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瑾:庭雨卷》 时空之外,瑾庭之中 “执行副会长您好!请问今天……?” “您好,帮我把画面转接到‘朝雨间’,哦,还有小雨1.5瑾时……就这样吧,我想见见她,辛苦你了。” …… 小雨淅淅沥沥的,下了很久,落在草地上的雨声少去了许多嘈杂,变得和谐而绵长,这片落雨的草地与空间相融得很好,“大自然”正在演奏它的乐曲,日日如此,永不停歇,即使听众只有一人。 起床,洗漱,精致的早餐几乎每天也不重样,但她草草吃过,便撑起伞出门了,显然,她的注意力被门外某个事物夺走了,“不必匆忙,雨中漫步,颇不失一番雅兴,正好可以安心思考,整理一下思路。”她呢喃着,步伐却隐隐加快。 草地中央,伞下的少女突然停止前进,只见她双膝微曲,静默着将伞放在一旁,然后在雨中抱膝而坐,像是与这草地共鸣,静默着接受天空降下的恩赐,雨水顺着她姣好的面颊滴落,终于,她把右手伸出,手掌摊平,目光也从草地移向更远处的博物院,再深呼吸,把手掌握成拳收回胸前,目光如炬,又像是明白了些什么。小雨按时停止,通往“群星博物院”的一条小路旁,栀子和满天星开的繁茂,偶尔也能瞥见几朵鸢尾花,青石板一路蔓延至一座模模糊糊的巨大建筑体下,路中央,正在飞奔着的,是走出草地和雨声的短衫少女。 冲过那建筑物两扇大到有些夸张的门,几乎没有任何阻拦,她径直跑到折跃门的操作台上,这次她没被折跃门内悠远的星光吸引,往常,她总是在门前看得出神。把左右手平铺在识别区,抬头看向摄像头,然后开始熟练地输入时空图书馆区11室18站位的位置坐标,纤细的手指在虚拟屏幕上来回翻飞,随着熟悉的提示音响起,她快速移步至传送区,按下按钮前,她又做了一次深呼吸,仿佛在确定自己是否已经下定决心。 一阵蜂鸣声过后,少女赫然出现在提前预订好的位置上,先把通感系统开机预热,再把像古代的头戴式耳机的外部接收端戴上,“嘶~又有噪音,不是反馈过了吗,什么时候才能换成新的?这老古董,算了,以后也大概不会再用了。”她心里默想着,公元1……噪音戛然而止,没有任何声音再传出来,安静地只能听见砰砰的心跳声。 “像是做了一个很刺激的梦,在梦里,情绪不断被脑海中残存的记忆碎片来回拉扯,太多次的流泪和狂笑导致她的面部肌肉抽搐不止,那些碎片又突然像被暴风卷起,吹得七零八落,无法拼凑成完整的画面,但,也不尽然,大量碎片中悬浮着一张还算完整的照片,仔细看去,实则是相片的一角被击穿了一个针眼大小的缝隙,从那缝隙里又穿过一根几乎用肉眼无法察觉的细线,线的那一头,是匍匐在地上,一双从怀中伸出的手在死死扯着,狂风几乎也要连她单薄的身躯一起卷走了,但这次有绝不能放手的理由,因为无论如何,她都想要再见他一面。” 第1章 六月 “一株青玉立,千叶绿云委。” 六月,立夏才辞,百花初绽,柳阴风清,世间有万般美好降生于六月,万般美好,始于相遇,六月是适合相遇的季节。 千年后,六月是离别的季节。 八月不忍让离别的人啊,带着遗憾走进一年的后半,索性唤来秋风,吹散离殇,卷走眼泪,再向世人相告:或是再与新人遇见,又或是再归于旧人。总之,八月是适合回头看看的。 幸好,如今虽是六月,但不是千年之后。 雨歌城,皇殿后,当朝国师正与皇帝的亲信吕澄昂在花园中漫步,国师许君神通广大,有观天之能。 “昨夜子时,乌云蔽月,众星退去光彩,却总是剩了几颗,意外地闪烁,异相于天,我便就地让人取了算器,算上了一卦,算罢后,卦象显示分外妖异,又与国运有千丝万缕联系,我方知此事非比寻常,但又觉得此事在禀报皇上之前,更应先寻一值得信任的见多识广之士共同商讨,再报不迟,昨夜我辗转未眠,思来想去,觉得宫内也只有吕公子最适合不过,公子虽才加弱冠,却位居丞相,又统军一方,智勇双全,最受皇上青睐,再者,我也打听到宫中只有公子一人对天文算学有所研究,今日便派人请公子来此,不知公子可愿意一瞧卦象?” “国师谬赞了,我为丞相,有为皇上分忧,安天下民生之责,自当一看。” 在吕澄昂的吩咐下,很快,宫中便有人备好了长而宽的桌案,昨夜的星图和卦象一并摆放整齐。星图显示:帝星荧惑,飘忽不定,明暗不齐;妖星太阴,长亮不熄,而后灾星天狼,一直闪烁到天之即明,卦象则显示了事变发生的具体方位,直指国内东南沿海地区,雨朝花都金夏。吕澄昂看过后,长叹道:“这是有大妖将降于海上,恐动摇国家气运,带来战乱,若是坐视不管,可能会导致国家覆灭,王朝易主,应当立即斩除妖孽,以防后患。我雨朝建朝不过百年,却将临此大难,不知天意何为?罢了罢了,好在我们已经知晓大妖降生的方位和时间,此事先不禀报皇上,再过二旬天,就是国庆之日了,别搅了节日气氛,乱了人心,我若是现在即刻动身前去金夏灭妖,估计回来也赶不上国庆日了。但若妖孽提前降生,当地百姓首当其冲,也过不了安生日子,这样吧,国师请替我向皇上拟一封讨妖请信,就说事态十万火急,请恕我不能当面请示,另外,大妖虽可怕,但初生之时,想必也只具婴孩躯体,我就不多带人去了,以便掩人耳目,免得民间舆论四起,稍后,我亲自带领几位将军,随我简装前去,午时过后便启程,待到归来之时,我携大妖尸身觐见,就当未能出席国庆盛会的赔礼了。” “吕公子果然深谋远虑,有万夫不当之智勇,雨朝有吕公子,何愁不能延续千秋万代,在此,我替天子和天下人谢过吕公子,除妖一事,我即刻请信天子,祝早日凯旋!” 午时三刻刚过,雨歌城,领头的少年剑眉星目,正气浩然,一身橙白长袍,五个中年样貌人伴随左右,一人一马一佩剑,飒飒跃东门而出,直向北方群山疾行。 一……年,六月二十一,至夏之日,金夏的玉栀子压满了树梢,像下了一整月的雪,覆满城内一树高的地方,又在城外延绵数里,而这栀子与环境相处最融洽之处,当属南城门。当地前太守在南门有意布置装点的栀子,是他亲自率人规划栽种,精心养护,经年累月,便成了这一方州郡赫赫有名的景点,金夏之所以有栀子漫天,是因太守早年,与青梅竹马的一纸约定。太守出生于国家东北地区最大的经商人家,为一方富庶,青年时代,当地相当多王权贵族频频请媒人上太守家府内为自己的千金说媒,更有甚者要附赠良田屋舍,官位权印。但太守始终如一,每次只做推辞,其一是太守深知这些王权贵族即便付出如此大的代价,也要将女儿嫁与他,只不过是想与他家结交,从中获取政治利益的恶俗手段,他自然是极度厌恶的。其二,他心里的确住着某个她的影子,念念不忘的,却杳无音信的,曾经与他相伴左右的邻家姑娘,女孩因为家中变故不得不搬离金夏,临走前,女孩也曾谓太守:待到夏都六月雪,故人自当再相见。太守知道,乱世之中,是否能再相会,皆是未知,于是,他便立志成为了这方寸土地当权者,虽权薄力微,但也想好好守护这方寸土,她和他曾演绎过无数故事的小城,也期待着她奇迹的归来。上位当天,他便开始企划这“六月夏都雪”,坚守约定,也期盼着与女孩再于面,奈何天不顺人意,树木成熟,栀子花最初开满枝头的那年,秋风没有带来故人,却捎来旧事,女孩早已经在战乱中身亡,太守得知此事后,当即投海殉情,下葬之日,满城栀子纷纷落下,皆随晚风飘向海边,沿岸数十里,都见得浪花上的瓣瓣栀子,就这样,一场盛大而静默的栀子雨,带回了少女客死他乡的魂魄,安葬了少年再也实现不了的梦,这段悲戚而又浪漫的故事,后来也成为一段史话,如今在孩子和说书人口中广为流传,今日既是夏至,又是国庆日,想必街头巷尾总能再听到他和她。 吕澄昂和将军们是二十日夜间抵达金夏的,马蹄踏过铺满栀子花瓣的南门大道,挂满金灯的楼阁便迎面袭来,充满硫磺和硝石气味的晚风中夹杂着阵阵烟花声,叫卖的推车和小摊不见丝毫歇息的意味,直通东海的天水河岸花灯斐然,装点着航道里的船似是水中亭台,节日氛围弥漫在街头巷尾,和着栀子的清香,充盈在金夏百姓的美梦中。盛唐长安的夜景也不过如此吧。吕澄昂一行人来到一所住店门口,却听不见里面有一丁点人儿声,与周围街景格格不入,正当他疑惑准备推门而入之时,里面突然传来人声。“你们几位,看样子都是外地来的吧,嘿,别问怎么知道的,本地人这个点不是在睡觉,就是在河边看灯。诶诶诶,都别走啊,灯有什么好看的,这灯要放到七月中旬,明晚再看也不迟啊,我这马上说的,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喽,想必各位都没听说过这金夏的第一大家族的名头,这柳家的家史,可是金夏一大传奇故事。都别吵都别吵,且听我慢慢道来。” “金夏是千年古都,港口众多,交融通达,一直以来是历朝历代的临海战略要地,又因纬度偏高,地势低平,受信风影响,金夏四季分明,花卉种类众多且长势繁茂,自然成为了国内最大的花卉产地,百姓大多以鱼盐,旅游,进出口贸易为生,发达的贸易体系成就了金夏庞大的商业家族。但因竞争激烈,金夏的商业家族大都短命,从兴盛到衰败,短者四五年,长者不过十四五年,均不过一代人。雨朝建朝以来,金夏的柳家像以往众多家族一样,趁着风口迅速发展起来,起初,人们认为柳家会和以往众多家族一样,淹没于争的头破血流的商战中,但大众终究是肉眼凡胎,不识天下英才,柳家第一代家主柳长青混迹江湖多年,看尽世间人情世故,商业头脑独具一格,又承祖上徽商正统血脉,从小便穿梭在大大小小的贸易场里,经验相当丰富。经过时间和社会的淬炼,头脑,资源,经验,对于柳长青来说已然完备,此时恰逢改朝换代,百废待兴,可谓天时地利人和,嗅觉灵敏的柳长青当然没有放过这个极好的机会,他满怀信心和希望,开始打造属于他的商业帝国。如今雨朝已建朝四十年,风风雨雨四十年朝暮,柳家仍屹立于这方小小的土地,掌握着金夏乃至整个雨朝的鱼盐命脉。第一代家主柳长青年已八十,回想起过去四十年的跌跌撞撞,再看看眼前欣欣向荣的盛景,他总有种大梦初醒的感觉。” “害,这上一代的成就终究是过去之事,哦,这也不是说柳家当世无人才,且不说当代的家主柳清明稳固根基,向外拓展业务的本领颇有前代风骨,重要的是他通过商业途径打通了政治渠道,不然你以为皇上会放任柳家垄断咱们国家的渔盐贸易,这柳家家业啊,以后只会越做越大,况且柳家后代也是人才辈出,家中的二千金柳朵,年方十二,就通过了家族的执事考核,估计你们还没听说,前阵子柳家在和柏家竞标城东边一个港口的使用权,那场标会我恰巧去旁听了,正当两家僵持不下之时,只见那千金二小姐柳朵昂首走上台,一番演讲下来,太守部即刻将使用权划分给了柳家,那话可真不像是一个十二岁女娃能讲出来的,倒像是她爷爷(柳长青)年轻时说出来的,柳朵举手投足之间散发出职场成熟女性的魅力,坚韧且自信,由内而发的笃定。下场后,各家族众多青年上前搭讪,她眼都不眨一下,故作顽皮挽着她父亲的胳膊,一蹦一跳逃离了标会。她的姐姐,柳家的千金大小姐,哦,那是个性格古怪的丫头,柳家商业繁荣,但她却对此毫无兴趣,她是柳长青一手带大的,有传言说她不是柳家本家人,所以柳长青也就没有强求她参与家族事务,也没有教她太多有关商业的事,放任她自由生长。平日里,她也不像大家闺秀,只是整日在海边抚琴作画,又或者乘谁家的渔船出海游玩,有时干脆就那么在街上漫无目的的闲逛,哼唱着自己写的诗,一幅快活样,当有人问她为什么不像正经女孩一样找个事做,她便又说起她那套歪理,什么‘少加限制’‘自由可贵’诸如此类的,和柳家人人严肃拘谨的风气格格不入,但无论一天的时间要怎么打发,一成不变的是她每日都会去天水河入海口待上一阵,几乎是风雨无阻,也有人问过这是为何,她就不说话了,这是她身上的一个迷,人再年轻,也有不能对人言说的心事,理解并尊重就好了。大小姐柳梧璇虽是个怪人,但也只是行为思想不随大流,为人却不让人生厌,她从没有表现过柳家人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脸,柳府里的下人,因为主子的家的名头,在众多下人里也是要摆弄上一副傲气的,除了柳长青,待人谦和的柳家人也就是柳梧璇了,与其说待人谦和,不如说她喜好结交朋友,无论对方是老是少,或男或女,她都把对方当成朋友一样对待,表面上的大大咧咧并没有掩盖她的聪敏机智,大智若愚,虽然形容小孩子不大合适,但若是你与她交谈过,就会发现这词绝不为过,一针见血的观点和准到鬼神莫测的直觉,总让人觉得眼前的少女或许是哪的千年老妖怪化作人形,而她总是那一幅笑嘻嘻的样子,好像觉得世间万般纷乱她尽在掌握,与年龄不相匹配的成熟灵魂和自由洒脱的天性融合,再添几分清秀耐看的颜,最后以稍显瘦削的身形而承,这就是柳家千金大小姐柳梧璇了。 第2章 荒唐的初遇 夏日清晨的风吹进了窗,日光隐在厚重的云里,云上乌漆漆的,不久,雨就要降下了。吕澄昂睡的不大舒服,大概是皇宫的软卧榻睡得太久,他已经不习惯再睡这硬板床,不对!硬床他早已睡过十年多,前三五年它才被召进宫,难道是太长时间没出远门,身体素质下降了?可能吧,一路上也没怎么安心休息,为了早日除妖,紧赶慢赶,日夜兼程,总算在夏至日前抵达金夏,也不对!那究竟是为什么?过堂风吹得他头疼,他便不再去想,而将注意力集中到除妖之事上。终究是到夏至了,已是星相所预言的时间,出去找找线索吧,显然妖怪不大可能出生在屋内。 吕澄昂走出店门时,时间已近正午,店家的服务人员不久前敲过他的房门,送上了他昨夜预订的早餐,看着眼前八珍玉食,他却没有丝毫胃口,过堂风他早就饮饱了,哪还能吃得下其他东西,想罢,便又让人撤下去了。将军们还在睡梦中,他自己只借了一把油纸伞,带上佩剑出街去了。晨风已四散而去,大量水汽趁机涌进空气中,压得人几乎无法呼吸,看来,雨马上就要降下。吕澄昂停止了前往海边的脚步,打算先找个小摊位避避雨,看雨势再做打算,想罢,他转身就往回走,不一会儿,油纸伞下少年的身形,已经在密密麻麻的雨滴中若隐若现。 正行到街口,人们分别从他的身后和身前跑过,从他身后穿出的那些人,他们飞速穿过街道,听不清嘴里喊着什么,雨声已经大到盖过了说话的声音,他只看见无论身前还是身后跑过的人们,几乎都没有打伞,神色慌张,有些疯癫。总还是有人听见了的,听到了发生什么事情的那部分人,就是从他身前跑过的那部分人,他们和他们都来自或将去往同一个地方,就是方才吕澄昂将要去又掉头离开的海岸。 顾不得雨水湿了面颊,吕澄昂迅速扔下伞,抬手堵住一个跑向海边的家伙,右手拦在那人肩上,左手娴熟地从怀里摸出几粒碎金。被拦住的那人先是一脸不耐烦撇开他的手,嘴里的半个脏字已经吐出,而后瞥见吕澄昂左手里攥着的金子,便生硬地挤出一副笑脸,一把夺过那几粒金子,又连忙道谢奉承着,不等吕澄昂开口,他自顾自说着什么。雨声实在太大了,吕澄昂听得断断续续,但还是记住了几个频繁出现的词:柳家大小姐,小孩子,怪事,大凶之兆……还有最后那句话:凑个热闹!听罢,吕澄昂心中已有了几分猜测。终于来了吗,他紧了紧跨在腰间的佩剑,又转身加入向海岸边狂奔的人群。 越是靠近海边,雨声越小,人群越来越壮大,雨分明还是下着,雨势也不减半分,只是拍打在海面上,声音消解了。天水河入海口处的岸已经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听前方传来零星几句话,吕澄昂知道被围在人群中央的正是是柳梧璇。人山人海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本想找个高地,看清楚发生了些什么,但后面陆续涌上的人群已经将他团团包围,他无法抽身前往别处,再向前看去,几棵还算结实的椰树上也都三三两两爬了人,无可奈何,他只得硬着头皮往前挤。雨水早已浸透他赤橙的长袍,人群令他步履维艰,有的人见他身上带有佩剑,虽披头散发,但眉宇间透出气度不凡,再加上他穿着华贵,便以为是柳家派来接大小姐的护卫,也就识相地为他让开路。于是人群中就传出:柳家派护卫来接大小姐了,大家动一下,给这位佩剑的公子让条道。见人们纷纷让路,吕澄昂打算先不多做解释,只抱拳致意,事罢再谢。随即他快步走向入海口。 被围在中间的柳梧璇却一头雾水,本来好好的国庆,要不是因为这破天气,她已经在柏家的船上乘风破浪了,奈何清晨时,雾就压得重,她也只得改了主意,拖着硕大的竹伞,背着琴去海边找乐子。柳梧璇刚坐稳正准备尽兴弹一曲,脚踝却好像被什么东西抓住,她原以为是冲上海滩的海蜇或是刨坑的蟹子,便踢腿甩掉,可一抬腿,她就被吓瘫在地上。脚腕分明被一个婴儿的手臂环抱着,那婴儿约摸不过百天大小,双眼微闭,全身被层层不知是什么材质的白色袋子包裹,那白袋子上还印着“walmart”状的西洋字符,其他地方也与一般婴儿别无二致。柳梧璇几乎要哭出声来了,她虽然是不信邪的那套人,但此时此刻眼前的情况还是超出了她能理解的范围。柳梧璇说来还是没有完全失去理智,平复了心情后,她小心翼翼的地把婴儿抱起来放在自己坐的琴椅上,仔细端详,看了半天,她也没发现其他异样,除了那些没见过的白色袋子。她打算先去找成年人帮忙,刚走出还没两步,雨就哗啦啦开始下了,她又只好折回去,背上琴,用手抵住比自己还大两倍的竹伞,只手抱着婴儿朝入海口走去,那里才有可能最先遇到其他人。 先是柳梧璇看到吕澄昂的,疲惫和雨水带来的不适感短暂地屏蔽了她的大脑,等她看到那佩剑之人向自己走来时,她才想起来,虽然她一介女子,但自己的剑术和射技在金夏也是名列前茅,从来只有她威胁到别人的份,哪有别人来接应她的份。退一万步讲,柳家要派人接她来,也不可能是带剑的护卫,更何况眼前这人穿着华丽,打扮异样,一看就不是金夏本地人。她却放声大笑起来,虽然这人和大家一样被雨水淋湿,但那头长发因为穿过人群时遗失了发簪,现在凝成一缕一缕散在面前,样子十分滑稽,加上刚才吕澄昂不知道被谁绊了一下,差点一头栽在她的琴上,这会正又气又羞,那张俊俏的脸涨地通红,正好逗乐紧张了一天的柳梧璇。那笑声愈来愈大,几乎演变成了狂笑,她实在是没有力气收敛起表情了,最后竟笑出几滴眼泪来。群众们知道柳梧璇的性子,早就习以为常了,但谁也不知道她那几滴泪其实是笑着哭出来的,她真的被刚才的经历吓到了,方才才真正放松下来。吕澄昂却被这一荒唐的场面止住了话头,无奈地放任她狂笑。 突然,一阵剑锋摩擦剑鞘的响声镇住了最前方的人群,大笑也戛然而止。人的吵闹回归大海,雨声代替人声再出场。雨水顺着吕澄昂的剑柄滑向剑锋,剑锋直指柳梧璇怀中的婴儿,柳梧璇被吓地浑身一哆嗦,这回她也急了,随即大喝:“你是谁?你要干什么!”然后迅速起身后退几步将婴儿护在臂弯。吕澄昂像是没听见似的,眼神死死钉在那婴儿身上,手中的剑也是随着柳梧璇的起立跟随着婴儿。时间慢了下来,人群静悄悄的,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将剑放下,但并未入鞘,他神色缓和了几分。先是表扬似地看了一眼柳梧璇,而后开口道:“各位父老乡亲,我是当朝丞相吕澄昂,奉朝廷之命前来捉拿大妖!”说着便摸出自己的玉佩示众。谁也不认识这位新上任的丞相,也没见过丞相的玉佩长什么样,但是那玉佩上的鸢鸟图腾姑且让人相信了他的话,他又补充道:“月初,国师星夜观天,又占卜得知将有大妖于近日降生此地,但占卜未详细描述大妖的外形,方才我见过那婴儿后,通过怀中法器感应得知那就是大妖雏形,便拔剑以逼其现出原形,良久见其未动,猜测大妖还未觉醒,目前具体情况还不明确,我将随几位将军携这婴孩返回,日后再做探查!”话音刚落,人群中闪出几个同样穿着华贵,腰中佩剑的大汉,这时有人认出了他们其中的几位,是建朝开国的大将,将军们也向人们解释着此番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下人们不再怀疑吕澄昂,便不约而同默默让开一条路。 柳梧璇听罢后也算是是明白了今早这一系列离奇事件的原委,她还没反应过来,怀中婴儿就被吕澄昂接过去,“做的不错嘛大小姐,没想到年纪轻轻却临危不乱。”雨终于停了,头顶的发丝间还残存着吕澄昂那只宽厚大手的余温,原地不动是她故作镇定的表演。吕澄昂带着婴儿和将军们离开了。疲惫如潮水一般再次淹没了她,她脑海中又浮现出刚才吕澄昂那披头散发的模样,于是嘴角微微抽搐,她又想笑,但转眼又是吕澄昂拔剑直指她的场景,画面飞速切换着,最后定格在了轻抚她的吕澄昂的微笑,那眼神真是令人费解。她又想哭,这一早真是太跌宕了,被吓,被乐着,又被人拿剑指着,最后还听了一段荒诞的故事。人群做鸟兽状散去,大家知道祸患已除,这算是国庆一个小插曲,并不影响人们过节的大好心情,而柳梧璇,看着被雨彻底淋透的新衣服和破烂不堪的伞,只有琴表面上还算完好,她现在什么玩乐的心情也没了,只想回家痛痛快快洗个热水澡,然后美美睡上一觉,将这个糟糕的上午抛之脑后,一觉醒来,她又是原来那个活泼开朗的可爱小女孩,想到这里,她又生起一丝期待,背上琴拖着破破烂烂的竹伞,跟着人群离开了入海口。 途中,她遇到几个认识的朋友,她胡乱地应付着她们乐此不疲的轮番询问,最后索性不说话了,心思却早已被那费解的微笑和莫测的眼神占据,最后又落到佩剑和大手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开始生根发芽,惹得她脸颊通红。 十六岁的柳梧璇并没有特意照看萌发的种子,天性自由的她从没被情感的藤蔓缠住,现在不会,将来亦然。仅仅是国庆过后,她就将这件事抛之脑后,再也没有想起来过。 第3章 意料之中,造化弄人 又是一年七月,路边的梅树正在炫耀它最后一季的果实,梅子粒粒饱满,黑红剔透。微风抚动烈阳的弦,午后的蝉鸣伴着树叶的沙沙声,为夏日演绎最后的挽歌。 大殿之上,雨歌皇帝吕墨云从龙椅上走下,他刚刚打发走了与他同患节后综合症的大臣们。不久前,站在下面的各位无心谏言,坐在上面的那位无心理政,吕墨云期待着看着自己的丞相,当然丞相也心领神会,立刻宣布退朝的命令,解放了他和他们,这种君臣间无言的默契很好地被传承下来。千年后的今天,人们也不约而同地遵循着这种默契,没有君与臣之间阶级的分化,只有劳动者们间的心心相惜,这更是人类对自己本质和价值认同的具体表现。话说回来,吕澄昂已经回宫两日了,带回的婴儿在第一时间内交给了国师处理,国师虽见多识广,通晓天文地理,但对于此事的经过和这婴孩的状况,他实在是没有丝毫头绪。 根据吕澄昂从金夏百姓后续了解的情况描述,这婴儿是固定在一段纵向截开掏空的浮木里,从海上漂浮到入海口的岸边,冲上沙滩被柳梧璇捡到的。无论是一段浮木可以载人飘摇过海,还是一个婴儿能独自在野外生存,都不合常理,也大概是这样的不合理,使得天象显示这婴儿不是常人而是妖怪,但而后根据宫内太医的判断——这婴儿除了性别不明,其他生理特征与常人别无二致,可以推断出天象重点显示的信息应是这婴儿与国运的关系,至于性别不明这一点,只可能和婴儿周身包裹的白色袋状物有关了。 虽然婴儿被天意认定为祸乱国家的妖孽,但目前,它也只是一个人畜无害的生命。事件公开后,大臣们都主张以国家大任为重,力谏天子,挑个阳气重的日子处决这个婴儿,但皇帝于心不忍,他身为一国之君,当以仁义善良做则。于是,吕墨云在表面上答应了众人的请求,暗地里秘密和许君与太医约定,由国师许君暂且将这个婴儿秘密收养在宫内,太医定期为这个婴儿做检查,等到婴儿真的变成祸害国家的妖怪时,再做打算不迟。谁也不知道的是,这个风险,有且只有许君有能力承担,而婴儿,被许君赋予名叫“平衡木”的羁绊,正式开始它被授予的命运。 而仅仅是四个月过后,包括吕澄昂,许君以及知道这件事情的所有人,终于知道了那日星象显示的,这婴儿与雨朝命运的关联——天子吕墨云死了。 雨朝官历十二月二十七日,这天凌晨,吕澄昂和许君等心腹大臣在安逸的睡眠中被叫醒紧急召往宫内,此时距离早朝还有约2个时辰。初雪静谧的夜破碎在皇宫内的一片人声嘈杂中,吕澄昂和许君几乎在同时到达了太极殿门外,两人在疑惑对方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地的同时,也瞬间明白了为什么被召来太极殿(天子休憩之处)而不是大殿,大抵是吕墨云那里出了什么事。 再早两个时辰前,吕墨云从堆得像山一般的一案奏折后起身,眼中尽是疲惫,“下周我要是再看到这满纸荒唐言,还有一堆歪曲扭八的字,日记等等一样的奏折,我就把他们全轰出去重新考官!”吕墨云这样想到,其实他也没发现自己的评语和字最后也变得乱七八糟起来,当然这也不能全怪大臣们,毕竟冬至的假期刚刚结束,哪一次放假结束后,他和大臣们 不都是这么应付工作的,本应该二十三日上报的奏折硬是拖到二十五日,二十六日就可以把奏折批完的他不也是拖到了今天半夜,此时此刻他不打算再与工作的事纠缠,好在今夜初雪降临,他打算收集一点已经落在梅花枝头的细雪煮酒,奈何夜已过半,喝醉了不能上朝议政,只好以茶待酒,又觉一人太过寂寞,便唤来下人去叫皇后来。 融雪的水露混着梅的幽香,伴着红茶的浓香在文火慢炖的炉中微微沸腾,水蒸气让整间房子都变得暖烘烘的,吕墨云因为刚才在梅园中采雪被冻得直哆嗦,此时也因渐升的暖意彻底放松了身心,溪挽风正在心里抱怨吕墨云半夜来扰她清净,当推门而入看见鼾声细腻的吕墨云已经扶案而憩,她好像看到了雨歌开国那天,崇拜着父亲,仰望着父亲的吕墨云,再远些,是在战场上浴血奋战,暗自发誓要护一方百姓平安的吕墨云,更远些,是拿她逗趣玩乐,总是缠着要欺负她一辈子的吕墨云……那段回忆的尽头,她已不太记得清了,只知道眼前这个万人之上的天子,和最初那个执意带她回家,向父亲低头恳请他收留她的小男孩,是同一个吕墨云。 吕墨云睡得很轻,他被溅出的茶汤烫了一下,便从案上起身,背后不知什么时候披上了一件羊毛毯,对面的溪挽风拿着火钳,正把几块顶在炉底木炭从火中拎出来,“火有点旺,刚才水溅出来了,把你烫醒了吧。”吕墨云没有回答,只是撑着脑袋,静静地欣赏着火光中溪挽风姣好的面容,“盯着我傻乐什么呢,话说这茶为什么会有梅花的香味!”吕墨云分别给她和自己倒上一杯茶,看着从壶嘴里露出的几根茶叶在杯中翻转,为溪挽风夸张地描述着刚才他在树枝上揽雪差点冻僵的事。 吕澄昂和许君从房内的人群中挤到最前面,床上奄奄一息的吕墨云已经无力说话,身旁附着的太医说:“皇上中毒了,奴才刚才检查了这只杯子,是前几天外国朝贡时送来的,杯口涂了凋樱敝,这种毒由百年古樱树的树根制成,磨做粉状,无色无味,微量致死,而百年的古樱,只生长在琉球岛上。皇后因为喝过皇上那杯,已经昏迷不醒了。”场上没有人哭喊,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静静地等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吕墨云示意众人取纸笔来,最后只在纸上颤颤巍巍写下了四个字——“传位太子”,“子”字的最后一笔横因为笔的滑落在纸上拖了长长一道,醒目扎眼的墨迹,最终淹没在了众人的泪水中。 晨曦只在空中照了一小会,就被漫天的灰云遮蔽,大雪铺天盖地地持续了一整天,为年轻的帝王和他的妻子送葬,棺椁上晶莹剔透的雪花,又穿越了无数的时光,把他和她的故事凝成同一个冬天,正如几十年前的立冬,吕墨云和他的父亲在雨歌的长街初见露宿街头的溪挽风,又如今朝,新年的伊始,他带着她,将与离开多年的他再次相遇,在宇宙中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开启新的故事。 第4章 譬如昨日 “你已经长大了哦,吕霖。” 我的父亲,也就是当朝的天子,父亲身为一国之君,受万人敬仰,虽不常在我和母亲身边,但他心中常惦念我和母亲,每每休息时,他或是陪我读书写字,或是陪着母亲游街赏花,不若宫中其他王公大臣那般,三五结伴花天酒地。记得某天,我在书中读得:“人间至深,可透世之方寸。”那时我不懂这句话的含义,恰逢父亲休息,我便问他,他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反过来抛给我一个问题——“吕霖,你觉得人间是什么样的?” 那一日,我换下了平时穿的丝绸衣服,和父亲一起换上了粗麻布衣,衣服虽擦得皮肤生疼,但好在还算合身,就这样,我跟在父亲的身后,同他一起走出雨歌城,去见证了书中的“人间深处。” …… 归来时,已是夜半。我和父亲沿着洒满星光的来路返程,四下的风景和白日时截然不同,当眼前再现我们来时小憩的那片竹林,“杳如星河上,但觉云林幽。”我如此喃喃,或许是察觉到我有些怕黑,父亲便发出询问,率先打破了沉默的夜。 “怎么样,吕霖。”我知道父亲在问我什么,亦是我们此行的目的。此刻,这一路上所闻所见的记忆又将我拉回思绪的深处。 正如父亲所言,百年前,这里还是战场的中心,生命以冰冷的数字被记录,黑色的血和白色的刀刃交汇成棋盘上的黑白二子,嘲讽着远在千里外的对弈之人。无数的理想被无情埋葬,一个个鲜活灵魂,其中也许不乏蕴含着庞大创造力的,足以改造天地的灵魂,都在此地被焚烧殆尽。无边的悲伤和阴翳漫上山头,哭喊和绝望聚成汪洋,天灾人祸横行霸道,这里是生命的禁区,是文明的坟墓。但人类有人类的底蕴,百年之后,这里依旧树木苍翠,鸟语花香,帝王明政,云行雨洽,岁月将过去的痕迹冲刷地一干二净,这不代表着人们忘记了过去,苦难不值得歌颂,但必须铭记。这人间的深处,世界的方寸之地,文明之花再次开得繁茂,是啊,这就是人类的底蕴,不可思议地拥有如同自然一般顽强的生命力。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这就是“人间至深,可透世之方寸。” 父亲没有再说什么,那天,他知道了我并不怕黑,从前如此,未来亦然。 语言,是沉默的标点符号。 一道雷声将我对父亲的回忆拉回现实,如果他们还在的话,或许此时,父亲会急忙赶往母亲的住处,安慰被雷声惊醒的母亲。 在我开始记事的时候,最常陪伴在我身边的人,是母后,母亲大人在外总是很严肃,想来,也是碍于父亲的身份。小时候,我很调皮,也很好奇,记得某日,我问母亲,问她是如何与父亲相识的,那一次,母亲并不如平时一样拉着我坐在她旁边,耐心回答我提的问题,在听完我的提问后,她怔了一下,起身走到窗边,轻轻地推开窗户,她的眼神逐渐暗淡下来,思绪沉入了那段遥远的时光。 起初,她没有名字,“小风”,若是有人这么喊,她便回头。安定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在她和园子里的那丛灌木差不多高时,各地的纷乱已经拉开了帷幕。那时,雨歌还只是边境一个小乡镇,作为通往北方国境的战略要地,战争爆发时,这里首当其冲。她只记得离开雨歌那晚,马背上的风很轻。 不久之前,镇上的人们收到战争即将到来的消息,收拾东西逃难去了,在某夜的睡梦中,她迷迷糊糊听到父母争吵着。 “她那么大点人!吃的比猪还多,我们怎么可能养的活她!” “可是……” “你再多说一句?!你不想活,就和她们祖孙一块死在这破地方吧!” 就这样,她的父母狠心抛弃了年幼的她和她年迈的祖父,临走时带走了家中大部分的财产和粮食,后来没过几天,家中又遭遇了乞丐们的抢劫,他们趁她出门寻找食物的时候,将她家翻了个底朝天,她偷偷藏起来没让父母带走的那部分干粮,也被洗劫一空,祖父年事已高,腿脚又不利索,拦不住那群强盗,当他挥舞着拐杖拼尽全力想要守护最后的那份食物,刀光血影已然弥漫了整个双眼。“爷爷不怕,爸爸妈妈走了,我还在呢,你看,这是我悄悄藏起来的吃的,我们可不能告诉别人哦,趁着可怕的大人们还没来,这几天,我再出去找……”孙儿的话语仿佛出现在耳旁,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小风回到家后,眼前的景象几乎使她哭到晕厥,半夜,刚被流放至此李秀才听到她的哭声,将她接到自一处还算完整的房屋处,李秀才是个哑巴,早年间因为写信向朝廷状告县官,被人断章取义有意陷害,最终被处以拔舌和流放。此刻,他只能轻轻地抚摸着小风的额头,以示安慰和友好,眼中噙着的泪,究竟是对这从未谋面的陌生人的同情,还是对这乱世的控诉。 灾难和明天,谁先会来呢? 又一天后的黄昏,最后还留在镇上的人们远远看到了对面山头上的军队,李秀才决定带着她一同逃命,他翻遍了整个小镇,找到了一匹瘦马和足以维生三天的粮食,还有一些药。当晚,趁着夜黑风高,两个认识不足两天的人,开始尝试逃离命运的捉弄,他们深深地信任着彼此。 可是,一匹同他们一样,几天未进食的马,又怎么跑得过军队膘肥体壮的马呢? 出雨歌城还未十里,身后的大地传来不断的闷响,马也走不动了,“看来只能如此了。”李秀才咬牙想着。他将小风轻轻拍醒,示意她喝点水休息一下再前进,小风乖乖地喝了水,不一会又熟睡过去了。“迷药已经起作用了,你我本不相识,今日我救你,算是赎罪罢了。”他解下身上破旧的长衫,将小风裹好,藏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下。于是,他向自己的终结走去,去引开那些恶魔,为这个小女孩争得一线生机。 他根本不是什么秀才,他只是个穷书生,考上秀才是他一生的理想,他不会说话的原因,也只是因为他曾经太想做秀才了,受人蛊惑,在街头传她人的绯闻,导致她人受尽侮辱,投河自尽。而他自己,一觉醒来便发现没了舌头。 …… 雨打湿在她的脸上,长衫从她的肩旁滑落,它的主人早已不见踪迹,四周散落着篝火,锅碗瓢盆,遗落的兵器……好在这里距离雨歌不远,她虽不常来,但依稀记得回去的路,迷药的劲还没完全过去,她拖着虚弱的身躯,走了整整两天,走累了,就仰天盛几滴雨水喝,她已经饿昏过去好几次了,“那个哥哥他,是不是回镇上取落下的东西了。”她这么想着,挣扎着回到了镇上,再次醒来时,眼前就是吕墨云了。 “你叫什么名字?你的眼睛好好看啊。” 说着,吕墨云就要伸手去摸她的脸。 “不可无礼,小云。” 眼前身披甲胄的高大男人说道,这时,她才注意到她周围的环境,简支的屋棚,火炉,剑架。大抵是在军营。父亲重复了一遍小男孩的问题,“小姑娘,你是这雨歌镇上的人吧,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了,家……”说到家,他顿了一下,想到方才看到的遍地狼藉,他无法确定这个小女孩是否还有家。便转口说道:“暂时先在这里安顿下来吧,我们会照顾好你的。” “我的名字是小风,年纪,不知道,爸爸妈妈没告诉过我,家……我已经没有家了。” “小风,那不是完整的名字吧。” “诶,你不是叫小云吗,那不就是你的名字吗?” 吕墨云猜测小女孩并不知道名字是由姓和名组成的,他向她耐心解释着。 “所以,你姓‘西’是吗?” “嗯,我记得隔壁的阿姨,叫过妈妈‘西夫人’。” 那高大的男人又说到:“小姑娘,考虑过改名吗,你们雨歌受难,恐怕与……” “怎么了叔叔?” “恐怕与你们一族有关,所以我建议你改个姓名,以后好活命。” 女孩沉思许久,出口说道,“我不识字,也没有看过书,不知道叫什么才好。” “小云,你和她决定这件事吧。”说罢,高大的男人走出了屋棚。 吕墨云站了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思考着她的姓名,恍然间,阳光通过溪水反射在他的脸上,“你还叫小风吧,完整的名字,就叫溪挽风吧,怎么样,可以吗?” “溪挽风,很好听的名字,你怎么想到的呢?” “溪与西同音不同字,方便你记忆的同时,不至于改变太多你关于过去自己的记忆,挽风,则就取自‘云日明松雪,溪山进晚风’但不是诗中‘夜晚’的‘晚’字哦,而是‘挽留’的‘挽’,至于具体的区别,下次和我一起去读书吧,去问问先生。” …… 母亲的眼神又如炬般闪亮起来,她从窗边走回来,轻轻地坐在我的身旁,向我讲述了这样的一段“故事”。今夜的雪格外的大,失去了父母的我,该如何继续走下去呢,是啊,吕霖,你长大了,也该长大了。 …… 第5章 山雨欲来 元日,过了元日,待到腊八的时候,雨朝和它的子民就准备迎接新一年了。 时间是世界上最残酷的生命,它将历史的一切绑架在一辆单向飞驰的马车上,它从不关心谁会在哪里上车下车,它只在乎能否将赋予它生命的人类的全部,带向最后的终结,这就是时间的使命。 清晨卯时,天色混沌未开,阴云啜泣,一阵悲戚的号声从雨歌城的东南方流出,送葬的队伍在皇宫门外被一分为四,同时向着雨歌城的东西南北门进发,第五支队伍,由雨歌城的百姓自发组成,他们从雨歌城的中心出发,向雨歌交错着的大街小巷辐射,细碎的雨声淹没在大大小小队伍的脚步声里,队首绣着纛号为“雨”的墨黑色长旗在晨风中鼓动,与队伍里人们头戴着的白巾,左腕系着的白粗布条交相辉映,构成了一幅透着浓郁忧伤气息的水墨画。 东方名为“雨”的第二轮王朝轰然谢幕的消息随着寒流传遍了整个大陆。与此同时,有关凶手的调查正在皇帝吕霖的布置下紧密展开。 …… “浮生暂寄梦中梦,世事如闻风里风。”腊八节如期而至,时隔多年,吕霖已经淡忘了与父亲出逃皇宫去见证人间深处的那个夏日,如今,他再次换上普通百姓的衣装,沉默着走出门去,没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他只是试图找到那个夏日在长街上游玩的自己,去问问他如今的自己是否真正地,透彻地理解了这方天地赋予他的使命,问问他是否已经具备了给予雨朝百姓安康幸福的能力和勇气。 腊八节一如既往地热闹,人们并没有太多地沉浸在吕墨云驾崩的悲伤中,常年的战乱早已麻木了他们的神经,及时行乐,且行且珍惜的生活理念也早已深入这方百姓的内心。祭奠的白条和庆祝的红灯笼同挂在窗前,叫卖声此起彼伏,酒店里,车夫喝着三个铜板一壶的苦荞茶水,正聚精会神听着台上演说的《梧言起家传奇》,又到了折枝的时节,姑娘们折下旧梅花树的树枝作簪,寓意“把过去的坏事抛在脑后”,吕霖望着来往行行色色的人群,街边琳琅满目的各色小吃,店里陈列的胭脂粉,金银首饰,奇珍异宝……此刻,他驻足在卖元宵的一个小摊旁。 “这位客官,您要来点什么吗?咱家的赤豆元宵,可是这街上一绝,来一碗,保证您来年圆圆满满!” 吕霖的思绪被摊贩的询问打断,日头已过头顶,他并未与旁人同行,理所当然没有人为他准备吃食。他盯着街边大锅中沸腾的各馅料的元宵,又瞧见前面那人,接过以新制白砂糖做底料,撒满炖煮粘红豆的那碗元宵…… “来一碗,要绿豆沙馅的,多放糖,红豆少些。” “得嘞!元宵一碗,马上来!” 约摸三五分钟后,散发着热气的一碗元宵放在了吕霖面前。 “您的元宵,小心烫口!” 显然,吕霖的注意力从开始就没集中在摊贩的话上,这也造就了着名的《雨歌东大街元宵咬人事件》,他太想快点尝到那口元宵了。红豆的绵密与砂糖的甘甜混合地恰到好处,再咬一口元宵,糯米的清甜又与完全融化的绿豆汤馅相得益彰。 “真乃人间绝味!引入宫中!引入宫中!” 吕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失态,他只管埋头吸入那碗汤圆,人们盯着眼前穿着普通,眉宇间却不染世俗的少年,悄悄地猜测起他的身份。 吕澄昂和许君一路打听,找到了吃完汤圆正在听说书的吕霖,吕霖没有混在喝苦荞茶的车夫里,他坐在二楼屏风后的雅座上,手中把玩着青白瓷小酒盅,看上去,他对评书没有太大兴趣,他只想体会这种宫外富贵人家的茶余饭后,不过一见到吕澄昂和许君后,他还是调整了下仪态,静静等待二人开口。 “皇上,抓到了。的确是来自琉球,但肯定没这么简单,不像是单独哪一方的,倒像是他们商量好的结果。” “而且那人指名要见皇上你,大抵是还要交代些什么。”许君挪开与吕霖对视的目光,插了一句。 “所以,宫里会命令你们立即抓我回去,严加保护,是吗?”吕霖终于放下茶杯,面色也严肃了几分。 “所有人都觉得有诈,难道皇上您真要见见他吗?” “国仇家恨,于情于理,没有不见的道理,况且他指名见我。”吕霖顿了一下,“这种人训练有素,审问多半是没有什么用,况且,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嘛,这次还不知道是几国呢?根据自古以来的规矩,先好吃好喝伺候他三天,让我好好考虑一下,他想诈什么?” 眼见劝说无用,吕澄昂和许君也不再逗留,只是留下“请皇上三思。”后,便悻悻离开了。 “店家,取纸笔来,一张便可,信封,火漆稍后一并!”吕霖将瓶中剩余的“若花”饮尽,冲着屏风外喊道。 “唉,也罢,国师还真是,一点也不掩饰……” 月光很好,竹叶在晚风中微鸣,“看不见星星也是理所当然吧。”吕霖如此想到,他循着记忆中的路如愿找到了小时候与父亲歇脚的那片竹林,虽然没找到那时的自己,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因为他不再会背负什么使命了。 “往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三日后,吕霖在吕澄昂一行人的护卫下来到宫中一个偏殿,吕霖对面前绑在柱子上,身形瘦削,面带微笑的异国人并不熟悉。朝贡一般在午后举行,那时吕霖会在吕澄昂那里读书写字。他对远道而来的客人和其所带的奇珍异宝不大感兴趣。 “就是他吧,诶?不是让你们好生对待人家吗?这是做甚?” “是我把他绑起来的。”吕澄昂答道。 “唉,罢了罢了,快些开始吧,润文使上前来,给我好好译译,他要对我说些什么。” “不必了,皇帝大人。”一直沉默着的刺客开口说道,“您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我接下说的事情很简单。”标准的雨朝官话让吕霖有些吃惊,他细细打量起眼前的男人,开始怀疑他是否真的来自国外。 “凑近点,我的皇帝大人,我得保证这件事情只有您一人知晓。”那扭曲的笑容让人有些发怵。 吕霖下意识往前凑上一步,吕澄昂来不及阻拦,电光火石之间,一根细如发丝的铜针从刺客的左手中指间飞出,精准命中了吕霖的左腕内侧,突如其来的刺痛和恐惧使吕霖吓得往后跌倒在地上。 “拦住他自杀,快!”吕澄昂三步做两步飞上前来,抬手就要把剑柄送入男人的口里,可惜还是迟了一步,被绑在柱子上的刺客面带着吕霖初见他时的微笑,嘴中渗出的黑血是他以胜利者的姿态向世界最后的致意。 “终于,到下一步了。”许君在前往偏殿的人流里逆行,“抱歉了,吕霖,这就是上天安排你守护自己子民,以最好的方式了。” 雨歌长街上,三日前吕霖听说书的那家酒店,车夫们依旧聚在一起喝着三枚大钱的苦荞茶,说书先生也依旧在台上抑扬顿挫着,这次说的是《柳长青传奇》 “很有意思呢,是我喜欢的剧情。” 许君来到酒店前台,“掌柜的,来一壶‘似柳’,记得别放糖。” 酒店掌柜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到后厨取酒,而是望了望四周,确定没有人在注意这边时,飞快递给许君一个信封。许君不动声色的接过后,对着掌柜笑了笑,又说:“还是换成‘若花’吧,烦请送到二楼雅座后。” 红色火漆上的烫金纹饰,无疑是吕家御用,并且就是出自吕霖之手,那反斜的弯钩是他一直以来的书写习惯。许君拿随身携带的薄竹片蘸了些酒,轻轻划开信封口。 “竟然只有一张纸,我们的皇上啊,到死前竟然只有这么点遗言。” 纸上空荡荡的,没有写太多话,寥寥几句显得十分苍凉,但内容的无上威严和不可违抗性还是给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国家一丝生的希望。 “其一,见此信者如见天子,此为圣旨。” “其二,此信启封之刻,宣布全国进入战争状态,既任命国师许君治国理政,不立新皇。” “其三,此信启封日,视为皇帝‘吕霖’驾崩,免去一切葬仪,不必通告百姓,一切从简。” ——吕霖印〔一月二十一〕 当日暮时,许君正在朝堂上向百官宣读吕霖的旨意,正当众人对此表示怀疑并要他拿出其他证明时,雨朝机要处收到一封极厚的无名之信,吕澄昂被委派将那封信即刻送入朝堂,随行的润文使把信里所有的纸一张张摆放在大殿的地上,随后开始迅速做译,来自十六个国家的不同文字被工整地书写在每张纸上,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众人在间歇的屏息中焦急地等待着,只有许君看上去心不在焉,他被索要的证据已经送到,并且比他想象中的快,终于,他有点等待地不耐烦了,开口询问道: “翻译的如何了?” 其实润文使在翻译完第三种文字时就停止了,恐怖的内容迫使他停止思考,当那带有强烈压迫感的询问再次出现时,他才回过神来,想要起身把消息告知许君一人,许君当即制止了他,命令道: “就当着他们的面说。” “我们要完了!” “什么?什么意思,说清楚点!”众人纷纷不解地问道。 “雨朝要完了,这些纸上的鬼怪,说我们雨朝得了一件足以一统天下的神兵利器,他们要向我们开战,这样的疯子,足足有十六个!” “现在相信我了吧,好了,我要向大家公布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 第6章 长梦冰释 众人濒临崩溃的精神被许君的这一番话抓住,并未失去理智的还有一人——吕澄昂从听到“开战”时,就开始思考作战部署的事,所以他并不位列其中,他是个实干家,也具有赢得战争的勇气和智慧。 “那么,好消息是,我们的天子陛下,吕霖大人,并没有驾崩,只是陷入了长久地沉睡,方才那番圣旨,就是他最后的托付。”众人听见吕霖没有死亡,并没有振奋太多,毕竟吕霖才年方十六,就算是开国的天子,吕霖的祖父,也没有面临过如此规模的侵略,更何况是年幼的吕霖。 “坏消息是,雨朝从未得到什么所谓的神兵利器,那只不过是开战的借口罢了。” …… 春节如期到来,战争的消息随着春风传遍了雨朝的每寸国土,许君依照吕霖的托付,并未向世人宣告他的昏迷,但他没有隐瞒侵略将至的消息。冰冷无情的命运,再一次缠上了这片大地上的每个生命。 “现命丞相,吕澄昂,为本次卫国战争战略总指挥。” “战略?总指挥?那是什么?”吕澄昂有些疑惑? “哦,就是全部军队的军师。”许君掩饰住自己的口误,做一副从容姿态回答道。这一细节被吕澄昂尽收眼底,他不禁一阵后怕,眼前这个从开国就一直担当雨朝国师的中年男人,他对他既熟悉又陌生,渐渐的,这种感觉又变为一无所知,“但愿他一心为国。”吕澄昂如此想到,接受了任命。 “国师,我们当真没有神兵利器吗?” “你是在说那个从金夏抓到的奇异婴儿吗?呵呵,你意欲如何呢,我虽略晓天文之事,但也从没想过把雨朝的命运寄托在一个意外上,至少目前,我没看出平衡木具有一统天下的潜力和才能。” 吕澄昂笑笑,又说,“正是如此,虽然此次敌人众多,我却没把握输,毕竟,我也是略通兵法。”随即准备转身离去。 “且慢,虽然看不出平衡木有什么作战能力,但它所召示的预言却与现状分毫不差,敌人对信中所谓的‘神兵利器’没有明确指向,我们不能就此否认他们不是为了平衡木而来,出于安全考量,我决定把平衡木送入朝市中,毕竟‘极为则为安’,此事交由你去办,明日,我将细则托人送到你府上。” 第二日晚,平衡木在吕澄昂的怀中睡熟,两人一马在夜色的掩护下消失在星河的尽头。 …… 雨朝在紧张的备战中度过了整个夏天,金夏如期盛开栀子,今年也因此受了冷遇,在短暂沉浸于战争的恐慌后,日常生活又逐渐走进人们的视野,只不过背景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色,当地寂寂无名或赫赫有名的商业家族,无一不被卷入了关闭通航前最后的疯狂贸易,大家都想在战争前再大赚一笔,以保证在战争结束后有足够的财力稳固霸主地位或重新做大做强,柳家做为当今金夏唯一的商业地头蛇,具有极高的话语权,除了同其他家族一样吸金敛财,他们还在日常的贸易摩擦中,扮演着主理人和调节者的角色,如此一来,柳家上下老小都被调动起来,就连平时被放任自流的柳梧璇大小姐,也在柳长青的劝说下,陪着妹妹柳朵一同参与大大小小的商业活动,而柳朵作为柳家最年轻的商场新秀,狂热地投入到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充当起举足轻重的角色。 一开始,柳梧璇是拒绝的,她屡次以多年未涉足,只是纸上谈兵,缺乏实战经验等理由推辞,实际上也是如此,先抛开能力不谈,她本人对此的确没有多大兴趣,直到后来,家中事务愈来愈繁忙,而像她这样整日闲散无事的人,仅她一个,家中众人虽对她颇有微词,但碍于身份,终究没有当面指责她,向来敏锐的她也不再摆出一幅漠不关心的态度来,不过在正式参与这些事务之前,她还是谨慎考虑了一番,“重要的不是其他人的态度,而是作为大小姐的我,能力是否如传言中一样出众。”柳梧璇这样想着,暗暗下定决心,决定为自己设置一个考验,来作为衡量她是否能进入商场的标准,谁来出这道考题呢,自己肯定不行,受限于主观思考,考题大概不会顾及到方方面面,思来想去,家中还算悠闲,经验又丰富的人,也只剩下柳长青了,“爷爷,他不会拒绝的。”就这样,在一日的午饭后,柳梧璇决定拜访自己曾经的师父,向他求证自己的能力。 柳长青晚年并不住在柳府中,根据他自己所说,他更喜欢待在当初打拼事业的那条旧街上,他在那里安置了一栋阁楼,柳梧璇小时候经常去他的阁楼里看书。走到街巷的尽头,眼前晚熟的几丛栀子映入眼帘,如花园一般的庭院中央,赫然矗立着记忆中飞檐反宇的那栋“明阁”,柳梧璇的眼睛有些湿润,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就很少光顾这里个充满童年记忆的地方了。 “哈哈,小璇来了啊!” 身后突如其来的声音将柳梧璇从追忆里拉回现实,提着“霖甘坊”绿豆糕的柳长青对孙女的到来感到无比惊喜。 “老家主……不,爷爷。好久不见了。” 父母从不干涉柳梧璇与家风格格不入的肆意妄为,与其说是不干涉,不如说放任自流,但他们自从知道柳梧璇在柳长青处学习从商,便威胁她若再去,就将她逐出家门,且并未陈述任何原因,年幼的柳梧璇只好妥协,并且此后以再不过问任何家事无声反抗,柳梧璇仅有的愧疚和自责也只是在面对这个曾经亦师亦友的老人时才有所展现,其他时间,她依旧是那个谦和又自信的柳家大小姐。 “看看爷爷买了什么,走走走,我们上亭子里边吃边说。” …… 入口即化的绿豆糕如记忆中的一样甜腻,午后清凉的海风,太阳光照在斗拱的位置,周围遥远又熟悉的一切勾起了柳梧璇的眼泪。 “怎么了,小璇,绿豆糕不好吃吗?”柳长青有些不知所措,他还是第一次见这个何时何地都从容不迫的女孩流下眼泪。 “并不是,爷爷,我很想念这个地方,想念过去在这里学习……,学习一切的时光。” 女孩话里所指的,她不再学习从商的一切原因,柳长青全都知晓,短暂的沉默后,柳长青决定告诉自己最宠爱的孙女,自己所知道的,当年父母为什么禁止她再学习从商的原因。 “小璇,和爷爷再来下盘棋吧。” 柳梧璇压抑住心中的激动,因为从前,爷爷总在对弈中教会她那些商业中的博弈和技巧,这算是授课的开始,而如今过去多年,当这个标志性的活动再次开始时,她预感自己可能即将找到那个思索了无数年的答案。 “嗯,还和从前一样,爷爷执黑,我执白。” 时间在棋子的一提一落中飞快流逝,棋局不像从前一样,是充满肃杀和冰冷的战场,而是像饱经风霜的老人,正在诉说一个古老的故事,当最后的黑子落下后,柳梧璇从这十九道天地里演绎的故事里,解读出鲜明的寓意——“保护” “爷爷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夕阳照在柳梧璇的侧脸,她眸中闪烁着释怀的光。不如说,这就是曾经无数个思绪里,那个她所期望得到的答案,虽然此刻还是疑点重重,但终究是了却一段暗淡的回忆。 “时候不早了,不知柳大小姐可否赏脸,陪老头子吃个便饭?” 看见柳梧璇破涕为笑,祖孙二人仿佛又回到了那段亦师亦友的纯净时光,柳梧璇端起面前的酒壶,给自己也斟了一大杯, “坊间传闻,柳家大小姐柳梧璇,不仅智勇双全,才貌出众,酒量更是一绝,不知今日能否见识一番?” “好呀!不过爷爷,您还是少喝点吧,我不是担心您的身体,而是担心曾经的‘千杯仙人’败给一个小姑娘,传出去会不会有损您的名声。” “乖孙女,你才是挑战者!” 星夜,柳长青和柳梧璇在满地酒壶的阁楼里约定下次再战,柳梧璇在初秋的晚风中哼起歌来,她不再对参与家族事务耿耿于怀,从此以后,书房里只是多了一个帮妹妹整理卷宗的姐姐,仅此而已,如此便好。 中秋节,除了日常的鱼盐贸易,柳家还紧急增添了茶叶,蔗糖等农作物产品的业务,不过这个时候,柳梧璇总是要出去参与金夏一年一度的“斗琴大会”,这是金夏当地的特色节日,且规模适中,持续时间不长,所以并没有因为战争而被取消,今年反而因为国庆假期的削减,这场盛会达到了空前的热闹。柳梧璇有些头疼,近日因为自己在家的出色表现,众人习惯了把各种文书工作交给她去做,今日送到的比平时多一倍的各种标书文卷,显然是在大会开始前处理不完的, “大小姐,大小姐,绿豆糕卖完了,可能因为今天是中秋吧,所以……”没等丫鬟说完,柳梧璇就两眼放光,即刻打断了她, “对呀,我怎么忘了绿豆糕这事,去爷爷那,带上这些……嘿嘿” 于是,在那丫鬟迷茫的眼神中,柳梧璇飞快地将还未整理好的卷宗打包,头也不回地向着旧街的明阁跑去。 “大小姐这才好几天,怎么又变得疯疯癫癫了,唉。” …… 第7章 花柳脉脉 “雨降荒天满城青,苍风涌动柏叶鸣。” 柳长青恰好吃过午饭,拿出昨日买的“似柳”准备小酌几杯,“似柳”与“若花”同出一家酒厂,犹如兄弟姐妹,只不过“似柳”不与“若花”一般清爽柔和,而是辣中带甜,这对兄妹酒在雨朝各地很受欢迎,“似柳”则被中老年龄段的酒客更加偏爱。 急促的脚步声穿过廊道抵达阁楼上,柳长青心中顿时“不妙”,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方才摆好的酒壶,可惜晚了一步,那只手刚触碰到酒壶的铜柄时,柳梧璇就已经站到门口看着他狼狈的样子了。 “爷爷!你怎么一个人偷偷喝酒啊?” “嗯?原来是小璇啊,听走路声,我还以为是你奶奶呢?虚惊虚惊!”随即,他又兴奋地邀请柳梧璇和他继续上次没分出胜负的酒量比赛。 “爷爷,今天可不能这个!” “嗯?今天是什么日子不能喝酒啊?哦哦哦,是中秋节啊,小璇提醒的是,今天的确不能喝这个!”说罢,他打开身后的柜子门,从最下层抱出来一个大坛子。 “对喽,今天得喝这个,要不说咱们小璇还是懂酒!”说着,他将坛口启封,一股浓烈的酒香直冲面门,霎时间,整个阁楼都好像醉倒在这坛酒里。 柳梧璇笑的前仰后合,看来柳长青误解了她的意思,但这浓郁的酒香也让她打消了不喝酒的念头。 “爷爷你竟然还藏了此等琼浆玉液在家,上次我来为什么不喝这个!” “嘿嘿!上次是试试你的酒量是不是真的像传闻中的那样千杯不倒,你看,今天这不就拿出十足的诚意了!” “那,好吧,不过在喝酒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情要说,不,想请爷爷帮帮忙。” “好说好说,先等我把绿豆糕取来。” “爷爷你竟然买到了绿!豆!糕!” “喝!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把房子建在这里。” 是啊,与“霖甘坊”如此之近,只不过二三百步,她从小到大最喜欢吃的绿豆糕,柳长青从未忘记,哪怕她可能不再会来这座明阁。 …… 熟悉又绵密的口感融化在舌尖,柳梧璇一脸满足地品尝着今早新鲜出炉的绿豆糕, “爷爷,今天不是中秋节嘛,晚上我要出去斗琴,这些还请您帮我一起处理。”柳梧璇打开丝绒包裹,将卷宗一件件取出摆放整齐。 “这些……不是一直由小朵在处理吗?” “近值佳节,家父他们又开了些新业务,而且,朝廷说打仗已经过去半年多了,近期又有流言说是真要开打了,以家父的性格,像这种机会他是不会放过的,柳朵白日随着家父各处奔走,晚上再逞能熬夜看这些,一来效率不高,二来她身体吃不消,现在的我,可以做些小事……”说到这里,柳梧璇的眼神有些飘忽,不知是否是酒精作祟,柳长青眼瞅着泪花在她眼里打转,连忙开口道。 “一音动金夏的千金今晚难道要花着脸比试吗,咳咳,我们这就开始吧。” “爷爷!你从哪里听来的?那帮老古董起的绰号竟然传到您耳朵里了!”破涕为笑后,柳梧璇再斟了一杯酒,翻开眼前的一件卷宗。就这样,祖孙二人的笑声溶解在阵阵凉爽的秋风里,时间往前走着亦回首望着,只将车辙留在身后。暮阳流进窗格,卷宗早已全部处理完毕,因为贪恋柳长青的美酒,柳梧璇似乎忘记了今晚的盛会,直到楼下人声渐沸,星星点点的孔明灯升入空中。 “爷爷,我先走一步了,起来记得把酒壶摆放好!——柳梧璇〔孙〕”她给酣眠在地的柳长青留下如此字样的条子,将卷宗再次打包好,消失在灯火阑珊处。 …… “大小姐,您回来了。” “啊!我的琴呢?” “已经替您包好了。”柳梧璇的视线转到侍女所指的方向,她果然在那里找到了自己的琴, “辛苦你啦!诺,这些都处理好了,请告诉柳朵,如果她有空的话,记得来愿沚看我弹琴啊!” 海边的云渐渐染上暮色,街边商户挂起各色各式的灯笼,在这个中秋佳节里为自己店铺的生意祈福,天空中的孔明灯已由星星点点转为挨挨挤挤的,俯瞰天水河,从上游投下的祈愿莲灯如百舸争流般浩浩荡荡流向“愿沚”。海口往前几十步的河道中央,有一小块陆地,由于涡流的作用,每年放下的莲灯在流入大海之前,会在此汇聚,环绕在“沚”的周围,人们寄托于灯中的美好愿望也因此交汇,这个水中的小岛也因此得名“愿沚”,从前岛上杂草丛生,无人问津,后来,因为要将困于此地的花灯“解救”,也称“解愿”,百姓们自发捐钱架设桥梁,整理荒地。如今,小岛也被打造为金夏的着名景点之一,而今夜的斗琴盛会,也将在“愿沚”上演。 柳梧璇背着琴,在向着“愿沚”的人流中轻快地穿行,意识在酒意还未完全消散中对着晚霞和海风如醉如痴,作为金夏年轻一代弹琴的好手,她被指定作为开幕曲的演奏者。 “呼,还好赶到了!”在人群的高呼里,柳梧璇在为自己预留好的那块空地架好琴,等待着主办方的示意,一段鸣谢词过后,发呆的柳梧璇被一声锣响拉回现实,她示意主持人已做好准备, “各位!让我们有请柳家千金,柳梧璇小姐,为大家带来《出阵》。” 话音刚落,悬在“海月清辉”七弦上的纤纤玉指缓缓落下,柳梧璇轻闭双眼,此刻她既作为演奏者,又作为欣赏者,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 一音动,万籁静,《出阵》透出的肃杀气氛让人不禁屏息凝神,琴弦在略重的空气中轻盈飞舞,柳梧璇的发丝亦然,高潮间的轮指让众人频频发出惊呼,当最后一音落下时,如雷的掌声和喝彩在沉默中猛然爆发,人群中起哄最开心那位,无疑是柳长青了,作为自己孙女的头号粉丝,“一音动金夏”的绰号理所当然由他创始,只是没敢让柳梧璇知道。柳梧璇轻轻睁开眼睛,向台下热情致意,随后下场休息,为接下来的表演养精蓄锐。 “爷爷!你喊的太大声了!” “我还以为你没看见我呢,哈哈!” “大家头都转到你那里了,哪像个年逾耄耋的老人!” “先不说这个,你看那边那个人,像不像小朵!” 柳梧璇顺着柳长青手指的方向看去,桥头边,一席青衣下留着短发的少女,同样在默默地注视着她。柳朵没有兴趣调查柳梧璇究竟是一时兴起还是出于其他什么原因帮忙,但结果终究是让她清闲了不少,回到家后,她应邀来看姐姐的表演。柳梧璇兴冲冲地向她挥挥手,后者准备过桥凑近一些,不料走到一半, “你们是什么人?意欲何为?”柳朵盯着眼前几个有些熟悉的面孔,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怎么了二小姐,这才几日没见,就不认得我们了?忘性这么差可不行呢,让我们几个好好给你长长记性!”柳朵不善拳脚,准备向后逃跑,没想却一头撞在一个男子怀中,她下意识道歉准备逃离这个是非之地,抬头却认出了那人, “柏?柏涓涤?救救我!”她飞快躲在那男子身后,柏涓涤张开左臂将柳朵护在身后,右手搭在腰间的短剑剑柄上,蓄势待发。 “柏涓涤!我们和柏家没有仇,劝你识相点,把那女的交出来!” 柏涓涤仿若无闻,只将短剑从剑鞘中快速抽出了半寸,那几个混混便拔腿逃入了人群中,再无踪迹。 “劝你最近收敛些锋芒。”柏涓涤准备离开。 “等一下,算我个人欠你个人情,场上还请一视同仁。”柳朵冲着柏涓涤喊道,柏涓涤又仿若无闻,只向前走着。 柏涓涤是金夏第二大家族柏家唯一的少爷,上个月已加弱冠,自幼丧母,从小就跟着父亲柏喆从商,跑遍雨朝各地,最终和柏喆定居金夏,尚未有妻。柏家虽为新秀,却颇具实力,在场上是柳家强而有力的竞争对手,两家在场上并不处处针锋相对,而是建立了默契的友好竞争关系,柳家垄断渔盐进出口,柏家则掌控着金夏所有金属器械的打造和进出口,两家最大的竞争市场在造船市场上,柳朵和柏涓涤经常参与其中,自是相识已久。 “你妹妹没事了。”柏涓涤对着擦肩而过的柳梧璇说道,柳梧璇急着赶去柳朵处,一时没有认出他,只是道了声谢谢,又向后跑去。柳朵整理好情绪,看着向自己跑来的柳梧璇,刚想开口说安好,却被柳梧璇紧紧抱住, “平日里你就是爱出头,还不练些武功防身,今日还好是有贵人相助……”柳梧璇带着哭腔抱怨着,柳朵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吓了一跳,怔在原地,一时语塞。 “不是什么贵人,是柏涓涤。别哭了,待会还要上场。”柳朵轻拍着柳梧璇的后背,安慰着说。 “这是重点吗?他肯定也劝你收收性子吧!” “商战残酷,已是习惯了,对不起。”柳朵在场上和场下像是两个人,面对柳梧璇,她丝毫没有场上的强硬,但对情绪的敏锐直觉却保留在场下,她发觉最近柳梧璇有些多愁善感,尤其是在家里。 “姐姐,你最近……” 柳梧璇敏锐地更胜一筹,当即打断了柳朵接下来要说的话,只拉着她回到愿沚,与柳长青汇合。 …… 第8章 暗夜阴琴 “爷爷,好久不见了!” “孩子们,你们没事吧!唉,爷爷老了,不中用了……多亏了刚才出手的少侠……”对于方才目睹的那一幕,柳长青满脸关切。 “哼,不是什么少侠,是柏家的公子,平日在场上没少和我作对。” “原来是他啊,刚才跑得太急,没认清楚。”柳梧璇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之前在试武堂听过他的名号,御射榜长年在榜榜一,他的箭技据说在金夏无人可敌,厉害到甚至可以和雨歌的那位一较高下。” “这我真信了,在场上,他的嘴和箭一样致命,唉,这个人情怕是不好还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帮你们奶奶拌月饼馅了,小璇就带着妹妹继续逛逛,要玩的开心,孩子们!” “嗯……爷爷再见!”柳朵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无缘生起的疏离感截住了话头。走出没两步,柳长青又回头喊道, “小朵有空也和姐姐来我的明阁转转啊,另外‘一音动金夏’接下来要继续好好表现啊!”人群的末端,飞奔着一个耄耋老人。 “啊?‘一音动金夏’?那是什么?” “没什么,大概是一句漂亮的遗言!”柳梧璇看着远去的柳长青,心里考虑着下次去明阁时,要怎么惩治一下这个爱起绰号,爱起哄的怪老头。 盛会被升起在海天相接的皎皎圆月彻底点燃,乐曲的节奏愈加汹涌,如一个接一个的浪头将整个会场淹没,晚风勾勒着少女发线的轮廓,焰火的辉光闪烁在演奏者与听众的眸中,苦难将至的焦虑和悲伤被短暂地遗忘,所有人都沉浸在这风雨前仅有的美好中,回味着伊始前的期待,逃避着告别后的不舍。 “姐,快到你了,去准备下吧。” “嗯,还想再聊几句呢,不过既是邀你来听琴,还是弹罢再说吧!”柳梧璇轻轻抽离握着柳朵的手,竟拉扯出一丝无形的线来,那线贯穿着岁月的耳语,牵连着两个思念的结。 “各位看官!气氛到好处,您别急着走,接下来有请我们金夏的各位青年才俊,为大家高奏!” 柳梧璇踩着一串密集的鼓点入场,连琴带座位转向不远处柳朵待着的那棵树下,柳朵见此,将竹伞放在一旁,托着腮回了柳梧璇一个淡淡的微笑,柳梧璇见此,轻轻吻了下刚才握着柳朵的那只手,随即站起来向着聚在周围的听众宣布, “抱歉各位,原先准备为大家弹一曲《千年梦》,但是家妹今日特来为我捧场,特此换曲为我自编的《予君书》,以表情谊。”众人并无意见,这一轮本就是自由演奏,为了让年轻一代充分展示个性风采,主办方没有指定任何曲目,只是限制了演奏时间。当然,能够自作曲目,并且有充足的自信当众演奏,场中也仅柳梧璇一人,这一举动再次将人们的情绪拉到巅峰,而柳朵却不好意思地羞红了脸,躲在了树后,只留一摆衣角被风捉弄出台。欢呼的高潮落下,演奏正式开始,听到弦音响起,柳朵也终于从树后探出头来,重新回到树下,正襟危坐地盯着原本应该双眼轻闭的柳梧璇。 “诶?她怎么……说好了,不盯着我看的……”柳朵在心里小声嘀咕着,视线越来越模糊,而记忆却越来越清晰…… “琴诗酒伴皆抛我,雪月花时最忆君” 从前,栀子花开得正好时,一对姐妹,四只脚步,常常出入在柳府,除了父母,大家不太能分得清她们二人,不仅仅是因为容貌相似,更多的,是因为她们二人总是形影不离,彼此相照。榆树下光影斑驳,妹妹坐在石凳上乖乖地伸展着双手,等待着姐姐用新采摘的凤仙花给她染指甲,凤仙花朱红的汁液将研钵层叠尽染,细碎的残瓣被轻涂在玉白的甲间,风云漫漫,花柳绵绵,无话也偷闲。 “莫问星星鬓染霜,一杯同看月昏黄” 仲夏夜半,暑气催人,少女们偷跑出家门,驻足在萤火与蝉鸣间,月亮的影子模糊在潺潺溪水流过的石头上,木槿花的花枝在妹妹的手中上下翻飞,花冠成时,姐姐讲述云里云外神仙同游的细语也悄然落下,对视的微笑盘踞心间如溪水流过般清凉。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那一日,她没看见她眼中不舍的泪珠,她没听到她不解的嘶吼,她和她,只知道父亲冰冷的,无情的,不可违抗如命令般的警告斩断了会将继续下去的无瑕时光,也斩断了妹妹的,和姐姐同留的过肩长发,所有的命运终将走入孤独,所有的灵魂也终将形同陌路。 “此夏再相逢,欲语泪千行” 最后的琴音已然落下,和唱的曲词仍萦绕在弦上,顾不得众人簇拥上前的喝彩,柳梧璇只想再回到她身旁,柳朵再次被突如其来的拥抱惊吓到,只不过这次,是被自己心里应和姐姐千呼万唤思念的回声吓到,那声音从未如此时此刻一般洪亮。拥抱的双臂愈来愈紧,两个重逢的灵魂却越来越近,额间相抵,发丝缠绵,被斩断的命运在未来找回了过去,誓要拧结成比以往更加坚固的结。 盛会进行到尾声,大家不约而同的围着焰火翩翩起舞,柳梧璇和柳朵心照不宣,仿佛恢复了昔日的默契,姐姐琴声叮咚,妹妹舞姿翩然,“你一牵我舞如飞,你一引我懂进退。”场中的气氛再次被二人配合地天衣无缝的演出推向高潮,听众看客纷纷驻足欣赏这绝妙的一幕,更有新来的外乡人打听姐妹的身份,欲要为自己家说一门亲事,而得知实情后又捶胸顿足,恨老天偏心,竟把所有的美事都降于这柳家…… “斗琴总要斗出个名堂来,各位看官别急着走,现在给各位发一朵绒花,请在绒花上写下心仪选手的编号,放在这的木箱里,稍后我们做好数,将这绒花串成花环为选手戴上,根据集花数,评选出本年度的〔弹冠〕〔高遏〕〔余音〕。” 半个时辰后,面对眼前挂起来有半身长的花环,柳梧璇又惊又喜,往年,她最好的成绩也只及〔余音〕,而眼前的花数无疑夺得了〔弹冠〕,这一成就,自然离不开今日柳朵的支持,后者将花环叠上三圈为柳梧璇戴上,前者偏要拉着柳朵一同受赏,来回拉扯间,斗琴大会落下帷幕,众人做鸟兽状散去,只留下还在原地相互推辞的二人。 回家的路上,姐妹交换了彼此相望时的那段经历,但柳梧璇并没有向柳朵说明前段时间她在柳长青处印证的想法,这件事情还有待深掘,她有自己的打算,柳朵也默契的没有追问当年的疏远,此刻她只知道她心心念念,最要好的姐姐回到了自己的身边。 “你知道嘛,当时我看见那孩子的时候有多震惊,后来好久我都没再去那弹琴了。” “等一下,好像少了点什么……琴?我的琴!”柳梧璇这才意识到,兴奋的情绪冲昏了头脑,她把自己的琴落在愿沚上了, “朵儿,你先回去吧,明天不是还有商会要到场。” “嗯,姐姐小心点,夜深了。”柳朵虽然不舍分别,但就如柳梧璇说的那样,她明早还有繁忙的工作,所以便不再推辞,只是再三叮嘱柳梧璇,让她注意安全。 “没事的,你看,月光正好呢!”姐妹二人驻足望着当空的圆月,随后结束了今日难以忘怀的相伴时光。 月光穿过栀子树梢在地上洒下银白的影叶,柳梧璇循着影叶铺设的光路,轻快地穿梭在无人的街道上,通往愿沚木桥的两行护栏的桩头上,长明灯内的烛火在阴风中诡异地晃动,几盏被困在涡流里的莲灯如怨魂般围绕着整个愿沚“哈哈哈,真像奈何桥呢。”柳梧璇肯定是没见过奈何桥的,但这时候她觉得应当这样说,明显有些颤抖的尬笑无力地为自己壮胆,可突然响起的琴声终究击破了她的心理防线, “啊!谁啊?” 琴声顿了一下,但也仅仅是顿了一下,柳梧璇在盛会最后演奏的乐曲,此时正被不知晓的演奏者仍滴水不漏地还原着,响彻云霄,只是琴声里透着更加深沉的孤独,好奇心压倒了恐惧,柳梧璇凭着声源和印象走到自己最后演奏的地方,琴声随即戛然而止,目之所及空无一人,自己的“清辉海月”正静静地在琴架上酣眠,仿佛刚才经历的一切都是幻觉,毛骨悚然的柳梧璇只想快点取回琴,然后离开这个阴森的小岛,她迅速将四周扫视一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大跨步跑向琴架,慌乱中她忘记了地上不是坚实的土壤而是松散的沙石。剧烈的疼痛从脚踝处传来,因为害怕而紧绷的神经也在这一刻崩断,如雨的眼泪伴着雷鸣般的哭声迸发在天地间,但她立马停止了大哭,转为小声的啜泣,那哭声在寂静的周围太过荒唐违和,况且方才这里是不是有人弹琴还不可知,以她现在的状况,就算是爷爷院子前的大黄狗想要对她出手,她也只得束手就擒,但阵痛让啜泣声愈加委屈,她又想起了柳朵,“要是朵儿在这里,此刻就不会如此狼狈了。”想到这里,哭声被委屈压抑着又将转向放肆。 “哭够了吗?” 似曾相识的男声出现在头顶上方,此刻,她无暇顾及来者的身份,强忍着疼痛挪动着身体,以保持与他的安全距离,男人不再言语,双手抱臂坐在沙地上,表明他并无恶意的同时,开始饶有兴致地欣赏这滑稽的一幕。 …… 第9章 怪人 “你,你谁啊?大半夜在这装神弄鬼!”柳梧璇被自己这夹杂着呜咽声的怪腔调逗乐了,同时,在二人相互质问声的对比下,她的内心又发出了一道询问?“这个声音好像在哪听过?”短时间内被各种情绪反复冲击,杂乱的心绪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她深吸了一口气,试着平复心情。 恐慌,质问,又哭又笑,“嘶……是不是还缺把指着我的剑?”冷静下来的柳梧璇被强烈的既视感击中,她将刚才的一连串经历拼凑起来,开始在脑海中检索与之匹配的记忆,终于,一个头发凌乱,浑身湿透的橙白衣男子举着他的玉佩显出身形。 想到这里,一阵冷汗将她彻底激醒,“你,你不会是那个婴儿吧?”这一荒唐的猜测立马被否定,她去年才捡到那个婴儿,正常人怎么可能一年就长那么大?“难道他死了,化作怨魂找我算账来了?”“诶诶诶!之前要不是姐姐我捡到你,你可能早就被水冲到不知道哪里去了?再说了,是那个自称‘丞相’的人把你抢走的,你要找也应该找他去……呜呜呜,求求你放过我吧……”乞求的声音越来越小,那个坐在地上的人影依旧一言不发,柳梧璇心里越来越没底了,方才这一系列经过几乎让她笃定眼前这个人,哦不,这个“鬼”,真不是装的,即使她也没见过鬼长什么样子。于是,害怕的呜咽声再次响起。 “的确是那丞相让我来找你偿命!你做好准备了吗?” “哇!啊啊啊!那个什么狗屁吕澄昂,不仅颠倒是非,还胆敢把责任推到我头上?这下我是栽了……要下手就快吧!” 柳梧璇收起哭声,紧闭双眼,仰面对天,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好像她知道那个“鬼”会对她的脖颈出手。那“鬼”听到回话后缓缓起身,开始向她这里移动,随着脚步声的临近,柳梧璇改为双手抱头,屈膝半坐的姿势,微微颤抖的身躯终于在最后一刻发出惊人的一吼:“别杀我!!!” 那“鬼”被吓得怔了一下,但并没有停止走动,此刻,柳梧璇已然万念俱灰,她最后的念想也幻灭了,“呵呵,人怎么吓的住鬼呢。”“鬼”的气息已经悬停在她的头顶,就如她刚遇到他时那般,她软下整个身子准备顺势向后躺倒,希望能让那“鬼”觉得她已经他被吓死了,赌他不会对她的尸体下手。 就在她的后背即将接触沙地的那一瞬,一只右手自然地穿过她的发丝与沙地的缝隙,绕到她的右肩将她紧紧搂住,左手则直接托起她的腿窝,强而有力的双臂将她环抱起来,她被这一举动彻底激怒了,开口骂道,“你这鬼是不是人啊!不辨事理被人教唆哄骗,还打算侮辱尸体?现在立马放我下来,否则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怒目圆睁的柳梧璇与那“鬼”的视线不偏不倚恰好对上,她敏锐的直觉被愤怒激化,在对上视线的那一瞬间她就反应出眼前这“鬼”是谁了,哦不,是人。 这是三个小时内她第三次见到他了,不久前,他与她擦肩而过,轻轻在她耳边告诉她,妹妹安然无恙的消息,她因为太过匆忙没有理他;后来,她偶然看见他一个人偷偷绕到舞台后方,贿赂主办方让他也帮忙发放最后用于投票的绒花,她不理解,也没有多想,着急上台进行演出;而现在,这个名为柏涓涤,以前从未谋面,自己的妹妹日常所熟悉的男人,却和自己如此荒唐地再次遇见,还尴尬地抱在一起…… “不对吧,这分明是他大半夜装神弄鬼,顺着我的话往下编反过来骗我才导致的!” “我告诉你啊!你现在马上放我下来!刚才吓唬我这事就算了,其实我早就认出你来了!没想到你这人怎么先动手啊,就算你刚才救了我妹妹,那她也不会同意以这种方式感谢你的!歪,你听到没有,放我下来!” “哦?那你准备怎么感谢我?”柏涓涤并没有着急放手,反倒以充满玩味的语气调戏着怀中的柳梧璇。 “不是吧,难道你真的想……?啊哈哈,那你先放我下来,我主动配合你还不行吗?” “好!以你现在这个样子,量你也不敢骗我。” 柏涓涤缓缓地卸力,尽可能让柳梧璇受伤的脚以最轻的力道接地,即便如此,她在摆脱他搀扶的时候还是疼地直吸冷气,呲牙咧嘴的怪叫惹的柏涓涤忍不住憋笑。 “笑什么啊你!还不是拜你所赐!咳咳,不管怎么说,我都不会出卖清白的!你最好死了这条心!”柳梧璇小心翼翼地朝着远离柏涓涤的方向挪动步伐,表面上推辞着,实际上她盘算着拿到琴以做为最后反击的武器。而柏涓涤则装出一副失落地样子,席地而坐,沉默着欣赏她滑稽的表演。 柳梧璇见此,心中暗想不妙,以为柏涓涤又在谋划些坏主意,于是加快了挪动的速度,“海月清辉”已经近在咫尺了,“就差一步!”她得意的嘴角在暗夜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 在柳梧璇触摸到琴弦的一瞬间,柏涓涤起身淡淡地冲她说道:“弹琴也行,不过,水平得我认可才行。”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一说不要紧,柳梧璇的好胜心却被勾了起来,开始认真地回想着刚才听到的琴声,刚才那首用来谢幕的曲子,韵律和节奏分明是以欢快为基调的,可经由他的风格演奏,整首曲子仿佛从喜乐变成了哀乐,变得无比惆怅悲伤。相传艺术给人以最直观的感受往往与其创造者的性格相联系,很难想象一个人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能拥有如此阴暗的内心,但话又说了回来,抛开其他不谈,柏涓涤演奏这首曲子的技法却无可挑剔。 “唉,反正一时半会回不去了,等会估计还得要仰仗他送我呢……”一番思考后,柳梧璇勉强答应了他的要求,“好吧,不过你还得答应我,等会送我回去,别说我和你谈条件!要不是你在这装神弄鬼,我早就取到琴安全回家了!” “我让你把琴丢这的?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要不是我替你守着它,你以为〔弹冠〕的琴还可以安然无恙躺在这里?” 不知是听见了“守着琴”还是“〔弹冠〕”柳梧璇唰的一下红了脸,对自己之前的言行感到几分抱歉。 “呦,还知道害羞啊?你以为我夸你呢?至于要不要送你回去,弹罢再说!” 方才生起的好感立马破灭,柳梧璇不再理会凑近了的柏涓涤,轻闭双眼,任由白皙的十指在孤月下舞动。 …… “勉强算合格吧!不过,你妹妹的人情,是她自己说以个人名义欠我的,所以……” “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赖!”柳梧璇背上琴,她实在不想再和这个眼前这个烦人的男人再说半句话,但由于刚才弹的过于投入,她把崴脚的事情抛在了脑后,刚走出半步,剧烈的疼痛感让她下意识收脚,琴的重量压着她即将向前扑倒在地上,可迎接她的,却是柏涓涤宽大的后背。 “替你守琴,还要送你回家!喏,怎么算都是我亏了,你要是再打我,我就真把你放下来让你一个人走回去!” “我不管,我脚崴了有你的责任,方才我弹琴算是对你守着琴的答谢,这还是你威胁我,但是你吓唬我这事还没完呢!” “那我送你回家这事呢?你怎么算?” “算在崴脚里,有因才有果!” “净是些歪理……” 夜已经很深了,月亮在云中若隐若现,八月的晚风游荡在无人的夜里,拍打在少年单薄的衣襟,为节日最后的庆祝者送行,折腾了一天的柳梧璇终于招架不住瞌睡,经过三番五次的挣扎后,安眠在散发着淡淡荷香味的柏涓涤的后背。 离柳府还有百步时,柳朵见姐姐迟迟未归,准备出门寻她去,却撞上了这令她难以置信的一幕, “你对她做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等她醒来你自己问她吧。”柏涓涤见柳朵那副阴沉地快滴出水的模样,也没再开玩笑。 “最好如你所说,不然,我会杀了你!” 柏涓涤自然知道这不是吓唬他的,凭他对柳朵多年的了解,要是他真的对柳梧璇做了什么,柳朵绝不会放过他,所以,他也识趣地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告诉柳朵柳梧璇不小心崴了脚,叮嘱她采取一些治疗措施。他没敢如实透露柳梧璇崴脚的原因,不然,他今天铁是走不了了。 “就这样吧,照顾好她。”柏涓涤最后留下这么一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真是稀奇,这还是他吗?”柳朵见到今日一反常态的柏涓涤,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撞鬼了,不过又想到自己除了与他在场上见过,其他时间,她并没有与他有额外的交集,“可能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吧……” 柳梧璇在半梦半醒下被柳朵搀扶着回到自己的房子里,不知道为什么,她迷迷糊糊梦见了去年夏天的自己,那个捡到来历不明的婴儿的海滩,还有穿橙白长袍,被雨淋地一塌糊涂的柏涓涤,“嗯?怎么变成他了?”然后则是与今日一般,经历了荒唐怪事,被反复惊吓,又哭又笑,心脏猛烈跳动着,同样难以言表的奇怪心绪,梦的最后,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却缠绕在脑海里,他和他,不知年方几何? 热腾腾的感觉从昨夜扭伤的脚踝处传来,柳梧璇被这股热浪惊醒,睁开眼却看见柳朵正坐在自己的床榻上,用帕子蘸湿热水为自己热敷。 …… 第10章 未临先生 “嘶,好烫啊!”柳梧璇艰难地用双臂撑起自己,同时脚也不受控制地乱晃着。 “别乱动,小心把水打翻了!” “你怎么在这?你不是开会去了吗?”柳梧璇稍微清醒了一点,想起来柳朵说过自己今早要去参加一个商会。 “哼,我怎么会在这?我要是不在这,你不知道早让哪个男人吃干抹净多少回了!你说是吧,我亲爱的姐~姐~!”柳朵一副快要吃了她的模样,咬牙切齿着强调了最后的“姐姐”二字,这下让柳梧璇彻底清醒了,她渐渐回忆起昨晚与柏涓涤发生的各种事情,尤其是当她想起自己在柏涓涤背后睡着前断片的那一瞬间,强烈的羞耻心疯狂外溢,弄的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的,等到冷静下来时,一小洼莫名的不安却在心底还未干涸,那份不安的水镜倒映着背着她和琴的柏涓涤。总感觉少了点什么……琴?……琴!对啊,琴去哪了?! “啊!那他人呢!” “不会吧?这才半晚上没见,又想他了?” “不是,别贫了,他不是还背着我的那琴呢?他把我琴放哪了?” “唉,还亏我一大早和父亲请了假留在这照顾你,你这一醒来倒先关心起自己的琴来?” 柳朵转过身去,全然一副不想理她的样子。 “哎呀,不是嘛,我的好妹妹,我错了还不行吗……这该死的柏涓涤不会拿我的琴……‘海月清辉’从小就跟着我了,没想到竟然落得如此下场……呜呜……” 不知道是怕听见柳梧璇又打算开始对自己宝贝琴的“深情告白”,还是听见她话语里几分难辨真假的哭腔,柳朵最终还是心软了,又转过身来继续为她擦洗脚踝。 “琴没事,我让侍女收起来了,你别太担心了。” 听见自己的琴安然无恙,柳梧璇又破涕为笑,挽着柳朵的胳臂撒起娇来。 “唉,我就知道……你和以前一模一样,一点都没变!话说你怎么想的?让人背着回来就算了,还敢在人家身上呼呼大睡?那可是柏涓涤啊!柏!涓!涤!你怎么睡得着的?你知道昨天我看见他背着你回来的时候有多震惊?” “我倒觉得他没你说的那么不近人情……” “你还替他说起话来了,你才认识他几天啊。” “就你认识的时间长,那你给我说说,他到底是怎么样的?” 柳梧璇从床边的一小盘月饼里抓过一块,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做一幅饶有兴致地样子,她醒来时已近正午,昨日只和柳长青饮了点酒,而后因为赶时间也是滴水未进。 “慢点吃,又不和你抢。他呢,怎么说,平时我只能在场上见着他,标准的富家少爷打扮——有时候会戴墨青色的锦帽,一袭渐变翠金色丝质短衣,“环玉,福囊,近侍”也是标准的三件腰饰……” “近侍?是昨天他抽出来保护你的那把短剑吗?” “嗯,说起他那把短剑,好像来头还不小,我也是听父亲他们在某次茶歇时谈起的,听说那把剑,是早些年柏涓涤和他父亲游历四方时无意中捡到的,具体怎么无意捡到,我也不太清楚,后来,只知道他为了用好那把剑,还特意请了高人指点,等到他出山的时候,又有传言说他逢上了大机缘,高人见他天赋不凡,不仅授了他剑道,更是传了十八般武艺呢。” “呵,听上去还是诸武精通。” “再者就是他在场上成天一副阴沉的脸,他一向沉默无言,但又语出惊人……” 柳梧璇一边嚼着月饼一边静静地盯着柳朵,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知道柳朵对柏涓涤的评价她听的潦草。 “傻笑什么呢,我刚才说的你都记住了吗?” “嗯嗯,月饼真好吃,还是妹妹懂我,给我留的绿豆沙馅的!”柳梧璇又对着柳朵撒起娇来,月眉下一双好看杏眼在阳光里闪烁,她又想起多年前和柳朵如此相伴相依的日子,比起柏涓涤,她更在意的,是与柳朵这段美好无瑕的相处时光。 “唉,我的傻姐姐,柏涓涤那人,还是少有交集的好,他比我们大些,而且很早就跟着他爹到处跑了,在场上十分老成,手段也是犀利,虽然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但对场上之外的他也是知之甚少,谁知道昨天他那副一反常态的作风背后在盘算些什么。” “等下,你说他老成?还比我们大?哈哈哈哈!虽然我不相信你会看走眼,但是,我觉得他完全就是个没长大孩子,哈哈哈哈!”柳梧璇觉得柳朵描述的柏涓涤和昨夜那个编故事吓唬她,还威胁她弹琴的那个柏涓涤出入太大了,就好像两幅画并排放在一起,前一幅里,柏涓涤正襟危坐,双手交叉着和几个比他大几轮的中年人谈判,后一幅里,柏涓涤耍小孩子气,柳梧璇要是不弹琴,他就像个小流氓一样不放她走。 “所以才说少有交集的好嘛,昨天我见他背着你回来,可吓坏我了,我以为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还好只是脚受伤了,我从没见过他对一个人这么亲近。所以,他真的没对你做什么吧?” “嗯~不能说什么都没有,崴脚这事就全得赖他,哼!但毕竟他还是像你说的一样,背着我把我送回来了嘛,月饼吃着有点腻,帮我倒杯酒来,我给你细细说!” “不许喝酒,你伤还没好,只许喝茶!” 就这样,柳梧璇把昨夜二人分别后发生的事,仔仔细细,完完整整,添油加醋地给柳朵讲了一遍又一遍。八月的午后暑气还未完全褪去,房中不时传来姐妹二人的笑声,轻抚水面的微风,栀子树上的蝉鸣,院中木槿花的花馨,时光在八月的午后倒流着,过去的历史也在此刻反演着所有的未来,千年后,这些日常也许并不会被史书一一记录在册,但是笑声,微风,蝉鸣,花馨,一切的一切都在此刻被时间刻写,成为记忆中的一份珍宝,等到未来某天,那个饱经风霜的自己找到这份珍宝,可以重新收获正如此时此刻的喜悦与幸福。 …… 十一月 横跨雨朝北境的星梯山即使倾尽全力也没有挡住南下的寒流,冷气如溃坝之水般在雨朝全境横冲直撞,此时此刻,这块饱经风霜的土地被人类和自然共同觊觎着,而在靠天生存的文明时代,自然,才是这个星球唯一的霸主。 入冬以来,战争将至的消息传的越来越紧,尤其是这半个月,甚至有人说琉球国的海军已经整装出发,战船浩浩荡荡从海上袭来,金夏城内,不少平头老百姓已经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往南方逃难去了,而有权有势实力雄厚的家族,则是屏住了最后一口气,在风口上拼命进行着最后的贸易,柳家作为金夏最大的商业家族,自然也是疯狂其中。 书房里,主内的柳梧璇已在堆满卷宗的桌子上安静地睡着,她已经连续好几日都只睡三个时辰,而主外的柳朵则是和柳清明日日披星而出戴月而归,二人也是有小半月未于面,自从柳清明宣布“终末的贸易”开始,柳家全家所有的资源都被集中起来,以确保贸易的顺利进行。 “门没关,找个空地放下就好……” 柳梧璇趴在桌子上继续小憩,像往常一样回应着敲门声,不用想肯定是送卷宗的侍女,她并没有睁开眼睛,想着再睡一会,而来者,只是静静地走进来,正准备将桌上的卷宗移开, “别拿走,那些还没批完呢……” 柳梧璇强忍着困意睁开眼睛,没想到却看见了准备将绿豆糕和桂花酿放在她桌子上的柳长青。 “爷爷,你怎么来了!” “这不是想我的乖孙女了,也不能总让你来看我吧,看给我孙女累的,清明这小子,怎么还是一点分寸都没有,回头我可得好好说说他!” “你老实说,是不是又被奶奶赶出来了!” “还真不是,是你父亲那小子,他好大的阵仗,这次连我也调动了,让我过来暂时住几天,帮你搞搞文书工作。” 说着,侍女已经拿来了盘子和两只小碗,将绿豆糕和桂花酿摆放整齐,桂花酿的酒香勾动着柳梧璇的味蕾,她这才想起来自己忘了吃午饭。 “快尝尝吧,这些东西,以后吃一次少一次了,今天我问了霖甘坊的坊主,他们家马上就要关门逃难去了,唉,太平的日子怕是持续不了太久了。” “我们家也会离开这吗?” 柳梧璇不知道为什么发出这样一个疑问,她因为睡眠不足有些神经衰弱,这个直觉也不停地徘徊在她的心头,她仿佛看见了自己一家因为战火离开这个扎根了大几十年的土地,向着未知的地方仓皇而逃,她索然无味地放下手中的绿豆糕,失落,迷茫,念旧渐渐将她包裹起来,像一个壳那样,她总是在未知的命运到来之前预想着最坏的情况,并提前开始适应那些可能会袭来的坏情绪,比起未雨绸缪,这更像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至少在柳朵和柳清明走进来之前,她都沉浸在这种情绪里无法自拔,即使目前,她还和自己的爷爷安然无恙地坐在自己的书房里。 …… 第11章 与你共赏的景色 “姐姐!我们回来啦!诶?爷爷也在啊。” 柳朵迫不及待地冲进院子,柳清明在后面闲庭信步。 “爹,您来了。” 柳长青招呼他们坐下,吩咐侍女去倒茶招待。 “姐姐,许久未见了,近来可好?” 面对柳朵的关心,沉溺于悲伤的柳梧璇只是轻轻握住了妹妹搭在肩上的手,没有任何征兆,她的眼泪就这么顺着面颊滑落,滴在握着柳朵的手背上。 “怎么了?姐姐!” “小璇,你没事吧?” 莫名的哭泣同样也惹到了柳清明的注意,纵使他阅人无数,观察敏锐,但由于他很少和柳梧璇见面,也自然不知晓自己的大女儿此时落泪的原因。 “没事,最近有点忙,没休息好……” 柳梧璇掩饰着自己心中难言的预感,毕竟那只是一个最坏的假设,说出来未免也太荒唐了些,况且她不想在这个平时不怎么关心她的父亲面前表现出丝毫的软弱。 与柳清明不同的是,柳长青还是对这个从小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孙女更熟悉些,从刚才他们谈及战争开始,柳梧璇就一直有些魂难守舍,他明白,此时柳梧璇落泪这一举动必定是触及了她内心最深刻的东西。 “正好你回来了,我可要好好说说你!都到这时候了,还贪着赚钱就算了,还把这么重的担子压在孩子身上,你说!女孩子们,这个年纪是不是还……” 柳长青一边故作生气地教训着柳清明,一边用眼神暗示柳朵和柳梧璇先行离开,这里交给他就好。柳朵早有这个打算,毕竟她和柳梧璇一样,半个月来也是披星而出戴月而归,她早就有些精神体力双透支了,平日碍于父亲的威严,她没敢多嘴,今日趁着柳长青正好在,有他坐镇,她也可以放心下来,和半个月未见的姐姐外出转转,说说话,放松放松,想着,柳朵飞速打包完桌上还剩的绿豆糕,拉着柳梧璇退出了书房。 “呼,还好今天爷爷在,终于可以休息一个下午了!” 柳朵伸着懒腰,从盒子里拈出一块绿豆糕送到柳梧璇嘴边,柳梧璇看着柳朵如此天真烂漫的样子,方才心里落下的不安又像未燃尽的火苗一样蹿出来,她再次向自己问出那个问题,只是,这次她不经意说了出来。 “我们也会离开这里吗?” 声音很小,小的让柳梧璇以为只有她自己听得见,即便她又非常渴望与妹妹分享自己此刻的心境,声音很大,这几个字传到柳朵耳中时已是震耳欲聋,她一下子就明白了柳梧璇刚才为什么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又莫名握着她的手轻轻哭泣。她们都不是傻子,她们非常清楚半个月来她们为何如此繁忙。 柳长青和柳清明也清醒着,在战争席卷一切前,作为家中的长辈,顶梁柱,他们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与柳梧璇只是预感不同,他们要做好对抗最坏情况的实际准备,只是柳清明并没有遮遮掩掩,没有将孩子们蒙在鼓里,他主张直面困难,共渡难关,而柳长青更希望孩子们能一直做着美梦,不受残酷现实的侵扰,但他终究还是低估了孩子们的成长,眼下,他也只能略尽绵薄之力,为她们分担些压力,所以,他对柳清明的教训也止于柳朵关上门的那一刻,下一刻,他们的谈话就转向了讨论举家搬迁的细节。 柳朵怔在原地,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她虽然直觉敏锐,但出于工作性质,她不怎么擅长安慰别人,况且,在面对离开金夏去往别处这个境况,她也同样迷茫着,只是她没有像柳梧璇一样对旧事物抱有强烈的依恋感。 “你……”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就如从前你知晓我那般,我们在这里生根,发芽,长大,也在这里一刻不停地绽放着,此时此刻依然如此,既然我们可能即将告别这个美好的地方,那就不留遗憾地,再去好好看看这个我们热爱的家,牢牢让它记住我们,也让我们牢牢记住它,好吗?出发吧!街上还剩几间丝坊没有关门,我们再去看看!” 柳朵面对面站在柳梧璇眼前,拉着她的双手安慰地说着,金夏城仿佛在此刻具象化,化作眼前熟悉的少女,就算知晓故事的尽头是悲伤与离别,她还是依旧若初见一般,热情邀请她参加最后的告别盛会。 “好,我们这就走,这就去看。” 柳梧璇紧紧抱住柳朵,任由泪水放肆滑落,柳朵也轻轻搂住柳梧璇的腰枝,细细感受着姐姐微微颤抖的身躯,此刻,她也难免生起一丝不舍和落寞,期待自己能为这个哺育她生长大的地方流下一滴眼泪,但她最终没有哭泣,在踏入商业大门的那一刻,她注定就会将软弱的情绪遗落在无人可知的角落。 …… 常绿的栀子叶被早霜打地有些蔫败,咸湿的海风被慵懒的冬阳稍微驱散,金夏挨着雫海,气温虽不似极北那般冰冷,但来自海上的寒气还是使人不得不裹上冬衣外出。平日里人声鼎沸的大街上只剩星星点点几家较为有名的店铺挂着营业招牌,并且无一例外的无人光顾,其他的店门上不是贴了无限期歇业的通告,就是贴着带有“转让”字样的通知,满目衰败的萧瑟景象让人很难再对这座小城抱有什么正向的期待,柳朵和柳梧璇在街上徘徊着,试图寻找那一座印象中可能还未停业的丝坊。 “他们真的还在吗?” 柳梧璇越走越没信心,她常常光顾的几家茶楼和武馆都紧闭着大门,那些熟悉的名字就如熄灭在眼前的火烛,她觉得自己在走一条没有终点的路。 “应该吧,今天和父亲在场上还见到了薛掌柜,他们的确有停业的打算,但愿这件事还在计划中。” 柳朵也有些焦急,她祈祷着今早没有认错人,听错他说的话。 姐姐的脚步因为逐渐失去信心变得越来越慢,而妹妹的脚步因为着急却越来越快,就在二人转过一个街角而看不见彼此时,单字为“瑾”的鎏金招牌赫然出现在柳朵眼前,高大的阁楼鹤立鸡群,仿佛是金夏人文气息最后的地标和护盾。 “快来快来,他们果然还没关门!这里人好多啊!” 柳梧璇听见柳朵的呼唤,加紧步伐跟了上去,转过街角,她也不禁感叹事到如今竟然还有如此气派的店铺营业,这个薛老板一定不是个简单人物。阁楼显得有些冷清,不知是因为货物被下架冗余出的很多空间,还是由于顾客比平日里少了几分。 柳梧璇不算是特别爱好穿戴的那一类女生,即使她身为金夏最大家族的大小姐,她对于着装的关注止于一季换一装新衣,理所当然,她也是很少逛丝坊,更何况是这种超级豪华顶级的丝坊,此刻面对琳琅满目,各式各色的冬衣,柳梧璇看得入了迷,来来回回穿梭在货架间,比划比划这件,又摆弄摆弄那件,丝毫没有注意到柳朵正在远处欣慰地看着她,“嗯,不虚此行!”柳朵这样想着,悄悄走到柳梧璇旁边。 柳梧璇的目光最终落在一件鹅黄色开襟短袄上,袖口恰到好处地点缀的着雪白的栀子花纹饰,低调又不失大气,她拿起那件短袄,想找柳朵帮忙参谋一下,只不过她太入迷了,丝毫没有察觉到柳朵已经站在她身旁好一会了。 “诶?正好,你觉得我穿这件怎么样?” 柳朵仔细打量着那件短袄,又将它接过来比在自己身上,又比在柳梧璇身上,随后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嗯?哪里有问题吗?” “样式挺好的,你穿着大抵很不错,只不过这种短袄穿大一号才更好看。” “这样吗?那能改改尺寸吗?” 柳梧璇期待地看着柳朵,希望可以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柳朵看出柳梧璇对这件短袄爱不释手,便给出了她理想中的答案。 “一般没问题,其实我也看这件好一会了,有一匹新进的水蓝色的落肩布我还挺中意的,正好顺便问问他们能不能也给我定制一件……” 话音未落,柳朵便拿着那件短袄去找店员了,柳梧璇并不在意别人和她穿同一样式的衣服,更何况是自己的妹妹,她一边等待着,一边想为自己和柳朵再挑选几件内衬。 嘣!!!!! 一声没有来由的巨响把在场的所有人都震住了,良久,有人试探性地小声问道。 “打雷了?” “不应该啊,这天晴着呢?” “哪来的响声?” “不知道啊……” “好像是海边那边出什么事了?” 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纷纷走出门去,想看看这晴天霹雳究竟从何而来,没过一会,那恐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只是这次不是单单一声,而是此起彼伏地响着。 “不可能啊,晴天打雷,怪事!” “听着也不像雷声啊,倒像是什么东西炸开了……” 各种猜测的声音在疑惑的人群中流动着,其中有几个浪尖已经非常接近真相了,终于,一个奔跑的,嘶吼着的声音将大家从疑惑中解脱。 “快逃命啊!海上有船向我们开炮了!” 消息落地的声音比不断传来的炮声更响,将人群炸的四散开来,柳梧璇差点被一涌而出的人群撞倒,但她顾不了这么多,柳朵还没回来,她冷静下来扫视着慌乱的人群,在来来回回回看了几遍依旧没找到妹妹后,她决定沿着她方才离开的方向寻去。 …… 第12章 如梦幻泡影 本就不大的阁楼里,逆流逃命的人群愈加拥挤,柳梧璇步履维艰,好几次躲闪不及险些被撞倒在地,她害怕自己错过柳朵,索性一转而上,前往较为空旷的阁楼,打算俯视观察寻找,就在即将登上阁楼时,一道刺眼的光暂时吸引了她的注意,她顺着光源看去,那是柳朵的发簪反射的光!而发簪的主人正毫无动静地靠在支撑阁楼的一个柱子旁边,眉头紧皱,半边脸被汩汩鲜血浸湿。 “柳朵——!柳朵——!” 柳梧璇撕心裂肺地呼唤着柳朵,可任凭她如何喊叫,柳朵也只能微微颤动手指回应着她,柳梧璇下意识想在货架上抽几块布来为柳朵止血,可她抓了半天,什么也没抓到,她这才想起来刚才看到逆流的人群中,那些人一边逃命一边不顾死活地哄抢着店中剩余的货物,能带走的全都被抢光了,哪还有半点布的踪影? 柳朵的情况越来越危急,柳梧璇发疯似地扯着自己的裙裤,好在丝制品不算特别牢固,再加上她此刻又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顺利地扯下了足够多的丝绸,开始飞速按着柳长青曾教给她的方法将柳朵受伤的头部包扎好。 店铺里人已经散地稀稀拉拉,柳朵暂时还没有恢复自主意识,远处的炮声却越来越密集,正在逐步逼近,对面的街上似乎有房屋被爆炸物的残片引燃,浓烟混合着寒风一刻不停地侵扰着她们,柳朵被烟尘呛醒,但仅几息后又陷入昏迷,不用多想,柳梧璇知道当务之急是带着柳朵先离开这个危机四伏之地。 …… 雨朝官历十一月二十日,距离十六国借口向雨朝宣战过去已近一年,十六种文字晕染的战书被吕澄昂完完整整裱在军机处的议政大堂上,近一年来,雨歌大大小小的将士,军师,几乎每日都在黑色墨迹的注视下在此聚散,那些嚣张的文字如剑锋般时时刻刻抵着他们的咽喉,起初还算洁白的纸张也在无数双眼睛经年累月的注视下微微泛黄。 吕澄昂将雨朝的命运和全国人民的尊严悬于这几张微微泛黄的纸上,也正如他预判的那样,达摩克利斯之剑带着它的死亡宣判在这个冬日降临于金夏——两支不同国家的舰队自正东方,东北方,向金夏的港口开来,旗舰的长帆上高悬着雨朝百姓的尸体——那些可怜的渔民和走货人,在还未搞清楚状况前就被如雨的炮火覆盖,惨遭屠杀。 …… “老爷——!老爷——!大事不好了!” “他妈的!我平时就是这么管教你们的吗?给我站定了再说!” 柳清明正因为搬迁路线和目的地的问题和柳长青争执不下,此时院门外传来家臣惊慌失措的嚎叫彻底触怒了他,他失态地冲着家臣大吼着,试图在柳长青面前挽回他所剩无几的颜面,其实他心里已经认同了柳长青提出的方案,只是他向来不服输的性子让他不肯轻易下台,这位家臣平日是在府内柳夫人身边走动,但由于近期外务繁忙,内府的部分人员被调动到柳清明身边,理所当然他没有心领神会,不知晓此刻柳清明为何大发雷霆,他只知道这与他所了解的平易近人的柳老爷大相径庭,比起委屈,他更多的是疑惑。 “好了,他不懂规矩,你也不懂规矩吗?快说是什么事!” 柳长青此时充满了挫败感,他不明白由他一手培养出的柳清明此刻会因为可笑的面子丑态百出,这样的性子竟然还能和官府交好。 “老爷们息怒,老爷们息怒,方才我正带着人去码头取货,不料撞见了官兵老爷们慌慌张张地,一个个持枪戴甲冲着海边去了,我正要上前询问,却被柏老爷的公子拦住,他说海对面的敌人打过来了,今早所有返航的货船全都……” “全都怎么了?话再说半句小心我割你舌头!” “全都被击沉了,有他家的,也有……也有我们家的……” “唉……失了几船?” “共十二船,两艘半载渔船,三艘满载盐船,剩下的就是些茶叶,糖……” “那人呢?全死了?” “……” 家臣不再言语,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的恐惧与沉默,就在柳清明愤怒的巴掌即将结实地落在他脸上时,他却直接双腿一软,俯身跪倒在地,呜咽着喊道。 “目前无一生还……那群畜牲把我们的人捞起来活活打死,挂在桅杆上示威……” “啊!” 清脆的陶瓷触地声打破了几近凝固的气氛,侍女慌张地捡拾着碎片,但显然她的注意力根本就不在那个破掉的茶壶上,在场的所有人无一不被家臣的消息震惊。 “你不用管了,去把这话传给夫人,略过细节,只说重点。” “还有,清明,快去把小璇和小朵找回来,多分几路,多带些人。” …… 率先反应过来的柳长青主持起大局,到头来还是他一个老头子临危不乱,也难怪他能作为柳家家业的奠基人,从战乱年代走出的他对此早已司空见惯,只不过那些记忆太过久远,当残酷事实重新回到视野时,总归会有几分不适应。柳长青的话就像一颗颗定心丸,暂时压制住人们内心的不安和恐慌,所有人都在他的指挥下有序运作起来,柳清明也明白此时不是计较家主面子的时候,也乖乖地按照柳长青的吩咐开始行动。 …… “柳朵——,柳朵——” 柳梧璇仍时不时轻轻叫着柳朵的名字,期盼着她能赶快醒过来。一柱香的时间前,柳梧璇跑到大街上,试图求助路人,能不能帮帮忙,带着柳朵先撤到相对安全一点的地方,起初,她只是拦住路过的那些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可还没等她开口询问,那些人看见她被撕破的衣服,像见了瘟神一样摇摇头,甩开她搭上来的沾满鲜血的双手,自顾自逃命去了,更有甚者粗暴地将她推倒在地,满嘴污言秽语,绝望压着她跪倒在地。 “求求你们,救救我妹妹吧!求求你们,救救我妹妹吧!!!” “我没看错的话,你是柳家的大小姐吧。” “你认识我,太好了,能帮忙看看我妹妹吗?” 柳梧璇猛地抬头看,只见一位背着行囊,挎着药箱的老年人似乎认出了她,老者并没有拒绝她的请求,只是扶起她,让她带路。 柳梧璇带着老者迅速返回了丝坊,虽然她已经对柳朵进行了紧急处理,但鲜血仍透过丝绸不断渗出,此时,柳朵已经双脸煞白,血气全无,只剩下渐弱的喘息声。 “再晚一点就没救了……我这里有止血的白药和方巾,你快给她换上。” 柳梧璇按照老者的指示快速操作着,期间,老者又从随身的药箱里摸出一小节树根样的东西。 “这是千年的参,是我的师傅从星梯崖顶采得的,它的上半节曾救过我的命,现在,把这下半节放在你妹妹口中,让她含着,一个时辰后生死分晓,唉,快些带她走吧。” 老者看了看柳朵,又看了看柳梧璇,无言地离开了,空旷的阁楼里,柳朵痛苦的喘息显得格外刺耳,那摇摇欲坠的声音一遍遍刺痛着柳梧璇的神经,尽管此时她已被折腾的精疲力尽。 “别怕,姐姐带你回家。” 重重地吞咽下口水,又深吸一口气,目光如炬的柳梧璇屏住呼吸,将柳朵的双臂轻搭在自己肩上,而后小心翼翼地托起她的膝窝,左手扶着栏杆,右手护住柳朵的双腿,踱步下楼梯。 终于又回到了开阔的街上,二三成群的逃命者只将冷漠的目光投向她们,当然,柳梧璇从刚才开始就已不再指望这些“旁观者”施以援手,豆大的汗珠混合着柳朵头上再次渗漏的血从柳梧璇的肩头滑下,一路晕染着她洁白的裙袖,最后汇聚在袖口,仿佛一朵正盛放着的曼珠沙华。 柳梧璇虽然是习武之人,但奈何她一介女子,身形瘦小,早已透支体力的她只得走走停停,回家的路对二人来说从未如此漫长,冬天的日头不留恋世间,只把作别交给长夜,光线渐渐暗淡下来,气温也急转直下,留给她们的时间已所剩无几,而柳朵的状况依旧不容乐观。 寒风不识时务地刮起来,从柳梧璇破碎不堪的裙底钻入,一阵寒战让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使她视线模糊就要跌倒在地,却没想到一双宽大的手臂稳稳地扶住了她,紧接着袭来的隐约熟悉的荷香味差点让柳梧璇哭出来,腰饰墨色环玉,后挂福囊,短剑剑鞘明黄色的流苏在风中摇曳,来者还能是谁? “快来人!这边!” 柏涓涤一边向不远处几个提着灯的人喊道,一边轻轻地把柳朵从柳梧璇的背后解下来,随即又迅速脱掉自己的外袍系在她的腰间。 “没事了,还坚持得住吗?” 柳梧璇摆摆手,示意他快快先带着柳朵离开,柏涓涤也心领神会,背起柳朵就向着柳府的方向跑去。 …… 沉沉夜色拉上了天幕,在柳府数个家臣的陪护下,柳梧璇总算安全到家,噩梦般的经历让她无心再想其他的事,瑟瑟发抖的她拖着虚弱的身躯一步步走向柳朵的房间,她没察觉到自己也染上了风寒,顾不得给滚烫的额头降温,此刻她只想知道柳朵是否安好。 …… 第13章 山不让尘 “你要不要先去收拾一下。” “无碍,今天谢谢你,抱歉我们家又要欠你一个人情了。” 柏涓涤收到消息,正准备回家处理今日受难船只的善后工作,原本他还想再多待一会,看能不能再帮上什么忙,无奈损失太过惨重,只好先行告退。 柳家这一代家中无男性,与柳梧璇她们同龄的只有少数几位家臣,如今又遇战乱,柳家正缺像他这样一位可靠成熟,关键时刻可以保全大后方的成年男子。 “罢了,还有事就直接去我府上找。” “谢谢……” “等一下,还是直接去码头吧,最近我不在家中。” 柏涓涤补充道,柳梧璇也没再应答,一来是有心无力,二来,她不认为家族真的会落难到需要他人接济才能渡过难关,更何况是最有力的竞争对手家的公子,就凭仅仅几面之缘?一些荒唐事留下的好感?他就能毫无目的慷慨地施以援手? “小璇!小璇!你还好吧!” “爷爷,我没事,柳朵怎么样了?!” 柳长青一直关注着门外,自己的小孙女方才一头污血被背回来,在隔壁的房间里生死未卜,而大孙女还在外不知道状况如何,对于柏家那小子的一面之词,他只当是个心理安慰,茶已喝过好几旬,侍女早就提醒他该是吃晚饭的时间,可现在全家上下这种情况,他哪还能安心吃得下饭,一看见柳梧璇进来,他立马冲出去关切问道。 “你这哪是没事的样子,你看脸都烧成什么样子了?” “小朵……我让家中的大夫在她来之前就准备好了,你去看看她吧,已经有半个时辰了。” “好……” 说罢,柳长青便亲自去烧热水,印象中,他最疼爱的孙女从未如此这般受委屈,水蒸汽渐渐地将整间屋子煨热,暖意包裹着,让他终于放松下几分紧绷的神经,炉火烧的正旺,一大捆噼啪作响的麦秸秆在火中弯折扭曲,那声音神似两军交战时的兵刃交锋,这些声音混杂着扑面而来的烟火气息,将他的记忆拉回那个大战未了,小战不断的纷乱年代。 “山不让尘,川不辞盈。” 距今约60年前,爆发在雨朝大地的全面战争已进入尾声,那时,雨朝还未统一建元,“雨”,是后来这个国家的天子和人民为了纪念重获和平而确立的年号,“春雨至,万物生。”美好而朴素的愿望被寄托在象征生机的自然现象里,也许,迎着今天的落日,期待明日的朝霞,安稳地耕作土地,收获庄稼,才是百姓们最想过上的生活。英勇的御雨军们为了实现这个愿望付出所有,终于,最后的大规模战争被他们封锁在现雨朝西南部的明烛山附近,一举将外敌赶回老家的大战在鲜为人知的慌山附近蓄势待发,只是,内乱的终结还遥遥无期,上个世代留下的烂摊子还如毒蛇般缠绕着国家的命运,王侯割据的政治局面还远未到落下帷幕的时候,战争的阴云仍密布在这片大地,太平盛世的愿景还只是人们心中一个模糊的轮廓。 现雨朝北境,星梯山以南,雨朝极北方的绝大部分领土几乎都由符王占据着,符王作为割据最多领土的军阀,却并非前朝的王公贵族,他仅凭拥有最大的耕地,森林面积,就单枪匹马拉起一支训练有素的家族军队,在最初“极北五王”对于北方领土的争夺中,这支军队横空出世,几乎以碾压般的实力强势拔得头筹,用时仅大半年就一统极北全境。随后,符王依靠天时地利(星梯山东西绵延近千里,如天堑般北御外敌,玄河、冥河南北通贯,为极北境提供了极为丰富的淡水资源,玄河以西,茫茫大漠与天际线相接,漫天黄沙中寸草不生,万里无人,冥河以东则是雫海,地势易守难攻。),快速发展,一举成为让各路诸侯无法再忽视下去的强大存在。 然而好景不长,一次异常的寒流侵袭让符王势力彻底土崩瓦解,大雪几乎持续了一整年,年初播种的水稻和小麦苗尽数猝死在寒霜中,玄冥两河进入急冻期,断流的灾难导致下游饿殍遍地,柳长青就是在这时候随着逃难的人群来到金夏的,年仅十岁的他孤身一人,父亲早在领土竞争的战斗中死去,母亲身染重病,在出发前就已无力回天。 金夏不似极北之境气候寒冷,早在很久以前就是雨朝远近闻名的花都,雫海的风吹到这里时已经很温暖,作为北地以南的第一大城,金夏以其无比包容开放的格局收留了各而来地的难民,这一年,也是栀子花踏着飒爽的秋风,初入金夏的一年。 起初,柳长青还能依靠从家里带来的盘缠勉强度日,但奈何存数不多,他也只好成日走街串巷,打听活计,而招工的地方给出的拒绝理由,大都相差无几——年龄太小,干不了力活,无父无母,出了事无人担责,不敢招收。后来,在他的百般央求下,一个走私官盐的非法组织收留了他,看在他年龄小,方便走动望风,打听消息的份上。日子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安顿下来,柳长青也算是过上了至少衣食无忧的生活,对于尚可未知的前路,他知道当下最重要的任务是积攒足够多的钱财。 每次出任务,他能分到的份额很少,比起走私的庞大纯利润而言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与其说是赚到的,不如说是组织施舍给他的,毕竟他只能做些局外的小事情,尽管拿到的钱很少,但好在任务频繁,日积月累下来也是一笔可观的财富,另外,由于他没有资格入住组织行动时的据点,为了方便存钱,他斥巨资为自己置办了一套华贵的衣服,每逢初一和十五,他便混在去银号办事的人群中,把自己伪装成富贵人家的公子爷,以掩人耳目,随后将平日所攒下的大钱换成碎银,藏在据点外自己栖身的破茅屋里。 