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歌行》 第一章 夜魅 庆历五年夏末,夜雨骤停,黑云将唯一引路的月光尽数遮挡。 山道两旁的蝉鸣、蛙叫此起彼伏,声呲欲裂,似要将最后一丝湿热吐尽,至死方休。 方宁朝着住处一路狂奔,右臂衣袖褴褛,一道一尺多长的狰狞刀口,自臂弯斜劈向肩头,直逼脖颈,鲜血随着仓惶、急促的脚步飞溅。 到家时,已子时三刻。 稀薄的月光零碎洒下,院落内外一片静谧。 她点亮随身带着的火折子,唤了声师父,全身戒备的跑进小院,目及处花草如常,墙角的水桶、锄头依旧是她下午摆放的模样。 她欣慰的长舒口气,走向自己的小屋,欲先稍作休息,再做打算,可刚转身,眼睛的余光借着手中的火光一晃,脸上闪过一抹错愕。 她冲向师父的屋前,盯着两扇门中间的一丝缝隙,心中警惕乍起:懒得关门是习惯,但方才她的喊声不小,师父睡眠一向浅短,按理应被吵醒,若在往日一定会嘻嘻哈哈的唠叨几句,眼下怎么不见有动静?难道出门未归? “师父,您睡了吗?”她轻轻叩门,无人应答。 门缝宽大几寸,屋内漆黑一片,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幽幽飘出,似深渊巨口,吞噬了里面的人,又在等待新人。 她心下一沉,猛的推门而入。 厅堂内桌椅、茶具凌乱散碎,明显有过一场互斗。 方宁不见师父,却已辨出了血腥气的源头,立刻往书房去。 书房的门被利刃劈斩成数块,与许多书籍乱叠在地,一部分还压在了师父身上,像是杀人后在翻找什么东西。 方宁红了眼眶,箭步来到师父身边,扑通跪下,仓皇的握住师父手腕。 下一瞬,她紧咬牙关,怨怒与泪水如溃。 平日,好开玩笑的师父,常用红色的汁液涂在身上,又用闭气功等装死戏耍她,都能被她一眼识破。 而这次,她找不到任何破绽。 筋脉尽断,流血太多,无力回天。 方宁的心似被一只手死死地攥住,望着师父睁大的血红双眼,胸口堵得发慌,往事走马灯般翻涌脑海。 十二岁那年,她与父亲被追杀。父亲为救她惨死,临终前将她托付给师父孙怀义。 十年来,师父待她如亲生女儿,是她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撑起她破碎的人生与前路。 师父常说,她小小年纪,要多笑一笑,不要天天板个死人脸,比他这个七旬老头还沧桑,这样很不好,会提前变老,灵丹妙药也恢复不了。 可惜,从今后,她的任何喜怒哀乐,师父都看不到了。 愤怒将方宁从回忆中揪出。 她擦干泪水,温柔地为师父合眼,暗下决心:不论凶手是谁,她都会让其认罪伏法,以慰父母、师父在天之灵。 这时,院外传来一阵骚动,数根火把将浓郁的夜色烧红。 方宁透过窗看去,只见荣县令与数名衙役分头而行,一面包围院落,一面直奔屋内而来。 眨眼间,两名衙役不由分说的走到方宁身侧,将她胳膊架束背后,又有四名衙役拔刀围困,高声喊道:“嫌犯已被抓,请大人查问。” 接着,县令背着手,大摇大摆的来到书房,朝地上的孙怀义睨了一眼,懒懒的一抬手,示意身后的仵作验尸,并对方宁凛然道:“我前几日见过你。那时你是救人,这次为何杀人?” 仵作领命走到孙怀义处,手提的勘查箱内,发出叮铃桄榔的响声分外刺耳,似要给这个死寂的夜,唱上第一出戏。 自官差出现,方宁便从失去师父的沉痛中清醒,取而代之的是疑窦丛生: 她和师父住的院落,虽不是深山老林,但人烟稀少,与镇子相隔十八里山路,就算师父与杀手打斗,惊扰到其他住户前去报官,按衙门的位置,官兵到这里至少要一个时辰。 然现在不到半个时辰,恰在她返回家中,发现师父尸体时赶来,未免太过巧合。 若是有人进来,发现师父被杀,随即报案,那报案之人必然轻功不弱,能缩短时间的穿梭两地,即为人证,为何不现身呢? 方宁打量着一直被百姓埋怨尸位素餐的县令,顿觉难以指望,不卑不亢的说了几句客套话:“回大人,民女没有杀人,死者是民女的师父。民女于回家途中遭人劫杀,好不容易活了下来,赶回家时,师父已被人杀害。请大人明察。” 县令嗤笑,道:“口说无凭。有人证吗?” “没有。但荣县令您应该有。不然您如何得知这里有命案发生?”方宁哂笑反问完,扬扬下颌,指向正被尸检的孙怀义,道:“另外,我师父皮肉弹性较好,如脸部、颈部与生前无多差别,筋骨并未僵硬,弯曲自如;尸斑尚未形成,说明死亡时间很近,不会超过半个时辰。而民女这段时间,刚好在在竹林东南面十里,遇到数名杀手缠斗。大人若派人前去查看,能搜到我与他们打斗留下的痕迹。民女根本来不及杀害我师父。” 荣县令看向仵作,默默询问方宁所言是否有理,见仵作点点头,冷哼道:“痕迹可以伪造,这是许多杀人犯惯用的脱罪手段。你说了不算。本官自会查验决断。” 仵作从孙怀义前胸的伤口内拔出一枚凶器,送到荣县令眼前,接道:“大人,初步检查,死者被一弯钩状的利器切断心脉,且五脏六腑均有破裂。观其伤口与行凶手法,凶手应该是习武之人。” 方宁看清仵作手里凶器形状,立时瞠目结舌,那是她的隐星镖。 “哦?本官看看。”荣县令捻着下巴的胡须,仔细的观察了凶器片刻,眼神阴毒地看向方宁,“前几日你在镇上救过一个差点被贼匪强暴的女子,用的正是它,对吗?” 方宁怒极反笑,“民女被人陷害,分明是刚刚在竹林中自救时落下的,后被凶手拿走栽赃。您……” “什么话都让你说了。凶手总是头头是道。现物证分明,无人证澄清,你的嫌疑巨大,本关有权将你收押,待公堂查审。”荣县令打断,立刻让衙役将方宁架走。 众人从山道下来,路过的挨家挨户都点了烛灯,开窗探望,有好奇心重者特意出门靠近观察。 “闹得这么大动静,连县老爷都出动了。” “不知道啊。哎,那不是方宁方娘子吗?她犯事儿了?” “恐怕是,不然怎会上脚铐,这是重刑犯的待遇啊。” “不会吧。方娘子心地善良,人很好啊。她与她师父还免费给我家儿子治病呢。” 村民你一言我一语,伴着长长的火光,在无边的黑夜里沸腾。 突然,人群里跑出来一年轻娘子,跪扑在县令身前,急道:“方娘子是好人,你们一定是抓错了。” 方宁认出是自己救下的险被强暴的外乡女子,冷峻、悲凉的神色稍有好转。 荣县令斜长的鹰眼半眯了起来,呵斥道:“办案要讲究证据,岂能任由你断定是非曲直。她从前好,不代表现在好,你对她了解多少?你若没有证据就不要盲目相信。再闹,本官有理由怀疑你是共谋。” 说罢,衙役将女子拉远。 女子身形不稳,跌撞间卧倒在方宁脚下。 方宁不忍,想扶她一下,让她尽快离去,却忽觉短靴进了一个异物,似是一根细长的小针,有点扎脚。 她扭动脚踝,低头欲察,正见女子掩在袖内的手,极快的有规律的拍了拍她鞋面几下。 她心中一动,迎上女子焦灼的目光与素面,才发现女子的右耳缺了一个耳饰,那隐藏在凌乱发丝下的嘴形分明是说:“解锁快逃。” 方宁惊愣,不知该感慨这女子有勇有谋,还是该笑她胆大包天。 其实,官兵气势汹汹的将她束缚搜身前,她已将二十七枚暗器藏于书房各隐蔽之处,留下三枚变换形状,两枚藏于鞋中,一枚藏于口中,以备不时之需。 她自己可以脱困,不需任何人帮助。 不过,女子知恩图报的勇气,让她于百鬼傍身的夜行中,感到了一丝温暖与慰藉。 第二章 诱骗 昏暗的县衙大狱充斥着阴湿腥臭,不时传来若有若无的哭泣与低低哀吟,闻之凄恶。 方宁被狱卒催促、推搡着向前走,手铐、脚镣碰撞发出的响动,引得过道两旁的牢房里的女犯人们或梦中惊醒,一阵好奇打量;或扒着牢门,伸手招呼,疯癫傻笑;或面无表情,默默注视。 方宁从牢头与衙役交接的对话,加之听声辨气,已大致了解牢内布局,过道两旁的牢房两两相对,左五右七,多出的两间是给使了钱财的犯人住的单间,隔音好一点,地上干净点。 她露出可怜楚楚的神色,娇声娇气的对身边的牢头道:“大哥,求您把我关到最里面那间吧。它旁边和对面的几个牢房没人,安静安全。这边关押的都是重刑犯,我害怕。” 牢头对上方宁那双清澈无辜的眼睛,挑着眉,轻佻的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啧啧道:“模样身段不错,可惜是个蛇蝎心肠。你都成了阶下囚,还想让我本牢头听你的?凭什么?” 方宁咬着下唇,柔中带魅的向牢头靠近一点,委屈道:“大哥,这不是没定罪嘛。仵作验尸有误,县令被蒙蔽。奴家真的冤枉。明日开堂公审,定会辨清。您若不信,一会儿来奴家牢房,奴家亲口说与您听听,您来评评理。” “哟呵。”牢头对方宁的暗送秋波心领神会,得意一笑,“挺上道啊。行吧。本牢头就勉为其难,满足你的要求。可得好好说道说道。” “多谢。”方宁欣喜的冲牢头眨眨眼,柔柔道:“您何时来听奴家的冤情呀。奴家等不及了。” 牢头对方宁的投怀送抱极为受用,迫不及待道:“就现在吧,小娘子。走,咱们去最里间。” 方宁答应着转身,脸上温顺的笑意,换做了一抹杀气。 她抬手捂着嘴巴,假装咳嗽,将一直含在舌下的隐星镖吐出,食指与中指灵活一捻,将隐星镖拆分出一根细针,扎进手铐锁心转了几圈。 在二人走进牢房,关上门的瞬间,方宁一扬手,将重铁做的手铐,直接砸在牢头脑门。 牢头连痛叫都未来得及呼出,便晕倒在地。 方宁急急打开脚镣,扒下牢头的衣服给自己换上,取下牢头腰间的钥匙,飞快逃离大狱。 此前在家中被捕,方宁没有立刻离开,一是刚经历一场恶战,体力需要缓歇回复,带刀的衙役太多,不利于脱身;二是想报官之人不在县令身边,或许会在衙门等候,她要看看到底是谁。 怎料此人无影无踪,方宁不愿再浪费时间,便越狱而去。 假扮牢头是最快捷、安全、延长追捕时间的办法。 她盗了一匹马,给卖家留下碎银,一路疾驰回家。 漆黑的城外山路上,草木交映,几只猫头鹰立在树上,静静的盯着纵马狂奔的方宁,浅黄色的瞳仁明亮如暗夜里窥伺的鬼眼。 家院一片死寂,伴着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更添一丝萧索诡秘。 方宁将马拴在院旁的槐树,进了院门,直奔院中枯井。 她的手指在井沿处轻轻敲击,侧耳细听后,探头向井内俯瞰,一脸凝重。 事实与她猜的一样,师父与杀手打斗时,确实没有动用天钩地笼阵。 天钩地笼阵,是师父孙怀义以枯井为阵眼,配合天象与奇门遁甲,自创的护院机关,据说足足花了十余年才完工,只要启阵,除非敌人离开院落,或知其中关窍破阵,否则非死即伤,插翅难逃。 难道师父低估了杀手的武功,一时疏忽反被杀害,或杀手武功高深到让师父逃无可逃? 不。师父平日总是教导她临阵对敌绝不能轻视大意,应如何严谨相抗,如何反戈一击,如何趋利避害,甚至连逃跑的姿势都亲自示范的一清二楚。 江湖沉浮数十年,功力在师父之上者屈指可数。她不相信师父会在这上面栽跟头。 再者,她尚且有能力从那群杀手中逃出,师父怎会没有? 方宁越发觉得蹊跷,决定细查。 她回到书房,望着满地狼藉与一大滩干涸变暗的血迹,想到师父被仵作带走,孤零零的躺在冰冷阴暗的停尸房,而做徒弟的竟不能及时为之报仇安葬,不禁痛心愧疚。 她将藏匿各处的隐星镖尽数取出,视线从杂乱的地面,一路辗转移至三排空荡的书架。 每一个书架,书架的每一个隔板,皆有移动、劈折的痕迹,这是想验证是否藏着暗室与暗格。 方宁紧抿双唇,发出短促的冷笑,为了找《步天歌》这帮人真是极尽所能。 《步天歌》以诗歌记载全天星官,是天文学的集大成作,初版为唐代开元年间,曾任右拾遗内供奉一职的王希明所撰,后一直由各朝钦天监监正保管、研习、修正,窥测天机祸福,乃术家秘之,只传灵台,不传人间。 然十四年前,仲月念六日,钦天监监正方维民上朝、上值、传召皆不见人,理应由他亲自审核的上历、东宫历、王历、民历无法推行。监副前往其宅邸寻人,发现其家仆、院景毫无异样,一家三口却杳无音讯。 随后,暂代监正者惊觉《步天歌》不知所踪。朝廷认定乃方维民盗走,下海捕文书,日月如梭,仍无所获。 反而朝野间关于《步天歌》可改国运、一统天下的传言愈演愈烈,如燎原之火焚遍大江南北,连西夏、辽国两国亦频频派暗探来寻。 这么久了,还不死心。 方宁笃定,不论自己知不知《步天歌》的消息,敌人都会像当初杀害她父母一样,斩草除根。 不知今晚欲杀害她与师父的人,与当年的仇人是否同脉? 忽然,平稳燃烧的火苗一矮,明灭不定晃了一晃。 “滚出来!”她目光如刀锋,向屋外一掠,同时,拔身而起,飞出三十五枚隐星,瞬间合成一条伸缩、软硬自如的九尺长鞭。 长鞭先一步冲破窗户,向右一卷一勾,再收回时,方宁已站定在院中,一只血淋淋的断手落在她脚边。 见行迹暴露,八名杀手不再躲藏,齐齐现身,将方宁包围。 领头的开口:“你是方维民独女,一定知道《步天歌》的下落。主上说了,只要你老实交代,留你性命,保你荣华。” 方宁目眦欲裂,“我师父与父母都是你们杀的?你们的主上是谁?” 说话间,她臂腕一抖,长鞭自中间一分为二,变成两把长剑,分握手中,缓缓向枯井移动。 领头人淡然回应:“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啊。你应当好好考虑如何活下去,而不是纠结过往。” 方宁冷冷一哂,“我们是在交易。你想得到《步天歌》,就要回答我的问题。还有,你们用了什么手段杀害我师父?” “不要不识抬举。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有很多办法让你说出来。”领头人逼近一步,其余七人亦蓄势待发。 方宁不再言语,心知有伤在身,久战易败,要尽快启动阵法助自己速战速决,当即虚晃一招,向挡在她与枯井之间的两名杀手攻去。 虽以一敌八,方宁气势毫不示弱,越战越险,越战越勇。 十余招后,她占据井边,右手兵刃裹挟着充沛内力抛出的瞬间,化作八十四枚暗器,刺向八个杀手。 杀手未料方宁此举,纷纷退后,仓皇格挡。 可奇怪的是越挡越乱,武器碰到暗器后,看似抵消了伤害,实则暗器飞向了一旁的同伴,如此反复,没完没了。 “他娘的,又来。此前抓她,几个兄弟就是被这玩意重伤。” “要么内力深厚者一举震飞所有飞镖,要么人肉接下几镖才有机会脱身。不然……”杀手还未说完,便被身后领头的抓住当了人肉盾牌,余下的话化作了几声惨叫。 飞镖之险解除,八人刚刚松口气,又觉脚下隐隐震动,不断发出奇怪响声,似铁链摩擦,似金器碰撞,似刀刃削木吱吱咯咯,不绝于耳。 再看方宁,收回飞镖后稳稳站在井边,一脸玩味的笑。 杀手们顿觉大事不妙。 果然,眨眼间,一根根细长锋利的铁刺,波澜起伏的冒出地面。 三名杀手躲闪不及,被穿脚断腿鲜血淋漓,寸步难行。 另几名杀手飞身而起,欲施轻功飞离小院,怎料于半空中惨叫着跌落下来,抬眼望去,不知何时,一张挂满倒刺的大网,将院子罩住,兵刃难破。 但方宁可以进出自如。 此时,她立于墙头,赏心悦目的盯着下面的惨状,手里把玩着几个捡来的碎石子,玩儿似的一个个抛出,打落杀手们的武器,封住他们的解溪、外关和合谷三穴。 月光映照着她的身形,单薄却坚挺。 她望着杀手们的眼里恨意奔腾,带着猎人决定猎物生死的睥睨,“我最后问一次,你们主子到底是谁?你们究竟用了什么手段害死我师父?” 杀手们疼的龇牙咧嘴,虽胜败已定,仍无人回答,皆是一副宁死不屈的姿态。 方宁的脸色极为难看,不仅因问不出想要的消息,哽咽更因院外山道上,衙役们的身影越来越近,荣县令坐在马上,前后吆五喝六。 不对,官兵的出现时间,比她预测的早太多, 莫非有人一直暗中监视她? 或是猜到她会越狱,只等瓮中捉鳖? 方宁心底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不论哪种原由,结果就是越逃越难澄清。 她盯着急急赶来的衙役们,关了阵法,跳下墙来。 荣县令笨拙的下马,怒气冲冲指着方宁,厉声道:“你胆子不小啊,竟然敢打晕牢头越狱!看来凶手定是你无疑。现在又伤了八个人,真是最大恶极!” 方宁心中愤恨,但面上一派低眉顺眼,从容道:“大人,您柔柔眼睛再看,他们八人各个蒙面夜行衣,像良民吗?必然是杀手、贼盗。牢狱位于衙门之内,乃严防之地,民女怎会丝毫不惊动任何人,轻易逃出?牢头说是您准我自行离去查案。民女信以为真,这才离开。至于牢头为何晕倒,自然与民女无关,或许是不小心撞到了墙上。您可不要听他信口雌黄。而且,民女已找到杀害师父的真凶,望大人秉公处理,还民女清白啊。” 荣县令气急吹胡子瞪眼,“你混帐,反了天了!本官从未说过那样的话!来人!把他们全部带回衙门!” 第三章 陈冤 晨曦初照,惊堂木响,杀威棒喊声震响公堂。 方宁与八个黑衣人被押回衙门不到半个时辰,便公堂问审。 荣县令身穿官袍,头戴乌纱帽,坐在明镜高悬的牌匾下,正襟危坐,趾高气扬对方宁道:“即来到这里,要老实交代罪行,冥顽不灵者小心皮肉之苦。先说说,你们几人与方宁是什么关系?” 领头的黑衣人抢先开口:“大人,此女与我们是同伙,在她家中那一场打斗实因分赃不均!我们根本没有杀害她师父。反而是她与她师父策划了一场抢劫,事成后她想独吞所有财宝,这才杀了她师父,现在又想杀了我们。” 其他几名黑衣人纷纷附和。 方宁没想到他们竟然如此颠倒是非黑白,怒不可遏道:“大人,民女冤枉。是他们......” 谁知,话未说完,便被荣县令疾言厉色打断:“你这凶恶之徒,杀人、劫财、越狱、污蔑官吏、死不悔改,你是五毒俱全,来人,先给我笞杖二十!” 方宁心知旧伤未愈,若再添新伤,只怕真就要在牢中任由发落。 她一直犹疑,荣县令究竟是昏庸无能,还是与那些黑衣人另有勾结。此时,激将道:“大人为何只听一面之词,是不敢让民女自证清白,怕揭露您与他们一丘之貉的罪行吗?” 荣县令气的拍案而起,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将白头签奋力扔在方宁面前,凶神恶煞的吩咐道:“打啊,给本官重重的打!” 四名衙役领命,正要按住方宁,搬来长凳,忽闻堂外有人高声传话,一袭紫袍官服的中年男子款款而来: “安抚使李大人到——” 荣县令放下紧握的惊堂木,立刻起身走下堂下来,谄媚相迎,“下官见过李大人。” 方宁扭头看去,不由得一惊,来人她认识,叫李瑞清。 印象中,此人与师父一起讨论过天文等学术,见地高,言行谦逊,颇有君子之风。 “本官听说好友孙怀义惨死,特来旁听,荣县令不会觉得本官叨扰吧。”李瑞清精干儒雅,比矮胖的县令高出一个头,带着不怒自威的官仪。 荣县令笑容微微一僵,立即含胸拱手,让衙役搬来一把椅子,放在自己的座位旁边,道:“李大人旁听是下官的荣幸。您请上座。” 方宁觉得是个申辩的好机会,忙对李瑞清道:“李大人,民女冤枉。请您为民女做主。” 李瑞清看了眼目光殷切的方宁,又斜睨了荣县令一眼,空出上座,坐在了县令一侧,道:“冤从何来?” 荣县令识趣地朝方宁身后的衙役摆了摆手,示意退回原位,陪着笑道:“此女是杀害孙怀义的最大嫌犯。她拒不承认,还越狱,态度蛮横,下官欲杖刑教训一下。” 李瑞清审了一眼方宁,语调威严,“确有此事?” 方宁神色坚定,字字铿锵,“回大人,情势所迫。昨夜即便民女有不在场证明,荣县令依旧不管不顾,将民女以杀害师父的罪名关押,若非民女越狱,不可能找到物证自证清白。” 李瑞清挑眉望去,语调渐轻,“如此说来,你既有不在场证明,也有物证?” 方宁对上李瑞清的眼,极其冷静,“大人可愿随民女走一趟,去瞧瞧民女的不在场证据?” 李瑞清沉思片刻,摩挲着手里的碧玉扳指,问荣县令,“你觉得呢?” 荣县令额头沁汗,讪笑道:“自然,若有冤屈,怎可不陈?” 随即,方宁领着李瑞清等人,到了先前与黑衣人打斗的山林。 等到了一棵桂花树前,方宁葱白的指尖摩擦过桂花树的裂缝,将自己的隐星镖不偏不倚地插入裂缝,扬声道:“大人请看,这便是我那夜与黑衣人打斗的丛林。荣县令抓我归案时,不过子时三刻,而我与黑衣人打斗已是子时,两地相距十里,即便是善于轻功的高手,也不过刚好的时间到别院,何况民女有伤在身,体力不及。再说,民女若真有闲暇,何不将暗器销毁,岂不更好?” 李瑞清略一沉思,转头问向一旁噤若寒蝉的荣县令,“你为何一口咬定方宁是真凶?” 荣县令一个激灵,忙道:“下官见到死者时,方宁一人在场。那时,她无法有力证明自己无辜。且几个黑衣人咬死是与方宁合力杀害孙怀义,也未曾没有可能啊。” 方宁脸上讥讽的指着西南向十里的别院,“大人可愿再陪民女去寻物证?” 等众人再入方宁别院时,一路经过山路,也知山路崎岖难行,方宁就算轻功再好,也不可能如此快速,杀人掩迹。 方宁直奔师父书房卧榻,蹲在地上将藏于床脚的珍珠耳饰奉上,“大人,这枚珍珠耳饰,与师父生前送民女的礼物几近相同。” 李瑞清看了一眼,眼神里对方宁更多探究,“这岂不是坐实了你是凶手?” 荣县令见状,反倒松了口气,嘴角扯出一抹不屑的笑。 方宁不慌不忙,将自己耳朵上的珍珠耳饰拿下,胸有成竹道:“大人请看,这一对才是师父送我的珍珠耳坠,上面的珍珠刻着‘方宁’二字,是师父亲手刻上去的。民女一直带着且完好无损。那么,大人手中多出来的这一个,极可能是有人扮作我的样子,趁师父不备杀害了他后又故意留在现场栽赃民女。” 李瑞清认真端倪,果然看到三枚珍珠耳坠上都有‘方宁’二字,虽字迹近似,但细看之下,方宁原本那对,因是三四年前所刻,已经因长期佩戴,而刻印圆润,但新的一枚,虽笔锋相近,但细看还是知道是近期篆刻而成。 他终将三枚耳坠放下,抬头看荣县令也是一脸无知,语气沉了一分,“方宁,珍珠耳坠虽可作物证,但你先前为何不与荣县令道明?” 方宁下唇紧抿,扫视随行众人,目光落在荣县令与一旁的仵作身上,愤恨道:“民女怀疑,衙门中有人与那黑衣杀手暗中勾结,早先民女先发现师父遗体,身上并未有民女暗镖,但仵作一经检查,民女的随行武器就成了杀害师父的凶器。这可说明,衙门中有人想要栽赃于民女,昨夜民女越狱,有幸找到可以自证的耳饰。但未在开堂公审前,绝不可让衙门中人知晓,否则此案等不到大人为民女洗脱嫌疑,就被定案了结。但民女怎么也没想到,荣县令会屈打成招。”方宁肯请大人,准许民女为师父亲自验尸。” 此言一出,荣县令压抑许久的怒气终是发作,“你诬陷本官清誉,又将祸水引向仵作,意欲何为?” 李瑞清摆摆手,不以为然的打断道:“本官准你和仵作一起验尸,荣县令,你我二人旁观如何?” 荣县令吃瘪,万千怒火化作憨憨一笑,不敢不从。 第四章 昭雪 验尸房内,李瑞清轻叹口气,端重的面容上显出一丝怅惋。 方宁来到遗体前,眼眶发热,来到遗体前,三跪九叩后,对师父从头到尾的查验。 方宁指着仵作拔出隐星镖的伤口处,从容道:“大人请看,这里皮肉收缩,有痂皮,从伤口流下的血痕可看出,几乎鲜血流出,分明是师父死后,将民女的暗器插入胸口所致。” 李瑞清看了看表示认同,疑道:“那真正的死因是什么?” 这也是方宁的疑惑之处,喃喃道:“怪了,师父身上的伤口均不致死。如果是内伤,也不见淤青泛出啊。” 荣县令抓住话头,不屑道:“差点被你骗了去,如此看来,你就是杀人真凶。” 李瑞清话音玩味,“荣县令断案之速,倒是让本官自叹不如。” 荣县令如寒芒刺背,尴尬一笑,不再多言。 方宁再次细查遗体,摸到近胸口的位置,诧异道:“这里有一粒粒疙瘩似的凸起,肉眼难辨,李大人,民女需要藿香叶与紫苏叶熬制的汤水。” 李瑞清身边的小厮极为机敏,立刻飞奔出验尸房,很快一锅黑漆漆的汤药端了过来。 方宁将汤药涂抹在孙怀义的尸身上,不一会儿胸口部位的皮肉像是有针藏于其内似的慢慢凸起,逐渐拼合出一个掌印。 掌印纤细,像女子的手。 荣县令指着那枚手掌印,尽是得意之色,“明显是女子的手!方宁,你还有何话可说?” 方宁看向荣县令,不慌不忙地伸出手,将手放在那枚掌印上比对。 她的手指更长一点,且因她长期练习飞镖,左右两首的拇指、食指、中指骨节处均有茧子。 “看起来与掌印不是同一人啊。”李瑞清近前细观,先肯定了方宁的清白,又疑道:“这是什么杀人手段?闻所未闻。” 方宁深吸口气,凛然道:“这是浣云断虹掌。师父书房的古籍上有记载,多为女子所学,以掌触之,只觉得绵软无力,柔柔弱弱如浣纱抚云,实则藏锋力重,一击可损人五脏六腑,如千针刺体,而外不显露,若细察之,仅中掌的地方毛孔会被放大。停尸房阴凉湿气太重,这才让民女用藿香叶与紫苏熬的水使得掌印显现。” 李瑞清看向面色难堪的荣县令,似笑非笑道:“荣县令,你怎么看?” 饶是荣县令再昏庸,也不敢再指鹿为马,恭谨道:“此前,是下官听信谗言,误会了方娘子。” 李瑞清点了一下头,目光落到站在角落的仵作身上。 仵作吓得跪下,解释道:“小人学艺不精,差点冤枉了这位娘子……” “学艺不精?”李瑞清冷哼一声,“是要本官找些学徒来看看那枚暗器造成的伤口是生前伤还是死后伤吗?如此浅显的区别,你竟看不出来?” 仵作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支支吾吾不再争辩。 “拖下去!”李瑞清一声令下,仵作锒铛入狱。 众人重回大堂,李瑞清代替荣县令审案,责问几名黑衣人实情。 领头的黑衣人妄想挣扎,“禀大人,我们说的句句属实。” “大胆!还敢胡乱攀咬!”惊堂木一响,李瑞清的驳斥似有虎豹之威,让公堂的气氛一沉到底,鸦雀无声。 荣县令紧张地拿手帕擦额头渗出的汗,拿起一看是刚才在停尸房沾染了味道的帕子,又晦气的仍在一旁。 静默片刻,李瑞清微微一笑,气定神闲道:“本官没有荣县令的慈悲心肠。你们考虑清楚。” “我说。”黑衣人首领长叹一声,交代道:“是一个南方富商要高价收购《步天歌》,我们听闻孙怀义复原了《步天歌》,便想谋财害命。起先我们想抓他的徒儿方宁为质,但被方宁暗器所伤。随后我们挟持假的方宁逼迫孙怀义,结果逼迫不成,反倒杀了他,最终也没能寻得《步天歌》。此前折回也是为了找《步天歌》,结果碰到了方宁。” 方宁在一旁,凌厉的目光一一打在八人间,似要将他们生吞活剥,“你们因何确定我师父复原了《步天歌》?” 黑衣人道:“我们遇到一个孩童,她唱了一首歌谣叫《星星歌》,此歌谣内容和《步天歌》遥相呼应。询问之下,得知是孙怀义传授,由此断定。” “就因为这?与你们合谋杀害我师父的是何人?在哪里?”方宁不禁悲戚冷笑,天下人对《步天歌》已经疯魔到如此地步。 黑衣人首领无所谓的一笑,“你永远不会知道。” 语罢,他咬舌自尽。 余下七人追随而去。 方宁觉察到他们有自杀之意,但还是迟了一步,上前捏几人的嘴,发现是咬破了藏在舌头下的毒药而死。 至此只能结案。 李瑞清沉默良久,适时道:“后面的事,交给荣县令你了。” 荣县令心领神会,连连点头,“李大人放心,下官定会秉公处理,查出在逃真凶。” 李瑞清看向方宁,温和道:“方姑娘洗脱嫌疑,可以带着你师父的遗体回去安葬了。” 方宁腿软心乏,站在公堂外默默无言,刺眼的阳光,逼得她眼角发酸。 她心知肚明,凭借荣县令的昏庸,怎么可能查出幕后真凶。 但目前为止,再无办法。 “多谢李大人相救。”方宁缓了片刻,神情郑重,朝着李瑞清一拜。 李瑞清将她扶起,“我派人查过荣县令,倒是与那群黑衣人没有瓜葛。你师父去了,今后可有打算?” 她浅然一笑,神情困乏又颓然,“且行且看。” 李瑞清声如春芽,舒缓人心,“如今《步天歌》的谣言遍布江南塞北,有心人太多。若你信任我,可跟在我身边。即便是《步天歌》真被你师父还原,若信我为人,自然......” 方宁终是摇头,决然道:“孤舟亦有江可行,李大人,接下来的路,方宁愿一个人走。” 李瑞清理解的点点头,给了她一块刻着清字的玉牌,和蔼道:“若有难处,带着它随时找我,有些官员也认得此物。” 语罢,匆匆离去。 方宁一身素衣,带着师父的遗体走在长街,耳边热闹喧哗,却让她觉得寒意刺骨,阴森恐怖。 第五章 入局 城外荒郊,一座孤坟静立。 纷纷扬扬的纸钱如雪般漫天洒落。 方宁跪在墓前三叩首后,挺直背脊,盯着碑文,吸吸微微发红鼻子,怅然一笑,声音坚定而低沉道:“师父,我先不去父亲的坟前祭拜啦,怕他见了我生气。您九泉之下若见到他,替我说一声,我要违背对他立下的誓。我要查明真相,揪出元凶,为他、为母亲,还有您报仇雪恨。这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念想,不死不休。好啦,我不多留啦,时间紧迫,给您买了平日最爱吃的桃花酥、欢伯酒、糯米鸭,您吃好喝好,梦里继续教我几招,助我成绝世高手。” 说罢,她拖着一身疲惫,疾步回到师徒二人的住处。 天色渐晚,层云遮月。 院子里全是打斗时留下的杂乱,她无心清理。 眼下事态不明,与其惶惶度日,不如以攻为守。 她来到枯井边,按下机关枢纽,井水里立刻升上来一个精铁制成的六寸大小的方正盒子。 盒子表面数不清的纹路纵横交错,或斜或直,或深或浅,形状各异,像星罗棋布的星宿,看似繁杂无序,实则陈列有章。 父亲被害前,曾亲手将盒子交给她,并告诉了她开启方法,以及里面装的是《步天歌》部分的手稿。 这个盒子由已故的鲁班传人所造,车碾不碎,斧劈不裂,内藏多层机关,一旦开解方式错误,将会对应出不同的反击,错误五次后,内里自毁。 “如果步天歌落到那帮人手里,我宁可先毁了它!” 父亲决绝的眼神至今仍历历在目。 方宁按照记忆中的口诀,沿着缝隙小心地扭动着盒子。 辗转几次,盒子中央部分咔嚓几声脆响,接着从中间一分为二,拉出一长方形暗格。 她立刻取出《步天歌》手稿回到房内,移灯坐下,仔细翻阅。 父亲留给她的《步天歌》,只有目录部分,但却至关重要,是解读后续密文的关键。若无此录,其他无用。这也是为何多年来,他们父女不断被人追杀的原因之一。 说是目录,其实非普通简单的字文,而是需要纵横比对,逐句逐字拆分详解的密语。 方宁早就背下了经父亲改版后的《步天歌》全稿中的文字部分,虽缺少星图比对,但根据目录找到每一页所记载的正确方位并不难。 她记得父亲提及,《步天歌》有六页已在多年前被取走分往六地牟利,目录中也有清晰标记,决计先从这六页着手,顺藤摸瓜,找到幕后主使罪行的证据。 方宁静下心,细细审视,可刚读几句,便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 三垣中本应代表正北方向的紫薇星,在这里却改变了方位,彻底违背星图规律,也与自己当初熟背的版本不同啊。 父亲瞒着她又做了修改? 方宁压下疑虑,继续查看。 然而,再读下去,就连紫薇星北方的奎宿,也被写成了亢宿。 方宁深知父亲做事做工谨小慎微,绝不可能犯这种错误,她自己也不会记忆错乱。 那便极有可能是父亲有意为之。 也许是想用它传递、藏匿什么消息? 方宁皱紧眉头,恍惚片刻,突然眼睛一亮,醍醐灌顶的重新组合目录上的字文,心中默默念着:“三垣依旧代表方位,但在几处刻意的改动下,二十八宿如今成了镜像,方向完全相反。父亲是想用镜像后的星象,来指出那六页里的方位!” 可念着念着,她又忍不住泪如雨下。 父亲这是在给她提示。 若父女二人能安然无恙的保住手稿活下去,便放弃仇恨,不问过往。 可父亲算到自己恐难逃一死,料到按她的性格,必不会苟活于世,便早早做好预备,助她一臂之力。 方宁深吸口气,将悲凉与缅怀吞进肚腹,取来地图仔细查验,最终确定了一个第一个位置。 昴宿,西南方向,江洲城。 夕阳的光柔和缱绻,将方宁赶路的疲乏消解不少。 她一身素色襦裙,未施粉黛,只是将青丝挽成簪罗髻,便已显得容光焕发,明艳动人。 她原是容貌上乘的女子,先前为了与师父避世山林,装作乡野女子,一直在脸上抹涂暗色的粉黛。 如今出世,为达目的,自然不会再藏着掖着。 逃亡时,方宁与父亲曾路过江洲城,知道这座江南名城自古出美人儿,现以歌舞乐技闻名,其中名气最大的属“容悦坊”,常有各地富商豪绅慕名而来,一掷千金。 当然也是最快探明江洲城黑白势力,官商来往的绝佳去处。 此类坊楼,必有专门的龟公去各处寻觅合适的女子,或坑蒙拐骗,或说服签契,总之绝不放过一个机会。 所以,她赶到江洲城后,直奔最繁华的大街,特意在容悦坊附近寻了个小铺子,简单吃点粥饭。 果然,不稍片刻,两个衣着光鲜的男子笑呵呵的向她走来。 其中高个子男子一屁股坐到方宁对面,胳膊支着桌子,倾身主动搭讪,“江洲城从未见过如此貌美的娘子,不是本地人吧?从何处来啊?这顿,哥哥请了。哎,怎的吃这么简单?” 说着,他冲店小二招手,示意再来几个菜。 方宁咽下手中最后一口温茶,扫了眼来人腰间的木牌,见上面刻着“容悦坊”三字,露出个腼腆的笑,忙摆手道:“不用了,不用了,哪能让大哥破费。多谢大哥好意,桌上的粥足够了。” “不碍的。哥哥有钱。”高个男大手一挥,豪迈在桌上扔了一锭银子,“小娘子是来投奔亲戚的吗?认识路吗?哥哥带你去?” 方宁脸上露出一抹哀怨与无奈,“不。我家在隔壁县,出身贫寒,父亲想将我卖与一个七十多的老头子,我不乐意,寻了机会逃出来。我不想回家,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必须找个合适的地方养活自己。江洲城容悦坊举国闻名,每年源源不断地为宫里教坊送去乐人,那里的娘子,皆是倾国倾城的良家娘子,最下乘的乐女,一曲也值十两,更有甚者能被达官显贵看上,飞上枝头变凤凰。我想着去那里谋一口饭吃,但据说门槛很高,不知大哥可能引荐?若来日赚了钱财,定报答大哥。” 两人显然没料到方宁对“容悦坊”感兴趣,相视一笑,一副得来全不费功夫的意外之喜。 高个男狭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对方宁语气更加可靠温柔道:“可以啊。哥哥我总去。包给你办成。” “真的?”方宁瞪大了眼,激动的掩不住笑,但转瞬又丧气的低下了头,心虚道:“可我什么也不会。” “哎呀。不怕。有专人教导。何况小娘子里天生聪慧,一点就通。”高个男摆摆手,拍着胸脯保证。 “好。多谢大哥。”方宁开心的点头,三两口喝完粥,抱着包袱起身,对高个男殷切道:“我们走吧。” 第六章 诡遇 方宁进了容悦坊大门,一个风韵犹存的妇人接待了她。 妇人听了高个男的介绍,满意的打量着方宁,悠悠道:“好。模样身段都是极佳的。你别觉得来这儿是低人一等。这儿的娘子各个身世清白,才艺双绝。能到这儿的客人,皆是江洲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只有你聪慧懂事,好日子在后头呢。” “我知道。请您日后多多关照。”方宁乖巧的跟在女人身侧,观察起容悦坊的内置布局。 楼共有三层,一层用于迎广来的客,二层用来接待私客,至于三层,装饰奢华,空间不小,但只有一间南北朝向的屋子,看上去很是私密。 “好气派哦。”方宁指着三层,装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妇人圆亮的眼睛里透出一丝骄态,“那当然。那里的桌椅板凳、帘幕妆台,凡你所见的每一件器具,皆价格不菲。只有每晚出价最高的客人,才有资格与容悦坊的头牌一起享受。我从前也是容悦坊的头牌,当年可不比你逊色。”方宁讨好的陪着笑,道:“您现在同样风姿绝代。” 妇人心情极好的扬扬下巴,领方宁进了一间不大但精致的屋子,手中团扇一扫,对着内间努努嘴,道:“日后你就住这儿。一会儿我再将规矩细说与你。对了,我叫容叶,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无霜。”方宁开心的东看看西摸摸,扭头一脸欣喜的望着容叶,跃跃欲试道:“不知接下来我要做什么?” 容叶瞥了眼窗外的天色,夜幕低垂,晚霞如枫,笑道:“你是新来的,还不了解与客人们的相处之道。放心。我定会给你好好筹划一番,定让你成为下一届花魁。一会儿,你先做花魁的陪侍,学着点她的仪态举止。还有,你这身衣裳可不成。素面朝天的太寡淡了,不好。来,我帮你打扮打扮。” 方宁被摁坐在镜子前,看着妇人在她脸上轻描淡抹,微微抬头,抿抿嘴唇,眨了眨水汪汪的美眸,怯怯道:“无霜穷苦出身,从未见过如此奢靡的地方,若能在这儿攀上有权有势的豪绅,定不能忘了您今日的栽培。望您给无霜指条明路。” 容叶手中动作不停,道:“好啊。我先与你说说这里的大鱼吧,钓不钓的到,看你的道行了。江州城,周家与林家瓜分了大半的商铺。林家子弟,家教甚严,古板死脑筋,不懂快活,几乎不来。反倒是周家的周耀周大当家来的勤快。可他是个活阎王,来了就是醉生梦死,总爱玩些不讨好的花样儿,乐女难免受伤,但钱也给的最多。你若能得到他的青睐,那绝对财源广进。” 方宁惊诧道:“不知都玩些什么花样呢?” 容叶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用黛墨在方宁眉梢轻轻一挑,一双羽玉眉精致漂亮。 她取来腮红,神秘一笑,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总之啊,想攀高枝,周耀首选。” “嗯。”方宁勉强一笑,不再言语,决定将周耀作为《步天歌》相关的头号嫌疑人。 容叶见方宁若有所思,以为其心有顾忌,安慰道:“不过啊,你也别怕。周大当家脾气差是有原因的。我听闻是因其正与继室闹不和所致。继室离家出走多日,我估摸着这个时辰,周家那小儿子又要来闹。你要是想给他当继母,此番倒是个机会。他爱玩花样儿,你不喜欢,就动动脑筋,让他听你的呗。有本事的女人啊,都是牵着男人的鼻子走。” “那周耀身高几尺?长得可俊朗?”方宁嘴角含笑,语气悦然几分,似是恢复了点自信。 容叶突兀一笑,“年过四十,身高七尺,长相嘛,也算是剑眉星目,文质彬彬。” 方宁听罢露出一脸憧憬之色,乖顺道:“若周耀来了,烦请您引荐。” 容叶将腮红精巧的盖子一合,凑到方宁脸侧,盯着镜中的两张脸,眼底的笑意更浓,“啧啧啧,真是一枝秾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周大当家见了必定神魂颠倒。” 方宁腼腆一笑,起身给容叶行了一礼。 “来吧。跟我走。”容叶点点头,带着方宁去了三楼。 三楼异常安静,与一楼的嘈杂天壤之别。 方宁乖巧地跟在容叶身后,试探道:“妈妈,周大当家来了吗?” 容叶瞧了眼一楼堂间,似乎看到什么,眉头紧拧,“瞧你急的。他估计被事儿绊住了,你先进屋伺候花魁。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罢,她几乎是衣袖夹风的走下楼阶。 方宁顺着容叶的去处观察,只见一楼一片骚动哗然。 “谁家的孩子,这么小就来乐坊了?”只见一楼大厅,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站在中央,怯懦的看着周遭的人群,大声道:“我来找容叶姨。” “哈哈哈,还知道让老鸨子给推荐娘子,小小年纪很懂嘛。”“别瞎说,他好像是周耀家的小儿子,小心开罪了周家!”“他是周耀的儿子,我还是周耀的小舅子呢!”醉酒的客人根本听不进去旁人的提醒,惹得周遭一阵哄笑。 容叶快步下楼,推开挡在前面的人群,对那孩子温柔道:“哟,周小郎君,这里可不是学堂!您快回家吧。不然你就能父亲可要怪罪我们了。”说罢,对两个龟公使眼色。 龟公心领神会的将男孩拎小鸡似的带出去。 “晦气的东西!又来扰老子好事!”一楼的客堂内,一粗旷男生响起,压住满堂喧闹。 男人似是醉酒,朝着身高不过肩头的小男孩就是一拳,随后用力一脚,将他彻底踢出门外。 “周耀,毕竟是自己孩子。手下留情。”有人看不过去,挡在小男孩身前,干脆将楼门关了起来。 周耀眼底怒火更旺,“呸,丧门星。老鸨呢?” 容叶紧忙跟上,陪着笑脸,示意大家散去,“周大当家您还是找芙吟娘子吗?我跟您说啊,今日来了个更绝的新人,没调教过,别有滋味呢,不知您可感兴趣?” 周耀跟着老鸨手指的方向,看了眼呆立三楼围栏旁的方宁,眯了眯眼,咧嘴一笑,踉跄一步,抛出一张银票,没好气道:“都给我滚。我谁也不要。” “好嘞。”容叶眉开眼笑的抬手接住,立刻差人把周耀送进“天字号”房。方宁一直等在门前,与周耀正面对上,被扑面而来的酒气熏得低咳。 “姿色不错。”周耀掐着方宁的下巴,眼里贪欲横流但他转瞬脸色一变,似乎想起什么,压下酒气,阴沉的一甩手,“改日再来找你。” 随后,大摇大摆地推门进屋,将早早呆在屋内等待的花魁也赶了出来,顺便朝外吼了一句,“将最贵的酒拿上来。” 方宁瞥了眼一脸嫌弃的花魁,跟在其身后默默退下,走到一楼才发现,容叶不知去了何处。 她朝着三楼望去,只见大门紧闭,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哎,这壶酒是送去三楼的嘛?”方宁温柔浅笑的拦下要送酒上楼的伙计。 小二摇摇头,瞧着三楼,狐疑道:“这是给二楼客人的。周大当家说要酒,可又说不让人打扰,我都不知要不要送呢。” “我刚来,需要多锻炼,多熟悉这里的人情世故。容姨正好安排我先端茶倒水。还请哥哥给我个学习的机会,让我来送吧。”方宁主动端过托盘,声音柔,模样美,仿若娇花入手,迎春而开。 伙计两眼发直,不假思索的答应下来。谁知,方宁刚上二楼,忽闻三楼传来“哐当”一声,似有什么东西被摔倒。 方宁刚欲细察,却见周耀一只手捂着胸口,急匆匆地跑下楼,面色惨白,颇为惊惧。她一眼便看出周耀胸口有伤,手指间有点点血迹渗出,袖口、前襟均染了点血迹。 三楼不是只有花魁吗? 这短短一会儿,她也没见其他人上楼啊。 剑痕从何而来? 眼见着周耀快到一楼,方宁将酒盘直接搁在地上,紧跟其后。 片刻,二人先后出了容悦坊,消失在深沉的夜色中。 第七章 撞破 江州城的夜幕如一副泼墨山水,皓月姣姣,繁星闪烁。稀薄如纱的银色天光,与街道上温润淡黄的灯火,相交辉映,冷热相融的错落在繁华的夜市,明暗交织,别有一番风情。 “适合花前月下,也适合追踪暗杀。”方宁借着川流不息的行人做掩护,紧紧跟着前面疾走的周耀,默默感慨,飞檐走壁,贴墙躲闪都不必。跟踪约一刻,周耀路上频频余悸未消的回头张望,似乎怕什么人追上。 此前,方宁观察过容悦坊的楼房建造布局,要想上三楼,要么轻功飞窗而入;要么走正门,旁人总能看到行迹;后门看不出任何可以直通的途径,除非有暗道。 周耀进坊时明确说想独处,加之花魁被赶出来时埋怨了几句,足以证明屋内无人。那便只剩下第一与第三种可能。这让方宁更加怀疑容悦坊三楼,藏着不一般的人,与周耀争的绝非寻常事与矛盾。 青楼楚馆鱼龙混杂,达官贵胄面上来寻欢作乐,实则密谋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也未可知。 想此,方宁顿觉自己距找到《步天歌》第一个残页近了一步,心底稍有安慰,见周耀渐渐离了人群,转进一巷子,忙加快脚步。 谁知,刚欲转进巷口,一个女孩与她迎面撞上。 女孩直接踉跄着瘫倒在地,气喘吁吁,似体力不支,难以起身。方宁心中焦急,赶忙扶起女孩,却在触碰时,反被女孩吃痛的闷哼吓了一跳。 她感到女孩浑身发抖,身形削瘦得不成样子。细看之,穿着一件破旧的灰布衣,前襟上一个大写的善字分外扎眼,因断了半截的衣袖,露出的稚嫩的小臂上全是伤痕。是糟了父母或人贩子毒打? 方宁虽怜悯女孩,但自己的事还未有眉目,无暇顾及太多,抬脚便走。 这时,女孩紧紧抓住了她的手,泪眼朦胧的哭泣道:“姐姐,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挨打,我不想死,我不想伺候他们。” 不待女孩说完,巷子里跑来几个年轻力壮的男子,看见女孩立刻骂骂咧咧,“娘的,跑挺快啊,看老子回去怎么收拾你。” 说着,其中一个黑脸男人上前就要抓女孩,然下一瞬,他又惨叫着姿势怪异的不敢动弹。 “你是什么人?动老子知道什么后果吗?我劝你少管闲事。”黑脸男龇牙咧嘴的盯着扣住他手腕向后反拧的方宁,尽管一脸痛色,张口还是那么硬气。 “不许动这个孩子,从哪来的,滚回哪去。”方宁压低声音说完用脚一蹬,黑脸男人瞬间倒地,向后连滚两圈。 就在方宁以为黑脸男子要奋起反抗,让其他几人一起打她时,黑脸男人出乎意料的走到巷子口,对着人流一屁股坐地痛哭卖惨:“乡亲们!大家来评评理!我们善堂的孩子跑了,我们几个四处找人,生怕孩子有什么闪失,,被人拐了去,这有错么?这孩子几次乱跑偷人东西,还撒谎冤枉我们,我们都不计较,想着带回去循循善诱的调教,这有错吗?谁知,这个女子二话不说就打我......还要带走这孩子,真是冤死了啊,我怎么和管事交代啊!” 方宁皱了皱眉,看了一眼躲在自己身后,见女孩满脸泪水,拼命摇头,眼睛里全是愤怒与恐惧,嘴里小声念:“不是!我没有撒谎,是他们天天打我。他们是坏人。” 女人哭常见,五大三粗的壮汉哭闹倒是稀有,周遭很快围了一圈看热闹的百姓,纷纷对方宁指指点点。 “姑娘,你可别多管闲事,这孩子本来就是人家善堂供养的孤儿。善堂一直做好事,接济没爹娘的穷苦孩子,不会乱来的。” “是啊,你不让人带回去,难不成你要接回去养吗?”“是啊。幸亏周大善人开了这间善堂,不然他们风吹日晒,吃不饱,不知道能活几日呢。以前这条街好多要饭的孤儿。现在他们有地方住,有衣服穿,有饭吃,听说还要请先生教他们读书呢!你就别瞎掺合了。” “是啊,周家不是捐钱就是捐粮,我们家可是受过周大善人的恩惠。” 听着百姓们的你言我语,方宁不禁有些迟疑,护着女孩的手臂也顺势松了力道。 黑脸壮汉趁机起来,一把揽住女孩的肩膀,将女孩拖至身前,对方宁露出一脸憨笑,“娘子,我知道你是活菩萨,但你是真误会我们了。我脾气是差了些,嘴上没个把门的,但不会难为她的。”接着,对周遭的百姓挥了挥手,“多谢大伙,没事了,都散了吧。” 此时的女孩疯了似的扭动身体,想要挣脱黑脸男的手,奈何力量悬殊。 黑脸男瞪了眼女孩,死死的捏住其后颈。女孩痛的泪如泉涌,拼劲全力的大喊,换回方宁的注意,“姐姐,他们是……”几个壮汉的训斥声模糊了女孩的话,其中一个更是直接用随身携带的麻布堵住她的嘴,另外一个熟练的拿出绳子。 两人配合默契,一瞬就将女孩困个结实。女孩的胳膊漏出大半,上面赤红的竟然是烙铁留下的印记。 “什么善堂要豢养如此粗鄙狠戾的壮丁?这些人动作熟练的倒是更像山匪。鬼信他们的说辞。”方宁一边腹诽,一边嘴唇微抿,隐去担忧之色,一副事不关己,冷眼相看的态度。 昏暗的深巷,早不见了周耀的影子,但在黑脸男狠狠捏住女孩后颈的那一刻,她决定换个方法,从跟踪黑脸男探查善堂,解救女孩入手。 人言可畏,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明面上得罪当地人并不利于行动。 所以,暗中图之。 “咚——咚——”“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三更天,街道上行人渐少。 方宁佯装兀自离去,实则隐匿继续尾随。 第八章 怪哉 善堂开在偏僻的小巷,仍有寥寥灯火,几个人影走来走去。 方宁跳上墙头向里一看,院内有巡逻的人。几个屋还亮着灯。 方宁小心翼翼的来到主屋房顶,揭开瓦片一探,只见里面所有的孤儿枯瘦如柴,除去几个襁褓婴儿,所有孩子都在不停的干活,洗衣、摘菜、学习缝纫,稍有倦怠,便会被旁边看守的人抽上一鞭子。 那个逃跑被抓的女孩也在其中,后背又新添了三道鞭痕。 “徐管事,您快来看看,这个孩子不成了。”一个中年妇人冲门口喊着。 方宁循声看去,西北墙角处的破床上,躺着一个紧闭双眼的小男孩,看样子是高烧导致神志不清,昏死过去。 屋内进来两个人。 走在前面的是被叫徐管事的男人,一脸肥肉挂在脸上,嫌弃的扫了眼躺床上的小男孩,眉头拧成一个川字,嫌弃厌恶道:“不必找郎中看,不需要浪费钱。这种事情以后叫人直接扔到乱葬岗。真是晦气。” 妇人点点头,一挥手。 一旁的壮汉揪着小男孩的衣领往外走,扔到一辆马车上,驶出善堂。 方宁暗骂畜生,轻身跃起跟了上去。 到了乱葬岗,壮汉下车提着小男孩,对着白骨处处的地方膀子一甩,头也不回的走了。 方宁见马车走远,立刻现身,背起孩子,就近找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住下,亲自写了药方去抓药,熬制,喂药,半个时辰后,小男孩得以苏醒。 醒来第一件事,便是蹭的坐起,说到角落,央求:“别打我、别打我......” 方宁上前双手握着他的肩膀,温柔道:,你好好看看,这里不是善堂。你没事了。在不会挨打。” 孩子这才慢慢松了口气,环顾四周,随即下床,对着方宁扑通跪下连连道谢:“多谢姐姐救命之恩。我日后一定为姐姐养老送终。” 方宁被他表忠心的话逗笑了:“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用手背抹了一下眼泪:“我叫二树。” “你是孤儿?”方宁问道。 二树点点头,委屈的神情让人看着心疼,“我爹娘都死了,叔叔婶婶占了房屋,我就一直在街上讨饭吃,后来周家开了一个月的粥铺,再后来又说建好了善堂,去了有地方住有饭吃,结果......” 方宁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看来周家是必须走一遭了。 “这里很安全,你且好好在这里休息,姐姐出去办完事就回来。” 方宁安顿完二树,一刻不停的赶往周家。 城内的大户就那么几个。周家实在高调,盖了一座高楼,如拔地而起的悍虎,俯瞰整座江州城。方宁仰头一看便知应往哪里去。 她走近周家门前,瞥了眼门楼上气势磅礴的牌匾,对正守着大门半睡半醒的小厮,嗤之一笑,绕到宅子后方,飞身跃入高墙。 高墙内,一派奢华属意料之中。方宁并未在意,在下人集住的后院内转悠两步,忽听到一阵阵咳嗽声若隐若现。 她站定不动,侧耳细听,顿觉声音很熟悉。 显然不是周耀。 她脑子里突然想到一个人,却马上摇头否定。 犹豫须臾,她小心翼翼地靠近声音源头,来到与她一墙之隔的独立小院内。 小院陈设讲究,微风拂过庭院,花木扶疏,在月光的映照下,影影绰绰,泛起阵阵涟漪,一看便知不是仆人房。 方宁见屋内亮着的灯光,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用手戳破一个洞,只见一袭白衣的男子皱着眉,脸色略倦,捂着胸口时不时的咳嗽。 方宁惊呆了,转身砰砰砰的敲门,“师兄。” 屋内人也懵了,开门一看,“师妹?你怎么会在这?” 第九章 失踪 几声或远或近的犬吠,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惊神。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提醒着时过三更。 昏黄的烛光摇曳,方宁看着沈昱屋内奢华的陈设,调侃道:“师兄还真是有门路,竟然在周家做上宾。” 沈昱勾唇道:“小师妹也不差嘛,居然走周家的后门来请我。” 方宁不甘示弱,扬扬下颌,“那当然咯。不能给师兄丢脸啊。” 沈昱端的是一派临风如斯,儒雅端凝,朝着方宁无奈摇头,“你还是老样子,见面先损我。你怎来到地处?是跟师父一起来的吗?” 提起师父,方宁的笑脸倏忽消失,喉头忍不住的哽咽,“师父他,去了。” “师父去哪了?”沈昱方才对着桌案倒茶,转身递给方宁时,才发现她眼角红了一片,嘴唇死死的抿着,不由得紧张道:“你这是怎么了?” 方宁眼角滑落泪珠,“师兄,师父去世了。” 沈昱手中的茶杯落地,四分五裂。 他失神的跌坐在凳子上,怔愣片刻,迷茫的盯着方宁,不敢相信这突如其来的噩耗。 方宁将师父的死因,及自己收集的各种线索和盘讲出。 沈昱听闻师父被害,双眼通红,紧咬牙关,张张嘴,又没说出什么,最终低下头掩饰自己的泪水。 屋内死气沉沉过了片时,沈昱深深的叹了口气,双拳紧握,抬头看着方宁,“如此看,幕后凶手所图极大。周耀确实可疑,值得一查。” 方宁点点头,又说起今日所见所闻。 沈昱神色一沉,言语低沉,哂笑道:“好一个周大善人啊。” 方宁倒了些热茶放到沈昱面前,“师兄,你因何在周家?你不是在京城钦天监任职吗?” 烟气袅袅升起,沈昱用手握住温热的茶杯,回忆起之前的遭遇,“我此番外出有两个目的。一奉皇命追查《步天歌》下落。二,我自己想多走走看看,合万象之学,编撰一部名垂古今的百科全书,名字未定,届时你帮着想一想,如何?” 方宁赞叹:“好。师兄是此中行家,着作必大手笔。届时,我要做第一个读者。” 沈昱一笑,续道:“徐家村你应该知道,地属江洲城。当时,因天色太晚,我只得在徐家村内找一户人家借宿。可一连十几户连门都不开,看也不看我直接拒绝,说是家中只有女眷,不方便外人进来。最后总算是有个大娘愿意让我留住。我实在好奇,怎么一连十几户人家只有女眷,问了大娘才知,村子里所有的青壮年几乎都外出务工。虽时不时会有钱寄回,但人再没回来过。大娘的两个儿子亦是如此。又想念儿子、夫君的父母、妻子,几次按务工地点寻人一无所获,连个人影都没见着。我觉此事蹊跷,帮大娘顺路寻人。一路打听后,我发现连人牙子都不知这些人在何处。好巧不巧,一筹莫展的时候,我看到周家的家丁,在茶馆中与人牙子说招工的事。我觉得徐家村的人失踪,或与周家招工有关,递了拜帖。我与周耀聊不到三句便看出其奸猾,总是避重就轻,顾左右而言他,便想着佯装旧疾复发,暗催他以我旧疾未愈为由幽禁宅中。你说他可疑不可疑。我想也好,将计就计的继续调查,这不已住三日了。只是暂无线索,我也焦急。” 方宁对沈昱竖起大拇指,“师兄,你还是一贯刁滑。” 沈昱嘴角一撇,对他这个小师妹,向来没有办法。 “哦,对了。”方宁想起今日周耀在容悦坊的古怪,细述起来。 沈昱双眉微蹙,“这倒是稀奇,江洲城谁敢伤了他周耀。桩桩件件都有周家的影子,深查周耀刻不容缓啊。我明日想法子再接近周耀,打探更多消息。” 方宁点点头,“那我先回容悦坊,也找个机会各处打听一下。” 天色渐亮,方宁不着痕迹的回到容悦坊,刚换好衣服躺在床榻上,便听到容叶发怒的走过游廊,“都给我出来!” 随后便是紧张的敲门声,娘子们被挨个叫起来,来到大厅。 容叶脸色铁青的跟身边的打手窃窃私语。 打手挨个查看娘子们,对容叶摇摇头。 “无霜。”容叶点到方宁。 方宁连忙站出来,装出一副还没睡醒的疲倦样子,“容姨。” 容叶不悦的问道:“昨日是你服侍花魁芙琴,如今她人呢?” 方宁微微挑眉,花魁不见了? 她一脸委屈道:“昨日,芙琴姐姐被周耀周大当家撵出,心情不好,不准我跟着。我便回到自己屋内早早歇下。” 容叶听完,指了几个与花魁关系不错的娘子,示意龟公陪着,不耐烦的吩咐:“你们都出去给我找!” 方宁跟着其他人一起寻找芙琴,街上的百姓却觉得她们故意搔首弄姿,只为拉客。 街道两旁的商贩饶有兴趣的打量着这群莺莺燕燕调侃,“容乐坊要做回花窑了?” “要是做回花窑,咱也能逛的起了。” “得了吧你,你忘了你的小指是被谁剁的?他们当家的那把长云剑舞得是出神入化,一剑劈下,你的指头就吧嗒落地了。别痴人说梦了。洗洗睡吧。” 方宁歪着头将这些话记在心里。 一日过去,芙琴还未找到,容悦坊上下出奇的安静,谁都不愿意触容叶的霉头。 直到日暮渐沉,方宁将自己房间的门从里掩住,打开窗子一跃而下,再次来到周家别院。 沈昱已等候多时。 “你可算来了。”沈昱连忙将自己打探到的消息说出,“我还算顺利,跟周耀说钦天监有空缺,他立即上赶着打听。我对他说虽是闲职,但也需的懂些天文地理。他便迫不及待的让我教他二子的功课。其中,他大儿子周漾对我敬佩不已,私下于我说了不少。周漾与父亲周耀并不相好,甚至与他的兄弟周唐宇也不要好,而周唐宇日日不见人影,听说是去了花楼,具体不知。你那边如何?” 方宁回道:“花魁失踪,还未找到。容叶认定花魁出逃。” 沈昱沉思片刻,“巧了,周耀继室与周耀闹不痛快,离家出走,可周家上下却没人去寻。正是近日的事。” 方宁一时想不通花魁与周耀会不会有什么关联,但周耀继室,容叶也提及过,思忖道:“按理说大户人家的主母,哪能说走就走,连寻都不寻呢?” 沈昱双手抱胸,“这周家诸事有诡。” “官府办差,闪开。” 院墙外,传来一阵喧嚣。 两人对视一眼,方宁指了指外面,沈昱默契点头。 接着,她翻身上了屋顶,发现官差竟然朝着容悦坊的方向快步走去。 她飞檐走壁,抢在官差前返回,换好衣服,听到楼下里里外外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谁死了?怎么在这里?” 第十章 三尸 “不知道啊。两个女人脸都划烂了,谁认得清啊。” “怎的不认识,那是芙琴啊。头上的簪子,还是上月容姨特意给她买的。” 嘈杂之声愈来愈大。 “怎还不见容姨出来。”方宁打了个哈欠,打开房门,在游廊上往门口看去,果真有两具女尸,脸部被划的血肉模糊。 方宁见周围围了不少人,唯独没有容叶的身影。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怎么容叶反倒失踪了?怪了。白天发了疯的找芙琴,现在没了影踪。 “许是容姨还在歇息?我去唤她。”方宁佯装害怕,说完扭头就去找人。 她慌慌张张的跑到容叶房间,扣门几次见没人应,便开门进去。 屋内没人。 桌子上遗留着半杯茶水。方宁上前用手握住茶杯,里面的茶仍有余温,说明人离开不久,甚至不超过半刻。接着,她用食指沾了沾茶杯旁的桌案上的一点落灰,放在指尖,轻轻揉搓,眯着眸子抬头上看。 不对劲。 方宁想罢,退出屋子,悄然上了三楼。 她转了一圈,发现容叶房间与三楼的对应的方位,并不是居室,没人住,不太会有因震荡而掉落楼下的灰尘。 放眼容姨的屋子,干净整洁,可谓一尘不染。这样的人怎能落灰明晃晃的碍眼? 方宁想到此前的猜测,试着推了推三楼房间的门,发现没有内锁,蹑手蹑脚的走进。 耳力过于常人的她,很快发现,左侧墙壁对面有动静。 她将耳朵贴上墙壁,眼睛一亮,果然有一男一女在讲话。女的是容姨。男的则不知。 “你当时答应过我,要给她安排个好人家,如今倒好,她被周耀杀了!” “昨天老子想把花魁送给他,缓和一下关系,结果这个周耀不识好歹,对我大放厥词,还杀了我的人。他真是狂妄至极。以为混出了头脸,我拿他没办法!” “会不会是他发现那个孩子不是他的?” “哼。那又如何?一个商贾,翻不了天。昨日还被我吓得屁滚尿流的逃了,你放心,等周耀没了价值,我肯定找机会杀了他给你姐妹报仇。” “那现在怎么办?外面都乱套了。惊动了官府。我还要不要做生意了?” “无妨。且看仵作与官差如何判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我呢。” 方宁急忙躲在衣柜中,确认容叶与男人下楼离开,方才出来,对着墙壁一阵摸索,终于找到机关。她打开机关,进入暗室,刚走两步,脚下“咔哒”一声响。 她低头一看,是一枚扳指,捡起来瞧着尺寸,应是个男人所戴。 方宁一边观察暗室的环境,一边疑虑与容叶交谈的这个男人的身份。街坊曾谈及容乐坊的主人是个男人,是否是他?死了两个女人,一个是芙琴,另一个又是谁?周耀的儿子不是周耀的,难道是他的?楼下嘈杂声越来越大,方宁收起扳指下楼,目光将所有男子的拇指皆看了一遍,感觉并无适合这个扳指的人。 而刚才和容叶一起的男人,她再未见过。 方宁又来到花楼外,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有些气馁,正打算观察尸体,一只大手拍在她的肩上。 方宁转过身,惊叹一声:“你怎么?” 沈昱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将方宁拉到一旁:“周耀死了,官差已经去了周家,我趁乱跑出来的。” 方宁眉头紧锁,脑海中如万马奔腾。天有倾雨之兆,但容悦坊周围的看客们越来越热闹。 方宁将沈昱带到一旁人少的深巷,眉头紧蹙道:“师兄,周耀因何而死?” 沈昱啧啧称奇道:“此事很蹊跷。我听周家的下人说,今日周家迁坟,棺材突然落地,几缕鬼火从棺材盖的缝隙里冒出来。正在众人惊骇,不知所措时,天空忽然一道闪电落下,直直劈在走在最前的周耀身上,火焰迅速烧遍周耀全身。大家被吓得不轻,有的直接跑了,有的躲得老远,直到周耀烧焦了,都不敢靠近。最后,还是周皓出面把坟迁完,给他的兄长周耀收敛尸体,带回周家。” 方宁抿了抿唇,讳莫如深道:“天雷劈人并非史无前例,但终究是极少数。怎么会那么巧,偏偏打在他身上呢?周家是大户,我们刚查出点线索,他便死了。真是天不助我。” 沈昱语气沉沉道:“一切还得细查。容悦坊的两具女尸,我方才看到了。我猜,其中一具可能是周耀的继室。我在周耀府邸教书时,听了些传言,周耀那继室当年是个青楼女子,被周耀看上,好像还是奉子成婚。” 方宁的脸上无半分惊讶,心中亦有此想,光从周耀对他小儿子急转直下的态度,加之容叶与暗阁男人的对话,就猜了个七七八八。 沈昱吐出口浊气,将脸上的疲惫整顿一息,直切正题,“咱们分头行动,你打探一下为何周家要迁坟,再去城外周家祖坟查看一番,我去会一会江洲知府。回头,去我的别院汇合。江州城水倒是浑的很,大鱼还真不少。你万事小心。” “我知道。”方宁应了一声,悄无声息的混入街头。 沈昱刻意稍等片刻,才从巷子里走出,直奔江洲知府府衙。 天上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方宁买了把伞朝着南街而去。 南街聚集着吃穿住行最昂贵的门店。她想周员外的身份必定常往来于此,在这里探听更省时。 果然,不消片时,她在一家布庄里,听到了点有用的东西。 “张娘子,周员外被雷劈死了!你们是邻居呀,早就听说了吧。” “啊?我出了趟远门,今日刚回来,知道时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不太了解内情啊。周员外那样好的活菩萨,老天劈谁也不该劈他啊!” 布庄的掌柜听闻立即凑上去神秘道:“不是被雷劈死的,是烧死了。” 张娘子好奇追问:“真的假的?掌柜的,你从哪听的?” 布庄掌柜压低声音道:“周家迁坟是大事,提前从我这里订了上好的黄白丝绸布匹。我知道他们迁坟的日子,听说这次极为隆重,便想去看看他们的排场,谁成想......” 两个妇人听的入迷,见掌柜的不说了,催促道:“不成想怎样啊,掌柜的你倒是说啊。” 掌柜的叹了口气,神色不定,脸上露出一副惊恐之色:“反正邪乎的很!周员外被雷电劈中倒地不起后,一直贴身陪侍的小厮想要去扶,怎料还未碰到人,周员外的衣袖蹭的燃起一股火苗,眨眼间,火势窜遍全身。原本昏迷的周员外兴许是被灼烧的太痛,神智又清醒了,惨叫着在地上翻滚。有人招呼着用水灭火,附近没有取水的地方,根本来不及。周员外就这么被活生生烧死了!” 两个妇人听到这里,害怕的用帕子遮掩着嘴唇。 掌柜无奈摇头:“天道无情啊。那周员外死前,还说了句妈什么,估计是骂人的话,你说得有多疼,才能让这么斯文的人说脏话呢。” 方宁随手选了一方巾帕,送到柜台前,对掌柜的嫣然一笑,道:“几位聊的可是周大善人周耀?” 掌柜打量着方宁,见她眼生,敷衍两句,“是了,不过人死不能复生,还是少说这些的好。” 方宁佯装感同身受,嘴上则不歇着,“其实我一直在想,周家是大户,必定会找高人看过风水,此前的祖坟位置想必不差,为何非要迁坟?就算迁坟也该看个黄道吉日吧。高人怎么没算出周大善人有此一劫呢?不应该啊。” 张娘子接过话茬,“这我略知一二。前些日子,周家祖坟闹鬼!说是总有鬼火半夜游荡,还时不时地传出鬼哭狼嚎的声音。周员外去祠堂给祖宗上香时,又被牌位砸脑袋。他心里犯疑,找了风水先生一看,说有邪祟鸠占鹊巢,原来的地方不能呆了。” 掌柜恍然大悟道:“如此说来,那周员外定是被邪祟害死了。” 方宁想了片刻,对张娘子温柔一笑,道:“不知那位风水先生,娘子可认识?我此次随家人到这里探亲,正是因为叔叔生病,好像与风水有些关系,需的请有道行的人看上一看。” 张娘子好心提点,“小娘子,周家能请的起的先生,你家可未必请的起啊。不过听说那位风水先生来自城外清徐观,你倒是可以去观里问上一问。” 方宁感激道谢,走出布庄,正听到对面茶楼外的说书先生,将鬼火如何祸乱周家愈讲愈烈,最后胡编成了人间炼狱,周耀渡劫飞升的诡论,不禁无奈又感慨。 人言可畏啊。 第十一章 雷鬼 方宁带着满心疑思,一路快马出城,决定先前往周家旧坟处一观。 城中小雨淅沥,但越往郊外在,越有暴雨倾盘之势。她心中有些惆怅,路上一片泥泞,不知周家祖坟还能保留多少痕迹? 周家旧坟修葺的太好,直接铺出一条康庄大路出来,于荒野之上,华丽的搞出了青石台阶,白玉扶手。 方宁很快便找到位置,将马儿栓好,急奔过去。 周家旧祖坟还是挖开的样子,应是出事后,直接从新祖坟回到周家,这里便无人料理。 她跳进容纳棺材的墓穴内,对泥土仔细查看,并无不妥。她环顾四周,也没见野鬼邪祟出来作怪,但发现墓穴旁边的青草地上有烧焦的痕迹。 枯草能燃并不稀奇,可青草常粘露水,一般是不会自燃的。 她直接跳到旁边一颗树上,仔细俯瞰,那些焦痕只有周家祖坟才有。 方宁眉头微蹙,捏起那些草木灰仔细闻了闻,一股不同于烧焦气味的味道钻入鼻尖。难不成,这就是鬼火烧出来的? 她拿出袋子,将几处枯草的地方挖了一些装进去。见此处再没了其他线索,方宁顺着路去往周家新祖坟,半路上便找到了周耀死的现场。 荒郊野岭,地下突兀的出现大片焦土,整片焦土像一块巨大扭曲的黑炭。 方宁蹲下查看,虽然下过雨,泥土中还弥漫着轻微刺鼻的焦糊味,令人作呕。几缕烧焦头发和残破的衣物碎片,依稀嵌在泥土中。周围的草木也被烈火吞噬殆尽,只留下一些未完全燃烧的树枝。 方宁的视线定在泥土中一些不规则的焦痕上。 这些焦痕似乎有一部分是由拖拽形成的,还有一部分连同嵌在泥土中的衣服碎片来看,约莫是死者挣扎时,在地下滚动的痕迹。 方宁用刀轻轻铲了一点边缘焦黑的泥土放在鼻下,又是那股怪异的味道,甚至更重一些。周耀所及之处,皆有那股味道。 另外一片烧焦的地方,旁边还有四四方方的压痕,应当是棺材落地的地方。 方宁沉思须臾,拿出几个袋子,将残破的衣服碎片和两处烧焦的泥土放进去,做了记号,迫不可待地与沈昱汇合。 夜色垂暮,方宁悄然来到周家沈昱的别院,一进门便见师兄沈昱已经等候多时。两人围坐桌旁,她小心翼翼的将一只盒子拿出,随后又将自己身上的布包按个拿出。 沈昱看到这些,嘴角微扬:“看来师妹收获颇丰。” 方宁略显得意:“那当然,也不看是谁出马。不知师兄这里如何?” 沈昱胸有成竹道:“江州知府与我是同知,我今日一去与他说明情况,他当即就允我协同办案。今日连尸都验了。”方宁万万没想到沈昱那边会这么顺,“情况如何?真的是周耀吗?” 沈昱点头道:“确是周耀,他儿时从树上摔下过,断了右手小臂的骨头,尸体上同样的地方也有骨折旧痕。这做不得假。不过我还在他头顶的帽笠上发现了银针,另有一个铁片,粘在他脚底心,全都烧焦了,我一点点抠出来的。” “我清风拂晓的师兄啊,也真是难为你了。”方宁一边揶揄着,一边右手捏起针,左手拿着纸张似得小片,肃然道:“这分明是引雷针的装置,铁片接地,以针为引,这铁片做的如此轻薄,倒也不易。” 沈昱微微点头,将验尸时的场景说出:“应是有人故意将银针缝入他的帽子上。为了万无一失,还做了双重装置。”方宁点点头,将盒子打开,“两只脚皆有铁片,必然是故意。师兄你看。” 沈昱拿起盒子仔细端详:“赤磷?” 方宁将自己听到的事情说出,然后打开几个袋子,将烧毁的青草拿出摆好:“这是周家祖坟取的,这是在周耀出事的现场取的。” 沈昱拿起来一闻便知这是赤磷烧过的痕:“《博物志》卷九有云,斗战死亡之处,其人马血积年化为磷,磷着地及草木如露,略不可见,行人或者触者,着人体便有光。看来是真有‘邪祟’要将周耀置于死地。” 方宁用手尖点了点盒子里的赤磷,“这个便是从全城唯一一家卖赤磷的铺子买的,师兄猜除了我还有谁近期买过赤磷?” 沈昱一笑,心中胸有成竹,但却还是依着方宁问上一问:“谁?” “周家。”方宁的声音极轻,被窗外簌簌吹响的花草声盖住。 树枝摇曳,沙沙作响,映衬在昏黄的烛火上,如鬼魅来人间作客,群魔起舞。 周家丧钟如鬼泣。风起,白色的飘带悠悠荡漾。 孝帽之下,有些双眼挣扎着让自己不打瞌睡;有些警惕的看着四周风吹草动;有些泪眼朦胧藏着阴险诡诈。 第十二章 戏楼 落日余晖,彩霞胜锦,江洲城的远空镀上一片金色,奢靡沉醉的城色在此刻达到高点。 “碧空楼”坐落在江洲城最繁华的街道,与容悦坊交相辉映,百姓常道“红粉绝世,名伶绝尘”,说的便是花魁与戏楼里的名角柳萧疏。 “真是名不虚传。”方宁坐落在碧空楼三楼,饶有兴致地瞧着戏台上的柳萧疏,与戏迷们一同为其精湛的演艺鼓掌。 她仔细打量着柳萧疏,只见他一袭青衫款步下台。眉目如画,唇红齿白,头戴方巾,身姿挺拔,整个人飘逸儒雅,颇为不俗。 接着,一声惊锣响起。戏台掌事笑眯眯地捧着个托盘,扯着嗓子吆喝,“各位,咱们还是老规矩,价高者可单独和柳老板独享雅间,这可是千金难求的机会啊!不知今日是哪一位贵人呐?” “一百两。”一个油头粉面的男子率先出手。“一百五十两!”另一个衣着华丽的娘子不甘示弱。价格一路攀升,很快突破了三百两。 而方宁却是咬的最紧之人,虽只比上次出价高出一两,但气势丝毫不输。直到价格飙升到五百两时,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方宁依旧气定神闲,拿着手中的银票,高喊,“五百零一两。”戏台掌事见众人鸦雀无声,三锣敲定,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今夜柳公子的戏,由方娘子欣赏了!”方宁将银票交给掌事的时候,心里仍是不自觉咯噔了一下,毕竟是师兄的棺材本。 “哎呀,太奢靡了,太奢靡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色字头上一把刀啊。回去定要好好提醒一下师兄。”方宁一边暗自感慨,一边跟着戏台掌事走向后台雅间。 雅间分为三室,檀香袅袅,珠帘后有一消瘦背影,坐在镜前卸妆。“不知娘子想听什么戏?”柳萧疏的声音极淡,颇有一副不事权贵的淡漠感。 方宁挑眉,掀开珠帘走近柳萧疏身边,为他递上口脂,吞下由衷的点评:“故作矜持往往比投怀送抱更惹人遐想。你刚才的戏曲可是自己所做?一个书生爱而不得,惹人落泪,我很好奇你是否有所爱之人?” 柳萧疏抿上唇脂的嘴角一抽,鲜红的口脂斜出一角,刚好衬上他望向方宁的戏谑眼神,“是啊。毕竟我不是那人尽可夫的花魁。不过,世间事,痴情人,终究是与我无关了。戏演多了,哪还有什么真假之分,皆是红尘枯骨罢了。” “那也未必。入戏出戏全在你一念之间。台下多少女子盼着嫁给你呀。我听说那周家家母杨玲玲,钟情于先生许久。”方宁委婉的说出来此的真正目的。 今日清晨,沈昱来找方宁,说伺候周耀继室杨玲玲的小丫鬟,提到那杨氏生前酷爱听戏。 有钱人有这个爱好倒是正常,但小丫鬟说那杨氏一去就豪掷千金,次次都要争得与柳萧疏二人共处一室,听最后一曲的机会,且每次从楼中出来,都是满面春色犹未尽的感觉。沈昱认为此条线索可查,或许私下有腌拶事,牵扯周耀。 二人一合计,决定由方宁来试一试这柳萧疏,而沈昱则代江洲知府一职,提审周家众人。 柳萧疏嗤之一笑,语气敷衍且不耐,起身向卧室去,“周家主母只是我的客人,我见姑娘无心听戏,今晚我也是累了。娘子下的定金,小生会一份不落的退回,慢走不送。” 逐客令下的太突然,性情变得太快,带着一股恼羞成怒的愤恨与羞耻。 方宁一愣,随即也淡淡一笑,不再追问。毕竟她算是得到了答案,基本可以确定柳萧疏与杨玲玲必有不可告人的关联。 “叨扰了。”方宁从柳萧疏屋内退出,瞧着楼台下的戏迷仍翘首以盼,能与柳萧疏一见,几位娘子的眼刀险些没射穿自己,不禁尴尬的扶额离开。 第十三章 龌龊 方宁出了楼,来到戏楼对面的饭庄,选了个刚好能眺望到柳萧疏屋子的位置,一边吃喝一边观察。 天色渐昏,柳萧疏屋内摇曳的烛火透着单薄的窗纸,能堪堪瞧见屋内残影。 不消片刻,烛火全灭。这是走了? 方宁不敢多想,迅速结了饭钱,回戏楼一探,果见一辆马车从她面前驶过,风卷珠帘,露出一半柳萧疏的侧颜。 白面粉唇,腮颊透粉,不像是男伶该有的装扮啊。 方宁紧跟其后,见马车停在了一处大宅院后门。 她在花魁失踪那时,已将江洲城有头有脸人家的宅院摸了清楚。 这座宅院是马荣所属。 方宁飞身跃过墙壁,悄悄上了屋檐。跟着柳萧疏的走向,来到一间偏僻的屋顶上,悄悄扒开瓦片一看究竟。 屋内情形让人瞠目。 柳萧疏竟扮作花旦打扮,嗓音压得极细,弱柳扶风的样子,两截水袖时不时往一男子身上甩去,很快抽离。 那男子似是不满意,手里的长针狠狠往柳萧疏大腿内侧扎去,“哭丧着脸,给谁看。” 伴随着惨叫,画面愈发旖旎,后来的场面,方宁实在看不得。 生不如死地过了半个时辰,被叫做马参军的累了,才结束了这场荒唐的戏码。 方宁只觉自己身心都脏了,等着柳萧疏的马车驶离马府时,匆匆追了上去。 她曾打听过司法参军马荣的模样,与此时所见特征一样,应是本人无疑。 呵,一个官家竟有此等强人所难的癖好。 她一边嫌恶马荣,一边脚步放轻,跟着柳萧疏走进一座贫寒院落。 院落里空空荡荡,没有仆从,倒不用飞檐走壁的窃听了。 正当方宁踌躇是否进门时,忽见柳萧疏的屋门微敞,刚好露出他半截抵在脖子上的刀。 “且慢!”方宁当机立断,掷出隐星镖击落刘萧疏的匕首。 “方姑娘?你跟踪我?那马府。”柳萧疏眼底的光彻底按下,愠怒散去,只剩下一张被人扒去皮的颓然模样,苍凉一笑,“也罢,人之将死,要这体面何用。” 方宁一时语塞,这才发现柳萧疏的屋内简陋异常,不过几节竹子将一床榻撑起,唯一精致的倒是一个用心归置的书桌和砚台。 这么有名的角儿,竟然住得如此窘迫。 方宁的视线落在柳萧疏墙上的字画上,男子金榜题名,引得两旁女子羡艳,画尽少年意气。 而两旁提的字,确是伤情,然字迹骨骼清秀、遒劲有力,倒不像是戏子写的。 “此身应渡江风客,浓墨人间笔不平。”方宁微颔首,倒是有些风骨。 她回头望向诗句的作者,哪儿还有当年的志向,心中沉叹,接上了下半阕,“人间不平道寻常,化身弄柳叹飘零。既然先生有如此风骨,为何不参加科考,要去做戏子?” 柳萧疏沉沉地叹了口气,看着摇曳的烛火,思绪拉到几年以前:“三年前父亲突患重病,为了给父亲看病,家中欠下不少银子,后来父亲还是撒手人寰,就连母亲也操劳过度而亡。余下我和小妹相依为命。可不管我们怎么攒钱,欠下的钱利滚利,反而越来越多。后来他们要把小妹抓去蓉悦坊。我央求马荣放过小妹,马荣见我识文断字,说梨园正缺一小生,我若愿去,便放过她,但条件是要签死契。为了小妹的清白,我答应了。后来,我被马荣捧成角,成了他的摇钱树。你说的周耀继室,来梨园并不是为了看我唱戏。” 说着到这,柳萧疏眼神露出悲凉悔恨之色,鼓足了勇气才继续道:“她是来和马荣幽会的。戏班后面另有暗房,就在我休息房间的隔壁,有一次唱完戏,我回房休整,听见隔壁有动静,当时我以为是下人们的腌臜事,怒气冲冲地去寻,结果打开暗房的那一刻,我撞见了马荣和杨玲玲的奸情,马荣怕我说出去,逼我留下,和他们一起。” 小生羞愤地低下头:“马荣以此事为把柄,对我无所不作,我只能忍气吞声,任由他凌辱,我生不如死啊。” 方宁听完柳萧疏的故事,虽没有说出要让他即刻回归自由身的空口白话,但承诺柳萧疏认识的清官老爷已经着手在查,若他能配合,于他和那位尚在人世的妹妹,都是好事,这才压下来柳萧疏自戕的念头。 她从柳萧疏的住处离开,夜风吹进她单薄的衣襟,带起一阵萧瑟寒意。 她心中为柳萧疏道不平,又觉人间不平何止这些,自己与父母的遭遇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悲哀。 一声叹息隐在浓重的夜色中,微乎其微。 回到周家别院,方宁将此事说与师兄。 沈昱本有不快的面上,又多一份冷峻,“今日,知州命我代审,我便在周家询问,周家管家说周耀生前曾经怀疑周唐宇不是自己的孩子。他认为是马荣设计杀了老爷谋夺周家家财。而周唐宇则说,周漾曾经跟周耀起了很大的争执,周耀扬言要把周漾逐出家门,他认为是周漾怀恨在心,为了家业,杀了周耀。周漾夫人说周唐宇根本不是周耀的孩子,又把矛头指向马荣。周唐宇说他们这样说是为了不想给自己分家产,三方各执一词,但谁也拿不出实证。真是乱成一锅粥了。绕口令都没这么绕。” 方宁无奈道:“目前看来,马荣、周漾的嫌疑最大。” 沈昱转动着手中的白瓷盏,瞧着里面的半口凉茶,口气愈发凉了下来,“你可知,周家那个负责采买赤磷的下人哪儿去了。” 方宁见沈昱儒俊的脸上显有的阴郁,猜到了大半,“莫不是被人杀了?” 沈昱点头,“今晨在城外荒郊发现的,身体的皮肉差不多被野狗啃了一半,好在他拳头一直紧攥,死了也没放开,才让我发现他掌心贴着寺庙里的签文。我寻着签文找了去,才知道他的身份是周家下人。我估摸他知道自己会被杀害,所以在采买赤磷时,特意留下了周家的名号,供我们追查。我也翻看了周家的账簿,根本没记载着购买赤磷的消息。他不肯直接说出背后指使,却要用这么一出,也许是还有亲人在周家做工,又不甘心如此身死形销吧。但现在马荣和杨玲玲早暗通款曲,那么周唐宇极有可能不是周耀的孩子。管家和周漾夫人说的也间接有了些证据支撑。师妹觉得接下来该如何?” 方宁拍了拍沈昱的肩,只觉氛围太沉,故作轻松道:“自是由我出马,周家我来都来了,也不好空手而归吧。杨玲玲在戏楼花的钱,可是寻常商贾半辈子赚不来的,即便是京城那也是数一数二的手脚。周家到底因何有如此泼天富贵,周家的账簿,我得细细看看。师兄先歇着吧。” 沈昱嘱咐:“一切小心。” “如履平地。”方宁自信一笑。 第十四章 夜审 夜深,更鼓重。 方宁换了身夜行衣,错开巡逻的周家下人,悄无声息地进入周家书房。方宁站在屋内环视,首先被一幅画吸引。 她凑近细看,心下生疑。周家的字画向来是真作,动辄千两,此画一看就是劣质仿品,却能挂在如此显眼的位置?她脑中闪过一念,抬手将画作取下,敲了敲画后的墙壁,果然传来一阵空响。她立即拿出藏在身上的细长小针,找准锁芯,两三下打开锁。 暗门内空间略大,只有一个黄花梨木的盒子突兀的烦放在里面。方宁取出盒子打开,在里面翻到一沓账本、书信,上面的印章图案让方宁一怔,战马下有一苍劲马字,与寻常书法不同,最后一笔弯钩,横穿整个字体,透出一副行笔之人壮阔骄恣之感。 她在柳萧疏与马荣的卧室中见过,那是马荣亲笔!这枚图章,亦与容悦坊暗室捡到的扳指图文一样。 一切都有了踪迹,原来那日她听到容叶与男子对话之人,就是马荣。 方宁赶忙翻阅书信、账本,发现里面记录的全是买卖善堂孩子、徐家村村民的往来凭据,以及价格。 方宁立刻联想到第一次见周耀从天字号出来身上的伤,布庄老板说周耀死前说的马字,对马荣的怀疑剧增。 周耀可是马荣所杀?明明暗格中马荣还与容叶说周耀仍有用处?是分赃不均?方宁决定再去善堂。 善堂并没有因为周耀的死而疏于打理,还是老样子。方宁一不做二不休,先烧了这吃人不吐骨的地方,制造混乱,救出孩子。 很快,善堂的火光由西南方向率先燃了起来,熊熊燎原之势,惹得善堂中所有人都奔走救火。 “快来人啊,走水了——”管事的大惊失色从房内奔跑出来,见人就喊。 一群打手瞬间乱了,有拿桶的,有跑到水井打水的。 方宁露出一抹狡笑,趁乱钻入屋内,“孩子们,快跟我走。” 和她想象的不同,屋内孩子吓得蜷缩在一角,年龄小的孩子吓得头也不敢抬,只有大一些的才敢看她一眼。 “是姐姐?”那日街上向方宁寻救的女孩一眼认出了她。方宁紧紧抓住女孩的手,“是我,我来救你们出去。” “如何出去?正门在最显眼的位置,就算管事都赶去救火,还是会有人发现的。”女孩声音都颤抖了。 方宁脸上露出自信的笑意,背一个羸弱的小孩,给他们口鼻盖上湿巾,小心道:“走侧门,我给他们安排的救火路线,哪能只有一个地方。” 她来之前,就用热油浇灌了善堂每个部分,如今应该刚好烧到离侧门最远的角落。 等孩子们悉数逃出,方宁将他们安顿在一家客栈,温了壶热茶,询问之下,女孩将膳堂做的腌臜事全盘托出。 “我们在善堂过的根本不是外界所说的日子。日日辛作,晚上也不能休息。每日只有一个时辰可以用来睡觉,等我们大一点,他们还要把我们卖了,比我大的好几个姐姐都被卖到外地的窑子里,那些哥哥也不知是卖到什么地方做苦力了。那些管事一人掌管一个地方的人牙子买卖。我只见过下巴长了一个大痦子的,就是他把那些姐姐卖到外地窑子里的。”女孩讲这些事情的时候,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方宁看着孩子们,心里只觉酸楚,安慰道:“姐姐一定会将坏人绳之以法。” 方宁根据孩子们的口供,一一记下来善堂管事的特征,重回善堂。 大火将管事住的房子烧了个精光,只剩下黑漆漆的废墟。所有人都疲惫不堪,管事的几辆马车往城外的客栈走。 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方宁寻了间管事的屋子直直走了进去,还没等那人反应,飞身上前,两记刀手便打晕了出逃的几个管事。如法炮制,她将所有人都一一敲晕过去,五花大绑,择了其中一个管事,在昏暗的卧室里,将含冰的凉水从头顶灌下,“该醒醒了。” 冰水冻得躺在地上的管事身子一哆嗦,两眼猛地一睁。 “你是谁,这是要干什么?”管事的挣扎着扭动着手脚,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境地加深了他的恐惧和不安。 可没等他再说一句话,一柄泛着白光的短刀便抵上了他的咽喉。 “看来这是醒了,”方宁冷笑道看着眼前这个被吓得像只鹌鹑似的男人,“这善堂的腌臜事,其余几个管事的已经招了,算来算去,都说是你这个掌管南边的管事责任最大,如今我问你,可是如此?” “侠士明鉴啊!”地上的男人听闻此话,不顾身上的绳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她磕头。“这善堂的管事,从来只听周家的号令,我也只是被逼做事罢了。小的下有幼子,上有老母,还望侠士刀下留情啊!” 方宁佯装不知,手上抽回刀身:“你是说,这些事都是周家的使唤你们做的?” “正是,”管事的见状大喜,他脖颈上没了刀刃,说话更加利索了,“这徐家村外出务工的事与善堂的勾当本就是周员外的手笔,里头的龌龊事,旁人都不知情,只有我们家生子,一家老小都在周家的手里——” 他的话头蓦然止住,微微低下头,只见血溅白刃,霎时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 却是方宁手上刀锋一转,瞬间破开了他的脖颈,血涌如注。 她低垂着眸握着刀站起身,随便捡了块布擦净刀身上的血迹,看来正是如她所想,买卖孩童到各地的人并不是别人,正是周家与马荣。方宁思忖度着,收起短刀,打开房门,却听此时身后的尸体砰地一声倒在地上,她顿了些许,没有回头。像这样的周家走狗,就算杀一百个也不足为惜。 方宁出了客栈,遥望远方还未彻底扑灭的大火,知道这正是潜入周家的好时机,便不作迟疑,运起轻功往周家别院赶去。 她刚潜入别院,迎面就撞见翻出墙头的沈昱。 两人一进一出,墙头野草,场面分外窘迫。 就在方宁要栽下墙头之时,沈昱轻咳一声,拉回了二人思绪:“师妹可是有了什么发现?”方宁这才稳住身形,等两人换了地方说话,她才正色将今夜所见所为一尽说出。 “因此我认为,善堂买卖孩童一事,定是周皓与马荣所为,”她最后如是总结,又转而向沈昱问道,“师兄怎么看?” 沈昱闻言低头沉吟了几分:“我这几日被困在此处,只与周家管事多有来往。他是周耀身边的老人了,在周家的权力不小,要是周家与善堂有什么牵扯,他也难逃其咎。可我曾探查过他的行踪,却看不出他身上有什么纰漏。” “如此看来,难道马荣才是此案的主犯?” “也不尽然,”方宁说着,又自己否定了这个猜想,“巧立名目者皆擅藏身于人后,他未必是不知情,只是假于人手罢了。如若主犯真的是马荣......只是他乃朝廷命官,轻易出手未免打草惊蛇。” “是与不是,要等去了才知道,”沈昱看了眼天色,“不如趁现在距离天明尚早,一同先去马荣府邸上一探究竟。” 方宁无言颔首,两人便借着夜色前往马府。却不料在偏门转角处,看到了一个两人都熟悉的背影——周管家! 第十五章 串通 夜色正浓,只有几分月光落在偏门前的地上,模糊了来人的身形。 三下叩门声,偏房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提着灯的下人四下张望了一番,连忙招呼来人进去。 烛光有一瞬间照在那人脸上,只一眼,藏于暗处的两人却看得清清楚楚,方才敲门进去的,不是别人,正是周管家。 两人心下微动,对视一眼,一同跟上前去,潜入马府内院。 下人引着周管家走过一条偏僻的小路,避过府内巡查的人员,转了几道弯,才将他带到正房门前。 “老爷,周管家求见。” 雕花的梨花木门窗透着些许光亮出来,里头的人只应了一声“进”,就见周管家等不及了似的连忙推门进去。 没过多久,方宁就见房内的下人都被屏退了,她与沈昱随即靠近屋子,攀着窗附耳上去,就听两人在说。 “你的意思是说,现在周耀死了,眼看周家易主,你便来本官这儿求个心安?” 只见主位上的男人身着浅绿官袍,腰佩银带,留着短须,端得一派不怒自威的模样,冷声质问。 周管家低着头跪在堂下,一时间冷汗直冒,却还是硬着头皮强作镇定:“如今老爷仙逝,周家已被他兄弟周皓把控,必然容不下小的。只是小的跟随老爷多年,明里暗里的事都清楚,倘若现在换了人,对大人或有不利。” “这是在威胁本官?”马荣听后将手中茶盏重重一放。 “小的不敢,”周管家伏身在地,他冷静下来,抬起头定定地直视马荣,“只求大人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留小的一个好去处,只让小的能保全此身,也不会寒了底下人的心。” “你——罢了,你走吧,此事我管不了。你是周家的人,我怎么左右得了别人的家事?”马荣闻言指着他,想了想却叹了口气,一拂衣袖就想送客。 周管家见状却开了口:“大人此言有差。”“两家既是世交,且大人与我主交情匪浅,怎么能说是插手别人家事呢?不过是替故交了个心愿罢了。” “哼!”马荣听了不好发作,只得放下茶盏站起身来,“你且下去吧,此事本官自会安排。” 周管家听了面上松一口气,拜了再拜谢道。“周某就在这里谢过大人了。”方宁听到此处,心中暗道自己之前猜的不错,周管家果然与马荣勾结颇深,她倒是要看看此人身上还藏着什么秘密。 她与沈昱先一步撤身离去,等周管家出来,继续悄悄跟着回到了周府。 此时天色尚早,寻常人家是不许随意出来的,因此街道上格外冷清,只有周府的宅院里,有几个干事的孩子早早起了,做了活之后在内院玩耍。 见了此景,方宁觉得有些诧异。 按理说,内院是周家的后花园,平日里只有主人家在这里逛逛,寻常家生子自然不被允许在内院玩耍,免得搅了主子们的清静。 可整夜没睡的周管家回来见了他们,也只是简单呵斥了几句,便回房倒头就睡了。 “稀奇,周耀虽然死了,可周家当家的还在呢,他周管家前脚刚为了换了当家的去外头求情,怎么后脚就敢让府内那么没规没矩的了?”沈昱此言一出,方宁就知师兄与自己想得一样。 不等方宁回话,沈昱抬脚便往那群孩子们走去:“师妹是生人,不好露面,就由我来吧。” 方宁无言,默许了他的话,退身躲在暗处。 “啊,是沈先生!” “沈先生来了!”他一走近,就有眼尖的孩子发现了他。 他在周家授课时对底下人亦是以礼相待,有时还会给这些小孩子讲学启蒙,因此很受孩子们的喜爱。 “是我,你们怎么在这里玩儿呢?”沈昱屈起食指在一个往日调皮捣蛋的孩子的脑门上敲了一下,略带责备地说道。 那孩子捂着脑门假装“哎呦”了一声,转头却拉着沈昱的衣袖笑嘻嘻地说:“二、不对,新老爷前些日子带着人都出去了,这几日不在府内,我们只在这里玩一会儿,还请沈先生不要告诉别人。” “你们这些家伙,等下被逮住了可要你们好看,”沈昱佯装生气,却还是拿他们没办法,随后便问道,“那你们可知道新老爷此时是去哪儿了?”他说着,凑近了瞧他们在玩什么。 就见到地上摆着几个草扎的小动物,有蚂蚱,有兔子,沈昱见状不由轻笑,然而他视线一转,目光却落在了一个三角形的牌子上,再也移不开了。 “这我们就不太清楚了,”孩子们面面相觑,摇了摇头,“这是大人们的事,沈先生想知道,也许可以去问管家先生。”他们才说完,却发现沈昱许久没有回话。 “沈先生?”孩子们试探着叫了一句,才见沈昱伸手拿起地上他们刚刚用草扎的三角牌,死死地盯着它看,手指微微颤抖。 “先生是喜欢这个吗?不如就送给您了。” “不必,”沈昱压下胸中复杂的心绪,面上仍是笑着问:“这个样式好新奇,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你的手很巧。”倒也不是全然没见过,天底下做草扎的那么多,只是这样的草牌,他只在徐家村见过! 徐家村地处山泽,依山傍水,地里独有一种长得一节一节的野草,因此被当地人唤作“节节草”。村里人常常会用这样的草扎三角牌,将这些三角牌挂在房檐上,以祈求家人平安。 可江州城相去徐家村甚远,又是谁教给他们这种方法扎草的呢? “是长生姐姐教我们的!长生姐姐手艺可好了!”孩子们推出一个年长的女孩子出来回应。 被叫做长生的女孩模样有些腼腆,抓住衣角局促地低着头,微微一笑,道:“这是父亲教我的,说是家乡的一种特别的祈福牌,可以保佑家人平安,编织起来并不复杂。” 沈昱认得这个女孩子,她是周管家的女儿,周管家膝下只有这一个孩子,听说疼爱无比,从来是小心呵护着。 他暗暗一叹,站起身道了谢,找了个托辞,正要走,手里却被那女孩强塞了三角牌。 “您请收下吧。望先生日日平安喜乐。”女孩子怯怯地,眼睛亮亮的,一脸天真烂漫。沈昱心蓦然沉了下去,握紧了手中的草牌,无声地离开。 转到墙角处,他见到了一直等待的方宁。 方宁看出沈昱神色异样,关切道:“如何?” 沈昱吐了口浊气,意味深长道:“周管家是徐家村的人。” 她接过沈昱手中递来的草牌,聊有兴致地端详了片刻,又交还与他,“既然如此,眼下最要紧的事是从周管家口中挖出周皓和马荣勾结的直接证据,事不宜迟——” “走!” 第十六章 罪生 枯枝攀着腐朽的院墙,树影在断壁残垣间依稀得见,周管家踏过破败的院落,在夜色中恍若听见了孩童的嬉笑,林间蓦然沙沙作响,黑羽落下。他猛地一抬头,只见飞鸟划过漆黑长空,带来远方一片炽热滚烫的彩霞,已侵染了半边昏沉夜幕。 是火光。 刺鼻的浓烟从脚下传来,大火蔓延起来,霎时间孩童的尖叫声、管事们的说话声、皮鞭落地的声音全在耳畔响起。 他想跑,却觉得脚下好像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脚踝,一低头,就见无数个孩童漆黑的小手从地底下钻出来,攀着他的小腿爬上来。他惊恐万状,双腿发软的哆嗦着求饶:“冤有头债有主,不是我害的,求求你们,放过我吧,去找周——”然而话还没说完,却见地底的冤魂朝他的面门直扑过来,霎时间眼前一黑。 “啪!”一声干脆的巴掌豁然拍在他脸上。 周管家从梦中猛地惊醒,摸索着手边的被褥,床边的窗子透着早间的白光,他刚松一口气,却听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终于醒了啊,周管家。” 方宁冷笑着看着床上惊疑不定的男人,手上把玩着一柄开刃的匕首,锋利的刀刃明晃晃地亮在身前。 她的身边站着一位身姿挺拔的俊朗青年,周管家一眼就认出了他,险些失声叫出来。 此时却见方宁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将周管家的话止在了喉咙里。沈昱冷笑一声,阴阳怪气的讽刺道:“你可真行。屋里进了两个人都吵不醒你?可见平日是多么心宽体胖,无忧无虑的踏实啊。” 方宁则阴恻恻的一甩手腕,匕首扎直挺挺扎进周管家脑袋旁的床板,“我说什么,你应什么,听懂了吗?别给我废话。不然我就在你身上捅出几个窟窿,生不如死的那种。” 周管家背后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大气不敢出的连连点头。 “善堂的那些事,昨夜你底下的人全招了,”原来,方宁留下的活口见到那个管事的死状都纷纷招了供,全作为人证羁押听审,她冷眼看着周管家脸色骤然变得煞白,挑眉道:“善堂的管事指认了你是主谋,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如果说实话,或可饶你一命。”沈昱在一旁出声道,他比起方宁不太起眼,可手上的那只草扎的三角牌却比什么东西都要醒目,狠狠地扎进了周管家的心。 他在看到那只草牌时就浑身颤抖起来,整个人从床上跌下来,一时手脚并用,不管不顾地朝沈昱那边爬去:“长生——我说、我说。是老爷他、他本只是当地一个土财主,捐了银子才换得了这么个官身,如今的、无论是徐家村还是善堂都是他的主意。我不过只是周府一介下人,怎么敢做出这等事来,还望二位大人明鉴,主谋绝不是我啊!” 等他磕磕绊绊地说完,方宁与沈昱交换了一个眼神,看向脚下失魂落魄的男人:“此话怎讲?” “大人有所不知,”周管家不愧是周家这么多年来打点上下的人,短暂的慌乱后,措辞很快变得有条理起来,“周家两兄弟各有所职。老爷他只用平日里造出一副爱民如子的好模样来,再派我上下打点些,底下的脏活全是由二爷主事的。”“只是二爷后来也想入仕,却被老爷一口否去,这才怀了不忿之意,兄弟反目,从暗中设计,害了我们老爷。” “那周耀继室与花魁的死呢?也是周皓做的吗?周皓干的那些事你可都知道?”方宁一边提问,一边观察着周管家的微动作,分辨其是否撒谎。 周管家点头又摇头:“大娘子与花魁的死,是老爷故意杀了人给马荣看,用以泄愤。因为周唐宇是大娘子与马荣的孩子。二爷的事我也非全然知晓,只有一事,那便是他原先的房里有一处机关,后面藏有周家侵占良田、私贩人口的证据。除此之外,大人若还想找些其他的,就只能去寻马参军了。” “你是说马荣?” “正是,”周管家低下头,“老爷这些年能在江州城中混得风生水起,也是多亏了马大人庇佑,因此他手上定还有其他线索。至于其他,小的真的是一概不知。求二位给小的一条生路。” 眼看人证物证皆有,从周管家口中也再问不出什么,方宁方从座位上起身,兑现了她之前的承诺,走出门去。 沈昱也一并离开。 周管家惶惶跪地,不敢随意起身,只能不断磕着头,却见沈昱走到门边,忽然停了脚步。 他正紧张的无措,只见沈昱将那只草扎的三角牌递与了他,语气晦暗不明:“好好拿着吧。” 周管家攥着草牌,直愣愣地盯着前方敞开的房门,蔫蔫的瘫倒在地,像是已经用尽了所有力气,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 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又开了,眼前落灰的地板一时间铺满了清晨的阳光,有人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了进来。 “爹!你快看——你摔了吗,怎么跌在地上?”女孩子本是一蹦一跳地进来,见到屋内此景换了快步急急上前想将周管家扶起,却被男人一把拉过用力搂在怀里。 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还是慢慢地回抱住了父亲。 周管家没有说话,手臂的力度像是失而复得了什么珍宝,脸上已泪流不止。 此时,方宁与沈昱从周管家的屋子里一出来,就直奔周皓的院子。两人不费多少工夫就从书房架子上拿到了周家欺男霸女、为非作歹的证据。 他们唯恐事久生变,不敢在此处逗留,便开始搜寻周皓的行踪。 先前借沈昱之口,方宁得知周皓几日前就出了江州城,只知道往西南方去了,也有人告知两人周皓此去是为了查看其兄长周耀留下来的一处私产,因此只带了几个贴身的下人,其余人都不知道他的踪迹,只是这回一连去了多日,拿指头算算日子,按往常也快回来了。 他们分头在城中打听了许久,却还是没打听出周皓的去向,最终还是周管家告诉两人,周皓向来有信佛的习惯,每在远行前后总会去城外不远处的寺庙里拜拜,以求心安,也许可以在寺庙里蹲守周皓。 听了这个消息,方宁与沈昱立即禀报知府,集结了人朝周管家口中的那座寺庙赶去。 可令两人诧异的是,这座据说受到周皓偏爱的寺庙非但没有一个僧人,而且还是一副破败了许多年的模样。 推开古庙里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等待方宁与沈昱等人的不是什么宁静安逸的佛像,而是从高高的梁木悬下的一根麻绳,还有 ——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第十七章 遮目 方宁和沈昱等人的到来,似乎惊醒了这座沉睡着的破庙,门窗发出一声长长的哀鸣,细微的震动扩散到屋顶的木梁,吊起的绳索从高处的房梁上直垂而下,末端系成一圈,慢吞吞地摇晃起了悬空的周皓。 尸体青白的脸上,一张双目暴突,眼神涣散凝滞,张开的黑紫嘴唇间,挂着半寸长舌,分外可怖。 两人身后的官兵见了此景也不由得后退一步,惊得迟迟不敢上前。 为首的衙役见众人一个个踟蹰唯诺,大喝一声。“人都已经死了还怕什么,快给我把他放下来!” “且慢,”方宁拦住了他的动作,“未免尸体过早搬动,致使其他线索破坏,还请让我与师兄先查验一番周围境况。” 说罢,她走到尸体身旁,从尸体的面向开始环顾四周。 只见庙内门窗紧闭,唯有一尊积灰的佛像正对着门口,佛前唯一一张摆放贡品的案桌被移至尸体脚边,似乎死者就是踩着这张案桌爬上了房梁,悬挂起绳索,踢倒桌案,将自己缢死在这里。 沈昱也关注到那张案桌,动手丈量了一下高度与尸体离地的距离,两相对比,确认道:“长短相差无几。看来关键不在这里。” 方宁沉吟片刻,才对为首的那名官兵说道:“要两个胆大心细的人来,将尸体缓慢放下,这绳结用的是单系十字,从中间割断即可,只是切记不要触碰到死者头颈。” 为首的衙役应下,立马选出了两个精壮的兵士,将周皓的尸体稳当地放在地上。 “勒喉下则口开;脚虚,则喉下勒深,”方宁忍着自胸腹内散出于口的恶臭,一丝不苟的观察尸体面色及脖颈处,续道:“口开吐舌,脚虚痕深,确实是吊死的表象。” 可周皓真的会自杀吗?方宁全然不信,此人好不容易将一直压制自己的兄长设计害死,几日前还打算着收回周耀名下的财产,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心存死志? “绳索如何?”她抬头望向沈昱。 可沈昱却朝她摇摇头:“不过是寻常麻绳,绳头无异样,所系处与死者头颅相距一尺有余。” 怎么可能? 方宁心中暗惊,周皓倘若真的是被他杀,那杀人者可能极其精通验尸等杀人技巧,要么受过训练,要么有过同类经验,多半有些来头,思及此处,她背后不由冒出一身冷汗。这种冥冥中仿佛被人操控的感觉已经不是第一次,她经历的如此种种都像是更高处的人策划好的一般。 方宁的手不由的攥紧,盯着尸体,思绪翻涌,到底是哪一环藏着杀机? 沈昱见她愣神,走进了才发现她五指无意识地收紧成爪,深陷在地板里,连忙出身问道:“师妹,你还好吗?” “先看所缢处楣梁!”方宁醍醐灌顶的说了一句,话音未落,便自顾自地飞身攀墙一跃。 她身轻如燕的来到悬挂绳索的那根梁木旁,朝绳索悬挂处定睛一看,却见梁木上满是落灰,割断绳索后,梁上也不过一道清晰明了的痕迹。 屋下自缢,先看所缢处楣梁、枋桁之类尘土衮乱至多,方是。 如只有一路无尘,不是自缢。 方宁长松了一口气,凶手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这一处,自缢者求死之意再如何强烈,窒息而亡时依旧会本能的躯体挣扎、四肢痉摩,牵引着上吊用的绳索在梁木周围摩擦,必会使落浮的尘埃滚乱。 她冷冷一哂,跳回地面,将自己的发现告诉沈昱。 沈昱闭了闭眼,最终还是选择告诉她:“可是周皓如今的死状,确实是缢死。我方才仔细看过周皓脖颈处的勒痕,并无他人勒死后,在将其吊起的痕迹。且尸斑并未出现在后背,而是固定于下半身。这是由于上吊自杀后尸体长时间处于立位所致。此外,我还在裤子上发现沿右下肢方向的尿失禁的痕迹。若为绞杀,被尿打湿的理应是倒下的地板处以及裤子的臀部一带。” 沈昱的话像是给了方宁当头一棒。 “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我更相信是伪造自杀,但我们证据不足,很难锁定与抓捕凶手。或许周皓是被人用了迷药,被吊死的过程中,一直处于神智昏沉不清的状态。我认为,凶手暗中跟随,或与周皓相熟,将人约到此处,后用迷烟偷袭的可能很大。