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夫君白天审案,我在夜里杀人》 第1章 亲事 昨夜下了一场雨。 雨水冲刷薄泥。 闺房后院,沾着雨露的芙蓉花丛中,一截白森森的手指露了出来。 桑觅隔窗望过去,杏眼微凝。 事发仓促,尸体埋得太浅了。 桑觅放下手中纳了一半的鞋底,来到院内。 刚拿起了一旁的铁锹,准备填几层土遮一下,夜里再挖个深坑重新掩埋,身后便传来了她的贴身丫鬟碧珠的声音:“二小姐,大小姐回府看你来了!” 碧珠活泼伶俐,又是个急性子,传话间已到院子里。 桑觅握紧手中的铁锹,一脚踩上埋在土里的那一截手指,随即岿然不动地转身,带着几分呆滞,望向碧珠。 碧珠浅施一礼,笑道:“你明日就要出嫁,大小姐必是过来跟你说些体己话呢!” 桑觅迟钝地应了一声:“噢。” 碧珠望向窗内,瞧见了小桌上那张鞋底。 不由得,在心中叹气。 二小姐这一张鞋底纳了半年,还没进展。 如今,又在拿着铁锹摆弄她后院的花花草草。 全然没有要出阁的样。 自家小姐,真是如老爷夫人说的那般,不谙世事,心思单纯。 碧珠回过神来,忙道:“二小姐,我这就去打水给你洗洗手,一会儿去见大小姐。” 说完,匆匆离去。 桑觅看着碧珠的背影,片刻后,抬腿将冒出来的那截手指踩进土里,准备去与长姐见面。 望京城内,法不容私的刑部桑侍郎府上,有两位生得貌美如花的嫡出女儿,长女桑盈,才德出众,四年前,年芳十六,便嫁了四品祭酒为妻。桑府次女桑觅,已是二九年华,亲事才说定。 桑觅知道,望京的名门闺秀们,都怎么说她。 她们都说,相比于长姐的多才貌美,桑觅只是个笨蛋。 桑觅是学堂中,最难教的学生。 也是教女红的嬷嬷,最无法忍受的官家小姐。 望京的李夫子说过,教桑觅念书,比教牛识字还难。 自那之后,桑觅就成了闻名望京的笨蛋美人。 这些人不知道的是,桑觅不属于这个世界。 十八年了。 桑觅穿到这个陌生世界,已经十八年了。 前世的桑觅,是一朵杀人不眨眼的食人花。 上没老下没小,还不用买医保。 一朝身死。 桑觅再睁眼,便到了这个叫大胤的鬼地方。 随着她的长大,食人花的力量也越来越强。 食人花极心力,活死人、肉白骨,塑百毒不侵之躯。 可喜可贺,穿了也不影响她杀人。 这辈子的桑觅,五岁开始杀人。 到如今,她已埋尸、抛尸、毁尸灭迹…… 不计其数。 —— 桑盈带了望京白家铺子里买的糕点来看桑觅。 桑觅同长姐问好后,便打开了六角盒子。 两人相依而坐。 桑觅拿起红枣糕,便往嘴里放。 桑盈担心她噎着,忙给她倒水。 “觅儿还是这么喜欢吃红枣糕,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一起去买白家铺子的甜糕时,身上带的银钱不够的事情吗?好在平叔跟得紧,过来给我们付钱,平叔是个不错的人呢,可惜,不小心跌倒摔死了……” 桑觅吃着红枣糕,眼中的寒光转瞬即逝。 平叔? 她想起来了。 那人鬼鬼祟祟地偷看年仅九岁的长姐洗澡。 被桑觅轻轻松松一推给弄死了。 桑盈说着话,继而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绣着小兔子的荷包,递到了桑觅面前,“觅儿,你明日就要出嫁了,嫁妆爹娘都添置妥帖,长姐今日也没什么可送你的,便给你绣了个香包。” 桑觅吃完一块糕点,砸吧砸吧嘴。 “谢谢阿姐。” 道着谢,桑觅收下小荷包,嘴角牵起浅浅的笑意。 视线不经意地落下,瞥见了桑盈手腕处的一块淤青。 桑觅拨开姐姐衣袖:“这里怎么青了?” 桑盈别开脸,连忙将手缩了回去。 她拢着衣袖,遮住青痕,有些闪烁其辞地回着:“哦,昨日下雨,地滑,磕碰到了。” “噢。” 桑觅想起昨夜的雨,闷闷地应了一声。 桑盈笑道:“觅儿,明日便要出阁了,多笑一笑,开心些,切莫愁眉苦脸,爹娘看准的人,自是不会差,谢五郎年纪轻轻,已在大理寺官居要职,深受重用,往后必是前途无量。” 桑觅复述道:“大理寺。” 桑盈点头:“嗯,谢五郎是大理寺少卿。” 桑觅说:“我知道,他喜欢查杀人案。” 桑盈对妹妹的说法不置可否。 “听说谢少卿公务繁忙,你嫁过去之后,一定要多多体谅他,打理内院,相夫教子,你慢慢都会学会的。” “噢。” 桑盈沉思着,继续说道:“那谢少卿在望京出了名的为人正直,又生得俊美无双,不少望京贵女都挑明说过,愿下嫁于他,只是他一心公务,无心终身大事,倒是不知,他怎么能和爹说到了一块儿去,求娶于你。” 关于这门亲事,桑盈有着自己的猜测。 许是爹将不谙世事的觅儿,托付于了谢择弈。 而谢择弈念在两家交情上就此应了下来。 否则,如他这般,望京闺中小姐们眼中的良人,何必娶刑部侍郎的次女。 谢择弈虽是大理寺少卿,但谢家家底颇丰,其父在世时,曾官至知枢密院事,一母同胞的长兄如今领上州刺史,官居定州,谢择弈在家中排行第五,二十有三,前途无量。 桑盈思虑着,拍了拍桑觅的手背:“觅儿,你也知道,之前,庶妹紫玉留了书信,跟人私奔离京,至今还未找回,这件丑事让爹颇为头疼,依阿姐看,你与谢少卿这门亲事,是极好的,你正是大好的婚嫁年龄,莫要因此顶撞爹了。” 桑觅的神情略显茫然。 庶妹桑紫玉? 嗯,她也想起来了。 那女人不识好歹,想下毒害她。 正被她埋在院子里养花呢。 桑盈见妹妹发呆,便又问了一遍:“你听见了没有?” 桑觅回过神来,点头:“嗯。” 桑盈柔和浅笑,握着妹妹的手,又轻轻拍了拍。 “觅儿这手,真是柔弱无骨,可别被人欺负了去,你往后啊,在夫家若是受了委屈,那也不必藏着掖着,爹娘一定会为你做主的。” 桑盈永远也不会知道,这柔弱无骨的手,沾满了鲜血。 桑觅想到这一点,不禁露出了甜美的笑容。 对着长姐,桑觅重重地应了一声。 “嗯!” —— 良辰吉日,大理寺少卿谢择弈娶妻。 新妇桑觅,是刑部侍郎桑明容府上的二小姐。 皓月高悬,府内宾客喧嚣。 一袭艳色新娘喜服的桑觅,红盖头遮面,正独坐拨步床床沿。 随着“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 一身喜服的谢择弈回来了。 外面的宾客喧嚣尚未完全停歇,酒香飘散。 谢择弈合上门,声响渐息。 微醺醉意下的新郎,挑开了盖头。 桑觅想着嬷嬷与阿娘的教导,带着几分茫然与困惑,同谢择弈饮了合卺酒。 胤都望京的人都说,大理寺谢少卿生得俊美无双,世上少有。 可惜他一心一意扑在公务上,不沾女色。 桑觅其实不懂谢择弈长得有多好看。 她是一朵食人花,全凭气味认人。 说白了,她脸盲。 有些呛鼻的合卺酒顺着喉咙咽下。 