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不好惹》 第一章 穿越了? 暮春时节,甜水巷口的槐树繁花落尽,晨起的微曦照着满地的红纸。 华丽的喜轿停在门口,李家内外却没有一丝喜气,反倒全是哭喊声和叫骂声。 “我不去,我不去,你们放开我,我不去!”李云暖哭喊着扒着门框。 “不去?”刀疤大汉抓着李云暖的发髻拽到地上,一脚踹了过去:“你亲爹亲哥欠了场子里那么多银子,云逸楼买你的银子都不够抵债的!” 李云暖捂着肚子痛苦的呻吟。 “放手!畜生!放开我四妹!”李叙璋拖着伤腿,死死抱住刀疤大汉,护住了李云暖。 刀疤大汉气笑了,发了狠的猛踹李叙璋的伤腿。 血从衣摆渗出来,李叙璋疼的满地打滚,哀嚎声声。 甜水巷里的人早将李家的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诶,你们要赌债就要赌债,这都是半大的孩子,你们干啥要下这么狠的手!” “哎哟,不能再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 “就是,云暖才九岁,你们就卖到云逸楼去,简直是丧尽天良。” 刀疤大汉终于停了下来,抬起狠厉的眼看满院子的人,冷笑一声:“丧尽天良?你们把赌债还了?老子就放了这丫头。” 听到刀疤大汉的话,甜水巷众人面面相觑,唯恐避之不及的后退。 开玩笑,那赌债能让李家搭上两条人命,最后还要再卖个姑娘,也能把甜水巷里的人家都嚯嚯的倾家荡产! 见无人应声,刀疤大汉仰头大笑:“花谁的银子谁知道疼!” 这不废话吗,谁家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凭啥去填别人家的赌债。 刀疤大汉懒得再跟这些有心无力之人废话,吩咐旁边的打手道:“来,送四姑娘上轿子!” 几个打手一拥而上,用力反剪着李云暖的双手拖出去塞进喜轿里。 这喜轿是特制的,为了防着人逃跑,将轿帘换成了木门,外头还挂了把锁。 一声虚弱无力的婴儿的啼哭从衰败的院落中传出来。 “阿玮!”李云暖把木门拍的哐哐作响,尖利惨叫。 在众人的唏嘘和婴儿微弱的啼哭声中,喜轿迎着晨曦渐渐远去。 李家的宅院在甜水巷里也算是好的,可这两月来无人打理,院落荒败,四处布满灰尘,连窗纸都破了。 晨风从破旧的窗纸吹进西屋,灰尘流转。 李叙白慢慢的睁开了双眼,迷蒙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清醒,伸手揭开了搭在身上发硬的薄被。 外头的动静嘶声力竭,他自然也不能心安理得的躺在这里装死了。 李叙白来自蓝星,是个知名娱记,知名到指谁谁黑,今天他开车跟拍一名半红不黑的小花时,跟一辆大货车迎头相撞,亲眼目睹自己的身首分离。 本该一命呜呼的他却再度醒来,来到了这个不知名的朝代。 李叙白穿越过来半个小时了,仓促间接收到了这具身体所有的记忆,可他根本没时间从这些混乱的记忆中分辨今夕是何年,对外头那群人自然也没有任何深厚情意。 可李叙白占据了这具身体,让他从必死的车祸中死里逃生,而外头那群人好歹是这具身体的骨肉血亲,若他真的见死不救,恐怕也不能占着这具身体好好活下去。 “站住!”李叙白冲到了喜轿前,把一个盖的严严实实的木桶搁在地上,一棍子就将锁死的轿门砸了个稀巴烂。 甜水巷人意外的看着李叙白,没想到这个平日里寡言少语,瘦伶伶的文弱书生,劲儿倒是不小。 李云暖从喜轿里滚出来,扑到李叙白身上:“二哥!” 凶神恶煞的打手们顿时围住了李叙白。 刀疤大汉赤手空拳的走到李叙白面前,狞笑了一声:“嘿,你小子伤的那么重居然没死,命挺大啊。” 李叙白拿棍子指着刀疤大汉,他虽不知道自己穿越到了哪个朝代,但他知道强抢民女在哪朝哪代都是违法的。 对方这么多人,他铁定是打不过的,眼下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你们强抢民女,就不怕我去告发吗?”李叙白壮着胆子大声诘问。 听到这话,刀疤大汉和打手们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都笑的直不起腰。 “强抢民女?”刀疤大汉瞧了旁边之人一眼:“去,拿给他看看,他亲爹签字画押的契书。” 一张写满字迹的薄纸递到李叙白的眼前,他看的眼角直抽。 他好歹也是个正经大学毕业大本科生,可这张纸上的字儿竟然一个都不认识。 成了文盲了他。 他勉强辨认了会儿,实在看不懂,转头问李云暖:“今儿是几号?” 李云暖茫然摇头。 听不懂。 “算了,管它真假呢。”李叙白放弃了,一把抢过那张纸塞进嘴里,嚼吧嚼吧,咽了。 李叙白拍拍手,一脸无赖:“好了,契书没了。” 所有人都看呆了。 怎么会有人跟混混比耍流氓。 “给老子打死他!”刀疤大汉万万没想到还能有人比他更无赖,也没有想到有人敢在他面前耍无赖,气急败坏的跳脚大喝。 虽然有没有那张契书,都不耽误他们抢人,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耍花招,这分明是打了他们的耳光还要吐一口唾沫!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打手们撸袖子的,红了眼的,拳头棍子狼牙棒,什么五花八门的玩意儿就朝着李叙白劈头盖脸就砸下来了。 他们自入了打手这行,就没吃过这么大的亏。 李叙白扛着棍子拼命反抗,咧着嘴暗暗叫苦。 看这帮混混拼命的样子,搞不好那契书是真的。 混战中,李叙白推开李云暖,反手一棍子砸开木桶盖,一股冲天的臭气溢了出来。 棍子在桶里一搅,又往四周一挥。 臭气简直熏得人睁不开眼。 “啊,我的脸!我的脸!”一个打手突然扔了刀,捂着脸大声惨叫,星星点点的血顺着指缝漏出来。 李叙白举着棍子,臭的熏天的棍子上有不易察觉的淡薄血色,臭水哩哩啦啦的往下落。 血壮怂人胆。 李叙白觉着这会儿自己浑身是胆,就像拳打镇关西的鲁提辖。 他常年撸铁,又练习散打,虽然没有群殴的实战经验,但是一对一的单挑从来都是一面倒的碾压。 这具身体虽然不像他原本的身体一身腱子肉,但胜在他招式纯熟,再加上有秘密武器相助,一根棍子挥的虎虎生风。 硬是没有一个打手敢靠近李叙白。 臭味一直从巷口熏到巷尾。 臭的是天怒人怨,令人发指。 甜水巷人都捂着鼻子四散奔逃。 “好臭啊!” “怎么这么臭?” “李家二郎把屎尿桶给凿了!” “这个缺德玩意儿!” 不断有打手被臭烘烘的棍子打到身上,又痛又臭,让人站都站不稳当了。 不过片刻功夫,八个打手就臭晕了六个。 硕果仅存的两个打手满身污秽,身子隐隐发抖。 第二章 美女大嫂 甜水巷人自打出生落地,就没见过这样的血腥的场面。 胆子大的顾不上臭气熏天,睁着眼一边看一边咋舌,暗暗寻思也得学两招防身。 胆子小的躲得远远的,捂着眼从指缝里偷偷的看,看到吓人的地方闭上眼,听到精彩的地方再睁开。 李叙白也打累了,棍子杵着地,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身子不打颤。 “老,老大,这,这李家二郎是疯了吧。”其中一个打手从头到脚都是黑黄色的污秽,声音都变了调儿:“老大,是屎,他,他把他们家的屎尿桶给砸了!” 刀疤大汉也没好到哪去,满头满身的污秽,没受伤但是狼狈不堪。 他也糊涂了,上回来,这李家二郎还是个软骨头,几拳头下去就昏迷不醒了。 这回怎么这么厉害了? 听说得了疯病的人才这样! “老大,怎么办,”另一个打手被污秽糊了满脸,一说话就流进了嘴里,恶心的他直想吐:“老大,这单买卖咱们赔了啊。” 刀疤大汉的目光闪了闪,眼看着从发了疯的李叙白手里只能英名全毁,好汉不吃眼前亏,以后他有的是机会收拾这一家子。 他们这些亡命之徒是要钱的,不是送命的,更不是来丢人现眼的! 想到这里,刀疤大汉阴森的盯了李叙白一眼,连喜轿都不要了,一言不发的带着打手们走了。 “二郎啊,他们乘风赌坊的人凶得很,你今日打跑了他们,以后麻烦可就大了。”李家的邻居麻婶捂着鼻子,心有余悸道。 李叙璋拖着伤腿爬出来,有气无力道:“麻婶儿,我们这样的,还怕什么麻烦。” “哐当”一声,满脸是血的李叙白将棍子扔了,也不管地上干净还是脏,一屁股坐下喘着粗气。 李云暖脸色苍白的望着李叙白,吓得说不出话来。 她这二哥从前是个死要面子的文弱书生,怎么在床上昏迷了两个月,就变成无赖了? 李叙璋倒是没想这么多,只是被起不来身的李叙白吓了一跳:“二哥,二哥,你怎么样,你受伤了吗?” 李叙白只是身上挨了几棍子,并没有受伤,站不起来是因为这具身躯还是太弱了,累的够呛。 他摇了摇头,撑着地站起来。 麻家大郎见状,也顾不得嫌弃什么,赶忙上前扶起他:“二郎,小心点儿,来,慢点走。” 麻婶看着满地狼藉叹了口气:“行了行了,都散了吧,看一清早热闹了,是等着替李家还赌债呢?还是等着收拾脏东西呢?” 众人一听,顿时做鸟兽散状。 他们既不能还赌债,也不想冲粪坑。 李叙璋有气无力的道谢:“多谢麻婶。” 麻家二郎也赶忙背起李叙璋。 麻婶收拾满地狼藉,看到喜轿为了难:“二郎,这么晦气的东西,砸了吧。” 李叙白眼睛一亮:“别,砸了多可惜,劳烦婶子找几个人给抬到院里。” “诶,好。”麻婶愣了一下,招呼了一声。 几个男子从隔壁院子里鱼贯而出,从大到小从高到矮站成了一排。 “三郎四郎五郎六郎,你们把轿子冲一冲,抬到李二郎家里去,七郎,你把巷子扫了。”麻婶吩咐道。 李叙白惊呆了。 这五个男子和扶着他与李叙璋的两个男子长得极为相似,想来是同一个爹妈的,不出意外,应当是麻伯麻婶亲生的。 而且年岁相差不大,算下来应该是三年抱俩的频率了。 哟呵,七个葫芦娃啊! 麻伯的肾真铁! 他正想着,麻婶又喊了一嗓子,从隔壁院子又跑出来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扎着双丫髻。 “小丫,你扶着你暖姐姐进屋。” 李叙白彻底惊呆了。 “娘,好臭!”麻七郎捂着鼻子,贴着墙边不肯上前。 麻婶一脚踹过去,把麻七郎踹到污秽堆里打了个滚儿:“好了,你也臭了,一块收拾干净。” 李叙白暗戳戳的竖了个大拇指:“简单,粗暴,但有用。” 麻大郎听到李叙白的嘟哝声,笑了:“家里孩子多,娘可没工夫好好说话。” 李叙白点头:“麻大哥说的是。” 麻大郎不好意思的问道:“二郎,你方才,方才使得那招,可有什么名号?” 李叙白愣了一下,高深莫测的一笑:“那叫棍子蘸屎,指谁谁死。” “屎?那你,怎么不觉得臭?” 李叙白慢慢的从鼻孔里掏出两团纸,下意识的深吸了口气,差点被熏吐了:“好臭啊!” “……”麻大郎笑的险些将李叙白扔到地上。 “大,大嫂,大嫂你醒了!”李云暖突然狂喜的叫了一声,扑到了门口的女子怀里。 那女子似乎不太习惯李云暖的亲昵,手足无措的轻推了一下,没有推开,只好无奈的放在了李云暖的背上,神情温柔。 李叙白循声望去,骤然迈不动步子了。 缱绻风过,天晴了,阴霾全散了。 那年轻的女子形销骨立的倚在门边儿,没有病弱憔悴,唯见英气飒爽。 乌发如云,杏眼桃腮。 一双眼波光潋滟的撇过来。 李叙白的呼吸都乱了。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 怎么会有那样莫名复杂的情绪? 比数九寒天冷三分,比碧落黄泉更遥远。 李叙白知道,这女子是这具身体的大嫂宋时雨,他那便宜兄长李叙生艳福不浅呐! 他自问这辈子也算见过不少美女,可宋时雨也算得上罕见的惊艳。 只是她的眼神让惊艳有了距离感。 让他忍不住想跟她深入交流一下。 李叙白下意识的走过去,伸出右手:“认识一下,我叫李叙白。” 宋时雨眉头微蹙,惊诧的瞥了李叙白一眼,没有说话,反倒转身进了屋。 “啪”的一声,她重重的关上了门。 满心茫然。 她宋时雨这是重生了?! 宋时雨上一刻的记忆还停留在万箭穿心气绝之时,怎么下一瞬竟然变成了李家的长嫂? 饶是她前世有着十年的暗卫经历,见过无数蹊跷诡异之事,在短时间内也无法接受这种突变。 前世的事情历历在目,于她而言刻骨铭心。 眼前这个无赖,绝不是上辈子那个短命早死的废物李叙白! 她清楚的记得上辈子的李叙白死于道明元年的一月底,按上辈子的时间算,现在的李叙白应该早就已经埋进土里烂透了! 可为什么,为什么直到现在他还活着? 其实想想,李叙白还活着也不算奇怪。 上辈子李家这个和李叙白前后脚一命呜呼的大嫂,不也因为她宋时雨的借尸重生而活了下来吗? 上辈子她是李家的对头顾时雨。 这辈子她叫宋时雨,是李家的大嫂。 真是造化弄人! 第三章 天崩开局 李叙白的手顿了顿,暗叹了一声。 这嫂嫂的性格还挺清冷的,看起来不太好接近的样子。 就在此时,南屋又响起了哭声,越发的虚弱无力了。 “坏了,阿玮饿了。”李云暖想起了南屋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幼弟,小心翼翼的问李叙白:“二哥,阿玮满月了,长得可好看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李叙白已经知道了这具身体还有个没见过面的,刚满月的弟弟,名叫李叙玮,在父母双亡的情况下,想要把这个弟弟抚养长大,得是个什么地狱模式。 他总得见见这个以后人生路上的绊脚石长什么样吧。 李叙白跟了过去,肩头却多了一根白皙的手指,跟他粗糙的灰突突的衣服,形成了鲜明的对面。 不知何时,宋时雨又从屋里出来了,还用手按着李叙白的肩头,声音婉转又幽冷:“我竟不知,二郎如今这般出息了?” 李叙白察觉到宋时雨的目光十分危险,似乎可以穿透他的身体,看透他的灵魂,看透他原本并不属于这里,只是鸠占鹊巢的假货。 他躲避着宋时雨犀利的目光,又不肯在美人面前服软:“哪有,是他们太弱鸡了,哪是我厉害啊。” “弱鸡?”宋时雨眯了眯眼,神情越发的深不可测:“二郎这是看了什么闲书学来的,我卧病无事,拿来给我也看看?” 李叙白真想给自己一个耳光。 言多必失!让他看到美女就舌头不听使唤! 李叙白错了错牙:“书看多了伤眼,大嫂还是歇着吧。” 宋时雨似笑非笑道:“伤也是伤我的眼,二郎操什么心?” “......”李叙白险些被噎死。 妖孽,这就是个妖孽! 谁家好人这么毒舌! 当个安静的美少妇不好吗 就该趁她病要她命! 干脆一把掐死得了! “二郎生气了?想掐死我?”宋时雨挑了下眉。 “......”他李叙白自从法律专业毕业,当了知名娱记之后,就没被人怼的哑口无言过! 他李叙白要是不报了此仇此恨,就枉费他占了这具身子,成了这美女毒舌的小叔子! 李叙白伸手抓住抵在他肩头的那只手,笑了:“被掐死的人死后都难看的很,岂不是糟蹋了大嫂的美貌。” 宋时雨抬手掐住了李叙白的脖颈,比他笑的还要轻佻:“哦?那我可得掐死二郎,看看到底有多难看。” “......”李叙白无语。 调戏美女翻车了,大嫂是个疯批美人,要怎么破,在线等,挺急的! 宋时雨目光深幽的盯着李叙白的脸。 罢了,不管这个李叙白到底是谁,这回到底是他出手相救,李叙璋和李云暖才得以幸免于难。 不然这辈子李家这回还是得死一个族谱! 就看在上辈子是李叙璋给她收的尸,李叙璋死后是李云暖寒食祭她的份上,她就暂且放过眼前这个来历不明的李叙白吧,看他以后有什么动作吧。 宋时雨慢慢的松开李叙白,贴着他的耳畔低语:“二郎,如果你不想死的很难看,就老实些。” 轻柔的声音,狠厉的话语,在耳畔幽冷拂过,李叙白的脊背陡然绷紧了。 他李叙白耍无赖竟然输了! 不过,很奇怪,这宋时雨似乎看出了他是个冒牌货! 这可麻烦了! 她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是从哪看出来的! 宋时雨哼笑了一声,转身进院。 流氓!这个臭流氓绝不是短命早死的废物李叙白! 李叙白从这具身体原本的记忆里抽丝剥茧,总算理清了自身的现状。 他是穿越到了一个史书上没有记载的朝代,大虞王朝,现在是道明元年的三月二十。 而他占据的这具身体的主人是李家的第二个儿子,恰好与他同名同姓,也叫李叙白,年方十八岁,已经是能顶门立户的年纪了。 父亲李和用与长子李叙生两个月前被赌场打手打死,母亲王氏受了惊吓,一个月前难产而死,留下一个早产孱弱的幼子。 除了他,这李家现在能喘气儿的有四个人。 三儿子李叙璋,年方十一岁,和李叙白一样,走的是读书科举的路子,但是腿断了; 四女儿李云暖,年方九岁,还是个人形挂件的年纪; 还有一个刚满月的五儿子李叙玮,只会哭和吃,还有制造排泄物! 更倒霉的是,李叙生的未亡人宋时雨,因这场无妄之灾吓到昏迷,一夜之间竟然卧床不起了。 说不好很快也要从喘气儿变成不喘气儿的了。 但是看方才的情形,那个疯批宋时雨离喘不了气儿还早着呢! 李叙白的脑瓜子嗡嗡的。 穷困潦倒就算了,一家子只有一个劳动力他也忍了。 最绝望的是还欠了数不清的天价赌债。 连这容身之所都是租的。 不定哪天就被人扫地出门,流落街头了。 李叙白一瞬间就有了卷款跑路的念头。 原主的记忆里,给书局抄书攒了五两银子,没有声张,想来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二,二哥,咱们,咱们以后,怎么办?”李云暖把李叙玮哄睡着了,惴惴不安的问李叙白。 一个孔武有力的二哥,总比一个连自保都做不到的二哥要好。 李叙璋躺着,看着李叙白,一脸孺慕。 李叙白心一软,知道自己暂且可以卷了款,但是跑不了路了。 “我,昏迷的这些日子,家里,还剩多少钱?”李叙白问道。 李叙璋从怀里摸出个荷包递过去:“就,这些了,一两二钱银子,还得,给大嫂抓药,给小五买羊乳。” 他自动忽略了自己的伤腿,残了就残了吧。 绝望袭来,李叙白真想撂挑子不干了。 这他娘的都是什么人间疾苦! 人家穿越都是非富即贵,怎么就他倒霉,穿个穷鬼。 简直是天崩开局啊! 李叙白看到搁在院子里的冲洗的干干净净的喜轿。 轿门虽然被他一锄头砸了个稀烂,但换个轿帘,还是能值不少银子的。 “家里,还有红布吗?”李叙白问道。 李云暖赶忙点头:“有,二哥要红布做什么?” 李叙白抬了下下巴:“给轿子加个帘儿,卖了。” 李云暖愣了一下:“二哥是要卖给车马行吗?” “车马行收这个?那就是吧。” 李叙璋和李云暖愣住了。 “可是,二哥从前不是说,士农工商,商人最贱,与之交往,是自甘堕落吗?二哥还日日耳提命面,不许我们与牙行商行打交道的。”李叙璋青涩的脸上满是不解。 李叙白真想抽这具身体一个耳光! 家里有矿啊?养出这么个不识人间疾苦的假清高! 都穷的快喝西北风了,还嫌风刮的没文化! 看来还是西北风喝的太饱喝的太撑! 李叙白干笑两声,装起糊涂:“是吗,哎哟,头好疼,都不记得了。” 李叙璋和李云暖面面相觑。 昏迷了两个月,他们这二哥好像变得跟从前不一样了。 也不知这不一样是好事,还是坏事。 第四章 碰瓷 李叙白和麻家的大郎二郎三郎抬着华丽的喜轿,走到州桥的最高处,远远的便看到了熙攘热闹的内城。 李家位于大虞王朝的都城汴梁城的外城,用后世的话,就是六环以外,连城乡结合部都算不上。 李叙白四个人抬着轿子走走停停,晨起出发,硬是走到了下半晌才看到内城的影儿。 四个人下了州桥,歇了口气。 “二郎,这喜轿你打算卖去哪?”麻三郎问道。 李叙白想了想:“卖去最大的车马行。” “哥,最大的车马行是哪家?”麻三郎问麻二郎。 “我知道,汴梁最大的车马行是路路通车马行。”麻大郎爽朗一笑:“二郎要卖给路路通?” 听到这个名字,李叙白就想笑,好好一个车马行,起了个下奶药材的名儿,还不如叫圆通中通呢。 “那就去路路通!”李叙白一锤定音。 “哎哟,这店大欺客啊,店大欺客啊!” 还没到路路通车马行的门口,就听到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嚎哭声。 车马行的门口挂了白幡,地上撒了黄纸,正门口摆了一具白布盖着的尸身。 散了架的马车连同死马一起,堆在尸身旁边。 尸身面前跪了个身穿重孝的女孩,不过两三岁的样子,无声的哭泣。 而旁边三三两两的站着几个身穿丧服的男女,一脸悲戚的落泪。 路路通车马行的掌柜垂头丧气的,被个面容枯青的老妪拽着,哭的他满脸郁色。 “你们路路通车马行草菅人命啊!” “你们害死了人,还想不认账!” 李叙白一行人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丈人,麻烦问一下这路路通车马行出了什么事儿?”麻大郎拉住一个看热闹的老丈,客客气气的问道。 老丈须发皆白,精神倒是矍铄,尤其是眼睛里,冒着看热闹的兴奋微光:“诶,你是刚来的吧,不知道吧,老汉可全看见了。”他压低了声音道:“哭丧的这家子王,住在任店街,死的是这家的长子,昨日在路路通车马行租的马车出城,谁知道车辕断了,马车掉到了山崖下,把人给摔死了,这不,人家家里人不干了,堵着车马行要说法来了。” “马车坏了,摔死了人,难怪人家不干。”麻大郎点了点头。 老丈却不认同这话:“虽说这王家死了个儿子是可怜,可这王家是汴梁城里赫赫有名的泼皮无赖,家雀儿从他家门口过,都得脱了一身毛儿,被他们家沾上,不死也得脱层皮,这回死了个儿子,谁知道是不是报应来了。” “那拉着掌柜的大娘是谁啊,哭的够可怜的。”麻二郎凑过来问道。 老丈道:“她啊,她嫁人前是有名的破落户,嫁人后是有名的泼妇,王家的老太太,死了的王大郎的娘!” 老妪死死攥着掌柜的衣袖,哭的惨痛无比:“天杀的奸商哟,害死了人还不认账啊,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啊!” 站在边上的几个穿着丧服的人也哭兮兮的应和。 “好惨呐,身上都摔烂了。” “路路通车马行是要逼死人家孤儿寡母啊!” 车马行的伙计拦都拦不住。 掌柜被哭的脸色发青。 他对这家人的来头心知肚明,但死了个人也是不争的事实。 他纵然有再多的说辞,也抹杀不掉这铁一样的事实。 王家人来的时候,他就提出过进去详谈,一切都好商量。 可这王家人执意不肯,非要在车马行的门口掰扯,分明是要将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再狠狠的敲上一笔。 他对这家人的无赖手段了如指掌,但却无计可施。 车马行的二楼是雅间,专供贵人们进店谈买卖所用。 临街的雅间窗扇半掩,两个男子站在窗后,脸色阴沉的看着车马行门口发生的一切。 “东家,要不小的下去把他们抓起来!” 锦衣男子沉声道:“不急,再看看。” “东家,这王家是汴梁城有名的讹诈惯犯,被他们沾上,想要脱身可不容易。” 锦衣男子冷哼一声:“不过一群庶民,不足为惧。” “是,东家。” 锦衣男子又将窗推开了些,探身向下望去。 掌柜急得满头是汗:“大娘,我说了赔银子你不干,说进店详商你也不听,那你说你到底要干什么!” 听到这话,老妪嚎啕的更变本加厉了:“害死了人,就想拿银子了事,没这么容易的事儿,我们王家不是卖儿卖女的人家!” 围观众人里有人撇了撇嘴,嘀咕道:“是,王家是不卖儿卖女,但是坑别人家卖儿卖女,也不知是谁丧尽天良。” 还有人嘀咕:“可不,今日王大郎死了,说不定就是老天爷看不下去了,降下报应了。” 李叙白和麻大郎对视了一眼。 看来这王家的确坏事做尽,死了人还犯了众怒。 只不过这样一闹,他们这喜轿就没法卖给路路通车马行了,还得另外再找买家。 李叙白一行人正要抬着轿子离开,他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一愣,停了下来。 “二郎,怎么了?”麻三郎问道。 李叙白道:“等会儿,三位哥哥在这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说着,他从看热闹的人群里挤了进去。 那一群身着丧服的人哭的正起劲。 可仔细一看,除了那小姑娘流下两行泪,其他人都是干打雷不下雨。 脸上痛苦哭泣的表情是真的,可眼泪也是真的没有一点。 围观看热闹的人倒是见怪不怪了。 李叙白嘴角直抽。 看来大家对这些人的来路都心知肚明。 “这位婶子,你的红衣裳露出来了。”李叙白,指着其中一个穿着丧服的女子,笑眯眯道。 那女子赶忙低头察看。 果然看到白色丧服的边缘,露出一道窄窄的红边。 她顿时涨红了脸,也顾不上哭了,手忙脚乱扯了扯丧服。 看热闹的人哄堂大笑。 李叙白一扭脸,盯着穿着丧服的年轻男子道:“你哭就哭的尽职尽责一点啊,别一边哭一边笑啊,憋着,对,憋着,别笑啊你。” 年轻男子“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旁边的女子气的脸色铁青。 李叙白又转身走到老妪面前,笑的更欢了:“大娘,你的妆花了。” 老妪抹了把脸,眼下的黑青被抹花了,露出微黄的脸色。 看热闹的人笑的前仰后合。 “你敢耍老娘!”老妪恼羞成怒,凶狠的推了李叙白一把。 李叙白“哎哟”一声,虚弱无力的倒了下去,好死不死的正好倒在尸身上, 倒下去的时候,他狠狠的掐了一把尸身腰间的软肉。 那个地方的肉最嫩,掐起来手感最好,自然也是最疼的。 果然,那具尸身“嗷”的一嗓子跳了起来,捂着腰跳脚:“好疼,好疼,谁掐的老子。” 李叙白笑嘻嘻道:“哎哟,你家的死人诈尸了!” 看热闹的人这下全明白了,议论纷纷起来。 “这王家是越来越嚣张了。” “可不是嘛,从前还只是断个胳膊断个腿儿坑点钱,现在都开始装死讹钱了。” “太嚣张了,衙门都不管的吗?” 李叙白也听明白了。 看来这王家的碰瓷套路又升级了啊! 二楼雅间的锦衣男子饶有兴致的看完了全场,若有所思的盯着楼下的李叙白:“有意思,有点意思。”他转头对旁边的侍从低声吩咐了一句。 侍从无声的退了出去。 路路通车马行的掌柜气的脸色铁青,再也忍不下去了,大手重重一挥:“给我打!” 伙计们早就怒火中烧了,拎着棍棒,大声吆喝着,冲了过去。 王家那一伙人想是挨打挨习惯了,奸计被撞破后,立刻做好了逃跑的准备,眼看车马行的伙计一拥而上,立马落荒而逃。 连跪着的小姑娘都忘了一起带走。 第五章 咸鱼翻身 路路通车马行门前总算是清净了。 掌柜客客气气的朝李叙白道谢:“多谢小郎君仗义出手。” 李叙白不以为意的摆摆手:“这都不算事。” 掌柜得了东家的吩咐,笑着又问:“不知小郎君此来,是要租车,还是要买车,价钱在下都做得了主。” 李叙白道:“我是来卖轿子的。” “卖轿子?”掌柜愣住了。 “对啊。”李叙白指了下不远处:“就是那个喜轿,你们收吗?” “收,收。”掌柜愣了一瞬,恢复了一脸见怪不怪的笑容:“不知小郎君这轿子打算卖多少银子?” 李叙白坦荡摇头:“我不知道。” 掌柜哭笑不得,就没见过这么简单粗暴的人。 “呃,小郎君若信得过在下,在下先看过轿子后,给小郎君估一个合适的价格可好?” 李叙白点头道:“行。” 掌柜眼力极好,围着喜轿转了个圈儿,打眼一瞧,心里便有了计较。 他朝李叙白拱拱手:“小郎君,请进店详说。” 李叙白毫不推辞:“还有我的三位哥哥。” “好说好说。”掌柜客客气气的将四人都迎进了店内,吩咐伙计上了好茶点心,请麻家的三人在楼下歇息,自己亲自引着李叙白上了楼。 一上楼,李叙白就知道自己来对了地方,方才那一搏,也搏对了。 搞不好真的是搏一搏,单车变摩托。 楼上的雅间格外精巧雅致,熏香袅袅,伙计也个个体健貌端,穿着打扮都格外上档次,行事也进退有度,目不斜视。 李叙白一点都不矜持,三口两口就干光了整盘点心,又眼巴巴的看着掌柜。 掌柜倒是有几分喜欢李叙白的坦然,又吩咐伙计多上几盘点心进来。 李叙白笑了笑:“饿的久了,要不也不能想到卖轿子。” 掌柜点点头:“无妨,人总有走背字儿的时候,在下观小郎君风姿不凡,必定有出头之日。” 李叙白又连吃了几口点心,灌了几盏茶水,才总算是缓解了饥肠辘辘的痛苦。 掌柜见李叙白缓过一口气了,才道:“小郎君,那在下就实话实说了,你送过来的那顶喜轿,用料做工都属寻常,虽然清洗的很干净,但也只有八成新,实在买不上个好价钱。” 李叙白自然心里有数。 赌场带来抓人的喜轿,能有多好。 卖多卖少,只不过是聊胜于无。 李叙白点点头:“掌柜直说就是。” 掌柜道:“原本那轿子只值三两银子,在下在职权范围之内,再给小郎君添上一些,一共六两,小郎君觉得可够?” 这已经远远超出李叙白的预期了,他忙点头道:“多谢掌柜。” 谈妥了这件事,掌柜又说起另外一件事:“在下看小郎君像是个读书人,心细如发,又是个有侠义之心的,冒昧的问一句,不知小郎君瞧不瞧得上我们这车马行?” 李叙白愣住了。 若是从前的李叙白,别说是区区车马行了,就算是大商行,他也得嗤之以鼻。 不过他是现在的李叙白,从蓝星来的李叙白,过过没钱的日子,也过过有钱的日子。 深知人活一世,钱不是万能的,没钱是万万不能的。 他没有贸然答应,只是问了一句:“不知道掌柜的想让我来做什么?” 掌柜对李叙白的谨慎更是满意,虽穷困潦倒,但也没有冲动行事。 他点头道:“路路通车马行之所以是汴梁最大的车马行,是因为汴梁城里九成的达官显贵人家都从咱们车马行里购买马车,这部分生意支撑了车马行的八成营收,伙计的人选自然也格外重要,在下看小郎君心思机敏,又识文断字,故而贸然提起,想请小郎君来车马行做雅间伙计。” 李叙白简直就要脱口答应了,但还是沉吟了一下:“这事儿吧,我还得回去跟家里人商量一下。” “正是正是,小郎君尽管回去商量,在下就在店里静候小郎君的佳音。”掌柜贴心的蛊惑了一句,笃定了李叙白拒绝不了他的诱惑:“小郎君若是肯来,在下做主,就暂定小郎君六两银子的工钱。” 李叙白的理智告诉他,再搏一搏,单车就肯定变摩托了。 离开时,掌柜将六两银子包好交给了李叙白,又额外送给了他一个四层食盒,说是感谢他的仗义出手。 李叙白毫无扭捏的收下了。 “哎哟,那边怎么那么大的烟!”路人一声惊呼。 赶路的人都停了下来,望向汴梁城的西北方向。 滚滚黑烟遮蔽了大半个天际,空气中充斥着一股股焦糊的烟味。 “是宫城,是宫城着了!” “那,那里好像是玉清昭应宫!” “看,军巡铺的人过去了!” 李叙白站在州桥的最高处,震惊的望着一队队银甲士兵往浓烟滚滚之处跑去。 西北方向的上空翻滚着黑白混杂的烟雾和橙红色的火舌。 即便州桥离宫城极远,但站在这里的百姓,仍然能够看到熊熊烈焰直冲云霄,感觉到滚烫而扭曲的空气,窒息感铺面而至。 噼里啪啦的燃烧的声音中,夹杂着一阵阵连续不断的尖锐的爆破声。 烈焰深处陡然一声不堪重负的轰隆巨响,黑白烟雾、赤橙烈焰裹挟着蘑菇云一样的浓重灰尘,腾上九霄云外。 “二哥回来了!”自从李叙白和麻家三兄弟抬着轿子出了门,李云暖便一直在门口等着,一见李叙白提着个食盒出现,她惊喜的扑了过来。 李叙白前世是个爸不疼妈不爱的,每次出门别说是有人等着盼着了,他就是死在外头,估摸着都不会有人惦记。 骤然穿越到此,他还没有适应,但有人牵挂的感觉还挺不错的。 “走,吃饭了。”李叙白神色温和的摸了摸李云暖的发髻:“二哥买了肉。” 李家人已经好几个月没闻见肉味了,吃糠咽菜的勉强混了个半饱,李叙璋和李云暖一个比一个面黄肌瘦。 李云暖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好奇问道:“二哥,路路通车马行大吗?二哥明日就要去那里上工二郎吗?” 李叙白已经将方才发生的事情大概说了一遍,这会儿微微得意的一挑眉:“去啊,必须去,他给的钱多。” “市侩!”宋时雨鄙夷的嗤笑一声。 李叙白似乎明白宋时雨对他的恶意从何而来,任谁面对一个疑似的假货,也不会有个好脸色,他忍着没跟宋时雨吵,转头对李叙璋道:“回来的时候我去了趟妙手堂,大夫一会就过来给你看腿伤。” 李叙璋张了张嘴:“二哥,我......” 李叙白拍了一下他的肩头:“你的腿好了,也该出去找活干了,我可不养吃白饭的闲人。” “......”李叙璋愣了。 宋时雨面无表情的补刀:“你果然只有驴肝肺。” 第六章 妙手不仁心 天刚擦黑的时候,妙手堂专治跌打损伤的大夫就到了,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大夫,看着就让人安心。 仔细看过李叙璋的伤腿后,老大夫语气沉重,唏嘘不已:“小郎君的腿伤的久了,有没有接好,想要痊愈,难啊!” 李叙璋虽然早有预料,但还是难掩绝望:“那,那我以后,是不是,再也站不起来?” 李云暖哭了:“三哥,不会的,三哥一定会好起来的。” 李叙白也挺绝望的,这一大家子穷困潦倒,小偷进来都得哭着出去,要是再多养个残疾人,估计小偷就得把裤衩子留下了! 这是什么地狱模式,他还是趁早卷款逃了吧。 宋时雨默然看了会儿,突然开口道:“我记得断骨没有接好,是可以打断重新接骨的。” 听到这话,老大夫短促的“啊”了一声,惊惧的瞪大了双眼,看了眼又黄又瘦又矮的李叙璋,又看了眼面无表情宋时雨。 这姑娘看着柔弱漂亮,谁想竟是个狠人。 李叙白啧啧舌:“打断腿重新接,也是个法子。” 老大夫蒙了。 这是一家子什么虎狼。 “断骨重接的确是治疗之法,但,这孩子实在是太小了,断骨之痛又不是常人能够忍受的,老夫怕这孩子扛不住断骨之痛,根本熬不到骨头重新长好。”老大夫直白道。 “不,我不怕!我忍得住!”不等老大夫说完,李叙璋就凭着一股劲儿倔强的昂起头,目光明亮而坚定。 宋时雨看了李叙璋一眼,心里毫无波澜更无意外。 还不错,这辈子的李叙璋跟上辈子的李叙璋一样,无畏无惧。 这李家似乎还没有烂到根儿上去,还有的救。 “三哥,”李云暖抓住李叙璋的手:“会很痛的。” 她还记得几个月前,李叙璋被打断腿时的情景。 简直痛不欲生。 “断骨重接会比你上一次被人打断腿更痛,你要是扛不住,就算了,我就找人给你打副拐。”李叙白道。 李叙璋拍了拍李云暖的手背:“没事的,四妹,没事,我能扛得住。”他昂起头,对着李叙白坚定苦笑:“二哥,我不怕痛,我只怕以后再也站不起来了。” “那好吧,”李叙白不再劝了,转头问老大夫:“大夫,断骨重接得花多少钱?” 老大夫环顾一圈,这家徒四壁的光景,估摸着也宰不出什么大户,勉为其难的报了个不太吓人的数儿:“断骨重接再加上后续的汤药,约莫三四十两足够了。” 他觉得这个数儿已经很良心了,可话音方落,面前的几个人还是瞪大了眼。 李叙白暗暗计算。 今日卖轿子挣了六两,李叙白占据的这个身躯私下攒了五两,李叙璋又给了他一两二钱。 这似乎就是李家现在全部的家底儿了。 即便是他去了路路通车马行当伙计,一个月六两银子,一家子就算扎着脖子不吃不喝,也得再攒四个月。 才能凑够李叙璋断骨重接的医药费。 天价啊这是。 “那个,大夫,你看啊,你看我们家这个情况啊,你看这样行不,我先给您老十两银子的预付款,剩下的我每月再付五两银子,付清为止。”李叙白仔仔细细的算了算,一两银子一个月过得是紧巴了点,但也不是过不下去。 老大夫面露难色。 李叙白的算盘珠子都蹦到他脸上了。 这个人可真能算计。 他深深的抽了一口气,不耐烦道:“老夫听不懂郎君说的什么预付款,银货两讫是我们妙手堂的规矩,没有银子,恕老夫不能给小郎君治伤。” 李叙白抿了抿嘴。 什么妙手仁心,医者父母心,没有银子,都是狠心。 “大夫,你看我们这么大的家业都在这呢,肯定是跑不了的,我一个月也有六两银子的工资,还的起的。”李叙白有点急了。 老大夫摇摇手,态度格外坚决:“不成,不成,你们掏银子,老夫治伤开方子拿药。” “诶你这老头!我这个暴脾气!”李叙白撸起袖子,眼睛一瞪,做出一副要揍人的架势来。 老大夫吓得瑟缩了一下:“小郎君要是揍了老夫,那药费就得掏双份了,”他比了个数:“八十两。” 李叙白偃旗息鼓。 算了,就这把老骨头,他一拳下去,就得多养个老祖宗了。 眼见李叙白为难,李叙璋赶忙道:“二哥,二哥,我没事,真没事,打一副拐就行,我不治了,不治了。” 老大夫早就想走了,听到这话,他连出诊费都不要了,背起药箱一边说一边往外走:“那,老夫就告辞了,告辞了,还有啊,老夫再多说一句,小郎君那个腿啊,若要断腿重接就赶早,受伤满了三个月,就治不了了!” 过了三个月就治不了了,也就是说,李叙璋还有一个月的考虑时间。 李叙璋抬起头,笑着对李叙白道:“二哥,我真没事。” 他虽是笑着,但眼圈发红,神情哀伤又绝望。 李云暖抱着李叙璋,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 李叙白看不下去了,拍了拍额头道:“哭得我脑瓜子嗡嗡的,别哭了,我想想啊,我想想。” “想什么?你是会点石成金呢,还是能一夜暴富?”宋时雨撇了撇嘴。 李叙白反唇相讥:“我好歹还能凑个十几两银子出来呢,你呢,你能凑个啥出来?” 宋时雨挑眉:“我能凑一双可以断骨重接的手,还有断骨后的药方。” 此言一出,李叙白几人齐齐望了过来。 怀疑,惊讶,喜忧参半。 宋时雨点点头:“你们没听错,三郎若是信得过我,我负责给你断骨重接,也可以开方抓药熬药,”她反手一指李叙白:“你负责掏银子。” 让李叙白掏银子,他掏的一点也不心疼。 左右不是他挣得,全是空手套白狼,无本万利。 李叙璋毫不犹豫的点头:“我信得过大嫂,大嫂只管给我治伤就是了。” 说干就干,宋时雨撸起衣袖,在李叙璋的伤腿处来来回回捏了几番。 李叙璋疼的冷汗淋漓,咬紧了嘴唇一言不发。 半晌,宋时雨松了口气:“还好,你这腿没有我此前预想的伤的那般重,断腿重接后会恢复的快一些,好一些,只是你太瘦了,太虚弱了些,这几日,你先养养身子,七日后,我给你治伤。” 第七章 天选打工人 李叙璋相信宋时雨,可李叙白对宋时雨可没那么相信,揣着一脸莫名的怀疑,上下来回审视着她:“你行吗?” 宋时雨冷哼一声:“我不行,你行你上!” 李叙白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嘟哝了一句:“你可别是个二把刀,把好好的瘸子搞成瘫子了。” 李叙白在火力全开的时候,那张嘴跟淬了毒一样,说唱演员都骂不过他,现在他只是用了十分之一的功力,宋时雨便已经不是他的对手了。 “你!”宋时雨脸都气白了。 眼看二人又要吵起来了,李云暖赶忙怯生生的把他们劝开:“二哥,大嫂,你们别吵了,三哥,三哥的腿,你们吵得三哥,三哥腿都疼了。” 李叙白和宋时雨瞬间偃旗息鼓了。 宋时雨看着李叙璋,神情淡淡的开口:“三郎,我并没有十成的把握保证断骨重接可以成功,你可要想好了,能不能承受失败的结果。” 李叙璋问道:“大嫂,失败了,会,怎么样?” 宋时雨看着只有十一岁的李叙璋时,总有一股撕裂的怪异感,分明前世时李叙璋比她年长许多,可她莫名重生,竟然成了比李叙璋年长七岁的大嫂。 她想了想,平静道:“以你现在的情况,若是不做断骨重接,再养上几个月,虽然不良于行,但是杵着拐也能勉强行走,可若是断骨重接失败了,你很有可能瘫痪在床,再也无法站起来了。” 李叙璋和李云暖的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面面相觑。 李叙白在旁边懒洋洋的补刀:“瘸子还能挣点钱,瘫子就只能吃白饭了,我可是不养的。” 李叙璋的脸色格外难看,但只沉凝了短短一瞬,便倔强的昂起头:“我宁可做个冒险的瘫子,也不想做个认输的瘸子!” “三哥!”李云暖担忧的叫了一声。 “好!”李叙白重重拍了李叙璋一下:“好,爱拼才会赢,赌输了瘫了也不怕,二哥给你个碗,绝不会让你饿着的。” “碗?”李云暖蒙了,想不通碗和瘫了有什么关系。 李叙白一脸正色的点头:“三郎在州桥上一躺,那我给他的那个碗可就是个金饭碗了,保证日进斗金。” 李叙璋和李云暖“啊”了一声,这是要赶李叙璋出门讨饭。 宋时雨“噗嗤”一下笑出了声,转瞬一脸正色:“汴梁府里的牢饭听说是京城里所有监牢里最好的,二郎是想进去尝尝味儿?” 李叙白“呵”了一声,果然是最毒妇人心,古人诚不欺我! 次日一早,晴空万里,风暖云轻。 李叙白是个雷厉风行之人,只要是想好了认准了的事情,他便说干就干,绝不拖泥带水。 他起了个大早,绕着院子跑了几圈儿,这具身体还是太过羸弱了,多走几步路就喘得慌。 他得加强锻炼,尽快让这具身体恢复到自己前世的体力。 身体才是一切的本钱! 有大把的银子,大把的光阴,和大把的美人,等着他这幅好身体去挥霍! 小伙计卸下了最后一块门板,将旗帘挑出去,路路通车马行便开始了一日的经营。 掌柜站在门口眺望了会儿,对旁边的小伙计道:“昨日那人若是来了,直接带到二楼。” 小伙计恭恭敬敬的称了声“是”。 话音方落,掌柜就看到李叙白从州桥走了下来,他挑了挑眉,快走两步迎上去:“小郎君果然守约,一大早就来了,这是下定决心了?” 李叙白温和一笑:“是,我已经想好了,以后就请掌柜多多照应了。” 掌柜笑的眼睛都眯了起来:“那感情好,敝店这可是捡到宝了。”他一边笑着说,一边把李叙白引到二楼雅间坐下,又吩咐了伙计上茶上点心。 “既然小郎君想好了,那在下将契约拟好,双方签了,也算对彼此有个保障。”掌柜道。 李叙白点点头:“也好,还是掌柜的想的周到。” 掌柜笑道:“小郎君客气了,在下姓苏,名懂车,不知小郎君如何称呼?” 听到苏懂车这个名字,李叙白险些笑出声来,不愧是车马行的掌柜,还是个懂车帝呢。 他勉强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平静道:“我叫李叙白,在家排行第二,掌柜若是不见外,叫我二郎也行的。” 苏掌柜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好,好,二郎,那我就跟二郎说一下咱们店里的情况。”他清了一下嗓子,端的是与荣有焉:“咱们路路通车马行是汴梁城里最大的车马行,汴梁城里九成的达官显贵都是从咱们店里购买车马,咱们有马车,驴车,牛车,还有赶车技术娴熟的车夫,当然了,不只是售卖,咱们也租赁车马,根据马匹和车辆的品相好坏,车夫的技术高低,租金也略有浮动。” 他侃侃而谈,李叙白听得也听得格外仔细。 这车马行听起来很像李叙白前世的汽车租赁公司,不同的是汽车租赁公司只租汽车,不租司机。 而这车马行从车夫到马匹和车辆都可以一手包办了,租车的人基本上可以做到拎包上车。 苏掌柜说的口干舌燥,总算是将路路通车马行的情况说清楚了,仔细看了看账房拟好的契约,利落的签字画押后,递给李叙白:“契约暂且签上一年,工钱就是之前咱们说好的,每月六两银子,一年之后,二郎若是还有意继续在店里干,届时再续签,还有一件事,须得二郎知晓,咱们店里每日包一顿午饭,一年给做四身衣裳,四双鞋子,另外每月有两天休假,除了这两天休假之外,若是要告假,便得从工钱里扣了。” 听完这些,李叙白也仔仔细细的看了遍契约,的确如苏掌柜所言,约束并不苛刻,而这福利待遇也已经很不错了。 要知道在他的前世,多得是九九六零零七的公司,没有休假也就算了,只要请假就扣工资,工服工作餐什么的更是想都别想。 现在的李家是四张半嘴等着吃饭,每月六两银子,去掉赁屋的那一两半钱银子,剩下的银子足够他们吃喝了。 当然,赌债只能赖着了。 他点头道:“我记下了。” 说完,他签字画押,在契约上落下了鲜红的指印。 苏掌柜满意的笑了,收起其中一份契约,笑眯眯道:“好,那我就带着二郎先见见雅间的掌事和伙计。” 第八章 钱多事少 二楼雅间的管事姓方,是个三十出头,面白无须,五官极美的男子,乍一望去有一点点阴柔之气,对李叙白的到来表现的不冷不热,似乎并不十分欢迎的样子。 李叙白有点惊讶,再仔细端详了一番二楼那八个伙计,突然明白了这些人对他的冷淡是从何而来了。 这八个伙计的气质都各有不同,但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长得都十分好看。 好看到哪种程度呢? 就是放在李叙白穿越前的那个时代,这八个伙计是可以组个男团出道的。 至于那个方管事,绝对可以当男团队长。 而李叙白站在这一群人当中,不说丑吧,只能说是丑的平平无奇了。 李叙白叹了口气,百无聊赖的被二楼雅间的九人男团隔绝在外,暗暗打量着那几个人。 “哎哟,这不是赵管家吗,这是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同样在暗暗打量李叙白的方管事突然跟打了鸡血一样亢奋,笑容得体又好看的迎了个四十岁上下的胖子进雅间。 随后便有两个伙计跟着一同进去了。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大。 李叙白根本不用刻意偷听,便能听得一清二楚。 “赵管家,府上不是刚买过两辆马车吗,今日来,是那马车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您派个小厮过来传话就行,在下自会到府上去处理,怎么能劳动赵管家亲自跑一趟呢。”方管事客客气气的问道。 赵管家瓮声瓮气道:“哪有,你们路路通车马行的马车是汴梁城里最好的了,我们老爷夫人都满意的很,这次来是要租几辆车的,而且要的着急,下晌便要备好了。” 方管事愣了一下:“赵管家说笑了,府上有四辆马车了,哪里还用得着租车。” 一说起这个,赵管家简直满肚子苦水,倒起来没完了:“你不知道,昨儿宫里出事了。” “啊,宫里?”方管事不由自主的压低了声音。 赵管家倒是没那么多忌讳,依旧大着嗓门道:“昨儿傍晚的那场火你看到了吧,那烧的是玉清昭应宫,啧啧,两千多间房啊,烧了个干干净净。” 听到这话,不光是方管事大吃一惊,在雅间外头躲懒的几个伙计也都吓了一跳。 “是真的吗?宫里也能起这么大的火?” “不会吧,那是宫里啊,怎么会烧的这么厉害?” “玉清昭应宫盖了足有七八年呢,银子花的跟流水一样,烧成这样,多可惜啊。” “这姓赵的是礼部尚书家的二管家,他说的应该不会是假的吧。” 李叙白抽了抽嘴角。 怎么不可能,这时候的房子大多都是木质结构的,也没有专业的消防队和灭火设备,火势一旦大了,根本就无法扑灭,只能等着把所有的东西都烧干净了,火自己就灭了。 水火无情,说的可不是只有百姓家。 历史上就发生过不少宫里的大火。 哪一个都格外惨烈。 “啊,这,玉清昭应宫烧了,跟府上用马车有什么关系啊?”方管事百思不得其解。 赵管家叹了口气:“咱也不知道宫里是怎么思量的,反正今日下朝之后,宫里就传了太后懿旨,命夫人带着府里的小姐,跟着太后凤驾一同到万佛寺斋戒礼佛,以平天怒。” 方管事张口结舌:“啊,这,万佛寺离汴梁城一百多里地呢,又在深山里头,这夫人跟小姐怎么受得了。” “嗐,你这话说的,太后娘娘都受得了,咱们怎么能说受不了呢!”赵管家继续叹气:“你看,夫人一辆车,八个小姐挤一挤,两人一辆车,这就得五辆车了,再加上行李,仆从,总不能把府里的马车都带走,让老爷走着去上朝?” “也是,也是哈,”方管事陪着笑脸:“不过府上的夫人和小姐能和太后一起斋戒礼佛,也是无上的荣耀啊,别人家可是想都不敢想的。” 赵管家道:“也不是只有我们府上,刑部尚书府,吏部尚书府,户部尚书府,哎呀,就是六部尚书侍郎,再加上御史台翰林院这些府里的夫人和小姐,都要一并去,我这不是才着了急,抢先过来租马车的吗,估摸着过一会儿,这些府上的管家都得过来了。” 一听这话,方管事脸上的笑容藏都藏不住了:“那,在下带着赵管家去挑挑马车?” 赵管家摆了摆手:“不必了,你看着安排三辆马车,五辆大车,并八个车夫,诶,一定要老实话少活好。” 李叙白都听笑了。 这听着不像是找车夫,像是找情夫。 赵管家的这单买卖,钱多事少,很快便谈妥了,只用了半个时辰便银货两讫了。 三辆马车并三个车夫一共三百五十两银子,五辆大车并五个车夫一共四百两银子。 按照雅间里的规矩,方管事这一单可以提成三十七两五钱银子。 李叙白看的口水不争气的流下来。 三言两语就挣了三十七两五钱银子,这是他大半年的收入啊! 雅间的钱真好挣! 他也要进雅间! “诶,把口水擦擦,别做梦了!”一个伙计看不下去了,杵了李叙白一下,翻了个白眼儿。 李叙白秉承着跟谁有仇,也不能跟银子有仇的原则,舔着脸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为啥是做梦?” 伙计上下打量了一番李叙白,摇了摇头:“咱先不说别的,就你这张脸,达官显贵家的婆子来了都看不上。” 李叙白摸了摸自己的脸,不服气道:“没有脸,还没有嘴吗?” 伙计嗤的一笑:“是,我们八个人都没长嘴,就你长了!”他微微一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哼了一声:“我劝你真的别痴心妄想了,像什么刑部尚书府,礼部尚书府这样的高门府邸,钱多事儿少的,那都是方管事亲自接待的,哪轮得到咱们,咱们这种小伙计,能捞些他看不上的嫌麻烦的人家,手指头缝里漏下来的,就够吃喝了。” 李叙白若有所思。 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 不急,总不能他初来乍到就撬了顶头上司的客户吧。 那可就真是打脸啪啪响了。 不过他也一点都不焦虑。 想当初他前世刚进娱乐圈儿的时候,什么难缠的小花大花鲜肉老腊肉没有伺候过。 到最后哪一个不是对他俯首帖耳,有求必应吗! 区区几个尚书府的管家,那还不是手拿把攥的。 第九章 想让老子改名,没门 黄昏时分,李叙白下了工,没舍得雇车,硬是靠两条腿儿走回去,到家的时候,天都已经黑透了。 “二哥回来了,快,快,二哥累了吧,饭也做好了,快吃饭吧。”李云暖欢欢喜喜的摆好饭菜碗筷,还给李叙白盛好了饭:“二哥,快吃,尝尝我的手艺。” 李叙白心里一阵唏嘘。 他父母亲缘浅,从他记事以来,就没有感受到过什么亲情,心也一向比旁人硬的多。 穿越到了这个地方,竟然让他有了家人,感受到了久违的亲情,日子苦是苦了点,但他的心却软了下来。 他尝了一口,满脸的惊喜:“这是云暖的手艺啊,云暖长大了啊。” 宋时雨也难得的没有冷着脸色,附和道:“可不,云暖也是大姑娘了。” “二哥,今日上工可还顺利?”李叙璋很是担忧,他很清楚,自家二哥从前就是个读书人,说两耳不闻窗外事是好听的,其实是天真,他很担心二哥会吃亏。 “挺好的啊。”李叙白边吃边说,他有意让李叙璋和李云暖也知道些世事艰难,便将今日在路路通车马行发生的事情说了说。 谁知李叙璋和李云暖没什么反应,反倒是宋时雨反应格外的激烈。 “你说什么?太后,她们去万佛寺了?”宋时雨惊呼一声,筷子都掉到了地上。 李叙白不明就里:“是啊,不光是太后去了,听方管事说,汴梁城里数得着的大户人家的女眷都去了。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没,没事。”宋时雨猛然回神,捡起筷子擦了擦灰,面无表情的摇了摇头。 可她的心里却远没有脸上表现的那般平静,反倒是心潮起伏。 她清楚的记得上辈子这个时候,太后好像也上山礼佛了,也是带着汴梁城里的高门大户一起去的,只是她那个时候太小了,没有留心过这些事情,也根本不知道太后是因为什么要上山礼佛的。 宋时雨想了想,问道:“二郎,你知不知道太后为什么要去万佛寺斋戒礼佛。” 李叙白点头道:“说是因为玉清昭应宫烧了,太后要斋戒礼佛,以平天怒。” 他嘴上说着,心里却很是不屑一顾。 这个时代的人就是愚昧,起火了就查是天灾还是人祸,再加强灭火措施,光去烧香拜佛有屁用。 难不成下回再烧起来,让庙里的菩萨金身提着水桶去灭火? “玉清昭应宫烧了?烧的厉害吗?”李叙璋问道。 李叙白道:“厉害啊,说是两千多间房都烧没了。” “太可惜了。”李叙璋叹息道。 李叙白继续道:“是可惜,浪费了多少银子啊。” 宋时雨捏着筷子走了神,难得的没有跟李叙白抬杠。 上辈子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些事情,好像因为李叙白的这些话,她拨开云雾窥得了一丝天日。 “大嫂,大嫂,你怎么了?是不是有哪不舒服?吃不下去,你想吃什么,我,我再去给你做。”李云暖看到宋时雨的神情直愣愣的,担心她的身体没有痊愈,这才没有胃口吃饭。 宋时雨回了神:“没有,我没事,”她转头继续问李叙白:“那,二郎你知不知道太后什么时候回来?” 李叙白吃了口饭,摇头道:“我?我怎么可能知道!” 宋时雨“哦”了一声。 也对,李家只是一介贫民,怎么可能知道皇室里的动静。 不过上辈子的她,身为顾太傅的孙女,原本是该知道这些事情的,可惜的是,她那时候太小了,正是懵懂无知,只是玩乐的年纪,一直到顾家大厦倾倒,她还是懵然的。 不过,她还是隐约记得太后在万佛寺中礼佛的时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直接导致顾太傅被陛下厌弃,最后才会满门流放。 上辈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宋时雨心事重重的,一顿晚饭吃的如同嚼蜡。 李叙白三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是哪句话没说对,又触动了宋时雨的伤心处。 “这么好的饭菜都不吃,这美人就是难伺候。”李叙白看着宋时雨失魂落魄的走了,唠叨起来。 李叙璋到底十一岁了,懂些事了,劝李叙白道:“二哥,大嫂也挺可怜的,她嫁过来的当天,赌场的人就闯进来要账,打死了父亲和大哥,大嫂连,连洞房都没进,就,就守了寡。” 他说着,声音渐低,伤心的落下泪来。 李云暖也抽抽搭搭的哭出了声。 李叙白赶紧安慰道:“哎哟,这眼泪泡饭可把饭菜都糟蹋了,快别哭了,先吃饭,吃饭啊。” 李叙璋和李云暖按下伤心,飞快的吃起饭来。 李叙白暗自叹了口气。 难怪宋时雨一直都是张死人脸。 让她一个黄花大闺女守一辈子活寡,确实太不人道了。 “诶,我现在算是一家之主了吗?”李叙白陡然发问。 李叙璋和李云暖不明就里,齐齐点头。 “是啊,父亲和二哥安葬之后,衙门就来了人,把咱们家里的户主变更了,现在二哥是户主了。”李叙璋道。 李叙白心里有了想法,回头得空问问宋时雨的打算,如果她想离开李家,他可以做主给她写个什么字据,给她个自由身。 用罢晚饭,李云暖到厨房洗洗涮涮,李叙白回了自己的房间。 这间赁来的院子虽然破旧,但胜在屋子多,每个人都能分到一间房。 “二郎,你明日去上工,帮我打听件事。”宋时雨推开门,冷然盯着李叙白道。 李叙白连头都没抬:“不会敲门啊?我这会要是脱光了,大嫂岂不是占足了便宜。” 宋时雨上上下下的打量了李叙白一遍,面露鄙夷,语出讥讽:“就你?要脸没脸,要肉没肉的,我看你?不如去看一头猪!” “.......”李叙白觉得自己被万箭穿心了。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他。 他“腾”的一下站起来,重重的抵住门,不让宋时雨进来:“你这是求人办事的态度吗?我要是给你办了,我就不姓李!” 宋时雨漫不经心的附耳低语:“李叙白,你到底姓不姓李,你知道,我也知道。” 李叙白不傻,自然听出了宋时雨的意思。 但可惜了,他穿越前穿越后,都是这个名字! 他眯着眼道:“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走到哪都姓李,都叫李叙白!” 第十章 皇帝是个摆设 宋时雨不恼不怒,一脚把门踹开,揪着李叙白的衣领将他抵到墙边,似笑非笑道:“二郎果然今非昔比了,不过,嫂嫂我也今非昔比了,二郎是想试试吗?” 美人的拳头硬,神情冷,目光如刀,几乎能剜下一块肉来。 李叙白硬生生的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隐约记得这位大嫂是个山里来的姑娘。 山里来的姑娘战斗力都这么惊人的吗? 还是刚成亲就守寡,对她的打击太大了,才性情突变,战斗力爆棚的? 他战战兢兢的拨开宋时雨的手:“别,大嫂要弟弟办什么事,只,只管吩咐就是了,可别,别动手脚,累坏了还得请大夫看,那大夫就跟抢钱一样,贵的很。” 宋时雨慢慢的松开了李叙白的衣领,轻拍了一下他的脸:“二郎识时务,那就是最好不过的了。”她把椅子挪到门口,堵着门正襟危坐:“二郎明日去车马行上工,帮嫂嫂打听几件事情,一,太后去万佛寺都带了谁家的女眷,二,她们可定了什么时候回城,三,随行的侍卫有多少。” 李叙白满口苦涩,额角突突直跳,收起了往日的嬉皮笑脸:“大嫂,我只是个车马行的伙计,不是朝里的大臣,这种事情,我怎么打听的出来啊!” 宋时雨笑了笑:“嫂嫂相信二郎,况且那路路通车马行往来皆是显贵,二郎现如今又在雅间做工,打听些事情,想来不难。” “......”李叙白一脸苦笑:“大嫂,我刚去第二天,就问东问西的,怕被人打死。” 宋时雨斜了李叙白一眼:“看来二郎是不怕被我打死了?” “......”李叙白哀嚎一声:“怕,怕,我惹不起你行吗?祖宗,我去给你打听还不行吗?” 宋时雨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笑容满面的拉开门往外走,突然又停下了脚步,转头对李叙白道:“二郎这副模样,朝里的大臣这辈子就别想了,宫里的太监还是可以想想的。” “......”李叙白无语望天。 他心里生出慢慢的怪异之感。 凭着李家的家境,娶来的长子长媳必定不会是什么高门大户的出身。 那么这位大嫂宋时雨为什么会对太后带着那些贵族上万佛寺这件事情如此关注呢? 她到底是在关注太后,还是在关注那些贵族中的一员? 不管她在关注谁,这都不符合她的身份! 李叙白想明白了,他明天一定把宋时雨想要知道的事情打听清楚。 套话什么的,他最拿手了。 一场大火,烧毁了整个玉清昭应宫。 崇德、长春、滋福、会庆、崇徽、天和、承明、延庆八殿毁于一旦。 烧毁了宫殿自然是损失惨重,可最可怕的事情还在后头。 当今皇帝景帝赵益祯的受命册宝、皇太子册宝,当今太后的尊号册宝随着玉清昭应宫的大火一同毁于一旦。 这意味着,景帝和太后的名分皆少了些名正言顺,多了些未知的隐患。 他日若有变故,也许会招来诟病。 “陛下,夜深了,早些安歇吧。”大太监余忠端着安神茶走进殿中,挑亮了烛火,低声道。 “啪”的一声,赵益祯重重合上一本折子,静了片刻,问道:“母后到万佛寺了吗?” 余忠躬身道:“已经到了,都已经安顿下来了,陛下放心。” 想到今日朝堂之上的争论,赵益祯余怒未消,眼下只有自己的心腹太监在,他说话也就没了那么多遮掩:“放心,朕自然是放心的,只怕不放心的是母后吧!” “陛下!”余忠低低惊呼了一声,转身疾步向外,屏退了殿外的太监和侍卫。 赵益祯那口气郁结在心,不吐不快,又道:“你怕什么,难道朕说错了?今日朝堂之上,若非顾太傅据理力争,莫非母后要扒了朕的衣裳,当场验证真假吗?” 余忠忙苦劝不止:“陛下多虑了,太后娘娘也是担心陛下在火灾中龙体有伤,才会由此提议的,太后是陛下的母后,怎么会质疑陛下的身份。” 赵益祯越想越气:“朕难道不知吗,朕是母后的亲生儿子,母后难道不知吗,既然知道,为何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非要验证朕的真假?莫非,”他突然生出个荒诞的念头来:“莫非朕的亲生母亲其实另有他人,连母后也不知道朕身上的特征?” “哎哟,老奴的陛下啊,这话可不敢乱说啊!”余忠惊得险些要去捂赵益祯的嘴:“这话若是传到太后娘娘的耳中,老奴的性命可就保不住了。” 赵益祯也知道自己是恼怒之下,口不择言了。 但他活了这二十三年来,从来都没有受过此等羞辱。 而今日偏偏在朝堂之上,面对满朝文武,却被自己的亲生母亲质疑身份,险些被扒了衣裳。 这让他忍无可忍了。 要知道文官的笔就是杀人的刀,若是让他们在史书上记上一笔,他这个皇帝,那就是千古第一大笑话了。 “那你说太后今日是什么意思?若是顾太傅没有站出来,朕的皇位就坐不稳了吗?”赵益祯道。 “自然不是。”余忠摇头,慢慢道:“陛下,老奴想,玉清昭应宫是先帝最喜爱的地方,如今付之一炬,太后定然心痛难忍,今日在朝堂之上有所失态,也属寻常,还有就是,百姓对此事都极为关注,天灾也好人祸也罢,总要,总要有个交代。” “交代?”赵益祯哼笑一声:“朕明白了,太后这是逼着朕下罪己诏啊。” 余忠闻言,瑟缩了一下,不敢多说什么。 赵益祯心中生出浓浓的无力之感。 他二十三岁了,继位已有十年。 这十年里,太后垂帘听政,将大权牢牢掌控。 每日朝堂论政,他素来只有听的份,没有说的份儿。 十年了,他甚至连玉玺还没有拿回来。 他这个皇帝,就像个摆设! 这多可笑! 多可笑啊! 赵益祯无力道:“余忠,这罪己诏要加盖玉玺的吧?” 余忠不明就里:“应该,是吧。” 赵益祯摇了摇头:“也就是说,朕,写好了罪己诏,太后便会携玉玺归来,若是朕不写,太后就会带着玉玺在万佛寺住一辈子,让朕这个皇帝既名不正言不顺,又不孝不悌。”他长叹了一声:“亲生母子,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第十一章 顾七姑娘 次日一早,李叙白心事重重的到了路路通车马行,上晌二楼雅间一直没什么生意,伙计们都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说闲话,只有李叙白心不在焉的把所有的桌子都擦了两遍,吃午饭前,已经在擦第三遍了。 有伙计看出了他的不对劲,对视了一眼,戏谑道:“李二郎,那桌子都让你擦秃噜皮了,当心扣工钱。” “啊,啥,扣工钱?”李叙白一下子清醒过来,微微憨厚而羞涩的一笑:“这一上午的,也没啥人哈。” 看到李叙白那个傻样儿,几个伙计嘿嘿直笑。 李叙白怎么会不知道这几个伙计心里在想什么,暗笑一声。 看来这几块料都不知道什么叫大智若愚。 他看了看左右,问道:“今日怎么没有见到方管事?” 伙计喝了口茶,道:“汴梁城里用得着马车的达官显贵有八成都上了万佛寺,你看这城里哪还有人啊,方管事今日告假了。” 李叙白暗道庆幸。 幸亏那姓方的躲懒今日没来,不然他还找不到那么好的机会去跟苏掌柜套近乎。 他溜溜达达的往楼下走,忽然听到轻缓的脚步声,一抬头,正看到两个姑娘跨过店门,其中一个头戴白色帷帽,把容貌遮的严严实实,而另一个姑娘丫鬟打扮,正虚扶着她。 这副做派,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李叙白赶忙迎了上去,轻声细语的问道:“二位姑娘,是要租车还是要买车?” 听到这话,那丫鬟如避蛇蝎一般挡在自家小姐面前,抬眼直勾勾的盯着李叙白:“你是谁?方管事呢?怎么不见他人?” 李叙白赶忙介绍:“方管事今日告假了,在下是新来的雅间伙计李叙白。” “新来的?新来的伙计胆子不小啊,就这么直愣愣的过来了,也不怕冲撞了我们小姐。”那丫鬟横了李叙白一眼,不屑道。 “晓静,不得张狂。”头戴帷帽的姑娘低喝了一声:“李叙白,你的名字倒是很有意思,你识字?” 当谁是文盲呢?李叙白暗自腹诽,面上却不露分毫:“是,在下读过书。” “吹牛谁不会啊,你既然读过书,干嘛不去考科举,要来当伙计?”丫鬟认定了李叙白和别人一样,都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那帮人,语气愈发的不善了。 李叙白的脾气也上来了。 都是听喝伺候人的,谁又比谁高贵呢? 他冷笑一声:“你也是个姑娘,怎么没当上小姐呢?” “......你!”丫鬟气的涨红了脸。 “晓静,”姑娘制止了丫鬟,对李叙白来了兴致,隔着帷帽轻笑:“你若能用你的名字做一联诗,今日我这单买卖,就交给你做了。” 李叙白挑眉。 作诗他不在行,抄诗他在行的很。 他故作沉凝的走了几步。 这副神情落在丫鬟眼里,俨然就是绞尽脑汁的难堪了。 她插着腰冷笑:“小姐你看,他就是在打肿脸充胖子,做不出来了吧。” “晓静,”姑娘沉声道。 店门口的动静不小,早惊动了苏掌柜和一干伙计,都围在大堂里,看着李叙白。 “诶,你觉得这新来的是在说大话吗?” “不好说,他那一日揭穿讹人的那家子时,倒是挺机敏的。” “脑子好用可不一定书也读得好。” “我觉得他就是个骗子。” 苏掌柜的目光闪动,深深的望着李叙白,看不出究竟在想些什么。 “有了,”李叙白走了一个来回,突然道:“青天云破星辰明,牵牛半没河叙白,”他转头看着姑娘:“这联诗小姐可还满意?” “青天云破星辰明,牵牛半没河叙白,”姑娘如获至宝的念了一遍,便点头道:“你果然是个念过书的,好,那我这单买卖,就劳烦你了。” “好,那就楼上雅间详谈。”李叙白伸出手,引着二人上了楼。 苏掌柜看着李叙白的背影,眉眼俱笑起来。 “不必忙活了,咱们长话短说。”姑娘摘下帷帽搁在一旁,看着李叙白道。 帷帽下的那张脸,虽然称不上是倾国倾城,但也算得上清秀佳人。 只是李叙白见惯了美人,之前又被惊艳过他的宋时雨惊吓过,面对这姑娘的清秀脸庞,并没有流露出什么不得了的神情。 姑娘对李叙白的淡定格外满意,但满意中又难掩一丝失落,微不可查的吁了口气:“我要租一辆马车,马匹耐力要好,车夫的车技也要好,能够走夜路,另外,你能否给我找一个护?” 李叙白在心里飞快的盘算了一下,道:“这些都不难,只是小姐,车马行里有规矩,但凡是需要租车走夜路的,都要缴纳租金双倍的押金,另外就是,如果租车人是女子,车马行必须知道租车人的身份。” 姑娘和丫鬟为难的相视一眼。 “必须如实相告吗?”姑娘一脸难色的问道。 李叙白毫不犹豫的点头:“这也是为了姑娘的安危着想,毕竟是要走夜路的,而且听姑娘的意思,好像路程还挺远的。” 姑娘想了又想,最终定下了决心:“好吧,贵店有贵店的规矩和顾虑,我也不能为难你,”她微微一顿:“但是你要对此事保密,不能宣扬出去。” 李叙白道:“这个请姑娘放心,我们都是做正当生意的,不会随便泄露姑娘的隐私。” 姑娘低声道:“我是顾太傅府上的七姑娘,租用马车要赶夜路去万佛寺。” “顾,顾太傅?”李叙白愣了一下:“顾太傅府上的女眷昨日不是都已经到万佛寺了吗?姑娘你怎么没有跟着一起去,反倒今日要自己租车走夜路去?” 三连问一下子惹到了顾七姑娘的伤心事,她眼眶一红,盈盈欲哭:“你有所不知,我是姨娘生的庶女,被夫人厌弃忌惮,太后的旨意是阖府女眷都要去,可是夫人偏偏以我得了风寒需要静养,又怕给太后过了病气为由,不准我去。” “其实七姑娘并没有病,对吗?”李叙白道。 “是啊,我们小姐的身子康健的很,那老虔婆就是看小姐上回进宫得了太后的青眼,怕这一次小姐又把她嫡出的姑娘给比了下去,硬是给我们姑娘扣了个生病的由头,不准我们姑娘去。”丫鬟倒是的忠心护主的,连一家之主都敢骂。 第十二章 有人快发疯了 这事太大了。 顾太傅府上的女眷,就算是个小妾生的,万一出了什么事,也不是他一个车马行的跑堂伙计能扛得住的。 李叙白不敢随意应承顾七姑娘,想了想道:“这样吧,我将此事回禀掌柜的,请他斟酌着给姑娘安排妥当,可好?” 顾七姑娘拭了拭泪,神情犹豫极了:“可,可掌柜的,嘴严吗,会不会,会不会将此事宣扬出去,我,我违背嫡母的意思,私自跑了出来......” 她欲言又止,又快哭了。 李叙白简直要抓狂了,他最受不了的就是那种三句话没说完就掉眼泪的哭包。 不论男女,也无关美丑。 就是单纯的烦! 他唯恐避之不及的拔腿就走:“没事的,掌柜的嘴是最严的了,要是连他的嘴都信不过,这路路通车马行里就没有信得过的了。” 看着李叙白出了雅间,顾七姑娘低下头,一脸冷薄的盯着杯盏。 “姑娘,原以为新来的伙计会好糊弄一些,可这小子的心眼儿也不比那些经年的老伙计少,他去跟苏掌柜说了,这马车定然就租不出来了。”丫鬟焦急道。 顾七姑娘面无表情,哪里还有方才半分怯弱委屈的模样,轻哼了一声:“那苏掌柜若是个识趣的,就该知道我顾七不是他能轻易得罪的,我没有一开始就来寻他,就是给他留着余地呢。” 丫鬟咬了咬唇:“那,苏掌柜会,会答应吗?” 静了片刻,顾七姑娘淡淡道:“他会的。” 果然,李叙白只离开了一刻的功夫,再回来时,手里竟拿着已经你好的契书,递给顾七姑娘:“顾七姑娘,这是敝店的契书,你仔细看好,马匹和马车,还有车夫,苏掌柜亲自挑选去了,至于随性的护卫,苏掌柜安排了......” “护卫不必安排别人了,你就很好。”顾七姑娘打断了李叙白的话。 “我,我不行。”李叙白下意识的便拒绝了顾七姑娘。 “怎么?你是怕我给不起银子,还是怕我?”顾七姑娘愠怒道,只说了一句话的功夫,眼泪便又掉了下来。 “不是,我,”李叙白张口结舌。 他要怎么解释才好呢,他什么都不怕,就是怕伺候哭包。 顾七姑娘擦了眼泪,说道:“五十两。” “什么?” “我说,你随我走一趟,我另外付给你五十两银子。” “行,那在下就陪顾七姑娘走一趟。”李叙白答应的十分痛快。 只要给够加班费,伺候哭包也无所谓! 顾七姑娘在契书上落下签名和指印,拈起其中一份交给丫鬟,心满意足的笑道:“那么,酉正时分,西城门口,不见不散。” 一锤定音,李叙白反倒没有了半点瞻前顾后,平静点头:“好,我准时到。” 顾七姑娘走后,李叙白跟苏掌柜告了个假,既然是要走夜路,总要提前备些干粮和水,还有衣裳。 现下虽然暮春时节了,但昼夜温差很大,尤其是万佛寺在深山里头,越走越冷。 他可不想刚挣了加班费,就得了风寒,把钱送去给抢劫的大夫。 苏掌柜神情凝重的吩咐李叙白:“二郎,我本是不想接这单买卖的,可是那顾七姑娘的生母是顾太傅嫡长子最宠爱的妾室,不是说得罪不起,而是不想触这个眉头,既然她点名让你护送,就只好辛苦你走一趟了。” 李叙白不以为意道:“掌柜的客气了,我既然是咱们车马行的人,当然要替掌柜的分忧,走一趟夜路不算什么的。” 苏掌柜又道:“二郎一定要记得,一路上少跟那顾七姑娘说话,决不能坐到车厢里去。” 李叙白重重点头:“我懂,深更半夜,孤男寡女,掌柜的怕那顾七姑娘把持不住,怕我吃亏。” “......”苏掌柜哑然。 他不是,他没有。 苏掌柜无言的挥了挥手:“行了,你去吧,我把马车和车夫安排好,你直接去西城门口等着就行了。” 李叙白顺道买了些晚饭回家。 李云暖诧异的看了看日头:“二哥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是被人家给轰回来了吧,我就知道你干不长。”宋时雨补刀道。 李叙白哼了一声:“你昨天想打听的事,我都打听出来了,你还想听吗?” “......”宋时雨怒瞪李叙白。 “大嫂让二哥打听什么事?”李云暖好奇的探过头。 李叙白按着李云暖的头道:“大人之间的事,小孩子不配听。” “......”李云暖嘁了一声。 “云暖乖,端着饭菜去三郎房里吃,我跟你二哥有事商量。”宋时雨一脸正色道。 李云暖只好端着托盘离开了。 “说吧,你都打听到什么了?”宋时雨问道。 “我什么都没打听出来。”李叙白道。 “你敢骗我!我打死你!”宋时雨低吼着扬起拳头。 李叙白赶忙跳到一旁:“你可真暴力,听我说完再打行不,我虽然什么都没打听出来,但是晚上车行有马车要去万佛寺,我会一同过去,顺路不就打听了吗?” “你不准去!”听到这话,宋时雨神情大变,像疯了一样怒吼一声,把李叙白吓了个哆嗦。 李叙白躲到墙根,这个战斗力爆棚的女人发起疯来,他就是再撸十年铁也扛不住。 还是躲远点吧。 “为,为啥不能去,跑一趟五十两银子呢。” “你是要银子还是要命!” “小孩子才做选择,成年人两个都要,我,都要不行吗?” “......你,你不许去,听清楚没有,不许去!” “不去就不去,那我一会跟顾七姑娘说一声,让她换个护卫。”李叙白的耳朵险些被震聋了,也实在打不过发疯了的宋时雨,不情不愿的服了个软。 宋时雨反倒愣住了:“你说谁?谁要去万佛寺?” “顾七姑娘啊,听说是顾太傅的孙女,你听说过?”李叙白一脸茫然。 宋时雨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格外难看,比方才听到李叙白说要去万佛寺时还要难看,似乎跟什么人有深仇大恨一样。 她的牙根咬的紧紧的,简直要将谁活撕了一样! “诶,你怎么?不去就不去,你咬牙干嘛?”李叙白看出宋时雨在崩溃的边缘来回横跳,生怕她真的崩溃发疯了,赶忙倒了盏热茶递过去。 接触到温热的杯盏,宋时雨才好像活了过来,整个人瞬间放松了,直勾勾的盯着李叙白道:“我和你一起去。” 第十三章 跑路了 暮春时节,天慢慢的黑的晚了,酉正时分,天才麻麻黑,伸出手还能隐约看得见五指。 从汴梁城的西城门出去,便是京城近郊,这个时辰,城门口熙熙攘攘全是出城的人。 大部分都是白日在汴梁城里上工,做买卖的近郊百姓。 李叙白坐在车辕上,嘴里叼着个草叶子,嘟嘟囔囔道:“你还别说,你这个扮相还挺像的,诶不是,那万佛寺里有啥啊,深山老林的,你为啥一定要跟着去啊?” 他絮叨了半天,也没人搭理他,他只好无趣的嚼着草叶子。 “李叙白,你果然守时守约。”顾七姑娘笑盈盈的走到马车旁,她已经不是下午的那身打扮了。 一身暗色粗布衣裳,头上身上没有半点饰品,脸上抹的蜡黄蜡黄的。 李叙白啧啧舌。 这已经不是低调可以形容的了,这简直就是丑。 顾七姑娘一点都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打扮不太好看,冲李叙白伸出手:“这车有点高,你拉我一下。” 李叙白垂着眼帘,没敢多看顾七姑娘一眼,抓着她的手将她拉上车。 这副模样落在顾七姑娘眼里,就好像别有意味的心虚一般。 她低笑一声,钻进车厢。 丫鬟晓静背着个小包袱,也跟了进去。 车夫高高的扬起马鞭,重重一甩,马车绝尘而去。 出了城门一路往西,虽然走的是官道,但越走人烟越稀疏,四周的村庄越来越少,燃着灯人家也只剩下了寥寥几户。 “李叙白,你家住在何处啊?”顾七姑娘隔着车帘问道。 许是离开了汴梁城,马车驶入了近郊,顾七姑娘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声音轻快,话也多了,不像下晌那般高傲了。 “过了州桥就是。”李叙白敷衍道。 顾七姑娘像是完全听不出李叙白的敷衍,兴致勃勃的继续道:“过了州桥地方大了,到底是在哪嘛?” “甜水巷。” “哦,”顾七姑娘安静了会儿,又问:“你家里几口人啊?” “五口。” “都有谁啊?” “弟弟妹妹,”李叙白说了一半,下意识的看了旁边一眼,继续道:“嫂子。” “你只有嫂子吗,你哥哥呢?爹娘呢?” “死了。” 顾七姑娘:“......” 车帘掩盖下的她神情晦暗不明。 夜色越来越深,马车一路急行,扬起薄薄的灰尘。 车里车外都渐渐没了人声。 只有车轱辘碾过官道发出的声响,惊动了夜色。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的速度突然慢了下来。 “是旗山快到了吗?”顾七姑娘像是突然惊醒了过来,掀开车帘向外望了一眼。 天色蒙蒙亮,灰蒙蒙的天际看起来极远,而在那极远的天边,一片层峦叠嶂的群山掩映在灰白晨雾中,苍翠绿意都变得古旧森然了。 李叙白伸了个懒腰,在车辕上颠簸了一整夜,骨头都快颠散架了。 “李叙白,是不是快到旗山了?”顾七姑娘盯着李叙白的背影,问道。 李叙白没有回头:“望山跑死马,那片山看着挺近的,其实还得再跑大概......”他低下头,看见车夫给他比了个数,他续道:“大概两个时辰吧。” “两个时辰!”顾七姑娘不满道:“那赶到旗山不都晌午了,你们怎么这么慢!我要扣你们的租金!” 李叙白倏然回头:“顾七姑娘,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咱们赶得是夜路,还能起飞不成,你嫌命长,我可怕死!” “你个小跑堂的,敢咒我们小姐!”听到这话,晓静不乐意了,掀开车帘怒道。 “好了晓静,”顾七姑娘的目光闪了闪,没有再跟李叙白争执,放下了车帘。 李叙白哼了一声,转头不语。 驶过一段难行的道路之后,路面再度平整起来。 马车的速度快了几分 终于在临近晌午时,赶到了旗山的山脚下。 但这并不是结束了,而是另一个开始。 旗山本身离汴梁城并不十分的远,若是白日里赶路,一整日定然是到了。 可是旗山山势复杂而辽阔,万佛寺又在旗山深处,山路难行,马车是万万上不去的,只能靠两条腿爬上去。 从山脚下走到万佛寺,没有一整日是走不下来的。 如此算来,他们这个时辰赶到旗山,即便是马不停蹄的上山,只怕也要走到深夜,才能看到万佛寺的大门。 李叙白站在山脚下,插着腰极目远眺,也没能从绿的伤眼的群山里,找到万佛寺的影子。 他发愁的叹了口气。 可算是知道这单生意为什么这么贵了。 山脚下唯一个一处茶棚格外简陋,也没什么好茶好点心。 顾七姑娘坐着,泡了一壶自己带的茶叶,吃了两块自己带的点心,转头看了眼打瞌睡的车夫和山脚下望山兴叹的李叙白,低声对晓静吩咐了一句。 晓静赶忙去找店家,问清楚了茅厕的位置,便扶着顾七姑娘往茶棚后头走去。 车夫听到动静,抬起斗笠看了一眼。 只见长条椅上还搁着半开的包袱,破旧的老榆木桌子上,还有刚泡好的热茶和吃了一半的点心。 车夫便又低下了头。 过了片刻,李叙白回到了茶棚,没看到顾七姑娘主仆二人,愣了一下,疾步走过去问车夫:“哭包呢?” “去茅厕了。”车夫低声道。 李叙白不耐烦的摇头:“女人就是事儿多!” 车夫骤然抬头,神情不善的盯了李叙白一眼。 李叙白赶忙补救:“不包括你!” 等了一阵子,一直等到老榆木桌上的茶水都不冒热气了,茶棚里的人都走干净了,也没看到顾七姑娘主仆二人回来。 李叙白心里顿生不详,重重一拍大腿:“去了这么久,她们该不会是掉到茅坑里了吧!” “坏了,她们跑了!”车夫一下子掀开斗笠,露出那张不施粉黛,却依旧让人惊艳的脸庞,径直往茶棚后头跑去:“还不快去找!” 李叙白皱着眉头跟了上去:“不会怕,她们银子都付了,跑什么,俩女的往深山老林里头跑,就不怕被老虎狮子给吃了吗?” “我跟你说不明白!”宋时雨头也没回,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茅厕门口,飞一起一脚把门踹开。 一股臭气狂卷而出,苍蝇嗡嗡嗡的飞了出来。 茅厕里空无一人。 “还,真跑了啊,她们跑什么啊?”李叙白茫然道。 第十四章 谁傻谁知道 李叙白和宋时雨找了一圈儿,没有找到顾七姑娘主仆二人,又翻了翻她们留下的包袱,只有两件不值钱的衣裳。 二人在山脚下望山兴叹。 “跑了就跑了呗,咱回吧,反正钱也收了,不让咱送不是正好嘛!”李叙白满不在乎道。 宋时雨用看啥子一样的目光看着李叙白:“你是不是傻了点,她是谁,顾太傅的孙女,顾府的七姑娘,你收了她的银子,要送她去万佛寺,现在人丢了,要是人没事还好,人要是出了什么事,你收了多少银子都得原样吐出来,顾府还不会放过你。” 李叙白皱着眉头道:“那是她们自己跑的,关我屁事啊。” “你说了,顾府就会信吗,你一个车马行的伙计,顾府打死你,就像踩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还没人敢给你伸冤。”宋时雨的神情格外冷肃,说出的话也终于让李叙白重视起来了。 是了,他现在所处的时代,门第森严,阶级固化,庶民和贵族泾渭分明。 庶民的命如草芥。 贵族可以随意践踏。 如今的他,在顾府的眼中,就是那个一句话便能被决定了生死的蝼蚁。 “那,那怎么办啊!”李叙白慌了神,他可不想再死一遍。 再死一遍,就不会有穿越复活的机会了吧。 宋时雨淡淡的瞥了李叙白一眼:“还能怎么办,上山,追啊。” 李叙白看着蜿蜒崎岖的山路,心中大定:“对啊,她俩养尊处优的,爬山肯定不如咱俩快。” 宋时雨认同的点点头。 二人一前一后的上了旗山。 “诶,那顾七姑娘是不是有病啊?怎么掏了钱,自己还跑了呢?”李叙白跟在宋时雨的后面,一边走一边问。 宋时雨面无表情道:“她不是有病,她是心机深沉。” “啥意思?你的意思是我傻呗?” 宋时雨转过头,目光幽幽的打量了李叙白一眼:“是有点儿。” 李叙白:“......” 宋时雨难得的笑了笑:“那顾七姑娘顾时宴是顾侍郎的庶女,生母极得宠爱,风头都盖过了正室嫡妻。顾七姑娘当然也没有把嫡女放在眼里。” 她慢慢说着,神情怅然,恍如隔世,就像是在说一件格外遥远的事情。 “这次她的嫡母没有让她一同上万佛寺,她自然怀恨在心,既不肯放弃这次出风头的机会,又不愿担违抗母命,私自出府的罪名,你说,她要怎么做?”宋时雨慢慢道。 “原来她叫顾时宴啊,名挺好听的,就是人不怎么样!”李叙白恍然大悟,狠狠的踹了一脚路边的石头:“可是,我们都答应了她,绝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她还费这个劲做什么?” “所以我才说她心机深沉,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她这样做,不过是将一切可能发生的隐患统统扼杀罢了。”宋时雨不屑道。 李叙白觉得有些古人早死果然是有原因的。 想得太多,死的太快! “那我要是就没上山找她呢?”李叙白愤愤不平道。 “你没去找她,她回城后会告诉掌柜,你在半道上把她扔了,你觉得苏掌柜会向着谁?” “那我要是找她去了呢?” “你找到了她,她回城后会告诉苏掌柜,你做事不够周到稳妥,竟然让她走丢了,自己爬到万佛寺,没有尽到护卫的责任,你说苏掌柜会怎么做?” “哎哟我去,和着我怎么做都捞不着好呗。”李叙白瞬间崩溃了:“她小小年纪,哪来的这么多心机算计人,还算计的这么周全!” “小小年纪?她都十四了,都是可以议亲的年纪了,已经是个大人了!”宋时雨见鬼一样看着李叙白。 李叙白用更加惊悚的,见了鬼的神情盯着宋时雨。 十四岁,古人的年纪还是虚出来的,至少虚了一岁,也就是说算计了他的顾时宴满打满算也才十三岁。 先不说她发育的早晚,面相看起来就不像十三岁这么小点儿。 就说这个心眼儿,就让李叙白惊叹了。 十三岁也就相当于他前世那些初中生的年纪。 他在脑海中扒拉了一下与顾时宴同龄的人的模样。 没有一个有她这样的心智。 看来读书多了,的确容易傻! “你怎么了?吓着了?”宋时雨见李叙白呆若木鸡,又好气又好笑的问道:“让你别来别来,你非要来,这下子知道厉害了吗?” “确实吓着了。”李叙白后怕不已。 苏掌柜让他少跟顾时宴说话果然是对的。 这一宿,不定谁吃亏呢! 宋时雨难得的劝慰起李叙白:“好了,只要你们把银子退给她,并且绝不将此事泄露出去,她便不会追着你不依不饶,而且,”她微微一顿,叹息如风:“而且顾侍郎虽然是个糊涂蛋,但顾太傅却是最中直不过的,他肯定不会为难你的。” 听到宋时雨这样说,李叙白总算是松了口气。 下一瞬他又开始心疼他刚到手,还没捂热乎的银子。 哦,对了,还有护送顾时宴到万佛寺,她承诺的那五十两银子,也一并飞走了。 飞走了...... 李叙白越想越气,连着重重踢了好几脚。 “不对啊,咱们追了这么久,怎么连个影子都没看见,她们俩的腿脚,不应该有这么快啊。”李叙白看了看前头蜿蜒望不到头的山路,又蹲下来扒拉了几下路上的脚印:“你看,这些脚印很新鲜,应该是刚过去不久,但是脚印很深,也比,”他看了看宋时雨露出裙角的鞋:“也比姑娘的脚要大。” 他在这一截山路上仔仔细细的翻找了一遍:“大嫂,路上没有找到姑娘的脚印啊,这不对啊,会不会还有另外一条山路上山?” 宋时雨摇了摇头:“通往万佛寺的路只有这一条,”她凝神道:“我想,顾时宴应该是提前雇好了滑竿,让人抬着她上山了。” 李叙白:“......” “你还追吗?左右都是一文钱挣不到的,到了万佛寺,等着你的有可能只是一顿羞辱。” 李叙白犯了倔劲儿:“追,老子倒要看看,是谁羞辱谁!” 宋时雨微微一笑,她就知道,李家这位莫名活了下来的二郎,是个吃软不吃硬的犟种。 二人往前走了一段,李叙白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若有所思的问宋时雨:“大嫂姓宋,可是对顾家的事了如指掌,这会儿又对顾时宴紧追不舍,”他凑近了,目光如炬,一直望到宋时雨的眼眸深处:“大嫂,莫非,跟顾家有旧?” 第十五章 人为偶遇 万佛寺始建于前朝,历经战火摧残后,几度垮塌又重建,才有了今日的宝相庄严的盛景。 万佛慈悲,教化信众。 虽然远在深山里,山路又格外难行,但每日里香火旺盛,到了重大的节日,更是人挤人人挨人,甚至需要排队分批进寺。 晨起山里有些冷,万佛寺的正殿里很是清净,文太后跪在佛前,神情虔诚而又肃穆,眼帘低垂着,不知是在念经还是在筹谋,亦或是闭目养神。 韶音拿着斗篷进殿,轻轻披到文太后的肩上。 “大娘娘,余忠传信过来,陛下只带了一队侍卫,轻装简行,已经进山了。”韶音附耳低声道。 文太后陡然睁开了双眼,保养得宜的脸上惊诧了一瞬:“陛下这么快就想通了?” 韶音低语:“大娘娘一心都是为陛下好,为陛下着想,陛下怎么会不知道大娘娘的苦心,自然是想得通的。” “但愿陛下能体谅老身的苦心。”文太后神情微动,扶着韶音的手,慢慢站起身,望向宁谧平和的寺庙:“陛下快到山门的时候,老身出去迎一迎。” 听到文太后这样说,韶音低声称是,心里也暗自松了一口气。 陛下自然是只有一个,可太后却不止一个,宫里有大娘娘文太后和小娘娘杨太后,还有一个...... 韶音默默的摇了摇头,把不该有的念想驱逐出脑。 只要文太后和陛下和睦,不再这样一直僵持下去,她们垂华宫的日子就好过得多。 “听说万佛寺的香火旺盛的很,可是今天这山里怎么都没有人啊?”李叙白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累的气喘吁吁的。 他和宋时雨二人爬了一夜的山路,终于远远的看到了万佛寺的山门,他再也控制不住又酸又疼的双腿了,拖着灌了铅一般沉重的腿挪到路边坐下。 宋时雨也累的够呛。 她前世是习武之人,走这点山路根本不算什么,可占据的李家长嫂的身躯实在是太羸弱了些。 她已经带不动这两条腿了。 她也捡了个与李叙白相邻的石头坐下,捶了捶腿:“万佛寺里住了太后和汴梁城里的达官显贵,旗山虽然没有封山,但附近的百姓哪个敢贸然进山,万一离万佛寺近了些,得罪了得罪不起的人,一家子都得跟着遭殃。” 李叙白这才想起自己所处的环境。 这个等级分明的大环境下,还真有可能出现宋时雨说的那种情况。 他也不顾不上腿软腰酸了,腾的一下站了起来:“那咱们赶紧走吧,这个地儿可不好待。” 宋时雨哑然失笑,刚准备起身,她突然神情一变:“别说话,有人过来了,快,躲起来。” 李叙白反应极快,纵身一跃,就上了旁边的那棵树。 宋时雨恰好也挑中了那棵树,三下两下爬了上去。 巨大而茂盛的树冠遮天蔽日,也将二人的身影牢牢的掩盖住了。 “诶,你怎么也上来了,这树经的动咱们两个吗?”李叙白压低了声音道。 “你下去,换一棵树。”宋时雨无情道。 “先来后到你懂不懂。” “闭嘴,人过来了。” 宋时雨话音方落,果然看到有两架滑竿渐行渐近。 滑竿上坐着昨日失踪的顾时宴和她的那个丫鬟晓静。 只是顾时宴又换了身打扮。 此时的她一身又轻又薄的白纱衣裙,挽了个松松的披帛,绣着暗花。 头上梳着堕马髻,发髻间只点缀了几朵羸弱的黄色山花。 脸上只淡淡的敷了层薄粉,脸色微微苍白,大大的杏仁儿眼泛着些许清波。 整个人看起来又怯弱又娇俏,简直是楚楚动人,让人心生怜惜。 李叙白啧啧舌。 难怪说要想俏一身孝,顾时宴这身标准的小白花打扮,绝对是对有掌控欲的男人无法拒绝的诱惑。 “她这是换了身衣裳就相当于换了张脸呗,还怪好看的呢。不过她穿那么少,不冷吗?”李叙白低声道。 宋时雨的神情格外复杂,像是又恨又怒:“她一向如此,惯会扮柔弱装可怜。” 李叙白别有意味的问了一句:“大嫂对顾时宴很了解啊,昨夜我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我呢。” 宋时雨凶神恶煞的扬起拳头:“给你一拳你要不要?” 李叙白没意思的嘁了一声:“既然碰上了,我倒要下去问问,她想干什么!” 宋时雨一把拉住李叙白:“等会儿,先别下去。” 就在这时,顾时宴下了滑竿,丫鬟晓静给了四个挑夫二十两银子,并一把散碎铜钱:“喏,说好价,我们小姐看你们辛苦,多给了些,回去给孩子买糖吃。” 四个挑夫千恩万谢的。 其中一个不解问道:“这离万佛寺还有几步呢,小人这就走了,小姐要自己走过去吗?” 晓静不耐烦的哼了一声:“让你们走你们就走,问这么多干什么?” 另外三个扯了那人一把,抬着滑竿往山下走去。 “小姐,咱们是在这等,还是再往前走走?”晓静看四下无人,说话的声音也就没了顾忌。 顾时宴眺望了片刻:“再往前就离万佛寺太近了,这会儿万佛寺里头必然守卫森严,太近了容易惊动不相干的人,就在这等着吧,他们轻装简行,应该也快到了。” “听他们的意思,像是在等什么人?”李叙白道。 宋时雨望向远处,没有说话。 在等谁呢?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 她绞尽脑汁回忆着前世发生的事情。 这一年暮春时节,万佛寺到底发生了一件什么事,导致太后和陛下厌弃了顾家。 可惜啊,她那个时候太小了,只有五六岁,对很多事情只有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根本不记得当时的详情了。 李叙白没等到宋时雨的回答,又没话找话的喃喃自语:“我昨日听苏掌柜的意思是,玉清昭应宫的大火是天怒,老天爷发怒了,所以太后才到万佛寺斋戒礼佛,想让老天爷息怒,但是老天爷怎么才能息怒呢,光靠太后吃斋念佛肯定是不够的,这件事也打了一批人,杀了一批人,可是还要怎么来着?让陛下怎么来着?我想不起来了。” “平息天怒,让陛下?”宋时雨低声重复了一句,突然灵光一闪:“是,没错,罪己诏!”她陡然转头:“我知道她在等谁了!” 第十六章 放过他,让我来! “等谁啊,她在等谁?”李叙白茫然问了一句,突然不知想到了什么,骂了一句脏话:“卧槽,我也猜到了,她不会是在等皇上吧,想来个偶遇!卧槽!” 两个人正要跳下树,就看到山路上一行人渐渐走近。 这行人年纪都不算太大,个个都格外精壮有力,摆明了就是行武之人。 他们隐隐成拱卫之势,将其中一名年轻男子护在中间。 而那名年轻男子的气势贵不可言,一看就是常年身居高位之人,不怒自威。 宋时雨一眼就认出了那名年轻男子的身份,神情难看极了:“完了,来不及了。” 李叙白也如临大敌:“那群人看起来功夫挺高的,咱们俩不动都有可能被发现,要是一动,肯定要被当成刺客就地正法了。” 二人发现了这一行人,顾时宴就是冲着这些人来的,自然也发现了。 她极快选了个最具有柔弱美感的姿势,半卧在地上,泪眼朦胧的望向来人,酝酿好情绪,准备那人走到身边后便开口。 宋时雨焦急如焚:“绝不能让她和陛下碰面,一定要阻止她。” 李叙白无所谓道:“碰到了又怎么样,她愿意给皇帝当小老婆,关你什么事?” 宋时雨噎了一下:“你懂个屁!” “我是不懂啊,所以我也不告诉你怎么才能阻止她。” 宋时雨的心火腾地一下就烧起来了,抬手就要揍李叙白。 李叙白满不在乎的把脸凑过去:“一巴掌下去,肯定要惊动了他们,把咱俩和顾时宴一块抓了正好。” 宋时雨瞬间偃旗息鼓:“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李叙白想了想:“你告诉我你跟顾家是什么关系。” “二郎,知道的太多死得越快。” “无所谓啊,谁着急谁知道。” “......”宋时雨气笑了:“好,此事了结,我告诉你。” “行喽。”李叙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纵身一跃,竟然身轻如燕的跃上了另一棵树。 他这样一动,动静自然逃不过那群功夫深厚的侍卫的法眼。 那群人骤然聚拢在赵益祯的身旁,将他围的纹丝不动。 “陛下,有刺客,请陛下速速回銮。”余忠大惊失色。 话音方落,一群飞鸟从树冠中冲天而起。 随即惊动了周围树冠上的宿鸟,纷纷振动双翅,凌空远去。 呼啦啦的声音如同惊雷,响彻整片山林。 这样巨大的动静掩盖下,李叙白从树上掉下来的动静就实在不算什么了。 他在赵益祯的面前摆了个同样妖娆又柔弱的姿势,躺在地上痛苦哀嚎。 声音粗哑,听起来痛苦难当。 “什么人,敢刺杀陛下!”几个侍卫齐齐上前,将剑架到了李叙白的脖颈上。 “哎哟,脚扭了,疼死我了!”李叙白痛呼一声,哐当一下倒在了地上。 其中一个侍卫拿剑拍了拍李叙白的脸,见他毫无反应,赶忙回禀道:“陛下,刺客吓晕过去了。” 赵益祯又好气又好笑:“刺客?什么刺客能崴了脚,还被你们给吓晕了,这分明就是附近的山民!” “......”那侍卫哽住了。 “陛下,那这,万佛寺还去吗?”余忠小心翼翼的问道。 “去,为何不去!”赵益祯原本就是揣着一肚子火气上的山,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倒霉蛋打断了,他似乎一下子想通了。 再难也不过就是如此了,还能更难吗? 就像这座山,翻过去就是万佛慈悲。 “陛下,那这个人怎么办?”余忠又问。 “带着,一起去万佛寺。”赵益祯又看了一眼李叙白的脸,竟然生出一丝莫名其妙的亲近感来,鬼使神差的就这样吩咐了。 余忠简直惊呆了,不明白出宫的时候还怒气冲天,像是要杀人一样的景帝,这会儿怎么突然就心情大好了呢。 他没有细想,赶忙安排人背起了李叙白。 也不知道这小子是个什么来路,倒是个福星。 李叙白趴到侍卫背上的时候,在心里叹了口气。 原以为皇帝都是高高在上的,遇到他这种庶民,肯定就是踢一边不管了。 怎么这个年轻皇帝不按套路出牌,竟然要带着他一起进万佛寺。 这简直是意外之喜。 这个年轻皇帝他穿越到这个世上,见到的最大的boss了。 要是能拿下这个人,他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就不是梦了。 这个年轻皇帝都喜欢啥样的人? 美人他是不行了。 马屁精或是少说多干? 还是动不动就撞柱子死一个给他看的谏臣? 或者是上马能安邦下马能定国的能臣? 不不不,太能了也不行,容易功高震主然后被卸磨杀驴! 李叙白在心里反复揣摩思量。 而远处半卧在地上摆了半天造型的顾时宴就太惨了。 没人注意到她后,宋时雨借机拍晕了顾时宴和晓静,又把她们捆到一起,担忧的看了一眼李叙白,才将她们远远拖走了。 宋时雨没有下狠手,顾时宴和晓静醒来的自然很快。 “你是什么人?怎么敢打我,你知道我是谁吗?你好大的胆子,我要让我爹杀你满门!”顾时宴气的七窍生烟,她筹谋了这么久,眼看就要成功了,偏偏就被这个女子给破坏了。 她要杀了她,杀了她! 宋时雨不屑的瞥了顾时宴一眼:“你在外头这般败坏顾府的名声,顾太傅知道吗?” 一听到自家不苟言笑的祖父的名头,顾时宴吓得脸色都白了,缩了缩脖颈,色厉内荏道:“你知道我是谁,还不赶紧放了我!” “放了你?让你再去跟陛下偶遇一下吗?”宋时雨讽刺道。 “你说什么呢,我听不懂!”顾时宴矢口否认,既然这件事没有做成,她自然决不能承认有过这个想法。 宋时雨也并没有想让她承认什么,只是阴沉着脸色道:“顾时宴,你在想什么,在做什么,你清楚,我也清楚,总之你这次是做不成了,语气在这嘴硬,不如还是好好想想我把这件事捅到顾夫人面前,你要怎么解释吧。” 顾时宴根本没有想到宋时雨会这样说,这样做,一下子就慌了神。 她到底只是个十四岁的姑娘,一直养在深闺中,纵然有些心机手段,也多是些上不得台面的。 况且嫡母的威严太可怕了。 她一下子就嚎啕出声了:“我,我只是想替自己博一个前程,这有错吗?夫人没有嫡女,全是庶女,大家都是一样的,为什么能带别的庶女,就不能带着我!夫人不管我,我还不能替自己搏一搏吗!” 宋时雨愣住了。 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原来,原来这世上已经没有了她,没有另一个顾时雨了。 原来她重生以后,就只是宋时雨了。 再也没有从前的那个顾时雨了。 她的母亲,只有一个儿子了! 宋时雨茫然又焦躁。 第十七章 母慈子孝 周遭安静了下来。 就连风都是无声的吹过,树冠也无声的摇动。 宋时雨没有意识的站着,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迷途中的孤魂,不知身在何处。 “诶,女疯子,你要是现在放了本小姐,本小姐还能饶你一命!” “就是,赶紧放了我们家小姐,不然我们顾府绝不会放过你的!” “怎么,你还想杀人灭口吗?” “你怕是不知道我们顾府的厉害,也不知道我们姨娘的厉害吧!” 顾时宴和晓静一唱一和,连消带打,不停的吵嚷。 这声音实在太嘈杂了,把宋时雨的思绪拉回了自己早已重生,早已不是从前那个顾时雨,这世上再也没有顾时雨这个人的现实中。 她陡然狂躁不安起来,抬手“啪”的一声,重重抽了顾时宴一个耳光:“闭嘴!” 这一巴掌,她早就想抽了,从上辈子忍到了这辈子。 顾时宴的脸骤然又红又肿,她捂着脸嚎啕大哭:“你敢打我!你竟然敢打我!” 宋时雨一把掐住顾时宴的脖颈,赤红着双眼,面目狰狞道:“有个人告诉我,被掐死的人都很丑,你要试试吗?” 顾时宴一下子就被掐的没了声音,红肿的眼睛里包着将落未落的眼泪,一声都不敢哭了,死死咬着下唇连连摇头。 草丛里突然传来一阵窸窣声,一只灰突突的野兔仓皇的跑了出去。 宋时雨蓦然平静了下来,神情恢复了正常,松开了手,转过身去问道:“顾府的人在万佛寺的哪个院子落脚?” 顾时宴抽泣道:“在,在静和院。” 宋时雨没有作声,抽出刀割断绑着二人的绳索:“若不想死,就赶紧滚,别让我在旗山看到你们!” 顾时宴根本没有想到还能有活下来的机会,话都不敢多说一句,踉踉跄跄的跑了出去。 “等等。”宋时雨又突然出声。 顾时宴吓了个激灵,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惊恐的瘪着嘴:“你,你刚才说要放过我们的,你不能反悔的!” 宋时雨看着顾时宴这幅草包模样,简直无语到了想笑。 她上辈子是多么的无能无用,才会被这样一个草包耍的团团转。 “把身上的银子都留下!”宋时雨恨毒道。 此言一出,顾时宴才真正将宋时雨当成了劫道的,而不是被谁指使着来找茬抓她把柄的,便痛痛快快的掏了银子。 “给你,都在这了。”顾时宴小心翼翼的将银子搁在石头上。 宋时雨漫不经心的扫了一眼,又抬眼望着晓静:“你的呢?” 晓静张口结舌:“我,我一个丫鬟,哪,哪有什么钱啊?” 宋时雨嗤的一笑:“你一个贴身丫鬟没有银子,你哄鬼呢?”她抬手一样,刀尖深深的扎进了巨石里:“你是当真要钱不要命?” 晓静吓得跪倒在地,再也不敢心存侥幸了,从怀里掏出银子同样搁在石头上,战战兢兢道:“就,就只有这些了。” 