可惜,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年纪小小,又是一个人经常出现,穿着华贵,每次都只是换固定的数目,银号在很久之前就开始怀疑他可能是在替人洗钱,在经过一番周密的调查,确定了柳长青并无当地户籍,并且是无业游民之后,银号将此反常的行为上报了官府,自此,他再去换钱的时候,身后便多了几个便装尾随的人。 监牢外,鸟鸣声惹的人心烦,柳长青也是不出意外地吃上了国家饭,虽然国家尚未形成,官府却在当地民生的支持下有序运作着,柳长青回想着几天前的那一幕,他小小的脑袋百思不得其解。到家不久,官兵们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冒出来,不由分说地冲进他的屋子,一把将正在床下藏钱的他拎起来,送到了城郊的大牢里,他就那么眼巴巴地瞅着自己辛辛苦苦攒下的钱转瞬即逝,没过多久,他又得知组织也因为他的行踪而暴露,涉及走私的核心成员无一例外被判死刑,而他被念在年纪尚小,并未直接参与走私过程,仅是处以十年的牢狱之刑,而他也并不知道,这不幸中的万幸,却成为他命运的重要转折点。 十年的时光一转而逝,柳长青重见天日时已是漫天大雪,正如那年他从家乡逃出来一样,举目无亲,身无分文的窘境再次找上门来,这次,因为他先前犯下的错误,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愿意收留他。从前,这座城市慷慨的接纳了落难的他,他却报之以恶,金夏的人们从不原谅这种无耻的背叛,生死存亡的时刻也再次重现眼前,他快冻毙于街头了。 “醒醒,你不能在这睡,这是我家的地方!” 温柔的女声打断了柳长青的走马灯,迷迷糊糊中他以为自己出了幻觉。 “可笑,事到如今,天下谁人还识我……” 他本想回应那个温柔的声音,但奈何多日滴水未进,此时他已无力再张开眼,在彻底昏迷之前,他只听见那个声音一直在“喂喂喂”地叫着, “连好死都求不得,聒噪。” …… 带着土腥味的炕气熏醒了他,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客栈里,身旁一双明亮的眸子正直勾勾盯着他看。 “爹爹,他醒了!他醒了!” 临死前那个温柔的声音如此清晰地响起,他知道自己没被冻死,脑海中也接上了他浑浑噩噩乱逛到这家客栈的记忆,他本想讨口热水喝,顺便问问能不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赚些快钱,却没想到直接昏倒在人家店门口。 “真是狼狈。” 样貌是像是掌柜的人说出了他此时心中所想,他有些诧异,下意识准备出口反驳,但转眼又想到是人家收留了自己,若是再口出狂言,可能又得落得个流浪街头的下场。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谁都有风光一时,也有遇上困难的时候,我看你在这几条街上晃了好些时日了吧?” 掌柜所说的确事实,柳长青也没再狡辩,只是呆呆地望着屋脊,盘算着接下来应该说的话,掌柜既然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有预感会被收留。 “想留在我这,可以,但我从不养闲人,你得证明自己留在我这有什么用,现在,我给你个机会,能不能留下来,看你造化,给句话,这机会要还是不要!” “我干!” 柳长青没有多想果断答应下来,他深知现在不是谈条件的时候,只有展露出足够的勇气,才有可能获得青睐,以及一线生机。 …… 第14章 川不辞盈 “好!小尘,让他把药换上,吃点东西,申时我在后院等你,过时不候!” 掌柜把从外面带回来的冻疮药放在桌前,叮嘱名为“小尘”的姑娘暂时照顾他,柳长青猜测着掌柜可能会让他做的事,丝毫没有听见身旁的姑娘正喋喋不休地介绍着冻疮药的用法。 “我说的你都听见了吗!?” “嗯?” 姑娘把那几个药包原模原样扔在桌子上,一句话也没再多说,气鼓鼓地跑出房间,只留柳长青一个人懵圈地坐在床上,对于面前这些杂七杂八,密密麻麻写满药名的布包,不识几个大字的他只好无可奈何地一包包打开。起初,他想依靠嗅觉来分辨这些药材,毕竟他从小在山里长大,虽不识字,但也能依此认识个大概,但后来他发现这些药材晒干后混合在一起,根本闻不出每种药独特的气味,还有的药材干脆被磨成了粉,早就闻不出任何味道,无奈之下,他又打算用尝的方法分辨。 “你疯了!吃了这个不出一柱香的功夫你就死了,就是天上的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你!” 姑娘从门外冲进来,迅速放下手中打好的热水,一把打落正要被柳长青放在嘴里的一株干薄草。 “抱歉,我不认字,就是想尝尝看能不能认得出。” “那我刚才说的时候为什么不听?嗯?” 柳长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终于意识到刚才她为何那般生气。 “水放这了,我再说最后一遍,不听就疼着去吧!” 姑娘将一包包被柳长青拆的乱七八糟的药重新打包好,摆放整齐,然后坐在桌前的木凳上重新开始介绍。 “听好了,这些药不是拆开来用的,像这样,先把这包放在热水里……” 姑娘拿起一个布包,给柳长青演示药的用法,翩然的身姿如惊鸿般灵动,绵如细雪的青丝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墨玉般的璨光,朱唇玉齿在皓如明月的眸下闪动着,纤纤玉手在一开一合间,恍若洛神下凡戏水,柳长青看得入了迷,自然又是没听进去一句。 “好了,这下总该听明白了吧!我出去了,剩下的你自己来吧。” “你叫什么名字?” “小尘。” “全名呢?” “如果你真的能留下来,到那时我再告诉你。” 姑娘没有正面回答他最后的问题,只留下这么一句话,匆匆合上房门退出去了,现在,又只剩下柳长青一个人,房间寂静地有些吵闹。这次,她好像带走了些什么,柳长青觉得在她合上门的那一刻,心里空落落的,但具体少了些什么,他却说不出来。 包裹着十几种药材的布包在沸水中静静躺着,浸泡出的苦香味弥漫在整个房间,惹的柳长青胃里一阵痉挛,反正又没听见怎么用这些药,他打算先吃点东西再研究上药的事。 “你干嘛去,药这么快就换好了?” 柳长青刚起身准备开门出去,却没想到小尘端着一盘素面和几碟凉菜率先闯了进来。 “太饿了,想先吃点东西……” “不行,先换药,你这冻疮拖一时,难好一时,再说了,这水都烧好了,等你吃完药都泡烂了。” “我先出去,你快点把药换好!” “等一下!” “还有事吗?” 柳长青拦住了将要出去的小尘,小尘一脸疑惑地望着他,想不出还有什么事。 “我刚才没听见。” “什么没听见?我说你得先换药,再吃饭,不然水凉了……” “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药,我还是不会用。” “嗯?你说大声点?” 柳长青低下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般,羞红了脸,不再吭气,小尘也并非是没有听见他说的话,她只想以此让柳长青认识到错误,让他长长记性。 “我说,药我还是不会用。” “那你刚才都听见了什么?” “没听见,只顾着看你了。” “看我?” “嗯。” “唉,坐下来,把衣服撩起来!转过身去再撩!” 柳长青并不明白小尘准备做什么,只是乖乖地照做,他殊不知身后的小尘却在方才他那一番隐晦的赞美下羞红了脸,她让他转过身去,一来是为了给他擦洗他够不着的后背,二来是不想让他看见她此时羞涩的样子,面对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子,除了对那副俊朗的面容略生几分暗喜,更多的好感,是缘于几天前在街上发生的一幕。 两天前,冬食节在金夏城内轰轰烈烈拉开帷幕,这一年一度,由金夏当地土豪富商赞助,特别为庆祝商业新秀加入市场的节日,也为普通百姓带来了不少福祉,名流金夏的甜食铺子“霖甘坊”,也乘上浓厚的节日氛围,喜气洋洋地开张了,自古以来,“物以新为奇。”作为金夏第一间有店面,有规模经营的点心店,霖甘坊在开张当天就吸引了不少喜好甜食的人光顾。 “爹爹,听说邻街新开张了一间铺子,我和云儿姐姐她们去逛逛,晚饭前回来。——小尘” 小尘给父亲留了一张字条,喊上邻居家云儿姐妹,三人手挽着手,肩并着肩高高兴兴去霖甘坊凑热闹,却没想路刚走到一半,在一行人拐过一个街角后,一个用斗笠遮住脸,衣衫褴褛的人狠狠撞了靠在最外侧的云妹妹,即使三人相互挽着,力道之大也让她打了个趔趄,随后,那人便以极快的速度,如风一般消失在一条暗巷中。 这一幕被正在屋檐下晒太阳的柳长青完整目睹,他注意到那人转身后把一个绣着鸢草花的漂亮荷包藏进了腰间,没有多想,柳长青三步做两步紧跟着那人拐进了暗巷,约摸又走了二三十步,在一个堆满竹筐的黑暗角落,他撞上了正在给一群同样衣衫褴褛的,看上去只有十多岁的孩子们分赃的他。 那些孩子们里,男女俱全,最大者看上去不过十二岁,最小的可能也只有七八岁的样子,无一例外的,他们个个都骨瘦如柴,就如从地狱里爬出的饿鬼一般,柳长青不忍直视那些充满恐惧的目光,人性的烈焰正在他的心口炙烤,烈焰中,他看见无数个十年前逃难到金夏的自己,那些目光饱含着过去无个艰难日子里,和他一样对生存炽热的渴望。 “你谁啊?我劝你少管闲事!我看你这副样子,也是有了上顿没下顿的,大家都是一路人……” “荷包。” “你要干什么!” 柳长青摊出右手,直勾勾的盯着那人,示意他交出荷包,也许是被柳长青面无表情的威胁吓到,以为他也想分一杯羹,那人快速从荷包里倒出一大把铜板,接着掂量了一下荷包中剩余铜板的重量,又从中取出十来枚,然后极不情愿的把它丢给柳长青。 “该死的!就这么多了!” 柳长青也没打算继续纠缠下去,接过荷包后便匆匆离开了,途中,他从胸前的衣袋里摸出一块黄豆大小的碎银,将他在大牢里工作十年攒下的所有积蓄放在了那个荷包里。 “很快就会有钱赚吧。” 柳长青如此想着,却没想到几天后他正是因为缺乏这笔钱才险些冻毙街头。出了巷口,他又恰好就碰见了丢了荷包,正急得大哭的云妹妹,以及身旁不知所措的小尘和云姐姐。 “拿好了,走路的时候离那种人远点。” …… “嘶!” “别乱动!” 小尘已经尽可能用最轻的力度擦拭着柳长青的后背,可奈何冻伤太过严重,伤口在接触热水的一瞬间便传来剧烈的疼痛,让他忍不住惨叫起来。 “麻烦你快一点。” “你倒还催起来了,刚才说了几遍一点也不听!” 听小尘又教训起他来,柳长青再不敢多言,只是以嘶~嘶~嘶~的呻吟代替着反驳的话,良久,在二人不怎么默契的配合下,换药总算完成。 “吃完就快去吧,快到申时了,爹爹他不喜欢等别人。” “谢谢你……” 柳长青还想说些什么,但他最终没有说出口,复杂的情绪在此刻涌上心头,现在,他对这家人最好的报答就是抓住那个机会,只有留下来,先让自己活下去,才有可能去谈以后的事。 虽然是素面,但对于几日滴水未进的柳长青来说无疑是山珍海味,他一把抓起碗筷,大口大口的吞咽着面条,两行清泪顺着他的面颊滴落在桌子上。 “一定是面条太美味了,一定是……” …… 酒店的后院是一小块苗圃,今年新栽的萝卜尚未熟好,绿叶蔫萎着耷拉在土上,一棵枣树早就脱了叶子,棘针子裸露在外,让人难以靠近,几个木桶和酒坛靠着院墙堆放着,上面的酒封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看样子是不下三年的陈年老酒。 “咳咳。” “您来了。” 店掌柜准时在申时走进后院,随后细细打量起终于恢复了些精神的柳长青。 “收拾一下,还是有个人样的嘛。” 柳长青没有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他也并没有多想,此时他正绞尽脑汁思考着掌柜究竟会给他怎样一个机会,他从前就是个无业游民,如今重获自由后,他也只是在牢中学了些看人的本事,若是掌柜只让他照顾这菜园子,那倒不算困难,但若是派给他些读书写字的事,那他就是想破了天,也不可能在一朝一夕之内办成。 “看见这些酒坛子了吗,你的生存之道,就在其中。” …… 第15章 印花 柳长青又仔细瞧了瞧墙边摆放的酒坛,最终,他的目光还是落到了那层厚厚的灰上,代表着岁月的认可和褒奖,看似轻飘飘,实则沉甸甸的落灰,要说这些坛子究竟有什么大名堂,只需看这其中之酒到底如何。 “如你所见,我是在这条街开酒楼的,自然是以做酒水生意为主,可惜呐……” 掌柜咂了咂嘴,面露难色的看着那些酒,想到一些不堪的过往。 “可惜什么?” “可惜我去年迁了地,本来好好的生意一下子就做不起来了,呐,这些就是往年卖的最好的品,现在砸手里了,唉。” 听到这里,柳长青在心里已经猜到了个七八分,他索性主动提出问题,希望能博得掌柜的好感。 “所以?您是要我想办法把这些都卖出去?” “都卖出去?不知天高地厚,我也不是为难你,你要是想办法能卖出去一半,我二话不说就留你。” “此话当真?” “驷马难追!我本来打算让你小子试试手,卖一坛子出去就差不多了,没想到你这么胸有成竹,那我就稍微提高点要求,十坛!而且,得在十五日之内完成!” “这时限是为何?” “下个月,我打算上点新货,这些老东西们再不出去,我就得让它们腾地方喽。” 柳长青只得把快溢出的喜悦藏匿于心,久远的记忆如一幅幅画卷在他脑海中展开。从前,他无数次的听着组织首领在台上讲述怎样将官盐走私到各个地方并悄无声息地卖出,首领的那些话此时虽跨越了恒长的时间却如耳语一般清晰,这一次,他终于有机会合理合法地实操那些曾经让他惊心动魄的方案,柳长青若有所思,一个完整而详细的计划已经在他心中浅浅勾勒出一个轮廓。 “好!十五日,不过,是全部!” “行,我这最少认十坛,你要是能把多的卖出去,我另外给你算钱。” “那具体讲讲您这些酒吧。” 柳长青蹲下来细细察看这些酒,手指在酒封上轻轻一拈,没想到那灰只是被打薄了浅浅一层,丝毫没有要落尽的意思。 “这得有好些年成了吧!” “五年的泞竹!年初我和一个酒贩子那淘来的,这东西啊,属于是有价无市!” 柳长青没有听过这种酒的名字,看来,他需要先对整个金夏的酒水产品进行一番细致的调研,综合全面地了解这些酒的知名度和流通情况,才好进行下一步的方略。 “唉,你是不知道啊,以前这种高档货的生意,都是我一家独大的……” “您得先给我一笔钱。” “可以,需要多少?” “大概这个数。” 柳长青向掌柜张开一只手晃了晃。 “对我来说这些算不了什么,但是你若是拿了这笔钱跑路了,那又该如何?” “我明白,所以这个还请您收下。” 柳长青从怀中摸出一条系着苍绿色流苏绳的双佩,两块玉佩几乎一模一样,估计除了他自己无人可以分辨,透过阳光看,玉佩内部不见半分瑕疵,无绵无絮,如白粥之上的净汤流淌其中,这两块玉佩无疑是上等品中的极品。 “你竟然还有这等宝物?怎落得个流落街头?” “这两块佩子我从小戴到大,是母亲在我出生前就选好的……” 掌柜将那条玉佩拿过来仔细琢磨了一番,又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在柳长青手中。 “好了,你不必多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先出去一下,那五贯钱稍后我让小尘给你拿。” “记得你说的话,今日已时候不早,从明日起算,十五日!我等你的好消息!” 柳长青目送掌柜离开后,又仔细点了一下酒的数量,六排八列共整整四十八坛,码放整齐,这些即将决定他命运的四十八坛陈年老酒,究竟会何去何从呢,柳长青如此想着。 “这么快就谈好了?爹爹说你要五贯钱,拿来做什么?”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申时才过两刻啊。” 柳长青在谈话时始终保持着高度集中的精神,他误以为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直到小尘告诉他他才反应过来。 “去拿钱吧,然后和我走一趟。” “后面倒没有什么事,不过得在晚上开张前回来,要去哪?” “去这里最大的丝坊。” “为什么要和我一起去?” “我不认识路。” 他柳长青怎么可能不认识路,在金夏城转了这么多天,连哪条街上有几个坑他都了然于胸,至于为什么带上小尘,他另有打算。 …… “你不是不认识路吗,干嘛走这么快!” “时间不早了,我不想浪费时间。” “那你到底认不认识路啊?歪,那你是不是骗我啊!” “也不尽然。” 二人在一唱一和的拌嘴中快速抵达了目的地,名为“瑾”的招牌高悬于十分气派的门头上,混着银液的墨迹在夕阳中如黑色的流火,反射出熠熠辉光。 “我就知道你骗我,哼!” “先不说这,快进来!” “还没问你呢,来这干什么?” “?” 柳长青如看傻子一般瞅着小尘,这无厘头的问题让他一时语塞,她是在提问吧? 高大的阁楼层层嵌套,处处陈列着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男装女装,柳长青却并没有“拈花惹草”,而是走马观花地逛过后,直奔陈放着最华贵男装的区域而去。 “这位爷,请问您看上哪件了?” 不似普通店员那般以貌取人的势利眼,这个区域的服务人员还是非常识时务的,并没有因为柳长青当前的穿着打扮而露出半分歧视,这一平等的对待也博得了柳长青的好感,他点了几件看上去就价值不菲的长衫,并要求店家用他所要求的布料和绸缎定制。 “你疯了,买这么多!这五贯钱少说要没七八成!” “有你在,最多两成就够了!” 柳长青拍了拍身旁小尘的肩膀,示意她不要过于担心,这一下意识的亲密之举却又让小尘羞红了脸,一旁的店员敏锐的捕捉到了这一细节,不过,这正是柳长青想要看见的效果。 “那这位爷,咱们去结账!” …… “合着你叫我来是砍价的啊,没看出来,你还真有两把刷子!” “那是,你以为我是谁……” 俗话说万事开头难,柳长青办好了这极为重要的第一件事——故技重施,置办行头,他的心情相比之前自然是好了不少,话也多了起来,夜色悄然而至,上街晚游的人群逐渐壮大起来,天空中放起了星星点点的孔明灯,柳长青回想着刚才砍价的那一幕,要不是倚仗身旁气质不凡,身姿卓越的小尘,这价钱几乎没有可能被他压的如此之低,只是身旁这小妮子全然一副被利用却毫不知情的模样,出于愧疚,柳长青也让她挑选了几件女子常佩戴的饰品。 “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为何放灯?” “你不知道吗,每年冬食节闭幕的时候,都会放灯呀!” 柳长青不语,他的确不知晓这个传统,大牢里的生活日日如一,他原本以为自己的心性在那种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油尽灯枯,而如今再望这“漫天繁星”,这在虚假的和平之下如画卷般展开的繁华盛世,就如此呈现在自己眼前,他又重燃了对幸福生活的向往之火,尤其在此刻,身旁还亭亭玉立着一位如花似玉的少女,还不时地和自己如夫妻一样“打情骂俏”。 “月色真美!再和我说说这些灯吧!” “金夏经常放灯的,每逢什么集会佳节都会放灯!看你这么喜欢,那就努力留下来,往后我们可以一起去看!” “几时了?” “大抵是过了戌时吧!” “嗯,嗯?” “嗯?啊!” 不经意的期许在这个寒冬深埋于柳长青的心里,二人狂奔着回到酒楼的脚步声如此动听,从此,一个声音充满绝心的呐喊声回荡在柳长青的心间,久久不能绝响 “我一定要留在金夏!我一定会留在金夏!” 身后的少女见他莫名的慢下脚步,玩闹着又从后面扶着他的腰推着他向前跑,发间的印花发钗正是柳长青刚才买给她的,此时正在月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走快点啦!” “我,一定会和她,在金夏,有属于自己的,家。” …… 麦秸秆烧到了头,红星子逐渐漫延至柳长青的手心里,他被烫的吃了痛,将那几根烧尽的麦秸秆丢进了炉子里,又新抓了一把,捏着两头折成两段顺进火里。 …… 第二天,柳长青起了个大早,草草吃了几口饭,便出门去了,小尘见他如此积极上进,也很是高兴,却没想一到中午,柳长青却满头大汗回来,问他做何去了,他却神神秘秘的什么都不肯说,只是如狼似虎大口吞咽着午饭,然后又一觉睡到酒楼该晚开张的时候。 “醒醒!过申时了!” 小尘拍着柳长青的房门喊道,柳长青也并没有完全睡死过去,午后他约摸只是睡了一个时辰,其余时候,他只是闭目养神,同时在脑海中整理上午出门搜集到的信息,这个习惯自他最初来到金夏时就开始保持,毕竟他不识字,更不可能用纸笔写写画画来记录。 “差不多到点了,我得走一趟。” “晚饭不吃了?” “吃不下。” “中午吃多了?” “那倒不是,留着一会吃。” “哼!” 小尘不理他了,自顾自地去招待客人,柳长青则一路小跑来到昨日的丝坊,换上先前定制服饰,又做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晃荡到一家名为“清塘”的酒楼门前。 “正是此地!” …… 第16章 启程 作为金夏八大酒楼之一的“清塘”,在此申时后已是门庭若市,来去的商客,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赫赫有名的官老爷,无论是出身名贵,还是身份不凡者,往往不约而同咸集于此,柳长青全身上下这一副行头,让人完全想象不到两天前还是个流离失所的叫花子,而对于他自己来说乔装打扮在多年前早已是轻车熟路。 “呦,这位爷看着眼生啊!” “怎么,不欢迎?你们金夏就是这么招待人的?” “瞧您说的,贵宾一位,里面请!” 店小二向里面招呼着,只见几位花枝招展的陪呐(nè)立刻簇拥着柳长青行进至楼上的隔间,而他却一副坐怀不乱的样子,倒显得有些不解风情,谁让他不是真的常常光顾这种地方。 “好了好了,就留你们三五位。” 柳长青做出一脸享受的样子半躺在摇椅上,摆摆手示意让多余的几位陪呐拿上赏钱离开,按照规矩,她们只有陪酒才可以向客人索要赏钱,所以那几位姑娘起初还一副蛮不情愿的样子,直到柳长青甩出一大把铜板后,她们又喜笑颜开地拿上赏钱跑走了,毕竟不玩命喝酒又能拿钱,谁还能不识趣。 “我呢,不是个嗜酒如命的人,我喜好多品少饮,你们几位,只需把这酒楼卖的最好的几种酒,每种各打三盅,我喝两盅,你们喝一盅,赏钱嘛,自然是不比前面几个少!” 姑娘们听罢,欢天喜地地纷纷散去斟酒来,仅几息的功夫,六种共十八盅酒就便整整齐齐被摆放在柳长青面前的桌案上。 “如此甚好,我们边喝边聊……” 之后的三个时辰里,柳长青一面喝酒,一面和陪呐们谈天说地,只不过,话题的起始,总是他向姑娘们一一打听每种酒的来历,当前的销量,客人的评价,若是大家都不知道问题的答案,他便下座凑到别家的座前细细询问,和别人争辩讨论。 …… “嗨,您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 “好嘞,再会,一定再会!” 金夏城没有宵禁,子时的更已敲过一刻,打道回府的人群也近终了,柳长青嘴上说着不嗜酒,但奈何他满场乱逛,这蹭一壶,那蹭几盅,再加上他自己点的那些,算起来也是喝了不少,此刻,他结完账正和掌柜道别,今晚他最大的收获,就是从掌柜这了解金夏整个酒业的布局,最令他意外的是,这个行业被官府高度重视,有了政策的支持,想必对他的计划来说也是一大助力。 “哎呀!” “你怎么来了?” “这不是花家的大小姐吗,好久不见了,代我向花掌柜问声好!” 柳长青前脚迈出“清塘”的大门,后脚就撞上了出来寻他的小尘,店掌柜同时也认出了她,正向她打招呼。 “原来你姓花啊,花尘?对不对?” “还说!还说!你不看看几时了?” “嘿嘿嘿。” 小尘随即告别了余掌柜,带着快不省人事的柳长青离开了“清塘”。 “你向爹爹借钱,就是用来做这个的?” “诶,此言差矣,山人自有妙计,不可说,不可说。” “唉,我可提醒你,别忘了自己许下的承诺。” “花掌柜都告诉你了?” 小尘没有回答,把话题转向了另一边。 “晚饭吃了吗?” “光顾着喝了,还没,你呢?” “没有,我还以为你会早点回来的,想着……” “那还废话什么?哥带你吃饭去!” “这都几时了,哪还能找到吃的。” “跟我来!” 寒风噤声,躲在高天里听起雪花飘落的声音,夜深人静处,两个脚步有节奏地踩踏在覆雪的地面,垂柳光秃秃的树梢轻抚天水河面,发出簌簌的响动,柳长青定了定心神,凭着街景判断出方向,带着小尘拐入一条小巷子,巷子的尽头仅一盏灯火未熄,灯火正下方是一个简易木架支起的蒸锅,灯火便在腾腾向上的蒸汽里若隐若现。 “果然!” “没想到还真有地方开着啊!” 二人又加快了脚步,迅速移步至店门口,掌柜是一个中年模样的人,哼着小曲正在案板上把玩一个面团,台上整齐划一地摆放着青白瓷大碗,碗中盛放着各色黏糊糊的甜口馅料,看上去让人垂涎欲滴。 “呦,几日不见了,已经过上好日子了!” “哪里,遇上贵人了,侥幸侥幸。” “我就说你小子一定能碰上大机缘,你看!” “托您的福!” “别傻站着了,快带姑娘进来吧,看看吃点啥?” 掌柜认出了前几日常常深夜光顾他生意的柳长青,而今日再见,柳长青却摇身一变,全然一副纨绔子弟的打扮,沧海桑田一晃而过,命运唯一可以确定的性质,就是它的无常。 柳长青和小尘应邀入座,蒸锅散发出的香甜气息十分诱人。 “那就老样子,各上一份。” “好,请稍等。” 二人拌嘴的间隙里,两盘梅花样式的点心端上了桌,两小碗紫红色的甜菜酒酿紧随其后。 “你今天不能再喝了!” “懂不懂啊!这是酒酿,没有酒气的,反而可以消酒!不信你尝尝!” 扑鼻而来的浓郁的酒精味让小尘对柳长青的话持怀疑态度,但她还是半信半疑的小口尝了一下。 “嗯?还真是没有酒味!” “你看吧!” 清甜的菜汁混合着酒酿,独特而不刺口的味道弥漫开来,而后,一股直冲天灵的爽气让人清醒。 “那……那你多喝点,都醉成什么样了……” “呐,再尝尝这个梅花烙” 柳长青把一块梅花点心递送到小尘嘴边,小尘被爽气冲的正打寒战,没多想便一口吞下。 “嗯!这个也好吃!” 大雪落在地面的声音,蒸汽汩汩吹出的声音,干柴在火中燃烧的声音,掌柜揉打面团的声音,此刻交汇成一支乐曲,在这寂静的冬夜悄悄鸣奏着,而此刻交汇的,不止声音。 二人终于在浑然不觉的对视中醒悟过来,两颗怦怦直跳的心几乎快冲破各自的胸膛将彼此拥抱,小尘红着脸低下了头,拿着筷子不停地拨弄自己面前的那盘梅花烙,柳长青也是尴尬的转过脸去,而当他看见一脸坏笑的掌柜时又愤恨的转过脸来,却没想再次撞上了小尘正打算偷看他的目光。 “咳咳,所以,你是叫花尘吗?” “啊!嗯嗯!” 良久,柳长青打破了沉默,打算转移话题缓解尴尬的气氛,却没想突然的开口吓到了心情还未平息的小尘,惊慌失措的问答让柳长青不再开口,碗中的酒酿早已见底,他却拿起来一喝再喝,任由气氛随着大雪继续暧昧下去。 …… 此后的七天里,柳长青日日如此,早早出门,又在午间归来,夜晚拜访金夏城剩余的几大酒楼,只是不似第一晚大醉酩酊的归来,十五天的时间就这样消磨了大半,距离和花掌柜约定的日子所剩无几,而柳长青依旧是一副悠然自得,胸有成竹的模样,小尘愈来愈担心他是否能按时兑现承诺,就当第八日清晨,她正打算询问柳长青到底进行的如何时,柳长青却率先找到了她。 “我爹借给你的钱还剩多少?” “怎么了?” “你今天不能再出去了!” “哦,那不行,今天我不但得出去。还要你跟着” “又是我?” “对,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要你帮忙来办。” 柳长青说罢,拉着小尘在店里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为他们彼此添上一壶清茶,然后开始向她细细讲述前八天来他都做了些什么。 “你不是想知道我这些天都在做什么,把钱都花到哪里了吗,现在且听我说,早上呢,我一般会沿着不同的街道走,一来是寻找可以张贴私人告示的地方,二是顺便活动下身体,为晚上的“作战”打好基础,午后,我也不会如你所想一直睡到申时,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怎么说,文雅一点讲算是冥想吧,就是在心里记下那些地方,还有前一天晚上在金夏各大酒楼打听到的消息,具体是什么消息,我稍后再细细讲给你,至于钱是怎么花的,想必你应该知道了,除了这套必要的衣服,就是酒钱。” “我明白了,没想到你这人看上去吊儿郎当的,遇上正事心里还是门清的嘛,需要我帮你什么?” “这就要说到那些消息了,你会写字吧!” “当然,开酒楼怎么可能不会写字。” 说到这里,柳长青的目光难以察觉的暗淡了一下,但他依旧往下说着。 “嗯,所以,等下我会捡些重点告诉你,你需要帮我写下来,然后我们一起去墨坊,印成许多份,张贴在那些事先看好的位置上。” 小尘随即取来纸笔,显然,此刻她已充分了解柳长青目前的所做所想,虽然计划的拼图还有几块尚未明晰,但凭借管理酒楼多年来的经验,直觉告诉她柳长青正在谋划一个惊天动地的大行动来兑现他向爹爹许下的承诺。 “我准备好了,你开始说吧!” “好,先在这里写上类别,对,然后在这,写上销量……” 在二人的配合默契下,所有需要的消息都按照预期整理完毕,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消逝了一上午,而这下一步——进行告示的设计和文印,才是整个计划重中之重的一环。 “成败在此一举!走吧,我们启程!” …… 第17章 像青鸟振翼 一碧如洗的晴空,在金夏,如此喜人的冬色可谓是千载难逢,白日高悬,微风料峭,恍若春暂歇。 柳长青停不下前进的脚步,正如他那快要挣脱束缚,飞出天际的好心情,直到小尘几乎快跟不上他了,他才稍微放慢些速度,或许是好天气的原因,又或许小尘也同柳长青一样看好他的计划,即使一路上大部分时间她都被甩在后面,但此刻,她和他同样按捺不住奔跑的心情也不输他半分。 “我看见了,那些挂着的画!” “那就是到了!那就是到了!” 这些天来,柳长青也踩点关注了不少墨坊,他最终遴选出这一家门前挂满水墨画的,至于理由,一是因为这家店没有名字,只用一块画着青鸟的风景画木板做招牌,二来是因为店门口挂着许多水墨画,大都是些线条简约的写意画。出发前,这家店的印象在柳长青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尤其是门头下那一只直冲天际的青鸟,鸟儿深邃而坚决,意图一飞冲天的眼神不正如此刻的他? “羽翼渐丰欲展翅,直上云霄鸣铿锵。” 就像被它冥冥中召唤着一样,柳长青听从内心的声音,来到这里,他伫立在店门前,直视着青鸟,店内光线很差,从门口看去,就像完整的白天被生生挖去了几方,变成黑夜。 “站这干什么,怎么不进去?” “来吧,是天空还是深渊,我一探便知!” 小尘对柳长青这一句费解的话不以为意,相处了几天,她觉得可能像柳长青这样行为神出鬼没,心思难以琢磨的人都带些疯狂的才气。 “掌柜呢,好像没人。” “无妨,这事不容耽搁,这不是有笔墨,我们先做,等他来给他付钱就是了。” “也是,那快开始吧!” 对于小尘来说,她也经常遇到忙的不可开交不能兼顾客人的时候,所以这种行为并算不上违规,毕竟做生意,人情世故才能财源广进。 于是,二人在先前草稿的基础上展开想象,时间将屋内正热火朝天的讨论和争辩,与屋外寂静的晚冬春色划分成两方天地,直到掌柜的归来,又像桥梁一样重新将两个不同景色的世界再次相连。 “晴冬好春色,何人闯我门。” 掌柜一边将一幅新的写意画挂在门前,一边以一句自创的打油诗向屋内毫不知情的二人发问,柳长青和小尘被这突然响起声音吓的转过身来,只见来者头戴斗笠,身背竹篓,里面几尾鲜鱼正活蹦乱跳,而斗笠下,却是一副孩童模样的脸。 “小孩儿,你是这家人吗?” 那“孩子”不语,只是直勾勾盯着向他提问的柳长青。 “正是高阳照,客来原不由。” 小尘反应过来,猜测那孩子大概在等待与那句诗相应的回答,便也出口应了诗句。 “这还差不多,说吧,有何贵干。” 那“孩子”对着他们说道,然后放下背篓,一头白发随着斗笠的脱下散在肩头,而后,他又一屁股坐在掌柜的位置上,单独对着柳长青招呼着。 “你,去给我添壶茶来!” “这……您真是掌柜啊!” 只见掌柜两眼一瞪,冲他喊道。 “废什么话!还不快去!” 强大的气场象征他不容置疑的身份,柳长青郁闷的同时又有种强烈的感觉,他今天所求之事会以远超预期的效果完成。 小尘趁这个间隙向掌柜说明了他们的来意,可他听完后并没有急于表态,而是等待着柳长青倒茶回来。 “您要的茶……” “看着我干什么,倒上啊!” 这一蛮横的发言让柳长青有些火大,但他今天有求于人,所以还是强行压住怒火,乖乖地把茶倒满,那掌柜倒是也没再进一步刁难,只是摆摆手示意他找个地方坐下,随后便端起茶杯,把玩过后将茶一饮而尽。 “这是你想出来的?” 掌柜眯着眼睛,似乎还沉浸在茶的余味里,随即指了指小尘递上的草稿,询问柳长青。 “是……我和她一起。” “切,你的思路可比你的素质水平高多了。” 柳长青实在想不通眼前这个在刚才一通为难自己的人,是怎么面无表情地说出这句话的,但他转眼一想,对方对自己的企划如此高度认可,就算被说两句难听的,倒也问题不大。 “东西放这,你们先回去吧,明日一早来取。” “那,工钱怎么算?” “再议,我累了,快走吧!” 眼看着掌柜两眼一瞪又要发飙,小尘赶紧拦住还想继续发问的柳长青,拉着他一溜烟跑出了墨坊。 “真是个怪人!” “谁说不是呢!” “外貌,穿着,行为,脾气,处处显示着他不是凡人,但即使如此,也掩盖不住他独特而又敏锐的眼光。” “我可以理解为,你在夸你自己吗?” “这是事实,而且我有感觉,事一定能成!” “唉,看在你和他都有点神经质的份上,姑且相信你的话。” “回去吧,时候不早了,今晚我陪你一起开张。” “呦?柳大少爷可不是大忙人?我们家的这小生意哪得福分由您照顾?” “我平时对你还不错吧,你怎得说出如此凉薄的话来?” …… 正如花掌柜所言,本该到了酒楼晚间开张营业的申时,而此处却鲜有人光顾,来客顶多是吃个便饭,暂留歇脚,丝毫没有要饮酒住店之意,偌大的酒楼显得空荡荡的,花掌柜不在,只留下百无聊赖的柳长青和小尘。 “所以,你真的叫花尘吗?” “不到时候,不告诉你!” “名字是你爹爹起的吗?” “我说你这人烦不烦!” …… “那你娘亲呢?好像从来没听你说过。” …… “没见过,爹爹说娘亲……娘亲在很早之前就离世了……” …… “抱歉……” “没什么……那你呢?你的名字是谁起的?” “我爹爹和我娘亲一起。” “你好像也没和我说过你爹爹和娘亲,你不是金夏人吗?” “嗯,我是从是北境来这里的。” “是因为那场寒流吗?听说那时候很多人都逃来金夏了。” “没错。” …… “那……你爹爹和娘亲,现在在哪?” “爹爹早在五军争斗中战死了,娘亲病了,我没照顾好她……来这里时,就我一个人了。” …… “我们来喝酒吧!” “你一个姑娘家家?会喝什么酒。” “你这就属于是什么,鸭子煮了七十二滚!” “什么意思?” “光是嘴硬!” 说着,小尘就到后院搬了一坛泞竹进来。 “喝这个?你爹爹能同意吗,这还一坛都没卖出去呢,我们倒先喝上了。” “你不想尝尝吗,你要卖的酒?” “说的也是!” 泞竹,传闻中是用天外之水酿造而成,在大陆与大陆之间尚未分离之时,这个蓝色的星球上还未有人迹,再数亿年前,炽热的地表在寰宇的苍风中冷却,凝结成黑色的巨斑,地表之下,仍未熄灭的火焰倔强地扭动身躯,于是,斑块与斑块之间挤压摩擦,上升成山峦与峰尖,下沉为深沟和苍渊,冷却的蒸汽攀上高峰,直抵群星,祂在那里聆听神明的教诲,于是化作一场数亿年的大雨落下,久久不停,而名为“生命”的神圣物种,带着神明的祈愿被大雨唤醒,从温柔的海床走向棱角分明的陆地,神明说:我赞颂你们征服的勇气,我将赐予你们祂的祝福。于是,祂藏匿于坠落的天星。那一日,晚霞晕染的长空被天星白炽的尾迹撕裂,所有的生命目睹着这赐福的时刻,共同向着天星划过的高天朝拜,天星坠落在巨斑上最高大的峰尖,汇聚成一片大湖,天星的尾迹随之落下,成为大陆上第一条江河。 数亿年来,生命和江河一同征服着巨斑上的每一寸土地,而名酒泞竹,据说就是用这第一条江河的水酿制而成。 “这是你从哪里听到的?” “前几天,在酒楼里听一个中年人说的。” “很奇怪的故事,什么星球,大陆什么的,从来没听过呢!” “是啊,他还说天水河就是最初的那条河,那这泞竹不就是用天水河的水酿出来的,那还谈什么名酒。” “天水河,偶然间听客人讲过,好像是从什么山上流下来的,至于那山上有没有个大湖,我觉得没人见过。” “先不说这个了,快尝尝!” 柳长青小心翼翼地吹去酒封上的灰尘,打开尘封已久的坛盖,几乎是在刹那间,泞竹独特的浓香味充满了酒楼内任何一个角落,柳长青和小尘几乎快被这股香气冲晕过去。 “倒满!倒满!” “差不多行了,这酒闻着这么烈,你少喝两口。” 二人便在这冬夜就着寒风饮酒,彼此倾诉着难以启齿的心事,两个孤独的灵魂在今夜相互依偎,生发出温暖的光,照亮彼此不堪的过去。 …… “喂!你们两个!” 花掌柜在黎明前采购归来,看着桌上满身酒气,已然醉倒的柳长青和小尘,还有旁边已然见底的一坛泞竹,他气不打一处来,揪着柳长青的耳朵,硬生生将他从梦中叫醒。 “呦,这不是掌柜吗,把小尘嫁给我吧,她是我见过最好的姑娘啦!” “什么?!” 柳长青还未从醉酒中清醒过来,半梦半醒地向花掌柜说道,一旁的小尘依旧一副熟睡的模样,她大概没有听见这荒唐的表白。 “你这混小子!竟敢拉着我女儿喝酒!还说什么混账话!你看我不收拾你!” 正吼着,掌柜就四下观望,试图寻找一件趁手的东西来教训他,这一行动让柳长青彻底清醒过来,他想叫醒小尘和他一起先逃出去避避风头,可没想小尘不知道什么时候清醒过来,反倒先一步拉着柳长青逃出了酒楼。 “爹爹,我们早上还有事,早饭就不吃了,嘻嘻!” …… 第18章 未闻花名 “呼,方才你爹那架势,不把我揍个半死怕是不罢休!” “还好是逃出来了,唉,我忘了他说早上会回来。” “看天色,估摸着离辰时还早,昨晚光顾着喝酒了,也没好好吃饭,走吧,先去吃点东西,再去白毛小子那里。” “什么白毛小子,人家那是货真价实的店掌柜,你知道人家昨天为什么对你那么不客气吗?” “为啥?” “你张口就叫人家小孩!那他能高兴吗?” “可他的确看上去就是个孩子啊!” …… 今年的半只脚也已迈入年关,即便是隆冬时节,却依旧有早早起床,做唤醒城市的那些人,朝阳未升的凌晨与夕阳渐落的旁晚一般相似,只不过少了几分人世间的喧闹,空中飘起的碎琼乱玉若有若无,在记忆中将昨日乍现的春光化作镜花水月,几寸萧瑟悄然复现枝头,不约而至,也从未离去。 “关于泞竹,昨夜尝过之后,你还有什么想法吗?” 小尘将鬓间的碎发撩到耳后,喝着白粥向柳长青问道,而柳长青却一直盯着她看,似乎沉醉于方才那个不经意流露的瞬间。 “啊?哦。” “我问你呢?你盯着我干什么?” “没事……” “她,那时候有没有听到呢?” 出乎意料的醒来,又慌忙拉着他逃跑,柳长青并不确定那时候她究竟有没有听到自己一厢情愿的表白,而刚才那个瞬间,又让他觉得,自己对眼前这个相识不足半月的美丽姑娘,究竟是怎样的情感呢,同情?那大概是因为他们拥有着相似的命运片段,那是喜欢吗?这大抵是个轻薄而又远远不及自己真实心境的描述。 “所以,究竟是什么呢?” “我问你呢,你听见没有?” “你说什么了吗?” “哼!” 小尘气鼓鼓的把几个铜板拍在桌上,头也不回地离开座位,留下不明所以的柳长青还坐在长凳上发懵。 “歪,所以你到底说什么啦?” …… 天空的正东方,海平面与天际线相接的远处,云霞已被将升的日光渡上金黄的轮廓,在粉红色与纯白色的交替涂抹下快速变换着姿态,天色在一瞬一息间不断变亮,当那轮红日的一角浮出海面,彩霞将便将这世间一览无余照澈通透。 二人在街头兜兜转转,终于挨到了巳时,街边的店铺前,不时有人开门清雪,沿着昨日的路径,他们很快来到了熟悉的墨坊,只是这次大门紧闭,画着青鸟的牌匾和门前的挂画也不知去向,画着想必是掌柜因为下雪的缘故暂时收了回去。 “难道来早了吗?” “非也,前几日的此时,店铺已经开始营业了。” “嗯……看那里!” 正窗前一块不起眼的刻字木板吸引了正在思考对策的小尘,她连忙招呼柳长青一同上前察看。 “上面说什么?” “取物请到正前门。” “这里竟然不是前门吗?” 柳长青重新审视周围的街景,很快他就发现了端倪,这里街道的走向和布置与前门的极为相似,就像镜里镜外一样,不知是偶然建成还是故意为之。 “管他呢!” 转了一圈回到前门,熟悉的青鸟,挂画和黑洞洞的屋子终于出现,掌柜依旧不在,昨日午后他和小尘写写画画的桌上多了一沓约摸有五十张的纸。 “好奇怪的质地,我从没见过这种纸!摸上去很细腻。” “这根本不是什么纸。” 柳长青淡淡说着,他对这些“纸”散发出的气味再熟悉不过了,铁窗外的竹林在雨季总被催生出如此的味道——竹叶的清香味。 “是被磨得极薄的竹皮,不信你拿一张看看,一面色深,一面色浅。” 小尘在柳长青的建议下轻轻拈起一页,可当她将那页“纸”的背面转过来时,“纸”上的内容却彻底让她震惊的怔在原地。 “天哪,你快来看!” 正如柳长青昨日讲给她听的那个传说,纸的背面被五颜六色的水彩晕染,画面上,一个巨大的酒坛伫立在天地之间,坛口向下满溢的各色酒浆在地面上肆意横流,宛如大江大河咆哮着,前进着,又征服着。坛口向上如湖镜一般倒映着夜空中的漫天星辰,星辰们则在一条由无数只青鸟绵延飞过的天河四周八方盘踞,那条天河,一直延伸到画面的尽头。 “看见什么了,这写的字我也不认识啊。” “哪有字啊,这不是画吗?” 小尘将那页纸转过一个角度,使它正对着柳长青,风景画如鬼魅般消失的无影无踪,而柳长青所说的那些字却奇迹般跃然纸上——昨日草稿里的宣传语。 …… “我想过也许会出乎意料,但没想到竟然如此惊艳!” “切,也不看看是谁执笔!” 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白发的掌柜照常放下斗笠和鱼篓。 “先生真乃神人也!” 趁柳长青膜拜的功夫,小尘却担心起另一件事来。 “大师的画作,想必报酬大抵不是个小数目,说不定,会花完柳长青剩下的所有积蓄……” 思绪未落,掌柜已伸出一只手来,准备索要报酬。 “您这‘一’是什么意思?” “十文。” “奥奥奥,明白明白!” “等下,您说多少?” “没听清楚吗?我说十文。” 正在掏腰包的柳长青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以为听错了数目,又询问了一遍,而掌柜的回答依旧。 “为何?” “三日后,在你家的酒楼给我留个雅座,再留两坛那个什么‘泞竹’,早就听闻过此酒,奈何一直有缘无分,这次可让我抓到大机缘了!” 掌柜没有回答柳长青疑惑,而是对着一旁同样吃惊到目瞪口呆的小尘说道。 “无需多问,十文拿来,我要打烊了!” 柳长青愈发摸不着头脑,但他又怕如昨日一样惹恼了掌柜,便没再追问,乖乖奉上十文大钱,拉着小尘走出了店门。 青鸟的羽毛在晨光下无比闪耀,像是振翅迎接着新生的一日,柳长青深深向着店门鞠了一躬,滚烫的泪水此时汩汩滴落在脚尖,既是感恩这位素昧平生贵人的慷慨相助,又饱含着自己即将迈入无限未来的敬意。 “十文,正好是这些竹材纸的成本钱……” …… 连同今日在内的往后三日,柳长青和小尘马不停蹄地将这些宣传画张贴在他事先锚定的那些地方,当最后的画作被不偏不倚贴在人流涌动的金夏城中心街道,关于这次销售的所有准备已然就绪。 “希望这个古老的传说故事能如愿发挥它的魔力……” “是啊……” 柳长青有千言万语想向着同行返程的小尘娓娓道来,但他深知此刻还未到时候,汗水顺着少女微微凌乱的发丝滑落肩头,略显疲惫的面容却掩饰不住那如暖阳,又如春风般的笑意,归途如此漫长,漫长到让彼此想永远追着落日迎风奔跑。 …… 灯影被蒸汽幕包裹着,这让柳长青想起了早晨隐在云层中的红日,水壶不时发出尖锐的爆鸣,隔壁的房间里似乎传出柳梧璇微声的吟唱。 …… 距离交差的日子还有三天,柳长青从未像昨晚一样睡的舒适,他在无梦的安眠中度过了约五个时辰,在小尘正准备叩门叫醒他时,他正巧已经洗漱完毕。 “哦,你醒了啊。” “嗯,刚醒。” “快到午时了,先吃点东西吧,爹爹让我提醒你,快到日子了。” “知道了……” 柳长青清楚的记着他向花掌柜许下的承诺,一刻也不曾怠慢,今日,便是这场由他所企划的伟大盛典的开幕之时。 “所有的势皆流向我,所有的道清晰展开在眼前……”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还有钱吗,不够的话,我可以偷偷借给你哦!” “我没听错吧?呵,日头从西边倒转了!” “我可是真心想你留下来的……” “不信!” 柳长青往碗里夹了一块牛肉,故作埋头吃面的模样,实则偷瞄着小尘的神态, “偶尔捉弄一下她还是挺有意思的嘛。” 令他没想到的是,少女的眼角却泛着点点泪花,他们本来就坐的近,那呜咽声像是快爆发的山洪,像是要将他一口吞没。 “好了好了,我明白了,放心吧,一切尽在掌握!” “真的?” “千真万确!” 少女破涕为笑,柳长青下意识的为她拭去眼角的泪花,不经意的暧昧在二人不足半月的相识里再次上演,只不过这次,彼此心照不宣的默认了对方的放纵。 “再和我去一趟‘瑾’吧!” “那套衣服还不能让你满足?” “当然足够,所以,这次是为你买一件!” “诶?为什么啊?” “无需多问,跟着我便是。” 柳长青模仿着白发掌柜的语气说道,小尘咯咯咯地笑着接受了柳长青的邀请。炮仗声在大街小巷里此起彼伏,小吃摊上多了一碗碗撒着花生碎,葡萄干,黑白芝麻的八宝饭。 “原来已经到腊八节了吗?” “柳长青,我要吃这个!” 在这么多日的印象中,柳长青还是第一次听到小尘叫他的名字,平时她都是以各种各样的语气词唤他,心跳漏了半拍的感觉竟如此奇妙,他想回应那个天籁般的声音,那个曾在苦寒中呼唤着他的声音,将他重新拉回光亮的人世。 “好的!……” 回答的后半句话硬生生被柳长青卡在嘴里,远处的小尘见他如此窘迫正抿着嘴偷笑,此时,他意识到他根本就不知道小尘的全名。 “所以?她到底叫什么呢?” …… 第19章 恰似轻风 正逢佳节,光顾丝坊的人格外多,以红色为基调,象征新年的各式春衣被陈放在最显眼的地方,供顾客挑选。 “呦!爷您来了!” “又是你啊!” “是我诶,爷!这次看上哪件了,我给您优惠!” 看柳长青带着小尘径直朝他这边走来,之前接待他们的店员识趣地迎了上去,柳长青正纳闷眼前人的身份,不过一转眼也是认出了他,便笑着回应。 “今天看女装!” 柳长青轻轻勾住小尘的手,偏过头去笑着看她,那副含情脉脉的模样让她又羞又喜。 “哦~明白了,二位这边请,我来推荐新上的这几款!” …… 循着店员的推荐,又经过一番精挑细选,小尘如愿买到了一件十分得体的天青色开襟熹丝长褂衫。 “确定是熹丝吗?” “爷!包真的!” “那就好!” 熹丝是由北境星梯山脚生长的一种特殊植物中剥离出来,这种植物名为“熹微草”,性喜阴,长年成群生长在高大常绿乔木林中,因其花瓣在晨光中反射出异光被发现,故得名“熹微”,起初,人们只因其花妖艳,只将它作为观赏性植物,直到后来,在某次爆发的战乱中,一位士兵为了充饥,偶然间将其放入锅中烹煮,最后只得到一丝丝韧性极强,质感绵软的白线,自此以后,当地人们就以此法从熹微草中剥离出熹丝,得益于熹丝优秀的着色能力,人们便用熹丝制成衣物,由熹丝制成的衣物,无异味,质轻软,透气性,弹性良好。 柳长青从小就在北境长大,理所当然知道熹丝为何物,一听到店员提起,他立马就来了兴趣,只不过,在他儿时,熹丝衣物还算不得珍品,后来因为人类活动的无止境加剧,星梯山下的乔木林几乎被砍伐殆尽,熹微草也几经灭绝,这才导致熹丝制品的有价无市。 …… “所以,到底为什么给我买衣服啊?” “不可说!不可说!” 小尘满心欢喜,走走停停,不时让柳长青看她穿着新衣活蹦乱跳,在节日气氛烘托下,少女仿佛在这一方天地翩翩起舞,俨然一副主角的模样,柳长青终是看的入了神,又想起那个醉酒的早晨,他向着花掌柜那一番胡言乱语。 “原来,那才是我的心声啊!” …… 回酒楼的路上,柳长青顺便用剩下的钱,采购了花灯,彩缎等等装点物,他希望能将这场盛典办的尽善尽美,作为一份满意的答卷,交予收留他,宽容他的金夏城和花掌柜一家,同时,也作为他在此落地生根的见面礼。 时间在装饰酒楼的缝隙中快速溜走,暮色穿行于出街晚游的人流里,将近酉时,酒楼准点挂上了营业的招牌,可迟迟不见来客,柳长青等的有些着急,预想中,此时应是宾朋满座,觥筹交错之景,哪里出了纰漏呢? “嘿!转了几圈,我还以为到我店了!” 正当柳长青一筹莫展,准备出去找找线索之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彻了酒楼,只见来者孩童身形,一头白发披散在肩,这还能是谁? “您怎么来了?” “不欢迎?不欢迎我也得来,我的雅座呢?我的泞竹呢?” 小尘听到白发掌柜的吆喝声,连忙从后厨跑出来接待,注意到这一举动的柳长青心领神会,去后院搬了一坛泞竹送到了二楼的雅座看台。 “霍!这酒气可浓嘞!” “是挺玄的,您尝尝看!” 小尘熟络地取出几只青白瓷小酒盅,斟上满满三杯,陪坐的柳长青还是一副愁眉苦脸,他实在是想不通哪里出了错漏,如此下去,他这近半月来的心血将沦为梦幻泡影,更别谈什么留在金夏成家立业,搞不好还要赔付花掌柜起初借他的那五贯钱。 “干嘛去!坐着陪我喝完!” 眼看柳长青坐立难安,就要出去寻找眉目之时,白毛掌柜厉声喝住了他,他对这位客人总是喜怒无常的心情早已司空见惯,便没有放在心上,行罢礼就执意要走。 “你现在出去,就算是踏遍整个金夏,也找不来几个客人!” “为什么?” “看看你那破草稿,你自始至终都没有抓住问题的重点。” 白发掌柜不紧不慢的小抿了一口酒,闭上眼睛开始气定神闲的假寐,柳长青看的火大,很明显,这是他想让自己再仔细反思。 “重点。” 开始重整思绪的柳长青,回溯着这些天来的记忆,时间回到了花掌柜在后院约谈他的那个午后,经过一番仔细的审查,他最终发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位置。” “您是指酒楼的位置吗?” “不然呢,可让我好找!” “可是我看您那画上不是写地方了吗?再说了,酒香不怕巷子深……” “可你这巷子未免也太深了点,再者这个日子,这个时间,热闹的地方多了去了,你觉得会有多少人为了一口酒来你这图个清闲?” “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去把客人从腊八里赢回来喽!” 白毛掌柜将剩下的三杯酒一饮而尽,又顿时升起豪情万丈。 “走吧,你!去换身差不多点的衣裳来!你!带上你的琴!一柱香后,在街口找我!” 说罢,他就拎着还装有余酒的酒坛,“仰天大笑出门去”,留下柳长青和小尘面面相觑,而小尘更是疑惑,她很确定在这件事之前从未见过这位白发掌柜,他是如何知晓她会弹琴这件事,小尘愈想愈觉得诡异,奇特的画作,十文的报酬,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外貌…… “难道他真是神仙下凡?” “事到如今,无可退却,也只好听他的,试试看了。” 柳长青也察觉到白发掌柜的种种不凡,但此时他也抛下自己的重重疑惑,选择相信已经帮了他大忙的这位贵人。 …… 一柱香后,换好衣裳的柳长青和带好琴的柳梧璇如期在街口见到了他,只不过他四周已经快被人群围的水泄不通,二人花了些时间挤到了人群的最前方,却只见白毛掌柜不知何时支起一个摊位,一手把酒,一手执笔,当街开画,画的内容,依旧是那个有关泞竹的古老传说,不过这次没受画幅和材质限制,画面变得精致不少。 “哦!你们来了,干活吧!” “啊?要做什么吗?” “弹琴的弹琴!说话的说话!” “请问要弹什么曲子呢?” “请问要说什么呢?” “看画啊!” 整个过程,白发掌柜头也没抬一下,只专心运笔,不过柳长青和小尘还是知会了他的意思,分别开始按照自己的理解表演起来,三人颇为奇怪的组合很快就吸引来大批游客。 “从没听过这故事啊!” “就是哦!世间真有此酒?想尝尝啥味!” “一个传说!一幅画作!一曲谐乐!妙哉妙哉……” 人群的注意力集中在这配合不算特别默契,但还算和谐的表演上,赏画者无不称奇,赏乐者纷纷喝彩,而听故事的人则都屏息凝神,生怕漏掉什么精彩的部分,也许白发掌柜和小尘的确是技艺超群,但柳长青仿佛滥竽充数,这个故事已经被他改编的面目全非,但又若不如此,那他就会飞快讲完,然后尬在场上,汗流浃背,所以,此刻他绞尽脑汁,连同蹲大牢时期不知道从哪个狱友那里听来的五湖四海的故事,全都删删减减,融合进去,好在故事的主体和想表现美酒的主旨没有在无数碎片的洪流中失去容身之地,游客们七嘴八舌地表示要尝尝这传说中的美酒。 “差强人意!” 白发掌柜放下画笔,正巧小尘那边的琴音落下,柳长青见他们二人已经收工,便将话头转到酒上,也匆匆结了尾。 “来吧,都尝尝!这就是画中之酒,乐中之酒,书中之酒,泞竹也!” 白发掌柜将完成的画作挂在身后的画架上,从携带的箱子里取出十几只酒盅,同样的青白瓷样式,小尘认出了那些酒盅,显然又是他不知何时从酒楼里顺走的,一杯杯泞竹被规整摆放在桌上,虽然是在开放地带,但酒香味依旧半分未减,萦绕在围上来的人群之间,柳长青见气氛到此,做一个“请用”的手势,盛满美酒的酒盅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前排的游客一扫而空。 “痛快!痛快啊!” “真可谓,人间能有几回闻!” “啥味啊?让我也尝尝!” “拿来吧你!你都喝了三盅了!” 泞竹造成的轰动在飞速扰乱着秩序,柳长青激动的快要流下泪水来,眼前之光景是他日夜苦思,人群的喊叫声仿佛已是为庆祝他事业有成的欢呼,他一面将小尘护在步步紧逼的人群之后,一边高声大喝。 “各位客人,往这条巷子里走五十步,酒楼里,好酒好菜管够!” …… 狂欢的盛典在酒楼里整整上演了近半月,持续到新年才渐渐褪去,而柳长青向花掌柜许诺的所有泞竹,早在腊八节当天就销售殆尽,他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些夜晚,半月前,他还只是一个贫困潦倒,濒死街头的无业青年,而如今,他却如愿摇身一变,像振翼的青鸟一样,一飞冲天,变成了金夏横空出世,一鸣惊人的商业奇才,而与这一切环环相扣,推动自己命运伟大进步的那位白发掌柜,却没有任何预兆,在表演之后,失踪在金夏城,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中。 …… 第20章 童谣 雨朝官历十一月二十五日,远在千里之外的雨歌军机处正在紧锣密鼓地开展如何应对此次侵略的商讨会议,一个时辰前,机要收到一份由金夏驻军驿寄来的“焱”字样加急件,尽管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当机要大总管李司风风火火把情报送到大堂内时,大家悬着的心终于还是死了。 一年前国师许君认定子虚乌有的“神兵利器”,如今它的存在与否再次受到质疑,在恐慌之下,也许是因为对不切实际的希望抱有幻想,质疑的风声渐渐占据主导,引领着舆论快要冲破屋顶,威胁到一年以来将士们日积月累的军心。 “大敌当前!你们还有兴致在这里胡闹?” 吕澄昂的厉声喝止在一瞬间就将那团凝成的溃败之气压制住,人群顿时安静下来,但窃窃私语的声音依旧试图蚕食所剩无几的信心。 “神兵利器!神兵利器!只是那些宵小之辈的借口,事到如今,你们还不明白吗?” “再看看你们周围,墙上难道挂的只是几张纸吗?” 吕澄昂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挨个扫视着每个将士的面容,此刻,他与他们希望“神兵利器”存在于世的心情毫无二致,只不过身为整个事件的参与者,他要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清楚大梦的遥不可及。 那些泛黄的战书终究透过眼瞳刺痛了动摇者的灵魂,更为坚韧的战意在此刻重获新生,将士们皆从令而安,回到各自的岗位,共同面对敌人此次的攻势,吕澄昂很满意那些裱起来的战书发挥的作用,又放缓了语气,毕竟,一味的问责无济于事。 “好了,把精神都集中到事实上!” …… “总参,战情书送到了!” “念。” “官历十一月二十日,未时末,雨朝东南方……” “啧,直接说战况!” “亚木里国,出舰五艘,主舰一,副舰一,三护卫舰;琉球国,出舰四艘,主舰一,副舰一,分别同时向我金夏东北方向,正东方向发起侵略,两护卫舰行进途中,对我方平民船只,共三十余艘,进行了不同程度的炮击,商民渔民殊死抵抗,被俘者尽数惨遭屠杀,所有民用船只,全部战沉……” “金夏的舰队呢?” “反应不及,还未出岸,就在军港被炸沉了……” 至此,闻者无不动容,吕澄昂难以察觉地皱了下眉,尽管此时他内心早已五味杂陈,但作为战争的总指挥,他不能先自乱阵脚,更何况,除了敌方对我方平民的残忍犯罪,其他战况并不在他的意料之外。 “接着念!” “申时起,经我当地军民两个时辰的合力抵抗,岸防炮击沉敌护卫舰一艘,敌方其余所有舰只已撤离,此役,船只对毁率一比三十三,我方战伤死人员一千一百七十二,经济损失正在详明,初步估计约……” “这群杂碎!畜牲……” “够了!这是明晃晃的挑衅!” “总参,让我去吧,我祖籍是金夏的……呜呜……” 良久,人群终于在愤懑中安静下来,但将士们的目光却愈加火热,宛如被夺走地盘的猛兽,只要吕澄昂一声令下,他们就可以火速奔赴前线,将敌军击而破之。 年轻的吕澄昂却表现出与其年龄不仿的冷静,他的眼中没有炽烈的怒火,取而代之的是透着寒芒的剑锋,让人不禁联想到黑夜里闪着寒光的孤星。 “下令,全国进入战争状态,调集金夏城周边五个集城各六成的兵力,务必在两日内抵达金夏,除少量人员戒备,其余待战人员全部参与防线建设,战损恢复,另外,命所有沿海集城的舰队进入高度戒备状态,我不希望再看到像金夏舰队一样的戏剧性的‘参战’……” “还有,去请国师发布诰令,让金夏当地的平民百姓暂时撤离吧。” …… “风吹儿摇摇放纸鸢,纸鸢儿飞到天边边,天边边,雨千千……” “小璇,小璇,水我烧好了,你快休息吧,清明去找金夏最好的大夫了,妹妹一定会没事的。” 柳梧璇似乎被风寒烧坏了脑子,对窗外柳长青的关心置若罔闻,她拉着柳朵的手跪伏在床边,两眼空洞无神,只一遍又一遍的唱着儿时的童谣,仿佛只要她这么一直唱下去,柳朵就会醒过来。 “小璇!小璇!” 凄凉的歌声戛然而止,随即屋内传来一声沉闷的声响,等的有些着急的柳长青当即暗呼一声“不好!”,而当他冲进屋内时,却只见两行清泪,眉头紧锁,倒在床边不省人事的柳梧璇如凋零的花朵一般,正呢喃着柳朵的名字。 …… “她没事,只是哭的力竭,晕过去了,唉…,多好的孩子啊……” “真是多谢您了,请您移步偏房休息,小池,快带魏先生去……” 迷迷蒙蒙中,柳梧璇听到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但她记不起来,晨昏的界限已经越过,光线刺得她无法继续安睡,当她睁开眼,天地仿佛一刻不停在眼中旋转,但强烈的反胃感又迫使她不得不坐起来。 “大小姐,您终于醒了,呜呜呜……” 柳梧璇的贴身侍女听见响动,迫不及待冲了进来,在柳朵不在的日子里,她已与柳梧璇朝夕相伴六个年头,如今见得大小姐如此惨状,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晴儿,现在几时了?” “大小姐,您睡了整两夜了……大夫说您身子还弱着呢,还是躺着好些……” “朵,朵儿呢?醒了吗?” “……我还是给您拿些吃食来” 晴儿支支吾吾,半天只将话头转到别处,又找借口转过身去偷偷抹眼泪了,柳梧璇察觉到情况不妙,趁着晴儿出去给她拿食物的功夫,强撑着虚弱身体偷跑到院子里。 “小璇!” 坐在偏房门口的柳长青一直关注着柳梧璇房间的动静,当孙女拖着摇摇欲坠的身躯出现在寒风瑟瑟发抖时,他心如刀绞,如鲠在喉的难过,冲出去一把扶住了他最疼爱的至亲。 “爷爷,朵儿呢?朵儿怎么样了?” “乖乖,先进来,进来再说。” 炉火烧的正旺,暖意烘烤着柳梧璇恢复了些精神,苦艾味在身侧氤氲,一旁的魏大夫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自前日一别,他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这个女孩和她的妹妹,此刻,他正装作忙碌的样子,背对着柳梧璇,反复不停地擦拭着他的药箱,可这拙劣的演技实在骗不过机敏过人的柳梧璇,其实在她刚进房门之时,他就被认了出来,只不过碍于身体原因,柳梧璇没来得及行礼搭话。 “先生,又见面了,您见过我妹妹了吧,她究竟如何了?” “嗯,按照我的说法,她早应该在服下那株参后一个时辰后醒来……但我没想到,事情出了这样的变故……” “什么变故!” 牵扯到柳朵的生死安危,柳梧璇下意识喊了出来,但随即她就意识到她的无礼。 “抱歉,先生……” “无妨,这也是我盲目行医的过错……” “所以,朵儿她?” “虽说那参在一时里保住了她的性命,但她的气血同时也被牢牢锁在体内,无法流通,我从医六十余载,从没遇到过这样的状况,只怕……” “只怕什么?” “再不醒,只怕是无力回天了……” “不可能,哈,不可能,我妹妹才十三岁……” “小璇!小璇!” 柳梧璇发了疯似的冲出偏房,又一头冲进柳朵的屋子,柳长青顾不得再陪着魏大夫,匆匆道谢后就追了过去,可哪想柳梧璇却将房门从内反锁,任凭外面的人如何喊叫,她只顾伏在柳朵的身上号啕大哭。 “小璇,我的乖孙女啊,你不能再有事啊……” 风霜雨雪八十余载,柳长青从未觉得人生如今日一般灰暗,幼年孤露,弱冠牢狱,商路坎坷,他从没想过放弃,但今日,上天似乎执意要剥夺他至亲至爱之人的希望,甚至是生命,已是耄耋之年的他,在时间面前顽强地像岩石,而在命运面前却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 …… “天边边,雨千千,落在土里冒青尖……” 做了一个晶莹剔透的梦,在梦里,天空雾蒙蒙的,时间好像回到了很早的时候,早到我还认不清周围的一切,道路在无数个方向延伸到一眼望不到头的地方,雨一直下,等我开始走动时,我发现路根本不是路,而是一座座连接在一起的石桥,桥下的或许是天水河,只不过为什么无论从哪个方向看去,它都在向前流动呢? 由于方才的走动,我实际上已经离开了那个连接着所有桥的中心,而当我回头望去,所有的桥又汇聚成了同一座,原本向前奔腾着的河水不知何时从我的脚边漫开,没来的及逃跑,我就被浩浩荡荡的水势冲得荤七八素,待我再次浮出水面时,桥消失了,水像天一样蓝,也像天一样大,没有尽头…… 雨还在下,我小声地哭起来,后来我发现周围根本没有任何人,只有我一人漂泊在宽广的海面上(我不会游泳啊,为什么沉不下去呢?),天黑了下来,远处金夏城的灯火离我越来越远,我害怕极了,开始放肆大哭,我心想,或许还有未归的渔船可以发现我。 莫名响起的歌声吓了我一跳,起初,那声音很小,模糊不清,小到我不能确定她是否真的存在,于是,我停止了哭泣,开始仔细去听,那声音仿佛知道一般,渐渐的变大,到后来,歌声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几乎是在我耳边唱着了,而当它变得震耳欲聋之时,我终于听出了那声音的主人,我看不见她在哪里,但那歌声,的确是为我而响起,此刻,她一定撑着油纸伞,在那棵树下唤我回去! …… 第21章 双生构梦 一阵突如其来的冰凉触感攀上了柳梧璇的额头,幡然惊醒的她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不知何时又哭晕过去,正悄无声息地睡着在柳朵的身侧。 “奇怪,怎么这么凉?” “嗯?” 一道闪电般的思绪瞬间在她脑海中炸裂开来,而当她睁开眼,猛地拉住那个冰凉触感的源头时,身旁气息微弱的柳朵终于在昏迷了三日后,正竭尽全力张开红肿的眼睛,用冰凉的小手轻轻抚摸着姐姐的额头。 毫无征兆地,晶莹剔透的泪珠顺着柳梧璇的双颊滑落,柳朵的小手被柳梧璇紧紧握住,贴在面庞,好像再也不会松开,千言万语道不尽她此刻的喜悦。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你……” “我知道……那是你,你唤我回来……雨……千千……” 柳朵用嘶哑的声音向柳梧璇说道,话语虽断断续续,但柳梧璇听的真真切切,她清楚的知晓着,梦境很多,清醒的现实却仅有一个。 似乎做了一个晶莹剔透的梦,我从更深的梦里醒来,泪水将枕头打湿一大片,心口像是失掉了什么一样空洞,我冲出家门,去寻找我丢掉的东西。 时间好像回到了很早的时候,早到我还认不清周围的一切,雨一直下,雨一直下,街上的房子,店铺从我走过的身后尽数消失,很快,它们消失的速度超过了我向前跑的速度,周围又变得空无一物。 天空雾蒙蒙的,那些房屋好似曾经住在我心里似的,如今它们无缘无故离去,就像从我心口挖走了些什么,我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雨水回应着我的心声,愈加猛烈,天水河的水不知何时从我脚边漫延开来。 没来得及逃跑,我被滔天的巨浪卷到了愿沚的一棵树旁,我认得这棵树,但想不起来它与谁有关,当我再次张开眼时,树依旧是树,而天水河已经变成了雫海,我的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油纸伞,雨还在下,我认得这把伞,但依旧想不起来它与谁有关。 夜幕降临,身后的金夏城灯火通明,也许,我等不到寻回失物的时候了,海风很温暖,心口的伤似乎开始愈合,舒适的感觉让我突然很想唱歌,唱什么呢?唱《雨城谣》吧。 “风吹儿摇摇放纸鸢~” “纸鸢儿飞到天边边~” “天边边,雨千千~” “落到土里冒青尖~” 一开始,我唱的很小声,生怕有人发现我,莫名响起的哭声吓了我一跳,起初,那声音很大,震耳欲聋,就好像在我耳边哭泣一般,到底是谁啊,竟哭的如此伤心,于是,我唱的更大声,想告诉那声音,我在这里,那声音好像真的在回应我一样,渐渐变小,最后小到我不能确定她是否真的存在过,就在它消失前的最后一刻,我终于全都想起来了,那是她!那的确是她!只要有她在!只要有她在! …… 海是没有尽头的,山亦然如此,并非所有人都曾在大海上航行过,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征服过所有的山峰,但如果你在街头随机抓到一个人,问他海与山是否有尽头,那回答,几乎毋庸置疑是有,就好像他与那些伟大的冒险家们一样,到过每一片海,看过每一座山。 “相信奇迹存在的人,本身就和奇迹一样了不起 。”千年后,人们历尽时光,终于得以窥见自己容身世界的一隅,并兴高采烈地宣布,最初相信这个信仰的人,本身和这条信仰同样了不起。 …… “确定了吗?” “我亲眼看见的,皇家的印,错不了!” “那就着手准备吧。” “什么着手准备!要尽快开始!就现在!我们要先发制人,找到有利位置!你不知道现在多少人瞄着雨歌那点地……” “够了!你那些事自己想办法处理好,小朵和小璇现在这个状态,能经得住长途跋涉吗?只要我一天还在,就不会让她们再遭半点罪!” “柳朵,我会顾好她的……” “你能顾好个屁!你个当爹的,女儿差点命都没了,你还成天往外跑!你说!这些天来你去看过她几次!再说小璇,我压根就没指望你顾她!” “所以才要快点走不是吗?多待一天,危险一天!” “你少在这里给我玩这套,你是我带大的?我还能不了解你!家业家业!没有家哪来的业?我看你真是要倒反天罡!” “那你给个准话,什么时候走合适!” 金夏旧街,柳长青的阁楼里,他正和柳清明正争执不下,两天前,吕澄昂的军令连同许君发布的诰令已一并送达金夏,金夏当地的平民百姓被允许向内陆地区暂时撤离,而对于商贾人家,则被允许转移部分商业阵地,以保证国家某些支柱产业的稳定运行不被干扰,而作为垄断整个金夏乃至雨朝渔盐命脉的柳家,又通过政治关系,在雨歌城的某处提前预订了一块地皮,但奈何狼多肉少,再加上时局变动,柳家必须尽快搬迁,免得夜长梦多。 虽说先前他们二人已经大致为此次行动做出了较为详实的方案,但终究是建立在“可能会离开金夏”的基础上,却没想,局势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复杂,单凭最近周边地区的军队集中赶往金夏来看,就已经非常能说明问题的严重性,但撤离的命令和柳朵意料之外的事故将他们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之前的方案几乎成了废案。 出发的时间便成了当前最紧急,最重要的问题,也无奈又成为了最先考虑的问题,为了能让姐妹二人安心养病,柳长青今日特意将柳清明叫到自己的住处商讨,可半天过去,二人仍未就此达成一致。 …… “张嘴,啊——” “啊——” “呼—呼—小心烫哦!” “嘻嘻!” “朵儿真乖!” “姐姐,我长大了!” 十一月三十日,柳梧璇事先告知了平日服侍柳朵的侍女们,在柳朵痊愈之前,由她亲自负责照顾柳朵的日常起居,此刻,她正坐在柳朵床边,小心翼翼地喂给她红糖水,柳朵自醒来以后,就变得有些孩子气,不如说,回到了一个十三岁女孩正常的样子,完全卸去了在场上斗争斡旋的压力。 一方面,柳梧璇很开心能为妹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陪在她身边,悉心感受着与至亲相伴的温馨时光,但另一方面,她身为姐姐,又作为当今柳家年轻一代,在妹妹病倒后,她逐渐感到现实带给她的与日俱增的压力,未临先生的能力让她预感到一味逃避那些曾经无法面对的问题,只会让与她有关的现实变得愈发糟糕。 “就从此刻开始吧,从守护好我最亲爱的她开始,不轻言弃,绝不放手!” “朵儿真棒!全都喝完了呢!再睡一会吧!” “好——那姐姐给我唱歌听!” “好~好~朵儿想听什么呢!” “雨……雨千千~” 柳朵猛地抓住被子埋住头,又扯下一个边边,露出两只小眼睛偷看柳梧璇,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青尖尖,河边边,小青蛙跳跳寻夏天~” 柳朵在柳梧璇温柔的歌声中安然入睡,这首《雨城谣》在这片土地上跨越恒长的时间,由人们代代传唱,被赋予超越自然,甚至是超越规律的奇迹力量,最终凌驾于名为“死生”的大道之上,成为这对姐妹往后余生里牢不可破的羁绊。 “大小姐,有客人来了。” “出去说,朵儿才睡下,别吵醒她了。” 柳梧璇蹑手蹑脚地退出柳朵的房间,跟在身后的初晴也识趣地轻轻闭上房门。 “谁啊,直接去找……” 柳梧璇下意识想直接打发来客去柳清明那里,有关家中商业的事她参与甚少,但随即又想到卧病在床的柳朵,和方才她许下那不再逃避问题的雄心壮志,此刻,她作为家中长女的使命感油然而生。 “罢了,随我去看看吧!” 偏房中,一袭黑衣的青年男子正背对着房门饶有兴致地摆弄剑鞘上的流苏,柳梧璇还未进门就一眼认出他的身份,但她不理解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柏涓涤,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妹妹好些了吗?” “命算是保住了,还在恢复,那天谢谢你了,但她现在还不方便见客,有什么事就和我说吧!” “哦,那就好,不过,还是等你家主来吧。” “有什么不能和我说吗?我是这个家里的大小姐!” 柳梧璇转眼就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但她不后悔,从前,她就是因为过于妥协迁就,才不得不让柳朵一人扛起重担。当下,她正缺乏改变的勇气。 “也许,当年再坚持一下,父亲也许会改变想法呢?” “你没事吧,要不?先坐下来再说?” 柏涓涤被柳梧璇毫无征兆的怒火吓了一跳,他有些不知所措,毕竟在他的印象中,这么多年来,她从未参与过大大小小任何一场商会,他以为在柳家,大小姐是不沾染这类事情的那一位,而如今柳梧璇这一异常表现,倒让他怀疑她才是柳家暗处不显山露水的高手。 “抱歉,家父今日恐不回来,柏公子若是执意要见家父,请择日再来。” “嘿,你早说啊,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家父托我给你父亲带句话,说‘若是走海路的话,船由他搞定’。” “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吗?皇家下令了,让我们这几天尽快离开金夏,这里好像要打大仗了。” 柳梧璇近日几乎都在柳朵床侧,所以并不知晓外面的战况如何,但通过柏涓涤的话不难推测,搬家这件事情柳清明已经谋划很久了。 “可是朵儿还……父亲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被蒙在鼓里的柳梧璇急需柳清明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但他此刻不在府中。 “那朵儿呢?她知道这件事吗?” …… 第22章 请你轻呼我的名字 想到这里,柳梧璇后怕极了,那个几乎不可能发生的情景此刻在她脑海里闪过一丝痕迹。 “不可能!不可能!父亲事业心虽重,但不至于抛弃我们,更何况是柳朵!” “你怎么了?脸这么红?需要我……” 柳梧璇一巴掌拍过柏涓涤凑上来的手,心乱如麻的她下意识又失了礼节,柏涓涤也是看她半天怔在原地,一句话也不说,脸涨地通红,怕她突然晕倒过去,才伸手想去扶住她,而柳梧璇这一巴掌,弄的他留也不是,走也不是。站在屋外的初晴眼见情况不妙,便冲进来替二人解围。 “柏公子!实在是抱歉!如果没什么事的话请回吧!” “奥……奥,行,有什么事的话去我府上找。” 看到一旁的初晴给他打着“我会照顾好大小姐。”的手势,柏涓涤算是松了一口气,匆忙道别了柳府。 “晴儿,我要去爷爷那里一趟,帮我照顾好朵儿,要比侍奉我更细心,记住了吗?” “谨遵大小姐之命!初晴定不辱使命!” “我的好晴儿,朵儿就拜托你了!” “大小姐——!路上小心啊——!你也还没痊愈,别逞强——!” 柳梧璇迫切需要一个答案,与其被动等待天命发落,不如主动出击,于是,在柏涓涤还未远去,她便急匆匆地赶往柳长青的阁楼,想找柳清明当面对峙,问清楚关于搬家之事的来龙去脉。 …… 没有来得及找一件暖和的冬衣穿上,柳梧璇就急冲冲跑出家门,此刻,想要知道答案的心情压倒了一切,奈何天公不作美,隆冬的大雪在阵阵寒风后接踵而至,身躯单薄的她似乎随时都会被压倒在地,原本半个时辰的路途她却硬生生走了一个时辰,万幸的是,她总算在更大的风雪来临之前安全抵达了熟悉的阁楼。 “小璇!小璇!你怎么来了!怎么不在家安心养病啊?” 柳梧璇只是向最先发现她闯进院门的奶奶微微点头致意,或许现在的她已经没有更多的气力搭话了,柳长青的阁楼就在眼前,楼上二人的说话声她能清晰地听见。 “好!我来了!” 沉闷的声响透过门板传来,惊动了屋内正吵的热火朝天的二人,等柳长青反应过来,打开房门时,只见自己的大孙女正一动不动趴在门前,膝盖上一大片淤青,这可把柳长青吓坏了,赶忙招呼柳清明将她扶进屋内。 良久,被暖意包裹着的柳梧璇终于从昏迷中苏醒,她的额头又变得滚烫起来,柳长青正打算开口关心,却没想她抢先一步开口向柳清明质问道。 “父亲,我们是要离开金夏了吗?” “嗯?你从哪里听来的?” 柳清明先是一愣,面对柳梧璇如此坚定的语气,再加上柳长青还在一旁,原本打算继续隐瞒的他只好又将问题抛了回去。 “您不用操心这个,我只想知道,柳朵她知道我们马上就要出发吗?” “……” 两个人的对峙,三个人的沉默,柳清明知道柳长青在家中唯独偏爱她,所以,此时他并不敢轻举妄动,一向心思缜密的柳梧璇又怎么可能不明白,此刻,气氛如此尴尬的背后,究竟隐瞒着怎样的事实。 柳梧璇又将身体转向柳长青,只不过还没等她开口,柳长青就率先表态。 “无论如何,孩子们的安全必须先得到保证,这是我的原则,如果你做不到,那就让孩子们和我走!” “听到了吗?清明!” “柳朵必须跟着我,其他的,你随意。” 柳清明知道他拗不过一向顽固的柳长青,不打算在这继续浪费时间,便丢下这么一句话准备见逃,可没想柳梧璇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角。 “父亲,柳朵她现在身体还弱,不能……” “住口!柳朵什么时候轮的到你操心了!” 清脆的巴掌声落在柳梧璇的左脸,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柳长青便三步做两步冲过来,一记右勾拳重重打在了柳清明的左脸。 “混账东西!滚出去!” “呸!” 柳清明啐了一口唾沫,捂着肿胀的左脸灰溜溜地离开了,柳长青心疼地将柳梧璇搂在怀里,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不停地安抚着她。 而对柳梧璇来说,她的确没料到今日之事会演变成这样,但奇怪的是,此刻,她并没有想象中的难过,只是觉得心里对柳清明的某些东西,连同多年前她对那件事情的幻想,随着这一巴掌烟消云散。 “可朵儿呢?她该怎么办?” 窗外,风雪呼啸着,像是要将这一方天地卷走,柳长青拦下执意要回去的柳梧璇,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估计走不出二里地就又会被冻倒在地。 “爷爷,小朵可能随时都会被父亲带走,我必须回去……” “傻孩子,你看看你,现在怎么回的去啊,要去,也得等雪小一点吧,清明他,在场上混的久了,变得气性大,但他毕竟是小朵的父亲,不会乱来的。” “……晴儿,你可一定要保护好朵儿!” …… 暴风无休止肆虐了一整夜,终于在第二天的黎明落幕,街道上那些被皑皑白雪覆盖着的屋子,大多数已无人居住,也许在朽木成灰之前,都不再会有人为它们打理心房。 在爷爷奶奶的悉心照料下,柳梧璇也是退了烧,恢复了些精神,外面银装素裹的世界让她误以为还未从那天雾蒙蒙的梦境中醒来,柳梧璇被一件超大号的厚棉衣包裹着,那是柳长青早年间在江湖中闯荡时所穿,空气中可以看见一呼一吸的哈气。 柳梧璇依旧放心不下还在府中的柳朵,尽管此时温馨的环境让她觉得很舒适。 “不知道朵儿,昨夜睡的可好?有没有被惊醒?早饭吃过了吗?见不到我的时候,她会不会又哭闹起来……” “小璇,看看我带什么来了!” 柳长青神神秘秘地挥了挥手中的包袱,又将酒壶拎起来向柳梧璇展示一番。 “爷爷,我得走了,朵儿她还在等我!” “乖乖,爷爷知道,吃完早饭再走吧。” “那,好吧……” 柳长青将那包东西放在桌子上,包袱里散发出的香气勾动了柳梧璇的味蕾,自昨日早晨一别柳府,她几乎滴水未进,高烧也让她一直没有胃口吃饭。 “打开看看!” “哇!这么多!” 一个微型生态园映入眼帘,假山上,几只猢狲正打闹嬉戏,池塘里,金鱼们自由地穿梭在水中穿梭,竹林中,熊猫三五成群,悠闲的晒着太阳。 一个个奇观“纷至沓来”,柳梧璇看得应接不暇,如果有什么方法可以将这盘糕点长久保存下来,她怎么也都舍不得吃。柳长青见孙女好不容易展露笑颜,也是趁着气氛,为二人倒上了满杯的若花。 “怎么做到的!都好精致啊!” “那可是霖甘坊!几十年的老字号了,爷爷可是亲眼见证了它的开张!” “可是,我从没见过他们家做这样的糕点来卖啊!” “几十年来,我算是他们家的老顾客了,今早我见着掌柜的,他便把这个塞给了我,说是算作这么多年来一个情谊。” “他们,也要走了。” “是啊,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嘛。” “不说了,不说了,吃饭吃饭!” 同柳长青碰杯后,柳梧璇将自己面前的若花一饮而尽,甜酒入喉却作苦,离别在即,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在这座小小的楼阁里,与爷爷一同畅快饮酒了。 “趁着这会功夫,我们聊聊,你想听的事情吧。” 柳长青也将酒一饮而尽,准备向柳梧璇告知他和柳清明先前计划好的一切。 “那天下午,你和小朵出门去了,我和清明围绕出发时间展开规划,但没想敌国的进攻来的如此迅速,而前几日的诰令几乎将规划全盘覆灭,但我们分批次出发的想法没变,各批次人员的安排成了现在最大的问题。” “是因为柳朵吗?” “嗯,但也不尽然,清明的想法过于激进,明显是事业心太重,着了魔,现在全家上下的状态欠佳,尤其是你和小朵,伤病还未痊愈,所以,我想先暂时缓缓,官府那边对咱们家还算宽容,而且敌人的第一波攻势已经过去,我估计短时间内还算安全。” “嗯,所以今天也没商量好结果,是吗?” “清明他,始终不肯在时间上让步……” “那好,那我去说服他,无论如何,朵儿必须先把伤养好!” 斩钉截铁的语气,巍然不动的神情,昔日的软弱和踌躇正飞速从这个少女的身上褪去,柳长青看着新生的柳梧璇,仿佛那就是年轻时的自己,当年,他就是以如此的姿态,踏上征战“沙场”的旅程。 “小璇,你真的长大了很多呢!” …… 这几天,在诏令的作用下,街上出城逃难的人群已由稀稀拉拉变成二三为伍,柳梧璇便在这偶尔遇见的二三人中逆行着, “金夏,还是第一次这么冷清呢……” 她这次走的踏实,积雪不算很深,没有多少人踩踏,成片成片轻轻浮在路面上,踩着很舒适。 “朵儿最喜欢下雪了呢,希望她快点好起来!” 虽然只一天没见,但柳梧璇想见到柳朵的心情却比以往任何时候强烈,也许是因为妹妹这两三天来对她百般依赖,来自家人的爱让她也有些上瘾。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马上就能见到她了!” 情绪催着她跑起来,视野中只有一个小点的柳府大门转眼间已在咫尺之间。 “朵儿!朵儿!” 原本发出一个音节的她又立马噤声。 “万一她在睡觉怎么办,不能把她吵醒了。” …… 第23章 只将车辙留在身后 “是姐姐的声音!姐姐!姐姐!” “慢点跑啊!二小姐!” 纵使柳梧璇只发出一个难辨的音节,柳朵还是敏锐地捕捉到她的声音,柳夫人和初晴紧随其后。战乱导致的惨痛后果让柳家元气大伤,而柳朵的意外更是让整个府内的状况雪上加霜,柳清明则忙于外部关系的交涉,内部的重担自然就压在了柳夫人身上,这些天来,主内的她一直管理内务,就连女儿重病濒死的消息也是最晚才知晓,今日终于得闲,她便马不停蹄赶来看望柳朵。 “朵儿!是朵儿!” 还没等柳梧璇推开院门,柳朵便从里探出一个小脑袋直向外瞅着,而当二人都看见彼此同样心花怒放地向对方跑去时,两颗怦怦直跳的心终于得以紧紧相拥。 “朵儿乖~,姐姐回来了,昨天,有没好好听晴姐姐的话呀。” “嗯嗯,朵儿可听话了呢!娘亲昨夜里给我带了酥饼吃!晴儿姐姐,早上还陪我堆雪人呢!” “是嘛,酥饼有没有给姐姐留呀?” “朵儿只吃了一块!剩下的全都留给姐姐吃!” 看着姐妹俩你侬我侬,柳夫人也在一旁欣慰的笑着,初晴看着柳梧璇如此宠爱柳朵,似乎有些吃醋,虽然大小姐平日里也待她如自己的妹妹一样,但此时此刻,柳朵感受到的爱意肯定是更胜一筹。 “怎么能吃二小姐的醋呢?” “晴儿,朵儿的事,辛苦你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大小姐言重了!” 初晴也被这温馨的氛围吸引,不知不觉地向她们走去,想加入其中,其实,柳梧璇在望见晴儿的第一眼时,就察觉到了她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醋意,于是顺势而为,一并将她搂紧怀中。 “你们呀!都是我的好妹妹!” …… “朵儿,璇儿,都过来吧!” 柳夫人看三人终于肯放开彼此,便叫她们进屋去,像是要说什么的样子,柳梧璇自看见柳夫人开始,就开始怀疑她今日的到访的目的,必然不是单单探望柳朵这么简单,这一行为算是佐证了她的想法。 “朵儿,璇儿,你们都听好,我们要离开这里了。” “父亲告诉过我了,姐姐应该还有很多事情不知道,娘亲就先为姐姐解释吧。” 一谈到正事,柳朵转眼间就恢复了往日的严肃,的确如她所说,现在府中上下但凡多多少少对搬迁一事有了解的人,都比柳梧璇知道的多,不然,也不会有昨日那般糟糕的事态。 “爷爷今早告诉了我些事,所以,父亲还是不肯在时间上妥协吗?” “璇儿你也明白,你父亲他就是这么倔一个人,我和你爷爷也劝了他不少,但都无济于事。” “那难道他就要硬生生带着还这么虚弱的朵儿走吗?” “关于这一点,我们已经在尽力协调了,所以,今日他让我来,是告诉你和爷爷他最后的方案。” “怎么说?” “你爷爷也许已经向你提过之前的分批方案了,所以,我们不打算完全放弃这个想法,毕竟,以当下的形式来看,这可能已经是唯一能尽可能满足多方需求的方法,时间也已不允许我们再精打细算了。” 情况与柳长青预想的差不多,早上,在与柳梧璇同步了消息后,经过讨论,他们二人也一致认为这是目前情况的最优解,那么,问题就被转移到各批次的人员配置上,只要让柳朵不最先出发,就能为她的身体恢复争取相对多一些的时间。 “先看看细节吧!” “嗯,朵儿也过来。” 柳夫人将一张雨朝国土的地形图展开在桌上,其中最显眼的,是四条笔画的粗线。 “你们先看这三条黑线,这就是原先,你们的父亲和爷爷最初规划的三条路径。” 地图以正北方向为上展开,最右边的一条线最短最粗,墨迹也最为暗淡,很明显是最早画上去的。 “这条路,从我们金夏城的港口出发,沿着海岸线一路直达我们目的地的港口,也就是雨歌城的第一商港,而且,依靠我们自己的船队,除了这座宅子,咱们家几乎可以完完整整,在短短三日内安然抵达雨歌……但自从那天,敌国的第一波攻势从海上袭来,如果只是没了船队,凭借我们家的势力,可以很轻松借到另外的船,而最要命的是,自那天起,雨朝所有的港口都被戒严,只许军舰进出,我们也因此不得不彻底放弃这个绝佳的方案。” “那这条呢?这条虽说是从陆上走,但和走海路好像差别不大。” 柳朵指着离方才那条黑线往东的第一条线问道。 “不错,这的确是次好的选择,虽说能够转移的家产没有航运那么多,路途也稍远,稍辛苦一些,但好在畅通无阻,且是陆上我们离雨歌城最近的一条路,你看,它只需要我们一路向着东南方的大平原前进,然后跨过这条轩辕河,就能抵达雨歌城。而走这条路,也只需半月即可。” “所以,我们为什么不走这条路?” “想必你们已经知道了前几日皇家发布的诰令,诰令里,我们要走的这片区域被划为军事禁区,没有军令,所有人一概不得擅自闯入。” “这条命令几乎把我们逼上了绝路,而分批撤离的想法也是在这时被提出来……” “这条,应该是爷爷画的吧!” 柳梧璇指着最西边那条几乎横跨了整个雨朝全境,又在西南方拐了个大弯的黑线说道。 “是的,这条路最长,也最耗时,我们需要近两个月才能抵达雨歌城,但它胜在路途平坦,没有诸如山谷这样的狭长地形,可进可退,也在最大程度上允许我们出变故,也让我们有更多的时间应对变故,最重要的是,走这条路,我们的生命财产安全可以得到最大的保证,这也是昨天早晨,你们的父亲和爷爷一直争执不下的地方。” 柳梧璇的情绪肉眼可见的黯淡下来,昨日柳长青给她的那一巴掌仍历历在目,难道父亲大发雷霆,说自己没有资格关心柳朵的原因,只是因为他急功近利,想快点走不成?昔日的谜团再次陇上心头,但为了不让柳朵察觉到这份异样的情绪,她赶忙调整了状态,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地图上。 柳夫人好像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仍在专心致志为她们讲解着。 “那么这条红线,就是父亲所给出的,最后的方案了?” “也是他能妥协的极限了……” 柳梧璇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条醒目的红线,红色的墨迹在地图上画着雨歌城的地方重重沉积,反应了他不容退让的意志。 “这条路,从时间上讲,比方才的路要少走五成,但是……” “太险了!真的太险了!” 柳朵抢先一步说了出来,纵跨天水河,又历经“间峰秣陵”和“皇峦雨帘”两座山脉,其中的困龙谷又是自古以来的万险之地,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个九死一生的冒险。 “坚决不行!这样的路,就是一个身体健全的人走下来,也得掉几层皮!爷爷奶奶他们年事已高,不可能随他冒险,更何况还有朵儿!我坚决不会让她走这条路!” “所以,父亲他是打算最先出发,为我们探路,对吗?” “……” 柳朵沉吟着,复杂的情感冲击着她,一方面,她很高兴能看见大家在首要考虑她身体状况的情况下对这件事展开规划,尤其是柳梧璇,也许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她亲爱的姐姐因为此事受了不少委屈,方才那一抹黯淡的神情实则并没有逃过她锐利的眼睛,但另一方面,在目前这个大家集思广益的结果里,最为危险,最为重大的责任却要她的父亲独自承担。 那些偏执,疯狂,倔犟,自大的背后,是仅独一人承担着的,近乎绝望的孤独。 柳朵自小就常伴柳清明左右,直到她可以独当一面,进入商场协助他时也依然如此,没有人比她更了解父亲。无数个白昼,她曾一次又一次见证着他力敌场上那些令人作呕的勾心斗角,无数个夜晚,她也一次又一次见到他独自对抗着来自内心的道德质询,所有的痛苦汇聚于此,一遍遍藏匿抹杀着无数个弱小无力的柳清明;所有的痛苦汇聚于此,不可一世,光辉无限的柳家就此诞生。 …… 金色的晨曦倒映在海面,被浪头打碎,散发粼粼微光,又一片一片冲上岸,化作闪亮亮的贝壳花,装点在如裙摆的沙滩上,三天的时间,足以让柳家,这个金夏最大的家族,做好告别的准备,告别这个他们三代人,已经发展了近百年的故乡。 港口的敌军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过往无数个日常的和平景象,而在这虚假的和平背后,海对岸的国家们,又在谋划着怎样的阴谋诡计,但这些,再也不会由柳家人去关心了,他们已然成为这座城市的背叛者,而背叛者,在这座城市的历史中,向来不会被宽容以待。 间峰秣陵,是这片大地上最古老的山脉之一,它的存在可以追溯到人类诞生之初,它就像一柄巨大的石剑,从高天之上落下,斩断时间的长河。碑的那头,是纯粹的自然,碑的这头,是文明最初燃起的薪火,柳梧璇想象不到这座山的容貌,对于从小生活在临海平原的她,面对此次凶险万分的旅行,比起好奇,更多的还是对于未知的恐惧。 …… 第24章 清醒着逆流 金夏城的南大门依旧庄严肃穆,城墙外,夹道旁的栀子树已记不得是第几次从冬日的酣眠中被吵醒,睡眼惺忪的它们也许会对此刻此刻面前聚集了许多人而感到惊讶,毕竟这里已好些时日无人问津,但它们也只能托轻风曳动光秃秃的树梢,以表问候。 两架马车静静停在南大门下,突兀的炮仗声随即在其后响起,不是夜晚点燃的,在空中可以炸开五颜六色的花的那种,而是,只嘶吼着,冲上天际爆裂开来,响彻云霄的的那种。 没有冬食节,离冬至和元日还早,炮声因何而起,又是何人所放,为何事而鸣?已没有旁人来关心八卦这一切,答案自然不言而喻,同为举办者,演奏者和受赏者的柳家人在空荡荡的天地之间沉默着,就如战场上,被敌军重重包围着的士兵们望着他们的将军那般,将希望和生命托付出去之前的沉默,但若是你仔细去听,某个女孩微弱的啜泣声如震荡的心跳,刺痛着在场所有人的神经。 三天前,柳府。 “我决定了,和父亲一起去,为大家探路。” “朵儿?你说什么了吗?” 正嚷嚷着反对柳清明选择这条路的柳梧璇被自己的声音吵到,她没听清楚柳朵说了什么,等她安静下来,只见柳朵深吸了一口气,抬起从方才起就一直低着的头,用确保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听清楚的声音,平静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想法。 “我说,我要和父亲一起走。” 柳夫人对柳朵的这句话似乎不感到太多意外,她只是悄悄伸出双手,轻轻拉住一旁柳梧璇的手。 “朵儿?是父亲命令你必须如此吗?我去找他!我不会让你和他走的!” 正当柳梧璇挣脱被柳夫人拉着的手,准备夺门而出去质问柳清明时,柳朵再次以相同的语气,平静地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她知道姐姐早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此刻违背逻辑,一副错愕的样子只是她试图蒙骗自己的拙劣表演罢了。 “为什么啊?难道你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状况吗?” 泪水夺眶而出,柳梧璇带着哭腔问道,这些天来,她东奔西跑,为了给柳朵争取时间,受尽委屈,她不明白此刻妹妹为什么要这样说,如此坚定的语气背后,究竟是什么她不知晓的原因,她又俯下身来跪坐在柳朵面前,双手搭在她的肩上,想要求得一个答案,或者一份心回意转。 “这么多年来,我和父亲待在一起的时间最长,他身边虽时常有人,但那些人自始至终没有绝对信任着父亲,只有我最了解他,父亲也同样信任着我,此程凶险万分,身边若无亲信,必然举步维艰,我不能看着他一个人去冒险。” “那我们不走这条路?好吗?” 柳梧璇向柳夫人投去渴望得到肯定的目光,而回应她的,只有无言沉默,她其实很清楚,柳长青所指出的那条路,虽说稳妥,但也存在着诸多不现实的地方,近两个月的路程着实太长,雨朝的西南方向来人烟稀少,路上也没有太多城镇可以供他们休整,再加上兵荒马乱,可进可退的局面一旦被拖得太久,就会演变成进退两难。 她不了解柳清明,至少不像柳朵那般了解,柳朵不会骗她,也没有理由骗她,此刻,她是多么希望柳朵是在无理取闹,耍小姐脾气,但那副懂事的让人心疼的模样,言语中的冷静,同她几年来在场上度过的无数时间一样,不可摧折,而此刻的自己,才是那个幼稚,无理取闹,耍小姐脾气的小孩子。 “小璇,那就这么说定了,三天后,清明就和小朵先行出发……” “我不想听,你们请便吧!” 说罢,柳梧璇就起身离开了,柳夫人没再阻拦,作为母亲,她也多么希望能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既能顾全儿女的安危,又能快速抵达雨歌,但作主管家族内政的柳夫人,她也不得不为全家上下所有人负责,面前不容再议的路线,是她和他,目前能为这个家做出的最好安排。 “朵儿,为娘要回去向你父亲复命了,待会再去劝劝璇儿吧,莫要再流泪,到娘亲这里来。” 柳夫人将柳朵召到自己身前,抱着她,轻轻抚摸着她的头,柳朵早在姐姐出去后就泣不成声,她明白姐姐究竟有多爱她,也知道自己对父亲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母女二人的心宛如在刀刃上行走,两权相害取其轻,她们都明白,即便那个被放弃“重”的是自己。 …… “大小姐,您把门打开吧,不能再哭了!” 初晴在门外,并不知道屋内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大小姐自早上从二小姐的房间冲出来后,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直到现在也不肯开门,里面只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哭声,她实在是害怕大小姐又伤心过度晕过去,等了又等,便找来了柳朵。 “姐姐!听我说好不好,你这样子,怎得让我放心走!” “姐姐!打开门吧,我要去父亲那里准备东西了,我想再见见你!” 门终于被打开,双眼红肿的柳梧璇看着同样眼泪汪汪的柳朵,又忍不住抱着她哭出声来,一旁的初晴也被感染,潸然泪下,三人的哭泣似乎要将夜色整个淹没,悲伤绕着屋檐逆流成河。 “真的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吗……” “嗯……” “傻孩子,你为什么总是不多为自己考虑一下……” “因为我想保护好姐姐,保护好父亲,保护好这个我们深爱着的家……” “……,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柳梧璇抱着不可能的侥幸问出了最后的问题,她很清楚父亲为了大局考虑,是无论如何不会允许她们二人一同冒险,结果自然也如她所料,以柳朵一贯的沉默作为最后的回应。 “三天后,我们在南门出发,你会来送我们的,对吗?” “……” “没关系,这样就好,我也能放心了……” 柳梧璇沉默着,已经离去的柳朵身形如此瘦小,却是更成熟的那一个,她痛恨过去的自己为何如此软弱,因为父亲的压力,就放弃了与她一同承担责任的机会,她痛恨现在的自己为何还是如此软弱,软弱到甚至没有勇气给她最爱之人一个承诺,竟让她负憾而去。 …… “大——小姐,还有多久才到啊,雪——这么大,要不要休息一下——再走啊?” “坚持——住,晴儿,就在——前面了!” 从西门出金夏城约两里地,一个当地人们称作“福山”的地方,供奉着金夏百姓唯一信仰的神明,“福山”在真正意义上并不能够叫做山,顶多是个隆起的小土坡,而这唯一的神明,是金夏自建城以来就存在着的,所以,也许并没有人知道祂具体的来历,人们只称祂为“福子”。 “福子”神,起初人们不知道祂是掌管哪一方面的神明,无论是史书记载还是民间传闻,都对祂没有较为具体的描述,但祂的的确确就存在于那里,隐于林间的庙宇,大堂内的铜钟,院内从不断续的香炉,无一不说明祂就是货真价实受到供奉的神明,只是除此之外,从未有人见过祂在人世的法身法像,有的,只是堂前的桌子上,一块用不落灰的四方块。 后来,人们便依传统将祂主观奉为掌管福祉的神明,也就是广义上与民生息息相关的那一类,大到婚丧嫁娶,动土伐木,小到祈福求嗣,畋猎取渔,凡遇不定不解之事,几乎都到此祭拜一番,只是祂从未明示过态度,百姓们也并没有因此背弃祂,反而都深深信任着,祂一定在冥冥之中保佑着这一方水土,保佑着他们。 庙门大开着,香炉中也只剩几根残支,看样子守庙人已离去有些时日了,柳梧璇和初晴暂时在大殿内休息,等待风雪小一点,按照规矩,大殿是行礼问道的场所,是不允许久留的,但这座庙只有这一个房间,她们也顾不了太多,毕竟外面风雪实在太大,想必神明也不会见死不救吧。 初晴点燃已经熄灭了不知多久的烛火,亮光逐渐照亮了整个大殿,也带来一丝暖意,在烛光的照耀下,柳梧璇第一次看清了神明“本尊”——那个四方的块,小时候,她和柳朵曾到过此地,但人们都说什么,“要尊重神明,不能直视祂。”诸如此类的话,导致她一度很好奇祂的模样,后来便再没来过,也淡忘了此事,而今日却误打误撞得见。 “原来如此。” 她第一反应是,那大抵是个什么铜块或者铁块,但仔细一想,祂的颜色却并不与上述二种相符,祂更像是一块涂了蜡油的墨块。 “大小姐,给!” “嗯,晴儿取支火烛来,帮我照一下。” “好!” 初晴将纸铺开在地,向柳梧璇递上笔墨,又按照吩咐取下一支蜡烛为她照明,只见柳梧璇俯下身子,在纸上一笔一划郑重写下: “望此程安好,愿我柳家人平安抵达雨歌城。” 写罢,她便将纸折叠成纸鸢状,放在怀里。 “好了!” 过了午时,风雪在日光的威压下逐渐散去,柳梧璇带着初晴来到殿后,来到昨夜出现在她梦中的地方。 一棵棵高大的青松挺立在后院,在那些离地二三丈的枝头上,挂着各式各样,不计其数的风铃,风铃下方却不约而同地悬挂着各式的折纸。 “祝开张大吉!” “愿我能与梦儿百年好合。” “福子保佑我儿平安归来……” …… 第25章 以此生为剑 “这么多年了,还是老样子呢。” 柳梧璇向着那些高大的松树走去,闭上眼睛,双手贴在那些附着在树干表面棱角分明的树皮,每一寸的褶皱都在无数时空之风的刮擦下反复隆起,落下,扭转,直至今日呈现出如此光怪陆离的模样。 “谢谢你们还记得我,也让我想起你们。” 很奇怪,之前的柳梧璇只记得一件事情,就是她在很久以前和柳朵来过这里,但是丝毫不记得关于此地任何一处的细节,昨夜,她最终抵抗不住心乱如麻的情绪折磨,昏昏睡去,梦中,她独自一人光顾了这座历史悠久的神庙,红墙青瓦,天空中下着蒙蒙细雨,门上的漆油光光的,铜钟的外表面还没有斑驳的锈迹,她站在院中的那个香炉前,开始逐渐回忆起一切。 “诚惶诚恐!拜托了!福子大人!” 柳梧璇从怀中取出那张“纸鸢”,将它小心翼翼地用红丝线系在一个翠色风铃下,那是她和初晴方才从大殿里结缘求得,正如数年前一样,她莫名轻车熟路地爬上松树的枝头,将风铃恭敬地挂在上面,又双手合十,念了一遍祷词。 “愿一路平安,愿和家妹柳朵早日再见……” “大小姐,小心点!挂好了就快下来吧!” “好了呢晴儿,我这就下来!” 千万人的千千愿望在此汇聚,从此流向世界的各个方向,信仰的抚慰也许不能改变现实,但正如祂们存在的理由,信仰总会以人们意想不到的方式影响着他们的生活,然后,若是他们在得到与预期中相符的回报时,就总会感叹一句——“原来神明真的在保佑我!”,其实,神明从未睁开眼睛,也正如祂们并不存在一样虚幻。 风铃的碰撞声在无人的庙宇里格外清脆,它们在窃窃私语中交换着彼此所承载的愿望,纯净和美好短暂的光顾了这方小小的天地,若不是渐渐又起的风雪,柳梧璇或许会考虑在这里度过一个宁静的夜。 “晴儿,今天谢谢你陪我来这里!” “大小姐哪里的话,晴儿也很高兴能陪着大小姐!” 也许柳梧璇今天真的很开心,但她眉间那几分孤独始终没有落下,与柳朵再次相逢明明也才只是夏天的事,而这个冬天,又发生了许多事情,也许还会再发生些什么,初晴看得真切,围绕在她的大小姐,也是她的姐姐周围的命运之线,是如此残酷无情,强烈地压迫着她要去割舍心爱之人,又要成为什么人。 “如果上天执意要如此为难你,我愿意永远在你身旁,陪你去到任何地方。” 这便是昨日柳梧璇将她搂在怀中,她想让她听到的心声,也是她身为一个侍女,能够奉上的,最真诚,最奢侈的仅有之物。 …… “一个,两个……” “怎么才带五个人啊?!” “傻孩子,树大招风的道理还不明白吗?” “可是就这样?真的安全吗?……嗯?” 柳梧璇躲在不远处一棵树后偷偷数着车队的人数,除去没有背着包袱,携带刀棍的那些家臣,算上柳清明和柳朵一共七人,她正嘀咕着人员配置的不合理性,却没想迟到的柳长青恰好发现了鬼鬼祟祟的她,悄悄绕到了她背后。 “哇!爷爷,你怎么在这!你不是应该早就到了吗?” “爷爷还想问你怎么在这待着,都快出发了,不打算过去吗?” “我……” “好了,爷爷知道你在想什么,走吧,别让你妹妹失望。” 在柳长青的陪同下,柳梧璇还是从树后走了出来,“现在的我,又是怀着究竟又是哪份心情呢?”她想不明白,与此同时,人群中的柳朵向着背后的金夏城恋恋不舍地望了最后一眼,正巧对上了姐姐的目光。 “……,我就知道,还好。” “哭花了脸就不好看啦!好不容易能出城看看,笑一笑,好吗?” 柳梧璇丝毫没有察觉到,将柳朵搂在怀中,为她擦去眼泪的自己也泣不成声,仿佛此去一别,便是沧海桑田。 “还记得这个吗?” 见柳朵收不住眼泪,柳梧璇从背后拿出一本巴掌大小,封面已经字迹不清的书来。 “什么?难道是?诶?” 柳朵抹了抹眼泪,接过那本陈旧的书,泛黄的纸张和纸上略显稚嫩,歪歪扭扭的字体,又将记忆倒回许多年前的一个深秋。 …… 作为雨歌的花都,除了名扬四海的栀子,金夏城种植的花卉大都是在本地附近的森林里引出的,那些起伏不大的小山丘刚好能容纳这些不算高大的常绿阔叶林,受益于金夏地区滨海的地形和四季如春的气候,再加上日照充足和昼夜温差小的优势,这些林场为花卉的繁育提供了近乎完美的天然场所。 金夏的孩子们都是在各种奇花异草的陪伴下长大的,辨识,收集,再将那些花花草草编织成花冠,在孩子们的童年时光中,是最为五彩缤纷的一笔。 这类活动不分季节,无论昼夜,只要孩子们愿意,那便每时每刻都在进行,谁认识的最多,谁找的最快,谁编出的花环最大,最好看,那谁就是这场游戏的最大赢家。男孩子们体力稍好些,反应快,往往包揽了辨识和寻找领域的冠军,而女孩子们则心灵手巧,更有耐心,在编织花环的领域里,她们总是荣登宝座。 可生长在金夏的花实在是种类繁多,又颇具姿色,所以,起初只是风靡在孩子们中的寻花游戏,到后来也逐渐在大人们的世界中流传开来,经过金夏几代人的努力,所有种类的花花草草都各得其宜,无论是被加以药用还是供以观赏,又或是改善气候,调节水土,花儿们都在各自的领域,以自己的独有的方式为这片地区的百姓带来福祉。 “姐姐!姐姐!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切!不就是水冰菊嘛,我昨天也找到了!” “那这个呢!你一定没见过吧!” 柳梧璇很想说见过,毕竟知无不晓的天才人设对哪个当姐姐的人来说没有诱惑力,但柳朵此时从篮子里拿出的,这朵叶片娇小,花瓣层层交织,又散发着阵阵香气的橙花,她的确见所未见。 “我……” “你看!我就说你没见过吧,这可是我跑了好远好远才找到的!” “不信!能有多远?” “可远可远了呢!那姐姐要和我一起去看吗?” “走就走,我倒是要看看究竟有多远!” 已不知走了多久,晚秋的气温一如既往的高,阳光的炙烤一路从后背来到胸前,直到一望无际的花海展延到视线之外,姐妹二人才知已经抵达终点,落日为每一朵花镀上金黄的轮廓,微风又让它们翩翩起舞,舞台是世界边境的花海,盛装出席舞会的,也不只是突然到访的两位客人。 “朵儿,是这里吗?” “朵儿忘记了,但这里花这么多,说不定能找到一模一样的呢!” 于是,这场无尽的寻花游戏始于黄昏,终于凌晨,不知疲倦,直到天之破晓,花瓣的银色轮廓将要褪去之时,柳梧璇这才察觉到自己带着柳朵出门已经一夜未归。 “朵儿,朵儿,快醒醒!天要亮了!” 天水河畔的蛙鸣声催着二人双双睡去,被晨曦第一缕光惊醒的柳梧璇当即暗呼不妙,要是娘亲发现她们夜不归宿,肯定会狠狠教训她们一顿,说不定还会让她们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出门,柳朵被摇醒后,就看到一旁已经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姐姐。 “别担心嘛!姐姐,要是娘亲怪罪下来,不是还有朵儿嘛!” 柳梧璇看着傻乎乎的柳朵,有点欲哭无泪,她似乎还不能理解,正是因为她带着年幼的妹妹,娘亲才可能会生大气,若是她一个人,可能还会稍好些,可是话又说回来,面对如此天真可爱,又想替她分担责任的柳朵,她也不由得心生爱怜。 “好吧……那我们回家吧。” “嗯!回家——回家——” 就这样,找花的目标似乎被抛之脑后,小孩子们就是如此,好奇心永远冲在所有的事情前面,哪怕好奇会挨什么样的打也是,不出所料,柳夫人罚了她们三天不许出门,你也许会觉得,三天怎么能算很长一段时间,但对于还处于玩心大发年龄的孩子来说,度过这三天,也许比玩着度过三年更漫长。 …… “我们还是没能找到那朵花呢……” “我还记得你那天兴冲冲地冲进来,展示那花的情景,当时,我真想说我见过它!” “所以,《百花集》,你是在哪里找到它的?” “昨天,我想送给你点什么,带在路上,然后,我开始翻书房里的旧东西,它就从架子上自己掉下来了。” “真怀念啊,我们的百花集……我还以为再也找不到它了。” “抱歉,是应该由你来保管的。” …… 后来,那朵花的事在不久后被想起来,但花已经不知道被丢弃在哪个角落了,柳梧璇和柳朵决心要找到那朵花,便一同创作了《百花集》,姐姐执笔写字,妹妹则画下每朵遇到的花的模样,当它终于从一页页零散的纸制成书样时,由谁来保管便成了最大的问题,姐妹二人各执一词,都觉得自己对百花集的贡献最大,应该由自己来保管,二人因此大吵一架,几天没有说话,最后,还是柳夫人出面调解,规定她们二人各自轮流保管一个月,这事才算过去。 …… 第26章 因你而在的声音 “你看,这株顾念草,是我们做的第一页呢!你还记得吗?画这株草的时候,我教你区分了不同笔毛的粗细。” “怎么可能会忘掉,你用喝水的水缸涮笔头,被娘亲发现狠狠揍了一顿,一边哭一边大叫……” 站在那里的,俨然是十岁的柳梧璇和六岁的柳朵,她们共同捧着百花集,慢慢翻动,细数藏在这一页一页里,来自过往美好时光的馈赠,时间也被这些奇形怪状,姿态各异,绽放于纸页上的五彩缤纷所吸引,渐渐放缓脚步,最后几乎完全停驻在姐妹的指间,将此刻化作永恒。 “柳朵,过来!我们要走了!” 柳清明在马车旁喊道,家臣们已经自发挨着栀子树在南门外排成两列,做出夹道送行的阵势,马夫牵着缰绳蓄势待发,现在,只剩下柳夫人和柳长青还向着正在等待柳朵上车的柳清明交代着最后的注意事项。 “别哭了,带上我们的百花集!你看,这里还有几页空白,秣陵山比这里所有的山都高大,一定会有我们没见过的花呢!