桑觅秀眉微蹙,抬眼看向谢择弈。 她有点想看清他的脸。 谢择弈拿开桑觅手中的合卺玉杯,看她的眼神晦暗不明。 将她拥入怀中时,正巧她侧头看他。 桑觅一个不经意,撞在了谢择弈唇角。 谢择弈顺势,便捧着她的脸啄了起来。 桑觅闻到了他身上浓重的酒息。 他的大喜之日,显然喝了不少。 谢择弈酒醉半醺,借着她的嘴巴,再度尝了尝合卺酒的味道。 桑觅又开始想,离开桑府前,嬷嬷和阿娘都说了些什么。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谢择弈开始解她的衣服,好一通又亲又抱。 他将她压在床榻,用某个有温度的杵,开始凿她。 桑觅想起来了,这是夫妻之事。 只会杀人的桑觅,学不来什么夫妻之事。 但眼下,她好像也不讨厌。 第2章 新妇 天光大亮。 桑觅还躺在床上,杏眼紧闭,睫毛轻颤。 不多时,桑觅的陪嫁丫鬟碧珠进来伺候。 谢老夫人身边的云蔓姑姑也领着人过来收了带血的喜帕。 刚醒来的谢择弈,看到那块带血的喜帕,清醒了大半。 自己昨晚当真是喝多了,又是第一次行房,竟失了轻重。 谢择弈愣神间,看向一旁睡相香甜祥和的桑觅。 云蔓姑姑低眉提醒道:“该叫醒新妇,洗漱梳妆了,五爷您新婚,老夫人这才从定州回望京,车马劳顿,可不就是等着喝桑府新妇这杯媳妇茶呢。” 谢择弈回神,默了一瞬,道:“让她多睡会儿。” “五爷……” 云蔓姑姑似是还想再说点什么。 谢择弈打断了她,“你回禀母亲,我晚点过去,母亲一贯大度,也知道我们家不兴这些繁文缛礼。” “……是。” 云蔓姑姑见状,也只好应声退下。 拔步床旁的碧珠掩住嘴角的笑意。 麻利地收拾一番后,碧珠也退了出去。 —— 桑觅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幽幽转醒。 睁开眼时,谢择弈的手正搭在她颈间。 桑觅定定地看他,等待着他手的动作。 谢择弈只是拨开了她脖颈间上的乱发。 发觉她醒来,轻声发问:“怎么不多睡会?” 桑觅没有回话。 她在想,如果把谢择弈杀了,埋哪里最合适。 谢择弈只当她不好意思开口,抿了抿唇,垂眸道:“抱歉……” “呃……” 桑觅不明所以。 谢择弈忽而问道:“是不是弄疼你了?” 桑觅僵着,缓慢地摇了摇头。 疼? 她杀人如麻,从来不知疼为何物。 谢择弈似是有些难以启齿,“你流了点血……” 桑觅无从回应。 血? 昨夜好像是有血。 她还以为,是他流的呢。 谢择弈见她形神略显呆滞,定了定神后,徐徐说道:“我既娶你为妻,必会好生待你,你也知道,若非我成亲,我母亲也不会从定州回来,自我父亲亡故,长兄官居定州之后,望京谢府这些年来,一切从简,但你往后当家作主,有什么不妥帖的地方,可以自己置办,你心里想什么,也直说就好。” 桑觅向来听不懂这哩哩罗罗的长篇大论。 她想起谢老夫人身边那位云蔓姑姑说的话,眼中闪过一片清明。 “敬茶,我们该去敬茶了。” 谢择弈问:“你想去吗?” 说的好像,她不想去就能不去似的。 桑觅小心地应声:“嗯。” —— 去往老夫人院中的路上,两人无话。 桑觅边走边张望着,脑子里胡思乱想着自己的东西。 她正在研究,这偌大的谢府,哪里适合埋人。 谢择弈侧头,眉眼低向矮了他一个半脑袋的桑觅,只瞧见她时不时东张西望的,眼珠子偶尔转动一下,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似的,透着一股空茫。 桑觅不会梳妆,生活起居大多都要靠她的陪嫁丫鬟碧珠照料,但一袭水色罗裙穿上她身上,格外好看,小施粉黛,便是亮眼之姿。 谢择弈理了理思绪,问道:“在看什么?” 桑觅没有回答他。 因为她在看,哪里适合埋尸体。 谢择弈顺着她左右张望的视线瞧了瞧。 如今的谢府,虽铺设一新,挂满了喜缎,但还是透着冷清。 谢择弈迟疑片刻,边走边说:“觅儿,我父亲已去,大哥领官在外,二哥病逝,三哥在边关,四哥生活散漫,每年只有一封家书回来,这谢府老宅着实冷清了点。” 桑觅回道:“我知道。” 阿姐桑盈说过的,谢择弈是家中老五。 谢家家底,那真要算起来,是在他大哥手上。 “嗯,”谢择弈应声,随之又问,“你有什么需要添置的吗?” 桑觅摇头:“没有。” 谢择弈看着她眼下这副心思简单,至纯至真的模样,回忆起旧事,一时怅然。 “三年前,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正因气倒了学堂的夫子,挨了父亲的教训,那竹板子打你身上,也不见你躲,好像不知道疼似的,我那日上门拜见桑大人,桑大人见我过来,当即便收了手,那脸上的心疼,藏也藏不住,而后与我在书房说话,也心不在焉。” 桑觅顺着他的话,想起那些过往。 一时间,有些茫然。 学堂的夫子,到底为什么生气来着? 桑觅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自己上的望景女子官学。 非国子监那种朝廷重臣子女去的中央学堂。 望景官学里的那些书,桑觅都不爱看。 她无所事事中,便在书页上糊墨汁玩。 反正她什么也没干,那老头就捂住了自己的心口,愤懑交加,俨然即刻就要病发身亡。 谢择弈看着若有所思的桑觅,问道:“你为什么不躲呢?” 桑觅回过神来,抬眸看他。 “三年?我们认识这么久了吗?” 杏眼流转,秋水凝人。 谢择弈微微怔了怔,片刻后才回话。 “我们认识很久了。” 桑觅收回视线,点了点头。 “噢。” 谢择弈不免也有些纳闷,这几年来,他与她之间往来不多,却也不算少,桑觅如今见他,却好像尤为陌生。 那她为什么,要应下这门婚事呢? 谢择弈想了想,还是缓缓说道:“觅儿,结发为夫妻,该当两情相悦,我昨夜可能有些唐突,但如今你我既然已经成了夫妻,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你……” 桑觅听着这番话,暗暗思索了一番。 她忽而出口:“夫妻之事。” 光天化日之下,碧珠还在十几步后面跟着。 谢择弈乍然听见这两个字,顿时有些无所适从。 “呃、夫妻之事,你不喜欢?” 果然,是他被那些人灌了太多酒,莽撞了。 他该问她是否愿意…… 桑觅摇了摇头,淡淡地说:“没,我是说,很好玩。” 谢择弈:“……” 桑觅沉思一瞬,认真道:“再来一遍。” 谢择弈抿了抿薄唇,压低声音道:“晚上再说这个。” “噢。” 桑觅闷闷地应了一声。 第3章 婆母 桑觅跟着谢择弈来到谢老夫人房前。 十几步外,便听见了屋内传来的谈话声。 “老夫人,这新妇,实在是太不守规矩。” 