宋时雨拔出刀,拨了拨,笑意冷薄:“你可真没少贪啊。” 顾时宴看了一眼那银子,突然回过神来,重重的甩了晓静一耳光:“你敢偷我的银子!” 晓静捂着脸,不敢哭也不敢喊痛:“奴婢没有,奴婢不敢,小姐,小姐,奴婢不敢。” “不敢,你每个月一两半的月钱分文不少的都要给你老子娘,不偷我的银子,你告诉我,你这十二两银子是怎么攒下来的?”顾时宴目光一转,凶神恶煞的质问道:“莫非你勾搭了哪个野男人?” “小姐,小姐,奴婢没有,奴婢冤枉啊!” 这两个罪名太大了,无论哪个都足以要了她的命,她哪个也不敢承认,只好捂着脸不停的磕头。 顾时宴可没工夫跟晓静掰扯,转身就往山下走路。 晓静见状,一边哭一边追了上去。 宋时雨冷笑一声,包起银子,茫然的望着万佛寺。 赵益祯赶到万佛寺山门,看到文太后迎风而立,脸庞虽然保养得宜,但是几丝飘扬在风里的银丝,还是暴露了她的年纪和这些年的殚精竭虑。 他不由的心下一软,几日来心生的隔阂也无声无息的淡去了些,赶忙迎上去,握住文太后的手:“晨起山里还是很冷的,母后实在不宜出来吹风。” 文太后拍了拍赵益祯的手背:“山路难行,皇帝是夜里出来的,老身担心,不出来看看怎么行。” 赵益祯动容不已,看着韶音道:“你也是母后身边经年的老人了,怎么也不知劝着点,也不给母后披着点斗篷。” 韶音变了脸色,赶忙请罪道:“大娘娘挂念陛下,奴婢劝不住,请陛下恕罪。” 文太后赶忙拦住了赵益祯:“是老身一心想出来迎皇帝,与韶音她们无关,皇帝可不兴搞什么迁怒怪罪。” “母后都不怪你们,那朕就绕你们这一回。”赵益祯笑着轻轻揭过了此事不提。 韶音赶忙谢恩。 赵益祯搀扶着文太后进万佛寺:“不知母后这几日与慧智主持可有参禅?” 文太后的神情暗了暗,转瞬如常笑着与赵益祯说起这几日参禅所得。 在外人看来,端的是一副母慈子孝的画面。 余忠和韶音对视了一眼,不由自主的齐齐松了一口气。 显然两个上位者之间的斗法,让他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人都胆战心惊,人人自危。 “大总管,大总管,这个人怎么办?”侍卫背着李叙白追上余忠,低声问道。 余忠着实没有将一个庶民当回事,看都没看李叙白一眼,只散漫道:“给他找个厢房安顿下来,离陛下远点,山里人没见过世面,不必告诉他咱们的身份,更不必提陛下,省的吓坏了他,等他醒了,打发几两,哦,不,二十两银子,就让他走吧。” 余忠想的很简单,穷困潦倒的山里人怕是这辈子都没见过二十两银子吧。 侍卫低声称是,自然从善如流。 李叙白趴在侍卫的背上直撇嘴。 他什么没见过?现代社会的高科技,他哪一样看的少了,还能被几个蒙昧未开的无知古人给吓着了? 简直就是笑话! 不过这会儿不让他知道这些人的身份,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 毕竟他与他们的身份相差太远,知道的太多,反而不好。 还不如现在这样装聋作哑,混点意外之财来的保险。 李叙白反复衡量了利弊,最终决定将晕倒装到底,等时机合适了再醒过来。 第十八章 鸡飞狗跳 文太后和赵益祯东拉西扯了半晌既渡不了人,也渡不了己的佛经,茶水都从清香喝到了无色。 文太后灌了个水饱,没有从赵益祯的话中听出半分服软的意思,不由的怒从心起。 都是那帮动不动就撞个柱子死一下的文臣带坏了皇帝! 其中就是那个姓顾的最讨厌! 整日里满口的家国社稷,动循矩法,听的人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杀又杀不得,骂又骂不过! 怎么,她一个女人扶持幼帝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殚精竭虑的白发丛生,反倒是个罪过了? 且说皇帝刚刚大婚不过一年,就算是十年,她这个母后说的话,他也得听! 文太后不轻不重的搁下杯盏,发出清脆的磕碰声,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喜怒来:“皇帝,玉清昭应宫被焚毁一事,皇帝打算如何处理?” 赵益祯也放下了杯盏,平静道:“儿子已经处置了工部的一干人等,还有当日救火不利的宫人、侍卫,一共一百一十二人。” 文太后掀了下眼帘儿:“皇帝的受命册宝,皇太子册宝,老身的尊号册宝都毁于一旦,这是天怒,处置几个官员,如何能够平息天怒!皇帝,你还要执迷不悟吗?还要等着再降下天灾吗?”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重。 赵益祯紧紧抿住薄唇,脸上一派平静,可胸口剧烈的一起一伏,还是昭示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他死死的握住扶手,片刻才松开,语气愈发的淡薄疏冷:“母后多虑了,朕上对得起祖宗礼法,下对得起黎民社稷,朕无愧亦无惧。” “好一个无愧亦无惧!”文太后骤然笑出了声,笑意却未达眼底:“老身累了,皇帝自去吧。” 赵益祯再未分辩什么,行了个礼便离去了。 李叙白在厢房里躺了一刻,终于躺不下去了,装着刚刚醒过来的样子,瘸着腿推开门。 侍卫一直守在门口,看到李叙白出来,他赶忙扶住李叙白,殷勤的嘘寒问暖,唯恐他有个什么好歹。 这可是连余大总管都吩咐要照看的人啊! 李叙白颇有些受之有愧:“兄弟,我没事,就是崴了一下脚,歇一会儿就好了。” 侍卫掏出二十两银子塞到李叙白的手里,道:“小郎君受惊了,这是家主让在下赔给小郎君的,家主另有要事,不便相见,还望小郎君收下。” 李叙白没少看古装剧,那电视剧里的御前侍卫个个都眼高于顶,嚣张跋扈的很。 可眼前这个侍卫,也不知是刚刚入这行还没有养成那目中无人的秉性,还是这个世道的御前侍卫都是如此,竟然如此的和气可亲。 李叙白捏着银子,暗暗唏嘘。 古装剧误他良多。 其实他想左了。 能当上皇帝近卫的,个个都背景深厚,功夫过人,自然是桀骜到有些狂妄的。 但是也并非不通事理。 有了景帝的另眼相待和余忠的吩咐,侍卫再狂,也不会刻意为难一个估计以后再也不会相见的庶民。 李叙白拿着意外之喜,错失了顾时宴那五十两银子的失落感少了许多,想着难得来一趟万佛寺,逛一逛再下山。 万佛寺不愧是历经了两朝的百年古寺。 庄严肃穆中流露出不经意间的精巧奢华。 大殿中雕梁画栋,佛像宝相庄严。 寺庙深处则有奇石造景,翠竹森森,奇石上更引了活水倾斜而下,造出一方别致的瀑布来。 纤陌纵横的鹅卵石小路两旁,全是绿油油的阔大芭蕉。 那绿色像是水洗过一般,如同凝碧。 李叙白边逛边叹。 要说这吃喝玩乐,还的是古人心思巧妙啊。 现代人除了抱着手机呵呵傻乐,哪有这么多心思修个园子。 就算有,也没钱没地。 “你是什么人?怎么擅闯万佛寺?”李叙白正逛得兴起,眼前突然出现两个姑娘,面色不善的瞪着他。 其中一个穿着鹅黄衣裙的姑娘更是神情倨傲的质问他。 李叙白呵了一声:“这万佛寺是你家开的啊?你说让谁进就让谁进?那你咋不在门口搬个凳子卖门票呢?” 两个姑娘听不懂李叙白在说些什么,但这不妨碍她们听出了李叙白话中的嘲讽意味,顿时恼羞成怒。 “我看你是欠揍!”穿着鹅黄衣裙的姑娘气的柳眉倒竖,三步并作两步,眼看着就要冲到李叙白的面前。 穿着粉色衣裙的姑娘一把拉住她,低声道:“二姐,这是佛门清净之地,惊动了母亲,可是要受罚的,还是算了吧。”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鹅黄衣裙气的更狠了。 “我怕她?”鹅黄衣裙一把推开粉色衣裙:“你要是怕,就滚去告密,别在这碍我的眼!” “小姐,”眼看着鹅黄衣裙就要闯祸,边上的丫鬟赶忙劝住她:“小姐,听说陛下进万佛寺了,说不定就在附近逛园子呢。” 鹅黄衣裙双眼一亮,鄙视的打量了李叙白几眼:“算了,看你可怜,我就放过你了,你跪下给我磕头道歉,我就不追究你了。” “磕头道歉?”李叙白用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着鹅黄衣裙:“我看你是小脑萎缩吧?” 鹅黄衣裙就是再傻,也听出了李叙白没说好话,气急败坏的推了丫鬟一把:“你去,给我打死他!” 粉色衣裙瞥了旁边一眼,赶忙抱住鹅黄衣裙,苦苦哀求起来:“二姐,二姐你别冲动,母亲本来就在气头上,这要是让母亲知道了,说不定要赶二姐下山了。” 李叙白简直就要笑出声了。 高明啊,这个粉衣裳太高明了。 她明明知道那个什么母亲正是这黄衣裳的痛脚,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提起,分明就是挑着那黄衣裳冲动犯错受罚。 这手段虽然粗浅的可笑,但是对没脑子的草包却百试不爽。 他不由的有点可怜黄衣裳,身法灵巧的躲过了那丫鬟的巴掌,好心提醒了黄衣裳一句:“你们是冲着皇上来的,皇上也不傻,一个知书达理,一个像个疯婆子,你说皇上会选谁?除非皇上眼瞎了,才会选你这样的吧。”他看了一眼粉衣裳,又慢条斯理道:“她长得没你好,气质也没你好,但是还敢跟你一起跑出来偶遇皇上,你想想是为啥?” “脑子是个好东西,可惜你没有啊!”李叙白仰天长叹。 鹅黄衣裙愣住了,转头死死盯着粉色衣裙。 “二姐,我不是,我没有。”粉色衣裙顿生不详。 阔大的芭蕉叶后头,赵益祯和余忠看戏看的兴致勃勃。 “这小郎君,挺有意思的,祸水东移使的炉火纯青啊。”赵益祯赞赏的笑道。 余忠却听得胆战心惊的。 什么皇上傻了,皇上眼瞎了,这么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说,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这人怕是个棒槌吧 还有脸说别人没长脑子! 第十九章 被自己蠢哭了 “余忠,这两个姑娘是谁家的?”赵益祯低声问道。 余忠面露难色,支支吾吾的。 赵益祯脸色微沉:“怎么,她们的家世见不得人?” 余忠赶忙摇头:“不是,陛下,他们都是小娘娘的娘家杨国公的姑娘,穿黄衣裳的那个是嫡出的二姑娘,穿粉衣服的那个是庶出的四姑娘。” 赵益祯恍然大悟。 终于明白了太后借着玉清昭应宫大火大肆发作的缘由了。 他大婚一年,皇后始终未能有孕。 宫里宫外终于着急了。 急着给他充盈后宫了。 平天怒,选后妃,一石二鸟,一举多得。 所有人都有所得。 唯独没有人在乎他这个皇帝会怎样。 想到这里,赵益祯浅浅的透了口气,对余忠吩咐道:“不要惊动旁人,带那小郎君来见我。”说完这话,他心中生出一点诡异的畅快:“不要告诉他朕的身份。” 余忠有些懵然:“陛下,那杨国公府的二位姑娘呢?” 赵益祯淡淡道:“朕今日没有见过她们。” 这就是不处置也不理会的意思了。 李叙白被余忠带到门外的时候,才反应过来他要见到这个时代的九五之尊了。 他不由得心神激动。 却又得咬牙忍着。 “小郎君,坐吧,别拘束。”赵益祯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也不像自己这样富贵无极,但却活的远比自己肆意的年轻男子,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来。 李叙白默念了几声不紧张,不紧张,才坐了下来,先道了个谢:“公子给的银子我收到了,多谢公子了。” 赵益祯不知道还有这件事,看了余忠一眼。 余忠躬身道:“老奴见小郎君伤的不轻,又受了惊吓,就自作主张给了小郎君二十两银子的补偿。” 赵益祯转头道:“二十两银子不多,小郎君不必客气。” 二人是萍水相逢,身份阶级又相去甚远,一时间尴尬无言起来。 还是李叙白率先打破了尴尬:“公子是来万佛寺礼佛的吗?” 赵益祯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淡薄的笑了笑,反倒打听起李叙白的身份来了:“小郎君就是这旗山人吗?” “不是,我家是汴梁城里的。”李叙白老老实实道。 赵益祯意外的一愣,他一直以为李叙白是旗山的农户或是猎户,没想到竟然是汴梁人士。 “那小郎君怎么会到旗山,莫非也是来礼佛的?” 李叙白突然福至心灵。 对啊,那顾时宴闹那么一出,不就是为了跟皇上来个偶遇,然后发展出一些不可言说的事情嘛。 那他干嘛不把这件事直接跟皇上说了呢。 既然她赖了他的银子,就别怪他断了她的前程。 李叙白重重的叹了口气,郁闷道:“别提了,我都快倒霉死了。” “哦?怎么了?说来听听?”赵益祯兴致勃勃的问。 人类的悲欢果然是不相通的。 赵益祯看到李叙白发愁难受,自己的心情突然就多云转晴了。 李叙白垂头丧气道:“我是汴梁路路通车马行的伙计,前天下午有俩姑娘来租马车,说是要赶夜路上万佛寺,租车的钱押金都给了,让我给她当护卫,送到万佛寺之后,再给我五十两银子,谁知道我们赶到旗山山脚下的时候,那俩姑娘说要去更衣,就一去不回了,我这不就上山找她们来了嘛。” “那你找到了吗?”赵益祯好奇道。 “没有,要不说倒霉嘛。”李叙白摇了摇头:“人没找到,银子也没给,我还崴了脚,白跑一趟了。” “这俩姑娘不会是遇到拐子了吧?”余忠道。 李叙白狠狠的摇了摇头:“不可能,现在家家日子都过得好了,偏远的地方都见不到拐子,旗山是天子脚下,就更不会有拐子了。” 一听这话,赵益祯认同道:“你说的不错,如今世道清明,拐子也不多见了,这俩姑娘一定是有什么别的打算,撇下你单独走了。” 李叙白简直是碰到知音了:“就是,她们俩就是想赖账不给,才自己跑了的!我长这么大都没听说过汴梁城里有拐子,不能是碰到拐子了。” 赵益祯的脸色更好了。 看,在他的励精图治下,大虞境内连拐子都快绝迹了。 余忠被自己给蠢哭了,真想给自己一嘴巴。 他脖子上顶的是个潲水桶吧,怎么连说话都犯蠢了! 李叙白暗自得意。 年轻的皇上还没练出千年狐狸的城府。 他这个活了两世的现代人,心机总算是够用了一次。 “官家即位之后,颁布了法令,买卖人口是重罪,不论买卖双方同意与否,自愿与否,买卖同罪,若有需要帮工的,只能签订有一定时间限制的雇佣契书,基本上杜绝了奴婢买卖的情形,这些年拐子的确是不常见了,但是与此同时,有许多雇佣契书签订的格外模糊,有许多空子可以钻,也是让府衙头疼不已。”赵益祯侃侃而谈。 李叙白听得暗暗咋舌。 这位皇上虽然年轻,但是却很有见地,意识很超前。 居然已经有了买卖同罪这样的法律意识。 他感慨万千:“公子说的极是,雇佣契书签订的模糊不清,根本原因还是其中一方处于绝对的劣势,比如不认字儿,不懂法,或者急着用钱,都有可能被人哄骗着签了不公平的契书。” 说到这,李叙白想到了他自己签的契书,又道:“我上工的路路通车马行的契书就很公开透明,一项一项写的很清楚。” 朝政大部分都把持在文太后的手里,赵益祯每日批的最多的就是请安折子,很少有跟朝臣推心置腹讨论一件政事的时候。 当然也没什么机会遇到跟自己政见相符之人。 他身边的人虽然都是忠心于他的,但又畏惧文太后的权势,总是小心谨慎的过了头。 赵益祯连连点头,对李叙白心生赞赏:“小郎君的见地很是不同,只是教化万民并非一朝一夕之事,让他们在短时间里识字,懂法就更加不容易了。” 李叙白想到他穿越前所处的环境,有各种各样官方的保障,便试探道:“若雇佣双方所签订的契约,都需拿到衙门里备案,隐患不就能大大减少了吗?” 赵益祯双眼一亮,和余忠对视一眼。 “对啊,经衙署审定备案的雇佣契书,定然是没有问题的。”赵益祯兴奋道。 余忠却道:“那要是衙门里的人被雇佣人的人收买了呢?” 此言一出,赵益祯和李叙白都惊诧的望住了他。 “......”余忠蠢的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第二十章 揣着明白装糊涂 “你说的那是小概率事件,不能说完全没有,只能说极少存在,咱不能因噎废食不是。”李叙白看着赵益祯有些难看的脸色,一边往回找补,一边暗自腹诽。 这位年轻的皇上是不是眼神有问题,从哪找的这么蠢的太监! 太监把自己蠢哭了也就算了,把皇上气死了可怎么办! 那是要天下大乱的。 赵益祯哼了一声,气不顺道:“你说的也对,官商勾结,官官相护的事也不是没有,既然如此,那就两个衙署共同监管审核,这两个衙署都被收买的机会就小多了吧。” 李叙白竖了下大拇指:“公子想的太周全了。” 余忠连着犯了两次蠢,真的是一个字都不敢多说了。 赵益祯突然想起什么似得,问李叙白:“你们车马行租赁马车,总要留下租车人的名字吧,那两个租车的姑娘是哪个府上的,你要是知道,我可以帮你找找人。” “我知道,她们俩是顾府的,就是,顾太傅那个顾府,其中一个是顾太傅的孙女,顾七姑娘顾时宴,另一个是伺候她的丫鬟。”李叙白就等着赵益祯问这句话呢。 赵益祯吩咐余忠:“去顾家女眷暂住的院子问问,看这位顾七姑娘来了没有。” 余忠深深的看了李叙白一眼,躬身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了赵益祯和李叙白两个人。 赵益祯想了想,问李叙白:“小郎君,我想问你个事情。” “公子你说。” “若是你想做一件事情,你的母亲不同意,或者说你的母亲非逼着你做一件你本不愿意做的事情,你该怎么办?” “不愿意做就不做,直接告诉她不就行了?” “没有这么简单。”赵益祯摇了摇头,怅然道:“若是你既不想做,又不能直接拒绝,不能,不能伤了你母亲的心,又该如何?” 李叙白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大概是这位年轻的皇上和已经不太年轻的太后之间起了争执。 他想了想,郑重其事道:“公子觉得好听的谎言和不好听的真话,哪个更伤人?” 赵益祯愣了一下,对他说谎是欺君大罪,要诛九族的,应该没有人敢跟他说谎话吧:“这个,谎言一旦被戳穿,定然是比不好听的真话更要伤人。” “那公子觉得,有没有一种谎言是永远都不会被戳穿的?”李叙白又问。 赵益祯不确定道:“没有。” 李叙白扬眉:“说一个谎就要用十个谎去圆,又辛苦又容易露馅,总会有无法自圆其说的一天的。” 赵益祯定定的看着李叙白,目光越深幽,神情也越来越凛冽:“小郎君你很坦荡,也很大胆。” 李叙白回报了一个目光澄澈,坦然从容的笑:“因为我心底无私,自然坦荡大胆。” 赵益祯被李叙白的从容打动了,毕竟一开始是他先隐瞒的身份,那么眼前之人故作不知,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你说得对,不愿意便直接说,真话不好听却也好过谎话被戳穿。”赵益祯缓缓吐出一口气,心中已经有了打算。 他与太后之间,并无龃龉,缺的只是坦荡。 他猛然起身往外走,转头看了李叙白一眼:“小郎君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李叙白不躲不闪的直视赵益祯打探的目光:“我叫李叙白,在汴梁城甜水巷租房,家中兄妹四人,还有一个守寡的长嫂。” 赵益祯点了点头。 这样的家世最是清白也最是清苦。 可就是这样的家世,这李叙白还能如此从容大气洒脱,也是难得。 “什么,余忠来打听顾时宴,他是官家近侍,他来打听,肯定是奉命而来,官家,官家怎么会知道顾时宴这个人?”顾夫人听到婢女的回禀,倏然一惊,赶忙站起来,只草草的整理了一下仪容,便迎了出去。 余忠早被婢女迎到正厅喝茶,看到顾夫人,他不漏分毫的问道:“惊扰夫人了,不知府上这次来了几位姑娘?顾七姑娘可曾来了?” 顾夫人看不出余忠的深浅,斟酌着道:“临来时,小七得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太后娘娘,就没敢带她来,让她留在府里养病了。”她微微一顿,小心翼翼的问:“余大总管,是,我家小七闯了什么祸吗?” 余忠打了个哈哈:“哪里,顾夫人想多了,杂家只是随口一问。” 顾夫人暗骂一声,脸上去不敢流露出分毫不满,恭维道:“余大总管是个忙人,百忙之中还抽空过问我家小七的事,这是小七的荣幸,”说着,她看了婢女一眼。 婢女心领神会,赶忙往余忠手里塞了个鼓囊囊的荷包。 余忠连掂都没掂,只略微捏了一下就塞进袖子里,慢悠悠的提点了顾夫人一句:“府上的姑娘都大了,心也大了,夫人可要看好了才是。” 只这一句,顾夫人便吓得魂飞魄散,险些都要站不住了。 硬是强撑着道谢,送了余忠出去。 “夫人,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他,他知道什么?”婢女胆战心惊的问。 顾夫人平静了片刻,脸色阴沉的几乎能滴下水来:“必是顾时宴趁着看守的人不备,跑了出来,说不定还遇到了官家,幸好官家没把她看在眼里。” “夫人,不会吧,余大总管并没有说什么啊。” 顾夫人恨得咬牙切齿的:“太后娘娘的意思,满汴梁城的勋贵人家都心知肚明了,老爷怎么可能不跟那个贱人说,我拼着惹恼了老爷,也要拦着顾时宴,不就是怕她来丢人现眼吗,千防万防,还是功亏一篑。”她嘲讽的笑道:“她也不照照镜子,自己是个什么出身,什么姿色,也妄图攀龙附凤,她别给全家招灾惹祸就算好的了。” 婢女后怕的出了一身冷汗:“夫人,那,七姑娘现在在什么地方,不会,不会已经被抓起来了吧。” “不会,若是被抓起来了,余忠就不会来打听她有没有跟着一起来万佛寺了。”顾夫人眯了眯眼:“她要是被抓起来了反倒好了,我正好借机除了这个心腹大患。我虽没有亲生的女儿,但老爷最不缺的就是庶女,想对我表忠心的庶女也多得是,不管有什么天大的好事,便宜了谁,我也不能便宜了那个贱人的女儿!” 第二十一章 水不能乱喝 宋时雨趴在屋顶,掀开一片灰瓦,目睹了屋里方才发生过的一切。 她的母亲还如前世一般模样。 虽然没有了她这个年幼无知的女儿拖累,但仍然殚精竭虑到心力憔悴。 不过,这辈子与上辈子还是有区别的。 她不再是拖累了,历经两世的她,将会是母亲最大的助力。 临近晌午,山里的气温升了上来,不再像晨起时那般冷飕飕的了,空气中徜徉着清冽的草香。 李叙白在万佛寺里吃了斋饭,许是方才那些人刻意吩咐过的,这顿斋饭格外丰盛。 他惦记着约着在外头碰面的宋时雨,连吃带拿,硬是打包了一个包袱背着,往山门走去。 谁料刚走到山门,门口黑影一晃,闪出来两个侍卫,拦住了他的去路。 “站住。”高个子侍卫上下打量了李叙白一眼,面露轻视:“你是哪个府上的?” 李叙白愣住了,他进来的时候可没有人盘问他。 不对,他是跟着那群人一起进来的,应该也没谁敢盘问那群人吧。 他想起那个忽悠了他的顾七姑娘,眼珠滴溜溜一转,换了张赔笑的脸:“我是顾府的车夫,来给夫人送东西的。” “顾府的?顾太傅府上的?”侍卫问道。 “对对对。”李叙白疯狂点头:“那个,我能出去了不?” 说着,李叙白往前走了一步。 “退回去!”两个侍卫不由分说的抽出刀剑,硬是将李叙白逼了回去:“顾太傅府上的也不能出去。” “为啥?我就是来送个东西的,怎么还能进不能出了呢?”李叙白慌了神,李家还有一家子嘴等着吃饭呢,他回不去算是怎么回事! 侍卫分毫不让:“对不住了,太后娘娘懿旨,从今日起,任何人都不得离开万佛寺!” 李叙白简直欲哭无泪了。 完了,他被困在这了,他在这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李叙白垂头丧气的往回走,下意识的走到之前装昏迷时住过的厢房。 推了下门。 门没锁,屋里的摆设也没变。 看来并没有安排其他人住。 无处可去的他,只能在这里蹭吃蹭喝了。 “诶,这位小哥,你没有走啊。”背着李叙白进万佛寺的侍卫看到厢房里有人影晃动,赶忙进来查看,看到李叙白,不禁笑道。 李叙白郁闷了:“本来是想走的,都走到门口了,又被侍卫给拦回来了,说是太后娘娘懿旨,从今天开始,谁都不能出去了。” “对对,是有这么回事。”侍卫恍然大悟,往铁壶里添了些水,做在炉子上烧起来。 “为啥不让出去啊,我家里还有弟弟妹妹们等着吃饭呢。”李叙白捂着脑袋长吁短叹的。 侍卫劝道:“小哥别着急啊,兴许明日太后就回京了,你不就能走了吗?” “明日太后要回京?”李叙白吃惊道。 侍卫赶忙笑道:“不是,我这不也是猜测嘛。” 李叙白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侍卫一眼。 这侍卫应当跟他的年纪差不多,就算有些心机,也涉世不深。 他没再追问,反倒先自报了家门:“我姓李,名叙白,在家行二,小哥小哥叫着多见外,叫我二郎吧,不知道你怎么称呼?” “二郎,”侍卫从善如流,笑道:“我姓杨,名昌盛,在家行三,二郎就叫我三郎吧。” 互道了姓名和排行,两个人的关系陡然亲近了起来,话也多了。 “原来二郎不是旗山人士,也是咱们汴梁城的,路路通车马行我也听说过,名气挺大的。”杨昌盛听说李叙白是路路通车马行的伙计,并没有半分轻视之意,反倒更加亲近了几分。 李叙白心里生出些疑惑,面上不露分毫:“嗐,名气再大也是商户,我也不过就是个小跑堂的,哪里比得上三郎做御前侍卫这么体面呢。” 铁壶里的水烧开了,咕嘟嘟的升腾起一阵白色水汽。 杨昌盛赶忙沏好茶水,顿时满室飘香。 “二郎尝尝这个茶,是我从家里带来的。”杨昌盛笑道:“御前侍卫听起来体面,其实也就剩下体面了,挣着跑堂的工钱,操着掉脑袋的心,真是半点好处也没有的,就这个活计,还是靠着家里的门路安排的,我自己可没这么大的本事。” 李叙白闻着茶香,轻轻的抿了一口。 这茶入口清香,没有半点涩意,回味更是甘甜,茶汤也格外青绿。 这是上好的黄山毛峰。 李叙白前世是个爱茶懂茶之人,年纪轻轻的,就像个老年人一样天天捧着个大茶缸子,走到哪喝到哪。 他喝过的茶,没有一百种,也有八十种了 但是能超过眼前这个茶的口感的,绝没有十种。 他对这个看起来憨厚的杨昌盛打起了十二分的重视心。 一个侍卫,轻飘飘的就从家里带了如此名贵的茶叶。 一来,这茶叶在他家里定然不算什么名贵之物。 二来,这侍卫家里定然非富即贵。 “好茶,真是好茶。”李叙白由衷的赞叹了一声:“三郎从哪弄的这么好的黄山毛峰啊,真是极品啊。” 杨昌盛不以为意的笑道:“我家老爷子有些门道,这茶都是旁人孝敬的,不算什么。”他又给李叙白斟了一盏:“来,二郎爱喝,回头我给二郎装点,带回去慢慢喝。” 李叙白对杨昌盛更加重视了。 这人出手不凡,要么是真大方,要么就是另有所图。 几盏茶下肚,李叙白的头有些蒙蒙的,眼前也开始模糊了,看杨昌盛的脸都重影了。 他心里刚来得及暗叹了一声不好,便昏昏沉沉的趴在了桌子上。 “二郎,二郎,你怎么了?你醒醒。”杨昌盛一边呼喊李叙白,一边推搡了他几下,脸上没有半分焦急的神色。 李叙白虽然昏昏沉沉的,浑身也没什么力气,动弹不了,更说不出话来,但是神志尚且保持着一丝清醒。 他听到了极短的开门又关门的声音,接着杨昌盛回到他身旁,继续推了他两下。 他实在没有力气回应,眼皮也越发沉重,为数不多的清醒神志也开始涣散了。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就在李叙白有些慌乱的时候,身子一轻,被杨昌盛背了起来。 清冽的空气夹杂着若有似无的草叶香铺面而至。 李叙白察觉到杨昌盛背着他,似乎往万佛寺的深处走去。 他用仅剩的一点点力气和神志,重重的咬了一下舌尖。 剧痛和满口血腥气令他又多维持了一瞬间的清醒。 第二十二章 人可以救 “咳咳咳,咳咳。”李叙白是被呛人的浓烟熏醒的。 他重重的咳嗽着,手脚还不太灵活,努力睁开眼望向四周。 只见入目全是肆无忌惮的滚滚浓烟,但奇怪的是,这里却没有看到有火烧的痕迹。 他心下定了定,看来这火是从别处烧起来的,这里只是烟多了点。 还好还好,他前世是经过系统的消防培训的,知道只要做好防护不被烟熏着,就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他试着动了下手脚,趴在地上,尽量避开浓烟凝聚的地方,匍匐前进。 刚爬了几步,就看到佛龛倒在地上,平日里慈眉善目的佛像被烟都熏黑了。 更惨的是,佛像下面压着一条腿。 露出来的衣角刺绣精美。 李叙白赶忙往那人身边爬过去。 那人昏迷着,头朝着门口趴在地上,腿被佛像压着,动弹不得。 应该是起火时受了惊吓,正要往外逃命的时候,被倒塌下来的佛像给砸到了腿。 “诶,诶,你醒醒,醒醒啊。”李叙白扒开那人的头发,露出一张不年轻但保养的极好的脸。 这是个很有身份的妇人。 李叙白来不及多想什么。 再有身份也得有命活着。 他又试探着叫了几声,那妇人依旧没有转醒的迹象。 但她呼吸还算平稳,身下也没有血迹。 是被烟熏晕了。 李叙白这会儿已经活动开了,手脚也灵活了些,试探着搬了搬佛像。 幸好佛像不沉,是空心的。 李叙白聚起一口气,把佛像抬起一道缝,然后用脚一个勾,将佛龛勾过来垫在缝隙里,正好足够将那妇人的腿拉出来了。 他将妇人的腿拽出来。 那妇人呻吟了一声,慢慢睁开了眼睛。 “别说话,烟太大了,再把你老人家给熏晕了。”李叙白赶忙道,把外衣脱下来往旁边种荷花的大缸里泡了泡,然后捂在妇人脸上,问道:“你还能走吗?” 那妇人显然是被吓坏了,伤腿也痛的厉害,声音颤抖道:“腿疼,走,走不了了。” 李叙白转头看了一眼。 黑烟太浓了,根本看不清楚门在什么地方。 他又问:“门在哪?” 妇人指了个方向。 李叙白想了想,撕了条衣袖系在口鼻处,背起妇人道:“你一定捂好鼻子嘴巴,别说话,我背着你出去。” 那妇人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感动的,当真趴在李叙白的背上一言不发。 李叙白弯着腰,尽量放低了身子,往门的方向艰难的走过去。 这个姿势走起来太费劲了,更何况背上还背着个人。 他走两步就得停下来歇一会。 “奇怪了,这么大的火,怎么外头静悄悄的,一个救火的人都没有?”李叙白嘟囔了一句。 他背上的妇人虽然没有说话,但身子明显僵硬了一下。 越往门口走,黑烟越是浓重。 这正与李叙白起初的判断不谋而合。 火是从外面烧起来的。 他背着那妇人,艰难的走到门口,伸手一推。 心一下子坠到了谷底。 是哪个缺德带冒烟儿的把门给锁了,还是从外头锁的! 这是非要让他李叙白再死一次吗? “草他大爷的!”李叙白爆了句粗口,把妇人放下来,一脚接一脚的开始踹门。 那门锁的极紧,竟然纹丝不动。 “这有窗户吗?”李叙白问那妇人。 妇人捂着湿淋淋的衣裳摇头。 李叙白道:“门都锁了,有窗户估计也钉死了。”他看着妇人道:“诶,你得罪谁,怎么非得弄死你?” 妇人的目光闪了闪,突然低笑:“你这小郎,怎么就知道是冲老身来的?” 李叙白道:“这不明摆的吗?门锁死了,火是从外头烧起来的,门也锁了,咱俩都关在这,我一个车夫能得罪谁,肯定就是个背锅的搭头,人家是冲着你老人家来的。” 妇人笑了:“过慧易夭啊,小郎年纪轻轻的,这么聪明可不是好事。” “......”李叙白俩眼儿一瞪:“嘿,老太太,我救了你的命,你还咒我早死,这就有点不地道了吧。” 那妇人一点都不慌乱怕死:“咱们还没出去呢,你还不算是救了我。” 李叙白:“......” 一听这话,他又聚起一口气,再度开始踹门。 就在这时,外头终于有了动静。 嘈杂的脚步声,呼喊声和泼水声接踵而至。 “这门,这门怎么锁了,快,快找钥匙去!” “没有钥匙,这个小佛堂早就荒废不用了的!” “砸锁,快砸锁!” 几声巨大难听的碰撞声响起。 “哗啦”一下,门锁掉在地上。 通往生路的那扇门被人重重的拉开了。 浓烟骤然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狂涌而出。 一丝明亮的天光照了进来。 李叙白眯了眯眼。 下意识的又把那妇人给背了起来,往外走去。 骤然从黑暗深渊走到光明无限的地方,李叙白还有些不适应。 眼前是朦胧的白光。 神志被新鲜的空气刺激的不那么情形。 只知道有无数人蜂拥而至,有的人扶住他,有的人把他背上的妇人扶了下来。 他们还叫她太后。 太后! 李叙白陡然清醒过来。 他居然救了个太后! 他刚才叫她什么来着,老太太! 他现在收回还来得及吗? 不会影响他收赏银吧! 李叙白满脑子都是浆糊,像牵线木偶一样被人摆弄了一通。 换了干净衣裳,又被太医诊过脉后,再次见到梳洗干净,正襟危坐的妇人,他整个人还是懵然的。 “怎么,小郎不认识老身了?”文太后刚刚遭逢大难,在生死之间徘徊了一回,可通身的气派和精气神依旧极具威慑力。 李叙白连行礼都不会,只会讪讪傻笑。 乖乖,这可比刚才那个年轻皇上吓人多了。 难怪人家是上一届的宫斗冠军呢。 “太后娘娘,我,我刚才说错了话,还望,太后娘娘别跟我计较。”李叙白从前上学的时候,文言文学得不好,古装剧看的也不多,面对这些古人,实在不会文绉绉的说话。 文太后深深的笑了笑:“怎么会,小郎是个聪明人,总有些小错,老身也不会当真的。” 李叙白继续傻笑。 这回不是装疯卖傻。 也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是真的犯怵了。 文太后看出了李叙白的如坐针毡,但并没有放过他的意思,淡淡问道:“小郎虽救了老身,但老身也要依律查问。” 李叙白心里七上八下的打鼓:“太后娘娘想问啥,就,就问吧。” 第二十三章 嫌疑人死了 看在李叙白刚刚救了自己的性命的份上,文太后对他还算是客气,并没有咄咄逼人:“小郎是哪里人士,姓甚名谁,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处废弃的佛堂?” 李叙白毫无隐瞒的直言相告:“我是汴梁人,就住在甜水巷,在路路通车马行当伙计,”他将事情的起因原原本本的说了个清楚,又继续道:“我暂时不能离开万佛寺,就只好回到了之前的厢房,后来那个叫杨昌盛的侍卫来找我聊天,多喝了几杯茶,我就晕过去了,再醒来,就在火场了。” 听完李叙白的话,文太后冲屏风后头扬声道:“皇帝,你都听到了?” 赵益祯从屏风后头走出来,脸色阴沉如水,冲余忠吩咐道:“去抓人!” 余忠应声称是,疾步往外走去。 “皇帝,这杨昌盛是跟着你一起来的万佛寺,想来你是知道他的底细的。”文太后平静道。 赵益祯点头道:“儿子知道,他是小娘娘的娘家侄子,在禁军呆了已有三年,是一个月前刚刚调到御前的,儿子跟他只说过几句话,并不熟悉。” 文太后面露疑惑:“并不熟悉,那你怎么会让他跟着一起来万佛寺?” 赵益祯坦然的与文太后目光相接:“此次来万佛寺,儿子是临时起意,只是随手指了当时当值的几个御前侍卫。” 文太后轻笑一声:“也不知是皇帝的运气太好,还是老身的运气太差,皇帝随手指的人,就想要了老身的命。” 赵益祯慢慢的看向文太后,用最温和的语气说出最狠厉的话:“母后信吗?儿子若是想要一个人的性命,绝不会让他有生还的可能。” 文太后的眼角跳了两下:“皇帝是天下之主,想要谁的性命,谁自然就得双手奉上,老身自然相信。” 赵益祯也平静了下来:“母后放心,儿子定然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绝不会让母后平白遭受无妄之灾的。”他微微一顿,更是话中有话:“这幕后之人心怀叵测,妄想借此事令儿子与母后之间心生龃龉,实在是该千刀万剐!” 李叙白看这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两个人你来我往,针锋相对,气氛如此的剑拔弩张,他的后背不禁一阵阵的冒寒气。 他缩了缩脖颈无声的装鹌鹑,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文太后也想看看赵益祯究竟是作何打算,究竟跟这次火灾有没有关系,点了点头道:“皇帝既然如此说了,老身自然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你我母子恐怕还要在这万佛寺多住几日了。” 赵益祯平静道:“母后放心,儿子已经命人回京将要紧的折子取回来了,不会耽误朝政的。” “如此甚好。”文太后面露疲惫,挥了挥手:“老身累了,皇帝也歇着去吧,”她抬手一指李叙白:“这个人,此事没有查明之前,不得离开万佛寺。” 赵益祯点头:“儿子也是这个意思。” 李叙白蒙了。 不是,这关他什么事。 他一没放火,二没设套,反倒救了太后一命。 难道救人也有罪过吗? 不等李叙白分辨,赵益祯就带着他急匆匆的退了出去。 “皇上,皇上,我,我家里还有弟弟妹妹,这,这我要是十天半个月都不会去,他们不得饿死了啊。”李叙白急的连连打转。 赵益祯道:“你刚救了太后,难保幕后之人会迁怒于你,现在放你下山,你会有性命之忧。” 李叙白愣住了,仔细想了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他算是勉强认可了赵益祯的说法,又道:“皇上,那,那我家里怎么办?” 赵益祯思忖片刻,道:“朕这就吩咐人去给你家里,哦,还有路路通车马行送信,就说你在万佛寺碰到顾家的人了,她们留你当两天差。” 这样安排格外妥当,既不会吓着李家兄妹,也不会丢了车马行的差事。 李叙白再没什么借口可找了,不情不愿的应了声是:“那就多谢皇上了。” 赵益祯原本对李叙白的肆意妄为是有些嫉妒的,现在看他也没了自由,整个人都萎靡了,不禁心情又好了几分。 嫉妒心是魔鬼,能让人面目全非啊。 “陛下,陛下,那杨昌盛死了!”余忠急匆匆的赶回来,脸色大变,咻咻喘着粗气。 “死了!怎么死的!”赵益祯急切道。 “吊,吊,他上吊了!”余忠喘的厉害,也不知是吓得,还是跑的。 “人在哪,前头带路。”李叙白脱口而出。 这个姓杨的关乎他的清白,在这个档口死了,他就是黄泥巴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 搞不好救命之恩就变成蓄意刺杀了! 余忠没有听到赵益祯阻拦李叙白,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赶忙前头带路。 御前侍卫住的小院就在李叙白的厢房隔壁,杨昌盛的房间更是与他的厢房只有一墙之隔。 阳光落在窗纸上,照出一个晃晃悠悠的人影,那人影高高的吊在房梁上。 “陛下,杨昌盛死状可怖,请陛下留步。”余忠赶忙拦住赵益祯。 李叙白也跟着停了下来。 吊死的人跟掐死的人一样,没有一个好看的。 但是,他李叙白可不害怕。 “陛下若信得过在下,在下想进去看看。”李叙白终于察觉到自己称呼里的疏漏了,虽然赵益祯没有纠正他,但是他也不能一直这样揣着明白装糊涂,一旦把赵益祯最初对他的那点好感消耗殆尽,等着他的就是厌弃和性命之忧了。 赵益祯打量了李叙白一眼:“你,不害怕?” 李叙白摇头:“不怕。” 他是学法律的出身,在做娱记之前,做了十年的律师,经手的案子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什么恐怖的死状没见过。 否则他怎么会知道什么样的死法最难看呢。 他正是因为不愿意再经受这种心灵上的冲击了,才在做律师做的风生水起的时候改行做了娱记。 赵益祯目露赞赏:“好,你去吧,朕不会让你白白受惊吓的。” 李叙白没有推辞:“姓杨的陷害在下,在下心眼儿小,总得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死了,他要是还剩一口气,在下就再给他吊上去一回,让他死透了。” 赵益祯闻言,不禁哈哈大笑。 因唯一的嫌疑人畏罪自尽所带来的阴霾,在不知不觉中消散了。 余忠别有深意的看了看李叙白。 这可真是一员福将。 第二十四章 背锅侠逆袭 李叙白推门而入。 行动间,前世养成的职业习惯不由自主的带了出来。 他从地上开始一寸一寸的仔细查看,慢慢的看向桌子,床榻,最后才去看高高的吊在房梁上的那个人。 地上的脚印格外凌乱,根本分不清谁是谁的。 显然这屋里进来过许多人,然后又仓促的跑了出去。 一把交椅倒在地上,椅座上有一双脚印。 李叙白把椅子扶了起来,丈量了一下从椅座到吊起来的那人双脚的距离。 正好是一掌,人踮起脚尖刚好可以踩到椅座。 他幽幽的叹了口气。 抱着那人的双腿,把他放了下来,平躺在地上。 他看了一眼那人的面容。 的确是杨昌盛,也的确不怎么好看。 不久前还活生生的人,这会儿已经走上了奈何桥。 李叙白唏嘘不已,找了件衣裳盖在杨昌盛狰狞的脸上。 他仔细查看了一下杨昌盛脖颈处青紫的勒痕,也符合上吊自尽的痕迹。 人的确是自尽的,但是,李叙白总是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但一时之间又想不明白。 他无声的环顾了一圈厢房,才有些低落的退了出去。 虽然杨昌盛陷害了他,但现在也因为这陷害丢了性命,而且也并未达成陷害的目的。 说来说去,这陷害的代价太大了,不值得。 “怎么样,是杨昌盛吗?”看到李叙白出来,赵益祯急切问道。 李叙白点点头:“是他,也的确是上吊自尽,”他犹豫了一下:“吊死是确凿无疑的,但是不是自尽,在下不太能确定。” 余忠不明就里:“小郎君这话是什么意思?上吊的人不都是自尽吗?怎么还有不是自尽的呢?” 李叙白字斟句酌道:“他,没有被谋害的迹象,也没有被迫的迹象,但是在下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赵益祯听明白了些:“你的意思是,他不像是会自尽的人?” “对,就是不像。”李叙白终于想明白了哪里不对劲,连连点头道:“一般来说,会自尽的人,要么是万念俱灰,了无生趣了,要么就是走投无路,不得不死的,杨昌盛的家世应该不差,不至于走投无路,至于了无生趣,他来万佛寺当差,还带着极品的黄山毛峰,怎么看也不像是万念俱灰的人。” 赵益祯点了点头:“有道理。” 余忠却不认同:“那可不一定,民间不还有断头饭的说法吗,就不许他带个断头茶?” “......”李叙白哑然,这样说起来,那茶还真有几分断头茶的意思。 喝了那茶,他就成了刺杀太后的纵火犯,杨昌盛就成了纵火的幕后黑手。 他们俩都得死,一个都跑不了。 不对,这也不对。 “杨昌盛之所以把我弄晕了送到废弃的佛堂里,不就是想陷害我才是纵火的凶犯嘛,既然找好了替罪羊,那他完全没必要喝什么断头茶,最后再自我了断。”李叙白觉得处处都不合理,问道:“陛下,当时救了太后娘娘和在下时,杨昌盛在旁边吗?” 听到这话,赵益祯转头去看余忠。 余忠急忙道:“没有,当时救火的都是宫人,没有侍卫,而且老奴刻意封锁了消息,侍卫们到现在还不清楚当时发生了什么,这杨,”他猛然一惊:“小郎君说的不错,他虽然不知道太后娘娘和小郎君都安然无恙,但是此事总有一半的机会会成功,他没必要这么着急的就寻死!” 赵益祯的脸色愈发难看,眯了眯眼:“欲盖弥彰,弄巧成拙。”他冷声吩咐道:“去查,查佛堂失火前后,还有谁靠近过祠堂,谁跟杨昌盛关系密切!” 李叙白也赶紧补了一句:“还要查查谁跟杨昌盛一起去过这个地方。”说着,他递过去一张带着香味的花笺。 上头写着极有风情的四个字:凡花小筑。 这名字一听,就是风月场。 赵益祯瞟了一眼,接着吩咐余忠:“去查。” 余忠领了旨意,飞快的离去了。 现在唯一的嫌疑人也死了,李叙白对洗清自己的清白,尽早勘破此案下山回家几乎不抱希望了,整个人都蔫头耷脑的。 赵益祯难得碰到个面对皇权没太多拘束,对他这个皇帝也没什么过分企图的同龄人,又颇能谈得来,更难得的是,这位同龄人还有胆有谋,他对李叙白的好感简直成倍增加。 “怎么了,担心你家里的弟弟妹妹?”赵益祯笑眯眯的问。 李叙白长吁短叹:“是啊,在下家里最小的弟弟刚满月,另一个弟弟瘸了腿,只剩一个勉强能照顾自己的妹妹,在下实在放心不下他们。” 先帝子嗣单薄,赵益祯是先帝唯一成年的儿子,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因为年龄差距太大,一向并不亲近。 他对李叙白这种兄妹情意并不太能感同身受。 “你爹娘呢?”赵益祯问道。 “都不在了。”李叙白对这两个欠了一屁股债的便宜爹娘没什么好感,语焉不详的说了一句,便换了话题:“陛下,杨昌盛死了,这案子还能查的清吗?” 赵益祯静了片刻:“二郎,你要明白,有些事情的真相并不重要。” 李叙白眨了眨眼:“就是结果大于过程?” 赵益祯转头,定定的望着李叙白:“二郎真是通透,那你说说,纵火之人原本想要什么结果?而对于朕和太后,什么样的结果又是最好的?” 李叙白没有多想:“火是从外面烧起来的,佛堂里头看着吓人,其实只是烟大,对于纵火之人来说,最好的结果自然是太后娘娘和在下都没跑出来,而在下成了纵火嫌犯,对于陛下和太后来说,最好的结果便是没有芥蒂,母子和睦。” 赵益祯摇了摇头:“一半对,一半不对。”看着李叙白似懂非懂,他难得有耐心的解释道:“纵火之人之所以在外头放火,并没有真正去烧佛堂,就是并没有想要太后的性命,只是想让朕与太后之间失去信任,那么朕与太后的关系便不是坚不可摧的了。至于你,”他失笑摇头:“你原本就是他们选定的替罪羊,只是侥幸救了太后,才摆脱了嫌疑。” 李叙白也哑然失笑。 他的运气简直好到爆棚了! 死而穿越,偶遇皇上,救了太后。 这哪一件放在别人身上,都是炸裂般的存在。 可他偏偏集齐了。 是不是集齐七件炸裂大事,他就能召唤神龙了! 第二十五章 这么多银子,怎么花才好呢? 一连两日,这案子毫无进展,也或许查出了些什么,但也是李叙白不配知道的隐秘,至少没有一个人到他面前来多说什么。 这万佛寺里住的多是女眷,他怕又像上次那样碰到几个不可理喻的女子,也就懒得出去晃悠了。 而这两日李叙白也再没见过赵益祯和文太后了。 直到第三日晨起,天光初亮,李叙白用冷水洗了把脸,余忠便笑眯眯的进院了。 “李郎君,恭喜了,今日便能下山回去了。” 李叙白愣了一下:“这是,查清楚了?” 余忠没有直说,只是让捧着托盘的小太监上前,揭开了盖在上头的红布。 露出托盘上码的整整齐齐的银锭子,银光绚烂夺目,险些要闪瞎了李叙白的眼。 “这是,什么意思?”李叙白心里隐约有个不真切的猜测,但到底没敢直接问出口。 余忠笑得直咧嘴,看起来心情大好,前几日的阴霾似乎一扫而空了:“这是官家临行时吩咐老奴赐予李郎君的。” 李叙白很是惊讶:“陛下下山了?太后也走了?这么多银子都是给我的?” 余忠点头道:“是,今日一早圣驾便回京了,这一千两银子是赐予李郎君的,李郎君舍命救了太后,这些是李郎君应得的。” 李叙白也是这样认为的,这银子拿的丝毫不心虚。 面对天降巨款,他激动的两眼放光,一千两银子,他得在路路通车马行做多少年的共才能赚得到! “我这,余总管太客气了,我这,也没有谢个恩啥的。”李叙白激动的语无伦次的。 余忠很体谅李叙白穷人乍富的心态,当年他若不是穷困潦倒,走投无路,也不能进宫当了太监。 他对同样穷困潦倒的李叙白天然怀有宽容之心,笑着点头道:“官家说了,李郎君是有后福之人,以后有缘,自会再相见的。” 李叙白很清楚身份如天堑,以他如今的境况,想要跨越阶级难如登天。 他不想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 手握巨款万事足。 李叙白收下了银子,送走了余忠,一边下山,一边盘算这笔巨款要怎么花了。 余忠是个格外周到贴心的太监,竟然还给李叙白留了一架滑竿,两个挑夫抬着他下了山。 而到了山脚下,李叙白正看到宋时雨坐在那驾马车的车辕上,手上轻轻挥动马鞭,百无聊赖的瞪着他。 虽然直到今日,李叙白也不过是刚刚穿越过来,对眼前这个人一无所知,但看到她,他就莫名的心安了。 他下了滑竿,走过去,看着宋时雨笑了:“一直没走?” “让你从这走回京城,你不得从脚脖子磨到后脑勺。”宋时雨掀了下眼皮儿。 李叙白笑嘻嘻的爬上车,也坐在车辕上:“分明是一片好心,偏要捧出驴肝肺,担心我就说担心我得了。” 宋时雨“呵”了一声,抬起脚把李叙白踹下了车。 “嘿,翻脸比翻书还快啊!”李叙白爬起来,飞快的追了两步,追上刚刚开始飞驰的马车,跳上车坐好。 宋时雨诧异的瞥了李叙白一眼。 李叙白洋洋得意:“我是有功夫在身的!” 他心里很清楚,宋时雨应当是对从前的李叙白有些了解,一眼便看穿了他是个冒牌货,但不知出于什么缘由,竟然没有深究。 既然她揣着明白放过了他。 那他也就不用辛苦的遮遮掩掩了。 彻底开启摆烂模式。 他那时与赵益祯说的一番话,看起来是在开解赵益祯,可又何尝不是在开解自己。 他原本就是个与这里格格不入的假货,活的辛苦也就罢了,还要为了掩饰身份小心翼翼。 简直就是天崩开局,地狱模式。 宋时雨冷哼了一声:“你这是彻底撕开自己的最后一块遮羞布,不装了?” 李叙白摇头晃脑道:“回了家,还是要装一装的,不然吓到那弟弟妹妹怎么办?” 宋时雨愣了一瞬,全然没料到李叙白竟然当真将那里当做了家,将那两个小的当做了亲人,比她适应转换的还要快一些。 她一时唏嘘,有些说不出话。 说到底上辈子的她与成年后的李叙璋也有几分面子情,这会儿照应幼年时的他和弟妹,实在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你救了太后,必定是得了不少赏赐,我还以为你会借此离开李家。”宋时雨神情晦涩道。 “你连这个都知道?”李叙白惊诧不已,笑的格外狭促:“小人之心了吧,那三个小的没人照应,迟早都得饿死,能拉吧一把就拉吧一把。” 听到这话,宋时雨没再多问什么了。 李叙白很奇怪宋时雨为什么不打听他得了多少赏赐,问道:“你不好奇吗?” “好奇什么?” “好奇我得了多少赏赐?” “......”宋时雨无言:“财不露白你不懂吗,再说了,你得了多少赏赐都是你拿命换来的,与我何干?” “......”李叙白上下打量了宋时雨一番:“你可真不像山里来的,这么视金钱如粪土。” 宋时雨:“......” 二人一路无言的赶回了汴梁城。 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了城。 李叙白先去路路通车马行还了车,又按照此前跟赵益祯对好的,与苏掌柜回禀了万佛寺里的事,又告了一天假。 苏掌柜似乎猜到了些什么,态度极为和煦,准假也准的利落,更是直言李叙白出这一趟门实在辛苦,就不必告假了,这一日算是车马行的休假,不扣工钱。 李叙白刚得了一千两银子的巨款,但苍蝇腿儿也是肉,一天的工钱也六两呢,不扣最好。 回到甜水巷李家的时候,已经是戌正时分了,天都黑透了。 李云暖照样在门口翘首以盼。 李叙白心里暖呼呼的,加快了步子走过去。 “二哥,二哥回来了!”李云暖一见李叙白,欣喜若狂的扑到李叙白的身上,险些落泪:“那日来人说二哥被留在万佛寺了,我和三哥都吓死了,生怕二哥是得罪了什么人。” 李叙白抬手擦了擦李云暖的脸,递给她一包花生酥糖:“你二哥我这么机灵,怎么会得罪人,给,刚刚路过州桥买的,花生酥糖,可甜了。” 灶房里炊烟袅袅,热气蒸腾,宋时雨在灶旁抬起头:“回来了,吃饭吧,就等你了。” 李叙白一时动容。 有人等着,盼着,有家的感觉,真好。 第二十六章 高房价伤不起 这一晚,李家人总算吃了顿全乎饭,连还在吃奶的李叙玮,都被抱出来了。 李叙白大概说了说在万佛寺发生的事,隐去了太过吓人的细节和他与赵益祯还有太后之间说过的话,只说他因搭救了一位贵人,贵人赏了他一些银钱。 “我是想着,三郎的腿伤不能再拖了,这房子,”李叙白仰头看了一圈儿:“这房子退了吧,咱们搬去州桥附近住,在那里买个小院。” “买,买宅子?”李叙璋做梦都没想到还能有这一天,不但可以治腿伤重新站起来,还能买个宅子。 “对,买个房子!”李叙白重重点头。 从前世到现世,他对房子都有一种执念。 前世没有实现的梦,现世有机会了,哪怕是偷来的人生,他也要实现。 “可是,二哥,赌债怎么办?赌场的人听说咱们买了房子,会不会来抢?”李云暖怯生生的问道。 这可真是个问题。 李叙白和宋时雨面面相觑。 宋时雨想了想:“赌场的事情我去处理,二郎,你只管看宅子就是了。” 李叙白知道宋时雨也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只是他们俩还没有熟到互通秘密的份上,点了点头道:“也好,明日我就去问问苏掌柜房子的事,你今早给三郎治腿。” 大人之间说定的事,小孩子只有听的份儿,没有表示拒绝的权利。 李叙璋和李云暖对视了一眼,又是惊喜又是担忧。 次日一早,李叙白和宋时雨分头出门,一个去路路通车马行打听房子的事,一个去赌场了结李家的赌债。 苏掌柜看到本该休息的李叙白来了,愣了一瞬:“二郎今日不是休假吗,怎么还是过来了?” 李叙白不好意思的笑了:“掌柜的,我是有事想麻烦你。” 苏掌柜一脸正色:“二郎只管说,能帮的我肯定帮。” 李叙白道:“我想在州桥附近买间房子,不用太大,住得下我和大嫂弟弟妹妹就行了。” “买房子?”苏掌柜一愣,继而笑出了声:“看来二郎这次在万佛寺,收获颇丰啊,行,咱们车马行虽然不做租赁买卖宅院的生意,但是也是有些门路的,那二郎说说看,想要个什么样的房子?” 李叙白想了想,他对这会儿的房子实在没有什么具体的概念,只好说起自己家里的情况:“掌柜的,我家呢就我,守寡的大嫂,还有一个十一岁的弟弟,九岁的妹妹,和一个刚满月的小弟,我是想着这房子不用太大,这些人一人一间够住就行了。” 苏掌柜笑出了声:“二郎这要求可真不高,算下来一个院子,五间房就足够了。” 李叙白连连点头:“对,对。足够了。” “可是二郎知道吗,汴梁城里寸土寸金,尤其是州桥附近,宅院价钱高的惊人,一套稍微像点样的一进院,两间房,就能卖出二百两的天价。” “多少,二百两!”李叙白伸手比了两根手指,震惊的半晌合不住嘴:“抢钱呢!这是!” 苏掌柜毫不意外李叙白这样吃惊,叹气道:“京城大居不易,许多衙署里的京官都在赁房居住,更遑论寻常百姓了,居无定所之人,比比皆是。” 李叙白盘算了一下,自己那一千两银子看起来不少,可是仔细一算,还真买不到什么地段好,面积大,户型又好的像样的房子。 这汴梁城的房价跟他前世京城的房价有过之而无不及呐! 看来这哪朝哪代高房价都是寻常事。 李叙白思忖了半晌,勉强降低了标准:“那个,也不要,一人一间房,两人一间,也行的。” 苏掌柜哑然失笑:“倒也不必。” 就在李叙白跟苏掌柜商量买房子的时候,宋时雨穿街过巷,找到了乘风赌场的所在。 门口的打手不认识宋时雨,面露惊艳:“哟,大姑娘来逛赌场,少见啊?” “什么大姑娘,没见她梳着妇人髻?”另一个打手啧啧舌:“小媳妇来赌场找乐子,你家官人知道吗?” 宋时雨面无表情的扫了这两个打手一眼,淡淡道:“叫熊天强出来见我。” 两个打手齐齐“噗嗤”一声,震惊的都忘了开骂。 这妇人是个什么来路,怎么这么横,怎么开口就敢叫他们的东家出来见她? 莫非是他们东家的新宠? 不能吧? 两个打手想不通宋时雨的来历,又不敢怠慢她,只好点头哈腰道:“那,东家这会儿不在,娘子你是,在这门口等,还是进去等?” 宋时雨淡淡道:“让他去街口的观前茶楼的二楼来见我。” 观前茶楼所处的位置很好,但生意一直很清淡。 无他,只是因为里乘风赌场太近,风水不好。 整天都有被赌场打断了胳膊腿的赌棍扔到茶楼门口。 好人家谁敢来这么个地界喝茶。 宋时雨在观前茶楼的二楼捡了个临窗的桌子坐下,要了一壶最便宜的茶叶沫子,盯着伙计看穷酸的眼神,连点心都没舍得要一碟。 她时不时的看楼下一眼,心里默默盘算记忆犹新的一件事。 上辈子的这个时候,她还很小,对许多事情的印象都是模糊不清的,但唯独对乘风赌场发生的一件事印象深刻。 那是因为她的祖父顾太傅天天抱着她教他习字,与前来拜访的同僚议事时也并不避着她,才让她知道的这么完整。 她在观前茶楼等的时间并不长。 熊天强对这个强横的陌生女子也很好奇。 只带了两个打手便腾腾腾的上了二楼。 看到一个极为貌美的女子临窗而坐,撇过来的眼神清淡冷然,像是一眼就能看到他的心里。 熊天强心里咯噔一下,对这女子更慎重了些,疾步走过去,粗声大嗓的问道:“小娘子,你是来找我要你家官人,还是兄弟的?” 宋时雨慢条斯理的给熊天强斟了一盏茶:“我谁都不找,找你。” 熊天强呵呵一笑:“小娘子,我姓熊的虽然好色,但对嫁过人的没兴趣,你找错人了。” 说着,他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乘风赌场昨日抓了个人,断了他的一条腿,那人姓吕,你没去查查他是谁?”宋时雨在熊天强身后幽幽开口,说出的话吓了他一跳。 熊天强慢腾腾的转过身,盯着宋时雨,语气越发不善:“小娘子这是什么意思?” 宋时雨扬眉:“姓吕的是吕夷简的独孙。” “那又如何?”熊天强听到这个名字,高高吊起的心落回了远处,满不在乎道:“汴梁城里满地都是达官显贵,我若是怕一个赋闲在家的,我这赌场早就开不下去了。” 宋时雨淡淡道:“你现在自然不怕他,但是再过半个月,哦,不,十天,你就该怕了。”她顿了一下,继续道:“灭门之祸,你,当真不怕?” 第二十七章 斗心眼就没输过 听到这句话,熊天强再不当回事,也起了凝重的神色。 搂银子是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花! 要是有命挣没命花,那这银子还搂个什么劲儿! 熊天强搓了搓牙,目光凶狠的盯着宋时雨:“你想要什么?” “与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宋时雨微微倾身:“我要,甜水巷李家的赌债。” 熊天强目光一闪,脸色变得格外难看:“你,是李家的人?” 宋时雨面不改色心不跳:“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救你的命。” 熊天强半信半疑,冷着神色审视打量宋时雨,一脸的轻视:“就凭你?” 宋时雨往后一仰,慢腾腾道:“最多十日,你就会看到结果,”她眯着眼,高深莫测道:“若想活命,这是十日里你做好好吃好喝的伺候着那位,别到时候我有法子救你,你却把人给折腾死了,那可就是万事皆休了。” 熊天强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看到宋时雨胸有成竹的模样,他心里也直打鼓,左思右想,最后道:“我们乘风赌场的手段你是知道的,你也不想最后死无葬身之地吧!” 宋时雨丝毫不怵熊天强的威胁,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熊老大证实了我所言非虚之后,再与我交割李家的赌债也不迟。” 熊天强迟疑了一瞬,如此算来,即便这小妇人耍了他,他也没有吃亏。 他点头,伸出右手:“一言为定。” 宋时雨与熊天强重重击掌:“一言为定。” 待宋时雨离开后,熊天强吩咐了打手一句:“跟着她。” 宋时雨当然知道熊天强会派人盯着她,看她到底是什么人。 但她根本就没做任何打算。 她就是要把自己如今的这个身份明明白白的摊开。 这样一来,不就更显得自己高深莫测,难以捉摸,也更肆无忌惮。 自打从万佛寺回京后,赵益祯和文太后就再没见过面了。 即便是早上请安,赵益祯也只是隔着垂华宫的宫门行个礼。 在不知情的人眼里,俨然是景帝和文太后之间已经有了隔阂。 皇帝和太后之间起了龃龉,整个皇宫都笼罩在低沉的气氛中。 所有人都惴惴不安,如履薄冰,唯恐哪句话说的不对,哪步路走的不对,被迁怒了。 这些人当中,最难受的当属余忠和韶音了。 各自的主子颇有决裂之势,他们这些贴身伺候的人竟不知道该从哪劝起。 余忠仰天长叹,苦涩又狠辣的敲打了一番自己的徒子徒孙们,让他们紧紧皮子,自己作死不要紧,不要连累了他! 眼看着亥时将过,夜色渐深,可书房里还是灯火通明。 余忠盯着远处影影绰绰的树影,又狠狠的叹了口气。 他正要冒死进书房劝劝官家早些安置,便看到几盏明黄灯笼摇曳而来,打头的那盏灯笼上,赫然写着“垂拱宫”三个大字。 他神情一凛,赶忙躬着身子迎了上去:“哎哟,小娘娘,这夜深露重的,娘娘怎么来了。” 小娘娘杨太后原先是先帝的淑妃,无所出,帮衬着文太后一同抚养了赵益祯,赵益祯继位后,两宫并立,文太后称大娘娘,杨太后称小娘娘。 杨太后虽然被称为小娘娘,但实际上的权柄并不小,她在后宫深耕多年,势力不容小觑。 这一点,余忠格外清楚,面对小娘娘杨太后时,恭敬丝毫不减,搀扶着她手,将她往书房门口迎。 杨太后扶着余忠的手,望了眼灯火通明,却大门紧闭的书房,愁道:“皇帝这几日都是如此?” 余忠点头苦笑:“娘娘,老奴也是愁的不行,可官家心情不好,老奴也不敢苦劝,幸而娘娘来了,娘娘快劝劝官家吧。” 杨太后没有生育过,保养的极好,分明已经四十的年纪了,望之不过三十如许,声音也婉转清扬:“皇帝这样苦熬,熬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说着,她在外头扬声道:“皇帝,老身熬了燕窝,皇帝开开门,用一些吧。” 话音方落,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 赵益祯忙疾步出来,扶着杨太后的手,瞥了余忠一眼,斥道:“你怎么能让杨母后在外头等!” 余忠利落的告罪。 赵益祯挥了挥手。 在这个宫里头,他可以不看任何人的面子,但唯独不能薄待了小娘娘杨太后。 杨太后拍了拍赵益祯的手:“好了,是老身怕扰了皇帝料理政事,才没让他通禀。”她吩咐芷汀将白瓷汤碗搁在桌上,揭开盖子,一股浓香溢了出来。 “来,皇帝尝尝。”杨太后亲自盛了一碗,搁在赵益祯的手边。 赵益祯愣住了,那碗里根本就不是什么燕窝,而是一碗虾仁粥,半晌才低笑一声,神情怅然若失:“杨母后还记得这件事,因为这碗粥,杨母后被母后罚了禁足三日。” “快尝尝,”杨太后也笑了起来:“那时你还小,又患了风痰,太医交代注意饮食,不能吃发物,我看你馋的可怜,就私自给你带了些,你吃了虽解了馋,但风痰却也加重了,是大娘娘日日夜夜的守着你,一直到你痊愈,大娘娘却因心力憔悴,病了好一阵子。” 赵益祯没接话,尝了一口粥,连连点头:“杨母后的手艺一点儿都没变。” 杨太后见赵益祯顾左右而言他,便没再说这件事,反倒提起了死在了万佛寺的杨昌盛:“皇帝,那杨昌盛虽是老身的侄儿,可他竟然敢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皇帝不必给老身留颜面,该如何惩治就如何惩治。” 赵益祯凝神道:“杨母后,那杨昌盛死的蹊跷,儿子也觉得他实在没必要做这种事情,杨母后放心,儿子一定查明此事,绝不会冤了他,也不会让他枉死。” 听到这话,杨太后脸上露出一丝悲戚的神色:“皇帝一片赤诚之心,老身心里清楚,杨家虽是老身的娘家,可这些年仗着老身的势,闹得的确有些不像话,皇帝该敲打就敲打,不必手软。” 余忠在旁边听得直咧嘴。 杨太后这话说得属实高明。 杨家这些年在朝中声名不显,没有出过一个重臣,皆是在不要紧的衙门里担着闲职,空担些虚名罢了。 要说吃点喝点横了点就算是闹得过分了。 那这朝里大半朝臣府上都闹得过了头。 要真是论起来,杨家算是低调收敛的多了。 杨太后这话,话里有话啊! 第二十八章 买房子喽 赵益祯像是没听出什么别的意味一样,看着杨太后,一脸孺慕:“杨母后,杨家也算是儿子的舅家,儿子该照应也会照应的。” 杨太后动容不已,按住赵益祯正要去盛第二碗粥的手:“皇帝,夜深了,吃多了容易积食,一碗足够了。” 赵益祯悻悻笑了笑,只好放下碗筷。 杨太后此行十分圆满,又与赵益祯拉扯了几句家常闲话,便命芷汀收拾好碗筷食盒,离开了。 赵益祯盯着摇曳不定的烛火,神情也同样明灭不定。 他挥手招过余忠,低声问道:“流言是从何处传出来的,查清楚了吗?” 余忠一脸凝重的摇头:“老奴无用,时间太短,且经手的人太多了,尚需时间。” 赵益祯慢慢的靠到椅背上,神情有些焦躁不安。 他骤然回京,一则是万佛寺的事情陷入了一个无解的死局,留在寺中也是无用,索性抽身离去,给暗处的魑魅魍魉一个露出首尾的机会。 二则便是皇陵传来消息,守灵的先帝宸妃殁了,他作为皇帝,总要回京写个诏书,以示哀荣。 三便是宸妃前脚死了,后脚宫里便传出流言,说是宸妃是文太后命人逼死的,原因就是,宸妃其实才是他的生母,文太后只是个夺子养母。 前两件事都不算大事,唯独这最后一件,令人心惊肉跳。 不管这流言所说是真是假,赵益祯这几日对文太后的疏离,却是真真切切的存在的了。 余忠打心眼儿里不愿意看到现在的局面。 先帝在时,宸妃不得宠爱,先帝不在后,宸妃也毫无作为。 宸妃的无用,世人皆知,否则也不会让她去守皇陵了。 而文太后为了大虞的江山社稷和官家的皇位殚尽竭虑,熬白了头。 即便不是生母又如何? 又有几个生母能做到如此地步? 可这话余忠不敢说啊,这是掉脑袋的话。 赵益祯静了片刻,又问:“当年之事,可找到什么人证吗?” 余忠亦是摇头:“陛下,此事已过去二十三年之久,宫里曾放出去了两拨宫人,老人基本上都不在了。” 这件事和万佛寺的事一样,又一头扎进了无解的死局中。 苏掌柜的动作极快,不过是两三日的功夫,便给李叙白挑好了几处合适的宅子,亲自带着他一一过目。 既然是给李家买宅子,李叙白便带上了李叙璋和李云暖,宋时雨怀里还抱着那个睡得正香的李叙玮。 只是她抱孩子的姿势,怎么看怎么别扭。 李叙白看的直笑:“嫂子,你这,你别把孩子掉地上了。” 宋时雨的手拿惯了冷冰冰的刀剑,抱着这软的没骨头的孩子,总有种无处下手的慌乱,一听李叙白这话,她把李叙玮往他怀里一塞:“你抱!” “......”这下子,手足无措的人轮到李叙白了。 李叙璋见状,赶忙从李叙白手上接过要哭未哭的李叙玮,抱着哄了两下。 李叙璋的伤腿已经在前日断骨重接了,忍过了刻骨铭心的疼痛,迎来的便是崭新的重生。 李叙白花重金,亲手给他打造了一台木质轮椅,并把李家现在最轻省的活计交给了他。 抱孩子,哄孩子,喂奶,换尿片。 李叙璋从颓废中重新振作起来,一头扎进了超级奶爸的人生里。 竟然还颇为得心应手,而且乐在其中。 很有成就感的样子。 李叙白不禁唏嘘。 这孩子怕不是腿不好,而是脑子不好! “二郎啊,这是最后一处宅子了。”苏掌柜带着李家人过了州桥,拐过两条街巷,指着巷子口的一间黑漆木门道。 李叙白打量了一圈儿巷子内外。 巷子并不深幽,两边都是民宅,数下来也就六户人家。 巷子的尽头有一口水井,吃水格外方便。 从巷子出来,走大约一刻的功夫,便是州桥了。 站在巷子口,都能隐约听到州桥上的叫卖声和州桥下的潺潺流水声。 他不仅暗暗点头。 这个地理位置,相当于京城的三环了吧。 房价必定低不了。 苏掌柜让中人开门,一行人进门。 这处宅子的院子算是之前看过的四处宅子里最小的了,不到半亩,收拾的干净利落,正中间青砖垫底,两边开了几垄菜地,因没人打理,又过了农时,地已经荒了,长了些野草出来。 正对院门的是一排四间青砖瓦房,窗上糊的窗纸已经破了,在风里哗啦啦作响。 屋顶上的黑瓦看起来倒是刚刚翻修过的,颜色簇新,码的整整齐齐。 推门而入,四间瓦房盖得格外敞亮,采光极好,墙面抹了一层白灰,每一间房都贴着墙垒了大炕。 灶房位于西头,角落里还有一个小小的杂物房。 李叙白看的连连点头,格外满意:“嫂子,三郎,四妹,你们觉得怎么样。” 宋时雨上辈子出身名门贵胄,一朝落魄后虽过了几年苦日子,但后来投靠到贵人门下,就再没穷过了,更没住过这么破的房了。 她对这里说不上满意还是不满意,抱臂而立,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李叙璋和李云暖格外兴奋,已经开始盘算着要在院子里种些什么了。 李叙白明白了,转头问中人:“这处宅子多少钱?” 中人笑呵呵道:“小郎君眼光真好,这处宅子采光好,地段好,房子也是新盖的,这工这料,住个几十年不成问题。”他微微一顿,继续道:“就是这价钱,贵了点,原房主开价八百两。” “多少?八百两,你怎么不去抢!”李叙白惊呼一声。 他料想了这地方肯定不便宜,可没想到这么贵。 要是买了这,他们又一夜赤贫了。 李叙璋和李云暖也吓了个踉跄。 李云暖拉了拉李叙白的衣袖,小声道:“二哥,要不还是之前那处吧,只要三百两。” 苏掌柜摇了摇头:“二郎,那处虽然便宜,但满打满算也只有一间半房,”他面露难色:“你们这么多人,怎么住得下?” 李叙白也没看上那套,小也就算了,还远,也摇头道:“那个不行,离车马行太远了,我得走一个时辰才能到。” “二哥,那要不六百两的那套?院子大,可以种好多好多菜,还能再盖点房。”李叙璋道。 李叙白凝神不语。 宋时雨清清淡淡的开口:“那处不行,巷子太乱,周围不是赌场就是青楼,好人都得学坏了。” 众人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合适的太贵,便宜的太烂。 “行了,别纠结了,就这吧,贵点有贵点的好处。”李叙白一锤定音,一边心疼银子,一边想着孟母三迁的故事,万一他们家也能出个大官呢? 中人一听,喜不自胜道:“要不说小郎君眼光好,识货呢,原房主说了,这房子要价虽然贵,但是绝对不亏,小郎君,原房主是个外放的京官,这屋里所有的家具摆设都不要了,小郎君搬进来,什么东西都不用置办的。” 李叙白一听这话,最后一点犹豫也没有了。 这就相当于拎包入住啊。 还等什么! 第二十九章 搬新家了 道明元年四月初一,诸事皆宜。 榕树巷口的两棵榕树树干粗壮高大,树冠苍翠茂盛。 两只喜鹊落在树冠,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 熔金般的阳光疏疏落落的,透过密密匝匝的叶片,筛了满地斑驳的树影。 一辆大车停在巷子口。 车上头堆的东西太多太满,晃晃悠悠的险些掉下来。 “让你再多雇一辆车,多雇一辆车,非不听,你看,这都要掉下来了!”宋时雨一边搬东西,一边唠叨。 李叙白一脑门子汗,抱着一个半人高的蓝底儿白花包袱,累的呼哧呼哧的直喘粗气:“你,你说的轻巧,买了这栋宅子,咱就剩下二百两了,多雇一辆车,就得多掏二两银子,合着不是你掏钱,你不心疼!” 宋时雨哼了一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扭身进院打扫去了。 李叙白盘算着所剩无几的银钱,连乔迁之喜都被冲淡了些。 说是拎包入住,家具什么的都不用自己买了,可被褥衣裳,锅碗瓢盆哪一样不要自己买。 处处都是银子。 “看,巷子口那家有人搬进来了。” “那些家伙式儿破兮兮的,可不像什么大户人家。” “咱们榕树巷落魄了,什么阿猫阿狗都能住进来了。” “诶,那还有个瘫子,这都是什么人家啊。” 李叙璋坐着轮椅搬了点儿轻省的小件走在后头,听到半掩着的门后窃窃私语的议论,他骤然转头,从未有过的冷然杀意在双眼中荡漾。 扒着门缝看热闹说闲话的人顿时吓得闭了嘴。 亲娘咧,那个凶啊,吓死人了。 李云暖已经将宅子的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了,屋子里铺地的青砖擦得锃亮。 灶房也都打扫干净了,锅碗瓢盆都归置的整整齐齐,米面菜都是现成的。 最大的那间主屋自然归了李叙白住。 主屋里除了大炕和衣柜,原房主还摆了桌椅,并一座书架。 只是书架上空荡荡的,没有一本书。 主屋的左侧是李叙璋和李叙玮的房间,右侧依次是宋时雨的房间,李云暖的房间。 每个房间都不大,但五脏俱全,该有的都有。 直到此时,所有人的心才安定了下来。 这是他们的家。 在这个寸土寸金的汴梁城里,他们终于有个属于自己的家了。 李叙白摸了摸李云暖的发髻:“云暖就是能干。” 李云暖郝然的笑了:“二哥,回头把菜园子种上,咱们就不用出去买菜吃了。” “好,院子是你们的,你想怎么折腾都行。” 李叙白看着瘦骨伶仃的李叙璋和李云暖,大手一挥:“今日咱们吃好的,不做饭了,去樊楼叫一桌酒席。” 宋时雨“哟”了一声:“这又不嫌费银子了?” 今日的早朝格外热闹,一个接一个的折子,砸的朝臣们头晕眼花,简直都回不过神来。 先是监察御史崔吉弹劾枢密使曹和勇治家不严,纵容子侄曹讷欺压百姓,更着黄衣,令军民王文曰、王元亨等八人呼万岁。 然后是汴梁府程玉林弹劾文国公侄子文齐雄仗势欺人,纵奴殴打老卒,致人死亡。 接着是御史蔡天齐弹劾钱惟庸因私求赏,贩售私惠,动憾众心。 最后便是太傅顾清执上疏,皇帝春秋已盛,睿哲明发,要求文太后归政。 这几人的折子层层递进,织成一张周密的网,密不透风,无懈可击。 文太后坐在珠帘后头,脸色难看至极。 这些天与赵益祯隔阂丛生,她有想过最坏的结果,却偏偏没有想到,还真有不怕死的,敢跳出来逼宫。 她哗啦一下拨开珠帘,走到龙椅旁,缓缓的扫了一眼朝臣,不怒自威道:“诸卿,都是这个意思?” 都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但是却没有一个人紧随着顾清执跳出来,也没有人附和他。 赵益祯的脸色沉了下来。 这局面出乎他的意料。 他想过,顾清执在朝堂之上提出要太后归政,朝臣们不会出现一面倒的支持,但至少会出现唇枪舌战的争执。 谁料,没有人争执,整个早朝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沉默之中。 赵益祯心中越发的沉重。 文太后转头望向赵益祯:“皇帝也是如此想的?” 赵益祯腾的一下站了起来。 后背的衣裳骤然汗透了。 怕是怕得要命。 但他不能让步。 赵益祯咬着牙道:“母后,儿子早已大婚,先帝遗诏明明白白写着,军国事权兼取皇太后处分,母后临朝称制,乃是不得已而为之,是一时之权宜,母后在垂帘听政之初也曾说过,候皇帝春秋长,即当还政,莫非只是戏言,母后是当先帝遗诏为儿戏?” 看到一向听话宽仁的赵益祯都直言反抗了,不单单是文太后愣住了,朝臣们也疯狂了。 皇帝继位十年了,文太后也垂帘听政了十年。 朝臣们早就受够了朝政皇帝说了不算,太后说了才算的局面。 十年前皇帝年幼,容易遭人蒙骗,而太后年轻,尚且精明强干,说了算也就算了。 如今皇帝羽翼丰满,而太后昏招频出,还说了算,这就不能忍了。 要太后归政这个话题是老生常谈,每年都有朝臣因为这个撞了柱子。 “臣附议,皇太后归政与帝。”蔡天齐越众而出,站到了顾清执的身后。 “臣附议,皇太后归政与帝。”程玉林紧随其后。 接着便是六部尚书、侍郎、御史台、翰林院的众多朝臣纷纷口称“附议”。 整个朝堂沸腾了。 若能就此逼迫文太后退居后宫,含饴弄孙,就算再撞一回柱子也值了。 文太后的脑子嗡嗡的,目光深幽的盯着眼前众人,摆明了是要将今日与她打擂台的这些人都记下来,留待秋后算账。 为首的顾清执没有半分畏惧,直视文太后的双眼,坦荡淡然的继续道:“陛下拥扶圣躬,听断大政,日月持久,请皇太后归政与帝。” 文太后不慌不忙的抻了下衣袖,竟然笑出了声:“诸卿想让老身归政与皇帝,退居后宫,含饴弄孙,颐养天年,老身又何尝愿意殚精竭虑,只是,”她转头望着赵益祯,像极了一位慈母,一心为了自己的儿子还不被理解的慈母:“孙儿在何处?皇帝大婚一年,一后两妃,却一无所出,膝下尤空,老身即便想含饴弄孙,孙又在何处?” 第三十章 花样催生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没话说了。 官家无子是事实,可太后不能以官家无子就拒绝归政,这没道理啊。 只是如此没道理的话,被一向强硬的文太后用可怜兮兮的语气说出来,朝臣们一时之间懵然了,竟然不知该如何辩驳。 文太后趁热打铁,继续一副慈母之心缓慢道:“老身并非贪恋权柄之人,只是皇帝子嗣为重,一旦皇帝有了子嗣,老身定然归政与帝,一心含饴弄孙,决不再过问朝堂之事。” 说完这一席话,不待朝臣们再说什么,文太后便道:“好了,此事就如此定下吧,其他弹劾之事,待老身与皇帝商议后,再一一批复。” 朝臣们面面相觑。 这就完了? 官家生了孩子,老太后就归政与帝? 这是花样催生? 坏了,撞柱子的重头戏怎么忘了! 一场本该物议沸然的归政与帝,就这样像个笑话一样,以文太后催生为结果,悄无声息的结束了。 “太后娘娘,那姓顾的老货着实可恨,若非是他,归政一事也不会每年都被提及。”韶音实在是气的七窍生烟。 她跟随文太后多年,真正是亲眼看着她从美妇人熬到了华发丛生,现如今却因为这份为国为民之心被朝臣攻讦,她觉得太后着实委屈。 文太后倒是不怎么生气,笑了笑,满脸不屑轻讽:“顾老头是大儒,为人古板,向来对女子要求严苛无情,把个女则女戒封为女子教化之宝,哼,”她冷哼一声:“他们顾家门里的腌臜事,打量着谁不知道呢?随便拉出来一件,都够滑天下之大稽的。” “娘娘,顾太傅今日上疏未果,必然不肯轻易罢休的。”韶音低声道。 “他的确是个麻烦,给老身作对了十年,也是老身给他脸了,让他挪挪地儿吧。”文太后眯了眯眼,望向四方红墙围出来的碧蓝天际。 韶音想了想,低声劝道:“娘娘,娘娘为这大虞的江山呕心沥血,还要枉担恶名,前朝武后能临朝**,娘娘又有何不可。” “放肆!”文太后厉声恫吓:“谁给你的胆,在老身面前胡言乱语!” 韶音“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不停的狂抽耳光,哭道:“娘娘,奴婢知错了,奴婢是心疼娘娘,觉得娘娘委屈,奴婢知错了,求娘娘恕罪。” 文太后凶戾的盯了韶音一眼,面无表情道:“念你忠心耿耿伺候我多年,从未行差踏错,这次是初犯,就罚你在这里跪六个时辰,若下次再犯,老身就摘了你的脑袋。” 韶音一下子委顿在地,望着文太后远去,她泪涕横流的脸上不经意的划过一丝怨毒的神情。 退朝后不久,朝臣们刚从震惊中回过神,又陷入了被文太后三言两语就打发了的羞怒中,尚且不知道一折话本悄无声息的在民间流传开来。 “文家娇娥竟是狼,杀母夺子太猖狂,二十三载蒙冤苦,几时梦醒祭芳魂。” 好像是一夜之间,汴梁城的孩童们都在街头巷尾传唱起这曲歌谣,若是问他们这歌谣的意思,他们都纷纷摇头不知,只知道歌谣朗朗上口,很是好唱。 若要再问是谁教的,从哪开始唱起的,就更是一问三不知了。 与此同时,一折名叫《明珠蒙尘》的民间话本也风靡全城。 连这几日神出鬼没的宋时雨都带了一本回来,给李云暖解闷。 吃晚饭的时候,李叙白随手翻了翻。 看名字像是古早言情宅斗小说,还是真假千金的那种,可实际上写的却是商户人家里为争夺家产的偷龙转凤。 他看着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在哪看过差不多的小说了。 “嫂子,这个话本似乎没有写完。”李云暖看的津津有味,吃饭的时候都放不下,硬是用了一下午的功夫翻完了,只是意犹未尽。 宋时雨点点头:“是没写完,听说这是上册,还有中册在刊印了,等书局开卖了,我就去给你买。” 李云暖仍沉浸在话本中难以自拔,对其中人物的曲折命运担忧不已:“嫂子,你说那小郎君能认回生母吗,狸猫真的能把刚出生的孩子给换了吗?” 狸猫? 李叙白陡然想起了什么,脱口而出:“这话本里写的是狸猫换太子?” “什么太子,是小公子!”宋时雨吓了一跳:“敢妄议宫闱,你不要命了。” “这不是在自己家里嘛。”李叙白不以为意道:“我倒是听说过一出跟这话本挺像的折子戏,不过狸猫换的不是小公子,是太子。”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来了兴致,也顾不上隔墙有耳了,纷纷追问李叙白这折子戏的内容。 李叙白想了想,道:“说是有个皇帝无子,发话说后妃中谁先生了儿子,就立谁当皇后,那个儿子就当太子,然后这个皇帝的两个妃子同时怀孕了,其中一个提早生产了,另一个就用狸猫换了那个妃子的孩子,那个妃子就被当做妖怪给处死了,后来另一个妃子生的儿子夭折了,就把狸猫换出来的儿子当成自己的儿子养大,当了太子,又当了皇帝。” “后来呢,后来那小皇帝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谁了吗?”李云暖追问道。 “知道了啊,只是那时候他的生母已经死了,知道了也没用了。”李叙白道。 李叙璋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伤感:“子欲养而亲不待,那小皇帝真可怜。” “等等,”宋时雨的脸色变了变,严肃的问李云暖:“你刚才说那些孩童们都在唱的歌谣是什么?” 李云暖不明就里的重复了一遍:“大嫂,怎么了?” 宋时雨紧紧握住双拳,低声说了一句:“当今太后,姓文,闺名娇娥。” “不,不会吧!”李叙白想到了那个结果,又连连摇头:“不可能吧,我说的狸猫换太子只是一折戏,宫禁森严的,谁还真能偷个皇子出来吗,这不可能的!” 宋时雨却没这么乐观,上辈子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似乎一下子豁然开朗了,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声音在微微颤抖:“用狸猫换太子自然是不可能的,可若是,若是皇帝默许的,文太后抢一个孩子还是做得到的。” 众人面面相觑。 李叙白往后一仰,轻飘飘道:“别说她抢一个孩子,就是抢十个八个,跟咱们又有啥关系?不还是该吃吃该喝喝,啥事别往心里搁吗?” “你懂个屁!”宋时雨突然就恼了,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冲进茫茫夜色中。 第三十一章 暗潮汹涌 垂华宫里气氛凝重极了。 宫人们个个垂首敛息,连一口大气都不敢出。 韶音更是心急如焚,一整日都阴沉着脸,骂完小宫女骂小太监,摔摔打打个没完。 “娘娘,罗勋崇罗大人来了。”韶音隔着珠帘,觑了一眼文太后的脸色,小心翼翼的回禀。 文太后收起了桌案上的《武后临朝图》,漫不经心道:“宣吧。” 不多时,罗勋崇恭恭敬敬的走进殿中,行了个礼,默不作声的站在了一旁。 韶音见状,忙挥了下手,将殿中的宫人全部屏退了出去。 殿中只留下了文太后,罗勋崇和韶音三个人。 “罗大人,老身寿辰之时,你进献的寿礼很合老身的心意,你有心了。”文太后打量了一番罗勋崇,淡淡道。 罗勋崇心中大定,忙躬身道:“太后娘娘谬赞了,臣惶恐。” “罗大人,老身记得你是兴乾元年的探花,今年三十五岁,可对?”文太后正襟危坐着,别有深意的问起罗勋崇的来历。 罗勋崇很少有觐见太后的机会,很是谨慎的回道:“太后娘娘日理万机,竟还能记得臣这些微末小事,臣惶恐。” 文太后继续道:“你初入朝堂,在翰林院呆了五年,后又去了台谏三年,如今在御史台,已经是第七年了吧。” 罗勋崇抿了抿干干的唇,躬身道:“大娘娘英明,微臣入朝为官已有十五年了。” “十五年啊,”文太后感慨万千:“罗大人可惜了。” 听到这话,罗勋崇“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惶恐不安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微臣不敢轻言可惜。” “哦,原来是这样,”文太后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微微笑了笑:“罗大人赤胆忠心,当赏,小厨房今日做了鲜河豚,极是美味,韶音,赏给罗大人。” 韶音称是,将早已经备好的食盒端过来,递到了罗勋崇的面前。 罗勋崇不明就里,只觉得浑身直冒冷汗,骇然欲绝。 河豚啊,大毒啊! 他那个寿礼没送错吧,怎么会,太后怎么会要赐死他! 罗勋崇收了是死,不收也是死,左右为难,已经吓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怎么,罗大人要抗旨吗?”韶音将食盒重重往前一递,语气越发不善。 罗勋崇是个极聪明的人。 河豚做不好有毒,致命,可若是做好了却是美味,诱人。 也就是说太后给了他两条路,选对了荣华富贵,选错了满门死罪。 他顷刻间明白了文太后的用意,跪在地上重重磕头:“大娘娘,微臣愿当娘娘的马前卒,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文太后仍旧面无表情,目光却闪了闪,落在罗勋崇伏在金砖地上的身躯上。 “韶音,把圣旨给他看看。”文太后淡声道。 韶音应声称是。 罗勋崇慢慢打开圣旨,慢慢变得面无人色。 “大娘娘,这,微臣......”罗勋崇胆战心惊。 “怎么,做不到?”文太后似笑非笑的望着他。 罗勋崇的心神飞快的转动起来。 富贵险中求,拼了! “微臣遵旨,定不负大娘娘所托!”罗勋崇定下了心思,应承下了文太后的要求。 文太后点了点头:“你要记住,做好了,你就入阁做次辅,做不好,你就流放宁古塔。” 垂华宫里惊心动魄,文德殿中也不平静。 赵益祯盯着殿中站着的顾清执,问道:“顾太傅,大娘娘召了罗勋崇觐见,太傅以为如何?” 顾清执已经年过六旬了,头发胡子都花白了,寻常百姓这个年纪,早就颐养天年了,可他还在为大虞的江山劳心劳力。 他捻着白花花的胡须,不以为意道:“罗勋崇出身不高,颇有些急智,为人尚算正直,不足为虑,陛下要留意的是朝中那些蛇鼠两端之人。” 赵益祯凝神,仔细想了想当时早朝,没有附和顾清执上疏之事的朝臣有哪些。 他掐指一算,若是用这个理由把这些人清算了,朝堂恐怕要空出一多半的位置来。 他摇了摇头:“顾太傅,曹和勇,文齐雄和钱惟庸被弹劾,这三人都是大娘娘的心腹,可这三日,大娘娘一直没有动作,今日却召见了罗勋崇,朕以为,大娘娘是要启用此人,替那三人翻案澄清。” 顾清执却更加的不以为意了:“陛下多虑了,大娘娘纵然贪恋权柄,但也并未吕后、武后那等祸国殃民之人,老臣以为,大娘娘固然有私心,但对大虞江山殚精竭虑,不会行倒行逆施之事的。” 赵益祯却总有些心神不宁,忐忑不安,又道:“顾太傅可听到了民间的传言?那传言可属实?” 顾清执愣住了,神情晦涩难言,慢慢道:“陛下,如今当务之急是拿回玉玺,请大娘娘归政,陛下莫要被似是而非的流言扰乱了心神,误了大事。” 赵益祯分明从顾清执的眼中看到了一丝犹豫,似乎还夹杂着些许心虚和惭愧,他一心想要弄清楚事情的原委真相,还是追问道:“顾太傅,若,证实了流言为真,大娘娘,大娘娘名不正言不顺,朕亲政,拿回玉玺岂不是更加名正言顺,无可指摘。” “陛下慎言!”顾清执突然有些疾言厉色了,雪白的胡须都飘了起来:“陛下,陛下是先帝册立的皇后之子,太子,而大娘娘是先帝册立的皇后,是先帝遗诏指明的太后,先帝遗诏明明白白的写着,军国事权兼取皇太后处分,这,就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赵益祯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原本只有一两分的怀疑,现在已经增加到了六七分。 但,与此同时,他也生出了浓浓的无力之感。 是啊,先帝在时,是先有了文皇后,才有了他这个太子。 是因为他是皇后之子,这太子才足够的名正言顺,令众人信服臣服。 若一旦,揭开那所谓的事实。 只怕最先遭到质疑的,并不是文太后,而是他这个皇帝了。 毕竟先帝虽然只有他这一个儿子,但先帝却有许多个兄弟,且同先帝一样,都是嫡子。 在血统和身份上,他们同样高贵。 在礼法上,他们同样名正言顺。 而在他们的心里,恐怕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取而代之这个疯狂的念头。 赵益祯狠狠的打了个激灵。 他听得到的流言,文太后同样听得到。 可文太后始终保持缄默,这明明白白的是在保护他! 赵益祯目光复杂的望向垂华宫的方向。 第三十二章 一石激起全武行 次日早朝,一直低调做人的御史罗勋崇突然上了一本折子,如同往平静的水面里砸了一颗巨石。 简直激起了惊涛骇浪。 他在折子中明明白白的弹劾太傅顾清执大罪一百一十二桩。 其中包括并不限于纵奴行凶、豢养私兵、贪污纳贿渎职、放纵子嗣仗势欺人,欺男霸女、藐视皇权、存不臣之心等等等等。 一桩一件都是足以诛灭九族的大罪。 更令人称奇的是,之前分明一点征兆端倪都没有,可罗勋崇偏偏同弹劾折子一同,呈上了足有几百页的证言证词和证据。 让人不由得不相信,整个顾府的罪行都罄竹难书。 顾清执听到这一切的时候,急火攻心,连一个字的辩驳都没来得及说出口,便晕了过去。 好在顾清执的门生故旧遍布半个朝堂,他没来得及说的话,自有人跪着磕头,冲着撞柱子替他说,替他分辨澄清。 别说这些门生故旧不相信,赵益祯不相信,就连一向与顾清执不对付的枢密使曹和勇也一个字都不信。 曹和勇是行伍之人,行事说话一向规矩差,声量大,他猛然推开挡在前头磕头的张学士,当朝嚷嚷了起来:“陛下,微臣虽然一向跟那个顾老货不对付,但是微臣也得说句公道话,说他古板固执,不通人情,微臣信,要是说他贪污纳贿,有不臣之心,打死微臣微臣都不信,顾老货浑身上下的打扮都凑不出十两银子来,为大虞的江山熬白了头熬驮了背,他这样的人若是都不能算是忠臣君子,那依微臣看,这大半朝臣都他娘的是奸臣小人了!” “曹大人,你别忘了,你自己还有一屁股屎没擦干净呢,跳出来替顾太傅喊冤,也不怕脏了顾太傅的清名。” “你他娘的放屁!”曹和勇转头循声望去:“刘老儿,谁家没几个不肖子孙,纨绔子弟,谁家里也不全是好笋吧?” 曹和勇这话的打击面就太广了些。 虽然家家户户都有那么几个不争气的后辈。 但关起门来该吵吵该揍揍,完全没必要放到这丢人现眼嘛。 曹和勇的话犯了众怒,一干朝臣都跟他吵吵了一起来。 “诶,我们家的不肖子孙顶多斗鸡走狗,你家的可不一样,当街殴打百姓,欺男霸女,我们可比不了。” “何止呢,他们家那不肖子孙还把睡过的婢女嫁给人家好人家的儿郎,然后再让人家当王八!” “这不算啥,他那不肖子孙还敢让人喊他万岁,你们谁敢!” “让你们满嘴喷粪!”曹和勇早就憋了一肚子气了,从上回早朝被崔吉弹劾,一直憋到现在,再也憋不住了,抡起一记老拳就砸到了崔吉的鼻梁上:“都是你个老小子陷害我!” 好好的朝堂变成了菜市场,上演起了全武行。 一直到赵益祯召了御林军进殿,将这些吵翻了天,打花了脸的朝臣们分开,才算结束了这场闹剧。 “你们,你们简直放肆!你们眼中还有朕这个皇帝,还有大娘娘这个太后吗!”赵益祯勃然大怒,将龙案上的东西全部砸了下去。 文太后震惊于罗勋崇的办事效率和成果,更震惊于他出手狠辣,毫不留情,直接冲着最难啃也是最容易反噬之人而去。 这份胆识,当真令她刮目相看。 更令她心惊肉跳。 她拨开珠帘,举步而出:“皇帝,既然有人弹劾,自然要查明事实,发怒是无用的。” 赵益祯平静下来,定定的望着文太后,难以置信文太后竟然真的如此的不择手段:“大娘娘,今日这弹劾一事,正是大娘娘授意的,对吗?” 文太后摇头道:“老身不知皇帝此话是从何说起,老身相信顾太傅的为人,但先帝曾立下规矩,风闻奏事,奏者无罪,无论如何,上疏弹劾者无罪,而被弹劾者要自证清白,更何况罗大人拿出了明证,此事必须明察,给天下人一个说法。” “好,好,好!”赵益祯连说了几个好字:“大娘娘,先帝也曾立下规矩,闻奏而动,动者有功!”他抬手指向众多挂了彩的朝臣们,疾言厉色的问道:“诸卿,谁愿请命查清此案,还顾太傅清?。” 话音一落,众人面面相觑。 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触景帝和文太后的霉头,引火上身。 静了片刻,崔吉捂着鼻子走出来,血从指缝间哩哩啦啦的滴落下来。 他梗着脖颈道:“陛下,大娘娘,微臣愿意领命,详查罗大人弹劾顾太傅之事,但微臣也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陛下,大娘娘成全。” 听到这话,文太后猜到了崔吉的请求是什么,大声喝道:“崔吉,你放肆!朝堂之上,岂容你予取予求!” 赵益祯眯了眯眼,面色平静道:“大娘娘,崔大人还没有说要求什么,大娘娘急什么?”他转头问道:“崔大人,你要求什么?但说无妨。” 崔吉凶神恶煞的盯了曹和勇一眼,转头道:“微臣请命,一并详查汴梁府程玉林弹劾文国公侄子文齐雄一事!” 听到崔吉的话,文太后骤然松了一口气。 不过是一个文家旁支犯了事,查就查吧,伤不到文家的根基的。 可她转头却又百思不得其解。 这崔吉的脑子是被曹和勇打坏了吗? 刚才还像疯狗一样咬着曹和勇不放,怎么这会儿却又提都不提他了? 这么好的反咬一口的机会,说不要就不要了? 同样百思不得其解的还有赵益祯,他一脸懵然:“崔大人,你说,你要查谁?” 崔吉行礼道:“微臣请命一并详查汴梁府程玉林弹劾文国公侄子文齐雄一事。” 赵益祯哽住了,脱口问道:“那你弹劾曹和勇一事不查了?” “皇帝!”文太后今日着实有些失态了,声音也比平日要尖利刺耳的多,一下子就把赵益祯没说完的话给打断了! 就在此时,弹劾了顾清执,把所有人都打了个措手不及的罗勋崇越众而出,行礼道:“微臣愿意毛遂自荐,领命查访崔大人弹劾曹大人一事。” 赵益祯“呵”了一声:“你敢查,朕还不敢让你查呢!” 罗勋崇:“......” 官家这个打击报复来的太明显了吧! 文太后却一锤定音:“老身觉得如此安排甚为妥当,就让罗大人查访崔大人弹劾曹大人一事。” 说完,不等有人反对,文太后就急匆匆的逼着景帝拟了圣旨,她亲自加盖了玉玺,将此事落成了无可更改的事实。 第三十三章 顾府倒霉了 三日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倏忽而过,许多人还都没有回过神来,三日前朝堂上洋洋洒洒几千字的弹劾书终于有了结果。 只是这结果惨烈了点。 多败俱伤,没有赢家。 罢去曹和勇枢密使之职,贬为邓州通判,其侄曹讷杖杀,王文曰、王元亨仗脊,发配沙门岛。 文国公侄子文齐雄秋后问斩。 钱惟庸引咎辞职。 而结果最为惨烈的则是太傅顾清执。 顾清执被罢去太傅一职,顾清执及其家眷下台狱,着御林军亲自押送,着大理寺和刑部协同抄家,推鞫此案,待一切罪行查清之后,再行发落。 这个结果一出来,朝堂一片哗然。 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顾清执是因为上疏要求文太后归政与帝,才惹来如此严重的后果。 这是迁怒,是秋后算账! 不对,是有仇立马就报! 心向顾太傅的朝臣和顾太傅的门生故旧们敢怒不敢言。 毕竟文太后实在太强势了,宁可舍去了曹和勇和钱惟庸两大心腹,宁可看着自己的族侄文齐雄去死,也要收拾了文人首领顾清执。 这个时候,谁跳出来替顾清执说话,谁就跟着一起下台狱! 朝廷的诏书一出,御林军便围了顾府。 顾清执因三日前在朝堂上吐的那口血,到现在仍卧床不起。 他已经年过六旬了,一片忠心赤胆却蒙受不白之冤,这打击实在是致命的。 屋里哭泣声此起彼伏。 顾清执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似乎一夜之间,他就变成了风中残烛,一吹即灭。 他浑浊的目光一一扫过跪在床榻之前的满堂子孙。 大难来临,这些人还没来得及各自飞,就骤然失去了自由前程,甚至于性命。 顾府蒙难的消息从朝中传到民间,引起了轩然大波。 无数百姓冲到顾府外微观。 眼睁睁的看着几个御林军抬着顾清执走出来,后头是用长长的绳索捆着手押送出来的顾府家眷。 这些人没有了往日意气风发的光彩,个个神情麻木,蓬头垢面,身上头上没有半点名贵的饰物,早就被人搜刮干净了。 “可怜呐,都是些贵人啊,一夜之间就成了阶下囚。” “顾大人可是个好人,好官啊,肯定是被冤枉的!” “冤枉不冤枉那是官家说的,咱说了又不算。” “顾大人会不会被砍头?” “那真不好说。” 宋时雨一早听到了顾家的消息,发了疯一样跑出家门,跑的发髻散乱,不顾一切的挤进人群里,正好看到顾清执被御林军抬出来,后头跟着一长串她熟悉的人。 她顿时心神大乱,再没有了往日的冷静和理智,拼命扒开人群,刚刚声嘶力竭的喊出一个“母”字,一只手边骤然捂住了她的嘴。 将她剩下的话尽数藏了起来。 “你疯了!不要命了!”李叙白连拉带拽的,将她脱离了人群,拉到僻静少人的地方。 “你松开我,松开,我要去救她们!”宋时雨发了疯的挣脱开李叙白的禁锢,再度往前冲去。 “你闭嘴!”李叙白“啪”的一下,甩了宋时雨一个耳光:“你现在冲出去,不是去救人的,是去送命的,还有我的命,三郎的命,云暖的命,五郎的命!”他气的双眼赤红,七窍生烟:“你去啊,赶紧去!反正老子活够了!一起死吧!大家一起死!” 李叙白从穿越到现在,一直绷着的那根心弦,终于在这一刻崩溃了。 他重重的推了一把宋时雨:“要去赶紧去,早死早投胎,下辈子老子一定要选个享福模式!” 宋时雨被李叙白给打蒙了,整个人都僵化了,被李叙白推搡了几下,也一动不动。 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滚滚而下。 李叙白傻了。 一向以无情无义无理取闹为形象的宋时雨哭的泪涕横流,李叙白看的手足无措。 他想了想,试探的抬起手,揽住宋时雨的肩头。 宋时雨像是没有反应过来一样,头抵着李叙白的肩,嚎啕痛哭。 刚哭了两声,就抽泣了一下,便没动静了。 李叙白心里咯噔一下,松开宋时雨一看。 “娘咧,咋哭晕过去了。”他把宋时雨往肩上一扛,送到了最近的医馆。 “二哥,大嫂怎么了。”看到宋时雨发疯一样的冲出去,又看到李叙白将人背了回来,李云暖惊魂未定的问道。 李叙白最近添了个新的癖好,有事没事都爱摸一摸李云暖头上的两个揪揪,他一边摸着她的发髻,一边低声道:“大嫂悲伤过度,养一养就好了,没事啊。” “悲伤过度?”李叙璋讶异道:“大嫂为什么这么悲伤,之前婚事被搅,大哥故去,大嫂也是这么伤心,这次是为什么?” 李叙白也一直想不明白宋时雨为什么这么关注顾家的事。 他心里一直有一个隐隐的猜测,只是未经证实,连他自己都觉得这猜测太过惊人了。 他看了看宋时雨。 只怕这一次的宋时雨比上一次她守寡要伤心一百倍! 李叙白想了想,还是得跟这两个孩子解释解释,毕竟这俩不是寻常孩子,比一般小孩早慧:“没事,大嫂的一个至交好友家倒了大霉,一家子都坐牢了,大嫂才这么伤心。” “哦。” 两个孩子似懂非懂的哦了一声。 懂的是至交好友下狱了,以后恐怕再也见不到了,肯定是伤心的。 不懂的是,那为什么会跟大哥不在的时候一样伤心呢? 正说着话的功夫,宋时雨抽泣了一下,悠悠转醒。 一双眼哭的又红又肿,连人都看不清楚了,只隐约可以看到炕边坐着三个人,是她这辈子最亲近的人。 她张了张嘴,想要说话,这才发现嗓子火辣辣的干疼不已,根本发不出声音。 李叙白赶忙倒了一杯水,递给宋时雨:“你太能嚎了,嗓子都嚎哑了,不就是个至交好友吗,至于吗?”