去完成它,好吗?” “嗯——我会的,你一定要快点来,我我们要一起看,还要把雨歌的花,也记下来……” 柳朵抽泣着说道,柳梧璇再次拥她入怀,像不久前一样宠溺地摸着她的头,她摸到自己的泪水也不知何时渗入了她的发丝间。 “下次再见时,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好吗?” “嗯,再也不分开……” “记得,按时吃饭。” “嗯,你不才是那个不按时吃饭的嘛……” “路上辛苦,不要熬夜。” “嗯,你也是……” “你身子还弱,千万不要为难自己,爱逞强的毛病该改改了!” “嗯,照顾好爷爷……” “要开心,你呀,小时候可爱笑了!” “嗯,但只想笑给姐姐看……” “想家的时候,就写信来吧。” “嗯,但是第一封信没送到时,也许你们已经出发了……” “想我的话,就唱雨城谣吧,姐姐一定能听到的!” “嗯,因为我们,无论多远,心都在一起……” …… “你要,快点来哦……” “一定会的,我会留意路上你为我种下的那些花。” “姐姐又在说胡话了……” “是啊,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柳梧璇也想不清楚,但此刻,她觉得自己应该这么说。初晴不知道什么时候追来,抱着柳梧璇的“清辉海月”正向她跑来。 “诶?晴儿你……” “解释的话一会再说,快开始吧大小姐!二小姐要走远了!” 不用初晴提醒,柳梧璇在看到琴时就已经惊喜万分,她怎么没想到弹琴呢,大抵是因为悲伤压倒了一切,让她暂时迷失了自我。 “我真的可以吗?是啊,直到现在,我还是像个小孩子呢……” “这可不行!你是金夏城大名鼎鼎柳家的千金大小姐!大小姐才不会这么软弱!” 两个声音在她心中相撞,不分彼此,不分高下,激荡出点点火花,最终,作为“大小姐”的那个声音逐渐占据上风,在她的心中回响着。 花海边的蛙鸣声,柳朵的哭声,自己的哭声,梦境里的哭声,天水河激越着向前的潮水声,雫海飘着零碎月光的哗哗声,大雨落在屋檐上的嘀嗒声,酒沿着杯壁顺流而下的簌簌声…… 柳梧璇分不清究竟是哪种声音左右着目前的心情,当然,她也无需分清,所有的声音都指向一个目标,它们共同诉说着:像以往无数次那样,支起琴架,去做你该做的事吧!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于是,悠扬的琴音在阔别已久后,再次响彻整片天地,马儿嘶鸣,车轮滚滚,这里终于成为,或许也会永远成为,只存在于记忆里的,家。 “风吹儿摇摇放纸鸢——” “纸鸢儿飞到天边边——” “天边边——雨千千——” “落在土里冒青尖——” …… “让我与你握别,再轻轻抽出我的手,我知道思念从此生根。” “浮云白日,山川庄严温柔。” …… 雨朝官历,xxx年,一月一日,元日,皇城雨歌军机处。 “总参,漠西驻军驿急报!” “漠西?念!” 吕澄昂正忙的焦头烂额,前不久,他和许君的联合诰令散发到国土各处后,五花八门的问题就接踵而至,长时间的备战让士兵们对诸如此类的命令已经司空见惯,除了直接收到敌袭的金夏地区附近,士兵们的怠战情绪日益高涨,在敌暗我明的不利情况下,吕澄昂也不可能为了这种事情,把将军们分散开来,直接去到前线进行思想教育。 “十二月二十九日,我集城边防巡逻队在距边境约十五里处,发现敌活动踪迹。” “打住!李司,你确定没看错?漠西?” “臣还没糊涂到那种地步,的确是漠西!” “拿来,我直接看吧!” 吕澄昂刚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漠西集城是雨朝最西部一个紧挨着国境的集城,从前,因为西部交通的闭塞,无数御雨军的战士们得不到足够的供给,在作战时经常食不果腹,无精打采,大大增加了作战效率和伤亡率。为避免此类情况的重蹈覆辙,建朝天子,吕墨云的父亲吕群大将军便在开国之初下令修建这座集城,从此打开了雨朝极西境的交通。 漠西,顾名思义,漠西城的西部是一望无际的大漠,昼夜温差大,长年无降水,别说人烟,就是花草树木,在这茫茫大漠中也所见无几,而此时,漠西却出没着敌人的身影,排除驻军驿谎报军情,那么究竟又是十六国中的哪些人,在谋划些什么阴谋,这让吕澄昂匪夷所思。 “敌军分布不明,出没规律不明,均呈小股行动,构筑战斗工事……” 随后是一张敌军活动的路线图,图上很清楚地标明着,在国境外十五里处,一条绵延数百里的线。 漠西以东,高大巍峨的间峰秣陵和湍急的天水河形成了天然的防御障壁,有效阻断了向极北和东北地区的进犯,而漠西以南,交替流淌在秣陵山和明烛山之间的云壑江一带,自古以来易攻难守。 “图谋我的千云城吗?有点可笑,真当我两山附近的驻军是摆设吗?” “嗯?还有一页?李司,这是什么?” 正说着,吕澄昂便翻开了最后一页纸,纸上只有寥寥几句。 “由于金夏地区百姓的大规模迁移,注意到秣陵山,雨帘山一带山贼活动猖獗。” “哈?这种时候谁会从那种危险的地方经过?” “臣也以为不必理会,还是将作战重心放在边防上。” “说的也是,随便找几个兵过去收拾一下得了。我还要画图,出去吧!” “是!” …… 充满奇迹的世界,与奇迹不复存在的世界,对偶存在着,也交替存在着,正如司掌白昼与黑夜的神明,喜怒无常。 无边无际的黑暗,没有日光,没有月光,所有的星星都隐藏在不知何处的远方,没有烛光,没有灯火,四周空无一物,甚至没有墙壁,大地和天空的存在也无从确定,唯一能知道自己存在的原因,是来自周围这被死亡充斥着的,有些湿重的空气,这股透出的,如蟒蛇缠绕般的窒息感,真真实实的存在着,就在我的周围,而且无处不在。 “我还活着吗?如果活着的话,即使看不见,那为什么摸不到呢?” “我在哪里?又为什么在这里?好黑啊,看不到任何的光……” “啊,下雨了吗?雨是什么颜色的?为什么如此苦涩?” “好累啊,好想回家,好想睡觉——就睡在这里吧……再也不要醒来……” …… “大小姐,夫人喊你去吃饭了。” “晴儿,今天有信来吗?” “噗嗤,大小姐,家主和二小姐才走一天,按计划,估计才到关隘,怎么会这么快写信来呢?” “那可说不定,我的妹妹,我还不了解她吗?” “好好好~就你了解,走吧!” 柳梧璇就这么在门前坐了一整天,望着南方的天空,她想透过那片天空看见远方的群山,那里的大道上,正奔驰着两架马车,车上乘着她最爱的家人们。 “这时候,她在做什么呢?是否也同我一样,盯着天空,想着关于我的事情呢?” …… 第二日,柳长青一家由于方案需要,也彻底告别了金夏旧街的阁楼,柳清明的离开让部分家务变成了无人管理的状态,这个位置需要暂时由柳长青来顶替,重回家主之位的他似乎有些得意忘形,柳清明一直以来践行的那套高压政策他一向是嗤之以鼻的,毕竟除了对行政效率微不足道的贡献外,丝毫没有人文关怀。 “唉,真是想不明白,现在的年轻人竟麻木到如此地步!可悲!可叹!” “怎么了爷爷,愁啥呢?” “唉,不说了,我这一把老骨头,快要被累散架喽,小璇今天去哪了?好像一整天都不在家呢。” “哦,我去街上转了转,快要走了,我想再努力努力,多记住一点这里呢。” “哦~好——好——小璇还是和从前一样,一点没变呢。” “也许吧,唯独恋旧这点,我的确不想让它消失的太快,但是就其他方面来说,还是稚嫩很多……” “嗐,这些东西因人而异,人生啊,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旅途要走,不必急于一时,你看像爷爷一样,不也是大器晚成!” “但愿吧,可是我还是想快点长大呢!嘿嘿~希望您能健健康康活到我成才的那天!” …… 第27章 枕上却万千迷失 “大小姐!大小姐!你快醒醒啊大小姐!” “怎么办啊夫人,大小姐已经快睡了一整天了,怎么都叫不醒!” “这才几时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大小姐!大小姐醒了,大小姐你终于醒了!” 柳梧璇从睡梦中被吵醒,她从床边向窗外看去,分明是漆黑一片。 “晴儿?是你在叫我吗?” 没有人回答,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是听错了,刚才嘈杂的吵闹声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周围依旧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但那异样的焦虑感还在,柳梧璇将手探到自己的胸前,扑通扑通的心跳分明是要比平时快许多。 “闹鬼了?” “大小姐,您叫我吗?” 晴儿听到了方才柳梧璇叫她的名字,她就睡在隔壁的房间,此刻也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 “对不起,吵醒你了,我好像听到你叫我……” 晴儿摆了摆手,表示无碍,准备接着回去睡觉,但柳梧璇着实被吓的有点后背发凉,便又开口问道。 “晴儿,现在几时了?” “不太清楚,约摸寅时吧,怎么了大小姐?” “晴儿,你,你能不能过来陪我睡啊,我,我害怕……” “那,好吧,等我把被子和枕头拿过来。” “嗯嗯。” 是幻觉吗?可那感觉太真实了,也不像是在梦里。昨天,她在金夏城中逛了一整天,去了几乎她有生以来到过的所有地方,直到黄昏之时才回来,恰好碰到了正准备出门的柳长青,二人匆匆交流了几句,她便回屋草草吃了晚饭,然后在疲惫的强压下倒头就睡。 “哇!” “大小姐,是我。” 屋内没有点灯,昏暗的光线下门口突然出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身影,彻底把原本就处于精神高度紧张状态下的柳梧璇从迷糊中吓醒。 “呜——” “抱歉大小姐,我应该先问一下的。” “那还不快过来!” 初晴被柳梧璇的大眼睛盯着,害羞地转过脸去,感受到她的体温和发丝间传来的香气,柳梧璇也终于安心下来,又睡了过去。 …… “啊↗啊↘啊→呸呸呸!什么东西这么苦!” 再次睁开双眼的柳梧璇被眼前的一幕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只见一个陌生男子正给她喂一小碗红到发黑的汤,还没凑近就能闻到那汤散发出的苦不堪言的味道,他身后站着一脸欣喜初晴和柳夫人。 “大小姐醒了!夫人你看!大小姐醒了!” “真是神医啊!奴家在这里谢过……” “诶诶诶,夫人不必客气,举手之劳!” “这是,怎么了?” 柳梧璇见那大夫模样的男子扶起将要跪下的柳夫人,满脑子的疑问还未出口,她就被冲上来的初晴一把抱住。 “大小姐,你可吓死我了!呜呜呜呜呜呜呜——” 然而,还是没等她发问,突如其来的头痛欲裂和口干舌燥让她不得已推开初晴。 “怎么了大小姐!哪里不舒服吗?” 柳梧璇难受的说不出话来,只是轻微的点点头,这种感觉就像是之前她初感风寒的那样——被人绑起来用极细的柳条抽打了一天一夜,还不给吃饭喝水。头疼的感觉再次袭来,她放弃了思考,艰难从口中的吐出一个字。 “水——” “快快快,水在这!水在这!” 不管三七二十一,她端起那碗水只咕嘟咕嘟往下咽,终于,口干舌燥的感觉得到缓解,头疼也暂时褪去,终于,她可以开口询问这荒唐的一系列事情,但就在眼角扫过窗边的时候,不可思议的一幕让她毛骨悚然。 “天是黑的!” “晴,晴儿,现在几时了?” “亥时刚过,大小姐你睡了一天一夜,怎么都叫都叫不醒……” “昨夜,不是你陪我睡的吗?” 晴儿被问的懵圈,并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便连忙摇头否定她的说法。这下柳梧璇彻底分不清现在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了,但冷静下来后,她最终确定了周围的的确是现实。 “看来是梦中梦,可那些对话,害怕的感觉,清晰可感,晴儿的状态也与平时无异,究竟是为什么呢?” 她开始检查自己的记忆,自己昨天也的确没有去过什么寺庙,坟地之类的地方。 “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是说,将要发生什么吗?” 头疼的感觉再次中断了她的思考,她也无心再睡下去,便穿好衣服,让初晴扶着她去院中透气。 清冷的月光带来片刻的宁静,梅花若隐若现的香气沁人心脾,回想昨晚至今夜发生的事,柳梧璇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在她“昏迷”的这一天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晴儿,坐到姐姐边上来,给我仔细说说自我回来以后的事。” “大小姐,您是昨天快到晚时才回来的,没吃几口饭就回屋了,我怕您晚上饿着,就端了点心进来,可我进到您屋子里的时候,您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连衣服都没换,晴儿想着可能是您太累了,就替您换了衣服,盖好被子,今早,晴儿见您迟迟不醒,便想敲门叫醒您,起初,晴儿以为您只是比往常睡的久些,才没有回应,但后来晴儿又来了几次,见屋子里没有任何动静,就报了柳夫人,家臣打开门后,您还是没有醒,大家都慌了神,老家主就连夜请了大夫来,方才给您喂了汤药后,您才醒过来。” 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如此看来,晴儿的确有充分的理由叫她的名字,但是她醒来的时间和记忆却与现实完全不同,现实中,自己完全没有醒过来,而在像是梦境里的地方,她却在黑夜被吓醒,害怕到甚至叫了晴儿陪同她一起睡觉,而当自己真正醒过来时,才发觉方才所及皆是梦境。 “晴儿,你昨晚真的不是和我一起睡的吗?” “千真万确,大小姐!可您为什么这么问?”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但那感觉太真实了,我觉得不像……” 柳梧璇便将自己似真似假的经历向晴儿道来,后者听罢也觉得匪夷所思,但也同样没有任何头绪。 “大抵是撞邪了吧。” “唉,不知道,昨天我明明没去什么邪门的地方。” 思路在电光火石间打开,不寒而栗的感觉迅速涌上心头,对于梦境,柳梧璇最近一次有较为难忘感受的,就是不久前她在柳朵身上不知不觉睡着那次,根据柳朵醒来后的说法,她也做了几乎完全相同的梦,只是视角不同,除此之外,做梦的感受也完全不同。清晰与朦胧交织,梦境和现实缠绕,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难道说,又和朵儿有关?可是这回,朵儿根本就没出现过啊……” …… “夜深了大小姐,我们回去吧。别想太多了,那可能只是奇怪的梦罢了。” “……走吧。” 真的只是个梦吗,但愿如此,在柳梧璇思绪即将落下的瞬间,一道耀眼的光芒从天空的南方出现,又转瞬即逝,她的余光恰好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现象。 “那是什么?” “大小姐?” “晴儿你没看到吗?方才好像有什么东西飞过去了,很亮很亮。” “在哪里?” “就从那边!” 初晴顺着柳梧璇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里的天空漆黑一片,只有几颗孤星闪着寒芒。 “大小姐您是不是最近太累了,出现幻觉了?” “唔……也许吧。” 但柳梧璇自己其实很清楚,从昨天开始她就没再把一整天的精神都投入到想念柳朵这件事上,应该说反倒是放松下来了。 “可能是突然松了神的后遗症什么的,一定是!” 她如此安慰着那个找不到答案的自己,决心把这一系列的怪事抛之脑后,交给时间去抹平它们。 …… 然而,世界并不会无缘无故徒生异象,时空流转,因果循环,向来遵循着最高的道,无论人类是否知晓,知晓后又有怎样的意见,道一直是道,这个指挥着世界运行,所有理性与感性的源头,无论过去,不问将来,迄今为止,无一例外。 …… “晴儿,今天来信了吗?” “大小姐,您也太心急了,晴儿知道您对二小姐魂牵梦绕,可您每天都先问二小姐的消息,已经对眼前这个“妹妹”有些时日没有嘘寒问暖了,晴儿很伤心,明明晴儿也是您的妹妹……” “对不起,晴儿,我就是——我就是太想她了……” “诶,大小姐!” 正说着,柳梧璇就冲过来一把将初晴搂在怀里,原本只是想逗逗她的初晴反倒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搞得不知所措,此刻,她也深深体会到了柳梧璇对柳朵的一往情深,也同时明白了柳梧璇近日以来的故作坚强,她时刻都不曾将视线从柳朵身上移开,那份独自注视的孤独感,通过柳梧璇的体温传递到她的心中。 “好好好,还有晴儿在呢,大……姐姐不哭了,晴儿在,晴儿在~” “嗯嗯……” 话说回来,按照日子,柳朵一行人的第一封引导信也该送到了,这也意味着连同柳梧璇在内的第二批人也该遵照他们的引导准备动身。 “别太担心,大小姐,说不定二小姐被路上的风景迷住,在哪处多待了两三天也很正常。” “真的吗……” “大小姐请相信家主和二小姐,他们在商场上叱咤风云多年,配合默契,没有什么困难是他们二人化解不了的,一切都会顺顺利利的!” “好,好吧……” 柳梧璇擦了擦眼泪,望着南方的天空,她希望内心的那一丝不安也随着苍云任意东西。 …… 第29章 在藏匿中怀揣 “大小姐,老家主叫您过去!” “爷爷?难道是有她们的消息了?” 柳府的议事厅内,柳长青眉头紧锁,的确,按照搬迁的计划,今天是第二批人启程的最后时限,然而多日过去,柳清明他们仍杳无音讯,除此之外,雨歌那边的第二封诰令也不期而至。 “爷爷!我来了!” “哦,小璇啊,来,坐下说。” “怎么了爷爷,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府内有人惹你生气了?” “唉,如果真是这样倒好办了……” 听到这里,柳梧璇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便正襟危坐,调整好情绪,以应对接下来可能会听到的事。不过,来之前她就有预感,因为平日里,柳长青是不会在如此正式的地方约见她的。 “目前,我们遇到了两个困难,其一,是皇家又传了诰令来,诰令上说,与我们敌对的一些国家,最近在我国西部和南部有了动作,进一步讲,我先前提出的那条路线,已经不能再选择了。也就是说,孩子,我们没有退路了!” 柳长青说的云淡风轻,但掷地有声,一字一句在只有两个人伫立的空荡房间内震耳欲聋,这声音仿佛不是从一个曾风光无限的家族家主的口中说出,而像是,一个早已知晓了所有命运的神明的无情宣布。 柳梧璇不动声色,如果说这个信息是判官向她和她们家下达的死刑判决,那么接下来的事,就是已然高悬在她头顶的屠刀。 良久,她像是鼓起勇气,又像是从容赴死,像柳长青发出了那个最令她心神不定的疑问。 “那么,其二呢?” “……,按照计划,明天你们也该出发了……” “我说的是她们……” “小璇,你别太激动,他们只是没有消息,这代表不了什么,兵荒马乱的,信被耽搁在哪了也不一定,但是你们该走了,不能因此停驻不前……” 柳长青的声音渐弱下来,最后小到他自己都不确定是否说出了口,他找的这些理由甚至说服不了他自己,但他却厚着脸皮说出来试图安慰这个柳家当世的大小姐,与柳梧璇朝夕相处了十几年,作为他最钟意的徒弟,也作为他最疼爱的孙女,所有人都可以觉得她不问世事,是因为她不够聪明,不够敏锐,但唯独他不能,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眼前这位总是哭哭啼啼,又一副天真无邪模样的芳龄女子,究竟有着何等的才能。 “按照计划,就当他们出了状况之外的事,明天,我会如期带着他们出发的……以柳家大小姐的身份,以柳梧璇的名义。” 意料之外的冷静,原本打算承受一切情绪的柳长青反倒有些不知所措。 “没事,东西都收拾好了,明早有车直接到门口来接,别太有压力。” “嗯,还有其他事吗,没有的话我要回去再整理一下了。” 心碎的声音在这股如湖面一样平静的话语间四散开来,柳长青无法确定柳梧璇是不是因为伤心过度反倒表现异常,她的内心可能早就支离破碎,最后一丝理智逼迫着她表现的如此冷静。 “小璇,你……” “不用担心,我没事,生死有命……” “可你已经……” “我怎么了?” 柳长青将她一把搂住,甚至连哭声都没有,泪水就这么直勾勾地在她的脸上肆意横流,可柳梧璇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的内心在方才某个时刻就停止了波动,现在,她一点也不觉得难过,不,是没有任何情绪,她的脑中只有她自己说的话——我会如期带他们出发,除此以外,再无任何声音。 “好孩子,是我们不好,是我们没用,让你受委屈了……” “放心吧爷爷,没事的,我会做好一切的。” …… 第二天一早,天光初开之时,长龙般的一队马车就停在柳府门前,静静等待着,听到动静的家臣们在柳梧璇的指挥下迅速集结,将事先打包好的家族财产一件一件搬运上车。 第二批出发的人,是以柳梧璇等若干年轻人组成的队伍,他们与家族的绝大多数财产一同出发,是整个搬迁的核心,所有的考虑也都是围绕这支队伍进行的,而所谓的家产,除了少部分金银细软和较为名贵的物品,绝大多数都是整个家族经商以来留下的卷宗,这些卷宗是他们日后东山再起的投名状,极为重要,所以柳长青和柳清明为确保万无一失,将家中近八成的家臣安排在了此批,同时也让大小姐柳梧璇跟随,毕竟对于整个柳家,她自然也是需要重点保护的对象之一,而柳长青等老弱之人,则作为最后一批人,在她们出发后三天后再走。 柳梧璇看着一袋袋陌生的卷宗被吃力的搬上车,心情依旧如昨日一般平静,换作以前,她肯定会因为数量如此巨大而感到震惊,但此时此刻,她并没有对眼前这一幕产生太多思考,她只想着如何在没有任何引导的情况下,跨越她从未涉足的地方,带着这些对于家族来说极为重要的东西安然抵达雨歌,好好完成作为一个大小姐,作为未来的家主的重要使命。 “璇儿……” “怎么了娘亲?” “怎么脸色这般憔悴,昨晚没好好睡觉吗?” “很早就躺下了,睡不着。” “……” “娘亲?” 柳夫人先是以极为复杂的眼神一动不动望着柳梧璇,最后眉头一落,泣不成声。柳梧璇从那个眼神里读不到任何熟知的感情,仿佛站在自己面前的人不是自己的娘亲,而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那眼神中流露出的遗憾,同情,怜爱,甚至还有细微到难以察觉的羡慕和嫉妒,最后又转为无限的惋惜。 “小璇,你好好听着,事情到了今天这一步,是任何人都无法预见的,也是任何人都不想见到的,我和你,都没有朵儿和清明相处的时间多,我们只能尽自己所能去相信他们,虽然现在这么说,听上去更像是无力的安慰,毕竟谁也没有亲眼见到他们现在究竟怎么样了,所以,全家上下最为重要的,你父亲历经半生风霜,和朵儿一起呕心沥血创造的财富,现在就全都交到你手上了,你可要代替他们守护好这些财富,为娘没什么本事,想为你分担这些责任,也是有心无力……” 柳梧璇听着她说完这些,无动于衷,这些道理她当然明白,而且明白的很早,早在搬迁的预感出现的那个下午,她就已经开始思考对策,只是她自己没有察觉,这种思考像是舞台后的幕布,或是在耳边充斥着的白噪音,不时地提醒她当下的处境,直到昨日柳长青约谈她之后,这块幕布终于被残忍地撕扯下来,将血淋淋的现实展露无遗。 娘亲这时候说这些,大抵是不放心我的能力吧,不过她的担心不无道理,毕竟在场上处理事情的,一直以来都是父亲和朵儿,坦诚地说,我也没什么信心能做好,只不过是命运将这些事情推到了我面前而已,仅此而已,那我,是否能像想象中一样勇敢呢?也许吧,奇怪?我怎么在和自己说话…… 所有的行李都已整装待发,天已大亮,云在风的涌动下不断变换着姿态,前几日,柳梧璇是打算随着队伍走到南门再上车的,她想给自己和金夏城以一场盛大告别,但现在,她只想着如何节约时间,尽快出发。 “璇儿,过来,再让娘亲抱抱。” “嗯。” 她感觉到娘亲簌簌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落在她肩头,她想到了某个春天出门淋雨的时候,和雨落在肩头的感觉十分相似。 现在?应该哭吧,可是我真的没有一点想哭的意思,奇怪,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凉薄了,啊,昨天,朵儿。 柳梧璇感觉到自己的心绞了一下,但也仅仅只有一下,这微不足道的疼痛也并没有让她落泪。 “对不起……,璇儿,你记住,娘亲一定是你的娘亲,也一定是最爱你的人之一!” 说罢,柳夫人就抹着眼泪逃走了,生怕柳梧璇再追问些什么,除了最后一句理所当然的话,其他的柳梧璇的确也没有听懂,不过她也没打算追问,某个过去很久的疑团在凝聚起来之前就被她主动打散,理智告诉她现在应该把注意力放到眼前之事上。 “小璇,好孩子,这个请你务必收下?” “爷爷,娘亲托你把这个给我?我印象中,她从不戴首饰。” “这个,是我娘留给我的,原本是一对,另一只,在他们临走之前,我给了小朵。” 柳长青从怀中摸出一只白玉环,将她递给了柳梧璇,随即又补充说道。 “我这个人,向来是不迷信这些东西的,但这两个宝贝跟了我很多年,从我很小的时候,我就一直揣着她们,此去一别,既是祝福,也是留个念想,如果找到小朵她们,也别觉得是这玩意的功劳,如果找不到,也别把希望寄托在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上。我最后要说的,也就是这些了。” “无论如何,一路平安。” 这位屹立在寒冬的老者,正如他的名字一般,长青不倒,将家族的薪火以如此简洁的仪式,传递给自己的孙女,当世的千金大小姐,未来的继承者,自己最钟意的徒弟。 “大小姐——出发了——” 初晴背着柳梧璇的琴,在不远处向她招呼着,如她所愿,与主子并肩而行的日子再将重现,可为什么,心情却如此悲凉呢? …… 第30章 执炬迎风 “晴儿,上车吧。” 柳梧璇的声音没有一丝颤动,如水一般平静的语气之上,是已然临危受命,肩负起家族大任的坚韧灵魂,命运将孤独和苦难,不由分说地加诸于她身,可任由那命运肆意着,无情地嘲弄她,她却依旧不动声色,以生而为人的尊严,以命运也料之不及的速度,从记忆中调取底蕴,在乱流中保持大小姐的风度,只身修筑起通往希望之门的天梯,纵使高天目不能视,遥不可及,可在这样一位孤勇之人的坦然之心面前,又有何事遥不可及呢? 晨曦急匆匆赶来见证这盛大的一幕,奈何冬日天寒,彩云长睡不起,它也只好将自己的第一缕光,洒在少女的发丝和衣角,温暖的赠别礼从她的背后直通心脏,却没想反射出晶莹剔透的光。 扶着车缘的柳梧璇再将目光最后一次投射向自家的府邸,青瓦红墙庄严依旧,心中的九重寒霜却再难消解。 “柏涓涤他们家,也会如此吗?” “奇怪,我为什么会想起他……” 宽而厚重的府门经过无数岁月的洗礼,也在晨曦的照耀下闪烁着彩光,那光中的一丝漏进了她的眼瞳,顺着胸膛如一滴滚烫的烛泪,在通往心房的冰茧上融化出一条极其狭窄的通道,烛泪的烧灼感让她的心再次抽动,她瞬间就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莫名其妙想起这个不算熟络的隔壁家公子。 “起——” 在车夫长的一声长喝下,数十架马车载着一家上百口人的未来和希望,在偌大的集城中踽踽独行,车轮与地面摩擦出巨量的尘土和响声,从远处望去,最惹眼的还是一根根随着车轮转动的辐条,那些辐条在飞扬的尘土中若隐若现,车子能够走动,人们归功于车轮的发明,而辐条则像是不得不镶在车轮内侧无关紧要的东西,有时还会因为卷住了帘盖的流苏而被抱怨尸位素餐,全然一副沾了轮子的光一样。 对于无知者来说辐条就是这么一种存在,而此时,那些辐条更像是划分时光的格挡,正在命运的催促下不得不撑起轮毂,碾过身后的漫漫长路。 “大小姐,您一夜没睡了,您身体抱恙,要好好休息啊!” “嗯,那晴儿你坐到我这边来吧,我在你的膝上小枕一下。” 初晴实则昨夜也是没休息太好,只不过她不想在大小姐面前露出半分疲态,隔壁柳梧璇的屋子灯火通明一夜,时不时传来的咳嗽声和翻书声也让她挂念了一整夜。 “把手给姐姐。” “嗯?” “把手给姐姐……” “大小姐,这……” 初晴虽然觉得这有悖主仆之礼,但内心按捺不住狂喜,之前的那次拥抱也许是出于报答她照顾朵儿的好意,但现在呢,膝上的柳梧璇真的有她想象中那样坚强吗,初晴没想太多,轻轻地将右手搭在柳梧璇的胸前,柳梧璇慢慢地拖起她递上来的手,双手握紧,抱在身前,不一会便陷入沉睡。 “大小姐,无论如何,我都会在你身边……” 初晴低头望着鼻翼翕动的柳梧璇,煎熬和苦痛正一刻不停地折磨着她几近分崩离析的精神,朝夕相伴几十年,她又怎能不知晓主子一向如此逞强,那双若即若离,似握非握的手,清晰地映照着她想要靠近些什么,想要依赖着谁的心境,但奈何这世界偏要她独自踏上这程孤独山路,四下无人的处境里,谁又是她唯一的光芒呢。 “那我便执炬迎风,做你唯一的光。” 柳梧璇仿佛听到了初晴内心这句独白的回应,原本快要垮下来的手又重新握紧,眉间那一团泡在阴天里的乌云也随即消散在无穷远处的天边,转而化作清泪两行簌簌滑落。 “额头竟这般冰冷,唉……” 初晴将空吊出来的左手贴在柳梧璇的额间,冰凉的触感像是一手探进了三尺寒天的渊水里,不过此时她正因为缺乏睡眠,身体发热得厉害,这阵冰凉也让她逐渐放松下来,歪着头昏睡过去。 …… “区区一个大小姐,竟如此肆意嚣张……” “谁在说话!” 怎么回来了,想念竟深及如此地步,我自己都无法察觉吗,奇怪?怎么凉飕飕的。 府门上的那缕光终是拉着她的思绪回到了那个奇遇的夏夜,混合着梦境的凌乱记忆,她恍若站在旁人的角度,看见了正在柏涓涤背上熟睡的自己。 “怎么又是他?那区区大小姐,是在说我吗,切!还不是得背着我……” “我怎么……” 柳梧璇望着迎面走来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略带愁容的俊朗面庞挂着淡淡的笑意,背上的自己表情有些许狰狞,想必是因为扭伤了脚,正被阵痛折磨,少年腾不出手拨开少女被风吹散在眼前的几缕秀发,只好用嘴轻轻衔走,怀中荷包的香气也被迎面吹来的风打散在肩头,嗅到气味的少女终于舒缓了眉头,贴着少年宽大的后背沉沉睡去。 “原来,彼时竟有过如此美好的一段时光……” 柳梧璇擦掉不知何时落下的眼泪,正打算迎上前去,想要触摸被她遗落在角落的那份美好,然而当她伸出手去,天地在一瞬间又换了样貌,此时,她正站在“瑾”丝坊里,眼前的竹木货架上,陈放着那件水蓝色短袄,身旁的柳朵笑眼盈盈,正冲她比划着什么。 “朵儿,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清?” 柳朵也全然一副什么都没听见的模样,手上的动作依旧流畅自如,没有半分停顿。 柳梧璇像是顿悟了什么,猛地转身向后望去,果然不出她所料,另一个柳梧璇正拿起那件短袄,比在自己的身前。 “快走啊——!走啊——!” 可任由她放声大喊,身旁也并没有人能听见她在说什么。 “是啊,已经过去的事,又怎容改变呢……” 于是,她索性静静等待着,等待柳朵离开柳梧璇单独去寻找店家的那个时候。 “至少,这次可以看清楚是哪个混蛋害得她那么惨。” 然而又是和方才一样,她想伸出手拉住柳朵的手之时,天色一瞬间变暗,愿沚的堤头,桥旁的树,柳朵撑着伞渐行渐远,如此决绝。 “朵儿——!等——等——我——” 这声呐喊不像是从她口中喊出,倒像是直接从她脑海里响起,随即一阵如刀绞般的心痛再次将她的视线和周围的世界扭曲得光怪陆离。 …… 第31章 安铃回路 “朵儿!朵儿!” 柳梧璇在惊慌失措中睁开双眼,世界又恢复了原本的样貌,马蹄声和身旁初晴细腻的鼾声让她从噩梦中回过神来。 “嘶,怎么这么热?已经中午了吗?” “大小姐~嗯——” 初晴梦呓着,柳梧璇这才发现是她把手搭在自己的额头上。 “……” “辛苦你了。” 柳长青临别前给托付给自己的白玉环不知什么时候滑落在地,柳梧璇轻轻挪开初晴的手,将玉环拾起细细端详,玉的品质很好,做工却谈不上有多精良,能够彰显它存世已久的证明,怕是只有这换了又换的流苏吧。 接下来,柳梧璇做了一个自己也难以理解的举动,她竟然将玉环系在了初晴的手腕上。 “大小姐!怎么了!” 初晴被这一动静惊醒,睁眼就看见柳梧璇俯在自己身前,在自己的手前摆弄些什么,而当她定睛看清楚那究竟是什么的时候,也同样费解。 “这,不是老家主给您的物件吗?大小姐,这恐怕不合适。” 柳梧璇并没有着急解开她的疑惑,而是继续低着头,将玉环系好在她手上。然而真实的情况是,柳梧璇自己也不明白这么做的理由,没有急着回答也只是因为她正在编织一个能说服自己的初晴的理由。 “来,靠到我身边来!” “嗯……” “晴儿,你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吗?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做糕点的坊主,他做的糕点香甜细腻,软糯无比,四海八荒的人啊,都想尝尝他做的糕点。这个消息自然是瞒不住京城里的皇帝,皇帝的大小姐酷爱甜食,每天呐,若是没有点心做餐伴,便又哭又闹,不肯吃饭。这一天,大小姐迎来了她的十七岁诞辰,皇帝呢,便下了一封诏书,邀请这个坊主,进京上访,让他留在宫中,在御膳房专门为大小姐每天做点心吃,坊主接了旨,十分开心,他做了一辈子糕点,无成家室,无儿无女,父母呢,也是在多年前就离他而去了,风霜几十载,他觉得自己终于终于遇到了赏识他的伯乐,便兴冲冲收拾好东西,关了铺子,租了车架,踏上旅程。” “然后呢?” “进京的路十分遥远,而在最开始的一段路上,没有住店能让他驻足停歇,坊主带上满满一箱提前几天做好的糕点,作为路上的干粮。俗话说的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不,坊主精湛的手艺引动上天的祝福,压在箱子最上方的两块绿豆糕受了天地灵气,竟幻化出物灵,变得能张嘴说话了。” “这还真是稀奇!” “后来啊,这两块绿豆糕就陪着这个坊主,一路上和他玩耍逗乐,替他解闷,以报化形之恩。可奈何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在一段十分凶险崎岖的山路上,因为车子的颠簸,其中一块绿豆糕不慎跌下山崖,一瞬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自此以后,另一块绿豆糕伤心欲绝,整日闷闷不乐,坊主不忍看她成天以泪洗面,便让车夫掉头原路返回,回到了那处山崖。” “坊主说:你去吧,去寻找你的另一半吧。” “那块绿豆糕没有说话,只是向他磕了三个响头,便也毅然决然跳下山崖,一副无怨无悔的模样。” “那后来呢,这两块绿豆糕怎么样了?我猜,后来又找到了彼此,回到了坊主身边?” “……谁知道呢……” “嗯?这是什么意思?”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至于那两块绿豆糕何去何从,谁知道呢?” “大小姐,这故事是你现场编的吧,未免也太草率了。” “哈,晴儿你也觉得很莫名其妙对吧,可有些故事就是这样,如断了弦的琴一样,只好将乐曲戛然而止……” “……,这和您把白玉环给我,有什么关系呢?” “谁知道呢?你看我像会做绿豆糕的坊主吗?” “嗯,不像,大小姐你是不是想吃绿豆糕了?” “没有啦,好好收着这东西吧,如果有一天我明白了为什么会把这东西交到你手上的原因,我就告诉你。” “听不懂,不过大小姐既然把它交给我了,我一定会好好珍惜的!” “嗯!这样就好!” …… “啊!晴儿!” “不怕不怕,有我在呢大小姐。” “呜~没事没事,天怎么突然暗下来了……” 车内的光线一瞬间暗了下来,复行几十几丈,又忽然间转亮,这让柳梧璇想起了方才梦中天色忽明忽暗的转变,惊魂未定的她一把抱紧初晴的右臂,呜咽声听得初晴心疼。 “大小姐,方才是车队过了南门,不是其他什么,你听!” 城楼的檐拱下,排排安铃正在晨风中被送洗,叮叮咚咚,让远游的归子魂牵梦绕,让将离的行客震荡心魄。 也许不久后,某个天地啜泣的微雨黄昏,这铃声便化作故土覆灭的绝唱,亦或是战魂燃尽的哀悼。 只是柳梧璇并不知晓,这金夏城的最后象征,晨风中鼓动的安铃声,在此刻,便铭刻在心脏的最深处,成为永恒的记忆,难以忘怀,无法摆脱。 少年半倚着城外夹道旁的栀子树,依旧一席一尘不染的黑衣,饶有兴致地观赏着长龙车队缓缓驶出城门的这一幕,他的注意力不在滚动的车轮或是被迫前进的辐条上,而是那些被缰绳牢牢栓住的驼马上,他细数了驼马的数量,竟有足足五十匹之多,货架每车配三匹,人架每车配两匹。 不知怎么的,他望着那些马儿,并不感到快乐,他甚至幻想起,从腰间拔出那把短剑,如疾风般掠过所有的车架,将该死的缰绳如草般薙倒,任由那些马儿奔走,管它们走去哪里,走到哪算哪。 车队已然走远,像一只马陆在原野上缓慢爬行,少年望得出神,等他回过神来时,马陆也已消失不见。 “那就开始吧!” …… 第32章 腹背受敌 雨朝官历xx年,一月二十三日,雨歌城,军机处门外。 “李大人,出什么事了?” “快!我要见总参!” “总参一个时辰前才睡下,有什么事等他睡醒再说吧!” “你不认得我是谁吗?” “李大人说笑了,您不是机要的最高统领官?” 李司望着眼前这个有些面生的侍卫,他气不打一处来,最后竟气得笑出声来,明知道他的身份和来意,却还一副不明不白的样子。 “唉唉唉,李大人,总参他已经几夜没睡个安稳觉了,夜夜熬得星落日升,您就体谅一下他吧!” 李司剜了他一眼,不打算再纠缠下去,只径直向里走去。 “你想干什么?” 李司面色一沉,厉声喝道,只见那侍卫张开双脚,沉肩送身,将短戈一横,架在李司身前,铁了心要拦住他。 “是何人在外喧哗!” 话音未落,一只军属铜签从房内飞出,在电光火石间如离弦之箭般精准命中了戈头,清脆的金属碰撞声让门外的二人愣了一瞬,力道之大让戈柄从侍卫的手中滑落在地,唯余一双颤抖的臂和二人面面相觑中流露出的惧意。 “最烦扰人清梦……” 良久,吕澄昂摇晃着身体,睡眼惺忪地从房内走出。 “总参,驻军驿加急!” “李司?该死的!我睡了多久了?” “总参!您刚睡一个时辰不到……天,已大亮了。” “唉……罢了,你没来几天,不怪你,从今往后见到机要的人,就直接通报,让他们进来就是了。” “是!” 方才一直低着头的侍卫听到这话,终于放下悬着的心,乖乖退了下去。 “总参,原来的侍卫秦哲呢?” “哦,说是家里人病了,放他回去探亲了,你觉得我需要配个侍卫吗?” “呃……您还是先看看战报吧!” “我也就是说嘛,许君那个家伙,说是为了什么安全着想,简直是笑话,你看,这不今天又差点误了事,走吧,进去说!” 屋内有些许凌乱,与其说睡觉,不如说吕澄昂只是伏案小憩了一阵,桌子上的地图被各色的墨汁涂得面目全非,横七竖八的笔杆丢得满地。 “总参,打扫军机处的那些下人呢?” “哦,说来也怪,不知道为什么,找了一堆理由,都回家探亲去了,这段时间的确军务繁忙,我也没多关照他们,不如索性都批了假,放他们休息几天。” “您看!” 李司将带来的几本呈折摆放整齐,挨个打开来,递送到吕澄昂面前。 “都是哪发来的?” “漠西,还有金夏……” “金夏?是加急的吗?” “不错,焱!” “我看看!” 在吕澄昂的预想中,之前漠西地区探查到敌活动,今天的来报是符合周期的例行汇报,而金夏的“焱”加急报则是意料之外。 “算了算了,我眼睛不舒服,你念念吧!” “是!报总参,我金夏附近海域阵前游查舰观测到大股敌军从东北方,正东方,东南方向海面袭来,数量不明,初步估计为主力作战舰队,以我地区目前陈兵数量估计,恐不能敌,请求总参调兵支援!一月……一月二十日?” “什么?一月二十日?焱的急件隔三天才送来!?” “这……属下不知……” 原先还在打瞌睡的吕澄昂一下子清醒过来,听见最高规格的加急战报竟然失时传送,他强压住怒火,估算敌军此时已经抵达的位置,而在这短短的思考中,无数个方案已然推算完毕,但最好的结果,也只是无可奈何,暂时放弃金夏城。 “来不及问责了,马上回复,陆地驻军放弃驻地,即刻退守,海上方面从港口兵分两路,最大程度保留作战力量,向北境和雨歌撤退,成掎角之势退阻敌军!” “是……是!” 李司今天已是第二次被惊出一身冷汗,自机要成立以来,还未出现过如此重大的传送失误,作为机要的最高统领官,他又怎能不知道焱加急件代表着什么,又怎能不知道延误如此重大军情的背后,会面临怎样的追责,又怎能不知道,可能会有多少百姓和将士因此丧命,让国家蒙受多少损失,死亡的威胁和道德的谴责让他直打战栗,大脑一片空白让他暂时失去判断,只机械地执行着吕澄昂的每一条命令。 “先别走!去一趟许君那里,让他发一条联合诰令,即刻疏散当地百姓,现在定是为时已晚,但聊胜于无也好,能走一个是一个!” “是!是!” 李司只听着只点头,仿佛已经因为此次过失而无辜丧命的冤魂夺走了他的心魄。 “等会,把漠西的那份也念完!” “是!是!” 李司双手颤抖着捧起漠西的那份,祈祷着别再有什么更坏的消息,然而祸不单行,天不遂愿。 “漠西,漠西方面,敌人的军事工事已然推进至不到国境五里的地方,投石车,攻城炮已经架设完毕,蓄势待发,漠西集城随时都可能遭受袭击。” “啧……” 吕澄昂快速转动脑筋,思考对策,空荡荡的军机处大殿里,他来回走动的脚步声格外清晰。 “去传傅落大将军来!” “不用了,总参,臣来了!” 傅落高大的身形从门中挤了进来,挡住了正午时分的光线,逆光中看不清他的面部细节,只知道那慌忙语气下大抵不是个好脸色。 “直隶于我部的军情处方才收到了漠西城受袭的消息,总参您下令吧!” “不必多言了,直接说你的部署!” “是,收到消息后,我即刻下令调集千云城两江一带守军奔赴漠西支援,同时打通秣陵城向漠西方面的粮草通道。” “嗯,这也正是我所想,雨歌不能腹背受敌,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再放弃漠西!” “听总参之言,还有哪处受袭了吗?” “金夏,三天前的急报,恐怕此时已经易主了……” “这……” “无碍,先迂回一下,就是苦了平民百姓……” “总参,我今日来,实则是粮草运输上,需要您协调一下。” “协调什么?” “秣陵山一带土匪强盗猖獗,已成气候,人数众多,训练有素,行动有序,恐对粮草运输构成威胁。” “嗯?又是土匪?真是阴魂不散!这为什么要请我协调?你自己派人清剿不就行了。” “秣陵山防地,已不属我管辖,还请总参协调知会楚将军,让他派兵清剿。” “你为什么不直接和他对接?” “总参您不知道吗?朝廷有法制,将军私下通兵恐涉谋反之罪。” “谁定的?” “自先帝时期就有了。” “李司,听见了吗,再让许君发一条诰令,按我的话改改这条法制,战时可以不经过军机处调审!” “是!” “傅落,我会尽快协调的,你们都先下去吧!” “是!” …… 第33章 初琴 “大小姐,这么晚了,还不睡吗?” “月上梢头,良辰美景难遇……” 初晴打断了柳梧璇的后半句话,她抢先一步回答了那个已经在心中响起的问句。 “那晴儿陪大小姐共赏!” 柳梧璇转过头去看她,一双眸子在清冷月光的映照下十分闪耀动人,细密的泪珠在眼眶中反射出大大小小无数的月影,姣好的面容以眉心为分界,一半隐在夜里,一半露在光中,初晴看得心疼,从榻上扑下来,环抱住她的腰枝。 柳梧璇也轻轻握住初晴的手,气氛暧昧,她竟忍不住掉下眼泪来,晶莹的泪珠滴在二人的手间,又缓缓滑落在手与手交叉的缝隙中。 “啦~啦啦~啦啦啦~……” “嗒~嗒嗒嗒嗒~嗒~……” 两个清唱声交织在月光下,缠缠绵绵,空出的节拍仿佛被无源的弦声填补,渐渐勾勒成一曲谐乐。 …… 那是很久之前同样百无聊赖一个夜晚,被时光包裹在美好的记忆之茧中,虽已遥不可及,但却静静等待着它的主人,再遇到如彼时一般的月光,羽化成蝶。 “琴音如此悲凉,是因何事而伤心呢?” “求而不得之事,悲欢离合之事,苦难才是这人间最广袤的底色。” “除此之外,那些错漏的节拍呢?怕不是技法低下吧。” “与人求而不得,往往牵及周遭之物,便是悲欢离合。” “这么说?你与它也是第一次见面喽!” 初晴指着架子上的清辉海月说道,柳梧璇没有回答她,海潮冲刷着沙地,冰凉的海水每隔几息就从攀上她们的脚背,像一双无形的手扼住脚腕,又依依不舍从指尖松开。 琴身由两盘整块的木头制成,平整无瑕的杉木做底,因其生长周期缓慢的特点,质地紧实,能很好的保留和传导音色,油光水亮的川桐做面,当琴弦振动时,琴仓中便回响起这块木头被岁月铭刻下的声音。 上盘下盘由一种早在先帝时期就已失传的古老技术牢牢嵌合在一起,若不仔细观察,会以为是一整块木头剖空制成。 弦扯则是由百年的楠木削成,楠木厚重坚实,极难雕刻,而眼前这两排琴扯,从上到下,按照琴丝不同粗细的划分,被依次雕刻成由满月到残月的样子。 “这琴,在世也算是一件珍品了,怎么,你不喜欢吗?” “纵使它无限完美,却与我并不相合,还有,你是谁?谁告诉你我在这里的。” “拿这琴说吧,人们都说,老琴师对新得手的琴,弹奏的第一曲,便代表着他对这琴爱与不爱的态度。” “……” 少女见柳梧璇静静望着她,一副如果你再不表明身份,我就不再搭话的表情,这倒不是说柳梧璇不近人情,而是像这种时候,她并不希望有人打扰她,再热情的人也需要独处恢复精力的时候,更何况她今天并不是带着好心情来弹琴的,不然为何方才一曲凑得如此悲凉。 “我名初晴,是柳夫人告诉我您在这里的,大小姐!” “娘亲?她竟然知道我常在此处出没,罢了,可是我好像没见过你。” “我今日才入住柳府,从今往后,便是您的贴身侍女。” “贴身侍女?” 柳梧璇唰的一下红透了脸。 “娘亲也真是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不是您前阵子见二小姐配了贴身侍女,也吵着要一位吗?” “哎呀,娘亲怎么连这个都给你说了……” 柳梧璇羞得将脸转过去,彻底不说话了。 “大小姐果然和传闻中的一样呢,嘻嘻!” “哼!传闻什么的,还是少听点好!” “是是是,那么大小姐?嗯?” 初晴微微躬身,向着柳梧璇摊开双手,像是在期待她会往自己手中放些什么,而柳梧璇却不解地望着她,甚至不自觉得歪起头来,一副不知所以的样子。 “不行哦,大小姐,就算您卖可爱给我,也不可以蒙混过关哦!” “哦哦~原来如此。” 柳梧璇好像恍然间明白了什么,将自己的一只手轻轻放在少女的手上。 “嗯?” “还不够吗?” 柳梧璇听见少女带着疑惑的疑声,便又把另一只手也搭了上去。 “诶诶诶?要把这么贵重的礼物送给我吗?那我……那我可不客气啦!” 初晴顺势拉过那双手,将她们紧紧贴在离心脏最近的位置,被拉过去的柳梧璇吓了一跳,一脸错愕地惊叫起来。 “哇哇哇!什么礼物?为何这般?” “大小姐您不知道吗,主人一般都要给侍女准备见面礼的呀!” 柳梧璇从惊讶中陷入回忆,想起来那天柳朵捧着一大束鲜花冲进房间,她还以为是要送给她的呢,结果等她悄咪咪躲在妹妹房门口时,她却看见柳朵把那束花递到了一个从未谋面的人手中。 “哦,哦……” 那天恰好是娘亲介绍柳朵的侍女进府,她哪知道还有准备礼物这么一回事,她只记得她伤心极了,哭着闯出府门一夜未归的事。 “抱歉,我的确不了解还有这么一件事。” “果然如传闻中所言,大小姐这不是把自己送给我了吗?我还是第一次收到如此特别的礼物,我一定会好好珍惜的!” 说着,初晴握着柳梧璇的手又紧了几分。 “哪里会有传言说我会把自己送给自己的侍女啊?这未免也太荒谬了!” “当然不会有啦,我是说您真的像他们所说一样,难以琢磨的可爱!” “都说了……少听点什么传言……” 柳梧璇挣开初晴的手,背过身去,她一向习惯简装出行,也从未佩戴过什么首饰,也不曾将什么收藏之物随身携带,有的也只有今日她花重金淘来的这一张琴,却还偏偏这么难用,不尽人意。 “怎么了?大小姐是觉得初晴照顾不好你吗?” “我……说实在的,我惭愧,没有准备什么像样的礼物,这琴是我今日花了不少钱拍得的,你要是不嫌弃,收下好了……” 柳梧璇声音越来越小,倒不是因为她心疼钱,只是,她又想起来昨天不小心弄坏了她原先那张琴,对于恋旧的她来说,这和失去了自己的亲人别无二致。 “哎呀呀,这和方才的礼物比较起来,啧啧啧!” “别逗乐了,要不然,我回头再给你置办一件……” 话音未落,只听见琴声悠扬,柳梧璇转过身来,只见初晴正坐于琴前,双眼微闭,十指在七弦间翻飞舞动。 …… 第34章 海月清辉 弦音落下,一曲作罢,乐曲的最后一个音节被初晴弹得很重,不知是否是她有意为之,柳梧璇听得入迷,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怎么样啊,大小姐?” 七弦琴停止了振动,被柳梧璇厌嫌的它却在初来乍到的少女手中重新焕发生机,曲子激情高亢,像是要与笼罩着暗夜的清冷月光相争辉,并且丝毫不落下风,技法虽谈不上有多高超,但足以担待起纯熟二字。 “我从没听过这首曲子,你弹的真好听。” “那是~这曲子是我爷爷教我的,在先帝时代,他可是宫廷中的首屈一指的乐师呢!” “如此看来,这琴,的确更和你意气相投呢,若是还算满意的话,就照我方才所说,作为见面礼赠予你吧。” “那大小姐你呢?初晴可不想夺人所爱。” “无妨,再物色一张就是了。” “大小姐知道的吧,对于老琴师而言,一张趁手的琴不是三五天在街上逛逛就能找到的,何况是这般上好的品质。” “……” 少女说的不无道理,就面前这把琴,算不上有价无市,但也至少是一琴难求。柳梧璇也是用尽人脉,打听多方消息,又花了重金才好不容易得来,那究竟又是什么原因,这琴让她用起来却如此不顺手呢? “怎么了大小姐?” 少女看见柳梧璇低头沉思着什么,心中便生起二三分猜测,她索性打算直截了当,单枪匹马为柳梧璇解开心结。 “那,好吧,大小姐的好意我就收下了,不过,还请大小姐,再帮初晴一个忙!” “你且说来!” “大小姐,请问您写过词吗?” “你是想让我为你配词?” “不错!” 对于柳梧璇来说,初晴这个请求虽然有点怪,但不难办,毕竟她身为柳家的千金大小姐,诗词歌赋也是从小耳濡目染,为曲子配个词当是信手拈来,所以她便没再多想,爽快答应下来,而至于初晴为什么提这样一个请求,她暂且按捺下好奇心,打算过后再问。 “那,请开始吧!” “谢大小姐成全!” 少女躬身道谢,随即又端坐在琴前,这次她并没有着急开始,而是从琴面到琴弦细细摩挲着,像是在回忆着什么,待到几番呼吸过后,少女便将双手悬垂在琴弦上方两三寸的地方,等待着心中的那个时机。 “青~坠~雨~濯~团~伏~天~” “……” 柳梧璇的吟唱声先发,随后弦音如潮水般向四周涌散开来,琴弦的振动声如雷光般通过弦扯极速传向琴仓,琴声响彻天地,月光在这瞬间也黯然失色,躲藏在层云之后,久久不敢露面,海风呼啸起来,试图夺回自然在人类面前绝对的统治地位,然而却如螳臂挡车,在这带着摧枯拉朽之势的琴声面前,一切力量均同浮云一般软弱无力。 “消来~此去~” “……” 海滩是独为她们而展开的舞台,漫天星辰的长河下,两个花季少女的灵魂以歌乐做媒,在一唱一和间紧紧交织在一起,道尽彼此素昧平生的前世,又连接起二人充满无限未来的今生。 …… “那,我以后我便唤你晴儿,如何?” “风太大啦,大小姐,我听不清楚你说什么呀!” “真的没听清吗,你现在,不就靠在我的肩上吗?” “咳咳!如此不解风情,以后怎么当一家之主!” “那,晴儿?” “诶,这才对嘛!” 柳梧璇试探性地问着枕在她肩头的少女,少女的发丝垂在她的手前,撩拨着不知是一人还是两人的心弦,却没想问句出口后的那刹那,激烈的回应才让二人发觉,幸好,是两人份的初甜。 “能,能轻一些吗……” “唔,抱歉,大小姐,晴儿下次会注意的。” “但改不改,可就是另外一回事喽!” …… “晴儿,你知道现在几时了吗?” “月落下半个了,寅时快过去了吧。” “嗯,你困吗?” “大小姐困吗?” “虽然我们相识才不过半天,但我发现你有个特点!” “真的吗大小姐?说给晴儿听听!” “你呀,喜欢把问题抛给向你发问的人。” “果真如此吗?” “你看!我说是吧!” “嗯,真聪明呢大小姐,就如传闻中的一样!” …… “走吧晴儿,我们回去吧!” “等一下大小姐,这琴有古怪!” “什么古怪?我瞧瞧!” “这琴好像和架子粘在一起了!” 作为正式服侍柳梧璇的第一天,初晴想好好展示一下自己最得意的力气,在她看来,柳梧璇肯定想不到像她这样瘦弱的一介女子,竟然可以搬的动如此沉重的东西,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面前的琴在她百般的拖拉推拽下,却仿佛一块千年的巨石,屹立不倒,纹丝不动。 然而随后发生的事,才更是让她大跌眼镜。 只见柳梧璇上前来,做马步之势,将身体重心压低,双手牢牢钳住琴拖,又将双臂以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扭转到背后,那琴,便自然而然贴住了柳梧璇的后背。 “抱歉啊晴儿,昨夜忘了告诉你,这琴似乎有些重。” 初晴瞠目结舌,望着她亲爱的大小姐,背着那比她个头还高出几寸的七弦古琴,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对她愧疚地笑着。 “天呐,这还是人吗,这和传闻里说的看上去清瘦的她哪有一点相似!” 初晴只好吞下独白,一脸无奈地转身去拿留在原地的折椅和琴架,但好奇心始终折磨着她,终于,在能看见柳府门前的大路上,她向着步伐依旧稳健的柳梧璇开口问道。 “大小姐,要不歇歇,这一路上您可一步没停啊,晴儿担心您伤了腰。” “无碍,你看!那不是咱们家大门吗,一鼓作气,拿下!别看我身形瘦小,但我长年习武,力气可算说得过去!” “这就不奇怪了,这就不奇怪了……” “晴儿,你在嘟囔什么呢?是不是累了?” “啊哈哈,怎么会呢大小姐,真看不出来您竟然是习武之人!” “怎么样?看你这小身板,要不要大小姐我教你啊!” “那晴儿,可就却之不恭喽!” …… 次日,柳梧璇被一阵叮铃咣啷的噪声吵醒,没来得及发作,只听见一串小跑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而摆在她面前的,除了昨日她搬回来的那张古琴,还有琴旁不知是谁留下的一张字条。 字条上工工整整写着这样一句话。 “七弦古琴,主人题名:海月清辉。” “初晴回赠。” …… 第35章 赤瑾 “已过去这么多年了,大小姐还记得如此清楚。” “头一次为曲子配词,难免印象深刻。” 远离家的方向,海潮已静默无声,但海的痕迹还未完全消失,在这静谧的夜里,二人贪婪地呼吸着充满苔藓芳香味的空气,路边那些长满青苔的石头,杂乱无章地被大海丢弃在此地,又指示着诗与远方有迹可循。 …… “所以,晴儿,你当年为何又将海月清辉回赠予我?” “嗯——晴儿也不知道,如果有一天,晴儿明白了为何要将琴还于大小姐,那晴儿一定会告诉您的!” 初晴和柳梧璇对视一眼,咯咯咯地小声笑起来,两人彼此莫名其妙互赠礼物的经历将这段时光串联起来,拉出一幅长长的画卷,画卷的每一篇章,印刻着无数如此一般,细碎而美好的往事。 “唉,不过,后来知晓这首曲子竟是由你创作,我也是大吃一惊,既然身怀绝技,又怎想的来柳府任这个差事?” “大小姐您不也是一样,看上去并不像表面上那般瘦弱,那晚你搬起它的时候,我才是真的无比震惊……” 只是后来呀,初晴是时不时缠着柳梧璇,要她教自己习武,作为交换,她也时常陪柳梧璇一起弹琴写词,精进琴艺,这也在一定程度上造就了风行一时的“一音动金夏”。 …… “虽说我会弹琴,但也谈不上有多厉害,我们家就我一个独女,比起卖艺,还是柳府更慷慨嘛!” 她的目光却和跳跃的语气截然相反,顿时黯淡下来,为了不让身旁的柳梧璇担心,她用余光偷摸观察着她,只是柳梧璇不知何时已在她肩头安睡,鼻子扰动着她披散在胸前的几缕发丝。 “而我,却只有你了……” “诶?” 装睡的柳梧璇拉起她沾满泪水的右手,自己直起身来让初晴轻轻靠在自己的右肩,此刻,她无需追问,她不必解释,少女小声的啜泣在昏暗的车篷里撑起一支烛火,烛泪沿着车辙在路上洒下长长一道,像是原野的古老伤疤。 …… “快看!大小姐!” “怎么了晴儿,我看看。” 车子摇摇晃晃越过一个缓坡,秣陵山的主峰便如初春的青笋般升起,对于从小生长在临海平原的柳梧璇来说,真正意义上的山才在此刻得以见过。 柳梧璇放下手中的书,拨开遮帘,从车上一个健步跳下来。 “晴儿,麻烦你跑一趟,去告诉车夫长,找个离水近的地方,好好休整一下。前面路途凶险,启程前检查好货,把人点齐,做好警备!” “好的,晴儿这就去!” 在车上窝了好几日,难得有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舒展身体,柳梧璇面对着夕阳落日张开双臂,肆意地沐浴着温暖的光流。山风不似海风咸湿,裹着泥土与鲜花芬芳的气味沁人心脾。 “大小姐,已经安置妥当了!” “辛苦啦,走吧,随我去转转!” “好~” “诶?要弹琴吗,让晴儿背吧!” 柳梧璇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礼,二人一路说笑,走走停停,找到了一片还算安静的树林,春日渐近,鸟鸣稀疏,凋零的叶未还,新生的芽初显。 初晴在空地上搭好琴架,摆放好桌椅,柳梧璇将琴安置好,这是海月清辉伴过她的第七个年头,古琴被保养得很好,琴面无瑕如初,弦丝锃锃发亮。柳梧璇望着她的老朋友,这个连接起她和晴儿情谊的关键纽带,今日也始终如一地见证着她们的日常。 “大小姐!快看!” “据说天水河的源头,就在秣陵山北上的崖壁上呢。” 柳梧璇紧了紧衣服,暮冬微凉的风还有些瘆骨,不远处的河边,初晴一脸欢喜,捧起一抔冰凉的河水,日头的倒影融化在手中这一汪小小的“泉”中。 “晴儿,你猜猜这是哪里的河水啊?” “都走了这么远了,总不能还是天水河的水吧!” “没错呦,不严格来说,的确是天水河的水呢。” “诶!是这样吗?” 正如柳梧璇所说,车队目前暂驻的地方,位于秣陵山口,而旁边的这条河,实际上是天水河的一条分支,当地人们称其为“赤瑾”。 这赤瑾又如何理解呢,传说中,重天之上司掌火焰的神明,曾在争夺位格的远古大战中受了重伤,一路逃至人间,他炽热的鲜血在逃亡的过程中洒在这“赤瑾”的岸边,大火便在此地燃烧了近百年。 在神明规定的秩序下,人类作为低等的生命,是不被允许使用火这种高等的生存资源,而在这阴差阳错之下,火种被火神传播到人界,而一向狡猾机智的人类才不会放过这绝佳的机会,此后至今,人类通过对火的合理运用,成功摆脱了神明的控制,走上了自主延续统领文明的生存之路。所以,现在人们主动信仰祭拜神明,大都出于对美好生活的希冀渴求。 眼见那场大火并无熄灭之意,周遭的一切因为染指神火而生灵涂炭,创世的神明不忍再袖手旁观,便使用至高无上的创世权能在大地上硬生生撕裂出一条河道,随即又引动天水河的水,平息了愈发张狂的烈焰。 传闻人类的祖先亲眼目睹了这神圣的一幕,火焰在接触到河水的一瞬间便被熄灭,随即在燃烧之处开出一簇簇红艳艳的花来,这种花没有茎干,几乎是贴地生长,花朵和苔藓一般大小,花瓣层层相嵌,气味芬芳迷人。 后来,这种花便被人们叫做赤瑾,赤瑾的花期十分短暂,通常在每年的二月上旬,盛开仅仅两三日便衰败,凋零的花瓣被河风卷走飘落在河面上,奇特的烧焦泥土的气味便融解在这股风里,这时,河面被巨量火红的花瓣覆盖,在日光的照射下如流淌的火焰,此河,便因此得名赤瑾。 “所以大小姐,这些透着点点猩红的花骨朵,就是赤瑾花喽?” “据传说记载,是这样了。” 二人沿着河岸漫步,方才柳梧璇讲的这个传说故事牢牢抓住了初晴的注意力,初晴听罢便缠着柳梧璇要找赤瑾花,而弹琴的事早就被抛在脑后,海月清辉自然也在这场休闲活动中失了宠。 …… 第36章 突袭 “算起日子,差不多是爷爷他们该出发的时候了,晴儿,最近几天让大家都注意一下,看有没有柳家后方的来信。” “是,大小姐!” 落日最后的金边已消隐在群山的后方,天色马上会暗下来,柳梧璇和初晴开始原路折返,赤瑾花缺少了阳光,火红却半分不减,与平地生起的阴燃之火愈加相似。 “秣陵山,秣陵山……” 夜幕降临,唯有两双踢踏的脚步声和流水声还算清晰,若是放缓些脚步,她们甚至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声,柳梧璇在心中盘算着。 她们一行人目前所处之处算是秣陵山一带最偏僻的地方,下次休整的地方就必然是远在秣陵山另一头的秣陵城。换言之,在进山之后,她们将面临与外界失去联络的一段困境,而在山谷这样易攻难守的地势中,如何保护好人马,安全通过自然也成为了当下最为紧急重要的问题。 此外,还有一件需要考虑的事,就是柳长青一行人该如何通过这里,现在摆在柳梧璇面前的,有两个方案。 其一,是保持相对距离不变,在她们先行进山后,后一行人随之进山,只要加快书信往来的频率,步步为营,倒可以安全通过。这样做的好处是两拨人距离较近,若是有紧急情况发生,可以及时相互照应。 其二,则是先让后一行人在山口处暂时休息驻扎,等到她们安全通过后,再安排人员输送最详细,最安全,最有保障的信息,再考虑通过,这样做的话,会导致双方先后都在山中孤立无援,而且距离太远,无法形成照应,唯一的优点就是不会导致全军覆没。 “大小姐,天太黑了,晴儿认不得路了。” “嗯?哦,没关系,那我走前面吧,要是害怕的话,就抓紧我的手吧!” 柳梧璇从思绪中清醒过来,方才还有一点蹊跷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晴儿,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我们自从到了秣陵山附近,就再也没见过任何一个另外的人了。” “嗯——好像是的,我们白天路过的那几个村子,看样子,少说荒废了半月有余,可能和我们一样,早就去哪逃难了吧。” “我总觉得没这么简单,秣陵山处于雨朝国境腹地,按理来说,除了地势险要,不适合群居,应当是离战场最远的地方……” “听大小姐这么说,确实是怪事啊!” “这还算不上最怪的地方,你回想一下,在出发前,我们为什么要选择这条路。” “据老家主所言,是因为其他三条路,不是战事已发,就是被朝廷封锁,我们是无可奈何才走这条路的。” “晴儿,……” “嗯,……” 风声如炸雷般在耳旁响起,细密的汗珠在二人紧握的手中愈生愈多,好几次都让初晴的手从柳梧璇的手中滑脱,迫切想要看到光亮的心情催着二人奔跑的步伐越来越大,身旁,身后,甚至是河岸边不足半人高的灌木,在方才都好像化作洪水猛兽,不停地追赶着她们,好像下一刻她们都将被吞噬殆尽。 人类的沉默与对视,其中所包含的信息,可以传递的感情,往往比语言和文字所能包含传递的高上好几个数量级,尤其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凭借默契,沉默和对视拥有着传递信息的绝对优势。 “那么,既然我们都无法走的路,别人也无法走,穿越秣陵山几乎成为了住在北方地区的百姓,往相对安全的南方逃难的必经之路,应当是人满为患,可是眼下的情况,为何与她们所判断的截然相反。” “一定是哪里有疏漏!” “最为关键的一点,在几乎是百姓可以通过的唯一的路上,就连一个把守进出口的官兵也未曾见过,这是否过于荒谬了?” “所以,究竟是哪里没考虑到呢?” …… “大小姐!快看!快看!” “太好了,终于到了!” 海月清辉在黄昏之时的空地下静静等待着,等待着主人的归来,座位旁,一盏油灯散发出的昏暗光线将周围渲染出一层诡异的气氛。柳梧璇三步做两步冲在前面,想快点过去将琴收起来,拿到车队所在的营地处。 “啊!!!大小姐!快跑!” “嗯?” 她猛地回过头去看向初晴,这个下意识的动作救了她一命。方才那一刹,一股劲风紧挨着她的右脸呼啸而下,等她再次回过身时,只见一蒙面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离自己约摸五丈的地方,全身上下着紧身武服,手持麻绳圈套,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在柳梧璇发现他的那一刻,他似乎又将一块白色的布藏在身后。 柳梧璇放低重心,一面死死盯住那人的动向,一面向海月清辉踱步,在下一瞬她又意识到了什么,放声大喊起来。 “晴儿!晴儿!你还好吗?” “大——大——小姐,别——管,快——” 最后一声甚至没有完全发出来,柳梧璇只听见身体碰撞地面的沉闷声响,万念俱灰的她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力量,将琴架的一个支腿掰断,随即快速转身冲向初晴的声音最后消失的地方,她在赌一个可能,就是方才她看见的那人,和正在伤害初晴的人都没有携带利器,只有在这种情况下,她们才可能有一线生机。 身后没有脚步声,那人也许是因为琴架被拆,被海月清辉滑倒在地发出的巨大响声震慑住,反应过来后竟转身向林子里逃窜,几息间便没了踪影。 等柳梧璇匆匆摸黑赶到时,地面上只留下一道长长的拖拽痕迹,一直延伸到林子深处。 “带着人跑不远的!” 柳梧璇没有丝毫犹豫,沿着痕迹径直冲进林子。没有光照,没有路标,前方是哪里也无从得知,好在今夜无云,她还能凭借一点点从树梢漏下的月光看清楚痕迹,果然不出她所料,没跑几步,她就找到了躺在地上,已不省人事的初晴。 凶手早已逃之夭夭,林子干净,没有灌木可以躲藏,柳梧璇这才把琴架支腿放在视线之内,俯下身来替初晴解开脖子上的麻绳,将她扶到树下。 “呼——还好,还有呼吸,只是晕过去了。” “大小姐——” “嘘——” 柳梧璇对着醒来的她比划手势,示意她不要出声,初晴立即意会到,只虚弱地点点头回应,发白的嘴唇还未从缺氧中恢复,难受的她只得又平躺下来恢复气息,柳梧璇盘腿坐下,扶着初晴枕在自己腿上。 …… 第37章 一路顺风 “大小姐,对不起——” “晴儿不怕,我在呢。” 惊魂未定的初晴强忍住哭声,眼泪却淌了柳梧璇一裙裤,柳梧璇一边警惕着周围,又一边握紧她的双手,安抚着她。 终于,在约一炷香的时间后,不远处的一些树旁出现了点点亮光,火把照亮了为首的那人,让柳梧璇看清了他的脸。 “终于来了。” 察觉动静的家臣们匆匆赶来,将柳梧璇和初晴围在中间。 “对不起大小姐,我们来迟了,让大小姐和初晴小姐受惊了!” “不怪你们,那两人不知道什么来头,好像算准了我和晴儿会结伴同行,在那里守株待兔,此地不宜久留,明天一早就通知全队人马,迅速进山!” “是!” …… “晴儿怎么样了?王先生?” “过度惊吓,受了点皮外伤,其他的并无大碍。” “那就好,那就好……” 听到随队大夫的话,柳梧璇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可晴儿却不知道着了什么魔,躺在车上一言不发。良久,她终于转过身子,对着柳梧璇说道。 “大小姐,对不起——” “除了对不起,我还要对你说声谢谢!” “别这么讲晴儿,你作为大小姐的侍女,大小姐却没有保护好你,是身为大小姐我的过失,还有谢谢,应当也是我说才对,谢谢你那时候提醒我,救了我们的性命!” “呜呜,大小姐——,呜呜——” “没事啦,没事啦,明天一早我们就离开这个鬼地方,好嘛。” “可是大小姐,玉,玉没了……” 初晴抽泣着,强烈的愧疚让她不敢与柳梧璇对视,柳梧璇替她抹掉泪水,将她搂在怀中,轻轻对她说着。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傻妹妹,你没事,对我就是最大的幸运,朵儿已经下落不明,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呜呜,可是,那是老家主给大小姐的,大小姐又将它送给我,我却没保护好它……” “好了,不论怎么说,你才是最重要的,对我,对爷爷,对大家来说都是,不能再自责了哦!” “嗯,好……” 啜泣声渐渐停歇,疲惫不堪的二人拥抱着彼此沉沉睡去,在陷入梦境的前一刻,柳梧璇却怎么也无法逃脱今天最后一份不安的情绪。 “真的只是图财这么简单吗?” …… 天蒙蒙亮的时候,车队的人们就陆陆续续醒来了,由于昨天突然被袭击的事,大家睡的并不好,警惕的视线在周围的林子里不断交错,甚至有人整夜没合眼,蹲守在柳梧璇和初晴同乘的车旁,生怕再出差错。 这其中就有那个为首的举着火把的家臣,一想到平时柳家待他们不薄,他们却没能在关键时刻起到自己应有的作用,但作为大小姐的柳梧璇却没有过分苛责他们,这又使他们更加懊悔,低迷的情绪像清晨的浓雾,久久不散去。 当然,即便是被层层守卫的柳梧璇,也并没有睡好。 “大小姐,这天还早呢,有我们在这看着,您再睡一会吧。” “辛苦你们了,我休息好了,再辛苦你们一下,去把大家都叫醒,留一些人看车,其他人收拾好,就聚到这里来吧!” “是!” 柳梧璇起的很轻,生怕吵醒了身旁还在熟睡的初晴,但奈何还是没控制好力道,惊醒了初晴,察觉到柳梧璇不在身旁,初晴猛地起身寻找她,正好对上了正扶着车缘准备独自出行的她的目光。 “大小姐,你要去哪?是不要晴儿了吗?” 初晴眼巴巴望着柳梧璇,仿佛下一秒就快要哭出来,这一带着哭腔的询问吓了她一跳,又连忙探回身子去安慰初晴。 “怎么会呢,我是想你昨晚受了惊吓,又睡的这么香,想着让你再多休息休息。” “不管去哪里,都请让晴儿陪同吧!” “唉,真拿你没办法,那我在外面等你吧。” “好,大小姐不许自己偷偷走了!” 柳梧璇跳下车,远处的秣陵山笼罩在厚重的云雾里,天边大团的阴云正在向山头聚拢,看样子,太阳一时半会是升不起来了。 “我收拾好了!大小姐!” 晴儿将昨夜的疲惫一扫而空,面带笑容,欢快地像只百灵鸟。 “走吧,昨天将它落在那里了,无论如何,去看看吧。” 海月清辉没有意见,它很高兴能在最后关头能为与自己相伴了七年的主人增添一份助力,回想起当初被制作而成的那个夜晚,作为一张琴的使命固然降临在它的头上——只不过为世间奏响歌乐一曲罢,只是在无数岁月的片段里,它从没想过竟会这样迎来自己的结局,与生长着组成自己主体材料的大地来了个激烈拥抱,如果没有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疤就更完美了。 “那个小女孩,有点意思嘛,不知道是谁家的大小姐,出手如此阔绰……” “霍,看着最多九岁吧,力气不小呢,那么大的琴,没人帮一下子就背起来了!” “不能这么弹哦!它也会难过的!” “叫你什么呢,月光正好,大小姐又是个清美人,就叫你海月清辉吧!” “歪,累了就去睡觉嘛,别把口水流在我脸上……” …… …… …… “是大孩子了呢,快去把她追回来,一定要追回来!……真想,再鸣一曲……” …… “大小姐——” “到头来,还是谁也没有保护好……” 海月清辉的底座因为撞击的缘故,横向裂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再坚实的木头也经不起这样的碰撞,而作为琴,它还远没到“寿终正寝”的时候,但,也只能在这里停下脚步了。 柳梧璇想要把它背回去,到了雨歌,说不定有能人异士可以将它修复,但就在她握住琴面两侧想要抓起它时,海月清辉的底座却完全脱落下来,再一次重重砸在地面上,摔的四分五裂。 “作为归宿,你觉得这里是个好地方吗?” “那就,如你所愿……” 柳梧璇像是明白了什么,又轻轻放下只剩琴面的它,小心翼翼折下一只没有上弦的琴扯,紧紧握在手心,贴在胸前。 “那就,一路顺风。” …… 第38章 昔日之象 等到柳梧璇回到营地的时候,初晴和车队的家臣们已经聚在了空地前,她不知道初晴为什么背着她先行离开,只是现在,她无心去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 “久等了,大家。” 在众人的注视下,柳梧璇一路小跑进场,最后站定在人群最前方,招呼大家席地而坐。 “不必紧张,大家都放松点。” 其实这句话也有她说给自己听的意味。出发了几天,她最开始的那份冷静和镇定好像又藏了起来,面对家事,一向有些不知所措的那个她又回到了台前。 “想想这个时候,爷爷,父亲,或是朵儿会怎么说。” 她如此想着,试图模仿这几位家族主事人在这般情景下的姿态。昨晚的事件虽没有造成人员伤亡的严重后果,但依旧不容忽视,而她也十分清楚,她和他们一样,都在恐惧,不安,愧疚甚至是自责中度过了一夜。 当下,人心涣散,士气低迷的状态,可能引发的猜忌和动乱,或许会成为度过面前这个难关的重大隐患,所以,作为柳家的大小姐,此行的中心人物,责任的重量在此刻压迫着她的心灵,她必须说点什么。 尽管,她还未从失去爱琴的悲伤情绪中完全抽离出来。 “各位,我们马上就要出发。” 带着抽泣的声音吓了柳梧璇一跳,她不敢相信这句话是出自她口,方才好不容易鼓起的几分勇气也随着这声有气无力的号召四散而去。 眼看着柳梧璇又低下了头,眼泪似乎将要从眼角渗出,一旁的初晴却做了一个让众人意想不到的举动。 突如其来的绞痛从柳梧璇的腰部传来,只见初晴一脸坏笑地拧着她腰部的肉,而且没有放手的意思,吃了痛的柳梧璇勃然大怒,狠狠把初晴从身边推走,又不解地冲她吼道。 “嘶~初晴!你要干什么!” “别怪我大小姐,请你振作起来!” 说完这句话的初晴再也不能强装镇定,快步跑到后面偷偷抹眼泪去了。印象中,自她认识柳梧璇的那个夜晚,直到今天,她亲爱的大小姐从来没有如此直呼她的名字,更没有像方才那般吼过她。 “希望能起作用吧……” 这下柳梧璇彻底明白了初晴这个怪异举动背后的意义。的确,比悲伤和不安更强烈的情绪,是愤怒,短暂的愤怒让她停止了自我厌弃,并将她涣散的注意力重新集中起来,这是个绝好的机会,是晴儿为她创造出来的,于是,她强压下方才对晴儿粗暴行为的反思,重新开始演讲。 “各位,我们马上就要出发。” “昨晚发生的事,想必大家都知道了,但那不是结束,而是开始!是秣陵山为了欢迎我们这群‘不速之客’,为我们准备的一个恶作剧!一个下马威!” “那我们呢?作为金夏数一数二,有头有脸的家族,几个小小的蟊贼,无名鼠辈能吓得倒我们吗?” “遥想当年,在祖辈和父辈的领导下,我们在金夏这样盘龙卧虎的地方都打得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一个小小的秣陵山,又怎能抵挡住我们开拓的步伐!” “你们当中有不少人,在柳家,都是跟着我爷爷那一代人走过来的,方才我说的,你们比我更清楚,更有资格骄傲,所以,我希望你们能做个榜样,为我们这些年轻一代人,为我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没有江湖经验的年轻一代人,做个榜样!” “困难固然是客观存在的,我同你们一样疑惑,作为贯通南北要道的秣陵山,且不说无一兵一卒把手,更是连个人烟都没见着。父亲和二小姐他们有很大可能,就是在此地失联,但这不代表着坏事已经发生,说这个,就是为了让我们提高警惕,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毕竟,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我们此程所面临的最糟糕的情况。” “以上,就是我作为柳家的大小姐,站在主事人的角度上,想给大家说的。” “而作为与大家一起共同生活了十几年的家人,论年龄,你们也同样是我的爷爷,叔叔婶婶,哥哥姐姐,我希望大家都能平平安安的到达我们未来的家。” “好了,请大家回到各自的位置上,稍后听从车夫长的命令,准备出发!” 没有掌声,没有喝彩,但很明显,有什么东西升起来了,在天空之上,在众人的心中。 朝霞罕见地出现在正东方,穿梭在云彩里一路延伸至目不可及的地方。话音落下,柳梧璇快速地扫视着场下,她在寻找一颗被她伤透了的心。 “晴儿——晴儿——” “大——大小姐——” 初晴实则一直站在人群最中央的位置,能很清楚地看见柳梧璇的样子,只是柳梧璇讲的太投入,目光也一直收束在远处,没有看见初晴而已,而初晴的目光,始终集中在她身上,不曾转移。 “还好,你没有跑远……” 初晴破涕为笑,被冲下来的柳梧璇一把抱住,随即又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放声大哭。 “大小姐——你长大了,会不会不要初晴了……” “我以生命为誓……” “不可以!” 初晴捂住了柳梧璇的嘴巴,制止她说出后半句不吉利的话。大清早,两张又哭又笑的脸紧贴在一起,将泪水浇灌在彼此紧邻的心土,将暮冬的寒凉驱散在千里之外的云端。 “起——进山喽——” 车夫长长的号子响彻天地,马陆爬过了平坦的原野,重新出现在群山包围的谷道上。 “若有千足,万丈可平。” …… “纵有千足,寸步难行。” 第39章 微茫 进了山谷,又是一番与山外大相径庭的景象,秣陵山的险,是由它外在的体势勾勒出的,而山中别开生面的秀丽,颇有一种“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意味。 虽然还未开春,大多数地方的花草树木还处在休眠里,独属于冬的寂寥仍是这些四季分明的地方景色的主旋律。而秣陵山却截然不同,向内笼罩的山势造就了其四季如春的温和气候。 除了寂绝的人烟,柳梧璇越往前走,就越觉得好像回到了金夏附近,若不是崎岖的山路在身下颠簸起伏,她甚至以为她们在走回头路。 从未见过的花代替了她所熟悉的那些花,不时飞溅起的小石子代替了被冲刷上岸的海螺和贝壳,不像是在冬天郁郁葱葱的那些树,也只是缺了布谷鸟的鸣叫,一切的一切都那么熟悉,但丢失的几分亲切,却实打实在心里横冲直撞,久久不能安宁。 “今日已是最迟期限了,怎么还不来信,莫非是金夏那边,又出了什么状况?” “不大可能,老家主他们也只是比我们迟仅仅三天而已,应该不会有事,而且家主和二小姐出发的时候,中间也不是有好几天没消息。” “唉,目前,我们三方都属于是失联状态了,前后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现在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晴儿相信大小姐,能带着我们安全到雨歌。” “谢谢你晴儿,不过我们还是好好记地图吧,要是爷爷他们赶来了,还要倚仗我们的信息呢。” “好~” 车队已经走到听不见水声的地方了,对于挨着水边长大的柳梧璇来说,无论是海浪声,天水河的流水声,只要听得见水声,那就说明还不至于对一个地方产生完全陌生的感觉,而现在又远离了赤瑾河,在茫茫大山里有且只有她们一队人马,难道不是一件细思极恐的事? “但愿,一切安好吧……” 路边布满青苔的石头是仅剩的一丝安慰,前面的道路过于笔直,简直不像是在山中行走,日上三竿,人困马倦,昨天大家都没睡太好,柳梧璇那一番话终究只是带给了她们进山的勇气,却没赐予她们与苦难消磨的意志。 “大小姐,要不休息一下再走吧,这路也够怪的,明明是山路,却直来直去,真让人厌烦。” “我正有此意,方才前面已经传来不少哀怨声了,再走几步,找个开阔点的地方让大家再睡会吧。” “好的,我这就去通知。” 初晴一个健步跳下车,小跑到前面去找车夫长了,柳梧璇也已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不等初晴回来,她已经躺倒闭眼在车榻。 “谷……谷在哪里……” 不知道怎么回事,困意的确重重包裹着她,但思绪却在闭眼的一瞬间向四周弥散开来,周围的声音也都像是在耳边响起,听不清距离远近,又杂乱无章。 起初,柳梧璇试图将那些逃跑的思绪收回来,但这太痛苦了,也根本做不到。到后来,她便任由那些思绪向外发散,想到什么是什么,想到哪里在哪里,这的确是个有效的方法,不一会,入睡前那种朦胧的感觉如潮水般袭来,但还是有几个声音如不羁的野马,奔腾在心间,弄得她心突突直跳。 “谷……山谷……” “去?还是绕着走?哪里还有路……” 最后的声音依次落下,柳梧璇终于逃脱了精神折磨,平稳气息安然睡去。 …… “大小姐~大小姐~” “嗯~怎么了晴儿,这才睡几分钟嘛~” “大小姐,太阳快落山了,大家都在等你的话呢?” “怎么可能……” 柳梧璇懒懒地起身,迷糊着眼睛拨开车帘,尽管冬天的太阳落的很慢,但正如初晴所说,秣陵山西山头那个温和的圆斑,正百年如一日的不偏不倚挂在那里。 “我睡了多久了?晴儿?” “约摸两个时辰,现在酉时过了半刻,大家都休息的差不多了,就等大小姐您了!” “怪事,我怎么感觉才刚刚睡着……” “晴儿知道您昨晚没休息好,方才探路的哥哥们回来了,说前方四五里地有个还算平坦的山谷,要不我们今晚就在那里过夜吧。” “山谷?这才走了一上午,这么快就到山谷了?” “嗯,大家都觉得很惊喜呢,所以晴儿叫醒了您,希望您能尽快批复这个建议呢。” “容我想想……” “这样吧,再辛苦一下几位哥哥,去谷地周围转转,看有没有别的路,或者地势平的地方,能继续走或是过夜。” “好的,晴儿这就去和他们讲。” …… “秣陵山谷,南北向走,二十余里有狭,若通全山,必逢此路……” 此刻,柳梧璇清楚记得她在《秣陵要录》上曾看到过的这样一段文字,但她仍对眼前从未涉足过的地方抱有侥幸,希望探索出一条前人疏忽大意的阳关道,尽管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她不想放弃,这也许是绝处逢生的最后机会。 半个时辰后,天色已近完全转暗,那几位前去探路的家臣也陆陆续续回到车队,不出所料的,是无功而返。 “唉,看来就算是龙潭虎穴,也得去会会了。晴儿,告诉大家,天色暗了,务必打起十二分精神,不要掉队,尽量在宽的地方走。” “是!” 柳梧璇扯紧车帘,外面呼啸着的谷风将她的心神不定推向一个又一个高潮。 “不能自乱阵脚,大小姐。” “晴儿,你回来了。” 初晴替柳梧璇拭去她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又想说些什么话,可以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但奈何她一向不擅长讲故事,只好一个人待在角落里生闷气。 “晴儿,到我这里来。” 车里凝聚起的窘迫,就算是柳梧璇睡着了也能察觉到,她招呼晴儿坐到她身边,想主动承担起打破沉默的责任,毕竟,一直紧绷着神经胡思乱想,只会让决断在关键时刻变得更糟,听天由命的时候,还是从容些的好。 …… 第40章 起舞吧!在那之前 “晴儿,别太担心,我没事的。” 柳梧璇拉起晴儿的手,紧紧握住,她不太会安慰别人,只是重复做着从前柳朵在的时候的那些动作,在她心里,初晴早就是她的妹妹了,所以她觉得这么做并没什么不妥。 “可是大小姐,你看你……” “好啦,我也不是什么神人,大家都是第一次来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警惕些总归不是什么坏事,也是我不好,把大家弄得紧张过头了,所以,等会停下来后,我们组织一点娱乐活动,缓解下压力,好吗?” “好主意,不过……唉……”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琴是没了,可你别忘了,我可是金夏城传闻颇多的柳大小姐,我会的,可多着呢!” 初晴很高兴能看到柳梧璇能这么快从失去爱琴中走出来,但与此同时,她又感觉平日里亲切的大小姐又离她远去几分,方才她说那番话时,和早晨她激情演讲时露出的神情一模一样,好像站在场上的,亦或是现在在自己面前的,不是她的大小姐,而是家主,二小姐之类的什么人。 “诶?晴儿?怎么哭了?我哪里说的不对吗?” “不是的,大小姐,不是的,晴儿只是太高兴了,嗯,只是太高兴了……” “晴儿,你看着我,看着姐姐的眼睛,说,你没有事瞒着姐姐!” “大小姐,不,姐姐,晴儿很好,晴儿没有事瞒着姐姐,晴儿只是觉得,您真的有在一天天长大,在为这个家的未来好好考虑,在一步步承担起这大小姐的责任呢,晴儿很高兴!” “那就好,但,你要记住,无论如何,我都会先努力做好一个姐姐,都陪在你身边的!” “晴儿明白,晴儿也是!努力做一个好妹妹!” …… 谷风挣扎了一阵子,终于安息下来,车子在跨越了一长段略微有些陡峭的下坡路后,稳稳停在了一片被高大柏木层层包围住的平地上。 平地相当开阔,视野很好,在光照充足的情况下,甚至可以看得见秣陵山另一边的几个山头。 “晴儿!你听!” “哇!是水声,这里又有水了诶!” 她们的运气不错,在树林里,离将要扎营的地方不远处,几块滚落的巨形山石将一眼泉水围成一口浅井。 “就在这里过夜吧!明天也不着急出发,等探明情况了再做打算!” “这里有水!大小姐说,就在这里过夜!” 不等她说完,晴儿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兴奋地冲着人群高呼着她的决定。 “不信你闻闻!他们动作真快!” “是的呢!” 晴儿话音刚落没一会,几个野外生存的老手就已经生起了一大盘营火,冲天的火光将四周照地通透,树影斑驳,泉水叮咚,全然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长龙车队安稳的停在路边,训练有素的驼马伏在车前,正慵懒地舔舐着嘴边的长毛。 “走吧,我们也去吃晚饭!” “好!” 不似一两人临时赶路,像这种举族搬迁的大行动,人们还是准备得十分充分,尤其是像柳家这种,除了必须的米面油盐,他们还准备了专门用于保鲜肉类的“冰罐”——只需在冰罐的夹层里塞上满满的碎冰或是凉井水,放入其中的食物便可有至多一旬的保鲜期。想要路上一直有新鲜肉可以吃,只需在路过集城的时候补给即可。 为了庆祝顺利进山,找到一块风水宝地得以休养生息,伙房的师傅们忙前忙后,将“山珍海味”不停送上。正值冬季,山里虽没有几颗能吃的果子,但好在车队带了不少酒,也为这丰盛的一餐增添了一番别样的兴致。 “晴儿,快过来,喝点嘛~” “才不要呢,大小姐,你知道我不会喝酒……” “就一点?就这么一点嘛~” 初晴看着柳梧璇指着大竹筒里满满当当的一杯若花,头摇的像骰子一样跑开了。柳梧璇喜欢和那些上了年纪的家臣们待在一起,他们有故事,他们有酒量,而这两个事物,恰恰就是她平日最中意的喜好,但作为大小姐,每个摊子总都是要光顾慰问一番,所以,她干脆抛弃了以老为先的传统,选择最后才去光顾他们的摊子,直接留在那里就好。 几旬喝罢,谷风又躁动起来,让人心旷神怡。依照她与初晴的约定,柳梧璇招呼起几个熟悉的年轻家臣,从林子里抽了根笔直的树枝,又让他们带上守备用的武棍,神神秘秘的,不知道要张罗什么节目。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一串清脆悦耳的鼓铃声从几架货车后响起起,只见柳梧璇和那些家臣排成一队,踏着鼓点向场地中心舞动,为首的她举着鼓铃,手上一边拍打,脚下随之起舞,像一只轻盈的小鹿,腰间挂着方才的笔直树枝,而家臣们则是将武棍单手别在身后,呈蓄势待发之态。 别出心裁的开幕舞蹈很快将周围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人群不约而同离开自己原先的那一摊,手上只拿一坛酒,一块烧饼或是几片肉干,纷纷凑上前来期待下一个节目。 柳梧璇一行人则是不紧不慢,围着营火分散开来,成一个大圆。 “哥哥们!转身!” 手持武棍的家臣们听到号令,随着柳梧璇的动作,齐刷刷转过身来背对着营火,在场的所有人无一不屏息凝神,期待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全场安静的只能听见木柴在烈焰中劈啪作响。 “那么!开始喽!请大家有节奏地鼓掌!” 柳梧璇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初晴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她的大小姐就再也没有笑得如此开心,她很想好好记录下这一刻,也许稍后可以作赋一首,但此刻,她还是尽可能睁大眼睛望着她最亲爱的她,将今夜的美景,和想说的话认真记在脑海里。 …… 第41章 敌临 参差不齐的掌声很快落到同一个频率上,初晴一直很好奇这种现象——人们不经过交流却总能在这种类似的事上达成同频。 围着营火的一圈人在掌声的簇拥下开始表演,没有声乐为伴,但在掌声和鼓点声交错的空隙里,无声的旋律却仿佛缓缓流淌着。 柳梧璇凌厉地抽出木棍,像武侠小说中某个剑宗的高手一般,挥舞着“长剑”向前一个大跳,她虽身着长裙,但动作流畅的比穿着紧身武服的家臣们还要丝滑流畅,原本可能牵绊的长裙在此时倒成了极美的衬托,她的裙摆在空中上下翻飞,如一把不断开合的印花折扇,看的人眼花缭乱。 家臣们则是以柳家家传的棍法在场地上各显神通,为她这朵红花添彩。 柳家这套家传的棍法,是柳长青在中年隐退后,去四处云游习得归来教授予家臣们的。据他自己所说,这套棍法最精髓的部分是当年他去到雨朝最南境的露曦山,偶然间拜访到一位高人,与他结缘方才习来。 柳梧璇自是熟悉这套棍法,简单实用,表演性不差,杀伤性不弱。 剑花和棍花在空气中来来回回划出的簌簌声环绕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热闹的气氛被彻底点燃,喝彩此起彼伏,甚至有心灵手巧的人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白绒布,开始按照金夏节庆的惯例折起绒花来。 柳梧璇在场下舒展身体,为下一场表演做准备。休息的片刻,她望见倚靠在车缘抱膝而坐的初晴,她正笑眯眯地望着她,看到柳梧璇的目光转向她,她又跳起来冲她不停挥手。 “大小姐——” “姐姐——” 曾几何时,有人树下撑伞,望她技惊四座;有人款款走来,伴她翩翩起舞;有人捧起花冠,同她共沐荣光。 “月光依旧,又何以望穿。” 还没来得及感伤,另一件事夺走了柳梧璇的注意力,一个模糊的身影在初晴所在的那架车后一闪而过,快到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看到了什么,但那双从黑色蒙面里露出的,让人讨厌的眼睛,她却不可能忘掉。 “晴儿——往前跑!” 她的喊声没能冲破人群的喧闹,这次她真真切切看清了,那些人是怎么用绳套像套马牛一样把人套住拖走。 初晴只看见大小姐一脸焦急,冲她大喊着什么,她想凑近些听,但还没来得及迈步,一道黑影从她眼帘滑下,紧接着就是脖颈间传来的剧痛和窒息感,以及熟悉的,前天将她拖进树林的巨大力道。 “来人啊!快来人!” 柳梧璇的反应足够快,这句话是她在冲出去后说出来的,但在喧闹声中,这句话不该有这么大的回音,震得她又即刻刹住了脚步。 因为,喧闹声在方才她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刻,就已经停止了。 …… “小姑娘,你若再往前一步,她可就没命喽!” 那个蒙面男不紧不慢从车后走出来,左手攥着绳套,右手将一把弩箭顶在初晴的肩上,锋利的箭头将她白皙的脖颈划出一道血痕。 “所有人,现在立刻起身,放下你们手中的东西,转身向外,双手举过头顶,我不说第二遍。” 男人的声音不大,但冷的如三九天的寒冰,冻结了全场的空气,就连营火也在此时停止了呼吸,逐渐微弱下来。 场上仅剩的动静,不,应该说是场外,只有那些灌木树丛后蠢蠢欲动的身影。 “照他说的做,不然,会死的。” 柳梧璇以相同的音量转达了蒙面男的意思,不卑不亢的态度让男人的眼角上扬了一下,在他展露惊讶的同时,他还做了一个动作,证明了他和她的所言非虚。 一声短促的口哨声落下,几十个和他同样身穿紧身武服,腰间挂着麻绳和短刀,手持弩的黑影从灌木中窜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围了他们,无数根手指紧紧扣在弩箭的扳机上,蓄势待发。 原本准备奋起反抗的家臣们哪见过这阵仗,全都吓得冷汗直流,乖乖照着方才听见的话做起来。 “全副武装,训练有素,难怪敢和官兵火拼。” “哦~原来如此,小姑娘,见识不少嘛,也难怪……” 柳梧璇虽然也没见过这种架势,但作为柳家的大小姐,还由柳长青一手栽培长大,她还没被吓破了胆。 她猜测眼前这群人大概率还是为了钱财才铤而走险,但她还是很好奇,他们的生活是到了多么窘迫的地步,竟然敢和军队正面对抗,那些制式弩箭,分明就是军队的统一配置,还是那种正在作战状态的军队。 毕竟是被挟持第二回了,除了骤减的恐惧,初晴心里更多还是郁闷,为什么每次她都被狼狈地套在这该死的绳子上,喘不过来气不说,重点是很难看,像一只看门口。 当然这些也只是她心之所想,若是现在真的说出来,激怒了这群不速之客,恐怕就真的如她的大小姐所说,被弩箭穿颈而过,落得个曝尸荒野。 不过下一刻,柳梧璇就朝她投来一个安慰的眼神,这让她安心不少,眼下,她的大小姐一定在想办法稳住局面,她只需要相信她,支持她,配合她,就足够了。 “当然,还有必要时保护她……” 还有一个问题让柳梧璇十分纳闷,那些被安排警戒的守卫呢?夜黑风高,一两个人也许难以察觉,但事实显然不是这样,站在外圈,拿着弩箭对准她们的那些家伙,至少是他们的两倍。 又是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一队人,一模一样的打扮。 “头儿,查过了,就一车看的得过去的,不过个顶个的上品,其他净是些垃圾纸卷,不过,还有一件事……” “这些个人和前几天那一批里的几个,是同一家。” 为首的那个人向挟持着晴儿的蒙面男汇报着,声音很小,小到只有离得十分近的柳梧璇听得见,但他最后的那句话,一字一句仿佛炸雷在她耳边响起。 …… 第42章 无歇 雨朝官历xx年,一月二十八日,腊八,雨歌城郊外,第一军港。 原本应该肆意吹打在数千面白帆上的海风,现在却毫无阻挡地冲着他扑面而来,吕澄昂望着面前一艘艘升火待发的军舰,他们应当在几天前援助金夏的作战任务里直面敌军,但因为军情的延误,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了。 两舷甲板上被擦的油光水亮的一门门舰炮,吕澄昂想象着它们火力全开向着敌人倾泻弹药的壮观场面。 他很喜欢这种面对敌人压倒性的胜利,对于类似的想象乐此不疲。 “会有这么一天的,也许就在今天,谁知道呢!” 吕澄昂笑着想,嘴角不知不觉上扬几分,但今天大概率不会如他所想,因为这些军舰虽然马上就要出发,也只是因为皇城周围需要定期巡逻,那些水兵的话语里无不洋溢着对于每年腊八节奖给他们的额外俸禄的期待。 “唉,败军之相……” 吕澄昂带兵的能力绝对不弱于任何一个将军,许君选他做什么“总参”的原因,只是因为他的统战能力更为出色,毕竟自从他来到皇宫,只要没有需要外出执行的任务,他便日日泡在先帝写成的那些兵书里,这也就是为什么在没有大战的相对和平年代,却出了像他这样一位用兵奇才。 然而,他有一个怪毛病,在一定程度上,他有些见不得这样松散的军容军纪,尽管敌人还远在不知道哪里的海上。 话说回来,许君总是把自己应当做的一些事委托给他,例如今天。 “啧。” 例行出海的警戒巡逻是不需要像他这种级别的官员出面观览的,但因为今天是腊八节,上头总要有人对基层士兵们一年的工作成果表示认可和表彰,至于为什么选择在腊八节举行慰劳仪式,单纯只是因为到了腊八节,也就意味着到了年关,朝廷赶快把奖励的银子发给士兵们,让他们好提前准备年货。 这个自先帝时代就要例行的职责,一般是由皇帝亲自出马履行,而对于皇家目前的状况来说,这个职责自然就落在了许君的头上,但他不想去,找了个借口委派吕澄昂去了,的确,许君之下也只有他有资格胜任,但许君屡次三番如此,他总归有些无语。 “总参,东西都准备好了。” “要不你们替我发了得了,军机处那还有一堆东西等着我处理,麻烦!” “这……许大人说了,一定要臣等看着您亲自……” “好了好了……快带路吧,我赶时间!” “诶好,这边请!这边请!” 如他所说,军机处的确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处理,距离上次来报又过了几天,今天至少应当是漠西和金夏方面的第二次来报,或者是秣陵山一带剿匪的捷报。 吕澄昂漫不经心地为百夫长发放着各队伍的劳犒,心里想着要是李司那家伙没在军机处找到自己,能在第一时间打听到他在军港的消息吗,毕竟原先守门的侍卫还未告假回来,这个新来的并不像他的前辈一样机灵,很可能会和一向爱好摆官架子的李司再次发生冲突。 “谢谢柳大人!” “呃,柳大人?那是谁?……” “胡说什么呢!这是许大人亲派的吕澄昂吕大人!我看你们真是在海上过昏了头!” “罢了罢了,他们常年在外,莫怪莫怪。” 吕澄昂只想快点结束这莫名其妙的观览,军机处没有棉垫的椅子就算再冷硬,也比站在这里听反胃的阿谀奉承强上百倍。 “要是有一口热茶就好了。” 他一向不善于应付这种场面,对于一个站在最高位的战争总指挥而言,弹指一挥间掌握着亿兆生灵的命运的人,像这样在甲板上浪费时间,就好像把国库里的金子全掏出来,一个劲地往海里扔。 “总参——,总参!” 多么悦耳的声音,吕澄昂就算不回头也知道那声音来自谁,他从没有像现在这般渴望听见这个称呼。 “终于解放了,许君你个老不死的,下次绝不会再答应你这种事了。” 吕澄昂优雅地一转身,难掩的笑意让匆匆赶来的李司满头疑惑。 “李大人!你可算来了哈哈哈哈!” “莫不是总参最近没休息好?出现幻觉了?” 难不成,他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战争狂热分子? “总参,您折煞了!还是先看呈折吧!” “哦,好!边走边说,边走边说!” …… “嗯?怎么只有金夏和漠西的?” “总参的意思是?” “我不是调度楚巨去秣陵山剿匪了吗?秣陵驻军驿的呈折呢?这都几天了?战报呢?” “臣不知,今早送来的只有这两件。” “行吧,召楚巨过来一趟。” “是!” “雨朝官历,一月二十五日,我守地在夜间遭遇敌袭,残部已撤离至秣陵山防区,金夏城,被迫放弃。” 〔金夏驻军驿〕 短短的几行的败报如尖刀一般刺击着吕澄昂的双眼,在任军职以来,他未尝败绩,可如今却因为情报输送的错差而贻误战机,导致雨朝北方最大的集城失守,失去金夏这个极为重要的战略要地,虽说北境有星梯山和玄冥二河隔绝边界,外可无忧,但若是内部出现叛乱,与敌人里应外合,这种可怖的后果也许会直接左右这场卫国战争的最终成败。 “别让我知道是谁,该死的……” 延误情报的事已由机要的专员去负责调查,他虽然可气,但现在没必要发作,还好漠西方面只是例行汇报,敌人依旧盘踞在离边境极近的地方,迟迟没有动作,眼下这种时候,没有坏消息,就当是好消息吧。 “总,总参……” “什么时候军机处要你跪了?这不是金銮殿,犯什么病?站起来!” “我有罪!” “嗯?” “我没想到,秣陵山一带的强盗土匪竟然如此彪悍,我想,剿匪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就随便派了几个队去,结果,他们竟然负隅顽抗,杀了我们的人,抢了我们的装备,叫嚣着要和敌军联合,打到雨,雨歌来……” “闭嘴吧!下去把呈折写上来,即日起你和傅落换防区,自个去该去的地方请罪吧!我不想听了!” …… 第43章 疑云重重 “没用的全部烧掉,烧干净点!其他的一件不留,统统带走!” “是!” 柳梧璇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但是随之而来的,与初晴的对视佐证着方才听到的对话,初晴几乎是贴着那个“头儿”,她没有理由听错。 同一家人,那无疑是指柳清明和柳朵! 巨大的震惊让她的瞳孔猛地收缩,但也仅此而已,大敌当前,露出半分破绽也许就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况且,说不定眼前之人是有意透露出这个消息,这背后也许是个更大的阴谋,可他们这么做的理由,却让她匪夷所思。 “难不成?他们真的是在找什么人?” 这个猜想重新浮出水面,柳梧璇联想起前天夜晚,他们那场诡异的行动,那分明就是冲着她和初晴来的! 可那个被称为“头儿”的蒙面男,接下来的话却彻底打乱了她的思路。 “看紧点,这家人鬼着呢,这次再放跑一个,那位大人怪罪下来,谁都保不住咱们!” “什么?” 对于柳朵一行人下落的渴望让柳梧璇失态喊了出来,但后悔已经来不及了,那个队伍末尾的一个影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如鬼魅一般游走到了她背后,在被打昏之前,无数个思绪如雪花般在她眼前一闪而过,那之后,整片天地便陷入了沉寂。 “朵儿,你在哪里……” …… 她像一根燃尽了蜡油的烛芯,在晚夜的微风下摇摇晃晃,砰然坠地。 那个黑影本就没打算扶着她,只是一个人质在与自己齐肩高的地方塌落下来,这样的情景他已见过无数次了,况且这次,他并没有杀了她。 然而,柳梧璇倒地的一幕被他身后的家臣们一览无余,人群像是泼在热锅上的沸水,顿时间炸裂开来,几个动作快的年轻人,那些刚刚放下武棍的哥哥们,已经飞身扑到了他背后。 “住手!都不许轻举妄动!” 那个影子甚至没有回头,好像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样,抄起家伙的年轻人们无一不被弩箭射落在地,他们有意控制了箭的走向,没有命中要害。 摔的七荤八素的年轻人们在地上哀嚎,老家伙们还是识相许多,只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眼下的敌人拥有对场面的绝对控制权,那一把把闪着寒光的劲弩保准能在他们贴身肉搏前把他们挨个射翻。 “住手!没有我的命令!都不许再动了!” 千钧一发之际,初晴怕有人没听清楚她的喊话,又高声重复了一遍,她尽力扯开脖子上紧锁的绳套,为了发声,那双无骨的小手被勒得惨白惨白的。 “嗯?这么说?你才是主事的?” “放过他们和我姐姐,你们说的事和他们没有关系!” 头儿松了松绳子,让她有了安生说话的余地,显然,他并不相信初晴所表露的身份,但他很好奇她这么做的理由,这场表演,他想接着看下去。 “你姐姐?如果她是大小姐,那你就是二小姐喽!哈哈!” “走?走哪去?现在走哪还不都是爷们的地盘?我告诉你,没有一个活人能从我们手中走出去!” “头儿,咱有多久没开荤啦!上次好不容易逮住个女娃,还让她跑了,这次可不能……” 一旁的几个蒙面男已经乐得没了正形,无论是已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柳梧璇,还是套在绳子里苦苦挣扎的初晴,他们看她们的眼神,只像是冬眠的熊抓到河水里的第一尾鲜鱼,或是饥渴难耐下山猛虎正巧碰上林中休憩的小鹿。 “头儿,你看看这个,这小丫头片子也许说的不假。” “这是她身上戴着的?” “错不了,小的前天是绑的就是她!” 那个头儿的表情瞬间严肃起来,一个凌厉的眼神喝止住了先前嬉闹的几个下属。 他将初晴全身上下细细打量了一遍,摇摇头,又掂了掂方才接过来的一只白玉环,不解地皱皱眉。 “把那个还给我!那是我姐姐给我的!” “二小姐!保命要紧!现在不是胡闹的时候!” 一个苍老的声音穿透空气,雄浑醇厚,沉稳有力,停在初晴面前,她循着话音望向远处,声音的主人已白发苍苍,他是队伍里唯一年逾花甲的老人,而他在这里的原因,是柳长青特意安排,他拥有丰富的野外生存经验。 “是啊二小姐,他说的对!” 这句话点醒了场上还没彻底失去理智的人,勇敢者们开始星星点点响应初晴的伪装,虽然大家都不知道她这么做的理由,但他们清楚那一定是为了顾全大局,毕竟,这个跟在大小姐身边的侍女,早上已经让他们刮目相看过一回了,她的机智勇敢值得让他们押上生命一赌。 “啧!真是无趣!全都带走!至于她说的是不是真的,见了那位大人,一切不都明了了!” “头儿,地上的那几个呢?” “废话,都抬上山!收拾干净点,别让朝廷的那些狗腿子闻见了!” “那我们总不能养着他们吧,人多总归是祸害!” “这轮不到你操心,目标找到了,大人自然会让我们处理掉他们!” 男人不再说话,最外面的包围圈开始收缩,最后成两人一组的形式,一人负责掩护,一人则用麻绳把家臣们双手反捆,在火光的照明下,初晴这才看清了他们的人数,比方才能见到的还要多近一倍,这时,她也出现了同柳梧璇一样的疑惑。 “这么多人?大小姐难道没安排警戒的人?不可能,那么那些人去哪了?” 没等她想清楚这个问题,那个头儿又以方才影子打晕柳梧璇的手法将她打晕过去。 “大难临头了还笑得出来?吓疯了吧。” 初晴只知道她的大小姐猜对了一件事,这群人不单单是为了财而来,不然直接杀人越货不就行了,还费力把她们绑上山干嘛,而她方才那一番主人公似的表演,似乎已经起作用了。 “为什么笑?谁知道呢。” 倒下前,初晴的目光似乎钉在了蒙面男头领手中的那块白玉环上,此刻,她只庆幸当时没有执意推辞掉大小姐的好意,也许,正是因为这块白玉环的出现,人群中那位老者才有响应她的底气,也才能让她这出混淆视听的表演为所有人争得了一线生机。 至于他们要找到是不是大小姐,先活下去才能知道。 …… 第44章 粒粒饱满之叶 “嘀嗒,嘀嗒,嘀嗒,……” 下雨了么?水落在地面的声音为何如此沉重。 这让我想起金夏城里,四季常绿,分布广泛,几乎是家家都会种植的一种装饰性植物。 它的叶片很大,圆形,像是池塘里的莲叶,但也不至于大到那种程度。 叶子的向阳面呈浅绿色,光滑细腻,触感就像是涂了一层厚厚的蜡油,背阳面则完全不同,颜色稍深,长着一层毛绒绒的小刺,类似于毛桃的表面。 最值得一说的,还得是它的茎干,细长的茎干是整个叶片的唯一支撑,连接在叶片的尾部,当你第一次见到它时,我想你大概很难相信那么细的茎是如何支撑得起与之相比,称得上是硕大的叶片。 支撑得起,是事实。 真正的事实,更深层次的事实——叶片是空心的。 在金夏,你随便走进一户人家,看看他家的窗台,或是走到他家的后院,不难发现发现这种植物。 在雨天,它的叶子会向上扬起,像是打鸣的公鸡一样伸长脖子。 扬起的叶片则像一把把小绿伞,雨落在上面的声音,是如此沉重,每一滴雨,都可能让它的茎干不堪重负。 但它就是如此顽强,风暴不能使其摧折,滂沱大雨不能夺其神志。 相传,在很久以前,它的叶片都是粒粒饱满,掰断开来,里面是它的种子。 所以,最初的时候,它是不开花的。 可为了在这片土地上有一席之地,它只好主动丢弃自己一年四季都可以播种的能力,变成了开花植物,变成了空心植物。 因此,它才被引入金夏。 只是因为它的花。 娇艳欲滴的花朵,是“他”留存于世仅有的证明,它在他的骨骸上赢得赞赏,获得新生。 …… 车轮在山坡上飞驰,卷起新鲜泥土的气息令人神智清醒,柳梧璇侧躺在一架车上,离地高度与之前相同的悬空感让她确定此时此刻,她正在自家的马车上,车上没有其他人,至于马车开向哪里,谁在驾驶,这就不得而知了。 因为双手被反捆,肩膀的酸痛一时半会似乎没法缓解,眼睛是睁不开的,一条该死的蒙布散发着浸透汗水的恶臭,死死蒙住了她的双眼,绑匪一定不是个专业的人,她的秀发东一缕西一缕被一同捆扎在蒙布里,弄得她十分难受。 好在对她的限制措施就到此为止了,若是她的嘴巴也被这散发着恶臭的蒙布裹住,她不敢想那该有多绝望。 周围的声音乱糟糟的,且不说车比平时快很多,轮子与地面几乎是碰撞着走的,车身周围还多了马蹄声,那大概是看守的绑匪。 “他们哪来的马?我记得他们来的时候没牵马。” 很快,柳梧璇就解开了这个疑惑。 首先,听远处的声音,只有从前方传来的,后方已是空空如也,这代表着自己处在车队最末尾的位置,而最前面的声音,似乎比平时近了很多。 “唉……” 显而易见的,绑匪连同那些家族视为珍宝的卷宗和载着它们的那些车架,付之一炬。车帘上浓郁的烟熏味诉说着她被打晕后发生的事。 而他们现在骑着的马,正是从少了的货车上分下来的。 柳梧璇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丢进了冰冷的海水里,命运的浪涛裹挟着她不知从何而去,巨大的无力感从脚尖一直渗透到头顶,在经过胸腔的时候明显顿了一下,那里本该有砰砰跳动的心脏,可现在,大概什么都没有了。 …… “你说,头儿会怎么处理那些人?” “那还用问,你第一天认识头儿吗?当然是除了那两个女的,没用的全都处理干净喽,咱们什么时候养过闲人?” “难说,这次听说不一样,头儿接了外面的活,说是要找个人,他们说不定能多活几天。” “嗐,这兵荒马乱的,早晚的事!你以为他们过了我们这关,就能安然走出这秣陵山?笑话!” “这些个我不管,反正在交人之前,这些个人归咱们管,你说?嘿嘿……” “你想的美!我劝你少惦记!就车里这主,这姿色,诶呦呦!哪次不是头儿一个人自己包揽享用了?还轮得到咱们?” “你别说,你真别说,她和她那妹妹,真是一个冰清玉洁,一个火辣热乎,你说这头儿,他哪来的福气!唉……” 柳梧璇听不得这些污言秽语,从小就啃着琴棋书画长大的她,最嫌恶街边的地痞流氓,此时此刻,她可怜自己却没办法捂住耳朵,从这滩烂泥中脱身。 “说起车里这主,你想起来没?” “有话快说!” “半个月前,三儿他们不是也抓了一批人上山,其中有个女娃,看着十三四岁的样子,哎呦,那个劲!” “咋了?头儿把她赏给你了?别做梦了!” “不是,那女娃从我旁边走过的时候,踹了我一脚,那个劲,可真不像是个女娃!” “这么辣!头儿没少折腾她吧?” “别说了,头儿都洗干净了,准备办事的时候,才发现跑了,和她爹一起。” “抓回来没?怕是早死外边了吧!” “谁知道呢?反正那几天把头儿是气坏了,听说在屋子外边守的人,全都给砍了头,剩下的喂狗了。” “你别说了,我想吐……” “你先别吐,我的意思是,这个主咱可得看好了,别落个一样的下场!” “你这么一说我有点印象了,嘶,我怎么觉得那小辣椒和车里这主长的有几分相似?” “啧,听头儿说她们是同一家的,家大业大,三小姐什么的也不是没可能。” “也是奥,嘿,这么一想,最近大票真多,全是什么大小姐,只可惜我等无福消受啊!” “还大票呢?这队里搜出来的全是垃圾纸卷,大件都太值钱了,我们连汤都没得喝!” “真惨啊我们……” 一千个疑问盘旋在柳梧璇的头顶,她的思维从污言秽语的冲击中挣脱出来,她只想趁着事态还稳定在路上时尽可能多的理清楚方才收集到的信息。 三小姐?综合前面那个头儿的话,那极大可能是朵儿,可为什么是三小姐?好消息是,朵儿和父亲他们没在这群人手上遭殃,坏消息是,仍然下落不明。我晕过去后,初晴又做了什么?她看上去可一点都不像泼辣之人? …… 第45章 别无所求 车轮与地面摩擦的声音骤然减小,车队似乎进入了一片花地,空气在转眼间变得清新起来,虽然目不能视,但相对的,柳梧璇的嗅觉明显敏锐了许多。 “嗯……暮梅,日落菊,什锦蔷薇,还有一些不曾见过的花。” 记忆中关于百花集的那部分被周身萦绕的花香调动,那些花的模样清晰地在她脑海中浮现,也正如她所想,像这样真正意义上的大山,必然生长着她从未见过的花。 “去完成它,好吗?” …… “我什么都不要了,你回来好不好……” …… 丝丝微光透过车帘晃醒了柳梧璇。昨夜,空洞的心不堪重负,将她折磨得精疲力尽,车外绑匪们的恶语最终也没能再进入她的耳朵,难过至极之时,人好像只能听见自己心里的声音。 她在自己的一声声思念中昏睡过去,不愿清醒。 没来得及反应,车帘嘶啦一声被粗暴地扯开,紧接着,她就被一只探进来的大手捏住肩膀,狠狠拽下车去,由于双手被反捆着,眼睛上又蒙着布,看不清路的她几乎是以双膝跪地的姿势摔下车的。 “嘶……” 再高一点,柳梧璇觉得自己一定会摔散架,她本来就瘦,没有多少皮肉保护,这一摔,骨头与地面碰撞的清脆声音让她心惊肉跳,膝盖处的剧痛让她躬身蜷缩在地上,久久不能起来,但她硬是没吭一声,只是身体不停地哆嗦。 “轻点!摔出个好歹来你有十个脑袋都不够掉!” 这句话是对着拽她的那个人说的,从声源的方位判断,他不在她眼前。 “别装死!给我起来!” 那人气地朝她狠狠踹了一脚,又绕到她身后一把薅起她的头发,蒙布因为头发的移位而松动掉落。 “你有几个脑袋,敢这么抓我?” 也许是被逼急了,柳梧璇竟冲着他飙出这么一句话来,那人也是愣了一下,松开了抓着她头发的手。 “你还发上狠了?!好,好!你等着!” 实则他是因为看见柳梧璇半眯着眼睛的那张脸被吓退的,那双因为长时间没有见到光明而不能全张开的眼睛,眼白挂满了涕泪横流后的血丝,任谁看到那双怨气快要溢出的眼睛,都会抖上三抖吧。 少顷,她慢慢张开双眼,虽然还是有些许的不适,但她不想放过这仅有的机会,尽可能多地看清周围的情况。 尽管双手还没有解脱,但对于从小习武的她来说,不依靠双臂移动简直是轻而易举,但她却依旧做出一副艰难的样子,缓缓挪动到车附近,倚靠着车轮坐了下来,她清楚的明白,但凡她表现出一丝丝恢复了的状态,就有极大可能会被关到另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 那样的话,就真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虽然她现在已经是了,但至少还在羊圈里,而不是案板上。 …… 一个依托山势建成的寨子,被两面向内斜插的山头所包围,在这秣陵山山腰的位置相当隐蔽,从稍微远一些地方看这里,大概什么都没有,光线从岩层错断的缝隙中露进来,只有正午的几个时辰,光照会相对充足一点。 从这里看不见寨门,四周也只有空地,向外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栏栅,那些削尖了头的粗壮松木段不仅可以很好地将不速之客拒之门外,还可以有效防止像她这样的“猎物”逃出生天。 向内可以隐约看见堆积的茅草垛,整整齐齐沿着内院的土坯码放,除此以外,好像也没什么了。 再向里一点看去,只有天空中露出几方屋角。 “在这种狭地,竟能建起和金夏大型商楼一般高的屋子!” 柳梧璇在心里惊呼,那些屋角距离她所在的外院至少百丈有余,但在她的视角里,几乎是近在咫尺。 “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靠着车轮,柳梧璇看不见身后的情况,但她也不敢大幅度转头,生怕被眼前这个凶神恶煞的绑匪提走,山风呼呼从耳边掠过,院子里,除了不远处几个没有蒙面,也没有穿紧身武服的人正在闲谈,就没有值得一看的事物了。 “初晴她们,她们在哪里?” 只有她和她的一辆车被孤零零地丢在偌大的空地上,根据昨夜偷听到的对话判断,初晴她们一行人不会这么快就惨遭毒手,至少目前,她们的人身安全不会受到严重威胁。 一个从里院院门跑出来的人吸引了柳梧璇的注意,他个头不高,只到门框的七分高度左右,穿着一件比自己身材大很多的皮袄,看上去臃肿得像一只棕熊,一头玄丝披散过肩,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但却难掩其极其丑陋的面容,那张脸几乎到了不忍直视的地步,没吃早饭的柳梧璇只觉得胃里一阵痉挛。 只见他跑到看管自己的那个绑匪面前,踮起脚尖对他耳语了些什么,又匆匆跑了回去。 “不好!” 柳梧璇意识到自己犯了个低级错误,她不该直勾勾地盯着他们谈话,但后悔已经来不及了,那个男人敏锐得像一只鹰,在与她目光对视的一瞬间便读到了她装模作样的小伎俩。 “敢耍老子?” “啊哈哈?不至于吧?完了!!!” 顾不得摔伤的膝盖,柳梧璇吓得直往后缩,双腿疯狂地向后扑腾,她仿佛已经从面前闪着寒光的匕首里看见自己人头落地的惨状。 “不要!” 只听见欻的一声,那人径直跨过她的头顶,他至少在原地跳了有两米高,然后不偏不倚落在她身后,优雅地像一片落叶,之后又是欻欻两声,吓得她冷汗直流,面如菜色。 …… 第46章 瞳色疯长 此时,柳梧璇恨不得有十只手抱住自己的头,她死死地护住自己的后脖颈,好像下一刻,自己就会身首异处。 “咦?好像没事!” 脖颈处只有因为惧怕而散发出的阵阵冰凉,鲜血没有想象中如期喷发开来,被这生死攸关的紧张气氛所包裹的她似乎忘了一件事。 “手?挣脱了?” 显然,她已经在恐惧中失去了对事物的基本判断力。 “现在能走了吧?麻溜起来!” “啊?哦,哦。” 突然间,柳梧璇觉得这座寨子也没有看上去那么阴森了,阳光正好,山风温和,刚刚捡回一条命的她甚至想跑上一跑,感受生命的悸动。 “上哪去,往这边走!” 受伤的膝盖让她难以流畅地站起来,一个趔趄差点又让她向前跪倒在地,那人倒是眼疾手快,一把捏住她的肩,硬生生掰了回来,这下是站直了,但膝盖擦破的伤口,汩汩鲜血正往外渗,染红了她裙裤的一角。 “嘶~” 柳梧璇疼得呲牙咧嘴,那人却仿佛没看见一样,不管不顾,直催着她往内院走,就这样,一个高大的汉子赶着一个瘸腿的姑娘,像农夫赶着自己的狗。 内院没有特别的景色,草垛顶上灰蒙蒙的,似乎已很久没有挪动过,柳梧璇发现自己误判了一件事,那些高大的房屋的确近在咫尺,几乎每个斗拱上都筑了鸟巢,有的巢崭新无比,黄雀进进出出,而有的巢已破碎不堪,早已废弃。 “走!往那边走!” “啧!” 那男人指着草垛中的其中一堆,又推推搡搡地催着她,柳梧璇看了半天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那里分明什么都没有,难道这群人是养鸟的?想让她自个在草垛上安家? 没来的及仔细看那个黑洞洞的房门,她就被一把推倒在尘灰遍布的草垛上。 “你,你要干什么?别忘了你们头儿说的话!你没十个脑袋!” 柳梧璇抱臂护住自己,一副宁死不屈的姿态,柔软的草垛没有让她放松下来,反倒成了她展开有端联想的绝佳道具。 “滚开,不嫌碍事!” 男人只是粗暴地将她推到一边,自顾自蹲下去开始摆弄那个草垛。 这让自作多情的柳梧璇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默默起身站在一边,不再言语,只是转过头去继续观察那个黑洞洞的房门。 “烧杀抢掠只为替天行道,改旗易帜为护浮世一隅” 房内没有一丝丝光照,柳梧璇看不清里面的任何细节,门头匾上的字在时光的冲蚀下已模糊不清,只有竖挂的两块木板,一右一左分别写着荒唐的信条。 面对烫金的两行大字,她只想到了有且仅有的一个词来形容自己的心境。 “匪夷所思。” …… “好了!赶快下去吧!” “下去?下去哪里?什么意思?” 难以置信,草垛竟然在中部被掏出一个半人高的空洞,空洞下方不再是土地,而是一块被遮挡地严严实实的木板。 眼见柳梧璇没有明白他的意思,男人伸出手用指关节将木板敲击了三下,咚咚咚的回声在空洞里回响,显然,那块木板下面是空心的,而且从回声判断,下面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空间。 “下面有什么?” 柳梧璇警惕地问道,这句话显得很多余,无论下面有什么,她都肯定会被送进去,她知道男人大概不会回答她,但出于侥幸心理,她还是问了一嘴,至少有个心理准备。 “不知道,反正我没下去过。” 这个回答显然是出乎意料,男人不在乎柳梧璇那瞪大的双眼,他只觉得她没有落在自己手上是一件遗憾的事。 他在这个山寨里也算是说的上话的人物,按规矩来说,由他接应的人默认都会成为他的猎物,只会落得个被吃干抹净的下场,而今天,被猎物贴脸狂吠却不能报复回去,只让他恨得牙痒痒。 眼前这个女孩看上去虽然年纪不大,但方才冲他发狠的那股劲却不像是她这个年纪所能表现出的力量,这兴许就是那个头儿点名关注她的原因,果然,这种有点姿色,还带有反抗脾性的好货只会被压在他上头的人挑走。 当然,他也不是没想过随便找个借口强占她,例如下手太重弄死了之类的,换作平常挨几棍子,关个几天,顶多把他逐下山去,他甚至想过就这么被逐下山也好,和一个肤如凝脂,貌美如花的芳龄姑娘度过余生也不失为一件美事,尤其是当他听说了她还是某个集城赫赫有名人家的大小姐时,这个念头愈发躁动,就算不强占她,将她救出还回去,必定能拿到一笔数目不小的感谢费,拿着那些钱,就算是乱世也足够潇洒生活了,谁还甘愿横在山头当土匪,背着官府的通缉,天天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弄得天怒人怨,损伤阴德。 可惜就在方才,那个头儿好像早就料到了他的心思一般,派人特意“提醒”他不要动歪脑筋,老老实实把人送到地下去,这么多年,他是门儿清的,这个头儿向来说一不二,要是忤逆了他,可能会被追杀一辈子。 “快点的吧!” 柳梧璇无可奈何地点点头,钻进了空洞里,清瘦的她几乎没怎么遇到障碍就顺利滑了进去,好像那个空洞就是专门为她量身定制的,她不知道接下来又将面对怎样的情况,对未知的恐惧让她再一次向男人投去了求助的目光,那目光很深刻,男人至少读出三层意思。 最基本的,是作为一个人对世界的留恋,一个人想要活下去的欲望,再者,就是一个被捕获的猎物,想要挣扎着看到希望的渴求,最后,那个意思他已见过了无数遍,也是贯穿着他落草为寇生涯的一个含义——弱者向强者的臣服。 这种感觉很让人上瘾,他第一次杀人时被两种感觉占据心头,一种是对于毁灭生命的恐惧,在犹豫的片刻,他幻想着眼前将死之人的一生,那种生命在个体上积累的底蕴,独属于生命的底蕴,可以创造出无数奇迹的底蕴,如果他今天不死,或许将来有一天,这种底蕴作用在他的命运上时,会让他成为一个优秀的人,一个卓越的人,甚至是一个伟大的人。一个救死扶伤的大夫,一个政绩卓越的官员,一个统领三军的将军…… 但现在,他只是个即将死在自己屠刀下的可怜之人。 …… 第47章 神明一瞬 另一种,则是他从对方眼里读到的,弱者对强者的乞求和臣服。 这种感觉像有成千上万根小刺,刺挠着他的心,让人极其上瘾,欲罢不能。他觉得自己在那一刻比天子更接近神明,天子只是顺应天道,掌握着天下苍生的生杀大权,不仅如此,他们想要杀谁,还要经过很多人的同意,走繁琐的程序,从某种意义上说,不算是真正掌握着这个权利,而他此时,虽然只掌握着一个人的生杀大权,但他不需要任何理由,阻碍自己的只有内心那一条道德的墙,而在欲望面前,这堵墙比纸还薄。 随意杀人,在他看来,是神明的特权。 所以那天,在片刻的挣扎后,那堵墙被欲望冲撞得灰飞烟灭,他选择成为片刻的神明。 久而久之,他就染上了这种生杀的快感,渐渐地被它侵占,成为它的奴隶。 毕竟,谁不想称王呢?更何况是神?无所不能的神。 …… “我真不知道下面有什么。” 小有话语权不代表什么都能知道,而且什么都知道在这里可不是什么好事,牵扯得越深,最后就越难脱身,他可没打算在这里过一辈子,有些事,还是少打听为好。 柳梧璇被他这最后一句话彻底击落,那个饱含期望的眼神最后变得纯粹,绝望的纯粹,纯粹的绝望。 她转过头去,毅然决然掀起木板,求生欲的力量是如此强大,她竟在此刻又重拾起一个大小姐的自尊,走向自己的“新生”。 但她丝毫不知,背后的男人,以一个略带同情的眼神为她送行,他第一次以强者的姿态向弱者施舍同情,但也或许是对她即将遭遇更绝望的境况所表露的同情,从这里进去的人,除了不久前逃走的那对父女,无一不是体无完肤地重见天日。 “啧!我怎么会有同情心,女人真是危险的东西。” …… 木板门砰地一声被关上,接着传来的就是茅草被重新填充的沙沙声,柳梧璇知道她很难再从原路返回,天真的她还想躲在空洞里,等那人走后再悄悄逃走。 一望无际的黑,空气里潮湿得快滴出水来,柳梧璇扶着墙,伸出一只脚摸索着路,土制的阶梯通向下方更大的黑暗。 空间里回响着只一个人的脚步,她快要在孤独里溺死了,前方是岸还是深渊,又或是死无葬身之地呢。 “这群人费这么大力找一个人,就是为了折磨她吗?还是说,他们已经知道了我不是他们要找的人,准备用这种方式了结我?还真是一群怪胎。” 柳梧璇又想起了那黑洞洞房门前木板上写的两行字,这种荒唐的感觉真是上下一体,一脉相承,自从那天晚上她和初晴被莫名偷袭就是。 又是熟悉的从黑暗走向光明,没有一点预兆,她就这么走到底了。 一个地牢,只有两间牢房,牢门却是崭新的,看样子不久前刚换过,用来照明的只有几株火荧草。 柳梧璇知道这种植物,从前柳朵不知道从哪里带回来过。火荧草虽说不上不得珍稀,但也算是少见了,它只生长在地下的矿山里,成两三株一簇,形似萤火虫聚在一起,具有很好的荧光效果,一般被用来制作染料,涂在特殊的衣物上,或是涂在暗器上标记敌人。 但是火荧草的生长条件还是较为苛刻的,需要通风潮湿的环境,一般情况下,这两个条件是很难同时满足的,所以只有像矿山这种地方,地下水提供潮湿环境,岩体裂缝提供通风环境,火荧草才能生长起来。 而在这地下不知道多深的地方,潮湿还有的一说,搞点活土来就行,那通风呢?柳梧璇四下环顾,看不到任何可以用来通风的地方。 “喂!新来的!” “哇哇哇哇——” 幽暗的牢房里骤然响起一个雄厚的声音,她被吓得猝不及防,转身蹲下捂住耳朵,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 良久,她才慢慢放开手,想转过身去看看是谁,可那人一直盯着她看,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就在她松开手的一瞬间,又是一声怪叫吓得她重新捂住耳朵。 “你是不是有病?” “不然喽,要不然怎么会在这里。” 这无厘头的回答让柳梧璇一时语塞,竟不知道说什么好,那人直勾勾地盯着她红扑扑的小脸,一时半会好像不打算移开目光。 “诺,隔壁是你的房子!” 良久,他蹦出这么一句话,柳梧璇定睛一看,他待的那间不是牢房,干净整洁,桌凳俱全,甚至还摆着一张小床,一人足以舒展睡下。 再看看她即将住的那间屋子,地面除了铺着薄薄一层茅草,什么也没有。到此,她不禁皱了皱眉。 “呦?你还嫌弃上了,告诉你,除了你们姐妹二人,你的那些个什么打手车夫,连这个院门都进不了!” “那我妹妹呢?她在哪?她为什么不在这里!” “鬼知道呢,反正下场比你好不了多少,你就偷着乐吧,还能保住几天清白之身。” “什么?!” “瞪我也没用!告诉你!像头儿这样的色胚子,落在他手上的,早晚被折磨疯掉。” “你是谁?” “奉命管你的。” “他就不怕你把我吃了?” 柳梧璇都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问出这句充满挑衅意味的话,显然她已经被方才听到的消息激怒到失去了理智,满脑子都是初晴的她已经放弃了再保持镇定的心态,若是初晴出了什么事,她想她真的没脸再活下去了。 “嘿!我对女人没兴趣,你还是想开点吧,他们至少会在这几天好吃好喝把你供着,头儿不喜欢像你这样的,啧啧啧,瘦的快没边了。” “你闭嘴!” “得得得,那你自个进去吧,门我就不锁了,谁能从这出去,那也是个人物了。” …… 第48章 死水抱怨 青山泼翠,细雨如雾。 好年景,入春的第一天就下了绵绵细雨,只可惜各地的农田大抵已是弃耕,残年的麦苗和野草一同疯长。 雨下得很浅,润了地皮便匆匆离去,像是朝廷临时指派的钦差,解了急回京禀报。 上天是不折不扣的昏君,明知道是人急,却派了这么一位水神,官不对差,于人而言,只当看个热闹,抱怨这雨没下在和平的安年。 下也没用,没用也下,总要做些什么。 当然,从大道的角度上讲,一切的一切都有迹可循。 …… 湿润泥土的气息透过厚厚的土层,徘徊在地下狭小的牢房里,逃不走,散不去。 逃不走的是柳梧璇的身体,散不去的是弥漫在狭小空间的悲伤。 以及隔壁一个阴魂不散的绑匪同伙,令人生厌。 她已经忘了这是第几日来到这里了,自从她来那天,时间就好像停止了流动,饿了不一定有的吃,但困了可以随时睡,好在隔壁那个家伙平日里比较安静,除了不停地翻他那本快烂掉的旧书,也不会叽叽喳喳。 他和她对彼此的过去,当下,未来,都不感兴趣,第一天见面后,他们就再没交流过一句话,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 过去任它再辉煌,今时他们却都在这地下,尽管有着不对等的身份,但那又能怎样呢? 当下,值得一说的只有住宿条件,柳梧璇觉得他住的那间房的确不错,有桌凳,有书,有床,比起自己只有茅草地的“陋室”,至少看上去要好上不少,实际上住着也肯定更舒服。 要睡觉的时候,她得把所有的茅草聚集起来,揽在一起当枕头才稍微舒服点,可这样她就只能直接贴着冻得邦硬的土地睡,一次睡眠,她至少要被冻醒三四次。 她曾经想过要不要和隔壁的他说说,看能不能和她换换,至少让她在那床上安睡一晚,恢复些精神气,或者施舍给她一个凳子也好。 但她也清楚地知道,这不现实,对方是绑匪的下属,非亲非故的,凭什么委屈自己给她一个将死之人安生的环境,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 她身无分文,甚至连谈判的资格也没有,家族的名号,大小姐的身份,在此刻,没有一碗干净的水值钱。 未来?未来是更为虚无缥缈的东西,她看不到未来,在他身上看不到,在自己身上亦然。未来,已经死在了昨夜撕心裂肺的哭声里,像四周墙壁上干涸的斑斑血迹,在不久的将来,永远被埋葬于这不见天日的地下。 有人来过,无人知晓。 也许,自己最后连个衣冠冢都不会有吧。 依旧深爱自己的人们也许会永远活在寻找她踪迹的未来里。 而自己,却无力保护近在咫尺的深爱之人,只能任由她被凶恶的野兽无情践踏,更绝望的是,她是因为保护她才遭此不测,而她自己,却对此一无所知。 …… 昨日一大早,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彻云霄,倾斜山体构成的天然回音壁让声音无处逃遁,任由它们在整座寨子里横冲直撞。 “地震了?” 柳梧璇从梦中被震声惊醒,喜出望外,自顾自地问道,她心想要真是地震,上面那群人总不会放任他们二人就这么被埋在地下,就算不管她一个俘虏,那隔壁的下属总要救一下的吧。 “唉……” “这算什么意思?你不想出去吗?” “你想象力挺丰富的。” “你?!” 柳梧璇一听就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她又安静下来听了一会,才听出来是爆竹声,是个雨朝人都知道人们什么时候才放爆竹,地上的广阔和热闹与这里无关,这里只有快溢满的孤独和绝望,还有她早已失去了的,一颗还在抽动绞痛的心。 “过来吃饭。” “……” 隔壁的房顶,一个活板门按时弹开,麻绳系着一个黑色的大木匣缓缓降下,这个门下次再打开,大约是晚上戌时。 里面装的是他们二人的早午饭。 比起住宿,吃的条件算得上与这里的气氛格格不入,一日两餐,早午饭在午时准时供应,晚饭则是在戌时。 饭菜则是他们从车队上打劫来的,与柳梧璇平日里吃的无二,只是少了一些,偶尔还会有点心,当然这也是车队里的东西,金夏出品的点心,就没有她不熟识的。 那个黑色木匣只会在隔壁的房子里降下,房子顶部有个暗道,不知道通向哪里,被活板门封住,除了送饭,不会打开。 每次都是隔壁的他分正好一半给她,不多不少,送到她的房间里,虽然他曾说,吃饭的时候可以和他一起在他房间里的桌上同他一起吃,但被柳梧璇严词谢绝。 因为每次都是他分一半给自己,柳梧璇甚至怀疑上面那群人根本就没打算给自己送吃的,只是隔壁那人自作主张,他的身材,看起来是能够一个人吃完那些食物的。 “放在这里了。” “谢谢。” 男人当然知道上面为什么会放炮,方才送下来的一碗腊八粥已经说明了一切,年前最大的节日也如期到来,当然这还不足以成为放炮的理由,每逢这种时候,烹羊宰牛不仅是为了庆祝佳节,更是为了迎接“凯旋”,罪恶的胜利。 男人不喜欢吃粥,倒不是为了与把他发配到这里的人怄气,就是单纯不喜欢黏黏糊糊的东西,他本想让柳梧璇过来把粥喝掉,省的他费力再端过去,没想到这姑娘年纪轻轻,脾气却牛一般地倔强。 无可奈何,他也只好像往常一样端过去,在这里,他们抢来的粮食不少,但不允许浪费。 看到一脸生无可望的柳梧璇正靠着墙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爆竹这么热烈的东西,就算只有声音传到地下,也足够让一个即将客死他乡,举目无亲之人的满腔孤独沸腾起来。 此时,她就像那个正烧着开水的水壶,水早就沸腾了,却不见有蒸汽扑腾出来,甚至连呜咽声也没有。 开水死了。 第49章 吾爱吾伞 男人不以为意,对她这样颓废的状态早已司空见惯,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生活工作十余载,她还算是有骨气的那一类,虽是撑了些时日,但最终还是难逃堕落,没有丝毫改变,这让他感到无趣。 书页在指尖翻飞,没多久,小口吸溜的声音从隔壁传出,像一只流浪的小猫,一整天没有找到心仪的食物,无可奈何回到主人家里偷吃的那种声音。 …… 雨罢风起,山风从岩壁里钻进钻出,簌簌掀翻一层茅草,年上冬叶厌倦枝头,乘风而下,定格空中二三息时,迎接春日,告别世界。 依旧是百无聊赖的一天,柳梧璇照例先盘算了一遍日子,盘算也没用,她怎么可能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抓走,重见天日之时便是她大难临头之日,没用也盘算,总好过惊慌失措地面对末日到来。 接着,她便开始细数一路上还没得到答案的那些疑问,几天以来,有些问题在推敲下已经有了个模糊的轮廓,有些答案在各方情景的印证下变得更加笃定,但大部分疑问还是藏在一池渊水下,让人摸不着头脑,只是想想就不寒而栗。 她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柳朵和初晴的情况,敌人为什么会有意透露给她妹妹和父亲出逃的消息,如果是假的,只是为了让她有个念想,挣扎着不要做傻事?若是真的,事情就变得扑朔迷离起来了,她看不清这群人背后的目的。 还有初晴,隔壁的男人似乎和送她下来的那位一样,在这里待了有些年成,根据他的话,初晴貌似伪装成了她的亲妹妹,这才有三小姐之说,可她是凭借什么让绑匪相信她的一面之词,就算有家臣们配合,想必也不能作为直接证据。 还有,她为什么这么做,就算和她从小一起长大,此时她却看不懂她的意图。 想到这里,柳梧璇又很想哭,可泪水早已流干,只剩绝望包裹着她,只给她循序渐进的窒息感。 初晴会比她更早直面那些魔鬼,只她一人,以血肉之躯。 家臣们,或许已经成了刀下亡魂,所以,孤独才被绝望驱散啊。 …… 光明,声音,气味,触感依次消失,她知道自己又将睡去,合眼的最后一瞬,火荧草的光斑在眼底晕开,散成团团模糊,她想起上个冬天同初晴游街时,金夏满城的红灯笼。 …… 我独自走在山里,花海在我前进的道路上漫延开来,我走到哪里,微风就跟到哪里,四季并不分明,树是常绿的树,草是不会枯黄的草。 远天伏着大团的云,边缘锐利,是好天气的象征,云里藏着一座城,卷着云从山坡上滚滚而下。 穿越风暴和雷电,那一座城走近我,我走进去,云中的呼啸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微风和细雨声。 我不讨厌雨天,雨天虽不适合聚会,但却是独行的好天气。曾经,有无数人见证我顶着大雨撑伞外出,他们总要问上一番原因,而我的回答,却总是千奇百怪,但有一句话,我经常用作回答。 “我累了,想要出门走走,愿意出门走走。” 在雨天里,二人的嬉闹声,是独属于孩子们的特权,他们小到足够撑一把伞同行,我已不是小孩子了,漫步的时候,我时常期待能和一个人在雨天同行,什么都不说,就这么向前走,一直走下去,什么也不说。 变不回小孩子,就只能撑大伞,我拜托家住城西的陈爷爷,他做伞几十年,手艺一流,远近闻名,拜托他为我定制一把超级大的伞,大到把头顶的天全部遮住,大到狂风卷着雨的乱流吹不到我身上的任何一处。 自此以后,我便撑着这比我大好多的伞在雨天外出,我走得不远不近,不慢不快,因为我身旁也许有人与我同行,这是为了照顾他,或是为了照顾她,因为由我执伞。 再后来,无论是否是雨天,我都喜欢撑着伞外出,我已然爱上了这把伞,也爱上了我撑伞出门的理由。晴天里有一朵大蘑菇在街道上缓缓移动,蘑菇里住着我和我的琴。 伞是真的大,人在幻想里是真的有,我依旧是独自一人,自始至终,过程也许是错的,但结果就是如此,我依旧是一个人。 …… 慌乱的脚步声在头顶踢踏来踢踏去,仿佛有十万匹马在地面上奔腾,被吵醒的柳梧璇一肚子怨气,却被更强烈的孤独感堵在喉咙里发泄不出。 混合着男人在隔壁的翻书声,几天没见到阳光的柳梧璇心情糟糕到了极点,她捂住耳朵闭上眼睛,背对着牢门开始念经,试图冷静下来,但奈何已好几个时辰没有进食,没念几句便两眼一黑,险些晕过去。 “喂,安静一点!” 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钻进了自己的牢房,一只手端着装有晚饭的餐盘,另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背,面无表情地说着,柳梧璇吓得连连后退,身旁没有可以用来防身的东西,她抓起一把茅草向他脸上丢去。 男人没再向前,那把茅草刚出手就散落在地上,没有碰到他一分一毫,他双腿盘坐在地,将餐盘轻轻放下,这时柳梧璇才注意到盘子里并不是像往常一样为她分好的一份,而是上面原封不动送下来的一整份。 酱牛肉,烧饼,一碟油爆花生米,两块金夏的传统黑芝麻点心,还有一个铜壶,从里面液体散发出的香味判断,那是一壶酒,而且品质上乘。 …… 第50章 无力触及 “你最好记着你说的话!你对女人没兴趣!” “会喝酒吗?” 柳梧璇缩在角落里,警惕地盯着他,男人似乎没再打算有更近一步的动作,他坐在那里拿起筷子,自顾自夹起一片牛肉嚼了起来。 “会喝酒吗?” 男人又问了一遍,将一双筷子摆放在餐盘的另外一端,示意柳梧璇和他一起吃。 “为什么?” “你不会想知道原因的。” 男人扫了一眼盘子里的食物,拿起一块烧饼咬在嘴里,又用手捧出一个碗状,盛走了小半碟花生米,起身回到自己房里去了。 “呵!还能是什么原因?” 柳梧璇自嘲地反问道,声音洪亮,铿锵有力,好像是特意要他听见一样,看见男人离去,她又重新挪着身子坐到牢房中间,望着丰盛的晚餐,那些食物好像在对自己笑着说,“好好吃吧,吃饱了好上路!” “这‘临终关怀’还真是贴心啊,酒肉俱全……” “看来,不是今晚,就是明早了……” 俗话说,宁死不做饿死鬼,柳梧璇当然没打算客气,三下五除二就将吃的一扫而空,甚至还抱怨男人竟然在这种时候,还要分走她的一点食物。 唯独那壶酒,她一口没动,一来是她想在睡前慢慢享用,争取在酒精的作用下睡个昏昏沉沉,至少无梦也好,二来是因为她并没有完全信任隔壁那行事诡异的家伙,方才他一声不吭就闯进她的房间,要是知道她喝醉了,指不定会干出什么畜牲事来。 柳梧璇将酒壶安放在自己睡觉时经常躺的几簇茅草旁,又把碗筷整理好送到了隔壁,每次都是他负责将脏碗筷送回去涮洗。这整个过程,男人保持卧躺在床上翻书的姿势,自始至终没看过进出的柳梧璇一眼。 她回到自己的牢房里,静静躺在枕边的酒壶给了她一丝丝慰藉,不过在这腊八佳节的映衬下,这酒壶,她,还有这小小的地牢,又显得微不足道了。 砰! 就在柳梧璇想象着地面上会以怎样热闹的形式度过今夜时,隔壁突然传来一声关门的巨响,紧接着是沉重锁链与门阀摩擦的细碎声,最后是一下清脆的咔嚓声,显然,有一把锁扣上了,听响度,锁还不小。 “神经。” 柳梧璇在心里暗骂一声,这也让她匪夷所思,这么多天来,他从来没关过门,无论是他自己的还是她的,方才却如此反常,还用锁链挂上,难不成抓她走的时候,还能殃及到他? 万念俱灰再次陇上心头,闪烁的火荧草仿佛是她生命的倒计时,她打开壶盖,浓郁的酒香弥漫着整个地牢。 “男儿们都说,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我想,女儿也一样,也许我十六年后又是屹立于这世间的亭亭少女。” 柳梧璇嘲讽着自己,想要将酒一饮而尽,按他们的心意,送自己上路, “来了。” “我说你能不能安静点,关键时刻别讨人嫌!” 抱怨声从柳梧璇的房间中传出来。 “自己听。” 再此后,男人没再说过任何一句话,连最基础的交流也不再有过。 “什么?” 柳梧璇安静下来,她正上方的什么空间里,有什么开始骚动了。 …… “放开我!我自己会走!” “别这样嘛,我应该叫你,二小姐是吗?” “晴儿!” 柳梧璇瞳孔猛地一缩,巨大的震惊冲击着她。 她怎么会在这里,不对,头顶上到底是什么?更浅一层的牢房吗? 无数的疑问组成乱流,卷得柳梧璇在其中无法脱身,在无数个问题中,她突然想起了男人自她来时就说过的一件事。 “那个头儿,一个不折不扣的色胚畜牲!” “晴儿!!!晴儿!!!!” 柳梧璇大声叫喊着,她试图引起上面人的注意,让他们知道有人听得见,不要光明正大地行苟且之事。 单纯的她以为这样就能拖延时间,甚至可能是放过初晴,不过有一件事她的确赌对了,上面的人的确听到了她的呼喊,只不过好像更加兴奋了。 “呦,听见了吗,你的好姐姐,好像很担心你呢!” “呸!不要脸!” 初晴向那张丑陋的脸碎了口唾沫,怪不得他们行动时总是遮住脸,他一个人丑就算了,还让他的部下们跟着他一起受罪。 那个头儿醉的厉害,她原本就没打算放过这姐妹二人,反正在那位大人只要见到活人就行了,至于怎么样的活人,可就由不得他了。 …… 柳梧璇在地下快急疯了,急地在房间里直转圈。 “你开门!你把门打开!告诉我怎么出去!你肯定知道的!” 男人瞟了她一眼,手指向上指了指,那是她们每天被投喂食物的地方,他的意思很明显了,除了头上的甬道,别无他法。 “让我进去!我要出去!把门打开!” 柳梧璇发疯似的拽着锁链往外拖,奈何被巨大的铜锁牵制着,没拽几分就拽不动了。 “我求求你了!让我进去吧!让我干什么都行!” 她几乎是大哭着喊出来的,理智告诉她不好的事情大概率已经发生,但直觉告诉她没那么容易结束,她不敢想象初晴在上面是饱受着怎样的煎熬,肉体之苦,精神之痛,她也只是个和她一般大的孩子,若是受不了做出傻事,她会内疚生生世世的。 更何况,她是她的好姐姐,她是她的好妹妹。 昔日的誓言在耳边回响,汩汩泪水滴落在地面,泛起灰尘,她跪在他门前,乞求眼前的强者施舍予她希望。 男人又瞟了她一眼,不耐烦地转过身去,身后的啜泣声愈来愈小,乞求声愈来愈低,最后只剩下无尽的沉默,一个凡人向一个神明的沉默,此刻,无论正神还是邪神,柳梧璇想,能帮上忙的都是好神。 可归根结底,他不是神,他和门外的她一样,只是人,在世上活了这么多年,尤其是在这山寨里,他清楚的明白,不要和外人搞上不清不楚的关系,那绝对会招来杀身之祸。 “很抱歉,我无法回应你的乞求。放你出去,我比你死得早,比你死得惨。” 这句话他是在心里默默说的,他怕从自己的声音里听出一丝动摇,这时候,他不允许他身上的任何一处背叛他生的意志。 …… 第51章 腐土春夏 终于,有什么东西在沉默中逐渐消解,另一种东西在沉默中新生,良久,柳梧璇抬头起身,她明白眼前之人并非神明,也不会有神明再来了。地上已经听不见初晴的哭喊声,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嘈杂的声音,那其中最明显的是喧哗,咒骂,还有些许箭簇飞行时划破空气的声音。 …… 半个时辰前,内院古楼。 这座古楼,残破不堪的外表只是有心之人对它的伪装,而内部的别有洞天才是它作为山寨首领玩乐之地的本来面貌。 若是柳梧璇能够凑近观察,必定能揭开其神秘面纱。 双层的楼门,也是这座古楼伪装的极妙之处。 腊八佳节,全寨上下都沉浸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中,当然,除了被抓上山的无辜百姓们,对他们来说,佳节亦是灾难。 绑匪们全都躁动着,过节不仅可以吃上比平日里好上许多的食物,晚上更是有“节目”表演供大家娱乐欣赏,这个节目无一不由山寨首领策划,也就是头儿,这可是每次过节的重头戏,尤其是到了年关,这类表演每每愈加疯狂,令众人期待。 “你听说了没,昨晚头儿又是亲自出马,干了一票大的!” “确是如此,可惜又没有姑娘……” “哎,这不是上次抓了两个大小姐,我估摸啊,十有八九,今天晚上有好戏看!” “嘿,也是奥,虽然不能亲自体验,但也是大饱眼福啊!也不知道头儿这次又能整什么花活!” …… 夜幕降临,不巧,今天是个阴天,透过岩缝向外看去,山体周围尽是阴云,压抑着风透不进来,甚至可能会下雪。 古楼门大开,三层之下设众多席位,三层之上则是清一色的监牢,牢房中等大小,塞两人进去活动有余,每牢门口有二人把守,十分严密。 没过一会,十多个下属抬着一张巨大到有些夸张的木床进来,将床摆放到一层的正中心。 “嗯~嗯嗯嗯~” “怎么这么着急啊?” 初晴双手被反捆着,嘴巴被破布条堵住没法出声,只叫唤个不停。那个头儿后面跟着乌泱泱一大片人,细看实则是部下们押着柳家车队的所有家臣,初晴则是由几个亲信护卫左右,站在头儿的身边。 “嗯——嗯——” “诶呦我去!” “放开我!我自己会走!” 头儿拎着一个酒坛,走得东倒西歪,一屁股坐在离床最近的大号座椅上,挥挥手示意亲信将她口中的布扯下来。初晴得以说话,怒目圆睁盯着头儿,像是要从中喷出火来烧死他,这让头儿来了兴趣,但他此刻并不着急。 “各位!” 全场落座肃静下来,几个被关在高楼层吵闹的家臣当场被劲弩射穿,没了生机,在头儿的威压下,全场竟安静到了落地听针的地步。 “各位!今天是个好日子,但是我想在宴会开始前,宣布一个坏消息!” “昨日,我和众多兄弟按惯例下山,为大家伙们准备过年的物资,但不巧,我们没收获太多,只得匆匆回来。” “原因很简单,我们屡次作案,已经引起了官府的注意,昨夜我们与一股官府军遭遇,唉……” “他们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与之前的散兵游勇不可相提并论,甚至配备火器,我们损伤惨重。” 到此,下三层中不乏有人已经掩面长叹,做哀息之态,当然,上层中也有几个火力旺盛的年轻家臣们,听到这个消息欢呼起来,下场自然是被射穿在地。 但是,头儿话中的意思已经非常明了,官府要执意剿匪,他们的处境已经十分危急。 “所以,既然官府这群狗娘养的不想让我们过好这个年,我们也只好会会他们,奈何对方兵强马壮,我们不能正面对抗,这里,我们要放弃了。” “头儿?那我们该怎么办?” 听到要放弃这块风水宝地,不少开寨老人有些着急,毕竟当初他们也是辛辛苦苦,冒着生命危险跟着首领上前山,自力更生建设起这块地盘,且不说它的地理位置为他们带来了何等大的优势,能让他们发展这么多年头,光是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他们亲手栽种搭建,要说放弃,他们可不心甘情愿。 “我已为你们准备了地方,前不久,探子报来,后山有一块更加隐蔽的岩体,其中溶洞遍布,错综复杂,我们暂且移居那里,就算被发现,也更有周旋的余地,等到势头过去,我们再回来。” “此事宜早不宜迟,我决定后天一早就出发,你们分管的首领,提前做好准备,不得出半分差错!” “是!” 头儿褪去严肃的姿态,又一副醉态倒在椅子上,单手举起酒坛示意宴会开始。 “头儿,你还没介绍下今晚的戏呢!” “哦,对对对,差点忘了!” 下面有人起哄道,头儿又站起身来,先是扫了一眼上三层被关着的家臣们,又转过身扫了一眼初晴,这下轮到上三层的人笑不出来了。 初晴一脸愤恨,她尽力维持着表情,但颤抖的身体掩饰不住她害怕的内心,她很早就孤身一人离家打拼,后又在柳府侍奉多年,算得上闯荡江湖,她怎能想象不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尤其是那张极其违和的大床,让人不寒而栗,她不敢想下去了。 “诺。” 头儿吹了声口哨,示意几个亲信将初晴绑在床上,面对一脸坏笑逐渐逼近的男人们,她极力挣扎着,像野兽般嘶吼着,警告他们,奈何双手被反捆,对面还是四个虎背熊腰的壮汉,这些不过徒劳。 …… 第52章 溃散 等待的间隙,他面向众人,心血来潮,开始隆重介绍起了他准备的“节目”。 “这位,是我们前阵子,从山下请回来的,柳家小姐!” “什么?又是柳家小姐,听说上次大意放跑了一个,这又来一个!” “柳家?听说是临近金夏城的大家族,怎么三番五次往这山里跑?” “还不是因为那地方,和平年代确是块宝地,哪想这战争一来,成了首当其冲!” 众人皆露出惊讶之色,上层被关着的家臣们更是一阵骚动,听到二小姐柳朵曾在此地逃出生天,这极大鼓舞了士气。 “我们今晚!就围绕这柳家小姐展开!” “稍后,我们举办喝酒比试大会!分八组,每组十人展开!每组决出一个胜者!” “知道弟兄们好久没见过女人了,上次好不容易捉住一个还让逃脱了!这次!我们耍个尽兴!每组的胜者,都可以和这位柳小姐,单独相处半个时辰!就在此地,直到天亮!” 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欢呼,一个个如狼似虎的眼神像是已经把被五花大绑在床上的初晴生吞活剥。而上层的人们,陷入了死寂,不忍者想掩面背身,却被守卫强行拉到门口观看。 头儿压了压手,示意众人让他把话讲完,声音弱了几分,但欲火明显烧得更旺了。 “这八位胜者!最后再角逐出最终的王!可以和这位小姐!共度在启程前的时光!条件,只有一个!别让她死掉!” 一息,两息,人群轰然爆发,将整个佳节美夜的气氛推向最高潮,与此同时,锣鼓喧天,整个山寨沉浸在对一个弱小女子的欺凌氛围中,无法自拔。 …… “不要……不要!” 柳梧璇在这不大的地牢里来回蹿跑了几十回,起初,她不顾一切徒手摘下长满毒刺的火荧草,她清楚的明白这么做,火荧草就只能再照明短短几个时辰,然后枯萎死去,她将独自面对不知时日的黑暗,但她义无反顾,双手鲜血举着火荧草,暗淡的光指引她爬到当初被关下来的地方。 “该死的!该死的!!!!” 喧闹声,碰杯声,吆喝声,大笑大叫,混沌的声音淹没了整栋古楼,少女撕心裂肺的哭声洒落满地,柳梧璇听得格外清晰,那声音像是从她心里传出来的,在她整个身体里碰得七零八落,挥之不去。 木板门上压着厚厚的稻草,木板门下钉着排排新制钢钉,显然是不久前才打上去的,柳梧璇无从发力,气的直捶土墙。 “该死!该死——放我出去!!!” “放我出去……” 嚎啕的哭声在地牢里激荡,她瘫在地上,仿佛抽干了血气,像大雨里的泥地,雨过天晴,等待着腐烂,等待着践踏。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拖着身子回到牢房的,隔壁躺着一个死人,他的脸也许和门锁一样难看,一样铁石心肠,漠不关心是他向强权的臣服,是他作为弱者的可怜丑态。 楼上,少女的哭声渐弱,柳梧璇甚至能想象到两具赤裸的肉体在大庭广众之下来回碰撞的淫乱景象,她已经不在乎了。 “没事的,我马上就会去陪你……” 约摸两个时辰后,折腾得精疲力尽的柳梧璇被强烈的饥饿催醒,先前的那壶酒在枕边向她招手,壶嘴里漏出的酒香像一只无形大手,勾动着她的味蕾。 “也罢。” 柳梧璇双手艰难地撑起身体靠在墙角,抄起酒壶一饮而尽,然后猛地将它摔在门上,年久失修的酒壶不堪重创,与门栏来了个亲密接触,在一声巨响中碎成几瓣,结束了它的使命。 “啧。” 响声似乎惊动了隔壁的男人,柳梧璇直接忽视了那极度不满的哼哼声,她生无可恋。 七零八落的酒壶碎片,反射着她手中火荧草的淡淡微光,其中最大的一块恰好被摔成一柄调羹形状。 “唯此,孤注一掷!” 柳梧璇眼中精芒爆闪,迅速翻起身收集起所有的碎片,挑来捡去,只有两块堪堪可用。 她检查了一下火荧草的状态,看状态一时半会还不会凋零熄灭,楼上传来的喧闹声半分未减,少女的喘息声夹杂着忘断生机的哽咽,像尖刀,像炙碳,无时无刻不折磨着柳梧璇的心。 她对着墙壁敲敲打打,最终用碎片在墙上一处画了个叉,借着酒劲开始挖掘。起初,她挖得很快,墙是那么厚,哭声是如此深刻,她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誓言,忘记了过去和未来,聚精会神挖掘。她一边痛苦着,一边享受着,印象中,她从未像如此这般集中精神做过一件事。 一片,两片,碎片也在持续的挖掘中再次碎裂,她又发疯似的开始寻找起可以用作挖掘的物品,若是停止做这件事,她将生不如死。 忍无可忍的男人下床打开门锁,想要看看这个疯女人究竟想干什么,可当他来到门前,只见到一个披头散发,十指血流不止,仍旧徒手挖掘墙壁的她。 墙上的泥土十分坚硬,是绑匪们有意循环泼水风干后的那种硬土胚,掉落在地的那些与整面墙相比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男人再回过神来看她时,她不知何时停下了双手,藏在散发间的姣好面容紧贴被她挖出的凹陷,她正在用牙啃那块土,诡异的微笑不禁让人倒吸凉气。 男人知道她做这些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便转过身回房,放任她继续自残。 第53章 脚步交错 滴落不停的,是初春的雨。 似乎越下越大,从地面传来的噼啪声逐渐凶猛起来,春季是山洪的高发季节,秣陵山的某处,藏着天水河的源头,某个如镜面一样平整的大湖,正在蓄势待发,年年如此,岁岁年年。 高山松树的叶片都是针状的,细雨无声,滴落在上的雨垂挂在叶尖,这便是松露。 头顶的活板门“啪”的一声如期打开,带动老旧的合页吱呀作响,粗麻绳系着黑色木匣缓缓降下,滑轮与转轴的摩擦声穿过甬道,格外清晰,饭菜的香味先一步被他的鼻息尽数吸收。 他照例将食物平均分成两份,留在桌子上的,是他自己的那份,餐盘里整齐摆放的,是她那份,他照例来到她门前。 若不是看见她的美眸轻微转动了一丝,他以为她已经死在了昨夜上下同行的风暴中,自她开始试图挖掘墙壁逃离时,他没再把那沉甸甸的锁链挂上自己的房门,更没有重新把锁挂回去,他知道她逃不出去,他知道她不能停下来,身体和心灵,总有一个会先死。 手中的火荧草早已凋零,那些刺牢牢地粘在她手上,火荧草在她的手心里扎根,但它不以血肉为食,理所当然不会再亮起来。 血肉模糊的十指在不停微微颤抖,连同那被干涸血迹糊满的嘴。 凌乱的发丝在她面前形成一道帘幕,她的眸子隐在其后,散发出一股断绝生机的死相。 她就那么靠坐在阴湿的后墙,死死盯着昨夜她挖出来的那个凹陷,双眼无神,等待着沉入泥沼里腐烂,在滂沱大雨中,身体和灵魂一起。等待着某个溢出的湖面,滚滚而来,将她的白骨席卷出来,洗濯跌宕命运。 她就这么等待着,等待着…… …… 申时三刻,男人幻想着外面的夕阳,整理床铺,他突然想到今天下过雨,极大可能是阴天,外面或许没有夕阳,但也无妨,他不在乎,继续收拾着东西。 桌椅板凳他带不走,最后,他凝望着那张陪伴了他无数日夜的小床,那是在这昏暗狭小地牢里唯一划分白天黑夜的象征,下床就是白天,上床就是夜晚,哪管日月流转。 他最后一次在床上摸索着,确定没有落下任何东西,转身,然后合上门扉。 行囊很瘪,未来很长。 …… 柳梧璇听见他的脚步声,从门口到长廊的尽头,她下来的地方,渐行渐远。 她才知道他骗了她,那扇门可以再度打开,上面的茅草垛又一次被掏出个半人高的空洞。 他觉得自己没骗她,那扇门的确可以再次被打开,只不过,那条路不是给她走的。 一个脚步声渐行渐远,另一个脚步声愈行愈近,柳梧璇不在乎那是谁,作为将死之人的她,那无疑是她此生能见到的最后一个人。 一个按令行事的“刽子手”,恶魔群中的一员。 她如此想着,与此同时,常年累月的习惯开始让她下意识关注来者。 成年男性的脚步,比起方才走的那个要轻快上几分,但褪去了少年的稚嫩,走出了几分沉稳。 显然他要更年轻一些。 从步伐节奏判断,来者好像并不好奇这里关着谁,她不确定他是否知道这里还有除他以外的人。 也或许,他早就知道这里关着的是谁,只是不急于见面。 脚步声已经很接近了,直觉告诉她只有几步之遥,柳梧璇轻轻低下头,她不想表现得太过狼狈,但无处安放的双手和沾满血迹的嘴唇却无处遁形,凉透了的早饭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吃,里面的清水无论是用于清洗还是饮用,她都不知道其存在。 年轻男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停在了隔壁的房门前,他伫立在门前,盯着房里的陈设。 突然,苍风涌动,他一个大跨步闪现到柳梧璇门前,精准停在了那盘纹丝不动的早饭前,柳梧璇依旧贴靠在后墙,既不打算抬头看他,也不打算和他交流,只是将手交叉起来藏在背后,尽她所能将头埋进怀里。 门没上锁,但也没大开着,年轻男人摆弄了一番,打开门径直走了进来,换作平时,柳梧璇一定紧张地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但现在,她既不想任人摆布,也失去了垂死挣扎的勇气,只是这么默默得等待着,死了也好,活着也罢。 年轻男人停在了她身前约大半步的地方,实际上已经贴得十分近了,他的呼吸声通耳可闻,还有,还有他衣间散发出的,淡淡的荷香味。 “嗯?” 她的心跳在这个时空里停了半拍,记忆中那个模糊的身影如光一般穿梭而来。 “柳大小姐,我们又见面了,不过,这次不算是偶遇吧。” 一只温暖的手替她撩拨开眼前的发丝,普通又熟悉的黑衣赫然在她眼前浮现开来,男人单膝半蹲在自己身前,另一只手撑在大腿面上,墨色环玉,近侍短剑不见踪影,但那紫金福囊,却依旧在腰间闪烁。 来者,无疑是柏涓涤。 她对他出现在这里的理由毫无头绪,甚至一度认为那是临死前的幻觉,可为什么是他呢,在心中某个小小的角落里,竟是他在发亮。 最后一株火荧草早已在她手心里凋谢,小小的地牢中,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她看不清他的脸,他也亦然,但荷香味和那熟悉的声音不会骗人。 最终,她确定了这不是幻觉,也接受了命运对她的再次戏弄。 这点迟到的希望,又算的了什么呢? 能够挽回一切吗?能够让一切没有发生过吗? 她不知道,自始至终,她都没看清自己和家族的前路。 风暴的中心,好像从一开始就在竭尽全力驱离她。 …… 第54章 她恸 雨停了。 水滴在脸上。 水滴在心里。 “谢谢你找到我……” “嗯,我们出去吧。” …… 少女和少年相向跪坐,她再也忍不住,啜泣的细雨在几息里转为嚎啕大哭,少年放下搀扶的臂弯,转而捧起她被悲伤,委屈,无奈,迷茫扭曲的脸,借着微光,他看见她眸中仅剩的最后一丝清澈,那是他的倒影。 “交给我吧。” 少年将她搂在怀中,她在离他心脏最近的胸口处扎根,开始与他分享痛苦,和他同在一片血肉生长。 少年很开心,也很难过。 抛弃所有踏上旅行的初心方得始终,可这朵期待的花却濒死凋零。 “我不在乎你流的是血还是泪,两颗逐渐靠近的心,怎能听不清饱含咸腥的悲伤。” 任由泪水浸湿黑色长衫,他多希望这是那个夏夜,晚风徐徐,她睡熟在他背。 …… “你没问题吧,傅落。” “臣领命!” 傅落是典型的实干性人才,话少事少,好静,就是有些时候看上去有些钝,这从某些角度上讲保护了他。 朝野的政治斗争,自古以来都是没有硝烟流血的血雨腥风,像傅落这种人才,还是在战场上好些,无论是从安身立命,还是从实现人生价值上讲,这都是最优的选择。 一流的统战天赋,在中小规模的作战行动上,比起吕澄昂来说也是毫不逊色,论兵法,他不擅长纸上谈兵,但论带兵的智慧,从一道道军令里就清晰可知,是不可多得的将才。 人称“书面郎,猛虎将。” 吕澄昂就是恰恰头疼这个“不可多得”,于他而言,傅落简直好用得不可理喻,他巴不得天南地北大大小小所有的战斗全交给他,甚至有时候他都想自己从这个总参的位置上下去歇歇,让傅落代自己上两天班,只可惜梦幻泡影,傅落只有一个,大规模的统战还得他来。 “知道你没问题,只有一个要求,速战速决!” “是!” “诶,不急着走!我问问你,为什么要速战速决?” 吕澄昂叫住了将要转身离去的傅落,已是入夜时分,军机处空荡荡的,墙上裱着的战书在一盏火烛的微光中泛起褶皱。 他想进一步考察傅落对于这道军令的理解,今夜约他到此,也不仅仅是为了剿匪一事。 “现,金夏地区意外失守,原驻守在金夏城的守备军不得已分两股别撤离,北向北境,南向雨歌,虽说已经开春,但北境仍是高寒地区,撤往其地的士兵大都是北境原住民,而绝大多数士兵皆向我雨歌方向撤离,除去敌军活动频繁的海路,陆地最快的线路则是纵越秣陵山,过雨帘山从西南部撤回雨歌。目前秣陵山盗匪猖獗,已在极大程度上阻碍了我军战略撤退,而敌人已盘踞在金夏周围,且有海上补充,我军自然是越快打通路线越有优势,所以必须速战速决!” “深刻,一针见血,无可挑剔。” 吕澄昂向他投去一个赞赏的眼神,傅落则不以为意,他一向如此,缜密的心思只在用兵上体现。 “分析地到位,你放手去做就好了,还有,现在战局吃紧,我考虑尽快选练出下一代的御雨军,就从你军中选拔。” “是!” “还有,打通关卡后,派人护送百姓尽快撤离,以防后患!” “是!” 吕澄昂目送傅落退出大门,又摇了摇头,虽说方才那一番分析的确精彩,但却是依旧没涵盖到最全面,最深刻的战局。 总而言之,就是缺乏战略前瞻性。 从金夏撤离的军队,实则还有一小股被临时秘密分散到漠西方向,他们横渡天水河在漠西集城的外围进驻,用于随时驰援金夏,漠西两方,这一步棋,则就是吕澄昂战略前瞻性的优越之处了。 御雨军,是上代开国战争后保留的军队总称,从一线撤退后,他们奉命赶往明烛山驱敌御敌,丰富的作战经验成就了这一支战无不胜,所向披靡的强大队伍。目前,他们仍是雨朝作战的中坚力量兼核心力量,是雨朝国门的最后一道防线。 然而,金夏的意外失守全盘打乱了吕澄昂的布局,目前,几乎所有的御雨军仍在明烛山附近驻守,被吕澄昂暂用作暗兵,奇兵,在关键时刻给予敌人必杀一击,所以,金夏的缺口就必须要有一副铁齿铜牙来啃,所以,再度选拔御雨军的想法在他胸中逐渐成形,理所当然,最合适的备选队伍自然是由傅落统领的那一支。 除了选拔御雨军一事他有所不知,除此之外,傅落在吕澄昂召见他之前就做好了一切准备,先前他与楚巨的换防就已经说明了事态,只等吕澄昂一声令下,荡平秣陵山,只在他弹指一挥间。 …… “好亮,好暖和~” 柳梧璇坐在床上,几天前她心心念念想睡的那张床,此刻却徒生一丝陌生的感觉。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柏涓涤从怀里摸出的一盏小油灯,那油灯还没有她巴掌大,柳梧璇想象着连接灯芯的棉条,此刻正不停地从灯瓶里吸取火油。 “它得要多努力,才能燃烧出如此明亮的光呀!” “这玩意,是我们家用来熔接在特殊的剑上的。” “为什么要在剑上装一盏灯?” “其实不是灯,只是我将它改造成灯的,装在剑上的,其实是可以摩擦生火的火石。” 柏涓涤抽了张凳子坐在柳梧璇床边,将小小的油灯放在她手心里,火光照亮了她一整个手掌,干涸的血迹沿着手纹交叉成一张殷红的血网。 柏涓涤的目光久久不能从那手掌上离开,他望着那张血网,补充说道。 “这种剑被打造出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战斗,它更像是一种在野外生存的道具。” “它其实是我想象出来的,请和我一起想象,在野外的晚上,你没有升起篝火,若是遇到一两只猛兽,该如何防御?” “没有火光就看不清,所以你是想用它打火,在挥剑的时候能看清些?” “没错,但是我忽略了一个重大问题。” “火太小了,光是挥剑带起的风就足以让它熄灭。” “呵,是这样的,所以我将它改成了一盏灯,便于携带,尽管光很弱,但很耐烧,虽说震慑不了野兽,但至少可以在漫漫长夜给予人一丝安慰,人从诞生以来都是趋光的。” “你应该感到高兴,虽然像此时此刻一样的情况并不多见,但我们的确是遇到了,它这不就起了大作用!” “嗯。” …… 第55章 变境 柏涓涤将目光转向火光,凝望着,沉默着,又缓缓说道。 “后来,经过父亲的改良,那种特殊的剑完全失去了它的战斗效用,只是作为一个比灯瓶更加坚固的载体,用来装载火石。” “然后,它竟然奇迹般的大卖了,理由是被火光照亮的剑锋,即使不挥舞,野兽依旧会忌惮它反射出的寒光。” “让人哭笑不得。” “呵。” …… 熟悉的“啪”的一声,头顶的活板门按时打开,这一动静倒是吓了柏涓涤一跳,下来之前他知道他们会送饭下来,只是没想到竟然是以这种方式。 柳梧璇也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观看投送食物的全过程,悬挂在麻绳上的黑木匣从天上缓缓降下,显得十分神圣。 柏涓涤起身取下木匣,将它轻轻放在桌上,饭菜依旧很少得可怜,让人提不起胃口,柳梧璇望着那些空荡荡的铜盘,这才确定上面那群人的确没打算给她投食,先前她吃的那些都是那个男人自作主张分给她的。 “好在还有热粥!” 盛着白粥的小碗在火光中热气腾腾,又为这一方狭地增添了一丝暖意。 柏涓涤将摆放在桌上食物的重新装回木匣里,放在地上,他搬起桌子靠在柳梧璇的床头,又将食物重新摆放好,坐在凳子上,端起碗来准备给她喂食。 这一系列动作被柳梧璇尽收眼底,但她始终将注意力集中在手心里的油灯上,只用余光偷瞄。 …… “放下吧,先吃饭。” “嗯……” 柏涓涤从她手中取走油灯,他已尽量保持轻的动作,但触碰到她手的那一瞬间,柳梧璇还是疼地倒吸凉气。 “对不起。” “嗯~没事的。” 柏涓涤又放下送到嘴她嘴边的碗,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只毛笔和几张条子,在上面写了些什么。 “疮伤药,尽可能多。” “谢谢你,不过,这种要求他们会满足?” 柏涓涤望着她扑闪的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火光的映照下格外好看。他噤声向上指了指,示意柳梧璇上面还有他的人。 柳梧璇恍然大悟,点点头回应他。 …… “小心烫!” “嗯嗯。” 柏涓涤替她将碎发撩在耳后,舀一勺粥送到她嘴边,同样沾满鲜血的嘴唇在与土墙的摩擦后不断皲裂出口子,渗流出血丝染红白粥。 柏涓涤每次只舀一小点,确保她能在不大幅度张口的前提下喝完。 粥喝得很慢,时间被忽明忽暗的火光拉长,二人一送一喝的影子在墙上循环播放,像金夏过节时街边的皮影戏。 还剩一块点心,这是柏涓涤下来前特意嘱咐过的,对于不久前才“大获丰收”的绑匪们,满足他这点小要求还是绰绰有余,虽说每天一块点心的补偿谈不上笼络人心,但对于初来乍到的他而言,有要求,有期待,反倒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掩人耳目,更何况他还自告奋勇来这人人避之不及的地牢。 “难得送了点心,吃掉吧,在这里想吃点甜食几乎不太可能。” “不是,我再想怎么发力,把它再弄小一些,方便你吃。” “没事的,你吃吧。” “……” 不知道柏涓涤是怎么看出来柳梧璇眼中那从未存在过的,对于这块点心的渴望,他嘟囔了几句,准备下手处理。 点心已经很小了,但还是大大超出了柳梧璇能张开嘴用餐的最大尺寸,虽然她表示不必这么为难,但拗不过柏涓涤执意要让给她吃,她也只好在一旁默默看着。 “好啦!” 对于这种没有酥皮,只有绵酥馅料的点心,柏涓涤下手还是重了几分,点心被不均匀地分成几小块,有的在捏碎的过程中碎裂成黄豆大小,很难再用手指拈起来。 柏涓涤将手凑到她嘴边,柳梧璇低下头用朱唇衔住一小块,随后用舌头卷到嘴里。 “嗯~好吃!” 阴郁在转瞬间一扫而空,肉眼可见的,她的脸上洋溢起幸福的红光。 “还有呢,慢慢吃。” “嗯!” 柳梧璇轻轻张开微闭的双眼,强烈的满足感在瞳中跃动,又正巧对上他如炬的星眸,柏涓涤温暖的目光像倒映在她眼底的油灯,直抵心门。 “咳咳,你也吃点吧,我一个人吃怪不好意思的。” “啊,啊,好。” 柏涓涤象征性地拈起一块,装模作样品尝起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气氛突然就变得如此尴尬,眼前的少女,谈不上熟识,但也确是性意相投,某个中秋之夜的记忆,在他脑海中渐渐浮现,开始蠢蠢欲动。 柳梧璇也觉得很奇怪,许许多多的疑问还未解开,这种异样的感觉却不知为何油然而生,眼前的少年,是自己的妹妹所熟识的人,自己也只是与他有过几面之缘,此时此刻的娇羞感,又究竟是因何而起呢? 那个夜晚,是意外吗?又或是命中注定,她看不清楚。 …… 这场不算丰盛,但足够温馨的晚宴,就在沉默中悄然结束。 少顷,带着字条和残羹剩饭的黑木匣被柏涓涤绑在麻绳上,缓缓升上甬道,活板门吱呀作响,最后砰的一声关闭,等待着下一次开启。 “搞定了。” 柳梧璇靠在床头,柏涓涤的身姿被灯火映照得格外高大,她想起小时候重病缠身时,爷爷也是如此,站在灯火里,为自己守着汤药。 …… 第56章 假目 油灯安静地燃烧着,不发出一点声响,在柏涓涤的照料下,吃过晚饭,洗漱完毕的柳梧璇终于恢复了些精神,时辰还早,二人心照不宣,准备就目前的情况展开计划。 当然,在此之前,双方还要先同步信息。 “你先说吧,我想你能找到这里,应该多少了解一些情况。” 柳梧璇率先开口,柏涓涤也不做推辞,娓娓道来。 “嗯,关于你妹妹的事,我很抱歉。” “嗯?为何?” 柳梧璇被他这么突如其来的一句搞懵了,她不知所措,茫然地望着他,期待他能说出有关朵儿的消息。 “若我所言非虚,你的父亲和妹妹,应是先行探路的一队人吧。” “你说的不错,可为什么要道歉呢?” 金夏大大小小的家族都因为战乱被迫迁移,柳家人口众多,而且搬家这件事并没有刻意隐藏,她觉得柏涓涤知道这些并不奇怪。 “你大概知道吧,由于我们家从事行业的特殊性,我们家的搬迁请求没被批准,官府让我们协助军队,为他们供应兵器。” “那不就更奇怪了,这时候你不应该在家中辅佐你的父亲吗?我记得你是家中独子,难不成除了你家中还有别人帮忙吗?所以,你为什么在这?” “……说来话长,我早就厌倦了那种生活,我看上去,是那么喜好在商场上左右逢源的人吗?” 柏涓涤略带自嘲,半问她半问己说着,柳梧璇答不上来,只是微微摇摇头,对于商场上的他,柳朵肯定比她更了解,所以,她也不相信此时他的一面之词。 “反正都是乱世,待在家也好,出来闯闯也罢,比起活得自由,精彩些的人生总归更好些。” “所以?你就,逃出来了?” 柳梧璇不知道这个“逃”用得对不对,但依柏涓涤的意思,这么说大抵是合适的。 “嗯,就这么逃出来了。” “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吗?我还以为你是那种很为家族考虑的周全人物。” “仅此而已,个人有个人的追求罢了,从前,总有人觉得我适合做什么,而不是问我想做什么,现在终于有这个机会,既然没人问我,那我扪心自问,结果就是,比起继承家业,继续打拼,不如先出去走走,再确定我想做什么。” “可是这种关头,你就这么抛弃家人……” “事物时时刻刻都在变化,参照事物为生的人自然也是如此,事在变,心在变,为什么不能是下一刻呢?” 柳梧璇说不出话来,他的逻辑显然没有问题,只是对于从小接受家族为重观念的她来说,在道德上一时难以接受罢了。 “那关于朵儿,你为什么要道歉?” “我错就错在,离开的想法早已产生,在那时却犹犹豫豫,错失了追踪柳朵的机会,导致她落入险境。” 柳梧璇听到这话,越想觉得越奇怪,这句话里包含的信息太多了,让她一时难以反应,只是张大嘴巴,惊讶地望着柏涓涤,希望他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柏涓涤意会到她的眼神,补充说道。 “唉,其实我也不知道离开后做什么,自记事以来,我就跟着父亲天南地北地跑,没认识什么朋友,柳朵她,我和她在场上时常交锋,是对手,亦是朋友,所以我想先跟着你们,看看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可做。” 不等柳梧璇插话,他紧接着又说。 “恰好那时,父亲告诉我你们要搬迁离去的消息,当然,在意想中,我们也会离开,所以我想到时候等我们家搬的时候,趁乱逃走,结果没想到……” 柏涓涤特意避开了他对自己和柳梧璇关系的定义,因为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朋友的姐姐?未免太生疏了,有过几面之缘的邻家大小姐?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失散多年的青梅竹马?毫无逻辑可言,但最接近他心之所想,怕是柳梧璇不能接受,八成要骂他神经病。 “朵儿……我很高兴她能有你这么个朋友,我也很高兴能认识你,这话也许有点迟,但直至现在,我也是发自内心。” “我明白。” “各种意义上都是。” “嗯。” “谢谢你!” “也谢谢你……” …… 一段相当的沉默后。 柏涓涤率先开口,接着话头说道。 “所以,那天,你们在南门准备出发时,我借送行之名,带了几个心腹,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跟着你们。” “啊?我竟然一点都没察觉。” “我们人少,深居简出,只可惜,唉……在关键时刻还是失手了。” “这怨不得你,此行凶险,是我这个领队,没有尽到责任。” 说到这里,她又想起了初晴和家臣们,她的眼神瞬间暗淡下来,鼻头一酸,很想哭,但眼泪早已流干了,只剩下一腔悲伤堵在心口,难以消解。 柏涓涤敏锐地察觉到她情绪的低落,所以,他决定先说他知道的好消息。 “你的那个侍女,我记得没错的话,是叫初晴是吗?她没事。” 柳梧璇眼中精芒爆闪。 “你先别激动,先听我说。” 柏涓涤安抚道,清了清嗓子,接着说。 “你大概听到昨晚开始发生了什么,这里的地上,是一座古楼。” 柳梧璇点点头,示意她知道。 “古楼的实际用处,就是他们的头儿,聚会用的地方,昨晚,他们办酒会,绑了初晴作为奖赏,不过你别担心,我和我的人包揽了所有的头名,你听到的,都是做的假戏。” “还有,最后决出的胜者,也必然是我,初晴现在在他们给我安排的房间里,安然无恙,我派了人守着她,以确保万无一失。” 此时,柳梧璇只恨自己不能强行挤出眼泪来回应柏涓涤,她手足无措地在空中乱挥着,照映在墙上的影子被灯火无限拉长,显得十分滑稽,她如此表达着自己的感激之情。 …… 第57章 冲离 良久,柏涓涤看柳梧璇平息了情绪,便继续往下说。 “除此之外,还有你的那些家臣们。” “你们被抓走的第二天,我和我的人循你们一路驻扎的踪迹,也来到了那片谷地,我们在周围找了一圈,确定你们最后就是在那里失踪了。你们是怎么被抓到的?” “关于这件事,我一直有一个最大的疑点。” 柳梧璇整理思绪,回忆着那个篝火之夜。 “驻扎前,我安排了一些家臣在外围警戒,但最后那群人围上来时,那些警戒的家臣却毫无动静,我想,他们应该不会通敌,他们没有这个动机,之后,我就被打晕过去,第一次醒来时我在车队的末尾,后来,也只有我一人在内院中,其他人不见踪影。” “嗯,你想的不错,他们的确不是通敌,失职的原因很简单。” “是什么?快说!” “我们在树林里发现了一些酒坛,那些酒不大可能是这群绑匪喝剩下的,只有一个可能,他们因酗酒而失职。” 柏涓涤提供的这条线索很关键,柳梧璇恍然大悟,一股强烈的悔意从她心中升起,她不似父亲和妹妹,对底下人严格要求,在这些初识了三五天的家臣们面前,她当天早上的那番话只起到了鼓舞人心的作用,在人员管理这方面,她还只是个蹒跚学步的婴孩。 “你也不要过于自责,以这群人的规模,奋起反抗或将造成更大的伤亡,他们的失职在一定程度上利大于弊。” “而且谁又能想到呢?” 柏涓涤轻轻拍拍她的肩,又补充道,但柳梧璇不以为然,在第一次遇袭的那晚,她的直觉告诉她再往前走,必然会落入凶险的境况,但她没能在准备的时间里想到最优解。 “嗯,还有,你的家臣们,他们暂时大都安好,就在我们现在所在的头顶上,古楼的高层被改造成了监狱,他们被困在里面,但情况不容乐观。” “发生什么事了?” “他们动作太大,还杀了官兵,皇宫直接派遣了中央精锐部队清剿他们,这次的军队人数众多,还装备了火器,这群人不敌,准备撤往后山某个地方,他们不可能带走所有的人质,所以,估计也就在明后天,他们要着手处置人质了。” “你要振作起来,他们有所牺牲,但还都意志坚定,等待着你回去救他们,我们要尽快离开这个地方,就在明天!” 柏涓涤最后的一句说地相当干脆,他胸有成竹地望着柳梧璇,给予她不可摧折的信心和勇气。 “那我们要怎么做?话说,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到这里来的?” 一个一个疑问逐渐解开,所有的信息开始在时空的长线上归位,对于当前的形势,柳梧璇已经明了七八分。 “跟丢了你们后,我们并没有打算接着往前找,我们就在那片谷地接着驻扎,等待这群人上钩。” “果不其然,没过几日,他们便再次下山作案,我们装作不知情的平民百姓,混入其中,被故意捉来。” “随后,我们又利用混迹商场多年的经验,打通了人情关系,得知了所有的情报,最后,便由我自发来这地牢,与你里应外合,救大家出去。” 这一系列操作让柳梧璇目瞪口呆,在她的认知中,混迹商场的客者无非就是些阴险狡诈,心狠手辣之人,最多就是做事不择手段,而今日她与柏涓涤这番交流,彻底刷新了她对从事这个行业之人的看法。 “我都明白了,暂且抛开我的伤不谈,说说你的计划吧,我定当全力配合!” “好,现在根据可靠情报,这群人最早会在后天做好撤离的准备,所以眼下,他们的各个部署都忙着收拾东西,正是监管最疏松的时候。” “明天一早,我们头顶这个甬道就不再会投送食物下来,而是一些逃离此处需要的道具。” “当然,还有创药。” “我们怎么走?走廊尽头下来的那个门,我觉得不太行得通。” 柳梧璇抬头看了看活板门,又望着柏涓涤说道,后者则是微微点头,印证了她心中的想法。 “不错,就是从此!” 甬道直通古楼的地下阁楼,那里是全寨的伙房,位置较为隐蔽。 柳梧璇也是第一次身临其下,昨夜她从房间外面看去,甬道约摸足够让一个人站着通过,现在她从正下方观察,让一个人通过显然是绰绰有余,甚至还可以多背一个不小包袱。 “待到明晚,等他们都离开伙房,我的人会潜入,放下滑轮,拉我们上去。” “当然,除此之外,走之前,我们需要放一把火,把这里都烧了!” “这是为何?” 柳梧璇不解地问,前面的行动她都大致想到了,唯独这一步,她感到匪夷所思。 “很简单,我们上去以后,用土包封死上面的入口,让烟从走廊尽头,我们下来的那个钉子门散出去,以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方便后续行动。” “原来如此,甚为精妙!” “接下来,就要隐秘解决掉看守古楼高层的守卫,把所有的人质放出来,能退则退。” “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他们有弩箭,正面对抗,我们没有太大胜算,最坏的情况,可能是全军覆没。” “真等到那时候,就要随机应变了……” 柏涓涤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 “他们的武器,一般都是随身携带的,就算是集会,也是放在离手边不远的地方,偷不来,只能硬抢。” “所以,我们要尽可能小心,不要惊动太多人。” “那要撤去哪里呢?” “边打边退,从内院直接绕到后山,先行去往他们要去的那个地方,占据先机,拒守不下,等待官兵,前后夹击。” 对话暂时结束了,柳梧璇低下头,开始整理所有的信息,大的方面没有纰漏,小瑕疵也是不可避免的,而整个计划最关键的地方,就在于会不会打起来,这一步决定着最终的胜败。 …… 第58章 一万见 “想的如何了?” 待到柳梧璇回过神来时,柏涓涤却没了踪影,他的声音是从隔壁传来的,隔着土墙,朦朦胧胧,听上去,他也有些困了。 “你去那边干嘛?那边能听清楚吗?快回来!” “不是该睡觉了吗?你一个姑娘家家?不怕人说闲话?” 柳梧璇这才反应过来,唰的一下红了脸,不再言语。火光微闪,更添几分暧昧,柏涓涤没有拿回油灯,他将它留给了她。 “你平时话都这么多吗?今天一见,分外陌生。” “谁知道呢……” 柏涓涤当然不会认为中秋夜晚的偶遇是和她的初见,但话又说回来,真正的初遇,他早已不记得,但自从他关注到场上那个叽叽喳喳的小丫头以来,他就莫名知道她有个不问世事的姐姐,甚至可以在脑海中清晰地描绘出她的模样,而当他每次,在岸边,在桥头,在街角,在某个名为“霖甘坊”的点心店里,在某个与繁华巷口格格不入的竹阁楼中,他真正看见的她,与他想象中的,一般无二,好像她就应该是那个样子的。 混迹商场多年,如海上行舟,大大小小的风浪磨平了他张扬的心性,不过令他没想到的是,后来他真的做了海上行舟的生意,还拥有好几条大船。 偶然有天,他不晓从何得知,一个少女鬼鬼祟祟地,经常性乔装打扮,混上自己家的船,随着押货的家臣们出海远游。 那天,他在一张巨大的琴后看到了少女熟悉的那张脸,便走尔叹笑,不再过问此事。 他回到了自己的战场,不再以为那里存放着他的天命,也不再觉得那里将是自己永恒的归宿,有时候,他甚至觉得,红尘往来之事,也别有一番趣味。 时间日复一日,随着雫海的水,冲刷金夏的海岸。 再后来,就是中秋之夜。 盛大而美好,最后的中秋之夜,他自导自演,为盛典准备了最后的节目,既是一分为二的观众,又是合二为一的演员,为金夏最后一个节庆画上浪漫的句号。 …… 尽管柏涓涤已经将整件事说得滴水不漏,十分完整严密,但她的直觉告诉她,在某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上,他隐藏了自己的目的,比如他离家远走的真正原因,在她的理解中,柏涓涤并不是那种随心所欲,放任自流之辈,更何况,她对于他的部分印象,还来自于柳朵,那个场上,她从未见过的他,真的与场下的他有如此大的反差? 他今天的话,有些过密了,密得出人意料,密得让他和她都有些无所适从。 “小心点,他比我们还大些呢!” 柳朵的话穿越时空,如雷贯耳,柳梧璇记忆中的一处在疯狂触动她,她在心中喃喃,曾经,意气风发的她并不觉得看透一个比自己大些的人是一件多难的事,可现在,在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面前,她迷茫了,前所未有的迷茫,柳长青教会她的那些,在此时黯然失色。 “罢了,过后再细细询问吧,他既救了自己的命,最多是有求于自己,或是想向家里讨个人情,不至于再谋划什么恶毒之事,也许,他一见面就说的那句‘不是偶遇’,已经摆明了一切,不是受自己家人之托,就是他家安排给他的任务。” 柳梧璇如此想着,这样一来,好像一切都说的通了,但还是有地方不是很明了,乱世之中,家家几乎都是自身难保,究竟是什么利益,能让他冒着如此大的风险,仅是带着一帮家臣,就敢让他闯荡山门,大摇大摆进来卧底,一切好像都太顺利了,顺利得不像话。 “随机应变吧,若不是他,我可能早就沦为这群亡命恶徒的床上玩物,命丧黄泉了。” “当务之急,的确是听从他的安排,出去再说。” 昨日本就几乎一夜未眠,今日也未曾小憩,自离家半个月以来,她第一次躺在床榻上,尽管负伤在身。 灯火朦胧,难言的舒适感包裹了她,倦意如潮水般席卷着她昏昏欲睡。 终于,她放走了最后一缕思绪,任由它无视这监牢,飞向云端。 那思绪里只有一句话。 “他本就对你有救命之恩,何谈再图谋些什么。” 人,总是在有些时候,看不清过去,看不清当下,也看不清未来。 这不是愚蠢,只不过失意罢。 一夜无梦。 …… 第二天一早,活板门照旧按时打开,麻绳带着黑色木匣缓缓降下,只不过这次,在木匣的上方还有一个灰色包袱,里面散发出刺鼻的气味,让人难以适应。 柏涓涤闻声过来,柳梧璇早已醒来,昨夜她睡得很好。 “麻绳,引柴,嘶~难闻,这瓶里面是火油,还有这个?”柳梧璇举起一个棒形布包向他问道。 “哦,那是我的剑。” 柳梧璇下意识向他腰间看去,这一动作被柏涓涤注意到,没等她开口问,他自顾自又说。 “你是想问那块玉吧,投山门总要有诚意,当做投名状,送给那个头儿了。” “哦。” 见柏涓涤说的如此轻松,柳梧璇便不打算安慰他,反正也说的通,对于像他这样的大家少爷,除了某些意义非凡的东西,玉石什么的日常装饰品,可以说要多少有多少,她只感到一丝惋惜,那块玉的确成色很好。 柏涓涤走上前来,又打开了木匣,除了早饭,还多了一个粉盒和一个西式小瓶。 “装的是创药。” “哦,那先吃饭吧。” 柳梧璇放下那个沉甸甸的棒形布包,对于自幼习武的她来说,这把剑沉得出人意料。 “等一下,应该还有东西。” 果然,如他所言,没过一会儿,又一个巨大的包袱被丢下来,落地时没发出太大声音,里面装的是易燃的稻草。 “嗯,应该就这些了。” 二人将暂时用不上的杂物归整在隔壁的房间,准备用餐。经过一天一夜,柳梧璇的手恢复到了可以自主进食的程度,尽管柏涓涤提出可以继续喂食,但她还是谢绝了他的好意。 后扔下来的那包稻草里,装着一个更大的油灯,巨大的光亮填充着整间屋子,一下子驱散了她心中压抑多日的阴翳,更何况,离开在即,她心中的喜悦更添几分。 …… 第59章 林中奇遇 当然,除了喜悦,更多的是紧迫。 柳梧璇坐回到床上,碗筷碰撞,发出悦耳的声响,柏涓涤背对着他,正在清洁它们。 “我还以为像你这样的大少爷,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呢!” 柏涓涤也不生气,只是随口解释道。 “呵,在几年前,我还不是什么少爷,那时候没有柏家,从来都是有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何谈有碗来洗。” “……” 柳梧璇回想起方才吃饭的时候,柏涓涤对着不小心泼洒在桌子上的饭粒皱了皱眉,若不是这桌子太不干净,他也许会将它们重新夹回碗里吃掉。 “我只主张不浪费,并不主张过度节俭。” 没听见柳梧璇再搭话,他又如此补充道。 “我想也是。” …… 洗罢,柏涓涤从袖口里抽出一只帕子,与他现在所穿的衣服同样的墨色,同样的,还有重新回归在他腰间的那把黑色短剑。 柳梧璇头一回如此近距离看到那把剑,名副其实的短剑,做工考究,剑鞘通体墨黑,在火光的照射下,表面如墨般反射出水光,除此之外,条条毫无章法的烫金纹饰像是烙印在其上,无形中又为其增添一分神秘。 “给我说说你的剑吧!” “望见你看得出神,我正有此意。” 柳梧璇自觉往墙边靠了靠,拍拍床边示意他坐过来,柏涓涤摆摆手,抽了条凳子,像昨天那般坐在床边,从腰间取下短剑,用左手托住它。 “你之前有听过它的故事吗?” “听朵儿提起过,据说它是你捡来的。” “外传竟然是这样的?真是荒唐又不失有趣!” “确实,看这材质的品相,哪轮得到做成剑被人捡去。” “你知道这是什么材质的?” “不知道,但看上去很漂亮,而且它比重很大,应当是什么珍稀矿石。” “嗯,但它不是矿石,是天外陨铁制成的。” “原来如此,怪不得它那么重。” “你听过露曦山吗?” “在书上看到过,是在雨朝的南部吧,和御雨军们目前所在的明烛山相邻。你是在那里捡到它的?” “不错,早年,我和父亲在外走生意,那时候,金夏赫赫有名的柏家,只有我和父亲两个人,不过从那时起,父亲就已经在做金属器的掮客了,这些金属器,大多是前朝覆灭时,流落在外的宫廷御用礼器,因为来路不干净,见不得‘光’,若是想交易,只得有像我父亲这样的人,来鉴定介绍。” “偶然有一次,我和父亲走到露曦山附近,在一片林子里迷了路,我们沿着一个方向走,不知是向里还是向外,后来得知,我们一直走到了最深处,当时,我们走了好几个时辰,走到日落西山,天色暗了下来,山林苍郁,按照常理,一般会有猛兽盘踞,所以,父亲提议再走半个时辰,若是遇到干净的水源,就暂时停歇,等到天亮再做决定。” “让我们没想到的是,没走一会,真让我们遇到了水源,那是一口深潭,父亲将手探进去,感受着水的波动,他喜出望外,这潭连接着外部某处的活水,是一口活潭!这代表着潭水不仅干净,而且还可能有鱼,这下我们暂时吃喝都不愁了!” “潭水所在的地方,地势高,周围被坚固的花岗岩包裹,易守难攻,若是真的遇到野兽形单影只,倒也好对付,但若是一群,那就只得听天由命了。” “父亲很快将四周清出一块空地,升起火,我则到林子里折了根树枝,扯了些衣服上的线做了鱼竿,坐在潭口一块大石头上钓鱼。”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正值酷夏,知了叫个不停,坐在潭水边,阵阵寒意驱走了热气,昏昏欲睡的我根本没注意到上鱼了,一个不留神,那鱼连带着竿和我一起拖进水里,现在想起来还是有些后怕,那鱼哪来那么大力气!” “当时情况危急,我在水里直往下沉,父亲在潭边大张着嘴,我能想象到他在喊些什么,但我听不见,潭水冰冷刺骨,除了视觉,其他的感觉几乎都像是被冻结了一样。” “我挣扎着向上划水,但无济于事,只是沉的慢了些,情急之下,我没放开那根鱼竿,另一头拽着它的鱼,像是一个放纸鸢的孩子,水是狂风,孩子在狂风中收着纸鸢的线。” “我便和那鱼拼力,虽然我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要那么做,现在想想,大抵是因为那时,我已经意识模糊,往回拽那树枝完全是出于本能。” “就在我闭上眼睛,接受天命的那一刻,突然一股劲力在我背后徒生,先是将我向下极速拽了几下,又转而拖着我极速向上游去,潭面上的光斑越来越大,我终于支持不住,昏了过去。” “后面发生的事,都是父亲告诉我的。” “据他说,我是被一条长约一丈,宽三尺的巨大黑鱼驮在背上送出水面的。” “出水的时候,我的手中还握着鱼竿,鱼线的那一头被那黑鱼含在嘴里,父亲一把把我拎过去,拽着我的脚踝,倒提着我往外吐水。” “我吐了几口水,便又昏睡过去。” “父亲见我没事,回过头去又看那潭水,却没想那鱼没游走,反倒伸出个头来直勾勾看着父亲。” “父亲向它跪拜,磕了三个响头,以表感激,又从我们随身携带的干粮里搓碎一些,撒到潭水里,希望它能接受谢意。” “但黑鱼始终不肯离去,只是摆摆尾巴。” “父亲纳闷,这才注意到鱼线不知什么时候将它缠住了,父亲这才明白,它是要他也替它解围。” “然后,父亲趴在水边,摸了摸鱼脑袋,替它一圈一圈解下线,解到最后一圈时,那鱼突然一个翻身,挣脱出去,消失在潭水里,先前被它含在嘴里的那头鱼线也被它吐了出来,上面缠着的,是一块四四方方的铁疙瘩,也就是这剑的前身了。” …… 第60章 墨渊 “就在父亲即将触碰到它的时刻,那铁疙瘩其中发出‘嗡’的一声,然后,周围的景色瞬间变化,天一下子亮堂堂的,大地上种满了各色的鲜花,阵阵花香沁人心脾,父亲也被花香迷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我们躺在一间房子里,接待我们的,是一位白发老者,不过他看上去可不老,反倒像个小孩,他自称‘露曦仙人’,邀请我们出去看看,我们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露曦山从半山腰往下,都是由坚硬岩石组成的光滑绝壁,人是绝对不可能爬上来的。” “除此之外,他还一语道破父亲揣着的那块铁疙瘩,是一块天外陨铁。父亲从事金属器多年,回房仔细察看后,印证了他的说法。到此,我和父亲暂时相信了他的身份。” “更加玄妙的是,在父亲手中百般锤炼,毫无动静的铁疙瘩,却被露曦仙人顷刻炼化,只见他将那块铁疙瘩在手中把玩一番,又捏捏点点,经过几番变化,它奇迹般变成了一把剑的形状。” “想要吗?留下来随着我习武,过关后就赠予你!” “仙人当时是这么对我说的。” “所以你就答应他了?留在山上习武?这一段倒是和我听说的一样。” 柳梧璇笑着说,她被这段故事深深地吸引,她想,就算是柏涓涤现编的,那他也太会讲故事了! “嗯,当时我看他还没我个头高,一张娃娃脸,很怀疑他是不是在拿我逗趣取乐。” “后来,他成了我师父,对此,我再没有怀疑过,走南闯北十几载,师父的强大,是我所见之人里,空前绝后的。” 柏涓涤神情严肃,脑海中回忆起那段时光。柳梧璇在他话语里的星星点点中,拼凑出一个面似孩童,满头白发的仙人模样。 “其实,就算我不留下来习武,师父一样会把剑还给我们的,归根结底,那块炼剑的铁疙瘩,还是父亲捡到的。” “只是师父私下里和父亲说,看我仙缘滔滔,又骨骼惊奇,正是个继承仙家绝学的好苗子,而他自己,一生未收徒,等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遇到像我这般适合的人。” “你师父?他真是这么说的?” 看着柏涓涤一本正经的样子,柳梧璇笑得合不拢嘴。 “那当然,这是父亲和我说的,师父没理由骗我!” “好吧好吧,你接着说!” “唉,说是什么仙家绝学,实则就是教我学刀枪棍棒什么的,唯独比较特殊的,就是对这把剑的操控。” “什么操控?你师父不会教了你怎么把它重新变回一个铁疙瘩吧?” “那倒不至于,就是这样。” 柏涓涤将手往前一推,示意柳梧璇拿住剑。 “好沉!方才我就想问,这么沉,你能使用自如吗?” 柳梧璇把剑递了回去,柏涓涤接过剑,在剑柄处摸索一番,好像按下了什么,又将剑递给她。 “现在呢?” “真是见鬼了!现在轻得不像话!” “方才这两次,就是它最轻和最重的状态了,在这个范围里,我可以任意操控它的重量。” “仙家法术!” 柳梧璇脑海里只浮现出这么一个词,这种神奇的体验她从未有过。 “就这样,我和父亲在山上留了近一年,师父教我武功,父亲则照顾我们的起居,下山后,父亲又经过一番辗转,寻到一块他熟悉的天外陨铁,为这把剑打造了这流金剑鞘。” 柏涓涤摩挲着剑鞘上的纹饰,他修长白皙的五指与这显现着神秘华贵气息的宝剑相得益彰。 “怎么下山的?还是和来的时候一样吗?” “差不多吧,我们父子一觉醒来,就到了山下的大路旁,师父只留了一个字条,我醒来时正攥着。” “上面说什么?” “有缘再见!” “还,还挺普通的。” “是,不过师父说他已经将一切都教会我了,我和他之间,也无需多言,或许只剩多年后再会的感动了。” “这么多年了,你不打算再拜访他吗?” “若是有缘,等你真正见到露曦山,你就会明白那是多么遥不可及,不是仙人,又怎能隐于其上,师父既说有缘再会,那便有缘再会吧!” “你还真是洒脱!” “我本该如此!现在只是有机会重新做回自己了。好啦!我为你上药,然后再睡一觉吧,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嘻嘻——好!” 柳梧璇伸出双手任由他摆弄,心中回味这个不可思议的传奇,若是顺利出逃,她一定要抓着柏涓涤这个讲故事的好手,聊上个三天三夜,让他把他的奇遇一一道来,她如此想着,嘴角不禁上扬几分。 “乐什么呢?这不还没出去呢,我看你有点放松过度了。” “不是啦,我在想你的剑,一般来说,剑客都会给自己的剑开光赋名,你?算是剑客吗?” “严格来说,算吧,况且我诸武精通,用的最顺手的武器,也并非剑。” “是弓吗?” “你怎么知道?” “嘿!谁不知道,金夏最有名的武馆,箭术比试,你总是榜上有名!” “没关注过,不知道。” “鬼才信啊!” 柳梧璇娇嗔地打了他一下,柏涓涤绷不住笑,显然,他是知道这个榜单的。 “所以,话说回来,你到底有没有给你的剑赋名啊?” “墨渊” “墨——渊——” “你干嘛拖那么长?” “挺好听的,像是你会起的名字。” 柳梧璇咀嚼着这个名字,“墨”这个字和柏涓涤渊源很深,他自己好像也很喜欢墨色。 …… 据说,被赋名的先天灵宝,里面会寄住器灵。 古时轩辕一脉的名器,其中寄住的器灵,就是史上最有名的器灵先族。 有器灵寄住的宝器,可通天地,受掌管器灵的神明庇佑,可受天地灵气滋养,千万年经久不衰。 这时,宝器可反哺持主,助其修行,聚其气运,所以,持主往往因器灵的作用人生得意,功成名就。 凡人得一器灵,上可成仙,下至百世衣食无忧。 但器灵所谓的“庇佑”,对凡人来说,也不总是大利,“庇佑”本身是没有好坏之分的,只看寄住在什么器物上,要如何理解使用。 第61章 响动 “好了!” “真好看,谢谢你!” 柳梧璇望着十指上缠着的纱布蝴蝶结,那是柏涓涤在缠最后一圈时,特意捆扎的。 “真没想到你还会这个,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嗯——大抵要展示好几个月吧,出去后都给你看。” “好!可我现在睡不着怎么办?” “好说,你先躺下。” 柏涓涤托住她的背,轻轻将她放躺在床上,然后向怀里摸去。 “诶诶诶!你干嘛!” “当当!” 柳梧璇以为他要脱衣服耍流氓,吓得花容失色,就要起身,可下一瞬,柏涓涤只是从怀里摸出一个香囊,熟悉的荷香味扑面而来,惹得她一阵面红耳赤。 “呃,我们好歹相处了这么久,就一点信任也没有吗?你怎么不想想,在这种地方,我要是真的想对你做些什么,还需要道貌岸然地等到现在?” “后半句话有点多余了,令我害怕……” “……” 柳梧璇闭上眼睛,她知道他要做什么,就同那个中秋之夜,她在香氛中安然睡去,只不过这次,浓郁的荷香里似乎混杂了一丝淡淡的墨香。 鼾声细腻,柏涓涤将香囊放在她枕边,退守门外。 …… “大将军,前面有一条红色的河!” “知道了,下令安营扎寨!” “是!” 傅落骑着高头大马,迎着落日余晖,与军队同行,极目远眺,他不一会就发现了意料之中的赤瑾花,距离上一次他来这里,已二十年有余。 只不过那时,这里还是人声鼎沸,街巷喧哗之所。 “大将军!妥当了!” 傅落一挥手,示意他退下,又一个健步从马上跨下,牵着马溜达到河边。 “你可一点都没变……” 他将手探进河水里,开春三两天,河水还未从冬的气息里退却,仍是如冰雪般寒冷刺骨。 探回手来,一层赤瑾碎瓣沾满河水,依附于整只手上,在夕阳的照射下闪烁着微光。 无云的星夜,只有干柴在烈火中噼啪作响,士兵们睡得安稳,他们的大将军已然下令,明日一鼓作气,挺进秣陵山腹地,做最后的战斗准备。 …… 日沉西山。 金色的光并未照进地牢一分一毫,但柏涓涤和柳梧璇都知道,那束光就在地上,来自遥远的宇,透过千万年沉积的岩缝,时刻准备迎接这场蓄谋已久的逃亡。 “喂!醒来了!” 柳梧璇迷迷瞪瞪张开双眼,柏涓涤正伏在床边盯着她看,明明没睡多久,但她不知为何昏昏沉沉,从半梦未醒中无法自拔。 “嗯~到时辰了吗?” “嗯,该走了!” 她闭上眼,又在床上回味了几息,柏涓涤趁机从隔壁取回先前安置的道具,开始一一检查。 不知道为什么,柳梧璇此时脑子里空空的,只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从未再想过见到他,但他就像自己在日光下的影子,挥之不去。 “喏!” 柏涓涤从地上的包裹里挑挑拣拣,找出一套叠得崭新的衣服,和他身着的那套一般墨黑,递送到柳梧璇面前。 柳梧璇茫然地望着他,不知道要做什么。 “睡傻了?换上啊!” “嗯……” “奥,你的手方便吗?可以的话我先出去了。” 柳梧璇点点头,柏涓涤俯下身子轻拍她的脸,试图让她清醒一点。 她将衣服小心翼翼在床上展开,荷香味如期而至,只不过这次,是让人神智清醒的苦香味。 她竟抱着衣服,又一头扑在床上,傻兮兮地笑起来。 “换个衣服?这么高兴?” “歪!你怎么还没走!” “换好了叫我。” 柳梧璇丝毫没有察觉到柏涓涤还在门外,立刻收住了笑,警惕地望着他。 衣服相当宽大,不过这也在意料之中,毕竟柏涓涤八尺男儿郎,身形又比同龄的常人高大不少。 “我,我好了……” “有这么难为情吗?” “太大了……” “坐在床上别动。” “你要干嘛!” 柏涓涤突然凑近让她有些不知所措,虽然她知道他不会耍流氓,但本能还是让她抱臂后仰。 “我记得是在这。” 柏涓涤自言自语,在她脚踝处摸索着,突然,宽大的长裤开始收缩,几息间便收缩得十分合身。 “哇!你竟然有这么神奇的衣服!” “转过身来。” 在柏涓涤一番操作下,上衣也收缩到合身的尺寸。 “出去到了安全的地方给你慢慢解释,现在不早了,我们随时准备走!” “嗯嗯。” 话音刚落,活板门“啪”地打开,麻绳绑着一块巨大的木板降下,黑色木匣不见踪影,反正上去就是伙房,到时候想怎么吃就怎么吃,还不用躲在这黑漆漆的地方,柳梧璇如此想着。 刀锋声划破空气,柏涓涤抽出短剑,用帕子擦拭着,等待木板降落到地上。 柳梧璇像是行注目礼一样乖乖看着木板降落,她一言不发,回想起这些天来的恐怖遭遇,在绝望中寻求希望,在起起落落中将自己折磨得遍体鳞伤。 少顷,厚重的木板稳稳停在原先桌子占据的那块地,而桌子在方才已经被柏涓涤拆的七零八落,堆放在角落,准备和这狭暗之地付之一炬。 “会顺利逃出生天吗?” 在此地的最后一个念头就这么无缘生起,让她从睡眠的安逸中提起一丝紧张,这个习惯的养成,自然又是离不开柳长青的教导。 …… 第62章 伤戮 柏涓涤簌地一下将剑入鞘,剑锋嗡鸣,柳梧璇能想象到墨渊被柏涓涤修长的手指一番把玩,随后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圆弧,精准无误落卡在陨铁制成的剑鞘中。 “哎哎哎!你干嘛!” “怎么了?看看它结不结实。” 柏涓涤在木板上狠狠跺了几脚,咚咚咚的响声在封闭的地牢里被迅速放大,震耳欲聋,柳梧璇来不及捂住耳朵,被吓地鼓起小嘴抱怨道。 “听我说,上面的情况还不清楚,我先上去,等这东西升到差不多的时候,你把稻草抱过来铺在下面,算是个保险。” “你武功那么好,就这点高度,还怕摔着?” “好,那么想象一下,等会拉你上去的时候,这玩意要是突然断了呢?” 她不说话了,被柏涓涤这么一说,她方才的调侃变得既无趣又没有自知之明。 “那你,你不会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吧……” 柳梧璇有些心虚,倒不是她真的害怕柏涓涤把她丢在这里,只是紧张情绪中流露出的荒诞话罢了。 “嗯,这才是恰当的幽默。” 他宠溺地摸摸她的头,拽了拽绳子,示意上面的人准备就绪,麻绳随即紧绷,柏涓涤脚下的木板吱呀作响,开始受力。 随着木板升到空中的,不止是木板和他,还有他手中,未曾放开的,几缕她的秀发。 她望着他,从一片黑暗缓缓进入到另一片黑暗,她很担心他高大的身姿会不会卡在里面,但这担忧显然是多余的,早在开始前他们就计算好了一切。 “嗯,差不多了,去搬吧!” “你,你不能丢下我啊!” 柳梧璇已经看不见他的脸,只是冲那块巨大到几乎快遮满整个甬道的木板弱弱地喊道,随后去往她曾苟且的那个房间,如今只有一地干茅草。 …… 很幸运,出逃的开始似乎受到祝福,只是有惊无险——通过甬道的时候,她因为太紧张,对时间的感知出现错误,误以为卡在中间动弹不得,吓得滋哇乱叫了好几声。 “好大的伙房,比我家的还大!” “你家也有一百多土匪?” 柳梧璇白了他一眼,但她仔细想想其实他也没说错,只是她家的“土匪”听父亲号令,在商场上“烧杀抢掠”,不见刀光血影。 伙房只点了寥寥几盏灯,尽管如此,却还是要比地下明亮好几倍。 头顶的古楼依旧吵闹,只是没了女人的声音,柳梧璇突然想到了晴儿,不幸中的万幸,她在柏涓涤一行人的默契配合下得以完璧脱身。 “看来在离开之前,他们不打算消停度日了。” “这就是最后的疯狂,哪天被官兵逮到,以他们的所作所为,只有死路一条。” “那我们呢?能顺利逃出去吗?” 柳梧璇怔了一下,这个疑问再次涌上心头,让她生起一丝不安。 偌大的伙房只有三个人,柳梧璇,柏涓涤以及他的家臣之一,食物的香气混杂在一起,从案台和木柜里溜出来,勾的她直流口水,这么多天以来,虽说没有怎么饿着她,但吃的东西太过单一,除了今天之前的两个夜晚,只有干粮和咸肉。 “好了,我和他去点火,你去给咱们找点吃的,趁他们救火,咱们暂歇一下。” 不等柏涓涤说完,柳梧璇刚听到找吃的,就一溜烟没了影,他也不耽搁,和家臣一起布置起来。 “咳咳咳,快快快!盖上盖上!” “少主?这真的有用吗?他们不会……” 柏涓涤打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他安静。 “是……” “内院那个洞口全是稻草,他们肯定认为是那里失火了,而且以他们现在这个状态,发现的时候那里大抵快烧完了,这会进一步减小他们对这里的怀疑,所以我们才能趁这个机会,你明白了吗?” “懂了……” “就算有人先怀疑这里,肯定也只是试探性地看看,不会来很多人,这就是为什么让你把剑带上的原因。” “嘶~” 话音刚落,箭矢破空的声音在空荡荡的伙房中回荡起来,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箭矢一头扎进血肉的声音。 柏涓涤闷哼一声,应声倒地。 “谁?是谁?” “怎么了?!” 柳梧璇听到动静,在另一头慌忙问道。 “都不许动!放下手里的东西,乖乖转过身,抱头蹲下!我不说第二遍!” 这个声音既近又远,近到它的主人就在伙房通向古楼的入口处,远到柳梧璇不假思索,从不堪的回忆里清楚地认出了他,她原以为不可能再见到他了。 他也是这么想的。 “是你!” 她暴喝道,声音被惊恐,难以置信,愤怒等等情绪扭曲地不成样子。 “真没想到,你还活着。” 男人想起她在那天折腾到半夜,精神崩溃,杵在墙头奄奄一息的样子,庆幸自己当时没放走她,做出令自己追悔莫及的事。 他手中弩枪上的水漆反射出死亡的寒光,让她和他不敢轻举妄动。 “方才的话,都听见了吧!还不快照做!” 男人再次冲他们喊道,声音从那一头传来,洪亮又清晰。 万般无奈之下,家臣只好摇摇头丢掉手中的剑,转身抱头蹲了下来,柳梧璇见此,最后只是落寞地瞥了他一眼,而后也乖乖照做。 缓缓移动的脚步声骤然响起,男人走得很稳,生怕出现变数,他紧紧握住手中的弩枪,手指不敢离开扳机半分,全神贯注盯着地上一动不动的柏涓涤。 “他都是个死人了!你还想对他做什么!” 男人哪能想到柳梧璇竟然在黑暗里偷偷回头看他,这突如其来的质问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男人顿时方寸大乱,正要喝止让她闭嘴,电光火石之间,柏涓涤一个打挺站起身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墨渊,剑锋直指男人的咽喉。 “你说谁死了?” 柳梧璇看呆了,她想过柏涓涤受过正经的武功传授,但未曾想到他竟有起死回生之能。 “复活啦!我就知道你……” “闭嘴吧。” 柏涓涤没心情和她嬉闹,双方剑拔弩张的对峙下是生和死的较量。 …… 第63章 绝不由你一人背负 柳梧璇噤声。 换作平常,在这个距离下,柏涓涤有信心在男人扣下扳机前,让他尸首分离,奈何方才那一箭,的的确确命中了他,只不过没伤到要害,他也成功借此蛰伏住,最终反制了对面,但是眼下的情况,他没太大把握。 家臣还沉浸在柏涓涤突然复活的震惊中,张大嘴巴望着眼前高大的二人。 “你还在等什么!快去帮他啊!” 柳梧璇率先反应过来,冲他喊着。 “剑呢?刚才还在这呢!” 家臣有些焦急,方才,他明明记得没把剑甩太远,就是为了确保能在最后关头为己方争取一个反击的机会,这个习惯是由他们的少主,柏涓涤一手培养出来的。 “什么动静!” 只听“乒乒乓乓”一阵声响,原本应该在家臣手边的剑却神不知鬼不觉被男人踩在脚下,剑刃在周围为数不多的火烛中闪着寒光,无力挣扎。 近距离下,弩枪的威胁大大降低,然而,柏涓涤方三对一的局面却并不占优势,因为于他们而言,时间的筹码,在对方手里,他们没有谈判的资格。 柏涓涤想过,如果家臣在此刻对男人发难,即便没有利刃,也能为他创造出绝佳的进攻机会,只是恐怕要委屈他的好下属挨上一箭,他不怀疑他的忠诚度,敢冒着被家族责难的风险随他出逃的人,都是与他有过生死之交的兄弟,但也正因如此,他不会首先考虑这个方案。 “只能靠她了。” 柏涓涤如此想着,他的目光紧紧咬住男人的眼瞳,保证在他有所动作的第一时间做出反应,男人却并不着急,他的性命高悬于柏涓涤威武的剑锋之上,但胜算的天平,却无时无刻不在向他倾斜。 “来人呐——来人呐——失火啦——” 古楼之上,脚步声如黑云压城之势骤然响起,这代表着,若是不出意外,柏涓涤一行人应当从伙房向古楼撤离了,可当下僵持不下的局面,正在让整个计划逐渐走向失控。 虽然临行前他就下了死命令,无论他回归与否,计划照常进行,他了解他的部下,就像他的部下对他抱有绝对的信任一样,可谁又能说意料之外的事不会发生,大家都是才加若冠的年轻骨头,难免会有几个愣头青会回来寻他。 男人的嘴角挂起一丝笑意,那张蒙在黑纱后的脸摆出一副胜局已定的得意表情,柏涓涤早就注意到男人微微翘起的眼角,但他不为所动。 “快!快!” 脚步声稀松下来,古楼中,看守监牢的匪徒被尽数调走,正是对方大营空虚之时,是绝佳的逃离机会,若是从现在开始撤离,基本上可以做到不起正面冲突,悄无声息带走所有人。 “怎么?还不跪地投降吗?” 男人玩味地问道,大概是长时间举着弩枪,他的手酸痛起来,他竟松开了握着扳机的食指,霎时间,柏涓涤并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但他也并没有像家臣预料中那样择机发难,而是右手一抖,竟让墨渊无故坠地。 “生死之间,竟敢如此大意,下辈子,先学学什么叫尊重对手!” 男人抬起弩枪,枪口正对柏涓涤眉心,千钧一发之时,家臣下意识飞身到他面前,准备替他接下这致命一击。 然而,男人只是闷哼一声,连悔恨的表情都没来得及露出,便一命呜呼,身死道消。 …… “诸位!” 吕澄昂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他没为自己准备任何靠坐之物,显然,有什么事情,已经发展到让他坐立难安的地步了。 “在场的诸君,无一不是这个时代,首屈一指的名将。” 吕澄昂在小范围内踱步,他在思考下一句应该说什么,来引出事态的发展,但许君只教了给他这么一句话,后面的内容,他得自己编,换作大殿里,他高低能多奉承两句,但是目前,他真是笑不出来。 “咳咳,废话我就不多说了,还请各位多多包涵。” 假咳过后,他一转脸色恢复常态,开始详细道来。 顿时有人被逗乐,面对这个比自己年轻几十岁的少年,席间的诸位老将只有长辈对后辈的疼爱,并无半分不敬,他的实力是在场所有人都亲自领教过的。很难想象,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年,仅凭脑中推演,就能把大规模战争的排兵布阵算的一清二楚,最难能可贵的是,从纸上的演绎到实战运用,他能做到毫厘之差。 吕澄昂第一次展露才能之时,开国将帝龙体尚安,看过他的兵呈书过后,只留下这么一句评价: “恰似狼宿转凡,算尽战机。” 吕澄昂此刻反常的恭维倒让众人有所不适,纷纷笑起来。 “各位前辈,终于到了那个时刻。” “今早急报,漠西,金夏,东露曦,西露曦,甚至是雨歌以东的海上,均发现大规模敌进。” “我想,不必多言,雨朝百姓,哪一个不是饱受战乱之苦,从血与泪中摸爬滚打,才在这片小小的土地上安家立业。” “奈何天不遂人愿,内敌尚未清除干净,外患又至,人祸缕缕横生,此地非福地,神不庇佑,那就由在场的我们共同庇佑!” “此战,不能惨胜,更不能不胜,要大获全胜,打出我们国家军队的精神与气势,内镇乱贼,外慑群敌!” “说的好!” 掌声纷纷响起,与笑声一般,略显稚嫩的发言彰显男儿建功立业之志,而怎么也掩饰不住的,他眼神中凌厉的杀气,那是在座的,在战场上嗜血多年的众将,最乐意看到的东西,正如饥饿的狼群偶然间在林中发现的幼鹿,肉虽小,但不容放过。 “目前,漠西方面,由楚巨将军领军,金夏城,傅落将军剿匪后自会驰援,西露曦暂有御雨军们驻守,雨歌东海,由我亲自统帅,今早已展开戒备,只是这东露曦,临近雨歌南腹地,暂无人进驻,各位,有谁请愿自往!” 正说着,吕澄昂不禁望向众将间空出来的一个位置,那个原本属于傅落的位置。在他原先的设想下,楚巨剿匪后打通秣陵山,进驻漠西,游走换防,傅落与他珠联璧合,共同拱卫帝都雨歌,打全盘运动战,可如今自己最得力的战将,却远在千里之外,不能尽其所长。 “唉……” 他也只好在心中默默叹息。 …… 第64章 蚀心 只听“噗嗤!”一声,男人向前一个趔趄,狰狞仰面,随后以头抢地,彻底断绝了生机。 鲜血顿时喷涌而出,柳梧璇毫无躲闪之意,任由鲜红的血液浸湿她的发丝,顺着眼睑,顺着面颊,滴落在衣襟。 衣服的材质似乎具有很好的防水性,那些血滴只如雨滴溅落在夏荷之叶,匆匆滚落在她脚底,“嘀嗒”声动人心魄。 她只是呆呆地握着刀柄,双眼无神,愣在原地,急剧放大的瞳孔,极度的惊吓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吐不出半个字,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光线暗淡,她看不见他身上的伤口,血液从他的后心处漫散开来,沿着起伏的躯干东西南北任流在地上,渐渐汇聚成一汪暗红的湖泊,湖泊里,是星星点点的烛火倒影,和她的惊惧的目光。 柏涓涤捡起墨渊,重新插回剑鞘,又径直跨过尸体,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没有说什么,毕竟他第一次杀人后,心情和表情并没有比她好多少。 “时间不多了,找点干粮,马上行动。” 他对家臣说道,又顺手抽出了墨渊,在烛光前一寸一寸移动,检查着方才是否沾上了血迹。 “擦把脸,出去再说!” 他从怀中掏出贴身的帕子递送到她面前,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冲她说道。那双握着屠刀的手终于忍不住颤抖起来,像地震波一样,纵波震慑心灵,横波摧毁精神。 那把真正意义上的屠刀,平时的确是用作烹羊宰牛的屠刀,在空中翻滚几圈,像落叶包裹着滚石,优雅落下。 柳梧璇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瞬间,她不假思索就领悟了柏涓涤的用意。 那着实是个万分冒险的举动,他装作大意让兵器意外脱手,趁对方掉以轻心的瞬间,将整个局面全盘交给站在阴影中的她。 在黑暗中,她仿佛看见了一道扭转在空间中的彩光,那分明是个路径,彩光好似在说,只要你顺着它行动,大局就将因此逆转。 于是,她趁着家臣飞扑挡箭的刹那,借位避开男人的视野,一个箭步绕到其后,将那把长约六寸的尖刀无比精准插入他的后背,贯穿心脏,一击毙命。 …… “少主,您终于出来了!这是……?天呐!” “别大惊小怪的,受了点,小伤,暂时不能拔,都,都妥了吗?” 柏涓涤瞥了一眼肩头仍插着的弩箭,他只将箭尾斩断,钻心的疼让他全身都被汗水浸湿,发白的嘴唇不停颤抖。 “要是……” “放心,没毒……” 男人至死都不知道的是,在他第一箭射偏之时,他的败局就已然注定。 他对于他的对手,对柏涓涤的一无所知,正如他自觉胜券在握的心态一样愚不可及。 “人都齐了吗?” “齐了,澈川去接应您那位了,已经在路上,估计马上就会回来!” “干得好,人一到马上撤!” “是!” …… 古楼中几乎没有什么灯光,低层所有的光源被柏家的家臣们尽数熄灭,高层的光源都集中在一间间牢房中,此刻,周围是不可动摇的漆黑,而她,躲在更阴影的地方,不想让心见光。 “她还是不肯上来吗?” “……” “罢了,她还只是个孩子。” 柏涓涤长出一口气,命令部下守好大门,转身向地下走去。 血腥味和悲伤淹没了整个伙房,尽管尸体已经被家臣妥善处理掉。 她再一次堕回前夜,抱膝蹲坐在墙角,火荧草仿若重现在牢房的墙头,一干二净的土墙上,那个不大不小的,被铜壶碎片,手指,牙齿摩凿出的丑陋矮坑,此刻不偏不倚,陷落在她心脏表面。 “看着我的眼睛。” 一层薄薄的泪膜模糊了视线,她只看见柏涓涤单膝跪地,捧着她的脸,他没有力气蹲着了。 她不后悔,只是悲伤,后悔一旦出现,就只会成为事后对他们三人的悼亡。 “看着我的眼睛。” 柏涓涤重复道,语气与方才没有任何差别,只是又虚弱了几分。 她不想抬头再看这个世界,从很久之前就是,短暂的幸福生活像是他人的人生横插在自己的人生里,反倒成为她患得患失的罪魁祸首。 柳梧璇突然想起临行前,娘亲说的那番话,最后匪夷所思的几句。 “什么是之一?为什么是之一呢?” 她幼稚得像个孩童,不停地问自己这个问题,以克制自己不去想那些血雨腥风。 尽管血雨腥风无处不在。 这是柳长青曾教给她的。 逃避也要逃避地像回事,可她终究没有学到精髓,这里没有任何其他可做的事可以分散注意力,她只能思考,思考却始终逃不开风暴的旋涡。 “看着我的,眼睛。” 他快支持不住了,撑着的那只膝盖也将跪下。 倒吸凉气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意识,泪膜聚成泪滴,从双颊滑下,划出两道晶莹剔透的曲线。 “我看着你的眼睛……” 传说,第一只从茧中羽化的蝴蝶,它的翅膀,是群天碧草的翠色。 那是它结茧前,通体的绿。 神明赞美它蜕变的坚毅与勇气,扇动苍风,还予它本色。 她未曾从自己的茧中走出,又何谈羽化成蝶。 最早之前,是柳长青。 她从爷爷那里学到半吊子的避世技巧,伪装成涉世至深的苦情女子,字里行间,是与年龄外貌极不相仿的假熟。 后来,是柳朵。 她卸下伪装,竟不耻沦为咿呀学语的孩子,重投妹妹温暖的怀抱,沉溺于虚假的温床,而就算这温床,也因她守护不利,消弭于事,下落不明。 “若是当年?她能多提起一丝勇气呢?” “若是之前,她能多反抗一分呢?” “若是那时,她能再狠狠心,将她留下呢?” 诸如此类,所有问题的答案,都已经不重要了,她走了,消失在茫茫大山中,带着对她的思念,带走对她的思念。 而如今呢? 这个仅几面之缘的邻家少年,嘴上说着为了自由和新鲜的生活,放弃家业,不远千里,以身入局,只为游戏人间。 却在短短几日里,打破障壁,跳下深渊,救她于深牢之底,救她于身心俱焚。 为她缕缕织茧,护她周全。 而她呢?这次又要扮演什么角色?来回应这份千钧之重,生死之命的心意? 一个漂泊客被陌生港湾庇护的漂泊旅人? 太高尚了,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 那会是什么角色呢? 这就是眼泪迟迟流不下的原因吧。 她不想思考了,只投身他的怀抱,贪婪,肆无忌惮,享受着,如暴风般吮吸着,他给的归属与安全。 …… 第65章 听我说 她一头扎进柏涓涤的怀里,不顾一切,尽情地挥洒着泪水。 正如从前那般。 柳长青,柳朵,还有他。 他们的臂弯是那么温暖,外面的世界是如此的凶险。 自以为的长大成熟,自以为的堪当大任,到头来,不过是自以为是罢了。 谁叫她,还是个孩子呢。 …… “少主,人到了!” 一位家臣在古楼上高喊,声音贯穿地面,唤醒了彼此依偎的二人。 “该走了。” 如果可以,柏涓涤希望就这样,能多抱着她一会,在他与她相遇的记忆里,没有任何一个时刻像这样,让他觉得她还只是个芳龄二八的花季少女,应当坐在自家修缮漂亮完美的庭院里,周围开着稀稀了了的小花,轻闭双眼抚琴弄乐。 