伺候老夫人多年的那位云蔓姑姑,似乎刚同谢老夫人,说清楚了今早的事情,她们等候多时,也没见该来的礼数。 云蔓姑姑已是愈加不满。 谢老夫人却说:“云蔓,你跟在我身边多年,指点指点谢府新妇,倒也无妨,但你这种话,莫要再当着弈儿的面说出口了。” 云蔓姑姑长叹了一口气。 谢老夫人端坐着,“我猜想你今早,肯定是惹了弈儿不悦,他是念在你在谢家资历深,不同你计较,弈儿他表面上脾气好,待人和善,倔起来,那可是连他父亲他大哥都拦不住!” 云蔓姑姑躬身低头。 “咳咳咳——” 谢老夫人咳嗽起来。 云蔓姑姑忙端水上前。 谢老夫人接过茶杯,抿了一口。 她无奈道:“我自己生的儿子,我还不知道吗?” 云蔓姑姑自知有错,不敢再有言语。 谢老夫人倒也不责怪她什么,轻轻笑了笑,说道:“况且,弈儿自己要娶的女子,心中必已是珍重万分,这时候去触他霉头,换旁人做这种事情,早就被赶出家门了。” 云蔓姑姑回道:“老夫人说的是,是我僭越了。” 桑觅耳力好,将屋内两人的谈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如谢择弈所说,而今的谢家人,的确不兴什么繁文缛礼。 谢择弈牵上桑觅的手,拉着她进门。 进门第一件事,便是向母亲道歉。 “母亲恕罪,儿子今日睡过头起晚了。” 沉稳端庄的谢老夫人听到谢择弈这种说辞,露出了慈祥的笑容,将事情揽在自己头上,弦外之音,作为母亲的她又怎会不懂? 此时,云蔓姑姑也将一杯新茶重新端了上来。 谢择弈上前接过茶杯,递给桑觅。 “觅儿,给娘敬茶。” 桑觅有样学样的,两只手端着茶杯,递到了谢老夫人面前:“给娘敬茶。” 脱口而出一声娘,让谢老夫人心情大好。 “诶,好孩子,到娘身边来。” 谢老夫人饮下半杯茶后,忙拉着桑觅的手,坐到了一起。 她上下打量着桑觅。 只见桑觅双目纯澈,一看便知是那种至纯至性之人。 桑觅生得貌美,却又好像丝毫不知自己的貌美,与寻常美貌女子相比,气质别具一格。谢老夫人于谢家内宅当家作主多年,阅人无数,依靠着多年来的经验,她很快便笃定了桑觅品行。 “真是妙人一个呀!” 被夸奖的桑觅笑了笑。 平心而论,桑觅的眼睛确实纯澈。 毕竟除了杀人,她没有别的爱好。 诸多人与人的勾心斗角,她统统理解不了。 只爱杀人,何尝不是一种单纯呢? 想到这里,桑觅的笑容愈加乖巧甜美。 谢老夫人拉着桑觅闲话家常间,给云蔓姑姑使了个眼色。云蔓姑姑悄声退下,随即取来一个锦盒,恭恭敬敬地递到了谢老夫人面前。 “娘此番回京,路途遥远,也没什么好东西能带给你的,唯有这只定州巧匠所打的绿翡翠手镯,价值不凡,你且收下,往后与弈儿好好过日子!” 谢老夫人打开锦盒,取出了里面的一只手镯,一面说着话,一面温柔和善地笑着,将手镯套在了桑觅的手腕上。 一旁吃水果的谢择弈适时地搭腔。 “谢谢娘。” 谢老夫人斜眼睨他,“我又不是送你的,你道什么谢?” 桑觅摸了摸手上的绿手镯,“谢谢娘!” “欸~” 谢老夫人喜笑颜开。 桑觅也笑了笑。 她心想,真好。 学着谢五郎说话,就白得了一个镯子。 “咳咳咳——” 谢老夫人浅浅地喝了一口茶。 似是呛到了,老夫人又咳嗽了几声。 谢择弈上前来,关切地拍了拍母亲的背。 谢老夫人摆摆手,随之,笑着说起,她此番,是为儿子婚事,从定州回望京,可能很快,便会启程回定州。 若是在她回去之前,新妇怀上孩子,对谢家,那便是个大好消息。 若是未能有孕,倒也无妨。 谢老夫人会在定州的寺庙,为整个谢家祈福。 简而言之,桑觅的内宅生活,将平平无奇。 —— 谢择弈因这门喜事,休假几日。 这几日里,他都可以陪着桑觅。 在与桑觅回门拜访岳丈一家之前,谢择弈带着桑觅上街采买。 到望京西十一街时,马车停在了道口。 两名小厮来到了红鬃马旁,规规矩矩地站好。 谢择弈先下了马车,正好接住了桑觅。 一副时时担心桑觅会被磕着的样子。 桑觅不知道要买什么。 望京城西,还是和往常一样,在她看来乏善可陈。 集市街道宽敞,两列宗亲贵族的马车并行,也绰绰有余。两旁店铺大开,商摊整齐陈列,热闹非凡。 谢择弈牵着桑觅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说着话。 桑觅听懂了一部分。 剩下的一部分,不想听懂。 她视线一转,落在不远处的西凉风格小摊前。 小摊上,陈列着从边关凉州运来的弯月匕首。 谢择弈很快注意到了她的视线。 “觅儿喜欢?” 此时摊贩小哥看见有客靠近,忙端起自己的小弯刀,轻轻拔出。 “这位公子,可得好好瞧瞧我这刀,这可是关外异族人打的好刀,小巧便利,削铁如泥,那伙异族人拿自己的好铸术,在凉州换了银钱和吃食,这批小刀后来又被凉州商队,用马车千里迢迢拉回望京,卖完这批可就没有咯!” 桑觅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刀,不喜欢。” 拔出来一瞧,桑觅就知道了。 这刀,徒有其表。 明显就是望京哪个不知名的锻房打出来的。 不够锋利,杀起人来够呛。 削个果子都怕起豁口。 比不上她的手刀一点。 谢择弈握紧了她的手,牵着她离开。 一面走,一面又给她解释,如今大胤国富民强,各地商贸发达,相应律令法条也很完善,除了某些违禁物品之外,什么东西都会有商贩进来抛卖。 桑觅忽而道:“杀人,要用刀。” 谢择弈轻轻笑了笑:“倒也不是非得用刀。” “噢。” 桑觅还蛮喜欢用刀的。 她转念一想,又问道:“杀人怎么判?” 于是谢择弈又开始给她解释。 “若是命案,得先审理,确认杀人凶手之后,依法处置,谋杀、斗杀、误杀,则各有不同,一般情况下,蓄意谋杀,依大胤律令判斩首,由大理寺正监斩。” 桑觅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那只正被他牵着的手。 “你不查杀人案吗?” 谢择弈说:“寻常案件,大理寺丞可以处理,一些疑难杂案,涉及宗亲贵族的命案,我会亲自审理,若是与朝廷密切相关的重大案件,过程则更复杂,大理寺将与刑部,还有御史台共同会审。” 桑觅若有所思,“噢,你查连环杀人魔。” 谢择弈沉思一瞬,道:“这说法也没错。” 桑觅补充道:“还有,跟宫里有关的命案。” 谢择弈说:“宫里没那么多命案。” 桑觅没回话。 谢择弈继续与她解释说,望京乃是天子脚下,若是宫中,以及这望京的宗亲贵族,常出命案,天子威慑力何在?所以相关律令法条也会严苛许多,眼下盛世太平,宗亲贵族被谋杀的案子,并不多。 至于她说的连环杀人魔,那就更少了。 这,毕竟是望京城。 诚然,谢择弈自己是参与过不少与宗贵相关的谋杀案。 