说着,他飞快的朝宋时雨眨了眨眼。 宋时雨瞬间明了,接连灌了两杯水,才缓过一口气,嗓子也没那么痛了。 “大嫂,你别伤心了,咱们现在有钱了,你要是真的想去看她,咱们可以使银子去探监的。”李云暖开解道。 宋时雨苦笑的“嗯”了一声。 李叙白道:“好了,大嫂醒了,云暖,你去做饭,三郎,你去照看五郎,我跟大嫂商量商量探监的事。” 第三十四章 告发还是不告发? 屋里刹那间安静了下来。 李叙白盯着宋时雨。 宋时雨微微低头,盯着半旧的棉被。 “你不想问点什么?” “你不想说点什么?” 宋时雨和李叙白同时开口,皆是一愣。 “审人怪费劲的,还是你自己说吧。”李叙白静了片刻,突然似笑非笑道。 宋时雨看了李叙白一眼,神情恢复的往日的淡漠,只是那双红肿不堪的眼,证实了方才她的失态痛苦只是个幻觉:“二郎想问什么?万一我说的,不是二郎想听的呢?二郎还是别问了,省的自取其辱。” “哎哟我去!”李叙白气得跳脚,爆了句粗口:“不想说拉倒,老子还不想听呢。”他拔腿往外走,刚走到门口,突然转过身,警告宋时雨:“我再提醒你一遍,宋时雨,你现在是李家的大嫂,想找死最好掂量掂量,找个没人的地方死去,别连累了我们这些人,我们可还没活够呢!” 宋时雨目送李叙白离开,突然泄了一口气,整个人颓然的靠在炕头,神情怔忪。 为什么会这样? 她分明已经阻止了顾时宴那个蠢货,顾府怎么还会和上辈子一样,满门下狱抄家? 宋时雨眨了眨眼,将眼眶中的泪逼了回去。 事情也没有坏到底,还有挽救的余地。 这辈子顾家满门活罪的时候,她已经长大了,不再是上辈子那个年幼无知,什么都做不了的五岁孩童了。 她一定可以想出办法的,一定可以! 她慢慢的握紧双拳,仔细回忆起上辈子这个时候发生的事情,可以改变顾府命运的事情。 宋时雨闭目片刻,突然睁开了眼睛。 对,吕夷简! 曹和勇被贬,吕夷简上位! 她可以名正言顺的去找熊天强了! 熊天强明面上是乘风赌场的东家,背后却另有主子,且势力不小。 她或可以从这里找到突破口。 她掀开棉被下炕。 突然身形一顿。 不对,今日顾府被押送下狱的人里,似乎少了两个人! 宋时雨神情大变,倏然开门闯了出去,谁知正与靠在门口的李叙白撞了个满怀。 “你干啥,疯了吧你!”李叙白捂着被撞得酸疼的下巴,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要你管!”宋时雨摸了摸脑门,头也不回的跑出了门。 李叙白被宋时雨抢白了一顿,顿时觉得自己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 他就多余管她的闲事! 他跟李叙璋和李云暖打了声招呼,午饭都没心情吃了,便去路路通车马行上工去了。 李叙白心神不宁的在二楼雅间坐了半晌。 时气渐暖,下晌人大都容易犯困,尤其是没事可干的雅间伙计,个个都找了个没人留意的角落打起瞌睡来。 渐渐的鼾声四起。 李叙白实在无聊,下楼一看,楼下的情景更嚣张了。 不光是苏掌柜不见了,伙计都直接原地卧倒了,鼾声如雷,连门板都上了一半。 这也消极怠工的太明显了! 必须得扣工钱! 李叙白暗自发笑,一边打了个哈欠,一边往后院走去。 他方便了一下,刚提着裤子走出来,就听见旁边传来个惊魂未定的声音:“李叙白,李叙白。” 那声音压得极低,在寂静的下晌,听来竟有些午夜幽魂的惊悚感。 李叙白转头望了一圈:“谁啊,叫魂呢?” “嘘,这呢,李叙白,这呢。”那声音在李叙白的右后方再度响起。 李叙白循声望去。 只见马棚的角落里堆着的一堆稻草上,露出半张脸来。 李叙白吓得倒退两步:“你,是人是鬼!” “是我,李叙白,是我啊。”那人发出游魂一般的低呼。 李叙白壮着胆子走过去。 不看则已,一看吓的更狠。 那张脸抹的脏兮兮的,头发也刻意散下来,遮住了额头,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顾时宴,你,你这会儿不是应该在台狱里吗,你,你越狱了,挺有本事的啊你!”李叙白不远不近的在马鹏外头站着,震惊道。 顾时宴一脸后怕的摇头:“没,没有,我,我只是侥幸跑出来了,没有,没有被御林军抓到,你,你别告发我。” 李叙白皱了皱眉头:“不是,七姑娘,你怕我告发你,那你别叫我啊,等天黑了,你不声不响的跑了就行了啊,你叫我干啥,你看这,我现在假装不知道都不行了。” 顾时宴都快哭了:“我饿了。” “我也饿了。”顾时宴的话音方落,草堆里又探出一个更小的脑袋来,满脸稚气的望着李叙白。 李叙白傻了:“这,这又是谁啊?你弟弟?” 顾时宴赶忙把那稚气的小脑袋按回稻草堆,顾左右而言他的打了个哈哈:“没,没谁,”她微微一顿,咽了口口水:“你有吃的吗,我,饿得很。” 李叙白秉承着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的原则,没再追问什么,转身去灶房拿了两个白馒头出来,递给大半个身子都埋在稻草堆里的顾时宴:“给,就剩这个了,凑合吃吧。” 顾时宴塞给草堆里的孩子一个,自己大口大口的啃起另一个。 “七姐,太干了,我吃不下。”稻草堆里又响起那个奶声奶气的声音。 顾时宴郝然的望着李叙白:“那个,你有水吗?” “事还挺多,等着啊。”李叙白舀了一瓢井水,又递了过去。 那孩子刚喝了一口水,前头厅堂里就传来踹门声和叫嚷声。 李叙白赶忙跑了出去。 只见楼上楼下的伙计都跑出来了,苏掌柜站在门口正在交涉什么。 一队御林军将车马行的门口围了起来。 李叙白心里咯噔一下,担忧的望了后院一眼。 但是这个时候去报信太扎眼了,他没敢擅动。 “军爷,军爷,你看我们这都是老实本分的生意人,怎么会窝藏逃犯呢。”苏掌柜陪着笑脸,给御林军们一人塞了一个荷包。 为首的御林军掂了掂,吩咐了一声:“搜查的时候小心些,别弄坏了店家的东西。” 其余的御林军其声称是。 苏掌柜这才敢放这群人进来,擦了把冷汗对李叙白道:“这些人如狼似虎的,若是不打点打点,一通搜查下来,咱店里一件儿物件儿都剩不下了。” 李叙白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连连望向后院。 御林军将楼上楼下搜了个遍,一无所获,一挑帘子,就往后院去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李叙白暗暗叫苦,赶忙迎了上去:“军爷,军爷,后院是养马的地方,臭的很。” 为首的御林军上下打量了李叙白一眼,一把推开了他:“搜。” 苏掌柜扶住李叙白,不解的问道:“二郎,你怎么了,后院不就是几匹马值点钱吗,马又藏不住人,你慌什么?” 李叙白的脸色格外难看。 马是藏不住人,可稻草堆里能藏人啊! 御林军在后院搜了一遍,看到了掉在稻草堆前头的葫芦瓢。 李叙白刚忙上前解释:“我刚给马添水来着。” 为首的御林军死死盯着那处稻草堆,脸色越发的不善。 李叙白心里七上八下的,冒了一身的冷汗。 为首的御林军挥了下手。 立马有两个御林军齐齐上前,抽出长剑,往稻草堆捅了两下。 李叙白简直要吓疯了,满头满脑的汗一个劲儿的往下掉。 在看到御林军抽回来的剑上干干净净的,没有半点血迹,为首的御林军才发了话,去搜下一家。 李叙白这才敢透出一口气,差点栽倒在地上。 “二郎,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苏掌柜奇怪道。 李叙白摇了摇头:“没事,我哪见过这场面啊,吓得,吓得。” “胆小如鼠。”方管事冷笑着走过去。 第三十五章 跟上辈子不一样了 李叙白浑浑噩噩的。 他百思不得其解。 路路通车马行是没有后门的,前院被御林军围的密不透风。 就顾时宴那个小身板,显然也是做不来翻墙上树这等活计的。 那么,人会去哪了呢? 屁大点的后院儿,藏了头藏不了腚,是怎么躲过御林军一寸一寸的搜查的。 一直等到路路通车马行关门,李叙白帮着伙计一块一块的上好门板,落了锁,他都没想明白顾时宴带二人躲去了什么地方。 迎着暖融融的晚风,李叙白走到州桥的最高处。 二层小楼内外灯火寂灭,远远望去一片萧索。 李叙白愣了一瞬。 突然皱着眉头下了州桥,绕到了车马行的后院。 他助跑了两步,飞身一跃,一丈由于的院墙在他眼里就像个低矮的柴火垛,灵巧的翻过了墙头,落在地上。 他在院里琢磨了一圈儿,突然扒开了马槽里堆积如山的草料。 顾时宴和那孩子倏然钻了出来,嗬嗬喘气。 “你也不怕憋死了。”李叙白吓得脸色发白,赶忙将两个人拉了出来:“幸亏这马槽深,要不然还真藏不下你们俩。” 顾时宴把那孩子牢牢的护在怀里,不让李叙白看到他的脸,更是顶着脏兮兮的脸,戒备的盯着李叙白:“你怎么又回来了?” “......”李叙白莫名的摸了摸脖颈:“你要是怕我告发你,那会儿干脆就别叫我,现在又用杀人的眼神看着我是几个意思?要灭我的口啊?” “是我饿哭了,七姐没法子,才叫你的。”那孩子从顾时宴怀里抬起头,脆生生道。 顾时宴赶忙将那孩子的脑袋按回去,再也不见从前的娇纵蛮横,反倒是颤抖着声音,低声哀求:“我们,我们这就走,你,就当没见过我们。” 李叙白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只是无声而立。 顾时宴抱起那孩子,刚走了两步,就被李叙白叫住了。 “外头都是御林军,城门也锁了,顾家也封了,你带着她,能去哪?”不知为何,李叙白突然对这个年纪不大,脾气挺大的姑娘心生怜悯。 或许是因为听多了顾清执是天下文人表率,不忍看他就此血脉断绝。 又或许是宋时雨那突如其来的崩溃,让他觉得,不伸***,于心不忍。 顾时宴脚步一顿,暗沉沉的夜里,前路渺茫。 “七姐,我害怕。”那孩子紧紧搂住顾时宴的脖颈,惊惧的低声喃喃。 顾时宴拍着他低声安抚道:“九郎不怕,有七姐在呢。” 汴梁城戌正城门关闭,但城里没有宵禁,但是巡检司设有路障,巡捕们会盘查各种有嫌疑的车辆人马。 一辆拉着草料的驴车,缓慢的驶过街巷。 “停下。”巡检司的巡捕突然大喝一声,截停了驴车。 李叙白赶忙跳下车来,点头哈腰的问道:“军爷,这车上都是草料,往常都不查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巡捕打量了李叙白一眼,盘问了一通,才道:“顾家跑了两个逃犯,你没看到御林军在满汴梁城的抓人吗?” 李叙白哆嗦了一下:“这,军爷,我这车那么小,也装不下什么逃犯吧?” 巡捕看了看那驴车,也就只够一个人躺着的,更何况车上还堆了满满的草料。 巡捕拿着刀往草料里狠戳了几下,见刀身上并无异样,才松下一口气,吓唬起李叙白来:“这两日城里乱,天黑了就别出门了,把你当嫌犯抓进巡检司,我看你上哪哭去。” “是,是,多谢军爷提点,多谢军爷提点。”李叙白感恩戴德的赶车走了。 驴车驶入了榕树巷,趁着夜色进了门,并没有惊动左邻右舍。 李叙璋和李云暖一直在院里等着。 “二哥,你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大嫂回来了,一回来就进屋了,连晚饭也没吃。” “今日御林军来了,把咱们家搜了个遍,他们在找什么啊?” 李叙白深深的看了眼宋时雨的房间,对李叙璋和李云暖道:“你们俩先回房,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 二人对视了一眼,虽然不明白李叙白的意思,但是这些天他们的二哥性情大变,隐隐已有了一家之主的威严。 他的话,他们不敢不听。 二人老老实实的回了房,吹灭了烛火。 “好了,下来吧。”李叙白把驴车赶到院子一隅,趴在地上,冲着车底低声道。 他伸出手,接住了车底的两个人。 顾时宴这才敢松开紧紧扣着车缝的手。 她这才感觉到手上的剧痛,低头一看,十个手指上的指甲都掀翻了,鲜血淋漓的。 李叙白抽了一口气,赶忙解开绑在顾时宴身上的孩子。 “你们去中间那间房,别点灯,我一会拿点吃得过去。”李叙白把声音压得极低。 顾时宴抱着那孩子,溜着墙根进了屋。 与此同时,李叙白故意脚步沉沉的,去敲宋时雨的门,来掩盖院子里的动静。 “开门,我有话跟你说。”李叙白隔着门,语气有些不善。 屋里静了片刻。 原本亮着的烛火倏然熄灭了,片刻之后,却又再度亮了起来。 似乎屋里的人挣扎了一番,最后放弃了挣扎。 门“呼啦”一声拉开一道缝隙。 宋时雨站在门里,没有让李叙白进去的意思,满身戒备的问道:“什么话,就在这说。” 李叙白偏着头,皱眉道:“你确定?” 宋时雨眉心一跳,让开了路。 灯火下的宋时雨脸色发白,眼窝深陷,眼底的血丝丝丝分明,看起来很是憔悴。 李叙白屈指敲着桌子道:“今天苏掌柜说,吕夷简的儿子吕云亭接任了太傅一职。” 宋时雨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纵然事情的发展并不跟上辈子完全一样,但吕家的起复已经就在眼前了,她也不算诓骗了熊天强。 她淡声道:“二郎怎么开始关心朝堂之事了?” 李叙白微微倾身:“苏掌柜还说,原本坊间传闻,吕夷简会被启用,接任太傅一职,但是现在官家启用了他的儿子,那么,顾太傅这满门,怕是保不住了。” 宋时雨死死咬住牙关,她在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也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 李叙白眯着眼道:“太傅一职是虚职,没有实权,说白了就是个好听,如果官家启用的是吕夷简,凭他往日在朝中的影响力和号召力,即便是个虚职,也能捞顾太傅一把,但现在,吕云亭可没这个本事了。” “这也是苏掌柜告诉你的?”宋时雨问道。 “你今天去了乘风赌坊,不过看你的精神头,应该没有达到目的吧?”李叙白对这些古人的朝堂相争没有兴趣,但是这不妨碍他有基本的政治敏感度。 听到这话,宋时雨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第三十六章 互掉马甲 事情跟上辈子的发展不一样了。 宋时雨今日去乘风赌坊,虽然没有完全达到目的,但是也不能算是一无所获。 她拿出熊天强还给她的李家的欠条:“原本是想在赌坊就烧了的,又怕你不安心,想了想,还是你自己来吧。” 李叙白一笔一笔的仔细核对,果然是一笔巨款呐。 他扬眸看着宋时雨:“你怎么拿回来的?不会是肉偿了吧?” “......”宋时雨恼羞成怒,恨不得给李叙白一巴掌。 “开玩笑,开玩笑的,你别生气啊。”李叙白道:“今日御林军满街抓人,也去了路路通车马行。” 宋时雨沉声道:“是,我也看到了,说是顾家跑了两个人,也不知,他们跑出去了没有。” 一想到这些,宋时雨就满口苦涩。 上辈子的顾家被一网打尽了,没有跑出去任何一个人。 可这辈子,她亲眼所见,押送出来的人里,没有她上辈子的嫡亲弟弟,也没有顾时宴。 她心里一直忐忑不安。 既怕他们跑不出去,又怕他们跑了出去。 跑出去就是天涯海角,只怕此生再难相见。 “你跟顾家,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叙白下定决心,这是最后一次问宋时雨了,若是她还刻意隐瞒,那就别怪他不告诉顾时宴二人的下落,让她一辈子提心吊胆。 宋时雨实在说不出口。 她的经历,太过惊世骇俗了。 她怕! “你在怕什么?”李叙白收起了脸上的嬉笑之色:“你怕你说了,会被当妖怪烧了?”他微微一顿:“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 宋时雨的心神有了些许松动:“李叙白,我能相信你吗?” 李叙白摊了摊手:“除了相信我,你好像也没别的选择了。” 听到这话,宋时雨陷入了短暂的思忖中。 半晌,她终于拿定了主意,对李叙白直言相告:“李叙白,若我告诉你,我不是宋时雨,你会怎么样。” 李叙白心里的那个猜测终于得到了证实,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我还以为多大点事呢,你不是宋时雨,我也不是李叙白,咱俩一起演聊斋,谁也别嫌弃谁。” 宋时雨心里的那个猜测也得到了证实,紧绷的心弦瞬间断了:“我知道,上辈子的李叙白,这个时候早死透了。” “哎哟卧槽,你是重生的啊。”李叙白跟捡了宝一样,兴奋的两眼直放光:“快,快跟我说说,啥时候有升官发财的机会,我好去捡个漏。” 宋时雨哭笑不得:“上辈子的这个时候,我才五岁,什么都不记得。” 李叙白颓然丧气。 他就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 好不容易碰到个重生的,竟然是个傻的! 李叙白吁了一口气:“那你上辈子是顾家的什么人?” 说开了这些话,宋时雨也不再遮遮掩掩了,索性一股脑都说了:“上辈子我是顾太傅的嫡长子的嫡女。” “那,顾家后来怎么了,你怎么了?” 宋时雨面露凄然,想哭却已经没有了眼泪:“上辈子,顾家满门流放岭南,还没有走到,就已经死了大半,其中,”她捂住脸,那一段往事已经经年,但痛苦却长久盘旋:“我的母亲,三岁的弟弟,都死在了流放途中。” “等等,”李叙白诧异道:“你弟弟?你爹有几个儿子?” 宋时雨不明就里:“就这一个儿子啊。” “那就没跑了。”李叙白一把拉住宋时雨的手腕:“走,我带你去见个人。” “见谁啊,你松手,我自己会走。”宋时雨忙挣脱开李叙白的手,跟着他一起去了正房,亮了灯。 “是你!” “你跟女土匪是一伙的!” 宋时雨和顾时宴的声音同时响了起来。 顾时宴把怀里的孩子抱得更紧了,整个人都如临大敌:“你干什么,我的银子都给你了,现在身上一文钱都没有了,”她微微一顿,继续道:“我弟弟身上也没有,你走远点!” 宋时雨对顾时宴的话充耳不闻,只失魂落魄的看着顾时宴怀里的孩子,一步步的走了过去。 “阿蛮。” 宋时雨一把把那孩子拉了出来,看到了那张稚气的脸。 有多少年了,有二十年了。 这张脸临死时的样子,频频在她的梦中出现。 午夜梦回,她心痛如绞。 如今再见这张脸,心痛如潮水袭来,痛得她冷汗淋漓,几欲昏厥。 “你干什么!放开,你放开,你弄疼阿蛮了!”顾时宴护崽子护的厉害,眼看着宋时雨状若疯癫,她连拍带打的。 顾阿蛮也被吓着了,张开嘴就要嚎。 李叙白见势不对,一把捂住了顾阿蛮的嘴。 “祖宗啊,消停点行不行,非得把御林军招来,把咱们统统嘎了?”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 宋时雨松开了顾阿蛮。 顾时宴停了手。 李叙白还捂着顾阿蛮的嘴。 顾阿蛮倒是不哭了,只是满脸惊恐。 宋时雨后退了两步。 是了,她现在跟顾家毫无关系。 跟阿蛮毫无关系。 她只是个陌生人。 宋时雨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顾时宴,你,怎么会带着阿蛮跑出来?” 顾时宴没有细想宋时雨怎么会知道顾阿蛮的小名,但是这不耽误她对宋时雨心怀敌意,毕竟是这个女土匪抢走了她所有的私房钱。 她省吃俭用的攒了那么多钱,容易吗? “你管呢,怎么,你还要去告发我们吗?”顾时宴梗着脖颈道。 李叙白在旁边凉凉开口:“你不要她管,那她也不帮你们出城,你们就等着迟早被御林军翻出来吧。” “......”顾时宴怀疑道:“她能有这个本事?” 宋时雨嗤道:“你不信也无妨。” 顾时宴想了片刻。 这会儿她似乎也没有别的可以相信的人了。 至少眼前这两个人,至今没有将她供出去。 应该还是值得相信的吧。 “我从旗山回府之后,就被夫人罚跪了祠堂,御林军抄家那日,府里都乱了,夫人知道自己跑不出去,就让小丫鬟带着阿蛮从后门跑,可是小丫鬟跟阿蛮跑散了,小丫鬟被御林军抓住了,我从祠堂出来,刚好遇到迷路的阿蛮,我知道后院有个狗洞,可以通往隔壁的院子,就抱着阿蛮钻狗洞跑出来了。”顾时宴到底是个闺阁女儿,即便凭着一腔孤勇逃了出来,可一旦安稳下来,她难免后怕不已。 第三十七章 什么才算是报恩 听完顾时宴的话,简直颠覆了她在李叙白心里的形象。 虽然相交不深,但在李叙白的心里,她就是个蛮横无理,自私自利的绿茶婊。 绿茶婊突然不绿茶了,也不婊了,李叙白还怪不适应的,啧啧舌道:“那么危险的时候,你竟然还能带着个拖油瓶一起跑,你人还怪好的嘞。” 一听这话,顾时宴不高兴了,翻了个白眼儿道:“怎么,我就这么无情无义?” 李叙白疯狂点头:“不止,还心黑手毒。” 顾时宴:“......” 说着话的功夫,顾阿蛮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困得泪涕横流,抱着顾时宴的胳膊,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嘟嘟囔囔的说不清楚话:“七,七姐,我,困,了。” “哎哟,我们小九困了。”顾时宴温软的把顾阿蛮抱到怀里,拍着哄着。 不一会儿,顾阿蛮就沉沉的睡了过去。 宋时雨看着这一切,目光闪了闪,神情复杂。 上辈子的时候,顾阿蛮就特别喜欢顾时宴这个七姐,有事没事就往她屋里钻。 她一直以为是顾时宴太会蛊惑人心了。 可现在看来,事实却远非她猜测臆想的那样。 顾时宴对顾阿蛮,是有真情实意在的。 宋时雨一时唏嘘,说出的话也温和包容了许多,少了尖酸刻薄:“你带着个孩子,身上又没银子,以后打算怎么办?” 顾时宴当时只是凭着一腔热血跑了出来,根本就没有想过以后的事情,一直到宋时雨问她,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前路渺茫。 她是娇养着长大的,没吃过什么苦,但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在闺阁中耍些小心机,她自然是如鱼得水,但要在绝境中搏一条生路出来,她就黔驴技穷了。 “我,我还没想过,我也不知道。”一语未完,顾时宴便红了眼圈儿,直到现在,她才是真正的怕了。 从名门闺秀到通缉逃犯的惊恐, 从鼎食鸣钟到无家可归的茫然, 都足以击垮顾时宴的心智。 “哎呀,你别哭啊。”李叙白最见不得女子哭,一哭,他的脑瓜子就嗡嗡的。 “哭若能哭一条生路来,那不知多少人都要哭断肠了。”宋时雨狠心道。 她能帮一时,却帮不了一世。 这一世,终归要顾时宴自己活。 顾时宴慢慢的平静下来,思忖道:“姨娘的娘家没人了,小九的外祖父家在大名府,我想,带着小九投奔过去,即便,即便他们不收留我,也得收留小九,我,我可以在大名府再找出路。”她微微一顿,目光茫然又坚定:“只要能离开汴梁城,不被御林军抓了,去哪都有活路。” “从汴梁城去大名府,就算走官道,也要十天左右。”宋时雨摇了摇头:“可这一路,官道上必然会设卡搜查,你只能走小路,不能坐车,不能骑马,还要带着一个四岁的孩子,你可想过会遇到什么?” “......”顾时宴哑然。 想到了一切有可能遇到的麻烦,脸色不禁一白。 “那也好过在汴梁城被御林军抓到。”顾时宴定下了心思:“总归还是要出城的。” 一直没出声的李叙白突然插嘴道:“那可未必,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宋时雨和顾时宴一愣,望向了李叙白。 李叙白穿越过来也有一阵子了,在路路通车马行耳濡目染,对这个世道的规则也多少有了些了解,细致入微的给二人分析起来:“今天御林军大张旗鼓的搜查了各家各户,一无所获,估计后面就不会再挨家挨户的搜查了,当官儿的也怕引起民怨沸腾,不过他们应该会开始搜查客栈,青楼,赌场这些鱼龙混杂的地方,而城门口的搜查也一定会更加严密,你想出城,他们也一定能猜到你想尽快出城,你不如就在这里躲一阵子,等时间长了,御林军在城里搜不到你,可能就会以为你已经出城了,到那时你再走,风险就会小很多。还有啊,”他慢慢道:“你不能去投奔你的亲戚朋友,御林军肯定把你们的关系网查了个底儿掉,在汴梁城里找不到你们,肯定会派人到你的亲戚朋友家去抓,你们去了,不就是自投罗网吗?” 顾时宴别的全都没听进去,只听到了李叙白说让他们在这里躲一阵子,她喜出望外,又难以置信,怀疑自己是听错了:“你,你方才说什么?你,愿意收留我们?” 李叙白更茫然了:“不是,祖宗,我要是不想管你们,冒着被巡检司抓走的风险把你带回家干啥,我吃饱了闲着没事儿干,想去巡检司一日游还是咋的?” 顾时宴喜极而泣,羞愧不已:“是我对不住你,是我小人之心了,以前我坑了你,你竟然不计前嫌,还,还这样帮我,我,我简直无地自容。可是,你,你还有弟弟妹妹,我,我怕连累了你们。” “不会的,”宋时雨摇头道:“我们李家和你们顾家没有半分关系,御林军是绝不会怀疑到我们身上的,而且我们刚搬到这里不久,周围的邻居对我们也不熟悉,只要你们不出门,他们不会知道我们家里多了两个陌生人的。”她微微一顿,透了口气:“这件事情虽然有风险,但也不是不能瞒天过海,你放心,等风声过去后,我就想法子把你们送出城。” 直到此时此刻,顾时宴才确定自己和顾阿蛮是真正的被收留了。 她的心搁在了肚子里,“噗通”一下跪在地上,举起手赌咒发誓:“多谢二位出手相助,我顾时宴发誓,只要我还能有命在,一定会报答二位的大恩大德,你们二位不管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到,我绝不会推辞的。” 李叙白和宋时雨被顾时宴的这个举动吓了一跳,赶忙把她拉了起来。 李叙白更是笑道:“不是,顾七姑娘,你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啊,人不都是结草衔环,来世再报吗?怎么到你这就成了现世报了?” 顾时宴摇了摇头:“教我刺绣的女师傅曾经说过,结草衔环,来世再报的,那都是虚伪的人,根本就是想空手套白狼的,真心实意想报恩的,不管多难都会报了的。” 李叙白颇为认同的连连点头:“你这个女师傅倒是个有意思的人。” 第三十八章 绝命书 无星无月的深夜里,夜色深黑如墨,暮春时节的风,突然凉了几分。 这几日,御林军在汴梁城里到处搜查拿人,弄得鹤唳风声,人人自危,天黑以后,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连州桥的夜市都清淡了许多。 这几日最忙碌的除了御林军就是大理寺和刑部了,而把守最为森严的却是御史台。 整日整夜的灯火通明。 近半尺厚的黑漆大门缓缓打开,金属摩擦的咯吱声像寒冬一样渗人。 青石台阶上扫的干干净净的,但砖缝里却深藏着擦不掉的血迹。 经年累月下来,已经结成了厚厚的一层黑红色。 一个身穿黑色斗篷的人拾阶而下,走到最深处的一间牢房。 牢房里虽然也是干净整齐的,可那股子潮湿的腐朽的气息却挥之不去。 顾清执坐在一豆灯火下,执笔不知在写些什么。 “顾太傅,几日不见,你清减了许多。”黑斗篷摘下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兜帽,隔着拇指粗的铁栅栏问道。 顾清执听到动静,抬眼望去,苍老浑浊的双眼骤然一冷,还没来得及说话,便重重的咳嗽了起来。 黑斗篷走近了一步,偏着头打量起顾太傅的脸色:“看来,太傅大人时日无多了,既如此,咱们长话短说,你写下认罪书,我保你全族性命无忧。” “认罪书?老夫何罪之有?”顾清执缓过一口气,虚弱无力的他丝毫不减往昔的倔强耿直。 黑斗篷似笑非笑的嘲讽道:“顾太傅,你宦海沉浮数十年,竟然还如此的看不清?难怪你会沦落到这台狱中来!” 他从袖中掏出一页薄纸,塞进牢房里:“顾太傅不愿意自轻自贱也无妨,把这个签了,我方才的承诺同样作数。” 顾清执接过那页纸,刚看了几句就变了脸色,勃然大怒的骂道:“想让老夫和你们这些卑鄙无耻之徒同流合污,你们休想!老夫就是死,也不会让牝鸡司晨之辈毁了这大虞江山!” “顾太傅!”黑斗篷也怒了:“你别不识好歹!你自己死了无妨,你们顾家亲族三百一十四口,可都要陪你一起下黄泉!你可要想想清楚了,黄泉路上,可是要热热闹闹的了!” 顾清执的身子陡然狠狠一颤,瘦伶伶的脸愈发的苍老了,口中字字泣血:“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顾家人世代蒙受皇恩,死而无憾!” 黑斗篷显然没有料到顾清执如此的执拗绝情,连自己的子孙都狠得下心不管不顾。 “顾清执,你唯一的孙子才四岁,叫什么来着?哦,对,顾阿蛮,你放心,刑场之上,我让你俩跪在一起。”黑斗篷冷幽幽道,一字一句皆往顾清执最脆弱的软肋上扎去。 “阿蛮,阿蛮!”顾清执绝望的闭上了双眼,口中喃喃道:“给阿蛮寻个刀快的刽子手,少受些罪,少受些罪!” 黑斗篷一开始没有听清楚顾清执的喃喃自语,他凑近了仔细一听,简直是又惊又怒。 顾清执的确是铮铮铁骨。 难怪让人厌烦的杀之而后快! 黑斗篷走这一趟,事没办好,反倒惹了一肚子气无处可撒,戴上兜帽冷哼了一声:“顾清执,看在曾经同朝为官的份儿上,我再劝你一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智者不为!” 顾清执突然睁开了双眼,冲到栅栏前,双手抓的紧紧的,大声喊道:“让刀斧手干净利落些,老夫多谢你了!” “......”黑斗篷一个趔趄,急忙加快了脚步。 这个老疯子,他得离远点。 “顾大人,你这是何苦来着呢。”牢头万般可惜的叹了口气。 顾清执曾为首辅十年,施政宽容,为官清廉,百姓莫不感念。 顾清执回头看了一眼,对牢头道:“麻烦小郎君再给我拿几页纸,可好?” 牢头点点头:“顾大人客气了,上头早有吩咐,笔墨纸砚都由着大人使。” 拿到了新纸,顾清执思量良久,才郑重其事的落了笔。 他一字一句写的行云流水,神情悲怆却又有一丝毫无眷恋的笑意。 夜色深沉,整个宫城寂然无声。 “干爹,台狱出事了。”小太监压低了声音,隔着厚厚的帘幕道。 余忠已经好几日睡不好觉了,刚刚打了个盹儿,就被吵醒了,气的额角突突直跳,一把揪住小太监的衣襟,低声骂道:“小兔崽子你叫魂儿呢,台狱被劫了?” 小太监胆战心惊的:“不,不是,是,顾太傅,死了。” 余忠顿时面无人色了:“死,死了,怎么死的!” “吊,吊,吊死的。” 余忠心智大乱,完了,这下全完了。 “干爹,这是,顾太傅留给官家的,你看这,”小太监拿出皱皱巴巴的一页纸。 余忠扫了一眼,只觉心头又痛又沉,硬着头皮去叫景帝。 “陛下,陛下,陛下,台狱出事了!” 赵益祯也是一连几日无法入眠,今日好不容易睡着了,但也睡得不沉,余忠刚叫了一遍,他便倏然醒了,扯开帐幔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陛下,顾,顾大人,自尽了!”余忠颤声道。 赵益祯的脑中嗡的一下炸开了,茫然无觉的问道:“你说,谁,谁自尽了?” 他的声音空洞,绝望,如同地狱里的风,没有半分生机。 余忠怕极了,陡然跪倒在地,不敢哭,死死咬着下唇,把那一页纸捧给了赵益祯,呜呜咽咽道:“陛下,陛下保重啊!” 那页纸颤抖的厉害,赵益祯眼前发黑,怎么着都看不清楚。 “......雷霆雨露,莫非天恩,忠君一生,死于台狱,难言不得死所,不憾于天,唯憾于君。臣老迈之身,曾受顾命,孔子云,托孤寄命,临大节而不可夺!执此一念,终可以见先帝于在天,对一祖二宗与皇天后土、天下万世矣!” 那页纸轻飘飘的落在地上,落到赵益祯的脚边。 赵益祯僵坐在地上,只觉心头痛到麻木,双眼酸涩到朦胧。 他仰首看着黑暗无边的天际。 黎明前的黑暗是那么的深不可测。 黎明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但,天光终会破云而出。 第三十九章 人死如灯灭 四月十五,天气沉闷,铅云层叠。 山雨欲来风满城。 前首辅、太傅顾清执用一根破旧的棉腰带,将自己吊死在了台狱中。 顾清执的死,震惊朝野内外。 有人说他是以死抗争,保住清名。 也有人说他是畏罪自尽,只为保全族人。 更多的人则是生出浓浓的兔死狐悲的悲凉。 顾清执入朝为官四十载,旰食宵衣,**不懈,生生的把自己熬得形销骨立,可最后呢? 他的下场已不能用凄凉惨淡来形容了。 这如何不令人心惊胆寒。 只是文太后并没有因为顾清执的死,而放过顾氏亲族。 她恨毒了顾清执。 恨他时时刻刻将归政与帝挂在嘴上,写在折子里。 恨他的门生故旧三不五时的就撞个御阶,碰个柱子。 顾清执一死,顾氏族人彻底没了庇护,朝廷对他们的处置也很快有了明旨。 顾氏三族男丁流放岭南,女眷没入云逸府为奴。 一石激起千层浪。 所有人都对这个旨意议论纷纷。 榕树巷李家更是一片愁云惨淡。 “不可能,这不可能!祖父,祖父怎么会......”宋时雨被顾清执身亡的噩耗击打的站都站不稳了。 她悲痛欲绝,却又不敢哭出声,指甲死死的扣着掌心,整个人都僵硬麻木了。 上辈子祖父是死在流放路上的,女眷们也没有被没入云逸坊,而是一同被流放岭南。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为什么这辈子顾家的结局会和上辈子截然不同。 祖父,祖父为什么会自尽? 李叙白吓了一跳,眼看着宋时雨都在崩溃的边缘来回横跳了,他一把掐住她的胳膊,压低了声音道:“宋时雨,你冷静点,你别忘了,顾家还有一大家子人活着呢!”他小心翼翼的看了眼隔壁:“顾时宴还不知道,你是想让她也活不下去了吗?” 宋时雨的牙齿咬的咯吱轻响,半晌才缓过那口气,喃喃自语:“对,你,你说的没错,顾家,顾家还有许多人得活下去!” 她硬生生的把眼泪憋了回去,像是努力在说服自己:“我不能先垮了。” 上辈子她没有做到的事情,这辈子她一定可以做到。 李叙白和宋时雨商量着先瞒着顾时宴,可他们又得到了一个消息,说是顾清执的遗体已经被他的门生接了出来,朝中允许他入土为安,已经选定了三日后葬于邙山。 而他下葬的当日,也是顾氏三族男丁踏上流放之路的日子。 至于女眷们,也会在同日被送到云逸府。 这样大的事情,瞒是瞒不住的,也不能瞒。 两个人尽量委婉的告诉了顾时宴。 顾时宴一脸懵然。 “祖父,死了?”顾时宴难以置信的问道。 宋时雨撇过头去,不敢出声,唯恐一出声,便泄露了控制不住的哽咽。 李叙白沉重点头:“是,昨夜的事,你节哀。” 顾时宴张了张嘴,骨髓里都泛着冷痛。 “那,那我爹,我爹爹呢?姨娘呢,他们,他们怎么样了?”顾时宴的声音一瞬间便嘶哑了,风吹冷了脸上的泪,她打了个激灵,只觉遍体生寒。 李叙白知道瞒不住,叹了口气:“你爹和其他顾家三族的男丁流放岭南,三日后启程。” 顾时宴微微张着嘴,发不出一丝声音来。 岭南啊。 山高路远,烟瘴之地。 这一辈子,还能有再相见的日子吗? “不,我不信,我不信,我要去见爹爹,我要去见他!”顾时宴骤然哭出了声,拔腿就往门外冲去。 宋时雨一下子抱住了顾时宴,眼圈通红,忍住哽咽:“他们都在台狱,你见不到的,顾时宴,你现在出去,就是去自投罗网的,你知道吗!” 顾时宴卸下了那口气,颓然坐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了。 她无声的落泪:“姨娘呢,夫人呢?” 宋时雨开不了口,怕一开口,辛苦伪装就不复存在了。 李叙白只能站出来当这个恶人了。 他小心翼翼道:“女眷,没入云逸府。” 只这短短的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简直比顾清执的死还要致命。 顾时宴连连摇头:“不,不可能,这不可能的,官家一向信重祖父,即便,即便顾家罪不可恕,杀了便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羞辱夫人她们,为什么啊!” 她绝望的尖声疾呼,想要宣泄出心中的愤怒和无助,却又不敢放声,只把声音憋在喉咙里,呜呜咽咽的。 宋时雨把头偏的更狠了,眼泪再也抑制不住,无声的滚滚而落。 李叙白看着宋时雨落泪,竟然丝毫不觉厌烦。 他咬了咬牙,把听来的闲话说给二人听:“有人说,是因为顾太傅上疏要求文太后归政与帝,才丢了性命的,文太后存心羞辱顾家女眷,可以吓唬吓唬顾太傅的门生故旧,官家想要改判女眷流放,文太后却说女眷们体弱,恐怕受不了跋山涉水这个苦,还不如留在汴梁城为奴为婢,也,也体会体会寻常百姓的苦楚。” “呸,把羞辱说的这么冠冕堂皇,谁不知道那云逸府是什么地方吗?”顾时宴破口大骂:“那是官妓坊!那个老虔婆怎么不自己进去体会体会?哦,对了,她年老色衰,她不配!” 顾时宴没有形象的骂着,骂出了宋时雨想骂却又不能骂的话。 死而重生这种事太过匪夷所思,她除了能告诉李叙白,再不能对第三人说了。 顾时宴骂够了,脱力的坐在地上,仰头问道:“姨娘和夫人她们,什么时候去,去云逸府?” “说是,也是三日后。”李叙白道。 “那祖父,还能入土为安吗?” “能,旨意上说,顾太傅于社稷有功,功过相抵,死者为大,许他在邙山入土为安。三日后,他的门生会送他的棺椁出城。” “也就是说,若是我若是去送祖父,就不能去送爹爹和姨娘,我若是去送爹爹,就不能去送祖父他们了?我若是去见姨娘,祖父和爹爹恐怕就再也见不到了?”顾时宴从来没有觉得这样为难过。 可这为难也仅仅持续了短短一瞬,便被宋时雨给彻底扼杀了。 “你哪也不能去,谁也不能送。”宋时雨慢慢的恢复了平静和理智。 死者已矣,往事不可追了。 “为什么?”顾时宴皱眉问道。 “因为,御林军会在那一日,布下天罗地网,等着你出现。” 第四十章 侮辱性极强 这个时节的汴梁城很少下雨,可是这三日却细雨纷纷,没有一刻是停歇的。 高处的黑瓦,远处的绿叶,都被冲刷的油亮。 有人私底下说,这是老天爷都在替顾太傅鸣不平,在替他哭。 朱雀大街的两侧乌压压站满了人。 大多都是素衣素面,没有半点打扮。 更有人面色哀伤,掩面而泣。 不远处有四个白衣素冠的男子抬着一口简薄的黑色棺椁,慢慢的走到人群当中。 说是送葬,队伍也不过就是这四个人了。 顾氏三族今日都各自启程了。 其他与顾氏或多或少有些交情的,没有人赶在这个时候触霉头。 无人打幡捧灵,无人挥洒引路钱。 这四个人身前身后凄凉无比,迎着蒙蒙细雨,往城外走去。 不知道是谁最先起了个头,路两旁的百姓竟然纷纷跪了下去,齐声哭喊起来。 “送太傅大人!” “送太傅大人!” “送太傅大人!” 李叙白挤在人群中,看着宋时雨跪在地上,双肩不停的耸动,他本是不想跪的,可被周围的人一带,他不由自主的蹲了下来。 “有这么多百姓送顾太傅,他能安息了。”李叙白知道宋时雨这三日哭的狠了,一双眼肿的都看不清楚人了,他心下不忍,总是在没话找话的安慰她。 宋时雨低着头一言不发。 她悲痛欲绝,说不出话来。 今日的棺椁远比三日前的死讯更加令饱受她切肤之痛。 李叙白抿了抿唇,又道:“我虽然不认识顾太傅,但是这么多百姓都来送他,那他肯定是个大好人,好人有好报,他下辈子肯定能够个好胎,锦衣玉食,也不会有人陷害他了。” 宋时雨无声的点了点头。 她的祖父,自然是最好的。 十年前,祖父临危受命,那时河未清,海未宴,边关战火纷飞,中原灾荒连年。 祖父夙兴夜寐,似乎从来都不会累。 朝局一日日好了起来。 他却晚景凄凉。 自发送葬的队伍一直将顾清执的棺椁送到城门口,被御林军拦了下来。 三两个御林军为一组,手里都拿着两张画像,对着百姓们挨个比对。 李叙白和宋时雨对视了一眼,暗自庆幸不已。 幸好顾时宴顾全大局,没有任意胡来。 不然就被抓个正着了。 御林军挨个查验完,便放了众人出城。 送葬的队伍走到十里亭时,已经临近晌午了。 原本该继续往前走的棺椁,却在十里亭外停了下来。 宋时雨微微有些诧异,抬眼望去。 只见十里亭下跪着一群身戴枷锁镣铐的男子,冲着顾清执的棺椁无声叩拜。 尤其是为首的那个男子,连哭带喊的,泪涕横流,几次都差点昏厥过去。 “那是?你爹?还挺孝顺的,都快哭晕过去了。”李叙白看着跪在最前头,也是哭的最惨的男子,低声问宋时雨。 宋时雨淡淡的瞥了那人一眼,她跟这个上辈子的父亲除了血缘上的关系外,真的一点儿都不熟悉。 “祖父在,他可以安心的当个纨绔,祖父走了,他就只配做个等死的废物了。”宋时雨对那个人实在没有半点痛惜之心,淡淡的嘲讽道。 李叙白抽了抽嘴角:“我看他严重缺乏锻炼的样子,会不会走不到岭南就嘎了?” 宋时雨微微一愣,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上辈子流放的时候有母亲在,母亲把吃的喝的都剩下来给了他,最后他平安的到了岭南,可母亲和阿蛮却,”她一语未竟,便落下泪来。 李叙白赶忙道:“那这辈子他可就惨了,可没人省口粮给他了,我看他这小身板可够呛。” 宋时雨无情的转过身,没有再多看那人一眼:“走吧,算算时辰,母亲她们快到云逸府了。” “等等,”李叙白拉住了宋时雨:“就算她们进了云逸府,咱们又能做些什么?” 宋时雨思忖道:“我想,把她们赎出来,虽然脱不了奴籍,但总比待在那个地方要好。” 李叙白一脸惊愕:“你是疯了吗?你知道有多少人吗?赎一个人要花多少银子吗?都赎出来,你干脆把我卖了换赎金吧!” “你不够,”宋时雨摇了摇头:“我打听过了,没入云逸府的顾氏女眷有一百零四人,其中嫡亲女眷一共十四人,母亲,顾时宴的姨娘,二婶,二叔的两个妾室,和顾府的九个姑娘。剩下的都是顾家的旁系,嫡系的赎买价是按年龄和身份来分的,这十四个人都买下来,约莫就是一千两银子,剩下的九十人,加起来是三千两银子。” “多,多少?”李叙白瞠目结舌,吓得半晌合不拢嘴:“一共多少,四千两银子?你可真敢想啊,别说是把我整个卖了,就是拆散了卖,也不够!” 宋时雨面露沉凝:“所以,不可以一起买,只能一个一个的买,当务之急就是要先把嫡亲的八个姑娘赎出来,她们的年龄和身份正是奇货可居,云逸府定然会,会让她们挂牌的,若我们下手晚了,只怕会有性子烈的,活不成了。” 说着这话,她心生不忍。 她没有能力将这些人都拉出火坑。 甚至于她上辈子的母亲,二婶,她都无暇顾及。 毕竟她们都早已为人妇了,云逸府只会让她们做些粗活,应当不会极尽羞辱之能事。 如今的她,只能先尽力而为的去拉那些最危急的人一把。 “话是不错,可就算是这几个姑娘,咱们也买不起。”李叙白一脸难色:“除非,除非把咱们的宅子卖了。” “不能卖宅子。”宋时雨坚定道:“那宅子是李家的,我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 正说这话的功夫,一大群人都冲着云逸府的方向跑了过去。 李叙白赶忙抓住一个男子,好奇的问道:“这位大哥,前面出什么事了?怎么乱糟糟的?” 男子急切道:“你还不知道呢啊?顾家的女眷今天要被送到云逸府了,刚刚云逸府里放出话来,今日任何人都可以先进府一睹芳容,三日后,会对顾家女眷进行竞价拍卖,价高者得。” 此言一出,李叙白和宋时雨呆立在了原地。 心中顿生不详。 竞价拍卖,价高者得! 不知有多少人会不堪受辱! 第四十一章 不义之财 入夜之后,众安桥的北瓦是汴梁城里最为热闹喧嚣的地方。 北瓦里不止有各种杂耍、歌舞、相扑,还有傀儡戏,各种风月楼,赌场也是鳞次栉比。 这里的灯火通宵达旦的亮着,不管外头是怎样的凄风苦雨,这里也丝毫不受影响。 照样是接着奏乐接着舞。 乘风赌坊里每张赌桌上都挤满了人,赌徒们兴奋的大喊大叫,疯狂的摇动骰子,声音几乎要掀翻了房顶。 李叙白和宋时雨连着看了三四张赌桌,最终选定了一张,挤了进去。 “你有把握吗?”宋时雨面露怀疑。 李叙白撸起衣袖,神采飞扬:“小瞧我,当年我可是小赌赢钱,大赌胜天,人送绰号赌中半仙。” 宋时雨:“......” 李叙白是把买宅子,置办家当后剩下的一百多两银子全带来了。 起先只是三两五两的下注。 果然如他吹嘘的那样,不管押大押小,竟然把把都赢。 宋时雨看着李叙白的眼神慢慢就变了。 李叙白掂了掂银子,得意洋洋的挑眉:“这回信了吧?” 对面的人输红了眼,明明看起来是个谦谦君子的书生模样,可偏偏气的书生气全无,一个劲儿的破口大骂。 什么难听就骂什么。 “王家小哥,你骂人要是能把银子赢回来,那我们跟着你一起骂。” 围观的人顿时哄堂大笑。 “诶,你还赌吗,不敢赌了就别占着地儿了。”李叙白故意挑衅的撇着对面的人。 对面的王姓书生顿时勃然大怒,将荷包里所有的银子一股脑都倒在了赌桌上,往前一推:“全押上,押大,我就不信了!” 李叙白胸有成竹道:“我要是不跟,多不好意思啊。” 说着,他也把剩下的一百两银子都倒了出来。 结果,并没有什么意外。 王姓书生“噗通”一下倒在了地上。 这下子他真的是荷包比脸都干净了。 想翻盘都没有本钱了。 李叙白和宋时雨二人在乘风赌场里混迹了整夜,一直到天色蒙蒙亮才收了手。 这一夜没白忙活,收获颇丰,但同时也引来了不少觊觎的目光。 二人十分谨慎,一路上都没敢露富,更是穿街过巷打了个好几个转,确定后头没有跟着尾巴了,才敢回到榕树巷的家里。 一到家,二人便关起门来疯狂数钱。 一连数了三遍。 二人才平静下来。 宋时雨愁道:“虽然赎人的银子是够了,可后面要送她们出城,谋生,处处都要打点,这点银子远远不够,但,这种赚钱的法子毕竟是投机取巧,不是长久之计,更不是君子所为。以后,能不做就不做。” 李叙白点头道:“就是你不说,我也不打算再去了。” 宋时雨十分意外:“为何?我看你挺如鱼得水的。” “怎么,你还真以为我是赌棍老手吗?”李叙白无奈道:“我要说我这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你信吗?” “......”宋时雨哼笑一声:“不信。” “......”李叙白一脸正色:“我曾经有个朋友,是从着名的赌城来的,教了我这一手赌术,他说再资深的赌徒,赌术再高,胜率再多,最后都是殊途同归,输得倾家荡产。” “你的朋友?是你家乡蓝星的朋友?”宋时雨觉得方才那话说的很有道理,连连点头:“你这个朋友说的很对,但是只要上了赌桌的,赢得想多赢,输得想翻盘,没有谁能轻易脱身,”她微微一顿:“若是有那么好的自控力,就不会上那张赌桌了。” 李叙白别有深意的叹息道:“人生本就是一场豪赌,有的人赌命,有的人赌财,有的人赌前程,不到咽气的那一天,没有谁能及时收手。” 这一日的云逸坊与平日有些不同,平日冷清的白天,今日也格外热闹。 门口的两盏红灯笼亮的光华夺目,鲜艳刺眼。 一楼的大堂里挤满了人,个个摩拳擦掌,翘首以盼。 好像大半个汴梁城里的公子哥都涌进了云逸楼。 宋时雨也换了一身男装,挤在了人群中间。 她脸上没有其他人那般的好奇,猎艳的神情,眸底深藏着弄弄的担忧。 李叙白胸有成竹道:“你放心,只要不是天价,咱们怎么着也能赎几个人出来的。” 原本以为顾家的女眷奇货可居,云逸坊的老鸨怎么着也要先热热场,谁想到拍卖一开始,她就将那十四个嫡亲女眷给推上了台。 台下一片哗然。 “年轻未嫁的那几个姑娘买回去还有些用处,年纪大的那几个妇人,买回去干嘛?当祖宗供着吗?” “我可不缺祖宗,我缺小妾。” “朝廷禁止买卖奴婢,但是这一批顾家女眷可不一样,那都是上了户部的奴籍,一辈子都不能消籍的,买卖也是朝廷许可的。” “那可真是可惜了,要一辈子为奴为婢了。” 宋时雨虽然早就知道了这个结果,但听到这些人的议论,她还是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 这辈子果然跟上辈子不一样了。 上辈子虽然流放千里,但还都是良籍。 可以读书,可以经商,可以置办产业,过寻常百姓的生活。 这辈子,良籍只能是个奢望了。 “那顾时宴和顾阿蛮呢?”李叙白压低了声音问道。 宋时雨摇头:“他们现在是黑户。” 李叙白:“......” 还不如奴籍呢,黑户随时都有可能被抓。 就在二人替顾家人发愁前程的时候,老鸨曝出了竞拍的底价。 九个未嫁的姑娘,每个人的起拍价都是一百两。 五个已嫁的妇人,每个人的起拍价都是五十两。 原本顾时宴也应该站在这里。 加起来正好是朝廷对外宣称的十四人。 这价钱也正好符合宋时雨的预期。 但这只是底价,若这些人实在抢手,价钱还会往上疯长。 台上站着的顾家女眷皆低着头,看上去有些麻木。 这半个月来的打击接连不断,早已经击溃了她们的心神。 宋时雨在这些人被推到台上的时候,便目不转睛的一直盯着顾夫人看。 她早已不是宋时雨在万佛寺中见到的那副模样了。 一夜花白的头发,苍老憔悴的脸,和没有什么求生意志的心神。 都让宋时雨心痛难忍。 “不对啊,你不是说顾家的嫡系女眷是十四个吗,那顾时宴不算吗?”李叙白数了数,有些奇怪。 “算啊。” “那,没入云逸府的应该是十三个啊。” “......”宋时雨只顾着伤心了,当真是忽略了这件事情,她一下子警醒过来,目光如刀,一寸寸扫过台上的人。 “不对,你看,最右边的那个,不是顾家的!”宋时雨低声道。 “你确定?” “我确定。” 第四十二章 君子不为 “那就奇怪了。”李叙白摸着下巴,思忖道:“为什么要混一个不是顾家女眷的人进去?就是为了凑数吗?” 就在此时,竞价开始了。 那九个未嫁的顾家姑娘的身价一路飞涨,眼看着就是李叙白快要高攀不起的价格了。 这个世道太疯狂了,扔个棍子下去,砸到十个人,有九个都人傻钱多。 他正要喊价,却陡然被宋时雨给按住了。 “等等。”宋时雨低声道。 “还等什么?再不喊价,她们就被抢光了。”李叙白不明就里。 宋时雨环顾了周围一圈,锐利的目光扫过一张张疯狂的脸。 “有诈,这些人里,有诈。”宋时雨眯了眯眼:“你看,那几个人根本就没有看过台上的人,始终都盯着大堂里的人,而且他们一直都把守着云逸府的所有出口。” 经宋时雨这么一说,李叙白也留意到了。 这个时候大堂里的气氛达到了最高点,挤进来的人不管有没有参与竞拍,脸上都写满了兴奋。 就好像是一连输了十几日的赌徒,突然抓到了一手好牌,马上就要翻盘了。 那是不顾一切的疯狂。 可宋时雨指出来的那几个人,平静的实在反常。 “他们是来瓮中捉鳖的。”李叙白沉了脸色:“所谓的拍卖顾家女眷只是个饵,要的就是钓出跟顾家一伙儿的人。” 宋时雨冷笑一声:“看来,朝廷并没有从顾府搜出他们想要的东西。” 至少,所谓的结党营私,贪污纳贿,是彻头彻尾的构陷! “那咱们,还拍吗?”李叙白犹豫不决的问道。 宋时雨陷入了短暂的进退两难。 拍,会引来御林军的注意,迟早会查到李家头上,会发现他们的诸多反常举动,最有,很有可能暴露了顾时宴和顾阿蛮的所在。 不拍,台上的这十四个,不,十三个人,她的至亲,从此都会陷入无尽的深渊中,再也爬不出来了。 宋时雨深深的抽了一口气,只觉得口中满是苦涩的血腥味,摇了摇头:“不拍了。” 李叙白明白宋时雨做这个决定有多么的艰难,但他也认同,点头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咱们没有被发现,就有的是机会把她们都救出来。” 这场豪赌从早上一直持续到了晚上。 夜幕降临,北瓦开始了一天中最热闹,最一掷千金的时候。 云逸坊的拍卖才彻底宣告了结束。 十四个顾家嫡亲女眷,包括那个假货,都有了各自的归宿,个个神情麻木的被带下了台。 李叙白和宋时雨无功而返,情绪低落的回了榕树巷。 顾时宴早就等得着急了,听到院门轻响,她不敢出来,只扒着窗户往外望。 李叙璋和李云暖迎了出来,不约而同的问道:“怎么样?” 李云暖看了看宋时雨的背后,失望不已:“一个,都没有?” 他们二人早知道了顾时宴和顾阿蛮的存在,并没有对李叙白的做法提出半点异议。 顾太傅顾清执对他们而言,是活在传颂里的君子大儒。 在他们单纯而朴素的认知中,顾家的人都是好人。 好人遭难,就应该帮。 李叙白摇了摇头:“进去再说。” 几个人都在正屋坐下,李叙白将今日发生的一切一字不落的说了。 顾时宴早就被世事无常给打击的心如死灰了,听到这些变故,她竟然没有太大的神情变化,只是有些失望:“那,那大姐二姐都换了庚帖了,怎么......” “都退了。”宋时雨打断了顾时宴的话:“顾太傅一下狱,夫家就把,就把她们的庚帖退回来了。” 顾时宴抿了抿唇:“现如今,我们,还能做些什么?” 李叙白道:“看今天云逸楼的情形,御林军显然还是没有放弃捉拿你和阿蛮,你们,暂时没有办法离开汴梁城,不过,她们没有留在云逸楼,这倒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顾时宴点头:“是,为奴为婢总好过沦落风尘。” 李叙白道:“明日我就去打听,都是哪些人家买下了她们。” 宋时雨看了李叙白一眼:“这种罪臣家眷的买卖,都是记录备案在户部的,你要怎么打听?而且,”她微微一顿:“你只要一打听,就立刻会惊动御林军。” 李叙白道:“这你放心,我肯定不会站在户部门口问的。” 随着顾家女眷的归属尘埃落定,顾清执一案便宣告了结束。 但是御林军对顾时宴和顾阿蛮的搜查始终没有放弃。 显然文太后很清楚必须除恶务尽。 顾时宴也就罢了。 顾阿蛮可是顾清执唯一的嫡孙,他逃脱在外,迟早有一日会养虎为患的。 榕树巷李家接连遭受了几次御林军的搜查,好在李叙白早有防备。 他前世看多了谍战片,早早的就贴着墙根挖了一截地道,直通炕洞。 一旦御林军搜查,就将顾时宴和顾阿蛮塞进去。 靠着这种粗陋又野蛮的手段,倒也一直平安无事。 顾时宴和顾阿蛮也就安心的躲在李家,等着合适的时机出城。 只是那些被卖掉的顾家女眷,却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没有了半点消息。 也不知是被卖家藏的太好,还是遭遇了其他什么不幸。 李叙白慢慢的在路路通车马行站稳了脚跟。 跟方管事和二楼雅间的伙计相处也日渐和睦。 “二郎啊,你看这,明明是你招待的客人,谈好的契书,你看,你还让我来签,这我怎么好意思呢。”方管事拍着李叙白的肩头,口中说着客气话,可神情却没有半分的不好意思。 李叙白口中客客气气的,脸上不漏分毫,心里却一阵冷笑。 看,只要拿到了实惠,陌生人也能很快称兄道弟。 “我刚来,什么都不懂,全靠管事和大家伙帮衬着,我怎么能居功呢。”李叙白端出早就准备好的酒菜,招呼方管事和众多伙计:“今儿晌午这顿饭,我请了,大家可别跟我客气啊。” “哎哟,二郎真是破费了。” “可不,这樊楼的酒菜,可不便宜呢。” “哟,百味羹,莲花鸭签,荔枝腰子,二郎,你发财了啊。” “哪有,哪有,”李叙白郝然道:“只是攒了些银子,原本想买个媳妇的,可实在太贵了,没舍得花钱。” 方管事笑的别有深意:“听这话的意思,二郎看上顾家的姑娘了?” 李叙白就等着有人接话呢,顿时连连点头:“可不,那天去云逸坊看了,都叫到一千两一个人了,我可买不起。” 方管事颇有几分推心置腹:“虽说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可顾家人,也不是咱们能沾染的。” 第四十三章 难过的美人关 李叙白揣着糊涂装傻充愣:“这,我就不明白了,还请方管事教我。” 方管事挑眉,有心在李叙白这个愣头青的面前露一手,杀杀他的锐气:“这就说来话长了,”他微微一顿,似乎在思忖什么,字斟句酌道:“顾太傅的家规严苛不近人情,她们家的姑娘,那都是比着女则女戒养大的,个个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二郎,”他笑望着李叙白:“你家养得起吗?” 李叙白摇头:“那养不起,我家一个萝卜一个坑,可不养闲人,就连我那瘸了腿的弟弟,还得带孩子洗尿片呢。” 方管事“噗嗤”一下,笑出了声,突然不知想起了什么,一脸正色道:“要说起顾家姑娘,我这里还真有一件事想拜托二郎帮忙跑一趟,私事,不知二郎可愿意帮忙?” 李叙白求之不得,忙点头道:“方管事的事,就是我的事,不过,杀人放火我可干不了,我胆儿小。” “我胆儿也小,哪敢干犯律法的事儿。”方管事哈哈一笑,朝李叙白招了招手:“一点私事,没有性命之忧,也不违反律法,只是得心思机敏,眼光毒辣,最能顺藤摸瓜。” 李叙白挑眉:“这可不正是巧了吗?老本行啊!” 枢密使曹和勇被贬为邓州通判后,一病不起,硬是拖了半个月,吏部催了又催,眼看着是拖不过去了,才收拾了家当,带着家人,恋恋不舍却又无可奈何的赴任去了。 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曹和勇到底做过数年的枢密使,家大业大,即便一朝被贬,但也实在没有落魄到太过凄惨的地步。 该有的排场,一点儿没少。 说是去邓州赴任,可曹和勇这次是以一副年老体衰,病弱不堪的面目示人的,吏部也不忍再多加催促了。 再催下去,要是以身殉职了,搞不好前头的罪过就一笔勾销了,二品追封总是能捞得着的,那岂不是曹和勇赚了吗? 吏部堂官的算盘珠子都崩飞了,也不能再让曹和勇有半点翻盘的机会。 死后哀荣也不行! 离京的曹家车队走走停停的赶了一整日的路,才堪堪赶了二十多里,比两条腿儿走着快不了多少。 曹家在汴梁城外有一座庄子,不算太大,多是夏日里用来避暑的。 管家提前使唤人到庄子里清理打扫,车队到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正房燃了香,轻烟袅袅,透着些许缱绻的味道。 曹和勇面无表情的端坐着,身旁各立着一个婢女,一手拿着勺子,一手捏着筷子。 他抬眼看了眼桌上的一角,左边的婢女立刻夹了一筷子盘中菜,喂到他的口中。 这一顿饭吃下来,他浑身上下唯一出力气的地方就是牙齿了。 用完了饭,曹和勇沐浴更衣,换了一身儿天青色圆领袍,发髻梳的一丝不乱,屏退了左右,孤身一人往后罩房去了。 后罩房里一片漆黑。 他在其中一间房外静了片刻,招过婢女,低声问道:“夫人睡了?” 婢女低语,怕惊动了房中之人:“夫人刚歇下。” “晚饭用的可好?” “夫人就喝了小半碗粳米粥,说是没胃口。” 曹和勇挥了挥手,又再门口站了片刻,似乎是在犹豫什么,半晌才抬手扣门。 “夫人,可歇下了吗?我不放心你,过来看看你。” “咱们已经离开汴梁城了,那些人不会再来害你了,你安全了。” “夫人,我能进去吗?” 房里始终没有人应声。 曹和勇大惊失色,也顾不上房里的人愿不愿意让他进门,抬脚便将门踹开了。 房里适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夫人!”曹和勇惊慌失措的嚷了一声,赶忙点亮烛火,撩起了厚重的帐幔。 只见一个三十如许的美妇人蜷缩在床榻上,一双惊恐的杏眼盈盈带泪,眼波流转的睇过来。 曹和勇的骨头一下子就酥了。 明明是年过五十的人了,一向都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情场老手,可这会儿却青涩的像个年轻人,搓了搓手道:“夫人,是我,你别怕,我是你的勇哥啊。” 此言一出,那美妇人惊魂未定的眯了眯眼,总算是在迷蒙中看清楚了来人,泪珠滚滚而下,哭的梨花带雨:“大人,大人,求大人救救我,救救我,救救阿蛮。” 这美妇人正是一朝蒙难,险些沦落风尘,却又几经转手,最终被曹和勇带出汴梁的顾家女眷,顾清执的长媳,宋时雨上辈子的生母,顾夫人云星若。 顾府尚在的时候,她总是妆容严谨,行为举止一丝不苟,虽说是容光焕发,可是年龄感也上去了,看上去严肃而少了些灵动。 而现在她钗环尽褪,素面朝天,反倒是看上去姿容绝色,格外惹人怜爱。 曹和勇没有掩饰眼底的惊艳,抓住云星若的手安抚道:“夫人莫慌,临走的时候,我在汴梁城里留了人手,只要阿蛮没有出城,就一定能找到他,如果阿蛮出了城,那就更好了,我定然会撒出人手,把阿蛮带回来的。” 云星若泪眼朦胧的望着曹和勇:“你不骗我?” 曹和勇笃定道:“不骗你,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听到这话,云星若哭的更狠了:“你骗我了,你说你会娶我的,让我等着你,可是你却耽搁了我,去娶了别人,后来你丧妻,说会娶我,可你还是食言了,眼看着我嫁给顾大郎那个纨绔子弟,你的心好狠呐!” 她一边哭一边疯狂捶打着曹和勇:“你把我推进火坑了,现在又来假惺惺的做好人干什么?你干脆让我死了得了!你还管我干什么!” 自从顾家遭难,云星若的心神就一直紧紧的绷着,今日可算是找到了发泄的出口,把连日来的担惊受怕都哭喊了出来。 曹和勇心痛又理亏,任由云星若打骂,没有丝毫躲闪,只是不停的自责道:“若若,是我对不住你,是我辜负了你,害你遭了这么多罪,我该打,你打死我,我也不怨你,我怕的是你受辱,怕你哭坏了身子,你若是垮了,阿蛮该怎么办,你想想阿蛮。” 想到下落不明的儿子,云星若总算是慢慢平静了下来。 曹和勇赶忙给云星若擦泪,借机劝道:“阿蛮还那么小,不能没有娘,你要好好保重,我不会让阿蛮受半点罪,更沦落为奴籍的。” 云星若嘴唇轻颤,喃喃道:“可是,可是,我,我却是奴籍,阿蛮怎么可能是良籍。” 曹和勇借机道:“让阿蛮做我的儿子,一切就迎刃而解了,只是,只是要委屈若若你了。” 云星若感动不已:“阿蛮是罪臣之子,你收容他,一旦事发,会连累你的。” 曹和勇无所畏惧道:“我不怕,只要你和阿蛮好,我什么都不在乎。” 云星若满脸动容,这些天哽在心头的心腹大患终于有了化解的法子。 曹和勇很会把握时机,又哄了几句,抬手放下了帐幔。 第四十四章 杀人放火跑得快 李叙白躺在床榻下面,被迫听完了全场,听得目瞪口呆,无话可说了。 当时方管事跟李叙白说的很清楚,正房夫人死了十年的曹和勇放出风声说要续弦,京城里的大龄待嫁闺秀,妙龄寡妇和和离了的美娇娘都疯了。 竞争不可谓不惨烈。 曹和勇虽然五十了,但保养的好。 身姿挺拔没有啤酒肚,身居高位,家财万贯,上头的爹娘都死了,下头的子女都大了。 只要嫁过来,那就是当老太君的,既不用伺候公婆,也不用抚养幼子。 这样的人,在李叙白前世时,那就是婚恋市场上的香饽饽。 当然,在这大虞朝也是。 这众多续弦竞争者中,其中就包括方管事娘舅家的表妹。 方管事的舅舅是礼部的六品小官,生了三字一女。 女儿出嫁一年便和离回了娘家,在家准备二嫁。 大虞朝的风气积极开明,二嫁三嫁都屡见不鲜。 方管事的表妹对曹和勇的继妻这个位置是势在必得的,可听说曹和勇有一房外室极其宠爱,这回去邓州上任,他撇下了所有妾室,却偏偏带上了这一房外室。 她这才求到表哥方管事那,让他帮忙查一查这个外室。 必要的时候,让这个外室合理消失。 这事情不难查,曹家这庄子的守卫也很松散,李叙白近乎一路畅通无阻的就潜了进来,凭着上辈子当娱乐记者的敏锐观察力,很容易的就找到了那外室的住处,只是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那外室长什么样子,就被人堵到了床底下。 现在的李叙白简直悔不当初。 他要是知道这所谓的外室是宋时雨上辈子的亲娘,打死他他也不能来盯这个梢。 他越想越发愁。 不知道是曹和勇早有觊觎之心,还是云星若急着找个靠山,反正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 只是苦了他了。 他要怎么跟宋时雨说这件事情? 她上辈子的亲爹还活着,这辈子的亲娘就急不可耐的给她找了个后爹? 天亮之后,曹家的车队再度启程。 李叙白已经查清楚了曹和勇外室的来历,让这外室消失就不是他能干得了的了,看着曹家车队离开,他也打算回城了。 刚刚摸到正房,他回望了一眼后罩房,不知道为什么,他又鬼使神差的摸了回去。 那间后罩房已经清扫过了。 床上铺的盖的都收拾起来了,露出了光秃秃的床板。 李叙白在房里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无奈的摇头一笑,正准备离开。 一线阳光透窗而入,正好落在了床头的雕花插屏上。 屏风的缝隙处有明亮的光芒一闪而过,极为刺眼。 李叙白双眼一眯,疾步走了过去。 他在插屏上拍拍打打一阵,其中一片雕花突然发出“咯吱”一声轻响,竟然弹了出来。 吓了李叙白一跳。 他抬眼望去。 那插屏竟然是中空的,而弹出来的那块雕花的后头,缝隙里插着一把匕首。 像是有谁在撬动这块插屏,但还没来得及撬开,就被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打断了。 是谁呢?肯定不是他打断的 李叙白仔细回忆了一下昨天夜里的情形。 他被云星若堵在了床下,熄灯后,他似乎是听到了一声微弱的轻响,然后有摩擦的声音。 他起先以为是这房里不干净,有老鼠什么的。 现在想想,应该就是云星若在撬插屏发出的声音。 后来,对,就是曹和勇来了。 她的动作被曹和勇打断了,甚至都没来得及将这把匕首拿出来。 李叙白难以抑制自己的好奇心。 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 拼了! 他紧紧的握住匕首,小心的将插屏底部的那块木料给撬了起来。 果然如他所料,插屏的下面也是空的,里头有个破旧的明黄色的荷包,上头绣着云纹。 他拿起荷包,发现入手沉甸甸的。 将里头的东西倒出来一看。 竟然是半块龙形玉佩。 李叙白愣住了。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了脚步声。 李叙白来不及多想什么,将荷包往怀里一塞,推开了窗户,然后钻到了床底下。 他刚刚藏好身形,门就被人一脚踹开,冲进来了两个人。 这两个人看到已经空空如也的插屏,变了脸色。 “不好,东西被人拿走了!” “窗户开着呢,人跳窗逃走了!” “追!赶紧追,一定不能让这人跑了!” “上峰有领,若是无法截获此物,就把它给毁了!” 这两个人飞快的跳了窗,疯了一般追了出去。 李叙白躺在床底下,屏息静气,不敢发出半点动静。 一直等到日暮降临,这庄子里陷入了一片死寂,他才敢小心翼翼的钻了出来。 走出了后罩房,他才发现这庄子里有些不对劲。 空气中似乎飘荡着淡淡的血腥气。 他莫名的感觉到有一丝危险,后背直冒寒气。 他本能的贴着墙根走,把自己藏在黑暗里,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还没走到庄子的大门口,就听到了两道熟悉的声音,正是出现在后罩房的那两个人在发号施令。 “都检查过了吗?” “统领,都检查了,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好,这里不能再留了,一把火烧了吧。” 李叙白吓得胆战心惊的,眼前满是裹满血迹的死尸。 他一动也不敢动。 他离这些人实在是太近了,不管是往前一步还是后退一步,都会惊动了这些杀手的。 他后悔自己出来的太早了。 想了想,他还是靠在了墙根的暗影里装死,听着这些人的动静,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这些人提了沉甸甸的桶走出庄子,将桶里的东西沿着外墙跟洒了一圈。 空气中飘荡起了浓重的火油的气味,掩盖了血腥气。 李叙白怕极了。 几声“噗噗”轻响,火苗沿着庄子的外墙烧了起来,迅速的舔到了墙头。 火势借着风势,呼啦啦的翻过墙头。 整座庄子在转瞬间陷入了一片火海。 火海中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声。 杀人放火的这群人站在火海外。 灼热的火光映照在他们的脸上,光影狰狞,神情漠然。 “还是统领思虑周全,果然有人装死。” “烧着一把火,可不单单是为了让所有人都死干净,要紧的是毁尸灭迹。” “死了这么多人,汴梁府的官差肯定会发现的,这一把火烧了,他们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查不出什么来的。” 这群人得意的笑着,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第四十五章 事实远比故事劲爆 次日是个晴好的天,艳阳高照,明晃晃的阳光照着一片焦土,这片过火的地方更显得狼狈凄惨。 汴梁府的差役们在满目焦黑的残垣断壁间仔细的搜查。 汴梁府的捕头秦福玉插着腰站在烧的黢黑的砖石上,唏嘘不已。 曹家这个庄子,算是毁喽。 “头儿,庄子里一共发现了十二具焦尸,烧的面目全非了,已经辨认不出来身份了,但是方才找了里正问过了,这里常年看庄子的正好就是十二个人。”一个捕快满头大汗的跑过来,行了个礼道。 秦福玉点点头:“找到起火的原因了吗?” 捕快脸色一变:“我们在庄子的外墙跟下发现了大量火油的痕迹,应该是有人刻意纵火。” “问过了吗,这火是什么时候烧起来的?”秦福玉问道。 “是昨日申末。” “那为什么今日晨起才到汴梁府报案?”秦福玉神情一冷。 捕快道:“这个地方有点偏僻,又是曹家的,方圆多少里的人家都没人敢靠近这,火烧起来的时候,没人敢过来看,一直到天亮了,百姓才发现出事了,报给了里正,里正是一刻都没敢耽误的就去汴梁府报案了。” 秦福玉是个极度精明的人,在汴梁府当了近十年的微末小吏,练就了一双世事洞明的眼睛。 这宅子是曹和勇的,他当枢密使的时候,没人敢动这个地方,他被贬为邓州通判了,照样也没人敢动这个地方。 可现在,却有人在这里蓄意纵火。 他思忖问道:“曹大人一行人是什么时候到的,又是什么时候走的?” “问过里正了,曹大人是前日戌正左右到的庄子,歇了一夜,昨日早上巳初走的。” 秦福玉闭了闭眼。 放火的这些人,不是为了曹和勇来的。 “还有,”捕快道:“我们在西跨院发现了一口井,井沿上全是扑出来的水渍,地上也都是脚印,已经沓下来了。” 说着,他递过去几页薄纸。 秦福玉看了看:“像是同一个人的脚印,西跨院烧的怎么样?” “西跨院也都烧透了,院墙塌了,这脚印是火灭之后,有人从井里爬出来,翻墙逃走的时候留下的。” 秦福玉面无表情的点了点那两页纸:“看来起火的时候,除了放火凶手,这里还有一个活口,”他微微一顿:“找出来。” “是。”捕快没叫苦也没叫难,毫不犹豫的应下了。 可见秦福玉平日里积威深重,说一不二。 汴梁城里繁华依旧,那场远离城池的大火,烧死了十二个卑微之人,对十二个家造成了致命的打击。 秦福玉一行人打马飞奔进了城,正与一辆晃晃悠悠,不紧不慢的马车擦身而过。 马车停在榕树巷口的第一户人家门口。 听到敲门声,宋时雨和李云暖赶忙迎了出来。 一见马车里的人,皆是吓了一跳,赶忙给车夫结了车钱,把车里的人小心翼翼的扶了出来。 “二哥,你这是出了什么事儿啊,怎么脚上全是泡啊,鞋呢,你的鞋去哪了?”李云暖看着李叙白的惨状,都快哭出来了。 “云暖别哭,二哥这不是没事儿吗?二哥想吃樊楼的笋子炒鹌鹑了。”李叙白连灌了几大碗水,才减轻了嗓子里被烟熏火烤后的疼痛,声音沙哑道。 李云暖点点头:“好,二哥你先歇歇,我去给你买。” 李叙白透了口气,泡好了脚,捻了根针,小心翼翼的把脚上烫出的血泡给挑破。 宋时雨打量了李叙白一阵:“你差点被人烧死?你不是盯梢去了吗?被人发现了?” “可不是,差点被人给烤成碳了。”李叙白后怕不已:“我险些被姓曹的发现了,一直在床底下躲着不敢出来,姓曹的都走了我才出来的,谁知道就来了一群人放火烧院子,幸好我机灵,躲到了水井里,才没变成烧成焦炭。” 宋时雨疑惑不已:“你是说曹和勇他们都启程了,这群人才去烧庄子的?为什么啊,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李叙白摇头,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这件事情。 宋时雨又问:“那个外室你可查到是谁了?见到真人了吗?” 李叙白暗暗叫苦,他该怎么跟宋时雨说呢? 他想了想,道:“先不说这个,我回来的时候,车夫跟我讲了个新鲜事儿,我说给你听听啊。” “......”宋时雨无言以对,她就没见过这么不靠谱的人。 “车夫说啊,临安府有两户异姓兄弟,一户姓郭一户姓杨,姓杨的那户呢,娘子貌美如花,就被个狗官给惦记上了,狗官设计把两户人家给灭了门,就留下了杨家娘子,演了一出完美的英雄救美的戏码,后来杨家娘子就嫁给了那个狗官,还剩下了杨郎君的遗腹子,狗官还把那遗腹子当成自己的儿子养大。”李叙白越说越心虚,一边在心里暗暗跟金庸大侠赔罪,一边跟宋时雨胡编乱造。 宋时雨皱了皱眉:“你说的这个是戏文吧?” 李叙白很是意外:“为啥这么问?” 宋时雨道:“你要说杨娘子倾国倾城,狗官见色起意,这我信,但是你要说狗官视杨郎君的遗腹子为亲子,将其抚养成人,这打死我我都不信,那狗官灭了郭杨两家的门,就不会留下姓杨的遗腹子的。” 李叙白真是见到了知音,激动不已:“对,你说的对,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要换成我,别说是个遗腹子了,郭杨两家的修音都要竖着劈,鸡蛋都得打散黄,蚂蚁窝也得浇三遍滚开的水,我是个自私的恶人,可以良心不安一辈子,但绝不可以提心吊胆一辈子。” 宋时雨被都笑了,笑过了一阵,她突然一脸正色的看着李叙白:“铺垫了这么久,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都撑得住。” 李叙白挑眉:“跟聪明人讲话就是简单。”他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半点遮掩,只是字斟句酌道:“曹和勇的那个所谓的外室,就是你上辈子的生母,刚刚从云逸坊被人买走的顾夫人云星若,我前天夜里就是躲在他们俩的床底下的。” 第四十六章 论斩草除根的八十种方法 这可真是,荒唐透顶的晴天霹雳啊! 宋时雨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浓浓的荒谬感,她浑身无力的坐在炕沿儿,不知是在说服自己,还是在说服李叙白:“她,她一定是有苦衷的,她一个深闺妇人,没有半点谋生的手段,沦落至此,给,给自己找个靠山,也是,也是被逼无奈的。” 李叙白幽幽的叹了口气:“曹和勇多大年纪了?” “五十了。”宋时雨略想了想道。 “那云星若呢?” “三十岁,”宋时雨不假思索道:“她二十岁嫁入顾家,三十岁顾家获罪,正好十年。” 李叙白沉声道:“我趴在床底下偷听发现,他们俩应当是早就认识了,认识了很多年了,曹和勇曾经承诺过要迎娶云星若,但不知为什么,他头一次丧妻之后续弦没有娶她,把她给耽搁了,第二次丧妻之后,也没有娶她,反倒眼看着云家把她嫁给了顾太傅的大儿子,你说云星若年轻漂亮的时候,曹和勇都没娶她,现在她都人老珠黄了,曹和勇还能对她一往情深吗?要真是一往情深,那早干什么去了!” 他微微一顿,话说的更加尖酸刻薄了:“云星若也是,能将两次把她抛弃的老渣男当做靠山,她得有多瞎?她图啥?图他年纪大?我觉得,他俩现在多半都是各取所需,逢场作戏,指不定哪天不是女的谋杀亲夫,就是男的杀人灭口。” 宋时雨简直被这一番不留情面的说辞给惊呆了。 她还从来没有想过事情还可以这样分析。 将男女之间的利用和算计说的这般不留情面。 是啊,这世上那有什么一见钟情,不过都是见色起意,又哪有什么日久生情,不过就是权衡利弊。 她上辈子本就磋磨的凉透了心更凉了,想了想,问道:“那么,症结还是在她和他所需的究竟是什么。”她双眼一亮:“李叙白,你说放火烧宅子的那群人,会不会和他们俩的目的一样?” 这么一说,李叙白也想到疏漏的一点,赶忙掏出那只明黄色的荷包,递给了宋时雨:“这是我在云星若休息的房间里发现的,当时她应该是在用匕首撬那个插屏,要找这只荷包出来,但是还没来得及撬开,就被曹和勇给打断了,她一直就再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去找这个东西,等他们都走了之后,我发现了这个,刚拿出来,屋里就来人了,应该也是找这个东西的,那两个人发现插屏里空了,就追出去了,我一直躲在床底下没敢露面,天黑了才出来,就遇上了那伙人杀人放火烧宅子,他们把庄子里的人都灭了口,最后还要毁尸灭迹,而其中一个人说话的声音,跟之前进屋找东西的人一模一样。” 宋时雨恍然大悟。 明黄色的荷包上绣着祥云纹,翻开荷包,可以看到里头绣了浅淡的龙纹。 龙纹意味着什么,他们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除非皇室,即便是勋贵豪门,也没人傻到为了一个花样掉脑袋。 这玩意儿可是皇室专用。 宋时雨拿出那半块玉质通透,水头荡漾的玉佩,微微皱眉:“看起来也是皇家的东西?” 李叙白点头道:“可惜只是半个。” 宋时雨端详了片刻:“不是半个,是小半个,这块玉佩应该是被分成了三份,这块只是其中的一份。” 李叙白越看那玉佩越觉得眼熟,突然心神一动,急切道:“你等等,等等啊。” 宋时雨:“......” 李叙白在炕柜里翻箱倒柜,终于翻出来一块发黄的白布,一层层揭开,里头正躺着一块玉质相同,造型和雕花如出一辙的残缺不全的玉佩。 宋时雨愣住了,拿过那块玉佩,与自己手上的那块拼凑了起来。 断口处拼的严丝合缝,而如宋时雨所料的一样,圆形的玉佩正好还缺了最下面的一块。 “你这个,是从哪来的?”宋时雨问道。 “就是,我爹留下的,说是传家之宝,就算是饿死了,也不能典当买卖。”李叙白道。 宋时雨偏着头,疑惑不已:“素来没听说过李家跟宫里有什么关系,怎么会藏着御用之物?” 李叙白摇了摇头。 他在原主的记忆中搜肠刮肚了半晌,也只找到了这么点端倪,至于这块残玉的来历,李和用没细说过,原主也一点也不知道。 “诶,你看,这下面好像有字。”李叙白指着两块残玉拼起来后的断口道。 宋时雨看了看,道:“看起来像是个千字。” 两个人对着玉佩端详了半晌,也没看出别的不一样来。 就在此时,李云暖买了樊楼的饭菜回来。 李叙白赶忙将两块残玉一并收到明黄荷包里,贴身藏好。 秦福玉策马赶回汴梁府,向府尹大人程玉林回禀了曹家庄子起火一事,着重说明了是有人在曹和勇离开后,刻意纵火焚烧,并且庄子里的焦尸经过仵作验尸之后发现,皆是先被人一刀毙命之后,才又放火焚烧的。 死后还要被挫骨扬灰,这是什么仇什么怨。 程玉林简直是一脑门子官司。 齐国公的侄子齐文雄是被定了个斩监候,看起来掉脑袋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可架不住齐国公天天搬着小椅子到他家门口哭,哭的他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再这么熬下去,说不准他就要跟齐文雄一起去见阎王了。 他本想着能不能写个折子请旨把齐文雄提前砍了,别等到秋后再算账了。 他的耳朵和他的脑袋都受不了了。 可曹家的事儿一出,这折子显然是没工夫再写了。 十二条人命啊,这案子要是查不清楚,他挪地方是小事,比齐文雄的脑袋掉的还要早才是大事! “那庄子是曹和勇的?”程玉林问道。 秦福玉点头:“是。” “是曹和勇从那买了块地自己盖的,还是从旁人手里直接买的庄子?” 秦福玉早就将这件事情查了个底儿掉,忙将这庄子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这庄子最初是一个叫清净庵的道观观主的,后来观主把这个庄子卖给了道观里一个姓李的道姑,观主死后,姓李的道姑还俗了,二十三年前,姓李的道姑也死了,这个庄子就被曹和勇给买下来了。” 第四十七章 三堂会审 程玉林都听糊涂了。 什么道观,道姑,还有曹和勇,这都哪跟哪啊,这都没有挨着的地方。 曹和勇堂堂朝中重臣,怎么可能跟道姑道观扯上关系? 程玉林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又问:“遣人去追曹大人了吗?” 秦福玉赶忙道:“属下已经派人去了,”他抬头看了眼天色:“约莫下晌就该有消息传回来了。” 程玉林点头:“庄子里可有什么发现?” 秦福玉赶忙递上那几张拓了脚印的纸:“这是火灭了之后西跨院的水井旁留下的,属下以为,庄子里至少应该还有一位生还者,还有这个,”他将已经被撬开的插屏摆在桌上:“大人,这座插屏是在正房后头的后罩房里发现的,插屏是两面中空的,底座也是空的,其中一块被人撬开了,里头之前应该放的有东西,不过已经被人取走了。” 程玉林思忖道:“取走这插屏里的东西的人,有可能是纵火杀人的人,也有可能是那个个逃生者。” 秦福玉道:“属下也是这么想的,已经命人去查逃生者了。” 午后的大宁宫气氛紧张,殿中众人个个都低着头,屏息静气。 这是顾清执自尽之后,景帝和文太后头一次见面。 出人意料的是,两个人既没有恶语相向,也没有大打出手,都很平静的样子。 “皇帝,不知你让老身来见谁?”文太后饮了一口茶,淡声问道。 赵益祯不紧不慢的望了一眼殿门,眼底划过一丝焦灼,但却没有露出分毫慌乱来:“母后着急了?” 文太后正襟危坐着:“皇帝都不急于朝政,老身急什么?” 杨太后轻咳了一声:“大娘娘,皇帝,今日御膳房做的这道滴酥鲍螺不错。” 赵益祯和杨太后之间这才没有起了争执。 说着话的功夫,几个御林军急匆匆的进殿,躬身行礼道:“见过陛下,大娘娘,小娘娘。” 赵益祯倏然站了起来:“回来了?人带回来了吗?” 为首的御林军行礼道:“末将幸不辱命,已将千波宫里的人悉数带回,人已在殿外了。” 听到这话,文太后的脸色陡然一变。 杨太后急切道:“皇帝,什么千波宫,宫里哪有什么千波宫。” 赵益祯胸有成竹道:“杨母后稍安勿躁。”他扬眸吩咐:“不必一个个宣了,让他们一起进来吧。” 不多时,有二男二女垂头走进大宁宫。 文太后的双眼狠狠一眯,问道:“皇帝,你这是什么意思?三堂会审吗?” 赵益祯的神情更加的平静了:“母后多虑了,儿子只是想知道一些母后不想让儿子知道的事情。” 他缓缓的扫过殿中的这六个人,冷声道:“都说说你们各自的来历吧。” 六个人面面相觑了片刻,依次站了出来。 “奴婢去行宫前,是千波宫的宫女十初。” “小人去皇陵前,是千波宫小厨房的太监庆之。” “小人与御马监前,是千波宫的洒扫太监小乙。” “民,民妇,民妇乔阿妹,是个接生婆,住,住在苦水巷,民妇有罪啊!民妇什么都不知道的!” 这四个人原本就十分紧张,心神都蹦到了极限,最后那个乔阿妹突然跪倒在地,哭喊起来,一下子就把其他三人的心态给哭崩溃了,也跟着跪在了地上,连连告罪。 “好了!朕还没有说要摘了你们的脑袋,你们哭的早了点!”赵益祯重重拍了下桌子,厉声问道:“你们三个在千波宫的时候,是伺候哪位主子的?” 那三人听到这话,惊恐的看了一眼文太后。 文太后不慌不忙,慢悠悠道:“陛下问你们话,你们看老身做什么?” 十初想了想,磕了个头,咬着牙道:“回陛下的话,奴婢,奴婢是伺候先帝爷的宸妃娘娘的。” “小人也是。” “小人也是。” 那接生婆乔阿妹想了想,也磕了个头道:“民妇,民妇没伺候过什么宫里的娘娘。” 赵益祯又问:“宸妃生的那个孩子去哪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余忠、韶音和芷汀对视了一眼,想退下又不敢动。 虽然他们早就知道这些事了。 可这些事也不是他们能听的。 那三人愣了一瞬,谁也没敢再去看文太后。 十初硬着头皮否认:“陛下的话,奴婢不懂,奴婢是,是贴身伺候宸妃娘娘的,娘娘,娘娘从未有过身孕,怎么,怎么会剩下皇子。” 其他两个太监也齐声道:“陛下,宸妃娘娘的确从未有过身孕。” “是吗?”赵益祯冷笑了一声,目光缓缓的从三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了十初的头顶:“十初,你和他们两个不一样,你知道不一样在哪吗?” 十初畏缩了一下,战战兢兢道:“奴婢,奴婢还有个弟弟,已经,已经成家立业了。” 赵益祯点了点头,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反倒去看那接生婆乔阿妹:“乔阿妹,你当了二十多年的接生婆,接生了无数婴儿,估计不会全都记得住吧?” 乔阿妹连连点头,脸都吓白了,正要说话,却被赵益祯给打断了。 “你不记得你接生过的所有婴儿,乔阿妹,你总该记得你唯一一次进宫给人接生的情景吧?”赵益祯神情冷厉道。 乔阿妹怎么会不记得啊。 那夜的情景简直历历在目,她到死也忘不了。 她才不会像那三个人一样,在皇上面前还抵死不认。 她有儿有女有孙,总不能让他们跟着一起陪葬! 她膝行两步,哆哆嗦嗦道:“民妇,民妇记得,二十三年前的五月二十九,是个雷雨夜,民妇刚吃过晚饭,就被人给叫了出去,说是要去给一位贵人接生,给的银子多,又不许民妇打听,民妇胆小,就跟着去了,那贵人难产,生的很慢,生了一夜,一直到三十的早上才生下来一个男婴,后来就昏过去了,民妇照料到她醒过来就走了,出去的时候听到她问她的孩子去哪了,就有人告诉她,说她生的孩子是个死婴,可民妇记得清清楚楚,那孩子生下来是活着的。” 赵益祯的面上一派平静,心里却难掩怨恨,问道:“你说的,是真的吗?” 乔阿妹重重的磕了个头:“民妇指天发誓,句句都是真的。” 第四十八章 哦吼,祖坟冒青烟了! 赵益祯缓缓的盯着另外三个人:“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都说墙倒众人推,但是他们几个人的这面墙实在是太破了。 都不用众人推,一个人推,就烂的稀碎! 十初率先开口:“陛下,陛下,奴婢,奴婢是有苦衷,求陛下恕罪啊!” 赵益祯哼笑道:“苦衷,谁没有苦衷?宸妃就该死吗?朕,朕就该......” “皇帝!”文太后陡然打断了赵益祯的话,疾言厉色道:“皇帝不如直接拟个诏书,昭告天下来的痛快!” “大娘娘,大娘娘息怒。”杨太后赶忙上前扶住文太后,低声劝道:“大娘娘的,陛下还年轻,难免会被奸人蒙蔽,大娘娘千万不要跟陛下计较啊!” 一语惊醒了梦中人。 赵益祯陡然从惊怒中回过神来,恢复了理智。 是啊,查明了事实真相又能如何? 他既不能替她鸣冤,又不能替自己正名! 静了片刻,他突然挥了挥手:“你们先退下!” 文太后和杨太后对视了一眼,皆慢慢的松了一口气。 可那口气还没完全松到底,赵益祯又倏然冷笑开口。 “大娘娘,这次,你又如愿以偿了。” 文太后默了一默:“皇帝,老身此生惟愿大虞朝河清海晏。” “......”赵益祯咬牙道:“大娘娘,儿子还查到了一些别的事情,还请大娘娘成全。” 文太后听出了赵益祯话中的退让之意。 这些日子来,她也觉得自己对赵益祯逼迫的太紧了。 杨太后也在她的耳边频频念叨。 她想了想,不再咄咄逼人,温和道:“皇帝只管说,只要于江山社稷无碍,老身,绝不拦着。” 赵益祯看了站在殿中的御林军一眼。 那御林军心领神会,沉声开口:“宸妃娘娘的父母已逝,唯有一个亲弟弟名叫李和用,尚在民间,末将已经查到了李和用的下落。” “说。” “李和用育有四子一女,长子已经娶妻,两月前,李和用和长子李叙生被乘风赌场的人害死,现在是他的次子李叙白在当家,一家人住在榕树巷,李叙白则在路路通车马行当伙计。” “李叙白?”赵益祯愣了一下,他对李和用已经不在人世了这个消息并没有很悲痛,毕竟他连这个人的面都没见过,谈不上什么亲情,只是对李叙白这个名字格外耳熟,疑惑道:“这个名字,朕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御林军也愣住了。 余忠赶忙道:“陛下,在万佛寺的时候,那个年轻人,就叫李叙白。” 赵益祯还记得这个人,心头一动。 难怪当时他会觉得这个人格外亲近,原来是血缘使然。 他转头对文太后道:“母后,宸妃娘娘贤良淑德,对先帝守灵尽忠,她的亲人,朕理应关照一二,方能告慰宸妃娘娘的在天之灵。” 文太后眯了眯眼。 她很清楚这次是不能再拒绝了。 照应李家人是赵益祯最后的让步了。 况且李家人一家子穷酸,就算赵益祯再抬举,他们也翻不出天来。 养虎为患,本身就得是一只虎,若是一只猫,再养也是个狸奴罢了。 文太后平静道:“宸妃命苦,自幼丧父丧母,继母将其姐弟卖掉,她为了活下去才在清净庵出家做了道姑,后来又还俗进宫做了宫女,先帝在时,她不算得宠,也一直没有找到亲人,以至抱憾终身,皇帝仁德,以孝治天下,照应一下她的亲人,也是应该的。” 赵益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心情陡然一松,唯恐夜长梦多又出了什么变化,赶忙吩咐余忠:“去宣李家人进宫见驾!” 榕树巷里住的人都是些稍有家底人家,但说到底也都还是些平民百姓,根本没有见过什么真正的富贵之物。 故而一见到停在巷子口的高头大马和富丽堂皇的马车,就忍不住啧啧称奇。 李叙白一行人一直到坐上马车,远远的看到了暗红宫墙,脑子还在一阵阵的发晕。 他以为是赵益祯和他在万佛寺相谈甚欢,这是又想起他来了。 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若只是相谈甚欢,那来传旨的太监为什么要问他玉佩的事,还千叮咛万嘱咐的,要他一定要带着玉佩一同进宫? “官家怎么会知道这玉佩的事?难不成杀人放火的是官家的人?”李叙白捏了捏袖子中硬邦邦的荷包,越想心里越没底儿:“难不成官家知道是我拿走了插屏里的玉佩,也要杀我灭口?” “别胡说八道了!”宋时雨瞪了李叙白一眼:“官家要想灭你的口,还用把你召进宫?在家直接就杀了得了。” 李叙白深以为是的连连点头:“那,我跟官家一不沾亲二不带故的,三又没立过什么功,他要见我干啥?” 宋时雨不知突然想起了什么,不怀好意的笑了起来:“兴许是看你顺眼,想把你弄进宫里天天陪着他。” “......”李叙白惊恐的尖叫一声:“我不要当太监!” 李叙璋和李云暖捂着嘴,嗤嗤的笑了起来。 一行人在宫门口下了车,换了轿子,又走了足足两刻的功夫,才在大宁宫外下了轿。 进殿行礼,还没等李叙白站起来,赵益祯就急不可耐的冲到近前,伸手扶起了他。 “表弟,你受苦了。” 李叙白被赵益祯这一声表弟吓了个哆嗦,险些一屁股坐到地上,瞪大了双眼问道:“陛,陛下,你说啥,啥表弟?我,哦不,草民家就是祖坟炸了,草民也不敢跟陛下攀亲戚啊!” 这话说得赵益祯“噗嗤”一笑:“朕既然敢与你相认,自然就是查证了你的身份的,表弟不必多想。” 李叙白彻底懵了,站不住了。 皇帝的表弟,那谁能告诉他,他的爹娘跟皇帝的爹娘是啥关系? 他有点懵。 文太后端坐着,看着李叙白一行人小的小,傻的傻,一副上不得台面的市井小民的模样,彻底放了心。 这样的人,就算是给他封个高官厚禄,他们也守不住! 不足为虑! 这样想着,文太后便做了个顺水人情,含笑道:“小郎君,上回老身就看你十分亲切,原来竟是老身的子侄辈,说起来,你还是老身的救命恩人呢,上回若非是你,老身如今早就是一把枯骨了。” “......”李叙白嘴角直抽,这顺序颠倒了吧,应该是他先救了她,她才看他顺眼的,不是吗? 杨太后也喜笑颜开的解释道:“小郎君怕是还不清楚呢,小郎君,令堂正是先帝宸妃的亲弟弟,陛下称小郎君为表弟,再合适不过了。” 第四十九章 新鲜出炉的皇亲国戚 李叙白终于听明白了这些人在叨叨什么了! 合着他一飞冲天,变成了皇亲国戚,轻而易举的就实现了阶级的跨越?? 他张了张嘴,傻呵呵的冒出一句话来:“这个,要不要滴血验个亲?万一搞错了,我不就是被动欺君了嘛。” 赵益祯愣住了,有些不明白分明在万佛寺时机敏肆意又有胆识的李叙白,怎么一进宫就像变了个人? 这怕不是个假货吧? 听到这句话,文太后对宸妃的这一门亲戚放下了最后一丝戒心。 果然是人穷志短,一家子都是上不得台面的穷酸样。 不堪大用,更不堪重用。 想到这里,文太后脸上的笑容更加真切了一些,明显带着截然不同的亲近之意:“小郎君思虑周全,果然有皇家之风。”她微微一顿,打量了一眼李叙白,其实李家人往这一站,什么滴血验亲都用不着了,那张脸一看就和从前的宸妃格外相似。 尤其是那一双时时含情,水盈盈的凤眼,跟宸妃简直就是如出一辙。 一样的勾魂摄魄! 当年先帝就是被这双眼勾了魂儿,竟然冒着被天下人耻笑的风险,硬是把宸妃从道观里带了出来。 与此同时,杨太后也在不动声色的打量李叙白这几人,见文太后没了下文,她颇为温和的开了口:“滴血验亲就不必了,方才老身听御林军说宸妃曾留下了信物,是一分为三的龙佩,不知小郎君可带在了身上?” 这话说得可谓相当有水平了。 听起来像是没有质疑李叙白一行人的身份,只是要坐实了这身份。 简直就是在设身处地的替赵益祯着想了。 “有,父亲的确是留下了残玉,只是我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又不敢随意处置了,就一直贴身收着。”李叙白赶忙拿出那枚半旧的明黄色荷包,双手捧着,递给了一直没有说话的赵益祯。 赵益祯神情一动,含笑接了过来。 他先是从荷包里拿出那两枚残玉,瞳仁微微一缩,又转头看了眼余忠。 余忠心领神会,拿了另一只半旧的明黄荷包走到近前,倒出一枚带字的残玉。 三枚残玉合在一起,拼成了一枚完整的龙佩。 正面雕着“千波宫”三个字。 北面则雕着“符祥九年”四个字。 这个时间,正是宸妃进封婉仪,赐住千波宫的那一年。 文太后和杨太后对视了一眼,皆微微颔首。 赵益祯也跟着松了口气,正要说话,却被文太后抢先了一步。 “皇帝,极是宸妃的亲眷,必是要封赏的,宸妃亲弟李和用已过世,便追封为陇西郡王,其妻追封为郡王妃,其长子也过世了,便追封为新安郡公,谥号便由礼部斟酌几个呈上来,皇帝择一个便是了,李叙生的夫人封新安郡夫人,至于李和用的子女......”文太后慢慢的扫过这几张畏畏缩缩的脸庞,慢腾腾道:“三郎尚且年幼,不宜加封太过,四姑娘便封秀荣县君,二郎封武德司副指挥使。”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赵益祯的脸色唰的一下就沉了。 他不满意文太后对李叙白的安排,但碍于她先追封了李和用郡王,又加封了李云暖县君,连过世了的李家长子李叙生和他的未亡人,都有了超规格的加封,这对一个已经过世了的先帝的妃子亲眷而言,这已经是天大的恩宠了,他实在没有理由表示反对。 李叙白也惊呆了。 他其实并没有完全明白自己这个官职的含义和用处,但这不耽误他明白自己当官了。 “哎哟,看二郎都欢喜啥了,从今以后,二郎就是正正经经的官身了,还不赶紧谢恩?”杨太后赶忙打了个哈哈,提醒李叙白几人:“四姑娘如今是县君了,往后可要常到宫里来走动走动才是。” 李叙白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赶忙跪下谢恩。 宋时雨拉了一下李云暖,二人也齐齐跪了下来。 至于李叙璋,他不良于行,便免了下跪。 李叙璋和李云暖很明白他们与皇亲国戚之间如天堑般的差距,但因为年纪小,对皇权的畏惧并没有那么深,很快便和慈爱温和的杨太后亲近了起来。 赵益祯的脸色始终不那么好,情绪有些阴沉。 文太后很清楚他为什么郁郁寡欢,但没有多说什么,只跟李叙白和宋时雨说了寥寥数语,便扶着韶音的手,回了垂华宫。 “娘娘,武德司是陛下最信重,也是最亲近的衙署,奴婢不明白,娘娘为什么要这样安排。”韶音不解问道。 “日后你就明白了。”文太后抿唇,笑而不语,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赵益祯本就对李叙白一见如故,现下二人之间又多了血缘关系,更加之赵益祯卯足了劲儿想要弥补与生母不能相认的遗憾,便留了李家人一起用膳,更赏赐金银无数,兴起之时,连宅子和奴婢都要一并赏赐了。 李叙白深知登高易跌重的道理,赶忙换了个话题:“陛下,臣能问问臣这个武德司副指挥使一个月多少银子吗?” 赵益祯不明就里的望向了余忠。 余忠赶忙轻咳了一声,行礼道:“副指挥使是六品,年俸八十贯,加赏一百二十贯,祭器包括三牲、黄金三钱、白银六钱、绢帛半匹、香二斤。” 李叙白没听懂,嘴角扯了扯,直白问道:“呃,余总管,我就是想问问,我这点俸禄,养得起那么大的宅子和那么多伺候的人吗?我还是先自己吃饱了再说吧。” “......”余忠茫然了。 “表弟这话真是让朕汗颜啊。”赵益祯明白过来了,哈哈大笑起来,彻底打消了要赏赐宅子和奴婢这个念头。 也明白了李叙白绝对是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聪明人。 他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李叙白也咧着嘴笑了:“陛下体恤臣,想要厚赏臣,臣不该推辞的,但是臣家里人口简单,一向也不习惯有那么多人伺候,家里一下子多了那么些陌生人,臣和弟弟妹妹们肯定都要不自在的,臣若是家里忙不过来了,再跟陛下讨赏。” 他回忆着古装剧里的剧情,和自己学过的那点文言文,字斟句酌的学着说文绉绉的话,说的实在是心累。 第五十章 好大一个坑 在宫里盘桓了半日,回到榕树巷的家里时,李叙白累的都快要虚脱了,到家便一头栽倒在炕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嚎了一嗓子:“进一趟宫简直能折寿十年。” 宋时雨坐在一旁唏嘘不已。 没想到上辈子她穷其一生都没能得到的东西,这辈子莫名其妙的重生,死了郎君成了寡妇,反倒轻而易举的就得了个郡夫人封号。 真不知她是该哭还是该笑。 李叙白歇了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似得,一下子坐了起来,问宋时雨:“那个什么武德司是个什么地方,副指挥使又是个什么官儿,皇上让我明日就去武德司赴任,我连武德司的门朝哪开都不知道呢。” 宋时雨凝神道:“武德司的权柄甚重,司职宿卫宫禁,刺探监察,素来都是天子心腹。” 李叙白觉得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呢,这个武德司总有一种似曾相似的感觉。 他偏着头想了想,倏然一惊。 大爷的,这不就是锦衣卫吗? 他哼笑一声:“什么天子心腹,你说的真含蓄,不就是皇上的狗腿子吗?” 李叙璋惊得赶忙去捂李叙白的嘴:“二哥,那不叫狗腿子,那叫龙爪!” “对,对,龙爪,龙爪!”李叙白总算明白了赵益祯听完文太后的安排,为啥脸色如此难看了,愈发的觉得这个老妖婆诡计多端:“她这么一来,我的一世清名算是彻底完了,哼,她肯定跟那个宸妃有仇,不然不会给我挖这么大一个坑!” 宋时雨一脸严肃:“你还记得之前流传甚广的那首歌谣和话本吗?” “是那个文家娇娥和狸猫换公子吗?”