不然周皓不可能毫无防备,身上也没有任何打杀痕迹。”沈昱说罢,顿了顿,苦笑着将一封书信递给方宁,接道:“如今周皓已死了至少有两个时辰,凶手早就逃之夭夭,踪迹难寻。这是在周皓身上发现的一封认罪书。我曾见过周皓的笔迹,与这上面的无异。其中罪行证据,他全都一应揽下,若非你我先前已经从周管家处得了消息,恐怕到时候指认马荣与周家有勾结,要被说胡乱攀咬了。” 方宁长呼了一口气,看了看认罪书的内容,冷哼道:“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要给马、周两家定罪。周皓死因与凶手的调查,先交给官府吧。” 随后两人命随行检官将现场及尸体的各要处都详细记录下来,派半数人把守此处,另外半数则与他们一起回去呈报知府。 方宁与沈昱一行人回府没半天功夫,就将从周府得来的书信账簿等证据整理好,加之善堂中被方宁羁押着的管事以及周管家、柳萧疏的证词一并呈给官府,人证物证俱在,江州知府即刻判没收周家全部财产,周府中剩余人丁家眷流放三千里。 至于马荣,方宁沈昱两人手中证据确凿,就算官府想百般糊弄,也要看看沈昱这个钦天监主薄的颜面,于是被剥去官身,禁足在家中停职候审。 此案一破,一时间,周家侵占田地、私贩人口、残害百姓一案就沸沸扬扬传遍了整个江州城,成了城中官吏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案子破的太轻易,我总有些不切实感,”方宁沏了一杯茶,凭栏远眺,“杀害周皓的凶手到底是哪方人马?马荣府中尚还没有搜查出来还有哪些?一日不能知晓其中真相,我心一日难安。” “师妹且放心,马荣如今已被官府扣押住,”沈昱忧心忡忡地看着她,“你一连劳累多日,也该歇息一会儿了。” 方宁终是长叹了一口气,放下茶杯,摇了摇头。 忽然,包厢外传来嘈杂的人语声和混乱的脚步声,两人不约而同地向门口望去。 珠帘啪地一声被一把掀开!来人上气不接下气: “二位不好了,马荣、马荣他跑了!” 第十八章 灭口 “什么?” 听闻这个消息,沈昱拍案而起,衣袖拂翻了手边的茶杯。 他拧眉,略显责备:“不是看好了他吗?怎么还会叫人跑了?” 方宁则镇定自若,不紧不慢地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再仰头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有长风从窗边卷入,阳光从阴霾的天空中破云而出。 她闭目引颈,水珠从唇边滑入颈下,仿佛将世间万物都倒入杯中。 沈昱瞥了一眼,心里嘀咕这哪是在饮茶,倒像是在饮酒,时下还能这么洒脱?! 方宁察觉到他的视线,抬眼瞧他,慢慢放下茶杯,垂眸起身,端得是一副运筹帷幄的模样,“不慌。马荣在江州盘踞多年,势力颇深,我早料到他会跑,已派了探子去跟他。” 沈昱提着的心这才松下了一点,与她并肩而行,一同下了楼。 “既然如此,有关马荣藏身之处,师妹是否心中已有了猜测?” 沈昱借着楼梯避人耳目,轻声问道。 方宁应声微微颔首,“不错,师兄请看。” 她屏退了来报的衙役,快步走出茶楼,来到后院,将两指放入口中,只听她一声哨响,不远处的天际便出现了一道白影。 须臾之间,白鸽如利箭飞来,停留在她指上,足上赫然系着一张纸条。 方宁打开纸条,匆匆掠过一眼,迅速将其粉碎抛飞,对沈昱道: “半柱香前,马荣已策马独行,前往了城外的一处客栈,那是他名下的一处私产。那条路人迹罕至,应当是他的藏身处之一。” 沈昱闻言在心中细细一想,抬头与她对视一眼,一点头:“我认得那条路,其中有一段地形异常崎岖,骑马极不好走,而马荣身边只有这一匹,因此必然舍不得轻易抛弃,我估料马荣多半还没到客栈。与其等待官府的人与咱们汇合同去这样耽误时间,不如我们先行动身。” 随即,自信一笑,转身去翻自己随身携带的包袱,“你放心,师兄虽不懂武功,但帮助马儿提速,净蹄音,减缓疲劳的工具还是有的,不会给你拖后腿的。出发吧。” “厉害啊。师兄真是样样精通。”方宁看着沈昱手里捧着的四个形状奇怪的蹄套,竖起个大拇指。 “彼此彼此。”二人调笑吹捧着出门,各挑了一匹好马,即刻赶往马荣去处。 果然不出沈昱所料,用了没两炷香的功夫,两人在距离客栈还有一里外,望见了马荣的踪迹。 方宁趁马荣还未转身,立刻示意沈昱下马躲藏起来。 只见马荣孤身一人,将马儿牵入马厩中藏好,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番,直到确定无人跟踪,这才快步进入客栈。 马荣为何要选择将客栈建在这条生僻难走的小路上,又为何要停留在此?方宁心下疑虑更深了一筹,难道他在此处还有什么要接头的人吗? 她将自己的疑虑与沈昱说了,两人决定先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群风穿林,流云来去。 眼看时过晌午,客栈中依旧没有动静,既无人进出,也不曾发出什么声响。 身旁的沈昱将手伸进了口袋里的干粮,方宁见到他动作,方才察觉不对,心里暗叫不好,客栈中既然荒废多年,马荣又急于逃亡,他一个长年养尊处优的参军,纵然啃得下去干粮,而院内的马匹可没有干草可以充饥,就算有,也得有人负责出来为它添食。可等了那么久,竟然就连马儿也没有半分嘶鸣,必然有猫腻! 一股不祥的预感窜上方宁心头。 方宁急忙拉起已经开始啃干粮的自家师兄,向客栈狂奔。 “哎哎哎,呛着我了。”沈昱被吓了一跳,一边咳嗽,一边趔趄、前扑着跟了上去。 二人刚刚靠近客栈,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方宁才发现自己的疏忽——之前两人藏身的地方是上风坡! 马厩里马儿已然被悄无声息地杀了。 位于客栈二楼的马荣也与自己爱骑的命运相同,血液淌尽,暗红的血迹一直蔓延到门口。 尸体就这么倒在窗边的地板上,微凉的秋风吹进来,不由让人感到一股料峭的寒意。 “被人从身后一刀抹了脖子,”沈昱检查过马荣尸体,凉凉道:“倒是和他的马是一种死法。” 尸体身上的伤口只有这一道,干脆利落,一看就是久经其事的刺客所为。 方宁将验尸交给师兄,自己则在客栈里查看其他痕迹。 其实从刚开始进客栈时,两人就察觉到这座客栈分外古怪。 客栈一共三层,外形整体对称,里面的房间,无论是装修摆设,还是方位布局也都修得一模一样,好像不但没有下等房与上等房的区别,就连一楼与三楼好像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盯着房间里一应俱全的床柜桌椅,落灰极厚,至少数年未有打扫,方宁心中忽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她走到沈昱身旁,道:“师兄,你有没有想过,既然这座客栈从建立前就不打算用作接待旅途的客人,那它又为什么要隔出那么多一模一样的房间,又于每间房中配设,这些无用的家具呢?” 沈昱猛地一抬头,马上就明白了她的用意,“这座客栈的作用更像是用于多方接头,交换消息,或商议行动的一个隐蔽场所。安全性很高。就算路上真的有过路借宿,也不会知道自己正睡着的房间里藏着什么秘密。” 方宁点点头,指了指地上的痕迹,道:“这些个新留下的脚印,大小、形态略有不同,不是马荣一个人的,定有其他人来过。与马荣接头的、或杀害他的应该不止一人,且在将他杀死后并没有第一时间离开此处,反而是在屋内大肆翻找了一番。” 他们这是在寻找什么呢? 依照尸体的死状,马荣显然是进门没多久后就被暗杀。 这说明暗杀者只知道所寻之物在房间内,却不知它被藏于哪个房间。 因此,在确认马荣所进的房间后,刺客就即刻动了手。 不过,显然他们马上就后悔了,因为方宁发现不止马荣死的房间有被翻找过的痕迹,就连二楼的其他房间也一并有。 就在她一筹莫展时,沈昱朝她摊开沾满血的手掌,掌心赫然是一把做工精细的铜制钥匙。 “师兄这是从哪儿得来?”她面露讶异,两眼睁得圆圆的,不再如以往一般黑沉,还有了几分亮色。 沈昱无言地指了指一旁被刨开肚子的马荣:“他脖颈上的刀口太深,喉管处已被切开了一半,我检查时在他食道内侧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划痕。听完师妹的猜想,我便想试一试。” 方宁大喜,接过钥匙,开始更为细致挨个房间搜寻。 终于,在第三次掀开三楼的一间房的床板时,方宁摸索到了床头的机关。 石灰砌的墙壁啪地一声弹出一块来,方宁屏住呼吸将遮挡的木板移开,小心翼翼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 那是一只模样巧夺天工的檀木盒。 方宁用手中的钥匙打开了这只精巧的盒子,等她看清里面的东西时,眼前恍若有一道惊雷炸开,她霎时间愣在原地。 只见那只漂亮的紫檀盒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张泛黄的纸,上面画着几个星图,标记着密密麻麻的数字与奇怪的线路,正是她要找的第一张《步天歌》残页! “怎么样找到了什么?”沈昱感觉方宁迟迟没有下楼,有点担心,跑上楼询问。 方宁听到师兄的脚步声靠近,立刻将《步天歌》残页藏在身上,转身出门,“就这一个盒子,不过里面什么也没有。或许东西被马荣转移了。毕竟他要留后手,不是个省油的灯。” 沈昱用力擦着手上的血迹,将手巾扔到一旁,愤愤道:“又被他们捷足先登。等候官府来人吧。不过,按知府与县令那尸位素餐的德行,我想他们平日绝对收过周耀、马荣给的好处,此案很可能会得过且过。别抱太大希望。哪怕如实逐级上报,官场盘根错节,结果也未必如我们所想。” 第十九章 狐鸣 猎猎长风卷过,马蹄扬起尘土。两人在林间疾驰而过,前往与官府的人汇合。 方宁紧紧跟随在沈昱身后,身上《步天歌》的残卷搅得她有些心神不宁,尽管他们离客栈已经很远了,可空气中残留着的血腥味仿佛还萦绕在她鼻尖。 那些杀死了周皓与马荣的刺客到底是什么来头,和杀害她师父的那批人是否是同一批?而这张残页中记载的矿藏位置与徐家村那些人被周耀卖入的黑矿窑其中又有怎样的关联?方宁握紧了手中的缰绳,目光却在思考中逐渐沉稳下来。无 论如何,她都要守护好《步天歌》,将杀害师父的仇人绳之以法! 赶回江州城后,沈昱二人将方宁与自己的发现呈报给了知府。可不出沈昱所料,无论两人如何费尽口舌,知府等一众人依旧没有对这件案子再探查下去的意思,就连马府的其他人也一并人死债销,不再多加询查,只将马荣的死当做是路遇土匪,在客栈遭到对方抢劫杀人就草草结案了。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在方宁与沈昱的要求下,官府收留了原来善堂里的孤儿,将原来周家的善堂重新修缮改为育婴堂,真真正正给了这些无家可归的孩子们一个可以庇佑他们的去处。那些被周家逼良为娼的女子,多数也被改回了良籍,只有被卖走的那些村民们断了线索,再难以从其中找回。 清风和煦,方宁打马步过街头,看着孩童们无忧无虑地在育婴堂前的空地上嬉戏;没有了周家压迫的徐家村,荞麦青青,似乎也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就连柳萧疏也携了妹妹前来谢她,他如今已不再为人唱戏,而是没去了奴籍,做回了正常营生。 周家之事暂且告一段落,只是平静的日子总是过不了很久。 为了追查杀害师父的凶手,方宁不得不尽快启程继续前往西南方。沈昱此行与她不同,一来身负皇命,二来他此前被强留在周府中,已经耽搁了不少功夫。可沈昱却正色肃容地告诉自已也会和她同行。对沈昱而言,倘若不是方宁来到这里,凭他一人,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查清周府真相,何况天地君亲师,师父于他有再造之恩,如今因贼人而枉死,他怎能束手不顾?再者,《步天歌》本就毫无头绪,如大海捞针。方宁的父母惨死,与《步天歌》有极大关系,不如先与方宁一起行动,说不定能收获有用的线索。 兹事体大,沈昱择一良日在城外祭拜了师父。 擦得锃亮的香炉被一双修长有力的手小心地放在地上,随后用划亮的火柴引燃三柱香,沈昱朝着远方遥遥一跪。 三下叩首。 两人按长幼顺序依次上了香。罢了,方宁牵过一旁的白马,将包袱推上马背。 “走吧。”沈昱最后朝地上泼了一碗酒,才与方宁一道翻身上马,向西南方一路扬鞭策马而去。 两人一连走了几日的功夫,终于在落日前于路边遇到了驿站,两人方才停了脚程,放下行李,给马匹喂了粮草和水,就在这简陋的木板房里将就着住下。 “听驿站里的人说,前方不远就到县城了。”方宁说着,给房里的灯盏里添了些油,将里头的灯芯挑亮了些。 此时正是夏秋相交的时候,薄凉的夜色里还传来蟋蟀的叫声。不一会儿,两人的房间里就熄了灯,四周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就在这长久的沉默里,方宁沉沉睡去。 当星子从浓墨重彩的夜空中透出亮来的时候,云散月开,当皎洁的月光洒到路旁,这时却听黑暗里一阵沙沙的枝叶声,驿站外的草丛里忽然传出长长一声凄凉的狐鸣。 这叫声似低低人语,凄然婉转,听起来尖利刺耳,令人不由毛骨悚然。沈昱睡眠本就浅,被这么一声惊从梦中起,颈后一凉。 第二日清晨,方宁醒来时一看沈昱,顿时面露惊色,张着口半天说不出话来。 “师兄,你这是怎么了?” 好不容易她才望着沈昱眼下的乌青说出话来。 方宁问话时,两人正在餐桌上,沈昱正喝着汤,被她这么一说险些端不住碗来。“是狐狸,”沈昱似是不好意思,又像是拿她没有办法,半天才挤出这么一句,放下碗来接着说,“昨夜窗外的狐狸叫了一夜,扰得我一夜没睡。” “害,这位大人可就见怪了!您一定是头一回来我们吉荣县吧?”驿站的伙计给两人送来一些吃食,恰好听到了两人的对话,他手上放下热气腾腾的包子,操着一口不太标准的官话,从一旁凑过来热情地说。“不瞒您们二位说,这吉荣县里最出名的就是狐狸了!您可知道为什么?” 方宁饶有兴致地向他转了过来,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我早早听闻吉荣一带山泽丰茂,传说有人在山中得见九尾赤狐,因此旧时百姓常在家中供奉狐仙,可是如此?” 伙计闻言哈哈大笑,将手中凉了的帕子往肩上一扑,回她道:“大人真是博学多闻,不过近来我们吉荣县最闻名的却是那跃仙酒楼的狐仙酒,据说喝了他家的酒,就能跃然尘世之外,羽化而登仙哩!” “竟然如此之神!”方宁抚掌叹道,似乎对伙计口中的这狐仙酒很感兴趣,又转而向沈昱说,“你我既然路过这吉荣县,不如顺道去品尝一番。” 沈昱知道她虽不贪杯,却是个愿以千金换美酒的性子,自然推脱不过她,便点头应了下来。 不过吉荣县不仅是集尽繁华之处,还是两人追往西南方的必经之地,选择在此处休整再合适不过了。 益州物华天宝,钟灵毓秀,自然滋养了不少在此处安居乐业的百姓。 远看还尚且看不出其中景象,等到进了吉荣县后,两人才被城中一派欣欣向荣的繁盛之景所触动。 “没想到这吉荣县的繁华,竟然不输天子脚下。” 方宁一边打量着街头热闹的景象,一边随着沈昱踏入了跃仙酒楼。只见酒楼朱墙绿瓦,雕梁画栋,金饰玉栏,飞檐入天,内里更是别有一般洞天,真是好一副富贵求仙的派头! 两人风尘仆仆地进了酒楼,里面的伙计见到两人这一身的打扮还没有什么动作,只听到方宁这话的时候却立刻迎了上来,殷勤地问道:“我见二位客官是头一次来我们酒楼,可是要来点什么?” “我听闻你们这里的狐仙酒千金难求,”方宁闻言也不客气,她端得一副痞气又风流的模样,一合扇,“特此前来一尝。” 可不料伙计听了这话却骤然面露难色,叫来掌柜的耳语了几句,才支支吾吾地对两人说:“客官有所不知,我们这儿的狐仙酒,全都没了——” 第二十章 索命 “这是什么意思?莫非看不起外地来的,觉得我们买不起?”方宁视线扫过二人,面有不虞之色。 “不不不。岂敢。一看二位的气质,便知身份不凡,您有所不知,”眼见要得罪贵客,掌柜的赶忙抢先一步出面道歉,“狐仙酒工艺复杂,一壶酒要费好些时日,一个月仅能出十五坛。好巧不巧,这个月的狐仙酒已经被罗画师全预先订完了!我们也想多卖多赚钱,但品质必须第一,这不是不想糊弄支持酒楼的客人,才实话实说的嘛。”“——客官若是真想一尝这酒,或许就得等到下个月了。” 方宁被扫了心情,也不强求,闻言挑眉道:“哦?喝不到酒,那就喝杯茶吧。听闻酒的价格昂贵。罗画师倒真是大手笔,应是凭自己的大作赚了不少钱吧,不过我没听过此人名气。” “客官真是问对人了,还请二位上座,这茶就算是小的请了,”掌柜的见方宁转了兴致,连忙陪着笑将两人引至楼上的雅座上,转身向底下喊道,“小二,还不快给两位客官上茶?”酒楼的伙计应声送上茶来,掌柜的挥手让他放下就走,自己亲自为两人沏茶。 蕴含着热气的白雾缓缓从半空中升起,掌柜沉稳平缓的声音从雾气背后传来。“这罗画师是我们吉荣县中响当当的人物呢,他祖上本是走仕途的,却自幼痴迷绘画,只要是出自于他手中的画作,无一不是千金难求。”掌柜的口若悬河地说着,将罗画师的画技说的天上有地下无,还不忘捧一波自己的酒来,“不仅如此,自从罗画师喝了我们家的狐仙酒,他的技艺更上一层楼。他之所以要包下我们酒楼的狐仙酒,就是为了这些日子宴请友人,大展拳脚哩!” 方宁这回是真来了兴趣,她抿了一口茶:“确有此事?那我要去拜访一番,见见世面。” 言及至此,方宁追问了几句罗画师生平行事的喜好,和沈昱定好了去罗画师府上拜访的计划,随后与掌柜聊得宾主尽欢才起身离去。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事发生了。 翌日,天方才浮出几分鱼肚白,罗府院里的下人就早早起了身,浣娘取走房中前一日换下的衣物,忽然觉得内室中似乎有些不对。她慢慢掀开青纱帐的一角,悄悄往里看去。 只见床上的人衣衫不整,半条腿还搁在床外,身体随之扭出一个诡异的姿势。 她颇觉奇怪,担忧自家老爷是不是生病不适,或梦魇掉下了床,昏迷未醒,旋即继续往上看去,却见床上的男人面色铁青,脸型、五官竟似狐状,两眼正黑洞洞地对着她看。 浣娘手中的木盆咣当一身掉在地上,顿时双腿一软瘫坐在地,叫也叫不出来,只能四肢并用地朝外爬去。“不好了,死人了,死人了!——老爷死了!” 浣娘尖利的泣声一时间响彻了还笼罩在前夜的罗府。院里四四方方跑出人来,很快有人转身出后门报了官。 于是,方宁刚醒,正打算梳妆打扮前往罗府,还未出客栈的门,便听闻了这个噩耗,只得失落又惊异地感叹这几日自己的运气怎么这样差? 沈昱则对这案子十分好奇,据街坊传言,就在昨夜有人听见罗府内有狐频频鸣叫,时而凄凉哀转,时而妖娆妩媚,似乎在吸引着什么? 接着,罗画师被狐仙上身而死的谣言四起,在一日间就传遍了街头小巷。 就连街上戏耍的孩童也编起了歌谣。“画师罗,年少名。不得意,千金停。狐仙酒,一杯灵。东山起,宴宾庆。赤狐鸣,来索命,问究竟......” “街坊们都说罗画师死后相貌诡异如狐,必定是招惹了狐狸大仙上身所致,一定是他没还愿,犯了忌讳。”方宁与沈昱一道前往官府查看案情,她听了一耳朵小儿的歌谣,不由得好奇,“师兄也相信这说法吗“虽没亲眼看见,倒是昨夜确实听了一晚上的狐鸣。”沈昱长叹一声,愁着脸回答,眼神飘忽,似回忆。 方宁想起了几日前在郊外驿站的事,笑道:“没想到师兄失眠竟然是为了这个。不过师兄与我毕竟初来乍到,其中蹊跷尚且不清,且看县令如何彻查此案吧。” 与达官显贵们交好的罗画师的死终归是件大事,何况是如此离奇的死状。衙役们很快敲着棍子升了堂,前来看热闹的百姓将衙门内外挤满。 方宁和沈昱混在人群中,见堂上吉荣县令一不派遣衙役前去罗府搜查,二不仔细命仵作验尸查看死因,只是拉了几个见了罗画师死状的下人过来问了他们的话,便觉得此案乃罗画师夜间醉酒,得了马上风而死。 方宁嗤之以鼻,“这县令与我此前接触的官吏如出一辙的昏聩无能。”眼看案子要匆匆了结,方宁哪里咽的下这口气,决心要逼得县令将案子查明白。 她听一旁的大娘嘀咕着“怎么这么快就完了”,心知来了机会,立马悄悄来到大娘身边,假装不经意地撺掇起来,学者当地的方言,道:“我听说昨夜罗府有狐狸闹得可凶哩。可不敢再喝那跃仙酒楼的狐仙酒了。我听说呀,狐仙报复,有时候可不分青红皂白,不分无辜与否。惹急了,它们会拉着更多人陪葬呢。罗画师一夜费了那么多狐仙酒,说不定真是因为这个招惹上了山里的狐妖,那咱们县里说不准要倒大霉了!” 听方宁这么说,旁边立马有人附和起来。 “对呀,这跃仙酒楼的狐仙酒可玄乎了,我上回喝了险些就被狐仙给带走了呢!” “县太爷可要为我们做主啊,绝对不能让狐妖殃及无辜呀。 “行了行了,哪来那么多鬼神怪谈。说的就和真的一样。你们是亲眼见过狐妖杀人了还是怎么着?捕风捉影,扰乱视听。”县令不耐烦的敲着惊堂木,让众人息声。 沈昱缩在人群中捏着鼻子,变音喊:“还望县太爷彻查此案!搞清楚到底是何死因,让百姓们安心生活,不然整日疑神疑鬼,更容易出乱子。”众人们议论纷纷,越说越真,越说越信,到了最后,竟然乌泱泱跪倒了一大片人在衙门口,嘴里一齐都喊着:“还请县太爷为我们做主!” 县令见此状,又听了手底下人添油加醋的回话,果真被这流言给吓到,想来他本人也喝了不少跃仙酒楼的狐仙酒。 就在他抓耳挠腮,一筹莫展之际,方宁与沈昱,同一旁的人闲聊得知了这县令的来头,原来位姚大人天资愚笨,不惑之年才得了个县令的位置,虽然德政仁厚,宽待百姓,却也是个不知如何断案的庸才。 方宁、沈昱两人心里有了底,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沈昱从人群中走出,对着县令朗声道:“钦天监主薄沈昱,见过姚县令!” 第二十一章 迷雾 沈昱的话让满堂皆静。 姚县令惊诧不已,不由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打量着堂外偏偏而立的年轻人。 钦天监主薄虽是与县令相同的七品官职,却是实打实的天子近臣,且所在部司乃国之重职,一个地方小官不可同日而语,何况见沈昱仪表堂堂,英气勃勃,听报号便知绝非遭到贬谪之辈,京官在外地游走,想必身负公事,不可小觑。 姚县令心中暗自忖度,擦了擦额上冒出的汗,强作镇定高声喝道: “口说无凭,阁下可有信物佐证?”他想,虽说气质不错,但也不能听风就是雨呀,万一有人故意冒充,那可就糟了。 “这是天子亲赐印绶,大人不妨一观。” 沈昱仪态端庄,未有半分失礼,从袖中取出印绶放至面前衙役呈过来的小案上。 衙役将小案递与堂上的姚县令。 只见铜印方正,款文体势秀逸,笔意精致,确是一枚货真价实的官印,没有作假。 一旁年纪尚轻的县丞也探过头来,悄悄附耳在姚县令旁: “大人,卑职听闻先前荆州沭阳县主簿、扬州司理参军沈昱沈大人,年少荫补入仕,在职时开垦良田、兴修水利,因治理沭水颇有功绩,得上赏识,后调回京,编校昭文书籍,任钦天监主薄一职!想来堂下站着的正是这位沈大人呢!” 姚县令原先还稍有迟疑,如今见了这枚官印,又听了县丞这么一说,顿时又惊又喜,立马站起来急急往堂下迎去。 “久仰沈大人大名,不知大人前来,本官实在是有失远迎。” 沈昱面带微笑地收了官印,与姚县令互相见了一礼,便将话题转到来意: “哪里哪里,沈某年少识浅,不过是有祖辈荫庇,而今幸蒙天子厚待,得与师妹游历四方,还望大人多多担待。不过,方才我见姚大人在堂上愁眉不展,不知可是在审理此案的过程中遇了什么难事?” “沈大人何需如此生分,你我兄弟相称就好,”姚县令见他有意相助,自是大喜,连忙将他请到上座,“此事说来也是惭愧,愚兄自知探案手段平庸,而这案子又是狐鸣又是酒的,不知哪里生的这般奇怪!要我说,这罗画师啊左右不过是上了岁数,饮酒过度害了病死的,那些狐啊妖啊的谣言指不定都是府里为了遮掩脸面才传出来的。” 姚县令命底下退了堂,言明择日再判,保证定会有个结果。 众人遣散。姚县令把方宁、沈昱领到屋里,摇头晃脑念念有词地说着自觉不错的过程、结论。 方宁听着他讲,只觉这人笨得好笑。 “狐妖的流言确实像有心人为了遮掩什么而故意放出。但罗画师的死,在下不觉得是一场见不得人的意外。姚兄平日公务繁忙,要处理的案子颇多,我知您不想错判任何一桩,心系百姓,但无暇分身,不如就让沈某来代劳,也算为姚兄分忧。” 沈昱打的一手好官腔,面对着至少年长自己二十来岁的姚县令面不改色地表演,既照顾了姚县令的脸面,又说了自己的诉求,让方宁在一旁不禁感叹不愧是从官场摸滚打爬上来的老油条了。 姚县令喜不自胜,马上将这烫手山芋丢给了二人,吩咐手下的衙役卒吏,在此案的查证上,全听沈昱和方宁二人意思,随即安排好了招待两人的侍从,就以年事已高为由告辞回房休息了。 得了姚县令的允许,方宁两人即刻带着人马动身前往罗府一探究竟。 罗府里上上下下都挂了白布,一股肃杀悲哀之气。 灵堂中央放着罗画师蒙着白布的尸体,微风阵阵,撩的白布偶有起伏,平添几分诡秘的遐想。 灵堂门口堵满了人,一位身披缟素的中年妇人哭哭啼啼地拦在门口,不论官府的官吏和仵作在一旁如何劝说,也不愿意放人进去。 方宁、沈昱直接带着衙役、仵作,先前往罗画师死亡的第一现场卧房,内外观察了一圈,回到灵堂,仍见罗夫人不依不饶。 “罗夫人,官府的人已经来了,既然想要知道您夫君的死因,怎么能不让我们验视罗画师的尸体而独自一人守着呢?”那仵作模样看着还算年轻,耐着性子在那里苦口婆心地劝。 “走!你们都给我走!”罗夫人哭得肝肠寸断,说的话颠来倒去让人听不明白,“官府有什么用?全忘记我幺儿了吗?我现下知道幺儿和我夫君都是被那狐妖害死的,已经请了狐仙婆婆来给他招魂了,你们如今谁都不许进去,要等到七七四十九天后,不然那法子就没了用了!呜呜,我可怜的幺儿啊——” 她哭的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仵作还想劝她,却见她气息一断,脖子一歪,突然朝后仰去—— 方宁在她身后稳稳地接住了她,手上还维持着手刀的动作。见众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自己,她微微一笑,往后撤身一退步入灵堂:“哪里要这么麻烦,这不就进来了?” 门外的人顿悟,顷刻间一拥而入。 沈昱让不相干的人在门外候着。只留仵作、两个记事的检官与方宁。 仵作净了手,掀开遮盖尸体的白布。棺椁里面的尸体已然僵化,即使有香料的遮掩,也难盖浓烈的恶臭, 可见罗夫人之前的说法完全就是一片痴话——人都成这样了,难道还能死而复生吗? 接着,几人开始细细检查尸体的头颅,躯体,四肢,以及各处皮肤表面。 尸体面色铁青,五指弯曲成爪,僵硬的无法平复,不知是由于醉酒还是受惊的缘故,面部肌肉似乎扭曲了起来,五官极为怪异,正是发现尸体的浣娘口中所谓的“面容似狐”。 沈昱吩咐衙役将尸体抬出,放到平整的长案上,开始查验。 方宁则向那仵作和官吏打听罗夫人的事情,才知这姚县令糊涂断案已不是一天两天。 罗画师夫妻病弱,身体欠佳,多年来膝下只有一女,可就在五年前,罗夫人忽然又有了孩子,彼时罗画师也重振画技,正是双喜临门的好时候。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罗夫人自出生来十分康健的儿子,突然稀里糊涂地夭折了。 罗氏夫妇总觉得蹊跷,毕竟儿子一直康健,被呵护的无微不至,怎会突然暴毙,便报了官。 可官府怎么都查不到是何人所为,最后要验尸,将那具孩童尸体在罗夫人眼前放进了沸腾着的大缸里,捞出一根根惨白的骸骨。 此后罗夫人便整日疯疯癫癫,当下再经惨案,人已经有些失常了。 沈昱听完也叹了一口气,恰检验完了尸体,站直了身,说出了自己的结论。 “我认为根本没有什么狐妖,死者是饮酒后为毒虫或细蛇类所伤。” 说完,他指了指尸体两股以及脖颈处,道:“两处局部皆留有多个细小齿痕,伤口处出血、肿胀,周围大片皮肤出现血疱、瘀斑,且显出坏死之相。毒性发作时,罗画师必然出现全身虚弱、肌肉震颤,热寒交替、头晕目眩,口周感觉僵硬,想说话却又难以发声,最终,脏腑衰竭而亡。你们还未清理的床边的呕吐物,正是部分晚饭残留。根据伤口大小与分布距离来看,我更倾向于短尾蝮蛇及蜱虫一类。喝酒也是加速毒液发作的重要原因。只是——” 沈昱奇怪道:“咬伤至少有十几处。说明不只一只虫蛇。我就纳闷了,罗画师家里看着很整洁,我们在他的房间内,没见半点蛇虫鼠蚁喜欢囤聚于此的迹象。虽然窗户没有关死,但庭院环境并不杂乱,一看就知有人经常修剪打扫,对蛇虫鼠蚁之类有害的东西,会定期的清除检查。我刚才经过时,一只蛇虫也没碰到。那怎么会半夜来这么多蛇虫咬死罗画师?” 第二十二章 妖画 听了沈昱的结论,方宁提议重新细查一遍罗画师的书房、卧房等常去的地方,看看还能翻出什么线索。 罗府中的各式陈设与布局都是益州当地典型的样式,主卧与书房相通连,同属内室,而前厅和内室只有一屏风相隔。如此一来,主人外可会客设宴,内可垂帘小憩,对于罗府这样的人家正是再合适不过了。 先前,方宁与沈昱是嫌罗夫人吵闹,借劝衙役劝说的档口,将罗宅整体的布局粗略观察一番,只记下了罗画师屋内的陈设形貌,询问了几个罗画师亲眷和近侍,叮嘱下人不要乱动,其他因急着尸检并未深究。 罗画师的卧房如方宁两人之前所见的一样,都很整洁干净,书房几处还附庸风雅地摆了几件兰、菊等盆栽,窗外种也有水竹,看着不像是能养出毒虫一类的地方。 “罗画师应当是在前厅宴席散了过后,还想在内室小酌一杯,却没料想到自己不胜酒力,不久就彻底醉倒在了床上,因此盛满了狐仙酒的碧玉壶眼下还留在这里。”方宁拿起桌上的酒杯,晃了晃杯内残留的酒,凑近鼻子闻了闻,一股异香沁人心脾,诧异的抿抿嘴,赞道:“酒不错。名不虚传。” “会不会是有心人为了别的目的而放出毒虫害人呢?”方宁将自己的想法与众人说了,又附道:“我听闻罗画师的画作千金难求,也许是今日所会的宾客中怀了窃取的心思,暗中放出毒虫咬伤罗画师,本意只想他麻痹过去,不料用毒过量,才致人意外死亡。” “师妹所言极是,”沈昱也想到了这一处,转向跟着来的一位检官道:“不妨去将罗画师生前所器重的,并了解他画作的下人或亲眷叫来,看看有没有画作遗失。” 检官应下,很快将罗画师作画时常常伴在身边的小厮给带了进来。 小厮进来向做了一揖,似乎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大场面,一直紧张地低着头不敢看众人,只是将他自己所知但罗画师书房内的所有画作一一指认出了位置。 方宁等人立即将画作全都翻出来看,发现虽然没有一样遗漏,可其中许多却是残缺之作,似乎是没有保存好,被虫鼠一类的东西啃咬了似的。 “看来平日里也有些蛇虫鼠蚁在这房间内游走。罗画师许是真的意外被毒虫咬伤致死,”检官将画卷都重新摆了回去,转头看见一旁站着的小厮悄悄抬眼看着几人,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 方宁也有所察觉,心中起疑,斜睨着小厮道:“知而不言,耽误了官家查案,要受重罚。” 小厮一个激灵,吞吞吐吐的把口中字句嚼了又吞,最终还是对众人说出了一件事情。 “其实老爷房内还有另外一幅画作。那幅画唤作什么天魔仕女图,一直被老爷视若珍宝。可是我们老爷除了作画,别时都不许房内有其他人,因此无人知晓这幅画藏在哪里,”他说完,抬头暗暗观察几人的脸色,见方宁等人闻言神色变得凝重起来,踌躇了一番又说道,“或许老爷的女儿罗娘子知道这幅画被放在何处。往年能在一旁侍奉老爷作画的只有小姐,只是前些日子因着娘子婚嫁之事与老爷出了嫌隙,这才由我们这些下人代劳。” “那罗娘子人呢?”沈昱问道。 小厮听了这话叹息道:“娘子听说了老爷去世的消息,现已伤心过度,身体不适,将自己关在房里,此时怕是不便见客。” 沈昱没有强求罗娘子前来。倒是方宁煞有兴致地在房内走了几步,先是从前堂步入书房,自顾自地在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空酒,又晃晃悠悠地走到床前,蓦地就要栽倒下去。 “师妹!” 沈昱见她这样,只怕弄乱了案发现场,急忙紧张提醒。 正当众人认为方宁就快要栽倒下去时,方宁却攸地一下子稳住了身形,随后慢悠悠地又站直了。她打量了几眼这张床,才从卧房走了回来。 “别担心,”她拍了拍自家师兄的肩膀,置之一笑,朝沈昱眨眨眼,“我是在模仿罗画师昨日他回房的路线,发现了一处纰漏。 “——这世间擅诗善画之人总喜欢孤芳自赏,或对月而吟,或挥笔而作。从这房内的摆设来看,想来罗画师生前也是个风花雪月的‘骚客’,饮酒之后总免不了泼墨一番,如若不然,也是要翻出自己之前的诗画藏书好好品鉴一下。” “可罗画师饮酒后并没有拿出纸笔绘画,甚至连之前的作品也未翻出来。”沈昱结合方宁之前的行径,似乎明白了什么。 “不然,”方宁摇摇头,否定道:“天魔仕女图为罗画师所珍爱之物,地位非比寻常,这样的藏品往往会放到一个更为私密的地方。那么这间房中,除了书房之外,便是——” “卧房!”一旁听她推论的仵作激动地喊出声来,“怪不得那罗画师要到床上去。大人真是神机妙算呐!” “这么说,这天魔仕女图正是被放在了卧床之中。”检官喃喃说道。 话已至此,众人便行动起来,寻找卧床之中是否有什么夹层。 然而,任由他们怎么找,也没再找到什么线索。 方宁见状,站在一旁沉吟了片刻,忽然抬头冲沈昱笑笑: “这回师兄可不能再拦着我了哦。” 话音刚落,沈昱只来得及抬头,就见方宁问了检官尸体位置,仰面直直地往床上倒去,不偏不倚正躺在罗画师死前的位置。 “胡闹!” 沈昱见她躺下还在笑,甚至笑得比先前更厉害了,顿时生气起来,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可方宁非但不生气,还也不理他,反而望着天花板,像是在端详什么似的。沈昱看她这幅模样,忽然知道了些什么。 于是他也学着方宁的样子横着在床上躺下,望向天花板。不出所想,他方一睁眼,迎面正对着他的就是那幅天魔仕女图! 长达六尺的画卷映入二人眼帘,上面绘着飞天的披帛仕女,如洛水之神逸入画中,又似吴道子遗笔,云雾之间,身下风随涛声动,远处仿若有狐鸣。 神奇的是,二人不约而同的发现,每当将要移开视线时,仕女那双如墨的双眸便会忽然转动一下,蓦然间有了神采,似乎当即就要挣破卷轴,破画而出。 沈昱此感更重,正想避开,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动不了,只觉得那画上的仕女似乎也知道了他内心的想法,冲他妖异一笑—— 沈昱清晰的感觉到,神智瞬间如风扫落叶般,恍然溃散下去,接着眼前骤然一黑。 他以为自己双眼失明,欲惊呼出声,抬手要去揉搓眼睛,却触碰到了温软的手背。 “此画妖异非常,师兄久看可不好。” 第二十三章 疑点 正对着天花板探头探脑的检官和仵作一听方宁这话,都慌忙把自己的脑袋撤回来。 沈昱这时才猛地从画中回过神来,好似大梦一场,恍然清醒,心中方觉一惊。 检官和仵作两人见状连忙来扶他起来。 许是此前的眩晕未消,沈昱好一会儿才堪堪站稳,再抬头时,就见方宁已经将天花板上的那幅画取下,小心翼翼地将之卷起收好。 “我观先前书房那些画作,本以为罗画师只是沽名钓誉的泛泛之辈,直到见了这幅天魔仕女图才知罗画师画技竟得确实名不虚传,精湛的很。”方宁抚着手中的卷轴感叹,微微蹙眉,盯着画有些愣神。 其实,她有点狐疑,此画笔触、神韵太过妖冶诡异,风格与罗画师以往的画作大相径庭,画纸边角、装裱的材质略有泛黄显旧,略显年代。 根据字画纸张的质量、制作工艺、保养情况,显出旧痕的时间一般快的三至五年,慢的十年以上。 可......方宁瞅了眼床顶,难见日光,再观画作也没有因温湿度过高而质地变脆或发霉、生虫。颜色与墨迹亦未脱落。 这说明罗画师对此画的保养非常重视,按理发黄的应该更慢些。 这时,检官开口:“大人不曾闻街头小儿有言‘画师罗,年少名。不得意,千金停’?这歌谣讲得正是罗画师当初仅凭一张簪花仕女图年少成名,然步入中年,苦于生计,画中灵气顿失,直至五年前才出了几幅好画呢,重振名声。” 方宁淡淡嗯了一声,不置可否。越发觉得天魔仕女图可能不是罗画师所作,因为时间对不上,且这么惊艳的作品,按他的性格,早就公之于众,为何等到现在也不吭声呢? 她方宁转头问小厮:“你知道这幅画是你们老爷何时所作吗?” 小厮迷茫的摇摇头,“小的从未见过这幅画,也没有听老爷说起过。” 果然。 方宁更确信了自己的猜想,吩咐小厮将画仔细收好,故意强调此乃物证之一,不可遗失转卖毁坏,否则后果严重。 小厮连连称是,小心翼翼的将画卷捧在手臂里,按照罗画师平日教他的保养方式存起来。 沈昱此时正打量着房中的摆设,见方宁处理完画作,提出自己的疑惑:“我见罗府上下,不像是清贫人家的模样。何况跃仙酒楼近一月的酒都被罗画师重金包了,这又从何解释呢?” 检官神色犹豫,欲言又止,似乎怕是牵扯过多,倒是一旁的仵作有些没心没肺地答道: “这说来话长了。两位大人初到此地所以不知,其实这跃仙酒楼的狐仙酒也不过是近几月才推出的新样式,能传得此般美名也得益于罗画师呢!” “哦?此话怎讲?” 方宁敏锐捕捉到了些令她颇为在意的字句,直觉告诉她罗画师的死另有隐情。 “我与酒楼的李掌柜还算相熟,想来那还是跃仙酒楼新推出狐仙酒的时候,”仵作回忆道:“一出新酒,东家就命李掌柜的将狐仙酒给罗画师送去了一份。没多久,就听说罗画师又一连作出了几张好画,逢人便说是跃仙酒楼的狐仙酒为他打通了灵窍,此后下笔如有神助。虽然我之前没有真的见过,但还是听说他的画技比年少时还提升了一大截。” “这事被那些文人们传得沸沸扬扬,狐仙酒的名气骤然大了起来,后来,周边与其他地方的达官显贵们,更是派人来重金来求酒,重金买画呢。”仵作说到这里不禁摇摇头,似乎是觉得这些事荒唐得有些可笑。 方宁在房中慢慢地踱着步子, “照你这意思,狐仙酒对罗画师有神乎其神的功效。”方宁喃喃低语着,总觉得自己在其中有什么遗漏了的地方,“跃仙酒楼的东家为什么要特意给罗画师送去狐仙酒呢?” 沈昱则言:“道听途说,难免言语轻率,眼见过偏,所言不一定为实。我们不如从罗画师平素与何人往来入手,盘查一番。” 方宁深以为然,不再在罗画师房内停留,出了罗府,吩咐好检官和仵作等人守好罗画师遗体,回到衙门转而带人出去调查罗画师的生平。 这时,两人才从罗画师内室的压抑中,彻底走出,渐渐觉得视听明朗,遮蔽天日的阴霾瞬间被狂风吹散,门外的长空似乎从未变得如此开阔,旋即将这案子重新议过。 罗画师的死说没他人涉足,如天方夜谭,二人断然不信,恐怕连好糊弄的仵作听了都要发笑。 沈昱首先想到的是会不会是罗府内的人作案,毕竟听闻罗画师性情孤僻古怪,无意中得罪了人也大有可能。 从古至今,不少命案,皆与宅内之人有关。 方宁明白师兄的意思,摆摆手,道:“罗画师与夫人感情和睦,从我们进罗府时就能看出,府中除了罗娘子,只有一个无所出的妾室,和几个下人而已。且罗画师常年醉心绘画,府内时常拮据,家中大小事务都由罗夫人及女儿代劳。尽管和罗娘子有过口角争执,但府内上下还是没有足够动机要置他于死地。” 方宁一边说着,一边翻看着小厮送来的关于罗画师生平人际交往目录,瞥到一处时停了目光: “谭林书院?” 罗画师不正在谭林书院任职吗? “去查查看,这些共事的人,与罗画师有没有嫌隙。”方宁立刻吩咐衙役。 “你怎么看起来比我还像主事的?”沈昱敲了敲桌子来表达自己的不满,神情却是无可奈何,但又听之任之的大度。 方宁笑呵呵道:“师兄何须拘泥于这些小事,以前,咱们跟着师父一起学技,哪次不是我跑前跑后?当然不是师兄你想不到,而是反应太慢。您早该习以为常了呀。有师妹我这个执行力强的人替你开口替你动手,你应该乐得清闲。” 沈昱哑然失笑,这话听起来有些奇怪,觉得像是捧他又像是损他。 但就这一个师妹,无所谓,惯着吧。 衙役们看得出方宁与沈昱不是好糊弄的主,不敢有半点懈怠,调查的速度很快,不到半日,便将所有相关人员的口供一一呈上。 方宁细细看完,露出了极为惊讶的神情。 “怎么了?” 沈昱见状不解,拿过口供翻看。 这一翻,瞠目结舌。 与罗画师有不和的人竟然达到了十多个。 “我这回可算是知道为何说罗画师为人高傲,脾气古怪了,这描述算是恭维他了。”方宁看着手中的记录簿扯了扯嘴角,却也极为精准地找出了关键所在,“罗画师在书院里得罪的人繁多。可在这其中,与罗画师暴毙一案有牵扯的,只有十里街画师范黎、跃升楼的东家秦松、还有谭林书院先生彭启明几人。” 第二十四章 追思 汶汶江水覆来,茕茕斜阳晚去。十里街头,寻常巷陌里,酒旗斜矗,青砖石阶上玩耍的孩童躲进了屋里,铺子间小贩们互相也招呼着,在收摊前干完一日中最后的活计。 江边岸柳下,男人迎着落日没尽的余晖,拖着残影,一瘸一拐地走上铺着青石板的长阶,丝毫没察觉到有人正缀在他身后的不远处尾随着他,依旧扶着粗糙的石壁,不紧不慢地左行过长满青苔的小路。 方宁看着这个迟缓的身影没入巷尾,心下微动,很快又跟了上去。 要问她为何如今在这里,那还要说到昨晚两人确定了怀疑的对象后,为了不惊扰到对方,便重新制定了探查的计划。 可碍于沈昱已在堂审露了面,只有方宁当时还躲身在人群中,不太为人所知,于是两人便决定一人在明,一人在暗,分别打探范、彭二人。 微风送来熟悉的沙沙声,扫尽了一天的疲惫。转过巷角那棵老榕树,男人喘着气将身体靠在门边的围墙上,用仅剩的那只手从打着补丁的长衫中掏出家门的钥匙。 院门嘎吱一声被推开,落下时发出沉闷的声响,只听门闩“咔哒”——落了锁。 方宁闻声绕过巷尾,却见雀儿从树上惊起,再望去,藏在那片枝繁叶茂后,一间破旧院落依稀可见。 住址、相貌无差,还断腕瘸腿,此人必是十里街的画师范黎无疑。 方宁不作迟疑的悄悄潜入院中,身手敏捷地翻过残缺的矮墙,刚落地,回头一瞧,正与屋前的大黄对上了眼。 方宁的身形攸地顿住了,她不动,大黄也不动,一人一狗就这么面面相觑着。 她听着屋里头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眼一闭,心一横,决定赌一把,脚下偷偷后撤一步,然后猛然攀墙向上一跃—— 在这慌不择路千钧一发之际,她倒霉的一脚踩上青苔,向前一栽,瞬间被身后扑上来的大狗压倒在地上。与此同时,屋里的人也感到了动静,拖着行动不便的身子匆匆冲了出来。 被发现了。 方宁心中暗叫不好,就在她脑中飞速运转思考如何解释时,耳边却听那人道: “阿黄,回来。” 大犬百来斤的沉重身躯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因为他的一句话从方宁上下来,甚至还哈着舌头转头舔了方宁一脸。 方宁从地上支起身站起,正想说些什么,却见范黎见怪不怪地看着这一幕,一边转身往屋里走,一边淡漠又疏离地说: “是从狐仙婆婆那儿过来画像的吗?请进吧。” 范黎将她在屋里安置好,提起屋内烧开的炉子,冒着雾气的沸水倒入红泥碗中,寥寥几根茶叶在水中漂浮,权作招待。 “寒舍鄙陋,只有这些东西,还望不要嫌弃。” “怎么会,这不是还有事要麻烦范画师。”方宁连连摆摆手,明明是她闯入在先,却被当做客人看待,不免有些心虚。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她并没有对范黎说出真相,只是范黎口中的狐仙婆婆一词她隐隐约约觉得有些熟悉,似乎在那里听过一般。 “那么姑娘既然找来,是有何事,或想见何人呢?” 她正忖度着,忽然听到正在摆放画具的范黎这么问了她一句,不由心中一惊,暗道自己什么也没说啊,对方怎开口就说是要见人呢?似有什么默认的隐情。 然而她面上依旧不显,而是反客为主,顺着他的话地试探道:“我想见之人已不在人世,不知狐仙婆婆所言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范黎不疑有他,只当她还有顾虑,“姑娘想见什么人,与我细说就是,之后再去狐仙婆婆那儿讨要一杯狐仙酒,便可与那人在梦中相见。” 原来如此,方宁立时心中有了底。 看来狐仙婆婆是个的神婆一般的人物,专术为人占卜招魂。 只是—— “狐仙酒?”她不禁挑眉问道,心中略有狐疑,“我曾记得跃仙酒楼这个月的狐仙酒可是全被罗画师买去了。狐仙婆婆怎么也有这个东西?” 问这话时范黎那头正研着墨,闻言动作停滞了一瞬,手腕微微一颤,差点将墨点溅到稿纸上。 细微之变,稍纵即逝,恰被方宁捕捉。 转瞬,范黎深吸口气,稳了手腕,开口道:“虽同叫狐仙酒,然两者并非一物。姑娘到时喝了便知晓。” 说完,范黎在另一张长桌上备好了笔墨丹青,左手提笔正欲往下画时忽地顿了顿,抬头细细打量了方宁一番,说了一句: “我细瞧姑娘模样,似乎不是吉荣人氏。” “范画师慧眼。”方宁恭维道。 吉荣县地处繁华,又占据交通之要塞,往来商贾行客繁多,范黎识出她乃外来客也不奇怪。 听罢此言,范黎手上搁了笔,望向方宁:“倘若是这样,不同地域的人,五官、脸型等多有不同,怕是要请姑娘详细说一说,我方能从中窥得此人几分神韵,将其绘之于画上,如此一来狐妖婆婆才得以为姑娘通灵。” 方宁听了范黎这些话,有些似信非信起来,略微思虑了一会儿,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便试着将自己师父的相貌性情一并对范黎说了出来。 范黎随着她的叙述一步一步落笔,中途不断更换纸张,粗制的黄纸随着笔起笔落翻飞如蝶。 最后等到方宁已经说完,范黎依旧在对面前的画像进行细枝末节上的修改。 方宁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范黎才吹了吹笔下的画稿,晾干了纸上的墨,将最终的成品递给了她。 在接过那张画纸时,方宁的目光也随之落下。 这一落,便再也移不开眼了。 太像了。 方宁心道,她的指腹摩挲过粗糙的纸面,似乎想抚平上面师父微皱的眉头,往下一看,师父却依旧是如往常般笑着的。她头一次那么希望范黎所说的都是真的,且让她与师父再见一面,只一面就好。 “我......”方宁还未说完,眼眶中的泪就要落下来。 她怕沾湿了画纸,急忙将画拿开了,以袖掩面擦起泪来。 待到收拾好情绪,方宁才将画像收好,放在怀中,向范黎深深拜了一礼言谢道: “范画师技艺精湛,巧夺天工,可泣鬼神,方某不胜感激,今日定当酬谢,还不知画师此画当值几何?” 银货两讫后,方宁才出了范黎的小院,方觉天色已晚,一时失语,怀揣着这幅机缘巧合下得到的师父画像趁夜动身回到了住处。 知县府上如今已闭了门,只有沈昱房里还为了等她留着灯。 凉夜灯暖,方宁在案上将今日得了的画展开。豆大的灯花下,橘光笼着两人柔和的面庞,沈昱与方宁一同静静地看着画上的人,再慢慢听她讲述今天的经历。 第二十五章 妖仙 “笃笃——” 黎明褪去沉沉的夜色,秋风卷去了一树的落叶,鸟雀跃上稀疏的枝头。 小厮站在沈昱门前,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底下还有些乌青,他是奉县令老爷的令专程来伺候这位贵客,因此早早地就带着人来到别院叩门。 在敲了片刻之后,房里的人终于有了动静,闻声大约是起了。 窸窸窣窣一阵细响过后,沈昱拉开了门,放下人端进来洗漱的水和热帕。 小厮轻手轻脚地进了屋子,眼也不敢乱瞟,那些达官贵人玩的都花,他可不想撞破什么好事,所以待看到房里只有沈昱一人时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可又想起昨晚他在前院被狐鸣扰醒,起夜时,分明听见在落锁后这位沈大人的屋子里还传来了说话声,心里不免犯了嘀咕,此时只觉脊背发凉。 等将东西都打理妥当,小厮带着其他人退下,临走前问起沈昱早膳喜好什么菜品的时候,沈昱答完,又将人叫住。 “大人还有什么要吩咐的?”他半边都要踏出门的身子又拧了回来,恭恭敬敬地问。 “是边上屋子的事,”沈昱看着小厮踟蹰了一会儿,才堪堪开口,“我昨日派师妹去外头办事,所以忘了知会你们。劳烦今日将西边的屋子也收拾出来吧。” 说到这里,沈昱又想起昨夜两人相谈甚欢后,方宁打算在边上屋子凑合一夜,结果在看到里头光景后噎住的表情和望向他责备的眼神,不禁摸了摸鼻尖,惭愧起来。 小厮听了一概应下,没了其他嘱咐就向沈昱先行告退。将门掩好后才自嘲地笑了笑,念着狐狸叫似是来克他的,总是被吓出一身冷汗。 他转身走下台阶,有人正扫着庭院里的落叶,头顶上的晴空也亮堂干净,鸟雀成群,徘徊着飞向远方的塔顶。 方宁此时却不如沈昱落得清闲,正穿梭在街头巷尾的各个早点铺子间,盘算着哪家划算便宜的同时,等着人渐渐多起来,好从中打听出自己想要的消息。 又一屉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出了笼,几枚铜板落在摊子上发出咣当的清响。 估摸着人流差不多了,方宁顾不得什么落灰,一屁股就坐在店前的长凳上就着茶水啃起了刚买的馒头。她昨夜将就着在那杂物间里睡了一晚,却也没睡好,天一亮就掀了沈昱的窗子跟他说了一声就自己出去了。 胃里有了东西,疲乏的大脑才运作起来,方宁才想起自己那师兄也不是一无是处,微微一笑。 昨夜沈昱一语点醒梦中人,提到两人刚进罗府时遇见的罗夫人,方宁听了亦记起那会儿罗夫人死活不让检官和仵作进入灵堂的原因,正是那个狐仙婆婆跟她说了什么。 怪不得范黎当时提到狐仙婆婆时,她仿佛在哪里听过一般,方宁暗自思忖着。可她要到哪里去寻那位狐仙婆婆呢? 昨天她为了不让范黎起疑,也不曾问他,今日也是起了个大早出来碰运气—— “喂,刘二家的,节哀啊。” 有相熟的人招呼着馒头铺子的摊主,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 起了一屉蒸笼的男人熟练地拿出两只馒头递过去,听到这话,脸上反而露出了怀念而释然的神情,他面相老实,操着一口地道的吉荣方言: “我娘走得安生哩,她跟我说要好好的,和英娃好好过日子嘞。” “这么听着,你是请了那婆子来嘛?”熟客像是知道什么,表情似乎有些讶异,压低了声音,“我听说她可不便宜呢,还指名道姓地要请十里街的范黎来画像!拿了别家的,就只说灵性不够,招不来,刁得很!” “能再见我娘一面,哪怕只说一句话,怎么着都是值当的。”摊主憨笑着说道。 方宁听着他们这么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心道竟然能够这么巧,一碰便撞上了。 机不可失,等到那位熟客与摊主告别后,一时没了别的客人,男人闲下来,她便凑了上去。 “劳驾,再添一碗茶吧,”方宁递了碗去,趁摊主倒茶的功夫,状似无意地问道,“方才我听您说什么十里街的画师,可否问问是什么事啊?” 说着,她瞥见男人看上去似乎有些为难的样子,于是垂眸佯装就要落泪:“不瞒您说,家父新丧,小女子听闻这荣阳城里有什么子狐仙婆婆,便想求得见一面。可是怎么四处打听,都找不到人,还请您行行好,为我指一条明路。” 男人见她这幅泫然欲泣的模样,也动了恻隐之心,他环顾周围,见四下没什么人注意他们俩,便悄悄附首过来告诉她: “那狐仙婆婆就在东陌坊中,你往青石巷里走,遇槐则右,见到红门就是了。” 方宁按照他的话来到了槐树边上的小红门前。 此处人烟稀少,自从方宁踏入青石巷起就觉得四周都很幽静,显得分外冷清。萧瑟秋风穿巷过,槐下听林声,旧门新漆寒意甚。 方宁带着昨日的画像,试着敲了敲门,才发现这扇暗红色的怪异旧门并没有上锁。 “请问狐仙婆婆在吗?” 她一边问着,一边慢慢地推门走进去,环顾着小院的格局,只见院内堆着许多酿酒用的杂物,大约是太过破旧了,便扔在了这里。 就在她将要走到门边时,忽听房檐上的木铎忽然摇晃起来,发出清脆的声响,一个苍老而嘶哑的声音随之从屋内传来。 “是谁啊?” “狐仙婆婆,我听闻您能为生者找来亲人逝去的魂魄,便来这儿求您,”方宁停在原地,真假半掺地说着,语气十分诚恳,“昨日我已经请了范画师画了像,只愿今日还能见我师父一面。” “是东边来的客人啊,姑娘,进来吧。” 得了主人的准许,方宁大方推门进来。 一进门,迎面便是坠着各色珠子的垂帘,一重又一重,叮呤咣啷地响,令人头晕目眩,轻烟如雾萦绕在侧,方宁看不清屋子的陈设,只能依稀得见鲜艳的色彩铺了满屋。 方宁顺着轻烟飘来的方向走,将满廊珠玉碰撞声扔在身后,最后停在只垂着一张薄薄轻纱的帷幕前。 帘后焚着香料的鎏金鼎不断生出白雾,隐隐能看到屋里坐着的人影。 她清楚地知道,狐仙婆婆就坐在那雾气背后。 “把画像拿来吧。” 方宁依言从怀中取出画像,隔着帘子将画卷递过去。她低着头,那双漆黑的眸子却紧盯着帘后,观察着那身影的一举一动。 只见有道颤颤巍巍的人影从座上直起身子,一双如枯骨般的手从帘后伸出,拿走了方宁放在帘子前的那幅画卷。 隔着帘与雾,方宁瞧见她抖开画卷,将之铺在小案上,起落间,隐隐约约看见屋里供奉着一尊狐仙像。 她想要再细看时,那狐仙婆婆又抓了一把什么撒入鼎炉中,雾气随之浓了几分,她的耳边有银铃颤动的清响,模糊人影在帘后起舞。 “你的心愿狐仙已经听到了,还请姑娘喝下右手处银杯中的狐仙酒,三拜后即可入帘了。” 顷刻后,狐仙婆婆的声音骤然从帘内响起,不容人抗拒。 方宁应声端起手边的酒,眼看就要一饮而尽。 第二十六章 蹊跷 雾气缭绕在狭小的内室,细嗅仿若能吞下一口呛人的甜味,方宁唇齿抵上冰凉的银杯,耳边念着巫觋们古老的祝词,舌尖已噙了半口醉意。 焚香侵入了她的五感,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糊,只听得祝词里微末的捣药声由远及近,她顿时一激灵,意识到那鼎香炉里掺了迷香,心一狠咬破了舌尖。酒精霎时间刺痛了伤口,方宁猛然从游离中惊醒,一股淡淡的铁锈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为了不让帘子后面的狐仙婆婆看出端倪,方宁的唇依旧紧贴在杯沿。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以袖掩口,引颈一仰,借着眼前人的视线盲区,悄悄将整杯酒全都倾洒在她备好的帕子和衣袖上,状似已经一口饮尽了,把银杯重新放回原处。 她装作不胜酒力的模样,起身往后连退了两步,动作也比常人略显迟缓,直到站稳了,才趔趔趄趄已然醉态地往下拜了三拜,等站起时,才踏着虚浮的步子掀帘走了进去。 方宁半眯着朦胧醉眼,依着狐仙婆婆的要求跪坐在狐仙铜像前,雾气又浓了几分。银铃在半空中微晃,声音空灵悦耳,伴随着远古时的祝谣一同破空而来。 恍惚间,她见狐仙婆婆背对着她,转身眼前人却化作了她师父的模样,穿着粗布短打,如往日风轻云淡地笑着看她,眉眼处却藏着一抹化不开的悲悯。 “师父......”有那么一刻方宁感觉逝去之人的魂灵真的又来到了自己面前,师父正借着狐仙婆婆之口告诉她——切莫伤心,一切都好。 她喃喃地自言自语着,朝来人伸出手,想要再触碰一次他的体温,想要再感受一次独属于师父的宽大温暖的手掌,她此时仿若已经沉浸在狐仙酒所编织的美梦里,即使万般挣扎,也难以醒来。 师父似乎知晓她心中所想,伸出手回握住了她,却不想被死死攥住。 “抓住你了!” 方宁反手一抓,握住眼前那只干枯瘦小的手往前一拉“师父”突然被她抓住了手,一时挣扎不得,登时就慌乱起来。如今又被方宁一拽,顿时脚下就失了平衡,向前倒去。与此同时,方宁借力翻身站起,按住跌在地上的人,伸手便往“他”脸上掀去。只见她蓦然从“师父”脸上撕开那张假面,露出里面那张涂脂抹粉的老脸。 扮做她师父的狐仙婆婆,被这样活生生地扯下了那层神秘的面纱。方宁仔细一看,却觉得她与街边的六旬老妪也没什么不同。 ——只是这张脸,她倒是与昨日才见过的一人有六七分相似。 须臾之间,方宁大概理清了狐仙婆婆和十里巷画师范黎两人间的关系。不过她也没即刻点破,还想从眼前人口中问出更多的信息。 见狐仙婆婆想动,她登时柳眉一竖,厉声喝道:“动什么动?”被制住的狐仙婆婆见状忙连连摇头,以示自己绝不会再动了。 “我乃青玄山掌门座下二弟子。一个月前我夜观星象,见荧惑守心,恐有大乱降世,方才下山问卜西南,”方宁见她眼神飘忽,知道她还藏着狡猾,打定主意得借个身份唬住她,继续道:“你以招魂占卜之名,迷药焚香,幻酒入梦,又借祝由术,骗取不义之财,如今落到了我手里,是你死到临头。”狐仙婆婆见她如此清楚地说出了自己所用的法子,明白自己是逃不掉了,只得在地上俯首帖耳,诺诺称是。 “我问你,你这狐仙酒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竟敢拿出来如此唬弄人?又和外头跃仙酒楼卖的那些狐仙酒有什么不同?”方宁原先只猜测那狐仙酒里有问题,如今见狐仙婆婆的这个反应,看来这酒比她想的还大有来头。 可狐仙婆婆闻言犯了难,似乎这狐仙酒背后还藏着什么更大的秘密,嘴里一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方宁见状冷嘲一声,知道自己此时该下一针猛药,她抱臂坐在扶手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狐仙婆婆,慢慢悠悠地开了口:“我观你面相,见你化忌入子女,因此子嗣凋敝,命中得子难育,就算有,估计也只有一个体弱多病、抱守残缺的独子罢了。不过你颏圆额窄,廉贞星在福德宫,又落在寅宫,晚年却是能享福的气运。” “——说起来,你这面相倒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狐仙婆婆扯着苍老嘶哑的嗓子,心提了起来,干枯的手背上青筋冒起。 “此人昨日我见过,命疾福宫均不好,疾厄宫见七杀,倒是肢体有损的面相,凶星众又值陷地,怕是绝嗣之兆,”方宁照着昨日的记忆分析着,吐出来的话语毫不留情,“十里街画师范黎,倘若我想的不错,此人便是您膝下的独子吧?你不在乎死活,总要为自己的儿子考虑考虑吧?”她话音刚落,狐仙婆婆便失魂落魄地瘫坐在地上,一颗脑袋耷拉在胸前,仿佛丧失了全部的力气。 这位年近六旬的老妪拭去面上的泪,抓着方宁的腿,一个劲的磕头,讨饶:“求您了,这一切和我儿无关,全让我一人担着就好了。是我执意要这么做的,也是我一时疏忽,让人抓了把柄。” “把柄?这又从何说来?”方宁犀利地单枪直。 狐仙婆婆不再犹豫,一五一十地从头道来。 她告诉方宁狐仙酒是用荣阳此地独有的一种菌类,当地人叫它神菇,是因为吃了它就会使人感官麻痹,陷入无休止的幻觉中。 “我儿本是谭林书院的先生,后来遭人陷害断了手,我夫走得早,家里的生计实在维持不下去,后来讨债的人又打折了阿黎的腿,我只想着年少时学过一些祝由术,才出此下策,方能勉强保住了我儿。”狐仙婆婆想到伤心处,声音不由哽咽,抽泣了一会儿,淌着泪继续道:“却不想跃仙酒楼的东家秦松那厮,因着我们家曾借过他家的债,便拿做要挟,强抢去了这狐仙酒的方子。” “那我怎么听范黎说,你们这儿的狐仙酒与跃仙酒楼的大有不同呢?”方宁质疑道。 “是因为没有祝由术的效力,”狐仙婆婆擦干了泪,干巴巴地答道,“秦松酒楼里无人会祝由术,狐仙酒虽能致幻,但没有祝由术的话就无法控制客人会看到什么,因此才说两者大为不同。至于为何卖的那么好,老身实在不知,或许是秦松往里面添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改变了原有的效果,或许还请了别的什么高人。老身孤儿寡母,人微言轻,此间种种真的再也不知道了。还求您放我们一条生路。” 方宁听完了狐仙婆婆的话,蓦地想起有人曾说过跃仙酒楼的狐仙酒一出来时,秦当家的就先送罗画师一坛,冷下脸来,若有所思。 显然,这其中必有蹊跷。 第二十七章 暗涛 残香燃尽,玉炉烟袅。 “道长?道长——” 方宁被耳畔焦急的声音从思绪中拉回神智,寻声望去,不想一入眼的便是狐仙婆婆那张写满担忧的脸。 狐仙婆婆见她有了反应,连忙接着之前的话殷切地问道:“凡是我知道的,我全说了,您看我儿?”她一面说着,一面攀着方宁的胳膊求着,几乎是忘了收住力道,五爪如铁钳般将方宁抓得生疼。 方宁想拂开她的手,一低头却又不动了。那是一双粗糙的、布满老茧的手,干枯的十指像是把过冬的柴火削尖了再安上去一样,虽不如师父的宽大,却同样足够温暖。 “我谅你们二人孤儿寡母,又是为生计所迫,所以今日便不再计较,只是此事往后决不能再犯!”方宁手上任她抓着,而面上依旧正色肃容,沉声道,“除此之外,不日之后我就会将狐仙酒里的真相公之于众,你与范画师这两天就躲到别处去避避风头吧。” 方宁这回改了主意。说到底,狐仙婆婆虽用狐仙酒与祝由术诓骗钱财,却也并没有害什么人,她只是借着人们心中的那份思念,为这些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寄托于鬼神的人编织了一个美好又安宁的梦。 “对了,记得来日务必多行善事。范画师虽两宫有亏,此前又逢小人,流年不利,但却未免没有破解之法,你之后带他多积福德,说不定便能得转机。”她附言道。 听了方宁这话,狐仙婆婆感激得俯身朝她拜了又拜,见她起身要走,想起银钱一事来,便道来日定当让小儿登临府上将财物还她。 “不必了,范画师画技达已出神入化之境,”方宁推脱了她,反而是将她先前摊在案上的那幅画卷细细收好,“就当是买了这幅画吧。” 待到方宁要离开时已是日上三竿,狐仙婆婆还想留她吃了饭再走,她只笑笑说此时家中还有亲人在等她回家一同用膳呢。 从东陌坊到知县府的距离不远,可方宁却觉得自己像是走了半个世纪才到了府前。守门的衙役还认得她,引她从通向别院的偏门进去,好抄些近路。 从两侧栽满竹子的羊肠小道走过,浮光跃金,日光下澈,枝叶影布石上,如梦幻境。方宁觉得眼前的这景象倒是比那狐仙酒造的幻觉来得更有意思些,目之所及皆为光影所幻,她思至此处不禁莞尔,又想也不知道师兄有没有命人将西边的屋子收拾出来——倘若没有,今晚就罚他睡那只狭小的杂物间。 沈昱正在屋里重新翻看着前几日涉案者的证言,捋着案子的思路,已经到了无知无觉的地步。他执卷倚在窗前,就连发顶与肩上落了叶也不曾发现。 于是方宁一推门进来,见到的就是这个家伙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 有东西从他眼前投下阴影,沈昱被遮了光线后这才察觉有人进来了,他讪讪地合上了书:“师妹回来了?” “显而易见。说来师兄在此处调查了一上午,可有什么进展?”方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察觉到沈昱还在和她赌气。 昨夜也不知怎的,当方宁知道师兄只顾自己住的舒服,只给她腾出一个杂物房住宿时候,莫名生出一股邪火,半开玩笑的揶揄了对方两句。许是措辞有些过度,加之数日破案奔波劳苦,沈昱也来了脾气。本来嘻嘻哈哈的二人,几句下来,脸上皆没了笑意,最后不欢而散。 沈昱最不喜欢别人说他书呆子,恰好昨晚方宁说了。 “应该还在为这个词生气吧。”方宁暗暗想着,叹口气,欲开口安慰几句,认个错,“先用膳吧,我这里还有些地方没搞清楚,”沈昱巧妙地避开了与她的正面交锋,“不如师妹说说今日有什么发现?” 方宁冷哼一声,才将狐仙婆婆与狐仙酒的事一并说出。 “这么说来,罗画师当日喝了狐仙酒,又特意将那幅天魔仕女图贴在床顶,原来是想借狐仙酒的致幻功效与画中人在梦中相见啊。”沈昱听着恍然大悟。两人就这么坐在桌前,用了一整顿饭的时间来探讨着案情,等到方宁饿得忍无可忍终于拿起他的筷子用吃的堵上他的嘴时,都已经是后话了。 送走了远客,寂寥空寂的小巷里也升起炊烟。狐仙婆婆收拾干净了屋子,入门的几卷珠帘都被她取下,焚香的小炉也被她束之高阁,更别提那些伪装用的模具水粉。她既然答应了方宁不再做这种营生,便也用不上这些这些奇技淫巧的东西了。 去掉了那些鲜艳的色彩,这间小屋又回到了原来的模样,泛灰的斑驳墙面上摆着一些年头已久的小物件,里屋的方桌上重新放上了佛像。 狐仙婆婆——或者说现在该叫她范婆婆,忽然开始期待中午从十里街回来与她一同吃午饭的儿子看到这一切的表情,也许他也会和自己一样很怀念吧,像是回到了小时候的家。 比起方宁二人桌前的丰盛菜肴,范婆婆灶台前只有简单的三菜一汤。她年少时曾随一个走江湖的方士学过一些皮毛,略懂一点祝由术和周易,从前观自己和儿子的面相只觉得苦涩,万般都是命。而今日方宁的话却给了她莫大的鼓舞,不由多做了一个肉菜。 范婆婆放好了碗筷,忽然听见门前屋檐下的木铎从身后传来沉闷的轻响。 好生奇怪,她记得送走那位年轻道长时自己明明将院门锁了。大约是阿黎回来了吧,她心想,有时他也会提早来。 她这么想着,就要转身去迎接,抬眼间,她突然注意到灰墙上的影子有些不同......好像多出了些什么。 她眯起昏花的老眼。是多出来的东西在动。 她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来,她向前伸出手去——墙上重合的身影也从背后伸出一双手来! 有什么东西用力踢打了几下地板,桌椅晃动碗筷之间发出细微的碰撞作响,柜子被撞击发出沉闷的一声,休止符号如约响起。顷刻后,屋子里又恢复了平静。 步过柳岸江畔,穿入青石板铺成的小巷,范黎又想起昨夜黄昏时分,那位突然出现在他庭院的客人。 她此时大约已经到过了母亲那里,也不知道这一单能不能成,他心里念着生意,手上攀着左边的墙壁,正艰难地挪动着自己残缺的身躯。他就快到那棵大槐树下了,之前还是远远抬头看了一眼,可现在靠近了却觉得四周空气有些奇怪,也许是他的错觉,他想。 范黎照例顺着另一边的墙根右转,抬头却见平常掩上的院门如此自己打开了。 他心中暗叫不好,费劲全身力气加快步伐走进院子,却见屋子里的门也是开的。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什么事都没有。 范黎冲进屋里,却见几日前的那些珠帘彩幕都不见了,桌椅凌乱地摆着,一旁的柜子碰开了半扇门,唯有圆桌上还放着刚做好的三菜一汤,正冒着几分热气。 像是心底有什么感应一样,他猛地一抬头,只见眼前的那块剥落斑驳墙壁上写着一个血色的字—— 秦 第二十八章 汹涌 “什么?你说人不见了?” 方宁的声音不由提高,她显然被震惊得无以复加,噌的一下从座位上站起,面有怒色,气势逼人,绕过面前的长桌一步步走到来者身前。 “是,小的带人到了大人所说的位置,东陌坊的那院子如今已经空了,”前来汇报的官吏被她压得不敢抬头,只得硬着头皮回答她,“至于范黎——街坊相熟的人都说他这两日从未出现在十里街上。” 怎会如此?明明此案马上就要有新的突破,只要今日能拿到狐仙婆婆和范黎的证词,这个隔雾看花的拼图就已经被他们拼凑齐了一半,可如今却在这紧要关头出了意外。 “去问他们最后一次见到范黎是在什么时候,”方宁摔了桌上呈上来的调查文书,在房间里慢慢地踱着步子,稍微冷静了下来,她不相信这两人会平白失踪,“给我彻查清楚这两个人现在是去哪儿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那官吏得到命令即刻转身,马不停蹄地出去了。 “这事是我的疏忽,我应该昨日一回官府就派人去守着他们的,”等堂下那人走后,方宁眼神攸地锐利起来,“不料竟被别人捷足先登了。”一旁的沈昱闻言把自己脑袋从堆积如山的文书里费力拔了出来,好心提醒了一句:“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我看师妹应该当心了,这么早就能得到风声的,恐怕那人手段也不简单,只怕来者不善。” 方宁听到此话,脸色骤然严肃,眼眸低垂,却在不施粉黛的素净面容上显得沉着发亮。她沉吟着快步回到长桌前,将方才意气用事之下摔散的纸张又拿了起来挨个细看,生怕自己从上面漏掉什么信息。 她手上一边翻着案牍,一边头也不抬地问沈昱:“师兄,当今律令中可对朱户之居有所限制?” “并无,”沈昱思索着摇了摇头,“一来朱砂价格昂贵,平民百姓负担不起,二来朱砂极难买到,往往有价无市,因此依旧向来只有达官显贵能办到。”他话音刚落,却见身旁翻着文书的方宁忽然止了手上的动作,痴痴地笑了起来:“我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范黎在十里街的住处何其破旧,就算是狐仙婆婆的屋子也是靠一层层令人眼花缭乱的便宜物件来迷惑客人,这样的人家,连上了年头的院门都不舍得换,哪里还有余钱将旧门新漆成朱红呢?方宁将桌上的文书收拾起来,重新铺纸研墨,细细的秋雨落在窗边,她心中已经有了定夺。 白光透过狭小的窗子,照进昏暗无光的屋里。 奄奄一息的老妪蜷缩在角落里,光线就这样悄然无声在地上爬行,从暗室的这一头慢慢地爬到另一头,最终爬上她皱巴巴的脸庞,将她猛然从昏睡中惊醒。 范婆婆似是在昏睡中梦到了什么,一时间呼吸急促,目光涣散,待她视线缓缓聚焦,听到自己许久滴水未进的喉咙发出一声陌生而嘶哑的低叫,五感逐渐回笼时,她才逐渐清醒过来,意识到之前发生了什么。 她得逃出去! 范婆婆心里突然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将她关在这儿的人并没有束缚住她的手脚,因此这么想着,她颤颤巍巍地扶着墙,费力地移动着自己衰老的身躯。 可她并没能多走几步,因为就在此时,她听见暗室的门开了——男子华袍摇扇,带着身后的一行人潇洒地走进来。 他的脸上依旧挂着她那熟悉的、玩世不恭的轻佻笑容,只见他在中心站定,朝着她装模作样地行过一礼。“晚辈无礼,请您过来的法子是鲁莽了点,却也是晚来夜梦少年时,一时想念得紧,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夫人见谅。” 她已垂垂老矣,不复当年容颜,可面前的男人年已过四旬,相貌与从前相比却看不出什么变化,依旧戴着一层假面,虚伪地向她客套道。 范婆婆自他进来时,脸色就变得很难看,此时听了他的话更是反唇相讥道:“我可不记得我还和秦老板有什么瓜葛。” “叙叙旧罢了,何须闹得那么难看,”秦松听了却也不生气,“怎么说你我也是旧相识。” “秦家向来重利,此番请我来只怕不是叙旧那么简单吧?”范婆婆依旧无动于衷,冷言道。 秦松啪地一声收了手上的扇子,向前走了几步:“夫人果然是通晓事理之人。”他接着走至桌前拉开椅子,先是给她倒了一杯酒,又给自己斟了一杯满上,坐下自顾自地啜了一口,才抬眼看向她,示意她坐。 见她依旧站在原地无动于衷,秦松也没有强求,反倒是话锋一转。“不瞒夫人说,我请夫人来这里,除了叙旧,还想问询一事,”他说到这里,脸上神情忽地一变,面色骤然阴沉下来,“——之前我们说好的那桩生意,因为一个小丫头片子的只言片语,您就私自改了主意,不做了吗?” “生意?我可不知道这世间那桩生意是像你这样做的。你还真是承了你爹的性子,为了钱连礼义廉耻都不要了。”范婆婆丝毫不惧他,反而痛骂道。 秦松此时也怒了,手一抬,厉声道:“给我带上来。”范婆婆随着他的话,不安地往门口看去。 却见一个衣衫褴褛、面额流血的男人被下人拖了上来,扔在了地上。 “我的儿!”她几乎是看到的那一刻就扑了上去,不顾那些仆役的阻拦,立刻将人护在怀里随即扭头望向秦松,“你这个畜生!他也算你昆弟!” “这回夫人可是想起秦家了?”秦松端着酒站起身来,“您说我不知礼义廉耻,可当初被断了右手、被众人赶出谭林书院的又是谁?可不正是我这个无亲无故、有情有义的好弟弟!” “您为了他离开秦府时,可也曾想过今天?”秦松说着,面容狰狞起来,十分可怖。他上前强行箍住她的下巴,不管死活将整杯酒全灌进她嘴里。酒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看到秦松脸上挂着上了诡异的笑容。 “猜猜看吧,我在酒里放了什么东西——” 第二十九章 勾当 两旁的家丁在秦松灌酒的时候,将范婆婆死死按住,被强行灌下的辛辣液体灼烧着她的喉咙。范婆婆奋力挣扎着,却还是很快没了力气,最终脱力瘫坐在地上。 她无视了秦松得意而扭曲的笑容,抬起那张垂暮枯槁的脸,往日浑浊的双眼此时迸发出异乎寻常的光彩,神情变得坚毅果决起来:“无论你在这里面加了什么,我今日都绝不会让你如愿!”秦松看着这一幕,眼前恍惚了一瞬,仿佛回到了窗外落着冷雨的那一日。 那一日,空气中混杂着铁锈和泥土的腥味。族人在堂上高声诵读着家规。女人独自一人跪在庭院里。雨落在门前的石阶上,发出啪嗒的一声。他向她递过伞去,劝她放下,而她抬头冷冷地看向他,往日多情的眼眸那时漆黑得发凉,一如此刻。过去与如今的两张脸逐渐重合......随着容颜一同老去的是年轻的身体,但是灵魂、永远不朽。 记忆回笼。 秦松盯着范婆婆,反见她防备地看着自己,将身后不省人事的男人牢牢护住,胃里不由涌上一股酸味,顿时恶上心头。“把他给我弄醒了!”他后退几步,对一旁的家丁厉声喝道。 于是几人很快提来一个铁桶,毫不留情地直接往昏迷在地的男人脸上泼去。冰冷刺骨的井水如海浪般迎面狠狠打来,地上的人被冻得一激灵,猛地一下睁开双眼。铁桶咣当一声被家丁随手扔在地上,震的范婆婆一个哆嗦。 秦松见范黎眼神逐渐变得清明,将手里的酒杯放回桌上,转身坐下,手里摇起折扇,又重新端起进来时那副风度翩翩的模样,瞥了一眼急忙上前去查看范黎情况的范婆婆,悠悠开口道:“夫人即便暂时不同意也没关系,眼下这不就还有人能一起帮您做决定了吗?” 浑身湿透了的男人哆嗦着身子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他的脸上还挂着之前打斗留下的青紫,平日里儒雅和蔼的神情在看到眼前笑吟吟的男人时骤然化作了凶恶。 “你想干什么?”范黎下意识把自己母亲挡在身后,眼睛死死盯着秦松,“你有什么事冲我来,向阿姆发难算什么?” “这就要问夫人如今到底想干什么了,”秦松饮罢了自己杯中的余酒,闻言露出一个冷笑,“我们曾经可是商议好的。叔父那时下手太过,无意将你的腿伤了,我便看在夫人的份上借了钱与你,还照顾你一时还不上钱,与你做了笔稳赚不赔的买卖,我对你们母子两难道还不够好吗?可你们呢?” “我呸!”范黎朝啐他了一口,“你倒是会颠倒黑白,分明是你看上了阿姆的狐仙酒,故意提早了时间来催债,逼阿姆不得不将狐仙酒的方子给了你!” “你以为就凭你那只断手,能还上你借的那些钱吗?要不是我,你阿姆还不知道在哪个街头靠着唬人的龌龊手段讨生活呢!”秦松被他这么明晃晃地拆穿,顿时恼羞成怒,几乎要与之撕破脸。 但他脸色变了又变,最终还是强压了下去,吞下口气,服了软。 “你我合作难道不好吗?”面对眼前对他怒目而视的母子两,他倒也不觉得心虚,试着循循善诱道,“你如今左手尚在,还能继续作画,夫人又通祝由之术,我的人则可以走街串巷为你们打听消息,既能打出狐仙酒的名声,也会有更多人来照顾你我的生意,我赚了钱,你们又不用再愁生计。这本就是已经商量好的事,为何夫人如今说不干了呢?” 范黎闻声心下一惊,他刚回家便不见了范婆婆,自然不知道这回事,扭头去看身后的阿姆。 “从前做那勾当是为了生计迫不得已,我既已将制作那狐仙酒的法子教与你,你我之间的债务也已一并还清。现下我已决心不再做那营生,要是秦老板想要赚大钱,麻烦还是另请高明吧。”范婆婆撇过头去,口气坚决,不去看他。 范黎得了母亲的这话,口头心里没有不是的,对秦松横眉冷嘲道:“事情既然已经清楚了,秦老板就请放我们走吧。我母亲决心不做的事,我范黎也绝不会做的!” “我倒是没看出来,我这连累母亲的好弟弟还是个大孝子,”秦松登时没了好脸色,一摔袖子,“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也别怪我无情!”他将喂了范婆婆的那只酒杯掷在地上,不管地上的两人自言道:“你们知道吗,西南有一种毒,唤作青蚨结。顾名思义,是取青蚨生子后两者百日之血,制成的双生毒。需亲生母子二人,各服下其一,则母子可同感,不过七日,二者同身。” “母子同身,这是何意?你给我说清楚。”范黎心中警铃大作。 “自然是字面上的意思。你身怀残缺,而你母亲也会失你所丧,先是右腕疲软,七日后便会完全丧失知觉;而你亦然,三十许得一夜华发生,寿命相抵。我已将这毒下在酒里,如今你们两个都喝了,大约眼下毒便已经开始发作了。”秦松的语气愉悦起来,口中越说,脸上的神色越是扭曲。 范黎愤然的想要跳起来,去打死秦松,嘴里大骂:“你果真歹毒!”秦松赶紧向后退了两步。三个家丁一起才险险将范黎制住。 范黎的脸贴在地上,他的手被反剪,整个人被按在地上不得动弹。秦松丝毫不怀疑只要有一人松了手,范黎就会马上掀翻身上的这些人,来给他脖子扭断。 “别担心,我又不是什么嗜血好杀之人,”秦松看他像看一条无能狂吠的丧家之犬,施舍般地说道,“这毒的解药呢,也在我这里,只需在七日内服下即可。” “你又想要我们干什么?”一旁的范婆婆失了力气,死死的攥着拳头,扯着嘶哑的嗓子问道。 “夫人果然敏锐过人,不过这事倒是无关夫人,”秦松转头看向一侧的范黎,“还想请他这做弟弟的,来帮我这哥哥一个忙。” 见到范黎防备的眼神,他脸上的笑容逐渐扩大,得意一笑,悠悠道:“不用太担心,一件小事而已。” 第三十章 波诡 天边刚刚泛了鱼肚白,晨雾弥漫在街头。跃仙酒楼的檐下还亮着昨夜未灭的彩灯,楼下传来一阵骚动,有觉浅的好事者从窗边探出脑袋,只见宿醉了一夜的客人被送了出来,小厮们手忙脚乱地将他搀扶上马。 后门无人处,一地落叶萧条,无人察觉到一个衣着单薄的男人突然从中走出,一瘸一拐地往十字街方向走去。 秋雨寂寥不胜春,往往只是落了一阵子就晴了,却留了雨中的冷意。屋里点了暖香,炉上正温着酒,酒香漫漫越过屏风,钻进方宁的鼻子。 方宁从如山般的堆满卷帙的小案中爬起长叹,起身去外间取了酒回来。 琥珀色的液体倾倒入碧玉杯中,她小酌了一杯,直至烈酒入喉,凝重的神情才稍微显得舒展了些许,只是眉间依旧蹙着。 这已经是范婆婆和范黎失踪的第七日了,探查的衙役那边却依旧没有消息。沈昱今早带着人出去,如今也没有回来。方宁想着,又添了一杯,眼看半壶酒就要见底,酒意从脸下漫上来,才觉得热得慌。房里像是闷了一屋子滞涩的暖意,她的脑袋也昏沉沉的。 于是,她打开了窗子,刺骨寒风一下子不由分说地从外头灌进来,朝她脸上刮去。 北风吹急,料峭酒醒。屋内熏人的暖香被吹散,方宁霎时酒醒,意识终于从满桌案牍中挣脱出来。门外恰时传来敲门声,她懒懒地倚在窗前迎着风,像只猫儿似的不愿动弹,迟迟才应了一声进来。 门应声推开,有人穿过前堂在屏风后停下,却不作声。方宁听着动静,有些疑惑地回头望去,才见一个梳着鬓花的丫鬟剪影留在屏风上。 她认得那是姚县令的贴身人,不好怠慢,动了身,走到屏风前道:“我师兄早些时候已经出去了,不知娘子来此是有何要事?” “老爷有事唤两位相商,既然沈大人不在,便请方娘子随我来吧。”屏风后的人不卑不亢地回道。 方宁记得她与沈昱去见了这姚县令,将狐仙酒其中的因果与他说了。在得知背后并非有什么鬼狐作祟后,姚县令长舒了一口气,一连几日都没有来叨扰两人,也不知今日是出了什么事,竟私底下派了侍女过来寻他们二人。 “劳烦你了。”尽管如此腹诽着,方宁绕过屏风走至她身前有礼一笑,顺便借着屋里的灯细细瞧了眼这位贴身人,柳眉杏眸鹅蛋脸,乌发俏面点绛唇,确实美得很。被使唤来传话也是可怜她了,怪不得来的时候一副冷冰冰寡言少语的模样。 方宁越看越觉得好看,可偏偏她自己也生得俊眼秀眉,那侍女被她瞧得绯云浮面,急忙背过身去,低声应道:“请方娘子随我来。” 两人穿过长廊,向东遥望去,可见篱下种着一行清雅的淡菊,侍女不做停留,领着她来到书房前,叩了叩门。“禀告老爷,方娘子已经请到了。”不等侍女说完,里头人便立即唤道:“快快请进!”侍女闻声推开门示意方宁进去,自己则避身退下了,只留方宁一个人在原地。 方宁踏入书房静室,悄然环顾四周,好奇地打量房内的布置。 姚县令的书房摆设简朴,留白处颇多,多是文房四宝一类的物件。虽然少不了黄梨木的笔架、仿右军的笔墨、陶元亮的诗笺,但也不求多么奢侈,反倒是可以从中看出书房主人对归隐避世的追捧与向往。 想来姚县令大约是个不坏的人,有着宁静致远的心,却恐怕称不上一个好官。 她进来时,从窗影中看出姚县令正在房中来回踱步,一副忐忑的模样,知他性情软弱,但不知是在对什么事拿不定主意。 “民女见过姚大人。”方宁见状上前作揖。 “是方娘子来了,何必执此虚礼,”姚县令见她掀帘入内,连忙迎道,“还请上座。”即便口上如此说,两人还是互见了一礼,姚县令随之将她引至座中。小几上已摆好了茶水,两人相对坐下。 “不知大人唤我前来,是有何要事相商?”方宁率先开了口。 “哎,啊,也不是什么大事,”姚县令面上有些吞吐,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下的瓷杯,“——还是罗府一案之事。” 方宁察觉出了他的犹豫斟酌,没有打断,点点头,静待下文。 “罗府一案中关于狐仙的那些传闻眼下已经明了,本官对吉荣县的百姓也算有了交代。这几日劳烦二位诸多,我见沈大人为民操劳至此,这心里头过意不去,”姚县令说着顿了顿,见方宁意义不明地睨着他,大抵觉得心虚,声音不由提高了几度,“可这范家母子失踪也有些时日,怕已是卷了东西跑了!方娘子有所不知,那范黎此人品行不端,作了奸犯科而被逐出书院,他定是恼了那罗画师砍了他的右手——”说到此处,他见方宁眼神一凛,不禁打了一个寒颤,顿时不敢做声了。 “罗晋颜曾将范黎的右手砍了?”方宁嚼着口中的字句,缓声质问道,“我这几日看了那么多卷轴,此事怎么我不知道?” 姚县令自知说错了话,苦着脸道:“这事说来话长。只是冤有头债有主,范黎杀了罗画师也是情有可原,如今搜查下去,不瞒姑娘说,抓不到范黎事小,再耽误了沈大人的时间事大啊!” “不知姚大人此话何意?”方宁方才就听出了他赶人的意图,现下倒是知道了缘由,“我师兄奉旨游历,确不能在吉荣久留,只是大人也大可不必如此紧张。”方宁那边神色淡然,姚县令却急得满天大汗:“二位远道而来,只知吉荣面上繁华,却不知……” 却不知这吉荣县底下并非是他一人的一言堂,这位沈大人如今可是圣上眼前的红人,倘若沈昱在这里出了什么闪失,别说乌纱帽了,他连项上人头恐怕都保不住了。 他正要说出来,却听有人咣的一声撞进门来,打断了他的话。“大、大人,有人、不,范黎自首了!” “你是说那范黎自首了?”姚县令大惊起身,到嘴边的话又一下子咽了回去。 “是!”那衙役在房里站定,向二人拜揖道:“今日一早就有兄弟见到有人在衙门口附近徘徊,行为鬼祟,便起了疑心上前盘问,没想到此人正是大人这几日苦苦寻找的范黎!小的知了此事,不敢怠慢,立马就来报与大人了!”姚县令闻言是又惊又喜,也顾不得方宁,只将她晾在一旁:“快!快传我话下去,本官即刻就要升堂,好好审审这一个范黎!” 方宁跟在两人后面,一颗心突然提了起来,她总觉得这范黎投案来得尤为突兀古怪,不太寻常。 等她到了堂上,却见范黎整个人就像突然老了几十岁似的,身躯佝偻,几乎没个人样了,只是面如死灰地跪在堂下。方宁见此情形,心中暗叫不好,这哪是她几日前见过的范黎模样,像是换了个人般,这样的供词,怎么能作真? 然而端坐在堂上的姚县令可管不了那么多,他看着堂下的范黎,厉声:“草民范黎,本官今日问你,这罗晋颜是否是你杀的?这罪行,你可供认不韪?” “回大人,正是小人杀了罗晋颜。”范黎跪在地上冷静地回道。 “好!”姚县令拿起惊堂木。“且慢!”方宁见他就要这样仓促断案,急忙拦道,“你为何要杀罗晋颜?” 她见范黎此时攸地抬起头,眼中迸发出一股浓烈的恨意。 “小人要杀罗晋颜,正是为了他五年前栽赃小人窃画一事:罗晋颜为了隐瞒他找小人代笔作画,不但诬陷我偷窃其画作,还将小人的右手也一并砍去——” “罗晋颜此人,与我而言,罪不容诛!” 第三十一章 套路 泠风穿堂来,飞帘转动,竹林深处听得素琴松吟,箫声隐约。 正在为座下的学生们授课的彭启明似有所觉地循声望去,总觉箫声似曾相识,却又被手下所执的书卷拽回了心神。 道是瑟瑟秋风起,冷石听泉,玉落哪得惊云声,又闻箫声咽。 彭启明执卷坐在堂前,听到此处心叹不已,虽未与那琴声谋面,却像是已得了知音一般。他侧耳还想再听,而长风已散了。 俄顷,远处鼓楼的钟声响起,他散了学,书院里的学生们便一窝蜂冲了出去。彭启明合起了手中的书卷,望着方才琴音传来的方向,叹息着起了身。 他一出门,就见有侍从前来找他: “先生,有客人来访。” “启明兄,许久未见了。”站在侍从身后的男人执萧而立,紧随其后说道。 看到眼前这张经年久别的熟悉面孔,彭启明愣了片刻,才迟迟迎上前去。 “是元正啊,我道刚刚那竹林间听见了吹箫声,不想竟然是你,”彭启明此时见到了旧日故友,心中自是欣喜不已,“这么多年未见了,元正的技艺果真更上一层了!” “哎,愧不敢当,不过我来,除了与启明兄叙旧,其实还有一事相求,只是不知启明兄多年画技可有进步啊?”程元正得了他的话谦逊了一番,转而打趣道。 “嗯?”彭启明止了步子瞧他,挑起一根眉毛,摆手指他,“元正说这话,难道是信不过我吗?”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程元正与他并肩走着,将话头又转到了正题上:“实际上,我今日特地为启明兄引荐一人。” “哦?可是阁下族中的哪位青年才俊?” 彭启明不甚在意地接话道。 “小儿顽劣,哪敢请教启明兄,我现下结交的这位,一般青年才俊可不能相比!”程元正见他这幅惑然的模样,卖了个关子,“不知启明兄方才可曾听到竹林后的琴声?” “不是你?”彭启明回想起方才的琴声,不禁讶异道:“竟然是他?” “正是——”程元正已将他带到竹林旁,抬手示意。 长风穿林,青年一袭白衣,胜过皓月几许,向他款款一拜道: “在下国子监学生沈昱,见过彭先生。” “这位沈小兄弟精通君子六艺,如今正在四方游学,恰好经过我们这吉荣县,听闻了谭林书院的名声,便想来拜识一下启明兄的大作呢。”程元正在一旁夸耀他道。 彭启明听了这话,不由有些紧张,沈昱见他额上出了些细汗。 他赶紧作揖客气道:“惭愧惭愧,沈兄弟是进了国子监的学生,哪是我这等下里巴人可以相比的?” 自《对楚王问》里流传千古的字句一出。沈昱立刻听出其中的含义,谈笑自若,徐然道: “彭先生切莫妄自菲薄。殊不闻阳春白雪,曲高和寡;下里巴人,炙手可热?红尘万丈,百卉千葩,这琴画各花入各眼。国子监又如何?学子芸芸,却未必有有一人能得先生身上那般洒脱,此是文胜质也!先生如今匿身于乡野,而显学于世人,文质俱备,所以彬彬君子。” 彭启明不想沈昱竟有如此才学,双目露出讶异之色,推让道:“沈兄弟谬赞了。” 程元正只当二人在互相客套,笑道:“这几日落了雨,竹林幽静倒是幽静,不好说话,不如启明兄带我们二人去书房一叙吧。” “元正说得是。诸位,请。”彭启明应声,在前面引着两人。 静室内寂然无声,唯有茶水潺潺,流入杯盏。 彭启明将自己的得意藏画从匣中取出,在两人面前摊开。 “启明兄真是好笔法!”程元正端详着眼前这幅画,他其实对笔墨不大感兴趣,也不甚懂得鉴赏的门道,却仍是给足了面子的赞叹。 彭启明闻言面上的笑意僵了一下,嘴角微微一动,不置可否的解释此画只是藏品。 好在沈昱帮他解了围。他颇通文墨,彭启明与他攀谈起来,不经意地晾下故交。 程元正自知犯了傻,只好讪讪坐在一旁看着两人相谈甚欢。 聊到了兴头处,彭启明甚至要把自己这藏品强塞与沈昱。 “学生前来确是要求得一副大作,只是此画是先生的心头好,我哪敢夺人所爱,”沈昱推辞道,“思来想去,还是求得一副彭先生的亲笔之作,也算不枉此行了。” 彭启明听了这话喜不自胜,自鸣得意起来,连连答应当即就为他作一副。 “说来,我这几日进了吉荣县,本是想求得一副罗先生的画作,”沈昱见他开了话闸子,知道自己机会来了,“没想到竟然出了这等事......” 他佯作失落,唉声叹着。 “嗐!有什么可惜的?那罗晋颜是少年风光了一些时日,可他如今已是江郎才尽,你要与我说他的画——哼哼!不过是欺名盗世之人罢了!”彭启明说上了头,冷嘲热讽道。 沈昱做出一副吃惊的模样,求教道: “学生愿闻其详。” 彭启明抚着下巴上的长须,似是回忆起了什么:“那就还要从五年前范黎那小子的事说起了,现在想来他还是和你一样的青年才俊哩!” “你不知道,这范黎的母亲原是世家孤女,其父死后独木难支,越礼奔行客,相与苟合而得范黎。然行客亡走,难持生计,于是掩涕为秦妇,做了秦家的继室。范黎此时也随着她进了秦府。”他说着摆摆手,面上说不清是不齿还是怜悯。 程元正听了这话来了兴趣:“也是稀奇,这女子未嫁先孕,怎么还能被秦家相中呢?” “元正此言差矣,岂不闻先帝那位,亦为蜀地孤女哉?”彭启明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道,“其母入秦府时,秦老爷子已是风烛残年,未能使其母诞下一儿半女,不久后便撒手人世。你们别瞧如今这跃仙楼生意蒸蒸日上,可在当时秦家全被秦老爷子的弟弟把控,秦老板都得让他三分,何况是不知生父、野合而出的范黎?” 他重重地放下手中的茶杯,叹息一声:“那小子在工笔上颇有天分,尤其善画人像,有当一日定能成为人中龙凤!只可惜偏偏遇上了罗晋颜那厮——” “我与他同事那么多年,早已悉知他的脾性。罗晋颜此人,年少得天恩,挥笔泣鬼神,往往一张画千金求。他自视甚高,却被那些凡货俗物早早磨尽了才气,变得只知金银,不通文墨。后来他的画技不进反退,再无人买他的画,妻女也困苦起来,”彭启明摇了摇头,话语中带着嘲讽和惋惜,“他平日为人方正,可一遇上书画便如同变了个人一样。此番打击之后,他就走了歪门偏道,为了一个名声,去求了范黎为他代笔。” 沈昱听到这里,脑中的思绪顿时茅塞顿开,已然猜到后续,而面上依旧附和着彭启明的话问道:“学生不解。范黎既然灵才斐然,那又何必去为他人代笔?而罗画师请他代笔,倘若一朝被揭穿,岂不是就身败名裂了?” “我见你才智聪慧、少年老成,没想到也是个少不经事的!”彭启明笑骂道,“做我们这个行当的,凡事都讲一个名。想要出名,不是画的好就足够,要才艺与运气、手段并用才行。罗晋颜当年有祖业为其撑腰,旁门左道信手拈来。你看范黎此人循规蹈矩,又无家世人脉傍身,这样一个人怎么晓得去争名逐利,又怎么能争得过呢?” 原来是这样,沈昱唏嘘不已,秦家唾弃他,连带着他母亲一起遭人白眼;画坛不认他,他凭自己手艺谋一条出路都困难。范黎进退两难,才不得不为他人做代笔谋生。 “再说那罗晋颜,他自然怕有朝一日被揭穿,而且怕得很,”说到此处,彭启明所有表情都化作了满脸的嘲讽和不屑,“他后来因为分银抽成与范黎起了嫌隙,范黎一气之下便扬言要将他代笔一事昭之于众——” “后来的事便分明了。” 罗晋颜趁彭启明出城拜访友人之时,将谭林书院变作了自己的一言堂,栽赃范黎窃画,以此把他逐出书院,又将他的右手一并砍去,使范黎以后都无法作画,让自己再无后顾之忧。 “范黎那时是我的学生,我这个做先生的却没能护住他,是我的失职啊!” 彭启明说到动情处,嗓音生涩,他灌了一盏茶,歇了歇,缓了一口气,继续说。 “不过此事你莫要外传,眼下罗画师出了此事,我怕他会为众人所疑。”他向沈昱嘱咐道。 沈昱闻言点了点头,应下了彭启明的嘱托。 彭启明见他颔首答应,这才放下心来。可书院消息闭塞,彭启明怕是不知,因为狐仙婆婆的事,范黎已经有了嫌疑。 “我游经此地,本只是想求得一二幅名家画作,不想竟偶然得知了此等龌龊,”沈昱那晚也见了方宁带来的画像,发自内心地为之扼腕道,“我虽未曾见过范画师,却已为之潸然泪下了。” 程元正见状在一旁提议道:“如今那范黎已被断了右手,即使现在去寻,也再不能画出昔日那样的作品了,不知启明兄此处可有一两幅范画师曾经的画作,也能让我二人瞻仰一番。” “说来惭愧,他的画作我也未能保存下多少来。”彭启明放下茶杯垂下头,失落地回答二人。 沈昱沉吟了一会儿:“如若没有范画师的,那先生也曾说过罗画师年少时也有不少好画。要是能求得一幅,我也算此行无憾了。” 不知是否是这话触动到了彭启明什么地方,只见他突然从失落中挣脱出来,好似想起了什么,攸地站起身来。 只见他在书房内翻箱倒柜地找起来,最终在拉开一个箱子时顿时激动起来:“不瞒二位说,我这里虽没有罗晋颜年少时千金难求的大作,也不曾藏下范黎名义上的画作,但是罗晋颜那厮后来的画我这里倒是有那么一张。我当时还觉得这画不像是他的手笔,现在想来,恐怕这幅画正是范黎为他所代笔的哩!” 彭启明将那张画从箱子里取出来,仔细端详了片刻,自顾自地连声道: “不错!不错!正是这幅!” 他将这画在两人面前铺开,却是一幅仕女醉春图。 画中独有春一枝,美人云鬓如雾轻纱笼,醉倚石上,欲眠又将芙蓉枕。 “范黎那小子最善画人像,虽与罗晋颜所擅长的仕女相似,实则其中有许多不同。如说罗晋颜之画如天马行空,那么范黎便是将画外人与画中人相合,”彭启明指着这画对二人说道,“你瞧,这女子虽称不上端庄,却也不俗不媚,眉眼中自有一分神性。不知元正看着是否觉得有些熟悉?” “额......我看这画中女子相貌倒是与范黎本人有些相似。”程元正想了想说。 “是了,正是如此。如若我没想错,这幅画正是范黎依照自己记忆中的母亲所作的,”彭启明看着感慨地说,“如果我手中能有范黎曾经署名的画作,也许就能还他一个清白了。” 盯着这幅画一语不发的沈昱此时忽然开了口:“不知学生是否能向先生买下这幅画?” 彭启明惊讶了一瞬,不过很快释然了。 “你如是想要,便自行拿去吧,若是你有心,说不准往后,我这苦命学生还要靠你翻案呢......” 第三十二章 寻迹 “好啊,如今你范黎谋害罗晋颜证据确凿,”姚县令将手中的醒木往桌上那么一拍,“来人!” “将他押下堂去,暂且收监,择日问罪!” 随着姚县令的话,伏跪在地上的范黎很快被两边的衙役架起身体,粗暴地往堂下拖去。 方宁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能为力。 姚县令看着此景倒是让他胸口里提着的心放下了,长松了一口气出来。 “念范黎遭罗晋颜谋害在先,本衙姑且不作决断,稍后自有定夺,”他草草说完,就想下令退堂,“不过既然这案子如今已经明了,择日不如撞日,罗画师暴毙一案今日就此了结吧,其余便不用再查了——” 他刚一起势,方宁就抢先一步看出了其中的端倪,从座中起身快步走至堂下。 “大人,如此潦草结案多有不妥,”她先是朝他行了一礼,而后不卑不亢地说道,“罗画师当日死状蹊跷,而今范黎虽然认罪,看似动机与物证皆俱,实则纰漏如筛。何况罗晋颜与其龌龊已有五年之久,而这五年来范黎全然未有伺机报复之意,为何近日突然便起了复仇之心?这般断案,恐怕也难以服众啊大人!” 她一言一行挑不出错来,言语中更是挑不出差错。 姚县令看着她站在堂下,身姿凛凛临风,不禁汗流直下,结结巴巴道: “许是、许是那范黎得了狐仙酒之利,得了温饱,才想起曾经残害自己的罗画师尚且逍遥法外,心有不甘,于是,于是去寻了罗晋颜报复呢?” 方宁直言不讳道:“大人此话差矣。民女闻身处卑下者常常嫉恶如仇,生逢顺遂者往往宽宏大度。何况范黎此人生性宽厚,家中又有六旬老母需侍奉左右,安敢以身犯险,寻仇害命呢?” “相必此案另有隐情,还望大人三思!” 姚县令当即便被她舌灿莲花的口才噎住了,面上险些失态,半晌才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来。 “这。方娘子说得有理,那依你看此事应当怎么办?”他干脆将这个令他头疼的难题摆在了方宁面前,希望她能知难而退。 而他这话却正中了方宁下怀。 “还望大人能再与我一些时日,我定能为大人查出凶手。”她向姚县令揖手道。 “好!”姚县令没想到她真会答应,顿时心中气血上涌,不管不顾道,“那我只给你两日时间。倘若这两日后你找不出真凶,那这个案子就真的结了!” “滴答、滴答” 处于地牢的一片幽暗无光里,角落深处的暗渠漏着水声。 大门口传来一阵铁索拖拉的声音,细碎的人语声回荡在空荡荡的长廊中。 只听“咣当”一下,有人进来了。 长得五大三粗的狱卒提着小灯在前面领着路,大声呵斥着两边不知好歹,趴在铁栏上探头探脑的囚犯们,接着,一脚将从铁栅栏里伸出手来的死囚踹到墙边后。 他身后跟着一个身披灰袍,遮头盖脸的人。 片刻,狱卒带着人在一间干净些许的牢房前停下,从腰间取下铁门的钥匙,叮呤咣啷地打开了牢门,将身后的灰袍人推搡进去。 “要快!”他低声嘱咐,将手上的小油灯塞给灰袍人。 灰袍应声点了点头。 牢门在她进去后“砰”的一声被关上。 狱卒走到一边守门。 范黎被这巨大的声响从睡梦中惊醒,猛地一睁眼,赫然发现自己面前站了个人。 “谁?” 他惊疑不定地出声,却见那灰衣人伸出一根食指抵住自己的唇,示意他别出声。 待到他安静下来,那人才掀开兜帽,在灯火下露出那张他几日前曾见过的熟悉面孔。 范黎望着这张脸,骤然失声。 “我们曾见过吧,范画师?”女子提着灯,朝他嫣然一笑,看起来乖俏又得意。 是方宁。 “是你?”范黎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这个萍水相逢的客人,茫然问:“你怎么来这里?” “自然是来救你的命。”方宁挑眉笑道。 范黎闻言却没有方宁想象中的激动,反而愈加平静起来,冷静地向她道:“姑娘怎知我不是凶手呢?” “我自有办法,”方宁倒没有被他这幅模样而却步,笃定道:“你沦落到了这般田地,想来是为了你的母亲吧?” “姑娘还是莫要妄自揣测为妙。”范黎冷冰冰地道。 方宁不管他,自说自话着:“你说狐仙婆婆就你一个儿子,你若是死了,她还能好过吗?” “你怎么知道狐仙婆婆——”范黎猛然抬头,直直地撞上了方宁笑吟吟的双眼。 “我说了,我自有办法。如今我愿意还你一个清白,只是姚大人只给我两日的时间,还请范画师将所知道的一切都说与我听吧。你的母亲还在等你回去。害你们的人,真的会兑现承诺吗?我觉得,他会过河拆桥,杀人灭口。”方宁语气诚恳、坚定。 范黎眉头皱紧,左手死死的抓住身下铺着的杂草,偏着头,目视空荡的地面,沉默良久。 直到方宁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范黎说话了。 “是秦松。”范黎缓缓抬眸,认真地看着方宁慢慢睁大的眼睛。 “五年前,我被罗晋颜砍去了右手,因此身上负债累累,又被秦松的叔父逐出了秦府。那时我万念俱灰,一心寻死,可偏偏母亲又为了我一起离开秦府,”范黎提及那段不愿回首的记忆,神色也一并变得痛苦难堪,“我知道母亲是怕我轻生,而我也怕我要是死了,我曾经欠下的债务会压垮她。就在这时,秦松出现了——” 方宁静静地听着,粗糙的土墙上映着小油灯无声的影子,火苗一跃一跃地往上蹿着。 “他借给我母亲一大笔钱,还清了我当时所欠的银两。为此,我又开始尝试作画,不过这次,是用左手。”范黎说着舒展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掌给她看。 “在我左手作画小有成就时,听到夏日夜间的狐鸣,我母亲有了一个主意……” “就这样,母亲和我就要还清秦家负债的时候,秦松不知从哪儿听说了狐仙酒的事,忽然来找我母亲,”说到这里,范黎语气里藏了一丝恨意,“他以债务和揭发我母亲为要挟,向我要去了狐仙酒的方子。” “对了,你那天走之前,是不是与我母亲说了什么?”他说着,突然想到了什么,喃喃自语道:“也是,你应该发现了所谓的狐仙婆婆就是我母亲。” 方宁闻言意识到了他话中的意思:“抱歉,我没想到……” “母亲她就是这样一个人,重情薄面,”范黎摇摇头,无奈道,“只是没想到秦松竟然狡猾如此,派了手下盯着我母亲的一举一动。我回家不见了母亲,又看到了墙上的字眼,,当即就去找了秦松。” “看来你和你母亲正是被秦松抓去的,只是官府派人去时,你说的那字已经消失了。”方宁回忆道,转而她又很快回归正题,“不过你现今又为何来这给人替罪了呢?” “因为那是用狐仙酒写上去的,水渍干了,自然就没了,”范黎回答完她上一个问题,而后拾起脚边一根干草,放在小油灯上烧。