尽管她曾拥有过这样的生活,他也曾亲眼见到过她在自己的舞台上大放异彩的潇洒,那条远多于旁人的白绒花环,不正是他亲手为她编织的吗?可如今,这样的生活为何又遥远的如此不真实呢? “所以?她是谁呢?” 几面之缘的妹妹?性格古怪的朋友?一念之下就想寻找的人?生死攸关时刻彼此信赖的人? 柏涓涤再次询问自己的内心,所有可能的答案在无比平均地撕扯着他的神经,没有任何一方,是呼之欲出的。 “看着我的眼睛,听我说,你没有做错什么,他选择上山当匪为非作歹,这是他的选择,你选择相信我,杀了他,你救了我们所有人的命,这是你的选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选择既已做出,便无论后悔与否,他在上山的那一刻,你在拿起屠刀的那一刻,都应直面自己的选择。”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承担这份重量的,这是我们的选择,是两人份的重量,你我各自一半,就这样怀着愧疚与罪恶,与我共同走下去吧!” 他的双手不停颤抖,箭头在血肉里滚动带给他的疼痛让他几乎是喊出这些话来的。 柳梧璇扼住他的双腕,轻轻将他扶起,那双不曾离开她脸颊半分的手,此刻如三伏天的太阳一般炽热温暖。 她什么也不说,因为无需多言,只是紧紧攥着柏涓涤先前递给她的那块帕子,一个劲地抽泣,像金夏深秋里,永不停歇的暴风雨。 “一直有人依偎,似乎也不错。” …… 脚步轻盈起来,他拉着她飞奔在向上的廊道,而廊道之上,古楼之外,是一大家人的希望与自由。 …… “大小姐!是大小姐!太好了!大小姐没事!” “旁边那个是谁?看着眼熟啊?” “柏家的公子?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但多亏有他啊!” 人群顿时围了上来,柳家的一众家臣在方才就被柏涓涤的部下解放出来,此刻看到柳梧璇安好,更是喜上加喜。 “少主,得尽快了,比预期中的晚太多了!” “做的不错,把大家都快带出去吧!” “是!” 他尽力掩饰着颤抖的语气,在部下面前,他不想露出半分软弱,这是长久以来的习惯,哪怕身负重伤,哪怕早已疲惫不堪。 哪怕向来都是独自一人,不是吗? “这回,我没那么确定了。” 他的嘴角不禁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淡淡笑容,甚至是自己也难以察觉到吧,柏涓涤望着和自己同样一袭黑衣的女孩,此刻,她正和身着天青色袄裙的另一个少女,紧紧相拥,享受着生死患难,久别重逢的喜悦。 “美少女们!时间紧张不多了哦,请移步外堂再话缤纷!” 澈川从古楼正门口走来,向两位少女招呼着,他身高九尺,比柏涓涤还要高上几分,修长的剑眉下,一双星瞳熠熠生辉,在昏暗的古楼中如星辰般炯炯有神,他是柏涓涤的部下中,唯一没戴面纱的人,他是真正意义上的美男子。 “澈川哥哥!” 初晴紧握柳梧璇的手,激动地向她介绍这个风格迥异的来者。 澈川微微点头致意,转而向柏涓涤望去。 “喂!伤成这样,再不走,我就要背你回去见家主了!” “闭嘴吧,你先带她们走,我和其他人断后!” “就凭你现在的你?” “啧……” 柏涓涤无心和他逞口舌之快,只是双眼死盯着大门,外面脚步攒动,而且愈来愈近,不时,他们就会回来,发现空空如也的大营。 “要来喽!” …… “啊——!” 澈川话音刚落,古楼内大门被人一踹开,两个护卫眼疾手快,快刀斩乱麻一般,削下了来者的首级,血雾在颈部爆散开来,吓得初晴大叫一声,连忙闪躲在柳梧璇身后,而柳梧璇只是眉头一皱转过脸去,不忍再看。 “还不快带她们走!走啊!” “别抢我的话,也别抢我的活。” 澈川悠哉悠哉,从身背的刀匣中抽出两柄明晃晃的长刀,刀身奇长,是典型的古长安刀形,和他修长的身形简直天生一对,又和柏涓涤的短剑形成鲜明对比。 他不紧不慢,向着大门走去,在撤回的两个护卫中逆流,方才被削首的敌人只是因为偷懒恰好提前回来,不过他这一死,这里发生的事马上就会暴露。 “一夫当关!带着少主先走!我不说第二遍。” “我可以留……” “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外面更需要你!” 柏涓涤郑重其事拍拍柳梧璇的肩,驳回了她的请求。 “来不及了!走!” “澈川哥哥!请一定小心!” 初晴冲门口喊道,澈川双手持刀,只留下一个帅气的背影。 若今天不是阴天,夕阳打在他身上,一定能迷倒万千少女。 他也自觉如此 …… 严格讲,澈川不是柏涓涤的部下。 他受柏喆之托,追上了已经逃到半途的柏涓涤一行人,目的是劝他回去,必要时候,他有能力以一己之力,强行带走柏涓涤,只不过,他并不打算那么做,他这个一向乖乖听话的侄子突如其来的转变,成功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毕竟,柏家的生活的确无聊,无聊到让每个人都想试着逃一逃,在金夏,任何一个商业大家,主事人的生活大都如此无聊,场上的勾心斗角占据了生活的绝大部分时间,为数不多的场下时间,也被用来筹谋这些勾心斗角,一言以蔽之,他们都是事业忠实的奴仆,只是在柳家,柳清明和柳朵两人,承包了这个角色的扮演权。 …… 第66章 无归 在柏涓涤一众人的掩护下,被监禁的柳家人们从古楼的后门迅速撤出。 原先,这个后门是不存在的,在先前匪徒们讨论撤往后山的讨论大会上,柏涓涤一手撺掇,说服首领新开了这个便于转移物资的后门。 与其说是门,实际上,那只是个被砸的七零八落,没有门板的巨大空洞,在此刻,却极大加快了人员疏通的效率,当然这一切,都是计划中的一环罢了。 柏涓涤望着空空如也的后院,计划中应该停满马车的后院,此刻再也忍不住,失态咆哮起来。 “车呢?!一辆都没有吗?找不到车!难道连马也没有吗!” 疼痛耗尽了他的耐心,他面目狰狞,冲着那些面面相觑的部下,显然,关于车马准备这一环节的负责人并不在其中。 “我们才来几天!哪有这些人熟悉周围的地形!没有车马,我们如何与这些混蛋周旋!” “就靠里面那个拿着双刀的疯子吗!” 这似乎,就是目前唯一的答案了。 又是预料之外的错误,比想象中的更加致命,若是没有拿着弩的男人拖延了时间,哪怕没有车马,凭借着将熄白日的掩护,他们也能摆脱恶徒的追捕,整个撤离计划,至少还有六七成的胜算。 而加上方才这一失误,就几乎很难避免双方兵戎相见的场面了,概率问题质变成了时间问题,而这个兵戎相见的时刻,则完全取决于古楼里的澈川能抵挡多久。 “你!去把他叫回来!我们边打边退,分而后合!” “快去!” “是!” …… “所以晴儿,那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大小姐你被那个黑色的人影打晕过去后,哥哥和叔叔们想冲上来为你报仇,我叫住了他们,然后,然后我们就被他们蒙上眼睛,带到这里来了……” 说到最后,初晴眼神躲躲闪闪,支支吾吾,柳梧璇也沉默下来,她显然知道后面发生的事情,也明白初晴不愿提及的理由,若不是横空出现的柏涓涤,她们能否站在这里交流还是个变数。 “大小姐,不说这个了,你看,这是什么!” 晴儿一转表情,从怀里摸出个亮晶晶的东西,在她面前晃晃,昏天黑地,柳梧璇看不清那究竟是什么,便凑近几分。 “天呐,晴儿,你……你怎么拿回它的!” 那分明,是她们第一次遇袭时,被蒙面劫匪抢走的白玉环。 那亮晶晶的饼状石头,此刻正一动不动,躺在初晴双手捧出的温床里,洁白无瑕,像安睡的婴儿。 “嘿嘿!是澈川哥哥替我拿回来的哦!” …… 古楼里,寂静如死水,将澈川一人浸泡在渊底,周围没有任何嘈杂的声音,只有他背靠的墙后,敌人的喧闹声,和他直面的,那个形状不规则的后门照进来的些许微光。 他将双刀竖于前胸,耳朵紧贴房门,注意着门外的一举一动,刀刃好似晴天白雪,明晃晃映照着他沾满鲜血的俊美脸庞。 而他身后,已整整齐齐堆放着七八具无头尸体,杀人对他来说是一件日常到不能再日常的事情,他已记不清刀下的第一缕亡魂是哪年哪月升上高天,他只记得那个微雨的清晨,走出村子的,只他一个活物。 漫天大雨浇不灭肆意的火焰,火焰总是燃烧在他宛若辰星的眼瞳里。 澈川一名,是他自赋,他愿终有一日,四野九州,江河湖海的所有水,能压制住他瞳中的仇恨之火。 “欻”的一声,又一名闯入古楼的不速之客在顷刻间尸首分离,血液飞溅,皮肉分离得干净彻底,毫无粘连,头颅带着惊恐的表情在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圆,应声落地。 澈川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合上内大门,还好后面的闯入者没有像第一个人那样暴力踹门,不然这摇摇欲坠的木板恐怕早已漏洞百出。 他一脚踹开方才掉落的那个头,撩起尸身上的衣服捂住断口,人虽已死,但气管还在不停向外出气,这诡异而又尖锐的声音很可能会引来外面人的注意。 一套动作丝滑流畅,澈川仅仅用了几个呼吸的时间,便干净利落做完了一切,他回忆起自己是何时变得如此熟练呢? 杀人只是一个开始,是兴趣的起始,后面发展成他的职业,再后来演变成他所信仰的艺术,大概就是从“艺术”开始,他开始研究杀戮本身,创造了各种优雅的程序,那是他最痴迷杀戮的一段时光。 但是这种兴趣并没有持续太久,像他这样性情多变的浪客,必然不会只在一件事情上纠结过多,所以,等到后来他又将兴趣的目光投视向别处之时,他便不再执着于“优雅杀戮”,只是保留了其干净利落的核心要素。 “澈川大人!澈川大人!” 微光被人影遮住,碎成几道,一个吵闹的身影从光中走出,向他招呼着。 “……” 澈川没有搭理他,只关注着门外的状况,时间已过去很久,状况越来越不妙,他们迟早会注意到古楼里的异变。 “出了状况,少主让您快弃守,随他边打边退!” “已经有人打到他那里了?” “还没有,只是安排车马的人失手了,需要您配合!” “这样的话……” “小心!” 话音未落,内大门又是被一脚踹开,两个刀疤脸大汉嘴里呼啸着,像是在抓什么人。 澈川一把推开前来报信的家臣,刀未落而杀意先至,其中一个大汉被如法炮制,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头身分离,一命呜呜,但奈何是二人并行,另一个大汉连忙从腰间抽出大砍刀,准备反击。 “竟然是你们!有叛徒……” “啧……” 虽说占山为王无恶不作,可他哪能比得上混迹江湖多年的澈川,还未将白刃相向于澈川,便被他的双刀捅了个对穿。 “你!……” 不甘连同他的性命一并消散,可那声招呼却实打实逃向了门外。 “走!” 此刻,古楼正门被迫失守。 不过澈川早就料到了,人不可能全是排着队一个一个进来。 只是时间没有像他预设中拖住太久。 散落满地的头颅宣告着这一阶段作战的完全胜利。 …… 第67章 汐色殷川 “澈川大人!少主说的且打且退,你有什么想法吗?” 澈川下令后,离后门稍近些的家臣不顾一切向后门奔去,人在前面跑,魂在后面追,大概就是这么一种感觉。 他想起柏涓涤的叮嘱,便冲着前面喊道,声音飘在身后,空灵悠远。 无人回应。 “澈川大人?” 他跨过破烂的后门,回身向里看去,死一般的漆黑遮住了所有光线,那里面并没有他预想中,那个向他奔来的高大身影。 “澈川大人——?” 回应他的,只有两道凌厉急促的,刀锋划破空气的脆响。 随之而来的,土黄色的麻袋裹着重有千钧的土石,从内门头如雨般落下,顷刻堆成一道幕墙,隔绝了古楼内外的空间,连一丝光也逃不出来。 “澈川大人!澈川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还挺准的嘛!” 他对自己的刀法极其自信,这一次也不例外,从胸前射出的两把古长安刀,先后精准命中提前布置好的简易机关,麻绳像被斩到七寸的毒蛇,一下子从中断开,在空中上下翻腾,另一头捆绑的木排架失去约束,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径直向下翻落。 土包们怔了一下,眼见木排架倒下,他们也不甘示弱,怒发冲冠,只顾埋头向下猛冲。 澈川手脚并用,踩着土包埋成的墙,三两下攀上门头,一个漂亮的空中鲤鱼打挺,顺手抽下了牢牢嵌在木板里的长刀。 “这杀千刀的叁儿,怎么还没回来!” “什么人在那?……天呐!这都是谁干的!” “砰”的一声巨响,古楼前大门被再度踹开,匪徒们三两成群,气势汹汹闯了回来,望着眼前横尸遍地,一地狼藉,不禁发出惊叫。 只见一个身长九尺的瘦削男子,着一身暗红袄袍,一手杵着双刀,一手把玩着一块亮金令牌,令牌中方方正正写着个“柏”字,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半坐半躺在大堂中央的雕龙红木长椅上,对他们的到来熟视无睹,仿佛这高大的古楼,原本就是他的居所。 “你!!!!!!” “啊啊啊啊!!!兄弟们一起上!刮了他!!” 顿时,喊杀声震天而起,澈川飞身下台,眼疾手快,一刀一个,穿死两个愣头青。 …… “告诉那小子,我不回去了。” …… 汐色的长风从谷中徐徐而来,却匆匆奔向原野,无数灵魂从这片大地上升起,裹挟在苍蓝色的云烟中,随风而逝,无问东西。 “少主!少主啊!” “慢慢说,怎么了?澈川他人呢?!” 家臣连滚带爬,一头扑倒在柏涓涤面前,涕泪横流。 “澈川大人他……他说他不回来了……” “什么意思?听召不听宣就算了,他这时候还在胡闹?!” “不是啊少主!澈川大人他……他自绝退路,把自己关在楼里了……” “怎么可能……那么大个门洞,他跑不出来吗?他怎么可能跑不出来……” 柏涓涤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疼痛让他的神经反应变得迟钝起来,竟然没在第一时间听出家臣话里的意思。 “该死的!该死的!为什么我算计不到!” 柏涓涤捶胸顿足,严重的伤势让他不由跪倒在地。 “少主!保重啊!” “是啊少主,我们还没有输!您要振作起来!” “澈川大人为我们争取的时间,我们要好好利用啊!” “少主!!!” 嘈杂的声音一刻不停涌进他的大脑,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曾几何时,他就是如此这般,被一步步依赖到底的呢。 他已记不清了,场上无数个岁岁年年,那些零散的片段围绕在他身旁,像雫海深处的漩涡,用力将他向下拖曳,而比漩涡更深的地方,嗷嗷待哺的鱼群正是翻涌出漩涡的罪魁祸首。 像此时此刻这样的声音和目光,从未向他停止投射过,他宁可现在在楼里的是自己。老谋深算的澈川,他不可一世的叔叔,一定能轻松搞定一切的吧,可他偏偏将难题留给自己,附赠了一抹带着无限惋惜和疼爱的无耻笑容,他如此想着。 …… 第68章 众生相 “算无遗策?你还差的远呢!” 他自嘲道,的确,场上你一言我一语的唇枪舌战,和真正的殊死搏斗简直是天差地别。 柏涓涤从一开始就低估了这场战争的残酷,尽管只身入局这一步的成功,在旁人看来,可以说是惊为天人的操作,但也仅此而已,他在场上磨练出的花花技巧,也就勉强撑过这个回合,拿到参与角逐的入场券。 而对于后面可能发生的事,他并非是没有做好准备,而是设想得太过完美,计划得太过细致,导致整个局面被过度压榨了随机应变的空间。 从被那个男人在地下被阻碍开始,串联计划所有环节的锁链就开始环环崩溃,直到现在一发不可收拾。 空气凝重得能滴出水来,劝诫声渐渐消隐,在这块距离古楼不远不近的空地上,人群被不规则地分成三份。 离古楼最近的一份,只寥寥几人,柏涓涤的亲信们围绕着跪在中心的他,盘坐者低头沉思,走动者监视着古楼方向的动静,所有人井然有序,各司其职,柏涓涤倒成了其中最不和谐的一道风景。 稍远些的地方,聚集着零零散散八九人,他们来自雨朝的五湖四海,素昧平生,全因可恶的绑匪让他们在此相聚,而万幸的是,他们活到了最后,又因柏涓涤一行人的突然行动获救,此时正迷茫地抱团取暖,望着莫名倒下的恩人不知所措,想要说些什么,又迟迟不敢上前。 而在离古楼最远的地方,最大一片空地上,则是以柳梧璇和初晴为首的柳家人们,此刻正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互通信息,交换经历,享受着劫后余生的欢喜,又为不幸牺牲的同僚们声泪俱下,扼腕叹息。 柳梧璇和初晴被人群包裹在中央,相互依偎着,一阵凉风吹来,扑打在二人略带红晕的面颊上,在过去短短十几年的人生里,她们从未像现在这般惬意。 两天前的此时此刻,她因为听见初晴正遭遇不测而悲痛欲绝,小小的地牢里,那朵生长的墙头的火荧草在她脑海中若隐若现,挥之不去。 但现在,她和家人们虽未完全脱离险境,但至少有了片刻喘息的时间。 “姐姐!告诉你个秘密!” “是什么呀?” “澈川哥哥,其实是柏涓涤哥哥的叔叔呢!” “真的假的?” 听到这个消息,柳梧璇也是吃了一惊,没想到那身高九尺的俊美男子,竟已迈入中年,她联想到曾有过几面之缘的柏喆,对比之下,她很难想象二人竟是同辈。 “柏涓涤呢?他还没……?” 正想着,柳梧璇站起身来,向古楼方向看去,好在视野没有遮挡,她一眼便望见了垂头丧气的柏涓涤,他跪在那群坐立各异的黑衣里,格外扎眼。 “他怎么哭了?” 她一歪头,恰巧一缕夕光穿过山林,映照在他的眼角,难以置信的泪珠将这缕光折射进她的眼瞳,她觉得这样阴沉的天是不可能出太阳的,就像她从未想过,像柏涓涤这样的人,竟会因为什么难过到流泪。 “姐姐!你去哪里?” “没关系,你乖乖在这里,先和哥哥们聊,稍等我一下。” 她像只小鹿,在人群中穿梭,引来阵阵注视,就像柏涓涤拉着她的手跨过黑暗的廊道,重见天日那时一样轻快。 “发生什么事了?” 黑衣们大都忽视了她的到访,有的人也只是匆匆一瞥,便又低下头去。 “是你啊,柳家的大小姐。” 唯一应答的,是那个同她和柏涓涤一起在地下行动的家臣。 “澈川大人,把自己锁在古楼里,此刻正为我们拖延时间,生死未卜……” 没有任何悬念的结果,他也不想对一个外人道明,尽管他们曾生死与共。 家臣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忽地抬头起来,对着柳梧璇两眼放光。 “啊?不会要我代替他主持局面吧?自己家里人倒还好说,但是……” 家臣望见她徒生窘迫,立马猜到她可能误解了用意,便又连忙摇摇头,用眼神示意她,直接去和跪在地上的柏涓涤接触,此刻,除了重新“找回”他外,别无他法。 “他只是对自己自信习惯了,这次出了这么多的差错,难免陷入自责。” “因为澈川英勇就义而自责?也许会有吧,但那绝对不可能是情绪的主导。” 而实际上,他们全都错了。 柏涓涤早就清醒过来,悲伤是有,难过也罢,可他怎么会因为这种事情轻易倒下,他只是因为太疼了,箭头在他不停活动下,在肉里钻得越来越深,他只是借此喘息片刻,顺便在脑海中谋划方才提出的且打且退。 眼泪也是因为疼痛罢了。 而他的沉默不语却让众人误解,他无心解释,只是持续跪着,缓解压力,以便思考。 当然,对于柳梧璇的突然到访,他并非冷眼旁观,只是没有注意到而已。 …… “大将军,探子回来了,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只等明朝,您一声令下。” “辛苦你了,下去休息吧!” “是!” 夕阳渐沉,傅落望着山头聚起的一团黑云,只静静坐在河水边,久久不语。 营地各处都生起大簇大簇篝火,士兵们饮酒作乐,载歌载舞,好不欢喜。 时隔多年,故地重游,在这片山林地下,埋葬着他无数亲友,他无心寻欢作乐,那些早已模糊不清的记忆像不知某年某月在某片战场上留下的旧伤疤,此刻因为热闹而微微振动,刺痛他的灵魂。 他很想喝一口酒,甚至已经将酒坛拿在手边,但他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是他从不喝酒的那份坚守之心吗? 他自觉不是,只将那坛吕澄昂赏赐给他的陈年老酒,迎着微风倾倒在脚下的土地上,一滴不剩。 大部分酒液来不及被土地吸收,顺着河滩流进赤瑾河里,原本均匀铺洒在河面上的赤瑾花瓣,也因为酒液混流被冲走一片,神奇的是,花瓣但却并未四散开来,只是团聚在酒液流下的地方,形成一片河中塘。 傅落目送那块河中塘顺流而下,消失在视野中,心满意足,回到自己的营帐,准备睡下。 河中塘在他的梦里来回穿梭,最后,他化作花瓣的一片,和河中塘一起随波逐流,肆意漂流在河面上,好生欢喜。 那坛酒,正是他在一场久远的战争后,作为战功,被尚且年幼的吕澄昂私自决定赏赐予自己的。 …… 第69章 雨啜 “喂,别那么看着我,我没事,再让我休息一下!” 柏涓涤看着蹲在面前,双手托腮,一个劲做些鬼脸向前凑近的柳梧璇,压低声音,气笑着说道。 “你真的没事吗?没事怎么还不起来?我怎么听说还在里面浴血奋战的人,可是你的亲叔叔啊?你就要这么浪费他为我们争取的时间吗?” 柳梧璇双膝并拢,俯下身子,蹲在柏涓涤面前,她本想开口说些“要振作啊!还不是放弃的时候!”诸如此类安慰的话,可当她看见柏涓涤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的笑容时,她恍然大悟。 她并不打算揭发他的行径,据她所知,眼前这个男人做什么事都不会完全没有来由,她也无需过问理由,事后他总会解释清楚,如果没有解释,那大概不会是他忘记了,而是根本没必要让她知道。 但她必须得承认,他眼角那一丝不知怎么艰难挤出的泪花,的的确确骗到了她,也骗到了在场的所有人,她不后悔,也不心疼,方才在心里给予他一份怜惜和同情,无论他是否需要。 “无妨,他的拳脚我再了解不过,不过确实该走了,该死的,哪里能治一下我这该死的箭伤!” 柏涓涤眉头微皱,目前困扰他的事仅剩这一件,关于“且打且退”的作战他胸中已有个模糊的轮廓,但若是再被肩头的箭伤拖延下去,再多再好的想法也恐成梦幻泡影。 “确定没事?” 柳梧璇看他没有回应,便又正经问了一遍。 “没事,去想想办法!我们带的药用完了!” 她看向自己手上裹着的层层纱布,突然想起来昨天柏涓涤在纸上写的那句,“创药,尽可能多。”她后悔自己怎么现在才想到,要是有药,他早就治了,又何必在这里演这么一出。 “好吧,那你乖乖……跪在这里?等我?” “别废话了,快去!” 柳梧璇从容起身,故作一副愁容离去,任由那个熟悉她的家臣在身后吆喝追问,她配合着他,共同掩饰着幼稚的真相。 “真是个死要面子的倔驴,明明这么疼还要在部下面前逞强。” “难道……” 他眼角的泪滴在她眼前一闪而过,箭头插在身体里真真切切的疼痛感,此时此刻她也感同身受着,这次,她后悔了,为什么方才不多给予他一些关心呢,竟然还不屑一顾出言嘲讽。 幸好,她只走出两三步。 幸好,他没一直逞强下去,流出了那仅她一人读得懂的泪水。 幸好,自己轻轻叩响了某个坚如磐石的门扉。 幸好,回应不是一言不发的沉默,而是一个快要崩溃的心灵,用饱经风霜的眼神,说了句“欢迎光临。” 又或者是“还好你来了。”呢? …… 嘀嗒,嘀嗒…… “看着我的眼睛。” “我正在看着你的眼睛……” 先前聚起的云终又遮蔽了那最后一抹夕光,秣陵山的第二场春雨不知道会下多久。 尽管疼痛难忍,柏涓涤望着另一边肩头上,少女凌乱的发丝在风中飘荡,又在他怀中小声啜泣着,回答了不久前那个,本无需回答的,不是问题的问题。 他觉得好受多了。 “这次,我确定了。” 他对自己说。 心灵回响起清脆的声音,像是琴音。 在皎洁的月光下,台前,她在喝彩声中绽放自己,幕后,他独自一人默默编织绒花环,也不觉孤单。 他颤抖着站起来,一把搂住热泪盈眶的少女,将自己的额头紧紧贴在她的额头,轻轻说道。 “快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 …… “我就知道,不愧是她。” 他微微一笑,望着柳梧璇跑回自己的圈子,转身和其他家臣们向柏涓涤那里聚过去,不出意外,他要听他发布接下来的作战任务了。 “时间差不多了,去把那边那群人先召过来!” 柏涓涤指着边上,与柳家人一同被他们救出的那群人。 一个家臣应声接下,走过去对他们比划着什么,不一会,他们全都聚了过来。 “你们听我说。” 柏涓涤此刻已是脸色煞白,不断倒吸凉气,冰凉的雨水滴落在他身上,混合着因为疼痛渗出的汗水,正迅速带走热量,削减着他的体力。 “你们当中可能有人并不认识我,但是这些人,每一位想必你们都见过了。” 他深吸一口气,尽力调整好状态,一个家臣上前搀扶住他,却被一把甩开,他用不容置疑的语气接着说道。 “稍后,他们中的一位,或是几位,会带着你们离开这里,如果你们信任他们,就和他们一起走……” 那些人脸上无一不挂满担忧,显然不是对这个计划的担忧,而是对他的身体情况。 “剩下的,听他们的就行,就到这里……” …… “我简单说一下,这次,就要拜托各位了。” 他又将家臣们召集到离他更近的地方,一边大口喘气,一边说着,像是个溺水求生的失足者。 “稍后,我们按习惯分组,每组各带一股人往后山走,每遇岔路就分头行动,游击的落脚点不做统一要求,尽可能多的保证人员有生力量。” “能画图的就画图,记住路线,大约两天后,根据敌人追击情况,可以考虑重新回来。” “那后山的……” 有人问道。 柏涓涤痛苦地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询问。 “不到万不得已,那里不再做为最后的目标,我们必然没有他们熟悉山里的地形和情况,尽可能少走陌生路。” “官府的人在两天内必定赶到,所以可以回来这里……” 说完,他两眼一昏,径直栽倒在地。 雨声太吵了,遮住了她的脚步声,他很想静下来听听她向他跑来的声音,可他没有力气了。 …… 第70章 停山 “你们多保重!” “你们也是!” 尽管家臣们已经浅浅探查过周边的地形,但岔道的数量还是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料,原本的一大群人在转眼间就被均匀分成七八股,分散在茫茫大山中,踏上各自的旅途。 这场无根之水并没有带来福音,反倒成为了招致灾祸的凶手。 在原先的计划中,天干气燥,被熊熊烈火包围的内院,数量如此之多的干草垛,不会就这么容易熄灭,再加上澈川一夫当关牵制精锐,原本失去的时间正好被他的牺牲填补上,为大部队重新争取到安然撤离的时间,但这场始料未及的春雨却迅速浇灭了拖延的火,也顺势浇灭了他们能避免正面冲突的希望。 果不其然,在柏涓涤倒下后的一盏茶的时间里,就已经有悉悉碎碎的脚步声向此地逼近,来不及多想,家臣们当机立断,组织好人员迅速开始转移。 好在大雨并没有完全倒向匪徒一帮,在拖延住他们追捕的同时,也迅速抹去了逃难者们的脚步。 “哪来的马?不是没找到马吗?” 柏涓涤心想,不过下一刻,头疼欲裂的感觉立马冲散了他的疑问,他只觉胃里一阵翻腾,这路未免也太颠簸了,他几乎快要呕吐出来。 “醒了!醒了!先停一下!” 温和的女声在他耳边响起,他记得这个声音,好像睡着前,最后听见的也是这个人的声音。 柳梧璇时刻注意着柏涓涤的状态,同时,大雨将山路浇得湿滑,她还要顾及脚下。 他迷迷瞪瞪睁开眼,这一觉他睡得极不舒服,身体一阵凉得像是脱光了泡在三九天的河水里,一阵又像是有一群人举着火把凑在他的耳边。 “少主!少主!你还好吗?少主?” 家臣停住脚步,找了棵枝叶粗大的树,将背在背上的柏涓涤小心翼翼靠放在树干下,他叫不上树的名字,秣陵山也是他未曾见识过的地方,但这棵树好像比想象中的要可靠不少,至少树冠庇护下的土地还未被雨水侵入。 “这是哪?” “您晕过去了,我们按照您的吩咐,已经逃出来了,现在,大伙已经完全散开了,我们和柳小姐一队,估摸着走了四五里地了!” “也就是说,我睡了快半个时辰!” 柏涓涤彻底清醒过来,意识到他们还在逃亡的途中,同时回忆起来的,还有肩头未被治疗的箭伤。 “嘶~” 他试着转动肩膀,钻心的疼从头顶长驱直入,直达脚尖。 “唉,情况不妙啊……” 他呆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对这莫名其妙而来的雨,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来,先喝点水吧!” 柳梧璇端着一片拢成碗状的大叶子从不远处走来,里面盛着小半碗刚收集起来的雨水,雨水干净清澈,没有半点杂质。 柏涓涤支不起胳膊,将头撇了过去,他看到地上一片形状相同的叶子,看来,这附近生长着的都是这样的树。 “没关系,我喂你吧!” 他又将头撇回去,柳梧璇缠着纱布的双手一下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因为雨水的浸泡,纱布所剩无几,只剩下寥寥几根吊在她的手指间,大部分伤痕累累的手掌裸露在外,整个手也在寒风中微微颤抖。 少女红着脸,试探着又问了一遍,他不再执意拒绝,只是微微点点头。 他不知道的是,柳梧璇红了脸是因为他的脸比她还要红,他正发着高烧。 柳梧璇呈跪姿将手中的叶子捧到他嘴边,他微微张嘴,小口小口地将水慢慢喝完。 “对不起,我们带来的创药全都在车上,已经被他们全部抢走了,我只找到了这个,可以暂时缓解疼痛,你别动,我现在帮你换上。” 说着,她将叶子放在一旁,从怀中摸出一个手指粗细的小瓷瓶,还有一些看上去已经用过的纱布,上面的血痕隐隐可见。 “蠢家伙……” “别担心,我已经用清水洗过了,别看我这么瘦,其实身体还挺热乎的呢,过去这么久了,已经捂干了!” 高烧让他无力多说些什么,显然她也没明白这个“蠢”字是在说她什么,那些纱布分明就是从她手上拆下来的,根本不是雨水泡掉的,柏涓涤想象着她从手上一根根扯下纱布时的样子,那副呲牙咧嘴的小脸不禁让他眼眶一热。 毕竟,那些纱布,她昨日才缠上去。 取下来的时候,一定很疼吧。 “诶诶诶,别摸我头啊!我看不见你的伤口了!” 柳梧璇正捏着瓷瓶仔细向他肩头看去,准备为他上药,柏涓涤却用空出来的那只手轻抚着她被雨水淋得拧成几股的发丝。 “对不起……” “不对,还没到说谢谢的时候,我找到了,忍着点啊,一会就好了!” “嘶~” 她手法笨拙,只一股脑将药粉全倒在他的伤口上,顿时间,强烈的灼烧感袭遍全身,让他一个劲倒吸凉气。 “对不起!对不起!我马上包扎!” 话音刚落,她扯着那些结成一股的纱布迅速绕过他的左肩直插腋下,一圈一圈缠得结结实实,最后在他臂膀后打结,到此,烧灼感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薄荷粉散发的清凉,柏涓涤觉得舒服多了。 “好啦!” “谢谢……” “……” “能告诉我方才发生了什么吗?” “我正拿到药,往你那里走,然后就看见你扑通一下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怎么都叫不醒,没一会,古楼那边就有人靠过来了,你的部下们解决了那几个土匪,就把大家聚到一起,说要这样分散逃离,然后,之前与我们同行的那位家臣哥哥,就背着你,带着我们几个一路跑到这里来了。” “走吧!” “不再休息一下吗?” “雨小了,我们还没有逃出太远,虽说脚步已经被冲掉不少,能误导他们,但这里也不是久留之地,再走远一点吧。” 疼痛得到缓解,柏涓涤恢复了几分气力,站起来招呼大家,柳梧璇望着快要黑透了的天,也不再阻拦。 “要是能生起火就好了。” …… 第71章 祸水 “少主,我还是背着您走吧!” “不必,你在前面看路,想办法带大家去安全的地方。” “可是……” 柏涓涤颤颤巍巍,方才恢复的仅剩不多的气力,也在组织好人员后再次彻底耗尽,他挥挥手,示意家臣不必再纠结。柳梧璇眼见他扶着额头,险些跌倒,便又上前,一把搀住他的右臂。 “把火点起来吧。” “太湿了,且不说能不能点起来,火光会把他们引过来的。” 柏涓涤喘了几口粗气,仰起头来又补充说道,尽管高烧和疼痛让他的眉头紧锁,但那双眼睛却仍旧平静如水,糟糕的身体状况并未将他的自信消磨半分,甚至助长了他追求必胜的决心。 “先做起来,大雨下了有一阵,他们不见得能追太久。” “好吧……” 说罢,家臣一路小跑消失在二人的视野中,不一会,在前方不远处,亮起一小点火光,队伍又重新开始向前走。 他们必须尽快找到一个合适的落脚处,初春,指望那一丝丝回暖的气温,在陌生的山里度过一个雨夜显然是痴人说梦。 所有人都收了气息,不再言语,只加快脚步低头向前走,好在这段陌生的路不似上山那段崎岖,还算平整,林子里静悄悄的,惊蛰未至,吵闹的生灵还未被唤醒,只有这种生长着巨大叶片的树,在微风中沙沙作响。 柳梧璇搀着柏涓涤,走在队伍末尾,她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想来是初晴貌似从不久之前开始,就没再说过话,只默默跟在她身后。 “晴儿她……” 从地牢里出来后,她们一直辗转奔波,只在后院休息的时候浅浅交流过几句,而且,她能明显感觉到初晴自再见她以后,就一直在强颜欢笑,试图隐藏些什么,不过在之前,她们也没有一个足够私密的空间交心。 “要是能顺利找到安全的地方,一定要拉着她好好说说。” 那些不堪的记忆再次涌上心头,但也因为最后柏涓涤的出现,那些经历只停留在不堪的层面,而不是绝望。 而通过柏涓涤的叙述,她也知晓她曾遭遇何等的绝境,从某种程度上说,初晴受到的心理创伤要比她严重很多。 她不忍再想象她受辱时是何等无助绝望,她只想命运在此时施舍给她一点点时间,她想和她相互舔舐伤口,哪怕只有一小会儿。 柳梧璇如此想着,不禁狠狠握了一把抓着柏涓涤的左手。 “你冷吗?” “我不冷,倒是你,一个劲哆嗦。” “……” 柏涓涤有点困惑,明明是他感觉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发力,便开口询问,可她反过来问自己,如此明显暴露自己有什么心事,他也很想坐下来好好和她说说话,但此刻,还是省点力气赶路吧。 初晴也是如此想着,天凉入夜,所有人都期盼着快点找到一个休息的地方,生起一大团火来。看见火,就是看见希望,生起火,则是抓住希望。 自古生长在这片土地上人们,如此坚信着这个理念。 …… “雨还没停吗?” 傅落只穿一身软衣,拎着铠甲在帐外抖水,初春的寒风让他瑟瑟发抖,同时,他也在借力抖着被雨水完全泡湿的铠甲。 “小了些,水冲塌了全部的山道,探子去找新的路了,但估计三五天内,部队没法上山。” 副将和他并肩而站,裸着上半身,下身也只穿一条棉裤,这倒不是因为大水冲坏了他的脑子,而是他的营帐正扎在山下的洪积扇口上,方才山洪爆发时,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上衣,连同垫在其下的铠甲,被大水直冲进赤瑾河里,和其他将士们的铠甲一同上演了一出“百舸争流”。 半个时辰前,傅落全军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安然入睡,在烈酒的作用下,无一人对山头积蓄的大团黑云产生疑问,虽说傅落没有饮酒,也注意到了那片黑云,但奈何他一向对天气判断不准,这也算是他在作战时唯一表现出的弱点,更何况那时,他正坐在河边吹着清爽的山风,哪能料到会下如此大的雨。 山洪就这样“悄无声息”溢出山口,以摧枯拉朽之势冲塌崖堤,倒灌进军营。离山口最近的洪积扇区域首当其冲,营帐纷纷连根拔起,带着其中的物品漂流入河。 那时,傅落正做了一个随波逐流的奇异之梦,可哪想他被冰凉的雨水泡醒过来时,梦已成真,自己竟真的躺在水中漂流,四下望去,除了摇摇欲坠的大营,洪水所到之处,物件被尽数席卷而去,只剩自己的精铁铠甲在水中激荡。 “情况不妙,一部分军粮被泡湿了。” “大家都没事吧。” “奥,无人伤亡,但是要考虑调粮了,若是雨不停的话,粮食晒不干,就只能撤退了。” “唉……” “但愿明天是个大晴天……” 傅落远望,遍地狼籍,将士们收拾马不停蹄收拾着残局,他不再言语,继续拎着铠甲抖水。 …… “看到了!看到了!岩壁下有洞!还不小嘞!” 队伍前方传来一阵不小的骚动,领头的亲信不负众望,迅速找到了大家的栖身之所。 “姐姐。” 柳梧璇身后的衣袂在风中停止了飘荡,坠重感攀上它的一角,像个躲在树后避风的孩子。 她回过头去,那是意料之中初晴的小手,光线昏暗,她看不清她此时的表情,但那双饱含热泪的眼眸正在夜空下闪闪发亮,像天空上的星星。 “嗯,我在呢。” 柳梧璇用空出来的右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在过去无数次的握手中,她从未感觉到她的手如今日这般冰凉无力。 她从来不会只抓住她的衣袂,也从来不会抓得如此松散。 而她只需要回应她足够的坚定就足够了,足够到将二人的心再次重叠。 “被依赖的感觉,也不错呢。” …… 第72章 炉话 “真好啊,好宽敞,感觉再来我们这么多人也能住的下!” “是啊,真没想到还有这样好的地方!总算能好好休息一下了!” 柳梧璇和初晴手拉着手,最后走进岩壁溶洞,柏涓涤在快要靠近时不知道跑去哪里了。 人群分散到洞室的各个角落,看上去也不算拥挤,二人不禁连连感叹,营火虽然还未生起,但这方山岩给予的庇佑足以令人安心。 “少主,您回来了!以后这种侦查的小事,还是交给我做吧。” “无碍,侦查也不算小事,这周围还算安全,让大家把火生在洞口,洞里不准进火!” “是!” 柏涓涤看上去好多了,他正在洞口附近和众人一同清理着杂乱的荒草,只见手起剑落,丛丛齐腰高的冰草被整整齐齐薙倒在地,他保留了最外圈的一层,以遮蔽掩护。 此时的他几乎完全恢复了往日的神采,眉头舒展,在草丛中大展身手,想必是止痛药帮了大忙,让他能够重新活动自如。 可柳梧璇还是一脸担忧地望着他,她不停变换着脚下的位置,伸头缩脑,确保柏涓涤能一直在她的视野中央。 “但愿他不是逞强。” “别玩了姐姐,我在那边找到了好多干树枝,我们都拿过来给大家当柴火吧!” 初晴抱着一大摞柳条,从另一个洞口钻进来,一眼就望见了无所事事,正摇头晃脑的柳梧璇。 “哦哦,那我们走吧。” “别心不在焉的啦!把火生起来,烤点吃的什么……” “嗯嗯。” 柳梧璇这才想起来,从逃出地牢开始,她就一直没有好好吃过一顿像样的正经饭,嘴里的回甘还是柏涓涤昨日喂给她吃的点心,还有不愿再回忆起的,血腥味。 …… “好暖和,真好……” “哼哼,这可是我和大小姐布置的,不错吧!” 岩洞稍偏僻的角落里,约两丈高的洞口下,诸多篝火中最小的一团四周,只围坐着四人。 柏涓涤对自己方才制成的简易烤架很是满意,他正望着架子上滋滋冒油的熏肉出神。 初晴和柳梧璇相视一笑,对她们自己的布置也觉得十分满足。 方才,二人同众人收集完所需的物资后,便寻觅到这么一片静谧之地,在二人一拍即合的一番布置下,这个略显清冷的狭小岩洞也焕然一新,变得温馨无比。 四人都很庆幸彼此能够尽情享受这份来之不易的闲暇,似乎就这么坐着,什么话也不说,静静等待可口的食物渐渐焙熟也不错。 不同营火的烤架上,各种食物烘烤出的香气在整个岩洞里流窜,柳梧璇不得不承认,在自己家若干间的伙房里,她也未曾感受到过如此浓郁的烟火气息。 …… “这一炉好了,大家先吃吧,我又拿了一些过来,边烤边吃。” 家臣重新坐回到柏涓涤身旁,顺手将一个方才他拿回来的布袋展开,露出大块红黑相间的熏肉,让人食欲大增。 “要是有酒就更好了!” 柏涓涤支支吾吾说道,咀嚼着一块刚烤好的熏肉,肥美的汁水从嘴边流下,他像一头冬眠后的小熊,正在享受大梦初醒的第一餐,看上去憨态可掬。 “说起酒,少主,上次喝是什么时候了?” “唔唔,大概是进山的那天吧,在那块谷地。” “好像是啊,想当初为了骗到那群混蛋,还真是得喝点,得演的像……” 说完这句话家臣就后悔了,他迅速转过脸去看柳梧璇和初晴的神色。 “对不起……” 初晴只是落寞地低下头,又摇摇头,示意他别再说下去了。 而柳梧璇像是自始至终没有听见一样,只呆呆地望着地面,双眼无神,不知是在盯着火堆看还是盯着并拢的脚尖。 “没关系……” 柳梧璇知道大家都在看她,但她不想说些什么去回应那些夹杂着愧疚,同情,或是什么奇怪情绪的目光,她只想这么静静坐着,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说。 良久,她终于抬起头来,取下一串穿着熏肉的柳条,送到自己嘴边,但最终,她又将那柳条放回烤架上。 “还没熟吗?” “嗯←→” 她微微摇头,直了直身子,做出一副正襟危坐之态。 “晴儿,再和我好好说说那晚之后发生了什么吧。” 尽管这个问题必将触动她最不愿提及的那部分经历,但柳梧璇还是想尽可能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比如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被关进了地下,其他人究竟和这群匪徒又经历了什么。 “这次,把全部都好好告诉姐姐好吗,别再留下些什么自己承担了,我们是家人?不是吗?” 她补充道,眼神始终不转到初晴那边,依旧一个人呆呆盯着地面。 柏涓涤也三口做两口把肉咀嚼完咽下去,摆出一副和柳梧璇相同的坐姿,显然是对接下来可能听到的事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场上只一人还在活动,家臣将烤好的肉块从柳条上纷纷撸下摆好,又重新串了几块上去,顺便添了把火。 初晴一手耷拉在膝间,一手摩挲着腕间的白玉环。 “看到你倒下后,哥哥们一拥而上冲了上去,他们没有迟疑,扣响了弩箭。” “我向着全场宣告,大小姐你是‘姐姐’,没有我这个‘妹妹’的命令,谁都不许再轻举妄动。” “我赌对了,他们果然产生了怀疑,哥哥和叔叔们也替我打圆场,让他们进一步相信了我是家族的主事人之一。” “而且还有这个。” 她把白玉环从手腕上取下来,放在柳梧璇手心里。 柳梧璇端详着它,若有所思,随后意识到了什么。 “所以,就是它成功误导了他们,因为这个东西,是从你身上抢去的。” 初晴点点头,继续说着。 “后来,他们抢走了车上的粮食和珍宝,一把火烧掉了其他所有的东西。” “如果他们当着父亲,或者朵儿的面烧掉那些卷宗,说不定会冲上去和这群人拼命。” 柳梧璇想着,不禁一阵后怕。 …… 第73章 焚镜 “再后来,就是我们全都被挟持进车里,被他们带上这个山寨。” 初晴还想接着说下去,柳梧璇却打断问道,她想知道是否只是她一人被单独放在一辆车里。 “上山的时候,晴儿你有没有醒着啊,醒着的话,你知道自己和谁被放在一辆车里吗?” “醒过一小段时间,车里只我一个,而且大家的眼睛都被蒙住了,看不到车里的情况。” “但是后来听哥哥们说,他们是两三人被关在一辆车里的,虽然也被蒙着眼睛,但至少有人可以说话。” 柳梧璇点点头,大致了解到状况,关于在车里听见的“那位大人”之类的事,她并不着急说出来,便示意初晴继续说。 “而且,我貌似是在队伍最前面,也就是第一辆车里。” “因为我只听见车轮的声音是从后面传来的。” 柳梧璇眼睛一亮,当即表态。 “我在是最末尾,声音只从前面传来,而且,我也是一个人被关在车里。” “这就奇怪了,为什么要这样布置?” 家臣表面上专注于烧烤,实际上却一直关注着对话,他越听越来劲,便加入其中。 “我有一个解释。” 柏涓涤平举右手,像极了在学堂里向先生提问的小生。不过像他这样的富家公子哥,估计是请先生去他家里单独为他辅导吧。 “说说看!” 柳梧璇望着一脸疑惑的柏涓涤,笑盈盈地说道,他不明白她发笑的原因。 “一前一后,一头一尾,这很简单,就是为了防止你们串通发难。” “尤其是你们二位,虽然我不知道他们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但是,队伍的头尾必然是严加看管之地,以二位在遭难时的‘突出’表现,很难不被特别关照。” 柏涓涤微微一笑,抱臂频频点头,等待着众人的认可和赞叹,他甚至在心里轻哼起来。 “少主说的在理,不愧是少主。” “诶~” 柏涓涤微斜身子,抽出右手,向下按压着,示意家臣要低调。 良久,他没能等到两位少女的回应。 她们低着头,怀揣着各自的心事,也许她们听到了他的分析,也注意到了他想要活跃气氛的表演,但偏偏就是他所不知道的那些最核心,最真实的原因,在不停作祟,消磨着彼此的信任。 “你说的有道理,但我觉得不只如此。” “事情远比我们想象的复杂,可我们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需要我们。” 两颗心想要传达的信息在彼此互望的余光中猛烈碰撞,欲言又止和嗯嗯呀呀代替了场上的沉寂已久的沉默和尴尬。 “可以说吗?” “没关系……” 在二人目光交视的最后,她们达成了协议。 “我只知道他们的确在找大小姐,或者是二小姐,但从现在看来,只能是大小姐了。” “嗯?一群山匪找你干嘛?向你家勒索钱财吗?好像也只能是这样了。” 柏涓涤猜测。 “那样的话,他们有朵儿就够了,而且事实不是这样。” “那还有什么原因?而且是指名道姓要你。” “我在车上的时候,听到他们提到了一个人,他们管他叫‘那位大人’,我不能确定那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 柏涓涤不解,沉默下来,眉头紧锁,也察觉到事情背后的不对劲,混迹商场多年,他对那种卑鄙阴谋散发出的独特气息非常敏感。 “晴儿你接着说吧,我知道的就这些了。” 柳梧璇向晴儿点点头,提醒她做好心理准备。 “嗯,如果我猜的不错的话,我亲自见过那位大人。” “我的车率先抵达内院,后面的车没有被放进来,他们押着我进了一个小房间。” “那里面只有一个他们的人,其他人把我放进去后就退出去了,一个巨大的屏风将房间分成两隔开来,屏风后面就是他们所说的‘那位大人’。” “门后两侧像是站着侍卫一样的人,他们的穿着打扮和山匪们完全不同,我从未见过那种衣服,配色更不像是雨朝任何一个地方的特色,那时我就猜测,这位大人,根本就不是雨朝人。” “什么?这群人竟然串通外邦人!” 柏涓涤不禁惊呼,任他再怎么想,也没有料到事情竟然会是这样发展。 “后来,那位大人从屏风后走出来,戴着一面巨大的黄金面具,只看了我一眼,还没等我说什么,便叽里呱啦向身旁那个山匪说了些什么,那不是雨朝的语言。” “这下我就确定他们的确来自外邦,但那大约是个小国家,我在家里的藏书中也从未见闻。” “而我,也的的确确不是他们要找的人。” 柳梧璇无奈摇摇头,家中的书,只要是她看过的,初晴一定也看过,在看书这件事上,初晴要比她更有兴趣。 所以,若是初晴也不知道那些人来自哪里,她肯定也不会知道,更何况她都没亲眼见过他们。 “然后,那个山匪就向门外吆喝一声,其他等待的人就又把我带了出去。” “所以,你们并不是误打误撞,因为倒霉才被抓上来的。” “‘那位大人’可能知道你们全部的行踪,对你们的情况了如指掌,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只针对你们的抓捕。” 柏涓涤信誓旦旦,又补充道。 “这也就能解释他们为什么不惜费力把你们全部掳上山去,而不是就地处决。” “的确,我们初来乍到的那个晚上,他们进行了试探性进攻,如果他们就此得手,仅我们二人被绑上山,估计也就不会有之后的包围性进攻了。” 柳梧璇想起那个惊魂之夜,也是海月清辉被迫牺牲的悲哀之夜。 “但为什么,他们不把你和这位小姐,一起送进那个房间里,让那位大人辨认呢?” 家臣一语中的,触及了问题的一个核心方面。 “他们之间一定达成了某种交易,那位大人因为身份问题,不便在兵荒马乱的秣陵山露面,也就不能亲自下场找你,所以委托山匪执行,而报酬。” “呵呵,对于一群亡命之徒而言,除了财富,他们还能索求什么呢,总不能指望一群籍籍无名的外邦人趁乱颠覆政权,还他们合法的自由之身吧。” 柏涓涤不知道什么时候抽出了墨渊,单手拿着它竖立在自己面前,通体墨黑,光洁无瑕的剑身正映照着他此时充满凶煞之气的眼神。 …… 第74章 转攻 “综上,山匪们或许一开始就知道你才是那位大人的目标,但是出于某种原因,交易中断了,所以你被安排在最后一辆车,也是最后被单独关进内院的地牢里,等待着他们重启交易。” “所以,你既是双方博弈间的筹码,又是一颗极为重要的棋子。” 说罢,柏涓涤悄无声息将墨渊插回剑鞘,又拈起一块烤制成熟的熏肉放进嘴里大口咀嚼嚼起来。 “这么说,我根本就是个幌子?” “总要有人去交差。” 初晴虽然不愿意这么想,但她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个说法,一块玉环的说服力到底是有限的。 况且,在危机爆发的时候,最先挺身而出的是柳梧璇,这很难不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此后她才又站出来误导身份,能起到的作用,也只限于迷惑,而不是搅局。 更关键的是,如果那位大人一开始就告诉他们,柳家素来只有两位大小姐,那么她这个现场凭空捏造的身份,简直像是为了让事态更加精彩的小丑,丝毫没有搅局的作用。 想到这里,初晴觉得自己还是太年轻了,自始至终,她们就是这群人的掌中玩物,而她正是其中丑态百出,最突出的一个。 她忘不了那个夜晚,那些畜牲如狼似虎的下流眼神,那是可以跟随一个人一生的噩梦。 “那柳大小姐,你有什么头绪吗?” “嗯?” 柳梧璇从方才开始就持续心不在焉,她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那位大人究竟是谁? 作为柳家的大小姐,在她的印象中,家族和外邦的接触仅限于商业贸易,说白了就是做买卖,而她又恰恰是家族中为数不多,处在商业风暴最边缘的人物。 而作为柳梧璇自己,她根本就不认识什么外邦人,更别说有能让对方不远万里跨国来抓她的这种往来。 “你想想,你得罪过什么人吗,或者你们柳家,得罪过什么人吗?” “我想过了,想不到……” 柳梧璇无奈努努嘴,摆出一副一无所知的困惑表情,她的确没有任何头绪。 “你再仔细想想呢?” “啃!” 家臣不懈追问道,柏涓涤适时咳了两声,制止住他无限外露的好奇心。 对面的柳梧璇也茫然地看着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外人会对自己的事情这么感兴趣,些微的不安像涌上岸的海潮,润湿了她的脚尖,她向着初晴坐着的地方凑近几分。 “抱歉,他就是这样的,你不用管。” “我经常和你们家的船一同出海,不妨再听听我的想法。” 柏涓涤补充道,的确,他应该是在场的所有人中,最了解跨国贸易的一位,毕竟眼前这位,目前看上去病怏怏的富家公子,实则是早在多年前就可以独当一面的商场精英。 慌乱的逃命暂时遮住了他的光辉,但没有完全将他压制到底。 众人点点头,表示他可以继续说下去。 “吭吭,据我所知,那些人来的地方,并不是和我们金夏有贸易往来的国家。” “金夏临海,因为交通原因,家族们绝大多数对外贸易都只能是和海对面的国家。” 柏涓涤扫视一圈,以防有人不理解,他又举个例子说明。 “比如,你们柳家,以渔道盐道为重,其他各道暂且不提,就这两项,如果要做进出口,就只能走水路。” “渔道重新鲜,而盐道重持续,如果不用船运,这生意就没法做,对吧!” 这句话是冲着柳梧璇说的,她也意会到,点点头回应他。 “又不是押运金银财宝,所以我们首先可以排除雨朝以西那些,只与我们邻土的国家。” “可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柏涓涤打断柳梧璇的怀疑,紧接着补充道。 “我知道你想说仅凭这点,太过绝对,不能完全排除那些地方,因为据你我所知,你们家最开始的时候,并不是做渔盐生意的。” “嗯嗯,我想说的就是这个,爷爷曾经告诉过我,最开始的时候,他是依靠买卖酒水才在金夏的商场扎稳脚跟,后来才逐步涉及到这些相对较大的产业。” “所以,我想说,我亲眼见过那位大人,准确的来说,是见过他们穿着的衣服。” “你别这么搞,心扑扑跳。” 柳梧璇还以为他真的见过那些神秘的远方来客,而他的后半句话又给突然升起的激动浇上一桶冷水。 “怎么说?” “估计是他们换洗衣服的时候吧,我在院子里见过,我可以确定,那些衣服不来自海上任何一个国家,也不可能和我们金夏的任何一个家族有贸易往来!” “哦哦,你这一说就明白了……不对吧?你说反了吧?应该是不来自任何一个?好乱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柳梧璇看着微笑的柏涓涤,她止住了话头,怀疑自己是不是理解错了什么。 “你说的没错,我也说的没错,他们不来自海上,所以,这件事情,和你们家族,根本就没有关系,家族的贸易向来公道,也没有和任何国家的人结仇。” 柳梧璇沉默下来,她知道柏涓涤说的没错,家族因为商业往来结仇,生意不做就罢了,就算是什么深仇大恨,那为什么就单单点名要她一人呢?家族的其他人不是人吗?被放过的父亲和柳朵?才是事件的正主吧? 她没有更多的思路了,她既不知道这些人从哪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找她。 “其实现在你没必要思考这个问题,作为最重要的筹码,你失踪了,着急的是他们两方,所以,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而幸好,现在你恢复了自由之身,虽然还未脱离险境,但好歹有了迂回的余地。” “从你脱离他们掌控的那一刻,你正式从棋子变成了棋手,而且,你不是孤将一人,你还有我们这么多人,我们都是你的棋子!” “谢谢你,我觉得好多了,但是请你不要用‘棋子’这个说法,你们是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的救命恩人,不是什么任我差遣的东西,我更不会要求你们去做为了我而牺牲什么的事。” 柳梧璇义正言辞,她的眼中充满泪水,柏涓涤的一番话着实给了她莫大的信心,就在刚才,她差点以为自己是被这个世界,被自己的的命运抛弃的可怜儿。 …… 第75章 误入 “好了好了,我明白了,时辰不早了,大家累了一天,先休息吧!” 说罢,柏涓涤做一副慵懒之态,他本想举起双臂伸个懒腰,奈何右肩带伤,只能高举左臂,若不是眼神松散,柳梧璇以为他坚定地要入朝做官。 众人将剩余的食物一扫而空,正欲离席,沉默良久的初晴却仍旧端坐在地上,看上去并没有着急离开的打算。 “晴儿,是要和姐姐再说什么吗?” 柳梧璇又俯下身子询问,初晴却置若罔闻,她的目光里,难以名状的悲伤快要溢满。 “柏涓涤!澈川哥哥呢?” 沉默轰然倒塌,雷霆般的声音贯通整个岩洞,惹得众人纷纷向这里看来,她熟视无睹,任由眼泪滚落在手背。 “你说啊!!!” 柏涓涤被这一声质问震在原地,他背对着篝火边的初晴,那道声音真真切切回荡在洞内,反反复复直击他的心。 似乎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倒下了,让他难以转过身面对这一切。 “他,不回来了。” …… 暴雨顺着岩缝渗流进洞内,原本安生休憩的一伙人顿时手忙脚乱,忙进忙出将所剩无几的粮食转移到临时制成的架子上。 尤其在这种时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大群人又被大雨堵在一个地方动弹不得,粮食的珍贵程度直线上升,若是这大雨下个不停,他们就只能派人冒雨出去打猎了。 可下雨天,动物就见得会傻到出门找死吗? 就算雨很快停了,还要冒着被山匪重新找到的风险去寻找够十几人吃的东西,听上去更是不可思议。 所以,唯一看上去,能够做到最好的选择,就是一边祈祷大雨快快停下,一边吃饱喝足养精蓄锐,偷偷杀个回马枪等待官兵的救援。 柏涓涤早已不记得这是人生中第几次听雨,他只一个劲向架子上甩着成袋成袋的粮食,他们的救命之所在。 雨声传到洞里时,像极了万千个少女的啜泣声,交杂一片,令人烦躁。 尽管他知道这万千的啜泣声中,必定有一个是真的,它是那样尖锐,让人心神不宁。 但他不想理会,哭声的主人都不管不顾,他又有什么资格关心呢? 洞外,两个单薄的身影被雨幕模糊不清,柳梧璇的手还未痊愈,但她不想坐视不理,只扯一大片包裹熏肉的破布,遮挡在脚下初晴的头顶。 雨水汗水泪水交织,她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手下动作不停,徒手挖开湿润的土壤,作为这里唯二的女性,她本可以留在山洞里做些轻松简单的活,但她谁的话也不听,执意要出洞和身强力壮的哥哥们一起挖排洪沟。 柳梧璇虽然不知道那个夜里她究竟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那个名叫澈川的男子和她发生过什么,但她能稍微理解这份想要发泄的心情,她能做的,只有这样陪着她,陪着她在雨中无声落泪。 就和一年半前一样,同样是大雨磅礴的一天,那个突然闯入现场,剑锋直指她的男子,又摸摸她的头,告诉她做的不错。 也同几天前一样,将要荒唐地身死它乡之时,一个熟悉的荷香味闯入暗无天日的地牢,紧紧拥抱住她气息欲绝的身心,又为她撕裂出无数个能透过阳光的窗。 “晴儿,我们回去吧。” “姐姐……” 她的嘴唇翕动,双手不断颤抖,有什么东西生了起来,压着她喘不过气。 柳梧璇索性将那块可笑的破布甩地远远的,望着它一下子被雨滴重重砸落在地,消失不见。 此刻,她难道需要的是一块无济于事的遮雨布吗? 柳梧璇扪心自问。 她扑上去,从背后紧紧抱住跪在湿泥地上的初晴,衣袂交织,她重新化做挡雨的“布”。 “你不要这样,姐姐看得好难过,我们回去,好吗?我们不去雨歌了,我们一下山就回家,好吗?” 初晴停下挖掘,只将双手在裙摆上抹了抹,又轻轻握住从身后环抱住她的那双手。 “嗯……” 两个恸哭的声音破空而发,一下子盖过所有的雨声,悲伤顺着雨落下的方向逆流回天,带着她们对命运的质问,带着天道给予的不公。 柏涓涤闻声望去,周围所有的目光都像熊熊燃烧的烈火,集中在仰天长哭的少女身上,试图温暖些什么,却被大雨无情浇灭在半途。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自由之身又如何呢?就像那个邻家大小姐的侍女所言,他与家族唯一的羁绊,也就此斩断,所有人,只不过都是命运路上的无奈行者罢了,绝对的自由,是否真的存在? 这个曾经困扰他数年的问题,在此刻不再蛰伏,像毒蛇一样,在这个二十岁的雨夜伺机出动,精准又致命,一口咬住他的心脏。 究竟何去何从呢?问题的答案真的就这么重要吗? 他不知道,他不去想,他只知道如果能顺利从这个该死的地方逃出去的话,他就和那个曾经在他未来中一闪而过的女孩,私定终身。 柏涓涤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叫了一个家臣接替他,他则从剑鞘侧面的一个小匣子里抽出纸笔,这个曾让他骄傲一时的,由他亲手设计的小机关,在此刻派上用场。 那是他用来写遗书的纸笔,但现在,需要写下的东西,显然要远比遗书这种身后之事重要的多。 伴随着少女们惊天泣地的痛哭声,他奋笔疾书,过去二十年中,他从未如此刻一般才思泉涌,像洞外永不停歇的滂沱大雨。 生命如此渺小,他希望永远有什么可以期盼。 …… 第76章 苦茗 “总参,金夏急报!” “金夏?!不愧是傅落,这么快就解决了!” 雨朝官历,xxxx年二月五日,雨歌城南部,近露曦山腹地。 巨大的金色的日轮从雫海的西南角缓缓升起,露曦山以东是广袤无垠的雨歌平原,这片居住着近百万人口的古老土地,经过两朝风雨的洗礼,仍旧在日与夜的交替下熠熠生辉。 露曦山是座奇山,在雨朝,许多广为流传的神话传说,都绕不开这座里外都散发着神气的仙山。 山它没有连绵不绝的峦,也没有高耸入云的峰,唯一值得言道的,是它山腰以上,近乎垂直于地面拔地而起的绝壁,无论你绕到它哪个方位,都只能看到这令人望而生畏的绝壁。 有人猜测,在久远的过去,露曦山同其他山一样,山腰以上是覆盖着千年白雪的高峰,而数万年积累的冻土之下,孕育一条由冰雪融水为源头的大江。 后世人名大江“云鹤”。 云鹤江获其名时,露曦山已成为被“腰斩”的奇山。 被腰斩似乎是一夜之间发生的事,众说纷纭,在一些临近其下的小山村里,行将就木的老者总是聚坐在村头的大槐树下,细数人生漫漫长路上的点点滴滴。 这时候,就不免谈到身后这座从雪线以上被精准腰斩的奇山。 有人称其曾亲眼见过它完整的样子,似乎被腰斩是发生在一夜之间的事,这次腰斩还引得云鹤江改道,引发了史上罕见的大洪水,使得居住其下的无数百姓流离失所,但值得称为奇迹的是,除了财产损失,竟无一人伤亡。 奇山的传说就是从这时开始,正式流传出去。 …… “貌似只是从秣陵山一带传来的。” “嗯?怎么回事!” “您还是亲自过目吧!” 李司骑着快马跑了一夜,终于在清晨时分将急报送到前线。 吕澄昂亲征南方的消息还未传遍,最后的急报照旧发往了机要,看着邮封上赫然印着的“焱”字样,和傅落大将军的印信,他丝毫不敢怠慢,第一时间借来快马向南疾驰,没有谁比他更清楚那个“焱”代表着什么,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傅落和吕澄昂的关系,事关重大,若是再出像之前一样的错误,他全家老小恐怕性命难保。 吕澄昂接过信报,匆匆拆开来看,换作平时,他肯定是要用专门启封的小刀豁开封口,可前线哪有那么好的条件。 又是一夜未眠的他郁闷到了极点,敌人仿佛一夜蒸发似的了,全军上下半个人毛都没看见,方才傅落的来信让他精神一振,可此时,信里的消息却是让心情雪上加霜。 “金夏暂时指望不上了,回报给他,我会尽力从雨帘集城匀粮给他,其他的事让他不要多顾虑,只要大雨一停,让他立刻进山平匪,打通要道,此事不可再延误半分!” “是!” 李司退出营帐,吕澄昂紧随其后,他望着远处被晨曦染成金色雨帘山,只连连扼腕长叹。 …… 啜泣声渐渐减弱,恢复到和雨声同一节奏上。 经过一个时辰的不懈努力,岩洞外的排洪沟顺利竣工,望着积水从沟头汩汩流下山坡,众人不禁松下一口气来。 随即,洞内又传来好消息,几乎所有的余粮都被安全转移到木架上,这样一来,他们目前所面临的最严峻的问题也都迎刃而解。 只有一个人还在忙碌,他在无人的角落,跪坐在一个平整的土墩面前,身旁是几近燃尽的一小簇篝火,这里是全洞地势最低之处,雨水还未渗漏至此就被尽数拦截,周围十分安静,像是单独隔开的一个房间,很适合一个人默默做事。 柏涓涤一目十行,眼神在几页纸上来回翻飞,不时又停下来涂涂改改,他正在集中精神检查自己方才完成的“大作”,洞外的动静越来越小,他知道救灾已经结束,很快就有人会找到这里,虽然他身负重伤难以活动是有目共睹的,但是他不想让人抓住把柄说三道四,尽管所有人都是依靠他才能走到这一步。 “干什么呢!” “哇!” 柳梧璇早就回洞换好了被雨淋透的外衣,此刻她正穿着一件鹅黄色开襟短袄,袖口上点缀的栀子花和她手中热气腾腾的绿茶相得益彰。 柏涓涤太过投入,丝毫没有注意到柳梧璇的闯入,被吓了一大跳的他此刻面色涨得通红,眼神来回躲闪,手下将纸匆匆揉成一团藏在衣袖里。 “啊?哦!你们回来了。” “什么东西?神神秘秘的。” “哦……给其他队伍通信的。” 他想来想去,编了这么一个荒诞的理由。 “真的?” “不说这个了,外面怎么样了?” “都妥当了,哥哥们看我和晴儿难过,说什么都不让我们再待在外面了,我们只好提前回来了,晴儿估计快睡下了,你要不去看看她?” “我……” 柏涓涤欲言又止,他本是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从何说起,毕竟初晴和他舅舅到底发生过什么,他一概不知,但是他明白,那个名叫澈川的男人,那个年龄难以置信的和他相仿,辈分却大他一辈的英气男子,在短短两天内成为了某个少女心中举足轻重的人。 “好啦,也不急于一时,看这雨还要下上好一阵子,我们估计还要在这里待上几天,你什么时候想好了,再去和她说说吧,我保证无条件无限制为你们搭桥牵线,直到你们和好为止!” “……谢谢你!” 看着眼前笑眼盈盈的邻家少女,柏涓涤只恨自己为什么只能吐出这淡淡三个字,这里不是勾心斗角的商场,对方也不是那个在场上处处与他针锋相对的商客,可此时,他怎么就说不出更多能表达心意的豪言壮语,他自问道,平时用来回击那群人的妙语连珠都藏到哪去了? “好啦,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尝尝这个!真没想到,你家的哥哥们这么厉害,那样危急的情况下,还能随身带着茶!” 说着,柳梧璇向他双手奉上那杯绿茶,墨绿色的茶叶正在青绿色的茶汤中旋转,她双膝微屈,做一副侍女之态。 “嘿嘿!哥哥请用茶!” “初晴说话的时候,会在前面加上‘嘿嘿’二字吗?” 柏涓涤冷冷说道,顺手接过那杯茶,他知道柳梧璇是拿他寻开心,也故作一副高冷之态,逢迎着他被赋予的身份。 …… 第77章 异动 “哼,晴儿可是专业的!不过我从来不要求她这些繁文缛节。” “呦!我还以为你们家除了你这个异类,全都是像你父亲和你妹妹那样成天冷着脸的人,你大概没见过吧,每次开会茶歇期间,他们还讲究吃点心的顺序……” 柏涓涤小抿一口茶,悠悠然说道,柳梧璇嘟着小嘴,他说的对,她的确没见过商场上他们的样子,也没有听他们提起过他所说的这些事。 “切~那也不像你!喝着人家送到嘴边的茶,还摆着这么一副臭脸!你以为我是谁?我可是柳家的大小姐诶!叫你声哥哥,给你送杯茶,你可别得寸进尺!” “呦,这时候想起自己是大小姐啦?” “你!!!!”…… 柏涓涤轻闭双眼,摇头晃脑,任她柳梧璇气的跳脚,他依旧一副如入无人之境之态,品尝着手中热茶。 “这就生气了?你不是大小姐吗,就这点气量?” “哼!” …… “喂!说话就说话!怎么还动手啊!” 柳梧璇转过身来,柏涓涤不知何时起身,此刻正站在她身后,抓着她的手腕,眼睛死死盯着洞外,仿佛雨雾中,随时会跳出什么怪物来。 “嘘!” 他比了个噤声手势,这一莫名其妙的举动一时吓住了柳梧璇,她分不清他是不是又在骗她开玩笑,洞外除了细腻的鼾声,窃窃私语的说话声,就只剩下未有半点停歇之意的雨声。 “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柳梧璇刚想开口问他搞什么鬼,不曾想柏涓涤却率先发问,看着他的表情,她觉得他不像是在开玩笑,便往后撤了几分,但她的确什么怪声都没听见,只能狐疑地望着他的脸。 “怎么了?” “你真没听见吗?难道是我的错觉?” “你先把手放开!疼死了!下手没个轻重!” “抱歉,我刚才听到有什么金属的东西在岩壁上剐蹭。” “好像就在我们头上。” 在金夏,柏家在铸造业的地位是独一档的,他们坐拥绝对的话语权,柏涓涤已经在这个行业纵横多年,他经常参与基层的铸造工作,尤其是在铸造兵器一类中,他自觉颇有心得,也深受同行认可,被他们赋予“极富想象力的天才”这一称号。 但哪怕专业如他,和他的父亲柏喆相比,也只能是相形见绌,柏喆在同行人眼里,堪称“为铸造而生的人”,从一个打铁师傅能做到今日这般辉煌成就,已不足以用“天才”来形容他在铸造方面的才情,尽管光环永远被父亲压着一头,他很不服气,但是对于金属与各种物体碰撞的声音,他却早已刻印在脑海里,这是每一个资深打铁人都具备的基本素质,所以,他坚信自己不可能听错。 “当真没听见?” “嗯←→,没有,让我摸摸,你不会烧出幻觉了吧?” 柳梧璇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她伸出手探向柏涓涤的额头,却又被他一把抓住。 “又来了,这次更多了!” 柳梧璇僵在原地,压住呼吸紧闭双眼,穷尽心力去听柏涓涤口中形容的那种金属声,几息过后,她还是什么都没听见。 “你不会是在用这种无聊的小把戏吃我豆腐吧?” 她一副愠怒之态,用眼神示意他抓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柏涓涤回敬了她个鄙视的眼神,那分明在说“就你?”。 “我没开玩笑,你要是真没听见就算了,你留在这里,我出去看看。” 说罢,他拎起放在墙角的墨渊,转身正欲离开,一种不祥的感觉盘踞在他心头。 “诶诶诶?就这么出去了?你还发着烧呢?” 柳梧璇赶忙把自己换下的那身黑衣从架子上又扯出来,试图顶在柏涓涤头上为他挡雨,她倒不担心他的身体被淋湿,因为他身穿的衣服和她这件做工一样,面料十分光滑,油水不沾,只是被雨淋得潮乎乎的,她才不得已换下来。 柳梧璇说了第二遍,他才意识到自己还发着烧,但由于常年习武的缘故,他并不觉得有多难受,止痛药的功效还未退去,现在正是他无限接近自己健康时的状态。 出了洞门,雨滴劈头盖脸砸在黑衣上,咚咚咚地响,只不过这衣服目前顶在柳梧璇头上,柏涓涤要比她高上近一尺,她就算举高双手也只能勉强撑住衣服,但她又不肯让他一个人出来,柏涓涤索性抢过衣服遮在她头上,毕竟她现在穿着的短袄可着实不防水。 “去那看看!” “快走快走!我半边身子又湿了!” “让你别出来的!” “少说废话!” 二人沿着来路走了二十来丈,成功抵达一棵高大的无名树下,这里没有多少水滴下来,也能清晰地看见岩洞以及头顶岩体的全貌,只见雨水从黄褐色的山岩面股股流下,滴落在岩洞前的排洪沟里,山岩表面光洁如初,以这种规模的降雨,就算有划痕,雨水也能在几息之内将一切痕迹冲刷干净。 “算了,回去吧,但愿是幻觉。” “我现在又开始怀疑你在吃我豆腐了。” 柏涓涤没有说话,只将墨渊换到左腰,向她靠近几分,又把遮雨的衣服向她身侧移了移,确保他们在离开被树冠庇佑的地方,她不被淋湿太多。 第78章 冲杀 “你说,这雨什么时候才能停。” “难说,没想到这种大山下起雨来这么猛。” 柳梧璇望着漫天落下的水滴出神,大雨快要淹没这个世界,他们只有那么一方小小的岩洞可以栖身,而这一路的聚散离合,冥冥中像是被天意戏弄,看似是从一个牢笼逃脱,实则是又进到一个更为恐怖的牢笼。 “我其实很喜欢下雨,尤其是在大雨中一个人,打着那把比我大很多的伞,护着我和我的琴,漫无目的地走。” “我也是,但我喜欢下雨时的吵闹,人的声音退到幕后,让由自然主导台前……难得的片刻安宁。”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等待雨稍微小些,方才准备返程时,雨却是又没有来由的哗哗加大几分。 “你真的不去雨歌了吗?也许你的父亲和妹妹早已逃出这该死的鬼地方,已经安全抵达那里,正等待着你们的好消息。” “嗯←→,到此为止,我们已经失去太多,没有那些卷宗,就算人到了也毫无意义。” 柳梧璇坚定地摇摇头,没有恐惧,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如此回应着柏涓涤。 “而且,这么多天过去了,爷爷他们也没再寄信回来,但在那种情形下,就算送信的人到了我们也收不到。” “我想带晴儿回家……带他们回家。” 柳梧璇小声补充了最后一句,就算是私心又如何,她不想再看到有人因为荒唐事牺牲。 “说的也是。嗯,那我们就一起回去吧。” “你不是要过自由的生活吗?怎么又想回去了?” 她警惕地打量着身旁的男人,突然想起一件事,她忘了问他来此冒险的真正目的。 “嗯……说来也怪,这么久了,以父亲的性格,怎么会不再派人写信来劝我,明明前阵子还有写的……” 柏涓涤忽视过她的问题,他喃喃自语道,好像没注意到身旁少女的注视。 “嗯←→,不对,得先打听到她的消息……” 他学着柳梧璇的样子摇摇头,似乎也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喂!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啊?哦哦,你说什么?” 柳梧璇正欲发作,又被他一把拉过。 “快看!雨小了!我们回去吧!” “诶诶诶,你慢点,我又被淋湿了!” 她明白,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也许有一天她会知道这个答案,但显然不是现在,像他这么周密的人,一定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吧。 她快步跟上前,自动闪躲到那片为她支起的“遮雨布”下。 雨忽然变小,小到几乎快要停止了似的,水花在她后脚一朵朵溅起,啪嗒啪嗒,为他们送行。 “喂喂喂!你没看到只有几步路了吗?既然拿了一路,能不能好好拿到底!” “我右肩有伤!累了还不能换个肩?这时候耍什么大小姐性子!” “你你你你!!!” “哼!怎么?” 眼前就是洞口了,柏涓涤却在此时突然鬼鬼祟祟走到柳梧璇右侧,头顶的遮雨布也被短暂地撤走。 她不是生气他换边,可他换边的时候没拿稳那件黑衣,里面的积水有一半都浇在她头上了。 “好了!好了!快走吧!回去我给你擦!” “才不要!谁要你……” 话音未落,裹挟着凌厉杀机的破空身从二人身后极速袭来,这么多日来,他们对此声再熟悉不过! “小心!” 柏涓涤正欲拔剑抵挡,他下手向腰间摸去,原本应该挂在右腰的墨渊在此刻却不见踪影。 完了,方才把它换到左边了,而它此刻却被柳梧璇的身体挡死。 还未等他推开她,一股巨大的力道从他左肩传来,将他撞得连连后退。 只见柳梧璇在一息间完成整个动作,她显然也是听到了弩箭飞驰的声音,在推开他的同时拔出挂在他左腰的墨渊,一个格挡击落弩箭。 看轨迹,那箭矢是冲他来的。 “谁!” 柏涓涤一声震天怒吼,惊醒了熟睡中的众人,率先赶出来的是他那位形影不离的家臣。 “发生什么事了少主!” “敌袭!敌袭!快把大家叫醒!” 柳梧璇持剑紧盯前方,一边向洞里后撤一边冲他大声叫喊。 话音刚落,崖壁上传来叮叮当当的阵阵响声,只见三四个身披褐色雨挡,蒙面束脚的白衣人径直飞下,双持弯刀,径直向下突刺。 柳梧璇还没来得及反应那声音,就被柏涓涤一个飞扑挟抱滚进洞里。 “他们来了!” “这么快就追来了?” 柳梧璇心想她的命还真是值钱,这群山匪竟然不顾外面这么大雨,硬是追到这里来了。 “不是,是土匪们背后的人。” “你怎么知道?” “那种弯刀,根本就不是雨朝任何一个地方使用的!我绝对肯定就是他们!” “那……” “别废话!把剑还我!” 柳梧璇还想问什么,却被柏涓涤粗暴打断,墨渊在方才她被扑倒时意外脱手,此刻不知道滑落到哪里去了。 “啧!去收拾东西,他们的目标是你,不想连累他们的话,马上跟我走!” 话音刚落,洞门口闪现进来几个白色身影,早已戒备的家臣们眼疾手快,配合默契,迅速放倒了不速之客。 “还不快去!” 柏涓涤望着呆坐在地上无动于衷的柳梧璇再次怒吼道,此刻,她的眼神聚焦在数百尺之外的雨地,绝望到好像看见了成群的恶鬼。 说是恶鬼也不过分,一大群白衣无声无息出现在她视野里,在朦胧的雨夜向此聚来,手中的双刀被洞中的篝火照亮,散发出杀戮与死亡的气息,这些白衣刺客,不正像索命的恶鬼? “能逃出去吗?” 声音小到自己都快听不见,不远处的他却真真实实听见了,回过头来的他托住她因为绝望将要低下的头,他抵住她的额头轻声说道。 “我来考虑这件事,你快去收拾东西!” 他的语气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温和,说罢,柏涓涤转身加入了警戒的队伍。 “姐姐!全部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 第79章 潜逃 “晴儿?你?” 只见全副武装的少女,身负两个行囊,双肩背着一个,双手提着一个,左右两侧腰旁分别挂着两柄长剑,头上硕大的斗笠遮住眉眼,端正站立在她面前,像个严阵以待的士兵,正等待听候将军的命令。 “连同柏家公子的!四人份!全部准备好了!” “不行,他们要找的是我!太危险了!你们留在这里!等下?四人份?” “当然还有我了,少主去哪我去哪。” 家臣手起刀落,将白刃插入一个闯入者的前胸,淡淡说道,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日常。 “不行!人太多了!目标太大!” “所以,少主你还是不要去好了,由我带着柳大小姐转移。” “嗯?你是觉得我受伤了?不能打?” “那倒不是,您的力量毋庸置疑……但” “那就别废话,去探一条路!” 柏涓涤适时打断家臣的吹捧,当然也没再执意阻拦他加入这次行程。 “那位要去,我当然得去了,我可不能让大小姐你一个人跟着两个如狼似虎的大男人出逃,这是作为贴身侍女,作为柳家家臣的职责!” “可是……” “更何况,别忘了啊大小姐,我虽然没有您那么能打,但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您身边,也学会不少呢!三脚猫功夫我还是有的!” 柳梧璇注视着她的双眼,尽管斗笠遮住她大半面容,但那双眼瞳里散射出的光,穿透缝隙,坚定无比,不可摧折。 “还磨蹭什么呢!要走就快走!” “是啊大小姐!” “有我等在,你们只管放心走!” “初晴!还不快带大小姐走!” 柏家家臣已经返回,在洞冰草的掩护下招呼他们,而另一边,埋伏在洞口的柳家家臣们,看到踌躇不前的柳梧璇,也是焦急催促着。 “我是一家之主!我不能再抛下你们了!” “没听见柏公子说吗?你走了他们或许会放过我们!你要害死我们所有人吗!” 一个突兀的声音冲她喊道,那是一位与她年龄相仿的男孩,柳梧璇是在出发后才认识他的,他有个大他两岁的哥哥,是一年前雨朝发布战争状态后,从漠西逃难来的两兄弟,柳家收留了他们,就像当年收留初晴一样。 而现在,他的哥哥却不见踪影,一路上,柳梧璇只顾着逃命,却没有关注人数的变动。 她不傻,她一下就听懂了话语里的意思。 是啊,别以为你是大小姐,所有人就得都围着你转。 “你哥哥呢?在哪个队伍里?” 她竟一时忘记了他的名字,只记得他有个哥哥,便向他问。 “现在可不是犯浑的时候!” 初晴面色一冷,绕到她身后。 “得罪了,姐姐……” 手刀落下,柳梧璇两眼一黑应声倒地,初晴将手中的包袱换到左肩,半蹲下身子,把柳梧璇璇扛在右肩,向洞口缓步移动。 这一幕看傻了柏涓涤。 “除了肩上那个,柳家的少女都这么暴力的吗?” “不对,那个肩上的在方才差点撞飞我。” “她一个侍女?哪来这么大蛮力?柳家不会从小就虐待儿童吧……” 一串疑问在他心中横生,但此时显然不是解开它们的时候,家臣三步做两步大踏步前来,想接住初晴肩上的柳梧璇。 “滚开!拿着这个就好。” 她把左肩的包袱甩给他。 “愣着干什么?你背着这个!” 又将背后的包袱顺滑而下,示意柏涓涤背上。 “走这面!” 家臣接过包袱,一马当先,好在方才除草时他们留了一手,借着快有一人高的冰草掩护,他们成功避开那些白衣恶鬼的视线,从崖壁之下绕到其上。 “看来会飞的就那几个。” “你看这些。” 柏涓涤凑到一棵树下,和腰一样粗的树干上绑着一条粗壮的麻绳。 “这面还有!” 他们细数一番,大概有四五棵树上都绑着这样的麻绳,除此之外,崖壁上还有数道触目惊心的划痕,很难想象,究竟是什么金属制造的刀刃,能在坚硬的岩石上留下如此深刻的痕迹。 “你们有没有感觉,这些树在抖。” “废话,风这么大。少主,接下来我们去哪?” “你确定?那这绳子呢?为什么也在动?” “?” 柏涓涤和家臣闻声聚来,只见套在树干上的麻绳正像钢锯一样,来回拧动,带着树干仿佛在狂风中摇晃。 “糟了!” 家臣匍匐在地,迅速爬到崖边,侧着头用余光向下探视。 与此同时,柏涓涤又听见了那如鬼魅一般,金属摩擦岩石的声音。 “他们又上来了!” “真是见鬼了!他们怎么知道有人上来了!” 柏涓涤一万个不解,随即,家臣解开了他的疑惑。 “看见了!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 “少主你的剑!在草丛里,就在我们正下方!” 这下他恍然大悟,阴差阳错之下,被柳梧璇遗失的墨渊正巧掉在了崖壁之下,恶鬼们误以为那是从悬崖之上落下的,所以又派了人从这攀上去堵截。 “肯定还有围追的人!估计就在我们后面!这下不得不打突围战了!” “可是少主,我们没有远程武器,就算是全盛时期的您,再加上我,打那么多人也没有多大胜算啊!” 柏涓涤沉默下来,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对策,他甚至想投石干掉重新爬上来的人,再沿着他们的绳子爬下去,可这样势必会惊动岩洞里的看守。 “谁说没有?” 初晴解开其中一个包袱,两张小巧玲珑的劲弩崭露头角,在微雨中泛着黑漆漆的光。 正是山匪们曾对付他们用的那种! “这就是你说的?准备好的四人份?” “别想那么多!这是为你们准备的。剩下那个包里是我们的干粮和衣服!” “只有这么多,省着点用!” 说罢,她又从裙裤里解下七八个箭囊,每只箭囊里分散着一两根弩箭。 “怪力少女!” 柏涓涤和家臣齐声说道,像恶狼一样飞扑到她身下,将地上的箭囊“分食殆尽”。 “闭嘴,这个只能大小姐叫!” …… 第80章 岩遁 她将昏迷的柳梧璇小心翼翼放下,又一番摆弄让她靠坐在一棵大树下,那树干粗到足以在一个方向上完全遮蔽她的身形。 做完一切后,她做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俯下身子,轻吻柳梧璇的额头。 柏涓涤和家臣面面相觑,心照不宣说她可真是宠她家的大小姐,在这种十万火急的情况下竟然还有心情做这种事。 “要来了!” “我也听见了!” 二人不再关注她们,迅速分好战位准备就绪。 靠近山崖的一侧的恶鬼们率先登上,飘荡的白衣在暗夜中十分惹眼,为柏涓涤他们提供了清晰的目标。 “不急,等全部上来,一起干掉!” “收到!” 二人通过彼此的手势协调作战指令,初晴则是猫在一丛灌木后,位置十分隐蔽,双手放在腰间的剑柄上,作为暗箭蓄势待发。 还好恶鬼们只是怀疑崖顶有人,这个位置属于灯下黑,没人会想到他们逃跑只是转移到更高的地方,而在恶鬼们的意识中,这里是受他们控制的地方,若是上来这里就是自寻死路。 “原来几位只是偷懒,那我便送你们一程!” 手势落下,两股劲风裹挟着死亡之弩箭向前飞射,势不可挡,转眼间贯穿三人的胸膛。 由柏涓涤一侧射出的箭,经过他的精心调整,达到了一箭双雕的效果。 没等剩余的二人暴起反应,又是簇簇两支箭,他们的生机便随着箭矢消散于轻风之中。 “动作快!后面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 柏涓涤下令,三人又迅速集结,扒下尸体上的白衣披在自己身上。 “不是让你打头吗?这下弄的全是血。脏死了!” “那么黑我能一击毙命就不错了!你没看到我一箭双雕吗?” “切!我家大小姐也能!” “……” “你们在干嘛?” 好巧不巧,柳梧璇正好醒来,方才本就困倦无比的她被初晴打晕,索性美美睡了一觉。 “太好了!姐姐你醒了!来不及解释了!先把这个披上!” 初晴又从一具尸体上扒下一件白衣递给柳梧璇,她望着衣服上前后两个血洞,面露难色。 她脑海中,那个小男孩的话依旧清晰地回荡着,她不知道他的哥哥去哪了,但那饱含埋怨的语气似乎在告诉她,也许哪个队伍里都再也找不到那个哥哥的身影,她在地牢苟且偷生的那段时间里,地上发生了太多她无从所知的事。 “都好了吗?” “等什么呢!急死了!” 初晴看柳梧璇攥着那件白衣正在发呆,就气不打处来,夺过那件衣服就为她套上。 “不想睡觉的话!就快跟我们走!” 她一把拉起坐在地上的她,柳梧璇的手被拽得生疼,但她既没有怒火,也不想反抗。 “终究还是没尽到一个家主的职责……” “现在还不晚!快走!” 初晴好似听见了她心里说的话,竟然平白无故冒出这么一句,眼前雷厉风行的少女一改往日的温柔无限,不知哪来的勇气,嚣张跋扈,拽着身陷囫囵的她一步一步向前,现在,她才更像是柳家的家主。 四人踱步到悬崖边,五根麻绳在风中摇摇晃晃,延伸十几丈直抵地面。 先前,三人经过一番讨论,一致认为仅凭这些弹药是不足以打持久战寻找突破口的,柏涓涤提出可以率先解决山崖上的敌人,伪装成他们自己人故技重施,再寻出路。 “太高了,我们没有他们那种刀可以稳定姿态,这么大的风,下去要不少时间。” “方才那些人没拿刀吗?” “没有,看样子他们只是找借口上来偷懒的,不然也不会那么快解决掉。” “麻烦事……” 眼下,必须有人先留在这里警戒,等待其他人落地后再爬下来,这样就算后来的追兵想割断绳子,下方的人也能接住。 “别想那么多!我留下!” 家臣没有顾虑,直接说出他的决心。 “不行,下面的情况复杂,需要能打的,我留下!” 初晴没有丝毫犹豫,自作主张开始清点装备,一副无论他们听不听,她都要这么做的模样。 时间有限,他们拗不过她,只好卸下手中的弩,开始把麻绳往自己身上绑。 柳梧璇的麻绳早在先前换衣服的时候,初晴就替她绑好了,显然她被默认不参与这场守卫之争。 “喂!这个给你们!” 初晴将腰间的两柄白刃解下,分别交给柏涓涤和家臣。 “那你怎么办?” “我用不来剑,我有这个就够了!” 初晴拍拍弩枪,顺便炫耀了一下手中沉甸甸的那一把弩箭。 好在方才只用了四支,弩箭的数量还很富余,当然这也是更改战术后的结果。 “保重!” “保重!” “别说的像生离死别一样,最多就一柱香的时间,晦气不晦气!” 初晴白了他们一眼,柏涓涤和家臣腾挪到崖边,开始面向岩壁向下攀爬。 “晴儿,你要小心啊!” 柳梧璇此时也不再迷糊,但她放心不下初晴,迟迟不肯下崖。 “没事的,姐姐,相信我,我还有好多话想和你说,我们下去再说吧!” 说罢,她又将两支弩枪的其中一支裹在包袱中,背在柳梧璇背上。 “不行!就一支,你怎么办!” “听话!我又没有两只手!要两个干嘛?他们下去会用的到的!带上!” …… 第81章 安眠于春 “那你千万要小心啊,我在下面等你!” 柳梧璇依依不舍地抓住麻绳,让自己一步步腾挪到崖下。 望着岩石没过她的头顶,初晴放下一直挥着的手,手腕上赫然悬挂系一条红绳,白玉环被其从中穿过。 原本应该系在柳梧璇手上的白玉环,此时却又出现在她腕间,方才,初晴趁着她熟睡的间隙将它解下重新收回。 “这样就好……” 此时,柏涓涤和家臣已经下降了一小截,柳梧璇手伤未愈,只好缓步降落。 夜色蒙蒙,三个白色人影,一高两低,宛若从天而坠的星辰,高悬于绝壁。 …… “来了……” 山坡下方,悉悉碎碎的穿林声逐渐迫近,初晴麻溜地将方才那五具尸体拖到荒草丛里,一个闪身躲到树后,开始检查武备。 好在雨虽下小了不少,但没有完全停止,雨声可以将她呼吸声压的很低。 “唉……” 随之而来的,一个问题极为严峻的问题暴露出来。 正面作战是不可避免的,不把这些白衣恶鬼全部干掉,她就无法安然离去。 她只能赌一个可能性,就是这些人没有发现异常,也没有发现她,等待他们离去,方可再做打算。 前提是他们没有发现,正在降下山崖的那三个白衣不是自己人,而是要寻找的目标。 “要是发现的话,他们肯定会毫不犹豫割断绳子吧,或者向下投石,发射些什么都不好说。” “啧。” 一晃眼,那些恶鬼们就已到了身前,初晴按兵不动,端着弩枪,准心持续跟踪在为首的白衣人身上。 他们一位接着一位从眼前急速闯过,而她依旧是那副凛然之态,此刻,她心中的骄傲达到了几乎不可磨灭的程度,作为柳梧璇最锋利的一把剑,她终于有机会一展锋芒,斩落所有图谋不轨之人。 身陨又如何呢?一把剑最好的归宿从来都不是在在剑匣中腐朽,而是折落于战场。 …… “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初晴小姐恐怕有麻烦了。” 柏涓涤低头向下望去,他们离地面已经很近了,只有四五丈左右,而头顶的柳梧璇也加快了速度,逐渐追上他们。 “回去吗?” “不行,会给她添乱的,我们再快一点,到下面接应她。” 说罢,柏涓涤和家臣几乎完全放开双手,只将自身重量压在麻绳上以控制速度。 “搞什么?这么快?” 身旁的绳子开始剧烈晃动,察觉到异常的柳梧璇向下看去,只见两个白点在视野里正在快速缩小。 随即,她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开始加速下坠,虽然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快点下去总归是没错的。 …… “快到底了!全松!全松!” 风在耳边呼啸,柏涓涤双脚抵住岩壁,仰面朝天,一个飞腾就是一丈多,即使柳梧璇已经很快了,但在他眼中,她的身影依旧是在逐步缩小。 眼看地面近在咫尺,那个熟悉的草丛中,正安安静静躺着一个通体漆黑,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物体。 正是他的墨渊。 “躲开!躲开!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了!” 家臣不敢大声呼喊,只压着嗓子尖声惊叫。 “什么?” 只见正上方,白色身影正在急剧扩大。 “这姑娘!比我们还拼命!不枉那个丫头那么惯着她了。” “不是她,快躲开!” 碰撞即将发生,家臣骑着绳子一个飞踹,将柏涓涤踹离原处,那个白色身影与他擦肩而过,砰然坠地,让大地为之一震。 “不——!!!!!!” 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啸从上方传来,距离头顶三丈的白衣少女,她的身影不再缩小,只是牢牢抓着绳子,一动不动,望着地面上,另一个白色身影。 她像一朵在初春盛放的鲜花,偌大的草丛是仅她一人的陪衬,微雨是她的舞伴,在风中凌乱飘荡,水滴聚拢在她微微上扬的嘴角,透出丝丝美梦的甘甜。 初春的鲜花如此安静,默默盛开在山野间的荒草中,无关乎过去与未来,在这个再也无人问津的角落,她飘落在地的声音,震耳欲聋。 …… 风在耳边的呼啸声愈来愈大,柳梧璇匪夷所思,她没有再加快下降的速度,身体也没有感觉到风力的加大,可呼啸声就是不管不顾,执意逼近。 她的长发被风托起,白衣猎猎作响,没有恐惧,没有绝望,神情只像是睡着了一样安详,她从高天坠落,神明带着她的灵魂一去不返,她不辱使命,在生命的最后,依然尽力做好一个侍女,一个家臣,乃至一把剑的职责。 只是,她再也没有机会,去做她的妹妹了。 …… 少女安详地侧躺在草丛中,大地予她最后的庇佑,没让她睡倒在冰冷泥泞的土地里,只不过,为时已晚。 少女的胸口,触目惊心插着数十支弩箭,那些剥夺走她鲜活生命的元凶,此刻只像是英雄的伤疤,夺目的荣耀大放异彩,不可逼视。 恶鬼终究是恶鬼,一个人的力量再强大,也是有限的。 …… “天呐!那是……” “初晴小姐!” 洞内的众人皆被这巨大的坠地声吸引,纷纷向外张望,几个反应快的家臣趁机发难,借着看守转头的瞬间暴起断绝了他们的生机。 一时间,哭喊声,吵闹声骤然而起,汇成一片,柏涓涤和家臣在嘈杂中落地。 柳梧璇挂在半空,眼神呆滞,望着地面纷乱一片,她想,如果就这么放手也好,陪她一起睡去,再也没有讨人厌的事情和造化弄人的命运纠缠,她可以像往常一样,安安静静在梦里读书抚琴,身旁坐着名叫初晴的妹妹,久久伴着她,在微风中,在阳光下。 于是,她就真的松开了手。 微闭双眼,随着风雨飘落,天空,世界,在她的身侧倒退着,她什么也不想,狂风将所有的声音抹去,像在自己家的书房里,未曾点灯的书房,死亡是一件多么静默而盛大的事,她即将步入一段未曾谋面的时光。 …… 第82章 静默 “来人!来人!” 紧迫的呼啸声再度响起,被死亡支配的恐惧再次笼罩在苍穹之上,柏涓涤望向头顶,另一颗白色流星正在陨落,顾不得负伤的肩膀,他脚下生风,急速调整位置,伸开双臂瞄准柳梧璇的落点。 好在另一边的几位家臣也及时闻讯赶来,他们将手臂搭结成一张网,牢牢展开在草丛上方。 巨大的冲击将众人撞得七荤八素,尤其是柏涓涤,原本被止痛药压制的疼痛一下子爆发开来,他觉得仿佛有千军万马同时从右肩上踏过。 少女眉头紧锁,两行清泪顺着苍白的脸颊顺流而下,雨水模糊了坠落时嘴角被草茎划破渗流的血渍,另一张早已失去血色的姣好面容与她隔草相望。 柳梧璇像被开水刺激的虾米蜷缩成一团,不停颤抖着,呼吸紊乱,意识不清。 呼啸声三度响起,虽不及前两次,但却是成群袭来。 “散开!散开!两三人一队!往不同方向跑!” 柏涓涤还在检查柳梧璇的状态,另一边伏在初晴身旁的家臣率先察觉到头顶的异常,已顾不得暴露位置,位置实则早已暴露,他在细雨中高声呼喊。 岩壁垂挂的五股麻绳上,每股上至少攀着两个白色身影,不是手持弩枪,就是腰插那种奇特双刀,正在以人体能达到的最快速度下降。 “你们快带她们走!我们留下来缠住他们!” 众人异口同声,所有的柳家家臣,无一人应声逃窜,他们中,有人并不是以武艺见长留在柳府中,但是此时此刻,无论老少,他们眼瞳中的坚定仿佛只出自一人,柏涓涤见过那个目光。 柳清明,亦或是年幼的柳朵。 还有某些瞬间的柳梧璇。 没有多想,柏涓涤一个口哨传达给另一丛草旁的家臣,示意他听指挥行动。 “还可以,就这样。” 他尝试转动肩周,虽然隐痛难消,但万幸止痛药再次发挥强效,压制住大部分撕裂感,不至于让他完全失去活动能力。 “起!” 他本想先尽全力,将柳梧璇扛在肩上再做打算,可没想,他仅是用受伤的那只手就轻松拎起了她,像拎小猫一样。 “大小姐,还真是自律啊,瘦了这么多……” 与那个夜晚截然不同的感觉,他一时想不起那个中秋究竟是多久以前,那时候在他背上熟睡的那个她,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时间似乎在她身上流动地格外快速。 口哨声响起,家臣那边也已准备就绪,不知道他从哪弄来的绳子,将初晴捆背在自己身后,他的个头并不高,与初晴相当,那张仍旧微笑的脸搭在他肩头,像是不愿从美梦中醒来。 柏涓涤还是将柳梧璇背在背后,像从前一样,将她的双臂搭在自己胸前,只是荷香味不复,鬼知道在逃亡的哪一程,它被遗落在哪里。 夜色茫茫,此行何去何从,或许已经不重要了。 但在少女身上,还有太多谜题没有解开,若是让她只身前行,想必会很孤独吧。 雨滴,高树,落叶,岩洞,白色恶鬼的影子,绞杀成片的声音,在余光里疯狂倒退,在耳边逐渐远去,只有偶尔三两支弩箭能追上他们的脚步,但太过绵软无力,被轻松躲开。 柏涓涤不知道在跑向何处,面前也许是来路,也许是一条全新的路,就这么一直跑着,跑过敌人,跑过时间,跑向希望,跑向深渊。 但他知道跑不了多久就会被追上,一群手无寸铁的家臣怎能敌过训练有素的外邦刺客? 求生的每一步,代价是每一条鲜活的生命。 如果不能将少女平安带离,也许在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人能记得他们的名字,记得他们演绎过的美好故事,翻找他们存在过的痕迹。 对于每一个混迹商场的精英商客,最厌恶之事,莫过于赌博,用他们的话说,就是用更大的风险赌更丰厚的利润。 而赌博的结果,十之八九是血本无归。 但他此时不得不赌,赌能在他们追来之前,找到一个无人可知的容身之所。 “听上去像是天方夜谭。” 他如此想着,即使早已精疲力尽也不敢减慢一步,身后另一个脚步同样如此,紧追不舍。 …… “铺天盖地的大水,从金夏城的南大门奔涌而出,仿佛一整条天水河的水,从某个高山上,源头的大湖中倾倒而下,洗尽所有。” “雫海早已干涸,只剩被烈日烧灼而开的海床,街坊邻巷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琴棋书画随着大水从我脚边没过,那个我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已空无一人。” “区区河水,又怎能填满大海?” “河水肉眼可见地渗入那些缝隙,小一些的缝隙受到滋润,重新粘结成片片沼泽,而那些早已裂成峡谷的缝隙,水又汇聚成新的大江大河,奔腾不息。” “残房断桥横跨深渊,太阳在原本是海平线的地方默默落下,黯淡无光,我站在海滩,像是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人。” “多么美丽又残忍的画卷,清风美酒相伴,不妨弹上一曲,就此告别吧!” “是啊,可是我的琴,早已被大水冲到哪个不知名的角落了吧!” “无妨,它就在这里!” “我向熟悉的位置看去,那个自古以来就属于我的位置,我曾在那里坐过一万年,演奏过一万首曲子,一首曲子弹一万年,弹到天荒地老,弹到沧海桑田。” “就此告别吧!我的朋友!” “我的侍女替我细细擦拭每一根琴弦,我是在一万年前认识她的,自我认识她以来,她就站在海边,站在我的琴旁,只要我不弹琴,她就替我保养它。” “她只擦拭着早已断弦的琴,那些再也无法拉到另一边的琴弦,当然也再也无法发声啦!” “可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是最后一曲了,我已认真演奏过那么多曲目,懒散一回又如何?所以,只此一曲,名为静默。” …… 第83章 死之地,生之处 “海水沸腾,变成流淌的烈焰,目之所及之处,无不熊熊燃烧。” “名为静默的琴乐,悄无声息,只剩我上下狂舞的十指,与此名为末日的绘卷,相生相伴。” “我们在火中焚尽,我们在火中微笑。” …… 山雨咆哮着,带着摧枯拉朽之势从山上冲下,抹去一切痕迹。 柏涓涤从来都不知道,一座山竟然可以生长如此多的灌木,数量甚至远远超过了构成山本体的树。 不过还好有这些灌木,他们才得以暂时逃出生天。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拎着一个活人扛一个死人,摆脱数十追兵跑到这里的,他的右肩早已失去知觉,他已经感觉不到右臂以下肢体的存在。 他只知道要一直向前跑,绝对不能停下,比起死亡,前功尽弃是他绝不能原谅的事。 更何况,那是无数生命铺就的路。 每往前踏一步,血肉崩溅,骨骼碎裂的声音便在他耳边响起,他必须甩掉那些尸体的主人,他们的灵魂带着死亡,正一刻不停地追逐着他,试图将他们挽留在这片地狱。 那时,他觉得自己是幼年的澈川,在火场中四顾茫然,有一个声音,让他朝着一个方向跑,别回头。 两个少女并排躺在狭小的凹陷中,比起原先栖身的贯通岩洞,不,比起他和柳梧璇曾待过的那个地牢,这里只能算是那些“宏伟”建筑的一角。 这里是一座坟墓。 …… 或许是当地人的习俗,坟墓周围栽种满一人高的灌木丛,四四方方一片,将墓碑竖立在靠着土墙的一侧。 四方的“苗圃”一周,又栽种着一圈鬼柏,像是看护墓地的守卫,庄重森严。 成年鬼柏仅一丈有余,比起它周围那些高达数十丈的参天大树,看它们,有种“一粒蜉蝣见青天”之感。 但它就是那么可怖,诡异地围成一圈,告诉来者,“斯人已逝,不可侵犯。” 种植鬼柏几乎是当地人对于墓地的基本配置,通常,这种墓地旁边还连着其他诸如此类墓地,底下埋葬着的,大都是死者的列祖列宗,或是子子孙孙。 一个普通家族的坟墓,大约可以占据约十几片这样规模的土地,占据面积在一亩地上下,再往前追溯,那些久远的时期可能更兴盛火葬,每人烧结的骨灰仅占据一个珠宝匣大小的木盒子,能够传承下的骨灰,大都被放在家族的祠堂后,受后人焚香供奉。 当然,根据风俗礼仪,墓地和墓地的排布应当按照死者的身份,不可能紧挨着,最古老,最威严的一家之主理所应当被排在整片地风水最好的地方,其他人都排布在其周围,离得远远地瞻仰。 时过境迁,也许当年风水最好的宝地,在多年的地质活动,文明建设中移位,不复光辉。 过早的墓碑和棺材就更不必提,那些纪念,或是祭奠之物最好的结局,就是在某个动乱年代,或者大兴土木的建设年代,被掩埋于深厚的地层之下,与古生物化石融为一体,观察后代的生活,共同见证这个蓝色星球上文明的兴衰,真正变成这片土地的一部分,永远安葬。 …… 柏涓涤望着眼前蹿腾的火苗,它能提供的光亮还不如留在地牢的那个小油灯,他现在很后悔当时没能找到更好的引火物,竟将如此有用的物件,在不足以发挥其最大作用的计划中奢侈地用掉了。 这对一个精明的商客来说,无异于将自己拥有的资源和财富拱手相让于自己的宿敌。 “绝不可轻易饶恕。” 这不是因为他没办法把火生大,他不确定洞口那个还算庞大的棺椁是否能完全隔绝外界,他大可以将火生起到烧点这片树林,周围最不缺的就是柴火,这些保存在洞中的棺材,经过土壁多年的吸收,早已失掉了所有能失去的水分,它们干燥到只要星点点的火苗就可以烧得旺盛,而且,根据他的判断,每副棺材拆下来的木料,至少可以阴燃三个时辰。 但若是火势过大,再引来那些阴魂不散的白衣恶鬼,他又当如何呢?仅凭他一人,一把剑,一条不能动的右臂,带着一个昏迷不醒的邻家少女,一个已然魂归高天的少女的侍女,最好的下场也不过是杀掉三四人后被无数弩箭洞穿全身,死无葬身之地。 “这样好像也不错,至少最后还是和她们在一起。” 他自嘲道,人被逼到绝境的确是会无奈到发笑。 事情早就不在他的想象之内,正在墓洞地上酣睡的少女,不知何时,嘴角挂起一丝诡异的笑,竟和她身旁的另一位一致无二。 他不知道她究竟牵扯进了一个多么恐怖的事件,会引得如此多的人想要把她交给谁,但根据她自己所言,她似乎真的不知道自己身上藏着的秘密。 也许那些远在金夏,或者四散天涯的,她的那些家人知道些什么。 但那又如何呢?如果没有身旁的他,她好像已经不明不白被送到境外某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去了。 这片由无数墓地构成的墓林里,敌人似乎的的确确被那些幽森的鬼柏震慑住,不敢贸然闯入,消失得无影无踪。 …… “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 柳梧璇朦朦胧胧张开眼睛,在极度昏暗的光线中,她隐隐约约瞅见一个成年男性脸的轮廓。 “呦,唱歌呢?还挺高兴的?看来是没死透?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那轮廓开口了,冷冷的声音在洞壁里反复回荡,洁白的牙齿在那张无情的嘴中若隐若现。 “……” 柏涓涤已经睡了一觉醒来,不失所望,那个棺椁将整个洞口遮了个严严实实,日光没有漏进一丝,配合一人高的灌木,就算有人路过也会以为是大水把棺材冲了出来,也不会看到棺材背后有个洞,更别说洞里藏了三个人。 …… 第84章 迷错 面对柏涓涤的戏问,这次,柳梧璇没心情再怼回去,借着篝火的微光,她望见那一张憔悴无比的脸上,竟挂着一丝罕见的迷茫。 “我……” “别告诉我你是不小心摔下来的,那些扯谎的话就不必了。” 柏涓涤也不知道怎么了,明明他们不久前才死里逃生,现在不是应该说些彼此安慰的话吗? 安慰的话他早已在心中酝酿了无数,可看着眼前这个一度想放弃自己生命的女孩,在生死攸关的时刻,被无数双求生的手托起送出地狱,而她自己却逃避在梦中又哭又笑,他无法违背此刻的心意,将那些鼓励和安慰娓娓道来。 两人就这么默默对坐,在这个狭小昏暗的空间里,听洞外雨滴落在棺材板上的声音。 初晴的遗体被柏涓涤陈放在洞内深处,光线昏暗,柳梧璇并没有发现她。 她蜷缩着双膝,两眼无神盯着自己几近磨穿的鞋尖,就如昨夜在大岩洞围着篝火夜话一样。 只是顷刻间,少了二人,火小几分。 这么多日以来,在山野中疲于奔命,那双本就陪伴了她多年的冬布鞋,此刻被折腾得伤痕累累,奄奄一息。 在这方小小的避难所,她只得保持着这个屈膝而坐的姿势,一来是因为没有足够的空间让她舒展身体。 二来,昨夜从近三丈高的崖壁上坠落,就算被众人结起的“臂网”稳稳接住,但奈何冲击力还是远超身体能正常承受的范围,没死已是万幸了,现在她可没理由再在柏涓涤面前说她全身都疼得像被木锤狠狠击打过一样。 火光覆盖她的瞳孔,在其中阴燃着,她猛然想起梦里那场永远燃烧在海面上的大火,像是没有灯芯的油灯,河水是灯油,源源不断从她脚边流向前方,灌满整个海床。 “哼!” 柏涓涤无奈摇摇头,冷哼一声,那一丝从她眼角渗出的泪珠刺痛了他的神经。 “为什么要救我……” 柳梧璇实则想的是永远在梦里不醒来,该多好啊,可是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地竟说出的是这句话。 这下,柏涓涤是彻底被激怒了,他像一头被挑衅的狮子,不顾火焰的阻拦越过二人之间的安全距离,暴起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千言万语他想喷在她中看不中用的脸上,若不是家教将他最后的理智束缚,他真想替那些一路上死去的人扇她一嘴巴,好把这个没有“小姐命”却有“小姐病”的傻子从象牙塔里连滚带爬拽出来。 柳梧璇也不反抗,尽管那双曾无数次救她于水火之中的大手,此刻正像虎口一样牢牢钳住自己的右臂,她也默不作声,只是继续从眼角渗出她那苍白无力的眼泪。 可最后,那些污言秽语终究没有喷薄而出,只汇聚成怒不可遏的一段话。 “你不要问我!我们萍水一场!你去问她!问问那个不知道与你朝夕相伴了多少载的女孩!她为什么要执意留在上面!” “还有……” 一面说着,他一面气愤指着角落里,那个身体早已冰冷得如九天寒冰,失去全部血色,安详地像是睡着了一样,但嘴角仍挂着微笑的女孩。 柳梧璇听到此,瞬间抬起头,向他手指的方向瞥去,初晴生前那个如释重负的笑容,此刻赫然映入眼帘。 熊熊燃烧的烈火声盖过所有,连同外面的雨,和柏涓涤仍在原地的叫喊,她不顾一切想站起来。 “嘶~” 头顶和脚踝处同时传来剧痛,土洞还不足一人高,她站起身来恰好碰到坚硬的墙。 脚踝,先前她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身体不同部位反馈的跌打伤痛让她忽视了那个微不足道的疼痛,她原以为和其他地方一样,只是轻微挫伤。 但的确,正如那个秋夜,坠地的时候,庞大的冲击力又崴伤了她的脚踝,程度比之前更甚。 她只能爬,亦步亦趋爬向那个躯体,她不知道柏涓涤是怎么一个人带着她们逃到这里的。 “他呢?就是他!你的……家臣。” 她一时语塞,想不起他的名字,话说一路走来这么多天,她竟然没问过一次他的名字,也没听谁叫起他的名字。 回头的一刹,她清晰地看见了那张又恢复到迷茫的脸,他的右肩以下,那处算是旧伤的地方,一条干涸的血河定格在他衣袖间,像一条红色血龙,缠绕在他整条右臂。 “哈哈!鬼知道呢,我倒希望此时他能和我们一样,在某个犄角旮旯里苟且偷生。” “但是很遗憾,他死的不能再死了,和躺在地上的那位一样,但是,我没法再带他回来了。” “说起来,我们好像还认识不到三个月,这个毛头小子,明明才进柏府一季,也不怕责罚,就这么和我逃出来了,如果能重新来过,我宁可只身一人,谁也不带。” “你说是不是!大小姐?” “明明只是我一个的事……都是累赘啊!!!” 她没想到他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大概,他终究是被压垮了吧。 毫无头绪,逻辑凌乱,喜怒哀乐在他脸上风云变幻。 柳梧璇不知道是哪个柏涓涤在说这些话,但显然没有一个是她认识的。 究竟,是她不认识任何一个真实的他,还是这些,都无一例外全都是真实的他,只是迫于压力分崩离析开来。 “你说是不是呢?大——小——姐?” 最终,是一脸戏谑的柏涓涤,以一个加重的反问,结束了他们今日的对话。 他不再看她,重新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又一瞬间恢复到那副迷茫的情态。 …… 本该出口的道歉被他这最后一句反问硬生生憋回去,柳梧璇又回过头来,继续爬向那遥不可及的初晴,即使她近在咫尺。 在她的记忆中,这位乖巧可爱的少女,早应该在她放开麻绳的那一刻,随着她来到金夏的海岸边,端坐在松软的沙地上,伴着火海,欣赏她高奏最后一曲。 “你怎么在这儿啊,晴儿?” “地上凉,走!我们回家!” …… 第85章 虚静 没有回应,洞内安静地可怕。 她伸手探向她的脸,轻抚发梢,那一抹笑容永远定格在她的嘴角,像在初春怒放的花的花蕊。 也许在那抹笑容藏匿的梦境里,她和她亲爱的大小姐,她的姐姐,哥哥叔叔们,甚至是早已仙逝的爷爷,继续演绎着未曾发生过的生活。 雨声重新主导了周遭的声音,燃烧的烈火从她的眼底褪去,泪水代替雨水倒灌进她的胸腔,试图重新汇聚那颗早已消失不见的心脏。 她突然停止了哭泣,任何一滴眼泪再也渗不出来,直起身子,就那么端坐在她面前,好似全身的血液与气力被一抽而空,倒行回天,化作悼念的漫天大雨,砸落在地。 片刻,柏涓涤来不及搀扶,只听见一声轻轻的“扑通”,她就那么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双眼微闭,昏死过去。 …… “还是不行吗……” 傅落远远望着天边,阴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他已在大雨中站了一个时辰。 军营早在他的高效指挥和将士们的默契配合下重建完毕,这次,他们将营地扎在坚硬的石层上,那些钢钉钻入岩石内部,牢牢锁住另一头链接勾锁的帐篷,除了睡起来硬硬的,不舒适,安全性倒是不用再过多顾虑。 半个时辰前,他亲自收到由李司千里迢迢送到的急报,与此同时到来的,还有由漠西集城方向送到的粮草。 可现如今,这些东西空无一用,他早就迫不及待想完成吕澄昂交给他的任务。 这些天来,虽说大雨不断小雨连绵,进山的要道依旧没法整修,但他硬是派遣小股队伍,将整个秣陵山外围走了个遍,偶尔遇到的几个山匪,也全都如数剿灭。 总而言之,所有关于打通秣陵要道的准备工作和后续工作他已完成,只待雨过天晴,进山剿匪这一个环节。 