李云暖问道。 宋时雨点头:“我怀疑那话本是映射宫里。” 李叙白恍然大悟:“对,你的怀疑没错,肯定是这样的。” 李云暖忧心忡忡道:“那怎么办,二哥,你总不能不去当差吧?” 李叙白摸了摸李云暖的发髻,笑眯眯的安抚她:“去,当然要去,皇上的狗,不,龙爪可不是谁都能当的!说不定哪一日,我就当上武德司里的老大了呢!” “那倒是。”宋时雨也笑眯眯的补了一句:“武德司是官家的耳目,一般来说,最高主事者司使都是宦官,你要想当武德司的老大,那得先自己给自己来一刀!” 李叙白惊恐的变了脸色:“我胆子小,你可别吓我!” “我胆子大,你若有这个想法,我可以亲自动手。” 李叙白像是看到鬼一样盯着宋时雨,半晌不说话。 李云暖笑出了声:“大嫂,你就别吓唬二哥了,他明日还要去当差呢。” 宋时雨撇了撇嘴:“看在你明日就要去武德司了,我就跟你说说这武德司里的情形,让你把官家的龙爪坐稳当了。” 李叙白松了口气,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来。 宋时雨回忆了片刻,上辈子她实在是没有关注过这些事情,对这个时候武德司的最高主事人和其他官员一无所知。 但武德司里的司职之类的,她还是可以跟李叙白念叨念叨的。 “方才我已经说过了,武德司的司职是宿卫宫禁,刺探监察,分为两个司房,探事司和兵事司,探事司掌管刺探监察,兵事司掌管宿卫宫禁,武德司常一司使二副使,而二司各设一指挥使二副指挥使,副尉若干,校尉若干,司卒没有定量。”宋时雨努力回忆着一切,尽量说的详实而准确:“只是我并不清楚如今武德司的诸位掌事人都是谁,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他们必定都是军中精锐,更是官家的心腹,是从各大营精心挑选出来的,至于司卒,有很大一部分是勋贵人家的子弟充任,主要就是攒一些资历,日后好有进阶之路。” 李叙白听明白了,点点头道:“我明白了,就是当官儿的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都是官家最信任的人,底下跑腿儿的就不一定了,人员成分复杂,可能有些是能做事的,有些就是来滥竽充数的。” 宋时雨笑了:“没错。那些掌事人不管是出自哪个大营,但能熬到这个官职上来,身上的军功都是实打实的,是真刀真枪的拼出来,哪一个都是一身伤病,最看不上的就是你这种凭着荫封挤进去的,在他们眼里,你们这种人就是只有花架子的纨绔子弟,你贸然接任了副指挥使,虽然太后没有明说让你去哪个司房,但想来一定不会是去兵事司,如果是去探事司,情况兴许会更加复杂一些,你明日的赴任,应当不会一切顺遂的。” 李叙白前世先做了十年的律师,又在娱乐圈里摸爬滚打了许多年,从一个籍籍无名的狗仔熬成了人见人怕的知名娱记,最不怕的就是勾心斗角,笑里藏刀。 他轻松道:“我不这么想,兵事司的人必定都很能打,能用拳头解决的事情,绝对不用脑子,我这个身板儿,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儿,但是探事司的人多半儿都是能能动嘴就不动手的,”他指了指自己的脑子:“我,还是很占优势的。” “对,二哥读了那么多书,脑子肯定比他们那些兵鲁子好使的多。”李叙璋认同道。 宋时雨不置可否:“你别忘了,探事司的那些人也是军中之人,比脑子输了恼羞成怒,恐怕会打得更狠。” 李叙白:“......” 听到这话,李云暖愁道:“二哥,我,给你多备些金疮药。” 李叙白:“......” 倒也不必! “等等,照你这么说,武德司的人都是军中之人,个个都能打抗揍,意思是不是说,如果想从武德司晋升,就只能靠打倒一片了?”李叙白想到了这个问题,突然问道。 宋时雨道:“这就是文太后的用意所在了,你初入官场,既无功名又无军功,她就封了你一个六品的武官,这是很难服众的,更是断绝了你的科举之路,你若是想步步高升,就只能是去边疆沙场上历练几年,但,”她欲言又止,想了想,她如今跟李家,跟李叙白算得上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话说的越清楚明白,李叙白便越不容易被人抓住错处,她索性直白道:“可外戚的身份再加上足够多的军功,你便会功高震主惹人忌惮,可若是你军功不够,就只能一辈子都窝在这个六品武官的职位上。” “操,这个老妖婆,真阴险!”李叙白听得胆战心惊,爆了一句粗口:“打仗还可能会死呢!她这是要送我去死啊!” 李叙白权衡了下利弊,最后确定了自己今后的奋斗方向。 安分的做一条六品咸鱼,纨绔外戚。 第五十一章 狡诈的黄雀 次日一早,明黄的圣旨和各种赏赐如约而至。 旨意上明确了李家的外戚身份,赞颂了宸妃作为先帝后妃的功德,赞扬了李家祖宗养育了宸妃这个女儿的功劳,最后,李家死了的人,包括宸妃的祖父母,父母都各自有了追封,至于活着的人,则不出意外的与昨日文太后的口头封赏没有变化。 不,还是有些变化的,旨意上写明了对李叙白的封赏。 果然如宋时雨所料的那样,加封他为皇城司探事司副指挥使,正六品。 李家一夜之间从一点名不见经传的小门小户,一跃成为了汴梁城里的新贵,自然引起了各方关注,纷纷派出了自家刨根问底的好手,到处打探起李家的来历。 一时之间,李家竟然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他已经跟你们辞过行了?”锦衣公子站在路路通车马行的二楼,凭窗而立,目光深幽的盯着李叙白远去的背影。 苏掌柜和方管事站在锦衣公子的后头,对视了一眼。 苏掌柜点头道:“是,他说今日就要去武德司当差了。” 听到这话,锦衣公子似乎松了一口气:“总算是将他顺利的送到了官家和太后的面前,希望他这把刀不要让我失望。” 方管事很是不解其意:“公子,小人有一事不明。” “说。” “公子费尽心机的将他送到了高位,为什么却不现身,不是都说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吗。” 锦衣公子淡薄一笑:“不着急,现在的时机还不合适,等他在武德司中举步维艰的时候,才是我雪中送炭的时候,现在,太早了。” 方管事和苏掌柜对视了一眼,似乎有些明白他的用意了。 先将一个人捧上高位,再狠狠的打落到尘埃里,从此看不到任何翻身的希望了,这个时候再出手相助,才是真正让人刻骨铭心,永世难忘的雪中送炭。 “顾家的女眷都安置妥当了吗?”锦衣公子又问。 “公子放心,除了已经出京的顾夫人,其他人都已经安排好了,只是,”苏掌柜犹豫了一下:“只是一直没有顾时宴和顾阿蛮的下落,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离开汴梁城了。” 锦衣公子皱眉道:“这些日子来,御林军在城中的搜查虽然已经停了,但是城门口的查验却比往常更加严密了,他们两个人总有通天的本事,也是出不去的,罢了,这两个人无关紧要,随他们去吧,要紧的是顾夫人那头,你们要时刻盯紧了她的行踪,这次失手没有拿到龙佩,但好在没有影响到事情的结果,可曹和勇那里的东西,不能再失手了,必要的时候,可以杀了他。” 苏掌柜和方管事心神一凛,神情凝重了起来。 方管事思忖道:“公子,曹和勇毕竟是朝中重臣,若真是死于非命,顺着顾夫人查到咱们身上,只怕咱们无法全身而退。” 锦衣公子看了方管事一眼:“你说的也对,”他想了想,凝神吩咐道:“再派两个人过去接应顾夫人,一旦顾夫人得手,这两个人即刻出面善后。” 苏掌柜和方管事转瞬心领神会,其声称是。 “发配岭南的顾家人现在怎么样了?可有消息传过来?”锦衣公子掐了掐眉心,罕见的露出一丝疲惫,显然这些天的谋算,也颇为耗费他的心神。 方管事见状,赶忙斟了盏热茶递过去。 苏掌柜陈胜道:“顾家二房的长子和次子病重,顾家二爷求押送的差役替他们请大夫的时候被踢了一脚,断了两根肋骨,估摸着也就这几日了,长房的倒还好,应当可以安安稳稳的岭南。” “长房,”锦衣公子冷笑一声:“长房唯一的儿子下落不明,所有的女眷都在汴梁城被卖了,只有长房大爷一个人流放,他没有其他人要牵挂,自然不用被谁拖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不是不会出什么意外么。” “那,要不要小的安排人过去?”苏掌柜问道。 锦衣公子眯了眯眼:“去吧,也让他知道知道,没了顾太傅的庇护,什么才是人间险恶。” 方管事微微挑眉。 他显然早就知道了锦衣公子对顾家人满满的恶意,对这个吩咐没有半分意外。 李叙白赶到武德司衙署的时候,衙署里并没有几个人在当差。 不知道是都各有差事出去了,还是故意给他这个空降而来的副指挥使一个下马威。 探事司的几个司卒坐在廊下,百无聊赖的晒着太阳,一见余忠带着李叙白进门,立马站了起来,谄媚的朝余忠行礼。 “哎哟,余大总管今日怎么这么闲?” “余大总管可是有什么吩咐,让底下的小的们来传话就行了,怎么能劳大总管亲自来呢。” “这么热的天,大总管歇歇脚,喝盏茶吧。” 这几个司卒连看到没看余忠身边的李叙白一眼,自动忽略了他,只当他不存在。 李叙白暗自轻叹,看来这武德司的官儿不太好当。 余忠重重的咳嗽了一声,一脸正色的对司卒道:“怎么就你们几个人在?盛指挥使呢?副尉校尉他们呢?” 其中一个司卒赶忙道:“盛指挥使出京办差都半个月了,副尉校尉他们也各有差事,有个两三日没有来过衙署了,余大总管是要找他们有什么事吗?” 余忠暗自淬了几人一口。 圣旨一早就到了武德司了,他们这几个人,分明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行了,你们听好了,探事司的副指挥使一直空缺,这位是官家亲封的探事司副指挥使,李叙白,李指挥使,你们都来见见吧。”余忠严肃道。 几个司卒像是刚刚恍然大悟一样,赶忙换了个神情,恭维客气,却又吊儿郎当的行礼。 “属下等见过副指挥使。” 李叙白连夜恶补了大虞朝行礼回礼的规矩,就防备着今日出丑呢,赶忙一丝不错的回了个礼:“诸位兄弟客气了,我初来乍到的,还望各位兄弟鼎力相助。” 几个司卒的面上仍是恭敬的,可眼底的流露出淡淡的不屑,敷衍了事的齐声开口。 “副指挥使客气了。” 余忠对这样的情形早就有所预料了,但他也没有什么法子,或者说是有法子,但是不想用,想看看李叙白能不能扭转这个局面。 他只是不痛不痒的敲打了几个司卒,便跟李叙白告了声罪:“李指挥使,老奴不能离开官家太久,怕有事召唤,这就先告退了。” 李叙白还能说什么?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以后的路,还是得他自己一步一步的走。 第五十二章 端午 李叙白在武德司里的日子简直称得上是举步维艰。 这大半个月来,他不但没有见到探事司的指挥使,连那些副尉校尉也统统没有露过面。 更惨的是,就连那几个司卒也一日比一少,从一开始的可以凑两桌麻将,到后来的凑一桌麻将,接着便是只够凑个斗地主,终于在昨日,武德司的探事司里,就剩了李叙白凄凄惨惨的一个人了。 他这个官家亲封的探事司副指挥使,成了个名副其实的光杆司令。 他不知道他这孤家寡人的日子还得过多久。 但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想安分的做一条没有梦想的六品咸鱼,纨绔外戚,似乎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情。 不过,好在发臭的死水一般的局面在端午来临之前,有了要结束的迹象。 端午这日,汴梁城中举城欢庆,赵益祯和两宫太后自然要与民同乐,一整日的行程都安排的满满当当的。 武德司作为皇帝的心腹,自然也不能闲着,要倾巢而出,一来保护景帝的安危,二来监视京城的局面。 也就是说,不管是故意不露面,还是身不由己不露面的探事司的众人,都被迫得在端午这一日齐聚一堂了。 李叙白也接到了旨意。 他作为新近出炉,炽手可热的外戚,端午这一日要先进宫觐见景帝,随后陪同景帝观看龙舟赛,龙舟赛结束后,再入宫赴端午宫宴。 “不对,你这样走不对,应该这样,对,这样。”宋时雨坐在炕沿儿,手里拿着一只细长的藤条,只要看到李云暖的举止有任何疏漏的地方,立时就是一藤条抽了上去,那叫一个利索,毫不留情。 李云暖头上顶着个盛满水的碗,身子站的笔直,走路的时候僵硬极了,连晃都不敢晃一下。 她连着被宋时雨抽了好几藤条,疼的直撇嘴,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李叙白心疼急了,在旁边求情道:“大嫂,云暖还小呢,你不用这么没人性吧,让她歇会儿吧。” “我没人性?”宋时雨双眼一瞪:“明日就是端午了,云暖要跟我一起进宫觐见太后,赴宴,李家是新贵,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呢,但凡出一点差错,贻笑大方是小事,满门倒霉才是要命的呃!” “不会吧,不就是磕几个头,吃顿饭的事吗,没这么严重吧。”李叙白道。 宋时雨冷哼了一声:“你是忘了文太后给你挖的坑了?” “......”李叙白被揭了伤疤,无情道:“练,赶紧练,三郎呢,过来,一块练!” “......”李叙璋一脸苦涩的顶着碗站了出来。 宋时雨这才满意了,又让二人练了两刻,看二人实在是累的够呛,腿肚子直打转,才大发慈悲,放二人出去休息了。 “顾时宴他们在庄子上还好吗?”李叙白关上了门,低声问道。 李叙白虽然拒绝了赵益祯赏赐的宅子,但是第二日,赵益祯还是赏了个庄子给他,虽然没有出汴梁城,但离西城门不远,出城十分的便利。 庄子赏下来的第三日,李叙白就以查看庄子唯有,带着李家的几个人进了庄子一趟,然后悄无声息的把顾时宴和顾阿蛮留在了那。 李叙白的目标太大了,怕引来有心人的查看,自那以后,他就再没去过庄子了,只有宋时雨带着李云暖隔三差五的去一趟,说是小住几日,其实是给顾时宴他们俩送吃的喝的去了。 宋时雨点头道:“他们一切都好,庄户只在庄子外头打理山林田地,没有进过庄子,一直到现在,他们都不知道庄子里住进了人。” “行李和盘缠都给他们收拾好了吗?”李叙白又问。 李叙白和宋时雨已经商量好了,端午这一日,城外的人都会涌进汴梁城看赛龙舟,而所有的御林军和武德司司卒都要负责维持汴梁城的秩序和警戒,根本无暇顾及城门口的情况,他们正好趁机送顾时宴二人出城。 虽然现在御林军已经不在到处搜查了,但是他们再汴梁城里多待一日,便多一分危险。 还是早走早安全。 宋时雨道:“都收拾好了,你那呢,户籍文书放回去了?” 李叙白这大半个月在武德司过得十分煎熬,但却不是一无所获。 他从武德司的架阁库里发现了顾家所有人的户籍文书,他一咬牙一跺脚,鬼使神差的把顾时宴和顾阿蛮的那一份偷偷带出了武德司。 这胆大包天的做法险些没把宋时雨给吓晕过去。 短暂的震惊过后,宋时雨对着那两页薄纸思忖良久,最后不知道她是用了什么法子,竟然做了两份一模一样的户籍文书出来。 除了改了姓名和籍贯之外,连户籍文书上的防伪底纹和当时签发的汴梁府的官员签名都一模一样。 简直可以以假乱真。 有了这两份户籍文书,顾时宴和顾阿蛮就可以走的更加安稳一点了。 “放回去了,保证不会有人发现的。”李叙白也为自己的莽撞后怕不已。 这要是万一被人发现了,就是灭九族的大罪! 他这个外戚还没坐热乎呢,可不想现在就死。 “不过,他们俩离开了汴梁城,能去哪呢?”李叙白担忧问道。 宋时雨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时之间有些怅然若失:“去岭南的途中,会经过乐昌城,那里民风淳朴,对流放的犯人,来历不明的流民都很是宽容,我给他们的户籍也做在了那里,若是他们愿意,可以在那里安家。” 听到这话,李叙白微微挑眉。 “你对乐昌似乎很熟悉,也很怀念。”他试探道。 宋时雨回过神来,似笑非笑道:“怎么,二郎还想问我几时有天灾人祸,几时能发个横财?” 李叙白笑了:“你既重生归来,那就不能平白重生,总要点作为才行,来来来,你赶紧好好回忆回忆。” 宋时雨当真仔细冥思苦想了半晌,突然脸色一沉,惊呼一声:“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起一件事来。” “什么事?”李叙白被宋时雨的神情吓了一跳。 宋时雨皱眉道:“前世的端午,我们正好走到邓州,那时候祖父并没有死,曹和勇也被贬黜为了邓州通判,便请祖父和我们一起过端午,席间有差役急报,说是端午当日的龙舟赛上,杨太后遇刺,险些丧命。” 第五十三章 别耽误我做废物 李叙白震惊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杨,杨太后遇刺了?凶手抓住了吗?” 宋时雨摇头:“我不知道。”看到李叙白一脸怀疑的模样,更有一点看傻子的目光,她恼羞成怒:“看什么看,”她扬声喊道:“三郎,云暖,进来接着练!” 李叙白低声笑问:“宋时雨,你有没有什么非杀不可的仇人?我可以帮你,你送我一场非发不可的横财吧。” “......”宋时雨无语了,对着刚刚进门的李叙璋和李云暖更加严苛了。 五月初五,端午。 晨阳似火,刚刚冒出头就烤的地皮发烫,连凝碧般的绿叶都烤的泛出焦色,微微卷起了边儿。 李叙白一行人天还没亮就起床收拾,一层层庄重严谨的礼服套在身上,人还没有走出家门,就已经怄出了一身臭汗。 李叙白一边不耐烦的叨叨着活受罪,一边如临大敌的又仔细检查了一遍。 自从李家一跃成为新晋的皇亲国戚,宋时雨就按着他们恶补各种礼仪,从吃喝穿衣到说话走路,简直要将他们个个都回炉重造。 作为一个前任勋贵,宋时雨是最有发言权的,她的话,李叙白简直奉为金玉良言。 大虞朝的勋贵世家多的数不胜数,有的传承了数百年,几经改朝换代却依旧屹立不倒,而有的则是后起之秀,锦绣繁华之势隐隐直逼老牌世家。 而像李家这样来的莫名其妙的勋贵,寻遍了大虞朝,怕也找不出第二家来。 没出过什么惊世骇俗的祖宗,也没有什么惊才绝艳的子孙。 家底儿薄的小贼进门都得哭着出去。 要财没财要人没人,要功劳更没有功劳。 一旦在重大的场合,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出点什么差错,都会被无限放大,继而贻笑百年。 再被人扣个大不敬的罪名,这辈子都翻身无望了。 李叙白被宋时雨耳提命面了这么久,发挥了前世题海战术强化记忆的作风,硬是让李叙璋和李云暖把各种条条框框的规矩给练成了肌肉记忆。 李叙璋已经可以站起来了,走的也比较稳当了。 封赏的旨意宣读当日,宫里就派了三个骨伤治疗经验丰富的老太医,每日一趟的来给李叙璋治伤。 终于让他在端午的前几日站了起来。 “来,把这个带上。”宋时雨给每个人发了一条五彩绳,又额外给了李叙白和李云暖一个荷包,叮嘱道:“你们拿好,进了宫,一定要孝敬给官家和太后。” 李云暖被这阵仗给吓着了,脸色发白,腿肚子发抖,一双手冰冷冰冷的,紧紧抓住李云暖的手:“大嫂,你,你和我一起去吧,我害怕。” 宋时雨拍了拍李云暖的手:“这回就算了,下回吧,下回嫂子一定陪你一起去。” 说起来也是尴尬,宋时雨被加封新安郡夫人,是有品级的,这样的宫宴是有资格赴宴的。 可现在她却因为新寡,失去了这个资格,至少这一年之内,她是不能在宫宴上露面的。 不吉利。 其实李叙白兄妹几个人也是重孝在身的,李叙白这个官是该丁忧的,可太后没说什么,景帝也没说什么,那么吏部就权当是官家酌情启用,便没有丁忧这回事儿,识趣的始终没提过丁忧这两个字。 再者,今日宋时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端午是大虞朝仅次于春节和中秋的重要节日。 家家户户的门额上都悬挂了张天师画像或是虎头白泽午时符这类辟邪的物什。 大街小巷里弥漫着淡淡艾柳桃蒲的清香。 不管是小食店里还是大酒楼里,都提前准备了各种口味的粽子,力求推陈出新,在今年的端午这一日,靠卖粽子拔得头筹。 达官显贵早早的就在汴河的两侧酒楼里定了最好的雅间,而沿河两岸也搭了观赛彩棚。 两座最为高大的明黄色彩棚在最前头,是供景帝和太后与民同乐的。 李叙白不会骑马,和李叙璋李云暖一起同坐一辆马车赶往宫城。 他掀开车帘向外望去,眼前的盛景令他啧啧称奇,赞叹不已。 这样的景象,是后世多少文字都描述不出来的,他竟然有幸亲眼所见,他头一次对自己的穿越感到庆幸。 这次端午觐见,是李家人第一次正式显露于人前,赵益祯有意在百官面前显示他对李家人的看重和恩宠,刻意将李叙白带在了身边。 “那是谁啊,年纪轻轻的,看起来很的官家的看重嘛。” “你有多久没看朝廷的邸报了,连他你都不知道?” “李家嘛,说是先帝宸妃的娘家,官家新封的武德司副指挥使。” “这,官家又多了一个狗,哦,不,龙爪呗。” 李叙白听着众人的低声议论,一脸坦然的接受众人审视目光的洗礼,还不忘提醒身后的李叙璋,注意别迈错了脚。 “二郎,在武德司还习惯吗?”赵益祯边走边问。 李叙白点头道:“习惯。” 赵益祯诧异的看了李叙白一眼,以为晾了他这么久没有召见,也听说了他在武德司坐了这么久的冷板凳,原以为他会诉苦,可没想到竟然这么能沉得住气。 倒是个可塑之才。 “可朕怎么听说,你在武德司没那么顺心顺意呢?” 李叙白想都没想,脱口而出:“陛下听说了?不顺心才对呢,臣是空降去的,要啥没啥,怎么能服众?等臣跟他们混熟了,再做些实事出来,就好了。” 赵益祯微微挑眉:“二郎倒是个有心气的,真不用朕帮你一把?” “不用,”李叙白严词拒绝了:“陛下日理万机的,哪用得着为这点儿小事费心,陛下放心,要不了半个月,臣肯定让他们都服服帖帖的。” “当真?” “当真!” 李叙白胸有成竹,再次拒绝了赵益祯的提议。 可别逗了,可不能再得罪人了,还是消停消停吧,就让他做个安分守己的废物吧。 身后的朝臣看着赵益祯和李叙白相谈甚欢的样子,更是时不时的抬起手,把李叙白献上来的五彩绳露出来,以示恩宠,神情纷纷凝重了几分。 自古以来,外戚误国之事屡见不鲜,李家现在这幅光景,很有长成误国胚子的潜质。 若官家一直把他放在龙爪的位置上,倒还不足为虑。 只要官家有迹象把他放到朝中重臣的位置上,那他们拼出老命多撞几回柱子,也要把这个外戚拉下马。 第五十四章 废物支棱起来了 “指挥使,那个废物竟然不会骑马,是坐着马车来的!”武德司的副尉季青临怒气冲冲的走进更衣的帐篷。 指挥使盛衍明正在绑袖口,听到季青临这话,他着实诧异了一下:“当真?竟然真的连马都不会骑?” 季青临重重点头:“我手下的司卒亲眼所见,那个废物是从马车上下来的!” 盛衍明眯了眯眼。 大虞朝骑马之风盛行,寻常百姓家就算是买不起马,也要买匹驴子或骡子代步,或骑或赶车。 大虞朝人虽说不是马背上的民族,可但凡有点家底儿的人家,小郎君七八岁的时候,就开始挑选合适的幼马,陪着一同长大,及至小郎君成婚,便骑着这马去迎亲,极有体面,又有男儿风范。 若谁家的小郎君成年了,还上不去马,不会骑马,保不齐会被人鄙夷一句:“南风!” “莫不是南风馆里出来的?”盛衍明嗤的一笑,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龙舟赛的人手都点起了吗?” “都点起了。” 盛衍明上下打量了季青临一眼,骤然笑道:“走,去会会他。” 盛衍明的动作很快,不过几息的功夫,他便赶到了赵益祯的身旁,一边行礼,一边不动声色的打量李叙白:“臣叩见陛下。” 赵益祯笑了起来:“衍明啊,你总算是来了,快来,这是朕的小表弟。” 盛衍明把鄙夷藏得丝毫不漏,朝李叙白行礼道:“微臣在回来的路上就听说了,今日一见,李副指挥使果然风姿卓然,以后,还请副指挥使鼎力相助。” 李叙白赶忙回了个礼:“指挥使过誉了,下官必然勤恳当差。” 赵益祯笑着打量了一番盛衍明:“衍明,一会儿你要下场吗?” 盛衍明点头称是:“去年武德司探事司失了头筹,今年臣亲自下场,一定要将龙舟赛的头筹抢回来。” 赵益祯拍手叫好:“那朕就拭目以待了。” 看到赵益祯兴致勃勃的,盛衍明故作为难道:“陛下,臣还有一事要求李副指挥使。” “哦,什么事儿?” “臣方才过来的时候,看到季副尉脸色发黄,一问才知道他突然上吐下泻,待会儿恐怕不能下场了,那这鼓手一职,只能请李副指挥使代劳了,不知副指挥使意下如何?”盛衍明转头,似笑非笑的看着李叙白,三言两语之间,就将他架在了火上。 伴驾的百官也噤了声,纷纷看向了李叙白。 目光中多有不屑,大半都是等着看笑话的。 李叙白对这些戏谑的目光视如无物,对盛衍明挖的坑更加不屑一顾,摸了摸鼻尖儿,转头去问赵益祯:“陛下,那微臣要是当了鼓手,又拔了头筹,能有什么赏赐?” 赵益祯一愣,转瞬哈哈大笑:“二郎啊二郎,你这大话都放出来了,若是输了,可就没脸了。” 李叙白笑道:“若是输了,臣当场跳汴河。” 此言一出,百官面面相觑。 盛衍明深深的看了李叙白一眼,心里咯噔一下。 这个人是真傻还是装傻? 他难道不知道,与他而言,这一场龙舟赛的输赢,不在于他这个鼓手,而在于他们这些舵手和划手。 他想了想,也不想因为一场龙舟赛就逼得人跳河,平白跟人结仇。 毕竟眼下看来,这个人圣眷正隆。 他朗声道:“副指挥使果然有胆识,若输了,也不必跳什么汴河这么严重,就在樊楼摆一桌席,请咱们探事司的兄弟们畅饮一番便是了。” 李叙白借坡下驴,笑的深幽:“指挥使大人的这个提议好,下官恭敬不如从命,不管输赢,都在樊楼摆一桌席,也算是认识一下探事司的诸位兄弟。” 两个人一番言语机锋,算是定下了这件事。 赵益祯看的饶有兴致。 似乎每一次见到李叙白,都要对他重新认识一番。 “这样吧,朕再给你们添些彩头,”赵益祯招了下手,余忠捧着乌金托盘走到近前,他解下了腰间的一块龙佩,摩挲了一下,放到托盘中,饶有兴致道:“若这一场武德司探事司胜了,探事司所有人升半级,这枚龙佩就赏赐给,李叙白。”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愕相望。 官家这是疯了吗? 非得这么昭然若揭的给李叙白添功劳,拉好感吗! 李叙白也疯了。 他算是看出来了,自己做废物纨绔咸鱼路上的最大绊脚石就是官家! 为什么非要逼着他勤奋上进,还顺带给他拉一波仇恨! 可是话已经放出去了,他不能临阵退缩。 李叙白硬着头皮上前领旨,然后跟着一言不发的盛衍明下去准备去了。 盛衍明面上和气平静,可心里却是翻江倒海。 这李叙白到底是个什么来头,为什么官家会如此信重于他,不遗余力的要捧他上位。 他的来历绝不单单只是先帝宸妃的娘家人这么简单。 从汴梁城的南城门出去,有一条人人都不愿意走的路,去岭南的千里流放路。 今日城外的人都涌进了汴梁城看龙舟赛,城里摩肩接踵,巡检司将大部分的人手都安排在了汴梁城,负责巡检。 南城门的守卫便松懈了一些,而且只仔细查验进城的人,出城的人几乎不做查验便放行了。 宋时雨赶着马车驶到城门口,守卫看了那破兮兮的马车一眼,连例行查问都懒得问,便散漫的放行了。 宋时雨暗暗松了口气,驾着马车远离了南城门后,便疯狂催马,一口气驶到了十里亭才停了下来。 “好了,我只能送你们到这了,户籍路引都是真的,你不必担心会被人查出来。”宋时雨跳下车,隔着帘子低声道。 车里静了片刻。 顾时宴突然从车上跳出来,紧紧抱住了宋时雨:“姐姐,多谢姐姐活命之恩,妹妹没齿难忘,若,若能有再相见的那一日,妹妹定然相报!” 宋时雨僵硬了片刻,按下心头的百感交集,慢慢推开顾时宴,硬下心肠道:“我不求你报答,只求你他日若是暴露了,别把我们供出来就行。” “......”顾时宴很清楚宋时雨是个嘴硬心软之人,抿了抿嘴道:“姐姐放心,我从未见过姐姐,从不认识李家人。” 宋时雨转过身去,再没有多看顾时宴一眼,也没有看那个从车帘钻出来的小脑袋,只淡淡的吐出两个字:“告辞。” 顾时宴迎风而立,看着宋时雨远去,默默的跪下磕了个头。 第五十五章 赚到了,赏赐到手 宽阔的汴河河岸上停了十几艘龙舟,岸边人声鼎沸,观赛的百姓个个兴奋之色溢于言表,更有不少人私底下下了注,在听到景帝另有赏赐后,又打听了李叙白的来历,很多人对武德司探事司这次拔得头筹都不抱什么希望了。 “二哥,你,行吗?”李叙璋亦步亦趋的跟着李叙白,看他连赛服都穿不利索,心里七上八下的,愁的都快哭了。 他这个二哥,除了会读书,别的什么都不会。 这次是疯了吗,怎么敢放这样的大话。 李叙白磕磕绊绊的绑好袖口,拍了拍李叙璋的头,一脸轻松:“放心吧,二哥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不就是敲个鼓吗?放心,二哥我敲鼓敲的好着呢。” 李叙璋年纪虽小,许是突然遭逢大难的缘故,十分的敏感,怀疑道:“二哥什么时候敲过鼓,我怎么不知道?” 李叙白心里咯噔一下。 孩子长大了,不好骗了。 “呃,我是没敲过鼓,可我看过教敲鼓的书啊。”李叙白瞪着眼睛,佯怒道:“怎么,你这是长大了,都敢瞧不起你二哥我了?” 李叙璋缩了下脖颈,在李叙白的淫威下,勉强相信了他的这套说辞。 不过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他家二哥嗜书如命,也许真的是从书里学到的。 每一艘龙舟上都插着不同颜色的彩旗,五色缤纷,迎风飘动,发出哗啦啦的巨响。 这些旗帜代表不同的衙署。 这次龙舟赛,武德司的兵事司没有派人参赛,参加的人都是探事司的,挑的都是探事司里最孔武有力的司卒。 李叙白放到这些人中,柔弱的有点像发育不良的小鸡崽子。 一听到景帝的口谕,这些年轻精干的郎君们个个卯足了劲儿,发誓要把那升半级的赏赐赢到手。 李叙白一露面,就引来众多审打量的目光。 尤其是武德司探事司的那些人,狂热中带着一丝质疑。 随着一声令下,汴河里波澜骤起。 十几艘龙舟如同离弦的箭,嗖的一下冲向远处,激起无数惊涛骇浪。 呐喊声,擂鼓声,划桨声,嘈嘈杂杂,震耳欲聋。 武德司的龙舟上插得是黑色的旗帜,方一离岸,就位列第二,距离第一的御林军的龙舟差了半条船身的距离。 整个水道行程过半,武德司的龙舟适中没能追上御林军的龙舟。 汴河两岸的呐喊声响亮的简直惊天动地。 李叙白余光一扫,脸色微微沉了沉,紧紧咬住牙关,鼓槌愈发急促的击打起鼓面。 那密集而嘈切的鼓声仿佛能够催动人心一般,龙舟上的划手齐齐聚起一口气,手臂上肌肉贲张,拼了命的划动船桨。 水面被搅动的波澜翻滚,哗啦啦啦的响声几乎要掩盖了岸上的呼喊声。 武德司的龙舟一点一点的追上了御林军的龙舟。 两艘龙舟齐头并进,你争我夺,但是始终都没能超越对方。 “陛下,你看。这下副指挥使又要问陛下讨赏了。”余忠看着河面上的情景,难掩兴奋。 他知道官家一心想要厚待李家,以此来弥补心里永远无法释怀的遗憾。 只有李叙白给官家挣来天大的脸面,官家才有底气给他天大的体面。 赵益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唯恐错过武德司龙舟半点移动。 他一眼就能看到站在龙头处擂鼓的李叙白。 那样坚毅的目光,永不放弃的神情,让他的心微微一动。 “胜负未定呢。”赵益祯含笑道,即便武德司这一回还是有可能会输,但他心情却一片大好。 李叙璋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双手垂在身侧,紧紧的握了起来。 赵益祯转头看了李叙璋一眼,淡淡道:“三郎不必这么担忧,二郎就算输了,也是虽败犹荣。” 余忠赶忙接话:“对,输给陛下的亲军,虽败犹荣。” 伴驾的勋贵重臣也时不时的低声交头接耳一番,话里话外的都不是很看好武德司。 毕竟,输给御林军是龙舟赛的传统。 就在众人说话的时候,汴河上风云突变。 御林军的龙舟突然像是打了鸡血一样,疯狂的往前一窜,竟然一下子就打破了微妙的平衡局面,再度超过了武德司的龙舟小半个船身。 而此时,距离终点也不过仅剩三四丈的距离了。 见此情景,武德司众人都有些慌乱了。 眼见着便要被御林军的龙舟拉开了距离。 李叙白余光一扫,狠狠咬了下舌尖,满口的血腥气顿时让他脑中清明,血脉贲张。 他想到了混迹娱乐圈的时候,为了讨好一个老牌名导演,磨破了手指头去学的一首古琴曲。 那首曲子是古琴和大鼓合奏的,曲调激昂奋进,简直是催动人心的利器。 他心神一动,手上鼓点丝毫不乱,便调整成了那首古琴曲中大鼓合奏的部分。 鼓点一换,效果简直立竿见影。 划手们的动作整齐划一,船桨挥出了一道道残影。 武德司的龙舟再度一寸一寸的追赶上了御林军的龙舟,继而又一点一点的超越过去。 赵益祯不由自主的屏息静气,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果然是不到最后一刻,输赢都是人定。 “哗啦”一声,武德司的龙舟带着黑色的旗帜,重重撞过了终点。 欢呼声如潮水涌来。 武德司的划手们纷纷上了岸,兴奋的相互捶着肩头。 盛衍明目光复杂的看着李叙白,喘着粗气道:“好小子,这顿席面你还真得请定了。” 李叙白:“......” “陛下,赢了,副指挥使他们赢了!”余忠兴奋道。 赵益祯欢欣不已,但脸上只是笼着一层薄薄的笑意,莫名的有些高深莫测:“这小子,很有些韧劲儿,朕,要重重的赏他。” 李叙璋总算是松了口气。 赏赐不赏赐的不重要,无功无过才要紧。 龙舟赛的结果尘埃已定,观赛的众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各自动起了各自的心思。 看来这李家,要从新贵变成心腹了。 李叙白一行人沐浴更衣,平静了下心绪,才来面圣。 赵益祯的心情大好,面上一直含笑,一见李叙白,笑意便更深了:“二郎,你们武德司胜了,朕此前说过的赏赐自然算数,来,接着。” 他亲手拿起那枚龙佩,郑重其事的搁到李叙白的手里。 “那个龙佩看起来怎么这么眼熟?” “好像是已故宸妃的遗物,当年先皇赐的。” 众人心领神会的对视了一眼。 听到这话,李叙白只觉手上有千斤分量,可皇帝的赏赐是不能拒绝的,他只好跪下谢恩。 赵益祯看着李叙白的脸,目光幽幽,神情微微怅然,像是透过他,看到了遥不可及的故人。 第五十六章 泼天的富贵 龙舟赛已经结束了,两岸的百姓却没有离开。 一年一度的龙舟赛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还有一睹官家,天后的天颜。 而一年一度的端午龙舟赛,也是景帝和文太后杨太后与民同乐,展示皇家风范的重要时刻。 自从杨太后出现,李叙白的心神便一直紧绷着,目光如炬,时刻审视着周围的可疑之人。 那日宋时雨的话,让他心惊肉跳。 有刺客刺杀,不管是刺杀太后还是皇上,那都是三族不够九族来凑的灭门大罪。 当时在场的所有人,有一个算一个,只要没有豁出性命救驾的,早晚都得被秋后算账。 李叙白可不想自己这新贵还没坐热乎,就变成了旧爱。 想到这,李叙白愈发的警醒了,一双眼瞪得溜圆,简直将前世做狗仔时练就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发挥到了极致。 赵益祯饶有兴致的问李叙白:“二郎,方才你后面敲击的鼓点,好像不是寻常的鼓点,似乎是一首什么曲子吧?” 李叙白收回心神,点头道:“陛下圣明,是微臣在一本书上看到的一首古琴和大鼓合奏的曲子,叫长坂坡,微臣方才敲的,就是大鼓演奏的那个部分。” “是这样啊,”赵益祯若有所思道:“这曲子还是头一回听到,倒是激昂凌冽,颇为荡气回肠。” 李叙白还没有说话,旁边太常寺的礼官宋祁突然好奇道:“不知李大人可有这曲子的曲谱?” 李叙白愣了一下,顿时闻弦歌而知雅意,点头道:“回头我誊抄一份,送到......”他戛然而止,他不认得眼前之人,不知道送到哪去。 宋祁赶忙拱手道谢:“我是太常寺的礼官宋祁,多谢李大人了。” 李叙白跟宋祁寒暄了两句,目光又追着赵益祯去了。 好在有惊无吓,在御林军的团团护卫下,景帝和两宫太后顺利的走到了御撵旁。 李叙白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 “李副指挥使好像一直都很紧张?”盛衍明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李叙白的身旁,骤然开口,吓了他一跳。 李叙白哆嗦了一下,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慌乱,坦然的自曝其短:“下官是穷人乍富,头一回见这么大的场面,紧张点儿不算啥,没被吓软了腿已经算是好的了。” 盛衍明很是意外,从来没见过说话如此直白不含蓄的人,不禁哑然失笑:“李副指挥使倒是个爽快人,还真,让人意外啊。” 李叙白轻松道:“我是个什么底细,只要一查就知道,就没必要装什么君子了,再说了,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我有什么可装的呢?” 盛衍明见多了说一半藏一半,明明骨子里是个纨绔,可偏要装正人君子的豪门子弟,对李叙白这样的坦荡,竟然有些不适应,还真是尴尬的咧嘴一笑:“李副指挥使说的倒是有几分道理,对了,不知李副指挥使明日可有闲暇?咱们把樊楼的席面兑现了吧?” 李叙白:“......” 不是,这人就这么馋的吗? “樊楼的席面得多少银子啊,我这荷包比脸都干净,不会一桌席面吃了,我得自卖自身才能抵债吧?”李叙白露出一脸穷酸样。 盛衍明深深的打量了李叙白一眼,根本不信他的这番话,呵呵一笑:“副指挥使就别哭穷了,”他走了过去,低声附耳:“咱们武德司人出去吃饭,花银子不就俗了吗?” 李叙白一愣,哈哈笑出了声。 就在他笑的眼睛都眯起来的时候,一点冷酷的寒光倏然刺痛了他的双眼。 他心中警铃大作,身子明显比脑子要快,身形一闪,就往寒光突现的地方跃去。 那道寒光无声无息的刺破了空气,以迅雷之势,径直冲着赵益祯而来。 李叙白来不及多想什么,就扑到了赵益祯的身上。 与此同时,那道寒光裹挟着呼呼风声,落到了李叙白的背上。 李叙白闷哼一声,察觉到赵益祯转瞬的僵硬,他抬眼一看,正好看到杨太后神情莫测的往后退了一步。 他心中升起些许转瞬即逝的诧异和了然,旋即被一股剧痛冲昏了头脑。 “有刺客!抓刺客!” “二郎,二郎,你怎么样?” “传太医,快传太医!” “御林军护驾,武德司迅速捉拿刺客!” “二哥,二哥啊,你醒醒啊。” 李叙白眼皮沉重,只能勉强的微微睁开一条缝,转瞬便又垂了下来。 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只有背后刻骨的剧痛时时提醒他,他还活着。 他的耳边满是惊慌失措的呼喊声,凌乱的脚步声。 太吵了,吵得他头痛欲裂。 让他,睡一会吧。 一觉醒来,他这拿命搏来的泼天富贵就稳了。 李叙白遵从了本心。 迅速晕了过去。 “太医,怎么样?”赵益祯神情凝重,杀意凛然,像是只要太医敢说一句人没救了,他立时就要下旨灭人满门一样。 医官院的院使年纪大了,不愿意顶着烈日出来凑这个热闹,而端午这一日也从来没出过什么大事,顶多有几个身体虚弱的中了暑,只要会诊脉就能治,索性便派了两个年纪轻的医官出来练练手。 可谁料到,今年的端午没人中暑,但有人遇刺。 两个年轻的医官显然是有些不够用了。 诊完了脉,验完了伤,又被景帝疾言厉色的一番逼迫,两人的汗“唰”的一下便落下来了,跪在地上连话都说不利落了。 “回,回禀陛下,这,这箭有毒。” “什么毒,可有解药?” “微,微臣不知,得,得请院使大人前来诊断。” “那还不快去传!”赵益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急火攻心过,也从来没有想现在这般如此想念王院使那张老脸过。 王院使快六十了,顶着烈日一路赶到汴河,早就被颠的气的喘不匀了,幸而他住的不远,不然这把老骨头都要散架了。 赵益祯脸色不善的盯了王院使一眼,都没让他行礼,命他即刻去给李叙白治伤。 王院使暗暗叫苦,谁能想到偷了个懒,天上就掉下来这么大个锅! 他颤颤巍巍的看了看伤口,又切了个脉,长长的透了口气。 还好还好,一时半刻死不了。 这小郎君的命和他的命,都保住了。 “如何?”赵益祯磨着牙问道。 王院使摸了一把汗:“陛下,箭上有毒,微臣先给李大人服下解毒丹护住心脉,再仔细分辨到底是什么毒,配好解药给李大人服下即可。” 赵益祯也松了口气:“可有性命之忧?” 王院使先是点了点头,看到赵益祯脸色一沉,他又飞快的摇了摇头,花白而稀疏的头发都飘了起来:“眼下看没有性命之忧,但是拔箭之后会失血过多,极有可能导致毒发,故而,得先配出解药,给李大人解毒之后,再拔箭。” 赵益祯听出了王院使的话中之意,眯了眯眼:“解毒之后再拔箭,可有什么不妥?” 王院使简直汗如雨下:“就,就是,就是伤口会深了些,不利于痊愈。” 一场失败的刺杀,给端午蒙上了一层阴影,景帝和两宫太后,带着受伤昏迷的李叙白回了宫。 关于这场刺杀的流言,伴随着离开汴河两岸的百姓,慢慢的在汴梁城传开了。 第五十七章 真怂假怂? 晚间宫宴的时候,白日里发生的一切便已经传遍了,景帝更是只在宫宴上露了个面,略饮了一盏酒,便丢下了赴宴的朝臣回了宫。 朝臣们面面相觑,少了个溜须拍马的机会也就算了,反正以后朝堂之上,还有的是机会。 可太常寺的官员们就欲哭无泪了。 为了这次端午宫宴,太常寺的礼官把教坊里出挑的乐人舞人都薅了出来,没日没夜的排演,排了几个很能拿得出手的歌舞,准备着在今日献给景帝一赏。 这下好了,景帝都回宫去关怀新贵了。 他们这半年来的苦心孤诣都成了白费功夫。 再有这样的机会,就得等到中秋宫宴了。 到那时,他们精心准备的美女就成了昨日黄花。 美丽的皮囊易得,既有美丽的皮囊又有有趣的灵魂不易得。 在服下解毒丸后一个时辰,李叙白便醒过来了。 醒来发现景帝和文太后竟然都在,他受宠若惊的挣扎了一下,背上猝不及防的传来一阵剧痛。 “哎哟。”李叙白疼的惨叫一声,身子哆嗦个不停,冷汗沿着苍白的脸往下落。 “李大人别动,千万别动,别动啊。”医官院的院使王汝凯也吓得一个哆嗦,手一抖,把露在外头的冷箭又往李叙白的背上戳了戳,径直戳进去了一小截儿。 李叙白疼的哎哟不止。 赵益祯攥紧了拳头,直呼其名的呵斥道:“王汝凯,你在干什么!” 王汝凯吓的更狠了,手哆嗦的几乎抓不住箭矢了。 天爷啊,他看到他的太奶在冲他招手了。 “皇帝!”文太后眼见赵益祯慌得实在不像样,扬声道:“王院使医术精湛,二郎又正值壮年,怎么会有事,你慌什么!” 赵益祯立刻噤声不语了。 王汝凯也静下了心,低声对李叙白道:“李大人放轻松,莫要动,老夫先把箭剪短一些,会很快的,李大人千万别动。” 李叙白疼的哼哼唧唧的,勉强扭头看了一眼,那么长的箭扎在背上,他眉心一跳:“为啥是剪短一点,不是拔出来?” 王汝凯呃了一下:“就是,这箭上有毒,老夫还没有配出解药,贸然拔箭会失血过多,导致毒发,会危及李大人的性命。” “有,毒?”李叙白整个人都僵硬麻木了。 这泼天的富贵他是有命接没命享了。 “李大人莫慌,只要配出解药,就不会有性命之忧。”王汝凯劝慰道。 “那要是,配不出来呢?”李叙白扭头问道。 “配不出来,”文太后就见不得李叙白这幅畏缩窝囊的怂包样,冷然道:“配不出来,老身就赐二郎你一副上好的棺木,郡王用的!” “......”李叙白哑然,吓得闭紧了嘴。 王汝凯哧哧地笑一声,一手握着长箭,一手握着锋利的剪刀,贴着箭矢的部位,飞快的剪了下去。 只听得“咔嚓”一声,长箭段成了两截。 “啊,啊啊!”李叙白惨叫一声。 王汝凯疑惑不已:“李大人,你叫什么?又不疼。” 李叙白呃了一声,讪讪一笑。 文太后一脸嫌弃的撇过头,看着赵益祯,那神情就像是再说,看看他千辛万苦找回来的人,简直是给皇亲国戚脸上抹黑。 赵益祯反倒是一派平静,心里却无比赞赏。 这个人,越来越有趣了。 李叙白又吃了一次解毒丸,王汝凯切了个脉,虽然尚未解毒,但脉象还算平稳,背上伤口处的黑血也没有扩散的迹象,一时半刻没有性命之忧,他取了点伤口处的黑血,仔细分辨毒物。 “二哥,二哥,你怎么样啊?”李叙璋和李云暖看到李叙白这幅样子,担忧不已。 李叙白奄奄一息的叹了口气:“三郎,云暖,二哥,二哥这回要是挺,挺不过去,你们俩,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赡养,你们大嫂啊。” 说完,他还戏谑的瞥了宋时雨一眼。 “二哥!” 李叙璋和李云暖不知内情,听到李叙白这样遗言一样的话,顿时哭天抢地起来。 宋时雨安安稳稳的坐着,闲闲道:“行了,别装了,这又没别人,小心装过了头,真的毒发死了!” 李叙白嘿嘿直笑。 李云暖顿时明白过来了,气哼哼的扭了个身,抽泣道:“二哥,我都吓死了!” 李叙璋也恼了:“二哥,云暖都吓哭好几回了!” “好了好了,你看我,这不没事吗,生龙活虎的!”李叙白伸手抹了抹李云暖脸上的泪,心里暖意融融的:“我就是逗逗你们,没事啊,等二哥好了,带你们去听戏吃席。” 宋时雨哼了一声:“听戏吃席,好像是发丧的时候操办的。” 李叙白:“......” 看着李叙璋和李云暖哈欠连连,明明已经困得泪涕横流了,但还是强忍着守在李叙白的身边,李叙白百感交集,摸了摸李云暖的脸庞道:“天晚了,你们俩去偏殿睡去吧,别跟二哥这耗着了。” “不,我们不困,我们要守着二哥,等着二哥解毒。”李叙璋和李叙白齐声道。 “......”李叙白一脸嫌弃道:“问题是你们不困,我困啊,我要睡觉啊!” 李叙璋和李云暖对视了一眼。 宋时雨忍笑道:“去吧,大嫂在这守着,你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李叙璋和李云暖无奈的点了点头,依依不舍的走了。 殿中转瞬安静了下来,只有铜漏重复这一声一声单调的声音,烛火上笼着素白的缕纱灯罩,灯火穿透出来几许朦胧昏黄的光,落在雪白墙上,牵出尴尬的暗影。 宋时雨轻咳了一声,率先打破了尴尬:“今日你是发现了什么吗,怎么会替杨太后挡箭?” 李叙白也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望向半开的殿门,没有说话。 宋时雨会意,起身走过去,将殿门大大的敞开了。 李叙白挑了挑眉,目光深幽的在她脸上打了个转。 对宋时雨前世的来历更多了几分探究。 寻常人防着偷听都是门窗紧闭,殊不知却会忽略门外藏着的偷听着。 反倒是这样门窗大开着,外头有再多的蝇营狗苟也藏不住半点。 “怎么了?看什么看!”宋时雨被李叙白看的心头火气,皱着眉怒斥道。 李叙白这才低笑一声:“我不是替杨太后挡箭,是替官家挡箭!” 第五十八章 这富贵,老子要定了! 此言一出,宋时雨大吃一惊:“怎么会?”她一语未竟,便骤然想明白了事情的关窍:“莫非,上辈子是杨太后替官家挡的箭?” 她微微蹙眉,仔细回忆了端午之后宫里的情形,声音低弱的分析道:“那时我还很小,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端午之后,我们在邓州盘桓了两日,我记得当时曹和勇跟祖父提起宫里的情形时,说过一句拥佑扶持,恩意勤备,对,”她陡然想起什么,低声道:“曹和勇说,端午次日,官家下旨赦免了被发配充军的杨太后的弟弟杨宗景,还命太医为杨宗景配药去除脸上的刺配。” 宋时雨至此才恍然大悟:“难怪,难怪杨宗景都被发配了两年了,官家都没想起他来,怎么这会儿赦免了他!” 听到这话,李叙白后悔不迭,若非他此刻行动不便,他悔的都要拍大腿了:“你说我怎么就这么欠,抢谁的功劳不好,非要去抢杨太后的功劳,这下好了,我成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了,这泼天的富贵,你说我是接还是不接啊?” 宋时雨“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接啊,为什么不接,你现在怕她,是因为你太弱,等有一日,你强大到让她都难以企及,那她就会怕你。可若你今日退一步,那么他日她就要进三步,终会将你逼到退无可退的绝路上。” 这话简直振聋发聩,李叙白心里的纠结一下子就散了,拨云见日,他开怀道:“对,你说的对,忍一时咬牙切齿,退一步七窍生烟,老子不惯着她!” 正说着话的功夫,王汝凯捧着药碗走进来,眉眼间的愁绪消散了点,对李叙白道:“先喝一口,看看有没有反应。” 李叙白抽了下嘴角:“反应?什么反应?” 王汝凯淡定道:“那毒物很是复杂,我竟然一时半刻分辨不出全部的成分来,只好先按照分辨出来的那几味毒配了一副解药,你先喝了试试,若是有效,那半个时辰后,背上的黑血颜色会变浅。” “那,若是无效呢?”李叙白总觉得这个医官院的院使好像不那么靠谱的样子。 “那半个时辰后,你会腹痛如绞,忍一会儿就好了。” 李叙白立马把刚刚放到嘴边的药碗塞回了王汝凯的手中,大叫一声:“你是兽医吧!” 王汝凯意外的挑了挑眉:“李大人怎么知道老夫的恩师最擅长医马?” 李叙白:“......” 宋时雨简直要笑出声了,忍了又忍,才对王汝凯道:“有劳院使大人了,药还有些烫,先放着,凉一凉我喂给他喝。” 王汝凯点了点头,搁下药,一边走一边回头,不厌其烦的唠叨:“要喝啊,一定要喝的!要是没喝,我把脉可以把出来的啊,”说着,他不放心的关上窗,还把殿中的花瓶都给收走了:“不许倒掉啊。” 李叙白一脸绝望:“他才是要毒死我的那个人吧!” 宋时雨一边笑,一边搅着药碗:“我知道这个人,他医术惊人,用药大胆,经常开一些出人意料的方子,但往往都是药到病除,不然也不会做了快二十年的院使,这解药定然不会有毒,你就放心喝。” 李叙白疯狂拒绝:“没毒,但是会肚子疼。” 宋时雨搁下药碗,叹了口气:“既然是杨太后想要替官家挡箭,那么一定提前备好了解药,你若是实在不想喝这个解药,那我就走一趟垂拱宫,给你把解药找出来。” 李叙白难以置信的望着宋时雨:“宫里有御林军?” “有。” “会杀人的?” “对。” “那你打得过吗?” “......不知道。” “那你去吧,试试就知道了。” 宋时雨抄起枕头就砸了过去。 李叙白嘿嘿的笑了笑,自己端过药碗,毫不犹豫的一饮而尽。 宋时雨愣住了,神情复杂的看了他良久,起身往外走去:“我去问问那兽医院使,有没有止痛的法子。” 这一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垂华宫的灯火一直没有熄灭过。 赵益祯和文太后相对而坐,屏退了身边所有伺候的人。 “母后,今日之事,母后怎么看?”赵益祯神情晦涩的问道。 文太后凝神想了想:“二郎是忠勇之人,虽然胆子小了点,但皇帝可以一用。”她微微一顿,又继续道:“刺客似乎留有余地,不像是要取人性命,反倒是要促成什么事。” 赵益祯屈指轻叩桌案,思忖道:“当时儿子站在御撵靠前的地方,母后在儿子的右边,与儿子前后一致,杨母后站在儿子的左边,比儿子的位置稍稍靠后一些,而二郎和母后站在同一边,只是侧对着儿子,似乎正在和盛衍明说话。” 文太后也回忆了一瞬:“没错,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 赵益祯闭了闭眼睛:“当时那箭是从右前方射向左侧的,所以会被二郎看到一点光亮。可是当时,能看到那个光亮的,不止二郎一个人。” 文太后慢慢道:“皇帝是怀疑?” 赵益祯有些痛苦。 他谁都不想怀疑,谁都不愿怀疑,或者说,他从来都没有怀疑过。 赵益祯陡然睁开了双眼,眼中是一片刺痛的清明:“母后,没有实证,儿子不能随意怀疑任何人。” 文太后轻轻拍了拍赵益祯的手,头一次用这样温软的声音道:“皇帝不必自苦,没有实证就去找,用实证来证实,或者否定你的怀疑。” 赵益祯只觉得心里十分的妥帖和慰藉,不管他与文太后有什么样的分歧和隔阂,不管他们究竟是不是亲生母子,但是他能肯定的是,不管他走到什么地方,做出什么违逆文太后的举动和旨意,文太后都不会想要他死。 赵益祯心里很清楚,这世上最希望他活着的那个人,不是朝臣,不是天下人,而是文太后这位对他貌离神合的母亲。 赵益祯反手握住文太后的手,轻声道:“从前,母后对儿子管教严苛,儿子是怨过母后的,但儿子知道,母后对儿子,是倾其所有的。” 文太后淡薄的笑了笑:“皇家无情亲,老身最挂念的,就是这大虞的江山和皇帝的皇位,早就没有了慈母之心,这些年,皇帝与老身离心,老身是知道的,皇帝大了,总有一日,这大虞江山要交到皇帝手中的。” 赵益祯一时无言。 第五十九章 刺事阁 无星无月的深夜里,夜幕深黑如墨,浓的无法化开。 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着武德司的上空。 衙署里分明灯火通明,司卒皆是匆忙往来,但行走间没有一个人窃窃私语,到处都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通往地牢的半尺厚的铸铁大门半开着,向下延伸的青石台阶上布满了斑驳的血迹。 发黑的血迹渗透到青石缝隙里,干涸成一道道狰狞的血痕。 一股裹挟着血腥味儿的薄薄寒气,一直延伸到青石台阶的尽头。 越往地牢深处走去,寒气越是刺骨,血腥味越是浓重。 一声声惨叫哀嚎夹杂着鞭打的声音,从地牢深处传了出来。 “指挥使。”两个探事司的司卒看到盛衍明走过来,赶忙收了手中沾满血迹的鞭子,束手而立。 “招认了吗?”盛衍明声音暗哑,抬头看向挂在刑架上的人。 那人垂着头,浑身浴血,衣裳被鞭子抽的破破烂烂,露出身上深可见骨的鞭痕。 “还没有,这厮嘴硬的很。”司卒道。 盛衍明微微挑眉,接过司卒手中的鞭子,卷了卷,抬起那人的下巴,巡弋了一眼:“嘴硬算什么?你的命也跟嘴一样硬?或者说,”他微微一顿,阴恻恻的笑了笑:“你的娘子和儿子女儿的命,也一样硬?” 听到这话,那人猛然抬起头,惊愕的睁大了双眼,愣了一瞬,却又很快平静了下来,冷笑着啐了一口:“呸,你个爪牙,武德狗,我无牵无挂的一个人,你不必诈我!” 盛衍明不闹不怒,气定神闲的走了两步:“谭二郎,你是永州人士,化名言西早,名义上来京城经营酒楼,实际上是行刺探之事,半个月前,你家娘子撞破了你养外室的丑事,和你大吵一架,扬言要与你和离,带着一双儿女离京,让我想想啊,”他的声音十分平静,没有半分波澜起伏,更没有丝毫火气杀意,但偏偏让人不寒而栗:“你娘子是靖州人士,离汴梁三千多里,荆门军和武德司今夜押送他们进京,十天后,你们一家子就可以在这牢里团聚了。” 眼看着谭二郎变了脸色,盛衍明坐了下来,屈指轻叩膝头:“哦不,不止你的娘子儿女,还有你岳丈一家,你的父母兄弟姊妹三族,当然,想团聚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三千里啊,”他叹息了一声:“路上死几个人,多容易,让你死在牢里,也不难。” “畜生!畜生,武德狗,畜生!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谭二郎的心神彻底崩溃了,被盛衍明打击的状如疯癫,愤怒而绝望的嘶喊着,把刑架摇晃的哗啦啦直响,但是却于事无补。 他既挣脱不了刑架的捆绑,又搭救不了满门至亲。 “没错,我是畜生,但我不会害自家亲人。”盛衍明已经对这种羞辱谩**以为常了,漫不经心的挥了挥沾了盐水的鞭子:“你在刺杀官家的时候,可从来都没想过如何保全自己的亲人,岂不是连畜生都不如?” 听到这杀人诛心的话,谭二郎从疯癫中绝望崩溃了,他想哭,却欲哭无泪。 这一切能怨谁呢?只能怨他自己思虑不周。 不,他想的已经很周全了,提前把妻儿都送走了。 只是,他低估了武德司追本溯源的能耐。 是他棋差一着,害了全家。 “放了他们,他们与此事无关,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是无辜的,你们,你们不能滥杀无辜!”谭二郎声嘶力竭的大喊大叫,双眼瞪得凸了出来,通红的眼眸里倒映着盛衍明冷然的脸庞。 “无辜?本官可不知道。”盛衍明冷酷的摇了摇头:“他们无辜不无辜,可不是你说了算的,是本官审出了什么说了算的,若有那么一两个扛不住刑认了罪,那本官总不能胡乱判案吧。” “草菅人命啊!”谭二郎大喊一声,额角和脖颈上青筋爆裂,身上被鞭子抽打的伤口裂开了,汩汩鲜血浸透了破烂的衣裳:“你们,你们这是在草菅人命!老天爷会报应你们的,会报应你的,武德狗,你会有报应的!” 盛衍明掏了掏耳朵,混不在意的一笑:“我遭不遭报应不一定,可是你满门下地狱确实一定的。” 谭二郎整个人都颓然丧气了,垂着头,嘶哑着嗓子问道:“你说吧,你要怎样才能放过他们?” “早这样识趣不就好了,也少受这许多罪。”盛衍明淡淡道:“你心知肚明我想问什么,我就不费这个力气了,我也不与你为难,你自己说,他们能活多少人,就看你说了多少,可好?” 越是这样的轻声细语,谭二郎越觉得毛骨悚然。 谭二郎心里的最后一丝侥幸,也随着盛衍明的这一句话彻底破灭了,他艰难的咽了口唾沫,挣扎着开口道:“我的来历,你们都一清二楚,就不必赘述了。此次我是奉了汴梁刺事阁密令,于端午当日刺杀景帝,密令上并没有严令必须一击丧命,而当时的情形,我也不可能做到一击丧命,刺杀只有一次机会,我没有得手,就赶往刺事阁在汴梁的暗司蛰伏,在他们的安排下出城,但是没有想到你们竟然来的这样快,在城门口就将我截获了。” 话匣子一打开,后面的话就吐露的更加容易了。 谭二郎说的仔细,司卒奋笔疾书,没有漏下半个字。 谭二郎足足说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停了下来,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盛衍明的脸,绝望的撕心裂肺:“我都说了,若让刺事阁知道,我会必死还要痛苦,你答应过我,会放过他们的。” 盛衍明微微挑眉:“我有一点很好奇,你接的是刺事阁的密令,西夏对我大虞一直虎视眈眈,刺杀官家这样大的动作,怎么会只安排你一个人来做,而且不需要做到事成,就像是在虚晃一枪一样?” 谭二郎摇摇头:“刺事阁的规矩是只奉命行事,不得追问缘由。” 盛衍明没有再问下去了,对司卒道:“按照他的口供,今夜势必要将刺事阁在汴梁的暗司全部拔除。” 司卒早就按耐不住了,大声称是,撸着袖子出去了。 盛衍明深深的看了谭二郎一眼,一言不发的往外走去。 “盛指挥使,你答应过我的,会放了他们的!” “我若是你,绝不会娶妻生子,祸害他人!” 谭二郎顿时面如死灰,嘴唇狂抖,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第六十章 解不了毒,解决中毒的人 文德殿中灯火摇曳,盛衍明站在殿中,微微低着头,一言不发。 赵益祯就着明亮的烛火,一字一句的仔细看完了那份厚厚的口供。 “谭二郎是说,命他刺杀朕的,是西夏刺事阁的主事人?”赵益祯疑惑问道。 “是,谭二郎是这样说的。”盛衍明沉声道。 “不对,这不对。”赵益祯摇了摇头:“那箭上有毒,甚是厉害,王汝凯到现在都没能配出解药来,西夏手里有如此厉害之物,又有这样好的机会,怎么会不要了朕的性命?” 盛衍明附和道:“微臣也百思不得其解,这一场刺杀看起来更像是虚晃一枪。” 赵益祯将谭二郎的口供交给余忠,揉了揉额角问道:“今夜查抄西夏刺事阁暗司收获如何?” 盛衍明道:“微臣入宫前,季副尉回禀,共拔除刺事阁暗司三十五处,抓获刺事人八十人,各类密档信笺共计二百七十九份,探事司正在一一甄别审问。” 听到这话,赵益祯的脸色阴沉的更加厉害了:“就为了谋划一场虚晃一枪的刺杀,便要暴露和放弃如此多的刺事人,西夏李元昊是疯了吗?” “微臣以为,这场刺杀,像是在掩护西夏的下一场行动,提前扰乱大虞的视线。”盛衍明和西夏刺事阁打了十年的交道,对他们的行事风格了然于心,一句话便说中了事情的真相。 赵益祯恨得咬牙切齿的:“西夏这些年越发的猖狂,虽然不曾进犯我大虞边境,但刺事阁的刺事人却在大虞境内无孔不入,简直忍无可忍了!” 听到这话,盛衍明陡然跪倒请罪:“都是微臣当差不利,请陛下降罪。” “你起来,”赵益祯无奈的摇了摇头:“你是朕最信重依仗之人,朕怎么会怪罪于你!” 盛衍明却跪着不动,倔强道:“陛下宽仁,不忍责罚微臣,可微臣却不能没有自知之明,陛下,”他重重的磕了个头:“微臣请命,借由此案,肃清汴梁、京东西路、京东北路、河北西路、淮南东路的所有刺事阁!” 赵益祯震惊不已,定定的望着盛衍明良久,才叹息道:“朕知道,你对西夏人恨之入骨,但,此事不可一蹴而就,两国和平来之不易,肃清西夏刺事阁一事,还得徐徐图之。” “陛下!”盛衍明喊道。 “朕意已决,你先退下吧。”赵益祯不愿意再听盛衍明说什么了,挥了下手。 盛衍明一脸悲色,无奈又不甘的缓缓离开。 那笔直的脊背微微弯了下去,像是一瞬间被抽尽了全部的骨气。 赵益祯凝眸望着盛衍明的背影融入无边无际的黑暗,怅然的收回目光,叹了口气:“衍明这是怨朕了。” 余忠赶忙道:“陛下待指挥使之心,指挥使一向清楚,不会怨陛下的。” 赵益祯摇了摇头:“这次不一样,这次是国仇家恨。” 余忠斟酌了一下:“陛下,为何不能与指挥使实言相告,也免得指挥使自苦。” 赵益祯看了一眼那叠子口供:“一遇到西夏的事,衍明就会冲动,暴怒,甚至,弑杀,朕并非信不过他,而是怕他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最后伤及自身,西夏刺事阁的事必须解决,不能再养虎为患,但,衍明不是解决此事的最好之人。” 余忠点头:“陛下圣明,指挥使一腔孤勇,可偏偏遇到西夏的事,就变得偏执狂躁,解决刺事阁之人,必须格外心细如发,喜怒不形于色,更要绝对忠于陛下,忠于大虞,且在西夏那里是个生面孔,这样的人,在武德司并不好找,而放眼朝中,又,”他欲言又止,始终没敢把那句不值得信任说出口。 赵益祯却对余忠的未竟之语心知肚明。 的确,大虞和西夏之间,这些年未起兵戈,但西夏刺事阁的刺事人对大虞的渗透却从未停歇。 西夏是始终枕戈待旦的。 而大虞虽然有了这些年的修生养息,但与西夏一战之力尚有不足。 大虞不敢轻易打破这种微妙的和平。 西夏却蠢蠢欲动,一直想挑起战事。 这个时候,对西夏刺事阁的举动,一定要慎之又慎。人选,一定要机敏异常。 想到这里,赵益祯心神一动,突然想起了个再合适不过之人。 他重重一拍桌案,问道:“王汝凯那怎么样了,解药有头绪了吗?” 余忠有点跟不上赵益祯的思绪。 方才还在讨论西夏刺事阁的事情,怎么这会儿又问起了李叙白的伤势。 但他反应极快,脱口而出:“方才小毛子回禀,说是王院使配了一副解药,给副指挥使服下了,正在等着看效用。” “走,一起过去看看。”赵益祯率先走了出去,余忠赶忙跟上。 “啊哟,疼死我了,麻溜的给我一拳吧,把我打晕得了。”李叙白脸色惨白的趴在床上,手紧紧的捂着肚子,额头上滑落下豆大的汗滴,把身子下面的锦被都浸透了。 宋时雨手忙脚乱的给李叙白擦汗,听着他口不择言的胡乱哼哼,她对王汝凯的语气越发的不善了,眼睛瞪得像是要吃人:“王院使,你行不行啊?他怎么还疼的这么厉害?” “我不行,你行,你行你上啊!”王汝凯的脾气也上来了,将筷子往桌子上一摔,直接撂挑子不干了。 哼,说他不行,谁行谁上。 “我都这个样子了,都要疼死了,你们,你们还有功夫斗气,吵架,合着疼的不是你们啊,你们这是要我死啊!我死了变成鬼,都不放过你们俩!”李叙白哼哼的更大声了。 王汝凯被李叙白哼哼的脑仁升腾,猛然扯过宋时雨给他擦汗的帕子,一股脑塞进他的嘴里,气急败坏道:“老子就不信了,这毒还解不了了!” 李叙白翻了个白眼儿,哼不出声来了。 不是,这老头是解决不了毒药,解决了中毒的病人也是一样的? 王汝凯对着铺了满桌子的药材念念有词,花白的胡子都快被他薅光了,全然没有留意到已经进殿了的赵益祯,和跪倒在地上的宋时雨。 “这是,怎么了?”赵益祯看着李叙白嘴里堵着的帕子,想伸手去拿,要怕影响了他解毒,犹豫了犹豫,无转头问王汝凯。 王汝凯这才回过神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梗着脖颈道:“李,李大人太吵了,堵着嘴能安静点。” 第六十一章 朱颜改 赵益祯愕然。 这话听起来也是很有道理的样子。 让人安静的办法不外乎两个。 弄死他和堵住嘴。 “王汝凯,解药配制的怎么样了?”赵益祯深深的抽了一口气,按下心头火气,平淡问道。 余忠见势不妙,赶忙上前把李叙白嘴里的那块帕子拿了出来。 李叙白的哼哼声立马变大了。 王汝凯含糊其辞道:“老臣,已经配出了一半的解药。” “一半,解药?”赵益祯不明就里。 王汝凯硬着头皮将半个时辰前的那番话又原样跟赵益祯说了一遍,眼见着赵益祯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赶忙找补道:“陛下放心,老臣已经有了头绪,很快就能将解药配制出来了。” 赵益祯重重拍了下桌子:“等你配出解药来,二郎都疼死了。” 李叙白呜呜呜的重重点头,眼泪都流了下来。 “李大人,你别哭啊,院使大人,李大人都疼哭了。”余忠赶忙捏着帕子给李叙白擦眼泪。 李叙白疼的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自己百口莫辩。 他不是疼哭的,他是感动哭的好吗。 王汝凯恨恨的横了李叙白一眼,字斟句酌道:“李大人中的毒药来自辽国,乃是一种由四味毒物配制而成的,名叫朱颜改,并非是我大虞所有,故而,故而分辨起来困难了些,但是,但是老臣已经分辨出了其中最主要的一味毒是番木鳖,很快便能配出解药了。” 听到这毒药来自辽国,可是杀手却来自西夏,赵益祯晃了一下心神,很快想到了什么,便安慰了一下李叙白,急忙回了文德殿。 就这样折腾了一整夜,李叙白被王汝凯连哄带骗再加上威逼利诱,硬是又灌下了两碗所谓的解药。 期间肚痛是止住了,却又开始头痛,头痛止住后,那疼痛又转移到了骨头缝里。 简直是痛不欲生。 李叙白一直靠着默念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空乏其身这句话才硬是没有嚎啕大哭。 看到这幅情景,王汝凯显然也乱了方寸。 幸亏赵益祯被余忠劝了回去,否则他再如何宽仁,这会儿也要动辄将灭人满门挂在嘴上了。 宋时雨眼看着李叙白痛苦难当,实在是难以忍受了,转身出了殿门。 此时正是黎明前,夜色黑沉,不见半点光亮。 宋时雨不能燃灯,不能走会有御林军巡逻的大路,只能用宫墙下的暗影掩盖身形,凭借着上辈子的记忆,穿行在黎明的黑暗里。 她的身影和气息都敛的微不可查,脚步轻快,只用了两刻的功夫,便无惊无险的赶到了垂拱宫。 垂拱宫的大门紧闭着,宫里宫外皆是黑漆漆的一片,像是宫里的人都歇息了一样。 宋时雨望了眼高高的宫墙,身形一跃,单脚在墙上轻点了一下,便身轻如燕的越过了墙头,轻巧无声的落在了垂拱宫里。 她在暗影里躲了会儿,见没有惊动任何人,便凭着记忆找到了杨太后的寝宫。 寝宫里同样是漆黑一片,连廊下都没有值夜的小太监。 宋时雨抿了抿唇,正要推门而入,却听到了寝殿中传来细微的说话声。 只是那声音格外的小,实在是难以分辨究竟是谁在说话。 她凝神一瞬,从偏殿推门而入。 殿中果然有半睡半醒的值夜之人,听到门响,那人突然惊醒过来,还没来得及说话,更没功夫看清楚来人是谁,便被一掌劈晕了。 宋时雨找了个杯盏贴在墙上,耳朵贴在杯底,听到了一墙之隔的寝宫中两个女子的说话声。 只是这说出的话并非是大虞话,反倒是辽国话,听得宋时雨微微一愣。 “文德殿那有消息了吗?” “有,说是王汝凯还没有配出解药,李叙白很是受罪。” “这就麻烦了,若李叙白无法解毒,陛下一定不会轻易放过这件事,定然会追查到底的。” “那,怎么办?总不能把解药给他们送过去,亏王汝凯还是医官院的院使,怎么这般没用,区区一个朱颜改都解不了。” “这是辽国新配的朱颜改,跟从前的方子不一样,更是头一回用,王汝凯分辨不出来也属寻常,解药自然不能这样直接交出去,容我想想,反正他也只是受些罪,一时半刻死不了。” “是,只是这次李叙白破坏了咱们的计划,以后再有这样的机会就不容易了。” “无妨,只要这次咱们全身而退,后面就还有的是机会。” “是。” “她在后头还安分吗?” “安分的。” 两个人的对话就此结束,再没有声音传出来了,像是再冥思苦想的琢磨,怎样让解药出现的合情合理,且不会让人怀疑到她们的身上。 宋时雨抬眼看了下天色,知道自己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下去了,便将杯盏摆好,小心翼翼的离开了垂拱宫。 回到文德殿的后殿,李叙白已经折腾累了,哼唧声都变得有气无力了。 “王院使,解药怎么样了?”宋时雨已经有些怀疑自己对王汝凯的莫名信任了,寸步不离的跟着他,一眼不错的盯着他。 王汝凯好不容易才消下去的冷汗,又被宋时雨给盯得冒了出来,不耐烦却又心虚道:“快了,快了,马上就配好了。” 听到这话,李叙白缓过一口气,虚弱无力的嚷嚷道:“你,你个老货,你都骗我,三回了,这第四回,打死我也不喝了。” 王汝凯转头叱喝:“你懂个屁,不喝,那就等着毒发身亡吧!” 李叙白:“......” 宋时雨想了想方才垂拱宫里那两个人的对话,别有深意的问道:“王院使,辽国的朱颜改你见过吗?” “见过啊。”王汝凯不明就里道。 “那,中毒之后的症状跟李叙白的一样吗?” 王汝凯皱了皱眉:“好像是一样的。” “是吗?我没见过朱颜改,但王院使既然见过,必然也曾经斟酌分辨过毒药成分和解毒方子,应当偏差不会太大,可看李叙白的情况,这,似乎有些太对。” 王汝凯心神一动,疾步走过去,又从李叙白背上的伤口上取了一些毒血出来,放在碗中化开,仔细分辨起来。 一炷香的功夫过后,他惊愕不已的望向宋时雨:“你说得对,是我大意了,大意了,这不是从前的朱颜改,虽然主毒未变,但其他三味服毒都有所变化,这是改良后的朱颜改!” 李叙白绝望了。 一个毒药还能改良,不带这么玩的! 他还能活着出去吗? 第六十二章 解毒 有了宋时雨的提醒,王汝凯再度重新开始配制解药。 李叙白已经对王汝凯不抱任何希望了,索性转了个头,闭上了眼。 眼不见心不烦。 天光大亮,第一缕阳光透窗而入,文德殿中的烛火依次熄灭,灯烛上一缕稀薄的青烟袅袅散尽。 “陛下,用些早膳吧。”余忠端着简单的膳食进殿。 赵益祯今日的早朝散的很快。 许是朝臣们对昨日刺杀之事心有余悸,对当时自己贪生怕死的表现心虚,又直到李叙白生死未卜,景帝心情极为糟糕,没人敢触他的霉头,更怕被景帝秋后算账。 故而,今日的早朝不但没有弹劾谁的折子,也没有歌功颂德的折子,更没有谁不开眼去撞个柱子。 今日这个早朝,怕是赵益祯登基以来开的最为清净的一个早朝了。 可清净却不舒心。 他回到文德殿,屁股还没坐稳,就得治王汝凯配制解药再次失败,李叙白已经陷入了昏迷之中。 他的心情糟糕的食不下咽,面对余忠端来的早膳,他爆了个有生以来的头一个粗口:“滚!” 于是,余忠利落的滚了。 可是不过片刻功夫,他又利落的滚了回来,行礼道:“陛下,盛大人求见。” “快宣!” 盛衍明面无表情的走进来,熬了一整宿的他脸色青白,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手上又托着厚厚一沓子口供,身上的血迹还没有干透,血腥气重的能把人熏晕过去。 赵益祯看着盛衍明的这幅鬼样子,头一回心疼他的夫人,没被他的这幅尊容吓晕过去,着实是女中豪杰了。 “衍明,如何?”赵益祯急不可耐的问道。 “回禀陛下,武德司探事司共查抄了汴梁城中的七处辽国暗探据点,抓获了十一人,这是口供,这是朱颜改的解药。”盛衍明躬身道。 赵益祯一页页的翻看下来,尚且有些犹豫:“这解药,是真的吗?” 盛衍明实话实说:“臣取了些李大人伤口的毒血,让这十一人都喝了,等他们毒发之后,又把解药给他们喝了,确认解毒之后,才进宫复命的。” 赵益祯放下心来,把解药交给了余忠:“去把,让王汝凯再斟酌斟酌。” 看到余忠退了出去,赵益祯又问盛衍明:“还没用早膳吧,来,陪朕一起吃点。” 盛衍明一本正经的拒绝了:“臣整夜未归,内人定然忧心的整夜未睡,臣急着出宫回去安抚内人,陛下自己用吧。” 赵益祯:“......” 赵益祯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李叙白服下盛衍明从辽国暗探据点抄来的解药后,仅仅半个时辰便醒来了,朱颜改的毒彻底解了。 王汝凯长长的透了口气,这回自己的脑袋又稳稳的保住了。 他小心翼翼的拔出了李叙白背上的箭矢,用了金疮药,包扎好伤口,留下一页恢复气血的方子,逃也似的飞奔而去。 简直像是后面有恶鬼在狂咬他。 宋时雨摇头一笑。 李叙白重重磨牙:“算这个老货跑得快,以后再找机会折腾他。” 宋时雨笑道:“其实这解药送过来的时候,王院使已经配制出了同样的解药。” 李叙白微微挑眉:“那他怎么不说?” 宋时雨道:“这老头儿脾气倔的很,谁也猜不透他是怎么想的。” 李叙白无法理解王汝凯的做法。 分明已经配制出了解药,那为何不呈给陛下,偏要让陛下以为他忙活了整夜,是无功而返呢? “听余忠说,解药是盛衍明从辽国暗探的据点抄来的,我有点想不通,动手的不是西夏的刺事人吗,怎么用的毒是辽国的毒?难道西夏自己没有毒?或者说是西夏想把这件事情栽到辽国的头上?”李叙白凝眸问道。 听到这话,宋时雨看了看左右。 李叙璋和李云暖应当是昨夜熬得太狠了,一直到现在都没有醒。 她盛了一碗粥递给李叙白,看着他边吃边说:“我有件事,一直没跟你说。” “什么事?”李叙白愣了一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险些将粥碗扔到地上:“你疯了,你真的去夜探垂拱宫了!” 宋时雨笑了:“你猜的还真准,放心,我心里有数,这座皇宫,”她环顾了四周一眼,目光寂寥,神情萧索,像是透过重重宫墙,看到了隔世的那个自己:“这座皇宫,曾经就像是我的家一样,我再熟悉不过了。” 李叙白哽住了。 这粥可真噎人。 “你猜我在垂拱宫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这我可猜不出来”李叙白摇了摇头。 宋时雨凝神道:“我到了杨太后的寝宫,听到她的寝宫里有两个女子在用契丹话在说话。” “辽,辽国话?”李叙白大惊失色,心中生出个荒谬的念头:“杨,杨太后是辽国人?这,这怎么可能啊!” 宋时雨摇了摇头:“杨太后的身份是经过严密甄别的,绝不会有错,她绝不可能是辽国人,她是血脉清楚无误的大虞人。” “那,那就是她宫里混入了辽国人。”李叙白道:“宫女的身份甄别有了疏漏,你听得出是什么人在说话吗?” 宋时雨无奈摇头:“我对垂拱宫里的人并不熟悉,分辨不出是什么人在说话,不过,若是让她们当着我的面再说一次,不管是大虞话,还是契丹话,我就能分辨的出来了。” 李叙白也无计可施了,垂拱宫的人,可不是他们能够随意提审的,垂拱宫,也并非是他们能够搜查的。 “那,她们都说了些什么?你既然听得出她们说的是契丹话,定然也听得懂吧。”李叙白很快喝完了一碗粥,示意宋时雨再给他盛一碗。 宋时雨笑了笑,盛了一碗粥递过去:“听得懂,我就是听到她们说你中的毒是改良后的朱颜改,我才提醒的王院使,而且,你的解药,似乎也应该是她们送到的辽国暗探据点的。”她微微一顿:“她们,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人,不然也不会在得知王院使始终没有配制出解药后,会绞尽脑汁的盘算如何让解药出现的合理一些。。” 李叙白被绕的云里雾里,想不明白辽国人为何要这样做,但是这不耽误他敏锐的分析其中的漏洞:“照你所说,她们是在知道王院使没有配出解药,才开始琢磨要让解药合理的出现的,那么,她们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消息传出的宫,还把解药送出去的。” 第六十三章 放长线钓大鱼 明亮的天光照在琉璃窗上,折射出刺眼的七彩光芒。 宋时雨神情凝重,眉眼间满是凌厉的冷意:“你的意思是说,宫里,有奸细?” 李叙白的心思没有宋时雨这般沉重,他背上有伤,不敢靠在床头,坐着的时间长了,很是累腰,他挪了挪身子,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歪着,漫不经心道:“不是我的意思,而是事实就是如此,不然,垂拱宫里的那两个会说契丹话的女人是从哪来的?难不成是她们大虞人觉得技多不压身,特意多学了门外语?不过,管她们是辽国人还是大虞人,只要人在宫里,那就是在咱们的眼皮子底下,找出来,弄死她,不还是手拿把攥的?” 宋时雨被李叙白的俏皮话给逗笑了,心里的阴云散了散:“你说的轻松,那你去找啊。” 李叙白嘿嘿一笑,格外狭促:“我哪有那个本事,抓奸细这天大的功劳,合该大嫂这样的女侠得。” 宋时雨轻嗤了一声,转瞬一本正经道:“这些年,西夏和辽国亡我大虞之心从未死过,对大虞的渗透也无孔不入,这宫里,”她转头巡弋了周围一圈:“这宫里,还不知有多少是非我族类,其心必诛的。” 不知为何,前世一直都抱着小富即安这种思想的李叙白,穿越到了这个史书上没有记载的大虞朝后,竟然生出了莫名的忧国忧民之心。 或许是晨起的风太暖,把他吹得微醺了 就在二人替家国忧心之时,殿外突然传来轻快的脚步声。 “二郎,二郎醒了吗,二郎。”赵益祯率先走进殿中,一眼就看到坐在床上的李叙白,他的神情骤然一松,赶忙过去问道:“二郎醒了,可还有什么不适?” 李叙白简直受宠若惊。 这可是皇帝,老天爷第一,他第二,自己何德何能,怎么能担得起他的嘘寒问暖。 “多谢陛下关怀,臣已经好多了,今天就能出宫回家了。”李叙白道。 “不急,不着急。”赵益祯挥了挥手,从余忠手里拿过一叠子纸,递给了李叙白:“二郎看看这个,有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李叙白满腹狐疑的翻了几页,险些把这厚厚一沓子纸扔出去。 这是他能看的东西吗? 快把这些他当咸鱼路上的绊脚石都拿走,都拿走! “陛下,这些是盛指挥使带人查抄的记录,陛下给臣看这些干什么?”李叙白后怕不已,唯恐自己多看了一眼,就会少做一天富贵咸鱼。 赵益祯没想到李叙白会对这些口供避之如蛇蝎,不解问道:“这些查抄格目又不会吃人,二郎怕什么?” 李叙白:“......” 见李叙白没有接口,反倒是一脸纠结难色,赵益祯大奇,又问:“二郎有什么顾虑,只管说出来就是。” 李叙白更为难了。 他想安安分分的做一条咸鱼,每天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想,就躺在金山银海上数钱花钱就行了。 这话是他能说的吗 会不会玩一个十族消消乐? 李叙白斟酌着换了个委婉的说辞:“陛下,这个,都是盛指挥使手里的差事,人是他抓的他审的,家是他抄的,臣这个时候冒出来抢现成的功劳,好像不太合适吧?” “......”赵益祯愣住了。 “......”余忠也愣住了。 好久没有见到这样想法清奇之人了。 赵益祯轻咳了一声:“二郎多虑了,这两桩差事自然还是衍明的,朕是想让你看看这些查抄格目里有没有什么漏洞,或是能发现什么别的线索。” 李叙白松了口气,再度重新仔细翻看起来。 他看的很仔细,一字一句看下来,没有放过半点细微之处。 简直把当年做娱记的时候心细如发的特长发挥到了极致。 “陛下,看看这个。”李叙白抽出其中一张格目,递给了赵益祯:“陛下看,这个辽国的暗探据点是个点心铺子,虽然设立了有半年了,但这种叫菱花糕的点心去足足卖出去了五万多盒,平均一天要卖三百多盒,一盒里是八块菱花糕,这个点心铺子里只有一个厨子,这么大的销量,就是把厨子的手累断了,估计也做不出来吧。” 赵益祯神情一冷,把那张格目单独留了下来。 李叙白接着又拿出一张,在上头指指点点:“陛下看这个,西夏人开的药材铺,开了足足六年,可账本儿什么的都没有搜到,只搜到了一些零星药材,要么是西夏人提前得到了消息,将这些东西都转移了,要么就是根本就没有好好经营,只是做了个假象,那就奇怪了,西夏人若是提前得知了消息,把重要的文书和刺事人转移了也就罢了,根本没有必要连账本药材一块转移吧,那若是没有好好经营,只是做了个假象,那事儿就大了,这六年来的税是怎么查的收的,左邻右舍就不奇怪这铺子是怎么维持下去的吗?” 赵益祯的脸色愈发难看了。 李叙白足足挑出了十几张有问题的格目,分析的头头是道,细致入微。 这些如实记录了查抄结果的格目证明了,许多据点存在的漏洞简直堪称滑天下之大稽。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漏洞,竟然没有被一日日巡逻的巡检司给巡出来。 真不知道是这巡检司敷衍了事,还是巡检司里全是西夏和辽国的探子了。 赵益祯是忍着怒气问道:“那依二郎看,现下汴梁城的情形,若想彻底拔除西夏和辽国的暗探,该如何做?” 一听这话,李叙白顿时来了兴致。 他以前看的那些谍战片,还有他那经过了千锤百炼的打听八卦的本事,可算是有了用武之地了。 李叙白侃侃而谈:“都说大隐隐于市,而人多的地方,也正是获取情报最好的地方,西夏和辽国在汴梁城经营了数十年,估计早就在这些地方根深叶茂了,小打小闹的拔除几个据点,根本不能动摇他们的根基,微臣浅见,与其拔除,不如善加利用,抓几个放几个,放长线钓大鱼,逼着他们自露马脚。” 赵益祯又惊又喜。 惊得是李叙白如此出格,而喜的是李叙白竟然这么大胆。 “那二郎仔细说说,要怎么做?”赵益祯凝神道。 第六十四章 好大一个坑 李叙白在宫里又休养了三日。 这三天,文太后和杨太后都来探望过几次。 着实令他受宠若惊。 但是有了宋时雨那日的话,他在面对杨太后时,总是不由自主的敬而远之,反倒对冷淡却又严肃的文太后多了些亲近之心。 不苟言笑总好过笑里藏刀! 不过,让李叙白奇怪的是,明明已经娶了皇后,纳了嫔妃,后宫争奇斗艳的赵益祯,过得却像是个和尚。 每日跟他在文德殿的偏殿说话到半夜,然后便回自己的寝宫安置。 至于皇后和嫔妃,李叙白在宫里住了这几天,根本就没见过这些像空气的女人露过面。 难道宫斗戏里都是骗人的? 宫里的女人根本不会上杆子的给皇帝送爱心小点心,暖心小夜宵? 他这样想着,也就这样问出了口。 宋时雨想了想,凝眸道:“我对宫里的情形不熟,上辈子祖父也只是说过,郭皇后和官家似乎不睦,官家倒是有两个甚为喜爱的嫔妃,但是碍于郭皇后,他不好多加宠幸二人。” 李叙白愣了一愣。 这跟他素来的认知好像不太一样。 皇帝是天下第一人,难不成要睡谁还要受皇后的约束? “照你这么说,当皇帝也没什么自由啊,连去哪睡觉自己都说了不算。”李叙白嗤嗤笑道。 宋时雨嫌弃李叙白这话说的太过粗鲁,狠狠的剜了他一眼,低声解释道:“郭皇后是中书令郭简的孙女,是文太后给官家选的,郭皇后的母舅是环庆路钤辖卢继寿。” 自从李叙白进了武德司当差,宋时雨每日都会给他恶补大虞朝的官场朝堂之事。 现在的李叙白比刚穿越过来时,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听到这些人物关系的时候,他终于不用像是在听天书了。 李叙白点了点头,做了总结:“也就是说,文太后看中了郭家的家世和卢家的兵权,选了有这两家血脉的郭氏女做皇后,可偏偏这个皇后不是官家喜欢的,所以,皇后就坐了冷板凳,她自己坐冷板凳不要紧,官家的小妾们都得陪着她一起坐冷板凳。” 宋时雨笑着点头:“对,就是这个意思,郭皇后素来骄纵小气,又有文太后的支持,官家嫌麻烦,索性便不进后宫了。” 李叙白唏嘘不已,打心眼儿里心疼起了赵益祯。 第四日,李叙白终于受不了宫里比坐牢还要难捱的日子了,提出出宫回家休养。 赵益祯心里另有打算,自然一口答应了,另外赐了赏赐无数,流水般的抬进了李家在榕树巷的宅子里。 惹得满汴梁城的人都得了红眼病。 尤其是赏赐中有文太后亲赐的玉如意一柄。 这就相当于是文太后承诺的有求必应了。 朝中之人都知道,文太后的玉如意,轻易是不会赏赐的,只要赏赐给了谁,也就是说这人日后只要求到文太后面前,便是有求必应。 李叙白自从得知了这玉如意的好处后,笑的嘴都没有合拢过。 这一波拿命搏来的泼天富贵,他李叙白是稳稳当当的接住了。 宋时雨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看着李叙白满屋子乱转,琢磨着要将玉如意藏到什么稳妥的地方去。 她见不得李叙白这幅小家子模样,撇了他一眼,嗤笑道:“行了,一个玉如意,文太后亲赐的,宫里都登记在册的,旁人偷去了也用不了,你藏什么藏?” 李叙白哼了一声:“你懂什么,偷去了用不了,那就砸碎了呗,这世上有的是恨人有笑人无的,他没有,别人也不许有!” 宋时雨心神一动,微微挑眉:“你看的倒是清楚。” 李叙白转了几圈而儿,总算是将那个宝贝疙瘩给藏妥当了。 李叙白刚在家躺了一日,便接到了盛衍明给他下的帖子,邀请他次日晚间去樊楼赴宴。 他对着帖子冷笑:“什么赴宴,不就是惦记着我承诺的那一桌席面吗,我就想不通了,堂堂武德司探事司的指挥使,他什么好东西没吃过,怎么能这么馋呢?” 李叙璋给李叙白的后背抹上药膏,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了,他总算是放心了,笑道:“二哥你不知道,汴梁城里的人都知道,武德司探事司的盛指挥使惧内。” “......”李叙白扑哧一声:“那他还敢出来花天酒地,不怕回去跪算盘珠子吗?” 宋时雨在旁边接口道:“盛指挥使的内人极为抠门。” 李叙白恍然大悟:“就是那种出门没捡个什么东西,这一天就是吃亏了。花天酒地不算啥,只要不是他们老盛家掏钱就行了,对吧。” 李云暖也跟着笑了起来:“二哥吃席可以,可不能饮酒,伤还没好呢。” 宋时雨补了一句:“樊楼的酒最贵,你可得当心着点。” 樊楼并不是一座楼,而是由五座三层高的华丽楼宇组成的,楼与楼之间用白玉飞桥相连,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烛晃耀之间,朱楼绮户气度逼人。 入夜后的樊楼,在璀璨的花灯流彩映照下,宛如坠落人间的仙境。 灯火阑珊处,人影绰约,笑语晏晏,让人置身其中,并不觉喧闹,只觉这才是人间乐事。 王汝凯给的金疮药果然不同凡响,从中箭到如今,不过短短的七日光景,李叙白背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走动和做小幅度的动作时都感觉不到疼痛,只要不做大幅度的动作,他和正常人一样。 李叙白在樊楼门口下了马车。 打扮的比一般富贵人家还要体面的伙计便笑盈盈的迎了上来,他分明从没有见过李叙白,可还是一下子就叫出了他的身份:“哟,李大人,你可来了,盛大人他们都在楼上恭候多时了。” 听到这话,李叙白的脚步硬生生的一顿,嘴角微抽:“啥,他们,他们这是有多少人?” 伙计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探事司的官爷们,只要在汴梁城的,这回全到齐了,约莫着有一百一十多人吧。” 李叙白险些当场晕倒。 一百一十多人,这他娘的是来吃大户的吧。 他在调头回家明日被盛衍明打死,还是今日吃完赖账被樊楼伙计打死之间来回犹豫。 还没等李叙白选出个体面的死法,就听到那伙计在他的耳畔大喊了一声:“李副指挥使到,贵客楼上请!” 李叙白绝望的闭了闭眼睛,几乎挪不动脚步。 头顶上传来“吱呀”一声,樊楼三层雅间临街的窗户探出一颗熟悉的脑袋,朝李叙白大喊道。 “副指挥使,你来了,还愣着干什么啊,赶紧上来啊。” “是啊,酒菜都点好了,行首也开始唱了,就差你了。” “你该不是怕吧。” “你又没娶妻,怕什么啊。” 李叙白咬着牙,抖着腿,一步一步艰难的上了楼。 伙计殷勤的引着他进了雅间。 看到满目的金碧辉煌,酌金馔玉,他脑子嗡的一下就大了。 这是无数的金银在他的生命里飞快的流逝。 第六十五章 专业躲酒 李叙白懵然的被人按在了主座上,醒过神来才愕然发现,这是掏钱买单的位子! 他一脸惶恐的站起身,不安道:“指挥使大人在呢,下官,怎么敢坐在这啊。” 盛衍明把李叙白按回座位:“让你坐你就坐,你不但让咱们探事司上下都升了半级,更是救驾有功,就凭这些,这个主座就该你坐。” 李叙白唇边嗫嚅,实在是有苦难言。 樊楼是汴梁城乃至整个大虞朝最富丽堂皇,最贵的酒楼,没有之一。 李叙白一边肉疼,一边大快朵颐,渐渐的也没那么疼了。 “从前不知副指挥使大人的为人如何,下官多有得罪,还请大人恕罪。”季青临端着酒盏走过来,客客气气道。 他比李叙白年长了许多,从前觉得李叙白就是个百无一用的纨绔,凭着荫封才挤进武德司,没什么真才实干,只为抢功劳而来。 可是经过了端午这一日的事后,他对李叙白的印象彻底有了改观。 这个人有勇有谋有胆识,好像还是个刺儿头。 他喜欢。 他脸上的笑意愈发的真诚。 李叙白当然不会推辞季青临突如其来释放的善意,也回敬了一杯酒:“季副尉说的哪里话,我初来乍到的,跟弟兄们都不熟悉,日子长了就好了。” 能坐到这间雅间里的,都是探事司里有名有号的,寻常的司卒都在别的雅间。 雅间里的人都跟李叙白敬了一圈儿酒,他喝的脸上通红,连路都走不稳当了,幸好神志还算清醒,不会做出什么酒后乱性的事来。 “李副指挥使,怎么样,还能喝吗?”盛衍明扶着摇摇晃晃的李叙白,关切问道。 李叙白大着舌头道:“指挥使,下官没事,没事。” 盛衍明笑了:“没事就好,那我就让兄弟们进来敬酒了啊。” “......”李叙白蒙了,看着如潮水般涌进来的武德司的司卒,酒一下子就醒了。 他把刚才那话吃了行不! 一轮一轮的酒敬下来,李叙白的双眼都模糊了,眼前的那一张张脸的眉眼都糊到了一起。 他渐渐迷失在了无数的恭维话和醉人的酒香之中。 他重重的打了个酒嗝,使劲摆手道:“不,不行了,我不行了。” “李大人太自谦了,下官这还没开始呢。” “李大人,你不能厚此薄彼啊。” “李大人......” 李叙白索性一屁股栽倒在地上。 天爷啊,比起前世的,这大虞朝的酒桌文化也不逞多让啊! 真的会喝死人的! 想到这,再抬眼看到雅间外头乌央乌央晃动着的人头,他绝望的两眼一闭,醉倒在地。 盛衍明趴下身子,拍着李叙白的脸喊了两声,见他一动不动,便转头喝道:“行了,都出去,李大人醉了。” 司卒们一看盛衍明的脸色,顿时心生惧意,鸦雀无声的散干净了。 季青临和盛衍明对视了一眼,低声问道:“大人,怎么办?” 盛衍明面无表情道:“李大人醉了,不宜挪动,去,找两个人过来伺候他。” 季青临眨了眨眼,心领神会。 天色黑透了,已是亥末了。 街巷中早就没有人走动了。 一队队武德司的司卒身着黑衣,从樊楼的后门鱼贯而出,无声的没入无边无际的暗夜之中。 为首的正是盛衍明和季青临两个人。 盛衍明一马当先,突然心头一跳,不知想到了什么,回头望了眼灯火辉煌的樊楼。 季青临催马赶了上去,奇怪问道:“大人,怎么了,可有什么不妥?” 盛衍明眯了眯眼,摇头道:“没事,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季青临笑了:“大人放心,李大人有伤在身,又不会骑马,让他多加歇息,也是指挥使体恤他。” 盛衍明没有接话,抿了抿嘴,吩咐道:“让司卒们全速前进,务必在天亮前赶到。” 一听这话,季青临满口发苦:“大人,太远了,最快也要明日半夜才能到,否则人困马乏的,到了也什么都做不了。” 盛衍明脸色一暗,也知道方才那话太多强人所难了,到底没有再强压什么了。 樊楼里丝毫没有受到盛衍明一行人离去的影响,依旧歌舞升平,热闹喧天。 这样的热闹,往往都要持续整夜,直到天明才会安静下来。 “砰”的一声,樊楼三楼的一间客房门被人重重的踹开了,伙计眼看拦不住了,脸色大变,冲到楼下去找掌柜了。 客房里的两个貌美女子被这动静吓得齐声尖叫,看着来人,哆哆嗦嗦道:“你,你,你干什么!” 来人把两个衣衫不整的貌美女子重重推到一旁,几步便冲到床前,一把揪起床上那人的衣襟,大声喊道:“李叙白,还睡呢,都快被人扒光了!” 李叙白迷迷糊糊的睁开双眼,看到宋时雨那张怒不可遏的脸,和要杀人的神情,酒顿时就吓醒了:“你,你可算来了,我差点就,我的清白差点就没了。” 宋时雨哼笑一声:“还早呢,衣裳还没扒干净呢。” 李叙白低头看了眼还算整齐的中衣,又看了眼躲在一旁的貌美女子,不知道为何,竟然莫名的有些失望。 他赶忙摇了摇头,把这个猥琐的念头轰出了脑海,问道:“他们都走了吗?” “都走了。” 听到这话,李叙白狠狠揉了两下额角,从床上一跃而起,穿好了衣裳,和宋时雨一前一后的跳窗而出,落到了窗下早就备好的两匹快马之上。 二人扬鞭策马,疾驰而去。 樊楼的掌柜赶到这间雅间之时,只看到了两个瑟瑟发抖的貌美女子,不禁大奇:“人呢?” 两个貌美女子指着窗户,一脸惊恐:“跳,跳窗户了。” 掌柜很清楚这件雅间里的人的身份,一听到跳窗户了,他吓得肝胆俱裂,趴在窗口向下一望,哪还有半个人影。 “李叙白,咱们得快一些,城门快关了。”宋时雨的身形如同一道疾风,飞快的刮过夜色。 李叙白也心急如焚的重重甩了一下马鞭,马匹嘶鸣着向前一跃,一下子便超过了宋时雨。 宋时雨倏然笑了:“李叙白,你这马骑的不是很好嘛,端午那日为何非要坐马车?” 李叙白吊儿郎当的低笑一声:“骑马多累,哪有坐马车省劲儿。” 看到城门渐近,二人不再说话,随着出城的人流冲了出去。 第六十六章 相请不如偶遇 邓州。 谭金龙这几日过得很不顺心。 他这个知州是邓州的最高官员,原本过得顺风顺水,从没有人敢反对过他的命令,可没想到,朝廷竟然把曹和勇给打发到邓州当了通判。 通判原本也是该听命于知州的。 可是曹和勇这个前任枢密使,朝廷的二品大员,怎么可能看他谭金龙的脸色行事呢。 就这样,邓州的衙署陷入了一个怪圈。 知州不敢管通判,通判看不上知州。 底下的大小官员左右为难,不知道是该听知州的,还是该听通判的。 万一曹和勇这个通判一时虎落平阳呢? 他日若是翻了身,他们这些得罪过他的人,就等着被秋后算账吧! 如此一来,谭金龙这个知州就有些不尴不尬了。 谭金龙越干越憋屈,索性告病,将衙署的差事统统丢给了曹和勇。 他不是喜欢大权在握吗? 那就让他干! 累死他个老小子! 谭金龙迷迷糊糊的翻了个身,手往最爱的小妾腰上一搂,却搂了个空,手上触摸到一片冰凉。 他整个人一下子就清醒了,腾的坐了起来,茫然望向深黑的四周。 进了五月,天气越来越暖和,官道两旁的柳树碧绿如洗。 天也黑的越来越晚了,过了酉正,天色还大亮着。 一队骑卒闯进了邓州城门,守城卫士刚要阻拦,只见最前面的骑卒晃了一下腰牌,守城卫士顿时变了脸色,偃旗息鼓了。 这一行人个个凶神恶煞,毫不在意的在闹市策马扬鞭,激起呛人的灰尘。 有些百姓避让不及,险些被马蹄子踩到,惊魂未定的唾骂不知。 “哎哟,你不要命了,敢骂他们?” “怎么了,他们横冲直撞的,还有理了?还骂不得了?” “他们是武德司的人!” 一听到武德司这三个字,原本振振有词的男子就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脸色也变了,嘴也哑巴了。 半晌,那男子才讪讪道:“武德司不都在京城待着吗,怎么跑到咱们邓州了?” “武德司那么霸道,他们的事,谁敢多问?” 惊惧于武德司的淫威,百姓们没敢多做议论,便三三两两的走干净了。 刚从马蹄子下死里逃生的男子像是还没回过神,凝神望了望骑卒消失的方形,神情晦涩的转身走了。 盛衍明一行人在邓州州府衙署前下了马,还未来得及惊诧于这邓州衙署的清净,便被衙署里猛然炸开的一声哭嚎吓得打了个激灵。 盛衍明和季青临不明就里的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些许不详。 邓州司录参军得到差役的通报,胆战心惊的从衙署迎了出来,一见盛衍明的这身打扮,他便吓得腿肚子都打转了,刚行了个礼,还没来得及说话,衙署里就传来了一片女子嚎啕大哭声。 盛衍明微微皱眉,问道:“本官奉命而来,怎么不见谭知州?衙署里怎么会有女子痛哭,这成何体统?” 五月里的傍晚,明明不热了,可听到这话,司录参军还是冒出了一身的冷汗,小心翼翼的回话:“回禀大人,谭,知州大人出事了,那哭声,哭声就是,就是夫人在哭。” “什么!”盛衍明脸色一沉,一把推开司录参军,疾步往里走。 司录参军还在旁边道:“下晌时武德司已经来人了,不知大人是武德司的哪一司房?” 听到这话,盛衍明脚步一顿。 季青临更是一头雾水:“现下有武德司的人在衙署里?” 司录参军点头:“是啊,卑职看过他的腰牌,是真的。” 季青临和盛衍明对视了一眼,问道:“来的是什么人?” “探事司的副指挥使,姓李。” 盛衍明和季青临懵了。 再没有多问一句,便往后衙赶去。 邓州的州府衙门和旁的地方衙门没有不同,前衙是处理一州政务的地方,而后衙则是安置知州通判家眷,接待往来官员的地方。 但是新来的通判曹和勇是个讲究人,住不惯略显简薄的州府衙门,人还没到邓州,就使唤官家在州府衙门不远的地方买下了豪宅,收拾的干净利落。 故而,这邓州的州府衙门,现在只有知州谭金龙一家子在住。 一脸懵然的不止是盛衍明和季青临,还有李叙白和宋时雨。 二人忙活了一下午,喝了口热茶,才缓过心神。 “诶,你不是说曹和勇会出事吗,怎么出事的是谭金龙?”李叙白压低了声音问道。 宋时雨百思不得其解,怎么这辈子的变数如此之多,很多事情都跟上辈子有着截然不同的发展。 到底是哪出了问题。 她想不明白,低声问道:“方才仵作验尸是怎么说的?” 李叙白唏嘘道:“说是一刀毙命,看来凶手下手稳准狠啊。” 宋时雨想了想:“谭金龙乃是邓州知州,州府衙署内定然是守卫严密的,等闲人是进不来的,谭金龙能被人一刀毙命,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要么凶手是他熟悉的人,他没有防备,要么就是凶手的手段极其高明,让他没有抵抗的机会。” 李叙白道:“方才我去案发的房里看过了,那屋子里没有被翻动过的痕迹,凶手像是就是冲着杀人来的。” “那小妾找到了吗?”宋时雨问道。 “没有,说是那小妾刚进门不到半个月,谭夫人连她长什么样儿都没见过,想靠着画影图形找人都难。”