干草烧到了一半时,他才说道,“我如今待在这儿,是因为青蚨结。” 第三十三章 探凶 方宁听完秦松在范家母子身上种下青蚨结一事,神色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这种毒是由西南独有的一种巫蛊之术所衍生出来的产物,就连她也只是隐隐约约记得曾听闻过这个名字,更别提它的解方了。 “这种双生毒的解药也是一式两份,需中毒者共同服下。七日时限已到,我现在还能活着在姑娘面前回话,就是因为秦松在我去替他顶罪时,给了母亲解药,”范黎看到方宁的脸色,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他自知无法违逆秦松,早已心如死灰,“等案子了结了,秦松彻底没了嫌疑,才会把剩下的解药给我。” 如果秦松最后食言,没有把解药给他,那么范黎会不会就那么……方宁看着他迅速苍老下去的脸庞,没有再追问下去。 她提起了另一件事:“你可知秦松为何要谋害罗晋颜?此事可与狐仙酒有关?” 范黎愣神了片刻,摇头说不知。秦罗两家向来交好,当时他在得知秦松是罗画师暴毙一案的幕后凶手之后,同样大吃了一惊。 “不过母亲占卜时曾与我说过她那里来了过一个奇怪的客人——他是自己带了画来的,”范黎看着方宁犯难的模样,也想为她做些什么,便搜肠刮肚地找寻起来,“据母亲所述,他带来的那幅画看起来十分妖异,看久了,上面的仕女便如同要破画而出似的。我母亲当时使了一点小手段,使他误以为自己真的见到了那画中的女子。” “后来他还来找母亲,甚至恳求我母亲将狐仙酒卖与他一些,这种东西断然不可滥用,于是母亲一口回绝了他。可没过多少时日,秦松就不知从何听来了狐仙酒的传闻,威逼利诱让我母亲交出了狐仙酒的配方。现在想来,如果那位我没见过的客人就是罗晋颜,那么这一切也都解释得通了。” 方宁听完他的话,定心下了顿时了然,颔首肯定他道:“你猜想的不错,我与师兄带人搜寻罗府时确实在里面发现了这样一幅画,落题唤作天魔仕女图。此画极为怪异,能迷惑人的心神。而先前罗晋颜之所以一掷千金包下了跃仙酒楼一个月的狐仙酒,恐怕就是为了能在幻境中再见那画中人一面。” “话虽如此,可谁又能证明罗晋颜的死与秦松有关?”范黎苦笑着摇摇头,他对这件事显然已经不抱期望了,“我即使现在出来指证他,也不过是胡乱攀咬罢了。何况姑娘在吉荣县人生地疏,又怎么能压得住秦家这条地头蛇呢?” “范画师不必如此忧虑,我既然答应还你一个清白,那就断然不会退缩,”方宁提着灯站起身来,拍拍衣服上的灰泥,朝他微微一笑,“我自有办法。” 随着一阵窸窸窣窣铁链碰撞的细微声响,沉重的铁门被哐当一声关上,才将还痴痴地坐在原地的范黎惊回了神,猛地从地上跳起,左手随意抓了脚边的一块石子就在粗糙坚硬的土墙上作起画来。 外面的狱卒护送着方宁出了牢房,接下方宁给他的赏钱,捂着铜板眉开眼笑起来,连连朝她道谢。等送走了这位县太爷座下出手豪绰的贵客,他勉为其难地端了一盘好酒菜出来,向黑漆漆的牢房深处走去。 “喂,姓范的!” 那狱卒将酒菜放在范黎的牢房前,却迟迟听不见里头的回应。 他等得不耐烦了,举起油灯就往里照,却见范黎跪在灰墙前痴痴地笑着。墙上的小窗刚好照进光来,打在他面前斑驳的墙上,只见脏兮兮的墙面上女子回眸一笑,寥寥几笔,勾勒出她的七分神韵。 方宁出牢房的时候,外头天色已暗。事不宜迟,她马上就换了身方便打探的行头,趁着夜色向跃仙酒楼的方向动身而去。 月上东山,日沉西楼。 跃仙酒楼所在的那条街上早已挂起了彩灯,官府在此特地设置了夜市,行客商人们来往频繁,酒楼门口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 “诶呦这位娘子,请问是想要来点什么?” 掌柜的见方宁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立马迎上前来。 方宁毫不客气地丢了一袋铜钱过去,颐指气使地对他囔囔:“要一壶好酒,一桌好菜,还要开一间上房!” 掌柜的被那一袋铜钱砸得措不及防,可沉甸甸的手感很快让他脸上重新挂起笑来,引着方宁上楼,同时还不忘朝其他人大喊:“听到了没有,还不快去备好酒菜和房间!” “来,客官您请楼上走。”掌柜转头又谄媚地朝方宁说道。 他将方宁带至二楼雅座,方宁落座环顾了一番左右,状似不经意地旧事重提了起来: “说来也巧,几日前我初到吉荣县时也是先来了你们这儿,当日也是这座位。那时我问你们这儿还有没有狐仙酒,不知掌柜的还记得我吗?” “这么说来,娘子确实有些面熟,”掌柜的闻言愣了片刻,仔细看了看方宁的脸,这才想起来,“是了,我记起了,当时您是与另一位客官一起来的!只可惜了,娘子今日还是来得早了些,怕是还要再等上两日,这下一批狐仙酒才能出来哩。不过您尽管放心,等下一批酒出来了,我一定头一个知会您!” 方宁边听着他的话,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那也不必了。我这人呢,最讲究一个缘分,既然两次都没碰上,便是我和这酒没什么缘分,何必强求?” “娘子此言差矣。”此时,一个声音从一旁插了过来。 那是一个衣着锦绣,摇着扇儿,风度翩翩的男人,只见他笑着,虚虚朝方宁行了一礼。 “当家的!” 掌柜的见了人忙低下头去,口中喊道。 秦松也不理会他,径直朝着方宁说道:“私以为缘分此物,并非坐而得之;需得四方奔走,方能得缘。” 方宁放下茶杯笑笑,一双明眸顾盼生辉,道:“也对。一落座便能撞见您,何尝不算是一种有缘呢?这便是传说中的有缘千里来相会吧。” 她生得美,莞尔间便使秦松恍了神,好一会儿他才记起事来,忙道:“能与娘子邂逅是天赐良缘,本应好好叙谈一番,可惜有贵客相约,不能久留,一时兴起,叨扰了娘子还望见谅。您在这里的一应吃喝玩乐,我请了。” 向方宁告辞后,秦松等不了她回话,即刻抽身离去。 “多谢。只是同享方有兴致。下次有缘相见,再请也不迟。”方宁客气的笑渐渐消散,垂眸含了一口茶,只盯着方才匆匆走开的背影,淡淡瞥了眼一旁的掌柜,疏离婉拒。 第三十四章 邂逅 掌柜观察方宁脸色,见她不欲多言,毫无聊兴,也不去自讨没趣,等菜上完便告辞退下。 雅座清静,茶香醇厚。 方宁自斟了一杯,余光却始终注意着周围。不多时,她就瞧见秦松在不远处招了掌柜过去听话。 二人低头附耳说了些什么。因着隔得有些距离,方宁只听得依稀“马车”、“贵客”、“狐仙酒”几个词,想来是秦松要拿这酒去招待什么贵客。 她正思索着,忽瞥见秦松似有所察觉,向她这里抬眼看来,便立马收回了余光,佯装饮茶。 待她喝完这杯茶时,掌柜的面前已没了秦松的身影, 方宁扫视了一番四周,才发现秦松已经上了三楼。 跃仙酒楼一共有三层。一楼是招待一些歇脚的散客,二楼则是提供给贵客的雅座,三楼是价格不菲的上房,很少有客人愿意花大价钱住进去。 范黎曾告诉她,三楼有一处专属于秦松自己的地方。他和母亲曾被秦松关在客栈的后院。 可是当下他已被放了出来,母亲先前的位置或许会被转移。 如果他料想的不错,母亲应该会被安置在酒楼的三楼,解药也会被一同放在那里。 方宁思至此处,再也坐不住,抬手招来小厮将雅座外的帘子一层层放下,给了一锭银子,叮嘱他自己不想被人打扰,就在门外看着不许放人进来。 对于如此出手阔绰的客人,就是再奇怪的要求小厮也是一口答应了,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极为有精神的耳听八方、眼观六路,帮忙看顾。 秋日新换上的厚重帘子撇在地上,将雅座里面遮得严严实实的,半缕风也透不进去。 方宁举着烛火检查完垂帘的透光程度,又确认这间座朝着后院,这才颇为满意地站起身来。 她将小灯盏随手搁在桌上,接着足尖轻轻点地,一手攀着窗子,她向窗外轻盈一飞,旋即飞快转身上跃,如雀儿一般在枝头翻飞般,灵巧地将自己送上了三楼的书房窗边。 在确认过房里无人后,她鸟儿似的翻进了窗户。 为保万全,落地后,她先去察看内室,确认四下无声,才松懈下来,轻快地向外厅走去。 可刚掀开珠玉碰撞的帘幕,霎时顿住了—— 端坐在外厅内,正喝着茶的蓝衣男人见到她也一同愣住了。 方宁身体一僵,完全没想到这时候会撞见其他人。 而今回避不及,如何是好。 两人皆有些局促。就在面面相觑时,忽然传来敲门声,门口秦松的声音响起。 “晚辈秦松,前来拜见夫子。” 她闻声骤然摔了帘子,推出外厅,翻出窗户,贴墙而立。 这一下彻底打断了蓝衣男人的思绪,他没有对方宁的动作有任何言语,转而对门外的人影笑道: “请进吧,秦老板。” 秦松得了房间里人的许可推门进来,先是将房间里巡视了一番,再看向蓝衣男人问道:“我方才好像在门外听到房间里面有些动静,可是出了什么事了?” 慢慢挪到外厅窗边偷听的方宁听闻此言,抓着窗台边沿的手蓦然收紧,不由忧虑起来。 此时,恰逢楼下传来一声骏马的嘶鸣声,方宁不由得一惊,险些手滑落下墙壁。 她赶忙稳定心神,低头望去,原是掌柜的带人给后院的马套上车鞍时传来的动静。 她松了一口气,可马上又焦灼起来,隔着纱帘去观察那蓝衣男人的神色。 只见那蓝衣男人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茶,又从容放下茶盏,含笑淡淡道:“只是一只进错屋子的小猫罢了,现在想来已跳出去了吧。” 方宁诧异不已,实在没料到这人会为自己遮掩,疑惑之际,继续趴在窗外偷听,并仔细打量着屋内人。 听了一会儿,她才知这位被称为“夫子”的蓝衣贵客,正是秦松要去见的座上宾。 蓝衣男人看起来模样岁数不大,年长不了秦松几岁,却生得一副仙风道骨的好相貌,又有一身药草上的好学识,将那秦松唬得毕恭毕敬的,处处都要让与他三分薄面。 聊了片晌,秦松才将手中提着的一坛狐仙酒放上来,谦卑道:“说起来,我最近将这狐仙酒的方子又改了些,今日特地带给您来品鉴,请您指点一二。” 说着,将封口处系紧的红绳一圈圈取下来,揭开上面的纸封,浓烈的酒香顿时朝两人扑面而来,就连窗外攀着墙壁的方宁闻着都不自觉地有些心痒。 “夫子,请。” 秦松将手中的狐仙酒倒入银樽中,递与面前的蓝衣男人。 男人接过银樽,先是拿到近处细细看了一看,接着低头嗅了嗅,再浅尝一口。 良久,男人放下酒樽,向秦松揖手道:“经过秦老板的改良,酒的色、香、味俱更进一步。不过要是能再加一味白术,或许会更好。只是这里我还是要向秦老板再提一句,无论如何改,狐仙酒所主用的那一味药材绝不可再添了,售出时也需把控好量,一人一坛足矣,免得弄巧成拙,伤人身体。” “夫子说得是,我谨记,绝不会乱来。”秦松十分认同的点头附和。 方宁见两人说完狐仙酒之事,而后继续闲谈起来,心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她趁着夜色,沿着三楼的外墙一点点挪动身体,一间间搜查起来。可等她搜寻完了整个三楼,却全然没有看见范婆婆的身影。 眼见四处搜寻不见,房里放着的漏壶又一滴一滴落下,她心知再不回去,那雅座外的小厮就该起疑。 不得以之下,她翻了回二楼。 皓月已然东上,座中的饭菜凉了多时。 方宁匆匆对付了几口晚饭,暗自忖度着蓝衣男人与秦松到底有什么勾结。 不会范黎与范婆婆身上的青蚨结也是那夫子的手笔吧? 还有那范黎分明说秦松会将范婆婆安置在三楼,可她根本没见着人。 窗外传来的马蹄声却打破了屋内的寂静。 方宁听闻此声好似抓住了什么,急忙向窗外探头望去。 只见此前挂在三楼墙壁时看到的那辆马车离开后,又被驾着回来了。 跃仙酒楼的管事带人从车上下来,将酒楼的车与马又赶回原位。 奇怪的是,上车时几人几物,回来依旧几人几物,不多不少,车内一直是空的! 既然是空,那他们之前来来去去的做什么? 方宁靠在窗边,垂头沉思少顷,猛然抬眼,瞳孔骤然紧缩,心下骇然。 第三十五章 救人 荣阳县虽有设立夜市,但城门依旧每日在申时三刻关闭。 即使是酒楼要运送货物,也往往需要在早晨开城门时才可通行,更别说方宁出牢房时已华灯初上,日薄西山,怎么可能在这时还有拉货物的马车,以奇怪的空车出入后院呢? 也就是说,那马车不是为运送货物,而是另有用途。 在诸多能想到的因由中,方宁不由得联想到极可能是为了转移范婆婆! 她按捺不住疯狂跳动的心,强作镇定,等着院子里的人都散了,才出声招呼来在帘外张望的小厮,与他说自己突然身体不适,头晕旧疾发作,让他带自己到楼上去。 小厮依言领着她往楼上走。方宁踏上台阶,却碰巧撞见秦松从楼上走下来。 “娘子这回吃得可还尽兴吗?”他神情愉悦,想来是方才与那位夫子相谈甚欢,对她笑言道:“三日后跃仙楼的狐仙酒便要出新货,还望娘子到时候给在下薄面,捧个场,务必不要错过。” “承蒙秦老板招待,来日我定当来好好尝一尝这名震益州的狐仙酒!” 方宁面上也挂起笑,与他作了一揖后匆匆擦肩而过,一颗提着的心却骤然沉了下去,暗自盘算。 现下,秦松已与那位夫子聊完,也许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去查看范婆婆的状况。 时间紧迫,看来她不得不即刻动身了。 小厮将她带进了房间,自觉地将门合上退了出去。 方宁迅速将门从里面反锁,在房间里细致地巡视了一番,将各处留意一遍后,来到窗边,单手撑着窗槛,纵身一跃,落在二层的房檐,在半空中又一个侧翻身,无声地落在后院的地上。 天色已暗,方宁趁现在无人发现自己,取下屋后小院里挂着的小灯笼,借着这点微弱的烛光,照亮了适才马车碾过泥土留下的车辙。 这几日刚下过了雨,泥土尚还湿润着,车辙也容易分辨。其中,花纹朝外走的显然要比进来的要更深一些,说明这辆马车确实是载了什么东西出去了。 在确认完这点后,方宁不再犹豫,沿着车辙追寻而去。 一路上,她顺着车辙越走越偏僻,最终停在一道狭窄的小巷口。 方宁没有迟疑,提灯在前照亮这条幽深僻静的小巷。 两侧交错的墙壁石砖将她夹在中间,潮湿阴暗处生着潮湿墨绿的青苔,逼仄又压抑。 她如猫儿一般后脚踩着前脚的步子,慢慢进入了深巷中 巷内死水般的寂静使她有些不安。 身后的巷口骤然吹来疾风,她连忙护住手上小灯中的烛火。 明暗交错间,她好像瞥见前方的角落里躺着一个蜷缩着的人影。 等风过去,方宁走上前察看,躺在那里的是一个身形瘦小的妇人。她将小灯凑近了瞧。 只见老妪面容憔悴,四肢枯瘦如柴,见到她也仅仅是转动了一下眼珠,干涸的唇齿半张,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看到这熟悉的眉眼,方宁知道在这儿躺着的人就是范婆婆。 方宁一手把住她的手腕,一面感受着手底下的脉搏,将灯提高了点,仔细地观察着范婆婆。 眼见指尖传来的脉搏微弱,范婆婆出气多,进气少,方宁紧急如焚,可又想到还没有找到藏在跃仙酒楼里的解药,只能从袖中拿出一颗参杂了救命药材的人参丸,喂给范婆婆,先吊着命。 丹药入口,范婆婆尚且能自主咽下,方宁心道有救,当即将她背起来,穿过偏僻的小路,快步往知县府赶去。 月色薄凉,如席覆地。 偏房小门前烛火黯淡,像是笼了一层厚厚的灰,透不进光去。 方宁知道今夜该在这儿守着的门房有嗜酒好赌的毛病,经常玩忽职守,在叩了三下门确定无人答应后,便取了门边石狮子口中衔着的小门钥匙——这还是那门房怕她夜晚办事进不来特地告诉她的。 她打开门锁,背着范婆婆进门。 衙门内,各房烛火将熄。 与谭林书院中那些老学究们打了一天交道的沈昱有些疲惫。 他脱下了厚重的外袍,趴在小桌上百无聊赖地盯着案前灯盏中摇曳的火苗。 师妹深夜未归,不知道她是不是又找到了什么新的线索。 沈昱正这么想着,手上用银杆将灯盏里的火苗又挑高了一些,突然一声刺耳的哨鸣声恰好从屋外传来。 他被惊得手差点偏了半寸,险些将里面的灯油洒了出来。 转瞬,他反应过来那是方宁的哨声,仓促起身整理了一番自己凌乱的衣襟,走到门口去开了门,却见方宁背着个人站在院中抬头看他。 “还不过来搭把手?”方宁无奈走近。 沈昱愣了一瞬,才赶忙走下台阶接过她背上的人。 两人各架着一边的手臂,将身上无法动弹的人搬到屋里。 方宁将范婆婆放在书房的长榻上,令她平躺着;沈昱则去添了油,将屋子里的灯都点亮。 做完这一切,沈昱正欲回头问方宁这是带了谁回来,转身却对上了橘光下范婆婆那张惨白而苍老的脸,顿时噤了声,打量了半晌榻上人的脸,才试探着开口问方宁: “这是......狐仙婆婆?” “正是,”方宁颔首,将事情简短地陈述了一遍。 沈昱惊异非常,不由感叹,连连称赞:“我回来时的确听闻姚大人只给了你我两日时间,却没料到师妹的速度竟然如此之快。” “只怕事情没有简单,”方宁轻轻摇头道:“我是在一条废巷里找到范婆婆的,她已身中蛊毒,看样子命不久矣。可是原先范黎告知我他母亲被藏身于跃仙酒楼当中。我想,是范黎以为秦松还念着旧情会把他母亲安置好,其实高估了秦松的良心,没料到人家打算杀人灭口。范婆婆是被直接当成弃子扔掉了。” “我如今用人参丸吊着她的命,但长久不了。范黎曾说解药在跃仙酒楼的三楼,可范婆婆已经被秦松丢了出来,要找到解药恐怕是天方夜谭了。” 方宁愈说,眉拧得愈紧,面露担忧,“对了,你也吩咐牢里的人盯紧一点,我怕范黎哪日也出了意外。” “只是订的那间房有些难办......”方宁说完,又接了一句嘀咕道。 “眼下秦松还需范黎来替他顶罪,应该暂时不会杀他。”沈昱想着她的话,按着如今的线索分析。 可他说完又察觉有些不对劲,试探地问方宁道:“师妹可曾用了晚膳?” “哦,我在跃仙酒楼已经吃过了。”方宁不假思索地回答。 她话刚说完,就心叫不好。 只见一旁的沈昱极具压迫地看着她,脚底下的影子也越变越大,一个名为穷鬼沈昱的阴影笼罩住了她。 “可不只是吃过了吧,不是还订了间房吗?”沈昱笑眯眯地盯着她,“‘潜入’是吧?大餐是吧?美酒是吧?” 就在他要伸手去抓她的时候,方宁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阴影下逃走了。 “师兄,范婆婆今晚就暂且交给你了!” 沈昱一抬头,方宁已从窗户处溜走,只留下一句话荡荡悠悠在屋内。 第三十六章 古怪 沉闷而急促的敲门声自门外传来。还在垂着脑袋,打着盹的守门的罗家仆役,闻声从睡梦惊醒,慌慌张张起身向外跑。 微光初润的天空,正下着毛毛细雨。出了门,雨滴落在脸上,突袭而来的清凉,让仆役瞬时打了个激灵。 近日,他们家老爷新丧,夫人悲痛过度,又犯了癫症,府中事务繁多,就连素来体弱的娘子也不得不从病榻上爬起来协助夫人处理家务,更别提他们下人了,被搅的觉都睡不好。 “敢问是哪位大人?”仆役揉着惺忪的睡眼打开门,抬头见到站在门口的人时被吓了一跳。 “您今日怎么独自一人来了?”来人收起伞:“想到一些事,一时兴起来看看罢了。” 仆役陪着笑脸让出路,“快请进。” 窗外晨雾散去,方宁被鸟鸣声唤醒,意识还有些迷糊,身体就先坐了起来。 为避免露馅,昨夜她还是决定回到跃仙酒楼装装样子,来来回回的折腾着实疲惫,看见床就什么也不想,倒头沉沉睡去。 方宁起身走到桌前,仰头将凉了一夜的冷茶喝了,打着哈欠洗漱、换好衣服走下楼去,却不料在走廊上撞见了昨日最不想看见的人。 “我一见娘子便觉得面熟,看来我与娘子有缘,”昨夜与秦松相见的那位夫子见了她依旧笑吟吟地,仿若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鄙姓邵,敢问娘子尊名?” 方宁清醒了几分,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可转而一想,总觉得他话中暗有所指,不由觉得有些恼了,只冷冷道:“不劳夫子费神。”说完,她绕过邵夫子想下楼去,却又被身后人叫住了。 “娘子是为了狐仙酒来的吧?”方宁脚步一顿,头也不回的答:“是又如何?” “只是想给娘子提个醒,狐仙酒虽美,却不宜多饮,”邵夫子在她身后负手而立,一派风流洒脱,“况且跃仙酒楼里的狐仙酒比起外面的,多了一味特别的药,唤作欢心兰。” 欢心兰?方宁想起师父从前就喜欢用欢心兰酿酒,掺了欢心兰的酒香气更甚,可传出百里之外,且入口清凉甘甜,易使人上瘾。每每酿酒时她总要被馋得心痒难耐,忍不住半夜去挖师父白日刚埋进去酒坛子,再被师兄提着领子抓走。尽管欢心兰的成瘾性不比罂粟,但是师父也曾告诫过她此物的禁忌,似乎是不能与某一种草放在一起,会招致不好的后果。至于仔细处,已经记不得了。 “多谢。”方宁淡淡嗯了一声,抬脚下了楼。回去问问师兄吧,她想。 思考间她脚步匆匆,再抬眼时已到了一楼,门口秦松的身影迎面而来。“竟是如此之巧,娘子昨夜在小店睡得可好?”秦松见她一边笑问,一边挥手让身后的小厮上前。 只见那小厮手中捧着一张小案,上面赫然是方宁昨日丢给掌柜的那袋铜钱。方宁想起昨夜秦松说要将她这两日的用度包下的事,原以为不过是一句玩笑话,没想到竟真的将钱退了。既然如此,她也不客气了。“秦老板大气!”方宁笑眯眯地拿回了自己的钱袋,重新系回了腰上,“久日辗转反侧,难得昨夜一场庄周啊。” 秦松闻言笑笑,似乎还想开口与她说些什么,余光捕捉到跟在方宁后面下来的邵夫子,转而笑盈盈的打招呼:“夫子怎么今日也这么早下来了?” “秦老板贵安。我见今日天气不错,便想去街上走走,或许能撞见故人呢。” 见两人互见了一礼,寒暄起来,方宁趁机悄然离去。她沿着十字街快步而行,心里盘算着是否要去罗府,再探查一番罗画师当夜喝的狐仙酒。 如今看来,让罗画师暴毙的凶手,嫌疑最大的就是秦松,不过其中的证据与操作手法还有待考究。现在摆在方宁面前的有两个难题:一是秦松谋害罗晋颜的动机到底是什么?二是他用了什么手段杀害罗晋颜呢?还有那个邵夫子,特地提醒她的那一句欢心兰究竟有何用意?丝丝缕缕缠绕心头,等她恍觉自己不顾方向的走了太久,停下确认位置时,才发现不知不觉中走到了罗府门口。 既然来都来了,方宁决定上前叩门。然她手刚刚抬起,就发现罗府的门是虚掩着的,于是往前轻轻一推。门缓缓朝里打开,门后正与府内仆役交谈的人似乎听到动静,抬头向门口望去。 就这样,方宁和沈昱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没想到师兄来这儿了。”她轻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乖乖将大门拢上,没由来地觉得有些心虚。 “昨夜范婆婆的情况已经安稳下来,我便想再到罗府上看看,能不能找出一些有关于秦松的证据。”沈昱领着她往府里走,解释说道。 方宁认同道:“罗府上可还有剩余的狐仙酒?” 沈昱摇摇头,“那夜的宴席上所请的宾客不少,人人都想尝一口大名鼎鼎的狐仙酒,当日就已经喝没了。先去书房看一眼吧,其他地方看过了,也许在那里还能找到存货。” 斯人已逝。罗画师的书房依旧是原来的样子,一案一几都收拾得极为干净。据罗府的下人所言,罗画师房间收拾的活计现下都是其女儿罗娘子一人亲力亲为,从不假他人之手。 二人进了房间,一刻不停、一角不落的查一遍,并无所获。方宁无奈的叹口气,倚在书房那扇能向外看到绿竹的窗前,四下环顾,忽然出声问身旁的沈昱道:“你觉不觉得这罗晋颜的房间比起先前来时有些不同了?” “许是罗娘子后来将屋子里的东西又收拾了一番,所以现在看起来要空旷些罢了。”沈昱不以为意,反而出言宽慰她道。 方宁指尖拨弄着窗前的兰花叶子,觉得有些发软,于是往下去查看它的根部,指腹触碰到底下干燥的土壤,才发现这盆兰花已经缺水了。她碾了碾手上的沙土,细微的碎屑随着她的动作掉落在了地上。 方宁看着自己的手,眉心微蹙,心念一动,拍了拍手上的尘土,道:“我出去看看。”兰花喜水,尽管益州常年湿润多雨,可养在屋子里的东西总是要金贵一些,哪有让土壤干涸至此的道理? 吉荣县这几日阴雨连绵,空气中还弥漫着湿润的雾气,屋后的竹子被洗刷得翠绿,风吹过竹林发出悦耳的“唰唰”声。方宁站在窗外,由外向内打量了一番。 罗娘子自幼得罗画师宠爱,之前来时也是说往日里只有罗娘子能随意出入罗画师的书房。但如果罗娘子真像下人们所说的那样,这些日子来对这间屋子的打扫都是亲力亲为,那么又为何能让屋里的兰花缺水呢?难道她因为父亲的去世而无心照料这些花花草草?可兰花就算摆在窗边也不会枯萎。也许为了方便在这种天气下挡雨,罗娘子干脆将窗户也关上了,只是偶尔进来时打开—— 可是,方宁与沈昱进来时,罗画师书房的窗子就已经被打开了。 反复自问自答的推测间,一丝古怪的感觉在方宁的心头生根发芽。 第三十七章 端倪 方宁抚摸过窗台上的灰尘,此时竹林深处传来风声。她一回首,清风徐徐迎面来,细细一闻,风中似乎还携带着一股燃烧草药的焚香。似曾相识的气味将她从思绪中唤醒,方宁拨开眼前层层叠叠的绿竹,步过潮湿的泥土,随着风中的药草香寻去。 竹林外的小径通着罗府的后院,穿过月洞门,后面便是伙房和灶屋,方便主人家摆宴。罗画师的去世显然给罗府带来了不小的打击,府内的不少下人都被遣散,伙房里没几个人住,后院此时显得空旷无比。随着方宁走进后院,空气中的草药香越来越浓,分明昭示着那焚香的味道是从这后面传出的。 她放轻了脚步,四下环顾,望见梧桐树边有袅袅轻烟从灶屋后升起来。 梧桐树枝繁叶茂,枝干粗壮,看起来已经有不少年头了。方宁估量了一下梧桐树的高度和承重,一个轻跳,单手攀着梧桐枝干,将自己轻轻松松地晃了上去。她扶着树干在更高的枝头上站稳,让浓密的树冠遮挡住她的身形,而她却能透过枝缝叶间对地面一览无余。 方宁顺着轻烟的源头望去,却看见地上灶屋后的墙角边烧着一处火堆,一个身披缟素的少女站在火堆前,她低着头,看不清面容,正往火里烧着些什么盆栽的枝叶。 她留心辨认了一番,短茎根直,叶宽大且圆,叶尖色深有齿,又加之空气中这股焚香味,倒有些像是腾信草。 嗯?等等,腾信草......方宁愣了一瞬,双目豁然一亮。她想起来了!师父酿酒时曾说过,酒里如果放了大量欢心兰被人饮用,那绝不能让它靠近腾信草,人和它们的距离越远越好,否则必会招致毒虫!罗画师死于虫毒,而欢心兰入酒遇腾信草则易招惹毒虫。 方宁思及至此,心中寒意顿生,身上不禁打了个寒颤,梧桐树也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抖。 她压下心头的悸动,见火堆将最后一株腾信草也投入火中,而那少女等着枝叶慢慢被火苗吞噬,化为灰烬后,抬脚踩灭了堆里的火星,朝方宁那边转过脸来。 方宁看清了她的面容,这才发现少女长了一张与罗画师极为相似的脸。 说起来罗府内这般年岁的女孩子只有一人,又与罗画师如此相像,方宁瞳孔猛缩——是罗晋颜的那位一直称身体抱恙的女儿罗娘子! 方宁心下一惊,不过她很快发觉罗娘子的状态不对。明明已将腾信草都烧尽,可罗娘子仍旧是愣愣地站在那里,仔细看去,脸上还挂着泪珠,神情悲戚,眼中却满是恐惧与警惕,直直地看向方宁所在的方向!难道自己暴露了?方宁不由紧张起来,五指深深没入树干。 “喵呜~” 此时,一只橘白花纹的小猫忽然从她身后窜了出来,跳下树枝朝罗娘子跑去。 罗娘子见了小橘猫脸上这才显露出几分欢喜,没了方才防备的神色,弯腰伸手将它抱进怀里。 “我还当是谁呢!狸奴,你去哪儿了?怎么这几日我都没找到你?”她一边逗弄着臂弯里的小橘猫,一边向院外走去。 方宁凝神屏息蹲在梧桐枝干上,直到罗娘子走远了才敢从树冠里探出脑袋来,左右看看四周无人,悄无声息地落到地上。 罗娘子并没有处理墙角下已经熄灭的火堆,方宁从灰烬里一把摸出里面不剩多少的药草残渣,仔细辨认。 事实如她所想,方才在火堆中被燃尽的正是腾信草。接着,她从腰间取下一个小袋子,连着灰抓了一把腾信草残渣装入袋中,作为证据。 书房内,沈昱左右等不来方宁,只好观察起书房里的摆设来。他们那日走后,罗娘子大约是将罗画师的房间又重新收拾了一遍。卷轴都被重新整理好,之前放在桌上装酒的碧玉壶也没了踪影,床褥也有被铺过的迹象。 除此之外,沈昱还敏锐地发现,屋里的一众盆栽中也有些许不同。除了平日里缺乏照料之外,原先在罗画师前厅、书房、甚至卧榻之侧都摆有的一种小植全被人撤走了。 既然摆了多处,应该是罗画师生前极为喜爱的东西,罗娘子又为何要将它们搬走呢?他叫来下人打听了一下,说是看到几日前,罗娘子买了几盆装饰的极美的滕信草回来,送给罗画师。 沈昱在房中踱着步子,回神时才发觉自己已经走到了门口。他手扶着雕花的门框,脚下跨过矮矮的门槛,抬起头,却恰好看见罗娘子抱着猫从房前匆匆走过。 “罗娘子,”沈昱见状下意识将她叫住,“问娘子的好,近日真是多有叨扰了。” “是沈大人,大人多礼了。”罗娘子听到有人唤自己,回头见是沈昱,急忙停了步子沈昱生得俊俏,倒使她有些局促,等她定睛一看,才发现沈昱就站在自己父亲的房前,脸上还未染上绯云,神魂就已然飞了大半。 “大人、沈大人有何事找小女子?”沈昱本想问她怎将罗画师房内的几个盆栽全移走,可见到她如今这幅慌张的模样,觉得不对,又将话重新咽了回去,改口道:“无事,只是见罗娘子如此匆忙,便想问问是出了什么事吗?”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方才去了一趟后院,见灶屋里还没有备午膳,便想去催前屋的婆子罢了。沈大人今日要留饭吗?”罗娘子随意应付了几句,见沈昱身边空空的,疑道:“刚刚有下人向我禀报方大人也来了,她现在不在沈大人身边吗?” 提到方宁,沈昱也想知道她的去向,便向她回道:“师妹几炷香前寻到了别的线索,往了屋后的竹林外去,说来也与娘子同路,不知娘子是否撞见?” 屋后?罗娘子闻言惶惶不安起来,手上不由自主地收紧。 “喵呜!”怀中的小橘猫在她臂弯里被勒得难受,挣扎着跳到地上跑了。 “狸奴!”她瞬间被转移了注意力,只对沈昱搪塞了几句,便去追自己的小猫,匆匆消失在院外。 第三十八章 剖析 风花忽起,飞鸟掠空,日光透过绿荫投下碎影。 罗娘子前脚刚走,方宁后脚就穿过小径,回到罗画师的屋前。她手上摘了一片梧桐叶,对着阳光观察着叶面的纹路,余光正巧瞥见站在门前出神的沈昱。 方宁本想出声唤他,可看着沈昱这无知无觉的模样,眼中攸地划过一道狡黠的光,旋即又改了主意。她一边牢牢盯住沈昱,不肯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一边放轻步子绕到他后面,打算吓他一下。 “嘿!师兄!” “哇啊啊——” 尽管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可方宁冷不丁地从后面跳出来,攀着他的双肩往他身上一扑时,沈昱还是被惊得浑身毛都炸开了。 他接连后退了几步,心有余悸地靠着身后的门板,转头看到方宁扶着墙在一旁乐不可支的样子。 檐下日华倾泻,少女上披水绿色外衫,下着银朱长裙,巧目倩兮,风姿绰约。 她只顾着笑,几乎是前俯后仰的,手上的那只梧桐叶早在她朝沈昱扑过去的时候落了空,晃晃悠悠地飘荡,随风而去,仿佛将他先前周身凝重的氛围也一同带去了。 “你啊......”沈昱望着,心神恍惚须臾,无可奈何地站直了身,忍不住跟着她一起笑起来,“真的是从前一样。和你呆一起久了,不是吓死就是在吓死的路上。” 方宁止住笑,稳住身形,正神道: “师兄方才在屋里可有所发现?” 沈昱闻言微微颔首,随即看了看四周,确认左右无人后,示意她跟自己来: “外面耳目众多,师妹与我进去说吧。” 他将方宁带到放在罗画师房里原先摆放着腾信草的位置,指了指桌上留下的花盆印记,道:“你看,大约是之前搬走的人太为匆忙,尚未来得及清理。此前咱们验尸来时,我曾留意过这些花卉,样式、位置我记得清楚。方才在房里一看,就觉数量有异。我问过了罗府的下人,他们却说原先那些地方摆的都是一样植物,还都是罗娘子置办的,那便是——” “腾信草。” 见方宁与他异口同声地说出了那名字,沈昱不免有些错愕,微微睁大眼睛: “师妹也知道了?” “是。”方宁将刚才的经历讲述一遍,从怀里拿出装着药草残渣的袋子递与,示意他辨认,“药草一行师兄跟着师父学习多年,比我更精通。” 沈昱诧异地接过布袋,望闻一番,郑重且肯定道:“确实是腾信草。” 就在方宁欲开口时,敲门声从前厅传来。 “问两位大人的安,娘子方才想起老爷房中有兰花,唤我来为房中的花卉添水。” 方宁与沈昱见过这位小厮,此时他手里提着花浇,怯懦地站在门口,得了两人的准许才进了房间。 “我听闻这几日罗夫人身体抱恙,家中事务都是罗娘子主持的,你家娘子想必受累了,倒难为她能想得起来这点小事。”方宁目光随着小厮的动作流转,不经意地随口在一旁提了一句。 “府中事务大多还是夫人操心,不过这老爷院里还是娘子管得多。许是娘子有些时日没做了,这才忘了。”唠嗑起来,那小厮神色也放松了许多,顿时嘴里没了个把门的,什么都一股脑儿地往外说。 方宁与沈昱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眼,显然都回想起了小厮此前称罗画师与女儿由于婚事出了嫌隙,因此换了他侍候罗画师作画的事。 二人默契的决定,可从此入手,深入打探。 在方宁细问之下,小厮才谨慎又兴奋的聊起:“此事关乎我家娘子名声,还望两位大人听了后切勿外传!” “我听伺候娘子的姐姐说,娘子已有了意中人,想与其成婚。有一次两人私会被老爷发现,气急了,直言娘子的婚事他早有打算,想要将我们娘子嫁与益州城里的知府做续弦!那知府年近六旬,娘子怎么肯!自然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才逼得老爷暂且搁置了她的婚事。” “看来罗家父女之间并非没有矛盾,”待小厮心满意足地说完闲言碎语离开后,沈昱手臂抱胸,摩挲着下巴,思忖道:“罗娘子焚毁腾信草,分明是知道此物有害,是一种心虚的行为。” 方宁带着即将拨云见日的雀跃,道:“想必师兄很清楚欢心兰与藤信草互相作用的药理。我觉得此案的杀人手法已呼之欲出了。” 沈昱点点头,又摇摇头,想起遇到罗娘子同猫儿偶遇自己的场景,仍有疑惑,“种种迹象皆指向秦松,说他没嫌疑简直无稽之谈。我本以为是秦松设计的一场谋杀,偏偏又扯上了罗娘子。难道是咱们估算错了?秦松只是她的障眼法?” 方宁不以为然道:“他们毕竟是亲生父女,虽在婚事上不和,但犯不着这样狠的杀人吧。依我看,就算是罗娘子行凶,也极可能是被人教唆,与那位“意中人”脱不开关系。” 沈昱深以为然,“秦松奸猾,稍有不慎,反而打草惊蛇。现下看来,我们得从罗娘子入手了。” “对了,我在跃仙酒楼里,遇上一个怪人。他精通草药,是秦松的座上宾。昨夜撞见我潜入酒楼找人碰巧遇到他,他竟然替我在秦松面前遮掩;今早又遇上他,他还特地与我说狐仙酒里放了欢心兰,要我多加小心,话里话外似意有所指。秦松称他什么邵夫子。”方宁平静的说出了这两日的遭遇,想的是不能遗漏一点线索。 但沈昱沉郁的脸上却惊喜骤增,激动的拉着方宁,向门外走,“快,快带我去见见那人。” 第三十九章 重逢 自他们师兄妹重逢以来,方宁还是第一次见沈昱那么激动的样子,一时怔住,任由着他抓着自己的手往外走。 “师兄且住!” 直到两人快要走出院子,方宁才反应过来,挣开了沈昱的手。 “虽然不知师兄和那位邵夫子有何关系,但是那位邵夫子一早就已经出去了,如今并不在跃仙酒楼里,”方宁揉了揉红了一圈的手腕,冷静地分析道:“就算师兄执意要求见他,可那跃仙酒楼毕竟是秦家的地盘,师兄此番贸然地去见秦老板的贵客,必然会使他起疑。故人久别事小,惊动了秦松事大啊!” 沈昱被她叫住了步子,疑惑地回头去看方宁,却不料听到了她的这一番话,整个人如同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来,顷刻间如梦初醒。 “师妹教训的是,是我鲁莽了。”他自知一时冲动,面带歉意。 方宁见他平静下来,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问出了那个刚才她就想问的问题:“比起这个,我倒是更好奇那位邵夫子到底是何许人也,竟然能让师兄如此失态。” 沈昱听闻她这话不禁面露讶色,垂眸若有所思了片刻,才恍然大悟道:“师妹是后来才拜在师父门下,因此有所不知。实际上师爷除了我们师父,名下还另有一位弟子,天资聪颖,专习河洛八卦,且颇通医药。这位师叔为人洒脱不羁,虽学有大成,却矢志终身不仕,隐游于山野。若不是他在师妹入门前回来见了一次师父,与我通了姓名,恐怕我也不知道我们浑天派还有如此奇人!” “师兄的意思是说,那位邵夫子就是师兄口中的这位师叔?”方宁听后略显迟疑,许久才提出了自己心中的所虑,“可他既然是你我的师叔,又为何会成了那秦松的座上宾?师兄未见其人,不能仅凭一个名号就下此论断。” 她才说完,一抬头,就看见沈昱抿唇不语,许是还坚持着自己的想法,快步向院外走去。 未见那位行踪成谜的师叔其人,方宁此时也说服不了他,幸而两人这时候已经在罗府查得差不多了,此时走也没有耽搁下什么。 就在她追赶师兄时,一个仆役打扮的男人步履匆忙,险些与他们迎面撞上。 方宁心里想着事,没注意眼前,被他惊得往后踉跄了几步,所幸被沈昱一把扶住,这才没有跌倒。 “何事弄得如此匆忙!” 见他差点冲撞了方宁,本就面色不虞的沈昱脸上又沉了几分,对那人斥责。 “大人息怒!”那仆役见沈昱动了怒,煞白着一张脸,连忙向两人赔罪道。 方宁借着沈昱的手稳住了身形,这才看清了对方的样貌: “你一个门房,怎么到这里来了?” “回大人的话,是知县府里遣了人过来,说是府上有位客人自称是沈大人的旧识,特地来拜访大人。” 那罗家的门房头也不敢抬,唯唯诺诺地回道。 方宁闻言眯起眼睛,继续问:“可有说明来拜访人的相貌?” “官府派来的人说那人带了帷帽,所以看不清样貌。但是他给了此物,要我交给大人们,”那门房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摸出一个玉牌样式的物件来,递与两人,“他说,只要两位大人看了此物,就知道他是谁了。” 玉牌只有巴掌大小,通体透亮,入手温润,由一整块青色的昆山玉雕琢而成。青玉中间绘着一只浑天仪,以青龙为首的四象环绕在其四周都是,反面则用小篆刻着玉牌持有者的名姓——邵无涯。 沈昱接过了那玉牌,只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他们浑天派弟子所特有信物。 持有此物者都被认为是浑天派门人,一可证明身份,二则示之可得师门相助。因此,这张玉牌尤为贵重,常常被弟子们视作与生命等同,甚至门派中还曾有“人在玉在,人死玉毁”之说。 再对应上玉牌上所篆刻的名字,那么此时来寻他们二人的必然是邵师叔无疑! 沈昱与方宁相视一眼,一扫先前脸上的不悦,朝她晃了晃手中的玉牌,得意地笑道:“是不是师叔,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方宁见他这幅孩子气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可他偏偏又猜对了。 “那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走?” 知县府内。 “老爷不在,我们便自己做主,先让那位去大人房里侯着了,”姚知县府上的人垂眸,向沈昱两人禀告道,“既然是沈大人的贵客,我们自然怠慢不得,大人尽管发现。” “有劳你们了。” 沈昱与方宁都是腿长腰细的主儿,一路上走得飞快,跟着两人的下人几乎要小跑起来才能追上。 到了偏院门前,下人识眼色地退下。 两人一同推开门进去。 院子里的两棵树落尽了秋叶,光秃秃的树枝上只剩下一个个橘灯般的红柿子。 庭院中有一个身穿藏青色长袍的人,他正站在柿子树下,仰头看着鸟雀在枝头翻飞着。或许是听见院门处传来的声响,他摘下兜帽,转过头来—— 来人年约四十上下,相貌清癯,丰姿隽美,湛然若神,孑孓一身,负手立于天地间,长风骤然从他身后卷过,好似一股浩然气长存于世。 “师叔!” 沈昱看到来人的第一眼就开心的高声呼喊,一并较快脚步,小跑迎上。 “师妹与我说时我就觉得是您,想着尽快与您相见,没想到您反而来找我们了!有失远迎,望您莫怪。”他走得急,到了邵无涯面前才想起要将玉牌还给他,嘴上仍不停的絮叨,慰问对方这几年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您怎么不在屋内等着呢,外头多凉啊。您怎么在这里呢?何时到此地的呀?哦,对了,您快看,这是师父的关门弟子方宁。” “别来无恙啊。师侄。”邵无涯微微一惊,旋即轻笑,不急着接过玉牌,反而是直勾勾地盯着方宁,打量好一会儿,才喟然长叹道:“你们竟然也这么大了,真真是光阴似箭啊。对了,你们师父还好吗?” 沈昱与方宁闻言,同时缄默。 两人原本见到故人的欢雀心情霎时黯淡下来。 最终,还是方宁开了口:“师叔,我们进去说吧。” 热茶蒸腾着白雾,弥漫在狭小的静室里,伴着寥寥数语,讲述一场血雨腥风。 “原来如此,没想到师兄他避世一生,竟还是遭了如此毒手。” 邵无涯凝望着手中的茶盏,热气模糊了他的双眼。 话终失语,他怅然一笑,仰头抿了一口茶水,似乎是想将心中的苦闷连同这茶水尽数囫囵吞下一般,洒脱又狼狈。 片刻,邵无涯正了正神色,沉着道:“想必你们猜到了我的来意。我是来告诉你们秦松的狐仙酒有大问题。他明知欢心兰的药理,却仍不顾我的提醒,大量添加,恐包藏祸心,与罗画师的死难脱干系。” 方宁、沈昱欣慰对视,不谋而合的望着邵夫子,“我们亦有此想。罗画师尸体房内有藤信草,结合欢心兰后,毒虫必会蜂拥而至,如蜈蚣等陆生节肢或小型爬行类毒虫,最喜钻进体内。此前是我疏忽,没有及时发现。既然师叔来了,您乃此中翘楚,就请您来操刀吧。” 第四十章 转机 知县府与衙门挨得近,罗画师的尸体如今就停放在衙门中专设的殓房里,免去了三人来回奔波的忙碌。 果不其然,沈昱猜测的没错,在邵无涯的操刀下,三人在罗晋颜尸体的鼻咽部、鼻后近脑处甚至后庭内发现了红蜈蚣等毒虫尸体——它们多是当夜被酒气吸引钻入罗晋颜的体内,后来却尚未来得及从其体内爬出而死去的。 得到了进一步证据的沈昱与师叔匆匆赶回书房,整理先前收集好的记录与证据,方便后面呈递给姚县令。 然而,仅仅是找出了导致罗画师暴毙的真正原因,并不能使方宁满意。 她独自坐在院中沉思,正为如何才能从罗娘子这里突破而一筹莫展之际,遽然听到别院的偏房内传出打砸瓷器的声音,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紧接着倒下了。 她赶忙寻声转头望去,门在此时凑巧被打开。 一个衣着凌乱、云鬓松散的侍女慌慌张张从门内斜冲出来,见了在庭院里站着的方宁,如同见了救命稻草一般,稍一欠身就立马飞扑过来,声音还发着颤:“方娘子,范婆婆她、她——她疯了!” “莫慌,到底发生什么了?”方宁扶住她的手,按着她的肩,发现她身子也颤得厉害,“你先冷静一下再与我细说。” 那侍女被方宁握着臂弯,神情稍微安定下来了些,开始向方宁诉苦道: “奴婢刚刚打水进去,想为范婆婆擦洗身体时,恰逢婆婆醒了。不知为何,她好像把奴婢当做了别的什么人,一醒来就想殴打奴婢,口中一直在胡言乱语,还发疯打砸屋里的东西!娘子快进去看看吧!” “那么你出来时,婆婆如何了?”方宁一边与她一起往偏房走,一边问她。 侍女刚为方宁推开门,闻言便转身向她扑通一声跪下了:“娘子恕罪。奴婢见婆婆要起身,就慌得要去寻门,所以没看见。或许是躺了太久起得急,或许是被什么东西磕到了头,奴婢到了才听到婆婆倒地的声响。” 方宁听了她的话,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平日的神情,只是稍稍偏首对她说到: “知道了,你且在外面吧。” 由于要照料病人,偏房三面通着风,只有屏风外有一盏摇曳的小灯。 方宁走着,无意中踢到了过道边的水盆,屋前瓷瓶被打碎在地上,越是往里走越是狼藉一片。 只见内室的小几被推倒,范婆婆就不省人事地趴在榻边。 方宁将内室的小窗推开了些,以便让更多的光能透进来。做完这些之后,她将范婆婆移回榻上,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她身上有无外伤,又把了会儿脉,才确认范婆婆只是一时惊厥过去,并无大碍。 她松了一口气,先是在屋子里点了一把安神香,再唤来房外的侍女进来收拾屋子。 等侍女将偏房收拾好之后,方宁也粗略看过了范婆婆身上的症状,便大致开了张方子,让她去膳房那边熬药。 侍女得了她的吩咐走后,方宁坐在范婆婆床榻边,凝思着罗府的事情。 眼下范婆婆已经有了清醒的预兆,也不知道除了狐仙酒之外,罗家是否还与狐仙婆婆有其他什么关系,好让她能从范婆婆口中问出些什么来...... 说起来,她记得侍女口中范婆婆疯症发作时的模样有点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自己原先是从哪里听来的来着。 不等她再想下去,侍女就端着熬好的药进来了。 一副药灌下去后,范婆婆如方宁所愿的那样很快睁开了眼睛,但已经没力气坐起来,原本乌黑的眼眸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翳,玻璃似的浅色眼珠缓慢转动着。 方宁看着她的眼睛,忽然想了起来自己之前是从哪儿见过这样一双相似的眼睛—— 那是罗夫人的眼睛! 她第一次去罗府时,看到守在罗画师灵堂门口不肯走的罗夫人便是生着那么一双蒙着灰翳的眼睛。 “......让您见笑了。” 范婆婆望着她,费力地动了动嘴巴,声音嘶哑。 磨砂似的嗓音将方宁从思绪中扯回来,她连忙倒了一杯热水喂给病榻上的范婆婆。 “范婆婆,您的眼睛?” “是因为狐仙酒,”范婆婆闻言慢吞吞地抬起左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狐仙酒致幻,就连久处一室的人也不能避免。在外力刺激下,人就容易生疯症——罗夫人就是这样变得疯疯癫癫的。” 方宁听闻她主动提起罗夫人,不由一惊,这才想起罗夫人不让官府的人进灵堂也有范婆婆的手笔。 “都是我的不好,我不该将那狐仙酒给她的,”范婆婆自责地落下泪来,“罗夫人本是我族妹,她历经丧子之痛后便来求我一杯狐仙酒,我动了恻隐之心,就答应了她,没想到却害得她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我现在这个样子,恐怕也是报应吧!” “那罗画师复生呢?”方宁听了回想起那件事情,语气也变得冷冰冰起来。 范婆婆低着头苦笑道:“她那时已经疯了,只信鬼神。那都是我为了安她的心编造出来的说辞,怎知道她......” 她沉默了,一时两人相顾无言起来。 方宁想打破这片死寂,她斟酌了片刻,将最近她做的事情都与范婆婆说了,也说了自己现下苦恼的罗娘子一事,同时告诉她自己师叔精通医术,青蚨结亦无忧,让她安心。 范婆婆听完连连向她道谢,忖度了一会儿又开口道: “也许关于罗娘子的事情,我能帮到大人一些。” “我也算是看着罗娘子长大的,她随她母亲,也对一些鬼神之说颇为相信。且罗娘子虽做事利索,可心智依旧如同稚儿,一日不可离父母,”范婆婆沉思过后告诉方宁,“大人不如尝试装神弄鬼吓唬她一番?” “装神弄鬼?”方宁若有所思的默念这四字,转瞬喜笑颜开,“对啊。如今亲人离世、疯癫,罗娘子呆在家中无依无靠。既然心虚,一旦受惊,必向外寻求慰藉。我若扮作她父亲罗画师的鬼魂去诈她一番,或可套出更多隐情,甚至还能知道她情人是谁。” 第四十一章 鬼胎 夜幕落下,明月高悬。 罗府上点了灯,罗娘子送走了白日里来吊唁的客人,大门在她面前砰然关上。 她蓦然回首,才惊觉偌大的府中只剩下她身边的寥寥几人。 提着灯的侍女在前方引路,途经灵堂时她不由驻足,带着冷意的风吹过空荡荡的堂前,白幡在如墨的夜色里翻涌,烛火忽然在黑暗中摇曳起来。 罗娘子莫名心慌起来,不知不觉中加快了步子,回到了自己院里。 进了屋,侍女为她添上灯。 罗娘子环视四周,却发现狸奴不在房里,许是又去哪里疯玩了,她找不到爱猫,心烦意乱地喝下杯中的茶水。 怎么今日这茶气味怪怪的,不太像是茶的味道? 或许是府里的下人换了别的,她没多在意,一股脑儿咽了下去。 秋寒水冷,一盏茶入喉,她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我去为娘子添点热茶来。” 屋里的侍女见状急忙要去将壶中的残茶倒掉。 可罗娘子只是摇了摇头,心不在焉,神色萎靡道:“夜深露重,你也下去休息吧。” 侍女面露迟疑,似乎想劝她些什么,最后还是将心中的话压下去了,低低应了一声,走时为罗娘子吹灭了房中其余的烛火。 屋内陷入昏暗,只留下案台上的一盏小灯,微弱的灯影静静地在屏风上曳动着。 罗娘子倚在案台旁边,寂静的夜色唤起了她白昼里见到沈昱的记忆,背后忽然爬上一股寒意,顺着脊骨直冲天灵。 那位方大人会不会发现了在后院焚烧腾信草的自己? 想及此,罗娘子坐立难安的起身,脚下不由得来回踱步,呼吸都变得急促。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安静下来,走到床榻边靠着,蜷缩起身体,克制自己的胡思乱想,然紧紧攥着裙摆的手却止不住颤抖。 恰在此时,窗户噗噗的响了起来,接着被一阵冷冽的强风猛的袭开,拍打在侧墙上,咯咯作响。 小灯瞬时熄灭。 罗娘子心中咯噔一下,如巨石砸落。 她无措地抬起头来,望着窗外的婆娑树影,恍惚间似看到幢幢黑影在向他招手。 她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想去点灯,却反而打翻了烛台。 外头漆黑的夜里传来风的呜咽,回荡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周围人也没有,灯也没有。 无声的死寂与黑暗加深了她的恐惧。 “有、有人吗?”她瑟瑟发抖的问出了口,但怎么也拔不高音调,好像有一只手无形的捏住了她的喉头。 无人应答。 唯有料峭的风掠起她微乱的发丝,时不时的拨弄着她罩在身上,薄如蝉翼的纱衣。 放在往日,清凉惬意。 而今时,毛骨悚然。 忽然,她想起时下还未到末七,父亲的魂魄或许还在这座宅邸里无意识地徘徊,顿时倒吸口凉气,慌乱的左顾右盼。 就在她哽咽着躲到墙角时,鼻尖传来一股奇怪的甜味,不禁被这味道呛了一口,忽然觉得脑袋有些晕乎乎的,视线骤然模糊起来,豁然听到屋外传来“邦、邦、邦”的三声。 她以为是刚离开的侍女折回,急忙开口问:“谁?谁在外面?是小环吗?” 屋外无人应答,只传来几声瘆人的狐鸣。 这声音让罗娘子想起坊间关于父亲死时的流言,不禁骇然咋舌。 她强撑起胆量,走到窗边,想合上窗子,无意中却瞥见窗外的院子中,有两簇绿莹莹的火,如一双鬼眼在半空中晃荡,且正在向她靠近。 她猛然一悸,慌不择路地往回跑,撞倒了屏风,跌跌绊绊爬上床榻,脚腕一搭一使力便踢掉了绣鞋,抱着被子,蜷缩起身体。 牛皮鞣制的鞋底掉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沉闷的声音在空旷的屋子里也变得悠远了起来,自下而上,自近而远的荡开。 待这声音撞上了案上、架上的油灯,那些灯盏便像是被谁填了盅灯油,自燃了起来,冒出奇异的青光。 罗娘子神志还浑浑噩噩着,见突如其来的光亮,吓得捂住嘴,紧紧闭上眼,不敢发出一点响动,生怕此外的鬼火发现自己。 过了片时,她觉察屋内依旧沉寂,并无什么异样,便试探着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 怎料,第一眼便看到一个诡异的人影蹒跚着朝她走来。 她想往后躲,背脊却撞在了墙壁,退无可退。 眨眼间,她认出了人影,精细的花鸟绣衾将那人影裹成干瘦的一条,松弛褶皱的脖颈上长着几颗黑色的肉痣,短寸的胡须,鲜红可笑的圆形红纸糊在颧骨上,浑浊泛黄的瞳孔眨也不眨的望着自己。 “……呃、呃啊……父亲?” 往日声音清脆如百灵鸟的少女,嗓子眼里仿佛被塞了一只乌鸦,张了几回嘴才从干枯到刺痛的喉咙中发出几声嘲哳。 “哎,乖女儿。” 怪异阴冷的声线,一下就将罗娘子从怔愣中激回神来,猛地发出一声尖叫。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一把将拦在面前的罗父推开,鞋都没穿便冲至门口。 刚去世的父亲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棺椁都还在灵堂摆着! 罗娘子几乎是扑到了门上,却被撞的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全然不顾散乱开的发髻。 门打不开,身后的罗父已渐渐逼近。罗娘子呜咽着将自己缩成一坨,自欺欺人的后挪着想逃离眼下这地狱般的场景。 罗父步伐不快,却已在三五个呼吸间便逼至罗娘子身前,僵硬的四肢在行走时显得愈发怪异,骨头碰撞着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女儿……你害的我好惨啊。你知道被毒虫啃噬全身的痛苦吗?你为何要如此对待爹爹啊。弑父是天大的罪过。你不怕因果报应,下十八层地狱吗?” 本奄奄欲昏的罗娘子,听了这话顿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我没有!不是我!我只是在你房间里放了藤信草,根本不会致死,只会让你变得痴傻。你不要冤枉我!我才不会下地狱!凭什么是我!凭什么坏的全让我承担!” 她声嘶力竭的辩驳,满腹的委屈与惊慌,混杂着泪水汹涌而出,“明明是你要阻拦我们,还要将我嫁给那可恨的知府!好好的日子,全被你毁了!你明明知道知府喜逛青楼,好色昏聩,家里家外不知有多少妾室,说不准因此染了什么恶疾。为了那么点名利,你卖女求荣,忍心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糟老头。你有什么资格怪我!无人帮我,我当然要为自己的后半辈子争一争。我有什么错!都是你的错。要不是你偏心弟弟,我怎会这样对你,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我······我······” 话未说完,罗娘子越发觉得胸膛憋闷疼痛,抽泣几回,一口气郁滞,昏了过去。 第四十二章 奸情 羸弱纤细的身躯遽尔失力倒地,脑袋沉沉地磕在门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微弱的青色火光依旧静静地在铜盏中跃动。 逼近罗娘子的罗父鬼身,倏然止住不动。 屋里陷入了短暂的冷寂后,面容诡异的罗父抬起手按在自己脸上,硬生生撕下一块面皮来。 只是那面皮滴血不沾,仔细一看,原来那根本不是人皮,而是一张柔软苍白的仿制易容假皮。 而假面之下,方宁的脸的轮廓,在黑暗中微微显露。 繁重的妆扮十分沉闷,她三下五除二的拆卸妆容、衣物后,微微缓了口气,俯下身去仔细检查了一遍罗娘子的状况。 确定罗娘子只是受了惊吓晕过去,并无大碍后,方宁把人挪到床上放好。 接着,她一盏盏吹灭了灯,把自己早先在灯罩里的白磷清理出来,又将茶壶中事先换好的狐仙酒倒掉,换回普通茶水。 待把所有人为的痕迹打扫干净,努力制造出罗娘子只是在半梦半醒中撞见了闹鬼的假象来,才安心的坐在地上歇了片刻。 为了演好这出装神弄鬼的戏码,她特地请教了范婆婆祝由术和易容的法子,讨了一壶狐仙酒和些许迷魂香,配合着一起用,果然效果拔群! 方宁想着,仰头将倒回自己囊中的剩余酒水一饮而尽,砸吧砸吧嘴,从窗户上翻了出去,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天光乍亮,窗外寒风凛冽彻骨,呼啸过轩窗。 刺眼的白光穿过微斜的屏风,打在榻上的少女脸上,浓密的眼睫在强烈不适感下翕动着。猛然间,罗娘子睁开眼睛,猝然从梦中惊醒! “不是我的错!” 罗娘子用力挣开身上压着她的被子,惶恐地从床上坐起身来,胸口处还因为急促地喘着气而剧烈起伏着。 她好不容易从昨夜的惊惧中回过神来,恍然四顾,却发现周遭的四处都好好的,没有倒塌的屏风,没有阴森森的鬼火,也没有干瘦怪异的人影,一切都如同往常一般平静。 罗娘子望着整洁明亮的内室,脑袋莫名眩晕起来,疼痛一阵一阵地往上涌,昨晚混混沌沌的记忆如浑浊的海水般挤入大脑中,其中的砂砾磨得她生疼。 “小环,小环!”她不由扶着脑袋大声朝外面囔囔道。 “哎,奴婢在!娘子,您有什么吩咐?” 昨夜服侍她的侍女守在门口等着自家娘子醒来,闻声急忙推门进来。 罗娘子见了人,紧绷的神经略微放松下来,可开口时却迟疑起来:“小环,你昨夜......昨夜可有听到什么动静?” 侍女认真思索了片刻,摇摇头:“昨夜奴婢睡在偏房,并没有听到什么异响。” “这样啊,那大约是白日事多扰梦,”罗娘子垂眸抚上自己的心口,手不自觉的死死地攥着胸前衣襟,感受着掌下的心脏依旧在不安地跳动着,转而又问,“母亲怎么样了?” 侍女答说:“夫人劳累过度,还在床上。” 罗娘子点点头,压下心中的慌乱:“帮我备车,我要出去一趟。” “可还是与以前一样先送信过去?” 侍女小心翼翼地抬眼去瞧她,见她不置可否,脸上却浮起可疑的红晕,便知道是默认了,忙不迭退下去办事。 深巷内,车轮轱辘轱辘地向前滚动着,石板小路崎岖不平,颠得马车中的少女扒拉着窗子将自己缩在角落里一言不发。 方宁屏着气息,轻轻落在车顶,默默地在暗中观察着。车中只有罗娘子和车夫两人,车夫裹着头巾,人也生得清秀,一路上不多言语,她打量了许久才看出她是罗娘子的侍女扮的。 不过,谁也没有察觉到车顶上多出了一个人。 少焉,马车在一处破落的小院门口停下。未免暴露,方宁赶在二人下车前,纵身跃入隔壁的院子里隐匿身形。 她见侍女扶着罗娘子下车,而后回到了车上端正坐着,只留罗娘子一人推门进了院子。 叩门三声,屋子里的人闻声迎了出来。 男人朱袍白袖,纸扇风流,端得一身翩翩风度,半点儿也看不出是已年过四旬的人。 可方宁瞧见他时却蓦地攥紧了手,几乎要把墙壁给砸碎了。 是秦松! 罗娘子一见到来人就喜上眉梢,心里的恐惧与惊乱散了大半。一下子扑入秦松怀里,趴在他怀里泣不成声起来。 “好好的,这是怎么了?”秦松见她一过来就是这幅模样,不得不宽声安慰她。 “还不是因为你!”罗娘子在他怀里轻轻捶打他,抽抽搭搭地说,“还不是因为你要我在父亲房里放那什么藤信草,才让我昨夜见了鬼,梦见我爹来找我索命!害得我夜里都不安生!” “这叫什么事,不过是一个梦罢了,”秦松从怀里拿了帕子出来替她拭泪,“咱们进了房里说。” “进什么房里?我昨日还替你处理了那些藤信草,却不想半路查案的两位大人刚好进了府里,幸好没有被人察觉!”罗娘子不满地嘟囔着,但是底气显得有些不足,声音弱了很多。 秦松一心顾着哄好她,只当她是个小孩子,也没发觉她的异样: “那小娘子倒是想让我怎么办?我前些日子可已经去陪过你了,这回你府里查得严实。你能出来没被怀疑已是万幸,可我确实也进不去啊。诸多不便。” “不如这样?”秦松说着,心里顿时有了主意。他将一直随身带着的红帕子从怀里拿出来,摊在手上递与罗娘子看,“这是我幼时姨母给我绣的帕子,是我日夜都随身携带的物件。你瞧,上面还有我的小字,你今儿拿着带在身边,就权当是个护身符,行不行?” 罗娘子冷哼了两声,罢了,还是接过他手中的帕子,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直到看到边角上绣着的“容声”二字,才懒懒地说道:“容声?倒是个好名字。” 她还想再说什么,可此时门外倏然传来了敲门声。 “老爷,酒楼那里有事寻您!” 秦松闻言神情顿时肃穆起来,对门外回了一句,才转头与罗娘子说:“那这帕子你就好好拿着,我这里还有些事要处理。这些日子就让它陪着你,如何?” 罗娘子悻悻地应了一声,还是将帕子好好地放进了怀里,被秦松护着送上了马车。 藏在墙头的方宁冷眼看着这一幕,见他们分别,她也不做久留,闪身离去。 送走罗娘子的秦松若有所觉地骤然回首,惟见几片破败的枯叶落在庭院的地上。 飞鸟振翅离去。 第四十三章 云开 咚、咚、咚!衙门前的堂鼓骤然被人敲响,枝头鸟雀惊飞,盘旋在阴沉的天空上,沉闷的鼓声回荡在吉荣县上空。 “老身范氏,以此鼓为我儿、原谭林书院先生、十里街画师范黎鸣冤!状告秦松罔顾事实、颠倒黑白,以巫蛊之术威逼我范家母子为他顶罪!”头发花白、身子佝偻的范婆婆,击鼓三声后放下鼓槌,对着衙门内高声叫喊。 衙前的鼓声很快惊动了府内的姚县令。同时,他也收到了由沈昱送来的诉状,不敢怠慢,疾步从堂内走出,四下张望着寻问左右:“堂外何事?” “回大人,衙门口击鼓的是前些日子被羁押的范黎母亲范氏,要状告跃仙酒楼秦松,为范黎伸冤。”一旁的衙役躬身回话。 “竟有此事?”姚县令闻言大惊。 “正是,”方宁从堂下踱步而出,来到他面前,款款行了一礼,认真道:“当日民女便觉得范黎投案之举颇为可疑,便求大人宽限几日,前去查探。如今两日之期已到,我已为大人查明真相。来人,将范氏带上来——”她话音刚落,前厅紧接着升了堂,早有衙役领着范婆婆跪在堂下。 姚县令急急赶到大堂。方宁借机在一旁细细打量了一番她的面色,发现范婆婆的状态好了很多,默默在心里为邵夫子竖起大拇指,心道师叔的解药果然是有成效的。 “老身见过县太爷,求老爷为我儿沉冤昭雪。”范婆婆气度沉稳,字句清晰的陈诉。 “你且与本官仔细道来,不得有任何欺瞒伪证。”姚县令坐在堂上,一边看着刚到手的诉状,一边问:“这状词上说的确有此事?” 范婆婆声泪俱下,道:“绝无半句虚言。老身本秦家太爷继室,范黎为我先夫之子,非秦家血脉。只因五年前我儿为求生计,为罗晋颜代笔了几幅画,可罗晋颜却再不许我儿在画作上独立门户,必须永远在他背后,为他谋取名利。我儿不从,反被他倒打一耙造谣,被当众断臂逐出书院。后因声誉有损,致使秦家不分黑白,打断了我儿的腿,将我母子一同赶出府内.......” 众人不知当年秦家还有驱逐先考遗孀之事,堂下当即一片哗然。 啪! 惊堂木一声落下,堂上重归寂静。 姚县令拧着眉开了口:“范氏,你如今说的这些正是此前范黎投案时的说辞,不是恰恰证明了范黎有作案的嫌疑吗?” “大人且听老身说完,”范婆婆擦干了脸上的泪,继续说道,“我儿因断了手,苦于生计,此时恰逢秦松以念旧之名周济我母子,幸好残喘一段时间。可解一时困苦,终究不是办法,老身便生了邪念,在东陌坊扮做狐仙婆婆,以狐仙酒赚取钱财,却不想此时秦松不知从何处而来,欺我孤儿寡母,借先前贷我银两之事,向我讨要去了狐仙酒的配方,还想借我抬高狐仙酒的身价,好让他跃仙酒楼的生意做得兴旺。这时,我们才知当初秦松好意相助,全是故意为之。” 范婆婆说到这里,暂且缓了一口气:“后来老身行骗时被方娘子识破,惭愧不已,决心不再做这骗人的勾当。不想那无耻秦,一直在派人监视我的一言一行,听闻我此举,立即将我与我儿绑去,给我母子下了一种特殊的蛊毒。我本以为他想以此逼迫我母子继续从旁佐助他的生意,倒是没料到他竟然是要我母子的命!” 姚县令回忆着之前的事发时辰,觉得这话倒是与之前七日的范家母子失踪对上了,拂须颔首:“没想到这狐仙酒的来历竟如此不堪!不过,你说秦松要你母子性命,有合理的解释与证据吗?” 这时,方宁从旁侧走出,缓身下拜:“此事民女可为范氏作证。”“范黎下狱那日,民女曾去狱中问询,得知他们母子受蛊毒,不得不听秦松驱使,并按照范黎的指认来到跃仙酒楼,冀能救出范氏,拿到解药。”方宁在堂下站定,义愤填膺道:“可民女在楼内没有发现范氏的身影,而是在一条废弃的暗巷中找到了奄奄一息的范婆婆——因为秦松压根没有给她解药,而是寄托于大人快快结案,将范黎以命抵命,让范氏也活活在巷子里咽气!” “好毒的一招一箭双雕!所幸大人明察秋毫,才救下范氏母子的性命。”方宁口上怒斥时,还不忘从旁提一两句姚县令的功劳。 她不等姚县令被捧得沾沾自喜完,续道:“此外,民女在跃仙酒楼查探时,还恰巧遇上了游历到此地的同门师叔。师叔因精通草药之学而被秦松奉为座上宾,不料遭其利用,这蛊术也是二人闲谈时秦松从我师叔口中套出来的。” 话落,邵无涯从方宁身后走至堂前,朝姚县令略微揖手:“是我有眼无珠,识人不清,让这歹人有了可趁之机。不过,当下我已将范氏母子身上的蛊毒解除,也算清了这笔债。然而,我这里还另有一笔冤债未解。正是秦松谋害罗晋颜的手段!” “大人有所不知,狐仙酒虽好,然多饮无益。尤其是酒里多加了大量欢心兰,若再遇上藤信草,那便成了吸引毒虫索命的利器。在秦松第一次拿着狐仙酒来问询我时,我便将此种厉害告知了他,却不料他不仅不听,还利用其中药理来害人。” 恰逢此时秦松已被一帮衙役扭送入门内来,刚好听到了这话,心里早已急成了一锅粥,面上还是咬着牙维持着一线冷静:“邵夫子,我敬重你,还望你不要含血喷人!” “我师叔到底有没有含血喷人,你自己清楚,”方宁拍拍手,招来验尸的仵作和罗府的小厮作为人证,“官府仵作验尸得出罗画师死于虫毒,而当日罗画师房中正有几株藤信草,你又该如何解释?” 秦松冷哼一声:“我怎么知道他府里的藤信草是从哪儿来的?” “你自己不知道,我倒是清楚得很。秦松,你与罗娘子私定终身,偷情已久,意图借嫁娶之名独吞罗家家产。你见罗晋颜不同意你们二人的婚事,还想将罗娘子嫁与他人,便骗罗娘子在说藤信草可致人痴傻,指使她将藤信草放在罗晋颜房内。秦松,我这些话,说得可都对啊?” 此言一出,秦松背后的衣服顿时湿了大半,只见他脸色煞白,死死咬着牙齿,良久,他才抬头直视方宁,一字一句地说:“你怎么能证明我与罗娘子有私情呢?方娘子说说我就罢了,牵扯到罗娘子闺誉可不好。” “怎么没有证据呢?”衙门外此时突然传入一声轻笑。 沈昱押着罗娘子走了进来,他抬手一示意,身旁就有人端着小案走上堂来,展示给在堂上正襟危坐的姚县令看。 放在那小案上的不是别的,正是昨日秦松赠与罗娘子的那张红帕子。 沈昱施施然在堂上朝姚县令一揖:“此物是我方才带人从罗娘子里搜出来的,这帕子上还绣着秦老板的字呢,不知秦老板还认不认得啊?” 第四十四章 月明 帕子上的字一清二楚,是秦松偷情最好的佐证。 姚县令横眉冷对:“秦松,证据确凿,你难道还要狡辩吗?”秦松确实还想挣扎一下,但在见到怒气冲冲走来的罗娘子那恨不能将他剥皮碎骨的眼神时,喉头一噎,两只眼珠乱转,脸色惨白的转了口风,吭哧着搜肠刮肚,才很没底气的说了一句:“就算确有私情,那也不能断秦某的罪啊。您可不能......” “啪!啪!”两声清脆的巴掌声响彻公堂,也打断了秦松的话。众人皆惊。 罗娘子发指眦裂盯着秦松,掌掴的手虽然放下,但与脱口的话一样,带着难消的颤抖,“一巴掌是替我父亲打。另一巴掌是我为我自己。你个狼心狗肺,禽兽不如的东西!是我当初瞎了眼,当你是个人,没想到你竟然恶毒至此!若非沈大人及时点醒我,我还被你蒙在鼓里,下一个你要杀死的是不是我!你还我父亲来!”几句话说的极快,话音未落,罗娘子又抬起了手。眼见着她叫喊着就要与秦松厮打起来,两旁的衙役急忙上去分开二人,费了好些力气才将她按住。 所谓的点醒,其实是沈昱上演的一出诈降计,假称秦松已自首,将主要罪责全部推诿到罗娘子身上,让自己由主犯成了被迫的从犯。由于演技极佳,罗娘子信以为真,这才悔不当初,和盘托出。 罗娘子被压在地上不得动弹,好一会儿才恢复了冷静,趴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 “肃静!”姚县令一拍案,哭声遽然被掐断。 罗娘子抬起身来,抹去脸上泪水,正了神色,朝着堂上的姚县令郑重道:“大人,民女要状告无耻秦松居心叵测,不但欺骗民女,意图借民女之手害家父性命,而且半年前家中幼弟的夭折也恐与他逃不了关系。” 接着,她将秦松是如何在她与父亲之间生了嫌隙的时候,骗她将藤信草放入父亲房中的,又是如何觊觎罗家财产,借送礼之名残害了她幼弟等事一一说了出来,其中还牵扯到几个罗府与秦家的下人。在罗娘子的凿凿证词,及其他人证、物证纷纷验证之下,秦松当即就被断了罪。 “秦松:原道商贾良人,实则市井凶徒。鄙陋竖子,欺孤儿寡母,诈小门薄户,竟负两条人命!当即断首,以快人心,”姚县令当堂便下了判词,了结此案,“罗娘子:身犹未字,春心暗怀。一情障目,违逆尊长;骄纵无知,殒命父胞。玉骰嵌红豆,相思骨竟作厉阶;乔木丧斧斤,可憎才真成祸水!却怜罗氏遗脉,惜小儿懵懂,且留膝下,侍奉病母。”“范氏母子:狐仙缘起,深巷酒香。羔羊跪乳,断手犹孝母;寸草春晖,众唾亦舐犊。痛罗生不义,使其府内藏画尽归汝,颐养天年,聊解潦倒之忧。”姚县令干脆果决的声音,伴着惊堂木手起手落,震彻之间乌鹊惊起,涤荡万千浮光尘埃。 阴云散去,天日重见。 方宁听着那动静可比以往舒服多了,拉着沈昱走出衙门,此时才感觉郁结在心头的一口气全然消散。 二人相视而笑。 “沈大人!方娘子!”身后忽然有人叫住他们。 是范婆婆带着刚被放出来的范黎,踉踉跄跄地向他们一边喊一边跑来。 “范婆婆,二位如此匆忙,不知是有何事?”方宁见状连忙搀扶着她。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娘与我决心要离开吉荣县了,”范黎向两人揖手道,“我娘见方才二位大人将此画给我时多有不舍,便想将它送给二位,以表恩情。”他说着,从袖中拿出那幅天魔仕女图,递与二人。 “这......”方宁与沈昱两人相互看看,不知如何是好。 范婆婆见他们迟疑,立马强硬地将画塞到方宁手中,诚恳地向两人解释道:“我们娘俩眼下要远行,带不了这么贵重的东西,就连罗府的藏画也准备去折成铜钱。二位大人救了我们的性命,要是不拿着,我们心里也过意不去。” “既然如此,不如便用钱买下吧,”邵夫子的声音从旁侧插进来。他走到方宁身旁,对她挑挑眉,意味深长道:“此画与众不同,能见到则是命中有缘。去罗府赎,恐怕千金也难。不如低价买下,也算全了别人的心意。” 方宁听出了话中含义,虽对师叔让她买画的目的有些疑惑,但还是依言照做。 待辞别了范家母子,方宁想问问买画的用意,怎料转过头一看,人已无影无踪。 此间,沈昱看出邵夫子似有所指,拍拍方宁肩膀,道:“他不愿意说,外中玄机我们自己参悟吧。” 方宁只好回到知县府的别院内,入了夜,点上灯,将画卷平整地在长桌上铺开,与沈昱一道细细揣摩。燃烛过半,仍无所获。 方宁揉揉酸涩的眼,从案前直起身来,望着窗外渐沉的月夜,倦意顿生,不禁走到窗边的小几前,突发奇想,倒了一杯壶中酒作吟。酒香飘溢,吸引了琢磨画的沈昱。他打了个哈欠,吸吸鼻子,道:“你喝的是什么酒?” “减少欢心兰,回归正常的狐仙酒,今早跃仙酒楼送来的。权当提神吧,不然困死了。”方宁说着仰头灌了一口,没一会儿脑袋晕沉起来。她甩甩头,却惊觉眼前被不知从何处飘来的云雾遮挡住视线。但意识却愈发清明。 酒意上了头,方宁扶着桌沿跌跌撞撞重新来到画前,俯身一眼望去。神魂俱起。山雾缭绕扑面来,青丘深处闻狐鸣。似醉非醉间,狐仙化女,远山忽近,长风过峦,云如烟散,披帛仕女飞天迎面来。眸中彩墨忽动,涛声四起,蓦然有神灵。 “辛夫人。”方宁望着这幅画喃喃的重复着三个字。 “什么?”沈昱没听清她口中的话。 “是辛夫人,”方宁低头静默着看了须臾,惊喜的往后撤了一步,离那张画稍微远了一点,扭头对沈昱兴奋道:“这张天魔仕女图是唐代辛夫人的真迹。” 她的手摩挲着画纸,带着一丝怀念说:“......幼时父亲曾与我说过此人的大名与平生,不想竟在这般境地遇到她。” 沈昱醍醐灌顶的点点头,接道:“是她啊。我也有所耳闻。辛夫人是唐朝盛世时所出的公主,但又有传说不是真正的李家公主,而是隋朝遗留的妖孽,总之诸多猜测,身份成谜。她精通诗画,造诣极高。夫君死后纵情山水,酷爱收集名家宝藏,相传她曾富可敌国,不过后来那些东西随着她的死去也一并藏在了她的墓葬里。然而稀奇的是,后世的土夫子,无论谁都没有找到那座真墓。想必是找了高人帮忙选址安葬。” 方宁借着醉意,口中吟着辛夫人生前所留的那首如梦令:“独倚渊然楼上,醉把东风歌去。弯弓射玉衡,钺下霜剑还与。春北,秋南,鸿雁不得征旅。”字句如珠落玉盘,清脆悦耳,轻快中逐渐带起一阵微扬的激昂。 沈昱未察觉方宁语调的变化,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会儿,问:“‘平道右畔独渊然’,‘四星别名衡’,此词中意象混杂,难寻真言。师妹有何看法?” “我依稀记得父亲说过,这首词应当从后往前读。其中‘春北,秋南’,‘春北’在四象中有误,因此此路为歧途,而立秋与朱雀之南重合,‘秋南’才为‘正旅’。”方宁手中把玩着盛酒的银樽,双眼迎着烛光,熠熠生辉。 她再饮下一杯狐仙酒,将酒杯一扔,按住被撞击声惊动的沈昱肩膀,跃跃欲试道:“再往前看,词中‘渊然’、‘玉衡’可对角宿,而‘钺下’与‘春秋’可对井宿。前者为苍龙之东,后者为朱雀之南。寻常人或以为井宿的星象为对,然而‘东风’一词已将方位改,所以应是位于东南方的‘角宿’,才是辛夫人墓葬的真正方位,也正是我下一个要去的地方!” 第四十五章 比拼 经方宁、沈昱二人多方打听,得知罗晋颜的这幅天魔仕女图,正是他去樊城为女儿挑选衣料时,偶然在多宝街捡漏所得的。 而樊城的方位,与辛夫人词中所暗藏的东南方正好吻合。 吉荣县位于益州东北,临近江南,是通往西南方的要道,而在其东南方,正是以布商丝客而闻名的樊城,相距二百里,马车交替而行,约莫四五天便可抵达。 两人确定好最近的路线,便收拾好随身的行囊,去衙门向姚县令请辞。 罗画师暴毙这桩悬案的水落石出使姚县令名声大涨,慕名而来投递的门客接踵而至。 姚县令此时还需处理此案的后续事务,一时间忙得脚不沾地,听说沈昱、方宁要走,急忙抽空见了两人。 姚县令自知久留不得,自己掏腰包,赠了些钱财,只说是路上的盘缠,以表心意。 方宁盯着那银钱算了算,比一个县令五年的俸禄还多,心里不免打鼓,迟迟不肯收下。 她瞧对方的吃穿用度挺阔绰,怕是贪污所得,哪日东窗事发,那自己和师兄就成了收受贿赂的倒霉蛋,得不偿失啊。 沈昱亦有所想,略显尴尬的将手拢在袖中,欲开口婉拒。 姚县令看出二人心思,坦荡一笑,解释道:“哎呀,二位放心啦。在下家中三代皆做丝绸生意,积累了些许家财,承蒙祖上庇佑,至今不曾落寞,这点钱拿出来,还怕被二位嫌弃呢。” 说罢,一个劲儿的向方宁手里塞。 二人推脱不得,只好承情收下。 分别后,没走几步,便看到邵夫子坐在主干大街旁的一家酒肆外,醉倚栏杆,摇摇望来,手拎酒壶,似笑非笑。 方宁、沈昱赶紧迎上前。 邵夫子跟着起身,轻轻扬手,示意寻一处僻静地说话,随即臂腕一转一抛,酒壶稳稳落在丈许外的桌案,袖袍荡荡,飒飒风流。 “二位师侄,那幅画研究得如何了?” 一站定,沈昱就迫不及待地开口:“还是师叔慧眼,我与师妹看了大半夜才发现这画中的玄妙。如今正准备往樊城去,不知师叔可要与我们一道同行?” 邵夫子洒脱一笑,指了指西北方,“我有要事在身,需前往江月镇寻望星楼,恐怕不能与你们同路了。我在此等待,就是特地向你们道别的。” 方宁眉目间显出一丝遗憾,拱手拜别,“那祝师叔此去顺遂平安,来日再聚。” 半夜的雨仍未停歇,此时的雨滴更加急促了些。 青石城墙下,经年久别的两代师徒,相处不过几日再次辞行,分别踏上各自的茫茫前路。 方宁、沈昱披星戴月,走马跃江,翻山过镇,三日后抵达樊城。 入得城门,方宁与沈昱就见满大街挤满了行人过客,花车巡游,锣鼓震天,郎君娘子华服衣袍,丝绸锦缎飘扬在空。 “自前朝起,樊城便以织绣布匹闻名,我们现下大约是赶上了他们一年一度的织锦节。每逢此节,各大布行都会带着自己家最好的料子,请花楼勾栏里容姿出众的清倌小娘穿上,乘花车游街,”沈昱见不太远游的方宁看这幅图景看得出神,不免哑然失笑,出声拉回她的神智,继续讲解道:“他们会选出其中服容最美的一位身上的衣锦作为锦魁。而获得锦魁的那家布行,在这一年就会名声大噪,价格亦会跟着水涨船高。”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了天字街口。 人群中陡然传来一阵躁动,暗香随风而至。 二人寻声望去,街头有一辆垂锦挂玉的花车叮当而来。车中美人薄纱蒙面,彩蝶织金,芳馥飘溢,轻纱流光溢彩,素手掀起面帘浅笑,生得一副倾倒众生相。 花车四方侍女卷起珠帘玉幕,盈香探纤手,粉蝶停皓腕。 接着美人轻盈起身,于花车之上,披红绸而起舞。穿在身上的织锦羽衣,柔软如纱,金丝钩边,多层叠加,通体橙红渐变,裙摆宽大,层次丰富,随着步伐而摇曳,举手投足间,反射出细碎的光芒,似人跃而乘风,踏彩霞以飞天。 “那不是晚香楼的舞姬凌红吗?听闻她容姿艳绝,寻常人千金都难买她一面,怎么如今竟同意乘花车游街了?” 街头有人伸长了脖子去看那花车上的美人儿,啧啧称奇道。 另一人嗤笑道:“你再仔细瞧瞧她身上穿的是哪家的衣服?这香风蝴蝶,可像什么?” “难不成她穿的是叶家新出的香思锦?”先前说话的那人闻言忙将自己视线从美人脸上挪开,转而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身上的如云锦绣,方才注意到那衣料,不由惊奇地叹道,“‘盈香欲为花织锦,月下相思引蝶来’,古人诚不欺我!” 银铃声阵阵,一辆辆花车鱼贯而过,载着凌红、携着蝴蝶与香风的那一辆,也很快随之消失在街尾。 彩带迎风招展,各大布商的门前都挤满了人。花车游过,选举锦魁的序幕便要拉开。 随着锣鼓一声响,街上的人们举着二十文一张的花票一拥而上,各自给心仪的花车投票。方宁瞧着也觉得有趣,拉着沈昱跟风买了一张纸片投进箱中。 夕日欲颓,终于到了揭晓获胜者的时候。 毫无疑问,最终是叶家的香思锦获得了锦魁。 “香思锦?” 方宁听着台上人的介绍,微蹙起眉尖,忖度着这个名字,又记挂起方才路人所念的那首诗,心中暗自觉得与什么似曾相识,好生熟悉。 “‘盈香欲为花织锦,月下相思引蝶来’。师妹可是忘了?这不是辛夫人为高阳公主所作的《高阳赋》中的诗句吗?”沈昱见她愁眉不展,不禁在一旁提醒。 “《高阳赋》?”方宁豁然开朗,难得舒颜一笑,欣慰道:“是了,盈香引蝶,这香思锦倒是有些像辛夫人所创的高阳锦。据史料记载,辛夫人的封地在河西一带,益州的樊城于她而言,确是东南。看来,罗晋颜在樊城多宝街所淘到那幅的《天魔仕女图》,还有与高阳锦极为相仿的香思锦,无一不昭示着樊城与辛夫人有着难以割舍的关联。真是来对了地方。” “难道传说中辛夫人的那座埋葬着无数财宝的陵墓,就在藏在这樊城之中?那改日我们是否要伺机去叶家拜访一趟?”沈昱与她跟着人潮往前走去,脑海中有了个提议,便与方宁说了,“不知你听到没有,刚才有人议论时,提到这香思锦也不过是近几个月才出现的,说不定另有来头呢。” 夺魁的彩头撒了下去,织锦节也随之落了幕,街头的人群很快散去。 大街小巷点起灯,两人走到一家客栈前准备留宿。 “不妥。”方宁说着踏进了楼里,招呼客栈里的小厮上两碗茶来。 “眼下叶家的香思锦夺了魁,想要借机攀附打听的人一定不在少数,说不准往后几日都要被人踏破门槛,你我此时前去也讨不了好。”两人落了座,方宁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分析道:“不如今晚我们便去多宝街一趟,那里商客聚集,消息也要通达不少,又能寻找关于天魔仕女图的线索。” “好。就这么定了。”沈昱一口答应吗,一脸的期待。今日这一出戏,他也很有兴趣。 客栈外,一江秋水静静流淌过夜幕下的樊城,水天相接处,唯有画舫彩灯在这张墨纸上绘出了斑斓一笔。 第四十六章 打假 多宝街汇聚八方古玩。琼玉堂、祥云楼、万象斋等享誉国内的名号皆在此地安置门店。大大小小的铺子、摊头错落有致,一眼望去,荒货无数。来来往往的商客鱼龙混杂,有捡漏拉纤的人精,一眼便能辨出真假,也有半知不懂的生客,沦为了待宰的肥羊。 方宁与沈昱穿梭在人群中,换了一身不太醒目的行头,暗中打量着这里的一切。 两人师承一脉,除星象八卦之外也略通一些古玩鉴赏,几乎是同时注意到街面上的东西大多是良莠不齐的水货,鲜少能见到货真价实的真家伙。 方宁粗略地扫了扫一个铺面,又是一水儿的赝品,眉尖微蹙,忍不住讥讽了一句:“你们这儿就没有几个真东西吗?”近乎是同一时间,不远处的一家小铺子前也有人出声抱怨。“你们就拿着这些东西糊弄小爷我?” 少年一副颐气指使的模样,独自一人站在店前,身边没有侍从。他的穿着打扮颜色上乍一看很低调,实则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颇为钱,稍微眼尖的人第二眼便能看出他身上的衣服皆是名贵的料子,更别提腰间那只品相不凡的佩玉,显然是哪家的公子。 那清澈的眼神,那高昂的脑袋,那半瓶水的鉴赏,这种人最容易被当作待宰的肥猪。 “周家的,要不是你前些日子派人跟我说店里来了新玩意儿,催我赶紧来看,我也不会逃了今日的课,”那少年转头就与铺子的伙计没好气地埋怨:“你要是不拿出两件像样的来,我可不会再来了,别家的东西也不必你的差!” 那伙计听了这话,哪敢有半句多嘴,赶忙哈腰点头,连声称是的解释:“司小郎君,我们哪敢糊弄您呐!”说着,四下环顾了一番,见左右无人往他们这边看,才鬼鬼祟祟地从柜子底下拿出一个匣子来,递给那少年看。 “您瞧瞧看,这是什么?这可是前朝的四神镜!这可是新上来的鬼货,宝贵着呢,不能随便放在外面,不然被有心人惦记,许就没您的缘分了。”伙计压低了声音,将那匣子打开只让他看了一眼,随即立刻便合上了,神神秘秘地对他说,“不能怪我们先前不拿出来给您看,这东西如今能算我们压堂的,哪怕是俏货也比不了。小的与您投缘,敬重您,透个风儿,我们掌柜说了,就算您知道了也拿不下,打算多找几个识货的竞价呢。” 司姓少年见他如此做派,当即就被勾起了兴趣,按住伙计收回那匣子的手,嘴角难压惊喜与好奇,道:“哎,你收得那么快做什么?怎么叫我来又不许我看了?也让小爷我今晚开开眼界呗。多名贵的宝贝啊,还有我买不起的?” 那伙计闻言却露出了为难的表情,只见他苦着一张脸:“实不相瞒,前几日告知小郎君的时候,没想到是个这么大的货。我们当家的可是吩咐了,除了能直接拿了的贵客,其余人都不给看。要的就是懂行的快出手。” 司小郎君被激的脸上挂不住,不服气道:“这么大口气,该不会是吹嘘吧。你给我,我来掌掌眼儿。若是我都不稀罕的,您们还是低价卖了吧,别丢人。你若是不给我,该不会留着坑人呢吧?” “得嘞,您拿稳了、瞧仔细了,可别看走眼!” 听闻少年此时夸下海口,那伙计顿时喜笑颜开,将那只要拿进去的匣子又重新打开,推到少年面前,示意他自己去拿。 少年被他这一出弄得整个人都飘飘然的,想也不想就将那匣子里的东西拿出来看。不过他左右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只能依稀根据花纹辨认出的确是隋唐皇族人才有资格用的东西,再加上那伙计的一番话,便觉得大抵是真的。他心满意足地看完,伸手便要将东西搁到台子上。 忽然,不知从哪里窜出一只猫来,嘶叫着横冲直撞的扑到司小郎君的腿上。 猫的力气不小,司小郎君受了惊,踉跄一步,一不留神,便听“咣当”一声,他手中的那面四神镜啪嗒摔在地上,镜面霎时间四分五裂。 “哎哟,我的老天呐!这可怎么办啊!”伙计焦虑的喊声响起,手足无措的盯着地上的碎片。 等司小郎君站定,看清地上的四神镜时,脸色登时变得煞白。 “不是、不是我......”他结结巴巴地一边摇头,一边后退,“我明明拿住了......只是不小心——”司小郎君的背抵上了身后的人墙,口中的话语戛然而止,惊疑不定地扭头看向身后五六个壮汉,这才反应过来,“别以为我看不出,你们是做局害我。好端端的怎么会莫名其妙出来一只猫,好巧不巧的在我交还镜子的时候吓我!” 伙计气的直跺脚,语气也厉害三分,“您可不能砸坏了东西,还冤枉人呐。那野猫又不是我们家的。我们家从不养猫。按规矩,您要赔钱,不然,我要掉半条命。” “周家的,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别忘了,我可姓司!等我回去告诉父亲,要你们好看!”司小郎君被几个人团团围住,回头盯着铺子后面优哉游哉收拾地上的镜子碎片的伙计恨的咬牙切齿。 那伙计并不理他,只是摆好了碎片,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司小郎君要是想走出这里,还是请先拿出赔偿的钱来吧。” “你——”“诶?你们这儿唱的是哪一出啊?”被这边吵闹吸引来一大堆好事者围拢,其中也包括方宁、沈昱。 方宁从人墙外探进身来,走到铺子前,眼睛淡淡瞥了眼四神镜,好整以暇的看向伙计。 行家里手往往一个眼神便通透。伙计明白意思,打量了方宁两眼,犹豫着点头道:“碎了便也不值钱了,您请吧。” 方宁随意拿起镜子端详,在手中掂量一会儿,自顾自地道:“四神铭文镜,外圈铭文有仙山字样,内圈四神,确实有隋唐风格不假。然而,此镜铭文力度、镌刻工艺应是当朝所铸造。自汉代以来的四神镜,其工艺水平逐步降低。到了本朝,工匠们普遍开始减少锡的成分,增加铅的含量,四神镜的硬度、重量也随之降低。” “不过这面四神镜倒是注意了这点,弥补的尚可,只可惜锡的含量依旧有所欠缺,镜子表面上出现了泛黄或泛红的迹象。你看它锈色层次感分明,红斑自然,怕不是前朝所铸,而是前年所铸呢。” 她说话间,沈昱已经用了点机关小技巧将少年周围的几个大汉放倒。 那铺子里的伙计见形势不妙,转身便想跑,却一把被方宁拎住后衣领,“古玩圈做局坑人的规矩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这位娘子,行行好,我上有八旬老母,下有——”方宁用询问的眼神看向那少年。 “让他给我滚!”少年沉着脸答。方宁从善如流地松了手。 那伙计没了力气,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下磕了两个头:“好、好,多谢郎君大恩大德,小的这就滚!”伙计灰溜溜地夹着尾巴逃走了,四周的人没了戏看,很快就也随之散去。 方宁两人携着少年趁乱从人群中钻了出来。 “多谢二位侠士出手相救,我乃司府二郎君,二位叫我司宴即可。”司宴离了古玩铺子,倒是有了一副少年老成的气势。 沈昱盯着他思索了一会儿,沉吟道:“我昨日似乎在选锦魁时见过你家的名字。” “今年锦榜探花,正是司家的‘织金’,”司宴笑吟吟地说,“二位是我恩人,如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千万不要客气。” 方宁与沈昱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异口同声地说:“我们二人确实有事相求,还望司小郎君不辞辛苦。” 第四十七章 鬼血 听说方宁二人不远千里而来,是为了在多宝街探查一副名画的卖家,司宴忙不迭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一定能帮得上忙。 “樊城行商往来繁多,人多了,讲究自然也就多了起来。这古玩行当便是首当其冲的一个,都说多宝街的夜市上能淘到宝贝,可那些街面上的古玩实际上也不过是一个幌子,专唬一些不懂行的人,”司宴说起这古玩倒是头头是道,尤其是在说到夜市时,他特地压低了声音,伸出一根手指头来悄然往下指了指,“真正的夜市在这下面,有真家伙,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办不到。” “地底下?”沈昱愕然。 他曾治理过一方水利,对土木方面颇有研究,知道在地底下动工决不是什么易事。这夜市要是真建造在地下,不知要耗多少人力财力。 司宴到底是还有些少年心性,见沈昱此番模样,不禁得意起来,扬起下巴:“是了,我叔父曾偷偷带我去过一次,那里面可别有一番天地呢!” 他瞥见四下无人,便偷偷带着方宁两人钻入一条小巷中。不知拐了几道弯,才停在了一间废弃的小屋前。 司宴从小屋里取出三件黑袍子来,与他们一起披上,又变戏法似的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两幅面具来,递给二人。 “夜市里的许多宝贝不能在寻常市面上买到,因此也有相应的规矩。”见方宁和沈昱都戴上了面具,司宴打了个响指,像个老大带着跟班似的,向前方一指,示意身后二人紧跟自己步伐。 他沿着墙根走了一段路,又领着两人折身进了一家铺子的后门,不忘低声向两人解释:“凡进夜市者,无论商家行客,都得遮面示人,且要‘三不问’。买家不得问出处,卖家不得问用途,互相不得问名姓来历。你们千万要记住,万一话说的不对,会倒大霉,轻则被抓审问,重则就此入地府,回不了阳间啦。” 沈昱、方宁听的面面相觑,无不应下。 后门内的铺里只点了一盏小油灯,有一个黑衣遮面的人等候,见到司宴三人进来,开口道: “牌子拿来。” 听声音是个老者。 司宴轻车熟路地从怀中摸出一只小木牌交与对方。 那人接过牌子瞧了两眼,确认无误后斜着眼睨看着那两人,问:“生人?” 司宴颔首。那人便不知从何处摸出两个同样的小木牌,一道向两人抛去。 方宁一手在半空中便取了那木牌,另一只则被沈昱接住。她借着那点微弱的灯光,放在眼下一看,只见牌面上刻着刀痕,却认不出上面的字样,指腹摩挲间,能依稀辨认出上面的一些浮雕花纹。 “好技艺,这是您刻的吧?”方宁放眼掠过黑衣老者袖袍下疤痕累累的手与指上的老茧,称赞。 那黑衣老者闻言冷哼一声:“眼力还算马马虎虎。” 说罢,拂袖引着三人往更深处的房间走去。 房间窄小,四面无窗,挂着一色的帘布。黑衣老者随意拉开其中的一方帘布,脚下随之踩下一块地砖。 方宁与沈昱俄然瞧见那张帘布后的墙上旋而浮显出了一道石门,缓缓朝三人打开。 石门后连接的是一条长长的阶梯状地道,不知是否是察觉到门开了的缘故,两边石墙上的铜灯盏逐一亮起火光,似是在迎接几人进去。 司宴在前方打头阵,三人一个紧接着一个走进了地道中,身后的石门随着最后一个人的走入逐渐合上。 估摸走了百来个台阶,三人终于来到地道尽头。 而地道后面的景象,让方宁两人骤然失语。 这地底下的夜市和地面上的多宝街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无论是街道的布局,亦或是店铺的方位,都与上面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大抵是规模稍微小一些,上下高不过三丈,十几根柱子支撑着这里的“天”与“地”。 “不简单啊。手笔不小。”沈昱不由得赞叹。 方宁与沈昱巡视着四周,发现街道上除了店铺内与客人手中,其他地方一概不许执掌灯火,大抵是怕地下不通气,出了事也担责不起。 因有三不问的规矩,所售的东西很大胆,有不少朝廷所不容流通的违禁品。 方宁注意到沈昱在看到盐铁买卖后,面容紧绷,眉心拧起,不时盯着那处方向,手底下连忙扯了扯他的袖子,提醒他放松些,以免露出破绽让人生疑。 可还没等沈昱回应,她先在空气中闻到一缕铁锈似的血腥味,心中顿时警铃大作,疾步寻着那味道找去,不过几步之间,便找到源头。 那是一家卖血的铺子,暗红色的新鲜血液盛在一个大缸里。 铺子前站了不少人,有骨瘦嶙峋的孩童,有面黄肌瘦的成人,甚至有步履蹒跚的老人,大多是些衣不蔽体的穷苦人家,走到万不得已,出来卖血勉强维持生计。 “哦,这是好像是上个月新开的卖血铺子,”见方宁驻足观察,司宴也跟着走了过来,漫不经心地解说:“也不知是谁开的。倒算是给了那些穷人家和赌徒施了善,一碗血就能得百钱呢!” “施了善?一碗血不过赚得百钱,可要养回这碗血却不知要多少时日。如若有人走投无路为了这点钱命都不要了,那这不是害人吗?”方宁下意识反驳道。 “害,真到了那般田地,已经是人不人鬼不鬼的,就算不卖血怕也活不下去了,还计较这些做什么。”司宴相当无所谓,透出视人命如草芥的姿态,双臂抱在胸前,煞有介事道:“没有亡命之徒为了这点铜钱杀人越货已是不错了,还管别的作甚呢?” 方宁与沈昱对司宴的如态度不置可否,但心里却难免感慨与怜悯。 司宴见两人无言相对,挥挥手,道:“走吧,走吧,我们打听消息去。你们还想不想找那幅画的卖家了?我可是知道一个消息灵通的好地方!” 被司宴催促着,方宁匆匆步过卖血摊子前,恰好与摊主只有半尺之隔。 香气。 好熟悉的香气。 方宁忍不住顺着气味看去,看见了卖血摊主的背影。 她微蹙着眉,一时想不起来是从何处闻过这股味道,便私底下与沈昱说。 沈昱回头打量了一番,并无他想,只觉得是她多疑,因为那卖血铺子周围满是血腥味,压根闻不到一丝其余的味道。 “怎么可能?”方宁无奈轻声反驳,“我从不会闻错。明明......” 未说完,她忽然戛然而止,若有所思地不再吭声。 “喂!你们快来。就是这里。”此时,司宴在前方向他们招手,另一只手还指着一旁的铺子。 两人齐齐看去,只见一三开间,上好乌木搭建的门面,自成一方天地的静立前方。 门头牌匾上龙飞凤舞写着三个大字:千机阁。 第四十八章 神术 多宝街地下夜市规矩森严,时不时便能看到街上有披着灰袍的巡街人,提着灯巡查四方。凡是被他们拿住了把柄的违规者,不死也得脱层皮。 要想在这样一个地方打探消息,可谓是天方夜谭。 然而,凡事都有例外。 千机阁就是其中一个。 入此阁者,皆需身怀绝技。 千机阁会判断来者的技艺价值几何,酌情降低其人所需支付的酬金。但是交易若顺利完成,所提供的消息或物品对客人有所用处,那千机阁往后有所求时,便有权让客人出手相助,哪怕天涯海角,亦能找到。 “这规矩是阁主定下的,真是一个怪人,却足见其本事不小啊。之前听说有几个来这里打听消息的,得了好处,后来被请帮忙时不认账,没两天就暴毙而亡。”司宴朝两人介绍完,末了又补充了那么一句。 “我倒是觉得这法子挺有趣,”方宁表现出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而后却眯起眼睛盯着面前这个言笑晏晏的少年,心生警惕,“不过,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些东西的?” “我自然也有自己的路子。”司宴一脸坦荡的来到石阶前,他率先迈开步子走了上去,一手推开门,回望两人: “进来吧。” 千机阁外观看不出什么玄妙之处,里面却是别有洞天。 浮雕悬空,雕刻着漫天神佛;穹顶明烛,映出了八方壁画;彩绘瑰丽,绘制成九州鬼怪。 方宁与沈昱一眼就被这样奇异魔幻的结合吸引住了目光,久久凝视着,无法自拔。 “敢问三位莅临千机阁,是为何事而来呢?”一个年轻的声音忽然自上而下的传来。 循声望去,一位白衣的蒙面青年身姿挺拔的从角落楼梯上缓缓走下来。 三人见到来者,浅浅地对他行了一礼。 蒙面的白衣青年还了一礼,目光慢吞吞地扫过三人,最终停留在方宁两人身上,款款道: “我们阁主有吩咐,千机阁只与有能力的人做生意。若如二位没有拿出手的技艺,请恕千机阁不予接待,当然——有时候黄金万两也是种能力。” 这话和司宴方才说的不差,方宁余光瞥向沈昱,率先站出来,自信道:“不才,略通术数,可以为郎君算上一卦。” “千机阁阅人千面,见过些会占卜之术的客人,但无不夸下海口,自打脸颊。玄门之妙,非常人可窥。”白衣青年语气温吞,讥讽十足,话里话外不过是给个面子应付一句,心里头已经打定了要赶人的主意。 他随意地做了一个手势,“请娘子为我占。” 司宴诧异的扭头看向方宁,“哎,想不到你还会这个,待会儿给我瞧瞧。” 方宁见此,顾虑着对方先入为主的不屑,恐无法有力说服,或其答对也说答错故意刁难,转而改了主意,微笑道: “我本想为官人占命理,算上一卦。可又想,毕竟存在碰巧或蒙对的可能,千机阁或许看不上这般江湖术士的老生常谈。所以,我决定以太乙神术为贵阁占卜凶吉。” 她根本没给白衣男子面子,言外之意是你个人不配让我来算。 这般自信与凌然,不禁让白衣男子侧目几分。 太乙神术多用来模拟大道运行,生于黄帝战蚩尤时,乃上古三大秘术太乙、奇门、六壬之首,非天资、缘分恰合者不可学。 身为同门的沈昱,跟着师傅许久,压根就没见过太乙神术有关的半个字。 这是多偏心啊。 沈昱撇撇嘴,委屈的瞄着欲开始掐算的方宁,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想看看这门神技如何运行。 方宁发现沈昱的小心思,露出一个调侃的笑,干脆道:“师傅说你适合做学问,不适合太深奥的。” ...... 沈昱轻哼着别过头,不看了。 所谓神技之运行,并无多奇特,因精通者,在于心,而非在于形。 “而今时节已过秋分,理用阴遁。阴遁笫一局太乙始于九宫。逆行九宫,不行中宫,”方宁闭目起局,默默念决,“北极为体,北斗为用。岁当甲子,甲戌月,乙巳日,辰星入七宫。七宫坤人门主益州。为和。” 须臾之间,她睁开双眼,已有分辨,盯着白衣男子顿了顿,见他肢体显然紧张起来,才微微一笑,启唇道:“看来贵阁自设立起便一路顺风顺水,虽有些阻碍,却不过都是些小打小闹。” 白衣青年见她笑了,心底不由觉得被戏耍,等方宁说完,也不过是轻蔑的冷哼一声,正要反驳她讲的全是含糊其辞,又被方宁出声止住。 “不过,明年三月,将有大变故,非利好之势。你们可要小心了。或者说此时此刻,你们阁中已隐隐露出派别分裂之相。”方宁话锋一转,朝他淡淡一看,“恐怕贵阁来年不利,岁入大凶。” “一派胡言!” 白衣青年闻言情绪显然失去了控制,朝她厉声吼道。 可他的眼睛遽然撞上了方宁薄凉平淡的双眸,蓦然间噤了声。 方宁接过下人递来的茶水,微啜了一口,等他平静下来,才放下手中茶杯道: “经我之口,没有妄言。” “我观你身形,许是二十八岁上下,丙申年生人,”方宁上下扫过他两眼,接着说,“生辰则在丙申月,癸亥日。三年前,你虽然一直康健,但去年父母中有一人病逝。你遗传了病故亲人之旧疾,如今已多次显出,暂无良药可医。” “家里祖上行商,但到你这脉已然式微,不能给你多大助力。然而你自幼聪慧,大抵是武艺过人,只是脾性大,行事容易操之过急。你若有妻子,多是已然病逝。” 听罢此言,白衣青年身形瞬间像是被人定住了似的。 片刻,他才心甘情愿地俯身下拜道: “娘子说的不错。此前多有怠慢。” 然而他刚说完,脸上却又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只是术数这种东西实在是玄之又玄,请娘子等一等,为我阁中人再算一卦。”他摇起墙边的木铎,从楼上再召来一人。 来人身高与青年相仿,衣袍宽大,看不出明显身形,只是朝几人揖手说了自己的生辰,岁数倒是颇为年轻,是个与司宴岁数相近的少年。 方宁仅默念了一遍来人所说的日子,便轻笑道:“二位真会戏耍人啊。生辰八字来说,如果他是个男子,应已夭折,只有女子才活下来。声虽为男,我当唤娘子才对。” 听闻方宁此言,来人款声下拜,恭敬地开口:“娘子明察。” 少年这回的声音竟换成了一个女子! 当下,无人不对方宁心悦诚服。 “既然技艺展示过了,那么接下来千机阁应能与我们谈生意了吧?”方宁也不啰嗦,看向二人。 千机阁二人面面相觑,踌躇之间,白衣男子上前一步,向方宁两人拜言道: “娘子技艺果然高超。只是二位是结伴入阁,恐怕另一位客人也需一同略施一手。” 沈昱听完并未回话,撤身后退一步,掀袍而动,翻手之间,掌心摊开,上面立着一方木匣。 眨眼间,木匣发出细微的咔咔声,指间微微拨弄两下,立刻变成了一张小弩弓。再一反手,木弩化作匕首,有薄刃从中弹出。沈昱将匕首旋转指尖,停下时,又变为了一只木鸢,手臂一动便振翅而起,巡空掠过。 须臾间,案上瓷杯应声而碎,木鸢重新飞回沈昱手上,停在掌心,自动变回了那只木匣。 沈昱收回机关小物,略作一揖:“无他,不过是一些奇技淫巧吧了。” 阁内一时没了声音。 一旁的司宴看得目瞪口呆。 “这回总可以了吧?”方宁笑吟吟地问。 “请,阁下请说。”白衣青年语气恭敬起来。 不过,在得知两人想要查寻几月前《天魔仕女图》的买主后,给出回应却颇为难堪,直言夜市鱼龙混杂,浑水摸鱼之人不在少数,况且还不知具体时日,寻找难度剧增,恐怕爱莫能助了。 