀死原身,还是她自己的主意,她的手段都狠辣到令人发指。 “你不是我的嫂嫂吗?”裘月见哭着爬到萧宝镜脚边,试图拽住她的裙裾,“嫂嫂,嫂嫂,我是月见,你这些年经常给我寄你亲手绣的荷包和绣花鞋的,你忘了吗?你救救我呀嫂嫂!只要你救我出去,我就容许你嫁给我哥哥!” 高傲不可一世的郡守府小姐,发出小兽一般哀软的声音。 “如果是这个世界的萧宝镜,也许会选择救你。”萧宝镜轻声,她知道原身的心有多软,“但是裘小姐,我不是她,那个可怜的姑娘早就死在了你的手上。她替你刺绣的那双手,不是被你亲自剁下来了吗?” 她挣开裘月见,与窈窈十指相扣,头也不回地逃离了这座小院。 大火弥天。 身后传来裘月见撕心裂肺的凄厉惨叫。 萧宝镜跑得更快了。 … 火光里,到处都是逃命的人影。 萧宝镜试图找到卖货郎,可是哪里都没有他的影子。 连夜的奔波令她这具身体不堪重负。 她的眼瞳里渐渐出现了重影。 喘息着仰起头透气的时候,她透过火光和浓烟,看见了府邸上空那遮天蔽日的巨大黑影。 黑影竖立的耳朵像是狐狸,又像是某种犬兽。 萧宝镜想,她大约出现幻觉了。 隔着火海,她看见那如山海般庞大的犬影慢慢俯首,亘古而神秘的威压在这方天地无声无息地蔓延,仿佛抽走了所有的空气,压得她几乎要跪倒在地。 它俯首。 像是在嗅闻她的味道。 萧宝镜两眼一黑,直接晕了过去。 巨鹿山脚。 天际如一块幕布,黑色的犬影正缓缓张开嘴。 一座烧焦的府邸残骸被吐了出来。 犬影变小了些,又吐出一群昏迷不醒的小孩子。 最后吐出来的是萧宝镜和窈窈,还有朱漆箱笼和装满杂物的货篓。 道袍簪花的少年,突兀地出现在山路上。 他揣着手,打了个嗝。 狐狸眼笑意温温。 第16章 卖货郎雕完了那颗核桃 萧宝镜是在朱漆箱笼里醒来的。 她趴在箱笼边缘张望,卖货郎不知道是太累了还是吃太撑了,正在残垣断壁底下睡觉,窈窈踩着还没烧焦的那条腿,在远处一蹦一跳地捉蝴蝶。 她猜是卖货郎把她和窈窈背回来的。 “窈窈。” 她喊了一声。 窈窈连忙跳过来:“你醒了呀!” “喏,”萧宝镜从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给你吃。” “这是什么东西呀?”窈窈好奇地打开纸袋,“红烧肉?” “咱们逃命的时候,我看见那些席面都还没动,就顺手拿了一盘。”萧宝镜摸了摸她黢黑的脑袋,“郡守府的大厨做的红烧肉,应该很好吃,就是可惜已经冷了。” 窈窈捧着红烧肉,表情呆呆的。 过了半晌,她摇摇头:“公主殿下,我不配吃红烧肉。” “为什么?” 窈窈低下头,把芙蓉镇的故事告诉了她,啜泣道:“我再也不会把爹爹的买药钱拿去买肉了,可是爹爹和娘亲都不在了……” 萧宝镜沉默。 这年幼的小姑娘,大约是在悔恨中度过这些年的吧? 她想了想,认真地告诉她:“虽然你做错了事,但你已经改正了是不是?小孩子长身体想吃肉,本身就是很正常的欲望,你不能因为年纪小不懂事犯的错,去惩罚自己一辈子。真正错的是郡守府,是他们拖欠工钱才让你家买不起肉,是他们残暴不仁才害你爹娘被官兵捉走。窈窈,你也是受害者呀。” 窈窈睁大眼睛,呆呆地看着萧宝镜。 过了很久,她突然扑过来一把抱住萧宝镜:“呜呜呜公主殿下!” 萧宝镜一个仰倒。 她的腰! 她真要散架啦! 窈窈不怕红烧肉冷了。 她从身上掰下一块焦炭,开始烤红烧肉:“公主殿下,我是用枣树雕刻的木偶,我爹爹从前说枣木烤肉最香了,你要不要尝尝?” 萧宝镜震惊地看着那块焦炭:“倒也不必。” 她见窈窈嫌弃火候不够,又掰下一块焦炭,不禁很为她捏一把汗。 照这速度掰下去,窈窈会不会把自己掰光啊? 希望她来年能长出更茂盛的身体,最好三头六臂那种,这样更经烧一点。 她坐在箱笼里捧着小脸:“窈窈咱们什么时候才能修炼成人呀?” “像我这种枣树做的木偶……”窈窈大快朵颐,黢黑的腮帮子一鼓一鼓,“只要能修炼到开花结果,就可以变幻成人了。” 萧宝镜暗道,果然她们这些精怪是有修炼法门的。 可她又不是树木做的木偶,她要怎么开花结果修炼成人呀? 窈窈往嘴里塞了鼓鼓囊囊的红烧肉,回过头瞅她:“至于公主殿下嘛,要不你先修炼成一棵树,再学开花结果,最后再修炼成人?我也是树,我有经验,我可以指导你修炼的。” 萧宝镜:她连人都不会修要怎么修成树。 总觉得绕远了是怎么回事。 她好奇:“那你修到哪一步了?你开花没有?” 窈窈吃红烧肉的动作顿了顿:“我目前还停留在理论阶段。” 萧宝镜:所以这和还没开始修炼有什么区别呀! 窈窈不靠谱。 萧宝镜决定还是去京城找狗比国师。 卖货郎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醒来之后精神气很足的样子,也不去觅食,也不收拾废墟房屋,只盘膝坐在烧焦的残垣底下,从货篓里面拣出一颗核桃,拿着刻刀就开始雕刻琢磨。 萧宝镜猜测他大约是想雕个什么东西拿到市井上卖,换取一点口粮,毕竟郡守府都着火了,根本没人给他结工钱。 这哥睡醒了就开始赶工,可真是模范卖货郎。 她趴在箱笼边缘,看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天黑。 核桃被卖货郎雕刻成一座栩栩如生的小宅院,连院子里的芭蕉和芙蓉花都雕了出来,而那窗牗和门扉竟然是可以活动的! 这手艺! 萧宝镜不禁想起读书时学过的《核舟记》:“明有奇巧人曰王叔远,能以径寸之木为宫室、器皿、人物,以至鸟兽、木石,罔不因势象形,各具情态。” 没想到卖货郎也会核雕! 道袍簪花的少年用掌心托着核雕,对着核雕轻轻吹了口气。 几朵卷云冒了出来。 下一瞬,他掌心的核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面前一座新落成的小院,绿瓦红墙、门窗镂花、芭蕉芙蓉,和核雕一模一样! 是卖货郎被烧之前的那座小院! 萧宝镜:啊?! 啊??! 她也不知道卖货郎有这神通啊! 商病酒单臂抱起萧宝镜,一手拖着窈窈的后衣领子,轻轻巧巧地踏进院门。 “是阿兄教我的术法。”他嗓音清越,“我阿兄很厉害的。” 萧宝镜趴在他的肩头。 原来他还有个哥哥呀。 可是她来到这个世界这么多天,一次也没有见到过。 “我阿兄死了。” 商病酒又说。 吹过宅院的山风透着凉意,挂在檐下的青灯摇曳出寂寥的光影。 萧宝镜看见卖货郎的影子纤薄清瘦,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 他没有爹娘和阿兄,却饥一顿饱一顿把他自己养大了。 她悄悄抬起手,隔空摸了摸他的头。 商病酒的脚步微微一顿。 尽管不曾回头,他也知道他家的戏偶在干什么。 一种奇异的酥麻感顺着脊椎蔓延。 他不讨厌这种感觉。 他弯腰踏进门扉的时候,戏偶纤白娇嫩的手掌搭在他的另一个肩上,她乖巧地伏在他的肩头,流缎似的青丝和层层叠叠的宫裙随着他弯腰而垂落,像是揉开的葳蕤芙蓉。 她的身体,似乎变得更加柔软温暖了一些。 商病酒把她放在妆奁前,握住她摸他头的那只手,低头嗅闻。 萧宝镜:这人不会有恋手癖吧。 商病酒放下萧宝镜的小手。 他闻见了她手上有残留的橘子花香,想是那夜掉落在她脸颊和指尖的橘子花粉还未洗去的缘故。 原来橘子花香这么好闻。 这是她从前的味道。 次日。 萧宝镜醒来的时候,窈窈欢欢喜喜地凑过来:“你瞧,我发芽了!也许我不用等到明年春天才能长回去,也许我今年就能长出新的手脚!” 小姑娘伸出烧掉一半的手臂,木头上果然冒出了两片喜人的碧绿嫩芽。 “窈窈你好厉害啊!” 萧宝镜惊叹。 研究了一会儿小嫩芽,她想起什么问道:“对了,卖货郎呢?” 第17章 好想吃掉她啊 芙蓉镇已经恢复了原样。 道袍簪花的少年盘膝坐在镇口的石碑上,揣着手,似笑非笑。 顾枕梁跪倒在地,激动地仰起头:“我看见了,我都看见了!那天我去郡守府送豆腐,您做的一切我都看见了!是我有眼无珠,不知道原来您就是神明!我想当皇帝,您能不能帮帮我?!” 他膝行两步,双掌合十,姿态更加恭敬虔诚:“我啊,我是前朝皇族的血脉,我本来就应该当皇帝的!都怪极乐宫的臭道士,蛊惑我祖上给他建庙,苛捐杂税加重徭役,这才导致百姓造反,丢了皇位!大仙,只要您帮我当上皇帝,我愿意为您建庙,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对了,这是我所有的积蓄……” 顾枕梁掏出一块旧手帕,一层层打开,露出几颗散碎银子:“原本打算给我家娘子买个银手镯,别家妇人都有就她没有,她馋了好几年了。但我现在,更愿意把这些钱献给大仙!倒不是我自私,而是祖宗基业不可付与他人之手,我实在是为了我家祖宗着想!大仙,求您让我当皇帝吧,那皇位原本就应该是我家的呀!” 少年瞧了眼碎银子,不说话。 顾枕梁想了想,指着自己的脸道:“您瞧我这面相,头角峥嵘、龙骨尽出,我生来就是为了当皇帝的呀!您要是嫌少,我向您保证,等我当上皇帝,我就把整个国库的宝贝都献给您!” 少年百无聊赖地抚了抚道袍。 顾枕梁咬了咬牙,连忙道:“我知道像您这种真正的大仙,也许瞧不上金银财宝,我……我愿意献出我的十年寿命,换取皇帝之位!” 少年终于抬起了狐狸眼。 他缓缓伸出三根修长如玉的手指。 顾枕梁愣住:“您的意思是,要收我三十年寿命?” 少年点了点头。 “三十年……未免太多了……”顾枕梁试探着讨价还价,“可不可以让我家娘子承担一半?毕竟我要是当上了皇帝,她也会跟着享受荣华富贵,这代价怎么能让我一个人出呢?” 少年摇了摇手指头。 不行。 顾枕梁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横心道:“三十年就三十年吧!” 少年又抬起手,指向远处纵横绵延的山峦。 顾枕梁不解:“大仙这是何意?” 少年并不解释,依旧指着那些山峦。 顾枕梁看了半晌,冒出一个骇然的猜测:“您想要……龙脉?!” 听见这两个字,少年漆黑的狐狸眼划过一抹贪婪锐利的光亮。 像是饥饿的犬兽,找到了最喜欢的食物。 … “管他干什么?” 窈窈蹲在妆奁前,照了照铜镜里自己那张黢黑小脸,抠了一大坨胭脂往脸上拍:“公主殿下你就放心吧,咱们全死了他也死不了。” 能从郡守府的大火里逃出来,卖货郎确实命大。 萧宝镜托腮。 但是接下来,她要怎么引导卖货郎带着她上京呢? 少女的脑海中冒出一个画面: 夜半三更,卖货郎坐在烛台下编手绳。 她变化成一个绝世大美人,扭着细腰款款走进来:“郎君,我这里有三本书,一本藏着千钟栗,一本藏着黄金屋,一本藏着颜如玉,不知哪本是你丢的?” 按照卖货郎老实本分的性子,他一定会回答:“姐姐,我不曾丢过书,这三本书都不是我的。” 然后她就扑进他怀里,风情万种咯咯吱吱地笑起来:“郎君你可真实诚呀。看在你这么诚实的份上,我决定把这三本书都送给你。郎君,要是你能去京城考上功名,人家就嫁给你哦!” 卖货郎羞涩地搂着她:“姐姐貌美如花,小生如何能不动心?姐姐放心,为了你,小生一定会上京赶考高中进士的!” “郎君!” “姐姐!” “……” 萧宝镜想的美美的,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正笑得见牙不见眼,面前突然凑近一张放大的脸。 那脸儿烧得黢黑如焦炭,涂了厚厚一层雪白胭脂,又画了两坨腮红,嘴唇也涂得红红的。 “呀!” 她吓了一跳。 窈窈高高兴兴地指着自己的脸:“公主殿下,你瞧我好不好看?” 她身上烧焦的部分还没长好,萧宝镜不忍打击她,硬着头皮夸奖:“白里透着黑,黑里透着红,窈窈你可真是……美得很特别。” 窈窈捂着小手帕娇笑打滚,滚了几圈,兴高采烈地抱着扫帚干活儿去了。 萧宝镜也没闲着。 她自然不可能真的变成绝世大美人,诱惑卖货郎带她上京赶考。 她打算先看看卖货郎的读书进度。 从书架上抽出几本书,书页崭新,别说注解笔记了,连翻看过的痕迹都没有。 这不行啊,她得让卖货郎抓紧时间用功读书。 听说人的潜意识会自主学习,就像胎儿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许多人都会进行胎教。 萧宝镜决定趁卖货郎睡着之后,在他耳边多念几遍四书五经,激发他读书的念头。 山薄树清,月色新透。 卖货郎拢着被褥,好像已经睡着了。 萧宝镜抱着《诗经》跪坐在窗边,轻咳一声,摇头晃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商病酒背对着镂花窗,慢慢睁开狐狸眼。 三更半夜读书,他家戏偶疯了? 她是打算考功名吗? 萧宝镜念完一首诗,郑重地望向床榻:“这首诗很重要的,要考的。” 商病酒:她果然是要考功名。 萧宝镜接着念第二首:“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 商病酒:和尚念经。 聒噪。 指尖的红丝线若隐若现,仿佛下一瞬就要把她扔出去。 “卷卷采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什么彼周行……哎呀,这个字不认识。” 萧宝镜盯着“寘彼周行”的“寘”字看了会儿,提着裙裾快步走到书架前,开始翻找字典。 商病酒翻身望向她。 那个字读“真”啊。 字都不认识还学人读书。 少女没穿鞋袜,雪白的脚踝在层层叠叠的宫裙下若隐若现,如此纤细伶仃一折就断,看的他情不自禁磨了磨尖牙,很想咬上一口。 “找到了……” 萧宝镜捧着字典,乖觉地回到窗边跪坐下来。 散落的裙裾遮住了少女的脚踝。 她伏在矮案上,认真地拿起毛笔作了注解:“寘,读作置,放置的意思。” 商病酒:不读“真”啊。 他扭过头,尖牙羞恼地抵了抵薄唇。 窗外的芙蓉花影在清风里婆娑,随即像是突然看见了可怕的东西,纷纷瑟缩着垂下了头。 墙壁上出现了一道黑色犬影。 犬影低下头,嗅了嗅萧宝镜的味道。 萧宝镜一无所知地给不认识的字都标上拼音,摇头晃脑:“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犬影动了动尖耳。 她让他丢脸了。 好想,吃掉她。 就想从前吃掉她那样。 第18章 这就是双修吗? 萧宝镜对危险无知无觉,甚至还伸了个懒腰。 她困了,读书声渐渐小了下去。 她趴在矮案上,睡着了。 犬影低下头,闻了闻她的气味。 不讨厌她的气味。 他试探着想要吞掉她,却有一阵山风吹进来,哗啦啦地翻开了她手边的书页。 ——希望商病酒能考上功名。 ——希望商病酒每天都能吃饱穿暖。 少女的毛笔字歪歪扭扭,不知几时写上去的。 世上居然有人担心他能不能吃饱穿暖。 商病酒蹲在矮案边,嗤之以鼻:“字真丑。人也笨。” 这么嫌弃着,却又伸出指尖蹭了蹭那两行字。 她醒着的时候聒噪吵人,连睡着了也要留下两行字来吵他的眼睛。 商病酒突然没胃口再吃她了。 他揣着手往床榻走了两步,仍有些气不过,转身拿起矮案上的《诗经》吞进了嘴里。 狐狸眼笑意温温。 “我叫你读置。” 次日。 萧宝镜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箱笼里了。 她掀开一条小缝。 周围是热闹的集市,卖货郎居然带着她出来了! 那些百姓正在议论郡守府的事。 说是郡守作恶多端,连带着府邸都被人烧了,幸好火势没蔓延到附近街巷,那座着火的府邸和他的尸体,莫名其妙跑到了巨鹿山脚下。 她还想多听一会儿,可是卖货郎没有停留,他挑着担子穿过这座城镇,在盘铃声中沿着官道继续往前走,直到夜色降临才在一处山脚停下。 核雕变幻成萧宝镜熟悉的芭蕉小宅院。 趁着卖货郎出门去点廊檐下的红灯笼,萧宝镜好奇地问窈窈:“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去邺京!” 窈窈弯着月牙眼。 她身上长出了越来越多的嫩芽,烧掉的手脚依稀长出了枝干,主人还在集市上给她买了新的鹅黄半臂襦裙。 “他去邺京赶考呀?” “说是去讨口饭吃。” 讨口饭吃? 那应该就是考上功名吃皇粮的意思吧。 萧宝镜欢天喜地。 没想到她夜里读书那么有用,昨晚才念了几首诗,今天卖货郎就上京赶考去了! 她要是再多读几天,卖货郎岂不是能直接高中状元?! 他中状元也好,说不定她还能在琼林宴上见到狗比国师,问问他是怎么从傀儡修炼成人的,再问问他为什么要吞噬太阳。 于是商病酒夜里睡觉的时候,萧宝镜又捧起了一本书。 昨晚没读完的《诗经》找不到了。 但是没有关系,她还有《论语》。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商病酒:…… 有病吧。 谁家精怪半夜读书啊! 他爬起来,捞起枕头,去隔壁房间睡觉。 萧宝镜捧着书呆呆坐在窗边,大气都不敢喘。 见他愣是没朝自己这边看一眼,料想他大约是没发现自己,只是单纯地想换个环境睡觉,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她跟到隔壁,等商病酒呼吸匀长,才蹑手蹑脚地潜入屋子里。 她跪坐在他的枕头边,借着月色重新翻开《论语》,压着声音对着他朗诵:“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这一句也很重要,要考的!” 商病酒:…… 他烦躁地拽了拽被褥。 萧宝镜见他似乎快要醒了,连忙抱着《论语》躲进床底下。 商病酒下塌穿鞋,走到屋外拿了一副梯子,去房顶上睡觉。 萧宝镜担忧地跟到屋外。 卖货郎不喜欢读书,平时不爱看书也就罢了,连睡觉都在排斥。 他这样下去,可怎么考上功名呀! 她等了一会儿,确定商病酒睡着了,才小心翼翼地爬上梯子。 月色如流银。 道袍簪花的少年卧在屋脊上,一手支颐,紧闭的狐狸眼弧度清媚,细密纤长的睫毛在脸颊覆落阴影,原是清冷色调,偏那薄唇鲜红如花瓣,骨相皮囊极是秾艳柔情。 萧宝镜跪坐到他身边。 商病酒察觉到少女正在仔细地凝视他。 不知过了多久,少女慢慢俯下身。 衣裙摩挲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商病酒能在脑海里勾勒出她伸着头撅着屁股的样子。 她离他的脸颊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近到商病酒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微热的呼吸正落在他的脸上。 带着一点酸甜的橘子花香。 世上精怪千万,有的像人一样重欲,它们常常徘徊在香闺或者破庙之间,吸食女子阴元或者男子阳气,此种修炼途径简单粗暴进步神速,许多妄图走捷径的精怪妖鬼都喜欢这样修炼。 莫非他家的戏偶也…… 少女的嘴唇,轻轻贴上他的脸。 温凉柔软,像是初绽的娇嫩花瓣。 商病酒的喉结微微滚动。 这种感觉好奇怪。 这就是双修吗? 他是不需要用这种法子修炼的,但如果她很想的话—— 耳边突然传来少女软软的、低低的声音:“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天之计在于晨,商病酒,你该用功读书啦!” 商病酒:…… 萧宝镜犹如念经施法:“读书、读书、读书,变状元、变状元、变状元……” 魔音贯耳。 少年勾唇。 缠绕在指尖的红丝线,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萧宝镜正念叨呢,没提防脚下一滑,直接从屋顶滚了下去! “我的腰!” 她扶着腰站起来,全然没想到是商病酒干的,只以为是自己的绣花鞋不够防滑。 忌惮地看了一眼梯子,她生怕这具身体再摔散架了,因此没敢再爬上去,只讪讪抱着《论语》回到屋子。 “算了,我先自己通读一遍,替他把一些复杂的地方写上注释,到时候他读起来会容易许多。要是他能考上功名,他哥哥泉下有知定能瞑目,也算我报答他不辞辛苦带我去邺京。” 她跪坐到矮案后,提起毛笔。 ——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萧宝镜在底下写上标注: 女子,通“汝子”,意思是你们这些学生小子。 你们这些学生小子,与人结交时要注意尺度,如果过分亲近,则会令他们不懂得谦逊,但如果过分疏远,又会让他们生出怨恨。 《论语》里的这句话究竟如何翻译,其实历来有很多争议。 但萧宝镜比较喜欢她老师的这种翻译。 她写完注解,正要翻页,却看见纸面上的墨迹突然发生了变化。 她写的字全部消失不见,反而浮现出另一行字: ——天底下只有女子和小人不好相处,亲近了,他们就会变得无礼,疏远了,他们就会心生怨恨。 烛火摇曳。 萧宝镜惊疑地揉了揉眼睛。 定睛再看,那字依旧浮现在那里,字迹工整犹如印刷。 可这根本不是她写的注解! 第19章 汝非人 萧宝镜猛然合上《论语》。 她左右张望。 室内点着几盏橙黄烛火,明明温暖敞亮,可她却情不自禁浑身发毛,那些昏暗的角落里像是藏着什么东西,正悄悄地窥视她。 萧宝镜犹如撞鬼,连忙把《论语》放回书架,匆匆躲进了她的朱漆箱笼。 第二夜。 萧宝镜趁着商病酒在床上睡觉,蹑手蹑脚地取出那本《论语》。 她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正要翻到昨晚那页,却惊讶地发现整本书都被写上了注解! 注解十分详尽,几乎精准到了每一个字! 萧宝镜张着小嘴,不敢置信地一页一页翻过去。 那一手工整如印刷的毛笔字洋洋洒洒,每一页的空白处甚至还附带了个人见解! 像是老学究读完了这本书,认认真真写上的东西。 “这要是个鬼,那得是个有文化的鬼。有文化的鬼,一般不吃人吧?” 萧宝镜想着,又翻到了女子那页。 虽然这个老学究很厉害,可她还是不喜欢他对这句话的注解。 她坐到矮案后,拿毛笔在他的注解下面写道:“孔夫子才不会瞧不起女子。” 她等了片刻,看见书上跃出一行字:“汝是女子,妇道人家头发长见实短,吾不与汝计较。” 萧宝镜磨了磨牙。 她继续写:“孔夫子有言:昔三代明王之政,必敬其妻子也有道。妻也者,亲之主也。敢不敬与?子也者,亲之后也。敢不敬与?君子无不敬也。可见孔夫子从来就没有瞧不起女人过,才不会说出女子不好相处那种话!” 对方沉默片刻,慢吞吞地回她道:“朽木不可雕也。” 萧宝镜奋笔疾书:“你才不可雕!我们家窈窈都能雕,就你不能雕!你个榆木脑袋!” 对方大约被激怒了,书上陡然跃出几个大字:“有辱斯文,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这个鬼只会在纸上骂骂咧咧,萧宝镜不怕他。 她“啪”地合上书,凑到烛台前:“我烧死你。” 眼见火苗即将窜过来,《论语》突然剧烈晃动,随即“砰”地一声钻出个青年儒生。 青年生得面阔口方浓眉大眼,穿黑白间色褒衣博带,脑袋上没戴儒巾,反倒戴了个鲤鱼灯做的小冠,两根鱼须末端一闪一闪发出亮光。 他颤颤指向萧宝镜:“汝这女娃娃好狠的心!” 萧宝镜好奇:“你瞧着年纪不大,怎么讲话文绉绉的?你住在这本书里面吗?你是什么人?” 青年明显得意了起来:“吾乃正元元年新科进士,季徵言是也。” “还新科进士呢,你连《论语》都读不明白。” 季徵言急了:“分明是汝胡言乱语,曲解文章,强词夺理!汝若不信吾之言,可请人品评汝与吾之对错!” 萧宝镜想了想,认真道:“那咱们把各自的翻译都写下来,明天请卖货郎品评对错。” 季徵言没有异议。 两人各自在纸上写完了翻译,萧宝镜又试探道:“对了,你说你是正元元年的新科进士,可如今已经是正元二十年,你……” 萧宝镜欲言又止。 他成了精怪,是因为他死了吗? 死在了哪一年? 又是怎么死的? 他看起来…… 好年轻呀。 青年垂着头,鲤鱼灯小冠光影暗沉。 四周的空气突然急剧变冷。 阴风陡然灌了进来! 室内的几盏橙黄烛火被尽数吹灭。 昏暗惨白的月光里,萧宝镜看见季徵言的褒衣博带被风鼓起,无数冰冷的水渍从他身上滴落蔓延,货篓里的杂物拼命摇晃,院子里的芙蓉花尽数低头,角落里的窈窈抱着身上的嫩芽缩成一团。 季徵言抬起苍白的脸,猛然伸出乌青锋利的五指,似要拧断萧宝镜的颈子! 萧宝镜:……! 她这是触发关键词了吗?! 她也没说啥呀! 千钧一发之际,躺在床上酣眠的少年轻轻打了个喷嚏。 万籁俱寂。 季徵言的指甲尖,堪堪停顿在距离萧宝镜半寸远的地方。 下一瞬,像是有更危险恐怖的存在降临,季徵言迅速缩回了书里,院子里的芙蓉花匍匐在地,货篓不知何时窜到了墙角,和窈窈瑟瑟发抖抱成一团。 烛芯跳了跳。 满室烛火重新燃起,铜镜里一片橙黄温暖。 萧宝镜眨了眨眼。 要不是她和季徵言写的注释还留在纸上,她简直要以为刚刚是不是一场梦境。 道袍簪花的少年,伸着懒腰坐起身:“好冷呀。” 夜风吹拂矮案,把那两张纸吹到了床榻上。 商病酒随手拿起看了看。 ——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两张纸上分别写着两种注解。 一张字写得好看,一张字写得歪歪扭扭。 “什么东西。” 他低低嗤笑,把字写得好看的那张纸团成团吞进嘴里。 他懒散地下床趿鞋,拣起掉落在地的《论语》,把字写得丑的那张纸夹了进去。 “她字多,她说得对。” 次日。 大约是没路费了,卖货郎没急着上京,只挑起货担去了山里。 萧宝镜提着裙裾站在书架前,犹豫良久,还是抽出了那本《论语》。 她轻声问询:“季徵言,你在不在?” 书籍沉默。 就在萧宝镜以为他不会再出来的时候,《论语》在她掌心簌簌翻开,褒衣博带的青年儒生再次出现在室内。 季徵言羞愧地作揖行礼:“小生昨夜无礼,还请姑娘原谅则个。” 他头上的鲤鱼灯明亮温暖。 萧宝镜大度地摆摆手:“没事哒、没事哒!昨夜我骂你是榆木脑袋,我也不好。你是新科进士,那你一定很厉害,你能不能教我读书啊?” 她要争取赶在抵达邺京之前,把四书五经全部学会。 到时候再教给卖货郎,说不定他也能考上进士光宗耀祖。 “汝虚心求学,吾岂有不倾囊相授之理?” 季徵言摇头晃脑,指挥萧宝镜在矮案上铺开笔墨纸砚。 萧宝镜挽袖写字时,季徵言看了眼她手腕上缝补的红丝线:“汝非人?” 萧宝镜:…… 怎么感觉像是在骂她呢。 这个世界排斥精怪妖鬼,许多极端的降妖师在遇见精怪时,甚至会不论善恶一律打死。 萧宝镜心虚地扯过袖管盖住红丝线:“我……我是一具戏偶。” 顿了顿,她又补充:“虽然我的身体是戏偶,但我的灵魂和人是一样的!而且我已经在找变成人的法子了,等我去了邺京找到国师指点,立刻就能修炼成人的!” “吾有一计,可使汝为人也。” 萧宝镜睁圆杏眼:“什么计?” “但行好事,多积阴德,假以时日,必能功德圆满修炼成人。” 萧宝镜半信半疑。 窈窈的修炼法门不适合她,不知季徵言的办法适不适合? 正思量间,院子外面传来盘铃声。 是卖货郎回家了。 季徵言立刻躲进了书里。 萧宝镜手忙脚乱收拾矮案,刚把笔墨纸砚藏进屉子,卖货郎推门而入。 他揣着手趴到矮案上:“好饿。” 萧宝镜同情地看着他,猜测他今天又没赚到饭钱。 第20章 她供奉给他的糖果 夜里,等卖货郎睡着以后,萧宝镜没再在他耳边念书。 她问季徵言:“附近有什么城镇吗?” 季徵言给她画了一张舆图:“吾等现在此处,往前再走二里地,便是阳城。阳城为水陆交汇之所,通宵达旦歌舞升平,无宵禁也。” 萧宝镜捧着舆图。 从舆图上看,他们距离邺京还有很远,可是卖货郎不会赚钱,她得确保他不会半路饿死,带着她活着走到邺京。 而且投喂卖货郎,也算做好事积阴德吧? 说不定能修炼成人。 萧宝镜积极地收起舆图,从货篓里提起一盏红灯笼,离开了芭蕉小院。 季徵言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鱼灯小冠在山脚下的夜色里发出光亮。 他道:“汝欲何往?” 萧宝镜:“我去阳城搞钱。” “嘁!自古以来读书方为上品,钱财乃身外之物,下下品也,吾不屑一顾!” “谁问你啦!” 萧宝镜用宫裙把身上的红丝线遮得严严实实,才踏进阳城。 阳城果然没有宵禁。 各类商铺高低错落鳞次栉比,花灯烛火通宵达旦,南来北往的商客高坐楼台,萧宝镜站在街上仰头望去,花楼扶栏后的舞姬们正翩翩起舞,整座城都是纸醉金迷的销金窟。 “我这副身体肯定是干不了体力活儿的,万一散架那不得被人当成精怪当场烧死?”萧宝镜的挎包里揣着《论语》,一家一家走过沿街店铺,“我得找个轻松点的活。” 她忽然驻足。 一家酒铺正在举办喝酒比赛,门前围着许多人,气氛十分热闹。 萧宝镜看了眼店铺前挂着的木牌: ——千杯不醉者,奖一两纹银。 一两纹银! “早知道把窈窈带过来了,她一棵树肯定能喝。” 她挤进人群,目前遥遥领先的是个皂衣乌帽腰阔体胖的男人,他仿佛根本喝不醉,一杯接着一杯往嘴里灌,别人都喝红了脸,他看起来却一点事也没有。 店家最终选定他为获胜者,当众奖励了他一两纹银。 “他可真是天赋异禀。”萧宝镜惊叹。 《论语》里传出季徵言不屑的声音:“休言天赋异禀,此人乃精怪所化也!” 萧宝镜:“啊?” 她目送那个获胜的男人揣着纹银得意洋洋走进暗巷,情不自禁地跟了上去,想看看他是什么精怪,再问问他是怎么修炼成人的。 刚踏进暗巷,就听见黑暗里传来“砰”的一声响。 像是什么东西摔碎了。 她连忙提起灯笼凑上前。 刚刚的男人无影无踪,地面散落着他穿过的皂衣乌帽,还砸碎了一个年代陈旧的大酒瓮! 萧宝镜惊愕:“难道他是大酒瓮变的?” 难怪他那么能喝酒! 暗巷漆黑,他看不见路,一头撞到坚硬的墙壁上,所以才摔成了碎片。 季徵言慢条斯理道:“《夷坚志》曾记载过酒瓮成精之事,‘客方酣醉,狂歌狂舞……忽跃起,惊走而出……误抵一石,剨然有声,寻不见。至晓睹之,乃一多年酒瓮,已破矣。’” 萧宝镜蹲下身,摸了摸破碎的酒瓮。 连大酒瓮都能修炼成人,她何时才能变成人呀? 好着急。 她捡了大酒瓮留下的一两纹银,买了棺椁埋葬了大酒瓮,发现还剩一点钱。 她拿这一点钱买了白米。 路过糖铺,闻见糖果诱人的甜香,她又买了包糖。 往回走的山路上,她问道:“季徵言,你吃不吃糖?” “嘁!糖,毁人心智之物,唯妇女稚童喜爱耳!” “爱吃不吃。” 萧宝镜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 可惜她还是尝不出味儿。 只能便宜卖货郎和窈窈了。 萧宝镜提着红灯笼返回芭蕉小院,天色破晓,卖货郎和窈窈还在睡觉。 萧宝镜把厨房里的米缸堆得满满的,白花花的大米叫人看了就高兴。 她又把那包糖分成两份,一份藏进窈窈怀里,一份塞进卖货郎的怀袖。 萧宝镜满足地弯起杏眼。 袖子里藏着糖。 他走街串巷做生意的时候,就不怕饿了。 “好饿。” 清晨的风吹落露珠。 商病酒坐起身,摸了摸肚子。 越靠近邺京,崇山峻岭里的凶兽越是稀少。 昨日进山,他没找到好吃的。 他忽然嗅了嗅鼻子,闻见晨风里带着一点糖果的甜香。 他伸手探进怀袖,抓出一把糖果。 在很遥远的记忆里,他吃过这种东西。 那时有许多脏兮兮的小孩,宝贝似的从怀里掏出这种东西,恭敬虔诚地放在供桌上,祈求他们供奉的神明能够护佑他们的国家。 但是神明失言了。 他孤零零坐在神像坍塌、破败染血的道观里,剥开一颗颗糖衣,把它们全部吞进嘴里。 那时,这种东西的味道好苦。 一点也不好吃。 往后很多年他都没再吃过。 商病酒望向跪坐在妆奁边的萧宝镜。 少女风尘仆仆两肩霜露,杏眼里的期待一点儿也藏不住。 这是她供奉的糖果吗? 她似乎希望他吃掉这些。 尖牙抵着薄唇。 他跪坐到萧宝镜的对面:“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萧宝镜:大早上的他跟一个戏偶说话,还问她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不是,他一个落魄书生,没钱没势的,她能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有病吧! 商病酒伸出手掌,把糖果还给萧宝镜:“不爱吃糖。” 萧宝镜:啊?他一个饭都吃不上的落魄书生,他还挑上了? 她想吃还尝不出味儿呢! 商病酒清晰地捕捉到萧宝镜眼里的无语加嫌弃。 他嗅了嗅鼻子,忽然惊诧地盯着她。 萧宝镜:…… 盯着她干啥呀! 上回他这么盯她,是为了给她洗澡。 这回又想干啥呀! 少年突然凑到她面前,一手撑在她身后的妆奁上,将她抵在妆奁和他的胸膛之间。 带着草木露水气息的深青色道袍,层层叠叠覆在了少女胭脂红的宫裙上,像是野生藤蔓狂妄地缠住了娇花。 他低头。 花窗半开,浮光跃金。 萧宝镜看见他生得清姿媚骨唇红齿白,鼻梁弧度极是漂亮,鬓角芙蓉衬得他肌肤细腻白皙。 而他的脸距离她那样近,近到萧宝镜能感受到少年的呼吸正喷洒在她的脸上,近到她能数清楚他的睫毛。 近到她只要稍稍仰起头,就能吻上他的唇。 第21章 这人突然不亲她了 万籁俱寂。 蜂拥而至的草木露水气息,如枷锁般缠绕着萧宝镜,少女的耳廓一刹那充满了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开绯红色。 少年深深低下头。 他用温凉的鼻尖,碰了碰萧宝镜的嘴唇。 萧宝镜浑身燥热。 哈。 这屋子咋突然那么热呢。 卖货郎…… 该不会是想亲她吧? 她咽了咽口水,悄悄攥紧裙裾。 虽然亲吻一具戏偶很变态,但如果是卖货郎的话…… 她活了十八年都没跟人亲过嘴,也不知道亲嘴是什么滋味,可是卖货郎长得比狐狸精还要漂亮,如果是他的话,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萧宝镜想通了。 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 她拼命抿住向上弯起的嘴角,闭上眼,忍住轻颤的睫毛,做好了被卖货郎亲吻的准备。 商病酒却突然拉开距离。 他闻到了。 他闻到他家戏偶的嘴巴里也有糖果的香气。 她自己吃完了才把剩下的糖果给他吃的。 她竟然给他供奉她吃剩的东西! 商病酒剥开一颗糖衣,把糖块扔进嘴里。 他似笑非笑地盯着萧宝镜,把糖块一点一点嚼碎。 萧宝镜:这人突然不亲她了。 而且看起来还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 “昨夜有仙女跑到咱们家来了,”商病酒紧挨着萧宝镜坐,一边吃糖一边勾着唇,“她悄悄往我的袖袋里塞了许多糖果。可是我不喜欢吃糖,我喜欢吃鸡。小公主,你能不能替我转告她,让她下次再来的时候,给我送只鸡?” 萧宝镜:呸,还仙女呢,他可真是想得美! 有糖吃就不错了,他还想吃鸡。 他吃鸡屁股还差不多! 商病酒欣赏着少女脸上晕开的愠色,尖牙抵着薄唇笑,弯弯的狐狸眼像是融化的冰糖。 “不与你闹了。”他起身收拾货篓,“原打算饿着肚子去邺京,等一顿大餐,可是我走了几日就饿得不行,我今日还要出门一趟。” 萧宝镜目送他挑着货篓出门,猜测他大约又走街串巷卖东西去了。 她也没闲着,叫上窈窈一起来到小厨房。 她只会用电饭煲和烤箱,把握不住这种烧柴禾的土灶,便请窈窈帮忙看灶洞里的火候。 想起卖货郎经常外出,捏饭团会更方便他携带,于是她摘了几片芭蕉叶,煮了一锅芭蕉叶包饭团,可惜没有腊肉,否则她可以做腊肉包饭团。 窈窈已经吃完了萧宝镜昨夜带给她的糖块,眼巴巴地问道:“公主殿下,我能吃一个饭团吗?” 反正她家主人不爱吃这些,放着也是浪费。 她先礼貌地问一嘴,接下来她可以偷偷吃掉全部! 萧宝镜挑了个大的递给她。 芭蕉叶蒸饭团,就算没放配菜也是香喷喷的。 她羡慕地看着窈窈吃嘛嘛香,更加坚定了一定要尽快修炼成人的想法。 就算不能立刻修炼成人,修出味觉也好呀! 她又看了眼只有白米的小厨房,决定再去一趟阳城。 萧宝镜裹着红斗篷,在阳城转了一圈,最后被一座热闹的戏楼吸引。 她学过几年戏曲,也许可以在戏楼里面唱几支小曲儿,换一点上京的盘缠。 就在她踏进清音楼的同时,楼上闺房。 “为什么我长得这么普通?” 赵千娇扔掉擦地的抹布,趁着房里没人,脱下丫鬟服饰,偷偷穿上自家小姐的衣裙。 对着铜镜照了照,她嫌弃地蹙了蹙眉,又梳了个精致的发髻,往脸颊上敷开胭脂水粉。 “为什么我和小姐打扮得一模一样,还是没有她好看?凭什么她长得好看就能当小姐,我长得丑,就只能当丫鬟?!” 她揽镜自照,越看越气,干脆发泄般往茶壶里吐了口唾沫。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清越的声音:“你想要美貌吗?” 赵千娇连忙转身望去。 道袍簪花的少年,突兀地出现在闺房,正盘膝坐在窗边。 “你……你是神仙?!”赵千娇又惊又喜,“你能让我变美?” “我可以给你美貌,只要你肯付出等价的东西。” 赵千娇连忙挤了挤肚子上的两圈肥肉:“我把赘肉给你,你要不要?” 商病酒:“……” 见他的狐狸眼多了些许戾气,赵千娇撇了撇嘴:“不要就算了!像我这种被买进来的丫鬟,哪有什么宝贵的东西能换到美貌,也就只剩一条贱命了。可是我命都没了,我还要美貌干什么?” 她转了转眼珠,忽然道:“要不,我用下辈子的福气和你交换美貌吧?” 顿了顿,她嘟囔:“听说人死了要喝孟婆汤,喝了之后就没有这一世的记忆了。既然没有记忆,那下辈子的我还是这辈子的我吗?如果不是,那我卖掉她的福气,换我这辈子千娇百媚倾国倾城,也没什么不好。” 商病酒:“交易成立。” 赵千娇摸了摸自己粗糙的脸,激动道:“神仙,你快让我变美吧!” 商病酒从货篓里摸出一根细细的狼毫笔:“过来。” 铜镜里珠帘垂落。 赵千娇看见那根狼毫笔在自己的脸上游走。 眼睛不够大就画大一点,嘴唇不够小就画小一点,大脸盘子在他的笔下被重新画成了精致的鹅蛋小脸,就连水桶腰也被画成了水蛇腰。 铜镜里,渐渐出现了一个削肩细腰杏眼桃腮的美人。 …… 楼下。 萧宝镜在掌柜的跟前唱了一支《绕地游》和一支《步步娇》,掌柜的大约很满意,立刻就同意了她今夜在楼里登台唱曲儿。 她的柿子串挎包里还揣着《论语》,季徵言小声提醒:“吾观掌柜,非正人君子也。” 萧宝镜心里也打着鼓。 她悄悄朝四周看了一眼,来这里听曲儿的都是男子,竟没有一个姑娘。 他们的眼神也十分不对劲,望向她的时候令人很不舒服。 她躲到旁边压低声音:“这里不是戏楼吗?总不至于打着戏楼的名号,做着青楼的生意吧?” “嘘!姑娘家家,岂可提‘青楼’二字?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说话间,掌柜的已经笑眯眯走了过来。 他温声道:“请萧姑娘立刻移步妆阁,更衣梳妆,准备今夜的演出。” 第22章 百无一用是书生 萧宝镜:“这么快吗?天还没黑呢。” 掌柜的笑道:“旦角妆容颇有些费时,还望萧姑娘理解。” 周围都是戏楼里的人。 萧宝镜此刻想跑也跑不掉,只得硬着头皮去梳妆打扮。 好在妆阁里都是女戏子,两名丫鬟手脚伶俐地为她画上妆容、戴好头面,就要给她更衣。 “我我我我自己来吧……” 萧宝镜生怕被人发现自己是一具戏偶。 她把揣着《论语》的挎包藏在戏服里面,压低声音:“季徵言,咱俩如今可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你好歹比我厉害,总会点腾云驾雾之类的本领吧?要是待会儿出现什么意外,你可得出来救我!” 挎包装死。 “你别装死呀!”萧宝镜急了,“你不是很擅长说教吗?到时候你就用你的三寸不烂之舌让那些坏人改邪归正!对了,你不是新科进士吗?要不走个后门,请认识的官僚同事露个面给句话,保护咱俩全身而退也行呀!” 挎包继续装死。 萧宝镜:…… 呔,百无一用是书生! 是夜。 清音楼巍峨高耸,飞檐卷角,灯火煌煌,座无虚席。 掌柜的笑眯眯地告诉萧宝镜:“你是压轴上台的,是今晚的大菜。” 大菜…… 这个词儿听起来咋那么叫人不舒服呢。 萧宝镜瞄了一眼掌柜的身后那些个壮汉,缩了缩脖子,决定暂且忍耐。 戏台子设在大堂中央。 萧宝镜登上戏台时,一束光从清音楼上方照下来将她笼罩其中,四面八方的观众席皆都隐于黑暗,也不知坐着哪些人。 她等了片刻,没有乐师为她伴奏,只能隐隐察觉到无数视线落在她身上。 钱难挣屎难吃。 萧宝镜硬着头皮,一甩水袖开始清唱:“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楼上雅间。 赵千娇如今可算是扬眉吐气,凭着楚楚动人的美貌,一举傍上了阳城首富家的公子。 她伏在张世玉的怀里,婉转娇声:“人家也想要金手镯嘛!别的小姐妹都有,就娇娇没有,娇娇心里委屈,说出去张公子也没脸面——” “今夜这曲儿谁唱的?我都是你们清音楼的熟客了,怎么从未听过这嗓子?” 张世玉眯着眼睛斜倚在摇椅上,打断了她的话。 赵千娇不满地撇了撇嘴。 什么曲儿不曲儿的,这个臭男人就是不想送她金手镯,果然是越有钱的人越小气! 她正琢磨再找个机会提一提金手镯,张世玉坐起身,好奇地望了眼楼下戏台。 他满眼惊艳:“这是你们清音楼新来的戏子?” 赵千娇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不由惊愕。 戏台子上的少女戏腔婉转如珠落玉盘,满头珠翠薄施脂粉,细腰长腿窈窕婀娜,戏服外罩着件珍珠云肩,随着她轻移莲步扬起水袖,《牡丹亭》里的那位杜丽娘活灵活现地呈现在了戏台上。 她们清音楼不过是假借唱戏的风雅名,干着秦楼楚馆的勾当。 她竟不知,她们戏楼里还有这等唱功的花旦! “真是个尤物!”张世玉惊喜地收拢折扇,脸上难掩垂涎之色,“不仅长得好,唱的也妙!娇娇,她叫什么名字?” 赵千娇死死揪着手帕,仿佛看见自己的金手镯飞走了。 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奴家也不知道……” 隔壁雅间。 道袍簪花的少年在扶栏上盘膝而坐,端着一盘花糕,正弯着狐狸眼看戏台子上的少女。 萧宝镜已经唱到《步步娇》的最后一句:“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正要唱《醉扶归》,黑暗里突然传来一些男人调笑的声音:“我们要听《山桃红》!” “对,唱《山桃红》!” 《山桃红》本该是小生唱的,但清音楼的掌柜没有给萧宝镜安排搭戏的小生。 而《惊梦》里的《山桃红》,又偏于暧昧…… 张世玉突然“唰”的合拢折扇,在黑暗里朗声道:“不如我来给小姐搭戏吧。” 他轻叩桌台摇头晃脑,故意拣着调情的部分唱:“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稍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小姐休忘了呵,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 四面八方顿时传来不怀好意的调笑声。 大堂里,有油头粉面的男人油嘴滑舌故作高深:“好一个‘肉儿般团成片’,不知是怎么个‘团’法?那‘雨上鲜’,不知‘鲜’字指的是何处‘鲜’?张公子不妨和我们示范一番,也好叫我等领教领教,长长见识?” 张世玉盯紧了萧宝镜,脸上爆起的油痘像是无数双饥渴的眼睛。 他舔了舔厚嘴唇,故作风度:“张某倒是想向诸位示范一二,不知台上的小娘子可愿意陪张某一试?” 楼里传来轰然笑声,越发刺耳。 萧宝镜紧紧攥住裙裾,往后退了两步,却见楼里的灯笼重新燃起。 四周那些看台哪里是看台,分明是铺设着被褥靠枕的床榻! 男人们搂着姑娘躺在上面卿卿我我,一些人甚至不顾场合,公然做出令人面红耳赤的事,随着灯烛亮起,一时间整座清音楼都是靡靡之音,婉转娇啼猥亵之语不绝于耳! 萧宝镜又后退两步。 这哪里是清音楼,分明是青楼! 她猜得没错,掌柜说她是今夜的“大菜”,意思就是…… 掌柜的带笑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萧姑娘的声音相貌,想必诸位已经见识过了,今夜明月春宵,不知美人该在谁人怀里?老规矩,请诸位出价,价高者得。” 萧宝镜咬了咬嘴唇。 看来这里不仅是青楼,还是拐卖妇女的贼窝! 底下那些陪人饮酒作乐的姑娘,也许一大半都是被拐骗来的! 揣在包里的《论语》,在戏服里轻颤。 萧宝镜紧紧盯着虚空,低声道:“季徵言,你是读圣贤书的新科进士,亲眼目睹礼崩乐坏,你也很生气吧?” 《论语》没有说话,却颤动的越发剧烈,可见他气到何种程度。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萧宝镜扯掉繁琐宽大的戏服,露出自己原本的衣裙。 她从挎包里高高举起《论语》,学着季徵言的口吻,冲四周喊道:“礼崩乐坏,有辱斯文!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话音落地,趁着所有人惊愕之际,她猛然推倒戏台子旁的几盏灯! 油灯滚到帷幔上,火苗顺势烧了起来! 眼见清音楼一片混乱,掌柜的面目狰狞:“给我抓住她!” 楼里豢养的打手纷纷涌上戏台,试图捉住萧宝镜。 “咦?” 二楼扶栏,商病酒挑眉,玩味地往嘴里扔了一块糕点。 萧宝镜抱着《论语》四处躲闪,眼见被逼入困境,干脆闭着眼睛蜷缩在角落,嘴里还不忘念念有词:“再见了窈窈季徵言商病酒,再见了这个操蛋的世界!饭在锅里米在缸里糖在袖袋里,商病酒你可一定要考上功名为我报仇啊啊啊!!” 商病酒慢吞吞嚼碎花糕。 他的名字,凭什么放在最后一个。 好不爽啊。 第23章 妹妹可吸食过他的元阳 就在壮汉们扑向萧宝镜的刹那,她怀里的《论语》溢出刺眼的光芒! 一只庞大的鲤鱼灯横空浮现! 众人惊骇,纷纷惊恐后退。 鲤鱼灯是用纸在竹架上糊成的,鱼身用红黄绿三色彩绘吉祥如意图案,鱼头和鱼尾都可以摆动,藏在鱼肚子里的光团散发出明亮温暖的光线,绚烂绮丽满堂生辉。 它驮起萧宝镜,缓缓游弋在清音楼里。 萧宝镜呆若木鸡。 这只鱼灯…… 好像是季徵言发冠上的那只! 掌柜的呆愣过后,恶狠狠道:“不过是彩纸竹篾做的纸灯,糊弄人罢了!纸灯怕火,拿火把给我烧,不信不能把她逼下来!” 那些大汉凶神恶煞地高举火把,想烧掉鱼灯。 萧宝镜欲哭无泪:“季徵言,你这鱼灯防不防火啊?!” 眼看那些火把就要够到鱼灯,二楼扶栏上,商病酒已经享用完一整盘花糕。 他慢条斯理地舔了舔指尖,狐狸眼满是欣赏:“小公主唱戏唱的那么好,怎么可以没有鲜花和赏钱呢?” 深青色宽袖滑落半截,少年劲瘦苍白的手腕上戴着串山鬼手绳。 随着他打了个响指,手绳轻颤,铜钱声起。 漫天铜钱应声而落,夹杂着无数朵深红浅粉的芙蓉花。 像是在庆贺萧宝镜演出成功。 “钱!” “好多钱!” “……” 楼里的人顷刻之间就红了眼,顾不得怀里的美人也顾不得捣乱的萧宝镜,争着抢着去捞那些铜钱。 萧宝镜趁他们挤破头之际,喊道:“季徵言,咱们走!” 鲤鱼灯载着她,陡然冲出了清音楼! 掌柜的狠狠揣了几名壮汉一脚,气急败坏地带着人追出来时,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阳城东南方向。 张世玉摇着折扇步出清音楼,兴致盎然道:“那鱼灯想是降妖师的法宝,也不知她从何处得到的。此等女子,真是有趣!来人,备车,本公子今夜就要窃玉偷香!” “张公子,你等等奴家呀!奴家的金手镯呀!” 赵千娇从楼里灰头土脸地跑出来,却只看见张世玉远去的背影。 她懊恼地跺了跺绣花鞋,瞥见道袍簪花的少年正揣着手路过,连忙拦住他:“你等等!” 商病酒微笑:“赵小姐。” “我……我不要美貌了!我要用美貌换取声音,换取世上最动听甜美的声音,我要比刚刚戏台子上的那个小娘们还要会唱曲儿!” 她一边说,一边悄悄望向商病酒的怀袖。 她亲眼看见商病酒从怀袖里取出毛笔。 就是那根毛笔,让她变得美貌动人。 等她换到好听的声音,就偷走他的毛笔,自己给自己画一张美貌的脸! 如此一来,无论是声音还是美貌,她都能拥有! … 鱼灯载着萧宝镜逃到城郊,落在一片田野荒地里,重又化作小冠出现在季徵言的发髻上。 季徵言脸色苍白,虚弱地倒在山路边。 “季徵言!”萧宝镜红了眼圈,“你没事吧?” 季徵言气若游丝:“送吾……送吾去蓉城,有一故人,在等吾归去……” 萧宝镜跪坐在他身边,哽咽承诺:“你放心,我一定把你送去蓉城!” 等等。 季徵言怎么一副要死了托付后事的样子。 鬼怪会再死一次吗? 她正茫然,一颗老母鸡头突然从挎包里探出来:“咯咯哒!” 季徵言瞬间睁开眼:“汝……汝偷了清音楼的老母鸡……” “这不是惦记着卖货郎说他要吃鸡吗?”萧宝镜认真解释,“我卖力唱了那么久,人家掌柜不仅没给我结工钱,还想把我卖了,所以咱们逃走的时候我就趁乱抓了一只鸡藏进包里,当是我的工钱了。” “不问自取……视……视为偷也……” “不是的,我这是拿。” “偷……” “拿。” “偷……” “拿。” 大概是被她气狠了,季徵言两眼一闭,化作青烟回到书里。 萧宝镜把书塞进挎包,举目四望,天地苍茫,荒郊野外山脉纵横。 她隐约记得芭蕉小院就在东南方向,可是沿着山路走了两刻钟,依旧不见那座点着红灯笼的院子,月色黯淡,黑暗有如实质从大地深处攀上她的脚踝,凶兽的嘶吼声似乎就在附近。 回去的路有这么难走吗? 她明明记得昨夜很顺利就回去了。 萧宝镜深一脚浅一脚走在荒野,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见前方亮着灯笼。 走近了,是一座雕梁画栋的别苑,里面灯火通明,隐约能听见笑闹声。 她叩了叩门,打算问个路。 一名相貌玉雪可爱的小女童,踮起脚尖打开朱漆兽首大铜门,恭敬地引着她踏进别苑。 萧宝镜悄眼望去,室内灯火辉煌暗香浮动,正在举办宴饮,席上尽是美酒蟠桃龙肝凤髓,不像是荒郊野外的别苑山庄,倒像是小姐们雅会吃酒的香闺。 “哟,今夜来了一位妹妹!” 轻妙如银铃的嗓音传来,一位穿着浅粉轻纱襦裙的美人款款上前,温柔地拉起萧宝镜的手。 芳香袭人。 萧宝镜环顾四周,参加宴饮的是几位妙龄女子,每一位都生得乌发雪肤殊丽美艳。 美人笑着介绍道:“我姓桃,名十二娘。这位是杨三娘,这位是李九娘,这位是杏十娘,这位是梅十三娘。” 美人们娇笑着起身,分别与萧宝镜见礼。 她们如云如雾般的宽袖带起阵阵馥郁芬香,快要把萧宝镜香迷糊了。 她慌忙红着脸一一回礼,还没反应过来呢,桃十二娘宠溺地捏了捏她的脸颊,夸赞道:“妹妹生得国色天香,只可惜还未修炼成人。妹妹今夜遇见我们姐妹,可见咱们有缘,妹妹若不嫌弃,我们愿意教妹妹修炼成人的功法。待到妹妹神功大成,可与我等一起住在此处,整日饮酒作乐,岂不逍遥快活?” 萧宝镜:啊? 这些美人姐姐,都不是人啊? 都是精怪所化啊? 她望向她们的妆扮,各人髻边都簪戴鲜花,裙钗也都用花朵做装饰,有桃花、杨花、李花、杏花、梅花。 她心里顿时有了数,估摸这些美人姐姐都是花树变成的。 她沉浸在盛世美貌之中,一时飘然欲醉:“不知……不知是什么功法?” 桃十二娘掩袖低笑,附在萧宝镜耳边低语了几句。 萧宝镜脸颊腾然涨红:“这……这……” “瞧你把妹妹吓的。”杨三娘稳重地搂过萧宝镜,把她按在席位上,“妹妹吃杯酒压压惊。” 美酒入肚,萧宝镜更加晕晕乎乎。 李九娘关心道:“妹妹住在何处,家里可还有什么人?” 提起正事,萧宝镜稍微醒了一点酒:“我住在附近的一座芭蕉院,家里有个卖货郎,今夜叨扰姐姐们,原是想问路——” “卖货郎?”杏十娘活泼地凑过来,髻边红杏闹春,“长得俊不俊俏?” 梅十三娘的额心和眼尾嵌着冰晶雪花,双手捧脸一本正经:“妹妹可吸食过他的元阳?” 第24章 商病酒,对不起 吸食卖货郎的元阳? 萧宝镜害臊,揣紧小手:“未……未曾吸过……” 美人们揶揄地对视一眼,纷纷掩唇轻笑。 桃十二娘倾身揽住萧宝镜的薄肩,又往她唇间灌了一盏酒,脆声道:“修炼之路何其辛苦,妹妹不妨按我刚刚说的功法,试试与男子合欢双修,吸食他们的元阳。短则一二十年,长则五六十年,也就能化成人形了。” 美酒醇厚。 酒劲上头,萧宝镜脸颊薄红,飘飘欲坠,臊得不敢抬头。 她长到十八岁,连手都没与男人牵过,她要怎么吸食元阳呀! 杨三娘忽然抬头望向门外,莞尔道:“妹妹们,有客人来了。” 张世玉带着几名随从,乘坐马车追到了别苑门口。 桃十二娘笑意更浓,纤纤玉手搭在萧宝镜的肩头:“虽是些掏空了身子的酒囊饭袋,但好歹是年轻男子,掏一掏还是能再掏出些东西的。我们姐妹便拿他们,给妹妹做个示范吧。” 萧宝镜被她们藏进绢纱屏风后。 她晕乎乎趴在屏风边,好奇地探出半张小脸。 花厅里,张世玉一瞧见这么多美人,顿时就走不动路了,哪还记得去追萧宝镜。 桃十二娘风情万种地引着他们落座,又柔情似水地为他们布菜斟酒。 一时间席上鬓影衣香觥筹交错,笑闹声不绝于耳。 随着桃十二娘香肩半露、娇娇俏俏地坐进张世玉的怀里,气氛渐渐变了。 萧宝镜看见他们搂抱着互相“啃”了起来,靡靡画面,简直叫人面红耳赤! 趁着张世玉醉醺醺埋首在香颈间时,桃十二娘忽然朝屏风后望过来,悄声道:“好妹妹,我们特意给你留了一个最精壮的,你快上呀!” 萧宝镜:啊? 不得不说这些美人姐姐还挺仗义! 杏十娘跨坐在一名随从的腰间,身后杏花疏影若隐若现,柔声道:“姐妹大过天,喊一声姐妹,一生一世一起走!好妹妹,你还等什么,快上呀!” 萧宝镜:真要上呀? 她看了眼被单独留给她的随从,那随从也已喝醉,隐约能看出壮硕的胸肌。 她犹犹豫豫地走上前,却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李九娘体贴道:“十二娘,你技术最好,你先给她具体演示一番。” 萧宝镜:这玩意儿还分技术好不好呀? 桃十二娘眉梢眼角都是风流妩媚,当即就去脱张世玉的衣衫。 萧宝镜正要认真观摩学习呢,一道深青色的宽袖,忽然遮住了她的双眼。 道袍簪花的少年,突兀地出现在她身后。 垂落的宽袖定定遮挡在她面前,隔绝了她的视线。 他虽身量瘦削,却比萧宝镜高出一个头,尖牙抵着薄唇站在葳蕤灯火里笑,身后的巨大犬影几乎占据了整座厅堂。 万籁俱寂。 杨三娘等人正逍遥快活,看清楚了来人,顿时面容呆滞。 她们顾不得身下的男子,步步后退,直到撞上墙壁退无可退。 搞了半天,这位妹妹家里的卖货郎,居然是……居然是…… 她们朝卖货郎深深福了一礼,随即一刻也不敢停留,纷纷化作青烟消失在原地。 原本雕梁画栋灯火如昼的别苑,霎时化作荒郊野外的土坡,土坡旁长着几株上了年头的树,虽然已是春夏之交却仍然开着些许桃花杏花。 原本的珍馐佳馔化作土块石头,烤鸡酱鸭变成了蛤蟆青蛙,呱呱乱叫着跳走了。 酒水倒是陈年佳酿,依旧盛在木雕酒樽里。 张世玉等人躺在地上生死不知,鼓起的肚子里全是泥巴和蛤蟆。 夜风徐徐。 少年嗓音清越:“你要……吸食我的元阳吗?” 萧宝镜缓缓转过身。 商病酒垂眸看她。 她饮多了酒,脸颊薄红眼尾湿润,乌润潋滟的瞳孔里倒映出两轮橙黄月牙,嘴唇宛如鲜花般红润细嫩。 他嗅到了她唇上的酒香。 萧宝镜仍是醉的,痴痴问道:“吸食你的元阳,可以修炼成人吗?” “立刻就能。” 萧宝镜呆了呆,连忙按照桃十二娘刚刚教的,去脱商病酒的道袍。 少女十指纤白如葱,却因为醉酒的缘故,解了半天也没解开道袍上的盘扣,反倒隔着薄薄的衣料,摸遍了他的胸膛。 商病酒深深吸了口气,随即握住她的小手:“要这样解……” “原来要这样解呀。” 萧宝镜温顺地点点头,表示学会了。 她一粒一粒解开他的盘扣,乖巧地脱下那件宽大的深青色道袍。 商病酒站在她面前。 白色里衣在月色下衬得他清冷矜贵,少了几分秾艳,多出几分脱俗。 “接下来……” 萧宝镜注视少年微凸的喉结,咽了咽口水。 商病酒盯着她饱满嫣红的唇,狐狸眼在月色里泛起微不可察的涟漪:“接下来?” 萧宝镜仰头看他,一脸真诚:“接下来……姐姐还没有教。” 商病酒:“……” 乌云蔽月。 少年的上半张脸隐在昏色里,尖牙却抵着薄唇,恶狠狠笑了一下。 骤起的山风撩起少女的宫裙和少年的里衣,层层叠叠地纠缠在一起。 萧宝镜打了个喷嚏。 莫名觉得,周围的风似乎阴冷了一些? 她忽然迈着小碎步上前,环抱住少年精瘦的腰身。 娇艳绯红的脸颊,紧紧贴着他的胸膛,试图汲取一点温度。 少女闭上晕醉清亮的杏眼,睫毛纤长细密,嗓音柔软而认真:“商病酒,对不起,接下来的事,姐姐还没有教。” 这是少女第一次呼唤他的名字。 如果声音有味道,她是何种味道? 像是坚硬的红豆煮成了甜蜜的红豆水,像是青枣用白糖蜜渍酿成蜜枣,像是枝头的橘子从酸涩青皮长成清甜橙黄。 刮过荒郊野岭的阴风骤然停歇。 月出东山。 青杏尚小。 …… 商病酒抱着萧宝镜回到芭蕉院,忽然回眸望了一眼身后的混沌黑夜。 狐狸眼弯起莫名弧度,他径直踏进了院门。 院门没锁。 赵千娇鬼鬼祟祟地跟进去,嘴里念念有词:“毛笔,可以让我变美的毛笔……” 她正要迈上廊檐下的台阶,院子里葳蕤茂盛的芙蓉花忽然缠住了她的脚踝。 “嘶!” 她倒吸一口凉气,连忙转身去掰扯花枝草叶。 可是那些花枝把她缠得越来越紧,她试图呼喊救命,可是草叶紧紧覆住她的口鼻,她挣扎着被拖进了花丛深处。 赵千娇的眼前如走马灯般掠过许多画面。 前前前世,她是美貌的富商千金,在街边看见公主游巡万民叩拜心生羡慕,于是用下辈子的福气,向卖货郎换取了高贵的出身。 前前世,她是贫寒的书生,出身卑微穷酸潦倒,于是她用下辈子的福气,向卖货郎换取了用之不竭的财富。 前世,她是王府的世子爷,虽然同时拥有了高贵的出身、英俊的容貌和用之不竭的财富,但偏偏是个病秧子,于是她用这辈子的福气,向卖货郎换取了健康的身体。 她与邪神交易,自以为占尽便宜,却不知自己透支了每一世的福气,以致于每一世都短命早夭。 赵千娇猛然睁圆了眼睛。 被拖进花泥濒死之际,她看见芙蓉花丛底下埋着无数具森森白骨。 每一具,都是她。 第25章 口不心齐,寿随香灭 屋内。 商病酒解开萧宝镜的宫裙。 少女的身体白皙莹润,因为今夜奔波太久的缘故,关节处的红丝线寸寸断裂。 虽然冰魄琼灵花延缓了这具戏偶腐烂破败的速度,但终究不能治本。 她还是得修炼出自己的身体。 可她不肯踏实修炼,整日里不是和精怪玩闹,就是跑到城里烧火。 半路遇见花妖,还妄图走和野男人双修的歪门邪道。 商病酒盘膝托腮,微挑的眼尾拉出狭长阴影:“真不上进啊。” 少女呼呼大睡,对他的心思一无所知。 挎包里突然探出一只老母鸡头。 “咯咯哒!” 老母鸡钻出挎包,昂首挺胸,在房间里溜达起来。 ——昨夜有仙女跑到咱们家来了,她悄悄往我的袖袋里塞了许多糖果。可是我不喜欢吃糖,我喜欢吃鸡。小公主,你能不能替我转告她,让她下次再来的时候,给我送只鸡? 昨日清晨的话,依稀浮现在眼前。 商病酒看着老母鸡飞到他的货篓上,沉默良久,突然磨着牙笑出了声。 她竟然给他供奉了一只鸡。 他取来针线,在灯下为她重新缝补好身体。 见萧宝镜裙沾酒污,他又搬来浴桶,给她重新沐浴更衣。 青灯如萤。 绮窗下的妆奁前,少女胭脂红的宫裙层叠葳蕤,新梳的堕马髻簪两柄小金梳,鬓角的新鲜芙蓉潋滟多娇,因为醉酒的缘故双目微阖,眼尾晕出薄醉的浮红。 商病酒用双指托着她的下巴,指腹捻过胭脂,一点点搽上她的唇瓣。 他给她画了个桃花妆。 少年很满意她今夜的妆容,想起她在清音楼唱戏的姿态,不禁动了动缠绕在指间的红丝线。 墙壁上,萧宝镜纤盈的身影犹如傀儡般轻盈盈起身,扬袖低首的姿态,羞羞怯怯,一如她今夜在戏台子上的招人模样。 少年优哉游哉地拍板哼唱,是《牡丹亭》里的《冥誓》一折。 “神天的,神天的,盟香满爇。柳梦梅,柳梦梅,南安郡舍,遇了这佳人提挈,作夫妻,生同室,死同穴。口不心齐,寿随香灭。” 口不心齐,寿随香灭…… 寿随香灭…… 很久很久以前,阿兄曾抚着他的头告诉他,待到东海边的三炷魂香燃尽,他就会回来。 魂香燃了三天三夜。 可是阿兄一直没有回来。 魂香终于熄灭时,回来的是阿兄的死讯。 少女的影子由红线牵动,款款跪坐在商病酒身边。 她垂首,挽袖斟了一碟酒。 薄酒里映着一枚橘黄色的月亮。 商病酒盯着月亮看了半晌,仰头饮尽酒水,再看时月亮已经没有了。 像是被他吞入了腹中。 他忽然轻笑起来。 那笑声渐渐变得又尖又野,张狂放纵不可一世,削薄的双肩剧烈颤抖。 窈窈抱着老母鸡惊恐地逃出屋子,和院子里的芭蕉芙蓉依偎在一起。 室内,美人低首跪坐,无数红线连接缠绕在少年的指尖。 少年望向窗外犹悬天际的明月,咧开薄唇时露出的尖牙愈发白森骇人。 次日清晨。 萧宝镜醒来时,因为宿醉的缘故脑袋还有些迷糊。 她只记得昨夜在荒郊野岭和几位美人姐姐把酒言欢好不快活,后来发生了什么,竟然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漂亮崭新的衣裙,又照了照铜镜里那张妆容精致的小脸。 想是她昨夜醉酒,那几位美人姐姐悄悄把她送了回来。 她伸手摸了摸挎包,还好,《论语》还没丢。 对了,她的鸡呢? 她辣么肥的一只老母鸡呢?! 她下意识望向床榻。 不看还好,一看顿时吓了一跳。 卖货郎正在呼呼大睡,那只老母鸡就蹲在他脑袋上,撅着鸡屁股似乎有要拉屎的意思。 萧宝镜连忙压着声音,拂袖驱赶:“去,去,走开!” 老母鸡压根儿不带理睬她的,屁股一撅,直接下了个蛋! 萧宝镜:…… 还好,只是下蛋。 老母鸡下完蛋,仰起脖子,刚发出得意洋洋的一声“咯咯哒”,就被闭着眼睛的商病酒一把拎住了脖子。 他坐起身,把老母鸡丢到地上,拣起床上那颗蛋,直接敲碎蛋壳倒进了嘴里。 萧宝镜:啊? 他直接生吃? 不用蒸一下或者煎一下的吗? 生鸡蛋有细菌的呀! 想着卖货郎也许很久很久没吃过鸡蛋,一时嘴馋也是有的,萧宝镜又打消了惊讶。 她正兢兢业业端坐在妆奁前伪装成戏偶,却瞥见卖货郎没穿外裳,赤着脚走到铜镜前。 盛夏清晨的阳光透窗而来,白花花的。 他忽然掀开里衣,揽镜自照。 萧宝镜:…… 虽然说非礼勿视,但悄悄看一眼也无伤大雅? 她斜着眼睛瞅了一眼。 正在长身体的少年,虽然看起来单薄清瘦,但也许是因为经常走街串巷的缘故,练出一身劲瘦性感的薄肌,透窗的光影清晰地勾勒出他的腹肌线条,公狗腰往下的人鱼线探进亵裤,随着他的呼吸而轻微起伏,大约是滚烫的温度。 萧宝镜忍不住蜷了蜷藏在宽袖里的小手。 好想上手摸他呀。 商病酒看着铜镜里少女的侧脸,自己伸手摸了摸腹肌,嗓音清越戏谑,宛如自言自语:“多好的元阳呀。在山里住了这么久,怎么也没个精怪美人撷取采摘?” 萧宝镜:卖货郎疯了! 他想女人想疯了,竟然连女精怪都不放过! 商病酒看她一眼,突然起身越过她伸手关窗。 他的腹肌就停在萧宝镜的脸颊边,还缓缓晃了晃。 萧宝镜迅速弯了一下嘴角。 她努力咬住唇瓣保持矜持,红着脸悄悄观察。 细糠啊! 没想到有生之年她也吃上了细糠! … 商病酒今天没去走街串巷,只从山里砍了些树枝、捡了些干草,在院子角落搭了个鸡窝。 也许是因为每天都能吃到一个新鲜的鸡蛋,他没再因为饥饿继续逗留,挑起货篓又踏上了前往邺京的路。 