可奈何就这一个环节,偏偏就是不得已实现。 掩面长叹也无用,还不如求神拜佛。 只不过他傅落,从来不信鬼神,他的信仰,只自己一人。 …… 相安无事的一日在大雨中步入夜色,柏涓涤在午后小憩一会,便冒着大雨又出去探路。 惊蛰未至,蚊虫未醒,穿越一人高的灌木林很轻松,只有干净的新芽抽在枝头之上,被连日的大雨打得有些蔫巴。 鬼柏是常青之木,那些针状的叶片被雨水反复冲刷,蓝绿色快要溢出。 出了灌木苗圃,外面依旧是生长着那些大叶片的高树的树林,只是视野相对开阔了许多,太阳隐在厚重的云后,挣扎着要露面,偶尔洒下几缕斑驳的光影。 他根本分辨不了哪个方向是来路,哪个是未知,所有的树都长的一模一样。 昨夜虽说雨下得不大,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他们是误打误撞跌入这里的,根本没有机会,也没有东西能让他在带着两个人的情形下做标记,或者记下标志性的物体。 不过既然已经撞到了墓地,说明这里已经距离有人烟的地方不远了,除非当地的习俗是把死人抬到离家十几里远的深山老林里安葬,那他和她就真的只能自求多福了。 逃到最后,他们留在手中的粮食就只剩两张巴掌大的粗粮面饼,和拳头大小的一块熏肉。 清早他拿出来检查时,那两块面饼早就被淋得一塌糊涂,粘在一起变成一坨难以名状的面团,熏肉也是,被水浸湿,失去全部风味和劲道。 唯一的好处就是他们不可能缺水。 总而言之,若是在三天之内,他们不能找到新的食物来源,就要面临被饿死在这无人之地的风险。 所以,当下最好的情况,就是依靠这片墓林寻找到还留在山中的当地人家,或者被废弃屋子用以栖身,那些地方周围,总能更方便找到食物。 他紧了紧衣服,朝着树木松散的方向走去。 …… “别丢下我!” 黑暗中,柳梧璇的手被一把握住,再睁开眼时,明亮的火光在眼中跳跃,映照出他俊秀的面容。 身体止不住的哆嗦,噩梦频频侵入梦境,一开始她还能应对自如,就像在火中弹琴那般,可到后来,那些定在原地一动不动,既不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的故人向她凝望,一个接一个出现在眼前,她有点受不了,她宁可那些人打她骂她,甚至是杀了她偿命,也不能接受他们似有千言万语,而又冷漠无情的目光。 “没疯啊,吓我一跳!” 柏涓涤早早而归,他正摆弄着烤架上一只滋滋冒油的野兔,嘴里不停念叨着什么,心情好像还不错。 柳梧璇的眼神在几息内,由受惊的楚楚可怜转为有可依赖的安心,而当她完全清醒后,则又转为包含着不安,无奈,愧疚和不知所措的复杂。 她不再盯着脚尖,让侧脸面对柏涓涤,也不正对初晴躺着的那一面,屈膝而坐依旧可以让她好受一点,还提供给她些许的安全感。 仿佛狭小而又空荡的土洞,依旧回荡着这个男人的怒吼。 她想说些什么,又觉得不一定说得出口,或者说出来也不中听,改变不了现状,索性就这么沉默着,等待着他给自己一个机会。 可惜这种故作高冷的姿态没持续多久,就被她不争气的肚子打破了,近一天一夜未进食,昨天还因为光顾着想围绕在自己身边的那些破事,也没好好吃上几口,再加上情绪的直线下降和并不安稳的睡眠,此刻,她又处在了肉体和精神双重崩溃的边缘。 尽管这里不是地牢,身边有温暖的火,和一个大活人,这个大活人还是将她从地牢里救出的恩人。 但她一点也不觉得比待在那里好。 由于她的缘故,一切都完蛋了,虽然她根本料不到所有会发生的事,但她就是觉得自己搞砸了一切。 那些无辜死去的人,若不是因为与她有关的意外,此刻大概已经安全出了秣陵山,在秣陵城某个高档酒店的楼中推杯换盏。 她想为自己,也想为他们难过,为他们哀悼。 但在此刻,她就是什么情绪也没有,精疲力尽,饥饿像死神一般在她耳边呼唤着她。 这种虚假的平静,她已经独自忍受过一次了。 …… 第86章 一如初见 柏涓涤也不再说话,专心致志地烤起野兔来,洞内的气氛再次回到了相顾无言的尴尬。 谁都不想先开口,这是一场战争,先说话的那方必然落入下风。 尽管面对彼此,双方都觉得自己有对不起之处,但开口示弱,这种事还是一时难以接受。 但柳梧璇还是口嫌体正直,烤野兔的香气在本就不大的空间里来回打转,勾得她不时将那张倔强的脸微微转向烤架,偷瞄的余光已经悄悄将那只肥美的食物牢牢禁锢在她脑海中。 当然这一切,柏涓涤尽收眼底,他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虽然依旧冷着那副脸,但在黑暗的掩饰下,嘴角却挂起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笑。 渐渐的,她转头的幅度越来越大,几乎是将原本侧着的脸转了回来,柏涓涤故意不看她,把野兔翻来翻去,烤无可烤,不小心烧焦了一块兔皮。 随着正颜的定格,柳梧璇不敢再有上半身的动作了,她开始挪动自己的位置,从屁股开始,再到脚尖,步调协调,一寸寸挪向篝火的另一侧。 她集中注意,悄无声息逼近胜利,像指挥游击战的将军,腰和腿是她最得力的下属,她正带着他们摸向敌人的大本营。 “不好!” 对于食物的渴望压倒了一切,她将自己受伤的事实抛在脑后,直到“腿”大将军,发出抗命的信号。 剧痛让她的腿脚没跟上腰臀的动作,身体的重心却已经位移出去好一段距离。 侧倒下去的一瞬间,她突然想起某个冬天里,一场罕见的暴雪过后,同柳朵在院子里堆起的那个雪人。 在夜晚的寒风中,它的上半身粘带着下半身,侧翻在地,仰面朝天,只不过她没有亲眼目睹这个过程,是根据雪人第二天的状态推断出来的。 起初,她还以为是有人故意为之,要和她作对,但后来,冰雪聪明的柳朵告诉她,若是人为,那么应当是上下半身分离,上半那个较小的雪球,应该掉落在地,碎成雪块。 “真好啊,不知道那个雪人躺下时,会看到怎样的天空呢。” 她大概永远也无法和一个雪人感同身受,但她躺倒时,是肯定看不见天空的,但她也没许愿看见那么一张讨人厌的脸。 即便严肃如他柏涓涤,在看见这种场景时,能憋住不笑的也是神人了。 就好似你已经大开城门,决定邀请你的对手进来把酒言欢,一笑泯恩仇,她却带着那三瓜两枣,偷偷摸摸走小道,却没想自以为高明的战术被你一眼看穿,一个狗啃泥平地摔倒狗洞面前,还被正好出街巡游的你撞个正着,这真的很难绷住。 “能别笑了吗?” 柳梧璇一脸生无可恋,好像在说我就这样躺下了怎么了?要做什么随你便的模样,活像慷慨赴死的英雄,腿脚背叛了她,陷她于不义之地。 柏涓涤立即收紧了笑容,严肃地盯着她,柳梧璇放下心来,楚楚可怜地望着他,等待着一位成熟可靠又有点帅气的绅士男子,施予她一个受尽欺凌的弱女子以风雅之举。 却没想他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姑娘,这里不让睡觉。” …… 她真的很想一拳打烂那张笑的前仰后合的脸,顺便狠狠踩上几脚,如果她还有力气的话。 …… “所以,我们不用一直待在这里了?” “这能长蘑菇给你吃吗?还是说你喜欢和死人抢地方住?” 柳梧璇左手一个兔腿,右手拿着那坨面目全非的面饼,大快朵颐,柏涓涤又串了一只洗剥干净的野兔串上去,今天,他收获不小。 “哪来这么多兔子?你不会刨黄土去了吧。” “跟着一只,找到一窝,下这么大雨,窝被冲塌了吧。” 柳梧璇朝她身后望了一眼,那个一路背着的行囊仍旧鼓鼓囊囊,大概装了不少兔肉。 “那我们什么时候走?” “尽快,雨一停就走,雨势再大下去,这里说不定也会被淹,到时候真的就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嗯……” 柳梧璇一副只顾着埋头吃的饥饿模样,在吃饱之前,她还不想面对其他问题,但柏涓涤不给她这个机会。 “在走之前,还有一些事情需要说明白。” “嗯?” 他停下手中的活,长出一口气,眼神幽幽地盯着正努力咀嚼的柳梧璇。 “虽然我相信有关这一切的大部分事实,你并不清楚,但根据我们一路走来的情况,你确实是所有事件聚焦的中心,一无所知并不是个很好的答案,它已经让我们无数次陷入窘境,甚至是绝境,我们目前走过的每一步,都伴随着巨大的流血牺牲……” “停停停停!!!你别尽说些我听不懂的东西,你是不是想问,我到底对这件事有没有头绪,包括那群莫名其妙追杀我们的外邦人?” 柏涓涤点点头,又摇摇头,示意她接着说。 “啃啃,首先,我再重申一遍,我真的不知道他们找我为了什么事情,如你所见,我很少,或者说基本不参与家族经商的事务,你很少在场上见过我对吧!” “然后,我保证,没有在暗地里为家族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买卖!你搁金夏城打听去,我堂堂柳梧璇!柳家大小姐!从来都是光明正大!而且,你根本不需要动用什么人脉和资源,就能很轻松调查到我每天的行踪,尤其是那家‘霖甘坊’的老板,如果我不在大街上闲逛,那么八成就是在那里吃东西。” “最后,你摇头是什么意思?还有什么疑问吗?” …… 第87章 重临 “我当然知道你柳大小姐每天都在做什么,我不是要说这些。” “那你要说什么?嗯?你怎么知道我每天都在干嘛?” “吭吭!先不管这个,我要说的是……” “不行!你先说怎么知道的?” “唉~你每天在我家的船上蹭吃蹭喝,我一度怀疑你是不是柳家派来的卧底,不过这卧底也未免太蠢了点……话说,你家没有船吗?非要坐我家的?” “你说我蠢?!” 柳梧璇如风卷残云一般,三两口扫尽兔肉,挥舞着粉拳向柏涓涤脸上招呼。 “还说不蠢?现在在这里,思路清晰,说着俏皮话的你确实不蠢!可是曾经那个放弃自我,试图了断轻生的你,难道就很聪明吗?” 柏涓涤躲闪几下,找准时机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放在自己胸口之上。 汩汩热泪顺着那张清秀脸庞无声滑落,她想起昨日黄昏,那个跪地痛哭的小男孩,乍泄的天光将他的影子无限拉长,柳梧璇望着他燃烧的眼瞳,一时间竟无所适从,对于柏涓涤再度展露无助,她很想做些什么,比如像之前一样,一个拥抱足以,但此刻,她觉得自己没有资格。 他在乞求她,那个静默的声音,正如他眼中生生不息的火焰,他要她好好活下去。 柳梧璇下意识偏过头去,那道触目惊心的血色长龙阴魂不散,虽然被雨水冲刷掉血气,但那阴影依旧盘附在他健硕的右臂。 她这才回想起来,从她醒来到现在,都没再见过柏涓涤活动他的右臂,包括方才烤肉的时候,他也只用左手翻动烤架。 “这就是你要说的吗……” 她软下语气,抽回右拳,双手撑地,侧卧在火边,沉思着什么。 柏涓涤也侧过脸去,不擦眼泪,也不再看她。 良久,细腻的啜泣声如微雨从地而生,逐渐盈满每一寸空气。 这一次,柏涓涤没有喝止她,他也只随着那如歌的啜泣,无声流泪。 …… 雨止。 阳光曝晒腐烂泥土的气息从洞口阵阵传来,好在那具用于隐蔽的棺椁里,尸身早已腐朽成枯骨,不然在长久的雨水浸泡下,强烈的尸臭能让方圆十丈的生灵避之不及,更不用说他们还能安然睡在其后。 经年累月的大雨造就了秣陵山四季如春的良好气候,山外依旧是冰天雪地的二月,而山内却一副生机勃勃的样子,雨水既能很好地保留住热量,也能让空气充盈水分,此地,是万物生发的不二之选。 “我还没问你呢?你的伤怎么又……” “没事。” “那,疼吗?” “还好,已经没感觉了。” “看着我!” “干嘛!” “你已经说了那么多,现在该我说了!” “明明就是你一直在说好吗?” “不行,我问什么,你如实回答!” “好吧……” 柏涓涤向来拗不过这个反复无常的丫头,但,难得她这次主动开口,还是让她说下去吧。 “我……我摔下去后,到这里,发生了什么。” 柳梧璇一字一句,说地颤颤巍巍,她大抵能猜出个六七分,只是让她一个正常人三番五次面对血与泪,再强大的心也不会在生死面前安如磐石吧。 尽管她已在短短十日里,无数次徘徊于生死之间,但依旧做不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那时候,你的家人们疯了一样跑过来,手搭着手,接住了你。” “若是没有他们,你可能早就摔得肝胆俱裂,神佛难救。” “没过一会,那群人就从山崖上追了下来,来不及多想,左褚命令所有人散开分头跑。” “左褚吗……他们最后跑开了吗?” 柳梧璇喃喃自语道,她终于在今天得知了他的名字,那个常伴于柏涓涤左右,有些冷幽默,和他一同来救她的那位柏家家臣。 “无一人走开,他们据守在那里,为我们争取时间。” “我背着你,左褚背着初晴,我根本不知道往哪跑,只凭感觉选了个方向,就一直向前跑,跑到东方既白。” “他们终究还是追了上来,人数不减。” 柳梧璇强忍住泪水,逼迫自己听下去,哽咽着要求柏涓涤尽可能讲得更仔细一点,除了那条人命,这些就是她生命中必须要一直背负下去的,生死之痛。 “他们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家臣,你的家族为你留下了一笔珍贵的财富。” “他们不是什么财富,他们就是我的家人,同我一样,都是柳家的家人。” “但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把生的机会留给了你,直到死亡的那一刻,他们仍为自己能护你周全而无比骄傲。” “所以,我根本就没有资格和他们说不对起,他们捧在手心的大小姐,却是个想要抛下他们,让一切前功尽弃,一了了之的废物。” 柏涓涤侧过脸来,眼前的少女,似乎又给了他一丝成长的错觉。 但愿不是错觉。 他如此想着,接着说下去。 “黎明时分,雨下个没完,我们还是被追上了。” “左褚他,把初晴交给了我,让我一定要带着你们走。” “他一个人,没能托住太久。” 他的目光肉眼可见地黯淡下来,孤独如暴雨倾盆席卷着他,能同他共情那些绝境的唯一的人,也永远留在了最后的绝境中。 “借着雨幕和交错的光线,我跌跌撞撞跑到了这里,雨水模糊了我全部的视线,我想他们也不例外,那时我只看见树林里丛生的灌木,想也没想就一头扎了进去。” “他们的的确确寻过来了,但却没发现这里。” “后来,他们找了好一阵子,终于离开了。” “我顺着雨水的流向逆流而上,最终来到了此处。” 一切都已清晰明了,她清楚地知道柏涓涤隐瞒了一个事实,在接住他的那群人中,是有他的。 那时她还没被冲击震晕过去,落地的前一刹那,那股熟悉的荷香味扑面而来。 他可以借那些为了救她而死去的人让她愧疚,那是为了让她不要再做蠢事。 但他又不想让她因为接住自己的而加重伤情而愧疚。 毫无疑问,因为接住她而遭受巨大的冲击,那对他的旧伤是毁灭性的打击。 她都知道,她从来都不是他口中的笨蛋,蠢货。 她只想和他们,和她们,和他,好好在一起,甚至付出生命也在所不辞。 他们所有人都一样,都是彼此的蠢货。 …… 第88章 天谅 她无法想象,他是怎么一个人,托着一条重伤的手臂,带着她和初晴躲开层层追捕逃窜至此。 虽然所有的力气和手段皆已用尽,但只是以一条手臂失去知觉为代价,保全一个人的遗身,换来两个人的新生,柏涓涤觉得太值了,在过往的二十余年中,他从未做过如此划算的买卖。 “买卖”是个贯穿他前半生最为恒久的话题,而这一次,他可以自豪地在心里大声宣布,不是作为柏家的少公子,而是作为柏涓涤,他自己,在命运的设下的赌局中放手一搏,赚得盆满钵满。 “赢得漂亮!赢得精彩!” 临近收场,虽然有些惨淡,他还是止不住为自己喝彩。 “如果父亲知道,他会怎么说呢?” 那个做生意做到骨子里,像个疯魔一样的男人,一定也会为这场豪赌予以赞叹。 他亦然如此,同柏喆一样。 …… 只不过这一次,柳梧璇不再躲闪目光,她心疼地望着眼前落寞到有些精神失常的男人,不理解他此时不明所以的微笑,但她熟悉那个微笑,像孤独到极致的舞蹈。 “对!对不起!” 清澈的声音回荡在狭小的土洞里,无比空灵,柳梧璇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紧闭着双眼不敢正视他。 她想给一路上同她走来的所有人都好好说上一声“对不起”,但此时此刻,唯一能回应她的,也就只有眼前最后救她于命悬一线的他。 他代表不了他们所有人,但他不得不代表他们所有人,好好回应这个迟来的道歉。 “所以,还有呢?” 柏涓涤微微摆摆那只还能活动的手,收起杂乱的神情,向柳梧璇轻声说道。 意料之外的回答,她原以为他会好好责骂她一顿,再不济也会说些什么“道歉没有用”,“人死如灯灭”之类的话。 她张开眼睛,像长辈一样关怀慈爱,又略带失望后的期望的眼神落在她身上,为她披上一层无形的寒衣,仿佛鼓励着她将那份万众期待的答案呼之欲出。 比起方才那孤独至极的微笑,这份期待的目光她更为熟悉,在过去无数个她反应迟钝,却无比接近正确答案的时候,柳长青总是向她展露这样的目光。 她不总是能回应期待,但无论答案如何,柳长青都会摸摸她的头,告诉她没有关系,所作所为都按心之所想就好。 而如今柏涓涤却也流露出如此神情,不禁让她更为动容。 “我……” 她又开始躲闪起来,欲言又止,她生怕自己没有给出那个他,或者他们期待中的答案。 她知道,他不会替他们,替他自己再问第二遍了。 而自始至终,在她所能预见的范围内,她只犯了一个错误。 …… “还有……我会好好活下去的,连同所有人一起的份,好好活下去的!” “呵!还说不是蠢货!” …… 还好,他笑了,他们都笑了。 还有她。 …… 长天喜怒无常,又将雨水泼洒下来,狠狠砸落在地,少女仰天痛哭,少年默默嚼着烤兔肉,时空又将此幕定格,从久远的过去,送往无限的未来。 …… “你穿这身还挺好看的!” “那当然,这可是本小姐亲自挑选,朵儿帮忙看的!” 柏涓涤望着她这一身鹅黄色短袄,在辗转奔波下染了些灰尘,看上去有些陈旧,但穿在柳梧璇身上却是依旧闪闪发亮。 “朵儿有一件和我一模一样的,水蓝色……” 她呆呆地望着地面,自顾自说了起来,柏涓涤也放下烤兔腿,认真地听她道来。 “我也没想到,他们竟然把这件衣服做好送了过来。” “就是那天吗?我背着她去你家的那天?” “嗯,当时现场可乱了,什么都被一抢而空,大家只顾着逃命,我还以为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柳梧璇鼻头一酸,又想起当时柳朵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模样,更悲伤的是,在记忆中,她快看不清她的脸了。 “我们看了版式,朵儿选了蓝色的布料。” “之后不知道哪天,好像就是在她出发前没几天,这两件衣服被完完整整送到柳府。” 她眼神飘忽,一会游离在火焰上,一会游离在洞口,说的有一搭没一搭,没头没尾,那段日子好像泛黄的纸张,上面只有歪歪扭扭模糊不清她曾亲手写下的字迹。 “瑾吗?我和父亲的衣服,大都是在他家定制的。” “大概是叫这个名字吧……” 她不愿揭开那一页,哪怕已经泛黄不清,字迹模糊,但那仍旧是触目惊心,伤痕累累的一页。 柏涓涤似乎有些后悔提及这个话题,他原想说些什么中听的缓解一下悲伤沉闷的气氛,但奈何不知情,反倒坏了事。 “没关系的,我很想念她,谢谢你让我想起她,没有你提醒,我都快忘记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了。” “嗯,雨快停了,我们准备上路吧。” “你还是别说话了……” 一个不错的冷笑话! 柏涓涤马上把僵在脸上的笑换成得意的笑,他似乎对自己的临场补救很满意,丝毫没有察觉身后一脸厌弃的柳梧璇。 正如他所言,方才的雨似乎已是强弩之末,没挣扎多久就败倒在狂风与日光下,透过高大树冠密密麻麻的叶片缝隙,万里无云的碧蓝之天以压倒性的优势夺回了它的领土。 没费多少力气,二人合力将遮挡在洞口的棺椁移走,这一手残一脚残的组合着实幽默一把,竟配合地天衣无缝,默契程度让彼此大吃一惊。 …… 第89章 祷词 “这天还不赖嘛!” “的确,是踏青的好季节呢~” “这不正在踏青吗?” “你们柏家的传统难道是去荒郊野岭的孤坟上踏青?” “哪里是孤坟?你看看清楚好不好,这连成片的灌木都是一座座坟,人家搁这聚会呢!” “你还知道啊!一个大活人贸然闯入人家的聚会!问也不问一句,还把人家的“家”拖出来自己住进去!话说离清明还早呢吧……” “嗯,约摸还有两个月吧,也该找个干净地方,让她好好睡一觉了……” 青草被持续的暴风雨摧弯下去,连绵几片铺洒在地,柳梧璇腿脚不便,懒洋洋地趴在其上,贪婪吮吸着阳光激发雨露的清澈气息。 柏涓涤照旧坐在树下,年上未谢的秋叶不时飘洒下来,将同在一片天空下的两人分在截然不同的季节里。 “如果有一天,她突然醒了,发现自己在一片完全陌生的地方躺着,她大概会害怕吧。” “不会的,那家伙和那家伙会好好护着她的,就让他们三人,在这里安度余生吧。” “什么那家伙和那家伙?乱七八糟的,你说的都是谁?” 柳梧璇听得一头雾水,这么久以来,她已经不惊讶于柏涓涤那超强的理解力,能够轻松接上她无厘头想象出的话。 但更多情况下,反倒是她有些跟不上节奏,她能感觉到,眼前的少年,胡扯八道的能力远在她之上。 “还能是谁?你装什么傻啊,就是澈川和左褚啊!” “我家玲珑可爱,娇滴滴的初晴怎么会和那两个臭男人扯上关系?” “首先!用词完全不对好吗?初晴哪有你说的这些气质?其次,你真的看不出来吗?” “能不能直说?我真不知道!” “哎呀,花季少女和青春少年的幻想,说到这你还没听出来吗?” “怎么可能?初晴从小和我一起长大,她有什么风吹草动,我怎么可能感觉不到!” “你是不是摔傻了?怎么变得这么迟钝?” “你还说我呢?你比他们能大多少?别成天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好像什么都看清楚了似的?你难道就没有过春心萌动的时候?” “切~” 柏涓涤转过脸去,不再看她,柳梧璇正拨弄着几根草茎,芊芊玉指在翠绿色中来回游动,像深潭中新生的鱼儿一般快活自在。 说来奇怪,漫山遍野的春花在此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从高空向下看去,一身鹅黄色新衣的柳梧璇倒成了方圆几里地唯一的一点艳丽。 …… “就在这里吧,不会离得太近,不冒犯,足够安静,春意盎然。” 柏涓涤单手撑起身子,柳梧璇不知什么时候伏在草边睡熟过去,温暖的阳光被层层树影打碎成金色斑点,零零星星洒落在她清瘦的面庞,仿佛天神。 “唉~蠢货就是蠢货,到哪里都这么让人不放心。” …… “怎么冷飕飕的,发生什么了?” 一睁眼醒来,满目漆黑重新笼上视野,木柴的余烬仍在身旁阴燃,丝丝寒风吹退了春意,时光仿佛倒回隆冬。 “外面刮大风了,就那么水灵灵地睡着了?不怕受风寒?” “那我怎么回来的?不会是梦游吧,话说我真的梦游过……” “梦游有人背你回来?那我希望你每次都梦游有人背你回来!” “你背的?你是驼马吗,这么会背?我可谢谢你啊!” 柳梧璇连忙起身检查自己的身体,看看他有没有趁人之危,柏涓涤则无视了她这一荒唐之举,自顾自收拾起东西。 片刻,藏身的土洞恢复如初,二人合力将初晴的遗身搬出来,又把那个巨大的棺椁推回洞里。 “你在干嘛?” “闭嘴!” 柏涓涤望着一旁跪坐在棺椁前的柳梧璇,正双手合十,两眼微闭,嘴里念念有词。 “……喑” “那是什么?” “贸然借住人家的地方,不得道歉加感谢啊,人家可是救了我们的命欸!” “金夏的祷词在这里有用吗?” “心诚则灵你懂不懂!你也快,不会念至少给人磕个头!” 说着,她就按在他背上,压着他跪下身子祈拜。 “小姑娘家家力气不小!” …… 风停。 “歪,驼马!先背着我过去,再把晴儿带过来!” “我看你是越来越放肆了!至少也得叫哥哥!” “哥哥?好!驼马哥哥!麻烦你啦!” “……” 柏涓涤一脸黑线,搭过柳梧璇向他伸来的双臂,一如既往地轻盈,没花什么力气就背了起来。 “喂!耍流氓啊!” 柏涓涤大惊失色,没走两步,她竟然将一只手向他胸口探去,吓得他左摇右晃,险些跌倒。 “还给你了!” “什么?” 下一刻,熟悉的荷香味扑面而来。 “你从哪里捡到的?” “不知道,醒来的时候就在我口袋里了,我还以为是你塞给我的。” “哦,我还以为丢在路上了。” “本来想早点还给你!谁叫我刚醒来你就一脸凶相!哼!” “……,为什么你要先过来,死者为大不知道吗?” “你的那双手能干嘛?我好歹可以在原地刨刨土什么的,我早点过来干嘛,为她安家啊……” …… “以往,在睡觉前,都是晴儿为我铺床。” “作为她的大小姐,嗯←→,是姐姐,也要照顾好妹妹啊……” “哪怕只有,最后一回了……” …… 断断续续的话音再度响起,哽咽如石下之泉难以迸发而出,她的热泪洒落在他肩头,少女的悲伤涌进两个人的心间,誓要生死与共之人却早早踏涉黄泉,将孤独一分为二,带走一份,遗落一份。 命运的洪流中,只激荡出“无常”二字,却要偷生者,背负这重比生死的职责艰难苟活。 再也没有你的春天,就要来了。 …… “可我总觉得,比起我那风骚的叔叔,她还是更喜欢你呢。” “你说是不是啊,柳家的大小姐?” …… “怎么了?是觉得初晴照顾不好大小姐吗?” “照顾地可好了!能吃能睡!休息一阵,就又能跑跑跳跳啦!” …… 第90章 安魂 几天来,虽说食不果腹,觉不觉眠,但她的手指恢复得很好,血痂原先时不时被血污染红的手指上,细小的创口已微不可见,血痂尽数脱落,只留下几条看上去像是勒痕的大裂缝,还在长出新皮,缓慢愈合。 柏涓涤小心翼翼转过身去,双膝微屈慢慢下蹲,尽管他已经尽可能放慢动作,可她受伤的那只脚接触软草地的一瞬间,脚踝处的剧痛还是让少女猛地一颤,不禁惨叫出声。 “抱歉,我没法托着你。” 那个凉爽的秋夜,他的双臂是如此有力,背后的少女睡熟在肩头,像乖巧的小猫一样安心舒服。 而如今,荷香味依旧,但那只沉稳有力的右臂,却不再重现。 说着,他竭尽全力扭动着右肩,强忍着剧痛试图唤醒那条沉眠的右臂,猛兽的嘶吼压抑在喉咙里,仿佛要把堵在胸口的所有憋屈喷吐出来。 “你不要这样!我没事的!” 柳梧璇摇摇晃晃,好不容易站稳,连忙拉住柏涓涤,她知道他是在因为自己那条不争气的右臂自怨自艾,那张痛苦到无比狰狞的脸让人难以接近,但此刻,除她之外,又有谁能来安抚这头痛苦的凶兽呢? 良久,他终于冷静下来,双眼恢复往日的冷清,只摸摸她的头,像初见那般一样,转身离去。 …… 风和日丽的午后,少女独自一人站在高树林立的草地,面对人生中第一次为自己的亲人筹办葬礼,她有些失神于这世间。 拨开落叶,雨水浸泡后的土地潮气十足,带些微碧草的涩香,扑入满怀。 起初,她挖得很慢,似乎是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十分庄重的事,不得不面对无可奈何的离别。 她无法想象离开她以后的生活,即便已经身在其中,她仍旧无法想象。 没挖一会,她手上原本快要愈合的伤口再度撕裂,血珠沿着那些丝丝缝缝渗出娇嫩的皮肤,混在草叶上未消的雨露里,格外扎眼。 另一只手加入进来,柏涓涤不知何时返回,悄无声息绕到她背后。柳梧璇这才发觉自己投入其中,竟对外界的风吹草动没有一丝察觉。 初晴就躺在柏涓涤方才坐着的那棵大树下,依旧保持着那个永恒定格的笑容,恬静而美好,微风拂动新叶,带着树枝簌簌地响。 两人没什么可用的工具,只能徒手挖掘墓坑,初晴不是秣陵地方人,当然不能按照当地的习俗下葬。 在金夏,过世的人无一例外都被净身后,穿上素衣入土为安,有钱的大户人家,会找金夏城里手艺最好的工匠,打造连同棺椁在内的一系列冥品作为陪葬。 除了家人准备的物品,亲朋好友也可为逝者准备少量的冥品,作为纪念或是祝福,在下葬前一同装入棺椁内。 一般的,在正式下葬前,逝者家属及其亲朋会择一日相聚,带着逝者的信物去往福子庙进行贡拜,祈求福子神保佑逝者在天之灵。 信物可以是逝者生前常伴左右的一些小物件,也可以是逝者的遗身,不过抬着遗身漫山遍野乱逛有损街容,被不知哪朝的太守下令禁绝。 若是逝者没有可以携带的信物,则可以直接去往庙里,在守庙人的指示下请一盏魂灯回家,在下葬的前一夜,由众人护送点燃的魂灯再上山进庙,以完成这个祈福仪式。 …… 没有棺椁,没有魂灯,她不知晓她来自何方,是否适用家乡的礼仪习俗,每当她问起她这个问题,她总是呆呆望着大海,说那是个很远的地方。她仿佛天降的神使,突然闯入她黯淡无光的生活,又匆匆拥抱她一程,说着爱你,笑着别离。 我的孤单黑暗曾由你驱散,而我今时今日我却无法为你执灯一盏。 唯一能做的,只有用双手挖走这抔抔黄土,挖去心伤,埋下思念。 柳梧璇知道,身边除了同样用一只手挖着泥土的柏涓涤,什么也没有,镇魂铃的清脆响声和呢喃着的经文却真真实实萦绕在耳边。 “嗒嗒嗒嗒~嗒嗒~” “……” 她便随着那经文轻声哼唱,节拍在心底默默数着,和方才答谢藏身之处的那副棺椁全然不同,卸下冗杂的庄严与凝重,就像是少女和自己的挚友到此一游,在微风的树下,在湿漉漉的青草地中,在温暖的阳光里。 柏涓涤不禁被这一幕深深吸引,置身于天地之中,他从未觉得自己的灵魂像此刻一样自由。 “嗒嗒嗒~嗒嗒~” “……” 他也跟着唱起来,引以为傲的记忆力在此刻大有作为,他能清楚地记得柳梧璇哼唱过的每一个音调,并完美复现。 正如柳梧璇所言,一样的曲子,从他嗓子里唱出来,莫名多了些深沉和忧伤,而他却不自觉,依旧兴致勃勃地跟着唱。 没有铁锹在手,一人高低几尺深的墓坑并不好挖,好在这片土地被雨水浇灌得彻底,埋在深处的土壤也被浸湿,变得松松垮垮。 运气很好,虽然周围到处都是参天巨树,但他们始终没有碰到这些树的树根,按理来说,如此高度的巨树,没有百年难成,它们的根甚至可以层层裸露在外,深深扎进周围数十方的地里,虬结成团,很是棘手。 从午后到黄昏,又从黄昏到星夜,他们反复劳作,为了能让初晴躺得更宽敞,柳梧璇又执意将墓坑挖宽两尺,柏涓涤以意义劝说,而她给出的回应是。 “她要是嫌挤怎么办?会睡不舒服的!” 无可奈何,他也只好陪同。 不觉劳累,不觉饥渴,哪怕是深夜,身处秘林,安全感自不必多说,也不知为何,气温一直很适宜,二人明明穿着薄厚截然不同,却都不觉燥热或是寒冷。 唱着挖着,柳梧璇心底的魂铃已响过十回,没有任何参照,这徒然而生的直觉让她如此精准地记录着时间的流动。 “十下,每半个时辰响一下。” “也就是说,快过子夜了。” 在柏涓涤的搀扶下,她颤颤巍巍站起,双腿止不住地抖着,不过看着眼前终于完工的,简陋的墓坑,她觉得这算不了什么。 “哪怕是金夏最清贫的人家,也不会就如此埋葬自己的至亲。” 她如此想着,想着至少再找些花什么的…… “!” “玉环!可以做信物!” 柳梧璇猛然一惊,向手腕探去,原本应该系在自己腕间的白玉环却不见踪影。 之前在洞中,初晴和她分享自己失而复得的喜悦时,那个白玉环经由她手,她却一时大意,忘了还回去,只匆匆又系回自己手上。 可现在,它却不翼而飞。 她又向自己怀中探去,试图在那个原本存放贴身物品的小衣袋里寻找,可那里也是空无一物。 “丢了?” 她暗想着。 “喂,你有没有看到……” 话未说完,柏涓涤像看傻子一样打断了她,目光一路延伸至初晴躺着的地方。 红绳系着熟悉的白玉环,竟赫然出现在她白皙的腕间,同她的主人一样,静静躺在漏下的月光里,散发着玉石独有的温润和光。 …… 第91章 藏春 “怎么会……” “她什么时候拿走的。” 柳梧璇不可置信地看着白玉环,明确记得忘记归还的事。 前阵子,她在马车上决定把它送给初晴时,她还诚惶诚恐不敢收下,可那之后,她比谁都宝贝这个姐姐送她的礼物,甚至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找回它。 隐隐约约中,她又感觉好些事情串在了一起,亮晶晶的,在她眼前晃动,与其说是看不清楚,不如说是不敢看清楚。 “没错,你大概猜到了。” 柏涓涤在一旁说道,好像早就知道一样,他在她的眼中,看到了他所期待的那份,不敢轻易触及的恍然大悟。 “喏,看看这个吧,我觉得是时候了。” 柳梧璇怔在原地,一头雾水,大半夜的,柏涓涤要给她看什么。 只见柏涓涤单手抽出墨渊放在地上,又将剑鞘从腰间解下,平放在一旁,借着微弱的月光摸索着什么。 只听“哗啦”一声,一卷薄纸从剑鞘的小匣子里滚落而出。 “我帮你收拾。” “别过来!” 柏涓涤面色一沉,厉声喝止了将要弯腰的柳梧璇,吓得她一个激灵,向后仰倒坐在地上。 “抱歉,这里面有些东西对我很重要。” “哦,哦。” 旋即,柏涓涤恢复如初,在那卷纸里挑挑拣拣,抽出其中皱皱巴巴的一张,又将剩余的悉心卷好,重装回剑匣。 惊魂未定的柳梧璇默默看着他做完这一切,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又会在无意中触怒他。 “给。” 柏涓涤将那张皱皱巴巴的纸递给她,似乎是被雨水淋湿后捂干的,因为没有在太阳下曝晒过,既没有泛黄,也没有变得酥脆。 只是,其上歪歪扭扭的寥寥几字却因为雨水侵蚀而模糊不清,但柳梧璇仍是一眼就辨认出那字体的主人。 “给姐姐看。” “对不起啦,大小姐,希望我没有下手太重,这种时候,就要乖乖听话嘛!” “见字如晤,告诉柏家的臭小子,澈川哥哥的事,不能怪他,我会永远记得澈川哥哥的。” “一定要逃出去啊!有你们在,大小姐一定会找到答案的!” …… 柳梧璇怔怔无语,盯着那些字反复地读,又将皱巴的纸翻来覆去,试图再找到些什么。 “她托我给你的,让我判断什么时候给你。” “到底为什么啊?!为什么要这样?!不是说有话就下来说吗?写在这里算什么!” 柳梧璇声泪俱下,惊起树梢上的飞鸟。 这一刻,她才清清楚楚认识到,那个同她一同长大,长短叫着她大小姐和姐姐的人,再也不会醒来了。 她在自己的梦境中,永恒地睡去,梦里全是她的身影。 …… “喂!给我一张纸!我知道你有!” “你看见了?” “少废话,快点!” 柏涓涤心想,自己已经隐藏地够好了,除了悄咪咪摸到身后的柳梧璇知道自己有纸笔外,其他人不可能知道啊。 但时间不允许他多想,他迅速从小匣子里抽出一张白纸,递给伏在她身旁的初晴。 “蠢不蠢?没有笔我拿什么写?” 他只好又把自己珍藏的毛笔递过去。 “你这会要写什么?快点!” “你不许看!过去!等会把笔还你!” 说罢,初晴将纸铺展在地上,提笔就写,忘乎所以。 柏涓涤不再管她,转过头去检查装备,不看他也知道她是写给谁的,他甚至觉得她方才那一吻已经包含了所有,只是晕过去的她不知道这一切。 “如果她什么都不知道的话,也太可惜了吧。” 转眼,初晴就把纸笔拍到他身上,微雨未止,山崖上的风差点吹跑她的杰作。 “快点啊!收起来!和你写的那些放在一起!再说一遍!不准偷看!你觉得合适的时候!给她就行!” 柏涓涤心想这丫头真神了,他很确定方才没有露出其他纸页上的字,这姑娘明明都没去过那个隐蔽的洞内,她是如何得知自己也写了东西呢? 疑惑不等他解开,柳梧璇正巧迷迷糊糊醒来。 …… “所以?她说什么了?我能知道吗?” “她说她,原谅你了……” 柳梧璇抽泣着说道,轮到柏涓涤沉默了,他望着安静躺在树下的少女,也希望她能如她所言,醒过来,然后亲口告诉他,她不怪他。 那对于澈川的喜欢呢?一个少女的情窦初开,却不能亲自诉说。 若有黄泉之路,或能相伴一程。 …… 二人踏遍了周围方圆一里地,硬是没找到一朵花,像是有人刻意将此地的春意隐藏。 魂铃再响一声,柳梧璇突然回忆起这个声音的来源,出城那天,金夏南大门上,那些在晨风中鼓动的安铃。 她又想起那些还在金夏的日子,柳长青一行人未出发的车队在眼前朦胧忽闪着,带头的柳长青骑在马背上,正向她招手走来。 “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恋家的情绪再度澎湃,转而一瞬间又低落下来,能够被称作家的地方,不知何时才能再归去,而同她远游的家人,不是下落不明,就是魂落他乡。 …… 第92章 话灵 “所以,你说她把玉环又戴回自己手上的理由,不是为了要回去。” 二人寻找无果,在树下会面,她和他和她,背靠着树而坐,平均分为三份。 柏涓涤全程目睹了那一幕,初晴将白玉环从柳梧璇手上解下,又戴回到自己手上,他知道那是柳梧璇送给她的礼物,但他以为那只是物归原主的正常之举。 “她就是这样,有时候很傻瓜。” 对方也许不记得她们的长相,但一定知道戴着玉环的人不是目标。 所以他们才不会手下留情,只要不是柳梧璇本人,他们不会顾忌太多。 “天快亮了,你不困吗?” “不困,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甚至有点兴奋。” “我也是……” 远方的天空在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中逐渐褪色,像是有千军万马将升腾而出,没有喊杀声,这是暴风骤雨前的虚假宁静。 当然,这也是好天气的预兆。 柳梧璇不再执着于找到鲜花来陪葬,她簌地站起身来,向着日出的方向大大伸了个懒腰,开始收集地上的落叶。 她挑拣得十分严苛,凡是缺角断柄的叶子一律不要,只要那些又大又完整,水分没有失尽,不至于一捏就碎还带点韧性的叶片。 这种叶片往往不是通体金黄,寿终正寝的落叶,而是黄绿交加,渐变在一起,因为狂风或是其他自然因素不得已从枝头谢下。 柏涓涤倚靠着树干,背对着既白之天昏昏欲睡,柳梧璇的身影在天眼前分成无数个,无处不在。 …… “醒来啦~驼马哥哥~” “你搞什么啊!” 她的鼻息探地很近,几乎是和他脸贴脸,被这股热浪惊醒的柏涓涤差点和她迎头而撞。 “怎么啦?被可爱的妹妹如此亲切的唤醒?你不高兴吗?” “你知道吗?人和人看上去最美的距离,是五公分,方才若不是你说话,我还以为是谁家偷跑出来的马要对我图谋不轨。” 柳梧璇面无表情,向后退开两步做马步之势,扬起那只没受伤的脚直冲他的俊脸飞去。 来不及躲闪,柏涓涤的表情由一脸坏笑转为惊恐万状,当他的瞳孔缩到只有针尖大小时,她纤弱又不失力量的脚腕已被他的左手牢牢钳制住,动弹不得。 “欸对!就是这个距离!看上去才最迷人眼嘛~” 仍旧是一脸坏笑,调侃间,他就将要把握住的脚踝往自己嘴里送。 “放手!快放手!” 花容失色的她仅靠单腿支撑稳不住下盘,在一番滑稽的手舞足蹈后完全脱力,跌倒在地。 柏涓涤这才松开手来,站起身子活动筋骨。 “小丫头片子,就你那三脚猫功夫,还想和我斗?一惊一乍的。” “变态啊你!” 她这才深刻理解了柳朵曾告诉她的那句话,“他比我们大些,还是少接触为好。”的真正含义。 “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他倒没什么所谓,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好似在现实中,他真有这样一个妹妹,和他如此举动,日常打闹。 “只是妹妹吗?” 看似一脸平静的柏涓涤实则内心早已波涛汹涌,那个困扰他无数遍的问题又浮出水面。 而当柳梧璇亲口说出妹妹二字之时,一丝难以察觉的失落竟涌上心头,像是浪花激起的海沫,转瞬即逝。 “妹妹吗?好像也不错。” 他便想着,如果自己真的有一个年龄相差不多的妹妹,大抵就是她这样吧。 “年龄合适,家境相仿,除了看上去有些羸弱,其他的倒是门当户对。” 他自己未注意到无意中用了“门当户对”一词,竟痴痴地笑起来。 “这个驼马哥哥,不仅有些变态,时不时还很疯癫。” “你快看天上!” “所以说才叫你醒来喽~” 此时,漫天的霞光在树冠顶上隐隐现现,团块状的彩云被红紫色的彩霞整整齐齐分成一道道白链,链子的尽头正是红日初升之天。 传说中的“春彩”,据说只有极少数人见过,形成毫无规律。 此天即现,民间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说法,历史中也鲜有记载,因为与天象地运毫无关联,只是美得让人瞠目结舌。 少女侧膝而坐,少年举目仰望,春草跃动,轻风拂拂,此间的春意在此刻演绎到极致。 …… 没有炬火,没有墓碑,高天之上,少女的灵魂得以告慰,遗留此世的身躯便在这奇美之天的光临下入土安眠。 带着至亲之人,亲手铺就的秋叶之灵柩,安然入睡。 柳梧璇将最后一抔黄土覆上。 “按照我们家的规矩,女子同男子一样,成年以后,跪天跪地跪父母。” 她正跪在小小的土堆之前,独白着最后向她说的话。 “晴儿你呀,从一开始,就是我的妹妹。” “我向来都不是个负责任的姐姐,也做不好一家之主。” “承蒙你一直以来的照顾和爱护,若是不嫌弃的话,来世还做姐妹,好吗?” “不是大小姐和侍女的那种姐妹,而是形影不离,彼此相依为伴,直至终老的姐妹,好吗?” 她想起那个雪后的下午,晴空之下,奉命照顾柳朵的初晴,眼巴巴望着她和她相泣相拥的那一幕。 而这个穿越久远时空的注视,终究在此刻带着无限遗憾。 她后悔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也把她拥抱入怀,她一直都是那个不争不抢,默默在她身旁舔舐着她人幸福的好妹妹,不是吗? 而斯人已逝,再多的后悔,臆想的补偿,愧疚的泪水,终是在天地间于一瞬而散,祭奠不了死者,救赎不了生者。 最后小小的玉环,成为一个人短暂的一生,所有的牵绊。 …… “她就这么一个信物了?你也要拿走?” 柏涓涤望着柳梧璇手间红绳所系着的白玉环,在阳光下摇摇晃晃。 “她把她又送给我了,一个妹妹最后的馈赠,当姐姐的,也要拒绝吗?” 功夫不负有心人,那张皱皱巴巴的纸,在翻面的角落,她如愿找到了最后一行小到快难以辨认的字。 “白玉环嘛,若是我回不去的话,就送给姐姐啦!” “说的好像一开始就是你的一样。” …… 第93章 忆发糕 “你到底记不记得路啊?别瞎带啊!” “再吵你就下来自己走。” “我走不动!你要做一个尽职尽责的好驼马!” “方才踹我的时候,我也没看出你的脚有什么问题啊?” 少女在伏在少年的肩头,臂弯里是他宽阔挺实的胸膛,这对临时组成的“残疾”兄妹,在漫天彩霞的沐浴下,迎着云链相聚的天空尽头走去。 二人彼此相伴,让原本枯燥无味的旅程变得有趣,两三个时辰的山路并不难走,经过一整天的沉淀,泥泞之处在烈阳的曝晒下已然结成碎皮状,踩过的碎裂声让柳梧璇的耳朵高潮迭起。 “我先说一句啊!你的口水要是淌我衣服上,你要洗的啊!” “我是大小姐!我才不洗衣服!略略略!” “嘿,你又不是我们柏家的大小姐!凭什么不洗?” “你不才说我是你妹妹!你忍心让妹妹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里耍凉水吗?” “切……不和你计较。” 柏涓涤也不觉烦躁,只当在肩头伏了只会说人话的百灵鸟。 妹妹也许就是这么一种叽叽喳喳的生物,那么她当姐姐的那一面呢?是不是也在肩头养了一只更小的百灵鸟呢? 柏涓涤如此想着,下一刻就为自己对柳朵和初晴的无端冒犯而感到后怕。 初晴还有的一说,偶尔也会展露出少女的俏皮劲,不过大多数时候,她更像是冬眠的熊,安静,迟钝。 而柳朵,与她打交道这么多年,他只觉得她完全继承了柳清明那股在场上的阴狠,甚至多了更加锋芒毕露的嚣张,像是在高空中锁定猎物,俯冲而下的雄鹰,和声音婉转动听的百灵鸟简直是天壤之别。 “有没有在听啊?” “什么?” 正想着,柳梧璇的小粉拳已经在他头上招呼了几个来回。 “你不觉得这路,看上去很好吃吗?” “你们柳家人竟然有过穷凶极恶到这种地步的时候?竟然吃土?” “不是啦!你记得吗?霖甘坊曾经风靡一时的糕点,松松软软的发面团,出炉晾凉后淋上甜腻腻的褐色酱汁,再风干一夜,酱汁便结成如此状的脆皮。” “你说的是,发糕?” “面团就是发糕做成的,只不过要切成圆的和方的柱体状!重点是酱汁脆皮啊喂!” “抱歉,我不爱吃甜食。” “哦,那挺可惜的。” 她在短暂的沉默中尽力回想着糕点的名字,那个答案就在嘴边呼之欲出,可她还是想不起来。 “呼~记不起来了,但是现在,你脚下土地的模样,和踩碎后的声音,都很像那种酱汁脆皮在口中融化一样。” 说着,她不禁咂咂嘴,像是刚吃过记忆中那种美味可口的点心似的。 “没关系,再多说说吧。” “嗯?” 柳梧璇诧异地直起身子来,她没想到柏涓涤竟然有兴趣听她谈东说西。 “我说,再说说吧,就是那个点心,听上去的确值得一试。” “好!” 她痛快答应,又正了正身子,双手老老实实搭在他的肩上,清清嗓子,开始说道。 “在我的印象中,霖甘坊最初推出它的时候,正值隆冬。” “那天正午,我照旧背着琴去出街,想去海边坐坐,正巧路过那里。” “正巧路过吗?我还以为你会挑某些时候专程跑去看看有没有自己喜欢吃的。” “咳咳!这不是重点!重点来了!” “那天,我离霖甘坊还有三条街时!就看见如长龙一样的队伍一直延伸到店门口,比过年时舞大狮舞大龙的队伍可长多哩!” “等到我快走近时,排队的人却一哄而散。” “我便快步上前,逮到一人询问,他却只是一脸沮丧,一个劲直说‘可惜嘞!可惜嘞!莫买到啊!’丝毫没听见我问他什么。” “他一开口我就知道他是本地人,我就心想啊,连外地人都趋之若鹜的点心,我大名鼎鼎的‘金夏甜品皇后’怎么能闻所未闻呢?于是我便一口气……” “和‘一音动金夏’一样,这名字也是都你家的老头子取的?” “你再说这个我可要生气了!” “欸欸欸!别打别打!那皇后又算怎么回事?你家手腕这么硬?犯上之过也能平了?” “唉呀!天高皇帝远嘛!再说了,一个称号而已,皇后娘娘她大人有大量,不会和我一介平民女子计较的啦!” “哦,那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前面还加了‘金夏’限定,知道自己见识有限,出了金夏就不敢造次了。” “哼!你到底听不听了?” “听听听!你接着说。” 微风拂过脸颊,二人似乎都闻到了春风中夹杂着的,来自遥远家乡的甜腻气息。 “好在店主留了一小块给自己的孩子,我才没有完全抱憾而归。” “虽然没有初尝,但也算是初见了吧!” “那是以一块玉米黄色的发糕为底座的点心,腰部以上,布满酱汁碎屑。” “我当即询问坊主,意料之中,他说往后每日,都会供应定量的此种点心。” “那是一个不眠之夜……” “子时刚过,我就瞒着家里偷偷溜出门去,蹲在覆雪的屋檐下,满心欢喜,搓手等待着开门。” “天不遂人愿,在过了三个时辰后,我被开张的坊主拍拍脑袋叫醒。” “柳家的小姑娘~不好意思了,你昨日走后,来了一位客官,预订了本店今日所有的点心,为家里的老人祝寿,实在是对不住了。” “我清楚的记得,那天他是这么说的,一字不差。” “后来呢?” 柏涓涤嘴角扬起一丝微笑,似乎很期待故事之后的进展。 “怎么?你觉得我是那种会轻易放弃的人吗?” “是不是已经想象着?我哭哭啼啼无功而返的样子了?你说是吗?驼——马——哥——哥——” 那丝诡异的微笑怎么会被如此机敏过人的柳梧璇放过,她顶起中指关节,狠狠向柏涓涤头上钻着。 “别搞别搞!我就是想知道,你最后到底有没有吃到那个糕点啊!” “哼!那是当然!也不看本小姐是谁!” 柳梧璇重新摆正身子,神气地说道。 “我向坊主打听了那位客官的身份,他说来者只是某个大户人家的下人,替自己主子预订,还付了订金。” “后来,后来嘛,我便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终于打听到了那户人家。” “什么聪明才智,全金夏能办如此豪华的寿宴的家族,一只手就能数过来,你家的嫌疑才最大吧?” “说的也是,不过爷爷奶奶向来不是大操大办之人,父亲忙于商务,也不会有此闲心。” “那到底是谁家?总不能是我家吧?我可没见过自己的爷爷奶奶!” “你是傻瓜吗?是你家我为什么要绕这么大的圈子?” “那你倒是说嘛!” …… 第94章 终抵 “哼哼,具体是谁家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吃到了!” “……掰着指头就能数的过来的几家,你家,我家……” 柏涓涤每数一家就颠她一下,玩的不亦乐乎,身材轻盈的柳梧璇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大负担。 “停停停!也没说是在谁家的晚宴上吃到的嘛~” “……,那你怎么说你打听到了?” “因为最后给我那块发糕的人,却是你们柏家的人。” “?” 柏涓涤顿了一下脚步,觉得柳梧璇此时胡扯得有些不可理喻,他觉得自己被她戏耍了,有些恼怒。 “你听我说嘛,因为没买到,我只好先回家睡觉喽。” “醒来后已过晌午,家里没有人,晴儿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没人做饭,我只好去码头散散步,正好碰上你们家出船,我就又偷偷摸摸混了上去,看有没有什么吃的!” “你家没船吗?每次非要上我家的?还偷偷摸摸的,你和那群人早就打成一片了吧?” “嘿嘿,话不能这么说,我家当然有船,也不比你家的少,但是在父亲手底下做事的那群人着实太古板了,而且朵儿也不跟着出海,晴儿又归娘亲管教,不能随意出府。所以,相比来说,还是你们的船上氛围更好!” “之后呢?” “之后当然是终于挨到吃晚饭的时候啦!嘿!你肯定不知道,我最开始去你们船上的时候,除了水手之外,其他船员的捕鱼能力实在是太差劲了。” “不过幸好有我在,在我屡次的悉心教导下,他们也能胜任抓捕晚餐的任务啦!” “那天,我忠实的‘学生们’交上了一份让我非常满意的毕业答卷。” “鱼虾自不必多说,海蟹也是应有尽有,当然,这重头戏嘛,还是这发糕!” “这也算毕业了?这不纯纯贿赂吗?你就这样被一块发糕收买了?” “这怎么能算呢,江湖规矩懂不懂,吃拿卡要!别看你长我两岁,这点道理怎么都不懂?” 柏涓涤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吃拿卡要,他纵横商场多年,从来没听说过如此荒唐的规矩。 “别人家祝寿的发糕怎么会出现在我家船上?你不会蒙我吧?” “大副给我的喽,不信回去后你自己问他喽!” 柏涓涤恍然大悟,她口中的那位大副,他大概见过不少次,个头中等,广结人缘,特别喜欢跑船,长年在海上漂泊,晒成一副黝黑发亮的皮肤。 只是不久前,在那次金夏遇袭的事故中,他不幸丧生,只留下一家老小。 柳梧璇仍旧一脸兴奋,似乎并不知道这个消息。 还是不告诉她了,柏涓涤沉默着。 “说不出来了吧!早说了我没骗你!” “哦,那,好吃吗?” “喝!我敢说空前绝后!就算是皇后娘娘本人,也不见得尝过如此美味!” “怎么形容呢?发糕浓郁的蛋香味,搭配风干酱汁酥脆无比,一口下去,好像砂糖的结成的雪花入口即化,吃上一口!开心一整个冬天!” “这么玄乎?那怎么能只是风靡一时,后来不卖了?” 她不说话了,把头耷拉下来,重新慵懒地伏在他肩头,长长的发丝一直披散到他腹部,散发着在草地上安睡时染上青芽的新叶味道,那是一种淡淡的苦涩。 柳梧璇又听了几阵土皮在他脚下碎裂开来的声音,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地说道。 “后来,坊主大胆尝试改良,在风干酱汁的脆皮上添了当季的果切,让发糕变得更具风味。” “自此,发糕便卖的火热,他说,若不是祖训,他甚至一度想把这种发糕打成招牌,全面推广到雨朝各地,让全国人民都能尝到这种美味。” “可惜,好景不长,在皇家宣布战争状态之后,发糕计划被拦腰砍断,没了收场。” “我不明白,打仗和做点心有什么关系?至少在直面敌人之前,日子还得过不是吗?” “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对此,我也是孤陋寡闻啊!” 又是一声长叹,好像她柳梧璇才是那霖甘坊的坊主,是她一手操办起的事业却中道崩殂。 “据说,那风干酱汁的原材料,是用一种豆子晾晒后,磨成粉末制成的。” “具体的工艺是秘方,我不知道,只不过那种豆子我却见过不少,它不是金夏本地的种植品,更不是雨朝任何一个地方能种出来的。” “我在《全物新记》上曾看到过,那种豆子通体棕褐色,生长在不高不低的树上,大概和我们的梨树一般高低。” “而那种树的生长环境极其湿热,雨朝没有地方能达到它生长所需要的条件。” “所以?这种豆子依赖进口是吗?” “没错,在那个岛屿丛生的国家,这种作物的进出口贸易是他们人民最主要的经济来源之一。” 二人都沉默下来,回忆着那种豆子的模样,在柳梧璇说到一半的时候,柏涓涤就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了。 由于它具有的提神功效,作为药用,金夏的商人会定期游船,去采购一些回来。 扑面而来的清风中,似乎又多了一丝丝豆子晒干后的甜香味,柏涓涤似乎能想象到那种风干酱汁的味道了。 后来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战争状态,港口封闭,去邻国都要经过严格的审查,更不用说再去偏远的小岛国家。 作为在商贾巨头家族长大的他们,怎么可能不深知这一点。 初春时节,正午的阳光洒在身上很是温爽,二人又断断续续聊了些其他有趣的事,柳梧璇经不住暖阳的烘烤,又沉沉睡去,她这一停,如潮水遍的疲惫感便趁虚而入,洗刷着柏涓涤的身心,不过好在出头之时已近在眼前,他看见了熟悉的东西。 “喂!醒来了!过会再睡吧!” “你没事吧?这和让人起来重睡有什么区别?” 还在睡梦中迷迷糊糊的她似乎忘记了此行的目的,大概也是因为他宽大的后背带给她久违的安全感。 “我们到了。” 他望着前方草丛的豁口,淡淡说道。 …… 第95章 白昼星河 “哪里到了?这就是你说的地方?” 柳梧璇疑惑,目之所及除了突然出现的大片荒草,并无半点人烟迹象。 柏涓涤没有回答,将她轻轻放在原地,一言不发,开始在草丛周围转悠起来。 “搞什么啊?” 她被莫名丢下,嘟着小嘴独自一人消解还未完全褪去的起床气。 片刻,在确定周围状况安全后,他不慌不忙返回。 “别动我!你先告诉我,这是到哪里了?” “我哪知道?我又不是这本地人。” “……我是问你,这就是你说的地方吗?” 看着一脸坏笑的柏涓涤,柳梧璇知道他又在捉弄她,不过这次,她从那微笑中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释然。 柏涓涤一把抓住她又欲踹向他的脚踝,保持微笑说道。 “就在前面喽!” 不等她反应,他顺势一个箭步绕到她身后,一把从膝后托起,将她整个人扛起在左肩。 还没来得及大惊失色,柳梧璇就已经稳稳坐在他肩头,此刻,她的视野终于高过了一直挡在前面的荒草丛。 “哇!” 随着视野的抬高,她顾不得方才柏涓涤对她突如其来的冒犯之举,而眼前出现的一切,只让她目瞪口呆,连连称奇。 一眼望不到头的草荡,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散发出金褐色的辉光,如巨林一环抱着什么,隔绝了内外的空间。 草荡的尽头,星星点点的光影不停闪烁,如白昼星辰,让人目眩,好似埋藏着什么宝藏一般。 而当她从沉醉于美景中抽离出时,柏涓涤已载着她步入这片草荡。 “似是秋光乍现!” 柳梧璇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这么一句词,虽然谈不上有多文雅,但形容当下所置身的环境,这句词再合适不过了。 那些长着巨大叶片的巨树正在飞速后退,风吹草浪的沙沙声逐渐淹没了树枝的簌簌声。 一望无际的旷野,她是所有暗黄中的一点鲜黄,似是年上未谢的秋花,在身下黑土的帮助下,正在飞速逃离凋零之地。 她也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只知道柏涓涤并没有像无头苍蝇一样横冲直撞,而是按照他自己留下的某种标记循循向前。 目不暇接的荒草终究是从惹眼变得厌倦,可惜这会她没趴在他背后,不然就可以接续方才没做完的美梦。 “唔~” “驼马哥哥,怎么停下来了……” 她揉揉惺忪的睡眼,光斑在眼底晕开来,变得柔和模糊。 “我们疑似是到了。” “哦,哦,疑似是到了啊,那接着睡吧。” 回过神来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多么无厘头的话,小脸涨的通红,不知是因为阳光还是由于尴尬。 “别笑了!” 只见眼前之景犹如改天换地,豁然开朗。 数万亩的草荡巨环被甩在身后,他们正站在一个小小的土坡上,土坡之下,是一小片凹陷的盆地。 她终于看清那些星星点点的闪光究竟是什么了。 波光粼粼的水面。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若不是周围几棵蔫巴的矮树,柳梧璇都不敢确定自己是否还身处于秣陵山之中。 柏涓涤好似会凭空移动的神仙,趁她昏昏欲睡之时,竟使用腾挪身形的仙术,把他们二人带到了未知的海边。 一开始,她就是这么想的。 纵横看去,她一个从小在海边长大的孩子,也分不清眼前究竟是湖,还是海。 但毫无疑问,这只能是湖,而且是一座隐藏在深山里的大湖。 在望不见的湖的彼岸,隐隐约约有水流激石的响声传来。 “欢迎来到传说之地!” 柏涓涤扶着她的腰肢将她缓缓放下,从方才开始,她就一直目不转睛盯着水光潋滟的湖面,在欲言又止中流露出满目不可思议,而在不可思议的深处,又是浓郁的悲伤和乡愁。 “传说——之地。” 良久,她对着微波粼粼伸出手臂,指尖所向之处,湖水近在咫尺,却又像是遥不可及,让她难以触碰,也不敢触碰。 “对呀!你没听过那个传说吗?” 柏涓涤单手撑着身子席地而坐,一阵舒适的喘息后,他接着说道。 “天水河的源头,据说就是一片山顶大湖。” “上古时期,有天星陨落于秣陵山顶,生无源之水。” “所划之天,彩云流霞循其迹,所覆之地,岩土尽数陷沉。” “无源之水,终结大湖,日渐盈满,顺流其下,巧循地陷之处,恰成大河,奔流入海。” “后世人只见大河而不见大湖,名大河‘天水’也,入之海为‘雫’。” 柳梧璇一字一句听他说着,想象着文字中所记载的场景。 “这大概就是那片大湖,只不过坠落的天星好像不知所踪。” “远处隆隆水声所在之处,大抵就是大湖盈满后形成的瀑布。” “再往下,就是天水河及其支流吧!” 讲到这里,柏涓涤望向身旁依旧站立着的柳梧璇,她依旧保持着触不可及的姿态,像是被定住神一样。 她陷入到悠远的回忆中。 “记得爷爷说过,他挣来的第一桶金,也就是柳家发家的第一桶金,与这天水河颇有渊源。” “据说在他所生活的那个年代,有一种酒十分珍贵,常常是有价无市,可遇而不可求。” “起初,这种酒还不为人所知,只在豪贵的圈子里小范围流通,直到他做了这酒的‘伯乐’,它才一鸣惊人。” “爷爷,正是因为做了这酒的伯乐,才得以在金夏安身立命,发家立业。” “此酒名‘泞竹’,由天水河的原初之水和其下游的青竹共同酿造而成,味香醇厚,让人欲罢不能。” “那时候,我不理解爷爷所说的‘原初之水’,他便给我讲了关于天水河由来的传说。” “也就是柏涓涤方才所道出来的,记载在史册中的那些话。” …… “别愣着了,走吧!你不是困了吗?喏!看见了吗,那不是有两栋房子……”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两栋平房映入眼帘。 那两间有些破烂的木屋子,独立于盆地正中央,很难不让人注意到它们,像是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浪客,警惕着四周的一切,又渴望融入其中。 …… 第96章 隐世之源 “世外桃源。” 她将手臂收回,淡淡说了四个字。 “哈!意思是对的,但是我敢肯定,那些枯枝败叶不是桃树。” “走吧走吧!别愣着了!” 柏涓涤起身,拉住她的手,这又一僭越之举一下子让眼神空洞的她收回注意力,在不知所措中,她不知道该不该收回手,只在脸上挂一层红扑扑的粉霜。 “芜~” 而当她反应过来后,她已经被他单手拎起,像把一只小猫随手放在自己身后,于是,她就再度贴上那结实宽大的肩背,红晕沿着面颊一路爬到耳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若这里真是与世隔绝的桃源,进入之时会有不一样的感觉吗?” 她如此想着,耳边风声呼呼掠过,那是他向下冲刺的声音,风声里,夹杂着远处水流冲刷石壁,击打在潭面上的空灵声,柳梧璇屏住呼吸,微闭双眼,细细感受着那股声音,想象着瀑布一刻不停奔流而下,汇成绵长的天水河,下游的河畔,河海交汇之地,那个名叫金夏的小城,是她和他的家乡。 …… “有人在里面吗?” 柏涓涤恭恭敬敬站定在像是上房的木屋前,用脚尖轻叩门扉,模拟着用手敲门的力度。 “你是白痴吗?这里看样子,少说有几个月没住人了,再说了,就你方才那阵呼嚎,要是有人,早就出来送客了!” “咳咳!这不是你说的嘛,无论有没有活人,都要先问候一下嘛,以示礼貌。” 柳梧璇被他这句诡辩噎住,狠狠白他一眼。 “行了行了!快把我放下来!” “怎么?方才不是还吵着闹着还要再睡一会吗?” “……” “欸欸欸!别打别打,这就放你下来,姑奶奶!” 她对着拳头哈气的声音骤然响起,柏涓涤吓得不轻,连忙示弱。 “真是的!怎么一个个都是怪力少女!话不投机就要打人。” “还有!以后不许一言不合就对我动手动脚!” “至少……至少先问过我!同意了才行,而且得慢慢来!” “呦!又摆上大小姐架子啦?得了便宜还卖乖!” “你!你你你你你!!!气死我了!”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 而恰恰是因为他说的没错,她只能在原地气的直跺脚,嘴上却气焰全无。 扭了脚是她自己造成的,而柏涓涤加重病情的右臂却全是因为她,一路走来,他心甘情愿背着她,一步不让她多走,且并无半点怨言,而她却屡屡出言不逊,还挑上他的刺。 “我……我……” 望着她方寸大乱,泪又欲流窘迫起来,他便也不再多言,小小教育一下的目的已然达成。 “好了好了!谁让你有这么一个好哥哥呢!既要当驼马,还要当受气包!” 他倒也不是真把她当成妹妹,只是作为哥哥,看着一脸委屈相,将欲被自己惹哭的妹妹,这时候应当这么说吧。 …… “这荒山野岭的,也没个人烟!” 副将在一旁抱怨着,这片谷地是个不错的栖息地,按理来说,这样的风水宝地至少会看见一两户人家,可周围除了树林和荒草,一点人烟迹象也没有。 傅落蹲在一旁,拈起地上一抹尘土,放在鼻尖细嗅。 “不对劲……” 随即,他竟将沾着尘土的指头放进嘴里,细细品尝起来,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 “将军?您?” 傅落一摆手,示意让他安静,良久,他碎出那口灰尘,对副将说道。 “你别看就这么大点地方,十年前可是人满为患!能住十几户人家,房子贴房子,把草和树都逼到没地方长!” 听罢,副将环顾四周,虽说地方不错,他能想象到这里曾住过人,但没料到竟然会夸张到这种程度。 “当地人,把这种聚居在一起的人家们,称为‘聚落’。” “聚落?” “没错!听上去很原始是吧,但的确如此,这里的人们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就过着与世隔绝的原始生活。” 还没等他发问,傅落先行站起,似乎还有没说完的话。 “下令!今晚禁酒!多派些人驻守在林子里,不要太散!我们只过一夜!” “是不是再多休整一日?看这路,再往上怕是没有歇脚的地了。” “不必!方才我探查过了,地上有新鲜的煤灰,就在十天半个月内,就在此地!至少有两拨人在这里待过。” “雨下了这么久,是个灰它都冲的一干二净了吧!您不是瞎说吧?” 傅落没有解释,只拍拍他的肩。 “对于这片土地,你,你们,还有我,都需要再好好认识和了解啊!” 故园之土很高兴地接待了他这位远游的孩子,它们的味道一如既往的慈爱与忠诚,在入口的那一刻,他就从中得知了所有他想要得知的信息。 “另外!从此刻开始,全军进入战备状态!做好敌我识别!” “是!” 陌生敌人的气息,他根本无需通过土地知晓,多年以来的战斗本能让他早已警觉。 …… “喂!快来看!你绝对不敢相信我发现了什么!” 柳梧璇还在拾掇房内的旧物,就听见柏涓涤在房后大喊大叫。 “什么?” 她只好先放下手头擦拭到一半的旧床,出门寻他去。 只见四个高圆的陶瓷大缸紧挨在一起,背靠着放在她待的那间屋子的墙后。 缸口无一例外被表面光滑的青石板盖上,青石板切得方方正正,让一旁看着的柏涓涤目瞪口呆,浑身止不住地抖,仿佛下一刻,就要两腿发软跌倒在地。 “抖成这样?里面装的什么?” “不知道……” “那你抖个什么劲?” “你有所不知,据我所知,目前,至少目前,不可能有任何一种工具,或者说技术,能把石板切得如此规整!” 他特意将“目前”二字重复了多遍,这下连柳梧璇也被吓得汗毛直竖,半天不敢发声。 …… 第97章 巧逢 与这两间屋子有关的一切,似乎都散发着一股诡异的气息。 败絮其外是隐秘的伪装,而金玉其中更像是精心布置的陷阱。 也许从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破烂不堪的木门开始,一切都无法回头。 而现在,超乎想象的工艺痕迹横空出现在眼前,在诡异之上,更添一分邪门。 …… 半个时辰前,二人谁也没有想到,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住人的房子,其中布置,已经不足以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来形容了。 在推开门的那一刹那,与屋子格格不入的,只有两个面面相觑的脸庞。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两个高低错落的壁龛。 与视线平齐的壁龛内,并没有如期供奉着哪个宗教的神像。 高处的那一座,里面摆放着一个像是枯死许久的盆栽,青白色的瓷盆表面,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龙像。 柏涓涤将手指探入泥土,只摸到已经干成粒粒分明的土末,一捻就碎。 这说明至少在半年里,没有人再给这个盆栽浇过水。 这是显而易见的,上面的植物已经完全褪色,扭曲成面目全非的一团,无法辨认其种类。 而下面的那一座,才更让他们毛骨悚然。 一幅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画像,少女楚楚动人的面容跃然纸上,发丝根根清晰可数,色彩丰富到难以想象。 “就像是,本人被困在里面……” “别瞎说!哪有人被关进去这么久还笑得出来!” 柳梧璇一巴掌过去,拍在柏涓涤背上,她发觉这人有时候不着边际得厉害。 “那?这画的也?太好了?” “不像是画的,也许是用我们不知道的方法……” 她凭借着依稀的记忆,找到了那个合理的解释。 在很久之前,她曾看过的某本书上,记载了一种除了画像之外可以记载人像的方法,这需要某种庞大的工具来完成,而且只能记载人像。 “先不管这么多了,我怎么摸不到里面的纸?” “你家啊?还是这画的是你?你就这么随便拿起来看?不怕有机关?” 说着,他就一把抢过她手中的画像,琢磨起来。 “……” “嗯……好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挡住了。” 他跑出门外,高举画像面对太阳,验证自己的猜想。 “果然!你出来看!” “什么?” “你看这个反光!” “那是什么?” “不知道,姑且叫它‘澄清的琉璃’。” “形容地还算贴切!” “那当然,在这方面,咱是专业的!” 柳梧璇若有所思,从他手中接过那幅画仔细端详,柏涓涤说的没错,平常所见的琉璃,冷却后都是金黄色,而这块挡在画外的琉璃,却如水一般澄清。 算了,别纠结那么多了,这一路走来,玄乎的东西还见的少吗? 柳梧璇如此想着,却又听见不知何返回的他在屋里捣鼓。 “你快看这个桶!” “你家吗?还是说这是你的桶?你就乱翻?” “这是什么质地?” “……” 柏涓涤对着方桌下一个被漆成通红的桶惊叫,她不明白难道所有的工匠都是他这样吗?对未曾见过的东西如此大惊小怪。 “不是木制的,还如此轻盈!” “没有一点接缝!是完整的!” “你看上面这段弯曲的铁丝!不偏不倚4正好把桶的两边连在一起!世间竟有如此美妙的设计!” 他语无伦次的自言自语让她有些无语,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桶转来转去,仿佛在欣赏一件比方才那幅画还完美的艺术品。 柳梧璇重新拿起那幅画,摩挲着“澄清的琉璃”。 “这位姐姐,会是这两间屋子的主人吗?” “谁知道呢,不过无论是谁,我们都要好好感谢他留下这两间屋子呢!” 柏涓涤已经起身,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清,但脸上因为兴奋而泛起的红晕却还未完全褪去。 他似乎只会在某些特定的时候变得神经质,柳梧璇很遗憾直至目前自己还没有摸清这个规律。 “是啊,虽说是很久没人住过,但这些家具,在主人离开前都保养得很好,上面只是落了些灰。” “你在这边,我去那边看看。” 说罢,他向另外那间屋子里走去。 一番检查后,她最大的收获,就是在床板下找到了一套被褥和枕头。 同时,她也很诧异这个空心床的设计,怀疑能否有效承重,她决定铺好后躺上去试试。 其余生活必备的物品也是一应俱全,虽说比不上她大小姐的闺房那般奢华,但多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其中她最感兴趣的,是床头壁龛里几本封面精美,但里面却有不少字都看不懂的书。 她很想现在就开始研读,但厚厚的灰还等着她清理,她只好按捺下躁动的好奇心,转头去湖水里淘洗那块恰到好处出现在手边的清洁抹布。 清洁途中,柏涓涤那边又是捷报频传,另外那间屋子是个伙房,干净整洁的锅碗瓢盆排列整齐陈列在橱柜里,最让二人欣喜的是,在堆满干柴的角落里,还存留半袋新鲜的稻谷。 “轻点!轻点!我要被你……搂——死——啦——” “哦,不好意思啊,哈哈!” 柏涓涤松开少女单薄的身躯,他实在是太高兴了,毕竟有了这半袋米,少说能在这里悠悠然撑过小一月呢。 柳梧璇也难掩兴奋,继续兴致勃勃回房收拾。 一切都安排得天衣无缝,真是饿了有人送馒头,瞌睡来了有枕头,一切都刚刚好。 …… 良久,她对着一旁怔在原地的柏涓涤问道。 “要不?打开看看?” “里面不会有……” “你打住!” 柳梧璇上前,试着挪动其中一个缸上的青石板,奈何力气有限,近来又常常食不果腹,奋战几息便败下阵来。 “还是我来吧,你双手抬住那边就行,没问题吧?” 她点点头,改用双手托住青石板的一边,等待着柏涓涤的指令。 “那我开了?” “三!” “二!” “一!” “起——” 石板开始徐徐挪动,终于,在二人默契配合之下,缸中之物得以重见天日! “啊~” “你叫什么!吓死我了!” 柳梧璇张开偷偷闭上的双眼,绷得倍儿圆,怒狠狠盯着方才怪叫的他。 …… 第98章 悬月 “你还说我呢!你闭眼干嘛?哈哈!该不会是害怕了吧!” 不理会柳梧璇涨的通红的小脸,柏涓涤上前一步,伸着脑袋向缸中探去。 “喂!里面到底有什么啊!看这么半天!” 见他默不作声,一双星目直通缸底,似乎要把这地都看穿似的。 “不会吧?着魔了?” 她缓步靠近,心里直发怵,本来他就时不时有些神经质,这下要是再中了邪,荒郊野岭的,她孤身一人该如何是好呢? 就在她也准备伸头望向缸内之时,只见柏涓涤脸上流露出一个无比邪魅的笑容,紧接着像是被鬼魂附体,机械式地将头扭向她,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 “你……” “哇!哈哈哈哈哈哈!” 等到她反应过来时,为时已晚,柏涓涤已经摆着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在一旁捂腹大笑。 “呜——哇——” 她再也忍不住了,脸色煞白跌坐在地上,哇地一声哭出来,肆意挥洒着泪水,欲要与身后的原初之湖水一较高低。 …… “好了好了,我错了还不行嘛姑奶奶!” “哼!滚开!本小姐不想看到你!” “哎呀!我的大小姐!我的好妹妹!你就把门打开吧!” “谁是你妹妹!有你这么当哥的?” “是我不好嘛,你看!这饭都煮好了!还有香喷喷,油亮亮的烤茄子呦!这个季节,能有这么新鲜的蔬菜可是不多见呐!” “哼!你少来!” 柏涓涤就这么苦苦哀求到日暮之时,哪想柳梧璇这回是真的被他惹生气了,他只好悻悻离去,用他们在四个大缸中发现的新鲜果蔬做了一桌子美食求饶,可她依旧气头难下,不给他台阶下。 “我也是高兴不是嘛,你看这荒郊野岭寒天动地的,任谁看见满满四大缸新鲜食物,不得高兴得飞起!” “呵!你那是高兴吗?你倒是高兴了!那我呢?你拿我当乐子呢!” “想和你尽快分享嘛,只是,我想的这方法好像不太妥当,嘿嘿!” “你还笑得出来!再笑!你就一个人爱哪去哪去吧!” “欸欸欸!别别别!哎呦我的大小姐!你就看在我勤勤恳恳做了一桌子菜的份上,原谅我吧!” “你还邀上功了?哼!” 起初,柳梧璇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但奈何,昨晚那几只兔腿的能量早已消耗殆尽,一路折腾来折腾去,还要时刻堤防着精神状态极不稳定的柏涓涤,要不然为了怄气,她早就饿昏过去。 “肚子呀,肚子!你能不能争争气!我们就快要胜利了!” “大小姐!大小姐!怎么不说话了?该不会饿晕了吧?” “那我可要进来喽!英雄救美这种事!吾辈义不容辞!” 一边说着,他架起把式,蹬蹬蹬后退几步,摩拳擦掌,一副跃跃欲试的动静。 这动静可把柳梧璇吓坏了,当机立断开门投降。 哪想柏涓涤只顾着低头冲锋,丝毫没有注意到已经高举双手,一脸惊恐说着“别过来!”的她。 “嗯?这门怎么暖暖的?还软乎乎的?” 没等他抬起头来,柳梧璇的暴栗已经如狂风骤雨般落在他的头顶。 “门打人啦!门打人啦!” “呜呜——臭流氓!大变态!我再也不理你了!” …… 又是一个多时辰过去,眼看天色将熄,群星上梢,柏涓涤却彻底无可奈何,饭菜凉了又热,热了又凉。 无奈,柳梧璇把他关在外面,自己又小哭了一阵,在疲惫的侵扰下沉沉睡去。 他只好暂避锋芒,将伙房内的方桌搬到湖边,摆上菜肴。 没有好酒,舀一瓢澄澈的湖水代之,等待着孤月悬升。 “寡淡!寡淡呐!没有美酒,也没有佳人……” 他提起筷子,放在萝卜汤上尝尝咸淡,又缓缓放下,故作一副惆怅。 身后,柳梧璇鬼鬼祟祟,压着步子蹑手蹑脚正向他靠近。 她是被饭香味勾醒来的,睡梦中,她正坐在自家的饭堂里,桌上珍馐美馔排成几列任她挑选,初晴从每个盘子里夹出一小块送在她面前,柏涓涤成了自己的御用厨师,正一盘一盘地把山珍海错端进屋子。 香气扑鼻,她花心怒放,正欲将一块蒸河虾放进嘴里,梦却戛然而止。 没有初晴,柏涓涤也不在身旁,而饭菜的香味却真真实实从门缝里溜进来,勾地她直流口水。 她擦干眼泪,匆匆洗把脸,循着香味出门。 只见一人影,独坐于月光之下,在波光粼粼的湖水映照下,孤独而悲伤。 …… 他柏涓涤是何许人也,房子里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来了!” 他在心中盘算着柳梧璇的距离,倒数时间。 “谁说没有家人?我不是你妹妹吗?” 他本想装作被她吓唬一跳的样子,配合她的演上一出,好平她心中愤怒之气。 却没想,她竟然远远开口向他主动搭话,打乱节奏。 尽管如此,柏涓涤还是打算按部就班,装作吃惊模样。 “啊!!!!你吓死我了!” “有意思吗?嗯?” 柳梧璇白他一眼,径直走向那个为她预留好的位置,抓起多余的碗筷,开始默默进食。 她柳梧璇又是何许人也,从她开门望向他的那一刻,连同他伪装出的孤独与悲伤,以及心里那些幼稚的小盘算,她一眼望穿。 当然啦!这种时候还是配合他为好,虽然他总是惹人生气,但总体上还算能干,并不是她心中那种所谓的纨绔子弟。 奈何,她觉得自己再不快点吃上饭,可能连说话的力气都要丧尽。 抱歉了,只能陪你玩到这了,大驼马。 她一边想着,不再压着步伐,开始组织吃上饭前的最后一句话。 …… 柏涓涤只好尴尬地笑笑,坐回原来的位置上,望着专心致志埋头吃饭的柳梧璇。 “啧啧啧,我说的可不是这个家人呀!” …… 第99章 来世今生 她狐疑地抬起头望他一眼,紧接着又低下去,一边大口大口嚼着菜心,一边往自己碗里盛粥。 悬月的银边浮出湖面一角,转瞬之间,如白玉般的光华从望不到的头的另一边,沿着瀑布逆流而上,一路铺洒,直至攀上她的发梢。 少女努力吃饭的一幕定格在夜空之下,小小的嘴里塞满了各种美食。 少年就这么默默坐在她身侧,欣赏着绝美的月华在她秀丽的瞳中流转。 “你盯着我干嘛?你怎么不吃?” “比起这些世俗之物,我觉得还是眼前的你,更搭配今夜的月色。” “?” 柳梧璇试图夹菜的筷子被他这句话定在半空中,她努力咀嚼嘴里剩下的食物,想要尽快说些什么,脸色涨的通红,柏涓涤微微一笑,拍拍她的背帮她顺顺气。 却没想,她却像是触电了似的,扭动身子,竭力想甩开他搭上来的手。 “干嘛?枉我一番好心。” 她终于把那口吃的顺利咽下去,脸上的红晕却还未完全褪去,在月光的照映下,清瘦的面容似是娇艳欲滴的虹花,楚楚动人。 “你你你……唉!让我说你什么好!” “怎么?我哪句说的不对吗?” “我……” “倒是你,怎么不吃了?不好吃吗?” 柏涓涤攥起自己的筷子,往那盛着那道“水煮菜心”的盘子里伸去,作为自己最没自信的一道菜,若是没做好,也只能是它了。 “不是!哎呀!” 她适时制止住他,欲言又止,手足无措。 “你好像有话要说。” 他又放下筷子,正襟危坐,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我……你……” “嗯?你在说什么?” 柏涓涤以为自己没听清楚,又凑近了些,这突如其来的靠近让柳梧璇一下子紧张起来,心扑扑直跳,脸上退却的红晕发起反攻,直抵耳根深处。 似乎是感觉到了她喘气时突然加重的鼻息,他退开身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脸上竟也泛起一丝红晕。 一如既往的沉默再度上演,但底色不再是浓重的压抑和悲伤,取而代之的,是似有似无的轻快和暧昧,两股弦音交汇贯通,带着千军万马之势,将沉默逼得节节败退。 “唉……罢了。” 整理好情绪,柳梧璇面色凝重,又在心中细数一番要问的问题,终于缓缓开口道。 “我是有很多要说的,现在从第一个开始,你要如实回答我,不然,我就再也不相信你了!” “那你怎么能确保,我说的就是真的?” 似是早有准备,他竟向她回抛一个漂亮的反问,正式交锋前的试探,二人势均力敌,谁也没有占据上风。 “我不知道,但我相信自己,我相信自己的感觉,毕竟我们也已经相处了这么多天,虽说不算长,但也还算默契,所以,我相信我能判断出来。” 他原以为她会说什么,“自有门路”之类的来敷衍他,却没想眼前的姑娘真是傻到可怜,胡言乱语竟说什么“凭感觉”。 殊不知,“凭感觉”,恰恰是柳梧璇自幼倚仗的生存本领,从前,这个名为“未临先生”的能力,只将她屡屡拉入提前绝望的境地。 但如今,也可以作为一种进攻的手段,赤诚,热烈,一览无余,可笑得令人发指,幼稚到引人发笑。 “好吧,你问吧。” “吭吭!你,究竟为什么会一直追到这里来!” “别说什么追求自由的生活!我不信,以我对你的道听途说,是绝对不会因为这么荒唐的理由,做出如此对自己,对家族不负责任的事。” “这又不是什么旅行?兵慌马乱!你说走就走!让人很难信服!” 快!准!狠!气势十足!柏涓涤一下子被问懵了,其实在开始前,他并不知道她想问什么,也没琢磨清楚。 “快说!不许愣着!” “哪有啊?就是这样啊!你不会怀疑我是什么卧底吧?” 他支支吾吾,以原先一个猜测回应。 没想到柳梧璇却不回答了,只怔怔看了他一眼,提起筷子继续埋头吃饭。 显然,她是不相信他这番说辞的。 柏涓涤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但关于她那个问题的真正答案,他还不打算就这么轻易交代。 毕竟,还有不知道多少日子要相处呢,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还不打算把关系搞到难以收场。 生死存亡的危机只是稍稍远去,但并未完全解除。 他也不知道什么算是真正的终结,逃出这座山?安然回去?亦或是战争结束?还是少女知晓有关她的一切真相之后? 他不知道,也没有自信以此残躯陪她到旅途的终点。 他甚至开始怀疑,那晚上洋洋洒洒写下的那些话,究竟是因为什么呢? 最后的最后,一切的思绪终又汇总到了一个问题上。 “她和我?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等他回过神来时,一股比月光还清冷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让他有些不适。 柳梧璇不知何时吃罢,盯着他看了很久。 “罢了,如果你想好了,再说也不迟。” “我当然没有怀疑你是什么卧底,也不可能是爷爷他们留给我的后手。” “我也不知道,不过一路以来,你没有伤害我,还屡次舍命搭救,甚至牺牲了自己的族人。” “所以,我相信你不是个坏人,虽然有时候很怪异,但你对我的一心一意,我全都明白!” 她冲他一笑,湖水与月光在转瞬之间黯然失色,他觉得,往后余生,都再也不可能看到如此清澈的笑容了。 “这个问题都暂且跳过吧,第二个问题,也是最后一个问题。” “你怎么看我?” “什么?” 柏涓涤瞪大双眼,一股强烈的抽离感从他头顶直冲而下,他甚至忍不住想要逃走。 “哦,我可能没表达清楚,我的意思是说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呢?” 柳梧璇双手托腮,一副乖巧模样,似乎很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没有很正经,但却很期待。 她就这么淡淡的问出最后的问题,让柏涓涤彻底溃败下来。 这个从一开始就无数次困扰他的问题,却被她如此轻柔地扯进现实。 他明明想把这个问题藏进心底的最深处,就这么一直藏下去,一辈子都不说出来。 或者,在将死之时把它挖出来,将那个不可能的答案填进去,带走他的今世,送往他的来生。 …… 第100章 哥哥 “嗯?所以你觉得呢?” “我……” 柏涓涤尽可能不去想,但他越在那个身份的边缘游走,就越清楚它到底有多诱人。 良久,他终于如释重负,抿着嘴,小声憋出两个字。 “哥……哥……” “什么?大点声?” 他不说话了,转过头去,只将涨红的侧脸留给她。 “我没听错的话,不会是‘哥哥’?吧!” 柳梧璇特意将“哥哥”二字说的又重又慢,又时刻紧盯着柏涓涤,那个她最期待的反应,似乎下一刻就要上演。 “怎,怎么了?不行吗?” “哪有哪有!这我就放心了,我还以为你会往歪里想呢!” 强烈的怅然若失席卷了他全身,他竟累得弯下腰来,低头狂笑,眼角泛起两滴晶莹的泪珠,在月光中无声坠地,也同样重重落在他的心底。 “果然啊,果然,不该存在于这世上的感情,还是带进土里比较好啊。” 然而下一刻,一双纤纤玉手却捧起他那张哭笑不得的脸,紧接着,少女的两片朱唇便紧贴在他的嘴唇上。 “是要这样做,对吗?” 柳梧璇抽离出来,淡淡一笑,似问非问向他说道。 方才那一刻,不知道是谁的人生片段在时空的长河中飘零许久,竟跌落在他人生中的某段,将整个世界搅得天翻地覆。 湖水如此冰凉,他却觉得,自己被夏日正午的太阳亲吻了。 …… 柏涓涤试图动动嘴唇,但他尝试了几番都不敢舔下去,他害怕自己贪恋那份温存。 于是,他只能呆呆地望着面前距离自己不到一公分,笑靥如花的她,又喃喃道。 “妹……妹……” “唉,这时候就不要突然犯傻了好吗?” 方才不可置信的一幕,他不敢去回想。 他在记忆中尽力剔除这段不应属于他的人生片段,奈何他愈是排斥,那片段就钻得愈深,最后牢牢扎根在心底。 “明明是,要带去坟墓里的答案啊。” 二人这场被月亮所见证的博弈,最终,以柳梧璇的大获全胜欢喜收场。 …… 与此同时,另一人同样仰望着高悬于天的孤月。 “总参,傅将军急报!” “念!” 吕澄昂身披橙白色袄袍,独立于城楼上方,手捧一杯热酒,远眺雨帘山。 旷日持久的进攻使脚下的城墙伤痕累累,多日以来,敌人轮番上阵,攻势猛烈。 好在有他亲自坐阵,敌人才久攻不下,退却到国境之外重振旗鼓。 在所有战术中,他最不擅长的就是防守,以攻代守,以击解围才是他一贯的风格。 “我觉得,我们的大营应该扎在国境下面。” 在一次沙盘推演中,他曾如此说道。 他的理念就是,应该将敌人拒之门外,谋无可谋。 若是想有人进犯,那么他第一眼看见的,就应该是这个国家最骁勇善战的部队。 奈何此次,其他战场捷报频传,他也只好源源不断将中央的人员调派出去,以补足他们的兵力,命他们乘胜追击。 自己这里,就显得有些捉襟见肘了,人手甚至少到已经无法满足他的进攻战术,只好退而求其次,打防守战,等待某处的完全胜利,再调回人员一举突破。 “傅落啊傅落,你可让我好等啊——” …… “傅落将军亲笔,他部已顺利进驻秣陵山,预计在七日内完成剿匪任务,并打通要道。” “我们还能坚持多久啊?” “总参,您说笑了,若是一直如此,除非敌人调离周边所有兵力发动总攻,我们能守到战争结束。” “啊!我是说,我手下的那些将士们,他们还能坚持多久不冲出去把对方一举歼灭。” “……” 他的言论依旧让人闻风丧胆,有时候,那些文武大臣也不清楚,雨朝拥有这么一个大杀器,究竟是福是祸。 “修书一封,给他十天!要彻底清剿秣陵山一带的顽固势力!兵家要道!从今往后,不容出半点差池!” “是!” 李司照令退下城楼,吕澄昂望着这轮上弦月,默默叹息。 “多日以来,也就这么一个好消息啊……” 无用武之地,莫大之寂寞,熬穿英雄意气。 …… “怎么?不信?” “怎么可能?柳朵?她?会说这样的话?她会不会笑我现在都很怀疑好吗?哦,应该是会笑的,那一次是被气笑的。” “歪,你这就过分了啊!朵儿在我这里,明明就是个十二岁的妹妹,乖巧可爱,你别被她在场上的姿态误导了啊!” “不不不,我现在要确认一下?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人?你的妹妹?柳家的千金二小姐?柳朵吧?” “……再说不理你了。”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落一地。 在打扫完屋子后,柳梧璇惊喜地发现这扇窗户的别样之处。 并非是用纸浆填封,而是采用更大,更通透的整块“澄清的琉璃”封住。 最开始进来时,她就觉得屋子和平常所见的大有不同,但一时间说不上来哪里怪怪的。 后来,在擦拭床板时,她才一下子发现,房子未开窗,但光线依旧很好,也才注意到窗棂的特殊之处。 当即,她就决定一定找个月光正好的日子,拉着柏涓涤,在这里,把酒痛饮,畅聊一整夜。 “上天眷顾,真是择日不如撞日啊!” 她望着窗外分毫没有扭曲变形的上弦月,嘴角上扬出一个难以察觉的弧度。 当然不能就这么快破功,央央长夜,身旁的少年,似乎也没有传闻中那么紧绷无趣嘛。 …… 第101章 妹妹 “你说的这些,真的很难想象,你知道吗?” “反差太大了,是吗?” “一言难尽啊……” “哼!那你倒是说说,朵儿在场上是什么样子的。” “那我可说了,绝无半句虚言,信不信由你!” “说说看!” 柳梧璇将枕头竖起来靠着,保持一贯的环臂抱膝之姿,听坐在床边的他娓娓道来。 “你知道你父亲吗?” “这话什么意思?” “哦哦,我是说你了解你父亲吗?” “呃……算是认识吧,小熟!小熟!” “好!好,这就足够了!” 二人竟无一人对如此荒唐的对话感到诧异,只是一味的在逻辑的边缘疯狂试探,妄图冲破一个正常人的认知。 “柳清明之名,在业界,闻者无不闻风丧胆。” “当今金夏,当之无愧的商道第一人!” “而金夏在雨朝北部的商业地位,历来久居不下,自不必多言。” “那么,柳清明在如今整个雨朝的商业布局中,无疑是举足轻重之人物。” “其实有一点我一直很纳闷,以你父亲的地位和影响力,以及你们柳家所涉及的那些命脉产业,在这种时候,朝廷理所应当派人主动拜访,并一路派兵护送你们到雨歌。” “但据我所知,以上待遇你们并没有被给予。” 她若有所思,接着又摇摇头,表示对这些一无所知。 “算了,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再说这些也没有意义,或许有一天,你到雨歌后,面见圣上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皇上是想见就能见的吗?” “平民百姓当然不行,别说面见,连自由进入雨歌城都不可能。” “但若是你能证明自己是柳家之女,或许是有这个机会的。” “哦哦,先回家吧,和爷爷他们商量后再做打算。” “也对,那接着说。” 月升中天,屋子黯淡下来,可柳梧璇一点也不困,反倒越听越兴奋,一个劲催促柏涓涤快讲。 柏涓涤也无半点倦意,好不容易营造的忧郁情绪也在那一吻的攻势下化作云烟四散而去。 “这是从较为笼统的方面谈论你父亲,而在金夏这个小圈子里,盛气凌人,比之更甚之人,便是你的妹妹,柳朵是也。” “哦?怎么说?” “起初,人们都被她年幼的外表所蒙蔽,但没有人敢瞧不起她,毕竟是柳清明之女。” “她第一次出现在议事厅时,大家都以为她是柳清明带过来玩耍的,但一细想又觉不妥,以柳清明对待事业的严谨程度,他不会如此放肆。” “所以,大家都抱着一种观察的心态,表面在桌上自说自话,实则在暗地里,余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柳朵,她一个人坐在本该是柳清明的位置上,也不避讳大家不怀好意的目光,若是谁中途偷偷看了她一眼,她无一都不注意到那个眼神,便以一个毫无表情,同样冷峻的眼神回应。” “你怎么这么清楚?莫非?” “哈!实不相瞒,我便是第一个被那眼神回击之人。” “我就知道!说!你为什么偷看朵儿!” “哎呀,别打别打!我方才不是说了,大伙不都在看吗?我不行卑鄙小人之事,便光明正大看喽!” “哼!借口!警告你啊!现在你可是姐姐我的人了!不许再打我妹妹的主意!听到没?” “说的好像真的打过似的……” 柏涓涤在心里暗呼,喜忧参半。 “都好奇啊!那可是柳清明之女!他把她带到这里来!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他的布局!”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初次见面,便是了解一个人最好的时机。” “不知你是否听过这么一种说法,人和人之间的了解,初次见面就占至少七八成!” “剩下的那两三成,也许穷其一生也不见得能尽数掌握,而正是这难以攻破的两三成,往往便是与其相交时最大的变数,与功败垂成息息相关呐!” “后来,事情也的确如我们所料,柳清明果然是为了将柳朵带入局中,以继承他的大业。” “自始至终,他都是一人瑀瑀独行,但哪怕是像他这样恐怖如斯的强者,也有在时间面前低下头的一天。” “柳朵,便是他穷尽心力后,向时光妥协的结果。” “我不是行里人,父亲的威名我多少有所耳闻,但今日一听,终算是有所见识。” 柳梧璇不禁感叹,对于柳清明,如今的她真的没有多少好印象,碍于礼教,她也不常谈起,柏涓涤的这一番话更是加重了她对于柳清明的陌生感,亲近之情逐渐荡然无存,只空留一丝熟悉,也止步于父女之身份。 “一定比你想象的更加强大!” “接着说柳朵吧!” “那会儿还不算是正式的会谈时间,因为会谈的主客,也就是你父亲,还没到场。” “什么?他竟然把朵儿独自留在一群豺狼虎豹之中!” “我们是商人,又不是土匪……” “嘿嘿!玩笑话!玩笑话!你接着说!” “切,后来的你妹妹,比我们更像你口中的豺狼虎豹!” “原本以为你们柳家,有你父亲已经足够难缠了,没想到柳朵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第一次见面就给我们所有人一个下马威!” “你不是说她在位置上静静坐着吗?” “那是开头,后来,你父亲正式到场后,第一句话就是请柳朵向在座的诸位打招呼。” “让我们大吃一惊的是,在短短的一盏茶的时间里,她一个十岁的幼童,竟只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仅仅通过众人之间的窃窃私语,就知晓了所有人的姓名,身份,还有涉及的行业,甚至推测出了我们大致的年龄,在家中的辈分。” “于是,她便按照柳清明的指示,一一与我们握手相识。” “那的确是一个十岁女孩的手,没有暗自较劲的力道,我只是和她似有似无碰了一下。” “但那双眼睛底下所隐藏的城府,完全不是一个十岁女童该有的深邃。” “我与她对视,仿佛是与年轻的柳清明直接对视,虽然我从未见过他年轻时的样子,但我觉得,那就是他年轻时的眼睛,比之当时,多了许多锐气!” “很难想象,平日里,她究竟受到了怎样的教导,才会磨练那样的眼神啊!” …… 第102章 只不过少年 “唔……” 柳梧璇低眼垂眸,在悠远的记忆中巡游。 她只知道,那些妹妹不在身旁的日子,是她十六年的人生中,为数不多潇洒自由,却无边孤独的时光。 连同她的那份,柳朵一人承担起来。 也许真如柏涓涤所言,场上场下判若两人的性格,同住于一个灵魂,时刻不停在争斗撕扯。 而光是调节这无可奈何的矛盾,就要花去她不少的生命体验吧…… “这还仅仅是初见,后来,她一天天,如愿成长成了,柳清明所期望的那种商业精英。” “一个十岁的孩子,在短短几年里完成了由稚嫩到成熟的蜕变。” “这让我们又羡慕又嫉妒,甚至是惧怕。” “因为在场上的大家,哪个不是受着这种教育成长为现在的样子呢?” “背后的痛苦和坚韧,我们也都是一一品尝过的。” 说到这里,柏涓涤低下头去,似乎在沉吟自己度过的,如他所说的那些日子。 …… “后来,她逐渐收敛起锋芒,眼底尽是老练狠辣,可那又何尝不是一种锋芒毕露呢?” “唉……” “直至现在,我偶尔还会怀念她那个时候,那个她还能和,还敢和一众前辈当堂对骂的时候。” “年轻真好啊!什么都好说!” 最后,他如释重负抛下这句话,结束了对柳朵在场上的回顾。 “可她现在不依旧是个小女孩吗?我不也是个小女孩吗?你以为你多大啊?才二十岁?在那群人看来,不也是个小孩?” “你怎么知道我多大?” 被他这么突然一问,她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不过只是曾经柳朵和她闲聊时无意提起的一句,她却不知为何如此清晰记得。 “朵儿,说过……” “哈?真是没想到!她竟然会在你面前提起我,她还说什么了吗?” “让我小心你!说你是个狡猾的大魔头。” “真是荣幸,能被她这么评价,不过也不该开心吧,她好像觉得我是什么坏人一样。” “现在看来,她可能是让我小心你那变幻无常的情绪,你知道漠西地区流行的一种演剧吗?你真是去那里表演的不二人选!” “有吗?我觉得还好啊!” “没想到,在这方面,你竟然如此不自知。” “那你还是说说那个演剧吧!没准我还真的会感兴趣!” “……” …… “此剧名为沙剧,因其变幻之快,如同漠西遍地飞走的黄沙,故得此名。” “这是漠西几乎家家户户都会的一种演剧,在夏日里,每逢星光灿烂的晴夜,人们便在广袤无垠的沙漠中点上篝火,围着篝火唱歌,跳舞,表演沙剧。” “话说,前阵子刚进山的时候,我还组织大家一起举行了类似的篝火晚会。” “现在想起来,当时,大概就是莫名想起了漠西这种形式的聚会,才会突发奇想吧。” “这么说?你去过漠西?” 柏涓涤一听,顿时来了兴趣,整个人坐在床上,更凑近了些。 “并没有,不过我父亲去过。” “早年间,他接到一批特殊的生意,亲自带队去往漠西交易。” “据说,客户需要金夏当地的一些石头,用来举行祭祀的活动。” “虽说不是什么贵重物品,但若是中途折腾丢了,再回来一趟得不偿失。” “所以父亲就跟着商队一起去了,回来时,带了些当地的特产。” “后来,那些特产中的典籍,就理所当然进了我家的藏书阁。” “然后我就看到咯!” 柳梧璇尽力回忆着那本书的内容,她读过的书没有成千也有上百了,虽说琴棋书画她样样精通,但那些只是贵族礼教中必需要求的,她不反感,甚至对其中某些方面颇感兴趣。 就比如射术,她仅凭自学就达到了相当不错的业余水平,甚至在金夏城中小有名气。 而她真正最喜欢做的,还得数这读书,她颇为偏爱冒险类的故事,常常一坐,就是在书房中一整天。 “这沙剧最为特色的地方,就是变幻!” “到底是怎么个变法呢?” 他迫不及待,将脸凑过去,想要听个清楚。 “表演者在表演前,会准备七八副面具。” “这些面具由牛皮制成,薄若素纸,上面画满油彩,形成各式各样的脸谱。” “脸谱自上古时期就广为流传在当地的部族中,最初也就十几种形式,堪堪可数。” “后来,文明更替,文化交融贯通,脸谱的形式便百花齐放,鼎盛时期,足有近千种之多,在那个无比开放的时代,每个人都可以画自己的脸谱用于表演。” “接着,漠西地区由雨朝接手后,被迫接受政治改良,进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文化回归运动’,美其名曰,为了保持文化的纯粹性。” “直至今日,脸谱形式逐渐趋于固化剂虽说比起鼎盛时期十不存一,但还是可看的!” “表演时,人们将各式各样的脸谱戴在面部,用皮筋箍在脑后,上场表演!” “他们随着音乐和唱词,在固定的节点变换脸谱,速度之快是用肉眼无法辨别,可谓神术!相当精彩!” 柳梧璇讲得兴盛至时,妙语连珠,甚至开始手舞足蹈起来,仿佛她正置身于群星下的黄沙之中,篝火的热浪舞动她的发丝,沙剧的唱词和旋律在耳边萦绕,不时变换的脸谱让她眼花缭乱。 轻轻的,一缕长发落在她盘起的腿间。 “喂?你怎么?” 待到她发觉之时,柏涓涤细腻的鼾声已经排斥走所有的杂音,在她心头挥之不去。 原本升腾起的怒火转瞬即逝,她看到他伏在自己的膝上沉沉睡去。 正如她所言,纵使已历尽千般磨难,阅尽人性无数,他也只不过是才加弱冠的少年郎。 微弱的颤抖从他早已麻木的右臂清晰地传到她的身侧。 她望着那条血色尽失的右臂,也忍不住颤抖起来,死死咬着牙关,却止不住泪水滴落。 无尽的月色之下,少女侧耳倾听到少年梦里的泣不成声。 …… 第103章 无妨濡沫 与世隔绝之源,天地将时间一分为二,百亿年纠缠并行的宙与宇在此错断,走上殊途。 好似风暴骤停,将她遥远地置身事外,不知不觉已过去小半月,不为人知的外界似乎被巨大的荒草环拒之门外,已然迷失方向,停止了对她一直以来无休止的侵扰。 湖水平静,偶尔泛起丝丝波纹,世界依然如此,柏涓涤的存在就好似那些波纹,为百年如一日的生活增添一抹灵动,让平静的湖水不散发出死寂的诡异。 彼此的存在,是他们还活在这个世上,还活在当下的唯一证明。 倒不是说柳梧璇就十分厌恶这样的生活,只是戛然而止的平静,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起初的几天里,她时不时会去他们来时的入口那里待着,一待就是整个半天。 于她而言,那里有着如同禁忌之门一样的吸引力,让人不敢轻易触碰,又欲罢不能。 习惯于置身于旋涡之中,一下子被甩飞出来,又有种被命运抛弃的失落。 她是这么向他解释的,而当她反问他时,他却一副不以为意。 过上这样的生活,对他来说有一种回归的奇妙感觉。 据他所言,这样的生活他曾经过过数年,只不过大多是风餐露宿,独自一人,身旁可无佳人为伴。 “喂!那你就没有一点有趣的经历可说吗?” “换个角度,在外飘零不就是冒险吗,对寻常人家的大小姐大少爷,可不是有趣?” “你什么意思?” “姑奶奶,一般人哪有你这颠沛流离?再多精彩于你而言,不也是家常便饭?” “也是啊……” 她一副饱经风霜后的苍老模样,若是再递给她一支旱烟,她可能会自然而然接过去抽上一口。 可惜哪有旱烟,目之所及只有荒草,她只好一把掳起几根,叼在嘴里故作深沉。 “人小鬼大!真正历经磨难的人,眼里只剩沉默,哪像你这样?” “切,那难道都像你这样?” 柏涓涤一时听不出好赖,他倒没有自觉在生活的重压下失去为人的灵气,但柳梧璇话里,似乎又包含了对他成熟老道的认可。 …… 就如此,白日里,柳梧璇只游走在两房之间,碍于脚伤,她只能做些闲活。 堂屋后的苗圃受到她的关注,从前,她从来没有过培养植物的经历,命运的忙里偷闲让她发掘了这个新的爱好。 于是,在家务闲暇时,她便躬身埋头于湿润的黑土地里,松土,播种,挖空通气,浇水施肥,乐此不疲。 柏涓涤抱怨她这样怎么能养好脚伤,她却反驳说若是他能给她找来七弦琴,那她倒是可以考虑乖乖养伤。 “简直是无理取闹!” 他只好专注于自己的任务。 今日正好是他们来此的整半个月,方圆几里,除去被湖水占据的四分之一,其余的三份荒草地,几乎已遍布他的足迹,然而每个方向的尽头,不是绝壁就是悬崖,甚至于他们来时走的那条路,也好似销声匿迹,他没再寻到过。 “难不成?只剩这条水路通向山下了?” “那不是挺好的,如果真如传说所言,我们顺流而下,岂不是能一路漂回金夏?” 柳梧璇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她竟在无意之中接上了他荒唐的想法,相处太久,渗透太深,造孽啊! 柏涓涤若有所思,夹起的一筷子青椒悬在空中,迟迟送不进嘴里,最终招架不住松懈下来的力道,啪叽一下落在地上。 “喂!我好不容易做出来的!你不许浪费!” “哦,抱歉抱歉!我在想,这两间房子拆下来的木料,够不够做一艘船,毕竟好多年没做……” “你清醒点!且不说那个尽头的瀑布究竟有多高!再言之……” 她再一次意识到自己不自觉和他同步的思维,顿时闭上嘴,制止住自以为是的愚蠢。 “哎呀,放手放手!你怎么老揪人耳朵!” “哼!谁叫你浪费我做的饭!让你长长记性!” “唉~这么多天了,没有任何进展,多留一天,危险就增加一分,我们总不能留在这里打防守战吧,对方人多,装备精良,说不定还有后援,牵扯复杂,我们必须尽早离开。” 绝境只是暂时后退了几分,并未完全消失,对他们而言,情况甚至更加凶险起来。 若是持续待在这里,敌人找到他们,只是时间问题。 而到了那时,纵使他们是全盛状态,也回天乏力。 “其实,我觉得就这样下去,也不错。” “喂!你不是认真的吧?” “别学我说话!” 出乎意料的是,一直主张拼尽全力挣扎的柳梧璇却在此时发起投降。 “啊!说完全不是认真的,我自己也不相信。” “对于新鲜事物,迷恋是正常的,但时机不是现在。”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没有信心……” “没有信心,解开这个谜题吗?” “嗯……” 她翻捣着自己碗里的残羹剩饭,两眼空洞无神,她原以为逃到这里,与他为伴,便不会再迷茫。 可那种面对命运的无力感还是狡猾得令人咋舌,短短几日便再次缠上了她。 “逃避吗?我不反对,逃避的确很有用,只是,你真的不好奇吗?” “再好奇也得看清现实吧,我们牺牲太多了……我不想……” 她没法说出“不想你再牵扯太深”,她无法想象没有柏涓涤,她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一切。 明明是决定私定终身的人,此刻却又为何想要疏离呢? …… 第104章 难于生死 “不想什么?方才我说好奇,你便真以为是玩乐之事吗?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你应该明白,这件事大抵要比我们想象的都复杂得多!单单一个外邦人趁虚而入,就足以说明问题的严重性,你不搞清楚真相,他们是绝不会罢休的!与其束手就擒,不如主动出击!”3 “你还记得吗?你已经是棋手了,不再是任人宰割的棋子,只要你还在,我们就还没有输。” “可是……” “你想说,只凭你一人,如何能做到呢?是吗?” 柳梧璇不再说话,只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像个犯了错了孩子,尽管柏涓涤没有说的很大声,但那一字一句如芒在背,让她退无可退。 “我……” “我会尽力护你周全,直至抵达事件的真相。” “我会向你展示,这世间最为卓越的棋子,能做到的事。” 此刻,她想逃离这里,躲开柏涓涤的心情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他还那么年轻,又被家族如此器重,正值战争时期,柏家又因此被朝廷重用,说不定,他能因此走上仕途,而依照他纵横商场的能力,加上商业大家背景,虽不及平步青云,但混的风生水起肯定不成问题。 柳梧璇想到这里,巨大的恐慌感陇上心头,如同骤然聚起的阴云,紧着这,第二片名“罪恶感”的阴云飘了过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第三片,第四片…… 那些阴云时刻不停变幻着,最后同化成一片,阴云里鬼哭狼嚎着,倾诉着各自的苦悲。 那是她自觉曾毁掉的,所有的人生。 …… 少女手扶着桌角,原本空洞无神的双眼彻底迷失,变得慌乱无比。 粗重的喘息,微颤的身躯,无不昭示她此刻迷茫的心境。 “小心!” 震耳欲聋的喊声如炸雷般响起,没等她反应,只见柏涓涤撑着桌子腾空而起,一个飞扑将她撂翻在地,巨大的冲击力从背后传到小腹,让她一阵痉挛,痛得说不出话。 而当她再睁开眼看时,柏涓涤已经单手拎起她,向湖边飞奔。 “怎……怎么了……” “别回头看!” 然而她是头朝后被拎起来的,目之所及正是他们方才离开的地方,两副碗筷还安然置于桌上,甚至那盆冬瓜鲫鱼汤还冒着股股热气。 一个陌生又熟悉的东西闯入视野。 “箭头!” 她暗自惊呼,不是什么妖魔鬼怪,而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弩箭。 曾经夺走她无数亲人生命,屡屡置她于水火之中的死亡之神。 箭头的前半段深深插入土里,只露出油光水滑的白色翎羽,反射出月的光辉。 …… 顿时,平静无比的荒草环躁动起来,不用回头看,柏涓涤也知道那些窜动的人头是来自哪里。 若是失散的其他小队,不至于会直接用弩箭试探。 很明显,对方是有备而来,方才那一箭应当是冲他而来,只不过射手水准太差,天色一暗射偏了方向,误打误撞冲着柳梧璇去了。 “来了。” 柳梧璇低声提醒道,死亡的威胁迫近,暂时逼退了迷惘,她有点后悔这几天没听柏涓涤的话,好好修养脚伤。 现在只是能勉强小跑一阵,但是躲避追杀,要用全力奔跑的吧? “有没有缺口?” 他在风中尽力呼喊,在外奔走了一整天,体力不支迫使他降低速度。 “没有,包围很严密,目前只有两圈人。” “呵,没想到竟然会是今天,还是大意了……” 她的答案给他的心存侥幸画上句号,如果可以,他宁可带着她继续浪迹天涯,做亡命鸳鸯,也不想提刀上阵。 对方似乎并不着急,所有人都悠哉悠哉朝着盆地中心聚拢,笃定他们无路可退,柳梧璇甚至可以看清他们有说有笑的脸。 “现在怎么办?要施行你的漂流计划了吗?” “哈!好像只能如此,不过就算从此刻开始组装船体,等到下水时,你也被他们带过明烛山了吧!”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明烛山之外的外邦人?” “笨!明烛山那么高,这不是为了体现这个计划的不可行性!” “亏你想的出来……” 一大团阴云飘荡过来,看似是敌人的帮凶,实则遮住了月光,让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对方的视野中。 失去了目标,一大群人一下子骚动起来,将手中的弩枪,绳索,刀剑整备好,迅速开始收缩包围圈。 柳梧璇和柏涓涤就伏在湖下的反斜坡上,默默注视着来来往往脚步,的新生的芦苇荡不高不低,借着消隐的月光,正好足够藏身。 对方已经在湖边走了好几个来回,但始终不敢靠近,似乎有所警惕,其中某次,他们甚至一齐举起手中的弩箭,正欲对不敢贸然进入的地方进行饱和式打击。 这一举动吓得二人冷汗直流,若是对方真的放箭,估计还未等他们举手投降,就得被射穿八个来回。 好在像是首领的人及时赶来,一脚踹翻了那个带头举弩的人,才避免了一场腥风血雨。 “歪!他们怎么走了?” “头别抬太高,冲着屋子去了!” “完啦!” “?” 柳梧璇暗呼一声,一头栽倒在柔软的草茎上,疑似失去所有手段和力气。 “到底怎么了?” “他们……会温柔一点的吧?” 她在内心祈祷着,一旁的柏涓涤一头雾水,全然不知她所说何指。 心想着辛辛苦苦打理好的家就要在一群强盗土匪手里付之一炬,柳梧璇的心就仿佛在滴血,虽说这两间寒舍比不上自家的宅邸那般金碧辉煌,但好歹是二人生死关头用于栖身的避难所,生活物资更是一应俱全,内部装修还别有一番雅调,在荒无人烟的山野之中,足以说是相当奢侈了。 “喂!小心!” 话音刚落,柏涓涤的大手就搭了过来,紧紧护住她的左脸。 紧接着,金属碰撞沙石的响声在她耳边响起,纵然这个物体不大,但碍于她离得过于近,还是险些被巨大的落地声震昏过去。 “什么东西?” 恢复过来的柳梧璇匍匐在地,缓慢腾挪着身躯,向落点靠近,最终在附近发现了那个因冲击力而通体弯曲,遭受重大挫折的金属品。 …… 第105章 却早已相逢 她高举着那个歪七扭八的金属棍,像个大战后胜利者,挥舞着敌军上将的首级,却丝毫不在意这个从天而降的战利品,方才险些使她头部重伤。 与此同时,在远处观望的柏涓涤似乎认出了她手中的那根晃眼的金属,他明显愣了一下,又焦急地招呼她快过去。 “这是什么东西?我看你方才一直瞟呢?” “……” 他掩面叹息,先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捶胸顿足,随之又好似升起万丈怒火,双眼欲燃,誓要把对方屠戮殆尽。 “到底是什么?很重要吗?” “……,你的,岁辰贺礼……这群王八蛋!” “?” 她被这句话打了个猝不及防,很少见的,柏涓涤说了粗话。 从他一脸严肃的表情判断,可以排除他此时逻辑紊乱胡言乱语的状态,那么就只有一种情况。 她手中的这块破铁,的的确确就是她的岁辰贺礼了。 …… “为什么?” “不知道是谁成天吵嚷着没有合适的培土铲……” 柳梧璇又将目光集中到那块破铁上,仔细端详起来。 那确实是个铲子,尽管铲头已经在巨大的冲击下扭成一团,难以辨认,铲柄也像一条枯死的树藤,锈迹斑斑。 它原本应该在伙房中某个落满灰尘的角落里,安享晚年,作为一个合格的锅铲,享受着圆满完成任务的荣光。 但是,作为一个锅铲,它太短了,很明显,经由柏涓涤之手,被截短后,它又光荣复员,即将作为一名新手园丁的利器,重返自己的战场。 断口被磨的十分光滑平整,又被同样光滑的两块实木包裹住,金属的锐利和木材的钝厚完美嵌合,相得益彰。 柏涓涤很满意自己对这段延伸木柄的设计,这是他首次在结构内部运用榫卯结构,效果极佳,兼顾实用的同时也不乏美观。 也正因如此,通过那个亲手磨制的孔洞,以及本应穿过孔洞现在却不翼而飞的两块木板,他认出了自己的“杰作”。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你,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辰?” “啊,谁知道啦……既然收到了,就当你今天过生辰吧!” 柏涓涤含糊其辞,从正在愣神的柳梧璇那里接过培土铲,试图就地修复。 而她得益于未临先生的能力,时间在她脑海里的划痕要比寻常人更为深刻。 离家多日,又被关在地下几日,中途不知道昏睡过多少日夜,日子却一天不差,在她心里留下一道道深刻的划痕。 更何况是生辰这种极为重要的日子。 今日清晨,她便被莫名的兴奋和期待扰得难以安睡,较于往常起了个大早。 后来,她检视那股情绪,才发觉是因生辰而起。 不过很快,她便将那情绪一扫而空,投入到新一天的生活中来。 毕竟,同谁分享呢? …… “你当我傻呢?怎么可能这么巧?” “哼,白痴!先低下头,他们又靠过来了!” 在话语流逝的时间里,她才明白,这几天半夜从伙房中传来的叮叮当当的响声,的确不是他的丧心病狂。 “喂,发什么呆啊!” 那只熟悉的温暖大手将她按在土里,湖边的潮湿土壤散发出特有的芬芳气息,圆月藏在阴云后,酝酿着最后的告别。 某种看似冰冷却炽热无比的东西如海水倒灌,倒灌进她早已消融的心田。 焦土上的黝黑的斑驳,是心脏曾经驻留过的痕迹。 而如今,那里又有什么新的东西被埋下种子,开始生根发芽,期待着自己破土重生的那一天。 原来,早就有人洞察一切。 即便是末日又如何呢?我就是为此而来的,生辰快乐! “生辰快乐!” 脚步声远去,柏涓涤恢复了若无其事的模样,淡淡说道。 “我喜欢!谢谢你!不过,我还是想问,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的生辰?” “你某次喝醉酒,自己说的。” 柳梧璇刚想反驳,却望见他依旧平淡的侧脸,毫无一丝说谎时的轻浮。 她审视自己的记忆,并没有发现与之匹配的片段,无可奈何,她只好继续追问。 “什么时候?我不记得我同你喝过酒啊?” “忘了……” 他确实没有胡扯,只不过那时,已经昏昏欲睡的她该如何对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男子有深刻印象,即使她在人家家里的货船上。 …… 也许是命运的安排,很罕见的,家臣们被集中调遣去取另一批大货。 无人差遣,柏涓涤只好亲自走一趟。 二月的海风冰冷刺骨,呼啸着吞噬一切,亦无明月相照,仰天而望,只见一大团光晕被无穷无尽的黑雾遮挡,难以挣脱。 “又是云遮月啊……” 他无心逗留,快步向舰尾行进,在脑海中规划着步骤。 高效,是他给自己的定义词。 至于旁人所说的孤僻?就让它随着海沫消逝吧?一群愚蠢的家伙! “郎有情也~妾不知~” “谁家的溺死鬼?这么不长眼?” 他才不信什么神神鬼鬼,溺死鬼也只是一种当地的说法,成大义者不拘小节。 本该存放货物的船舱却不适时地传来歌声?柏涓涤毫无顾虑,一把掀开来看,他决定给这个装神弄鬼的人一点教训。 少女好似无家可归的野猫,抱着酒壶,嘴中呢喃着未完的唱词。 冷风趁虚而入,一下子灌进船舱,少女皱眉,原本伸直的修长双腿一下子蜷缩起来,她不停摸索着袄裙的花边,试图遮住裸露在外的部分。 即便如此,她还是没有醒过来,双眼微闭,翻来覆去。 柏涓涤原想就放任她如此睡下去,就算盖上舱盖,凌晨的低温也会带走她脆弱的生命。 与我何干呢?鬼知道是哪个家臣的孩子?贱命一条,死了就死了。 同好们还在家中等待着他的归来,有关他的寿宴,高潮即将开幕。 而当他正欲伸手去抢夺那个酒壶时,月色却又不适宜的露出一角,照亮她的侧脸。 借着微弱的月光,他认出了那张脸。 和白天里,在议事厅成天大呼小叫,和他作对的某个脸有几分相似。 只不过,这一头乌漆麻黑的油亮长发,可不属于那个让人生厌的女孩。 …… 第106章 月见 “切……” 虽然极不情愿,但柏涓涤还是跳下船舱,用手拨拉她,试图叫醒少女。 旁人也就罢了,可偏偏是那女孩的姐姐,若是她冻死在自家的船上,恐怕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不想让人落下话柄,毕竟游走在生意场上,锱铢必较。 无可奈何,只得亲自送她回去。 折腾几番,少女沉睡的美眸始终不愿醒来,他只好试着将她抱出船舱。 这次,她没有反抗,像是又沉睡过去,四肢绵软无力,柏涓涤很轻松地将她拥揽入怀。 偌大的袄裙之下,所覆之躯竟如此轻盈。 他不禁暗自惊讶。 月色挣脱黑雾的束缚,从高天一路奔流而下,宣泄着自己的冤屈和愤怒。 银光在她整个身上疯狂流转,每一步若凝脂般的肌肤仿佛被抽离在衣物表面,与月色交相辉映,一争高下。 “我也要,生辰……贺礼……” 正在穿越无尽树影的他顿时停下脚步,怀中少女的呢喃如同缝隙里漏下的那些光,击中他的心脏。 宁静的夜,少年听见少女梦中那一抹心伤。 当即,他调转方向,带着讨厌的女孩的姐姐,打道回府。 当然,无论是谁,都不能干扰宴会的正常进行,更何况是一个醉酒到不省人事的少女。 只不过第二天一早,她便带着那些不算是贺礼的点心一同出逃。 …… “到底是什么时候啊?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你不会又骗我吧?” “不骗你。” 除了她亲口所言,他也没有途径再知道她的生辰。 就算他问柳朵,柳朵也不可能告诉他。 “来了,全来了。” “怎么会……” 不远处,所有人都放弃了对周围的搜索,统一转向湖边,缓步靠近。 巨量的脚步声让二人倒吸一口凉气,这下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只能祈祷阴云不要那么快消散,能够多争取一点想办法的时间。 柏涓涤已经将手按在墨渊的剑柄上,眼睛死死盯着前方,一触即发。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像是被开了个玩笑似的,遮蔽月光的云被揭开一角,然而就是这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光,暴露了他们的行踪。 柳梧璇鲜黄色的短袄,在无数碧绿的芦苇荡里显得格外扎眼,像一朵在暗夜中悄然盛放的花。 而一旁的柏涓涤一袭黑衣,遮住了一大片芦苇,整片的绿色被生搬硬套上一块黑色,突兀至极。 转瞬间,他们听见了数十支,甚至是数百支弩枪一齐挂弦的声音。 “跑——!” 喊声震耳欲聋,大到柳梧璇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随即,她整个身体腾空飞起,稳稳落在熟悉的肩头。 与此同时,乒乒乓乓的弩箭被纷纷击落在眼前,让人眼花缭乱。 世界开始飞速倒退,在空中,她能清晰地看到每个敌人的面庞,但她听不懂那些叽里呱啦的叫喊声。 身下的柏涓涤已经退至涉水区,冰冷的湖水灌进他的鞋袜,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眼见第一波的攻势落空,敌人的首领似乎下令停止放箭,想必是怕误伤了柳梧璇。 所有人将弩箭甩至身后,挽起裤腿,准备下水活捉二人。 他们挥舞着刀剑和绳索,胜券在握,人潮中不时爆发出兴奋的叫喊声。 这场旷日持久的追逐战,似乎就要落下帷幕。 “抱歉了。” 月光再次荫蔽,带来变数,他转身屈膝,柳梧璇安然落水。 冲击力被卸去许多,溅起水花一片。 柏涓涤反手持剑,向前冲锋,犹如武神上身,在人潮中突破出一个豁口。 漂亮的圆弧侧斩!他全力一击,至少让七八人失去作战能力,瘫倒在地。 然而不足一息,豁口便被后继者填补。 夜色是他的左膀右臂,他的身形不断冲刺暴退,每一次进攻,都伴随可观的伤亡。 可纵使他再快再猛烈,也架不住对方人多。 很快,他如雷霆般的进攻便不奏效了。 只好退回到柳梧璇身边,至少能避免被弩箭集火。 这是一场猎手的游戏,即便有所伤亡,敌人却依旧不慌不忙,享受着猎杀的乐趣。 而猎物,已然走至强弩之末,挣扎着,喘息着,继续走向激烈的死亡。 湖水已没过二人的小腿,再退,便是滑水坡,足以淹没两人高的冰冷深水。 敌人的包围圈愈缩愈小,一副副张牙舞爪的脸让人作呕。 “果然,又要赌博了吗?” “运气可真不好啊……” 他仰天而望,开始向明月祈祷。 除了苍凉的月光,它无可相授。 他素来是不信天命的,他已经从天命手中逃脱过一回了,那个时候,巨大的惊喜压倒了一切,他觉得,也许世人所谓的精彩人生,正要在他身上生发。 “也许有点迟,但好在来了。” 马蹄踏过赤瑾河岸,饮一口冰凉的河水,他觉得比家里那些陈年的老酒更醇厚,自由的风味难以言表,无可比拟。 左褚和澈川在空地上斗武,一眼望去,满目皆是柏家家臣,这里俨然已成为他们的领地。 …… 少女温暖的鼻息将他唤醒,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擅自揽住自己的脖颈,又擅自贴上自己温润的唇。 “没关系,我们已经,尽力了,对吧?” 那道声音前所未有的无比真切,两行清泪划过,又唤醒些记忆。 月黑风高,几年前的他的某个寿辰,怀中的少女曾如此流泪。 琴声叮咚,一年前,中秋之夜,少女同她的至亲在同一个月下翩翩起舞。 满目疮痍,几个月前,在风雪交加的黄昏,他听见少女沉默中的号啕大哭。 断绝生机,在狭小又昏暗的地牢之下,墙壁上的血痕映照曾发生过的一切。 …… “那就赌吧!” 他的眼中精芒爆闪,宛若星辰爆发时一般明亮,激烈地回应着她的吻。 身形退却着,直至与滑水坡一步之遥。 不远处,敌人的首领似乎察觉到不对劲,一个翻身下台,不再作壁上观,向他们发起冲击。 …… 第107章 苍风涌动 “再见啦,小娘子,来生再见。” 陌生的称呼,她不明所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她想笑一下,却笑不出来。 从方才开始,他好像没在听自己说话。 一会仰头,一会低吟,嘴里念叨着什么赌不赌的。 等她反应过来时,冰冷的湖水已经将她团团包围。 “是他把我丢进湖里的吗?”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没有听见最后的“来生再见”,而是通过他的口型判断得知。 沸腾的人声一下子混沌不清,兵刃交割的碰撞声由清脆转为绵柔。 来不及思考,死亡的威胁骤然降临,求生欲迫使她拼命划水,向上游去。 …… 最终,明月还是降下启示。 余光里,看似平静的湖面之下,实则早已暗流涌动。 滑水坡下,一个巨大的漩涡正在孕育。 按常理来说,漩涡的声音犹如水中持续轰鸣的炸雷,响声十分巨大。 可岸上的人声太过吵闹,盖过了漩涡。 可趁之机就此诞生,在水中月之下。 离得更近的柏涓涤自然敏锐捕捉到这个异变。 “也许,真的可以顺流而下。” 他默念着,开始祈祷,祈祷在被漩涡撕碎之前,她能顺利抵达那个瀑布。 无论如何,这都是最后的生机了。 不顾那个惊恐的眼神,他拎起怀中的柳梧璇,抛向远处。 “真想再听她叫我哥哥啊……” 而嘴中说出的,却是来生再见。 巨大的水花直冲面门,淹没了他的毅然决然,卷走最后一丝笑容。 …… “我就要……死了么……” 像是凝固在水中,她与水融为一体,漩涡拽着她正极速下坠。 没有走马灯,窒息的痛苦也不知何时退去,五感中,只剩下模糊的视线还在孤军奋战。 巨大的水压将视野固定,无数上升的气泡中,她隐约望见自己的手在水浪里飘零,跳着一支荒诞的谢幕之舞,似是讲述着她颠沛流离而又无比短暂的一生。 短袄袖口那一圈栀子花纹饰,拱卫着穿越过层层水波的月影,如众星拱月。仅剩的一点天光不忍就此消散,倾尽全力,要送她最后一程。 终于,被水裹挟着的她抵达了足够深的地方,抵达到天光也触不可及之地。 光点如断线的玉珠,向上飘走,弥散殆尽。 忽然间,她的意识爆发出强烈的光辉,思维达到前所未有的活跃,开始编织光怪陆离的画面,她知道,人生的最后时刻,盛大降临。 画面翻飞,一息间流走数十张,让她目不暇接。 还没来得及留恋,最后一幅画面悄然定格,而不足一瞬,又开始溃散。 那是她从未经历过的一幕。 画面中心,是她自己的身影。 比起此刻,画面中的少女,身形要高大一些。 她正回眸而望,身后的长街,灯火阑珊。 溃散,正是从那些灯火开始。 火焰烧破纸笼,流淌出来,悬浮在空中,啃噬着无星的暗夜。 少女始终在向后找寻着什么,但又不肯完全转过身体。 她在逃离,她在留下。 …… 柳梧璇思考着,她已经放弃了把最后的精力用于逃生,身下的漩涡比想象中更有力,已经远远将她甩到原初之湖的中央。 一种奇妙的感觉油然而生,被水压迫住的所有感官在此刻完全解放,不,应当是完全加强。 她所有的精神都被抽进脑海中的最后一幅画面。 在等待死亡的最后时刻,无事可做,她只好思考少女究竟在寻找着谁,打发所剩无几的时间。 印象中,重要的人很多。 初晴,妹妹,爷爷,娘亲,甚至是曾对她大打出手的父亲。 亲人,是不需要驻足等待就要奔赴的存在,她回溯着那些面孔,一一否定。 再想,就模糊很多了。 那些存在本身就很模糊。 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朝廷官员? 在某个午后偶然捡到的弃婴? 愿沚上主持聚会的主持人? 意想不到赠予她美味甜点的大副? …… 太多了,数不胜数。 她胡乱游走在这些面孔之间,想不起来他们曾出现在自己生命中的时间顺序,大都一一否定。 那些人也许会给她留恋的感觉,他们的出现,构成了名为家的存在。 但若只有归属感,还不足以让她以身犯险。 此刻在水中,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她很快放弃了那些模糊的身影,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画面已经溃散得七零八落,但不知为何,火焰的啃噬像是有意识的绕着她走,好像她注定不会在这幅画中焚尽。 她决定等待,等待答案浮现。 这是她的意识,亦有可能欺骗她本身,不愿面对的。 或是同她一样,哪怕身死,也注定不会焚尽的。 等待的过程并不漫长,亲眼看着美丽又熟悉的一切消失,除了欣赏,她没有任何多余的感情。 死亡就是这样一件事,盛大而静谧,若你能成功摒弃孤独与恐惧,便能欣赏到生命纵情燃烧到最极致的一瞬。 …… 画面尽头,另一个注定不会焚尽的身影,出现了。 他是那么渺小,却又强大无比,身如游龙般灵活躲避着火焰,向她奔来。 一袭墨色黑衣,腰挂三饰,福囊,玉佩,以及近侍短剑墨渊。 很快,他距离她只一步之遥,伸出单臂,迎合她定格在空中的手掌。 少女像是解开定身术一般,终于能够活动身躯,她泪流满面,紧紧抱住奔来的少年。 “幸好是你啊。” “可是,为什么会忘却呢?” 画面完全溃散,消散于时间之风下,无影无踪。 …… “来生再见。” “是你吗?” 她确信自己听到了人声,从她心底喊出,无比空灵,响彻天地。 一瞬间,被意识加强的感官恢复正常,窒息的疼痛,刺骨的冰冷强袭而来,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睁着眼睛,周围一片黑暗,她什么也看不见。 她抱膝而坐,垂眸低眼,坐在自己意识的正中央。 除了一无所尽的黑暗,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孤独再次试图趁虚而入,夺走最后的一丝生机。 柏涓涤的样貌显现而出,如同一个巨大的火球从地平线升起,此刻,他是她生命中最后的太阳。 她拥抱那轮烈日,侧耳倾听他最后的声音,她不想问他为什么要把她丢下水,画面焚尽的最后关头,她明确了一件事。 “如果活着的话,我想我会爱你。” “那——小娘子!一定要记得我呀!” 第108章 来生再见 他的身形消失了。 那轮红日真正变成了红日,散射出强烈的光辉,在空中不停变换着颜色。 赤红愈燃愈烈,橙色的光斑从球心绽放开来。 紧接着,金黄,碧绿,天青,海蓝,绛紫的光环层层扩散,最终,变成一个纯白色的巨大光球,高悬在正午时其所在的位置。 柳梧璇仰望着它,惊得说不出话,她没想到,临死前竟能看到如此生动伟岸的绝景。 而后,光球一瞬间压缩得细若游丝。 在黑暗卷土重来的前一刻,光丝陡然壮大成一道光柱,冲天而起,在地面上投影下一个巨大的圆形光斑,将她置身其中。 …… 寒风凌冽,窒息的痛苦没再追来,轰鸣的漩涡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瀑布冲潭的激荡声。 “回,回来了?” 印象中,光斑急速缩小,缩小成一轮月亮大小,重新变得清冷高远,遥不可及。 她这才发现,那的确是现实中的月亮,它逃脱了阴云的笼罩,正在夜空中大放光彩。 漩涡形成的湍流成功将她拖曳到瀑布边缘,在她身死之前。 但也同样只是给了她一个渺茫的希望。 湍流将她抛出了瀑布,她才得以看见天上的明月。 此刻,她正在空中飘荡,好似一朵飞花,随着数百丈的湖水,向下跌落。 这个高度,摔下去的结果,不会比溺死好多少。 自小在水边长大的她,岂能不知。 “金色的!星星?” 她重新睁大眼睛,看着那拧成一股的连星向她坠来。 金黄色的纽带将星星彼此相连,像是流淌着的金色血液,亦像是一条金色长龙,在空中张牙舞爪,扑面而来。 “血龙!” 她猛然间联想到柏涓涤早已动弹不得的右臂,也被血龙缠绕。 “真好啊……” 她向空中抓去,却没想一把就抓住了金龙。 熟悉的手感,天外陨铁的冰冷,暗金的纹饰此刻燃烧着,组成了她眼中的金龙。 流苏之下,系着另外两件物品,也均是她熟悉之物。 依旧荷味清香的福囊,以及他随身佩戴的墨色玉环。 这些东西挂在墨渊上,同样被湍流冲刷至此,交付于她。 就好像算计好了似的,比天意还精准。 “待会,还给他吧。” 柳梧璇一只手死死握住剑身,另一只手抓紧脆弱的系带,防止福囊和玉环挣脱出去。 她很清楚这么做没有意义,可生死关头?还有什么是有意义的呢? 随着千万水花,一头扎进深潭,她想,至少灵魂可以顺流而下,潜在天水河里,漂回故乡。 也许有人会通过手中的物件认出她,将她的尸骨埋葬,这就更好不过了。 更加冰冷的潭水如期而至,巨大的冲击从头顶灌入全身,她觉得自己的脖颈在入水之时栽断了,她清楚的听见颈骨崩裂飞溅而出,将她的周身的血管打出千疮百孔,汩汩热血涌上头脑,她再也不会醒来了。 …… “还是来晚了么。” 他们几乎是循着滔天的血腥气找到这里的。 尽管兵强马壮,但这片荒草地的规模还是超出想象。 自全军进入,已经过去快一整天了,队伍分散再分散,最后几乎是单人成行,展开地毯式的搜索,可出口的线索依旧遥遥无踪。 直到月出中天,队伍不得不整合休息时,响彻云霄的喊杀声才吸引他们的注意。 然而等他们摸索着赶到时,偌大的战场血腥弥漫,却只剩一人驻留,证明方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幻影。 “大将军,已经吩咐下去了!所有小队正在全力展开搜索。” “你注意到地上的白布了吗?” “大将军所言非虚,的确是和我们之前在崖洞里看到的如出一辙,现在基本可以断定,是同一伙人!只是来路还需探查!” “不必了,叫他们回来吧。” “这是为何?” 新上任的副将毕恭毕敬,前不久剿灭土匪山寨的任务中,原副将勾结外敌,吃里扒外,被傅落发现军法处置,对待眼前这个公私分明的铁血冷王,他分毫不敢怠慢。 “你来看!” “这?这兵器怎生的如此奇形怪状?闻所未闻啊!” “因为,这根本就不是我们雨朝出产的。” “什么?难道说?” “嗯,但是还不能妄下定论,战争当前,一切情报一定要探查准确后再传,但现在情况特殊,还是先上报雨歌为重。” 水边的男尸裸身露背,早已断绝生机,夺走其性命的,是他胸口前直插的数支弩箭。 这种弩箭傅落再熟悉不过,自进山以来,凡是横尸遍地的地方,总能看到一两根弩箭的影子,有时甚至是成片成片出现,他也因此发觉了副将的阴谋诡计,将其正法,全因为,弩箭的来源,本就是军队的统一制式武装。 除此之外,男尸左手持一把勾头弯刀,也不得不让人注意,在他的身体上,有数处由此刀造成的伤口触目惊心,黑红的鲜血已然沁住,沿着躯干顺流而下,染红一汪湖水。 “还是个诸武精通之人。” 起初,傅落并不知道男尸是敌是友,经过他一番探查和推断,最后通过其持刀的手势,他确定了眼前之人至少不是敌人。 周围遍布的血迹显然不是来自于男子一人,他向他脱帽致敬,一个英雄向一个至勇之人的敬佩,武者将他的生命附于刀刃,抗争至最后一刻。 晓色初升,昨夜的阴云不肯善罢甘休,碍于欺凌月亮的惨痛教训,他们决定今日倾巢而出,势必要给太阳一点颜色看看。 太阳从来都是与世无争的,他始终知道自己在这片星空的地位,它恩惠遍及的某个地方,无数生命在千万年的时光里始终尊崇着它独一无二的地位,人们不在乎太阳今日是否出现,因为它总会出现,或许也有人更喜欢这片久违的阴雨天。 那些生长着巨大叶片的梧桐树,在晨风中鼓动新叶,真正的春天就要来了,它们不擅长多愁善感,自然也不会因为短暂的阴雨而悲伤。 在出山的林荫小道上,快马在泥土芬芳的大地上奔驰,细雨在马背之人的披风上奔驰,载着关于外敌渗透国境的线索,一路向南。 …… 第109章 无雨亦无晴 “又是雨水吗?” 她早已不记得这是第几回在野外淋雨了,总之,只要下雨,就大概没有什么好事发生。 尽管如此,她还是对阴雨天讨厌不起来,也没有太多畏惧,无论是连绵小雨,还是磅礴大雨,面对时,她只有平静。 与其说不讨厌,不如说她甚至很喜欢这种一尘不染的天气。 原本静态的一切,只要被雨水蒙上,就多出一层动态,雨幕在风中翻飞,沙沙的,不吵闹,万物在其中流动,被持续洗濯,一尘不染。 在柳梧璇的认知里,黄泉路应是被没有日月交替的永夜包裹着,天空中也没有星星,但天色并不黑,被一种无源的光照亮。 路有多宽,完全取决于在这个时间里死去的人有多少,所有的灵魂都低着头,默默前行,偶尔会有几束目光射向路边永恒盛放的彼岸花,世间绝一的妖艳便成了这趟旅途路上唯一的风景。 身后的路在前行中逐渐消失,灵魂是没法回头看的,后面什么也没有,不值一提,唯有无法昂首正视的眼前,那个潜藏在黑暗中的,未知的归宿,不得不成为所有灵魂必须抵达的终点。 所以,黄泉路上会不会下雨,她不知道,但她很惊喜,路上有雨为伴,死寂的一切都会被雨水蒙上生机,哪怕这生机是虚幻的,是转瞬即逝的,那也值得。 就像某个人的身影,像湖面上的涟漪,将孤独寂寞消散。 “想起来了。” 大脑,或者说意识,是不可磨灭的,这与宿主的生死无关,在短暂的失联后,意识找回了重返这副躯壳的路径,重新盘踞下来。 她想起两件事,一件就是这该死的意识,和她经常在海岸上捡到的海螺一样,总是有寄居蟹冷不丁跳出来吓她一跳,然后又重新缩回去,赖着不走,让她想要接近又害怕接近。 另一件事,便是这死亡的缘由。 她坠入一片大湖,而后被漩涡生成的湍流冲出瀑布,头向下,坠入一个小湖,摔断脖颈,当场殒命。 一想到死因与水有关,原本期待雨的那份心情不禁黯淡下来,她觉得有点恶心。 她尝试转动头部,果不其然,剧痛传来,让她倒吸凉气,冷汗直流。 但貌似也不至于是摔断后的那种疼痛,她分不清楚,无力思考太多。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让她困惑。 这个雨天很奇怪,雨滴似乎不是随风乱飘,而是盯着她额头的某块地方凶猛地下。雨水温热,也不是沙沙声,有点像柏家船上那只大白舔食的声音。 更加不可思议的事物出现了,她睁不开眼睛,也不想睁开眼睛,就这么一直趴着也不错,脖颈之外,身体的其他部位还没有重连,飘飘忽忽的感觉激起她的慵懒,但这刺眼的阳光是怎么回事?难道说书上所描绘的黄泉路并不真实?其实是有白天的?还是太阳光? …… “不对!” 柳梧璇猛然睁开眼,她幸运地捕捉到了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 巨大的金光像一只不愿撒开的手,一寸寸远离她所在之处。 “就像他的光一样……” 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身体上其他各部位在一瞬间重连回来,她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都摔碎了,又被什么人用浆糊粘了起来。 没死掉真是个奇迹! 庆幸之余,不时的剧痛又几近让她昏厥,她甚至感知不到是哪里传来的痛觉,疼的地方太多了。 她很想追上那抹夕阳,什么东西在眼前流走,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她不想再体会了,那是比死亡更恐怖的东西。 费劲九牛二虎之力,也只能稍稍挪动几步,最后的阳光,还是这么眼睁睁流走了。 初春时节,夜色暮色消逝飞快,对于阳光的追求让她忘记思考了些什么,孤独与寒冷狼狈为奸,总是结伴而行,她清楚的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 死亡的威胁只是退远了,但没有完全消失。 一瞬间的清醒压倒疼痛,大脑打开阀门,昨夜灌入的水带走所有无用的思考和情绪。 “这是哪?我不是掉进潭里了?周围看上去为什么又是山?” “天快黑了,怎么办?” “墨渊呢?我记得我抓紧了的?还是被水冲走了吗?” “还有,眼前这个生物?” 她的思绪最终停止在最后一个问题上,恍然间,她明白了那阵突袭额头的雨是怎么回事。 两个宝石般的目光在暮色中愈发明亮,目光的主人端坐在她眼前,吐着舌头哈哈哈地出气,一身油光水滑的纯白色皮毛,威风凛凛。 好在它看上去并是饿了的样子,以它的体型,柳梧璇丝毫不怀疑眼前的巨物能一口吞掉她。 宝石般的目光并不饿,它只是奉命待在这里而已,早已饥肠辘辘的是她柳梧璇,于是,驻留的思绪最终还是没反抗过饥冷交加的侵犯,败下阵来。 她只看见自己的身体好似燃尽的烛芯,火苗挣扎着扑腾几下,彻底熄灭。 “诶?姑娘?姑娘?!” “我才走一会,怎么就……定玉!不是让你好好看着她吗!你怎么……” 她很想回应那个呼喊她的声音,可竭尽全力,回应她的只有喉咙里几声不可听闻的嘶鸣。 名叫定玉的大白犬受了天大的委屈,有苦说不出,嘴里呜咽着,一个劲地蹭主人的小腿。 它只是一条狗,能怎么看着她,野兽遍布的山野之间,它也是需要被保护的那一个啊。 眼看她支撑起的半身又栽倒下去,少女只好暂且将箩筐里好不容易收集到的花花草草一股脑倒在地上,又抱起不省人事的她放进筐里。 柳梧璇的身躯比她想象中更单薄,她双膝蜷缩半蹲在里面,像一只安静的小兔子,箩盖正好遮住她的头顶。 确保安全后,一人一狗疾步开走,循着那抹阳光消散的痕迹,追它去了。 …… 第110章 恍若隔世 不是烟尘,也并非水汽,上一次大雾弥漫之时,还是在某个小城里,像八爪鱼一样长着八条桥跨的石桥上,一个忽隐忽现的身影,一个似有似无的声音,她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中央随波逐流,大声呼喊,寻找着自己的存在。 雾气从来都没有散去,从梦里侵入心头,再顺着胸腔逃出体外,变得目不可视,也挥之不去。 关于这团雾气,她认真思考过,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人人头顶都有这么一团迷雾,是命运为了防止被窥探,故意放在那里的,毕竟,若是人人都能看见自己的命运,那岂不是乱了套。 她很沮丧,她觉得自己头顶那团和别人的大有不同,她头顶这团雾气,狡猾的不得了,似乎是专为戏弄她而生。 千金大小姐的开局,除了衣食住行,却很少过着真正意义上大小姐的生活,潇洒时混杂着巨量的孤独,认真时又有至亲之人的轻视一剑封喉,好不容易与走散之人再次重逢,没多少时日后便再遥遥相望,甚至是杳无音信,生死未卜。 …… 只有迷茫和混乱像是永恒的同伴,拽着她向着命运深渊猛冲。 不是自己跳下去,也不是被谁暗算推下去,就是光明正大,被拽着猛冲。 本质上没什么区别,都是身不由己,只是缺少了提前建设心里的步骤,而这一点,似乎是获得未临先生的代价。 不是没有提前建设,而是建设过早,早到自己还意识到就建设完毕,结局似乎在事件提出时就已发觉,无论结局是否真的到来,就像人还未走到镜子前,却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再后来,她觉得自己再度接近了那团雾的真相,每个人的雾都各有不同,于是,沮丧中多余的嫉妒和委屈便被剔除干净,换作无奈,迷茫,疲惫揉成的一大团不可名状之物,总之,听上去就让人作呕。 不过,这一次她很确定,眼前飘散的雾气,不是烟尘,也并非水汽,真实存在着,清晰可见,触之可及。 柳梧璇正在床上眨巴眼睛,她就这么直挺挺躺在床上,眨巴眼睛,快半个时辰。 起初,大雾弥漫的房间让她一度陷入半梦半醒的错觉,印象中,自己并没有过鬼压床的经历,她觉得这大抵就是鬼压床了。 随着太阳升起,迷雾逐渐散去,由厚重到稀薄,这种错觉却半分未减,愈加真实起来。 桌椅的布置,墙上挂画的内容和位置,茶具的颜色,花纹以及样式,一件件,一样样,随着雾气散去,露出本貌。 像是在解一个谜底早已知道的谜题,柳梧璇感觉不到任何无聊,短暂的恐慌过后,是久违的热泪盈眶。 本应该放置在自己闺房的所有物品,正在分毫不差的显现在眼前,虚无缥缈的雾气后,这个投射到现实中的梦境,她不愿醒来。 脑海中这些所有物件的样貌,正在还原到现实中,分毫不差,比放在眼前观看还清楚。 同时,她也很清楚,这根本不是什么梦境。 比如,最先映入眼帘,摆在格架上的那一对花柳交织青釉瓷瓶,她清楚地记得在出发前,自己亲手将它们用几块桃红色厚绒布层层包裹,装进马车。 可现在,它们却神出鬼没摆在那里,像是很久都无人问津一般,瓶口的积灰足以说明一切。 所以,先前生起的那一丝热泪盈眶也转瞬即逝,显然,这已经不是什么巧合了。 …… 床并算不上是一个安全之地,但下去走走或者去别的是地方也不见得有多安全。 这个姑且可以称作为“家”的地方,真实的温馨和诡异并存,她害怕下一刻,就有某个熟悉的面孔从外面闪现进屋,告诉自己,只是大梦一场。 一切的一切,所有发生过的,所有还未发生的,只是大梦一场。 那时,究竟是该庆幸这虚幻的一切,还是该深究为什么这场梦为何做了这么久,又如此真实呢? 她不知道,依旧眨巴眼睛,不时瞥向那再熟悉不过的雕花门扇,门头的桃符,是去年和初晴一起张罗着制作,贴上的,算算日子,早该换新的了。 一抹素白推开门扇,放走了仅剩的缭绕雾气。 而在下一个张开双眼的瞬间,周围的一切翻天覆地,所有熟悉之物似乎都随着那缕最后的雾气逃走,四散分飞。 “诶诶诶?这位妹妹!你终于醒了!” 于是,这抹素白的主人,便成了整座房屋内唯一落成的虚幻之物。 …… “晴儿!!!” 柳梧璇失声喊出,素白被这突如其来的震耳欲聋惊得怔在原地,良久才做出回应。 “晴儿?啊!不是啦!如果你说的是它的话。” 另一抹更甚的白色从素白的双腿后探出脑袋,毛茸茸的双耳前后摆动,一对宝石蓝色双眼憨性展露无遗,却又不失神气,踩踏的雪白前蹄正向她表示欢迎。 “它是定玉,就是它发现你的啦!” 素白双手叉腰,探下身来,仔细地观察起神色未定的柳梧璇。 柳梧璇也不避讳,直勾勾对上向她探来的眼神,那实在是太像初晴了。 只不过,大概是十年后的初晴。 …… 第111章 素白色 “诶诶诶!不可无礼啊!小妹妹!” 素白一把抓住她向自己伸来的右手,心里不禁震惊。 “怎的如此!” 那只手并不像表面上看去漆白水嫩,她探到其中,摸到几道如沟壑般纵横在掌心的伤痕。 旋即,柳梧璇落下泪来,她怀疑起自己,究竟是在什么地方,难道不是已经跨越了重重苦难,已然抵达幸福的终点,眼前之人,难道真的不是十年后,自己亲爱的初晴妹妹吗? “晴儿——” 她只这么嘶哑着道出一词,泪水止不住直向下跌落,打湿一片棉被,在其上形成一块水色暗斑,像绽放在心底的花。 “诶诶诶!” 眼见她呜咽着向自己扑来,就要扑空掉下床去,素白赶忙向前一步,坐在床上抱住她,身后名叫定玉的大白犬歪着脑袋,目不转睛盯着床榻上的二人,吐着舌头,一个劲地哈气。 柳梧璇伏在她肩头,原本死死咬着的下唇也在此刻完全放松,任由哭声随着泪水一同放肆宣泄。 …… 记忆中,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自己怀中放声大哭,她有些手足无措,想开口说些安慰之词,却被对方剧烈颤抖的身躯打住。 无比单薄,与起初见到的那张坚韧脸庞格格不入,这样的身躯,是如何承载起那些故事的呢?她不敢去想,只庆幸上苍没有一同剥夺走她哭泣的能力。 她只好以略微逊之的力道紧紧揽住她,以回应那如潮水般的悲伤。 定玉安静下来,伏在地上,脑袋耷拉在前爪上,摇着尾巴,低吟。 印象中,除了师父,也是头一回有人如此亲近自己,可自己心底莫名升起的这股亲近和怜爱是从何而来。 难不成,在不为之人的地方,她的确有一个妹妹,饱经风霜过后,与自己重逢。 这一点她无从考证,毕竟自己也是被师父捡回山上的,父母是谁,有没有兄弟姐妹,她都一无所知。 她念叨的那位初晴,会不会就是自己原本的名字呢? 当然,如果是真的,那这亲近和怜爱也就能解释的通。 …… 回过神来时,柳梧璇已经停下了暴风哭泣,泪膜依旧,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必然再度破裂,涌出泪水。她正拉着她的手,像方才一般直勾勾盯着她。 可无论再怎么撒娇吵闹,眼前之人终究不是初晴,那些如同在自己家一样的幻景,是不是真的,一点也不重要。 比起遭受苦难,她更加厌恶命运和她开的这种无聊小玩笑,尽管苦难和玩笑总是结伴而至。 “你还?好吗?” “抱歉……” 柳梧璇松开自己的手,她确信自己已经从所有虚幻中抽离出来,家的温馨,拥抱的温存,曾短暂的停留,她只需要铭记就好。 因为,还有一个人曾告诉她,要去往风暴的中心,去解开自己身上的谜题,哪怕孤身一人。 “剑呢?这位姐姐!你有看到一把剑吗?大概这么长!墨黑色,还有……” 素白摆摆手,做了一个她都知道的手势,话音未落,只听她又说。 “定玉!去!” 白色的大团子应声起来,拱开门扇,从外面叼着一个竹篮进来。 “喏!都在这里啦!” 她揭开帘扇,墨渊剑鞘上的金色龙纹褪去金黄,变回暗淡,一旁,墨色环玉和荷花福囊如初系在剑柄,另外,还有一块白色环玉静静躺在边上。 “定玉就是循着这把短剑看到你的,不过等到它带我到你身边后,没过一会它就熄灭了。” 说罢,那团雪白好像知道主人在谈论她似的,竟一跃而起搭上床边,将脑袋凑过来寻求奖励。 素白摸摸头,莞尔一笑。 “它很机灵的!” 柳梧璇也伸出手来,学着她的样子摸摸它,定玉一下子欢腾起来,伸出舌头舔舐她的手。 “谢谢你!” …… “请喝茶!” “啊,哦,谢谢……” 房间里,袅袅氤氲再次弥漫,炉火正旺,水壶蒸汽扑腾个不停,定玉伏在炉边,烘烤被雨水淋湿的绒毛。 “这里常年阴晴不定,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下起雨来,而且下得又急又猛,等找到地方避雨时,它又停了。” 素白递上一杯茶,自己捧起一杯,望着窗外,兀自说道。 柳梧璇坐在床上,盯着金黄色的茶汤发呆。 “想什么呢?” “发生了很多……” 模糊之词间,她察觉到一丝异样,和自己相伴未足半个时辰的陌生人,交流起来竟像是相处多年的亲人。 素白对上她同样诧异的眼神,在此之前,来客无一不是客气有加,嘴上恭敬之词轮转不停,弄得她进退两难。 虽然不擅长与人亲近,但她很愿意,或者说渴求与人亲近,师父也常提起自己这怪异的矛盾之处。 “没关系,在这里,我们有很多时间,我会慢慢听你说。” “嗯……这里,是哪里?大概离金夏很近吧。” “金夏?你是从那么远的地方来的吗?你是怎么来的?” “嗯?这里不应该离金夏很近吗?” “啊?你说的,是东北方那个滨海集城吗?” “对呀!难道?” 柳梧璇这才依稀记起,原来在山坡上,夕阳抽离的那个黄昏,并不是梦。 …… 第112章 琉璃鞋 “山上?为什么会在山上?” 她清楚地记得,湍流将她冲出瀑布,在下坠的过程中,接住了同样被抛出瀑布的墨渊,之后,她便抱着那一串柏涓涤的遗物,一头扎进冰冷的潭水。 柳梧璇百思不得其解,脖颈处的隐隐作痛告诉她,之前经历的那一切不是什么濒死前的幻觉,只是后果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严重。 “姐……” 她正欲出口询问,却不知如何称呼眼前的救命恩人。 “师父叫我小柒,你叫我柒姐姐就好啦!” 亲昵的话语在素白之人的一颦一笑间流转而出,气氛中只有久别重逢之时拉拉扯扯的暧昧,并无半点隔阂生分。 “那,柒姐姐,我们现在在哪里啊?” “嗯,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露曦山?” “露曦……露曦?!这怎么可能?” 柳梧璇不禁失声惊叫,同时狐疑地望着小柒。 “我们的确在露曦山上,姐姐没有骗你哦!” 小柒连忙摆手,示意自己没有诓骗她,显然,柳梧璇是不会因为自己的一面之词而打消疑虑,毕竟,金夏距离露曦少说有几千里,若真是如她所言,怎么可能在瞬息之间就从几千里外来到这里。 “要不?出去看看?” “抱歉,我的脚恐怕……” 话音未落,柳梧璇试着转动自己的脚踝,记忆中的剧痛没有再传来。 “诶?” “有姐姐我在啦!小小扭伤何愁治不好!我去给你拿衣服!” 说罢,小柒莞尔一笑,委下身子摸摸已经熟睡在火炉旁的定玉,随后出门去了。 她这才注意到,身上鹅黄色的短袄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更轻薄的水蓝色长绒半裙。 柳梧璇点头致意,紧接着便被思绪的潮水再度卷走。 “她究竟是谁呢?我真的在露曦山吗?据传言,露曦山山腰以下全是绝壁,怎么可能有人上的去,我是怎么被水冲到这里的?” 一切都毫无头绪,她不再思索那些此消彼长,只将手中渐凉的茶汤一饮而尽,又瞅了瞅仍旧熟睡的定玉,望着空荡的门洞,期待她的身影,期待她的答案。 …… “来啦来啦!” 小柒一手托着柳梧璇的短袄,一手拎着一双像是鞋子的两个长条,只不过,那鞋子的材质再次让她心中一惊,正是那近乎无色的澄清琉璃。 “你大概听说过,露曦山上四季如春,的确如此,不过严格来说,那只在山顶上,这里更接近山下,气候多多少少还是会受四季变迁影响的。” “所以,现在出门的话,还是穿你原来的衣服更暖和。” 一面说着,她蹲下身子,抓过柳梧璇耷拉在床边的双脚,正欲为她穿鞋。 “啊啊啊——” “不要害羞嘛,多好看的脚。” “你这么说我更羞了……我能自己穿吗……” 柳梧璇双颊通红,声音愈来愈小,头更是几乎要扭到窗外去了。 “喏喏喏,不是非要这样啦,只是师父设计的这鞋子,舒适倒是舒适,就是弄起来有些麻烦,过后我再教你,现在配合一下啦!” “好……好吧……” 不得已,柳梧璇只得把缩回的脚又小心翼翼探出去,小柒所言不虚,那双脚堪称完美无比,根根脚趾长度恰如其分,如白玉雕刻一般,浑然天成接在脚掌上,脚掌洁白无瑕,温润如玉,握在手中无半点淫乱之色,更像是在把玩一件至高无上的手工艺品。 正如她所说,有关澄清琉璃的一切事物都充斥着神奇色彩,当小柒扣上鞋面上的系带后,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鞋子竟像是有意识一样,自动调整着内部的形状,直至完全贴合柳梧璇的脚形,丝毫没有不适的感觉,琉璃也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脆硬,比踩在棉花上还柔软。 “嘿嘿!神奇吧!下来走走看!” “哦……哦……” 顺着小柒的搀扶,柳梧璇下床,试着走了几步。 “简直像是,腾云驾雾一样……明明是穿了鞋的,却感觉是在地上飘着。” “师父他老人家,总是能做出些让人耳目一新的东西,不过大部分没什么用啦!据他所言,这是为了保持生活的新鲜感。” “师父?说的是露曦仙人吗?” “诶?原来山下的人都这么称呼他吗?不过的确是他啦,早晨在屋子里飘起的大雾就是他弄的,也很神奇吧!不过每次都把住的地方弄的和仙宫一样,怪吓人的。” “不愧是仙人,竟然能控制天气……” “这也是没办法啦,师父他老人家的个人喜好,对外据说是为了掩饰仙地的存在,而对内,他是这么说的。” “神秘感,才是一个合格仙人最靓丽的名片!” “说的好像有很多仙人一样,再言之,山上也就他一个仙人,其他,我们大家,都是普通人嘛~” 二人手挽着手,向门边踱步。 古朴的房门无时无刻不散发着时间浸化的法纹,但不显陈旧,吱呀声溶解在水蒸气中,向一段过去作别。 “欢迎来到——露曦福地——” 小柒一阵小跑,抢到柳梧璇前头,一副主人翁姿态,向她表示欢迎。 穿越寻常房屋并不常见的一段小短廊,这个真正意义上的世外洞天便彻底向她敞开门扉。 …… 第113章 薄雾下 目之所及,皆为薄雾。 极目远眺,青山苍翠,花柳交错,白日晴空,不负四季如春之名, 所在之地,是一片极为广阔的高地,高地之上亦有高地,那大抵就是小柒所说的仙人居所,柳梧璇如此想着,继续飘飘然向前走。 而向下望去,层叠的薄雾遮住了视线,只能看透几丈,再往下看去,便是一无所尽的茫茫白色云海。 “啊!不好意思,姐姐调整一下!请稍等。” 正说着,小柒摸索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灰色方块。 那个极为眼熟的方块随即引起了柳梧璇的注意,在她的记忆中,金夏城郊外的福子庙中,正堂之上供奉的那个,常年一尘不染的方块,无论是从外形还是颜色来看,都与她手中的那块极为相似。 “既然是仙人之物,有共通之处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柳梧璇点点头,近日来,这是她为数不多能想明白的一件事,她对自己很满意。 紧接着,小柒将方块翻来翻去,找到一个凸起之处,使劲按了下去。 “好啦!大概几息后就能看到山下了。” 随着她手指的方向,柳梧璇循声再望,薄雾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散去,有的在原地渐渐淡出,有的则向上下左右前后飘移一小段,也渐渐淡出。 大约三息后,露曦山下的面貌便全盘展露无遗。 “和传说的一模一样……” 尽管有所耳闻,但亲眼见证此等绝景风光,她还是不禁张口惊叹道。 最底层的薄雾安排得巧夺天工,不偏不倚正好将山腰以下完全阻隔。 如水面般光滑的绝壁,在亲眼看到之前,柳梧璇是绝对不相信世间会有哪种工艺能将整个岩石山体切割地如此平整。 “如假包换!仙人手笔!” 山下,村落鳞次栉比,一条大江贯穿其中,宛若游龙。 “那是?” “云壑江呀!” “竟是云壑江?!” 回溯到出发之前,云壑江是柳家最稳妥迁徙之路的必经之地,柳梧璇瞬间想了起来。 “不错,云壑江和这露曦山一样,也是一条奇迹之江呢!” “如何讲?” “云壑江贯通露曦,秣陵二山,是雨朝南部沟通中部的水上要道,你现在看到的,只是它靠近露曦山的一小段源头河道,实际上,它可是绵延几千里,名副其实的雨朝第一大江呢!” “不过,如果仅凭这一点,它还不足以被称为奇迹之江。” “难道?也是你师父?露曦仙人?” “啊哈哈,师父也不是万能的,关于这一点,是它浑然天成。” “嗯?” “之所以是奇迹之江,是因为,云壑江它,没有源头,或者说,它有两个源头。” “没有源头?又有两个源头?这怎么能成江呢?不会造成水患吗?” 柳梧璇听得一头雾水,这个解释令人费解。 “云壑江的水,分春秋两季,流向相背。” “春日,露曦山山巅冰雪消融,汇成源头,沿着山谷顺流而下,进入河道,这时,云壑江的水便从露曦流向秣陵。” 柳梧璇一脸不可思议,显然是对这个说法有所怀疑。 “不是说……” “我知道,露曦山有人迹的地方的确是四季如春,这是师父设法营造出来的,不过在此之前,它是雪山,师父并没有把整个山头削平,山顶背靠的地方,是它原本的峰头,是能看到雪线的。” “原来如此……” “接着说,秋季,云壑江的源头就变成秣陵山了,入秋后,中部地区雨水丰沛,听师父说,秣陵山顶有一天池,是两江源头,一头流向东北,名成天水,一头便流向西南,名成一半的云壑。” 到此,所有的疑虑消散殆尽,她松了一口气。 所闻所见,无一不在证明,她此刻所在之地,的确是货真价实的露曦山。 小柒仍兴致勃勃地介绍着,柳梧璇却无心再听,一提到秣陵,她不得不沉寂下来,这个在不久前,令她和她的家人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唯她一人奇迹般逃出生天的地方,她不想再听到。 …… “说了这么多,我还不了解妹妹你呢,你的名字?从何而来?你大概不知道吧,露曦山只对有缘人开放,过往来到露曦的人,无一不是通过奇遇来到这里的。” “所以,现在,说说妹妹你吧!” 又是一处院落,不知不觉间,二人已经踱步至此。 没有院门,只有一个约五丈高大的青石拱门,门头雕刻着一左一右两朵苍云。 院墙像是随意堆砌起的,青砖红瓦凹凸不平,断裂残缺,与光滑平整的绝壁截然不同,尽显恣意潇洒,很难想象,这两种完全迥异的建筑风格竟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走吧,进去坐,坐下说。” 小柒轻车熟路,挽着她的胳膊闲庭信步向内走去。 这会儿,柳梧璇总算适应了这轻柔似无的神奇鞋子,才有了走路的感觉。 “定玉!来!” 一路过于专心致志,雪白的团子悄咪咪跟在二人身后,不发出一点声响,听到召唤的它猛然从身后窜出,下了少女一跳,又一个猛子扑到小柒怀中,接着假寐。 本不该在早春里生长的梨花正在枝头盛放,片片玉白,芬芳扑鼻。 偶尔,年上的秋叶洒落梢顶,在无风中悄然坠地,小柒一手摩挲着定玉的绒毛,一手托腮望着少女,等待着她的故事。 “我名柳梧璇,金夏城人氏。” …… 时光在茶空茶盈间飞速流逝,不知怎的,二人竟真像是相见恨晚的姐妹一般,越聊越投机。 “所以,小璇妹妹,你正是从那个传说中的天池来到这里的?” “嗯,我只记得被他丢下水,他好像早就知道水下有那样的大漩涡,之后……” 柳梧璇没有察觉到自己早已泣不成声,脑海里全是柏涓涤那最后一句来生再见。 “抱歉……” 颤抖着接过小柒递上的帕子,她强忍住泪水,接着说道。 “之后,我被湍流冲晕过去,那时候我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可没想到,再醒来时,我已经漂到了瀑布口,一下子被甩了出去,掉进深潭。” “再后来,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这里,醒来时,我就趴在山坡上,夕阳逐渐落山,我看到了定玉,是它舔醒我的。” 一听到自己的名字,定玉簌的一下抬起头来张开眼睛,毛茸茸的双耳慵懒地前后摇动,告诉她自己很开心。 第114章 我希望是你 尽管年长近十岁,小柒却并不知道如何道出几句安慰之词,自她记事以来,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露曦山上度过,不能说是绝对的与世隔绝,但也足以说是涉世未深。 “我从小就和师父住在这里,我没有见过我的爹爹娘亲,师父是我唯一的亲人。” “也是我最重要的人。” “对小璇妹妹来说,柏涓涤,是你最重要的人。” “就像师父和我一样。” “其实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我尚有亲人在世,比如弟弟妹妹,哥哥姐姐什么的,那该多好啊。” “就像小璇,小朵,小晴……” “如果有的话,真的很幸福。” 斜阳透过院墙的扇形空洞,射向满树梨花,梨花梨叶镀上一层金黄的光彩,在微风中摇曳。 落满花瓣的石桌上,早已冰凉的茶汤里,也覆上一两片花叶。 身后,檐上风铃鼓动,带回悠远的思忆。 “她在梨花雨和风铃声中向我走来。” 柳梧璇感觉到一阵湿热,浸满自己的肩头,她整个面颊都被埋在一个通体素白的胸膛里。 那双手臂将她整个揽入怀中,让她想起曾经无数个在微雨中漫步的时光,她在比自己大好几倍的伞下偷笑。 就像那伞一样,足够大,足够温暖,将她整个人连同全部灵魂一丝不漏包裹起来,有一种再大的狂风骤雨也不害怕的错觉。 “如果有的话,我希望是你。” …… 暮色裹上布满星星的披风,小柒操控着凹凸不平的方块,重新拉上薄雾的白帘。 从山下看去,今日的露曦山,从晌午到星夜,终日弥漫的雾气如昙花一现般散开。她短暂地揭开了自己的神秘面纱。在某些村落里,向山上望去,绝壁之上,甚至能隐约看到院落墙瓦的一角。 “我回来啦!呜~外面好冷啊~” “哇,不要突然就……” 刚闭上房门,没等柳梧璇反应过来,小柒像是一只受了惊了猫咪,一下子钻进她的被窝,紧紧抱住她,身体止不住的打着寒颤。 还是那间屋子,炉火昼夜不停地燃烧着,一旁,定玉不知什么时候衔来自己的狗窝,舒舒服服卧在里面,蒸汽雾笼罩着小小的房间,让她想起数把个月前,在高烧的夜中,柳长青也是如此为自己烧火取暖。 “哎呀,我就是喜欢小璇妹妹嘛~今晚我们一起睡,好吗?” 柳梧璇并不排斥,也知道自己说什么她都不会改变主意,只好转过脸去,羞涩地微微点头。 “嘻嘻,你真好!” “柒姐姐,太,太近了……” 她几乎快被挤到墙边去了,小柒的个头比她略高几分,很容易就把她整个圈住。 “啊啊——不好意思,我太高兴了,没想到你会愿意……” 与相识只不过一天的陌生人同床共枕,这种新鲜的体验对于出身名门的柳梧璇来说是前所未有的,这个素未谋面却像是久别重逢的姐姐,比她想象中的更亲和。 “没,没关系。” 小柒恋恋不舍地挪开几分,她终于有了喘息之地,又转过脸来望着一脸兴奋的她。 “唉~” “怎么了?可不要轻易叹气啊,还有什么心事吗?” 不安和焦虑再次攀上她的眉头,并非是初入陌生之地的那种,而是对未来究竟何去何从。 诚然,露曦山的确是个不错的地方,对她来说,几乎可以算是一个完全脱离风暴,永久的庇护所。 柏涓涤,初晴,柳朵,柳清明,柳长青…… 白衣的外邦人,秣陵山上的土匪,澈川,左褚…… 一切的一切,全都可以抛之脑后,她完全可以以一个全新的身份,开始一段全新的人生。 就这么躲在这里,安安静静的度过一生,这个想法,在她望向山下之时就已产生。 这次,她真的可以把此前发生过的一切,当成噩梦一场。 “那他?她?他们?” 她不敢去想了,罪恶感像一大团寒夜中的篝火,她正是火旁徘徊的飞蛾。 “要不?明天,我们去见师父吧!他老人家神通广大,说不定能帮上你的忙。” 小柒的话从头顶泼下,让她清醒过来。 “可以吗?” “当然啦!一般人或许不行,这不是有我在呢!更何况,你还是被露曦山选中的人!我觉得,无论如何你都要见见师父,他一定可以帮到你的!” “借助,仙人的力量吗?” 这个听上去有些荒谬的想法似乎是眼前能够解决烦恼的唯一方案,她并算不得上是一个狂热的神论者,从前,求神拜佛已经根深蒂固地告诉她,这种行为只是一种精神寄托,而如今,神奇的琉璃鞋,能够随意操纵天气,改变地形,这种种出现在眼前的神迹,无一不在向她说明,世界之中,真实存在着超越世界的力量。 而更加难以置信的是,这种力量,竟主动找上了她,不再是虚无缥缈的神话,而是近在咫尺,也许可以改变一切的希望。 “天意吗?” 命运就是喜欢和她开这样无聊的小玩笑,让她陷入绝境的同时,又予她希望。 “也只好如此了。” “别愁眉苦脸的啦!放心吧,有我在呢!” “嗯。” 小柒再次搂了上来,一个劲揉弄着她的头脸,乐此不疲。 点点梅香入梦,不一会儿,两个细腻的鼾声交错响起,成为静谧之夜的唯一喧闹。 …… 与此同时,露曦山顶,背靠雪山的一个小院落里,房间依旧灯火通明。 “师父,您还没休息呢?” “人明天不是才来吗?这就叫上师父了?” “不是你说让我们提前改口,适应适应吗?” “……,该死的!干涉部这群家伙,一个个说的好听,仙人是那么好当的吗?好歹也给我安排一个像样的身份啊!” “这还不是你咎由自取,谁叫你非要玩什么高频振移?船坏了不说,还把人的山削成这样!” “难道你要向当地人解释什么未来科技吗?小心被绑在架子上用火烧!” “好了好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求求你别说了!” “别怪我没提醒你,这次的目标是贰号亲自挑选的,搞砸了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 第115章 这个世界 “啊~不好意思啊,我们要上山,今天还不能撤去雾气,小璇妹妹你要跟紧我啊!” “柒姐姐,没事的,其实你可以放开我的,这样或许我们能走快一点,早点摆脱迷雾。” “啊哈哈~这不是怕你走丢了嘛,这雾也挺邪门的哈哈。” 柳梧璇无语,望着身旁的小柒,自从出门后,她的双臂就如蟒蛇般缠绕住她的手,一步也曾不放松。 “话说,姐姐你们不是住在山顶吗,为什么在这山腰间也建房子?” “说来话长,其实,我们离开的那些院落,最开始,才是我们居住的地方。” 闻此,小柒放开她的手,挪开几步,低下头来,语气也落寞下几分,一字一句认真说道。 “那大概是很久以前了,那时,露曦山还不属于雨朝境内,也没有如此险峻的绝壁,只是一座寻常雪山。” “后来,战争爆发,位于两国边境的露曦之地自然首当其冲,生活在附近的百姓饱受战乱折磨,苦不堪言。” “最后,大家退无可退,无可奈何被逼上山居住,一面逃难,一面开拓。” “经过长达几年的建设,我们终于在这山腰间有了一席安息之地。” “听师父说,我正是在这个时期出生的,在一个最坏的时代中,还算安宁的地方。” “就当大家以为能这样,我不犯人,人不犯我地一直生活下去时,战火还是烧到了山上。” “那一日,遮天的大火快吞没掉整个世界,以院落为中心,方圆几十里的树林都被焚烧殆尽。” “我们避世不出,根本不知道是来自哪一方的敌人侵入我们的家园……” 一段长久的沉默后,小柒重重喘息一声,哽咽着又说。 “后来,听师父说,他寻遍周围所有住过人的地方,最终只找到两个孩子。” “嗯,其中一个就是我,另一个是位男孩,他比我年龄大,没有被师父收为徒弟,下山去了。” “再后来,师父引动高山冰雪,化之为水,浇灭了大火,带着我上山去了,也就是现在的山顶。” “7岁生辰那天,师父将那一日所有发生的都讲与我听,毫无保留。” …… “到了吗?” “还没有,不过大家都在外面提前等了,差不多你也出去吧,这时候就别摆什么架子了。” “了解了,目标二呢?” “和许君联系过了,暂时没有异动。” “嗯,那就好。” “我说你,不会真当什么仙人当上瘾了吧?这些人,最后你要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总不能带他们走吧,限定部不允许吧!” “你还知道不允许啊?那为什么当初要……” “见死不救,不是我们的风格吧,你不会真的以为,在贰号手底下做事的人,都是一群冷漠无情的人吗?” “可是,你就不怕?” “你恐怕还不知道吧,线早乱了,不然为什么会有这次任务,会有目标二的出现。” “什么?!” “这早就是公开的秘密喽,听说还是贰号自己玩坏的,我们是被派来给他收拾烂摊子的人。” “……难道就没人?” “想什么呢,你不会以为大家都贰号贰号地叫他,就觉得他是个亲和之人吧?别忘了,我们都是被他‘绑架’到船上的。” …… “战争愈演愈烈,万般无奈之下,师父向世人揭露了自己的存在,当天,他施展神力,削平山腰以下的山体,聚来雾气,让露曦山在世人眼中,真正变成了与世隔绝的仙家之地。” “最后,他亲自进京,找到当朝的皇帝,听说是一位大将军,与他协定,露曦山归雨朝所有,他负责山上的生态治理,定期向山下供应山中的资源,并且愿意帮助雨朝抵御外敌。” “同时,雨朝一方不得再派兵进犯露曦山一带,并且要保证附近的民生。” …… “那为什么还要如此大费周折?既然已经出手了,何不一揽到底?” “我们不能让这里的人,对他们的世界感到恐惧。” …… “所以,那些院子就是……” “不是遗址啦,那些是后来师父和我们一起建的,只是建在了原来的地方,用于执行任务不能当日返回的临时庇护所,或者,偶尔会有被选中的访客,可以用来暂时栖身,就像妹妹你一样!” “真没想到竟然是临时的,修得真好。” “是吧是吧,师父他就是这样的人,在这种无所谓的地方莫名很较真。” “仙人,究竟……” 仅是听小柒描述,这位仙人还是个性情中人,与她从小听说的仙人,高高在上的形象大相径庭,柳梧璇暗自呢喃,心中的期待也不由上升几分。 “不过,像妹妹你这次就很危险了,定玉发现你的时候,你几乎快虚弱到无法喘气了,身上到处都是伤,那样的话,等到半夜,你不是被狼叼走,就很有可能被低温冻死了。” “……为什么听上去怪怪的?” “嗯←→这种事情可没和你开玩笑,自从绝壁形成后,没了人的活动,山腰附近的野兽很是猖獗,相当危险!” “好吧好吧……” “不过,妹妹你到底还是年轻,在我的精心治疗下,也才只是睡了四天就几乎痊愈了,换作常人没有小半月估计连床都下不了。” “嗯?四天?” “对呀!” “诶诶诶诶?那这四天?” “嘿嘿,之前怕你生气,就没和你讲嘛~” “啊啊啊啊啊——” …… 第116章 来了 “是不是?有点太高了?” “应该快了吧,我记得就在这附近。” 附近?虽然已经脱离了迷雾,但前面,不还是一望无际的山路吗?这座山?真的有山顶吗? 柳梧璇心里嘀咕,她伤才好没多久,再这么走下去,恐怕又会体力不支昏倒过去。 “诶?妹妹你看!就是那里啦!” “嗯?什么嘛~” 顺着小柒手指的方向看去,只有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地,大约一亩见方。 这难道就是山顶?仙人再怎么有个性,也不至于离谱到这种程度吧? “快来快来!” 她架不住招呼,跟随小柒一路小跑,二人气喘吁吁终于抵达土地正中央。 实实在在的荒地,什么都没有,黄土异常均匀地散布其上,倒稍微有了些神迹的模样。 “我们不是,偏离大路了吗?要在这里休息下吗?” “嗯嗯,姐姐我也累了,不过这里就是离山顶最近的路啦!” “累了就早说嘛,诶?山顶?” “一下就到了哦,我们上去再休息吧!” 没等她再发问,只见小柒再次摸索出那个灰色方块,手指上下翻飞,连续按了四五个凸点。 眨眼之间,沿着荒地的边缘,四张若有若无,淡蓝色的水膜从地而生,隔绝出这片空间。 与此同时,空气微振的翁鸣在耳边骤然响起,像是细雨朦胧。 水膜向天空延伸一段时间后,又一齐向二人所在的场地中央急速收缩,于是,真正的朦胧笼罩上来,细雨变成了滂沱大雨。 柳梧璇不知道的是,腰间,墨渊剑鞘与空间共振,金色纹饰光芒骤放,流淌其上。 她闭上双眼,一副早已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的样子,等待着那片温暖的白光。 …… 雨声噼里啪啦打在地上,硕大的伞面下,少女强而有力的手臂紧握伞柄,眼神坚定,看向无穷远处。 雨势渐强,却没有半分阻拦之态,少女行走其中,如履平地,仿佛她才是这片天底的主宰。 “坐标已确认,接收方权限性通过,进入引导区间。” “十!” “九!” “八!” “七!” …… “三!” “二!” “一!” “如此熟悉,究竟是在哪里听过呢?” 少女一时记不起来,只闭上眼睛,她知道,温暖的白光即将一闪而过。 …… 透过琉璃鞋,柳梧璇看见自己的脚趾不安地蜷缩又伸展,而下一个眨眼之后,原本荒芜的土地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披上一层薄薄的绿色,下一刻又开出淡黄色的小花来。 雨势渐停,雨声却没有消失。 不对,那是? 青石板铺就的台阶一路直上,直通山顶,远远望去,石阶尽头,十几根漆红色的木柱横竖交叠,构成恢宏大气的门头,门后,天青色的影子时隐时现,人声鼎沸。 “别愣在原地啦!走吧!” 小柒不知何时已经攀上几级,正在一个平台上向她招呼。 …… “快快快!把衣服换好!” “这会知道急了?别乱动!” “哎呀!来不及了!这个可有可无,不别了!” “都是仙人了,好歹装的像一点!坐好!” “……” 约一炷香的时间后…… “师父!” 天青色的身影们早在门外恭候多时,眼见自己的师父风风火火闯出来,众人齐声拜见。 “免了免了!都随我来!” 听到召唤,众人跟随仙人,一齐向红色的山门疾步走去。 …… “话说,师父他老人家,高寿几何啊?” “这个,按他自己的说法,今年约是一百三十岁?余二?” “哦,还以为至少有几千岁了呢?看来是个年轻仙人。” “啊,按照我们的纪年,他的确有两千多岁了吧。” “这是什么意思?” “一如既往,他就是这么个奇怪的人,以他的说法,以我们的纪年算,他每隔二百年就要重新开始计算年龄,从1岁开始。” “哦,原来如此。” 柳梧璇司空见惯,不再追问这背后的年龄,只在脑海中想象着一个千岁老人的模样,长长的白发和胡须,一身黑白道袍,精神铄熠,仙风道骨。 “师姐!” “小柒师姐!” “我回来啦!” 不知不觉间,二人已经抵达山顶,那扇恢宏大气的门头已然矗立眼前,每根门柱上,前所未见的纹饰纷纷繁繁,却不显杂乱,比她目测中还要气派。 “快看快看!师父来接咱们啦!” “在哪里?在哪里?” 几十人的队伍横向铺开,黑压压一片向门口走来, 柳梧璇看得眼花缭乱,根本认不出究竟哪个才是他们的领头人,匆匆冲上去,握住打头阵的一个高大身影的手。 “师父你好!师父你好!” “噗呲!” “哈哈哈哈!师哥我就说你显老吧!你还不信!” …… “啊哈哈哈,原来是师哥啊,咱们师父呢?” 少女尬笑着,心想这么多人走在前面,她一个新来的怎么知道谁才是师父? “师姐!这是?” “她可是我的妹妹呦!” “妹妹!诶?从来没听师姐你说过诶!” “那当然,这么漂亮的妹妹我可不得藏着掖着,要是一不小心露出来还不被你们勾走了!” “说笑了师姐,你没告诉师妹师父是谁吗?” “师父那么明显,一眼就能认出嘛……” 柳梧璇心想,难道真的是自己眼神不好,怎么她就没一眼看出像是师父的人。 “都让开!都让开!平时真是惯坏了你们!关键时刻怎么没大没小的!” 前排的人群后方,一个沧桑的声音骤然响起。 “师父来了!” 少女的眼睛飞速转动,在人群中搜索着那个苍老的身影。 像是卷云,一抹白发从众人天青色的衣袂间钻出。 “就是你喽?欢迎来到露曦福地!我乃此地一方之主,世人曰露曦仙人。” 只见一个白发童颜的脑袋灵活地绕到众人之前,对着眼前一脸诧异的少女上下打量一番,又伸出右手以示欢迎。 “哦!哦!师父!你好!” 柳梧璇难以置信地握了握那只向她伸来的手,正如所见一般,真真切切是一个男童的手,嫩如新生的笋芯。 “我可没说过要收你做徒弟,嗯?这是!” 仙人的目光最终落在她腰侧,凝望墨渊的同时,墨渊也张开金色的眼睛凝望着他。 …… 第117章 从旧 “见也见过了,都散了吧!” “师父您不是说还有什么欢迎会……” “谁说的?我没说过奥,别凭空臆想。” “师父!您怎么能出尔反尔!” 露曦仙人滴溜着眼睛,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让周围的众人一片唏嘘之声。 失望的情绪迅速扩张开来,一发不可收拾,眼见场面快要控制不住,露曦仙人长叹一声,缓缓说道。 “好了,为师和你们开个玩笑而已,不过今日还是就此散去吧,为师有要事和这位姑娘商量。” 事情有了回旋的余地,众弟子也不好再多言,纷纷作鸟兽状散去,只留下一脸茫然的小柒和柳梧璇还愣在原地。 “小柒,带这位姑娘进去吧,在后堂等我!” “是!” 说罢,露曦仙人拂袖而去,初来乍到的少女最后被凝望一眼,连同挂着墨渊的腰间。 …… 整座师院呈扇形布置,从漆红色门头起始,向院内延伸数十条道路,只有少部分是修缮完备的宽阔大路,其余的都是隐藏在花花草草中的羊肠小径,通向深处。 “和我走这边吧,小璇妹妹!” “哦~” 到了山上后,小柒不觉间收敛了许多,变得规矩起来,不再每时每刻粘着她,反倒让她有些不适应。 “师父他,还真是出人意料。” “哦?妹妹是什么看法呢?” “没想到,他竟然会以童颜示人,不过这就是姐姐你所说的,他的个性吧。” “哦~师父真实的样貌,大抵我也是没见过,因为自从他找到我开始,我所见到的一直就是那个样子。” 小柒淡淡说道。 穿过一片十分秀美的假山林地,一座被竹林包围着的单独屋子赫然出现眼前,门前,一位青袍弟子坐于门台之上,靠着门柱正在酣眠,手中的扫帚摇摇欲坠,地上还有一堆聚拢成堆的落叶。 “嘘——” 小柒转过身来,冲她比一个安静的手势,随即蹑手蹑脚走上前去。 “哎呦!” “怎么又在偷懒啊~小星回~” “哎呦!师姐!我错了还不行嘛,别揪我耳朵!” “哼!师父很快就来,小心他又给你加练!” 一听到师父的名头,星回立马抖擞精神,拿起扫帚在地上比比划划起来。 …… 屋内宽敞明亮,四面折叠屏风围起一个小空间,桌上,紫檀木香炉里,点点暗红从炷头绵绵跌落,化为灰白的香灰。 没有椅子,小柒和柳梧璇分别坐在侧位和下位的蒲团上,焚香的气息让人昏昏欲睡。 良久,熏香焚尽,迷迷糊糊间,她看见有人在眼前微笑。 “醒了?” “啊!哦~” 张开眼睛,仙人的白发垂于桌前,原本在身侧的小柒也不见踪影。 “小柒姐姐呢?” “我让她回去了,你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吗?” 仙人也不墨迹,开门见山问道。 一番思索过后,柳梧璇确定自己不知道来露曦山的实情,只将所有的经过娓娓道来。 仙人面无表情,淡淡听她说完。 “好吧!把那把剑拿上来!” 她一头雾水,不知道这和墨渊有什么关系,不过还是乖乖照做。 “想不起来吗?难道他没告诉你?” “谁?” “明知故问,当然是剑的主人啊!” “您?” 她刚想问,您怎么会认识他时,往昔的记忆瞬间浮上心头,那个小小的地牢里,柏涓涤兴高采烈讲述这把剑的身影浮现眼前,微弱的火光,碎成一块块的点心,缠满纱布的手指,这点点滴滴从小雨淅淅沥沥,变成大雨倾盆,滴落在她心间。 明明只是一个月之前的事,为什么这么快就会忘却呢? 露曦山……露曦山!白发的仙人!她哽咽着呢喃,泪水止不住下流。 “再见了,小娘子,来生再见。” 究竟为什么会这么快遗忘呢? …… 一阵狂风骤雨过后,柳梧璇安静下来,仙人依旧面无表情,耐心地等待着她发泄完毕。 “记起来了?” “是他救了我……我怎么这么傻,我怎么这么傻……” 那个故事中,一个小男孩和他的父亲在某片森林的深处经历了一段奇遇,她现在回想起来,故事的主人公只是变成了一个小女孩,其余的一切,尤其是坠入深潭后起死回生,来到露曦山这一段,这如此相像的一段,她竟没有联想到。 “唉——” 仙人长叹一声,为少女和自己斟上茶水,离开了自己的位置,打开窗户探出身去。 “你也是金夏城来的吧。” “是的。” “是哪家的大小姐?” “嗯?” 柳梧璇微微一愣,事到如今,面对这个神通广大的仙人,她也不觉奇怪。 “我名柳梧璇,金夏城柳家长女。” “柳家?当年我在金夏城开画坊的时候,倒是与一位姓柳的年轻人颇有缘分。” 难道是?爷爷? …… 在她可以认字读写的时候,柳长青就给她讲过很多关于自己早年间游历四方经商的故事,其中,她最为印象深刻的,就是他穷途末路,白手起家的那一段。 循着记忆长河向前游,她好似一条新生的小鱼儿一样,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最终停留在一个片段面前。 她坐在高高的阁楼之上,听爷爷对自己和家族的过往侃侃而谈。 一个白发的身影一闪而过,那是为数不多,在故事里不期而遇,不告而别的奇怪之人。 “请问,您大概是多久前去过金夏?” “哈!我想想,少说,有五十多年了吧。” 仙人关上窗户,转过身来,冲她淡淡一笑。 柳梧璇立刻就明白了那是什么意思,故事里帮助爷爷画画,在街头不告而别的白发掌柜,正是眼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露曦仙人。 一切尽在不言中。 …… “真没想到,长青这小子这么能干,竟然做得如此风生水起,也是当之无愧的人中龙凤了!” “爷爷要是知道您在这里,想必也很高兴。” “是啊——世界真小啊,我也没想到在这里能遇见你,是故人之子,也是我那爱徒的,友人?” 仙人微微一笑,抿一口茶水,起身又说。 “走吧,出去转转,去看看他曾经待过的地方。” 柳梧璇被调侃得一阵脸红,一言不发,默默跟随其后。 …… 第118章 好久不见 偌大的演武场,此时空无一人,只有寒风呼呼吹过,残柳败叶在风中啸鸣。 仙人个头虽小,负手前行,颇具仙性,柳梧璇拎着墨渊,跟在身后。 “喏,这里就是他平日里练功的地方,你所见之地,每一处都曾停留他的刀光剑影。” 春风撩起她的发丝,一双清明的眸在夕阳下闪闪发光,紧握着短剑的手微微颤抖。 她看见无数个束着头发的幼小身影,在目之所及的每一处挥动手中的兵器。 长枪,短棒,双剑,雄弓…… 一一闪过,少年露出得意的笑容,身旁,一个和他差不多高的白发童子,似是兄弟一般,欣慰地望着意气风发的他。 “诸武精通,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的词,几千年了,我从未见过如此天赋强大之人,他的每一次挥拳踢腿,引弓放矢,都让我为之振奋,哪怕是我的师父,见此大抵也要惊叹的。” “所以,他只是在这里待了仅仅一年,就下山去了,对吗?” “我早就没什么可教他的了,只是他自己执意再留,要精进武艺。我并没有理由赶他走,不如说我希望他能再多留几年,与他同期的那些弟子们,空前的优秀啊!” 仙人席地而坐,不再言语,他时时刻刻都看得见场上那无数个身影,无论后来者怎样,他始终觉得与那些影子相比,他们都太稚嫩了。 柳梧璇这才明白,她的死里逃生,只能由柏涓涤来实现,换作其他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无法与之媲美。 一想到这,她心里不由得一阵酸楚,任由眼泪随风飞舞。 …… “我想好了,我要拜您为师。” “哦?我还以为你会直接拜托我帮你解决那些困扰。” “如果真的能那么简单解决问题,又何必如此大费周折。” “你是指谁呢?” “天意?命运?大概就是诸如此类的东西吧,事到如今,我也明白,对抗绝不是解开这个谜题的道路,那不如放手一搏,躬身入局。”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能在这里,也是天意安排呢?” 仙人嗤笑一声,悠悠地转过身来,向她投去一个费解的微笑。 柳梧璇像是受了雷击一般,怔在原地说不出话来,她的确没想过莫名被带到露曦山会不会也是命运安排,比起之前那些有迹可循的磨难,这次的经历才更像是命运亲自下场,为她精心安排的戏剧一幕。 “想明白了吗?” “谢谢您的提醒,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这次是真的可以直接得到所有疑问的答案。” “比我想象的要聪明嘛,难怪它会选中你。” 仙人挥动衣袖,向地下一指。 “不过,我又不觉得它会如此轻易放过我,这不是畏惧,而是了解,如果它真的存在的话,它就应该明白,在一步步试探我的同时,我也在一步步了解它。” 此时,在不知时空的某处,巨大的全息影像前,那个男人露出一丝久违的笑容。 “所以,自从我见到您开始,这就从来不是一个选择题,我始终相信着,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她,他,还有他们,所有的失去与牺牲,不是为了送我到这里,来寻求一个答案。 少女顿了顿,像是下定了决心,抬起头来坚定地说道。 “请原谅我的幼稚!接下来的话,可能不只是我自己在听。命运,也就是它,或许是你,在我生命的意义上,它所看重的,过程与结果相比,毫无悬念占了绝对的上风,如果你偏要以折磨我为乐,那我希望最先停手的不是你。”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颤颤巍巍,庞杂的迷茫中,这几句噙着泪水,咬牙切齿像是宣言一样的东西,像一盏摇摇欲坠的灯火若隐若现,由她亲手执掌,走向或许本不存在的彼岸。 “好吧,我答应收你为徒,不过,你应该清楚,你本就是不属于这里的人,出去以后,还请隐瞒关于此地的一切,我没有办法,也不想约束你将来的行径,所以,我只能相信此时此刻你对自己生命意义的执着。” “太好了!小璇妹妹!你听见了吗!我就说师父肯定会接纳你的!” 小柒不知道从哪里跳了出来,兴奋地快要把一脸愕然的柳梧璇扑倒在地,眼泪汪汪不停地喊着。 “咳咳!明早卯时两刻!换好衣服,和你的师兄师姐在这里等我,事先说明,我能教你什么,完全取决于你能学好什么!” 说罢,仙人拂袖而去。 “弟子柳梧璇。” “弟子小柒!” “在这里先谢过师父!” 望着白发童子远去的身影,柳梧璇满腔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只压住低沉的哽咽声,犹如一只即将苏醒的猛兽。 …… “谢谢你,小柒姐姐,真的谢谢你,没有你,我恐怕早就……” “还叫姐姐呢?” “哦!师姐!以后还请多多关照了!” “嘿嘿!私下里,你可以叫我姐姐哦~我还是喜欢妹妹你更亲近一点!” 二人手挽着手,俨然一对亲姐妹模样。 绕过演武场,向内行进百十步,一片清一色的青砖红瓦小房间林立眼前,整齐划一。 “来吧来吧,这就是你的房间啦!” 小柒歪着脑袋,左看看右瞧瞧,停在一个门前。 这并不是一个崭新的房屋,门扇掉漆得厉害,好在窗纸只是微微泛黄,但还算完整。门柱上斑驳的剑痕诉说着这里曾经的主人过往的岁月。 “看来还是个舞剑的好手。” 柳梧璇心想,她跟随小柒进入眼前的房屋,没有想象中扑面而来上下翻飞的扬尘,显然,在主人离去后,这里仍旧备受关照,一切都被打理得井井有条。 可那张略显破旧的木桌上,一件颇为熟悉的物件却震惊得她彻底说不出话来。 澄清琉璃的背板下,柏涓涤栩栩如生的笑颜被装裱在八寸实心的木框中,赫然立于桌上。 像是在说, “呦!我未来的小娘子,好久不见!” …… 第119章 予君书 “这?怎么可能?难道是他忘记了?” 她清楚地记得柏涓涤同她一起发现壁龛中神秘画像的那个午后,那份不可置信的喜悦,至今仍历历在目。 “也许是吧,不过自从他上山以来,这东西,就一直摆在那里了。” 一个童声从身后突兀响起,来者并非他人,正是方才离去的露曦仙人。 “师父!这……?” “看样子,他对你有所隐瞒,其中的缘由,怕是要你自己去寻找了,我来是为了另一件事。” 说罢,他缓缓抬起右手直至腰间,摊开掌心,只见一团金黄色的光晕悬浮其上,发出微微的翁鸣。 陡然间,墨渊几乎以肉眼无法察觉的速度从柳梧璇腰间飞出,簌地一声划破空气,静静悬浮在光晕旁边。 仙人紧盯着它,低喝一声,光晕便与剑身融为一体。 此刻,墨渊通体墨黑的剑身之上,竟然也缓缓浮现出同剑鞘上一模一样的雕刻金纹,旋即开始流转,犹如流淌着的金色火焰。 几息过后,金火逐渐黯淡下来,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这一切从未发生过一样。 “喏,还给你。” 少女再次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这还是她头一回如此近距离观看仙人施展法术,尽管她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但这超然世外的力量着实让人眼花缭乱。 小柒在一旁静静看着,显然她早已司空见惯。 “把它插回剑鞘吧,我走了。” 又是簌地一声,他凭空消失在门口,来无影去无踪。 柳梧璇呆呆地望着手中的墨渊,她记起这把剑一个神奇的特性——可变的重量。 此时掂量起来,它的重量是正常的,正如它外形显示的那般,就是一把颜色不寻常的普通短剑。 而就当她将剑插回去的那一刹那,剑鞘却莫名其妙发出异响,紧接着,一卷皱皱巴巴的纸从小匣子里弹了出来,滚落在地。 “这难道是?” 一个在灯火下躲躲藏藏的眼神再度浮现,男人受到惊吓,一不小心把方才写写画画的纸揉皱。 …… 忽得兰言,喜不自胜。 生死途间,暂憩息,风雨交加之际,乞谅吾此刻之私。若能亲付真心,实乃天佑;若不能,尚祈恩师成全,代为转达。 吾年十五,终日郁郁寡欢,无可救赎。时逢寿宴,宾客盈门,谀词不绝,酒杯交击之声令人烦躁。 遂借故遁出,清风明月之下,心仍不觉轻松,孤寂如潮水,泛滥心田。 步至海边,见家船泊岸,欲取酒解忧,却见船中有异动。 心生疑惑,揭盖视之,云开月明,光华四溢,见一女子抱酒酣睡,弯眉浅画,笑颜如花。 若春莲之扶风,幽香暗涌;又似群山之积雪,高洁不可及。 凝视良久,识得君颜,邻家柳女也,不解其故,无奈何,不忍见其冻毙于此,遂抱起,归家。 忽觉心境澄明,烦躁渐消,于茫茫人海中,唯君独耀,怀中低语,恐扰吾心。 此时,吾识君,君却不识吾。 后每过海边,于家船之上,总能见君影,时如雀鸟之灵动,喋喋不休;时又低眉垂目,似藏无尽心事。 故嘱船员,务必善加照看,副手应诺,待君如己出,心满意足,遂去。 一日,见君愁眉不展,欲询其故,然公务缠身,无暇顾及,遂遣人随行,终得其因。 闻北街旧巷,霖甘坊中,有一玲珑奇物,甜腻可口,汁液覆其上,色褐,遇风凝结,性脆,入口即化,甚为奇特。 知君未尝此物,便施小计,几经周折,得君所思之物,交予副手,转交于君,夜闻君得之,笑颜逐开,吾亦欣喜若狂。 中秋佳节至,应君妹之邀,前来聆听君之琴音,余音绕梁,响彻云霄,令人叹为观止,然亦不及吾之所技。 戏心起,故留连忘返,月上中天,见君影,未料一时疏忽,使君足伤。 晚风轻吟,君于吾肩沉睡,发丝拂面,清香扰吾心弦,正如十五那年初见,若能脱此身之困,愿以余生,共君诗酒花茶。 后战乱起,白雪覆青丝,愁云上眉头。 信使来报,车队如龙,始于君所,不知所踪,再见君时,容颜黯淡,行于车中,前途未卜。 遂与父争执,率众乘快马追随,不愿此生虚度,唯不愿青山常在,而不见君颜。 至秣陵,未见君颜,心大慌,闻此地盗匪横行,恐君陷险境,遂直入其地。 幸家臣行事利索,再见君时,竟于地牢之中,逢君体无完肤,奄奄一息,吾心如刀绞,暗自发誓,若吾尚在一日,必然护君一生周全。 吾等一同出逃,组织众人共逃,君坚韧之姿,再动吾心,虽吾已身负重伤,恐不能远行,但只一息尚存,必执君之手离此灾祸之地。 至此,已有无数人与吾等走散,亦有无数人因此而命丧黄泉,此时此刻,君正与初晴姑娘在外放声啜泪,但请谅吾此刻之坐视不理,吾应考虑,此是否为吾此生仅有之机会,向君告白。 思来想去,兰言是假,然向君之心却至真至诚,涂涂摸摸,意觉在此停笔,不觉花前月下韶光易逝,唯觉无妨濡沫,难于生死,寥寥数语,恐误红尘佳事,书至此。 …… 字里行间,翻飞着少年对少女,无尽的倾慕之词。 整座房间将她拥入怀中,就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在肩头,在怀里,可这次,熟悉的荷香不复存在。 柳梧璇泪流满面,跪坐在地上,将那几页纸翻来覆去读了又读,生怕漏掉什么,但纵使她再怎么寻找,“书至此”就是真真切切的最后之语。 一字一句轻吻着她,花前月下,他们曾短暂地拥有过,可她心中,仍旧生起无限的悔意,为什么,没想再多一点呢? 此刻,所有关于他的答案一一浮于纸上,那些她曾经想过所有复杂的缘由,只化作淡淡几字。 因为喜欢,所以才来。 除此之外,再无半点虚假的理由。 寥寥几句,恐误红尘佳事。 唯君一人,此间长情不换。 第120章 习武 “没想到还挺适合你的,不愧是大美人啊,穿什么都漂亮!” “唔,师姐……快别说了。” “怎么?害羞啦?哈哈哈哈!新人新气象嘛,今天就是你在这里新生活的第一天,不说有多浮夸,总要打扮得精神点嘛不是,来来来,坐好别动,像这样,把头发盘起来……” 柳梧璇坐在台前,呆呆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只听说这皇宫里才有的东西,没想到在这里竟然也有,而且品质更甚。这个仙人庇佑的福地,实在是有太多太多神奇的事物,不过好在才刚开始,她还有相当可观的时间来一一认识接受。 “好啦,就这样!我们走吧!” 她早就等不及要出门去了,听着门外师兄弟们陆陆续续关好门窗,有说有笑离开住所时的欢快声,迫不及待的心就刺挠起来,勾着她坐立难安。 众人不约而同从住所逐渐汇聚到通向演武场的大路上,小柒带着柳梧璇融入其中,身前身后,人潮络绎不绝。 “这大概就是上学堂去的感觉吧!” 大小姐自然是没有过这样的经历,曾经,无数个她出逃家门的早晨,望着那些和自己一般大的孩子有说有笑聚向街角的一个房子里,总是有一股羡慕和失落油然而生。 …… 白发童子在众人集齐后缓缓出现,一声下令,操练正式开始。 第一项是日常的体能训练,对于长年习武的她来说,这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她学着师兄师姐们的样子,一步步稳扎稳打,嘴中娇喝不断。 太极阵模样的演武场中,均匀分布着数百的青色小点,不时聚拢,不时分散,又摆出各种阵形,变化无穷,很快,每个人的额头都蒙上一层薄薄的汗珠,好不畅快! 就这样,约摸半个时辰后,体能训练结束。 “怎么样啊?师妹!感觉你都没怎么出汗啊。” “哼哼,还好吧,和我三岁时练得差不多~” 几个师兄凑在她身边问道,看见柳梧璇一脸云淡风轻,原本那些蠢蠢欲动的心立刻冷静下来,只剩敬佩之情,眼前的少女似乎并不如他们所见那般娇弱无力,尽管是头一回参加训练,但她的表现足以称得上卓乎不群。 “师父来了!师父来了!快走快走!”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众人慌忙离去,顺着人群散开的地方,柳梧璇看见露曦仙人果然向自己这里走来。 “师父!” “嗯,听说你表现不错,前面的都是开胃菜,接下来的兵器操演,才是重头戏。” 说罢,童子小手一挥,从袖口里抖落出十八般兵器来,叮铃哐啷掉落在地,又扫一眼后,将大多数看上去并不寻常,也不适合女子使用的兵器原路收回,最终只剩下长剑,长矛,短剑,武棍,锏,双截棍,一堆飞刃,还有一张崭新的弓。 “选吧!” 她先走到弓的面前,略微思索一番,摇摇头。 弓的确是她最喜欢的武器,虽然没有弩那么灵动,但引弓的那份势气可是弩无法比拟的。 那张弓比自己平日里使用的还要大上几分,且不说自己能不能拉动,就算能拉动,自己的弓术也是涉猎尚浅,没有经过系统性的训练,她只好放弃。 接着是长剑,不过同样,她很快就放弃了,她想起自己某次舞剑时把握不当,失手将海月清辉砍了条大裂痕出来,之后也是拜托好多人,花了不少钱才修复如初。 最后,她停在短剑和武棍面前。 武棍可以说是她最早接触的兵器,也是她使用最久的兵器,没有之一。几乎是在她可以走路的同时,柳长青就逐渐开始教授她自己开创的棍法,整个柳家从上到下,所有习武之人都绕不开武棍和这套棍法,所有负责保卫的家臣们,无一不是通过柳长青亲自选拔而出。 而一旁的短剑,在认识柏涓涤之前,她只是略有耳闻,更别说熟练使用。 几度纠结过后,她皱着眉将手探向短剑。 “别忘了我说过的话,我能教你什么,取决于你能学会什么。” “我……” 诚然,她在棍法上的造诣已经不止是纯熟那么简单,若是能借此继续精进,当然是再好不过。 但是,那把墨渊,是他留给她的。 她早就决定,从今往后,无论去到哪里,她都会带着它。 她决不允许自己就此埋没掉墨渊的光辉,埋没掉他和她为数不多的记忆与羁绊。 “罢了,就选短剑吧,先拿起来熟悉熟悉,一会,我和你对练。” 见她迟迟下不去手,仙人如此说道。 …… 一刻钟后,柳梧璇拿着自己才上手三分钟的短剑,站在了对台的左侧,与之相对的,露曦仙人依旧是招牌姿势,负手而立,丝毫没有要主动进攻的架势。 台下,所有人都围了过来,一双双拭目以待的眼睛紧盯台上,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精彩瞬间。 “不会吧!师父竟然亲自下场陪练!对方还是个新人!她到底是什么来头!” “不知道,只听说昨天才上山,是小柒师姐带来的。” “天呐,大师兄少说在山上已经三年了!也只见过师父和他练过一次,难不成,她比大师兄还厉害?” 众说纷纭,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乱了,想起自己第一次背着海月清辉参加斗琴大会时,台下那些七嘴八舌的声音亦如此时,可今天,她能像当年一样压住性子,一鸣惊人吗?她不知道,手中的短剑微微颤抖着。 “自己数三息,然后,向我攻过来!” 少顷,仙人淡言,仍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 这倒让柳梧璇有些恼火,自习武以来,还没有人在武艺方面如此轻视作为对手的她。 “那就让姐姐好好教训教训你!” 她不知哪来的胆子这么想,也许是看仙人童颜童声,不过,游离的思绪收回几分。 好不容易集中精神,少女默数三下,娇喝一声,想象着那晚柏涓涤的英勇身姿,向前猛然突刺。 …… 第121章 执意向前 这一剑攻势凌厉,柳梧璇不断变幻脚步,试图迷惑对方。三丈!两丈!剑锋直指仙人面门,眼看就要得手,她不禁露出一丝得意的笑。 “切,我还以为有多难,也不过如此。” 然而就在下一刻,只见仙人悠悠侧身一闪,同时一把抓住她进攻而来的右臂,顺势一个踢腿,少女一下子失去重心,仰面重重摔倒在地。 再看仙人,仿佛方才的对练,他只是一个旁观者一样,仍是负手而立,面不改色。 仅一个照面,柳梧璇就彻底败下阵来,毫无还手之力。 “师父还是师父啊,师妹方才那一剑看似气势如虹,实则漏洞百出。” “不过能在师父手下走个一招半式,也很厉害了吧!” “她那叫走个一招半式?那明显不是被师父完虐了吗?” 众人一片哗然,柳梧璇的自尊心已然在此起彼伏的唏嘘声中破碎垮塌。 “起来吧!第二回合开始,现在,你用这个。” 少女不解,怎么还有第二回合,他非要让自己丑态出尽后才肯罢休吗?不等她继续狐疑,熟悉的碰撞声在身旁响起。 正是她方才没有选择的武棍,仙人又将它扔给了自己。 “拿起来,回到对面去,和方才一样,自己数三息,全力向我攻过来!” 说罢,一阵光华闪过,连同武棍,她已经被转移到对台的另一侧了。 “唉唉唉,快看!好像还有!” “这次换棍了?我看结果差不多!” “难说,你看她那架势,与方才完全不一样了,至少这次没急着上。” 众人的注意力重新被抓在台上,柳梧璇重整旗鼓,拈起武棍,空放几下,像是在适应着它的重量。 接着,她不紧不慢走到场地中心,来回踱步,眼睛死死盯住仙人,在无数个呼吸中寻找着破绽。 众人皆屏息凝神,看似杂乱无章的游走下,每一步都是杀机四伏。 “就是现在!” 脑海中,过去无数时光里,柳长青教予她的一招一式不断浮现,融合着自己长年累月的刻苦训练,她毅然发出这一击! 只见少女又是一个向前猛冲,随即踮地而起,身体凌空,棍影携着呼啸的烈风从身后显现,没有半点虚架子,这一棍势大力沉,直劈仙人头顶,几乎毫无破绽,不可防御。 白发童子再也不能无动于衷,神色微变,从袖口凭空耍出一支相同的武棍,和柳梧璇动作一般,也是踮地而上,直面这迅猛的一击。 巨大的碰撞声过后,二人交换位置,轻盈落地,显然,这一回合,没有输赢,是胜负平分。 “再来!” “来就来!” 棍影交错,响声频起,看得众人目瞪口呆,一招一式,都是技与力的激烈碰撞。 最终,不知在多少个回合之后,白发童子以半招的微弱优势胜出,将柳梧璇逼下对台。 “好!好!” “精彩!实在是太精彩啦!” 喝彩的浪潮一波高过一波,众人将香汗淋漓的少女团团包围,仿佛她才是这次较量的胜者。 …… “所以,明白自己该走哪条路了吗?” “明白了,师父,我决定学短剑!” 柳梧璇抱拳躬身,学着仙人的样子微微一笑。 “?竟如此冥顽不灵?难道是我看错人了?还是说,你觉得在棍法上?你已经没有什么可学的了?” “师父误会了,若我估计的不错,方才,您大概只出了四成力不到。” “知道就好,那为何还执意如此?” “我想多了解他一点……” 少女双颊泛红,并不觉得以私人理由就可以打破长久以来的规则,但她就是想要试试。 “谁?” 白发童子听得一头雾水,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您别装傻啊!” “唉……” 恍惚间,他明白了话里所指之人,语气在失望与尴尬之中,还夹杂着一丝无奈。 “咳咳,你不会不明白吧?这意味着什么,我个人觉得你并不适合学习短剑。” “师父但说无妨。” “那你听好了。” “其一,从客观上讲,一寸长一寸强,进攻时,在同级别下,短剑处于劣势,防守时,效果更是弱于一般匕首,所以,它的运用场景极其受限,大部分情况下,是不得已才会选择的兵器。” “其二,我主观认为,这种武器和你天生不合,你在第一次上手时,就没有正确了解它的使用方法,无论是从握剑的姿势,还是脚步,进攻的思路,都只是在盲目模仿他使用时的模样。” “其三,你好像并没有听进去我说的话,我对此并不感到生气,但是,我觉得你没有认清楚自己的定位,说白了,就是心性不定,这对于认知新事物,是忌中之忌,很可能在学习的过程中,你会因此受伤,甚至有性命之忧。” 白发童子的话像一片落叶落在平静的湖面之上,只在她的心里泛起丝丝涟漪。 “您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了,可正因如此,我才更要去学习,不是吗?” “该死的!小柒怎么带了个傻子上来?” 仙人愠怒,转身正欲离去,却听背后,少女再言。 “如果,一开始就逃避的话,我不会出现在这里,也不会遇见他,更不会遇见您,恐怕早就沦为匪徒的胯下玩物,丧命于乱刀之下。” “我不在乎是不是天意如此,但我要走的路就是这样,不允许我逃避,只要这种想法一旦产生,就必定会有更恐怖的事情发生,折磨着我游离于生死之间,直到下一次,再面对比之更甚的选择。” “他们不会白白牺牲,而我,同样是为了自己,我要去找出这一切的真相,从最难走的那条路开始,直到我的生命终结,那时,我会告诉所有人,已经逝去的,尚在人世的,告诉他们。” “我已在路上,纵死无悔。” “所以,我一定会说服您教我短剑,此外,我还承诺,一定会学到比他还优秀,我要他已经结束的生命之火,借由我的再度重燃!” “为了他们,也为了我,我一定会说服您!” 脚步声响起,她将与他擦肩而过,带着自己的无知和愚蠢,带着自己的赤诚和勇气。 “小小年纪,还真是大言不惭!” “那就,证明给我看吧!” …… 第122章 拂春 孤高的群峰隐在重叠的云中,山脚下,青石板与瓦片明晦变幻,积雪的消融声便在这明灭中交叠起伏。 而从山下看去,便只能看见光线的生灭,却听不见这美妙的声音,像欣赏一场盛大的默剧。 “你觉得,我演的像吗?” “我看不像演的,难怪贰号指名要你参与这次任务。” “那就好,看来我还认识自己。” 如此一来,少女的修行之路便正式拉开大幕,在这深陷于天地之间,而又隔绝于世外之地,展开一段全新的人生旅程。 虽说大部分时间都是演武场、住所、饭堂,三点一线的枯燥生活,但在季节更替,万物荣枯的罅隙里,还是有不少有趣的故事焕发生机。 …… “师妹!快走快走!好地方都快被别人抢完啦!” 午休时间,柳梧璇正在房间里看一本《雨朝战争史》,哪想小柒拎着一只橙黄色的“巨鸟”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她定睛一看,一眼认出那是一只黄雀状的纸鸢。 “忙趁东风放纸鸢……” 她不知道怎么的,脑海里无端浮现出这么一句诗来,转眼间,小柒已经又跑了出去,笑盈盈地向她招手。 “别愣着啊!走啦!” “哦哦……” 午后微风正好,这个春天也终于迎来了真正属于它的暖阳,一下子燥热起来的空气让少女意识到自己该换新衣了。 两只洁白无瑕的脚踝在浅草中跃动,山顶的这片空地似乎比她想象中的要大不止一星半点。 自从来到这里后,她曾见过的,未曾见过的地形地貌,在这方天地间应有尽有,而此刻再看到眼前这片无尽的绿色之海,浪涛滚滚,她还是不禁感叹。 “这分明就是草原吧!” 除了没有成群的牛羊,在她的想象中,草原也大抵就是这个样子了。 不远处,还算平整的一块空地上,不少身着青衫长裙的俊男靓女,成群结对,不约而同都牵着一根线,线的那头,是各式各样的纸鸢,布满了整片天空。 “还好还好!人还不算多!妹妹快来一起玩啊!” “朵儿,跟上姐姐呀!” 她跑向远处的身姿不禁勾起自己的回忆,原来那时,自己在妹妹眼中,竟是跑得如此之快。 “真的,很难追上吧……” …… “小星回,不来一起玩吗?” “师姐好!” 少年见女孩向自己走来,主动往旁边挪动几分,留出空位来。 “呀!真是个不错的位置呢,能看到全部的天空呢!” “师姐,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嗯?” “妈妈?真的去了天空的另一面吗?” 女孩久久凝望着天空,沉默不语,少年并不急于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是在一旁,同样静默着,望着遥不可及的天空,也许,身旁这个无所不知的师姐,也回答不了他,在他眼中,只有那些五彩缤纷的纸鸢,似乎才是抵达真相的关键,它们有着和鸟儿一样的翅膀,有着能够触及天空,华丽的羽毛。 “呐呐,你想啊!师父那么厉害,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一定去过很多地方,所以,既然是他说的!就肯定没错啦!” 少年若有所思,微微点头。 …… 那一日,为了能保住露曦山的清净,我去往雨歌谈判。天气太好,一片云彩也没有,为了掩人耳目,我不得不在人烟相对少的城外降落,雨歌城不愧是前朝最为富庶之地,哪怕是在硝烟四起的年代,这里却像是未被波及过一般,没有任何战乱的痕迹,一副如初的安宁。 这里的人们似乎对梧桐和桂花有着近乎偏执的疯狂,一进入城内,铺天盖地的桂花香气夹杂着梧桐木特有的异香扑面而来,可以和那座满是栀子的城市并称为这个国家的二奇之地,总之,我不是很喜欢这种味道。 街上热闹得堪称离谱,人潮汹涌,摩肩接踵,与露曦山下,那些已经焚毁殆尽的村落相比,让我简直不敢相信这竟然是在同一个国家里两个不同的地方。 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不过有人负重前行。 此时此刻,我才切身体会到这句几乎快让耳朵听得长茧的名言。 不过也正如贰号所说,有人的地方就是如此,我们不可能,也不能干涉所有的历史,尽管它本身的自我修正性几乎可以包容我们所有能想到的肆意妄为。 换句话说,我们什么都做不到,什么也改变不了。 唯一能做的,只有观察与记录,或者欣赏。 “躲开躲开!真晦气!大中午的怎么开市斩人。” “哎呀!我这生意还要不要做了!” “怎么全是小孩啊?” “前两天动静那么大!你还没听说吗?侯王爷与外敌勾结,搞得吕帅手下一个大将折了,全府上下,不问功过,一律斩无赦!诶!看见中间那个没!对!就那个穿蓝衣服的!侯王爷的小公子,唉!听说被送去外面读书,莫名其妙就被拉回来问斩了,苍天无眼,他们还只是一群孩子啊!他们有什么罪!这狗日的世道!” 地上的老人捶胸顿足,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顺着方才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一抹蓝色,在一车衣衫褴褛之中格外扎眼。 …… 我们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改变不了。 后来,我没能救下那个蓝色衣服的小孩,只勉强救下他身旁的一个。等到山上时,大部分都已经咽了气,我实在搞不明白,把人折磨到奄奄一息,又多此一举砍头,古代朝廷的礼法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 那个小孩,等到他醒来时,也已经神志不清,还好船上的医疗舱没有撞坏,抹去部分不必要的记忆后,他也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继续生活,只不过,认知多少会有些偏差吧,时间会善后好一切,我并不担心。 …… 女孩拉起少年的手,向无尽的春光里走去。 这里,天空也有,纸鸢也有,谁也不会被丢弃,谁也不会再受到世俗的伤害。 第123章 露夏 明明已经决定不再哭泣,可为什么,还是这么没出息。 他说的一点也没错,还是我高估了自己,这样下去,还要多久,才能超越他。 那晚,单手提剑,在人群中杀到横尸遍野的影子,无数次在她脑海中出现。 起初,她以为那是太过想念导致的,可后来,那道影子逐渐成为像心魔一样的东西。 愈是深入学习,就愈发觉得不可思议,一把九成都是防御招式的短剑,他能只以一成的攻招,带着一个累赘,和失去一条手臂的状态,独面数十成百的生死之敌。 一次次的冲锋与撤退,打得敌人迟迟不敢上前,简直不像是一般人类。 “这就是,仙人的得意门生吗?” 从那时开始,他只是她无论如何也要超越的对手,这个身份简洁明了,让她在学习和训练中很少分心,过去的记忆在远离自己的脑海,过去的伤痛在远离周身的现实,但即便如此,今日,她还是觉得再怎么努力,也许都无法企及那一抹杀伐时快意的微笑。 “师妹!妹妹!” “师姐,这么晚了,怎么来这里?” “叫了半天都没反应!真是吓死我了!还说我呢?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哭?” “没,没事。” 柳梧璇支支吾吾,将脸转了过去。 “怎么?和我说说嘛,姐姐我热的睡不着,正好来这里散散步,既然借用了姐姐我的风水宝地,那可要付上报酬哦!熟人优惠,告诉我你为什么哭就好!” “姐姐这话可说的真自私……” “好啦好啦!再往里走点吧!坐下说!” “不会有……” “不会啦,没有狼,也没有鬼!你想想师父是什么人?怎么会有脏东西来这里。” 到此,她才放开一直抱着小柒的胳膊,和她并排行走。 夏夜,树林里格外热闹,光是蝉鸣,每隔两三步就能听到,其余各种昆虫的声音数不胜数,不过,大都是只闻其声,未见其“人”。 在这个由昆虫组成的王国里,少女们的到来仿佛国王驾到,细细碎碎的声音随着脚步声的接近而安静下来,而当脚步声远去后,又紧忙慌慌张张奏起。 就如此,在无数生灵的欢迎与欢送声中,二人手携手抵达短暂旅途的终点。 一条格外亮的带子横跨天际,延伸向无限远处,星星们纷至沓来,向带子中心聚集,凑起这斩断黑夜的光河。 “好美!” “怎么样?不赖吧!” 小柒向前几步,俯下身子摸索着什么,很快,一盏油灯在石桌上亮起,四四方方的桌下,每个方位摆放着同样四四方方四个石凳。 桌上的布置引起了柳梧璇的注意。 “哇!这是!” “这可是师父帮我做的!” 一幅巨大的星图压在一整块澄清琉璃的盖板下,在灯火中闪闪发光,图中,原本毫无关联的星辰被淡淡的白线笔直相接,构成一幅幅引人遐想的图案。 而更加瞩目的是,一条同样耀眼的星河横跨全图,正好对应此时天上的这条。 “真是没想到,原来,那个一言不合只会大发雷霆的小鬼,竟然颇有情趣。” “还好吧~这全院上上下下百十来人,师父也就只宠宠我一个而已啦!” “……” 小柒一面得意洋洋得说着,一面摩挲着琉璃盖板,双眼放光,对自己的珍宝爱不释手。 “话说,妹妹方才说师父大发雷霆,是怎么一回事?” “平时看他耀武耀威的,我就,我就顶撞了他一下,没想到他竟然,骂了我足足半个时辰。” “不会吧?师父平日里还是很温和的呀。” “哼,我看,那只是对你一个的特权罢了!” “哎呀!妹妹别生气,回头我好好说说他,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好面子。” “你说了他能听进去?再怎么说他也是师父啊。唉~” “一定会的!放心好啦,姐姐什么时候骗过你,对吧!” 看着小柒温柔的微笑,她察觉到这话中似乎透露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师姐?你?不会?吧?” “嗯嗯!就是你想的那样!师姐我可从来没和别人分享过这个秘密哦!要替我守住哦!师妹~” “唉……” 一番惊恐后,柳梧璇无奈叹息一声,接着问道。 “那师父?他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吧,师父什么都好,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就是在这个方面好像很迟钝,世间万扇感情的门,似乎只有这一扇对他拒之门外。” 她其实不是很明白,比起眼前比自己多活了近十年的老家伙,自己的感情经历就像一张只沾了几滴墨水的白纸,看不出任何形状,大概只是谁在提笔之前,无意中抖落上去的罢了。 “那这样,会不会很可惜啊,我不太懂,但我觉得要说出来……” 少女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的信心,在记忆中,那一吻究竟算不算得上是对他的回应呢?说出来,自己劝别人倒是很容易,可如果是自己去说呢?能否好好地将所有心意,完整地表露出来呢?对方又是否能完全接受呢?这些问题杂七杂八不断向她袭来,最后变成一句再熟悉不过的回音,在脑海中空荡荡的回响。 “再见了,小娘子,来生再见……” 她还是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听到了那句来生再见,毕竟那只是她落水前,通过他的口型判断出来的,但不管怎么说,今生,必定是再也无法相见了。 “是啊,究竟什么时候才会说出口呢?可能要等到我七老八十,卧榻不起之时吧!” “为什么要等这么久?” 旋即,她便想起了那个被自己忽略的事实,也立即明白了她话中弦音。 …… “师父已经救过我的命了,我不能再占据他心底那最珍贵的一席之地……” “哎呀,其实也没有那么悲观啦!不如这样吧!好妹妹,帮姐姐一个忙!下次师父教你单练的时候,帮姐姐打听打听,试探他一下!怎么样?” 截然不同的矛盾心态让少女一时语塞,只点点头,答应下来。 无从告白的心意,无从得知的答案,淹没在夏夜的晚风中,向着天边星星聚会的地方飘去,守护在一个永恒的梦里。 第124章 屏秋 “喂!我问你!那个人为什么一直跟在师姐后面!他想干什么!” “啊?你说大师兄啊!自上山以来,他就一心追求师姐,你和师姐关系那么好?该不会不知道吧?” “我……我当然知道,他多大?” “大师兄?今年怎么着也二十有五了吧。怎么?小师妹?你莫不是也想?嘿嘿!” “想什么呢!我告诉你!谁也从我这抢不走师姐!” 柳梧璇狠狠剜了他一眼,红着脸慌忙跑向队伍前方,小柒所在的地方。 前几天立秋,就听说山上有一年一次的采茶日,对于来自滨海地区的她,采茶不可谓不是一件新鲜事,几天来,她总是无心好好练剑,满脑子都是采茶,今天不是身体不适,明天就是一不小心睡过了头,总之,既不想被师父责骂,也不想去演武场,只好找各种理由推辞喽。 露曦仙人倒是爽快地答应了,这一反常行为让她心神不宁,昨晚一夜辗转未眠,清晨才浅浅入梦,若不是小柒来寻她,估计就要错过这梦寐以求的好日子喽。 …… 二人本在队伍的末尾,哪知姐妹俩像是有说不完的话,愈说愈欢,愈走愈快,不知不觉就来到队伍中央。 下山的路没走几步,漫山遍野的金黄茶树映入眼帘,茶叶片片金黄,与油麦菜花那种艳丽的金黄不同,茶叶的金黄像是自带一种深沉悠久的暗金色,就算是连绵成片,高贵气质也丝毫不减。 极目远眺,层林尽染,群山泼上千百种颜色的油墨,光影交错,风吹花叶落,好不快意。 初秋正是这样,没有炎夏的燥热,却有夏日的热情。 “正是人间丰收季,茶花香来鸟雀鸣。” …… “师妹怎么黑着眼睛啊?没睡醒就别勉强自己嘛~反正这采茶也要持续好几日,后面再来也不迟。” “今天是头一天嘛,总要讨个好彩头,再说了,我就是想和师姐一起来!” 少女伸个懒腰,舒服地又呻吟道。 “师姐,你有没有注意到,方才后面一直有个人鬼鬼祟祟跟在你后面!” “嗯?” 小柒猛然回头望去,一个目光被抓个正着,霎那间淹没在后方队伍中。 “没事,不管他,我们走快!甩开他!” 挽着柳梧璇的胳膊正欲加速,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又从后面由远及近,来不及再回头察看,一个毛茸茸的团子一头顶在小柒的膝窝上。 “定玉!来来来!让姐姐抱抱!哎呦!最近又吃胖了呀!姐姐都快抱不动了……” 只见一抹熟悉的白色摇着脑袋踏着小脚步冲向二人,嘴里衔一和脑袋一般大小的空竹篮。 “你好呀!” 少女也将手伸过去,轻轻抚摸它的绒毛,狗子半眯双眼,一脸舒适,宝石蓝色的眸子却怎么也遮不住光彩。 …… “好了各位——开工吧——今早的目标!就是眼前这几亩地!” 一声令下,队伍四散开来,每个人各选一条分道,时间在无数次的抬头和低头中匆匆流去。 半人高的茶灌木,抵挡不住大家交流互动的热情,平素训练严格,难得有如此放松的时机,所以,直到中午,需要采集的数量还有一大半没有完成。 “还差很多吧?这样回去,师父不得气死啊?” “没事啦没事啦!年年如此,只要不是特别过分,师父不会计较的啦!” “怎么可能?他那个样子?回去还不得把我们全生吞活剥了?” “这是真的呦,每年最后都是师父来收场哦,他大手一挥,方圆几里地的茶叶顷刻间就收入囊中。” “这么厉害?他还要我们在这费这劲干嘛?” “听师妹你这意思?是一天也不想休息,只想训练喽?” “啊!不是不是,师姐你别误会,我嘴笨……” 柳梧璇叼着一块白面饼,连忙摆摆手,小柒故作一副愠怒之态,略带严肃说道。 “哈哈哈!你看你吓得,脸都红了!姐姐怎么会因为这个计较呢~” “师父他就是这个样子,不善言辞,其实很宠我们的,美其名曰采茶锻炼,实则就是给我们放几天假,他可是仙人啊!待我们却视如己出,只像是这个大家庭里严格的父亲。” 就算小柒这么比喻,可柳梧璇怎么也把那张幼嫩的脸联想不到父亲身上。 …… 定玉继续衔着竹篮,跟在小柒的身后亦步亦趋,一人一狗配合默契,很快就将篮子装满,于是,它又屁颠屁颠回到原处,衔来一只新的篮子,乐此不疲。 …… 定玉是我最好的朋友,没有之一。 它的到来源自一场意外,大概四五年前,露曦山的积雪格外厚,比往年多融化了几乎一季。 这也就导致本该只由秣陵山供水的云壑江,在那一年,同时还受到来自露曦山的冰雪融水供给。 两水相冲,为沿江一带带来无穷祸患。 这也就是世人所称的那场奇迹之水患,没有“一人”受伤。 当然,这附近周围,只要可以称奇的事物,总是与师父有关,最后,也是师父出手,平定了水患,此后,他还严密控制露曦山上的降雪,以防再发生类似的灾害。 定玉,几乎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造就了这场无人受伤的神话。 听师父说,那时,他顺水而下,到受灾最严重的地方,房子全部被冲垮,无一幸免,只听有人在齐腰深的水中高呼。 “孩子!还有孩子!” 他当即询问方位,欲图出手,正当此时,只见一对白色的耳朵浮出水面,往高地游动,直觉告诉他该出手了。 被拎出水面时,狗子一脸惊恐,四只蹄子还在空中不停向前划动,嘴中衔着一个布包,里面一个婴儿呛了水,正哇哇大哭。 …… 之后,沿途的死伤者被仙人一一救活,这是他向雨朝人民许下的承诺,即使是要使用违规的力量,可唯独这只狗子,他却无能为力,那时候,他还没有医疗动物的经验。 所以,根本没有什么无一伤亡的神话,就算有,这只狗才是最大的功臣。 “那定玉,最后是怎么活过来的?” “不知道,师父还是想到办法了吧,只是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师父都没有出关。” 夕阳下,狗子伏在前肢上假寐,贪婪地吮吸着周身萦绕的茶香。 没有洪水,没有哭声,一切安好如初,让狗安心。 …… 第125章 祈冬 大雪下了一整天。 房间里还残存着小柒发丝间的梅香,柳梧璇方才送走了她。今日无课,师兄弟们几乎都去演武场玩雪了,此时,她正趴在窗户上,静静听着雪花落下的声音。 一颗孤独的心猛烈跳动,窗外纷飞的落白撒成一片迷茫,何去何从,她不知道,尽管不久后,一个将离开的事实已看得见轮廓,像雪中的树影。 