白衣青年将三人送到门口,诚恳至极道:“但我们定会不遗余力的寻找。无论找到与否,此单都不会收二位的酬金。只望来日阁中有难,两位能前来相助。” 白来一趟。司宴有些气馁和不好意思。 但方宁二人倒无所谓。 三人走出千机阁,沿着之前的路往回走。 折腾一夜,多宝街的夜市也到了闭市的时候。灰袍的巡街人已经敲着锣鼓开始赶人。 爬上漫长如夜的幽暗石阶,暗道口的老者已经在静室内等候他们多时。 三人掀开店铺后门的帘子偷溜出去,此时尚且长夜未央。等走到原来的墙根,换下面具和黑袍时,方宁二人才忽觉四方明亮,颇有重见天日之感。 方宁舒展身体,脑子里重新想起了香思锦的事,打定主意等到天明时去叶府打听一番消息。 司宴领着三人重新在小巷里绕起路来,天方浮白,街上静得发冷,不时能听到枝头传来鸟鸣声。 秋日寒风萧瑟,风卷无人,枯叶落地。 司宴嘎吱一脚踩上落叶,就要走上街头,却听有人声从街的另一边响起,却见两人着素缟麻衣,活像在服丧,手里不知拎着什么报丧的东西。 方宁眼疾手快,拉住其中一个报丧人:“发生什么事了?” 那人吓了一跳,见到方宁是个女子,才缓了口气,镇定心神,回她了一句:“是叶府的那位——香思锦的那个叶府。他家的老爷啊,昨儿夜里死了!” “因何而死?”方宁一边追问,一边心道倒霉,想什么什么就完蛋。 “虎仙报复。索命来了。”报丧人急匆匆撂下话,甩下三人,快步赶回同伴身边。 “你们还不知道吧。”司宴唏嘘着感慨两声,讳莫如深的告诉方宁、沈昱,“外面都传,叶老爷叶青忠在白虎山救了一只虎仙的幼崽,得虎仙所赠秘方,才制出了香思锦。穿上香思锦的人,可容光焕发,皮肤滑嫩,香风环绕,更有人传言香思锦能延年益寿。” 方宁不以为然,“既然是白虎报恩,又怎会反噬呢?这其中定有问题。” “谁说不是呢?不过呀,从今后,叶家在衣服锦缎的竞争中,难拔头筹咯。”司宴的话中带着喜气儿,与街尾传来的报丧铜锣背道而驰。 第四十九章 双杀 流水淌过墙角的沟渠,扫帚拂去了一夜的落尘。 微风吹开了山城的雾,映着金光的湖面上波光粼粼。 清晨如往常般静谧,可报丧人的这一声铜锣却将这份宁静打破。 叶府前渐渐有人汇聚,很快将挂着白幡的门口围得水泄不通,有好事者翘足引领,好奇地往叶府内张望。 方宁与沈昱便是这时候混入人群当中的。 他们在路口便与司宴分离了——毕竟是偷摸着溜出来的家伙。 “劳驾,叶府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啊?”方宁挤进熙熙攘攘的人群,找了个靠前的位置站定,学着其他人探头探脑地望了一阵,才开口一脸懵懂的问。 她模仿了当地的口音,因着学了个九成像。很快就有人回她的话茬。 “就是那叶家老爷叶青忠,昨夜里莫名其妙的就死了!说是在夜里染布,意外失足,跌落到染缸里淹死的,”有个热心肠的大汉为她解答,只是提起叶家时,脸上露出了不屑的神情,“叶家上下都是这么说的,可依我看却未必。现在大家传的沸沸扬扬,全说是他叶青忠偷了别人的香思锦,昧着良心,破坏规则,惹怒了本来报恩积攒功德的虎仙,才遭了报复!” 方宁暗地里打量了大汉一番,见他身材虽高大,却皮肤也不糙,不像是常年干苦力的人,衣着也颇为讲究。 直呼叶家当家名姓,对待香思锦的态度皆尽显不屑,想来是别的布商掌柜之类。 然而,意外的是,他的话恰恰反应出了樊城中大部分人的想法。 相同的流言,如插上翅膀般,在樊城的街头巷尾飞速传播。 方宁察觉眼下的状况,不知为何心里有些忧虑。香思锦的起源如今尚且未明了,制出它的人却先死了。 不仅死了,还牵扯出了人妖仙怪之间的恩怨故事。 商业竞争向来残酷,同行借机恶意中伤打压叶家也挺常见。 但现在叶家人各个缄口不言,她找了几个叶家下人打听虚实,给好处也不要不说,这对查《步天歌》的消息很不利。 该如何见缝插针的接触到这桩暴毙怪案的内部呢? 她在人群外缘来回踱着步子,不时抬头往叶府门口望一两眼,不经意间的一个回身,注意到原本站在她身旁的沈昱已不知去向。 方宁一愣,赶忙环顾四周,才发现沈昱不知何时向路边摊子上的人要来了纸笔,正在路边的一块青石板上写着些什么。 “师妹,”沈昱余光见到方宁走来,侧身让出一个位置给她,“我方才想到,按当下情形,普通人事根本无法让叶家人正视。你我二人可以做一封拜帖,投递到叶府,表明身份。如此一来,也可以顺理成章地去叶家的葬礼上一探究竟。” “还是师兄厉害!师兄有官职在身,叶府上下怎敢不见师兄。”方宁看着沈昱笔力遒劲,字体朴茂工稳,不禁赞叹,随即抿抿嘴,侧头注视着沈昱,欣慰一笑,暗自庆幸:是啊,她一向独来独往做事惯了,总是忽视沈昱的重要作用。这个师兄还是很可靠的嘛。 沈昱吹干了纸墨,将之折入信封之中,交与了叶府的门房。 片刻,二人便被客气的请了进去。 “大公子令小的请二位大人进去,公子就在前厅等候二位。” 事出紧急,叶府宅邸内还未置办好丧事用度,底下人还在匆忙摆弄着白布等一应器具。 方宁一踏入叶府,立刻在空气中闻到在夜市卖血摊子前的熟悉香气,顿觉奇怪。 难道是那位铺主也买了叶家的香思锦吗?又或是卖血的是叶家人? 还不等她将事情思考明白,耳侧响起声音。 “大公子,二位大人到了。” 府中的下人将方宁两人带到厅前,禀告完便退身下去。 方宁静静打量着站在乌木灵牌前,一个披着素缟、身姿颀长的落寞青年。 青年闻声转过身来,他生的俊朗不凡,行动间翩然有神,见到沈昱二人便俯身下拜道:“庶民叶荣礼,在此见过沈大人、方娘子。不知贵客驾到,有失迎迓,尚求海涵!” “公子不必拘礼,”沈昱抬手虚扶,道:“我与师妹这几日因事留住樊城,早闻叶家香思锦美名,仰慕已久。今早听闻噩耗,一时悲痛深切,特来拜访。多有叨扰,莫怪。” “二位大人能前来吊唁,叶某感激不尽。只是现下府上事务繁杂,恐怕难以好好招待二位,不能尽宾主之欢。惭愧。”叶荣礼淡淡地说完,神色默然,浑身不似有生气,话里话外像是在给沈昱二人下逐客令。 方宁看出了他意图,根本没有遂了他意的打算,依旧泰然自若地站在原地,正色道:“不瞒公子说,我与师兄今日来拜访府上,其实还有一事。” 叶荣礼端方有礼,恭谨有加的回道:“沈大人请讲便是,只要是叶家能办的,叶某都会尽力而为。” 一旁的沈昱察觉在方宁说完后,叶荣礼的眼神恍惚一瞬,转而露出一丝厌恶,但稍纵即逝,快到他险些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 “师妹,死者为大,我们先点香祭奠再说其他。”沈昱取来六柱线香,分给方宁,以眼神示意她不要心急,要稳住。 方宁这才发觉自己过于自私,忙对叶荣礼抱歉一笑,同沈昱认认真真敬天、敬地和敬人后,将香插进香炉。 躬身行礼时,她忽然瞥到叶荣礼麻衣遮盖之下,露出边角的袖子、鞋尖、手串皆为豪奢显眼的工艺、颜色,不禁警觉。 大丧之际如此穿戴,此人多半是个善于伪装,惺惺作态之辈,同其父亲并不亲近。 不知其父之死是否与他有关? 礼毕,沈昱驾轻就熟地把方宁拿出来做挡箭牌,假装诚心诚意道:“我非有求于叶家,只是因师妹昨日花车上一见香思锦,便喜爱异常。今日又听了街坊间的传闻,很为叶府担忧,不过是想来好好悼念一番罢了。” 话已至此,叶荣礼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颔首应允了两人在明日的丧事上吊唁的请求。 随后,方宁旁敲侧击地提了一句虎仙之事,却不料叶荣礼对此严肃回绝,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只冷冰冰地说家父死于意外而已,不必外人操心。 这样斩钉截铁又掩盖意味浓重的回答更坚定了方宁的探查之心。 忽然,前庭传来不小的声响,门房慌慌张张跑了进来,直嚷道:“大公子,官差那边来人了!” 门房刚入门站稳,便撞见准备向叶荣礼告辞的沈昱与方宁,顿时魂不附体,差点跪在地上。 “慌什么?带几位官爷去灵堂前等着就是,我一会儿就来。” 叶荣礼倏忽间蜕变为气度沉稳长者,冷静肃厉地对门房吩咐。 沈昱与方宁相视一眼,不再叨扰叶荣礼,一同出了前厅。 下人依旧在前面领着路,方宁两人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走得极慢。 沈昱凑近方宁,低声道:“关于叶家,还有那位叶公子,师妹有何想法?刚才那门房门外门内态度转变极大,像是发现自己犯了大错。估计是看到咱们,知道在外人面前说些主子明令禁止的事情才这般。” “叶青忠的死必然不简单。”方宁脑中回忆着叶荣礼的举止仪态,沉吟道,“那位叶公子,我总觉得他身上藏着些什么——” 两人议论着刚出大门,身后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接着便是语无伦次的乱喊:“来啊!死......人了!” 方宁和沈昱一个激灵,齐齐回头,确定声音传来的地方—— 正是灵堂! 两人不约而同的甩开下人,向声源处狂奔,只见在灵堂后的一颗古树下,上一刻还活蹦乱跳的门房,如今瘫倒在地,涕泗横流,眼神惊恐的盯着前方,抖的像个筛子一样。 两人随着他的目光看去,撞入视野的,是被一段长长的香思锦死死勒住脖子,悬挂在高高树枝上的叶荣礼尸体! 第五十章 抽丝 前一刻,彬彬有礼地与众人说话的叶家大公子,如今却变作了一具死尸,面色青紫,舌尖外吐,双目猩红突出,直直瞪着前方空地,让观者无不心惊胆颤。 “二位大人,您们这是怎么了?大公子可是嘱咐小的要好好啊啊啊——”先前被方宁、沈昱甩开的下人,跌跌撞撞地跑来,抢在方宁开口前叫出了声,待看到树上吊挂着的自家大公子,魂魄飞大半,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口齿不清,差点昏过去。 “还不快去击鼓报官!”方宁看下人不争气的模样,无奈的翻了个白眼,不由声色俱厉地对呵斥。 那下人得了提醒,这才回过神来,慌忙连滚带爬地照做。 “这、这是怎么回事?”原本在灵堂前等候叶荣礼的两位官差闻声赶来,抬头一看,亦震撼不已。 但终究是专门处理百姓治安,见惯了打打杀杀,官差反应很快,转而质问在场的方宁与沈昱:“二位看着不像叶家人。且这位娘子似乎对此类事情见怪不怪了,颇有杀伐果决之侠气,敢问从何而来?怎会出现在这里?”此话客气,但又饱含质疑。 “在下与师妹是方才给叶大公子呈了拜帖的访客,听闻丧询特地前来吊唁,”沈昱向眼前的两位官差揖手道:“我们二人本已辞别叶大公子,却在前院听到了门房的惨叫,恐有祸事,便就此匆匆赶来了。叶家门房可为我们作证。”沈昱说着,不忘把伏在地上说不出话的门房拎起来,免得大家遗漏了他。 二位官差注意到瑟瑟发抖的门房,见其一时半会儿也不是能问出话来的,便悻悻地放弃,微点了下头,叮嘱叶家的人保护好现场,不要乱动尸体,等官府领案的其他差役过来。 下人还算机灵,去得快,来得也快,不久便把官府的人带上门来。 “李捕头!”二位官差见到带队前来的人,恭敬地朝来人作礼。 “你们怎么在这里?”李捕头年约三十许,剑眉浓须,穿着一身粗布短打,手握横刀,腰间挂牌,身后带着一队差役,单是站在那里便威风凛凛,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官差无奈道:“回捕头,我们弟兄二人今早接了叶府二公子叶辉失踪案,来这里是例行问询,去叶二公子的房间寻线索,顺带看看叶老爷横死一事,是否是坊间传的那样另有蹊跷,不料还没见到叶大公子,便成这样了。” “发现尸体的又是何人?”李捕头的目光巡视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如鹰隼犀利。 躲在方宁二人身后的门房畏畏缩缩地站出身来,伏在地上答道:“是、是小的。大公子让小的先招待到府上来的二位官差,说他要离开一会儿,很快就回来。小的想着去后院取些上等的茶叶来。谁想、谁想刚过回廊,就看见大公子挂在树上晃荡......那样子绝对是没气了。”门房的声音最后哽咽起来,不知是悲是惊。 “可有人证?” 两位官差上前一步表示其所言为真,同时与李捕头说明了沈昱二人的缘来。 李捕头的视线落到方宁身上,面露不满,“方娘子太随意了些吧。这里不是你家。” 方宁熟视无睹地在左右探查起来,不理睬他,自顾自地在四周转悠、研究起来。沈昱对这位师妹的忽冷忽热,不顾小节的性格颇为头疼,但只能兜底,便出面应付李捕头,将名号报上:“钦天监主薄沈昱,与师妹偶过此地。因师妹对叶家所出的香思锦一见倾心,故而特来拜访,悼念死者。逢此大难,十分悲痛,礼数不周,望您海涵。” “原来是主薄大人,李某有眼不识泰山。”李捕头不好为难二人,抱拳朝沈昱行了一礼。言罢,见方宁站在那棵吊着叶荣礼的树前,不由拧起了眉头,欲出声制止,却眼尖地发现,其目光紧盯的树干上,有一只不小的兽爪印! 他急忙走上前,细察那形状,像是巨型猛虎的爪印,不由得惶惶自语:“难不成叶家人接二连三的死去,真是应了外头的那些虎仙报仇传闻?” 方宁瞥了眼正想的起劲的李捕头,幽幽出声,“不知李捕头此番前来,可否带了仵作?”李捕头往身后带来的人里看,顿时老脸一红,支支吾吾道:“惭愧,事出匆忙,竟然犯了这等糊涂错!” 正中方宁下怀。她满意的挑挑眉,直言:“无妨,现下再到官府去要人怕会耽误一段功夫,既然李捕头人手不够,恰好某及师兄精通仵作之术,我们可以帮李大人分担一些。” “李某身份低贱,哪敢称什么大人,”李捕头神色讪讪,自然听出了方宁的言下之意,哪敢说一个不是,“往后还要劳烦二位大人了。” 得了李捕快的允许,方宁毫不客气地指使李捕头带来的人手,将叶荣礼的尸体小心地从树上放下来,自己同师兄开始查验。 “没见你家公子带着凳子出灵堂吧?他神态如何?”沈昱的发问让门房有些懵,但仍努力回想道:“没有,是空着手离开的。脸色阴沉,嘴唇发白,似乎有点害怕的样子。” 沈昱点点头,道:“叶荣礼的死亡时间很近。按我们离开灵堂到大门的时程与步速,约莫半刻左右。此间,叶大公子需要离开灵堂走到后院,并上吊,堪称一气呵成,但凡去找条香思锦或凳子都来不及,死不透。所以,从这点看,他不是临时起意要自杀,而是早有预备......” “的谋杀。且伪造手法拙劣。我倾向于泄愤为主的谋杀。”方宁接过话,指着叶荣礼的眼睑、口舌、脖颈处,正色道:“各位请看,死者为前位缢死,也就是绳索位于颈部前方发力,按理颈部血管完全压闭,面部会呈现苍白,也称为白缢死。但死者面部所呈现的状态显然不是,这点互相矛盾。其次,吊死的绳索两边只到耳后发际,并不相绞。绳索痕迹在皮肤上为深紫色,双眼紧闭、双唇张开、露出牙齿、双拳紧握、脚尖直挺。绳索在喉上时,舌头抵着牙齿;在喉下时,舌头会伸出。胸前会滴有口水涎沫,大小便会失禁。而这些死者多半没有,只是面色紫红,眼睛出血,口唇灰白,口鼻有微量泡沫,结合脖颈两侧的指痕,短短时间便能如此明显,可见用力之猛,必然是掐死后伪装成吊死。” “不错。”沈昱十分认同,旋即指着树上的爪印,又将吊死人的香思锦送到李捕头眼前,指着上面的划痕道:“显然是有人使用类似虎爪的武器,将香思锦与尸体挂在了树上。” 方宁补充道:“若没猜错,这虎爪有锁链相连,可近博,也可飞出远攻。”李捕快听的认真,左看看右瞧瞧,找不出半点不是。 “不仅如此,最值得调查的是,凶手怎知叶大公子要去灵堂后面呢?根据叶大公子灵堂内的神态举止,可见凶手要么一直暗中观察追踪叶大公子,而后抓住契机一举击杀。要么,凶手认识叶大公子,与他早有约定,或是发出了什么提醒的信号,让叶大公子临时向后院去。不论如何,凶手必对府上布局极为熟悉,极可能府内人作案!” 第五十一章 反噬 方宁的话语掷地有声,与之前沈昱的剖析相配合,将眼前的这桩疑案逐渐抽丝剥茧,条理分明的摊开在众人眼前。 一时间,所有目光全汇聚在两人身上,后院寂静无声。 骤然,几片秋叶落地,枝头鸟雀惊飞,一阵骚动从叶府前院传来。众人的视线被吸引,寻着声响传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通向前院的回廊上,一位貌美的华服女子年岁不过二十,云鬓散乱,垂泪悲啼,被身旁的婢女搀扶着,被侍儿们簇拥着,一步一抽泣地向这里走来。“叶郎!你为何弃我而去啊!” 女子见到地上的尸体,一下子扑伏上去,凄声唤了一句,就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如同一棵将要被锯倒的杏树,花枝颤抖了几下,便直直地往地上栽倒下去。簇拥在她周围的侍儿们,手忙脚乱地将她扶起。 方宁打量着这女人,悄声问身旁的叶府下人,“这位便是大公子的夫人么?” 一旁的下人点头道:“是。她是我们叶府的长媳文琼娘子,只是几个月前刚过门,尚还是家中的新妇。”方宁得了答话微微颔首,起身往文琼娘子那里走去,准备去宽慰叶公子的家眷,顺便旁敲侧击一番,看看能不能从这位大娘子口中套出有用的信息。 李捕头也有此意,欲跟着方宁一起问询。 “李捕头,”验完尸体的沈昱在树下叫住他,道:“我听闻方才先来的两位官差有提到,叶府昨日因府内有人失踪而报了官。而今叶大公子被缢死,极可能是熟人作案。我想,这两件事之中或许有些关联。” 李捕头结合之前沈昱二人的分析,霎时豁然开朗,一拍脑袋叫道:“哎,对呀。沈大人说得是。据我所知,失踪的那位正是叶府上的二公子叶辉。他对叶府上下都熟悉,又能极为轻易地得到叶大公子的信任,说不准杀害其兄的凶手就是他!沈大人且等着,我这就派人去寻找这叶辉的踪迹,早日将他捉拿归案。” 他一时兴奋,声量不由提高了些,就连正淌着泪的文琼娘子也震惊的看向这边,有些难以置信,道:“不、不会吧。他们兄弟二人平日相处融洽,并无不睦之举啊。昨晚见父亲去世,痛苦之余还互相安慰。怎么会?” 李捕头却哂笑一下,道:“是吗?兄友弟恭是表象,背后捅刀子的可不少见啊。一切还要等找到人才见分晓。” “方娘子,是那只虎仙找来了吗?”文琼娘子无心再这上面争执,抿了抿嘴,撑着婢女的手起身,目光回转间,注意到了树干上的那枚虎爪印,登时骇然变色,猛的后退几步,颤颤道:“虎仙报复。真的是虎仙报复。”她越说情绪越激动,快速往人多的地方跑,撞到方宁,干脆不动了,死死攥紧方宁衣角,躲在她身后。 方宁一阵不耐,语气略显急躁,“怎么连文琼娘子也信这个?”文琼娘子没有回应,丧夫的悲戚痛楚与对虎仙的恐惧不安交织在她的心头,搅得她心绪混乱不已,只魂不守舍地从方宁背后探出头,盯着那枚虎爪印,哆哆嗦嗦了一会儿,忽然变得癫狂,朝着空气大叫道:“是它,是它!就是它!它来向叶家报仇了!”“都是因为叶阿爹抢了虎仙给那人的馈赠,现在它找来索命了!”她向上攀着方宁衣袍,嘴上不断念叨着,乞求道:“如今阿辉失踪了,阿爹与我夫君叶郎都被它害死了。求求方娘子,帮帮我吧,下一个一定是我。我不想死,我还年轻!” “方宁自然会帮大娘子。只是大娘子刚才说的那话又是怎么一回事呢?能否详细说来听听,或许能帮上大忙。”方宁扶住她的双臂,将她托起来,让她倚在自己身上,顺抚其后背,语气温和,循循善诱的套取消息。 文琼娘子气息稍有平稳,缓缓道:“我。我不知道。我只从叶郎那里简短的听过,说是叶阿爹为了织造出香思锦,蒙骗虎仙,夺走他人好处。可拿了再还回去不就好了,为何要这般杀戮啊。” “原来如此。是啊,何以至此啊。”方宁低垂着眸子,静静地看着眼前伏在她身上泪落珠连的女子,随口附和间若有所思。 “师妹,李捕头现已派人去搜寻叶辉了。你这里如何了?”沈昱看到方宁将文琼娘子的情绪安抚的差不多,便上前来道:“叶大公子谋杀之象确凿。叶老爷的死亦不能随意处置。现我已知会李捕头,我们接下来得去灵堂看看叶家老爷的尸体,得让几个人跟着。”方宁想法与他不谋而合,当即同去。 秋日长空灰蒙无光,冷飕飕地吹过叶府上的白幡,穿过灵堂间暗沉的窗户,将堂内的白布鼓动得发抖。 叶青忠的尸体就停在灵堂里间,棺材盖还未合上。 沈昱与一道跟来的官差交代着注意事项,吩咐他们做好文书上的记录,走到棺材旁,低头仔细查验,不消片时,脸色阴沉下去,让叶家人叫来第一个发现叶老爷死在水缸里的管家问:“水缸多大?几时发现的?看到你们家老爷时,他是什么体位?是否有旧疾?” 管家不敢有半点虚言,道:“高约五尺,口径约四尺,主要用于存储清水洗涤布匹的那种。昨夜子时二刻发现的。体位......大概是倒栽葱的样子。我跟随老爷二十年,从未停过老爷有旧疾。” 沈昱再问:“哦,那你去的时候你们家老爷可有在染布啊?周围是否有一些刚刚动过的染布工具?”管家摇了摇头,“没有。” 沈昱冷笑一声,回头环视叶家人,道:“死者瞳孔异常放大,口鼻处有还未清理干净的蕈状泡沫,胸口处肺部肿大,看上去确实是因溺水而死。然而,白天不能染布吗?非要半夜?说是染布也未见有什么动作。难道还未开始便突发头晕,一头栽进了水缸而死?你们听到那水缸的高矮了吧。按叶老爷的身高,掉进去,站起来,水位只能到胸腹的位置。怎么淹死?有这么巧,这么倒霉的事吗?” 叶家人低着头,无人回应,面色凄哀之余,更添一抹慌张。 沈昱接着对李捕头等人道:“我刚才未查验出死者中毒,也没发现其心肺疾病所致死的症状。但死者后颈处有一道颜色较深掐痕。后背有被利器抓伤的生前伤口,依形状来看,与我们先前看到的树干虎爪印相似。加之管家所述,我认为,很可能是死者生前被人按在染缸里溺死,而后扔进缸里,绝非什么意外死亡。” 方宁补充道:“可以并案调查了,李捕头。尽快将叶家人汇聚到一起,看看辰时之内,有谁在灵堂后方徘徊往来。而且我想问一下叶家诸位,在给自家老爷换衣服入殓的时候,没有发现伤口吗?丝毫没有起疑吗?不应该吧。” 其实方宁心知这两条调查路线,并不容易得到有利的结果。 一,家中大丧,下人们很忙,没人会格外注意谁。再者叶家人故意瞒报必有更严重的理由,怎可能说出来。但她必须要说出来,敲山震虎。 “是啊,为什么呢?”沈昱音调拉的很长,带着十分的玩味,“看来这确确实实是一场报复,一场针对叶府的报复。然而,这场报复是否是真的虎仙所为就说不准了!千金一匹香思锦,惘惘不可测人心啊。”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令在场的叶家人,尤其是管家等几个叶老爷的心腹,无不屏气慑息,局促不安。 第五十二章 炼血 晨露冷意未消,迅疾的寒风振过衣袖,向远方掠去。见堂下众人都鹌鹑似的埋头缄口不言,沈昱与方宁更确信他们心中有鬼,也不屑于再和他们多言,直接让人带路与两人去叶老爷溺死那间染坊里调查。 为了方便,叶府的染布作坊就近安置在偏院。府上的大小人物都被李捕头招来聚集在不宽敞的偏院。枝头未谢的桂花裹着香气弥漫在狭小的院内,微微舒缓了严峻的气氛。 方宁跟在沈昱一旁,走进染坊前,瞥了眼抬头挺胸背着手,一副洞察一切的姿态,挨个问话的李捕头,侧耳细听,有些失望。 确如她所料,半点有用的线索也打听不到。转入坊内,香思锦那浓郁芬芳的香气便扑鼻而来,随之映入眼帘的还有其瑰丽绚烂的色彩。 沈昱掀开帷幕,跟着叶府管家的指引来到叶老爷“失足”而溺亡的那口染缸前。果不其然,那口染缸和管家描述的一般,绝没到因失足而活生生淹死一个成人的地步。 “在你们发现尸体后,染缸里的水与位置有没有被动过?”沈昱走近染缸,特意问一旁待命的管家。 “没有没有,这种缸太大了,几个人都难搬动,一般确定了位置就不会再挪动。老爷在里面溺死,我们也没那个胆子再去换水。”管家顿了顿,有些尴尬道:“不瞒您说,怕沾到怨气,带走老爷尸体时,我们都尽量避免踩到溅到地上的水渍。” 沈昱又问:“你们老爷染布,旁边都没有人打下手吗?”“香思锦售价高昂,秘方不可外传,所以染坊内规矩严森。尤其是这间染坊,平日里几乎只有老爷一人进出。”管家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笃定道:“没有主子的吩咐,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岂敢随便乱来。” 沈昱眼神微闪,呵呵一笑,斜睨着管家,脸上大写的我信你个鬼。 他阴阳怪气道:“自己染布,要费多大力气,多久的时间啊。准备、染色、固色、清洗的等一套流程下来,你们家老爷到天亮都染不出一匹布。说不准,还真是因为染布过劳死的。” 管家被怼的哑口无言,垂着头,装不懂。 沈昱缓步绕着那口缸走了一圈,观察了一番周围遗留下来的水渍,胸中已经有了定夺:“染缸中的染液带有颜色,看来水已用来洗过布料,因此染缸内外的各层水渍也可以清晰地看出新旧的分别。一般而言,染布之人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所留水渍自有其规律。目前所见,染缸周围大片的新鲜色渍即是昨夜叶老爷溺水所致的。” “依照痕迹来看,这些橙红色色污规律地成扇状乃至两翼分布,即凶手将叶老爷强行按入染缸中时,叶老爷双手拍打染缸里的水,与整个人跌进缸内时,导致水位溢出所留下的。”沈昱捻过染缸边缘干涸的颜料,放在手上搓了搓,闻了闻,继续道:“现在所剩的染液不过半缸,可见溺死你们家老爷前的水几乎是满的。” 管家附和道:“对对。此前老爷让我们给缸里换水了。每天都要换,也是染布需要。” 沈昱懒得搭理管家,余光瞟到了地面上一处色渍较浅的鞋印子,心神立刻紧绷,在几个鞋印子之间来回比对。片刻,他嘴角一勾,扭头问管家,“你从昨夜到今日,脚上的鞋可曾换过?” 管家不明所以,道:“小的就两双鞋,另一双昨日洗了未干,因此还没换过。” “好,那你来踩在这儿试试。”沈昱指挥道。 “何需让他来踩,师兄看他像是跛足之人吗?”方宁从旁一眼便看出了沈昱的意思,不由率先出声提醒。沈昱虽看出了有跛脚之嫌,但还是要通过物证提取的方式再仔细验证,是做学问一板一眼的态度。万一是装跛脚呢?至少鞋底还算一个拆穿的机会。而方宁则是眼疾手快,没那么多讲究,但也心细如发。 “足下深浅,往往能从履迹中看出,”论看东西,方宁指了指染缸前的几处相似的脚印,“这些脚印往往是左脚重,右脚浅,说明留下脚印的人多半脚踝、脚掌或右腿的某个部位有伤,不得不依靠左腿用力走路。何况单看此前树干上的那枚虎爪印以及他掐死叶老爷的手法,就可知道凶手双臂力气不小,要么是习武之人,要么是常年干粗活累活的力巴。当然,在愤恨之时,平日里瘦弱的人亦可爆发出惊人的力气。只是脖子上的掐痕,能显出手指的粗大,我觉得不像个纤纤瘦弱之辈。所以,首要调查叶家跛脚的力气大的人,若无,再扩展其他条件与外面的人。” 说到这里,她一张明丽白净的俏脸倏地皱了起来,垂眸仰起鼻尖闻了闻空气中的香味,继而沉面不语,仿佛在脑中搜寻着什么。 “师兄有没有在这里闻到些许熟悉的味道?” “嗯?什么味道,香思锦的香气吗?”沈昱低头闻了下自己的袖子。方宁四顾间注意到身边的管家额头、脖颈间冒出了冷汗,手指也紧紧地掐在了一起。她马上就明白自己的嗅觉是正确的,随即继续沿着那股若有若无的熟悉味道寻去。 直走到东南角一扎密封的坛子前,在管家忐忑的目光下,坦然自若地把手伸向其中一个坛子,慢条斯理地解下缠绕在上面的细绳,揭开封盖——坛中暗沉的黑红色液体暴露在空气中。 沈昱与管家立马双双变了脸色。 方宁垂眼轻嗅,了然一笑,接着揭开第二个坛子、第三个......里面装的全是一样的东西。就是这个气味,与先前在夜市摊子上见到的,和香思锦味道交织在一起的,熟悉的、血腥味。 “看来这叶府布匹的染料,来头可真不小啊,”她拿起手中装满了人血的泥坛子站起身,自上而下睥睨着管家,“这人血,竟然也能做生意了!”说罢,她将手中拖着的那坛血往地上泼去,其他坛子则交给李捕头,作为物证封好带走。 就在此刻,有差役莽撞地推门而入,火燎火急道:“报!门口有人要紧着见沈、方二位大人!” “什么事?”气在心头上的方宁蓦然转过视线,一双漆黑冰冷的双眸地盯着他看,素白的脸上沾了一点鲜红的血污,整个人阴冷无比。 那差役被她的气势吓得膝盖一软,扑通一声直接跪下,向其递去信封,结结巴巴道:“回、回大人,司家的信使送来此信,让我一定、一定要拿来给二、二位大人看...... 第五十三章 火海 差役送来的信笺通体触手细腻平滑,印花鎏金的纸面上沾染了名贵的熏香,这样高调、炫耀的作风,的确与那位司小郎君的性格、做派十分贴切。 方宁展开信,纸上的墨迹尚未干涸,显然是命人加急送来。 “我知二位非本地人士。自夜市千机阁内见识过二位超凡的本领,加之对寻找《天魔仕女图》的执着,相信二位来此地,绝非寻常寻宝的游历。分别前,我已看出方娘子对香思锦颇有兴趣,言辞之间大有深入了解之意,想必定会前往叶家查探。故而马上命人各处打听,还真发现了点消息,特地呈至二位,希冀此笺能为两位大人派上用处。待二位正事得偿所愿,再续前缘。” 略过述心的简短开头,方宁一目十行地读完其中所提及的线索,将信转交给沈昱,眉心不由蹙起道,:“在那个虎仙传闻中,被抢了馈赠的人——是蔡家布坊的老板蔡峰?” “这个司宴很会讲故事,将只言片语的真相,一并融进这个古怪的传说当中,还掐头去尾,草蛇灰线的戛然而止。这是隐晦的告诉咱们主动去找他呀。不过我看叶家这案子似乎牵扯到前尘恩怨,有点意思。师妹去蔡家布坊看看吗?”沈昱失笑,把信纳入前襟,环视一番四周,确认这里已经没有更多的线索后,饶有兴致的开口,听起来是询问,可从脸上的神情上,已打定主意要去了。 “你们去哪儿做什么?蔡家布坊在三个月前起了大火,蔡家的两夫妻已葬身火海了啊。”同差役前后脚进屋的李捕头碰巧听到二人谈话,脸上露出了一个惊诧又奇异的微妙表情。 “什么?”欲往外走的方宁与沈昱齐齐转过头看向李捕头。 李捕头被两人看着不觉紧张起来,挠挠头,道:“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哦对了,我按方娘子列出的嫌犯特征,搜查了叶加上下,发现有三人较为贴切。一个是在叶家干了十几年的厨子,不过他妻子病重,回家照料,已告假离去七日了,此间无人见他回来。一个是长期承接叶家房屋修缮等一干活计的木匠,不过人家一直双腿无疾,只是三日前扭伤了脚,才有点跛足,并且不常住叶家,只是有需要时才来做工,近几日并没有来过。最后一个是在叶家做客的老友,来历不详,叫鲁老汉。他半月前来到叶家,于两日前不告而别。这期间,叶老爷一直对他款待有加,并无任何矛盾与争执。我打算那就着重调查这三人的身世背景,人际往来。” 方宁认可的点点头,“您能详细说说蔡家的事吗?”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多少,”李捕头左右张望了一下,瞥见方宁手中的信纸,又扫过一旁战战兢兢缩在角落里的叶府管家,灵光一闪,道:“是信中人与两位大人提到蔡家布坊的吗?为何不去问问寄信人呢?” “也好。正巧也该出去一趟看看了。走吧师兄,我们先去见见。”她望了一眼沈昱,二人立刻动身。 朱门绿瓦,绘漆描金的叶府门口因新丧挂了孝布,白幡招展在空中,透着悲凉与萧索。 守在门前的两尊石狮子,威风凛凛,栩栩如生,依旧遮掩不住内里的气派。 “打磨的真干净。”方宁左右一瞥,拍了拍其中一个石狮子的背部,喃喃自语。 沈昱听出师妹是在讽刺叶家上下就这两头狮子没有心眼,里里外外最实在,拂一拂衣袖,笑而不语。 二人站在大门口处张望,想寻找送信人的身影,见眼前围拢的一圈人中并无,便拨开人群向外走。 竟在街道对面的酒楼二楼看到了凭栏眺望这边的司宴。 司宴看到二人,开心的挥挥手,立刻跑下楼来。 “司小郎君怎么亲自送信来了?”方宁笑意盈盈道:“你若有事,派人知会我们一声就行。何必劳您大驾呢。” 司宴摸摸鼻尖,啧了一声,甩甩手腕,笑嘻嘻道:“这不是想着都写完太耗笔墨,手怪累的,不如我当面直接和你们说。” 司宴见到二人像是见到了自己钟爱的新玩具,愈加活泼起来,“再说了见者有份儿,若案子破了,你们可要让衙门贴个告示夸赞一下我司家助人为乐,维护大道公义啊。” “得。真不愧是商人呐,见缝插针这技能的游刃有余啊。”沈昱忍俊不禁,对眼前这位少年开始另眼相看,正经道:“行了,答应你了。快说说蔡家布坊三个月前的失火,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司宴一双狐狸眼弯弯,神秘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知道被烧毁的蔡家布坊遗址在哪里,可以带你们去看。” 说走就走,三人快马加鞭。 蔡家布坊位于城南,沿河而立,规模不大,平日都由蔡家夫妻两个共同操持。 被烧毁之后,此处被夷为了平地,只将田地租给别的人家种庄稼。 “喂!老伯,”司宴朝田地上的人挥手,“劳驾问您一件事!” 正在地里干活的老伯听到了这声呼唤,停下手中的劳作,不解地看着面前的气质出尘的少年,操着一口浓重的樊城口音: “什么事啊?” “我是来樊城投奔亲眷的,我阿爹死了,舅舅把我送来和小叔住,”司宴垂下脑袋露出脆弱又落寞的神情,委屈巴巴道:“我姓蔡,只听说小叔是在这里开染布坊,可这儿怎么都没有人了?您知道他们去哪里了吗?” 听闻这话,老伯脸上既是心疼,又是为难,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终哀叹一声,感慨道:“作孽啊。” “怎么了?您知道是不是?快告诉我呀!”在司宴惊慌无助的再三追问下,老伯终于招架不住,将蔡家布坊的遭遇如实相告。 “都说世事无常,但这世上还是有好人呐,”老伯陷入了回忆,“三个月前蔡氏夫妻,连同公婆一起火中去世,只留下一个痴傻的小儿。虽然女方娘家有个老丈人,可混迹江湖,不经常往来,人死两三天还没见人影,后来回来问了几句就走了,也没见他多难过,能顶个什么用?还好他们夫妻俩有个好友,为人正直,不但直接出钱给两人办好了后事,而且还将那孩子接到府里去了。那小孩叫什么来着?好像是蔡迁来着——” 在叶府众人接受盘问时,沈昱曾全看过一遍,里面根本没有一个像蔡迁这样的孩童。 他狐疑追问:“小孩?多高多大?” “这么高,九岁了吧。”老伯抬手笔画出一个四尺左右的高度。 方宁则捕捉到了另一个细节,问老伯:“您说的老丈人叫什么名字?既然混迹江湖,那应该有趁手的武器吧。您可曾见过他手中或身上带着什么吗?比如虎爪一类?他形态如何,可有跛脚?” 老伯回忆着恩了一声,“叫陆常胜。会功夫的人都壮实,有点跛脚。武器嘛,没印象了。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沈昱在方宁耳边道:“叶家没有姓陆的的人,或许是故意改了名字报仇呢。” 正与方宁所想一致。二人谢过老伯,决计再回叶府。 从城南折返的时候天色已晚,辞别司宴,方宁与沈昱刚踏入叶府,李捕头手下的官差便走向两人。 “是李捕头有什么新发现了吗?”沈昱出言问他。 官差应声颔首:“回大人,李捕头觉得之前提到蔡家布坊时管家神色有异。于是用点手段套出了话。管家说从蔡家布坊火灾中幸存的孤儿蔡迁,曾在叶家待过一阵子,但就在两日前,蔡迁失踪了。” 方宁心中一动,问:“同鲁老汉同一天消失?蔡迁与鲁老汉长得像吗?” 差役道:“对对。眉宇、鼻眼有些神似,有几个下人还调侃他们俩像爷孙。两个人平日相处的也很愉快。” “鲁老汉很可能就是陆常胜。隐姓埋名,伺机报仇。”方宁、沈昱惊喜一笑,真相即将揭晓。 第五十四章 寻迹 夕阳将天空染成五彩,瑰丽的晚霞映照着落日余晖。 染坊的小院中,刚染好的一匹匹香思锦随风扬起,沉浸在这一片似水的金色黄昏里。 随着斜阳晚去,那如梦似幻的一方鲜丽锦绣,也被这黑洞般的夜幕一点点吞噬殆尽。 夜街灯火阑珊,除了巡逻的官差,整个偌大的官府寂静昏暗,没了白日的人气儿。 一方偏僻小室前,李捕头提着铜盏油灯,推开沉重而朽旧的木门,许久未曾被打开过的小室偶而迎风,落灰尘埃飞扬而起。 李捕头被这扑面浮尘呛了几声,走进门内,抬了抬灯,手上微弱的火光照亮了黑暗。 狭小幽深的室内,立着一排排木制书架,上面一摞摞文书卷轴堆积如山。 李捕头回过身,将背后跟着的沈昱与方宁两人迎进来,提着悬挂式铜制小灯向他们介绍道:“这里便是存放户籍文书之处了。我已经遣人向县老爷请示过了,里面的籍册两位大人可以随意翻看。只是当下衙门人手短缺,故而二位大人或许要辛苦一些,先自行查阅,明日一早我便带人来帮大人一道查阅。” “多谢李捕头了,此事牵扯到逃犯,必须速战速决。”沈昱颔首而谢,对他做了一礼。 “害,李某才疏学浅,少年时期总盼着行侠仗义,以至于到现在也认不得几个字,帮不上大人什么。而这些年为官家做事,也不过凭着些拳脚功夫,二位大人如今能助我破解此案,合盖是我李某对二位感激涕零,大人又何出谢言呢。”李捕头同样俯首朝两人郑重抱拳行了一礼,说完不再叨扰,退身离去。 木门悄然合上,各自有序地对蔡姓相关的户籍文书翻找起来。 方宁一面浏览查找,一面在心中思忖回忆起白日里搜集到的所有消息,将其整合在一起。所有人的动机、案件的起承转合,逐渐在方宁的脑海里清晰明了。 “师妹,快来这里!我找到了!”一声急切的呼唤打破了方宁的思绪,她遽然直起身,快步朝沈昱那边走去。 小室内的长案上点燃着一盏明亮的烛火,沈昱将翻找来的所有关于蔡氏一族的资料全都摊开放在桌上。 “在这里,”沈昱在杂乱的籍册里找到了关于城南蔡氏的那一卷文书,兴奋道:“樊城蔡氏,居城南,世代以事蚕桑为业。自本朝起,家渐富,开设蔡氏布庄,到蔡迁之父蔡峰已经是第三代。蔡峰娶妻陆氏,其妻江陵人氏,应当是为家中独女。樊城的户籍之中还载有当时对独女婚嫁的补贴记录。” 沈昱手上也拿着一方册子,将其递与方宁看:“我这边是关于陆常胜的迁户记载。他是鳏夫,早年丧妻,膝下又只有陆氏一女,于是在女儿婚后便由江陵搬至樊城居住。不过,大约是那时他已至花甲之年,因此未曾记录其从事何业。” “花甲之人,跛足尚能设计连杀两人,这陆常胜绝非什么等闲之辈!”方宁越发肯定。 “蔡氏布庄失火,其中肯定有叶家的手笔。那位老伯既然说陆常胜得知蔡峰夫妻亡故之后,又消失了踪迹。我推断,他大抵是去搜寻布庄失火的原因了,而此时叶家对遗孤蔡迁的收养必然也逃不过他的怀疑,”沈昱指尖敲了敲桌面,好似在将叶府一案的绳头慢条斯理地从乱麻中抽出,“而恰好在一个月前,叶府推出了香思锦,让他彻底确定了目标,开始布局......说不定,如今坊间的那些虎仙报仇的流言,也正是他设计放出来的。” “然而,现在叶家府上知道其中详情的人恐怕都已经被他灭了口,就算如你我所推测的那样,恐怕也死无对证了。”方宁合上手中的籍册,有些无奈。 “非也,”沈昱用手指轻弹了方宁的额头,得意一笑,“还有一人。” 方宁一时思寻不到,挑眉问他:“愿闻其详。” “此人师妹其实也认识,他名唤......”沈昱笑了笑,将手中册子咔嗒一声放在长桌上。 他启唇轻声吐出两个字:“——叶辉。” 笃笃笃!玄关处此时有叩门声传来,门后传来了李捕头沉闷的声音。 “二位大人,我带人来了。” 方宁蓦然一惊,抬头朝窗外看去,才发觉不知不觉中天已浮白,时辰已经到了卯时三刻。 “你们来得正好,”在方宁愣神之际,沈昱已经欣然起身为来人开了门,“我们现已查出了鲁老汉的住所,还要劳烦李捕头带人过去搜查一翻。” 他说着,拿起方才放到桌上的册子递了过去,其中还附有鲁老汉在籍册中的画像:“若不出我所料,鲁老汉现在估摸着已经不在那里了。保险起见,多派些人在那处蹲点也是好的。此外,我还需你遣几个人去打听鲁老汉的踪迹,他身上特征明显,极可能劫持了叶辉,再加一个孩童蔡迁,应该不会太难找。首先的搜查线路,我建议先顺着往来叶家的必经之路逐一排查,以及城外人烟稀少的荒寺、道观等废弃房屋。昨日我们调查动静不小,难免被鲁老汉打听到进展。他不敢在城内久留。” 沈昱的话细致、明确,李捕头自然无可挑剔,马上做出了最佳划分,把手头上的人按照擅长不同,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前往鲁老汉的家中搜寻盯梢,另一部分的人则去城中打探鲁老汉的影踪。 在两人沟通之际,方宁起来伸展久坐的腰腿,吹灭了油灯,拿着幅樊城的地图,打开窗户通风,借着渐明的晨光,仔细观看。 屋外的风带着一点劲意,带起方宁乌发如墨飞扬,连着手中的地图猎猎作响。 她手指用力捏住边沿,将地图折叠一半,摩挲着上面的图画,眼眸随意一瞥,视线定在了图上的某一处。 小室门口,带着人李捕头正要得令离去,倏忽察觉到方宁神态大变。 方宁拉着沈昱一边兴冲冲的往门外去,一边扭头对李捕头道:“我与师兄又要事前往白虎山,晚些回来。相信搜寻凶犯,您可以的!” 沈昱被方宁拉跑的衣带生风,出了衙门,直奔马厩租马。 他不由得好奇问:“哎哎哎。怎么啦?你跑这么急做什么?” “我刚才看樊城地图时,特意与我此前估算的《步天歌》缺失的第二张残页,所指引的位置对照,逐一拆解、组合路线后,发现辛夫人墓正在白虎山。事不宜迟啊。”方宁兴高采烈的翻身上马,勒紧缰绳,策马扬鞭,一骑绝尘。 第五十五章 破获 白虎山中人迹罕至,山路崎岖难行,唯一那条通向山间的羊肠小道也将被杂草埋没。 方宁与沈昱解鞍下马,系在一处树下,抬步拾阶而上。 苔藓布满路边的青石,风吹散了林间弥漫着潮湿的雾气,阳光透过枝与叶之间的缝隙,投下细碎的光影。 随着向山中更深处走去,两人脚下浅而陡的土阶也不知何时变作了铺着青砖的石阶。 石阶久经风雨,原先雕刻在青砖上的图案已经磨损得难以辨认。 “这深山之中,怎么会有这样精美的石阶?”沈昱伸手抚摸过眼前的青砖,有些惊讶。 “这些雕刻应当是隋唐时的手笔,”方宁因他这话多看了两眼脚下的石阶,依稀推测出了它的时间,“莲花纹与卐字纹都是前代流行的佛家样式。如我猜得不错,前方应当是建有前朝古寺,只不过如今早已废弃了。或许在百年前,白虎山还是颇受文人名士所青睐的地方,只是后来世事流转、人间变迁得太快,当年铺路时都足以略过的平坦大道,如今却化作了杂草丛生的曲折小径。” 两人继续往林中更深处走去。 深山幽静,枝头能听得雀声,两人不觉也跟着凝神戒备,不再言语。 既然辛夫人墓在这里,那难保不会有什么埋伏或机关,谨慎些总是对的。 步至道末,长阶渐尽。就如方宁所料的那样,越过平缓的前路,一处破败的寺庙就静静地屹立在二人面前,上面挂着蒙尘的旧匾。 “猫儿庙?真是个奇怪的名字。难不成是供奉猫妖的吗?”沈昱远远打量了一番整座寺庙,略感稀奇。 猫儿庙一看便知年久失缮,破旧的庙门摇摇欲坠,刷着古铜色的佛像剥落了漆,案前供奉之物早已残缺,角落里生着厚而密的蛛网。抬眼望去,梁木雕饰落灰,墙壁彩绘失色。 古寺已旧,香火不续。佛像前的蒲团尚在。 方宁不知从哪里摸索出了一柱残香,燃起白烟,俯身欲下拜。 就在她垂眸顶礼时,耳畔突然响起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一团不知名黑影随之猝然出现在她的余光里,倏忽从佛像后闪过。 她蓦然抬起头,扔下手中的香,目光如电的朝那处看去。 “怎么了?是看见什么了?”沈昱注意到方宁的变化,感觉她整个人都变得肃杀,不禁在她身后出声问。 方宁背对着他摆摆手,示意沈昱不要出声,自己则慢慢地放轻脚步,朝那黑影消失之处悄然靠近。 就在她要绕过那尊佛像往后看时—— “喵呜~” 一只受了惊的小黑猫霎时从铜像后窜了出来,期间还不忘回头停下看两人一眼,旋而又马上往前扑走逃去。 随即,一双大手将它捞起来。沈昱将它抱到眼前左右看了看,点评道:“怪不得叫猫儿庙呢!这皮毛倒是挺漂亮的,就是身形瘦小了点,也不知道有没有三个月大。” 站在旁侧的方宁一直盯着那黑猫,听闻沈昱此言,眼睫微颤了一下,察觉出小猫的身形大小不对,一看就知是天天被人好生喂饱的肥胖,旋即立刻转身往佛后折返。 她速度极快,反应不过就在几秒之间,就将从佛像后爬到案桌底下的小孩逮住了。 “猫儿,我的猫!”小孩不过十岁上下的模样,眼见自己被这么被方宁抓住了,立刻扑腾起了手脚,不管不顾地叫囔叫。 方宁仔细揣摩着他的脸,思索了一会儿问沈昱说:“你觉不觉得他很面熟?” “或许是因为昨夜才见过吧,”沈昱放开了手上的小猫,猫儿嗖地一下从他手底下跳走,他脸唰的冷峻下来,蹙眉漠然道:“长得和他祖父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就在此时,小庙门口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沈昱与方宁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将小孩的嘴巴捂住,闪身往门后躲去。 猫儿庙外,刚刚将叶辉安置好的陆常胜从庙院后转了回来。 方宁忽然明白陆常胜在此躲避的原因。 他拖着跛足,走得不快,更别提还带着人质和孩童。此处山路有些陡峭,人迹罕至,山下小路早已长满杂草,任谁也想不到在这深山之中还藏有这样一处破庙。 “迁儿,你是不是又在和胖猫一起玩啊。”陆常胜一面慈爱的笑言,一面上前推开了虚掩着的庙门—— 怎料,一阵强劲的拳风倏然朝他迎面打来,陆常胜撤身后仰,却反应不及,下巴处结结实实的挨了一下。不等他调整好重心,对方已经摆好架势,又一拳迎面而上。 陆常胜慌忙抬起手臂格挡,起势回击,可对方速度更快,两招之间便发现他破绽,由拳变掌,一击将他逼退至几步开外。 不到五招,两人胜负已分。 陆常胜最后被方宁卸了左腿的关节,缩在地上动弹不得。 “阿爷!” 沈昱见方宁已经将陆常胜控制住,便不再抓着蔡迁,任他向陆常胜跑去。 陆常胜被孩子攥着衣角,为了不让他担心,强忍着疼意,抬手摸了摸蔡迁的头哄了几句,才抬首看向方宁两人,估摸着两人的来意,心里头却不太安定: “敢问二位侠客究竟是何人?不知是老朽什么地方得罪了二位,要对我这老汉大打出手?” “我二人受叶府所托,奉官府之命,前来捉拿杀害叶家老爷与他两个儿子的嫌犯,”方宁望着祖孙二人相依的模样,不由叹息一声,“陆常胜,你化名鲁老汉,从叶府接回蔡迁,随即设计杀害叶青忠与其子。这罪,你可认吗?” 陆常胜缄默不语,良久,他俯身朝二人拜下去:“草民陆常胜俯罪。” “我看过官府的户籍记录,你是因女儿婚嫁由江陵而迁至樊城的。而就在三月前,你女婿蔡峰的布庄突然失火,蔡氏夫妻都葬身火海。你只在两人葬礼后露了一面,后来便开始设计杀害叶家父子对吧?”方宁循循善诱,引导他说出他杀害叶家父子背后的真相。 “是因为香思锦,”陆常胜垂头低声说道,“叶府拿走了蔡家做出来的香思锦。杀亲夺业之仇我怎能不报!” 沈昱用鬼鬼祟祟爬回来的小猫支走了黏在陆常胜身上的蔡迁,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陆常胜看到蔡迁走了,才松懈下一口气来,开口道:“我随女儿迁至此处时,偶然得到了一本名唤《纤云集》的册子,因为里面记载了一些布匹织造的法子,我便将其交给了开布庄的女婿,期冀能为他们二人派上用处。” “三月前的一日,他们二人欣喜地告诉这书里头记载的是前朝辛夫人的高阳锦,如今已经被他们复原出来了,不日就能做料子卖出,指不定还能获得今年的锦魁。我那时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们不许往外说。我那女婿不听,与好友叶青忠闲谈时故意说出来炫耀,想提提自己的身价。往日叶家一直比他们家厉害。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提到叶青忠时,头猛地抬起来,两眼几乎要迸发出愤怒的火光,“他们叶府上下都是些唯利是图的小人,为了这价值千金的高阳锦,不择手段,杀人越货。全都该死!可笑还‘好心’收留我孙儿。我呸,不过是没得到高阳锦的制法,想从小儿口中骗得,再留作个人质罢了!没杀了,可能是觉得年纪小,有些傻,不做威胁而已。” 方宁诧异道:“莫非如今叶家的香思锦,果真是蔡家夫妻研究出来的高阳锦吗?” “那种需要人血做引的邪物怎么可能是辛夫人所制的高阳锦?”陆常胜嗤笑一声,嘲讽地道,“我这孙儿自幼痴傻,言语时常颠倒,他们叶府倒是真信了我这痴儿胡诌的秘方,结果竟做出这种邪门的东西。” 他话语间满是对叶府的恨意,方宁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关于辛夫人的信息:“我听你这话,倒是对辛夫人颇为熟悉。” 陆常胜错愕了一瞬,自知失言,顿时哑然了。 “你说你来樊城时偶然得了那本《纤云集》,我问你,你是从何处偶然得到的?”方宁发现到他面上细微的情绪变化,明了了陆常胜一定知道些什么。 她眯起眼睛,心道或许能诈他一下:“莫非是——辛夫人墓里 ?” “这、这怎么可能,侠士多想了......”陆常胜一提到辛夫人便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他想随便编一个理由搪塞过去,却还是在方宁的眼神下败下阵来。 “就在这白虎山!”陆常胜心一横,喊了出来。 除此之外,他不肯再说一句。 沈昱开口将话题拉了回来:“我倒是好奇你是怎么设计杀害叶家父子的,能否详细说说?此外,叶家二公子叶辉的失踪也是你所为的吧?你将他也杀了?” “二位侠士既然能找到这里,必然才智过人。我这点雕虫小技何足挂齿?”陆常胜苦笑着摇摇头,“不过就是借着拜访的名义,摸清楚了叶府的概况,再买通了叶府的管家,又寄了两封要挟的信件罢了。纵使我不说,想来二位也猜出了其中八九分。” “还有那叶辉,他就在这猫儿庙的后院,还活着呢,我留了他一条命。以备来日逃命时与官府的人谈判。” 沈昱立即动身前去后院查看。方宁也随之跟在他身后,走出门前,她瞧了陆常胜一眼,却见其失魂落魄,了无生意地坐在那里,面容枯槁。 方宁还有些心有不甘:“此案了结之后,我能帮你安顿好蔡迁,确定不再详细说说吗?” “不劳大人费心了,”陆常胜咳嗽了两声,垂下头不去看她,“我自有安排了。” 她暗自叹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辛夫人墓的事不能操之过急,等案子尘埃落定之后,有的是时间从他口中得知其他。 等沈昱与方宁两人见到了叶辉。这位叶家二公子比蔡迁大不了几岁,还是个少年。 解救完人质,回到猫儿庙中后,沈昱将与猫儿玩得正欢的蔡迁逮住,方宁则为陆常胜接上脱臼的小腿,将他双手反绑在背后,带着三人往山下而去。 长阶漫漫,恍若没有尽头,无忧无虑的孩童欢快地追着猫儿跑着,押送着蹒跚老者的两位青年慢悠悠地缓步跟着他,只有心事重重的少年人步履沉重地缀在后面。 不远处,可以遥遥望见山下有一队人往山上走来。 方宁眼尖地看见了走在最前面的李捕头,向来人招呼一声,戏谑道:“李捕头,你来晚了!” “是李某的不对,不想得知了逃犯的线索,第一时间就带人前往此处,没想到啊……多谢二位相助。”李捕头瞧见了两人带着另外三人一同下来,顿时了然,配合着方宁懊恼了一声。 李捕头旋即接手了陆常胜祖孙二人,押送着两人回城而去。 另一批人则和沈昱两人一起将叶辉送回叶府。 第五十六章 探墓 樊城天字街口,一队官兵带刀肃立在两旁,将叶府中查抄出的所有香思锦和人血全部聚集到一处销毁。 空地上,色彩斑斓的锦缎染上猩红的鲜血,蜿蜒的血液顺着织物上的图案蔓延着,显得既妖艳又怪异。 李捕头上前一步点燃了地上的引线,烈烈火舌一时间吞没了这些花纹绮丽的锦绣,火光冲天而起,浓烟直上云霄。 叶家父子丧命的悬案就此落下帷幕,香思锦被彻底销毁,夜市里也不会再有人做那人血生意,而手刃血仇的陆常胜此时已被关押入大牢,将在不日问斩。 沈昱看着灰烟逐渐漫上长空,从人群后转身往外走去,不紧不慢地跟随在方宁后面。 方宁眼帘半遮,她心里一直惦记着辛夫人墓之事,打定主意要在陆常胜问斩前,从他口中套出辛夫人墓的具体所在。 “沈大人,方大人,二位这是要来审问犯人吗?”地牢前守门的狱差一眼便认出了来人,忙迎上前躬身作揖,恭敬地朝二人问询。 “关乎叶家被害一案,我与师妹还有一二事尚未解,”沈昱先方宁一步站到狱差面前,借着衣袖遮掩,暗地里将手上早已备好的一袋钱塞给他,“还望您行行好,通融一番,让我二人与陆常胜见最后一面。” 沉甸甸的铜钱落到怀中,看押地牢的狱差自是眉开眼笑,谄媚地对他应和道:“瞧您这话说的,审案子嘛,哪有什么通融不通融的。二位大人不辞辛苦,真叫是让人佩服啊!” “您二位先在此留步,稍等小人片刻。这陆常胜犯的事到底是不比其他,得走个流程。我且去挂个牌子,与那陆常胜交代几句,再回来与两位大人回复。” 狱差口中说着,转身点亮了小案上的烛火,取了墙上的钥匙,开了锁,持着青铜灯台往地牢更幽暗处走去。 樊城牢狱的行事风格与吉荣县相较显然要严上几分,内部环境也大有不同。 “啊啊啊——” 狱差凄惨刺耳的惊叫声猝然从地牢深处传出,声音穿过幽长的狭道,回荡着长长的悲鸣。 方宁与沈昱闻声骇然,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匆忙朝地牢深处奔去。 “死、死人......” 见到二人来了,被吓得脚软的狱差连忙扶着身后的木栅栏,指着面前结结巴巴地开口。 方宁顺着他手指所向望去,昏暗无光的牢房中,微光从一方小窗映入,照出屋内的些许轮廓,吊在房梁上的一大一小两个尸体陡然闯入眼眸。 见到这一幕时,她瞳孔猛然紧缩,不由往后退了一步,一时有些难以接受眼前的景象,心中寒意骤起:莫不是陆常胜看出她要追究辛夫人墓,故因此而死? “看来陆常胜已经带着蔡迁畏罪自杀了,”沈昱瞥了眼方宁,镇定的吩咐狱卒将尸体放在地上,朝狱差稍稍示意了一下,安抚道:“还得麻烦您开个门,检查一下尸体。你放心,我看得出你没有用私刑,不关你的事。 狱差这才稍作放松,颤颤巍巍地从腰间解下一大串钥匙出来,试了几次才用钥匙将牢门打开。 沈昱拍了拍方宁的肩膀,推着她往前走了一步。 狱卒退后站在一旁,觉得晦气,并没有多关注尸检。 方宁发现陆常胜是用从身上的衣物撕成布条,先将蔡迁缢死,最后自己再攀着窗,爬到梁木上上吊。 “还不忘连自己孙子一起挂上去,一家人死得倒是整齐。”弄清楚前因后果后,狱差面色不太耐烦,压着声音嘟囔。 就在他不满地发牢骚之时,一旁沉默不语地为陆常胜整理遗容的方宁,忽觉得手下摸到了什么,原本流畅的动作滞涩了一瞬。 沈昱察觉到她的停顿,用疑惑的眼神询问。 “无事,只是一时有些惋惜罢了。” 方宁随口搪塞了过去,手中却悄然摸上了陆常胜里衣内怀揣着的那叠纸状物,避开光线,转至晦暗的角度,将那物藏入袖中。 不多时,狱差便将陆常胜畏罪自杀一事上报给了官府,又喊来了其他人为这祖孙二人收殓尸体。 见有人来接手这对祖孙的后事,沈昱与方宁两人便不做多留,抽身出了牢房。 从幽暗的地牢里出来,天光乍亮。 方宁抬手挡了挡外头刺眼的白光,心中五味杂陈。 忽然,她的裙角不知被什么蹭了蹭,方宁低头看去,发现是跟着小蔡迁一起下山的小黑猫。 它慢吞吞地从墙角挪过来,缩在她的脚边。 方宁心中不由怜惜,弯下腰安慰似的抚摸着它的脑袋。 此时,恰好一位差役走过来,与沈昱传话说樊城知县想见他一面,过问叶府一案的详情。 沈昱推脱不过,只让方宁在此地等他,就随着差役而去了。 方宁随口应了一声,将地上刚刚失去了小主人的小猫抱起来,却不料它从她怀中挣脱出来,沿着墙根跑走了。 日渐黄昏,地牢里陆常胜祖孙的尸体也在此时被蒙着白布抬出来,狱差们唏嘘地谈论着,方宁垂眸不欲作多看,转身出了院子。 秋风冷瑟,落木萧萧。她寻了一处四下无人的偏僻墙角,从袖口中取出那叠纸张,在手上展开摊平,才发觉陆常胜怀中所藏的竟然是两张纸—— 一张是白虎山中的详细地图。 而另一个,居然是她要寻找的第二张《步天歌》残页! 方宁欣喜不已,立刻将原有的《步天歌》目录部分,与之拼在一起,而后与白虎山的地图放在一起比对。 “‘太微垣左两星参,角宿微斜距在南。’此乃步天歌所云,”方宁自言自语的盯着眼前的地图,眸中闪着几分光亮,“川蜀地区山高水长,群山环绕,太微恒左这两星于东方长亮。观之月象,以其为始,往左并列数九颗,再往下数三颗,便是太微恒左双星所在处。” “而以此两星再以偏南几寸,便是角宿星所在。” 方宁食指轻轻落在青石上那么一扣,唇角勾起:“这个位置......确实与我此前推测的一样,是樊城!” 不过没得意多久,旋而又陷入了困境。 她咬着下颚的软肉,眉尖微蹙,指尖摩挲过地图上的一个个小点,脑中回忆着师父传授的寻龙点穴的技巧。 风水之要为避凶,先求无祸论福同,众有良法从美景,五俗三畏辨真龙。 君如寻得干龙穷,两水相交穴受风,风吹水劫不是穴,需知此处是疑龙。 大地多从腰里落,回旋余支作城郭,误认到头龙尽处,风吹水劫财挥霍,亦有奇龙尽头结,脉尽之处防气绝。 龙虎相包此为钳,莫使左右头见尖,但觉不齐始可下,双双齐抱结两边,龙虎均亭明堂大。 自古地理依古法,穴为龙脉止聚、砂山缠护、川溆萦回,冲阳和阴,土厚水深,郁草茂林之核点。 而墓穴的选择,关键在于“内气萌生,外气成型,内外相乘,风水自成”。 白虎山亦作右山白虎,高耸山危,不利六亲。 纵使方位对了,可辛夫人真的会将自己的墓选在这样一个位置吗? “难道是这白虎山的地图不对?”方宁暗自揣度着。 不、不可能,如果是一张错误的地图陆常胜也不会将它贴身放着。 倘若,把樊城比作太微,白虎山比作恒左呢? 方宁脑海中跳出这个念头时,心头一颤,连忙拿起地图观察,记忆中的星象图与眼前的地图乍然重合。 辛夫人的墓就在—— 猫儿庙! 第五十七章 天机 沈昱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在空旷的院落间回荡。 成群的云霞从天边涌起,遮蔽了落日的光辉,天蓦然暗下去,方宁恍然抬头,发觉时候已经不早。 她飞速将摆在地上的《步天歌》藏进怀里,却在收白虎山的地图时又顿了顿,快笔在上面添了几画,随即立刻站起身来朝沈昱的方向跑去。 沈昱刚从知县处回来,一时不见方宁踪影,环顾片晌,才远远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朝这里赶来。 “师兄,我知道辛夫人墓在哪里了!”方宁完全掩饰不住脸上的喜悦,开心的拉着沈昱的袖子,将手中的地图拍到他身上,扯谎起来眼睛都不带眨一下,“我从陆常胜身上发现了标有辛夫人墓方位的地图。” 沈昱微微一怔,官场上的应付让他有些疲倦了,一时反应不过来方宁在说什么。 “师兄?你还好吧?是不是昨夜没休息好?”方宁带着他找了两匹马,忧心忡忡地望着眼下已生成乌青的沈昱,心中盘算着再累也要带师兄去,如果墓里碰到机关,师兄绝对比他更懂破解之道。 沈昱强打起精神来,向一旁的小二讨要了一碗冷茶灌下去,人霎时清醒了不少,“还是眼前的事要紧,我与师妹先去探完了辛夫人墓再休整也来得及。” 秋季的白昼如残烛般渐渐地短下去,一缕金黄的余晖铺在樊城上。方宁与沈昱二人一前一后,各自策马迎着落日急奔,抵达时,已近亥时末。 与弥漫着林雾的清晨相比,缀着繁星的夜幕为夜晚的白虎山披上一层神秘的面纱。 长风呼啸。猫儿庙被黑夜笼罩,月光流淌在庙门前的空地上,显得空灵又死寂。 清晨上山时,方宁曾特别留意过,确定猫儿庙的四周,并没有什么倒洞与可疑的布置,长阶尽头也只有猫儿庙一处建筑。那么辛夫人墓的入口,最有可能在这猫儿庙内了。 两人手提灯烛光渐微,靠近庙中剥落的壁画彩绘,沿着墙壁在观摩。 壁画繁长,人物众多,好似在讲一个横跨百年的故事。 最显眼的是,一众神仙妃子中,竟然有一抱着猫儿的女子位列仙班,其形态衣着肖似辛夫人,旁边似乎还配着后来者加上去的一行小字——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方宁这才恍然记起辛夫人便是属虎的,乳名唤作猫儿,想来这座猫儿庙大抵就是她为自己匿名所建造的。 “看来这位辛夫人不仅才华横溢,为人还颇为风雅有趣。”方宁夸赞着继续欣赏。 古寺距今时日已久,许多处地方早已变得磨损不堪,可方宁依旧凭借着敏锐地洞察力,发现了其中玄妙。 “墙壁彩绘八面,分别象征着天地八方;龙腾地砖九块,是为天下九州;梁上雕饰四尊,寓意着四方神兽,”方宁看着眼前依稀还能窥见旧日壮丽的壁画,摩挲着上面的颜料自语:“墙上所绘的朝拜在列的仙人中还暗藏着二十八星宿,倒是独独缺了三垣。神行天地,意融九州。三垣为天帝之居所,天帝居其中,当如太史公所言:‘斗为帝车,运于中央,临制四乡。’” 沈昱随着方宁的目光,探着火折子往庙顶上看,却见原本应当画有三垣的地方却空有一片梁木。 他见方宁噤了声,知道她的思绪一时踟蹰,便接过话缓缓道出了自己所想,“那么师妹认为这猫儿庙中,何为北斗呢?”话已至此,沈昱已经来到这庙中顶天立地的佛像前,火光照亮了这尊铜像的面容,庄重沉静,双目微合,嘴角微扬,淡看凡尘枯荣。 他伸指往其铜身上轻轻一扣。 佛像“咚”地发出一声清脆的空响。 ——这佛像是空的。 古寺应有四梁八柱,可方宁发觉猫儿庙空有七柱,如北斗七星所列,指向剩余的一柱,便是那尊屹立在庙中的铜制大佛! 她本以为空心佛像之中必有机关,与沈昱围绕着它走了几圈,才在地面上发现了重物移动过的痕迹。 于是二人合力将佛像推开,怎料佛像中空,轻得很。推开后,其原先所在的位置上,凭空出现了一方漆黑的洞。 方宁有些拿不准道:“洞口周围明显有人为破坏过的痕迹,但不像盗洞。” 沈昱查看了一番,道:“洞开口大,能同时容两人入洞,洞壁内外有些凹槽与磨损,像是有什么机关被人破除取走。” “在我们之前,恐怕不止一波人下去过了,”方宁伸手将火折子探了进去,发觉洞里的火折子没有熄灭,又抬脚踩了踩一旁重物移动的痕迹,道:“他们应该是同我们一样,从壁画中找出了线索。这里的佛像,先前应该是一尊更重的金像,因此被他们运下山去,又为了遮掩找了一尊较轻的空心铜像代替。辛夫人墓隐藏的很深,外形上很难发现,能被挖掘,说明这些盗墓的是行家里手,而非野路子。我们不必担心有什么机关了。他们当时会一并破除。进去吧。” 说完,方宁便要下去察看。 为了以防万一,沈昱仍坚持自己在前面打头阵,只怕有什么精巧的小机关尚还留在里面。 不出方宁所料,他们畅通无阻地穿过了长斜坡慕道、过洞、天井、封门、甬道,一直来到辛夫人的主墓室。 一路上全是被人打断破解的机关残留,地面上与墙壁上有时甚至能看到干涸许久的血迹,四周陈设摆件凌乱无比,所有值点钱的东西都被洗劫一空。 “这么多装金银珠宝的箱子?辛夫人这么有钱吗?陆常胜能将那本《纤云集》偷藏到自己手里,真是不容易啊!”沈昱惊讶四顾,看着东一块西一块的断肢残骸,不由感慨。 “或许他就是那位带人夹喇嘛的筷子头,更方便私吞。我看周围的落尘,应该许久未有人来过。”方宁与他一道从空荡荡的墓室里一无所获地出来,推测道:“他的腿伤是绝对下不了墓的,应该是出墓后或下墓过程中残废。而他的身上又搜出辛夫人墓址的地图,保不准是因为什么事与雇主生了嫌隙,将这东西私藏下来,好让自己留得一命。或是黑吃黑,同行残杀所致。做他们土夫子这个行当的,提防的不仅是鬼神,还有人心。” 方宁口中说着,心里却想着《步天歌》的事。 她不得不将杀害父母、师父的幕后凶手,与陆常胜盗墓的背后是否有人主使联系起来。 若两者真的是同一伙人,那么陆常胜的时常不出现,甚至改名换姓才敢前往叶家带走蔡迁等,所做的这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即怕人发现追杀他灭口。 然而,目前得到了两张《步天歌》残卷上记载的一个是矿藏,一个是前朝宝墓,那么其他又该是什么?应该是同样类似的能聚拢财富的东西,亦或者是......连通国运的龙脉所在? 可《步天歌》足足百页啊。 方宁心下大骇,顿时明白了当年《步天歌》为何为父亲招来了杀身之祸,而师父与自己又是为何被人盯上。 一旁的沈昱见方宁面色凝重,心知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或者说他早就隐隐察觉方宁似乎有什么事瞒着自己,可他选择不挑明。 罢了,沈昱看着方宁复杂又茫然的神色,心里想着,师妹的心总是好的,假若她不想说,便随她去吧。 经过叶家一事之后,樊城所有布庄铺子收益全陷入低迷,只有司家的“织金”趁着这个时候打响了名头,一时变得炽手可热。 方宁与沈昱在樊城休整了几日,助陆常胜祖孙二人的尸体下了葬酒水落地,就算送了他们一程。 而此之前,两人又收到了一封司宴的来信。 信中恭贺两人找到了《天魔仕女图》的卖主,为了报答先前的恩情,他再次向两人透露了陆常胜生前的一些行踪。 其中,有一处令方宁与沈昱颇为在意的地方,据说陆常胜自从那里回来之后,便一直神神秘秘。 此地便是距离樊城不过两百里路的——珲县! 另外,令二人疑惑的是,这个司宴怎么消息如此灵通。他们去辛夫人墓的事并未告诉第三人。 难道他一直在暗中监视? 二人虽警觉,但对方无迫害之举,无其他把柄,且还主动相帮,只能先静观其变,当是樊城卧虎藏龙吧。 第五十八章 毒杀 长路漫漫三千里,风尘迢迢远行客。 方宁与沈昱驾马踏入珲县城门时,已过四日。 只听“吁”的一声,二人勒缰止马,停在一家面食小馆前。 店里的小二正收拾着桌子,见来了生意,忙不迭向两人迎去,帮忙栓好马匹,笑呵呵道:“郭记面馆,二位客官要来点什么?” 方宁点了两份茶水和汤饼,环视一圈,见东北角的几桌人满喧哗,有一伙役夫喝了点小酒,醉醺醺地与同伴们扯着牛皮,带沈昱就近坐下,方便听些闲话,了解当地风土人情。 “你们听说过西山头的鬼哭岭吗?老子上回可去了,”男人喝得脸红脖子粗,手中的酒碗“砰”的一声摔在桌上,拍拍胸口,颠来倒去地反复道:“我、欸!可不仅是去了,还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另几个同伴将信将疑,一人摇摇头打趣道:“这家伙准喝醉了,吹牛呢!” “没错,那鬼哭岭是什么地方,吃人不吐骨头!”另一人附和着道:“据说凡是去过那里的人,全都被恶鬼缠身,遭了鬼打墙,出都出不来!现在连个敢去砍柴的没有,你怎么可能去那里。” “诶,瞧不起谁呢!”男人大着舌头,拍着桌子,就差把袖子撸上来。听到又是鬼神精怪之类的流言,沈昱仿佛看见自己师妹脑袋上那双不存在的猫耳朵支棱了起来,猫猫祟祟地朝邻桌那边偷看过去。 “鬼哭岭?”果然,方宁好奇地摸到了那一桌旁边,探头探脑地问:“小女子初来乍到,敢问这鬼哭岭为何那么恐怖,听起来只是个山岭啊。” 役夫们身后措不及防的冒出了一个人,被吓得一激灵,去过那地儿的男人更是吓得从椅子上摔了下去。他不满地大声骂着脏话,等回头看见方宁却噤了声,红着的脸更红了。 他见到了一个背着手的曼妙少女,言笑晏晏地看着他这般不体面地模样。 少女生着一副珲县这处穷乡僻壤从不曾见过的好相貌,叫人以为是哪里的天仙下了凡。 役夫理了理皱巴巴的衣衫,重回凳子上坐好,姿态比刚才规矩了一些,解释道:“这鬼哭岭原本唤作白马岭。那时从西山头往来的商客繁多,而白马岭正是这些茶贩商客通往西南的要道。可谁也不曾想就在五年前,白马岭倏然发了山崩,有好几队茶商没逃出来,全部葬身其中。从那时以后,白马岭就像是被冤魂缠住了。后来上山的人,无论青壮老幼,都会遇上鬼打墙,甚至还会伤亡。” “一开始,有不信邪的找了几个会法术的要去试试,说要破除里面的一切牛鬼蛇神。结果,进去了却再也没下来过。后来,有人在山下听到那几人的声音,一连几日几夜都是他们的哭嚎。直到哭声有一日停了,众人才敢靠近西山头,就在白马岭脚下发现了那几人的尸首。从此,白马岭便更名为了鬼哭岭,变成了无人敢进的禁地。”说话的人声情并茂,让人仿佛身临其境。 等他说完,才发觉整个面馆都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侧耳听着他们一桌的故事,连着店里的小二也听得聚精会神,一时间忘记了手中还在倒的茶,水溢出茶杯流了一桌。 直到被客人提醒,小二才连忙道歉,擦拭着桌面,转身回厨房时,忽见街头处一队乌泱泱的人朝这里走过来,为首的人似乎还戴着白冠。 他心中兀地漏跳了一拍,总感觉来者不善,拔腿就要去叫掌柜的,不料还没跑两步,一道破空声便在他身旁响起。 来者一鞭子抽在面馆摊前的桌子上,桌子骤然被劈成两半,一桌酒菜咣当一声摔了满地。 在里面的柜台坐着的掌柜闻声,慌忙跑出来拦道:“程捕头!程老爷!有话好好说,您千万别动气啊!”不想领头的捕快程远一把推开掌柜,凶神恶煞地对身后的队伍命令道:“给我狠狠的砸!没有我的令,这里一个人也不许放出去,都听到没有?” 话语刚落,他身后带着的人马立马应声答是,随即抄起家伙就在店里打砸起来。 方宁碗中的面还没来得及吃完,也连带着被砸了个精光。 “你们这是做什么?”沈昱看着这幅情形当即就恼了,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呵斥。 “官家办案子,有你什么事?”程远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威胁道:“要是敢妨碍官家办差,我连你也一块抓起来!” 方宁顿时被气笑,冷冷道:“区区一个捕快,真是好大的口气!” “师妹冷静!”沈昱看到方宁夹在指尖的隐星镖,急忙出声阻拦。 方宁知道师兄的意思,收起出手必见血飞镖,但却没有收敛揍对方的心,拳头直击那程捕头的面门。 她速度很快,待程捕头反应过来时,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似有什么地方肿了起来。程捕头刚要抬手去摸自己的脸,又听几声惨叫。眨眼间,好几个官差也吃上了她拳脚。一个个官差恼羞成怒的狼狈的盯着方宁,领教了其身手又不敢随意反抗。 “来人,把这两个人都给我抓了!”程远见状被方宁这举动气得前俯后仰,横眉竖眼地指着她大喊:“你功夫再好,敢打官差,也是重罪。若再敢拒捕,罪上加罪!我看你有几条命得瑟!” 沈昱急切地拉住还欲再动手的方宁,冲她使个眼色提醒:“师妹切勿鲁莽!不如就跟他回衙门,别忘了咱们的身份。凡事易解不易结。” 方宁明白师兄所言更稳妥,叹了口气,低低朝师兄说了一声抱歉,便放下双手,任由那些官差将两人绑住带走。 一同带走的还有面馆里小二、掌柜、厨子。 来到县衙大堂内,程远随便踹了一个被绑住的人一脚,气势汹汹地说道:“都给我跪下!” 珲县县令坐在高位上,见堂下跪了四五个人,不解地出声问侍立在一旁的人:“程捕头,堂下都是何人呐?” “回大人,有两人妨碍官家办事——” “钦天监主薄沈昱,远游路过此地,特来拜访珲县县令!”程远话还没说完,却听一旁插来一道清亮沉稳的声音。 程远睁大双眼,只见沈昱不知何时从地上站起,脸上神情从容闲适,不紧不慢地对着堂上人报上名号。 “钦天监主薄?”胡县令闻言仔细瞧了一眼沈昱的脸,又与一旁的师爷核对了一番,这才认出他来,“竟然是贤侄!怎么被绑来了,快快来人,还不赶紧给人松绑?” 听沈昱讲述完事因,胡县令脸上顿时烧得慌,慌张斥责程远是怎么办事的,怎么不分青红皂白便将人带来了!当即便要他向沈昱二人赔罪。 程远自知犯了大错,也不含糊,直接在堂上朝沈昱两人跪下,干脆利落地在两人面前磕了三个响头:“程某一时性急,冒犯了两位大人,还请两位大人恕罪。”他身量高,俯身跪下时方宁才注意到他头上戴了顶白帽,正有孝在身。 “此番我师兄妹二人也有过错,程捕头不必太自责,”方宁开了口,“即便程捕头有孝在身,也不该如此冲动打砸。” 闻言,程远惭愧地低下头去。 见程远的神情印证了自己的猜想,方宁趁热打铁,借机接近官府中人,便于他们在县内快速站稳脚跟,了解土豪乡绅:“程捕头既然与此事有联系,查案中难免会有私心,不如让我二人为县令大人分忧。” 胡县令心中只想着赔礼道歉一事,没想到方宁口出此言,正想说查案并非儿戏,转眼又看到一旁颔首以对的沈昱,只好答应下来。 沈昱两人听程远一番解释,才知道死者正是其父亲——程老汉。 “阿爹他不过昨晚在他们郭记面馆吃了一碗羊肉汤饼,回来便成这样了。他们难脱干系!”说到郭记面馆,程远本含着泪,面上却不禁咬牙切齿起来。 “既是因入口之物而毙,那么应当先验其毒,”沈昱跟随程远来到仵作的验尸房内,再次察验尸体,见程老汉发际散乱,面部紫黯,身体多处出现小泡,指甲尖端变黑,喉咙和腹部肿胀变黑,眼睛突出,舌有裂纹,并生小刺泡,嘴唇破裂,两耳胀大。七窍内有淤血。大似服毒所致。 于是,他向方宁讨要来一根清洗干净的银钗,问程远,“你父亲吃剩的那碗羊肉面还留着吗?” 程远茫然地摇了摇头,哀怨道:“我与仵作皆知是中毒而亡。物证估计是找不到了。不然我也不会去面馆闹那一出。” 沈昱观察手上银钗的成色是否纯足,其后道:“那么只能从死者尸体入手了。从吃食入口到毒症发作,大约是多少时辰?” “约在两刻钟以内。” “毒,多为口服致死。所以,考虑到尚有残余附着在咽喉食道内壁。一般而言,先以银钗探入此处即可。若受毒物侵染,银钗会呈现青黑色。”沈昱一面说着,一面用皂角水洗过银针,掰开尸体的下巴,将银钗伸入其口中,接着用纸密封住死者的嘴部,少顷,才将之拿出。 银钗并无变化。 沈昱俊秀的眉眼间微皱了一瞬,明了此次怕是没有那么简单了,旋俄问在旁的下人可否有热醋。 “看来过了一夜,毒物在喉部已消,至令尊肠胃之间。因毒素蕴藏积聚体内较深,单以银钗无法直接验出,需用热糟或热醋从尸体下腹开始敷洗,逐渐向上,使热气透入尸腹,”沈昱一边向程远解释,一边吩咐仵作去取器具,“此时再将银钗探入口中,直至毒气被熏蒸上来后,银钗就会显现出黑色。” 果不其然,仵作照此操作后,银钗逐渐显现出青黑色。 沈昱再次用皂角水揩洗后,以干净的帕子擦拭变黑的银钗,表面仍呈青黑。 他定了定神,推论道:“从死亡时间长短,以及身体显现的症状来看,令尊极可能是服用了砒霜中毒而亡。” 第五十九章 鬼泉 虽说死者确是因砒霜中毒而死,但方宁、沈昱认为也未必是那碗羊肉汤饼所致,便让程远带着众人出了停尸房,到案发处察看,顺便问询程老汉昨日的行踪。 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县令,见沈昱二人很懂查案、验尸,也乐得清闲,直接反手不管了,只嘱咐程捕头一句:“听命即可。” 程家院子不大,父子两人同住一堂之内。 从程远口中,沈昱与方宁得知,昨日黄昏时,程老汉去郭记面馆买了羊肉汤饼回来,配着自己家酿的美酒吃的不亦乐乎。可谁知吃完没多久,他便面色发紫,呼吸急促,身上很快显现出中毒的症状,没等程远喊来大夫,程老汉已毒发身亡。 程远将沈昱与方宁两人引入正房的厅堂,那里还摆放着程老汉昨日的残酒余茶。一提到没保存好那碗羊肉汤饼,他就愧疚不已: “都怪我一时不慎,没及时注意到阿爹当时的情状。等我反应过来昨日的吃食有问题时,桌上便只剩下这点酒水了。” “斯人已逝,别太过自责。能有点东西留下也是好的。”沈昱安慰了一句,开始对程老汉的茶酒验毒。 借着师兄查验的空隙,方宁在程宅逛了一圈回来,回来正好看见沈昱手中的银筷刚放下,筷身触碰到茶水的地方颜色开始变黑。 方宁问程远:“令尊除了吃面,是何时拿的茶酒?这碗中的茶也是自家晒的吗?” “茶?茶水是阿爹饭后泡的,”程远凑过来,在看到茶碗中验出砒霜之后,面色骤然大变,“这、这是阿爹亲自翻晒的茶!怎么会有问题呢?” 方宁叹口气,道:“这说明程老汉是在喝了自家的茶水之后毒发身亡的,很可能不是那碗羊肉汤饼的问题。按律,程捕头先放人吧,之后不要冲动行事了。” 程远匪夷所思,但不敢不从。 此时,站在桌前的沈昱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银筷,一言不发。 “师兄?”方宁顺着沈昱的目光看到了那双银筷,心下一震,脱口道:“不是茶叶的问题?” 沈昱点头道:“程老汉昨夜喝得茶酒都是家里做的,而茶酒中皆验出砒霜。这就说明这毒不单是茶叶的问题,还可能是程家中的水源或容器被人动了手脚!他若是喝酒,照样会毒发。” 方宁皱眉道:“我此前看过了,程家没有水井,只有一口盛满水的大缸。” 为了确认心中猜想,她决定再去院中查看一番。 程家小院简朴干净,杂物不多,所有陈设都摆放得井井有条。 父子俩就在这处小院里相依为命多年,可见感情深厚。 水缸摆在前院西北。在方宁出来时察看水缸,恰在程家门口看到了一位探头探脑的大婶。 “婶子也是程家的人吗?”来人看到屋里有人出来,拔腿就要走,却被方宁这一声叫住。 大婶讪讪一笑,不太好意思地停了下来:“哎,我是隔壁领居。这不是看到老程家出了事,过来看看嘛。” “小娘子你是随着那些官爷来的吗?我可听说了,那程老汉死相可难看了,跟鬼上身了似的!”大婶话匣子一开就止不住了,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嘴里的词儿和算盘珠似的蹦跶,“或是程远他娘走了也有些年头了,说不准是念着他家老头,早早把人招去了!” “好好的人怎么会被鬼上身呢?您多疑啦,不会的。”方宁只觉得好笑,但出于套话的本能,她故作不屑的附和,激将一下。 “你这就不知道了吧!程老汉每年都要在这段日子去取沟子村的山泉水回来酿酒泡茶的。那沟子村是什么地方?在鬼哭岭下头呢!水阴气重得不得了,我看他就是喝了那鬼泉里头水,才被鬼上身了!”见方宁来了兴致,邻家的婶子便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大段。 她正说着,忽然隔壁院子里传出叫她的声音。 “我这就来!”大婶高高地应了一声,走前还给方宁留了一句,“唉,这程家小子月后就要成亲了,偏偏程老汉在这时候死了,真是造孽啊。” 送走了隔壁婶子,方宁转头看见沈昱和程远从正房出来,看来已将茶酒都有问题的事与程捕头说了。 接着,门口又有人进来,是程远派出去调查砒霜买卖的官差。 “怎么样?”程远急切地问。 “小的们把珲县所有的药材铺子都跑过了,”官差向其揖手道,“砒霜平日里买的人就少,这半年来买的也不过十个。其中城东生了疟疾的张家老伯、城西做脂粉铺子的李家娘子还有北街的赤脚大夫黄郎一起就买了半数。剩下的王二家几个虽然与您有故,可总归买来都是另有用处,时间也对不上。” 砒霜这一条线索断了,程老汉也不可能在儿子大喜的日子前平白无故的自杀,再拖下去程老汉被投毒这案子就要成悬案。 方宁略一思忖,询问程远是否确有大婶所说的取泉水一事。 程远惊觉可能真是水源的问题,当即嚷嚷着要带方宁二人一起去查探。 西山头,鬼哭岭脚下。明明正值未时,却不见日暖。阴风刮过山岗刺骨冷,摇树如鬼影,呜咽似鬼哭。 此处风水聚阴,长年冷僻幽暗,就连沟子村看起来也一并萧瑟凋零。方宁三人走了许久也没碰上一个村民。 一行人走过漫长的田埂,好不容易才远远地望见一处炊烟,那里搭着一个棚子,有个瘦长的人影正背对着他们在熬些什么。 “劳驾,问个路,”方宁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您知道沟子村的那汪冷泉该怎么走吗?” “什么泉水?”那人披着灰袍,看不清相貌,声音低沉,一开口,让方宁与沈昱却双双愣住。 那人随即也反应过来,停下手中熬药的动作,掀开自己的兜帽,露出那张两人极为熟悉的面庞。 “二位师侄别来无恙啊。”邵无涯见到两人笑笑,着装朴素,还带着点脏,仍旧苦难掩他风流倜傥,“还真是巧啊。” 方宁与沈昱开心不已,激动的抓住邵夫子,异口同声道:“邵师叔怎么在这里?” 见两个人几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神情与动作,邵无涯差点招架不住,嘟囔着不愧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 “我从望星楼出来之后,不久就在半途中听说了鬼哭岭的奇闻,特地前来一探,”邵无涯将一路上的见闻与两人说了,“途经沟子村时,我照例给人治病,倒是发现其中的一些异样。” 邵夫子告诉三人,近几年来,这村子里不少人都得了头晕恶心的症状。长久下来,人变得体弱多病。因为此事,不少人都从村子里搬了出去,加上外界对村里风水不好的传闻,沟子村里已经愈发人烟稀少了。 邵夫子拍拍身上的泥土,抹了把额头的汗,道:“其实,我观村民的症状,怀疑是中毒。此前探查过,发现冷泉水里确实有细微毒素,关键是我在村子的小河里寻到了砒霜原料砒石。很可能是它长期浸泡在水里所致。村民不懂这些,我与他们解释,仍旧固执己见。没辙啊。只能先救人治病缓解他们的痛苦。现下你们来了,倒是可以帮帮忙。” “难不成眼下村里就只剩下这些人了吗?”程远吃惊地看着聚集在此处的妇孺老幼,有些诧异。 “那倒不至于,”邵夫子摆摆手,答道:“因为村里的药材匮乏,城里的铺子又太贵,这里的大部分青壮都去山里采药了,只是还没回来。” “欸,小娘子,你们也是和这位道长一样从外头来的吧?”有一位老妪拉住了方宁的衣角,面色和善的与她搭话。 “我刚刚听你说到了泉水,那可是一汪好泉水啊!可惜五年前出了那种事,现在除了一个城里的老头会来打点泉水,就再也没有人来了,”老妪唉声叹道,似乎对以前的光景很是怀念,“可惜现在的人不是在山里头不下来,就是到村外面去了。” 五年前、城里来打泉水的老头、还有山里不下来的人,老妪话中值得探寻的东西太多,方宁正欲考虑从何说起,耳旁倏然传来一道冷静又急促的声音。 “太阳都要下山了,采药的人还没回来,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 是沈昱在说话。 程远也察觉出不对,不由得想起了鬼哭岭的那个传闻,顿时一个激灵:“难不成是在山上被鬼打墙困住了?” 此话一出,聚集在棚子里的人群也骚动起来。 “我这里脱不开身,”邵夫子手底下的锅还熬着药,他朝方宁两人点点头,“山上就麻烦二位贤侄了。” “定不辱命!” 方宁与沈昱倒是乐得此行,对邵夫子抱拳,转身便走。 第六十章 破阵 斜阳渐晚,日照西山。 遥遥望去,金灿灿的光芒铺满鬼哭岭山头,看得人一时恍了神。 原本边走边夸赞风景秀丽,聊着哪有什么鬼怪,全是村民迷信乱传的方宁与沈昱,在穿过山脚,彻底踏入山中后,忽觉身边迷雾四起,行进越深,越能听到有隐隐阴风掠空哀号。 “师兄,小心,注意身边。”方宁轻快的步伐一缓,神色严峻的抬头忘了眼天。 山林中虬枝盘曲,树枝叶影交错,密密麻麻地在二人头顶织起了一张遮天蔽日的大网。 昏天暗地下,浓重的雾气在林间环绕蔓延,让人看不清前路,偶尔才能瞥见暮空从枝缝叶隙中投下一束微弱迷蒙的日光。 “不见几只鸟虫,恐有毒物盘踞。以防万一。”沈昱镇定的从袖间取出两方巾帕,递给方宁一只,“系上,遮住口鼻,防止雾中有瘴气。” “带上师兄真是好啊。”方宁心头萦绕的一丝紧张荡然无存,倍感踏实的接过,心里给师兄竖起大拇指。 不知走了多久,两人依旧没见到一个人影。 方宁蓦然止住脚步,环顾四周森森树影,最终将目光落到头顶枝叶的斑驳间隙上。 她不知透过光隙看到了什么,一双上挑的杏眼微微眯起,不等沈昱发问,左臂倏忽一扬。 三枚削铁如泥的隐星镖,朝斜上方疾飞而去,转瞬在半空中分解成十八枚暗镖唰唰几下割断头顶层层叠叠的枝叶,从树网中破开一处大口。 昏黄的天色落了下来,有星辰隐约在长空中闪耀。 “想不到已天黑了,进了这林子会被模糊时间感知。”沈昱倒吸口冷气,感慨之余,想再说点什么,忽见方宁做出噤声的手势,立刻屏气凝神,一动不动,一双眼珠警惕的扫视周遭。 游荡的夜风渐渐冷冽,席卷枯叶,幢幢树影如鬼魅般张牙舞爪,四方被割断的枝丫发出沙沙的声响,灵动的疯狂往破口处生长,重新在两人头顶织成一张密网。 眨眼间,风停,可枝叶沙沙声仍不绝于耳,由近向远处扩散。 除了这些诡异的动静,整个林子一丝活气儿没有。 沈昱细听下,处变不惊的脸豁然露出惧色,拉住方宁后撤一步,“不好!此处被布下了阵法!我们快往回撤!” 方宁反握住沈昱的手,安抚的捏了捏,毫无回头之意。 她收回折返回来的隐星镖,语气低沉,目光如鹰隼般巡视着目及之处的一举一动,“跑不了了,这阵用的是奇门遁甲,我们在踏入山中的那一刻,已经入阵。” 沈昱稍稍安神,随即无奈抗议:“你早知道啊?你怎么不吭声啊!你瞒着我干嘛。你又坑我!” “奇门式,以休、生、杜、景、死、惊、伤、开为八门,可借助景象迷惑人心,以此产生幻象,”方宁闭目深吸口气,听声辨味间,露出一抹轻蔑的笑,乍然抬起头,星点般的光亮从她眼中划过。 “师兄不必紧张。奇门遁甲术有高低之分。试问,当今哪一家能比得过咱们浑天的传承。除非是咱们门内之人自戕,否则不足挂齿。此阵中有土石、树木、迷雾,分别属土、木、水。其中水土相克,徒增幻像。真正与阵法紧密联系的应当是林中的树木。而惊门居西方,属金,与木相克,阵眼应当位于西方。” 方宁解说的同时,回忆着方才在暮空中看到的星图,确认好方位,掌心一翻,一股无形的劲气赢荡周身,袖袍无风自鼓,恍若谪仙,随之两枚隐星镖分解为十二枚暗镖,裹挟着一股霸道内力朝西方最高大的一颗树的树干撞去。 而大树似有感应,突然后移,周边的树影好似得了指令一般,有序的向前集结,为躲藏的大树聚拢成一排围墙,枝桠伴随着呼啸而过的风,从四面八方向两人袭来,如蜿蜒的毒蛇,张口的巨蟒。 “雕虫小技!”方宁轻叱,电光火石间,一眼找出阵中的破绽,另起十八枚暗镖,朝西南角攻去。 飞镖所掠处,飞沙走石,摧枯拉朽的解决阻碍,劈开几棵挡在前的奇形怪状的老树,直逼阵眼。 “咔嚓”一声,大树被拦腰折断。 “棒啊!”玄学方面较差的沈昱,帮不上忙,唯一能做的就是鼓掌叫好。 疑阵破除,迷雾四散而去,视线渐渐清明。树木顿时丧失了生机。枝叶纷纷枯萎落下,铺天盖地的树网倒下,露出头顶天空中绚烂瑰丽的彩霞。 沈昱乐呵呵献殷勤,“等出去了,一定给师妹加鸡腿。辛苦了。” 没了干扰,方宁与沈昱两人很快在山上找到了被困住的村民。 他们坐在大石下的背风处躲避寒风,身形险些被淹没在了低矮草丛中。 带人回到村中时,夜色已暗。 棚子里的许多妇人还留在那里,盼着自己夫儿的归来。直到方宁几人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她们才放下心来,对邵夫子与沈昱和方宁两人千恩万谢。 “师叔,怎么没见到程捕头?”方宁左右不见程远的踪影,问邵夫子。 邵夫子满意的挑拣着村民带回的草药,答道:“你们正巧有马,我让他帮我去城里抓药了,估计还要一会儿才能回来。你俩来帮我熬药吧。” 方宁答应着,从药筐中拿药时,一朵散落在筐外的粉紫色花朵吸引了她的目光。 这个季节还有花骨朵的植物不多见。她顺手在其他筐中也翻找起来。 “小娘子是对这花感兴趣吗?颜色确实好看。”之前见过的老妪又过来了,见方宁在找这花,便乐呵呵地攀谈起来,“我小时候去白马岭玩耍,这样漂亮的花可是开得漫山都是呢!眼下娘子去找,恐怕只剩下结的果子了。” 方宁听了想再问些什么,可婆婆上了年纪,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后来她再去筐里翻找,果然只能看见一些果实。不过,如她料想的不错,这些粉紫色的花朵正是一种叫做铜草花的植物,大多生长在藏有铜矿石的山野里。 可以说,有铜草花的地方,底下极可能埋有矿藏。 丰富的矿藏、可能被污染的水源,方宁的思绪一下子被激起来。 她霎时间想到了想起了徐家村村民失踪的案子。 而《步天歌》第一张残页所记录的矿藏方位,恰恰在西山头鬼哭岭。 山里的疑阵会不会是在阻止外人进去,防止别人发现什么东西,会不会与徐家村失踪案有关? 望着快要暗下去的暮空,方宁心中忽然跳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想趁着夜色再去鬼哭岭一趟! 方宁与沈昱说明了自己的猜想,得到了大力赞同。 事不宜迟,两人当即前往。 方宁猜测,倘若婆婆是幼时去山中玩耍,那么必然走不到太高的地方。 矿藏应在鬼哭岭的山腰附近及一些隐蔽的高处。 鬼哭岭的傍晚格外阴冷,寒风刺啦一声刮过树林,猛地从衣襟和袖子里灌进去。 方宁与沈昱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哆嗦。他们顺着铜草花的踪迹一路寻找过来。 倏忽,疾风中似有人语声传来。 方宁率先察觉到了风中的动静,将手指抵在唇前。 沈昱连忙点点头,跟随在她后面,蹑手蹑脚地朝声源处探去。 “忒娘的,大冷天又这么晚,怎么还要上工!累死老子了。” 矿洞前的空地上,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男人独自站在那里,嘴里不停地发着牢骚。 待他骂完,才见另一人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似乎想恳求些什么。可男人没等那人说完,便抄起手上的鞭子就要往空中挥舞: “歇歇?连老子都要陪着你们这群东西在这里,还歇歇?做你的春秋大梦呢!还不快给我回去干活!” 果不其然,这鬼哭岭上确有人在此地奴役劳工,偷采矿石。 不过,看这些人的反应,似乎还不知阵法失效了。 想来布置阵法的另有他人。 顺着矿洞采石的地方寻去,不远处便是山下那汪泉水的源头。 二人这才看明白,应该是铜矿开采后,其中的伴生砒石对下游水源产生了污染,以至于让程老汉常年饮用有毒的水,如此日积月累,最后在太阳下暴晒后再饮毒茶,加速了毒素伤身,因此暴毙而亡。 为免打草惊蛇,二人只暗中靠近矿洞,记下了矿洞的详细位置,才悄然取了几块被开采出来的矿石作为证据,准备先行下山。 不料,就在二人要撤退时,沈昱一个不慎,脚滑从藏身处跌了下去,沿着斜坡翻滚下来,恰好摔到了一名矿工眼前。 “出门没看黄历啊。”沈昱暗暗叫苦,与那名矿工四目相对,认出是那位向监工求情的人,赶紧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慌忙从地上爬起身来。 “什么鬼动静?”监工闻声赶了过来,眼看着沈昱就要暴露。 千钧一发之际,方宁及时从上方赶到,一手将他给捞走。 “刚刚这儿是不是有东西下来了?”男人没看到别的,一脸狐疑,转头看到发愣的矿工,顿时没了好脸色,“不会是你偷藏了人吧?给我搜!” 第六十一章 堪舆 监工带领的人手执火把一步步的向外围扩散搜查。 藏在高地暗处的方宁听到监工的暴喝,目测了眼下的距离,察觉与矿洞太近,极易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暗叫不好,运气内力,脚下生风,紧紧拉着沈昱的手拔腿就跑,生怕这个掉链子师兄再摔倒,“我们快走!” 两人匆匆步履踏过枯叶,在一望无际的昏暗光影中似燕灵巧翻飞,须臾间便将出来矿工们远远地甩在身后。 沈昱不论武功、轻功皆薄弱,有点招架不住方宁的强力,几次踉跄着险些跌倒,幸而勉强支撑稳住,衣袍被刮开了不知几道口子,颇为狼狈。 矿洞那边传来的火光,依旧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的游走。 两人疾奔之余,不忘观察四周,不敢有半点懈怠。 倏忽,一阵携着冷意的寒风从夜深处穿过树林,卷起枯枝残叶,从方宁两人耳畔呼啸而过。 “这林子有些不对劲!等等!师兄且慢,”方宁觉出风声有异,忙按住沈昱肩膀,使他与自己一同停下脚步。 “这话应该我说吧。我想慢,我慢的了吗?我的祖宗,给我点体面吧。”沈昱揪下头上的枯枝,吐出满嘴杂叶,一脸生无可恋,又不敢大声发泄苦水。 方宁嘴角抽了抽,扭头看向师兄,只有个黑呼呼的轮廓,但已能无比清晰的感到对方埋怨、委屈的眼神,抬手摸了摸沈昱脑袋,“下次我教你武功,每日扎马步两个时辰。” ...... 沈昱只觉酸痛的腿更痛了。 “刚才在树林中穿梭时,就觉得周围有些古怪。到此处,怪异感更强了。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作怪。我要查查。” “难道这里也有阵法?”听了方宁的话,沈昱风声鹤唳,警惕地环顾着四周。 方宁没有立即回答,反是伸手抚上一旁的树干,摩挲树木粗糙的纹路,眼帘半掩,好似在回忆感受什么:“比先前那阵法更巧妙。” 方宁指尖划过树干,抬眸看着寒风袭来的方向笃定道:“山川风水自天成,阴阳五行应天地灵气而生。相生相克,运转制衡。咱们找到矿地的这条路上的风水,被人为的改动过。不但有东西被隐去,且被改成了大凶的风水局。山反背,水奔走,水不归堂,有形而无气,是大凶之象,堪称死局。” 沈昱所擅长的地理学科中没有这一说,听得云里雾里,懵懂道:“什么意思?有人要用风水局杀人?” 方宁摇摇头,蹲下身子,拨弄着地上的一些碎石、杂草,道:“山脉喻为龙。土为龙肉,石为龙骨,草木为龙鳞。山之延绵走向即为龙脉,故龙在风水学中有大、小干龙,大、小枝龙之分,同时,亦按区域分为山野之龙、平野之龙、平地之龙。其中分十二格,即生、死、枉、福、鬼、劫、应、游、死、揖、病、绝。每一格皆与阴阳五行分而互牵。风水有变,必然是五行被改。自古有阴龙配阳水,阳龙配阴水之说。阳从左团转,阴从右转通,何愁大地不相逢。此地,五行运行流转滞涩,生克混乱,加之山中唯一水脉被改道、浸了砒石的毒,竟成了阴龙配阴水,聚煞吸阳,呆久一点非死即病。” 沈昱大惊失色,也不觉得腿脚累了,强打精神道:“那快走啊,愣着干嘛。” “不行。我冥冥中觉得有人希望解开这个死局。或许有什么奇遇只是这里被人设下了障眼法,很难一眼看出是何处生变。我要试试。”方宁坚决不从,顺便给了个“我们玄学门人的行事风格你不懂,一边儿呆着去”的眼神。 ...... 沈昱拗不过,只好老实站着,像个木头。 方宁默默的站在林中,脑海中忽而记起之前那处阵中的迷雾,霎时间福至心灵,点燃了手中的火折子。 沈昱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急忙扑上来要灭掉火光:“你疯了吧!” 方宁如若未闻,将火折子朝前方扔了出去。点点星火一沾上地面的枯枝烂叶,犹如有了燎原之势,夜深处骤然被照亮,长风此时从旁侧袭来,火舌舔舐过土壤,朝两人面前的小径一路席卷过去。 不知有什么无形的东西被烧着了,灰烬如游龙般腾空而起,于黑暗中散尽...... 障眼法被破解了。 悬崖边微凉的夜风拂过两人发梢,湍湍流水声从一旁传来。 方宁走到山涧旁边弯下腰,将堵塞住大半河道的巨石移开,被分到旁侧支道的溪水顿时回归了正途,源源不断地朝悬崖下奔腾而去。 旁边的沈昱见状目瞪口呆:“师妹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除了此前说的,穿林风呼啸回荡在侧,如击石逢狭,风声有异,为其一;其二是此前那阵为了做局强行改变的五行,竟与此处互成犄角之势。”方宁缘着溪流走回来,向沈昱解释道:“由其一知目蔽,其二知地改,其三则可由果反推其因。我猜,那个迷人心窍的杀阵,与此地之局,出自同一人之手。这人是个高手,未用全力。” 说罢,她拉过沈昱,催促道:“这里的动静恐怕已经引起了他们的注意。跟我来!” 沈昱又被突然的拽走,张嘴欲言。 不料方宁先一步预判了他的动作,将他口鼻捂住,纵身跳了下去。 风声迅疾如泣,呜咽过耳。 失重感骤然停止,水雾瞬间漫了一身,两人双双重重地跌倒在水帘后所藏着的洞穴的地上。 “以后......再有此事,劳烦师妹、提前说一声——”沈昱费了好大劲才从地上爬起来,双腿发软,站都有点站不稳。 方宁松开长在悬崖边的坚韧而粗壮的藤蔓,看着他这幅模样,不由将手放在唇边,轻咳一声,掩饰笑意,道:“事急从权。” 接着,她拍拍身上的灰尘,站起身来,打亮了另一只火折子。 “我猜的果然不错。是设局之人引导我们来寻。”方宁言语间涌动着惊喜,那是一种同行之间,旗鼓相当的切磋的欣赏。 方宁进洞穴,好奇地举着火折子巡视洞穴四周,开始寻找此处有没有前人留下的踪迹。 沈昱只能耸耸肩,帮着她从另一头寻找起来。 洞穴陈设简单,多就地取材,石桌、泥罐等随处可见。 根据四方土石新旧痕迹的不同,方宁轻而易举地在一块石砖下发现了一本薄薄的书册。 她迅速翻阅过书页,发现尾页边缘露出一张颜色不同的纸。 方宁余光向沈昱一瞥,趁其还在另一头摸索的功夫,将那张纸抽出,极快地浏览了一遍,又将其放回其中,合上书页,闭了闭眼,心中狂喜。 ——这张纸竟是记录着《步天歌》残页的内容! 但是通过纸张的笔迹、画法的不同,可以判断出其并非原页。 她张了张口:“师兄!” “你找到了?”沈昱应声走了过来,目光落在她手上的册子上,“这上面写了什么?” “......师兄过来一起看吧。”方宁沉默了片刻,继而翻开手中的书册。 水帘将洞穴与外界分隔开,地上的嘈杂与他们无关,就连喧嚣的风也灌不进来。 一时间,幽闭的空间内寂静无比,只剩下了细微的书页翻动声。 书册上所书写的是一段自述。 一位来自梭罗国的风水先生的自述。 根据册上所写,此人精通风水八卦等奇学,然而为寇所抓,被迫为其办事,目的在于辨析《步天歌》残篇,寻找梭罗国境内各地的宝藏。风水先生作为当年那队伍中的头领,记下了残页的主要内容,将其夹在书中。而那些宝藏所藏之处机关重重,入者九死一生。他为了保全己身而装疯卖傻,逼得寇贼不得已放弃他,从而留在此处挖矿。 十几年来他千方百计的想从这里逃脱,却都没有成功。无奈之下,临死前留下了这段自述,又于山崖前布下术法,而后......纵身一跃! 【——得我笔墨者,受我恩也。此仇与我不共戴天也,冀君为我诛之!】 “师妹怎么看?”看完最后一句话,沈昱喟然长叹,似乎在惋惜一个才华横溢的人逝去,却迟迟没有动手去翻最后一页纸。 “我在想,有能力四处搜寻精通天文地理的人才为其寻宝、奴役他乡的良籍百姓为之挖矿的贼寇,必然是一群有组织的人,且手眼通天。”方宁将书册合上,垂下眼眸淡淡道:“在这个庞大的组织背后,站着的是何人呢?又有几人能驾驭呢?外国的细作、地方官吏恐没这个本事。” 沈昱没有吭声,但心中已有了几个人选。 后面的话,暂时不好再说了。 傍晚,霞光黯淡,马踏平川自远方而来。 程远刚从城内医馆抓药回到沟子村,就听说沈昱和方宁两个人竟然摸黑上了山。 “这不是胡闹嘛!” 次日,清晨,程远一见到沈昱两人也这样嚷嚷。 沈昱和方宁眼下乌青更重了几分,打着哈欠听他数落完,才赔着笑开了口。 两人言简意赅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他说完,才在最后添了一句:“此事不可怠慢,必须即刻上报官府,如今还要麻烦程捕头陪我们跑一趟了。” 可当沈昱带着另外两人将证据呈上案前,站在堂下向胡县令说明来因时,堂上的胡县令却像是被架在火上烤,就差叫苦连天了。 他哪里想到区区一个程老汉身亡的案子,竟然牵扯出偷采矿物这么大的事情! 沈昱看出了胡县令的迟疑,知道他不敢轻易去搅这趟浑水,于是上前拜言: “我知大人顾虑,大人只需借我兵马即可。倘若今后真的出了事,便是我钦天司主薄沈昱一人担着。但无论如何,私采铜矿都是重罪。大人查下去,不仅是大功一件,还全了您爱民如子的好名声;不查,不论死者能否得以伸冤,大人必落得个包庇重罪犯之嫌,于您也多有不利啊!” “行了行了,我听明白了。”胡县令一脑门的汗,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最终还是惊堂木一拍,派了官兵给他。 沈昱几人一得了援兵,旋而便快马加鞭往鬼哭岭赶去。将山上私采铜矿的一伙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当即便一个不落地绑了回来,全部锒铛入狱。 程远沉默地随着押送的队伍一起回来,从作为证据的矿石里随手拾了一颗,放到阳光下仔细看了看,随后自嘲地笑着摇摇头:“世事无常啊!” 话音落下,那颗小石头也随之被丢回到竹筐里。 方宁在一旁,也不知怎么安慰他,只得拍了拍程远的肩膀:“节哀。” 将私采铜矿的参与者都关入大牢之后,方宁终于得了一口喘息,清闲下来,但沈昱还在为公务发愁。 “现查明鬼哭岭大小铜矿五个,抓捕矿工两百五十六人,监工和管事的共八人。”官兵前来向三人禀报:“大人看着应该怎么处置?” “先关着,但里面的监工和管事的要重点分开看管,防止串通。我处理好事务,要审问他们。”