路过阳城的时候,萧宝镜听市井里的婶娘们议论,清音楼被官府查了,那些拐卖来的姑娘都送回了原籍,掌柜的等人作恶多端,现下已经被抓进大牢。 她掀开箱笼。 卖货郎正从清音楼门前路过。 她看见大门紧闭贴满封条,果真是被官府查处了。 少女心满意足地合上箱笼时,没留意一缕金色的功德光芒悄然融进了她的身体里。 … 阳城往北四十里,就是季徵言想去的蓉城。 商病酒进城的时候天气不好,还没找到空地放置芭蕉小院就突然天降暴雨,他干脆挑着货篓,就近闯进城南一座荒废的园子避雨。 进园之前,萧宝镜透过箱笼缝隙看了眼结满蛛网的匾额。 “枇杷园。” 园子里应该有很多枇杷树吧? 随着商病酒踏进园子,匾额上的字悄然发生变化。 忘园。 第26章 她是你的妻子吗? “这雨真大呀。” 商病酒挑着货篓踏进园子里的一处破庙,里面已经有避雨的人了。 青年生得剑眉星目身高八尺,双手拢在袖管里,笑着冲商病酒略一点头,感慨盛夏的暴雨。 商病酒放下货篓,狐狸眼笑眯眯的:“是呀,雨真大呀。” “这雨恐怕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下来了。”青年好奇地注视商病酒从箱笼里抱出萧宝镜,“鄙人萧潜,不知足下姓甚名谁?这位又是?” “我叫商病酒,这是我的爱妻。” 商病酒在箱笼上面铺了一层锦布,才把萧宝镜放上去坐着。 今早临出门的时候,他给萧宝镜重新梳妆打扮了一番。 少女浓密如流缎的青丝编成两根松松散散的麻花辫,头上装饰了许多芙蓉花和翡翠珠子,豆蔻紫的窄袖上襦搭配嫩黄色百迭裙,挎着个柿子串红绿间色锦袋,眉目浮翠肤白如雪,十分明艳活泼。 而他穿着的那件嫩黄色圆领道袍也是新裁的,露出里面一点雪白的领口和袖管,挂在腰间的雪白狐狸脸面具用粉色油彩勾勒了眼尾,他笼着袖管站在那里,下颌尖尖,媚骨清姿,透着少年的俏。 萧潜忍不住夸奖:“二位真是一对璧人!只是弟妹看起来呆呆的,不像是本地人啊?” 萧宝镜:这人也是眼瞎。 青天白日的,竟然看不出来她只是一具戏偶? 她一具戏偶,当然不是本地人啦! 萧潜盯着萧宝镜,忽然走近几步细细端详:“我怎么瞧着,弟妹有些眼熟?” 商病酒似笑非笑地抬起宽袖,遮在萧宝镜面前。 护食似的。 萧潜回过神,尴尬地咳嗽一声,红着脸解释道:“小兄弟别误会,我只是看看而已,没有别的意思。萧某年方二十一,家中已经娶妻生子……” 他的话很密。 商病酒打了个呵欠,拢着袖管望向破庙外面的雨幕。 萧潜像是很久没跟人说过话了,还在说个不停:“小兄弟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从北方过来的,走到这里却忘了我要去哪里。我打算等想起目的地的时候再出发,于是就在这里睡了一觉。 “可是早上起来,我还是没想起来我究竟打算去哪里。更奇怪的是,我只在这里逗留了一两日,囊袋里却莫名其妙只剩半张面饼,可我分明记得我带了足足五六天的干粮……这破庙里面又没别人,小兄弟,你替我分析分析,是不是老鼠偷吃了我的干粮呀?” 商病酒像是被他之前端详萧宝镜的行为冒犯到,依旧没理他。 萧宝镜趁着两人站在庙前观雨,悄悄打量这座破庙。 庙里供奉的神像已经坍塌,头颅不知去向,依稀能看出来是个穿道袍的少年。 她记得郡守府附近那座破庙,供奉的似乎也是这个人。 雨声淅沥。 直到黄昏这场雨才停,湿润的雨雾弥漫进破庙,外面的一切都湿漉漉的看不真切。 一名身穿绿色短打衣裳的小厮突然从外面进来,笑着朝商病酒和萧潜作揖:“我家小姐今夜成亲,请二位戌时三刻移步后园,赏脸吃酒。” 萧宝镜:这破败的园子,居然还住着人? 不过她听闻古代有许多落魄的士绅,败光了产业却唯独留着祖产,也许这座枇杷园就是。 萧潜高兴道:“我和这位小兄弟虽然未曾与小姐见过面,但承蒙小姐关照,在贵宅避雨,已是蒙受大恩。还请你回禀小姐,我们一定赴她的喜宴。” 小厮又望向商病酒。 商病酒不置可否,只拢着宽袖笑。 戌时三刻天已经黑透。 萧潜整理了一番衣衫,拽上商病酒,高高兴兴赴宴去了。 萧宝镜也没闲着。 她从包里取出那本《论语》:“季徵言,你还活着吗?” 季徵言化作青烟从书里飘了出来。 经过这段时间的修养,他的脸色已经恢复如常,发髻上的鱼灯小冠散发出温暖光团。 他朝萧宝镜深深作揖:“萧姑娘不辞辛劳,带吾返回故里,吾不胜感激。还请萧姑娘带吾前往城东鱼花巷,找一位名叫芸娘的姑娘。” 顿了顿,他脸颊浮上一抹难以察觉的羞涩,灯烛下连睫毛根都泛了红:“芸娘极好认,年方二八,白净秀婉,喜穿翠色罗裙。吾与她约定,待到再次相见,要送一朵花给她。” 萧宝镜揣上《论语》就出了破庙:“她是你的妻子吗?” 季徵言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语气喜悦:“尚未成婚。吾与芸娘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吾与她约定,待吾高中进士,必许她三媒六聘,凤冠霞帔,八抬大轿,风光过门。” 新月清透,枇杷园幽深曲折。 枝头的枇杷叶碧绿修长,簇拥着一团团青黄小果,约莫再过几日这些枇杷就会成熟。 萧宝镜在园子里徘徊了一阵,才找到出去的路。 即将踏出枇杷园时,她忽然驻足。 她身后,一树树枇杷在夜风里轻轻摇曳,交相覆落鬼魅般的阴影。 她突然困惑:“我是要……去干什么来着?” 褒衣博带的书生站在她身后,同样茫然地环顾四周,旋即恼怒拂袖:“夜半三更,女儿家岂可随意出门?萧姑娘真真有辱斯文!” 萧宝镜讪讪回到破庙。 商病酒和萧潜吃酒未归,庙里一片清冷。 她看着供案上的一点烛火,忽然道:“季徵言,我想起来咱们是要去干什么了。你叫我带你来蓉城,又托我带你去见鱼花巷的芸娘,你说芸娘是你未过门的妻子,还说她二八年华,生得白净秀婉,喜穿翠色罗裙。” “是了!”季徵言猛一拍大腿,“萧姑娘,咱们快些去见芸娘吧!” 萧宝镜却没动。 不对劲。 这座荒废破旧的园子,不对劲。 她年纪轻轻脑子好着呢,哪有那么健忘,走到门口就忘了要出去干什么。 更何况就算她忘了,季徵言也不应该忘记才是。 她又想起萧潜白日里说过的话: ——我只在这里逗留了一两日,囊袋里却莫名其妙只剩半张面饼,可我分明记得我带了足足五六天的干粮。 也许不是老鼠偷吃了他的干粮。 是他自己吃完了,他却忘记了。 他忘记他留在这座园子的时间,根本不止一两天! 第27章 离开这里!离开这里!离开这里! 季徵言在旁边催促,萧宝镜从货篓里翻出笔墨纸砚:“等一下,我先把要做的事情写在纸上,不然走到门口又忘了。” 季徵言凑近她,鱼灯小冠在宣纸上落下一团光晕:“嘁!汝行事过慎矣!” 笔尖飞快写下一个个墨字。 除了要送季徵言去鱼花巷见芸娘,她还写了一些自己的事,要和卖货郎一起去邺京,要向当朝国师请教如何从戏偶修炼成人,要阻止他吞噬太阳,要查清楚四公主为什么杀害原身…… 写完这些,她收起笔墨纸砚,慎重地揣进包里。 两人正要出门,商病酒和萧潜吃完酒回来了。 萧潜赞不绝口:“虽然此园荒僻,但酒席却很丰盛热闹,南来北往的过客难得在此间相聚一堂,霍小姐也生得花容月貌倾国倾城。小兄弟,我今晚真是尽兴!” 萧宝镜算是看出来了,这厮就是个自来熟的话痨。 商病酒没搭理他。 他单臂抱起萧宝镜,掀开箱笼把她放了进去。 萧潜:“哈哈哈,小兄弟,弟媳每晚都睡在箱子里面吗?你俩既是夫妻,为何不一块儿睡?夫妻两个不一块儿睡,又如何生下娃娃?不过话说回来,女子诞育子嗣实在辛苦,承蒙夫人大恩,为我生育孩子,萧某感激涕零,已不打算让她再生……” 他絮絮叨叨的。 萧宝镜察觉到商病酒修长温凉的手掌,在她的腰间停顿了片刻。 他该不会真在考虑同她一块儿睡吧? 她悄悄望了一眼商病酒的脸。 脸是好看的。 道袍底下的薄肌也是极好看的。 要是和他睡觉的话…… 萧宝镜的脑子里冒出画面: 少年一脸冷漠地解开衣领,露出漂亮的胸肌:“过来。” 她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地蜷缩在床角:“人家冰清玉洁,怎可委身于你……” “呵,女人。”他倾身而来,攀上她的窈窕娇躯,将她的双手高高禁锢在头顶,低头冲她邪魅一笑,“女人,今夜你逃不掉了,你是我的掌中之物。” 他霸道的吻肆意落下。 而她盯着他的胸肌,一边摸一边欲拒还迎:“死鬼!讨厌!人家不要了啦!” 会有孩子吗? 人和精怪在一起,会生出孩子吗? 破庙里,萧宝镜想入非非,险些笑出声。 想起自己还在伪装戏偶,她才连忙收敛了痴笑的神情。 商病酒垂眸。 他居高临下,把少女的细微表情尽收眼底。 她该不会觉得她伪装得很好吧? 也不知她整日里都在痴笑什么,身为精怪却连合欢双修都不会,放着他这么好的元阳不享用,看起来真的很像一个呆瓜。 他替她整理了一番腰间堆叠的裙褶,才走到角落的干草堆上,往上一倒,揣着手闭目睡觉。 萧宝镜:“……” 原来卖货郎是要帮她整理裙褶呀。 她还以为他要和她睡觉呢! 夜半。 萧宝镜原本打算等商病酒和萧潜都睡着了,再带着季徵言去鱼花巷,哪知萧潜精神旺盛挑灯夜读,她都困了他还不睡。 萧宝镜实在熬不住,打着呵欠蜷缩在箱笼里,慢慢睡着了。 过了半晌,萧潜终于揉了揉疲惫的眼睛,把书籍放回包袱,在对面草堆和衣躺下。 他翻身向里,忽然瞧见墙壁上用簪尖刻着无数细微的文字。 ——你叫萧潜,是南唐皇太子,微服私访游历至此。 ——每日黄昏,霍小姐会在后园成亲,邀请你去吃喜宴,但你已经吃了五回。 ——每到清晨,你就会忘记过去的一部分事情。 ——园子里有很多骸骨,疑似忘记一切,困死在这里的人。 ——离开这里!离开这里!离开这里! 吃喜宴的次数被一次次涂抹,又被一次次写上新的次数。 最后一行字加粗加深,像是某种危险的警告。 而墙壁上的刻字,确实是他的字迹! 萧潜猛然坐起身。 破庙寂静,一灯如豆。 庙外是铺天盖地的黑暗和荒凉,枇杷树的黑影在夜风里簌簌摇曳,仿佛鬼魅怪笑着高高举起它们的利爪。 萧潜呼吸急促,不顾一切抓起包袱,匆匆往外面走。 狼狈地逃到园门前,他茫然驻足。 他是打算……干什么来着? 他望了一眼天色。 天这样黑,他应该找个地方留宿一晚才是。 萧潜提着包袱,在黑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看见远处亮着一点光亮的破庙后,连忙欣喜地跑了过去。 次日。 萧宝镜醒过来,揉着眼睛攀上箱笼边缘,瞧见商病酒站在庙里,正安静地注视坍塌的神像。 她恍惚了片刻,外面走进来一个剑眉星目的青年,自来熟的打招呼:“你们是路过这里歇脚的吗?我叫萧潜,也是在这里歇脚的,不知二位如何称呼?对了,我刚从园子里的池塘舀了一些水,你们要不要喝?” 商病酒转身看他。 过了片刻,他弯起狐狸眼:“我叫商病酒,这是我的爱妻。” “二位真是一对璧人!只是弟妹看起来呆呆的,不像是本地人啊?”萧潜忽然细细端详起朝萧宝镜,“我怎么瞧着,弟妹有些眼熟?” 商病酒没说话,抬袖挡在萧宝镜面前。 萧潜红着脸,尴尬地解释道:“小兄弟别误会,我只是看看而已,没有别的意思。萧某年方二十一,家中已经娶妻生子……咦,我这囊袋里缘何有半张饼?小兄弟你饿不饿?弟妹饿不饿?要不要与我分食这半张饼?” 他是个热情的人,不等商病酒说话,已经将半张面饼掰成三份。 他把饼递给商病酒:“小兄弟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好像忘了我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可恼人也。” 面饼又干又硬。 他转身去烧水,打算泡在热水里吃。 商病酒张开嘴,连带着萧宝镜的那份饼也吞进了嘴里。 萧潜一抬头,见他已经吃完饼,顿时吓了一跳,连忙竖起大拇指:“小兄弟好牙口!” 商病酒垂下狐狸眼,慢条斯理地舔了舔指尖:“我亦不知,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哈哈哈!小兄弟不妨与我一道待在这破庙,等想起来路和归途,再动身不迟!” “好。” 萧宝镜听着他们两人的对话。 这些对话她好耳熟,像是在何处听见过。 可她想不起来了。 她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可她也想不起来了。 她要干什么来着? 第28章 霍小姐的新郎 黄昏时分。 穿着绿色短打衣裳的小厮来到破庙,笑吟吟地拱手作揖:“我家小姐今夜成亲,请二位戌时三刻移步后园,赏脸吃酒。” 萧潜高兴道:“我和这位小兄弟虽然未曾与小姐见过面,但承蒙小姐关照,在贵宅歇脚,已是蒙受大恩。还请你转告小姐,我们一定赴她的喜宴。” 小厮走后,萧潜一边整理衣冠,一边道:“小兄弟,你也快些收拾一番吧。” 商病酒从货篓里拣出一只红灯笼,不紧不慢地点亮,又拿竹竿把它挂到了破庙的屋檐下。 他望向萧宝镜:“夜间太黑,点了灯笼,小公主就不怕了。” 萧宝镜耳尖微红。 这卖货郎还挺体贴的嘞。 商病酒和萧潜走后,萧宝镜爬出箱笼,捧着脸蹲在破庙门口。 她来到这座园子,到底是要干什么来着? 她摸了摸挎包,忽然从里面掏出《论语》和几张纸。 纸上用她的字迹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她逐一阅读,隐约想起来了,喃喃自语道:“是了,我是从巨鹿山里的芙蓉镇过来的,我要去邺京找国师,我还答应了季徵言,要送他去见芸娘……” 她翻开《论语》,唤道:“季徵言!季徵言!” 一缕青烟从书里飘出来,很快浮现出一个褒衣博带的人影。 萧宝镜皱了皱眉。 不知是不是错觉,季徵言的身影比之前淡了一些。 季徵言客客气气地作揖行礼:“不知这位姑娘缘何识得在下?” 萧宝镜怔住。 季徵言,把她忘记了。 她试探:“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吾乃正元元年新科进士,季徵言是也。” “你从何处来?” “吾从鱼花巷来,家中未婚妻还在盼吾归家。” 提起芸娘,季徵言肃俊的脸上多出温柔神色。 “你还记得这一点就好……”萧宝镜松了口气,“咱们现在就去鱼花巷见芸娘!” 她揣着《论语》往外跑,季徵言跟在后面飘,一边飘一边喊:“不知姑娘何许人也?为何要去鱼花巷?莫非姑娘亦识得芸娘?然而夜半三更,你我孤男寡女岂能同行?真真有辱斯文也!” 萧宝镜不说话,在心里反复念诵“去鱼花巷见芸娘”这七个字,生怕走到半路又给忘了。 哪知刚跑出破庙不久,季徵言突然不走了。 萧宝镜焦急转身:“季徵言?” 青年在一块石头上正襟危坐,垂着眼帘抬袖遮住半张脸:“姑娘年少,不知男女六岁不同席,然吾熟读经史子集,吾当为姑娘名声着虑,不可与姑娘同行也。” 要不是周围没有锤子,萧宝镜真想一锤子砸他脑门上。 都什么时候了,还名声、名声! 这掩袖遮脸的死出,简直像极了《西游记》里那个唐僧! 她正要骂他,几点绿色磷火由远而近。 绿衣小厮出现在枇杷树下,笑吟吟地朝两人作揖行礼:“我家小姐今夜成亲,正在园中宴请贵客,二位何不移步前往?” 萧宝镜脆声拒绝:“我们没钱出礼金,还是不去了吧!” 小厮道:“我家新姑爷乃是新科进士,写得一手好文章,家中又富贵显赫,何须二位出礼金?” 季徵言好奇问道:“不知你家新姑爷是哪一年的新科进士?” “乃是正元元年新科进士。” 正元元年…… 季徵言抚掌大笑:“吾亦是同年新科进士!同窗喜酒,岂能不喝?快快带吾前往赴宴!” 萧宝镜眼睁睁看着他俩往后园方向走,简直要惊掉下巴。 “季徵言!” 她喊了一声,见季徵言头也不回,只得硬着头皮追了上去。 后园灯火如昼。 一座悬满灯笼的绣楼掩映在枇杷树间,楼前的空地上设有二三十桌酒席,酒果芬香珍馐丰盛,人声鼎沸觥筹交错,十分的热闹。 “季徵言你快回来!” 萧宝镜追着褒衣博带的青年,险些撞翻几名捧着托盘前来上菜的侍女。 那些侍女穿着黄绿相间的襦裙,个个脸蛋圆润娇俏可爱,活像是几胞胎,为首的侍女娇嗔着骂了萧宝镜一声“讨厌”,其他侍女也跟着骂起“讨厌”来,她们甚至连声音都一模一样。 萧宝镜道过歉,匆忙去追季徵言,可是眼前已经没有他的身影。 慌乱之中她四处乱走,竟闯进了那座绣楼。 绣楼里的婆子丫鬟都在忙着准备小姐和姑爷大婚的事,谁也没空搭理她。 萧宝镜本想离开这座绣楼,哪知楼里的房间和楼梯好似迷宫,她胡乱开门,竟不知闯进了谁的闺房。 闺房布置喜庆,连窗棂上都贴着大红囍字。 可是吊在房梁下的那些…… 萧宝镜的瞳孔骤然缩小。 无数具穿着大红喜服的男子吊死在房梁下,一眼望去挤挤挨挨不知其数,有的年代久远甚至早已风干成骸骨,只剩空空荡荡的宽大喜服在吹进来的夜风里招摇晃荡。 萧宝镜咽了咽口水。 这些都是…… 与小姐成亲的新郎吗? 她猛然关上房门,掉头就往外跑。 终于跑到绣楼外面,她惨白着一张小脸,没在宴席上找到季徵言,倒是在墙根处看见了他。 “季徵言!” 她大喊,但是青年没有回应她。 她跑过去,嗔怪:“你看什么看的这么入神?你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了吗?” 季徵言抬手,指着贴在墙上的东西。 那是一张长长的大红放榜告示,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是正元元年新科进士们的名字。 萧宝镜恍然:“原来你是在看当年的放榜告示呀!你考了第几名,你的名字在哪里?” 季徵言不语。 萧宝镜粗略地浏览了一眼,却没找着季徵言的名字。 她又细细地看了一遍,还是没找到季徵言的名字。 “啊这……”萧宝镜怀疑地望向他,“该不会是你名落孙山,臆想出来自己高中进士了吧?我听闻古代有一种鬼叫做科场鬼,生前因为没考中功名郁郁而终,心生怨念化而为鬼,平日里好为人师,喜欢指点书生。季徵言,该不会你就是科场鬼吧?” 第29章 他的小公主,真是好看 季徵言喃喃:“你也找不到我的名字吗?” “我都看了两遍了,确实没有你的名字呀。” “放榜的那日,大家都说没有我的名字,可我不信,我站在告示前,看了整整两百遍,几乎能背下那一年所有新科进士的名字。可是那些名字里,却唯独没有我。” 探过墙头的枇杷树,在季徵言肃俊的脸庞上覆落暗色阴影。 他垂着手,身形单薄伶仃,打着补丁的衣衫在夜风里摇曳。 他的声音比夜风还要轻还要凉:“那一年的新科进士,没有我。” 萧宝镜睁圆了杏眼:“所以你就郁郁而终啦?” 季徵言发髻上的鱼灯小冠忽明忽暗。 萧宝镜打了个哆嗦,唯恐他又像在阳城郊外那一夜般暴走发狂,连忙安慰道:“没考上就没考上吧,大不了咱们再考一次呗,三年后你又是一条好汉!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高考的时候就没发挥好,我也打算复读一年再战高考呢!” 其实她高考考得可好啦! 但是为了安慰季徵言弱小的心灵,她决定骗一骗他。 季徵言却没理会她的安慰。 他再次伸出手指,定定指着大红告示上的一个名字,一字一顿:“他杀了我。” “啊?!” 萧宝镜吃惊地望向告示,季徵言指着的那个名字是“纪淮生”。 她正要问他,纪淮生为何杀他,不远处传来铜锣和唢呐的喜庆乐音。 “吉时已到,小姐出嫁喽!”小厮一边敲锣,一边尖着嗓门大喊。 又有小厮大喊:“新姑爷迎亲来喽!” 周围的宾客赞叹道:“纪家娶妻、霍家嫁女,纪公子和霍小姐真真是郎才女貌!蟾宫折桂、洞房花烛,真乃人生最快意之事也!” 纪家娶妻? 萧宝镜的脑子转得飞快,拽住一名宾客的衣袖:“新郎叫什么名字?” “你这小丫头,跑到人家园子里吃酒,却不知道人家的新姑爷叫什么名字?当然是相府家的公子纪淮生啦!新娘霍小姐乃是陵城首富的掌上明珠,唤作莺莺,与纪公子金童玉女天赐姻缘,今夜就要成了好事啦!” 纪淮生和霍莺莺…… 说话间,丫鬟仆从扶着一对新人出现在宴席上。 萧宝镜好奇地望过去。 新娘手持并蒂莲花团扇,穿了身繁复精致的红嫁衣,层层叠叠的裙裾和宽袖好似石榴花瓣,金线镶嵌珍珠的刺绣在灯笼的火光下折射出璀璨光华,眉黛青颦,莲脸生春,是一位粉白如面团儿似的美娇娘。 她身旁的新郎却双颊凹陷目光呆滞,活像是被吸干了精气神,全凭身体本能行走移动。 萧宝镜还在观望,身侧突然刮起阴冷的风。 季徵言发髻上的鱼灯小冠悄然熄灭,浑身滴水,像是才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湿淋淋的,指甲悄然变得乌青锋利,一双眼死死盯着新郎。 萧宝镜紧张劝道:“季徵言,你别冲动呀!咱们好歹在人家的地盘上,你可千万别乱来!” 然而季徵言根本不听。 骤然刮起的凄风苦雨,把满园灯笼吹得明明灭灭摇摇欲坠。 季徵言厉声:“纪淮生,我杀了你!” 他化作风雨,卷起园中枯叶,恶狠狠袭向纪淮生! 喜宴乱成一锅粥,宾客们尖叫着逃命。 小厮和侍女试图拦住季徵言,却被疾风骤雨拍落在地。 萧宝镜望着滚落在地的无数枇杷枝叶和枇杷果,不由咋舌:“原来他们也是精怪?” 因为枇杷还没成熟,所以那些小侍女才穿着黄绿颜色的襦裙,大约是法力低微,她们幻化出来的都是同一张小圆脸…… 但现在显然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 因为季徵言在即将接近纪淮生的刹那,那位看起来粉白娇美的霍家小姐,突然眉眼凌厉一甩宽袖,强大的法力直接把季徵言拍在了地上! 她娇声呵斥:“谁敢坏我婚宴?!” 园中凄风苦雨,坠落的灯笼燃起团团火焰,好似燃烧的蝴蝶。 趁着霍小姐转身去关心纪淮生时,萧宝镜趁乱跑到季徵言身边,悄悄把他收进《论语》,一溜烟跑远了。 仆从们反应过来,纷纷追了上去:“别跑!” 萧宝镜跑得更快了。 她又不傻,不跑留下来干什么?! 宴席角落。 萧潜正剥一颗红鸡蛋,目瞪口呆:“弟妹跑得真快。” 商病酒揣着手。 视线里,少女嫩黄色的襦裙翻飞招摇,是橘子花蕊的灿烂颜色,在凄风苦雨的长夜里格外鲜亮娇俏,她甩着两根麻花辫,满头芙蓉花在风雨里簌簌轻颤,活像一只活泼伶俐的花蝴蝶。 他弯起狐狸眼。 他的小公主,真是好看。 萧宝镜一路被追,直到逃进破庙,那些人才不曾追进来。 挂在破庙门前的红灯笼,在苍茫夜色里散发出光影,朦胧照出了庙里的情形。 少女坐在箱笼上喘气儿,狠狠咽了咽快要跑到冒烟的喉咙,从包里掏出那本《论语》:“季徵言,你没事吧?” 《论语》里飘出一道褒衣博带的人影。 他立在昏暗里,鱼灯黯淡眉眼暗沉:“无事。” 萧宝镜抿了抿嘴唇。 季徵言的身影,似乎变得更淡了一些。 如果他是因为执念,才在死后变成了科场鬼,那么假使他一直待在枇杷园,逐渐忘记了前尘往事,是不是也就意味着他不再有执念? 当鬼怪不再有执念…… 是不是也就意味着,他会在人间彻底消亡? 萧宝镜紧了紧双手。 她没敢耽误时间,迅速翻出笔墨纸砚:“只怕明天一早,咱们又会忘记一些事。我要把今夜的遭遇全部写在纸上。” 她写得详细,不仅写了今夜的一切,还专门帮季徵言记录了他的事。 写完,她惴惴不安的把那几张宣纸和《论语》藏进包里,紧紧搂在怀里。 她必须抓紧时间,在季徵言的魂魄消散之前,想办法离开这座诡谲奇怪的枇杷园。 第三日。 才是黎明。 萧宝镜揉着眼睛从箱笼里坐起身。 恍惚了一阵,才想起她是穿越来的,她要去邺京找国师。 她望向庙里。 卖货郎还在草堆上睡觉,对面睡了个脸生的青年,想必也是在这座破庙歇脚的人。 也不知她和卖货郎距离邺京还有多远。 第30章 你叫萧宝镜,你穿成了卖货郎的戏偶 萧宝镜又望了眼卖货郎满满当当的货篓。 卖货郎走街串巷却卖不出东西,赚不到钱也吃不饱饭,也不知能否带着她平安走到邺京。 趁天还早,她要出门去给卖货郎找点吃的。 园子里起了白白的薄雾。 这里种着许多枇杷树,正是开花结果的时节,枝头的枇杷快要熟了。 她咽了咽口水,正要摘些回去做成糖渍枇杷,两名穿着黄绿衣裳的小侍女忽然出现。 她们长着一样的小圆脸,像是一对讨喜的双胞胎:“我们家小姐邀请你前往后园一聚。” “你们家小姐是谁呀?” “我们家小姐姓霍,唤作莺莺,乃是陵城首富的掌上明珠。你歇脚的这座园子,就是我们家小姐的。” 萧宝镜不认识霍莺莺。 但在人家的地盘上歇脚,还是要去谢谢人家的。 萧宝镜跟着她们去了后园。 她被领上绣楼,两名小侍女推开两扇槅扇:“我们家小姐就在里面。” 闺房珠帘翠屏花香袅袅,屏风后隐隐绰绰地挂着一袭繁琐嫁衣。 有女子穿过屏风,绕出来时身上已经穿好了那一袭嫁衣。 她手持莲花团扇,眉黛青颦,莲脸生春,粉白娇嫩犹如面团儿,是个闺秀千金的姿态,只是一双翦水秋瞳在望向萧宝镜时显露出几分好奇。 萧宝镜行了个礼:“霍小姐。” 霍莺莺回了一礼,随即拉着她赞叹:“我昨夜才知,原来世上竟有妹妹这等国色天香的人物!” 萧宝镜疑惑。 她是何时与卖货郎住进这座园子的? 她和这位霍小姐,早已见过面了吗? 可是好奇怪呀,她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她硬着头皮挤出一个笑脸:“霍小姐长得才好看呢!” 霍莺莺又温柔道:“我生平最厌恶臭烘烘的男子,最喜爱结交娇滴滴的美人,不知妹妹可愿意与我结为姐妹?” 她看起来香香软软的。 大红嫁衣的映衬下,美得艳丽脱俗。 萧宝镜深深吸了一口脂粉香,脆声道:“好呀!” “好妹妹!”霍莺莺握住她的手,“今夜我与纪郎成亲,你一定要来喝我的喜酒。” 说着话,小侍女从外面进来:“小姐,新的纪公子逃跑了。” “什么?”霍莺莺脸色一变,叮嘱萧宝镜道,“你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萧宝镜目送她匆匆离开,打量了一圈香闺。 旁边的花几上放着一碟果脯。 她拣起一块丢进嘴里,不由眯起杏眼。 好酸! 她含着果肉,突然有些犹疑。 原来她有味觉吗? 为什么潜意识里总觉得自己没有味觉来着? 她等了很久也不见崔莺莺回来,百无聊赖之际翻了翻自己的挎包,却翻出几张纸来。 ——你叫萧宝镜,你穿越到了这个妖鬼横行诸国混战的世界,成了卖货郎家里的一具戏偶。 ——你害怕被他发现自己是精怪,于是一直伪装自己。 ——你知道国师会在将来吞噬太阳,为了阻止这个世界陷入黑暗,你要和卖货郎一起去邺京找他。但你也藏着私心,你想向国师请教要怎么从傀儡修炼成人。 ——你们路过了枇杷园,这是一座诡异的园子,在这里待久了会逐渐忘记所有的事。 ——你现在要送季徵言去鱼花巷找芸娘,他的魂魄就藏在《论语》里。 ——园子里有位霍小姐,她每天都要和纪淮生成亲。但你误闯绣楼的时候,发现某间房里吊着数百个穿着喜服的“纪淮生”的尸体,也许“纪淮生”和霍小姐成完亲,就会被吊死在这里。 萧宝镜怔怔的。 纸上的字迹歪七扭八,一看就是她握着毛笔写出来的。 这是昨天的自己,在提醒今天的自己吗? 萧宝镜紧张地攥紧宣纸,正要逃走,屋外突然传来绣鞋的声音。 霍莺莺蹙着柳叶眉踏了进来:“真没用!才在园子里呆了七八日,就想逃跑,大喜的日子,倒是脏了我的手。” 萧宝镜看见她宝蓝色的缎面绣鞋上溅着鲜红血渍。 也许嫁衣上也有,但是晕染进了正红色丝绸里。 她咽了咽口水。 霍莺莺摇了摇团扇,又道:“死了也好,我可以重新挑选一位新郎。” 萧宝镜:都说古代女子保守,可是她看霍小姐分明看得很开呀! 霍莺莺:“我记得与妹妹同行的那个卖货郎就很不错,你说我派花轿去接他,让他扮做纪淮生,与我成亲好不好?” 萧宝镜:不好! 和她成亲会死的! 卖货郎还没带她走到邺京,绝对不能和那些尸体一起挂在房梁上! 她想了想,悄悄凑到霍莺莺耳畔:“他那方面不太行。” 霍莺莺一怔,随即抬袖掩唇笑了起来:“原来妹妹试过?难怪妹妹与他同行这么久,到现在还是个处子。” 萧宝镜脸一红,悄悄把衣裙往下拽了拽。 她是处子这么明显吗? 霍莺莺轻抚萧宝镜的麻花辫,叹息:“妹妹真可怜,这些年想必没吃过什么好的。正好,我这里有个男人可以拿来给你双修。你瞧。” 她推开花窗。 萧宝镜好奇地望去。 外面站着一个身高十尺体态魁梧的男人,穿褐色衣衫,戴一顶镶嵌了枇杷花和枇杷果的绿帽子,似乎察觉到了来自楼上的两道视线,骄傲地展示了一番手臂上隆起的肌肉。 萧宝镜:得,枇杷叶和枇杷果都有了,这位该是枇杷树精了。 从阳城城郊的花妖到这位霍小姐,都好喜欢给她介绍双修对象呀! 这就是女孩儿间的分享欲嘛! 萧宝镜实诚:“姐姐,其实我——” “妹妹别害臊。”霍莺莺语重心长,“这些男人都只是咱们修炼路上的耗材罢了。这个树精很精壮,只要你与他合欢双修,肯定能在三十年内修炼成人。我替你做主,今夜就为你们举办婚宴!” 萧宝镜:她要和一棵枇杷树拜堂成亲? 还要和他双修三十年?! 三十年后她都快要五十岁啦! 哈哈! 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第31章 在双修的事情上十分有经验 绣楼里的侍女忙碌起来,为萧宝镜梳妆打扮。 萧宝镜被按坐在梳妆台前。 她照了照铜镜。 镜中少女身穿嫁衣,盘起的发髻簪满了红色芙蓉花,浮翠描眉胭脂点唇,粉白小脸娇艳欲滴。 可她记挂着要把季徵言送去鱼花巷的承诺,心里很是焦急。 视线悄悄在铜镜里转了一圈。 周围都是小枇杷精,她根本没有逃跑的机会。 转了转黑白分明的圆杏眼,她突然举起手:“我想上厕所。” 趁着出门上厕所的机会,一举逃跑! 她想得美美的,可是却有两名小枇杷精抬来朱漆恭桶:“新嫁娘不能出门见人,还请姑娘在这里解决。” 萧宝镜:“……” 她放下手:“我又不想上厕所了。” 天色黑的很快。 破庙。 萧潜倒了倒空空如也的囊袋,嘟囔:“怎么没干粮了?真是奇怪,我也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要往哪里去,也许我是这座庙里的道士吧?” 商病酒揣着手坐在箱笼上,拿狐狸眼觑他,一边看一边笑。 绿衣小厮出现在破庙门口:“我家小姐的妹妹今夜成亲,请二位戌时三刻移步后园,赏脸吃酒。” 萧潜高兴道:“我正肚饿,没想到能吃上喜酒。还请你转告小姐,我们一定赴她妹妹的喜宴。” 小厮走后,萧潜一边整理衣冠,一边对商病酒道:“师弟,你快收拾收拾,随我一道去吃喜酒吧!” “师弟?” “你我同住破庙,不是师兄弟又是什么?师弟,咱们今夜一定要吃得饱饱的。” “好呀,吃得饱饱的。” 两人来到后园,华美的绣楼掩映在枇杷树间,万盏灯笼亮如白昼,宾客已经入席,有头上长角的、身上遍布鳞片的、拖着尾巴的各种精怪,也有误闯进这座园子的客商百姓。 大家都忘了前尘往事,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萧潜眼疾手快地抢了一盘红鸡蛋,塞进商病酒的怀里:“师弟快吃,晚了就被别人吃光了!” 民间百姓办喜事,很喜欢在宴席上摆一盘红鸡蛋。 蒸熟的鸡蛋用苏木染成大红色,看起来喜气洋洋的。 商病酒弯起狐狸眼。 小公主成亲,请他吃红鸡蛋。 她可真是…… 大方呀。 “你怎么回事?!”席上一个尖脸细长尾巴酷似老鼠的宾客不悦开口,“你把鸡蛋都拿给你师弟吃了,我们吃什么?!” 萧潜反驳:“吃什么?我刚刚才看见你偷吃了一整只烤鸡!” “我不管,我要红鸡蛋!” 那位宾客捋起袖管就要和萧潜打架。 圆桌上的其余宾客也没闲着,跟着打了起来,一时间各种菜叶子在空中乱飞,萧潜挤开他们,插着腰跳到椅子上骂人,从那老鼠精偷灯油的祖辈骂起,骂的老鼠精痛哭流涕,龇着牙就要来咬他! 商病酒拣起一颗红鸡蛋,吞进嘴里。 没尝出味儿。 他望着红鸡蛋。 这一整盘,都是萧潜的供奉。 他把一整盘红鸡蛋都吞进了嘴里。 还是没吃饱。 眼见老鼠精即将咬向萧潜的脖子,黑色的犬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犬影张开嘴,把老鼠精吞进了嘴里。 其他打砸抢的精怪目瞪口呆。 还没反应过来,犬影就把他们挨个儿吞进了嘴里! 萧潜:“啊?!师弟,你把咱们这桌的宾客都吃啦?!” 商病酒揣着手,狐狸眼笑意温温:“吃得饱饱的。” 似乎对精怪争斗相食的事情习以为常,其余宾客毫不在意他们这桌的事,依旧继续热闹着。 吉时将至。 萧宝镜被小枇杷精们簇拥,与新郎一起走了出来。 “新娘子来喽!” 园子里的欢呼声一重高过一重。 商病酒遥遥望向灯火葳蕤处。 少女身穿大红嫁衣,隔着金珠面帘,明光璀璨好似画中人。 狐狸眼弯成了新月。 小公主穿嫁衣真好看啊…… 此刻萧宝镜正小脸煞白。 她瞅了眼身边那位快要高到捅破天的枇杷树精,逃又逃不走,死也死不掉,真是欲哭无泪。 她与枇杷树精挨桌敬酒,敬到商病酒这一桌时,她团扇掩面,悄悄塞给商病酒一只包。 是那只柿子串红绿间色锦缎小包。 里面装着《论语》和她写的几张纸。 卖货郎笨笨的,肯定还没发现这座园子的秘密。 事到如今命悬一线,她也不怕自己戏偶成精的事情暴露了,她必须提醒商病酒,在季徵言的魂魄消散之前离开这座园子,带他去见芸娘。 商病酒接住了那只锦袋。 指尖相触,少女肌肤柔软似有温度。 却是一触即离。 少女被小枇杷精们推搡着越走越远,只忧心忡忡地回眸,深深看了一眼商病酒。 商病酒打开锦袋,扫了眼宣纸上的字。 萧潜叼着一只鸡翅,好奇地凑过来:“师弟,你在看什么?” 商病酒收起宣纸:“家妻被人抢了。” “哈?你成亲了?”萧潜震惊,“咱俩不是道士吗?!” “道士就不能娶妻吗?” “你……你说的也有道理。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抢婚啊。” 萧潜很仗义地卷起袖管:“是要抢婚!你我兄弟相依为命,欺负了我也不能欺负了你!师弟,不知贼人在哪里?我打头阵,你随后就来,务必把弟媳抢回来!” 商病酒从怀袖里取出一根山鬼手绳。 他把手绳戴在萧潜的手腕上:“别死。” 萧潜还没反应过来,面前道袍狐狸眼的少年倏然不见。 绣楼,闺房。 萧宝镜蜷缩在拔步床的角落里,瑟瑟发抖地望向倾身逼近的枇杷树精。 枇杷树精扯开衣襟,自信地露出健硕的胸肌:“我曾多次伺候霍小姐,在合欢双修的事情上十分有经验,床笫间的水平在园子里排名第一,二小姐大可放心。” 萧宝镜:这种事情还有排名的吗?! 萧宝镜紧紧拽着小被子:“可是人家冰清玉洁,怎可委身于你!” “呵,女人。”枇杷树精攀上她的窈窕娇躯,将她的双手高高禁锢在头顶,低头冲她邪魅一笑,“女人,今夜你逃不掉了,你是我的掌中之物。” 萧宝镜:为什么这场对话有点熟悉。 第32章 卖货郎你骗的我好苦呀 眼见枇杷树精噘着嘴朝她吻过来,她连忙偏过头去奋力挣扎:“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和你成亲,也不要和你双修!” 树精恶狠狠压着她,脸上露出愠怒之色:“你我已是夫妻,我想做什么,你应当配合我才是!女人怎能在床笫间拒绝自己的夫君?!” 萧宝镜咬牙切齿:“别说咱俩根本就没拜堂成亲,就算真的成亲了,女人为何不能拒绝自己的夫君?!这种事本来就应该发生在你情我愿的时候!你不懂礼仪,你走开!” 她使出吃奶的力气推开树精。 岂料树精突然恼羞成怒,蒲扇大的手掌猛然扇向萧宝镜! 萧宝镜眼疾手快,就地一滚,从拔步床里面滚了出来。 她踉跄着跑到八仙桌旁,抄起一盏油灯高高举起:“你……你再敢乱来,我就烧死你!” 她凶狠地威胁着,心里却像是打着一面小鼓。 这些树精,应当是怕火的吧? 枇杷树精哈哈大笑。 他撕开衣裳,露出魁梧雄健的身体:“女人,我可不怕火!你再不过来从了我,我可就不顾忌霍小姐的面子,对你用强了!到时候,痛苦的人还是你!现在,立刻,滚过来!” 萧宝镜死活不过去。 她紧张地盯着枇杷树精,依旧高举油灯。 灯盏无意识倾斜,滚烫的麻油顺着少女白嫩的手臂滑落,她满心惶恐,根本察觉不到疼痛。 枇杷树精恼怒。 下一瞬,无数茂密的枝叶从他的身体里长出来,疾速穿过闺房,扫落围屏桌椅花瓶茶壶,狠狠袭向萧宝镜! 迎面而来的破风声尖锐危险! 萧宝镜吓得跪坐在地,紧紧闭上双眼—— 刹那之间,窗外乌云蔽月。 天地似乎都陷入了混沌黑暗。 如有实质的浓郁黑影从角角落落延伸开来,闺房里灯火尽灭,只余萧宝镜手里那盏油灯,照出一小团橘黄光影,将她笼罩其中。 万籁俱寂。 萧宝镜等了很久,也没等到濒死的感觉。 她试探着,缓缓睁开一条眼缝。 无数锋利枝叶在她面前骤然停住,只距离她的脸不过半寸。 须臾,那些枝叶像是察觉到了她身后某种恐怖的危险,颤了颤,猛然缩了回去。 商病酒揣着手,似笑非笑地站在萧宝镜身后。 少年领口雪白干净,嫩黄色的宽袖道袍垂落如流云,挂在腰间的雪白狐狸脸面具,用粉色胭脂勾勒出眼尾,与少年的狐狸眼如出一辙的弧度微翘,媚骨清姿。 他是黑暗里唯一的鲜明亮色。 萧宝镜看着地板。 油灯本应将她的影子照落在地板上,可是此刻,她的影子却被另一道影子覆盖。 她缓缓回眸。 看见商病酒的刹那,漆黑瞳孔骤然缩小。 卖货郎?! 他怎么会在这里?! 商病酒对她的惊愕视而不见,在她身侧单膝蹲下,拿过她捧在手里的油灯放在旁边。 他掀起萧宝镜的衣袖,少女白皙如玉的手臂果然烫出一片胭红。 他垂着狐狸眼,安静地抬起袖管替她擦去手臂上的麻油。 他又取出一盒用冰魄琼灵花制成的雪白膏脂,用尾指挑了,一点点在烫伤的地方晕开。 烫伤胭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化,少女的肌肤依旧细腻嫩白,令商病酒想起萧潜剥开红鸡蛋时露出的那一抹柔软蛋白。 想吃。 他不动声色地磨了磨尖牙,抬起昳丽含情的狐狸眼:“小公主还疼吗?” 萧宝镜下意识摇了摇头,回过神,结巴道:“你你你……我我我……” “不是你自己在纸上说,你是戏偶成精吗?”商病酒笑意温温,“所以,那个偷偷给我的米缸添满米、在我的袖袋塞满糖块的人,不是仙女,而是你?” 萧宝镜脸颊微红,轻轻点了点头。 做好事被正主发现,怪不好意思的。 想起什么,她又连忙解释:“我虽然看起来是个精怪,但我不是坏人!你……” 你可别烧死我呀。 “世上精怪妖鬼也分善恶,我自然相信小公主是善的那一类。”商病酒扶起萧宝镜,又望向一旁呆若木鸡的枇杷树精,“他是恶的那一类,小公主,打他。” 萧宝镜:“啊?!” 他让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去打一个修炼成人的树精?! 这和九头虫打发奔波儿灞去除掉唐僧师徒有什么区别呀! 萧宝镜:“真打呀?” “打。” 萧宝镜咽了咽口水,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拣起一根棍子,踮着绣花鞋走到树精面前。 她哆嗦着举起棍子—— 然后轻轻敲在了树精的脑袋上。 她回头,笑得比哭还难看:“我打完啦!” 枇杷树精脸色铁青:“小娘皮,我对付不了他,难道还对付不了你吗?!” 他浑身的枝桠再度乱甩,掐住萧宝镜的脖颈就把她举到了半空。 萧宝镜喘不上气,手脚并用拼命挣扎。 她真是疯了! 她竟然听卖货郎的话,来打一个树精! “救……救命……”她哑声呼救,意识到闺房里只有一个卖货郎,顿时又泄了气,“算了,你还是快逃吧,别管我啦!” 商病酒揣着手,声音依旧温温柔柔的:“小公主不是想修炼成人吗?如今正是好机会。打败他,吞掉他的灵丹,可助你修行。” 萧宝镜:“你不是个走街串巷的卖货郎吗?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呀?” 商病酒顿了顿,道:“小公主忘了吗?我阿兄是降妖师,我自然也是。” “什么?!你是降妖师?!那你岂不是早就知道我成精了?!卖货郎你骗的我好苦呀!” “抱歉。但我很喜欢为小公主梳妆打扮、沐浴更衣。” “抱歉个鬼呀!而且你还好意思提沐浴更衣?!” “其实沐浴的那一夜,我知道小公主想穿大码的小衣,但私以为尺寸确实不太合适。你适合最小的尺寸。” 萧宝镜:“……” 他是怎么用如此平静的语气,说出如此冰冷残酷的话的呀! 她拼命乱蹬:“你这个——” “闭嘴!” 树精怒了。 他身为枇杷园床笫水平最好的树,竟然没有人在意他! 第33章 你笑你马勒戈壁 树精怒吼:“谁允许你们当着我的面打情骂俏的?!” 萧宝镜:“谁打情骂俏了,我是想杀了他啊!” “打是情骂是爱,你们俩分明背着我有一腿!” 树精暴走。 无数树根在地板上纵生蔓延,茂密锋利的树枝瞬间伸展到房梁上。 原本精致的闺房,变成了一座密不透风的树屋。 而萧宝镜和商病酒像是被困在这里的猎物,即将被树精吞食消化。 商病酒遗憾道:“你杀不了他吗?” 萧宝镜快要哭了:“哥!我的大哥!你睁开眼瞧瞧,你真的觉得我这种连化形都不会的小精怪,能杀得了他这种大妖吗?!你想要我死明明可以直接说的!” 商病酒:“那好吧。” 萧宝镜癫狂:“那好吧”是什么意思啊?! 不是降妖师嘛,他到底救不救她呀! 树精抡着萧宝镜,卷筒洗衣机般甩着她满屋子飞。 萧宝镜紧紧拽着勒住自己脖颈的树枝,她脑浆都快被摇匀了! 下方传来卖货郎清越的声音:“接着。” 他抽出装饰在闺房墙壁上的一把宝剑,丢给了她。 萧宝镜连忙接住宝剑,一剑砍断了缠绕她的树枝。 商病酒抬起手掌。 指尖牵动着连接少女四肢关节的红丝线,像是偃师即将表演他最得意的作品。 随着他拨弄红丝线,少女在半空中化作轻盈翩跹的蝴蝶,明明不会舞剑,却在商病酒的操纵下使出了一手漂亮的剑法。 少女招式凌厉,大红嫁衣肆意翻飞,纤细凝白的手腕随意一转就挽出无数漂亮的剑花,宛如昏暗的闺房里下了一场梨花雨。 萧宝镜惊喜:“天啦我会舞剑啦!” 树精嗤之以鼻:“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 他一甩树枝。 树枝横扫在萧宝镜的腰间,直接把她给拍到了墙上! 萧宝镜龇牙咧嘴,金珠面帘后的娇美小脸颇有些扭曲狰狞。 商病酒低低笑了一声。 萧宝镜捂着腰:“你笑你马勒戈壁——” 还没骂完,一只温凉修长的手掌捂在了她的眼睛上。 道袍狐狸脸的少年隔着金珠面帘看她,狐狸眼含情脉脉:“小公主身份贵重,岂可说污秽之语?” 萧宝镜急了:“不是,你不让我说话那你捂我嘴呀,你捂我眼睛干什么?” 商病酒垂眸。 他离她很近,近到他再往前半寸,就能吻上她的唇。 他盯着她鲜花瓣般娇艳欲滴的唇,问道:“你确定?” 萧宝镜清晰地察觉到,少年的呼吸近在咫尺。 这人不按常理出牌,莫不是打算用他的嘴封住她的嘴? 就像她看过的那些电视剧,女主角一旦嘴碎,男主角就会把她堵在墙角,恶狠狠地壁咚她,亲的她面红耳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可是他们两个今夜才算认识,初来乍到的就亲嘴,多冒昧呀! 她轻咳一声,耳尖爬上可疑的红晕:“那什么,我突然觉得你捂着我的眼睛也挺好的。” “你们两个!” 树精真的怒了。 他一棵活生生的树站在这里已经很久了,可是这对狗男女压根儿就不管他死活! 他高高举起锋利的树枝,咆哮着冲过来:“我杀了你们!” 商病酒背对着他,叮嘱萧宝镜:“眼睛闭好,别睁开。” 萧宝镜激动,闭着眼睛滔滔不绝:“我懂的!你们这些降妖师都有自己的独家秘笈祖传法门,不想被别人偷学了去!你放心,我一定不会偷看的!” 小公主好乖。 商病酒轻笑。 犬影在他身后逐渐庞大。 气势汹汹杀过来的枇杷树精,甚至还没看清楚他的招式,就被吞吃入腹。 恐怖的威压弥漫在整座闺房。 那些野蛮生长的树枝树根都被他尽数吞进嘴里,只剩一片树叶悠悠飘落,证明枇杷树精曾经存在过。 乌云散去,明月皎白,悬在中天之上。 熄灭的灯笼重新亮起,照出了满地狼藉。 闺房里静悄悄的。 灯影下,萧宝镜试探着缓缓睁开眼睛。 没瞧见树精。 她愕然:“你这么快就解决掉那只大妖啦?!” 商病酒揣着手,狐狸眼露出显而易见的讥嘲:“大妖?他也配称大妖?” 不管是不是大妖,对萧宝镜而言,那棵枇杷树精都挺厉害的。 但是能打败树精,卖货郎显然更加厉害。 她欢快道:“那咱们快离开这座园子,把季徵言送去鱼花巷吧!” 她蹦跶着往外走,却不见卖货郎跟上来。 她好奇回眸。 道袍狐狸脸的少年,打着呵欠躺在了拔步床上。 他嗓音慵懒:“吃饱了,要睡觉。” “可是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呀!” 萧宝镜着急地小跑过去,试图摇醒商病酒,但他已经呼呼睡着了。 萧宝镜蓦然想起当初从郡守府回芙蓉镇的时候,卖货郎睡了三天三夜。 他该不会……该不会这次也要睡那么久吧? 她只得坐在床沿边,从商病酒怀袖里翻出那只柿子串包包。 她抽出《论语》:“季徵言!” 没有应答。 她不放弃,一声声地唤:“季徵言!季徵言!” 书页终于有了一点微小的动静,一缕稀薄的青烟飘溢出来,化作褒衣博带的书生。 这次季徵言的身影更加透明,发髻上的鱼灯小冠几欲熄灭,仿佛一阵风都能将他吹散。 萧宝镜连忙关上窗户:“季徵言,你还记得你要回家吗?” 季徵言慢慢抬起眼皮。 半晌,他突然慌忙地抬袖遮掩自己的脸:“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姑娘与吾素不相识,缘何半夜私会?有辱斯文矣!” 萧宝镜心好累。 她不奢望季徵言能记得更多东西了,只问道:“你还记得芸娘吗?” “芸娘?芸娘……”季徵言呢喃了两句,突然面露悲切,“芸娘尚在故乡,盼吾金榜题名,与她花好月圆,长相厮守!然而奸相之子纪淮生盗吾文章,礼部官员为他私换考卷,却叫吾名落孙山!若不求个公道,愧对吾十年萤窗雪案,愧对芸娘十年制灯供吾读书!奸臣误我!” 他双眸通红,宛如滴血。 明明动怒,却因为身形逐渐消散的缘故,只引来了些微阴风。 摇摇欲坠的身影,像是寒风中一点半枯烛火,稍有不慎就会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萧宝镜怔怔的。 倒是从他这几天的言语里,拼凑出了他的生平。 第34章 你对卖货郎芳心暗许情意绵绵 他与芸娘青梅竹马,在芸娘的支持下上京赶考,却被丞相家的公子纪淮生联合礼部官员换走了他的考卷,从此正元元年的新科进士榜上再没有他的名字,纪淮生取代他,成了那一年蟾宫折桂的新贵。 他说纪淮生杀了他。 也许是他在放榜之后不死心,到处调查引起了纪淮生的注意,所以纪淮生选择杀他灭口。 他每次动怒,一身衣衫都会湿透。 也许,也许他是被纪淮生推进水里活活淹死的…… 萧宝镜悄悄酸了鼻子,认真地承诺道:“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把你送到芸娘的身边。” “我都听见了!” 闺房槅扇被猛然推开。 萧潜正义凛然地闯了进来:“季兄的遭遇实在令人心酸愤怒!等离开这里,我一定替季兄发落了贪官!” 他是从外面一群精怪里面杀出来的。 虽然身上的衣衫被撕扯得破碎不堪,发髻也歪歪扭扭,看起来活像是叫花子,但好在那些精怪并没有伤他,此刻他那张剑眉星目的脸正得发邪! 萧宝镜狐疑:“虽然你是好心好意,但是——你谁啊?你说发落贪官就能发落贪官,难道朝廷是你家开的吗?” “弟妹!”萧潜一脸认真地指了指自己,“是我啊,大师兄啊!” 萧宝镜:“啊?!” 她到底忘了多少事?! 她怎么多了个大师兄,还成了人家弟妹? “他!”萧潜无比确信地指了指躺床上酣眠的道袍少年,“他是我师弟,也是你夫君!” 萧宝镜:“啊?!” 她什么时候嫁给卖货郎啦?! 她匆匆掏出那些宣纸,一张一张地看,很快在最后找到了一行字: ——你对卖货郎芳心暗许情意绵绵,你决心再次见到他的时候,狠狠亲他一下。 萧宝镜:这真的是她写上去的吗? 但是字迹又确实是她的字迹…… 她喜欢卖货郎? 不能吧? 她狐疑地望着商病酒,她忘了太多事情,只能依靠宣纸上的提醒办事,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她究竟何时喜欢上了卖货郎。 “事不宜迟,咱们快些离开这座绣楼。”萧潜一边提醒,一边上前背起商病酒,“弟妹,我们师兄弟就住在前园的破庙里。季兄,你也快跟上咱们吧!” 四人匆匆踏出闺房,却在朱漆楼梯上撞见了霍莺莺。 霍莺莺转身,粉白小脸蕴着一片厉色:“妹妹,你让我好失望!我为你挑选合欢双修之人,又替你安排婚宴,可你为何要与别的男人厮混在一起?!你要为了他们,背叛我吗?!” “我……”萧宝镜结巴,“我没有……” “撒谎!”霍莺莺怒不可遏,大红嫁衣无风自舞,“你轻信男人的鬼话,就是背叛我!” 阴风骤起。 满楼门窗被吹得开开合合,灯笼烛台明暗交叠,在绣楼里交织出危险的光影。 霍莺莺的身形凄厉可怖,探出染着酥红丹蔻的长长指尖,猛然袭向萧宝镜一行人! 萧宝镜推开萧潜:“你们先走。” 萧潜红了眼睛:“弟妹!” “她不会杀我。”萧宝镜说着,望了一眼沉睡不醒的商病酒,“你师弟是很厉害的降妖师,等他醒了,告诉他我遇见了危险,他会来救我的。” 话音刚落,霍莺莺已经到了面前。 萧宝镜拔出宝剑,回忆着商病酒牵动她舞出的剑招,试图招架她。 可是霍莺莺轻而易举就握住她的手腕,稍一扭动,萧宝镜的宝剑跌落在地,整个手腕都被扭曲成了诡异的弧度。 疼! 泪珠瞬间染湿了萧宝镜的眼睫。 霍莺莺一甩大红宽袖,她便似断线风筝,整个人从楼梯飞了出去,在撞烂三楼的雕花扶栏后又重重坠落在地,好似一尾折断翅膀的红色蝴蝶。 散架了…… 她肯定散架了! 萧宝镜泪眼模糊,望着彩绘莲花的天穹这么想。 绣鞋声由远及近。 霍莺莺在她身侧站定,居高临下冷眼看她:“他不会来救你的。” 萧宝镜软声:“他会……” 她遗忘了很多事情。 她不了解别人,但她了解自己。 她绝不会喜欢一个道德败坏、自私自利的渣男。 如果…… 如果她真的如宣纸上写的那样,对卖货郎芳心暗许,那他一定有值得她喜欢的地方,一定是个人品很不错的人。 他是不会舍弃她的! “冥顽不灵!” 霍莺莺冷冷骂了一句,拽起萧宝镜的后衣领,拖着她朝楼梯走去。 萧宝镜睁开泪眼,感觉自己屁股快被楼梯硌坏了。 她仰头,虚弱地望向霍莺莺:“姐姐,你这么厌恶男人,是不是被他们欺骗过呀?” “笑话!我自出生以来就不相信男人的一字半语,我怎会被他们欺骗?我骗他们还差不多!” 萧宝镜怔怔的。 听绿衣小厮说,霍莺莺是陵城首富的掌上明珠,要和纪淮生成亲。 她还以为,是纪淮生负了她,所以她才如此仇恨男人,甚至杀了那么多“纪淮生”。 可是事情和她想象的不一样…… 霍莺莺把她拖进一间闺房,将她扔在地上。 她的指尖凭空出现一枚绣花针,恨恨道:“妹妹年纪轻,不知道那些男人有多么可恶,他们惯会用花言巧语欺骗女子,夺走女子的贞洁和青春!我今日就叫妹妹长长记性,今后再也不要相信他们的鬼话!” 几个小枇杷精按住萧宝镜,卷起她的宽袖,露出大片白嫩肩臂。 萧宝镜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紧张道:“你们要干什么?!” “在你身上绣几个字,”霍莺莺展开自己的大红嫁衣,“你瞧,就是我身上这几个字。” 嫁衣的裙裾内侧,赫然用金线绣着“再也不要相信男人”这八个字。 霍莺莺蹲下,手里的绣花针毫不犹豫地穿进了萧宝镜的手臂。 她竟要在她的肌肤上绣字! 萧宝镜的杏眼陡然睁圆,溢出颗颗珠泪。 不知过了多久。 窗外月圆如轮。 小枇杷精们打着瞌睡离开了闺房,萧宝镜在地板上醒来,望了眼肩臂处被绣上的那一行字迹,眼眶湿润通红,泪珠密密凝结在轻颤的睫毛上。 她慢慢抬起眼帘,望向站在窗下欣赏明月的霍莺莺。 霍莺莺穿着的那件大红嫁衣被夜风吹得鼓起招摇,衬得背影窈窕飘逸,像是即将冯虚御风羽化登仙。 霍莺莺转身望向她:“妹妹醒了?你的朋友逃进了破庙,庙前挂着红灯笼,我闯不进去。不过,我很乐意陪妹妹试探他们的人心。既然妹妹不信天下男子皆是负心汉,那么我今日便可向你展示,他们是如何辜负家中妻子的。” 萧宝镜动了动苍白的嘴唇。 眼前的霍莺莺,并不是真的霍莺莺。 她猜出这个假的霍莺莺,是什么精怪幻化成人的了。 第35章 萧宝镜亲了亲卖货郎 另一边。 萧潜背着商病酒,飞快逃回破庙。 也许是因为师弟送他的那根山鬼手绳在起作用,满园精怪都拿他们毫无办法。 萧潜把商病酒放在草堆上,心急如焚:“也不知师弟何时才能醒来,真是急死人了!” 这一路上他试了不少办法想叫他醒过来,打他脸、用水泼,可是商病酒睡得死沉死沉,一点儿反应也没有,简直叫他不知如何是好! 季徵言低垂眉眼站在旁边,试图刮起阴风让商病酒醒过来,但最终只是让萧潜打了几个喷嚏。 两人对着商病酒枯坐一夜,到东方破晓的时候,不由困倦地打了个小盹儿。 第四天。 晨曦的第一缕金光照进破庙。 萧潜猛然惊醒,茫然地环顾四周:“我这是在哪儿?” 季徵言被他吵醒。 他本就稀薄的身影愈发透明,发髻上的鱼灯小冠几近熄灭。 呆滞良久,他拣起地上的两根稻草,凭借双手的肌肉记忆把它们弯曲成弧形,渐渐编出一个小小的草灯架子。 “我在哪儿?我是谁?” 萧潜努力回忆了很久,也想不出过往的半点回忆。 他一把拉住季徵言:“这位兄弟,你知道我是谁吗?” 季徵言面容呆滞,缓缓摇了摇头,继续编织他的草灯。 “唉哟!” 外面突然传来女子娇软的轻呼声。 萧潜连忙寻声望去,一位小姐正跌倒在破庙前。 小姐眉黛青颦莲脸生春,穿一袭浅粉缎子对襟裙,娇滴滴一团粉白,叫人心生怜惜。 他连忙走过去扶起她:“这位姑娘,你没事吧?” 霍莺莺含羞带怯地抬起眉眼,随即又娇怯地垂下眼睫,轻轻摇了摇头。 她咬了咬嘴唇,细声道:“我家住后园,来此摘些枇杷,不慎崴伤了脚,烦请公子送我回家。” 萧潜立刻热心道:“应该的!应该的!” 霍莺莺在他的搀扶下穿过枇杷林:“小女年方十六,乃是陵州首富的千金,唤作莺莺,尚未婚配。不知公子婚配否?” 萧潜挠了挠头:“我……我忘了……” “公子器宇轩昂,又如此热心肠,实在令小女倾慕。不知公子可愿意娶小女为妻?从此你我二人住在这里逍遥快活耳鬓厮磨,岂不是神仙眷侣美事一桩?” 少女身段窈窕,软软地靠在萧潜的身上。 熏在缎裙上的脂粉香味直往萧潜鼻子里钻,温香软玉莫不如是。 萧潜红着脸没敢碰她,双手像是无处安放,笑容十分憨厚羞涩:“我……我真的能娶你吗?” 霍莺莺欣赏着他腼腆害臊的姿态,樱唇弯起浅浅弧度。 鱼儿上钩了。 这些臭男人就是如此好骗。 是夜。 绿衣小厮满园乱跑,昭告误闯进园子里的所有精怪和行人,今夜霍小姐要成亲。 破庙。 商病酒坐起身,懒洋洋伸了个懒腰。 狐狸眼弯弯的,带着兽物的餍足:“睡饱了。” 季徵言跪坐在他身侧,抬眼时白日里的呆滞痴傻一扫而无。 鱼灯小冠在昏暗的破庙里散发出一团微弱皎白的莹光,他认真道:“你的妻子被精怪抓去了后园绣楼,你的师兄装傻称愣,正在给精怪当新郎。他托我转告你,他打算在喜宴上挟持精怪,逼他们交出你的妻子。如果你在戌时三刻之前醒了,就立刻过去帮忙。如果你过了戌时才醒,那就独自离开这座园子,永远不要再回来。” 他和萧潜欺骗了霍莺莺。 他们没有忘记萧宝镜和商病酒。 他们把昨天发生的事和接下来的计划写在纸上,贴在彼此的胸口,他们故意面对面盘膝坐着,打盹儿醒来后一睁眼看见的就是对方胸口上的提醒。 “我的妻子被抓走了呀……”商病酒起身,认真整理了一番衣冠,“那我是要去寻她。” 今夜月圆。 后园处处张灯结彩,唢呐声极其热闹,小枇杷精们捧着一盘盘美食,供给前来赴宴的宾客。 绣楼上的闺房。 挂在窗边的喜绸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月光隐隐绰绰,勾勒出地板上孤零零的少女。 萧宝镜依旧躺在地上。 她的腿摔断了,没有卖货郎替她缝补,她根本站不起来。 身边散落着她这些天写的那一沓宣纸,她今日清晨醒来的时候原本忘记了所有事情,可是看见这些宣纸上的字,她模模糊糊又有了印象。 她要去邺京。 她要送季徵言去鱼花巷。 外面传来喧嚣声。 萧宝镜知道霍莺莺肯定俘虏了她的朋友,却不清楚是哪一个。 她伸手试图抓起那些宣纸,可是她受伤的手指不太灵巧,风吹进来,那些宣纸簌簌飞走,像是满屋子的白色蝴蝶。 萧宝镜委屈难过,眼眶一红,再次伸手试图抓住它们。 一张纸飘飘摇摇地落在了她面前。 她轻轻抓住,看见上面写着一句话: ——你对卖货郎芳心暗许情意绵绵,你决心再次见到他的时候,狠狠亲他一下。 道袍狐狸脸的少年,突兀地出现在闺房里。 他的身影遮住了窗外的圆月,屋子里一片昏暗。 他垂眸看着地板上几乎快要支离破碎的少女,狐狸眼一片阴霾。 黑色布鞋踩过满地宣纸,他走到她面前。 萧宝镜仰躺着看他,半晌,忽然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卖货郎,你来啦!” 商病酒蹲在她身边,卷起她的宽袖。 少女雪白细嫩的肩臂上,被人绣上了八个字:“再也不要相信男人”。 她这副皮囊底下的骨骼其实是用木头雕刻成的,因此不会流血。 但是…… 商病酒轻声:“你疼不疼?” “疼!”萧宝镜委屈点头,泪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可疼了!卖货郎,你怎么才来呀!” 少女嗓音甜软,上翘的尾音娇娇气气的。 商病酒把她抱起来。 萧宝镜仰头看着他,忽然亲了亲他的下巴。 第36章 卖货郎没有不高兴 萧宝镜仰头看着他,忽然亲了亲他的下巴。 像是春日里晴光正好,一朵娇嫩新鲜的橘子花从枝头坠落,轻盈盈落在树下打盹儿的凶兽的鼻尖上,在春风里抖落一片细腻芬香的花粉,虽然微小如尘埃,却激的那头凶兽狼狈地打了个喷嚏,那股甜腻腻的花粉直颤到他的心里去。 商病酒正视前方,整张脸都隐在昏暗里,瞧不出脸上的表情。 萧宝镜紧紧攥着那张揉皱的宣纸,垂着红透到睫毛根部的薄薄眼皮,小声道:“纸上说,我喜欢你,再次与你见面的时候,要狠狠亲你一下。可是我不好意思狠狠地亲你,所以就轻轻地亲了你一下……卖货郎,你要是不高兴,也可以亲回来。” 月色游走在窗棂上。 照亮了商病酒下半张脸。 少年的尖牙抵着薄唇,是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只是恶劣地捉弄她,故意在她记事情的纸上添了那句话。 可是她当了真。 他没说话,抱着她踏出了闺房。 萧宝镜悄悄观察他的表情。 她觉得…… 卖货郎似乎没有不高兴。 萧宝镜被商病酒抱出绣楼的时候,萧潜正在和霍莺莺成亲。 两人身穿大红喜服,牵着长长的红绸,被小枇杷精们簇拥着穿过宾客。 然而变故就发生在一瞬间。 萧潜突然抽出一把剑,恶狠狠指向霍莺莺的脖颈:“快把我弟妹交出来!否则别怪我剑下无情,取你性命!” 宾客们惊骇不已,小枇杷精们更是紧张地睁圆了眼睛,齐声唤道:“姑爷!” 霍莺莺握紧团扇,眼含秋水,伤心欲绝:“妾怎么听不懂夫君的话?夫君莫非是中邪了?” “我中你奶奶个头的邪!”萧潜粗着嗓门大喊大叫,“你这个装神弄鬼的妖孽,再不把我弟媳交出来,我就砍了你的脑袋!” “妾纤纤弱女,怎会是妖孽?”霍莺莺无视抵在咽喉间的宝剑,朝他步步逼近,“夫君莫非是受人蛊惑,才对妾产生了误会?夫君你摸摸妾的胸口,妾与人一般有心跳、有温度,妾怎会是妖孽呢?” 少女莲步婀娜,一步一摇。 萧潜紧紧握着剑柄,一步一步往后退却。 霍莺莺步步相逼:“妾与夫君一见钟情、感情甚笃,早已约定在这园中厮守终身、白头偕老。夫君如今要为了一个莫须有的外人,取妾性命吗?夫君瞧一瞧妾的脸,夫君当真不爱怜妾了吗?” 万千灯火下,少女眉黛青颦莲脸生春,美得惊心动魄。 萧潜似乎被她的美貌打动,满眼都是她巧笑嫣然的模样,悬在半空的剑刃更是微微颤抖,几乎就要握不住了。 就在霍莺莺的朱唇噙起微笑时,萧潜忽然猛地刺向她,顶着一张正得发邪的脸,厉声高喝:“你是妖、我是人,人妖殊途,谁要跟你厮守终身白头偕老?!” 霍莺莺脸色一冷。 萧潜刺出的剑没有刺中皮肉,面前的美貌少女化作一件空荡荡的红嫁衣跌落在地。 萧潜四处张望:“人呢?” 地上的红嫁衣倏忽而动,迅速后退,重又变成了霍莺莺的模样。 霍莺莺冷眼睨着萧潜,下一瞬,她一甩宽袖,无数根绣花针骤然袭向萧潜! 萧潜连忙挥舞宝剑,锋利的剑刃格挡开那些绣花针,黑夜里宛如暴雨梨花! 霍莺莺凌空跃起,宽大的红嫁衣几乎遮住了圆月。 她与萧潜交手二十个回合,见对方剑术精湛毫无破绽,正要施展妖法,萧潜戴在腕间的山鬼手绳陡然发出刺眼的光亮! 她惊叫一声倒飞出去,裙裾如鱼尾般缠住园中石灯,才不曾跌倒在地。 赶来的萧宝镜脆声喊道:“都住手!” 众人连忙望向她。 她坐在道袍狐狸脸少年的臂间,嫩黄色百迭裙和少年的道袍相交叠,满头芙蓉在夜风里轻轻摇曳,是极鲜明娇俏的色彩,像是盛开的橘子花。 少年左手抱她,右手提一盏大红灯笼,长夜里令人莫名忌惮。 萧潜惊喜:“师弟,你把弟妹救出来了?!我这就杀了这个女精怪,园子定能恢复如初!” “别。”萧宝镜阻止,“即使你杀了她,咱们也还是无法恢复记忆。” 萧潜皱眉:“此话何解?这个女精怪难道不是园子里最大最厉害的妖物吗?弟妹,我竟听不明白了!” “她不是霍莺莺。” 萧宝镜斩钉截铁。 商病酒薄唇弧度更弯。 萧宝镜凝视石灯旁的红衣少女:“我没猜错的话,姐姐应当是霍小姐生前缝制的一件红嫁衣吧?” 红衣少女擦了擦唇角血渍,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哦?还请妹妹说说缘由。” “霍小姐是陵州首富的掌上明珠,当年被纪淮生引诱,与他一起私奔到蓉城,躲进了这座园子。可是,纪淮生违背了与她缔结良缘长相厮守的承诺,将她抛弃在了这座园子里。霍小姐悲伤难忍,于是在亲手制作的红嫁衣上,绣制了‘再也不要相信男人’这八个字。 “你从有意识起,就因为霍小姐的遭遇而厌恶男人,所以才会告诉我,你‘从出生以来就不相信男人的一字半语’。你待我如姐妹,却要在我身上绣字,我原以为是你残忍,可是后来却听见你使用的措辞是‘就是我身上这几个字’,而不是‘就是我嫁衣上这几个字’,可见你待我,与霍小姐待你是一样的。是以,我猜测你应当是嫁衣幻化成人。” 季徵言不知何时出现在萧潜身侧,低声道:“《醉茶志怪》里曾记录过衣怪,‘张公衣涛,将聘女。所作嫁衣置床上,忽自起坐如人状’,‘表弟郭式如,在都中上肆购得官绸袍一件,置杌上,衣忽如人坐’。可见衣裳成怪,不足奇也。” 绣楼前的庭院,陷入久久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红衣少女突然大笑起来。 红嫁衣无风自舞,她双目血红:“你们懂什么?我只是为她不值罢了!” 二十年前。 相府公子纪淮生路过陵州,对霍家千金霍莺莺一见钟情。 他对她说了世上最甜蜜的情话,诱使她同他共赴巫山云雨,坏了她的贞洁。 第35章 灯灯灿烂,灾厄退散 纪淮生在床笫间搂着霍莺莺,与她耳鬓厮磨:“反正我一定会娶你,所以失贞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是如今我爹娘族亲远在邺京,无法为你准备三媒六聘,正好我明日就要离开,要不你与我一起走吧?