但这些,也只是正常的公务罢了。 连篇累牍的解释叙述,谢择弈最后说道:“那些案子,都是寻常的公务处理,并不恐怖,觅儿不用害怕。” “噢。” 桑觅应声。 她确实,没什么好害怕的。 第4章 病情 桑觅与谢择弈从西十六街转回道口的马车旁。 为回门之事,略作准备的他们,不多不少买了点东西。 作为朝廷要员的谢择弈,生活似乎很朴实。 两人回到马车中,车夫驾马回府。 平稳的马车里,桑觅捧着一盒红豆糕,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块,放进了嘴里。 坐在她身边的谢择弈看着她,迟疑良久,又是旧话重提:“觅儿,我独身多年,生活惯来从简,但绝不会亏待于你,你若是有什么需求……” 桑觅不等他把话说完,拿起一块糕点往他嘴边塞。 她淡淡地说:“我没有什么需要的。” 桑觅懂他意思。 他有钱,可以给她买很多东西。 只是他生活比较简单。 桑觅听桑盈说起过,有些人官阶不高,但职权却不低。 当今天子重视法度,谢择弈在京中有名望,且受圣人器重。 更何况,他家底颇丰,一家子都是当官的。 可桑觅对这些不感兴趣。 谢择弈被喂了一嘴红豆糕,只好默不作声地吃了起来。 吃完了之后,又看着桑觅嘴角的红豆糕渣发笑。 桑觅盖上腿上的盒子。 心想,剩下的零食,要留着晚上吃。 吃甜糕这件事,就像杀人一样。 不可贪多贪足。 否则,就容易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谢择弈拿了一块雪白的帕子,凑过来给她擦了擦嘴角。 “觅儿喜欢吃,往后我便让丁三常去给你买。” “嗯。” 桑觅乖顺地应了一声。 此时,马车外传来女子的哭喊之声。 谢择弈掀开帘子瞧了瞧。 一个发间别着艳色芙蓉花的男子,正强拉着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女子一边颤抖一边哭喊着,黄脸男子越发气急败坏起来,愤愤给了女子一巴掌,重重地抽在了她脸上。 “啊啊啊啊啊!” 女子捂住红肿的脸,脂粉染花了整张脸。 马车里的桑觅幽幽地看着,眼神空茫。 谢择弈放下帘子,唤了一声,“丁三。” 驾车的丁三这才将马车停了下来。 谢择弈道:“去瞧瞧是怎么回事。” 丁三得令,匆忙跳下了马车,随之往回走,循着逐渐聚集的人群凑了过去,恰好,到了张挂着大红大绿的怡春楼前。 那闹事的男人眼见看热闹的人们越聚越多,忙对着周围吼道:“都瞧什么呢,没见着鱼公爹爹教导自家不成器的贱奴啊?这贱奴染了花柳病,我好心给她治病,她竟吃不住疼痛,反而打伤于我,我可不得好好教导教导她!” 一听花柳病,吵吵嚷嚷的人群相继散去。 丁三站在原地,又瞧了一会儿,回到马车旁,恭敬谨慎地回禀此事。 “大人,是怡春楼的鱼公,在教训他的贱籍女子。” 谢择弈有心不让桑觅看见,半个身体探出马车去看,不远处的怡春楼前,女人早已泣不成声,软弱无力地倒在了地上。怡春楼的鱼公拽了她一会儿,小身板一时使不上劲,便又是气上心头,朝着女人又踢了一脚,吐了一口唾沫。 谢择弈取出腰间的象牙腰牌,递给丁三。 “让他不要再当街逞凶,再赠一两银钱奴籍女子看病。” 丁三双手接过腰牌,低头应下。 他回到怡春楼前,一出示腰牌,告知自家大人身份,方才还气势汹汹的怡春楼鱼公,转瞬之间便膝盖发软,跪倒在地。一番磕头应是后,摆出了洗心革面的烂笑,对丁三的说道连连点头。 马车中。 桑觅有些纳闷。 “这种事情,也归大理寺管吗?” 谢择弈无奈地浅笑起来:“觅儿老是说笑话,大理寺自是不管这个。况且刑事之下,民不举,官不究,这女子又是奴籍中最卑微的贱籍,鱼公买下了她,也有权教训她,法度之外,法条不责,但这并不代表,仗势欺压就是对的。” “就好比,逛青楼,流连勾栏之地,也是大胤法条所不责,却并不能说这没有错。圣贤自古推崇的,都是坐怀不乱柳下惠,从不是勾栏听曲,夜夜笙歌。” 桑觅若有所思。 “你是圣贤?” 谢择弈一时面露难为情。 “觅儿,不要取笑我。” “噢。” 桑觅的应声略显迟钝。 谢择弈道:“我食君俸,自当为天子盛世尽心尽力,仅此而已。” 桑觅捧着怀里的盒子,浅浅笑了笑。 她想,她找到她和谢择弈之间的某种共同点了。 对这位大理寺四品少卿,奴籍女子的命,也是命。 而对桑觅而言,杀王公贵族,也是杀。 这何尝不是一种共同点呢? 谢择弈见她笑,也跟着扬起薄唇。 丁三回到马车前。 一行人重新驾车回府。 桑觅想起那个奴籍女子,又想起了碧珠。 她听碧珠说起过。 在大胤,奴籍也分好几种。 官户、杂户、贱籍。 这三种都是奴籍。 桑觅的贴身婢女碧珠,是在十岁时,因家贫,被卖入桑府的。桑大人赐名于她,见她伶俐,送于二小姐桑觅做伴读婢女。 也就是说,碧珠是从良人,转为了奴籍官户。 后来,随着桑觅身边的婢女,失踪、逃跑…… 碧珠便成了伺候最好的那个。 桑盈出嫁之前,母亲把碧珠的身契还给了她,如此,碧珠也可重新归为良人籍,日后出嫁,做点小生意糊口,全凭自己安排。 只是,碧珠并没有离开桑觅。 以良籍之身,继续领着侍奉月银。 像碧珠这样的丫鬟,已是得了天大的气运。 大部分奴籍女子,就像街边那个挨打的女人一样。 —— 回到家中,云蔓姑姑便火急火燎地迎了上来。 “五爷,你可算回来了,老夫人又咳嗽了!” 谢择弈面色一凝:“什么叫又?” “唉,”云蔓姑姑长叹一口气,“老夫人来望京之前,便身子不适,一路上,都煎着药呢,没想到眼下,这药越吃,越不顶用了!” 谢择弈连忙大步朝着谢老夫人院中走去,“这种事情,为什么没有早点告诉我?” 云蔓姑姑无奈,急急忙忙地跟上谢择弈的步伐。 “你最近办喜事呢,她哪里肯让我告诉你这些呀!” 谢择弈边走边问:“请大夫了吗?” 云蔓姑姑回道:“望京的大夫正在看诊呢!” 桑觅不明所以,随同他们一起赶了过去。 第5章 无聊 一行人来到谢老夫人的房内。 房间站了几个伺候的婢子。 她们眼眸低垂,大气不敢出。 一个粗布麻衣的少年学徒背着药箱,好奇地探着脑袋看。 两鬓斑白的大夫差不多刚看完诊。 谢择弈上前问道:“大夫,我母亲她情况如何?” 大夫缓缓起身,欠身行礼。 “大人。” “老夫人阴虚内热,染病多日,又奔波劳累,眼下,整个望京的大夫,恐怕都很难说,能开出什么良方来,只能先照着我开的方子,夜夜煎服,静待转机了,切入多思忧虑,好好休息。” 说完,大夫与他的小弟子,便由云蔓姑姑领了下去。 —— 病榻上的谢老夫人此时面色苍白,唇无血色。 谢择弈来到床榻前:“娘,您身体不好,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要办喜事,娘总不能在这种时候,惹你晦气。” 