沈昱表面上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手底下为了早点去审问,已经奋笔疾书,差点写出了火星子。 “报——不好了!” 有官差从外面狂奔回来,气喘吁吁地扶着门框:“......那八个监工和管事的,全暴毙身亡了!” “什么?”沈昱猝然折断了手中的毛笔,迅速起身前往牢狱,果然牢房里只剩下了八具冰冷的尸体。 “其他人还好吗?有能问的出话的吗?”方宁闻讯带着邵师叔一并赶来,正好瞧见沈昱这一幅失控的模样。 在狱里当差的医官侍立在旁,闻言给出了否定的回答:”矿工们早已因为饮用多年被污染的山泉水,从而变得终日浑浑噩噩、无法交谈。” 沈昱心有不甘,试着和其中的一些矿工勉强交谈起来,在其中还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正是当初他不小心滑下去时碰到的那人。 那人见到他很是欣喜,磕磕绊绊地开口说:“谢、谢谢你,救了我们。这、这个送你。” 沈昱接过那人手中递来的那物,定睛一看,是草扎的三角牌! 他是徐家村的人! 冥冥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串联起来了,沈昱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向邵无涯恳求道:“还请师叔再为他们看看。” “这些矿工症状相同,都是因为水源污染中有砒霜之毒所致。他们中毒已深,恐怕再治也无法恢复神志了。”邵夫子经过检验后做出断定,言辞与之前医官说的一样。 “只是,那八位中的毒倒是有些稀奇。”邵无涯意味深长地说到这里停下了。 沈昱读懂了他的眼神,将无关人等都屏退。 邵夫子继续道:“我此前只在一处见过这种毒,一般被称为——宫廷秘药!” 沈昱与方宁听了心中皆是一震。 这时,胡县令来了,他斩钉截铁的表示,既然偷矿者已经畏罪自杀,到此结案就可以了。 此番态度之强硬,与他先前的性格很是不符。 是夜,华灯初上。 沈昱伏在案前,神情肃穆地写着些什么。 “胡县令如今说不查了,说明背后有什么让他十分忌惮的人或关系。”小油灯里的火苗跃动着,方宁在一旁无聊地敲着棋子,“眼下只有你能把折子直接递到御前。但我还是不放心。依我看,你还得留一个后手。不如给位高权重又值得信赖的什么人再写一封折子,以防万一。” 沈昱笔墨一顿,犹豫片刻,笔锋一转,在这夜里寄出了两封信,其中一封的落款是——八贤王。 第六十二章 野战 对于接下来去往何处,沈昱没有主动询问,但也猜到是寻找梭罗国宝藏。 意外的是,这一次邵夫子应邀同往。 二人组,变成了三人行。 方宁等人辞别胡县令,出了官道,野外的林木郁郁葱葱,连天树冠,绿意盎然,错乱无序的灌木丛野蛮生长,自然中带着股别样的韵味。 “师妹,寻龙点穴你最擅长,我们走了也有段日子,我都快迷失方向了,怎么还不见宝藏有半点踪影啊?不知这方向可对?” 马蹄踩在林子里积起的落叶上,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林子里宛若鬼魅,颇有些渗人。 瞧着周围一成不变的阴郁密林,饶是一向耐心的沈昱都有些沉不住气了。 方宁坐在健壮的高头大马上,抬头看了看好似染着赤红的晚霞,思忖道:“行进方向没错,我感觉就快到了。” “自打我们出了珲县,一路行向西南,有足以日行百里的异种宝马,也走了足足四天,不怪你师兄心急……” 一旁,斑驳的稀碎光影打落在地上,又一匹矫健的棕色骏马齐头赶上,邵夫子坐在上面,哈哈一笑,揉了揉疲惫的眼角,从袖口掏出一个小玩意,悠然自得的把玩了起来。 方宁抓着缰绳,微微拢了拢内衬藏着的泛黄古籍,眉心微蹙,“这片林子很深,有点奇怪,希望此行顺利吧。” “不必担心,兵来将挡,土来水淹罢了。”邵夫子稳坐钓鱼台,语气潇洒。 天气渐渐越发冷冽,夜幕悄然降临。 股股微风仿佛刀子,迎面吹来,使得三人紧了紧袍子,微微控制着马绳松了些速度。 三人说着话,骑着马,并排而行,谈笑风生,倒也请扫了些疲惫与消极的心绪。 然进了藤罗密布的峡谷,方宁带着笑意的脸,陡然一变,“不好!有埋伏!你们......” 话音未落,死亡的刀锋就和着阴冷的风鸣奔袭而来。 不待她话说完,两道迅疾如风的箭矢字东西两方直冲而来。 风声入耳,方宁又辨出另有六只利箭,朝不同方向射去。 “师兄,趴下!在地上翻滚也可以!”她自马上翻转腾跃,躲过了两道偷袭,口中不忘提醒武力最差的沈昱,顺便看了眼邵夫子。 认识这个师叔后,她对其为人是了解了些,但武功却毫无领教,也不知道是好是坏,该不会也和师兄一样三脚猫吧。 那她等于带着两个累赘,不太好办啊。 但当她看到人时,邵夫子正悠哉的倒坐在马背上,翘着二郎腿喝酒,好似什么事也没发生,周围也不见被击落的武器。 方宁眯了眯眼,欲开口,忽察觉身后又来箭矢。 她来不及细想,翻身落地,袖口中飞出了几道黝黑的泛着乌光的隐星镖。 飞镖速度极快,轨迹复杂多变,或刚猛,或灵活,或若隐若现,或如羚羊挂角,鬼魅非常。顷刻间,夺去三个埋伏的杀手性命,顺便救了抱头乱窜的沈昱。 方宁松了口气,然扭头一看,有趣的一幕出现了。 师叔邵夫子一夹马肚,率先逃去,口中大喊:“此地不宜久留,二位师侄先抵挡一会,我然突然想起有急事要处理,先行一步。” 方宁、沈昱一阵无语。 下一刻,杀手三三两两的包围过来,方宁素净的脸上带了抹凝重,袖口下的五指紧紧攥着的隐星镖,一并飞击出去。 飞镖在空中结成三十六暗镖奇门阵法,挡住杀手的同时,也为他们争取了时间。 “师兄,走!”方宁取回尸体上的隐星镖,拉着沈昱就要离去,却被领头的杀手拦住。 方宁嘴角一勾,袖口一挥,几道黑影再次飞出。 杀手挡下几道飞镖后,手中的刀刃突兀砍在了一个坚硬的瓷瓶上。 嘭的一声! 杀手定睛一看,是一个瓷瓶被自己劈炸。 瓶里的粉末四散开来。 显眼的白色浪潮融入昏暗的光色中,刺鼻的味道钻入鼻腔。 “不好!是毒!”杀手一惊,乱了步子与攻势,先入为主的认为是毒药,赶忙丢弃长刀,捂住鼻子后撤。 风声呜咽,方宁带着沈昱翻身上马,猛的拍了下马背,伴随着唏律律的马嘶,迅速往西南方向逃了去。 她扭头望着乱成一团的杀手,嘴角微勾,“白痴……” 待跑一会儿,危险渐渐远离。沈昱白着脸,长舒口气,“还好我随身携带些除湿粉,不然这次就危险了……” 方宁抓着缰绳,收好隐星镖,庆幸道:“那几个杀手武功不弱。师兄猜是谁派来的?” 说着,她从马背上的包裹里取出几块黑布,随手撕成布条,一边迅速给沈昱拔了箭矢,敷药包扎,一边观察着周围环境。 视线所及,阴郁的树木无规律的排开,漆黑的夜幕下,每颗上了年份的古木外皮都好似虬结的人皮,皱巴巴的模样在黑夜中格外吓人。 往前走了一步,清脆的声响在耳边炸开,方宁抬头,黑暗中星星点点的光芒格外遥远。 “是杀死师傅、你父母的人吧。”沈昱倚着树,尽量压低着自己的声音:“怎么了?师妹,前面没路了吗?” 方宁点点头,从腰间取出火折子,找了根木棍缠成火把状,待到一片温暖的橘光出现时,看清了前面陡峭的山崖,以及崖壁上那株干巴巴的松树,语气一沉,道:“师兄,他们很快就会追上来的,来不及换方向了。” “好,我明白了。”沈昱知道事情紧急,一拍马背,低声道:“快走吧马儿,朝那边跑。” “追!快追!我刚才看到光了!” 几乎是在火把熄灭的同时,棕马嘶鸣着朝另一个方向奔去,而杀手也赶到了这里。 浓稠的黑暗渲染着诡谲的环境,落叶被踩进泥土,领头的杀手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扫视了几遍,咬着牙:“没有!给我好好搜!” 忽然,马嘶声在另一头响起,领头沉吟须臾,带着手下循声而去。 寒风在崖壁穿过,枯皱的松木晃晃悠悠,沿着韧性十足的树干看去,两个人影紧紧拽着它的主干。 沈昱前脚死命的撑着石头,身子一动也不敢动的趴在崖壁上,语气颤颤巍巍:“师妹,怎么办?难不成我们就一直站在这儿躲着吗……” 方宁舒缓着呼吸,仔细观察着崖壁上的凸起,说道:“我们可以踩在这些凸起上,慢慢的下去,十丈左右的高度,应该没问题。” 沈昱默默看了眼脚下一片浓稠的黑暗,认命道:“好吧,这方面你是行家,师兄听你的。” 二人小心翼翼的移动到崖底后,为了安全,选择休息到天亮再出发。 很快,天色蒙蒙亮,天边一角浅浅的鱼肚白露出。 方宁与沈昱一前一后的走进了一处怪异的林子里。 怪异的树干歪曲着生长,宛如一双双鬼爪,直插向天,一颗颗高大粗壮的古木通体发黑,连叶子都是绿的发黑。 迷蒙的雾气漂浮在空中,两人只觉得仅仅吸了一口,眼前便好像出现一个个佝偻着身子的恶鬼,它们面目青紫,眼珠凸出,欲要吞噬两人。 方宁惊讶道:“想不到这山下竟然是一片迷瘴林,师兄小心,你没有内力,又不会武功,躲闪警惕的本事很差,很容易被这些毒虫蜇到的……” “我谢谢你提醒。”沈昱无奈一撇嘴,翻了个白眼。 话音刚落,一道道细微的声音在林子里响起,几条硕大的黑紫色蜈蚣爬了过来。 沈昱从腰间拔出匕首,一个个的挑起,轻而易举的收入百宝袋中。 见方宁讶异的目光,他轻轻一笑,道:“师妹,你忘了吗,我可是擅长验尸,擅使各种机关的,区区毒虫,不足挂齿……” 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塞着红布的瓷瓶,拔出红布,轻轻一抖。 一股清淡的味道随即溢出,下一刻,地面上余下的毒虫,像是遇到了天敌似的,纷纷四散而逃。 更厉害的是,在驱虫粉的作用下,就连雾气中的致幻毒虫都纷纷躲避。 “师兄果然厉害。”不必再费力杀死这些毒虫,方宁心情也轻松了不少。 沈昱摆摆手,说道:“我们走吧……” 威胁被消除了大半,方宁两人在口鼻处系上浸湿的布条,以此躲避着林间的瘴气,越往里走,寂静的林子就越发渗人,只有几只乌鸦在时不时的盘旋。 又走了一会儿,仿佛坟墓般的林子猛的诈出了几只乌鸦,巨大的声响从前面的林子里传出,随着一株株黝黑的矮木被推到,三头足有大半个成人高的野猪钻了出来。 第六十三章 绝处 野猪个个高大,猪喙细长,獠牙外露,粗糙表皮上积起厚厚污垢,巨大声响震动地皮,朝着方宁二人就直冲了过来。 “想不到此地竟然还有野猪存活。”方宁心里一惊,毫不犹豫的抓住沈昱衣袍就往后退去,脚步轻点,犹如轻燕,又似鸿飞,顷刻间两人就与横冲直撞的野猪拉开了距离。 同时,她袖口一挥,四五道隐星镖飞出,镖影重重,又分化万千。可糟糕的是,飞镖对野猪攻势只能稍加阻挠,毕竟此等牲畜皮糙肉厚,哪怕是合奇门之理,五行之妙,也难以一击制胜。 方宁此时已于数丈外立稳身形,一面分心用内力控制着镖阵,一面传话沈昱:“师兄,这野猪太厉害,好似得了什么盔甲,难以击杀,且数量太多,周旋时间太久,我们的体力必然消耗很大,这很不利。你可有什么好法子?” 沈昱找了棵大树掩护自己,翻手探进宽大袖口昱背包中仔细摸索,飞快的取出一个棕灰木匣托于掌心,“师妹。” 他向方宁小心翼翼的挪近,道:“此物内置雷火珠,威力奇大,只需遥遥内力一激,便可炸开,你用时要多加小心。” “好,师兄果然没掉链子!”方宁目光微亮,欣然一笑,不忘调侃一句,当即接过匣子,飞身上前,将这木匣子一丢。 随即,漫天烟尘炸开,土石飞溅,轰隆隆如雷声大作,几头牲畜顷刻间魂入幽冥,化了飞灰,野猪们或被炸的四分五裂,或逐步后退,不敢再近前。 方宁欲回头夸赞沈昱的东西真是好宝贝开口,谁知,几道粗制滥造的木箭就袭向两人。 “师兄小心!跑啊!”方宁躲过偷袭,却分身乏术,看着沈昱被几个野人用一张大网捆住,想要上前夺人,却又担心横在沈昱脖子上的刀割喉,只能又急又气的连连跺脚。 她眼前,是几个围着兽皮,脸上迷彩纵横,赤着上身,脖颈上兽骨链子挂着的夷人迈步而来,他们口中呜啦啦着,语言晦涩,仔细辨别却仍能听出什么意思来。 是要将他们抓走! 对方看出沈昱对方宁极为重要,立刻以此作要挟,趁方宁不备,扬出一把白色粉末,须臾之间,将其迷晕。 “咚咚咚——” 听云寨,黑云低沉,阴风呼啸,连阳光都在远离。 鼓声阵阵,如雷音,如山震,漆黑布帛破烂,遥遥系于垝杆,肃穆威严的样子浑不似山中野寨,倒像是宏大的国度在祭祀,向天神祈求某种愿望,让人望而生畏。 古老的寨子摇摇欲坠,一排排祭品摆开,白碗浸血,五脏在外,牛羊猪首级被置于下位,血淋淋的肉,恐怖扭曲的断手断脚,让人作呕。 九十九支降真香遥遥竖起,每个人都跳着疯魔般的祭祀舞蹈,火把高举,皮肤枯槁,眼皮耷拉,干巴巴犹如僵尸的老人戴着满身的兽骨,喇嘛,五色纸,还有杂乱禽毛,随风招摇。 “这里是...祭祀。”轰隆的鼓声犹如雷音,直把方宁两人惊醒,眼前一幕尤为恐怖。 沈昱见多识广,立马明白了他们的现状。 方宁紧紧袖口,欲要挣脱绳子,却突兀发现藏着的隐星镖全被搜走,此刻,他们就是待宰的羔羊,只能任人揉搓,她心中一跳,暗道不好。 难道就这样被当成祭品了? 沈昱看出方宁的担忧,摇摇头,示意望向眼前的老人。 方宁一滞,眼底蓦的沉了下来。 “二位,果真幸运。”老人干瘦的手掌伸出,满口黄牙,浑浊目光,满面皱纹,一笑之下犹如黄泉恶鬼,能止小儿啼哭,他声音沙哑,好似兵戈相击,又道:“祭品,就靠二位了。” 方宁厌恶道:“你是谁?为何要干这种伤天害理之事!活人祭祀,好生残忍。” “师妹。”沈昱一惊,生怕方宁莽撞,忙对她摇头,示意莫要冲撞。 老人,或者说听云寨的大祭司,他摇头,脸皮枯皱,低声道:“你们可知,国之君主,如秦皇汉帝,社稷共主,每每祭祀,动用五牲,瓜果,黄蜡,香油,以求风调雨顺。” 说着,他微微顿了下,又附言道:“我们听云寨,虽不是什么国度,亦不是大朝,也不求甚风调雨顺,但近日我寨怪事频发,想来是上天发怒,降下神罚,好教你二人知道,此番,只为平息上天怒火,实乃你二人倒霉罢了。” 大祭司说完,背手就要离去,却被方宁叫停。 “慢着!”方宁喝了一句,面容肃穆,沉声道:“你可知我是谁?” 她抬头与大祭司对视,目光毫不露怯,字字铿锵:“我乃当代浑天派首席弟子!知天理,晓阴阳,精通五行八卦,奇门遁甲,更擅占星卜算。我可以帮你们占卜测算,助你们化险为夷。” “哦?”大祭司沉思,枯皱的老人皮一抖一抖,阴影下渗人的紧。 “罢了。”他沉默良久,狐疑的目光渐渐温和,接道:“那就给你个机会,算算我这寨子究竟发生了何事,我又是为何要进行如此祭祀。” 轰隆隆! 鼓声停下,只余黑云压寨,雷声阵阵,数千双眼睛盯着方宁和沈昱,不发一言,尤其是立于正前方白骨高椅上的老人,威势迫人。 “我需要拿回我的东西。”方宁揉了揉被束缚的酸疼的手腕,面容肃穆,声音庄重。 若隐星镖在手,对方反悔也有一线生机。 “好,给她。”大祭司吧嗒吧嗒咂了口旱烟,声音沙哑,脚下摩挲着一颗森白的头骨。 “多谢。”拿到隐星镖后,方宁松了口气,扭头望去,冲沈昱眨眨眼,安抚道:“师兄,劳烦你为我护法。” 沈昱呆了下,心中了然,手中沁出细密的汗滴,微微湿了袖口的木匣子,道:“师妹放心,尽管去做便是。” 他明白,若是翻脸,此物便是他们逃离的依仗。 夜幕下,方宁找老人寻了处地势较高的位子,盘腿坐好,从袖口取出特制的天地同心罗盘,默念要诀,时而望着漫天星象,时而听风测影,时而转动罗盘上的几根长针,旁人看的懵懂不清。 咚咚咚—— 祭祀的鼓声仍未停下,巨大的声响震散黑云。昏昏月光,影影忽忽,她也借机锚定了三垣,步入佳境。 占星术,难学难精,初入便是三垣。 三垣者,即紫薇垣,太微垣,天市垣。 紫薇垣,即中宫,与四象并称,头向“星”“张”二宿,尾朝“柳”“井”二宿,属土,象征帝王,是为宫室之位。 方宁坐在高处,宽大衣诀飘动,日清目明,片刻就捕捉到了隐于夜幕下的星宿。 “怪事频发,不是天灾,就是人祸。”方宁心中盘算,渐渐了然,听云寨虽地处深山,迷瘴林深处,人迹罕至,可人口众多,绝非天灾。 目光略过紫薇垣,定于冀宿,轸宿北位的太微垣,观之明亮如初,虽被日光夺去华彩,可借着黑云,仍能看出其正常。 方宁略一思忖,暗道:“三大垣位深奥非凡,绝非我能观之明了的,还是定于一点,逐个排查为好。”敲定主意,她再次将目光定在二十八星宿之上,企图找出原因。 “东宫苍龙,角宿造化万物,亢宿主天下礼法,氏房心尾箕,主宫室,布政,天王位,君臣及口舌,不是这些。”方宁心中焦急,可也在细心观星。 “北宫玄武,西宫白虎,都不是!”一眼望去,所有星宿皆明亮如初,毫无异常,方宁心头一跳,暗道莫不是自己学艺不精,连个星象都找不出来? “师妹,你可要振作啊。”沈昱额头出现细汗,显然,他也察觉到了方宁的焦急,心中叫苦之余,也在默默祈祷。 “哼!果然,你们这些人就是在诓骗于我!说什么奇门的占星术,说来倒是玄乎的紧,我这寨子里的儿郎擒住你二人的时候,可未曾见你们有什么奇特的本领。”等了约摸一盏茶的功夫,见方宁愣住没动作,大祭司有些沉不住气了。 “不急,我已知晓问题所在。”岂料这时,方宁收拢好衣摆,面上全无方才的紧张,反倒是冷静的很,她饶有兴趣打量了眼高处的风景。 九十九支降真香直插在地,袅袅青烟汇入空中黑云,若是忽略那祭祀台上血腥的脏器与人手,倒也是个吹风的好地方。 沈昱抓着木匣子的手松了松,不知不觉紧绷的神经微微松懈,还好,不必爆发冲突,这让他不禁稍稍放宽了心。 “你说,若所言有差,或胡言糊弄我等,哼!”大祭司直起身来,枯槁的面部似哭似笑:“定叫尔生不如死!” “放心,自不会诓骗你。”方宁拍拍沈昱的肩膀,示意他安心,随即大步踩着碎石下山,路上,时不时碎裂的白骨被踩下,还有粘稠的血在流,好一处诡谲之地。 方宁心里微寒,身形矫健,宛若游龙轻鸿,闪身来到大祭司面前,抬头道:“青龙白虎,乃至玄武皆无所异常,唯有朱雀宫异动,依我之观,自是那鬼宿异变,鬼宿者,主祠祀、死丧,此星宿中央白如粉,不明不亮,天文中又称其为积尸气,又称天尸。” 天文至理深奥莫名,此刻在方宁的叙述下却抽丝剥茧,条条脉络清晰,让人如痴如醉,如沈昱,眉头微挑,连连点头,似那大祭司,更是恍然大悟,连连称妙。 “好,好,果真是奇门中人,天文大家啊!”大祭司待到听方宁说出,听云寨无甚大祸,却是遭了命案,还不止一件时,他面皮一抖,连连拱手,弯腰赔礼:“之前却是我们做的不对,方大家莫要往心里去才是。” “还有这位公子,老朽在这里赔罪了。”能人异士不多见,见一个却要好生相待,大祭司拖着疲老的身子,忙给二人鞠躬,还招呼着寨子里的人给他们上座。 不多时,祭祀仪式暂停,在大祭司的带领下,方宁和沈昱穿过正门,步入坚硬巨石搭建的寨子内。 走在宽敞的大道,视线所及,尽是漂亮的明媚花朵,万紫千红,影光遍布石道,绰绰约约,令人陶醉,丝毫没有外面的血腥味。 “二位。”大祭司走在前面,枯槁的面皮上有着渗人的笑,道:“我们听云寨几乎与世隔绝,出来一次极难,但那迷瘴林中物资丰富,更有五位本事非凡的寨主带领,因此平时生活也算自在。” 说着,他将两人引进一间大堂,大堂左右,排开几个檀木椅,待到方宁与沈昱落座,他才缓缓开口:“可好景不长,怪事啊——” 大概是老人都擅长讲故事,大祭祀一开口,沙哑的声音反倒为故事增添了几分诡谲。 随着倾听,两人这才知道,原来竟然是前些日子死了两位寨主! 老人此刻有些悲伤,他低着头,长长一叹,道:“三寨主最擅水,却在七日前死于水淹,四寨主平日多打铁,却在昨日被烧死,我们听云寨,只剩三位寨主了。” “所以你们才想着祭祀,避免下一次发生同样的怪事?”沈昱眼神平静,此刻有些回归了之前查案的模样,颇有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沉稳。 “对。”大祭司瘫在凳子上,仿佛被抽离了所有力气,语气恹恹。 “对了,如此说来,那另三位寨主呢?说来奇怪,祭祀上,似乎也没有见到剩下三位寨主的踪迹。”方宁暗自分析着大祭司话里的关键点,敏锐的注意到这点,连忙开口问道。 “这——”然而,大祭司像是在担忧什么,迟迟不肯松口。 “我二人对验尸查案之类的也算行家,若是可以,不妨让我二人看看二位寨主的尸体如何?也好勘探一二。”沈昱眼睛微眯,随即换了个突破口。 “好,那便有劳二位大家了。”老祭司没有推脱,而是带着两人出了大堂,朝着寨子更深处走去。 随着深入,风景更加怡人,石头路也愈发宽敞,一个个追逐打闹的孩童脸上涂着简单的花绿符文,还有朴素的寨民妇女在聊天,以及一条小溪旁捣洗衣物的人们。 不多时,拐过几条小道,略过高低不一的房屋,一间不大的竹屋出现在道路尽头。 “二位。”大祭司低着头,沉声道:“寨主们的尸体就在这里面,为避免人多眼杂,此番验尸勘察,只有老朽陪着二位了。” 可就在他们拐进屋子的时候,却没有发现,小屋身后的林子里,陡然传来一阵微弱奇怪的声响。 第六十四章 祸起 嘎吱—— 小门晃荡,推开便是一处别样的风景,锄头,花盆整齐列在一旁,全无停尸房那股子阴森,倒像是某处隐士大家的怡然小院。 方宁眉毛一挑,仔细的打量,走几步,跨过门口的花卉草药,墙角所挂书画,桌上列之文宝,往里深深处,方才隐约瞥见两张竹床,类人的轮廓凸起,仅一方白布掩盖。 房间并不潮湿,却沾着干燥,三碗白米饭摆在灵床前,乌黑筷子直插在中间,方宁眉头一拧,她知道,这是吃食,不过并非给与活人,而是死人阴魂所享。 常言道死人有头七之说,枉死之人若是不甘,含怨,便可借着头七,煞气正重,自那阴府归来,而这生米,则是供上路阴魂饱腹所用。 阴阳之说,玄之又玄,这些民俗也诡谲的紧,想到一会儿要验尸,方宁不禁红了眼,她无端记起了那天,疼她的师父血淋淋的倒在地上的模样。 “师妹,我要开始了。”沈昱袍子一拢,穿戴好提前备着的手套,三两步上前,揭开白布,一具被烧的焦黑的尸体,赫然出现在眼前。 他轻轻捻起尸体残缺的干皱的眼皮,森白的眼膜占据大半,仅针点大小瞳孔,显露而出。 “不对劲。”沈昱神色微变,度细细观察,手指或是探入死尸皮肤,或是勘察口部,从头到脚一寸一寸检验的极为认真。 方宁上前一步,指尖一晃,一枚隐星镖就分出一根细针来。 “师兄可有发现?”方宁递过长针,瞥了眼尸体头顶忽明忽暗的油灯,心也跟着浮躁起来,忍不住开口问。 偏僻竹屋里,两三盏油灯高矮不一,白日泛着绿芒,映着沈昱的侧脸,与粘着血肉的手,幽幽荡荡,颇为渗人诡异。 依大祭司所言,此灯寨中独有的引魂灯,能渡死人魂,保风水安定。 可如今呢,打脸啊。 方宁很想对大祭司说一句;“信玄门之术,也要信一信人心可怖啊。” “师妹你看。”绿芒下,沈昱的脸色格外阴沉,沈昱扒开死人眼角,揭开四债主被焚烧的只余碎片的衣物,示意身后二人来看,道:“尸体呈拳斗姿势,这是全身被烧时,肌肉遇高热而凝固收缩。所以四肢常呈屈曲状。四肢见梭形伤口,是高温使皮肉中水分消散,干燥变脆、皮肤凝固收缩,发生顺皮纹的裂开,加之尸体重量减轻、身长缩短。尸体被焚烧,死者体内脂肪浸出,致使其体表油腻。这全是重度烧伤的表现没错。但若死者于生前被焚烧,必将闭目,以躲烈火刺激,因而会形成眼角‘鹅爪’褶皱,可这两只眼睛并没有。且生前被焚烧者,定会奔跑,寻求活路,前胸后背烧伤均匀。可这人大半身焦状,背部大部分皮肉并未烧到,理应是倒地后,紧贴地面躲过了火灼导致。” 方宁一惊,忙开口道:“莫不是此人……” 一旁,大祭司皮肤抖动,身子发冷,默默看着,不发一言。 “对。”沈昱点头,沉声道:“此人并非死前被焚烧,而是在死后被焚烧,制造假象。” “这不可能!”大祭司目眦欲裂,难以置信,一时间竟失了智,一对枯槁手掌狠狠抓着沈昱胳膊。 方宁冷笑,上前揪住老人衣领,轻轻一退,他便如稚嫩孩童般被拉开,大祭司瘫在地上,口中只是重复着。 “哼,还不相信!”沈昱自信的摆正身子,接道:“他鼻腔,口部,积攒着厚厚烟灰粉尘,然腹部内腔却一点也无,试问大祭司,若是常人呼吸,吞吐间,焦灰浸入食道,直入五脏,怎么会全无痕迹。” 沈昱手腕一翻,灵巧细长的长针就钻了去,浸没数寸,取出时,确实除了血迹,全无焦黑。 接着,他翻开口腔,鼻腔,果然粘附着一层厚厚烟灰。 “这,这……”大祭司愣着,手脚冰麻,只觉无尽阴谋袭来,诡计重重,整个人再无此前的威严。缓了片刻,又俯身拱手,恭敬道:“烦请二位再看看我家三寨主。” “无需您提醒。只是希望下次不要乱祭祀了。不然弄巧成拙,合了凶手的意,可更糟了。”方宁冷哼一声,在包袱里翻翻找找,取出几根银针,待沈昱俯身测毒,确认四寨主是死后被焚,并未中毒后,才一起看向另一具尸体。 据大祭司所言,三寨主好水,水淹于七日前,沈昱心中念着,细细查看。 入目,腥臭扑鼻,尸体皮肉发胀,两手张开,好似大鹅,双目不闭,面部泡发,四肢软烂,奇怪的是,尸体的腹部却如常人般大小,只不过泡在水中有些胀大。 “这是谋杀!”方宁先做出判断,抬头,与师兄双目对视,只见后者点头,轻声道:“我且再看看。” 小窗摇摆,啪嗒作响,门外冽声呼啸,突兀起了股平地之风,似是这等验尸之事惹来了鬼神的惊怒。 然方宁,沈昱二者皆是有本事在身的高手,一路多见诡谲怪事,自不会害怕。 唯独大祭司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惶恐的反复祈祷:“鬼神饶命,鬼神饶命啊!” 方宁颇觉聒噪,不耐烦的瞅了眼大祭祀,很想把他的嘴堵上。 光影透过窗柩,落在沈昱肩头,直把他照的渡上了一层浅浅的光晕。 方宁回头一看,勾唇一笑,心中烦闷消散一般,暗暗赞叹:嗯,师兄认真做事的样子还蛮好看。 “果然。”沈昱目不转睛,五指一寸寸捋着皮肉,胸有成竹道:“你看这皮肉,尽皆泛黄,明显是死后入水,若是在水中被淹死,理应是白色。” 方宁俯身细细观察,果然一切如沈昱所说。 同时,她手一扬,从旁侧捞起一根木棍来,在尸体腹部拍了拍,不胀! 沈昱揉着手腕,稍稍调侃了句:“师妹果真厉害。” 他笑着解释,“若人死后入水,不会呛水,自然肚皮不胀,口鼻耳眼亦不会有水流出,手指缝隙更无泥沙。” 大祭司闻言,忙不迭站起,扯开三寨主口鼻,又看耳眼,最后瞪大眼睛拽开他的手指缝隙,甚至连指甲也没放过。 最后,待到沈昱仔细用银针验了毒,确认了骨头皮肉并不发黑后,老人颤着嘴,身子低伏,恭敬道:“多谢二位帮忙,我们先出去吧,这边请。” 方宁指尖一转,长针并入隐星镖,昂首挺胸的缓步离开,口中却道出了疑问:“大祭司,打算追查凶手吗?有些话我们是外人不便多言,想必您心中已有定论。” 大祭司眉头紧皱,抿着嘴一言不发,但冷峻戒备的神情已被方宁看个清楚。 凶手极可能是寨内之人。 第六十五章 伺机 方宁与沈昱二人随着大祭司穿过寨子,竹林幽静,雨后泥土松软,踩下去软绵绵的一脚失了重心,方宁心里愈发没了底。 究竟是谁设计对寨主展开了谋杀?是为了权势?亦或者恩仇?且根据《步天歌》的记载,这附近正是梭罗国宝藏埋藏地,这个寨子莫不是与宝藏有些关系?方宁是初来乍到的异乡人,没法轻易打探听云寨的前尘往事,而此案又疑云重重,难以揣测。 最令她头疼的是,如今两个寨主被两人断定为他人所害,消息一旦传出,寨子里必会人心惶惶。而兹事体大,在此期间,大祭司定会封锁寨子,不许随意出入。 如此一来,他们二人一时半会儿无法离开,而时间耽误越久,外头许多事恐怕也越容易生变。而今唯一的办法,恐怕就是将这案子速战速决了。 竹林间静谧,鸟雀自高处振翅飞去,持杖走在前面的大祭司似是想起了什么,忽而停下脚步,朝方宁二人转过身来:“对了,关于寨主被害此事,老朽恐怕还有一事相求 。” 方宁与沈昱人在屋檐下,没有说不是的:“大祭司请说。” “实不相瞒,在老三和老四离奇死亡期间,他们身上代表寨主的信物也在同时不翼而飞了,”大祭司踌躇了片刻,还是从实与两人全盘托出,“但我此时贸然放出消息派人寻找,定会打草惊蛇。而二位是外乡人,与此事牵涉不深,因此,我有个不情之请——” 话说到这个地步,方宁与沈昱都明了了他的意图。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回答道:“悉听尊便!”大祭司见状大喜过望,一面向方宁二人交代着寨子里的事宜,一面与他们走出竹林。 倏忽,四周的嘈杂声猛然拔高,打断了三人的谈话。“来个人呐!救命啊!”一道迫切而慌乱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 方宁几人闻声望去,只见一个男人火急火燎地抱来一个孩子,背上还有刚采来的一筐火麻子花没来得及放下。 他一副没了主心骨的模样,如无头苍蝇般四处乱窜着寻人求助,急得差点哭了出来。 有眼尖的人一眼就看出了他怀中的小娃子面色不对,上来指挥他道:“诶呦!这不是铁娃子吗?脸怎么都紫了!快、快把娃嘴掰开,莫急莫急,赶紧先拍他的背!” “谁家的娃儿有事?”寨民们闻声三三两两围过来,有的挑着担头,有的揪着衣服,有的目眺而望,更有甚者指尖捻着筷子跑了出来。 “那孩子好像是被呛住了。”方宁遥遥望见,这四处虽围拢的人多,却一个都没能帮的上忙,心里也跟着急了起来。 “不好,他已经面色发绀了!”方宁一个箭步冲到那孩子面前,食指与中指并拢,锚准了孩童腹部轻轻一点,又拍了拍其背部,只见那孩童脸色更加涨红,哇的吐出一口浓痰来。浓痰中央,包裹着一颗不成型的圆滚豆子状的东西,定睛一看,是一颗偌大的花生米。 “好!”好几个寨民一看方宁几瞬便将那孩子救活,纷纷拍手朝她喝彩起来。 “娘子好技艺!”从旁斜横插出一道声音,却见身着蓝布银饰的青年躬身向二人行了一礼,端的竟然是标准的汉人礼节:“在下是寨医林淼,这里代我这侄儿多谢娘子救命之恩。” “说来惭愧,我作为医者,却才疏学浅,差点害了孩子的性命。希冀一会儿能好好招待娘子一番,以表谢意的同时,也是想向娘子讨教一番医术。若是娘子肯赏光,在下更是感激不尽。” 他方才见了方宁的手段,目露期待,言辞恳切,可见是个求学心切之人。 林淼洋洋洒洒说了不少话,一旁抱着孩子的男人听不太懂,却看出了方宁两人的迟疑,于是也有样学样地对两人躬身一礼,再三道谢:“恩人若不嫌弃,请来我家喝些甜水,休息片刻。” “那就让林淼带二位四处走走吧,刚巧我这个寨医还是咱们这里有名的‘汉人通’,是个学问人!我还有些要事急需处理,恕不能招待了。”大祭司一锤定音。说完他拍了拍孩子脑袋,安抚稍许,便对对二人行礼拱手,在得到方宁沈昱应答后方离去。 时过戌时,月华尽显,一轮浅白遥遥高挂,各处声音此起彼伏,和着寨子入眠。 方宁、沈昱收拾了下包裹,在寨医林淼的带领下,两人拐过曲折小巷,在曲大妈那儿拿了几个饼子,又要了些酱肉,好好打了些散酒,方才悠悠顺着羊肠小道来到寨医林淼的家中。 林淼不好意思的笑笑,“木屋陋室,只简单种了些寻常草药,花卉,四壁朴素,二位莫要嫌弃。” “不会不会,我行走天下,马上休酣,地里入眠,好似家常便饭,倒是我这师兄,平日锦衣玉食惯了。”方宁眉毛一挑,嘴角勾起,眼神斜睨一旁的师兄。 “就知道拿我说笑。”沈昱无奈摇摇头,也跟着跨步迈入院子。 院子不大,只低低用些篱笆围住,两三亩的土地,东边角落笼子里喂了几只鸭子,西边立着棵果树,正前方木屋敞开门来,内里摇曳着些许烛光。 屋子侧边开垦出一小片地方,少许草药,紫苏,金银花,益母草长势正好,迷迭淡香弥漫。 方宁静静观察着这片看似寻常的院子,警惕依旧。屋内熹微昏光映出几盘吃食来,酒香淡淡,几只凳子,原是林淼已摆好了晚饭,朝着两人摆手。 “这就来。”沈昱捏了下眉骨,咂咂嘴,拉着方宁就往里走:“师妹,快吃饭了,师兄我都饿的前胸贴后背了。”方宁也将目光收回,坐在了案桌前。 沈昱夹着筷子,眼神紧紧看着盘里的酱肉,食指与中指捻动,轻轻就夹起一块来,随即他又拿起一张饼子,左右手挑着一折,张口一咬——“这酱肉香郁浓厚,其中酱料更是让人欲罢不能,此外大饼脆香酥软,搭配起来恰到好处。”沈昱一口散酒下肚,不由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 从刚开始被追杀到现在,他肚里一点荤腥也无,现在终于可以大快朵颐,以饱口腹之欲。 方宁见沈昱吃的正香,肚子里的馋虫也被勾起,放下戒备。酒过三巡,沈昱已经开始眼冒金星了,不多时便不胜酒力,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反倒是方宁有意探查,一直在对林淼劝酒,试着与他闲聊起来。林淼推脱几杯过后,显然扛不住也醉了,说到了兴头上,便再也止不住话匣子,什么都一股脑儿地往外倒,支支吾吾,大舌头的说个没完。 方宁心知机会来了。 第六十六章 阴人 “几日之内寨中竟然有三位寨主被害,看来最近你们寨子不太安宁啊!”她举杯与林淼碰了一声,状似不在意地起了一个话茬。 林淼酒意上头,对方宁毫不设防,红着脸,眼神飘忽的一挥臂膀,哀叹道:“哪里是最近啊,有这五位在,就没几天安宁日子过。” “哦?此话怎讲?难不成五位寨主之间有什么嫌隙吗?”方宁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知道鱼儿上了钩,继续循循善诱。 “你靠过来一些,我悄悄与你说,”林淼朝她招招手,示意她靠近些。 方宁挪着小凳子,乖巧的坐了过去。 “我们寨中啊,把这五位叫做五大阎王!要他们和和睦睦算是天方夜谭。” “竟然还有这种事情?难道是有什么旧怨吗?感觉你们寨子的人都很和蔼可亲啊。”方宁双眼睁大,面上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可不是嘛,你听我细细道来,”林淼又灌了一口烈酒入喉,没了白日的风度文雅,倒是显出了几分豪气野性,“这五位阎王中啊,就数三寨主脾气最差,也是最吝啬的,他掌管着这寨子里通往外头的唯一水路,因为些蝇头小利与旁人起了不少冲突。要我说啊,他被人盯上的概率最大,得罪的人最多。头一个死的是他,我一点儿也不意外。” “再说老四,这四寨主是个混不吝,嗜酒如命,常常贪杯误事。他喝大了溺水,倒也还说得过去。但是如果说有人要害他,我看未必!” “嗯嗯,你说的有道理。”方宁附和着,假意抿了口酒,借着余光睨着这位醉态毕露的寨医。 林淼继续絮絮叨叨,“大寨主与二寨主能力不错,可两人因为儿女亲事有了龌龊,积怨已久,很多事儿都对着干,闹得大家都不安生。真是苦了我们这些寨民。咳,没辙。” “还有五寨主,他是个甩手掌柜!不过这其中倒是有点故事。他曾爱上了寨外的一位女子,将之带回来想与其成亲……谁知,本来好好的一桩美事,也没见谁不乐意,可那女子竟然在新婚的时候上了吊,看了遗书才知道她被寨子里的人无故糟蹋了……那老五此后便一蹶不振,鲜少过问寨中的事物,对谁都没有好脸色,见谁都像是要害他。” 方宁听完他的话,微微蹙起了眉,这五位寨主的恩怨私仇与利益牵扯听上去实在错综复杂,一时竟不知从何理起。 “哎对了,先前我说想向娘子讨教医术,不知娘子考虑得如何了?”林淼打了个酒嗝,终于结束了自己对各个寨主的长篇大论,扯开了另一个话题。 “那是自然,”方宁笑着回答,调皮的眨眨眼,“不过,想要讨教医术,可得拿东西来换哦。我的医术可都是独门秘技。你学会了包厉害的。” 听了这话,林淼有了片刻卡壳,漫着酡红的脸上浮现出苦恼的神情,似乎是在思考自己有什么能拿出来的东西。 “啊,有了!”他以拳击掌,从座位上站起身,不知从房间翻箱倒柜地拿了什么东西出来,递与方宁,自信道:“喏,这个。” 方宁好奇地伸手接过来,沉眸一看,却是一本寻常的书籍。 “这是什么?难不成是什么厉害的功法吗?”方宁挑眉戏谑道。 “娘子料事如神,”林淼嘿嘿一笑,眸中不经意间闪过一丝光彩,“这可是咱们寨子里独门的‘武功秘籍’。你秘技,我秘籍,合适!” 方宁闻言心下一怔,手上迅速翻阅起来,才发现林淼此话说的不假,这书中所记载的内容虽不是什么成套的武功招数,却正是她与沈昱两人初到寨子中时,寨里人对付他们的招数! 合上书,她蓦然抬起眼,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醉得一脸傻气的青年。 “这东西,就算林郎君送我,我恐怕也不敢收。”方宁将书籍推还回去,此时此刻,心中警惕起另一件事:书中真假且不说,就说他一个寨医,是从何弄来这种东西的? “娘子勿忧,这东西是我自己总结出来的,以后娘子要是在寨中出了什么事,也能用到。”林淼缓声慢语,注视着她的眼睛明亮无比,醉意也少了一分,“此外,我还有一事想要方娘子的帮助。” 方宁收敛起笑容,脸色沉了下来,她一时分辨不出林淼到底有没有醉酒,“林郎君这是何意?” “方娘子想必早已发现二位寨主是为他杀,也从大祭司那儿知晓了信物丢失一事。”林淼见她看穿了自己的伪装,脸上的醉态褪下去,神色恢复了清明。 “我知道它在哪里。”他微微一笑,气定神闲的朝门口走去,见方宁没动,回头傻呵呵一笑,“走吧。我也想早日破案,还寨子一个安宁。我知道你有点疑惑,但我不会害你。” 方宁有些犹豫,怕被坑,另觉得这个林淼实在奇怪,但又莫名的好奇想要探究其用意。 她觉得眼前人是敌是友,还是早点分清的好,于是跟了上去。 竹屋在黑暗中屹立着,屋内的火光灭了,窗子落下。 一阵晚风掠过竹林,寒意惊醒了竹棚里的老黄牛,不由使它在睡梦中打了个响鼻。 就在这悄然夜幕中,有两个黑袍者蹑手蹑脚地摸黑爬上了竹屋外的栏杆。 寨子里的房屋结构与外头的不同,一点动静都容易传出声响。方宁脚步轻盈地落在地上,而手已经抚上了合上的竹窗。 她回头看了看林淼,却见他朝自己无声地摇摇头,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方宁松开了手,与此同时,林淼接过她的动作,手上用了点巧劲。 只听轻微的“咔哒”一声,竹窗被林淼整个取下,稳当当地放在脚边的地上。 夜光昏暗,方宁看不清他到底做了什么,待见到窗户被整个卸下的时候,心中不由大为叹服。没想到林淼还是个搞夜间潜入的好手! “二寨主素来喜好奢侈,屋子里东西颇为繁琐,娘子进去之后务必小心,莫要碰撞到什么东西。”动身前,林淼仔细地嘱咐她。 方宁点点头,她身形较为纤细,夜探的身手也颇为不错,可谓经验丰富。 倘若要谨慎迅速行事,还是她一人行动更为便宜。 她如猫儿般轻巧地翻入屋内,一打眼却发现自己直接进了二寨主的卧房! 方宁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 长风呼啦一下从窗外灌进来,床上的人似乎被惊动了,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方宁绷紧了神经,立刻后仰,心中暗道林淼也太不靠谱,还不如师兄! 她呆呆的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重新听见床上人的鼾声,才稍微放松,按照林淼所说,将藏在墙缝中的信物取了出来。 与林淼确认过信物无异后,两人把竹窗重新装上去,随后即刻离开了此地。 “如此一来,也算是对大祭司有个交代了。”回到林淼的屋子,方宁如释重负的坐在凳子上,将信物喜小心收好,打算一早就将其交给大祭司,心下随之卸下一口气。 “是啊。方娘子辛苦了。早些休息吧。”林淼依靠着门,前身迎着烛光,笑意柔和,后身隐在院中的昏暗,阴沉坚挺。 第六十七章 连杀 长夜将尽,却见屋内酒倾筷落,沈昱依旧伏在案桌上沉沉地睡着,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面对一桌的残羹剩饭,林淼很有眼力见地挽起袖子,淡淡道:“我去收拾碗筷。” “喂——”方宁没有与林淼多说什么,在沈昱身侧坐下,毫不客气地屈指敲了敲桌子唤道。 沈昱似从睡梦中听见声音,脸上眼睫微颤,片刻后睁开了墨眸逐渐聚焦。 他抬起头,看见望着自己无语的方宁,呆呆道:“师妹?” 因一夜宿醉,醒来时睡眼惺忪,一张俊脸上还印着红痕,几撮长发在额前翘着,方宁见到他这副傻样不由噗嗤一笑,心中的不快瞬间一扫而空。 果然有林淼的前车之鉴在先,她看师兄都顺眼了许多。 此时,林淼恰好为他端来一碗解酒汤。 沈昱道了声谢,接过喝罢,视线在另两人身上转了一转,察觉到了一丝微妙的变化,试探道:“你们两个这一晚也与我一般醉的趴在桌上睡着了吗?” 林淼忍俊不禁,“当然没有。我们干大事儿去了。不过您放心,不在床第之间。” ...... 沈昱、方宁听到最后一句打趣身子一僵。 想不到看似文质彬彬的医生讲话如此奔放。 沈昱尴尬的挠挠额头,瞄了眼方宁。 “我看师兄以后还是少喝点酒的才好,错过了精彩的表演。你说你有什么用啊。师兄一杯酩酊大醉,师妹夜偷翻箱倒柜。”方宁调侃着晃了晃手中的信物,将昨晚自已与林淼前往二寨主家中取回信物之事都与他说了。 “那我们马上将这两个信物交给大祭司。”沈昱看了眼林淼,微微点头,目光中略带复杂,但并未多言,随即站起身走向门口。 方宁的脸微微偏了一下,余光瞟到了站在屋里的林淼。 林淼似是察觉到了她的注意,向两人微微一笑:“昨夜疲劳,恐怕我要好好休息一番,就不再奉陪二位了。” 见他推辞,方宁也不在多言,稍稍欠身一礼答谢,便目不斜视地出了门。 林淼此人与他们相识不久,却轻而易举地把信物的所在告诉了她,必然是有所图谋。而且,林淼是如何知道信物就在二寨主房间的? 疑问如流云在方宁心中徘徊着,可她一时也不打算点破,倒是想将计就计,看看这个林淼到底想做什么。 风哗啦啦吹开了山间的竹林,冲破了清晨的雾,方宁见沈昱独自在前面走错路,禁不住笑了,连忙朝他招招手跑去:“反了,这边!就在前面呢,什么眼神啊。一酒傻三天啊。” 大祭司的屋子古朴肃静,装点着些许暗色彩饰,一如屋主本人的性情沉稳恬淡。 “请进。”听到有人叩门,沧桑疲惫的声音隔着五彩的帘幕从里屋传来。 方宁收回欣赏屋内装饰的目光,掀开竹席走进去,将两只信物从袖中取出,交到大祭司手上。 “真是麻烦二位大家了,快快请坐。”大祭司浑浊的眼睛一亮,忙接过信物,放到眼下细看了一番,确认东西为真后不由得大喜过望,把信物安置好后立刻去给方宁二人沏茶。 倏忽,窗外传来了雨点骤然打落的声音。 大祭司捧着茶端坐在茶案前,闻声扭头望着窗户那边,很快就放下手中的茶杯起身去关窗:“山里的气候就是这么多变。四季不明,冷暖颠倒。外面的雨很大,看来二位大家要在寒舍久留一会儿了。” 说完,将准备好答谢两人的报酬取了出来,放在桌上。 “寻物不过小事一件,大祭司何足挂齿。不过,恕我冒昧多问一句,这信物竟然如此重要,是得之就可以号令整个寨子吗?”见到大祭司推来一匣子小黄金条,方宁戏谑的如视粪土的地将匣子推了回去。 大祭司听出了言外之意,犹豫了半晌,才顶着方宁探究的目光开了口: “这些信物,是很重要的钥匙,关乎我们一族人的使命——所以,两位大家就收下吧,就当作老朽的一点心意。当然,也希望二位能在离开寨子后保密这里的一切。”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是这么个理儿。 但方宁灵光一闪,想到了传说中的梭罗国地宫宝藏。 风水先生留下的《步天歌》残页复本中所载的地点,正是此处。 若在往日,她已能推算出精准的宝藏入口,奈何这里山形崎岖古怪,让她根本看不到任何眉目,正愁如何探寻呢。 这几个信物,会不会就是打开宝藏之地入口的钥匙? 听云寨是否与梭罗国有着什么关系,莫非是护宝遗民?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方宁被勾起了兴趣,然而面上并未表现出来,依旧推辞道:“多谢大祭司厚爱,但是倘若真要感谢我们二人,不如让我与师兄能早日出寨更好。” 留在寨中的探寻宝藏虽好,但是早点恢复自由身才是硬道理。 大祭司闻言却叹气起来,“并非老朽不想啊,只是一连两位寨主的死亡已经闹得寨里惶惶不可终日了,现在出去也不是我一人就能说了算的。对了,忘了问二位,信物是哪里找到的?” 方宁眨眨眼,撒谎道:“在寨子旁边的一颗树边。我用梅花易数算出来的。” 大祭司眼中顿时闪动着敬佩的光,“大家真是我听云寨的福星啊。” “得了吧,之前不知道是谁想把我们搞死,凶神恶煞的样子好像能吃人。”沈昱对大祭司判若两人的态度十分不屑,小声嘟囔着,被方宁碰了碰胳膊才住口。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到半个时辰,便销声匿迹。 方宁两人最终浅浅地收了一点钱财,答应大祭司会帮他留意有关命案的线索后辞行。 大祭司得了许诺,将两人千恩万谢地送到了门口。 山间小径杂乱,雨后水汽厚重。 方宁与沈昱慢慢悠悠的行在路上,望见放牛郎找受惊跑出去的牛儿从另一头山上下来,想打个招呼,套套近乎。 可放牛郎遥遥地看见二人,就像看到了奇怪的东西,立刻别开目光,选了别的岔路避开他们走了。 “异乡人......还是不受待见......恐难问到有用的消息,此事怕是不好做啊!”沈昱拢了拢袖子,迷茫道:“不如我们去问问林淼?我看他这人不简单啊。似乎知道点东西。” 方宁沉吟了一会儿道:“不行。此人城府颇深,应该没有外表看上去的那么简单。问多了,适得其反。” “不过先前我救了那孩子,总有人愿意接我们的话的,”方宁走过山脉边缘,景色从她脚下的这条小道开始,一分为二,一半是广阔无垠的田地,而另一边是寨子边缘的树林。 “师妹觉得凶手会是谁,二寨主吗?”快到寨子中心时,沈昱忽然问。 “从现在的情形看,二寨主确实很可疑,但作案动机尚不明确。也许是为了梭罗国宝藏,也许......至少现在,并不能代表——” 猝然,一声尖利的惨叫从两人刚刚路过的树林中响起,如骤风猛然冲破一潭死水般的听云寨。 “二、二寨主!被人吊死了!” 第六十八章 神算 “什么?!” 方宁脚步遽然一顿,错愕出声,与身侧同样一脸震惊的沈昱极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当即反身往声源处拔腿就跑。 暴雨冲刷过泥土,树林里散发着雨后的清香,掩盖了林子深处那一丝不易觉察的血腥味。 方宁与沈昱步履匆匆,小心翼翼地穿过潮湿的林地。 在半道上,两人迎面撞见了先前遇到的那位放牛人。 那人慌不择路,连牛都不要了,也不搭理方宁他们的问话,只顾叫着“死人了!”,然后横冲直撞地一脑袋从树林里窜出去了。 要方宁来点评,只能说他活像先前那只受了惊的野猪。 从他口中显然是问不出有效信息了,而现场也极有可能已经被人与牛的活动破坏。 方宁两人面色不由凝重起来,加快步伐朝树林里赶去。 很快,方宁在一棵高大的古树下站定后,一仰头,身形蓦地一顿—— 对上了一双死人的眼睛。 空洞灰暗的双眼正阴森森地隔空望着她,黑色的瞳孔缩得如针细,看得人毛骨悚然。 那张镶着瘆人眸子的灰败面容上下颠倒,不用多说,这是一具被高高悬挂在树上的男尸。 且恶趣味的倒吊着。 这手笔让方宁有些熟悉,总觉得很符合一位故人的气质。 她晃晃脑袋摆脱掉那张不合时宜出现的人脸,心想自己大抵是想错了。 不过—— “师兄,我发现了点痕迹,快过来看看!” 她现在有了个更为恶趣味的主意。 正在不远处搜寻血迹的沈昱不明所以地被她唤过来:“在哪里?” “那儿。” 方宁指了指头顶。 沈昱一时没有防备,下意识就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抬头看去,下一秒便对上了那具倒吊着的尸体死不瞑目的脸。 沈昱惊呼一声,身体猛然窜出去,一下子蹦得有三尺高。 “没事师兄,他已经死了。”方宁偷偷绕到他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沈昱被她拍得又是一个激灵,嗔怒道:“师妹!” “我只是开个玩笑。”方宁从他背后转出来,佯装无辜地摊了摊手。 “我知道,但这并不好笑。” 沈昱人麻了,目前只能勉强维持一个好师兄的空壳子。 “但是师兄你很好笑,见了那么多尸体还这么胆小。”方宁心里说,面上只是微笑不语,就见沈昱看透了什么似的凑近了盯过来。 她见状不由心虚,连忙举起双手,乖巧地眨眨眼,在口前用手指画了个叉,示意自己以后再也不敢了,顺便陪着一个抱歉的笑脸。 “好了好了,先看看这具尸体吧。”沈昱拿她无法,只得把话题言归正传。 眼下没有听云寨的寨民,他们二人又是外乡来的异客,不能轻举妄动,只能从下方往上绕着尸体观察着看。 “是背后中刀,”方宁环绕过尸体一周下了定论,“我与林淼昨日临走时二寨主还活着,所以人应该是今早被杀害的。” “可我们来到大祭司住所不久后,便是骤雨忽至。一般来说,寻常人此时再有约也不会出门——” “除非,他是下雨前就被约到此地的,”沈昱接过她的话,“而凶手能引诱死者到这个树林里,必然是死者比较信任的人。当然,胁迫也有可能,或者是绑了带过来。但绑架自然有目的,要么图财勒索,要么报复害命。前者不太符合这里的情况,能像谁勒索呢。杀人泄愤有必要带到这吗?也没见有什么过多的折磨手段,那直接家中解决即可。若是杀害老三老四的凶手,那倒是有点意思。能趁其不意背后捅刀,说明死者被捅时处于放松状态。因此我更偏向前者。” “假如是雨前行凶,那便糟了。这么大的雨,凶手只要谨慎一点,现场还能留下什么呢?”方宁这句话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了,旋即环顾周围。 果然,现场已被破坏,无论是原本应有的血迹,亦或者脚印,甚至在两人路过这片树林时,嗅觉一向敏锐的方宁都未曾察觉出其中的血腥味。 倘若不是放牛人路过这片树林,又恰巧抬头看了那么一眼,或许不知道还要等多久以后人们才会发现这具被悬挂起来的尸体,更别提找出凶手了。 “喂!那边两个外族人,你们站在那里想干什么?”一声愤怒的呼号打破了两人的思绪。 方宁与沈昱寻声望去,只见一个怒气冲冲的男人带着身后一众寨民冲了过来。 走在最前的除了大祭司,还有大寨主、五寨主与几个长老。 两人见状后退几步,与那具尸体保持了一个较为妥当的距离。 “老二!”大寨主见到尸体,先是一愣,接着紧抿着嘴,想要扑到尸体上,却又害怕什么,踌躇原地,一双眼越发红,目中满含忧伤悲痛。 “是不是他们杀了二寨主!”有人用着寨子里的话喊了这么一句,人群顿时群情激奋起来。 几个身穿长袍的长老更叫嚣着:“我就说他们两个是不祥之人,不该留着。” “依我看,老三老四本就是被他们两个潜在暗中杀害的!现在他们直接出现在寨子里杀人。一切都是他们所为!他们的出现距离三寨主、四寨主死亡的时间太近了!这些年我们寨子平静安稳,从没有过这类事,怎么他们两个出现的前后,就开始死人呢!是先祖不欢迎他们,是在告诫惩罚我们,他们两个对此地图谋不轨,绝不能留!” 五寨主亦点头认同,转向兀自悲伤的大寨主,询问:“大哥你看呢?” 大寨主正对着尸体垂头默哀,闻言摆摆手,“我现在神思不宁,无暇思虑,我先缓缓。你们决断吧。” 其实,方宁早有感觉,寨子里的一些民众对她与沈昱的到来并不喜欢,带着警惕与排斥。 咚咚! “肃静!”为首的大祭司拄着手杖在一块石头上敲了敲,那双不怒自威的眼睛随之在人群中巡视了一圈。 这下无人敢说话了,只有领路的放牛人壮着胆子走出来解释此事应该不是方宁两人所为,同时将自己见到尸体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大祭司,”方宁走过来向他行了一礼,“先检查一下尸体吧。” 大祭司见到了她凝重的神情,随即意识到了什么,马上命人将二寨主的尸体放下来搜查,接着又派另一群人前往二寨主的屋子查看。 寨主们的信物异常宝贵,即便不贴身放着,也会找一个大祭司知晓的隐秘地点存放妥当。 如果二寨主身上和那处地方都没有的话,那是绝对丢失了。 方宁向大祭司说了自己和师兄的一些推断,听到没法通过痕迹来找到凶手,大祭司的面色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没过多久,二寨主身上信物失窃的消息就被大祭司的亲信传回。 身后的寨民听到这个消息更是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地嚷嚷着,或莫衷一是,或指责方宁、沈昱贼喊捉贼。 大祭司马上意识到局面有些不对,赶紧朝方宁二人附耳过去,只对急匆匆的两人说了一声:“请二位大家快到我住处去”。 方宁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看明白情形的沈昱拽住手腕。 “快走!”他低声对方宁道。 两人就要趁乱离开,却不知有哪个眼尖的人厉声叫道: “不好!他们要逃!” “快!堵住他们!不能让凶手跑了!” “对!抓住他们祭天,祭祀先祖!” 不知是谁在人群中煽动了几句,呼啦一下子群情激奋起来,乌泱泱地朝方宁与沈昱逃走的方向追了过去。 大祭司见此情形,心知不妙,使了个眼色让心腹一同随之混入人群。 他紧盯着奔跑的人群。 雨后小径泥泞,不少人没跑多远就摔了个狗啃泥,有十一二个人身手敏捷,目标明确,直冲着两人的背影追去。 大祭司用手杖抵着地面,朝站在他身后的大寨主、五寨主与几位长老转过身体,那张布满皱纹的面容上,眼皮慢慢地掀起,一双漆黑的眼睛面无表情地望着几人。 “老大,此事应当是你自作主张吧?”他神色发狠地敲了一下手杖,冷冷地向大寨主发问道:“这么大的决策,你也要把我瞒在鼓里吗?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大祭司了!” 大寨主闻言却不为所动,倒是一旁的五寨主站了出来为他说话:“一个多月里三个寨主接连死去,怎么能叫寨子里的人不风声鹤唳!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吗?不是他们所为是谁呢!” “是啊,说来寨子里也有一阵子没有祭神了,上次的仪式又被这两个外乡人打断,是不吉之兆。或许就是那次引发了神怒,不如就借此机会告祭神灵,用那两个外乡人来祭祀上天。”一向支持大寨主的长老也颔首附和。 其他几位长老也都纷纷表了态,站在大寨主身边,把大祭司气得拂袖而去。 方宁与沈昱虽然脚下生风,跑得很快,但心里很是没底。 沈昱想终究是人家的地盘,出了寨子茫茫林海,人生地不熟,很容易被抓回。 而方宁则想梭罗国宝藏还未查出,绝不能轻易离开,该如何稳妥的留下,活着 “啊!”忽然,刚跑出寨门的沈昱突然痛呼出声,踉跄着向前扑倒。 方宁回头,正见师兄杯埋伏的捕兽夹夹住了脚踝。 “师兄。”方宁心里自责方才光顾着自己,没有拉着师兄一起让他落了单。 她忙去帮沈昱挣脱捕兽夹,谁知一张布满小刺的大网从天而降,眼见者就要要将二人笼罩其中。 方宁用隐星镖愤怒的劈开大网,斩断捕兽夹,望着围拢过来的人,眼中顿起杀意。 她可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善类。 若这帮人真想杀了他们祭祖,她不介意先把他们杀了祭奠一下自己和师兄这两日受的苦。 正当她松开沈昱的手,估算先拿哪个开刀时,忽然几支利箭自身后与身侧射来。 她顾及着沈昱,慌忙帮他抵挡,却也因此而再次同刚入林子那般着了道,被寨子的人抛出的迷药迷晕了。 月明夜深,篝火跳跃。 篝火外围的地上画着大大的金木水火土的五行阵法,寨民们穿得色彩艳丽,围绕着火堆跳起欢快而奇异的舞蹈来。 角声、人皮鼓声、铜铃声、人骨琵琶声,悦耳的、诡异的声响都一齐发了出来。 人们乞求着神明的恩赐,期待来年的丰收与和顺。 这就是听云寨最隆重的一种祭祀方式。 可惜,这样的场景,被结结实实捆住的方宁和沈昱却看不到了。 两人都被遮住双眼,手脚被反绑着关在漆黑的房间里,只能单凭外界传来的乐声与喧嚣声判断发生了些什么。 “师妹——他们这是在举办庆典?”沈昱仔细听了许久,还是不太能分辨出来多少信息。 “也算吧,”方宁沉默了一会儿,平静地回答,“他们应该要将我们用五行祭祀的手法献祭给神明。我砍头,你活埋。其他三个尸兄该如何你懂的。” 听完这话,沈昱不满的哼了一声,还有心情对她开玩笑道:“不讲理啊,凭什么师妹死得那么痛快。” 方宁无奈的瞥了眼沈昱,“因为五行祭祀遵循五行而生,需要有五样分别呼应着五个属性的东西供奉在前。三寨主善水,因此属水;四寨主平时是个打铁匠,所以属火;而二寨主被吊在树上,正代表了木。而你我,也不过就是他们从剩下的两个属性里随便挑一个罢了。” 方宁将自己对于五行祭祀的了解和猜想全盘托出,说着,袖中藏着的匕首滑到掌心,一点点割开了绑着自己手脚的粗糙草绳,舒展开身体,一把撤下遮挡视线的黑布,环顾四周环境。 “咱们正处在大祭司的后院里。大祭司是没办法保住咱俩啦。我们要自寻生路。”她想用小刀将沈昱身上的绳子挑破,将他也从束缚中解救出来,却见沈昱似乎是察觉到了她要干什么,反而朝她无声地摇摇头,道: “咱们对这里不熟悉,说不准他们留有后手,早就想到咱们会逃,不知还有什么奇怪的陷阱等着我们。要另想法子。” 方宁动作一顿,将匕首重新收入袖中,低声道:“法子我有一个,多半可行。辛苦师兄在此等候我片刻了。” 话音刚落,就见她动身翻出了窗户,身影逐渐消失在黑暗中。 寨子里的篝火未灭,歌舞声从远方传来,大祭司住处的灯却不剩几盏了。 大祭司背着手在屋内踱步,心里五味陈杂。 他很惆怅,今日据理力争才得到将方宁与沈昱安置在他住处的权力,但待到黎明时分的祭祀该怎么保住两人的性命呢? “笃笃笃!” 急促的敲门声忽然响起,将沉浸在忧虑中的大祭司猛地唤醒。 他以为是哪位寨主或长老前来商谈事宜,等拉开门才发现门外站着的竟然是早已被逮到关在后院的方宁。 “大祭司。别出声啊。我没恶意。我有办法保全自己了。需要您配合下。”方宁一边笑吟吟道,一边不由分说地挤进来。 “你、你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方宁顺手将门迅速地合上,以防有什么人无意中看到了这里,口中则答着大祭司的话:“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和我师兄该怎么出去!” “如果贵寨想要快速找出凶手,那么就不应该那么随意地杀死我们,”她义正严辞道:“我可以拜托大祭司,见见大寨主与五寨主吗?” 大祭司不解道:“见他们做什么?你还想再被抓一次。或者早点去死吗?” 话刚说完,竹门被不合时宜的敲起。 大祭司被方宁的话搅得心烦意乱,随手就又打开了门。 “老大?老五?”他蓦然一惊,眼神不住的向一旁瞟,手上一使劲就想把方宁往边上推。 “这不是那个异乡人吗?她怎么会出现在大祭司的房间里?” 五寨主察觉大祭司似乎在遮掩什么,警惕的跨进门来,一眼便捕捉到了方宁的身影,厉声责问。 大寨主也登时抽刀戒备,追问:“难不成你与他们是一伙的吗?” 这样的误会大祭司可承受不住,忙否认,但又支支吾吾答不出方宁为何在此,只得照实道:“她想见你们俩。且看看她有何话说吧。” 这时,方宁自顾自地在大祭司房内的圆桌前坐下,自己沏了一杯茶。 趁着这个六目相对,冷场至极的空档,方宁简要地说了一番自己的诉求,并且提出自己有手段能迅速找到这么多起案件的凶手。 “我想各位与梭罗国宝藏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如我先前的推断,凶手熟悉寨子,必然是久住在此地的寨民。而取走几位寨主的信物,是知道信物对打开宝藏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但知道死者不会同意交付,才动了杀心夺取。所以,.....凶手所做的一切的目的是想打开贵寨守护的宝藏。” “你怎么知道宝藏的事?”大祭司闻言一惊,不可思议的打量着方宁。 五寨主露出了凶恶嘲讽的目光,“不打自招啊。” 方宁无奈的直指脑袋,道:“靠这里啦。凡事多动动脑子,少冤枉人呗。” 五寨主又欲发难,被方宁抢先道:“但是,我认为凶手没那个本事找到宝藏入口。因为进寨前,我看过山脉的风水,找到没那么简单。当今,非我浑天派弟子不能解。我会寻龙点穴,我可以在寨子里展示,进而吸引凶手抓我帮他找宝藏,让其主动出击,这样我们就能以最快的速度抓住真凶啦。” “不过是一些传说和推测。”大寨主半信半疑。 方宁扬着下巴,理直气壮的反问:“哦,难道你们不是推测吗?你确定杀了我们,就万事大吉了吗?万一还会继续死人呢?你们再杀谁?杀寨子里的人吗?那你们祖先和神明岂不是会为你们的愚蠢更加勃然大怒?笑死个人。” 两个寨主一噎,吃瘪的不知如何接。 大祭司对觊觎宝藏的人是绝对的零容忍,立刻对两个寨主道:“我觉得可行。不妨给他一次机会。事关重大,不能轻易乱杀。” “你如何证明不是为了活命胡乱编诌的本领呢?”大寨主想了想,道:“如果你真懂风水,不如测测我半个月前丢了的那条骨链珠子现在在哪里?你若说对了,我就信你,放了你们。” “‘甲震乙离丙辛坤,丁乾戊坎己巽门,庚日失物兑上找,壬癸可在艮上寻’......” 方宁背着手,口中念念有词,目光如炬的盯着大寨主,绕着他走了两圈,接着噗嗤一笑,道:“您可真会耍人玩啊。半月前您的珠子确实丢了,但第三日找到了。在屋子外的水缸旁找到的。现在您没有戴在身上,而是放在床头了。对吗?” 见大寨主一副阴晴不定的样子,方宁补充道:“哎,您可别说我偷窥啊。半月前我都没进山呢。” 大祭司、五寨主皆好奇的望着大寨主。 大寨主重重的点点头,“她说的没错。放人吧。我只给你三日时间,抓不到凶手你照样要死。” 方宁松了口气,急忙让大祭司放了师兄,又给师兄仔细的包扎了伤口。 “师妹,你用了什么法子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放人啊?他们该不会憋着什么坏吧?可靠吗?”沈昱一边揉着肿痛的小腿,一边纳闷的询问, 方宁安慰道:“你别管了。安心养伤,老实呆在自己屋子休息两日,没事儿别乱跑。相信很快就有答案了。我现在出去忙一下。” 望着师妹一副“别跟着我,别多问的”决绝神色,沈昱知趣的闭了嘴,发誓绝不添乱。 出屋后,方宁便在寨子里各处游走,同孩子们玩耍,时不时在人前露两手大小六壬寻物之技,以及风水寻龙的本事。 寨民们从大寨主、大祭司的口中得知,外来的两人并非祸害,也没有杀人,完全是被冤枉的,便不再有过多的防备和恶意。 对方宁的本事无不称赞羡慕,一传十,十传百,不出两日,几乎整个寨子的人都来看方宁表演,还有找她帮忙寻丢失的物件和老母鸡、小黄鸭。 方宁前所未有的感觉炙手可热,同时也预感凶手在一步步靠近自己。 果然,不出她所料,第二日夜里将近子时。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等待凶手之际,渐渐感觉有些困意上头,四肢沉重使不起力来。 她没有过于惊讶或紧张,因为这正是她故意引诱这凶手上钩的伎俩。 虽然身体任人摆布的状态很危险,但她相信凶手一时半会儿不会杀了她,也不会让她受伤,毕竟还有利用价值。 她连续打了几个哈欠,困倦的闭上双眼,渐渐进入梦乡。 果然,片刻后,一个黑影自窗外翻了进来,身上还扛着个软趴趴的人。 黑影一把将身上的人扔在地上,转而捞起方宁,匆匆离开屋子,一路窜进树林,与夜幕融为一体。 淡淡的血腥味,从方宁屋子的窗户内飘散出来,无声的弥漫在沉寂的夜色中,穿过葱茏的枝叶,抚过一个隐在树后的人的脸颊。 那人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好似在默默赞叹血的味道很好。 黑影、方宁都没有看到,那人藏在黑暗里,静静地观看着屋子里所发生的一切,而后悄然退去,朝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快步流星,那步伐矫健迅捷,还带着点兴奋,似乎在玩一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游戏。 第六十九章 秘技 阴暗的石室中,烛火摇曳不定,光影在墙壁上诡谲地舞动。 大祭司对着摆放信物的石台跪拜祈祷后,想将信物拿到手中,以自己的指尖血祭奠。 可刚打开盒子,却只看到一片虚空。 “这……这怎么可能?”大祭司脸色瞬间煞白,喃喃自语,眼睛瞪大,满是不可置信。 他愣了一瞬,慌乱地在石台上摸索着,就差把盒子拆了,仿佛只要再仔细些,那些信物就会重新出现。 可事实是,依旧空空如也。 大祭司的眉头紧皱,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疾步走出石室,宽大的袍角在地上扫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带着一股杀气与威怒。 他直奔大寨主的屋子。一路上,寨中的人无不感觉到大祭司身上散发的戾气,纷纷低头避让。 然而大寨主的屋子只有冷风吹过窗棂的呼啸声,再无人影。 “马上派人请大寨主、五寨主来见我,顺便把那两个外乡人叫来。”大祭司冷冷吩咐了一句旁人,神色愈发凝重,加快脚步迈向方宁的住处。 刚靠近门口,一股血腥味便隐隐传来。 他心中一紧,猛地推开房门。 屋内,老五正倒在血泊之中,眼睛圆睁,似乎死前看到了极为可怕的景象。 大祭司的身体微微颤抖,他缓缓走近老五的尸体,蹲下身子查看其信物是否还在,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愤怒,“老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老五再也无法回答。 信物也消失不见。 大祭司深吸口气,站起身来,环顾四周,迟迟不见方宁的身影。 此时,一位寨民战战兢兢地跑来,“大祭司,大寨主……大寨主找不到人了。” 大祭司怒目圆睁,一把抓住寨民的衣领,怒不可遏,“什么?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连大寨主的去向都不知道!” 寨民吓得脸色苍白如纸,低着头,不敢言语。 大祭司松开手,在屋中来回踱步,思绪如麻。 他想起之前寨中的种种表象,不禁疑窦丛生,对方宁的信任逐渐崩塌。 “方宁去了哪里?难道这一切都是她策划?” 大祭司自言自语,眉头拧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他深知这一系列变故的危险,而他现在必须尽快找出真相,做出决断,否则,这个寨子恐怕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风从敞开的房门吹入,吹得他的发丝和衣袍狂乱飞舞,如同他此刻紊乱的心绪。 “这是怎么了?这么又死人了?我师妹呢?”沈昱焦急的声音传来,打破了阴沉的气氛。 “我师妹呢?你们说话啊!”大祭司满脸怒容,额头上青筋暴起,猛地伸出手,如鹰爪般死死抓住沈昱的手臂,那力道仿佛要将他的骨头捏碎,“你给我闭嘴!你只知道你的师妹,你看不到地上的人吗?” “我……”沈昱当然看到了,但怎么能比得过师妹重要呢? 他按住大祭司的手,安抚道:“您稍安勿躁。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我......” 大祭司怒吼打断,唾沫星子喷了沈昱一脸:“哼!你这贼人,还敢在此处惺惺作态!” 沈昱虽被擒住,却依然神色镇定,直视大祭司的眼睛,抬手擦了擦脸上的口水,缓缓道:“大祭司,您莫要冲动,老五的死疑点重重,我只是想验尸,或许能从中找到真相。” 几位长老得知此处情况,纷纷赶来。 其中一位白发苍苍的长老上前一步,浑浊的眼睛里透着冰冷的敌意:“验尸?莫要再拖延时间了。那女子之前就诸多借口,你们分明是一伙儿的,妄图谋取信物去找宝藏。老五定是被那女子杀害,取走了信物前去寻宝,大寨主恐怕也遭了你们的毒手,现在怕是凶多吉少。” 沈昱眉头紧皱,努力辩解:“长老们误会了,我与她都是清白的,若不验尸,如何能还我们一个公道,又如何能给老五报仇?” 大祭司却根本不听,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咬牙切齿道:“你们的阴谋休想得逞。把他先关起来,待择吉日,杀他祭死去的人的亡魂。” 说罢,几个寨民上前,押着沈昱往外走。 沈昱一边挣扎,一边喊道:“你们如此草率,定会后悔的!” 但他的声音很快被围观的嘈杂声淹没。 此时,外面的天空乌云密布,狂风呼啸着吹过山寨的每一个角落,旗帜被吹得猎猎作响,像是发出困兽之斗的哀号。 在牢房中,沈昱透过狭小的窗户望着外面昏暗的天空,心中满是忧虑。 他知道,此刻自己处境艰难,而师妹下落不明,更是让一切变得扑朔迷离。他必须想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找到真正的凶手,否则,等待他的只有死亡。 “师妹啊,师妹,你到底在哪儿?你这又是搞得哪一出啊?坑得我好苦啊。”沈昱蜷缩着坐在地上,双手抱膝,将头深埋,默默感慨。 突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他警觉地抬起头,只见师叔邵夫子一袭青衫,面容沉静,目光中透着睿智的来到自己面前。 沈昱懵了,以为自己看错,或太过紧张出现了幻觉,用力揉了揉眼睛,又给了自己一巴掌,这才确定眼前之人是真切存在的。 “师叔?您怎么来了?您可以随便进来吗?”他大惑不解,“您不是临阵脱逃了吗?” 邵夫子气定神闲的脸上,一抹尴尬稍纵即逝,“我在你和你师妹身上种了追踪香。找到你们轻而易举。你不懂,我是去帮你们斩断敌人的援兵,不然你们小命早就没了。” 沈昱一副“装,你继续装”的样子,斜睨着邵夫子,“哦,多谢了啊。那您现在突然出现是做什么?劫狱吗?” 邵夫子泰然一笑,得意洋洋道:“小瞧你师叔我了不是。我可不需要烧杀抢掠。我曾游历过这里。当时他们寨子得了瘟疫,我帮忙救助,不然这寨子早不复存在了。我去和大祭司说说好话。” 沈昱喜出望外,“真的?那太好了。总算有点用处了。” 邵夫子挑挑眉,“好说好说。我已让人去请他们了。你们的事儿我听寨子里的人说了,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难啊。” 另一边,大祭祀与长老正在议事大厅内,商议着如何应对近日突如其来的变故。 大祭司坐在椅子上,双手紧握扶手,眼神中既有愤怒,又有一丝担忧:“那女子诡计多端,我们不能再让她逍遥法外。” 一位中年长老点头称是:“大祭司说得对,不过大寨主的安危也需考虑,是否要派人四处搜寻?” 大祭司沉思片刻,缓缓说道:“先派人在附近找找,重点还是要看好这沈昱,莫要出了差错。” 众人纷纷点头,然而每个人的心中都被不安的阴影笼罩着,仿佛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席卷整个山寨。 “大祭司,邵夫子来了。他直接去了关押沈昱的地方,还说要见您。”一个寨民在门外禀报。 厅内众人皆是一愣。 “难道他们认识?”大祭司略一沉吟,起身示意长老们同他一起去见一见这位昔日帮他们全寨驱逐瘟疫的大恩人。 不多时,双方在阴暗潮湿的牢内碰面。 邵夫子脸上立刻浮现出一抹温和的笑意,拱手行礼道:“大祭司,别来无恙。” 大祭司微微皱眉,审视着邵夫子:“邵兄此来,我们备感荣幸,但不知此次所为何事?” 邵夫子轻轻叹了口气,目光诚恳地看向大祭司:“大祭司,我知你囚禁了这位沈郎君。但我可担保,他与那女子断不会做出杀人害命之事。” 大祭司冷哼一声:“邵兄凭何担保?如今五个寨主,四死一失,种种迹象皆指向他们。” 邵夫子不慌不忙,向前迈了一小步,压低声音道:“大祭司,你可知道,这位沈郎君乃是大宋官员。他奉旨查案,不可能贪图你们的宝藏。若在这不明不白之下杀了他,定会惹来大宋朝廷的追责。届时,这寨子恐将面临大祸。我与你相交多年,岂会诓骗于你?” 邵夫子说罢,眼神坦荡地直视大祭司的双眼,一副莫要自寻死路的模样。 大祭司、几位长老俱是神色一凛,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大祭司来回踱步,双手背在身后,内心似在激烈地权衡利弊。 邵夫子静静地站在原地,神态自若,耐心等待着回应。 良久,大祭司停下脚步,长舒一口气,无奈道:“邵兄,你今日所言,我且信了。只是若日后发现他确有不轨,休怪我无情。” 邵夫子微笑着点头:“大祭司放心,若真有那般时候,邵某绝不阻拦。” 大祭司一挥手,让人上前打开牢门。邵夫子走进牢房,拍了拍沈昱的肩膀:“出来吧。” 沈昱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衫,向邵夫子投去感激的目光:“多谢师叔搭救。” 邵夫子摆了摆手:“不必客气,且随我离开此处,再从长计议。” 接着,对大祭司道:“既来之,我想进一点绵薄之力。可否让在下查验一下几位死者的尸体?” “好啊。那真是再好不过了。请。”大祭司转头与几位长老商定,便带着邵夫子、沈昱二人前往停尸的地方。 听云在气候潮湿多雨,温差变化较大。 此时,牢房外的天空似乎也渐渐有了放晴的迹象,几缕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洒下微弱的光亮。 为了能让尸体更好地保存,减缓腐烂的速度,寨子发明出了一套独门秘方。 邵夫子再看尸体时,皮肉并未毁坏更多。 这对验尸更有利。 身为师叔,也是李之才最疼爱的小弟子,不论是武功或其他手艺,均不在孙怀义之下,当然更比方宁、沈昱厉害许多。 这一次的验尸,有了新的进展。 邵夫子从四名死者的头部,各自轻轻挑出一根细长针。 “诸位请看,其插入位置极为巧妙隐蔽。此针看似无毒,可这插入的位置却甚是奇怪。”邵夫子抬起手中的针,向大家展示。 众人皆围拢过来,脸上满是惊诧与疑惑。 邵夫子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在屋内回荡,“我认为这才是真正致死的凶器。其他伤痕均是为了掩饰真实死因故意为之。” “这究竟是何种凶器?为何会出现在此?”大祭司眼睛里满是好奇与不安。 邵夫子缓缓道:“此针乃是一种西域独门暗器。凶手先将此针种于人体内,在平日里,它并不影响人的正常生活,然而,凶手却可在日后通过琴音控制,使中针之人暴毙。” “琴音控制?这岂不是太过离奇?”一位老者瞪大了眼睛,满脸的难以置信。 邵夫子微微点头,神色严肃:“起初听闻,我亦觉不可思议,但此乃西域一门极为隐秘的暗杀之术。中针者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一旦被特定琴音触发,便会气血逆行而亡,严重者甚至会七窍流血,脏腑俱损。” 沈昱一副学到了的模样,问:“那您又是如何知晓这是西域独门武器?” 邵夫子轻轻抚摸着那细长针,道:“我曾游历西域,偶然间在一本古籍残卷上见过此针的记载与绘图,其形状、质地以及这独特的使用方法,皆与书中所述相符。故而,我能断定。” 众人皆面露惊惶之色。 邵夫子望着众人,沉声道:“当下之急,是要查明这琴音操控之人,以及方宁究竟在何处。否则,恐有更多的危险接踵而至。” 众人凝视着细细长针,仿佛已经看到了一场即将席卷而来的腥风血雨。 第七十章 星官 方宁从昏迷中悠悠转醒,只觉脑袋昏沉,脖颈间酸痛难忍。 她猛地睁开双眼,入目之处是一片幽深的密林,四周古木参天,枝叶层层叠叠,四周充斥着腐叶与泥土味的潮湿气息。 环顾几回,寨子的踪影早已消失不见。 她心中一惊,思绪瞬间被拉回到之前的遭遇。 正思忖间,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 她警觉地望去,只见一个蒙面之人缓缓靠近。 尽管那人蒙着面,但方宁凝神盯着,感觉其身形轮廓与大寨主极为相似。 “大寨主,别来无恙。”她冷冷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密林中回荡,带着一丝嘲讽。 蒙面人身体微微一僵,沉默片刻,倒吸口气,低沉道:“你怎会知晓是我?” 方宁缓缓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落叶,不屑道:“大寨主,你虽隐去面容,但身形、举止我早已熟悉。那走路的姿态,还有你不经意间微微晃动的左手,皆是你的习惯,旁人模仿不来。做事要注意细节。细节决定成败。” 大寨主轻轻哼了一声,缓缓扯下面罩,露出那冷峻又带着一丝狡黠的脸,“倒是我小瞧了你。” “大寨主,为何要将我带到此处?杀死三位寨主的凶手是你吧。”方宁向前一步,目光紧紧锁住大寨主,试图从他的表情中探寻出一丝缘由。 大寨主仰头大笑起来,笑声在林间震荡,惊起几只栖息的飞鸟。 “你太过聪明,聪明到已经威胁到我的计划。但你知道有句话叫聪明反被聪明误吗?不错,老三老四是我和老二联手杀的,但你不知道老五也死了吧。我抓住你走时,烧了房子,顺便把老五的尸体扔在你屋里了。用不了多久,大祭司就会发现你是凶手啊。你师兄能活吗?” “你!”方宁气结,未料到大寨主如此阴险,不免担忧沈昱的安危,后悔自己应提早与师兄商量,不该擅作主张。 大寨主非常满意方宁的神态,一双三角眼透着一股凶狠与得意,将手中五个信物扔到方宁身前,道:“想让你师兄活命可以呀,早点帮我们找到梭罗国的具体位置,取出宝藏。我自会带你回寨子里,帮你们解释清楚,还你们自由。你放心现在,你师兄还不会死。我了解大祭祀,他就算是要杀人也要选一个良辰吉日。只要我们在此间赶回去就可以了。别想着从我眼皮子底下逃走。我安排了人手一直盯着大祭司。你若是独自赶回去,不但说的话没人相信。我还会让人先一步杀了你师兄。” 方宁怒目而视,但又找不到更好的解脱之法,且自己也想探出梭罗国宝藏的情况,便暂且听其摆布,与其为伍。 夜色如墨,唯有几点寒星在天际散发出微弱的光芒。 古老的树林在夜风中发出低沉的呜咽,好似在诉说着隐匿了千年的秘密。 方宁与大寨主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这阴森的树林中前行。 大寨主粗糙的大手如铁钳般死死抓住方宁的臂膀,满脸的横肉在黯淡的星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方娘子,你精通寻龙点穴,若能助本寨主找到梭罗国的宝藏,荣华富贵自不必说,否则,这荒郊野外便是你的葬身之地!”大寨主的声音低沉而沙哑,犹如夜枭的啼叫,令人毛骨悚然。 方宁深知此刻不能慌乱,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抬起头眺望夜空,仔细观察星象。 在星空中,北极星高悬明亮,而紫微星则略显黯淡,周围的辅星、弼星仿佛也被一层阴霾所笼罩。 方宁心中默默推演,根据星象的变化以及其与周围山川地势的微妙联系,发现此地的星象格局呈现出一种独特的“龙潜之象”。 此象暗示着宝藏应在山脉潜藏之处,且与水脉息息相关。 方宁将目光投向四周,眼神变得犀利而专注,如同一只敏锐的猎鹰。 片刻,她缓缓蹲下身子,手指轻轻触摸着地面,五指死死扣进土里,感受着大地的脉搏。 脚下的土地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紧张与专注,散发着一种潮湿而冰冷的气息。 “山脉起势,犹如巨龙蜿蜒,而此处……”方宁喃喃自语,眉头紧皱,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疑惑与不确定。 她站起身来,沿着山脉的走势前行,步伐轻盈而谨慎,仿佛生怕惊扰了沉睡在此地的古老神灵。 大寨主大寨主紧紧跟在后面,呼吸声在寂静的夜空中显得格外沉重,手中的武器不时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更增添了几分紧张。 突然,方宁停下脚步,目光锁定在前方一片杂草丛生的山坡上。 那里,几块巨大的石头错落有致地分布着,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暗合星象图中的“天玑、天权、玉衡”三星之位。 方宁心中一动,快步走向那几块石头,仔细端详起来,在石头的缝隙间,发现了一些细微刻痕,虽然看不懂意思,但排列有序,绝非乱刻。 “这什么玩意儿?能看得懂吗?”大寨主端详了半天,一头雾水地问。 “应该是一种密码。你看符文之间的宽度与笔划。若将它们重新排列组合起来……”方宁戛然而止,蹲下身子,从怀中掏出五个月牙状的信物,小心翼翼地将逐个插入参差不齐的石缝中,轻轻旋转。 随着一阵轻微的嘎吱声,地面开始缓缓震动,一块巨大的石板在二人五步外缓缓升起,地面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大寨主见状,兴奋得满脸通红,眼中闪着贪婪的光,“你果然有本事! 见他大笑着,迫不及待地想要冲进洞口。 方宁伸手拦住,神色凝重道:“寨主,这宝藏之地机关重重,不可贸然进入。需先观察一番,摸清机关的规律,方能确保安全。” 大寨主皱了皱眉头,心中虽有些不耐烦,但也知道方宁所言不虚,便挥了挥手,示意方宁先打头阵,自己则跟在方宁身后,横刀在握,缓缓顺着洞口的台阶一路向下。 走下最后一块石阶,两人进入一条宽长的甬道,一股陈腐而冷冽的气息扑面而来,前方深不见物的黑暗处,传来阵阵低吟,像风声掠耳,又仿佛是沉睡或孤寂了千年的人、兽被惊醒,带着重见天日的雀跃的欢啸,将方宁与大寨主紧紧裹住。 二人点亮火折子,打量着周遭的景物。 甬道的地面皆由巨大的青石板铺就,石板上刻满了细密的纹路,似是某种古老的文字,又像是神秘的咒符,在黯淡的光线中散发着幽微的光泽。 甬道的半壁呈拱形,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盏铜制油灯,灯芯早已燃尽,只余下积满灰尘的灯盏,诉说着往昔的光亮。 方宁蹲下身子,仔细观察着这些图文,发现竟与星象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再抬头望去,只见穹顶之上,闪烁着点点星光,仿佛是将夜空搬入了地宫之中。 “是荧光石之类的东西,不太值钱。”方宁见大寨主一副没见过世面的盯着上方,轻蔑提醒。 大寨主轻咳两声,紧紧握着手中的长刀,眼神中既有贪婪的渴望,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故作镇定的声音在空旷的地宫中回荡,“方宁,你且走在前面,若有什么危险,本寨主自会保你周全。” 方宁撇撇嘴,不屑拆穿他强行维护面子的小心思,微微点头,缓缓向前走去,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耳朵敏锐地捕捉着每一丝细微的声响。 行了约半刻,二人来到一处宽阔的大殿,穹顶高耸,四周的墙壁上绘满了各式各样的壁画,色彩斑斓却又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方宁走到一幅壁画前细细观摩,发现是描绘着梭罗国的祭祀场景。 身着奇装异服的祭司们围绕着一座巨大的火焰图腾,眼神空洞而狂热,手中握着各种奇怪的器具,有扭曲的蛇形匕首,有刻满符文的骨棒,还有挂满倒刺的三叉戟。 接着便是梭罗国军队出征的画面。士兵们骑着似马非马,长着尖锐獠牙和鬃毛的怪物,冲向一群身着白色长袍的敌人,战场上尸横遍野,鲜血汇聚成河,而在画面的角落,有一双双幽绿的眼睛在暗中窥视。 接着,是一幅朝拜图。梭罗国的国王站在云端,脚下是臣服的万民,他的手中握着一把闪耀着奇异光芒的宝剑,而在他的头顶,是一轮巨大的血月,血月的光芒洒遍整个画面,给整个场景增添了一抹浓重的血腥与不祥。 大寨主则站在大殿的中央,观察着圆形的石台周围,数尊人身兽首的石像,面对着威严、凶狠与残暴的面容,他扑通一跪,满脸忏悔。 方宁嘴角噙笑,幽幽道:“如果没猜错,听云寨的人都是梭罗国的遗民吧。盗取自己国王的宝藏,于心不安吧。其实我看你也不是那穷凶极恶之辈,是否有难言之隐,不如说出来,或许我能帮您一二。” 大寨主豁然起身,漠然道:“不必了。快走吧。” 二人不再交流,穿过前殿的侧门,进入了一条蜿蜒曲折的回廊。回廊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幅丝质画卷,画卷已经腐朽不堪,但仍能看出上面绘制着梭罗国的山川河流与宫廷建筑。 回廊的两侧分布着一个个小室,这些小室的门扉有的紧闭,有的半掩。 走进一间小室,室内堆满了各种奇珍异宝。 然而,在这些财宝之上,覆盖着一层层厚厚的蜘网,蛛网上趴着许多躯干上刻着诡异花纹的巨大蜘蛛,一动不动地盯着闯入者。 方宁第一次见这样的蜘蛛,有些好奇的凑上前一步,却被大寨主制止。 “别乱动。这些蛛网上有剧毒,蜘蛛是梭罗国的守护神兽之一,可长眠不死。保不准还有活的。” 这么玄? 方宁半信半疑,但也不敢再靠近,退出小室内,来到后殿。 后殿的布局呈八角形,每一面墙壁上都有一扇巨大的石门,石门上刻满了浮雕。浮雕内容是梭罗国的神话传说,有创造世界的神明,双手托举着天地;有带来灾难的恶魔,身躯笼罩着黑暗。 殿内的地面是一幅巨大的星图,由无数细小的宝石镶嵌而成,每一颗宝石似乎都对应着天上的一颗星辰,站在星图之上,仿佛能感受到天际的浩瀚与神秘。 在这地宫之中,每一个细节都仿佛在诉说着梭罗国那早已被遗忘的辉煌与黑暗的历史,让人在惊叹之余,不禁心生敬畏与惶恐。 方宁还发现,梭罗国对天文星象有着十分的痴迷。 忽然,二人身后的殿门重重的落下。 方宁大惊失色,忙去查看。 然任由她如何拍打,摸遍了周围的每一处,门再没有重新打开。 “你刚才干什么了!”她无奈又愤恨的盯着大寨主。 大寨主也是一脸无辜的呆立在侧,有些无措道:“我,我没干什么,只是摸了一下那个。” 方宁顺着大寨主手指的方向看去,只是地上的一块宝石。 …… 难道不是大寨主乱搞导致?是这座门有感应? 大寨主有些慌乱的跑到其他扇门前尝试打开,但全部失败。 “别费劲了。应该是触动的机关。”方宁强稳心神,静静的打量着四面八方,轻声道:“我们需按照星象与八卦的变化规律,找到正确的路径。” 她抬头望向穹顶,开始默默推演星象,只见北极星的位置与地面石板上的一处符号相对应,而其他星座则围绕着北极星缓缓转动,形成了一个复杂的星象图。 方宁深吸一口气,按照星象的指引,朝着一块刻有天玑星符号的石板迈出了第一步。 大寨主紧紧跟在后面,大气都不敢出,每走一步都能听到脚下石板传来的轻微震动,仿佛是机关在暗中蓄力,随时准备发动致命一击。 当方宁走到中央时,突然,四周的青石板开始缓缓移动,发出沉闷的轰鸣声。 眨眼间,石板的缝隙中,射出无数锋利的弩箭,如雨点般朝着二人射来。 “小心!”方宁大喊一声,身形迅速闪动。 她的机关术虽比师兄差了许多,但也粗浅的学了几手。 庆幸此时能用。 躲避之间,她发现这些弩箭的发射规律与九宫八卦中的“坎卦”方位有关。 于是,她急忙拉着大寨主,朝着“离卦”方位的死角躲去。 二人狼狈地躲在角落里,大寨主的脸色十分难看,“现在怎么办?这些弩箭什么时候停下来?” “你问我,我问谁?”方宁翻了个白眼,盯着那些移动的石板,冷静道:“我猜这只是机关的第一轮攻击,我们必须尽快找到破解之法。” 她再次观察星象和石板上的符号,发现当弩箭射出时,穹顶星象图中的某些星象会短暂地闪烁,心中一动:或许这些闪烁的星座或许就是破解机关的关键。 她闭上眼睛,快速默算着星象的闪烁顺序和石板的移动规律。 片刻后,她睁开的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 “跟我来!”方宁低喝一声,如同一道闪电般冲向大殿的另一侧。 她的脚步轻盈而敏捷,按照特定的顺序在石板上跳跃着,每一步都恰到好处地避开了弩箭的攻击。 大寨主见状,也鼓起勇气,跟在方宁身后照葫芦画瓢。 果然成功穿过了机关阵。 西北角的一扇石门顺势打开,一道狭窄的通道,展露在二人眼前。 通道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烟雾。方宁二人小心翼翼地走进通道。 刚走几步,脚下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咔嚓声。 方宁心中一惊,知道又触发了机关。只见通道两侧的墙壁上,伸出了无数尖锐的刺刃,朝着二人刺来。 方宁观察到这些刺刃的伸出顺序与奇门遁甲中的“八门”变化有关,立刻口中念出奇门遁甲的口诀,引导着大寨主在刺刃的缝隙中穿梭。 “休门,生门,伤门……”方宁低声念道,每念一个门,便带领众人朝着相应的方位躲避。 大寨主紧紧跟在她身后,手中的长刀不时挥舞,挡开那些靠近的刺刃,但仍不慎被刺刃划伤,惨叫在通道中回荡。 “别慌!”方宁安抚道,“集中精力,我们快到通道尽头了。” 须臾,二人成功走出了通道。眼前出现了一座巨大的石门,石门上刻满了各种神兽的图案,神兽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破石而出。 方宁走上前去,仔细观察石门上的图案。她发现这些神兽分别对应着九宫八卦中的不同方位,而石门的开启机关,似乎隐藏在这些神兽的眼睛之中。 她从怀中掏出几枚特制的石子,这些石子是她平时研究奇门遁甲时所用。 她按照九宫八卦的方位,将石子分别嵌入神兽的眼睛之中。 每嵌入一枚石子,石门便会发出一阵低沉的震动,门上的符文也会闪烁出耀眼的光芒。当最后一枚石子嵌入时,石门缓缓打开,一股强烈的气流从门内涌出。 门内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宝库,各种金银珠宝堆积如山,散发着诱人的光芒。 大寨主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方宁却没有被迷惑,始终保持着警惕,缓缓走进宝库,仔细观察着四周的环境。 突然,她发现宝库的地面上有一个巨大的圆形图案,心中警铃大作。 “这是一个陷阱!快从那个圆圈里出来!”方宁大喊一声,想要阻止抓着金银笑开了花的大寨主。 可不待大寨主反应,地面开始剧烈震动,宝库的墙壁上喷出熊熊火焰,将二人困在其中。 方宁根本不想理会大寨主的各种惊慌失措的询问,盯着火焰的喷射方向,发现与星象图中的“火星”位置有关。 她想起了一种古老的灭火之法,需要借助水脉之力来压制火焰。 她在宝库中四处寻找,终于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个机关枢纽。她用力转动枢纽,一道暗门缓缓打开,一股清泉从暗门中涌出。 方宁引导着清泉流向火焰,随着清泉的流淌,火焰逐渐熄灭。 然而,就在大寨主庆幸自己又逃过一劫时,水路流出的暗门内,跌落出一个人来。 方宁仔细一看,是林淼。 第七十一章 杀伐 此时的林淼颇有些狼狈,全身被水浸湿,身上有几处很深的伤口,滴滴答答的往地上流血,一看便是被机关所伤。 大寨主比方宁还有诧异,狐疑道:“你怎么在这里?”林淼甩甩头,摸了把脸上的水,强颜欢笑,道:“能找到你们真是太好了。我本上山采药,不小心走到此处,好像听到了您和方娘子的声音,想着与二位汇合,没想越走越深,最后触动了不知哪来的机关,被强弩射中,晕头转向的躲到一个通道里,结果就到这儿了。不知二位在此是为何啊?这里太危险了,不如......” “不如你说说实话吧。”方宁嗤之以鼻,挑挑眉,示意大寨主看向林淼的左臂,“那个刺青是辽国密探的标志。大寨主您家里进贼了,不会不知道吧。”可话刚说完,方宁又眉头一皱,面露惊骇。 她想到了司宴的手臂上也有这样的刺青,怪自己当时放松警惕,先入为主的信了一个少年的话。 “你与司宴是什么关系?你们是一伙的?”她杀意顿起,国内的纷争尚可稍后,但辽国的奸细绝不能留。 “什么?你竟然是细作?他娘的,你一直在骗我们!我当初就不该收留你!”大寨主几乎不加思索的相信了方宁的话,勃然大怒。 林淼阴冷的脸上渐渐展露一个诡异的笑,“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宝藏将归我所有。”说罢,他手中拿出一个奇怪的装置,朝着方宁走来。 方宁警惕地盯着林淼,隐星镖蓄势待发。 大寨主喝道:“你小子想干什么?” 林淼冷笑一声:“你态度能不能好点。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好东西?我帮你杀了四个人,你就这么对恩人说话的吗?你以为你们能独吞宝藏?你们都得死!”他一边说着,一边摆弄着手中的奇怪装置。 那装置像是一个精致的罗盘,但上面刻满了更为复杂的符文和线路,中心有一颗幽蓝色的菩萨石,在火光下闪烁着微微光芒。 方宁暗自思索,总觉得这装置似曾相识。 宝库中火焰虽被暂时压制,但仍有丝丝青烟升腾,弥漫在空气中,混合着三人呼吸,让人感到窒息。必定与地宫中的机关有所关联,或许是一种可以控制或触发更强大机关的道具。 突然,方宁想起在进入宝库前,看到的那些关于星象与机关联动的线索,正与林淼手中装置有着某种呼应。 “这机关与水星之象有关,”方宁凑到大寨主耳边低声说,“若要阻止他,需扰乱水星之力的流转。” 大寨主不太明白方宁的话,但他知道此刻只能依靠方宁,语气中少了几分往日的跋扈,“你说该怎么办?”方宁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迅速在宝库中寻找着能够影响星象之力的物品。 她的目光落在了宝库角落的一个巨大的菩萨石上,这菩萨石晶莹剔透,内部似乎有水流在缓缓涌动,散发着淡淡的水汽。 方宁快步走向菩萨石,同时对大寨主喊道:“大寨主,你且想办法拖住林淼,莫让他启动那装置!” 大寨主闻言,挥舞着长刀与林淼缠斗起来。 方宁来到菩萨石旁,她仔细观察着菩萨石与周围环境的联系。她发现菩萨石放置在一个刻有九宫八卦图案的基座上,而基座上的八卦符号与穹顶星象图又相互对应。方宁按照九宫八卦的变化规律,开始转动基座上的一些机关。 随着她的转动,菩萨石内的水流速度逐渐加快,水汽也越发浓郁。 方宁立刻运用星象学中的水星之力引导法,将菩萨石内的水汽朝着林淼手中的装置引去。 水汽蔓延到林淼身边,迅速在装置上凝结成冰。 林淼脸色一变,他试图用手擦拭装置上的冰层,但冰层越结越厚,手中的装置也开始发出异常的震动。 “你!”林淼又惊又怒,连话也说不利索。 水星之力与九宫八卦的变化相结合,使水汽在宝库内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将林淼困在其中。 大寨主来到林淼身边,长刀架在林淼的脖子,恶狠狠道:“说,你还有什么阴谋?” 林淼虽然被困,但仍嘴硬的不吭声。方宁也懒得再问,撂下一句:“不管你还有什么阴谋,今日都休想得逞。” 就在这时,宝库突然剧烈摇晃起来,地面出现了一道道巨大的裂痕,库门紧紧闭合,似乎即将崩塌。 “不好,地宫要塌了,我们得赶紧找出口!”方宁意识到触动了地宫中更深层的自毁机关,再次望向穹顶星象图,试图找到出口的位置。 此刻星象图混乱不堪,但方宁仍发现了一丝端倪。在西南角有几颗星正缓缓汇聚,形成了一个特殊的星象图案,这个图案与她之前在入口处看到的寻龙点穴的线索似乎有着某种联系。 “往西南方向!”方宁抛出隐星镖,运气内力冲破墙壁,果然墙壁中空,暗藏生机。 林淼则被漩涡困在原地,咬牙切齿的盯着二人渐渐跑远,随着地宫的崩塌,渐渐被掩埋在废墟之中。 方宁、大寨主在摇晃的地宫中拼命奔跑,周围不断有石块掉落,墙壁也在逐渐坍塌。 他们沿着通道一路狂奔,通道内的机关也在此时失控,各种弩箭、刺刃四处乱射,险象环生。 方宁一边躲避着机关的攻击,一边留意着星象的指引。 她发现随着他们靠近西南方向,星象图中的那颗代表出口的星象越来越明亮。终于,在通道的尽头,他们看到了一道散发着微弱光芒的石门。 方宁来到石门前,仔细观察着石门上的符文,发现这些符文需要按照特定的星象顺序和机关术原理才能开启。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转动石门上的几个机关枢纽,按照星象图中的排列顺序依次按下石门上的符文。 每按下一个符文,石门就会发出一阵低沉的震动,光芒也会闪烁一次。当最后一个符文被按下时,石门缓缓打开,一股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 二人毫不犹豫地冲出石门,就在他们踏出石门的瞬间,身后的地宫传来一阵巨大的轰鸣声,整个地宫彻底崩塌,尘土飞扬,模糊了视线。 方宁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庆幸自己逃过一劫。 大寨主看着方宁,充满了敬佩,道:“这次多亏有你,多谢。” 方宁微微摇头:“我们还未完全脱离危险,这梭罗国宝藏还隐藏着更多的危机。你以为逃出生天,其实还在阵法之内。我们需小心谨慎。比如,你知道这是哪里吗?我们要往哪去吗?再比如,梭罗国宝藏就那么点?” 大寨主哑然,面露惧色。 此时,天色已渐渐破晓,东方泛起了一抹鱼肚白。新的一日即将开始,但二人的冒险似乎还远远没有结束。 大寨主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身后是已化为废墟的地宫,面前则是一片未知的神秘丛林,雾气弥漫其间,隐隐传来不知名野兽的低吼。 “你说还有危险,但也不见有什么特别之处啊?”大寨主皱着眉头说道,手中的长刀不敢入鞘。 方宁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衫,目光凝重地看着丛林深处。 “大寨主,这梭罗国的秘密既与星象机关相关,那这周边的布局定也遵循某种规律。”她一边说着,一边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简单地画出了刚才在地宫中看到的星象图的一部分,以及对应的九宫八卦方位。 “看,我们从地宫的西南角逃出,按照星象与八卦的衍生,这前方的丛林可能对应着‘巽’位,巽为风,在这丛林中或许会有一些与风有关的机关或者陷阱,比如迷障、强风推动的暗器等。” 大寨主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看着那雾气弥漫的丛林,心中多了几分畏惧,一脸寄托希望的看着方宁,“既然你知道可能有危险,那你肯定也有办法应对,对吧?” 方宁沉思片刻,道:“我需要一些时间来观察星象与周围环境。现在天色渐亮,星象虽不如夜晚清晰,但仍有迹可循。” 说罢,她抬头望向天空,此时太阳尚未完全升起,几颗明亮的星星仍在天边闪烁。方宁专注地观察着星象的位置变化,同时耳朵留意着丛林中的动静。 突然,丛林中传来一阵轻微的沙沙声,那声音由远及近,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快速穿梭。 忽的,方宁发现星象图中对应“天玑星”的位置闪烁了一下,而那沙沙声传来的方向正是按位推算出的“生门”方向。 “大寨主,往这边走!”方宁健步如飞的率先朝着那个方向跑去。 然而,当他们行进片刻,周围的雾气倏忽变得浓烈起来,瞬间将他们笼罩其中。二人眼前一片白茫,只能看到身边几步远的距离。 “这是怎么回事?”大寨主有些惊慌地问。 “这是迷障机关,不要慌,跟紧我。不要走散。”方宁镇定地说,静下心来,侧耳闭目。 视觉失去了作用,她只能依靠其他感知来寻找出路。方宁从怀中掏出一枚巴掌大的铜钱,这铜钱是她家族传承之物,边缘有密密麻麻的小针指着不同方向,正反面皆刻有许多符文,五个方孔分别对应东西南北中五路。 她将铜钱抛向空中,运用星象学和奇门遁甲的原理推算着铜钱落地的指向,带着大寨主朝着斜前方走去。 在迷障中行走,时间仿佛变得异常漫长,每一步都充满了未知的恐惧。 不知多久,前方出现了一道亮光。大寨主心中一喜,加快了脚步。但方宁却心中疑虑,这亮光出现得太过突然,可能又是一个陷阱。 她停下脚步,仔细观察周围的雾气变化,发现雾气在亮光周围流动的速度明显加快,形成了一个类似漩涡的形状。 