你美貌乖巧,我爹娘一定会喜欢你。等生米煮成熟饭,咱俩有了孩子,就不怕你爹娘不答应了。” 少女懵懂,沉浸在花言巧语里。 她果真收拾了包袱,半夜随他悄悄离开了陵州。 她在路上买了一匹红绸,一边赶路,一边满心欢喜地绣制嫁衣。 直到抵达蓉城,她也依旧坚定地认为,纪淮生会娶她。 可这个时候纪淮生已经收到家里的来信,催他尽快回京赶考,又说为他挑了闻太师之女为妻。 纪淮生就把霍莺莺安顿在枇杷园,仍是柔情蜜意的姿态:“春闱在即,与你在一起,我无法专心读书。不如你先住在这里,等将来我高中进士,再带着八抬大轿前来娶你。莺莺,你是世上最了解我的女人,你知道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不是蟾宫折桂,而是与你耳鬓厮磨长相厮守,做一对神仙眷侣。” 霍莺莺毫不怀疑他的真心,依依不舍地放他离开。 她孤零零待在园中,一边绣嫁衣,一边等他来娶她。 最煎熬孤单的那些夜晚,她在烛火下捧着红嫁衣,同它絮语她和纪淮生的点点滴滴,轻抚着它的大红缎面,告诉它她有多么思念纪淮生。 冬去春来,园子里的枇杷树又多一个年轮。 她等了又等,等到来年春天春闱放榜,终于听说他中了进士。 霍莺莺满心欢喜。 她以为他终于要来娶她了,可是却听说他早在去年冬天,就和闻太师家的千金完婚了。 原来他那么着急地返回邺京,不是为了赶考,而是为了完婚。 她写信质问他,得到的回复却是一句轻飘飘的抱歉,他给的解释是他原本打算接她上京的,只是府里太忙,一时忘记了她,叫她自己回家找个好男人嫁了。 他一时忘记了她,多可笑的理由! 他把她遗忘在这座枇杷园,就像遗忘一件衣裳那样简单! 霍莺莺捧着绣好的嫁衣坐在廊下。 泪珠滴落,把嫁衣染成更加鲜红的颜色。 她含着泪眼,拿起针线,慢慢在裙裾上绣了八个字:再也不要相信男人。 再也不要相信男人…… 后来,她从家里带出来的钱也渐渐花完了。 但她没脸回家,没脸去见自己的爹娘和兄长。 枇杷园一年年荒草丛生。 她靠着枇杷果饱腹,直到最后香消玉殒抑郁而终。 临终前,她许愿再也不要遇见纪淮生。 她许愿忘记一切,下辈子依旧开开心心,依旧做爹娘和兄长的掌上明珠。 绣楼前,千灯万盏,璀璨如金海。 红嫁衣幻化成的少女,慢慢歪了歪头,像是在回忆霍莺莺死的那一天:“她很饿,她吃了好多好多枇杷。那些青青黄黄的枇杷还没熟透,几乎能把人的牙齿酸掉。可是她吃了好多呀,多到她死的时候,四肢纤细,肚子却像青蛙一样鼓着。” 一滴泪,顺着她的脸颊滚落。 她的表情却是笑着的:“值得吗?为了个男人,落得如此下场,值得吗?” 萧宝镜喃喃:“所以,受霍小姐的怨念影响,进入这座园子的所有人和精怪,都会渐渐忘记一切。而你每天都找一个男人成亲,把他装扮成纪淮生的样子,吊死在绣楼里,也是为了给霍小姐报仇。” “我的法力不足以支撑我离开这座园子,去遥远的邺京。”红衣少女敛去了模仿霍莺莺时的温柔如水,眉眼倨傲地捋了捋发辫,“否则,我一定会去杀了纪淮生!” 少女戾气太浓。 萧宝镜正苦思冥想如何化解这份戾气,萧潜突然拿剑指着她大喝:“你这妖孽!纪淮生始乱终弃固然可恶,可你这些年谋害人命,可知又有多少无辜的家庭因为你而妻离子散?!妖孽,我今夜就砍了你!” 剑光如芒。 红衣少女面如寒霜,毫不犹豫地接招。 两人又交手了二十招,红衣少女突然探出锋利的指甲,挑断了萧潜手腕上的山鬼手绳。 手绳掉落在地,须臾化作光芒消散。 少女不再有所顾忌,狞笑间身后阴风大作,乌云蔽月,满园灯烛骤然熄灭! 无数精怪妖鬼从黑暗中涌出,似要把萧潜他们撕成碎片! 萧宝镜倒吸一口凉气。 完蛋! 这算不算解除封印,触发终极boss?! 她正紧张,一团柔和光芒突然亮起。 是卖货郎提在手里的那盏红灯笼。 卖货郎一手稳稳抱着她,一手提着灯笼,弯起的狐狸眼笑意温温:“灯灯灿烂,灾厄退散。” 他语调古老,像是吟诵某种上古的咒语。 随着他话音落地,才不过顷刻之间,红灯笼光芒大盛! 光芒所及之处,大半座枇杷园都被照亮! 精怪妖鬼无处遁形,纷纷惨叫着逃进了远处的黑暗里。 红衣少女以袖掩面,原本凶恶狰狞的表情,此刻却像是再也坚持不住,在红灯笼的照耀下化作一袭华光璀璨遍染鲜血的红嫁衣,甩着宽袖倏然逃走。 萧宝镜:“……” 好想尖叫。 不是,卖货郎有这本事,他居然吃不饱饭?! 他为什么不早点拿出来用? 他们在园子里兜兜转转这么多天,究竟算什么呀?! 算他们倒霉吗?! 众人在红灯笼的引路下,平安无恙地踏出了园子。 天边破晓。 萧宝镜心有余悸地回眸张望,看见匾额时不由一愣:“忘园?” 萧潜喃喃:“忘园、忘园,霍小姐被纪淮生遗忘在这座园子,她痛苦到希望自己忘记一切……那位霍小姐的遭遇,真是叫人唏嘘。” 众人说话间,在园子里丢失的记忆悄然回到了脑海里。 萧潜剑眉轻锁,周身气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改变。 虽然他依旧穿着那身破烂肮脏的衣衫,可龙章凤姿之态毕露,活脱脱一位含蓄内敛端肃清冷的王孙公子。 “太子殿下!” 终于找过来的东宫随从们乌压压跪倒一片:“臣等救驾来迟,望太子恕罪!” 他是太子?! 萧宝镜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第38章 他倾身拣起一条腿 萧潜转向萧宝镜三人:“如果诸位没有歇脚的地方,不妨随孤一道去县衙。正好,关于纪淮生贿赂礼部官员科举舞弊、谋害举子性命之事,孤也能向季先生请教清楚。” 萧宝镜:“太好了!” 萧潜踏进轿辇之前,又回眸深深看了一眼萧宝镜:“你长得很像孤的九妹妹。” 萧宝镜后知后觉,她这具皮囊和当朝九公主一模一样。 他们和太子殿下在园子里待了这么多天,太子殿下应当已经知道她只是一具戏偶。 可他对她没有任何敌意,也没有要烧死她的意思…… 难道这个世界,并不是所有人都厌恨精怪妖鬼? 看出了她的疑惑,季徵言解释道:“这个世界妖鬼横行诸国混战,固然有人厌恶妖鬼作祟,但并非所有精怪都是坏的,也并非所有人都无法接受它们。所以,在这个世界,人和妖鬼精怪保持着微妙的共生关系。” 萧宝镜恍然:“就像季先生你,你变成鬼魂都还不忘教人读书!” 太子的轿辇稳稳朝蓉城县衙而去。 萧宝镜等人跟在后面,她又问季徵言:“咱们现在就去鱼花巷见芸娘吗?” 季徵言看着渐渐熟悉的街景,仿佛近乡情更怯,拢在宽袖里的手微微收紧。 沉默片刻,他轻声:“还是等太子殿下为我沉冤昭雪以后,我再去见她。” 他躲进了《论语》里。 萧宝镜捂住挎包,冲商病酒无声启唇:“他紧张啦!” 刚说完,她看着少年白皙如玉的脸颊,蓦然想起她曾在园子里亲了他一口。 她猛然瞪圆杏眼,迅速从包里翻出那张纸。 ——你对卖货郎芳心暗许情意绵绵,你决心再次见到他的时候,狠狠亲他一下。 少女脸颊红透,娇声爆喝:“你耍我!” “没有。是小公主自己写的。” “这不是我写的!分明是……分明是你模仿我的字迹,故意写这些来捉弄我!亏我还以为你是个老实巴交的卖货郎,你好可恶!” “小公主要是觉得吃亏,我也可以亲回来。” “你——登徒子!你放我下来!” 萧宝镜好气啊,一气就开始挣扎。 街上的百姓和摆摊的小贩,只当他俩是闹别扭的小情人,又见两人相貌惹眼殊丽,于是都笑呵呵地看着他们。 结果闹着闹着,萧宝镜本就濒临散架的身体更加雪上加霜,一条腿和一只手臂直接掉在了大街上。 周围一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片刻过后,百姓们犹如撞鬼,龙卷风一般逃离了现场。 萧宝镜连忙把脸埋进商病酒的颈窝。 她这个鬼样子,没脸见人啦! 她究竟什么时候才能修炼成人呀! 商病酒单臂稳稳抱着她,狐狸眼弯弯的,倾身拣起一条腿:“这是我的。” 他又拣起那根手臂:“这也是我的。” … 来到县衙,季徵言跟着萧潜去见县令。 师爷留下来招待萧宝镜和商病酒,本欲给他们安排两间厢房,商病酒却提出要一处宽敞些的空地即可。 他取出核雕,萧宝镜熟悉的那座芭蕉小院重新出现在了空地上。 师爷目瞪口呆,回过神来连忙竖起大拇指:“久闻世上厉害的降妖师腾云驾雾斩妖除魔无所不能,术士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本事,令在下大开眼界!” 商病酒抱着萧宝镜踏进小院,把她放在矮榻上,取来红丝线,要给她缝补身体。 萧宝镜有些害羞,把衣裙遮掩严实了,只肯露出缝合处的一点点身体:“真是奇怪,被枇杷树精抽打的时候可疼了,红嫁衣在我身上绣字的时候也可疼了,可是这些红丝线连接的关节,散架时却一点也不疼……卖货郎,你这红丝线是什么东西纺成的呀?” 少女举着掌镜,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圆杏眼里充满了好奇。 商病酒穿针引线:“你猜。” 萧宝镜不禁望向他。 少年半蹲在地,正缝合她的腿。 嫩黄色道袍宽袖垂落在她的裙裾上,衬得他双手白皙如根骨明玉,指尖缠绕红线,色泽鲜亮明俏,他低垂睫羽,薄唇噙着若有似无的弧度。 她老实:“我猜不出来。” 她又大着胆子,好奇地瞅了眼断肢截面。 是漂亮的木头纹理。 也就是说,其实这具戏偶的芯子和窈窈一样,也是用木头雕刻成的,只是外面多加了一层皮,像是《聊斋》里的画皮妖,披上了一层华美的皮囊,伪装出人的模样。 那她和窈窈到底算不算同一类精怪,能不能用窈窈的方式修炼成人呀? 缝补完后,萧宝镜放下衣袖和裙裾,迫不及待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 卖货郎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她手脚如初,和没散架前一模一样。 衙役提着食盒来送饭菜,又送了一盒糕点。 萧宝镜想起自己在枇杷园吃糖渍枇杷时能尝出味道,试着拿起一块红豆糖糕。 糖糕做成小白兔的形状,竖着长耳朵圆圆胖胖的。 萧宝镜咬了一口。 刚出锅不久的糖糕热腾腾的,糯米香软,裹在里面的红糖豆沙甜丝丝的,甜的她忍不住弯起杏眼。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她真的能尝出味道了! 她一边吃,一边拣起块兔子糖糕递给商病酒:“好吃的!你要不要也尝一个?” 商病酒揣着手,盯着兔子糖糕。 良久,他张开嘴:“啊……” 萧宝镜:“……” 他的嘴能张辣么大! 他的牙齿辣么锋利! 她颤着手,小心翼翼把兔子糖糕送到他嘴里。 然后就看见他直接吞了! 他连嚼都不嚼,就直接吞了! 她盯着他的喉咙,暗自为他的嗓子眼心惊胆战。 见他又望向盒子里剩余的兔子糖糕,萧宝镜连忙抬袖护住它们。 给他吃,完全就是暴殄天物啊! 好在卖货郎也不恼,只揣着手,笑眯眯地看着她:“你吃。” 说完,就去隔壁整理他的货篓了。 他走后,窈窈才敢抱着扫帚从角落出来,眼馋地望着饭菜和糖糕:“公主殿下,我想吃……” 她一路修炼,已经重新长出了手脚,身上被烧焦的地方也脱落得差不多了,穿着一件崭新的鹅黄半臂襦裙,梳双髻,看起来乖乖巧巧,只是脑袋上还顶着一根油亮碧绿的树枝。 萧宝镜邀请她坐下来吃东西。 她双手捧脸看着窈窈。 既然卖货郎是降妖师,也发现了她是成精的戏偶,想必也早已知道窈窈是精怪。 她好奇:“你是被他捉到这里的吗?” 窈窈吃得双颊鼓鼓,使劲儿摇了摇头:“我是自愿侍奉主人的。但是我很害怕主人,所以不敢与他亲近。” 萧宝镜抓住了重点:“他很可怕?” 第39章 红嫁衣心甘情愿地趴在了铡妖刀上 窈窈努力回想了一番。 半晌,她认真道:“主人很能吃。” 萧宝镜想起卖货郎吞掉兔子糖糕的模样,暗道他确实挺能吃的。 难怪这么穷。 季徵言深夜才回来。 萧宝镜和窈窈正在灯烛下玩翻手绳的小把戏,问道:“太子那边怎么说?” “太子殿下已经派人乘坐云船,连夜前往邺京查找当年科举的档案。”季徵言解释,“云船能日行万里,不出意外的话,子时之前就能带着当年的考卷和小生的尸骨返回蓉城。纪淮生正在隔壁湘水郡外放做官,太子殿下也已派人请他过来。明日天亮,便可真相大白。” “那就好。”萧宝镜松了口气。 “只是……”季徵言蹙眉,“纪家乃是太子殿下和四公主的母族,纪淮生更是他们兄妹的亲舅舅。太子殿下,真的会为小生和霍小姐做主吗?” 萧宝镜迟疑:“我瞧太子殿下挺好一人,应当不会徇私枉法吧?” 她这么安慰季徵言,却也忍不住蜷了蜷手指。 原来太子殿下和四公主是同胞兄妹。 她记得在巨鹿郡守府的时候,裘月见曾说是四公主暗中下旨,要她杀了九公主。 四公主萧南嘉,原作游戏里唯一的大女主。 游戏之外,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物? 如果真的是她害死了九公主,萧潜知道吗? 他又是什么态度? 次日。 萧宝镜和商病酒一起去看萧潜审案。 使臣乘坐云船,连夜从邺京带回了二十年前的考卷。 南唐会试采用誊录制,即会试结束以后,由书吏用朱笔誊抄考生们的试卷,称之为“朱卷”,原来的试卷则称之为“墨卷”。 朱卷笔迹一致,自然瞧不出什么名堂。 萧潜翻开两份墨卷,果然发现两份考卷在誊录环节被对调了。 使臣又带来了季徵言的尸骨。 经仵作验尸,尸骨死于二十年前,被人按在河水里溺毙,也许是临死前拼命挣扎过,他的掌心紧紧攥着一枚鎏金嵌玉盘扣,即便过去了多年,也依旧不曾松开。 萧潜盯着那枚盘扣。 纪家富贵,他舅舅惯爱用这种订制的金玉盘扣,偌大的邺京里也只他一人使用。 再加上季徵言的供词,到此,纪淮生贿赂礼部官员科举舞弊、谋杀举子之罪,证据确凿无从辩驳。 至于霍莺莺被始乱终弃一案,霍家连夜来人,指认当年纪淮生确实在他们家歇脚过,又有侍奉霍莺的老妪出来作证,曾受纪淮生所托,在枇杷园照顾过霍莺莺一段时间。 萧潜喝问纪淮生:“你可认罪?” 纪淮生优哉游哉地坐在公堂下,完全没把这堂审讯当回事,只当是外甥拿他练手。 黄毛小儿罢了。 他捻着胡须,笑道:“事情过去多年,本官早已不记得。” 萧潜眉头紧锁:“那就是有了?” 纪淮生轻哂,撇了撇茶盏里的浮沫,慢悠悠道:“也许没有,也许有……” “证据确凿,容不得你耍口头把戏。”萧潜一拍惊堂木,剑眉星目凛然端肃,“纪淮生诱拐民女、始乱终弃在先,科场舞弊、谋杀举子在后,罪当问斩!孤今日替天行道,监斩纪淮生!” 纪淮生一愣,猛然大喝:“本官可是你的亲舅舅!” “孤受命于天,便当为百姓做主,孤没有你这种罔顾人伦草菅人命的舅舅!”萧潜那张脸正得发邪,再拍惊堂木,“来人,还不立刻把他拖出去斩了?!” 不等纪淮生争辩,东宫护卫竟当真把他拖了下去,当众斩首! 萧潜闭了闭眼,到底是红了眼圈。 铡刀之下,血流满地。 商病酒抬袖,遮住了跃跃欲试想往外张望的萧宝镜。 萧宝镜不满地仰头看他:“你干嘛?” “小孩子不能看砍头。” “你才是小孩子。” 萧宝镜嘀咕,撩起他的宽袖就要出去看。 商病酒捏住她的后脖颈把她提回来,直接将她的脸按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少年的衣襟是草木露水的清香,顷刻之间就萦绕在了萧宝镜的鼻息里。 她白嫩饱满的脸颊紧紧贴着他的胸膛,像是被压扁的鲜嫩花瓣,只呆呆眨了眨杏眼。 萧潜命人斩了纪淮生,又命降妖师把红嫁衣带上来。 蓉城和东宫的几名降妖师,已经联手把红嫁衣从枇杷园抓了出来。 失去枇杷园和霍莺莺怨念的滋养,那一袭红嫁衣已经无法幻化成人形,看起来脆弱而奄奄一息。 萧潜审判道:“你被复仇蒙蔽双眼,善恶不分,二十年来在枇杷园谋害无数人命,罪无可恕,理应问斩。然而你为霍莺莺出头,虽是精怪却孕育出了人的感情,姐妹情深也算感人,孤会在你死后,请和尚为你诵经祈福,佑你转生为人。下辈子,不可再作恶。” 降妖师取来铡妖刀。 红嫁衣半跪在铡妖刀前,衣领朝旁边倾斜,似乎是在观看纪淮生的尸体。 片刻过后,她心甘情愿地趴在了铡妖刀上。 萧宝镜依旧被商病酒紧紧按在胸膛上。 她背对着院子,知道那里正在发生什么。 纤盈的身体紧紧绷起。 随着铡妖刀落下,一双乌润杏眼瞬间盈满泪珠。 她闭了闭眼。 睫毛轻颤,泪珠终于抑制不住地滚落。 打湿了商病酒的衣襟。 无人注意的地方,一线金色的功德光芒悄然涌进萧宝镜的身体。 … 已近黄昏。 金乌西坠,芙蓉满城。 萧宝镜揣着《论语》,来到了鱼花巷。 还没进巷弄,季徵言紧张地叫住她:“你瞧瞧,我这般打扮合适否?” 萧宝镜道:“你哪儿来的新衣裳?” “上京赶考前,芸娘亲手给我做的。”季徵言爱惜地抚了抚干净整洁的衣襟,“原本打算高中进士以后,穿着回乡,风风光光地接芸娘去享福,谁知竟没了机会……这些年我没舍得穿,一直藏在鱼灯小冠里,就怕弄脏弄坏了。” 萧宝镜弯起杏眼,认真道:“你穿这身衣裳特别好看!” “那就好……”季徵言又紧张地整理了一番衣冠,才腼腆道,“咱们进去吧。” 鱼花巷里有许多做鱼灯的手艺人。 萧宝镜找了个老人家询问:“婆婆,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叫芸娘的姑娘?” 季徵言脸颊微红,温柔地补充道:“芸娘年方二八,白净秀婉,喜穿翠色罗裙。” 第40章 下次见面的时候要记得带花 “年方二八?”老婆婆想了片刻,“年方二八的芸娘没有,倒是有个三十多岁的芸娘。未婚夫二十年前上京赶考,可怜她苦苦盼望,盼了二十年也没把他盼回来,都说那书生死在了外面!这不,这些年总是哭,眼睛都快哭瞎了,原本靠着糊口饭吃的鱼灯也编不好了。幸好隔壁死了娘子的鳏夫这些年一直照顾她,那鳏夫的两个孩子也是忠厚人,肯孝敬她,上个月两个人刚成亲。喏,就住前面那户,门口还挂着红对联呢!” 萧宝镜吃惊地望向那户人家。 橘色霞光横陈天际,把鱼花巷照得温暖,几丛芙蓉花在墙根开得明艳。 贴着大红囍字的木窗半开半掩,系着围裙的中年妇人正在炒菜。 她皮肤白净却清癯消瘦,穿翠色罗裙,髻边簪一张象征才成婚的新妇身份的红花剪纸,眼眸略有些浑浊,眼尾生出的细纹直往鬓发延伸。 萧宝镜不敢去看季徵言的表情。 季徵言一步一步,朝那户人家走去。 原本挺拔的身形,渐渐变得佝偻。 即将行至木窗前,他又生生止住了步子,像是不愿打搅她的生活。 他的样貌逐渐发生变化,胡须变长了,眼尾也多出几条细纹。 他眼眸里含着泪光,轻声笑道:“芸娘,原来咱们有二十年没见了呀,咱们都老了……你嫁了人,有了依靠,真好,真好……” 霞光照在季徵言的脸上,是极欣慰的表情。 清风吹来。 他的身形逐渐变淡,直到最后像是不曾存在过。 芸娘依旧忙着炒菜。 似乎若有所感,她下意识抬起头。 窗台上,赫然多出了一只破旧的鲤鱼小灯。 是二十年前她送他上京赶考时,送他的那只。 他刚刚来过了…… 一朵鲜嫩的芙蓉花躺在小灯旁,花瓣在风中簌簌摇曳。 ——季郎,下次回乡见我的时候,我不需要你多么风光显赫,我不要八抬大轿凤冠霞帔,我也不要胭脂水粉绫罗绸缎,我只要你平平安安地回家。若能在路上为我摘一朵花,那就更好不过。 芸娘看着灯,看着花。 眼泪不可抑止地掉进锅里。 “纪郎……” 她呜咽,却又释然。 巷弄深深。 萧宝镜孤零零往回走,不期然迎面跑来一个小女孩儿。 她举着鱼灯,对坐在家门口读书的小男孩儿脆声嚷嚷:“你就知道读书,像一个笨笨的书呆子!别人都会送他们娘子胭脂水粉,可你连一朵花都不知道送给我,真讨厌!下次咱们玩过家家,我不要你扮我的相公了!我要清哥哥扮我的相公!” 小男孩儿木讷地合上书,去拉小女孩儿的手:“那下次见面,我给你带一朵花好不好?你不要让清哥哥扮你的相公嘛!” 下次见面的时候,要记得带花。 萧宝镜正看着两个幼稚的小朋友,旁边突然递过来一只鱼灯。 她接过,就见商病酒也举着一只鱼灯。 彩绘的鱼灯色彩斑斓,长近两尺,在黄昏里散发出一团暖黄光影,摇动木柄,鱼头和鱼尾巴还会轻轻摆动。 她道:“你买的?” 商病酒:“我做的。” 两人穿过鱼花巷,踏上一座石拱桥,桥边长着红芍药,刺斜里探出一树樱花。 萧宝镜举着鱼灯走在前面:“你知道吗?和喜欢的女孩子再次见面时,要记得带花。” 道袍簪花的少年,弯着狐狸眼看她娇娇俏俏的背影:“我知道呀。” 次日清晨。 芭蕉院里的那只老母鸡还睡在鸡窝里。 萧宝镜趁着衙役们不在,偷走了红嫁衣的碎布,揣在怀里出了县衙。 刚走到枇杷园,就瞧见商病酒揣着手站在门口。 他道:“小公主惯有偷东西的毛病。郡守府的白鞋,清音楼的鸡,县衙的红嫁衣……” 萧宝镜被他说得面红耳赤。 原来她背地里干的那些事,他都知道! 她含羞带臊地反驳:“谁偷东西啦?我这是拿,是拿!” “那你要把这几块破布拿哪儿去?” “这不是破布!” 萧宝镜快步踏进了枇杷园。 萧潜已经命人好好安葬了霍莺莺,那些吊死在绣楼里的“纪淮生”们,也被各自安葬。 原本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的绣楼,如今看来只是破败不堪的断壁残垣,园子里的枇杷树倒是依旧葳蕤茂盛。 萧宝镜在一棵枇杷树下找到霍莺莺的坟冢,用一块嫩黄锦布仔细包裹好红嫁衣的碎布,才小心翼翼葬在了霍莺莺的坟冢旁。 她又从挎包里取出几颗鸡蛋,供在了两座相依相挨的坟前。 她仰头对商病酒道:“红嫁衣说,霍小姐临终前身无分文,只能以园子里的枇杷充饥。这些鸡蛋,她肯定喜欢吃。” 是芭蕉院里面那只老母鸡下的蛋。 她和窈窈昨晚放在锅里煮熟了,又拿苏木染成大红色。 红鸡蛋代表喜庆。 她为霍莺莺和红嫁衣庆贺她们大仇得报,来路光明。 园子里清风拂过,枇杷叶簌簌作响。 往出走的时候,商病酒伸手从高处的枝桠上摘了一颗熟透的枇杷。 锋利的指甲慢条斯理地剥开枇杷皮。 果肉金黄绵密。 萧宝镜吞咽口水:“你吃的明白吗?要不……” 不等她说完,商病酒张嘴吞掉了那颗枇杷。 萧宝镜:他吃什么都不带嚼的! 暴殄天物! 她正惋惜,却见商病酒横空递过来一根新折的枇杷树枝。 枝头结满了熟透的枇杷,橙黄橙黄的,挤挤挨挨簇拥在绿叶里,像是一堆小灯笼。 “给……给我的呀?” 萧宝镜惊喜地抱住树枝,抿住上扬的嘴角。 虽然卖货郎早就识破了她伪装戏偶的谎言,又经常故意捉弄她,但平心而论,他对她还挺好的。 在这座奇怪的园子里,他救了她两次呢! 她抱紧枇杷树枝,突然仰起头,声音又甜又脆:“卖货郎,谢谢你!” 商病酒揣着手,垂眸看她。 几线金色的阳光穿过枝桠,将少女娇艳白皙的小脸分割成明暗的光影,她脸颊上的绒毛细微可见,乌润润的杏眼里漾开他簪花的容貌,她笑得很甜,宛如融化的蜜糖。 风吹来她怀里枇杷果的酸甜芬香。 少年磨了磨尖牙。 她看起来…… 比枇杷要更好吃。 第41章 前朝邪神 回到县衙,窈窈端着盘子,欢欢喜喜地迎上来:“主人、公主殿下,你们回来了呀!我给你们留了半碟樱桃!” “有樱桃吃!” 萧宝镜惊喜地拣起一颗樱桃含进嘴里。 咬破樱桃,甜甜的果汁瞬间在唇齿间爆出。 她称赞:“好甜呀!你在哪儿摘的?” 窈窈拉起萧宝镜的手:“我带你去!” 从县衙角门出去,就是一处热闹的市集。 窈窈指着角落:“是那个婆婆给我的。” 角落里的小马扎上,坐着一个卖樱桃的老婆婆。 窈窈道:“我没有铜板,又想吃东西,就蹲在旁边看那些小孩儿吃。婆婆招招手把我叫过去,给我抓了好大一把樱桃!我吃了一半,特意给公主殿下留了一半,主人只是顺带的!” 萧宝镜注意到,老婆婆对面的两个壮年男子也在叫卖樱桃。 他们的樱桃又小又青毫无卖相,可他们却一脸得意:“这年头谁还吃甜樱桃呀,大家都爱吃酸樱桃!非得又小又酸又硌牙的那种才好!” “没错,现在的小姑娘都爱吃酸樱桃!” 他们一边说,一边朝街头翘首盼望,仿佛很快就能赚到大钱。 萧宝镜:她怎么不知道现在的小姑娘都爱吃酸樱桃? 这年头,有病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旁边传来几个卖菜阿婶的议论,萧宝镜渐渐拼凑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这两个壮年男子是老婆婆的亲生儿子。 刘老爷子死的早,刘婆婆没改嫁,一个人把两个儿子拉扯大,又靠着卖樱桃给他们娶了媳妇。 可两个小子刚娶完媳妇就闹分家,他俩把最好的两亩樱桃田给分走了,只给刘婆婆留了几棵没长大的小樱桃树,还把她撵去了茅草屋住。 刘婆婆每日上街叫卖酸樱桃,却根本卖不出去,直到前日市井里来了一位小姑娘。 她问刘婆婆:“婆婆,你的樱桃甜不甜?” 刘婆婆不好意思:“姑娘,我这樱桃不甜,是酸的。” 对面两个男人兴奋道:“小姑娘,你来我们家买,我们家的樱桃是甜的!” 小姑娘嫣然一笑:“可我要买的是酸樱桃。婆婆,这是二两纹银,用来买你的两筐樱桃。” 昨日,这个出手阔绰的小姑娘又来了。 她问道:“婆婆,你的樱桃甜不甜?” 刘婆婆:“姑娘,我这樱桃是酸的。” “那就好。”小姑娘取出二两纹银,再次买走了那两筐樱桃,“婆婆,接下来的一个月,我每天都会来买你的樱桃。” 对面的两个男人对视一眼。 一个月三十天,每天二两纹银,等于六十两纹银! 小姑娘走后,他们理直气壮地要求重新分配家产。 他们用两亩樱桃田,换走了刘婆婆的那几棵小樱桃树。 今日他们上街,正是为了等那个有钱人家的小姑娘。 恰在这时,一位穿着浅粉襦裙的少女款款走来。 少女十二三岁的年纪,肌腻白雪唇红眉翠,发髻边簪着几朵樱花,行走之间香风盈盈。 她站在刘婆婆的摊位前:“婆婆,你的樱桃甜不甜?” 那两个男人争先恐后地叫嚷:“小姑娘,我们的樱桃不甜,我们的是酸的!又小又酸又硌牙,保管你爱吃!你快来买呀!” 粉衣少女讥笑:“你们真奇怪,世上怎么会有人喜欢吃酸樱桃?婆婆,你的樱桃甜不甜?” 刘婆婆呆愣片刻,赶紧点头:“甜!我的樱桃又大又甜!” 粉衣少女便又给了她二两纹银,挑走了两筐樱桃。 两个男人偷鸡不成蚀把米,顿时气急败坏地踢翻了面前的樱桃。 “事情就是这样!”用晚膳的时候,萧宝镜把这件事绘声绘色地说给商病酒听,“那个小妹妹可聪明了,轻而易举就帮刘婆婆抢回了家产!” 商病酒给她夹了个四喜丸子:“人心本恶,福祸相依。” 萧宝镜捧着碗:“什么意思?” 次日清晨。 今天本该动身前往邺京,可是蓉城突然出了一桩凶杀案。 说是打更的更夫在凌晨经过一处破庙,发现刘婆婆七窍流血死在了里面,一个粉衣小姑娘跪在支离破碎的神像前拼命流泪磕头,坍塌的供桌前还供奉着一碟新鲜樱桃和一壶樱桃酿酒。 他疑心是妖物作祟,打着平安锣冲了进去。 小姑娘惊吓不轻,当即变成了一棵小樱桃树。 原来她是樱桃树精。 现下樱桃树精已经被拘在县衙牢房,县令请来降妖师,打算在黄昏时将她铡首。 窈窈在外面打听了消息,飞奔回来:“是婆婆!死的人是婆婆!” 萧宝镜一边摸着她的脑袋安抚她,一边问道:“莫非樱桃树精,就是咱们昨天看见的小姑娘?” “就是她!”窈窈难过,“但是她怎么会杀害婆婆呢?” 师爷来送早饭:“你们有所不知,这个世界天道崩坏妖鬼横行,既是妖物,岂有不伤人之理?我家县太爷嫉恶如仇,在任期间已经处死过四个妖怪,这次树精害人,我家县太爷也肯定不会放过她!” “你胡说!”窈窈反驳,“我也是妖怪,可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人!” 师爷敬畏地望了眼盘膝坐在里面的商病酒。 他可是听说了的,就是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从枇杷园救出了太子殿下。 他笑道:“姑娘乃是大降妖师身边的妖物,又岂能和寻常野妖相提并论?” 窈窈翻了个白眼,冲他重重“哼”了一声。 师爷走后,萧潜来了。 他正色道:“刘婆婆被杀一案,虽是县令亲审,但孤认为疑点重重,并非简单的邪祟伤人。孤想请商术士随孤前往城郊破庙,重查此案。不知商术士可有空闲?” 这个世界,尊称降妖师为“术士”。 商病酒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好呀。” 萧宝镜和窈窈也跟去了。 踏进破庙前,萧宝镜望了眼掉落在庙门外的匾额。 匾额被人砸坏了,隐约可以拼凑出“极乐”二字。 又是极乐庙吗? 加上巨鹿郡和枇杷园里的那两座,萧宝镜已经见过三座极乐庙了。 第42章 卖货郎最珍贵的宝贝 踏进门槛,庙宇破旧不堪,高台上的神像也被人破坏的面目全非,仅能看出是个身穿道袍的青年。 地上被衙役画出了刘婆婆尸体的形状。 窈窈一看见就扑上去掉眼泪,仿佛看见了刘婆婆死不瞑目躺在这里的凄惨样子。 坍塌的供桌前,供奉着一碟新鲜樱桃和一壶樱桃酒酿。 萧潜眉头紧锁:“听闻这些东西是那樱桃树精供奉的。只是孤听闻,邪神早在前朝时就已遁入妖鬼长城以北的虚无之地。不知她为何还要向他祈求?所求之物,又是什么?” 商病酒揣着手蹲在供桌边。 他垂眼看那两样东西。 半晌,他忽然从盘子里拣起一棵樱桃。 萧宝镜还没来得及阻止,就看见他吞掉了樱桃。 萧潜还在井井有条地分析:“此案最大的疑点是,经仵作验尸,刘婆婆死于老鼠药,胃里还有残剩的素馅儿面食,可见是吃了掺有老鼠药的包子或者饺子才会毙命。可是精怪害人,怎会选择投毒?倒更像是人的手笔。” 萧宝镜蹲在商病酒身边,小声道:“凶案里的东西你也要吃,万一这些是证物怎么办?” 商病酒拣起一棵樱桃递给她:“甜的。” “我才不吃呢!这些都是樱桃树精献给神明的供品,你吃个什么劲儿?而且人家太子费心分析案情,你不帮忙就算了,还搁这儿添乱。” “小公主倒是没添乱,那你帮上忙没有?” 萧宝镜心虚地捏紧手帕:“暂……暂时还没有……” “所以,孤决定着手调查刘婆婆的亲近之人。”萧潜下了结论,“先从她的两个儿子查起。商术士、萧姑娘,你们可有意见?” 商病酒正把那碟樱桃和那壶樱桃酒往萧宝镜挎包里面塞。 “装不下……” 萧宝镜强烈反对,使劲儿推他。 冷不丁听见萧潜问话,她连忙抬头冲他露出一个客气的笑容:“没意见,当然没意见!” 萧潜率先踏出破庙。 萧宝镜眼睁睁看着商病酒把那两件东西塞进挎包,本以为她的包包会被撑鼓撑坏,谁知并没有! 她快步跟着商病酒走出破庙:“我在仙侠小说里面看见过,说这叫什么,如意袋?据说内有乾坤,能装无穷无尽的东西!卖货郎,你送我的包包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如意袋?!” “你猜。” “我猜就是!” 往城南去的路上,萧宝镜摘了不少野花野果,一股脑全塞进了包里。 果然,即使装了那么多东西,也依旧撑不坏。 多好的东西呀! 要是她上学的时候有这玩意儿,她还用背那么重的书包吗?! 她手舞足蹈:“卖货郎!原来你有那么多宝贝!你走街串巷叫卖的东西,不会都是降妖师的宝贝吧?” 商病酒走在前面,垂眸看她落在自己斜后方的影子。 清风吹拂她嫩黄色的百迭裙,松松散散的麻花辫一甩一甩,满头灿烂的芙蓉花簌簌摇曳,暖绒绒的。 少女叽叽喳喳,像一只活泼娇俏的小麻雀:“卖货郎,你最珍贵的宝贝是什么呀?能不能拿出来给我开开眼?” “你见过的。” “啊?我见过?没有吧,我瞧你那货篓里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什么拨浪鼓、小手帕、绣花鞋、鲁班锁、磨喝乐,哪有什么宝贝?” 萧宝镜正喋喋不休,冷不防商病酒突然止住步子转过身来。 她一个急刹,险些撞进他的怀里。 她抬起头。 道袍簪花的少年清姿媚骨唇红齿白:“你见过的。” 微挑的狐狸眼,垂落纤长睫羽,圆瞳中酿着蜜酒色的醇甜,看什么都深情。 春夏之交,桃李将谢,城南的翠色纸鸢乘着风飞上了天。 萧宝镜的心也像是飞上了天。 她渐渐红了脸。 她抿住上扬的唇角,想起从前看过的言情剧,忍不住低头笑出声来。 这剧情多庸俗啊。 她都看过无数回啦! 可是发生在自己身上,被那样冶艳清峻的少年含情脉脉地凝视,她还是忍不住面红耳赤心跳加速。 她踢了踢面前的小石子,羞涩道:“难道是……难道是……” “我”字还没说出口,商病酒颔首:“不错,就是那盏红灯笼。” 萧宝镜:“红……红灯笼?” 商病酒:“是我阿兄留给我的红灯笼。” 窈窈举着半路摘的一束野花,气喘吁吁地追上来:“那盏红灯笼可厉害了!挂在门口,所有妖鬼精怪都不敢闯进屋子,除非屋子里有媒介接引他们进来!公主殿下记不记得,以前咱们住在巨鹿山里,每逢夜里小院门口都会点一盏红灯笼?就是防凶兽用的呢!” 萧宝镜想起来了。 她拍手:“难怪我从清音楼回去,提着灯笼的那夜没出事,没提灯笼的那夜就闯进了花妖的宅邸……” 窈窈:“对了,公主殿下,你刚刚以为主人的宝贝是什么呀?” 萧宝镜:这个问题倒也不必重提。 窈窈求知若渴:“公主殿下,你到底以为是什么呀?” 萧宝镜白皙的脸颊上盛开出两朵小红云,鼓着腮帮子,把手帕往指尖缠绕。 萧潜在前方转身,提醒道:“咱们还要赶在日落之前找到真凶。” “对哦,要找到杀害婆婆的凶手!” 窈窈举着野花冲到前面去了。 萧宝镜对萧潜的解围十分感激,低着头抿了抿鬓角的毛绒碎发,迈着小碎步,假装无事地从商病酒和萧潜身边飞快经过。 萧潜目送她快步走远,目光像是兄长看待怀春的幼妹,却又带着几分难言的隐晦复杂。 他负着手,渐渐落后几步,与商病酒并肩而行:“听闻商术士是从巨鹿郡赴京赶考的。” “是。” “孤的小妹便是死在了巨鹿郡。从前说是山贼所为,后来被人揭发,说是巨鹿郡守的女儿裘月见买通山贼所为。裘家人死在了一场大火里,裘小将军裘星赫带领十三名亲信杀进贼窝,与五百多名山贼同归于尽。” 萧潜顿了顿,压低声音:“裘家人干的是丧尽天良之事,他们究竟是被谁人所害,孤无意过问。孤只在意,为何萧姑娘与孤的小妹同名同姓,容貌一致。” 道袍簪花的少年并不言语,只揣着手微笑。 萧潜负在身后的手渐渐捏紧,眼眶隐隐泛红:“孤听闻降妖师亦分正邪,其中一些人擅长邪术,能将人的皮囊裹在精怪的身上,称之为画皮妖。敢问商术士,萧姑娘这身皮囊……是否属于孤的小妹?” 第43章 卖货郎可以去干警犬的活儿啦 面对萧潜的追问,商病酒道:“我在山里捡的。” “在山里捡的?” 萧潜的声音悲痛发抖,眼底哀伤更浓。 幼妹死得凄惨可怜,听说是被那些恶人剥去皮囊肢解而亡。 裘仁在给朝廷的奏章里面称,已经将幼妹下葬,原来,他们根本就没有好好埋葬她吗? 幼妹可怜…… 萧潜闭了闭眼,哀伤难忍:“本欲和商术士、萧姑娘一道前往邺京,但是恐怕不能同行了。回到县衙以后,还请商术士画一张巨鹿山脉舆图,告知孤幼妹尸骨的具体下落。孤,要带幼妹回家。” 商病酒看着他。 过了片刻,他收回视线,含笑指向远处的樱桃田:“到了。” 萧潜深深吸了口气,暂时逼迫自己忘掉那份悲伤。 他回忆起县衙里的卷宗:“樱桃田旁边的两户农家分别住着刘婆婆的两个儿子,隔着一条小溪和木板桥,是一座茅草屋,为刘婆婆栖身的住所。” “这茅草屋……”窈窈嫌弃地皱了皱鼻子,“也太破了吧?!她明明有两个儿子,为什么还要住这种破屋子呀?” 众人踏进茅草屋,屋子里十分昏暗,家具仅有一张旧床和一把旧椅子。 萧潜摸了摸椅子:“椅背还残留着一点红漆,这张床和椅子应当是她当年陪嫁之物,分家之后,被搬进了这座茅草屋。” “锅里还有一点汤!”萧宝镜发现了窗边灶台上的一口沉黑铁锅,凑近闻了闻,“婆婆出事之前,好像在炖鸡汤,可她胃里只有素馅儿的面食,没有鸡肉。也就是说,她没碰这锅鸡汤,而是吃了别人给的包子或者饺子,才中毒毙命的。” 她揉了揉鼻子,不确信地拉过商病酒:“我闻着应当是鸡汤,卖货郎,你闻闻是不是?” 窈窈骄傲:“主人鼻子最灵了,一闻就能闻出来!” 被屋子里的三人期待地盯着,商病酒:“……” 他的嗅觉是用来做这种事的吗? 尖牙抵着薄唇似笑非笑,他懒懒道:“是鸡汤,一整只老母鸡炖的浓汤,昨天黄昏炖的。” “哇,你连鸡汤浓度和什么时候炖的都能闻出来?” 萧宝镜一脸钦佩。 要是卖货郎生活在她那个世界,都可以去干警犬的活儿啦! 商病酒目光不善地盯着她,怀疑她没想什么好事。 灶台旁边还摆着碗筷。 萧潜目光如炬,拿起其中一只汤碗:“汤碗老旧,碗底印着囍字,应当也是刘婆婆的陪嫁之物。孤的太子妃曾说,民间女子出嫁,陪嫁汤碗大都成双成对,然而这里只有一只汤碗。还有一只呢?” 萧宝镜杏眼一亮:“如果不是打碎了的话,那么还有一只,很可能被刘婆婆拿来盛鸡汤,送去给了什么人!刘婆婆很可能是在送鸡汤的时候,在那个人家里吃到了下毒的面食!” 窈窈脆声道:“所以,吃掉这锅鸡汤的人,就是杀害婆婆的凶手!” 一个年迈的婆婆,住在这荒僻的城郊,又会给谁炖鸡汤呢? 答案不言而喻。 窈窈从刘婆婆的长子家里,翻到了印着囍字的老旧汤碗。 萧潜即刻命人请来县令,重新审理此案。 萧宝镜在旁边听,才知道事情的具体经过。 原来是那两对儿子儿媳,眼馋刘婆婆赚了银钱又赚了樱桃田,凑一块儿合计,决定干脆直接杀了她,抢回所有的银钱和樱桃田。 他们派媳妇故意示好,说是包了香喷喷的包子,请刘婆婆去他们家吃晚饭。 刘婆婆已经很多年没在儿子家里吃过饭,一时高兴,就在市集上买了一只老母鸡,想着炖汤给孩子们补补身体,高高兴兴地带着鸡汤去了儿子家。 岂料儿子递过来的那只包子,竟然掺了分量十足的老鼠药。 他们在樱桃田挖了坑,原本打算神不知鬼不觉把刘婆婆埋在里面,慢慢将事情糊弄过去,谁知半夜竟然有人刨开了土坑,愣是把刘婆婆的尸体偷走了! 而偷走刘婆婆尸体的,正是樱桃树精。 粉衣少女抹着眼泪站在田埂边:“婆婆……婆婆嫁到这里的时候,我还不会化形。她每天给我浇水施肥,替我捉虫子,那时候她还很年轻,和她的相公很恩爱。后来,后来她的相公病死了,她的日子渐渐过得好艰难呀,一天就只能吃一顿饭。也曾有人看她年轻,想替她说媒再嫁,可她不肯,她怕后爹亏待了她的两个儿子。 “我……我看着她一天天老去,她的儿子儿媳闹着要和她分家。她刚嫁过来的时候,她的嫁妆是一把椅子和一张床,涂着新漆,红艳艳的可好看了!但是后来椅子和床上的红漆都没有了,看起来灰扑扑的,连同她成亲时那些印着红囍字的旧碗盘,被她的儿子儿媳当成垃圾丢在门口,又被她宝贝的一一捡回茅草屋。” 她诉说着刘婆婆的往事,在场之人大都面露不忍。 刘婆婆的儿子儿媳跪在地上,不知是羞愧还是害怕,纷纷低头痛哭。 萧潜面色沉寒端肃:“张平安、张富贵,你们不敬母亲,毒杀至亲,枉为人子!孤判你们二人明日午时斩首示众!马佩儿、郑春花,你们为人妻室却不知规劝夫婿,助纣为虐不仁不孝,孤判你们每人杖责三十,以儆效尤!” 他环顾四周围观百姓,又道:“自古以来,百善孝为先,动物尚有羊羔跪乳、乌鸦反哺,更何况人?眼中无父母,何以有仁义?孤将拟写奏章禀明天子,凡父母尽为人父母之义务,而子女弃养父母者,视情节严重,或杖责,或服徭役。邻里乡亲,当互相监督!” 萧宝镜崇拜地看着他。 太子一身正气,看着不像是会和同胞妹妹联手谋害九公主的人。 所以四公主暗中害死九公主,他应当不知道吧? 已近黄昏,残阳如血。 萧宝镜站在田埂上,看着粉衣小姑娘把刘婆婆埋葬在樱桃田里。 小姑娘趴在坟头哭:“都是我不好,要是我没有自作聪明给你送钱,你就不会死掉了……” 窈窈在旁边安慰她:“不是你的错,都是坏人的错!喏,我分你一个红鸡蛋,你别哭啦!” 小姑娘擦着泪嘟囔:“你真笨,红鸡蛋是有喜事的时候才吃的……” 长风过境,溪水潺潺。 萧宝镜朦朦胧胧地看见,刘婆婆似乎变成了年轻的新嫁娘,鬓角簪一朵红绒花,脸颊饱满红润,正挽着一篮樱桃踩过木板桥,欢欢喜喜地回娘家。 她是别人的阿娘,可她也有自己的阿娘。 她要去找她自己的阿娘了。 萧宝镜忍不住想,谁说没有喜事? … 因为明日萧宝镜和商病酒要动身去邺京,萧潜则要南下前往巨鹿郡,所以夜里几人凑一块儿,在院子里吃了散伙饭。 除了县令命人送来的酒菜,商病酒还从萧宝镜的包里掏出了樱桃和酒,也摆在了八仙桌上。 “人家供奉给神明的东西你也吃,”萧宝镜老神在在地提醒,“供品都是有讲究有忌讳的,你也不怕折寿!” 第44章 你摸我 商病酒揣着手坐在桌边,狐狸眼笑得弯弯:“小公主懂得好多呀。” 萧宝镜: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总觉得这人在阴阳怪气她,但是她没有证据! 她只得鼓着腮帮子,给几人分发碗筷。 天上月圆。 窈窈给几人斟满樱桃酒,一枚橙黄月亮倒映在酒盏里,圆润润明晃晃的。 商病酒盯着那枚月亮,似乎很不满,张口就喝掉了那盏酒。 萧宝镜招呼萧潜:“太子殿下你千万别跟我们客气,你吃,多吃一点!” 萧潜温和地“嗯”了声,也饮了一盏樱桃酒。 旁边的芭蕉丛里突然响起窸窣声,很快探出一只白嫩嫩的小手。 小手提着一篮新摘的饱满樱桃,做贼似的,别扭地放在商病酒的竹椅旁边。 篮子的提手上还贴着一张纸条,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大字: ——谢谢。 那小手正要缩回去,被窈窈眼尖地一把抓住:“刘樱桃,你来啦!” “刘樱桃”是樱桃树精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字。 她要和刘婆婆一个姓。 被窈窈拽出来,刘樱桃不自在地撇过脸:“路过而已!” 萧宝镜笑眯眯塞给她一副碗筷:“来都来了,和我们一块儿吃杯酒吧!” 月亮越升越高,小院子里仍旧热闹。 窈窈抱着老母鸡,和刘樱桃一起坐在台阶上,比赛谁的脑袋上能更快长出叶子。 萧潜喝醉了,又变成了在枇杷园里的那副做派,啰啰嗦嗦的:“师弟呀,你可要好好对待弟妹!咱们道门师兄弟娶个媳妇不容易,她要什么你就给她什么,千万别惹她生气!早些为咱们门派开枝散叶才是正理!” 商病酒揣着手,有仇似的地盯着酒盏里的薄月,没搭理他。 萧潜又转向萧宝镜:“弟妹,你……你是我的小妹妹呀!” 他一哽,忽然抹着眼睛大哭起来:“是我不好,是我这当大哥的没照顾好你,在宫里的时候忙于读书,疏忽了你,叫你被别的弟弟妹妹欺负了许多年。如今,亲自送你出嫁,没成想,却是把你送进了贼窝,叫你死的那般凄凉!大哥去接你回家,大哥明天就去接你回家……” 平日里端肃内敛的皇太子,在饭桌上哭得像个孩子。 他把“家”看得很重。 哪怕巨鹿山脉危险重重,他也要把小妹妹的尸骨带回家。 萧宝镜喝得微醺,捧着脸看他。 太子萧潜…… 好像是个挺不错的兄长。 …… 盘铃声回荡在山水间。 道袍簪花的少年,挑着货篓又踏上了前往邺京的路。 担子一头挂着箱笼,萧宝镜刚睡醒,睡眼惺忪地掀开盖子,朝四周张望:“咱们走到哪儿了?还有多久到邺京呀?” “快到湘水郡了。” “哦!”萧宝镜若有所悟,“就是纪淮生外放做官的地方对吧?我听蓉城的师爷说,纪家人的祖籍就在湘水郡,纪丞相以寒门贵子的身份,在这里迎娶了雾眠大长公主,治好了这里的水患,从此平步青云,带着纪家一步步进入邺京,成为当朝首屈一指的名门望族!” 商病酒望了眼渐暗的天色,取出核雕,把芭蕉小院安置在山间水畔。 萧宝镜跳出箱笼,下意识搓了搓双臂:“都五月了,怎么还这么冷?” 搓完,她又忽然愣住。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冷暖了? 和以前那种像是蒙着一层纱的知觉不一样,现在她能清晰地感知到空气里的冷热温度! 她蹦跶出门:“卖货郎,我能感受到冷暖啦!” 商病酒正拿着竹竿把红灯笼挂上屋檐。 他弯起狐狸眼,朝她伸出手:“那你摸摸我的手是冷还是暖。” 萧宝镜握住他的手。 少年的手修长有力,握起来是温凉的。 她脆声道:“你的手没有我的热。你摸我,我身上热乎乎的!我以前绝对没有这么热!” 商病酒反握住她的手。 少女的手很柔软,像是某种鲜嫩的花瓣。 扣在掌心,是很温暖的。 他垂眼看她,关心道:“手是很热。别的地方也是热的吗?” “那肯定啦!” “我不信。” 萧宝镜侧过脸蛋:“不信你摸摸我的脸!” “好呀。” 商病酒伸手抚摸她的脸颊。 少女的脸颊饱满细嫩,恰似剥壳荔枝,白生生的洇着一点嫣红。 萧宝镜掀起睫毛,无意间对上他带笑的眼。 四目相对。 像是盛夏蝉鸣时汗流浃背,突然有人递过来一瓶水,萧宝镜大口喝进嘴里,才猝不及防地发现是冰镇过的橘子汽水,酸甜气泡在唇齿间一刹那炸开,那滋味瞬间冲上她的天灵盖,叫她连呼吸都随之一窒。 窒息。 却又暗生欢愉。 少女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出两朵小红云,比天边的晚霞还要绯红灼人。 商病酒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掌心炸开的滚烫。 萧宝镜突然后退两步,提裙转身,飞快冲进了屋子。 她躲进箱笼,明明没有心脏,却生出一种心跳加速的错觉。 仿佛从里到外的秘密都暴露在了阳光下,被卖货郎慢悠悠地看了个遍。 明明自己没有见不得人的地方,却仍然令她心慌意乱,仿佛两兵交接,对方还什么都没做,她就已经开始兵荒马乱。 她捂住发烫的脸。 这种感觉好奇怪呀! 萧宝镜今夜不敢面对卖货郎。 她把箱笼拖到隔壁睡觉,明明在里面铺了被褥和枕头,可是半夜还是被冻醒了。 真是古怪,入夏的天气,夜里竟然这么冷! 她打了个喷嚏,爬出箱笼打算再找一床被子。 却猛然瞧见,窗外站了个人。 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子,生得冰肌玉骨清冷出尘,高髻切云,眉心贴珍珠花钿,华贵雍容的冰蓝色缂丝宫裙在夜风里翻飞招摇。 她周身氤氲着白雾,身后的溪水寸寸结冰,就连四周草木都凝结出了霜花。 大约进不来屋子,她只是静静看着萧宝镜。 萧宝镜:“……” 这又是什么精怪! 好在女子只是在窗外徘徊了片刻,就轻盈盈飘走了。 萧宝镜怵得慌,干脆又把箱笼拖回卖货郎的房间睡觉。 萧宝镜睡到第二天黄昏才醒,刚醒就狠狠打了个喷嚏。 她感冒了。 戏偶也会感冒吗? 第43章 你坐到我干娘身上了 卖货郎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堆羽毛,正把它们缝合在一起。 萧宝镜裹着小被子,虚弱地趴在箱笼边缘:“卖货郎,我生病了,今天恐怕不能赶路了。” “等你病好了再赶路。”少年把新做好的衣裳递给她,“试试。” 是一袭轻软雪白的羽衣裙。 光影从绮窗外照进来的时候,白色羽毛流转出缎面般潋滟绚丽的色彩,萧宝镜穿在身上,仿佛仙鹤优雅地收拢羽翼,飘逸而又灵动。 “真好看!”她惊奇地转了个圈,“而且又轻薄又暖和,比我的被褥还要暖!卖货郎,你哪儿来的羽毛?该不会是你偷偷拔了人家仙鹤的毛吧?” 商病酒揣着手,站在光里笑。 山里一对仙鹤夫妻,被凶兽抢了几颗蛋,就拿沾水不湿、遇火不燃的鹤羽供奉他,请求他为他们拿回那几颗蛋。 他道:“我给小公主梳妆。” 萧宝镜摸了摸自己蓬乱的头发,又瞅了眼少年。 他今日打扮得和平常不一样。 穿了身崭新的月牙白道袍,肩头和袖口装饰着仙鹤羽毛,罕见的没戴飘巾,用一支长长的鹤羽半挽黑发,唇红齿白媚骨清姿,像是志怪故事里的白鹤少年。 他真好看。 萧宝镜想着,不好意思地坐到妆奁前。 商病酒把她的头发全部盘起,只留出两侧微卷的刘海儿,又为她簪上十几支白羽毛发钗,戴上用亮晶晶的白玉雕琢成月牙形状的眉心坠,腕上各戴一只缠红线银条手镯,搭配那袭毛茸茸的羽衣裙,她看起来宛如一只甜美娇俏的仙鹤。 萧宝镜捧着铜镜,一脸惊艳。 卖货郎梳妆打扮的手艺可真好呀! 他要是穿越去她的世界,都可以进古装剧组当妆造师了! 她回眸:“卖货郎,咱们打扮得这样好看,是要去赴宴吗?” 商病酒伸手覆在她的额头上,顿了顿,道:“烫。” 萧宝镜自己摸了摸,额头果然滚烫。 她揉了揉鼻尖,声音也染上一丝喑哑:“卖货郎,我好像发烧了。昨天夜里我看见窗外站着一个人,她浑身都在冒冷气,她看着我,房间里的温度很低,她身后的溪水都结冰了……对了,你说精怪生病,要不要去看看大夫,抓几副药吃呀?” 商病酒:“你要拜干娘。” 萧宝镜:“啊?” 商病酒:“你昨夜撞鬼,既是生病,也是中邪。” 萧宝镜震惊:“啊?!我一个精怪,我还会撞鬼中邪?!” “你还没有修炼成人,体魄本就比寻常精怪要虚弱很多,寻常小病就能要了你的命。你本命为木,我会带你去山里认老树为干亲,请她庇佑,为你驱邪。附近山里有一棵千年老柳树,小公主拜她为干娘之后,就不会再生病了。” 萧宝镜还是头一回听说,拜柳树为干娘能驱邪。 这都什么呀! 她打了个喷嚏,本能地抗拒:“不拜会怎样?” “死。” “我突然觉得,多一位干娘也挺不错的。” 萧宝镜跟着商病酒动身前往山里,找到那棵老柳树的时候已经是子夜时分。 荒山野岭,乌云蔽月,寂静无声。 商病酒指着不远处的一棵树:“那就是老柳树。你带着香烛和供品过去,冲她磕三个头,她就是你的干娘了。认完干娘,你问她要一根柳树枝,今夜睡觉的时候放在枕头底下,便可为你驱邪祈福。” 老柳树在夜风里摇曳枝条,像是黑色的鬼魅。 萧宝镜有些害怕。 然而卖货郎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他又是厉害的降妖师,比她更了解这个世界的运行逻辑,她只能硬着头皮照做。 她捧着香烛和供品靠近柳树,壮着胆子跪倒在地。 她点燃香烛、呈上供品,哭唧唧道:“干娘,女儿萧宝镜命苦呀!” 老柳树巍然不动。 萧宝镜怀疑商病酒是不是故意整她。 哪有对着柳树叫娘的? 她报了自己的生辰八字,继续抹泪:“女儿半路中邪,命不久矣!还请干娘念在咱们亲戚一场的份上,保佑女儿平安无恙长命百岁!往后女儿会好好孝敬干娘,四时供品都不会短缺干娘的!” 老柳树依旧巍然不动。 远处,窈窈好奇:“主人,为什么老柳树不理公主殿下呀?” 商病酒看了眼躺在萧宝镜和老柳树间的一块棺材板,似笑非笑地提醒:“小公主,你拜错干娘了。” 萧宝镜震惊地回过头:“我拜的不是老柳树?!那我拜的是谁?!” 商病酒语调上扬:“你拜的是这块棺材板,所以你的干娘从柳树变成了这块板。见棺发财,这块棺材板虽然破旧了些,但因为年代久远,四十年来吸天地之精华、集日月之灵气,所以也算颇有灵性。你把她放在身边,也是能驱邪的。” 萧宝镜:“……?!” 她要放一块棺材板在身边?! “商病酒,你真的不是在故意整我吗?!” “没有哦。” 按照商病酒的要求,萧宝镜哆哆嗦嗦的把棺材板抱回了芭蕉小院。 虽然已经是夜半时分,但商病酒显然没什么睡意,甚至颇有兴致地指点萧宝镜,要她给棺材板设宴接风。 萧宝镜举起酒盏,酝酿了好半晌,才对着棺材板喊:“娘……” 窈窈端着酒壶站在旁边,有点想笑。 但是看见萧宝镜快哭了,她又不好意思笑出来。 萧宝镜硬着头皮:“娘,您老吃好喝好,可千万别跟我客气!有什么短缺,只管托梦告诉我,我给您老烧过去哈!” 她也不知道棺材板到底愿不愿意当她的干娘。 反正这场小宴怎么看怎么荒诞诡异,她只当棺材板同意关照她,绷着小脸把棺材板放在箱笼旁边,满脸一言难尽地为它盖上被子。 是夜。 萧宝镜又被冻醒了。 她趴到箱笼边缘,迷迷糊糊地朝四周张望。 昨夜那个眉心贴珍珠花钿的少女又来了。 这次不是站在窗外,而是坐在了棺材板上。 屋子里在下雪。 而她眼含哀怨,静静看着萧宝镜。 她忽而轻启红唇,似乎是想要说什么,却一个字也没说。 萧宝镜沉默片刻,道:“那个,你坐到我干娘身上了。” 第44章 卖货郎死了变成鬼一定是小气鬼 眉心贴珍珠花钿的女子,就这么在芭蕉小院里住了下来。 她时而坐在台阶上哭泣,时而在房间里游荡,时而出现在鸡窝,所到之处细雪绵绵,吓得那只老母鸡都不敢回窝了,把蛋全都生到了卖货郎的被褥里。 萧宝镜坐在炭炉边烤火,悄悄望了眼院子里出神的女子,压低声音道:“你不是说红灯笼可以祛除灾厄、震慑妖鬼吗?这也没震慑住呀!卖货郎,你的红灯笼是不是坏了呀?” 商病酒揣着手坐在对面:“没有呀。” “那她怎么能进来——” 萧宝镜眼睁睁看着女子踏进来,连忙闭上嘴。 女子旁若无人地跪坐到妆奁前,从袖管里取出一面双鱼铜镜,自顾梳妆打扮起来。 好嘛,屋子里又开始下雪了。 萧宝镜默默拣起一块毛毯,盖在了她干娘身上。 因为女子不曾伤人,所以萧宝镜和商病酒也没硬撵她走。 萧宝镜的风寒好了以后,就抱着棺材板钻进箱笼,又踏上了前往邺京的路。 本以为那个古怪的女子会留在山脚下,谁知她竟一路跟随商病酒,一同进入了湘水城。 湘水城依水而建。 地势最高处矗立着一座私人府邸,府邸的后山有瀑布飞流直下,瀑布上建有两条巨大的铜鱼,据说就是它们护佑着湘水郡的安宁。 城里,楼台建筑鳞次栉比高低错落,石桥小船穿行其中,这里的人家靠水吃饭,才十五六岁的少年就已经能成群结队地撑篙,赤着健硕黝黑的上身,吆喝着民谣,带着装满货物的船只往来于城南城北。 盘铃声回响在满街的繁华里。 萧宝镜透过箱笼缝隙悄悄张望。 临近端午,这里正在举办龙船赛,一旁的吊脚楼上挤满了小妇人大姑娘,热热闹闹地看小伙子们赛船,有小姑娘看得入迷,被身旁的同龄人揶揄打趣,连忙抬起戴着银手镯的小手捂住红透的脸。 腕间的银铃铛清脆作响,那是少女的羞怯。 天色已晚。 城里又挤,实在没地方安置芭蕉小院。 萧宝镜以为这次卖货郎总该出手阔绰一些,带她住一住客栈什么的,谁知卖货郎左拐右绕,竟然又带她踏进了一处废弃的破庙。 极乐庙。 萧宝镜不用看匾额,就知道这破庙的名字。 她有气无力地趴在箱笼边缘,看卖货郎把红灯笼挂到屋檐下:“你以后肯定很难娶到媳妇。” “为什么。” “因为你太小气了。我都看见了,你货篓里面明明有整整一匣子铜钱,可你却舍不得带我住客栈。这跟约女孩子出门,结果却带她住桥洞有什么区别?” 她赚钱的时候还记得给他买米买糖呢。 卖货郎有钱的时候,却舍不得带她住客栈。 要是卖货郎死了变成鬼,一定是小气鬼。 商病酒挂好了红灯笼,揣着手笑吟吟看她:“那是我的媳妇本,自然是要留给我媳妇花的。怎么,你要当我的媳妇吗?” “我——” 萧宝镜语噎。 她看着道袍鹤羽的少年站在光里,不知怎的,喉咙忽然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他将来是要娶媳妇的。 所以,他攒钱也无可厚非。 他从来不欠她什么,所以不给她花钱同样无可厚非。 他的钱,他的心,都是要留给他的媳妇的。 萧宝镜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心里突然就变得一片潮湿。 她拢了拢洁白轻软的羽衣裙,悄悄垂下眼睫,遮掩住黯然的圆瞳。 眉心贴珍珠花钿的女子,托着腮坐在供桌上。 她看了看商病酒,又看了看萧宝镜,忽然矜持优雅地掩袖轻笑。 她哭的时候会下雪,这么一笑,破庙里也飘起了雪。 萧宝镜被她笑得心里慌慌的,仿佛被窥破了什么秘密。 她红着脸把自己干娘放在草堆上,拿毛毯盖住它,背着小手就往外走。 商病酒揣着手站在破庙门口:“去哪?” 萧宝镜回眸:“不要你管!” “当心被拍花子拐走了。” “我又不是傻瓜,我才不会呢!” 少女的羽衣裙在黄昏的风里轻盈翻飞,像一只收拢羽翼的仙鹤少女,俏生生融进了街上的人流里。 可她身无分文,看见摊子上那些好吃的也买不了。 正盯着红艳艳的冰糖葫芦发呆,不远处突然传来叫喊声:“郡守有令,现面向全城,招募女子参加游神盛会,扮做湘夫人一角。凡选上者,奖励五两纹银!与游神队伍前往邺京,为君王庆贺万寿台落成,再奖励十两纹银!” 萧宝镜寻声望去。 前方人头攒动,不少年轻姑娘拥挤在这里,争着抢着要报名参加选拔。 “扮演湘夫人,参加游神盛会?” 萧宝镜琢磨着,脑海里浮现出她那个世界的游神盛会。 好像挺有意思的…… 选上的话,还能拿到十五两雪花纹银! 这可是一笔巨款! 她不指望卖货郎,自己就能住上客栈了! 而且明年才是春闱考试,她和卖货郎还要在邺京住上一段时间,到时候也需要一大笔花销。 她得想办法养家啊! 萧宝镜连忙挤进去,高高举起手:“我我我!我也要报名!” 少女生得美貌。 负责选拔的几名官吏眼前一亮,连忙招手示意她上前:“这位姑娘花容月貌冰清玉洁,十分适宜扮演湘夫人。我们湘水郡发源于湘水之畔,自古以来信奉湘君与湘夫人,若是姑娘能完整背诵出《九歌》里的《湘夫人》这篇文章,以示对我湘水之神的敬重,我等便可立即拍板,游神盛会由姑娘参加。” 萧宝镜睁圆了杏眼。 她才刚高考完,又来这里参加考试啦! 幸好她脑子好,高中语文课外背诵的东西,她一点儿也没忘记。 她稍作回忆,开始脆声吟诵:“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她从容不迫,一直吟诵到最后的“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半点卡顿都没有。 几名官吏目露赞赏。 其中一位满意地笑道:“烦请姑娘随我等前往湘夫人庙,为湘夫人上香供奉,以得庇佑。” 萧宝镜跟着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湘夫人庙。 萧宝镜环顾四周。 湘夫人庙斗拱交错雕栏玉砌,许多年轻女子前来上香祈福,殿内供奉着新鲜的瓜果和鲜花,因为临近端午的缘故,还供了一碟青团和一整只桂花鸭。 这里的香火,可比卖货郎带她歇脚的破庙鼎盛多了。 她为湘夫人上了香,忽然被一侧墙壁上的挂画吸引。 画上女子高髻切云,眉心贴珍珠花钿,冰蓝色缂丝宫裙飘逸灵动。 这不是…… 缠着她的那个女子吗? 第47章 她被人剪去了舌头 萧宝镜好奇:“画上的女子是谁呀?” “她是在第一届游神盛会上,扮演湘夫人的女子——先帝的亲妹妹,雾眠大长公主。”随行官吏解释,“四十年前她嫁到湘水郡,成了纪丞相的夫人。当年我们湘水郡连年洪涝,纪丞相提议举办游神盛会。那一年,纪丞相和雾眠帝姬在游神会上亲自扮演湘君和湘夫人,向湘君和湘夫人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自那以后,郡城果真不再发生洪涝。每年的游神盛会,也成了我们湘水郡的传统。” 雾眠帝姬…… 原来那个女子就是雾眠帝姬。 萧宝镜扳着手指头算。 雾眠帝姬是先帝的亲妹妹,而她的原身是当朝九公主,也就是说,雾眠帝姬应该是原身的姑奶奶? 绕了半天,原来是一家人呀! 萧宝镜离开湘夫人庙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 她正琢磨走回破庙,一对少年少女出现在她面前。 少年约莫十七八岁,穿一件灰白对襟旧衫子,踩一双黑色布鞋,风里带出他身上的皂荚清香,与湘水郡其他少年如出一辙的朝气蓬勃。 他爽快笑道:“你就是这次游神盛会上,扮演湘夫人的姑娘吗?我是扮湘君的,我叫纪山川。两年前我已经扮过一次湘君了,你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可以问我。” “我叫萧宝镜,”萧宝镜落落大方,望向少年身侧的少女,“这位是?” “我是他的朋友,”他身侧的少女笑吟吟地开口,“我叫铃红!你是外地来的吧?我们湘水郡河道纵横交错,外地人在夜里很容易迷路的。你住哪儿?我们撑船送你回去!” 才十四五岁的少女,风里来雨里去,肌肤是健康的麦色,一双眼睛被山水滋养,看起来黑润清澈,笑起来时宛如山野枝头的甜枣。 萧宝镜没拒绝他们的好意。 纪山川和铃红撑船的技术很稳当,竹篙在水面轻点,小船便悠悠破开水面,朝破庙方向划去。 船头悬挂一盏铁架风灯,在水面照出一团朦胧光影。 河岸商铺灯火通明高低错落,萧宝镜坐在船上看它们倒退,仿佛一副移动的清明上河图。 “我和山川都是被孙阿娘收养的孤儿。”铃红清脆的声音回荡在水面上,“孙阿娘是在梧桐桥上卖春饼的,我们住在一艘船里,我和山川在水上长大,从小就跟着那些大孩子学撑船载客,赚一些小钱。” 纪山川撑着竹篙,看着铃红笑:“我们打算攒够了钱,就买个二进的院子,把孙阿娘接过去一起住。” “对了!”瞧见两岸百姓门檐上悬挂的艾草,铃红轻快道,“游神盛会结束之后就是端午,萧姑娘你可以和我一起看龙舟赛,山川最厉害了,他在的那艘龙船,每年端午都能拿第一呢!” 萧宝镜认真点头:“好!” 终于到了挂着红灯笼的破庙,萧宝镜挠挠头,犹豫该不该请他们进去坐坐。 虽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但是请刚认识的朋友在破庙里小坐,而且她连招待的茶水和瓜果都没有,似乎不太妥当…… 正犹豫时,纪山川兴冲冲从船舱里抱出一口锅和一袋春饼。 铃红舀了一大瓢河水:“萧姑娘你也还没吃晚饭吧?我们带了春饼,咱们一块儿吃?” 说话间,纪山川已经抱着锅站在了破庙门口,只等着萧宝镜松口就直接进去搭灶台了。 两人热情的什么似的。 萧宝镜不知如何拒绝,只得道了声好。 等纪山川和铃红踏进破庙,她才蓦然想起雾眠帝姬还在庙里。 她连忙跟进去。 留雾眠帝姬和卖货郎独处果然是要出问题的。 雾眠帝姬显然情绪不太好,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破庙里已经雪积三寸! 卖货郎揣着手坐在箱笼上,掀起狐狸眼,似笑非笑地扫了眼纪山川。 萧宝镜尴尬地介绍双方认识:“他们是纪山川和铃红,他是……是我的朋友。他是厉害的降妖师,身边时不时会有精怪出现,所以庙里才会有积雪。” 纪山川和铃红礼貌地打了招呼,就开始搭灶台。 萧宝镜先是看了眼自己干娘,又四处张望,却没见着雾眠帝姬。 她绕到破庙后面,不觉呆住。 原本破旧的地方焕然一新,搁置着昂贵华丽的湘绣屏风和织金波斯地毯。 雾眠帝姬优雅地跪坐在宝相花鎏金妆奁边,正对着双鱼青铜镜梳妆打扮。 萧宝镜凑过去,双掌合十压低声音:“我在外面招待客人,求求你千万不要突然下雪嗷!” 她正要离开,想起在湘夫人庙看见的那幅画,又好奇地转了回去:“对了,你是雾眠帝姬吗?我今日在湘夫人庙看见你的画像了!” 双鱼青铜镜里的那张脸,突然僵住。 萧宝镜敏锐地察觉到雾眠帝姬情绪不对。 她也僵住了。 想起季徵言不高兴时会暴走,她很担心雾眠帝姬会不会也弄出一场可怕的暴风雪。 她战战兢兢等了半晌,好在雾眠帝姬并没有招来风雪,只是周身氤氲开丝丝缕缕的寒意。 片刻过后,雾眠帝姬缓缓转向萧宝镜,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什么。 可是她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萧宝镜看见她的嘴里黑洞洞的。 她被人剪去了舌头。 彻骨的冰凉,瞬间传遍萧宝镜的四肢百骸。 她呆滞了很久,直到外面传来铃红叫她的声音,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惊骇地望着雾眠帝姬。 她不是高贵的帝姬吗? 不是纪丞相的夫人吗? 不是被湘水郡的百姓爱戴的神使吗? 她怎么会…… 萧宝镜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外面的。 “快熟了!”铃红欢喜地翻了翻铁锅里的春饼,“萧姑娘,端午晚上,我请你和你朋友去我们家吃鸭子。纪家会奖励龙舟赛第一名每人一只大活鸭子,山川每年端午都能抱一只鸭子回家呢!” 萧宝镜端起碗筷,赞叹道:“纪公子真厉害!” 少女的声音娇娇甜甜的。 商病酒眯了眯狐狸眼:“我倒是没往家里抱过鸭子,不过我新送了小公主一对银手镯。听说女儿家都喜欢银手镯,纪公子也送过铃小姐银手镯吗?” 纪山川和铃红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 哪送得起银手镯。 一时间破庙里的气氛十分尴尬。 萧宝镜恨不能拿脚趾头扣地。 谁问他了? 谁问他银手镯的事了?! 第46章 卖货郎是期盼她早些嫁人吗? 铃红望了一眼萧宝镜戴在腕间的银镯子。 是清亮亮的圆条银镯子,缠着鲜艳的红丝线,她撑船的时候,在很多同龄小姑娘的手上见到过。 但那些小姑娘家里条件好,爹娘把她们宠得娇娇的,她们总是戴着银手镯、踩着绣花鞋,成群结队坐她的船,去吊脚楼上看戏。 她们的模样娇贵又矜持,银手镯上的铃铛在河风里叮铃作响,和她们的声音一样清脆悦耳。 她搅了搅肉汤,低垂的眉眼带着倔强,抢在纪山川说话前脆声道:“我不喜欢银镯子。” 眼见商病酒还要搞事,萧宝镜使劲儿按住他的手。 少女的掌心温软细嫩,紧紧贴覆在他的手背上。 商病酒挑了挑眉,满意地没再闹事。 纪山川捧着碗,用余光悄悄瞅了眼铃红,又悄悄瞅了眼萧宝镜的银镯子。 他没说话,却把银镯子的样式暗暗记在了心里。 庙里正气氛尴尬,孙阿娘突然急匆匆找了过来。 “幸好四儿在破庙门口看见了你们的船,不然我还不知道你们跑到这里来了!”她捋了捋蓬乱的花白碎发,焦急地抓住纪山川,“纪丞相辞官回乡,刚才走水路到了城里,好大的阵仗!纪家派了人来寻你,就在梧桐桥上等着,你快快去见他们!” “阿娘!”纪山川挣开他的手,“我虽然姓纪,但我又不是纪家的孩子,纪家人找我干什么?!我不去!” “他们说你就是当年被闻夫人丢出来的孩子,是纪淮生纪大人和府里丫鬟的私生子!闻夫人容不下你,才命人把你丢在了梧桐桥上,这些年因着闻夫人的缘故,纪淮生始终不敢把你带回府相认。”孙阿娘激动不已,“只是如今纪淮生被太子斩了,闻夫人的两个孩子又在前些年夭折,纪家的孙辈里面就剩你一个独苗苗!纪丞相辞官回乡,定是存着好好栽培你的心思!山川啊,你的富贵日子在后头呢!” “我——” 纪山川还想说什么,却被孙阿娘强拉硬拽地带出了破庙。 铃红懵懵懂懂地跟在后面,完全不明白纪山川怎么突然变成了纪家的小公子。 雾眠帝姬不知何时飘了出来,凝视庙外河上的灯火,眼底浸润着一片凉意。 庙里,雪花窸窸窣窣地落下。 萧宝镜认命地撑开一把纸伞,坐在箱笼上,质问商病酒:“你刚刚为何提起银镯子的事情?多叫人难堪呀。” “随口说说而已。” “你那是随口说说吗?你分明就是故意的。就你买得起,别人都买不起。你买得起,还不是带我住破庙?喏,人家如今可是成了纪丞相的亲孙子,说不定将来还能飞黄腾达。而你呢,你还要上京赶考,说不定呀,还得多考几次,才能考上功名呢。” 少女握着伞柄,眉眼流转着娇纵。 随着她歪头,满头羽毛簌簌轻颤,又俏又乖。 商病酒揣着手笑,转移话题:“小公主今日出门干什么去了?” “赚钱。他们说我长得好看,要我在三日后的游神盛会上扮演湘夫人,说是要奖励我足足五两雪花纹银呢。若是跟着游神队伍去邺京表演,还要再奖励我十两纹银。” 她轻盈地凑到商病酒跟前,羽衣裙蓬松招摇:“明年才是春闱会试,咱们要在邺京住好长一段时间。都说邺京物贵,你那点钱也不知够不够。我多赚点钱带在身上,总是好的。” 小姑娘杏眼圆润,仿佛清潭,可细数其中沙砾几颗。 商病酒弯起狐狸眼:“小公主好贤惠呀。不知将来谁有福气,能娶小公主为妻。” 萧宝镜原本正认真与他算钱,不期然被他夸了一嘴。 她怔了怔,脸颊迅速浮红。 她背转过身,无声地转动伞柄。 心里乱乱的。 卖货郎这话,是真心实意地夸她,还是期盼她早些嫁人? 在他眼里,她是累赘吗? 描画着一枝桃花的白纸伞在破庙里转着圈儿,陀螺似的停不下来,宛如少女混沌难言的复杂心事。 她忽而侧身回眸,负气道:“我自然是好的,才不需要你来夸奖!” “你怎么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 “可是你的嘴噘得都能挂油壶了。” “你——” 萧宝镜收拢纸伞,举起来就要揍他。 商病酒躲到雾眠帝姬身后,萧宝镜猝不及防,举起的纸伞已经打到了雾眠帝姬的身上。 雾眠帝姬的身形在原地消散,又在旁边聚拢,本就沉冷的脸色愈发阴寒。 萧宝镜:玩脱啦! 随着雾眠帝姬动怒甩袖,整座破庙都开始刮起刺骨的风雪! 商病酒拿起棺材板,打算挡在头上抵挡风雪:“借你干娘一用。” 萧宝镜一把抢过棺材板抱在怀里:“不准动我干娘!” 自打她拜了棺材板当干娘,即便雾眠帝姬动不动就招来风雪,她也不曾再生过病。 所以她还是很崇敬这位干娘的。 眼见风雪渐盛,几乎迷的人睁不开眼,商病酒干脆抓起她的后脖颈,带着她躲进了箱笼。 箱笼昏暗狭小,堪堪容纳了两人。 萧宝镜紧紧抱住棺材板,压低声音:“对了,我今天在湘夫人庙看见她的画像了!你猜她是谁?” 不等商病酒回答,萧宝镜神神秘秘地自问自答:“她就是雾眠大长公主,是先帝的亲妹妹,纪丞相的夫人。” 两人距离很近。 近到商病酒能闻见少女身上的橘子花香。 她好香啊。 他饿了。 好想吃掉她。 他朝她靠近些,温温地“嗯”了声。 “听说她刚为纪丞相生下纪淮生不久,就病逝了,也不知她为何会出现在荒郊野岭……话说回来,她和纪淮生不是母子吗?怎么她听见孙阿娘提起纪淮生出了事,竟然没有一点反应?”萧宝镜说着话,忍不住动了动身子,“好挤呀!” 她整个人紧贴在箱笼一角。 隔着棺材板,商病酒几乎占据了大半个箱笼。 昏暗里,少年强势的气息紧紧缠绕着她。 萧宝镜本能地感觉到他灼热而又危险的目光。 她红了脸:“你……你挤到我了!你往那边退退!” 商病酒舔了舔薄唇,压抑住腹中饥饿,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腿长,退不了。” 第49章 他让萧宝镜看他的腿 萧宝镜气愤:“腿长了不起吗?!” “就是了不起呀。”商病酒撩起半截道袍,“喏,我的腿有这么长。” 他伸手把棺材板放到旁边,让萧宝镜看他的腿。 少年穿着牙白中裤,腿部肌肉线条紧绷,委身在这只小小的箱笼里显得十分委屈。 两人在箱笼里对面而坐,他靠得那样近,仿佛萧宝镜是被他用长腿紧紧圈在怀里。 狭小密闭的空间里,萧宝镜仿佛听见自己的心脏怦怦乱跳。 她面红耳赤,不敢多看:“好了,我知道你腿很长行了吧!” 也不知雾眠帝姬还在不在生气。 她想着,悄悄抬起一条缝隙。 猝不及防对上雾眠帝姬冷冰冰的眸子。 萧宝镜哑然片刻,讪讪掀开箱笼,老老实实地道歉:“对不起,我刚刚不是故意打你的……” 话音刚落,她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举目四望,破庙积着厚厚一层雪,就连那尊坍塌的神像都凝结成冰了! 雾眠帝姬没有搭理她的道歉,只红着眼睛抬起宽袖,用袖口缓缓指向一个方向。 萧宝镜:什么意思啊? 她求救地望向商病酒,少年揣着手笑意温温,摆明了没有要掺和进来的意思。 “那个……”萧宝镜挠了挠头,想起雾眠帝姬黑洞洞的没有舌头的嘴,干脆翻出箱笼,从货篓里找到笔墨纸砚,“如果你无法开口说话,那就把想说的话写下来吧?” 她殷勤地铺纸研墨,恭敬地递给雾眠帝姬一支狼毫笔。 雾眠帝姬却没有伸手去接。 萧宝镜眼巴巴地看着她:“帝姬姐姐?” 雾眠帝姬沉默地抬了抬宽袖。 她没有手。 只一瞬,长袖重新垂落,遮住了不堪入目的伤口。 雾眠帝姬背转过身,用袖口虚虚托举那面青铜双鱼铜镜,安静地梳妆打扮。 帝姬的侧影优雅高贵,好似一副展开的工笔仕女图。 破庙里还在落着簌簌细雪。 萧宝镜呆呆看着她的背影。 她口不能言。 她手不能写。 可她明明是高贵的帝姬,是纪丞相的夫人,是为湘水郡祈求风调雨顺的神使。 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似乎是察觉到萧宝镜惊愕的目光,雾眠帝姬侧身回眸,又冲她抬起宽袖,用袖口定定指着一个方向。 萧宝镜:她不懂啊! 她真的看不懂啊! 商病酒揣着手,笑容灿烂:“是纪家祖宅的方向。” “你怎么知道?” “湘水城依水而建,纪家祖宅就在所有水系交汇的中心点,占据着最高的地势。刚进城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呀。” “那……”萧宝镜狐疑地望向雾眠帝姬,“那她是想让咱们送她回家?” 听见“回家”两个字,雾眠帝姬浑身一颤,眼眶更红。 萧宝镜试探:“帝姬姐姐,你想回家?” 雾眠帝姬重重点头。 萧宝镜立刻望向商病酒,杏眼晶亮:“卖货郎,咱们明天就去纪府吧?对了,咱们不认识纪家的人,也不知道他们肯不肯让咱们进去……” “怎么不认识?”商病酒似笑非笑,“你不是认识你的纪公子吗?” 萧宝镜瞪着他。 这厮语气怪怪的。 她脆声:“什么叫‘我的纪公子’?我和他又不熟。” “不熟还夸人家厉害。” “他每年端午都能赢一只鸭子,怎么不厉害了?” “呵,赢一只鸭子也算厉害?” “赢一只鸭子怎么不算厉害?帝姬姐姐,你来评评理,你说纪山川每年都能赢龙舟赛,抱一只大肥鸭子回家,算不算厉害?” 雾眠帝姬为难地看了看萧宝镜,又看了看商病酒。 半晌,她忽然眼睛一亮,像是有了好主意。 她优雅地抬起袖管,将两人的手交叠在一起。 就连周围飘落的雪花,也变成了爱心形状。 萧宝镜:“……” 破庙里冷,少年的掌心显得格外温热。 她只贪了两秒的温暖,就脸颊浮红,迅速抽回小手,嘴上道:“这人怪讨厌的,我才不要和他握手言和呢。” 破庙里的雪下了一宿。 萧宝镜抱着棺材板,拢着厚实的被褥睡在箱笼里,直到日上三竿才睡眼惺忪地爬起来。 商病酒已经收拾好了货篓。 萧宝镜系好盘扣和衣带,确保缝合在身上的红丝线没露在外面,才把棺材板往箱笼里面放。 商病酒似笑非笑:“小公主的东西,凭什么让我拿着?” “你——” 萧宝镜语噎。 她知晓卖货郎还在为昨夜的事情置气,可是他说的也不无道理,她的东西凭什么让他拿呢? “小公主要是承认纪山川不厉害,我就替你拿。” 萧宝镜咬牙。 这人的心眼子,简直比针尖儿还小! 她干脆自个儿抱起棺材板:“我自己干娘,自己抱着,不要你管!” 她说的时候很是潇洒。 然而走出破庙,渐渐就有些后悔了。 雾眠帝姬隐去了身形,轻飘飘地坐在棺材板上。 她没有重量,不曾给萧宝镜增添负担,只是有她在的地方就会不停下雪,导致萧宝镜走在大街上,四周都是春夏之交的艳阳天,就只有她一个人头上在下雪! 四周路过的百姓忍不住回望这一奇观。 “五月飘雪,稀罕啊!” “小姑娘必是受了莫大的冤屈!” 萧宝镜:“……” 萧宝镜小小声地商量:“那个,帝姬姐姐,你能不能去卖货郎头上坐着呀?” 雾眠帝姬听而不闻。 她依旧坐在棺材板上,举着双鱼铜镜,用袖口卷起螺子黛,优雅描眉。 萧宝镜几乎能想象出她的心理活动。 她可是先帝最疼爱的亲妹妹,贵为帝姬,从来都是她命令旁人,旁人岂能命令她? 叫她挪个位置? 那是以下犯上刁民行径! 刁民萧宝镜欲哭无泪。 终于来到纪府后门,因为纪丞相辞官归乡的缘故,纪家祖宅热热闹闹的。 萧宝镜请人向纪山川通报了姓名,府里的下人还算和气,很快就领着她进去了。 两人踏进内宅,却见纪山川正和铃红僵持在院子里。 铃红别过脸:“以后你当你的纪家公子,我撑我的船,你别找我了!” 孙阿娘站在旁边,劝道:“纪丞相不是答应了山川,让咱们跟着他一起住进纪府吗?铃红啊,咱们一家人好好的,为什么要分开呀?” “阿娘!”铃红拽着她的手,想把她拉走,“他姓纪,你姓孙,咱们怎么能是一家人?他和那个姓纪的黑脸丞相才是一家人呢!咱们回梧桐桥去,咱们这种小老百姓,哪配住这样好的大宅子?” 纪山川快步上前拦住她,眼里的哀伤几乎快要溢出来:“铃红,咱们从小一块儿长大,你说这种话,是存心让我难过吗?!” 商病酒揣着手,倾身凑到萧宝镜耳畔:“你的纪公子,和他的小青梅吵架咯!” 第48章 小公主确实是个美女 萧宝镜瞪他一眼。 卖货郎长得好看,说出来的话却十分招人讨厌。 注意到他俩,纪山川和铃红没好意思继续争执下去。 纪山川走到两人跟前,压抑着眼底的难过,依旧清爽如邻家少年:“我给你们准备了休息的房间,你们就别住破庙了。正好两日后就是游神盛会,萧姑娘,你有不懂的地方,也方便就近和我讨论。” 萧宝镜应着,犹豫地看了一眼铃红,才在丫鬟的引领下抱着棺材板去了厢房。 她把棺材板安置在软榻上,望向雾眠帝姬。 萧雾眠捧着双鱼铜镜,正在窗边梳妆。 明明已经进了纪家祖宅,可她丝毫没有回家的喜悦,眉目冷的仿佛凝结了一层霜雪。 萧宝镜趴在果盘边,小心翼翼地试探:“帝姬姐姐,你回家了怎么一点也不开心呀?听说纪丞相也回了祖宅,你不去见一见你的夫君吗?听说你刚嫁过来不久就病逝了,四十年过去,你应当很想念他吧?” 雾眠帝姬在铜镜里抬起头。 也不知哪个词戳中了她的痛点,她突然抬袖掀翻铜镜,连带着厢房里的妆奁摆设也哗啦啦扫落在地。 她的脸色阴沉如水,整个人在房间里不安地游荡,宽大冗长的冰蓝色袖管和裙裾宛如肆虐的风雪,所过之处滴水成冰。 整座厢房都刮起了暴风雪,比昨夜破庙里的那场还要刺骨冰寒! 萧宝镜:她好想给自己两嘴巴子啊! 她为什么要多嘴呀! 她今夜还怎么睡觉呀! “帝姬姐姐你别生气,是我说错话了,你就当我没说还不行吗?” 风雪吹得她脸颊生疼,她可怜巴巴地认错,雾眠帝姬却一直暴走,根本听不进只言片语。 好容易拽住雾眠帝姬的袖角,对方发怒的动作顿了顿,垂眸看她一眼。 萧宝镜眨巴着圆杏眼,撒娇:“帝姬姐姐……” 雾眠帝姬缓缓抬袖,又指了指那个方向。 萧宝镜:…… 她看不懂啊,她真的看不懂啊! 卖货郎说雾眠帝姬指的是方向是纪家祖宅,她就带着她过来了。 可是来了之后,雾眠帝姬依旧指着那个方向,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见她一脸清澈愚蠢,雾眠帝姬显然动怒,宽袖一甩,萧宝镜直接被甩飞出厢房! 随着“砰”的一声响,房门在她面前重重关上! 萧宝镜可怜兮兮地趴在地上。 不是,这明明是她的厢房,她却被撵出来了! 她不死心,伸出小拳头叩了叩房门:“帝姬姐姐,你放我进去呀,我干娘还在里面——” 房门猛然打开。 呼啸而至的冰雪仿佛凶兽张开血盆大嘴发出怒吼,直接冻硬了萧宝镜满头羽毛。 房门重又重重合上。 萧宝镜揉了揉挂满霜花的眉眼:“那什么,我还是不打搅帝姬姐姐你和我干娘独处了吧。” 她转过身,却瞧见卖货郎抱着双臂倚靠在廊柱上,正弯着狐狸眼看她。 她心头一跳。 合着她刚刚被撵出来的狼狈模样,全被他看去了呗。 她揪住羽衣裙,没敢正视商病酒的眼睛:“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吗?” “美女在哪儿?” 萧宝镜快步走到他面前,展示了一番自己的细腰长腿,又仰起小脸:“难道我还不算美女吗?” 小姑娘美而自知,像是仙鹤骄傲地抬起纤长脖颈。 商病酒揣着手倾下身,仔细看她。 春夏之交的阳光照进廊檐,少年装饰在领口的白鹤羽毛被风吹到萧宝镜的脸颊上,蹭得她有些痒。 四目相对。 两人距离如此之近,仿佛即将触碰到彼此的鼻尖。 她看见卖货郎那双狐狸眼清媚乌润,眼瞳里浮光跃金,像是浸润了甜甜的蜜糖。 而她在蜜糖里。 须臾,卖货郎弯起眼睛,嗓音清越温柔:“小公主……确实是个美女。” 风声倏忽停止。 萧宝镜的呼吸也随之停滞。 片刻后,雪白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晕开绯红,萧宝镜软声:“讨厌!” 商病酒模仿她娇嗔的语气:“讨厌!” “你——” 萧宝镜连薄薄的睫毛根部也红透了,捂住柿子串小包,飞快跑走了。 直到跑过回廊拐角,她才捂着胸脯喘气。 心口终于不那么慌了,她又趴在廊柱上,偷偷去看卖货郎。 她最近也不知是怎么了,一撞见卖货郎就会脸红心跳。 跟犯病了似的! … “你喜欢他。” 南厢房。 铃红和萧宝镜一起捧着脸趴在花窗边,铃红如此下了定论。 萧宝镜不可思议:“怎么可能?!他这人嘴巴可坏了,而且又不会赚钱,出门的时候还总是带我住破庙,我怎么可能会喜欢他?!我想我大约是病了,得找大夫开一副方子。你不知道我前几日就生病了,拜了干娘才好。” “世上的事,当然都需要理由。可是唯独喜欢一个人这件事,是不需要理由的。”铃红振振有词,“喜欢就喜欢了呀,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趁着现在去心动、去喜欢,难道要等到半截身子入了土,才情窦初开,懂得喜欢别人吗?喜欢一个人,就像石榴花开,就是要热热闹闹的才好。” 萧宝镜崇拜地看着她。 少女穿着简陋的衣裳,神色却很坚定从容,像是山野里旺盛生长的甜枣。 勇敢又坚韧。 她悄声道:“你喜欢纪山川是不是?” 铃红认真地点了点头:“喜欢的!可是现在我不能喜欢他了。” “为什么?” “他是纪丞相的亲孙子,等过完端午,纪丞相就会带着他去邺京读书。萧姑娘,他的前程一片锦绣,而我和阿娘,却是他身上的污点。纪家会因为他是私生子,就把他丢弃在外十多年,可见是个十分严苛的人家。这般人家,看似客气,实则是绝对容不下我和阿娘的。不如自己识相点,早些离开才是正经。” 少女一板一眼,说得有理有据。 她从小到大长在船上,见惯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年纪虽小,却也能猜出纪家是怎样的人家。 两人说着话,管事嬷嬷突然过来,皮笑肉不笑道:“今夜相爷在蓬莱水榭设宴,款待小公子的朋友们,答谢你们这些年对他的照顾之情。届时,请二位姑娘一同前往。” 夜间,水榭明灯如昼。 水榭一分为二,由拱桥连接,萧宝镜落座的时候,发现他们这座水榭里的宾客都是普通百姓,对面水榭坐着的却都是衣着华丽的显赫之人。 铃红低着头,用余光瞟了一眼对面。 第51章 做成傀儡,也要在一起 纪山川被纪丞相带在身边,正在结交湘水郡那些显贵人家的公子小姐。 铃红拿筷子戳了戳烤鸡:“老话说得好,‘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你瞧,有钱的和没钱的人,连吃饭坐次都泾渭分明,更何况其他?如今他身边围着许多富贵人家的娇娇小姐,我又算什么呢?他当然不会主动开口撵我走,否则就会显得薄情,可我自己心里却要有数。” 萧宝镜偷偷看了一眼纪山川。 少年本就生得俊俏结实,今夜被侍女们仔细收拾了一番,竟有些丰神俊朗的味道了。 她犹豫片刻,小声道:“可我觉得,纪公子不是嫌贫爱富的人。” 铃红大着胆子,又看了一眼纪山川。 少年似乎若有所感,也朝她望过来。 铃红迅速收回视线:“他是好人,我更不能耽搁他的前程。” 对面水榭,纪丞相正襟危坐。 混迹朝堂多年的男人,自然察觉到铃红和萧宝镜的视线。 他面上带笑招待宾客,却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一个孤女,一个妖孽……” 余光掠过揣着手笑吟吟注视萧宝镜的商病酒,他又冷哼一声:“还有一个走街串巷寒酸潦倒的卖货郎!你素日里,结交的就是这些破烂之人?!” 纪山川端坐在他身侧,面上也保持着温和笑容。 他道:“并非我结交的就是这些人,而是我就是这样的人。祖父若是对我有什么不满,大可放我离开,我绝不贪图你家的富贵。” “无知小子!”纪丞相压着声音怒喝,“你年轻气盛,不知纪家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纪山川不在乎纪家意味着什么。 他只知道纪丞相的儿子孙子都死了,这个黑脸老头急需一个傀儡继承他的衣钵,带领纪家这艘大船重新回到邺京,继续享受他们名门望族的权势和财富。 可他不想当纪家推出来的傀儡。 他想当湘水之畔,那个撑船摆渡的纪山川。 他不在乎纪家,他只在乎今年能不能参加游神盛会。 拿到五两银钱,给铃红买一个银手镯。 他只在乎今年的端午能不能参加赛龙舟。 抱一只大肥鸭子回家,给孙阿娘和铃红炖汤喝。 纪家不是他的家。 湘水才是。 宴席结束之后,一名嬷嬷找到铃红,皮笑肉不笑道:“我家老爷请铃红姑娘借一步说话。” 铃红是湘水之畔最勇敢的姑娘。 她眼界宽,也拎得清。 可是面对那个黑脸的纪丞相,她仍旧会本能地发怵。 她牵住萧宝镜的手,央求地望向她。 萧宝镜仗义道:“我陪你去!” 可是两人没有见到纪丞相。 纪家的管事拿了一匣银锭子交给铃红,笑容不达眼底:“这里面是五十两雪花纹银,足够铃红姑娘和孙阿娘养老了。我们家相爷的意思,铃红姑娘应当明白了吧?” 萧宝镜暗道,这不就是总裁剧里的“卡里有五百万,离开我儿子”的翻版吗? 铃红抱着匣子,眉眼都是倔强:“我和阿娘,以后不会出现在纪山川面前。” 管事对她的态度很满意。 萧宝镜提着灯笼,陪铃红往厢房走。 纪家祖宅很大。 石榴花快开了,亭台楼阁掩映在葱茏花木间,黑暗从灯笼外的阴影里涌来,像是一头庞然凶兽,紧紧包围了两人,举目四望,来路黑暗,前途亦是一片混沌。 铃红的声音又清又冷:“快要端午了。” 往年端午,他们一家三口都会热热闹闹的。 可是今年端午,她没抱到纪山川赢来的大肥鸭子。 她只抱了一匣子冷冰冰的银锭。 她回眸,望向纪家祖宅的楼阁。 卷檐斗拱的楼阁矗立在黑暗里,仿佛吞噬了纪山川。 龙舟赛里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她喜欢的那个少年…… 不会回来了。 铃红鼻子一酸,忽然靠在萧宝镜的肩头,低低呜咽。 … 铃红带着孙阿娘,连夜离开了纪家祖宅。 萧宝镜的屋子还在下雪,她只好先去商病酒的屋里坐着。 她捧着脸:“你说,怎么才能让纪公子和铃红在一起呀?” 商病酒在灯下给布袋木偶制作彩衣:“为什么要在一起?” “因为他们互相喜欢呀!” “互相喜欢,就一定要在一起吗?你了解纪山川吗?万一他将来后悔,后悔为了一个女子,放弃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锦绣前程,又当如何?” 萧宝镜怔住。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一点。 她忽然问道:“那你呢?你要是喜欢一个女子,会不顾一切与她在一起吗?” “我会。” 他回答得那么肯定,仿佛心里已经有了喜欢的女子。 意识到这一点,萧宝镜的心跳不觉放快了些。 可是她从来没见过卖货郎亲近哪个姑娘,而且他住在深山野岭,邻居都是精怪,哪来的姑娘给他喜欢? 想到这里,她稍微没那么难受,却仍旧不大放心地追问:“你现在有喜欢的姑娘吗?” 灯火明媚。 少年清姿媚骨唇红齿白,狐狸眼在烛光里带出笑意:“你猜。” 萧宝镜猜不出来。 可是他笑得那么灿烂,不像是没有喜欢的人。 她咬了咬唇瓣,婉转迂回旁敲侧击:“那……那你喜欢的姑娘,也喜欢你吗?” 这个问题有些投机取巧。 无论卖货郎回答肯定与否,都能证明他有了喜欢的姑娘。 商病酒抬起头。 狐狸眼酿着蜜糖的色泽,他注视萧宝镜的眼睛:“她从前很讨厌我。” 萧宝镜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果真有喜欢的姑娘了。 心脏像是慢慢沉入了冰冷的水底,四肢百骸的温度都被抽离,这是她长这么大从未有过的感觉。 她垂下细密眼睫,声音是自己都察觉不到的低落:“那她都不喜欢你,你还要喜欢她呀?” “喜欢呀。我喜欢的姑娘,怎么都要在一起。她讨厌我,憎恨我,我也要与她在一起。生死轮回,都要在一起。做成傀儡,也要在一起。” 萧宝镜没有勇气问他喜欢的姑娘是谁。 她回到自己的屋子,一个人在冰天雪地里坐了很久。 第52章 她朝坍塌的神像郑重叩拜 明天就是湘水郡的游神盛会。 官吏派了两个嬷嬷来教萧宝镜仪态,被萧宝镜回绝,选择跟着雾眠帝姬在回廊里练习仪态。 她脑袋顶着一碗水,双手交叠在胸前,迈着端庄的步子,却忍不住好奇地朝雾眠帝姬张望。 雾眠帝姬明明想回家,可是回到纪家祖宅,她哪里也不去,甚至也不去探望她辞官回乡的夫君…… 雾眠帝姬见她发呆,不悦蹙眉,用袖口指了指她的脸。 微笑。 湘夫人是庇佑一方水土的神灵,应当始终保持悲天悯人的微笑。 可是萧宝镜学不来古代女子的温婉大方笑不露齿,刚开始还好,笑久了渐渐就会露出牙齿,春夏之交的阳光里可灿烂了! 被雾眠帝姬提点了几次,萧宝镜只得抿着嘴笑,腮帮子都笑僵了。 纪家的几个小丫鬟挤在不远处偷看。 她们看不见雾眠帝姬,只看见萧宝镜发癫似的一边走一边笑。 笑的怪渗人的! 萧宝镜:钱难挣屎难吃,五两银钱也不是那么好赚的。 雾眠帝姬教了那么久,见她依旧笑的不够高贵优雅,不禁有些生气。 她用宽袖缠住她的手臂,把她拉到自己跟前,示意她看好了。 萧宝镜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只见雾眠帝姬身姿挺直气度雍容,双手优雅地交叠在胸前,恰到好处地弯起樱唇和凤眼,朝四周颔首微笑的姿态高贵温婉,像是神明正在亲近她的子民。 她本就是皇族公主金枝玉叶,从出生起就规行矩步,踏出的每一步距离都像是用尺子量好的,扮演神女毫不吃力。 她示范完,示意萧宝镜再做一次。 萧宝镜学着她的样子,双手交叠,微笑,也朝四周点头致意。 只是她年纪小,笑容里到底缺了些悲悯慈和。 雾眠帝姬虽然仍旧不大满意,但比起刚刚已经好多了。 她安静地坐在美人靠上,哀怨地望向远方。 萧宝镜在她身边坐了,不敢提纪丞相,只关心道:“帝姬姐姐,你都回家了,为什么还是不开心呀?” 雾眠帝姬看了一眼萧宝镜,又抬袖指向远处那个方向。 萧宝镜捧着小脸思忖。 雾眠帝姬想要回家,可她不承认纪家祖宅是她的家,反而依旧指着最初的那个方向。 她忽然灵光一现。 她迅速跑到商病酒的屋子,从货篓里翻出一张舆图。 这是季徵言画给她的舆图。 她举起舆图,脆声道:“卖货郎,我知道雾眠帝姬的意思了!她要回的家不是纪家,而是邺京!邺京的皇宫,才是她的家!你瞧,皇宫就在她指的那个方向上!” 世人都说,女子出嫁以后,夫家才是她们的家。 可是,为什么娘家不能也是她们的家呢? 商病酒称赞:“小公主好聪明呀!” 萧宝镜神神秘秘地掩上门窗,凑到商病酒面前:“我制定了一个大胆的计划,等到明日黄昏游神结束,大家都忙着庆贺时,咱们偷偷去纪家祖坟,盗取雾眠帝姬的骨骸,然后悄悄离开湘水郡,带她去邺京!” “小公主计划得很好,唯一的问题是,我为什么要帮她?” 萧宝镜卡壳:“她……她是我身上这副皮囊的姑奶奶……我好歹用了人家的皮……” 商病酒揣着手,目光落在萧宝镜白嫩嫩的脸上。 像剥壳鸡蛋。 他忍着饥饿,趴倒在桌上:“我凭本事捡来的皮,又不欠她什么。我不帮。” 萧宝镜见他丝毫没有转圜的余地,只得失落地离开。 刚踏出门槛,就撞见了雾眠帝姬。 萧宝镜不确定她是否听见了她和卖货郎的对话,安慰她道:“帝姬姐姐,你放心,我肯定会带你回家的!” 不就是挖坟吗? 卖货郎指望不上,还指望不上她自己吗? 是夜。 萧宝镜扛着锄头,避开纪家祖宅的仆从丫鬟,悄悄摸去后山,却撞见了鬼鬼祟祟的纪山川。 四目相对。 纪山川欲言又止:“萧姑娘你……” 萧宝镜:“出来解手。” 她总不能告诉他,她打算去挖他奶奶的坟吧? 纪山川:“你的锄头……” 萧宝镜:“埋那啥的。” 纪山川沉默片刻,夸奖道:“萧姑娘像猫一样爱干净。” 萧宝镜轻咳一声,目光落在他怀里抱着的那只富贵喜鹊花瓶上:“纪公子揣着花瓶打算去哪儿?” 这人怎么看怎么像半夜偷东西去卖的小贼啊! 纪山川:“我半夜口渴难耐,带个瓶子去舀点水喝。” 两人心照不宣,默默岔开。 后山瀑布如注,两尾巨大的铜鱼悬挂在瀑布之上,俯瞰着整座湘水郡。 这里葬着纪家的祖宗们。 萧宝镜借着月色,很快找到了雾眠帝姬的坟冢。 她毫不犹豫地举起锄头。 开挖! … 乌云蔽月。 巷尾破庙,依稀飘落零星雪花。 眉间贴着珍珠花钿的女子,悄然出现在庙里。 她朝坍塌的神像郑重叩拜。 神台之上,蓦然出现道袍鹤羽的少年。 他一手托腮,居高临下地睨着庙里的女子:“我为何要帮你?” 萧雾眠取出双鱼铜镜,恭敬地供奉在了神台前。 少年翻手,铜镜瞬间出现在他掌心。 精致华美的青铜法器,是小姑娘会喜欢的那一款。 只可惜背面的双鱼被人生生挖去,只留下空洞洞的鱼型凹槽。 … 月出东山。 纪家祖宅,后山。 萧宝镜撅着屁股奋力挖坟,挖了两个时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挖开坟冢。 她跪坐在地,伸手拂开棺椁上的泥土。 四十年前的棺椁,早已褪色斑驳。 她咬着牙,又使出吃奶的力气才终于推开棺椁。 棺椁里的尸体早就化作骸骨,身边也没有陪葬的金器玉器,朴素简陋,一点儿也不像是天家帝姬的坟冢。 萧宝镜摊开带来的布头,匆匆忙忙地捡起骨骸放进去。 末了,她把布头打成一个包袱,鬼鬼祟祟地离开了后山。 … 萧宝镜溜到商病酒的房间,刚把骨骸摆到他的床榻上,就听见少年进门的声音。 她好奇:“深更半夜你去哪儿啦?” “……解手。” 萧宝镜神神秘秘地掀开床帐:“你瞧,我把什么东西拿回来啦?” 商病酒的床榻上,赫然摆着一副拼凑完整的骨骸。 商病酒:“……” 萧宝镜:“是雾眠帝姬的骨骸哦,我半夜从纪家祖坟里挖出来的!” 商病酒深深吸了一口气,决定暂时不计较她把一架骷髅放在自己窝里的事。 他指着骷髅的手:“你确定这是她的骨骸?” 萧宝镜后知后觉。 雾眠帝姬失去了双手。 但这具骨骸却是完整的。 可是她绝对没有挖错坟。 为什么骨骸对不上? 雾眠帝姬的坟冢里,为什么会埋着别人的尸骨? 第53章 他的尾巴 “那个……”萧宝镜试探,“要不把她请进来问问?” “不怕引起暴风雪的话,可以一试。” 萧宝镜:“那还是别了吧。” 她已经顶着下雪顶了好多天了!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眉间贴珍珠花钿的女子,悄无声息地站在萧宝镜身后,也不知站了多久。 她望着床上的骸骨,苍白的脸上逐渐涌出愠怒。 萧宝镜感受着背后凉飕飕的风,咽了咽口水,没敢回头:“她听见咱们说的话了,是不是?” 商病酒:“好像是。” 话音落地,强劲的暴风雪骤然席卷整间屋子! 自地板开始冰冻三尺,顷刻之间,茶壶茶盏被尽数冻裂,床架子上悬挂了满满一排冰棱柱。 房间里这样冷,萧宝镜的羽衣也没用了。 她冻得小脸青白,打了个喷嚏,揉了揉眉梢眼睫的冰霜,颤着手去够商病酒:“冷……” 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冷,像是突然被人丢进了零下几十度的冰柜,无论穿着多保暖的衣裳都会被冻僵冻硬! 商病酒反握住她冷冰冰的小手。 他身后,巨大蓬松的尾巴带着凶悍戾气悄然浮现。 尾巴把雾眠帝姬拍出了窗户,又将萧宝镜紧紧卷住。 尾巴毛茸茸热乎乎的,尾巴尖带一点红,庞大到几乎铺满整座房间。 萧宝镜快被冻坏了,无知无觉地抱住面前的人,哆嗦着用脸颊轻蹭他的胸膛,试图汲取更多的暖意。 少年将她按在怀里。 在尾巴构筑的昏暗天地里,他捏起她圆润白嫩的下巴,迫使她仰起头,反复舔舐她的额头和耳廓,把她眉梢眼角凝结的冰霜都舔化了,又用尖牙轻咬她的脸颊和脖颈。 她是橘子味的…… 少年久未进食肚中饥饿,强忍着把她吞吃入腹的冲动,贪婪嗅闻她身上的香。 萧宝镜意识模糊,只隐约感觉到身边有个能让她赖以续命的大火炉。 她紧紧缠着大火炉,任由火舌舔舐轻咬自己的脸。 寒冷从身体里驱逐。 她暖意融融地舒展开身体。 少女的身体柔韧纤盈,像是一棵朝气蓬勃的小树。 温凉的鼻尖轻轻碰了碰少女的鼻尖。 “是我的。” 次日。 今日是湘水郡的游神盛会。 萧宝镜在床榻上醒来,发现身边搁着那张棺材板。 她坐起身,抱住棺材板干娘,脸颊带着病弱的潮红,声音瓮瓮的:“卖货郎,我好像生病了。可是今天我要去参加游神盛会,怎么办呀?” 商病酒盘膝坐在太师椅上,缝制布袋木偶的彩衣:“把你干娘带上,她会庇佑你的。” “真的吗?” 萧宝镜将信将疑,揉着惺忪睡眼起床梳妆。 一照铜镜,却发现脖颈上赫然多出两个浅浅的齿印。 她慌张地摸了摸脸:“卖货郎,我被狗咬了!” 商病酒:“……” 萧宝镜只好用脂粉遮住齿印。 她用绸布裹住棺材板,方便带出门的时候不那么瘆人:“卖货郎,我今天要扮湘夫人,你会去看我吗?” “你想我去吗?” “当然想啊!”萧宝镜背起裹满彩色绸布的棺材板,气赳赳地踏出门槛,“我今天可是要出风头的!” 城里万人空巷,就连附近乡镇的百姓也都进城看热闹来了,水边的吊脚楼上挤满了人。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六头威风凛凛的舞狮开道,游神队伍浩浩荡荡地绕城而走,所过之处红色的鞭炮纸衣炸了满街。 小孩子最爱这样的热闹,跟着队伍穿梭在喧嚣的人群里。 游神队伍里有各种百姓扮成的神只,萧宝镜扮做湘夫人,坐在最醒目的一架朱漆描金辇车上,由侍从们抬着,招摇张扬地穿过街巷。 纪山川也在,他扮成湘君,车辇在游神队伍靠后的位置。 萧宝镜按照雾眠帝姬教她的,双手交叠在胸前,时不时朝围观百姓点头微笑。 她大约表现得很好,街道两侧的百姓们纷纷热情地朝她伸出手,祈求湘夫人能保佑他们的家乡。 辇车上装饰着无数鲜花。 缠满绸布的棺材板干娘被她藏在车后。 她一边微笑,一边暗道:希望帝姬姐姐可千万别出现,好歹等她参加完游神盛会再来找她。 不然半路下雪,她真的不好交代呀! 游神队伍渐渐走到了最繁华的大街上。 这里耸立着湘水郡最好的酒楼,以纪丞相为代表的达官显贵,都在最高层俯瞰热闹。 道袍鹤羽的少年,盘膝坐在高高的卷檐上,撑着腮垂视下方的热闹。 他忽然弯起狐狸眼,朝游神队伍吹了口气。 长风骤起。 整个游神队伍东倒西歪,萧宝镜下意识扶住辇车,没留意裹着棺材板的绸布悄然散开。 雾眠帝姬的身形,浮现在了辇车上。 她抬起猩红的眼,遥遥望向高楼之上的纪丞相。 五月飘雪,朔风凛冽。 萧宝镜震惊:“帝姬姐姐!你怎么出来啦!快收回去,快把你的神通收回去呀!” 雾眠帝姬充耳不闻。 她红着眼眶,颤抖地抬袖指向纪丞相。 高楼之上,认识她的达官显贵们惊愕不已,纷纷起身:“大长公主?!” 当年大长公主刚生下纪淮生,就病逝在湘水郡,早已入土为安。 四十年过去,她怎么会重新出现?! 纪温那张黑脸在起初的怔愣过后,流露出一丝忌惮,呵斥道:“你是何方精怪,怎敢冒充亡妻?!初夏落雪,定是你这妖物作祟!来人,把她拿下!” 纪家豢养着不少厉害的降妖师。 他们从高楼一跃而下,祭出各种法器,纷纷杀向雾眠帝姬。 大街乱成一锅粥。 萧宝镜从车辇上重重摔落,被赶过来的纪山川扶了起来:“萧姑娘你没事吧?街上这么乱,游神盛会肯定进行不下去了,你赶紧找个地方躲躲。” 萧宝镜:“啊?” 那她的五两银钱怎么办! 她道:“那你呢?” “我要去找铃红。”纪山川摸了摸藏在怀袖里的一包银钱,“我学不会纪家的规矩,也不肯去邺京读书,气得那黑脸老头儿总拿戒尺抽我。我偷偷卖掉了一个花瓶和一套茶具,攒了二十两纹银。我打算去找铃红,给她买银镯子,再给阿娘买一座小院子。” 少年穿着湘君服制,雪白的宽袖被风鼓起,露出手臂上一道道戒尺抽出来的伤痕。 他笑起来时依旧清俊憨厚,好似生生不息的湘水。 他撑着凌乱的摊子跳到河边,冲萧宝镜摆摆手:“我去见铃红啦!” 高楼之上,纪温终于意识到他这个独孙想干什么。 他厉声:“快,拦住他!” 纪家的护卫倾巢而出。 纪山川利落地抄起竹篙,在他们赶过来之前一点湘水。 竹筏好似离弦之箭,距离岸边越来越远。 他不是纪家的公子。 他是湘水养大的孩子。 半空上,雾眠帝姬正在和纪家的降妖师们斗法。 不知谁注意到了萧宝镜,突然指着她大喊:“这里也有一个妖孽!” 他们打不过雾眠帝姬,难道还打不过一个连化形都不会的小精怪吗? 萧宝镜瑟瑟发抖地抱紧了棺材板:“你们别过来呀!我不是妖孽!” “不是妖孽,你青天白日抱着棺材板干什么?!” “这不是棺材板,这是我干娘!” “认棺材板当干娘,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你不是妖孽谁是?!” 第54章 我与纪公子,谁更厉害? 一个降妖师决心拿萧宝镜立功,立刻伸手掐诀,冲着她念念有词。 萧宝镜:听不懂啊。 她完全听不懂这人在念什么经啊! 念了半天也没念完。 前摇太长,这就是法师的弊端。 萧宝镜豁出去了,抄起棺材板,直接就把那个降妖师砸晕了。 另一个降妖师被雾眠帝姬重伤,从天上砸下来,捂着胸口吐出一口血,举起桃木剑大喊:“她是精怪,是戏偶化成的精怪!谁能把她拿下,纪丞相重重有赏!” 躲在四周看热闹的百姓,神情渐渐变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望向萧宝镜,眼神从对神明的崇敬,变成了对钱财的贪婪。 萧宝镜忍不住反驳:“这算什么?拿钱砸人?你们这是作弊!我好心扮演湘夫人,辛辛苦苦帮你们游神祈福,你们还欠我五两银钱呢!” 人群里,一些强壮的男人率先站了出来。 他们望向萧宝镜的目光就像是望着大肥鸭子,摩拳擦掌地涌向她。 萧宝镜咬牙切齿,背起棺材板爬上摊贩货架,推倒面前的竹竿,试图拦住他们。 她一边逃窜,一边高声嚷嚷:“纪丞相你也太不讲道理了!我们虽然是精怪,但又没伤人,你凭什么抓我们?!都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帝姬姐姐与你夫妻一场,你竟然说她是冒充的!不怕告诉你,你家祖坟已经被我刨了,里面既没有陪葬品,躺着的骸骨也不是帝姬姐姐的!你拿别人冒充帝姬姐姐,你到底想干什么?!” 祖坟被刨了? 高楼上的官员们,惊骇地望向纪温。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纪温本就黢黑的脸,顿时黑沉如锅底。 他拍案而起:“胡言乱语,不知所谓!四十年前,我亲手埋葬亡妻,年年祭祀祈福,那坟冢里长眠的怎么就不是她了?!你这死丫头信口雌黄,当心我撕烂你的嘴!” 乌云压境,湘水上起了风。 两岸的酒楼旗幡翻卷飞扬。 萧宝镜爬上高高的屋檐,乌润的杏眼里忽然闪过光亮。 她蹦跳着朝上方斗法的人挥舞双手:“你们别打了,都别打了!帝姬姐姐的事事关天家皇族,就这么含糊过去,到时候朝廷问责你们也逃不了干系!不妨听我说两句话!” 纪家豢养的降妖师们退到高楼下方。 他们浑身挂彩,看起来颇有些狼狈。 雾眠帝姬退至萧宝镜身前。 冰蓝色缂丝宫裙在风中招摇,她身形惨淡,显然也没讨到什么好处。 萧宝镜犹豫了一瞬,道:“我可能猜到了,帝姬姐姐真正的骨骸在哪里。” 雾眠帝姬红着眼眶望向她。 纪温冷笑一声:“不知所谓!” 高楼的卷檐上,商病酒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 萧宝镜小心翼翼地抱起那张棺材板,郑重道:“帝姬姐姐被人剪断舌头,斩去双手,扔在了湘水郡往南的荒郊野岭。这块棺木,就是当年盛放帝姬姐姐骸骨的棺木。” 纪温甩袖:“一派胡言!” “我有证据!”萧宝镜抬眸,“我们家卖货郎有一盏红灯笼,点燃以后,可以驱邪避鬼。我们在湘水郡外的山脚下休息时,第一夜,我只在窗外看见了帝姬姐姐。第二夜,当我把这块棺材板抱进屋子之后,帝姬姐姐就跟着进来了。当时我一度奇怪,有红灯笼护佑小院,她是怎么进来的。今日我才想到,也许这块棺木,就是她进入小院的媒介。” 我们家卖货郎…… 道袍鹤羽的少年似乎被这句话取悦,薄唇翘起弧度。 “所以,”萧宝镜注视纪温,“纪丞相只需派人前往湘水郡南,找到山中一株千年老柳树。埋在老柳树附近的骸骨,就是帝姬姐姐的骸骨。” “荒谬!”纪温厉声呵斥,“萧雾眠乃是我的爱妻,她是尊贵的帝姬,是养尊处优的丞相夫人!好好的,她为何会被剪去舌头、砍掉双手?!你这小小精怪,再敢污我名声,我定叫你魂飞魄散,不得转生!” 萧宝镜不卑不亢:“纪丞相,这得问您了。您为什么要如此折磨帝姬姐姐,为什么要把别人的骸骨,葬进她的坟冢?” 纪温怒不可遏:“到底是戏偶成精,就爱演戏!可你编故事也该有个限度,世人皆知,我与亡妻伉俪情深,我怎会如此待她?!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来人,给我立刻将这两个精怪打死!” 降妖师们对视一眼,开始结阵。 雾眠帝姬眉眼凛冽,抬袖将萧宝镜护在了身后。 降妖师们伸手掐诀,异口同声:“绞!” 无数符咒组合成暗红色光纹,铺天盖地,宛如铁链,试图绞杀萧宝镜和雾眠帝姬。 朔风凛冽。 雾眠帝姬挥袖,磅礴的风雪呼啸而出,沿着符咒攀援而上! 可是对面的阵法太强了。 她身形轻颤,承受不住地单膝跪地,脸色苍白如纸。 萧宝镜紧紧抱住棺材板:“帝姬姐姐……” 降妖师们再次结阵,异口同声:“刺!” 符咒化作无数锋利刀剑,所过之处屋脊横切、旗杆断折,呼啸着朝萧宝镜和雾眠帝姬涌来! 不等雾眠帝姬做出应对,降妖师们又一轮攻击骤然袭来:“斩!” 上方传来赫赫风声。 萧宝镜下意识仰起头。 庞大如山丘的铡刀从天而降! 仿佛盘古开天辟地的板斧,笔直朝她们砍下! 四面八方,皆无生路! 纪温紧紧盯着两人,黢黑干枯的老脸上,掠过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千钧一发之际,萧宝镜抱着脑袋大喊:“卖货郎!” 半空中传来一声轻笑:“我与纪公子,谁更厉害?” 萧宝镜悄悄翻了个白眼。 都什么时候了,这厮居然还惦记着这桩事儿! 她嚷嚷:“你厉害!你最厉害行了吧!” 随着她话音落地,长街陡然陷入诡异的寂静。 那把铡刀和四面环绕的符咒,像是被不可名状的力量硬生生托住,一动不动地悬浮在原处。 寂静之中,街尾忽有清脆的盘铃声传来。 纪温等人纷纷寻声望去。 道袍鹤羽的少年,踩着黑布鞋,背着货篓缓步走来。 他走到街心,不疾不徐地放下货篓,从里面取出两只彩绘衣妆的木偶。 一只木偶眉间贴珍珠花钿、穿冰蓝色缂丝宫裙,一只木偶黑着脸,作寒门书生打扮。 少年清姿媚骨,狐狸眼笑意温温:“有人想看布袋戏吗?” 高楼之上。 纪温身后的师爷一甩宽袖,没好气地吼道:“看什么布袋戏!你这卖货郎有没有眼力见儿,可知走街串巷走到哪儿来了?!还不赶紧滚一边儿去,别妨碍了相爷捉妖!” 话音刚落,黑色的犬影出现在他身后。 那师爷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黑影咬断了头颅。 第55章 对与错 温热的鲜血从颈腔喷涌,吓得官吏们一阵恐惧惊呼。 纪温眯了眯眼。 来者不善。 纪家的护卫们看了眼他的脸色,立刻握着刀剑砍向商病酒。 商病酒头也没抬,从货篓里取出红布和木架,在街心搭起一座精巧的布袋木偶戏台子。 就在护卫们冲过来的刹那,停顿在半空中的巨大铡刀,陡然转变方向朝他们呼啸斩下! 冲在前面的几名护卫,瞬间化作一滩肉泥。 血腥味弥漫在河风里。 萧宝镜惊骇地捂住嘴。 雾眠帝姬蹙了蹙眉,用宽袖安慰地抚了抚她的脑袋。 商病酒已经搭好了戏台子,笑吟吟的重新问了一遍:“有人想看布袋戏吗?” 河风簌簌。 周遭安静的近乎诡异。 商病酒拿起一只寒门书生打扮的黑脸布袋木偶。 丝线牵动木偶。 那木偶愁眉苦脸地站在戏台子上,说话的样子活灵活现:“湘水郡连年洪涝,再这么下去,整座郡城都会被淹。” 四十年前,湘水郡。 大雨连绵。 纪温蹙着眉:“湘水郡连年洪涝,再这么下去,整座郡城都会被淹。” 身旁的年轻师爷捻了捻胡须:“这些年,朝廷陆续派了不少官员下来疏洪治水,却起不了半点成效。每年花在洪涝和赈灾方面的款项,不计其数。要是公子能治好洪涝,必定能让圣上刮目相看,说不定还能在朝堂上平步青云。” 纪温注视着茫茫雨幕:“湘水郡是我的故土,即便不为加官进爵,我也要想让这片土地恢复往日的繁华安宁。可是,连治水经验丰富的钦差都束手无策,我又该如何?” 师爷压低声音:“听说皇族里的雾眠帝姬,自幼体弱多病。帝后为了她,特意派使臣出海前往蓬莱秘境,为她求来一面双鱼青铜镜。铜镜里有一处仙境,境内的温泉可温养身体为她续命,乃是当世罕见的法器。 “铜镜背面镶嵌的两条青鱼,更是上古神兽所化,能御水镇厄,逢凶化吉。如果咱们在湘水郡地势最高处设治水阵法,以双鱼为阵眼,说不定能疏解洪涝,让湘水郡成为富庶之地。” 纪温蹙眉:“可是雾眠帝姬是当今帝后最宠爱的小女儿,如果咱们挖走青鱼,镜子里的温泉仙境也会崩塌吧?在皇族眼里,湘水郡千千万万个百姓,又怎么比得上帝姬的性命来得贵重?” 师爷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硬来不行,公子就不会智取吗?公子一表人才玉树临风,有哪个小姑娘会不喜欢?” 画面一转。 纪温上京赶考高中探花,在琼林宴上捡到了雾眠帝姬的风筝。 雾眠帝姬自幼身体孱弱缠绵病榻,帝后视若珍宝喜爱得紧,虽然已有十九岁,却未曾许人,养在深宫天真烂漫,今日也是被贴身宫女说动,才裹着斗篷出来放风筝。 纪温亲自把风筝还给了帝姬。 一如其他才子佳人的故事,年轻美貌的小帝姬对新科探花心生好奇,一见钟情。 宫里有人说,纪温这是故意做局勾引,妄图攀龙附凤。 可是纪温接下来的屡屡回避,却让小帝姬相信,纪温绝不是那种爱慕虚荣的人。 她对纪温的疏远感到烦恼,本就羸弱的身体更加弱不禁风。 她本以为这是春日里的一场单相思,却无意间从贴身宫女那里得知,纪温曾在私底下偷偷描摹她的画像,还在画像上题下了“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这句诗。 她激动地找到纪温询问,纪温红着脸道:“微臣出身寒微,与公主身份悬殊,因此不敢表露真心。” “出身寒微算什么?”小帝姬一派纯情,“人的高低贵贱,不应当由出身来划分,纪郎博学多才,比京中那些名门世家的公子更胜几分,我心悦之……” “若能得帝姬垂青,”纪温攥紧双手,从耳朵红到了脖颈,“纪温此生不负!我会好好对待帝姬,把你当成最珍贵的宝物,一生不纳妾、不收通房,用性命呵护帝姬!如有违此誓,纪温不得好死,纪家断子绝孙——” 小帝姬伸手捂住他的嘴:“不许胡说!我自是信你的!” 她恳求帝后,允准她嫁给纪温。 帝后不肯,她便用绝食来抗议,直到他们万般无奈终于点头。 她随纪温远赴湘水郡祭祖,扮成湘夫人,陪他一起为湘水郡游神祈福。 却在祈福过后,发现纪温变了。 他夺走了她赖以生存的那面双鱼铜镜,又将她软禁在后宅深处。 他不顾她的哀求,命令降妖师挖下镶嵌在双鱼铜镜背后的青鱼,将它们带去后山瀑布,用作大阵的阵眼,成功疏导了湘水郡的连年洪涝。 直到这时候她才知道,原来纪温根本就是带着目的接近她的。 他刚到邺京的时候,就已经买通了她的贴身宫女,什么放风筝,什么画像,全都是一早设计好的! 这个男人从来没有爱过她。 他爱的,是他的故乡。 可她呢? 她要怎么办? 失去了温泉秘境的温养,她的病情日复一日的加重。 她很想念双亲,她哭着哀求纪温送她回家,可他不允。 她病死在了湘水郡。 纪温命令降妖师剪去她的舌头、砍掉她的双手,对她的尸体施咒。 他要她口不能言,他要她手不能写,他要她永远无法向世人倾诉湘水郡的秘密。 她的尸骸被草草塞进一口棺椁,远远埋葬在了荒山野岭。 而她的贴身宫女被纪温要求戴上人皮面具,扮成她生活在纪家祖宅,对外称湘水郡水土养人,身体已经大好,又伪造萧雾眠的字迹写信回京,告诉帝后她要用双鱼铜镜来救湘水郡的千千万万个百姓。 那宫女原是好心撮合自家公主和新科探花在一起,却没想到纪温竟然是一条披着羊皮的豺狼。 她在生下纪淮生和纪姝不久,就心悸悔恨而亡。 宫女死后被葬进纪家祖坟,正是萧宝镜挖出来的那副尸骸。 雾眠帝姬日夜徘徊在棺椁附近,日夜活在对纪温的怨恨和对双亲的思念里,直到被萧宝镜搬走栖身的棺椁,才跟着重新踏进湘水郡。 戏台子上,五月飘雪。 像是帝姬死前的那滴血泪,在向上苍控诉她的委屈。 穿着冰蓝色缂丝宫裙的布袋偶人,蜷缩在棺椁里。 那张脸,渐渐与雾眠帝姬相重合。 街面久久无声。 纪温花白的头发在河风中飘摇,黑脸上皱纹密布。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声道:“双鱼铜镜乃是天下至宝,岂能浪费在一人身上?当年湘水郡因为洪涝死伤数万人,皇族明明有疏洪治水的法子,却秘而不用,只自私地用在他们女儿身上! “我在救一人和救全郡百姓之间,选择了救全郡百姓。我以身入局,分明是天下难得的好官,我何错之有?!在座的父老乡亲,你们认为纪某做错了吗?!” 老人声如洪钟,声声质问。 他眼底毫无悔意。 同年少时一样的坚定端肃。 第56章 你该不会是打算吃掉这两条鱼吧 萧宝镜牵住萧雾眠的袖角。 纪温…… 他用情爱诱骗女子踏进纪家祖宅,剥夺她赖以生存的宝物,肆无忌惮谋害她的性命。 他的官途不是用政绩堆砌起来的,故乡的繁华安宁也不是用正当手段换来的,他是踩着雾眠帝姬的血肉得到这一切的。 就像那个经典的问题,你开着火车行驶到岔路口,你应该走的那条轨道上有五个小孩儿正在玩耍,而另一条轨道上只有一个小孩儿。 牺牲五个人和牺牲一个人。 这个时候,你应该怎么选择呢? 她亦不知纪温是对是错。 但是她知道,在婚姻里,纪温是很可怕的男人。 围观的百姓面面相觑。 他们是这场阴谋里的得利者。 他们没有立场指责纪温,他们也不能声讨雾眠帝姬,他们只能选择沉默。 铅云密布,河面一片阴冷惨白。 萧雾眠凝视纪温。 她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商病酒牵动戏台子上的布袋木偶,模仿萧雾眠的语气,悠悠道:“为什么当初,不事先问一问我呢?” 纪温一愣。 “为什么不把湘水郡的实情告知于我,为什么不问一问我,是否愿意把那面铜镜送给你呢?” 纪温脸色铁青:“那镜子是你的命,你贵为天家帝姬,自是惜命,岂肯轻易送给我?!” “若我肯呢?” 长街寂静,唯有长风卷起旗幡的声音。 纪温厉声反驳:“你不可能会答应的!你出身高贵,生来就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你怎么可能愿意为了你眼中的低贱百姓失去性命?!你故意说这些话,是想让我悔恨是不是?!我告诉你萧雾眠,我纪温行事从不后悔!” 萧宝镜看见雾眠帝姬眼角流出一滴泪。 她又望向神情慌乱的纪温。 她猜想,也许是雾眠帝姬高估了纪温对她的感情,而纪温低估了雾眠帝姬对他的爱。 萧雾眠出现在半空。 她定定停在高楼之外,展开宽袖,隔空把纪温抓到了面前。 纪温手脚慌乱:“你……你想干什么?!” 萧雾眠缓缓靠近他。 她端详面前这张苍老端肃的面容。 纪温脸色发白。 这位在朝堂里纵横捭阖四十年的老人,终于在扑面而来的阴冷河风里感受到了恐惧。 他嘴唇翕动,却没有说出讨饶的话。 他看着萧雾眠冰冷的面容,她那双琥珀色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出了他老去浑浊的容颜。 寒风在他的发梢凝结出一层霜雪,像是白掉的头发。 他老了,老了好多。 可他想起的,却不是即将到来的死亡。 他想到的是邺京温暖的春风里,小帝姬手持鹅黄纸鸢,笑意盈盈声如银铃:“探花郎从来都不爱笑。年纪轻轻就这般严肃,老了可要怎么办?会吓哭小孩子的!” 她伸手揉开他的眉头:“探花郎,你以后可不要成为让小孩子讨厌的老人呀!” 少女的手指温软娇嫩,像是盛开的花瓣。 一刹那,纪温又想起了萧雾眠那双被他砍掉的、瘦弱嶙峋的手。 霜雪在他全身蔓延。 僵硬的双肩彻底耷拉下来,他仿佛又苍老了十年。 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相爷,此时此刻他更像一位寻常的老人。 他的声音格外喑哑低沉:“总归是我对不住你,是我欠你一条命。你要是想要我的命,尽管拿去好了。” “相爷!” 高楼里的官吏们纷纷急切出声。 雾眠帝姬红着眼,猛然一甩宽袖。 纪温从头到脚被冻成了冰雕。 他骤然从半空坠落,重重砸到街心,砸成了无数碎块。 “啧。” 商病酒嫌弃地跳到旁边,掸了掸衣袖上溅到的冰屑。 萧雾眠大仇得报,朝萧宝镜和商病酒深深福了一礼。 她痴痴望向邺京方向,身形逐渐化作透明,直到彻底消散在半空中。 飘零的雪花化作细雨。 “帝姬姐姐……” 萧宝镜轻轻唤了一声。 她伸出手掌,落在掌心的雨丝温润入骨,像是眼泪。 目睹全程的官员们擦了一把额头冷汗,连忙命令护卫们收拾残局,又纷纷返回官衙,打算给天子写奏折。 此间事了。 萧宝镜重又抱起那块棺材板,走到商病酒身边:“卖货郎。” 小姑娘心情低落。 簪在发髻上的鹤羽也软塌塌的。 她刚走过来,就看见临时搭起来的戏台子上掉落了一块铜镜。 “是帝姬姐姐的铜镜。” 她捡起来,翻过来一看,背面果然有两个鱼型凹槽。 商病酒遥遥望向远处的瀑布。 瀑布之上,矗立着两条巨大的铜鱼。 他忽然道:“我饿了。” “你总是叫饿……”萧宝镜没好气,“吃饭的时候却不见你多吃两碗。” “我要去拿我的报酬了。” “报酬?什么报酬?” 商病酒没有回答她。 他摇了摇腕间的那副山鬼手绳,铜钱上的古老符文从他这里涌向瀑布,组成的复杂符咒直接毁掉了整座阵法。 两条铜鱼瞬间挣脱囚笼禁锢,甩着尾巴跃下瀑布! 它们似乎看见了极为可怕的存在,正想钻进水底逃走,却被一股强大恐怖的吸力吸到街心。 庞大的铜鱼化作一寸来长的青铜小鱼,挣扎着被商病酒一把攥住。 萧宝镜睁圆了杏眼:“你你你,你该不会是打算吃掉这两条鱼吧?!” 商病酒弯起狐狸眼:“它们很好吃。” “可是——” 萧宝镜正要说话,乌云密布的天空陡然传来闷雷声,才一个呼吸间,倾盆大雨瓢泼而至! 她连忙撑起纸伞,拽住商病酒的手臂:“可是这两条鱼不是阵眼吗?你把它们吃了,湘水郡岂不是又要发生洪涝了?!卖货郎你听我的,咱们不吃这鱼了吧,青铜材质的别一会儿硌掉了你的牙。咱们回破庙,我给你炖鲜鱼汤喝!” 两条青铜鱼滑溜溜的。 商病酒还没回答,它们就从他的掌心逃走,躲进了铜镜的凹槽里。 原本遍布铜绿锈色的破旧铜镜,瞬间焕然一新。 是一面金色的铜镜,芙蓉雕花纹精致繁复,背面镶嵌的铜鱼一阴一阳栩栩如生。 镜子里隐约可见坍塌的仙境,两条铜鱼游曳其中,正在缓缓修复破碎的山水。 萧宝镜不由惊叹:“这镜子真是神奇!” 商病酒揣着手:“喜欢?” “喜欢的……”萧宝镜抱紧铜镜,望了眼渐渐上涨的湘水,虽然不舍,却还是大方道,“算了吧,咱们不能带走它们,不然湘水郡就完了。” “没有它们,自然会有别的东西成为新的阵眼。”商病酒闷声,忽然低下头,将脑袋搁在萧宝镜的颈窝里,“我好饿。” 少女颌颈幽香。 他探出尖牙,克制着力道,咬了咬萧宝镜的脖颈。 第57章 他求遍湘水郡所有的庙观 大雨倾盆。 萧宝镜撑着纸伞,呆愣愣站在原地。 少年虽然牙齿尖利,但刮过她的肌肤时并没有用力,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从颈窝蔓向四肢百骸,在潮冷的空气中,带出濡湿的、电流般的炙热触感,激的萧宝镜浑身战栗了一下。 她脸颊悄然烧起红云,连忙后退:“我又不是食物,你饿了也不能啃我呀!而且……而且男女授受不亲,你以后……是要娶媳妇的人……”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藏着连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不情愿。 商病酒看着她。 半晌,他笑:“是要娶媳妇。” 他开始低头整理货篓。 萧宝镜抿了抿鲜红的唇瓣,别过脸去,一只手依旧替他举着纸伞。 整理完货篓,萧宝镜提议道:“你不是饿了吗?咱们去找铃红和纪山川吧,他们那里肯定有好吃的。” 两人穿过街面,湘水郡陷入一片凄风苦雨。 两旁吊脚楼上那些戴着银镯子的小姑娘都不见了,湘水高涨,隐隐有没过石桥的架势。 萧宝镜担忧:“对了,卖货郎,你刚刚说会有新的阵眼,那是什么东西呀?” “很快你就知道了。” 铃红他们住在梧桐桥下的一艘船上。 两人踏上甲板,萧宝镜脆声喊道:“铃红!” 没有人应答。 她推开舱门,入目所及一片狼藉。 地板上的血迹拖得很长,昏暗的光影里格外鲜红刺目。 萧宝镜浑身一颤,飞快跑进去:“铃红!” 内室,炉子上还在炖着汤。 头发花白的孙阿娘受了伤,正被其他两个收养的孩子包扎。 一把长刀贯穿了铃红柔软的腹部,渗出来的血液染红了她的衣裳和地板,纪山川跪坐在地上,正紧紧抱着她。 萧宝镜不敢置信:“铃红……” 纪山川垂着头,眼泪顺着鼻尖滴落。 他眼眶通红,一字一顿,仿佛携着千钧重的力道:“纪温还在街上吗?” “纪温?”萧宝镜喃喃,“是纪温派人干的吗?” 原来纪温不是真心打发孙阿娘和铃红离开的呀。 派管事送银钱叫她们离开纪山川,只是他伪善的表象。 他认定纪山川将会继承纪家的一切,认定孙阿娘和铃红是纪山川的污点,他为了维护纪家公子光鲜亮丽的形象,于是私下派人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铃红是湘水边最勇敢的女孩,纪家的人闯进来时,她拿着船桨和菜刀,只身与他们搏斗,靠着水性好,竟然重伤了他们,奇迹般救下了孙阿娘和弟弟妹妹。 纪山川陡然提高声音:“纪温,还在街上吗?!” 少年脸上尽是浓烈恨意。 萧宝镜连忙回答道:“他死了!他被雾眠帝姬所杀,原来他四十年前治水的政绩,是靠着谋害雾眠帝姬才得来的!” “死了?”纪山川突然边哭边笑,“他死了?他死了?!” 萧宝镜紧紧攥住商病酒的袖角。 她知道,纪山川是想为铃红和孙阿娘报仇。 可是现在,纪温已经死了。 他根本没办法为她们报仇…… 他呜咽着抱起铃红,忽然快步离开了船舱。 萧宝镜连忙追出去,跟着纪山川踏上一艘小船:“纪公子,你要带着铃红去哪儿?” 纪山川把铃红放在船上,抄起竹篙,嘴唇颤抖,没有说话。 萧宝镜和商病酒跟着他来到了湘夫人庙。 庙宇金碧辉煌,因为倾盆大雨的缘故没有人进来祈福参拜,湘夫人的金身塑像正慈悲地注视他们。 纪山川跪倒在蒲团上,抬起猩红的眼,哀切地恳求湘夫人让铃红重新活过来。 可是…… 这怎么可能呢? 即便世上真的有神明存在,祂们也不可能为了自己的信徒,让死去的人重新回来,否则天底下岂不是要乱了套? 萧宝镜面露不忍,却不敢直接说出来。 纪山川哀哀地看着慈悲的塑像:“求你了……” 少年像是落单的孤鹤。 萧宝镜难过地吸了吸鼻子,余光却瞅见商病酒不知何时绕到了塑像背后,拿着一个什么东西出来了。 她小声询问:“你拿了什么呀?” 商病酒递给她看。 是一截骨头。 细细的短短的,像是男人的指骨。 萧宝镜嫌恶:“湘夫人庙每日香火鼎盛,早晚都有侍女打扫,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怪恶心的!不会有人杀人分尸,把指骨藏在了这里吧?” 商病酒弯着狐狸眼,似笑非笑:“不知道呀。” 那截骨头,在他的掌心化作齑粉。 经风一吹,悄无声息地消散在了空气里。 殿内,湘夫人没有理会纪山川的祈求。 少年重新抱起铃红,失魂落魄地踏出了庙宇。 萧宝镜和商病酒跟在他身后,陪着他走遍了城里大大小小的庙观,从道教到佛教,甚至连土地庙都走了一遭。 少年知晓医者不能起死回生。 他走投无路,也许他并不相信世有神佛,可他还是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神明身上。 天色晦暗,已是黄昏。 瓢泼大雨还在落下,高涨的湘水已经没过了石桥,有钱人家甚至开始外逃。 纪山川抱着铃红,穿过深深浅浅的巷弄。 “孙阿娘收养了很多孤儿,我和铃红也在其中。” “我们打小就生活在一起,一天也不曾分开过,我们的感情是所有孤儿里最好的。” “我和铃红爱极了这片土地,爱极了这条河流,我们撑着船,千百次地穿梭在城南城北,我们约定一生一世都要生活在这里,一生一世都要在一起。” “纪温说,铃红是我的污点。” “可是,她分明是我的至亲,是我的另一半灵魂。” 少年浑身湿透,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 他站在一座破庙前。 “快要端午了……”他低声,抱着铃红踏进门槛,“我答应她,今年端午还要赢一只鸭子回家。可是我还没有参加龙舟赛,她就离开了……” 他仰起头,望向神台上坍塌古旧的神像:“我不知道你是哪里的神,也不知道这世上都有谁祭祀过你,但如果你能让我和铃红重新在一起,我愿意去做任何事……” 神台寂静。 坍塌的神像,没有理会他的哀求。 可这已经是湘水郡最后一座庙观。 纪山川强撑的脊梁终于弯折,他崩溃地跪倒在地,抱着铃红嚎啕大哭。 萧宝镜握紧纸伞,眼圈红红的:“卖货郎,他和铃红好可怜呀。” 商病酒揣着手:“是呀,他都还没来得及她送银手镯呢。” “你就非要提银手镯是吧?” 商病酒弯起狐狸眼:“可他就是很没用呀,不仅没送她银手镯,还给她带来了灾难。你瞧,她都死了,穿的还是很破旧的衣裙。” 萧宝镜不满:“可是这场灾难的源头在于纪温,纪公子和铃红都是受害者。我们不应当指责受害者,我们应当谴责加害者才对!” 她一边说,一边摘下自己腕间的两只银手镯。 她单膝蹲下,替铃红戴上银镯子:“那天晚上,你们请我和卖货郎吃春饼,我们还没有回请你们呢。这两只银镯子,便算是我们的回礼。” 瞧见铃红和纪山川湿透的衣裳,她想了想,又脱下自己的羽衣裙。 用仙鹤羽毛制成的羽衣裙,洁白无瑕,轻盈温暖,遇水不湿。 她把羽衣裙披在了两人身上。 破庙里忽然起风了。 白色鹤羽簌簌摇曳,在昏暗里光芒大盛,笼罩住紧紧依偎在一起的两人。 萧宝镜吃惊地后退几步,突然听见白光里传出清脆高亢的鹤鸣声。 第58章 怎么不算在一起? 随着白色光芒渐渐散去,一对白鹤互相依偎,展翅飞起! 它们在破庙久久盘旋,发出一声声清亮昂扬的鹤鸣,随即成双成对地飞出了庙宇。 萧宝镜清楚地看见,其中一只的爪子上还戴着缠红线的银镯子! 她连忙追出破庙。 白鹤展开羽翅,翩跹追逐着穿过雨幕,径直飞向湘水郡最高的那座瀑布。 它们化作新的阵眼,代替那两条铜鱼,重新开启了疏洪治水的大阵,镇守这片依水而生的土地。 “是铃红和纪山川!”萧宝镜不可思议地拽住商病酒的袖角,蹦蹦跳跳地指着远处的瀑布,“卖货郎你快看呀!” 已是破晓,东方既白。 随着阵法启动,几线金色天光穿透厚重的乌云,照在了湘水上。 天晴了。 