谢老夫人勉强地笑着,说完又咳嗽了几声。 桑觅伸着脖子看了过去。 她嗅了嗅。 直觉告诉她,这谢老夫人病得不轻。 许是年轻时,内宅操劳颇多。 谢择弈握住了母亲有点发凉的手掌:“早知如此,就不该让您回望京一趟,婚事反正也没有大操大办,您在大哥那边,一直好好的。” 老夫人不以为意,“不论如何,娘是要回来见你的,你大哥举家去了定州之后,我更是,难得见你一面。” 谢择弈垂眸:“儿子不孝。” “弈儿,不要说这种话。”老夫人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你们这些孩子,都有自己的想法,眼看着你们一个个,成家立业,我心满意足,要说有什么放心不下的,那还是只有一个老四,弈儿,若是有机会,你一定要将你四哥找回来。” 谢择弈说:“你很快就会好起来,四哥到时候,定然会回来看你。” 站在一旁的桑觅,目光空茫。 正愣神间,谢择弈转头看她:“觅儿,你先回房歇着吧,我陪母亲说说话。” 桑觅后知后觉地应声,“噢。” 转身欲走时,她迟疑着,张了张嘴:“娘,好好休息。” 病榻上的谢老夫人展露笑颜。 —— 桑觅有些心不在焉地走着。 食人花极心力,对于桑觅自己,有濒死而焕生,断肢重塑之奇效。 以她的血养花,煮花入药,则可解天下百毒。 治疗各种疑难杂症,助人延年益寿。 桑觅出嫁之前,以鲜血滋养,栽种的小食人花,就剩一盆了。 倏然,十几步外的洗衣池塘,传来了捶打衣物的声音。 随之一并响起的,是陌生的女声。 “真是晦气,这桑府的二小姐刚嫁进来,老夫人就病倒了。” 桑觅看了过去。 是谢老夫人身边的两个洗衣婢。 年轻的那个叫莲心。 年长一些的叫红玉。 莲心忿忿不平地说道:“做官家小姐真是好,能嫁给如此容貌出众的谢大人,还不用干我们这种粗活!” 红玉笑了笑:“可别说,这桑府的二小姐,还挺会讨老夫人欢心!” 莲心说:“哪里是她会讨老夫人欢心,不过是有了个好出身,她爹可是朝廷要员,人家是官家小姐,咱们这种杂户奴籍哪里比得上?” 红玉继续干笑着。 莲心停下了手中的活:“不过倒是没想到,谢五爷内宅如此空虚,与他一母同胞的大爷,在定州,除大夫人外,还有四房妾室呢!” 红玉回道:“是呀。” 莲心来了主意:“依我看,谢五爷内宅空虚,这时候,就该向老夫人提一提,让谢五爷纳一房妾室,冲冲喜,去去某人带来的晦气!” 红玉摇了摇头:“这种事情,咱们可不敢提。” 莲心心有所思,意味不明地笑着。 红玉凑近几分,压低了声音说道:“莲心妹妹,你怕不是,自己有想法吧?我记得,你之前在定州时,照顾小公子不够妥帖,才指派来洗衣裳,若是能抓住谢五爷这个好机会,你可就与往日,大不相同咯!你在我们之中,可算年轻,又颇有姿色,保不准真有机会哩!” 莲心低头:“这古往今来,男人都是三妻四妾的,五爷府上,着实冷清了点。” 红玉歪头想了想,笑着说:“有句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咯咯~” 莲心听罢,禁不住笑出了声。 红玉推了推莲心的肩膀:“莲心妹妹以后飞上枝头,莫忘提携一下可怜的红玉呀,我可不想再干这种脏活累活了。” 洗衣池塘不远处的桑觅,很快便觉无味。 她不以为意地走开。 这些女人真无聊。 整日研究这些,不如杀人。 莲心? 桑觅觉得,她挺适合待在莲花池子底下。 与淤泥作伴。 第6章 碧珠 提前回房的桑觅,百无聊赖。 她只好坐在桌边,继续纳她没纳完的鞋底。 桑觅忘记了该怎么纳鞋底。 她捏着这张鞋底,眼神空茫地看着。 “小姐,二小姐!” 碧珠在外唤着她,声音越来越近。 桑觅转头,抬眸看去。 碧珠抱着从铺子里取回来的几件衣服回来。 桑觅认得那些衣裳的颜色。 那都是母亲桑夫人在她出嫁前,送去望京裁缝铺的上好缎子。 母亲给她做了好几身崭新的衣裳,如今正是取回来的时候。 碧珠交代完自己今日的行程后,去了里间将她的衣裳收进柜子里。 出来时,又见到桑觅低着头,葱白的指尖缓慢地引着线,手法粗陋地纳着鞋底。 碧珠坐在了她身边,恨铁不成钢:“小姐,你也真是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桑觅手中的动作被打断。 “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碧珠说:“我回来时碰见云蔓姑姑了,她说老夫人病了。” 桑觅不以为意:“噢,这我知道。” 碧珠看着自家小姐,默了默,苦口婆心道:“我是说,你该干点正经事,我的二小姐呀,我可都给你打听清楚了,如今的谢府,那是有三个派系,你明白吗?” 桑觅不明:“哪三个?” 碧珠伸出一根手指:“第一个,是谢老夫人的定州派系,她远道而来,带着一队护卫,八个伺候的丫鬟,外加一个云蔓姑姑。这伙定州派系,可多门道了,伺候她的人,尾巴都翘着呢。” “……” 桑觅默默捏着那张鞋底。 碧珠又伸出一根手指:“第二个,自然就是谢大人的望京派系了,你知道,不算那些定州派系,谢府有多少人吗?谢大人一个人,余下的,一个账房,两个车把式,三个马夫,四个老嬷嬷,五个家仆,最后三个厨娘,有两个是你进门之后招的!” 桑觅的脸色微微僵了僵:“呃。” 碧珠惊讶道:“谢府家大院大,人可比我们桑府少多了。” 桑觅想到她说的三个派系,于是问道:“第三个派系呢?” 碧珠小心地凑近她:“第三个派系,就是我们俩呀!” “……” 桑觅无言。 碧珠满脸认真道:“二小姐,你以后,就是望京谢府的当家,该当拿出一点当家的样子来,否则是会被人欺负的,你被人欺负,那碧珠我也就会被人欺负,你可得赶紧支棱起来,我可不想跟着小姐你丢人。” 桑觅觉得她的话好实在。 无法反驳。 可她不懂什么叫支棱。 桑觅沉默着,埋头继续纳鞋底。 碧珠摇头叹息,索性继续去忙活自己的事情。 初入谢府,她要做的事情可多着。白天的碧珠,除了琐事,还要瞧着谢府的人,把二小姐喜欢的花花草草打理妥当,后院一定要装点起来,松动松动土壤,移栽上二小姐喜欢的花。 —— 谢择弈回房时,便见到桑觅痴痴地呆坐着。 她出神地望着织好的手工篮子中的一把剪子。 手中,捏着一张鞋底。 谢择弈放缓了脚步,来到她身边坐下。 桑觅回过神来,转头看他。 谢择弈拿起正对着桑觅的剪子,将剪子摆正,同时换了个方向。 “这么放,小心弄伤自己。” 桑觅没有回他这句话。 她问:“娘怎么样了?” 谢择弈道:“现在没有什么大碍了,大夫的意思是好生休养,坚持服药,过一阵子,我再让太医院的朋友来瞧瞧。” 