这让她想起了在地宫中遇到的机关陷阱,很多都是利用气流和星象之力驱动。 “小心,是陷阱!”方宁大声提醒。 果然,不当大寨主靠近亮光时,地下顿时伸出无数尖锐的竹签。其侥幸躲闪,但还是被竹签刺中脚趾。 “可恶!”大寨主怒吼。 方宁冷静地思考着对策,再次抬头望向天空。 此时太阳已经升起了一部分,星象图有了新的变化。 她看到星象图中“天权星”和“玉衡星”之间的连线,正好对应着他们所在的位置和陷阱的方位,便按照星象学中星力制衡的原理,从地上捡起几块石头,分别放置在特定的位置,然后又让大寨主按顺序逐个在不同的方位走一遍。 随着行动,雾气开始发生变化。 亮光周围的漩涡逐渐消散,地下的竹签也缓缓缩回。 方宁带着大寨主小心翼翼地绕过陷阱,朝着真正的出口走去。 当终于走出迷障时,二人发现自己来到了一条清澈的小溪边。 溪水潺潺流淌,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银光。 二人在溪边稍作喘息,紧张的氛围却并未消散。 方宁沿着溪边缓缓踱步,目光始终在水面与周围的环境间穿梭,她深知,这看似平静的溪流或许也是机关重重。 “莫要掉以轻心,这溪水的流向与星象亦有联系,稍有差池,恐有大祸。”方宁神色凝重道。 大寨主看着方宁,心中虽有疑惑,但一路行来,他已深知方宁的本事,于是点头示意听从安排。 方宁蹲下身子,伸出手轻轻触碰溪水,冰冷刺骨的感觉瞬间传遍全身。 她心中一凛,这溪水的寒冷远超寻常。 此时,方宁注意到溪水中有几块巨石,其分布看似随意,实则暗合九宫八卦之象。 她站起身来,望向天空,此时太阳已经升至半空,星象隐退,但方宁凭借对星象规律的理解,在心中默默推演出此刻对应的星象格局。 “这溪中的巨石是关键,我们需踩着特定的石头过河,顺序绝不能错,否则触动机关,溪水恐会化为洪水将我们淹没。” 她说完,率先踏上一块位于“乾卦”方位的巨石,然后小心翼翼地朝着下一块对应“兑卦”方位的石头跳去。 大寨主紧跟其后,提心吊胆的盯着脚下的石头。 当走到一半时,溪水中涌起一股强大的暗流,一块原本稳定的巨石开始剧烈摇晃起来。 大寨主慌乱之中踩错了石头,瞬间,溪水如脱缰的野马般奔腾起来,水位急剧上升。 “稳住!按照我之前说的方位走!”方宁大声呼喊,声音在汹涌的水流声中依然清晰可闻。 她迅速从怀中掏出一根长绳,将一端系在自己腰间,另一端抛向岸边的一棵大树,用力拉紧,形成了一道简易的生命线。 大寨主见状,也学着方宁的样子,用刀砍下一些树枝,在水中保持平衡,艰难地调整着脚步,一步一步朝着对岸挪去。 二人好不容易到达对岸,还未松口气,前方的树林中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 那笛声空灵而诡异,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让人不禁毛骨悚然。 “这笛声定有古怪,小心戒备!”方宁警惕地握紧双拳,目光如炬地盯着树林深处。 随着笛声的响起,树林中渐渐浮现出一些模糊的身影,它们身形轻盈,穿梭在树林间,速度极快,让人难以看清。 方宁集中精力,发现这些身影的移动轨迹,竟与奇门遁甲中的“长蛇阵”相似,只不过由一字变成了九字,是一种极为灵活且难以捉摸的阵形。 “大寨主,这些东西不好对付,我需组成防御阵型应对。”方宁说着,调动所有隐星镖,与大寨主一同组成八卦阵形。 方宁站在阵眼位置,捕捉着笛声的节奏和身影的动静。 她发现笛声的韵律与星象中的“荧惑守心”之象有几分相似,这是一种代表着危险与混乱的星象。 方宁从地上捡起一片树叶,放在唇边,吹奏出一段与那诡异笛声相反的旋律,试图运用星力调和之法,打破那笛声对这些不明生物的控制。 随着方宁吹奏的旋律响起,那些身影的行动逐渐变得迟缓起来,它们开始在树林中徘徊,似乎失去了方向。方宁看准时机,大喝一声:“冲!”二人立刻朝着树林中的身影冲去。 当他们靠近时,才发现这些身影原来是一些被机关操控的木质人偶。 它们的眼睛闪烁着红色的光芒,手中拿着各种武器,虽然行动迟缓,但仍具有一定的攻击力。 方宁在其中穿梭,巧妙地避开人偶的攻击,同时寻找着控制这些人偶的机关。 很快,她发现,在树林的中央,有一棵巨大的古树,树干上刻满了与星象和机关术相关的图案。 方宁快步来到古树前,她仔细研究着树干上的图案,按照星象变化和机关术原理,转动树干上的一些凸起。 随着她的转动,人偶的动作越来越慢,最终全部停止了下来。 大寨主长舒一口气。方宁仍凝视着那棵古老的大树,树干上的图案在阳光的斑驳映照下愈发神秘莫测。 “这机关的停止只是表象,我们必须彻底摧毁它,否则后患无穷。” 第七十二章 奇宝 大寨主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点头道:“方姑娘说得对,那就依你之见,如何彻底摧毁这机关?” 方宁绕着大树缓缓踱步,手指轻轻触摸着树干上的符文,思索片刻后说道:“这些符文与星象相互呼应,构成了机关的核心。若要摧毁它,需以相克之力破之。从星象学来看,此刻太阳位于中天,属阳之极盛,而这些符文所蕴含的力量多偏向阴柔。我们需借助阳性之物来冲击。” 她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了不远处一片岩玉处。岩玉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 方宁急忙挑选了几块较大且纯净的岩玉,回到大树下,按照特定的方位放置在大树根部。 这些方位对应着奇门遁甲中的“开门”“休门”“生门”,以三门之力汇聚阳气。 然后,她从怀中掏出一把特制的粉末,这粉末是由多种阳性草药研磨而成,具有激发阳气的功效,深山行走常备。 粉末撒在岩玉上,逐渐形成一道道光线,沿着树干上的符文蔓延开来。 符文在光线的冲击下闪烁不定,发出滋滋的声响,仿佛在有什么鬼魅在痛苦地挣扎。 接着,地下钻出几条巨大的藤蔓,藤蔓上长满了尖锐的刺,如绿色的巨蟒般朝着二人席卷而来。 “小心!”方宁身形迅速闪动,躲避藤蔓的攻击。 大寨主也挥舞武器,斩断靠近的藤蔓。 但藤蔓源源不断地涌出,似乎无穷无尽。 方宁观察着藤蔓的生长规律,发现藤蔓的生长方向与《步天歌》中标注的“天藤星”的轨迹相符。 父亲批注的是一种在古籍中记载甚少的星象,代表着生机与缠绕。 “大寨主,我们不能硬拼,需找到藤蔓的根基所在,那才是关键。”方宁喊罢,朝着一片茂密的草丛后冲去,果然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圆形石台。 石台上刻满了与藤蔓相关的图案和符文,中央有一颗散发着幽绿色光芒的菩萨石,正是藤蔓的能量源泉。 方宁毫不犹豫要毁掉菩萨石。 可就在她快要接近石台时,突然从旁边跳出一个黑影,黑影手持一把锋利的匕首,朝着方宁刺来。 方宁侧身躲避,反手还击,也看清了黑影的面容,是一个面容冷峻的神秘人。 “你是谁?为何在此阻拦我?” 神秘人冷笑道:“你们这些贪婪的寻宝者,妄图破坏梭罗国的圣物避毒珠,全都要死!” 原来他们见到的亮晶晶的球不是菩萨石,而是避毒珠。 说罢,神秘人再次朝着方宁的要害部位攻来,招式凌厉,内力强悍。 方宁只能一边躲避,一边寻找着反击的机会。 渐渐的,她觉得这个神秘人不是人啊,像极了傀儡,且攻击节奏与“七杀星”的运转相似,充满了杀伐之气。 方宁决定以柔克刚,运用奇门遁甲中的“云遁”之术,身形变得飘忽不定,如同云雾般在神秘人的攻击间穿梭。 同时,她暗中观察着神秘人的破绽。 在神秘人一次攻击过猛而露出破绽时,方宁迅速出手,从袖中弹出一枚隐星镖,准确地刺中了神秘人的穴位,使他暂时动弹不得。 方宁没有丝毫耽搁,转身继续走向石台,将手中剩余的阳性草药粉末全部撒在避毒珠上,再取出一面铜镜,利用铜镜将阳光聚焦在菩萨石上。 在阳光和草药粉末的双重作用下,避毒珠开始剧烈颤抖,光芒越来越强,那些藤蔓也随之疯狂舞动起来。 接着,菩萨石发出一声巨响,轰然炸裂。那些妖冶的藤蔓瞬间失去了力量,枯萎在地。 周围的树林仿佛也恢复了一丝宁静。 但方宁心中的不安却愈发强烈。 大寨主的脸上虽有疲惫之色,但更多的是对接下来未知的警惕,“这机关算是彻底毁了吧?咱是不是可以继续走了?” “大寨主,这梭罗国的机关术远非我们所见这般简单。此地虽暂时安全,但前方的路恐怕更加凶险。”她一边说着,一边仔细观察着四周环境,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隐藏危险的细节。 此时,太阳开始缓缓西斜,余晖洒在树林中,拉出长长的影子。 方宁注意到,这些影子的形状和走向似乎在指引着某个方向,让她想起了古老星象学中关于光影与地脉走势的记载。 “跟着。”方宁沿着影子所指的方向走去。 大寨主紧跟其后,脚步轻盈而警惕。 二人行至一处山谷前,谷中弥漫着浓厚的雾气,雾气中隐隐传来阵阵低沉的轰鸣声,仿佛是巨兽的咆哮。方宁停下脚步,眉头紧皱,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在谷中涌动,叮嘱:“这山谷有古怪,我先去探查一番,你们在此等候,切勿轻举妄动。” 她独自走进山谷,雾气瞬间将她包裹。方宁只能依靠听觉和对星象机关的敏锐感知摸索前进。 突然,脚下的地面开始剧烈震动。 方宁迅速蹲下身子,发现地面上出现了一些奇怪的纹路,这些纹路像是星象图中的“二十八宿”图案,但又有一些细微的差别。 就在方宁研究时,旁边的山壁上无数根尖锐的石针朝着她射来。 方宁身形一闪,快速在石针间穿梭躲避,观察石针射出的规律,与星象图中“角宿”“亢宿”等排列有关。 她立刻按照星宿的相反顺序,将以前收集的星石镶嵌在地面的纹路上。 果然奏效,石针的发射逐渐停止。 继续深入山谷,方宁看到前方有一座巨大的石台,石台上放置着一个巨大的青铜鼎。 方宁走近青铜鼎,正欲仔细研究,突然青铜鼎周围的地面开始下沉,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形陷阱。陷阱底部布满了锋利的刀刃。 方宁这才惊觉自己被困在陷阱边缘的一块狭小的石板上,进退两难。 她冷静地观察着陷阱和青铜鼎,发现青铜鼎上的符文依旧按照九宫八卦排列,而陷阱底部刀刃的伸缩似乎与符文的阴阳变化相对应。 方宁默默推演九宫八卦的变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触摸青铜鼎上的符文。 就在方宁即将成功破解陷阱时,青铜鼎中豁然喷出一股强大的火焰。 火焰如巨龙般朝着她席卷而来。方宁躲避不及,被火焰的边缘扫中,手臂被烧伤。 她心知此时不能放松,否则前功尽弃,只能强忍着疼痛,继续破解机关。 待陷阱完全解除,青铜鼎也停止了喷火。 方宁松了一口气,简单给自己处理了伤口,走出山谷,看到大寨主正焦急地等待着。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里面情况如何?”大寨主欢喜的上前询问。 “机关重重,但我已找到些线索。接下来,我们要朝着那个方向继续前进。”方宁指着石门内的一条小路。 二人沿着小路前行,道路愈发崎岖难行,两边的石壁陡峭险峻,仿佛随时都会坍塌。 方宁走在最前面,目光始终在前方道路和头顶天空之间切换,试图从星象与地形的关联中找到更多线索。 日升日落,天地再次陷入黑暗。 突然,一阵阴风吹过,二人手中的火光闪烁不定,最后同时熄灭,只有微弱的星光从头顶洒下,勉强能看清周围模糊的轮廓。 “这又是什么情况?”大寨主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安。 方宁抬起头,观察着星象,发现此刻星象图中的“天狗星”异常明亮,这在星象学中预示着会有突发的灾难或者干扰。 “黑暗是机关的一部分。”方宁轻声说道,声音在黑暗中却清晰可闻,给大寨主带来一丝镇定。 话刚落音,就听到四周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像是有无数的爪子在石壁上抓挠。 紧接着,一群黑影从四面八方涌来,速度极快。方宁迅速从怀中掏出一些粉末,朝空中一撒,粉末遇空气瞬间发光,照亮了周围的环境。 二人这才看清,来袭的是一群外形似狼却又体型巨大的傀儡。 傀儡的行动极为敏捷,在黑暗中穿梭,朝着他们扑来。 有了此前的经验,方宁很快发现这些傀儡的攻击规律,与星象图中的“奎宿”“娄宿”等星宿的连线相似,呈现出一种特殊的形状。 “大寨主,你替我打掩护,我来想办法破解这些傀儡的攻击。”方宁喊道。 大寨主立刻照做。 方宁则在防御圈中,开始按照星象学和机关术的原理,在地上绘制一些符号和图案,以九宫八卦为基础,结合星象的位置,绘制出了一个防御阵法。 方宁将一些随身携带的隐星镖放置在阵法的关键节点上,与星象之力产生共鸣,吸引傀儡靠近。 然后,她趁机抓住一个傀儡拆解,发现这些傀儡的背后有一个小装置,刻有星象图案和一些复杂的线路,用力一扯。 失去控制的傀儡瞬间停止了动作,倒在地上。方宁如法炮制,逐个破坏其他傀儡的控制装置。 随着傀儡的倒下,周围的黑暗也渐渐散去,道路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但方宁发现,经过这一番折腾,他们似乎偏离了原本的路线。 她再次抬头望向天空,重新确定星象的位置,然后根据星象和地形的关系,找到了正确的方向。 “我们要从这边走。”方宁指着左边的一条岔路说道。 二人沿着岔路继续前行,心情变得更加沉重,不知道前方还会有怎样的危险等待着他们。 方宁的脚步变得愈发沉重,长时间的机关破解与应对危险,让她消耗了大量精力,也早已饥肠辘辘,更不知过了几日。 但她的眼神依然坚定,不放过任何一处可能潜藏危机的细节。 二人行至一片开阔地,看到地面铺满了巨大的石板,石板上刻满了各种古老的文字与图案。 方宁蹲下身子,仔细辨认着石板上的字迹,这些文字与她以往所熟知的略有不同,似乎是梭罗国特有的一种古老文字变体。经过一番艰难的解读,她发现这些文字记载着此地宫宝藏的一部分秘密与守护机关的关键信息。 “这些石板提到了‘星象锁魂阵’,这是一种极为强大的机关阵,一旦触发,我们的灵魂将被困于星象之中,永远无法脱身。”方宁面色凝重地解释。 大寨主听后,心中不禁一紧,“那我们该如何破解此阵?” 方宁站起身来,环顾四周,发现在这片区域的四角,分别矗立着一根石柱,石柱上雕刻着不同的星象图案,分别对应着东方青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 而此刻,太阳的余晖正照在西方白虎石柱上,石柱上的白虎图案仿佛被赋予了生命,散发着一种威严的气息。 “此阵的破解关键在于按照星象运行的顺序,依次转动这四根石柱,使它们的星象之力相互协调,形成一个星象循环,从而打破锁魂的力量。但石柱的转动顺序与当下的星象、时辰都有关系,一步错,满盘皆输。”方宁一边说着,一边计算着星象与时辰的对应关系。 她走向东方青龙石柱,双手紧紧握住石柱上的凸起,用力转动。 石柱极为沉重,每转动一寸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 随着方宁的转动,石柱上的青龙图案开始闪烁光芒,同时,地面也微微颤抖起来,似乎是机关阵被触动的反应。 接下来是南方朱雀石柱。 方宁来到朱雀石柱前,正欲转动,石柱顶端突然喷出一股火焰,似浴火重生的凤凰,朝着方宁扑来。 方宁早有防备,侧身躲避后找到火焰喷射的关键是按照朱雀星宿的七宿位置依次进行,且与星象图中的火星之力相呼应。 方宁在火焰喷射的间隙,当火焰从“张宿”位置转换到“翼宿”位置时,迅速出手,转动朱雀石柱。 成功转动朱雀石柱后,方宁走向北方玄武石柱。 玄武石柱周围环绕着一层水雾,这水雾冰冷刺骨,接触到皮肤仿佛能将血液冻结。 方宁运转体内内气,抵御着水雾的寒冷。 当她的手触碰到玄武石柱时,石柱上释放出一股强大的吸力,试图将方宁的灵魂吸出体外。 方宁心中一惊,立刻集中精神,用力转动石柱,用意念与那股吸力对抗。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天人交战,良久玄武石柱终于缓缓转动。 最后,方宁来到西方白虎石柱前。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天空中繁星点点,白虎石柱在星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神秘。 方宁刚要转动石柱,突然,周围的空间仿佛扭曲了一般,出现了许多虚幻的白虎影像,朝着方宁扑来。 方宁发现,这些白虎影像的攻击节奏与白虎星宿的“参宿”“觜宿”的闪烁规律相同,看准时机,找到间隙,迅速转动白虎石柱。 随着白虎石柱的转动,整个“星象锁魂阵”发出一阵耀眼的光芒,直冲远处一座山峰。 “大寨主,那边,我们过去看看。”方宁指着远处的山峰说道。 于是,二人朝着那座山峰的方向继续前行,不知道在那座山峰上等待着他们的将会是什么,是宝藏的最终所在,还是更为可怕的机关陷阱。 山路陡峭,荆棘丛生。方宁手持一根木棍,在前方艰难地开路,大寨主紧随其后,神色疲惫却又满怀期待。 随着逐渐靠近山峰,一股神秘的力量似乎在拉扯着二人的心神。 方宁不时抬头观察星象,待到了山峰脚下,眼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山洞,洞口被藤蔓和杂草掩盖,若不仔细观察很难发现。但那股从洞内散发出来的神秘气息,如磁石般吸引着二人。 “这山洞里肯定有问题,小心。”方宁低声提醒道,率先走进山洞。洞内阴暗潮湿,弥漫着一股腐臭的味道,墙壁上闪烁着一些微弱的磷火,映照出模糊的轮廓。 沿着山洞深入,突然听到一阵潺潺的流水声。方宁想起机关术中所学到的关于水与星象机关的知识。 在一些古老的阵法中,水往往被用来传导星象之力,或者作为机关触发的媒介。 二人顺着流水声的方向走去,发现了一条地下河。 河水漆黑如墨,缓缓流淌,在河中央有一座小岛,岛上有一座石台。 石台上放置着一个精致的盒子。 “真正的至宝肯定在那个盒子里!”大寨主兴奋地喊,迫不及待地想要过河。 方宁连忙拦住他,“大寨主,这河上恐怕有机关,不可莽撞。” 她仔细观察着河面,发现河面上有一些若隐若现的光斑,这些光斑的分布与星象图中的“天河”星象极为相似。 方宁沉思片刻,就地选出几枚石子,将它们按照“天河”星象的布局,依次投放在河面上的光斑处。 随着星石的投放,河面上出现了一些石墩,组成了一条通往小岛的道路。 “跟着我,千万不要偏离。”方宁小心翼翼地踏上石墩,一步一步朝着小岛走去。 大寨主紧跟其后,大气都不敢出。 当走到一半时,突然,河面上涌起一股巨大的水柱,水柱如蛟龙般朝着二人扑来。 方宁迅速反应过来,将隐星镖化作一把精铁雨伞,将自己和大寨主笼罩其中,大喊道:“靠拢,不要被水柱冲散!” 二人紧紧靠在一起,在雨伞的庇护下,艰难地抵挡着水柱的攻击。 方宁一边支撑着雨伞,一边观察水柱的攻击规律,心中有了计较,她收起雨伞,然后从怀中掏出一根绳子,将一端系在自己腰间,另一端交给大寨主。“大寨主,我去破解机关,你在这里稳住。” 说罢,跳入河中,如鱼得水般穿梭在水柱之间,找到机关中心调整。 水面上,水柱的攻击逐渐停止,河面上的石墩也变得更加稳固。 方宁二人从河底浮出水面,爬上石墩,继续朝着小岛走去。 来到小岛上,大寨主抢先走近石台,一把将石台上的盒子拿下来。 盒子方方正正,长宽不到半尺,金丝楠木制作,鎏金刻画。 大寨主迫不及待的打开盒子,可里并没有想象中的金银财宝,而是一块散发着奇异光彩的菩萨石。这块菩萨石内部似乎有星象在流动,蕴含着一股强大而神秘的力量。 “这是什么?宝藏在哪里?”大寨主满脸疑惑地问道。 方宁拿起菩萨石,仔细端详着,她的眼神中充满了震惊和敬畏。“这菩萨石或许就是梭罗国宝藏的核心,真正的避毒珠。它蕴含着超越财富的力量,可能与星象的秘密、甚至是改变国运有关。但具体如何运用,还需要进一步研究。” 就在二人观赏时,山洞突然剧烈摇晃起来,似乎即将崩塌。 “不好,我们必须离开!”方宁顾不上许多,沿着石墩匆匆过河,朝着山洞外狂奔。 幸而在崩塌的最后一刻,他们成功逃出。 “走吧。回寨子了。”大寨主心满意足的叹了口气,摇摇手,示意原路返回。 方宁目光深邃的盯着大寨主,看着周遭的一切,感慨万千。 若说大寨主有难言之隐,但他看到奇珍异宝时不加掩饰的渴望与占有真真切切。 早在进入小岛前,她已筋疲力尽,双脚虚浮,腿部绵软,此时此刻全靠毅力支撑,已再没什么能力自保了,必须趁晕倒前,先让大寨主失去行动力,以免他杀人灭口。 她淡淡的应了一声,跟在大寨主身后。行至之前的水洞内,她趁大寨主不备,声东击西之际重启石门机关,夺过避毒珠,飞速闪离。 偌大的石洞内,只剩下大寨主一人疯狂地撞击着闭合的石门,可徒劳无功。 他双眼通红,满是愤怒与不甘,“方宁,你别得意,等我出去,定要你不得好死!” 方宁呼吸短促的贴在石门上,缓缓向下滑倒,促狭一笑,断断续续的虚弱道:“你就好好待在这里吧,没有我的破解之法,你是出不去。这些宝藏,本就不该落入你这样的人手中。若我能再醒过来,体力恢复了,自然放你出来。若我......死了,那你......就陪葬吧。” 言罢,她抱紧怀中的避毒珠,筋疲力尽的晕了过去。 第七十三章 天恩 当再次方宁缓缓睁开双眼,视线渐渐清晰,邵夫子、沈昱、大祭司等人的面容映入眼帘。 “师妹,你吓死我了!师叔为你扎针、灌药,足足费了五个时辰,才把你救醒。我们再晚来一会儿,你就真下去和师父他们团聚了!你日后能不能做事先和我商量一下!我求你了!你不仅差点把自己累死,还差点把我害死!”沈昱眼圈泛红,拉着方宁的手不肯松开,语气强硬又委屈。 方宁见沈昱一副快气死的神情,不由得想笑,调侃道:“好,下次注意。先松松手,握的太紧了,疼。我现在全身都疼,太累了。扛不住你的金刚大力。” 说着,看向站在一旁,仍是一副潇洒自在的邵夫子,点头致谢:“多谢师叔。大恩来日再报。” 邵夫子摆摆手,笑道:“你总算是醒了。好魄力,好耐力,我佩服。你若再不醒,你是师兄保不准要哭塌了山洞。” 沈昱适时的咳嗽两声,对邵夫子递了一个闭嘴的眼神。 方宁忍笑坐起身来,揉了揉太阳穴,问:“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邵夫子解释道:“我离开前在你和沈师侄身上皆留了寻踪香,带着他们寻到此处。看来你经历了一场激战啊,累得不轻。有何收获?” 方宁接过沈昱递来的水与一点干粮,慢慢喝着,细嚼着,简要地将自己在山洞中的经历说了一遍。 随后,她转身拍拍石门,对着里面喊:“哎,还活着吗?活着就吭一声,别装死啊。” 同样心力交瘁的大寨主,原本正躺在地上昏昏欲睡,听到这般动静,立刻惊醒,在了此前的凶神,哑着嗓子,低声下气回::“在呢,在呢。快放我出来。” 方宁冷笑道:“你若想我放你出来,便将真相一一道来。若敢有半句虚言与栽赃,我让你生不如死。不信,你试试。” 大寨主在石门内沉默片刻,终是长叹一声,带着几分无奈与苦涩道:“今年五月,寨子里来了一批人,说是来此处采药、勘测矿藏的商人,给了我们一些钱财,说是要住上半月。我与其他寨主、大祭司自然愿意。怎知,他们离开前,私下找到了我,问我梭罗国宝藏的地点,以及入口在何处。我那时才惊觉这些人是冲着我们祖先来的,当即拒绝回答,并让他们马上离开。可没料到,那些人里有好几个人武功不凡的,我根本不是对手。他们说只要我帮他们找到宝藏,运送宝藏出山,就许诺我黄金万两,还可出山做个官儿享福,否则屠了全寨子的人。我起初不信,可他们真的抓了一个孩子当场劈成了两半。我怎敢再拒绝?我也很绝望啊!我被迫答应,但我也确实不知真实的入口在哪里。我听老一辈人说,祖先的地宫神秘宽阔、危险重重,一旦踏入必死无疑。我们只是守护地宫的军队遗民,连地宫都没进去过,更不懂什么寻龙点穴,风水玄术,我怎么找?可他们说的斩钉截铁,根本听不进去我的实话,还说会一直派人在寨子周围盯着,每月都会来问我情况,查看进度,若敢有半句虚言、懈怠,定杀鸡儆猴。后来,他们真的每月来催促我。我实属无奈,左思右想没有对策,但不能看着寨子里再死人了。大祭司、老三、老四、老五皆十分古板,敬奉祖先、神明,不容任何亵渎,我没办法与他们商量,只能找来与我关系最好的二寨主小心试探。没成想老二倒是很爽快,乐意和那帮人交易。他说早就守着这座破山守腻了,就该去见识见识外面的样子,这是个好机会。于是,我们两个决定先把五个地宫入口的信物收集全,至少在那帮人再来询问时,可以有个交代,便设计杀了老三、老四、老五。巧的是,你们两人来了,还显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术士样子,又拆穿老三老四的死是人为杀害,答应大祭司帮忙找到信物与破案。我们怕暴露自己,慌乱之余,想到栽赃嫁祸,与威逼利用方娘子帮助找到地宫,再杀人灭口的计策。老五是我杀的。大祭司保管的信物是我偷走的。老二是我和林淼杀的。” 沈昱疑问:“你们不是一伙的吗?为什么要杀他?” 大寨主眯着眼,吐口气,道:“因为他想独吞好处,盘算着杀了我。是林淼告诉我的。林淼说老二私下找到他,想让他用杀死老三老四的方法也杀了我,这样就少一个人分钱,日后的官就是他们俩的。这种背叛之人岂能留着?” 旋即,怆然一笑,继续道:“不过也许是天意吧。想不到林淼也另有身份,也是个叛徒。” 方宁捕捉到了一丝缺陷,问:“林淼也是那些人之一吗?似乎不是吧。他是什么时候到寨子中的呢?” 大寨主倚着石门,有气无力道:“不是。他比那些人来得更早些。说是家里被人陷害,被仇家追杀,逃到这里避难。我好心收留了他。” 沈昱回头问一脸震撼与悲痛的大祭司,“商队的那些人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还记得吗?” 大祭司怔忪着回忆道:“名字都是代称,只记得几个,估计也没什么用。样子倒是记得清楚,可以画出来。不过,有一次,我去找他们时,在门外依稀听到他们说什么咱们秘考队这几年毫无建树,若此行再无收获,恐怕会被上头怪罪之类的话。其他的就不知了。” 方宁神态一凛,对沈昱小声道:“原来那些人的名号是叫这个。” 大寨主的声音插了进来,“那个......方女侠,该交代的我都交代了,放我出来吧。” 方宁嗤笑一声,斜睨了眼厚重的石门,鄙夷道:“虽说是被要挟,但你们这般作为,心中的贪婪怕也脱不了干系,莫要把自己说得如此无辜。实话告诉你,这机关从外无法开启,我早打算让你死了。你好好在里面待着吧。” 说罢,她又看向大祭司等人,眼神中带着一丝复杂,“那林淼,乃是辽国密探。日后你们接待外来人,需要小心,莫要你再着了道。” 众人听闻皆是一惊,沈昱率先回过神来,垂头思虑片刻,向大祭司道:“大祭司,如今真相大白,你不如带着族人和宝藏归顺大宋,走出山林。大宋定会庇护你们,否则辽人定不会善罢甘休。” 方宁却微微皱眉,不以为然道:“师兄,你怎知朝廷定是可信?这世外桃源般的地方,远离尘世险恶,出山之后,朝廷是何作为,又会如何对待他们,一切皆是未知。我觉得那商队可不是辽国的人,或许就是咱们大宋的人呢。” 沈昱目光坚定,直视方宁:“师妹,虽有奸佞作祟,但陛下圣明,我们理当相信朝廷。” 方宁摇头,话语中带着几分忧虑:“你未深入朝堂,仅凭陛下圣明四字,怎能轻易将这些人的命运交付?他们是人,不是博弈、求功的的筹码。” 最后一句说的有些重,沈昱脸上挂不住,欲再开口反驳。 大祭司忽然出声了,他长叹一声,道:“二位莫吵了。我愿写下臣服书,带着梭罗宝藏和遗民归顺大宋,且让你们带走梭罗至宝‘避毒珠’,待皇帝旨意到来,我们再出山。” 大祭司的眼神中透着一丝疲惫与释然,仿佛在这一瞬间,放下了长久以来坚守的重担,也为族人的未来选择了一条新的道路。 既然话事人已经发话,方宁也不好再说其他,但心中五味杂陈,不知喜忧。 幽幽山谷,唯有凉风依旧,轻轻拂过,似在诉说着这古老部落即将开启的新命运。 体力恢复后,方宁婉拒了大祭司让她多留几日的邀请,立刻与沈昱、邵夫子告别听云寨,按最快捷的路线,乘舟行水,出了浮罗山。 浩渺烟波千里,三人风雨兼程。 方宁亭亭玉立于船头,微风轻拂着发丝肆意飘舞。她警惕地扫视两岸与水面,目光仿若能洞穿重重迷雾。 沈昱身姿笔挺,负手而立在船尾,面容沉静如水,然眼眸深处却似有寒星闪烁。他缓缓摩挲着腰间的玉佩,微垂着头,若有所思。 邵夫子一派悠闲的斜靠着船板,微微闭目,手中的酒瓶晃晃悠悠,仿若于风中静静聆听天地间的隐秘话语,一副惬意又高深莫测之态。 三人都很安静,静的似是将往昔的惊险奇遇渐渐抛于身后,然无人心中不明,前路必定波谲云诡,危机四伏。 不多时,船行至有人烟之处,靠岸停泊。船尾的沈昱竟快方宁一步率先跳上岸,向着最近的客栈行去,行色匆匆好似有什么事要做。 方宁愣一下,觉得莫名其妙,但也懒得多问,回头看了眼师叔邵夫子,催促其别掉队。 “哎呀。买点酒,你们先走。”邵夫子吊儿郎当的朝客栈相反的方向去,“我很快就去找你们。” “师妹,快来。”沈昱冲方宁招招手。 方宁快步跟上,靠近客栈门口时,眸光一凛,脚步忽然变慢,平静的向沈昱走去,一双眼却紧紧盯着沈昱身后的两名男人,隐星镖已自袖间悄然落于右手。 在看到那两个男人第一眼时,她便感觉到一股威杀之气,虽穿着朴素,但身姿笔挺,气势刚毅,带着一股习武之人的凌厉。 她一步一顿,目光如炬,见两个男人也向她看来,不禁暗自忧虑:“难道又是杀手?这样狭窄的地方,师兄距离他们很近,该如何对阵,才不让师兄被擒制呢?” 谁知,接下来的情状,让她大为震撼。 沈昱转过头,对两个男人小声嘀咕了两句,一副熟悉友好的模样。万宁大为意外,收起隐星镖,停下脚步观察。 她认为凭借沈昱如今的地位,只怕对方来头不小,极可能是官员或带刀侍卫。 既如此,还是保持点距离吧。 这些年一路见闻,她对官吏实在没什么好感。 沈昱同那两人耳语毕,一脸惊喜,立刻后退一步,行礼作揖,受宠若惊道:“能得圣上信任是臣的荣幸。”说罢,将装着避毒珠的盒子、写着臣服书的信件交于两人手上,帖耳叮嘱。 这让方宁十分震撼。这说明他们三人不是偶遇,亦非单方面的等候,而是早有约定,或者说是跟踪与传递! 一时间,方宁有点不认识这个师兄了,觉得根本不了解他,甚至小看了他。 可转瞬,她又想沈昱本就是奉旨寻找《步天歌》,有与皇帝单独的联系渠道也属正常。 不过是接连的遭遇,让她放下了警觉,无暇思虑至此,未曾注意到师兄将行踪传递的方式罢了。 沈昱交代完后,回头走到方宁身边,温柔一笑,将一封有点陈旧的信封给了她。 看到信封上的字,方宁不禁湿了眼眶。是师父的笔迹。 “喏,去年师父就写好的,让我保存着,待日后需要的时候再给你的。”沈昱语重心长道:“别怪我瞒着你传递消息。我是你的师兄,也是皇上的臣子。” 方宁大度一笑,展开信来。 随着一行一行的细细品读,她忍不住泪如雨下。 信中提到数年前,师父孙怀义在得知好友即方宁父亲遭遇后,为助好友洗脱冤屈,多次跋山涉水,遍历山河,寻得传闻中《步天歌》记载的几处矿藏宝地,将路径绘制成地图秘密献于皇帝,更向皇帝谏言,其师长李之才与方维民真正死因乃被奸人所害,背后牵涉势力盘根错节,必有佞臣潜于朝中卖国。 矿藏一向乃国家重要资源,其在商业、军事方面的价值极大,皇帝不敢马虎,立刻按照孙怀义所说派人探查,果真一一找到,丝毫不差。 历经实践后,皇帝对孙怀义所言越发相信,因此派沈昱各地寻访《步天歌》的相关消息。 如今,更糟糕的事出现了,近日,京都流言纷纷,到处在传得《步天歌》者得天下。 不知者说流言荒唐,一本破天文书能有什么价值。可真了解内情的皇帝不这么想。身为君王,不得不顾虑流言愈演愈烈后,若被朝中有心之人做了文章,祸乱纲纪,牵涉至辽国、西夏,彼时剑拔弩张,恐动摇大宋国运。 流言刚出,但暗流已涌动多年,阴谋蓄谋已久。 所以,为了江山社稷,皇帝决定敲山震虎。 “方宁、沈昱接旨——”沉浸在感念师父用心良苦的方宁,忙跟着沈昱跪地。 “封沈昱为正四品提点刑狱司,方宁为从六品带刀护卫,跟随左右。二人此后当恪尽职守,早日追回丢失的《步天歌》,查清悬案。若有官吏阻挠,玩忽职守,因私废公,可直接奏报于朕。钦此——” 方宁愣了片刻,等到宣旨的人瞪她一眼时才回过神来,“草民叩谢圣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终于不用四处藏匿,流离颠沛了。 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追查师父、师祖和父母的死因。 此前,哪怕数破奇案,屡屡查明真凶,方宁都碍于身份敏感,难以张扬,惨淡不已。 但往后,这朝廷恐怕要有大变动了。 方宁心潮澎湃的接过圣旨,感慨万千,却一言难出,她再次感激师父的思虑周全,若在孙怀义的谏言尚没有得到皇帝信任时,轻易将《步天歌》交给皇帝,方宁就失去了立身之本,很可能沦为弃子,彼时生死祸福难以预料了。 送走皇上的人,方宁愣愣的站在客栈外,目视远方,心绪难宁。 邵夫子买完酒回来,提着酒壶,伸个懒腰,纳闷道:“哟,怎么啦?进去啊。” 听沈昱将方才的事复述一遍后,颇为欣慰的拍拍方宁肩膀,“好事儿啊。走,进去吃点喝点,庆祝一下。” “不了。”方宁神色凝重的转头看向沈昱,“我打算回珲县再探一探。你们发现没有,如果按照《步天歌》的缺失残页继续找下去,并没有多少牵扯到朝廷官员的线索,每每关乎官员都会被斩断。我想换个途径。擒贼先擒王。害我父母的人定是朝廷的高官。珲县的宫廷秘药从哪里来的?谁喂给监工们吃的?我们并没有彻底追查。我相信那里能找到更多线索。” 沈昱目光中闪过一丝犹豫,随即坚定起来,点头道:“有理。不深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与你同去。” 默默听着的邵夫子轻咳一声,道:“你们此去确实危险重重。那我也去吧。我便在外接应你们。我不露面,也好暗中观察周围动静,若有变故,也好及时援手。好歹是个人手呢。” 方宁看着邵夫子,感激地拱了拱手,笑道:“师叔深谋远虑,如此安排,方宁感激不尽。有您在外策应,我等心里也多了几分底气。不过,还希望不要像在听云山那里一般,临阵脱逃。” 邵夫子尴尬的抽了抽嘴角,摆了摆手:“不必客气,你们且放心去,一切以安全为重,莫要冲动行事。” 方宁与沈昱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同往日的默契与信任,不约而同的整理行装。 第七十四章 偷窥 孤灯照影走他乡,耳畔风声送马扬。 方宁、沈昱星夜兼程,两日后赶回珲县。 天色渐晚,暮霭像灰色的纱幔,沉甸甸地坠在珲县的上空。方宁不想耽搁时间,匆匆吃过晚饭,独自一人夜探县衙。 县衙内,灯火昏黄摇曳,仿佛随时都会被这无边的暮色吞噬。 她墙壁翻飞,如一缕灵活的暗影,将三班六房,以及县令亲眷们居住的后院查了一遍,见没什么异常,也不见县令人影,便悄悄靠近平日接待问审的前院。 在公堂的偏房内,烛火幽幽,映出一个人的高挺的身影,负手而立,趾高气扬,似乎在训斥什么。 这人影不像是县令的样子啊。 方宁好奇的小心翼翼地躲在窗棂之下,轻轻戳破窗户纸,透过那窄窄的缝隙向里窥视。 房内,胡县令跪在地上,低着头,双手恭顺地垂在两侧,往日的威风早已消失不见。 他的额头上满是汗珠,在黯淡的灯光下闪烁着微光,官服也仿佛失去了精气神,松松垮垮地挂在他略显佝偻的身上。 站着的男人约莫四十岁左右,一看就知会些拳脚功夫。 只见他脸色涨得通红,犹如一只即将喷发怒火的火炉,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的愤怒,骂完胡县令几句,便在屋内来回踱步,脚步急促而沉重。 “魏督监,小的也不是故意的。小的觉得处理的还不错。那个沈昱是小的旧识,还是京官,也不好太得罪了啊。”原来这男的姓魏,方宁默默记住。 “你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大人的计划全被你搞坏了!”魏督监的声音如炸雷般在屋内响起,震得房梁似乎都在微微颤抖。 胡县令的嘴唇微微颤抖,嗫嚅着说:“魏大人,小的……小的也未曾料到会如此啊。方宁和沈昱也太聪明了。我有什么办法啊。” 魏督监猛地停住脚步,转身怒视着胡县令,手指几乎戳到对方的鼻尖:“你还有脸辩解!现在朝廷派来的宋将军即将抵达,若是让他发现了我们的行径,你我都得吃不了兜着走!别指望大人捞你。” 胡县令身体猛地一震,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眼神中满是惊恐:“那……那如何是好,魏督监?” 魏督监冷哼一声,稍稍平复了一下情绪,压低声音说道:“趁着宋将军还没到,你必须配合我,把最后一批矿运走。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不容有失。” 胡县令连忙点头,如捣蒜一般:“是,是,魏督监,下官定当全力配合。” “滚。”魏督监没好气的向门外去。 方宁心中大惊,知道此事事关重大,必须尽快想办法阻止,亦或是顺藤摸瓜,来个一举拿下。 她飞身离开,像一只敏捷的狸猫,消失在县衙的黑暗角落。 夜深更露重,正是下弦时候,月如弯勾横躺,劈开暗色的重雾,抢下唯一银白。 方宁快步走在长街上,赶回沈昱宿下的客栈,她咀嚼着刚才县衙内偷听到的一番话,只觉其中利害都在魏督监口中的大人身上。 如若魏延在她们搜集到更多证据前,转移了矿藏,必然会将那矿地炸个干净,一了百了。到时别说顺藤摸瓜,寻找罪证,恐怕那幕后之人会在她们寻到更多宝藏地之前,先一步行动。 如今皇上将她身份大白于天下,给了她为父报仇的机会,也将她置于明处,今后追杀她的人只会多不会少,何况自己还有个拖油瓶师兄。 方宁如此想着,脚步也停在了沈昱屋外,习惯性地叩响三声,直到听到屋内那清雅如沐的回应,才敛下自己嫌弃的神色。 “如何?”沈昱瞧了眼方宁来时的长廊,确定四下无人,才打听起来。 方宁心中早有主意,倒也不急,只是细细闻了下沈昱屋内似有若无的竹香,甜笑道:“师兄,你方才沐浴了?好香呀。” 沈昱被这一句“关心”激得背后发凉,不由得后退一步。 上一次他的师妹用这般语气与他说话,就是她练武不小心将师傅收藏的古籍撕个粉碎,最后拿他顶包的时候。 “有事儿说事儿。别说些没用的。”沈昱接过方宁递给他的茶点,直觉这绿豆糕多少掺了些耗子药。 方宁眼底的狡黠一掠而过,听着客栈外打更声敲开这沉寂长街,即将过寅时,转而正经起来,“我在衙门听到魏延要与那县令一同转移矿物,他需要衙门的人手帮他,所以今夜过后,魏督监会将最后一批矿物偷运下山,与县令派的人手汇合,一同送出城。我们只需要跟上他们,随他们一起将矿藏运走,便能摸清一整条运输线路,顺带着找寻机会,探查幕后之人的身份。” 沈昱摇头,瞧着远处已经有一丝微弱的晨光破开氤氲夜色,低声道:“这可不好办,经此一事,他们肯定事事小心。加上一出城门,官道更是一览无余,你如何能保证不被魏督监识破?” 方宁装也不装,干脆将沈昱不吃的糕点塞进自己的口中,含糊道:“我轻功卓绝,当然能保证。只不过师兄你,有点麻烦。但你也不用担心,师妹我都帮你想好出路了。” 沈昱背脊微凉,心知方宁的主意必不是什么好事,作出一副任君摆布的姿态,静等后文。 方宁将自己方才在衙门抢过的伙夫衣裳,摆在沈昱面前,“我听魏延与县令说起,他们一行人运送途中,要避开人群,走的多是荒地,需要带个伙夫差遣,衙门里那伙夫样貌奇丑,身形佝偻,又是个无儿无女的可怜人,适合这门差事,估计是想等到了矿地,直接杀了也不为过。我秉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菩萨心肠,将他拍晕在屋内,并决定让师兄你来担任这个责任。容貌嘛,只需要石灰抹去大半张脸,佝偻着身子,也不会被人发现就是。师兄你可放心,我会一路跟随你们,若你真被发现,师妹我拼了性命,也会将你救下。” 沈昱嘴角扯了又扯,最终一声低叹,自嘲道:“还真应了师父当年说的,我武功不如你,迟早被你欺负。” “此言差异。”方宁一副天将降大任于沈昱,但沈昱丝毫没有顿悟的痛心神情,“师兄你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精神,方宁佩服。” “那就应了你,我扮作伙夫前往衙门,你先行一步,在出关口等我。”沈昱将茶盏的浓茶一饮而尽,收起眉宇间一夜未睡的疲怠,反而多了丝肃意。 方宁点头,道了句保重,快速抬脚往城外走去。 此时的街巷,已有早起的小贩开始支摊煮粥,人间烟火气,最拂凡人心。 方宁深吸口气,举目四望,心下多了一份希冀。 终会有一日,她也能卸下一身担子,在如此美好的晨光里,见熙熙攘攘,也成为芸芸众生之中的一人。 方宁离开珲县时,天将亮,寻了个早茶铺子坐下,等着沈昱的到来。 她算过时间,从珲县出发,再到矿山运矿,再下矿山,一来一回少说四个时辰,而此地是他们要出城的必经之路,自己只需在此等候就行。 只是可怜了沈昱这细胳膊细腿儿,一夜没睡,还来了场长途拉练。想罢,她又问小二要了两鸡腿揣着,等见了师兄定要给他,吃哪儿补哪儿。 原本朦胧稀薄的天色,逐渐被一抹霸道日光取缔,长空万里,无风无波,照得让人晃了神。 沈昱他们也该从山上回程了。 方宁如此想着,与小二结了帐,径直往官道旁的林间走去,那里林深树密,是个藏身且观察地形的好去处。 果然,没一会儿,官道上就出现了十几人,为首的人扮作商旅模样,指挥着身后的小厮搬运木箱。 他们去时,方宁清点过人数,加上沈昱共一十八人,现在却有一十九人,恐怕那位指挥的人是魏督监所派。 方宁视力极好,很快就锁定了跟在队伍后面的沈昱,也不知是扮得太像还是真累了,沈昱的沧桑感自内而外散出。 “真是可怜。究竟是谁那么坏心,折腾我的师兄。”方宁凭借着极强的轻功内力,如雀鸟穿梭林间,又似飞花落叶,在茂密丛林不留一丝风声。 她于林中如鱼得水,如履平地,寻了个高处的树杈倚靠。沈昱的视线似乎往她这儿瞥了一眼,说不出是幽怨还是深邃,只是喃喃了一句,“下辈子,当她儿子都不当师兄。” 方宁自然是能读懂唇语,但距离还是有些远,只取了半句信息,颇为纳闷:“嗯?师兄怎么突然想当我儿子?可能是发觉了我身上隐藏已久的母爱?” 方宁自是个从不内耗之人,想也没想,截取了半句信息,便悄然划过此篇章。 她随着运输队伍,一路向西,行了一日一夜,几乎是将万里无云的好天气走尽了,才肯停下歇脚。 方宁倒无甚所谓,只是感慨着那一行人虽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但如此走下去,不用几晚也都力竭了。 她观察过运输队准备的粮草储水,这十几人,恐怕都是有去无回。正当她如此想着,原本应是旭日初升的晨光不知何时已被浓云遮盖。深暗的光景下,忽落一道寒光,天际一道惊雷劈下,将运输队里所有人的怨气被无限放大。 “领队的。也该让我们休息了,走了一夜了。” “是啊。我们也是奉县太爷的命来运输货物,你又不是县太爷,凭什么不让我们休息。” “不管,若再不给我们休息,我便把你那宝物都推下山去。” 队伍中几个小伙都有撒手不干之势,怨气随着那一道雷被彻底炸开。 方宁觉得换作她也会如此,倒也没什么惊奇。 自古官逼民反,在这一条狭崎官道上也是如此,一味压榨,必会遭到反噬。 果不其然,那领头的原本还想拔刀制止,直到又一道闷雷响起,如雷霆怒涛在头顶释放,威压之下,眼看暴雨将袭,山路也走不了了,只好妥协道:“可以,不远处有座寺庙,我们先行在此处歇脚,等雨停再出发。” 众人到了寺庙门口,原本淅沥小雨几乎在顷刻间,呈大雨倾盆之势浇灌而下,寺庙的房檐被雨水打湿,如水帘洞般将内外隔开。 方宁望着青檀寺匾额苍劲的笔法,配着朱红色的墨迹,只觉得原本沉寂清欲的寺庙,平添勾勒出一分肃杀之气。 青铜的把手被沉重的敲响,但不绝于耳的雷声几乎彻底将叩门声彻底盖住,在波涛怒吼下犹如杂乐般渺小。 正当众人准备高声呼唤寺里的和尚时,寺门忽而从里间打开,来人穿着一身墨色海青佛衣,广袖连篇,清瘦的身形被包裹在宽大的长襟中,随风飘逸,颇有脱俗出尘之感。 “这位方丈,不对,这位师父,可否收留我们一会儿,等雨停了我们便离开。”领头的原以为这身打扮,应是个管事的,却没想来人容貌稚嫩,看着也不过二十模样。 那和尚二话没说,侧身请了众人进屋,目光落在他们一行人沉重的木箱上时,多留了一瞬,见那领队瞬间警觉,熟稔接道:“山间不乏商贾来歇脚,想必各位运的也是贵重物件,不如宿在西南角,那地是本寺最僻静的地方,便于各位看置货物。” “如此甚好。”领队一拱手,本想拿锭碎银给那和尚,却没想被先一步拒绝,悬在半空的手终是放下。 和尚带着众人到了西南角的住榻,此处虽荒凉,但床单被炉被收拾得极好,还带着一些不属于此地的干燥温暖。 烛台点燃,瞬间屋子亮了起来。 “各位且安心歇下。这山里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约莫午后,各位就能启程了。”说罢,那和尚瞧了眼目光不离木箱的领队,旋即退出了屋子。 方宁一路跟在运输队伍中,本打算趁机混进寺庙,但这寺庙结构,呈四方形,且房梁虽被瓦片摞起,但并不算高,实在不易藏人,不如装作在山里采药,崴脚的医女混入寺庙来的妥当。 想罢,方宁等了半柱香的时间,重新叩响寺庙的门。 此时,大雨早已将方宁整个人冲刷得透心凉,显得无比落魄。来人变成了一个半腰高的小和尚,瞧着不过六七年岁,穿的是便于清扫寺院的寻常衫褂。 “小师父,我是附近村落来采药的,在山里崴了脚,不便下山,能不能收留我一会儿。”方宁随师傅游离各地时,早将各地口乡音习得,于她而言扮作本地人,实在容易。 那小师父见方宁一身落汤鸡的打扮,先是哈哈大笑起来,“你怎么这般狼狈,真像师兄和我说的怡红院里的疯女子。” 方宁几不可查的拧着眉,哪里的和尚能知道怡红院的女子模样?这寺庙建在如此荒郊,本就稀奇,瞧着刚才给沈昱一行开门的男子,如此年轻就穿上了海青僧衣,这已让她诧异。 虽未规定海青僧衣一定是方丈才可穿,但其衣袖宽大,不宜打扫,一般寺庙也只有几位到了年纪的高僧会穿。 现在这里又多一个六七岁的小和尚,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啊。青檀寺里像是藏着有点不为人知的故事呀。 方宁如此猜测着,倒也不急不恼地交谈起来,“你可知那怡红院在何处?” 小和尚边领着方宁进门,本想带着她往沈昱住处去,但瞧了眼身形单薄的方宁,还是转到了离沈昱最远的住处,小声道:“我不知道,但我师兄说,那里的女子疯起来,比山里的精怪还可怕。我瞧姐姐你虽然披头散发,但长得还是极漂亮的,就算来自怡红院,也定是头牌。” “当真多谢你对我的肯定。”方宁一点不喜欢这种肯定,额角跳了跳,无奈的擦了把脸上的雨水。 她捕捉到那小和尚口中的“精怪”二字,来了兴趣,拿出包裹里本想带给沈昱的糖果贿赂道:“山里还有精怪?我屡次来这儿采药,都没发现啊。你可否行行好,与我详细说说,说不定能日后救我一命呢。” 小和尚一看到糖果,眼睛都亮了,毫不客气的接过塞进嘴里,讲道:“你没遇到过很正常,那精怪好似就在我们寺庙这一片活动,每到夜里,都会听到一阵诡异叫声。起初师兄们也以为是风声,但细听之下,像是什么狼还是虎的嚎叫,那声音离得很近,好像就在你耳边似的。但你真出了寺庙去听,又远了。所以姐姐你夜里千万别出门,否则被精怪吃了,还得麻烦师兄们给你超度。喏,这就是你住的地方。” “好啊。我记住了。”方宁进了小和尚给她安排的屋子,瞧了眼陈设,还算干净,甚至因为她是个女子,单独给她安排了单间,便于她与沈昱沟通内情,万分感谢道:“那便不借你凶言了。” 她将一切收拾妥当,借着要去井里打水洗漱的借口,往沈昱的住处去了一回,见沈昱与运输队另五人挤在逼仄的一小间暗房里,不禁心疼了一瞬,旋即便自圆其说道:“师兄自小以安邦治国为己任,懂天文知地理,这国与理之间,最为环环相扣的就算人伦。此番安排,也算是让师兄的志向更加坚固了,这何尝不是一种天伦之乐呢?” 她一边默默自我安慰,一边在打水的井口的隐蔽处刻下只有他们二人才看得懂的密码,翻译过来是:“云字房,速来”。 第七十五章 魍魉 落幕时分,寺庙上空依旧覆着一层望不尽的浓云,似是要将那轮稀薄日光踢出山林,将夜幕无尽的铺开。 雨势非但未减小,反而愈加汹猛,两旁的山道不时有山体滑坡的动静,伴着山石碰撞,路碎树倾,禽鸟嘶鸣着在低空着盘旋,颇有种不死不休的崩塌之势。 方宁在屋里百无聊赖,想着沈昱估计得夜深了才会来,不由地打起盹来。 两日未合眼了,熬鹰都不带如此的,真扛不住了。 她听着窗外的鸦叫,呼吸渐重,将入梦乡之际,却听到院外传来小和尚的尖叫声,“师兄们,快来。后院又死人了!” 方宁眼底困意顷刻散去,转而是一阵寒意略过,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 师兄莫不是被发现了,给宰了吧?! 她顾不得暴雨如碎石坠下,蹭的跳起来,夺门而出,往声音的源头奔去。 还未到后院,方宁便闻到一股血腥气,从鼻腔一路而上,伴着空气中的泥土气味,几乎要将她周遭的空气抽走,让她紧绷的心弦泛起一阵恶心。 然而,很快她便镇定起来,不远处一人站在尸体边,虽融入人群中,但一双藏在宽大帽檐下的眼睛正一寸寸扫着地上的两具尸体,似是要将买一个细节都刻进脑海。 方宁只一眼,就认出那人,正是沈昱。 她收敛心神,悄然站在离沈昱不远的人群中,细细观察起来。 诚然,与其说是两具尸体,更为准确的表述应是数十碎块,被和尚们在一墙之隔的山野里寻到,重新排布整齐,若算上缺少的上肢与脑袋,勉强可算作两具。 “呕,这也太恶心了,呕。”小和尚传递着寺院外师兄最新寻到了头颅,拎着已面目全非的脑袋,一边捏着鼻子,一边送到众人面前。 那具头颅,散乱的发型下隐约能看出盘的是钩髻,应是位男子,脸上的血肉已经交织在了一起,两处还有白骨外翻,不知被什么东西啃噬掉了眼睛,如今只有一只血红碎裂的瞳孔在空洞的看着众人。 方宁这一路上见过的尸骸少说也有十几,死状如此惨烈的确是唯一,惹得她胃里也一阵翻涌。 身后已经有人坚持不住,随着腹腔难忍的几声干呕,很快便如此时的暴雨一般倾泻而下。 大家聚在此处,呕吐物、脚边溅起的泥点横飞,再加上雨势汹急,若再不采取防护,想查什么都是枉然。 方宁唤来在死者身前,拿着个左肢不知往哪儿拼凑的小和尚,“你看能不能让你师兄给支个雨棚,也让死者安息。” 小和尚瞧着远处的师兄,似乎有些为难,盘着手里的佛珠,对着两具尸体道了句“阿弥陀佛”,起身道:“师兄们都出门了,留在寺里的只有我和阿常师兄,阿常师兄还在山里找尸块呢。雨棚我自己搭吧。” 方宁这才发现,整座寺庙里,除了他们借宿的几十人之外,竟没有一个管事的和尚在,按下心底的犹疑,召唤起几个运输队的壮年道:“大家可否施善心,帮着搭一下雨棚?” 许是大家都觉得晦气,一时间竟没人敢应。 “那便老朽来吧。”沈昱从队伍里走出来,原本就半躬的腰更下一寸,跛着腿向方宁走来。 方宁瞧着自个儿师兄老骥伏枥的励志模样,对身后那些壮年一声冷笑,“那便就我们一个女的,一个小的,外加一个残的一同。各位且回自个儿屋里呆着吧。” 此言一出,激得运输队几位青年面红耳赤,也不顾看领队的脸色道:“就这么点事儿,我们还能袖手旁观不成?” 语罢,一直在最远处置身事外的持剑大汉,不知从何处寻来几桩半人高的木头,指着沈昱道:“大爷,你还是歇着吧。您这腰,可不能再弯下去了。” 方宁忍了许久才按下想笑的冲动,搀扶着沈昱往屋檐下走,关心道:“是啊,可别咔哒一下,上下身体对折了。届时多出一具尸体。” 沈昱原本就灰黑的脸上,更乌了些,青筋直跳,同方宁道:“这位小娘子,当真是尊老。” 方宁怎会听不出沈昱话中讽意,然欺负老实人便是这般,哪怕骑在沈昱头上了,他也只能挺直了脊背,憋出一句有辱斯文。 何况沈昱如今,还挺不直脊背。 因着几位壮年自发加入,人群里原只打算凑热闹的也紧跟其后,那雨棚很快就被支起。 方宁将那两具尸体安置在雨棚之下,见沈昱已用歇脚的名义,缓缓挪到离雨棚最近的长廊边,与他眼神交换一瞬,即刻借口小和尚尸体排布有错,将尸块一一重新拾起,露于沈昱眼前。 恰在方宁将最后一块尸块放下时,后院外忽传出一声洪亮的悼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来人约莫三旬,穿的是僧伽服,最外层的大衣是由一十五条布匹缝合而制。 僧人着衣,极为讲究,分下中上三等,再细分条数,最下乘乃九条,最上乘可到二十五条,条数可代表着来人的尊贵。 虽是素衣,但他抬步往众人来时,一步一顿彰显着此人的不俗。 “隐旭主持。”小和尚收起往日的吊儿郎当,朝着来人恭敬一拜。 隐旭跃过众人,走到雨棚前,瞧了眼被安置好的尸体与未被雨水全然破坏的现场,摸上小和尚的脑袋,“你做的很好。” 小和尚似乎对这位隐旭主持分外恭敬,不敢领赏地低下头,喃喃道:“弟子应该的。” 方宁在一旁不由观察起隐旭来,如此年轻就当上了主持,这座寺庙的和尚们普遍年龄都偏小,他们因何结缘,在此地驻了座庙宇? 还是这座庙宇先前的主持和尚们都去云游,交给了这些年轻人打理? 正当她如此想着,一旁的小和尚已经帮着隐旭摆好了香烛与供品,做了一个极其简单的阴阳坛。 “主持,还是和之前一样,将死者的遗物放在灵台上,一同烧了吗?”小和尚凑到隐旭身边,小心翼翼地问。 之前?这里之前也死过人,他们也超度过吗? 此地荒凉,这个“青檀寺”又离山脚颇远,就算天气晴朗,又有谁会放着名寺不去,特地上山请他们下去做法事? 方宁忽而想起小和尚与她说起的山中精怪之事,不禁联想与这两具尸体是否存在某种关联。 “各位,贫僧欲替二位施主做法超度,需清静心身,以示虔诚,以祈求神灵加持,超度亡魂,烦请各位先行离开,以保法事可顺利进行。”隐旭的语调平和,但带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压迫,倒是逼的人说不出一个不字。 方宁与沈昱视线交错,自是觉得不必在这个时候太过显目,便随着人群离开了。 她本想寻个僻静的地方,观察一下那位隐旭主持做的法事,却没想后背被狠力一拍,差点让她下意识掷出三枚隐星镖,要了身后那个小冬瓜的性命。 “姐姐,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屋,我领你吧。”小和尚浑身打着哆嗦,一双眼睛左瞧一遍右撇一圈,匆忙得很。 方宁一眼就看出那小和尚似是怕了,好奇道:“我看你见那两具尸体都没害怕,什么惹得你如此胆小。” 小和尚抬头瞧了眼天,原本就昏暗的天色,随着一轮森冷的月光打下,一抹银白直射在这座寺庙的地砖上,如饿鬼的獠牙,欲将这里的所有人都吞进腹中。 山间不时传来些不属于此地的声音,不像是动物的啼叫,也不像树叶摩擦起风,时而尖锐地欲把人耳膜穿透,时而又顿涩得让人心生烦欲。 小和尚似乎听到了什么,原本就粗短的脖子慢慢瑟缩在一起,连着下巴,叠起三层肥肉,心焦道:“姐姐,你晚上千万别出门。你这么好看,肯定会被野猪精杀掉的。” 方宁已是第二回在小和尚口中听见精怪,好整以暇道:“所以你觉得今日这两具尸体,也是野猪精所为?” 小和尚拉着方宁蹲下,和他平齐,在耳边轻声道:“当然了。之前就有这样的事情,施主来山里借宿,就被野猪精杀害了。尸体被咬得比今日还碎,我都没拼出一整个来。师兄们说,寺外的山道上,还有巴掌大的猪脚印,一路往山顶爬去。哦还有,我有一日在寺里,透过纸窗,看到了猪精,与它对视了一番。它的眼珠是墨绿色的,看向我的时候,还留口水了。它足有八尺长,三尺宽,是个巨型怪物。我听师兄说,那些野猪就爱攻击长得瘦弱且标致的施主,特别是衣着华贵的。姐姐你虽看着穷困些,但长得一副红颜祸水,一看就美味。” 方宁自是不信精怪一言,世间鬼怪,大多出自人心,但也不忘逗趣一番小和尚,“姐姐我要是猪精啊,肯定先从细皮嫩肉的小孩子吃,你这么点的个子,吃起来都不带吐骨头的。” 此言一出,那小和尚叫喊着,就往自己屋里冲,圆溜溜的眼珠子里蓄满了泪花。 方宁只当这是小和尚成为男子汉大丈夫前其一课业,丝毫没觉得自己有任何吓唬的成分,心情颇好地往屋内走。 听小和尚一言,事情反倒清晰了起来。 世上奇事虽多,但巧合却不常有。 若真是野猪杀人,将目标锁定在这座寺庙里,为何小和尚没事? 反倒是来借宿的施主,一而再再而三地丢了性命。 必是有人借了山间精怪的传说,在这座寺庙里行害人之实。 那两具尸体,究竟是如何死的,恐怕还要与沈昱商量一番。 想罢,方宁快步回到住处,只等长月驱走浓云,长达一日的雨势终算停下,星河影动。 方宁坐在窗沿边,望着浓雾散去的天际,玄武乘阳星与月同晖,天蓬、天任、天冲、天辅、天禽五星相望,幽声道:“玄武乘阳,占的是盗窃之象,此番人祸应是图谋钱财。天蓬等五星皆乘旺相,如此看来贼人是青年男子。只是可惜,这寺庙里最不缺的就算青年男子。究竟谁才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正当方宁一筹莫展时,熟悉的三声敲门声将她思绪拉回。 沈昱来时,应是听见了方宁的低语,前脚刚踏进门,紧闭房门后,瞧了眼方宁窗边的星象,悠然道:“你自可不必多虑。玄武虽妄,但勾陈之象已然显现。勾陈、杜门所落之宫,正克天蓬,抓到贼寇是早晚之势。” 方宁再一细看星象,畅然一笑,合窗道:“虽说师兄不精玄学,但论天文星宿的科学,世上谁人比得过我师兄啊。” 语罢,她见沈昱一直佝偻着身子,似是腰痛发作,顺手拿齐银针为沈昱施针缓解腰上的疼痛,语气颇为羞愧,“一路辛苦师兄了。运输队可是都睡了?” 沈昱本有郁气的心情,随着方宁针针到穴,腰痛渐缓,也逐渐好转了起来,“无碍。我为以防万一,在他们水里掺了小剂量的蒙汗药,至少能酣睡到后半夜。我觉得这个寺庙不对劲。你可有发觉,这里的和尚时多时少?后院出现两具碎尸,如此大的事情,寺庙里除了方丈与小和尚,再无其他人。而晚饭时候,又多了十几青年给我们送饭。我观察过他们掌心的粗茧,你的手也有,很像是长年习武之人才会留下的。” 方宁思忖片刻,将那小和尚与她说的精怪故事一道说出,后又补充了一句,“且看看吧。许是他们上山找碎尸了也不一定。练武的和尚也是有的,叫做武僧。山里多贼寇,他们会武不稀奇。只是那野猪精究竟是何,我一时没有头绪,若是人假扮,谁又会长了八尺的身形?” 沈昱似是想到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将里面的肉块小心展于方宁面前,“我趁众人晚膳时,悄遛进了安放尸体的地方,寻了些要害的部位藏起,又以蒸骨之法,发现了些异端。” 方宁见那尸块都已有斑纹,且隐隐散出腐烂的臭味,又见沈昱手里拿着一柄细长的小刀,轻轻化开皮肉,神色认真,颇有一种忠于职守的虔诚肃穆,一时分不清沈昱本职究竟是伙夫还是四品提点刑狱司。 “蒸骨需天时地利,一定要选烈阳之日。无奈此地阴雨不断,所以我只能以瓮煮骨,配以醋、盐与白梅,水沸百次后,就可知生前伤抑或死后伤。”沈昱面色沉静地拿出两幅骸骨对比,一时之间让方宁恍惚。 莫非她真得了浑天派衣钵,可通古知今,她这师兄告老还乡后,许是真能当个好伙夫。 “你可有认真听我说话?”沈昱见方宁脸色唯有错愕,出言提醒。 方宁点头,指着沈昱左手那具短骨道:“自然,你离开师门后,我常去你书房偷看典籍。我记得书中有载录,骨断处,其接续两头各有血晕色;再以有痕骨照日看,红活,乃是生前被打分明。所以这截的接连处有血淤,便是死前所伤,另一处并无血淤,乃死后造成,可有错处?” 沈昱未想到她这师妹从前最不受用的就是岐黄之术中的检尸课业,如今竟能只字不差的说出许多,慰藉道:“你我幼时性格不一,常有口角,没想到年长些,反而志趣相投了。” 方宁不知可否地摇头,转而感叹道:“师兄你想多了,我去你屋里,本是想将你的书房占为己有,研习风水的。因想着你何日回来,见不到啊你那些宝贝书籍,恐要与我断绝兄妹情份,这才帮你一一记下,以免你人老忘事,还需翻阅从前典籍。至于你那些古书,我都以五文一本的价格,卖给县里的书生,给师傅添些肉食,以尽孝心了。” “若我没记错,师傅自四旬后,便不食荤腥了。”沈昱握了握手里的验尸短刀,应是在思忖与方宁拼命能有几成胜算。 方宁抿唇浅笑,“你师妹也需你尽师兄的情分不是。” 她自是有分寸之人,沈昱那些书如今还被好端端的安放在师傅别院中,无非惹怒沈昱,是她自小到大除天文风水外,最有成就的课业。 “也罢。”沈昱长叹口气,将话题转回尸身上,“这生前伤的骨头位于尸体耳垂下一寸,喉管上一寸,乃是人最脆弱之地,一击便可致命。我猜凶手应是长年习武,手上的力度极大,而那些死后伤的骨头,都是我从咬痕处剥离开的。” 方宁瞧着桌上那些细碎的骨头,声如翠玉拨珠,重新整理思绪,“也就是说,凶手将死者掐死,后装作猪精作怪的模样,将尸体分离,又做了无数咬痕,来迷惑我等?那” 沈昱点头,复又指着一块尸斑明显的肉块,“此地落雨,山寒气冷,一般死后三到五个时辰才会出现尸斑,且尸斑有三个阶段,分别为沉降、扩散与浸润三期。沉降乃死后六个时辰内,若施加外力于尸斑,可暂时使其消失。扩散则是六个时辰至十二时辰内,尸斑已经不会消失,且呈扩散状。而浸润则更久,会有明显尸臭与紫色斑痕。这块尸斑已经有赤紫色的痕迹,我推测,应至少死了一日有余,但也不会过久,不然应早已腐烂难忍,所以此二人应是在昨日子时被害。 方宁经此一想,回忆道:“我等是今日才到的青檀寺,那运输队一行便可排除在外。小和尚说起过来此借宿的旅人,除我们之外,还有一持剑游侠,一风水先生,两个结伴而行的书生与书童,最后是一个商人和两个护卫。这些人倒是昨夜才来借宿,不能排除嫌疑。” 沈昱将所知所判悉数脱出口,原本紧绷的神色渐有乏意,“现如今雨也停了,明日一早魏督监派来的人必会催我们启程,我已书信一封,寄给当地县衙,至于其他,恐怕由不得我们插手了。” 方宁也知应以大事为重,但总觉得今夜星象种种,皆在告诉她,玄武乘阳之祸,当以勾陈来解。 而勾陈六星六甲前,天皇独在勾陈里,她信天意,也信人定胜天。 天意所言,恐她才是今夜的勾陈星象。 第七十六章 恶兆 炊烟随朝阳一同升起,第一缕曙光从密云破出,与寺庙报时的撞钟一同穿透长夜,昭示着晨曦终至。 方宁将行囊收拾好,想先等运输队离开,再跟上队伍,避免被魏督监的人看出端倪。 当然,她也想再勘查一番寺庙的动静,看看有什么疏漏之处。 她从住处离开后,并未着急去前面山道,反而走到寺庙西北角的围墙,翻身离开,一路迎着山风,攀到荒山之巅。 薄雾拂过她脸颊时带来的阵阵寒意,倒让她驱走了几分惺忪睡意。 她负手而立,见群山错落,峰峦叠嶂间,整座荒山的架构如排兵布阵的画纸一般,平铺于方宁眼前。 她来时天昏地暗,倒还没注意,这山间并非只有“青檀寺”一座寺庙,离青檀寺十数里外,似有篱藤围起的部群,炊烟袅袅升起,应是有人在此生活。 可若是这荒山里的村民,选址也太过古怪,此处背阴,方宁虽登高可望,离青檀寺距离也近,但此地没有开凿平坦山道,要想从走到那村落去,得攀过半座横纵交错的山壁。 难进,自然也难出。 究竟是什么样的村落,会选在如此荒芜之处? 他们的水源吃食如何保证? 正当方宁想的出神时,忽而听到山下有争吵的声音,穿过空旷的山野,回荡在耳边。 她寻找声音源头,正是从青檀寺传来的,只见青檀寺前的山道上,乌泱泱聚了数十人,而他们面前的山道,被一块足有三人高的巨石挡住去路。 那山道是众人离开青檀寺唯一的山路,如今都被迫困在此处,也难免不生出许多忿懑来。 方宁从山顶下来,混入了人群,才将一切听得真切了些。 “各位施主,稍安勿躁。因是昨日暴雨,将山里的泥流冲刷,山石因此滚落。若想尽快出山,恐怕要修出另一条山道。”隐旭主持从寺里出来,相较于众人的心急,神色截然不同于众人,自若得仿佛一件稀松平常之事。 也不知是得道高僧自有的气定神闲还是另有把握,方宁总觉得隐旭太过淡定。 虽说巨石滚落,对寺庙自身并无伤害,但去路被堵住,众人的吃食就成了问题,野味也不是常有,何况这寺里有数十张嘴等着。 另修一条山路,说起来简单,仅凭寺庙前后这不到十个年轻和尚,加之他们这些不属于山道修葺之法的赶路人,还不知要月余。 于是,她主动开口,“隐旭主持,可否问一句,若另起一条山路,需几日光景?” 隐旭瞧着已被巨石砸出丝丝裂缝的山道,叹息道:“恐需十日。但各位不必担心,寺里的吃食,若有我等一口,自也不会少了各位施主的。” “月余?这可不行,我还要赶路进京,拜名师门下呢。若是耽误了时辰,此生便就毁了。”一旁赶路的书生本以为最多两日,便就修缮完毕,从始至终没有发话,隐旭一言,将他彻底逼急。 而一旁默不作声的魏督监派来的领队也按捺不住,“不可。最多再耽搁一日,否则.......” 他欲言又止,但脸色极为阴郁。 方宁一看就知道对方是想起了魏督监的脾气秉性,估计是多疑善怒,若是知道耽搁十日在此,必会宰了他一家老小。 “住持,可有别的法子?”领队软了口吻,作出一副求人的姿态。 隐旭一副静观其变的模样,只是吩咐小和尚将众人引进寺庙,各倒了碗茶汤,才缓口道:“我等也非神佛,自不可对抗天意,只能尽力而为。我可启书一封,召回下山化缘的弟子,让他们从另一条山道上山,从巨石背角挖掘山路,应会快上许多,只是这一来一回,青檀寺的开支,恐是紧俏。” 众人见隐旭话锋一转,寻到了尽快出山的法子,反倒是松了口气。 书生长吁一口,僵直的背脊这才放松,几乎是想也没想,脱口而出,“钱财乃身外之物。主持大可放心,若能让我尽快离开,我家书一封,请家人带来一百两酬金,又有何难?” 方宁品着手里的茶汤,将半张脸隐于汤碗中,静听众人的反应,心觉这个书生,只是个人傻财厚的地主儿子,妄想进京拜名师,成新贵,实在是黄粱一梦。 她闻着茶汤传来极淡的花木香,反而对隐旭方才说的话起了疑。 若按隐旭所言,寺里必是缺衣短食了,但单凭众人手里这碗茶汤,已是不菲。 诚然,一碗茶汤算不得什么,但怪就怪在这是南方福和园的新茶,还是头茬的嫩叶。 福和园的新茶以极淡的木香闻名,后调能品出微弱的橙花调,天下绝无仅有。 往年,这些新茶都是被商贾收购,去笼络京官用的,寻常百姓根本喝不到。 若非她与沈昱在师傅门下多年,且师傅最爱收集各地新茶,有幸尝过,恐怕也以为这只是寻常绿茶罢了。 此地位处西北,背靠荒山,隐旭从何得到的这些茶叶? 她不紧不慢的放下茶碗,见众人已开始催促隐旭尽快召弟子上山,且都掏出随身盘缠,只为尽早离开,也默默跟着众人交了几粒碎银。 “这茶真好喝。”方宁叫住给他们端茶递水的小和尚,做出一副还想再讨一碗的架势。 小和尚将手里的茶盅一股脑全给了方宁,咂巴着嘴品了两口,“这有什么好喝的?我随便从伙房里拿的茶包。伙房还有四五饼呢,姐姐你要的话,可随我去拿。” 方宁暗自算着价格,若真是悉数出自福和园,这四五饼茶价已够养活寺庙众人数载,还用得着下山化缘? 方宁佯装贪杯地点头,好奇询问,“你可知这茶包从何而得?” 小和尚歪头,回忆起来,“好似是上月,有一对衣着华贵的夫妻经过寺庙时,主持替他们求了座送子观音,嘿嘿,但他们应是忘事了,第二日清晨,我去他们屋里送早膳,人都不见了。随身行囊盘缠,还有这些茶饼都没带走,连送子观音都没带走。主持只说他们日后可能还会来取,让我安置在内库里,我想着茶饼也不值钱,便留在伙房了。哦对了,就是那日,我在伙房看见了昨日与姐姐你说起的野猪精,莫不是它寻到了茶饼的气味,所以跟着我来的?” “原是如此。”方宁眼底未见情绪,只是望向被众人围簇的隐旭时,刚好发觉他也在望向自己。 “小宇。你该去准备施主们的午膳了。”隐旭见经费筹集得差不多,出言提醒小和尚。 小和尚原还在与方宁讲话,听到隐旭的叮嘱,旋即乖巧点头,一溜烟地跑了没影。 方宁回以浅笑,重新给自己斟了壶茶送到嘴边,茶香清冽,令人心旷神怡,不似这青檀寺像是一趟浑水,多有隐情。 怎就这么巧,夫妻特意上山求子,却忘带走送子观音与盘缠,又被小和尚撞见猪精杀人? 她瞧了眼一旁存在的感觉微乎其微的沈昱,眼底光泽被宽大帽笠悉数掩盖,云雾半遮,只有隐在衣袖下的指腹反复摩挲着茶碗,似与她想的一样。 这茶有问题,这寺庙更有问题。 想罢,她决心先按兵不动,趁众人用过午膳,都已睡下歇息,而寺里的僧人也该学习戒律时,去一趟小和尚口中夫妇行囊的内库,一探究竟。 未时刚过,寺庙里的钟声有规律的敲响,回荡在整座青檀寺中,带着蛊人昏睡的韵律,让方宁原本还清晰的思绪愈见昏沉起来。 怎会如此发饭晕? 方宁本想喝壶凉茶,清醒一番,但茶碗至嘴边,越发觉得神志已有不清之兆。 不好,是迷香! 她拿出藏于发髻里的随身银针,在百会、合谷与四神聪三穴各扎下一寸,伴着轻微痛意之下,方宁忽觉呼吸轻松了许多,头目清醒。 她回想起在昨夜,也是如此,睡得各位香甜,原只以为是前两日未睡,身体太过疲惫,如今想来,山体滑坡如此大的阵仗动静,都没将她惊醒,实属怪异。 想罢,方宁等了片刻,见院落里确实没人,用被褥摞出她在午休的模样,才悄然离开住处。 她本想去寻一番小和尚口中存放夫妇行囊的内阁,却没曾想游廊里见到三个生面孔的和尚正从偏殿的里间走出。 方宁侧身,将自己藏在游廊的犄角,见他们睡眼惺忪,还在整理衣襟,不由起疑。 寻常寺里,僧人需平旦便起香禅坐,未时早该在正堂一同开静诵咒,这几个和尚看着像是将将睡醒,如此怠懒,隐旭竟也不管吗? 另有,方宁自住下这寺庙中,见过的每一个和尚都有印象,他们几个昨日死人时,还未曾露面,是刚回寺庙,还是从未走出过偏殿? 若是刚回寺庙,今晨山路被封,他们可是昨日半夜才归? 方宁跟踪这些和尚,见他们去了隐旭的住处,连忙跟上,只可惜隐旭的卧房,在南侧游廊最中间的位置,四面都被其余和尚的卧房包围,实在寻不到一处能藏身的位置。 有了,遁地不行,我可以上天啊。 想罢,方宁几乎在他们关门的一瞬,倏地侧身,借着游廊,两步上了屋檐。 她拨开隐旭屋顶的瓦片,通过狭小的空隙,刚好能看见隐旭里间的构造。 然而屋子里,竟一个人都没有。 好端端地三个人,去了何处? 莫非隐旭屋里,还有别的侧门可以通过? 方宁在梁顶等了一会儿,也没见有人从隐旭屋里出来,反倒是天际不知何时,盘旋了几只乌鸦,察觉到方宁的存在,停在离方宁五步远的位置,一双漆黑如琉璃的眼睛正在观察着她的动向。 她并不怕鸟雀,但身边的乌鸦忽然开始嚎叫,几乎要穿透她的耳膜,总让人心不自觉地紧了起来。 再这么叫下去,必然会引起隐旭等人的注意。 想罢,方宁很快翻身跃下,身影一闪,除了那翻飞的衣袍外,几乎快得让人看不清身形。 然而,那群乌鸦似乎并未打算放过方宁,一路跟着她回到住处。 本身静谧沉寂的午后,骤然多出几声凌乱急促的哀鸣,将众人从梦乡中叫醒。 整座青檀寺,从沉寂中醒了过来。 与方宁住的相近的游侠和风水先生先一步出门,见到院落中乌鸦低空盘旋,不由皱了眉。 “乌鸦群飞啄人脑,生者犹恨死不早。此为申时,申金生子水,子水生辰土,申子辰本是合水局,此地背水旺土,大凶之兆啊。”那风水先生嘴上念叨着不好,算起地支三合时,恰好对上天上盘旋的乌鸦,吓得将手里的铜钱一扔,便把屋里跑去。 游侠剑士倚在长廊上,抱着剑,对着天上那群乌鸦叱了一声,“戚,几只禽兽搅和,能有什么凶兆。” 说罢,便也抬脚往屋里走。 院落里只剩方宁,盯着方才那风水先生落下的三枚铜钱,心弦不宁。 卦象乃泽风大过,是损失之兆。 此地坐落山间,有土木相依,坤属土,巽为木,乾属金,本应五行相生,为何乾位与坤位有大凶之寓意? 若乾代成年男子,如今卦象显示,西南方位,恐有恶兆。 若她没记错,师兄与运输队就住在寺庙西南角! 第七十七章 鸦咒 方宁走到沈昱住下的庭院时,被天上肆意盘旋的鸦群怔住了脚步。 山间鸟群多本不稀奇,但他们畏人,本不应该在低空盘旋,如今却有几头已经有停飞之势,甚至开始抢占本属于他们的地盘。 方宁的视线穿过肆虐叫嚣鸦群,找到了沈昱,却未有丝毫松懈。 一股浓郁的酸腐味,透过沉寂的夜色,随着山里湿冷的雾气一同钻入人的鼻腔中。 那是极重的血腥气,从何而来? 方宁定睛看到,那鸦群是从寺庙外的墙壁上飞来的,应是被血腥气吸引,尖锐的鸟喙还衔着刚刚从寺庙外撕下的血肉,一边炫耀叫嚣着自己的成果,一边用那双猩红的眼看着活生生的众人,似是下一秒就要将这些人变成它们嘴里的肉。 “李先生不见了。”躲在卧房一步不敢往外迈的书童,突然瞧见那鸦群嘴里衔着的墨绿衣袍,意识到什么,往侧间的屋子跑去,在搜罗了一圈后,大惊失色。 魏督监的领队被声音吸引而来,在人群集中的庭院里巡视一圈,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朝着人群中望了一圈,问起一旁的沈昱, “阿木和阿杰人呢?不说去茅厕的吗?” 沈昱与阿木这二人一间屋子,自然相熟一些,指着栖息在寺庙围墙上的乌鸦,沉重道:“那好像是阿木的衣服。” 此时那鸦嘴里不知在咀嚼着什么,还往外吐着已经被咬成丝丝缕缕的破布棉球。 “妈的,去看看寺庙外到底怎么个事儿的。”说罢,领队朝着空中左右横劈,想赶走那不断尖鸣的乌鸦,却适得其反,将那群鸟兽的斗志彻底激起。 方宁被那群乌鸦叫的头皮发麻,赶紧走到离庭院最近的木门前,提议道:“我们还是赶紧去看看寺庙外究竟发生了何事吧。” 说罢,她走在队伍的前段,最后瞧了一眼西南角的庭院,这里是青檀寺最大的别院,有一十二间屋子,能容纳小百人。 但除了运输队十九人外,只有李书生与书童住在此处,还是在一条游廊的最角落两个位置。 她一直想不明白,为何她也是来借宿的,要与风水先生和剑客一同住在东南角,将他们这群人错开是有意还是只是她多心罢了? 另外,事情发生了如此之久,隐旭以及青檀寺的其余和尚呢? 随着她疑虑的升起,隐旭等人倒是及时赶到了。 他们脱下佛衣,换了身短褐素衣,外袍的长衫也用一根罗带规矩地束在腰间,手里带着挖山的铁撬,应是去辟山路了。 “阿弥陀佛。”隐旭与众人是同时见到寺庙围墙外的三具尸体,面色半是惊惧,半是不忍。 小和尚见到寺庙外如今被啃噬的累累白骨,尸身错落地披覆几块血衣,大腿根那些肉多的地方,还能看见纤维筋络被用力的拉扯在外,肥嘟嘟的脸上瞬间煞白,“是妖怪杀的人,主持救救我,善哉善哉。” “别善了。死相都这么惨了,还善个头啊。不如想想怎么把我们这些人快点救出去。”游侠剑客虽是个胆大的,但也经不住天上盘旋的鸦群太过恶心,它们嘴里还往外滴着血,伴着腥恶难闻的口味一起往下滴,如一场阴曹地府的雨,浇灌进在场每一个人的毛孔里去。 方宁一直没说话,只是盯着那三具尸体瞧,总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死状太惨,对于验尸来说,难度将大大提升,恐怕很难验出致命伤口。 也不知她那位师兄,还能不能大刀阔斧地说出这些尸体背后的真正死因。 她看向沈昱的眼里都充满了同情,若不出她所料,今夜又是一个不眠夜。 究竟是寻恶鬼还是找真凶,都得让沈昱从鸦嘴里找到真相了。 若她没记错,小时候沈昱被鸟兽啄过屁股蛋子,自此之后,尤为恐惧尖喙的动物。 师兄啊师兄,这一趟你随我出行,当真是成长不少。 隐旭依旧循例为这三人超度,待一切结束之后,面上已有乏色,回头巡了眼面色都很难看的众人,只好最后抚慰道:“各位,我等将连夜修葺山路,若不出意外,明日午时各位就能下山。便不耽误各位后续的行程了。” 方宁瞧了眼和尚手里的工具,虽是鞋袜和撬柄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泥点,但原说要修葺十日的山路,现在不足两天两夜就能完工,也未免太快了些。 然而其他人都早已迫不及待地要往山下赶,自然也没多言。 方宁见众人都要散去,只等明日启程,全然不管这地上的尸体,终是忍不住发问:“敢问主持,待我等离去后,这三具尸身当如何处置?” 隐旭将掌心放在胸前,手里的佛珠一下下叩响,自若道:“自然是报官处置,姑娘自可放心。” 一旁已吓破了胆的书童只是连连摆手,道:“不用报官,这肯定是妖怪作祟。此地山高路远,回去再将尸体焚化肯定是来不及了,官府的人也查不出什么,还请主持为我家少爷超度后,赶紧焚化,去除邪祟,早生极乐。” 方宁一听那书童要将尸体焚化,适时证据链将悉数断开,立马出声,“小书童,世上本没有什么邪祟,都是有人装神弄鬼。你若真想让你家少爷早生极乐,更应该留着尸首,等官府的寻出真相来。” 书童似是什么都没听进去,嘴里不住的念叨,“少爷是被邪祟害死的。” “你个小书童,怎被轻而易举吓破了胆?那小姑娘说的没错,这三人肯定是自相残杀,你看地上散落的斧头和刀剑,不就是阿木和阿杰的吗。”队伍里的大汉忽然高声发言,将众人视线引在一半被埋进泥地的长斧与短剑上。 方宁记得说话的人,好似是运输队中除魏督监领队之外最爱带头的,珲县当差的衙役。 她目光幽幽落在离尸体两寸远的刀斧上,隐隐觉得这两件所谓的凶器,错落的位置有些奇怪。 会有哪个贼人要暗害他们时,丢兵卸甲? 哪怕是垂死之际,必然也是紧攥着武器才对啊。 但阿木和阿杰的手明显放松,武器洒落在身旁,握柄与手部相反的状态,这又是为何? 方宁来不及多想,见众人都要回屋休息,待明日启程,自知留给她与沈昱的时间已经不多,与沈昱眼神交流一番,退到队伍最末端. “我需要那群乌鸦,他们胃里应该有残留的尸身组织。”沈昱的声音几不可查,但方宁分明听出来带着些隐含的恐惧。 “师兄,活捉吗?”方宁在一旁松着筋骨,百无聊赖时,逗弄起沈昱。 沈昱看到了方宁眼神里的戏谑,知道她是在暗暗笑话自己小时候的囧事,咬着牙道:“活捉。你要尽快,别等它们消化完了。” “得嘞。”方宁说完,身形如鬼魅穿梭于林间,此时众人都已回屋,自然没有人注意到她来去自如的影踪。 她攀到最高的树上,将外袍脱下,收起四个边角,形成一张简易的兜布里,一只手轻巧握住枯枝,垂挂起来,另一只手在嘴边吹起哨音。 音色融于山林间,伴着鸦雀得逞的尖锐鸣叫,在黑漆昏沉的夜里像是死亡的奏乐,哀鸣遍野。 那群鸦雀被方宁吸引过来,眼疾手快之下,仅用一只破网,便将它们抓住。 方宁见有一两只逃脱了出去,穷寇莫追,况且网里这些,足够沈昱头皮发麻,便心满意足的跑去与沈昱回合。 她飞檐走壁,身形有如一滩墨迹,溶于幽静如无波深海的夜色里,让人瞧不出踪迹。 她顺道也去瞧了眼隐旭等人,确如隐旭所言,在尽力的挖山道。 但她总觉得,隐旭有事相瞒,下午那群和尚进了隐旭的住处后,又去了何处? 方才众人集聚,可也没见到那几个人的身形。 她跃过寺庙梁檐,见弯月下烧出一抹妖冶红光,细瞧之下,才知是后院僻静无人的亭台上,亮出隐隐烛光。 沈昱正往西院挪去,不忘佝偻着身形,远远瞧去,还真有些偷鸡摸狗的底色在。 方宁暗自感叹,师兄当提狱司实在屈才,凭这演谁似谁的技艺,当个名角儿,不得迷死万千女子。 她不急与沈昱回合,而是一路跟随,等沈昱进了安置尸首的偏院,才翻身从一扇一尺宽的矮窗一溜烟地滑进了屋子,衣袍翻飞下,犹如深水蛟龙,身姿敏捷,如鱼得水。 “师妹可是胖了?这窗户险些将你卡死。”沈昱被方宁吓得步伐顿了一瞬,恢复镇定后,才想明白方宁这是要戏耍自己。 方宁吃瘪地抿抿嘴,将手里装着七八乌鸦地袋子一股脑扔给沈昱。 沈昱犹如烫手山芋,在半空中翻了数翻,都没找到可以下手的地方,最后还是握住了一只乌鸦的双脚,才找到支点,拿住了包裹。 “他们的叫声会将人吸引过来的。”沈昱哑着嗓子提示方宁。 方宁自是眼疾手快,犹如鹰捉小鸡般,从布袋里拎出一只,拍晕一只,如此几番下来,夜色重新静谧起来,而沈昱对方宁更多了几分敬畏。 “女中豪杰,应是如此。”沈昱瞧着那一只只肥硕的乌鸦在方宁手里恬静的睡去,不由感慨起来。 方宁只觉得男人真到了关键时候,无用得很,掏出手里调配好的泻药,悉数灌进了那些乌鸦嘴里。 若真全剖开乌鸦的肚肠,拿出尸体的碎肉,估计沈昱下辈子还得被啄屁股。 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沈昱的屁股一命,自然也是福报。 方宁如此想着,将那群乌鸦扔了出去,静等它们的排泄物,转而指着那三具分不清谁是谁的尸首道:“可有把握能找到致命伤?” 沈昱摇头,不敢讲话说全,“我且试试。” “尸身坏烂至此,需用井水不断冲去表面蛆虫、秽污,等尸首全然干净了,才可以分清哪些伤痕是重伤,哪些是轻伤。”沈昱将尸身的正反两面都翻开检查,眉头不住的皱起,现下血肉与衣衫粘连,完全不辩伤口。 他出门,从井口打了三盆凉水,交给方宁道:“你一点点灌进他们的血肉里,配合我将淤血逼出去,先从阿木开始。” 方宁接过沈昱手里的瓢勺,跟着沈昱从阿木的头顶、颚骨前囟、发髻,双眼等处一点点浇灌而下,最终停在小腹的位置,“肠壁有血痕,不似之前的伤口都已泛白,这是死前伤。” 沈昱点头,用手指丈量起伤口,目光落在阿木泛白的肋骨上,摩挲着伤痕,“凡被快利武器划破皮肉,死前必有血痕,而这一刀,凶手用了极大的力道,所以肠穿肚烂。你看肋骨的位置,刀刃所过之处,都有二三划痕,这是因为凶器恰好卡在阿木肋骨,拔不出来,用了极大的力道,上下推动,这才将刀刃翘出。” 方宁皱眉,暗觉不对,“若是一刀破开肚皮,正中肋骨,凶手的力道得是极大,李书生恐怕没有这有大的蛮力。” “凶器应是一柄长刀,长五寸,头尖尾宽,呈塔状。”沈昱低低说这,目光落在一旁阿杰的刀上,用手比划了一下,声音更沉了些。 很快,他对着阿杰的尸体检查起来,可惜阿杰是这三具尸身中被啃咬得最厉害的一具,髋骨与耻骨都已不知所踪,若不是凭着衣料,甚至难辨男女。 “师兄,这副模样,大罗神仙来了都束手无策,要不换一具瞧瞧?”方宁见沈昱站在原地,迟迟不动手,只以为他已是穷途。 谁想,沈昱出门,从地上乌鸦的排泄物里找出一根半指长的骨骼,拼凑间,将阿杰的尸身拼回七八,拿出墨笔,将阿杰的骨头从上至下描绘一遍,最后停在耻骨的位置,喃喃自语,“怎会如此?” 方宁寻着沈昱手里的动作也是一惊,阿杰的耻骨上,伤痕极其狭长,几乎是一刀将整个耻骨劈开,连着筋络的位置全部被活活劈断,而耻骨衔接处,还有一凹陷,将凶器的形状刻了进去。 那是阿木的斧头,由于形状稀奇,之前方宁和沈昱还多看了几眼,不会有错。 “他们是相互用各自的武器砍杀而亡的。但身上还有别的武器伤痕,形似棍棒。”沈昱用手剥开铁骨的肉,果然看见阿木与阿杰的手脚处,都有圆弧的伤痕,借着方宁手里的清水,将满是血污的手清洗了一遍,目光从犹豫到坚定。 死者是世上唯一不会有所欺瞒的人,即便再不可能,若除去所有的可能性,那便是唯一的解法。 方宁一路观察运输队众人,知道阿木与阿杰形同手足,若是互相砍杀而亡,必有隐情,追问道:“师兄,可否知道他们三人,死亡的顺序?” 沈昱锁眉不语,转而观察起最后一副尸首,李书生。 沈昱似有发现,将里里外外的骨骸都翻找了一遍,转而笃定道:“右手食指,少了根指头。若我没记错,那上有一根翠绿扳指,应值不少钱。” 方宁思索着被乌鸦衔走的可能性,分析道:“那扳指坚硬非常,若被乌鸦吃了,那乌鸦早就肠穿肚烂,可能性不大。这缺失的骨节处,好似被利器砍断,疮口齐整,是死后伤,凶手可能是杀了他后,想拿走值钱的物件,却因淤血将手指变得粗大,无奈之下,只好将那书生的手指砍断。” 沈昱认可地点头,借着油灯,将李书生的皮肉骨骸一寸寸检查,直至看见头骨处有丝丝裂缝,旋即意识到什么,将指腹伸进阿木与阿杰的口鼻中,不知扣了多久,带出些许粘液,细闻之下,道:“若我没猜错,那书生应先是被人一拳锤晕,后脑的脑骨已有裂痕。晕倒之际,被阿木与阿杰瞧见,本想将他们救下,与凶手缠斗,这也是为何他们身上还有些棍棒伤,但很快被迷香扰乱心神,将对方错当成凶手,二人缠斗至此。那书生便被人用阿木的斧头砍断肋骨,失血过多,最终惨死。” 方宁见沈昱将一切娓娓道来,心里对这位师兄很难不敬服,只是瞧着眼前这一脸污泥的面孔,与油灯下血丝遍布的眼眶,衬着这一身血瘀与烂肉横溅的素衣,弯唇道:“师兄,你如今瞧着,嫌疑匪浅。” 第七十八章 罗刹 “谁?”方宁察觉门外黑影一瞬略过,几乎是出声的同时,提步门前,将隐星镖抵在仅用一扇纸糊的窗前。 她没立刻动手,因为感知到门外来人并不打算逃脱,且从对方的气息与脚步声判断,其功夫也是寻常,只等静观其变。 “是我,方娘子。”大汉的声音粗旷,却带着刻意的讨好。 方宁才想起来,来人正是方才寺庙外与她谈话的刘胆。 可他为何到这里来?此处是青檀寺的偏殿,存放一些杂物木柴,根本无人居住。 他是一路跟踪自己?还是也有意要检验尸体? 方宁细想片刻,就排除了第一种可能,凭刘胆的功夫跟踪她,不出五步便能被她发现,约莫刘胆也是刚到。 念落,方宁稍稍松下手边的暗器,试探道:“敢问阁下有何事?” 窗外的刘胆似是不好意思,手抓着头发,低头扭捏了片刻,才开口:“我本想来查看一番尸体,找找凶手,毕竟死的可是我兄弟,未曾想娘子先我一步。但娘子寺庙外的发言,可以说是字字珠玑,胆识过人,刘胆有意认识娘子,不知我可否进去细说。” 方宁回头看了眼验尸房,几乎是无处遁形,若刘胆进来,必会发现沈昱。 正是头疼之际,地上原本昏睡的鸦群刚巧醒来,似是对方宁刚才的攻击极不满意,恰好门外又多一个送死的,便有朝着刘胆猛攻之势。 方宁听见窗外鸦声此起彼伏,稍忖片刻,将门开了一小扇,几乎是提溜着刘胆进了屋。 刘胆本不惧怕鸦群,却也看出那群乌鸦杀红了眼,有不死不休的兆头,还是不免慌乱起来,待镇定后,才看清屋内还有一人。 “这不是,老伙夫?”刘胆瞧见佝偻着腰的沈昱,一手拿着短刀,上面还粘连着残余的尸块组织,另一只手是未来得及清洗的血渍,本就恐慌未消的脸上更多一分惊惧。 方宁急忙解释,“哦,我请这位先生来的。我想着他有杀猪的经验,验尸应也是同样道理。” 沈昱瞧见刘胆对方宁半是羞怯半是恋慕的眼神,瞬间懂了,眯着眼睛笑得分外慈祥,“时候不早了,老朽便不打扰二位,先行告辞了。” 沈昱能猜出来的,方宁又怎会不知刘胆有意于自己? 方宁见沈昱抬腿真要离开,情急之下,咬牙提醒道:“要不老人家再留会儿,莫被门外乌鸦啄伤,到时老年留下伤疤,麻烦的可是别人。” 果真,方宁此言一出,原本手已放在在门前的沈昱背后一凉,脚步瞬间停顿了。 刘胆自然没看出其中关窍,只见月色朦胧,美人肤白皓唇衬着暖黄的烛火,闪烁着琉璃光泽,动心道:“敢问娘子姓甚名谁,可有婚配?若是没有,待明日出了青檀寺,我可否上门提亲?” 方宁哽在喉间,打量着刘胆,此人身形矮宽,比她还小半个头,远看像个小石凳子,虽说她瞧人从不看外貌,但也不能太磕碜吧。 “据老朽来看,方娘子与刘兄弟甚是相配啊。”沈昱本是个清风朗月,万般苦难抛诸脑后的性子,但与方宁一路可是吃了不少苦,竟也生出了报复她的心。 可见世上本无什么高洁之人,还是受的苦不够多。 方宁自是知道男人,心里没有半点谱,旁人说了般配,那便镜子也不相照,估摸此时八字都已算好。 果然,刘胆下一句就将方宁的耐心彻底击落,“方娘子觉得我如何?” 方宁憨憨一笑,正思索着此事如何揭过,转头瞧见沈昱隐在灯下的面容,笑得像只偷腥得逞的猫。 安能让你好过?! 方宁很快换了一副难为的模样,眼波流转间,媚眼如丝,但尽数给了一旁老者打扮的沈昱。 沈昱被盯得每个毛孔都张开了,心中的恐惧程度半点不输方才见到鸦群的时候。 “实不相瞒,小女子自幼丧父,心中对年长者尤生敬意,这些日子几番与李先生接触,李先生为人做事,稳重端正,且爱戴我。小女子暗生爱慕。实在对不住了。”方宁这话是说给刘胆的,却把沈昱惊得差点站不住。 如今沈昱的装扮,二人里外里差了四旬,此事传扬出去,可是世俗惊闻。 沈昱早知就不惹方宁这位祖宗,见此时刘胆一脸要刀了他的模样,而方宁暗戚戚不知是哭是笑,低头微耸着肩头,誓要他给一个交代的模样,只觉不如自己早先出去给乌鸦啄屁股也好过遭这罪。 “你个老不要脸的。”刘胆毕竟是个粗人,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地朝沈昱淬了一口。 方宁本还想过过戏瘾,未曾想沈昱忽然被这么骂一句,实在没忍住笑出声来,“哈哈,今夜饮酒,说了些醉话,此事揭过。还是谈些正事吧。” 刘胆气馁地低头,叹了口气,颇为颓然,“那便聊正事。我来的路上,遇到了隐旭方丈,瞧见他没往修葺山道的地方去,就跟了一会儿,转角就跟丢了,兜兜转转来了此处。” 方宁瞧着刘胆虽说功夫寻常,但毕竟是个练家子,青檀寺内外结构方丈,长廊狭小,怎会轻而易举就跟丢目标,忍不住追问:“转角?可是隐旭他们宿下的位置?” 刘胆回想后点头,“就是那群和尚的住处,可能他兜兜转转进了屋也说不定。但我没见那些屋子有烛灯点燃啊。自我们来此处,已经死了五人,谁知我们会不会是下一个。事情一天不查清楚,这寺里所谓的‘妖怪’可在每一个人心里悬着呢。还有一件事,我觉得很奇怪,我跟踪隐旭的时候,发现他手里多了枚扳指,应该是新物件,我看他一路把玩,你说这荒山寺里的和尚,倒也免不了俗。” 方宁与沈昱视线交错间,已经有了预感,迅速用纸币花出一枚翡翠扳指的模样,放在刘胆面前,“可是长这样?” 刘胆瞧着纹路和自己看到的无出其右,惊道:“你二人如何知道?” 沈昱视线挪向身旁一字排开的尸身,指向第二具断指的,冷声道:“原本属于李书生的扳指,兜兜转转去了隐旭的手上。” 方宁的神色由冷转清,逐渐将这寺里的一团迷雾理清,“恐怕是有人杀人越货。这寺里东西都古怪得很,你可还记得白日里我们喝的那盏茶,小和尚说伙房里还有四五饼。市价百两的茶饼,这个需要和尚下山化缘的荒庙竟有如此多?恐怕也是偷窃而来,那衣着华贵的夫妻和李书生犯了同样的错,便是在这些和尚面前漏了财。” 沈昱将事情前因后果拼凑一遍,恍然大悟道:“莫非,山道也是他们毁的,为的就是骗出我等的钱财。” 方宁点头,忽而想起这些日子寺里时多时少的和尚,怀疑道:“不止如此,我发现自从我们发现了被野猪分食的尸体后,寺里的和尚忽然多了起来,山道被封,本应该前无出路,后无去处,但那些和尚却凭空出现了。” “如此说来,这寺里的和尚几乎各个会武功,若他们存心想加害我们,我们可讨不到什么好处。况且,运输队这些人,带着这几大箱货物,必会被他们盯上。”刘胆是个胆大心细的,早早发现隐旭在内的和尚都会功夫,视线不由望向窗外。 此时庭院外的乌鸦已早早驱散,独留下一轮孤月,将天气划开分明的口子。 光影之下,暗月犹如一张窥视着他们的铜镜,让人悚然触立。 方宁也觉得他们再如此聚着,太过显眼,方才的乌鸦叫声不知道有没有被那群和尚发现,开口道:“今夜还是先回去休息吧。一切等过了明日再商议。” 刘胆既已被方宁拒绝,此时又畏惧那群僧人,自不会自讨没趣,先一步离开了验尸房。 沈昱瞧着刘胆的去向,抱手倚在门框上,心知方宁必不会坐以待毙,主动问起,“下一步什么计划?” 方宁想起小和尚与她说过凭空而现的猪精,与先前跟踪时寻不到踪迹的和尚三人,心中早有忖度,“我猜这寺庙里应有暗道。所以我和刘胆才会跟丢目标,我得趁夜去一趟隐旭的屋里。” “你说明日的山道真的会顺利开辟完成吗?”沈昱此言虽是疑问,但语色较之如今凄冷的夜风更寒一分,心中早有定数。 方宁披上与暗夜融为一体的外衣,离开前叮嘱道:“师兄,你需尽快传信给师叔。嘱咐他找代县司马参军来援助我们,若他们赶得上,我还能尽力救下这寺里的其他人。若不能,恐怕他们再见不到黎明。” 沈昱拢袖而立,月色下墨笔即挥,泛黄的绢纸上墨色与夜色相溶,仿佛在晕染一副无色的水墨,笔笔是生机与死契的交织。 方宁飞身攀越屋檐时,与她并肩的还有沈昱放出的飞鸽,急行千里,随着报时的佛钟敲响,只愿一切都还来得及。 她来到隐旭所处的院子时,瞧了眼和尚的住处,除了偏角的小和尚屋内亮着等,其余和尚都不在住处。 约莫是与他们先前所说一般去修葺山路了。 方宁轻推开隐旭的房门,露出半指宽的位置,供她将屋内看清。 果真没人。 她无声地沿着门壁,贴身进屋,顺手关上隐旭的房门,感知到屋内确实没有第二人的呼吸存在,才敢往里间踱。 方宁掌心拢着烛火的微光,生怕隐旭突然回屋,发现了光源,然而隐旭的里屋,实在一览无余,除开一张木床外,再无其余。 方宁瞧着头顶上方的横梁,心觉不对,“在青檀寺这两天飞檐走壁,也算是摸清了建筑结构。寺庙外墙的悬山顶宽七丈,斗拱与横梁错落位置也应至少有横向五丈、纵向三丈如此大。为何隐旭的屋子,五步便可走到底,若如此算来,自东向西,这里间和尚的住处加在一起,横向不过三丈。里面必有暗道。” 方宁思绪翻涌,在隐旭的屋内不放过每一寸墙面,最终脚步停在隐旭摆放的佛像位置。 佛像的身子稍偏了一寸,供品已有腐烂的迹象,但烛台前却没有落灰。 方宁凑近去瞧,手触上佛像那一刻,底座似有松动。 这佛像被能转动? 她将佛像转过九十度,随着墙壁里细密的木质扣环节节松动,嘴角已有了然的笑意。 果然有密道。 方宁将佛像彻底转了个身,果然佛像身后的墙体随着噼啪不断的摩擦声响,很快让出一条窄道。 方宁二话没说,将佛像摆回原本的位置,在窄道关闭之际,跻身进了密道。 她手里的烛火正活跃的跳动着,甚至相较刚才,更多一分诡异的兴奋。 方宁见密室四通八达,几乎每一条路都望不尽头,未有犹疑,朝着寺庙的东北方急步走去。 她白天飞跃山头时,发现的那诡异村落,白日里炊烟不断,但荒郊野岭,人迹罕至,有寺庙有村落,本就是一桩怪事, 犹疑一直盘旋在她心头,如今她却有了解法。 若她没猜错,那群和尚根本不是修佛之人,他们本就来自于那个村落,这条道一直往西走,恐怕能走到村落里去。 果不其然,方宁约走了一刻,果然从密道的另一头离开时,走回了白天自己登高看到的村落。 她环视四周,山里雾气不知何时升腾,但方宁很快便被窸窣的笑声吸引,村落不远处的林间小屋里,支起一尊木架,炉火不断噼啪着,上面烤着一只打野来的麋鹿。 木屋里,三个光头的男子,半裸地披着袈裟,手里的佛珠早丢在一旁,一手端着酒杯,另一只手摆在浅笑嫣嫣的女子腰肢上不断摩搓。 这三人,恰是她白日里见到的三个和尚。 而那小和尚之前说的,怡红院的女子,约莫就是木屋里这几人。 这荒山里,哪儿有什么青檀寺,又哪有什么渡法的和尚,有的只有这些市卒酒肉臭的罗刹。 他们自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还在等明日山道一开,离开此地,殊不知进的是修罗地狱。 第七十九章 死地 夜幕铺天盖地地笼罩在青檀寺上空,静谧无声的沉寂将鸟兽鱼虫的五感放大,警觉地瞧着寺里寺外的动向。 方宁从村落回来,正是夜半时分,所有人都已歇下,整座寺庙除了她之外,本不应该有人举烛前行。 但方宁惊觉,青檀寺外的山道上,巨石已然被那群和尚齐力挪走,旷野中数十和尚将寺庙的前后门悉数围上。 他们手里的灯笼恰好照在虎视眈眈的脸上,火光攒动着眼底的森冷杀意。 隐旭负手站在队伍前,扬手一挥,长袖鼓动,猎风阵阵,将这一出阴森恐怖的戏码彻底敲响。 不好。他们要行动了。 方宁干脆弃了原先想回屋休息的路,在那群和尚到西南院落前,与沈昱汇合。 至少她在,沈昱能保住性命,至于其他人,也只能听天由命,看其造化了。 想罢,方宁潜进沈昱屋中时,还有运送队另四人在休息,但都已安稳入眠,并未听见方宁的动静。 “师兄,醒醒。”方宁脚步极轻,凑到沈昱跟前时,被那群糙汉男人扑面而来的臭味倾袭。不禁皱了皱眉。 这跟睡猪圈有什么区别。 方宁心中对沈昱更多一分愧疚,没等沈昱从梦想醒来,忽然听见门外已有响动,那群和尚已经到了门前。 她果决的掏出随身草药,一把插进沈昱的鼻腔,倒吸口凉气,心念道:“师兄,你可别怪我。师妹也是为了救你。” 沈昱许是做了噩梦,梦中差点被人从烟草插进鼻腔窒息而死,惊厥醒来时,恰好瞧见方宁那巴掌大的小脸,全是坏心眼。 方宁见沈昱醒来,急忙捂住他的嘴,示意他看向门前攒动的人影。 沈昱自是有所察觉,但他如今还有更加十万火急的事情。 先前方宁为防止他被迷晕,插入草药,现在又堵住他嘴,将他上下两个可以出气的洞眼全部闭住了。 乍一瞧,方宁比那群和尚更像谋财害命的主儿。 等沈昱脸憋的通红,奋力挣扎时,方宁才意识到自己有些急了,口语道:“抱歉抱歉。” 沈昱大口大口的灌进新鲜空气,但也细闻之下,发现一股异香逐渐渗进屋内。 方宁刚才给他的草药,能让他们神志清晰,不至于被迷晕了过去。 至于那群和尚究竟是谋财还是害命,方宁还想静观其变,所以见他们有破门之势时,立刻跳上沿梁,示意沈昱先行装睡。 沈昱见身旁的四人都已从鼾声转而昏睡,显然中了迷香,也顺势倒了下去。 隐旭身后,还带着六人,其余和尚似乎在另一房内搜罗,显然要将他们运输的箱子都洗劫而走。 那和尚的灯笼照在运送队伍随行的箱子时,眼里瞬间翻涌着贪婪的光,“老大,是矿。这群人竟然是运矿的,我们发了。” 隐旭跟上去看了一眼,僧衣下的面目如换了一个人般,眼底猩红,周身被一层狠意席卷,下令道,“不能留活口。矿藏可不是寻常百姓商贾能得到的,他们背后肯定有更深的势力,我们拿走了矿,恐怕有福偷没命享。除非,他们都从这个世界消失,追踪不到,自然也不会查到我们头上。” 方宁巡了一圈,见他们手里都带着刀枪棍棒,与今夜验尸房所见的伤口形状、大小几乎一致,心中确认这群和尚本就是杀人越货之徒,这座寺庙也是他们藏身之所。 月色清寒,将隐旭手里的刀芒衬得更冷一分。 就在它即将割破沈昱脖颈的那一刻,方宁从梁顶一跃而下,一脚踢开隐旭手里的刀,将沈昱隔空圈住,像丢行囊般,藏到身后。 “你非得如此救下我?”沈昱见如今还窝在被褥里,用一种极其窝囊的形式扛在肩上。 “你且忍忍师兄。”方宁狡黠一笑,隐星镖已从袖间飞出,从其余人手里救下那昏睡的四人。 隐旭从震惊中回神,才看清暗夜中那一抹魅影是方宁,“你一入寺庙,处处好奇,我便觉得你不对劲。若不是见你与小谢聊得来,早该将你先杀了。” 方宁听出隐旭口中小谢便是那小和尚,自入寺庙起,就见寺里众人对小和尚处处照顾,特别是隐旭与小和尚有八分相似,应是父子,冷笑道:“小谢有你这样的父亲,应该也会为你不齿吧。” 果然,她猜对了。 隐旭被方宁激怒,脚尖奋力一点刀柄,落地长刀龙空翻飞回手中。 他朝着屋里众人命令道:“先把这娘们杀了,以免夜场梦多。” 方宁观察地势,制服这群和尚不难,但若掷出飞镖,这一隅狭小角落,恐要伤到无辜。 果不其然,隐旭眼神示意那群和尚再次对床上四人动手。 方宁飞镖再掷,这一次直指那群和尚卧刀的手,随着接连的痛呼声,刀柄落地。 “臭娘们,要坏我好事。”隐旭明显是除方宁外武力最高的,用刀接过二三飞镖后,干脆向床上不能动弹的四人泄愤。 方宁来不及多想,凝气聚力,一掌破开头顶的瓦梁,顿时房顶的瓦片寸寸碎裂,墙灰簌簌掉落,将房间的可见度大大降低。 方宁瞧准时机,将床上四人一同带出屋子, 与追兵在后的隐旭,上演了一出庭院追逐的戏码。 “这几个臭男人也太重了些。”方宁活动着手腕,站定在庭院时,眼里杀意毕露。 院外夜色沉寂,但借着那群和尚手里的灯笼,方宁能看到窗沿上可怖的血污,如洒墨一般喷溅。 那些不与沈昱一屋的人,已被暗害。 来不及她怨天尤人,其余屋内听到隐旭动静的和尚也离开院子,呈聚合之势,将她们几人包围住。 “你有几成把握。”沈昱被方宁放下,心知仅凭方宁,再多一倍敌人,也不是她的对手。 但方宁还需护着昏睡这几人,确实不好办。 想罢,沈昱手里握住方才捡到的短剑护身,见月上柳梢,丑时已过三刻,安慰道:“若能拖延须臾,应许来得及。” 方宁恍若未闻,隐星镖掷出的刹那,就已步入那群和尚的中心,左右各一脚,将离沈昱最近的两人先行踢伤,幽幽道:“师兄,你师妹我自幼学武,便料定有朝一日需护住你的性命。若没有你,有十成把握,若加上师兄,也是十成。这两个人,送给你玩。” 沈昱见方宁不论何时,都一派淡定自若的模样,实在心生佩服,一旁辅助地将那两个和尚捆住,远离战斗中心,给方宁足够的空间。 隐旭后知后觉自己实在不是方宁的对手,挥刀准备先解决沈昱。 而方宁料敌于先,如鬼影穿梭,凭着轻巧的身段,一跃上了梁顶,占领高地,一掌破开脚下瓦片。 寺庙的脊爪柱与金檩被彻底切断,露出唯一能支撑屋檐的踩步金。 瞬间,瓦碎房塌,朝着隐旭等人直直摔去。 隐旭等人被猛然豁开的缺口惊住,悉数埋进了废墟中。 方宁欲活捉这些和尚,不能要他们性命,缠斗中,自身也折损了不少体力。 