惠风和畅,高涨的洪涝逐渐褪去,露出原本的石桥和街巷,水边杨柳新色,墙角和砖缝里开出了洁白的茉莉花。 百姓们试探着推开窗,交头接耳懵懂惊诧,不明白为何这场灾难似的大雨突然就停了。 一线金色功德光芒,悄无声息地融进了萧宝镜的身体。 萧宝镜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声音脆脆甜甜的,像是七八月的梨:“卖货郎,铃红是不是又活过来了?他们这样算不算在一起?” 商病酒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 少女白嫩纤细的小手紧紧攥着他的袖角,淡粉晶莹的指甲覆在他袖口的鹤羽上,熹微晨光里是别样的温柔颜色。 她在和他分享喜悦。 他弯着狐狸眼:“怎么不算在一起?” 注意到他的视线,萧宝镜才后知后觉地缩回手。 古代世界,讲究男女授受不亲。 卖货郎已经有了喜欢的女孩子,说不定那女孩子也在喜欢他。 她横插一脚算什么。 她把双手背到身后,原本雀跃的心情莫名有些失落。 她回到破庙,拣起那把描画着一枝桃花的纸伞。 纸伞在手里不停打转,粉嫩嫩的桃花几乎快要转成了圈儿。 圈圈圆圆,像是少女复杂难言的心事。 她回眸望了一眼商病酒,犹犹豫豫道:“对了,你……你喜欢的那个姑娘,她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你们……你们认识很久了吗?她现在在哪儿?” “她呀……她早就被我吃掉啦。” 萧宝镜圆睁杏眼。 吃掉…… 吃掉她? 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她咬了咬嘴唇,羞红了脸。 她还以为卖货郎是个童子身呢,没想到他竟然早早就开了荤。 余光悄悄扫了眼商病酒小腹往下的位置,她结巴:“你……你现在看起来只有十八九岁,那你吃掉她的时候,还真是年轻呀。你……你能行吗?” 发育好了吗? 商病酒:“用嘴就行了。” 用…… 用嘴? 萧宝镜想象出某种画面,顿时脸红如滴血。 救命! 这种话是能随便往外说的吗?! 她闷声闷气的:“这种事你自己知道就行了,怎么还往外说呀,多叫人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商病酒从货篓里拣出一颗鸡蛋,“吃掉她,就像吃掉这颗鸡蛋一样啊。” 萧宝镜闻言,怔愣地望向他。 他吞掉那颗鸡蛋:“她是一棵橘子树,结出的橘子很好吃。那时我很饿,我吃遍了那个地方所有的东西,但依旧很饿。我很喜欢她,所以把她留在了最后才吃掉。虽然当时还不知道它是公是母,但她会开花,所以我猜她大约是个母的。” 萧宝镜:“……” 啊? 这人在说什么? 搞了半天,他喜欢的姑娘,是一棵橘子树?! 她看商病酒的目光犹如看着一个傻瓜。 而她竟然会对一个傻瓜心动! 萧宝镜负着气,脆声解释:“我是说正常的人类姑娘!我说的喜欢是指男女之间的喜欢,就像铃红和纪山川那样,而不是对食物的喜欢!卖货郎,你到底懂不懂呀?” 道袍鹤羽的少年站在破庙前,静静看着萧宝镜。 过了半晌,就在萧宝镜期待地以为他悟了时,他认真道:“我饿了。” 萧宝镜:“……” 这小子在情爱方面根本就没开窍! 他就知道吃! 她把双鱼铜镜和纸伞塞进柿子串挎包,噘着嘴踏出了破庙。 商病酒背着货篓跟在她身后:“你生气了。” “没有。” “你生气了。” “没有!” … 萧宝镜打算送雾眠帝姬的尸骨回京,所以和商病酒又返回了南郊,从荒山野岭找到了她的尸骨,和棺材板一块儿藏进了她的柿子串挎包里。 两人再次来到湘水郡,已经是端午,郡城热热闹闹的。 皇太子萧潜正好乘坐云船从巨鹿山脉回来,途径湘水郡,特意来此探望外祖,却被当地官员告知了当年的事,也知道外祖纪温死在了雾眠帝姬的手里。 萧潜叹息,亲自前往纪温的坟冢祭拜。 随行的心腹官员蹙眉道:“这案子影响恶劣,只怕早已传入宫中。皇后娘娘并非雾眠帝姬亲生,而是宫女所出……不知是否会对太子殿下的声誉造成影响?” 萧潜认真地供上香:“人的声誉,是自己一言一行堆砌出来的,不应当以父母身份的贵贱而改变。萧潜就是萧潜,哪怕外祖母只是宫女,但萧潜仍是萧潜,仍是以‘为天下立心,为生民立命’为终身志向的萧潜。” 又有地方官员请示:“可要抓住卖货郎和那个精怪?” “外祖骗婚,是为不仁。谋害帝姬,是为不忠。”萧潜闭了闭眼,“孤虽与外祖亲近,却也知晓此事怨不得旁人。孤作为帝嗣,更不可滥用权利公报私仇。” 太子如此态度,官府便也不再针对萧宝镜和商病酒。 见两人入城,官府依旧请萧宝镜扮演湘夫人,为湘水郡游神祈福。 参加完游神,商病酒难得大方一回,没带萧宝镜住破庙,反而请她住进了最好的客栈。 客栈临水而建,站在花窗边可以俯瞰整座湘水,珠帘翠幕锦绣妆台,地面铺着厚厚的绒毯,华丽的镂花彩漆拔步床挂满垂幔,角落里还燃着一炉香。 萧宝镜还是头一回住古代客栈,而且住的还是这么好的客栈! 第59章 在我心里,你是第一 她激动地摸摸这个摸摸那个,扑到拔步床上打了个滚,抱起绣枕望向商病酒:“你发财了是不是?” 不然铁公鸡怎么舍得拔毛呢! 商病酒揣着手站在窗边:“我报名参加龙舟赛了,这里观景最好,明天你就站在这里看我,看我是怎么赢回一只鸭子的。” 顿了顿,他道:“我定然比你的纪公子厉害。” 萧宝镜:“……” 合着他还惦记这事呢! 她好奇:“可是你在这里又没有朋友,你和谁一起划龙舟呀?” 商病酒和萧潜一起参加的划龙舟。 萧宝镜眼睛都看直了! 古代太子都这么平易近人的吗?! 挟恩以报吧,卖货郎一定是挟恩以报! 窈窈作为气氛组,也登上了那艘窄长的龙船,举着两捧花站在船尾蹦蹦跳跳:“加油加油、主人加油!” 萧潜是因为欠商病酒一条命才来当他队友的,可他是读书人出身,这种场合放不开。 他犹犹豫豫地握着船桨:“商术士,咱们现在是最后一名了,你想摘得榜首,恐怕颇有些困难。” 话音刚落,商病酒递过来一盏薄酒。 酒壮怂人胆。 萧潜立刻接过薄酒一饮而尽。 放下酒盏时,他脸颊浮起醉酒的酡红,仿佛又成了忘园里面那个热心的大师兄。 他卷起袖管:“师弟,弟媳在楼上看着呢,咱们争口气,一定要夺得第一!听说第一名会奖励一只大肥鸭子,到时候咱们抱回去,给弟媳炖汤喝!” 可是他和商病酒毫无配合的默契。 两人一个往东边划一个往西边划,龙船跌跌撞撞,好半天都划不了多远。 窈窈脆声播报:“主人,咱们现在第一啦!倒数第一哦!” 商病酒尖牙抵着薄唇。 他从道袍里祭出一张黄色符咒。 顷刻之间,整座湘水狂风大作,前面的龙船纷纷原地打转,像是陷进了漩涡里的一片片叶子! 商病酒笑眯眯划着船,轻松地穿过他们。 窈窈:“哇!主人好厉害!” 萧潜拧巴,蹙眉规劝:“这不合适吧?师弟,咱们这是作弊,是犯规!参加比赛,怎么能作弊呢?!就算靠着作弊赢了,那也不光彩呀!” 他一边说,一边撕下黄色符咒。 其他龙船恢复原样,又开始激流勇进。 萧潜重新拿起船桨,一边划船,一边喋喋不休:“师弟呀,你听师兄一句话,咱们做人呢还是要脚踏实地,龙舟赛就犹如科场考试,科场考试怎么能舞弊呢?那些萤窗雪案的读书人多不容易呀……” 他吧啦吧啦的。 窈窈蔫儿吧唧地掏了掏耳朵,眼瞅着别人的龙船都超过了自己,情不自禁地呼喊:“主人,咱们又被别人超过啦!” 萧潜叭叭:“天下为公,选贤举能——” 商病酒抬脚。 “砰”的一声响,萧潜直接被他踹进了水里。 周围的水手们惊呼出声:“太子殿下落水啦!” 趁着他们围在一起打捞萧潜,商病酒往船头贴了一张黄符。 他揣着手,盘膝坐在船头,狐狸眼笑意温温。 龙船犹如离弦之箭,破开水面“嗖”地飞了出去! 萧宝镜:“……” 啊?! 这也算龙舟赛?! 这不纯纯作弊吗?! 果然,龙船行驶到终点,几名评审官员的脸色都很难看。 几人凑一块儿商量了片刻,裁定道:“作弊,成绩无效!” 商病酒:“……” 萧宝镜生怕他又干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挽着裙裾飞奔下楼,在河岸边牵住他的衣袖。 她软声:“你已经很厉害啦!” 窈窈拼命点头:“主人超级厉害的!” 萧宝镜:“虽然他们判定你成绩无效,但在我心里,这次龙舟赛的第一名就是你!” 窈窈:“没错没错!主人第一!” 商病酒垂眸看着萧宝镜。 小姑娘娇娇软软,翠色罗裙腰肢纤细,像是湘水边的嫩柳。 她软软地牵着他的衣袖,圆杏眼乌润润水亮亮的。 他抬了抬眉梢,懒洋洋问道:“和纪山川比呢?” 萧宝镜毫不犹豫:“当然是你更厉害啦!” “我有多厉害?” “有这么厉害!”萧宝镜在空中画出一个很大很大的圈圈,“这么这么厉害!” “师弟可曾听闻《邹忌讽齐王纳谏》?”萧潜已经被救起,正拧着湿透的衣袖走来,“邹忌问他的妻子,‘我孰与城北徐公美?’他的妻子说,‘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可他后来才知道,原来他的妻子是因为偏爱他才夸赞他,而不是基于事实说出来的答案。师弟和弟媳与邹忌和他的妻子何其相似,师弟可莫要当真相信弟媳的话!咱们师兄弟,为人应当谦逊自持——” 他巴啦啦讲了一堆话。 趁着他走过来的时候,商病酒伸出一只脚。 萧潜还没说完呢,就吧唧跌倒在地。 商病酒微笑:“爽了。” 回到客栈,萧宝镜发现八仙桌上多了一个竹篮。 竹篮里卧着一只雪白的大肥鸭子,旁边还有一碟碧青青的粽子。 “咦,”萧宝镜惊疑,“是谁送过来的呀?” 窈窈指着旁边遗落的两根羽毛:“公主殿下你快瞧!” 是两根白色鹤羽。 萧宝镜握在掌心,不由望向窗外。 两只白鹤盘旋在高空,发出几声清亮高亢的鸣叫声后,比翼成双地飞向瀑布。 “是铃红和纪山川送的呀!” 萧宝镜眉眼弯弯。 … 过完端午,萧宝镜与萧潜道别,约定邺京相见。 盘铃声回荡在山水间。 商病酒挑着担子,一头是货篓,一头是朱漆箱笼。 萧宝镜推开盖子,好奇道:“话说回来,我仍旧有两件事想不明白。” 她认真地掰着手指头:“第一件事是,纪温的师爷,是如何知道雾眠帝姬有那么一面双鱼铜镜的?他们远在湘水郡,又不曾去过邺京,这般皇族秘辛,又与雾眠帝姬的身体有关,按理来说是不会被宣扬出去的呀。第二件事是,藏在湘夫人庙里的那根指骨,究竟是谁的呢?” 山道崎岖。 远处崇山峻岭落日橘红,光景奇绝峰危限月,一座座山岭像是插入大地的黑色巨剑。 见商病酒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萧宝镜从柿子串挎包里取出那面双鱼铜镜。 镜子里,两条铜鱼还在修复山水。 她戳了戳镜面,水面也随之泛起涟漪。 她忽然灵机一动:“卖货郎,不是说双鱼镜里的温泉对身体好吗?也许我进去泡一泡,吸收天地灵气,就能修炼成人了!你知道要怎么钻到镜子里面去吗?” 第60章 她喜欢卖货郎 “要掐诀。” “掐诀?你能教我吗?” 商病酒望了眼山路旁的地界石碑。 剑阁。 他踏进剑阁:“好呀。” 崎岖的山路上突兀地出现了一座芭蕉小院,院门前点着一盏红灯笼。 窈窈抱着扫帚,正在驱赶鸡鸭进圈。 鸭子是铃红和纪山川送的那只,原本萧宝镜是打算拿来炖汤喝的,但是三人都不会杀鸭拔毛,就给留了下来。 双鱼铜镜垂直漂浮在半空中。 商病酒双手结印,念了一句口诀。 铜镜照出一束光笼罩住他,将他带入了铜镜。 “哇!”萧宝镜惊叹,“你真的进去了——诶,你别吃那两条鱼呀!” 镜子里,两条铜鱼时而化作群鸟,时而化作巨大的鲲,悠闲地游弋在天地之间,冷不防商病酒突然踏进山水,伸手就抓住了它们,吓得它们拼命甩尾巴。 听见萧宝镜着急的大喊大叫,商病酒遗憾地放开它们,从镜子里走了出来。 他懒洋洋地舔了舔指尖残留的鱼味儿:“小公主学会没有?” “我试试。” 萧宝镜学着他结印的姿势,跟着掐诀。 可是她念完口诀,铜镜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她眼巴巴望向商病酒。 “结印的手势不对。”商病酒从她身后握住她的手,“要这样。” 萧宝镜试探:“这样?” 商病酒把她翘起来的那根尾指按下去:“这样。” 可是刚按下去,尾指就又自己翘起来了。 商病酒:“……” 小姑娘娇娇俏俏的,连结印掐诀都是兰花指的姿态。 他重又给她按下去。 但是尾指不听他使唤,又娇娇怯怯地翘了起来,灯笼的光影里少女的双手纤细凝白,指尖透着淡粉酥红,宛如盛开的花瓣尖尖。 商病酒:“……” 他家的戏偶爱玩爱闹,四处招惹人管闲事也就罢了,连学本事都不上进。 半晌,他似笑非笑地磨了磨尖牙:“你再敢翘手指头,我就给你撅了。” 萧宝镜委委屈屈:“哦。” 也不是她想翘啊! 可是有时候手指头就是不听使唤呀! 她心不在焉地想着,低头时看见卖货郎的双手修长如玉。 掌心包覆在她的手背上,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温凉的肌肤触感。 而他从身后拥着她,草木露水的清香如潮水般袭来,他将她圈在怀里,像是凶兽圈住了觊觎已久的猎物。 萧宝镜忽而想起那日看见的腹肌。 她忍不住花痴地笑了一下。 这么一笑,好容易按下去的尾指又翘了起来。 商病酒恼了,干脆握住她的手,低头张嘴咬了下去。 咬断了,就不会翘起来了。 结印的时候定然不会再出错。 小姑娘的尾指又细又嫩,咬下去大约是嘎嘣脆的。 尖利的牙齿抵在指头上,他似权衡从何处咬断,细密眼睫泄出的余光却看见小姑娘正在冲着他傻笑。 他含着她的尾指,含混不清:“笑什么?” 萧宝镜回过神:“我——” 正要说话,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卖货郎不是在教她结印掐诀吗? 他怎么突然亲上来了…… 少年的唇齿濡湿温热,炙烫的温度从她的尾指一点点蔓延到四肢百骸,到最后连她的脸颊也开始滚烫,像是提前迎来了一场盛夏。 万籁俱寂。 连路过的风声也停歇了。 萧宝镜同商病酒四目相对。 少年清姿媚骨温柔昳丽,一双微挑的狐狸眼看什么都深情。 而他正看着她。 她于这亘古的寂静里,恍惚听见了鼓点声。 咚。 咚。 咚。 沉稳有力,暗藏着汹涌澎湃的情愫,逐渐震耳欲聋。 荒郊野岭,谁会在半夜敲鼓? 萧宝镜后知后觉,那鼓点声是从自己的胸腔里传出来的。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胸腔。 明明是披着人皮的戏偶,可心跳却如有实质。 在这座荒山野岭,清晰地宣告着她对卖货郎的感情。 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见到卖货郎就心生欢喜。 铃红说得对。 她喜欢卖货郎。 萧宝镜缓慢地抽回手。 她闭了闭眼。 下一瞬,她捂着脸发出一连串激动鹅叫:“啊啊啊啊啊!” 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喜欢别人! 这种感觉很奇妙,像是被人下了咒,会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只要和他待在一起就很开心,就算她没有吃糖,路过的风却也像是甜丝丝的。 她有些害臊,于是拔腿就跑。 跑进屋檐下的时候被台阶绊倒,却不敢回头张望,只慌乱地挽起裙裾,连滚带爬地窜进了屋子,还不忘重重关上槅扇。 窈窈抱着扫帚凑到门口:“公主殿下,你疯啦!” 萧宝镜的声音从门后传出来:“让我静静!” 商病酒抬了抬眉梢。 他只是打算咬断她的手指,省得她学不会结印掐诀。 她脸红什么? 他叩门:“我要进去。” 萧宝镜:“不行!” “这是我的屋子。” “……那你等一下下。” 萧宝镜也没完全沉浸在初恋的慌张欢喜里。 她正凑在烛台前,伸手扒开自己的衣襟,低着头往里张望。 她怀疑她修炼出了心脏。 正又看又摸,身后传来清越的声音:“你在看什么,我也要看。” 萧宝镜:“……” 她猛然合拢衣襟。 一扭头,就看见商病酒不知何时进来的,正揣着手站在她背后。 他身量颀长,从她头顶上俯视,比她自己看的都要清楚。 萧宝镜:“你,你刚刚看见了什么?” 商病酒:“胸。” 萧宝镜:“你,你真的看见了?友情提示,这种时候你可以回答什么也没有看见!” 商病酒:“但我确实看见了。” 萧宝镜:“……” 四目相对。 面前的少女穿着桃花粉的罩纱襦裙,挎着个柿子串红绿锦袋,流缎般的鸦青长发梳成了双髻,系着漂亮的粉色丝带,一张脸蛋白生生明净净的,正洇着通透的嫩红,像是新搽的胭脂。 那嫩红悄然弥漫,连眼尾和睫毛根部也染上了红,充血的耳廓像是红玉。 半晌,商病酒看见她乌润的杏眼里突兀地含了两包泪。 “呀!”窈窈捧着从鸡窝里新捡的鸡蛋进来,“主人,你把公主殿下惹哭啦!” 商病酒:“……” 他没瞎。 萧宝镜转身躲进了箱笼里,还不忘盖好盖子。 她抱膝坐在昏暗里,脸颊仍是羞恼滚烫。 这个卖货郎真讨厌啊! 他一点也不会哄小姑娘! 第61章 卖货郎是在和她道歉吗? 已是深夜。 道袍簪花的少年,揣着手坐在荒山野岭间。 窈窈叉着小腰,站在旁边吆喝:“都排着队,一个个来,不许插队呀!” 山中的精怪们井然有序地排队,向商病酒供奉它们的宝贝。 女精怪们供奉的大多是一朵花一个果子,男精怪们供奉的东西五花八门,有的是从城镇上捡来的碎掉的瓷瓶子,有的是一根很直的树枝,有的是褪落的蛇皮,有的是一撮野猪毛,有的是没舍得吃的两个肉包子。 商病酒把这些宝贝放在竹篮里,提着篮子慢悠悠回了芭蕉小院。 次日清晨。 萧宝镜醒来的时候,看见箱笼旁边放了个竹篮。 竹篮上贴着一张字条——我昨晚什么也没看见。 萧宝镜傲娇地卷了卷垂落在胸前的粉色丝带。 卖货郎这是在和她道歉吗? 她掀开竹篮上盖着的布。 原以为是商病酒谢罪的赔礼,结果里面装的却是一堆破烂。 什么野猪毛、树杈子也就罢了,还有两个梆硬长霉的肉包子! 萧宝镜气得直翻白眼。 她就多余给卖货郎眼神! 她绝对不要再继续喜欢这个卖货郎! 等她去了邺京,什么王孙公子没有,她要挑一个善解人意会说人话的喜欢! … 今天要继续赶路。 山路盘桓错综。 商病酒挑着担子走在山路上,迎面撞过来一群抬着玉石的士兵。 大约在山里徘徊久了,这些人看起来颇有些狼狈憔悴。 “走了这么久,可算是遇见了活人!”为首的统领生得五大三粗,不耐烦地拿刀柄推了推商病酒,粗着嗓子喝问,“喂,你这卖货郎,可知道蝶庄怎么走?” 蝶庄是坐落在剑阁群山里的一座城镇,也是通往邺京的必经之路。 商病酒似笑非笑,抬手指了一个方向。 那统领立刻回头喝令:“四公主就在蝶庄等咱们,大家伙儿都跟上,日落之前务必和四公主汇合!” 他们匆匆走后,萧宝镜才敢推开箱笼。 她目送他们消失在山道上,小脸上尽是思量。 他们提到了四公主。 四公主不是在邺京吗? 她怎么会跑到剑阁? 而且—— 她小声:“卖货郎,咱们不是也要去蝶庄吗?为什么他们和咱们走的不是一条路?你是不是故意给他们指错路的呀?” 商病酒:“对呀。” 萧宝镜趴在箱笼边缘,偷偷看他。 少年清姿媚骨,看起来人模狗样,实则报复心强,藏了一肚子坏水儿! 暮色四合。 日落橙红,悬在黑色的崇山峻岭之间,像是一个大橘子。 萧宝镜已经从箱笼里出来了。 她捏着一根狗尾巴草,蹦蹦跳跳地跟在商病酒身边,桃花粉的襦裙在暮色里勾勒出少女的俏丽娇艳。 她忽然指着前方的石碑:“卖货郎,咱们到蝶庄啦!” 蝶庄看起来就是个十分普通的镇子。 今夜镇子里来了个戏班子,街上十分的热闹。 萧宝镜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不时朝四周看看,心里像是打着一面小鼓。 商病酒:“你在看什么?” “我有一件事没告诉你,”萧宝镜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其实在巨鹿郡守府的时候,裘月见说,是四公主指使她杀害的九公主。我这身皮子不是九公主的吗?万一在这里撞见四公主,你说她会不会想不开,再杀我一次呀?话说回来,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杀她的九妹妹……” 商病酒弯着狐狸眼,没说话。 萧宝镜咕哝了一阵,就被街上悬挂的一盏盏花灯吸引。 花灯如昼,明明是夜里,却招来了不少蝴蝶。 萧宝镜试图伸手去抓:“好多蝴蝶呀……” 到了落脚的客栈,萧宝镜洗漱干净,捧着小脸趴在窗边:“卖货郎你瞧,咱们窗外也有蝴蝶。” 窗外是疏朗夏夜,悬挂一盏花灯,一红一蓝两只蝴蝶上下翩飞。 “它们真好看呀……” 萧宝镜赞叹。 深夜的困倦袭来,她情不自禁揉了揉眼睛。 恍惚中仿佛坠入了梦乡。 … “小姐,小姐!” 有人推了推自己。 萧宝镜猛然醒来,瞧见自己坐在古色古香的闺房里,穿着粉背心的小丫鬟正看着自己。 只是那小丫鬟没有脸,脖子上面顶着的是一块木板,刻着“桐儿”两个字。 萧宝镜顿时睡意全消,半天说不出话来:“你你你……” 桐儿歪了歪脑袋:“小姐,咱们今天要去书院读书,你忘了吗?夫人说你大字不识,将来嫁给马公子会被人笑话咱们家家教不严,所以打发你女扮男装,去书院读书。喏,衣裳都准备好了。” 萧宝镜:“……” 她记得她和卖货郎正在赶路,路过蝶庄就休整了一夜。 她正在客栈里看蝴蝶,可是她怎么突然就跑到这里来了,还成了什么小姐? 她迷迷糊糊的被小丫鬟按在梳妆台前,给她梳了一个书生的发髻。 铜镜里,她的脸倒是正常的,柳叶眉杏子眼,和小丫鬟的木头脑袋形成了鲜明对比。 萧宝镜举手:“那个,恕我冒昧,你的脸……” 小丫鬟叹了口气:“我知道小姐羡慕我的美貌,但是没有关系,小姐只要听老爷夫人的话,好好读书,乖巧嫁人,为夫家生儿育女孝敬公婆,将来一定也能拥有我这样的美貌。” 萧宝镜:“……” 她不要啊! 她不要这个木头脑袋呀! 萧宝镜满脸一言难尽地换上褒衣博带,才磨磨蹭蹭地跟着桐儿踏出闺房。 她悄悄捏了捏自己的大腿。 但是四周的景物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所以,她不是在做梦,她大约又误入了某个精怪的领地,就像当初误入忘园一般。 厅堂。 萧宝镜看见一男一女坐在上座,各自身穿锦衣华服,他们的脑袋也都是方方正正的木板,黑木板刻着“父亲”,白木板刻着“母亲”。 侍立的丫鬟们也全是这种木头脑袋,除了名字,根本看不出她们是什么表情。 “母亲”率先叹了口气:“我与你爹爹都是正常相貌,怎么就生出了你这样的女儿呢?” “父亲”吹胡子瞪眼:“都是你不好,竟生出如此丑陋的女儿,叫我出门都没有脸面!怎么别的女人都能生出漂亮女儿,就你不能?!我娶你有何用?!” 母亲畏惧地不敢看他,又道:“事到如今,也就马家不嫌弃英台面貌丑陋,愿意娶她。英台啊,你赶紧去书院恶补一年学问,以后风风光光地嫁给马公子。对了,你是想明年出嫁,还是想后年出嫁?” 英……英台? 祝英台? 萧宝镜深吸一口气。 这是给她干到《梁祝》里面来了?! 她暂时还没弄清楚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卖货郎又在哪里,于是抱着拖延的原则,老实道:“那……那后年再出嫁吧。” “胡闹!”父亲拍了拍桌案,“明年就嫁!” 萧宝镜:“哦。” 母亲又温柔道:“既然是明年出嫁,那嫁衣也该请绣娘开始绣制了。英台是喜欢莲花纹的嫁衣,还是喜欢鸳鸯纹的嫁衣?” 萧宝镜:“莲花纹的吧。” “胡闹!”父亲不满呵斥,“鸳鸯纹喜庆,用鸳鸯的!” 萧宝镜:“……” 这两人都替她决定好了,干嘛还要问她。 第62章 南唐四公主,萧南嘉 萧宝镜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丫鬟们推搡着登上马车,迷迷糊糊地往书院驶去。 她悄悄掀开马车窗帘。 也不知卖货郎在哪里,她要怎么离开这里呀。 “小姐!”桐儿按住窗帘,“你是大家闺秀,坐车不可以挑帘子乱看的!” 萧宝镜慢吞吞放下窗帘。 转了转眼珠,她突然道:“停车,我要下车上厕所!” 她得离开这群莫名其妙的丫鬟。 她要去找卖货郎。 桐儿板着脸捧出一个恭桶:“小姐在这里解决吧。” 萧宝镜:“……” 这些古人怎么随时随地都能捧出一个恭桶! 在忘园的时候也是。 她想尿遁根本不可能! 她道:“我又不想上厕所了。” 趁着桐儿把恭桶放回去的功夫,萧宝镜掀开车帘就打算逃。 结果刚探出半截身子,就瞧见外面坐着两个膀大腰圆的护卫,扭头看她时各自顶着一块木头脑袋,黑黢黢的颜色瞧着就吓人。 萧宝镜:“……我,我透透气。” 她讪讪坐回了马车。 桐儿认真劝道:“小姐,您可千万别再整幺蛾子了。您忘了从前您和几位表小姐一起学习琴棋书画和女红刺绣,学着学着就不耐烦了,一个人偷偷溜去园子里玩耍,结果差点被老爷打断腿的事?要是您再不好好读书,将来马家瞧不上您,退了婚事,您可就完蛋了!” 萧宝镜随口道:“瞧不上就瞧不上呗,我又不喜欢他,退了婚事更好。人就这么短短一辈子,要是不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成亲又有什么意思呢?” 话音落地,她看见桐儿的木头脑袋上多出了一个词: 震惊! 萧宝镜:“……” 所以,这些没有具体五官的人,他们的面部表情是要通过文字来表达的? 马车停了下来。 萧宝镜莫名其妙地掀开门帘:“怎么了?” 两名护卫回头,黑脸上同样写着两个字: 震惊! 满大街路过的百姓也都驻足而立,不约而同地盯着马车。 他们全部顶着木头脑袋,脑袋上写满了诸如震惊、不可思议、愤怒、没教养、不懂规矩、她是疯子等等词汇。 萧宝镜:“……” 不是,她想嫁给喜欢的人,有什么问题吗? 这些陌生人反应这么大干什么? 桐儿率先回过神,一把掩上门帘,捂着脸开始哭泣:“小姐疯了!” “诶,你别哭呀!”萧宝镜不太理解,“我嫁给喜欢的人,怎么就疯了呢?” 桐儿抬起头,木板脸上刻着“悲伤流泪”四个大字:“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古往今来皆是如此,岂能自己做主?正因为小姐叛逆,所以才会相貌丑陋,这些年夫人为了您不听话的事,几乎流干了眼泪。我的好小姐,您就乖乖听话吧,大家都是如此,你也要和大家一样才对呀!” 萧宝镜揉了揉手绢。 她不想让这个小丫鬟难过,便咽下了心中的不服气。 来到书院,夫子正在授课。 萧宝镜好奇张望,发现这里的夫子和学生全是木板脸。 夫子瞅着她,脸上刻着“惊吓”两个字,喊道:“好丑陋的学生也!” 萧宝镜:“……” 你才丑。 你全家都丑! 桐儿把带来的贵重礼物交给夫子,夫子脸上的字才变成“高兴”,喊道:“好知书达理的学生也!” 萧宝镜不屑。 在她那个世界,老师是不能收学生的礼物的。 否则就是贿赂! 夫子刚安排萧宝镜在前排坐下,又有新学生来了。 夫子觑着花名册,问他道:“梁山伯?就你叫梁山伯是吧?” 萧宝镜却是眼睛一亮:“卖货郎?” 卖货郎和她一样穿着书院的学生服,揣着手站在那里,正笑吟吟看落在他肩头的蝴蝶。 夫子见他空手而来,顿时摇了摇头,随手指了指最后一排的角落:“你坐那里。” 萧宝镜拿书挡着脸悄悄回头。 她不确定卖货郎也进入了精怪的领地,还是他只是自己幻想出来的人物。 她压着声音喊:“卖货郎!卖货郎!” 刚喊两声,就被夫子拿戒尺狠狠敲了敲脑袋。 萧宝镜抱着脑袋委委屈屈地坐好,又有新学生来了。 萧宝镜觑他一眼。 少年温润如玉,腕上缠着佛珠,随行书童正恭敬地呈给夫子他们带来的礼物。 夫子眉开眼笑,指了指萧宝镜旁边的位置:“文才啊,你就坐英台旁边吧。” 文才,马文才…… 萧宝镜不服气地打量少年浑身上下:“你就是马文才?就你要娶我?我告诉你我是不会嫁给你的!” 少年略一颔首,温和地报出自己的本名:“在下陆予安。并非是我要娶你,而是这里是蝶庄梦境,你我皆是误入梦境,被精怪操控逼迫之人。” 萧宝镜的瞳孔微微放大。 她还以为马文才是强取豪夺的本地精怪呢! 她闹了个大乌龙! 她小声:“我叫萧宝镜。陆公子,你知道咱们怎么出去吗?” “我还在查。”陆予安声音温柔,却蕴藏着从容坚定的力量,“虽然这个梦境不能使用术法,但这里并没有杀戮型精怪,相对来说危险性不是很高,所以这些年一直没引起官府的注意。我猜测,只需按照精怪们的意愿,走完他们设计的剧情,就能安然无恙地离开了。” 萧宝镜好奇:“莫非陆公子是官府的降妖师?” 陆予安笑了笑:“倒也可以这么说。” 萧宝镜松了口气,抚着胸口道:“那咱们肯定能平安出去!” “只是……”陆予安迟疑地看着她,“你是戏偶成精?” 萧宝镜睁圆了杏眼:“这你都能看出来?” “你这身皮囊……”陆予安欲言又止,“巨鹿郡发生的事,我也有所耳闻。萧小姐,恐怕你即将面对的最大危险不是来自蝶庄梦境,而是——” 一句话还没说完,外面忽然传来嘈杂声。 众人望去。 一位少女正被丫鬟小厮们簇拥着过来。 她生得妖颜如玉红绮似花,轮廓骨相又带出些少年英姿,穿宝蓝色绣金裙面,浑身透着天潢贵胄的矜贵雍容,似乎不屑于在这座蝶庄梦境里演戏,眉梢眼角都是目空一切的清冷孤傲。 萧宝镜呆住。 这位少女…… 正是她最开始接触这个游戏时,看到的第一个人物—— 《凤鸣天下》的唯一大女主,南唐四公主,萧南嘉! 第63章 小公主喜欢我吗? 当时萧宝镜接触这款游戏时,官方只给出了大概的背景和设定。 在原本的设定里,一座横亘万里的妖鬼长城耸立在这个世界的正北方,长城以北是永夜之地,在那片广袤荒芜的土地上,囚禁着世上最可怕的大妖。 长城以南,诸国混战妖鬼横行,其中以东魏、南唐、北周、西晋最为强大。 作为南唐四公主,萧南嘉美貌倾国杀伐果断,她会陆续攻略当朝国师朝渊、极乐宫宫主越黎、东魏皇太子岑无照,直到最后坐拥皇位权倾天下。 可是萧宝镜出师未捷身先死。 她刚进入游戏界面,还没来得及上手呢,那个狗比国师就吞掉了这个世界的太阳。 那可是太阳! 他是小狗嘛,他咋就那么馋,咋就那么能吃啊?! 萧南嘉也看见了萧宝镜。 丹凤眼中掠过一抹毫不掩饰的厌恶。 萧宝镜怂怂地揣起手。 为什么呀,明明是亲姐妹,萧南嘉为什么要让裘月见杀死她的九妹妹呀。 想问。 但是不敢。 萧南嘉带来的丫鬟没有给夫子送礼,只是高傲道:“我家老爷乃是郡守,已经给书院捐了一座藏书楼,现在我家小姐打算在这里旁听。” 夫子赔着笑脸:“小姐纡尊降贵前来旁听,真乃老夫之幸也!小姐快快请坐!” 丫鬟们单独设了一张太师椅,萧南嘉落座,一手撑着下巴,目光不时扫过萧宝镜。 不愧是游戏设定里的女帝,她的目光着实冷冽摄人。 萧宝镜低着头,战战兢兢地铺开笔墨纸砚,很害怕萧南嘉看她不顺眼,待会儿再杀她一次。 终于熬到下课,萧宝镜绷着小脸,躲避着萧南嘉的目光,快步溜到后排角落。 “卖货郎!”她摇了摇商病酒,“你怎么睡着啦!” 商病酒睁开惺忪睡眼,狐狸眼尾带着一抹睡久了的红晕,伸着懒腰道:“梦见我变成了一只蝴蝶。” “是要变成蝴蝶。”萧宝镜把陆予安的话复述了一遍,“陆公子说只要咱们走完既定剧情,就能离开这个梦境。现在我是祝英台,你是梁山伯,根据《梁祝》的故事,你得先对我情根深种,然后去我家提亲,却被我母亲羞辱拒绝。你回家之后一病不起撒手人寰,最后我在嫁给马文才的路上,走下花轿哭拜亡灵,与你双双化蝶。” 商病酒弯着狐狸眼:“怎么个情根深种法?” “就是……就是喜欢我呀!你要喜欢我、想娶我才可以!” “怎么才算喜欢?” 萧宝镜语噎,一时回答不上来。 面对少年含情脉脉的狐狸眼,她无端红了脸。 她低垂细密长睫,抿了抿鬓角碎发,小声道:“看见我会心生欢喜,想一直与我在一起,大约就是喜欢吧。” “那小公主的故事里,祝英台喜欢梁山伯吗?” “肯定喜欢呀。他们两个十分相爱,他们是被封建大家长强迫分开的!” “那小公主喜欢我吗?” 突兀的一个问题。 萧宝镜怔怔看着他。 他身后绮窗大开,已是盛夏时节,桃花谢尽满树葱茏,隐约可见一些小小的青桃子挂在枝叶间,瞧一眼便酸的忍不住要生出唾沫来,却又暗暗期待它们在枝头饱满红润的那天。 萧宝镜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商病酒凑近她的脸:“小公主喜欢我吗?像祝英台喜欢梁山伯那样喜欢吗?” 少女的脸颊像是青涩的桃子。 阳光照进来的时候,商病酒甚至可以清晰地捕捉到她白腻肌肤上的细微绒毛。 被他近距离盯着,青涩的桃子逐渐涨红,白生生嫩粉粉,宛如甜甜的水蜜桃,新鲜饱满又多汁,亟待从枝头采撷。 商病酒揣着手,忽而道:“我好饿。” 萧宝镜:“……”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扭转过身去。 她疯了! 卖货郎还是这副死德行,动不动就叫饿,一点也不解风情! 她转向商病酒,倔强又羞恼,没好气道:“我才不喜欢你呢。要不是为了走剧情,我一点都不想承认你就是梁山伯!” 她摘下蝴蝶扇坠,重重拍在书桌上:“赶紧带着这个去我家提亲,早点走完剧情咱们早点去邺京!等在邺京办完事,就分行李,散伙儿!” 走出去几步,她越想越气,忍不住冲他回头叉腰,皱着鼻子“哼”了一声。 商病酒弯起狐狸眼。 小公主皱鼻子的样子丑丑的。 但是又有点可爱。 想吃。 下午是蹴鞠课。 萧宝镜唯恐这具戏偶身子踢球踢散架了,就请了个假,站在旁边看他们玩。 萧南嘉突然出现在她旁边。 未来女帝的气场太强。 而且还杀了她的原身! 萧宝镜默默往旁边挪了挪。 萧南嘉睥睨她一眼,又靠近她些。 萧宝镜:“……” 踌躇半晌,她硬着头皮开口:“那个,你……” “妖孽。”萧南嘉冷冷吐出两个字,声音愈发低沉,“天底下的妖孽,都该死。” 萧宝镜讪讪。 她知道这个世界妖鬼横行,一部分人对精怪妖鬼厌恶透顶,喜欢不分善恶一律打死。 想必萧南嘉就是这一类人。 她怂怂地揣着小手手,鼓起勇气,小声道:“我听裘月见说,是你指使她杀掉的九公主。九公主是你同父异母的亲妹妹,她是人又不是妖孽,你为什么要杀她呀?” “因为她与妖孽为伍。”萧南嘉倨傲地挑起眉梢,“父皇建造万寿台,驱使妖鬼做苦役,她身为皇族公主,却因为同情心泛滥,私自放走了上百个妖鬼精怪,你说她该不该死?若非皇兄求情,她在邺京的时候就死了!皇兄容她苟活,可本宫不允。家无法,不成家;国无律,不成国。犯错的人,就该死!” 少女脊梁挺直,宛如一尊戒尺。 她生得妖颜如玉红绮似花,宝蓝色绣金裙面在盛夏的蝉鸣里是肃穆清冷的颜色,少年特有的英姿骨相,令她看起来像是杀伐果断的霸主。 萧宝镜沉默。 妖鬼精怪,就一定是坏的吗? 朝廷不仅要把它们赶尽杀绝,还要驱使它们做苦役…… 她忍不住道:“难道你就没有犯过错?” 萧南嘉抬了抬下巴:“没有。” “我不信你小时候没有摔碎过碗筷花瓶!” “没有。” “没有撒过谎?” “没有。” “上学的时候总考砸过吧?” 萧南嘉的脊梁比剑阁的群峰还要刚直:“从小到大,本宫都是国子监读书第一,骑射第一。” 第64章 不听话的下场 萧宝镜悄悄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地模仿萧南嘉的语气:“‘从小到大,本宫都是国子监读书第一,骑射第一’~~” 这人怪装的! 察觉到萧南嘉投过来的冰冷目光,萧宝镜又怂怂地缩了缩脖子:“我什么也没说!” 萧南嘉赏了她一记眼刀,声音比凛冬的风霜还要刺骨冰凉:“小妖孽,你最好祈祷别落在本宫的手上,否则,本宫一定不会放过你。” 她寒着脸,转身就走。 旁边传来一声轻笑。 萧宝镜望去,是陆予安。 陆予安走上前,温声道:“她是不是吓到你了?” 萧宝镜好奇:“陆公子,你认识四公主呀?” “我是她的贴身护卫。” 萧宝镜睁大杏眼:“贴身护卫?就是日夜都要跟着她、保护她的那种吗?” 陆予安含笑点头:“我住在她的影子里。” 萧宝镜把这句话理解为陆予安和萧南嘉形影不离。 “她……”陆予安望向萧南嘉离开的背影,面庞上弥漫着柔情,像是化开的春水,“殿下很少和人说这么多话。” 萧宝镜:萧南嘉整天臭着一张脸,谁敢和她说话呀! 陆予安远远凝视萧南嘉:“邺京里的同龄小姑娘,敬她,却又怕她。她的母后不喜欢她,她的姐妹们厌恶她规行矩步谨小慎微。殿下她,很孤单。” 萧宝镜:萧南嘉一看就是班上那种会给老师打小报告的好学生,人缘当然不好啦! 陆予安忽然望向萧宝镜:“我想,殿下和你说话的时候应当是很开心的。” 萧宝镜:并不! 萧南嘉和她说话的时候,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啦! 开心什么呀! 陆予安真诚道:“萧姑娘不介意的话,能否多陪殿下说说话?” 萧宝镜:她是妖孽,她会被萧南嘉弄死! 面对长身玉立满脸期待的青年,萧宝镜硬着头皮:“我没死在她手上的话,倒也愿意多陪她说说话……” … 黄昏时分。 萧宝镜乘坐马车返回祝家,被叫到垂花厅问话。 祝父的木板脸上写着“威严”两个字:“今天在书院都学了些什么?” 萧宝镜:啊? 不是走《梁祝》的剧情吗? 怎么还要问她这么细的问题啊! 她一整天都琢磨情情爱爱去了,她哪有空管夫子教了些什么呀! 祝父见她不吭声,脸上的字瞬间变成了“大怒”:“孽障,还不跪下?!我花那么多钱请客送礼,是打发你去书院玩的吗?!” 萧宝镜:她以为她是要去书院找梁山伯谈恋爱的呀! 按照剧情线,她也没做错呀! 眼见祝父都开始狠狠拍桌子了,萧宝镜只得不情不愿地跪倒在地:“爹爹,女儿错啦!” 祝母的木板脸上掠过“心疼”两个字,柔声道:“第一天嘛,在书院里不适应也是有的。英台今日可有结识什么好朋友?” 祝父挥舞双手大喊大叫:“我是让她去读书,不是让她去交朋友的!” 萧宝镜有点反感这个老头,故意唱反调:“我认识了梁山伯!” “梁山伯?!”祝父脸上写着“疑惑”两个字,“他家境如何,父亲官至几品?” 萧宝镜:“出身寒微,父亲死了。” “什么?!”祝父脸上的字顿时变成了“怒不可遏”,把桌子拍得嘎嘎响,“不准和出身寒微的人来往!不准和死了爹、死了娘的人来往!不准和读书不好的人来往!不准和长相丑陋的人来往!不准,统统不准!” “夫君莫要气恼!”祝母一边安抚他,一边转向萧宝镜,“就没认识其他什么人吗?” 萧宝镜知道他们想听什么。 她懒洋洋道:“还认识了萧南嘉。” 祝父连忙问道:“她家境如何?父亲官至几品?” “她爹爹是郡守。” 祝父脸上的字瞬间变成了“高兴”,抚掌大笑道:“郡守好呀!你就该和郡守家的千金当好朋友!” “可是,”萧宝镜观察他,“她读书也不好,长相嘛,在你们眼里应该也属于丑陋的那一类。你不是说,我不能和这种人交朋友吗?” “那又如何?”祝父满不在乎地甩了甩宽袖,“她老子是郡守,凭这一点就够了!其他的不重要,不重要!哈哈哈,我女儿真是争气呀,第一天就结交了郡守的千金!都是我教女有方的缘故!哈哈哈哈哈!” 萧宝镜:这老头变脸真快! … 今夜天气不大好,夜空阴沉沉的,不见几粒星子。 萧宝镜拎着一根麻绳,悄悄离开闺房。 祝家怪无聊的,她打算翻墙去找卖货郎,看看他那边是个什么情况。 刚走到院子里,前方突然传来嘈杂声,火光里隐约可见人头攒动。 萧宝镜走过去一看,几名丫鬟小厮正死死按着一个中年女人。 女人的衣裳都被撕扯烂了,哭得十分凄厉:“我就是想拿钱给我女儿治病,我有什么错?!这本来就是我的钱,本来就是我的钱!” 萧宝镜看见桐儿也在这里看热闹,连忙拉了拉她的衣袖:“发生什么了?” “小姐!这个女人是咱们祝家的厨娘,她女儿生病了需要一笔钱,她手脚不干净,今夜跑去账房偷钱,被人发现了,所以才挨了一顿打。” “她不是说,那本来就是她的钱吗?” “咱们府里的规矩是压两年工钱,前年和去年的工钱还没发到咱们手上呢。她前两日问了管事,管事都告诉她不能破例把工钱给她了,否则就是坏了规矩,可她还是不罢休,竟然半夜偷钱!真是可恶!” “但那就是她的钱呀,怎么能是偷呢?” “那不行,规矩就是规矩,咱们不能坏了规矩的。” “可她女儿没钱治病,会死的呀。” “但不能坏了规矩呀!” 萧宝镜沉默。 人群之中,女人的丈夫快步冲进来,突然狠狠给了她一耳光。 他的木板脸上写着“羞耻”两个字,挥舞着手臂指责道:“真是可恶!我怎么娶了你这么一个不懂规矩的女人?!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女人捂着挨打的脸。 一颗颗眼泪从她脸上滚落,她喃喃低语:“小宝还等着治病,我只是想拿回我自己的工钱,怎么就是偷了?怎么就是不懂规矩了?” 她突然含着泪冲人群嘶吼:“我没有错!错的是你们!是你们!” 她的木板脸,竟突然变回了正常的人脸。 人群里突然传来惊呼:“哇,她和我们不一样,她真丑啊!” “打死她,打死她!” 他们振臂高呼蜂拥而上,把女人当成异类,发泄般殴打她。 她的脑袋被拽了下来。 血液喷涌。 她丈夫的木板脸上刻着“悲伤但是窃喜”六个字,兴奋喊道:“爹、娘,快拿馒头来!你们不是有肺病吗?都说人血馒头能治咳嗽气喘的肺病,咱们快用馒头蘸血吃!” 他们争着抢着要吃人血馒头。 女人的那颗脑袋,被丢在了萧宝镜的绣花鞋边。 桐儿苦口婆心地劝道:“小姐,您看见没有?这就是不听话、不懂规矩的下场。以后,您可千万不要再忤逆顶撞老爷和夫人!” 第65章 你要和大家一样啊 几片乌云低低飘过。 闷雷声传来,今夏的第一场暴雨倾盆而至。 雨丝打湿了萧宝镜单薄的衣裙,她打了个喷嚏,拎着那根麻绳,游魂似的回到了闺房。 萧宝镜病倒了。 次日,祝母派人向书院告了假,担忧地照顾在病床前:“好好的怎么就生病了?” 萧宝镜脸色苍白,只脸颊浮出病态的潮红。 她昨夜看见女人被拽掉脑袋受了刺激,再加上淋了雨,能不生病吗? 见她虚弱地咳嗽了几声,祝母叹息:“你本来就不聪明,今天生病,功课又要落下了,将来如何赶得上进度!你也是,这么大人了,怎么就照顾不好自己呢?” 面对她的责备,萧宝镜没吭声。 她自己其实并不愿意生病的。 “我叫人切点水果送进来。”祝母替她掖了掖被角,“英台想吃什么?” 萧宝镜想起昨日在书院看见的那些脆生生的青桃子,沙哑着嗓子道:“想吃桃子。” “吃什么桃子呀!”祝母摇了摇头,“吃梨吧,吃梨对身体好。” 她叫人去切梨,又关切地问道:“你中午想吃什么?娘亲叫小厨房给你做。” “想吃鱼。” “鱼不好吃,我与你爹爹都不喜欢。吃鸭子吧,娘亲叫小厨房给你做桂花鸭。” “……” 见萧宝镜沉默,祝母又温柔道:“听桐儿说,你昨天在书院见到了马公子?怎么样,他是不是一表人才风流倜傥?你必定很倾慕他吧?” 萧宝镜厌烦她问东问西:“倾慕也好,不倾慕也罢,这桩婚事不都定下来了吗?难道你们还能容许我反悔不成?” “话不能这么说。就算你不喜欢他,等你嫁过去,你慢慢就会喜欢他的。” “可是他也不喜欢我呀,他也有他的心上人。” “怎么就不喜欢你了?他必定是喜欢你的!就算现在不喜欢,将来你们成了亲有了孩子,他肯定就会喜欢你了。夫妻感情,本来就是需要培养的,我和你爹爹就是这么过来的。你乖乖听我们的话就好,我们是世上与你最亲近的人,难道我们还会害你不成?” “如果培养不出来呢?” “不会的!你相信娘亲,只要成了亲,就一定能培养出感情的,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英台,你要和大家一样啊!” 祝母的语气十分温柔,像是天底下最好的慈母。 可是萧宝镜抬起眼帘时,却看见她的木板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不准顶嘴! ——不准忤逆! ——不准有自己的想法! ——你必须按照我们的要求做,才算孝顺! ——如果你产生了你自己的意志,那你就不再是我们的女儿! “不早了,”祝母动作轻柔,将被子紧紧掖在她脖颈边,“英台你好好休息,我也该去睡觉了。” 萧宝镜睡不着。 她曾误入忘园,那里也是精怪的地盘,园子里死了许多人,比蝶庄还要危险。 而这里虽然没有杀戮,却让她更加厌恶,更加窒息。 她躲进被子里,偷偷把自己蜷成一团。 萧宝镜迷迷糊糊地睡到晌午,忽然听见桐儿进来说:“小姐,梁公子来提亲了!” 卖货郎? 萧宝镜挣扎着坐起:“他真的来了?!” 她一把扯掉搭在额头上的毛巾,顾不得高烧未退,匆匆跑去前厅。 各种锦盒堆满了前厅,连院子都堆积如山,珠光宝气金银璀璨,仿佛把整个宝藏都搬了过来。 桐儿:“小姐,这是梁公子带来的聘礼!” 萧宝镜:“……” 《梁祝》里有这一出吗? 说好的寒门书生呢? 卖货郎正坐在祝父祝母对面。 瞧见她进来,卖货郎弯起狐狸眼:“我来娶你啦。” 少年柔情,像是春风吹动柳梢头。 萧宝镜本就潮红的脸颊更加嫣红。 想起现在是在走剧情,她才按捺住复杂的情绪,学着深闺小姐的样,娇滴滴朝祝父祝母福了一礼:“爹、娘!” 祝父脸上写着“大怒”两个字:“总之,我是不会把女儿嫁给你的!” 萧宝镜盈盈上前,拿起卖货郎的聘礼单子。 好家伙,金矿九十九座,银矿九十九座,东海珍珠一万斛,西海龙宫一座,虚无之地的万里疆土,北海仙岛,霞光染成的锦布,上古法器,北斗星辰,招妖幡…… 假的吧! 这人还真敢写! 总裁文里的聘礼都不敢这么写! 祝父也瞪着眼看聘礼单子。 虽然依旧是恼怒的姿态,但木板脸上赫然写着“天呐好多钱,但是把女儿嫁给他不就代表我低头了嘛,我身为一家之主怎么能低头呢”这句话。 萧宝镜好奇地看了看他,突然合上聘礼单子。 祝父脸上的字顿时又变成了“大怒”。 萧宝镜展开聘礼单子。 祝父:“天呐好多钱,但是把女儿嫁给他不就代表我低头了嘛,我身为一家之主怎么能低头呢”。 萧宝镜合上聘礼单子。 祝父:“大怒”。 往复三五次,祝父开始捶着桌子大喊大叫:“自古以来,婚姻大事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可自己做主?!你们这是苟且,是不要脸!撵出去!把他撵出去!” 萧宝镜咬着小手帕,兢兢业业走剧情:“不!梁公子,我舍不得你!我不要和你分开!” 丫鬟们拉住她,硬生生把她给拖回了闺房。 萧宝镜派桐儿出去打听消息,桐儿很快回来禀报:“梁公子被撵了出去,听说被打得可惨啦!” 萧宝镜托腮。 卖货郎那种人,看着呆呆的,实则一肚子坏水儿。 他应该不会让自己吃太多亏吧? 话说回来,在梦境里面挨揍,会影响到现实吗? 要是卖货郎按照剧情死在了梦境里,现实中的他会不会跟着死掉? 萧宝镜越想越忧心,决定夜里偷偷翻墙出府,去看看卖货郎。 夜里,她鬼鬼祟祟来到墙根底下,还没开始爬呢,周围突然出现无数火把。 祝母被丫鬟婆子们簇拥着出现,哽咽道:“英台,你这是要逃婚吗?!” “啊?”萧宝镜挠挠头,“我……” 眼见她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祝母哭得更加厉害:“我和你爹爹含辛茹苦把你养大,你怎么能忤逆我们呢?!” 祝母把萧宝镜带回闺房,将她按在铜镜前,语重心长道:“你瞧瞧你,你的相貌如此丑陋,和别人家的孩子相比差远了,可我和你爹爹都不曾嫌弃过你,我们始终是天底下最爱你的人。但你怎么可以不听我们的话呢?” “但是——” “你住嘴!”祝母呜咽,“和马家的婚事多好呀,门当户对的,你嫁过去之后就能享福!就当娘亲求求你了,你就乖乖听话嫁给他吧!” 她说完,突然朝萧宝镜不管不顾地跪了下去:“娘亲求求你了,你就嫁给他吧!” 萧宝镜的瞳孔骤然缩小。 她像是一尾受到惊吓的虾,瞬间弹射起来跳到了凳子上! 虽然知道面前的女人是个精怪,但这举动也太吓人了吧! 她惨白着脸,防备地看着祝母,哆嗦道:“新新新中国没有奴隶,你你你,你别这样啊……算了,我我我,还是我给你磕头吧!” 她跳下凳子,豁出去般跪在祝母对面,赶紧磕起头来! 第66章 萧宝镜脖子上顶着一块木板 祝母搂住她,哭得撕心裂肺:“英台!你以后会听爹娘的话吗?” 萧宝镜点头如小鸡啄米:“听听听!” “你以后会成为一个相夫教子、孝敬公婆的好媳妇吗?” “会会会!” “你以后会成为一个温柔贤惠、爱子如命的好母亲吗?” “是是是!” 萧宝镜生怕她又折腾出什么幺蛾子,干脆一股脑儿全答应下来了。 祝母却还不肯罢休,哽咽道:“你发誓!” “我发誓我会嫁给马文才,我发誓我会成为好女儿、好媳妇、好母亲,我发誓我这辈子都要相夫教子、孝敬公婆,我发誓我这辈子都要温柔贤惠、爱子如命!” “你发誓,你这辈子都要乖巧听话!少时听爹娘的话,嫁人听夫君的话,老去时听子女的话!” “我发誓,我这辈子都要乖巧听话,少时听爹娘的话,嫁人听夫君的话,老去时听子女的话……” 萧宝镜原本只是打算敷衍祝母一番。 誓言而已,岂能当真? 可是当她说出这些话时,两行眼泪突然不受控制地顺着脸颊淌落。 她要去当别人眼里的好女儿、好媳妇、好母亲。 但凡行差踏错一步,就是忤逆,就是离经叛道,就是世人眼中的异类。 可是她呢? 原本的她呢? 倒映在墙壁上的影子,在祝母欣慰的眼神中逐渐发生变化。 少女圆润的脑袋,终于变成了方方正正的形状,就像千千万万个正常人一样。 “好孩子!”祝母激动地擦了擦眼泪,捧起萧宝镜的木板脸细细端详,“这才是娘亲的好孩子!你就该这样听话,只要你乖巧听话,爹娘也不算白养你一场,世上所有人都会喜欢你的!” 闹了半宿,终于送走祝母,萧宝镜已经筋疲力尽。 苍天可鉴,她在忘园的时候都没这么累! 怎么这些精怪还要人哄着呀! 浑浑噩噩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她已经被桐儿等丫鬟们按在梳妆台前。 桐儿欢喜道:“今天是小姐出嫁的日子!” 萧宝镜一个激灵,睡意全消。 剧情进度这么快的吗?! “小姐您瞧,”桐儿突然指着镜子,语气欢欣鼓舞,“您变的和我们一样正常啦!” 铜镜里,萧宝镜的脖子上正顶着一块木板。 萧宝镜:“……” 她两眼一翻白,还没来得及晕过去就被桐儿扶正脑袋:“小姐您瞧,您这样方方正正规规矩矩的,多好看呀!” 萧宝镜:好看尼玛了戈壁! 她想死! 桐儿高高兴兴地拍了拍手:“小姐如今美貌倾城,又在书院读过书,还出身名门望族,真可谓才貌双全知书达理,简直完美到无可挑剔,是最合适的妻子和母亲人选!您不知道老爷和夫人有多高兴,特意请来了许多贵客,都是为了庆祝小姐出嫁呢!” 萧宝镜:“……” 她好想死。 不是,这梦境有完没完,她还能不能逃出去啦?! 她心慌慌的,提起裙裾站起身:“我——” “小姐!”桐儿等人牢牢按住她,“吉时快到了,我们得抓紧为您梳妆打扮!” “可是——” “嘘!”桐儿按住她的嘴,“小姐,您别乱动更别说话,我们要给您涂胭脂!” 她们的力气好大呀。 萧宝镜挣不开。 她被紧紧按在梳妆台前,无数双手在她身上游走,铜镜里的那张木板脸逐渐染上五彩斑斓的颜色,她穿上了绣着鸳鸯如意纹的嫁衣,按照世人的眼光,被打扮得花枝招展。 她的肩膀被抓得生疼。 两行珠泪不可自抑地涌出,将妆容融化成更加糜烂的色彩。 她好痛苦。 坐在这里,好痛苦。 原来成亲嫁人,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吗? 大家不是都说,成亲那日,是姑娘家一辈子里最值得高兴的一天吗?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她会这么难受…… 他们要她离开熟悉了十几年的家,去融入另一个陌生的家庭。 他们要她把后半生托付在一个才刚认识的男人身上,他们要她把不熟悉的人唤作爹娘当成至亲…… 他们为她高兴,却不知她正对未来感到深深的害怕。 “真好看呀!咱们家小姐真好看呀!” “小姐定能讨得姑爷和公婆喜欢!” 四周传来丫鬟们的赞叹声。 她被盖上大红喜帕,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如同提线木偶被扶出闺房,前院围观的宾客纷纷拍手笑道:“郎才女貌,门当户对,真是一桩好姻缘!新郎和新娘肯定能恩恩爱爱白头偕老,生十个八个大胖小子!” 一个小孩子偷偷望了眼喜帕底下,担忧地冲周围人喊道:“新娘子哭了!” “傻孩子!”她爹爹给她后脑勺一巴掌,“新娘子这是高兴!哪有姑娘家成亲不高兴的,她这是高兴哭了!” 眼见萧宝镜即将被扶上花轿,祝母突然不舍哭喊:“英台!” 萧宝镜背对她,驻足。 “你……”祝母声音轻颤,“你嫁过去,就是他们家的人了,你要听他们的话啊!” 萧宝镜木然。 她头也不回地踏进了花轿。 她不是被爹娘嫁出去的。 她是被爹娘撵出去的。 迎亲队伍走在街面上。 萧宝镜垂着头,看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 陆公子呢? 今日来迎亲的陆公子,他又是何种心情? 迎娶并不喜欢的女子,他也很难过吧? 花轿忽然在街心停了。 喜婆呵斥道:“你是什么人,没瞧见马家娶妻祝家嫁女吗?!还不赶紧让开?!” 萧宝镜一怔。 她一把掀开喜帕,挑开轿帘望去。 穿着宝蓝色窄袖劲装的少女提着长戟站在街心,高束马尾,额间勒着一条金抹额,妖颜如玉绮红似花,那锃亮锋利的长戟上还有粘稠鲜血滴落。 她踩着皮革军靴,就那么稳稳地挡住了花轿的路。 是四公主,萧南嘉! 萧宝镜歪头。 她这副架势,像是来抢亲的…… “殿下?”陆予安眼里藏着一丝惊喜,利落地翻身下马,“殿下怎么来了?按照精怪们的逻辑,咱们必须走完他们设计的既定剧情,才能离开蝶庄梦境——” “剧情?”萧南嘉冷漠又倨傲,“本宫为什么要走精怪设计的剧情,按照它们的想法嫁人生子?怎么,本宫是没有自己的人生了吗?就算是梦境,本宫也不要任人摆布!” 萧宝镜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愧是原书大女主,她真的好敢说! 陆予安注意到她战戟上的血,欲言又止:“殿下,您该不会是……” 萧南嘉不以为意:“自称父亲的精怪无德暴躁,动辄殴打他的夫人,本宫看不过眼,一戟刺死了他。” 萧宝镜:“……!” 弑父! 萧南嘉轻嗤一声:“那女精怪见她夫君死了,又哭哭啼啼跑来责备本宫,要本宫偿命,本宫看不过眼,便也给了她一戟。” 萧宝镜:“……!” 弑母! 天呐! 虽然这座镇子上的人都是精怪幻化,但萧南嘉也太勇了吧! 她完全没有沉浸到角色里呀! 第67章 《梁祝》的故事在此刻支离破碎 四面八方传来议论声:“这人竟敢弑父杀母!” “她疯了!” “她长的就和咱们不一样,她是异类,杀了她!” “……” 议论声铺天盖地,充满愤怒。 几个男人拿着棍棒冲上前,萧南嘉连正眼都没给他们,锋利沉重的的战戟在她手中游刃有余,戟刃挽出锃亮的梨花光影,少女扬起的高马尾英姿飒沓,她三五招就把他们全部当街挑死! 血液在地上流淌。 萧宝镜嘴巴张得圆圆的。 ——从小到大,本宫都是国子监读书第一,骑射第一。 少女冷漠又骄傲的声音,回响在萧宝镜耳畔。 直到此时此刻,亲眼看见萧南嘉以女子之身,挑落那几个壮汉,她才明白这份成绩的含金量。 满街肃杀。 精怪们被激怒,纷纷涌上前来,一副要活撕了萧南嘉的表情。 萧南嘉盯着陆予安:“本宫不想走别人设定的剧情。陆予安,你跟不跟本宫走?” 长风吹起她的高马尾。 她的下颌线条利落干净,俊挺的眉骨像是兵戈刀剑勾勒出的杀伐果决。 陆予安看着她笑,眉眼宛如春风化水:“卑职誓死追随殿下。” 即便违背蝶庄梦境的运行逻辑,即便与千千万万个精怪为敌,他也要追随萧南嘉。 马文才跑了。 《梁祝》的故事,在此刻彻底支离破碎。 萧宝镜呆呆看着他们杀出重围,整个人都是懵的。 她一把扔掉盖头,钻出花轿:“不是,你们跑路带我一个呀!我现在算怎么回事,我被甩啦!祝英台还没给梁山伯哭坟化蝶,就被马文才逃婚啦!不是,你们回头看看我呀!” 她挽起繁复的嫁衣,急急忙忙地跟在人流后面追。 跑得喉咙都要冒火了,这群人才终于停下。 他们把萧南嘉和陆予安逼到了城郊悬崖边。 萧南嘉浑身浴血,抬袖擦了下嘴唇。 血液把她的唇瓣染得愈发鲜红,像是盛夏里最炽烈的花。 陆予安也没好到哪里去,他早就脱掉了那件大红喜服,白色衬袍半边染血,手臂骨肉外翻,看起来触目惊心。 那些人振臂高呼:“把这女的沉塘,把这男的押回去成亲!天底下没有晚辈忤逆长辈的道理,谁也不能坏了规矩!” 无数只手伸向萧南嘉和陆予安,要把他们分开。 一张张木板脸上,写满了“愤怒”、“仇恨”、“不知廉耻”、“不可理喻”等等负面词汇。 混乱之中,萧宝镜弱弱举手:“那个,作为当事人,我能不能说两句?” 她也顶着一张木板脸,看起来和大家一样。 于是他们道:“那你说两句吧。” 萧宝镜走到陆予安面前。 犹豫片刻,她忽然抬手,“啪”的给了他一耳光。 萧南嘉剑眉一锁。 萧宝镜顶着她瘆人的冷厉视线,嘤嘤啼哭,骂道:“你竟敢在大婚时抛弃我,和别的女人私奔!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永远不会!你走,带着这个女人走啊,你们这对狗男女,有本事就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她背对着那群人,一边骂,一边拼命朝陆予安和萧南嘉使眼色。 陆予安会意,却担心地看着她。 萧宝镜微微摇头,示意自己不会有事。 可是那群人却不肯放他们走。 男男女女七嘴八舌:“不准走!犯了错就得受罚!” “要么死,要么变成和我们一样的人!” “对!变成和我们一样的人!” “……” 群情激愤。 萧南嘉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 她冷眼看向不远处的一株桃花树:“你还不打算动手吗?” 萧宝镜好奇地跟着望去。 风吹来的方向,几只粉蓝蝴蝶翩跹飞舞。 道袍簪花的少年,揣着手站在桃花树下,正看着她笑。 萧宝镜胸腔里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脆生生喊道:“卖货郎!” 她挽起裙裾,欢欢喜喜地跑过去:“卖货郎,你没被打死呀?我还以为你被打死了呢!” 商病酒见她踩到裙裾快要跌倒,笑吟吟扶她一把:“我这么厉害,怎么会被打死呢?” 两人正说着话,一把战戟呼啸着刺破风声而来! 战戟擦过两人的脑袋,笔直地扎进桃花树干。 萧南嘉冷着脸打破他俩的温存:“还不动手吗?!” 萧宝镜小声询问:“卖货郎,你认识四公主呀?” “认识一点点。”商病酒伸手,一只蝴蝶翩跹着落在他的指尖。 他的声音清越悠然:“‘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 从前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栩栩如生灵动逼真。 他惬意沉醉地飞过山水,仿佛自己天生就是一只蝴蝶,竟忘了他原本是庄周。 突然醒来,他惊惶想起,原来他是庄周。 这春夏里的刹那一梦,不知是庄周梦中变成蝴蝶呢,还是蝴蝶梦见自己变成了庄周? 萧南嘉眼眸微动:“我明白了。” 陆予安冲商病酒感激地略一颔首:“多谢指点。” 萧宝镜:“……” 啊? 卖货郎指点什么啦? 他们这就悟啦? 萧南嘉和陆予安刹那间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两只上下翩跹的蝴蝶。 萧宝镜:“……” 啊?! 他们就这么水灵灵地离开了梦境吗?! 好家伙,梁山伯和祝英台没能化蝶,马文才和别家小姐成双成对地化蝶啦! 萧宝镜挠挠头,又看见那些小镇居民一动不动,像是被人按下了暂停键。 祝母突兀地站在他们中间。 她握着一块手帕,复杂地注视她:“你被逃婚,就不伤心难过吗?” 萧宝镜老实道:“我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我,逃婚就逃婚呗。” 祝母:“可他是爹娘为你挑选的相公!你这辈子就应该和他在一起!” 萧宝镜:“我们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你总说感情能培养,可是你和你的相公也是盲婚哑嫁,这么多年过去,你们培养出感情了吗?” 祝母抿了抿嘴。 “很难吧?”萧宝镜喃喃,“他喜怒无常唯利是图,眼中只有他的脸面和权势。他脾气不好,长得也不好,黑黢黢的,瞧着就吓人,对你还动辄辱骂毫无敬重。你在他眼中,只是繁育后代的工具,即便不是你,他也可以欣然接受别的女人来当这个工具。你在他心里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正巧合适而已。你瞧,你为他生儿育女,可是他对你没有任何感激,说不定还会在私底下嫌弃你不够美貌、不够温顺、对他的前途毫无助力,后悔当年为什么没有再挑挑选选。” 萧宝镜鼓起勇气,看着祝母:“现在你告诉我,这就是爱情,恕我不能同意。” 四周寂静。 祝母道:“那你告诉我,什么是爱情?” 第68章 你是女主你了不起呗 萧宝镜想了想,老实回答:“我也不知道。” 少女的嫁衣忽然被风吹动。 裙裾和宽袖层层叠叠,像是盛开的葳蕤花瓣,温柔地拂拭过商病酒的手背。 他挽住她鲜红的袖角,称赞:“小公主穿嫁衣好漂亮呀!” “我今早不觉得很漂亮,还嫌弃它繁琐麻烦,但是现在听你这么一夸,突然就觉得是很漂亮呀!”萧宝镜欢欢喜喜地转了个圈,又给他看自己的木板脸,语气里带着苦恼,“但是我的脸变成了这样,好丑呀!要是我变不回去了怎么办呀!” 商病酒弯着狐狸眼笑:“可是我觉得很有趣诶。我可以在上面写字吗?” “不可以!” “画画呢?” 萧宝镜娇嗔:“也不可以!你真讨厌!” 商病酒模仿她的语调:“你真讨厌!” 萧宝镜羞怒叉腰,骂人时声音也软软糯糯的:“讨厌,不准你模仿我!” 她这么骂着,木板脸上却写着“好害羞呀,这人怎么总是学我,怪叫人脸红的。” 商病酒看着她脸上的字,狐狸眼弯如新月:“讨厌,不准你模仿我!” 萧宝镜羞恼急了,低着头去捶他:“你讨厌、你讨厌、你讨厌!” 她脸上的字变成了“可不能叫他看见我红了脸,不然多不好意思呀!但是一看见他,我就好开心呀!我想一直看着他!” 祝母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们。 不知看了多久,她突然释怀一笑。 她望向远处。 山林里的桃树结满了桃,盛夏时节仍是碧青,只桃尖儿泛出一点红,像是小姑娘欲说还羞的红脸蛋。 蝴蝶翩跹着飞过山川。 蝶庄客栈。 悬挂在窗下的红灯笼,在夏夜里照出一团暖色光影。 萧宝镜打了个盹儿,惊醒时发现她仍然捧着脸靠在窗前。 她垂眸,看见自己的鼻尖上停着一只蝴蝶。 “我做了……好长的一个梦呀。” 次日。 萧宝镜和商病酒正要离开客栈,却被一个小姑娘叫住。 小姑娘把竹篮递给萧宝镜,稚声道:“我外婆摘的桃子,叫我送给姐姐吃!” 今夏最先成熟的水蜜桃,颗颗饱满鲜红,瞧着就叫人流口水。 萧宝镜惊喜:“住客栈还有桃子吃?谢谢你们呀!” 她正要和商病酒继续上路,突然鬼使神差地望向客栈后院。 拄着拐杖的银发老人安静地站在后院门槛前,望向她的脸慈蔼温和。 