桑觅知道太医院。 他们是给皇亲贵胄看病的大夫。 她想了想,道:“或许可以早点让太医看看。” 谢择弈摇头:“娘今日让云姑请大夫,都是从侧门带进来的,家里上下她也叮嘱过了,她说,你刚进门,家里便有人生病,传出去对你名声不好,我虽不在意这些,可她执意如此,我也不好惹她气恼。” “噢。” 桑觅没想到,谢老夫人考虑的这么多。 谢择弈忧心她胡思乱想,便宽慰道:“她在定州时,就已在服药了,这是老毛病,与你无关。” “噢。” 桑觅点了点头。 接连两回简单的应声,让谢择弈意识到,自己话多了些。 他看向桑觅,几度欲言又止后,还是张嘴说道:“我只是,和母亲聊起诸多家事,难免怅然。觅儿,如你所见,谢家现在没那么热闹,而这其中缘由,说与你听,或许你也不太能理解,跟当今天子的治国之道有关,也跟我父亲在世时的一些事情有关系。” 桑觅点头:“嗯。” 尽管,她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谢择弈忽而问:“你喜欢热闹吗?” 桑觅摇头:“我不喜欢热闹。” 谢择弈笑了笑。 桑觅歪了歪脑袋,也给了他一个问题:“你喜欢,大理寺的公务吗?” 谢择弈还是笑着:“我挺喜欢的。” 桑觅想,如此那不是挺好的? 谢择弈视线一转,修长的手指搭上她手中的那张鞋底。 “觅儿,你在做什么?” 桑觅怔怔地望着那张鞋底。 她随口接道:“给你做靴子。” 其实不是。 她只是无所事事。 她也不会做靴子。 一张鞋底还没纳完。 一双靴子,不知道要做到猴年马月去。 当然,谢择弈对此一无所知。 他扬起唇角笑了笑,俯身凑近,轻柔地吻了吻她的面颊。 桑觅心如止水,面色古井无波。 谢择弈说:“我去书房看会儿书,觅儿今日,早点休息吧。” 桑觅回道:“我还不困。” 谢择弈顺势问:“那你陪我看书吗?” “嗯。” 桑觅正觉得乏味无趣。 不喜欢看书的她,鬼使神差地应下了。 —— 谢择弈的书案有些杂乱,常摆放着杂七杂八的书,几乎什么类型的书,他都会看上两眼。很多书翻到一半就会被他放在一边,他也不怎么让下人收拾书房,乍一看,书案便显得纷乱无序。 这一点,同桑大人完全不同。 谢择弈在案前坐了下来,取了两本经书。 打算抄写几卷,既是平心,也算是为母祈福。 桑觅好奇地瞧了瞧。 她认得经书上的字。 ——《观无量寿经》 不过,不感兴趣。 桑觅收拢视线,坐在他身旁,静静研磨。 与其说是研磨,不如说是推磨。 她使的劲有点大,墨太浓了。 谢择弈提笔写字,边写边看她。 “研磨不用这么大力。” “噢。” 桑觅应着,心不在焉地减轻了自己的力道。 一圈、一圈、又一圈地研磨。 谢择弈忽然出声问道:“觅儿抄过经文吗?” 桑觅回神:“嗯,抄过。” “是岳父大人罚你?” “不抄不让吃饭。” “为什么罚你?” “爹说我不肯好好念书。” 说到这里,桑觅又陷入了沉思。 桑明容在她小时候,常因为她念不好书而生气。 桑大人总说,将书念好,女子也可安身立命。 如桑觅这般驽钝的丫头,往后要吃苦头。 可桑觅不愿做不喜欢的事情。 那些书,她都不爱看。 经书也是,都是些不知所云的东西。 谢择弈端坐着,一边提笔抄经,一边说话。 “觅儿平时不喜欢看书。” “嗯。” 桑觅应着,好奇地探头,瞅了瞅他写的字。 谢择弈的字,与桑大人也大不相同。 字体隽秀,笔触细长,一个一个字像画出来的似的,字体细长工整,握笔的手也格外好看,骨节分明,修长有致。 桑觅现在看不见他的掌心。 可她知道,谢择弈的掌心是什么样子。 略有薄茧,似是练过武。 谢择弈这双手,可不像他这个人那么礼貌。 凿人的时候总乱摸,惹得她浑身痒痒的。 桑觅胡思乱想着,又开始走神了。 谢择弈抬眼看她:“民间话本也不爱看吗?” “……” “觅儿?” “……” “觅儿——” “嗯?” 桑觅终于回过神来。 谢择弈缓缓道:“我是说,觅儿喜欢看话本吗?我书房没有,但我可以差人给你去买,听说望京的话本子种类繁多,内容也很是有趣,不仅仅是官家小姐们喜欢看,我认识的几个寺丞也爱看。” 桑觅摇了摇头:“我不爱看。” 那些话本太长了。 她看到后面就忘了前面。 谢择弈无奈,问:“那觅儿喜欢什么?” 桑觅朝着他腼腆地笑了笑,没有作答。 真要说的话? 她喜欢——杀人。 还喜欢埋尸、抛尸、毁尸灭迹—— 第7章 莲心 半卷经书抄过,桑觅眼皮一沉,倒在书案上睡了过去。 险些,推倒了砚台。 谢择弈放下笔,小心翼翼地拿开砚台。 他起身将她抱回卧房。 来到床前,谢择弈轻轻放下桑觅,蹲下身给她脱了鞋子。 拢好被单后,他坐在榻边盯着她看。 良久,才回到书房继续抄写经书。 天渐渐黑了。 书房外,丁三进来点了一整个书房的灯火。 很快,又默默退了出去。 夜色,渐染薄雾。 一名浅裳女子,抱着几身干净衣裳,碎步迈入书房。 隔着数尺,她屈膝跪拜在书案前。 “奴婢莲心,来给大人,送洗好的衣裳。” 书案后坐着的谢择弈手中的笔顿了顿。 洗好的衣裳怎么送这里来了? 他淡淡开口:“送去给李嬷嬷就好。” 半月前,谢老夫人的车马到了望京。 她从定州带来的这些人,未必懂得这边的规矩。 对此,谢择弈也暂未多想。 但莲心并未就此离去。 她跪着向前两步:“大人写字吗?奴婢可为你研墨!” “不必。” 谢择弈放下了笔,高居书案后,定定地看向她,漆黑的眼眸晦暗不明。 莲心放下手里抱着的衣裳,鼓起勇气抬起了脑袋。 迎上那道视线的顷刻,莲心下定决心,匍匐上前,猛地跪伏在了书案一角:“奴婢,奴婢愿为大人排忧解难,大人内宅空虚,不妨疼一疼奴婢——” 话到此处,谢择弈伸手按在了她脑袋上。 “谁允许你说这种话的?” 莲心被迫对上他的目光,只觉得那双眼睛里什么情绪也没有,却还是让她心头一阵胆寒,她身子隐隐抖了抖,终究还是大着胆子,颤巍巍地继续说话:“大人,奴婢是谢府的人,也就是大人您的人呀,夫人入府,老夫人便生了病,都是因为大人内宅太过空虚所致,若是大人,能为老夫人的身体,疼一疼奴婢,夫人她、她将来,也一定会体谅大人……” 谢择弈眉头蹙起,眸中沉雾凝聚。 他松手起身,不轻不重,一脚将她踹离书案。 莲心趴在地上,埋着头不敢动弹。 比起疼痛,她眼下更多的是害怕。 谢择弈冷声喊道:“丁三!” 书房外的丁三,急急忙忙赶到。 眼见此情此景,丁三战战兢兢地跪倒在地。 “大人。” “闲杂人等来我书房,你不知道?” 谢择弈的语调,带着他少见的愠怒。 丁三叩头:“是丁三失职,大人恕罪” 谢择弈道:“让云蔓将此女处理掉,她自己再去领二十杖责,手底下的人都管教不好,竟还需我来帮她动手。” “是,大人。” 