究竟是先回金夏找找家人的线索,还是直接去往本该抵达的雨歌,她做不出选择,两年来,家人的消息从未传到过露曦山上,她不知道柳长青一行人是否出发,又或是在路上,所有外面的一切,她全然不知。 两年以来,她并没有太多时间流动的感觉,踏上青石板路,望见漆红色门头恍如昨日,整座房间一如既往,屋子曾经主人的一个影子和她终日结伴,同吃,同住,一起训练,偶尔会把自己曾翻看过的书介绍给她,而恰好,那些也正是她的喜好,于此,她觉得自己从未远离过他,在这个他认识自己之前,又与自己告别之后留下的故居,她一步步重走过他的历史,模仿他的足迹,了解他的过去,也依旧爱着已经腐烂却又无比新鲜的一个灵魂。 …… 山下已是腊月寒冬,山上却是春风依旧,衣物无需层层裹身,一件内衬,一件外褂,大可逍遥出门去。 罕见的,露曦仙人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在演武场如约而至,就在昨夜,她收到口信,他要自己带上墨渊,绕到后堂再往上走。 再往上的路完全处于背阴处,积累了一天一夜的大雪将大路小路一概覆没,柳梧璇并不担心,如此厚重的雪层,以她的轻巧走在上面,是不会有危险的。 虽然身处积雪之中,她却丝毫不觉寒冷,偶尔有师兄弟迎面走来,满面红光,拎着各色的年货向她炫耀着。 一脚深,一脚浅,看似近在咫尺的房子却迟迟走不到眼前,她开始试着不去想什么时候才能到达,只一心感受着踩下积雪的每一步。 整整两年前,亦是如此,大病初愈的她摇摇晃晃走向自己家的大门,雪在脚下咯吱咯吱的响,酥酥的,像咬开脆口点心的声音。 那扇门里,有两个妹妹在苦苦等待着自己归来,然后,她又想起方才看到的腊肉,粉条,大白菜。 第一幕,是在自己穿过柳府伙房大门时,进进出出的家臣们,在娘亲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准备着年货。 吆喝声,脚步声,菜在案板上被一刀刀切开的清脆响声,麦秸秆在火炉中的噼啪作响声,错乱嘈杂。 一桌美味佳肴即将呈上,最后,她听见口水在自己的喉咙里上下滑动。 第二幕,那些过冬的食物摆放在地下的长廊里,被随便堆放在一个昏暗的角落。 那同样是一个伙房,只不过比之前者,要印象深刻得多,她在那里,亲手杀了一个人。 她想起那时自己是多么懊悔习武,想起自己再也洗不干净的手,想起自己再也拿不起刀与剑的狼狈模样,想起自己将要背负一个人一生的重量。 想起他,承诺绝不会让自己一人背负那个重量的拥抱。 而现在,手握这把墨色短剑的她,只懊悔一件事,就是为什么没在那时,就把那个后知后觉的吻给他。 …… “要上了!” “是!” 刀光剑影在雪地中交错,两个人影穿插其中,不断变幻着彼此的方位。 正是柳梧璇和露曦仙人! 一盏茶的时间,便是本次毕业考核的限时,在这个时间里,只要她不让仙人觉得自己完全落入下风,就算她合格。 条件虽然不算极为严苛,但她的表现还是出乎意料的优秀,正如她一路走来,在习武的道路上算是风雨无阻。 这场对决堪称十分精彩,短短一盏茶的时间内,少女不仅没有落入下风,还与仙人打得有来有回,甚至几次出彩的进攻,也一度将他逼入险境。 可惜由于某些特殊的原因,只有前夜的皑皑白雪,静静观赏了这整场比试。 “你合格了。” “我知道,因为师父您方才笑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因为你菜才发笑呢?” “两年了,我还不至于让您无语到那种地步。” “所以说,现在你明确自己的定位了?” “谢谢您!” 二人对坐,云淡风轻地交谈着,仿若一对相识多年的老友,彼此的笑声在一字一句间轻轻跳跃。 “那,我算是超过他了吗?” “哈哈!那早就不是你的目标了吧?” “不愧是师父,不过,我问认真的。” “我不知道……” “这种时候,您就别开玩笑了吧!” “没骗你,真的。” “请教一下,是因为什么原因?您才不知道呢?” “因为,此生我再无机会,目睹你们以后的风采了。” “你是想说?您要死了吗?” 白发童子故作愠怒,在她头上轻轻敲一下,把那双眼瞳里聚起的泪膜轻轻敲碎。 “把墨渊拔出来!” 她没有多想,将墨渊拔出递给他,如初见那时,墨渊在他掌心缓缓浮起,一息后又缓缓落下。 “再试试?” 柳梧璇狐疑地接过墨渊,像是抓起了一把剑形的云。 “难道?” “你忘了?这是我亲手锻造的?” “可这和那个原因有什么关系呢?” “好,现在充分开动你的想象力,想象它正在一步步加重。” 顺着仙人的话,她闭上眼睛开始想象,如她所想,墨渊在缓缓加重,她停下念头,重量也不再变化。 “可是我记得,在剑柄中的哪个地方,才能调整重量吧?” “哦,我刚才取消了这个限制,现在,它的重量只随你的心意变化,另外提醒一下,战斗的时候可不要闭上眼睛。” 白发童子站起身来,接着说道。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知道你到底会不会超越他的原因。” “若是寻常的短剑,我一开始就说过,它的作战上限非常低,以目前你的训练来说,已经完全发挥出它应有的作用了。” “可如果是墨渊,作为一把仙剑,我不觉得你们任何人能在短暂的生命中,完全能发挥出它的效用。” “所以,说了这么多,是否能超越他,就全看你自己能不能对这把剑理解得更深刻一点。” …… “决定好什么时候走了吗?” “春分左右吧。” “想好去哪了吗?我送你一程,是真正意义上送你一程,就像你来的时候那样。” “还没有……” “好吧,还有些时日,不着急,想再待多久都无妨。” “谢谢您!不过,我已经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了。” …… 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后,柳梧璇开口问道。 “我能向您打听一件事吗?” “和小柒有关吧。” 少女秀眉一皱,发觉事情好像与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样,这与传言中的他可截然不同,简直敏感地不像话。 “我知道,所以,接下来你只要听着就好了,听完,也可以当做没听过。” “我们,也就是我和你,终究是一个世界的人,虽然现在,仙凡有别,但终有一日,你会明白现在我所说的一切,在不远的未来,我们还会再相见的,只不过那时,我们大抵就不是师徒关系了。” “小柒是这个世界的人,这段感情,我只能告诉你,我会妥善处理的,用你现在认知中的仙术。” “她大概和你说过,关于我,类似什么感情方面很迟钝的话吧,所以,我有一个请求,请你务必答应我,那就是让她这么一直以为下去,我以未来我们相见时的身份担保,我绝不会伤害她,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 至此,关于这个话题,白发童子没再多言,柳梧璇并不理解其中大部分他所说的内容,只是默默记住了那些,她没有被赋予刨根问底的权力。 “那还有一件事,算是玩笑吧,我还想问。” “但说无妨。” “关于我上山时想得到的那些答案,现在,还能轻松在您这里得到吗?” “你觉得呢?” 仙人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紧着说道。 “过程的权重,增加了吧?不,是彻底定义了整个意义吧?” 少女微微一笑,她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那是对自己成长的肯定。 …… 那个背影在雪地里愈缩愈小,几乎在快要看不见的时候,他腾空一跃,向她高声呼喊。 “最后说一句,这句话,我本是没有权力告诉你的。” “就这么一直走下去吧!不要预设和别人共渡一生,就自然的相处,命运把你们带到哪里就到哪里。天若有道,自不会让有情人分离,天若无道,人就应该遵循天命。\" “如果天命,真的存在……” …… 第126章 危局 距离敌我首次交锋,过去已近三年。 出人意料的是,冲突的起始,首当其冲的金夏,自从那以后,再无被犯。 雨朝其余地区,除北境外,大大小小地方,都有过中小规模的战斗发生。 大规模的作战几乎集中在漠西,明烛,以及雨歌东南一带。 但无一例外,这些都被主持战场的吕澄昂一一化解。 目前,皇城周遭的危机算是彻底平定,在三番五次的骚扰后,经不住折腾,吕澄昂亲自临阵指挥,扫平敌对八国的联盟军队,同时再将海域拓宽至十几海里外的附属群岛。 漠西地区,大战方才结束不久,据守草原的国民伤亡惨重,资源的重新分配,人口疏密的变化,种种洗牌原因,导致原本就错综复杂的部落矛盾一下子变得剑拔弩张,内战一触即发。 而仍陷于苦战的明烛地区,雨朝的精锐,新一批的御雨军还在边境线上前赴后继。长久以来,明烛山外的敌人借着高寒冰原的地形优势持续作威作福,雨朝建国七十年间,此地战乱从未间断,民不聊生,但又碍于战略要地的性质,三朝天子都不愿轻易放弃,这块硬骨头,至今还未有人完全啃下。 …… 雨朝官历xx年, 三月二十一日,春分,雨歌城,皇殿。 “所以,谁能告诉我,你们今日火急火燎地将我叫到这里,是为何而来呢?” 许君坐在龙椅旁的一张小桌子后,打着哈欠笑眯眯地问道。 自从吕霖被宣布昏迷后,这里就再也没有如此热闹过,大大小小的会议几乎都是在军机处召开,军事上的问题无一例外都由吕澄昂一人拍板,而其余政务,也早在那时,被他推托给具体的分管六部。 而今日,几位大臣却在一大清早,锦衣华服闯入他的私人居所,吵嚷着要让他务必参与今天的内务晨会,无论怎么说都赶不走。 无奈,他只好从衣柜尘封已久的角落里找出皱皱巴巴的朝服,还没来得及穿戴完毕,就被他们推推搡搡一路到了皇殿内。 “国师!臣等认为,战事既然已经告一段落,那些宵小之辈也大势已去,眼下,正是恢复民生的不二时机。” “说明白点,我无心和你们弯弯绕绕。” “当然,就照您所说,陛下……” “再墨迹我就走了。” 此时,他立即明白了这些衣冠禽兽今日所图谋之事,故作一副欲离去之态。 “陛下!既已无力执政,也无子嗣后代,我等考量,是时候,再推举出新的天子,以承天恩,继承大统,毕竟,国不可一日无主,若是一直这么下去,最后受苦的,还是我们雨朝数百万的黎民百姓啊。” 一言既出,众臣皆点头弯腰,一面连连附和着,一面又偷瞄着许君,观察他的态度。 后者似乎丝毫不在意他这一番说辞,只用心把玩着手中一个铜钱。 “国师大人!” “啊?哦!怎么了?你们商量完了吗?” “您方才有在听吗?” “有啊有啊!当然有!我听见你们正趁着吕霖不在,光明正大触犯我朝的礼法,嚷嚷着要给你们,或者你们的子孙后代找个傀儡玩玩。” 众人愕然,皆是面面相觑,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一个成日游手好闲,坐着国师虚位,近三年不问朝政的人,竟能如此大胆,又如此刁钻地道出了他们的阴谋诡计。 “难不成?他真是什么神仙?要不还是……” “我告诉你!今天就是神仙来了也不好使!早就绑在一条船上了!现在想走!晚了!” “……” 他停下手中的活,饶有兴致地欣赏起每一副窃窃私语下不断变幻的表情,那些嘴脸,仿佛不是一个个国家身居高位,为苍生谋福祉的重臣,而是同外来的进犯者一般,在妄图夺取战争胜利的果实,再次将这个国家陷入更加险恶的危机之中。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过后,喧闹停止,他面无表情的望着台下,众人千姿百态,大多都是不屑地望着他。 良久,他嗤笑一声,双手一摊,缓缓说道。 “好吧好吧,真拿你们没办法!如果我猜的不错,这个殿外,少说有一二百全副武装的人,正等着你们之中的谁一声令下,冲进来拿我的头建业立功,我若是不答应,也出不去,难得今天天气不错,我可不想染一身血腥气出门游街去。” “哦?这么说?您是有自信从这里站着走出去喽?” 台下,一个突兀的反问声骤然响起,不知是谁带头呛了他一句,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场面又开始骚动,跃跃欲试的情绪正在刺挠着每个人的心。 “呐呐,各位不要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既不是要顽固到底,也不是要以死相拼,只是,这件事情我说了不算数,你们还是问他吧!” 说罢,他提着冗长的朝服衣摆,一阵小跑从台上溜下来。 与此同时,从屋门大开的堂内向外望去,甲胄碰撞的金属声正在逐渐逼近,一个无比沉稳的脚步,像是石头踩在地上,和着那些叮铃哐啷的碰撞声,高悬在众人心头, 来者正是吕澄昂! 众人又是一阵愕然,纷纷倒吸凉气,不敢相信眼前之人的出现。 “接下来!就全都交给你了。” 许君绕过众人,与他擦肩而过,扬长而去。 整个过程,谁也不敢大声喘气,更别说阻拦,连同吕澄昂也一样。 可能在所有人中,只有他才知道,方才许君这一行动究竟有多危险。 “你别乱来!他们是有功之人,虽说……” “不必多言,这些我都清楚,所以都说交给你了!放心吧!我还不屑于和他们动手。” …… 三日前,他正好挺兵进驻漠西草原,与大首领攀谈没几句,李司就一副快丢了魂的模样闯进营帐。 “将军!不好了!将军!” “出什么事了?” “您还是亲自看吧!” 吕澄昂微微躬身,以表歉意,随即跟着李司出了营帐。 “你怎么弄成这样!” “我没事,您还是快看吧!” 说罢,他从已经撕裂的袖口处小心翼翼拿出一张字条,字条的边缘已经被干涸的血渍完全污染。 那纸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 “兵谏!速归!” 只一眼他就确定,那无疑是许君亲笔。 “到底怎么回事?” “国师所言非虚!派来护送我的士兵还没出城门就被乱箭射死!我东躲西藏!总算是到了这里!他让我一定要把这个消息送到!” 吕澄昂一面叫人安抚好语无伦次的李司,一面收拾行囊,半个时辰后,他便又匆匆踏上了返京之路。 马不停蹄日夜兼程,好在没什么阻拦,他长驱直入,终于在方才抵达皇宫。 而他正好在此时,赶上这场闹剧。 …… “怎么回事?他怎么在这?消息有误?还是你们又失手了?” “不应该,我亲眼所见,机要通风报信的李司,被我的人射翻于马下!” 随着吕澄昂的到来,喧闹渐渐变成了争执,最后在他的厉声高喝之下,所有人的声音如同一团被冷水扑灭的烈火,一下子黯然无声。 “我看你们谁敢?还搞兵谏?一群老东西是不是活的不耐烦了?想要找死?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我现在就成全你们!” 他大怒着叫来几个官兵,将方才几个吵得最凶的几人当众扒掉朝服,押送牢狱。 树倒猢狲散,其实,在吕澄昂出现在这里的那一刻,这个结局就已注定,原本那些顽固分子也学着摇摆之人附和作态,纷纷摘下官帽跪地求饶。 吕澄昂也是吓得一身冷汗,还未从方才许君的威压中完全脱离,他很清楚,那个人完全有能力独自摆平眼前的一切,只不过方式与下场,至少会有一场真正意义上的血雨腥风,而被波及的范围,则取决于他的心情。 “看来,他今日的心情不是一般的好啊……” 他后怕如此想到,像看狗一样看着眼前作乱的大臣们,庆幸这个国家的内务没在一天之内轰然倒塌。 …… 第127章 寻家 分崩离析的朝政在吕澄昂的主持下重新聚拢,经过仅半日的调查,真相很快水落石出,幕后的推手正是以总管宫内侍卫的几个老臣,由于在前朝就不被吕墨云待见,一直冷落于下位,于是怀恨在心,便起了反心。 处理完毕,吕澄昂无心多留,当日仅是吃了便饭,又立马启程返回漠西,那里虽大战告捷,但各个部落的矛盾却已经危机到一触即发的紧急状态,正等着他亲自前往调解。 …… “呦,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就这么急着走?” “到处都是内患,事态比我想象中的要严重,你偶尔还是管管事吧,这样下去,恐怕外患未平,我们自己内部先乱了套。” “倒也不是我不想管,你看那群人的架势,我要是说半个不字,都不知道会怎么被他们生吞活剥了去。” “就那几个散养的兵能奈何你?别说笑了,我是真怕哪天他们触了你的霉头,被你一气之下全杀了,所以这次杀鸡儆猴,应该能消停一阵。” “好吧好吧,那我还是再管管吧,来来来!喝罢这一杯,你就上路去吧!” 吕澄昂出城时,正好碰到在街头寻酒作乐的许君,对方执意要为自己饯行,拗不过他,他只好下马再逗留一会儿。 “好了!我是真的得走了!就此别过!宫内就交给你了!” 许君端着酒杯,笑眯眯地向马背上的他摆手。 “真不再待一会了?” “告辞!” 吕澄昂行一拱手之礼,按理来说,他全程甲胄被身,数将外之人,可不行朝中礼法,但出于对这位三朝国师,职位堪比宰相老臣的尊敬,他依旧作揖行礼。 …… 南城门外,斗笠之下,少女迈着轻快的步子缓缓前进,高大的梧桐树林立在道路两旁,遮天蔽日。 这种树,她并不陌生,在秣陵山上的那大半个月,她与它们终日为伴,那些硕大的叶片早就深深烙印在内心深处,挥之不去。 “您好!请问这是何种树?” “你外地来的吧?这是我们这里最有名的梧桐嘞!” “梧桐?” “对嘞!就是梧桐!一年到底都有叶子嘞!” “那再往前走?就是雨歌城了吗?” “对滴对滴,这是南大门,你往里头走,就到南大街了!” …… “梧桐,梧桐……” 柳梧璇咀嚼着这两个字,不知道自己名字里那个“梧”字是否与这种树有关。 她低着头沉吟,丝毫没有察觉眼前之人的到来。 只见一军中打扮之人,骑在一匹疾驰的快马上向自己奔来,银光闪闪的铠甲之下,橙白相间的长袍格外亮眼。 马背上的少年未曾停留半分,与她擦肩而过,扬起一片飞尘。 马蹄声如风般远去,她停驻原地,回眸而望。 “是哪里又起战事了吗?” …… 下山的路与上山时截然相反,来时喧嚣的人群还沉浸在美梦中,微雨中,漆红色的门头傲然矗立,注视着她,目送这位匆匆到访的来客,又匆匆离去。 师父说可以将她直接送到雨歌城外,但她还是执意要先走这么一段下山的路,此生也许都不会再来的地方,光是留恋就已冲垮一切。 她在这里,有过人生中最治愈的一段时光。 “不知道师兄弟们知道自己不告而别后,会是什么反应。” 她如此想着,拾级而下,苍翠的群山送别她的泪水,晶莹剔透。 只可惜没有春霞,不过初雨也不错,就当一段全新的开始。 抵达预订的位置,少女向山上深鞠一躬,熟悉的白光一闪而过,她的身形消失在雨幕之中。 …… 视野重新变得清晰,漫山遍野的苍绿化作眼前枝枝条条上的浅绿,她站在满地落叶的晨风中,任由发丝上的水珠四散而去。 由于不知道其他家人的具体下落,她最终决定先来到此行本该抵达的目的地,雨歌城。 先行再这里寻找线索,运气好的话,除了自己这一队,其他人应该在两年间先后达到,甚至有可能已经重新筑起府邸,娘亲正焦头烂额主持内务,父亲一如既往,白天不知道在哪个酒楼或是哪个官员的家中,带着朵儿详谈商务。 自己则可以顺藤摸瓜找到这个新家,偷偷揭下附近画着自己画像的寻人启事溜进家中,然后在晚饭时间突然出现在饭桌上,给所有人一个大大的惊喜。 想到这里,少女的嘴角快要咧到耳根,压抑不住内心的狂笑,脚下的步子也不由得加快,几乎要跑起来了。 当然,以上这些都是理想中最好的情况。 若是没有线索,她便趁着海域解封,乘船返回金夏,再做打算。 …… “不愧是帝王之司,楼宇比金夏要高上不少。” 柳梧璇望着眼前的雕梁画栋,色彩斑斓,在金夏城,也许只有城北的那八大酒家和名为“瑾”的丝坊能与之媲美。 街边,叫卖声,吆喝声,嬉闹声混杂在在一起,简直像是在迎接什么节日一般,她殊不知,这只是这座集城的日常状态而已。 点心店,珠宝店,丝坊,画坊,墨坊……所有她见过的,未曾见过的店纷纷向她迎面走来,看得她目不暇接。 “喂!这位小姑娘!请留步!” 右方传来一个吆喝声,似乎是冲她而来,少女循着声音靠近,只见一个身着华服,笑容满面的中年男人正冲她挥手招呼着。 “您好!” “您好!您的这把剑,看上去真不错,能否问问来路?” “哦,是一位故人留予我的。” 柳梧璇秀眉一蹙,后退半步,将手自然地贴在腰侧,墨渊的剑柄上方,心中隐隐生起一丝不安,不过由于露曦仙人的保证,不安的情绪倒也没有蔓延开来,她不担心墨渊会在当街被抢走什么的。 “不好意思,让您误会了,我是这家铁匠铺的掌柜,无意夺人所爱,只是我平生素爱宝剑,在人群中发现您的珍宝,故此一问,实在抱歉。” 说着,掌柜拱手作揖,一脸歉意地赔笑。 看到对方年长于自己却如此彬彬有礼,她也不好再刻意疏远,但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心想总不能告诉他这是把仙剑吧,只得连连尬笑。 “姑娘是外地人吧!若是在这雨歌城遇上什么困难,尽可放心来我这里寻求帮助,不因为旁的,只因自古宝剑配英雄!想必您也是一位不凡的侠义之人,我们有缘!” “是这样吗?在下柳梧璇,金夏城人氏,方才小女失了礼数,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不卑不亢的发言不禁让掌柜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微笑,他接着又言道。 “柳少侠!不必如此客气!相逢即是缘,幸会幸会!” “不知怎么称呼您?” “哎呦你看,我这兴奋的,都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姓权,柳少侠称我权掌柜就好!” “权掌柜!小女此处有有一事相求,还请成全!” “但说无妨!” 一面说着,她从包袱中摸出一个泛黄的信封,从中取出一张同样泛黄的纸来。 …… 第128章 无序之舞 很快,在一行行繁杂的条文中,她找到了那个被方形括起来的地名。 〔旧梦街〕 “就是这个了!您知道旧梦街在哪吗?” “旧梦街?怪名字!我想想啊,好久以前是有个旧梦街,不过现在不叫这个名字了。” 柳梧璇瞬间紧张起来,心想这旧梦街难道已经改了名,成为自家街道,准是这样,旧梦街这个名字,的确不像是柳府中任何一个人会延用下去的风格。 “那您知道在哪吗?” “哦哦!没错的话应该是在城北面,我不常去那里,你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绕过皇宫,去北面问问吧!” “好嘞!谢谢您!权掌柜!我先去了!就此别过!” “柳少侠您走好!常来!常来!” …… 阳春三月,正是新芽抽放时,还未行至一半,柳梧璇就看到了不下三家花坊,这里的花虽不及金夏那般品类繁多,但胜在周围高山环立,所以珍奇之种频出,别有一番看头。 除此之外,金夏所没有的特色商集,她也趁机游历,想着不能空手回家,多少要带些什么回去。 所谓商集,就是集中在街道两旁,成片的阁楼群,其中布置各种各样的商家,方便人们能在一个地方采购自己所需的东西,这是雨歌独一无二的商业模式,想必,也只有像皇城这样的地方,才有需求和资源来配置这样的商集。 商集里各家所出售的商品,档次要稍逊街边那些独立的商家一筹,不过好在规模更大,可以挑选的种类更多,也不用担心缺货之类的问题。 花了约摸半个时辰,最终,柳梧璇挑了一些由那些珍奇花花瓣磨成粉制成的熏香,两年来一直住在山上,自给自足,可回到世俗,还是免不了要和铜板银子打交道。 “师父想的真周到,神机妙算!” 让她没想到的是,露曦仙人临行前塞给她的盘缠,到此正好用完。 “搞定啦!不愧是雨歌,买的东西竟然会这么用心包装起来!” 少女抱着印花的牛皮袋走出阁楼,快到正午,阳光明媚。 从商集门口望去,已经能看到皇宫金碧辉煌的楼角,朱红色的楼身,漆像是今早才刷上去的,一尘不染,油光水滑。 铜铃声混在吹来的风中,为春日的午前再添一份惬意。 少女将斗笠系在包袱上,一同背在身后,发丝间不禁沾染怀中熏香的味道,她独立于长街的身姿,大概是这个春天里,最美的一道风景。 许君看得入了迷,回过神来时,柳梧璇已经悠悠远去,他却久久不能平复心情,沉浸在这份世间罕见的美好中无法自拔。 “不愧是贰号选中的人,美得真是不像话!” “不过,也该走啦!要是以这副狼狈姿态面见她,说不定贰号又会啰啰嗦嗦怪罪下来!” 他将盘中剩余的两块豆沙饼一扫而净,取消了下午去风月轩听戏的行程,转到小路上悄悄溜回了皇宫。 …… “这都快走到头了?怎么还没看到旧梦街。” 柳梧璇心里一阵嘀咕,转过皇宫后,城北的风景一转直下,人烟逐渐稀少,街边的商铺也都挂着闭门谢客的牌子,更别说找到一个像是府邸的宅子。 “这位老人家!您请留步!请问您知道旧梦街在哪里吗?” 好不容易看到一个步履蹒跚的人影,少女三步做两步追上,连忙问道。 “什么街?” “旧——梦——街——” 她略微提高了些音量,尽量控制住语气不像是听上去在大吼大叫,老人顿了顿脚步,终于听清了她的话,一番若有所思后缓缓开口说道。 “那条街两年前就没啦,现在改造成一个什么轩……哦!想起来了!叫风月轩!” “没……没了?您确定吗?” 她磕磕巴巴地问道,有点不太相信自己方才听到的消息,老人耳朵不好,并没有听到她这后半句的疑问,自顾自走远了。 “怎么会……难道说?他们没有一个人成功到达这里吗?” 柳梧璇强忍住泪水,四下望去,她终于明白这里为什么没有人烟,原来,城北的大部分店铺,都是经营性的酒馆,现在大白天的还没过晌午,哪里来那么多喝酒的人,自然也就没有店铺开门。 失魂落魄的她在街头晃晃悠悠,竟鬼使神差地绕到了那个名为风月轩的地方。 风月轩在这一片楼中格外高大,从外部看上去,少说有七八层高,每一层的外台都装饰着花花绿绿的彩带,门头那一块紫檀木招牌上,奢侈地用金粉书写着三个宋体大字。 “风月轩” 房门大开着,但似乎还未到营业的时候,店内空空如也,光线昏暗,柜台里也没有任何人影,只有从门外射进的光束里,灰尘翻飞,所有的一切都伴着翻飞的舞蹈昏睡。 没有敲门,也没有经过任何人的许可,她就这般悄然进入,坐在离门边最近的桌旁,呆呆地望向黑暗覆盖的更深处,那里有一个舞台,她想象着一个舞姿妙曼的美人,正在台上卖弄风骚。 在她的想象中,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此时此刻,她正坐在自己家那个因为缺少自己而尘封已久的房间,泡上一壶清茶,独自享受着归家的喜悦。 但不知为何,只有那些灰尘,在跳着无序的舞蹈,欢迎她这个不时之客。 少女委下身子,伏于桌面,她突然觉得自己很累,像是经过了一场漫长的旅途,一路跋山涉水,历经千般磨难,也曾游走在生死的边缘,和阎王打擂台,但最终,要去往的终点,却不知何时偷偷溜走,从此杳无音讯。 那些舞姿充满魔力,很快,她便加入周围,成为昏睡的一员。 …… 第129章 眉目 “呦!这是谁家的孩子啊!怎么在这里睡?” “怎么了?” “掌柜的,您看!” 朦朦胧胧中,柳梧璇听见有人在耳边低语。 “谁?” 她猛然清醒过来,只见一个店小二打扮的人正准备对自己上下其手,他的身后,跟着一位身材曼妙的女人,简直和自己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你别误会!我是想叫醒你来着。” 看着少女一脸警惕抱臂防御,他手足无措红着脸解释道。 “是客人吗?很抱歉我们正准备开张营业,若是消费,您可能要在此等一会。” 后面的女人倒是一脸淡定,不慌不忙地说着,好像对此早已司空见惯。 “呃,不是,我来找我的家人,没想到在你们店里睡着了,不好意思,我现在就走……” 柳梧璇哽咽着,说是要走,却不知要去哪里,目前只好再回金夏打听打听了,走最快的海陆,搭船又需要钱,可她现在又身无分文,先去做短工赚钱吗?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这家酒楼并没有贴着招聘的告示,也不像是缺人的样子。 走到店门口,夕阳从天空的西南角打在她的脸上,方才睡醒的红晕未消,一阵冷风吹过,将心底的酸楚泛成眼底的泪膜,何去何从的问题,再一次没有例外地找上门来了。 “请留步!你叫什么名字?是否是遇到什么困难了?不妨说说看,或许我可以帮你!” “谢谢您的好意,我来找旧梦街,可这里好像没有,如果您知道它在哪,请告诉我……” “旧梦街,你确定是旧梦街吗?斗胆问阁下?是否是姓柳?从金夏而来?” “什么。难道!” 柳梧璇瞳孔骤然紧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听到的,旋即转过身来,拔剑相向。 “没想到你们会追到这里!两年了!还不准备放过我吗!” “不不不,您好像误会了什么!我是受父亲嘱托!在这里等一个寻找旧梦街姓柳的金夏人!两年前,他曾在此地为这家人许下一块地皮,听说是为其预留的宅邸之处,只不过后来战乱动荡,局势变迁,为了民生,这里不得不暂时改建成风月轩,再者,两年间里,这家也未有一人来此地讨要宅邸,于是,这风月轩就一直办下去了。” “你怎么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听女人说的如此具体,她不得不承认,这些话里没有漏洞,但她也不能确定这是不是那群白衣之客早已获悉的情报。 “这样,明早,我为你领路进宫去见父亲,他会告诉你一切的。至于今晚,你可以无偿住在我这里,或者,你信不过我,我借你些银两,你在这雨歌城里随意找一个酒家住下,明天早上再到我这里来。” 一面说着,她从腰间的袋囊里摸索出两枚银锭子,顺着柜台滑到靠近柳梧璇的这一侧。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父亲又是谁?” “我叫平衡木,父亲在宫里当差,具体是在户部工作,你可以叫我木姐姐。” 女人说得诚恳,丝毫没有编造之嫌,听到这里,柳梧璇暂时放下一丝戒备,从柜台上摸走那两个银锭,抱拳说道。 “方才是柳某得罪了,若木姐姐你所言非虚,等到我找到家人,必会再登门重谢!” 没有任何拖泥带水,说罢,她一个转身,消失在店门口。 …… 自称是平衡木的女人,父亲是宫里的官员,旧梦街被改造…… 少女没想到,下山后第一天竟过的如此大起大落,两年的闲散生活钝化了她的神经,一时半会收到这么多消息,她有些反应不及。 不过好在事情又有了眉目,既然是父亲所托付的人,那应该还算靠得住。 可是两年间,自己的家人竟然一次也没到过雨歌,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大概率没有安全回到金夏,不然,唯独自己失踪了这么久,他们按照原计划,也应该在海域放开时来这里寻她。 那他们会去哪呢? 柳梧璇不敢再想下去,只裹着被子靠在墙角,方才离开后,她当机立断回到更热闹的城南,找了一个靠近城外的小店住下,若是出了什么变故,这里也许有更多机会应变。 按照女人给的钱,她是可以在雨歌任何一个酒家过上奢侈的一夜,但她并没有那么做,初来乍到,她可不想因为这些愚蠢的细节问题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这一夜,她并没有入睡,一直点着灯火假寐,墨渊就放在离自己最近的手边,以防不测。 毕竟,刚一下山就遇到这么离奇的情况,任谁来都不可能安心入睡吧。 当然,她也没有过分深究那些没有头绪的猜测,只把希望全部压在明天所见之人上,后半夜,她从包袱里翻出那本快翻烂的《雨朝战争史》打发时间,同时也是为了转移注意力,控制自己不胡思乱想。 …… 第130章 疑问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窗外照进,打在书页上。 依旧是和昨日一样的好天气,曙光将她从朦胧的睡梦中唤醒,看着书页上的干涸泪斑,她早已不记得那是哪一次翻开书页时洒上去的,也许正是昨夜。 少女只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梦,醒来时已经忘却,连同梦中的情绪。 简单洗漱一番,柳梧璇踏上朝阳,匆匆出门去,春风和煦,让人神志清醒。 凭着记忆,她再次来到那个名叫风月轩的地方,却没想对方早已到达,恭候多时。 眼见对方正向自己招手,她也不好再一副懒懒散散的模样,连忙快步走上前去。 “柳小姐!早上好!” “您好!” “这么早来?怕是还没吃过东西吧?进来吃点!我们不着急出发!” “不必……” 她话还没说完,对方已经兀自转身进屋,张罗起早饭来。 经过昨天的整理,她暂时放下了戒备,不好推辞,后脚跟进屋去。 还是昨天那个位置,离门边最近的一桌,这是这间屋子唯一的二人桌,平衡木已经坐在对面,正招摇着光洁无瑕的白臂邀请她入座。 “请先用茶!” 碧绿的茶汤散发着腾腾热气,搭配上青白瓷壁的茶杯,相得益彰。 “尝尝看!” 平衡木妩媚一笑,秀眉弯成一个月牙,两个浅浅的酒窝印在颊侧,热情得让少女有些许不适。 不过她还是端起那杯茶,仔细品尝起来。 “这竟然是!” “不错,正是你的家乡,金夏今年头一批的春茶,怎么样?有没有想起些什么呢?” 茶汤晕湿朱唇,沿着玲珑小口顺流而下,直沁心脾。 悠远的记忆瞬间从心底生发,被茶汤浇灌出绿芽来。 两年间,在露曦山上,金黄色的记忆似乎裹成一个球,将她置身其中,忘却了很多世外之事,比如,家乡的一些味道,再具体一点,就是这平日里,她常常饮用的茶的味道。 这一下,让少女想回家的心情达到巅峰。 少顷,早饭端上桌来。 一大笼蟹黄汤包占据着桌面最中央的位置,个个晶莹剔透,皮擀得吹弹可破,隐隐约约能看见里面的蟹黄汤在晃动。 除此之外,四热四冷,两素六荤共八个小碟摆放周围,如众星拱月一般,全是柳梧璇从未见过的美食。 最后,一人面前一碗赤豆元宵汤,红豆粒粒分明,汤圆软糯香甜。 她这才想起来,昨夜回到客栈时,伙房早已打烊,她只管店小二要了一个卖剩的馒头,就这从山上带来的几块腊肉草草将晚饭了事。 顾不得什么淑女形象,她埋头大口大口吃起来,虽说露曦山上物产丰富,但大都是些时蔬鲜物,腊肉已经算是非常难得的加工品。 这一回归山下,再次见到这么多好吃的,她岂有置之不理的道理。 二人断断续续吃了近半个时辰,桌上的食物终于见底,少女吃得心满意足,脸上洋溢出久违的笑容。 …… “话说,这风月轩?到底是什么地方?” “哦,青楼。” 她说的平平无奇,让少女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 “什么?青……青楼?” “是啊!就是青楼。” “那木姐姐你?” “啊,忘了介绍了,我正是这青楼的掌柜,也是头牌。” 柳梧璇眼神复杂,望着身侧的她,不知道接下来该说说什么好。 “柳小姐你别误会,我们这是正经青楼!卖艺不卖身的!” 平衡木见她欲语还休,连忙解释道。 “哦哦,不好意思……” “想什么呢?这可是雨歌,历法执行最严格的地方!是不会有人敢公然挑衅的!” 去往皇宫的路并没有什么不同,就是她来时的阳关大道,城北的白昼,一如既往的人烟稀少,走在街上,颇有荒芜的意味。 记忆中的金夏,只有城郊才会如此,城内任何一处,不会出现像雨歌一样人口失衡的情形,无论何时都是。 不过转眼她就明白了这其中的缘由,金夏毕竟是商业集城,行政前卫灵活,各处的布置是为了方便来往的商客,为他们提供最好的服务,以促进商业交流。 而雨歌是正儿八经的行政中心,承担着向外展示这个国家的面貌的重任,要顾及到方方面面,布置自然就传统严谨一点。 回过神来时,金碧辉煌的宫殿已然矗立眼前,柳梧璇左顾右盼,似乎并没有看到想象中恢宏大气的石阶和大门。 “我们不从正门进去吗?” “不必也不能,我们又不是受到正式邀请的宾客,是没办法从正门进去的。” “好吧。” 跟随平衡木七拐八拐,穿过一整个园林,她终于来到一个像是住着人的地方。 院子不大不小,不拥挤,不空旷,假山,秀木,园圃,房屋,一切都浑然天成,布置的恰到好处。 庭中,一棵小叶紫檀“亭亭玉立”,像是一个婀娜多姿的门前侍女,彰显着院落主人的身份与品味。 树下,身着紫黑色长袍的中年男人,正端着一把大剪刀,向树梢上仰望。 “父亲!” “嗯?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 许君闻声向外望去,在他的预想中,柳梧璇本该在昨日下午就被带来找他,但不知出了什么变故,此时才见到。 “哦?这位是?” “金夏柳家之女。” “你先出去吧!” “是!” 如此冷淡的交流,让柳梧璇不敢相信眼前的二人竟是父女关系,再加上平衡木那难以启齿的职业,很难不让她对眼前二人的过去浮想联翩。 突然,少女察觉到一股异样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甩不开也逃不掉。 许君仍是端正地站立于树下,默默打量着她的身形。 柳梧璇被看得有些发毛,忍不住开口问道。 “您好!我是……” “我全都知道,你不必多言!” …… 第131章 玉骨云衫 “家父竟向您提起过我?” “啊?那倒没有,我不是指这个。” “那?没记错的话,我和您,第一次见面吧?” 柳梧璇有一种极其不详的预感,她感觉到眼前之人似乎怀揣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和她有关的秘密,前所未有的混沌感涌上心头,让她若鲠在喉。 “柳家的小姑娘,你所言非虚。迄今为止,有关你,以及你家族的一切,我都知道。” 许君面无表情,淡然说道,好像在同她谈论一件寻常家事。 少女并非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她只是难以相信,自己苦苦寻求的答案,就这样轻而易举出现在眼前,但一路以来的直觉在不停告诉她,这次即使近在咫尺,但依旧是不可触及。 接下来他的话,不偏不倚,正中她的想法。 “现在我向你证明,方才所说的一切。” “昨日,你于城南郊外落下来到雨歌,在此之前,你在露曦山顶生活两年,期间跟随露曦仙人学习剑法。” “更久之前,你和一位少年因躲避追杀落满于秣陵山原始之湖边,少年同与你来自金夏,与你的妹妹属同僚,最终因保护你而战死。” “你腰间的那把黑色短剑,正是他的遗物,之一——” 说罢,他露出意味深长的一笑,似乎格外期待她会怎样回应自己听到的这一切。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吗?” “哦?在这个距离上,你似乎对自己的剑法很有信心嘛,再多说一句,你师父口中的师父,不才,正是在下。” “呵?你觉得我会信吗?” “信不信由你,我倒是觉得那家伙说你比想象中的聪明,多少有点过誉的成分,至少,在我看来,你应该意识到自己能带着它进来这里的时候,就应该明白我们彼此间的差距,我是指各个方面的。” 不知何时,他从袖口里端出一杯热茶来,正凑在鼻前细嗅。 “试探就到此为止吧,我更想听点有意思的事情!” “您不是说自己无所不知吗?那此时此刻,您又在好奇什么呢?” 她愤愤不平地说道,此时此刻,她才真正感觉到命运在自己眼前戏弄自己的那种荒诞。 “哦?那是自然,不过,我要是现在把所有的答案全部都告诉你,那也太无趣了,况且,我也没被授权告诉你那些。” “那您想让我问什么呢?” “我只负责解决你当前最大的一个困惑,并为此付诸行动,因为,有关你的这个故事在设定上,这里需要我的出现,而你,恰好需要我的帮助。” “所以?您也是仙人之类的?” “呐呐,那是你师父为他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所犯下的一个错误而买单的说辞,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可自始至终都没有自称过什么仙人,但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可以用另一种你曾听过的说法来解释我的身份。” “什么?” “我们是同一个世界的人,现在或许不是,但将来一定会是。” “……” …… 无论自己的人生是否是被天意安排如此,但既然已经走到今天,那就继续走下去吧,去见证所剩无几的精彩。 原来,自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才走到今天的啊。 柳梧璇终于明白了自己那时,没有直接选择让露曦仙人告诉自己答案的心情。 同时,她也彻底知晓了一件事,那次,是唯一的机会,可以知道一切。 …… “你是要我告诉你,其他家人的下落?” “没错,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你确定吗?机会只有一次哦!” “我确定!” “好吧!我不能直接告诉你他们所在之处,以目前的你,也根本无法到达,答案需要你自己去寻找,你去跟着他吧!去寻找他们!这是你为数不多的机会,我不能保证最后的结果,但总归是个希望!” “他?他是谁?” “哦!你见过不止一次,等会见到他,你就知道了,不过他还是这个世界的人,以你的身份,想要长久的跟着他,还需要一个理由。” “理由?” “是的,不过不用担心!在你来之前,我都准备妥当了,现在,我向你确定一件事。” 不等她再发问,许君反客为主,向她征求意见。 “请说!” “你准备什么时候去?意思就是,你需要多久的准备时间?” “当然是越快越好啊!不过,听您的意思,路上是否会花费很长时间?我是否应该即刻启程?” “那你的意思是?你现在就准备好了?现在就可以去?” “是的!您……” 话音未落,只见熟悉的白光一闪而过,她的身形消失在原地。 “一路顺风,我的大小姐,当你见到他时,请将怀中的信封亲手交予他,希望你能喜欢,我为你安排的‘罪人’身份,请相信我,这是最好不过的身份啦! “最后,‘罪人’单纯只是一个可以让他信服的理由,还请替我保守这个秘密,请相信我,这个世界对你没有任何恶意,请继续按照心中所想之路,勇敢坚定地走下去吧!我们会再次相遇,以全新的自己!” 白光比想象中的持续得更久,不知是不是因为他非要让自己听完这段话,亦或是法力所限,不得不花费上更长的时间呢? 一切的疑问最终都归于一个问题。 他究竟是谁呢? …… “车轮”又开始转动,作为条幅之一,她怎么也没想到,“车轮”会以如此荒唐的方式继续运转下去,但好在是又开始了。 雨朝官历,三月二十二日,正午时分,云壑江江畔。 春日的暖意比少年预想中来得更快,来得更轰轰烈烈。 清晨时分,吕澄昂从雨帘集城的官驿出发,继续奔赴漠西,可没想到,才刚半天过去,千里马就因为炎热的天气而“罢工”,停止不前。 无可奈何,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只有潺潺流动的江水能解这燃眉之急。 虽说是大江,但在这一带,云壑江却窄得只有小溪一般宽度,不过,这也是它神奇的地方所在,即便窄成这样,它也依旧没有断流过。 少年卸下已被烈阳烤炙到表面发烫的甲胄,又脱下层层早已被汗水浸湿透的衣物,清凉的河水正在不远处召唤他,可还未涉足其中,一声凄惨的怪叫却从背后传来。 “啊——” …… 第132章 神经病 白光没有消失,远远退去高挂在天上,明明在庭院里时,才过巳时一刻,可此时向天望去,太阳的位置似乎已经走到了未时。 只觉是一晃眼的时间,传送却好似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 眩光退去,少女张开双眼,四下望去,潺潺水声从耳侧传来,不远处,一棵遗世独立的高树下,马儿低头嘶鸣。 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传来,她似乎在哪里见过这匹马,但一时想不起来。 “走近些看看吧。” 不知为何,这个想法催促着她向树下靠近。 果然,凑近没几步,那副银光闪闪的铠甲再度映入眼帘,在树丫上随着微风晃动。她一下子记起来昨日上午,在雨歌南城门骑着马风风火火出城的男人,差点撞到她。 “不会吧?这么巧?难道就是他?可他在哪呢?” 没费多大功夫,她就在水边望见了那个光溜溜的身影。 “啊——” 少年的长发垂在腰间,遮掩不住那一身虬结成块的发达肌肉,一双惊恐的眸子正慌张地回首望去。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柳梧璇不敢睁开眼,一个劲的念叨着,脚步凌乱着向树后移动,却没想一不留神被马蹄绊倒。 “啊!痛痛痛!” 不得已,她只好将紧闭着的眼睛微微露出一条缝,想确定自己的位置,可少年的身影却消失在方才的位置。 “嗯?哪去了?” 马儿发现了狼狈的她,转过庞大的身体,低下头舔舐她的头发。 “唉唉唉!别舔啦!那谁啊!快出来管管你的马!” “我倒想问问,你是谁?” 树后,一个雄浑低沉的声音突兀响起,少年不知何时已经穿好了衣服,倚着树干,叼着根矛草,一脸不悦地向她质问道。 “哇!不要突然出现啊!吓死我了!” “呵?你倒是说得好?鬼鬼祟祟的,出现在我背后,我不怕啊?!说!哪来的!跟着我多久了!” 一面说着,他慢慢悠悠拔出剑来,直指少女面门。 “唉唉唉!怎么回事你这个人!有话好说啊!” “快说!给你三息!” 见他咄咄逼人,一脸凶相,柳梧璇害怕到一时忘记了许君临行前的嘱托,只一个劲摆着手后退。 她退,吕澄昂跟着上前,始终保持着足以一击毙命的距离,细密的泪水已经聚在眼角,下一刻,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山上的日子过于平静,她的神经再次被钝化,虽说学艺的时候,和露曦仙人也有兵锋相向的时候,不过她清楚地知道那是练习。而此时此刻,生命再次受到威胁,她竟出乎意料,不争气地哭了出来。 “别杀我!别杀我!我是好人!” “转过身!把手举过头顶!” 少女不敢轻举妄动,乖乖照做,只见剑光闪过,腰间的墨渊被他挑翻在地。 “啊!” 吕澄昂并不知道眼前之人从何而来,又意图些什么,见她如此配合,他一个箭步上前,手刀划过白皙的脖颈,将她击晕过去。 …… “哇!咳咳咳……别杀我别杀我!” 一口凉水呛进鼻腔,柳梧璇从睡梦中惊醒。 少年拧着湿漉漉的长发,一脸警惕,直勾勾凝望着她。 “我说我说,我想起来了!” 她试图从怀中取出那封信,证明自己的身份,可正当她准备活动时,却发现双手被牢牢捆在身后,动弹不得。 “你先放开我!我有东西要给你看!这样我没法拿!” “在哪?我看过之后再定夺!” “不行,男女授受不亲!我得自己取!” “你最好别耍什么花样!转过去!” 绳子应声割断,柳梧璇连忙甩甩手腕,伸手向怀中探去。 果然,她摸到一个巴掌大小的信封,不知许君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但愿他没有碰到自己不该碰的东西。 “好了,转过来!手举高,把那个递给我!” “我不知道要找的人是不是你,这是……” “糟糕,忘了问他的名字了!” 少女暗呼不妙,脑筋一转,描述起他的打扮来。 “一个中年男人,在皇宫里,穿紫袍……” “紫袍?好了,我知道是谁了。” 吕澄昂早有猜测,听见她说紫袍,一下子就明白这是许君所为,除他以外,也没人会找他做这么无聊的事情。 他拆开信封,抽出仅有的一张纸来,纸上并没有写太多字,那个独属于许君的信印格外显眼。 “真是的,要一个姑娘家家的跟着我去前线?罪不至此吧?” 少年喃喃自语,月眉微皱。 “他说什么了?话说?我的罪名是什么?” “以庶民身份,剑履上殿,扰乱朝纲礼法,流放边疆,终生不得入京。” “什么?难道不是默许可以带着?话说这个罪名?严重吗?” “不好说。” “什么叫不好说?” “若不是战争状态,弄不好,你可能会被处死,据我所知,当朝可以剑履上殿的人,除我以外,别无他人。” “……” 他这是在变相地夸自己吗?自恋狂? 柳梧璇打量起眼前的少年,年少轻狂的脸庞带着一丝稚嫩,她开始怀疑他真的能带着自己找到家人吗。 “好了!我都知道了!” “那?接下来?我跟着你?” “看样子只能如此了,不过带着你,路程恐怕又要慢上不少。” 少年顿了顿,接着说道。 “你能自己找匹马来吗?或者我先走一步,到地方再派人接你过来?” “这算是跟着?” “没办法啊!我有要事在身,必须得快点赶回去,带着你就是累赘。” “?我虽然是个罪人,但也好歹是你那什么,父兄?指名委派跟着啊!你就这么对我?” “那怎么办?你想个办法,既能跟上我,又不耽误时间,你要是想的出来,那我可以帮助实施。” 柳梧璇一下蔫了下去,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哪,从何去想办法。 她想不出来,也着实是没想到这个男人竟如此不讲理,气的说不出话来。 “好!那就这么愉快决定了!给你指条路!沿着这水往下走,看见桥就停下来,等你走到那时,我的人大概就到了,他们会接你过来的。” “正好!我的马应该休息好了,喏!你的剑还给你!就此别过!再见!” 说罢,他不顾被自己一套说辞无语在原地的柳梧璇,兀自套上铠甲,骑上马向远方疾驰而去。 …… 第133章 夜光 她独自在风中凌乱,不敢相信他竟然真的就这么走了,没有丝毫犹豫,不留任何余地。 过了半晌,她终于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天快要黑了,若是再停留于此,怕是要在野外度过一夜了。 可即便她有前进的心,但她依旧不知道自己身处在什么地方,顺流而下,能在星夜升起之前,找到容身之处吗? 答案显然是不能,少女一直走到月出中天,除了滔滔江水和江畔的新芽味,她什么也没见到。 虽开春已久,但半夜的气温仍旧不容小觑,更何况还临近江边,入夜后江风就刮个不停,冻得她瑟瑟发抖,寸步难行。 “这个男人真是神经病!呼呼,冷死了!” “不会吧,刚下山没多久就要冻毙于野外?这未免也太荒唐了点吧!还有那个中年男人,不由分说就给我送到这来,呜呜~” 江风愈吹愈冷,不得已,她只好背江而行,远离江边,又走了约摸一刻钟,终于看见一片红树林,得以暂歇。 “多亏了师父送的这双鞋!不然早就冻得连路也走不了了!” 少女将鞋调整到透明,观察自己脚的状况,果不其然,十根白嫩的脚趾已经冻得通红,几乎失去知觉。 …… 柳梧璇本想依着树干小憩一阵,恢复体力,可哪想坐下没几息,寒风就从四面八方袭来,疯狂灌进她的衣物之中,让她坐立难安。 “这树到底有什么用啊!种在这里!一点风都挡不了!” 寒风呼啸着,让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紧紧裹挟着衣服在原地直跺脚,可就算这样,寒冷依旧没有得到任何缓解。 情况严峻,可她却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四下望去,方圆几里都是广袤的平原,地形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连个背风坡都找不到,想挖个洞都没处挖。 “该怎么办?” 又是一阵寒风,几乎将她吹晕过去,恍惚中,她看见墨渊从自己腰间飞起,悬浮在眼前。 “不会吧?冷出幻觉了?” 然而,等她定睛一看,不是幻觉!墨渊的的确确漂浮在面前,不是被风吹起的姿态!而是同那时一样,被露曦仙人召唤去,悬浮在自己手中的姿态! 下一刻,墨渊剑身上爆发出如白昼般的光芒,从远处望去,云壑江上游的平原中,平地升起了一颗璀璨的星星,让天上高挂的那些黯然失色,就连月光也要避其锋芒。 “发生什么事了?!” 柳梧璇惊叫,不知所措,强光笼罩了一切,让她睁不开眼,她看不清周围任何物体,就像那时在水中漂流一样,她甚至无法确定自己的存在。 少顷,光芒渐渐减弱,最终稳定下来,缩成一个一人半高的完美球状,将少女置身其中,紧接着,强烈的暖意袭来,充斥着整个球内,而球体正中心的位置,墨渊静静悬浮于此,剑身上,那条栩栩如生的金龙再次游动起来。 “理解深刻,理解深刻!” “难道?师父这就是师父说的意思?” “方才,我心中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欲望,墨渊便回应了我,这就是仙剑吗?连这个都可以做到?” 疑问与答案在她脑海中此消彼长,冷静下来后,她才发觉自己又能看清外界了。 就像在灯火下那样,只不过这盏灯火比世界上任何一盏都要明亮百倍。 她试着移动身体,只见墨渊发出的光球跟随其后,缓缓移动,始终保持着让她被光晕包围。 “那这样呢?” 她顿了一下,又开始走动,这回,墨渊乖乖停在了原地,没有跟上来。 “果然!它会按我的心意变化!” 原来,方才她刻意去想让它定在原地,墨渊也如她所料中那般回应着她。 这次,她完全走出了光球,凌冽的寒风并没有消失,只是被阻隔在外。从外向内看去,只能看见球的轮廓,看不见里面的情况。 “哦~原来如此。” 几番试探下来,她完全掌握了这个光球的使用方法,运用自如,但无论她怎么想,光球的大小却始终不会变化,依旧如最开始那般,只容许她一人被完全包裹。 “啊~早知道还能这么用,就不用这么费劲了~” 柳梧璇瘫倒在树边,贪婪地吮吸烘烤青草的香气,折腾了许久,困倦混杂在暖意中萦绕周身,几息之间,她便沉沉进入梦乡。 …… 桥在哪里,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已经走了一整天,水的宽度在徐徐扩大,但还远远不足以到架桥的地步。 这样下去,食物最多只够再撑两天,这还是一天只吃两次,每次省着吃的乐观估计。 他们相遇的时间太短,也太过荒唐,她对他的一切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在城南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名字,身份,年纪,职位,她在哪里,他急着要去哪里,多久之后才能到达预定位置,这些,统统还没来得及问,他就擅自做主,丢下自己远去了。 “要让我知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我绝不会放过你!” 少女想放声高呼,可惜有心无力,在这种情况下,能节约一点力气就节约一点力气。 如此,又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终于在第三日的夜晚,她快晕过去之际,江水的声音骤然变得波澜壮阔,眼前,两条长长的灯火有序排列,横跨江面,直抵对岸。 “这是?桥吗?” 她早已饿得两眼昏花,不确定自己是否又是出现了幻觉,无论如何,今日,她再也不想前进半分。 少女慢腾腾挪到江边,跪下身子捧起一抔清凉的江水一饮而尽,随即集中起精神召唤自己的佩剑,片刻后,她于光晕之中昏昏沉沉睡去。 …… 第134章 叔父 “小姑娘!小姑娘!” 吕澄昂匆匆返回后,继续接手了自己未完成的工作,同时,傅落领命前往云壑江边接应柳梧璇,然而等他赶到桥边时,却没有看见她的身影。 过桥寻找一番后,终于在距离桥边半里地的地方望见了瘫倒在地,不省人事的她。 柳梧璇在后半夜昏迷过去,意志微弱到已不足以维持墨渊的光芒,不幸中的万幸,光芒并没有完全消失,只是暗淡到肉眼无法可见的地步,但只要还有一丝光亮,暖意便不会散去,一直保护着她不受寒冷侵袭。 “吃……” 终于,在他几番呼唤后,少女发出微弱的呻吟。 “哦哦哦!马上来马上来!先喝点水!” 傅落赶忙卸下自己的水袋,扶起柳梧璇的背小口小口喂她水喝,而后,又轻轻放下她,回到马旁边去拿干粮。 “慢点吃!慢点吃!不着急了!” 可饿了三天的她此时见到食物怎么不激动,一把抢过对方手中的面饼狼吞虎咽起来。 无奈,傅落只好撕下还没被她送进嘴的那半张,掰成小块放在自己的手中任她取食。 看着同自己女儿一般大的柳梧璇眼窝深陷,面容肌瘦,身子单薄到一阵风就能吹走,他心中一阵酸楚,很不是滋味。 少女吃得飞快,几息内,一张饼便尽数下肚。 “不急不急!别噎着!还有!” 这回,他取来两张饼的同时,还取来了随身携带的一小包风干牛肉。 粒粒分明的牛肉粒被油纸包裹在内,刚露出一个角,一旁,注意到的柳梧璇立马两眼放光,感动地簌簌流下泪来。 搭配上差不多大小的面饼块,对她这个三天饿两顿的可怜人来说足以称得上是一顿美味佳肴了。 …… 渐渐的,她终于将食物缓缓吃尽,精神也肉眼可见地恢复起来,傅落在一旁陪着她安静地坐着,并不急着催促她做旁的事。 良久,在好一阵的沉默放空后,她总算颤颤巍巍开口说道。 “谢谢您!今日若不是您出手相救,小女子可能要死在这里了。” “不言谢!不言谢!话说回来,其实是我们对不住你!总参在这些方面总是马马虎虎,委屈了姑娘你!” “总参?” 她有些疑惑,转眼才想起来自己走到这是为了什么。 “您就是来接我的人吗?” “大抵是如此!总参回营后,派我来此接应一位身负黑剑的女子,方才我看到你的剑落在一旁,便明白了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哦哦!算了!也怪我不好,出发前没有听劝好好准备一番。对了!你们总参是什么人?” “吕大人是当朝军事总管,从前,军中是没有这个职位的,这次战争伊始,才设定这个职位。” “哦~那现在我们在何处?接下来要去哪里?” “不知姑娘你有没有听闻过云壑江,我们此处正在云壑江春上游,此行将一路向西北方直上,前往漠西一带。” “竟是云壑江!那露曦山在哪个方位!” “就在你的身后!” 柳梧璇猛地回头一看,连绵成片的光滑石壁如铜墙铁壁一样筑起,再往上,所有的一切都隐在终日不散去的云层中。 “是露曦山!是露曦山!” “怎么?姑娘是从露曦山来的吗?” “算是,算是。” 她没想到,这几天辗转波折,竟是在露曦山附近游荡,早知如此,她要是大声向天空大喊求救,师父会不会听见她的声音呢? 少女如此想着,那个生活了两年的山头,此时却已成为比家还要更亲切,更值的依靠的地方,亦有所牵所挂之人。 “离家很久了吗?想家吗?” “嗯……” 五六天算不上长,在曾经岁月静好的日子里,一眨眼就过去了,而现在,对她这个无依无靠,四海为家之人,长得仿佛过去了一个千年。 傅落不语,等待着风把她的眼泪吹干。 …… 马背上的风很轻,瘦削的双臂轻轻搭在傅落腰间,少女望着荒草丛生的平原陷入沉思。 印象中,柳清明从未和她如此亲近过,她既没有奢望,也从没有期待,自由自在的日子她过得习惯潇洒,而如今,与之相对的,朦朦胧胧像父爱一样的感觉突如其来,她才醒悟,原来有人可以依靠,是如此安心,幸福的一件事。 行程整整持续了八日,快马驰骋在广袤无际的平原上,掠过无数田垄,麦苗如水,在大地上铺洒出一汪汪绿色之海,偶尔会看到开满山坡的春花,让人眼前一亮,春日在马蹄声中肆意疯长,一刻也不曾停留。 八日里,若是能在白日抵达有人烟的地方,二人就想办法找店,或者借住,实在抵达不了,就由柳梧璇撑起那墨渊的光球,尽管她无法让它再扩大,但二人挤一挤,还是足以容身。 “傅将军,这么晚了?您还不睡吗?” “真不好意思,吵醒你了。唉……年纪大了容易失眠,老毛病了。” 柳梧璇睡眼惺忪,摸摸索索打开自己的包袱,从底下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坛子来。 “您有火吗?” “有的。” 虽然不知道要做什么,但他还是从马头上取下油灯递给她。 少女接过油灯,小心翼翼揭开坛盖,只见其中白花花的膏子上,浮着一根棉线,随即,她将火光引到棉线上,不一会,隐隐约约有荷香味从坛中散出,让人昏昏欲睡。 “这是何物?” “我在雨歌买的熏香,据说其中掺杂了安神草的碎屑,有助眠的功效,希望能帮到您!” “如此贵重之物……” “您不必多言,若不是您,我早就命丧黄泉了。” 这些天来,傅落对她处处照顾,视若己出,她是看在眼里的,仅是对一个才认识不过三天的陌生人就如此亲近,这显然已经超越了职责的范畴,况且,他收到的命令,应该是押送“重要犯人”,而不是伺候谁家的大小姐。 “小女子还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 “我可以叫您,叔父吗?” …… 第135章 憩话 “这……这不妥吧,我与你非亲非故的。” 傅落很诧异她提出的这个要求,虽然这几天相处下来,眼前的小姑娘机智伶俐,十分讨喜,让他想起自己的女儿,于是心生爱怜,但他速来恪守规矩,无商无量在外收下这么一个孩子,恐怕有失礼数,更何况他还是军中之人,名声在外,所以,定然不可能与她胡闹。 “抱歉,是小女无礼了。” “无妨,你很久没回家了吧?” “嗯……” 柳梧璇怔怔坐起来,望着光芒外的一片漆黑,不知道自己此时该想回露曦山,还是想回金夏城。 两年来,金夏城的样子曾无数次出现在自己的梦境中,尤其是最后离家时,南城门上那排排安铃,她总算梦见它们在晨风中叮咚作响,就同那一日一样。 但那里,已经没有家人,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露曦山的时光,不像是该出现在自己人生中的一段,下山后,这种感觉愈加明显,在山上的一幕幕时刻不停地在脑海中闪过,提醒着她新的旅程已然开始。 那里,有些胜似家人的存在,但此生已再不可能回去,也没有理由再回去。 “哈哈哈,我也是,出来打仗挺长时间了,再没回过家。” “傅将军家住哪里呢?” “现在在雨歌城里,很久以前,在秣陵山上,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秣陵山吗?略有耳闻,听说山上长年恒温,花繁叶茂,是这云壑江的夏秋源头。” 柳梧璇的目光一闪,又迅速暗淡下去,她并不想与无关之人分享那段惨不忍睹的经历,自己揭自己伤疤的事,她做不出来。 “不错!原来你也听说过这云壑江的神奇之处!” “嗯,师父告诉我的。” “师父?哦哦,看我糊涂了,姑娘你身着佩剑,定是习武之人。学剑多久了?” “两年,从前,还学过一些武棍。” “武棍?这可有说头了!不知姑娘是否听闻过金夏柳氏七棍?” 少女眼中精芒爆闪,她知道爷爷自创的一套棍法广为流传,但也只是局限于金夏一带,而如今,从外人口中再听闻这套棍法,她顿觉不可思议。 “没记错的话,是名叫柳长青的当地人自创的吧?” “诶?!不错不错!正是此人!这套棍法精妙无比,别看只有七个基本招式,但一经组合,可有七七四十九种变化!奥妙无穷!我军中众人,都曾学过这套棍法,受益匪浅!不知姑娘学的是哪一方棍法呢?” “也是这柳氏七棍。” “哈哈哈!你看你又说笑了!露曦距离金夏数千里之遥……” 见柳梧璇不动声色,没有玩笑意味,他顿时停下调侃之词,严肃地问道。 “敢问姑娘真实的来路?” “小女柳梧璇,金夏城柳家长女,柳长青的嫡孙女,柳长青既是我的爷爷,也是我的第一个师父。” 旋即,傅落眉头一皱,又恍然大悟,这些天来,相谈甚欢,他竟忘了询问对方的姓名,现在回想起当时在云壑江畔遇见她时,她不知身处何地的疑惑,这里距离露曦山如此之近,若是当地人怎么不知。 “那也就是说,你不是从露曦山上来的吗?” “不,我所言非虚,此行,我是从露曦山出发的,两年前我阴差阳错逃命到那里,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重新踏上寻找家人的路。” 她脑海中浮现出上山那天,自己在露曦仙人面前亲口许下的诺言。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多有冒犯!” “没事的,也怪我没有及时交代。” “真是没想到,竟能在这里遇见柳氏七棍的亲传弟子,回营后,可要叫我们好好领教一番啊!哈哈哈!” “一言为定!” “哦!还有,方才你说寻找家人,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方便详细说说吗?” “嗯,傅将军应该知道吧,战争最初是在我们金夏开始的,我们家世代从商,战争迫使我们搬迁,由于安排不当的缘故,我们家三批人在秣陵山中走散。” 到此,柳梧璇不愿再说了,傅落敏锐地察觉到,将话题转向另一边。 “那当初护送你们的官兵呢,他们失职上报,我应该会有所耳闻,可我印象中却并无此事。” “没有官兵,关于这点,还请傅将军为我答疑解惑。” “什么?难道?我再且一问,在雨歌城接应你们的人是谁?怎会如此疏忽大意?若是没有制裁,我回去后定然上报朝廷!为姑娘讨回公道!” “宫中之人,一个穿紫袍的中年男人,也是他送我来这里,跟随你们吕总参寻找家人,只是我忘了问他姓名。” “竟是国师吗……” 一听到宫中,紫袍,他立马反应过来少女所描述之人的身份,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远远低估了这件事情错综复杂的程度。 “傅将军可否告诉我此人身份。” “哦,你方才所说,应是我朝当朝国师许君也,此人向来行事诡秘,但并无害内之心,不知道姑娘一家是如何和他扯上关系的?” “父亲临走之前,联系说此人在雨歌城北为我们家留置了一块地皮。” “嗯……姑娘你别担心,我可断定,他这么做应该没有恶意,但回去后,我一定会为你向他要个说法的!” “谢谢您!” …… 繁花未尽的一路,让她记起妹妹出发前和自己的约定,可如今天各一方,生死未卜,她是否也在苦苦寻找自己呢? 好在我已在路上,也有纵死无悔的信念,希望此行有所收获。 春风洗涤她的衣袂,洒下一路昨夜熏香的气味,这些她曾到过的证明轻轻落下,潜藏在今年新生的花瓣草叶中,这方土地聆听一个旅人的决绝,并为此送上真挚的祝福。 …… 第136章 漠西 直至二人牵着高头大马,被路人各色各式的异样眼神包围时,柳梧璇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抵达漠西集城。 以往的见识告诉她这大抵是一个边境上的小镇之类的地方,目之所及,没有一栋如金夏,雨歌城中那般高大的青砖红瓦房屋,但有一栋建筑让她匪夷所思,那就是所有街道通向的同一个尽头,那里巍然矗立着一座几层楼高的圆顶宫殿,通体金黄,宝相庄严。 不用多想,那是一栋标准的宗教建筑,让她难以理解的是,为什么仅是一个如此规模的小镇,竟有资源和能力筑起这么辉煌一个宫殿,对于商贾世家长大的她而言,这点极其不合常理。 “傅将军?我们这是到了什么地方?” 少女东张西望,眼里闪着星星,仿佛一个新生儿一样,对周围的世界充满好奇。 “哈哈!我们已经到漠西集城了,我还以为你早就看出来了呢!” “漠西?集城?” “对啊!傻孩子,你不会以为这里也和雨歌一样,都是千篇一律的青砖红瓦房子吧,哈哈!这里的环境并不适合那种建筑。” “那,那些都是有人住的地方?” “对呀!那你觉得是什么呢?” “啊!我只是有点不敢相信,从来没见过如此的房子!” “哈哈!小问题!接下来的几天,我们要在这里准备些东西,所以,还有大把的时间让你了解!好好看看吧!” 终于在临近金顶宫殿的街道旁,她看到了熟悉的房子,标准的青砖红瓦,门头上书着“来西客栈”四个大字。 “到了,就是此地了!这是我军在漠西集城的驻军驿,我们的兵住不惯当地的房子,所以我们最终还是把它修成了雨歌那样式的。” “哦哦!原来如此!” 有傅落在,根本不需要什么入住手续,二人被分配在最豪华的两间,柳梧璇那一间位于整座客栈视野最好的位置,东,南各开两扇窗,一面通向半边集城最繁华的街道,人文之景尽收眼底,另一面则通向金顶宫殿,从这里看,能最大程度观揽宫殿的主体。 除此之外,在入住没一会儿后,就有两个店小二为她抬上一座屏风,一张短桌,还取来香炉和熏香。 “柳姑娘!你收拾好了吗!” 她正趴在窗前感受着宫殿带给她的震撼,傅落在门口叫她。 “哦哦!来了!” 一开门,傅落不知什么时候换了身衣服,摇身一变,俨然一副当地土着的模样,一身肌肉裸露在外,尽显军人风姿,脸上还画了三道油彩,不知是谁家将要出门打猎的汉子,成熟,老练,又稳重。 “哈哈!你看我这身!感觉怎么样!” “有够帅气的!不过,傅将军您为何如此打扮!” “哈哈!多谢多谢!来之前,总参让我去置办一些东西,要去稍微远一点的地方,那里民风彪悍,不穿成这样!怕是不好办妥啊!” “哦哦,那您要去多久呢?” “我来就是为了和你说这件事!加上路程,怎么着也得三四天左右,这几天可能陪不了你了,你就在这漠西集城好好吃吃逛逛!进了漠西草原,可就吃不上这么多加工食品了,都是些大鱼大肉,吃多了总会腻,所以趁着这两天,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一面说着,一面,他将一袋沉甸甸的铜币递到柳梧璇面前。 “喏!这里的物价要比雨歌低上三四成,虽说如此,我还是尽可能多准备了一些,如果不够的话,就在这店上奢!” “好!小女在这里谢过将军!” 少女没有犹豫,大大方方接过那袋铜币,因为她清楚地知道,有朝一日,她会以百十倍去还这个人情。 “哈哈!好孩子!好好玩吧!等我回来接你!” 傅落下意识伸出粗糙的大手,揉揉她的头。 二人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吓了一跳,怔在原地说不出话。 “啊哈哈!时间不早了!我走了!” “哦哦!一路顺风!请多保重!” 不知道他转身的时候,是否会觉得方才那一霎,自己像一个父亲一样,做了对女儿才会做的事,说了对女儿才会说的话。 可少女始终觉得,父亲正是他这么一回事,她无比坚定自己的想法,自始至终都是,即使无法称他为叔父。 …… 好了!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时间还早,虽然今日清晨就起床赶路,但此时此刻,面对新事物,新世界,新生活的兴奋将疲倦一冲而散,春天,无论在何处,都是好地方,无论在何处,春天,总是好时节。 暮风迷醉,天色渐沉,来时看到的那些白色帐篷里,已经星星点点升起灯火来,人群躁动着,吆喝声,叫卖声愈加热烈凶猛,孩童的身影穿梭街道,为城市更添一份灵动生机。 这是一个属于夜晚的城市。 柳梧璇在街边东瞧瞧,西瞅瞅,混在小孩群中,同他们一起对着那些亮晶晶的东西两眼放光。 当地人的方言她听不大懂,但那些质朴纯真的笑容无一不在向她表示欢迎,在曾经盛极一时的金夏,她也扮演过展示笑容的角色,此时此刻,整座城市的热情环抱着她。 “身不在家,却胜似回家!” 少女如此想着,哼起小调,高兴地几乎快要跑起来。 “大小姐!大小姐!” 身后,一个熟悉的喊声迫近,她猛然停下脚步,不可置信回头张望。 只见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神采奕奕,追在一个比她高半个头的女孩身后,嘴里兴奋地叫喊着。 那声音,和初晴神似,让她分不清彼此。 两个女孩从她眼前滑过,带着她的声音消失在人群中,而另一个声音却从心底生起,她在说: “在看什么呢?大小姐!” …… 第137章 再没有你 自此,我的身边再没有你。 …… “姑娘!姑娘!来!过来!” 世界对她关闭听觉,可依旧有一道清澈明亮的声音萦绕在耳畔,她循着那道声音,情不自禁走到一个摊前。 “姑娘是外地人吧?怎么一个人在街上哭?” 老人面容慈祥,亲切问候,通过那无比标准的雨朝官话,柳梧璇断定她大抵不是本地人,大概是从某处来此做生意。 理智让她对眼前的一切产生思考,她的身份,她的年纪,这些也许无用的猜测蜂拥而至,可泪水怎么就止不住地往下流呢? 她就是讨厌这样的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连情绪都不能收放自如,此刻明明很难过,却又冷静地让人讨厌。 “我找不到她了……” “你说什么?我耳朵不好!我凑近些听!” “啊,请问您知道,方才跑过去的那个孩子,在说什么吗?” “哦~她在叫她姐姐呢!就是跑在前面的那个!是她姐姐!” 老人这回听清楚了,眯着眼睛冲她一笑,伸出布满皱纹的双手,紧紧握裹住她的一只手,拉着她坐在自己身旁。 身下的蒲团被炉火烘烤得热乎乎,复杂的心绪在落座的一瞬间莫名平静下来,世界重新嘈杂起来,形形色色的路人清晰可见,在陌生的地方,有人找回了她。 只是视角交换,她从被注视着的来客,一下子变成迎接来客的宾主。 “好水灵的孩子!来!来!我给你个好东西!” 说罢,老人放开攥着的手,转过身去,不知从何处摸来一根细竹棍,其上,凝固的麦芽糖浆画成一幅栩栩如生的栀子花。 柳梧璇认得那东西,方才,她路过一个人满为患的摊子,大人带着小孩纷至沓来,她上前一瞧,老头画师正忙得热火朝天,手中的糖罐一刻不停地向油纸上倾倒着油亮亮的糖浆,身边的竹架上摆满了各式各色的糖画,都是预订好的,她很想买一支,但人太多,只好悻悻离去。 “这?” “放心吃吧!不要钱!作画的是我家老头子!吃点甜的!心情好!” 老人不再看她,微闭双眼,念起经来,一只手搭在她的手上,半握着她,另一只手转摇着转经轮,梵音声声,柳梧璇不再哭泣,静静吃着糖画,沉醉其中。 夜幕降临,所有的灯火无一例外全部点亮,人潮来往,汹涌澎湃。 “赶夜集,没见过吧!” “嗯。” “都是为了那个家伙!” 老人睁开眼睛,向金顶宫殿的方向瞥去。 “那究竟是什么?” “说来话长,我也是从老头子那里听来的……” 金顶宫殿,早已在这片大地上矗立了千年。 它的历史,几乎可以追溯到这个世界,神话时代的末期。 「某一日,祂从天坠落,人们抬头仰望,于是看见了星空。」 「星月送来神的女儿,她愿成为人的伴侣。」 「长风化作她的轺车,四海落成她的圆圃,鸟雀衔来善的种子,百花编织爱的颂歌。」 「她便是这样降生于世,行于大地,与人类一同长大,与世界一起发芽。」 这是最后一个神明的故事,这是第一个属于人类自己的故事。 自此,神的时代落下终幕。 由此,人的时代镌写序章。 …… 老人口中念念有词,听得少女直点头,一阵骚动将她从半梦半醒中拉回现实,远方,鸣笛之声格外嘹亮,众人举头齐望,旋即乱作一团,纷纷奔走相告,去往那个声音所在的地方。 柳梧璇不明所以,站起身来向人群移动的方向张望,只听老人在身后说道。 “戏团来喽!去看戏吧!孩子!去看戏吧!” 于是,她轻盈一跃,跨过摊子,加入涌动的人潮。 去看戏吧!就趁现在! …… 人群簇拥在车队两旁,高声欢呼喝彩,队首的男子面容黢黑,身形瘦小,兴高采烈吹着喇叭,摇头晃脑,他头戴一顶三尺高的红白相间螺旋高帽,博人眼球。 只见后方,手臂粗壮的麻绳牵着三辆板车,慢吞吞前进,每辆板车上站着三层人,按照九,三,一的数量从下往上依次布置,最上层的三人,一个手持火炬放在嘴前不时喷出呼啸的油火,引得众人连连赞叹。中间一人在身下三人托举下舞着三柄弯刀,变幻无穷,最后一人盘膝而坐,嘴衔一支妖艳的红色花枝,闭眼垂眸。 而所有人无一例外,都戴着以软木做底,上覆脸谱的面具,样式五花八门,颜色七彩斑斓,少女看得震惊无比,合不拢嘴。 “这难道是?沙剧。可是沙剧不应该是围绕着篝火……” “你是外地来的吧?那是很久以前的传统了,现在的沙剧,为了迎合年轻人的性子,篝火早就被火炬取代了。” 话音未落,不知是谁接下了自己的自言自语,柳梧璇环顾四周,很快发现了那人。 男人并没有看她,只是一味望着三辆板车上的人塔,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也带着面具,只不过是将它绑在后脑勺,似乎对他来说,沙剧固定形式的变革,并不完全是一件好事,他在思考,一副随时就要上前发出质疑的样子,心里好像在说,“这不是胡闹吗?”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方才他的话,但他好像也没对自己发问,身为远道而来的宾客,冒昧评价当地的文化变迁,可能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她不想这么做,既没有加入欢呼的人群,也不像他一样摆出一副质疑的姿态,只默默地跟着车队向前走,期待着一件事,那就是它什么时候会停下来,开始正式表演。 终于,在街道汇聚的尽头,金顶圣宫门前的广场上,车轮停止转动,人塔一轰而散,时而聚拢,时而散去,精彩的沙剧表演拉开帷幕。 少女运气很好,因为一直贴着车队前进,此刻,她正好落在人群包围圈最前排的位置,跟随众人席地而坐,热泪盈眶。 “涓涤哥哥,我们来看沙剧啦!” …… 第138章 剧幕与罗裙 曾经只能在书本上看到的场景,如今却上演在眼前,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滚滚而来,恍惚间,演剧悄然落幕。 少女从欢呼声中清醒,众人皆站起身鼓掌喝彩,留她一人,仍独坐于前,后方的人群一拥而上,如浪潮般淹没她的身影。 “已经结束了吗?不是该站起来了?” 不知为何,脑中如此想着,身体却怎么也不受控制,软在地上,好像在期待另一双宽大有力的臂膀,就如从前无数次那个样,将她稳稳扶起,顺便道一句。 “姑娘!这里不让睡觉哦~” 尽管她知道,这不可能。 …… 柳梧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只记得昨夜泪流满面地看完沙剧后,竟摇摇晃晃,神不知鬼不觉走进一家酒馆,不知买醉了多久。 此时此刻,沙剧的内容才一点点挣脱酒精的麻痹,开始浮现。 一共三个剧目,表演人员演绎得通俗易懂。为首的火神与天界反目成仇,为人间攫取火种,血洒赤瑾河岸;战争之神挑弄风云,拉开人神大战序幕;大战后,无暇之神从天而坠,关闭天界大门,终结神统治人的时代,成为人的伴侣。 一直演的最后,她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在老人那里听到的,有关金顶圣宫的故事,讲述的正是这位无暇之神。 区区四十来人,只通过脸谱的变幻,竟硬生生挑起数百个角色,且无一错漏,堪称奇迹。 …… 阳春三月,晨风略带丝丝寒意,吹散前夜的酒气。 天光未开,街上的摊贩却在朦胧之中流窜开来,风风火火准备开张。 而等她洗漱完毕,再向窗外望去时,由近及远,每条街道上,已经升起袅袅炊烟,早餐的饭香正一刻不停赶着钻入家家户户,钻进人们的睡梦中。 “诶?柳小姐?今个起这么早!我给您出去买吃食去!” “谢谢!但是不必了!我想自己出去看看!” “得嘞,早上凉!您穿好衣服!” 柳梧璇叫停睡眼惺忪,正准备穿上衣服为她出门买早饭的店小二,和他简单交流几句后,便清点好钱财,匆匆出门去。 天还没完全亮,寒风拉住她没走太远,她看见摊铺的主人一个个拎着水壶,正往地上洒水。 很快,她就明白了这么做的原因,漠西靠近沙漠,只要有一点风动,扬尘便漫天纷飞,若是置之不理,很快就遮天蔽日,人没法在外面活动。 如她所想,那些已经冒出眉头的尘土,已经被水滴压服在地,在人们的共同努力下,混浊的空气很快变得清新起来。 奇怪的是,离她最近的这条街道却只有一道炊烟,更神奇的是,等她望见摊贩之时,摊前已经排起了长龙大队。 “过去瞅瞅!” 想着,脚步跃动,少女快速走到摊前,定睛一看,竟是糯米饭包! 这金夏遍地都是的早餐,在雨歌也屡见不鲜,怎么到了漠西竟如此珍贵,她看着一旁摞成塔的干荷叶片,陷入沉思,显然是没想起一个基本的道理,漠西又不是什么雨水丰沛,大河大江流过的集城,去哪能找到又廉价又新鲜的荷叶呢? 即便如此,她也跟在人群后面,想尝尝这饭包究竟是什么滋味,才能吸引如此多人慕名前来,毕竟,她从没吃过干荷叶包裹的饭包。 果不其然,鲜味由于荷叶选材的失误而大打折扣,但值得一提的是,一种当地才有的香料却独添一份奇特的咸辣风味,弥补了这个不足之处。 热乎乎的饭包握在手中,手里暖和和,心里也暖和和,柳梧璇一面继续前进,一面吃着,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 毕竟昨晚喝那么多酒,肚里空空暂且不说,光是还没完全代谢的酒精就折磨地胃一阵一阵痉挛,现在,热气腾腾的糯米和着蛋花,腊肠,花生碎等七八种美食下肚,身体怎能不一阵舒爽。 转过街角,另一栋同金夏雨歌一样的房子引起她的注意,而书写在门头上的金色大字,更是让她瞠目结舌。 “竟然是‘瑾’?!” 在少女的认知里,名为“瑾”的丝坊只是开在金夏的当地品牌,她可从来都不知道,这家店的生意竟做的如此之大。 时隔两年,故乡的事物再次出现于眼前时,无论如何,她都不能不为之动容。 将最后两三口饭匆匆吞下肚,柳梧璇整理好心情,迈向那座与记忆中逐渐重合,同往昔一样金碧辉煌的屋子。 依旧是两层的布置,依旧是占据一条街的一整边,熟悉的连廊,熟悉的檐角,就连墙面的配色和花纹都是一模一样,一切的一切,从未改变,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又是不知不觉从梦中醒来。 进入店中,她一眼就望见了自己曾奔上奔下的那个楼梯,又是下意识一转头,柳朵曾因为事故晕倒过去的那根柱子,便映入眼帘。 一切都恍如昨日,历历在目。 柜台和架子上陈列着的丝物和衣服打破了她的幻想,因为她看见了熟悉的东西,和傅落昨日离开时穿着的同一样式的衣服,那些花纹和图案无不在清清楚楚向她道明:这里不是金夏,过去也不是大梦一场,她此身正是处于从未想过会来到的漠西。 “呦!这位客官!看着面生啊!” 店员不知何时凑了上来,操着一口字正腔圆的雨朝官话向她问好。 “刚来!刚来!你们这店生意挺大啊!我在金夏也看见过。” “诶?真没想到!是外地的老主顾啊!有失远迎!有失远迎!今个您随便挑!全场给您八折!就当是我们为您接风洗尘了!” “您客气了!我先看看!” “得嘞!您好生瞧着!有事您招呼” 还未到正式营业的时间,店内就她一个顾客,柳梧璇兜兜转转,最后还是来到了那个无比熟悉的位置,此时,她身着的这件鹅黄色绣花短袄,两年前的冬日,正是在这个架子上挑选出来。 …… 第139章 神不是人 同样的位置,风格却截然不同的服饰,冬装已卸,摆放着当地特色的春衣。 漠西当地的衣服整体呈现沙黄色色调,辅以草绿、暗红、沉金、水蓝等其他亮色,与漠西地区沙漠为主,草原为辅,点缀绿洲蓝天的地形地貌甚为融洽。 样式保留了东南地区的特色,一律是开襟长衫,宽大袖口,全年龄段适宜,体感极佳。 柳梧璇从衣架上取下那件长衫,薄薄一层毛领的设计让她眼前一亮。 “掌柜!您帮我看看这件怎么样?” “来嘞!” 店小二闻声一阵小跑,端正站在少女面前。 “诶呦喂!您这眼光!真是绝了!” “您看啊!首先是这长度!衣袂正好落在膝处,一点不多长,一点不缺短,很好地展示您身材的同时,走起路来也不碍事!” “再看啊!您这毛领也选的恰到好处,这也是我们设计的特色之一,尤其在这春天啊,这块风沙大,但又不是很冷,毛领厚不得,但又不能没有,所以这薄薄一层,既能有效阻挡风沙吸入口鼻,又能在一定程度上保暖!” “不管怎么说,最重要的还是您啊!说白了!这衣服搭谁都好看,但搭您就最好看!我嘴笨,也没怎么读过书,但我就觉得您穿着好!” 柳梧璇被说得一阵脸红,只低着头盯着袖口上的锯齿状花纹,店家以为她是出于经济窘迫才默不作声,于是又开口宣布。 “我……我今个就擅自替老板决定了!您要是诚心买,我给您七折!不!五折!” 她慌忙抬起头来疯狂摇着,显然是意识到店家误解了她的含蓄,最终,在一番推辞下,这件衣服最终还是以六折的价格成交,还附赠了两件内搭,两套袖扣和三件五彩襟边,因为她实在是拗不过店家的热情。 傅落所言非虚,由于漠西的物价低廉,再加上六折的基础,她只是用了在金夏三成左右的价格就将这件衣服买到手,如果再算那些附赠物,几乎可以说是白送了。 …… 最后两天,她又去看了一场沙剧,又用了几乎一整天,将漠西集城所有的街道逛了个遍,但毕竟地处经济欠发达地区,街道也没她想象中那么多,整个漠西集城的占地面积,大概就只有金夏的一小半那么多,更别提和雨歌相比。 只是,那晚上送她糖吃的老人,她寻找了两个晚上,却再也没有见过她。 第二日黄昏时刻,夕阳与金顶圣宫顶上的水晶花重合,水晶花造型奇特,内部波折起伏,将白色的夕光散成七彩色,少女停驻在鲜有人迹的广场场前,看得入迷。 “最后一位神明,第一个人类……” 少女举目仰望,水晶花的光华在她的眼眸中流转。从前,她对神话故事还是颇有兴趣的,只不过后来,随着真正的仙人出现,故事中的那些神力在自己眼前彰显时,她便觉得并没有那么遥不可及。 再后来,当她知道正是这些她曾经无比憧憬的神明们,在背后干涉自己的命运,将自己的人生变得一团糟时,仅剩的好感也就烟消云散了。 “神是好人?神是坏人?” 不知怎的,这个奇怪的念头牢牢占据了脑海,她想笑,但笑不出来。 在夕阳的最后一缕从水晶花上移开后,她想明白了这件事。 “神不是人。” “笑什么呢?柳姑娘!” “啊!诶?傅将军!您回来啦!” 等她回过神来时,傅落竟然出现在自己身旁,还是离开时的那副打扮,只不过原本就伤痕累累的臂膀上,似乎又添了新伤。 “您,您怎么受伤了?!” “出了点摩擦,不算棘手,小事一桩。” “这……” 她久久凝望着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是军人,执行任务时受伤也是在所难免,安慰是不需要的,那一道道伤疤是他们最高的荣誉象征,但不管怎么说,她就是看得心疼。 眼见少女一脸沮丧,快流下泪来,傅落连忙一转口风,将话题转移到她身上。 “看样子你玩的不错嘛!这衣服还挺适合你的!” 他上下打量着,连连点头,嘴中不吝啬赞叹之词。 想必,这回几乎快用尽了他多年以来积攒下的赞美之词,但总归起了作用,柳梧璇振作起精神,开口说道。 “好了好了!傅将军快要把我夸成花了。” “抱歉,让你担心了。” …… “时间还早,不再逛逛吗?” “还是早点回去吧!我想听听傅将军这些天都做了些什么!” “哈哈哈!真是拿你没办法!好吧好吧,我们回去。” 少女和老将军并肩而行,俨然一对父女模样,夕阳铺洒满地,留下一地金色。 二人顺路买了酒肉吃食,回到客栈,正好是晚饭时间,边吃边聊,时间从这岁月静好中飞快流逝。 纵使柳梧璇有着千杯不倒之能,但在久经沙场的将军面前还是略逊一筹,终于,在三大坛酒见底后,她支撑不住身子,摇摇晃晃昏睡过去。 傅落替她盖好被子,默默退出房间,心中感慨万千。 “若是我没有参军,是否也能像如此一样,和自己的孩子把酒言欢呢?” …… “走吧!坐稳了,走快点,半天就能到了!” “嗯。” 漠西集城,西草门,将军与少女骑在高头大马上,踏着春风,继续西入。 往里走,水草逐渐丰沛,柳梧璇想象着集城在背后化成一个小点,最终模糊到彻底不可见。 一头牛闻声抬头,目送二人从眼前划过,歪着头哞哞连叫,接着又一转庞大的身子,垂下头去啃噬青草。 牧羊的孩子在原野上放肆欢叫,少女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看见孩子身前一路狂奔的黑白牧羊犬,和着孩子的叫声,左突右突,始终将羊群保持成一个扇形,在自己面前展开。 忽然间,一抹扎眼的白色滴在满眼的绿中,那是军营的一顶营帐。 …… 第140章 戏弄 “终于到了!” 先是一顶营帐才露尖角,紧接着,更多的白色尖角如雨后春笋般从草地上升起,柳梧璇应接不暇,直至傅落提醒她该下马步行时,她都还没反应过来。 草原平坦广阔,不受限制,整个营地自成一片,成正圆状向外展开,最中间的白色帐篷鹤立鸡群,比之周围的要高大上几分,除此之外,顶端还铺洒下橙黄色的流苏,一直延伸到帐檐处,那是主帅的营帐,正是二人最先望见的那顶帐篷! “将军!” “总参在营中吗?” “在的!方才才回来!此时正在帐中休息!” “好!有劳你了!” “将军客气!” 不愧是军中之人,交流毫无拖泥带水,虽是上下级分明,但兵将关系极其和睦,将爱兵一尺,兵敬将一丈! 即便只是和一个籍籍无名的哨兵对话,傅落也毫无凌驾怠慢之气,将军中的良好风纪展现得淋漓尽致。 仅仅是初入军营,跟随傅落行进,柳梧璇一面察言观色,一面体悟学习,短短几步路,她已经学到了很多礼仪,潜意识早已提醒她,或许将来很久一段时间,她都要在军中生活,早点学习这些礼仪,百利而无一害,所以,未临先生的察觉能力便在悄无声息中潜移默化她的思维。 没有弯弯绕绕,二人一路直抵主帐,帐门外并没有她认知中把守的哨兵,可见其中之人对自己武艺的自信! “吕大人!事办妥了!人也带到了!” “是吗?哈哈哈哈!不愧是你啊!傅落!” 其中之人似乎早就准备好了这个开场白,伴随着爽朗的笑声掀开帐帘探出身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柳梧璇一听到他的声音,就气不打一处来,决定无视他这番作秀似的出场。 傅落对此习以为常,且不说朝夕相伴,自从他认识吕澄昂以来,他便是这副阴晴不定的性格,只不过对方虽然偶尔表现夸张,但身在高位,却丝毫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也不畏惧风云诡谲的政治斗争,倚仗自己出类拔萃的军事能力自信翎翎,明目张胆偏爱自己的这个得力干将。 当然,这份自信似乎并不只是来自能力的强大支撑,还源于他与雨朝三代国君同姓一事,至于这两件事是否有所关联,无人问过,也无人敢问,朝中上下众说纷纭,他本人对此并无多大兴趣,也无心解释,只任由有心之士肆意猜测。 “来来来!坐会坐会!我让伙房焖了羊肉!大首领送的!留下来和我一起吃!” “您客气了!不过此行收获众多,尚需整顿!属下先行告退!” “哎呀!每次都是这样!不说早就说过了!私下里我们是兄弟,你是我哥哥!” “这个提议还有待商榷!大人请自重!” 一面说着,傅落一面向柳梧璇露出愧疚的笑来,似乎在说一路走来都是军纪严明,反到了高位却如此稀松,真是见笑了! “你说她?” 吕澄昂这才注意到一旁小脸通红的少女,本来,柳梧璇是想无视他,让他尴尬一番,以报先前对自己不管不顾之仇,可哪想他一出营帐,眼里除了傅落根本就无旁人,反倒先行无视了她的存在。 “真是气死我了!” 少女嗔怒一声,丢下这句话欲想转头离开,可她初来乍到,四下望去,别无去处,只好狠狠一跺脚,转过身去。 “她怎么了?” 吕澄昂一脸无辜,不知怎么得罪了这位大小姐,向傅落问道。 “哈哈!原来还有吕大人搞不定的场面!属下告退!” 傅落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用自求多福的口吻向他答道,下一刻就溜之大吉。 …… “你没事吧?迷路了?不应该啊!还是被野兽追了?这大平原的!也不应该啊!” 吕澄昂绕到柳梧璇面前,准备打量一番,可后者根本不给他机会,又转过身子,只把后背留给他。 不一会,小声的啜泣细细传来,回想起孤立无援的那三日,柳梧璇不禁一阵鼻涩,热泪潸然,情况简直和两年前逃命时一模一样,甚至更为凶险。 “都怪你!我差点死掉!我要回雨歌,上朝告你们虐待平民百姓!” 一时间,他竟不知道如何回应她的话。 死掉?什么意思?回雨歌?她不想找家人了?虽说我们的确不虐待非死之罪的犯人,她这个罪也是个掩饰的名头,但归根结底她也是犯人啊,也不是平民百姓啊? 柳梧璇委屈巴巴,眼见着哭声快要演变成狂风骤雨,吕澄昂终于捋清头绪,抓住重点。 “为什么会死掉?真迷路了吗?我不是留给你地图了?” “什么地图!我压根就没见过!你别胡说八道!” “你才胡说八道呢!就放在信封里了!我把信取走了!信封可是留给你了!那么大一张地图?你说你没看见?” 少女一时语塞,忽然想起来确有其事,只不过自那以后她再没关注过那个信封,只把它压在包袱地下,更别提发现有什么地图。 “那,那你为什么不提醒我!你也不问我还有没有吃的!我要是饿死在半路怎么办?!” 似乎又是抓到了话机,柳梧璇厉声反驳,只不过气势相比之前弱了三分。 “这我就更不担心了,许君在信上说了,你是准备好了才来的,我哪想你没带够粮草!” “……你!你!” 这一下,她彻底失尽了底气,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没想到那时许君问她何时启程,原来是问她一切都准备妥当没有,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她还云里雾里的,哪能意会到这层意思,这分明就是故意戏弄她。 此时此刻,她才明白了紫袍男人最后意味深长的笑容,没有什么特殊含义,单纯就是拿她寻乐子。 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现在她知道,那些磨难就是他专门为她设计好的,虽然不知用意,但她还是对此感到愤怒,命运和人生被掌控的感觉,让她生理性感到不适。 委屈的哭声中夹杂着不甘,恐惧,厌恶等等复杂的情绪,委屈是正常的,其他的情绪又究竟从何而来?吕澄昂不解,只是旁观,在没弄懂那些情绪的来由之前,他无法出言安慰。 一个声音徘徊在少女心头。 这人就有这么恶趣味吗?这个世界究竟怎么了?怎么尽安排些精神失常的神经病在她的人生中横冲直撞?说着神神秘秘的话,撞得她遍体鳞伤,最后只留下和那些话一样神神秘秘的笑。 她不明白! …… 第141章 见面曾相识 “哭够了?哭够了就进来吧!” 看柳梧璇停下哭泣,先是咬牙切齿咒骂着什么,没多久又转而一副释怀之态,吕澄昂知道自己不必再多说什么,便掀起帘子,邀请她进帐。 一条长桌,一个暖炉,一张行军床,旁边立着和人齐高的盔甲架,上面是她曾见过的银色铠甲,不起眼的角落里单立着一个小桌子,桌子上是金属制的刀架,长剑安放其上,剑鞘在光线的明晦变幻中泛着丝丝金光。 比少女想象中要布置得简陋许多,只有最基本的生活设施,唯一能引起她注意的,便是长桌一边摆放着的几本旧书,书名大都是用雨朝官文镌写,只有其中几本,她并不认识书背上的文字。 吕澄昂环顾四周,试图为她找到一个可以坐的物件,可翻来覆去,他也只在床下翻出一个积满灰尘的毡垫,而当他彻底抽出它的那一刻,本就不大的屋子内顿时间弥漫起沙土和扬尘,空气中还夹杂着丝丝陈年毛皮的腐臭味。 “咳咳咳!” 柳梧璇不禁眉头紧皱,避之不及,她只好又掀起帘子,随便抓起树堆上的一本往外扇风,无可奈何,吕澄昂也掀起后帘,学着她疏散灰尘。 良久,风尘落尽,少年望着一地狼藉,无奈笑笑,又望了望自己平日里坐的木椅,最终坐在“罪魁祸首”的毡垫上。 “这,这不好吧。” “呦?方才不是还要告我虐待你吗?这会又客气上了。” 吕澄昂不以为意,示意她快坐下,柳梧璇也不再推辞,坐在他对面,这里恰好能看清晰地看见那把角落里的长剑,她双眼无神地望着那把剑,顿觉有些眼熟,一股莫名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她正欲开口询问,却没想帐中闯进一人。 “吕大人!羊肉好了!现在就端上来吗?” “嗯嗯嗯!快快快!端上来!快饿死我了!” “是!” 禀报的士兵行礼退下,紧接着,冒着腾腾热气,洒满红黄绿色各种配菜的一大盆焖羊肉被伙房师傅端上桌来。 羊肉脱骨软烂,香气扑鼻,简直快迷倒了二人,没等到碗筷上桌,柳梧璇便率先捡出一块,兀自啃了起来。 等到吕澄昂将碗筷拿过,少女的面前已经堆积起如小山一般的羊骨。 “我的大将军都还没吃上,你可倒好!先吃上了!” 她充耳不闻,只是一味地埋头吃肉,他也不多废话,开始专心满足自己空空如也的胃。 正是晌午用餐的时间,时光在飘香的空气和吮吸的指尖匆匆掠过,这来到军营的第一餐,柳梧璇吃得欢喜,吃得沉浸,仿佛前几天受过的苦难终是为了这一刻,其余旁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有人不想让她知晓,她也不再去想。 …… 大快朵颐近半个时辰,盆中肉只剩一根,白骨堆下满满一桌。 “你干嘛!” “我先夹到的!” “你哪有用筷子!再说了!这是我的肉!” “什么你的肉!你把我快饿死在半路的事还没完呢!还不趁现在好好补偿我!” “诶你一个小丫头片子!年纪轻轻歪理倒是一套一套的!” 吕澄昂说教的习惯上头,狠狠将筷子拍在桌上,吓得柳梧璇一哆嗦,上一刻还因为抢到肉而沾沾自喜的她,下一刻便手抖将肉掉落在地上。 少女不知所措,望着一脸凶相,欲要管教她一番的少年,她竟率先大哭出来。 “呜呜~” “哇——” “总参!发生什么事了!” 几个同样凶神恶煞的士兵闯了进来,弄得吕澄昂一阵下不来台。 “出去!都出去!” “哦!哦!” “哇哇!都不许走!看看你们这什么总参!是怎么虐待一个良家女子的!” “没听见吗?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走!” “走走走,总参发火了!” 士兵们你推我搡退出营帐,柳梧璇见此,也不再哭闹,叫嚣过后,恰好给了她消化的时间,也不再执着那最后一口没吃到嘴里的肉,又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那柄剑上。 “这下好了!你满意了吧!肉也没吃上!还让人看了笑话!” “那能全怪我吗?谁让你和我抢!哼!” “……” 正如傅落所言,即便是武能纵横沙场,文能算尽天机,强大如他一样的存在,也只不过是一个二十余岁出头的少年,应付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同龄人,他也只如无头之蝇,更何况对方还是异性。 “吃也吃了,闹也闹了,这里是军营,不养闲人,说说你在这里留着,能做些什么吧。” 然而,柳梧璇却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一般,下座走到角落里,琢磨起他的剑来。 “柳小姐,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什么?” 少女恍然回眸,少年橙白色的衣衫铺满眼底,滂沱大雨冲破记忆的枷锁,毫无征兆在心里噼里啪啦下起来。 海边的弃婴,硕大的竹伞,围观的人群,剑锋直指面眸,少年的长发散落肩头,只露出剑眉星目,以及最后那一句。 “做的不错。” 另一段不像是自己的人生片段又插入脑海,一个狂风骤雨的午后,并不平凡的一段经历,却在无数个庸庸碌碌的日常里被她抛之脑后,而又在此时,不知是天意安排,还是阴差阳错被她翻找出来。 她直勾勾地盯着吕澄昂,眼中既没有如获至宝的喜悦,也没有如见血海仇人的憎恶,那是一个复杂的眼神,仿佛是在确定眼前之人是否存在,带着一种见面曾相识的错觉。 “你,你没事吧,食物中毒了?不应该吧!我也吃了,这不好好的?” 吕澄昂被盯得心里发毛,对眼前这位同他一样喜怒无常的大小姐,他应付起来真是有些捉襟见肘。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吕澄昂,傅落没告诉你吗?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又要整什么。” “我想,我们大抵是见过。” …… 第142章 并非如故 “吕澄昂……” 柳梧璇不语,转过身去,从剑匣中抽出那柄长剑,将剑柄递给他,又顺势退开几步,和他保持距离。 “这是做甚?” 对于少女愈发离奇的举动,吕澄昂不解,刀剑无眼,在接过去的下一刻,他便下垂右手,生怕磕碰着自己和对方。 可哪曾想她又是语出惊人。 “拿起来,对着我。” “为何?” 然而,在他回应后的瞬间,他便想起了两年多以前,与一队人随行前往金夏捉妖之事,只因那婴儿至今并无异常,也没有传说中所言祸国殃民,一切全当是笑料,早已淡忘。 倾盆大雨的噼啪声犹在耳边,提剑针锋相对的一幕历历在目,眼前少女的面容在雨水中逐渐浮现,由模糊变得清晰起来,怀中的妖婴在不明材质的襁褓中酣眠,那是雨朝最后一个在和平中度过的国庆,盛况空前。 “难道?你就是那时的孩子?” “什么孩子!你也不看看自己才比我大多少?” “我立夏就二十四,你呢?” “刚过十九?怎么着?” 如她所料,吕澄昂的年纪和面容还是匹配的,并没有年长她太多,不过五岁也算是一个不小的年龄差,但即便如此,她还是理直气壮地叫嚣。 “那不就是是小孩吗?你想想?两年前我成年了,但你还没成年,那你在我面前不就是个小孩吗?” “那又如何?切!” 一时想不出歪理应对的她悻悻回到座位上,盯着少年的橙白长袍开始发呆。 “怎么现在才想起来呢?” 她不解,隐隐约约又感觉到一丝阴谋诡计的意味,便顿时又秀眉一蹙,嘟起小嘴念叨起来。 “怎么?见到我就让你如此厌恶?别以为和我有一面之缘就会放过你!说回正事,你留在这,到底能做些什么?” “哼!本小姐我会的可多着呢!来此之前,我已经找傅将军讨了一份好差事!才不要任你左右!” “哦?竟有此事?反正最后我都会过问,不妨现在就说说看?” “才不告诉你!你个坏人!和小孩子抢肉吃!我找傅将军去!” 说罢,柳梧璇扬长而去,连给他再搭话的机会都没给,只留吕澄昂一人,面对一桌子残羹剩饭收拾。 “方才还说不是什么小孩?这小丫头,嘴上真是一点都不饶人!” 出了营帐,少女的心怦怦直跳,虽说在他面前表现得傲气十足,但这份恰到好处的一见如故,让她多了一份久违的安全感。 …… 正是阳春三月时,漠西腹地陆风盛行,柳梧璇沐浴在阳光下,身着沙黄色长裙,裙裾在微风中摇曳,勾勒出花季少女绰丽的身姿。 “这不是柳姑娘吗?怎么一个人站在外面?” “傅将军!您来了!” 一个熟悉的身影靠了过来,少女微微垂眸,对方也颔首致意。 “吃得热乎,出来透透风。” “和总参聊的怎么样?” “可别提了!我这才来多久啊,还坐在饭桌子上呢,他就要我做这做那的,一个劲地催!” “是吗?他要求你做什么了?” “具体的倒是没有,但是他问我留在这里能做什么,一副咄咄逼人的姿态,看得不爽!” “哈哈哈哈!还请你别介怀!总参他年少轻狂,若不是如此,也不会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更别提点兵点将了!那你呢,怎么说的?” “我说在你这里找了个好差事,先应付一下!再言之,你不是说要领教一下我家传的棍法吗,我也正有此意,择日不如撞日,刚好酒饱饭足,不如速速安排,快快开始吧!” “哈哈哈哈!姑娘既有兴致,老夫也不好扫兴,这样吧!你跟我来!” 离开中帐,柳梧璇跟随傅落的脚步,一路长驱直入,军营的规模愈发舒展,已经过了几处草场,竟还未走到头,简直像是盘踞一方的小领地,吕澄昂正像是坐镇中央,挥斥方遒的大魔头。 “这里战乱结束没多久,各个部落心怀鬼胎,妄图再起波澜,破坏这来之不易的和平。内战一触即发,我们只能暂时栖居在这草原边上,等到调和人情,才能再往更深处的黄沙大漠里走。” “战争,进行到哪一步了?我们把敌人打跑了吗?” 她这才意识到,露曦山上的安定生活,只不过是由露曦仙人一手打造的,隐藏在虚假和平之下的表象,生活悠闲自在到几乎让她忘记了自己为何会辗转流离,两年间,外界可并不如她自以为那样风平浪静,战争的残酷,她曾是亲眼见识过的,但此刻,她竟然忘记了自己还置身其中。 “几乎算是吧,这可多亏了吕大人带兵有方,无论是前朝的史料,还是今朝记载,从未出过像吕大人一样用兵如神的天才,可以说,他的存在,避免了数百万生灵涂炭的悲惨结局。” “没想到他看上去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能力。” 少女喃喃自语道,早在路上,她就听闻过吕澄昂的厉害,而她对于他的认知,也只停留在方才回忆起的那块丞相令牌上。 “这么说来,他也算是英雄了。” “当之无愧的人民英雄!只是他过于年轻,性子也不算太张扬,他顾天下人,而天下人却不识他罢了。” 傅落神情肃穆,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眼瞳中,无不充满对这位赞不绝口的总参的无边敬意。 “我听傅将军方才用了‘几乎’二字,这么说,还有地方仍陷于战乱吗?” “不错,在雨朝的西南部,明烛山的几座雪峰之下,前朝的战争一直延续至今,仍未终结,按照规划,吕大人本是打算启程去亲自平定,奈何十六国的联合战书已经下到家门口了,他这才不得已先主持当头国难。” “前朝的战争,那迄今为止,岂不是已经上百年了?” “没错,我们军中之人,都管明烛之地的战争,叫做百年战场,整整五代人啊!” “看来是块硬骨头!” “哈哈,我们管那叫冰碴子,冰天雪地的,外面那群人一直不老实,仗着自己地形优势,隔三差五地来骚扰,弄的我们的将士不得不长年驻守在那绝寒之地,饱受风雪侵袭苦难。” …… 第143章 证道 风未止,甚至夹杂着似有似无的寒气,那是来自遥远战场的冰雪。 少女不再言语,细细感受着风中的微寒的气息,她从未涉足的地方,仍有人在为这片岁月静好负重前行。 约摸一刻钟后,所有的营帐被二人甩在身后,眼前,是用看不见边界的篱笆,围成的一大片训练场。 午餐结束,士兵们从身后三两成群,陆续涌入场中的各个位置,柳梧璇一眼就瞧见了手持迅长武棍的人群,身着青绿色武服的他们像草地上滴落的一大块墨斑,极为醒目。 片刻后。 “来来来,都聚过来!都聚过来!” 领头的教导见傅落走过来,扯着嗓门将所有人都喊到一起。 “将军!” 傅落微微颔首,向站队整齐的众人宣布。 “各位!我身边这位姑娘,正是柳氏七棍的正统继承人!也是创始人柳长青前辈的亲孙女!大家热烈欢迎!” 说罢,台下一片掌声雷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位身躯单薄的少女身上,无不充满敬意。 显然,他们对傅落的话深信不疑。 当然,其中不乏有一两股夹杂着质疑的目光被柳梧璇敏锐地捕捉到,但她并不在意,也自然不会回应,只向前微迈半步,大方地介绍道。 “小女柳梧璇!见过各位英雄好汉!” “哈哈哈哈!” 众人被小丫头的奇特称呼逗乐,发出一阵哄笑。 “好了好了!都静一下!我知道你们当中,有人怀疑我们柳姑娘的手下功夫,今日她正好得闲,想要和诸位切磋一下,不知你们谁先做个表率?” “我来!” “我也来!” 当即,人群中就伸出无数只手,傅落看得眼花缭乱,最终选定五人上前比试。 “他们五个,算是耍棍的一把好手,希望你能尽兴!” 傅落嘱咐道,柳梧璇挨个在他们的面容上停留几息,果不其然,其中就有方才抛出质疑目光的归属。 说罢,众人便自动后退,围出一片场地来,等待好戏开场。 左边,以五个壮汉组成的小队气势磅礴,平时摆放在一旁的黑色武棍一上手便杀气腾腾,即便对方只有一人,势单力薄,但面对所谓的正统继承人,谁也不敢怠慢半分。 反观对面的柳梧璇一脸云淡风轻,和往常练习的千百遍那样,双手自然下垂,背负棍而立,定如磐石。 由于柳梧璇一方只有她一人,公平起见,由她限定规则。 众人绞尽脑汁,就连傅落也是一副沉吟模样,猜测着她会规定如何,可没想到,她的一句话,让全场人都惊掉了下巴。 只听她淡然道来。 “三息后,你们向我攻过来便是,一人也好,五人一起上也罢,只要有任何一人越过这条线,便算你们赢!” 说罢,她缓缓落棍,在自己面前的草地上划出一道沟壑,痕迹之深可见草茎。 “什么?我没听错吧!” “小小年纪竟如此狂妄!当自己是吕大人啊!” 人群炸开了锅,七嘴八舌议论道,傅落也拧着眉头,一时间也难辨话里是否夹带玄机。 少女无动于衷,似曾相识的场面,早在两年前上露曦山拜师时,她就已领教过,今日,她也要同往昔一般,扫平一切质疑,技惊四座。 对面五人,听过她这番话后也是面容扭曲,难以置信,在他们从军多年的生涯中,恐怕从来没有遇见过如此嚣张狂妄的对手。 “上!给她点教训!” 未等三息,为首的二人率先冲出,一左一右成包抄之势,封锁住少女眼前的方寸天地,雄浑的棍风下,是日夜可鉴,扎实的基本功。 柳梧璇冷哼一声,不躲不避,坐等棍风直冲面门。 棍尖扫过她的发梢,眼看就要正中鼻梁,只见她一个下腰极限躲过,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武棍向身后顺势一甩,啪啪! 两声清脆的声响过后,二人像是触电一般,左右腿猛得一蜷缩,应声倒地,只抱着腿哀嚎,再起不能。 仅是一个照面,她就斩下对方两员大将,而她自己,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依旧是那副清冷的面容,一尘不染。 此时此刻,所有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都清楚地认识到了双方之间的实力差距,也重新审视了“正统继承人”这一词究竟代表着怎样的意义。 少女知道,她这一招,已经清空了所人的质疑和顾虑,连同自己心中的那份也是,现在她要做的,只有将胜利贯彻到底。 …… “阁下好身手!在下甘拜下风!” 场上唯一还站着的人如是说,没有任何悬念,这场比赛以柳梧璇的压倒性胜利落下帷幕。 柳梧璇垂眸不语,抱拳躬身以表敬意,随后撩拨开额头的细发,任由春风吹干那一层薄汗。 “这小丫头,若是一开始,他们五人齐攻,或许可以取胜,可是谁又能想到呢?” 傅落虽是面无表情,可心中早已翻江倒海,那个云淡风轻的身姿,那束目空一切目光,同十年前,吕澄昂演示过后的那副模样别无二致,那是衡强之人对弱者,对世界,对现实的怜悯与漠视,贯古通今。 周围人的表现也印证着眼前的一切。没想到短短四十余年,他已经见证了两个恐怖如斯的强者降生在这片土地。 等众人回过神来时,柳梧璇已经回到了傅落身边,重新变回了那个人畜无害的大家闺秀。 而从地上爬起来的几人,眼中再无一分一毫的质疑,在场的所有人,无一不臣服于她神乎其技的棍法。 “天呐!我们从前学的,还是柳氏棍法吗,恐怕皮毛也算不上吧?” “真没想到,棍竟然可以这样用!” “你刚才看见了吗?她借力的那一个大跳!神兵天降!” “太快了!真的太快了!短刀也不见得能舞得如此之快!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柳梧璇不觉得这些赞叹之词是对自己的表扬,于她而言,作为自家棍法的正统继承人,又身为仙人门徒,种种这般,不过尔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