李叙白唏嘘不已。 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美人,竟把阅人无数的谭知州都给迷得五迷三道,最后还丧命在了芙蓉帐里。 虽然凶手是谁还未可知,但显然所有人都把莫名失踪的小妾当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李副指挥使,果然是你!”盛衍明压着怒气,一步跨进花厅,一眼就看到了李叙白的那张脸。 李叙白当真是被盛衍明吓到了。 他打死也没想到会在邓州遇到盛衍明。 昨夜盛衍明刻意把他灌醉,留在樊楼,他知道这人定然是另有所图,可没想到,图谋的地方竟然跟他一样。 但是,他倒也没什么可见不得人的。 索性站起来,坦荡道:“好巧啊,指挥使大人。” 第六十七章 一山难容二虎 盛衍明的脸色难看极了。 跟在他身后进门的季青临更是像见了鬼一样,一脸怪异惊悚:“李,李副指挥使,你,你怎么会在这?” 李叙白先发制人,顾左右而言他:“嘿,真巧啊,指挥使大人和季副尉怎么也来了邓州?” 盛衍明错了错牙,没有遮掩此行的目的,可也没有搭理李叙白,只是转头冷着脸问司录参军:“本官奉圣命查问谭知州,既然他出事了,那么,”他微微一顿,厉声吩咐:“从此刻起,这州府衙门便由武德司暂时接管,所有谭家亲眷皆看管在后衙,不得随意走动,令,速去请曹通判。” 司录参军在官场浸淫已久,虽然武德司的阵仗很是吓人,但他还勉强稳得住,凝重点头:“是,下官明白轻重,这就去安排。” 季青临对抄家一道是熟门熟路,很快就和司录参军一同,安排好了司卒把守衙署各门和架阁库监牢这些重要的地方。 盛衍明和季青临有条不紊的安排着,却把探事司的二号人物李叙白给晾到了一旁。 李叙白倒也没有恼怒,慢悠悠的喝了盏茶,倾身对宋时雨低声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姓曹的都没有露面儿,该不会他也死了吧?” 宋时雨匪夷所思的看着李叙白:“不会,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李叙白微微挑眉:“无巧不成书嘛,万一就是这么倒霉呢。” 宋时雨:“......” 安排好了这些事情,盛衍明才抽出空扫了李叙白一眼,神情淡漠的问道:“谭金龙的尸身你见过了?” 李叙白收敛了往日的嬉皮笑脸:“见过了,仵作验尸之后发现是一刀毙命。” “前头带路。”盛衍明道。 “诶。”李叙白脆生的应了一句,一边往后头走一边细说当时的情形:“下官到州府衙署的时候是酉初,那时衙署里已经大乱了,最先发现谭金龙尸身的是他的夫人,仵作验尸发现,谭金龙身上除了一刀毙命的伤口之外,没有别的反抗的痕迹。” 盛衍明深深的看了李叙白一眼,突然问道:“副指挥使来邓州所为何事?” 李叙白指着宋时雨,半真半假道:“大人,下官的长嫂家有个幼妹,多年前被拐子拐了,近日有线索显示那拐子在邓州出现过,下官就带着长嫂连夜赶来了,本来想借着武德司的势狐假虎威,让州府衙署帮着查一查,谁知道就碰到这事儿了。” 宋时雨也适时露出郝然而又忧愁的笑,朝盛衍明行了个礼。 也不知道盛衍明有没有相信李叙白的这套说辞,总之是没再追问什么,只沉默着走到验尸房外。 仵作早已得到消息,在门外恭候多时了。 李叙白介绍了一下盛衍明的身份,眼见着仵作的脸色就白了。 显然盛衍明这个武德司探事司指挥使积威深重,让人听到名字就不寒而栗。 仵作行了个礼,将验尸格目双手奉上,战战兢兢道:“回禀大人,这是验尸的结果,谭,谭大人的尸身在里头。” 李叙白问道:“大人可要进去看看?” 盛衍明没有作声,一页页的仔细翻看着验尸格目。 他的手在其中一页上微微一顿,冷声问道:“谭金龙昨日行过房事?” 仵作笃定点头:“是,小人仔细勘验过,绝无错漏。” 仵作是贱民,素来为人轻视,但邓州州府衙署的这个仵作出身仵作世家,身份虽然低贱,可浑身的本事一点都不低贱。 盛衍明转头问李叙白:“谭金龙昨夜宿在何处了?” 李叙白知道盛衍明想问什么,一五一十道:“谭金龙半个月前纳了一房小妾,极为宠爱,这半个月来,几乎每日都宿在她的房里,但是奇怪的是,没有人记得那小妾长什么样,而且自从谭金龙死后,那小妾就失踪了,衙署内外都找遍了,也没找到人,门房却还说后衙今日没有女眷出去过。” 盛衍明大奇:“没有人记得她长什么样?这怎么可能!” 李叙白斟酌了一下,凑近了盛衍明,低声道:“指挥使,会不会是妖怪作乱?” “......”盛衍明气笑了:“妖怪,我看你是个棒槌!” 言罢,他拿着验尸格目,决然而去,扔下一句话:“这个案子你不必管了,赶紧给老子滚,别在这丢人现眼!” “指挥使大人,不要啊!别这么绝情!”李叙白装模作样的哀求了一声,脸上却没有半点哀求之色,反倒一脸笑意。 宋时雨无奈摇头:“你是故意的?” 李叙白道:“不从这里脱身,咱们怎么去想去的地方?” 曹和勇人还没到邓州,就已经买下了与州府衙门只有一街之隔的大宅作为曹府。 他虽然被降职,但实际上并未伤筋动骨,该有的排场和家底儿,一点都没少。 而曹和勇作为前任枢密使,现任邓州通判,门楣更是烜赫一时,想要与曹府攀上关系的人,从大门一直排到了街口。 只不过是短短数日的功夫,曹府一跃成为了邓州最炙手可热的豪门。 “老爷,州府衙署又来催了,武德司的盛衍明可是个厉害角色,老爷若是再不去,只怕他要亲自上门了。”曹管家端着药碗站在床边,一直等到屋里都溢满了苦涩的药味儿,他才缓缓的将碗里的苦药汤子倒到旁边的花盆里。 “我老了,病了,起不来身,打理不了州府公事,让年轻能者多干些吧,就算是盛衍明来了,我也是这话,他总不能把我这个半百老头子从病榻上薅起来吧。”曹和勇半卧在床上,手中慢慢的捻着佛珠,脸上神采奕奕的,哪有半分病容。 听到这话,曹管家简直是哭笑不得:“老爷正是当打之年,如何能用老字?” 曹和勇不置可否的一笑,神情冷薄:“她招了吗?” 曹管家摇头:“没有,什么法子都用了,就是敲不开她的嘴。” 曹和勇倏然起身,用最悲悯的口气说出了最狠毒的话:“罢了,我亲自去吧,我痴恋她多年,总的让死的不那么受罪吧。” 第六十八章 你是谁? 眼睁睁的曹和勇消失在了内室,扒着窗缝偷听的李叙白和宋时雨面面相觑。 内室里肯定另有暗室,可那又怎么样? 现在还没到撕破脸的份儿上。 他们俩无论如何都不能闯进去。 “怎么办?”李叙白压低了声音问道。 宋时雨无声摇头。 她很担心,担心曹和勇说的那个人正是云星若。 好在,曹和勇消失的时间并不算长,约莫也就一盏茶的功夫便出来了,身上带着薄薄的血腥气,混合着苦涩的药味儿。 这气味儿沿着窗缝溢了出来,熏得宋时雨心头沉重不已。 “还是老爷有法子,这么点功夫,就问出来了。”曹管家恭维的心服口服。 曹和勇清洗干净双手,又换了件儿干净的衣裳,冷酷道:“处理了吧,她没用了。” 曹管家应声称是。 李叙白和宋时雨惊恐的相视一眼。 对曹和勇的话中之意心知肚明。 宋时雨再也按耐不住了,身子一动,便要冲了出去。 李叙白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了下来,无声的动了动唇:“你疯了!” 可曹和勇实在是太机敏了,即便宋时雨只是微动了下身子,还是惊动了屋里的人。 “什么人?”曹和勇大喝一声,抄起挂在墙上的长剑便冲了出来。 月冷清辉洒落庭前,门外空无一人,唯有树影一动不动的烙印在地上。 “老爷,府里守卫森严,怎么会有人闯进来?”曹管家紧随其后,仔仔细细的查看了一圈儿,笃定道:“老爷,没有人。” 曹和勇狐疑不已,但实在看不出哪里有破绽,反手将剑递给曹管家,阴鸷道:“带出去处理,别在府里留下把柄,今夜就处理干净。” 曹管家心神一凛,赶忙在心里盘算起合适的人手。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铅云层叠,遮住了月色,一阵阵狂风席卷而来,空气中越发的潮湿起来。 曹府运送泔水的后门突然打开了,两个小厮赶着一辆灰突突的马车驶出来,沿着寂静无声的暗巷,往城南去了。 李叙白和宋时雨死死的扒着车厢底下,手都快抠进木架子里了,才勉强维持住没有从车底掉下来。 咕噜噜的车轮声在寂静的深夜里传的极远。 车厢里传来了细微的挣扎声,刺的宋时雨心头一跳。 人还活着,只要活着就好。 马车驶了约莫两刻的功夫,在城南的一处荒废的城隍庙前停了下来。 “好了,就这吧。” “这地方选的不错,让她死后还能有香火祭拜。” “那可不,这地儿是曹管家亲自挑的,能差得了吗?” 两个小厮说着话,掀开车帘,露出里头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女子。 那女子绝望而悲戚的呜呜了几声,像是在哀求二人放过她。 两个小厮对视了一眼,不忍的叹了口气。 “你别怪我们,你得罪了老爷,我们也不敢放了你。” “你放心,我们肯定让你走的利利索索的,让你少受点罪。” 说着,二人进了车厢,先用黄纸蒙住了女子的脸,继而用白绫布将她从头到脚,一层层的紧紧裹了起来,抬出了车厢。 宋时雨动了动身形。 “别着急,你现在出去,是能救了她,可也惊动了曹和勇,以后的事儿,就不好办了。”李叙白低声劝道。 宋时雨狠狠咬住下唇,这才勉强忍住了。 二人小心的松开手,借力无声无息的落在地上,但没敢贸然露头,只躲在暗影里,死死的盯着眼前的一切。 这两个小厮显然是杀人灭口的老手了。 经常杀人的人都知道,杀人容易埋尸难。 可这两个小厮一没对那女子痛下杀手,二没有提前挖好埋尸的坑,反倒抬着人进了城隍庙。 那女子不知是背过气去了,还是怎么了,被搁在地上时,竟然一动不动。 宋时雨看的眼睛都红了,几度按耐不住要冲出去,皆被李叙白给拉住了。 这个时候打草惊蛇,就是前功尽弃了。 两个小厮抬过从旁边抬过一个一人高的泥俑,其中一人抽出匕首,沿着泥俑的外缘刺进去,用力划了一圈,那泥俑竟然被一分为二了,而里头是中空的,刚好可以放得下一个人。 “还的是曹管家未雨绸缪啊,提前备下了这么多泥俑,不然府里杀个人,都没地方埋。” “那可不是么,要不人家能当官家,咱们只能当小厮呢?” 二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把过得如同蚕蛹一般的女子放进泥俑中,又取了不少黄粘土补在空隙中。 深夜里的空气越发的沉闷了,闷得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几声“轰隆隆”的雷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刺目的闪电,划破了夜空。 “哎呀,要下雨了,快点,快点干。” “不用填这么多泥,她跑不出来的。” 两个小厮显然有些慌了,缝隙还没有被黄粘土填满,便匆匆忙忙的将泥俑合拢起来,又在泥俑的接口处补了糯米和粘土的混合物。 最后两个人趴在泥俑上,听了听里头的动静,才放心的将泥俑放回原位。 做完了这些,雷声渐大,风势狂卷,雨滴骤然噼里啪啦的落了下来。 两个小厮没有仔细查看城隍庙的内外,便驾着马车,急急忙忙的离开了。 直到此时,李叙白和宋时雨才敢露出身形。 宋时雨一言不发,趁着脸色将泥俑放倒在地,一刀刺进缝隙里,手都是抖的。 “别慌。”李叙白握住她的手,慢慢的划开了尚未干透的缝隙。 两个人一起用力,泥俑应声分成了两半,露出里头一动不动的人。 宋时雨再也忍不住了,哭的泪涕横流:“娘,娘!” 她手忙脚乱的把那女子搬了出来,一层层揭开裹在身上的白绫布。 就这样摆弄着,那女子仍旧一动不动,像是已经没有了生机。 宋时雨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手抖的已经不听使唤了。 李叙白叹了口气,稳着心神将白绫布全部解开,手搁在女子的脖颈处试了试,陡然惊喜道:“还有气,她还有气,宋时雨,别哭了,她还有气。” 宋时雨仍旧哭的不能自已,抖着手揭开了盖在女子脸上的黄纸。 看到那女子的长相,宋时雨愣住了。 第六十九章 得来有点儿费功夫 雷雨夜最合适美美的睡上一觉。 可是有两个倒霉鬼不但夜不能寐,还被淋得像落汤鸡,更惨的是,还扒着窗缝听完了一场活春宫。 一直到离开曹府的时候,宋时雨还是懵然的。 李叙白不知道从哪找了块油布顶在头上,还不忘拉了宋时雨一起躲雨。 宋时雨摸着湿透了的衣裳,魂不守舍道:“都淋透了,还挡雨干什么?” 李叙白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你还嫌我多余,连自己的亲娘都能认错,害得咱俩白淋一场雨!” 宋时雨抿了抿唇,被李叙白说的脸上无光,都有些恼羞成怒了:“废什么话,还不赶紧去看看那个人醒了没。” 李叙白微微挑眉:“来,打个赌,猜测一下那个人的身份。” “......”宋时雨皱眉,一本正经道:“这要怎么猜?” 李叙白眯着眼,掐着手指头,一副神棍模样:“我猜,她是那个跑了的谭知州的小妾。” “......”宋时雨瞪大了双眼:“不会吧,你从哪看出来的?” 李叙白得意洋洋道:“你就说赌不赌吧。” “赌!” “好,那就赌二十,哦,不,五十两银子!” 宋时雨鄙夷的瞥了李叙白一眼:“看你那财迷心窍的样儿!” 二人夤夜冒雨前行,没有回州府衙署,而是去了一处位于穷乡陋巷的小客栈。 蒙蒙雨雾中,紧闭的门缝中泄露出一点昏黄的灯火,朦胧而黯淡。 门后传来断断续续的饮酒说笑的声音。 二人从紧闭的店门前绕了过去,从后院翻墙而入,没有惊动在前头守夜的伙计。 从幽暗的走廊走到尽头,推门而入,李叙白的双眼被突如其来的明亮晃了一下。 “当心!”宋时雨突然厉声大喝了一声,一把抓住李叙白的胳膊,转了半圈退到了门外,还不忘顺手拔下头上的银簪掷了过去。 门关上的一瞬间,屋里传来重物倒地的沉闷声音,而一道冷痕从门缝中挤了出来,“当啷”一声,重重的击打在对面的墙壁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 “我的妈呀,这玩意儿要是扎在身上,得是个大窟窿吧。”李叙白捡起掉在地上的三棱镖,惊惧的望了屋子一眼,不禁怒火中烧。 再没见过这么恩将仇报的人了! 李叙白抬脚飞踹,重重的踹开了门,一眼就看见了趴在地上的人,身下洇开一片湿漉漉的血泊。 李叙白嘴角直抽,错愕不已:“她不会死了吧?” “不会,我手上很有准头。”宋时雨胸有成竹的走过去,将那女子扶起来。 李叙白试了试女子的鼻息,长长的透了口气:“幸亏没死。”他一眼就看到了深深扎在女子胸前的银簪,离心口的位置也就偏了一寸,不禁后怕不已:“这簪子磨得可够尖的,你也不怕扎到自己。” 宋时雨自傲道:“我说过了,我手上很有准头。” 她小心翼翼的拔了银簪,鲜血涌出来的一瞬间,迅速往伤口上撒了厚厚的一层金疮药。 血很快便止住了。 宋时雨又在女子的几个穴位上快速的按压了几次。 李叙白这个时候才有功夫仔细打量了女子一眼。 那女子生的一张白皙细腻的鹅蛋脸,看起来年纪很小,但眉宇间却没有丝毫青涩的稚气。 她双眼紧闭着,但眼缝极长,应当是一双又圆又亮的杏眼。 李叙白正打量着,那女子嘤咛一声,慢慢的醒了过来。 一双漂亮至极的杏眼扫过来,可眸光极度木然,与那张活色生香的脸庞全然不符。 “我们救了你,连声谢谢都不说,还冲我们扔凶器,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李叙白在心底惊叹了一声,戏谑笑道。 那女子像是对这话充耳不闻,一言不发,甚至连眼珠都一动不动。 宋时雨可没李叙白那么好的耐心,“啪”的一巴掌,抽的女子的脸偏了偏:“你少在这装哑巴,说,你是什么人,曹和勇为什么要杀你灭口?” 那女子的脸高高的肿了起来,可她像是觉不出疼一样,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李叙白皱着眉头,这女子一脸木然不像是装的,像是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一样。 他拉了拉宋时雨,问道:“诶,她是不是听不懂我们再说什么?” 宋时雨愣了一下:“你是说,她不是大虞人?听不懂大虞话?” 李叙白点头道:“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性啊。” “莫非她是西夏人或是辽国人。”宋时雨思忖道:“可是一向没听说过曹和勇会说西夏话和契丹话。” “管她是哪的人,试试不就知道了?”李叙白道:“你不是会说契丹话吗,要不你试试?就问她......”他附耳低声说了几句,声音细如蚊蝇。 宋时雨的脸色变了几变,犹豫了一瞬,最后慢慢的点了点头:“我试试吧。” 她想了片刻,掐着女子的下颌,将她的脸扭过来,猝不及防的用李叙白从来没有听过的话语问道:“你是谭金龙的小妾,是你盗取了他的东西,然后杀了他?” 女子依旧一脸茫然,一言未发。 宋时雨诧异的和李叙白对视了一眼,深深抽了一口气,又换了种怪异的话语,将方才的问题复述了一遍。 这下子那女子终于有了反应。 那双水灵灵的杏眼狠狠的缩了缩,脸上露出一丝惊慌的神色来。 宋时雨原本只是试探,根本没想到李叙白还真得猜对了这女子的身份,她一鼓作气,继续问道:“你是西夏的刺事人?听命于谁?邓州城内的刺事阁在什么地方?你从谭金龙那盗取了什么东西?” 那女子的脸上有了破碎的痕迹。 她的秘密被宋时雨揭破了,她分明什么都听懂了,却仍旧死死咬着牙关,抵死不肯开口。 宋时雨气急了,伸手又要抽她耳光。 李叙白赶忙拦住了宋时雨,看了那女子一眼:“要是打她能让她开口,那曹和勇早就把她打的一身伤了,她还能是现在这副模样?” 宋时雨气的搓了搓手:“那你说怎么办?打又打不得,说又说不行,那你把她的嘴撬开?” 第七十章 会哭的女人真可怕 夜色深沉,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层云消散,一弯弦月清清浅浅的挂在西墙上。 曹和勇一向治家极严,规矩狠厉,曹府之人,不管是主子还是奴仆,凡有错漏,就没有轻饶过的。 也正是有因为这种无情又严苛的规矩,曹家从上到下,没有一个敢随意打探曹和勇的行踪和公事的。 只要曹和勇一声令下,就没人敢靠近他的房间三丈以内。 盛衍明对曹和勇的治家严苛早有耳闻,今夜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慢慢的放下杯盏,由衷道:“早就听说曹大人治家有方,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令盛某佩服。” 这话原本是句好话,可坏就坏在曹和勇是受他那不成器的侄子牵连才糟贬黜,那盛衍明这话听起来就像是在嘲讽他了。 曹和勇心中暗恨,脸上却不漏分毫,虚弱无力的靠在床头,气若游丝道:“盛大人过誉了,不知盛大人夤夜前来,是,所为何事?” 盛衍明才不相信曹和勇的那套老了,病了,起不来身的说辞,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曹大人,谭知州死于非命,凶手如今逍遥法外,州府衙署陷入一片混乱之中,曹大人身为邓州通判,此时正应该站住来,接手衙署一应事务才是。” 曹和勇重重的咳嗽了几声,脸色惨白如纸,面无人色,连喘了几口粗气才道:“盛,盛大人,所言极是,老夫,老夫明日,明日便去州府,衙署。” 这一句话说的上气不接下气,他一口气没倒上来,竟然两眼一翻,栽倒在了床头。 一副昏迷不醒的样子。 “曹大人,曹大人!曹大人!”盛衍明抓着曹和勇的胳膊连声疾呼,装病的人他见的多了,可他没见过装病能真晕的。 曹管家早就等着盛衍明大声呼喊了,一听到这动静,他立马带着府医冲进房间,一边支使府医切脉,一边抹着眼泪,嚎啕大哭:“老爷,老爷,你这是怎么了,方才,方才不都见好了吗,怎么跟盛大人说了两句话的功夫,你这病又加重了啊。” 盛衍明:“......” 不是,这话是什么意思,曹和勇是被他气昏过去的?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一声声凄厉的哭喊声。 一群年轻漂亮的女子连哭带嚎的冲进房里,扑在曹和勇的床边儿,情形之惨烈,如同哭丧。 “老爷啊,你这是怎么了,老爷,你醒醒啊。” “郎君,你可不能丢下我啊!” 盛衍明彻底懵了。 不是都说曹和勇不近女色,内宅十分的清净吗? 那这十几个香气熏人的女子是从土里冒出来的? 盛衍明被这些莺莺燕燕吵得脑仁生疼,倏然拔出长剑,厉声大喝:“都闭嘴!武德司奉命查案,尔等再这般滋扰,本官就将你们统统抓进司狱严审!” 这一声大吼颇有震慑力,把这群女子吓得哆嗦了一下,都忘了哭了。 盛衍明暗暗点头,将长剑收回剑鞘。 谁知刚安静下来,突然有个女子低声嘀咕了一句:“奴家只是哭一哭老爷,哭一哭自身,哪里就犯了律法,怎么会被抓进司狱,大人不必吓唬奴家,奴家也不是什么无知民妇。” 此言一出,就像是一滴油滴进了滚开的水里,那水面顿时就炸开了,噼里啪啦直响。 刚刚停下哭嚎的女子们,仗着人多势众,都冲着盛衍明去了。 盛衍明哪见过这样的场面。 打交道的素来都是武夫,一言不合就开打,打着打着交情就打出来了。 他的家宅更是清净无比,只有一妻,素来贤惠,最是以理服人。 他顿时被这撒泼打滚的做派给惊呆了。 想要抽出长剑砍伤几个人震慑一下,可转念一想,如今还不是跟曹和勇撕破脸的时候,砍了他的女眷,他恼羞成怒了,事情岂不是更难办了。 盛衍明强按下满心怒火,连踢带踹的,好不容易才从香氛的包围中冲出来。 曹管家眼见已经达到了目的,轻轻的扯了两下曹和勇的衣袖。 曹和勇适时醒来,正好看到这极为混乱的一幕。 “啪”的一声,他砸了个杯盏,像是被耗尽了全身力气,咻咻喘着粗气道:“你们,你们这是,成个体统!怎么,怎么能如此冒犯,冒犯盛大人,都给我滚!滚回去,闭门思过!” “老爷!” “郎君!” 曹和勇又砸了个杯盏,可那杯盏偏偏砸到了盛衍明的脚下,滚烫的水扑了他一身,曹和勇见状,又是告罪又是赔礼,冲着那群女子骂道:“一群没有眼色,不知轻重的畜生!孽障!没看到老夫正病着吗!你们是想,是想活活气死老夫吗?都给我滚,滚出去!” 那群女子顿时老实的像鹌鹑一样,一言不发的走了个干干净净。 盛衍明怎么会听不出曹和勇方才的指桑骂槐,只是他想要的东西还没有拿到,不好当场跟曹和勇翻脸。 毕竟曹和勇是前任枢密使,门生故旧遍布朝堂,又深得文太后的信任,他们武德司就是再不讲理,也不好毫无证据的锁拿他,对他用刑。 “曹大人这内宅,可真热闹啊。”盛衍明话中有话道。 曹和勇喘了口气,虚弱道:“让,让盛大人,看,看笑话了。” 盛衍明顿了一顿,不再跟曹和勇真真假假的绕圈子了,直白问道:“谭金龙死后,他新纳的小妾便不知所踪了,本官得到消息,就在谭金龙死后不久,有一名女子被带到了曹大人府上,不知那名女子现在何处?” 曹和勇的脸色连变都没变一下,淡定道:“是吗?怎么会有这种事情?是老夫治下不严,府上竟然会有人收容逃妾,让盛大人看笑话了,曹林。” 曹管家听到曹和勇叫他,赶忙躬身上前。 曹和勇朗声吩咐道:“去将府中所有人都叫到前院,请盛大人一一查问。” 曹管家应声称是,疾步而去。 见到这一幕,盛衍明心中一沉。 看来曹和勇已经得到了想要得到的东西。 而那名女子,也去了该去的地方。 他此行,怕是要一无所获了。 第七十一章 棒槌搅浑水 曹管家的动作极快,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曹府内所有人,一共一百一十三人,全部都站在了前院。 包括方才跟盛衍明撒泼打滚的那十几个女子。 院子四围挂满了灯笼,明亮的烛火在夜风中摇曳。 晦暗斑驳的光落在众人脸上。 各种各样的神情都被无限放大了。 害怕的人脸上愈发惊恐。 心里有鬼的人慌张左顾右盼。 而坦然的人则抱臂而立,一脸无所谓。 季青临神情凝重,低声对盛衍明道:“卑职安排人里里外外都查过了,人都在这了,没有一个漏出去的。” 盛衍明沉着脸色,郁结的透了口气:“看来他早有准备了。” 他还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 这次是棋逢对手了。 他微微笑道:“今夜,惊扰曹大人了,盛某得罪了。” 曹和勇大度的摆了摆手:“盛大人也是公务在身,不得不如此,老夫明白,盛大人只管查问,不管查出什么来,老夫都全力配合,绝不会敷衍懈怠。” 他的神情坦坦荡荡,完全没有做枢密使时的老谋深算。 简直令人心生羞愧,羞愧自己错怪了他,他的确心底无私天地宽。 盛衍明的年纪比曹和勇小许多,但也是个经年的老狐狸了,明知曹和勇是做了万全的准备,他却也不得不陪着将戏唱到底。 “季副尉,将这些人分开关押,一一查问,不得漏掉一人。”盛衍明冷声道。 季青临应了一声,正要安排司卒将这些人都押下去,黑暗里突然传来个疏朗含笑的声音。 “慢着。” 李叙白从黑暗中走出来,一如既往的嬉皮笑脸,没个正形。 “你怎么来了,你来干什么!”盛衍明如今看到李叙白这张脸,就好像被一根棒槌迎头敲了闷棍,又惊又怒,连声音都变了调儿。 李叙白笑眯眯的,一点没有生气的样子:“指挥使大人打砸抄家,怎么能少了下官这个擂鼓助威的呢?” “......”盛衍明气笑了:“行,行行,你厉害,你来审,你厉害,你来。” 说完,盛衍明往旁边一侧,当真将地方让给了那个棒槌。 李叙白就像全然看不出盛衍明的不怀好意一样,果然一副棒槌样的发号施令起来。 “曹大人治家严苛,女眷胆子又小,肯定是干不出杀人这种事的,就不用审了,”李叙白一眼就从人群里认出了云星若,故意将她撇了出去,又像是随意的胡乱点了几个小厮出来:“这个,这个,还有那个,对,别看别人,自己长什么样自己心里没点数,对,就是你,这几个长得贼眉鼠眼的,一看就是天生的犯罪分子,可得好好审审。” 此言一出,那几个被点出来的小厮面面相觑,愤愤不平,却又畏于武德司的淫威,没敢跳出来开骂。 宋时雨站在一边冷眼旁观,不由的会心一笑。 李叙白看起来粗枝大叶的又不讲道理,可实际上却是最心细如发的。 他方才点的这几个人,看起来是胡乱指的,其实今夜去城隍庙杀人灭口的两个人中的其中一个,就恰好被他圈了进去。 为了防止引起那两个人的警觉,他还刻意漏掉了一个人。 看到这副情景,季青临傻眼了,百般为难的望着盛衍明。 盛衍明朝季青临微微点了点头。 季青临无奈的吩咐了一声,让司卒们按照李叙白方才的要求安排审问。 曹和勇的这处宅子极大,足足有五进院,武德司一来便占了整整一进院,用来审问。 被李叙白点出来的那八个人,被分别单独关押,单独审问。 这单独审问的活儿,李叙白自然当仁不让。 一架四折山水屏风隔开了里外两间,人坐在绣满山水纹饰的薄绢后头,人影就变得朦朦胧胧的了。 宋时雨坐在屏风后头,看着李叙白在屏风前头摆了一张椅子,又在高几上搁了盏热茶。 俨然一副不撬开她们的嘴誓不罢休的架势。 前头进来的几个小厮都是季青临审的,李叙白只是默默的啜着茶水,一言不发的冷眼旁观。 直到杀人灭口的那个小厮走进来,李叙白陡然坐直了身子,兴奋的两眼直放光。 季青临就像是后脑勺上长了眼一样,适时递给李叙白一张纸,上头简单记录了那人的姓名籍贯和生平。 “安小满是吗?”李叙白掀了下眼皮儿,双眼淡漠,面无表情。 安小满生的瘦高,灰色短打挂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 但没有人会想到,就是这样一副瘦骨嶙峋的模样,竟能干出那么残忍的事情。 安小满谄媚的行了个礼,不等李叙白问,他就接着往下说了:“对,小人叫安小满,汴梁城西五十里台上村人,今年十九了,七岁上就卖身进了曹府为奴。” 听到这话,李叙白愣住了:“朝廷法度,不允许买卖奴婢,你,”他上下一扫:“胆子挺大的,敢触犯律法?” “没有,不是,小人不敢。”安小满本就不敢坐着,只是虚虚的挨这点儿椅子边,听到李叙白这话,他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惊恐的否认道:“不,不是的,大人,朝廷禁止的是强买强卖,可,可小人是自卖自身,不,不犯律法的。” 李叙白短促的笑了一声:“你别怕,都十几年前的事了,让本官管,本官都懒得管。不过,你现在应该已经赎身了吧,不是曹府的奴了,不过你倒也真是忠心耿耿啊,诶,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被曹和勇给捏着了?” 安小满张口结舌,他不知道夜里做的事情都被李叙白看见了,心里扑通扑通直打鼓,想不通李叙白为什么会有这么一问。 李叙白微微挑眉,继续冷嘲热讽:“脏事你干,好处人家得,最后你还得被推出来当替罪羊,哎哟,本官这回可是开了眼了,怎么会有你这么蠢的人,你长脑袋只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高点儿吗?” 安小满被李叙白讽刺的无言以对,虽然李叙白没有明白说什么,但他也反应过来了,是他自己漏了马脚。 可到底是在哪漏的马脚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不由得怀疑自己真像是李叙白说的那样没脑子了。 李叙白没给安小满仔细思量,整理思路的功夫,重重一拍桌子,倏然厉声问道:“说,你拐了谭知州的爱妾,想逃到哪去,就不怕这边睡着人家的女人,那边人家的鬼魂来找你索命吗?” 第七十二章 兵不血刃 “你可真是五行缺德,八字犯贱呐。”李叙白最后惋惜的一叹。 安小满明显被李叙白这一大串插科打诨的讥讽给说蒙了。 他虽然是曹府的奴仆,可也是有权有势的奴仆,这么些年作威作福,只有他骂别人的份儿,哪受过今日这种谩骂,他脑子一热,瞬间就忘了现在身处之地,气急败坏的跳起来反驳李叙白:“那个西夏女人一身羊膻气,我才不稀罕,她是老爷要的!”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满是懊恼和惊惧,抬手重重的抽了自己一个嘴巴,显然已经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好了,”李叙白松了一口气,手撑着桌子站起来,对一脸错愕的季青临道:“后头的交给你了,我去问剩下那个。” 听到这话,安小满面无人色,像一滩烂泥似的绝望的瘫在了地上,可他始终想不明白他们到底是怎么暴露出来的。 看到安小满这副如丧考妣的模样,季青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简直是惊喜交加,看向李叙白的目光也变得火热的有些怪异了。 他们武德司司狱里的刑具五花八门的,但没有一样是摆设。 都是在尸山血海里屡试屡验过的。 再嘴硬的汉子,只要进了武德司的司狱,都会后悔自己招认的太晚,招认的太少! 可,这些作奸犯科之人到了李叙白的手里,审问怎么就变得这么容易了呢? 真不知道是这安小满道行太浅,还是这副指挥使大人太老谋深算! 打开了一个突破口,后头的审问便势如破竹了。 李叙白适时功成身退,把功劳留给了季青临他们这些武德司的老人,没有留在曹府看最后的结局,和宋时雨一起,溜溜达达的回了州府衙署。 他心里很清楚,这件事最终走向何处,不是他这个区区副指挥使去该忧心的。 而是该盛衍明他那个堂堂指挥使薅头发冥思苦想的。 天光大亮,雨过天晴后的空气中溢满了干净的青草香。 明媚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纸洒进屋里,细微的轻尘在一线晨阳中慢悠悠的打转。 “副指挥使,副指挥使,该起了,别睡了!”一声声喊声混合着拍窗砸门的声音,吵得人睡意全无。 李叙白烦躁的用被子捂住耳朵,翻了个身,继续睡。 外头砸门的人显然更有耐心,锲而不舍的继续连砸带喊。 李叙白被吵的脑子嗡嗡直响,终于恼羞成怒了,掀开被子跳下床拉开门,行云流水的一脚踩着门槛,一手撑着门框,哀怨道:“季青临,你叫魂呢?还能不能让我睡个觉!” 季青临嘿嘿一笑,态度明显亲近了许多:“副指挥使,这都卯正了,早饭都得了,就等你了。” 天色正好,风清日朗,真是最合适睡觉的,李叙白被人扰了清梦,哀嚎一声:“这才卯正,我忙活了半宿,回来才睡了一个时辰,你们还让不让我活了,我不吃饭,我要睡觉!” 说完,他转头就往屋里钻。 季青临赶紧拉住李叙白的胳膊,眨了眨眼:“大人,你不想知道指挥使大人是怎么善后的吗?” 李叙白也跟着眨了眨眼:“不,我不想知道!” “给个面子,你想知道。” “不,不想,一点都不想。” “你想。” 李叙白呃了一声:“总不能是把姓曹的一刀砍了。” “指挥使把曹管家给带回来了!”季青临神秘兮兮道。 李叙白长眉一轩,颇为意外:“姓曹的竟也舍得?” “不舍得又能如何?咱们武德司可不是浪得虚名,别说他这个枢密使已经是昨日黄花了,就算他还是枢密使,咱们武德司该抓也照抓不误!”季青临傲然道。 李叙白撇了撇嘴。 也不知道昨夜那个怂包是谁? “那就,吃早饭去?”李叙白好奇心满满,飞快的洗漱换衣,一马当先往花厅走去。 季青临紧随其后:“今日的早饭格外丰富,是指挥使特意吩咐人给大人你准备的。” 还没走到花厅,便已经闻到了饭香。 李叙白一扫方才那昏昏沉沉的起床气,跟盛衍明行了个礼。 盛衍明回了个礼,示意李叙白坐下,边吃边说。 “大人,听说你把曹管家带回来了?”李叙白没什么形象的啃了口梅花包子。 盛衍明在没眼看他和自己装瞎之间艰难挣扎了会儿,撇了撇头:“是,他倒是招认的很快,没让我们费什么力气,只是他把所有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了,曹和勇成了被他蒙蔽利用的蠢货。” 李叙白哼笑一声:“也就说,曹管家认下了杀害谭金龙,抢夺他的小妾这些罪名?” “对,他自称是自己见色起意,才会犯下如此大罪。” “他倒是不怕玩个九族消消乐。” “......”盛衍明茫然:“啥?” “没,没啥。”李叙白赶忙摆了摆手,变着法的把盛衍明往沟里带:“指挥使,你是奉命来查问谭金龙的,可是他人现在死了,你也查问不出什么了吧?不过能抓住杀害他的凶手,这功劳也不小的。” 盛衍明根本不上李叙白的当,朝汴梁宫城方向行了个礼:“我这次来邓州是奉了圣命,所行之事需得隐秘,你若真想知道,那就回京之后,自己去问官家吧。” 李叙白切了一声:“那指挥使不跟下官说要查问什么,那我怎么知道曹和勇是为什么要杀人灭口?” 盛衍明慢慢道:“症结就在你带回来的那个西夏女人身上。只是我们来晚了一步,那东西已经被曹和勇取走了,而那个西夏女人也并不清楚曹和勇拿走的是什么东西。” 李叙白来了兴致,微微倾身:“下官不太明白。” 盛衍明极有耐心的对李叙白抽丝剥茧:“邓州位于进京的交通要道上,素来是进京的必经之地,许多西夏的刺事人和辽国的暗探都会将此地作为获取情报,交换情报,行秘密之事的据点,而那个西夏女人出身卫慕氏,是从族中逃出来的,身上带了西夏太后和卫慕族长的密信,但她不知道信中写了什么,这信原本是要送入汴梁城的刺事阁的,但现在落在了曹和勇的手里。” “卫慕氏,我好像在哪听过。”李叙白思忖道。 “卫慕氏是西夏李元昊的母族,李昊元弑父杀兄夺得王位后,就将其母囚禁,又对卫慕一族痛下杀手,那个西夏女人逃了出来,就是要设法进京送求救信的。”盛衍明沉凝道:“那心中定然有极机密的事情,只可惜,我们难得一见了。” “倒也未必。”李叙白摇了摇头:“不管那密信是要交给谁的,求救求救,不管卫慕氏要求谁相助,她必然要拿出相应的交换出来,不然,谁肯得罪现在的国主,去舍命救她?” 第七十三章 自圆其说 听了李叙白的这一番话,盛衍明的目光慢慢的深幽了下去。 他如何会想不到这些呢? 只不过是有心试探罢了。 但令他想不到的是,李叙白这个看起来不学无术的纨绔,也如此的有见地。 虽说大部分都是纸上谈兵,但至少得先谈得出来,才能有以后的真实操练。 盛衍明这样想着,有些话现在说还是过于交浅言深了,便突兀的换了个话头:“副指挥使,你说你是来找人的,找到了吗?” 李叙白当初那话,虽然是托词借口,但却不是临时琢磨出来的敷衍话。 他幽幽的叹了口气:“说起这个事儿,下官还正想麻烦指挥使大人呢,下官和大嫂对邓州都不熟悉,原本想通过州府衙署帮着查一查,可现在州府衙署乱成了一锅粥,下官哪好意思开这个口,这不是,一点头绪都没有,下官怕再耽搁下去,这人就更难找出来了。” 盛衍明显然没有想到李叙白那一套说辞竟然是真的,抿了一口粥,微微倾身:“到底是个什么情形,你仔细说说。” 李叙白沉声道:“下官的大嫂是汴梁城东小山镇人,以种地和打猎为生,家里兄妹五人,我大嫂排行老二,上头还有个兄长,下头有一弟一妹,丢的就是最小的妹妹。” 今日衙署厨房做的鲜肉小馄饨,很合李叙白的胃口,他狼吞虎咽的吃完了一碗,这会儿又盛了第二碗,喝了口热腾腾的馄饨汤,才继续开口:“四年前的元宵节,大嫂兄妹四人一起道汴梁城看花灯,当时那哥最小的妹妹宋时雪才三岁多,原本是大嫂抱着的,可是那年的花灯节出了点事,最大的那盏花灯起了火,烧了一片,看灯的人都慌了,人多拥挤,就把大嫂他们给挤散了,然后几个人就围住了大嫂,那些人本来是冲着大嫂去的,可是动手的时候惊动了巡检司,他们就抢了小妹跑了。” 李叙白唏嘘不已:“大嫂就是因为这件事,愧疚不已,心里一直就没有放下过。” “巡检司也没有追到人?”盛衍明问道。 李叙白摇了摇头:“没有,元宵节上的人实在太多了,很快就把人都冲散了,也去了汴梁府报案,但当时元宵节上走失了不止宋时雪一个孩子,而且这伙人抢了孩子立刻就出城了,汴梁府的差役追出去二十多里地,都没有追到他们的踪迹。” 盛衍明满心的古怪之感,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问道:“当时走失的都是多大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方才那些事情,都是宋时雨按照原主的记忆拼凑而来的,当时的宋家,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户,哪有机会看到汴梁府的卷宗,若不是出了这事,他们怕是连汴梁府衙署的大门朝哪开都不知道。 盛衍明问的那些,宋家一无所知,李叙白就更是一无所知了。 李叙白摇了摇头,嘿嘿笑了笑,实话实说:“没有,宋家就是个普通农户,没资格看汴梁府的卷宗,指挥使也知道下官,下官当官之前,就是汴梁城里的落魄户,别说是看卷宗了,看到汴梁府衙署的大门都得绕着走。” 听到李叙白毫不避讳的出身,盛衍明顿时笑出了声:“你倒是,倒是挺,”他想了想,竟然没找到合适的措辞。 李叙白嘿嘿一笑:“大人是想说,下官还真是一点都不避讳,这有什么可避讳的,下官的出身本来就不高,下官知道有不少人都在背后骂下官是穷人乍富小人得志,下官就权当他们是在狗叫,人怎么能跟狗计较呢。” “副指挥使想的通透啊,”季青临笑着又给李叙白续了一碗小馄饨:“他们平素骂我们是狗腿子,我们也当他们是在狗叫。” 听到这话,盛衍明头也没抬,冷飕飕,寒津津的说了句:“还是杀得少了。” 李叙白“噗嗤”一下,险些喷出一口汤来。 在这人嘴里,杀个人怎么比杀鸡还容易。 盛衍明撂下碗筷,漱了口,擦干净嘴,舒舒服服的透了口气:“那这次人贩子在邓州出现的消息,你们又是怎么知道的?” 李叙白正低着头喝汤,听到盛衍明这话,他微微顿了顿。 这就是他随口编的来邓州的借口。 他呛了一呛,轻咳了一声,掩饰住尴尬:“这事,就是碰巧了。”他一边想一边编:“大嫂的娘家兄长在汴梁城的木器店做工,无意中听说了一家丢孩子的人家打听到了人贩子的线索,他知道这事是宋时雨的心病,就把这个线索告诉了宋时雨,我们这不就赶过来了嘛。” 盛衍明是套话逼供的老手,当然听出了李叙白话中的漏洞,他没有深究。 每个人都有不可言说的无奈和隐秘。 只要李叙白说的基本都是事实真相,便足够了。 他思忖道:“这件事有个可疑之处,人贩子为什么要抢一个三岁的女童,这个年纪太小,不适合跋山涉水走远路。” 李叙白重重点头:“对,正是如此。” 盛衍明又道:“你们可知道那人贩子的落脚处,或者说他姓甚名谁?是什么时候出现在的邓州,是谁看到的他?” 这一连串的发问,直接就把李叙白给问蒙了。 这他上哪知道去,人贩子出现在邓州这套说辞本就是他编的。 人呐,还真是不能随随便便的说瞎话。 自圆其说也是要有天赋的! 李叙白老老实实的摇了摇头,一脸苦笑:“这,下官是真不清楚。” 盛衍明诧异不已:“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就仅凭一句人贩子出现在了邓州,你们就跑来找人,这也太儿戏了。” 李叙白满口苦涩:“这不是,大嫂心急嘛。” 盛衍明倒是很能体谅这种急切,没有再多怪罪李叙白什么:“是啊,谁家丢了孩子,都是要着急的。”他想了想:“这样吧,邓州的线索既然不明朗,那就先放一放,我这就让司卒去汴梁府把当年的卷宗调出来,咱们仔细查阅过在做打算。” 这下子,李叙白是真的对盛衍明改观了,他站起身,深深的行了个礼:“下官多谢指挥使大人的大恩了。” 第七十四章 谁是黄雀谁是蝉 商议定了此事,盛衍明便吩咐季青临安排了两个与汴梁府熟悉的司卒,快马兼程的赶回去调取当年的卷宗了。 “大人,曹和勇的就这么算了?那谭金龙死的可够冤的。”李叙白着实感念盛衍明的仗义相助,交情嘛,本来就是你来我往处出来的,盛衍明为人仗义,他也该投桃报李。 盛衍明冷笑一声:“他冤枉,他可一点都不冤枉。” 李叙白:“......” 不是,都死在好色头上这把刀上了,还不冤呐。 盛衍明似乎猜到了李叙白心中所想,有心点拨点拨他,问道:“你以为谭金龙只是好色吗?” 李叙白仔细回忆了一下那个西夏女人的口供:“那西夏女人说她是自卖自身,跟着人贩子一路进的大虞,身份文牒什么的都是伪造的,她不敢轻易进汴梁,原本就想留在城外再找机会,谁知道途径邓州的时候,就被谭金龙看上了,给买了回去做妾,对她一直宠爱有加,从来也没问过她旁的什么事情。” “这就是谭金龙的高明之处了。”盛衍明留了个悬念:“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在验尸房停了一整夜的谭金龙,总算是躲开了被开膛破肚的命运,安安稳稳的收敛入棺了。 灵堂就搭在后衙,四处都挂了白。 白幡森然,烛影幢幢,灵堂中哭声悲切。 灵前的火盆里烧的红通通一片,纸钱四处纷飞。 正午时分的暖阳也无法驱散灵堂里那逼人的寒意。 李叙白在门槛处顿了顿,犹豫了一瞬才走进去。 他素来父母亲缘浅,一走进这样哀伤悲切的场合,他都会觉得满心的慌乱无处安放。 李叙白和盛衍明在灵前上了香,又与哭灵的谭金龙的女眷寒暄了几句。 李叙白这才明白盛衍明为何会有之前的那一句话。 谭金龙的嫡妻就不必多说了,三十岁出头的妇人,勉强称得上风韵犹存,面貌端庄。 可其他的小妾就很有些看头了。 谭金龙足足纳了十八房小妾,端的是一水儿的妙龄少女,环肥燕瘦,风姿各有不同。 那西夏女子虽然也挺美的,但这样比下来,她还真是不够看了。 她的姿色,的确不至于让谭金龙专宠。 谭金龙这厮是好色,又不是饥不择食。 况且放着这么多容色倾城的小妾,他也根本饿不着啊。 李叙白的目光微沉,缓缓的扫过那些垂着头,哀声悲哭的女子。 看来谭金龙这半个月的处心积虑,是为旁人做了嫁衣。 盛衍明和李叙白一前一后的出了灵堂,回到了前衙。 “听说曹和勇回州府衙署了?”李叙白低声问道。 盛衍明嗯了一声:“州府衙署每日公事堆积如山,多耽搁一日,曹和勇他日就得少睡一天觉,他那一把老骨头,也得好好思量思量。” 李叙白低低的哼笑了一声:“这个老狐狸,大人带走了曹管家,他就慌了,搬进州府衙署,才方便他随时打探案子的进展嘛。” “二郎啊,有时候你是聪明的让我欣喜,有时候你装糊涂又装的我想狠狠的揍你一顿。”盛衍明且笑且摇头,改了个称呼。 笑自己怎么就看走了眼,竟把个珍珠当成了鱼目。 他哪是什么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啊,分明是个惯会唱念做打的老狐狸。 李叙白一脸憨厚,摸了摸后脑,感慨道:“难得糊涂嘛,像谭金龙,不就是精明过了头儿,才会丢掉性命的嘛。” “这倒是的。”盛衍明认同道。 话音未落,二人倏然对视了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齐齐脸色一变。 对啊,如此精明的一个人,又在邓州经营多年,势力根深蒂固,怎么会白白耗费了半个月的功夫,一无所获,还丧了命,让旁人捡了现成的便宜。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样精明的人,不该是待宰的蝉,而该是一箭数雕的黄雀。 “再去审那个西夏女人!”盛衍明像是变了个人一样,方才的温和破碎成了假象,只剩下了狠厉和冷漠。 李叙白的心扑通通跳的厉害,鬼使神差的开了口:“下官去审。” 盛衍明看了李叙白一眼,话中有话道:“你那个大嫂本事倒是不小,竟然连西夏话都会说。” 李叙白嘿嘿两声:“技多不压身。” 邓州州府衙署的监牢与汴梁府衙署监牢极像,监牢的大部分是建在地下的,唯有顶上开了气窗的部分,露出地面。 狱卒提了站灯笼,在前头引路,时不时的回头,小心翼翼道:“大人小心,小心脚下。” 李叙白是头一次踏足这样的地方,对这扑面而来的寒意颇有几分不适,既得小心青石台阶上的青苔别滑了脚,又得提防着不能在狱卒面前漏了怯。 着实心累。 “她关进来后可有什么异常动静?”李叙白怕打滑,走的不快,但这副模样看起来真是威严十足的。 狱卒更加的战战兢兢了,谨慎的低声道:“她大半时间都是睡着的,十分的安静,也不哭也不喊。” “吃饭如何?” “吃的极好,牢里的饭不算好,顶多就是饿不死得了,可她却什么都不挑,给什么都吃的特别香,就像是,没吃过饭一样,看来这西夏人的日子不好过啊。”狱卒感慨不已。 李叙白却心生怪异。 按理说她携带的秘密被人截获了,她也被抓了,应该吃不下睡不着,忧虑重重才对。 可她却一切如常。 这心得有多大啊。 想着这些,李叙白踩着幽暗的光影,站在了牢房外。 隔着拇指粗的铁栅栏望进去,地上满是凌乱的黑黄色的稻草,那西夏女子就背身躺在草堆里,面朝着墙壁,一动不动。 这牢里的气味不算好闻,潮气和臊臭气混合着,好人在这里待个几日也得疯,更何况她出身不错的姑娘。 还真能睡得着吗? 不待李叙白吩咐,狱卒便识趣的打开了牢门,冲里头喊了一声:“西夏探子,赶紧起来!大人要问话!” 那西夏女子不知是没有听懂,还是故意置若罔闻,只是动了动身子,就再没了别的动静。 李叙白看了看宋时雨,对她附耳低语了几句话。 宋时雨向前一步,用西夏话道:“曹和勇若是知道你给他的是假情报,你说他会怎么对你?” 听到这话,西夏女子明显吃了一惊,慢慢的转过身,一脸错愕的盯着宋时雨。 第七十五章 卫慕幽羽 牢房里光线幽暗,西夏女子脸上的神情晦暗而复杂。 她的面相看起来极为老实和善,但眼底的眸光却凌厉无比,有着与她的年纪并不相符的老成和世故。 她抿了抿唇,决然的不肯开口。 李叙白实在懒得再跟这个装神弄鬼的女子废话了。 听不懂大虞话?骗鬼呢! 她要是听不懂大虞话?这半个月是怎么跟谭金龙还有曹和勇勾搭的? “你呢,也不用在这跟我们死鸭子嘴硬,我们跟你无仇无怨的,你是死是活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有的是人想让你死。” “李元昊、曹和勇、谭金龙的老婆孩子、哦,对,还有谭金龙的冤魂。” “诶对了,你们西夏人怕不怕冤魂索命?我们大虞人有个说法,这冤魂索命是靠闻味儿的,能闻出谁跟谁是一家子,要是让着冤魂闻出来了,就得给人一窝端了。” “诶,你知道什么叫一窝端吗,就是十族消消乐啊,你说谭金龙那冤魂能飘那么远,飘到西夏去灭你满门吗?” “你说你叫什么来着?叫拓跋清溪?”李叙白拧着眉,面无表情的戳穿西夏女子的伪装:“不,堂堂西夏太后卫慕幽羽,怎么能更名改姓呢?多丢人啊。” 此言一出,卫慕幽羽倏然抬起头,像是见了鬼一样,死死的盯着李叙白。 宋时雨错愕而不解的望着李叙白。 他是从哪看出来这长着一张二八少女脸的女子是西夏那年过四十的太后的? 李叙白挑了挑眉:“很奇怪是吗?这有什么奇怪的,我这个聪明脑袋可不是人人都有的。”他嬉皮笑脸的没个正形,可说出的话却杀人诛心:“诶,你是怎么养出那么个不孝子的,连亲妈都杀?诶,你还有别的儿子吗?不行就把这个换了吧,被亲儿子逼得跟丧家之犬一样,够闹心的。” 眼看着卫慕幽羽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李叙白越说越来劲:“你别是就这一个儿子吧?那可就废了,那你还真得死一次了。” “你放肆!”卫慕幽羽终于撕下了伪装,露出了久为上位者的那高高在上,狂傲不可一世的真面目。 “我这叫放肆吗?我这明明是嚣张!”李叙白满不在乎道:“可惜的,我可以放肆嚣张,你却不能。” 被揭穿了身份,卫慕幽羽反倒平静了下来。 躲躲藏藏的逃亡了数月之久,她身边的人早就被损耗一空了,她身边强敌环伺,时至今日,对她而言,最安全的地方竟然是敌国的监牢。 这何其可笑! 卫慕幽羽坦然的提起了要求:“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吾的身份,那么,就给吾另外安排个地方吧,”她抬头环顾了这牢房一圈:“这里又脏又臭,吾无法安睡。” “啥?”李叙白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瞪着双眼,诧异道:“你嫌这又脏又臭?曹和勇的床上又香又软,哦,对,那个死鬼谭金龙的床也又香又软,你想去哪?我送你去?” 卫慕幽羽流落大虞,委身于谭金龙,困于曹和勇之手,简直是她的奇耻大辱。 听到李叙白这样说,卫慕幽羽就像是被人踩了尾巴一样,恼羞成怒了。 “你一个武德司的无名小卒,不配与吾说话,让盛衍明来,”卫慕幽羽正襟危坐着,连看都不屑多看李叙白一眼,淡声道。 李叙白挑眉:“那可不行,你是我抓的,那这功劳必须是我的。” 卫慕幽羽眼见李叙白露出了急功近利的真面目,不由得会心一笑,悠然道:“想要功劳,就得拿出足够的筹码来换,否则,吾凭什么把这泼天的功劳送给你?” 李叙白当真思忖了起来,不知想到了什么,骤然笑道:“恐怕你还不知道我的身份吧。” “身份?你不是早就说过吗,你是武德司探事司的副指挥使,一个无名小辈而已,能有什么身份?”卫慕幽羽轻视的撇着李叙白。 李叙白微微自得:“我可是官家的亲表弟!正经的皇亲国戚,他盛衍明算个屁啊!” “景帝?赵益祯?”卫慕幽羽饶有兴致道:“你这个身份,倒是有跟吾谈条件的资格了。” “那就谈谈?” “可。”不知不觉间,形势便有了变化,居上位者的卫慕幽羽竟然被李叙白牵着鼻子走了。 宋时雨心头一动,若有所思的看着李叙白。 这个假货,还真有点真本事。 卫慕幽羽思忖一瞬,淡声开口:“西夏的变故,想来你们都已经知道了,吾就说些你们不知道的,李元昊这个孽障!”一想到她自己亲生的畜生,她就恨得咬牙切齿的:“他灭了卫慕氏一族,赐了吾一杯毒酒,幸而吾养了一队死士,拼死护着吾逃了出来。” 李叙白听明白了,这就是史书上用斑斑血迹写成的四个字,兔死狗烹。 完整的事实应该是李元昊利用卫慕氏一族弑父篡位,大权在握后,又看这个功高震主的卫慕氏一族不顺眼了。 这才不惜背上杀母这个大逆不道的罪名,也要灭了卫慕氏满门。 反正他已经杀过爹了,再杀个娘也一样顺手。 他又不用考虑处理尸体这种棘手的问题。 “你还有别的儿子吗?”李叙白继续扎心。 卫慕幽羽摇头:“庶子倒是有很多。” 李叙白哼笑:“从自己肚皮里爬出来的都能给自己下毒,从别人肚皮里爬出来的,那刀磨得不就更快了吗?” 卫慕幽羽倏然一笑:“这话说得,倒是有趣,不错,吾自己亲生的尚且靠不住,吾是疯了吗,要去扶持别人的儿子?” “那,你的打算是?”李叙白偏着头,漫不经心道:“把他拉下马,自己干?” “有何不可吗?”这个念头显然盘踞在卫慕幽羽的心里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除了她自己,再没有别人提起过,今日在这个牢房内外,突然被李叙白这个异国人这么一提,她那蠢蠢欲动的心弦霎时剧烈震动起来。 听到这话,宋时雨大感意外,和李叙白对视了一眼。 李叙白却丝毫不意外卫慕幽羽会有这样的野心。 史书上记载的有画像的女帝,摄政太后,大多都是卫慕幽羽这种野心勃勃的面相。 “当然可以了,这是你们西夏的内政,谁想干都可以。”李叙白道。 卫慕幽羽很诧异李叙白没有用看异类的眼神看待她,戒备之心稍稍消减了些许,淡声道:“吾所谋之事,你办不到,吾要见你们大虞的皇帝陛下。” 第七十六章 离开 残阳似血,官道两侧绿柳如茵,赶路的人行色匆匆,都想趁着天还未黑,赶到下一个落脚之处。 一辆不起眼的灰棚马车从邓州城慢悠悠的晃了出来,与此同时,也有数辆相同的马车从邓州城驶了出来,皆或快或慢的驶上了官道。 “李叙白,你是怎么猜到卫慕幽羽的身份的?”宋时雨和李叙白并肩坐在车辕上,手里拎着马鞭,轻轻晃了晃。 李叙白得意洋洋的昂起头:“你猜?” 宋时雨怒气冲冲的抬起手:“你猜我会不会打死你?” “会会会!”李叙白抱着头,大声喊道:“她自称自己是卫慕氏庶出小姐的贴身丫鬟,可你看看她的那副做派,哪个丫鬟是那样走路,那样吃饭的,端的那个劲儿,摆的那个谱,比文太后的谱还要大,这不奇怪吗?所以我就想啊,她肯定不是个丫鬟。” 李叙白把卫慕幽羽的做派模仿的惟妙惟肖的,一边说一边感叹。 谁家养得起这样的丫鬟啊,宫里头也做不到啊。 宋时雨简直要惊呆了,她是和李叙白一起审问的卫慕幽羽,可她却没有看出半点异常来。 她原以为上辈子的多年暗卫生涯,早就练就了她的心细如发,缜密周全,可和李叙白这样一比,她简直无地自容。 李叙白见宋时雨一脸震惊,微微张着嘴说不出话的样子,也跟着吓了一跳:“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 宋时雨微微挑眉:“这也不对啊,你能看出她的丫鬟身份是伪装的,但又是如何判断出她是西夏太后的呢?难不成就是因为她摆的谱大?” “自然不全是,”李叙白半真半假的笑了:“我曾经听说过一个流言,是关于西夏太后的,说西夏卫慕氏族出美女,而卫慕幽羽则是美女中的美女,她年过四十却容颜不老,跟二八少女没什么分别,故而她在西夏国主那几乎是专宠。” 宋时雨咋舌:“那照你这么说,也不对啊,那个西夏女子可没有传言中的容色倾城,更不值得西夏国主专宠啊。” 李叙白颇为不认同宋时雨的这个说法,摇了摇头:“美人在骨不在皮,有一种美人,就是初见寻常,再见难忘。” 宋时雨撇了撇嘴,李叙白的这套说辞分明牵强的很,但偏偏就是他揭破了卫慕幽羽的伪装。 结果是好的就行了,何必追问过程呢。 见宋时雨没有刨根问底的追问,李叙白也松了口气。 他方才说的那一番话,也并非全然都是编的。 他前世混迹娱乐圈多年,见过许许多多的美女,其中不乏顶尖。 有些是第一眼美女,但看多了会腻。 而有些则是第二眼美女,越看越沉沦其中难以自拔。 那卫慕幽羽显然就是第二眼美女。 初见时只觉寻常,再见就觉得惊艳了。 他也就是凭着这点,做了大胆的假设,继而试探。 万幸,他的试探是对的。 “宋时雨,咱们出城的时候,有没有被人盯上?”李叙白环顾左右,问道。 马车在官道上不快不慢的驶过,旁边不断有形形色色的马车超了过去。 宋时雨朝马车后头看了一眼:“出城的时候还没有,过了十里亭,就有人跟上了。” 李叙白嘿嘿一笑:“幸亏咱们提前做了准备。” 天色渐渐的黑了下来,官道上有些看不清楚路了。 李叙白点亮了挂在马车前头的一盏气死风灯。 昏黄的光晕在车前晃晃悠悠的,照亮了马车下方寸之间的官道。 “李叙白,天黑了,这里离最近的驿站还有三十多里,咱们得快一些了,不然只能在野外露宿了。”宋时雨看了看四围,扬鞭策马,大喝了一声,马车顿时往前狠狠一冲。 李叙白一时之间没有防备,身子踉跄了下,险些掉下马车,转头朝宋时雨抱怨道:“把我摔坏了,你赔我啊。” 宋时雨鄙夷极了,盯着李叙白讥讽道:“你还真是身娇体弱啊,从马车上掉下去都能摔坏了。” 马车一路疾驰,在深夜里碾起无数灰尘,哒哒哒的马蹄声如同平地惊雷一般,打碎了沉寂的静夜。 李叙白二人赶到的时候,驿站已经关门了,门前只有高高挑起的两盏灯笼在夜风来回摇晃。 李叙白上前叫开了门。 驿卒简直烦透了这种深夜砸门的官儿们,但是又惹不起他们,别说是大声吵嚷了,就连一点不耐烦的神情都不敢流露,只能客客气气又小心翼翼的请二人下车。 李叙白率先跳下马车。 宋时雨紧随其后下了车,又转身朝马车伸出了手。 车帘儿微微掀开了一道缝,里头伸出一只手,搭在了宋时雨的手上。 宋时雨扶着车里的人下了车。 那女子身着寻常的青色裙衫,只是头上带了个同样颜色的帷帽,把容貌遮的严严实实的。 驿卒惊诧的看了那女子一眼。 “两间上房,准备点热水热菜。”李叙白亮出了武德司的牌子。 一看武德司的牌子,驿卒的最后一丝抱怨和敷衍之心也烟消云散了,对李叙白这三个人只剩下了深重的惊惧。 天爷啊,他方才差点就把这几个活阎王给得罪了。 眼见着这驿卒一改方才散漫的态度,李叙白顿觉武德司这个地方还是很不错的。 至少足够吓人。 子时刚过,驿站门前的灯笼也熄灭了,整座驿站陷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这座驿站位于邓州到京城的必经之路上,但位置却很偏僻,连打更人都不会经过这里。 窸窣的风打着旋儿的吹过,细若游丝的云雾渐渐聚拢在了一起,月色藏在了灰白色的云层里。 官道上唯一的一抹光亮也消失不见了。 几道暗色的身影悄无声息的落在驿站周围,相互之间打了几个手势,随即发出了几声宿鸟归巢一般的鸣叫。 随后,几个飞爪向墙头一甩,发出极轻微的触碰声。 暗沉沉的上房里,宋时雨床边的脚踏上,李叙白则靠坐在窗下。 一柄长刀倏然插进门缝,缓缓的挑开了门栓。 寒光在屋内一闪而逝。 两个人同时睁开双眼,在黑暗中,寻找着对方所在的位置。 第七十七章 危机开始了 门栓“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吱吱呀呀”一阵轻响,门慢慢的被推开了,几道寒光在门外微微闪动了几下,旋即小心谨慎的进了房间。 房间里没有半点声响,连本该存在的微弱呼吸声都没有。 “大哥,没有人啊。” “不对啊,阿斯他们是亲眼看到那三个人住进来的,特意跟伙计打听了,住的就是这间房和旁边那间,而且他们进房间后一直就没有再出来过了。” “旁边那间方才探查过了,也没有人。” “坏了,中计了!” 此言一出,房间里陡然亮起了烛火。 一阵仓促凌乱的马蹄声在深夜里响起,在官道上渐行渐远。 几个黑衣人趴在窗沿儿往下一看,顿时怒骂了起来。 原本藏在树旁的几匹马统统都不见了踪影。 几个黑衣人没有半句废话,直接翻窗跳了下去。 “大哥,马没了,咱们还追吗?” “废什么话,追!” “那往哪个方向追啊?” 黑衣人面面相觑。 那马蹄声是从四个方向传来的,好像他们要找的人是分散开来,往不同的方向逃窜的。 “不管他们往哪边逃窜的,最终肯定还是要回京城的,走,咱们就去前头,去回京城的必经之地设伏,不怕抓不到他们!” 黑衣人在此地商量了片刻,身影几个闪动,便消失在了茫茫黑暗之中。 一阵风过,层云散尽,清冷的月华悠然洒落,此地再度重新归于了平静。 直到那几个黑衣人彻底消失不见了,官道旁低矮的灌木丛突然晃了晃。 从灌木丛里冒出两颗脑袋来。 “呼,可算是走了。宋时雨,你说他们不会再杀个回马枪吧?”李叙白屏息静气了半晌,惊魂未定问宋时雨。 宋时雨没有回答李叙白的话,反倒目光深幽的盯着黑衣人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道:“为什么他们说的不是西夏话,而是契丹话?难道辽国人也对卫慕幽羽势在必得?” “啥?”李叙白愣了一下:“难道就不兴是西夏人也学了门外语,用来混淆视听?” 这下轮到宋时雨懵然了,她听不懂李叙白在胡言乱语什么。 但听不懂并不妨碍宋时雨给了李叙白后脑勺一巴掌:“还不走,真等着他们杀个回马枪吗?” “那得问问咱们这位烫手的山芋,是现在走,还是歇一宿再走?”李叙白转头,身后的卫慕幽羽一直没有说话,神情怔忪的望向那几个黑衣人消失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叙白连着叫了她几声,她才回过神来,流露出几分旁人看不懂的晦涩和复杂:“吾没事,还是连夜赶去汴梁城吧,免得夜长梦多。” 与此同时,和李叙白三人一起离开邓州州府衙署的马车也遭到了不同程度的袭击,不过好在都没有伤亡,全都顺利逃脱了。 三个人商量好了即刻动身,李叙白吹了几声颇有节律的哨声。 不多时一队人马驾着一辆马车从远处驶了过来。 为首的郑景同翻身下马,身上斑驳的血迹还没有完全干涸,朝李叙白行了个礼:“见过副指挥使。” 李叙白点了点头:“都处理干净了?” 郑景同年近三十五了,是武德司探事司的校尉,在武德司汲汲营营了十五年,才熬到了校尉这个位置,着实不容易。 故而他对李叙白这样靠荫封一跃飞天,成了副指挥使的纨绔子弟,是打心眼儿里鄙视的。 起初安排他带队护送李叙白三人回京,他是满心的不服气,只觉得晦气,对李叙白的吩咐更多的是阳奉阴违的敷衍了事。 今夜,李叙白命他提前带人埋伏在驿站之前,回京的必经之路上,他是很不以为然的。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就这样一埋伏,竟然果真让他捞到了几条大鱼,搞不好就此晋升副尉有望了。 郑景同对李叙白的态度肉眼可见的变了,变得心悦诚服,恭敬谦卑,低声道:“李大人果然料事如神,那群人被下官等一网打尽了,除了两人身亡外,其余八人全部都被活捉了,没有一个人逃脱,下官怕夜长梦多,给这些人都下了迷药,命司卒连夜押送回京了。” “干的漂亮啊,郑校尉!等回了京,我一定跟指挥使大人给你请功!”李叙白不吝夸奖,重重的拍了两下郑景同的肩头。 人家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卖命当差,自己这是多说几句漂亮话算的了什么,这叫情绪价值拉满。 郑景同果然大喜过望,连声道谢:“李大人,那咱们是现在就启程,还是歇一宿再启程?” 李叙白道:“现在就走,早日回京。” 这个烫手的山芋多拿一天,他都得折寿一年! 一行人纵马疾驰穿过茫茫夜色。 荒草衰林,乱石浅滩,皆从眼前倏忽而过。 就在李叙白一行人离开后不久,一群黑衣人赶到了这里。 这群人跟之前袭击驿站的那群黑衣人装束相似,皆是身着黑色劲装,头面都被黑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两只寒津津的眼睛。 唯一不同的是,他们中间多了一辆马车,马车上拉着一个不大的铁笼子里。 两条黑色的细犬伸长了舌头,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在笼子里来回打转。 这两条细犬养的极好,黑色的皮毛在月色下流淌着淡淡的光芒。 其中一个黑衣人掏出一件衣裳,放在细犬的鼻子下嗅了嗅。 笼门方一打开,两条细犬便迫不及待的从笼子里跃了出来,在官道上打了个转儿,一头就扎进了道旁低矮的灌木丛中,冲着一片被压塌了的荒草,发出凶厉的呜呜声。 黑衣人紧随其后,钻进了灌木丛中。 “副阁主,看来就是这里了。” “不错,这条路是进汴梁城的必经之路,看来她已经和大虞的人勾连到了一起,只是不知道她许诺给了大虞什么,才打动了大虞相助于她。” “副阁主,那咱们怎么办,汴梁城中虽然有许多刺事阁,但若想在城里大开杀戒还是不容易的,更何况她身边还有大虞人的保护,咱们恐怕更难接近了。” 为首的黑衣人闭了闭双眼,漠然道:“决不能让她活着见到大虞皇帝!必须要尽快干掉她!” 第七十八章 一触即发 “李叙白,你这一招声东击西用的很妙啊,可见你天生就是进武德司的料。”摆脱了身后如跗骨之俎的追兵,宋时雨的心情肉眼可见的轻松了下来,都有心思调侃李叙白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其实是想说我天生就是做爪牙的料嘛,不用说的这么委婉。”李叙白嘁了一声,枕着双手靠着车厢,壁灯照在他的脸上,他眯着眼,颇有几分怡然自得:“我方才可不单单用了声东击西,还有调虎离山啊什么的。” 宋时雨微微挑眉,话中有话:“看来二郎读了不少兵书啊。” 李叙白自从和宋时雨互掉了马甲后,已经彻底躺平摆烂了,对宋时雨时不时的试探视如无物,听到这话,他连眼睛都没睁一下,懒洋洋道:“那可不,不然怎么能跟大嫂这样知晓前世今生的人斗心眼儿呢?”说到这,他倏然睁开双眼,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经的问宋时雨:“诶,说真的,你好好回忆回忆,这几年到底有没有什么发财的机会,我总不能一直这样,操着灭九族的心,挣着卖白菜的钱吧。” 宋时雨果然一本正经的冥思苦想起来,半晌,才不确定的开了口:“上辈子,我们是年底到的岭南,嗯,对,没几日就过年了,碍于祖父之前的身份,岭南的官员并没有为难我们,衣食住行都安排的很是妥当,只是除祖父之外,顾家的男丁们都去服役做工了,我记得岭南的冬天也很暖和,是看不到雪的,也用不着棉衣棉被之类的御寒之物,对于我们这种身无分文的流放之人,冬天并不算难捱,我记得除夕家宴的时候,祖父说了一件事情,京畿路一带遭了雪灾,灾情危机,许多百姓缺医少药,朝廷已经商议要从民间商户中募集赈灾钱粮了。当时,”她深深的抽了一口气,不愿意再叫上辈子那个人一声父亲,艰难道:“当时,顾大爷还说了一句,若他们还在京城,也是要拿一大笔银子出来的,现在却不必了。” 李叙白听得两眼放光,连连点头:“这倒是个好机会,回京之后,我们可以细细商量。” 宋时雨看了李叙白一眼:“但凡天灾人祸,最苦的莫过于百姓,你若借着这个机会大肆敛财,与那些尸位素餐的贪官污吏又有什么不同?” “你想哪去了,我自认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也绝对不是无耻小人,还做不出搜刮民脂民膏,大发国难财这样的缺德事!”李叙白气冲冲道。 宋时雨见李叙白当真生气了,心头一动:“好好好,算我错怪二郎了,那二郎想怎么做?” 李叙白抿了抿唇:“先算算咱们的家底儿,多囤些棉衣棉被米面粮油什么的,对,还有药材,至少要让咱们自家人能安稳的过了冬才行。” 说到这,李叙白都有些后悔了,当初赵益祯问他要什么赏赐的时候,干嘛要选了个庄子,不选银子,也不知道庄子好不好出手,能不能变现。 “回京之后,尽快把之前官家赏的庄子出手卖掉。”李叙白仔细思忖了片刻,那庄子放在他的手里,其实没有太大的用处,还不如换成银子捏在手里稳妥。 宋时雨上辈子加这辈子,吃过的最大的苦就是千里流放路了,对灾年其实没有太大的感触,听到李叙白这话,她不禁惊诧道:“这么着急的吗?若是着急出售,怕卖不出好价钱来。” “当然着急,如今已经五月份了,采办足够的储备也需要很长的时间。”李叙白慢慢的透了口气。 他想到了前世的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地震,虽然他不是亲历者,但震后他去了灾区做志愿者,亲眼目睹了灾难造成的惨状,也更明白大灾之后最缺的是什么。 他相信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和银子,他就能提前准备出足以应对天灾发生之后的应急物资。 想到这里,他对眼下自己身处的这个古代交通的不便,通信的艰难更无语了。 看到李叙白神情凝重,不知想到了什么,更是有几分哀伤,宋时雨沉默了,半晌没有说话。 夜色越发的深黑寂静,只有“啪嗒啪嗒”的马蹄声声如惊雷。 “嗖嗖”几声轻响骤然打破了沉寂,苍白的羽箭裹挟着疾风,狠狠的钉在了车厢上。 “有刺客!有刺客!” 司卒们反应极快,纵马疾驰,一面将两辆马车围的密不透风,一面高举这精铁盾牌,将紧随而至的第二波羽箭挡了下来。 “怎么,又有人追上来了!”李叙白看着把车厢扎成了刺猬的羽箭,脸色发白,暗暗叫苦:“这卫慕幽羽真是灾星,走到哪都得死一片。” 宋时雨沉了沉脸色,侧耳倾听了片刻,低声道:“来的人不少,马匹都是十分精良的大宛马,难怪会追来的这么快。” 听到这话,李叙白心头一沉。 同样心情沉重的还有校尉郑景同。 他的副尉梦还没开始做,就遇到了晋升副尉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他看着冲过来的一群黑衣人,不由自主的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铁笼里的细犬不知闻到了什么气味,焦躁不安的在笼子里打了几个转,突然冲着对面其中一辆马车狂吠不止。 “大胆!你们是什么人,竟然敢截杀朝廷命官!不怕灭九族吗?”郑景同先声夺人,将长剑横在身前,厉声大喝道。 为首的黑衣人显然也不愿在大虞的地界对大虞的官员大开杀戒,他指着其中一辆马车,操着蹩脚的大虞话道:“把马车里的人留下,我们就放你们走!” 郑景同非常清楚这群人所来为何,他催马上前一步,冷笑一声:“放肆!你们可知道这马车里的人是谁吗?竟然敢大放厥词!” 为首的黑衣人目光一冷,不再跟郑景同废话,反倒冲那辆马车大喊道:“卫慕氏,你与大虞勾结,背叛了西夏,国主念你曾经为西夏太后,下令只要你自行了断,他许你全尸安葬!” 话音落下半晌,那辆马车里都没有人回应。 边上的黑衣人有些焦躁不安,低声道:“副阁主,那车里不会没人吧?” 为首的黑衣人双眼狠狠一眯,高高的扬起了手。 郑景同见状,亦是一声令下。 第七十九章 李跑跑 “轰隆隆,轰隆。” 巨大的雷声贴着天边滚来,漆黑如墨的苍穹上闪过苍白刺目的闪电。 风声在不远处簌簌而过,微微泛腥的尘土气息在风里狂卷飘散。 数只闪着刺眼寒光的羽箭朝着马车冲了过来。 司卒们训练有素的举着精铁盾牌,将马车挡的密不透风。 丁零当啷一阵乱响,羽箭掉了满地。 黑夜中响起一阵马匹的嘶鸣声,有几匹马分别朝着四个不同的方向疾驰而去。 夜色中隐约可见四匹马的马背上都驮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人浑身被斗篷遮的严严实实的,根本无法分辨真实身份。 “副阁主,怎么办?”黑衣人为难的望着疾驰而去的马匹。 机会稍纵即逝,那四匹马显然都是良驹,只几个呼吸的功夫,身影就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 为首的黑衣人毫不迟疑的连打了几个手势。 几十个黑衣人迅速的分散开来,一部分纵马疾驰,朝着那四匹马消失的方向狂追而去。 而另一部分,则高举着寒光凶厉的刀剑,朝武德司的司卒们劈砍而去。 阴翳的云层越来越密,压得越来越低。 “哗啦啦,哗啦啦。” 一场瓢泼大雨从天而降,四周满是肆无忌惮的浓重水汽,将一切都遮挡的若隐若现。 “宋时雨,你护送卫慕幽羽回京,我和郑校尉断后。”李叙白的衣裳已经被鲜血染透了,背靠着一棵柳树,带血的长剑杵在地上,他撑着剑柄,喘着粗气。 郑校尉和宋时雨的情形也不算太好。 宋时雨用手咬着布头,包扎自己受伤的伤口。 郑校尉满脸是血,下颌收紧,唇角下挂,真是又晦气又沮丧。 唯独卫慕幽羽裹着湿透了的斗篷,站在筋疲力尽的几个人中,看起来最为淡然平静,也没有受半分损伤。 漫天的雨势没有半点减弱的迹象,将天地间冲刷的一片潮湿苍茫。 “不行!你和郑校尉都受伤了,你们护送他进京,我来断后!”宋时雨冷冷的反对道。 一道道闪电时不时的划过天际,照亮了这片被无边雨幕笼罩住的密林。 一阵稀碎轻微的脚步声催命似得传来,正一步步的逼近了林子。 郑景同抹了一把满脸的雨水,目光如炬的盯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决然道:“指挥使大人和宋娘子一起护送太后进京,下官断后。” 李叙白的目光闪了闪,含混不清的说了个“好”字,十分利落的翻身上马,只是在催马的时候,他刻意绕了个圈儿,往树根处洒了些东西。 宋时雨也上了马,伸手拉过卫慕幽羽,扬鞭大喝了一声。 凌乱的脚步声转瞬冲破了雨幕,已经近在耳边了。 郑景同悲怆的狠狠咬了下舌尖,口中满是淡淡的铁锈味儿。 夜风卷着冰寒彻骨的雨丝扑了过来,他的脑中一片清明。 眯了眯狭长的凤眼,看清楚了雨幕中众多朦胧的黑色身影。 这一战,不成仁便成义! 冷白色的剑光一闪而过,雨幕中泛起大片鲜红的血雾,血腥气顿时大作,冲淡了浓重的水汽。 剑声簌簌不断,雨幕中满是猩红。 郑景同杀红了眼,浑身浴血,他杀了太多的人,已经杀到力竭了,手臂麻木僵硬的都抬不起来了。 冲进林中的黑衣人倒下了一多半,剩下的惊惧围着郑景同,惊惧的举步不前。 不远处还有不少散碎的的脚步声渐渐逼近,应当是这群黑衣人的同伙。 郑景同靠着绿柳粗壮潮湿的树干,慢慢的透了一口气。 他要撑下去,撑到司卒们找过来。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伤在了什么地方,瓢泼大雨不断的冲刷着他的身体,汩汩的血迹混合到了一起,分不清是自己的血,还是黑衣人的血。 他的神志渐渐有些模糊不清了,眼皮沉重,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无论如何都睁不开。 黑衣人纷纷对视了一眼,手里紧紧握着刀剑,小心翼翼的围拢了过去。 寒光一闪而过,犀利的剑锋直直的刺了过去。 郑景同的双眼倏然睁开,几乎是全凭本能的举剑格挡。 “当啷”一声脆响,两剑相撞,迸裂出了耀眼的火星子,一柄长剑应声折断。 一截残剑寂寥的掉落在了雨雾中。 黑衣人高高举起长剑,冲着郑景同刺了过去。 郑景同手持残剑勉力相挡,却“叮”的一声,残剑被击飞了。 他睁大了满是血丝的双眼,眼眸中倒影出黑衣人狰狞的面孔。 就在此时,雨幕中传来“咻咻咻”的几声轻响。 几簇灼热的红光穿透了大雨,径直落到了密林中。 “轰隆”一声巨响,红光所到之处,顿时燃起了熊熊烈焰。 灼热的烈焰丝毫没有受到雨势的影响,顺着雨水到处流淌,流到何处,便烧到何处。 黑衣人猝不及防的被滚滚热浪掀翻在地。 李叙白策马倏然出现,一把揪住郑景同,将他撂在了身后,一刻不敢耽误的调头冲了出去。 “大,大人?”这些变化不过是在火光闪电之间,郑景同震惊的忘记了满身的伤痛,简直不敢相信李叙白竟然会折返回来救他。 “怎么,你以为我真的走了?”李叙白轻哼一声:“我是想走来着,后来想想,我要是走了,连给你收尸的人都没有,多惨,我还以为要回来给你收尸呢,谁知道你命还挺大。” 郑景同当然明白李叙白是在打趣他,他苦笑了一声:“大人,不该,不该为下官以身犯险。” 李叙白疯狂的扬鞭催马,马鞭在大雨中都要抽出火星子了。 哗啦啦的雨声中,他的声音清晰又明朗,听得人心中安宁极了。 “说什么呢,我怎么会让自己犯险呢,我这是有把握,要是没把握,我跑的比谁都快。” 郑景同抿了抿干裂的嘴唇,鼻尖酸涩的厉害,连喉咙也哽了一哽。 他赶忙偏过头,张开了嘴,接了几口雨水喝下。 马背上颠簸的厉害,不经意间扯到了郑景同的伤口,他倒抽了一口冷气。 李叙白没有减慢速度,只头也不回道:“能忍吗?” “能。”郑景同忍痛道。 李叙白的手紧紧握住缰绳,掌心中都被磨烂了。 他聚起一口气,再度疯狂的催马。 逃命是争分夺秒的事情,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的废话! 第八十章 英雄救英雄 “大人,宋娘子她们如何了?”郑景同草草的包扎了伤口,神志也清醒了几分,想到此行最重要的任务若是失败了,即便他活下去了,又有什么意义。 李叙白平静道:“放心吧,她们没事。” 其实这话他自己说的也很没底气,这里离汴梁城还有一整日的路程。 路上的变数太多了。 只要没有见到官家,一切都是未知数。 李叙白看了看自己的手,不禁有些庆幸自己一直以来信奉的那句话。 技多不压身。 前世流的血汗,今世都成了保命的手段。 李叙白带着个重伤员,又面临前路不明,后有追兵的险境,他不敢走官道,专捡着没人的小路和林子赶路。 一路下来,二人除了浑身被雨淋了个湿透,倒是波澜不惊,再没遇见杀手追兵。 天边微明,雨势渐渐停了。 林子里的地面都被雨水泡透了,一脚踩下去就是深深的烂泥坑。 官道上赶路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都是趁着雨停了,路好走了,赶紧起程,尽快赶到汴梁城的行人。 “诶,郑校尉,你看,前面有个茶棚。”天亮了,蝇营狗苟们在阳光下都无处藏身了,李叙白终于敢在官道旁冒头了,指着不远处的茶棚惊喜不已。 赶了一夜的路,逃了一夜的命,竟然在那么多杀手中逃出生天了,李叙白觉得自己又行了。 郑景同伤得重,费劲的掀了下眼皮儿,看到了不远处的幌子,他有气无力道:“大人,那茶棚下官去过,是个寡妇带着一双儿女经营的,底细干净。” 李叙白暗自唏嘘。 这武德司得是个多么令人发指的地方啊,把个倒霉孩子都逼得草木皆兵了,再这么下去,他迟早得心理变态了。 “那咱们过去歇一会儿。”李叙白扬鞭,催马走上了官道。 晨阳灿烂如金,简陋的茶棚里飘逸出温暖的饭菜香味。 此时的茶棚里还没有食客上门,一个三十如许的妇人用蓝底儿白花布包着头,在灶间忙碌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子带着个四五岁的姑娘,手里捏着抹布,将破旧的老榆木桌椅擦得干净的发亮。 李叙白扶着郑景同下马,捡了个空位子坐下,对忙碌的妇人扬声喊道:“老板娘,来两碗粥,两屉包子。” 妇人没有回头,脆生生的应了一声。 不多时,那七八岁的小子便端了热粥和包子过来,搁在桌子上,看到李叙白和郑景同狼狈又血腥的模样,他吓了一跳,赶忙捂住妹妹的眼睛,将她拖到灶房,惊惧的跟妇人低语起来。 看到这一幕,李叙白和郑景同对视了一眼,没多说话,皆闷头吃喝起来。 有食客也陆陆续续的进了茶棚,看到满身血迹的李叙白和郑景同,皆是脸色一变。 胆子小的,饿着肚子落荒而逃。 胆子大的,离李叙白二人坐的远远的,要了饭菜,飞快的吃起来。 妇人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小心翼翼的挪到李叙白和郑景同的身旁,支支吾吾道:“二位,二位郎君这是?” 郑景同飞快的抬了下头。 妇人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惊诧的捂住了嘴,低低出声:“郑,大人。” 她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并不知道郑景同在哪个衙署当差,但她知道郑景同是个官儿,经常出京办差,隔三差五的就会到茶棚里歇歇脚。 是谁,这么大的单子,竟然敢袭击官差? 郑景同点了点头,言简意赅道:“劳烦老板娘给我们准备两身干净衣裳,再把马喂了。” 妇人没敢多问,赶忙让自家儿子抱了草料出来喂马,自己亲自找了两身半旧的男装,用包袱包了拿出来,低声道:“这是小妇人当家的活着时的衣裳,二位大人若是不嫌弃,就拿去吧。” 李叙白小心翼翼的拈起包袱的一角,看了眼里头的粗布衣裳,暗暗点头。 穿上这身衣裳,他和郑景同就是这条官道上最不起眼的仔! 两人没有丝毫犹豫的道了声谢,吃饱喝足后换了衣裳,翻身上马,再度朝着汴梁赶去。 妇人低头看了看桌上多出来的一角银子,垂了下眼帘,遮掩住复杂的眸光。 “哒哒哒”的马蹄声不断的在官道上远去,宋时雨放慢了速度,不动声色的打量过往之人,再未发现昨夜的那群黑衣人,当然,她也没有发现李叙白和郑景同二人。 一想到李叙白,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这厮实在是诡计多端。 趁着她一时不备,竟然一鞭子抽在了她的马屁股上,她的马惊了,一口气儿窜出去了二里地。 等她回过神来,只听到了李叙白一句飘散在了雨中的余音,他竟然折返回去搭救郑景同了。 他一定是疯了,自己就是个草包,还去救别人。 他是去救人的吗?分明是巴巴的去送死的。 马匹似乎也察觉到了宋时雨忧心忡忡的情绪,也变得有些焦躁不安了,来回不停的打转。 “吾看那小子很是机敏过人,也很有几分福运,不会有事的。”卫慕幽羽闲闲道。 宋时雨不虞的瞥了卫慕幽羽一眼,被她那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气得更狠了:“是啊,你平安无事,又大事将成,当然不在乎我们这些人的死活了。” 卫慕幽羽的年纪和阅历到底摆在那里,远非宋时雨可比,丝毫没有被她激怒的迹象,仍旧是那副淡然持重又端庄的样子:“一将功成万骨枯,但凡是富贵,便没有容易得到的,你们选了这条路,就该早有死于非命的准备,你们的今日不是结束,只是开始,吾奉劝你,成大事者,要稳得住心,即便下一刻你就要死了,那这一刻你也不该放弃,即便是尘埃落定,也有风吹尘乱的那一日。” 宋时雨心里的那根弦嗡了一声,好像一缕天光照进了心头的裂缝中。 上辈子想不通的地方,这辈子似乎得见了光亮。 她怔忪片刻,极快的回了神,虽然心里还有些不服气,但到底没再多说什么,只一眼又一眼的审视过往之人。 卫慕幽羽垂眸低笑一声。 自己这一辈子,只要自己愿意,永远都不会有尘埃落定的那一日。 第八十一章 拱手相让 雨过天晴之后,林子里弥漫起淡淡的薄雾,白蒙蒙的水汽里,阳光折射出七彩琉璃光华,碧叶被雨水冲刷的油亮亮的。 一队队司卒在林子里无声的穿行,边走边停边查找,不放过一丁点儿可疑的痕迹。 “大人,这里有大片的血迹。” “大人,这有火烧的痕迹。” “大人,大人,这里被人泼了火油。” 瓢泼大雨下,火没有烧起来,很快就被雨水给浇灭了。 一股股黑烟连升腾起来的机会都没有,便了无痕迹的消散的干干净净了。 从林子外头草草的看过去,并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走进来后仔细一查,烟熏火燎的痕迹就一览无余的暴露了出来。 盛衍明沉重的看着眼前的一幕。 雨水浇灭了大火,但是树干上留下了烧的焦黑的痕迹,位于高处的叶片也被烟熏火燎的黑漆漆的。 看来这场火,烧的很大。 而林子里有大片大片喷洒出来血迹,看那情形,应该是是发生了一场激战,死了不少人,可是却没有留下一具尸体。 “还有别的发现吗?”盛衍明环顾着四周,冷声问道。 司卒有条不紊的回道:“有,有一道马蹄铁印子往京城方向去了,那马蹄铁上有武德司特有的标记,卑职们沿着马蹄铁印子找过去,发现这匹马走的全是小道,像是在躲避什么人,且马蹄印极深,马上应当不止一个人。”他微微一顿,继续道:“卑职等发现马蹄印子的周围,有不少血迹,虽然被雨水冲的很淡了,但是有些渗到泥里去了,翻过来就看到了。” 盛衍明思忖片刻:“你手下所有的人分成两队,一队沿着马蹄印子搜查,一队沿着官道搜查,务必要找到副指挥使他们,一旦有新的发现,即刻沿着标记找我禀报。” 司卒们心神一凛,其声称是,迅速分头离开了。 “大人,你看这,这应该死了至少有三四个人,奇怪的是竟然没有尸体。”季青临蹲在地上,把泥泞的烂泥翻了个底儿朝天,越往下翻,越是触目惊心。 一场瓢泼大雨将泥土表面的血迹都冲刷的微不可查了。 但翻开泥泞,被层层掩盖的真相才暴露出来。 烂泥里满是粘稠的鲜血,混合着散碎的血肉。 盛衍明的脸色微沉,语气复杂:“青临,你想一想,是什么样的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才会把尸体都清理走?” “怕暴露身份的人。”季青临想了想,脱口而出。 盛衍明点头:“不错,怕暴露身份的人,如今这种境况,什么人最怕暴露身份?”他的声音渐高,变得冷戾:“西夏人,辽人,都有可能。” 季青临一直是盛衍明的铁杆手下,两个人私底下说话都没有太多的顾及,皆是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大人,会不会还有,朝中的那些,老狐狸?”他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道:“那些人可一直都想着跟西夏和辽国和谈,一说打仗,他们都快吓尿了。这回有这么好的跟西夏卖好的机会,他们会不会......”他欲言又止,慢腾腾的看着盛衍明。 盛衍明神情晦涩:“朝里的事与我们无关。” 季青临连连点头:“对,咱们只听命于官家,官家让咱们查谁,咱们就查谁。” 盛衍明瞥了季青临一眼:“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找到副指挥使和西夏太后。” 话音未落,官道上传来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只转瞬的功夫,来人便冲进了林中,冲着盛衍明和季青临大喊道:“大人,大人!” 盛衍明和季青临齐齐转头,循声望去。 一个脸庞黝黑的司卒翻身下马,朝盛衍明二人行礼道:“大人,前头有发现,卑职们找到了宋娘子。” “只有宋娘子吗?”盛衍明道。 黑脸司卒道:“还有那个西夏女人。” 西夏女人的真实身份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知道,武德司的司卒们一无所知。 这个黑脸司卒,显然也不清楚那西夏女人的来历。 “走!前头带路!”盛衍明大喜过望,翻身上马,和司卒一同,绝尘而去。 季青临在林中留下武德司特有的标记,也跟了上去。 一辆马车停在官道旁,宋时雨坐在车辕上。 马车的四周,拱卫着十几名武德司的司卒,个个神情肃然,目光警惕的环顾四周。 不远处扬起一阵灰尘,马蹄声渐行渐近。 司卒看到来人,皆是松了一口气。 “宋娘子,情况如何?”盛衍明神情急切,拨开众人,走到了马车旁。 看到盛衍明,宋时雨神情一松,撩开车帘让盛衍明看了一眼里头的人,低声道:“盛大人,我们这里一切都好,没有受伤,但是,我家二郎和郑校尉失踪了。” “失踪了?”盛衍明心头一紧,吃惊道。 郑景同的本事他是清楚的,不说以一敌百,以一敌十是没问题的。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点了他护送西夏太后进京。 宋时雨重重点头,将夜间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整个人都焦灼不已:“盛大人,我在这里等了许久,都没有看到二郎和郑校尉。” 听到这话,盛衍明立刻想到了林子里那一道通向偏僻小路的马铁蹄印。 “宋娘子,此事交给本官,你们先行进京。”盛衍明沉声道。 宋时雨静了片刻,摇头道:“盛大人,她身份特殊,还是请盛大人亲自护送,我去找我家二郎的下落。” 盛衍明偏了偏头:“宋娘子的意思是,这泼天的功劳,拱手让给本官了?” 宋时雨轻笑一声:“盛大人不明白我家二郎的意思吗,他去断后,本就没打算要这功劳。” 盛衍明的目光闪了闪,飞快的点了几个司卒,神情肃然的吩咐道:“你们几个,跟着宋娘子,务必要找到副指挥使和郑校尉。”他转头将方才在林中发现的马铁蹄印告诉了宋时雨:“本官已经吩咐了一队司卒沿着马铁蹄印去搜查了,宋娘子现下去追,应该还赶得上。” 宋时雨一刻不肯耽误的翻身上马,朝盛衍明拱了拱手:“多谢!” 第八十二章 大难不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赶路的人都各自找了各自的宿头,路上变得人烟稀少起来。 小路尽头的青岩崖边上火光点点,不停的来回晃动。 “宋娘子,这里有血迹。”黑脸司卒举着火把,扬声大喊。 宋时雨心中顿生不详,赶忙冲了过去。 几簇火光照亮了崖边,一滩鲜红的血迹刺痛人眼。 “二郎,二郎!李叙白,李叙白!”宋时雨愣了个神,骤然冲着崖底,声嘶力竭的大喊了起来。 他们沿着马铁蹄印搜寻过来,在青岩崖边发现了明显的打斗痕迹和大片血迹,更找到了李叙白的一只衣袖。 “宋娘子,宋娘子,我和带一部分绕去青岩崖下面,你带着其他人在附近搜寻。”黑脸司卒举着火把道。 明亮的火光照在他黝黑的脸上,那双眼睛灿若星辰。 宋时雨心里一直不愿意接受这个结果,但事到如今,她再不能不接受了。 “不,青岩崖下地形复杂,范围又大,单凭咱们这十几个人,怕是搜不过来,咱们所有人都下去,另外,派个人回京将此事回禀盛大人,请他再派人过来。”宋时雨凝眸道,言语中满是不容置疑的坚决。 这个时候,她终于显露出了前世十年暗卫生涯带给她的锋芒。 黑脸司卒愣了一下,转念又想到临行时盛衍明的吩咐,要他们这些人一切都听宋时雨的安排,他便不再多嘴说什么了,安排了两名司卒回京,带着余下的人,往青岩崖底赶去。 青岩崖距离汴梁城不过二十多里地,背靠着青岩山,崖深十余丈,崖底树木丛生,溪流潺潺,更时常有野兽出没,地势十分的复杂。 “大人,你把下官放下吧,下官在这等大人带人过来。”郑景同趴在李叙白的背上,气息奄奄的说道。 他满身是伤,衣裳被血浸透了,干透了又泡湿,血腥味浓的化不开。 他们从林中逃出来,到底还是人困马乏,最终被黑衣人追上了,逼到了青岩崖边。 虽然砍伤砍死了几个人,可他们二人还是坠了崖。 幸而崖底常年潮湿,草木丛生,到处都有横逸斜出枝丫,挡住了他们的下坠之势。 他们最终保住了性命,但也只是半条命。 郑景同本就一身伤,掉下来的时候又摔断了腿,真是一步都挪动不了了。 李叙白倒还好,只是左臂被黑衣人砍了一刀,坠崖的时候,伤口撕裂的更大了,他人一边往下掉,血雨一边在旁边飞扬。 四处黑的伸手不见五指,那一缕月华树缝中筛下来,早就变得黯淡无光了。 李叙白勉力辨别着四周的环境,还是时不时的被树枝枯藤给绊了个踉跄。 听到郑景同这样说,他动了动受了伤的左臂,忍痛把捆住他和郑景同的绳子紧了紧:“这里有狼,再把你叼走喽,我可不敢去狼窝里找人去。” 郑景同察觉到了李叙白的动作,喉头动了动,低声道:“大人,下官,不能连累大人了,大人把下官放下吧。” “嘘,”李叙白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侧耳倾听了片刻:“你听,有水声,咱们沿着水声走,肯定能走出去。” 李叙白前世时,陪着自家的艺人参加了一档丛林生存的娱乐节目,对在野外生存这些事,还是有一些心得体会的。 他循着水声走,约莫两刻的功夫,便看到了一条窄窄的溪流在崖底蜿蜒,月色落在溪水上,泛起细碎的银光。 李叙白分辨了下,沿着溪水的上游走去。 “郑校尉,你在武德司多少年了?”李叙白越走越累,双腿如同灌了铅一般,每抬起一下都无比艰难,左臂上的伤也疼痛难忍,他想了想,没话找话的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郑景同虚弱的声音在夜风里传来,还没传的太远,便被风吹散了:“下官二十岁进的武德司,已经,十五年了。” 李叙白吃惊不已:“这么久了啊。” 原来从古至今,都是吃官饭的最稳定,人员流动最小。 郑景同像是点了一下头:“是啊,下官也觉得时间过得真快,竟然都十五年了。” “诶,郑校尉,你成家了吗?” “成了,下官有两子一女,大儿子已经十六了,小女儿今年刚三岁。” “儿女双全啊。”李叙白羡慕不已:“郑校尉,咱们这也算是生死之交了吧,就别校尉下官的叫了,你年长我几岁,我就叫你郑大哥好了,你就叫我二郎好了。” 郑景同从善如流:“那下官就僭越了,舔着脸这样称呼了。” “二郎成婚了吗?”郑景同察觉到李叙白左臂的伤口似乎裂开了,鲜血汩汩流出,必定是疼得厉害,也赶忙接着话头往下说。 李叙白笑道:“没有,我们家就我大哥成家了。” “我在二郎这个年纪时,都快当爹了。”郑景同唏嘘道:“不过二郎是皇亲国戚,这亲事是得慎重一些,好好挑选挑选,至少得门当户对才是,晚一点也无妨的。” 李叙白“噗嗤”一下笑出了声:“郑大哥,别人不知道我的来历,你还不知道吗,我家以前穷的很,那媒人都绕着走的。” 郑景同也笑了起来,牵动了身上的伤,疼的倒抽了一口冷气:“现在不就好了嘛,就二郎这个身份,满汴梁城的小娘子都可着二郎挑了。” 李叙白却还是摇头,笑的愈发苦涩无奈了:“那可不是这么一回事,我这亲事只怕比穷的时候更艰难了。” “哦,为何?” “勋贵人家嫌弃我是小人得志,看不上我,寻常人家觉得我是穷人乍富,高攀不起,可不就是更难了吗?” 郑景同愣了一下,突然笑道:“难怪指挥使大人总是夸赞二郎见事明白,二郎果然通透。” “盛大人夸我了?” “指挥使大人很是高看二郎。” “看来我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时间飞逝,流水潺潺,二人说着话,即便浑身是伤,辛苦又疼痛,却也觉得不那么难捱了。 “二郎,你看,前头有亮光。”郑景同趴在李叙白的后背上,一抬头,便看见了重重树影后头那一抹微弱的昏黄灯火,大喜过望道。 “看来那里有人家,咱们过去借宿一宿。”李叙白也看见了,脚步陡然变得轻快了,身上也不疼了,聚起一口气,赶忙往前走去。 第八十三章 三观烂的稀碎 崖底终年潮湿,水汽大,溪流上游的几户零星人家便用石头砌了高高的地基,将屋舍盖在了石头地基上,用来防潮。 李叙白环顾了一眼四周。 这屋舍绝对称得上是家徒四壁了。 高高的石头地基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暗绿色青苔,破旧的土坯墙上斑驳一片,天长日久之下,有些地方剥落了,又补了新泥。 屋里本身并不大,一张土炕就占据了大半的空间,而唯一像样的家具摆设,就是土炕上掉了漆的老榆木炕桌。 桌面上已经刮花了,缝隙里填满了黑漆漆的陈年油渍。 李叙白背着郑景同,艰难的挪到这间潦倒破旧的屋舍前,敲开了门。 出来开门的老汉差点没被李叙白二人这一身血给吓跪了。 听了李叙白说完了身份和来意后,老汉惊惶不安的将二人迎进了屋。 进了屋,李叙白发现土炕上还有个男孩,身上严严实实的捂着一床破棉被。 不知道那棉被用了多少年了,露出来的棉花都成了黑黄色了。 “这个,官爷,家里就,就一身儿衣裳,叫,叫官爷见笑了。”老汉窘迫的抹了把脸。 李叙白和郑景同对视了一眼,恍然大悟了。 难怪方才开门开的那么慢,原来是这户人家就一身衣裳,谁出门谁穿。 李叙白不禁唏嘘不已,这京城脚下,竟然还有这么穷的地方。 看到这一幕,李叙白也没法张口说借身衣裳这种话了。 “是我们打扰了,老丈,老丈,不知有没有什么吃的,”李叙白问道,顺手从荷包里掏出一块碎银子:“方不方便给我们做点。” 老汉没敢去接那银子,一叠声的应道:“有,有,官爷稍等等,小民这就去弄。” 李叙白和郑景同坐在炕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跟那年轻男子搭话。 “小郎怎么称呼啊,今年多大了?”李叙白和气问道。 那年轻男子已经知道了李叙白二人的身份,听到李叙白问他,他狠狠的哆嗦了一下,磕磕巴巴道:“小民,小民叫许四,今年十二了。” “许二啊,”李叙白愈发的温和了:“你爹娘呢?” 许二道:“我没娘,爹进山打猎去了。” 李叙白恍然大悟,他就说嘛,怎么会有人把房子盖在这种地方,现在看来,这个地方选的很妙,紧邻青岩山,虽然没有耕地,但是靠山吃山,靠打猎也足以糊口。 但,也仅仅只是糊口而已。 正说着话的功夫,许老汉端着两个豁了口的粗陶碗进来,淡白的热气在碗口上缭绕。 粗陶碗往炕桌上一摆,李叙白便看到了碗里盛了些什么。 是两碗清的都能见底儿的野菜粥。 李叙白长长的叹了口气,虽然心里早有预料,可这也太清汤寡水了吧,就算是李家最落魄的时候,也没吃过这个啊。 可见打猎也糊不了口了。 “二位官爷,家里,家里就剩这个了,委屈二位官爷了。”许老汉唯恐这两碗简薄的野菜粥会得罪了李叙白二人,心虚又胆战心惊的连连告罪。 “老丈太客气了,是我们叨扰了。”李叙白和郑景同哪还有心思怪罪许老汉,喝了口热乎的,二人心里妥帖了,便就着烟气熏人,光亮微弱的菜油灯跟许老汉拉家常。 许老汉端饭进屋的时候,也听到了李叙白和许四的对话,不等李叙白问什么,他便叹了口气,皱着脸苦巴巴道:“小民今年六十了,家里三个儿子,二十年前朝廷跟西夏打仗,老大老二被抓了壮丁,这一走就没了音讯,十四年前,小民给老三买了个从西边逃难来的女人当婆娘,这不,就生了这个大孙子,那女人就跑了,再没回来了。”他说着,简直是又气又恨又心疼:“二两银子哟,小民花了足足二两银子,那女人就待了两年。” 估摸是许老汉经常念叨这种话,窝在破棉被里的许四听的一脸麻木,连眼珠子都没动一下。 李叙白倒是听的目瞪口呆的。 买个人说的这么稀松平常,难道不怕被抓吗? 再说了,这破地儿穷的一顿饱饭都吃不上,一家子合着穿一条裤子,换了谁谁不跑? 换成是他,他压根儿就不会留下来! 郑景同接口道:“没四处找找吗?” 许老汉摇头:“上哪找去啊,找人不得花银子啊,那还不如省下银子给我这大孙孙买个婆娘呢。” 李叙白呛住了,双眼瞪得像铜铃一样,不可思议的说不出话来。 果然穷是有道理的,但凡认点字儿,都说不出这么丧心病狂的话来。 郑景同倒是神情如常,接了句:“倒也是。” 李叙白真的喷了,无法认同的连连摇头。 郑景同深深的看了李叙白一眼,接着又问:“这山里的日子这么苦,老丈怎么不搬出去,我记得县里曾经下过政令,从深山里搬迁出来的山民,可以给予建房补贴,划分无主耕地,还可以免除一年的赋税,搬出去总比在这山里营生多些吧。” 听到这话,许老汉满是皱纹的脸更苦不堪言了,转头冲着炕上的许四就骂了起来:“还不是因为这个小畜生!”他越说越气,本就不白净的脸黑如锅底:“这小畜生跟魔怔了一样,非要念书,那书就那么好念的?多少有钱人家钱也花了,书也白念了,多认几个字儿就那么好?小民我一个字儿都不认得,这一辈子不也活到六十了?