寡不敌众,很快那群和尚重新整顿,又将方宁包围住。 方宁手里的隐形镖也因方才救人与斗殴时,匆忙掷出去了二十四枚,如今还悉数埋在坍塌的房梁废墟下,如今手里只堪堪握着不足十枚。 方宁的指节因用力而翻着白,尽管掌心沁出密密薄汗,脸上也是从容不迫,一步不退。 若是能利用庭院的廊柱,将隐星镖回旋,她还能与隐旭周旋三个回合。 她长舒口气,决定与隐旭奋战到底。 隐旭接连几个回合被方宁戏耍,损兵折将,杀意已到顶峰,眸色凝冰,撕心裂肺道:“兄弟们,杀了她。” 方宁的镖掷得极准,几乎各个朝着和尚的脖颈而去,血色喷溅,汩汩血流洒在青石地砖上,犹如地府判官墨迹,定人生死。 很快,隐旭死伤大半,而方宁手中也因要替沈昱解围,只剩一枚隐星镖。 而她的左臂与小腿也因那群和尚竭力厮杀,多了几条细密血痕。 方宁忖着生存的几率,呼吸也逐渐凝重起来。 恰在此时,寺庙外响起马蹄与破门声,将这个沉寂的山野悉数炸开,鸟兽惊飞,贼人伏法。 方宁见邵夫子那群人终于赶到,几乎是安心的瞬间,决定掷出最后一枚。 擒贼先擒王。 她朝着隐旭的心口掷,也预料隐旭必会回击,先他一步,见邵夫子的人已入中庭,运动周身内力,近身一踢,朝向绝骨、三阴交穴。 这一脚,用尽了方宁的气力,也让隐旭的后肢彻底没了力气,再不能起身。 很快,邵夫子带来的人马将隐旭等人团团围上。 方宁落地,缓着这一场打斗消耗的体力,叹息道:“可惜,只救下了那四人。” 邵夫子跟在队伍的最后,瞧着他的两个倒霉师侄正卧地喘息,从腰间拿出挂起的美酒,颇为大方递给方宁,“喝壶热酒,暖暖身子?” 方宁接过酒壶,垫了垫分量,如她所料,都不够塞牙缝的,将酒杯抛回空中,抱怨道:“师叔,你自己丢着喝吧。沈昱的信件你应早收到了吧,可是又去买酒了?若你再晚来一步,浑天派可就绝后了。” 邵夫子见方宁不领情,反而自得地饮下最后一口,憨笑道:“这话说的,小师侄你的武功,我还能不信任?给你们年轻人一些历练的机会罢了。再说了,绝后了再找新弟子呗。” 方宁似笑非笑,只叹一句他辈分比我大,切莫揍了他。 她与邵夫子斗嘴几个回合也算缓了过来,回头看向被代县司马参军常威绑住的隐旭众人,盘问起来,“你们应该平日就住在青檀寺不远的村落里吧。我观察过那个村落的位置,极其适合观察山里地形以及来往人群,我们这群人也是你们在村里瞧见,打定了我们的主意,才刻意毁了山道留下的吧。” 隐旭见大势已败,方才的狠戾消散,一字不发的瞧着远处东北角,小和尚的住处。 方宁心想,虎毒还不食子,小和尚心思单纯,为人善良,应该全然不知这些和尚的恶行,规劝道:“你们如果从实招来,我可以保证将小和尚好好安顿,日后也不会和你们已有落草为寇。” 果然,隐旭眼波流转间溢出不甘,很快被温情取代,长叹道:“若不是世道不公,我们也不会做这样的买卖。这儿子是我唯一的念想,我也是想为他多赚些,日后好用钱财换取个功名。确如姑娘所想,山间野猪精都是我等假扮。” 方宁想起那小和尚信誓旦旦与自己说起的两人高的野猪精,好奇道:“你们如何做到让小和尚全然相信的?” “我们没做山寇之前,是杂技团舞龙舞狮出身的”,隐旭望向后院柴房,幽声道:“那里有我们打下的三张猪皮,用针脚拼凑起来,两个人呈底座,第三个人踩上去,就能垒出一个硕大的猪精模样。为的就是将杀人越货一事嫁祸于精怪身上,也是怕我儿子怀疑我们身上,我不愿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个杀人魔头。” 方宁心叹一句可怜天下父母心,又冷声道:“天下事,公与不公,都要争。有人争得光明磊落,也有人想走捷径,又想讨得安心,所以将一切怪罪在世道上。我希望小和尚,不会走你们的老路。” 常威将隐旭带走后,又遣人检查了一番寺庙内所有住人的屋子,除了方宁救下的四人外,再无生还的人。 而那四人,也因迷药暂未苏醒,所以只能先行带下去,冷水灌醒,连夜审出个送队最终的去向。 如今运送队的领队已死,去向何处,方宁与沈昱真没把握。 好在,方宁救下的运送队中有一人与魏督监所派领队的关系匪浅,所以知晓一些其中门道,严刑拷打之下,也就和盘托出了。 离青檀寺脚下十五里外的昌宇码头,是运送队的终点。 方宁从沈昱嘴里听说这些的时候,并不奇怪。 实则,早在他们踏上青檀寺时,方宁就考察过运送队的路线。 山路难走,但领队坚持走这条山道,极有可能看上的就是离此处最近的码头。 加之,水路运输这些铜矿,是最快的办法。 方宁等一切都已落尾声,回到屋中,见熟悉的窗外,同一片星空,星辰流转,竟是截然不同的光景。 今夜星辰璀璨,四合星象中的轩辕十四如流彩满溢,自古此相为吉,代表仁慈、悲悯万物苍生,柔生德,咸化万物之意。 方宁只道,凶吉祸福自古相依,世道还是在人为。 第八十章 罪首 次日天晴,日朗风清,方宁睡了一个极安稳的觉,日光落在檀香缭绕的山头,将一切的坏事皆抛诸脑后。 “此时下山,加快脚步的话,今日我们应能抵达昌宇码头。常威借给我们的手下刚好一十七人,加上我们,伪装成运送队的模样,运送铜矿,说不定能让我们直捣长龙,一举拿下魏督监背后之人。”方宁收拾完包裹,与沈昱邵夫子离开青檀寺,山道路窄,三人一前一后地跟着,马蹄轻快,乘风而去。 沈昱跟在方宁身后,沉肃道:“若真有如此简单,也算万幸。我就怕前路艰难,没等我们发现罪证,运送队的真貌就被发现了。师妹,你这一路过于胆大,切记藏锋。” 方宁挑眉回头,见沈昱长发高束,一根莹白玉簪盘住,露出利落分明的五官,感叹道:“许久未见师兄真貌,都快忘了我师兄貌若潘安,神采动人。” 沈昱马背不稳,额前青筋直跳,预感不好,“你有事说事。又来这套。” 方宁嘴角笑意未达眼底,紧了紧马绳,放慢脚步,与沈昱的马并肩而行,狠拍沈昱马背,看着沈昱的马急驰而去,而沈昱如摇晃的稻草人一般,在风中凌乱破碎。 她饶有兴致地晃动着手腕,“如此扫兴,将来谁敢当你媳妇。恐怕是新婚之夜,还得听你说大道理。” 有了方宁的助力,沈昱等人比预料的更早一刻抵达昌宇码头。 申时刚过,落日余晖照映在湖面上,粼粼水光把这本萧条沉寂的码头照出一分暖意来。 方宁领着朝常威借来的人马,颇有气势地朝着码头边,唯一停靠船只的船夫道:”老人家,我们要运东西去对岸,敢问多少银子一箱货?” 那船夫的头发已经银白,胡须是被打理过后的精致,藏在帽笠下的狭长眼睛落在方宁身后时,幽幽一转,“申时落货,要付双倍的价格。” 方宁操着一口榕城口音,在船夫耳边轻声道:“江上春常早,闽中客去稀。老人家,我们主子说了,您与他都是榕城的,价格可好商量些?” 方宁临走前,特意去翻过领队遗物,找到与那船夫胡斐的笔迹,二人因都是榕城本地,便以此暗号相约。 果然,胡斐听见这句诗,脱下帽笠认真瞧了眼方宁的箱子,压低声音道:“他怎就派你一个女流之辈来了?” 方宁皱眉不悦,反问道:“主子的心思,岂容你一个老匹夫猜忌?我是女子,扮作商队,掩人耳目,不可吗?” 胡斐见方宁咄咄逼人,心里的怀疑却消散几分。 他查阅了一遍矿藏,并无错处,才安心道:“既是如此,姑娘请回吧。这些箱子我会按时送达的。” 方宁显然没想过还有这一茬,水路一程,竟不由他们运送。 很快,她将原本铜矿的箱子锁心一一检查,复扣了一遍,确保万无一失,道:“那便有劳操心了。” 沈昱跟在队伍最后,见方宁走得极潇洒,便知她有后招。 果然,方宁等带着运输队走没了影,择了离码头最近的茶楼坐下,远眺江面,见胡斐已将货物一一运载,往西边渡。 “你准备何时跟上?”沈昱皱眉,见原本还硕大如巨蛇卧江的船,已经远渡到如他们茶盏中的浮叶时,终是按捺不住。 方宁与邵夫子倒是不急,一个品茗,一个饮酒。 方宁调侃道:“师叔,你也少喝些。若他日手抖脑笨,再做不出能追踪千里的香来,可如何是好啊。要不把你这好手艺,全部传给我如何?” 邵夫子一早看出方宁在检查货物时,将追踪香塞入每一个箱子的铜扣里,讪讪一笑,“你个没大没小的。想要我的手艺,先学会乖顺些。” 方宁别了别嘴,暗道一句不稀罕,算着时辰也差不多了,掸走手上茶点的碎屑,“那我们便启程吧。” 他们一路随行,保持着三里距离,以防被胡斐发现,直到船停靠在一座荒山边的水道上。 方宁瞧着手里的地图,此山未经开凿,本应人迹罕至,但山道另一旁,已有炊烟袅袅,一看就是有人居住的模样。 他们跟着运送铜矿的船夫身后,随着他们进入一条窄小暗道,只能堪堪容纳一人的身量,沈昱与邵夫子都得弯腰低行,一看就是匆忙开凿出来的。 方宁不知跟着那群运送队的人,弯弯绕绕走了几许,终于通见日光时,却瞧见一座偌大空阁,横向一里,纵达三丈,门前有一支队伍在巡逻。 他们择了个视线盲区的山壁逗留,瞧着那座空阁,依旧让人不敢相信。 一个连山道都没有的荒山上,竟造出如此巨大的亭台楼阁,里面究竟又干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勾当? 方宁见胡斐已通过门前把守人员验证,算着门前门卫多久调换一次,与沈昱商量道:“门前队伍两个时辰会调一批人重新把守,侧门有片刻的空档,可以让人潜进去。我先一个人进去,若一炷香时间里,我没回来,就劳烦师叔与师兄出马了。” 沈昱对方宁独身前往,多有担心,“你一切小心。危急存亡之际,便供出我的位置,以一换一。我若死了,陛下必不会善罢甘休,里面的人自然会忌惮一些,不敢轻易伤你。” 方宁鼻尖稍酸,只觉山风真是吹得刁钻,安慰道:“师兄放心,不会有事的。何况师妹我觉得你在陛下心中,也没有如此重要,自然会多加小心。” 说罢,她见门卫有调换之意,没等沈昱反驳,道了句珍重,很快攀上山壁垂坠的枝桠,如暮雀烟波,消融于山间。 方宁跃过山庄的外沿,生怕被人发现了踪迹,一路佝腰埋伏在荒草下,辨认山庄的内部构造。 这山庄西北各自临江,且都有两个山道,可以通行,而东南两角,则是炊烟所在,灰黑色的炭火不断烧出火红的光圈,如魔障般盘旋天际。 方宁直觉,烟灰所在之处,才是这座山庄建立的缘由。 她寻着烟灰一路寻到一座庭院,见此地无人把守,心生古怪。 她步子刚准备踏入庭院,却听山风掠过时,带起一阵极其细微的金器碰撞的异响。 从她东西南北四方传来,有着明显的节奏。 方宁微挑眉,低声道:“回形拐子针啊,谁设计的呢?针脚应该再细密些,不然风一吹,声音响了,还如何防贼呢。” 方宁的耳力惊人,也是因为幼时师傅常拿这个针法治她晚归逃课,如今这些阵法于她而言,雕虫小技而已。 方宁觉察到离地三寸的细密银线,平日里根本瞧不见,随手掏出一瓶墨水,泼向地面,果然那些银线被沾染出墨迹来。 她踮起脚,沿着空隙,一路到了正堂门前。 里面传来胡斐的声音,“大人,铜矿被毁,这些铜料已是最后的矿箱,日后该如何是好?” 方宁捅开纸窗,望向洞口,瞧见胡斐身旁坐着一约莫三旬的年轻男子,容貌冷峻锋利,带着不怒自威的凌厉。 真帅啊,可惜了,是个坏的。 方宁心中腹诽,视线掠过那男子,瞧见他身后成堆的铜币,堆叠而起,比人还高出一头,且都泛着崭新的油光。 “一罐约载铜、铅十斤,铜先入化,然后投铅,洪炉扇合,倾入模内。”方宁心中回想起师傅与他说起的铸币工艺,已然明白了这座山庄建造的用意。 这是一座铸币山庄,而那些人拼了命的要矿藏,也是为了这些假币。 “今夜过后,等这批铜矿用完,炸了这里,别让任何人握住大人的把柄。”那男子说罢,将手里把玩的铜币扔回箱中,离开了正堂。 方宁心火如焚,算着这些铜币的铸造时间,已有数月,若今日他们没赶上,那这些线索又将彻底断开。 想罢,她跟上了那男子,穿过正堂,一路追到庭院的地道。 此地有机关术保护,还有地道密室,应是藏着什么重要证据。 方宁如此想着,悄无声息的跟在那男子身后,直到穿梭地道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座下沉式楼台,里面安置着巨大的铸钱熔铜的火炉,里面有近百名匠人,日夜兼程地熔铁投铅。 她见那男子停在了地下最侧间的屋子,里间装修豪华,极尽靡奢,便知那是那男子的住处。 方宁见那男子进了侧室后,再没出来,约莫是休息了,在门前稍等片刻,见有一俏丽模样,腰软臀肥的丫鬟前来送饭,顷刻了然,一掌将其打晕。 “大人,可否进来给您送晚膳?”方宁夹着嗓音,极尽娇嗔,面上还带了层薄纱。 “进,你今日晚了。”那男子的声音从里间传来,带着明显的调情。 方宁抿唇进屋,还没来得及放下餐食,就被人从后拦腰抱住。 她强压住给后身那人一拳的冲动,浅笑嫣嫣,“大人还是如此心急。” “嗯,在这破地方久了,都快忘了京都的温柔乡。”那男人的声音带着不满,见方宁脸上的面纱时,警惕起来,“今日为何掩面?” 方宁将里屋的烛火熄灭,覆上男子的手,摩挲间,解开男人的腰带,挑逗道:“想和大人玩些不一样的。” 男子听罢,呼吸瞬间重了几分,身上掐着方宁的细腰,哑声道:“如何玩?本官配合你。” 方宁眼波流转间,瞧见那男子身上的腰牌,嘴角的笑意僵在原地,水雾盈睫的眼中瞬间化成寒晶,手里的长针刺过风池、百汇。 她的速度极快,面上是堵上所有的决绝,不等那男子意识,便将人刺晕了过去。 方宁嫌恶地将那男子的手别了过去,抢过男人身上的腰牌,确如她所想,那是户部侍郎的腰牌。 而地上的男人,正是户部侍郎左光清。 这番,牵扯甚大。 方宁将那人搬到里屋,捆了起来,在他屋内搜罗一圈,果然在床底找到流水账册,里面笔笔记载着铜矿所来,假币去向。 有了! 方宁拿着那本册子,盘算着时间将过一刻,再不回程,沈昱与邵夫子便会出动来寻她。 她几乎是用尽毕生功力,轻功如鸿雁飞崖,回到山壁与沈昱汇合。 “幸不辱命。”方宁将账册交给沈昱时,还呼哧带喘着。 沈昱细细翻看,见上面笔笔条款,都是可遭灭门的死罪,满意道:“此番,终于是有大鱼要落网了。” 邵夫子瞧见山庄里似有异动,拉着方宁与沈昱,择了条水路,先行一步。 方宁坐在船头,清风拂面,吹散些方才紧张的心绪,与沈昱分析道:“我听那户部侍郎与胡斐对话时,他们上头应还有一人。你说谁有如此震惊朝野的力量,挖矿山、铸假币,且能让户部侍郎听其号令?” 沈昱自知方宁所说之人为谁,这一路上他们已然感知到背后之人的权利庞大,若说这天下将分,必有他一杯羹。 何况,户部侍郎左光清,还是蒋太师的女婿。 等三人回到昌宇码头,寻了个僻静住处,沈昱急书一封,交由密探呈递圣上。 此番了结,方宁本以为一切将有终数,谁曾想,假币案惊动朝野并非因为沈昱亲笔书信。 而是蒋太师金工面圣,将左光清所有的罪证悉数呈贡,直言要告老还乡,愧对天下臣民。 方宁听说此事时,已与沈昱急驰赶往珲县。 陛下以密信通知二人,势必要抓住魏延,找到其中关窍。 他们赶到珲县时,魏延已经被陛下的密探控制。 魏延从方宁口中听到自己一路被利用,咬牙要将方宁祖宗十八代拿出来骂一遍。 方宁金刚不怕火炼,反而无辜道:“我祖宗十八代,如今只剩下我一个过活,倒也不怕你的诅咒。可魏督监你就不一样了,靠着蒋太师一路发达至此,你可知蒋太师的亲女婿都被大义灭亲了,你以为你还能苟活多久呢?” 她字字珠玑,如棋盘玉子敲打着魏延。 魏延神色闪躲,嘴角半长半合间,似是将生死贫贱都度量过一遍,才喃喃低语,“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这是是左光清吩咐我做的。与蒋太师有何干系。” 方宁方才故意用蒋太师诈他,但见撬不出什么,只好与沈昱眼神交合间,另寻出路。 二人合计,魏延此人贪生怕死,不见棺材不会落泪,实在不行,只好假装劫狱。 若真是蒋太师贼喊捉贼,此番便可让他与蒋太师心生嫌隙,套出真相。 若不是,也能静观其变,如今魏延是唯一的突破口。 是夜,二人在牢房逗留许久,夜风瑟瑟,有如地狱鬼魅般游荡人间。 就在此时,牢房里一声凄厉的叫声,穿透庭院,进了沈昱与方宁的耳中。 “不好。有人先我们一步。”方宁意识到什么,几乎是乘风而去,眨眼一瞬,已经进入了关押魏延的地牢。 可惜,来晚一步。 魏延躺在血泊中,肺腑被利剑刺穿,口中献血汩汩而出,只剩最后一口气,瞧见方宁道:“是秘考队。他们不仅铸假币,还贩,贩私盐,其背后权势滔天之人是......” 随着魏延的咽气,整座地牢里冷风鼓动,再无生迹。 方宁与沈昱一路无言,只差一步,他们便能找到背后之人的罪证。 如今人证物证悉数被毁,一切又得重来。 朝野动荡,有如一张巨大的蛛丝网,将他们所有人罩住,张弛之间,又有多少人已是困兽之斗。 “沈昱,我们不会永远只差一步。”方宁抬头,见星空被乌云遮住,不见星辰与光韵。 可风已起,云将碎,自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瓦解。 终有一日,拨云见日! 第八十一章 出凰 方宁策马扬鞭,在前往万春城的官道上俪影飞掠,吹动两旁飞落的枝叶,如枯叶之蝶,窈窕芳丛。 “今日一早,你便收拾好行囊,说要赶往万春城,可是有新发现?”沈昱迎风跟上,想着昨日方宁还眉目紧锁,今日倒是快意乘风,总觉得有些许不对劲。 方宁一手握住缰绳,另一只手从行囊中掏出一卷字画,丢给沈昱,袖袍轻甩,“我夜半去了趟魏延在珲县的住处,发现了一卷字画。上面有他提的字‘幽颢长风惊门畏,苍炎氐宿伤离别’,师兄以为何意?” 沈昱心中默念一巡,恍然间,对方宁颇有微词,“你个没大没小的,还考起我来?惊门位北,伤门、离门位东南,幽颢、苍炎既是星宿,诗中要离惊门,往伤离而去,自是指向东南方位的万春城。” 方宁微紧缰绳,略有欣慰地瞧着沈昱,老态龙钟道:“孺子可教。东方青龙,曰‘丙之晨,龙尾伏辰’,万物启春之意。如今已是深秋,若说东南方位,离春意最近的,莫属于万春城了。我猜那魏延也是怕自己有朝一日,性命不保,所以藏了个答案在卷中,等待有心人发现。” 沈昱瞧着方宁清风掠耳,意气风发,不由苦笑,“这魏延也真是棋差一招,若是你夜半没去他住处,岂不是断了线索?” 方宁耸肩,似不在意沈昱的话,视线掠过沈昱去寻邵夫子,见他离二人还有老远距离,忍不住喊道:“师叔,你抓些紧。我们要赶在日落时分到万春城。” 言毕,对沈昱挤眉弄眼地笑道:“师兄啊师兄,好在你当了清正廉洁的官。你若是个贪官,活不过一载。魏延失势,留在珲县的官员必想去分一杯羹,瞧瞧他住处有什么值得瓜分走的,你又是个酷爱字画的,魏延必定是以为你会拿走那幅画,才在上面提字的,谁曾想你就是油盐不进的,非但没去,还连夜书信朝廷,去抄了他的家。我想魏延在天之灵,也会咒骂师兄你两句的。” 沈昱这才听明白,等他回神时,方宁早已扬鞭几里,不见影踪,倒是邵夫子幽幽跟了上来。 “小师侄,别和你师妹一般见识。姑娘家太凶,没人要。对了,我便在此处与你们分开了。后会有期啊。”邵夫子择了官道的另一个拐口,鞭子破开长风,在空中甩得猎猎作响,生怕有人跟上似的。 沈昱瞧着这一老一小,在山道上策马,硬生生作出一副要在玉门关拿下失地的气派,一时苦笑,“这两倒像是一脉单传的,只是出去多少丢些浑天派的脸。” 果不其然,等方宁与沈昱来到万春城门前时,才意识到邵夫子早已与他们兵分二路。 方宁咬牙,一脸看透的憋愤,“师叔必是去隔壁城买酒了。我可听说了,那里最近在办酒节,这个老顽固,下次见到他,我必然在他酒里下二两泻药。” 沈昱眉角猛跳两下,摇头低叹,“怪不得师叔不敢与你先行道别。” “你说什么?”方宁语气颇为不好,在城门前择了个小摊歇息,也给自己的两匹马喂些粮草。 沈昱自是不敢多说,从黎明赶至黄昏,他是滴水未进,见方宁还不忘给两匹马喂些吃食,都没想过她还有个活着且需要进食的师哥,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他朝店家要了四两包子,决定带在路上吃,以免被方宁饿死。 谁曾想,那店家原本还乐呵的招呼他们,视线眺到远处山头时,怔忡片刻,立马将手头的钱扔了出去,虔诚叩头,“是凤凰,凤凰又出山了。” 此一声惊呼,引来两道路人的视线,循声望去,远处山头群鸟盘旋,时而一字排开,做列阵之姿,时而四散而开,似被威压震慑。 而跟在那群鸟身后,是一直如血染的金羽长鸟,飞在远空,瞧不清具体形态,只觉其羽翼在晚霞的映衬下,泛出七彩光芒,如琉璃夺目。 方宁的视线也追随而去,见那群鸟确实是跟着那凤凰一同进了万春城,而其尾羽流光溢彩,晚霞应在远山上,整座万春城都像是那凤凰的裙下衣摆。 “看来,又有坏人贼子要伏诛咯。”一位年约四十的胖妇人语气里满是期待,不忘刮了眼身旁的丈夫,“怎杀的不是你。让你与那莲月楼的小贱人牵扯不清。” 身旁的丈夫似也惊魂未定,拍着心口,低声斥骂道:“闭嘴吧,你个恶毒妇人。若真被凤凰听到,杀了我,你便是寡妇。你以为你这般身姿,除了我谁还会要你?” 方宁与沈昱视线交错间,便决定先问问清楚,这百姓口中的凤凰究竟是何奇鸟。 “《山海经》有言,‘鸾鸟自歌,凤鸟自儛,灵寿实华,草木所聚。爰有百兽,相群爰处’。店家,这凤鸟也是上古神兽,莫非我等如此有缘,还能在万春城见到?”方宁知晓万春城中的百姓对那只鸟敬佩有加,便不做扫兴之态,反而虔诚的问向包子铺的老板。 果然,那老板见他们来自外乡,且真心对凤凰存有敬意,知无不言起来,“你们不知道,凰鸟是真是存在的。五年前,万春城中曾有一段家男子,名曰段世泽。其性格纨绔恶劣,在城中欺男霸女,强抢民女回府中,施加恶行。娘子可知,那段时间内,所有万春城中良家女子,都不敢出门。后来有女子的家人上门讨人,才发现那些女子早已被段世泽强暴杀害,甚至连尸骨都没留下。那些女子的家人一心报官,要县老爷替他们做主。可谁曾想,官商勾结,段世泽靠贿赂当时的县令而躲过追责,甚至县令还各罚了那些家人板子,自此便断了他们的后路。” “后来呢?”方宁的眉宇染上一分狠戾,欺男霸女,是为不齿。 老板似是想到什么,朝着凤凰飞去的地方又是一拜,接道:“那些女子的家人走投无路,报官无门,还反被段世泽骚扰,有一户人家,自焚了。那天晚上,火光冲天,凄厉的哭喊声,丧钟声不绝于耳啊。” 店家回忆起这段时,还面露不忍,可见五年前的万春城当真是一副地狱模样。 方宁虽来此地不足一刻,但听妇人与丈夫对话,乃至茶摊上不断有男子温声细语的哄着自家娘子,就知此处男女地位极致平等。 她回想起百姓对凤凰的态度,好奇道:“莫非是那凤凰改变了此番景象?” 胖女人不知何时,冒到方宁跟前,打量二人一巡,道:“确实如此。就是那时候,自焚那家人的屋顶上,火光里突然冲出一只腾飞的火鸟,其周身的羽毛都浴火而生,那是我们见过最大的鸟儿。听村里的秀才说,浴火重生的是凤凰,是神鸟。凤凰当众喷火,烧死了段世泽和县令,还救出段家地窖里被困的二十几名妙龄女子。而后啊,万春城里女子若被欺凌,只需诚心祷告,凤凰就会现身为其伸冤。我们村子里的,已经将凤凰奉为神鸟了,而后的每月,万春城中都能看到百鸟朝凤的奇景。小娘子,旁边那位可是你的夫君?” 方宁品味着胖女人的故事,未曾多想其看向沈昱时暧昧的眼神,摇头道:“并非。此乃我兄长。” 此言一出,胖女人对方宁态度顷刻翻转,握住方宁的手,便是一顿家长里短,“如此,你可缺个嫂子?我与我家那老不死的和离,嫁给你兄长,可合适?” 方宁瞧着沈昱在一旁囫囵吞了两个肉包,忍不住嘴角一抽。 沈昱与她呆的时间越久,身上那股清风孤月的冷峻感已全然消逝,竟是现在被一个四旬妇人肖想起来。 她一时不知此话若被沈昱听到,他是想一头撞死在万春城墙,还是再吃两个肉包,噎死自己。 想罢,方宁只作无辜状,道:“娘子大可一试。我兄台,确实喜爱丰腴的女子。” 那妇人显然听了进去,走到沈昱面前,便是三计媚眼,抛向沈昱。 沈昱只觉凉意四面八方而来,前有方宁不怀好意的窥探,后有那胖妇人对他露骨的觊觎神色,侧方还有那胖妇人的丈夫,一脸玩味吃瘪,想将他千刀万剐的杀意。 终是在吃下第三个包子时,沈昱忍不住起身,走向方宁,“师妹,天色已昏,你我还是尽早进城,寻个住处的好。” 方宁乖巧地喊了声“遵命”,跟在沈昱身后。 此番,沈昱终是缰绳紧握,长空中一声“架”,好似逃命般的离开了包子铺。 方宁与沈昱走进万春城时,才真切地感受到城中一派欣欣向荣景象。 两道上不时有女子沿街说笑,且男子跟在女子身后,两臂上挂着大包小包采买的物件,不失还能空出只手,给娘子买跟爱吃的糖葫芦。 沈昱瞧着如此街景,也露出心满意足的笑来,“若天下男子都能有如此爱戴妻子的模样,这世上哪儿还会有夫妻矛盾?” 方宁却是未发一言,脑海中还在回味方才听到的传闻,与那只巨鸟。 若真如胖女人所言,万春城已是如此欣欣向荣的光景,那只凤凰此番出山,又是为何? 它去向何处? 方宁的目光一直朝着远山而望,那是那只凤凰消失的地方。 如今,霞光远嶂,山峦间如披锦缎,连波万里,将整座万春城围聚起来,鎏金浸染。 好似下一秒,便是烽火连天的焰,就要将这座城烧透,烬污铅华。 第八十二章 焚身 万春城的热闹持续到酉时一刻,才算落幕。 暮色散去,一轮清白的月色替代,打更人的声音自城南街头一路向西而去。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方宁宿在城西的客栈里,赶路的疲惫随着街角的更鼓声传来,衬着烛芯跳动的火光,让人眼眶酸涨。 她打了个极大的哈欠,以为可以美梦一场时,却见原本沉寂的夜空忽而闪过一束烈火的焰色。 火光有冲天之势,源自城西一隅,烈焰如热浪翻涌,天际瞬间烧红一遍。 “那里,是秦家。”客栈的小二从柴房出来,蹬蹬两下,跑上二楼,才看的真切。 方宁与沈昱同时从屋子里赶出来,只见西边约三里外,如浪的火焰似要将一切吞没般,向长空跃去,黑烟滚滚。 然而,那火焰画地为牢,如深潭蛟龙般,似乎只积聚在一处,并没有蔓延之势。 “快去救火。”来万春城赶路的商人见到这景象,急忙催促小二。 谁知,那小二只有先前失火时惊诧了一瞬,看清火源的时候,反而镇定起来,甚至抱臂靠着二楼游廊,打起了哈欠,“这事官府都管不着,是火凤凰要审判秦家老爷。与我这等凡人何干?” 方宁择了个廊道拐角的窗户,几步攀上顶柱,看清秦家火势。 火光如巨龙吞焰,秦家游廊庭柱已被火焰吞噬,悉数镂空成黑洞,周围已成灰烬,再无解救之力。 万春城的衙门倒是迅速,须臾的功夫便赶到秦家。 不稍片刻,方宁借着登高的角度,堪堪瞧见他们将秦家老爷的尸体从废墟抬出。 妾室如烟的哭嚎声歇斯底里,传得大街小巷人尽皆知,“老爷,你去了,我可怎么办啊。” 还真被店小二说准了。那秦老爷果真死了。 方宁叹了口气,走回二楼游廊,好奇问向店小二,“你方才说火凤审判秦家老爷,可是秦家老爷犯了什么错处?” 那店小二见周遭围满了看热闹的外地人,也不免多嘴多舌起来,低声道:“秦家老爷秦宝旭,可是万春城出了名的混蛋玩意儿。就说他五年前得了个爱妾,名唤如烟,那宠的呀,干脆叫当家主母的掌家权让给了如烟。那秦家打拼下来的宝物珍奇悉数给了如烟,可惜那秦夫人,日日以泪洗面,惶惶不可终日哟。” 方宁听罢,倒也无甚反应,只觉这世上渣男往往都是被秦夫人这般性子温顺软弱的女子惯出来的。 若她是那秦夫人,必给秦宝旭的字画珍宝全换作假的,再与秦宝旭和离,让那对奸夫淫妇抱着满家满院假货自个儿过日子去吧。 沈昱见方宁眼底幽色几转,在她跟前晃了晃,“憋什么坏呢。你可想去瞧瞧秦家究竟出了何事?” 方宁恍然回神,这才想起沈昱作为正四品提点刑狱司,若真想插足此事,官府必当配合他。 她稍想片刻,决然道:“你我二人还是分头行动的好。现下官府的人已经到了秦家,师兄你可先一步去秦府,随仵作一同去验尸。我想等夜半时分出发,在秦府暗中探查一番,说不定会有意外之获。” 沈昱细想之下,点头道:“也好,我即刻出发。你一路辛劳,不若休息会儿,明日再查也不是不行,况且我们还是要以《步天歌》的正事为紧。” 方宁摇摇头,不以为然,伸了个极长的懒腰,松动筋骨,与沈昱悠悠的眨眨眼,调皮道:“哎呀,我可没那么娇贵。毕竟师妹我年轻,干的动。只是可怜我师兄年近三旬,还要折腾这幅老骨头。” 沈昱嘴角一抽,斜睨着方宁,鼻子里不屑的哼了下,一副好心当作驴肝肺,随你便的样子。 方宁轻笑一声,正了正神色,思忖道:“这座城中不信鬼神,只信那可断人生死的火凤凰。现如今看来,死的还真真切切都是些该死的。传言非虚啊。一只凤凰,还接管起了阎王爷的差事,这事必有蹊跷。这世上等待挖掘的真相,又何止《步天歌》一桩。这一路,我也想尽自己可能惩恶扬善。况且,听店小二的话中,秦家算得上为富不仁的富户,按《步天歌》以往的发掘经验,说不准真有点什么关系。其他的,权当是老天安排,让我置身此地,做一回管闲事的主儿。” 如此说着,方宁只觉此行不亏。 沈昱赞许的看了眼方宁,临行前,瞧了眼昏暗天际即将消逝的火光,沉声道:“若真有火凤降世,望它能指引我们尽快找到杀害师父、师祖,还有你父母的凶手,望它能为大宋朝廷焚尽一切奸佞恶人。” “任重道远啊。”这一番期盼在方宁耳中,无非苍蝇过耳,掸掸余灰。 她攀上客栈檐顶,低头见沈昱急步走在街巷,自己脚尖几步一跃,已超越他几里,心叹道:“傻师兄,骑匹马多好呢。文人的脑子,就是耿。” 念落,方宁先沈昱一刻,进了秦家失火的中心。 秦家书房。 为何是此处? 方宁观察周围地形,不近柴房,且有假山与造河,水源充足,就算真有火源,很快就会被浇熄。 可方才那火声如爆竹,“噼啪”的炸响声连方宁的客栈都能听到,一定是有外物作引。 究竟是什么呢? 方宁在废墟弯腰穿行,如今秦家的人都已被官府叫去问话,刚好给了她时间与空间,查看现场。 方宁闻到空中一股明显的酸臭味,还未随着浓烟四散而去。 她蹲在地上,挂出一片已然烧尽的木屑,上面沾着粽墨色的灰烬,凑近一闻,顷刻了然。 “我就说怎地烧成这样,原是用了硝石火药啊。这火凤凰作为上古神兽,还挺有学识,竟懂这个。赶明请教他一下,说不定略懂些机关之术。”方宁低笑嘲讽,见秦家有人从远处来,紧忙择了个烧了小半的书柜藏身。 “可惜了老爷这一屋子的宝物,都毁于一旦了。”说话的是个下人打扮的小厮。 方宁见来人有二,另一个一直窝在小厮打扮的男子身后,估量着身形,应是个小丫鬟。 那小丫鬟娇滴滴的开口道:“幺哥,你说带我来捡漏,可这里什么都没有,说不定再撞见老爷的冤魂呢,怪吓人的。我们还是先离开吧。” 那名唤幺哥的小厮摸了两把小丫鬟的胳膊,挺直胸膛道:“小娘子胆子就是小。老爷是被火凤凰审判而死的,若说还有冤魂,也下阴曹地府了。你快随地看看,说不定有什么名家字画或者瓷器,没烧干净的。我们得到了,卖个边角,也能有几两银子呢。” 小丫鬟受了差使,心不甘情不愿的翻找起来,嘟囔道:“你说老爷也真是。不珍惜夫人,夫人与老爷年少成家,受了多少苦才有这偌大的家业。结果就被如烟姨娘几句话,迷得找不着北了。” 小厮似乎回忆起什么,猥琐笑道:“哪儿止几句话,你是没见到那如烟姨娘的腰,盈盈一握。她与老爷调情时的舞步,腰上别着金锁琉璃坠成的腰鼓,丝带绕颈,酷夏的夜里,一身薄纱,但关键部位还用狐裘披着,头上带着羊毡的帽子,啧,这异族风情,玩得可是真花。那如烟姨娘活脱脱妖精转世。老爷有福啊。至于夫人嘛,今晚临出门前还与老爷大吵一架,你说老爷偏心谁,这不高下立见。” 方宁藏在柜中,空气本都是硫磺味,再配上那小厮的臭嘴,更觉得翻江倒海的难受。 但有一点,她倒是听了进去。 如烟姨娘与秦老爷调情的秘事,不像寻常中原女子所用。 若说是闺房之乐,小厮口中如烟的打扮,更像是契丹人的服饰。 按店小二所言,如烟应是中原人才对啊。 她从哪儿学来的异域舞,还能扮得如此风情? 小丫鬟嫌恶地蹬了眼那小厮,朝他的小腿就是一踹,“你真是贼心不死,上月偷看如烟姨娘洗澡,若不是我替你解围,早被老爷打死了去。如今还看起了闺房事,怎地火凤凰未将你烧死。” 小厮眼见心上人生气,出言哄道:“莫生气,若不是我看了,怎知如烟姨娘肩头有只雀鸟图纹?还替老爷采买哄姨娘的雀鸟发簪时,给你也带了只素银簪子。” 说罢,他便将那只簪子带在了小丫鬟的头上。 方宁见那小丫鬟涨红的脸蛋转而粉嫩起来,娇嗔地窝在小厮怀里,不知在哼唧什么。 她只觉每一个毛孔都战栗起来,冷哼一声,心叹:“世上就是这般无脑的女子太多,才滋生了这么多恶臭男子。” 想罢,她见也勘查不出什么更多线索,本想提步离开,却在藏身的柜角发现了一跟拇指长度的器皿,周身都被黑炭裹住,瞧不见里面具体的形态。 应是个大件的一部分,随着硝石爆炸,四散而开。 方宁随手拿住,藏在兜里,准备交给专业人士瞧一瞧。 想罢,她抛开身后正你侬我侬的二人,朝着不远处的窗格,纵身一跃,消弥在黑夜中。 方宁的动作极轻,甚至等不及二人反应时,秦家已不见方宁影踪。 她在黑夜的万春城中如鱼得水,毕竟此时已是丑时三刻,再是惊心动魄的一夜,也会随着更声锣鼓,而翻于脑海。 百姓要生计,万春城中真正在乎秦宝旭生死的又有几人? 恐怕那位如烟姨娘,也无甚在乎吧。 至少方宁在秦家的半柱香内,除开着火时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早没了如烟的身形。 秦夫人倒是寸步不离的守在验尸房前,就差哭瞎了眼。 痴男怨女,癫公癫婆,方宁觉得只在一念之间罢了。 想罢,她又去了一趟秦家周围仔细查看,想着能否发现其他有用的线索。 既然是用了火药之类的爆燃物,那凤凰往来之处或许会留下人为操控的痕迹。 她现在对这只凤凰是真的鸟,还是机关做的,产生了怀疑。 但提灯细看近半个时辰,除了捡到几只黑色和彩色的羽毛,再无其他。 她算着时辰,沈昱应是已经回了客栈,便匆匆回了客栈,进了沈昱屋中。 “师兄,醒醒。”方宁手里揣着油灯,打在沈昱沉睡的脸颊上,骨骼俊秀,棱角分明,一路从下颚到眉骨都似远山青黛,让人挪不开眼。 沈昱清醒时,打眼就瞧见方宁握着盏油灯,灯油再一瞬就要滴自己鼻孔里,深吸口气,“你这番做派,是要给我验尸嘛?用蜡油封住我的尸体,便可存封更久,可对?” 方宁不置可否,憨憨一笑,放下油灯,乖顺道:“师兄你可是冤枉我了。我敲过门的,可你睡的太沉,没应我。在秦府查的如何了?” 沈昱被方宁吓得睡衣全无,但额角却在青筋直跳,方才只是浅浅打了个盹儿,若真睡下去,也不知方宁到底能不能给自己留个全尸。 他再好的脾气也要被方宁磨没了,幽声道:“没什么问题,确实是被火烧死的,我也没在秦宝旭体内找到毒剂,身上也确实没有外伤。” 方宁在屋中踱步,点头间,眼神流转中将千言万语汇成一句,“师兄辛苦。” 沈昱自是看出方宁这句并非是对他的慰藉,而是嘲讽他的没用,咬牙道:“你呢,什么收获。” 说罢,她将自己从秦家翻找出来的器皿交给沈昱,“师兄博学多识,必然知道这物件是什么。” 他接过细细瞧了眼,在手心又掂量几下,本是半靠在床围的腰瞬间绷直了,“这是莲鹤方壶的手柄。” 方宁瞧着那块煤炭似的小棍,叹服道:“就凭这一眼,师兄都能看出原形?” 沈昱起身,拿出验尸用的刻刀,一点点将硝石灰剥离,低声道:“我不能确定,但凭重量与结构来看,这是青铜物件。这右下角的图文,隐约是只卷尾神兽,那是莲鹤方壶独有的刻纹。” 方宁深吸口气,暗叹道:“这一把火,可是烧毁了多少值钱物件啊。” 谁知,沈昱接过方宁手里的油灯,在手心晃了几下后,又将那手柄扔回她手中,没好气道:“师妹,大晚上不睡觉,拉着我鉴宝了可是?这里面的青铜器,火打之下只有白烟,没有蓝光,是新铸而成的,是个仿古物件。” 方宁自是也没想到秦宝旭大家大业,竟收到只假物件,托腮道:“假的也好。不然那一书房的名胜古迹,一炮仗全没了,岂不可惜?那凤凰烧人也真是挑对了地方,若是在卧房杀了秦宝旭,可不就保住了那些字画瓷器?” 沈昱听出方宁眼下有意,面色稍霁,“看来师妹此行颇丰。” 方宁打了个哈欠,瞧着天已泛鱼肚白,而自己眼底的血丝,像个厉鬼,幽幽道:“我先回地府补觉了师兄。” 第八十三章 辨伪 清晨,方宁听见客栈门前似有马鸣,从窗户往外瞧去,见一辆官府马车停在客栈外。 马车外站着的,除衙差外,还有一穿着青衣官袍的县令,正恭敬地低头,似是等到了来人,腰躬得更低了一寸。 因昨日匆忙,只能做暗中查探,且官府也未审问秦家主仆,所以汤县令特来邀请沈昱一同问审。 方宁与沈昱商量决定,二人兵分二路,自己去秦家再做查探。 她在街角对面,见沈昱穿着皇上钦赐的官袍,紫绯双色,配有金丝金雀纹路,腰间束革用水沫玉点缀,自上而下散着官家气度。 “啧啧啧,好久没见师兄这番‘人模狗样’了。”方宁感慨一句,视线回转,自己也择了个近道,直奔秦家。 方宁的客栈离秦家约七个巷口,沿街一路能听闻百姓的七嘴八舌,只道秦宝旭死得其所,凤凰做得大快人心。 “洛娘子,你家宅子离秦家最近,你昨日可看见那火风的模样了?”沿途卖银饰的店家与女客攀谈起来。 那洛娘子将银簪带在发髻上,打量起自己来,神乎其神地做了个小声的姿势,细声道:“看见了。旁的角度只能看见冲天的火光,但我家在秦家背后,近风口,黑烟一吹,火凤就显形了。我刚好瞧见了凤凰衔火的模样。它的五彩尾羽上都沾着火光,从秦家书房飞到天上空去,没一会儿功夫,就不见了。我再怎么瞧,都见不到影踪。你说这不是神仙救了秦家娘子,还能是什么?” 方宁站在那娘子身后的糖葫芦摊前,要了根葫芦,在嘴里咬的嘎吱作响,将一切听尽,不发一言地朝着目的走去。 她掌心摩挲着昨日在秦家书房捡到的鸟羽,一时不明,那凤凰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秦家书房,又是如何离开的? 她的手中的糖葫芦随着一个个问题抛出,也终于是咬完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秦家才能解开谜团。 她脚步停在秦家门庭前时,见已有丧幡矗立在灵棚两侧,内堂里有诵经超度的声音传来。 方宁掐指一算,心中默念,“此地藏金,天干纪年又是庚年,地支恰在辰卯之间,逢七生克。若是他能恪守夫道,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本是风生水起的吉相,只可惜色欲熏心,双阴单阳的局面,秦宝旭是早死晚死都得死咯。” 念落,方宁正欲装作受过秦家恩惠的人,来灵棚拜祭,谁曾想恰好瞧见秦夫人与一女子在纠缠。 她凑近去瞧,看见那女子身形单薄消瘦,杨柳腰盈盈一握,低眉擦泪时,还故意作出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 光去瞧那身粉衣金翠,与秦夫人对她的态度,方宁就猜出那女子是谁了。 果然,那女子一开口,便做实了方宁的猜想,“夫人,妾室只想去拜祭老爷。求夫人开恩。” 如烟声音虽不大,但刚好择了个四方七巷都有人来往的地方,说这话便是一拜。 果然,那秦夫人像是吃不消般,丢了三袋银子给她,语气里还藏着规劝,“你拿着这些银两,在乡下置办个宅子。如今秦家所以之前的字画器件都被焚干净了,日子也会跟着没落起来。你没必要在我眼前装这些。” 方宁挑眉,在一旁看着这出闹剧,心中对这秦夫人倒生出一丝敬意来。 她是个难得老爷死了,心里藏着怨愤,但不搓磨妾室的。 原就是男人的过错,不必让女人来承担。 只可惜,那秦宝旭是个不知好歹,不懂珍惜的。 活该是死了。 她如此想着,如烟也不再纠缠,擦干了脸上的泪,拿着地上的银子拜别了秦夫人。 方宁分明见如烟转身时,泪已悉数擦干,嘴角还扯出抹轻快的笑意来。 这如烟方才那些动情哭嚎都是演的啊。 方宁瞬间对这个身形瘦小的女子,萌生出许多探究来。 她见如烟头也不回地离开秦家,甚至没看向秦宝旭的灵堂一眼,顷刻决定转换目标。 她随如烟一路从拥挤人潮到荒芜巷口,似是没有目的的在万春城闲走,但只有停在一间名叫鹤丛堂的拍卖行时,脚步显有停顿。 她在里面打量了一眼,很快店里走出两名女子,似是将其簇拥着,走了进去。 方宁紧随其后,跟进鹤丛堂,但眨眼的功夫,就跟丢了人。 这间拍卖行除了正堂做闲客生意外,四通八达,有东西南北四方的庭廊交接,只一转眼,就不知如烟究竟去了哪儿。 一时间,方宁不知是进是退,从刚才踏入鹤从堂起,店内伙计无数双眼睛都朝她投向,似在考量招待她的价值几何。 方宁只做暗中观察,随着闲客逛了几番,打眼瞧见一副字画时,眼睛却亮了起来。 这是,师兄的笔墨? 师兄年幼时从前酷爱仿名家字画,但也不尽仿,每至最后落笔时,都会加上自己对这幅字画的理解。 打一眼,方宁便能认出这幅字迹,是沈昱的。 只因为,最后那一句诗落笔时,她正追在沈昱屁股后面研究机关硝火之术,气得沈昱手都抖了起来。 “客官可是看上了,这是名家赵从文的仿迹。”店小二见方宁瞧得入神,还是决定来招呼一下。 方宁听见“赵丛文”三字时,才想起那是师兄最不对付的一人,只因其酷爱结交权贵,从不醉心文学。 如今在文坛的地位,也都是被权贵哄拥而出的。 “为何你们说这是赵丛文的字迹,这幅不是前朝王龚的字嘛?”方宁故作无知起来。 那伙计见方宁什么都不懂,哄抬起价格,“客官有所不知,这是赵丛文的仿字。此人乃当代新贵,笔锋顿挫有力,性格也是傲气,很少有仿作,这一副是小店的镇店之宝。” 方宁淡笑回应,瞧着这幅字画被放在犄角,也不像是镇店之宝。 如此说,无非想让她多掏些钱。 也难怪这些人会以为是赵丛文的字迹,师兄被陛下看重,名扬京都时,赵丛文特意仿过他的字画,乃至发髻与服饰。 虽说赵丛文也是个名流公子,但师兄这娘胎里自带的相貌,自是仿无可仿。 谁曾想,师兄年轻时对一位大家闺秀动心过,少年怦然心动,总是克制礼貌的,但人家只以为师兄不喜欢自己,转而投向了赵丛文的怀抱。 为此,师兄还从京都跑回过师父住处,喝了三天酒,夜半总是鬼哭狼嚎。 酒品是真差。 回忆过这些后,方宁不由憋了憋笑,好奇问,“那既如此,得多少银子。” “二十两即可,小店如今对新客有优惠。”那店小二眼泛精光,以为又有一单生意要做成了。 方宁挑眉,掂了掂临行前师兄给自己的钱囊,故作可惜道:“我就八两银子,如此便算了。” 那店小二眼见方宁要走,立刻喊住她,犹豫再三,想着本来这幅字画再放下去也是积灰,点头道:“来者皆是客,本店愿意与姑娘做一笔生意。” 语罢,他将字画打包齐全,送走方宁。 方宁将那副字画在手中悠然转了一圈,衡量着八两银子够气沈昱一整年的含金量,只觉得这钱花的值! 另有,这八两,她希望作为进入鹤从堂私房的敲门砖。 她在鹤从堂观察过,就连正堂摆放给游客的东西,按市值而言,也可高价卖至百两。 更别提里面在私房交易的宝物了。 这小小万春城里,本不起眼的铺子,倒是卧虎藏龙。 她算着秦家夫人给如烟的遣散费,也不足百两,如烟来鹤从堂目的几何? 若是能有机会进入私房,也许这些谜题就能瓦解。 想罢,方宁心满意足的准备去衙门将这幅字画送给沈昱。 她经过三坊,绕进偏僻巷口,经过这两日对万春城的摸索,已然找到捷径。 谁知,在一条暗巷的桥头,方宁见到了一穿着破布烂衫的男子,那衣服破的都已开线。 他坐在桥壁上,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脚下便是三丈高的河道。 此处位于河道下游,再一里就要入海口,水游湍急得很,若是一个不当心,对于不会水的人而言,便是万丈深渊。 方宁见书生的屁股往前挪了一寸,现只有堪堪一寸是贴着墙壁的,紧忙走上前,“你小心些,再好的风景,没命去享也是枉然。” 书生从始至终都没注意到方宁,恍然出现在自己身后时,略带警惕地盯着方宁,“不用你管。这世上的风景,本就是富贵的人去享的,像我这种人,根本不配。” 说罢,他低头看着自己已经裂口的鞋子,如今晃荡着晃荡着,像一只裂开嘴的精怪,嘲笑书生的遭遇。 方宁应证了心中猜测,这书生果然是想跳河自尽。 她评估一番,自己的武功,就算书生掉进入海口了,也能给他捞上来,便轻松一跃,上了桥壁,与他共坐,瞧着风景。 书生因为方宁的靠近警铃大作,身形摇晃间,险些要甩下去。 方宁也不去扶,只等书生自己平衡好身子,见他额头沁出密密汗珠,笑道:“看来你也不是一心想死啊。有手有脚的七尺男儿,长得还挺英俊,怎么想不开?” 那书生被方宁夸的无所适从,缓了神,后又自讽笑道:“姑娘是外乡人吧,这才不认识我。若你早来万春城三日,便能瞧见我在衙门前,放声哭嚎的难堪模样,就能知道我为何想不开了。” 方宁挑眉,见那书生有说下去的欲望,便默声等他继续。 那书生头埋在颈窝里,回忆道:“四日前,我教书回家,发现有一贼人进门,而他将要带走我收藏的所有名贵字画。我不甘心,便拼命与他争斗,期间那小贼打翻了屋内的烛台,一把火将我屋子里的所有字画全烧了。我这人没什么爱好,攒钱买画便是所有,本也想等过两年,字画升值了,卖出去置办宅子,娶妻生子,如今一场空,怎能不恨?” 方宁听罢,只觉确是令人心生气馁的故事,反问道:“你便甘心小贼还没抓到,就如此自尽了?” 那书生的声音都带着愤恨,“我不甘心。可是不甘心又能如何?小贼当夜就被衙门抓住了。可我的损失也无人弥补,那可是我攒了半辈子的积蓄。我过的极清贫,逢年过节衣服都不敢买,就是为了那些字画。” 方宁一时无言,心中暗自替这倒霉书生算了一卦,气定神闲的看了看他面相,道:“你可是辛酉年,亥时所生?” 那书生冷不丁被方宁一问,终是抬头看向方宁,好奇打量,“姑娘认识我?” 方宁瞧了眼书生印堂,与其无波无澜道:“你都说我是外乡人了,如何认识你。无非觉得你命有劫财,在本命之年可能最大,一番推演罢了。你若信我,命有四柱,你刚过时柱神煞,十二宫中有衰绝之象,财宫薄弱。但厚积薄发,且你命中有横财一笔,何需在乎一时兴衰呢?” 书生不信风水,只是见方宁振振有词,眼波流转间,多出分感谢,“姑娘是个知情达理的,若日后承姑娘吉言,必当重谢。” 方宁敏锐捕捉到书生话中关键词,双眼如桃,弯眉笑道:“你既说有日后,我便等着公子。” 那书生脸上瞬息染上红晕,几乎是逃窜般地离开了方宁身边。 这又是怎的了?中邪啊。 方宁呆在桥上,忽然发现沈昱已在桥尾,观察了二人许久。 “你先前说的横财,可是安慰他的话。”沈昱将一切听完,走到方宁身边,好奇起来。 方宁长了颗玲珑心,瞧着河流蜿蜒,水波荡漾,只觉山河安宁,人本无需如此多虑,淡淡道:“这书生财宫确实薄弱,但万事此消彼长,他会遇到一好人家的女子,爱重他,给他生子成家。如此,怎不算一笔财富?” 沈昱深以为意,对方宁的欣赏还没来得及上脸,便被方宁手里的字画吸引。 “师兄,我重金买回一副字画,给你做礼物。”方宁一副欠打的表情。 沈昱打开只看了一眼,顷刻明白那是赵丛文的字,再瞧了眼方宁的钱袋子,恨恨道:“你拿我的俸禄,给我买心塞。你也不需推算我的财宫,你就是我命中的凶劫。” 方宁顺势安抚着沈昱的后背,替他顺气,幽幽道:“师兄,我算出来自己命比你长。你还是应该多宽慰自己,早些习惯。” 沈昱只觉得桥壁生寒,心底凉意,这方宁的心是捂不热的。 毒妇啊毒妇! 第八十四章 二婚 方宁刚想与沈昱聊起今日衙门的经过,远远便瞧见张叔扬去又复返。 张叔扬在桥廊的另一头,像查到妻子偷情的丈夫一般,幽怨地盯着他们。 方宁心中莫名觉得这小子背后必是打着什么算盘。 一旁的沈昱轻扯了嘴角,饶有兴致地瞧着张叔阳,“师妹的魅力匪浅啊。又一个傻小子,只看外在,不探内里的中招了。” 方宁眼神带刺,剐向沈昱,漫不经心道:“内里自然比不过师兄,要不说有人仿你,仿到拿下了你的心上人呢。” 她眼神时不时地往沈昱手里的字画上瞟,颇有成就感,心情略好地朝着张叔扬勾勾手指,“找我干嘛?喜欢我啊。” “咳。咳。咳。”张叔扬刚离方宁身边近些,被她的话吓得连退三步。 方宁似乎不满张叔扬的反应,幽怨道:“咳什么?我是什么毒物吗?” 沈昱识趣地退至一旁,见张叔扬脸涨的通红,说不出一个字来,一副看好戏的表情,低声道:“这小子,着迷咯。” “闭嘴,我听得到。”方宁直觉沈昱该再走远些,不然她想把沈昱推下桥去。 张叔扬吭吭哧哧了好一会儿,似乎鼓足了勇气,朝着方宁一鞠躬,拿着手里的纸,扬声道:“方娘子,多谢你今日救下我。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再生父母,若有事用得着张某,尽可开口,这是寒舍住处。” 方宁嘴角微扯,觉得这张叔扬很像被她磨砺前的沈昱,身上透着三分傻气,七分赤诚。 她接过住址,摆手让张叔扬离开,临行前,答应道:“若是有可能,我愿替你查查偷窃一事。” 张叔扬回以一声苦笑,似乎没将方宁的话当真,只是再一鞠躬,自行离开。 沈昱此时,悠然走到方宁身边,感慨道:“这傻小子。我把他当未来妹夫,他将你当父母,岂不乱了辈分。” 方宁面上端满了不在意,好气道:“这倒没什么,我怕他再一鞠躬,给我送走了。所以师兄,衙门那边有什么线索?” 沈昱长舒口气,离桥廊走得远些,生怕自己没忍住将方宁推了下去,摇头道:“结案了,官府因着百姓压力,纷纷认为火凤审判,只能先判此案无凶。我也细审过当夜在秦府的小厮,都说秦老爷的书房里面藏着奇珍异宝,但一向不允许任何人靠近,所以他们对损失了哪些宝贝也不清楚,线索至此断了。” 方宁低头沉思,与沈昱交代起如烟一事时,怀疑道:“旁人也就算了。如烟也不能进去吗?” 沈昱似是想到什么,补充道:“那位秦老爷表面看来,豪掷千金给小妾买衣物舔首饰,但我听下人都说了。羽衣流仙裙与蓝钿朝凤钗都是前朝古董,那秦老爷对外说给如烟买的。实则是自己收到了书房的内库里去,你以为男人能有什么好东西。” 方宁见沈昱如此不忿,不由觉得好笑,人急起来,竟会连自己都骂一顿。 但这本就稀松平常,女子若一心攀着丈夫得财得势,也太过蠢笨。 并非男子一定不可靠,但若一个女子,一心靠着贪财好色的丈夫,以为能鸡犬升天,那她终会无处可靠。 “所以如烟跟着秦宝旭,实则并没有捞到什么特别的好处。那她为何会成为鹤从堂的座上宾,被人请进内室谈话?”方宁满腹犹疑,眨眼间,与沈昱出了暗巷。 如今,他们面前一左一右两条路,一条回客栈休息,另一条重回衙门。 沈昱见方宁已有目标,笑侃道:“你是要替那姓张的书生讨回公道?莫不是师妹与那书呆子已是两情相悦?” 方宁颜色如春波流转,面上的笑意寸寸结冰,一字一顿道:“师兄,你敢再说一遍吗?另外,天底下的书呆子也不止姓张一个吧,我看师兄你也算一个。” 沈昱面上的悚然与恐惧不像是装的,主动带路道:“去衙门审小贼,此事刻不容缓。这是本官应尽的义务。” “昂。”方宁扬扬下巴,一副作威作福的派头,跟在沈昱身后,一路畅通无阻,直达县衙大牢,才幽幽一句,“好在师兄清正,没当狗官。” 她的最后两个字拉的极长,让领他们去地牢的衙差头更低一寸,生怕沈昱大发雷霆。 显然,这位上官对那位师妹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不由对即将被审问的小贼心生怜悯。 方宁走到关押小贼的牢房拐角,能清楚瞧见那小贼的牢房构造。 牢房内,那小贼的石榻上还有一层软垫,与一路走来的破烂屋子截然不同,一眼便知被人精心打扫过。 小贼似是听到了他们来时的脚步声,啃着鸡腿的手一擦嘴,放声道:“张哥,李哥,今日上头的银子送到了?给我买杯酒喝喝呗,几日没喝,就馋这口了。” 方宁挑挑眉,望向身边的衙差。 衙差们皆已心虚地抬不起头,一切不言而喻。 她很奇怪,一个缺钱才去盗窃的小贼,究竟谁会为了他花钱买通衙役,减少牢狱之苦? “他可有家人?”方宁问向身边最近的小差。 那小差匆忙摇头,如实托出,“没有,从他关押到现在,没见过任何朋友亲人来探望。” “那这是什么?”方宁指着那小贼碗里的红烧肉,目光炯炯,语调浅淡,却带着洞悉一切的寒意。 小差知道方宁与沈昱来头不小,将头伏得更低,颤巍道:“小的并未说谎。确实迄今为止,那小贼都没人来探望。但时不时会有几锭银子和飞信,扔进地牢中,让我们照顾好那小贼。我们也是见财起意,若让县老爷知道,免不了我等一顿板子,我们还指望这份差事糊口呢。” 方宁听罢,神情晦暗不明,只是摆手让他们先下去。 那些小厮不敢怠慢,替方宁开了门,便匆匆离开。 “哟,小娇娘,还是个冷脸美人。你也是上头派来给我的?”小贼瞧见方宁时,原本困倦的神色瞬间精神了起来。 方宁侧身,留出个过道,让那小贼瞧瞧身后跟着的人。 谁知,那小贼见沈昱穿着一身换下不久的常服,露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甚至还摸了一把沈昱的屁股,“哟,还有一个。上面那人还知道我男女通吃?” “噗。”方宁原本心情欠佳,那小贼一巴掌打上沈昱屁股的那一刻,心情舒畅到难以绷住冷傲的神情。 沈昱眼底的震惊几乎都要溢出来。 在那小贼还想上手摸他头发时,抬脚狠狠踹上小贼的腿,拧眉怒道:“大胆。你敢侮侮辱朝廷命官,活腻了吗!” 那小贼向后跌倒,被沈昱的气场吓到,但很快明白过来他们二人是来审问自己的,立刻跪在地上,对着自己的左右脸颊左右开弓,狂扇巴掌,“小的该死。小的不知道是青天大老爷。” 他埋得极低,用只有自己可以听到的声音腹诽起来,“县令不是个五旬大腹老头吗?何时换了个如此貌美的小白脸。” 奈何方宁是个耳力惊人的,率先替沈昱回道:“这位不是青天大老爷。这位是青天大老爷的老爷,你可知他是名嗜杀成性的狗官,你得罪他的下场为何?” 沈昱对方宁的解释只觉得脑子和心都绷着根神经,揪着痛,抿唇默然,看方宁出招。 果然,那小贼不再打听沈昱身份,而是一个劲的磕头认罪。 方宁坐在小贼的软塌上,瞧了眼石桌上还有吃剩一半的葡萄,只觉小贼口中上面那人,应是给衙役了不少银两,剥了个葡萄送进嘴里,边吃边道:“既然知道错了,不如与我们说说给你置办这些的上面人究竟是谁?” 小贼从震惊中回过神,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道:“是,是从前受过小的恩惠的富贵人家。小的也不知道是谁,虽说小的行为不法,但也曾劫富济贫,许是菩萨保佑。” 方宁将桌上的葡萄一颗颗弹到那小贼脑门上,语气带威,“你再编啊。” 那小贼明确方宁与沈昱不可能在此处行刑,此二人褪下官袍,就是为了私下拷问,故而咬牙不语。 一时整座牢房寂静无声。 方宁自然懂那小贼心中狡黠,转而问起,“你说你怎么会挑上张叔扬的屋子。你可知道《贼盗律》中明文规定‘窃盗赃满五贯文足陌,处死’。既然是死罪了,为何不找万春城的大户人家偷窃,秦家和谭家你怎么不考虑?” 方宁回想起张叔扬给自己的地址,在万春城较为贫瘠的地域,那小贼若想行偷窃之事,确实偷错了人家。 沈昱瞧着主簿记录的案发经过,追问道:“你早先就有了预谋。张叔扬屋内的银两缺失的不多,但字画笔墨你一个都没放过。怎么,考量过字画的价格?我听你口音不像是万春城人,你是否认识张叔扬或者提前观察过他?” 那小贼像是被人戳中心事,赤裸裸地公诸于众,干脆摆烂道:“二位大人可有证据?若有,早早判我死刑便罢了。我偷盗什么了?那五两银子早早就归还了,至于他说那些价值连城的字画,也不是被他一个胳膊肘烧干净了吗?与我何干?” 方宁与沈昱一时无言,此事确实蹊跷。 要说这小贼也是倒霉,想偷字画,却被一把火烧干净了,就连银钱也没落着。 估摸着,要不是张叔扬天天来衙门闹事,县老爷找个由头,就将那小贼放了出去。 所以他气焰才如此嚣张。 想罢,方宁见也问不出什么,抽走了那小贼的软榻,冷飕飕道:“那便祝你在此处安居乐业吧。你也别小瞧了律例,自然有能对付你这般投机的贼。” 她任凭那小贼在身后喊冤叫屈,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此番他们来过,任凭后续再有人给那小贼送钱打点,衙役也不敢再收了。 “你接下来要去张叔扬那里?”沈昱跟在方宁身后,见回的不是住处,心中已有定数。 方宁没好气地瞧着暮色已现,浓云下盖住满城金黄,长叹口气。 本是到了可以休息的时辰。但这些活祖宗,问题是一个接一个,让她没有片刻安宁。 她默然点头,寻着张叔扬给的地址,决定再去问问,那小贼与他究竟有何干系。 张叔扬的住处是一座矮巷的尽头,里面住的大多都是老人,所以一路见方宁问张叔扬住处的时候,都对二人投以一种颇为殷勤的目光。 “张家那小子终于是要娶亲了?” “怎地小娘子身后还跟了个男子?” “说不准是二婚。” 方宁的脸是越听越黑,在她险些忍不住要用隐星镖吓唬一把这些老人家的时候,终于是走到了张叔扬的屋子。 “爹,娘,孩儿不孝,你们临终前将妹妹托付给我照顾。但如今我非但没护住家业,连妹妹也没法好好照顾。孩儿决定来陪你们。”张叔扬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带着明显的哭腔。 方宁嘴角一扯,扔下沈昱,来不及敲门,跨步飞进庭院,一把敲开房门,果然见张叔扬的屋内,木梁上挂了根白绫。 而张叔扬,正踩着矮凳,下一秒就要挂起脖子上吊。 他被方宁的动作吓到,瞬间踢翻了凳子,一时间整个人重心下沉,脖间忽如其来的挤压感,让他舌头前突,下一秒就要命丧黄泉。 而方宁却是不再着急,反而悠悠到桌子前品了口茶,冷声道:“你真是我活祖宗。我帮你去牢里查线索,你回家挂脖子上吊是吧。伤春悲秋,没个男人样。” 语罢,她算着时辰,再多一时,张叔扬就一命呜呼之际,一枚隐星镖将他解救下来。 张叔扬泪眼婆娑,一半是因为死里逃生,被自己喉间的口水呛的,但还是敏锐的捕捉到了方宁的话,“方娘子,愿意为我查案,审了那贼人?” 方宁一脸无语,转头瞧到桌上的信件,才知张叔扬又被何事刺激了,“你那妹夫见你落魄,便要把你还没坐满月子的妹妹打包退回?这等人渣,不要也罢。如今朝代开明,女子也可再嫁,及时止损才对。实在不行,你可让你妹妹嫁于我那师兄,买一送一,何乐不为。是吧,师兄。” 沈昱刚踏步屋内,就被方宁大手一挥,得了个便宜儿子,但见张叔扬实在可怜,不忍心刺激,只能礼貌一笑。 谁料,那张叔扬听了进去,点头答应,“甚好,我立刻修书一封,让我妹妹回家等着再成亲。” 方宁被水呛到脸色涨红,不敢再看沈昱的脸色,环顾四周道:“你这屋子被烧得也不惨啊,木质的屋梁,火痕也只覆在表面,怎的一件字画都没留下?” 张叔扬指着西北一角的佛坛,痛苦回忆道:“我信佛,所以将字画都安置在佛龛里的木箱子中。那贼人与我纠缠中,我撞到佛龛,烛台和供酒一同倾倒,一把火将一切都烧没了。” 方宁瞧着西北角起火源,疑惑道:“不对,你的卧榻、行囊与饰物都摆在正门最显眼的位置。若按那小贼所说,他从正门进屋,一开始就会往你的衣柜去摸索。你确定他一进屋,就被你发现了?” 张叔扬点头,振振有词,“我那夜与友人饮了不少酒。本应昏睡到第二日的,奈何我那几日胃痛交织,便吞了许多水,将酒悉数吐了出来。酒意全无,自然看的真切,那小贼一进门,便往西北角去了。” 方宁原地踱步,朝着张叔扬道:“你按那夜捉小贼的打斗模样,朝着我挥拳。” “这万万不可。姑娘身形瘦弱,若出了事。”张叔扬连连摇头。 沈昱在一旁颇为无语,莫说方宁,连他这好脾气都要被张叔扬磨没,“你快些吧。这天底下,能伤她一根手指头的人,不会连上吊都要踩个矮凳。” 方宁挑眉,只觉沈昱跟在时间日长,这毒舌功底见长。 说罢,张叔扬半信半疑的朝着方宁挥拳,被方宁一一躲过后,二人直逼佛龛。 方宁适当回击,都被张叔扬摇头纠正,“他并未打算与我格斗,所以一步步都在让我。” 方宁觉得古怪,若她是贼寇,面对张叔扬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拳让他晕过去便可,为何要与他纠缠。 “哦,对了。后来小贼朝我挥了唯一一拳,在我左手,也是那一刻,我体力不堪,手撞上了佛龛。”张叔扬借着方宁的手,朝他挥了一掌,模拟出当时情形。 方宁看着自己掌心被弯曲到一种十分别扭的境地,才能堪堪辟出一掌,心中疑思更汹。 这个姿势,与其说是小贼想躲过张叔扬的进攻,不如说是小贼想让张叔扬自己将那佛龛上的烛台打翻。 如此,于小贼而言,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方宁心中已有三分确定,那小厮必是观察过张叔扬许久,才会选择来他家中偷窃字画,不由问起,“你还未曾与我说过,你那些值钱字画,究竟有何稀奇?” 张叔扬面色悲憷,叹息道:“寻常便也罢了,大多值个几十两。有一副《山春跃鸟图》是我无意中救了位落水的老人家,他赠予我的。我去鹤从堂问过价格,能值三百金。也是这幅字画,鹤从堂的管事将我引荐去谭家的鉴宝宴上,谭家老爷对我这幅画很感兴趣,愿意出五百金购买,秦家老爷愿意出六百,价高者得,最后一路被哄上了八百金。我本以为自己能平步青云了,谭老爷还宴请我用膳,谁曾想当晚画作便被偷了。” “市价只值三百金的字画,秦家与谭家争相购入,究竟有什么稀奇?”方宁品味着张叔扬口中的话,总觉得事有古怪。 有钱人又不是傻子,为何要抬高画作的物价? 张叔扬摇头,苦笑道:“他们只说是太喜欢了。说真的,我也看不出那画作能值八百金。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是于事无补。方姑娘,你兄长若是真心娶我妹妹,可否宽限我两年,凑凑嫁妆?” 沈昱在一旁,见正事谈完,紧忙拉着方宁离开,遥遥一句,“我可以宽限你一辈子。” 第八十五章 鬼迹 方宁坐在客栈自家养的梨花树干上,瞧着万春城里灯火熙熙,只觉夜色醉人。 她品着手里的桃春酒,晃动碗里的数瓣桃花,月从今夜白,酒意也上了头,高喊一句,“应是我,古来贤明三千仕,娥眉山头梳洗迟。” 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恰一阵夜风吹过,醒了三分酒,回过神道:“也不知师叔此刻在作甚。邻村的酒节不该早结束了吗?莫不是喝酒,倒在哪个温柔乡里,别到时候给我带个师娘回来。浑天派掌门的位置还没定下来呢。可不能让师叔一脉占绝啊。三大天文门派皆想拔得头筹,长据钦天监之位,但盖天派、宣夜派向来被咱们压制,一直伺机而动。如今,师父仙逝,恐怕那两派已蠢蠢欲动了。师叔虽然辈分高,但行事我行我素,飘忽不定,让他做掌门我不认同。” 沈昱就坐在树下,听着方宁醉酒时的豪言壮语,与醒酒时的大逆不道的言辞,低叹道:“师叔这把年纪,你可别算计他了。我不当掌门。你也别祸害我。你想当,你就当呗。” 方宁不以为意,凤眸半阖,任由清风吹散剩余酒意,“这怎叫作践,也不叫算计,这叫未雨绸缪。那人怎么还没来?” 临近傍晚,汤县令汤记平差人来沈昱住处等候,只扬言要给请沈昱喝茶赎罪,具体缘由不清。 但方宁算着时间,估摸是汤记平得知了牢卒受小贼贿赂一事,便欣然同意了。 她与这位汤县令打过一次照面,虽就匆匆一眼,但瞧着狱卒对他的恐惧,应该是个治下严明的父母官。 “来了。”沈昱的视线,刚巧能瞧见被茂密树干挡住的马车,来人正是汤记平。 方宁挥袖跃步树下,身形缓缓站直,瞧着他从马车上卸下的木箱时,神色晦暗,“莫不是要来贿赂师兄?” 沈昱眉头也是一皱,在汤记平附身做躬时,并未热切迎上。 汤记平瞧着客栈庭院内周围人潮涌动,只好卑声道:“沈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沈昱也觉得一城县令,若被他当众拒之门外,太过难看,便点头答应下来。 等三人进了屋子,屏退左右,汤记平才敢打开木箱。 里面装的确实是银两,但瞧着数目不大,且还有铜板与房契。 沈昱不置可否,只是正着身子等汤记平解释,端的一副清正廉明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不会傻到去贿赂他。 果然,汤记平开门见山,“这些都是今日傍晚,下官从衙役们嘴里吐出来的。下官也严加审问过,给这些钱财的下人出自谭家。下官命他们吐了出来,不够的也用家中房契作为抵押,大人以为这些钱财当如何处置为好?” 沈昱瞧了一眼,数目不多,但也够寻常普通人家吃三年饱饭了,沉声道:“万春城总有孤儿寡妇,吃不起饭的老人,日日在衙门前施粥便是。” “明白,大人。”汤记平躬着身子又是一拜,但这次迟迟没有起来。 沈昱自进房门,见汤记平面色为难,就知他有难以启齿,且不得不说之事,直言道:“汤达人一颗玲珑心,也知道我不喜与人猜哑谜,便不必在我这里拐弯抹角了。” 汤记平身子僵硬了一瞬,紧接着就是一声长叹,“下官确有几句肺腑之言想说。张书扬一案牵扯谭家。谭家势大,大人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此作罢,省的给自己添堵,让自己的官路受阻啊。” 方宁本是隔岸观火,见汤记平渐渐切入主题,眼神一闪,顺势推舟,恼怒道:“大胆汤记平!我兄长被陛下钦点为四品提点刑狱司,这事天下皆知。如今他圣眷正浓,哪怕是官衔在他之上的京官,都要给他一份薄面。谁敢阻我兄长官途?” 汤记平眼神倏地一亮,旋即迅速敛去,哀叹一声,为难的踌躇片刻,才断断续续道:“应是蒋,蒋太师吧。应该是的。下官曾见到前户部侍郎,便是蒋太师的女婿来万春城时,住过谭府多日,二人相谈甚欢。而后一月,谭家的生意自南往北,一路畅通,连需要官府批文的水路通牒,一向需月余批获,到了谭家只需三日便可通行。这事儿曾引起万春城其他商户不满,告到下官这儿来。就连鹤从堂,也是谭家产业,如今鹤从堂占据南方近七十的拍卖行,体量之大,已非寻常商铺可言。大人可以想象若没有官家帮衬,一介商贾,如何做大到如今模样?” 方宁听罢,不做任何反应,摩挲着手中的杯盏,主动凑到沈昱耳边,道:“师兄,如此我们要处处小心才是,切莫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沈昱神色不改,对汤记平微微一笑,表示感谢,直言自己有分寸,无需他多虑,随后与其拜别。 “你信几成?”看着汤记平远去的背影,沈昱神色略乏,转而问向方宁。 方宁一脸玩味的剪着油灯里的火光,不让它灭,也不让它烧的更加兴旺,“我不觉得这个汤县令是刚正不阿的清官。朝中势力就如同这掌上油灯,明灭有续,蒋太师如今被陛下惩戒,其党羽削减少许,必有所收敛。从前与之对抗之人必想借此机会落井下石,让你这个提刑狱司再参他一本。汤记平口中的话其实并不重要,真相才要紧。无论如何,我们都已知晓鹤从堂是谭家势力,张叔扬是进了鹤从堂后,遭遇劫匪,又有谭家的人贿赂狱卒,只为让那小贼好过;秦宝旭也是鹤从堂的座上宾。谭家,藏了不少秘密啊。” 沈昱很快便瞧出方宁接下来的打算,给她递了壶清茶,“醒醒酒,别夜探谭府的时候,被人当作醉鬼抓了。” 方宁酒品本就不错,如今一壶浓茶下腹,思绪清醒许多,宽慰道:“师兄放心。浑天派中,除开师叔那个酒鬼之外,也就是我的酒量最好了。” 语罢,她如梁上夜猫,一溜烟离开客栈,在万春城的檐梁穿行。 月光将她的背影无限拉长,最终照进谭家门前时,已乌云闭月,不见光影。 谭家可以说是整个万春城中最豪横的宅院。 她一时不知从何查起。 门庭前两座石狮,雕工极其细密,一雌一雄,身上的双翼皆用琉璃玉瓦镶嵌而成,玉质低调,若不是懂行之人,看不出其中门道。 方宁攀过半臂粗的梁柱望去,谭家大致有九亩,宅子庭院设有假山竹林,繁花无数,东西南北各设四座院落,共十六座楼阁供主人居住。 方宁站在最高处仔细观察,东南院落里种满了玉兰海棠,有意门丁兴旺、高枕无忧,且两侧各有红樟木制成的貔貅护门,前设曲水游廊,讲究“坎宅巽门”,出入顺利,一般作为当家主人的院落。 而与之相对的另一侧,正南方位的院落里,四面种满四时花果,还设有暖棚与秋千架,应该是个女子的院落。 方宁这才想起,住店的小二与他们唠家常时聊过,谭家夫妇似乎生有一女,名唤谭雪。 方宁的视线掠过南廊,一路往西北走,见整座谭宅的游廊中,两步悬着一灯笼,将深夜的谭宅照得通明,却只有西北一角的地方,不再挂灯笼,冷清异常,在黑夜里也瞧不见内里构造。 莫非,西北角没有人住? 方宁一面思索,一面跃墙而下,俯身前行,悄然探查。 倒是得亏谭家建的实在庞大,巡逻的家丁一时间找不到方宁,给她争取了不少时间。 她本想先一步到东南阁楼,从谭家夫妇谭智威与褚凤查起。 谁曾想,方宁的步子还没来得及迈开,耳中忽然想起一阵口哨声,如幽寂无声的深海忽然响起的幽诡鸣笛,稍纵即逝,宛若从未出现过。 方宁的精神瞬间紧绷起来。 那是师叔的哨声。 这是一种只有浑天派弟子听得明白的哨声,以腹音启鸣,只有短短一瞬,但也是唯一的求救声。 师叔,就在这谭府之中?! 方宁诧异不已,立刻环顾四周,本对这谭府没有多少警戒心,但如今却像是身处朦胧林海,惶惶不辨方位。 她不能凭借短短一瞬哨声,就找到邵夫子的方位。 可惜希望什么,就失望什么。 哨声再也没有响起过。 方宁低声恨恨一句,“该死,只能一间间搜了。这老顽固,说了喝酒误事,非喝!再不戒酒,将他逐出浑天派。” 语罢,她的脚步也飞快穿越谭家游廊,目的地是谭家的西北角,整座宅院唯一没有亮灯的地方。 若说有哪里适合藏人,非西北角莫属。 方宁借着月色透出两抹浓云间隙的唯一光亮,来到伸手不见五指的西北阁楼。 此地荒凉,并没有被主人好好规建过,除了一座拔地而起的五层高楼外,几乎是一览无遗的空地。 方宁抬步想往阁楼走去,却见占地为王的数条野猫警戒的从高楼走出来,躬着背,几双如墨碧的眼珠子里装上了方宁的脸,眸光凶戾,犹如恶鬼讨食。 领头的野猫惨叫起来,声音划破暗夜寂静,与风声交织,宛如一首凄美又恐怖的夜曲。 瞬间,嘶吼声此起彼伏,将谭家巡守的家丁吸引而来。 方宁暗骂,转身开始逃窜,奈何野猫太过警觉,一路跟着,让那群搜罗的人有搜查了方向。 糟了! 她回头看向那群提刀的家丁,心中盘算着正面出击的耗时与胜算。 打?会打草惊蛇,保不准有哪个家丁看清自己身形和武艺,然后细查之下就能让谭家人推究得知身份。 算啦,先逃为敬。 她竭力奔跑,风声在耳边呼啸,很快是与那群家丁拉开差距,但也因此不觉间落在了南角的一座矮院中。 权衡之下,方宁干脆进了那座矮院的屋子。 屋门没锁,内里漆黑一片,应是没人住下。 方宁如此想着,脚步极轻地落在木地板上,发出清浅的“咯吱”声。 她环顾摸索着周围,发现一红木大柜,果断藏了进去。 本以为可轻松躲过家丁。 谁料,在柜子里刚要伸伸胳膊腿儿,转瞬却毛骨悚然的动也不敢动。 她屏住呼吸,全部神思向身旁移动,但视线并未急着扭转。 她确定,此时此刻,身边有另一个人,正与她一同,关在这仅有一臂宽的木阁中! 第八十六章 囚雀 窗外的火光透过单薄纸窗,打进原本昏暗不见手的屋里,赤红色的光影如魑魅攀过缝隙,钻进屋中。 方宁借着光影,堪堪看清身边那人的轮廓。 是个男子,现如今被人用麻绳捆住双手,用一种极其暧昧的跪姿,藏进这柜子里。 怪不得她先前没察觉柜子里中另有一人,原来里面用一半人高的木板隔开,除非在高处看,不然难以发现。 方宁听见他呼吸异常沉重,不像是缺氧后的虚弱,反而带着狎昵旖旎的桃色,但又极度隐忍克制,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动静。 这是被人下药了? 窗外的家丁并没进门,只是踌躇商议之间,恰恰映证了方宁的猜想。 “你疯了,这里是关那小白脸的地方。斗胆进去,坏了大小姐好事,你有几条命去赔?”窗外的小厮举着火把,脚步停在门廊前,拉住欲往里屋迈的同伴。 另一人被提醒,离弦之箭般蹿出几步远,又担忧道:“这不好办啊。那小贼没抓住,若传到老爷耳朵里,我们就是失职,不也得挨板子。” 那小厮嘴里骂着脏话,踱步间,只能吩咐后面的人,“我们围在这里,以防那小厮真在这屋子里。你们去找大小姐,让她拿主意。” “是。”门外传来三人异口同声的响动。 方宁忖着现如今自己既是逃不得,呆在这里又实在是不方便,但也听出来身边这位与她并肩在木厢里的男子,是谭家大小姐谭雪的心头好。 只是对方明显心不甘情不愿,不然也不会咬破了唇,宁可让疼痛提醒自己克制,也不肯就范。 屋外的灯火并未消失。看来今夜注定要与对方面对面来一场对决了。 她本也没有多紧张,寻常家丁,以一敌数十都可,但既都逃了,也不想前功尽弃。 她透过半阖的柜门,观察起周遭环境,除开自己进的正门外,还有个偏门,但先前她在高处时,观察过这里的地形。 偏门后,应该只有一条蜿蜒的水渠,是个死巷。 恰在此时,柜子里的空气中漫开一股浓郁的血腥气。 方宁本不想多管闲事,但见那男子已满头密汗,身上的衣物都被汗水打湿,春药的剂量恐怕不小。 再这么忍下去,不出一刻,他就会气脉断绝而亡。 反正暂时出不去,总不能眼睁睁瞧着一活人在他面前死了。况且,兴许那人还有所用。 想罢,方宁一掌劈开挡住二人的木板,从手中掏出两根长针,夹在指缝中,未多一句解释,直直扎进男子的厥阴、枕骨二穴,各入三寸。 男子并未多做反应,似是将生死已置之度外,但见方宁的针进入自己身体后,顿时周遭冷冽空气钻入毛孔,神思清明,身上的燥热感寸寸减弱,瞬时明白方宁是为救他才下的针。 “多谢。”他气若游丝,但为表感激,还是尽可能的侧目与方宁对视。 方宁借着窗外火把照进的幽弱光线,勉强看到那男子容貌,莹目皓齿,全不似男人的硬朗,被汗水浇湿的发丝错乱的摆在额前鼻尖,勾勒出深邃又秀丽的五官,确实给人一种遐想连篇的观感。 “难怪那位谭大小姐想将公子占为己有了,公子容貌确实美不胜收。”方宁真心夸赞,也想借机与他套套近乎,低声继续,“公子因何来的谭府?被囚几日了?” 那男子似是对方宁仍旧备有警戒之心,只是低声嘱咐道:“矮院的后门有条水渠,姑娘若是会水,又怕被人瞧见逃亡的踪迹,不若跳进那水渠,一路往西游,不出一里就能离开谭府。谭家水深,那谭小姐更是个不好惹的,若被她发现你救了我,恐怕不会让娘子好过。” 方宁倒是没想到一个被囚禁在暗厢里的男子,竟对谭家地形如此清楚。 她方才登高望尽,都没发现那水渠能通向院外,看来眼前这个男人早早观察过谭家。 若他是被谭雪见色起意,绑了囚禁于此,真想逃脱,也不难啊。 他大可假意就范,在谭雪放松警惕之际,从水渠逃了便是。方宁又仔细观察了那男子片刻,年纪应该不轻了,眼角与唇周都有细细的皱纹,只是因为五官长得实在清秀,让人一时间忘了年岁。 她声音轻柔,带着刺探的尾音,“那公子会水吗?” 那男子并未回答方宁,只是留给她短暂的沉默后,竟比方宁还先一步知道谭雪的到来,“再不逃,就来不及了。” 方宁眼底掠过一抹不可置信,打量着被囚禁的男子。 男子捕捉到方宁不解探究的视线,苦笑道:“你可闻到空中有一股腻人的甜香,那是谭雪用日日白兰沐浴,所沾上的体香。” 方宁细闻,空中确有一股极其具有侵略性的花香,像是置身白兰花圃,但细闻久了,让人忍不住犯恶心。 不稍片刻,谭雪果然带着更多的人手,气势汹汹地来到矮院门前。 方宁见门口的火光都有围城之势,不由扯唇道:“这位大小姐,倒是挺在乎你的。”说罢,她将两根银针放在男子掌心,教给他先前自己按下的两处穴位,确保他不再被春药控制,眼神扫过男子无波无澜的脸色时,提点道:“公子如此窘迫憋屈,都要留在这宅子里,必定有你的原因。若肯听我一句劝,大可与那谭雪假意附和一段时间,木强则折,刚硬处下,柔弱处上。一直被困住这偏隅,怎么可能达成目的。” 男子似是被方宁点通,死寂的眼底有了光,想回头对方宁表示感谢时,已然见她飞身而出。 方宁在谭雪破门之前,按照那男子的指引,先一步游进偏院的水渠中。 本就是深秋夜,水渠更是刺骨的寒冷,如条条小蛇,钻进方宁每一个毛孔里。 方宁游了一里,只觉全身气脉都要凝结成冰。但邵夫子如今下落依旧不明,她此番探查谭府,非但没查出线索,还差点打草惊蛇。 “阿嚏。”方宁打出的巨大一声喷嚏,略是恼火地冲进客栈,找到沈昱商量对策。 “将到冬至,月黑风高,百鬼出没。你这是被人水葬,做厉鬼来寻我了?”沈昱惊的一个撤步,恨不能退避三舍,口中振振有词,但手里还是迅速取来了件狐皮大衣扔给师妹。 方宁裹了件狐皮大衣取暖,手里烤着火取暖,惨白的脸上沉了又沉,“师兄你知道就好。我今日遇到一奇女子,名唤谭雪,养了只金丝雀小白脸。师兄励志除尽天下不平事,要做为百姓请命的好官,不若你明日一早去那谭家小姐跟前晃悠,以师兄的姿色,必定会得到她的青睐,到时救下那小白脸,已身入局,顺带着也能套出谭家隐秘。” 沈昱这下是彻底收敛,凭借他对方宁的了解,此刻已是方宁发怒的边缘。 他将屋子里取暖的火炉烧的更旺些,危坐道:“祖宗,谁又惹你了?” 方宁稍稍冷静些,将邵夫子一事和盘托出,最终恨恨道:“师叔武功虽算不上卓绝,但也够用了。况且他还带了那么多毒草雾弹,必然是在哪家酒喝大了,才会被人活捉。他算清了我会查到谭家将他救出,怎么就没算到我想将他逐出浑天派,少丢我们门派的脸面呢。” 沈昱先是一愣,“他们捉拿师叔做什么?莫非有什么可图之事?”旋即苦笑道:“你先前说的对,浑天派掌门人确实不适合师叔来担任。你打算如何做?可要我配合你?” 方宁平心静气思索,等到火炉里的木柴被烧的“噼啪”作响,变成焦炭色,才冷冷开口,“今日谭宅门前有在招工,明日我去应聘,若能成功混进谭府,应该能探查到更多消息。实在不行,一把火烧了那谭府,我记得师叔是南方人,家乡离万春城不远,也算落叶归根了。” 沈昱只当后半句是气话,知她是个嘴毒心热的,递给她温着的茶,道:“我与你一同,也好有个照应。” 方宁对沈昱表现出的温情无甚在意,反倒是品了口茶,嫌恶道:“太淡了。还有,师兄你与我不若分头行动,汤县令的话不可全信。谭家究竟有何势力,还要靠你的关系网暗查一番。浑天派已经有个不省心的,师兄就不要掉链子了。” 沈昱被方宁安排的明明白白,丝毫没有回嘴的余地,只道一句,“小师妹,按辈分而言,你是浑天派最年幼那个。” “莫把老当作骄傲。”方宁将沈昱堵了回去,心中的郁气终算消解。 事实证明,郁气本不会消失,只是转移了而已。 第八十七章 卖身 薄露被驱散,夜色渐隐。 冬季的早市蒙着层暗色,寂静的街头随着熹微的晨光,渐渐有了人烟。 方宁席地坐在街道的拐角处,面前铺了张草席,上面用白布红墨,赤裸裸地写着四个大字“卖身葬兄”。 这是她与沈昱昨儿个想了一晚上的打入敌人内部的法子。 考验演技的时刻到了! 她穿着极其简陋的破衣,几个针脚粗糙的地方已经开始往里灌风,声音里带着破碎的哭腔,“各位老爷,行行好。家兄日前被流寇杀了,小女没爹没娘,只有一身苦力,就三两银子,小娘子愿做牛做马。” 方宁择的位置,刚好是南门早市最繁华的街道,大户人家的管事采买都会经过此地。 果然,不一会儿,方宁便见到了她此行唯一的目标,谭家管事谭龙。 那谭龙与之前众多管事一样,凑到方宁跟前,问了几句是否会认字,针线活如何,待一切满意之时,看到方宁抬起头的脸时,都露出了惊愕的神色,抬脚想要离开。 方宁为避免其他管事将她买了去,特意在脸上作出被刀划破的痕迹,远看不明显,但近看的时候,伤疤蜿蜒,像一只自下而上的蠕虫,令人不寒而栗。 “贵人,这是我为防流寇劫色所致。您若买了我回去,我就在后院干苦力活,不在主人面前露面,惹人嫌恶。”方宁向前扑去,抓住谭龙衣角,声泪俱下的恳求。 谭龙尴尬的再次瞧了眼方宁的脸,忙摇头,“不行,你这脸被老爷夫人瞧见,大煞风景,到了晚上还不得吓坏了人,必要问责于我。” 说罢,他甩袖离去,生怕被方宁追上。 方宁轻巧地松了手,只等那谭龙走过下一个拐口,巷子里突然传来刀枪棍剑摩擦墙缘的声音,脸上苦戚戚的神色转而变得胜券在握。 不过片刻,巷子里突然有几个胆小的妇人蜂拥逃窜出来,尖叫声此起彼伏。 谭龙的惊呼声也夹杂而出,但显然没有那几个妇人幸运,似是被贼寇囚住,传来求饶声:“大侠,饶命啊,为何这么多人,只盯住了我啊。” 方宁悠闲地踱步进了巷子,瞧见谭龙已经吓得腿软,眼看带头的贼寇就要照着他的头,砍杀而去。 她适时出现,一抬腿朝着贼寇的手关节踢去,另一只手趁乱将谭龙护在身后。 那贼寇的长刀落地,手还在吃痛,见方宁女流之辈,当着街坊乡里给他难堪,重新提刀,“臭娘们,找死吧。这死老头替谭家做了那么多恶,如今我受人之托,惩戒一番,劝你早点离开,刀剑无眼啊。” 谭龙在惊吓中,并未保有太多理智,朝外圈看了眼,乡亲都被吓得不敢靠近,没人听得见他们说甚,半认半驳道:“大侠,敢问我到底得罪了哪位?陈家,李家还是张家那小子。您说出来,一切都好办。无非是钱的事儿,都好解决,只求留我一命。” 方宁眼底暗芒微闪,心里忖着昨日汤记平所说,看来谭龙确实替谭家做过不少事,结得仇家太多,都不知取自己性命的是谁了。 她将计就计,继续护住谭龙,宽慰道:“管事放心,我略懂一些拳脚,必能护住你。” 谭龙见那些贼寇步步紧逼,显然没有拿钱了事的意思,虽不信任方宁,但如今也没更好的计策,只能答应道:“你若救了我,我必留你在谭家做工,老爷夫人也不会亏待你的。” 方宁嘴角几不可查的讽笑过后,提步跃上贼寇的背脊,双腿囚住腰,狠一施力,那贼寇一声惨痛,捂着肚子倒下地去。 她见机迅速抢过贼寇的刀,挥向其余的贼寇。随着无数相继而来的长刀在空中划出凛冽的风声,方宁先贼寇一步,寒芒乍现,杀意蜂拥而至。 “在干什么。”此时,南门巡逻的守卫人未到,声先至。 那群贼寇倏地收刀,视线交错之间,扬声一句“撤”,便扛着受伤的同伴,攀过墙头,速速逃走。 等守卫驱散一旁看热闹的乡邻,整个早市回归平常时,谭龙才算真正安下心来。 他上下打量着方宁,冷不丁问:“你会功夫?” 方宁乖顺地点头,自圆其说道:“家里穷,靠卖艺赚些费用贴布家计。若不会武,小女子也无法从贼寇手中脱逃。” 那谭龙见方宁答得滴水不漏,也松了心防,回头看了眼草席盖着的尸体,拿出三两银子道:“也行。今日的对话莫再与第三人说起,午后葬了你兄长,便来谭府寻我。” “谢谢管事的。”方宁连道三声谢,等谭龙走远,才蹲在地上,探探草席里沈昱的鼻息,将他搬到暗巷无人的屋子里。 沈昱的脸被草灰抹满,眼皮抬起时,颇有种诈尸之感,“你大清早领我出门,就是为了让我演一具尸体?” 方宁擦去沈昱脸上灰土,揶揄道:“这不师兄昨夜与我抱怨,事事都是我亲力亲为,你没有参与感嘛?” 沈昱撤去了草席,见那支被他叫来配合演戏的卫队一直都在辛苦憋着笑,轻咳一声,“你们各司其职,先行离开吧。” 那卫队领命离开后,方宁也识趣地跟在后面,打算先去谭家报道。她趁着晨光最好的时候,拿着谭龙的手牌,进了谭家宅子。 今日再次打量这座偌大的豪宅,与昨日并无不同。她只作不闻不问的乖巧模样,到了谭龙面前,见谭龙给她安排了个洗衣的活儿,倒也满意。 不在人跟前伺候,便给了她时间与空间在谭家查探。 谭龙领着方宁走马观花地介绍,除了说主人院子不可随意进出外,便是指着昨日男子囚禁的楼阁,低声道:“此处,切莫进去。到时候被大小姐打断了腿脚,我可保不住你。” 方宁眼作恐慌的模样,连连点头。 谁知,那处楼阁里的门忽然打开,昨日的男子施施然走出庭院,衣衫洁净,除开面色有些苍白外,全然看不吹被人囚禁的模样。 谭龙先是一惊,低喃了一声,“怎么自个儿跑出来了,被大小姐瞧见,看守的下人不得各个挨板子。” 谭雪的丫鬟从男子屋里出现,扔掉束缚他的麻绳,摆手示意谭龙不必多管闲事,“这小白脸昨日夜里不知怎的开窍了。哄了大小姐两句,大小姐决定与他慢慢来,所以他如今可自由在宅子里活动,吩咐下人别让他出门即刻。” 方宁眼底对男子掠过一抹孺子可教的欣赏,跟在管家身后,等走远了,才敢细声问:“那男子模样真是清秀,是大小姐的夫君嘛?” 谭龙睨了眼方宁,见她容貌实在丑陋,对谭雪构不上任何威胁,才道:“谈不上,大小姐想要的一个小白脸罢了,名叫傅云舟,本是大小姐无意间在街上寻来的落魄琴师。奈何长得太好,琴没学着,人先囚了。你遇上了,只管离远些,别惹大小姐不高兴。” 方宁听完,只觉那琴师与自己真是有缘,皆是“无意”进了谭府。 说不定,二人能再来个偶遇,顺便达成某种共识,一起合作,至少他如此熟悉地形,说不定能知道邵夫子被藏身何处。 想罢,方宁决定今晚第一处,便是傅云舟的屋里。 第八十八章 缠怨 月光星华之下,随着一曲《广陵止息》,夜色的凄寒苦辛被无限放大。 方宁趁夜将谭家宅邸再熟悉了一遍,躲开巡夜的家丁,进了傅云舟的院落。 屋内琴音激昂,浩荡愤慨间又夹杂着万种不甘与思念。 她在门外举着存衣服的平托,待一曲终了,出声感慨道:“世人都道广陵一曲,纷披灿烂,戈矛纵横。傅公子弹的虽也荡气回肠,却尽诉哀肠,莫不是有什么心事?” 此言一出,屋内的傅云舟原本还抚琴的手指似是一顿,摩挲出微弱的颤音,恰好传入方宁的耳中。 方宁只作未闻,敲门提醒,“傅公子,您可有旧衣要浣洗?” 傅云舟虽无衣物要洗,但也想瞧瞧能听懂自己琴音之人是何方神圣,脚步匆匆,开门却瞧见一张被刀子彻底划破脸的女子,神色藏不住的一怔。 方宁左右瞧了眼,见傅云舟屋内暂时没有谭雪的人,径直走了进去。 她自许算傅云舟半个救命恩人,也知自己有足以和他谈判的筹码,索性装也不装,开门见山道:“傅公子,就一夜过去,便不认识我了?” 说罢,她抬着平托,提步进了傅云舟的屋子,指了指昨夜藏身的木柜。 “是你?”傅云舟这才反应过来,细细打量方宁的眼神里,参着审视的疏离。 方宁嘴角含笑,借着灯光仔细瞧了眼傅云舟的屋子,十分简洁,没有过多装饰,但视线落在那架古琴上时,不由愣了愣,揶揄道:“看来谭家小姐对傅公子用情至深啊。这座琴原名为‘映月湖镜’,是前朝贵妃的爱琴。整座琴身以杉木为底,上面的漆面是鹿角霜灰砌成的,能值五百金。说也奇怪,这座琴上一次现世,是五年前,在一世家小姐手里,后来只听说那小姐不知何故落湖殒身了。怎得辗转到了谭家,谭小姐如此轻易给了公子,足以证明公子在她心中的分量啊。” 傅云舟对方宁笑看红尘的神色不满,但听到方宁的故事时,眉心不由皱起,“我不知它如此昂贵,明日还给她便是。娘子不用试探我,我不会对谭家小姐动情。不知娘子深夜造访,所为何事?你竟也不怕我将你拆穿了去?” 方宁无所谓的舒展着肩胛骨,洗了一下午的衣服,人也乏了,淡淡道:“你知道我的武功不俗,若将我拆穿,我逃离谭家前,也得拉上个垫背的。当然了,我也不是闲来无事,与公子话家常的。我有需要公子帮忙的地方,自然也有自信,能帮上公子的忙。既然你我二人留在谭家都各怀心思,且大概率不冲突,为何不同心其力呢?” 傅云舟审视着方宁,不知她话里几分真假,但确实领教过方宁的武功,试探道:“娘子想让我帮你做甚?” 方宁随手从傅云舟书房拿出纸笔,大致划出宅院构造,“东西南北四个厢房,我都探查过,除了你这个矮院是多余的外,归置的都很整齐,没有藏人的空间位置。我想知道,你在谭家多日,对谭家如此熟悉,可知道哪里有暗室?或者遇见过一个男子,年约四旬,长相不俗,穿着一身墨青长衫,鞶革上挂着两个酒瓶?” 傅云舟听到方宁要找的是男子,似乎松了口气,认真听完,摇头道:“从未见过。我来谭家十日后,便被谭雪瞧上,囚了半月。说不定与他时间刚好错开。” 方宁盘算着邵夫子来到谭家的时日,傅云舟那时已是谭雪笼中鸟,叹息道:“罢了。那公子呢?你应是极厌恶谭雪的,昨日的春药够要你性命,你都忍住了。公子留在这谭家又谋划什么?” 傅云舟的神色晦暗,对方宁说不上信任,但如今他似乎自身难保,除开方宁之外,再无人可依,长袍一甩,竟跪了下来。 “娘子武功盖世,且心有谋划。我但求娘子一件事,苍天在上,若娘子替我办到,我愿用一半身价答谢娘子。”傅云舟的头磕在方宁足边,声音极度虔诚。 方宁被惊吓住,只能将他从地上拉起,瞧他眼底星火明灭,似对生死也无所谓,只有一个夙愿,答道:“我不敢贸然答应你,但如果我寻人过程中,能帮上你一些,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你且说说看。” 傅云舟沉沉地呼出口浊气,认真道:“我来此寻我未婚妻。十二年前,我本与她两情相悦,奈何家中族人觉得我们身份悬殊,硬生生将我们拆散。而后我茶饭不思,惰于管辖家门事物,最终家中认为我无法继任家主,将位置禅让给了家弟,我也因此得闲,辗转多地打听到我未婚妻五年前进了谭家,再也没出来过,所以我以琴师自聘,留在谭家,只为寻得我未婚妻。” 方宁听罢,心中感慨颇多,但只觉这故事中唯一值得怜悯的只有那未婚妻一人。 天有道,自不会让有情人分离。 世人怪天,怪地,却没想过错失爱人,全因自己。 傅云舟不过放不下一门家主的荣华,最终错过未婚妻子,如今又想来挽回。 可惜世事便是如此,谁也不会在原地等谁。 她见傅云舟执念颇深,说完这一切,手指在掌心不自主掐出了血印,也不愿松开,只道:“你未婚妻长什么样,如果我找人时遇到,前来知会你一声。” 傅云舟眼底终于有了光,连道三声谢,回忆道:“那是她只有二八年华,个性灿烂张扬,嘴角总是扯着笑意。她左边眉角有一颗红痣,生得十分蛊人,胳膊上还有一蟠龙标记的图纹,她说是幼时摔出的疤痕过于丑陋,母亲按照形状,干脆刻了个龙纹。” 方宁听罢,只觉得此事艰难,世事变迁,何况是人,十二年过去了,且不说那女子是否还活着,就算还健在,怎会和当你一般模样? 再者说,她上哪儿瞧人家胳膊去。 正当她如此想着,一股白玉花香袭入鼻腔,与傅云舟视线一交错,便瞬间了然。 这是谭雪来了。 她刚想从后门离开,却听见后门的院落外,谭雪养的几只家猫似在发情的嚎叫,声音极其的凄厉。 若她此时闯入那些野猫视线,必会被发现。 “该死。”方宁急中生智,从衣柜里拿出几件傅云舟的衣服,摆在平托上,低头等着谭雪进门。 果然,谭雪娇滴滴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云舟哥哥,我送你的琴可还喜欢?” 她并未敲门,穿着一身薄纱,露出半截雪白的肩膀,虽瞧着有些粗壮,但也算细嫩勾人,却在看见方宁的那一刻,脸上的笑容转而阴毒起来。 “你是谁,来这里干什么?”谭雪的声音极尖,一副要将方宁生吞活剥的架势。 方宁露出最可怖的半边脸,乖顺的回答,“回大小姐,奴婢是新来的,寻傅公子要脏衣来浣洗。” 谭雪瞧见方宁的脸,嘴角露出得意的讽笑,低声一句“丑八怪”,便往傅云舟怀里钻,“云舟哥哥,我好害怕。” 傅云舟左躲右挡,如此几回,驳了谭雪的面子。 谭雪恶狠狠的刮向一旁不做声的方宁,“你不喜欢我?莫非喜欢这丑八怪?” “怎么可能。她长得那么可怖,我见了都得做噩梦。”傅云舟见谭雪针对起方宁,顺势推舟,帮了方宁一句。 方宁本想借机离开,却听见谭雪阴恻恻的吩咐起下人,“既然云舟哥哥讨厌,便将她打发出门,给她结三日工钱,免得说我们谭家亏待下人。” 方宁藏在袖子里的手,青筋直爆,咬着牙,忍了又忍,终是退出了门外。 只能从长计议。 方宁长舒口气,欲吐不忿,恰好听到屋内传来一句,“云舟哥哥,你给我抚琴吧。” 她恶心的连夜离开了谭家,只觉再听那谭雪夹着嗓子说一句话,可能会想一掌劈死屋子里两个。 当她心有郁愤地回客栈,恰好在转角街巷口遇见也为谭家一事奔波一日的沈昱。 她忽然嘴角一勾,狡黠一笑,学着谭雪,冷不丁给沈昱来了句,“沈昱哥哥,你查的如何了?” 沈昱左顾右盼,发现街边地上有一张呗踩的稀烂的黄符。 他飞似的捡起来,朝着方宁扔出,口中大念:“丹朱口神,吐秽除氛。” 方宁白了沈昱一眼,没好气道:“你念错字了。而且怪力乱神,师兄你不是一向不信?” 沈昱见方宁眉心舒展,郁郁寡欢的面色也恢复往常,弹了弹方宁鼻尖,“那你突然抽什么风?” 方宁将她这一日的所见所闻悉数说出,最终幽幽道了句,“若真能变成恶鬼,我必去谭家,索了谭雪性命。” 沈昱抱臂,倚在街边墙橼,卖起关子,“你明日便有机会重回谭家了,可还兴奋?” 第八十九章 打脸 傍晚,朝霞如洒金般落在万春城的每一片砖瓦。 方宁与沈昱各拿一精致木匣,前往谭家。 一路上绿叶枝头,错落高低间,皆有鸟雀喜鸣,细一看,百鸟翩跹起舞,似在庆贺着什么。 “如今已入冬,就算万春城没有凛冬,这些鸟也该往更南面迁徙。”方宁瞧着自己一路上,少说也遇见了百只鸟雀,还往人肩头飞,一点都不怕人,不禁起了疑惑。 沈昱想起昨日探听的事儿,指着不远处的谭家,解惑道:“万春城是从五年前开始,才有这么多鸟在此处过冬的。我听闻,这一切缘由都归功于谭家主人谭智威的夫人,名唤褚凤。这可是位奇女子,谭家五年前倒也称不上是什么巨贵商贾,是褚凤接手谭家后,才有了今日光景。听闻她非但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女子,还替许多青楼楚馆的女子赎身,甚至捐赠了数百两银子,只为让她们有个学堂,可以读书习字。褚凤的善名被那只火凤看在眼里,便将领着百鸟来为她祝寿,从此万春城中无论四季,都是鹭羽飞振,不绕人群的模样,而谭家拍卖行鹤从堂,更是客流络绎不绝,赚了个盆满钵满。” 方宁脚步停在谭家门前,有些惋惜前几日在谭家没遇上那位奇女子,感慨道:“这世道女子本就比男子艰难些,一路来看了太多自怨自艾,大多是为男子失去自我的女子。这位褚夫人,实在难得。” 沈昱朝着门前的家丁交出拜帖,等进了谭家,才小声的邀功叮嘱道:“我昨日费尽千辛万苦,才拿了这拜帖。你行事切莫乖张,到时让人家拆穿身份,你我二人都不好做。” 方宁并未回答,瞧着沈昱一直端着的木匣,颇有兴趣。 今日清晨,沈昱才与自己说起,谭智威酷爱邀请名门富豪来家中做客,品鉴宝物,所以他们二人也该有所准备。 她知沈昱是个清廉的官,大多数俸禄也都用来接济百姓,身上存下来的银子都是家门给的补给。 这一路,沈昱双手护住匣子,来往行人并肩时,手上都要施力握住,看来真是什么宝贝,不由好奇道:“师兄,你拿的是什么宝物,能先让我一睹风采吗?” 沈昱闭口不言,神秘兮兮的盯着方宁的空空两手,低眉警告,“你莫不是打上我宝物的主意?到时鉴宝会上,我可不与你共座一席。什么都没带,会出丑的。” 方宁摆手,神色自若道:“山人自有妙计。我父母早亡,一路奔波流离,哪儿有钱财买宝物。师父给我留的钱财,那是师门的,岂能给谭家用。” 沈昱对方宁故作可怜的姿态,实在无法心生怜悯。 因为他知道师父早在身亡之前,就将浑天派宝库交由方宁支配。 若她真想花钱,可以买下三座城池。 前几日还见她买了一根价格不菲的发簪,现在又说什么公款不能私用这种屁话,简直欠打。 想罢,沈昱一边叨叨着警告,一边随着人群,到了宴客的庭廊。 方宁如今已经褪下脸上昨日化妆的伤痕,素面清雅,妖冶与清冷并存,让人挪不开眼。 沈昱心中暗叹,说着藏锋,但这位师妹本身便是显眼的存在。 谁曾想,未等他们落座,原本挨在傅云舟身边的谭雪,一个弹坐而起,瞧了眼方宁身边的沈昱,眼底蒙上一层贪婪的欲望。 她迅速甩开傅云舟,来到沈昱身边,略带羞赧,欲近又止的细细打量,柔声道:“公子姓甚名谁,我之前怎不知万春城有如此风流的公子?” 方宁自见到谭雪有意沈昱,就退了一步,将自己淹没在其他宾客之间,敬待沈昱反应。 沈昱一扭头,见方宁正隔岸观火,而一旁的谭雪几乎将自己大半身子贴过来,连忙指着方宁,“那位,是我娘子。我与她一道。” 方宁一脸无语,朝着谭雪幽幽一笑。 谁曾想,这位谭大小姐竟骄纵到吩咐下人将他们二人带出去。 方宁与沈昱一时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反观谭智威,自始至终任由谭雪胡闹,似是并未看上他们二人。 这也是正常,万春城乃至隔壁三城的富豪,谭智威都有结识。 他们两个外乡人,实在不起眼。 二人眼见三个家丁围上,就要被架上驱出去。 方宁抬手制止家丁,瞧了眼把酒赏月的谭智威,淡淡道:“谭老爷,还是少饮酒,莫贪杯吧。你不日会有凶兆,肾器也是孱弱,近日来可是咳嗽不断,胸腔郁堵,常有鼻衄?” 此言一出,所有看热闹的宾客皆将视线挪向已有薄怒的谭家主,或半信半疑,或不怀好意,或静看好戏。 “那位小姑娘说的可是真的?” “说知道呢?哗众取宠罢。” “不一定,我听说褚夫人常去医堂拿药,而且谭家近日有不少遣散的小妾,身体可能真出了问题。” “哎呀呀,这......” 众人你一眼我一语,将谭智威推上风口浪尖。 谭智威隐在袖中的拳头已经握得咯吱作响,脸上还得保有体面,笑道:“哦?小娘子,你因我女儿想将你与你丈夫赶出去,就如此诬害我的清誉嘛?话不可能乱说哦。” 方宁抬头,瞅了瞅天际风云皆散,星象铺成而就,目色所及处,了然于胸,微微一笑道:“我是否诬构,谭老爷心中清楚。北斗星中玉衡星弱,寓意康健的星宿已然暗淡。如今破军、武阳、贪狼三星连成天相,大势已就,此乃天象。且我会相面之术,您的面相与这星象隐有呼应啊。” 众人寻着方宁手指的方向瞧去,果见天上北斗七星中,唯独第三颗玉衡廉贞暗淡无光,听得懂,听不懂的皆装模作样的感慨,“这小姑娘有两下子啊。” 谭智威的脸色显有动摇,似也开始回忆这些日子自己的身体,越回忆,越觉得有问题,再开口时语气稍好些,但仍有犹疑,“小娘子,我再问你一事。在场宾客数十,你为何确定是我?” 方宁气定神闲,暗戳戳白了眼在旁说不出话的谭雪,找了个位置坐下,细细打量谭智威,“谭老爷眉角上翘,田宅与妻妾宫满,财运亨通,此乃天仓。颏骨饱满,乃商运腾达,但下颏有一凹陷,年约四十时,应有变数。在场众人皆知,谭老爷今年四十又五,五年前被夫人接管谭家,此乃地库。而天仓与地库连成福德一宫,贪狼星恰好移入福德宫中,指向何人,一算便知。” 方宁有理有据,将在场人惊得出不了声,沉默间都在盘算着这位衣着简单,却貌比天仙的小娘子是何方神圣。 谭智威愣了好一会儿,才面色端正的起身上前,对着方宁举杯致歉,“是小女方才冒失了。若真按娘子所言,可有解法?” 方宁先前其实还藏了半句话,便是:西南方位,原神印星已现红光,其灾祸应是重大。 她审视了一圈谭智威,想着为他再占一卦,既是解惑,也是救人,便指着不远处的桃树,道:“你去摘一桃木枝给我。” 谭智威不知方宁何意,但乖顺地去做,谁曾想手还没触上桃枝,一只黄鹂落在枝干上,将那桃枝压断,瞬时,鸟飞枝落。 “别动。”方宁起身去查,见桃枝落下的方位,眼底一片愕然,口中喃喃道:“酉时,属金,秋冬交接时,正指西北。少义,惊惧,七魄归离。” 但在她抬头面对谭智威时,却换了神色,轻松道:“谭老爷不必多虑,此卦象显示,您不会因病去世。” 谭智威彻底松了口气,对方宁再没之前的居高自傲,甚至将她引到主座上,对谭雪道:“你看你做的好事,差点得罪了高人。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谭雪气不过,又害怕谭智威的威压,低头恶狠狠一句,“若是母亲在场,必不会让我如此没面子。” 此一句倒是提醒了方宁,从谭家宴会起始,她就没见过那位褚凤的身影。 “娘子莫怪,夫人她不喜欢这种场所,一向不参与。”谭智威看出方宁张望的神色,为其解惑。 恰在这时,谭雪的目光落在方宁空荡荡的手,挑眉道:“你若真是得道高人,能没有些奇珍异宝嘛?也不至于空手来这儿,如此穷酸,当真丢人现眼。” 方宁本想趁着众人品鉴宝物的过程里,默默藏身,再去谭家探寻一番的。 谁曾想计划三番五次地被打搅,再好的气性也被磨没了,冷声道:“若我给出了入眼的宝贝,你当如何?” 谭雪自视甚高,叉腰对峙,“我屋子里的宝贝,都随你去挑。” 方宁目光幽幽落在一旁不说话的傅云舟身上,指道:“那我要他。” “你,你不要脸。”傅雪一张粉白的脸上被气的涨红,像一只煮熟的螃蟹。 方宁微微仰首,双手勾在身后,“那又如何?” 傅云舟眼底升腾起希冀,对方宁感激地拱手示意。 谭智威瞧着傅云舟,本就对他不甚在意,既然方宁开了口,顺势道:“可以。若娘子能拿出什么奇珍,那厮便交由娘子。” 方宁起身,拍拍衣袖,见今日月色半圆,圆弧恰好能乘下银河,满园星光,忽而兴致高昂,随手拿起一旁门丁记录宝物的笔,挥毫之间,放声道:“甘菊、石菖蒲、天门冬、酸浆半斤,酒曲二两,繁以桂叶浸润之活水,能酿造月沉之酿。” 沈昱在一旁率先反应过来,“这是南陈河家的方子,已经失传十五载了,曾有人千金求这方子,你怎会知道?” 方宁落笔,将这方子明晃晃地暴于众人面前,毫不在意道:“今日高兴,愿将这千年酿技献出,公布于天下,自此河家酒方,人人共饮。” 沈昱见此,与方宁视线交错间,接收方宁的指示,同时将自己木匣中的酒盏拿出,对月共饮,“明月流光,舞影徘徊。用这琉璃玉盏,祝大家今宵有酒今宵醉!” 此言一出,将谭家的品鉴会掀开帷幕,唯独谭智威一人,对着那方子,面色并不好看。 他一眼便认出了沈昱的琉璃盏,前朝贵妃的爱杯,传闻用此杯盏者,容颜十年不老。 他趁着众人酒醉,拉住一旁的方宁与沈昱,细声道:“谭某先前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二位有如此家底。不知二位家从何处,说不定有族中旁支,恰好谭某认识。” 方宁见谭智威真对他们起了探知欲望,心中盘算稍许,淡淡道:“谭家先前不认识我们,是我们无意结识。此番鉴宝,虽物件稀缺,但也称不上珍奇,便也就此作罢,我二人先行离开便是。” 谭智威见方宁起身欲走,紧忙派人拦住,逼急才道:“自是不止这些。娘子不知,我还有一个寻宝队,常年在外寻访‘捡漏’,时有以低价获宝的情况。不知娘子可有兴趣,不若暂且住在家中?” “那我二人,恭敬不如从命。”方宁扮出一副贪婪模样,欲与谭智威做一条船上的蚂蚱。 等谭智威心满意足,宴席终是酣畅结束,方宁与沈昱漫步在谭家曲水兰亭间。 “你从何来的酒方,我怎没听你说过。”沈昱终是忍不住发问。 方宁低头,见月亮恰好打在涟漪湖中,浪推浪地起伏,好整以暇道:“邵师叔的方子,我听他酒醉的时候念过。这么些年,他当作宝贝,连我们都没告诉过。