丁三匍匐着身体,紧张地应声。 谢择弈补充道:“你也一样,自领二十杖责。” 丁三又是一个叩头:“小人这就去。” 却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还好,也只是杖责。 缓过神来的丁三,赶忙起身,将莲心拖了出去。 书房内,复归平静。 谢择弈默默站了一会儿,心绪复杂。 他自知,自己平日里生活简朴,忙于公务,对下人也没有什么苛刻的要求,可如今这个家里,不只是他一个人了,他该当为自己的新夫人多考虑考虑,能发生这种事情,他实在是难逃其责。 —— 谢择弈没了抄经写字的心情。 回转卧房。 一入内,隔着一面大雁屏风,便瞧见了窸窸窣窣的身影。桑觅赤着双足,踩在地板上,也不知是在穿衣服,还是在解衣服,身上的衣衫略显凌乱。 摇曳的灯火下,桑觅小脸苍白。 望向谢择弈时,眼神一如既往的,带着点空茫。 谢择弈愣了愣。 回神后,走向她。 “吵醒你了吗?” 桑觅眨了眨眼睛,好似仍在魂游天外,尚未全然清醒,她怔怔地摇了摇头,没有回话。 其实她躺了一会儿便醒了。 打算趁着这厮沉迷抄经的工夫,改换行头去杀人来着。没想到刚摸黑出去,府里书房那边就传来了动静,桑觅担心鬼鬼祟祟的自己被发现,只得又摸黑回来。 谢择弈这副模样,也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股脑地盯着她看。 桑觅惴惴不安。 他会发现她把鞋子扔到外面去了吗? 他会发现她刚才出去了吗? 他会知道,她已经杀了很多人了吗? 正担惊受怕,谢择弈的视线,已徐徐向下,落在了她光着的双脚上。 桑觅循着他的视线往下。 她的脚趾不自在地动了动,仿佛正在公堂之上,接受着某种审讯。 桑觅汗流浃背了。 “地上凉。” 谢择弈却忽然开口。 桑觅有些不明所以。 他过来将她打横抱起。 桑觅呆呆的,抬手圈住了他的脖颈。 谢择弈不由感叹:“你真轻。” “噢。” 桑觅想,自己其实可以变得很重很重。 谢择弈抱着她回到内室床边。 只需低眉一看,就能瞥见她敞开的领口。 怀中的温香软玉,肌白如脂。 鼻息间,浅藏幽香。 谢择弈将她放在床上:“觅儿,你身上好香,是一种我从未闻过的香气,像是,某种木香与浅淡的花香,融合在一起。” 其实这一点,他很早便想说了。 但又觉得太唐突。 桑觅直挺挺地躺着,仰头看他。 她还没从刚才的惊心动魄中缓和过来。 愣神片刻后,才呆呆地回道:“常带在身边的香包,很香。” 谢择弈说:“不是香包,是你的身体。” 他对气味很敏锐。 自认分得很清楚。 她身体上的香气与香包的气味不同。 桑觅身上,就是有股怎么洗,也洗不去的清幽草木香。 “噢。” 桑觅不以为意。 眼下,意识到谢择弈并没有发觉有什么端倪的桑觅,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她听碧珠讲过,说别人很香,这是一种下流话。 但谢择弈,除了说下流话,还跟她做下流事呢。 夫妻,就是这样的。 阿娘,就是这么教她的。 不管怎么样,对桑觅而言,谢择弈什么也没有发现,这就是好事,这家伙满脑子都是下流的东西,根本没注意,她想出去杀人。 桑觅平躺着,朝着谢择弈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谢择弈有所失神。 他回想起方才的插曲,略显惭愧。 “觅儿,这个家里,你不喜欢谁,就可以将谁赶走,大事小事,都可以由你说了算。” 桑觅觉得这话怪怪的。 “赶走别人?” “嗯。” “谁都可以吗?” “嗯,谁都可以。” “你也可以吗?” “啊?” “赶走你也可以吗?” 桑觅哪能告诉他,她最想赶走的人,就是他谢择弈?这厮实在是很影响她出去作案。 但这么做,似乎有点大逆不道。 谢择弈略显难为情:“只要觅儿想的话,把我赶出家门,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地上凉,以后不要光着脚踩在地上了……” 桑觅对于这些叮嘱不做理会。 …… 浓夜深沉。 漆黑的内室,寂静无声。 夫妻两人共枕而眠。 谢择弈搂着桑觅,沉沉地闭着双眼。 窝在他怀里的桑觅,倏然睁开了黑亮的眼睛。 桑觅刚才又睡了一会儿。 她梦见了上辈子的自己。 所有人都变成了怪物。 走到哪里,都可能丢掉性命。 大家都要害她,都想杀她。 紧接着,她眼前的景象,就变成了一个摇晃着的拨浪鼓。两颗玉珠子敲打在鼓面上,发出节奏分明的咚咚声。 桑觅呆呆地看着那个拨浪鼓。 母亲林巧儿不厌其烦地逗着她。 最后,她放下拨浪鼓,蹲在她面前说话。 “觅儿不喜欢吗?” “觅儿喜欢什么,娘给你做呀!” 桑觅说:“杀人。” 林氏说:“什么杀人?” 桑觅奶声奶气地,又说了一遍。 “杀——人——” 林氏笑了:“你个小丫头,净胡说八道。” “老爷,童言无忌呀,可别当真!” 林氏转头,看向躺在藤椅里纳凉的桑大人。 桑明容闭着眼睛,敷衍地应了几声。 院子里的蝉,连绵不断地嘶鸣着。 桑明容不耐烦地从椅子里起来,顺手捡起了一旁的扇子:“觅儿,爹出去抓几只蝉给你玩。” 他牵着桑觅的手,来到院子里,迎着烈日,在刺眼的阳光下,围着后院的树转圈圈,头顶上,是仿佛无止歇的蝉鸣。 “依仗柴门外,迎风听暮蝉~” “别出声,爹马上就给你抓到了!” 小团子般的女娃娃一脸的茫然困惑。 她分明就是,一点声都没出。 全是桑大人自己在胡说八道。 “你长大了,一定要学会谨言慎行。” “觅儿,你知道什么是杀人吗?” “杀人呢,那是触犯法度的大事。” “触犯律令法条,就要接受制裁。” “你爹是朝廷命官。” “该当恪守律令,忠于圣上,廉洁奉公。” “百官食皇粮,忠君爱国,乃是为官之本。” “这皇粮从何而来?” “自然是国之赋税。” “有大胤民强,方有大胤国富。” “大胤律令法度,护所有良人性命。” “再说了,杀人是恶。” “人当取仁善之道,行谦良之路……” 桑觅听不懂,她只会在一旁抠树皮。 桑大人说着话,甩着扇子扇风。 桑觅歪着脑袋看他,抠掉了一整块树皮。 桑大人朝着她的脑袋轻轻拍了一下。 他一副鸡同鸭讲的表情,很是气恼。 …… 桑觅彻底清醒了过来。 她拿开了谢择弈的胳膊,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真的要去,杀人了。 第8章 庶妹 如墨夜色中,一道黑影自月色下掠过。 像猫一样,在屋顶上四肢爬行着。 这黑影,却远比家猫大得多。 眨眼间,便隐没了踪影。 望京,城西。 怡春楼所在的花音坊区里,正是载歌载舞,欢声笑语不断的时候。