旁边有客人私语:“听说当年祝小姐嫁到夫家,因为生不出男孩儿,按照他们当地的习俗要被‘拍喜’,就是拿竹棍打她腰下的位置,打得越狠,越能把女儿赶走,迎个大胖小子。结果村民失了分寸,竟把她活活打死!祝老夫人也从此一病不起。卧床这么多年,没想到今日竟然恢复了精神气。” “嗐!我听说当年祝小姐不想嫁的,是被祝老爷和祝老夫人强迫着上了花轿,说天底下没有大姑娘不嫁人的道理。亲手送自家闺女去了吃人的地方,祝老夫人能不伤心吗?祝小姐前脚刚死,祝老爷后脚就捅死了参加拍喜的那些男人,自己也谢罪而亡。好在还有外孙女陪着祝老夫人,也算不孤独了。” 商病酒走到外面。 夏天的阳光照得他眯起狐狸眼:“你走不走?” 萧宝镜攥紧装满水蜜桃的竹篮,脆声道:“来啦!” 两人穿过蝶庄,看见了昨日黄昏在山道上遇见的那些禁卫军。 他们昨夜走错了路,今天早上才找过来,被萧南嘉好一顿训斥。 余光瞥见商病酒,禁军统领吱哇大叫:“四殿下,都是这小子故意给我们指错了路!” “不得无礼。” 清越的声音忽然从萧南嘉的影子里传出来。 陆予安缓步走出了萧南嘉的影子。 萧宝镜惊诧地睁圆杏眼。 原来他真的和萧南嘉形影不离呀! 陆予安朝萧宝镜和商病酒拱手作揖:“我家殿下奉皇上旨意,来剑阁采掘玉石,用于铸造装饰万寿台。昨夜误入蝶庄梦境,多谢二位相救。” 商病酒一向不理会俗世间的寒暄礼仪。 他揣着手,专注地盯着萧宝镜竹篮里的桃儿。 萧宝镜摆摆手:“都是卖货郎的功劳,我都没帮到什么忙……对了陆公子,你要不要吃桃?” 她热情地递给陆予安一颗水蜜桃,想起什么,又低头从挎包里掏出雾眠帝姬的骸骨和棺材板。 她把湘水郡的事情转告给了萧南嘉和陆予安,请他们将雾眠帝姬带回邺京,葬进皇陵。 交接妥当,萧南嘉翻身上马:“走了。” 陆予安朝萧宝镜点点头,温声道:“将来有机会再会。” 一行人马绝尘而去。 甩了萧宝镜一鼻子灰。 萧宝镜咬牙切齿,飞快追了两步大喊:“骑马跑得快了不起吗?!” 萧南嘉冷冷回眸。 马背上的少女妖颜如玉,过于逼仄的眉眼间距带出冷艳戾气,提在手里的战戟仿佛随时要把萧宝镜扎出个窟窿。 萧宝镜怂怂得缩了缩脖子:“行叭,你是女主你了不起呗……” 回过神,竹篮里的水蜜桃被卖货郎吞了好几个。 她发出尖锐爆鸣:“你不能连果核一起吃!万一在你肚子里生根发芽怎么办!” 商病酒抓着桃儿,狐狸眼弯弯的:“骗小孩儿的。” … 盘铃声穿过光景奇绝峰危限月的剑阁。 盛夏时节,临近邺京的平原水稻成熟,放眼望去一片金黄。 “好大的太阳呀。” 萧宝镜趴在箱笼边缘,从柿子串挎包里取出小手帕,擦了擦额头冒出来的细密汗珠。 商病酒把担子放在一株大松树下。 萧宝镜递给他小手帕:“擦擦。” 商病酒倾身凑过来,笑眯眯的:“小公主给我擦汗。” 明明是很正常的语气。 萧宝镜却莫名红了脸,咬着嘴唇给他擦汗,软声道:“你自己不会擦吗?这种小事还要我来……” “我喜欢小公主给我擦汗。” 萧宝镜连眼尾都羞红了,圆杏眼清亮亮的。 几个农人戴着草帽拿着镰刀,匆匆忙忙地路过:“听说明天有暴雨,要连下三四天呢!咱们得赶在下雨之前把稻子收了!” “可怜赵阿婆,年轻时带着个傻子弟弟拖油瓶,一辈子也没嫁出去。如今弟弟死了,无亲无故的,收养的小孙女去邺京做工没回来,身边也没个能帮忙割稻谷的人!那十几亩田,可怎么割得完啊!” “咱们割快些,看看到时候能不能帮她一把!” “……” 他们议论着渐渐走远。 萧宝镜收起小手帕,捧着脸趴在箱笼边缘,好奇地看着金灿灿的稻田:“卖货郎,为什么要赶在下暴雨前收割稻子呀?就不能等下完雨再收吗?” 小姑娘整日醉心于读书和昆曲,对农作物实在没什么研究。 第69章 生生世世,为他支配 商病酒答道:“因为稻谷受潮发芽就不能吃了,所以要在下雨前收完。” 萧宝镜若有所思。 她从前的那个世界,科技发达,收割机一天就能收割很多亩稻田。 农人们不必担心稻谷淋雨受潮,忙碌一年也没有新米吃。 大约这就是科技发展的意义吧! 远处的稻田里竖立着稻草人,一个老婆婆佝偻着单薄的身子,正在努力割稻子。 日渐西斜。 她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可是比起偌大的稻田,她还是只割了一点点。 盛夏黄昏的太阳,在天际缓缓跳跃,眼看着即将没入赤红色的地平线。 老婆婆忽然崩溃般紧紧抱住一捆金灿灿的稻谷,在田里嚎啕大哭。 “我的稻子啊!不能烂在地里啊……” 她声音苍老悲恸,身子哆嗦得厉害。 精心照料了一整年的稻谷,颗颗饱满结实,沉甸甸压弯了枝头,田地里还立着几个稻草人,草人穿着她弟弟生前的衣衫,像是认真执着地替姐姐守护这片稻田。 萧宝镜看得眼眶湿润。 这位老婆婆,是不是就是那个没有人帮忙收割稻谷的赵阿婆? 她忽然提议:“卖货郎,咱们去帮她收稻谷吧!” 商病酒揣着手盘膝而坐,懒洋洋的:“不去。” “她好可怜啊!” “又不是我造成的。” 萧宝镜:“……” 他说话好有道理,她竟无力反驳。 萧宝镜爬出箱笼:“那你先好好休息,我自己去帮她好了。抢在下雨前,能割一点是一点吧!” 商病酒不明白她为什么总是这么热心肠。 他在松树旁的空地上放置了芭蕉小院,挂上红灯笼,才揣着手倒在床榻上:“好饿。” 窈窈最害怕和他共处一室。 她举着镰刀,兴冲冲跑出去:“公主殿下,我来帮你收割稻谷啦!” 到了夜里,月上中天。 忽然有一群小童从田埂上路过。 他们身长不到一尺,扎着垂髫发髻,穿黄色、青色的褂子。 他们奶声奶气地问道:“你们是在割稻子吗?” 萧宝镜点点头:“是啊。” 小童们彬彬有礼:“听说皇帝建造万寿台,四公主招募天下的精怪妖鬼前往邺京做活,工钱开得很高。我们要去邺京,路过这里,饥渴难耐,想问你们讨一碗墨汁喝。我们替你们割稻谷,你们给我们喝墨汁,好不好?” 赵阿婆擦了擦汗,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我们村的私塾先生有很多墨条,我这就问他讨一块,研成墨汁给你们喝!” 赵阿婆很快拿来了一大碗墨汁。 萧宝镜好奇地看着他们围在陶瓷大碗旁边喝墨汁。 小童们都很斯文,喝完以后还取出手帕,认真地擦了擦嘴。 擦完嘴,就开始积极地帮赵阿婆收割稻谷。 萧宝镜坐在田里,从挎包里抽出一本书。 从剑阁走到这里,她一路上也没闲着,一直在看这个世界的古籍。 “找到了……”她轻声念诵,“《宣志室》记载,‘元和中,博陵崔瑴者……常一日读书牖下,忽见一童,长不尽尺,露发,衣黄,自北垣下趋至榻前……其童笑而下榻,遂趋北垣,入一穴中。即命仆发其下,得一管文笔。因取书,锋锐如新,用之月余,亦无他怪。’” 窈窈举着镰刀凑过来:“公主殿下,这些小屁孩儿都是毛笔精,对不对?” 萧宝镜合上书,点点头:“是毛笔精!” 可惜这群小童长得矮,脊背也不能弯曲,割稻子的速度比萧宝镜还要慢。 “哟,我一觉睡醒,你们还没割完稻谷呢?” 清越慵懒的声音忽然传来。 萧宝镜回头望去,道袍狐狸脸的少年揣着手站在田埂上,媚骨清姿下颌尖尖,神清气爽的模样和她们形成鲜明对比。 她蹭了蹭脸蛋上的灰,不服气道:“天亮之前,我们肯定能割完!” “可是……”商病酒伸手指了指天,“已经天亮啦。” 萧宝镜仰头望向天空。 好像是天亮了。 只是因为乌云密布,所以看起来才像是还在黑夜里。 她望了望剩下的三亩稻田,不禁着急起来。 心里却也很清楚,就算割得再快,他们这群老幼妇孺也根本就割不完! 她抱着镰刀,哭兮兮地许愿:“求求神明保佑我们赶在下雨前割完稻谷,信女愿意一生侍奉您!” 商病酒郑重道:“我能让小公主割得又快又好。” 萧宝镜觑着他,总觉得这厮没安好心。 她试探:“什么办法?” 商病酒动了动指尖。 连接着少女身体的红丝线,在昏暗里若隐若现。 他拨弄红丝线,犹如偃师牵引他最喜爱的戏偶。 萧宝镜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嗖”地钻进了稻田! 她一边跑一边握着镰刀,“咔嚓”“咔嚓”地收割稻穗,简直比挖掘机还要快,只留下一道道四处乱窜的残影! 萧宝镜:“啊啊啊啊啊——!!” 少女的尖叫声响彻田野。 赵阿婆:“……” 窈窈:“……” 小童子们:“大家快跟在萧姐姐后面捡稻谷呀!” 萧宝镜:“啊啊啊啊啊——!卖货郎我杀了你啊啊啊啊啊!!” 稻谷突然就割完了。 萧宝镜灰头土脸地站在田里。 手一松,镰刀砸落在地。 得。 她又散架了。 小童们辞别了萧宝镜,赶路去邺京做工赚口粮。 萧宝镜躺在屋里,含着两包泪,气急败坏:“你走开,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什么看见卖货郎就欢喜! 都是假的! 假的! 她现在看见他就生气! 商病酒穿针引线,给她缝补身体:“小公主自己许愿要在下雨前割完稻谷的。现在割完了,你又不高兴了。” 萧宝镜隔着泪眼瞪向他:“你觉得你很幽默吗?我不喜欢你没经过我的同意,就擅自使用那些红丝线!在巨鹿郡守府的时候也是,你为什么要用我来逗弄裘星赫?” “小公主不喜欢当戏偶。” “谁会喜欢当一个被操控的物件啊!我是活生生的人,我有自己的想法,我当然不愿意被别人随意操控身体呀!我已经在努力修炼成人了,等我修炼成人,我就能摆脱这具戏偶的身体!所以,在那之前,不许你再用这些红丝线控制我!” 少女难得强势。 商病酒一声不吭地蹲在床腿边,飞针走线,把少女破损的肌肤和关节重新缝补。 不知过了多久,他声音极轻地拒绝:“不。” 修长如玉的手指,紧紧挽住无数根红丝线。 他迫使萧宝镜低头,仰面看她的脸:“我要你一直当我的戏偶。” 生生世世,为他支配。 永不相弃,死生相随。 他要妖鬼长城以北的离别,再也不会有第二次。 第70章 卖货郎你可别不识好歹 道袍狐狸脸的少年,下颌尖尖,睫毛在眼尾覆落暗色阴影。 恐怖的威压以他为中心,在屋子里悄然蔓延。 雨水的寒气顺着门窗和地砖的缝隙钻进来,冻得萧宝镜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 住在巨鹿深山的卖货郎,会吞吃东西的卖货郎,强大到一路走来无惧任何精怪的卖货郎,认识四公主的卖货郎…… 眼前的少年,真的像看起来那么简单吗? 萧宝镜回过神,猛然推开商病酒:“我不要!” 房门适时被人叩开。 赵阿婆拎着一盒糕点进来,慈蔼笑道:“小丫头,辛苦你帮我割稻子,这盒步步糕给你吃。” 商病酒站起身,掸了掸道袍,垂着眼出去了。 萧宝镜低低道了声谢,面对雪白如纸的糕点却没什么食欲。 赵阿婆坐在床边,抚了抚少女的发辫,温柔道:“谁给你编的辫子?真好看。” 萧宝镜把辫子尾巴缠绕在指尖,抿了抿小嘴。 半晌,她岔开话题:“婆婆没有别的亲人吗?要是明年还遇见这种情况,要提前做好准备才是呀。” “以前收养了一个小孙女。”赵阿婆望向漆黑的窗外,“前年听说皇帝修筑万寿台,给的工钱很高,她就背着包袱去了邺京,说是要给我挣养老的钱,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萧宝镜迟疑:“可是我听说,修筑万寿台的都是精怪妖鬼……” 赵阿婆笑了起来,脸上的褶皱悄然舒展开:“小丫头,我知道你们是什么。我那小孙女,是我在竹林里面捡到的,是个小婴孩儿,裹着一层笋衣。我把她抱回家,她迎风就长,才短短半年功夫,就长成了一个大姑娘。你说说,我能不知道她是什么吗?” “那你就不害怕?” “有什么可怕的?我待她好,她待我也极孝顺,和那些真正的祖孙没什么分别。这世道战乱频仍妖鬼横行,我不过是拿人心换人心。我呀,不指望她在外面赚大钱,我就盼着她能在过年前回家。对了,小丫头,你去邺京的时候,要是看见一个穿绿衣裳花裙子的大姑娘,能不能告诉她一声,婆婆在等她回家?她叫君抱节,个头可高了,你一眼就能认出来!” 萧宝镜认真地点点头:“我要是看见她,一定转告她!” 接下来的几日阴雨连绵,不好赶路。 萧宝镜跪坐在妆奁边看书,商病酒则盘膝坐在窗边的书案旁裁剪衣裳。 窈窈一手拿着鸡蛋一手拿着鸭蛋进来,看见他们俩各忙各的。 她叹了口气:“主人、公主殿下,你们已经整整三日没说话啦!” 她家公主殿下不会编辫子也不会梳发髻,从前都是主人帮她梳头,因为冷战的缘故,这三日公主殿下都松散着头发,看起来乱糟糟的。 萧宝镜翻了一页书,悄悄抬眸去看商病酒。 他没有读书。 他正忙着剪裁衣裳。 她收回视线:“窈窈你转告某人,明年都要春闱考试了,他不好好复习功课,却还有心情做衣裳!他还上京赶考干什么,不如直接去当裁缝,还省了盘缠呢!” 窈窈挠挠头。 他俩就在一个房间,有必要托她转告吗? 商病酒轻哂:“你问她,我考不考得上功名,与她什么相干?” 窈窈:…… 吵架了! 他俩开始吵架了! 萧宝镜重重翻了一页书:“窈窈你告诉他,他考不考得上功名,自然和我没有关系。他那么厉害,又是太子殿下的救命恩人,自然前程无量,哪里需要我来操心?是我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窈窈:公主殿下也没吃萝卜呀! 商病酒讥诮:“你告诉她,她说她不想当我的戏偶,还说不愿意受人控制。怎么,她强求我复习功课,就不是控制了?只不过我的红丝线是有形的,她的控制是无形的罢了!” 窈窈:主人说的好像也很有道理呀! 萧宝镜又翻了一页书。 眼尾浮上薄红,她突然负气地合上书,转身钻进了箱笼里。 窈窈望着合拢的箱盖,小小声:“主人,你惹公主殿下生气啦!” 商病酒:“闭嘴。” 夜里,雨终于停了。 萧宝镜蜷缩在箱笼里。 她监督卖货郎读书,真的错了吗? 可他分明是要上京赶考,既然他选择了这个目标,那么她督促他完成目标,是错的吗? 这算是控制吗? 萧宝镜想不明白。 她推开箱笼,月光盈室,卖货郎和窈窈都睡着了。 箱笼旁边放着一套崭新的裙子。 她展开裙子,梨花白上襦搭配橘黄色齐胸襦裙,刺绣和剪裁都很精致可爱。 原来卖货郎白天是在给她做衣裳穿…… 她默默望向床榻。 卖货郎正在呼呼大睡。 他的心情总是很好的样子,仿佛世上任何事情都不能叫他烦恼伤心。 萧宝镜抱着新裙子。 她是不是待他太严苛了一些? 清晨。 “哇,好香呀!” 窈窈第一个冲到饭桌旁。 桌子上堆满了好吃的,有面条、春卷、馒头、包子,甚至还有一碗她最爱的红烧肉! 萧宝镜道:“快吃,吃完上路!” 窈窈兴奋,恨不能抱住整张饭桌:“是做给我一个人吃的吗?!” “走开。” 商病酒从背后拎住她的后衣领子,直接把她丢到旁边去了! 他懒洋洋落座:“我要吃鸡。” 萧宝镜的脸颊和鼻梁上蹭着面粉,叉腰骂道:“我半夜起来做了这么多花样你还挑挑拣拣,卖货郎你可别不识好歹!” 商病酒揣着手,狐狸眼弯出一点笑:“那好吧。” 窈窈噘嘴。 这两个人是突然和好了吗? 他们说吵架就吵架,说和好就和好,却把她丢到了旁边! 她气鼓鼓地抱起闯进屋子的大肥鸭子,决定今天不吃那碗红烧肉! 她舔了舔唇瓣。 除非公主殿下求她吃! … 又赶了两天路,终于到了邺京的城郊。 已是黄昏。 一座悬挂红灯笼的芭蕉小院,出现在城郊空地上。 萧宝镜踩着缀了珍珠的绣花鞋跨出门槛,瞧了眼正对着的寺庙:“卖货郎你瞧,那里有一座庙!庙里的两座木塔长得一模一样诶!” 少女梳双髻,髻边装饰星星点点的金色桂花,系着浅金色丝带,橘黄色齐胸襦裙衬得她乖巧娇俏,层层叠叠的裙裾在晚风里如花开般翻飞,臂间挽着刺绣橘子的翠色披帛,腰间挎一只红绿相间的柿子串锦袋,是鲜妍明媚的颜色。 商病酒揣着手蹲在台阶上:“是诶。” 他今日换了身朱砂红滚青边的对襟道袍,明明是冲撞的相反色调,却被他穿出一种内敛矜贵之感,领口和袖口绣着细密的桂花暗纹,与少女发髻上的桂花发钗相得益彰。 两个青年突然从寺庙里过来,拱手作揖道:“敢问是商术士和萧姑娘吗?” 萧宝镜好奇地打量他们。 他们生得白面无须,穿着统一的深蓝色斜襟袍子,像极了影视剧里的小公公。 他们接着道:“我家主人近日常做噩梦,求神拜佛也无济于事。听太子殿下提起,商术士是厉害的降妖师,因此想请商术士前往寺庙禅房,为她祛除妖邪。” 萧宝镜跟着商病酒去了寺院禅房。 禅房布置的如同女儿家的闺房,穿过层层帷幔,萧宝镜看见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子,慵懒地倚靠在贵妃榻上,她生得倾国倾城雍容华贵,宫裙上绣满了凤凰牡丹。 “本宫是当今圣上的亲妹妹。”萧玉楼抬手屏退宫女太监,嗓音婉转忧愁,“本宫请二位过来,既是为了噩梦缠身一事,也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或者说,这两者原本就是同一件事。” 萧宝镜看着她,蓦然想起了游戏背景介绍里关于她的只字片语。 萧玉楼及笄之后嫁给了当朝将军,可惜将军战死沙场,她守寡多年,最后死在了侄女萧南嘉的手上。 不过—— 萧宝镜好奇地望向她的肚子。 既是守寡,她怎么会怀上孩子? 萧南嘉又为什么要杀她? 第71章 神之子 “神之子。” 萧玉楼低声。 “他们用‘神之子’,来称呼我怀着的孩子。我夫君早年战死沙场,我却在梦中无端受孕。事情传扬出去,恰逢有天外陨石砸在洛水之畔,陨石上刻着‘神龙入怀,乾坤既定’八个大字。高僧和术士都说我的身孕乃是天授,我腹中骨肉乃是神之子。” 禅房里弥漫着若有似无的清苦药味。 “可是,我梦中的情形,与神龙入怀毫无关系。 “我梦见我身处一个狭窄阴暗的盒子里,刺鼻的腐肉味让我几欲作呕。我身上趴着一个男人,可惜梦中光影昏暗,我看不清他的相貌。他的手缓慢游走在我的身上,我可以感受到他松软如烂泥的皮肤,那种触感,就像是……” 萧玉楼沉吟半晌,想不出最合适的比喻。 萧宝镜脆声:“像是腐烂发霉的橘子!” 灰白发绿,捏起来烂软如湿泥,还会有恶心的脓水流出来。 萧玉楼闭了闭眼,年轻美貌的脸庞上弥漫着嫌恶:“我夜夜梦见他,直到怀上这个孩子。所有人都说这孩子是神之子,夸赞我是神之子的母亲,夸赞我会有享之不尽的福气。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它根本就是妖孽的孩子! “我背地里尝试过无数种堕胎的方式,却都无济于事。这孩子像是跗骨之蛆,牢牢地盘踞在我的肚子里。如今月份已有六个月,尽管我半个月前才服食过堕胎药,可太医仍旧说胎像很稳定。而这几日,我又开始梦见盒子里的那个男人……” 她的尾音开始颤抖。 很明显,盒子里发生的一切让她感到恐惧。 萧宝镜同情地看着她,又从暖壶里倒了一盏热水递到她手上。 商病酒揣着手,不知何时盘膝坐在了一张官帽椅上。 他慢悠悠道:“所以,你请我们过来是为了?” 萧玉楼紧紧捧着那盏热水。 热意顺着指尖蔓延到四肢百骸,勉强给了她一点镇定和力量。 她红着眼眶:“我要你们找到盒子里的那个男人,我要你们杀了他!我还要……我还要你们想办法,替我弄死肚子里的这个孽种!” 商病酒:“酬金?” 萧玉楼取出一个木匣子递给萧宝镜:“这里是十万两银票。” 萧宝镜打开匣子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气,险些激动地晕厥过去。 毕竟,就算是寒窗苦读科举当官,如果不贪污的话一辈子也未必能攒到十万两雪花纹银呢! 卖货郎发财了! 可是商病酒只是轻哂。 萧玉楼压低声音:“我知道,你们这些术士,越有本事,越是瞧不上金银之物。” 萧宝镜紧紧抱住钱匣子:没有啊,没有瞧不上啊! 萧玉楼朝她伸出手:“还给我吧。” 萧宝镜:不要哇! 她瞅了一眼商病酒。 除魔卫道的事情都是他在干,她也不好要求什么,只得努力装出一副清高孤傲视金钱如粪土的姿态,不情不愿地把钱匣子递还给萧玉楼。 却是被拽了两次才松开手。 萧玉楼把钱匣子藏起来,从枕头底下翻出另一只长条形锦盒。 她打开锦盒:“这是我们南唐皇族的先祖,从顾宋王朝的国库里找到的。我虽不知它究竟是何用途,但能被顾宋王朝珍藏,想必是十分珍贵的东西。我拿它做酬金,如何?” 萧宝镜好奇地望过去。 锦盒里面躺着一面卷起来的精巧旗帜。 萧玉楼将它展开。 混沌玄黄色的缎面上绣着各种复杂花纹,还绣着三个极其古老的文字,萧宝镜认不得。 她悄悄瞅了眼商病酒。 这小旗子也不知是干什么用的,还不如钱匣子实用呢。 卖货郎走街串巷卖破烂也就罢了,现在还收起破烂来了! 可是商病酒却弯着狐狸眼道:“交易成立。” 他把旗幡卷起来,随意塞进萧宝镜的柿子串挎包:“回家。” “商术士,”萧玉楼不满地叫住他,“事情还没办成,你就要拿走酬金吗?” “我的规矩,是先付钱后办事。”商病酒似笑非笑,“再者,除了我,偌大的南唐,你也找不到别的降妖师,有能耐为你办成此事。” 萧玉楼噎了噎。 也是走投无路,再加上那面旗子在她手里确实是无用之物,她只得放商病酒离开。 萧宝镜磨磨蹭蹭地待在禅房,没走。 萧玉楼瞥向她。 关于这戏偶精怪披着九侄女皮囊一事,太子已经全部告诉了她。 虽然是个精怪,却好歹为九侄女报了仇。 她对萧宝镜天然有几分亲近:“你想要什么?” “那个……”萧宝镜好奇地望向她隆起的肚子,“你很厌恶这个孩子?” 她常听人说,母亲天生就会深爱自己的孩子。 可是萧玉楼却很果断地想要解决掉她腹中骨肉。 萧玉楼轻抚孕肚:“人妖殊途,他既是妖孽的孩子,便也是妖,我生而为人,怎能做妖孽的母亲?更重要的是,即便这孩子的父亲不是妖怪,他也是在我不情愿的情况下孕育出来的。他的存在,是在提醒我我曾遭遇过的种种不堪。萧姑娘,他的存在,原本就是不合理的。” 萧宝镜若有所思。 回到芭蕉小院,她把萧玉楼的话讲给商病酒听。 商病酒正在修鸡窝。 大肥鸭子越长越胖,昨天夜里把鸡窝压塌了。 他笑眯眯道:“很合理呀。神偏爱女人,祂赐予女人繁育子嗣的权力,但是否使用这种权力,完全取决于女人自己。” 萧宝镜的杏眼亮亮的:“你这么说我就懂了!卖货郎,我以后也会很爱我自己的!” 商病酒回头看着她笑。 狐狸眼弯弯的,是很纵容宠溺的那种笑。 萧宝镜被他笑得不好意思,指尖绕着发髻丝带,扭头钻进屋子里去了。 她在妆奁边坐了,从挎包里取出双鱼铜镜。 镜子里的仙境,被那两条青铜鱼修补了一半。 她伸手戳了戳镜面,铜镜里倒映出她的脸。 她正要梳妆打扮,却看见脖颈处密密麻麻缝着红丝线。 她是妖啊。 ——人妖殊途,他既是妖孽的孩子,便也是妖,我生而为人,怎能做妖孽的母亲? 虽然和卖货郎八字都还没有一撇,甚至连那份感情都不好意思宣之于口,可萧宝镜仍然想到了很遥远的将来。 人和妖,是不能在一起的吧? 第72章 当朝国师和卖货郎好像啊 是夜。 萧宝镜在厨房忙活了几个时辰,做了许多烙饼和馒头,满满当当堆了一大桌。 做完这些,她看了眼呼呼大睡的卖货郎,挎着包包偷偷离开了芭蕉小院。 刚走出去没多远,窈窈兴冲冲追上来:“公主殿下,你是不是要出去玩?你带我一个呗!” “我要去邺京找国师。”萧宝镜脆声,“我要向他请教,怎么样才能尽快修炼成人。” 窈窈和她手牵手一起走:“你为什么那么着急修炼成人呀?” “因为人的寿命很短,而妖的寿命却很长。我想变成人,然后告诉卖货郎……” 萧宝镜抿了抿鬓角碎发,一句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窈窈好奇:“告诉主人什么呀?” 黎明之前,天边挂着几粒忽闪忽闪的星子,像是少女难言的心事。 萧宝镜的杏眼也亮晶晶的:“就是一些……一些个人方面的感情啦。” “啊?公主殿下对主人是什么感情呀?” “就是很私人、很不好说出口的那种感情啦!” 窈窈挠挠头,想破了脑袋,终于憋出了答案:“哦我知道了,公主殿下嫌弃主人太能吃了是不是?这有什么不好说出口的呀,主人本来就很能吃,他什么都敢吃!以前公主殿下睡着了的时候,我还看见主人冲着你流口水呢,他肯定想吃了你!不过公主殿下要是能修炼成人,他应当就不会再吃你了!公主殿下你好有先见之明呀!” 萧宝镜:“……” 这小丫头就知道吃! 两人走到邺京,已经天色大亮。 “哇!” 窈窈惊叹:“这就是邺京吗?好多好吃的!” 京城的街巷纵横交错,高楼台阁错落林立,比萧宝镜去过的其他城池都要繁华富贵。 最引人注目的是京城西北角的一座高阁,高阁高耸入云飞檐卷角,层楼之间由雕花拱桥相连,空中花园里隐约可见衣香鬓影的宫女们姗姗路过。 高阁之上,用铜铁包金铸造的日月星辰庞大如山海,正在上面缓慢转动,仿佛君临天下的神迹。 这就是天子下旨修筑的万寿台吗? 难怪朝廷要征用精怪前去做工,这般庞大的工程量,靠百姓人力还不知道要修建到什么时候去! 萧宝镜在路边给窈窈买了红烧肉吃,两人休整片刻,打听了国师府的方向,才直奔目的地。 萧宝镜本以为国师位高权重,自己大约很难见到他,可是门房的管事很容易就领着她进去了。 大约是主人家爱看戏,国师府的花园里设了戏台子,还种了很多橘子树。 主人家大约很爱这些橘子树,在它们的树干和枝头绑了无数彩色丝带和剪纸花,把它们打扮得漂漂亮亮,如今花期刚过,橘树枝头点缀着无数小小的青橘子,空气里弥漫着酸甜的果香。 最大的一棵橘子树下,陈设着蒲团和矮案,矮案上摆着一盘鸡腿。 身穿玄黑色道袍的青年揣着手盘膝而坐,戴一张悲伤哭泣的彩绘狐狸面具。 萧宝镜惊疑地揉了揉眼睛。 要不是这一路她都和卖货郎走在一块儿,再加上国师的身量看起来要更加颀长高大,她简直要以为眼前这个青年就是卖货郎! 也不知他面具底下长什么模样。 不过,他可是原作游戏里的三大男主之一,能被萧南嘉攻略,长相肯定没的说。 她跪坐到对面:“我叫萧宝镜,从巨鹿山芙蓉镇而来,我有事情想要请教你。” 朝渊道:“我认识你。” 萧宝镜:原来她这么出名吗? 都传到邺京来啦! “我最爱看戏,”朝渊的声音低哑伤感,“只是古今戏目,没有哪一折能叫我开怀大笑。你若能将我逗笑,我便为你解惑。” 萧宝镜挠了挠头。 这种挑战,听起来还挺简单的。 她很快想起一个笑话:“你知道金木水火土,谁的腿最长吗?答案是火,因为火腿肠!” 朝渊:“……” 萧宝镜:“……” 好吧,也许这些古人不知道火腿肠是什么? 萧宝镜:“螃蟹出门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泥鳅,泥鳅很生气地说:‘你是不是瞎呀?’螃蟹说,‘不是啊,我不是虾,我是蟹!’哈哈哈好好笑!” 萧宝镜拍着矮案哈哈大笑,可是对面的青年一点反应也没有。 萧宝镜偷偷觑向朝渊。 青年的狐狸脸面具用蓝色粉彩勾勒出眉眼和眼泪,看起来十分哀伤。 这么好笑的笑话,他竟然一点感觉也没有! 她轻咳一声,搜肠刮肚想了半晌,才兴奋道:“绿豆从很高的地方摔下来,因为失血过多,所以它就变成了红豆!哈哈哈哈哈!” 朝渊:“……” 萧宝镜:“……“ 这人笑点也太高了吧! 他根本不带笑的! 萧宝镜拿他没辙,只得抬起乌润清澈的杏眼,神秘兮兮道:“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是披着人皮的戏偶!有个卖货郎可厉害了,他用红丝线把我缝补成完整的模样,还能通过这些红丝线控制我!可是我不想被控制,我想变成人,所以我就趁他睡觉,偷偷从他身边跑出来了!我把他的小丫鬟也拐跑了,他这个时候大约正到处找我们呢!” 朝渊:“你讨厌他?” “没有啊!”萧宝镜抬起头望向橘子树,杏眼一片纯澈干净,“我啊,我可能对他产生了一种很特别的感情。我打算等我修炼成人,再把这份感情告诉他。” 朝渊:“很特别的感情?” “就是一种……咳,很私人的、很隐秘的感情,不太方便直接说出来的那种!你懂吧?” 朝渊:“你喜欢他。” 萧宝镜小脸一红,胡乱摆手:“没有啊!没有的事!你别瞎说啊!” 橘子树碧青翠绿,枝头的小青橘子沉甸甸的。 小姑娘满面通红,连睫毛根部也泛起了薄红,和枝头没长熟的橘子一样青涩稚嫩,令人很想咬一口她的脸蛋,尝尝是不是也是酸酸甜甜的滋味。 朝渊揣着手,看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纵声大笑。 那笑声又尖又野,尾音拖得很长,透着野蛮生长的愉悦和恣意,像是凶兽遇见了人生快意之事。 萧宝镜绷着小脸。 这人奇奇怪怪的! 她和卖货郎的事情,有什么可笑的呀! “对了!”萧宝镜想起什么突然惊喜,“你不是说,只要我能逗笑你,你就愿意为我解答困惑吗?!那我现在逗笑你了,你可不能食言!” 朝渊没有抵赖:“我笑了三声,你可以问我三个问题。” 第73章 当初是谁吃掉的她? 可以问三个问题! 萧宝镜扳着手指头,左思右想,本着不浪费的原则,谨慎地问出了第一个问题:“怎么才能用最快的速度,从傀儡修炼成人呀?最好三五年内就能修炼成功!” 其实她很想问问朝渊,他是不是傀儡。 可这毕竟是别人的私事,是与否都和她没什么相干。 朝渊:“最快的捷径,是与大妖双修。与现今世上仅剩的,最强大最古老的那只大妖结契双修。” 萧宝镜:“啊?” 怎么是双修啊! 那种事,不是要和最喜欢的人做吗? 和妖怪睡觉…… 她办不到啊! 而且人家大妖也瞧不上她这种小虾米呀! 她好像浪费了一个问题! 萧宝镜想起来邺京的最重要的目的,连忙道:“第二个问题,你是不是打算吞噬太阳?” 朝渊:“是。” 萧宝镜抓狂:“你果然要吞掉太阳!为什么呀,你为什么要吞掉太阳呀?!” “因为仇恨。” “可是太阳好好的挂在天上,它招你惹你了嘛,你怎么就恨上它了?夏天的时候我被太阳晒黑了我都没恨它呢!是不是你以前种庄稼的时候没出太阳,所以你就恨上它了?如果你把它吃掉,世上就只剩黑夜了,到时候所有生灵都会慢慢死掉的!你图什么呀?!” 彩绘狐狸脸面具悲伤哭泣。 它主人的嗓音清冷而低哑:“这是第四个问题。” 萧宝镜气闷地揉了揉胸口。 三个问题用完,她已经没有向国师提问的机会了! 看似问了许多,可是得到的信息却很少。 她还有一箩筐的疑问,比如他将来为什么要杀掉萧南嘉…… 她懊恼地抬起眼帘,茫然不解地凝视朝渊。 游戏里的人物挣扎着逃出了原定的剧情,他们更希望自己掌控自己的命运,比如萧南嘉和朝渊似乎不是她想象的那种暧昧关系,比如朝渊妄图吞噬太阳的疯狂念头…… 这根本不是一个简单的爱情攻略游戏! 她揣着手,泄气地趴在矮案上,不知该如何是好。 朝渊看着她。 少女白嫩的腮帮子气得鼓鼓的,杏眼滴溜溜地转,像是在思考应对之策。 她的齐胸襦裙很漂亮,是橘子花的颜色。 是他亲手做的。 他向来就有给她打扮的习惯。 他把矮案上的那盘鸡腿往她手边推了推:“吃。” 萧宝镜:这人还怪客气得嘞! 可是他都要毁灭世界了! 她忽然“噌”地坐起身,语重心长:“你看这世界多美好呀,花儿是红的,果子是绿的,你这么年轻,你都还没娶媳妇,你怎么能吞噬太阳毁灭世界呢?你这种想法很危险的你知不知道?” 她郑重地清了清嗓子:“下面,我要为你献唱一支歌,《明天会更好》!” 少女双手捧心,眼睛明亮如簪星:“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慢慢张开你的眼睛\/看看忙碌的世界\/是否依然孤独地转个不停\/春风不解风情\/吹动少年的心\/让昨日脸上的泪痕\/随记忆风干了……” 春风不解风情,吹动少年的心…… 朝渊注视萧宝镜。 她发髻上的橘色丝带正随风招摇,小脸圆润乖巧,甜美的像是在开花。 狐狸面具上悲伤哭泣的表情,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但是他想,他确实应该娶个媳妇。 眼前的少女就很适宜当他的媳妇。 大家共用一个灵魂,只是行走在人间的身份各不相同。 小公主喜欢他,四舍五入就等于是喜欢他们。 凭什么他能和小公主在一起,他们其他人就要孤寡着? 他们也要得到小公主! 他近日得了一幅画,他打算把小公主关在画子里,让她像从前在妖鬼长城以北的时候那样开花,放在房间日夜观赏。 他起身去拿。 橘子树下,萧宝镜没发现他走了,还在热情高歌:“……唱出你的热情\/伸出你双手\/让我拥抱着你的梦\/让我拥有你真心的面孔\/让我们的笑容充满着青春的骄傲\/让我们期待明天会更好!” 多治愈的歌呀! 萧宝镜在孤儿院长大,每次难过的时候都会给自己播放这首歌,循环两遍就不难过了。 她以为好歹能唤回朝渊的一点初心,谁知青年早已不知去向。 只有窈窈叼着鸡腿蹲在不远处,感动地拼命鼓掌:“太好听了!公主殿下你唱得太好听了!呜呜呜感觉身体暖暖的!” 萧宝镜:这支歌唱给狗比国师那种内心阴暗之人,简直就是对牛弹琴暴殄天物! 还是窈窈懂她! 她骄傲扭头:“窈窈,咱们走!” 朝渊带着画子过来时,橘子树下已经不见萧宝镜的踪影。 小公主跑了。 花园空旷,戏台子是空的,橘子树下也是空的。 朝渊忽然捂住脸。 他一把扯下脸上那张哀伤哭泣的彩绘狐狸面具。 面具底下,青年狐狸眼尖下颌,眉眼依旧哀伤忧愁。 他痛苦地伸手撑住树干,面皮轻颤抖动,忽而化作一张少年的脸。 少年唇红齿白下颌尖尖,狐狸眼弯弯的,对着虚空似笑非笑:“你竟敢觊觎她。” 玄黑色道袍宽袖忽而掠过面容,犹如京剧中的变脸。 少年的脸又变成青年哀伤的脸,他张嘴,却像是有无数人在同时开口说话:“只许你一个人亲近她,却不许我们亲近她吗?” 话音落地,他突然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他踉跄着跌倒在地,又支撑着爬起,尖笑道:“哈哈哈哈哈!凭你们,也配和我斗?!她是我的,是我的!哈哈哈哈哈!” 玄黑色宽袖再次拂拭过面容。 青年跌倒在戏台子上,媚骨清姿的脸上遍布愠怒:“都闭嘴,你们都闭嘴!当初是谁吃掉的她?!是谁?!” 宽袖遮住半张脸,露出一只充满贪婪欲望的狐狸眼,猩红舌尖垂涎地舔过半张薄唇:“是我!我好饿,我好饿啊!我忍不住就吃了她……” “可恶!都是你的错!” “你怎么敢怪我?!没用的东西,连凡人都斗不过,叫一介凡人抢走了你的香火!小心我吞吃了你!你不配与我们争她!” “哈哈哈哈哈!她是我带回来的,她是我的!” “她不属于你一个人,你不能自私地独占她。” “揍他!杀死他!吃掉他!” “……” 青年抱着脑袋,在地上翻滚挣扎,像是痛苦到了极致。 终于,无数杂乱的声音渐渐汇成一句话,仿佛所有人达成了共识—— “她是我们的。” 朝渊睁开哀伤的狐狸眼。 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野心和欲念。 第74章 试图吞吃那颗巨大的青铜太阳 萧宝镜带着窈窈游荡在大街上。 在湘水郡的时候,她参加游神得到了五两银钱,一路走来花了三两,还剩二两。 她和窈窈坐在馄饨铺子前,叫了两碗馄饨,盘算道:“咱们这两天都要住客栈,等湘水郡的游神队伍到了邺京,我就能跟着他们参加万寿台的落成大典和中秋夜宴,再拿十两纹银。” 可是邺京物贵。 寻常一间客栈,都敢狮子大开口要二两银钱一晚! 萧宝镜揣着钱,和窈窈瑟瑟发抖地站在秋风里。 住不起啊! 住了客栈明天就没钱买吃的了! 窈窈弱弱道:“要不咱们去找主人吧?他肯定不会让咱们露宿街头的。” 萧宝镜:“可是咱们要怎么解释偷偷跑出来的事情呀?” 窈窈畏惧:“是哦,主人发现咱们逃跑,肯定会生气的……” 两人正忧愁,一大家子奇形怪状的精怪从街上路过。 他们穿着红衣,身上还有硝石的味道。 大约是鞭炮成精。 扎着羊角辫的小孩紧紧牵着母亲的手,奶声奶气:“娘,去了万寿台,就能吃饱饭吗?” “对呀!听说四公主开的工钱可高了,还包吃包住呢!” “太好了!” 后面跟着的一长串红衣羊角辫小孩儿都惊喜地拍手,一时间整条街都是噼里啪啦的声音。 窈窈目送他们远去,和萧宝镜对了一个眼神。 她脆声:“公主殿下,咱们也去万寿台做工吧?包吃包住呢!” 萧宝镜本以为她和窈窈没什么力气和手段,很难被选进万寿台做工。 可是没想到,负责招收工匠的官吏很轻易就放她们进去了。 万寿台楼高百尺高低错落,萧宝镜和窈窈跟着嬷嬷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梯,却看见旁边的雕花鎏金木梯自动旋转升起,载着站在上面的几名公子小姐,轻而易举就抵达了高处殿宇。 电梯! 萧宝镜震惊! 没想到这个世界居然还有电梯! 萧宝镜知道在古代也有百姓发明运用机械,比如秦时的墨家。 却不知供给万寿台机械运转的燃料是什么…… 走到一座金碧辉煌的殿宇,嬷嬷交给她们两个的任务是扫地。 “这有什么难的?”窈窈不屑,“我最擅长的就是扫地了!我扫了几十年地啦!” 她挥舞扫帚扫得飞快,只是扫着扫着就被宝殿里的珠玉摆设吸引,好奇地围上去观看。 雅致的沉香木博古架上,摆着整套十二生肖白玉雕像,还有各种精致小巧的古董器物。 窈窈惊叹:“这些东西真好看,原来皇帝这么有钱呀!那他岂不是每顿都能吃两碗红烧肉?天呐,红烧肉配白米饭,他过的简直就是神仙日子!” 萧宝镜抱着扫帚杵在门口,不时朝路过的宫娥们瞅上两眼。 她记得赵阿婆收养的孙女也在万寿台做工,也不知道能不能碰见…… 正翘首张望,蜿蜒的回廊尽头突然传来声音:“给四公主请安!” 远处衣香鬓影。 萧南嘉由远及近,身后还跟着几名官吏。 眼见萧南嘉走到跟前,萧宝镜学着别人的姿态福下身去。 她清晰地察觉到萧南嘉的视线掠过她的脑袋。 怪瘆人的…… 萧南嘉没做停留,一边与官员交谈一边走到前面去了:“从剑阁带来的那批玉石,可都镶嵌在了万寿台上?” “回禀公主,都已经请玉匠打磨完毕,镶嵌到了墙壁上。现下万寿台只剩最高的四十九层还未装饰,再有半个月,就能彻底落成!” “再快些。要赶在中秋前落成。” “是!” 萧宝镜抱着扫帚。 原来万寿台是由萧南嘉亲自督建的。 萧南嘉那么厌恨妖鬼,居然会请这么多精怪前来做工,还包吃包住…… 她正琢磨,一道清越温柔的声音忽然传来:“萧姑娘,好久不见。” 萧宝镜望去:“陆公子。” 陆予安关切道:“萧姑娘没和商术士在一起吗?怎么独自进了万寿台?” “啊……”萧宝镜摸了摸辫子,随便编了个理由,“我们半路走散了,我……我和窈窈听说在这里不仅工钱高而且还包吃包住,就过来了。我们今天才进来,没想到一来就撞见了陆公子。” 陆予安看了眼殿内望东望西的窈窈。 沉吟半晌,他温和道:“万寿台不是你们该呆的地方。趁着刚来不久,还是赶紧走吧。” 他似乎不方便说太多,身形化作影子,重新追上了萧南嘉的背影。 萧宝镜抱紧扫帚。 陆公子说得轻巧,可是邺京物贵,住宿一晚就要二两银钱,跟明抢也没什么区别了! 她和窈窈离开万寿台,就只能露宿街头! “公主殿下,”窈窈忽然叫她,“你快来看这是什么?” 萧宝镜走过去,窈窈正指着一座神龛。 她回答道:“这是用来供奉神仙或者祖宗灵牌的小阁,你瞧——” 她伸手掀开神龛的珠玉垂帘,不由顿住。 供奉在里面的塑像,秃头小眼鹰钩鼻,生得颇有些丑陋。 窈窈噘嘴:“谁家神仙长这样呀,公主殿下你是不是骗我?” 萧宝镜挠挠头。 窈窈是个爱干净的小姑娘,伸手清理神龛内部,却突然摸出个东西来。 是一截细细短短干枯如柴的指骨。 “好恶心!”窈窈立刻把它丢出了花窗,又在裙子上嫌恶地擦了擦手,“这些人太没有道德了,竟然把骨头藏得这么深,险些害我没打扫干净!” 萧宝镜又挠了挠头。 她记得湘夫人庙里面,也有一截指骨来着。 … 万寿台里,设有供给精怪们休息睡觉的大通铺。 通铺里吵吵嚷嚷的,要不是有降妖师坐镇,萧宝镜疑心他们很快就会互相厮杀。 好在这里的伙食很不错,有肉有菜的,还有白花花的大米饭。 厨子把一种很香的绿菜叶放在米饭里一起蒸,蒸出来的米饭又香又软又糯,萧宝镜和窈窈晚上吃了整整两大碗。 夜深的时候,大通铺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萧宝镜被吵的睡不着,拿毯子盖在窈窈肚子上,拎着枕头离开了大通铺。 危楼高百尺。 从殿宇楼台前俯瞰,几乎可以把整座邺京尽收眼底。 她仰起头。 青铜铸造的日月星辰还在缓慢转动。 它们庞大如山海,遍布古老神秘的花纹,按照天干地支的顺序排列成复杂的组合,安静地悬空漂浮在整座万寿台上,几乎已经成为邺京和王权富贵的标志,被南唐百姓敬仰膜拜。 她揉了揉眼睛。 恍惚看见青铜太阳上面站着一个人。 道袍金簪,玄黑色的宽袖在夜风中簌簌摇曳。 他注视中天明月,狐狸面具后发出的声音似笑似哭。 国师? 萧宝镜好奇。 他半夜三更不睡觉,跑到这里哭坟来了? 她爬上一层层楼梯,费了老大劲儿才终于爬到四十九层。 正要喊他,却看见他的影子悄然发生变化,长出了一双尖尖的耳朵,像是某种犬兽。 犬兽张开血盆大口,试图将那颗巨大的青铜太阳吞吃入腹。 国师这是拿道具提前练手吗?! 萧宝镜:不要哇! 第75章 这人好悲观好阴暗 萧宝镜大喊:“国师!” 犬影动了动耳朵。 不过顷刻之间,犬影重新变成了正常的影子。 朝渊踏下虚空,从容地出现在萧宝镜面前。 他依旧戴着那张悲伤哭泣的狐狸面具,月色下寂寥孤独。 萧宝镜抓耳挠腮,不知该如何劝他,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这世界多美好呀,大家都开开心心的,连精怪都能找到一份包吃包住的工作,日子多有奔头呀!你是国师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街上那么多好吃的你吃够没有?天底下的山山水水你都逛完了没有?怎么就想不开,和太阳杠上了呢?” 劝解国师,这根本就不是她的活儿! 这应该是萧南嘉的活儿才对! 萧宝镜想起什么,低头在柿子串挎包里一阵翻找。 朝渊不说话,一步步靠近她。 夜风送来少女的香气,是他熟悉的橘子花香。 他把她养得很好。 他在她面前站定,低头,轻嗅她发顶的清香。 身体里的血液蠢蠢欲动。 狐狸面具下的脸急剧变化。 他忽然语速极快地开口:“快,再靠近一些!想要更近距离地闻她!” “可恶,你太贪婪了!上次就是因为你太过贪婪,所以才会闻着闻着就忍不住吃掉了她!离她远些啊混蛋!” “哈哈哈哈哈,一群白痴!” “别吵了,说好了邺京是我的地盘,做主的应该是我啊!” 他的声音又快又急又低,像是凶兽在睡梦中的呢喃低语。 萧宝镜终于找到那两件东西,不由好奇地抬起头:“你刚刚说啥?” 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像是某种古老的呓语,她一句话也没听清楚。 朝渊一手扶着额头,踉跄着背转过身去:“没什么……” 萧宝镜:这个人自言自语,问他又不说,果然脑子不大好的样子! 萧南嘉放弃攻略他是有原因的! 她扬了扬手里的东西,脆声道:“我给你表演布袋戏吧!” 她和朝渊坐在万寿台最高处。 她举起一只布袋木偶,绘声绘色道:“我叫霍莺莺,是陵州首富的千金。” 她又举起另一只布袋木偶,语气凌厉凶悍了些:“我是霍莺莺缝制的红嫁衣,我是她的好姐妹!” 卖货郎很擅长表演布袋木偶戏。 他做了很多布袋木偶,货篓里放不下,就一股脑儿全塞进了她的包包里。 她还没学会利用丝线牵动他们表演,就只能先用手举着。 夜风徐徐,头顶的日月星辰缓慢转动。 少女声音轻软甜脆,把枇杷园里的故事讲给朝渊听。 讲完,她道:“你瞧,不论是妖还是人,都是有感情的。你要是吞掉了太阳,天地陷入混沌黑暗,就再也不会有温暖的白天了。你在乎的人,在乎你的人,都会死在黑暗的寒冷里。你就不心疼他们吗?” 朝渊揣着手,仰望明月,语气哀伤到了极致:“你的故事里,她们都死了。既然迟早要死,又何必在乎早晚?” 萧宝镜:…… 她真的! 抓耳挠腮! 不知所措! 这人好悲观、好阴暗呀! 她只好又取出两只布袋木偶:“那我给你讲纪山川和铃红的故事吧!在湘水郡,生活着一群靠水吃饭的少年少女……” 朝渊看着她的侧脸。 少女举着两只布袋木偶,神采飞扬伶牙俐齿,惟妙惟肖地表演起她亲身经历的故事。 她的脸蛋圆润娇俏,弯起的眼睛好像藏满了细碎的星星,嘴唇鲜红如花瓣。 她真好看呀…… 看起来就很甜很好亲。 萧宝镜察觉到他走神,忍不住叮嘱道:“你要认真听哦!” 朝渊靠她更近些:“好。” 湘水郡的故事慢慢讲到了尾声:“最后,他们变成了一双白鹤,生生世世在一起,生生世世守护湘水郡的安宁。” 萧宝镜收起布袋木偶:“这个故事里的人物,总没有死吧?” 话音落地,却见身旁一片死寂。 她偏头望去。 这悲观阴暗的狗比国师,依旧戴着那张狐狸脸面具,面具下却正淌落两行泪水,顺着他尖尖的下巴滴落在衣襟上。 萧宝镜:“……” 这人如此多愁善感的吗?! 她有些慌乱:“你……你别哭呀!” 苍天可鉴,她还是第一次惹哭别人! 她讲的故事有那么感人嘛! 她连忙从包包里翻出小手帕,递给朝渊:“你快擦一擦!这么大的人了,还是当朝国师呢,给人看见掉眼泪多丢脸呀!” 朝渊接过手帕。 他背转过身去,双肩轻颤,攥着手帕的指尖收紧发白:“哈哈哈笑死人了,你居然哭了,你居然当着她的面哭了!可恶,我们的一世英名都被你毁了,你这个懦弱的爱哭鬼!你们懂什么?!她讲的故事多感人呀!生生世世也要在一起,我们与她不也要生生世世在一起吗?!饿了……突然好饿啊……闭嘴!你们都闭嘴!” 萧宝镜好奇地看着他。 他嘴里念念有词,像是某种古老的呓语,她不大听得懂。 她伸出手指头,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他的脊背:“那个,你没事吧?” 朝渊止住眼泪。 他慢慢转向她。 狐狸面具用蓝色粉彩勾勒出悲伤哭泣的表情,月色下诡谲绮丽,透出清冷的温柔。 他可怜兮兮:“你能不能抱抱我?” 萧宝镜:“啊?” “抱抱我。” “男女授受不亲,这不好吧?” “可是我想有人抱抱我。” 冷漠的女音忽然传来:“朝渊。” 萧宝镜望去。 穿着蓝金色宫裙的少女妖颜如玉绮红似花,是萧南嘉。 萧宝镜看了看萧南嘉,又看了看朝渊。 按照游戏原定剧情,这两人才是强强联合天生一对,朝渊会帮助萧南嘉坐上皇太女的位置,直到辅佐她君临天下征伐四方。 要是她能把剧情线拉回来,朝渊感受到爱和温暖,是不是就会放弃吞噬太阳? 思及此,她硬着头皮,按照小说里面那些帮助男女主感情升温的助攻套路,喜气洋洋道:“哎呀,四公主你来得正好,国师刚刚才和我提起你呢!” 萧南嘉面无表情。 萧宝镜:她未免也太喜欢冷着脸了! 她都不问朝渊提起她什么了,她既没有好奇心,而且一点也不配合! 朝渊同样面无表情。 刚刚说了一车轱辘的话,他不记得哪里有提起萧南嘉。 他们家的小公主似乎脑子不大好的样子。 萧宝镜掌心汗津津的。 面前这两人,是原作里的男女主,是真正的大佬! 她顶着两位大佬压迫感十足的视线,捏着小手帕,笑得像是村东头说亲的媒婆:“国师夸你美貌动人冰雪聪明温柔解意,说谁娶了你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呢!” 第76章 要翻出她的五指山去 朝渊和萧南嘉面无表情地盯着萧宝镜。 萧宝镜:“……” 年纪轻轻的,花前月下的,这种肃杀的气氛是怎么回事呀! 说好的男女主呢! 她的笑容快要裂开了,颤声道:“那个,国师还说,想要人抱抱他呢。四公主殿下,你看你和国师郎才女貌金童玉女的,多般配呀,你要不要考虑——” 萧南嘉:“你再多说一个字,本宫撕烂你的嘴。” 萧宝镜默默闭上嘴,怂怂地揣起手手。 陆予安悄然从萧南嘉的影子里浮现,温声道:“萧姑娘,我送你回房吧。” 萧宝镜感动不已。 好人啊! 虽然萧南嘉凶悍了一点,可她身边的陆公子却是实打实的好人啊! 她担忧地瞅了眼萧南嘉和朝渊,见他们似乎有事情要商量的样子。 也就是说,目前这个阶段,他们两人暂时属于盟友关系。 也许是在利益分配方面出了问题,所以后来国师才会杀了萧南嘉吧? 陆予安提着灯笼走在前面,因为照顾萧宝镜的缘故,步子迈得不算快。 萧宝镜好奇道:“四公主一直这么凶吗?你侍奉她,不会害怕吗?” “不怕。”陆予安面庞上噙着温和笑意,“我从七岁起就跟在她身边,她本性很温柔的。” 温柔…… 萧宝镜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萧南嘉温柔的样子。 她看着陆予安长身玉立仪态翩翩的背影,突然燃起一颗八卦的心:“我一直很好奇啊,像陆公子这样的贴身护卫,夜里也会躲在她的影子里保护她吗?” 陆予安:“会啊。” 萧宝镜咬了咬嘴唇:“可是……” 陆予安回眸看她一眼,笑容温柔:“萧姑娘是想说,男女授受不亲,是不是?” 萧宝镜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陆予安:“我是宦官,所以不必有这种顾虑。” 万寿台的雕花回廊很长。 夜间空荡无人,只悬挂着一盏盏大红宫灯。 陆予安的影子照落在华贵的鎏金莲花大理石地砖上,清瘦修长形影伶仃。 萧宝镜呆呆的:“宦……宦官?是……是我想的那种意思吗?” “是。”陆予安眉目如玉如琢,语气依旧温和平静,“我自幼陪伴殿下长大,十六岁那年做了宦官,依旧常伴殿下身侧,保护她的安危。所以,我与殿下不存在男女授受不亲。” 萧宝镜紧了紧双手,歉疚道:“对不起,我不该提起这些。” 陆予安弯着眼睛:“这有什么?能陪在殿下身边,我就很满足了。” 萧宝镜心里还是很难受。 她万万没想到,在剑阁遇见的陆公子,温润如玉谦逊有礼,但却是一个身体不完整的人。 说话间,已经到了精怪们居住的大通铺。 陆予安忽然道:“萧姑娘,万寿台的膳食是不是挺好的?” “嗯!”萧宝镜使劲点点头,“饭菜特别好吃!” “你要多吃菜,少吃饭。”陆予安提醒,面对少女懵懂茫然的眼神,他顿了顿,只解释道,“你这个年纪正在长身体,要多吃点肉和鸡蛋才好。” 萧宝镜挠挠头。 她是个戏偶。 就算吃再多的肉,她应当也长不了身体了吧? … 陆予安提着灯笼回到崇光殿。 这里是萧南嘉休憩的寝殿。 她和朝渊议过事,现下也是刚回来,殿内烛火明光,宫女们捧着托盘一字排开,托盘里盛着是今秋新裁的宫裙,一眼望去五光十色璀璨华丽。 一名宫女恭敬道:“这些都是皇后娘娘精心为殿下预备的新衣。明日万寿台小宴,褚将军会亲自到场与殿下相看婚事。皇后娘娘要殿下仔细妆扮,以便博得褚将军的喜爱。” 萧南嘉随手拾起一件宫裙。 妆花缎面,精致繁琐。 她轻嗤,不屑一顾的把宫裙丢在地上。 宫女们面面相觑。 陆予安道:“你们都退下。” 宫女们连忙放下托盘,垂着头鱼贯而出。 萧南嘉踞坐到窗畔,俯瞰邺京的灯火:“她想把我嫁给褚良疾,无非是为了他父亲手里的三十万兵马。外祖家相继出事,她害怕皇兄的储君位置受到影响,因此迫不及待推我出去和褚良疾联姻,借此稳固皇兄的太子之位。你瞧,她把我生出来,天然就是为了皇兄打算的。” 陆予安无法置喙她们母女的事。 他沏了一盏热杏仁茶送到萧南嘉手边,又替她拆下钗环,细细按摩起太阳穴和脑袋。 茶香氤氲。 萧南嘉的青丝如流缎般垂落,那张妖颜如玉的脸庞掩映在长发后,明灯的光影里勾勒出几分戾气,直到她闭上眼,覆落的细密长睫才稍稍中和了那份杀伐果决的孤傲气质,叫她看起来多了两分少女独有的倔强偏执。 陆予安垂着眼,乌黑眼瞳藏着复杂难言的心疼。 他指腹温热细腻,如同以往的成百上千个夜,一点点为她缓解困乏疲惫。 “我不会如了她的意。”萧南嘉忽然开口,“旁人哀怨身不由己,于是选择随波逐流,可我偏要我命由我不由天,偏要翻出她的五指山去。我萧南嘉的人生,不走别人设计的路,也绝不会成为旁人的踏脚石。从小到大,我读书第一、骑射第一,我比皇兄还要强。既然我和皇兄之中,总要有一个人往上爬,那么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 “殿下和国师结盟了?” “你害怕吗?” “我若害怕,十六岁那年就离开殿下了。我是殿下的影子,今生今世都是。” “也许,我要走的是一条离经叛道的路。也许,为达目的我的手段甚至称得上残暴不仁,就像我对待修筑万寿台的那些精怪。如此,你也不害怕吗?” 陆予安在她的绣鞋边单膝跪下。 他仰起头,注视萧南嘉清冷偏执的脸。 他揉开少女紧锁的眉头,像是揉开风霜中萧索的花苞。 他认真地告诉她:“影子永远忠诚于主人,不论她是何底色。” … 次日清晨。 萧宝镜帮窈窈梳头的时候,看见降妖师拿着花名册进来,念了几个名字,道:“你们几个可以退休了,跟我去领钱吧!” 被念到名字的那几个精怪连忙站了起来,激动地收拾起小包袱。 旁边传来羡慕的声音:“他们在万寿台已经做满两年工了,虽然累白了头累弯了腰,但是根据规定,他们退休的时候可以拿到二十两纹银呢!” 萧宝镜好奇:“才做两年工,就会累白头累弯腰?” “嗐!这有什么?”那精怪不屑,“反正咱们都是精怪,出去修炼一段时间就能恢复如初啦!每个月都会有精怪累坏身子干不了活儿,陆陆续续退休,然后新的精怪补充进来,你们多待一阵子就知道了!反正能拿到钱就行啦!” 第77章 萧宝镜不是死了嘛 “公主殿下,”窈窈噘着嘴看双鱼铜镜里的自己,“你扎的发髻好丑哦!” 萧宝镜回过神,才发现她给窈窈梳了两个不对称的头发团子。 她手忙脚乱:“我给你拆了重新梳。” “我要自己梳头。”窈窈认真地拿起梳子,嘴里叼着一根鹅黄发带,“公主殿下你可不要瞧不起我,以前都是我自己梳的!” 萧宝镜羞愧。 她梳头的手艺确实不怎么地。 她给自己草草编了一根麻花辫,照镜子的时候却想起了卖货郎。 以前都是卖货郎给她梳头编辫子,换着花样梳,梳得可好看了! 她好像有点想他了。 萧宝镜和窈窈抱着扫帚去扫地的时候,突然迎面来了个嬷嬷,抓壮丁似的,叉着腰指挥道:“明熙殿人手不够,你,过去斟酒!” 萧宝镜:“我?” “废话!还不快点!” 宫里的人似乎都很忙碌,做事情都急匆匆的。 萧宝镜被嬷嬷提溜到明熙殿,才看见里面正在举办宴饮。 她揣着手,在殿门外探头探脑。 都是些年轻的王孙公子和官家小姐,萧南嘉竟然也在。 她身边还坐着一个虎背熊腰的男子,看起来二三十岁的年纪了,长了个蒜头鼻,一张脸比摊开的春饼还要大,也许是喝多了酒,满脸醺红,眯着小眼睛观赏殿中的美貌小姐们,瞧着就叫人讨厌。 嬷嬷朝萧宝镜后脑勺就是一巴掌:“进去斟酒啊!杵在这里干什么?!等着贵人来服侍你啊?!” 萧宝镜摸着后脑勺,在心里偷偷骂了她几句,才磨磨蹭蹭地踏进门槛。 满殿的人她一个也不认识,干脆跑到萧南嘉身侧给她斟酒。 却听见旁边那个面大如饼的男子开口道:“虽然皇后娘娘有意撮合咱们,但其实吧,我不太喜欢你这种女人。” 萧宝镜竖起耳朵。 原来萧南嘉是在相亲。 可是这个男人也太丑了! 褚良疾评论道:“你长得还行,就是太要强了,不讨喜。你这种性子,在嫁人的时候是扣分项你知道吗?我喜欢贤淑温婉、善解人意、柔情似水的那一款。最好清晨时,能早起侍奉我穿衣;入睡前,能亲手为我洗脚。不仅烧得一手好饭菜,还能把府邸打理得井井有条,就像我娘那样伺候好我。四公主,我娘可是放了话,你要想进我家门,就得提前磨磨性子!” 萧宝镜:他咋不直接娶他娘! 连彩礼都省了! “另外,你还要为我生七八个孩子,为我家传宗接代。”褚良疾正儿八经,“我家三代单传,到我这一辈必须开枝散叶,多生几个男丁。我兄弟们说,娘儿们屁股大才能生男孩儿,你看你,屁股小小的,一看就不能生男胎。所以你没事儿的时候就把自己吃胖点,但是呢,也不能太胖,否则未免叫我失了兴致,最好是肥而不腻的那种。记住了吗?” 萧宝镜:还肥而不腻,他以为他吃肉呢?! 不是,这人打哪儿冒出来的呀,怎么还在这里当上大爷了?! 她偷偷瞅向萧南嘉。 她不是公主吗? 为什么公主还要和这种糟糕透顶的男人相亲啊! 萧南嘉依旧冷着那张脸,看不出情绪,只把玩着酒盏:“看来,本宫与将军无缘。” “我知道你自卑。”褚良疾眼底掠过垂涎之色,笑嘻嘻去捉她的手,“你乖一点,改改性子不就成了——” 眼瞅着他那只肥厚的手掌即将握住萧南嘉的手,萧宝镜突然洒了酒:“哎呀!” 酒液尽数洒到了褚良疾的袖口。 “你这贱婢怎么回事?!”褚良疾怒不可遏地跳起来,一边甩动衣袖一边怒骂,“连斟酒都不会吗?!” 动静吸引了满殿人的注意。 座位上响起惊呼:“萧宝镜?!你不是死了吗?!” 说话的是六皇子萧思仪和七公主萧妙然。 萧宝镜隐约想起,在原身的记忆碎片里,这两个人小时候常常欺负她。 最狠的一次,是他们拿冻僵了的柿子往她嘴里塞,硬生生硌掉了她的两颗乳牙。 萧南嘉沉声道:“大惊小怪什么?只是长得像罢了。” “也是,”萧思仪不屑地撇了撇嘴,“听说那贱货早就死在了巨鹿山,还被山匪们玷污了清白,不知道有多凄惨!” 旁边席上,有懵懂少女吓白了脸:“竟有这种骇人听闻的事?” 萧妙然掩唇轻笑:“这么大的事,你竟然还不知道吗?她娘也死了,就是那个织绣局出来的低贱宫女。她得知她女儿的死讯,直接哭瞎了眼睛。走路时没注意,跌进了枯井里,活活冻饿而亡。要我说,这母女俩就是命贱,承受不住咱们的天家富贵,死了也是活该。” 一时间,席上众人唏嘘不已。 萧宝镜垂着头。 明明是血浓于水的兄弟姐妹。 可是这两个人,却把妹妹凄惨的人生当做谈资。 他们的语气那么快活,仿佛是在谈论一个仇人。 可是原身做错了什么呢? 只是因为母亲的出身不是那么高贵,她就活该被她们羞辱吗? 可她的母亲很爱她,亲手为她绣制了最漂亮的嫁衣,她的母亲并没有输给其他母亲啊! 萧宝镜是孤儿,从出生起就没有母亲,因此特别羡慕有妈妈宠爱的女孩子,也很厌恶旁人诋毁一个母亲。 她为这副皮囊的主人感到不平,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突然窜上桌,抄起酒坛子就泼向萧思仪和萧妙然! 满场哗然! 萧思仪和萧妙然活了十几年,仆婢成群锦衣玉食,哪见过这阵仗,身子被酒液打湿半边,尖叫着指挥宫女们去揍萧宝镜。 明熙殿乱作一团。 宫女们想揪住萧宝镜,可她和萧思仪、萧妙然打成一团难分难舍,你揪着我的头发我抓着你的衣裳,以一敌二不落下风,叫宫女们无从插手! 褚良疾颤抖着指向萧宝镜,愤怒道:“你们读书人有个词叫什么来着?!” 萧南嘉:“见义勇为。” “不对!” “助人为乐。” “也不对!”褚良疾搜肠刮肚,突然一拍脑袋,“礼崩乐坏,对,就是礼崩乐坏!这贱婢以下犯上,简直视宫规为无物!还不快来人,把她就地杖毙?!” 萧南嘉眼神冰冷,垂眸将一盏酒送到唇边。 第78章 这死丫头竟然是国师的宝宝 动静引来了隔壁大殿饮酒作乐的皇后妃嫔和诰命夫人们。 为首的中年女子凤目威严,呵斥道:“闹什么?!” 包括萧南嘉在内,殿中众人纷纷起身行礼:“见过皇后娘娘!” “母妃!” 萧思仪和萧妙然宛如归巢的小雀,委屈地扑进各自娘亲的怀抱里。 萧思仪还不忘告状道:“是那个贱婢欺辱我们!她把酒泼到了我们身上,您快瞧呀,孩儿这身锦袍都被她弄脏了!” 李妃心疼地搂住他,又厌憎地瞪向萧宝镜:“这种贱婢就该杖杀!四公主是怎么管教万寿台的宫婢的?!竟叫她如此羞辱我的皇儿!” “母妃……”萧妙然也娇娇地倚进赵妃怀里,“妙妙委屈!” 赵妃心疼坏了。 查看了萧妙然一番,见她没有伤到,她才稍微松了口气,转而厉声道:“四公主督建万寿台,这里的宫女太监都是你亲自选上来的!身为宫女,不会伺候人就是死罪!欺辱贵人,更是死罪!我的妙妙贵为天家帝姬,生来就是为了享受荣华富贵,岂可被这种宫婢欺辱?非得将这宫婢挫骨扬灰,才算解我心头之恨!” 萧南嘉转了转手中酒盏。 纪皇后冷眼看着她,语气毫无起伏:“你父皇把督建万寿台的重担交给你,是看重你。可你连宫婢都管教不好!到底是女儿身,远不及你皇兄聪明能干,只会贻笑大方!” 萧宝镜摸了摸额头上的指甲挠痕。 她看了看萧南嘉,又看了看萧思仪和萧妙然。 她虽然挺讨厌萧南嘉,可这皇后跟有病似的。 放着嫡亲女儿不维护,反倒训斥上了。 她脆声道:“我自己干的事,和四公主什么相干?” “你们瞧瞧她,”李妃伸出又尖又长的华美甲套,远远指着萧宝镜,“牙尖嘴利不分尊卑,这贱婢眼里可还有咱们这些主子?!可怜我家思思受了好大的委屈!皇后娘娘,今日不杖毙了这贱婢,臣妾可不依!” 眼见纪皇后即将下达懿旨,萧宝镜梗着脖子,心虚地喊道:“我……我是国师的人,你们不能随便杖杀我!” 她也不知道朝渊会不会帮她。 反正先把他的名号搬出来,吓唬吓唬这些妃嫔公主。 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万一能吓唬住,她不就白捡回一条命? 提起国师,殿内的气氛明显沉滞了一瞬。 这些人似乎很害怕朝渊。 萧妙然不忿地嚷嚷:“一派胡言!你可知国师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不许你攀扯国师!” “她是什么身份?” 殿外传来一道低沉的诘问。 人群噤声,悄然让开一条路。 朝渊大步而来。 目光落在萧宝镜的身上。 小姑娘白嫩嫩的脸上多了几道鲜红的挠痕,头发蓬乱如鸡窝,橘色襦裙也被扯歪了。 像是一朵跌进泥泞,狼狈不堪的橘子花。 朝渊按了按脸上覆着的那张狐狸面具。 身体里的灵魂蠢蠢欲动。 像是无数暗流涌动,稍不注意,就会被那些讨厌的家伙钻了空子取代他这副皮囊。 尖牙抵着薄唇,他按捺住胸腔里翻涌的戾气,再次诘问萧妙然:“她是什么身份?” 玄黑色道袍衬得他阴郁瘆人,悲伤哭泣的彩绘狐狸脸面具在金碧辉煌的殿宇内描摹出诡谲绮丽的符号,只是看上一眼,就会感受到浓烈可怖的压迫感,仿佛即将把人拉进无尽的黑暗深渊。 面具后的青年,不知来路,不知履历。 在他们有记忆的时候,他就已经是这个王朝的国师。 祈风唤雨,搬山倒海,无所不能。 萧妙然张了张嘴,漂亮的眼睛里掠过害怕:“国师……” “国师!” 萧宝镜突然学着萧思仪和萧妙然刚刚奔向母亲的姿态,也娇娇地唤了一声。 她挽起裙裾,小雀般奔向朝渊:“她们欺辱我,宝宝委屈!” 告状谁不会啊! 这狗比国师摆明了是来给她撑腰的,不利用白不利用! 她一把抱住朝渊的腰。 朝渊被她撞的往后退了半步。 软玉温香,撞了满怀。 朝渊身体僵硬,修长如玉的手顿在半空,沉吟良久,才缓缓搭在她纤薄的肩上。 动作小心翼翼,仿佛趴在树下的凶兽抬起狰狞大爪,细细按住一朵喜爱的娇花,唯恐稍一用力,这朵花就会支离破碎。 他声音沙哑:“别怕。” 国师朝渊,何等疏离冷漠,在朝中从不与人来往! 可是他今日,竟然会对一个小精怪说,别怕。 萧妙然难过地瘪了瘪嘴,叉腰骂道:“你不要脸,你竟敢在国师面前自称宝宝!” 萧宝镜扭头看她,理直气壮:“你们一个叫思思,一个叫妙妙,我为什么不能叫宝宝?!我小名就叫宝宝!” “你——” 萧妙然气得说不出话来,小脸都给气红了。 她眼里含了两包泪,扯了扯赵妃的衣袖:“母妃你看她!” 萧宝镜扯了扯朝渊的衣袖:“国师你看她!” 朝渊嗓音清冷:“今日之事,不过是小姑娘家家闹着玩罢了,诸位若想上纲上线,大可冲着本座来,没必要为难……” 顿了顿,他咬字清晰:“本座的宝宝。” 萧宝镜:“……” 她只是随口一说而已啊! 这狗比国师怎么真的叫上宝宝了! 多不好意思啊! 众人面面相觑。 这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死丫头,竟然真的是国师的宝宝?! 朝渊垂眼看向萧宝镜:“宝宝,咱们走。” 萧宝镜:“……” 两人走后,满殿哗然,各种议论猜测此起彼伏。 