我跟他爹怎么说他都不听,说等他再大些,也给他买个婆娘,他也跟着他爹一样上山打猎,不用念书,就能挣钱!他就是不听,这不,小民们就不敢搬出去了。” 李叙白听的心梗,简直要晕过去了。 这是典型的因蠢致贫,越穷越蠢! “我就不要打猎,我就是要念书!”许四一下子怒气冲冲的跳了起来,突然觉得屁股蛋冷飕飕的,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会儿是光着身子的,顿时涨红了脸,手忙脚乱的把破棉被往身上一裹,扯着嗓子,绝望的大喊大叫:“我娘就是你们买来的,最后呢,还不是跑了,你跟我爹都不认字,现在呢,是活着,可活成什么样了?我早就吃够野菜粥了,这辈子都不想再吃了!” 许老汉气了个倒仰,颤颤巍巍的扑过去,抬手要抽许四。 许四也犯了倔,梗着脖颈把脸贴了过去,额角的青筋崩裂着:“你打,你打,只要你打不死我,我就要出去念书!” 李叙白和郑景同见势不妙,赶忙一个人抱住许四,一个人拦下了许老汉。 第八十四章 来的是谁? 夜色渐深,山里比城里冷的多,也安静的多。 一片寂静之中,丁点儿细微的声音都被无限放大,仔细听来,便如同惊雷贴着地面滚滚而来。 临近子时的时候,许老汉仅剩的儿子许大山打猎回来了,黑壮的汉子身上背着几只野兔和一只狐狸,许是常年在山里奔波,风吹日晒的,他的脸看起来竟比许老汉的脸更要苍老一些,面对李叙白二人,他只是腼腆的行了个礼,点了个头,一句话都没说便出了屋。 许家把最好的这间屋和土炕,连同那条破棉被一起,让给了李叙白和郑景同。 “二郎睡不着吧?”郑景同转头,看了看瞪大了双眼,盯着土坯屋顶的李叙白。 李叙白长长的透了口气,像是要把刚才哽住的那口气都吐出来:“他们怎么能把买人卖人说的这么理所当然呢?” 郑景同已经处理好了伤口,也内服了药丸,整个人的精神好了许多,他对这种情形见得多,早已经见怪不怪了,比李叙白平静许多:“大人可知普通人家结一门亲,要花费多少银子吗?” 李叙白茫然摇头。 他穿过来的时候,原身的兄长已经结完婚了,他不清楚到底花了多少钱。 “就拿我来说吧,从相看到换八字,过六礼,再到接亲,林林总总的,一共是花了三百多不到四百两,当然了,寻常人家没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可再怎么省,一百两总是要花的。”郑景同对这些如数家珍,说的十分细致。 李叙白明白了,点头道:“一百两,足够这家人七八年的嚼用了吧。” “就他们这样天天野菜粥,十年都够。”郑景同道。 “难怪了,二两银子就能买个人,一百两够买五十个了,难怪跑了也不找。” 李叙白陷入了短暂的沉思中。 都说读书改变命运,可读书能改变的何止是命运,改变更多的是愚昧的观念。 只有观念上有了根本的改变,人生才能不断的往前走,才能有无限的可能性。 他想到了那个绝望嘶吼的许四。 “二郎在想许四?”郑景同像是一眼看到了李叙白的所思所想,唏嘘道:“只要他走不出去,他就得喝一辈子野菜粥,这就是他的命,他得认。” 暗沉沉的深夜里,崖底火光晃动,打破了经年累月的死寂。 “宋娘子,这里有武德司的标记,应当是郑校尉留下的。” “这里也有。” “这里也有!” 司卒们举着火把,竭尽全力的在崖底搜寻一切可能存在的痕迹。 黑脸司卒心里很清楚,武德司训练严格,只要郑景同掉下来后还有一口气,他都会留下武德司特有的标记,来告诉搜寻的人他的下落。 果不其然,他们在崖底的树干上发现了郑景同留下的标记。 宋时雨借着火光,扒着树干端详了片刻,转头问道:“能看出来他们去哪了吗?” 黑脸司卒命人把树干上的标记都抄录了下来,经过了仔细甄别,他沉声道:“郑校尉的标记显示他是和副指挥使在一起的,沿着溪流,一路往西去了。” “也就是说他们都还活着?”宋时雨松了口气。 黑脸司卒连连点头:“活着,活着,宋娘子放心,副指挥使和郑校尉都活着。” 这崖底格外深邃,月色星辰的微光都无法落到此间,在深夜里行走,难免会被怪石虬枝绊的磕磕绊绊的。 一个不留神,难免就会有所损伤。 最好的法子,其实是原地休整,等天亮了再找。 可是宋时雨等不及了。 上辈子的她见过太多夜长梦多的事情了,一夜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改变很多人的命运。 “宋娘子,咱们连夜过去吧,免得夜长梦多。”不待宋时雨说话,黑脸司卒便率先开口,显然也是迫不及待的要将李叙白二人找回来。 崖底响起了一阵嘈杂声,火光渐渐往西边远去了。 盖在石头地基上的土坯房虽然可以防些潮气,可却完全阻挡不了寒气的侵袭。 一条磨得漏光的破棉被丝毫不能抵御四面漏风的土坯房带来的寒冷。 李叙白冻得瑟瑟发抖,翻来覆去的无法入睡,他简直想不通,这一家人是怎么靠仅有的一条破棉被度过寒冬的。 “二郎冷得睡不着是吗?”郑景同常年习武,火力壮,并不觉得冷,但置身于陌生的环境中,他几乎是本能的警醒着,不去入睡。 李叙白拥着被子坐起来,叹了口气:“都说人挪活树挪死,他们都已经过成这幅惨样了,怎么就不想着挪一挪呢?” 郑景同摇头道:“不是每个人都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的。” 李叙白愣了一瞬,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郑景同拦住了。 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利落的翻身下炕,趴在冰冷的石头上侧耳倾听,半晌才凝重道:“二郎,有人来了,约莫有个十几人,还有两刻的功夫就到了。” 李叙白“咚”的一声仰面砸到炕上,绝望的重重捶了下土炕:“他们没完了是吗!” “二郎,咱们可以一走了之,许家这三个人怎么办?他们或许会泄露咱们的行踪,也有被杀人灭口的可能。”郑景同斟酌的问了一句。 李叙白深深的看了郑景同一眼:“往常你们碰到这样的事,是不会问的,对吗?” 郑景同没有说话,只微微点头。 李叙白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他早该想到的,这是个命如草芥的地方。 “你去把他们叫起来,跟他们说明情况,问他们愿不愿意跟着咱们走。”李叙白暗暗握住双手,低声道。 “若他们不肯走呢?”郑景同问道。 李叙白愣了一瞬,在自己死和旁人死之间挣扎了许久,到底还是心软了:“那就打晕了绑起来带走。” 郑景同其实并不认同李叙白的安排。 风险太大且浪费时间。 最稳妥的做法便是让他们再也不能开口了。 他幽幽一瞬,开门去了另一间屋子。 带着潮湿的腥气的夜风卷进了屋子,李叙白浑身一阵发寒,头一次对这个轻视人命,等级森严的古代有了清醒的认识。 第八十五章 是友非敌 漆黑如墨的寂静深夜里,开门的“吱呀”声听来格外刺耳。 几个人影小心翼翼的从门后冒了出来,探头探脑的望了望深幽的四围。 极远的黑暗里,隐约闪动着星星点点昏黄的亮光。 不知是星辰微光洒落,还是萤火虫在林间飞扬。 郑景同趴在地上又仔细听了片刻,一脸凝重道:“大人,他们离的很近了,咱们赶紧走吧。” 李叙白转头盯着犹豫不决的许家三人,言简意赅:“你们走不走?” 许家三人对视了一眼,没有犹豫太久,便齐声道:“走。” 郑景同方才已经跟他们三人说过了有人追杀,他们不走,等死呢? 再说了,穷家破户的,也没什么东西值得留恋带走的。 三个人把破棉被拆了,在许四身上过了一圈儿,用来遮丑。 不至于光着身子逃跑,转着圈儿的丢人。 李叙白几人蹑手蹑脚的跳下来,人一落地,便找准了方向,憋着一口气在野地里狂奔起来。 逃命啊,逃贵神速。 黑漆漆的深夜里,低微的窸窣声传的极远。 “宋娘子,就在前面了。”黑脸司卒指着前头道。 一路追踪而来,黑脸司卒已经能够确定李叙白二人还活着,宋时雨总算是松了口气,点头道:“那就加快速度,尽快找到他们。” 黑脸司卒挥了下手,身后的司卒加快了脚步,冲着前头的黑漆漆的屋舍包抄而去。 虽然从标记上可以确定,李叙白二人是活着,但并无法确定这二人的人身是否自由,这些标记是出自自愿还是强迫留下的。 平心而论,这些标记是存在陷阱的可能性的。 黑脸司卒不得不谨慎对待。 这些人的动作很快,不过一刻的功夫,司卒们便将那黑洞洞的屋舍给围住了。 “宋娘子,这里没有人。” “宋娘子,这间屋也没人。” 这处破败的屋舍不大,拢共也就两间半屋子,踹开门,一眼就能望到底。 “不在?”宋时雨思忖一瞬,想到了那个最不好的结果:“他们被人胁迫,留下了那些标记,胁迫他们的人发现了我们,带着他们逃走了?” 黑脸司卒摇了摇头:“不想,若真是有人胁迫郑校尉留下了那些标记,那必然是另有用意的,极有可能是要引武德司的司卒出现,可现在,咱们已经在这了,他们却没有任何别的动作,这很不合常理。” “那他们能去哪?” 黑脸司卒不知想到了什么,骤然摇头轻笑:“郑校尉疑心病特别重,应该是他听到咱们过来的动静了,提前带着副指挥使跑了。” 宋时雨错愕不已,转念一想,这一切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她曾听说过,身为合格的武德司司卒,首要的便是怀疑一切。 有实证要怀疑,没有实证更要怀疑。 黑脸司卒转身走到了空旷的地方,从袖中摸出一枚响箭,往半空中激射而去。 “砰砰”两声,黑沉的苍穹上骤然展开了一团明黄色的光晕。 这光晕格外显眼,站在极远的地方,也能看的一清二楚。 郑景同站在斜坡上,迎风而立,看到了那团明黄色的光晕慢慢消散。 他也原样放了一支响箭,转头对李叙白道:“是武德司的人找过来了,方才那是武德司特制的响箭。” 李叙白摊在地上喘着粗气,哀嚎了一声:“原来是友军啊,白跑一趟,累死我了。” 许家三人也听出了始末,许老汉畏畏缩缩的凑过来问道:“大,大人,是,是不是没事了,那,那小民可以回家,回家了吧?” 李叙白故作一脸凝重,摇头道:“暂时还不行,追杀本官的人若知道是你们收留我们,只怕会杀了你们泄愤。” 许老汉犹犹豫豫,不怎相信李叙白的话:“不,不,不会吧。” 郑景同也听出了李叙白的话中之意,紧跟着补了一句:“当然了,若你们执意要回去,我们自然也不会拦着,但是你们死了,就只能自认倒霉了啊。” 许老汉吓了个哆嗦,再也不敢多说一句回去的话了。 不多时,一阵仓促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星星点点的火光越来越明亮照眼。 “是副指挥使和郑校尉吗?”黑脸校尉远远的就看到了斜坡上的几个人,疾步跑了过去。 “二郎,二郎,是二郎吗?”宋时雨紧随其后,看到李叙白时,她险些失态,想起了此时此地的境况,她倏然停下了脚步,规规矩矩的打量了李叙白一番:“二郎没事儿吧?” 天太黑了,李叙白没有看清楚宋时雨的神情,只是从方才她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急切,可转瞬却又一切如常了,跟以往一样,有些淡淡的疏离,他以为方才是自己听错了,不禁失笑摇头。 肯定是听错了。 宋时雨怎么可能担心他? “大嫂放心,二郎一切都好。”李叙白在外人面前,也规规矩矩的回了话。 一行人寒暄片刻,商量了下眼前的情形,最后商议定下,还是折返回许家那处四面漏风的破屋歇息一宿,天明之后再出发。 许老汉三人面面相觑。 又想说不,又不敢说不。 更没权利说不。 晨起的空气清冽干净,远处山色苍翠,近处溪流潺潺,树冠上不时的落下各种鸟雀,高低和鸣。 天亮之后的崖底,俨然是一副世外桃源的隐居之地。 李叙白站在石头上远眺,似乎有些能够理解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心境了。 如果这世外桃源再富裕点,就更完美了。 “怎么了,舍不得走了?”宋时雨在溪流边澄清了些水,灌进水袋里,抬头看到李叙白一时神往的模样,难得的调侃了一句:“许家这房子盖得简陋,值不了太多钱,约莫十两银子就能买下来了。” 李叙白回过神来,嗤的一笑:“我是群居动物,一刻没人说话我就得发疯,我可过不了这种离群索居的日子。” 宋时雨微微挑眉:“那你这可不行,武德司那个地方首要就是嘴严,话多了容易掉脑袋,我劝你啊,每日当差前,先把嘴缝上。” 李叙白:“......” 脸是张好脸,可嘴是真毒,一天不骂人就跟白长了一样。 第八十六章 小调 “副指挥使,咱们可以启程了。”郑景同安排好了一切,恭敬回禀道。 武德司的司卒们赶到之后,郑景同便换回了原本的称呼。 李叙白点点头:“那就走吧。” “许家人怎么办?还带着吗?”郑景同问道。 李叙白凝神想了片刻。 易地而处,他若是许四,是不是也想有一双手,能将他从这个深渊中拉出来。 “带着吧。”李叙白一锤定音。 许老汉得知了这个噩耗后,险些哭出声来。 他在这个地方住了大半辈子了,苦是苦了点,可到底是他的根啊。 许大山倒是没有太多的反应,去哪都是找一碗饭吃,在山里和在城里,于他而言,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最欣喜若狂的自然是许四了。 郑景同看他身上披着个破布,实在不太雅观,便让司卒东拼西凑的,硬是凑出了一身衣裳给他换上了。 “大人,大人,小民家的老大和老二要是回来了,这,这要去哪找小民啊!”许老汉愁容满面道。 李叙白皱着眉头:“这倒是件麻烦事啊。” 在这种交通全靠走,通讯全靠吼的时代,一旦走散了,那就是一辈子都走散了。 他总不能因为要帮一个人,而害的其他人父子离散吧。 “这好办,在这墙上留个信就行了。”黑脸司卒道:“老丈,我这里有笔墨,你去给你家儿子在留个信。” 许老汉畏缩了一下:“小,小民,不识字。” 李叙白摇了摇头:“看,这就是当文盲的下场,不认字,连儿子都找不到。” “我会写,我来写。”许四突然走了出来,接过黑脸司卒手上的笔墨,转头问许老汉:“爷,要写什么?” 许老汉的脸色有些难看,但是当着这么多司卒的面,他也不敢破口大骂,咬了咬牙,恨声道:“就写,大海,大江,我们去汴梁了,初一十五的大早清,都在州桥上等你们。” 许四应了一声,提笔就写。 黑漆漆的墨抹在黄泥巴墙上,很有几分粗犷的意味。 那字迹虽然不太好看,但胜在清晰,容易辨认。 更难得的是,竟然没有一个错字。 郑景同微微点头。 李叙白很是稀奇:“诶,许四,你从哪认得字?” 许四抿唇不语。 许老汉重重的拍了一下许四的头:“大人问你话呢,你装什么哑巴!” 许四怯生生的看了眼石头地基,低声道:“我,捡了本书,藏在那了。” 许老汉赶忙去翻。 可郑景同显然更快,一手翻起松动的石头,一手将已经快要被潮气泡烂了的书拿出来,翻了翻。 李叙白也凑过来看。 是一本没头没尾的三字经,书是残卷,只有中间的几页,前头的部分都不见了。 “你就是从这本书里认的字?”李叙白唏嘘不已,在许四的身上,他似乎看到了前世见过的那许多村里的孩子的影子。 许四点点头:“不能出门的时候,我就拿石头在墙上写,能出门的时候,我就拿树枝在地上写,这本书上的字,我都认得。” “可是,并没有人教你读,你是怎么认识的?”李叙白好奇道。 “......”许四紧紧的抿住了唇,看了许老汉一眼,没有说话。 听到李叙白这话,许老汉不知想到了什么,勃然大怒的跳起来去打许四:“你个小兔崽子,我知道了,你又去找那个疯子了是吗?他是个疯子,你跟他能学出什么好来!我打死你!打死你,让你往外跑!” 许四被许老汉打惯了,就这样硬生生的站着,不闪也不躲。 许大山也见惯了这样的场面,竟然也没有丝毫阻拦的意思。 “行了,住手,再打他,本官就把你抓起来!”李叙白看不下去了,厉声喝道。 司卒们齐齐上手,把许老汉给拉开了。 许老汉不服气道:“他是小民的孙子,小民打自家孙子,犯了哪条律法了?” 李叙白还不知道这个朝代有没有什么未成年人保护法之类的律法,一时之间竟然愣住了。 郑景同赶忙上前,沉着脸色喝道:“他虽是你的孙子,但他也是个人,不管你打的是你的儿子,孙子,还是娘子,只要是你殴打旁人,律法都能抓你判你!本官劝你,可不要错了主意!武德司的司狱里,空的监牢多着呢!” 果然还是常年浸淫官场的人更有官威,更能吓唬人一些。 郑景同这样一开口,许老汉顿时吓瘫了,连连告罪。 李叙白没有搭理他,转头去问许四:“那个疯子是谁,是他教你认的字吗?” 眼看着有人能管得了自家这独断专行的爷爷了,许四大着胆子道:“对,他就住在前头的窝棚里,整日疯疯癫癫的,我看他可怜,给他送过几次野菜和柴火,他清醒的时候,就教我认字,他懂得可多了,还教了我许多别的这书上没有的字。” 李叙白和郑景同对视了一眼,对这个所谓的疯子起了兴趣。 这个时代,读书人是最稀罕也是最抢手的。 读书极为耗费银子,有时候,寻常人家举全家之力,都未必能供得出一个正经的读书人来。 既然读书如此的不容易,那么又怎么可能允许一个读书人在这崖底终日疯癫呢? 李叙白决定过去看看。 许老汉似乎对那个疯子十分的忌惮,几次张口想要阻止,都被郑景同凌厉的目光给吓着了。 “老丈,你挺怕那个疯子的?”李叙白边走边问。 许老汉想了想,艰难开口:“他刚来的时候,比现在疯的很,打伤过好几个去上游取水的人。” “那你可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吗?” “是六年前吧,对,就是六年前。”许老汉回忆了片刻。 “那他是怎么来的?” “嗐,那小民可就不知道了,就上头突然就多了个窝棚,然后他就住在里头,一会清楚一会疯的,怪吓人的,小民就没怎么去看过。” 沿着溪流一路往上游走去,溪流的两侧也有几处和许家相似的屋舍,只是更加的破败不堪,似乎再下几场雨,那屋舍便要坍塌了。 “原本这里住了有七八户人家,都以打猎为生,这几年陆陆续续的都搬出去了。”许老汉道,又走了一段,他指着前头道:“大人,那疯子的窝棚就在那了。” 只见一处凸出来的巨石下面,用虬枝藤蔓,还有些树干搭起了个简陋的棚子,门口挂着个破兮兮的毡毯。 “沙河涨水水漫坡,萤火虫儿来照路。”略显尖细的声音唱着声调怪异的小调,从窝棚里传了出来。 第八十七章 疯子 司卒们在窝棚外头停下了脚步。 李叙白听着那小调的声调有些耳熟,一时半刻却又想不起来在哪听到过。 “他一直这么唱吗?”李叙白隐隐觉得有几分怪异。 许老汉点头:“见天儿的就这么唱,起先看他可怜,我们还给他一口吃的,后来他发起疯来又打又杀的,吓死个人的,谁还敢过来,也不知道他指着什么活的。” 那小调的声音很是怪异,尖细又婉转,听起来并不像是汴梁口音,甚至不是京畿路附近的口音。 郑景同低声道:“大人,这人应当不是京畿路这边的。” 作为武德司,是不必管一个外地来的无业游民的。 可是李叙白这该死的好奇心啊,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慢慢掀开了破烂不堪的毡毯。 清冽的山风吹了进去,冲淡了经年累月久久不散的腐朽的气息。 一缕细碎天光在晦暗中游离涤荡,窝棚里惨淡的光景在众人面前一览无余。 李叙白狠狠的眨了眨眼睛,看清楚了窝棚里的一切。 泥泞的地上满是杂乱无章的污秽,长年累月的已经堆成了厚厚的一层,一脚踏进去,足足可以没过脚面。 简直令人触目惊心。 更让人触目惊心的是,一只豁口破碗扣在污秽里,俨然已经不能用了。 窝棚的深处有一块勉强不那么潮湿的地方,铺了些枯枝败叶。 一个看不清模样,辨不清年纪的男子披头散发的躺在枯枝上,衣裳已经烂成了碎布条了,基本上是衣不蔽体的状态。 男子仰面躺着,翘着腿,嘴里哼哼唧唧的,翻来覆去唱的都是那两句小调。 这样的状态,的确是疯癫的不成样子了,这能教的了许四识字儿? 郑景同也惊呆了,目瞪口呆的瞪着许四:“你说是他教的你三字经?” 许四重重点头。 “你说他会唱莲花落我都信,你说他会三字经,打死我都不信。”郑景同连连摇头。 “你个小畜生,到现在了还不说实话!”许老汉突然暴怒,干瘦干瘦的六旬老头,也不知从哪爆发的这么大的力气,一脚就将许四给踹翻在地,一边踢打一遍骂:“叫你胡说八道,叫你天天跟个疯子混,你跟老子说清楚,到底跟谁学坏的!” 许四都被打麻木了,直愣愣的站着,一动不动的挨打。 “我看你才是个疯子!”宋时雨忍无可忍了,一脚飞踹过去,将许老汉踹的半晌爬不起来,怒不可遏道:“滚,滚!再让我看到你虐打他,我就打死你!” 许老汉就是个窝里横的草包,他敢对没有还手之力的许四下狠手,但连跟宋时雨正视一眼的胆子都没有。 李叙白拍了拍许四身上的灰尘泥土,故意扯着嗓子道:“你没长腿吗,你不会跑吗,你不敢还手,还跑不过他吗?你是废物吗?” 许四低着头,畏缩着低声说了一句:“他说,子不言父过。” “......”李叙白无语极了:“你的脑子锈掉了,刚认识几个字,你就读书读傻了?” 一群人在窝棚前又打又骂,惊动了窝棚里的人,他腾的跳了起来,嗷的一嗓子冲出来,手里挥舞着一根手臂粗的木棍,棍子上沾满了污秽。 他一边唱着曲调怪异的小调,一边挥舞着手里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的木棍。 真是指谁谁死! 所有人都仓皇踉跄的后退,唯恐避之不及。 李叙白跳着脚躲避,朝郑景同大喊大叫:“哎哟我去,郑校尉,你上啊,上啊,快上啊,先把他那棍子弄下来,不,先把他给打晕了!” 郑景同和黑脸司卒对视了一眼,左右包抄,绕到了那疯子的背后,以迅雷之势,一个人夺下了那根威力巨大的木棍,一个人则抬手重重劈到了疯子的后脖颈上。 疯子闷哼了一声,两眼儿一番,软软的往地上砸了过去。 许四见状,急忙扑了上去,垫在了疯子的身子下面,才没有让疯子磕到后脑勺。 看到这一幕,李叙白的目光闪了闪,抿唇不语。 疯子安静了下来,李叙白把他脏乱到打了结的头发拨到两边,仔细端详起那张蓬头垢面的脸。 从这人的长相上看,这人应当年过五十了,黑黄黑黄的脸上满是历经岁月风霜留下的痕迹。 简单来说,就是皱纹深的能夹死蚊子,岁数一定不小了 李叙白摸了摸这男子的胳膊和腿。 对骨瘦如柴这个词儿有了直观的认识。 看来这个人这五六年里,一直在饿死和饿得半死之间挣扎。 趁着这个功夫,郑景同和黑脸司卒一起进了窝棚,仔细搜查起来。 不管这人究竟是谁,有没有问题,就看他方才意图袭击武德司司卒的举动,那就必须扔进司狱里受受罪。 “怎么了,你觉得这个人有些不对劲?”宋时雨看李叙白对这个疯子格外留意,不禁好奇问道:“你应该是头一回见这个人吧?” 掉了马甲之后的李叙白彻底放飞了自我,事事都不瞒着宋时雨了,盯着那男子光溜溜的下巴,看的眼睛都不眨一下:“虽说是头一回见,但我就是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但是又说不出来哪不对劲儿。” 宋时雨微微挑眉,心神一动,正要说些什么,转眼看到郑景同走了过来,她便将话咽了回去。 “大人,窝棚里什么都没有,没有能够证明他身份的东西。”郑景同染了一身莫名难闻的气味,低声道。 李叙白本也没有指着这不堪入目的窝棚里能找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听到郑景同这样说,并不觉得失望,点头道:“既然什么都没找到,那就走吧。” 郑景同应声称是,看了眼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的疯子,为难道:“那这个人怎么办?” 李叙白眯了眯眼,他很清楚自己是在多管闲事,但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低声道:“带着一起走。” 郑景同目光一闪,骤然变得冷酷无情了:“是,袭击武德司司卒是大罪,他合该投入司狱受苦。” “......”李叙白这会儿觉得,有个知情识趣的下属,比有个知冷知热的女友,更让人心动。 第八十八章 回来了 文德殿的书房里静谧无声,落针可闻,气氛沉重的有些压抑。 盛衍明微微弯着身子站着,屏息静气,一言不发。 同样一言不发的还有坐在书案后头的赵益祯,他面沉如水,屈指轻叩书案,时不时神情焦灼的望向门外。 天色向晚,熔金般的残阳在天边洋洋洒洒,染红了半边天际。 书房里铜更漏一声声的响着,青瓷博山炉上轻烟袅袅。 盛衍明低低的叹了口气,也越发的心急如焚了。 官家一听说李叙白失踪了,连卫慕幽羽都顾不得见,放下了所有的军国大事,就在这书房里干等着,甚至连御林军都派出去找人了。 “陛下,陛下,有消息了,有消息了!”余忠急匆匆的跑进书房,顾不得擦一擦满头的汗,匆忙行礼道。 赵益祯倏然站了起来,打断了余忠的行礼:“快说,二郎有消息了吗?快说!” “是,御林军回禀,副指挥使大人已经进城了,御林军护送着李大人进宫来了。”余忠喘了口气道。 “好,好,好!”赵益祯连着说了几个好字,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二郎可有受伤?” 余忠赶忙道:“没有没有,老奴特意叮嘱过了,带了王院使一同去的,御林军回禀说李大人一切都好,只是,只是他带了个疯子回来,需要王院使诊治。” “疯子?”赵益祯和盛衍明对视了一眼:“是什么人?” 余忠摇头:“这个老奴就不知道了,李大人没说,一会李大人进宫了,陛下一问便知。” 李叙白原本是打算回京之后找个郎中给那疯子瞧病的,可没想到景帝竟然派了御林军出城找他,他简直受宠若惊,再一看王汝凯竟然也在,便干脆让这位医官院的院使大人给那疯子诊脉了。 他是想等王汝凯诊脉有了结果再进宫的,可他没想到景帝竟然对他如此关心,在城门口就安排了马车接他。 他只好将那疯子和许家三口托付给了宋时雨,自己跟着余忠派来的小太监一起往宫里去了。 “敢问小公公贵姓?”李叙白掀开车帘问道。 那小太监赶忙恭恭敬敬的道:“李大人折煞小奴了,小奴姓毛,大总管他们日常都叫小奴小毛子,李大人也如此叫便是了。” 李叙白从善如流:“小毛子,陛下这几日可还好?” 小毛子朝宫城的方向拱了拱手,神情格外的虔诚恭敬:“陛下好着呢,大人放心,只是大人失踪这几日,陛下忧心忡忡,寝食难安,可见大人简在圣心,前途无量呢。” 李叙白也赶忙学着小毛子的样子拱了拱手:“叫陛下忧心了,是微臣的不是。” 他心里唏嘘,都说伴君如伴虎,也不知道他这个简在圣心的新贵,能不能天长日久的贵下去。 车轮滚滚碾过青砖铺就的朱雀大街,发出沉闷的声响。 街道两旁的叫卖声,吆喝声不绝于耳。 饭菜香,脂粉香和花香混杂着扑进车厢里。 李叙白撩开车帘,向外看了一眼。 他穿来这么久了,这还是他头一回这条汴梁城里最热闹的主街,也是他头一回如此直观的感受到汴梁城的市井气息。 仔细算下来,他来到这个史书上没有记载的朝代已经一个多月了,在宋时雨的恶补下,他对这个朝代也有了大概的认识。 大虞朝,无论从朝臣建制,还是行政区域划分,乃至和周围其他部落并立形势来看,都像极了他知道的那个北宋。 他想,不管这个大虞朝最终会走向何处,他都要做些什么,至少不要让他重蹈史书上那段惨烈历史的覆辙。 不为别的,就为给了他一个家的李家四口,为给了他信任的赵益祯。 李叙白一会想着前世学过的古代史,一会想着宋时雨给他恶补的内容,两相对比,他的脑中一时清醒一时糊涂,不知过了多久,晃晃悠悠的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李大人,请下车,到宫门口了。”小毛子在外头轻声道。 李叙白赶忙跳下马车,本打算跟上回一样,走着进宫,可没想到马车前已经停了一架肩舆。 李叙白吓了一跳,他就是再不懂规矩,也看过不少古装片,也知道这个东西不是一般人能坐的。 “李大人,这是官家赏的,李大人放心坐就是了。”小毛子赶忙解释道。 李叙白简直受宠若惊,一直到在文德殿书房外落了地,他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都说爱屋及乌,还真是这样。 若没有赵益祯对生母的愧疚之心,对李家的弥补之心,又怎么会有他李叙白今日的富贵如云。 在走进书房的一瞬间,李叙白暗暗唏嘘,自己万不能辜负了这些心思。 “二郎,你可算是回来了,这回真是吓到朕了。”一见李叙白平安归来,赵益祯激动的都有些失态了,险些就要亲自迎了上去,幸而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只站在书案后头,笑盈盈的望着李叙白。 李叙白赶忙行了个礼。 好些日子没有这样行礼了,动作生疏了不少。 盛衍明感念李叙白把那么大的功劳都拱手相让了,对他也起了结交之心,亲近了许多:“二郎可算是回来了,这些天真是把为兄给急死了。” “是下官的不是,让兄长担心了。”李叙白惯会顺杆爬,赶忙顺着盛衍明的话应承了下来,心里暗暗得意,那功劳果然没白送。 看到自己的两大爱将日见亲近,和睦相处,赵益祯也感怀不已,各自赐了座,又上了茶水点心,才微微倾身问李叙白:“听说二郎带了个疯子回来,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李叙白将一路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又格外着重说了郑景同和黑脸司卒的功劳,才道:“微臣觉得那疯子怪可怜的,所以才带回来了,看能不能医好他的疯病。” “二郎果然是心软之人。”赵益祯看着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李叙白,目光慈祥的就像是在看自己的小辈儿,看的李叙白都有点浑身发寒了。 李叙白轻咳了一声,掩饰住尴尬,笑道:“微臣可不是心软,是那疯子竟然敢攻击武德司司卒,微臣怎么着也得治好他的疯病,再把他扔进司卒里受受罪。” 第八十九章 听起来好厉害的样子 听到这话,赵益祯愣了一瞬,继而哈哈大笑起来。 这笑声肆意而畅然,这几日的沉闷和凝重顿时一扫而空。 余忠和盛衍明对视了一眼,心中微微一动。 自从这个李叙白出现后,官家开怀大笑的时候比从前二十几年加起来都多。 这人,果然是一员福将。 余忠暗暗打算,一定要将李叙白笼络好了,千万不能让他被人害了去。 谁要害能让官家开心的人,谁就是跟他余忠过不去。 “二郎,卫慕幽羽是你发现的,你觉得应该如何处置,有没有什么想法?”既然李叙白不想多说那疯子的事,赵益祯便换了个话头,问起卫慕幽羽一事。 李叙白愣了一下,思忖了片刻,谨慎道:“卫慕幽羽的身份十分敏感,微臣当时只是觉得不能让她死在大虞境内,才决定护送她进京的,对于之后的事情,微臣的确没做多想。” 赵益祯微微点头,问盛衍明:“衍明呢,你有什么想法?” 盛衍明对这件事似乎早有了看法,听到赵益祯问他,他顿时精神百倍,神采飞扬道:“微臣以为,卫慕幽羽这件事,是我大虞挟制西夏的大好时机,卫慕幽羽在西夏也颇有影响力,她振臂一呼,纠集起的拥护者也是足以令李元昊胆寒的,绝对有与他一战之力的,微臣以为,不如放卫慕幽羽回去,不,不但要放她回去,还可以借给她粮草兵马,相助她复国,不愁他们两家打不起来。” 一说到打仗,盛衍明就兴奋的两眼放光,好像下一瞬,他就要撸袖子亲自上场了。 李叙白暗暗一叹,这个好战分子,活到现在都没被人打死,简直就是个奇迹。 赵益祯似乎对盛衍明的兴奋早有预料,平静的摇了摇头:“李元昊是李明德的嫡子,又有李明德的遗诏,他是名正言顺的,对卫慕氏一族和卫慕幽羽痛下杀手,顶多算是不孝不悌,又何来篡国一说,既没有篡国,那么卫慕幽羽的复国自然也就无从谈起了。” 盛衍明俨然没有想到这一点,他满门心思都是这是个开战的良机,若把握得当,大虞吞了西夏这块肥肉也不是不可能的! “陛下,那,那,那卫慕幽羽这事儿,就不管了吗?陛下,陛下!”盛衍明有些绝望了,他笨嘴拙舌的,既说不出更有利的话来,又不甘心就这般放弃。 李叙白眼看着盛衍明的情绪濒临崩溃了,赶忙插了句嘴:“陛下,微臣多一句嘴,西夏李元昊今年是不是该派使臣进京朝贡?” 赵益祯不明就里,微微点头:“不错,西夏为大虞属国,李元昊又是新继位,按照规矩,不单单是要派使臣进京朝贡,而是他要亲率使臣进京朝贡。怎么,二郎是有什么想法吗?” 李叙白一本正经道:“那,若是李元昊跟他亲娘在汴梁城偶遇了,会不会打起来?” 赵益祯和盛衍明错愕不已的对视了一眼。 盛衍明抽了抽嘴角:“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啊,定然会打起来的。” 李叙白一本正经的点头:“那不如就让卫慕幽羽时不时的在汴梁城露个面儿,等李元昊进了京,就让他们母子偶遇一下,咱们不久有热闹看了吗?” 盛衍明道:“那若是李元昊没有进京呢?” 李叙白微微挑眉:“他亲娘在汴梁呢,就算他自己不来,杀手也得来吧。” 赵益祯深邃的一笑:“不错,正是如此。” 盛衍明还是想不明白,蹙着眉头问道:“那,杀手来了又怎么样?卫慕幽羽这一路上遭遇了多少杀手?又能怎么样呢?” 李叙白摇了摇头:“那不一样。” 盛衍明还是一头雾水:“哪不一样了,不都是杀手吗?” 赵益祯笑着摆了摆手:“行,就按二郎说的办,你只管放手去做就是了。” 李叙白应了声是:“那,卫慕幽羽在汴梁的消息,是先瞒着,还是放出去?” 赵益祯目光深幽的看了看李叙白,不置可否道:“二郎自己掂量着办便是。” 李叙白:“......” 天选打工人最怕的就是“随便”两个字! 听到赵益祯和李叙白三言两语便将事情定了下来,盛衍明还是一脸懵然,急不可耐的问道:“不是,陛下,副指挥使,你们在说什么,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赵益祯有些疲惫了。 平日里觉得盛衍明格外贴心,可怎么今日就觉得他是个棒槌! “指挥使,指挥使大人,陛下乏了。”李叙白赶忙拉着盛衍明行了个礼,又拉着他急匆匆的出了宫。 天色完全黑透了,汴梁城里华灯初上,夜晚的喧嚣才刚刚开始。 盛衍明甩开李叙白的手,怒气冲冲道:“李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叙白也不生气,只笑眯眯道:“指挥使,咱们喝点去?” “......”盛衍明哼了一声:“我今儿非得灌死你不可!” 樊楼还是一如往昔的歌舞升平,李叙白二人上了楼,进了雅间儿,要了一桌席面。 盛衍明的心里似乎格外郁结,酒一上桌,就不管不顾的先自己灌了几杯。 李叙白见势不妙,赶忙拦下他:“指挥使别喝这么急啊,上回人多,下官都没好意思仔细尝尝樊楼的酒菜,这回可要好好尝一尝,从前下官穷的饭都吃不上,哪敢上樊楼来挥霍啊。” 盛衍明也知道自己方才那股无名之火发的有些过分了,亲手给李叙白斟了一盏酒:“这是樊楼的杏花醉,醇香不易上头,二郎可以多喝几杯,无妨的。” 李叙白前世时应酬多,什么酒都能喝一点,酒量还算不错,不然上回那么多司卒灌他也没将他灌醉。 但他对酒着实没什么研究,喝了一盏,只觉得这杏花醉颜色澄澈,入口的确有股子花香。 二人推杯换盏,边吃边喝,渐渐的话也多了,关系似乎亲近了许多。 盛衍明重重的将酒盏搁在桌上,发出清脆的磕碰声,神情寂寥的看了李叙白一眼,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这雅间里的气氛,倏然冷了下来。 第九十章 惨烈旧事 盛衍明等着李旭白先开口,可半晌,李叙白也没有说话,他等不及了,声音微醺:“二郎也觉得我是有勇无谋之人?只会喊打喊杀?” “不,盛大人身为武德司指挥使,定然是智勇双全的,只是,”李叙白也慢慢的放下了酒盏,平静的望住盛衍明:“下官不明,盛大人为何一听到西夏,就会情绪失控,甚至,失去基本的判断力?” 盛衍明的脸色骤然一白,抬手重重的砸了下桌子:“我盛家,三百一十三口,尽数死于西夏之手,只活了我一人,这血海深仇,我若不能报,又有何面目苟活于人世!又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族人!” 李叙白一脸茫然。 盛衍明狠狠的灌了一盏酒,将酒盏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我盛家世代镇守萧关,二十八年前,大虞与辽国结束了打了二十五年的战争,以白沟河为界,约为兄弟之国,于边境开设榷场,互通贸易,本以为我大虞可就此修生养息,谁料西夏却趁大虞和辽国休战议和之时,突然袭击萧关,朝廷调兵不及,盛家苦战二十日,全族无一人临阵逃脱,可兵力实在太过悬殊,萧关最终被攻破,盛家三百一十三口尽数殉关,独我一人因年幼留在汴梁,而幸免于难,后来,朝廷派兵与西夏鏖战数月,终于将萧关夺了回来。”盛衍明的双眼里满是血丝,声音哽咽的几乎说不出话来:“西夏本想逼迫盛家降夏,可攻入萧关后,却发现盛家满门殉关,李明德便下令,将萧关屠城,更将盛家人挫骨扬灰。” 李叙白震惊的无以加复。 史书上不乏铮铮铁骨,个个都值得纪念敬佩。 自古以来,两军交战之时,不斩来使也不斩降将,几乎成了约定俗成之事。 而面对宁死不降的将领,交战双方往往也是怀着很深的敬意的,不会辱及死者的。 西夏这种做法,完全颠覆了他的想象。 不过,屠城却也并非是史书上的个例。 战争的胜利者无法降服战争的失败者,便只能用杀戮来证明自己的胜利。 “难怪,难怪盛大人会如此失控。”李叙白端起酒盏,郑重其事道:“盛大人,下官敬你一杯。” 盛衍明一饮而尽,悲怆道:“萧关屠城才过去多久,才过去不过二十八年,可满朝文武呢,他们早被和平的假象蒙蔽了双眼,他们早就忘了萧关百姓家家死人,户户抬棺的惨痛。”他深深的抽了一口气,几乎落下泪来:“李大人,朝廷夺回萧关后,萧关城里十室九空,几乎没有几个活人了,如今的萧关,几乎全是当年从外头迁进去的,我,我曾去萧关祭拜过,那片埋葬了萧关人的墓地,因为无人祭拜,早就荒废成了乱坟岗,李大人啊,他们被人忘了,没有人记得他们死的有多惨,忘记了这种惨,就是背叛,迟早有一日,这惨事,会再次发生的!” 盛衍明字字泣血,俨然对如今看似歌舞升平,实则暗潮汹涌的局势担忧不已。 李叙白满口苦涩,抿唇不语。 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劝慰盛衍明。 但他知道,盛衍明说的是有道理的。 忘记历史就等于背叛。 马放南山,刀枪入库,这种思想麻痹的后果,在史书上留下过斑斑血迹和惨痛的教训。 盛衍明本就没指望李叙白这种不学无术的纨绔能有什么见解,这一番话也只是单纯的发泄苦水而已,他边骂边喝,渐渐的醉了过去。 临近子时,李叙白见盛衍明醉的不省人事了,便从樊楼伙计那里打听清楚了盛衍明的住处,叫了马车送他回家。 子时的汴梁城甚至比白日更加热闹,更加的纸醉金迷。 可谁又能想到,远在千里之外,万里之外的虎视眈眈,枕戈待旦呢? 李叙白撩开车帘,看着一盏接一盏的灯火从眼前晃过,转头又看了眼即便不省人事,嘴里还在念叨萧关的盛衍明,不禁感慨万千。 如今的盛世太平,是多少将士马革尸还换来的。 不该忘,也不能忘! 盛家破灭后,盛衍明独自在京,身边只有一个乳母和上了年纪的老仆。 文太后怜他孤苦,将他带进宫抚养,后来做了赵益祯的伴读,再后来他入朝为官,建功立业,宅子,娘子,都是赵益祯所赐。 马车拐过两个弯,在桐花巷停了下来。 盛家的宅子在巷口头一家,三进院落占了半条巷子,朱漆大门显示着宅院主人的地位不凡,门廊上高高的挑起两盏灯笼,斗大的“盛”字像是鲜血染就的一般。 盛衍明夤夜不归已经是寻常事了,车夫扣门后,门房很快开了门,盛夫人带着丫鬟小厮气势汹汹的迎了出来,看到马车旁的李叙白,她微微一愣,飞快的把手臂粗的棍子扔了,行了个礼:“奴家见过李大人,有劳李大人送我家大人回来了。” 这把声音并不似寻常女子声音那般温软婉转,反倒有铿锵金戈之意,听的李叙白愣住了。 他转眼又看到一根棍子滚到了自己的脚边,不禁抽了抽嘴角。 坊间流传盛衍明惧内,看这盛夫人说话声音都能杀人的样儿,看来流言不虚。 这盛夫人,可以跟宋时雨拜个把子了。 李叙白莫名的就有些怕,退了一步,还了个礼:“盛大人心情有些不好,这才多喝了几杯,嫂夫人莫要怪罪。” 这话他说的很心虚,素来当老婆的,有几个能给酒鬼男人好脸色的。 他觉得自己好像连累的盛衍明。 酒醒之后,盛衍明不会被罚跪算盘珠子吧。 听到李叙白这话,盛夫人似笑非笑道:“既然李大人求情,那奴家就让我家大人少跪半个时辰的算盘珠子,只跪半个时辰就行了。” “......”李叙白尴尬的打了个哈哈:“嫂夫人说笑了,嫂夫人一看就是脾气好,性格好的贤妻良母。” “李大人过奖了。”盛夫人微微挑眉,吩咐人将盛衍明从车里抬出来,才又道:“家里乱,就不招待李大人了。” 李叙白赶忙摆手:“不必,不必客气。” 盛夫人微一点头,转身进门的一瞬间,抬手狠狠的揪住了盛衍明的耳朵,怒吼一声:“你个死鬼哈巴儿,你是吃多了胀到肚儿了,老娘给你一耳屎!” 听到这一声怒吼,李叙白抖了抖,逃也似的上了马车,拼了命的让车夫快走。 刚调转了车头,就听见盛府里传来盛衍明的一声惨叫。 “娘子,我错了,再也不敢了!昨儿跪的膝盖还青着,今儿就别跪了吧!” 李叙白不忍再听,让车夫跑的再快一些。 太可怕了,明日盛衍明不会杀他灭口吧! 第九十一章 多管闲事的下场 盛夫人给李叙白留下的恐惧太深了,直到他下了车,进了榕树巷的家门,他都还没有回过神来。 “二郎,你还知道回来啊!看看你这一身的酒气,官儿没当多大,倒是先学会花天酒地了!”宋时雨抱着个扫帚站在门边儿,似笑非笑的盯着茫然无措的李叙白。 李叙白被这一声惊天怒吼吓得回了神。 卧槽,他只顾着担心盛衍明了,全然忘了自己家里也有一只母老虎! 长嫂如母,她要是让他跪算盘珠子,谁能救得了他! 他现在跑路还来得及吗! 李叙白支支吾吾道:“这,就,就我和盛衍明两个人,哪有什么花天酒地,再说了,”他陡然生出无限胆气:“我只是去跟同僚喝个酒,哪能跟某些小媳妇比,出入赌场就跟回自己家一样!” “......”宋时雨顿时气炸了,举着扫帚就打了过来:“我打死你!” 李叙白哀嚎一声,抱头逃窜。 “都给老子闭嘴,吵什么吵,好人也让你们给吵疯了,何况他还真是个疯子!”王汝凯怒不可遏的从屋里冲出来,把药罐子狠狠的摔在地上。 药罐子里剩下的药渣撒了满地。 李叙白和宋时雨顿时安静如鸡。 李叙璋和李云暖扒着门缝往外望,捂着嘴哧哧直笑。 王汝凯满意的撸了两把胡须,指着李叙白道:“你进来,老子有话跟你说。”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进了屋,王汝凯指着炕上的疯子,低声问李叙白。 李叙白茫然摇头。 只是几个时辰不见,那疯子已然变了模样。 蓬乱的头发打理的清爽整齐,脸上的灰尘也洗的干干净净的。 人还是那个人,皱纹还是深如刀刻,但面貌却是大变样了。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啊。”李叙白愣了一瞬,摇头道。 “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你就敢随随便便的往回捡?你的胆子也太大了!”王汝凯戳着李叙白的脑门,恨铁不成钢道:“他是个阉人,阉人,你知不知道,你知道什么是阉人吗!” “知道啊,太监嘛。”李叙白眨巴眨巴眼睛,一脸无辜,陡然重重的拍了下大腿:“哎哟卧槽,太监,从宫里逃出来的!” 难怪他看这人怎么看怎么眼熟,合着这人是跟余忠他们一样,头发茂盛,不长胡子! 老天爷啊,他都犯了什么蠢啊! 哪口井里没死人,哪个宫里没冤魂。 好端端的,他招惹宫里人干什么!嫌命长吗? 王汝凯幽幽的叹了口气:“还要不要治好他的疯病,要不要让他清醒过来,你自己再思量思量吧。” 李叙白垂头丧气的送走了王汝凯,坐在门槛上,转头再看那疯子,真想狠狠的抽自己一个嘴巴。 该,让他多管闲事! 别人坠崖,再不济也能捡个武林秘籍。 怎么他就捡了个烫手的疯子回来! 宋时雨也在门槛上坐了下来,抬头望着清冷月色,冷嗖嗖的往李叙白的心口上扎刀子:“连官家都知道你带了个疯子回来,宫里宫外很快就都会知道了,就算你不治好他的疯病,就算他什么都没说过,你也是怀璧其罪。” “......”李叙白不知想到了什么,倏然站了起来,磨了磨后槽牙:“那就治,我倒要看看,治好了他,他能给老子什么样的惊吓!” 岁月如白驹过隙,朱雀大街两旁的树上刚响起几声蝉鸣,汴梁城便步入了挥汗如雨的炎夏。 李叙白在武德司越发的如鱼得水。 他似乎已经完全融入了这个时代的生活。 没有了手机电脑网络这些消遣,但夜生活照样丰富多彩,叫人欲罢不能。 “二郎,明日可要早些上值,万不可来迟了。”下值的时候,盛衍明拍了两下李叙白的肩头,亲昵的叮嘱了一句。 李叙白疑惑道:“明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咱们的司使大人要回来了。”盛衍明神秘兮兮道。 李叙白皱了皱眉:“司使大人,不都是太监吗?” 盛衍明“噗”的一声,喷了:“你这都是哪年的老黄历了,先帝年间就改了规矩了,司使大人可是一员猛将,十五岁就在边境抗辽,那是威名赫赫,一柄金环大刀吓得辽军胆都破了,二十年下来,年岁大了,身上的伤病又多,官家体恤他,八年前将他调回京城执掌了武德司,那可是官家的心腹。你方才那话可不能让咱们司使大人听到了,他能拿刀活劈了你。” 李叙白笑道:“盛大人,你不也是官家的心腹吗?” 盛衍明摇头,言语间对司使大人颇为推崇,神情艳羡:“心腹和心腹也不一样的,司使大人是有军功在身的,那是定海神针一样的存在,我是官家的伴读,只有情谊,没有功劳,说到底还是差一些的。” 李叙白明白了,但并不认同。 军功赫赫者在上位者的心里往往是两个极端。 要么是极端的信任, 要么就是极端的忌惮。 只是不知道这位司使大人是哪一种。 “不知道咱们司使大人的脾气秉性如何?”李叙白问道。 盛衍明毫不犹豫道:“司使大人是行伍出身,讲究个直来直去,有什么说什么,最厌烦的就是斗心眼儿。”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李叙白:“二郎你现下这样便很好,一片赤子之心。” 李叙白被这赤子之心臊的脸红,赶忙拱了拱手:“多谢盛大哥指点了。” 盛衍明哈哈一笑:“二郎客气了。” 李叙白有心再多问一些,便道:“盛大哥,不然咱们去樊楼,边吃边说?” 盛衍明莫名的打了个哆嗦,飞快的摇头:“这可不行,不行,今日我得回家。” 言罢,不等李叙白挽留,他便拔腿飞奔,就像“樊楼”这两个字会咬人一样。 “今日是盛大人夫人的生辰,你没看他提着大包小包的生辰礼呢,这个时候约他去喝酒,你是想明日见到一个残废了的盛大人吧?”季青临笑呵呵的望着盛衍明转瞬消逝的背影。 “......”李叙白哑然。 应该给盛衍明颁发一个最佳丈夫奖。 第九十二章 怎么得罪的上峰? 回到了李家,李云暖刚把晚饭摆上桌,李叙白看了四周一圈,问道:“大嫂呢,怎么没见人?” 李叙璋和李云暖齐齐摇头。 “早上你刚走,大嫂就出门了,整日都没有回来。”李云暖道。 李叙白微微挑眉,没再多问了。 这些日子,宋时雨一直早出晚归,神出鬼没的,不知在忙活些什么。 李叙白本来是不打算过问宋时雨的事情的,但是,介于她重生者的身份,他还是决定要找机会跟她聊聊。 聊一聊数月之后的那个寒冬,聊一聊他们的发财大计。 入夜,一个黑漆漆的人影翻墙而过,轻巧的落在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院子里。 那人影刚走了两步,正房里突然灯火通明。 “大嫂,好久不见啊。”李叙白靠着门框,抱臂而立。 宋时雨倏然身形一顿,瞥了李叙白一眼:“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少在这阴阳怪气的。” “......”李叙白哽了一哽。 好气哦,好想打人,可又打不过,怎么破? “大嫂,三郎大了,该去上学了,四妹也大了,也该说亲事了,大嫂也守寡这几个月了,有没有考虑改个嫁?我也老大不小的了,一个人睡有点害怕。” “说人话!” “钱不够花。” 宋时雨错了错牙:“进来说。” 二人在正房坐下,宋时雨挑亮了烛火,叹了口气:“说说吧,你有什么打算?” 李叙白兴致勃勃道:“不知道大嫂对汴梁城的当铺牙行熟悉吗?” 宋时雨无声点头。 “那我想拜托大嫂,把官家赏的那处庄子和家里用不着的布匹首饰古董花瓶啥的都拿去卖了,换成粮食和药材。” 宋时雨一听,就知道李叙白还在惦记数月后的那场雪灾。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未雨绸缪也是应该的。 她点头道:“那明日你就莫要去上值了,在家将需要变卖的物什清点出来,有些御赐之物带有宫里的标记,是不能变卖的。” “明日不行,盛衍明特意交代过明日要早些去上值,说是司使大人要回来了。” “武德司,司使?”宋时雨愣了一下:“韩炳彦,他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李叙白皱眉:“韩炳彦?你知道这个人?他现在回来有什么不对劲吗?” 宋时雨仔细回忆上辈子的事情,沉声道:“上辈子的这个时候,韩炳彦还在邓州察查曹和勇身亡之事,一直到京畿路发生了雪灾,官家才紧急将他召回京城,他因为提前毫无准备,而导致汴梁城里的百姓受灾严重,遭到了陛下的申饬,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曹和勇并没有像上辈子那样死在了邓州,改变了事情的走向,才令他提前回京的。不,或者说他这辈子根本就没有去过邓州。” 李叙白陷入沉凝。 一个人命运的改变,就像是亚马逊的蝴蝶扇动翅膀,无形之中改变了后头所有人的命运和事情的走向。 这辈子曹和勇没有死,韩炳彦也就没有去过邓州,而是提前回京了,那么他是不是就可以提前准备好应对雪灾,从而不会被官家申饬了。 等等,被官家申饬。 李叙白倏然抬头:“你是说因百姓受伤严重,韩炳彦被官家申饬了,那后来呢?” 宋时雨冥思苦想了半晌,才不确定道:“我没什么印象了,但是邸报里并没有提及对他的处理,想来总不会是罢官了。” 李叙白的疑虑打消了大半。 也是,堂堂京师都哀鸿遍野,区区武德司的司使受些申饬也在情理之中。 “盛衍明说,韩炳彦军功赫赫,为人中直,是个极好相处的上峰。”李叙白问道:“你对这个人的印象怎么样?” 宋时雨遗憾道:“我只听说过这个人很会打仗,但上辈子我从未见过他,对他也不甚了解。” 李叙白更遗憾了,看来想要知己知彼是不可能了。 次日一早,风清日朗,李叙白辰时便赶到了武德司,刚坐下喝了盏热茶,季青临便过来敲了敲窗:“李大人,司使大人回来了,让咱们都去前厅。” 李叙白顿时如临大敌,整了整衣冠,和季青临一并过去了。 短短一刻的功夫,空旷的前厅便站满了人,皆是按照二司官位规规矩矩的列好了队。 这样的召见,寻常司卒是没有资格前来的,能站在这的,都是校尉以上。 李叙白也见到了一直没见过的兵事司的指挥使和副指挥使。 不愧是军旅之人,这些人皆是身形彪悍,走路时龙行虎步,格外的威风凛凛。 韩炳彦一出现,原本窃窃私语的众人顿时安静了下来。 李叙白谨慎的打量了一下韩炳彦。 据盛衍明所言,此人应当已经四十五岁了,但他古铜色的脸庞上并没有太多的皱纹,头发也乌黑发亮,身姿挺拔,双目如炬,看起来比二十几岁的小伙子都精神百倍。 韩炳彦的神思格外的敏锐,似乎是察觉到了有人在暗中打量他,目光一闪,便盯着了李叙白所在的方向。 李叙白飞快的垂下眼帘,避开了韩炳彦的目光。 心中不禁掀起巨浪。 这人那双眼凶戾异常,被他看上一眼,就像是被秃鹫盯上的腐肉。 遍体生寒。 李叙白似乎有些能理解赵益祯让这个人来做武德司司使的用意了。 他那双眼睛就是最好的刑具,审人时看一眼,犯人都吓尿了。 “本官离京数月,如今再见诸位同僚,颇为亲切啊。”韩炳彦轻咳了一声,环顾了四周一圈,目光落在李叙白这个站在前排的生面孔上,声如惊雷道:“想来这位就是探事司的李副指挥使了,邸报上说副指挥使英勇过人,救驾有功,今日一见,果然风姿不凡。” 李叙白硬着头皮走出来,行礼道:“下官见过司使大人,司使大人过奖了,下官愧不敢当。” 他如今说这些文绉绉的话已经得心应手了。 韩炳彦审视了李叙白一瞬,见他既没有惧怕的发抖,也没有拘谨的手足无措,始终都规规矩矩,板板整整的,不禁轻轻一哂:“既入了我武德司,李副指挥使就得操练起来了,这小身板儿可是有些弱了,他日缉捕歹徒,李副指挥使别跑不了两步就喘不过气来了。” 此言一出,众人压低了声音哄笑起来。 “......”李叙白气了个倒仰,反复思量自己应该没有的罪过韩炳彦吧。 盛衍明也同样不解其意,和李叙白并立着,行礼道:“司使大人,李副指挥使的身手也是极佳的,弓马娴熟,骑射也都不在话下的。” “哦,是吗?”韩炳彦面无表情轻嗤一声:“不想本官竟然看走了眼,既如此,那秋猎之时,李副指挥使可要一马当先,给武德司挣个头名回来啊。” 此言一出,众人一片哗然,看向李叙白的目光也复杂深邃了许多。 即便憨直如盛衍明,也听出了韩炳彦话中的恶意,他拉了拉李叙白的衣袖,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怎么得罪司使大人了?” 李叙白咬着牙低语:“我都没见过司使,怎么得罪?” 第九十三章 偏见 韩炳彦刁难了李叙白几句,便不再搭理他了,转头仔细询问他离京的这几个月里,武德司的政务是如何处理的,有没有留下什么棘手之事。 探事司和兵事司的指挥使皆小心翼翼的回话。 韩炳彦着重问了端午节那日的情形。 盛衍明是当日的亲历者,离得最近,看的也最清楚,他思忖了片刻,还是决定将当时的情形实话实说:“当时形势危急,是李副指挥使反应机敏,舍身救驾,才没有酿成大祸。” 他有意扭转韩炳彦对李叙白的偏见,刻意将当时之事说的详细而又惨烈。 韩炳彦面无表情的听着,心头一动,望了望远离人群的李叙白。 景帝遇刺是不能大肆宣扬的隐秘,为了避免引起动荡,邸报上对端午一事只是简单一语,可没想到这背后竟然如此的曲折凶险。 察觉到了韩炳彦对自己的恶意,刚被打了左脸的李叙白,自然不会犯贱,再把右脸送过去给人家打。 他很识趣的退到人群的后头,低着头,旁若无人的盘算起来。 至于韩炳彦对他的恶意,李叙白哼了一声,能化解就化解,不能化解,那就让他见鬼去吧! 他端的是景帝的碗,吃的是朝廷的饭,又没吃他韩家一粒米,有什么可怕的! 这次议事,足足说了一个多时辰,李叙白饿的肚子咕咕直叫,正想着怎样才能不引人注目的开溜,去膳房吃饭时,就听到韩炳彦飒然的声音传来。 “好,这几个月辛苦诸位同僚了,本官今晚在樊楼设宴,诸位同僚一定要赏光啊。” 众人皆应声称是,连连道谢。 李叙白暗暗打鼓,这宴席他要不要去?会不会是鸿门宴? 去吧,好像他差这一口吃的一样,不去吧,好像他怕了韩炳彦一样。 真是进是悬崖退是绝壁。 今日武德司的膳房准备的是四荤四素,都是韩炳彦素来最爱吃的,也是膳房提前知道了他今日回来,特意为他准备的。 不管是膳房今日的伙食,还是往常的伙食,都比李叙白前世跑剧组时吃的炮灰盒饭好太多了。 李叙白为人和气,俏皮话又多,没有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官架子,平日里在膳房吃饭时,他的身边总是围绕着不少司卒,边吃边说,很是热闹。 可今日他身边空无一人,司卒们都有意无意的绕着他走。 什么叫世态炎凉,什么叫人情比纸薄。 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李大人,”郑景同端着饭做到李叙白的对面,又好奇又胆怯的低声问道:“李大人,你知道你是怎么得罪了司使大人吗?” 李叙白正在干饭的手微微一顿,继而又继续吃,连头都没抬一下:“我吃的多,武德司的饭费开销一下子大了,司使大人看我不顺眼?” “噗嗤”一声,郑景同险些喷了出来,哭笑不得的摇了摇头:“大人真会说笑,”他微微一顿,问道:“大人知道韩大人的来历吗?” 李叙白点头:“听盛大人说过。” 郑景同道:“咱们韩大人是行伍出身,一刀一枪,沙场浴血拼出来的军功和官位,可大人你是靠荫封进的武德司,这在韩大人眼里,可不就,哎。” 他欲言又止,最后无奈的叹了口气,对李叙白的担忧溢于言表:“不过,日久见人心,韩大人迟早会清楚大人你的人品的,这偏见慢慢的就没有了。” 李叙白呵了一声:“偏见的尽头是玄学,玄学的尽头是老天爷。”他瞥了郑景同一眼:“你敢跟跟老天爷叫板?” “......”郑景同一脸懵然:“大人,啥叫玄学?” 李叙白摆了摆手:“这不重要。” “那啥重要?” 李叙白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何以解忧,唯有金银。” 郑景同:“......” 副指挥使大人看起来不像是这么贪财的人啊,是他看走眼了吗? “大人,要去看看许老汉那一家子吗?”郑景同想起了什么,突然问道。 李叙白莫名道:“他们怎么了?” 回到汴梁城的当天,李叙白就将许老汉一家子交给郑景同,用非法买卖奴婢的罪名给羁押在了武德司里。 这罪名可大可小,但介于许老汉只是花了二两银子买了个儿媳妇回来,这罪名简直微不足道,连杖刑都用不上,顶多罚点银子。 不过武德司可不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许老汉一家子既然关进来了,李叙白就盘算着,怎么着也得让许老汉吓晕了再出去。 郑景同在李叙白的授意之下,自然是做了一些颇有震慑力的恐吓的。 “许老汉交代了一些东西,下官觉得,李大人应该会有兴趣的。”郑景同神秘兮兮的笑了笑。 李叙白愣了一下:“他把卖家给供出来了?” 郑景同瞪大了双眼,惊诧问道:“大人怎么知道的?” 李叙白:“......” 他看起来就这么像个傻子? 郑景同讪讪笑了笑:“许老汉交代说是当时买的那个女子,是被灌了哑药的,当时人牙手上的女子,不论年岁,一概都是药哑了的。”他看到李叙白变了脸色,愤恨不已的续道:“这些畜生,卖人就卖人,为何非要将人毒哑了卖,简直是丧尽天良!” 李叙白神色凝重,百思不得其解:“我没进过牙行,也没买进过人口,还真不知道行情,莫非哑了的比能说话的更值钱?” “大人这就是说笑了。”郑景同摇了摇头:“许老汉交代说,那人牙手上的都是女子,买女子回去的,不是当婆娘,就是当女婢,当然是会说话的更顺手一些,也更值钱一些。” “那就奇怪了,”李叙白蹙眉道:“既然是这样,那人牙为什么要大费周章的把人都毒哑了,哑药不要钱啊,人还得贱卖,这不是有病吗?” 郑景同起初只是觉得这事挺奇怪的,可李叙白话糙理不糙,这样听下来,许老汉买下的这个婆娘,还有人牙卖出去的那些婆娘,绝对来历有问题。 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下官这就去审许老汉,这回非得让他吐干净了!” 李叙白也吃不下了,跟着撂了碗筷:“走,一起看看去。” 第九十四章 有秘密的人 李叙白已经这还是头一回进武德司司狱,这司狱同样位于地下,但却比别的监牢更加的阴森可怖。 越往深处走,李叙白便越发的浑身冒寒气,看到郑景同提着灯笼走在前头,步履沉稳,呼吸一丝不乱,不由的心中唏嘘。 这才是当一个合格的狗腿,啊不,龙爪该有的素质。 他也稳了稳心思,权当听不到那一声声的惨叫哭嚎,摆出一副从容不迫的架势来。 “大人,再有一刻就到了。”郑景同回头道。 “这里头这么深?”李叙白诧异不已:“这得是把这地下挖空了吧。” 郑景同像是很惊诧李叙白居然不知道这件事,比李叙白还要惊讶的回头道:“达人居然不知道?” “知道什么?” “武德司的衙署就是建在司狱上的,衙署的地下挖了三层,最底下那层关押的都是西夏和辽国的细作,建的固若金汤,守卫森严,那些细作将秘密吐露干净之前,都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郑景同慢腾腾的补充了一句:“听说最底下那一层机关重重,关在里头的人,从来都没有活着出来过的。” 李叙白抽了抽嘴角:“那你,去过不?” 郑景同摇了摇头:“我只是个校尉,没有资格,最底下那一层里关的犯人,只有副尉以上才有资格下去审问。” “那中间那层呢?都关的是什么人?” 郑景同沉声道:“中间那层常年都是空着的,之前是用来关押叛国者的,这些年朝政清明,边境也一向安稳,倒是没抓到什么叛国之人。” 李叙白微微挑眉,这司狱倒是规划的分明合理。 “那最上面这一层就是关押寻常的犯人的吧。”李叙白问道。 “对,”郑景同低声道:“说寻常其实也不寻常,咱们这司狱里关的,也未必都是罪大恶极之人,有些也未必不冤枉,只是要看,”他小心翼翼的指了指头顶:“只是要看上面那位是怎么打算的了,他若说谁有罪,那没罪也有罪。” 李叙白深以为是的点点头:“外头都是善恶只在一念之间,咱们武德司是有罪没罪就在官家的一句话里。” 听到这话,郑景同踉跄了一下,转过头干笑道:“大人,呵呵,真敢说。” 说话的功夫,李叙白二人便走到了关押许老汉和许大山的牢房外头。 许老汉他们算得上是武德司司狱里关押过的最没有秘密可挖,也没有什么泼天大罪可以罗织的两个人了。 李叙白站在牢房外,透过拇指粗的铁栅栏往里望去。 这一望,简直吃了一惊。 也不知是这武德司司狱的伙食太好了,还是这两个人自知没有犯什么掉脑袋的大罪,在司狱里关了半个月了,竟然还比关进来之前吃胖了些。 连那整日在山里熬得黢黑的许大山,都在牢里捂白了。 李叙白诧异的看了郑景同一眼。 郑景同摸了摸后脑勺,悻悻笑道:“咱们司狱的伙食已经很差了,可还是比他们那一天三顿野菜汤儿要好的太多了,这不,他们住下都不想走了。” 李叙白:“......” 看到李叙白和郑景同走进来,正在剔牙的许老汉赶忙把手里的稻草根扔了,扑到铁栅栏前,赔笑道:“官爷,二位官爷,小老儿知道的都交代了,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你看,”他骤然打了个饱嗝儿,涨的脸色通红:“你看,晚上能加个白面馍馍不。” “......”李叙白气笑了:“合着你是来我们这混吃混喝来了?” 许老汉嘿嘿一笑,油嘴滑舌的反驳道:“大人,小老儿又不是自己要来的,是大人非要抓小老儿来的,那不得关小老儿吃喝吗?” 李叙白脸色一沉,上下打量了许老汉一眼,觉得进了武德司的许老汉,似乎退去了在崖底之时的畏缩和木讷,变得奸猾,还有些混不吝了。 “看来是本官的不是。”李叙白挑了挑眉:“是本官让你们吃的太饱,吃的太撑了。” 他转头对郑景同吩咐道:“今日就不必审了,从今日起,他们俩一日三顿改一顿,每顿一碗清的可以见底的杂面糊糊,两个人分一碗。” 郑景同憋着笑称是。 李叙白和他对视了一眼,颇为默契的往外走去。 “诶,诶,别走啊,别走啊大人,大人还想听点啥,小老儿都知道,都能说。”许老汉双手紧紧的抓着铁栅栏,不停的来回摇晃,大声叫嚷:“大人,大人,小老儿啥都能说。” 李叙白脚步一顿,转头漫不经心道:“你想说?” “对,对,小老儿想说,想说!”许老汉点头如捣蒜。 “可我不想听。”李叙白毅然决然的扔下一句:“留着他们干什么,平白浪费咱们武德司的粮食。饿他们半个月,再把他们扔出去,只需他们在汴梁要饭,不许出城。” 郑景同简直要仰天大笑三声了,捂着嘴死死忍着,大声道:“是,下官定然给他们找个雨天漏雨,晴天暴晒的好地界儿。” 眼看着李叙白二人走远了,许老汉松开了手,踉踉跄跄的栽倒在稻草堆上,想哭却又哭不出。 “行了,他们人都走了,还装什么装,你装了这么久,他们也没打算放咱们出去,还不是连许四都见不到。”一直眯着眼没出声的许大山倏然睁开双眼,目光如炬的看了看牢房外,才低声冷笑。 “你现在知道厉害了?”许老汉俨然像是换了个人,目露凶光,恶狠狠的盯着许大山:“我就说不能留着那个小杂种,偏你心软,非要留着,养虎为患!现在好了,迟早要鸡飞蛋打!” 许大山原本懒洋洋的躺着,听到小杂种三个字,他倏然跳了起来,一把扼住许老汉的脖颈,双眼赤红,面目狰狞的低声威胁:“我说过,不许再说这三个字!” 许老汉被掐的双眼翻白,脸色铁青,手脚不断的挣扎,眼看着就要被掐断了气,许大山才慢慢的松开了手。 许老汉捂着脖颈不停的咳嗽,半晌才缓过一口气,磨着后槽牙恨声道:“你,你,你迟早得死在他手里!” 他虽恨的厉害,但到底惧怕许大山,终究是没再说过那三个字了。 第九十五章 这该死的好奇心 进了炎夏,午后的阳光灼热又刺眼,四下里被晒得白茫茫一片。 司卒端着水盆,懒洋洋的往院中各处洒着水,聊胜于无的降些温。 走出阴暗潮湿的司狱,白到反光的阳光猝不及防的迎头照了下来,李叙白的双眼骤然一阵刺痛,他赶忙闭了闭眼睛。 “大人,方才为什么不审问许老汉和许大山?”郑景同以为这回能多问点儿事情出来,可没想到只是半真半假的吓唬了这二人一通,几乎就是无功而返了。 两个司卒站在门外的石阶上,缓慢的拉动手臂粗的沉重铁链,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响起,黑漆铁门在二人身后慢慢的关上了。 李叙白被那沉闷的关门声惊得回了神,眉心紧蹙,心头始终萦绕着怪异的感觉:“你有没有觉得,许老汉很奇怪?” “奇怪?哪里奇怪了,下官眼拙,没看出来。”郑景同一脸的茫然。 李叙白哽了一下,想不明白这个长相和心思一样憨直的人,是怎么在靠玩弄心术才能站稳脚跟的武德司活下来的:“你不觉得在崖底的许老汉是个色厉内荏的猥琐老头儿,可关进司狱里的许老汉是个心机深重的滚刀肉吗?” “......”听到这话,郑景同当真偏着头,一本正经的回忆起当时与如今的情形,半晌才脸色一变,认同了李叙白的话:“是,大人所言极是,许老汉的确就像变了个人一样,下官仔细想了想,审了他这么些时日,他嘴里竟然没有一句可以考证的实话。” “没有一句实话?”李叙白眯了眯眼:“那他说许四的生母是个哑巴,那人牙带来的女子都是哑巴这话,也做不得真?” “正是。”郑景同重重点头:“此事已经过去了许多年,早已经无从考证,而他口中所言的许四生母和人牙的长相,也无从考证了,下官也仔细问过他,他连那人牙姓甚名谁,从何处来,在何处落脚,要去何处都是一问三不知的,如今大人这样一提,下官也觉得,这许老汉的确奸滑的很。” 李叙白点头道:“现在看来,你我坠崖未必就是偶然,而走到许家也有可能是人为,我觉得,许家这三个人不简单,不,至少许老汉和他的儿子不简单,他们的背后,一定另有黑手,也一定另有企图。”他微微一顿,偏着头,对郑景同露出个狡黠的笑脸:“许老汉他们一定猜不到我们发现了这些,不如我们权当什么都不知道,最后吓他们一跳。” “......”郑景同愣了一下,骤然笑出了声。 他觉得,这个副指挥使大人着实有趣。 总是能将很紧迫的事情说的像个笑话。 在烈日下晒了半晌,李叙白出了一脑门子汗,这才惊觉自己傻得可笑,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的躲进了树荫底下。 白茫茫的日光从叶缝漏下来,筛了满地斑驳的树影,那暗影把李叙白的神情笼罩的晦涩而复杂。 他想了一瞬,陡然问道:“许四这些日子怎么样?” 郑景同思忖道:“他倒是很正常,也很安静,话十分少,人还和之前一样木讷呆板,对了,”他续道:“许四找下官要了些书,说是要自己看。” “他都要了什么书?”李叙白问道。 “要了三字经,百家姓和颜氏家训。”郑景同道。 “啥,颜氏家训?”李叙白惊呆了:“他只学了半本三字经,能看得懂颜氏家训?” “下官觉得他看不懂。”郑景同实话实说 李叙白的目光一闪,深深笑道:“走,去看看他的颜氏家训看的怎么样了。” 武德司衙署占地面积极广,前衙处理公事,后衙辟了一排后罩房,用来给武德司里没成家的单身汉暂住。 这些后罩房分别有单间,二人间和四人间三种规格,分别按照司卒们在武德司里当差的时间来分配,若是立了大功,还可以酌情安排。 除了提供住处,武德司还特意在与后衙一街之隔的对面赁了个一进院子,雇了两个妇人,专门给司卒们浣洗衣物,一应费用皆是武德司负担。 前衙的膳房更是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开着火,做着饭,保证随到随吃,只不过是去的晚了,只能吃别人挑剩下的了。 也就是说,司卒们的月俸虽然不高,但衣食住行都不用自己花钱,月俸纯属净赚。 听到这些待遇的时候,李叙白真的是心动不已。 平心而论,抛开武德司零零七,随叫随到的工作制不提,就武德司的这些待遇,真的是秒杀了李叙白前世待过的所有公司了。 许四还是个孩子,在武德司里好吃好喝的养了这么些时日,脸颊和身上都长了些肉,渐渐露出眉清目秀的模样来。 可他那屋里却始终萦绕着一股子汗臭味儿,整日开着窗通风都无济于事。 李叙白和郑景同还没走到许四的屋子,就看到大开的窗里有不少人影在晃动。 “他们一个个儿都这么闲吗?”李叙白皱了皱眉头。 郑景同嘿嘿直笑:“大人,咱们这衙署里难得有个孩子,大家没事儿的时候,都愿意逗他两句,大人不知道,许四一逗脸就红,想来是在崖底见的人太少了。” 李叙白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没来得及细想,屋里的人就已经看到了他们二人,赶忙出来行礼。 他摆了摆手,哼笑一声:“怎么我一来你们就散了,是在背后说我的坏话呢吧?” 司卒们嘻嘻哈哈的笑了起来。 “李大人说笑了,卑职怎么敢啊。” “就是,李大人想多了。” 郑景同脸色一正,神情肃然的问道:“怎么,你们这是没事干了?差事都干完了?” 司卒们神情一凛,潦草的行了个礼,逃也似的跑去了前衙。 李叙白望了窗里一眼,才举步进屋。 郑景同很是心疼许四这个受尽了苦楚的孩子,给他安排了一间后罩房里朝向最好的屋子。 门前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树冠郁郁葱葱,正好挡住了午时炙热的阳光。 李叙白有些能够理解那些司卒们为什么都要挤在这间屋里了。 这屋里格外的沁凉,就像是用了冰盆一样。 许四坐在窗下,捧着一本书,正安安静静的翻看着。 看到李叙白进门,他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赶忙行礼,他站起来的太慌张了,手上的书“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没事儿,你别紧张,我不吃人。”李叙白嬉笑了一句,弯腰捡起拿书,轻轻搁在桌上。 他弯下腰的一瞬,看到许四的手垂在身侧,紧握成拳,隐隐发抖。 他的目光暗了暗,坐在一旁,点了点对面的椅子道:“坐下说,那椅子也不吃人的。” 分明是打趣的话,可许四却愈发的噤若寒蝉,连坐也不肯做,始终低着头,不敢多看李叙白二人一眼。 郑景同笑出了声:“许四,你都在这住了快半个月了,怎么还这么怕见生人,况且我们俩也不是什么生人啊。” 许四摇头道:“草民不怕,只是一直在这里白吃白住,草民,草民觉得汗颜。” 他的声音并不粗,只是有些暗哑,想来还是年少,在崖底的时候,日子又过的艰难。 李叙白巡弋了许四一眼。 他低着头,手上陈年的旧伤都养的差不多了,只是常年劳作留下的粗糙痕迹一时半会儿养不回来,整个人虽然比之前白了些,但到底还是有些黯淡无光。 “不妨事,你一个孩子,能吃多少,武德司不会被你吃垮了的。”李叙白笑道,拿过那本书,翻了翻:“你很喜欢三字经?” 许四愣了一下,低声道:“是,草民最初学的就是这本书。” 李叙白挑了下眉:“这些时日忙,没顾上仔细问你,今日得空,想问问你在崖底这么些年是怎么过的?” 听到这话,许四如遭雷击,浑身一震,愣了半晌,才哑着嗓子道:“是,大人请问,草民定然实话实说。” 第九十六章 眼瞎心盲 李叙白满意的点了点头:“你对你的生母还有印象吗?” 许四木然的摇了摇头:“她走的时候,草民还不满一岁,没有印象了。” “郑校尉审过许老汉了,他说你的生母买来的时候就是个哑巴,但不是天生的,而是被人毒哑的。”李叙白道。 许四像是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听到李叙白这话,他连头都没抬,仍旧木然道:“草民听爷爷说起过。” 午后的长风也带着热腾腾的气息,从大开的窗吹进来,屋里的沁凉之意被吹得七零八落。 风掀过许四身上不太合身的宽大的灰色长袍,勾勒出袍子之下那把瘦伶伶的身子。 他竟然有几分弱不胜衣。 李叙白的眸光深了深,又波澜不惊的问道:“那,你想找到她吗?” 听到这话,许四倏然抬起头,眼睛亮了一瞬,又飞快的寂灭了下去,声音干涩冷淡的厉害:“不想。” 李叙白微微挑眉:“为什么?” 郑景同在旁边听得有些心疼,不明白李叙白为什么专找许四的伤心处去戳,几次都急不可耐的想打断这种杀人诛心的问话。 许四掩饰着抿了抿唇,干干道:“她没养过我。” “那,许老汉和许大山把你养大,你想给他们求情吗?”李叙白不不紧追不舍。 许四露出一丝软弱和慌乱,下意识的想要摇头,却又惊觉不对,赶忙微弱的点了一下头,抬眼望着李叙白,怯生生的问道:“能吗?” 李叙白玩味的一笑:“能不能,不是问我,是问你自己。” 许四顿时陷入了左右为难之中。 他不想,一点儿都不想,但又无法表现出来。 不等许四回过神来,李叙白便又开了口:“那疯子是宫里出来的?” 这话头转的太快了,快的许四根本就没来得及过脑子,那话便脱口而出了:“是。” 说完他便察觉到自己说漏了,赶忙捂住了嘴,惊恐的盯着李叙白。 同样神情惊讶的还有郑景同。 他张口结舌道:“大,大,大人,那,那疯子,是,宫里的?” 李叙白点了点头:“是个太监。” 郑景同:“......” 大人真会捡,果然是个福星。 “太监是什么?”许四偏着头,一脸的不谙世事。 “......”李叙白哽住了,这让他怎么说? 许四在崖底生崖底长,没见过外人,许老汉和许大山或许是刻意想把许四养傻了,根本没有跟他讲过悬崖外头的世事如何,若非他跟着那疯子学过几年,估计比现在还要傻。 “就是在宫里伺候官家和娘娘的。”郑景同语焉不详的解释了一句。 好在许四没有再刨根问底的追问,李叙白也就顺势把这件事揭过不提:“他清醒的时候,是怎么跟你说的,都说了些什么?” 许四咬了咬下唇,没有回答,反倒问李叙白:“他的疯病,治好了吗?” 李叙白摇头:“没有这么快,但是我给他找的是宫里最好的医官,是医官院的院使,迟早会把他治好的。” 许四松了口气,这才道:“他曾经说过他姓田,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流落到青岩山崖底了,他疯疯癫癫的,对以前的事情都想不起来了,起先还有人给他送口吃的,后来他打伤了几个人,崖底的人家又慢慢的都搬了出去,就没人在管他了,约莫是三年前,”他满身满心都是荒凉和苦涩,艰难的吐出后头的话:“有一次,爷高热不退,爹又进山没有回来,我只好出去给爷找些草药,碰到了大虫,是他救了我一命,我就隔三差五的偷着给他送点吃的,送的也不多,只是勉强活着罢了。” 李叙白深幽的一叹,继续道:“后来呢,他就开始教你识字了?” “是,”许四道:“他救我的时候,头磕到了石头上,当时流了好多血,他都昏过去了,醒来之后他好像比之前清醒的时候多了,疯的没那么厉害了,后来有一日我给他送饭的时候,捡了本三字经,他看到了,刚给我讲了两句,就又疯了,我就这样断断续续的跟他学了三年,才把半本三字经给认全了。” 李叙白没有再继续问下去了,把手上的三字经放在桌上,摞在了百家姓和颜氏家训的上面:“本官没有什么可问的了,你就安心在这住着,武德司养得起你。” 许四动容的深深行了个礼,从始至终都再没提过要给许老汉和许大山求情的话了。 李叙白和郑景同默然无声的走回前衙。 “大人,许四说的是真的吗?”经过了许老汉和许大山的变故,郑景同都开始自我怀疑了。 李叙白不知想到了什么,笑了笑:“你留意到他看的那几本书了吗?” 郑景同愣了一下:“桌子上放的那几本吗?” “对,”李叙白挑眉道:“你给他找的都是新书吗?” “那当然了,下官特意去书局买的,崭新的,花了下官二两银子呢。”郑景同有些肉疼。 李叙白哈哈直笑:“你花了这么多银子,该不会跟指挥使大人一样跪算盘珠子吧?” “......”郑景同倏然捂住了耳朵。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这是他一个听吆喝的碎催应该知道的吗? “行了行了,”李叙白把郑景同的手扒拉下来,撇着嘴一笑:“我就不信你们都不知道。” “......”郑景同压低了声音道:“大人,心里知道跟说出来是不一样的。” “好吧好吧,我不说了。”李叙白一脸正色:“你给他买回来的是崭新的书,我也问他是不是最喜欢那本三字经,他说是,可是你没注意到吗,那几本书里,只有那本颜氏家训被翻阅的痕迹是最明显的,三字经和百家姓都还是新崭崭的。” “大人是说,”郑景同都想自戳双目了,怎么他在屋里也坐了半晌,却像个瞎子一样什么都没看出来呢:“大人是说,他说谎了?那,他为什么要说谎啊?” 李叙白不置可否:“他说他用了三年时间,才把半本三字经学完了,那颜氏家训那么多生僻字,我就不信他能看得懂,去问问后罩房里的司卒,看他有没有向谁请教过颜氏家训。” 郑景同恍然大悟:“若他没有请教过任何人,却能把颜氏家训翻成那个模样,那就证明了,他认识的字远比半本三字经要多,甚至,他根本就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他狠狠的捏了捏手:“下官怎么就没察觉到呢!” 李叙白安慰了郑景同一句:“你有一双只能看到真善美的眼睛,这是好事,不会为假丑恶伤心。” “......”郑景同无语了,这怎听着不像什么好话呢,他望着李叙白走远的背影,不甚确定的问道:“大人,你这是在骂下官吗?” 李叙白头也不回道:“眼瞎不要紧,心别瞎了,要相信自己的判断。” “......”郑景同简直要呕血三升。 第九十七章 一家子戏精 暮色四合,天色暗了下来,沿街的铺子都点亮了檐下的灯笼,温热的晚风袭来,昏黄的光晕晃晃悠悠的,在渐渐暗下来的晚间,投下温馨的光。 晚归的行人个个行色匆匆,沿街的叫卖声热气腾腾的传的极远。 李叙白没有骑马,也没有坐马车,迎着晚风沿着汴河慢慢走着,赏着汴梁城灯火琉璃的夜景,一路走回了家。 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院子里传来的嬉笑声。 “哎呀,三哥,你别动,这是二哥最喜欢吃的。” “你眼里就有二哥,没有我这个三哥是吗?” “二哥当了一天的差,多累啊,我们得多心疼心疼他。” “那我还抱了一天五郎呢,胳膊都酸了,你也不心疼心疼我。” 真好啊。 李叙白慢慢的透了口气。 穿过来短短一个多月的功夫,他的生活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有了稳定的差事和住处,不再为生计发愁。 他有了体面的身份,这身份,几乎算是这个时代的人上人了。 更重要的是,他有了一群牵挂他的家人。 家人,这个曾经陌生的称呼,现在越来越熟悉了。 李叙白推门而入。 “大哥,你回来了!”李云暖笑着迎了过来,身后的圆桌上,摆了满满一桌子饭菜。 刚搬过来的时候,这院子又空寂又衰败,可现在,已经全然变了模样。 西墙下开了一垄菜地,藤蔓爬到木架子上,凝翠的叶片郁郁葱葱。 院子正中摆了石桌石凳,天气好的时候,一边品茶一边看风清日朗,月明星稀,格外的惬意。 李叙璋抱着李叙玮,推着轮椅过来,举着李叙玮嫩生生的小手,跟李叙白打招呼:“来,小五郎,跟你顶门立户的二哥打声招呼,快,叫二哥,不叫不给你饭吃啊。” 听到小五郎这三个字,李叙白“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小五郎?毛利小五郎,什么鬼啊! 李叙玮哪会儿喊什么二哥,黑葡萄一样又圆又亮的眼睛懒洋洋的看了李叙白一眼,原本正笑着的嘴一撇,哇的一下哭出了声。 “三哥!”李云暖睇了李叙璋一眼,把李叙玮抱了过来,轻晃的哄了起来:“我们五郎还小,你别吓坏了他。” 李叙白哈哈大笑,把李叙玮吓得哭的更厉害了,他得意洋洋的伸手戳了戳李叙玮肉呼呼的脸蛋,手感软弹极了。 李叙玮没过过几天苦日子,李家就苦尽甘来了,他脸上的奶膘根本还没来得及往下掉,就以肉眼可见之势长得比从前更多了。 李叙白变本加厉的多戳了两下。 李叙玮哭的也更加的惊天动地了。 李叙白不禁笑的前仰后合。 可李云暖却只是抱着李叙玮哄,丝毫没有指责李叙白一句。 看到这样的情景,李叙璋翻了个白眼儿,不屑的嘁了一声,对李叙白低声道:“二哥,那疯子好像清醒了点儿。” “真的?”李叙白总算是收回了作乱的手,低声问李叙璋:“你发现什么了?” 安排李叙璋看着那疯子,李叙白根本就没想过他能看出什么来,只要那疯子平平安安的,不出意外就足够了,可没想到这李叙璋还真有些眼力,竟然能看出那疯子的细微变化来。 李叙璋坐到李叙白的对面,压低声音道:“之前王院使说过,他是个疯子,任何动作都是不受控的,所以要盯紧了他,防着他吃什么不该吃的东西,这些时日我一直防着呢,他拉屎撒尿了我就赶紧收拾了,有几次没看住,他就糊了一嘴,可这两日,他反常的很,不但自己去恭桶了,而且绝不碰恭桶里的东西。” “呕,”李叙白都听吐了,刚吃到嘴里的菜都不香了,瞪着李叙璋骂道:“三郎,你故意恶心我呢?” 李叙璋用力压了压嘴角,啃了口鸡腿,佯装一脸茫然:“哪恶心了,二哥是说四妹做的鸡腿恶心吗?那就都给我吃吧,我不嫌恶心。” “......”李叙白抬起手。 “三哥,你真讨厌!”李云暖也抬起了手。 李叙璋抱着头,把轮椅推到一边:“二哥,二哥,你等等,等等,你再把他吓疯了。” 李叙白哼了一声,剜了李叙璋一眼,往李叙璋的房间走去,他却没有推门而入,反倒趴在窗下,把窗纸戳了个洞。 李叙璋见状,立刻出声笑了起来:“四妹,你这鸡腿做的有点咸,都把我给齁死了。”说着,他对着李云暖疯狂的挤眉弄眼,眼皮子都快抽筋了。 李云暖机灵过人,气呼呼的骂道:“嫌不好吃你就别吃!要饭的还嫌饭馊,都是大嫂和二哥惯得你,没有当公子的命,养出一身公子的病!” “诶,小四,你是找打呢吧。”李叙璋撸起衣袖,推着轮椅就追着李云暖打了过去。 李云暖抱着李叙玮边跑边躲。 李叙玮吓了一跳,再度张大了嘴嚎出了声。 这小院里一时之间鸡飞狗跳的,热闹极了。 李叙白微微一笑,凑近窗纸,望到屋里去了。 那疯子坐在炕上,睁着眼盯着虚空,木然的双眼里没有神采也没有情绪,疯病似乎也没被外头的吵闹声刺激发作。 李叙白仔细看了片刻,没从那疯子的神情动作中看出完全清醒过来的迹象,但看起来的确是比刚来时要好许多了。 他想了想,突然“哎哟”一声,捂着肚子摔倒在了地上。 李叙璋和李云暖顿时不吵不闹了,齐齐围到了李叙白的身边。 “二哥,你怎么了?” “二哥,你哪不舒服?” 李叙白哎哟哎哟的朝二人使了个眼色。 李叙璋重重的拍着轮椅的轱辘,大喊大叫起来:“好啊小四,你敢给二哥下毒,你是要毒死二哥,然后把家产都霸占了吗?” “......”李云暖眨巴眨巴眼睛:“我还说是你下的毒,要毒死二哥,把家产都霸占了呢。” “......”李叙白痛苦的哀嚎声声:“你们再不去给我请郎中,我就,我就疼死了,疼死了我,你们,你们就要把家产都霸占了吗!” 李云暖脸色一变,把李叙玮往李叙璋的怀里一塞,扭头就往外跑去:“二哥,这毒害兄长的锅我可不背,我这就给你请郎中去。” 李叙白指着李叙璋,冲李云暖喊道:“你回来,让他去,带轱辘的比腿儿跑得快,去,去请王院使,哎哟,我快死了!” 第九十八章 大虞朝的职场刺头 李叙璋去的快,回来的更快,那轮椅的两个轮子就像是按了风火轮一样,都快滚出火星子来了。 王汝凯是骑马来的,气喘吁吁的下了马,看到躺在炕上的李叙白,顿时心头火气,指着李叙白的鼻子就要开骂。 李叙璋眼疾手快的一把捂住了王汝凯的嘴,低声道:“王院使,别骂别骂,隔壁还住着个疯子呢。” 王汝凯瞬间偃旗息鼓了,点着李叙白的脑门,愤愤不平的低声道:“你有事儿说事儿,装病算什么?老夫还以为上回的毒没清干净,你又毒发了呢!” 上次李叙白受伤中毒,王汝凯没能在第一时间分辨出毒物,继而解毒,简直就是他的毕生耻辱,看到李叙白就想起这耻辱,听到李叙白生病,就怀疑是余毒未清,又毒发了。 他这心里的愧疚哟,如同滔滔汴河水,川流不息。 他都魔怔了,落下病根了。 李叙白嘿嘿一笑,冲着李叙璋使了个眼色。 李叙璋心领神会,小心翼翼的拉开门,尽量没出声儿,照着李叙白的原样,趴在了窗纸的破洞前。 “王院使,我觉得拿疯子可能快清醒了。”李叙白将今日李叙璋的发现一五一十的说了,微微皱眉道:“可他好像又没全醒,今日不是你来给他问诊的日子,我怕这没病没灾儿的把你请过来,会惊了他,没法子才装病的,你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这个孩子一般计较。” “......”王汝凯喷了,谁家孩子长成这样,出门遇上了都得叫上一声壮士。 “他到底清醒了多少,看一眼是看不出来的,老夫的仔细的切一切脉才能知道。”王汝凯思忖道。 李叙白凝神想了想,还是决定暂时不要惊动那疯子,先查清楚了他的来历再说。 “王院使,你在宫里的时间长,见识多,可听说过宫里有什么姓田的太监。”李叙白问道。 王汝凯眼皮儿一翻,胡子一翘,还没等李叙白把话说完,他就冷着脸把话给噎了回去:“老夫只是个郎中,只会瞧病,别的都不知道!” 别逗了,他在医官院熬了一辈子,眼看就要熬到致仕了,好容易在风云诡谲尔虞我诈的争斗中活了下来,怎么可能晚节不保,在阴沟里翻船。 别问他,他老了,糊涂了,什么都不知道! “......”李叙白张了张嘴,无语的目送王汝凯背着药箱子,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真的是,好马配好鞍,好人逃得欢。 “二哥,他分明是知道点什么的。”李叙璋望尘兴叹。 李叙白摇头:“他就是全知道也没用。” 宋时雨不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知已经在门外看了多久,都听到了什么,悄无声息的走出来,幽幽道:“他是出了名的老狐狸,就别在他身上白费功夫了。” 李叙白和李叙璋被这把幽暗的声音吓了一跳。 “宋,大嫂,你演聊斋啊,人吓人会吓死人的!”李叙白拍着心口,心跳如擂鼓,半晌都缓不过神来。 宋时雨淡淡的瞥了李叙白一眼:“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二郎,你连人都怕成这样,是做了多少亏心事,别是把谁家的祖坟给刨了吧?” “......”李叙白气了个倒仰。 今天开口说话之前没看黄历! “武德司的架阁库里什么都有,你这个副指挥使,可别是个摆设。”宋时雨走过李叙白的身边,细弱蚊蝇的低幽一语。 李叙白心神一凛,如同拨开云雾见天明。 次日天明,李叙白吩咐了李叙璋看紧了那疯子,一边往武德司衙署赶去,一边犹豫不决。 是要挑个良辰吉日再去探一探架阁库,还是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就去呢? “李大人来了,司使大人等你有一会儿了,让你去架阁库找他。”季青临特意站在衙署门口等着李叙白,一见李叙白翻身下马,他殷勤的过来牵马扶人,笑道。 李叙白微微挑眉,没有多问,整了整官服,便往架阁库去了。 得咧,择日不住撞日,就今天吧。 武德司衙署的布局十分的讲究,西边是司狱和停尸房,取其日薄西山之意,而与其遥遥相对的东边就是架阁库,取的是旭日东升的意头。 站在足有五层楼高的架阁库顶层,武德司衙署的全貌一览无余。 李叙白在武德司当差有一段时日了,早就对这座神秘又森严的架阁库心驰神往。 之前他误打误撞的进来过一回,可因为做贼心虚,根本没来得及细看,哪像今日来的这般坦然从容。 李叙白走进架阁库的一层,看到韩炳彦站在琉璃窗下,手里拿着一卷文书,不知是什么内容。 听到李叙白的脚步声,韩炳彦转过身,目光莫名的审视了他一番,才把手上的文书递了过去,语气生硬道:“听说李大人博闻强记,这一卷名册,想来李大人看一遍就能记下了吧。” 李叙白:“......” 是谁在造谣生事,报上名来,他保证打不死他! “司使大人过誉了,下官只是有个烂笔头,没有什么好记性。”李叙白没有伸手去接那卷文书,反倒不卑不亢道。 韩炳彦愣了一下,语气和缓了一些:“今日文太后和杨太后召本官进宫,下了懿旨,陛下选秀的秀女名册由武德司仔细筛选,月底要宣召符合要求的秀女进京,一同前往行宫避暑,参加秀女遴选,此次要选出八到十六人充实陛下的后宫,这是各路报上来的秀女名册,一共是七百一十八人,给你三日时间,将这些秀女的身家查清楚,身份文书都在这架阁库里,你自己找吧。” 李叙白都要疯了,七百一十八人,三天的时间,要查个底儿掉。 这个时代又没有网络,又没有电脑,全靠人海战术,让他一个人干这活?这比零零七还狠。 “司使大人,是下官一个人做吗?” “此事隐秘,不足为外人道。” 李叙白态度强硬的将文书塞回韩炳彦的手里:“下官无能,一个人干不了。要么司使大人另外找人干,要么就给下官多派几个人一起干,或者,”他微微一顿,偏着头,把职场刺头的风格发扬光大:“司使大人可以自己干!” 第九十九章 武德司的好处 晨阳疏疏落落的透窗而入,宽敞的架阁库里寂然无声。 两个贴书胆战心惊的缩在角落里,鹌鹑一样一声不吭。 韩炳彦目光如刀,把李叙白剜了个体无完肤:“李副指挥使想好了?” “想好了,”李叙白不躲不闪,直视韩炳彦的双眼:“下官一个人,干不了这活儿。” 天光明亮,架阁库的一层很空旷,轻尘在一线线阳光里沉浮流转。 大门“砰”的一声,重重的关上了,又吱吱呀呀的弹开了。 两个贴书吓得跳了起来,缩着脖颈面面相觑。 “李大人,李大人威武啊!” “李大人连司使大人的面子都敢下。” “李大人要倒霉了。” “韩大人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架阁库外头围了一群司卒,扒着窗户探头探脑的看完了全场。 看到韩炳彦一甩衣袖,绝尘而去,还把架阁库的大门摔得砰砰直响。 个个惊讶的眼珠子险些掉到了地上,扶着下巴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对李叙白的崇敬之意达到了顶点,简直比他端午那日替陛下挡刺客时还要高。 一个是以命犯险,一个是用前途犯险。 还真不好判断哪个更危险一些。 “行了,都别在外头偷看了,大大方方的进来看。”李叙白一屁股坐在椅中,翘着腿,懒洋洋的望着门外。 季青临笑嘻嘻的跳窗而入,身后跟了十几个司卒,放着好好的大门不走,也跟着从窗户钻进来。 盛衍明和郑景同从大门走进来,担忧的望着李叙白。 盛衍明摇着头叹了口气。 这人就是个祸头子! “你呀你,你是不想升迁了吗?”盛衍明怒其不争道。 李叙白笑嘻嘻道:“不是,盛大人,下官要是升迁,不得顶了你的位置吗,那你不就没地儿去了?” “......”盛衍明重重的点着李叙白的脑门,恨声道:“你就不能盼我点好?我就不能也升迁吗!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不求上进!” 李叙白一本正经的摇头晃脑:“大人,我这叫真的勇士,是敢于躺平的纨绔,敢于摆烂的废物。” “......”盛衍明气急败坏的一甩袖子,转身就走,顺手点了郑景同:“你,带四个司卒,协同李副指挥使筛选名册,三日内若是完不成,就自己来领罚!” 郑景同神情一凛,沉声称是。 李叙白“诶”了一声,正要说话,却被季青临给打断了。 “大人,你就闭嘴吧!”季青临且笑且摇头:“盛大人没让你跪算盘珠子就不错了!” 盛衍明脚步一顿,没有回头,走的更快了。 郑景同很快便点了四个司卒出来,各自抄录了一份名册。 两个贴书战战兢兢的走过来行礼。 这可是城门失火,千万别殃及到他们这种小虾米。 看起来李叙白是被逼无奈才接下的这件差事,可实际上他暗地里欣喜若狂。 他原本就在盘算着怎样名正言顺的进架阁库找东西,现在,名正言顺这不就来了吗。 “大人,下官把名册按照籍贯都分开了,便于查找一些。”郑景同道:“大人放心,三日内定能将名册遴选出来。” 李叙白点头,冲着郑景同伸出了手:“辛苦郑校尉了,那我去找的名册呢?” 郑景同笑了:“这点儿活,怎么能劳烦大人亲自动手,阿蠢,阿笨,你们俩给大人奉茶。” 两个贴书齐齐点头。 “......”李叙白都傻了,谁家好人给孩子起这么个名啊。 “他们,怎么会叫这么个名儿?”李叙白看着两个年纪不大的贴书,满心怪异,这俩人看着既不蠢也不笨,反倒机敏的很,一看就是长了十八个心眼子的那种。 郑景同也笑了:“他们俩是双生兄弟,父亲原也是武德司探事司的司卒,十八年前,缉捕一名江洋大盗时不幸遇难了,当时他们俩刚满两岁,母亲也难产过世了,老指挥使就做主把他们俩养了起来,起这两个名字,就是想着贱名好养活,六年前,盛大人就做主让他们做了贴书,在架阁库当值。” 李叙白敛了笑意,神情凝重的问道:“武德司对因公遇难的司卒,都是这样照顾的吗?” 郑景同也一脸正色:“对,凡是因公遇难的司卒,衙署都会一次性付一笔抚恤金,若留下的孩子还未成年,衙署每年还会另外付一笔抚育金,小郎长大后,若愿意进武德司当差,衙署会酌情安排差事,若不愿意,衙署也会另有安排,姑娘长大后,武德司不但会给姑娘挑选合适的婆家,还会以娘家人的身份准备嫁妆,送嫁,至于司卒身故后留下的未亡人,若愿意守节,衙署自会奉养到老,若想要改嫁,衙署也会另外准备一份嫁妆,只是,未亡人改嫁,就是自动放弃了,武德司司卒遗孀的身份,不再享受任何相关的待遇,孩子也不能带走,必须交由武德司抚养。所以,下官还真得没有听说过有改嫁的未亡人,毕竟不管嫁给谁,挣得都未必有衙署每年给的奉养金那么多。” 李叙白听的呆若木鸡。 这武德司的待遇竟然如此之好,难怪即便司卒们在外头一向名声不好听,还是有不少人趋之若鹜! 他阴差阳错的进了武德司,这么想来,一点都不亏! 冲着这点儿死后福利,他也要在这干到死! “你是说他们俩是双生兄弟?”李叙白看着俩人截然不同的长相,质疑道。 郑景同重重点头:“如假包换的双生兄弟,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长得一点都不一样,世人都说双生子不好养活,老大人也是怕他们俩夭折,才会给起了这么两个贱名。” 说着话的功夫,阿蠢端着乌木托盘走过来,奉了茶:“大人,这是今年的新茶,大人尝尝。” 李叙白对茶的要求很低,仅限于不苦,好喝,就行了,故而他偏爱加奶加糖的奶茶,不爱原汁原味的茶叶水,更抗拒苦药汤子一样的咖啡。 生活已经很苦了,为什么还要自己给自己找苦吃呢。 他浅浅的啜了一口,由衷道:“不错,一点都不苦。” 阿蠢:“......” 郑景同:“......” 第一百章 秘密收集狂 李叙白慢慢的啜着茶,郑景同五个人在二楼忙活,他思忖了片刻,开口道:“阿蠢啊,我初来乍到的,对这架阁库不是很熟悉,你能跟我仔细说说嘛?” 阿蠢小心翼翼的问道:“大人想知道什么?” “你别紧张。”李叙白轻咳了一声:“我听说每个衙署里都有架阁库,大理寺里不止有架阁库,还有卷宗库,那为什么武德司的架阁库被称为大虞朝第一秘阁?我看这,”他起身,在一楼转了一圈儿:“我看这把守也不严密啊,秘密泄露了出去怎么办?” 听到这话,阿蠢放松了些,条理清晰道:“武德司的架阁库收录了大虞朝开朝一来,所有人的生平过往和隐秘之事。” “所有人?生平?”李叙白难以置信的瞪大了双眼:“你确定?” 阿蠢隐隐有些自傲:“当然了,所有人的从生到死,都记录在武德司架阁库的卷宗里。”他微微一顿,指了指那一排排摆放的整整齐齐的铁架子,道:“大人请看,这一楼存放的都是平民百姓的生平,只要此人有大虞户籍,那他的生平就一定可以在这里找到。” 李叙白恍然大悟,这所有人指的是拥有大虞户籍的大虞人,若某个人是黑户,那就无从可循了。 不过即便是这样,这架阁库里收录的资料也极为惊人了。 只是若说所有人的隐秘都记录在册,着实是有些夸张了,即便武德司的耳目遍布大虞朝,也做不到无孔不入。 一层层的架子上码的整整齐齐的,有些只是薄薄的一页纸,便写尽了一生,有些确实厚厚的一本书,但那人还仍旧活着。 一楼的这些卷宗大半都只是记录,没有任何的用处,也就长年累月的无人翻看,上头积了厚厚的一层灰。 无数人平淡的一生,就淹没在这厚厚的灰烬中,无人得见。 李叙白莫名得有几分沉重:“那,其他人的呢?” 阿蠢指了指头顶:“二楼存放的都是各路的大小官吏的生平,方才郑校尉带着那几位司卒,就是先去二楼查找卷宗去了。” 李叙白微微点头:“那么,三楼存放的就定是汴梁京官的生平了?” “不错,”阿蠢道:“三楼存放的是京畿路官吏的生平,四楼则是皇亲国戚的生平,需拿了韩大人的手令,才能进入。擅入者,格杀勿论。” 李叙白暗暗咋舌,心里一阵狂跳,面上却不露分毫:“那五楼呢?我刚刚从外头看到架阁库还有一层五楼呢。” 阿蠢嘿嘿一笑,神秘兮兮道:“五楼就是宫里的了,太监宫女,娘娘,他们的了。” 李叙白唯一挑眉:“你去看过?” 阿蠢顿时如惊弓之鸟,吓得退了一步:“大人说笑了,小人连三楼都没上去过,怎么可能去五楼。五楼的门锁是机关锁,非得韩大人亲自来,才能打得开,这是武德司历来的规矩,架阁库五楼的门锁钥匙,都是由历任司使大人保管的,擅入者,诛九族!” 李叙白大吃一惊,笑了笑:“我逗你呢,看你吓的。” 他不再多问什么了,端着杯盏在一楼慢慢踱步。 他从外头仔细看过架阁库的构造,只有一楼二楼有窗户,三楼往上都是全封闭的,没有窗户,自然也就无法从窗户进入。 那就只能偷钥匙或者撬锁了。 偷钥匙的风险太大,容易被打死。 李叙白退而求其次,选择先偷偷溜上去看看。 “好了,你不用跟着我了,上去帮郑校尉他们的忙,早点把名册筛选出来,我在这眯一觉,吃午饭的时候叫我就行了。”李叙白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把竹躺椅搬到阴凉的地方,往下一躺,闭上了眼睛。 阿蠢满腹狐疑,喝了那么多茶水,能睡得着吗? 但他没敢多问,应了声是,便上楼去了。 