我想着今日当着众人的面念出,若小厮门丁一传,入他耳中,说不定急火攻心,突破瓶颈,将自己救了出来。” 沈昱听罢,心中都替师叔喊冤,无奈道:“你就不怕急火攻心,师叔归西了。” 方宁嘴角含笑,回头看向沈昱,脸色明暗交织,语气危险,“谁让他贪杯无度?那是他的造化,就跟谭智威一样。” 沈昱打了个激灵,捕捉到方宁后半句时,神色转而肃穆,低声问:“你是不是梅花易数时,卜出凶兆了。我当时就觉察出你脸色不好。” 方宁叹了口气,遥遥见谭智威被下人搀扶着离开,对风水算法,全是敬畏,“天算,人算与地利,都不帮他。他确实不会因为病痛缠身而亡,但他另有死法。” 语罢,方宁倚靠在栏杆上的手冻得冰凉,吹了吹,无所谓道:“人啊,真是奇怪,信天命,却生出一副贪婪无度的性子,终被天收。” 第九十章 业火 月色皎洁,雀鸟盘旋。 随着最后一支乐曲唱罢,整个庭院的酒兴自极致慢慢回落。 方宁的目光落在主座的谭智威上,不知身边小厮与他说了甚,只见他一壶酒饮尽,酣笑离场。 见谭智威离开,众人也有了作罢的念头。 宾客四散,整座四方宅院,终算回归安宁。 方宁拧着眉心,想着二人扮作夫妻,自是不能分房睡,只能与沈昱睡一间屋子。 沈昱将一床被褥铺在地上,颇懂礼节地在二人床边设了一隔帘,尤觉不够,“你不是之前问师叔要过迷魂散,实在不行,你将我迷晕了过一夜。” 方宁颇为无语,瞧着沈昱像个小媳妇似的忙前忙后,好整以暇道:“师兄,你莫不是以为若你半夜兽性大发,能得逞吧?真是太高看你自己了。” 沈昱一听,手里的动作忽而顿住,细想也是,躺平道:“也罢,你我本就是同门,你小时候尿床的被褥还是我替你洗的,也不用避讳什么。” 方宁恨得牙痒,“沈昱,我再说一次,那时我已一十又一,那些水渍是小师妹调皮,泼洒上去的。” 沈昱阖眸,嘴角含笑,忽而听见乐声从东角传出,距他们应有半里距离,曲调婉转旖旎,再睁眼时,吐槽道:“这谭老爷,真是一刻也不歇啊。” 方宁虽也听出乐声是从东角传来,但东角也并非只住了谭智威一人,疑问道:“你怎知是谭智威的屋中传来?” 沈昱面色绯红一瞬,哑然片刻,略带心虚道:“此为边塞之曲,昔时是表示两情相好之意,后来传入中原,便成了欢好求偶的曲调。后来因为这曲调的尾谱太过淫逸,被官府禁了,所以你不知道。东院中能用上这曲调的,除开谭智威还有谁?” “如此,师兄真是见多识广。只是师兄是如何晓得?”方宁语气调笑,尾音拉的极长。 沈昱白了方宁一眼,制止方宁脑中继续遐想连翩,解释道:“那时昔时皇上命我出塞观察地貌时,有一女子对我吹奏过。但我逃了出去,并未与她发生任何。” 方宁见沈昱耳根通红,浅笑了之,再一细听,曲调中还夹杂着绵密鼓铃声,犹疑道:“这曲子有配鼓乐?” 沈昱摇头,瞧见方宁已经换上一身黑衣,顷刻明白方宁用意,劝阻道:“你一个女儿家,去谭智威房梁偷听闺房事,可不好吧。” 方宁去意已决,正色道:“此事有蹊跷。我在宴会上刚与谭智威说起,切莫贪色纵欲,一下宴会,他便纵情如此,若说他不爱惜自己的性命,那又何必在我们来之前,便驱散了许多通房?” 沈昱细品之下,也觉事有古怪,“我随你一同。待你攀上谭智威梁顶,我去他书房瞧瞧,也不算白来。说不定能找到师叔藏身踪迹。” 方宁细想之下,交代沈昱这两日她观察到的谭家门卫行动路线,便登上了房梁,身形隐秘在黑夜中。 方宁从西往东这一路,只觉得今夜谭家格外寂静,竟也没了巡逻的门丁。 是因为今夜宾客众多,怕惊扰了客人,还是另有所图? 她寻着声音的源头,落在谭智威屋梁上,只听此时乐声渐弱,反倒是鼓声振振。 屋内淫秽的声音不绝于耳。 “老爷,你怎不多喝一杯。可是妾身跳的腰舞不美?”女子的声音带着极大的蛊惑,说完就传出稀疏的喘气。 方宁手里摸着瓦片,生怕瞧见屋里的动静,长了针眼。 但她对屋中女子的声音,总觉得从何处听过,终是好奇战胜惊惧,掀开了瓦片。 只一眼,方宁倒吸口气,目光幽幽,穿透不着一丝布料的谭智威,目光落在男子腿上只单薄披着件狐裘,穿着铃鼓的女子。 这不正是先前死去的秦宝旭的小妾,如烟? 她怎会辗转进了谭家,且与谭智威勾搭上了。 方宁思绪颇乱,想起汤县令曾与沈昱提及的,鹤从堂是谭家产业,而如烟也确实在鹤从堂消失。 此二事,应有某些联系。 正在方宁欲理清谜团时,身后如烟的声音再次响起,“老爷,你可别听今日宴会里那女神棍说的话,老爷你床榻之事如此厉害,怎会有问题?” 这一句话,像是给足了谭智威自信,捏了把如烟细腰,就将她往床榻上引,“小样。没日夜的缠着我,当年如此,现在还是如此。” 方宁捕捉到谭智威口中的“当年”二字,更是疑惑。 莫非谭智威与如烟并不是秦宝旭死后认识的? 她还欲再观察片刻,只见终于赶到谭智威庭院的沈昱,站在庭院的廊柱前,装出野猫的叫声,吸引她的注意。 沈昱手里似是握着一幅画卷,招手让她下来。 方宁也不愿再看帷帐内的事情,揉了揉见了脏污的眼,跃步下了房梁。 沈昱将她引到暗处,铺开手中画卷,“你猜这是什么?” 方宁借着影绰月光,勉强看到一幅山水画中几只雀鸟盘桓,道:“什么名家画作?” 沈昱拿到更明处,指着山上极其细小的斑点,凑近一看,能瞧见也是飞远的鸟羽,品鉴道:“这是楼大画师的《山春跃鸟图》,就是张叔扬那倒霉书生丢的那幅。不会有假,楼大画师酷爱画山水,又爱虚作山中景观,远看只当污点,但凑近一看,却是极度细致的林中物。这是楼大画师真迹,我猜那书生救下的老者,正是他老人家。” 方宁默然片刻,瞧着谭智威院中布置,游廊间两步一玉质摆设,几近奢靡,悠悠道:“我先前就奇怪,哪怕谭智威生意做的再是庞大,也有极大的成本消耗,囤积那些宝物所耗费的银两,可不少,他如何做到如此奢靡。看来这些年,像张叔扬那般的傻瓜真是不少。那小贼一看就知道不是第一次为谭家做事,也难怪谭家人如此护着他。我刚才还在他屋子里碰到了如烟,我才秦家那把火,那些以假乱真的器件,与谭智威也脱不了干系。” 沈昱目光冷峻,穿破整座空荡庭院的黑寂,落在谭智威的屋中,呻吟与细碎的笑骂声不绝于耳,沉声道:“但我在他书房中只找到张叔扬的字画,其他物件倒是没有。还有一事,我想不明白。他一把火将‘真迹’烧了,偷梁换柱,若等日后他想变现时,世人只知画作已毁,谁来鉴真伪呢?” 方宁细一思索,对上沈昱清冷淡漠的眼,道:“自然有人。像师兄这般学识渊博,又乐意与谭智威合作,只是他囤积了这么多的宝物,应该一时脱不了手。我们分头去寻,说不定能掌握到更多证据。” 沈昱略有担忧,思索后道:“你我二人今日锋芒毕露,难保谭家没有眼线,会去我们住处打探,我们分择一路,半个时候后,无论手中线索有无,先行去住处汇合。” 方宁点头,戏言一句,“师兄不怕,若是被抓了,说不定你与师叔会被关在一处,倒是给师妹放个信号,我来救你哈。” 沈昱转身便走,摆手道:“你盼我些好吧。” 二人一西一南,避开谭智威的家丁,各自探查。 谁知,未等他们离开一刻,谭家东边瞬时火光冲天,将整座庭院包裹在火海之中。 院落多以黄梨木所做,片刻功夫,一路蔓延,向整个东南角袭去。 方宁赶到时,谭智威的院子已经烧的如废墟一般。 火势过于迅猛,方宁与赶来的众人一步不敢往里塌。 “这是,火凤凰?是凤凰显灵了。”匆忙赶来的小厮冲着庭院后角的位置喊。 方宁目光追随着小厮手指的方向,果真看见一只巨型的火鸟,尾羽浴火,周遭火光不伤它分毫。 它在火海里翱翔,随着它如长扇的羽翼落下的地方,屋倒梁塌,遍地灰烬。 方宁刚想去追,却见那火凤在离地十里的位置,凭空消失。 沈昱从更远处赶来,看到这一幕时,冷静道:“从见火光到如今,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屋里已经烧的什么都不剩了。若非有助燃物,火势不会如此迅猛。” 方宁并没有回答,只是看着火凤消失的位置,确实不见身形,但高空仍有羽翼扇动的细碎声响。 那只鸟,真就消失了吗? 此时,方宁身后传来隐忍的恸哭,循声而去,是方宁从未见过的面容。 女人应有三十好几,衣着虽是素色,但银丝云锦还是能看出身价不菲,而气质容色,虽不算惊艳,但也足够赏心悦目,只是面露苍白,像是经历过什么,气虚力竭。 谭雪好似方才起火时,就在谭智威的庭院中,匆忙逃了出来,整个人身上的一副已有灼烧的痕迹。 她倚坐在地上,直到看见女子,扑进怀里,嚎哭道:“母亲,父亲他被火凤杀了。我亲眼所见,都是我不对。我让小芋去寻父亲。今夜死了太多人,是孩儿的错。孩儿不孝啊。” 谭雪哭的泣不成声,言语碎乱,毫无逻辑可言。 方宁才知那气质典雅的妇人,正是素未谋面的褚凤。 而谭雪的话,似有让她更添伤感,手抚着平坦的小腹,与谭雪抱坐在一起,“不怪你。这是你父亲的造化,是他杀孽太重。火凤替天行道,也是应该。孩子,一切都会过去的。” 方宁凑近,拍着褚凤因抽泣而抖动的肩,语调轻柔,半是劝慰,半是说理,“褚夫人,节哀顺变。此事还是尽早通知官府为好,谭大人死因还有待商榷。杀孽并非只针对恶人,若人人拿着判官的名号,便可夺人性命,毁了律例秩序,又如何不算孽呢?” 褚凤仔细瞧了眼方宁,眼底的细泪轻拭,起身时,神色反倒坚厉起来,“多谢娘子提醒,我已吩咐下人,去了衙门。但是娘子方才所说,似是不理民间苦楚。昔时,佛陀曾以蝮蛇害人,反被人害的故事,告诫众僧,一味忍让只能遭到反噬,杀与不杀,恶与不恶,是局中人才能感知到的。火凤是天命,也是万春城的善意,容不得姑娘如此诋毁。” 方宁本是想借此告诉褚凤,火凤非神,却经褚凤一言,成了她玷污神灵,一时不知是万春城中真被那火凤洗了脑,还是褚凤太过执拗迷信。 但褚凤的话,确实激起千层浪,让在场的万春城民,对他们二人都起了警戒之心。 “你们两个外地人,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前脚刚参加谭老爷的鉴宝会,后面就死了。” “是啊,古怪的很。也不知火凤发威,是不是因为感觉到了你们两个的晦气。” 方宁见情况一发不可收拾,只能默声后退,等着官府来人。 火势很快被控制住,但也烧的什么都不剩了。 下人从谭智威的屋子里架出两具尸体,如今已被烧作炭色,不辨面目。 胆小的宾客都匆匆逃离,而方宁与沈昱因方才一事,也不好出头,只等官府来人。 很快,谭家庭院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汤县令的声音率先入耳,“怎么出了如此大的事故?” 他并未料到方宁与沈昱在人群中,摆出一副官威,却在视线绕着宾客来往一圈后,最终定在沈昱脸上,惊呼道:“沈大人?你也是听到动静来的?” 沈昱与方宁本不想如此之快的暴露身份,奈何汤记平先他们一步,只能认下此事,语调略带不满,“本官的动向,需向你汇报?” 言毕,在场宾客都交头接耳,开始猜测方宁与沈昱真实身份。 只有一旁褚凤,顾着自己崩溃哭泣的女儿,只是朝着方宁颔首,以赔刚才言语的不是。 方宁淡淡回礼,只觉这位褚夫人绝非凡人。 要说连汤记平都敬畏的人,沈昱的官职不用想都知道不小。 在场大多都是商贾,现都对沈昱和她眼带殷勤。 只有褚凤波澜不惊,反倒成了不寻常。 汤记平见沈昱心情不好,也不敢打扰,让仵作将谭智威的尸体带回验房,才敢请示,“大人可要随下官一同回衙门?” 沈昱沉声回了个“嗯”,巡视了一圈在场的宾客,下令道:“这些人都要审过一遍,不可匆匆结案。火凤一事,势要问出个究竟。” “是。谨遵大人教诲。”汤记平派人将谭家围住,任凭宾客再是不忿,也不敢得罪了沈昱。 方宁与沈昱先一步离开谭家,到了衙门的验尸房。 沈昱本想先由仵作验好,自己从旁辅佐。 奈何那仵作本是不愿半夜加点,又因沈昱官威胁之,匆忙检查了一刻,就以被火焚烧死了事。 方宁见沈昱在一旁,脸色极黑,不由觉得好笑,“师兄莫怪。也非谁都有你这验尸寻踪的本事。等你老了,大可开设个学堂,将所知所学都倾囊相授,也好免了天下冤案不是。” 沈昱叹了口气,差遣走那仵作,借着盏昏暗油灯,重新检查起谭智威的身体,“我只愿天下无案。让我这本事自此绝迹。” 方宁含笑,叹息道:“这志向也太远大。人世间有七情六欲,就会有人因此而亡。恶意与善念都可生存,无非是受住控制与管辖。那火凤自诩是制度的重塑者,奈何它所作所为,也是乱了秩序,害了风俗,全了自己心中所欲罢了。” 沈昱无声点头,将精力落在谭智威的尸首上,接过方宁备好的皂角水,欣慰道:“你也算出师了。” 方宁见谭智威的尸体大半已成焦炭,只剩下肺脏和胃器,勉强剩下组织,“这还能查出致命伤吗?” “尽人事听天命,你再给我递把刻刀。他表面的骨头已经看不出任何了,我得磨骨,露出里面的骸骨。”沈昱重新浇了盆烧热的糟醋,只听那尸体上有滋滋往外冒的油水,厉色道:“怪不得尸体短短时间被毁成这样,他应在起火前就死了。被浇灌了油水。” 方宁闻着空气里的油臊味,五脏六腑都在翻涌,强忍道:“炸排骨的工艺,只是火候大了些。” 她离谭智威远了些,才勉强能呼吸,视线定在一旁的女尸上,惊道:“这具尸体不是如烟。如烟高五尺二寸,且腰不足一尺八,这女子光看着骨骼,已经高有六尺,且腰骨远超如烟。可我们离开谭智威院落时,不是只有如烟一人吗?” 沈昱握着刻刀的手,极其利落地切开谭智威的骨头,听完方宁的话,回忆道:“你记得起火时,谭雪的话吗?看来我们一离去,谭智威就与她二人发生了些事。” 方宁认同点头,照猫画虎地帮着沈昱处理那具女尸,直到听见沈昱召唤。 “他极有可能是中毒而亡的。骨缝泛出青黑斑色,而整个肺脏与胃器也有淡淡草木的香气。我闻不出是什么毒药,这方面师叔最在行。但谭智威肛上也有血迹,应是毒发而亡。”沈昱将谭智威的尻骨转到方宁面前,向她展示。 方宁嘴角一抽,“师兄,我还能不相信你吗?你也太不拿我当外人了。” 沈昱一旦进入验尸的工作中,脑中再无男女之分,回神时,也略带亏欠,转而看向另一具女尸。 方宁为沈昱指点迷津道:“不用看了。也是死后被烧的。你瞧她胸骨的搓痕,应是利剑穿膛而过,一刀致命。” 沈昱再一细查,见方宁行动果决,心思缜密,认同道:“你出师了。” 方宁唯一白眼,扔下验尸工具,道:“你莫占我便宜,我二人可是平辈。说不定哪日当上掌门,你还得叫我一声方掌门呢。师兄你说,浑天派的掌门与你这四品官谁大些?” 沈昱褪下验尸服,揉了揉困乏的眉心,“你大些,你再大逆不道些,何不吞并了盖天派与宣夜派,一门独大?” 方宁朝着衙门正堂走去,欲召谭家众人,重审一番,见月色转锋,又是一轮弦月,寒光乍破天际,明暗交接处,恰一轮冷光落眸,“师兄又怎知,这不是我志向?天下事,分久必合。” 第九十一章 腥风 月光流泻,照进正大光明堂,镀出一层银白的寒意。 本该寂静的长夜寂静,随着杀威棒声声敲打,将堂下众人困乏的神色拉回现实。 “堂下傅家家眷,本官顾念你等并非嫌犯,可站着回话,但所言所语,不容有假。”汤记平坐在高堂正座前,右侧坐着沈昱与方宁,堂前又是颇有名望的谭家众人,不得不仔细斟酌用词,两方权衡。 谭家如今能带头说话的只有褚凤,见她冲着三人一拜,丝毫不怯,“民妇谢大人体恤。” 汤记平瞧了眼沈昱的神色,见他一托手,让自己见机行事,抹了把汗,威严道:“即使如此,你便说说今夜宴会结束,发生何事?为何谭家小姐起火时,说婢女小芋去寻了谭老爷,还死了许多人?经本官验尸所判,死者应是一女子与谭老爷,这位女子可是小芋啊?” 褚凤瞧了眼身后已经一句话说不出,只是低头呢喃“莫找我寻仇”的谭雪,稍一叹息,“与家夫一同葬身火海的,应就是我儿的贴身侍女小芋。今夜宴会结束,老爷先是被妾室请去了房内,恰好被小女撞上,与家父有些争执,我赶去劝架的路上,无意推搡中小产了。这事情彻底惹怒了老爷,欲家法处置小女,被小芋拦下,被老爷的藏刀刺穿心脉,很快便没了呼吸。” 方宁这才想起,见到褚凤第一眼时,就觉得她气若游虚,原是刚经历过一场小产。 想罢,她命衙门小吏寻了椅凳给褚凤坐下。 褚凤见到椅凳,旋即明白是方宁所意,冲着她无声一句“多谢”。 汤记平未到现场,但也听到谭家宾客说起过亲眼所见的火凤,接着问:“火凤可是那时候出现的?” 褚凤回眸,视线落在衙门外点燃沉寂的夜色的灯火上,只觉光亮得刺眼,却怎么也驱不走冬夜凄色,悲恸道:“是。小芋一咽气,我便听见院中有巨鸟盘旋,扇动翅膀的声音,走出屋子,果真看见火凤口衔火球,下一秒,就喷向了老爷。情急之下,我只能拉着离屋门最近的雪儿离开,老爷的身子那时候已经全部都烧了起来,药石无灵了。” 方宁略一思索,想起二人验尸时,发现谭智威身上显然被人泼了油,但褚凤的证词中丝毫不提此时,疑声道:“褚夫人,你说的可有疏漏?” 褚凤原本低着头,神色隐在碎乱发丝中,仅能凭声音听出她的情绪,被方宁忽一问,抬头时,神色只剩错愕,摇头道:“民妇不敢有隐瞒。” 沈昱将先前自己替谭智威验尸记载的纸卷交由汤记平,走下正堂,威严道:“那为何,本官连夜验尸,所得线索竟是谭智威乃毒害,其胃、脏、肾都有毒物残留。且肛门染血,通常是毒害而成。褚夫人所言有失偏颇吧。还是你知另有隐情,故意隐瞒不报!” 褚凤缩了缩脖子,见县衙内气氛紧张,落叶有声,声音愈扬愈烈,“大人如此审问民妇,又是为何?民妇只将所见所闻悉数托出,至于查案断文,自然是大人与县太爷的职责。且家夫最近相信风水玄问,请了不少自称得道的圣僧,服用了不少符水与药丸,若是哪个药性相冲,一时暴毙,也是有的。” 沈昱的话本无问题,可那褚凤话锋几转,传入百姓耳中,竟成了沈昱拿官威震吓自己。 原本聚集在县衙外的百姓,大多对沈昱面色不好,但却不敢发作。 沈昱虽知那是烈性毒药,与药丸无干系,但也不敢确定是否有人偷换了谭智威的药丸,才致使他暴毙而亡。 况且那褚凤在万春城深受百姓爱戴,若没有确凿证据证明火凤并不存在,百姓自不会接受旁的死法。 方宁也看出其中关窍,见衙门已然聚集了太多人,除开谭智威宴请的宾客,还有数十下人。 循例,汤记平都得一一审问,避免有漏。 她总觉得先前褚凤话中有何处古怪,但一时说不出究竟为何? 兴许,只有案发现场能给自己解答。 她眼神示意沈昱,在旁人看不到的角落无声说了句“我再探查一番”,便等汤记平转而问向谭家下人,先一步离开。 临别前,方宁听到的最后证词是,树倒万人推,下人们声嘶力竭,控诉谭智威对外风流潇洒,对内却极度暴虐,他们活得战战兢兢,生怕下一秒死的就是自己。 反而对褚凤却是话锋陡转,千恩万谢,直言谭家真正的主人,应是褚凤。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在感谢火凤带他们摆脱罹难。 每一个人,无形中都在给汤记平压力。 方宁只觉,如此下去,若找不出关键证据,此案只能和秦宝旭一样,最终以火凤救世结案。 想罢,她迅速出了衙门的门,听见街巷已经响起三更夜的更锣,时不待人,再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她的身形穿梭在万春城的街巷中,不过三柱香功夫,便赶到了谭家庭院。 此时的谭家彻底寂静,抛却那些吵闹的宾客家丁,反而让方宁的思绪愈发清晰。 她手里拿着火把,一点点搜寻谭智威的屋子,被烧的最厉害的地方,是离大门最远的内室。 确如褚凤所言,若那时她在门外,是救不下谭智威的。 但方宁心中还是有隐隐不适,许是因为谭智威身上的油膜,或是消失不见的如烟,又或是突然倒地的侍女。 她脑海中重新演绎着褚凤口中的证词,喃喃道:“谭智威在内室,拔剑刺向小芋时,谭雪为何在门外等着?她如此在乎自己的婢女,不该与谭智威缠斗一番吗?为什么是藏剑,我记得当时窥看如烟与谭智威缠绵时,藏剑被谭智威摆在床头。对,内室的床呢?” 方宁忽而意识到,整个内室的结构,虽被火烧的只剩碎屑,但至少能拼凑出完整框架,但独独那张大床,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她的脚下全是成了粉末的灰烬,莫不是源自那张大床? 可为何那张大床被烧的这般粉碎吗,不至于啊。 方宁疑思如盘旋在木梁上的蛛网,密布在整个内室中,直到她脚尖踢到一个东西,响起“哐当”一声,在死寂的宅院里格外清脆。 “这是?秦家那个青铜杯!”方宁看着地上的酒杯,想起这是当时如烟灌谭智威酒时,盛酒的杯子。 因那时她在瓦梁上视线受阻,看不真切,如今细一看,上面的莲纹刻雕,与沈昱鉴宝时说的如出一辙。 应是真迹,也是谭智威靠下作手段从那秦宝旭手里得到的。 她将莲方鹤壶扶起,却听见杯壁有晃荡的响动,倒出来一看,剩下半杯液体,上面悬浮着一层油膜。 因壶口被瓶盖封住,起火时瓶盖只有一点破碎,所以保留住大半液体。 她凑近鼻中一闻,心下已然确定,“是大剂量的断肠草。” 而那层油膜? 方宁忽而想起自己从谭智威房中离开时,如烟细声说了句,“老爷,妾身身上滑溜吗?”。 她原以为是调情戏语,未有在意,如今想来应是如烟可以在酒盏中装满了油,倒在自己与床榻上,方便“火凤”一把火将谭智威烧个彻底。 可是,如烟究竟去了何处? 方宁搜遍了整个谭家,都没找到一间属于如烟的卧房,反倒在杂物房中,找到不少涂料。 而其颜色,与那火凤的尾羽几乎一摸一样。 方宁忽而灵光乍现,将手中火把一股脑的扔进涂料罐中。 那火光接触到涂料的下一瞬,火光逐渐微弱,最终暗淡在瓦罐之中。 方宁没了火把,整个身子溶于无边夜色,但一双眼却逐渐明亮起来,声音冷静又清晰,“原来如此,根本没有所谓的火凤,都是人在作怪。” 第九十二章 血洗 夜幕低垂,黑云如绒带,一路绵延,盖过大半万春城。 方宁回到县衙时,瞧着墨染不见星的天空,只觉今早的晨光要比往日来的更晚些。 刚好,案破了,天也该亮了。 她重新回到公堂上,见汤记平已经困乏到眼底布满血丝,声音沙哑着问向最后一人,“本官再问你,除开火凤杀人,你还看见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那小厮照猫画虎,学着刚才被审的那些门丁一样,摇头道:“小的不知。小的除开救火外,再不知其他。” 方宁眼神问向沈昱,见他失望摇头,便知这公堂上是一无所获。 她巡视了一圈在场的宾客与谭家人,如今都围在外圈,神色困乏,只等最后一个小厮口供后,汤记平结案,放他们回家。 而衙门更外围,还围了一圈被火凤惊扰的百姓,更竖着耳朵探听消息。 方宁的目光凛凛,落在看热闹的百姓最边角,一个穿着青色大裳的女子身上,看不清面色,但瞧着身形轮廓,应就是如烟没错。 从谭家人进衙门到现在,少说两个时辰,外围的百姓换了几轮,只有那女子一直站在那处,洞若观火。 方宁阻下汤记平即将要拍的惊堂木,趁他差散人群前,率先问向管家谭龙,“管事的,你可知今夜谭老爷与谭小姐发生矛盾前,曾与一女子缠绵,那女子你可认识?” 谭龙本已活动腿脚,有想走的意思,忽被方宁叫住,神色带着不耐与幽冷,很快配合摇头,“老爷前些日子遣散了不少府内女眷。我本以为他已经戒了色欲,未曾想还是犯了医师的忌讳。但那女子是谁,我当真不知。那时我应还在账房,抽不开身。” 说得滴水不漏,但方宁不打算就此罢休,当着众人面明晃晃地指出,“那人是秦家小妾如烟。不日前,我曾见到她被秦夫人逐出家门,后辗转去了谭家的鹤从堂,再见到时,她已是谭老爷口中的‘旧相识’。管事的你日日与谭老爷在一块,做尽了腌臢事,竟连这都不知吗?” 谭龙瞧着方宁冷锐的逼视,神色旋即慌乱起来,否认道:“方娘子这是诽谤。我家老爷就算爱美色,又怎能说是腌臢事?何况这与我有何干系。” 方宁微一哂笑,拿出手里的莲鹤方壶,走向正堂谭龙面前,“这个你可认识?原本该是秦宝旭的收藏,辗转去了谭家。张叔扬的字画、常家的千年人参、段家的琴曲,字字件件哪件冤枉了你?若你说此事与你毫无干系,你敢与衙门的小贼对峙吗?敢不敢把你亲笔记录的账簿,交由我一看啊。” 谭龙的腰背被方宁咄咄逼人的话,一寸寸逼弯,若说那小贼还能咬死不说出自己,账房里的记册却让他无从抵赖。 “小的,小的不是主谋。”谭龙的话断断续续,眼神瞟向身后的众人,似是要指向何人。 却在他犹疑之间,原本按兵不动的如烟却走出人群,一步步坚定地迈向正堂,“我才是那个主谋。” 众人的视线被吸引,只见离衙门最远的人群里,有一身形瘦弱的娇小女子走来,脱下银丝帷帽,露出一张精致的脸。 是个勾人的小娘子。 方宁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打量如烟,容颜姣好,那眼角的红痣给整张清淡的脸上添出一抹妖色。 但她神色一改从前的曲意逢迎,反倒多了份赴死的从容,重新道:“县老爷,沈大人,方大人。请容民女陈情。” 方宁本以为如烟要到最后,她将一切证据拖出才会认罪,却没想到她如此积极配合。 她侧身,让了个位置给如烟。 如烟声色平静,似将生死看淡,回忆道:“民女本是孤女,一路漂泊来了万春城,做些织衣的活计。谁知五年前,上街采买时,被一泼皮无赖看上,死缠烂打时,被谭老爷所救。那时,他在民女心中便是神明般的存在,民女自愿嫁给他当小妾。谁知,他贪得无厌,励志寻遍天下宝物,看上的,烧杀抢掠,势要拿下。也是如此,万春城中不时有宝物被贼盗所毁,实则就是谭智威看上了,雇佣那小贼去抢,最终用假的被无意毁害,来全了原主人想报复的心。民女也是他窃取宝物的工具,他将我送给秦宝旭,就是为了图谋秦家财产。待秦宝旭死后,我又辗转回了谭家,少女心事再不复存在,一心只想杀了谭智威,结束这可悲可笑的一生。所以沈大人,您方才说的毒杀,确是我干的,药也是我喂下的,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民女一人所谋。” 方宁握着手里从莲鹤方壶中提取的毒液,没曾想如烟坦白的如此之快。 她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若如烟一开始就打算要自首,为何在人群中,迟迟不现身? 若如烟是打算逃跑的,更不该在审问的几个时辰里,一直守着衙门,不肯离去。 单纯的看看官吏们的办案能力是好是坏? 没这么闲得慌吧。 她蹙眉审问道:“你说一切都是你干的。你告诉我,火凤一事,你是如何欺上瞒下做到的?” 如烟左眼几不可查的一跳,瞬息调整,冷静回答,“障眼法罢了。我用扇骨做出一张巨大的火凤风筝,再杀人时放飞它。大家起火本就惊吓,不会注意到这些的。方大人,你该问的也问完了,大家也累了,放过我,也放过大家吧。” 方宁细细咀嚼着如烟的回答,心中已然确定她不是火凤的操纵者。 谁知,下一瞬,如烟手里忽然出现一把短刀,朝着一旁的褚凤砍去,“若不是你,我就是如今的谭夫人。凭什么你养尊处优,而我委身两个男人。” 方宁见如烟的动作迅猛,一眼便知她有武功在身,急忙掷出隐星镖,朝着如烟握刀的手腕飞去。 如烟似有感知,不知为何,将方宁掷出去的两枚,一枚朝左下方打了下去,另一枚躲也不躲,让了个身位,将原本该落在手腕的隐星镖,从她的心脏中贯穿而去。 而被如烟拦下的那一枚,已经朝着跪地的谭龙飞去。 一时间,两条人命血淋淋地死在公堂。 围观的百姓唏嘘不已,整个公堂像是被炸开了锅的蚂蚁,急的不知方向。 方宁怒火中烧,方才如烟的身法,是在算计她。 可恶她竟察觉的慢了,被她利用。 “肃静。案子脉络已清。谭家人等即刻归.......”汤记平只以为事情终于告一段落,整装起身,惊堂木重重一拍。 却是这一下,反倒让方宁的精神猛地一绷紧。 天光初亮,一抹光晕升起,似在抗衡这无尽夜色,雀鸟从正大光明的匾额上空飞走,一路直上,最终还是消弭在了黑幕里。 她抬头看着,被这一幕击中,瞬间脑清目明,阻止道:“且慢。我明白那火凤因何出现,又因何消失了。假装火凤杀人者,另有其人。” 此言一出,将原本都要离去的百姓悉数召回,而谭家人神色各异,恍若惊醒,等着方宁开口。 方宁拿出先前路遇火凤时,捡到的羽毛与谭家发现的油漆,沉色道:“若真按如烟所言,是木头扇骨做成的风筝,只有尾羽涂了燃料,怎么能扛得住如此熊熊大火?扇骨早早折了。只有一种可能,这火凤应真是一只惊天巨鸟,周身涂满了不怕火的染料,在凶手杀人时,替她做为掩护,做出浴火重生的模样。” “不对。若是那么大的鸟,万春城里肯定有人见过,案发时也会被人发现,但我们从未在见过。”一旁看热闹的百姓开口。 方宁心如明镜,指向天空那若隐若现的黑鸟,悠悠道:“各位请看。这只鸟通体黑羽,若是在低空盘旋,有着光束打下,自然也就现身了。但往高空飞,便会溶于无边无际的黑夜里。那只火凤,另有帮手,它是被数十只如那鸟一般的黑羽鸟雀护拥着离开的。” “原是如此。那我们这些年竟被火凤诓骗了?” “不该啊,这姑娘说的有理,但谁有这样的能耐,能让那么多鸟听自己的话呢?” “这倒是。就算火凤不是神仙,它杀的也是恶人,不该判他的罪。” 百姓你一言我一语,顷刻间就将火凤的罪孽洗清,扬声请求县令,早早闭案。 “荒谬。”方宁接过汤记平的惊堂木,狠狠拍响,敲醒百姓对那火凤的追崇拜,激昂道:“我不愿与各位说恶人自有官府处置的大话,也知民生如此,难免大家相信恶人自有恶人磨的道理。火凤一事,确实解气,但各位可有想过,打骂妻子的段世泽死了,段世泽的父母如何了?他们被流言逼得不敢出门,最终饿死在家里了。秦宝旭死了,秦宝旭的妻子如何了?她入了空门,只因世道说她留不住丈夫的心,不如出家当尼姑。谭智威死了,谭大小姐现下各位也瞧见了。亲眼见着自己的亲生父亲葬身火海,精神大溃。各位,火凤不是神灵,更不是判官,它不会将公道清白还给受害者,只会为受害者添上更多一层枷锁。这就是各位所求的大道公平吗?” 百姓被方宁说得哑口无言无言,一时间只好低头作罢。 方宁本想再细细查探,究竟涉案如此多人中,谁有操纵群鸟的本事。 未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傅云舟突然发话,“方娘子所言极是。我认罪伏法。” 方宁错愕地看向傅云舟,她起初也怀疑过傅云舟,但此人除开谭智威外,对其他死者动机都不大。 傅云舟朝着县老爷位上的“明光”二字重重的一拜,起身时,额头印出血迹,神色光明又虔诚,“我与如烟是合谋,如烟想杀天下负心汉,但我的目的只有谭智威。方娘子知道的,我为寻自己心上人而来。早在多年前,我就结实了如烟姑娘,通过她知晓了五年前,我的未婚妻子被谭智威抓住,继而沦为他作恶敛财的工具。此番来到谭家,作为琴师,根本目的就是杀了谭智威,至于火凤,是我家族秘术。” 说罢,他将手指做出一个弯曲的造型,送到口角,细细一吹,果然见天际盘旋的几只鸟儿都悉数落在他的肩头。 方宁瞠目,对傅云舟的话半信半疑,若真如他所言,为何还要与谭雪拖延这么多日? 此话她还没问出口,只见一旁对谭雪率先憋不住,披头散发地向傅云舟奔来,连扇了他五个巴掌,见傅云舟神色未改,几近疯魔,跪地求道:“云舟,都是假的,你爱的是我。” 傅云舟只嫌恶地把脸撇开,直到瞧见在一旁阻拦谭雪的褚凤,眼底光影重叠,指腹颤抖,似有悔意,哽咽道:“褚夫人,是我对不住。对不住谭小姐。” 褚凤经历这些,像是一夜老去许多,竟能从黑发中找到几根发丝,良久没有开口。 汤记平抓到空隙,果决道:“那便结案。来人,将傅云舟关押下去。其余人等,各自归家。” 这场闹剧终于结束。 而方宁瞧见人群散去时,天光已然战胜黑夜,黎明终现。 “真累啊。好在天终是要亮的。” 第九十三章 迷情 方宁揉揉泛酸的眼,一股困意席卷全身。 “你可得挺住,挺大一人,在路上睡大觉,待会儿来个马车碾过去,可没人扶你。”沈昱见方宁眼睛半闭,昏昏欲睡,差点撞上路边来往的马车,急忙拉着她胳膊提醒。 方宁打了个极大的哈欠,朝沈昱的钱袋里掏了几文钱买蜜饯,甜酸的滋味充斥口腔时,才重新有了精神,“案子破了,总算能睡上一觉。” 她抬腿往客栈走,却听见右侧的暗巷里有女子戚戚的哭声。 其实两侧的街道吵嚷声不绝,若不是方宁天生耳力惊人,根本是听不见的。 她本着女子不帮女子天打雷劈的道理,拐进暗巷,却没想褚凤先她一步赶来。 褚凤的声音极温柔,如春雨驱寒,让人顷刻放松戒备,“小娘子,你是遭遇了何事?” 那哭泣的娘子抬头见了眼褚凤,下意识地信任,和盘托出,“我家道中落,被丈夫抛弃,带着休书来寻兄长,谁知撞上了小贼抢劫,将我的休书一同掠走了。若我没有休书,便是逃婚,给家族蒙羞,不如撞死。” 她越说越激动,干脆起了身就要往石柱上撞去。 褚凤一把拦住,不多作解释,只问一句,“他朝哪个方向去了?” 小娘子指了城西的方位,低声道:“走了约莫半柱香。” “那他跑不了,在此地等我。”褚凤的话极其自信,话音落下,人已如游龙飞燕,轻巧地攀上墙檐,追了出去。 方宁就在拐角的暗处看着,朝着褚凤的方向瞧去,心叹道:“好功夫啊。之前还真是深藏不露。” 她似乎脑海中回忆起什么,吩咐沈昱照看好那小娘子,一同追了过去。 她到时,恰好看见褚凤在与那小贼缠斗,说是搏斗,实则是褚凤单方面的压制他。 小贼的左手与右脚被褚凤用行囊的布袋捆住,以一种极别扭的姿势,扔在了无人的街巷里,嘴边还塞着布帛,呜呜咽咽叫不出一句。 单凭褚凤利落的动作,方宁心中猜想已然印证。 今日凌晨公堂之上,褚凤口口声声说她赶到之时,谭智威已经烈火焚身,无法解救一言,纯属谎话。 凭借褚凤的武功,但凡她想救,赶去火海里救下谭智威,将他扔进湖里,快速降温,一来一回,都不会伤到自己分毫。 可她选择不救,是积怨已久?还是刻意为之? 方宁按下心中犹疑,跟随褚凤回到暗巷,见那女子对褚凤千恩万谢,就差以身相许。 褚凤似是也有些动容,主动提起,“你可在万春城再找一日,若还是找不到兄长,去城中村的鸳葳楼,就说你被凤凰所救,她们会来帮你的。” 方宁见褚凤离得匆忙,不愿打草惊蛇,便也没有跟上。 她反复品味着褚凤的话,对那座鸳葳楼充满好奇。 若她没有猜错,那应是先前沈昱与她说起的,褚凤为寒门无家可归的女子建学堂、谋活计的地方。 “你是回客栈,还是去那鸳葳楼?”沈昱揉了揉酸胀的眼,虽是疑问句,但瞧见方宁一改困色,如今满目清新,就已经知晓答案了。 “鸳葳楼自然要去,但现在也太早了。”方宁抬头瞧着骄阳似火,去了那里,怎么隐身都是问题。 恰是此时,原本暗巷里走出的小娘子见方宁以为是本地人,细声问:“这位漂亮姐姐,我能否问一下万春城的张叔扬您可曾听过?” 方宁柳眉一挑,想起张叔扬确实有个妹妹,与这小娘子的姑娘完全对上,惊喜道:“你是张叔扬的妹妹?” 小娘子点头,手里握着张叔扬给她的信件,地址那栏被贼人撕破,不见墨迹。 方宁瞧着手里原本就打算还给张叔扬的《山春跃鸟图》,意味深长道:“我恰好寻张叔扬有事,我们一同啊。” 小娘子见方宁衣着不俗,且身后那位高远清雅的男子身份约莫也不低,自也不会图谋她什么,自然点头应下。 方宁一回生二回熟,到了张叔扬的庭院里,却打远就瞧见张叔扬在画人像,悄声走到他身后,见那画中女子正是自己,品鉴道:“你什么品味?我下巴哪有这么尖。” 张叔扬吓了一跳,描眉的手一用力,画成了钟馗的眉毛,彻底把方宁惹恼。 她将《山春跃鸟图》丢给张叔扬,“画的很好,下次别画了。” 张叔扬陷于深深的窘迫中,如被人戳穿心思的少年,迟迟没看见在一旁的妹妹。 良久,他抬头时才陡声道:“家宁,你可回来了。” 那位叫家宁的女子也是泪眼婆娑,二人好一阵寒暄,才平静下来。 “多谢娘子领路,你可是我的未来嫂嫂?”家宁看向画中女子,欣喜的问向方宁。 方宁摆手,想起曾救下张叔扬两回,正色道:“我是他再生父母。” 沈昱自是习惯方宁的毒舌,但张叔扬的面色显然像是心碎的小狗,耷拉下了脑袋。 方宁没空与张叔扬伤春悲秋,直说道:“谭家的事你今早应该也听说了。我且细问你一句,那日你受邀去谭家,除开你的画作被哄抬之外,还有何异常吗?” 张叔扬仔细回忆,将那夜的大致情况说了一遍,“那夜除开我以外,还有些外乡口音的商人,他们说的大多都是乡音,寻常人很难懂。但我曾钻研过各地俚语,一知半解地?听懂了一些,好像是今夜出城,三十五里以西,那头有宝藏。谭老爷还约他们一起去水里游泳,但这句应是我学艺不精,听错了。” “宝藏?”方宁神色更加凌厉一分,自她来到万春城,便没有了《步天歌》的消息,也不知张叔扬口中的宝藏是否有联系。 “三十五里以西?我就是从西面过来的。那里好像是一座衣冠冢,但是我路过时,已经被人挖开了。除了一具白骨,里面的财物都洗劫一空了。”方宁幽幽开口,回想起那日的遭遇,还打了个寒战。 “那些外乡人与谭智威极可能做的是盗墓的买卖。只可惜,天网恢恢,竟让张叔扬听懂了他们言下之意。”沈昱在方宁耳旁低语。 “哦,对了。褚夫人还在后面跟了一句,她去安排。而后就不见了。”张叔扬又想起什么,瞧了瞧方宁的脸色,一副赴死的表情,“我后半夜酒喝太多,就去醒酒了。我撞见褚夫人在后山花园里指挥一群女子,她们大多穿着单薄的里衣,空中还盘旋着一只比人高的巨鸟,我那时只以为自己做了春梦。如今想来,可能是真的。” 方宁捕捉到了最关键的信息,话赶话地问:“那只巨鸟,可是有极长的尾羽,且是七彩?你除了看见巨鸟,还瞧见其他吗?” 傅云舟摇头,复而又道:“确实有七彩尾羽,至于其他我真没瞧见。但我听见了笛声,极其悠扬,这是我从没听过的乐谱,像是远山的呼唤,飘渺,但很......很有吸引力,想让人追随而去。” “褚凤会唤鸟之术?”方宁脑海中思绪纷飞,突然想到傅云舟曾与她说起的初恋故事,算算时间,不禁倒吸口凉气,低低一句,“说不定,他那句对不住说的不是谭雪,而是褚凤啊。” 接着,她将张叔扬的信息重新梳理了一遍,又想起褚凤的功夫,果决道:“鸳葳楼,是必须要走一趟了。” 她与沈昱已然露出真面目,只能拜托家宁装作无家可归的模样,帮自己去一趟鸳葳楼。 家宁看出这些日子张叔扬多受方宁二人照顾,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她带着方宁准备的凄惨故事,加之褚凤给她的“凤凰”二字,很快骗得了楼中姑娘的信任。 方宁在离鸳葳楼一条巷子隔开的楼阙乘凉,只等暮色渐现,街道的人烟逐散,夜幕低垂,家宁也适时造访。 “她们今夜都出门了,就留我一个人在楼里。我趁她们离开,去她们闺房里走了圈,发现她们大多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但根本没有课本读书,反倒是习武偏多。而且她们的身段都十分柔弱瘦小,我见这一整日,这些女子粒米未进。”家宁将所知所想悉数说出。 方宁细一想,又想起张叔扬口中那些女子穿着的单薄里衣,恐怕不是肚兜,是便于出行遁地的夜行服,道:“她们克制身材,就是为了去那些洞穴坟墓。看来褚凤与谭智威原就是一丘之貉。” 想罢,她也不放心家宁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在鸳葳楼太久,先一步派沈昱将她送了回去。 二人临走时,她不忘揶揄一句,“师兄,这家宁小姐,还是很貌美的。比她那长得像毛笔字成精的兄长好上千百倍。” 沈昱对方宁有些担忧,一早便看出她决定再回一次谭家,寻褚凤一探究竟,啪的一下拍上她后脑勺,无奈道:“再好看,也得有命看。你一切小心,打不过就跑。” 方宁皱眉,侧头问向沈昱,“可是师妹我很久未与你切磋,你以为我是好拿捏的软包子了?” 沈昱趁方宁发威前,识趣离开,走远也不忘回头,嘱咐:“她们人多势众。” 方宁抱臂不语,等沈昱离开,抬头见夜风驱散浓云,今夜血月当空,赤乌之象笼罩在整座万春城上空,阴测测道:“还真是不吉利啊。” 话毕,她已脚踏疾风,身形隐秘在黑夜中,偶尔照进那么猩红夜色里,长袍一挥,遮住半月,“眼不见为净。” 她回到谭家时,在高处往下瞧去,整座宅院都笼罩着一种凄凉诡异的氛围中。 为谭智威撑起的灵幡在风中猎猎作响,十步一竖的龙凤花灯如今灯芯窜动,火色微弱,似是一阵轻风就能吹熄。 黑夜并不静谧,沉沉夜色里,方宁看到有群鸟正在空中狂躁的扇动翅膀。 她抬头向上看,见不到身形,那些鸟与夜色溶在一起,只有一双双猩红的眼睛,像荧惑守心的卦象,将她的吉与凶平铺眼前。 “哟呵,好久没打群架了,真是令人兴奋。”方宁语调轻松,但神色却丝毫不敢懈怠。 敌在暗,她在明。 而且,她隐约闻到空中有一股奇异的香气,兴许就是这股香味,才让那些鸟儿如此疯魔。 很快,有一只鸟从正上空坠下,身后紧跟着数十只鸟,排成金字塔的模样,朝着方宁的左右方向,同时袭击。 方宁手中的隐星镖只留了五枚护身,其余三十枚一同发射,朝着那些鸟儿最脆弱的脖颈攻去。 准头之精,约莫是见血封口,来了个贯穿。 鸟儿全然来不及发出嘶吼与呜咽,就落地死透。 正当方宁庆幸这场战役赢得轻松时,忽闻正上空的巨鸟一声吼怒,在暗夜中张开深渊巨口,眨眼间便朝着方宁俯冲而来。 原来,那些鸟真的是这只巨鸟的障眼法! 杀害巨鸟伙伴的行为,大大激怒了它。 方宁将隐星镖收回的当下,视线被一扇巨大的羽翼笼罩,速度之快,让她耳边响起呼啸风声,巨翼之大,遮天蔽日。 糟了,现在出击,可能伤敌不成,自损八百。 三十六计,逃! 老娘总不能被一只胖鸟扇死吧。 想罢,她穿过南角游廊,一路上巨鸟带动的阴风怒号,黑夜中似乎有一只无形之手,就在她身后想要抓住她,捏碎她,令她寸步难停。 “你也太不把我当回事了。”方宁被追的有些不耐烦,干脆抬脚落在谭家庭院最高处,俯视着藏在假山后的褚凤。 褚凤手里的笛声不断,见方宁发现自己踪迹,节奏越吹越急。 那巨鸟也受到主人号召,行动更加迅速,眼见左翼已经盖在离方宁两寸的上空,下一瞬就要将她拍下去。 电光火石间,方宁手里的三十一隐星镖寒光映月,新发于硎,朝着那巨鸟的腕骨挥去,如削铁如泥的利刃,旋出一团无形的骤风,劲气之狠足以碎石破云。 下一瞬,随着巨鸟尖锐的嘶吼,血迹自半空泼洒,几滴落在方宁脸上。 若有个镜子,她定会夸自己真像那暗夜中魅惑人心,吃人心肝的妖精。 旋即,她催动内力,挥臂一挥,数枚隐星镖破开褚凤藏身的假山,在离她头颅一寸的位置,停落下来。 巨鸟的羽翼被割断,但护主心切,生生挡住了大部分滚落的碎石,却也难保有一两粒从褚凤头顶重重的嗑下。 五芒星被方宁收回时,有一枚因那巨鸟的动作,恰好划破褚凤的左臂,血迹沿着臂弯留了下来。 方宁借着一轮红月,看见褚凤手里的龙纹刺青,眼中寒芒一闪而过。 那是辽国细作的刺青,她曾见过司宴手臂上有一摸一样的。 这刺青应也是傅云舟口中说的他那位心上人的蟠龙纹印记吧。 此事不宜打草惊蛇。 方宁想罢,很快掩下心中谋算,淡淡问道:“火凤一事,你才是幕后主使吧,褚夫人。” 褚凤从假山走出,抚摸着巨鸟的翅膀,宽慰道:“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休息罢。” 听罢,那巨鸟眼底的不甘与恐惧悉数盖过,闭目休整。 她再转头看向方宁时,一直麻木冷静的脸上,只剩淡然,外加一点戏谑,“你想知道什么?我偏不告诉你,我要带着这些秘密到地底下,再杀一遍负心汉。” 说罢,她笑得凄厉,手里不知何时,握了把匕首,便是朝着自己的心口狠狠刺去。 “凤沁,不要。求你了。”傅云舟的声音几乎是带着嘶哑与恳求,盘旋在寂静空旷的谭家。 他的声音,同时截停了方宁手里制止与褚凤自杀的动作。 褚凤的眼里第一次有了情绪,循声看去,见来人确实是傅云舟,手里的刀颤巍巍的落下。 沈昱带着官府众人,将谭家包围了起来,却只带着傅云舟进了谭家。 “也许你临死前,会想见他一眼。”沈昱退到二人远处,打量了一圈方宁,见她安然无恙,才舒口气。 方宁打从心底里钦佩沈昱,“师兄,要论攻心战,世上没人比你还会诓骗女子了。” “从你嘴里说出的夸赞,总是变了味。”沈昱睨了眼方宁,转而看向互诉衷肠的傅云舟与褚凤二人。 褚凤本是个极坚强的女子,许久未落泪,眼角湿润时,竟还不自觉的笑了,“我只以为是我无情,原来是麻木了。这些年离开了你,一路奔波,认识了谭智威,只以为日子便也可以这么过。但原来云舟,我还是有血有肉的,真好啊。” 方宁见今夜冷霜覆体,给褚凤盖了件外裳,眼神落在褚凤胳膊上的印迹时,再次确定下来,静水平波道:“若你愿意说出事情,那些不曾参与犯罪的女子,我们查明真相后,会一一放了。你既是帮我们,也是帮她们。” 褚凤倚在傅云舟怀里,享受片刻安宁,抬头看今夜星辰闪烁,叹息道:“也罢。我二人的故事娘子应该听云舟提起过,我离开云舟后,在江湖闯荡时,却被骗光了钱财,最终被谭智威捡回去。起初,我以为谭智威只是见色起意,谁知他是看上了我作为瓦青族圣女的褚凤有一手操纵鸟兽的能力,将我培养起来,用以替她觅得更多宝藏。谭雪非我亲生,但我真心对她视如己出。久而久之,我二人成婚后,谭家也就接纳了我。这些年,我替谭智威做了太多错事,可我最初目的,只是想惩戒天下负心汉。方娘子,你衙门上那一番话,对我如遭雷击。可谭智威作恶太多,甚至不惜迫害我身边的女子,如烟与楼中那些,都是我拼命想护住的,我不得不这么做。” 褚凤所言,字字泣血,扣进人心弦。 方宁自知是世道负了女子太多,才让这些女子走向极端,可究其因果,又难免让人心酸。 “褚夫人,不对。凤娘子,世人都说人心易逝,但你见傅云舟如此的世家子弟,心悦你十年如一日,便能证明有些人的心亦如坚木,半分难折。是非对错,莫急在一时分辨。”她宽慰完褚凤,见汤记平已带衙门中人闯进谭家,缉拿褚凤,便转身离去。 “你要去哪里?”沈昱好奇地问向方宁。 方宁望着庭院游廊之下,是波澜涟漪的湖心,坚定道:“找谭智威真正的藏宝地,我想我也知道师叔究竟被关在何处了。” 第九十四章 国贼 夜色仍重,官府的火把将整座谭宅照亮,焰色攒动,如幽冥地火,映衬出九转庭廊下的深潭,光影粼粼。 “你带我来此处作甚?”沈昱举目四望,见方宁将自己带到了原本囚禁傅云舟的矮庭,现下四面穿堂风过,让他神湛骨寒。 方宁的眼里映照出潭水里的金纹锦鲤,光色斑驳,一只手慢慢搭在沈昱腰间,声音空荡悠扬,“问这么多,下去吧你。” 她把沈昱推下潭水里,自己紧跟着也下去了,见沈昱只短暂挣扎了一会儿,一张俊脸幽怨的瞧了眼自己,便也作罢。 方宁指了指鱼群聚集的地方,带着沈昱在湖里游了三里,果然瞧见水潭下一座地牢大门。 门前被铜环扣住,除了胳膊粗的铁链外,只有一个鲁班锁。 雕虫小技。 方宁心中腹诽,手里的动作片刻不停,在她快要气竭时,锁里榫卯结构被她悉数破解。 她将地牢打开,果然见潭下的湖水如江流倒灌一般,悉数浇灌到地下去,二人与地牢所在的水被抽干,地上的空气于他们二人来说,是救命解药。 “好师侄,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地牢下传来邵夫子的声音,全然没有死里逃生的喜悦,反倒带着对方宁孺子可教的 欣慰。 方宁心底暗骂一句“死老头”,忍着冬夜被湖水浸湿的衣服,走进地牢,劈开邵夫子手脚上的铁链。 沈昱跟在身后,认真观察起这座地牢,见地牢是个四方结构,坐落在水潭的正南面,还有一个连通河渠的井口,若地牢大门打开,整座谭家的潭水都会被抽干,更是好奇道:“这么隐秘的地方,你是如何猜到的?” 方宁若无其事道:“很多线索交织在一起。我第一次来谭家,遇到傅云舟时,他建议我走水道逃走,我才发现谭家是活水,内外相连,但我也很奇怪,这几日万春城没有下雨,天气干燥得很,且西面连着谭家的湖最近被百姓打水抽干了,怎么谭家的水路不降反升?那只能说明,除了外面的河渠外,谭家的潭水还连着别的地方,那就只有南边的另一片湖了。整座谭家的河渠,类似于两心壶的构造。还有一点,师叔的笛声只响了一声就过去了,我猜是因为笛声被深水盖住了。我猜测应是谭智威发现了笛声,用原本只到脖颈的水,呛了师叔几口。最后,你记不记得张叔扬说过,谭老爷请的盗墓贼有邀请谭老爷去游泳,来万春城这些日子,我多少听闻了一些谭智威的事儿,他根本不会水。事出反常必有妖,我也是下了水潭,才发现那些鱼都往一个地方游,才找到这座地牢的。” “小师侄,我果然没看错你。从前师兄就说你会担大任,你是浑天派的希望啊。”邵夫子见方宁对自己脸色不好,余怒未消,连哄带吹地朝着方宁竖起拇指。 方宁眼夹寒冰,幽幽道:“师叔,浑天派的大任就是救出喝酒误事,失踪五日的你吗?” 邵夫子被呛得闭了嘴,交代道:“我也是赶来万春城的路上,被谭智威的盗宝队发现,想让我替他解答《步天歌》之惑,我不肯,他便将我关在此处。小师侄,莫摆个苦瓜脸,风水学上,脸有苦相,福分锐减呐。” 方宁神色不带惊异,反而镇定地在地牢里踱步观察道:“官府抄家,发现谭智威的宝物也不过千金,但他这些年积累的财富应远不止这些,他会藏在哪儿呢?” 自她进入万春城起,内宅斗争、官家制衡、寻龙点穴都从谭家起,谭家体量之大,已经不是一个寻常商贾之家可以容纳的了。 她一寸寸敲打着铁皮做成的地牢,在听到一声与之前截然不同的闷响时,忽感不对。 方宁用小刀将那层铁皮撬开,果然看见一本账簿与一张《步天歌》残页。 她眼底亮起星火,本想认真观察,却听到谭家地牢外,响起阵阵“走火”的叫喊声,还夹着些声嘶力竭的哭喊。 方宁三人不敢再耽搁,立刻将账簿与残页收好,跑出地牢后,发现谭家已经被火势淹埋。 火光攒动,谭家上空忽明忽暗,整座宅子笼罩在火光之下,比凤凰的烈焰还要恐怖。 只见谭雪拿着火把,从众人救火的队伍中走出,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来,有些狰狞,又有些凄楚。 她似哭似笑,放声道:“你们每个人都有秘密,都对不起我。我要你们都死。” 方宁没心情管她,看着即将被烧成破壁残垣的谭家,吩咐周遭的人:“带着人尽快撤离!” 官兵把傅云舟和褚凤一一押解,身后还跟着褚凤鸳葳楼里的那些女子。 先前方宁去地牢救人时,那些女子似是打算赶来救下褚凤,谁曾想褚凤一心赴死,反而自投罗网了。 方宁跟在众人身后,待一切整理就绪,才有空打开谭智威的账簿。 上面一笔笔记载着,这些年他如何上下打点,如何将南方大多富饶城市的古玩珍宝都收归己有的详细情况。 可那些东西,去了哪里呢? 方宁的视线落在官府队伍最前的褚凤身上,美眸一眯,与沈昱随着褚凤到了衙门地牢,见她已经换上囚服,为防自尽,方宁特地吩咐狱卒将她双手双脚用铁链捆住。 “方娘子,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褚凤抬头,见到方宁二人时,并不意外。 方宁指了指褚凤的胳膊,直接道:“我从前,见过这个龙纹图形,你猜我在谁身上见过?” 褚凤的眼里一闪而过的杀意,但很快一声冷笑落地,扭头干脆不发一言。 方宁倒也不急,寻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道:“辽国密探,大多不怕死。我猜你嘴里一定藏着你们的秘药,一旦咬破,见血封喉。但我也有解药,我会救下你,然后将你和傅云舟送回大辽。” “你无耻。”褚凤原本死寂一样的面色,终究不淡定起来。 若她死在异国他乡,辽主还会用忠君爱国厚待她的家人,但如果她原封不动地回到辽国,等待她的将是无边地狱。 何况,还有傅云舟。 方宁恰是看出褚凤的软肋,乘胜追击道:“你将大宋无数稀世财宝,转移到了辽国,若论无耻,我还比不上辽人。” 褚凤似乎没想到转移财宝一事都能被方宁揭穿,惊疑道:“你怎知?” 方宁将谭智威的账本丢到褚凤脚边,冷声道:“谭智威记录的宝物里,大半我没在谭家见到,也没送到官员手里,只有一种可能,它们都被掌管谭家一切内务的褚夫人你拿走了。至于你送到何处,还需要我提醒你的身份吗?” 褚凤似是认命般地闭上眼,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样子。 沈昱适时补充道:“你不怕死,但有没有想过傅云舟的下场。他并未犯错,不日便会被放出。那时,家族知道他与辽国密探相爱,必会将他逐出宗堂,百姓也不会接纳他,爱人也已经背叛他。你猜他还有活下去的希望吗?” 褚凤再睁眼时,眼底的坚决已经碎裂,辗转片刻,扑通跪地恳求,“方娘子,沈大人。我知道你们是爱民且有情义的好官。我们虽立场不同,但世道如此,可否允我一个不情之请。” 沈昱不言不语,如立在高耸巍峨的山脉的鹰鹫,洞察一切,俯瞰众生。 褚凤叹了口气,认命道:“我交代。我确实是司宴手下的密探,离开傅云舟后,得到上级命令,接近谭智威,迷惑怂恿他盗墓偷宝。谭智威与大宋官员亦有勾结,我并不知道具体护他的人是谁,只听说是很厉害的大人物。我不想得罪,给主人增添麻烦。所以,谭智威每每要上交给那人的宝物,都会被我偷梁换柱。司宴说,待我等逐步掏空大宋钱财,为辽国所用之时,亦是辽国大举进兵之日。 听罢,方宁轻笑出声,如沉睡之狮,睥睨着褚凤,“大宋与辽,亦如现在的我与你。让你们一寸,便以为自己有了占山为王的本事,可笑可悲。” 她迈步离开地牢,临行前还是答应褚凤,会为她护住傅云舟。 诚然,她与沈昱的心情并未因为褚凤的如实交代而转好。 确实,他们破了案子,护住了大宋威严,但辽国的计谋也实在阴险。 若她与沈昱并未发现,后果将不堪设想。 沈昱抬头,见月色被云雾笼罩,只留半轮清明月色落在地上,弯刀横勾,落地成霜,轻叹道:“此事,要尽快禀告圣上。” 方宁与沈昱回到客栈时,一路无言,许是多日疲乏将他们彻底榨干。 又许是单纯地,他们二人都伤寒了。 方宁打了个喷嚏,裹着衣角,头昏沉得不行,看了眼一旁的沈昱,也没好多少,脸红得和峨眉山猴子屁股一样。 沈昱揉着眉心,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走到二楼回廊,见邵夫子的屋里还是灯火通明,一股香甜酒气传来,笑道:“师叔还真是比我们这些年轻人体力好,在地牢挨了这些日子的寒,还能饮酒熬夜。” 方宁本白了个眼,就想回屋休息,手把在门前时,忽而想到什么,“不好了。” 她一脚踢开邵夫子的门,却见屋内除了燃得将尽的油灯,打碎的酒瓶与泼洒一地的酒外,再无其他。 沈昱瞧着如此情形,瞬间脑清目明,“师叔武力不弱,怎会被人掳走?” 方宁闻着邵夫子酒壶里的香气,淡淡道:“他不是被人掳走的,他是晕了过去,被人扛走的。这老不死的,迟早死在酒里。我在搜查褚凤屋子的时候,闻到过一种异香,是一种和酒曲味道一样的草药。我研究了许久,都不知道有什么药性。如今想来,应该是辽国的新迷药,掺在酒里,无色无味,但药性也会随着酒曲挥发出来,连师叔这个药圣,都着了道。” 沈昱稍叹口气,见方宁脸色比恶鬼还更可怖三分,替邵夫子着补道:“师叔被关的这些日子,戒酒了好几日,难免馋些。” 方宁扔下沈昱,一把往屋外走,只留下一句,“事不过三。再有一次,我要清理门户!辽国约莫要放弃褚凤了。” 说罢,她身形飞掠在万春城中,大脑的昏涨都比不上如今她的心焦。 目的地只有一处,地牢! 然而,方宁还是来晚一步。 褚凤的脖颈被狠力割开,血管暴露在外,连着皮肉在微弱跳动。 方宁刚想凑近,探褚凤的鼻息,却见褚凤忽而张开一双猩红的眼。 她已经说不出话,只能用口形,缓慢说出,“往西,赵王墓。” 第九十五章 溺足 马鞭挥破未来得及收起的晨雾,早风自山顶灌下,搅动细流,吹起猎猎袖风。 “驾。”方宁扬声驱散一夜长寂,一双长腿挂在马镫紧了又紧,提醒着疾驰的赤马再快几分。 沈昱跟在方宁身后,见方宁已经离自己十里路远,快要跟不上时,悻悻开口,“我知你心底挂念师叔安危,但也要有个度,再这么跑下去,马不到赵王墓,便要累死了。” 他此番话,说的是马,更是自己。 今日未到卯时,方宁催促着他起身,赶往赵王墓穴,一路上连具体方位都未与他透露。 方宁充耳不闻,只是手里的缰绳微松,拂了拂马背的须子,难得温柔道:“加油,到了下一个关口,我便放你休息。” 那赤马似乎很通人性,前蹄扬起,在空中划出一弯月弧度,便奋力往目的地冲去。 方宁用沈昱能听到的声音喊道:“赛河镇,你我去那里汇合。” 说罢,她便甩开沈昱,扬长而去。 自邵夫子失踪,褚凤被害后,方宁又是一夜未眠。 她不甘心自己的行踪轨迹被人如此监视,仿佛冥冥之中,成了提线木偶。可真相明明就摆在眼前,让她片刻也不敢耽误。 她看过谭智威藏在地牢的《步天歌》,只有上半张,下半章应是被褚凤拿去给了辽人。 光从《步天歌》的上半阙“将军衔骸挥朱雀,鬼马金羊照翼轸”,她已能从以往经验中快速得知,朱雀意指东南,一切星宿与地位皆是反向,如此则是西北方位。 这与昨日褚凤给出的赵王墓穴方位,倒是一致。 但少了《步天歌》的下半阙,方宁很难确定往西几里,往北几度才是赵王墓的真正位置。 索性,她一不做二不休,直达离西北最近的一座小镇。 赛河镇里,有她要的答案。 “赛河镇?这不是师叔挫骨扬灰了,都不愿意自己一粒骨灰扬到的地方吗?” 沈昱终于在方宁到达赛河镇一刻后,风尘仆仆地赶到了。 方宁递给沈昱一盏温茶,气定神闲地抚摸着马背,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乖张道:“师兄你可知师叔为何如此厌恶这里?” “莫不是有伤他心的老情人?”沈昱见方宁一副没安好心的模样,顺势猜了下去。 方宁睨了沈昱一眼,满眼痛心,“你怎地如此肤浅,师叔会是这样留恋红尘的人吗?啧啧,大宋有你这样的朝廷栋梁,也是难咯。” 沈昱一双眼盯了方宁许久,深知这是她在下套,自认倒霉。 谁让师叔三番五次被人抓去后,方宁一度抓狂,说以后浑天派说是她做掌门,只招女不招男。 沈昱忍了又忍,也想为天下男子鸣不平。 想罢,他咽下这口气,自己的师妹还是要自己宠着,便抬手恭敬的做做样子,道:“还请方娘子解惑。” 方宁不爱喝热茶,一味贪凉,等茶凉透了,一股脑饮下,顺便将昨日的郁闷也尽数散去。 她擦擦嘴,酣畅道:“此地,有师叔的劫。是情劫,也是义劫。这事儿,说来可就让人潸然泪下咯。我虽是今年才见到师叔,可他的事迹我早年已听师父提起过。” 她带着沈昱起身,见此时阳光刚好,听茶摊的小二说,赛河镇下了三日的暴雨,好不容易放晴,挨家挨户都该出家采买,这才安心走在街道两侧,观察道:“你若见到一五旬女子,长得极美艳,可要留意些。” 沈昱不置可否,想着方宁话中含义,既是情劫,他刚才的猜想又怎么算错了呢? “有了。”方宁的视线落在一旁挑选鲜鱼的大娘身上,自下而上仔细打量着,活脱脱像个地痞流氓。 沈昱的视线跟过去,也被惊艳到了,此女子虽因年岁显得丰腴些,但更添风情,一双巴掌脸上竟丝毫没有岁月的痕迹,长得更像是魅人的妖,不免调侃起来,“这便是师叔的情劫?” 方宁卖着关子,走近那大娘身边,甜甜称呼道:“雷大娘,您可还认得我?我是方宁啊。” 雷大娘显然被吓到,打量片刻后,脸上瞬间堆满了慈祥的笑,“是小方宁,你师父上次带你来看我,还是八年前了。可惜,这老家伙魂归故里,一次也没来梦里和我们聚聚。” 孙怀义毕竟是一门宗师,当时他死祭,凡江湖好友、星官三派皆为其吊唁,很难不传入赛河镇中。 她说着说着,一双漂亮的眸子里蓄满了泪,似乎下一刻就要哭了。 沈昱在一旁,不知如何安慰,也不懂为何师父一次都没将自己带来见过这位雷娘子。 “对了,另一个老的,死没死啊。说也奇怪,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早死。果然是祸害遗千年哦。”雷大娘不知何时收了泪,贴着方宁耳边问。 方宁就知道先前雷大娘的泪是装的,摇头道:“雷大娘,我这次来,正是为了另一个老不死的,求您来了。” 此话一出,雷大娘迅速来了兴致,提着两条活鱼,拉着方宁进了小巷,“你且说说,是不是邵夫子还忘不了我。我孩子都已经成亲了,怎么过了二十载,还忘不了我?” 方宁自是没打算放过邵夫子,将他近日那些丑事悉数托出,才将此番目的说出,“师叔又被掳走了。他虽有寻踪香,我来的路上也试过了,但距离过远,我没办法跟着寻踪香找到他。我记得师叔年轻时,将唯一一颗寻踪草给了您。那根草,好像能辨千里影踪,可否请您借给我?” 雷大娘听完,只是酣畅淋漓地笑了许久,只等腰酸脸僵,将两条鱼扔给沈昱,拔出一根草药制成的发簪道:“拿去便是。小方宁我可同你说,别结识穷男人,你瞧,年轻时送我的定情信物,老了还得要回去。还是我家那位好,要金山有金山,你雷大娘我是嫁对了,你可得擦亮眼睛。” 方宁手里握着那发簪,脸上的笑也实在是憋不住,忽然觉得和这位雷大娘性格最是相投。 等他们拜别雷大娘,沈昱才敢出声道:“这位大娘,是师叔的老相好?师叔追求不成,所以才如此厌恶赛河镇?” 方宁点燃那寻踪草,只见草药似乎通灵般,往西燃得旺盛,往南走些便燃得颓败。 方宁扬扬下巴,示意向西去,解释道:“不全是。师叔当年确实爱慕雷大娘,但也是正人君子,见雷大娘有了情郎,便只默默守候。谁曾想,雷大娘后来与那情郎闹掰,与师叔饮酒时,犯了错。师叔本是想着要负责,谁曾想,雷大娘压根不把师叔当回事,转头与那情郎和好了。这一来一回,师叔竟成了第三者,与他而言是何等羞辱。再者,你可知雷大娘的情郎是谁?” 沈昱听罢,只觉得这些老辈的故事当真疯狂,纠结之下,脑中只剩一人姓名,瞪大了眼,道:“莫不是盖天派的副掌门,元时吧。我曾听师父说,师叔是天纵奇才,八岁领会《河图》、《洛书》与伏羲八卦,十八岁习得鬼门十三针,医术精湛令太医院的掌院都自愧不如,二十岁声名远播,可谓风头无两。同时期,唯一能与其争锋的唯有元时。不过,元时并非师叔这等寒门弟子,其家族庞大,一身世家子弟的矜贵。师叔年轻时最讨厌他。后来听说,元时娶了个宣夜派的美娇娘,隐退在西北的某座小镇中。这......” 沈昱不禁为师叔默哀一瞬。 方宁挑眉含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盯着寻踪草的方位,最终确定道:“走吧,师叔就在离此地不远的马洧城中。”说罢,方宁又是一路扬长,颇有志趣,似乎赛河镇一行,大大减少她对邵夫子的怨气。 单凭手里那根寻踪草,见到邵夫子时,那位堪比谪仙的师叔,就够刨地几里,老脸丢尽了。 “畅快!”方宁吐出口浊气,一骑绝尘,在黄昏日落前便赶到了马洧城。 她不急进城,牵着马绳,引到河渠边,想给自己的宝马接些水喝。 谁曾想,听到几声不算微弱的呛水声,“救命,咳咳。有人吗?”方宁循声去探,果然见到一少年在水里扑腾,似是右脚被水草缠住,挣扎间,身体也慢慢沉了下去。 “要死。”方宁装水的水壶一舍,朝着少年落水的方向奔去,一个飞身扎进水中,果然见河底的水草交缠在少年的腿上,遂将它们悉数割开,接着在少年即将断气前,如提小鹰般将他丢回了河堤。 “醒醒。”方宁掐着少年人中,欲给他度气。 然刚低下头,忽见少年一双眼半带恐惧,半带惊异地看着自己。 “神,神仙姐姐?”少年瞧着方宁出水芙蓉的美貌,边吐着腹腔地水,边结结巴巴地害羞起来,耳根子都红透了。 方宁见是死不了,拍了拍少年的脑瓜,满意道:“就冲你这句话,救你也不冤枉了。怎么会一个人下了河渠,你不知道这下面许多水草,很危险吗?” 少年低下头,听着方宁训斥,再抬眼时,一双原本就湿漉漉的眼里更多几分小心翼翼,“神仙姐姐,你们是外地来的?今日打算进城嘛?” 方宁见少年话里有话,打量起少年,见其衣服实在太过朴素,几个补丁都要比原本的面料多了,且布鞋上带着明显走过崎岖山路的凹痕,看穿道:“怎么,走不动了,要我带你进城?” 少年有点扭捏,又实在是没了力气,只能抓着方宁的胳膊摇晃着求道:“求你了神仙姐姐,我真是走不动了。村子里的人还等着我抓到药,早点回村治病呢。” 方宁见少年口气真诚,也没多纠结,拎着少年的衣领,一步上了马背。她掂了掂少年,十四的年岁,也太瘦弱了些。 沈昱本在城门口等着方宁,见她马前还坐着一个少年,打趣道:“你接个水的功夫,上哪儿捞到个小水鬼?” 方宁将解救少年的经过同沈昱说完,三人也十分顺畅地进了马洧城。 沈昱与方宁商量之下,只觉得冬日苦寒,这么一件沾水的单衣在少年身上,实在不忍,干脆拐进了量衣的铺子。 少年怎么也不肯进去,支支吾吾道:“姐姐,不用。那里的人,不待见我。” 方宁打量了一圈少年,视线冷漠起来,“怎地?在这里做过小偷小摸的事儿?”少年连摇头,欲言又止。 恰是此时,店家先方宁一步,出现在店门头前,见到少年时,脸色瞬间大变,“怎么是你这丧门星。快滚,耽误了我的生意,我就打死你。” 方宁这才察觉,自他们进入马洧城后,百姓见到少年的脸色,都十分不好看,连带着也一起排挤着他们。 少年许是不想方宁为难,又或者只是单纯见时间来不及,挣扎着从方宁马背上跳下去,告别道:“多谢你带我来这里,仙女姐姐。但我还有事儿,就先走了。” 方宁瞧着那少爷离去的背影,一言不发。这马洧城的百姓,与少年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能到如此怨恨的地步? “走吧。我们还有要事处理。”沈昱见方宁手里的寻踪草即将燃尽,唤回方宁思绪。 方宁收回视线,见天边暮色苍茫,又是一日奔波,心叹道:“想睡个安稳觉,都是可望而不可及之事了。” 第九十六章 孽债 马洧城的热闹与万春不同,是来自西北百姓独一份的热情。 “娘子,够了。当真是够了。”沈昱的胳膊上压下一张半斤重的肉饼时,身后的行囊里已有肉包、糖饼、菜盒与一大包蜜饯。 起初,二人本想着趁夜市结束前,做些采买补给。谁承想,少年走后,那些马洧城里的小摊贩才正眼瞧起二人,见着风姿绰约、美如冠玉的方宁沈昱二人,如狼见了肥美的猫儿,追着送礼。 方宁见此状,立刻戴起帷帽,藏住容颜,很快就只剩沈昱一人窘迫。 “师兄的风流不减当年啊。”方宁一边揶揄,一边品味着沈昱手里的肉饼,“你别说,这西北的美食当真有滋有味,羊肉的膻味被胡椒盖住,透着肉香,美味啊美味。” 沈昱最是无语,本是承着他的情,但自己一口没吃着,包还被塞得满满登登。 他好不容易在长街尽头,有礼有节地将银两还给小摊百姓,才朝着他们遥遥一拜,郑重地道了句,“多谢。” 方宁瞧着沈昱脸色颇为喜悦,是这么多日难得流露出的脉脉温柔,好奇道:“怎地,被感动到了?” 沈昱摇头,瞧着远处天色近昏,远山上暮光与一轮清月并同,人烟散去,半边山海翻涌,半边云雾细流,温存道:“这些百姓,说是因着容貌赠礼,无非是见我们从南方来,想将马洧美食推荐给我二人。我瞧着他们的衣服,与摊头存起的银币,估摸也是勉强糊口。你我都是外来人,能有这般热情,实在难得。这里虽不富饶,但朴素奔放,我许久未见到这样的民生了。这才是该有的模样,和乐、大同、修睦,天下为公,我心向往之。” 方宁片刻怔愣,瞧着身边的沈昱,这么多日奔波在外,不是打杀奋战,就是劳狱验尸,一时竟忘了这位师兄可是大宋最是持节重义,希望天下为公之人。 她与沈昱并肩走在巷尾,郑重道:“不止马洧城,终有一日,天下亦是如此。” 沈昱无言,只是脸色慢慢覆上一层期许。然而,二人的希冀神往并未过多久,便被一声高昂的叫声打断。 “小兔崽子,说了别来。真晦气,快滚。”声音从巷尾转角的西面传出,是个中气十足的老人。 方宁瞧着被那老人揪出来的少年,正是刚才被她救出河渠的那个。 方宁见那老人拿着扫帚,一下下朝着少年瘦薄的背脊拍去,那少年只是一只手抵住门框,不让老人关门。 她正欲出言阻止,却被身边的大娘拦住。“小姑娘,你外乡来的吧。可别多管闲事啊,若真被这少年缠着,轻则厄运缠身,重则家破人亡啊。”大娘的声音一点都不避讳人群,好似这是整座马洧城人尽皆知的事情。 方宁仔细打量着少年,见此时少年身边围了不少人,都对其言语辱骂,但都不愿意接近,皱眉道:“我观那少年虽是形瘦骨削,但他耳垂饱满,额前也没有悬针纹,且鼻梁宽大,是有福相福泽之人。究竟发生何事,让你们如此排挤他?” 大娘叹了口气,对那少年眼底也多少有些不忍,但很快揭过,“娘子你有所不知。这孩子名叫李昶,是荆山下负荆村的孩子。说来也是孽,这个村子在百年前曾经发生过灭村惨案。后来,又来了一批流民在这村子里安家,但负荆村自此冤魂不散,久而久之成了诅咒之地。村子里的流民每年都会有人被诅咒,那些人死相惨烈,甚至还会连累身边的人。我们也劝说过想让他们离开村子,与我们一起生活,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就是不肯搬离,也不愿意接纳外来人。反倒是被诅咒的人不减反赠,他们面带红斑,不日暴毙,还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幸,我们也有家人小孩,再是不忍心,也不愿意再和负荆村的人接触了。” 方宁听罢,觉得大家的厌恶情有可原,微一喟叹,与沈昱道:“人不自渡,我们何必强求?我们先行一步去找师叔吧。” 她与沈昱决定趁夜出发,不在马洧城中久待。 谁知,李昶的视线不知何时落到人群外的方宁与沈昱身上,嘶哑喊道:“神仙姐姐,哥哥。求你们了,帮我劝劝大夫,我真的很需要这些药材。” 方宁本想上马镫的脚一听,回头看向那李昶,已经跪在了店门口,纸薄的身子迎着穿堂风,身上的里衣鼓鼓吹动。 她虽见惯了生死,自己也曾多次杀伐略命,但狠戾都是对来犯之敌,良善可怜之人她亦有怜悯之心。 “也罢,师叔若因为我耽搁这一刻死了,便是他的造化。我还能从阎王爷手里抢人不成?”方宁稍一迟疑,转了心思看,满口答应下来。 她转身挤入人群,瞧见李昶手里拽着个方子,拉着药店大夫的衣角,迟迟不肯放,嘴里央求着:“求您了大夫,我不进店门,就给我阴干的猪血一罐,猪牙皂、牛黄各一两,四两石膏、三两甘草、升麻、芍药、锉炒而成的葛根各四两就好。” 沈昱听着药方,总有种隐隐熟悉的感觉,疑惑道:“是普通治疗风热惊厥的方子没错,但药性加的也太大了,而且寻常要用的麝香与龙脑怎么不见了?这好似是师叔的方子。他前几年要写一本济世药方,广散天下时,我曾与他讨论过,百姓大多贫寒,治疗脑热的那两味药材太过昂贵,是否可以用其他替换。他便加大了猪牙皂与甘草的剂量。” 方宁此刻没有心思关注药方的问题,而是盯着手里的寻踪草吃惊不已。 她发现寻踪草似乎见到李昶时,比寻常时候燃得猛些。 沈昱接过李昶的药方细瞧,惊喜道:“当真是师叔的笔迹。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方宁上前与店家周旋道:“大夫,你若忌讳负荆村的恶报,不若将这些药材卖于我,权当是我家人病了可好?” 店家面色有松动,关门的手指一节节敲打在木拴上,但似乎又想到什么,畏惧道:“不行,老夫不是不想帮,姑娘实在是其中有隐情啊。你问问李昶这小子,是我们不肯帮吗?他们对我们做了什么呢?” 李昶闻言,只是将头埋在地上,狠狠磕了起来,“是我们的错。求您了大夫。” 此时,一旁看热闹的大汉一脚踢开李昶,“少假惺惺。若不是你们,我三舅一家怎会命丧黄泉?他们多好的人啊,免费给你们治病,可你们呢?如何报答的?就因为病的太重,不治身亡,就说我三舅医术不精,好似发了疯病,生生将他们啃咬至死,一家老小,全被杀了。如今又生病了,是老天要你们走。这位娘子,我劝你们尽早离去,让他自生自灭。” 方宁目色冷峻,想不到竟还牵扯了人命。 “哎,走吧。”大夫关门的手更加用力,丝毫不管李昶夹在门缝里的手指。 “且慢。”方宁及时阻止,视线借着一指宽的门缝向里面探去,小小的店中,不足十方寸,但东西南北各摆放着祥狮瑞兽,约莫是个信风水之人,坦言道:“《周易》有彖日: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面应乎人。风水一事,并非摆些器件就能转变,而是要革造改建。店家若信我,可以在门前布置上两个风铃,能挡邪制煞。而狮子与咬钱蟾蜍的位置也可对换,让各方财气与福禄自东西南北各方吸引。此间屋子,金木水火,独缺一土,李昶名中五行带土,帮了他也是帮了店家自己,挡灾挡煞。您还有何不放心?” 那店家观方宁衣着气度,应是来头不小,也不愿再与李昶纠缠,妥协道:“罢了罢了。你等着,我去拿这些药材。” 李昶得了那些药材,对方宁千恩万谢,却不敢再靠近方宁半步,生怕惹方宁沾了晦气。 沈昱对村民口中那疯病十分好奇,探问:“你们村子里究竟得了什么毛病?” 李昶面色难看,摇头道:“我也不知。新来的大夫说,可能是中了毒,但具体毒素他也没研究出来。” “还能有师叔解不了的毒?”沈昱有些意外,追问:“你说的大夫人在何处?” 李昶眨了眨眼,了然道:“那大夫就在我们村子,你要去一趟吗?” 沈昱果决地点头,看向方宁,“自然。”方宁本就对因果报应一说没忌讳,何况此番前来正是为救人,也跟着点点头。 忽而,一声突兀的咕嘟声,从李昶的胃腔发出。她见李昶窘迫的捂着肚子,略带心疼,从口袋里掏出一两银子,并将自己的帷帽放在李昶头上,见纱布盖住大半身子,瞧不出是谁家的小孩,才满意道:“店家抓药还需要时间,我们在此地等着。你拿这钱去吃些东西,买件衣服。等要抓好了,我们再来寻你,一同前往负荆村。” 李昶本带着犹豫,但思索之下,还是决定相信方宁,拿着钱消失在巷口。 沈昱的目光落在李昶消失的巷口,声色微凉,“还真是有缘分,河渠救他,街口遇他,寻师叔也因他有了去向。” 第九十七章 为公 药店大夫将配好的药包递给方宁时,月已西悬,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四散,整条街都寂静了下来。 “娘子,我提醒你一句,负荆村可不是个适合活人去的地方。”大夫在方宁已然走远时,扬声叫住,犹豫间还是忧色重复。 方宁郑重点头,这趟浑水若不是邵夫子在,谁又想淌呢?她挥手告别大夫,提步去寻李昶,“怪了,算着时辰也该买完吃食与衣服回来了,这小子人呢?” 方宁四下环顾,两旁的街道悉数打烊,一阵萧条,也不知李昶究竟混到何处去了。 “让开。官府办案,莫要挡路。”十字巷口忽而出现七八穿着衙门官服的大汉,拨开人群,朝着西面走去。 原本已经要收摊的小贩也跟着看热闹去,打听道:“发生了什么?许久没出动这么多官爷了。” “我刚从西面回来。死人了。一个穿着帷帽新衫的小男孩杀了徐家饭馆的老板,被人发现,报了官,现下已经被扣押住了。”受惊的大妈拍着自己的胸脯自我安慰,“幸好抓住了。不然真是祸害人呢。” 方宁本无意在掺和其中,但听到“帷帽新衫”时,与沈昱眼神交接,已然确定,那人应该是李昶不假。 “哎,又起事端。”方宁一声低叹,尾调未落,就提步往西边赶去。等方宁二人到了徐家饭馆门前,已围满了来看热闹的百姓。而李昶的帷帽也被衙差揭开,露出一副仓皇失措的少年模样。 衙差二话不说,直接用押解犯人的行枷将李昶囚住,一左一右推着李昶往衙门走去。 身后还跟着势要李昶给个说法的徐老娘,她掩面流涕,声音嘶吼高扬,激得自己肺都承受不住,呛咳了起来,“李昶,我老汉对你不薄啊!你恩将仇报。可怜我孤儿寡母啊。” 方宁本欲跟上衙役,先一步了解情况,却被沈昱按住。“先听听百姓怎么说。”沈昱的面色平静疏冷,似对李昶带着些警戒。 方宁细想之下,确实不能全然信任只有一面之缘的李昶,主动探问一旁的大娘,“究竟发生了何事?” 大娘看清李昶面容后,一甩手,坚决道:“就是他,杀了徐老爹。我亲耳听到他与徐老爹在店里发生冲突,推搡间,将徐老爹推倒,头磕在桌角。诶哟那个血就顺着额头流下来,他倒也不管,直接跑走了。” 就此,流言纷纷不止。 “果然是灾星啊。徐老爹对他多好啊,整个马洧城,只有徐老爹愿意收留他,给他热菜吃。怎就不知道感恩呢?” “是啊,不愧是负荆村的人。要我说啊,他就是得了疯病,也是受到诅咒的。要我说,就干脆一把火烧了,给徐老汉陪葬。” “娘子,我见你先前与他一道,趁着没被他传染伤害,赶紧走吧。真是作孽啊。”百姓虽是劝诫,但似乎对方宁沈昱也自动远了距离。 “我们得去县衙走一趟,虽凭借我二人身份官职,可生疑惑:竟走得如此急,都来不及就医了? 想罢,她跟上沈昱,走在去往官府的路上,注意起李昶逃生的路线,“我刚才就在想,从李昶撞倒徐老爹后,若他是有意杀人,为何还要折返?若他是无意杀人,马洧城的街道四通八达,兜兜转转很难回到原处,何况一来一回耗费时间不少,不像是犯了疯病的模样。” 沈昱默然,心中虽对李昶提不起多大好感,但也不愿冤枉了任何一个人,低声道:“我总觉得李昶有些拿捏着我二人的慈悲心,这一日与他相逢,再帮他拿到药材,都太过巧合。兴许,徐老爹的尸体会告诉我们答案。” 方宁从不排除李昶是故意引得他们可怜,再受他们帮助的可能,无所谓道:“只要他对咱们不存坏心,不耽误咱们的事,无甚所谓。” 等二人进入官府衙门,沈昱亮出圣上钦赐手牌,公布自己的身份时,前来接待的常县令常富国倒也没多少阿谀话,只是听到来意后,爽快答应交由沈昱来验尸。 方宁见常富国根本没巴结二人的举动,连一盏温茶都没送上,转头就去处理别的案件,如此的冷待倒让她有点欣赏了,“常县令的性格我喜欢。官场那些阿谀奉承的招数,说好听了是互通有无,说难听了就是利益互换,做作得很。久而久之必成朋党。他这样最好。” “嗯,是吧。时辰不早了,我们早些去。”沈昱淡淡一笑,随口附和,算着将过子时,走在衙门窄道上的步伐更快几分。 这一路上,庭廊游柱的红漆悉数褪去,原本该布置锦鲤的池水里也只有几条新鲜的鲈鱼,以供伙房宰杀。 他默默打量着周围,默不作声,思索起方才与常富国的寒暄,笑意逐渐隐没于静流之下。 很快,二人到了验尸房。 沈昱见引他们前来的衙役走远,才将隐忍不发的话悉数吐出,“师妹啊,官场之道若是能让你一眼看透好坏,那不成唱戏耍把戏了吗。哪有那么简单啊。有的官吏对咱们冷淡,或因性格,但也可能是因为压根瞧不上咱们啊。人家有高枝可攀,有自己的上级可依,又不知咱们是敌是友,何必示好呢,说多错多,万一打脸了呢。再者,人家心里指不定多嫌弃你我多管闲事呢。我倒觉得这个常富国,刚正有余,智谋不足。他是八年前的探花郎,那时风头无两,一篇《治国论》在朝中激起千层浪,父亲与我都以为他有朝一日会官拜卿相。” 方宁眼底少有的露出惊异之色,疑道:“探花郎?那少说也是翰林院编修抑或是监察御史,或从六品之上的京官。怎地会在偏远马洧城里当县令?” 沈昱略一短叹,似也在惋惜,继续道:“是啊,因为他不会结识权贵。甚至居高自傲,对所有上面恭贺的门客都闭门不见,未等到授礼的那一日,他便以对国师不敬之名,逐到了马洧来,七载时光,都不得晋升。” “人各有命。”方宁感慨,反倒对沈昱一反常态,让她有些好奇,“你究竟是可惜人才,还是不满常富国此人的木讷性子?” 沈昱回头,瞧着庭廊尽头,远处常富国的屋内,灯火通明,面色无澜,“都是。我恨他一腔热血,才华敏人,却终是因性格固执愚忠,被大浪淘沙。你可知,这十年来,朝廷说招贤纳士,但寒门出身的只有五人,且现如今能在京城有话语权的,一个都没有。而常富国,他本只差一步,若他做了京官,现如今官职应在我之上,那篇《治国论》也不会就此石沉大海。当然,我并不鼓吹受害者有罪,是世道如此,朝中世家大族,几朝首辅都把持着朝政,是他们害的这样的人才被驱逐到马洧来。我只愿终有一日,若你我遭遇不测,大宋还能有人前赴后继,如你我一般,初心不改。我只愿未来的寒门子弟,平民百姓皆能凭自己能力立于大宋朝堂之上,为国效力,实现抱负。” 方宁望着师兄的侧脸,一时无言。她似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第一次认识披着皎皎月光,负手廊下满腔热血的沈昱,也是第一次从他口中认识了大宋的国策不足,与他字句中忧国忧民的大义。 “师兄,我从前觉得你是个绣花枕头,成日摆着笔墨,与那吊儿郎当的纨绔无非多了些善意与智谋,如今看来,是我错看了。”方宁的声色随夜风,吹进沈昱的耳中,像温柔的手抹平沈昱翻涌难平的心绪。 他朝着方宁扯出一个极难看的笑,与那俊朗清隽的面容极为不衬,“不矫情了,验尸吧。” 第九十八章 拿捏 方宁、沈昱推开验尸房的门,恰一道寒彻月光照下。 昏暗的验尸房里,阵阵死寂,风过留声。 她见徐老爹全身被一张白布盖住全身,只露出发白的手脚,叹惋道:“可惜,再过一月,就要年关了,却那么凄冷的走了。” “尽快验完,还他老人家一个清静吧。”沈昱揭开白布,率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徐老爹左额前的血痕,应是百姓口中与李昶推搡时撞在桌角所致。 目前血迹已经干涸,凝固在徐老爹脸上,一路蜿蜒到了鼻腔。 “按出血量来说,这点血迹不会是致命伤,但是不是伤到了头颅,我得将他脑骨撬开才知道。”沈昱的两只手揉摸着徐老爹的头,一双眼睛仔细观察,对一旁的仵作道:“记录,头顶的脓包,确实有半掌大小。” 方宁主动道:“那我先帮你将他头发剃了。” 沈昱点头,趁着方宁剃发的时间,检查起徐老爹的其他地方,见他口中衔着白沫,鼻腔也有黏液,顺势往下探去,口中道:“他是猝死的。猝然死亡,死者肌肉会有凹陷,且口鼻内有涎沫,面色紫赤。同时,徐老爹眼开睛白,口齿开,牙关紧,间或有口眼歪斜的,手脚拳曲。都可以证明,他是心脏停搏,惊厥而死。” 方宁刚好剃下最后一片发丝,循声问去,“可否知道他是摔头后引发的惊厥,还是独独因惊厥而亡?” 沈昱摇头,拿起解剖头骨抓用的锤子和刀具自徐老爹的头顶心到囱骨轻轻敲打、切割,露出一块鲜红色组织,细细观察道:“头上的伤口应不是致命伤,其组织往外溢出的血块不大,及时就医的话,半月便可痊愈。” 方宁想起自己先前粗粗勘查过饭馆内的情况,道:“徐老娘那时应是不在徐老汉身边,不然及时去找医师,也不会丢了性命。但当时店内,除了徐老汉和李昶之外,也没有别的客人,她若不在接待客人,又在作甚呢?” 沈昱将工具卸下,同仵作重新规整缝合好徐老汉的颅顶,擦擦手道:“我同你去牢里审一审李昶。” 二人一路到了地牢,刚进就被一阵刺鼻的雄黄酒味逼得鼻头泛酸。 方宁心中陡然升起一种不祥之感,觉得很可能是李昶遭遇了不测,脚步更快。 因雄黄酒通常是牢狱中,牢卒审问犯人后,因怕犯人身上的皮肉因铜酸得了破伤风,而进行消毒保命的工具。 且刚才牢头说了,今日进地牢的犯人除了李昶,没有第二人。加之她见那牢头心情颇好,与其他衙役讨论时,还说起得了横财,却在听到他们二人说要审问李昶时,神色显有心虚,不得不让她联想。 她按牢头说的位置,直奔倒数第三间,牢房,寻到了李昶。 给李昶刚买的新衣已经被血肉染湿,身上密密麻麻的伤口,少说也有十几条。 “你好大的胆子,县令还未开堂审案,你敢用私刑。信不信我也给你几鞭子!”方宁脸上染着薄怒,回想起问衙役要地牢钥匙时,那些人脸色的难看,冷笑着对沈昱道:“师兄,你夸赞过的常县令治下不严啊,看来也不是那么明月清风。” 李昶听到方宁的声音,跪爬着扑到牢门前,哭冤道:“姐姐,你信我。真的不是我,人不是我杀的,我还不想死,村子里的人等着我回去救命呢。” 方宁读懂李昶眼里的恐惧与冤屈,虽没有全然信任,但口气软了几分,“你与我说说,在徐家饭馆究竟发生了什么?” 李昶脸上似乎也多了层对徐老爹身亡的悲恸,道:“姐姐,我绝不会杀了徐老爹,他是除你以外,为数不多真心待我的人。我接过你给的钱,就去买衣衫了,等买完回来,我肚子饿了,本想着可以去徐老爹那里要些免费的吃食,却不知为何今日徐老爹还没等我吃完,就要将我赶走。谁知,一出门,就被一小贼偷了钱包,我心急之下,推搡间,撞到了徐老爹。但我瞧见徐老爹除了额头的伤外,生龙活虎的,还撑着桌角,要起身帮我一起捉贼呢。我说了一句不用管我,先去药馆就去捉贼了。等我回来想看看徐老爹伤得如何了,就见徐老娘抓着我的衣领,哭着说我杀了徐老爹。” 方宁捕捉到李昶话里几处古怪,追问:“若按你说的,徐老汉有爬起来和你一起追贼的念头,为什么他死时,是正脸平躺在地上的?按理来说,他要起身,就得侧身去借桌腿的力,若那时脑疾发作毙命,死时也该是侧身、趴着或者卧躺才对。” 李昶狠狠揪着自己的碎发,疼痛让他保持着头脑的清晰,“我确定。我离开前饭馆前,确实看见徐老爹已经起身了。” 方宁打量了李昶许久,幽暗的目光似要将李昶看穿。若李昶说的没错,按李老爹的死相,一定是李昶走后,被人挪动过。 可徐老娘一口咬定,杀了徐老爹的人是李昶。究竟是徐老娘说了谎,还是李昶自始至终都在骗她? 她见李昶一脸正色,未有改变,最后问道:“我看他们饭馆生意萧条,为何要免费给你吃食?” 李昶戴着镣铐,低垂着头,眼底生出悲悯,“说来,徐老爹和徐老娘也是可怜人。他们老来得子,对那不争气的儿子徐立本极尽宠爱。可那徐立本,拿着他们夫妻的血汗钱吃喝嫖赌。我一早与徐老爹认识,每次来采买药材时,都会途径徐家饭馆落脚,买些吃食,同时麻烦徐立本帮我采购一些东西。但三个月前,徐立本赌债累累,输的倾家荡产了,将我的三两银子卷款跑了,我本想报官,但念在他们真心待我,而且马洧城百姓也不待见我的份上,只好作罢。徐老爹答应我,日后可以一直免费在店里吃饭。谁知,没有以后了。” 方宁感觉李昶所言不像假的,点点头,感叹着宽声安慰:“是个性情中人。你放心,后面的事情交给姐姐。你要是真没杀人,肯定让你好好地回村里。” 说罢,她转头斥责了牢头,并警告不准在动用私刑后,与沈昱一同离开牢房。 “又是一个不眠夜啊。”方宁看天上的云层颇厚,盖住已然稀薄的星空,独独禄存土星芒色毕现,幽幽道:“巳龙见之,虽起伏结穴,出人无寿。都是些短命人啊。” 沈昱朝着方宁视线瞧去,眼底是无甚所谓的孑然,“徐老汉活了六十又五,也不算短命。此番星象,说的不一定是他,许是你我呢?” 方宁打量着沈昱,见他脸上对生死全然不惧,反倒心底多了几分清澄,调笑道:“师兄忘了,我替你补过卦,人过七十,还有桃花劫呢。” 沈昱观察着方宁此话真假,很快低笑一声,“罢了。无论真假,真相也离我们不远了。去一趟徐家,看看徐老娘吧。” 雾色深重,于晨曦与夜色交织中行路,方宁、沈昱犹如地府黑白无常般,无声无迹地进了徐家。 徐家草屋实在是一贫如洗,庭院除开打水的井口外,只有半截晾干的腊肉。 肉显然已经发霉,但似乎还有今日切开的痕迹。 方宁走到草屋前的脚步微顿,听声辨息,屋内应有两人。 她绕道到草屋的侧边,视线从破旧的纸窗瞧去,由于窗纸裂开一条贯穿的口子,能直接瞧见屋内构造。徐老娘睡在榻上,似乎入了梦魇,嘴里嘀嘀咕咕,“老头子,你要带我走可以。儿子是无辜的,可别害了他啊。 而床榻下,是抱着被子,一脸猥琐笑意,春梦无边的徐立本在喃喃自语:“小美人,等爷赢了这一把,便来寻你作乐啊。” 方宁与沈昱视线一接,对李昶的话更多了一分信任。 二人正欲进去审问,却见门口疾步来了五六个壮汉,一脚踢开房门,直接走到徐家母子身前,一人一脚的踹醒。 “徐立本,第三日了。我看你往哪儿逃,你是断手还是断脚啊。”领头的大汉身上穿的是某个赌场专用的看场子的衣服,说话间,已经拿着一把斧子,抵在徐立本左腿上。 其余的人,堵住徐老娘叫嚷的嘴,晃着尖刀威胁道:“死老太婆,再喊一句,我就捅你儿子一下。” 徐老太被吓破了胆,鼻涕横流,摇头表示自己会乖乖顺从,得了嘴巴自由,忙跪下求道:“求各位给我们母子一些时间。他老爹死了,是那李昶干的。我们可以问他要赔款,负荆村虽穷,但好歹每月看病的那些钱,也够五两银子了。我们可以用李昶的性命,威胁负荆村把钱给我们。你们就饶了我唯一的儿子吧。” 那大汉摩挲着刀柄,似乎在想徐老太的话是否可信。 徐立本也跟着点头如捣蒜道:“真的,我娘说的都是真的。李昶杀了我爹证据确凿。官府衙差现在都在严刑逼供,就等着李昶承认杀人了。” 方宁眼神一凛,瞬间明晰李昶身上的伤是谁派那些衙役去做的。 “这二人丝毫无所谓徐老爹的死,反倒关心起是否能尽快落案,获得赔款。看来有问题。”沈昱低声说出方宁所想。 “我就给你一天。你若想逃出马洧城,老子一箭穿了你,再把你卖到男妓馆里。”领头的见有钱赚,自然也不愿意要徐立本的烂命,威吓后,带着人离开了草屋。 方宁见那些人走远,戴起面纱,并给了沈昱一方长巾遮面,挑眉道:“师兄,会演恶霸吗?” 沈昱知道方宁有意套话,正想拒绝时,已被方宁一手推进了虚掩的大门。 方宁冷声一喝,“不对!方才老大走得早,派我们来问问。我可听说,徐老爹死前,是想随李昶去追贼的,他那时还生龙活虎。若到时衙门放了李昶,我们不是人财两空?” 说罢,她抄起刚才大汉落下的斧头,就要往徐立本身上砍。 沈昱见状,沉声一咳,拦了下来,“小子,老子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说说你有几分信心能让官府判定是李昶杀了你爹?敢忽悠我们,让你生不如死。” 徐立本见方宁的斧头已经挨着自己肩头,再往下一寸,胳膊就没了,吓得腿都软了,急急交代,“放心。这本就是我与我娘设计好的,就是为了骗负荆村的钱,我们还拿家里最后一头猪,换了县衙里的当差的给我们掩护,县老爷那么多案子,也管不了这一桩,很快就能结案了。” 方宁与沈昱视线一对,一时心寒,徐老汉这一生存善意行善事,临了竟被妻儿如此算计。 她手上的力道更重,掐着徐立本的脖子,威胁道:“你仔细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徐立本见方宁眼底的狠色,喉间施加的力道让他一时头晕目眩,马上和盘托出,“其实昨日,我与老娘本想绑了李昶,去负荆村要钱。谁知那死老头太过顽固,听到我们的计谋后,竟不帮我,还要赶走李昶。我不甘心,见老爹恰好被李昶装伤,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打算去讹诈李昶一笔,谁知那老汉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很快就咽气了。这事儿必是李昶干的,他撞伤了我老汉,才让我老汉咽气的,对,肯定是这样。李昶这样的丧门星,就该下地狱。” 徐立本最后几句话,音色极轻,如鹅毛渺小轻微,却引着真相一同浮于水面。 方宁将面纱摘了,见徐立本不敢相信的盯着二人,迟迟说不上话来。 她将斧头挥在地上,横亘在徐立本两腿之间,离他命根子只有一寸距离。 徐老娘见状,差点吓晕了过去。而徐立本双腿间一紧一松,不受使唤的有水流从腿中释放。 方宁不屑的将徐立本踢远些,鄙夷道:“狗东西,你父亲死因是惊厥而亡。他是被你和你娘活活气死的。合该下地狱的人,是你们。我提醒你们两个,审判时若敢胡言乱语,冤枉好人,官府奈何不得,我多得是手段让你舒服舒服。” 她走出草屋时,身后是徐老娘放声的哭嚎,眼前是大亮的天光。 光色如流金,撒向人间,仿佛世间那些丑恶都能洗刷。她乏累的与沈昱道:“走吧。去还李昶一个公道。” 第九十九章 暗恋 日光将天幕劈开,如洪泻般倾倒在马洧城的县衙门前。 清晨,方宁与沈昱再次拜会常县令,将徐家母子一事告知,并讲出牢头受了徐立本恩惠一事。 常富国似是没想到自己管辖森严如斯,竟还出了如此一事,涨红了脸,许久未说话。 方宁从牢中将李昶救出,见他乖乖牵着马,走到街的对角等自己与沈昱,颇为满意的朝他招了个手,旋即问沈昱:“你方才将我唤出去,留自己与常富国在屋中,可是说了什么话?” 沈昱先是回看了一眼李昶,见其与自己对视时立刻低下头,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颇是不解。 方宁尽收眼底,忍不住批评,“师兄,你太严肃了些,吓坏了小孩子。” “色令智昏。你便是那纣王。”沈昱忍不住揶揄,但他没心思纠结,转言道:“我直白地将常富国为人、为京官、为一城父母官的问题道出。若是你在,只怕他面上过不去。他是治下严明,可那牢头的妻子瘫痪在床数载,凭借他那一点微薄工资,怎够开销药费?他作为上司,是清风霁月,后世留名了,旁人难得不活不过了?我劝他想庇护城民、守住大宋江山前,先让自己羽翼丰满。隐而不发啊,是为了积蓄更大的力量。而不是他现在这样,孤立无援,七载时光也不得往上爬。” 方宁想起昨日沈昱与自己道的官场晦深,好心提醒,“你就不怕常富国如你说的那般,心中傲慢,未将你的苦心看出,甚至有可能转性子,到了你的敌党,做了贪官?” 沈昱回头瞧了衙门前的望柱,上有常富国亲自刻下的八个大字“慎勤当正,通达民情”时,面上带着沉着与孤傲,“师妹,你记得师傅教过我们,若有人棋艺在你之上,那我们入棋当险,险才能制胜。他本就无路,我也不打算给他辟出一条路,若他真的足够聪明,会靠自己重回京城。真到了关键时候,他心中志向能不能引领他做正确的选择,全凭他自己的意志。但我相信,当年的《治国论》不会蒙尘,挥斥方遒的少年郎也该在沉淀后,重书理想。” 方宁观察着沈昱,总觉得他话中还藏着更深一层含义,疑惑道:“马洧一地,位处西北,除了常来往关西与河西两道的提举常平司外,常富国接触不到任何能将他向上举荐之人。我记得那提举常平司是蒋太师的人,而且与你最是不对付,更是个贪得无厌之辈。你是想让常富国打入敌营,收集他的罪证?” 方宁推敲着声音越发微小,对沈昱越是侧目而视,暗暗惭愧真是太小瞧这个师兄了,看似人畜无害,实则官场玩的贼溜。 想罢,她撤出一步,朝着沈昱一鞠躬,“师兄,这一路上,师妹我多有得罪。你念在我年幼不懂事,日后可别给我小鞋穿。” 沈昱有时觉得方宁冷静得不食人间烟火,又有时候觉得方宁审时度势,实在适合当朝为官,故作姿态道:“若本官想拿你是问,你的脑袋还会在头上安稳呆着?你想多了啊师妹,我们是好友是同门是亲人。” 方宁憨憨笑意浸满眼底,稳了稳脖子上的头颅,佯装正经道:“既然如此,沈大人可不能害我九族啦,不然连累了你自己。我们黄泉路上不孤单。” “少贫,该走了。”沈昱点了下方宁的鼻尖,看向一直在等待二人的李昶,正色提醒。 方宁对李昶关心道:“你伤势若是不重,我给你另择一匹马,一道同行?” 李昶咳了几声,露出自己被打到脱力的手,眼巴巴的委屈道:“姐姐,我恐怕握不住缰绳。能和您乘一匹马吗?我保证不会添乱的。” 方宁见伤口确实不小,一短叹,估摸着跟在自己身后,也能早些达到负荆村,刚想点头答应,就听沈昱开口: “男女有别,况且李昶虽年岁不大,但也到了可以择婚的岁数,对你二人名誉都不好,让李昶坐我的马吧。” 说罢,沈昱牵着马到李昶身边,做了一副请的姿态。 李昶愣了一瞬,有点不情愿的答应了一声,然刚刚迈上马镫,又转身拉着方宁的衣角,怯生生道:“马洧到负荆村山路崎岖,姐姐骑马务必小心,一路莫回头,若摔伤了不好。我与哥哥两人一匹,行路会慢些,姐姐莫心急。” “不会有事,我师兄虽武功差些,但马术算是一顶一的。”方宁本想借此上马,先行一步,转念一想,山路难行,何况沈昱与李昶体重过大,对行路的马也是挑战,干脆道:“算了,你还是同我一起吧。” 于是,她将李昶往自己身后一抛,待稳稳坐下,鞭弯如月,一鞭落下,疾驰数里。 沈昱在身后吃瘪,看着二人身形远去,品味着方才李昶的神色与话语,啧啧的感慨道:“这若是个女子,入了后宫,大宋岂不危矣。” 方宁一路未语,只同沈昱跟着李昶的指引一路疾驰,从赫赫日光走到黄昏西斜,乱云渡飞,终算是跟着李昶的指引,赶到了目的地。 一座通天的高山映入方宁、沈昱的眼帘。 山峰耸立,在积蓄的云海里,不见影踪,只有一处山壁被凿开,用木头板做出桥梁。 山壁的右边,是一块破烂木排,潦草写着的“负荆村”三字。 她低头瞧了眼所谓桥梁之下,是万丈深渊,细听似有水流之声,伴随着鸟鸣与山风,听不真切,如远古幽冥的梦曲,让人足底生寒。 “马是过不去了。剩下的路只能弃马前行。”方宁率先下马,刚想去扶身后的李昶,就见他额头已是密密汗珠,而胳膊上几道血滴顺着衣袖划出,还有大片已经干涸的血迹,在后背开出朵朵花。 “你伤口开裂,为何不早说?”方宁将人小心的放下马背,喂了个止疼的丹药,接着又发现李昶的几处伤口还因没有及时用药而溃烂。 “可恶,那些牢卒要用雄黄酒,也不买个好些的。你也是个蠢的,早说伤口痛,我就不那么急地驰马了,跌跌撞撞,将原本都要愈合的伤口也崩开了。”方宁一边抱怨,语气却是温柔了不少,觉得李昶小她几岁,如今这副模样也是自己行路太急,多少有些歉疚。 谁知,李昶擦去额汗,颤巍着起身要往桥上走,脸上露出个天真无邪的笑来,“姐姐已经因为我耽误不少时间了,我不想姐姐为难。” 恰是此时,沈昱也如实赶到,刚准备放马过桥,就见这李昶楚楚可怜的模样,打趣道:“师妹是准备美救英雄?驮他进山?” 方宁从马背上解开缰绳,绕出一个吊索,绑在李昶身上,再将另一头牢牢稳固在参天古树上,白了一眼沈昱,“少看些戏本吧。” 说罢,她将李昶如一件货物般,轻巧滑过了山壁,而自己轻功如跃飞山头的雀鸟,丝毫不把脚底的万丈悬崖放在眼里,不过落桥三步,就到了山头。 被独留下的沈昱,仰天的长叹后,拉着桥上的粗绳,颤颤巍巍地过了桥,一边过一边念叨:“真是见色忘义啊。师父您看到了吗?气煞我也。” 待他走到另一头,方宁已给李昶简单包扎完。 两人继续跟着李昶,弯过数十山道,进了村落。 一进村,方宁便听到了此起彼伏的憨笑声。 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恰是日暮褪去,月华如霜,银白光影蒙盖山脊,慢慢拉扯出一轮弯勾横刃。 方宁观察着负荆村,村子不大,约莫也就十亩地,村民的屋子建的集中,除开他们所在的中心地带外,只有放养的牛羊,再无别的人家。 寒意自山风鼓动时一瞬而起。 “谁?”方宁背后一凉,冥冥中感觉从进村前。就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们,手里的隐星镖作势就要往声音的源头击去。 “姐姐且慢。”李昶张开双臂,用身躯挡住方宁要掷出的镖,逼得方宁急急收手。 “这很危险。就算要保护村民,也该建立在自己的安危之上。”方宁不满李昶的动作,皱眉责备,“我的镖会有分寸,此番我只打算试探,绝不会随意取人性命。” 最后一句是假的,她分明感受到,有浓浓的杀意向她这边奔袭而来。 她的镖出则必见血。 “庸医,我杀了你!”这时,村民的叫喊声从西边的草垛传来。 这一声吼如群兽的号令,将原本藏身在方宁三人周围的村民一同激起。 他们有的藏在草屋中,有的藏在粪房中,还有的干脆直接埋在土堆里。 他们藏身的地点,方宁一早就有感知。 她只是好奇这些人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才按兵不动。 此刻,离方宁最近的村民手里抄着斧头,率先向他们砍去。 方宁下意识躲了两下,感知到这些村民虽是下手狠戾,但毫无章法,而沈昱武功虽不及自己,但护身够了,便赶到李昶身边护住他。 “姐姐,别杀他们,他们只是疯癫了。没有坏心。”李昶在方宁身后恳求。 方宁也已经看出来这些村民双眼猩红,面色青紫,应是中毒之兆,或许真的没有坏心。 她没有用隐星镖,在面前村民扬手挥斧的空隙,见缝插针,一掌劈晕对方。 剩下的,同第一个一样。 只有一个,略微棘手一些。 那人刚刚在粪房里待过一阵,身上沾满了粪便,恶臭难挡。 他原本在沈昱那里,奈何沈昱实在下不去手,一味躲闪,才到了方宁那处。 “沈昱,你还是不是男人?”方宁的手刀也是劈不下去,只好先逃为敬。 沈昱无奈的耸耸肩,“他要往你这儿走,我有什么办法?” “师侄。我的好侄儿,救命啊。”忽然,邵夫子的声音从西边传来,越来越近。 方宁、沈昱向西看去。 邵夫子身后还跟着一个年约五十的身强力壮的男子, 那男子手里拿着杀猪刀,说话间,就朝着邵夫子狠狠空劈了两下。 他们目色清明,脚步稳健,神志应是正常的,至少是真心想要邵夫子性命的。 方宁记挂着邵夫子给她闯下的祸事,面带残忍的笑,“师叔,你武功被废了?这点小事也要我来代劳?不应该啊,师父说过你的武功只是比他弱点而已啊。你也太贪玩了,连自己命也拿来玩啊。” 邵夫子东躲西藏,全不见之前的体面医圣模样,嘶吼道:“别废话,我能和这些无知村民一般见识嘛!好侄儿,快救救我。” 方宁此时也是泥菩萨过江,眼见那浑身粪臭的村民就要朝自己袭来,连连退到了墙角。 此时,身后的李昶窜了出来,掏起地上的木板,就是一通砸,喊道:“对不起,五叔。比起你,我还是更想保护神仙姐姐。” 五叔随着第五下木板咔哒断开,也是彻底不再挣扎,昏了过去。 方宁心头一暖,生平第一次被人保护,觉得责任感真是不分年龄。 想罢,她眼含冰刃地刮向沈昱与邵夫子。 李昶探了探五叔的鼻息,见还有气,才长呼口气,从地上坐起来,挡住要打杀邵夫子的人,“村长,为何要杀了邵大夫?” 带头拿刀的村长见李昶来了,身后跟在方宁与沈昱,停下观察,审问道:“你们三人,是同伙?” “同伴!我师叔所犯何事,要你们私下处刑?”方宁声色略冷,对这个村子本就没有多少好感,经历完刚才那一出,更是没了。 “你问问他干的好事。他今日为我们施完针,下午这些人的疯病更重了,拿头锤墙的有,拿黄土要将自己活埋的也有,不是庸医是什么?”村子带着口黄牙,说话虽难听些,但能看出他真心对那些村民的安危着急。 方宁听罢,只觉邵夫子的脸面可以丢,但浑天派的却是万万不能。 念落,她一句不让,下意识护住邵夫子,“你可知,欲解毒,先将毒素逼出的道理?” 李昶见村长与方宁剑拔弩张,连忙打起圆场,将一路经历和盘托出,还在村子耳边加了句什么。 村长本是严肃板脸,而后喜笑颜开,甚至往方宁身后张望,满意道:“好啊好啊,昶小子长大了。女大三,抱金砖。女大五,纯享福。” 沈昱一旁“扑哧”笑出了声,在方宁耳后道:“还是师妹厉害,化干戈为玉帛咯。” 方宁手里的隐星镖握得略紧,咬牙切齿道:“老娘恨不得扫了你们一圈人,都别给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