萧思仪小声道:“难道刚刚那个贱婢,是国师心仪的姑娘?不能吧?” 萧妙然快气疯了:“不是!才不是呢!不许你们乱说,都不准乱说!她不是国师的宝宝,她不是!” … 朝渊在万寿台有自己的居所。 是半空中一座幽雅古朴的山居,山居旁种着一株老松树,树下设了一张竹椅,颇有些大隐隐于市的意思。 屋子里布置雅致,靠窗的地方摆着一棵橘子树盆景,枝头结满了小青橘子。 墙上挂着一副巨大的水墨画。 萧宝镜问道:“画的是万寿台吗?” 朝渊揣着手,背对着她站在墙角,双肩轻微抽搐。 狐狸面具下的脸急剧变化。 “呜呜呜她说她是我的宝宝!” “可恶!你怎么不去死!” “哈哈哈她是骗你的,一定是骗你的!你相信的话就上当了嘻嘻!” “我也要叫她宝宝,我要叫她一万零一遍宝宝!” “……” 第79章 宛如一个狗头军师 “真的是万寿台耶……” 萧宝镜惊奇地发现,画上的人物虽然是用工笔勾勒出来的,但他们仿佛都是活的,那些小宫女捧着托盘穿梭在画子里,分毫毕现栩栩如生。 她凑近了细细观看,终于在画子里找到了一个自己熟悉的人。 萧南嘉! 她和皇后娘娘站在一处观景台上,好像正在挨训。 萧南嘉那样凶恶冷酷不近人情,萧宝镜看她挨训心里暗爽,但想起纪皇后在人前对她的态度,又有些可怜她。 为了看清楚她们的口型,她又凑近了些,鼻尖都快贴到画子上了。 这幅画像是有一股吸力,触碰的刹那,她的脑袋直接探了进去。 萧宝镜发现,她的脸出现在了观景台正上方的藻井上! 纪皇后是个清瘦白净的女子,生得美貌威严,也许是受纪家父子相继出事的影响,下垂的嘴角带出几分苦相。 她厉声道:“连褚良疾那种蠢钝如猪的男人都搞不定,萧南嘉,你是怎么读书的?!” 萧南嘉语气冷淡:“经史子集,可没有教我如何勾引男人。” “你是在对本宫不满?!” “不敢。” 纪皇后的呼吸重了些:“你必须嫁给褚良疾!他父亲手握兵权,对你皇兄的前程大有裨益。你也不想登上皇位的,是别的皇子吧?!” 萧南嘉走到扶栏前,眺望邺京风光。 邺京繁华,巷陌纵横,楼台林立。 更远的地方,无数驿道蜿蜒着穿过山川湖海,勾勒出南唐疆域的血管。 野风吹拂着少女的额发,露出那张妖颜如玉绮红似花的英气面庞。 剑眉之下,少女的凤眸野心毕露。 她悠悠道:“因为我是女子,所以我就必须为皇兄铺路吗?哪怕需要为此牺牲我的人生?” 纪皇后挑眉:“什么叫‘牺牲你的人生’?褚家手掌兵权,嫁过去难不成还委屈了你?自古以来,婚姻大事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旁的女子长居深闺,她们的爹娘甚至不肯教她们识字读书。而你以女子之身,和你的皇兄一块儿去国子监读书,甚至以女子之身,包揽万寿台的监造权。本宫给了你那么多,现在只不过是想让你回归相夫教子的正常生活,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萧宝镜听得津津有味。 原来那个妈宝丑脸大饼男,真的是纪皇后塞给萧南嘉的呀! 她记得在剑阁蝶庄,萧南嘉为了反抗精怪爹娘,可是干出了弑父杀母的事。 不知道在现实世界,她又将如何? 萧南嘉撑着扶栏。 她的身量很高,比寻常少女还要高出半个头。 紧致柔韧的身子微微前倾,像是野兽捕食前弓起身子的姿态。 半晌,她转过身,似笑非笑地注视纪皇后:“第一,去国子监读书,是我八岁那年,在您的宫门前跪了两日,再加上皇兄的求情,才换来的机遇。更重要的是,最后点头应允的人并不是您而是父皇。国子监六年苦学,我读书算数、弓马骑射样样第一,自问绝没有辱没您和父皇的名声。 “第二,万寿台是我亲手设计的,我的方案比工部群臣协作交出来的方案还要完美,我拿到监造权是实至名归。这是我自己争取到的权力,我不认为是工部群臣让了我,更不认为这是您给我的恩赐。” 纪皇后的脸色极其难看。 她喉头滚动,眼底翻涌着风暴:“萧南嘉……” “第三,”萧南嘉冷漠地垂眼看她,“谁说相夫教子,才是女子的正常生活?谁说身为女子,就必须要为兄弟的前程铺路?我偏不!我偏要从政,我偏要爬到邺京的最高处,我偏要追逐这天底下至高无上的权力,我偏要从皇兄那里,抢到你们舍不得给我的东西!我偏要在我的弓马所能抵达的疆域,施展我的野心和抱负!” “啪!” 清脆的耳光声响起。 纪皇后掌心发红,浑身轻颤:“你可知……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几绺青丝,凌乱地垂落在额前。 萧南嘉白皙的脸颊上,清晰地浮现出五个鲜红指印。 她眼尾浮红,却倔强地没有掉眼泪。 “不可理喻!”纪皇后怒骂,“和褚家的婚事,本宫会亲自禀明陛下,求他赐婚。至于其他的,你想都不要想!” 她沉着脸拂袖离去。 偌大的观景台上,便只剩萧南嘉一个人。 她垂着头,萧宝镜瞧不出她是什么表情。 她抻着脖子探头去看,结果整个上半身都探进了画子里。 萧南嘉听见上方传来动静,仰头望去。 萧宝镜上半截身子正倒挂在彩漆莲花藻井上,长长的麻花辫垂落,好像那女鬼。 也不知偷听了多久。 萧宝镜讪讪挤出一个笑脸,倒挂着和她打招呼:“四公主,好巧啊,你也在这里吹风呀?这里风大,真凉快呀!” 萧南嘉:“……” 下一瞬,萧宝镜直接从藻井上砸了下来。 “嘶……”她捂住摔疼的屁股,“疼疼疼疼疼……” 萧南嘉冷眼以对:“小妖孽。” 萧宝镜捂着屁股爬起来,不服气道:“我好歹帮你恶心了一下那个姓褚的丑男,你不谢谢我也就罢了,怎么还骂上我了?” “不需要。” “你这人咋不知好歹呢?” 萧南嘉没再搭理她,只靠在扶栏边眺望。 萧宝镜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忽然凑到她身边,悄声道:“你觉得国师怎么样?和你般配不?” 萧南嘉嫌弃地扫她一眼。 萧宝镜鬼鬼祟祟的,宛如一个狗头军师:“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就别讲。” 萧宝镜:“……” 萧宝镜轻咳一声,殷勤献计:“你看哈,皇后娘娘逼着你嫁给有权有势的人,比起那个丑男,国师又有权又俊俏,你何不干脆搭上他的船?也算给皇后娘娘一个交代。” 最关键的是,剧情回到了正轨,萧南嘉不会死,国师也不会吞噬太阳! 双赢! “本宫与朝渊,本就是合作关系。”萧南嘉声音极冷,“比起依靠虚无缥缈的感情所维系的盟约,本宫更相信用利益交换得来的盟友。你这小妖孽只知情爱,可见目光短浅。没读过书吧?” 萧宝镜:“……” 她好心拯救世界,却被数落没文化! 第80章 把她种进土里 萧宝镜小声争辩:“我读了好多年书,我的分数能上211大学!” “二百五还差不多。” 萧南嘉:! 这个女人没有朋友是有原因的! 一名宫女匆匆过来,似乎是有什么事情想向萧南嘉禀报。 萧宝镜知道萧南嘉不想让自己听见,于是扭头就走。 回到朝渊的山居,他正坐在琴案后抚琴。 琴声沧桑悲怆,彩绘狐狸脸面具看起来哀伤极了,涟涟泪水正顺着他的下巴滴落。 萧宝镜搬了个小杌子,撑着腮坐在旁边听。 一曲罢,朝渊按住琴弦,嗓音低沉:“可听出什么来没有?” 萧宝镜老老实实地回答:“你的琴音听起来怪难过的,但你要问我具体难过什么,我也说不上来。” “昔日妖族不堪受人族奴役,起兵造反。邢阳之战,东海之战,青峰岭之战……大大小小进行了数百场战役,人族死伤无数节节败退。眼看妖族的胜利就在眼前,人帝攼昰派使臣游说金乌。 “太阳金乌选择站在了人族那边,十个大金乌不分昼夜同时出现在妖族的疆域,以致妖族疆土赤地千里河脉断流寸草不生。妖族惶惶,妖帝亲自谱写《往生歌》,以雷为鼓,以风为笛,以哭为歌,借以抚慰战死的亡灵。” 萧宝镜若有所悟:“你弹的这支曲子,就是《往生歌》?” “是。后来这支曲子传唱到九州四海,就连人族病死、战死、老死,也会在葬礼上弹唱,以示缅怀。” 萧宝镜懵懵懂懂。 朝渊见她垂落的麻花辫子松垮不堪,示意她坐到矮案前:“过来,我给你重新梳头。” 他先拿了一个药膏,用尾指挑了些,敷在萧宝镜额头的挠痕上。 萧宝镜取出双鱼铜镜照了照,随口闲聊:“这是什么药膏呀?贵不贵?我们家卖货郎也有这种药膏,只要抹在伤口上,就不会留下半点疤痕,可神奇了。” 铜镜里,彩绘狐狸脸面具悲伤难过:“别提他了,听着烦。” 萧宝镜又道:“你知道吗?皇后娘娘想把四公主嫁给褚公子。” 朝渊收起药膏,解开少女的麻花辫:“与我何干?” 萧宝镜看着他,忍不住在心底轻轻叹息。 这狗比国师,和四公主完全擦不出一点暧昧的火花! 想阻止他吞日,简直比登天还要难! 朝渊拿起木梳,一点点梳顺她的长发。 少女青丝如流缎,披散下来十分好看。 他是极有耐心的人,修长如玉的指节穿梭在青丝间,从两侧编起,露出少女白皙通透的脸颊和耳珠,铜镜里的小圆脸极干净柔嫩,只鬓角卷起一绺碎发。 他编得好慢。 萧宝镜打了个呵欠。 昨夜大通铺里的呼噜声此起彼伏,她没睡好。 额头抵在镜子边缘,她渐渐睡着了。 朝渊给她编了个漂亮复杂的麻花辫。 指腹顺着翘起的发尾落在少女的尾椎上,渐渐勾勒出她纤细的脊背,又顺着薄肩和手臂游走,最后轻轻握住她的手。 他低头轻嗅,似猛虎细嗅蔷薇。 正欲亲吻,面具下的脸皮又开始颤抖。 他喉结滚动,抑制不住地发出古老呓语:“哈哈哈,她最在意的人还是我!” “滚出去啊!” “嘻嘻,谁让你是咱们之中最弱小的?进入你的这具身体太容易了。” “我说两句啊,我这人比较贪,不喜和旁人分享。所以我有个大胆的提议,不妨把她种进土里,等她来年开花结果,咱们一人分一个,如何?” “此计甚妙……” 朝渊扶着面具,踉踉跄跄来到窗边。 他拔出陶盆里的那棵橘子树,伸手捧起一抔土,还没来得及对萧宝镜干些什么,窗外突然出现了一道窈窕高挑的身影。 萧南嘉面无表情:“谈谈?” 一道四季山水屏风隔开了山居里外。 萧南嘉冷眼看着对面坐着的青年:“刚刚母后向父皇请旨,要为本宫和褚良疾赐婚。” 朝渊揣着手:“所以?” “所以,我没那个耐心等到除夕再动手了。从剑阁运回来的那批玉石,全部做了手脚。如今成千上万颗玉石镶嵌在万寿台上,只需你引爆符文,整座万寿台都将灰飞烟灭。中秋那日,父皇和皇兄会率领文武百官登上万寿台观赏游神盛会,正是咱们动手的好时机。” 彩绘狐狸面具上的花纹诡谲绮丽。 看似悲伤,却延伸出一股隐秘的贪婪之感,仿佛凶兽正等着饱餐一顿。 朝渊的嗓音愈发低沉:“本座索要的报酬……” “本宫答应过的事,从不反悔。” 朝渊满意道:“那么,公主只需静待佳音即可。” 萧南嘉瞥了眼屏风,才从容离开山居。 屏风后。 萧宝镜打了个小盹儿,在萧南嘉进屋子的时候就已经醒了。 她紧张地抱着双鱼铜镜。 现在的情况是,萧南嘉打算联合朝渊一起谋朝篡位! 她要炸死皇帝和太子! 难怪陆予安提醒她万寿台不是她该呆的地方,原来他早就知道萧南嘉的计划了。 她悄悄趴在屏风边缘,看朝渊的背影。 也不知他和萧南嘉的交易是什么,他想从萧南嘉那里得到什么? 朝渊垂着头,修长如玉的手紧紧按住矮案,手背已是青筋暴起。 “哈哈,你竟然妄想吞噬整座南唐龙脉?!我不同意!我已和顾宋的后人达成交易,这里面有一半龙脉得归我!” “我的事,你少插手。吞噬了这条龙脉,我便不是咱们之中最弱的了。” “吞不下的。除非我们前来相助,否则凭你一个是吞不下的。” “蠢货!人族诡诈,她不可能真的把龙脉交予你!” “……” 萧宝镜只听见朝渊念念有词,却不知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她挠挠头,见天色已晚,便先行离开了。 绕过回廊,却见拐角站着一人,像是在专门等她。 妖颜如玉绮红似花,黄昏的光影里,少女过于深邃的眉骨在脸颊上投落阴影。 萧宝镜:“四公主?” 萧南嘉嗓音极清冷:“小妖孽,山居里的对话,你都听见了?” “我不叫小妖孽!”萧宝镜不悦反驳。 看着萧南嘉脸上的阴影,她莫名嗅到一丝危险。 顿了顿,她怂怂地补充道:“那个,你的事情,我是不会泄露出去的……” 萧南嘉不置可否:“听闻是你和商病酒,在枇杷园救了皇兄。看来,你和皇兄交情不错。” 此刻,萧宝镜再迟钝也意识到萧南嘉是要对她下手了。 她扭头就跑。 两道黑影如影随形,转瞬之间就抓住了她。 夕光勾勒出萧南嘉干净利落的下颌轮廓。 萧宝镜昏死之前,听见萧南嘉道:“本宫从来不信红口白牙的承诺。本宫只知,天底下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机密。小妖孽,你该和别的妖孽一块儿‘退休’了。” 第81章 令萧宝镜想起牛和马 萧宝镜醒来的时候,四面八方都是喧嚣吵闹和金属撞击的声音。 眼瞳逐渐聚焦。 正上方的黄铜穹顶燃烧着一颗巨大的橘红火球,照亮了这处庞大的空间。 半空和地面建造了无数机械齿轮,奇形怪状的精怪们背着装满煤炭的货篓,步履蹒跚地爬上机械,将煤炭倒进黑铁熔炉。 他们看起来瘦骨嶙峋衣衫褴褛,动作稍微慢了点,就会被小吏鞭笞辱骂。 “这是哪儿?” 萧宝镜揉着脑袋坐起身。 “你醒了?”旁边传来关切的声音,“这里是万寿台的地下部分。” 萧宝镜茫然地望向说话的人。 是个身高九尺的大姑娘,穿翠色衣裳,系着一条花裙子,尽管十分爱惜,可是在这种污秽肮脏遍布机械煤渣的地底,她的花裙子还是被弄脏了。 萧宝镜看着大姑娘关心的面容,忽而想起了在邺京城郊遇见的赵阿婆。 ——我呀,不指望她在外面赚大钱,我就盼着她能在过年前回家。 ——对了,小丫头,你去邺京的时候,要是看见一个穿绿衣裳花裙子的大姑娘,能不能告诉她一声,婆婆在等她回家?她叫君抱节,个头可高了,你一眼就能认出来! 萧宝镜猛然坐起身:“君抱节?!” 大姑娘好奇:“你认识我?” “我帮赵阿婆割了稻子,她说你外出打工走了两年。她知道我要来邺京,就托我转告你,说挣多少钱都不要紧,她就盼着你今年回家过年呢。” 君抱节怔愣片刻,突然伸手捂住脸哭了起来:“我回不了家了!” 萧宝镜下意识想从挎包里取手帕递给君抱节,可是一摸身侧,才发现她的包包不见了,大约是被萧南嘉的侍卫抢走了。 她只好安慰道:“你别哭呀!你为什么回不了家呀?” 君抱节抽噎:“万寿台招工,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 “啊?” 君抱节红着眼眶:“四公主监造万寿台,招揽全天下的精怪妖鬼前来打工,说是包吃包住还发工钱。我兴冲冲地过来,每天辛勤劳作,本以为能拿到一笔钱,可是他们在米饭里拌进了一种特殊的药草,它能让精怪们透支精神和力气,在短时间内为他们做更多的活儿。 “我无知无觉地吃了两年药草,身体渐渐垮了,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为他们卖命。他们说我可以退休了,要给我发一大笔钱。可是他们骗了我,他们把我踹进地底,要我继续在这里干活。他们说,在这里干满二十年,就会放我们出去。” 萧宝镜举目四望,猜测这里的机械,就是维持万寿台日月星辰和楼梯转动的秘密。 她很快找到了几个眼熟的人。 是大通铺里那几个所谓的可以退休了的精怪。 他们个个背负着比人还高的煤球篓子,腰肢几乎被压弯压断,被小吏们鞭笞着被迫往前走。 令萧宝镜想起牛和马。 牛和马都是干活儿的,稍微不听话就会被鞭笞殴打,运气不好的会活活累死,运气好点的能熬到老。 可是当它们老了做不动活儿了,还是会被杀掉,那些人吃它们的肉,剥它们的皮,把它们的骨头熬成香喷喷的浓汤,供养全家人。 萧宝镜蓦然想起萧南嘉的话: ——天底下的妖孽,都该死。 难怪萧南嘉那么厌恶妖孽,却在监造万寿台的时候,只允许精怪们前来打工。 因为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是她针对精怪妖鬼的阴谋! 她想用这种方式,谋杀她厌恶的妖孽! 想起就是那个妖颜如玉绮红似花的少女将她丢进这个鬼地方的,萧宝镜一阵胆寒。 空气里突然传来破风声。 萧宝镜还没反应过来,后背就结结实实挨了一鞭子。 一个脑满肠肥的小吏斜着眼睛骂道:“你们两个猪猡还在发什么呆?!还不赶紧去工作?!当心我抽你们!” 萧宝镜疼得龇牙咧嘴。 她红着眼圈,还没来得及处理伤口,就被迫背上一大篓煤炭。 君抱节比她高出一大截,生得壮壮的,见她瘦弱不堪,于是偷偷从她的背篓里取了不少煤炭放在自己背篓里。 两人在小吏的监视下爬上机械齿轮,君抱节忍不住小声问道:“婆婆身体还好吗?” “好得很,就是很想你!对了,她弟弟在去年没了,你还不知道吧?” 君抱节鼻尖一酸,哇哇就哭了起来:“爷爷没了?那谁替她收稻子?她那么大的年纪,她一个人怎么收稻子呀!” 萧宝镜同情地看着她,却也无计可施。 萧宝镜跟着精怪们背煤炭,来来回回背了十几趟。 因为身处地底,她也不知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 直到累的双腿酸软,趴在沙袋上起不来,她才听见不远处传来敲锣声:“吃饭了吃饭了!” 君抱节拖着她去打饭。 饭菜少得可怜,只有一个硬邦邦的黑面窝窝头和几根咸菜。 萧宝镜不满:“这点东西,够谁吃呀?” 打饭的婆子拿铁勺敲了敲锅沿,不耐烦地回怼:“爱吃吃,不吃滚!” 君抱节拼命朝萧宝镜使眼色,把她拽走了。 两人坐到沙袋上啃窝窝头,君抱节失落道:“咱们要熬二十年才能出去呢。人的寿命如此短暂,也不知二十年后,婆婆还在不在……” 萧宝镜咬了一口窝窝头。 二十年…… 谁知道二十年后会是什么样。 说不定他们还没熬到那天,就像牛马一样累死在了这里。 而且,谁能保证二十年后,那些小吏一定会放他们出去? 萧宝镜觉得这种说法,更像是萧南嘉拿来充当诱饵的胡萝卜。 日子是很难熬,可是她给这段日子设置了期限,于是这些精怪就始终怀揣着一丁点希望,他们按照萧南嘉期望的方式奉献自己的价值,维持万寿台光鲜亮丽的运转,不至于在地底发生暴乱。 萧南嘉…… 她好深的算计呀! 地底下没有为精怪们准备单独的房间。 萧宝镜和君抱节枕着沙袋躺在地上,悬挂在天穹上的大火球始终保持燃烧的状态,把整座地底照得亮如白昼。 萧宝镜困倦地闭上眼。 她有些想念卖货郎了。 也不知他调查萧玉楼的案子,调查到哪一步了。 说是修炼成人了再去见他,可是现在别说见他了,她恐怕连修炼成人都做不到。 萧宝镜鼻尖酸涩,将身子蜷缩成团,悄悄揉了揉湿润的眼睛。 四周仍旧吵闹,小吏们正在驱赶另一批精怪运送煤炭。 萧宝镜半睡半醒间,忽然想起萧南嘉和朝渊的计划。 他们要在中秋节那日炸毁万寿台,谋杀皇帝和太子。 如果万寿台被炸了,地底怎么办? 如果地底也跟着爆炸,那么包括她在内的数千个精怪,是不是也会被炸死? 太子萧潜会死。 她也会死。 萧宝镜浑浑噩噩地进入了梦乡。 梦里,天上的太阳被朝渊吞吃入腹。 这个世间彻底陷入混沌黑暗…… “砰!” “砰!” 萧宝镜睡到最沉的时候,忽然被爆炸声惊醒。 她猛然坐起身,神情仓惶:“万寿台炸了?!” 第82章 要把他们连骨头一起嚼碎嚼烂 “不是啊!”君抱节害怕地指了指不远处,“你瞧那些人!” 萧宝镜望过去。 几个喝醉的小吏,正拿精怪们寻开心。 他们捉住那些红衣鞭炮精,故意拿火把点燃他们的头发。 随着头发燃烧,鞭炮精整个炸开,无数红色纸衣飘零漫天,像是纷飞的红色蝴蝶。 “有趣,有趣!” 小吏们肆无忌惮地大笑。 又有人捉住了一个小鞭炮精,握住他的脚踝把他倒拎起来,笑嘻嘻对同伴道:“赌一百钱,我放的这个炮仗,肯定比你的响!” “爹爹!” “娘亲!” 小鞭炮精晃着羊角辫,哭嚎着拼命呼救。 可是火把已经点燃了他的辫子。 火势迅速蔓延,顷刻之间就烧到了他的身上。 “砰!” 一声巨响,他惨叫着炸裂开来! 另一个小吏哈哈大笑,丢给那人一百钱:“是挺响的!来,咱们重新比!” 他俯身,捞起一个及膝高的小鞭炮精。 小鞭炮精哭得厉害,在他手里拼命挣扎,捂住娘亲给她扎的羊角辫,奶声奶气地呼唤:“爹爹!娘亲!救救我!囡囡害怕!” “闭嘴!”那小吏醉醺醺的,朝她小脸上吐了口唾沫,“你爹爹娘亲早就被我们关起来了!我们给他们喂了种猪发情的药,他们这些天正忙着生小鞭炮呢!地底下怪无聊的,我们打算让他俩多生点小鞭炮,再把你们统统绑起来,制成一长串鞭炮,拿去献给四公主,在万寿台落成那日燃放!四公主一高兴,说不定就把我们调出去了!哈哈哈哈哈!” 那几个吏卒想象着离开这里的生活,顿时满面春光得意洋洋。 萧宝镜怔怔的。 她在邺京的大街上,见过这群鞭炮精。 他们以为来万寿台打工,就可以吃饱饭还能领到工钱,所以拖家带口地来了。 也许是因为被外面的官吏嫌弃,所以才会被丢进地底做工。 却没料到,等待他们的,是地狱。 “放炮咯!” 小吏眉飞色舞,举起火把就要点燃小鞭炮精的羊角辫。 “不要伤害我的孩子!”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细的惨叫。 萧宝镜连忙望过去。 小鞭炮精的母亲,衣衫不整发髻凌乱,肚子高高隆起,跌跌撞撞地奔了过来。 她脸上还带着未褪的潮红,泪眼婆娑形容狼狈,尖叫道:“放开我的孩子!” 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睡觉的精怪们都醒了,茫然地注视她。 她身后追过来另一个小吏,没好气地嚷嚷道:“她家男人自戕了!” 几个小吏对视一眼,不怀好意地笑出了声:“这才几日功夫呀,他就受不了自戕了?!啧,有福不知道享,真是没用!只怕他不是自戕,而是爽死在了女人的肚皮上吧?哈哈哈哈哈!” 他们开着自以为很好笑的笑话。 小吏又晃了晃小鞭炮精,笑嘻嘻道:“喂,你爹死啦!我给你放个炮庆祝一下!” 火舌舔上小鞭炮精的羊角辫。 才不过一刹那,“砰”的一声巨响,小鞭炮精哀叫着彻底炸开! 满天都是飘零的红色纸衣。 小鞭炮精的母亲衣不蔽体浑身颤抖,瘦弱苍白的双腿连站立都很困难。 她呆呆看着四周的纸衣。 这是,她的孩子。 可是半个月前,他们一家人还热热闹闹地聚在家里,憧憬着未来的美好生活。 哪怕他们的家只是深山里的一座山洞,哪怕家里一贫如洗,可是他们全家人都在,每天说说笑笑,她和夫君看着孩子们打打闹闹,日子过得像是泡在蜜罐子里。 她崩溃尖叫:“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我们只是想把日子过得更好一点,我们只是想来讨一口饭吃,只是想赚一点工钱修缮我们的家!为什么,为什么要设下这样的骗局?!我们做错了什么?!” 血液从她苍白的小腿边缘淌落。 明明没有偷没有抢。 明明没有犯法。 明明像人一样认真地生活,并没有因为自己是精怪就去随便害人。 为什么,四公主要这么对他们一家人?! “为什么?”小吏轻蔑地翻了个白眼,“你们是精怪,精怪生来就低贱,就是不如我们这些人!” 他提着鞭子,不屑地冲着四周围观的精怪们指指点点:“瞧你们一个个的,长得奇形怪状,听见有好处就迫不及待地跑来邺京,可见天性贪婪!你们也不想想,就凭你们这种低贱的身份,也配在万寿台工作?!你们沦落到如此地步,都是因为你们太贪了!这一切都是你们咎由自取!” “贪?”那位母亲流下两行血泪,撕心裂肺,“我们不过是想吃饱饭,不过是想手里有一点积蓄,不过是想自家孩子过得好些,怎么就成了贪?” 周围的精怪没有说话,却纷纷心酸地抬起手背擦眼泪。 他们都是踏踏实实的精怪,从出生起就学着像人一样生活,靠耕田种地、做长短工养活自己,他们从没有因为自己会一点戏法和妖术,就去偷去抢去害人。 如果不是因为想过上好点的生活,谁又愿意背井离乡,来到遥远陌生的邺京? 可是在这些小吏的眼里,他们连这一点微小的愿望都不配拥有,否则就是贪婪。 供养万寿台的巨大机械齿轮,在半空中缓缓转动。 像是一口锋利的牙齿,要把他们连骨头一起嚼碎嚼烂,要把他们吞吃殆尽。 “这样不对啊。” 诡异的寂静中,萧宝镜忽然开口。 她站起身,一张白嫩的脸早就被煤炭染成了小花脸,可是杏眼却格外亮。 她道:“朝廷除妖,是因为一些恶妖严重影响了大家的生活。但是为什么要不分青红皂白,把所有精怪一同除掉?这样不对。” 一棒子打死,这样不对。 她注视那群小吏,幽幽道:“说什么干满二十年就放我们离开,这也是你们骗人的话术吧?你们想把我们困死在这里,直到榨干我们身上最后一点价值。一边困死我们,一边靠包吃住和发工钱吸引精怪们源源不断地来到万寿台,这就是萧南嘉除妖的算盘吗?” 小吏们万万没想到,这个小姑娘竟然拆穿了他们家殿下的阴谋。 周围的精怪们闻言大骇,跟着站起身,七嘴八舌地质问起小吏们。 “你们……你们都不许讲话!” 小吏们挥舞着鞭子试图镇压他们,可是成百上千个精怪逐渐汇聚在一起,像是拧成了一根结实的麻绳,令他们油然而生出一股害怕来。 他们面面相觑,最后干脆转身就跑! 地底有直通万寿台的梯子。 他们爬上去,才朝精怪们扮鬼脸,叫嚣道:“你们等着!” 梯子逐渐腾空而去,地底下的精怪们毫无办法。 君抱节脱下绿衣裳,裹在那位母亲的肩头,无助地望向萧宝镜:“小镜子,咱们接下来要怎么办呀?” 萧宝镜咬牙:“找太子。他和四公主不一样,他不会眼睁睁看着这么多无辜的精怪死于非命的!” 萧南嘉要杀掉所有精怪妖鬼。 可是萧潜却支持精怪和人共生在一个世界。 太子仁善。 如果他知道了万寿台的阴谋,也许会出面制止萧南嘉。 “可是……”君抱节仰起头,看向遥不可及的天穹,“要怎么才能见到太子?” 第83章 在我身上写吧 君抱节怀里的那位母亲,颤巍巍伸手指向远处的角落:“从梯子爬上去,是个阁子,我和夫君被抓进去的时候,发现阁子后面的墙体不算厚。也许……也许我能把它炸开一个洞口。” “娘亲!” “娘亲!” 幸运活下来的十几个小鞭炮精围拢在她身边,抹着眼泪牵住她的手。 她抚摸着他们的小脑袋,含泪望向萧宝镜:“那些小吏很快就会带着降妖师回来镇压我们。既然姑娘认识太子,烦请你尽快离开这里,替我们向太子申冤诉苦。我死了不要紧,只要我的孩子们活着就好……” “不如写万民书。” 一道稚嫩的童音忽然传来。 众人望去,说的话是个身高不到一尺的青衣小童。 他身后,还跟着三四个黄衣小童。 “你们……”萧宝镜惊诧,“你们是帮赵阿婆割稻子的毛笔精?” 青衣小童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我们来万寿台打工,因为会写字算数,所以被丢进这里记账。如果太子殿下真有你说的那么好,那么我建议大家写万民书,作为有力的证据,向太子殿下揭露万寿台的阴谋,请他正式出面放我们出去,并且给予我们一定的补偿。” “对,写万民书!” 其他精怪纷纷赞成。 “那就写吧!”萧宝镜攥了攥小拳头,“有万民书作证据,太子殿下肯定会相信我们的遭遇都是真的!不过,我们该在哪里写呀?” 他们身上穿着的衣裳,早就被煤灰染黑染脏,根本无处落墨。 地底下没有纸张,记录煤炭数量的账本也被小吏揣在怀里带走了。 众人沉吟之际,君抱节道:“在我身上写吧!” 萧宝镜:“在你身上怎么写呀?” 君抱节摘下婆婆给她缝的花裙子,在众人面前露出真身。 原来她是一颗大竹笋! 她剥下笋衣,笋衣内侧柔嫩干净,像是青玉裁成的宣纸:“这里可以写字吗?” 几个小童点了点头。 精怪们有条不紊地排好队伍,在笋衣上签字。 许多精怪不识字更不会写字,握住毛笔苦思冥想了片刻,干脆在笋衣上画出自己的真身原型。 萧宝镜凑在旁边看。 虽然他们画得潦草了些,但隐约还能是认出来的。 成千上百个精怪们签了一个时辰才终于签好字。 一张张笋衣在地面摊开,密密麻麻全是签名和图案。 萧宝镜吹干墨渍,突然若有所感般望向身后:“君抱节?” 原地只剩下一条花裙子。 虽然被煤灰弄脏了,但却折叠得整整齐齐,还带着抚摸过的痕迹。 花裙子旁边,躺着个小小的竹笋芯子。 失去了重重笋衣的保护,竹笋芯子枯萎僵硬,已是一片死寂。 萧宝镜怔怔拾起竹笋芯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手掌心。 好小一只啊。 那么大高个的姑娘,原来笋衣底下藏着的身子,只有这么一丁点大吗? 萧宝镜的呼吸重了些。 她抬起手背擦了擦眼泪,把竹笋芯子裹进花裙子,才揣进自己的怀袖。 精怪们把笋衣卷起来,用麻绳系好,慎重地捆在了萧宝镜的背上。 远处,小鞭炮精的母亲抱着死去的丈夫,最后一次给孩子们绑好羊角辫,又和他们做了最后的道别。 火舌点燃了她凌乱的发辫。 她在火光里,不舍地凝视哭叫着被其他精怪抱到旁边去的孩子们。 下一瞬,冲天而起的火光彻底吞噬了她。 随着一声轰然巨响,墙角被硬生生炸出来一个小洞! 与此同时,天穹上传来降妖师们呼喝声:“妖孽,谁准许你们逃跑的?!” “快走!” 小毛笔精们拽了拽萧宝镜的裙边。 萧宝镜不敢耽搁,背着笋衣飞快蹿向墙角,沿着梯子往上爬。 上了年纪的精怪们,自觉在她身后排列开。 他们挡住了降妖师的脚步,力所能及的替她拖延时间。 身后是此起彼伏的凄厉哀叫。 萧宝镜不敢回头。 她咽下眼泪和酸楚,手脚并用地爬出了那个小洞。 洞外阳光刺眼。 她狼狈地抬手挡住太阳光。 眯了眯眼,这里是邺京的长街,楼阁错落摊贩云集,百姓熙熙攘攘,空气里漂浮着包子和馒头的香味,穿街过巷的孩子们举着冰糖葫芦,他们的母亲们跟在后面说说笑笑。 南唐的都城,繁华而又安宁。 可是一墙之隔,却是精怪们的人间炼狱。 南唐的四公主,不允许他们和人族共享这片土地。 萧宝镜不敢逗留,忍着泪意往皇宫方向跑。 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见到萧潜。 但萧潜是她能想到的人里面,唯一能出面和萧南嘉抗衡的人了。 “站住!” 降妖师们很快追了上来。 萧宝镜穿过一条长巷,忽然被人拽住:“公主殿下!” 萧宝镜吃惊:“窈窈?!” “我在万寿台到处找不到你,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有一位陆公子让我别找了,还把我放了出来。”窈窈心疼地擦了擦萧宝镜脸上的煤灰,“公主殿下你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脏呀?” “我没事!”萧宝镜当机立断,取下背负的那捆笋衣,利落地系在窈窈背上,“你现在就去找皇太子,告诉他,四公主把所有精怪都引入了万寿台地底,意图榨干他们的价值,谋害他们的性命。这捆笋衣,就是证据!” 窈窈茫然:“那你呢?” “我去引开那些降妖师。”萧宝镜正要出去,又回眸叮嘱,“你还要告诉萧潜,四公主打算在中秋那日炸毁万寿台,杀死天子和文武百官,以便谋朝篡位登基为帝!记住没有?” 窈窈郑重地点点头:“记得牢牢的!” 萧宝镜松了口气,头也不回地冲出小巷。 她一身煤灰,看起来黑黢黢的,在大街上相当醒目。 降妖师们一眼看见她,马不停蹄地追了过去:“站住!” 萧宝镜上蹿下跳,瞅见街角停着一座宽大华丽的轿辇,直接钻了进去。 “嘘!” 转向轿中人,她竖起食指抵在唇前。 四目相对,却发现这是她的熟人。 戴着彩绘哭泣狐狸脸面具的青年幽幽开口:“怎么把自己弄这么脏?” 似叹息似宠溺的语调,却令萧宝镜浑身寒毛倒竖。 这个人和萧南嘉是一伙儿的! 她卡壳:“你你你——” 朝渊捏住她的脸蛋,像是看着心爱的戏偶娃娃,伤心道:“你弄成这样,很难洗啊。” 第84章 朝渊含住了萧宝镜的头 萧宝镜被朝渊抓回了国师府。 侍女们给她仔仔细细地洗了个澡,换上桃花粉的刺绣齐胸襦裙,又梳了漂亮的双髻。 萧宝镜被领到内室,朝渊点点头:“好看。” 萧宝镜忌惮道:“我知道了你和萧南嘉的秘密,你不杀我?” “不杀。” 萧宝镜脑瓜子转得飞快,突然警惕地护住自己的胸口:“你该不会是喜欢我吧?” 在她和萧妙然斗嘴的时候,出面替她撑腰。 耐心地听她讲故事,亲自给她梳头…… 她越想越是那么回事儿,想起看过的影视剧,不禁果断道:“可是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纵使你再位高权重,我也是你得不到的女人!” 内室寂静,落针可闻。 彩绘狐狸脸面具看起来格外凄哀难过。 不知过了多久,两行清泪顺着青年尖俏的下巴滴落。 萧宝镜:“……” 不是吧? 这人哭啦! 他怎么动不动就哭呀! 朝渊一手撑着额头,声音低沉沙哑:“带上来。” 两个侍女把窈窈抓了过来。 窈窈摔倒在地板上,抬起哭花的小脸:“呜呜呜公主殿下!” 萧宝镜连忙把她扶起来,压低声音:“我不是叫你去找太子吗?你怎么被抓啦?” “我打听到太子在城北学宫,本想出城去找他,可是守城的卫兵们说我行迹可疑,就把我抓起来了。”窈窈揉了揉哭红的眼睛,“对不起公主殿下,我没能完成你交给我的任务……” 萧宝镜看见那捆笋衣还在她背上背着。 她也知道,萧南嘉和朝渊的耳目遍布京城,他们根本不可能容许她把消息泄露给太子殿下。 她揉了揉窈窈的脑袋:“没事的,这事不能怪你……” “公主殿下!” 窈窈依赖地抱住她的腰身。 朝渊半垂着头,修长指骨紧紧扣着面具。 ——你该不会是喜欢我吧? ——可是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少女的话宛如魔咒,一遍遍回响在他耳边。 聒噪得很。 是因为他比商病酒弱小,所以她不喜欢他吗? 泪水淌落在指间,他薄唇嫣红更甚,面具后的狐狸眼更是湿润红透,像是被冬雪蹂躏了的红蓼花,看起来十分可怜。 窈窈忍不住踮起脚尖,对萧宝镜咬耳朵:“这个人疯啦!明明是他欺负我们,他倒是先哭上了!他一点也不好,还是主人好——” 话还没说完呢,不知哪句触怒了朝渊,他一拂宽袖,窈窈尖叫着倒飞出去! 也不知飞到哪儿去了,偌大的屋子,竟没了她的踪影。 萧宝镜正慌张四顾,不期然面前覆落一片阴影。 朝渊金簪玄衣,两指宽的革带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劲瘦体态,好似一把温养多年的古剑在今日拔出鞘,呈现出带有戾气的锋芒。 他是个极好看的青年。 他一步步逼向她:“我一直很难过。” 萧宝镜一步步后退:“你难过不是我造成的哦!” 朝渊握住她的小手:“也很孤单。” 萧宝镜试图挣开他的爪子,却怎么也甩不脱:“你孤单也不是我造成的!” 朝渊的语气卑微哀伤:“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抱过我了,求你抱抱我。” 明明是低声下气的乞求,可他却不容反抗地紧攥住少女的手,步步紧逼的姿势带着强烈的攻击性。 萧宝镜退无可退,脊背重重撞上书架。 一本厚重的古籍被撞得晃动跌落,朝渊抬起另一只手,将它按回了书架里。 他垂眸,于暗色里窥视萧宝镜的眉眼,按在古籍的那只大掌悄然下移,不由分说地捉住了她的另一只小手。 他握着她的小手,抚上自己的脸颊:“那个卖货郎长得是很俊俏,但我也是不差的。宝宝,你瞧瞧我,瞧瞧我长得好不好看?” 萧宝镜头皮发麻。 这人怎么真叫上宝宝了! 不过她也很好奇朝渊究竟长着怎样的一张脸,于是顺势揭下了他的彩绘狐狸面具。 四目相对。 青年唇红齿白下颌尖尖,一双昳丽妩媚的狐狸眼红如蓼花,垂眸看她时睫羽细密深情款款,滚动的喉结凸显出介乎少年与男人之间的青涩,白腻肌肤顺着斜襟领口销魂蜿蜒,叫人情不自禁想要撕破他的领口,一窥他所有的秘密。 萧宝镜吓了一跳:“卖货郎?” 却又知道他不是。 卖货郎看起来只有十八九岁,眼前的青年却已有二十出头。 可是他俩长得也太像了! 萧宝镜忽然想起卖货郎曾经提过他有个兄长。 难道眼前这人…… 朝渊低下头,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俊美的面颊上。 他低声私语,像是狐狸的引诱:“我长得不比他差吧?他是少年心性,不解风情,我与他许多地方都很不同,我要更像男人些。” 一边说,一边引着萧宝镜,垂眼去看他的腰下。 萧宝镜:“……” 少女脸颊绯红,烫的说不出话来。 朝渊却不管不顾,低头用温凉的鼻尖反复触碰她的鼻尖,压抑沙哑的声音透出浓墨重彩的欲色:“宝宝想看一看吗?” 萧宝镜:“……” 深深呼吸。 她断然抽回手,试探:“你家中只有你一个兄弟吗?” “曾有一位兄长,如今已是不在了。”朝渊更逼近她些,几乎将她牢牢圈禁在书架和胸膛之间,说话间又楚楚可怜地红了狐狸眼,“每每想起,悲痛难忍,情难自禁……” 他握住她的小手,抵在额心闭目落泪。 一边哭,又一边胡乱亲吻她的指尖。 萧宝镜迟疑。 卖货郎有个死去的兄长,国师也有一个。 他们俩还长得如此相似。 天底下竟有这样巧的事情! 朝渊揽住她的细腰,湿润的狐狸眼愈发柔情蜜意:“我能否对你示爱?” 萧宝镜:这人都把她逼到这种程度了,居然还客客气气地问他能不能示爱! 难道她拒绝,他就会停止吗?! “我不要——” 萧宝镜抬起头,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全,就看见朝渊张开嘴。 他的嘴辣么大! “嗷呜。” 朝渊含住了萧宝镜的头。 萧宝镜:“……” 第85章 吞了他吧,咱们一起吞了他吧 萧宝镜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座华美奢靡的闺房里。 窈窈担心地趴在床边,看见她睁开眼顿时开心不已:“公主殿下,你醒了呀!” 萧宝镜还沉浸在毛骨悚然的后怕里。 她只记得朝渊好好一个青年,突然就冲她张开了血盆大口! 他的嘴那么大,直接就含住了她的头! 说好的示爱呢?! 谁家好人的示爱方式,是含住女孩子的脑袋呀! 她操心去找萧潜告状的事,连忙坐起身问道:“咱们还在国师府吗?” 窈窈纠结:“不好说。” 萧宝镜挠挠头:“这有啥不好说的?” 她赤脚走到门前,一打开房门,顿时僵住。 房门外,正对着如山海般巨大的围屏床榻! 无论是桌椅茶盏还是珠帘宫灯,入目所及,一切东西看起来都是那么巍峨庞大! 萧宝镜懵了。 她伸手,门外却像是挡着一层看不见的透明罩子,无论她如何敲敲打打都出不去。 反复研究了半晌,她才发出鹅叫:“啊啊啊啊啊咱们这是被关进了画子里?!” 她记得在万寿台的时候,朝渊有一副长长的画卷,从外面可以看见画卷里的情形。 而现在她和窈窈被关进了另一幅画里,她们变成了画中人,她们出不去了! 萧宝镜急得团团转:“万寿台底下的同伴还在等我救他们出去呢,这可怎么办呀!” 再过三日就是中秋。 到时候整个万寿台彻底爆炸,别说精怪了,就连那些无辜的宫娥太监也得葬身火海,说不定还会连累附近看热闹的百姓! 大家活着多不容易呀,打拼那么多年,才在邺京拥有自己的房子和亲友,如果火势蔓延,房子和积蓄没了,又炸得缺胳膊少腿,这一辈子岂不是白干了! 窈窈的年纪停留在八岁,不太懂萧宝镜的这些担忧。 她在屋子里上蹿下跳逛来逛去:“这座绣楼真好看呀,公主殿下你快瞧,衣柜里面有好多漂亮裙子,还有好多金银首饰和胭脂水粉呀!” 萧宝镜没精打采。 她整个人贴在透明的罩子上,脸颊都被压扁了,惆怅地拖长音调:“不想看……” 朝渊晚上才回来。 他依旧戴着那张悲伤哭泣的彩绘狐狸面具,揣着手站在画子前:“宝宝。” 萧宝镜炸毛:“你别叫我宝宝!” 朝渊看了眼她的衣裙,伤心不满:“宝宝为何不穿我为你预备的新衣裳?” 萧宝镜张牙舞爪:“我要出去!你放我出去!” 朝渊忧伤地叹了口气:“宝宝可是嫌弃画中无趣?” 萧宝镜:“我说我要出去你听不懂吗?!我是在对牛弹琴吗?!” 她说话稍微重些,朝渊的眼眶就红了。 萧宝镜:这人真爱哭,动不动就掉眼泪,好像她欺负了他似的! 朝渊踉跄着侧过身,用手仓惶地抵着额头,又发出古怪的呓语:“哈哈哈哈哈她骂你是牛!她从未这般骂过我!可恶啊,我们的一世英名都被你毁掉了!哭哭哭,没用的东西,你就知道哭!吞了他吧,咱们一起吞了他吧,我已饥饿许久!你们欺负我……” 朝渊手背青筋暴起。 用了极大的力气,他才镇压住身体里乱窜的恐怖力量。 他红着眼,拿起一只极细的狼毫笔,在画子上涂涂画画,小声道:“中秋之后,我自然会放你出来。我暂且给你画些有趣的东西,你就不孤单寂寞了。” 笔尖游走在画纸上。 很快,一个个小丫鬟跃然纸上。 她们如有生命般说说笑笑,原本沉寂的绣楼一下子热闹起来。 除了小丫鬟,他还画了几只漂亮的小猫小狗,绣楼后的小花园百花争艳,就连冬天才会盛开的梅花也葳蕤艳丽,珍馐美味堆满了桌案,萧宝镜甚至能清晰地闻到事物的香气。 萧宝镜:不是,这哥们神笔马良啊?! 窈窈被小丫鬟们拽出去嬉戏玩耍了。 萧宝镜不肯和她们玩,叉着腰站在门口骂朝渊。 朝渊揣着手盘膝坐在画子前,一边听她骂一边掉眼泪,却死活不肯离开。 萧宝镜怀疑她把朝渊骂爽了! 夜渐深,她骂累了,身上汗津津的。 她跑到绣楼浴室,把帘子拉得紧紧的,匆匆洗了个热水澡。 君抱节的花裙子也被她揣在怀袖里带进来了,她顺手搓干净那件花裙子晾在竹竿上,又拿着那只小小的笋芯来到绣楼后园。 窈窈她们在捉迷藏。 她在陶盆里刨了个坑,把君抱节埋进去,又给她立了个简陋的碑。 做完这一切她也困了,泄气地趴到榻上。 她误入这个妖鬼横行诸国混战的世界,可她一个刚毕业的高中生,哪里是什么救世主,更没有拯救世界的本领。 她如今,连救自己都很困难呀…… 睫毛沾着湿润泪意。 萧宝镜抱着枕头,蹙着眉心惴惴不安地睡着了。 第二天。 萧宝镜起得很早,正打算四处走走,看看有没有逃出去的法子,忽然听见绣楼外传来熟悉的盘铃声。 萧宝镜一蹦三尺高,跳到绣楼檐下:“卖货郎?!” 道袍簪花的少年突兀地出现在朝渊的寝屋里。 他弯着狐狸眼:“几日没见,小公主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呜呜呜卖货郎你终于来了!”萧宝镜激动哭了,“别提了,我自打来到邺京就没遇见什么好事!你不是厉害的降妖师吗?你快想想办法救我出去!” “这简单。” 商病酒提起画子抖了抖。 萧宝镜和窈窈一块儿从画子里掉了出来,那捆作为证据的笋衣也完好无损。 萧宝镜看着恢复正常的身体,抚着胸口松了口气,滔滔不绝地控诉道:“你不知道那个国师有多变态,早知道我就不来问他怎么修炼成人了!” 三人一道走出国师府,萧宝镜关心道:“对了,你不是在查长公主怀孕的案子吗?现在查的怎么样啦?” “暂时还没有眉目。像这种扑朔迷离的案子,非得聪明绝顶之人才能查出真相,而我其实并没有那么聪明。再加上国师的势力遍布邺京,我势单力薄寸步难行,因此想要查案是有些困难的。我到底是不如国师的。” 萧宝镜纳闷儿地瞅他一眼。 卖货郎几时变的这么谦虚啦? 话里话外还夸奖起国师来了。 怪怪的。 第86章 我的本体太大,怕你承受不住 萧宝镜提议道:“咱们去城北学宫找太子殿下吧,我有要紧的事情告诉他。” 都城繁华,万寿台就巍峨矗立在远处。 萧宝镜等人出了北城门,很快找到了城北学宫。 窈窈指着学宫外的匾额,稚声稚气地念道:“闻道学宫!” 她原来不识字,这一路走来,萧宝镜教了她好多字。 学宫大约是近日才修缮的,宫楼、台阁等焕然一新,沿溪流种了许多奇花异树,还有一大片蒹葭。 萧宝镜走在里面,不时听见一阵阵清脆的读书声,来往的学子们褒衣博带步履匆匆,互相讨论着对学术的见解。 窈窈看什么都新鲜,摇头晃脑地跟在他们后面,学他们的样子念叨:“‘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几个学生看她可爱,笑着又教了她几句。 曲院风荷。 商病酒揣着手:“闻道学宫曾是天底下最着名的学宫,汇集了诸国的大儒和贵族学生。在顾宋后期,它被人恶意放火,烧死了许多人,也烧毁了藏书楼和殿宇宫室。直到前年春日,太子启奏天子,欲要重修闻道学宫,招揽天下英才,这才有了现在焕然一新的模样。” 萧宝镜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又好奇道:“卖货郎,你不是住在巨鹿山脉吗?为什么你对邺京的事情这么了解呀?而且我一直没有问你,你和萧南嘉是怎么认识的呀?” 商病酒弯起狐狸眼:“秘密。” 说着话,两人找到小厮,烦请他们通禀萧潜。 见到萧潜之后,萧宝镜把带来的笋衣给他看,还把萧南嘉和朝渊的阴谋也告诉了他。 萧潜眉头紧锁,郑重道:“多谢萧姑娘告诉孤这些事,兹事体大,孤定然禀报父皇,仔细斟酌考量。” 萧宝镜点点头。 与商病酒离开的时候,她心里又泛出丝丝怪异。 太子殿下看过了笋衣上的签字,理应知晓那些精怪正在过着怎样痛苦的日子。 按照他的性情,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他应当立刻前往万寿台救出那些精怪才是。 可他为什么如此淡定? 甚至还要和天子斟酌考量…… “在想什么?” 商病酒突然出声,指尖轻抚过少女的鬓发。 萧宝镜闷闷地摇摇头:“没什么。” 萧南嘉谋朝篡位不是小事,而且又是太子殿下的亲妹妹,他仔细斟酌也是有的。 难道真是她多虑了? 商病酒带她住进了邺京的一座客栈。 他温声道:“金玉满堂的烤鸡很好吃,我去给你买一只来。” 萧宝镜趴在客栈楼上,目送他融进街上的人流里。 心底的怪异感又来了。 卖货郎抠抠搜搜的,别说买烤鸡了,这大老远的一路走来,也就带她住过两回客栈。 邺京的客栈这么贵,他怎么舍得花钱? 她在房间来回踱步,忽然看见后窗外晾着竹竿,竹竿上挂着花裙子。 是君抱节的那条花裙子…… 她咽了咽口水,又瞧见窗台上摆着一个陶盆。 陶盆里才松过土,正迎风冒出一点嫩绿色的竹笋尖尖。 花裙子,竹笋尖尖…… 萧宝镜明明记得,她和窈窈掉出画子的时候,这两样东西留在了画子里面。 她忽然咬牙:“朝渊,你骗我!” 四周的客栈景致急剧发生变化。 顷刻之间,萧宝镜又出现在了那座华美奢靡的绣楼。 她气势汹汹地冲到门外,拼命捶打外面那层透明罩子:“什么卖货郎,什么太子,什么学宫,根本就是假的!你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故意让我以为达成所愿,好拖延时间不去找你的麻烦!朝渊,你卑鄙无耻下流,你根本一点也比不上卖货郎!” 寝屋里的宫灯倏然亮起。 朝渊正在榻上睡觉,被她的尖叫声吵醒,睁着惺忪睡眼坐起身来。 他道:“安静些吧。今日就是中秋,等办完事,我就回来陪你。” 萧宝镜的瞳孔微微缩小:“今日?!” “忘了告诉你,画中一天,人间两日。”朝渊掀开锦被,一步步走向那副画卷,“宝宝在画子里待了一日,邺京自然过了两天。” 他倏忽出现在画子里,就站在萧宝镜面前。 他跟鬼一样! 萧宝镜迅速倒退:“你你你——” 朝渊攥住她的手腕:“深更半夜,既然宝宝不想睡觉,那我陪你玩两个人的小游戏就是。” 萧宝镜:什么叫两个人的小游戏啊! 面前的青年松松垮垮束着高马尾,额间垂落乱发,穿黑色丝绸斜襟中衣,盘扣松了两颗,喉结凸出颌颈雪白,那抹冻玉质地的肌色一路朝领口底下销魂蔓延,隐约可见中衣遮掩着的那身劲瘦漂亮的薄肌。 而他铁钳般紧紧扣住她的手腕,直将她往他怀里带。 他生得那样高大,她才只及他胸膛高,脑袋撞上他坚硬的胸肌,挣扎间隔着薄薄的衣料,她乱抓的那只手几乎能清晰地感知到他窄腰的紧绷和滚烫。 “乱抓什么?” 他嗓音低沉沙哑,将她按在床榻上,倾身而来的阴影令萧宝镜吓得小脸发白。 她紧紧闭着眼睛,完全不敢看他:“你别这样!” 朝渊低头,用温凉的鼻尖碰了碰她的鼻尖。 狐狸眼晕开晦暗欲色,他一点点咬上她的耳朵:“我倒是想,只是我的本体太大了,我目前还不会控制,怕你承受不住。” 萧宝镜:本体太大了是什么意思! 他本体在哪儿啊! 难道他腰下的东西才是他的本体! 见过毛笔成精、鞭炮成精,没见过那玩意儿成精的! 朝渊隐忍着,趴在她的耳朵边:“你要修炼的更加强大才行……” 萧宝镜:这道法不修炼也罢! 朝渊抱着她,像是凶兽抱住了最心爱的宝贝。 他在锦被上打了个滚,衣襟撩擦间露出紧窄的腰身,块块分明的肌肉和人鱼线令萧宝镜目眩神迷。 他的马尾散乱开,微挑的眼尾红如蓼花,呼吸有些重,不停用脑袋轻蹭萧宝镜的颈窝,克制压抑的热气几乎要灼伤少女的肌肤。 萧宝镜:知道的晓得她是被神经病缠住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抱了个大狗子。 她感觉朝渊好像那吸猫薄荷吸疯了的猫! 朝渊呼吸之间都是熟悉的橘子香。 他喉结滚动,终于忍无可忍,张嘴含住了萧宝镜的脑袋。 萧宝镜:“……” 这狗比国师怎么有含人脑袋的习惯啊! 萧宝镜终于把朝渊撵走,已经是下半夜了。 今日就是中秋节。 一想到被镇压在万寿台底下的精怪们,她就急得团团转,根本毫无睡意。 第87章 卖货郎,你可别犯傻 朝渊很早就出门了。 萧宝镜整个人贴在透明的罩子上,小脸几乎被挤压变形,徒劳无功地叫唤:“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 “公主殿下!”窈窈突然欢欢喜喜地跑过来,“竹笋长大啦!” 萧宝镜愣了愣,想起君抱节,连忙挽起裙裾跑到绣楼后花园。 昨夜冒出来的笋尖尖迎风就长,现下已经长得有一丈高! 她呼喊:“君抱节,你没死呀?” 竹子抖了抖枝叶,传出君抱节欢快的声音:“小镜子,我本来就没死!此处灵气异常充足精粹,吸一口抵得上我修炼一年,所以我很快就恢复元气啦!” 萧宝镜恍然。 这狗比国师得是妖了吧? 他的这幅画是灌输了灵力的器物,所以才会灵气充足,叫君抱节见风就长。 大约是很厉害的大妖吧,指缝里漏出的一点点灵力,就足以叫君抱节这种小妖一夜之间起死回生! 她脆声道:“那你再长高一点,瞧瞧能不能把这幅画给戳破!” 君抱节应着好,憋着一口气使劲儿长。 竹笋节节高! 在萧宝镜震惊的目光中,君抱节几乎汲取了这幅画子里所有的灵气,虽然没能把画子戳破,但周围的绣楼和奇花异树都在崩塌销毁,当君抱节吸走了最后一点灵气,这幅画化作一缕青烟,彻底消失在寝屋里。 萧宝镜等人跌坐在地。 她低头咬了一口自己的手臂,疼得龇牙咧嘴。 确信了现在不是朝渊搞出来的另一重幻境,她才爬起来道:“快,咱们去万寿台!” … 三人跑出国师府,萧宝镜没刹住步子,猛然撞上路过的人! “疼疼疼疼疼!” 她捂住膝盖爬起来,却见眼前散落了一地零碎,有拨浪鼓、鲁班锁、胭脂水粉等等,熟悉的竹编货篓滚出半丈远,里面还有几个彩绘衣妆的布袋戏偶。 萧宝镜呆住。 视线慢慢上移。 道袍簪花的少年揣着手站在旁边,正弯着狐狸眼,笑盈盈看着她。 媚骨清姿,郎艳独绝。 “卖货郎!” 她惊喜地叫了一声,猛然跳起来抱住他的脖颈。 熟悉的草木露水气息环绕着她,她深深嗅了好几口,像是怎么也闻不够。 商病酒没有问她为什么半路逃跑,只是笑问道:“小公主,邺京好不好玩?” “一点也不好玩!”萧宝镜瓮声瓮气,尾音带着一点娇气,“他们都欺负我。萧南嘉把我推进了万寿台的地底下做苦役,朝渊把我关进了画子里,还咬我的头……” “我来了,他们就不敢欺负小公主了。”商病酒从怀袖里取出柿子串锦袋,依旧挂在萧宝镜的身上,“瞧瞧有没有少什么东西。” “我的包?”萧宝镜惊诧,低头翻了翻,道,“我的东西都还在,就是长公主给你的那面旗子不见了。” 商病酒拣起散落满地的小玩意儿:“无妨,那面旗子在我这里。” 萧宝镜注意到地面滚落的几盒朱砂,还有一根和她手腕一般粗细的大毛笔。 她好奇:“这是干什么用的?画符的吗?” “是呀。”商病酒把打呵欠的窈窈收进核桃里,“我和顾枕梁做了交易,要为他颠覆南唐的江山,让他当上顾宋的皇帝。所以我这几日吃了点东西后,就在邺京画了几处阵法,打算等时机成熟,替他谋夺皇位。” 萧宝镜挠挠头。 顾枕梁…… 她隐约想起,顾枕梁好像是巨鹿郡城里那个卖豆腐的青年。 她和卖货郎在破庙暂住的时候,同他和他夫人待过一晚,他夫人还给她水喝呢。 只是顾枕梁脑子不大好,总是召集一帮小乞儿,让他们喊他皇帝。 她道:“顾枕梁是个疯子,你也是个疯子吗?你画几个阵法就能颠覆江山,让他当皇帝,天底下岂有这么简单的事?卖货郎,你别是脑袋被门夹了吧,你明年还要参加春闱会试呢,你可别犯傻!” 商病酒笑眯眯的,把收拾好的货篓背在身上,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好,不犯傻。” 萧宝镜瞄他一眼。 少年唇红齿白昳丽无双,笑起来时牙齿尖尖,像是某种凶兽。 但是说他又凶又野吧,他又挺傻的。 她看不透他,道:“我有要紧的事去找太子殿下,咱们一起好不好?” 她再也不想和卖货郎分开了。 商病酒:“好呀。不过中秋夜宴晚上才开始,这个时候他应当还在城北学宫。” “那就去城北学宫找他吧。” 几人穿过北城门,沿着驿道往学宫方向走。 萧宝镜边走边不好意思道:“折腾了几天,我身上有些红丝线快要断掉了。” “我替小公主缝补呀。” 萧宝镜咬了咬唇瓣,腼腆道:“离开的这几日,我才知道你很好,特别好。” 是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待她最好的人了。 她连睡觉都想着他哩! 商病酒弯着狐狸眼,薄唇翘起俊俏的弧度:“小公主是不是很讨厌朝渊?” “可讨厌他了!”萧宝镜嫌弃,忍不住张牙舞爪地比划起来,“他动不动就含住我的头,就像这样,像这样!他的嘴巴可以张得那么大,他的牙齿可锋利了!” 商病酒:“小公主不喜欢被人含住脑袋吗?” “废话!能喜欢才有鬼吧?!卖货郎你语气里的遗憾是怎么回事呀,你可千万别学他呀!” 眼看商病酒朝她的脑袋望过来,似乎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萧宝镜连忙抱住自己的头,飞快跑到前面去了。 终于来到闻道学宫,学宫里的一切都和萧宝镜在画子里看见的一样。 她和君抱节把万寿台的阴谋告诉了萧潜,怕他不信,又将签了万人书的笋衣拿给他瞧。 萧潜眉头紧锁:“南嘉竟然做出这种事!” “夫君……” 柔和的声音忽然传来。 萧宝镜望去,一位端庄美貌的年轻妇人牵着个小女孩儿进来,各自抱着一捧新摘的蒹葭。 “爹爹!”小女孩儿倚进萧潜怀里,抬起黑葡萄似的眼睛,好奇地望向萧宝镜等人。 萧宝了然。 这对母女,大约就是萧潜的妻女了。 彼此见过礼,萧潜起身,神情端肃:“南嘉要闯大祸了,我现在就得去万寿台。娘子和小平安不必进城参加夜宴,且先在学宫住着。” 太子妃很信任他,谨慎道:“妾身听你的话,和小平安在学宫等夫君归家。” 第88章 你敢同我作对吗? 今日是中秋佳节,万寿台布置得焕然一新,大红宫灯和各式花灯参差错落,只等着入夜之后点燃,以庆祝人间团圆。 萧潜没理会出来迎接的官员们,径直带着萧宝镜等人去了万寿台底部。 为首的官员面露忌惮,吩咐身后的小太监:“快去请四公主!” 随着铁闸门打开,浓烈的煤渣味扑面而来。 那颗大火球依旧高悬在穹顶上,没日没夜地照亮地底,督促精怪们无休无止地工作。 机械齿轮缓慢转动,浑身是伤瘦弱不堪的精怪们背着一篓篓比人还高的煤炭,灰头土脸地工作,不时还要被监工的小吏们恶狠狠甩上几鞭,戳着他们的脊背辱骂他们是光吃饭不干活的猪猡。 萧潜看着他们,垂在腿侧的双手暗暗攥紧。 清风朗月般的面容上,遍布不忍之色。 萧宝镜小声对商病酒咬耳朵:“这些人真坏,我在这里只干了一天的活儿就吃不消了,他们还拿鞭子抽我!” 商病酒摸摸她的头,哄她道:“小公主好可怜。这些人太坏了,应当把他们丢进熔炉才对。” 手掌轻抚过少女的脑袋,像是在抚摸一朵小花儿。 萧宝镜脸颊红红,宛如找到了为自己撑腰的人,脊背直板板的,娇声娇气:“就是!” 正说着话,身后传来动静,是萧南嘉被心腹官员们簇拥着过来了。 她朱唇轻启:“皇兄。” 萧潜眸色冷厉:“你奉旨修建万寿台,这些年招募精怪前来做工,孤以为你心结已解,没想到,竟是用招工做骗局,把他们骗进这种地方!你告诉孤,这几年,死在你手底下的精怪究竟有多少个?!一百个?一千个?!” 萧南嘉平静道:“四千零三十九个。” 四周寂静。 萧南嘉忽而弯起红唇,重复了一遍:“这几年,死在我手上的精怪,截至目前共有四千零三十九个。” 萧潜脸色铁青:“萧南嘉!”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萧南嘉语调极冷,“天底下的山川湖海矿石田亩都有定数,既然资源有限,那么自当优先供给人族,凭什么要分给妖族?精怪妖鬼,诡诈残忍,早就该从这个世上消失了。皇兄自幼学治国之术,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君父受命于天,照拂的当是天下生灵,而不仅仅是人族。”萧潜同她针锋相对,“若是资源有限,那么为君者考虑的应当是如何扩展资源,譬如提高田亩的收成,譬如研究矿石的利用效率,而非简单粗暴的屠戮异族!” 萧南嘉似笑非笑:“可惜,这只是皇兄一个人的想法罢了。父皇与我观念相同,精怪,不配活在世上。” 萧潜深深吸了一口气:“你的心结已经演变为心魔——” “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无需你说教!”萧南嘉冷漠地打断他的话,眼神里透出轻蔑和讥讽,“毕竟,一个娶妖为妻的人,似乎没有资格说教我。” 萧宝镜瞳孔放大。 娶妖为妻? 闻道学宫里的太子妃,是妖? 萧潜默了默,转向那群官吏,下令道:“立即放了这里的所有精怪,从国库拨款,补偿他们的所有损失。” 官吏们没应声,只偷眼瞄向萧南嘉。 见萧南嘉不语,他们才喏喏地去办了。 得知可以回家了,在场的精怪们爆发出一阵激动欢呼,排着队去领补偿款。 毛笔小童收养了小鞭炮精们,感激地冲萧宝镜作了个揖。 君抱节也对萧宝镜作揖行礼:“小镜子,我也要回家了。我离家两年,今年要好好陪婆婆过年守岁。谢谢你帮助婆婆收割稻子,也谢谢你为我们申冤出头!” 萧宝镜不好意思地摆摆手:“这有什么?你也帮了我很多忙呢!咱们走江湖的,就讲究一个‘义’字嘛!” 精怪们渐渐走光了。 一缕金色的功德光芒,悄然融进萧宝镜的身体里。 她舒展身体,又听见萧潜对萧南嘉道:“孤听闻,从剑阁运来的那批玉石被人做了手脚。” 萧南嘉扫了眼萧宝镜:“皇兄听这小妖孽说的?” 萧潜不置可否。 萧南嘉低眉敛目,微微一笑:“取剑阁的玉石来。” 手底下的心腹官员很快捧来几块玉石。 萧南嘉:“请皇兄检查。” 萧潜的随从立刻上前,碾碎玉石,却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那官员笑道:“这几块玉石,都是从万寿台的墙壁上现取下来的。若是太子殿下仍不放心,也可以自己派人再去抽查几块。便是您想查验所有玉石,微臣也敢说,这些玉石绝对没有问题!公主殿下为督建万寿台,夙兴夜寐兢兢业业,玉石经她之手,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 萧南嘉玩味:“怎么,皇兄听信妖孽谗言,却不肯信我这嫡亲的妹妹?” 萧潜温厚英俊的脸上满是复杂之色。 萧宝镜咬了咬唇瓣。 她分明听得真真切切,萧南嘉和朝渊在玉石里面做了手脚,要在今天炸毁万寿台,炸死天子和所有的文武百官! 可是…… 她看了一眼地上的玉石碎屑,一时无言以对。 萧南嘉不肯罢休,沉冷唤道:“朝渊。” 一道玄黑色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年轻的国师戴一张悲伤哭泣的彩绘狐狸脸面具,宽肩劲腰骨骼削瘦,微卷的高马尾散落在腰后,好似一把出鞘的狭刀。 萧南嘉盯着萧宝镜,语气不辨喜怒:“朝渊,有人向皇兄告状,说你我督工不利。以你看来,诬告之罪,该当如何?” 她的目光好似看待一件死物。 萧宝镜有些害怕。 这事儿确实怪她。 精怪们的事情尚有证据可以证明,可是谋反的事情并没有确凿的人证物证。 她正紧张,商病酒忽然同她十指相扣。 道袍簪花的少年倾身低头:“小公主别怕。” 温热的呼吸喷吐在耳畔。 萧宝镜有些痒,忍不住害羞地缩了缩脖子。 落在旁人眼中,是亲密至极的一幕。 商病酒含笑望向朝渊,一字一顿:“你要同我作对吗?” 明明只是个走街串巷的卖货郎,甚至还背着个破烂货篓。 明明总是笑眯眯地弯着狐狸眼,成日里一副唇红齿白人畜无害的少年姿态。 可是他的嗓音清越又低沉,仿佛来自遥远的呓语,携着千钧重的恐怖威压,在这个昏暗的地底下,要将人的双肩压垮,要将人的膝盖压弯。 他直视朝渊:“你敢同我作对吗?” 第89章 小公主和手帕都是香香的 朝渊脸上的狐狸脸面具愈发浓墨重彩,粉彩蓝的珠泪几乎如有实质。 萧宝镜甚至一度觉得,这人仿佛又要哭出来了! “够了!”萧潜出声打断了凝重的气氛,“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南嘉,你随孤出来。” 萧南嘉深深瞥了一眼萧宝镜,才转身跟上萧潜。 官吏们也都走了。 萧宝镜看了看商病酒和朝渊,轻咳一声:“那个——” 一句话还没说出口,身侧道袍簪花的少年突然拂动宽袖,一掌击向朝渊! 刹那间整座地底飞沙走石,悬挂在半空中的巨大火球燃烧得更加剧烈! 机械齿轮飞快转动,那些提着鞭子的小吏躲闪不及,惨叫着被碾成肉酱,惨不忍睹的尸骸竞相掉进熔炉里! 萧宝镜仰起头,只能看见穹顶上两人正在交手的残影! 大火球上烧红的煤渣扑簌簌往下掉,宛如漫天坠落的流星。 萧宝镜捂住脑袋。 她现在应该干嘛? 想起影视剧里男主和男二为了女主角大打出手,萧宝镜连忙蹦跶着高喊道:“不要打了!你们不要再打了啦!住手,你们快住手!” 然鹅没有人搭理她。 那两人打得不可开交,也不知谁占了上风,整颗大火球轰然炸裂,化作无数烧红的煤渣往下掉,世界末日般猩红燥热! 萧宝镜连忙捂着脑袋跑出去:“我不管你们啦!” 她跑到外面紧张等待,掌心悄然冒出一层薄汗。 不知等了多久,一道人影缓步走了出来。 “卖货郎?”看清楚来人,萧宝镜眼睛一亮,“你赢啦?” “他逃走了。”商病酒舔了舔唇角的血,“我把他揍了一顿,小公主可以解气了。” 他的额头受了伤,血迹蜿蜒滚落,左眼被血沫浸透,颇有些狰狞可怖。 “你受伤了……”萧宝镜从柿子串挎包里取出小手帕,“我替你擦擦。” 商病酒揣着手,朝她倾下身来,将脸凑到她面前:“好呀。” 手帕一点点擦去少年脸上的血渍,露出那张媚骨清姿唇红齿白的脸。 橙黄橘绿的时节,秋日的阳光穿透红枫叶,萧宝镜看见他的尖牙抵着薄唇,笑得血性而恣意,琥珀色的眼瞳极鲜亮,清晰地倒映出她的面容。 她脸上是不加掩饰的担忧和小心翼翼,几乎是在堂而皇之地告诉他,她喜欢他。 秋阳暖融融的。 萧宝镜的后背又出了一层薄汗。 她忽然把手帕塞进商病酒的怀里,别过小脸避开他的视线:“你自己擦!” 商病酒握住那条嫩粉色的小手帕。 少年鬓角的芙蓉在打斗中丢失,朱砂红滚青边的道袍是极矛盾的颜色,端肃又鲜明,衬得他又野又傲,偏生指尖捏着一条粉嫩嫩的小手帕,那样柔软的色彩并不属于他,却被他牢牢握在掌中。 他将手帕放在鼻尖下嗅了嗅。 萧宝镜余光看见他的小动作,顿时脸颊一红:“你——你乱闻什么呀!还给我!” 