听到阿蠢的脚步声消失,李叙白倏然睁开双眼,环顾了一圈。 他蹑手蹑脚的走到楼梯口,试探的踩了踩第一节台阶。 这楼梯也是铁的,即便动作再轻,也难保会发出声音。 他一筹莫展的盯着已经磨得无比光滑的扶手,脑中灵光一闪,双手攥紧了扶手,踮着脚尖踩着扶手下的镂空花纹,悄无声息的爬到了二楼。 “郑校尉,你看看这个。” “郑校尉,这一笔要记吗?” 李叙白藏在楼梯口的暗影里,小心翼翼的打量起二楼的情形。 郑景同和其他几个人分散在不同的铁架子旁,一边低头翻找,一边奋笔疾书,有时候还低声交流几句,并没有人注意到楼梯口的动静。 麻烦的是阿蠢和阿笨兄弟俩,他们就像两尊门神一样,一个靠在通往三路的楼梯口,一个站在不远处的铁架子旁,给郑景同提灯照亮。 只要有人出现,一定会被他们俩抓个正着。 李叙白没敢擅动,又无声无息的回到了一楼。 这一趟算是无功而返了。 他躺在竹躺椅中,有些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执拗这件事。 他好像格外关注许家,格外关注那疯子。 这几个人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他完全可以不管不问,不需要冒这么大的风险。 但是他就是想问清楚,想查个究竟。 他这该死的好奇心呐! 天热的发狂,膳房刻意做了开胃好消化的饭菜,李叙白心里有事,没吃太多,倒是把膳房准备的凉茶灌了个水饱。 喝多了凉茶的后遗症就是,李叙白腹痛如绞,往茅房跑了一趟两趟三四趟。 他,拉肚子了。 等跑到第五趟的时候,他已经双腿发飘,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郑景同忧心忡忡的扶着李叙白:“大人,下官让人去请王院使过来吧,你这么拉不行啊。” 李叙白有气无力的点头道:“去吧,扶我去歇歇。” 郑景同道:“大人,不如去后罩房歇着。” 李叙白苦笑一声:“你觉得我还走得动吗?” “......”郑景同道:“那下官,背大人过去。” “别,你再把我的屎给颠出来。”李叙白虚弱的一指竹躺椅:“就,躺那吧。” 阿蠢小心翼翼的凑过来,低声道:“大人若是不嫌弃,去后头的茶水间歇一歇吧。” “对,对,我怎么忘了这茬。”郑景同一拍脑袋,解释道:“架阁库里不许见明火,就在架阁库的后头另外辟了间房当茶水间,烧个水什么的也方便些,跟架阁库隔了一条甬道,平日里若是无事,阿蠢和阿笨就轮换着当值,另一个人就在茶水间里歇着,有什么事叫一声就听见了。” “只不过那茶水间特别小,只有一个窄榻,委屈大人了。”阿蠢补充了一句。 李叙白哪还顾得上计较宽敞不宽敞,委屈不委屈,现在只要有个地方让他安生的躺着,他就谢天谢地了。 第一百零一章 装病谁不会? 茶水间和架阁库之间仅仅隔了一道窄窄的甬道,正对着甬道的墙上开了一扇窄小的窗。 甬道实在是太过深幽狭窄了,午后的阳光丝毫照不进来,茶水间里也就格外的阴暗,大白天的都得点蜡烛。 李叙白躺在窄榻上,哎哟哎哟的揉着肚子。 “大人,炉子上烧着水,那个小橱子里有各种茶叶,”阿蠢试探的问了一句:“大人,真的不用小人留下伺候?” 李叙白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颇有几分不耐烦的意思:“走走走,我不用谁伺候,让我清静清静。” 阿蠢“诶”了一声,倒退着出了门,轻手轻脚的关上了门。 听到外头的脚步声完全消失了,李叙白腾地一下从窄榻上坐了起来,脸上痛苦的神情转瞬消失不见了。 “这姓王的,给的药劲儿可够大的。”李叙白小声嘀咕了一句,从荷包里掏出了一枚蜡丸捏开,将里头花生**小的深棕色药丸嚼着咽了。 药丸下肚,李叙白的腹中升起一股热腾腾的暖流,他稳了稳心神,小心翼翼的拉开门,蹑手蹑脚的走出了茶水间。 他贴着墙根儿走到甬道的尽头,向上一看,果然看到甬道尽头的那面墙上有几块砖凸了出来。 他心神一动,低声喃喃:“宋时雨上辈子到底是干什么的?怎么连架阁库这么隐秘的事情都知道?” 宋时雨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提醒了李叙白架阁库里什么都有,也告诉了他在架阁库和茶水间之间的甬道尽头,那面墙上有几块凸起的砖石,这些砖石并不起眼,间距是非常的惊人,平时没什么用处,寻常人也难以攀爬上去。 但如果架阁库一旦走水,这几块砖石便瞬间可以架设起一道云梯,直通架阁库的顶层。 而顶层有一处极为隐秘的入口,只有历代武德司的司使大人知晓。 可宋时雨竟然知道。 李叙白心中一顿,冒出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来。 天噜啦,宋时雨上辈子不会当过武德司的司使吧! 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转瞬即逝,他轻轻一哂,抬头望着高的望不到顶的墙壁兴叹。 他又不是壁虎,怎么爬得上去。 况且那几块凸出来的砖石之间的间距,每一个都足有一人多高,恐怕他还没爬上第二个,就得掉下来摔的粉身碎骨了。 前世的法医朋友曾告诉他,年轻人从高处掉下来后,尸体是完整的。 那他的死状应该不会太吓人。 李叙白站在墙壁前头,胡思乱想了一瞬,解下了腰带,把搭扣打开,一头竟然成了飞爪状。 他挥动了几下,用力向上一甩。 “啪嗒”一声,飞爪掉在了地上。 李叙白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度向上一甩。 “啪嗒”一声,飞爪再度掉在了地上。 都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第三回,李叙白往手心儿唾了两口唾沫,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将飞爪向上甩去。 飞爪越过了高高的墙头,挂在了墙壁的另一面。 李叙白大喜过望,拽了拽腰带,将飞爪扣在墙头上,随即拉住腰带,试探着踩着墙壁向上爬。 他手心儿里全是细密的汗珠,幸而当时是用麻布做的腰带的里面,手握着不容易打滑,不然他爬不了几下,就会掉下来了。 青砖墙壁没有经过打磨,也没有什么水泥磨平墙面漆之类的,墙面还是比较粗糙的,有一定的摩擦力的。 李叙白前世练过一段时间的跑酷,虽然这具身子不像他前世时那样肌肉发达有力,但是基本的攀爬要领他还是很熟练的。 他踩着墙壁,找到合适的着力点,越爬越顺手,很快便踩着凸起的砖石,爬到了墙头上。 他没有贸然顺着墙头爬到架阁库的房顶上。 据宋时雨所说,架阁库虽然是武德司里最高的一座楼,但武德司衙署的围墙四角上都建有望楼,不管是高处还是低处,大的动静根本瞒不过巡哨的司卒。 也只有在甬道这样狭窄阴暗的地方,做一些小的动作才容易瞒天过海。 他要是敢在青天白日里爬上架阁库的房顶,下一瞬就会被望楼里的司卒射成筛子! 李叙白借着交错的暗影掩饰身形,谨慎的观察架阁库房顶的地形,很快便找到了宋时雨所说的那个隐秘的入口。 他将那入口的特征位置死死的记在脑中,抓着腰带,顺利的爬了下来。 “李大人好点了没,你们也不知道时不时的过来看看。” 李叙白还没来得及把腰带系好,就听到了郑景同的声音。 他神情一凛,迅速跑回了茶水间,往窄榻上一躺,顺手将外袍和腰带扔到了地上。 他刚翻过身,就听到了敲门声。 “门没锁,进来吧。”李叙白鼻音浓重,气息不匀道。 郑景同推门而入,看到李叙白脸色潮红,喘气如牛,不禁担忧道:“大人怎么样了,怎么看起来像是比方才更严重了些,要不还是让王院使过来看看吧。” 李叙白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重重的吐出一口粗气:“我也觉得心慌的厉害,不然就辛苦王院使跑一趟吧。” 郑景同赶忙吩咐了阿蠢去请。 这次的王汝凯比前几次来的更快了。 几乎是一边跑一边骂娘。 王汝凯赶到的时候,背着药箱跟他一起来的小徒弟一口气没倒过来,险些跑晕过去。 “你个小兔崽子,就会给老夫找麻烦!”王汝凯一边装模作样的切脉,一边凑到李叙白的耳边,压低了声音骂道:“老夫迟早得被你吓死!” “王院使,你看,你看我是不是,上次的余毒未清啊,我怎么觉得,我有点发热了。”李叙白捂着额头,一脸痛苦的直哼哼。 “......”王汝凯气的心梗,咬牙切齿的低声问李叙白:“你少装!你身强力壮的,一脚能踢死十个老夫这样的!” “王院使,你,你不知道,自从,自从我上次中了毒,我就一直浑身乏力,喘不上气,从前我一口气能爬五楼,现在我上二楼都得,都得歇三回,”李叙白一把抓主要王汝凯的手,越发的虚弱无力了:“王院使,你跟我说实话吧,我是不是快死了,无药可医了,你说实话吧,我,我承受得住。” 郑景同听得心痛不已,哀求道:“王院使,你一定要救救我们李大人,李大人是个大好人啊。” “......”王汝凯简直要气的厥过去了。 李叙白是个大好人?那这世上就没有恶人了! 第一百零二章 看谁更会装? “你说吧,你这回要怎么样!”王汝凯甩开了李叙白的手,揪住他的衣领,咬牙切齿的低声问道。 李叙白奸计得逞的笑了笑,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让我留在茶水间过夜。” “你要......”王汝凯一语未竟,便想到了李叙白的用意,惊怒异常的低声道:“你想找死,别拉着老夫!老夫还没活够呢!” 李叙白嘿嘿低笑:“今日晌午我喝了你昨日开的药,就开始腹泻不止,王院使,你到底是医术不济呢,还是故意谋害呢?”他脸色一沉,威胁道:“难不成真的是你怕我泄露你没给我解毒解干净,要弄死我啊!” “......”王汝凯无力的松开了李叙白的衣领,用力揪住了自己的衣裳。 怎么办,快要被气死了,怎么有种要窒息的感觉! “王院使,王院使,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莫非,莫非是我家大人没治了?”郑景同眼看着王汝凯的脸色从青转白,吓了一跳,扑到李叙白身上就开始嚎:“李大人,李大人啊,你可不能就这么走了啊,你救了下官,你的救命之恩,下官还没有报答啊,李大人,李大人啊!” 这哭丧哭的实在是太专业了,颇具有一哭三叹之感。 看到郑景同这副模样,阿蠢也不好意思干站着了,但是一咧嘴,干嚎也有些不太像话,还是咬着牙,硬生生的挤出几滴眼泪来。 王汝凯:“......” 李叙白:“......” 郑景同这丫是祖传的哭丧专业户出身吧! 哭的太他娘的惨了,估摸着也就是死了亲爹才能哭成这样。 过了半晌,王汝凯才回过神来,气哼哼的骂道:“郑校尉,省点力气吧,等你家大人真的入了土再哭也不迟!” 郑景同的哭声骤然停了下来,停的太急,他打了个哭嗝,尴尬的看着王汝凯:“死,死不了?” 王汝凯看了李叙白一眼,阴阳怪气道:“放心吧,坏人活千年呢!” 郑景同:“......” 这话听起来怎么不那么像好话呢? “那,王院使,那我们大人要用些什么药?”郑景同问道。 王汝凯狠狠的磨了磨后槽牙:“老夫这就开方子煎药,只不过是,”他微微一顿,继续艰难道:“只不过是,李大人体虚,暂时不宜挪动,今夜就委屈一下李大人,就在这茶水间里过夜吧。” “啊,这,这怎么了得!”郑景同赶忙拦住了王汝凯:“怎么能让李大人在这过夜?这也太简陋了。” 王汝凯瞪了李叙白一眼,恨声道:“那你就把他背出去,换个地方过夜,他明天就看不到,哦,不,是以后都看不到早起的太阳了,”他偏着头,阴阳怪气道:“不过也要恭喜郑校尉,兴许能取代了李大人,当上副指挥使啊!” “......”郑景同惊慌失措,冲着李叙白语无伦次的辩解道:“李,李大人,我,下官,不是,下官没有,下......” 眼看着郑景同急的都快变成哑巴了,李叙白故作虚弱的劝慰道:“郑校尉别急,王,王院使在跟你说笑呢,我怎么会不清楚郑校尉的为人呢,没事啊,只要尽快能养好身子,不耽误了司使大人交代的差事,我在哪过夜都不委屈。” 郑景同一脸动容:“大人放心,下官今夜就是熬上一整夜,也要把名册遴选完!” “......”李叙顿时白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真的,倒也不必。 王院使一边写方子,一边憋着笑,憋得格外的辛苦。 此间事毕,郑景同好像是要极力证明自己没有要取代李叙白的企图,殷勤的简直太卑微了。 亲自去抓药煎药就不说了,更要亲自喂李叙白喝药,还吩咐阿蠢再搬一个窄榻过来,要亲自看护李叙白一整夜。 李叙白都懵了,怎么推脱都不管用,恨得直咬后槽牙。 前世的他要是有这份溜须拍马的眼力见儿,早就混到人上人的队伍中去了。 短短一下午的功夫,李叙白病倒的消息便传遍了武德司。 来探望的司卒们络绎不绝,跟走马灯一样。 小小的茶水间险些都要人满为患了。 郑景同为了让李叙白能够有个安静的环境养病,便让阿蠢搬了张椅子坐在门外,采取了限时限人数的探病规则。 茶水间里一次只能进四个人探病,一次只能探望一炷香的功夫。 即便是如此,李叙白还是见识到了武德司司卒人数的惊人,人员的冗杂。 来探病的人里,有十之八九都是他没有见过的生面孔。 一炷香里说出的话,十句里头有七八句都是试探。 李叙白简直心累。 也不知这些人长这么多心眼儿干什么! 他懒得再应付下去,还要养精蓄锐,便吩咐了一句:“郑校尉,再来人就都拦了吧,我累了,想睡一觉。” 郑景同应声称是,吩咐阿蠢看好门,不管是谁,都不许放进去惊扰了李叙白。 夜色渐深,武德司里成了家的司卒都下值回了家,单身汉们也回了后衙,前衙顿时空寂了下来。 用完了晚饭,郑景同当真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 李叙白一筹莫展,有一搭没一搭的跟郑景同扯着闲篇儿。 “郑校尉今年三十几了?” “下官三十五了?” “郑校尉几个孩子啊?” “在崖底的时候大人就问过了,下官有两子一女。” “哦,对,郑大人的长子十六岁了,说亲事了吗?” “还没有,”听到这话,郑景同心头一动,他早就听说李叙白有个妹妹,只可惜年纪太小了,辈分也不太合适,否则还真是一门很不错的亲事,想到这里,话到嘴边,他改了口:“不知道李大人可认识什么合适的姑娘?” “我从前就是个落魄户,上哪去认识跟郑校尉家门当户对的姑娘去。”李叙白自嘲了一句,根本没往李云暖身上想,在他看来,李云暖这个年纪,根本就跟说亲事扯不上半点关系! 听到这话,郑校尉的神情失落一瞬,又打起精神道:“大人说笑了,大人的身份摆在这,从前结识不到,以后定然能认识的,犬子的年纪也不大,说亲还早,以后还得劳烦大人留心呢。” 李叙白对这种事情可有可无,随口应承了几句。 正说着话的功夫,阿蠢在外头扣门道:“郑校尉,府上来人问大人几时回去,说是夫人在家等急了。” 还不等郑景同说话,李叙白双眼一亮,大声道:“阿蠢,你去跟郑大人府上的人说,郑大人这就回去了,让郑夫人别着急。” “诶,是。”阿蠢跟没有等着郑景同说话,飞快的转身走了。 “......”郑景同一脸苦笑,无奈的看着李叙白。 “郑大人和夫人伉俪情深,我羡慕的狠呢。”李叙白表示理解并且羡慕。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郑景同今夜要是敢夜不归宿,那铁定是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和月亮了。 他朝李叙白拱了拱手,歉疚道:“让大人见笑了。” 李叙白又多说了几句客气话,总算是把这个烫手的山芋给劝走了。 第一百零三章 险些摔死了 子时刚过,夜色深沉,武德司衙署里一片静谧。 李叙白倏然睁开了双眼,高高的屋顶上横亘着一根黑漆漆的横梁,他盯着那处深幽,平静了一下心神。 直到听到外头只有高低嘈杂的蝉鸣声,没有半点人语声了,他才猛然坐了起来,出了门,蹑手蹑脚的往甬道尽头走去。 甬道深幽狭窄,仅容一人通过,两侧的高墙耸立在黑夜里,映衬的这甬道越发的逼仄了。 李叙白身形如风,飞快的掠了过去。 甬道尽头的高墙还如之前一样,黑漆漆的耸立着。 李叙白深吸了一口气,一鼓作气的将飞爪扔上墙头,牢牢的扣住。 已经有过一次攀爬的经验了,李叙白这一次比上一次要熟练和顺利的多,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便上了墙头。 他没敢贸然露头,只是藏在暗影里望向四周。 四角的望楼里灯火通明,每座望楼里都隐约可见两个司卒的身影。 每隔一盏茶的功夫,其中一座望楼里便会闪现出一道强光,强光会把整个武德司衙署扫射一遍,不管这里藏着什么,都一览无余。 这四座望楼就这样整夜交替着,简直是严防死守,水泼不进针扎不进,让人难以找到漏洞。 李叙白很有耐心,在暗影里足足趴了一个时辰,终于将望楼闪动强光和司卒换岗的规律给摸了个清清楚楚。 李叙白在心里默默的盘算起来。 一盏茶的功夫,其实就是十到十五分钟,也就是说,两次强光照耀之间,武德司衙署会有十到十五分钟的黑暗时刻。 他的机会,也只有这十到十五分钟。 如果他不能在十分钟之内找到入口,顺利进入架阁库的顶楼,并且将入口恢复原状,那么,就等着在房顶被射成筛子吧。 李叙白稳了稳扑通乱跳的心,眯了眯被强光刺激的酸涩无比的双眼,在强光消失的一瞬间,他以迅雷之势约上了墙头,随即攀援到了高高的屋脊之上。 武德司的屋顶上铺的都是又薄又脆,只有巴掌大的黑瓦,且黑瓦的表面上还刷了薄薄的一层清油。 这样的黑瓦一来可以防水,二来就是人一旦爬上屋顶,那黑瓦就会发出清脆的响声。 不管人的动作如何轻缓,那黑瓦都格外容易被压碎。 碎一块黑瓦,紧跟着就会碎一片,而那清脆的破碎声便会以燎原之势,响彻整个屋顶。 李叙白趴在隆起的屋脊上,回忆着宋时雨对他吐露的一切,他不敢有半点大幅度的动作,唯恐碰到任何一片黑瓦,最后就像在屋顶点了炮仗一样,噼里啪啦的响成一片。 那他就不用等着人来抓了,还是自己了断了比较痛快。 李叙白在屋脊上趴了片刻,按照宋时雨教的法子,一寸一寸的往前挪。 幸而宋时雨所说的那个隐秘的入口离屋脊并不远,李叙白按照她说的法子,没费多大力气就爬到了地方。 他估算了一下自己的用时,便格外怀念起前世的手表。 在这个时间全靠估计的时代,有一块手表该是多么逆天的存在啊。 那才是老天爷赏的金手指! 这个念头在他的心里一闪而过,脑中像是有什么地方轰然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了。 李叙白根本没时间也没心思琢磨脑海里的这点微弱的变化,双眼灿若星眸,紧紧的盯着眼前的一切。 眼前也是同样的几块黑瓦,只是这几块瓦是粘合在一起的,而打开的地方押了一把黑黢黢的机关锁,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李叙白眯着眼睛,凑近了这把神秘的机关锁。 据宋时雨所说,入口处的机关锁每两个月就会更换一把,算算时间,再有一日,这把锁就要废弃了。 这种机关锁只有用钥匙才能打开,若是用蛮力破拆,锁里暗藏的机关便会发出尖锐的爆鸣声,用来示警,而与此同时,锁眼会激射出数枚毒针。 李叙白自认没有那么好的身手,能够在这如履薄冰的屋顶上躲避开那些见血封喉的毒针,也不可能在惊动了望楼里的司卒后,在箭雨里全身而退。 现如今他手上没有钥匙,开不了锁,只好算了算从地上爬到屋顶,直到找到机关锁后的用时,便蹒跚着往下退。 刚刚退到屋檐的边缘,一道强光猝不及防从他身后的望楼激射而出。 李叙白的心头咯噔一下,一览无余的屋顶上根本没有能让他躲避的地方,他只好硬着头皮往甬道尽头的那堵墙上一扑。 双手死死的抠在了砖缝里,身子紧紧贴在墙上,整个人勉强挂在了墙壁上。 甬道两侧投下来的巨大暗影将李叙白的身影笼罩的严严实实的,那道强光几次在甬道中扫射而过,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李叙白如同一只壁虎一般,双手牢牢的扒着转缝。 他的手指头被粗粒的砖石划破了,磨得生疼,双手渐渐的脱力了。 他的身子沉甸甸的晃了几下,手上一阵剧痛袭来,不由自主的松开了,整个人如同落叶一般重重掉了下去。 李叙白心中顿生绝望。 他还年轻,从这么高的地方摔死后,应该还是个全乎人吧。 就在李叙白掉下去的同时,那道强光也跟着消失了。 李叙白也就不怕会暴露了,咬着牙在半空中调整了下姿势,双手一阵疯狂摸索,竟然一把抓住了挂在墙头上的腰带。 轻飘飘的腰带不受控制的转了一圈儿,李叙白整个人重重的砸到了墙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那一瞬间,李叙白觉得自己的骨头都散架了。 他顾不得察看自己伤到了什么地方,忍着浑身剧痛,抓着腰带,一点一点的落到了地上。 脚刚一沾地,膝盖处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他咧着嘴,“嘶”了一声,拖着伤腿,走了此生最漫长最艰难的路,痛不欲生的挪回了茶水间。 李叙白咻咻喘着粗气,哪还有力气爬到窄榻上,索性就地躺在了地上,也不敢燃灯,只摸着黑脱了衣裳。 茶水间里乌漆墨黑的,李叙白根本看不清楚自己的伤势如何,他只能凭着感觉在身上一阵乱摸,摸到哪疼,就在哪抹一点二花白矾酒,一直将疼痛之处搓的麻木了,像是有一团火在疼痛的地方乱窜,他才停下手,去检查自己的膝盖。 李叙白捏了捏膝盖,暗自庆幸不已。 幸好膝盖没有伤到骨头,按照李叙白前世的说法,应该就是肌肉损伤了。 他如法炮制,将二花白矾酒抹在膝盖上,用力来回揉搓。 片刻过后,膝盖上冒出火辣辣的感觉,他试着活动了一下,觉得自己并没有受太大的伤,便将一切归于原位,艰难的爬到窄榻上,眯着眼回忆今夜的发现。 留给他翻墙,打开机关锁,继而进入五楼的时间并不宽裕,最困难的一环就是开锁。 强行破开显然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李叙白心头一动,明日,是换锁的时候。 他是不是有机可乘呢? 第一百零四章 三重梦 暗夜深深,汴梁城里一片沉寂。 榕树巷口的李家亮着一盏孤灯。 宋时雨自从重生以来,多了个上辈子本来没有的毛病,入睡时若是灭了灯火,便会会噩梦频发,若是无人叫她,她根本无法从噩梦中挣扎出来。 可即便是点了灯,她也睡得并不踏实,睡梦中,前世的经历如同汹涌的潮水,原本当年并不清晰的细节,和后来都早已模糊的琐碎事情,在梦中都变得格外清晰。 那一件件鲜血淋漓的旧事,一张张狰狞可怖的脸庞,倏忽而来,又交替而去。 夏日的夜里也炎热难熬,关着窗户睡觉,屋里难免又闷又热,只能一整夜都开着窗。 忽而一阵夜风吹进了屋里,屋里的烛火晃了晃,倏然熄灭了。 屋里顿时陷入了一片无尽至暗之中。 宋时雨的眉头在一瞬间紧紧蹙了起来,双手不由自主的抓住了衣襟。 “走水了!走水了!宣平侯府走水了!” 分明是寂然无声的深夜里,可宋时雨的梦中烈焰滔天,人声鼎沸。 离着景和门最近的铺兵大声疾呼,抱着水桶、洒子、麻搭、梯子,发疯一样跑到宣平侯府外。 滚滚浓烟遮天蔽月。 灼热明亮的火苗烧红了半边天际。 宣平侯府在烈焰的包裹中,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 这场大火烧了整整四个时辰。 刚刚封侯五年,刚刚煊赫了五年的宣平侯府化为一片残垣断壁。 侯府里一百六十四口人全部葬身火海,无一人幸免于难。 包括刚刚回京三日的宣平侯李叙璋,和早已在家庙中青灯古佛了此残生的大夫人宋氏。 英帝赵宗书痛失良将,悲痛难忍,辍朝一日,寄托哀思。 宋时雨在火海中苦苦挣扎,睡梦中都能感到烈焰焚身带来的剧痛。 她惨叫了一声,眼前的景象陡然一转,变成了一副她全然陌生的模样。 噩梦中,春和景明,绿树浓荫,深宅府邸里处处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煊赫的富丽堂皇。 “浸猪笼,必须要浸猪笼,为了咱们李家的名声,也得浸猪笼!” “名声?今日赴宴夫人太太小姐们,谁没看到他李叙璋跟他的寡嫂躺一块了,咱们李家,还有什么名声!” “那你们说怎么办!” “要我说,浸猪笼是浸猪笼,这宣平侯的爵位,总不能落到李叙璋那个忤逆不孝,寡廉鲜耻的人身上吧!” “不能给李叙璋,就能给你们二房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二房打的什么主意,你们想夺爵,也得问问我们三房答不答应!” “就是,李叙璋再无耻,人家是长房嫡子,你们二房只是庶子,三房和我们四房可都是嫡出,怎么轮也轮不到你们吧!” ...... 宋时雨沉溺在噩梦之中挣扎,脑门上出了细密的一层汗珠子,神情狰狞而痛苦,却始终发不出一丝声音来。 睡梦中的她,嘴被死死的堵着,手脚都牢牢捆着,瞪大了双眼,满心震惊。 她清楚的记得她死了,死在了平治四年的冬天,还是李叙璋给她收的尸,所以一路残魂才跟着李叙璋回了京。 她更清楚的记得,李叙璋带着她的尸身回了京,刚刚三天,李叙璋就中毒而亡,整个宣平侯府也葬身火海了。 她的残魂也被烈焰焚烧,烟消云散了。 谁知道她竟然重生了,重生成了李叙璋早年守寡的长嫂,宣平侯府的大夫人宋氏。 上辈子她跟李叙璋都是赵宗书手里的那把刀,她在暗,李叙璋在明,替赵宗书不知道杀了多少人。 谁知道造化弄人,这辈子她竟然成了李叙璋的寡嫂。 而自己重生过来的时间也太倒霉了点儿,正好赶在被人围观捉奸之后。 一个和自己的寡嫂有染的侯府世子,早就没有了前程和名声。 但她不相信,打死她也不相信李叙璋会做出这种事情。 她认识的李叙璋是个疯批美男,疯则疯已,但很有廉耻心! 风流而不下流,胡作而不下作。 隔壁的这一群人,毫不掩饰对侯爵之位的觊觎之心,人心贪婪,没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不过她记得上辈子,李叙璋的寡嫂,宣平侯府的大夫人宋氏,是在家庙中带发修行了,并没有被浸猪笼。 怎么轮到她重生过来,就变成了非死不可了! 该死的老天爷,让她死了一回重生就好好重生得了,干嘛还要再活活淹死怎么惨! 不行,她不能就这么死了! “不行!宋氏好歹是给大郎守了十年寡的,不能活活淹死,显得咱们太没良心了些!” “哼,大郎,大郎要是知道宋氏干的那些事儿,指不定要从坟里爬出来,亲手掐死她。” 这话一出,没有人再说话了。 “二叔二婶不就是想要这爵位吗?好,我可以不袭爵,还可以离开宣平侯府,但是她不能死,让她去家庙带发修行。” 宋时雨骤然瞪大了双眼。 李叙璋,是李叙璋的声音。 他怎么就认了莫须有的这件事? “二郎,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你做了如此没有廉耻之事,还敢与我们这些长辈讲条件?” “二叔,有些事情不是我不说,就代表我心里没数的,登闻鼓院的大门,谁都可以进,谁的案子都接,这爵位也并非只有二房可以承袭,或者说,宣平侯府的爵位,在与不在,我并不在乎,二叔是想去登闻鼓院分辨分辨,还是答应我的条件?可要仔细想清楚了。” 隔壁刹那间安静了下来。 半晌,才有人说话。 “好,宋氏可以送去家庙安养,但是你,二郎,你今夜就得离开侯府!什么东西都不能带!” “好,我走!” 宋时雨气的嘴角直抽。 她就知道这事儿有猫腻,要不然二房怎么会轻易松口,这么大的把柄,还不扑上来生生咬下一块肉来! 李叙璋这个傻子,他以为这样做是保住了宋氏的性命,可是他这么一走,和寡嫂私通的罪名就长在身上了,再也洗不清了。 随着李叙璋的脚步声远去,几个孔武有力的婆子走进来带走了宋时雨。 宣平侯府的家庙在侯府的最西边,房舍低矮,潮湿阴冷。 宋时雨被松了绑,推进最西头的厢房,外头传来落锁声。 “太夫人,你就好好在这吃斋念佛,洗刷你的罪孽吧!” 宋时雨打量了一眼屋里。 墙角挂着沾满灰尘的蜘蛛网,窗户从外头钉死了,明明天色还亮,却只能透进来稀疏微弱的光亮。 墙根上搁了一张又窄有小的床,被褥黑乎乎的都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 她狠狠啐了一口。 一群王八蛋,想把她困死在这,做梦! 上辈子,这辈子,她宋时雨都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 不知道为什么,宋时雨这梦中光怪陆离的一幕幕,就像是真实发生过的一样,让她不由自主的便沉溺其中。 宋时雨在噩梦中苦苦挣扎,一幕幕梦境倏然而过,她脑中生出无尽尖锐的疼痛。 “啊,啊,啊......”宋时雨抱着脑袋,惨烈的尖叫了一声,终于从噩梦中挣扎了出来,气喘吁吁的望着四围。 这间屋还是她入睡时的那般模样,是她在榕树巷李家的房间,只是灯烛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风吹灭了。 难怪她会噩梦连连,始终无法清醒过来。 可那梦境,那梦境实在是太过真实了。 真实到让她无法分辨,她究竟是做了一场噩梦,还是在梦中又重生了一回! 第一百零五章 烧艾 天光大亮,鸟雀和鸣,李叙白累了半宿,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 他活动了一下手脚,身上的剧痛已经减轻了不少。 阿蠢从膳房取了早饭,送到茶水间,一推门,他就被屋里奇怪的味道熏得险些栽过去,偏着头疑惑问道:“大人,这屋里,怎么一股子酒味儿?” “嘘,”李叙白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神秘兮兮的低声道:“我认床,昨天半宿都没睡着,就喝了点,这不,睡得可真好。” 说完,他还作势伸了个懒腰。 阿蠢惊惧的合不拢嘴:“大人,武德司衙署里严禁饮酒,要是被发现了,是要挨鞭子的!” “......”李叙白吓了一跳,瞪着眼道:“我不知道啊,没人跟我说过还有这规矩啊!” 他急的连连打转:“这可咋办啊,挨鞭子,我这小身板怎么受得了啊。” 阿蠢想了片刻,心神一动,赶忙将门窗打开,又把夏夜里用来熏蚊虫的艾草点了,高高举着在屋里四处来回熏着。 艾草燃烧着,冒出滚滚烟气。 茶水间里很快就被熏得烟雾缭绕了。 幸而此处偏僻,不然外头的人看到了,搞不好会以为茶水间走水了。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李叙白被熏得眼泪鼻涕都流了出来,不停的咳嗽,捂着口鼻,瓮声瓮气道:“差不多了吧,可以了吧,再这么熏下去,老子没被鞭子抽死,先被烟呛死了。” “大人稍等等,卑职闻闻。”阿蠢也呛得够呛,使劲儿抽了抽鼻尖儿闻了闻,才灭了艾草,拿蒲扇一通狂扇,把烟气给扇的四处散开,很快便消散了。 茶水间里的烟气散尽了,李叙白终于再次看清楚了眼前的那个人。 阿蠢的脸庞被烟熏得黢黑,身上头上满是艾草燃烧后飘落的灰烬。 他环顾了茶水间一圈儿。 酒味儿是没有了,可艾草留下的气味却经久不散,且到处都是艾草燃烧后留下的灰烬,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里熏了艾。 且熏了许多艾。 阿蠢顿时觉得自己是好心办了坏事,没有愧对自己名字里的这个“蠢”字。 “大人,这,”阿蠢摸了摸后脑勺,心虚又尴尬的低声问道:“大人,这,怎么办?” 李叙白抬头看了阿蠢一眼:“什么怎么办?” 阿蠢道:“这里的脏东西啊,茶水间弄得太脏了。” 李叙白浑不在意的一摆手:“我一个纨绔,不会烧艾熏蚊子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阿蠢愣了一瞬,心领神会道:“那卑职去换衣裳。” 李叙白笑了。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一句废话都不用多说。 这小子一点都不像他的名字,一点都不蠢。 李叙白打开阿蠢带来的食盒,坐下刚吃了几口,郑景同便也提了个食盒进来。 “大人都吃上了啊,看来是下官来晚了。”郑景同把食盒一层层打开,端出早饭道:“这是下官内人做的,下官拿来给大人尝个鲜儿。” “哟,这么丰盛,看起来嫂夫人的手艺很不错啊。”李叙白赞叹了一句,立马把膳房做的千年万年都不变的早饭推到一旁,拿过郑景同带来早饭,大快朵颐起来。 郑景同笑了,抽了两下鼻尖儿,又环顾了茶水间一圈,诧异道:“大人,这茶水间怎么好像不太对劲?好像有什么味儿?” “烧艾草的味儿啊”李叙白道:“夜里蚊子太多了,我就少了点艾。” “少了点?”郑景同伸手在桌子上摸了一把,摸了满手的黑灰,不禁嘴角抽了抽:“大人这是烧艾吗,这是要点房子吧?” 李叙白哈哈一笑:“这个,从前家里穷,买不起帐子,也烧不起艾,就让蚊子使劲咬,现在家里富裕了,买了帐子,用不着烧艾了,我这还是头一回烧艾,谁知道那玩意儿烧起来这么大的烟,差点没熏死我。” “......”郑景同试探着问了一句:“大人烧了多少?” 李叙白冲着角落里的一堆还没烧完的艾草抬了抬下巴:“喏,就是那些,那是烧剩下的。” “......”郑景同喷了:“大人,你果真不是来烧艾熏蚊子的,而是来点房子的。” 郑景同真是惊呆了。 那么大一堆艾草,足够用一个多月了,却被李叙白一晚上就给点完了,他没被熏死真是命大。 一整日波澜不惊的过去。 郑景同带着四个司卒在架阁库的二楼遴选核对名册,李叙白在一楼假寐。 两拨人各安其事,很快便将大半的名册都核对了出来。 李叙白始终没能找到机会上到二楼以上仔细探查。 他看了看外头的天色,不禁有些着急,不知道韩炳彦什么时候来换锁。 他正盘算着怎么才能试探一下阿蠢,甬道里便传来了脚步声。 阿蠢立刻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向外看了一眼,不知道跟谁说了句什么,转身便关上了架阁库的大门。 李叙白察觉到了不对劲,从躺椅上弹了起来,沉着脸色问阿蠢:“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关门干什么?” 阿蠢恍若无事的摆摆手:“没事,大人躺着吧,没事。” 李叙白眯了眯眼,已经在转瞬之间明白了外头出了什么事,便没有继续再问下去了。 还能有什么事能让阿蠢如临大敌?分明就是韩炳彦要过来换锁了。 李叙白心中一凛,人却慢慢的躺下了。 不急,不急,得好好盘算,仔细思量,安排妥当了。 越是紧急的事情,越不能着急。 这可是要命的大事。 李叙白不着急,却有着急的人。 阿蠢把阿笨从楼上叫了下来,附耳吩咐了几句,又朝甬道里看了两眼。 阿笨连连点头,转眼看到李叙白闭着眼睛躺着,根本没往他们这里多看一眼,便松了一口气,低声道:“哥,你就放心吧,这活儿都干了多少回了,不会出岔子的。” 阿蠢神情凝重道:“虽说是干熟了的活儿,可也不能大意,出了差错,咱们兄弟俩谁都活不成。” 阿蠢不蠢,阿笨自然也不会真的笨,一脸正色的点头:“放心吧哥,架阁库就交给你了,我去接应大人去。” 李叙白说是闭着眼睛,其实是在假寐,竖起耳朵仔细听着阿蠢阿笨兄弟俩的窃窃私语。 这两个人的声音压得极低,但好在架阁库的一楼格外安静,他还是听到了一星半点儿。 李叙白心头微微一动,看来,素来帮着韩炳彦换锁的人,就是阿笨。 第一百零六章 老天开了金手指 戊初的梆子刚响了一声,甬道里便传来了脚步声。 阿笨早早的就在门外候着了,听到脚步声渐近,他立刻低下了头,没有看来人一眼。 韩炳彦满意的点了点头。 从前老帖书还在的时候,一向都是他和韩炳彦一起换锁。 三年前老帖书病故,阿蠢阿笨兄弟俩进了架阁库当贴书,韩炳彦便选了话少的阿笨来做这个活计。 韩炳彦面无表情的往阿笨手里塞了块黑布。 阿笨很熟练的用黑布将自己的双眼蒙上。 韩炳彦仔细探查了一下,才把一个方方正正的木头盒子搁在阿笨的手中,继而又在他的腰间绑了一根拇指粗的麻绳。 麻绳的另一头系在韩炳彦的手腕上。 他用力一扥,阿笨便紧紧地跟了过去。 阿笨每两个月都要蒙着眼睛走一遍这条甬道,他走的格外熟练,就算前面没有韩炳彦引路,他也不会撞墙了。 走到甬道尽头,韩炳彦拿出飞爪,抬头看了看高墙,用力将飞爪扔了上去。 就在韩炳彦牢牢抓住绳索,踩着墙壁一步一步向上攀爬,没有留意到甬道里的情形之时,原本蒙着眼睛的阿笨突然飞快的打开了木盒子,将里头的机关锁拿了出来,随即又放了一枚相同模样的机关锁进去。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石火光之间,快的让人猝不及防。 已经快要爬到墙头上的韩炳彦丝毫没有察觉到这转瞬之间的变故。 韩炳彦在墙头休息了片刻,便将原本系在手腕处的绳索解下来,将阿笨一点点的拉上了墙头。 若非换锁这种事情必须两个人才能完成,他才不愿意费这个功夫。 当初他选择阿笨来协助他换锁,也是看中了他身形比阿蠢瘦弱的多,拉起来比较省劲儿。 韩炳彦和阿笨配合了三年了,对每一步都捻熟于心。 二人十分顺利的爬到了架阁库房顶的暗门处。 韩炳彦从衣襟里掏出两枚钥匙,一左一右的插进机关锁的锁眼里,分别往相反的方向一拧。 只听得“咔吧”一声轻响,机关锁的锁扣便弹开了。 这时候戌时已过,天色黑蒙蒙的,用来照亮的烛火轻轻晃了一下。 只是不知道是拿着灯的阿笨抖了下手,还是夜风吹过了屋顶。 韩炳彦出身行伍,排兵布阵是把好手,可心实在不算细,丝毫没有察觉到阿笨的异常,将拆下来的机关锁放在木盒中,拿出新的机关锁挂上,吩咐道:“阿笨,扶好,别动。” 阿笨闷声道:“大人放心,卑职知道轻重。” 他伸手扶住了大开的暗门,那暗门沉甸甸的,他的手臂上虬劲凸起,手臂连晃都没晃。 韩炳彦探身进去,将里头的机关配合着外头的机关锁做了调整,随后关上暗门,落了锁。 二人一言不发的回到了甬道中。 这一趟并没有耽误太长的时间,满打满算也才一炷香的功夫。 阿笨回到架阁库一楼,不动声色的看了李叙白一眼,才朝阿蠢暗暗点头。 二人一前一后的进了茶水间。 “哥,刚才没什么事吧?”阿笨低声问道。 阿蠢同样压低了声音:“没事,你得手了吗?” 阿笨点头:“自然。” 阿蠢眯了眯眼:“那今晚就动手,这日子,我是一天都不想过了。” 李叙白趴在窗户下,听的心惊肉跳,一直到他躺在躺椅上假寐时,那颗心还在扑通乱跳,暗暗后怕。 幸亏方才他没有冒险出去偷钥匙,不然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吃他了。 入夜,李叙白照例借着生病不宜挪动的由头,歇在了茶水间。 子时刚过,一直醒着的李叙白耳廓微动,听到了极轻微的脚步声。 来人在茶水间外停了下来。 李叙白骤然提高了警惕,只见窗纸被戳了个窟窿,一支细长的竹筒伸进屋里,从竹筒里飘散出几缕白茫茫的轻烟。 “不好,”李叙白见势不妙,立刻捂住了口鼻。 来人似乎对这白烟的效用很有信心,收起竹筒,没有进屋查看李叙白的情况,便飞快的离开了。 脚步声消失不见后,李叙白放松了心神。 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远远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 从前想要查姓田的太监的来历,那是为了满足他的好奇心。 现在,他觉得与其自己的作死的边缘来回试探,不如看别人在作死的边缘来回横跳。 他好奇心现在的换了目标。 他迫切的想知道阿蠢阿笨这兄弟俩,到底在干什么? 这个念头在脑中刚刚闪过,他脑中便突然一阵剧痛,有东西在脑子里破土而出的感觉更加清晰了。 那剧痛来得快,去的也快,疼痛消失的一瞬间,李叙白的脑子里骤然多了点以前没有的东西。 “恭喜宿主绑定了心想事成系统,请继续努力,开疆扩土!” “心想事成系统?这是什么鬼?”李叙白盯着闪着金光的一行字,喃喃自语,一脸懵然。 金光闪闪的字迹徐徐向上滚动,李叙白憋着气,一眼不眨的看完后,呼的一声躺回了窄榻。 这所谓的“心想事成系统”简直比他前世玩的盗版游戏还要简陋。 系统说明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任务完成后累计积分,根据积分实现宿主的心愿,实现的程度由系统随机分配。 也就是说,许愿是宿主的事儿,实现心愿是系统的事儿,心愿实现成什么样那就是老天爷的事儿了。 系统说明的下面有个任务栏,上面显示着三个未完任务,一个是查明田太监的身份,第二个是查明许老汉的身份,而最后一个就是查明阿蠢阿笨要做什么。 可显示了任务,却没有显示相对应的积分。 除此之外,便再没有其他任何东西了。 李叙白哼笑一声,连个饼都懒得画,怎么吸引人去心甘情愿的当牛马? 李叙白嫌弃的直摇头,他这颗脑袋里怎么会多了这么个老土的东西? 这算是穿越后遗症? 或者说这是老天爷给他开的金手指? 穿越之后自带系统,这都是什么时代的古董产物了? 现在连网络小说都不这么写了好吗? 李叙白震惊又绝望,丝毫没有惊喜可言。 做任务,累计积分,许愿,实现愿望。 说的容易做起来难。 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做任务攒积分,只为了实现虚无缥缈的心愿? 那他还不如做一条没有梦想的咸鱼! 第一百零七章 架阁库起火了 躺平当咸鱼的这个想法只不过是在脑中过了一瞬,李叙白的脑袋便突然袭来一阵针扎般的剧痛。 脑海中本来已经消散了的金色字迹再度浮现了出来。 机械的声音响了起来。 “宿主拒绝内卷,惩罚一次。” 声音消失了,剧痛也随之消失。 李叙白“腾”的一声坐了起来,气的七窍生烟,把窄榻捶的咚咚直响:“去他娘的,老子想躺平都不行了!这是什么鬼系统!老子解绑不行吗?” 可是无论李叙白怎么呼喊骂娘,那一片金色字迹始终都没有再度浮现出来。 李叙白“咚”的一声躺了回去,抱着脑袋哀嚎一声:“居然还强买强卖吗!!” 长夜漫漫,李叙白被一个莫名其妙的系统给强买强卖了,不能解绑,更不能痛快的做一条没有梦想的咸鱼了,他简直痛苦不堪,度日如年,无法入睡。 李叙白失眠了,在窄榻上翻来覆去的烙饼,外头传来的细微声音,落在他的耳中,都如同惊雷。 阿蠢和阿笨在甬道中走过,脚步放的极轻。 李叙白心神一凛,翻了个身儿,侧耳倾听。 阿蠢和阿笨二人轻车驾熟的上了架阁库的房顶,打开了被阿笨偷龙换柱的那把机关锁。 不多时,阿笨一个人从暗门钻了出来,衣襟里不知塞了什么,鼓鼓囊囊的。 李叙白拉开门,贴着墙根跟了上去。 刚走出甬道,架阁库的房顶就猛然窜出了一股浓烟。 又薄又脆的黑瓦成片成片的坍塌下去,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 熊熊烈焰裹挟着黑色的浓烟,呼啸着冲天而去。 刺眼的火光几乎点燃了半边天际。 李叙白脚步一收,回首看了架阁库一眼,犹豫了短短一瞬,眼看着阿笨越走越远,他心一横,飞快的追了过去。 “走水了!走水了!” “架阁库走水了!” “快,快,军巡铺来了没,军巡铺的人来了没?” 今夜是季青临值夜,架阁库失火的消息传过来,他草草的披上外衣,连鞋都顾不上穿,光着脚冲了出来。 他惊骇欲绝的盯着被烈焰包裹住的架阁库,跺着脚,惨痛的喊道:“完了,全完了!” 武德司的司卒倾巢而出,再加上赶来救火的军巡铺的铺兵,人数足足有数百人之多。 而武德司衙署里一向都备有极为齐全的救火之物,墙根的铜缸里的水也都是满的。 架阁库里都是容易燃烧的纸张,而这场火也来得极快,饶是司卒和铺兵扑救得力,这场火还是烧毁了不少地方。 尤其是五楼,简直是满目狼藉,损失惨重。 韩炳彦黑着脸在架阁库里走了一圈儿,心里沉痛的无以复加,不敢想这消息若是传到宫里,他要面对怎样的雷霆震怒。 想到这,他猛然转头,对着季青临怒目相视,凶狠的像是要吃人:“季副尉,今夜是你值夜,你说说,这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季青临吓得不敢抬头,脸色惨白,战战兢兢的回道:“回司使大人的话,下官,下官子时还查过一次夜,当时并没有发现有异常情况。” 韩炳彦又气又急,但神志还是清楚的,清楚若是有歹人刻意放火,自然不会让值夜的人看出端倪来的。 “派人勘察过架阁库了吗?有什么发现?”韩炳彦深深的抽了一口气,问道。 季青临冷汗直流,沉声道:“在五楼发现了一具被焚烧损毁严重的尸体,已经看不出模样来了,故而无法辨明身份。” “仵作呢?仵作来了吗?”韩炳彦问道。 季青临支吾着,望了盛衍明一眼。 盛衍明轻咳了一声,低声道:“大人,老李仵作病了,来的是他家大郎小李仵作,尸身已经收殓到了验尸房。” 韩炳彦微微点头:“架阁库的损失到底如何?盛指挥使可有轻点过了?” 盛衍明走近了一步,低声道:“大人,借一步说话。” 韩炳彦愣了一下,和盛衍明走到了一旁。 盛衍明以手掩口,低声道:“大人离京前,将五楼的钥匙留给了下官,入夏前,工部发了新制的防火涂料,下官刻意在五楼多刷了几层,按理说是不应该烧的这么严重的。” 听到这话,韩炳彦愣住了,目光一闪,深幽道:“你的意思是说?” 盛衍明摇了摇头:“大人,下官没有别的意思。” 韩炳彦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你说的对,在没有实证之前,一切都只是猜测。” 盛衍明也不想贸然的将疑点指向工部,即便是要找个替罪羊,那也得是个无懈可击的替罪羊。 他略一沉吟:“大人,下官仔细查验过了,被烧毁的文卷主要集中在官家登基前的两年,也就是先帝在时的禧天五年和兴乾元年。” 韩炳彦思忖道:“那两年风雨飘摇,宫里和朝堂都十分混乱,架阁库里的文卷记录的也非常模糊,有什么是值得人为销毁的呢?” 盛衍明摇了摇头,在武德司多年,他进入架阁库五楼的次数都寥寥无几,更别说仔细翻阅其中的文卷了,就算是翻过一两遍的,也都是草草几眼,无法整本记背。 韩炳彦想了想,道:“去验尸房,看看有没有什么发现。”说着,他刚走了两步,隐约觉得好像少了些什么,陡然回身问道:“贴书呢?从架阁库起火到现在,看到阿蠢阿笨他们两个人了吗?” 盛衍明早已经清查过人数了,痛彻心扉道:“大人,不光阿蠢阿笨二人始终没有出现,连副指挥使李大人也不知所踪,下官已经命人四处搜索了。” 韩炳彦对李叙白是有偏见,但评价却格外中肯,听到盛衍明的话,他不假思索的就将李叙白的嫌疑给排除了:“李大人能有今日,全凭官家的恩典,我以为,他纨绔,不学无术,甚至是沽名钓誉,都是常理,但若说他纵火焚烧架阁库,给官家找麻烦,这不可能,他没有这个理由也没有这个必要。”他微微一顿,继续道:“他安生的当他的纨绔外戚不好吗?说实话,说衍明你放火都比说他放火更让人可信一些。” “......”盛衍明一脸苦笑:“大人,这都火烧眉毛了,大人还有心思开玩笑,下官都急的快上吊了!” 韩炳彦嘿嘿一笑:“你前脚上吊,我后脚就把纵火的罪名按你身上,给你来个畏罪自杀。” 盛衍明:“......” 第一百零八章 死的到底是谁? 验尸房在白日里就阴气森森的,深夜里就更阴森恐怖了。 验尸的小李仵作跟着自家的仵作爹学了三年验尸了,今日是他头一回独立验尸,就碰到了这么难验,还这么可怕的尸身,他不停的暗暗叫苦,想要放弃验尸的念头尘嚣日上。 “小李仵作,死者是被烧死的吗?”盛衍明不是仵作,也不会验尸,但他看小李仵作的爹老李仵作验尸都看了八百回了,看习惯了,也看出门道来了,一开口便是熟门熟路的内行话。 面对着一具焦尸,小李仵作即便是再怕再恶心,但还是有基本的职业素质的,将尸身仔细勘验过后,摘下护手,清洗干净双手,拿过验尸格目一边核对,一边复述:“大人,死者的口腔和鼻腔都十分干净,没有黑烟和灰烬,四肢没有挣扎的痕迹,卑职以为,死者不是被烧死或者熏死的。” 这个结果倒是有些出乎韩炳彦的意料之外,他思忖道:“不是烧死的,也不是熏死的,那就是死后被人放进火场的?” “死者没有死后被搬动的痕迹,应当就是死在火场中,”小李仵作点头:“卑职发现死者的舌骨断了,应当是被人勒死的,但是尸身被焚烧的太严重了,卑职无法从勃颈处的勒痕判断出死者是被什么东西勒死的。” 韩炳彦仔细审视了尸身一眼,问道:“小李仵作,死者的身份,能判断出来吗?” 小李仵作想了想,谨慎道:“死者是男子,身长约莫五尺七寸,拇指食指和中指关节处有老茧,应当是常年执笔之人,死者牙齿有轻微磨损,年龄应该在二十岁左右。” 听到这话,韩炳彦和盛衍明对视了一眼。 看这验尸的情况,这死人看起来倒是真有几分跟李叙白是吻合的。 不过阿蠢也符合这些特征,唯有阿笨,身长顶多只有五尺。 韩炳彦神情凝重的思忖片刻:“剖验吧,看看他死前都吃过什么。” “......”小李仵作惊恐而短促的“啊”了一声,冷汗唰的一下就落了下来。 韩炳彦脸色一寒,虎目冷厉的瞪着他:“怎么,你不敢?” “不,不是。”小李仵作退了一步,硬着头皮道:“卑职,卑职是想,律法有言,未及通知亲属,不能,不能擅自剖验。” 韩炳彦“呵”了一声:“律法?进了武德司,武德司的规矩,就是律法。” “......”小李仵作无言以对,只好讷讷称是。 他纵然心里再害怕剖验,也没胆子说出口。 出身仵作世家的李大郎竟然不敢剖验,这话要是传了出去,不出一日,他们老李家就会成为汴梁城的笑柄,从此也就告别仵作这个行当了。 从前的仵作是贱籍,可大虞朝的仵作可是个正经的良民。 而武德司衙署的仵作,那是良民中的金饭碗,多少人排长队打破头都挤不进来的。 听到小李仵作语露迟疑,韩炳彦顷刻之间就要发作。 盛衍明见状,赶忙拦了一下:“大人,火场的清理这会儿差不过该完了,咱们看看去?这里就交给小李仵作吧,他跟着老李仵作干了三年了,就算是手还不利索,可是眼睛早就看利索了,老李仵作年纪大了,也干不动了,总得给小郎一个历练的机会,不然以后,上哪去找这么知根知底又值得信任的仵作。” 一席话说的温和有礼,韩炳彦的火气也下去了,点了点头,敲打了小李仵作一句:“你们李家三辈人都是武德司的仵作,这功夫手艺,可别在你手里丢了传承。” 小李仵作战战兢兢的应了声是。 走出了验尸房,盛衍明总算是透了口气,忧心忡忡的问道:“大人,你说那死者,会不会是,李......”他只低声说了一个字,后头的话便咽了回去。 太不吉利了。 韩炳彦沉着脸色道:“最好不是,若真是他,凭官家对他的宠信,咱们武德司上下都落不着好。” “......”盛衍明在心里暗自拜了八百遍满天神佛。 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还有道爷脚,保佑李大人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一直活到九十九。 盛衍明念念叨叨的,走进了架阁库一楼,整个人都有茫然走神儿了。 “你干什么呢?念叨什么呢?”韩炳彦重重的拍了一下盛衍明的肩头,吓了他一跳。 盛衍明倏然回神,又有些后怕:“大人,下官,是在担心李大人。” 韩炳彦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现在担心也是无用。” 入夏之后,汴梁城的深夜越发的热闹,州桥附近满是摊点,商贩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深夜里的摊点卖的多半都是各色吃食,热的凉的,酸甜苦辣咸,各种滋味俱全。 从街巷中走过,每个摊点都买一点尝一下,不但能填饱肚子,还能尝尽人间百味。 若是平日里,李叙白从州桥夜市附近走过,一定会这家买点,那家买点,走回榕树巷李家的时候,手里就拎满了油纸包。 但今夜,他丝毫没有闲逛买买买的兴致,一双眼睛丝毫不敢乱瞟乱看,死死的盯着前头的阿笨。 说来也怪,阿笨出了武德司衙署后,突然就不再掩饰身形了,反倒大大咧咧的穿街过巷,在州桥夜市闲逛起来。 只是单纯的闲逛,什么东西都没买,也没跟人交谈。 李叙白很有耐心的跟着阿笨,看着他进了苦水巷。 苦水巷名如其巷,巷子口有一口井,打出来的水是苦水,只能用来洗衣裳浇地,不能饮用做饭,苦水巷的百姓吃的喝的水,都是走出去一条巷子,到后头的雀儿巷里去打。 吃水,是苦水巷里最难的一件事。不知多少人因为打水这件事,跟雀儿巷的百姓吵过嘴打过架。 但凡是有点儿家底儿的人家,都会想方设法的搬出苦水巷,只为一口甜水井。 苦水巷的两侧全是低矮破旧的民房,门口的污水渠就那么暴露着,什么垃圾污秽都往里头扔,冬日里还好,天气一热,整条巷子都臭气熏天。 李叙白在臭气中穿行,跟着阿笨走到苦水巷的尽头,看着他敲门进入一户破败的民房。 阿笨能敲门,李叙白不能,他抬头看了看刚刚和自己的头顶齐平的低矮院墙,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往后退了几步,飞快的跑到墙边,双脚在墙上一踩,双手撑着墙头向上一跃,便翻了过去,轻巧的落在了院子里,没有惊动屋里的人。 第一百零九章 坐地起价 院子里空无一人,到处都长着一人多高的荒草。 反倒方便了李叙白藏身了。 院子一角坐落了三间破败的土坯房,只有正中间的那间亮着昏暗的油灯,旁边两间都是黢黑无光的。 李叙白贴着墙根,悄无声息的走过去。 土坯房实在是太破旧了,破的门也倒了,窗户也烂了。 李叙白低笑一声,这倒是省事儿了,省得他戳窗纸偷听了。 “拿到了?”屋里响起一个粗嘎难听的声音。 阿笨毫不犹豫的傲然道:“自然。” 屋里静了片刻,似乎是没有拿到想要的东西,粗嘎难听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 “怎么,后悔了?现在后悔已经晚了。” 阿笨哼笑一声:“后悔?我既然做了,就没想过后悔,只是,”他微微一顿:“我哥的性命搭进去了,之前谈好的价,就不行了,得涨涨价了。” “你敢在我们兄弟面前坐地起价?”屋里又响起另一个阴柔的声音:“你知道我们兄弟是谁吗?敢在我们面前坐地起价,都看不到第二日的太阳。” 李叙白心神一凛,暗自庆幸。 要是方才自己贸然冲了进去,现在估计已经被群殴的只剩下半条命了。 听到阴柔的声音威胁的话,阿笨丝毫没有害怕,笑道:“不肯给银子也无妨,反正东西在我这里,你们是拿不到的。” 粗嘎的声音骤然大笑了起来:“拿不到?你小子太小看我们兄弟了,只要我们想要,就没有拿不到的东西。” 李叙白在窗下听得云里雾里,听得有些不耐烦了,他摸了摸袖口,掏出一条帕子蒙住口鼻,随即点燃了一个药包,从窗户扔进了屋里。 “什么人,谁!” “有人偷听!” 屋里的三个人大惊失色,大喊着便要往外跑。 李叙白不慌不忙的数着“一,二,三,”数到三的时候,他走到了门口,而屋里传来了三声重物倒地的声音。 深幽的天幕上骤然炸开一片明黄色的亮光,一簇簇一团团,看起来格外刺眼。 在亮光如星芒散开的同时,深夜里响起一声声如鸟雀鸣叫般的声音。 寻常人听到这声音,只会以为方才那是谁家放烟花弄出的动静。 可武德司的司卒看到这一幕,皆是心神一凛。 望楼里的司卒急匆匆的赶到前衙,朝韩炳彦行礼道:“大人,城西方向有人放了武德司的传信响箭。” 韩炳彦心头一动,对盛衍明沉声道:“衍明,你带一队司卒过去看看。” 盛衍明心里记挂着李叙白,也正有此意,忙点头称是。 刚走出去几步,韩炳彦又叫住了盛衍明,压低了声音叮嘱道:“若真是他出了事,先不要宣扬,带回来,咱们再商议。” “......”听到这话,盛衍明脸色一变,倏然抬头,声音都抖了起来:“大人。” “去吧,若有事,本官一力承担。”韩炳彦重重的拍了两下盛衍明的肩头。 望楼里的司卒很清晰的记下了响箭释放的方向,很快便确定了方位。 盛衍明带着司卒走进拿出荒废的院子时,没有闻到血腥味儿,不由的松了一口气,挥了下手道:“搜,给我仔细的搜!” 说完这话,他望向一人多高的荒草,心中的不祥之感越发的浓重了。 这么好的杀人埋尸的地方,怎么会这么巧! 司卒们很快就将屋里屋外都搜了个遍,齐声回禀道。 “大人,没有人。” “大人,没有发现。” 大人,这里也没有人。 盛衍明蹙眉问道:“是这个地方放的响箭吗?” 司卒重重点头:“大人,不会错的,这里硝石的气味还没有散干净呢。” 盛衍明死死的盯着那一片荒草,眼皮突突直跳:“把那片荒草给我砍了,全部砍干净,一点都不能留。” 话音方落,从墙头上突然冒出个人来,朝盛衍明招手道:“盛大哥,是你啊,吓死我了,果然是你啊,我在这,快来帮我下来,我腿软!” 盛衍明被吓了个激灵,嗷的一嗓子跳了起来,等看清楚那人的模样后,他几步冲了过去,把那人从墙头上拉了下来,,又一拳捶到了那人的肩头上,气急败坏的骂道:“你个臭小子,你去哪了,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我还以为你被烧成灰了呢,正准备吩咐人找铲子给你铲起来!” 李叙白从盛衍明的话里听出来深深的担忧,动容不已,咧嘴一笑:“他日我若真的被烧成灰了,就把我抹在汴梁城里最高的楼的墙上,看谁以后还敢说我是烂泥扶不上墙!” 此言一出,众多司卒都“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凝重的气氛随之有了些许消散。 “那樊楼就得改名了,改名叫鬼楼。”盛衍明看到李叙白平安无事,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瞬间落了地,心情也轻松了几分,都有心思打趣李叙白了。 李叙白微微挑眉,笑道:“那樊楼才占便宜了呢,阴阳两界的生意都能做了。” 盛衍明拉住李叙白问道:“说,你怎么跑到这来了,架阁库起火的时候,你去哪了?” 李叙白指了指荒草,对盛衍明道:“大人,先让司卒把里头藏的人抬出来吧,我一个人实在抬不动他们,就只好先藏在这里了。” 盛衍明吩咐了一声。 司卒们在荒草里一阵扒拉,把三个昏迷不醒的人拖了出来。 盛衍明一眼就认出了其中一人,正是阿笨。 “真的是他?”盛衍明错愕不已:“那,那架阁库里死的那个人,就是阿蠢了?” “阿蠢死?真的死了?”李叙白难以置信的瞪着盛衍明:“我还以为他是为了敲诈勒索这两个人,故意编出来的呢。” 盛衍明摇了摇头:“火是从架阁库的五楼烧起来的,司卒在火场里发现了一具焦尸,身份不明,烧的太狠了,也看不出长相来,仵作正在验尸,至于,”他微微一顿,思忖道:“至于到底是不是阿蠢,还待证实。” 李叙白点点头:“大人莫急,这不是抓到阿笨了吗,审了就知道了。” 盛衍明道:“你小子倒是机灵,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一百一十章 内斗 武德司衙署前衙的议事厅中灯火通明,司卒们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的守在外头,个个敛眉垂目,神情凝重,鸦雀无声。 武德司探事司和兵事司的正负指挥使,副尉校尉,只要是在京的,都到齐了,分坐在议事厅的两侧,个个都低着头,没有人率先说话。 笑话,这么大的篓子,谁先说话谁先背锅。 韩炳彦目光幽沉的环顾了一圈儿,重重拍了下桌子:“怎么,都哑巴了?都不说话!是等着本官先说话,然后好把背锅扔到本官身上吗?” 这话说得实在太重了。 虽然是事实吧,但事实就能说吗? 众多武德司的头头脑脑齐齐站了起来,像是商量好了一样,告罪告的整齐划一。 “下官不敢,下官自知有罪,请大人恕罪。” “......”韩炳彦气笑了。 自从他调任武德司司使一职以来,这些人便一贯如此,仗着他们是玩心眼儿的翘楚,明里暗里都不服他这个司使大人。 遇着事了,总有那么一两个刺儿头暗中挑事。 他不说,只是不屑于说,而非他傻,他不知道! “楚大人,今夜之事你怎么看?”韩炳彦目光沉沉的望住了兵事司的指挥使楚锡林,戎马半生,征战沙场凝练而出的杀意缓缓释放了出来。 楚锡林硬着头皮站起来回话:“大人,下官今夜不当值,对架阁库失火一事还不清楚,况且,”他眼皮儿一掀,不怀好意的望着对面:“况且架阁库一向都是探事司的管辖范围,下官不敢有所干涉。” 他的对面坐的是探事司的一干人等,可这会儿并没有人敢跟他对上。 探事司的指挥使捞人去了,副指挥使下落不明,副尉在清理火场,其余一杆校尉,那都是小虾米,不足以令楚锡林看在眼中。 顺着楚锡林的话头,兵事司的副指挥使石昆阳阴阳怪气的开了口:“听说今夜值夜的是季副尉,要说这季副尉啊,一向是以盛指挥使马首是瞻,鞍前马后的他是一把好手,可......”他欲言又止的一笑:“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探事司里的风气,出事可不是早早晚晚的吗?” 此言一出,众多探事司校尉齐齐怒目相视。 郑景同当然听出了楚锡林话中满满的恶意,可他只是个小小的校尉,在这里,没有他说话的份儿。 但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有人诋毁他们探事司! 郑景同“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强压着怒火反驳道:“若下官没有记错的话,今夜四座望楼当值的司卒,都是兵事司的人,歹人在架阁库纵火的时候,正是东望楼高空巡视的时候,可两个司卒,一个睡着了,一个擅自下了望楼去膳房吃宵夜去了,错过了巡视的时间,才给了歹人有机可乘,下官敢问楚大人,石大人,这又该当何罪!” 还没等郑景同说完,兵事司的副尉崔赫夕讥讽的笑了起来:“哟,这是哪里来的校尉,好大的官威哟,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司使大人呢。”他“啪”的一声,重重的拍了下椅子扶手:“司使大人都没说话,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这就是你们探事司的规矩吗?” “......”郑景同涨红了脸,气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硬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郑校尉说的也对,正人先要正己,”楚锡林站起来,朝韩炳彦行礼道:“回禀大人,出事之后,下官就将那两名擅离职守的司卒关进了司狱,命人严加审问,决不轻饶!”他步步紧逼,话中有话:“有功当赏,有过当罚,下官没有异议,只是,今日这火起的蹊跷,总得好好的问一问盛指挥使和季副尉才是。” 他自动忽略了李叙白这个探事司副指挥使。 那就是个不学无术,全靠荫封和运气才有了今日的纨绔,说出来都是脏了他的嘴。 他的这番话说的含蓄,根本没提要问罪,要进司狱这样的话,却又连敲带打,连韩炳彦都说不出什么来。 “对啊,皇子犯法还与庶民同罪呢,盛指挥使的手下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怎么着也该去司狱走上一遭。”石昆阳像个应声虫一样,随声附和道。 此言一出,在座的探事司的校尉们面面相觑,他们有心替季青临说话,可这里他们实在插不上话,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兵事司的人把一盆盆脏水往季青临身上泼。 “是谁说要把季副尉关进司狱啊?这是没有把我这个副指挥使放在眼里啊。”就在此时,议事厅的门前闪过一道暗影,李叙白懒洋洋的走了进来,端端正正的朝韩炳彦行了个礼。 楚锡林“呵”的冷笑了一声:“李副指挥使来的好巧啊,这火也烧完了,人也烧死了,文卷也烧没了,李副指挥使这会儿来,是干什么来了?” 李叙白有点轻度脸盲,再加上还没把武德司的人都认全了,微微侧身,问不远处的郑景同:“郑校尉,他是谁啊?” “......”楚锡林顿时气了个倒仰。 郑景同憋笑道:“兵事司的楚指挥使。” “哦,”李叙白拉长了尾音,恍然大悟:“原来是楚大人,失敬失敬,你说话的样子,我还以为是余总管的小徒弟呢,你不知道,余总管有个小徒弟叫小毛子,说话是就是楚大人这样的,阴阳怪气,指桑骂槐,笑里藏刀他都会,还都用的特别好。” 此言一出,探事司的校尉们“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你,你个纨绔,你敢羞辱老子!”被李叙白用个太监羞辱了,楚锡林顿时气急败坏的跳了起来,作势要打李叙白,却被石昆阳和崔赫夕抱住了腰。 李叙白无所谓的拍了拍自己的脸:“楚大人说的没错啊,我就是个纨绔,还是个官家盖棺定论的纨绔,怎么了,楚大人嫉妒得要发疯吗,想揍我吗?那正好,你们可都看到了啊。”说着,他往地上一躺,耍无赖耍的得心应手:“楚大人打击报复探事司不成,公然当堂殴打探事司的副指挥使,哎哟,司使大人,你可得替下官做主啊!” 看到这一幕,众人顿时面面相觑,都傻眼了。 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贵胄! 第一百一十一章 仗势欺人就是爽! “好了,都给我闭嘴!还嫌事情不够乱是吗!”韩炳彦看事情闹得也差不多了,重重一砸桌子,硬是将桌面砸出了个洞。 李叙白一个激励从地上爬了起来,懒洋洋的歪在椅子里,拍了拍滚了一身的灰尘。 石昆阳和崔赫夕把楚锡林按回椅子中坐好,又低声安抚了几句。 韩炳彦目光如刀,狠狠的剜了李叙白一眼,转头面无表情的对楚锡林道:“楚指挥使处事公允,本官深感欣慰。” 说着,他完全略过了对季青临的处置不提,却哼了一声,问李叙白:“起火的时候,李大人去了何处?为何现在才出现?” 李叙白目光不善的看着楚锡林,装出一副委屈又惧怕的模样来:“大人,下官怕有人抢功劳,要不还是让下官单独跟你说吧。” “放肆!”韩炳彦被李叙白的这副装模作样给气笑了:“你就在这说!是你的功劳就是你的,没人抢的走!” 石昆阳低声叨咕了一句:“一个街溜子,还怕人家抢功劳,说的好像谁稀得多看他一眼一样!” 崔赫夕嗤的一笑:“可不,从前只配待在武德司司狱的货色,如今都能在武德司的议事厅说话了,还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此言一出,探事司的众人都变了脸色。 郑景同和其他几个校尉气急了,纷纷站起身来,拉开要开打的架势。 “哎呀,干什么,狗咬了你,你还要咬回去吗,”李叙白抬了抬手,让郑景同几人都坐下,笑呵呵的望着崔赫夕:“崔,是姓崔是吗,你说话这么难听,上完茅房没擦嘴吗?” “.....”崔赫夕愣住了。 短暂的寂静之后,议事厅里爆发出一阵嚣张的狂笑。 而兵事司的几个校尉副尉,也紧紧抿着嘴角,憋笑憋得格外辛苦。 “老子,老子打死你!”这下子轮到崔赫夕暴跳如雷了,冲了出来,攥紧了拳头就往李叙白面前砸了过去。 “你敢!”郑景同见势不妙,和几个校尉一起,一把拽住了崔赫夕的胳膊。 眼看就要发生一场混战了,而引发了这场混战的祸头子却毫无心理负担,不慌不忙的笑了笑,甚至还把自己的脸往崔赫夕的拳头上凑了凑,蛮横的威胁道:“你可想清楚了啊,这一拳头下去,你的副尉就当不成了,哦,不,说不定连武德司都待不下去了。” 听到这话,崔赫夕的脸色变了变,只犹豫了短短一瞬的功夫,高高举起的拳头便垂了下来,瞬间偃旗息鼓了。 李叙白的身份让他被怒气冲昏了的头脑平静了下来,而李叙白刚才那副满地打滚恶人先告状的流氓样,更让他平静下来的头脑恢复了理智。 是啊,他惹不起,他只是个区区副尉,指挥使副指挥使都还没说话呢,他跳出来当这个出头鸟干什么! 都怪晚上吃的太饱吃的太撑! 一场一触即发的混战转瞬消弭于无形。 李叙白见状,有些遗憾的挑了挑眉。 难怪人人都想抱大腿,仗势欺人的感觉就是爽! 韩炳彦深深的看了李叙白一眼,那目光中俨然多了几分审视和忌惮,淡淡道:“李大人,你说吧,你发现了什么。” 李叙白挑了挑眉,行了个礼,一本正经道:“回禀大人,下官这几日病了,王院使说需要静养,不易挪动,夜里便睡在了茶水间,下官有点认床,睡得不是很实在,听到有人在甬道走动,出来才发现是阿笨不知道抱着什么东西走出来了,下官觉得可疑,就跟过去了。” 韩炳彦头一回正视李叙白,头一回有了重新认识李叙白的念头,头一回觉得,李叙白似乎并不是他认为的那样废物,态度不禁温和了下来:“那阿笨他人呢,最终去了什么地方?” 李叙白坦荡道:“是去了苦水巷的一家民宅,下官已经他和接头之人都拿下了。” “......”韩炳彦大吃一惊:“什么,你说什么?” 楚锡林和石昆阳齐齐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错愕。 难道他们看走了眼,这人其实深藏不漏? 李叙白朗声重复了一遍:“大人,下官说,下官抓了阿笨和要他见的人,都带回来了,已经送到司狱,交给盛大人亲自审问了。” “一共抓了多少人?”韩炳彦难掩震惊之色,目光深深的审视着李叙白。 李叙白一脸高深莫测,摆出一副毫不在意,举重若轻的淡然模样:“一共三个人。” “......”听到这话,韩炳彦简直难以置信,下意识的伸手捏了两下李叙白的胳膊,心中更加疑惑不解了。 这人发达之前的日子应当过的挺苦的,又缺乏锻炼,整个人瘦的像个小鸡崽子一样,除了一层薄薄的皮,就剩下骨头了。 这么柔弱又干巴的身子,真的能抓人? 没被人打死都是走运吧? 李叙白似乎猜到了韩炳彦的怀疑,拿出一个纸包递过去,舔着脸笑嘻嘻道:“这是下官找王院使要的迷药,原本是下官防身用的,这回都撒出去了,才抓住这三个人的,大人把这迷药钱给下官报了吧,怪贵的。” 韩炳彦:“......” 楚锡林:“......” 怪胎!这就是个怪胎! 今日给韩炳彦的冲击太多太大了,一个接一个的,他平复了一下心绪,问道:“阿笨带走的东西呢,你可找回来了?” “找回来了,”李叙白没有片刻犹豫,把一个蓝布包递给了韩炳彦:“这是下官抓人的时候,从阿笨身上搜出来的,大人放心,下官没有打开看过。” 韩炳彦对李叙白的识趣很是欣赏,打开蓝布包看了一眼里头的东西,便一句话都没说,就将蓝布包重新包好,拍了拍李叙白的肩头:“李大人做的很好,待此案告破,本官上折子替你请功。” 李叙白咧了咧嘴,满心的不屑。 请功?这是没等来送饼的,却等来了画饼的!还不如现在就给他把迷药的银子报了呢。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一起去看验尸啊 天边微明,忙活了一整夜,季青临才带人才将火场清理干净。 韩炳彦透了一口气,架阁库的五楼焚毁严重,文卷的损失极为惨重。 审问阿笨那一干人等,若是能审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尚可以将功补过。 若是审不出什么来,他和武德司的一干人等,都难逃渎职的罪名。 一想到这里,他就头疼欲裂。 “大人,小李仵作那里剖验有发现。”季青临气喘吁吁的跑过来,脸色有些青白难看,显然是刚刚观摩了一场十分惨烈,令人欲呕的剖验现场。 听到这话,韩炳彦心神一震,道:“走,去看看。” 李叙白也振奋了一下精神:“大人,下官也想去看看,下官还没见过验尸呢。” 季青临一脸惊恐的盯着李叙白。 不是,验尸有什么可看的?李大人这一脸兴奋,是个什么意思? “......”韩炳彦同样是一脸的难以置信:“你不害怕?” 李叙白一本正经的点头:“怕啊。” “怕,你还要去看?”韩炳彦奇怪道。 李叙白兴奋的摩拳擦掌:“多看几次就不怕了。” 韩炳彦:“......” 季青临:“......” 把验尸看习惯了,这是个什么毛病? 韩炳彦三人自觉忽略了兵事司一干人,并没有提出让他们一同去旁听。 楚锡林和石昆阳对视了一眼,到底没说什么。 方才闹了一场没脸的,这会儿着实找不出第二张脸贴上去让人家打了。 楚锡林和石昆阳等人朝韩炳彦行礼告退,皆有些心事重重。 “昆阳,你不是查过他的底儿吗,说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吗?”楚锡林面色不虞的盯着石昆阳,语气生硬道。 石昆阳神情一滞,艰难的咧了咧嘴:“是,下官是查过的,他们从前住的甜水巷的街坊四邻都说过,李家二郎是个废物书呆子,除了会读书,别的什么都不会。” “别的什么都不会?未见得吧?”崔赫夕冷哼一声:“至少他阴阳怪气,骂人不带脏字儿就很得心应手。” “......”石昆阳无言以对。 “去查,给我仔细的查,挖地三尺,刨坟掘墓也得给我查清楚了。”楚锡林恨得咬牙切齿,脸色铁青:“他不会无缘无故的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昆阳,让你手底下的暗线都去查这个人,给我查清楚,查不清楚,他们就不用回来了!” 他心里呕的快要吐血了。 多么好的机会啊,偏偏就让个棒槌个搅和了! 天色已经大亮了,温热的阳光穿透云层,稍稍驱散了验尸房内外的阴寒之气。 剖验后的验尸房里笼罩着一股令人欲呕的血腥气。 李叙白站在验尸房的门口,深深抽了一口气,举步不前。 前世他投身律师行业,遇到的最大的问题就是看不得验尸时的血腥现场,尤其是剖验现场,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的职业发展遇到了瓶颈,卡在了上不上下不下的地方,钱没挣多少,罪没少受。 他这才冲冠一怒为金钱,最终放弃了体面的律师行当,转而投身被骂的体无完肤的狗仔行当。 “怎么,李大人怕了,要是怕了就回去吧,里头也是怪吓人的。”韩炳彦看到李叙白的脸都吓白了,故意这样说,想激一激李叙白的胆气。 李叙白是遇强则弱,遇弱更弱的性子,根本就不是一激就能往上冲的人,听到韩炳彦这样一说,他本就胆怯的心顿时泄了气,小声嘀咕道:“那,下官,在外头等大人。” “......”韩炳彦愣了一下,猛然拉住李叙白的腕子,把他拽进了验尸房,随即朝郑景同使了个眼色。 郑景同心领神会的挡在了门口,像一座山一样,断绝了李叙白想要落荒而逃的退路。 那一声尖叫卡在李叙白的嗓子眼儿里,他看了一眼掀开了一半白布,露出大半截身子的尸身,脑子嗡的一下就炸了。 头好晕,现在晕倒还来得及吗? 季青临极快的扶住李叙白的胳膊,笑嘻嘻道:“大人,一回生二回熟,这一回不晕过去,以后就不会再晕过去了。” “真,真的吗?”李叙白结巴道。 季青临重重点头:“当然是真的,这是下官的切身体会。” 李叙白脸色铁青:“你要是骗我,你这辈子都财来如大便干燥,财去如小孩撒尿。” “......”季青临哽了一哽:“大人,你这也太恶毒了。” 听到这种新奇的诅咒人的话,韩炳彦“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李大人这话倒是新鲜。” 李叙白的精神放松了些许,笑道:“大人喜欢啊,下官可以说一整天都不带重样的。” 韩炳彦挑眉,像是在开玩笑,神情却又有一丝怅然:“说起这个,我倒是想起一个人,之前在边关时,和辽国两军对战,他凭一口流利的辽国脏话,就能把对面的敌军骂的吐血好几个。” “......”听到这话,李叙白一脸神往:“大人说的这个人在什么地方,下官真想见见,跟他讨教讨教。” 韩炳彦收回了怅然的神情,苦笑的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转头去问小李仵作:“小李仵作,听季副尉说你剖验有所发现?” 小李仵作手脚发软,脸色发白,有气无力的行礼道:“诸位大人,卑职在死者的胃里发现了还没有消化的羊肉,兔肉,鸭肉和一些酒,经过仔细辨别,可以确定死前吃过炊羊,葱泼兔,莲花鸭签和百味羹,喝了酒,若卑职没有闻错,应当是樊楼的茉莉酿。” “吃的还挺丰盛的。”韩炳彦“呵”了一声,眯起了眼睛:“这些酒菜,应当都是樊楼特有的吧。” 季青临重重点头:“不错,下官已经命人去樊楼查问了。” 韩炳彦赞赏的嗯了一声,转头问李叙白:“你听到阿蠢和阿笨二人走到甬道的时候,像是喝过酒的样子吗?” 李叙白很笃定的摇了摇头:“没有,他们说话走路都很正常,没有喝过酒的样子,尤其是阿笨,下官跟了他一路,看的很清楚,他神志清醒,而且身上没有半点酒味。” 第一百一十三章 残酷的职场斗争 “这就奇怪了,”韩炳彦凝神看着那辨不清模样的焦尸,问道:“小李仵作,能确认这个人的身份吗?” 小李仵作摇了摇头,无奈道:“尸身焚毁的太严重了,卑职没有发现任何可以证明他身份的特征。” “也就是说,并不能确认这个人就是阿蠢?”韩炳彦道。 小李仵作点头:“是,不能确认。” 听到这话,李叙白若有所思道:“下官跟踪阿笨到了苦水巷,听到他和接头之人说,他兄长为了这件事情丧了命,所以要坐地起价。” 季青临道:“那这具焦尸,还真的有可能是阿蠢了?” 韩炳彦思忖片刻:“也不能排除是阿笨要坐地起价,故意编出来的瞎话。”他微微一顿,如今实证不足,无法证明这具焦尸的身份,他也无计可施,只沉声道:“那就先收殓起来,以后若是有了其他的发现,再做对比。” 听到这话,小李仵作的脸色白的更狠了。 验尸房里放了这个,以后他就更没胆子进来了。 料理完了验尸一事,一行人刚走到前衙,就看到楚锡林急匆匆的走了过来。 “大人。”楚锡林行了个礼,低声道:“宫里来人了。” 韩炳彦脸色一变:“来的是谁?什么旨意?” 楚锡林的神情有些紧张:“来的是垂华宫的胡公公,说是文太后召见大人。” “......你没看错吧?”韩炳彦疑惑不解,即便是召见他查问架阁库走水一事,那也该是余忠来啊,怎么会是文太后召见。 楚锡林哽了一哽:“......大人,下官不傻,余总管和胡公公长得也不一样。” 韩炳彦哈哈一笑,赶忙往前衙议事厅走去。 楚锡林看了李叙白几人,根本没有要跟他们说话的打算,轻哼了一声,桀骜的往兵事司的方向走了。 李叙白:“......” 季青临:“......” 郑景同:“......” 李叙白皱着眉头,疑惑不解的问道:“我就想不通了,探事司跟兵事司在差事上也没什么冲突的,他怎么会对咱们探事司的恶意是从哪来的啊?” 季青临想了想,一脸为难道:“大人真想知道?” “别卖关子,赶紧说!”李叙白不耐烦的踹了季青临一脚。 郑景同捂着嘴哧哧直笑。 “我说,我说,我说还不行吗!”季青临仔细的想了片刻,才谨慎的低声道:“说是差事上没有冲突,可是官位上却有冲突,”他伸出一根指头指了指天空:“司使大人就一位,可指挥使大人却有两个啊。” “......”李叙白恍然大悟。 看起来一团和气的武德司的内幕,就这样丑陋而狰狞的呈现给了李叙白。 李叙白陡然惊觉,这个等级分明森严的朝代的职场争斗,可要比他前世经历过的那些职场争斗要无情血腥的多。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法躺平,无法拒绝内卷的职场。 只要他原地不动,就会有人将他拉下来,狠狠的踩到泥泞里。 前世职场争斗的失败者,顶多换个公司换个工作。 而这里的失败者,能平平安安的卷铺盖滚蛋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更惨烈的包括而不仅限于夺职下狱,一个人掉脑袋和全家掉脑袋。 被人踩到泥泞里的日子简直不堪回首,李叙白不能也不愿重蹈覆辙! 上等人琢磨人又琢磨事,中等人只琢磨人不琢磨事,而下等人不琢磨人也不琢磨事。 而这武德司里的人,看起来都是上等人啊。 那他李叙白也不能落于人后不是? 想到这,李叙白继续问道:“那,也就是说,楚锡林是在跟咱们盛大人争夺司使这个位置了?” “对,大人说的极对。”季青临点头道:“武德司司使可是个香饽饽,历任继任者那都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就说咱们的韩大人吧,当时满朝文武都以为司使大人会在探事司指挥使和兵事司指挥使中间选一个出来,可没想到临了了,官家竟然把韩大人从边关调了回来,来咱们武德司做了司使大人,而当年兵事司的指挥使就是楚锡林,他跟司使这个位置失之交臂,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这些年一直贼心不死,觊觎着司使的位置,今年年初的时候,朝中有消息说韩大人要进内阁了,那这司使的位置就又要空了出来,楚锡林已经四十了,只比韩大人小了五岁,若再错失这次的机会,以后恐怕就升迁无望了,他肯定是要卯足了劲儿把盛大人踩下去的。” 郑景同也早知道这些恩怨了,但还是有些想不明白,今日终于逮到了个机会问道:“不是,我一直想不通,若是韩大人最终没去内阁,楚锡林不就是平白得罪人了吗?” 李叙白高深莫测道:“这就是拼一拼,四品变三品。” 季青临重重点头:“是这话没错,三品已是朝中重臣了,不说别的,就说将来致仕,三品是可以留在京城养老的,可是四品就得卷铺盖回老家,要想留在回京,要么有官家的恩旨,要么就是儿子争气当了京官。可是楚锡林在官家跟前没什么面子,也没有什么争气的儿子,他家大郎已经二十一了,年年考年年不中,到现在还是个秀才,估摸着这辈子是中举无望了,二郎三郎四郎虽然还小,但是招猫逗狗坑蒙拐骗,在朱雀大街上走一遭,那是人人喊打,已经很有纨绔的苗头了。楚锡林要想留在京城,那就得拼了老命的升到三品。” 李叙白叹了口气:“听起来也挺不容易的,祖坟不能一直冒青烟啊,祖坟也得歇一歇,楚大人这么争气,家里的儿子不争气也是理所应当的。” 季青临:“......” 郑景同:“......” 二人对视一眼,齐齐发出爆笑声。 “你们笑什么呢?”盛衍明听到这嚣张跋扈到不可一世的笑声,神情复杂极了,就像是在看别人家的傻儿子一样,透着惋惜:“听着傻里傻气的。” 李叙白三人哽了一下。 季青临赶忙上前,低声将方才议事厅里出的事跟盛衍明复述了一遍。 第一百一十四章 这身紫袍不好穿 盛衍明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一身的血腥气像是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格外的狂暴:“丫的就是个疯狗,逮谁咬谁!”他转头恨铁不成钢的看着李叙白:“下回再遇上他发疯,你就跟他打,打残了,老子替你赔钱,打死了,老子替你蹲大牢,别再装疯卖傻的,给老子丢人现眼!” “......”李叙白艰难道:“大人,会不会被打残打死的是下官?” “......”盛衍明气笑了,一巴掌拍在李叙白的肩头,重重的捏了两下:“你个废物,从明日开始,你就跟着司卒晨练去,我保证,不出三个月,像楚锡林那样的,你一拳能打死三个!” “......”李叙白无言以对。 他不想,他拒绝,他是新时代好少年,要以理服人拒绝暴力。 季青临也笑出了声:“是啊,李大人,是得操练起来了,总不能以后抓人都得靠迷药吧!” 李叙白暗自腹诽。 迷药怎么了,简单粗暴行之有效。 提到迷药,李叙白就想到了被他迷翻得那三个人,问道:“盛大人,阿笨那三个人招了吗?” 说起这个,盛衍明就变了脸色,又气又怒道:“别提了,我从前怎么没看出那阿笨还是个硬骨头,你看,你看我这一身血,他都晕过去三回了,愣是没有说出那两个人的身份来。” 李叙白愣了一瞬,试探的问道:“盛大人,会不会是他真的不知道?” 盛衍明摇头:“不会,他不可能不知道那两个人的身份,就为了一万两银子,他就敢纵火焚烧架阁库,盗取文卷,这可是灭九族的谋逆大罪,他是疯了吗?” “大人,那是一万两银子啊,换成我,我也敢啊。”李叙白惊呼了一声。 盛衍明气的要打李叙白:“你的九族呢?都不管了?让他们因为那几千两银子就去陪葬?” 李叙白躲了一下,嘟嘟囔囔道:“可是,阿蠢一死,阿笨就没有九族了啊。” 这话如同晴空惊雷,劈的盛衍明呆立在了原地,愣了一瞬,突然道:“你是说,阿笨一开始就知道阿蠢会死?”他微微一顿,急切道:“是了,他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了阿蠢身上,就是一早就知道阿蠢会死,认定了我们找不到证据证明他在说谎!” 季青临接话道:“大人,可是我们也没有证据证明那具焦尸就是阿蠢啊。” 盛衍明眯了眯眼:“走,再去审阿笨,我就不信了,撬不开他的嘴!” “大人,等等我,我也要去。”李叙白的兴奋溢于言表,紧追不舍。 “......”季青临扶额一叹,这都是什么毛病,怎么就这么喜欢看血腥的场面呢? 垂华宫的正殿气氛有些凝重低沉,韩炳彦跪在地上没有抬头,而主座之上却空无一人,只有主座的一侧,站着个面目不清的宫人。 可偏偏就是这个面目不清的年轻宫人,让一个久经沙场的彪形武将忌惮到惧怕,竟然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韩大人,主子的话,你听清楚了吗?”那宫人慢腾腾的开口,语调有些怪异。 韩炳彦的双手不由自主的拳了起来,指尖抠在砖缝里,挣扎了许久,一滴汗从额角落在了金砖上,飞快的洇开了。 “我,听清楚了。”韩炳彦的声音变得嘶哑而憔悴,似乎一夜之间就苍老了。 那宫人似乎不太相信韩炳彦的话,依旧慢慢道:“你记着,你能有今日,都是当年主子放了你一条生路,当年你承诺的,今日也到了该兑现的时候了。”她冷薄的笑了笑:“主子能给你的,自然也能收回去,韩大人,你也不想从此一无所有,身败名裂吧?” 压抑的暴怒在韩炳彦的腔子里疯狂的乱窜,他几乎都要按耐不住了,要碎了牙根才暗哑开口:“是,我既答应了,就绝不会反悔!” “好,好。”那宫人轻笑一声:“主子相信韩大人的为人,也希望韩大人不要让主子失望才好。”她望向殿门处一闪而过的暗影,眸光暗了暗:“一会儿面圣,韩大人应该知道怎么说吧?” 韩炳彦走在幽长的暗红甬道间,明亮的天光落在他的身上,在他的身后拖出一道沉重的暗影。 薄汗浸透了韩炳彦身上的一袭紫袍。 紫袍玉带原本是朝臣们最引以为傲的装束,可这会儿穿在韩炳彦的身上,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不堪重负。 “哟,韩大人,怎么出了这么多汗,这一路上太热了,快,快给韩大人端一碗冰雪冷元子来。”余忠站在文德殿的殿门外,看到韩炳彦渐行渐近,他赶紧迎了上去,殷勤道:“今日老奴有事耽搁了,劳烦了胡公公去请韩大人,韩大人千万莫要怪罪啊。” 韩炳彦收回心神,脸上端着一如既往的洒脱笑意,与余忠格外的捻熟:“余总管说的这是哪里话,你我都是自己人,怎么能说怪罪呢。” 余忠点了点头,神情有些凝重:“官家生气了,韩大人一会儿进去,可要仔细些才是。” “多谢总管指点。”韩炳彦承了余忠的好意,不动声色的塞过去一只荷包。 余忠沉了沉衣袖,推开殿门,行礼道:“陛下,韩大人到了。” 赵益祯搁下玉管紫毫,声音中听不出喜怒来,只淡淡一语:“进来吧。” 韩炳彦绷着心神行礼,不等赵益祯问话,他就再度跪下告罪,头重重的磕在了金砖地上,听声音就知道疼得厉害:“微臣有罪,愧对陛下信重,请陛下降罪,微臣心服口服。” 看到这一幕,赵益祯张了张嘴,原来满腹的责怪的话顿时说不出口了。 这是他的父亲留给他的老臣,为他浴血奋战,为他守护边境,一身伤病的归来,就算是出了些纰漏,他苛责又于心何忍呢? 赵益祯叹了口气,道:“起来回话。” 韩炳彦的心神放松了些,战战兢兢的回道:“陛下,此次架阁库走水,乃是武德司里出了内鬼。” 赵益祯沉了脸色:“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一百一十五章 狐狸尾巴藏不住 韩炳彦将昨夜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的回禀了,期间还将李叙白的功劳说的格外详尽,甚至还做了些许夸张的描述,眼看着赵益祯严肃的神情松动了下来,他也跟着松了口气。 看来自己的预料没有错,李叙白的确是简在帝心。 他在这件事中夸大李叙白的功劳,的确可以打消景帝的疑心和怒火。 听完了韩炳彦的回禀,赵益祯总算是有了一丝欣慰。 他没有看错人,也没有用错人。 “好,既然文卷找回来了,人也抓回来了,那就还是交由探事司严审,务必要查出幕后指使之人。”赵益祯给了韩炳彦足够的信任,看了他一瞬,漫声道:“韩大人,希望你不要让朕失望。” 韩炳彦心神一凛,低头道:“微臣不敢,定全力以赴,查明真相。” 上晌的天就热得让人发狂,文德殿里摆了足足六个冰盆,淡淡的白色寒气在殿中缭绕不绝。 但赵益祯还是觉得闷热烦躁,趁着没有朝臣在,他解开了衣襟,没什么形象的歪着,拿着蒲扇呼哧呼哧的大力扇风。 余忠端着冰碗上前,低声道:“陛下,这是大娘娘命人送来的,让陛下消消暑。” 赵益祯尝了一口,这一尝就停不下来了。 宫里的冰碗里的碎冰是加了牛乳的,吃起来香滑顺口,碎冰上面铺了切得薄薄的蜜瓜片和桃片,上头洒了一层碧绿的葡萄干,入口冰凉酸甜,很是开胃。 赵益祯连着吃了几口,才撂下沁出一层冰凉水珠的冰碗,抬头看着余忠:“来面圣之前,他去了什么地方,见了谁,都说了什么?” 余忠不假思索的沉声道:“胡四说,刚进宫他就被内东门司的小黄门给叫走了,他留心了一下,看到是垂拱宫的洒扫太监来接的人,胡四甩开了小黄门,跟过去后算了算时辰,从进垂拱宫道出来,约莫是一刻的功夫,是洒扫太监又把人送了出来,胡四不敢靠的太近,故而不知道他都见了谁,也没听见说了什么,只是看到人出来的时候出了一身的汗。” “不是一路走过来热的?”听到垂拱宫三个字,赵益祯就愣住了,问道。 余忠摇头:“不是,是在垂拱宫里时出的汗。” 赵益祯骤然笑了起来:“垂拱宫里是有豺狼虎豹吗,竟把人给吓成了这个样子?”他靠在椅背上,闭上了双眼,半晌才下定了决心,冷然道:“吩咐人查吧。” 余忠低叹了一声:“是,老奴这就去安排人手。”说着,他急匆匆的往外走去。 “等等,”赵益祯突然出声叫住了余忠,思忖半晌,提笔写了一张窄窄的字条,放进荷包里,想了想,又塞了个金锭进去,递给了余忠:“莫要惊动了他们,把这个给二郎,不用进来谢恩了。” 这一夜,武德司司狱里的凄厉的哀嚎惨叫声断断续续的,一直到天明之后才停。 关在头一层监牢的犯人们哪见过这种阵势,个个都被这惨叫声吓得不寒而栗,一整夜都惴惴不安,无法入睡。 还有犯人暗自嘀咕,从来还没见过把头一层的犯人给打成这样的。 难不成武德司改了规矩,凡是下狱不问罪行轻重,都得先打个半死? 盛衍明一行人去而复返,将刚刚清醒过来的阿笨又从牢房里拖了出来,重新绑到了刑架上。 阿笨被拷打了大半夜,整个人的心神都处在崩溃的边缘了,好容易缓过一口气,却又再度被粗暴的拉出去绑了起来,他看着眼前裹了厚厚一层血迹的五花八门的刑具,嗷的一下就哭出了声。 “盛大人,盛大人,我都说了,我知道的我都说了,别打了,别打了,我都说了,别的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盛大人,我求求你了,求求你饶了我吧,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阿笨哭的泪涕横流,身上原本已经干涸了的伤口迸裂开,鲜血又哩哩啦啦的流了出来。 李叙白皱了皱眉头,就这么点胆子,敢谋逆吗?真的能为了一万两银子谋逆? 盛衍明也是满心疑惑。 就看这小子哭的眼泪鼻涕糊了满脸的模样,也不像是有胆子谋逆的货色。 再说了,他认识的阿笨,老实乖顺,身体弱话也少,怎么看怎么不像能干出这么疯狂的事的人。 盛衍明一时之间有些分不清哪个才是阿笨的真实模样,幽幽开口,极具蛊惑力:“阿笨,你说你都说了,可是你说的都不是我想知道的,你这样,让我很难做啊,你说,你这样让我怎么饶了你呢?” “盛,盛大人,能,能饶了我?”盛衍明的话就像是吊在骡马前面的口粮,引着阿笨一步一步的走向深渊。 盛衍明似笑非笑道:“自然,我可以在案卷中写明,你不是主谋,你也是被人胁迫,实属身不由己,砍头改成流放而已,我还是做得了主的。” 阿笨的眼睛亮了亮,难以置信道:“大人,没有骗我?” 盛衍明哈哈笑了起来:“骗你?你配吗?” “......”阿笨张了张嘴,脸上闪过一丝阴鸷怨毒却又无可奈何的神情。 是,他贱命一条,的确不配盛衍明这样高高在上之人动脑子算计他。 盛衍明继续蛊惑人心:“阿笨,性命只有一条,死了就是死了,你可要想清楚了,自己到底是想死还是想活。” 李叙白嘴角微抽,生与死的抉择的确很难,但他们这种凡夫俗子都是怕死的。 阿笨显然也是个凡夫俗子,听到盛衍明的话,他急不可耐大声喊了起来,扯到了伤口,疼的嘶了一声:“我想活,我想活!大人,我想好了,我想活!” “想活比想死简单多了。”盛衍明笑道:“阿笨,只要你说的是我想知道的,我便做主,饶了你。” “......”阿笨迟疑了一下:“大人,想知道什么?” 盛衍明根本没有给阿笨喘息和思量的时间,一连声的逼问了起来:“是谁指使你的?与你接头的两个人是什么身份?幕后之人是什么身份?阿蠢是怎么死的?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阿蠢会死,阿蠢是不是被你害死的!” 第一百一十六章 白眼狼 “......”阿笨重重的喘了两口粗气,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来:“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我哥安排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哥说,干了这一票,后半辈子我们就吃香喝辣,什么都不用愁了。” 这套说辞,阿笨已经翻来覆去的说了半宿了,盛衍明的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但是这一次听,他还真得另有发现。 阿笨的这一套说辞,每次说的都差不多,就算是这回在他如此急切的逼迫之下,阿笨慌乱至极的时候也没有说的跟之前不一样。 这至少证明了他的撒的谎里掺了实话,虽然不多,但是有。 盛衍明的目光闪了闪,继续逼问:“既然是阿蠢安排的,那为何最后是你去与那二人接头?” 阿笨嚎啕大哭:“是我哥说的,我哥说我笨手笨脚的,让我去接头,他留下来把架阁库里的痕迹清理干净,说这样可以让人查不到我们,然后过几个月,我们再辞了武德司的差事,离开汴梁城,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季青临听得又气又好笑,重重的踹了阿笨一脚:“你们兄弟俩是把我们这些武德司的司卒都当白痴了吗?” “......”阿笨嗷的惨叫一声,叫声惨烈凄厉,摇着头呻吟道:“没,没有,我,我不敢。” “你不敢?那就是阿蠢敢了?”李叙白走到阿笨的跟前,淋漓鲜血的味道格外的提神醒脑,他拍了拍阿笨的脸,阴恻恻道:“你刚走出甬道,架阁库就起火了,你可是连头都没有回一下的,那个时候,你就知道阿蠢已经死了吧!” “......”阿笨张了张嘴,惊恐的说不出话来。 盛衍明趁热打铁的补充道:“你想独吞这笔银子,又想把罪责都推到你哥身上,干脆杀了你哥,一把火烧了架阁库毁尸灭迹,可你没想到,你逃走的时候,被李大人看到了行迹,阿笨啊阿笨,你可真是又蠢又笨。” 阿笨变了脸色,慢慢的垂下头,不知想到了什么,半晌才爆发出尖锐的狂笑,笑的疯狂又绝望:“是,是我放的火,可是你们猜错了,我哥不是我杀的!进入五楼的时候,他误触了机关,被毒针射伤了,活不了了!既然他注定要死,那不如死后再帮我一把,我一把火烧了他,烧了他!他日日骂我,讥讽我,欺辱我,最后呢?最后不还是成了我的垫脚石!你们,”他怨毒的看着盛衍明几人,那目光中的滔天恨意烧的他双眼通红:“你们高高在上,从未看得起过我们,那又如何?我一把火烧了架阁库,你们都有罪!我死了,你们也捞不着好!一样得挨板子,流放,坐牢!你们的儿女,也跟我一样,都是最下贱的贱民!我要让你们知道,你们和我,没有区别,你们的命和我的命一样,都攥在别人手里!” “你真是疯了!”季青临气红了眼,一把揪住阿笨被血染透了的衣领,“啪啪啪”的狂扇了他十几个耳光。 阿笨满嘴的牙混合着血沫子被打飞了出来,脸庞高高的肿了起来,布满了青紫色的巴掌印。 “青临!”盛衍明一把抓住季青临的手腕,李叙白赶忙抱住他的腰,拦住了已经发狂了的季青临。 架阁库失火那日,正是季青临当值,他本就是戴罪之身,若这阿笨死在他的手里,那可就真的说不清了。 他没罪也有罪,小罪变大罪。 季青临平静了下来,咻咻喘着粗气。 盛衍明愤怒的盯着阿笨,控制住自己也想扇他的手,痛心疾首又百思不得其解:“你爹死后,武德司抚养你和你哥长大成人,武德司待你们兄弟俩不薄,你们为何要背叛武德司?” 阿笨凄凉而怨念的笑道:“不薄,是不薄,武德司把我们养大,可武德司也没把我们当人!”他连着喘了两口气,心痛和伤痛交织在一起,简直痛不欲生:“我们是人,活生生的人!你以为给我们口吃的喝的,让我们吃饱穿暖,活着,就是对我们不薄了吗?都是故而,为什么我们只能当个人人都能践踏的贴书,却不能读书做官!是我们天生下贱,不配吗!” “......”盛衍明惊呆了,没想到养来养去,竟然养出一头白眼儿狼来,他气的发笑:“读书?你没读过吗?是谁夏天嫌热,冬天嫌冷,早起嫌困,晚睡嫌累,只读了半年就打死都不肯再读了?” “......”听到这话,阿笨的怨念一下子就攀升到了顶峰:“我小,我不懂事,难道你们也不懂事吗?你们就不会逼一逼我们吗?若是,若是我们的亲生父母尚在,一定会的,一定会逼着我们去读,去上进的!就是因为武德司从未将我们当人看过,才会对我们放任不管!随意践踏!”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这世道真是乱了啊,竟然有人当白眼狼当的振振有词! 不过,没有人再有兴致去反驳阿笨了。 跟这样的人多说一句都是浪费唾沫星子! 不过李叙白还是没忍住,阴阳怪气的讽刺道:“都怪武德司让你吃的太饱吃的太撑,才会心生怨怼,饿你三天试试,当白眼狼你都没力气!” 阿笨根本无法理解李叙白的话。 从他不会再饱受饥饿的时候起,贪婪就在他的心上与日俱增,不断疯长,终于蒙蔽了他的双眼。 他在这条绝路上已经走的太远了,失去了迷途知返的资格。 盛衍明骤然生出心灰意冷来,吩咐司卒将阿笨押回去,严加看守,又吩咐郑景同再次提审那两个接头人,才拉着季青临出了司狱。 “青临,你冷静点,你真把他打死了怎么办!”盛衍明神色复杂,他既理解季青临的愤怒,却又不能纵容这种愤怒肆意发泄。 季青临难掩悲怆,痛苦道:“大人,下官的小女儿才一岁多,下官要是有个什么好歹,这一家老小可怎么好!” 第一百一十七章 人吓人,吓死人 “胡说八道什么!”盛衍明狠狠的瞪了季青临一眼:“渎职而已,顶多挨几板子,咱们武德司人,什么时候怕过挨板子?别在这号丧,不吉利!再说了,你不还能将功补过呢嘛!” “......”季青临打了个嗝儿。 李叙白在旁边幽幽开口:“大人,怕就怕兵事司的人咬着季副尉不放,那就不是挨一顿板子的事了。” 听到这话,季青临的脸又垮了下来。 “......”盛衍明气的想捂李叙白的嘴:“快闭嘴吧你,有什么话咱不能私下说吗?” 李叙白不得不承认,他就是故意的。 响鼓要用重锤。 一个人担惊受怕不如一群人担惊受怕。 他不依不饶的继续道:“大人,防患于未然嘛,再说了,将功补过这种事,总得先把功抓住了。” 盛衍明思忖道:“你说得对,不能让兵事司那群棒槌抢了先。”他神情严肃的吩咐季青临:“你给我打起精神来,从现在起,探事司所有司卒不得离开衙署,休假的全数召回,随时待命,一旦郑景同那审问有了结果,即刻抓人!” 季青临心神一凛,应声而去。 安排好了此事,盛衍明转身,阴恻恻的看着李叙白,冷哼一声:“二郎,你这么处心积虑的撺掇,到底想要干什么,你不会告诉我,只是单纯的想吓死青临?” “要是我说是,盛大哥信吗?”李叙白嘿嘿一笑。 盛衍明哼了一声,抬头看了看高悬在头顶的烈日,思忖道:“得了,该用午饭了,我请你去樊楼吃席。” 白日里的樊楼没有晚间看起来那般流光溢彩,但是热闹却是一样的。 樊楼的各个角落都放了冰盆,白蒙蒙的寒气驱散了盛夏的炎热。 李叙白一边走一边咋舌,这樊楼果然阔气啊,每日单单是这冰盆钱,就够寻常人家吃一年了。 一楼二楼都是宽敞的大厅,高台上朝歌暮弦从不停歇,更有花魁娘子时时翩翩起舞。 盛衍明带着李叙白径直上了三楼,熟门熟路的推开一个雅间的门。 李叙白着意看了一眼,那门上挂着的牌子上写着“笙歌远”三个字。 刚刚落座不久,伙计就送了饭菜进来。 李叙白吃惊极了,从进门到坐下,他都没看到盛衍明跟伙计多说话多寒暄,更没有点过菜,伙计怎么就知道他们要吃什么? “樊楼的招牌,炊羊,二郎尝尝。”盛衍明似乎看出了李叙白的疑惑,笑着解释道:“樊楼的伙计都很有眼力,只要是来过一回的食客,伙计都能记下那人的喜好。” 李叙白惊讶不已:“所有的伙计吗?所有的伙计都是这样吗?” “是,记性好,有眼力,这是樊楼招伙计的最基本的要求。”盛衍明边吃边说。 李叙白吃了一口炊羊,连连点头:“这么好的记性,不去考科举,跑来当伙计,实在是可惜了。” 盛衍明摇了摇头:“你看着汴梁城里花团锦簇的,可实际上,如苦水巷里那般艰难的人家比比皆是,并不是所有人家都有余力供养一个读书人的,二郎,你知道供一个读书人对一个寻常人家意味着什么吗?” 李叙白其实是有所体会的,前世时,他虽然父母俱全,可是谁都不想管他,把他当成累赘推来推去,幸亏是有九年义务教育,要不估计他连初中都上不了,后来因为成绩好,高中时不但免了学费,还有生活补助,上大学时,更是把奖学金助学金拿了个遍,再加上勤工俭学,虽然活的比一般人艰难些,但是他到底还是靠着知识改变了命运。 “我知道,之前我不就是我家的读书人嘛,读了那么些年的书,还是百无一用。”李叙白自嘲道,他这话,既是在追忆再也回不去的前世了,也是在送别再也回不来的真正的李叙白。 盛衍明却不认同李叙白这话:“二郎,读书是为了什么?” 听到这话,李叙白倏然想起了那句名言,话到嘴边,他略微改了改:“为大虞崛起?” “......”盛衍明喷了:“说正经的!” 李叙白敛了笑意,一本正经道:“我读书,是因为我宁可做一个充满疑惑的聪明人,也不想做一辈子坚信不疑的大傻子。” 盛衍明也敛了笑意,神情凝重的点头道:“恩师曾对我说过,读书是让人知廉耻,明道理,是为了让自己变得高尚,而不是让自己觉得自己高尚。” “圣人啊这是!”李叙白由衷的赞叹了一声:“盛大哥,你的老师是个圣人啊。” 盛衍明一脸神往:“是,恩师的确是个圣人。”他微微一顿,慢慢道:“恩师曾做过帝师,后来归隐乡野,无数读书人前去拜师求教,他都悉心教授,遇上家境贫寒的学子,他不但不收束修,还供给日常生活所用,恩师生平所愿,散尽家财,就是让天下人都有书读,扫除目不识丁者,后来恩师身故,官家缀朝一日寄托哀思,天下学子无不伤痛悲戚。可是,恩师的心愿终究成空了,寻常人家供养一个读书人实在是太难了,十年,二十年,或许还要更长的时间,或许根本看不到希望,大多数人都是认得几个字,会写自己的名字,这辈子就够用了。” 李叙白被盛衍明的描述震惊到了,他脑中凝聚出了一个具象的圣人风范。 什么是圣人,都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而圣人也如此,为国为民,更多了一份悲悯。 “盛大哥,我觉得,让天下人都有书读这件事是不太好实现的,不过可以先定一个小目标啊。”李叙白若有所思道。 盛衍明愣了一下:“什么小目标?” “比如说让大部分人都认识三字经里的字。”李叙白想了想,三字经算是这个时代的扫盲专用书了吧,便将这本书给提了出来。 盛衍明当真思忖起来,都忘了吃饭,半晌才道:“二郎,你这个想法的确不错,有些地方甚至与恩师的想法不谋而合,但是,这件事办起来,人力物力财力,缺一不可,甚至,还要有官家的支持。” 第一百一十八章 武德司的事,不算公器私用 李叙白当然知道不容易。 想做一件事不容易,做成一件事更不容易。 这世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多了,更倒霉的是,自己什么样儿自己还心里没数,对别人指手画脚,硬是能把一件好事给搅和的恶心了。 他吃了口菜,笑道:“盛大哥,扯远了啊,还是看眼前吧。” “对,看眼前。”盛衍明挑了挑眉:“你今日为什么要吓唬青临,你不知道,他是家中幼子,父母都已经年近七旬了,姐姐们都外嫁了,哥哥们都在外地谋生,家里家外全靠他一个人支应,两儿一女又都年幼,他不容易。” 李叙白是头一回听说季青临的家境,他原以为季青临能在武德司当副尉,又混的风生水起,家境定然也不差,现下听来,也跟他前世时公司的同事差不多,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累死累活一个月,刚够一家吃喝,不禁摇头唏嘘道:“我并不是有意吓唬季副尉的,盛大哥,你今日是没看到议事厅的事,你要是看到了,也得气的半死。” 盛衍明哼笑一声:“我怎么会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儿的,又不是头一回了,想都能想得到。”他微微一顿:“不过就是盯着司使的位子,斗得跟乌眼鸡一样,大人还没走呢,大人要是不走了,看他们的脸往哪搁!” 李叙白哈哈大笑起来,心里一下子就松了口气:“我就知道盛大哥是个明白人,做事明白,看人也明白。” “二郎这是在夸我吗?” “当然了。” “不,二郎这是拍马屁。” “......”李叙白翻了个白眼儿:“那大人爱听吗?” “爱听!爱听极了。” “盛大哥,”说笑了几句,气氛轻松了下来,李叙白一脸正色的问道:“盛大哥有没有想过,这样一味的回避兵事司的锋芒,若,韩大人果然调任,而楚锡林接任了司使的位子,今后盛大哥和整个探事司上下不得被人挤兑死啊?” 盛衍明却笃定的摇了摇头:“楚锡林是自己看不清楚自己的斤两,这个司使,他根本就没有半点夺取的希望,他在官家面前并没有几分面子,朝中人脉稀薄,身后也没有靠山,家族更不显赫,功劳嘛,只能说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样的人,官家自然不会把他放在人选之内,内阁也不会推荐他,而六部,没有插手武德司人员调遣的资格,可以这样说,八年前他没能当上司使,八年后,他照样当不上这个司使,他就老老实实的在这个四品指挥使的位置上干到致仕吧。不,还有一个机会,”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笑出了声:“若他肯去边关,和西夏,和辽国拼几年命,根本无需在朝堂汲汲营营,回来时就是三品大员了。” “可是他不敢。”李叙白摇了摇头:“他既然不敢,就不要妄想空手套白狼,天上掉馅饼,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好事。” “有啊,”盛衍明笑道:“那么大的馅饼不是就砸到你头上了吗?” “......”李叙白讪讪一笑:“盛大哥,韩大人若真是去了内阁,你会不会升任司使?” “我也不会,”盛衍明很淡定,也很自知之明:“武德司的司使,一向都是简在帝心的孤臣,只听命于官家,我虽有这份忠心,但太年轻,历练不够,功劳也不够,武德司的司使,只有忠心是远远不够。” 二人说话的功夫,外头突然传来一阵仓促的上楼声,那声音在雅间门口停了下来,一把推开了雅间的门,季青临急切道:“大人,小李仵作有新发现。” 听到季青临的话,盛衍明来不及多问,拔腿就下了楼,出了樊楼的大门。 李叙白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好像是受了惊吓又有些心虚的模样。 季青临大奇,问道:“李大人这是怎么了,后头有鬼撵你?” “快走,别瞎说。”李叙白越走越快:“刚刚吃了顿没给钱的霸王饭,心虚的很,怕人家追上来打我。” “......”季青临愣了一下,嚣张跋扈的大笑起来:“大人,咱们武德司上谁家吃饭,那是给谁家面子,这满汴梁城的馆子,谁敢找咱们收饭钱啊,这是不想活了吧。” “......”这下轮到李叙白震惊了。 吃霸王饭吃的这么理直气壮的,真的不怕被打死吗? “二郎别听他胡说!”盛衍明狠狠的瞪了季青临一眼:“咱们是官差,又不是强盗,怎么能吃饭不给钱呢,顶多就是晚点给。” “晚点给,晚点是多晚?”李叙白笑问道。 盛衍明道:“那得看吃了什么,花了多少。” “......”李叙白茫然不解。 季青临在旁边低声道:“二百两以下,衙署当日就报了。” 李叙白松了口气。 谁知道季青临又讪讪笑着补了一句:“不过,司卒们都拖家带口的,总不能自己吃细粮,放着家里的娘子孩子吃粗糠吧,每回都是双份,衙署就得耽搁两日了。” 李叙白恍然大悟。 难怪司卒们一年到头随叫随到,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挣得比小商小贩还少,也没有一个人辞了差事不干,更没有人说一句武德司不好的。 人家真是做到了雨露均沾,人人有份儿啊。 “那,朝廷,不管吗?我听说台院谏院是御用疯狗,逮谁咬谁,这,这不算报假账,公器私用吗,他们难道不会把武德司骂翻天吗?”李叙白疑惑问道。 “御用疯狗,这个名儿真不错,像极了那帮御史老货。”季青临笑了:“吃点喝点,那就算得上公器私用了,再说了,咱们武德司跟其他衙署不一样,一应开支走的都是官家的私库,从不动国库一两银子,只要官家不说话,谁也不敢跳出来说什么的。当然了,其他衙署每年都有的冰敬,碳敬这些额外的孝敬咱们也是没有的,只能是在吃喝日常上,给司卒们稍加弥补了。” 李叙白彻底明白了武德司的超然地位是从何而来了。 所谓的武德司,就相当于是官家自己掏银子养起来的家臣,没花朝廷一分银子,自然也就不受朝廷约束,而官家对武德司放权,武德司就更加凌驾于六部之上,隐隐有直逼内阁之势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阴谋变阳谋 晌午的阳光炎热刺眼,朱雀大街两侧绿树成荫,不少上工的人捧着大碗,蹲在阴凉的地方吃午饭。 李叙白三个人骑马穿过朱雀大街,轻尘在身后淡薄流转。 树荫底下,有个女子背身而立,直到再也听不到马蹄声了,她才转过身来,神情复杂的凝视着李叙白远去的背影。 半晌,她走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面前。 那少年面黄肌瘦的,气息奄奄的躺在树荫底下,面前的破碗里空空如也,既没有银子铜钱,也没有半口吃的。 少年的旁边还躺着个更加瘦弱蜡黄的女孩,看起来是进气多出气少了。 女子从袖中掏出半个白面炊饼,放在少年鼻子下轻轻一晃。 白面炊饼都凉了,但是面香却依然浓郁勾人。 少年虚弱的睁开了眼,目光涣散的看了看女子。 那女子面无表情的冷然道:“炊饼给你,你跟我走!” 少年有气无力的哼了一声,撇过头去。 女子淡淡一笑:“你不想活了,也不想让你妹妹活了?”她微微一顿:“我可以救她。” 听到这话,少年倏然睁开了双眼,嘴唇抖了抖,声音细弱蚊蝇:“当真?” 薄薄的冷笑在女子的眉眼间绽开:“骗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少年愣了一瞬,慢慢的直起了身子。 女子见状,把那濒死的女孩抱了起来,对少年道:“回春医馆,你还走得了吗?” 少年咬着牙,颤抖着双腿站了起来,他眼前一黑,晕眩的感觉铺天盖地的袭来。 他扶着墙壁才稳住身形,连着抽了几口气,才倔强道:“能。” 女子淡薄一笑:“我叫宋时雨。” 少年犹豫了片刻:“我叫秦苏然。” 再度听到这个名字,宋时雨有一瞬间的恍惚。 恍如隔世啊,不,不是,分明是真的隔世。 宋时雨边走边问:“秦苏然,你多大了?” “十二。”秦苏然绷着脸,满脸稚气和故作老成交织在一起,看起来着实有趣。 宋时雨背过头去笑了一下,再转过来后,就还是方才那副冷淡模样。 这辈子十二岁的秦苏然,显然比上辈子十二岁的秦苏然要可爱的多啊。 “你妹妹呢?叫什么,几岁了?” “她叫秦欣然,五岁了。” 宋时雨暗暗摸了摸怀里瘦骨嶙峋的女孩,上辈子的这个时候,这个叫秦欣然的五岁女孩死在了朱雀大街上。 临死也没吃上一口饱饭。 谁能想到花团锦簇,烈火烹油的汴梁城里,竟然还会有人饿死。 验尸房里一片死寂,李叙白几个人看着眼前的一幕,皆面面相觑,神情格外复杂。 也不怪他们个个脸色发白,一副要晕倒的样子,眼前的情景实在是,见者惊心,嗅者恶心。 那具焦尸被拆的七零八落的,胳膊是胳膊,腿儿是腿儿,五脏六腑是五脏六腑,每一样都归置成一堆,码放的整整齐齐的。 狰狞可怖的令人发指! “小李仵作,你这是,在干什么?”盛衍明忍着恶心,错愕道。 李叙白被震惊的愣住了,都忘了恶心和害怕,抽了抽嘴角,问道:“你剖就剖吧,剖完倒是放回去啊,这么摆着,你是强迫症啊!” 小李仵作郝然道:“这不是,季副尉过来告诉卑职,说阿笨招认,阿蠢是被机关射出来的毒针刺伤,毒发身亡的嘛,可是这尸身已经烧焦了,实在看不出毒发的症状来,卑职就想着,看能不能在脏腑中找到中毒的症状来。” “那你都剖成这样了,找到什么了没?”盛衍明沉声道。 小李仵作摇了摇头:“没有,卑职没有在死者的脏腑中找到任何中毒的症状。” “也就是说,也没找到毒针?”李叙白问道。 小李仵作摇头:“没有,卑职也没有找到毒针。” 听到这话,季青临顿时怒目圆睁,暴跳如雷:“那个畜生嘴里没有一句实话,老子这回非得把他打得剩下半条命,看他招供不招供!” “你把他打个半死,他说的也未必就是实话!”李叙白一下子抱住了季青临,思忖道:“你别激动,你仔细想想,没有找到毒针,可未必就是阿笨没有说实话啊!” 季青临冷静了下来,若有所思道;“对,阿笨说,阿蠢是中了机关毒针死的,那尸身里没有找到毒针,要么,阿笨说的是假话,要么,”他震惊的望住了李叙白和盛衍明。 李叙白和盛衍明齐齐点头。 “要么,死者就不是阿蠢!”季青临瞠目结舌道。 小李仵作自然也听明白了,看着被他拆的七零八落的焦尸,目瞪口呆道:“不是,阿蠢,那是谁?”他突然抱住了头,懊悔道:“我完了,我的手怎么就这么贱呢,这要是个有家有主的,我不得被人打死啊!” 盛衍明几个人顾不得去管小李仵作的哀嚎,匆忙召集人手去了。 原本他们是将焦尸当做了阿蠢在查,而现在有了别的发现,阿蠢极有可能使了个障眼法,把他弟弟和他们都给骗了,来了个李代桃僵,金蝉脱壳。 从火烧架阁库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了,说不定阿蠢已经带着满满的收获离开了京城,甚至都要走出京畿路了。 一旦让他远离京城,那么他就会像鱼入大海一样,再难寻到踪迹了。 留给盛衍明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季副尉,你即刻前去汴梁府,查问这半个月以来,有没有失踪人口的报案。” “王副尉,你即刻带领司卒在汴梁城搜查阿蠢的下落。” “郑校尉,你继续拷问阿笨,可以将阿蠢蒙骗了他这件事情告诉他。” “张校尉,一旦汴梁府有失踪人口的报案,你即刻带人挨家挨户查问。” “于校尉,你带领司卒查访汴梁城内没有户籍之人中有无失踪人口。” 时间紧迫,盛衍明作了一番周密的安排,整个探事司的司卒几乎全都出动了,可偏偏漏掉了李叙白。 李叙白兴奋的摩拳擦掌:“大人,那下官呢,下官干什么去?” 盛衍明十分不客气的给李叙白挖了个坑:“有劳二郎进宫一趟,请旨关闭四门,严防罪犯逃窜出京。” “......”李叙白笑了:“大人这是阴谋变阳谋,我不答应都不行了?” 盛衍明微微一笑:“今日四门一关,明日弹劾二郎的折子就会堆满了官家的龙案,二郎可敢?” 李叙白微微挑眉:“我正想见识见识那群御用疯狗的厉害,有什么不敢的。” 第一百二十章 大虞最强嘴炮天团 未时刚过,汴梁城里突然乱了起来。 一队队武德司司卒在长街上纵马疾驰,手上还拿着不知是什么人的画像,贴满了大街小巷。 一队队御林军在汴梁城各处穿梭,口中还大喊着“陛下有旨,关闭四门,严禁出入,酉末宵禁,各家各户,关门闭户,不得在城中走动!” 汴梁城的四座城门发出吱吱呀呀的沉重响声,在骄阳下缓缓的关上了。 “砰”的一声重响,砸在人心上,将所有人都砸的心头沉重。 大白天的关闭城门,这可是史无前例的! 这汴梁城,莫不是要变天了? 盛衍明所料不错,四门关闭的旨意一出来,顿时引起了一阵恐慌,还没等到酉时,汴梁城里百姓们都早早的关门闭户了,就连素日最热闹的朱雀大街上,都只剩下了树影,不见半个人影了。 可盛衍明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弹劾李叙白的折子,并不是次日才堆满了官家的龙案的。 四门一关,以太傅吕云亭为首的,以台院和谏院的御史为刀的大虞最强嘴炮天团,便呼啦啦的跪倒在了文德殿前的广场上。 一群头发胡子花白的老臣带着一群年轻天真的新臣,把头磕的咚咚直响,口中什么“外戚弄权”,“家国不幸”,“为非作歹”,“祸国殃民”,“挟势弄权”这类话一串一串的,不要钱似的往外冒。 余忠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看着这群文臣把头磕的咚咚响,他皱着眉头,咧了咧嘴。 小毛子站在旁边,低声问道:“干爹,你怎么了,他们自己都不心疼自己的脑袋,你心疼啥?” “你个小崽子!我这是心疼他们的脑袋吗?我这是心疼前头那几块砖!”余忠重重的拍了一下小毛子的头,啧了啧舌:“那地砖是前阵子刚被御史台的人给磕碎了,刚换上的新的,看来今儿是保不住了,哎哟,又是一笔银子哟。” 听到这话,小毛子“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干爹,他们说的是李大人吗?” 余忠点点头:“他们这些人也是读书把脑子读坏了,李大人是新贵,什么叫新贵,就是在官家跟前正热乎着呢,他们来闹这么一出,不是自取其辱吗?” 小毛子笑了,正要说些什么,突然双眼一亮,指着不远处道:“干爹,你看,那是不是李大人?是李大人过来了吧?” “哎哟,我的祖宗哟,李大人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啊,这要是让他们这些官儿看见了,不得活吃了他。”余忠赶忙往下冲,一边跑一边给李叙白使眼色,眼睛都要抽筋儿,可李叙白愣是没瞧见。 余忠又不敢出声,眼睁睁的看着李叙白走近了,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哟呵,诸位大人跪着呢?跪的可好?”李叙白吊儿郎当的走到众人跟前。 看到李叙白不但敢露面,还敢当众嘲讽他们,顿时怒目相视,更有两个耐不住性子的,直接就跳了起来。 李叙白斜着眼看着跳起来的那两个人,他并不认识他们,不知姓甚名谁也不知是哪个衙门的,但看那俩人的年纪,应当也不会是什么高官,他一脸严肃的指了指地面:“嘿,你们俩怎么站起来了,不是要跪求官家严惩我吗,你们俩站起来算什么?欺君?” 两个人显然战斗经验不足,听到李叙白这恐吓的话,吓得愣是一句话都还没说,便“噗通”一声又跪了回去。 罗勋崇见状,张了张嘴,犹豫了一瞬。 前些日子,罗崇勋舍命弹劾了顾清执,将他落下了马,原以为那次辅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了,从此便一步登天了,谁曾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文太后的确是跟官家提了此事,可官家虽然没有一口拒绝,却用待首辅有了合适的人选后,再一并任命这样的借口给搪塞了过去。 罗崇勋这一等,就等了一个多月。 首辅的人选遥遥无期,他这个次辅自然也就没了下文。 御史台里大半都曾经是顾清执的学生,或多或少都听过他的教诲。 罗崇勋弹劾了顾清执,间接导致了顾清执的自尽,顾家的败落,御史台的御史们怎么可能给他好脸色。 这些日子他过的憋屈极了。 上值没有差事,下值没人搭理,同僚们有个什么婚丧嫁娶之事,也都默契的无视了他的存在。 他问起来时,同僚就皮笑肉不笑的打个哈哈,什么罗大人贵人事忙,什么下官高攀不上罗大人。 呸,不就是看他没当上次辅,又得罪了官家,做了冷板凳吗? 今日到文德殿前请命,罗崇勋本是不想掺和的,可是转念一想,文太后和官家不睦已久,而这个李叙白似乎也不为文太后所喜,他所能推波助澜,让李叙白吃个亏倒个霉,说不定文太后就想起他来了。 那他离这个次辅的位置,不就更进一步了吗。 想到这里,罗崇勋毫不犹豫的站了起来:“你目无法纪,倒行逆施,还敢将欺君二字挂在嘴上?岂不知你才是最大的奸佞,你才是犯了欺君之罪,合该满门抄斩,诛灭九族!” “哎哟,吓死我了,你谁啊?”李叙白拍了拍心口,瞪着眼看了罗崇勋一瞬,鄙视道:“罗,哦,罗大人是吗?你看你刚才跪的那样,歪歪扭扭跪没跪样的,你是没吃饭吗?头磕的一点儿也不响,这怎么能打动官家,严惩小爷我呢?就你这样缺德带冒烟儿的,哪来的脸来弹劾小爷? 听到这话,罗崇勋差点没气的吐了血。 他想了想,觉得自己好像没有得罪过李叙白,而且李叙白入朝晚,时间短,肯定是不清楚他做过的那些事的,他倏然抬头,火冒三丈道:“呸,你个奸佞小人,弄权的外戚,人人都可以弹劾!本官为何不行!” 李叙白背着手,走到众人中间,走到罗崇勋的面前,讥讽笑道:“嘿,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厚颜无耻的人呢,你自己做过什么,你心里没点数吗?顾太傅的冤魂,可还在天上看着你呢,你还敢出来见人?就不怕晚上睡觉做恶梦吗?”他微微一顿,扫了众多御史一眼,把指桑骂槐,含沙射影用的炉火纯青:“你们御史台可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连这种疯狗都放出来咬人了,可见顾太傅走后,他的那些学生们,都成了软骨头喽!难怪杀人放火在你们眼里也都不算什么了。” 此言一出,罗崇勋的身子晃了晃,险些栽倒在地。 这件事是过不去了是吗?怎么是个人都知道?随时随地都能拿出来攻讦他! “你起开,你一个卖师求荣的,哪来的脸面站在文德殿前?”翰林学士刘安泽一把推开了罗崇勋,手指头直直怼到了李叙白的脸上:“他罗崇勋不是好人,你又是什么好货色吗?你蛊惑官家下旨关闭四门,酉末宵禁,这是大虞朝从未有过之事,你这个倒反天罡的乱臣贼子,有何面目站立在朝堂之上!” “这位大人是?”李叙白入朝时间短,许多同僚都认不清楚,一脸诧异的问刘安泽:“这位大人,你骂我骂的这么过瘾,总得让我知道你是谁吧?” 刘安泽一时之间觉得自己失礼了,有些尴尬:“本官是翰林学士,刘安泽。” 李叙白转头对亦步亦趋跟着自己的小毛子道:“记下来,把脸记清楚,套麻袋的时候别套错了人!” “......”小毛子憋着笑,应声道:“是。” “......”刘安泽活了这三十年,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无法无天之人,也没有跟这么无赖之人对峙过,一时之间气的忘词儿了。 眼看着大虞朝的嘴炮天团已经铩羽而归了好几个人了,再这么下去,只怕是要全军覆没了。 谏院的御史卢鸿志翘着雪白的胡须,撸着袖子冲到了李叙白的面前,一开口,掉了一颗牙的嘴呼呼漏风,需要仔细听才能听的清楚他到底在骂些什么:“你们这些走狗爪牙个个都是无视国法,无视民生之徒,你如此肆意妄为,迟早会遭报应的,满门抄斩都是轻的,满门都要下地狱的!” 第一百二十一章 舌战疯狗 “......”李叙白一脸懵然,他是认识卢鸿志的,此人可谓御史台里的头号毒舌,曾经创造过连骂两个时辰不喘气,不重样儿,不带脏字的辉煌战绩,更曾经将一个尚书,两个侍郎,三个御史同僚给骂的当场吐血昏厥。 李叙白起初听闻此人的战绩之时,很是惊叹,今日一见,觉得不过尔尔。 一个年过五旬,须发皆白的老头,不过是仗着自己不积口德,骂起人来动辄就带上人家全家,才未逢对手。 遇上他李叙白,也算是倒霉了,从此怕是要把嘴缝起来了。 李叙白偏着头道:“卢御史,关闭四门是耽误你出去抓奸夫了,还是酉末宵禁耽误你喝花酒了,至于这么气急败坏吗?不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卢鸿志:“卢御史这把年纪估计花酒是喝不动,你老牛吃嫩草,的确是要把二八年华的娇妻给看紧了,万一卢御史六十寿宴的时候,再闹出个什么捉奸在床的乐子来,喜事变丧事了可完喽,下官知错,认罚,关闭四门耽误卢御史出去抓奸夫了,下回一定注意,下回关闭四门之前,下官一定亲自替卢御史把奸夫抓回来。”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憋不住笑了。 尤其是小毛子,笑的脸颊上的肉不停的颤抖。 “......”卢鸿志气了个倒仰,咬紧了牙关,才咽下喉咙里的那股腥甜。 也难怪众人笑的要发疯,更难怪卢鸿志气的要发疯。 这汴梁城里谁不知道十年前的那件丑事。 卢鸿志年轻的时候有一房爱妾,宠的如珠如宝,风头几乎越过了他的嫡妻,可是没想到偏偏就是这个爱妾,在他四十岁的寿宴上,被人抓到与人通奸,让他沦为了满京城的笑柄,更可恨的是,奸夫还跑了,始终将人抓到,他只好将小妾沉塘泄愤了。 这件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年之久,但并没有因为岁月变迁泛黄而变得模糊了,反倒越来越清楚,越来越被更多的人知道。 这不,就被李叙白这个朝中新人给掀了个底儿掉! 李叙白环顾了一圈儿,撸起衣袖,龇着牙,一脸的混不吝:“还有谁不服气,也别一个一个的来了,怪费劲的,干脆一起上吧,小爷我不把你们骂的立马就想自杀谢罪,小爷我跟你们的姓!” 此言一出,群情激奋。 “姓李的,你可知关闭四门,要引发多少百姓的恐慌吗?” “百姓都是见过大风浪的,情绪稳定得很,我看倒是你比百姓恐慌的厉害,怎么,你着急出城跟小寡妇幽会?” “你,你,你简直粗鄙不堪!” “李叙白,自大虞开国以来,就从未有过宵禁,骤然宵禁,坏了祖宗规矩啊!” “怎么,你这么听祖宗的话,你家祖宗昨天晚上喊你下去陪他,你咋不照办呢?” “李叙白,你,你胡言乱语!简直不知所谓!” “李大人,你所说的这些,与你的无法无天的作为又有何干?”崔吉听不下去了,让李叙白再这么胡搅蛮缠下去,他们有理也要变成没理了,他越众而出,怒目相视:“李大人,抓贼补盗于民何干?你如此肆意妄为,扰乱民生,这是亡国之相!你就是亡国的罪人!” “......”李叙白无语望天,这崔吉是读书读傻了吗? 他走远了几步,退出混乱的战局,偏着头看着崔吉:“崔大人,你知道什么叫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吗?” “自然。”崔吉傲然道。 “昨夜之前的汴梁城,可称得上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李叙白问道。 崔吉犹豫了一瞬:“勉强算是。” 这个回答还算中肯,李叙白微微点头:“那昨夜之后呢?崔大人该不会以为汴梁城的百姓都瞎了吧?都看不见武德司衙署的那场火吗?既然看到了,那他们会不会想,歹徒昨夜敢在武德司衙署里放火,那今夜会不会就到自己家来杀人?明夜会不会去别人家里抢银子?崔大人,长此以往,汴梁城还是汴梁城吗?州桥的夜市还能繁盛如昔吗?你崔大人晚上,还敢让自家的娘子带着孩子出门吗?” “......”崔吉愣住了,这一叠声的诘问逼得他脸色发白,一时间无言以对。 吕云亭轻咳了一声,站了出来:“李大人此言差矣,只是缉捕区区一个盗贼,便关闭了汴梁城的四门,惊扰百姓,动摇朝纲,这是自毁国本根基之举!李大人,你该去台狱好好自省!” “国本,根基?”李叙白突然不想给这些食古不化的老学究们面子了,不想和他们插科打诨了,想和他们好好说道说道:“什么是国本,什么是根基?孟子云,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百姓安居乐业,天下河清海晏,大虞国富民强,这才是国本根基,吕大人担忧缉捕盗贼便关闭四门,会动摇朝纲,放屁,你明明是怕被百姓笑话,笑话官兵没用,笑话当官儿的废物,连个放火的贼都抓不到,你们这才是动摇朝纲,祸害百姓!汴梁城是我大虞朝的京城,原本该是我大虞境内最安全的地方,如今有歹徒作乱,你们想的不是如何与武德司**协力,尽快将歹徒缉捕归案,反倒先想的是自己的面子,你们以为,你们的面子就是朝廷的面子吗?呸,狗屁,你们的面子才值几文钱?百姓的面子才是朝廷的面子!让歹徒祸害了百姓,祸害了汴梁城,你们都该辞官,回家卖烤红薯去!” 李叙白这一番话说的掷地有声,说的吕云亭脸色铁青,他气的浑身直抖,指着李叙白哽的险些背过气去。 四周鸦雀无声,李叙白已经说完了许久,都没有站出来指责他。 “李大人,官家宣召大人觐见。”眼看众人闹的差不多了,没有人在李叙白的手里占了便宜,余忠赶忙上前低声道。 他怕再骂下去,这些文臣们就要上嘴咬人了。 李叙白昂着头,狠狠的哼了一声,举步往文德殿走去,只留下一句话:“诸位大人跪着吧,好好跪着,再把头磕的响一点儿,兴许啊,今儿晚上,就可以去牢里笑话我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画饼专家 稀疏而黯淡的阳光透窗而入,洒落在金丝楠的桌案上,泛起一层水波样的金色光芒。 赵益祯背身而立,整个人都有些萧索。 李叙白走进殿中,行了个礼,便没敢再多说多动了。 赵益祯听到动静,转身看了李叙白一瞬,突然冷声道:“这会儿知道怕了,早先来蛊惑朕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怕?” 李叙白从赵益祯的话中听出了戏谑之意,便知道他并没有迁怒于自己,摇了摇头道:“微臣不怕。” 赵益祯看着李叙白,轻轻透了口气:“你不怕,可,朕怕。” “......”李叙白短促的“啊”了一声,疑惑不解的问道:“陛下,怕什么?” 赵益祯并没有回答李叙白的话,有些失落,又有些兴奋道:“方才二郎以一敌众,让朕......”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克制住了。 李叙白恍然大悟,顿时明白了赵益祯在怕些什么了。 恐怕,这就是世人常说的,欲戴其冠,必承其重吧。 “陛下,微臣出身不高,眼界狭窄,想的做的难免都不够周全,陛下这是嫌弃微臣了?微臣冤啊。”李叙白装起糊涂,一脸委屈。 “......”赵益祯气笑了,重重的拍了一下李叙白的头顶:“你看看你给真惹的祸,让朕怎么替你善后!” 李叙白满不在乎道:“陛下不必为难,大不了让他们套微臣的麻袋,多揍几顿就得了。” “那你的意思是说,朕还得给你准备上好的金疮药?”赵益祯接口道。 李叙白重重点头:“陛下圣明,太圣明了。” 赵益祯笑了:“看你那狗腿样儿。” “微臣不是狗腿,微臣是龙爪。”李叙白拍起马屁来没有一点心理负担。 “龙爪,”赵益祯“噗嗤”一下笑出了声:“都说武德司是朕的爪牙,二郎,当朕的爪牙,你觉得委屈吗?” “委屈什么?微臣不委屈,能被陛下视为爪牙之人,都是极为信任之人,微臣定然不会辜负了陛下的这份信任的。”李叙白很能理解赵益祯心里的纠结,作为一个明君,身边是不该有这种监视百官的爪牙机构的存在的,可作为一个帝王,这种机构是有存在的必要性的。 毕竟,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眠。 赵益祯微微点头,对李叙白的这种态度颇为欣慰:“二郎对武德司这次的事情,有什么想法吗?” 李叙白神情凝重道:“陛下,原本微臣等以为那具焦尸就是阿蠢,今日仵作再次剖验才发现疑点,排除了是阿蠢的可能性,微臣以为,阿蠢还在汴梁城,并没有出城。” “哦,为什么?”赵益祯饶有兴致的问道。 李叙白思忖道:“盛大人和郑校尉已经审了好几遍了,阿笨对这件事只知道个大概轮廓,其中的详情是一问三不知,而被微臣当场拿获那两个接头之人,声称自己是拿人银子替人消灾,是替人来接货的,更是什么都不知道,这三个人在武德司的严刑拷打之下,仍然没有改口,微臣觉得,他们说的大半都是实话,阿蠢大费周章的设了这么个金蝉脱壳的局,若只是为了顺利出城,岂不是有些太浪费了,微臣觉得,定然是他要交出去的东西事关重大,而真正的接头之人也是在朝廷的严密监视之下的,所以他才故弄玄虚,为的就是引开武德司的注意力,让他能够顺利的将东西交出去,换取他想要的好处,至于出城,其实即便关闭了四门,还是有不少可以出城的法子的。” 赵益祯点了点头:“二郎说说看,除了走城门,还可以怎么出城?” 李叙白心神一凛,郑重其事道:“陛下,偌大的汴梁城,总有那么一两个是排查疏漏的死角的。” “比如说?” “比如说,有着无数出口通往城外的地下暗渠,”李叙白胸有成竹的续道:“再比如,按规矩要连夜送出城安葬的身故之人。” 赵益祯舒心的透了口气,没有再问这件事情,反倒问起了别的:“二郎,你听说过韩司使要入内阁的这个消息吗?” 李叙白愣了一下,赵益祯用的是“消息”,而非“流言”,看来韩炳彦要入内阁这件事情,十有八九是真的了。 “微臣听说了,”李叙白笑了起来:“不但听说了,还看了一场戏。” 赵益祯“哦”了一声,兴致勃勃的问道:“什么戏,说来听听?” 李叙白煞有其事的斟了一盏茶,搁在赵益祯的手边,又将点心盘推了过去,才一五一十的将当日议事厅里发生的一切说了,着重描述了自己撒泼打滚的模样,和盛衍明后来听说此事后,对自己的提点。 赵益祯的脸色彻底的阴沉了下来。 他知道武德司的探事司和兵事司素来有些龃龉,内斗的厉害,但没想到已经白热化到了撕破脸皮的地步了。 看来有些人的野心被养的太大了,已经成了祸患了。 他问道:“二郎觉得,韩司使之后,谁最适合做武德司的司使?” “盛大人啊,”李叙白不假思索道。 赵益祯笑着摇头:“盛衍明说过,他年轻,资历不够历练也不够。” 李叙白无奈的一摇头:“那总不能是楚锡林吧,若真是让他当了司使,那微臣就辞官,回家安心当个纨绔。” “......”赵益祯气笑了:“二郎就没想过,自己当司使吗?” “......”李叙白“噗”的一声,吓的喷了出来:“陛下,你别逗微臣了,盛大人那样的资历和历练都不够,微臣这样的就更不够看了,微臣要是当了司使,还不得被那些武德司老官油子们给活活撕了啊。” “倒也不见得。”赵益祯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然一脸认真的仔细思量了起来,最后竟然说出了一句让李叙白惊心动魄的话来:“在忠心和信任面前,什么资历,历练,都是可以弥补的,武德司既然是朕的爪牙,那么这爪牙之首,自然一定得是最信任之人,而朕,最信任的,”他抬眼看着李叙白:“是二郎你啊。” 听到这话,李叙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浑身发寒,抽了抽嘴角:“陛下,只有信任吗?微臣就不配有能力吗?” “......”赵益祯哈哈大笑起来。 他明白李叙白的顾虑。 信任是缥缈虚无的东西,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 在朝为官,若仅仅有帝王的信任,那就是无根之树,倾倒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二郎,信任是人心所定,而能力确实目光所及。”赵益祯笑眯眯的:“朕现在看到了二郎的忠心,至于能力,就看二郎能不能将眼前的危机化解了。” “......”李叙白彻底无语了。 呵呵,没有等来送饼的,等来了个画饼的! 第一百二十三章 最想见的人 夜色深深,李家的院子里灯火通明,石桌上摆了各色饭菜。 李叙白奇怪的环顾了下四围,诧异道:“大嫂怎么不在?这些日子大嫂经常出门?” 李叙璋点头道:“是啊,每日都是二哥你刚出门去上值,大嫂就出门了。” “那你们知道大嫂整日都在忙些什么吗?”李叙白问道。 李叙璋和李云暖齐齐摇头。 李叙白道:“你们也是,长了张嘴就知道吃饭,也不知道关心一下大嫂!” 李叙璋和李云暖羞愧的低下了头。 这些时日不缺吃不缺穿的,过得实在太安逸了,他们俩都被养出了惰性了。 正说着话的功夫,宋时雨推门而入,哼笑一声:“二郎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就是了,何苦为难两个孩子?” 李叙白故作吃惊道:“大嫂说的这是什么话?我这不是担心大嫂吗,大嫂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独自出门,若是被登徒子盯上了可怎么办啊?” 宋时雨呵呵干笑两声,扬了扬拳头:“登徒子?二郎这样的吗,我一拳能打倒一片!” “......”李叙白哑然。 宋时雨在石桌旁坐下。 李云暖很有眼力的盛了一碗饭递过去。 李叙璋安安静静的扒着碗里的饭,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李叙白顿觉无趣,叹着气走到灶房,提溜了一坛酒出来,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 宋时雨见状,将手盖在了李叙白的酒杯上。 李叙白扬眉:“怎么,没资格说话,也没资格喝酒?” 宋时雨低笑一声:“二郎要是喝了酒,今夜就见不到最想见的人了。” “最想见的人?”李叙白愣了一瞬,随即低下头,狼吞虎咽起来。 宋时雨也莞尔一笑。 只有李叙璋和李云暖面面相觑。 “三哥,二哥最想见谁啊?”李云暖低声问道。 “不知道啊,或许是大嫂给二哥相看的娘子?要不你问问?”李叙璋也很好奇,但是不敢直接问,撺掇着李云暖去问。 李云暖当真问道:“二哥,你要成亲了?” “......”李叙白“噗嗤”一下,喷了出来:“谁?谁要成亲了?” 李云暖无辜道:“是三哥说的啊,说大嫂给二哥相看了娘子,二哥今晚要去相看啊。” “叫你胡说,带坏了云暖!”啪的一声,李叙白拍了李叙璋的后脑一下,气的发笑,转头对李云暖道:“四妹别听你三哥胡说八道,二哥是去办正事。” “可是书上说了,相看小娘子也是正事啊。”李云暖疑惑道。 “......”李叙白呛得连连咳嗽:“你看的是什么闲书?以后不许再看了!” 亥时刚过,更夫从榕树巷的巷口走过,李叙白和宋时雨二人便出了门。 今夜的汴梁城格外不同。 家家关门闭户,街巷里不见半个人影。 州桥夜市没有了往日喧嚣的烟火气。 酉末宵禁,每个路口都有巡检司设的路障,还有巡捕来回巡视。 李叙白早早的就将武德司的腰牌亮了出来,一路畅通无阻赶到了瓦舍外头。 今夜的瓦舍门前一片死寂,连门口高悬的那两串红灯笼都黯淡无光了。 要知道这两串红灯笼可是日夜不灭的,就连乱世时都没有熄灭过的。 李叙白唏嘘不已,直到此时,他才有些明白,从来没有宵禁的汴梁城骤然宵禁,对城中各行各业,各家各户的影响有多么大了。 “宋时雨,你带我来这干什么?”李叙白私底下从来不叫她大嫂,都是直呼其名。 宋时雨看了看黑黢黢的瓦舍,低声道:“怎么,二郎不敢进去?” “......”李叙白毫不犹豫的认了怂:“是啊,我害怕你找人绑架我,毕竟我现在是皇亲国戚,有钱有权又有颜。” “......”宋时雨扬起拳头,将李叙白逼到墙角:“信不信我把你打成没钱没权还破了相?” “我信,我信,我信还不行吗?”李叙白一叠声道:“大嫂别挨我这么近,容易叫人误会。” “......”宋时雨哼了一声:“误会?坏的是我的名声,又不是你的,你操个什么闲心!” 二人斗了几句嘴,便一前一后的往瓦舍里走去。 平日里灯火阑珊,人声鼎沸的瓦舍,此刻是一片死寂的黑暗,不见半点亮光,也没有半个人影。 似乎连月华星芒都照不到这片黑暗中来。 越往里走,李叙白越是脊背发寒,他摸了摸汗毛乍起的胳膊,飞快的走了两步,赶上宋时雨,低声问道:“宋时雨,这儿怎么这么黑啊,怎么连半个人影都见不到啊?” “半个人影?”宋时雨头也不回的道:“半个人影那是鬼,你当真想看到?” “......”李叙白气了个倒仰。 走到瓦舍的尽头,向右边一拐,眼前豁然明亮了起来。 这里跟外头的黑暗和死寂俨然是两个天地。 一座瓦舍里灯火通明,无数人影在里头晃动,兴奋的尖叫声毫不掩饰的传了出来。 瓦舍的门口站着两个彪形大汉,神情肃然的打量着每一个靠近门口的陌生人。 李叙白这才发现,竟然有不少人从几个不同的方向往这座瓦舍赶来。 “诶,宋时雨,这是什么地方?”李叙白压低了声音问道,心头升起一个大胆的猜测。 “闭嘴。”宋时雨无情的低喝了李叙白一句。 “站住!”彪形大汉拦住了李叙白和宋时雨:“帖子!” 宋时雨紧紧抿着唇,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烫金花笺,递了过去。 其中一个彪形大汉打开那花笺,而另一个彪形大汉拿出一枚精巧玲珑的印章,和花笺比对了一下,点了点头。 彪形大汉将花笺还给了宋时雨,面无表情的冷声道:“一百两筹码。” “掏钱。”宋时雨拿手肘捅了一下李叙白。 李叙白心疼的嘴角直抽,递过去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彪形大汉又查看了一下银票的真伪,才将一枚铜制的筹码搁在了李叙白的掌心中。 走进了那座灯火通明的瓦舍,李叙白一直紧绷着的心神才算松懈了下来,这才觉出自己的衣裳已经被汗浸透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天香楼 李叙白走在瓦舍中,心中的震惊简直无法用语言来描述。 这座瓦舍无疑要比外头的那些大上许多,宽敞的大厅中摆了数不清的赌桌,每一张赌桌旁都人头攒动,呐喊声几乎要掀翻了屋顶。 而两侧都是门窗紧闭的雅间,暧昧的灯火在屋内流转,轻歌曼舞声时断时续。 “宋时雨,这是什么地方啊?”李叙白震惊了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宋时雨淡淡道:“人间销金窟,汴梁法外地。” “......”李叙白对汴梁城有这样一个地方毫不意外的,但他意外的是,这个地方竟然这么大,竟然如此堂而皇之的离六部衙署这么近。 “没有人,不,朝廷不知道这个地方吗?”李叙白问道。 听到这话,宋时雨看了李叙白一眼:“你是想问,为什么朝廷没有下旨查封这个地方吧?” 李叙白重重点头。 宋时雨似乎想到了什么,目光迷离的望着阑珊灯火,恍如看到了隔世的情景:“每个地方都有存在的意义,你以为朝廷不知道这里吗?武德司不知道这里吗?只是,装作不知罢了,这里牵连甚广,鱼龙混杂,有一些连武德司都不愿意轻易触碰的势力存在。” 李叙白沉声道:“那这里岂不是一个名正言顺的藏污纳秽之地?” “不,这里既然能长长久久的存在,自然跟朝廷是有私下的默契和约定的,只不过是不能有大批的官兵进来罢了,不然,”宋时雨目光深幽的盯着李叙白道:“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带你来这里?” 李叙白恍然大悟,长长的“哦”了一声:“你是说,有人要把这天大的功劳送给我?” “是功劳,也得二郎抓得住才行。”宋时雨目光一闪,望向一处:“毕竟,狼多肉少。” 李叙白循着宋时雨的目光望过去,顿时心中警铃大作。 是楚锡林带着他的两个铁杆狗腿石昆阳和崔赫夕混在人群中,正左顾右盼。 “是他们,他们怎么来了?”李叙白赶忙躲到人后,避开了那三个人的目光。 宋时雨笑了笑:“猫有猫道,鼠有鼠道,有人想把功劳送给你,难道就不会有人想把功劳送给他们?” “那就各凭本事吧!”李叙白撸起衣袖,突然间就兴奋了起来。 他得不到的东西,宁可毁了,也绝不能让他的对手得到。 只要他没有道德底线,道德就奈何不了他。 瓦舍的尽头是一座二层小楼,门上悬挂着刻有“天香楼”三个字的匾额,楼里比大厅要安静许多,每一个窗户后头都笼着轻纱,灯火摇曳中,似乎有一丝一缕淡白的雾气从紧闭的窗缝间溢出来。 这些雾气汇聚在一起,将这不起眼的二层小楼笼罩的若隐若现,如同人间仙境。 李叙白站在楼前咋舌,心里冒出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来:“这里,该不会是,澡堂子吧?” 宋时雨愣了一下,骤然笑道:“这里与外头寻常的浴堂不同,你进去就知道了。” 二层小楼的门口站着两个容貌秀美的婢女,查验过了李叙白二人的筹码,声音轻软的问道:“二位贵客选一间浴堂吧。” “要两间......”李叙白下意识的开口道,话还未完,就被宋时雨给打断了。 “要一间,二楼天香二号。”宋时雨漫声道。 “是,这是钥匙,贵客拿好。”婢女将钥匙找出来,递给了宋时雨,还戏谑的打量了二人一眼,问了一句:“贵客需要婢子进去伺候吗?” “不必,”宋时雨面无表情的拒绝了:“不许进来打扰我们。” 婢女捂着嘴哧哧一笑:“那请贵客将请勿打扰的牌子挂出来,便不会有婢女前去打扰了。” 宋时雨神情如常的点头:“多谢。” 听到这话,李叙白的脸“唰”的一下就红透了。 直到二人走出了老远,两个婢女还在捂着嘴一边笑,一边窃窃私语。 李叙白窘迫极了,连上楼都不知道该先迈哪条腿了。 直到开门进了浴堂,一股带着甜香的热气铺面而至,李叙白才从窘迫的尴尬中回过神来,看到眼前的一幕,他简直羞愤欲死,手脚无处安放了。 浴堂的正中搁了一只巨大的黄杨木浴桶,桶身上雕着美人出浴图,桶里已经灌满了温度适宜的泡澡水,浴桶旁边的架子上摆了各种香料和花瓣,用来调制水的香气。 另一边是一座四折屏风,隔出了一个隔间,屏风上绘制了四个怀抱琵琶半遮面的美人。 透过屏风,隐约可见一张床榻,和床榻旁边的衣架,格子柜之类的家具摆设。 李叙白尴尬极了,手足无措的问道:“宋时雨,你,你要干什么啊?” “洗澡啊,不然来浴堂干什么?”宋时雨用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着李叙白,竟然真的开始宽衣解带了。 李叙白大惊失色,慌忙转过身去。 他嘴上是个流氓,可身体是个君子啊! 宋时雨见状,轻笑声在李叙白的身后响了起来:“原来二郎是个敢说不敢做的草包啊。” 李叙白正要反驳宋时雨,一件黑色衣裳突然迎头罩了下来,他扯下来一看,倏然转过了身。 只见宋时雨已经换了身打扮,出门时穿的那套天水碧的衣裳撂在了衣架上,而她穿着一身黑色的窄身夜行衣,头发紧紧的束了起来,脸上蒙了一块黑色的面巾。 李叙白简直被自己给蠢哭了,绕到了屏风后头,换好了衣裳。 再出来时,就看到宋时雨拿了个杯盏扣在墙壁上,正侧耳偷听着什么。 二人听了片刻。 隔壁的水声已经停了下来,似乎那人已经沐浴好了,正在穿衣裳了。 而不远处的楼梯上,传来了小心谨慎的上楼声。 宋时雨和李叙白对视了一眼。 “指挥使,是这间浴堂吗?”楚锡林三个人小心翼翼的堵住了天香一号浴堂的门前,石昆阳趴在门上听了片刻,发现里头没有一点水声,惊疑不定的问道。 楚锡林点点头:“那人说的就是这间浴堂。” 石昆阳道:“可是,里头怎么没有动静啊,该不会是人已经走了吧?” “不可能,”楚锡林道:“外头已经宵禁了,他出去就是个死,只有呆在这,还能有一线生机。” “哎呀,有没有人,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崔赫夕是个急性子,“咚”的一脚踹开了门。 就在开门的一瞬间,一大把澡豆冲着三个人便砸了过来。 随即一声尖叫紧跟着直冲云霄:“你们,你们是什么人!啊,楚锡林,你,你疯了,竟然偷看我洗澡,我,我要去官家面前告你!我的清白啊,被你给毁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搅浑了水 这声声尖叫格外具有穿透力,几乎要把浴堂的房顶给掀翻了。 不少人衣衫不整的从房里窜出来,挤在天香一号浴房的门外看热闹。 天香一号浴房里的白雾散尽了,原本隐约可见的几个人影变得清晰了起来。 一个男子像是刚从浴桶里爬出来的,仓促之间胡乱的裹了件衣裳,都不顾的擦干净身上的泡澡水,把衣裳浸的湿透了。 “楚锡林,你变态啊,大家都是男人,你偷看我洗澡有意思吗?”男子的手紧紧抓着衣襟,冲着楚锡林怒目相视,还丝毫不觉脸红的冲着围观众人大肆宣扬起来:“大家快来看啊,这有个变态啊,武德司兵事司的指挥使楚锡林是个变态啊,偷看同僚洗澡啊!”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武德司的热闹是他们能看的吗? 能,必须能! 大虞百姓最大的优点就是敢于用生命去看热闹! “那是武德司兵事司的指挥使楚锡林吗?” “是吧,应该错不了,你看旁边那两个人,不是他的手下吗?” “对,对,一个姓石,一个姓崔。” 楚锡林在看到浴房里的男子的一瞬间,他就知道自己要倒霉了,楚锡林本就不是什么口齿利落之人,听到男子不要脸的污蔑,他的脸涨得通红,气的话都说不利索了:“李叙白,你少血口喷人!本官是在缉捕犯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就是,你是不是跟兵事司的犯人是一伙的?就是为了包庇他们!”崔赫夕反应极快,听到楚锡林这样说,接着他的话头,顺其自然的便反咬了李叙白一口。 听到这话,围观之人齐齐发出一阵惊呼! 今天这天香楼可是来着了! 原来洗澡的是武德司探事司的副指挥使李叙白! 偷看的是武德司兵事司的指挥使楚锡林! 原来外头看起来肃杀无情的武德司,内里竟然这么劲爆! 这惊天大瓜吃的可太过瘾了! 李叙白脸皮是非比寻常的厚,被这么多人围观,众目睽睽之下,他没有一点心理负担的开始自污:“不是,楚锡林,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吧,你这简直就是提起裤子就翻脸的嫖客行径啊,怎么,花楼里的行首的清白是清白,我的清白就不是清白了,你不想负责任就直说,少往我身上扣屎盆子,小爷我也是个有身份的体面人,不是哪个阿猫阿狗的赔礼都要的!有些人啊,就他娘的不是人!” “......”听到这话,楚锡林气了个倒仰,瞪大了双眼,双唇抖得就像是秋风里的落叶,抖了半晌才抖出破碎的一句话来:“你他娘的放屁!” 李叙白句句带血的继续冷嘲热讽:“放屁怎么了,你能憋着一辈子不放屁吗?你可真是一张贱嘴配了一个坏心眼,你犯贱犯的所向披靡啊!偷看小爷洗澡,你也不怕烂了眼睛!我可告诉你,今天这事儿小爷跟你没完!你要是不给小爷一个说法,你信不信,明天一早,汴梁城里所有人都会知道你楚锡林的德行!我让你都没脸出门见人!” “我打死你!”论口舌,楚锡林根本不是资深狗仔出身的李叙白的对手,但轮拳脚,楚锡林又妥妥的占尽了上风,他被李叙白骂的心智大乱,恼羞成怒之下高高的扬起了拳头,冲着李叙白便砸了过去。 “你来,你来啊,朝这打,小爷我士可杀不可辱,服一下软小爷我跟你的姓!”李叙白跳着脚,继续刺激楚锡林。 “大人,大人!冷静点,大人你冷静点!”石昆阳和崔赫夕见势不妙,扑身而上,一个人抱住了楚锡林的腰,一个人抓住了楚锡林的手,把他拖到了屏风旁。 楚锡林靠着屏风,咻咻直喘粗气,看到李叙白那张嚣张跋扈的小人嘴脸,他就按耐不住要一记老拳挥过去。 但平静下来的他,心里止不住的一阵阵后怕,他很清楚自己是万万不能动手的。 一旦动手,事情就变了,有理也是没理了。 李叙白趁着这片刻平静的功夫,一边将衣裳整理好,一边不动声色的挪到门口挡着,口中还不断的宣扬叫嚷:“我告诉你啊,楚锡林,你偷看我洗澡这事儿没完,你别想轻易从这走出去!你不给我个说法,咱俩谁都别想好过!” 听到这话,楚锡林又炸了。 “大人,大人,”崔赫夕赶忙拉着止不住狂躁暴怒的楚锡林,压低了声音附耳道:“大人,这李叙白一定有问题,大半夜的他出现在这里,一定是得到了什么消息,也是冲着那人来的,他这么胡搅蛮缠的,要么是将那人藏在了浴房里,要么就是已经将那人送了出去。” 听到这话,楚锡林脸色一变。 石昆阳急切的低语:“那还等什么?赶紧追啊!” “等等,”崔赫夕低声道:“我说的送了出去,是说人已经不在这间浴房了,但肯定还在天香楼里,他毕竟不知道咱们到底来了多少人,外头有没有埋伏,怎么敢轻易带着人出去,下官估计,他是在这耗时间,想等着盛衍明带人过来帮他。” 楚锡林错了错牙:“你们俩出去,把人给我翻出来,我在这盯着他,看他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石昆阳和崔赫夕应声称是,齐齐往门口走去。 李叙白身形一动,牢牢的堵住了门:“你们干什么?想跑路?做梦,想都别想!” 石昆阳和崔赫夕对视了一眼,心里更确定了李叙白是在故弄玄虚,只是为了把那人藏起来,拖延时间,等到盛衍明带人来帮他。 “一边儿待着吧你!”石昆阳不由分说的一把推开李叙白,凶神恶煞的冲出了门。 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那些面对这么大的热闹,还能忍住紧闭房门的浴房。 一看石昆阳和崔赫夕来真的了,砸门砸的震天响,围观众人顿时向一旁躲闪而去。 既舍不得真的离开,又不敢靠的太近。 这热闹,看的着实揪心。 锦衣男子散着湿漉漉的头发,挤在围观的众人中,看到这一幕,他微抬下颌,朝楼梯口的护卫使了个眼色。 那护卫顿时会意,急匆匆的下楼去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浑水摸鱼 石昆阳和崔赫夕连着砸开了几间浴堂的门,要找的人是一无所获,可野鸳鸯却抓住了不少。 二人不禁唏嘘,世风日下啊,这汴梁城的风气是该好好的抓一抓了。 二人越找越心急如焚,最后索性不再敲门了,直接一脚把门踹开。 简单粗暴,行之有效。 “啊,你们是什么人!”天香二号浴房里发出一声尖锐的女子的爆鸣声。 石昆阳和崔赫夕站在浴房的门口,面面相觑,又想往里看,又怕往里看。 之前的几间浴房开门后,里头的人即便是惊慌失措的,但至少身上有衣物蔽体,这位可倒好,外头这么大的动静,她还能在浴桶里泡的下去! 崔赫夕心中疑窦丛生,侧过身子,尽量不去看那泡在浴桶里的女子,冷声问道:“我们是武德司的官差,奉命捉拿嫌犯,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出现在这?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之人出现!” 那女子似乎吓坏了,整个人都沉在水里,只露出脑袋来,声音虽然细弱,但说出的话却有理有据,让人无法反驳:“奴家夫家姓李,来浴堂肯定是洗澡啊,还能干什么?官爷方才问那话是什么意思,怀疑奴家偷人吗?官爷就算是武德司的,也不能红口白牙的污人清白吧?” 崔赫夕被这一番话给问住了,站在门口草草环顾了一眼,外间一览无余,藏不了人,而里间虽然隔了屏风,但朦朦胧胧的还是能看到些影儿。 崔赫夕并不能确定隔间里没有人。 他想了片刻,突然走进了浴房。 石昆阳被崔赫夕吓了一跳,连连咋舌。 那小娘子虽然背着身,但听声音应该容貌不错,莫非崔赫夕这棵千年铁树开花了? 狭促的笑容还挂在脸上,在看到崔赫夕下一刻的动作时,石昆阳的脸便僵住了。 果然,有些人就是靠实力打的光棍! “你干什么,谁让你进来的,你个臭流氓!你出去,出去!”女子没有回头,但是听到了崔赫夕进门的脚步声,吓得大声喊叫起来。 崔赫夕没有搭理女子,反倒一把扯下衣架上的天青色裙衫,一把扔到了女子的头上。 宽大的裙衫罩着女子的头,裙摆在水面扑开,把女子的惊呼声给一同笼罩的严严实实的了。 石昆阳“嘿”了一声,彻底服了崔赫夕,跟着一同进了浴房。 二人把隔间内外搜了个遍,也没发现任何不对之处。 看样子这浴房里果然只有这小娘子一个人。 “你们搜完了没有啊,我快闷死了!” “我能不能出去了!” “憋出人命来,你们偿命吗?” 那女子的声音嗡嗡的传了出来,罩在她头顶的衣裳一起一落,但浮在水面上的衣裳纹丝不动。 崔赫夕定睛看了会儿,并没有发现异样之处,便和石昆阳对视了一眼,慢慢走到了房门口,“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那女子听到了关门声,急不可耐的一把扯下裙衫,狠狠的透了几口气,看来是憋的很了。 她正要起身,突然觉得有些不对,飞快的转了一下头,骤然神情大变,尖叫了一声:“你们,你们怎么还在这!” 崔赫夕挑了挑眉,看来这女子的确没有异样,浴桶里也没有不妥,不然什么人藏在里头这么久,也得憋死了。 他没有说话,离开了天香二号浴房,走的时候,还贴心的关好了门。 女子这才飞快的从浴桶中站了起来,全然没了方才那副惊恐慌张的模样,有条不紊的把黑色的窄身夜行衣上沾的花瓣摘下来,几步便冲到窗前,推开窗户,身轻如燕的翻身越了出去。 她一手扒着窗框,另一只手揪住吊在窗下半昏迷的男子衣领,口中衔着一枚锋利的匕首,割断了绑在男子手腕上的绳索。 她手一松,身形轻快的带着男子落在了地上。 她在地上翻滚了一下,把男子捆在背上,毫不犹豫的往瓦舍的大门奔驰而去。 她的气息敛的若有似无,一身黑衣与夜色相融,整个人投入夜间,就像是一滴水汇聚到了大海,再也寻不到半点踪迹了。 崔赫夕走了两步,刚准备去踹天香四号浴房的门,突然脑中灵光一闪,疾呼了一声:“不对!” “什么不对?”石昆阳一脸懵然的看着崔赫夕转身,再度一脚踹开了天香二号浴房的门。 可俨然已经迟了,浴房里空无一人,满地凌乱的水渍一直延伸到窗下。 他往浴房里看了一眼,疑惑道:“诶,那小娘子呢?没看到她出来啊。” 崔赫夕恶狠狠的盯着大开的窗户,重重锤了一下墙,咬牙切齿道:“跳窗了,该死的,让她跑了!” 听到这话,石昆阳赶紧冲到窗前,往下一看,楼下哪还有半个人影。 崔赫夕一把捞起挂在窗框上的绳索,懊恼后悔的无以复加,心中恨意顿生:“原来把他人藏在了这!她倒是不怕绳子断了,人掉下去摔死了,最后鸡飞蛋打!” 石昆阳摇了摇头:“这是二楼,掉下去也摔不死。” “......”崔赫夕哑然,暗暗发誓,下回在遇到这个戏弄了他的女子,他一定要把她碎尸万段。 可这个念头刚刚在脑中闪现,他就绝望的发现,方才自己根本没有看清楚那女子的长相! 既然人已经跑了,那么他们再待在这里也没有了意义和用处。 石昆阳和崔赫夕回到天香一号浴房,将方才发生的一切低声回禀后,楚锡林看着李叙白的目光瞬间就变了。 愤怒交加,恨意丛生,像是要吃人一样。 李叙白瞬间就明白了,石昆阳和崔赫夕扑了个空,方才一直高高悬着的心落回了实处,他脸上不露分毫,骂骂咧咧道:“看着我干什么?我也是你能肖想的?就算你恨上我了,我也得进宫告你一状去,你毁我清白,这么些人都是亲眼所见的,他们都是人证!” 楚锡林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不再跟李叙白纠缠不休,拔腿就往外走去。 动作快一些,兴许还能追的上。 李叙白眉心一跳,下意识的就扑了过去,一把抱住楚锡林的腿,放声嘶喊了起来:“你干什么,你别想着跑,今天你不把这事儿给说清楚了,就别想离开这!” 石昆阳和崔赫夕见状,赶忙使扒拉李叙白的手。 楚锡林顿时勃然大怒,再也控制不住了,一脚一脚的踹在李叙白的身上。 李叙白分明是可以躲开的,只要他一松手,楚锡林就拿他没法子了,可他不行。 他不能松手。 现在的他只有一个简单朴素的愿望,就是拦住楚锡林,让宋时雨带着阿蠢跑的再远点。 “大人,别打了,别踢了,不能再踢了,再打就出人命了。”崔赫夕最先清醒过来,赶忙拦住了楚锡林。 石昆阳气急败坏的抓着李叙白的手,压低了声音道:“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吗?阻挠兵事司办案,我可以抓你下司狱!” 李叙白嗤的冷笑一声:“咱俩都是副指挥使,谁抓谁还不一定呢。” “......”石昆阳气的要发疯,终于体会到了楚锡林的愤怒。 “你们这是在闹什么?”就在这三人僵持不下的时候,韩炳彦那虎背熊腰的身影横在了浴房的门口,一声怒吼,吓得几个人都噤了声。 四下里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中。 围观看热闹的人,将退未退,将躲未躲。 李叙白“嗷”的一嗓子,抱住韩炳彦的腿,哭的泪涕横流,比死了亲爹还要惨烈:“司使大人啊,你可要替我做主啊,我的清白没有了啊,楚锡林偷看我洗澡,我不活了啊!” “......”听到这话,韩炳彦整个人就像被雷劈了一样,里外都焦了。 什么,这是,什么情况? 传信的人不是这么说的啊! 亲娘咧,早知道就不来凑热闹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猪队友太多了 这一夜的汴梁城实在是太不平静了,以至于次日天明,人们还在初醒的朦胧中,就被惊雷般的消息给震蒙了。 “什么?武德司的楚锡林偷看李叙白洗澡?”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什么?你们都看到了?那怎么不叫我!” “会不会是搞错了,武德司里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武德司可是官家的脸面啊!” “什么脸面,这回官家的脸都让他们丢光了!” 武德司里的气氛凝重而诡异。 司卒们的处境格外艰难。 按耐不住熊熊的八卦之心,想找人打听事情的始末内情,又怕自己知道的太多了。 面对亲朋好友的打听,原本就知之不详的自己为了保住面子,又不能说不知道,还得替几位当事之人艰难的撇清辩白,挽回形象。 太难了,身为一个武德司的司卒,从来都没有这样度日如年过。 韩炳彦无法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 绝望,愤怒,颜面尽失? 都不是。 更多的是哭笑不得。 此时此刻,他体会到了满盘皆输大多数不是因为对手太强,而是队友太蠢的含义。 他慢慢的打量了一圈儿议事厅,看到坐着的武德司里所谓的中流砥柱,只觉身心俱疲,冷淡开口:“都说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 李叙白和楚锡林对视了一眼,又恨恨的撇过头去。 谁都没有先开口。 这个时候,谁先开口谁先输! “怎么哑巴了,把嘴都丢在天香楼了?”韩炳彦恨铁不成钢,就这样的几块料,让他怎么能放心的把武德司交给他们,他越想越气,指着装疯卖傻的几个人,痛心疾首道:“你们自己不要脸也就罢了,”他拍着自己的脸颊继续骂:“本官的脸被你们丢光了本官也认了,可是武德司的脸面呐,你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武德司的脸面放在地上踩!” 李叙白和楚锡林几人齐齐低下了头,看起来像是羞愧难当,可谁也不知道他们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韩炳彦怎么会猜不到这些人的心思,不过就是你争我夺,谁都不服谁的气,谁都不想被人踩下去罢了。 他幽幽的叹了口气,声音陡然冷厉尖锐:“关起门来,你们怎样斗,本官都可以容忍,但这回,你们将家丑都宣扬了出去,叫外人,叫满朝文武看武德司的笑话,让官家的颜面尽失,本官无论如何都是不能轻饶的!” 李叙白和楚锡林心中一凛,看了对方一眼,又飞快的躲开了目光。 “还不说吗?”韩炳彦重重拍了下桌子,桌案上的杯盏跳了一跳,滚落在了地上,“啪”的一声摔成了无数的惨白碎片。 楚锡林惧怕的缩了一下脖颈,犹豫了片刻,支支吾吾道:“下官,下官,是去天香楼,抓,抓疑犯的。” “抓疑犯?”韩炳彦愣了一瞬,阴沉着脸问道:“什么疑犯,本官怎么没听说你们兵事司最近有什么重案,要犯夜去天香楼那种地方拿人?” “......”楚锡林左右为难,一时之间开不了口。 说实话吧,那就是他在抢探事司的差事,这是明晃晃的抢功,平日里私底下抢,大家尚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维持表面上的一团和气,可现在摆到明面上来,那这摇摇欲坠的和气便将不复存在了。 他楚锡林怕是承受不住撕破脸皮的后果。 想到这里,楚锡林那张如同板砖一样四方扁平的脸抖动了两下,神情尴尬的支吾道:“就是,那个,下官,下官得到了线报,说是,说是,阿蠢在天香楼。” “好啊,楚锡林,原来你不但是去偷看我洗澡的,还是去跟探事司抢功的!”李叙白借机发作,跳起来三丈高,指着楚锡林的鼻尖骂道:“我们探事司跟你什么仇什么怨啊,是扒了你家的墙头,还是挖了你家的坟头啊!你至于这么坑我们吗?都是一个衙署的同僚,你要是想看我洗澡,想抢我们的功劳,你直说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呢,你说了,兴许我还能考虑考虑,吃个亏,让你占个便宜得了!可你这样偷偷摸摸的干,就不太像个人了吧!楚大人啊楚大人,你的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跟人沾边的事,你是样样都不做啊!” 楚锡林被李叙白骂的灰头土脸的,本来就不怎么利索的嘴皮子,这下更是有口难言了。 哪怕浑身都长满了嘴,都说不清楚了。 眼看着楚锡林快要被骂晕过去了,韩炳彦轻咳了一声,瞪着李叙白,冷声道:“你少在这阴阳怪气的,你的事还没说清楚呢!你说,你去天香楼干什么去了?” “洗澡啊。”李叙白毫不心虚道。 “你放屁!”韩炳彦重重拍了下桌子:“你以为你一同胡搅蛮缠,本官就能被你糊弄过去了吗?你做梦!说,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李叙白扯了扯嘴角,快步走到韩炳彦的身边,附耳低语了几句话。 韩炳彦的脸色一变,把桌子拍的啪啪直响,手掌心都拍的又红又痛:“胡闹,你胡闹,这种事情你都干得出来!你就不怕传出去,身败名裂吗!!” “......”李叙白掩面,痛苦道:“大人,下官,也是情非得已啊。” “......”韩炳彦啐了李叙白一口:“有谁拿着刀架在你的脖子上,逼着你干这种见不得人的丑事了吗?情非得已,你趁早把首尾料理干净了,不然他日事发,别说你只是官家的表弟,就算你是官家的亲弟弟,那也没人能保的了你!” 李叙白没想到韩炳彦竟然会这样说,竟然会提点他维护他,不禁有些动容,连连点头道:“是,是,大人教训的是,下官一定照办,绝不会给武德司抹黑的。” 韩炳彦看了李叙白一瞬,摇头道:“不是给武德司抹黑,是给官家抹黑,李大人,你要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你是官家的表弟,是皇亲国戚,一言一行都代表着皇家的体面和脸面。” 听到这话,楚锡林撇了撇嘴,不屑的轻哼一声。 什么皇亲国戚,打量着谁不知道他是个什么出身吗? 这年头,皇亲国戚满街走,达官显贵不如狗,随便在汴梁城的犄角旮旯里一扫,能扫出十个八个皇亲国戚,达官显贵出来。 也就是眼下,他在官家面前尚是新贵,旁人多少都会给几分薄面,他日这新贵变成了旧恨,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挤破头落井下石,秋后算账! 第一百二十八章 阿蠢 天香楼的一场闹剧,最终以李叙白和楚锡林各自罚俸半年宣告结束了。 这个结果,既在众人的意料之中,又在众人的意料之外。 毕竟这是一桩丑闻,若韩炳彦惩处过重,只怕会坐实了这件事。可若什么结果都没有,又显得韩炳彦威信全无。 罚奉这种处置,更多的是给尘嚣日上的流言蜚语一个交代。 从议事厅里走出来,明亮的天光猝不及防的迎头罩了下来,李叙白抬起手搭在额头上,望住了湛蓝通透的遥远天际。 “李大人果然是好手段啊。”楚锡林从李叙白的身边走过,低沉而愤怒的冷笑一声。 李叙白懵然道:“啥,洗澡算是啥手段?楚大人是想让我帮着你搓背吗,抱歉啊,我手劲儿小,搓不动。” “......”楚锡林捂住了心口,气的险些厥过去。 石昆阳和崔赫夕见势不妙,赶紧扶住了楚锡林。 “你给我等着!”石昆阳凶神恶煞的瞪了李叙白一眼,咬牙切齿的恶狠狠道。 李叙白无所谓的挑了挑眉:“等着你请我吃饭啊,行啊,咱们约个日子,樊楼见。” “.....”听到这话,石昆阳恨不得落荒而逃。 樊楼见?别逗了,他这么个只有俸禄的穷鬼,还有一大家子人要样,别说是樊楼了,朱雀大街上的小摊儿,他都快吃不起了! 崔赫夕抿了下干干的嘴唇,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却被李叙白给打断了。 “你比小爷官位低,小爷不欺负你,你别找骂。”李叙白一脸的皮笑肉不笑,笑的崔赫夕心里发毛。 崔赫夕是楚锡林三人中思绪最缜密,口齿最伶俐的人,都被李叙白给怼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楚锡林和石昆阳面面相觑,心下皆是一沉。 看来以后跟李叙白起了冲突,宁可先动手也不能先开口。 楚锡林三人脚步沉重的往兵事司的方向走去,李叙白静了片刻,才转头往司狱的方向去了。 “李大人,有结果了。”郑景同急匆匆的迎面跑了过来,兴奋的低声道。 听到这句话,李叙白紧绷的心神才彻底松懈了下来,这一整夜的装疯卖傻,总算是没有白忙活一场。 幽暗潮湿的司狱中,时不时的传来一声声濒死的呻吟。 李叙白从幽长的甬道走过,听到那绝望的声音,身上顷刻之间便汗毛倒竖。 走到鞫问厅外,浓重的难以化开的血腥气熏得他脚步一滞,看到了触目惊心的惨状。 刑架上的人鲜血淋漓,手腕和脚腕上各自穿透了一枚长钉,将人和刑架固定在了一起。 鲜血沿着长钉流了出来,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覆盖住了青砖地面上陈旧干涸的斑驳血迹。 “李大人来了,快进来,听听他是怎么自寻死路的。”盛衍明听到了脚步声,转头看到李叙白,神情轻松的就像是要宴请李叙白喝酒一样。 李叙白咋舌,站在鞫问厅外踟蹰不前:“大,大人,我,就站在听吧,我听得见。” “站外头像什么话!”盛衍明像是看穿了李叙白,不由分说的起身将他拽进了鞫问厅,按在身旁的椅子中坐下,朝刑架上奄奄一息的阿蠢抬了抬下巴:“他方才就要招了,我特意没让他说,叫郑景同叫你过来一起听的。” “......”李叙白扯了扯嘴角。 他可真是谢谢他了。 “大人,把他浇醒吗?”季青临褪去了和善文气的伪装,冷冰冰的问道。 盛衍明点头:“浇醒吧,赶紧让他说。” 两个司卒端着一同泡着碎冰的冷水,“哗啦”一声浇到了阿蠢的身上。 阿蠢下意识的呻吟了一声,打了个哆嗦,慢慢的醒了过来。 他的双眼里布满了猩红的血丝,看到李叙白时,眼中顿时浮现出滔天的怒火和恨意。 也不知他是冷得还是恨得,亦或是受刑之后剧痛难当,总之是将牙关咬的咯吱乱响。 李叙白散漫的坐着,毫无畏惧的盯着阿蠢的双眼。 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阿蠢便躲闪的垂下了眼帘。 “阿蠢,是谁指使你做这些事情的?你从架阁库五层都拿了些什么文卷出去,藏在什么地方了,你留在起火现场的那具焦尸是什么人?”季青临重重空甩了下长鞭,一叠声的问道。 那长鞭上布满了尖锐的倒刺,缝隙里满是干透了的陈年血迹,在虚空中重重一甩而过,顿时掀起无数染了血腥气的劲风。 阿蠢咽了口唾沫,忍着浑身剧痛哼笑一声:“落到武德司探事司的手里,我自认倒霉,只是,你们来的太晚了,东西我已经交出去了,若不是你们关闭了四门,我早就带着银子远走高飞了,如今被你们抓住了,我也只有死路一条了,季副尉,盛指挥使,你们不用白费功夫了,我是什么都不会说的。” 听到这话,盛衍明倏然变了脸色。 方才阿蠢受刑不住昏过去时,分明说过他要招认的话,可现在竟然矢口否认了。 但他的身子,俨然已经承受不住重刑了,再这么拷打下去,只怕还没来得及招认什么,命就没了。 “既然你不想招认季副尉问的那些,那就说点别的,”李叙白微微一顿,别有深意的问道:“说说你是怎么骗过阿笨的,他可是一直都以为你死了的。” “阿笨,呵,那就是个蠢货!”阿蠢不屑极了:“他以为他装出一副蠢笨的样子,就能骗得过我吗,他以为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吗?就凭他那个脑子,也想害死我,也配独吞那笔银子?”一想到当日架阁库里发生的事情,阿蠢便很是自鸣得意:“我提前弄了个跟我身形年岁都差不多的乞儿进来,提前勒死了藏在架阁库和甬道的夹缝墙里,用绳子吊着,那夜打开暗门后,我佯装中了暗器昏迷不醒,等阿笨拿了文卷,放了火后,我就把提前准备好的尸身拉进来,替我死在了火场里。阿笨是真的蠢啊,他以为他拿去的就是真正的文卷吗?不,他拿的只不过是我告诉他的,却不是对方想要的,就连去跟他接头的那两个人,也是我提前安排好的!” 第一百二十九章 鞫问 “你俩是亲兄弟吗?”李叙白问道。 “大人是想问,既然我与阿笨是亲兄弟,为什么要对他下此狠手?”阿蠢自嘲的一笑:“他素来胆小怕事,又懒又笨,做什么都不行,学什么都学不会,若非有我替他撑着,他怎么能在架阁库呆的下去?那笔横财分明是我一力促成的,他却要独吞,我又岂能容他?他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李叙白微微挑眉:“听起来倒是很有道理的样子,可是,分明是你从一开始就对阿笨隐瞒了事情真相,你安排了假的接头人,对他说了假的文卷,甚至连阿笨偷换下来的那把锁,都是你提前做好了手脚的,他想独吞那笔横财,你又何尝不想杀了他?你俩都是畜生,干嘛要把自己说的那么像个人。” “......”听到这话,阿蠢像是见了鬼一样倏然尖叫起来:“你,你怎么知道我在那把锁上动了手脚,你,你发现了什么?” “不过就是让人把你待过的那间浴堂给拆了,然后,你猜猜我们找到了什么?”李叙白拍了拍手,郑景同带着几个司卒走进了鞫问厅。 “不可能,那是天香楼,你们,你们怎么敢拆天香楼!”阿蠢剧烈的挣扎尖叫起来。 盛衍明用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着阿蠢,万般可惜的摇了摇头:“曹和勇已经不是枢密使了,天香楼着急改换门庭,把你供出来当投名状,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阿蠢啊阿蠢,你觉得阿笨愚不可及,你又何尝不是呢?” “可不是,你们真是亲哥俩,蠢的不相上下。”李叙白吩咐郑景同把搜出来的物件一一摆在了阿蠢的面前:“这是从你住的地方搜出来的,文卷你还没来得及交出去,看来与你接头之人,出门不那么方便啊。” 听到这话,阿蠢的双眼狠狠一缩,下意识的抿紧了嘴唇,生怕自己的心神略微松懈之下,会吐露什么不该说的秘密。 看到阿蠢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盛衍明笑出了声:“阿蠢,你在武德司长大,难道还不清楚武德司的手段吗?事到如今,你肯定是活不成了,不过是痛快的死还是备受折磨的慢慢死,总是有区别的,你可要想清楚了。” 阿蠢昂起了头,双眼紧紧的闭了起来,眼帘剧烈的颤抖不止。 半晌,他才倏然睁开了双眼,忍痛道:“六个月前,有人找到了我,给了我一百两银子,找我打听韩大人的行程。” “你说了?”盛衍明问道。 “一百两银子问一个行程,我没有理由不说。”阿蠢说起泄密这件事情来,毫无半点心理负担:“后来他又陆陆续续的送银子过来,打听的都是武德司里大人们的行程。” “你都说了?”盛衍明说完就觉得自己是多此一问,哼了一声,继续问道:“你一共收了多少?” 阿蠢想了片刻:“前前后后一共是三千,三千一百两。” 听到这话,李叙白和盛衍明惊愕的对视了一眼。 “三千一百两,只是为了打听武德司里大人们的行程,这可真是傻子太多了,骗子明显不够用了,你就不觉得这事儿不对劲吗?”李叙白问道。 阿蠢自嘲的笑了笑:“我当然知道,等我发现不对劲的时候,银子都花光了,我收不了手了,只能被人牵着鼻子走。” “恐怕还有侥幸吧?”盛衍明阴恻恻的问道:“你说出去了那么多武德司的隐秘,但既没有被武德司察觉,而武德司也没有因为你的泄密而出事,所以你不是收不了手,而是舍不得收手。” 昏暗的烛火映照在盛衍明的脸上,他一字一句都在剜阿蠢的心:“是你的贪婪和侥幸让你舍不得收手,让你走到今天这一步。” “是,我想有很多很多的银子,有错吗?我想过好日子,过人上人的日子,有错吗?”阿蠢静了片刻,突然情绪崩溃了,绝望的,声嘶力竭的大声喊叫:“你们没有仰人鼻息过,你们怎么会知道看人脸色,靠人施舍过活的艰难和痛苦!” “后来呢?他为什么让你盗取这份文卷?”李叙白懒得跟阿蠢在这种没有意义的问题上纠缠,索性单刀直入,利索发问。 阿蠢愣了一下,继续道:“半个月前,他送了五千两银子的定金过来,让我盗取垂拱宫所有太监的文卷,说是事成之后,再付另一半,一共是一万两银子。我用了半个月的时间,谋划了整件事情。” 李叙白问道:“若不是韩大人每次更换暗门的机关锁的时候,都是让阿笨协助,你是根本就不会告诉他这件事的,对吗?” 阿蠢道:“自然,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告诉阿笨,而这件事,我原本也是想瞒着他的,本打算事成之后,我留一些银子给他,自己假死脱身,离开汴梁城,可是后来我发现,要想进入架阁库五楼盗取文卷,没有阿笨的帮助,我一个人根本无法做到,只好将这件事情对他和盘托出了。” “和盘托出?”李叙白笑了:“你可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可不是?你骗阿笨盗取了文德殿掌事宫女的文卷,还安排了两个假的接头人,你都这么处心积虑了,居然还有脸说自己的和盘托出?”盛衍明也跟着讥讽道。 “我这是为他好!”阿蠢恼羞成怒的大喊了一声:“他那么笨,万一知道了实情,说漏了嘴不就前功尽弃了吗!” “好好好,你说的都对,继续,你继续。”李叙白不再跟阿蠢掰扯这事,也不再言语刺激他了。 这个人的精神俨然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了,还是等他都招认了,再慢慢刺激吧。 阿蠢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颇有些洋洋自得:“起初计划进行的很顺利,我假死骗过了阿笨和你们所有人,带着文卷逃出了武德司衙署,住进了提前就准备好的天香楼,谁知道只过了一夜,汴梁城竟然宵禁了,还关闭了四门!” “你盗取了文卷,为什么不直接出门,反倒要住进天香楼,或者为什么不干脆直接去接头交货?”李叙白问道。 第一百三十章 古往今来都一样 “我当然想早早出城,可是,我们约定的接头之处都在城内,从来没有出过汴梁城,我便有过猜测,他应当是不便出城的,所以,在没有把文卷交出去,把银子拿回来之前,我又怎么敢随意出城呢?”阿蠢简直后悔不堪,若是他没有那么多的顾虑,天亮后就立刻出城,现在也早就天高皇帝远了,即便没有拿到最后的五千两又怎么样,他身上还揣着五千两,去哪都能过的逍遥自在。 怎么会像现在一样,沦为只有死路一条的阶下囚。 盛衍明问道:“你们通常都是在什么地方接头?” 阿蠢道:“我与他见面的地方从来都不固定,他很谨慎,每次都是在我家门外留一个记号,我看到记号后,就去云来客栈后墙边上的老榆树的树洞里找他留下的口信,上面会有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这是他约你见面,若是你要找他见面呢?”盛衍明问道:“就像这次,你拿到了文卷,却没有交出去,是没有提前约好见面的时间地点吗?” “是,他从来都不会提前定好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阿蠢道:“若我要见他,也是老榆树的树洞里留一个口信,三日后我再去取他留下的口信。” 这幅操作,李叙白越听越耳熟,怎么那么像谍战片里特务接头啊。 原来古往今来都一样。 听到这话,盛衍明微微变了脸色:“那这次呢?你给留了口信吗?” “留了,”阿蠢笑了笑:“盛大人,明日,明日就是我去拿口信的时间了,盛大人也要想好了,放我出去可是要担风险的,可不放我出去,你们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盛衍明听出了阿蠢话中的威胁之意,沉了沉脸色:“你还是操心操心你自己吧!” 李叙白思忖问道:“你见过那人很多次,应该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吧!” 阿蠢摇头:“他很谨慎,每次出现都蒙了面,不过,他的声音听起来年纪不大,顶多三十出头,身量很高,长得也很壮。” “他是京畿路口音吗”盛衍明追问道。 “是,”阿蠢刚说完,眉头一皱,却又摇了摇头:“听起来是京畿路口音,但是仔细听来又有些生硬,虽然说得很流利,但却又像是刚学没多久的一样。” 听到这话,李叙白和盛衍明对视了一眼。 凝神思忖了片刻,李叙白抬头看了阿蠢一眼。 这是个看起来忠厚老实,其实一肚子阴谋诡计之人,他不可能真的任由一个陌生人摆布的。 想到这,李叙白心头一动,问道:“这半年来,你就没有一次动过念头,想要知道他是谁吗?” “当然有。”阿蠢毫不隐瞒道:“我曾经试图跟过他几次,都在州桥夜市附近跟丢了。” 问完了这些,盛衍明对季青临道:“让他把每次接头的时间和地点都写下来,要详尽到什么时辰见的,什么时辰分开的,都说了什么,”他抬头盯着阿蠢,警告道:“若有一点隐瞒和不实之处,你该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说了这许多话,本就被严刑拷打到奄奄一息的阿蠢早就虚弱无力的,他的那口心气也散了许多,神情痛苦又淡漠道:“既然开了口,说多还是说少又有什么区别?我还不如求个痛快。” “你最好是这样想的!”盛衍明冷厉道。 “大人放心,下官一定让他吐个干干净净的。”季青临都恨透了阿蠢了,要不也不会将人打得半死不活的。 要知道武德司审人也是有章法的,并不会一味的严刑拷打,季青临这样做,多少有些挟私报复了。 但盛衍明却默认了。 武德司里容不得叛徒,只有这样做,才能足够震慑那些怀有二心之人。 走出了司狱,炙热的阳光照下来,有一种重回人间的久违感。 李叙白深深的透了几口气,将方才在司狱里吸进来的阴湿潮冷的气息吐了出去,问道:“大人,你看阿蠢方才说的,有几分真几分假?” “不好说,从前我以为他还是个孩子,现在看来,哼,他的心深的很啊。”盛衍明有一种自己眼瞎了的无力感,摇了摇头:“云来客栈那,需得派人过去探探虚实。” “武德司里的人不能去,万一附近有人盯梢,不就打草惊蛇了?”李叙白道。 盛衍明笑道:“李大人放心,探事司有的是从来不见光的暗探。这种事情,一向都是派暗探去的。” “......”李叙白愣住了。 这可真是垂死病中惊坐起,傻帽竟是他自己! 李叙白掩口打了个哈欠,困的泪涕横流:“大人,没有别的事儿吧,那下官回去补个觉吧,折腾了一夜,下官还没合眼呢,都快困成狗了!” 盛衍明笑了,抓到了阿蠢,他心里压的那块石头总算是落下来了一半,整个人都跟着轻松了许多,点头道:“去吧,暗探那有了消息,我让人去叫你,对了,”他叫住了李叙白,压低声音道:“替我跟你嫂子道谢,这回幸亏有她,才能这么顺利的抓到阿蠢。” “......”李叙白皱眉道:“大人,你这就不对了,怎么,下官大嫂有功,下官出卖色相就没功了?大人怎么只谢大嫂,不谢下官啊!” “......”盛衍明气笑了,拍了一下李叙白的后脑勺:“谢你干什么,你是探事司的副指挥使,办你自己分内的差事,还敢来讨谢!” 李叙白不服气的嘟嘟囔囔道:“差事,差事,这差事办的,代价也太大了,我都快被人看光了,也没脸出门了。” “......”盛衍明知道李叙白是嘴硬心软,但这回也确实是吃了大亏,估摸着这几个月他走到哪,都会有人指指点点的说闲话,不禁劝道:“行了,办完了阿蠢这件要案,我请你去樊楼吃酒。” “再请个行首作陪。”李叙白脱口而出,便看到盛衍明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变了,他顿时想到了盛夫人那位河东狮,一句话都没敢再多说了,疾风一般转身就跑。 盛衍明的革靴顿时砸了个空,他又好气又好笑的骂道:“还行首,就一顿酒都得花光我的私房钱,我攒点银子容易吗!” 第一百三十一章 机械石英表 烈阳下,汴梁城恢复了往日的热闹,但四门依旧关闭着,不许进出,贴在大街小巷的画像也没有撤下来,阿蠢被抓的消息被瞒的一丝不漏,就连武德司的内部,也只有探事司的指挥使和副尉校尉知道内情,连对韩炳彦都没透漏一丝口风。 这也是李叙白一口咬定,他只是去天香楼洗澡的根本原因。 他们还指着放阿蠢这条长线钓幕后的大鱼呢,自然得把武德司都是一群废物,嫌犯依然在逃的这场戏唱到底。 李叙白在长街上纵马疾驰,心急如焚的往家赶,直到从州桥下来,远远的看到了榕树巷的巷口,他才按了按突突直跳的额角,速度渐渐缓慢了下来。 进了院门,李叙白把缰绳往李叙璋手里一塞,顾不得和任何人打招呼,便急匆匆的钻进了屋里,“砰”的一声,重重的关上了门。 李叙璋和李云暖惊诧的面面相觑。 “三哥,二哥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啊,看着像是心情不太好,说不定是在武德司被上峰骂了吧。” “二哥那件事,汴梁城里都传遍了,三哥,你说二哥是不是因为这个才心情不好的?” “肯定是啊,那话说的那么难听,二哥是个读书人,平时是最要面子的了,怎么会受得了,四妹,这几日你就别出门了,省的听到那些人胡说八道惹得自己生气。” “我不,我偏要出门,倒要听听他们那些人是怎么编排二哥的,我要骂狠狠的他们一顿!替二哥出气!” 李叙璋和李云暖在院子里忧心忡忡,而李叙白在屋里,陷入了一片忘我的境地,全然听不到的外头半点声音了。 就在阿蠢招供的同时,李叙白的脑中不受控制的叮铃一声,突然头疼欲裂,他一直强忍着,眼看着就要忍不住了,才会心急如焚的往家赶。 如今沉下心神,李叙白发现脑中再度出现那一排排金色文字,而脑袋里疼的炸裂的感觉也随之消失了。 他暗暗叫苦,若是每次系统都用这种痛苦的方式来提示他,那他宁可没有绑定这个鸡肋的系统。 他咬着牙,看清楚了那金色文字的内容。 “宿主完成查明阿蠢阿笨兄弟二人在做什么的系统任务,系统奖励任务完成积分一百分,宿主请许愿。” 下面一行金色小字是许愿说明。 “请宿主左右双手交叠相握,心中默念“许愿”二字,三十息之内,将所求默念一番,系统便会自动达成愿望,并且扣除与之相对应的积分。” “但若是现有积分不足以兑换达成愿望,那么愿望便会降级达成,或者部分达成,请宿主谨慎许愿。” 李叙白懵然了。 什么叫积分不足,什么叫降级达成,什么又叫部分达成。 许愿嘛,不就是漫天要价,还谨慎许愿,这破烂系统,还不如庙里许愿池里的王八有求必应呢。 李叙白暗自腹诽了片刻,便沉了沉心思,按照系统的说明,左右手交叠相握,在心中默念了一遍愿望。 默念结束后,他脑中响起一声叮咛轻响。 随即一道金色的光芒在眼前一闪而过,落在了李叙白面前的桌子上。 光芒散尽,李叙白看到桌子上多了一只手表,他随意的扫了一眼,再沉下心神看了眼积分,便愤怒的骂了声娘。 这只手表并不是他许愿的那种功能齐全,可以无线续航的智能手表,而是一只机械石英表。 而换取这只机械手表,竟然扣掉了他的全部积分。 简直太匪夷所思了,这个狗屁系统怎么不去抢! 这是什么心想事成系统,这他娘的是足额心想拼夕夕事成系统吧! 李叙白按耐着失望的情绪,仔细查看起那只机械石英表,看着看着,他心中生出了无限惊喜。 这手表虽然是不是他想要的智能手表,没有什么测心率测呼吸之类的功能,但也并不需要他自己上弦,而是李叙白前世见过的那种可以随着手臂的摆动,自动上弦的机械表。 更让他意外的是,表盘上除了手表该有的刻度和指针之外,还另外多了四个小盘,同样是刻度和指针齐全,甚至连手表的外圈上都有一圈刻度,还有五个六个按钮,看起来极其复杂的样子。 李叙白研究了半晌,只看明白了表盘上其中两个小盘的功能,一个是指南针,而另一个是日历。 只是奇怪的是那日历盘上除了小针和刻度外,底盘上还有日月星辰的图案。 除此之外,李叙白对表盘上另外两个小盘,和手表外圈上的刻度是做什么用的一无所知。 他想了想,看了眼更漏,估算了一下时间,开始仔细校对手表的时间。 就在表盘上的指针有规律的一个一个的挪动的同时,他发现日历盘上也有了变化。 日历盘上的指针也随之转动,而底盘上的日月星辰的突然竟然也开始了移动。 太阳移动到了底盘的最上头,而月亮和星辰沉到了底盘的最下面,被一片抽象的白色云朵给掩盖住了。 李叙白惊喜万分,没想到这日历盘还挺高科技的。 “啪”的一声,李叙白把这只倾家荡产换来的石英表戴到了手腕上,用宽大的衣袖给遮的严严实实的,心里那点失望瞬间烟消云散了。 有了这只表,他就能更准确的判断时间了,再也不用依靠更漏和梆子声来估计时间了。 “二哥,午饭做好了,出来吃饭吧。”李云暖在外头轻声道。 李叙白收回思绪,应了一声。 “二哥,你尝尝这个,是三哥亲手做的。”李云暖给李叙白夹了一筷子菜,小心翼翼的觑着他的神情。 “二哥,怎么样,好吃不。”李叙璋也是同样一副神情,目不转睛的盯着李叙白。 “三郎的手艺见长啊,不错,不错,将来就算读书不成,二哥给你开个饭馆,你也不用愁生意不好了。”李叙白笑了起来。 李叙璋和李云暖齐齐松了口气。 李叙白奇怪道:“你们俩怎么了,碰到什么不好的事了吗?怎么都哭丧着脸?” 李叙璋和李云暖对视了一眼,想了片刻,开口道:“二哥,那个,外头都传遍了,我们都听说了,二哥就别瞒着我们了。” “是啊,二哥,你别难过,我和三哥都相信二哥的。” 李叙白愣了一下,骤然笑了起来:“就这点事儿啊,还值当你们俩愁眉苦脸的啊,我都没放在心上,你俩就更不用放在心上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官学 “二哥你不难过吗?他们说的这么难听。”李云暖一脸诧异。 “我不难过,”李叙白无所谓的一笑:“但是我记仇。” 李叙璋和李云暖不明就里的对视了一眼。 李叙白摸了摸李云暖的发髻,笑容中带着薄薄的冷意:“难过是折磨自己,记仇是惩罚别人,你们俩记着,咱们李家人,只记仇不难过。” 李云暖似懂非懂的点了下头,但又摇了摇头:“可是书上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又该如何解释呢?” “......”李叙白只觉万般可惜,好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就学成了书呆子呢? 李叙白思忖片刻,郑重其事道:“云暖,圣人教化世人,并不是让世人以德报怨,而是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做人善良是对的,可善良也要有底线锋芒,否则就不是善良,而是软弱可欺,云暖,我们不欺辱任何人,但也绝不容忍被人欺辱,有恩必报,有仇必记,人生才是圆满的。” 听到这一番话,李叙璋像是打开了一个与从前截然不同的认知,他像是有些明白,又有些茫然,思忖道:“麻家大哥从前说,被别人打了右脸,还把左脸也送过去打,这就是蠢到家了,要是换成他,他不但不会把左脸送出去,还要把打他的人揍成猪头。” “对,就是这个道理。”李叙白觉得这麻家大郎可太有意思了,只可惜他们从甜水巷搬出来了,没有机会跟他深交了。 “你们这都是什么歪理,二郎,你就会教坏三郎和四妹。”宋时雨在门口翻身下马,奚落道。 李叙璋见状,赶忙迎上来,将马牵到了角落里简陋的马棚里拴好。 自从李家发达之后,李叙白便斥巨资给家里添了两匹马和一辆马车,虽然院子里陡然就变得局促拥挤起来了,但是李家人从此过上了出入有车,风雨不催的生活。 李云暖盛了一碗饭摆在宋时雨的面前。 宋时雨道了声谢,摸着李云暖的发髻笑道:“云暖,别听你二哥什么善良有锋芒,什么以德报德之类,什么不欺负别人,也不让别人欺负的鬼话,你就记着一件事,你是太后亲封的秀荣县君,是正经的皇亲国戚,你欺负谁,就是给谁面子。” 李云暖:“......” 李叙璋:“......” “......”李叙白轻咳了一声:“她才九岁,你就教她仗势欺人,真的好吗?” 宋时雨想到了上辈子的李云暖,神情陡然萧索了几分:“九岁怎么了,这世上有的是仗势欺人的人,多她一个不多,可是少她一个,她就有可能被人欺负死!” 李叙白听出了宋时雨话中的悲戚,神情微微一动,认同的点了点头:“大嫂说得对,大嫂,三郎的腿痊愈了,我想着送他去念书,不知道汴梁城里,哪家私塾教的好?” 宋时雨认真的想了片刻:“最好的当然是官学,三郎的年纪进官学也是够的,但是,”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李叙璋:“官学子弟都是三岁开蒙,进入官学之前,都在私塾里读过许多年的书了,可三郎开蒙晚,也没有正经的读过几年私塾,我怕他会跟不上官学。” “何止是跟不上。”李叙白摇头道:“官学里大多都是家世背景深厚的二代三代,咱们家家底儿薄,又被他们当做穷人乍富小人得志的典范,三郎进了官学,根本就不是跟得上跟不上的问题,而是会不会被排挤欺凌。” “说的也是,”宋时雨点头道:“那还是送三郎去读私塾吧,读过几年书,中了秀才有了功名后,再入官学也不迟。” 李叙璋被李叙白和宋时雨一唱一和的,硬是把那股子倔强的胆气给激了出来,昂着头道:“官学又怎么样,世家子弟又如何,我自然不会去主动招惹他们,可是他们若是欺负我,我也是不怕的,我书没他们读的多,学问没他们好,可夫子说过,勤能补拙,我比他们勤奋,定有一日会超过他们,二哥,”他陡然站了起来,神情坚定道:“我要读就读这汴梁城里最好的学堂,二哥,我要去官学。” 李叙白和宋时雨对视了一眼,皆哈哈大笑了起来。 李叙璋莫名其妙的摸了摸后脑勺。 李叙白笑道:“三郎啊,他日进了官学,可不能这样受不得别人三句话的挑唆,就当了出头鸟。” 宋时雨也笑道:“三郎,出头的橼子先烂,进了官学,你要谨言慎行,万不可像从前那样了。” 李叙璋茫然道:“二哥,大嫂,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啊?” “傻不傻啊你,”李叙白笑着拍了拍李叙璋的肩头,语重心长的交代道:“官学里的那些二代三代,你不要惹他们,但也不要怕他们,谁欺负你,你就欺负回去,少听什么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的鬼话,有二哥我给你撑腰,你什么都不用怕,只管在官学里横着走!” “二哥,你,这是答应我让我去读官学了?”李叙璋兴奋不已道。 “废话,不让你去读官学,我费这个劲教你这些干什么?我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啊。”李叙白笑道。 “三哥,你要去读官学了,太好了,三哥,你一定能考上功名的。” 李叙璋重重点头:“二哥,大嫂,四妹,你们放心,我一定上进,一定榜上有名。” 宋时雨的目光闪了闪,一时间有些失神了,像是透过了十一岁的李叙璋,看到了上辈子的他。 上辈子的他,好像从来都没有真正开怀过,也没有意气风发过。 宋时雨认识他的时候,他也才十几岁,但从身体到心神,都像一个早已没了斗志激情的暮年人。 没有念想牵挂,也没有指望和盼头。 形如枯槁,心如死水。 哪里像现在,是鲜活的,明媚的,有一股子不服输的冲劲。 宋时雨也深受感染,挽着袖子站了起来:“三郎,来,大嫂教你怎么揍人。” “......”李叙璋懵然:“不,不,不必了吧,大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