商病酒高高举起手。 他那样高,萧宝镜跳起来也够不到她的小手帕。 商病酒弯着狐狸眼:“小公主好香啊,手帕也是香香的。” 是认真夸奖的语气,并无半分亵渎轻薄。 萧宝镜气急:“变态!” 她扭头就走。 商病酒抬步跟上:“去哪儿?” “你管我?” “不能管吗?” “你讨厌!” “你讨厌!” “……” 两人消失在大街上的人流里。 万寿台高处的角落,朝渊躲在暗处,目送他们渐行渐远。 他受了伤,一整条手臂被撕咬得鲜血淋漓。 他慢慢摘下彩绘狐狸脸面具,面具后那张酷似商病酒的脸悲伤哭泣,清涟涟的泪水顺着尖俏的下巴滴落,像是被抛弃的小狗。 “明明大家都是一样的……” “为什么只喜欢他,不喜欢我?” “没有人喜欢我。” “这个世上,没有人喜欢我。” 他声音沙哑,狐狸眼尽是哀绝。 就在他沉浸在痛苦里的时候,那张流泪的脸逐渐发生变化。 他伸手抵住额头,陡然睁开的眉眼狰狞锋利,薄唇如同呓语般念念有词:“咱们之中,属他和婪褛最强,咱们应当联合起来吞掉他!” “好主意呀,分食了他,咱们都能变强!” “好饿啊,吃掉他,立刻就能饱餐一顿!吃掉他!吃掉他!吃掉他!” 朝渊的语气越来越急促张狂。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忽然往后仰倒,癫狂大笑,“吃掉我?你们也配?!” 身体里的其他声音,不约而同地停滞了一瞬。 “滚啊!从我的身体里滚出去!”朝渊突然似疯魔般甩动宽袖,像是在半哭半笑地驱赶瘟疫,“出去啊!” “哈哈哈哈哈!没有人喜欢你,你真可怜呀!” 朝渊猛地跪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驱逐掉脑子里那个多余的意识。 他无助地抱住脑袋,泪水一颗颗滴落在地。 他开口,像是有无数人同时说话:“他越来越强了……必须尽快吞掉他。” … 萧宝镜和商病酒在街边的摊子上吃馄饨。 萧宝镜吹了吹碗里热腾腾的馄饨,认真道:“湘水郡的游神队伍已经入京了,我当初答应他们在邺京汇合,中秋夜里和他们一起进入万寿台,游神祈福庆贺佳节。等吃完馄饨,我就找他们去。卖货郎,你在附近等我好不好?我如今算是想开了,能住破庙也是不错的。” 总比去做苦役来得强。 商病酒一手抵着额头,一手拿筷箸搅弄碗里的馄饨。 萧宝镜见他不说话,不由凑近了些:“卖货郎,你发什么呆呀?” 少年抬起似笑非笑的脸:“小公主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 “十两纹银呢。”萧宝镜惦记着她的报酬,“足够咱俩很多天的开销了!” 黄昏时分,邺京城千灯万盏,万寿台花灯如昼。 桂花和月饼的香味弥散在街头巷尾,百姓们或阖家团圆,或携家带口上街看灯,最受瞩目的是那座拔地而起的巍峨楼阁,今夜天子会亲临万寿台与民同乐祭神祈福,所有百姓只要仰起头,就能一睹他的风采。 萧宝镜妆扮成湘夫人,混在游神队伍里。 她随其他神只一同进入灯火明光的金殿,分列两侧,没过多久就看见天子率领文武百官踏进殿内。 他们庄严肃穆,朝神龛郑重祭拜。 萧宝镜好奇地踮起脚尖偷偷观看。 这座金殿她好像来过。 是了,她和窈窈前几天打扫过这座金殿。 她记得天子和群臣祭拜的那座神龛里,供奉着一个相貌丑陋矮小的男人。 窈窈还从里面掏出了一根细瘦干枯的手指头。 萧宝镜忍不住问旁边扮成山鬼的小姐姐:“你知道他们拜的是谁吗?” 第90章 卖货郎怎么跑到天上去啦 山鬼小姐姐头戴花环坐在赤豹的背上,怀里抱着一只狸猫:“你是外地来的吧?天子祭拜的是天底下最有名的大巫,你别看这位大巫容貌寻常,但他和彭祖一样椿龄无尽,据说已经活了好几百年了,天底下的事情就没有他不知道的! “天子谋求长生,曾向大巫请教,大巫指点他修筑万寿台,领百官和万民祈福,说是能吸引天上的神仙下凡赐福。若是预备瓜果美酒等物招待神仙,说不定神仙一高兴,就会赐予他长寿了!” 萧宝镜若有所悟:“原来是这样呀。” 但是这故事怎么听怎么荒谬。 她记得殷商时期,妲己也曾向纣王进谏,修筑摘星台吸引仙子仙翁。 结果来赴宴的都是她的徒子徒孙。 她摇摇头,不太相信那所谓的大巫。 等到祭神祈福结束,万寿台歌舞升平。 天子携文武百官登上城楼与民同庆,古老巍峨的邺京城灯火煌煌,盛大的节日气象流金似火,几乎要遮蔽天上的圆月。 万寿台上的宴会已经开始。 萧宝镜坐在那位山鬼小姐姐身边,远远看见萧妙然和萧思仪等公主们在另一处高台上饮酒作乐,以皇后娘娘为首的妃嫔命妇们坐在金碧辉煌的楼阁里赏月饮酒,远远望去鬓影衣香觥筹交错,像是神女一样的人物。 “愣着干什么?”山鬼小姐姐劝酒,“吃酒呀!听说这是宫廷御制的佳酿,咱们这辈子也就只能吃上这么一回呢!” 萧宝镜捧起酒盏,心底忽然涌出一丝怪异感。 直到远远看见陪伴在天子身边的萧潜,她才想起这丝怪异感从何而来—— 萧南嘉不在。 作为修筑万寿台最大的功臣,她本该出席今夜的中秋宫宴,可她自始至终都没有露面。 举目四望,朝渊也不在。 夜风携带着清凉,吹醒了微醺的酒意。 萧宝镜忍不住左顾右盼。 周遭的花灯高低错落明光灿烂,各式各样的造型引人入胜,有手持蟠桃身骑白鹤的仙翁,有冯虚御风衣袂飘飘的仙子,还有琳琅满目的仙兽仙童,映衬着那一轮天上明月,明明是人间帝王铸造的楼台,却好似虚无缥缈的蓬莱仙境。 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萧宝镜发现他们彩绘的脸在灯火里变得扭曲诡异,就连本该慈祥温和的笑容也散发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 她忽然起身。 山鬼小姐姐抬起半醉的眼睛:“你干什么呀?” 萧宝镜说不出来话。 憋了半晌,她突然攥住她的手:“咱们快走!” “你没事吧?!盛宴难有,咱们不好好享受一番,走什么走?要走你自己走,我不走!来,大家伙儿再喝两杯!” 萧宝镜咬住嘴唇。 她冲出宴席,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朝萧潜的方向大喊:“太子殿下!” 萧潜回眸。 只这一刹那,无数花灯猛然爆发出耀眼刺目的火光! 白色的炽热光焰,如浪潮海啸般席卷整座万寿台! 萧宝镜下意识捂住头。 爆炸声震耳欲聋铺天盖地! 她的耳朵轰鸣作响,就连心脏和四肢百骸都在发出震颤的哀鸣。 原本喧嚣热闹的万寿台被卷进燃烧爆炸的光焰里,从帝王将相到摊贩走卒,成千上万的人连惨叫声和哭声都没能发出,就被彻底吞吃殆尽,化作一捧烟尘,经风一吹,彻底消散在人世间。 这爆炸的一瞬间,短暂却又漫长。 只剩下残垣断壁的万寿台火光熊熊却无人声,像是归于了亘古的寂静。 萧宝镜颤颤睁开眼。 她好像……没死。 无数红丝线连接着她的身体和青年的十指。 似乎是在爆炸的前一瞬,有人牵动红丝线,将她拽到了这条长街的酒楼上。 可是爆炸的音浪几乎摧毁了她的耳膜,她什么也听不见了! 她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也顾不得自己被炸得头发竖起浑身黢黑,只紧紧握住红丝线,望向背对着自己的青年:“卖货郎?” 不对。 他不是卖货郎…… 玄衣金簪的青年转过身,是戴着悲伤哭泣彩绘狐狸脸面具的朝渊。 朝渊质问她:“你是不是就记得他?” 见萧宝镜毫无反应,朝渊揉了揉眉心:“你暂时应当是听不见声音了。” 萧宝镜大喊:“为什么你也能用这些红丝线?!” 屏风后走出身穿蓝金色宫裙的少女。 萧宝镜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大喊道:“萧南嘉,是你!” 萧南嘉面无表情,仿佛亲眼目睹父母兄长死于火海,心中也没有丝毫难过。 她居高临下,俯瞰窗外的火海。 禁卫军已经被爆炸惊动,正有条不紊地组织灭火。 百姓骚乱,附近不少民居遭到牵连,烧了两条街的样子。 冰冷华丽的甲套拂拭过雕花窗,她冷淡道:“本宫的事情已经了结,接下来,是你和商病酒的争端了。把这小妖孽掳掠过来,当真能引他来此?” 朝渊伸手搭在萧宝镜的肩头:“他必定会来。只是我与他的争端,似乎与四公主无关?四公主如此在意,莫不是希望我与他两败俱伤,你得渔翁之利?毕竟,旁人不知,本座却很清楚,四公主最大的野心,是肃清九州四海的妖孽,缔造只属于人的盛世。” 萧南嘉低低笑了两声:“在国师眼里,本宫是背弃盟友之人吗?” “父母亦可杀,何况盟友?” “本宫只是清理前进路上的一些障碍罢了。” 两人看似谈笑风生,雅间里的气氛却是剑拔弩张。 所谓的利益构建的同盟,在此刻似乎也开始摇摇欲坠。 萧宝镜看看朝渊,又看看萧南嘉,忍不住嚷嚷:“你们又在密谋什么?你们害死了那么多人,你们会有报应的!什么女帝,什么国师,你们两个狼狈为奸坑害人命,简直可恶!” 她听不见声音,因此也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 朝渊揉了揉她的脑袋,面露宠溺之色:“乖,我给你重新梳洗。” 说着话,萧南嘉突然厉声:“外面那是什么?!” 朝渊望去。 无数阵法在邺京城四面八方亮起! 它们共同组合成复杂的大阵,仿佛囊括了天地星辰! 一面描绘着古老神秘花纹的混沌玄黄色旗帜,骤然出现在高空中! 萧宝镜眼熟得很:“是长公主送给卖货郎的旗子!” “盘古幡……”朝渊喃喃。 “盘古幡?”萧南嘉诧异,“本宫听闻盘古幡是开天圣器,道教三大先天至宝之首,有撕裂混沌、粉碎时空、开天辟地之能,自上古封神之后,便不知遗落何处。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邺京?” 朝渊尚未回答,夜穹上乌云蔽月,隐隐传来闷雷声。 刹那之间,一道身影撕破云天搅碎闪电,背负着万钧雷霆出现在盘古幡旁! 少年道袍簪花,伸手掐诀,手腕翻飞。 天地间的无数阵法同时大亮,一时间邺京城灯烛烬灭,飞沙走石混沌黑暗,大地城楼轰隆作响,似有搬山倒海翻天覆地的倾向! 萧宝镜震惊:“卖货郎怎么跑到天上去啦?!” 朝渊眉头紧锁:“不好……” 第91章 回到过去!回到过去!回到过去! 邺京城内的阵法越来越亮,在亘古的混沌黑暗中,几乎照彻天地! 全城百姓涌上街头,不敢置信地仰头张望。 萧南嘉站在窗边,面如霜雪。 她和朝渊设局万寿台,却不成想商病酒黄雀在后,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爆炸吸引,祭出盘古幡上演了这么一出戏! 她果断下令:“射箭!” 成千上万名禁卫军们在长街上排开军阵,弯弓搭箭射向半空中的少年。 他们之中不乏人族里最骁勇善战的勇士,也不乏百步穿杨的弓箭手,可是大雨般的弓箭尚未射向最高处,就因为力竭而齐刷刷跌落在地。 朝渊眼眸猩红:“凡人之力,如何胜天?白费功夫罢了!” 高空之上。 商病酒袍袖翻飞,指花掐诀,清越的声音携着磅礴威严,遮天蔽日而来:“阴阳有序,圣威昭昭。地水风火,听吾号令!开!” 盘古幡光耀大盛! 恐怖的天神煞气萦绕在旗幡四周,如有实质沛然勃发。 隐约可见开天符箓遍布其上,五色豪光辉映诸天,盘古上神的圣威陡然从天而降压了下来,几乎震慑寰宇! 高空之上撕裂一道道黑白光线,开天辟地而来,那是时空碎裂的征兆! 无论贫穷还是富贵,无论贩夫走卒还是天潢贵胄,所有人平等的被时空裂隙产生的黑白光影所笼罩,逃不脱挣不掉,在绝对的威压面前,人族的挣扎犹如螳臂当车,仿佛一粒粒微小的尘埃试图阻止滔天洪水! 萧南嘉陡然攥紧双拳:“朝渊!” 朝渊的脸色十分难看,两行清泪潸然滚落:“阵法已成,我亦无能为力!不愧是我们之中最强大的存在,我们集合于此,却根本无法阻止他!” 萧南嘉突然盯向萧宝镜。 萧宝镜高声大喊:“你瞪我干什么?!” 周围悄然涌现出无数光尘。 萧南嘉垂眸。 时空碎裂,江山颠覆。 她的身体已经开始消失。 妖颜如玉的面容陡然冷肃端严,她一把掐住萧宝镜的手臂:“回到过去!改变今夜!” 萧宝镜伸手覆在耳朵后面做扩音状,大喊道:“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拿到盘古幡,回到过去!回到过去!回到过去!” 萧南嘉声嘶力竭。 随着尾音落下,她的身影彻底消散成无数光尘。 地动山摇。 酒楼开始坍塌。 萧宝镜身形晃荡,下意识去抓身边人的衣袖:“朝渊!” 朝渊忌惮地盯着高空。 隔着遥遥天地,商病酒也正垂眸俯瞰他,少年昳丽俊俏的脸颊遍布繁复古老的花纹,如同上古凶兽皮毛上的漂亮纹路。 那双琥珀色的瞳孔极为浅淡冷漠,仿佛君王睥睨诸臣。 朝渊慢慢拨开萧宝镜的手:“躲起来。” 萧宝镜崩溃:“你说啥?!我听不见!我啥也听不见!” 话音刚落,朝渊的身形化作犬影,笔直冲向云霄! 萧宝镜睁圆了杏眼。 那犬影可真大呀! 遮天蔽日,连尾巴都能横陈天际,仿佛比鲲鹏还要大! 她想起在巨鹿郡的时候,曾在郡守府的上空看见过这么一只犬影。 难道那个时候,朝渊也在巨鹿? 他不是傀儡妖,而是犬妖吗? 她蹦跶着大喊:“卖货郎快跑呀!朝渊要吃你去了!” 天地混沌,无数流星拖曳着火光划破苍穹。 道袍簪花的少年揣着手站在云上,似笑非笑地看着那道巍峨犬影。 酒楼坍塌,萧宝镜站立不稳跌进废墟,彻底失去了意识。 … “卖豆腐喽!新磨的豆腐,又嫩又香的豆腐!” 叫卖声很吵。 萧宝镜在路边醒来,揉着惺忪睡眼望向四周。 长街繁华,京都的百姓们衣着鲜丽摩肩擦踵,笑笑闹闹地走过集市。 一个小孩儿拉着母亲的手,在萧宝镜面前驻足,脆声道:“阿娘你快看,这里有个小乞儿!” “所以你要好好读书呀,不然你将来就跟她一样了!” 许是觉得萧宝镜很可怜,那小孩儿从荷包里掏出两枚铜板丢给了她。 萧宝镜:“……” 她的耳朵在昨夜的爆炸中受伤,听不见这对母子在说什么,目送他们远去,才伸手捡起那两枚铜板。 问旁边的摊贩买了个热腾腾的包子,她一边啃一边走在市集上。 巍峨耸立的万寿台不见了,干干净净连废墟都没剩。 这里的街道和邺京的不太一样,远处的皇宫轮廓也不尽相同。 莫非是她昏迷之后,被人转移到了这里? 萧宝镜吃完包子,问卖伞的妇人:“大娘,请问这里还是邺京吗?” “是啊!”妇人道。 萧宝镜大喊:“大娘,你声音大点,我听不见!” 妇人无奈:“年纪轻轻怎么就成了聋子?” 她只得提高声音:“我说,这里是邺京!顾宋的都城,邺京!” 萧宝镜的耳力稍微恢复了些,朦朦胧胧听见她说这里是邺京,顾宋的邺京。 她不解:“什么顾宋的邺京,这里不是南唐的邺京吗?” 妇人怜悯地看着她:“你这小姑娘莫非不止是个聋子,还是个傻子?这世上哪儿来的南唐,我听都没听说过这个王朝!” 明明是青天白日。 秋高气爽橙黄橘绿,太阳暖融融的。 可是萧宝镜的心底却浮现出诡异的感觉。 她喊道:“今年不是正元二十年吗?” “今年是神化元年!”妇人在她耳朵旁边大叫,“昨天新帝登基,册封皇后大赦天下广施粥米,难道你忘记了吗?!” 萧宝镜震惊! 她和这个妇人仿佛生活的不是同一个时空! 她正迷茫,远处传来喧嚣声。 妇人激动不已:“今日新帝游幸,咱们可以瞻仰他的风采了!” 她一边说,一边拉着萧宝镜跪倒在地。 萧宝镜茫然四顾,邺京的百姓们纷纷跪倒在地,兴奋地等待圣驾路过。 随着禁卫军开道,宫女太监手捧仪仗扇、香炉、花篮、斧钺等物,花团锦簇地出现在视野中。 他们身后是一架华贵的明黄色龙辇。 龙辇的帷幔用金钩卷起,帝后并肩坐在其中。 萧宝镜看清楚了帝后的相貌,不由呆住。 这两人…… 不是巨鹿郡城的顾枕梁和月娘吗?! 第92章 一头犬影在啃吃山脉 萧宝镜穿过人群,追逐龙辇仪仗。 ——我和顾枕梁做了交易,要为他颠覆南唐的江山,让他当上顾宋的皇帝。所以我这几日吃了点东西后,就在邺京画了几处阵法,打算等时机成熟,替他谋夺皇位。 商病酒的话,清晰地浮现在耳畔。 萧宝镜心中的不安悄然放大。 难道说…… 卖货郎真的帮顾枕梁颠覆了江山,谋夺了皇位? 他居然有这么大的能耐! “月娘!月娘!” 萧宝镜一个人也不认识,商病酒又不知去向,干脆呼唤起月娘的名字。 龙辇内,月娘怔了怔,下意识循着声音望去,在看见萧宝镜的刹那,忍不住瞳孔微缩。 萧宝镜很快被带进皇宫。 宫女们为她梳洗整理了一番,又请御医为她治疗了耳朵,才将她送进月娘的寝宫。 月娘戴着点翠凤冠,穿一袭凤穿牡丹宫裙,正端着茶盏坐在玫瑰椅上,眉目里藏着焦灼和迷惘。 见萧宝镜过来,月娘连忙放下茶盏,关切道:“你是不是当初巨鹿郡城破庙里面,那个被卖货郎带在身边的戏偶?” “是呀,我叫萧宝镜!”萧宝镜承认得干脆,“你既然记得从前,那你可知现在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经历了一场爆炸,又看见了无数流星,等我醒来邺京就变样了!” 月娘拉过她的手示意她坐,秀美的面容遍布忧愁:“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自打郡守府被烧之后,夫君去了一趟巨鹿山脉,回来就说他要当皇帝了。他要我卖掉豆腐摊,随他上京登基。我只当他是开玩笑,却又实在拗不过他,只得收拾了包袱随他上京。岂料,他真的当上了皇帝!我明明记得如今是南唐开元二十年,可是人人都说现在是顾宋神化元年。从前瞧不起我们的达官显贵,争相给夫君磕头,说他是皇帝……这简直荒谬极了!” 萧宝镜咬住嘴唇。 顾枕梁去了一趟巨鹿山脉…… 恐怕就是那个时候,他请求卖货郎替他谋夺皇位的吧? 她记得卖货郎昨夜祭出了一面混沌玄黄色的旗幡,又搞出了什么阵法,才把人间变成了这副鬼样子。 难道那面旗幡能撕裂时空? 萧南嘉消失的时候好像对她说了什么话,但她那个时候耳朵坏掉了,什么也听不清…… 两人说着话,宫女们进来禀报,说是陛下来了。 顾枕梁身穿明黄龙袍,头戴十二旒珠的帝冕,兴冲冲踏进寝殿。 他道:“月娘,你看朕给你带什么宝贝来了!” 他身后的小太监们打开捧着的锦盒。 锦盒里铺着精细的天鹅绒,一只只黄金手镯陈列其中,有绞丝的、雕花的、圆条的、镶宝石的,一眼望去金灿灿沉甸甸,不知价值几何。 “月娘!”顾枕梁激动地握住月娘的手,“朕从前就说过,一定要让你过上好日子,住大宅子戴银手镯,和那些官太太一样仆婢成群,十指不沾阳春水!如今,朕带你住皇宫,送你金手镯,让你比官太太们还要高贵雍容!月娘,你开心吗?” 男人满脸炽热,眼睛里是藏不住的兴奋和得意。 月娘却轻蹙眉心:“夫君,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顾枕梁不在乎地摆摆手:“你别管怎么回事,你只要好好享受荣华富贵就行了!对了,如今朕是皇帝,你身为朕的皇后,不可再像从前那样直呼朕为夫君。月娘,你要学规矩,要自称臣妾,要唤朕陛下,明白了吗?” 萧宝镜忍不住喊道:“顾枕梁!” 顾枕梁一愣。 被直呼名讳令他十分不悦,转身瞧见是萧宝镜,想起她曾跟在商病酒身边,那副恼怒的神情才稍稍敛去。 他负着手板着脸,提醒道:“你应当唤朕皇帝陛下。” 萧宝镜翻了个白眼。 什么皇帝陛下,不就是个卖豆腐的吗? 卖货郎那种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也不知道这卖豆腐的给了他什么贵重的东西,才换来江山和皇位。 她脆声道:“你可知卖货郎在哪里?” 顾枕梁回答道:“他昨夜来找朕,要朕兑现当初的承诺。朕告诉他,天子一言九鼎,朕说过的话自然算数,他想要龙脉尽管去取,然后他就走了。” 龙脉? 萧宝镜抓住了关键词。 也就是说,顾枕梁是用龙脉,换取江山和皇位的? 可是卖货郎要龙脉干什么? 这东西她只在玄幻小说里面见过,看不见摸不着,虚无缥缈得很,他怎么取走呀? 萧宝镜想不通。 月娘关心道:“萧姑娘现在作何打算?若是无处可去,不妨待在宫里?” “那怎么能行?”顾枕梁不悦,“这里是皇宫,只有血统高贵的人才能住,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待的地方!” 萧宝镜白他一眼,同月娘道了别,独自离开了皇宫。 她身无分文,孤零零游荡在大街上。 江山颠覆改头换面,窈窈、萧潜、萧南嘉、陆予安、朝渊,她熟悉的人都不在了。 她无处可去,在邺京城里从早晃荡到晚,直到夜幕降临,才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了。 她捧着脸,看见对面的窗户透出橘色的暖光,一家人正笑笑闹闹地开饭。 饭菜的香味飘出窗户,她忍不住揉了揉肚子。 她从前不用吃饭也能活着,吃东西纯粹是为了尝尝味道。 可是不知为何,现下突然有了饥饿感。 萧宝镜惆怅地抱住肚子:“卖货郎你到底去了哪里呀!” 除了路过的风声,没有人回答她。 萧宝镜蜷缩在石头上睡了一觉,饿醒的时候正是半夜。 月上中天。 她揉着惺忪睡眼坐起身,邺京城宵禁了,万籁俱寂一片漆黑。 刚过中秋,十六的夜里月亮又圆又大,像是一块黄橙橙的月饼。 夜穹无云,清幽月色万里倾泻,勾勒出天际的群山轮廓。 萧宝镜盯着那连绵起伏的山脉。 宝石蓝的天幕上,一头巍峨庞大的黑色犬影,正在埋首啃吃山脉。 不是羊在吃草,而是一头犬影,在啃吃山脉…… 萧宝镜惊疑地揉了揉眼睛。 定睛细看,那头犬影仍旧还在! 萧宝镜拍着大腿跳了起来。 她记得国师朝渊可以化作犬影。 可他这是在干嘛?! 萧宝镜的脑子有一瞬间的宕机。 第93章 朝渊……吞了卖货郎? 萧宝镜记得很清楚,昨夜朝渊化作犬影攻击卖货郎,可惜她还没看见他们的战况,就因为酒楼坍塌失去了意识。 顾枕梁说昨夜卖货郎找过他,也就是说卖货郎没死。 犬影还在,证明朝渊也没死。 他们打了个平手吗? 等到天明,禁卫军打开城门,萧宝镜第一个跑出了邺京城。 她朝昨夜看见的山脉方向走,像是夸父追逐太阳。 那些山脉看起来很近,可是她从黎明走到日落,又从日落走到天明,还是无法触及它们。 好远啊…… 她坐在松树下,一边休息一边查看身上的红丝线。 其中几根已经隐隐有断裂的痕迹。 她心里愈发着急,连触碰都不敢,只得放下衣袖,更加小心翼翼地赶路。 渴了就喝山涧小溪的水。 饿了就摘山里的野果。 萧宝镜万幸没碰到山中的精怪妖鬼,走了约莫七天七夜,才终于抵达山脉脚下。 她仰起头。 山脉被啃了几嘴,近距离看像是被巨大的挖掘机挖过一般,几座山顶乱糟糟的。 赶路的这几天,她没再看见犬影啃食山脉,所以她也不太确定朝渊是不是还在这里。 她灰头土脸,冲四周叫嚷:“朝渊!朝渊!” 没有人搭理她。 萧宝镜拄着捡来的棍子,一瘸一拐地走进深山。 天渐渐黑了,今夜没有月亮,林子里黑黢黢的,隐约有凶兽在远处嗥叫。 孤零零走过这些天,萧宝镜身体和心理都已濒临崩溃,呜咽着大喊:“朝渊!” 乌鸦和鹧鸪怪叫着盘旋在山里,依旧没有人回应她。 萧宝镜跌倒在地。 拄着的木棍从手里滑落,她捂住摇摇欲坠的一只手臂,晶莹的珠泪从脸颊滑落,将脏污的裙裾染成更深的颜色。 她终于忍不住呜咽出声。 这个世界好陌生啊。 南唐朝廷莫名其妙变幻成顾宋王朝,她好容易认识的那些人都不见了。 顾枕梁把她撵出了皇宫,她根本没有可以去的地方。 她哭得厉害,不知过了多久才勉强止住眼泪。 虽然委屈害怕,可是她心里却很清楚,她还是要继续往前走的。 不论是卖货郎还是朝渊,她至少得找到他们中的一个。 萧宝镜擦擦眼泪,拄着木棍爬起来,继续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又走了约莫二里地,萧宝镜忽然看见远处隐隐传来红光。 就好像是…… 卖货郎经常挂在院子门口的那盏红灯笼! “卖货郎!” 她沙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匆匆往红光方向走。 气喘吁吁地靠近红光,果然是那盏红灯笼! 萧宝镜呜咽一声,红着眼圈快步上前:“卖货郎!” 红灯笼挂在一棵橘子树下。 玄衣金簪的青年躺在遒劲的树根上,腰间挂着那张悲伤哭泣的彩绘狐狸脸面具,正揣着手呼呼大睡。 “卖——” 萧宝镜走近了,心尖轻颤。 这个人不是卖货郎! 他是朝渊! 朝渊就朝渊吧,好歹也是她认识的人…… 萧宝镜想着,上前使劲摇他:“醒醒,你快醒醒!” 可是青年睡得死沉死沉,只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弯着狐狸眼含混呓语:“吞了他……” 萧宝镜怔住。 吞了他……是什么意思? 谁吞了谁? 莫非是这两人在南唐王朝没分出胜负,所以跑到顾宋王朝继续争斗? 朝渊……吞了卖货郎? 联想起犬影啃吃山脉的画面,萧宝镜心底升起不妙的预感。 或者,卖货郎吞了朝渊,所以变成了朝渊的样子? 她急切地想要弄清楚,使出吃奶的力气对着青年又踢又踹,还趴在他耳朵边尖叫大喊,可这人还是呼呼大睡,睡得可香了! 萧宝镜打累了,泄气地坐到旁边,杏眼却还是恶狠狠地瞪着他:“我就不信你能睡到地老天荒!我偏要守在这里,看你什么时候醒!” 她守着青年。 生怕他逃跑,她用披帛把她和他的脚绑在一起,还打了个结。 连日的疲乏袭来,她忍不住抱住双膝打了个盹儿。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她揉着脑袋坐起身,下意识望向青年,可他依旧没醒! “不是……”萧宝镜急了,“你们睡觉是有什么家学渊源吗?!” 从前卖货郎可能睡了,最长的一次睡了三天三夜! 现在这个人也这般能睡! 萧宝镜又从白天守到夜里,树上的红灯笼亮了起来,可是青年依旧没有苏醒的迹象。 萧宝镜饥肠辘辘,忍不住翻了翻青年的怀袖。 没翻出什么食物来,倒是翻出来了那面混沌玄黄色的旗幡。 “这旗幡……” 萧宝镜迟疑。 她记得卖货郎就是那夜祭出了这面旗帜,之后才会天地颠倒江山倾覆,无数人消失在那一夜,让南唐变成了顾宋。 萧南嘉化作光尘,在眼前消失的画面历历在目。 当时她紧紧拽住她的手臂,很严肃地说了几句话。 她说的是什么来着? 萧宝镜绞尽脑汁地回忆,好在她的记性一向很好,依稀回忆起了萧南嘉当时的口型。 萧宝镜模仿着萧南嘉的口型:“挥刀过躯?” 是要她砍谁吗? 不对…… “拿刀盘古斧,挥刀过躯?” “拿到盘古幡,回到过去?” 萧宝镜浑身一僵。 盘古幡…… 她握着的这面旗幡上绣了三个字,想必就是“盘古幡”三字。 萧南嘉这句话,无疑是在告诉她盘古幡可以撕裂时空回到过去,这一点同时也被卖货郎证实过。 只有回到过去,她才能改变如今莫名其妙的处境,改变卖货郎被朝渊吞吃的结局,甚至…… 甚至,也许她可以尝试在万寿台爆炸之前,救出萧潜他们所有人? 萧宝镜当机立断,展开了盘古幡。 夜色苍茫,幡旗周身萦绕着五色豪光和神煞之气,一看就不是凡物。 “要怎么使用它呀?” 萧宝镜抓耳挠腮,回忆着卖货郎那夜干的事。 她不会画阵法,只隐约记得他当时结印掐诀。 “这样?” “还是这样?” 萧宝镜从前在剑阁的时候,因为想进入阴阳双鱼铜镜,所以曾向商病酒讨教过如何结印掐诀,是有一点基础在的。 她掐了半天的诀,指尖才冒出一个光点,萤火虫似的微弱。 “啊这……这能行吗?万一把我送回刚穿进这个世界的时候怎么办!” 少女话音刚落,整个人倏然消失在原地! 第94章 万寿台要炸了 万寿台。 金殿灯火明光。 萧宝镜看见天子率领群臣,正在叩拜大巫的神龛。 一旁扮成山鬼的小姐姐抱着狸猫:“……天子谋求长生,曾向大巫请教,大巫指点他修筑万寿台,领百官和万民祈福,说是能吸引天上的神仙下凡赐福。若是预备瓜果美酒等物招待神仙,说不定神仙一高兴,就会赐予他长寿了!” 萧宝镜一个激灵。 她这是穿到了几天前? 想起再过半个时辰,万寿台就会发生爆炸,她不禁心急如焚,一把握住山鬼小姐姐的手:“你快跑吧,待会儿这里就要炸了!” 山鬼小姐姐摸了摸她的额头:“也没发烧呀,怎么胡言乱语起来了?” 萧宝镜屏息凝神。 是了,无凭无据,根本不可能有人相信她! 她举目四望,在看见紧随在天子身后的萧潜时,不由眼睛一亮。 旁人也就罢了,说不定太子殿下会相信她的话! 祭拜完大巫,中秋夜宴即将开场。 文武百官簇拥着天子和萧潜,浩浩荡荡地往高台而去。 萧宝镜挤在游神的人群里,蹦跶着高声呼喊:“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刚喊了两声,禁卫军们蜂拥而至,毫不迟疑地捉住了她,恶狠狠地威胁道:“中秋宫宴,你鬼叫什么?!扰乱了秩序,当心把你投进黑牢!” 好在萧潜听见了她那两声大喊,转头过来寻她。 萧宝镜挣开禁卫军的桎梏,焦急道:“太子殿下,万寿台要炸了!” 萧潜迟疑:“萧姑娘之前曾经提起,玉石被人做了手脚,但孤命人检查之后,发现里面并无异样——” “是花灯!”萧宝镜着急,“万寿台的花灯有问题!他们狡兔三窟,玉石根本只是障眼法,花灯才是真正做手脚的地方!” 萧潜眉头紧锁。 他并没有因为玉石的消息不准,就不再相信萧宝镜的话,反而低声吩咐心腹,去检查周围的花灯。 不远处,正要和妃嫔命妇们开宴的纪皇后注意到了这边的情景。 赵妃掩唇笑道:“这小精怪像极了已故的九公主。太子也是,堂堂一国储君,金尊玉贵,怎么和个小精怪搭上话了?太子向来不近女色,没想到今夜会和一个女精怪说这么多话……” 纪皇后面色不虞。 她吩咐她们先开宴,又亲自去找萧潜。 禁卫军们细细检查了最近处的几盏花灯,很快回来禀报:“太子殿下,卑职在灯笼里面找到了符纸!” 明黄色的符纸上,用朱砂笔画满了红色符文。 东宫御用的降妖师查验过后,脸色骤变:“此乃爆火符!一旦催动就会发生剧烈爆炸!如果万寿台的每一盏花灯里都藏了此物,那么炸毁整座高台,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 “可是萧南嘉干的?!” 纪皇后的声音陡然传来。 禁卫军们让开一条路,纪皇后双手交叠于胸前,本就带着两分苦相的面容更加冷肃震怒。 萧潜拱手作揖:“母后。” 纪皇后一把握住他的手,因为过于愤怒,嘴唇忍不住轻轻颤抖:“好孩子,你告诉母后,是不是萧南嘉干的?!” 萧潜提醒道:“无凭无据,母后不可冤枉妹妹。” “还要什么凭据?!”纪皇后不忿,“除了她,天底下还有谁敢这么干?!” 她原以为是这女精怪在勾引自己儿子,没成想,竟是萧南嘉图谋不轨妄图篡位,被人家给发现了! 萧南嘉……她怎么敢! 纪皇后厉声道:“本宫自问待她不薄,没成想竟将她纵出这般野心!本宫必须禀明圣上,治她一个谋逆之罪!” 萧宝镜不耐烦:“皇后娘娘,拜托你搞搞清楚,当务之急是万寿台要炸了,这里上万个人呢,要么赶紧疏散人流,要么赶紧想办法解决掉花灯里的那些符文。你嚷嚷萧南嘉又有什么用?” “大胆!”纪皇后身后的小太监指着萧宝镜尖声叱骂,“你一个精怪,这里有你什么事?!休要在皇后娘娘面前放肆,否则咱家撕烂你的嘴!” 萧宝镜扭过脸轻哼一声,又巴巴儿地望向萧潜。 萧潜沉声下令:“来人,立刻禀报父皇,万寿台出现了几名刺客,让他和文武百官立刻离开这里。再打开所有通道,无论是人还是精怪妖鬼,一律撤离!” 如果说万寿台要爆炸,定然会引起混乱。 倒不如说是有刺客。 他的心腹随从立刻领命去办。 萧宝镜也没闲着。 她还得去找卖货郎,因此提起裙裾,匆匆就往出口跑。 谁知还没跑出去两步,就被刚刚的小太监拽住衣袖。 他嚷嚷:“皇后娘娘还没走,你走什么走?!可知道尊卑贵贱四个字怎么写?不许你走在皇后娘娘的前面,去,去后面跟着去!” “你——” 萧宝镜被他气得够呛,见他们人多势众,只得咽下哑巴亏,默默给纪皇后让开了路。 可是这些人走路慢吞吞的,纪皇后甚至还要整理她的凤袍凤钗,一点也没有逃难的急切感! 萧宝镜焦心不已,正欲催促,纪皇后突然止住了步子。 萧宝镜气急败坏:“这又是怎么了嘛?!” 她顺着纪皇后的目光望去,对街的高楼之上,妖颜如玉绮红似花的少女正凭栏而立。 少女穿着一袭蓝金色窄袖束腰宫裙,裙裾在夜风中猎猎翻飞,过于逼仄的眉眼勾勒出不怒自威的英气,即便隔着很遥远的距离,也能感受到少女丹凤眼底的凉薄。 纪皇后脸色铁青,喃喃道:“萧南嘉……” “哎哟!”她身后的小太监捶胸顿足,“公主殿下真是不懂事,可怜皇后娘娘待她舐犊情深眷眷之心,她怎么能干出谋朝篡位的事来?!这要是真闹大了,对太子殿下的影响多不好呀!” 萧宝镜看了一眼身后。 远处高台之上,不知是谁当众爆出了万寿台即将爆炸的消息,原本的撤退秩序被打乱,大家争着抢着往外跑,人群渐渐嘈杂混乱。 她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催促道:“快走呀,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小太监翘起兰花指,数落道:“急什么?没见皇后娘娘正在和公主殿下对峙吗?!” 第95章 陪我走到最高的地方 对街的高楼之上。 夜风吹拂着萧南嘉的裙裾。 此处楼阁比万寿台略矮些,隔着茫茫夜色和煌煌灯火,她微微抬头,看着灯火葳蕤处的华贵妇人,丹凤眼中毫无敬重之色。 陆予安端着热杏仁茶过来:“殿下。” 他顺着萧南嘉的视线遥遥望去,眼底掠过一丝不忍:“殿下今夜,真要如此行事?万一将来后悔……” “本宫行事,从不后悔。”萧南嘉声音冷漠,“本宫深知这个王朝是无法倾覆的,唯有将他们赶尽杀绝,本宫才有继位的可能。陆予安,本宫要站到最高的地方。” 最高的地方…… 陆予安垂下眼睫,想起从前的一些事。 萧南嘉十三岁那年,性情还没有如今这般极端。 她很努力,在国子监的每一次考试都能拿到第一。 也是一年中秋,萧南嘉拿着国子监发下来的成绩单去给纪皇后看。 她想证明,她不比太子差。 她想让纪皇后看见她的存在。 她想让纪皇后如同为太子骄傲那般也为她骄傲。 当时纪皇后正在招待后宫妃嫔和朝廷命妇,四周的女眷们都在恭维萧南嘉读书好骑射也好,只有纪皇后淡淡将那张成绩单放在食案上,脸上没什么情绪波动。 他藏在萧南嘉的影子里,听见纪皇后幽幽道:“女儿家嘛,纵使现在成绩好些,也不过是因为男孩子们贪玩,让着她的缘故。等年纪再大些,男孩子们收了心开始用功,她慢慢就会跟不上了。说起来,本宫的皇儿前天写了一篇策论,听说深得国子监的几位夫子喜爱,就连圣上看了也连连称赞。” 在场的女眷们,闻言纷纷转而开始夸奖太子殿下。 萧南嘉用尽全力拿到的那张成绩单,被压在青玉酒樽底下,溢出来的酒液浸湿了纸张,墨字晕染模糊,夫子的赞誉之词全都看不见了。 纪皇后像是并未察觉到,只冷眼睨向萧南嘉:“本宫容许你去国子监读书,是为了修身养性,而不是让你如孔雀开屏般拿着成绩到处炫耀。南嘉,你应当向你皇兄学习,学习何为谦卑,何为藏锋。本宫罚你将你皇兄写的策论抄写二十遍,退下!” 萧南嘉看着那张被酒液彻底浸湿的成绩单。 良久,她无声地行了一礼,退出了这间大殿。 萧南嘉走到御花园,孤零零地趴在扶栏边,看池子里的锦鲤:“十岁那年,母后生辰,我送她一支凤凰衔珠的点翠金钗,她却指责我小小年纪就铺张浪费,还说皇兄送的稻穗寓意天下丰收,更合她意。于是十一岁那年,我送母后一束亲手采摘的花,祝她的容颜如牡丹花鲜妍明媚,可她却说鲜花终会凋零,骂我心思恶毒存心咒她。” 周围静悄悄的。 陆予安从她的影子里出来,沉默又难过地看着她。 萧南嘉垂眸:“不论我怎么努力,在她眼里,终究不及皇兄出彩。陆予安,其实我也不明白,我究竟输在了哪里。如果仅仅只是因为性别就要否定我,未免太过荒谬。” 陆予安抬手替她整理被风吹乱的鬓发。 暮色四合。 月亮升起来了,倒映在池塘里,黄橙橙的像是一枚圆圆的月饼。 萧南嘉幽幽道:“小时候除夕夜,宫里燃放爆竹,大家都躲进了母亲的怀里。就连萧宝镜那个总被欺负的倒霉蛋,都有她母亲疼爱娇宠,将她如珍宝般抱得紧紧。可是,我的母后只抱着皇兄一个人。我站在旁边,亲眼看见她温柔地捂住皇兄的耳朵,像是生怕他被鞭炮惊吓到。陆予安,所有兄弟姐妹里面,只有我是落单的那个……只有我是。” 陆予安眼底尽是心疼:“殿下……” 萧南嘉低头轻笑,泪珠跌落眼眶,在水面漾开小小的涟漪。 “我想,只要我一日是女子,母后就一日不会将我和皇兄放在同等的位置上。 “可我不觉得我是女子就低人一等。 “陆予安,我不想再和皇兄争夺母后的爱了。 “我要以女子之身,用尽所有的算计和手段,去谋夺名声、权势、地位,去谋夺男子谋夺的一切,去站到最高的地方,高到连她都需要仰视的地方。” 十三岁的少女容貌尚还稚嫩,下颌线条却是极其干净利落。 俗语说女人是水。 可是萧南嘉不愿意柔情似水。 她要做锋利的冰棱,可以刺破一切不公的冰棱。 她认真地看向陆予安:“你会不会认为,我这些话很幼稚?你会不会笑话我?” 对岸的灯火照耀在水面上,粼粼水波,浮光跃金。 十六岁的少年,身段犹如青翠修竹,眼里若有星芒,清隽的脸庞上始终弥漫着温柔。 他道:“这是殿下的志向。一个人的志向,是不应当被嘲笑的。” “那你会一直陪着我吗?陪我走到最高的地方。” 陆予安的语气坚定而又忠诚:“卑职会一直陪伴殿下,直到殿下达成所愿的那日。” “那……拉钩!” “好,拉钩!” … 萧南嘉不愿抄写萧潜的策论。 陆予安代替她抄写了二十遍,恭敬地送去了纪姝的坤宁宫。 纪姝草草看了几页,似笑非笑:“这是你代写的吧?看来她终究不服气本宫的安排,不肯承认她不如她的哥哥。” 她抬眸注视陆予安:“本宫听闻,昨夜御花园中,你曾和南嘉有过肌肤之亲?” 陆予安跪倒在地:“卑职不敢。” 纪姝居高临下地审视他:“你们这些卑贱之人,惯会用甜言蜜语引诱公主,叫她们不学好。你们以为凭此就能当上驸马,平步青云吗?也不瞧瞧你们是什么身,池塘里呱呱乱叫的癞蛤蟆,也配觊觎天鹅?” 陆予安深深低下头,再次道:“卑职不敢!” 纪姝一字一顿:“你虽是公主的贴身护卫,可男女六岁不同席,你也该有个忌讳。本宫便赏你净身之刑,再回去伺候公主。” 上位者轻飘飘的两句话,就决定了陆予安的命运。 他也知道,皇后娘娘这是借着惩罚他,来敲打四公主。 他忘了那一日是怎么回到四公主身边的。 他只记得那一日的晚霞很灿烂。 四公主伏在他的床榻前,第一次为他掉了眼泪。 第96章 她知道接下来这些人的命运 万寿台。 宫里的老嬷嬷安慰纪姝道:“皇后娘娘莫要伤心难过,公主一时糊涂也是有的。她一个姑娘家,岂敢当真做出杀父弑母谋朝篡位的事?女子本弱,失去了您的庇佑,她又能干什么呢?她只不过是还想像从前那样,吸引娘娘的注意罢了!虽则手段偏激了些,但奴婢猜测她是不敢当真引爆符纸的!” 纪姝的脸色极其难看,戴着金色甲套的手几乎要掐破掌心。 其实萧南嘉已经有很多年没再执着于吸引她的注意力,更不曾像小时候那样和皇儿争夺她的宠爱。 她的女儿…… 如同她年少时一般争强好胜,天性要强。 可是父亲从小就告诉她,姑娘家最不该的就是要强。 柔情似水善解人意,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才是为人称道的大家闺秀,才是人人都会喜爱的姑娘。 于是她规行矩步多年,恪尽职守地履行皇后的职责,她为一举生下皇太子而骄傲,她为得到夫君的敬重而自豪,她认为她是一个十分完美的女人,她认为她拥有天底下的女人们都羡慕的人生—— 可是她白璧无瑕的人生,却被萧南嘉画上了污点。 这个女儿心比天高,竟敢妄图比肩她的皇兄! 她一个姑娘家…… 她不学习琴棋书画女红针织,她怎么能进入国子监学习四书五经骑射弓马? 骑射弓马…… 她小时候也很想学习这些,却在告知父亲后被打骂了一顿。 那是她未曾得到过的东西! 那是属于兄长的东西! 所以,萧南嘉怎么能做她不曾做过的事,怎么敢和她的皇兄相提并论?! 她都已经把皇儿和萧南嘉的人生规划好了。 皇儿呢,从小开始精心培养,先做文武双全的皇太子,将来再做英明神武的皇帝,开疆拓土治国有方,百姓歌颂青史留名。 萧南嘉呢,她不需要学很多东西,她也不需要有自己的想法,她只要能生育就行,她将嫁进有权有势的家族里,为他们诞育子嗣,巩固他们和皇儿的关系,维护皇儿的江山社稷。 她明明都已经规划好了…… 可是,萧南嘉却偏偏不肯按照她的想法行事! 她偏要谋夺她兄长的东西,她偏要和她对着干,她偏要反抗所有人! 一股愤怒油然而生。 这愤怒里,还夹杂着些许不为人知的情绪,像是嫉妒,像是不甘,像是…… 羡慕。 这些隐秘的情绪,令纪姝的表情出现了一丝皲裂,仿佛多年以来的认知在今夜被打破,仿佛萧南嘉亲手拨开了笼罩在她面前多年的迷雾,叫她窥得她究竟身处在一个怎样的环境里…… 萧宝镜踮着脚尖往前张望,见纪姝一副神游天外的姿态,不由气血攻心。 她费了老大劲儿才回到这个时空,这个女人只顾自己发呆,却不管身后那么多人的性命! 她忍不住撸起袖管高声嚷嚷:“快走啊,你发什么呆呀?谁在乎你和萧南嘉那档子破事呀,你不想活我们还想活呢!” 小太监尖声训斥:“大胆,谁准你和皇后娘娘这般说话的?!没大没小!” “我管你是大是小,咱们马上要死了,马上要死了!” “急什么啊!一点也不优雅!” “我优雅你个头!” “……” 对街高楼。 雕花扶栏后,萧南嘉没了耐心,淡淡道:“他们已经发现万寿台的秘密了。朝渊,提前动手。” 金簪玄衣的青年伸手掐诀。 随着一道金色暗芒从他指尖流逝,万寿台千灯万盏骤然发出白光! 萧宝镜:“完蛋咯——”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再次响起。 一瞬之间,一切归于寂静。 萧宝镜狼狈地出现在对街高楼,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得,她又听不见啦! 萧南嘉捧着热杏仁茶,俯瞰远处火光四起的废墟。 看起来宛如巨物的万寿台,坍塌倒下时也不过是眨眼间的事。 她抿了口热茶,对朝渊冷淡道:“本宫的事情已经了结,接下来,是你和商病酒的争端了。把这小妖孽掳掠过来,当真能引他来此?” 朝渊伸手搭在萧宝镜的肩头:“他必定会来。只是我与他的争端,似乎与四公主无关?四公主如此在意,莫不是希望我与他两败俱伤,你得渔翁之利?毕竟,旁人不知,本座却很清楚,四公主最大的野心,是肃清九州四海的妖孽,缔造只属于人的盛世。” 萧南嘉低低笑了两声:“在国师眼里,本宫是背弃盟友之人吗?” “父兄亦可杀,何况盟友?” “本宫只是清理前进路上的一些障碍罢了。” 虽然萧宝镜听不见这两人在说啥,但她肯定还是和上回一样。 不出她所料,紧接着便是卖货郎祭出盘古幡,时空撕裂天地颠倒。 萧宝镜再次醒来时,周围已经是顾宋王朝。 这次她学精了,厚着脸皮向月娘求一辆马车。 结果顾枕梁小气的什么似的,死活不肯给她,也不准月娘给她钱。 她软磨硬泡也拿不到马车,只得悻悻然离开皇宫,徒步走向山脉。 可是尽管她比上一回提前半天抵达山脉深处,但卖货郎和朝渊的战斗还是结束了。 挂着红灯笼的橘子树下,金簪玄衣的青年睡得死沉死沉,不知梦到了什么,狐狸眼弯弯的,薄唇还带着笑。 萧宝镜咬牙切齿,从他的怀袖里翻出盘古幡,再一次回到过去。 她尝试了十几次。 各种办法都试过了,可是她终究不能避免万寿台爆炸的命运,更别提改变卖货郎颠覆王朝这一惊世骇俗的举动。 她曾想过穿到更久之前,但她不会用朱砂笔画阵法,也不会结复杂的手印,穿来穿去她只能回到那个既定的时间点。 第二十次穿越。 万寿台,金殿灯火明光。 天子率领群臣,正在叩拜大巫的神龛。 扮成山鬼的小姐姐抱着狸猫道:“天子谋求长生,曾向大巫请教,大巫指点他修筑万寿台——” 萧宝镜:“领百官和万民祈福,说是能吸引天上的神仙下凡赐福。若是预备瓜果美酒等物招待神仙,说不定神仙一高兴,就会赐予他长寿了!” 山鬼小姐姐惊讶:“哇,你居然知道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萧宝镜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是啊,我知道啊。” 她知道接下来这些人的命运。 可她却不能做出任何改变。 第97章 卖货郎,不要啊 这一次穿越回来,萧宝镜没有急于向萧潜揭发萧南嘉的阴谋。 开宴之后,她斟了一大碗烈酒递给萧潜:“我代表湘水郡的游神队伍,恭祝太子殿下中秋团圆身体康健!” 萧潜只当是不醉人的果酒,温和地接过酒碗一饮而尽。 才片刻功夫,他脸上就醉得醺红起来,指着萧宝镜道:“你……你是……” 他一拍大腿:“你是我弟妹!”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 萧宝镜语气平和:“我想请殿下借一步说话。” “什么殿下!”萧潜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你我关系匪浅沾亲带故,何故如此客气?!走,咱们去旁边说话去!” 他不许随从跟着,和萧宝镜走到了可以升降旋转的雕花楼梯上。 楼梯拐角建有蠡壳窗。 贝壳磨成极薄的片状,镶嵌在海棠花窗上,透出满城的热闹灯火。 萧宝镜的身影被无数贝壳映照出来,像是同时有千百个她。 她紧紧攥着柿子串挎包,小声撒谎:“我夫君不见了,想请师兄帮忙找他。” 萧潜笑了:“师弟惯爱贪玩,大约是忘了回家的时辰,我陪你找他去。” 萧宝镜点点头,领着萧潜从后门离开了万寿台。 后门冷清些,正对着一些小街。 百姓们大都去正街看花灯了,只有零星几位老人坐在梧桐树下赏月说话。 萧宝镜背对着万寿台,和萧潜渐行渐远。 月色清幽。 满街梧桐被秋意染成金黄,在街面堆积了薄薄一层,踩上去咯吱作响。 途径一座小杂货铺,萧宝镜见里面点着灯烛还在营业,于是走到窗前道:“要一包糖莲子。” 糖莲子是这个世界常见的糖果。 萧宝镜站在杂货铺外面的屋檐下,拆开纸包,自己吃了颗糖莲子,又递给萧潜一颗。 萧潜含进嘴里,温朗的面庞上带着宠溺的笑:“弟妹为何突然想吃糖?” 萧宝镜遥遥望向那座巍峨高耸灯火煌煌的万寿台,想起来回穿越的这二十次,轻声道:“太苦了,就想吃点甜的。” 糖莲子的味道在唇齿间融开,可是萧宝镜并没有感受到甘甜。 萧潜关心道:“是不是师弟欺负你了?等会儿找到他,我替你揍他。” 萧宝镜暗暗攥紧纸包,只是望向远处那座万寿台。 同一时刻,万寿台亮起了刺目的白光,与她记忆中一模一样。 下一瞬,爆炸声轰然传来! 音浪席卷着满街枫叶。 萧宝镜偏过头,额前乱发和宽袖裙裾被吹得翻转飞扬。 萧潜怔怔凝视远处的爆炸。 音浪和热风令他刹那酒醒,他踉跄着走了两步,双膝一软,被萧宝镜及时扶住才没有跌倒在地。 他抬手颤颤指向万寿台,张了张嘴,却因为嘴唇发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惶然地望向萧宝镜:“他们……他们……” 萧宝镜红着眼眶:“我的消息没有出错,萧南嘉就是想炸毁那里。只是她没有在玉石里面动手脚,而是在花灯里面动的手脚。我不知道太子殿下相不相信我,反正我一共经历了二十次爆炸,我想过救下所有人,可是不行,每一次的结局都是以失败告终,到最后我一个人也救不了。所以这一次……” 她选择只救一人。 浓浓的愧疚感涌上心头,她低下头,脸色苍白黯然。 就在她和萧潜说话的时候,身上的红丝线突然散发出若隐若现的光芒。 萧宝镜很平静地看了一眼,整个人就宛如风筝,轻盈地跃向半空。 她被牵引到熟悉的那座高楼。 朝渊收紧红丝线,少女瞬间跌进他的怀里。 朝渊按住她的脑袋:“怎么跑了?” 萧宝镜没有反抗:“卖货郎在邺京城各处都画上了阵法,他打算祭出盘古幡,撕裂时空颠覆江山,把南唐变成顾宋。” 这一刻,她也不知道卖货郎为了龙脉颠覆江山,究竟是善是恶。 但她觉得不对。 用神力蛮横地抹除历史、改变历史,这不对。 而且她不确定卖货郎是不是在顾宋王朝被朝渊吞吃了,她绝对不要卖货郎被吃掉! 朝渊的脸色十分难看。 萧南嘉则望向窗外:“他已经开始了。” 高空之上,混沌玄黄色的盘古幡被祭了出来,旗幡上描绘着古老神秘的花纹,散发出五色豪光和天神煞气。 乌云蔽月,闷雷滚滚。 萧宝镜熟悉的那道身影撕破云天搅碎闪电,背负着万钧雷霆出现在盘古幡旁! 少年道袍簪花,伸手掐诀,手腕翻飞。 萧宝镜趴在扶栏边,忍不住高声大喊:“卖货郎,不要啊——” 话音还没落,少女突然身子一轻。 萧南嘉把她推下了高楼! 萧宝镜:“啊啊啊啊啊萧南嘉我绝对不要放过你!啊啊啊啊啊——!!” 萧南嘉没理会她的话,对朝渊道:“动手!” 商病酒被萧宝镜突然跌下高楼分了神。 尖牙似笑非笑地抵着薄唇。 他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宛如青风般笔直坠落,伸手去抱半空中的萧宝镜! 熟悉的草木露水气息,紧紧缠绕住萧宝镜。 她在商病酒怀里睁开眼,看清楚了那张唇红齿白媚骨清姿的脸,忍不住一把抱住他:“卖货郎!” 商病酒仰起头,朝渊距离盘古幡已经近在咫尺! 他抱着萧宝镜重新出现在旗幡旁。 两人极力抢夺盘古幡,引得天地间无数阵法明明灭灭! 最后不知是谁撕烂了旗幡,两人各自抢到一半,那阵法却陡然开始生效! 随着无数流星划过苍穹,整座邺京地动山摇翻天覆地,楼阁房屋如同走马灯般忽闪忽闪,时而消失时而出现,惹得百姓们惊恐不已,全城都陷入了恐慌之中! 萧宝镜从商病酒怀里钻出一颗脑袋,在赫赫风声中尖叫:“盘古幡撕成两半了!所以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呀?!咱们现在是在顾宋还是在南唐呀?!” 商病酒和朝渊都没吭声,相似的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复杂情绪。 半晌,商病酒的身形突然如同那些房屋一样忽闪忽闪。 令萧宝镜想起从前电脑中病毒的时候,那些忽闪忽闪的人物。 她紧张:“卖货郎,你怎么啦?!” “我先去一趟顾宋。”商病酒低头,“你乖,先跟着这个狗。” 他把她丢给了朝渊。 萧宝镜正懵逼,就看见他原地消失了。 原地…… 消失了! 第98章 一半是南唐,另一半成了顾宋 邺京城兵荒马乱。 因为万寿台爆炸的缘故,帝后和群臣都葬身火海。 萧潜承担起责任,重新任命官员构建朝廷。 萧宝镜来回穿越,已是困极累极,被朝渊抱在怀里,终于因为力竭而晕睡了过去。 却又因为牵挂商病酒,只睡了两个时辰就醒了。 “我这是在哪儿?” 她揉着惺忪睡眼,看见周围一片狼藉,供桌凌乱神像坍塌,墙壁上用黑炭描绘着乱七八糟的涂鸦。 是她熟悉的那间破庙…… 可诡异的是,破庙像是被从天而降来巨大长刀从中间劈开,另一半不翼而飞! 只剩半间庙宇! 她爬起来走出破庙,瞳孔微微一颤。 破庙正对着一条街巷,街巷两侧的房屋同样诡异的只剩下一半。 那股力量强大而又变态,不偏不倚的将所有房屋从最中间分开,于是横在中间的诸如床榻、门扉、锅碗瓢盆等等东西,也跟着分成了两半! 她跑出街巷,举目四望。 目之所及,所有楼阁宅院都被分割成两半,就连远处金碧辉煌的皇宫也一分为二,看起来十分荒唐! 除了她,街头巷尾还聚集了许多百姓。 他们倒是没有被分成两半。 他们议论纷纷:“我就回了趟娘家,早上回来发现婆家只剩一半了,我夫君和公公婆婆都不见了,小叔子和小姑子倒是还在!” “别提了!我家旁边住着的是当朝丞相,这等位高权重的名门望族,一家几百口人呢,一夜之间连人带房消失一半!就连后院的畜生也跟着消失了一半!我家娘子早上起床时透过窗户看去,嚯,他们家小姐的闺房只剩一半,侍女们在哪儿忙着拉帘子遮掩呢!” “呵呵,城郊那座寺庙你们知道吧?就庙里的长乐塔和未央塔,它俩不是一模一样嘛,我今儿早上听人说,长乐塔还在,未央塔不见了!你们说稀奇不稀奇?” “……” 他们惊骇地议论着昨夜发生的一切。 萧宝镜细细聆听,冷不防被人牵引红丝线,将她拽到了后面。 她被迫靠在朝渊怀里,仰头望向他戴着彩绘狐狸面具的脸,忍不住道:“我又不是真的戏偶,你不准再随意牵引这些红丝线了!” 朝渊并不言语,提溜着她回了破庙。 跨进门槛,萧宝镜蹙眉道:“你和商病酒撕裂了盘古幡,所以南唐王朝也分裂成两半了,是不是?一半依旧是南唐王朝,另一半房屋和人口去到了顾宋王朝,由顾枕梁统治……” 就像是平行时空的两个国家。 但麻烦的是,这么一来,无数人的家庭分崩离析妻离子散,大家的房子还都不完整! 这叫个什么事儿呀! 朝渊递给她竹筒水和几颗野果:“我去了趟城郊,山山水水也都被分成了两半。” 萧宝镜接过,想象着一座大山被硬生生分成两半的样子,不由咋舌。 她关切道:“那现在要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这么分裂下去吧?你不是很厉害吗?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朝渊把玩着剩下的半张盘古幡:“我和萧南嘉成了官府通缉的对象,自顾不暇,哪儿来的功夫管这些?” “是哦!”萧宝镜恍惚,“你俩炸了万寿台,肯定会被太子殿下通缉……对了,萧南嘉呢?” “早跑了。”朝渊收起盘古幡,磨了磨尖牙,悲伤地抬袖掩面,“可惜了我这么多年的算计!本来我才应该是最早吞噬龙脉的人……” 吞噬龙脉…… 萧宝镜听着这句话,骤然想起在顾宋王朝看见的画面—— 天幕上,黑色的巨大犬影低下头,缓慢啃食山脉。 所以,犬影啃的不是山脉,而是龙脉? ——我和顾枕梁做了交易,要为他颠覆南唐的江山,让他当上顾宋的皇帝。 ——他昨夜跑来找朕,要朕兑现当初的承诺。朕告诉他,天子一言九鼎,朕说过的话自然算数,他想要龙脉尽管去取,然后他就走了。 交易,江山,龙脉…… 当初卖货郎和顾枕梁交易的内容,是用江山换取龙脉。 那么,那一夜啃食龙脉的犬影,其实是…… 少女的脑海一片混乱。 在巨鹿郡守府出现的犬影,万寿台上吞噬青铜太阳的犬兽,两张相似的狐狸脸,同样都会使用红丝线…… 萧宝镜心中陡然浮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测——总不能朝渊和卖货郎其实是一个人吧? 她很快摇了摇头。 不可能。 卖货郎又不是人格分裂! 而且卖货郎是很好的人,他才不会干出吞噬太阳毁灭世界那种事! 定然是卖货郎想要保护龙脉,却被朝渊吞噬,所以她才会在顾宋王朝的橘子树下,看见朝渊挂着红灯笼呼呼大睡的一幕。 她厌恶地推开朝渊:“你离我远些!” 朝渊一怔,彩绘狐狸脸面具更加悲伤难过:“你不是我的宝宝吗?” “我不是!不许你再提那个称呼,不许你再牵引我的红丝线!” 萧宝镜冲他大喊,跌跌撞撞地冲出了破庙。 但她无处可去。 萧潜在宫中忙于重整山河,她根本见不到他,也知道萧潜无暇顾及自己。 邺京城里的百姓都忙于修补房屋,各处火把灯笼都亮着,他们即便失去了亲人也还有熟悉的邻里,女人们在街头巷尾煮大锅饭,男人们打着赤膊连夜干活儿,到处都是叮叮当当的声音。 萧宝镜恍恍惚惚地回到破庙,朝渊已经不知去向,庙里没有半点星火。 她望了眼劈成一半的庙檐。 以往卖货郎都会在那里挂一盏红灯笼,可是现在既没有红灯笼,也没有他…… 她以为回到南唐王朝,就不会如此孤单,可事实是她依旧一个人。 肩膀忽然变轻。 她低头,她的红丝线裂开了,一只手臂掉在了地上。 她眼眶一红,默默拣起那只手臂。 破庙的角落有个干草堆,她钻进草堆,把自己深深埋了进去。 萧宝镜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她是被一群尖锐的笑闹声吵醒的。 她睁开眼,看见盖住自己的干草被掀开,几个小男孩正在玩弄她掉下来的那只手臂,他们把它抛来抛去,像是抛玩一只藤球。 “你们干什么?!”她气恼,“把手臂还给我!” “玩一玩怎么了?”一个小男孩儿拎着那根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还带着一点稚气,“你是精怪,我爹说精怪都是坏的,就应该被打死。告诉你吧,我们将来是一定要当士兵的,所以我们决定为民除害,今天就要打死你!” 整座邺京都乱糟糟的,连人心也乱了。 才不过短短一两日的功夫,百姓的戾气就堆积成山,连小孩子也被浸染,亟待一个宣泄的口子。 萧宝镜想要反抗,可是这具身体濒临极限,各处关节的红丝线都开始断裂。 无数拳脚争相落在她的身上。 仿佛越是欺负这个小精怪,就越有可能当上保家卫国威风凛凛的士兵。 第99章 小公主,我好饿呀 萧宝镜只有一只手,根本护不住自己。 她蜷缩在草堆里,身体和心理面临双重打击,闭上眼的瞬间泪水悄然涌落。 真疼啊! 哪哪儿都疼! 本以为会很顺利的邺京之行,糟糕的不成样子。 她没能修炼成人,没能阻止朝渊吞噬太阳,也没能向卖货郎告白。 也许她很快就会被打死在这座破庙。 泪水模糊了小脸,少女的意识逐渐模糊。 … 再次醒来时,丝丝缕缕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浸润而来。 破庙的供桌上点着两盏青灯,几块宽大的木板暂时充当成墙壁,将只剩一半的庙宇修补成完整的模样,外面落着秋雨,寂静的黑夜里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 萧宝镜支撑着坐起身,意外发现自己的手臂恢复如常了。 她摸了摸关节连接处崭新的红丝线,又看了看旁边摆着的一碟香喷喷的鸡腿。 她很饿。 飞快吃了个鸡腿,她忽然抬眸望向角落。 角落的阴影里坐着一个人,玄黑色绣金纹袍裾若隐若现。 她轻声:“朝渊?” 朝渊低低“嗯”了一声。 萧宝镜咽下嘴里的鸡腿,垂下眼睫:“谢谢你把我缝补起来。” 朝渊没说话,仿佛被她上次的话彻底伤到了。 萧宝镜吃饱喝足,揣着手蹲在门槛上看夜雨。 她闲聊般问起:“接下来,你还是计划吞噬掉太阳吗?” “吞不了了。”朝渊的语调哀伤而又失落,“只有先吞噬掉天底下的龙脉,我才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去尝试吞噬太阳。但是现在龙脉一分为二,萧潜不愿意拿仅剩的龙脉与我做交易,所以我没办法变得更加强大了。” 萧宝镜一怔,脱口而出:“太好了!” 朝渊:“……” 想起朝渊动不动就要哭,未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萧宝镜轻咳一声:“我是说,这样也很好嘛,咱们大家相亲相爱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晒晒太阳听听小曲儿,日子多美好呀!” 虽然没能修炼成人,也没能向卖货郎告白,南唐江山也因为盘古幡的缘故搞得一塌糊涂,但萧宝镜的心情突然就变得雨过天晴。 她从柿子串挎包里取出几盏灯笼一一点燃,挂在破庙里。 原本光影昏暗的破庙立刻就亮堂起来。 角落的朝渊被照亮,他揣着手坐在树墩上,玄衣金簪,戴一张悲伤哭泣的彩绘狐狸脸面具,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萧宝镜脆声道:“好啦,你别难过啦,咱们还是赶紧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把两个国家恢复如初吧!” 朝渊不语,只垂下眼帘。 细密长睫遮住了他眼瞳里的情绪。 粉彩蓝的狐狸面具下,那张唇红齿白媚骨清姿的脸急剧变化,像是有无数意识在脑海里涌动,争相抢夺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你输了。” “你输给了商病酒。” “萧潜不信任你,你再也拿不到这个王朝的龙脉了。” “哈哈哈!失败者,朝渊,你是失败者,失败者!” “最弱小的人,就应该被我们吞噬。” “吞噬他,咱们合力吞噬他!” “我好饿!我好饿啊!让我先吞吃他!” “……” 萧宝镜对青年的变化毫无所觉。 她蹲在破碎坍塌的神像边,捧着脸歪头:“其实我很好奇,为什么你总是自言自语?而且你说的语言好古老好复杂哦,我一句也听不懂!” 朝渊的面皮急剧抖动。 直到锋利的指尖刺破了他掌心的皮肉,那股子翻涌的悸动才暂时按捺住。 却也只是暂时。 他慢慢摘下彩绘狐狸脸面具,轻声道:“我能叫你宝宝吗?” 萧宝镜:“不可以!” 朝渊的狐狸眼满是哀伤,又柔声道:“那你能不能再唱一支歌给我听?上回在国师府,我都没听完整。” “唱给你听的时候你不珍惜,现在你又求我唱!” 萧宝镜有点嫌弃他,可是看着他那张和卖货郎一模一样的脸,她又生出些不忍。 她站起身,想起高考完回孤儿院做义工时,唱给小朋友们的那些儿歌,小脸上不禁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她握住小拳头当做话筒,在明光灿烂的破庙里边唱边跳:“小小的一片云呀\/慢慢地走过来\/请你们歇歇脚呀\/暂时停下来\/山上的山花儿开呀\/我才到山上来\/原来嘛你也是上山\/看那山花开!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少女娇艳明媚。 裙裾飞扬,像是一朵盛开的橘子花。 朝渊身体里的争斗近乎白热化。 他拼命压制,鲜血从他的掌心涌出,将本就是暗色的袍裾染成更深的黑色。 他痴痴凝视萧宝镜,像是凝视世间最独一无二的珍宝。 她是他的小公主,是他的宝宝…… 两行清泪顺着尖俏的下巴滚落。 萧宝镜蹦蹦跳跳的,声音比银铃还要甜美清脆:“小小的一阵风呀\/慢慢地走过来\/请你们歇歇脚呀\/暂时停下来\/海上的浪花儿开呀\/我才到海边来\/原来嘛你也爱浪花\/才到海边来!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她唱完,杏眼弯弯的宛如月牙儿:“我唱得好听吧?” 朝渊眼眶血红,声音沙哑,吐字艰难:“好听!特别好听……” 萧宝镜骄傲的像是小孔雀:“告诉你哦,我会唱的歌可多啦!除了儿歌,我还会唱昆曲呢,我学了好多年的昆曲!” 血泪顺着朝渊的眼眶滴落,在那张白玉无瑕的面颊上淌出两行血痕。 朝渊张口,嘴里也涌出无数污血:“小公主……真厉害呀……” 萧宝镜注意到他的异样,不禁吓住了,下意识上前扶他:“朝渊,你怎么了?” 朝渊却一把将她推开:“走!走!” 他神情狰狞血泪恐怖,整个人都在发抖,仿佛正在和某种可怕的东西作对抗,即将从身体里被撕碎。 萧宝镜脸色惨白,后退几步:“朝渊……” 悲伤哭泣的彩绘狐狸脸面具从朝渊手中跌落,在破败污秽的地面上摔成数瓣。 狐狸脸彻底裂开了。 朝渊垂着肩,低着头。 破庙里寂静寥落,只余下铺天盖地的雨声。 萧宝镜声音轻颤:“朝……朝渊?” 玄衣金簪的青年,缓缓地抬起头。 他抬手,慵懒地抹去脸上的血泪,却将那张脸抹成更加鲜血淋漓的可怖样子。 他舔了舔指尖的鲜血,慢慢冲萧宝镜弯起猩红贪婪的狐狸眼:“小公主,我好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