太平盛世,宵禁之下,取乐之地,仍可通宵达旦。只要流连烟花之地的客人们,不在城内其他地方闲逛,官府并不会管。花音坊,牵连着好几条街,有人工开凿的水道斜穿而过,成排结对的天桥与复道铺设其中,琼楼玉宇,灯火通明。 怡春楼的后院柴房,锁着一个身上满是脏污的女人。 她已昏睡过去,身体瘫软在柴堆里,一动不动。 随着几声骂骂咧咧,怡春楼的鸨母与鱼公走了进来。 鸨母身材臃肿,穿红戴绿,浓妆艳抹。 鱼公身材消瘦,头上戴着花,面色阴狠。 鸨母问道:“她还活着吗?” 鱼公说:“还活着呢!” 鸨母问:“你给她治病了吗?” 鱼公不耐烦地指了指柴堆里那女人的破碎的裙子:“治了治了,按大夫说的,给她烫了一下,保准能把花柳病烫没,养一养就能继续做生意咯!” 鸨母瞪了他一眼,上前来,掀开女人的裙子。 很快,便不忍直视地挪开了脸。 鸨母放下裙子,道:“你个龟儿子,这么给她治病!” 鱼公志得意满地扬起了长歪的下巴:“我可是按照大夫说的,这样,保准不会传给客人。” 鸨母摇头,一脸嫌弃地看了看地上的女人。 “呸——” 她啐了口唾沫。 随即不耐烦地说道:“往后便让她伺候最便宜的客人。” 话音落下,一阵冷风倏然吹进柴房。 鸨母狐疑,正想着柴房内哪来的风。 脖子上,已溢出一道血痕。 她双目圆睁,重重地倒了下去。 干瘦的鱼公满脸错愕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他还未来得及惊叫,喉咙已被割断。 扑通—— 鱼公的脑袋一歪,身体也跟着栽倒下去。 一身黑衣,戴着象牙面具的身影,从阴影处走出。 隔着面具,桑觅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两具尸体。 她想不起来为什么了。 没有理由,有时候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杀人。 杀人是恶,是逆反法度。 杀人要被下狱。 桑大人说人不可以杀人。 就好像让桑觅学会背书。 她好像做不到。 总有人,要被杀。 不过,谢五郎说的没错,杀人也并不一定要用刀。 桑觅喜欢用这把长在自己身体里的刀。 一把,花叶状的齿刀。 杀人,对她来说,与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桑觅默默将刀收了回去。 在远处吹拉弹唱、鼎沸声响之中,重归黑夜。 —— 日出、日落。 桑觅与谢择弈回门当天。 桑明容为了一场家宴,也告假在家。 比起谢府的空旷,桑府热闹多了,人息更盛。 丁三领着几个人,从马车上一件一件地搬着回门礼。 桑明容见到谢择弈,笑容满面。 谢择弈拱手施礼:“岳父大人。” 桑明容上前来,拍了拍他:“贤婿不必多礼。” 站在谢择弈身边的桑觅喊了一声:“爹。” 桑明容这才注意到她似的,方才的笑容立刻敛去,神情凝重了几分,他将她拉到了一边去,上下打量着她。 仿佛是在确认,她有没有缺胳膊少腿。 桑夫人林氏出来招呼着他们:“老爷,赶紧过来吧,咱们到青竹亭吃饭去,府里的厨子已准备上菜了。” 说罢又去向身边的丫鬟们交代,将府中做的喜饼,一盒一盒送上门去给街头巷尾的邻里。桑府附近院落都不小,周围住了不少望京的大户人家,其中好几户,与桑大人一同为朝廷效力。 如今桑府出嫁的二小姐,与女婿回门,也是喜事一桩。依照大胤的规矩,送些喜饼上门,有大家一起沾沾喜气的意味。 桑觅不太关心这些。 “娘。” 她喊了一声,丢开桑明容,来到母亲林巧儿面前。 林氏见她双眼看着丫鬟端着的喜饼盒子,心知女儿又犯了馋,只好不情不愿地招来一个丫鬟,林氏打开喜饼盒子,取了一小块给桑觅:“吃一个,一会儿吃饭了。” 桑觅接过一块喜饼,满意地塞进了嘴里。 青竹亭里。 微风吹拂下,后厨陆陆续续地将饭菜端上。 餐桌旁,一切都布置妥帖。 众人相继落座。 桑觅紧挨着谢择弈坐下。 她并不需要跟谢择弈介绍什么。 桑府这些人,谢择弈都认识,倒也免去了诸多客套。 桌旁,除了父亲桑明容,母亲林氏。 便是,姨娘孙氏与她六岁的小儿了。 桑府幼子、桑觅的庶弟——桑良夷。 出嫁的姐姐桑盈不在。 失踪的庶妹桑紫玉不在。 忙于学业的弟弟桑靖之也不在。 至于桑大人的胞弟,桑觅叔父一家,多年前便领官去了并州,妻儿也跟着搬了过去。 饭菜上齐,伺候一旁的丫鬟,倒上一杯杯清酒。 桑觅开始夹菜吃饭。 桑明容见她又失了礼数,眉头蹙起。 林氏笑了笑,忙开口道:“觅儿,方才便饿了,正好多吃点,几日不见,好像是瘦了呢?” 桑明容略显紧绷的神情,缓和了些许,他看向林氏,说道:“你这是在责怪贤婿没照顾好你女儿吗?净在这胡说八道,哪里瘦了,我瞧她是又长胖了。” 说话间,他也开始喝酒吃菜。 林氏轻声嗔怪:“老爷,你对觅儿太严厉了。” 桑明容转而又同谢择弈说话:“贤婿,我这女儿性子古怪,寡言少语,你可得多多担待。” 谢择弈道:“岳父大人说笑了,觅儿性格很好。” 桑明容想了想,还是意有所指地说道:“若是往后,她有什么不服管教的地方,看在我的面子上,你莫要同她计较,送她回来即可。” 言下之意似乎是,哪天日子过不下去了,谢择弈看在他的面子上,不要与桑觅动手,两人和离就好。 谢择弈看了埋头吃饭的桑觅一眼。 他轻轻笑了笑:“觅儿她很好。” 林氏对自家女儿这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有些无可奈何,面上神情都带着几分强颜欢笑的意味:“哎呀,觅儿,往后就好好同夫君过日子,有什么不懂的,学不会的,多向盈儿讨教讨教!” “噢。” 桑觅扒了一口饭后应了一声。 林氏说:“我听说她最近,常去寺庙进香拜佛。” “噢。” 桑觅又应了一声。 闲话家常间,午饭如常。 心不在焉的孙姨娘喂幼子喝了点汤。 她放下汤匙,半掩着面吸了吸鼻子。 不知不觉间,几滴眼泪淌了出来。 林氏关切地问道:“妹妹,好好的,哭什么?” 孙姨娘怯声道:“我、我又想起紫玉了。” “唉……” 一提桑紫玉,林氏便只得叹气。 孙姨娘很是难为情,却还是怯生生地开口:“老爷,紫玉也是你的女儿呀,你可一定要把她找回来……” 桑明容勉强压下心头不悦:“这个时候,别提她了,我何曾亏待过她?是她自己,留下书信一封便跑了。” 孙姨娘不禁又哭了起来。 林氏从怀里取出帕子,递了过去:“妹妹,别哭了。” 桑明容也勉为其难地安慰了一句:“行了,别哭了,我差人一直找着呢。” 林氏摇头叹息:“紫玉这孩子,实在是太不懂事了。” 孙姨娘接过帕子抹了抹眼泪,满脸委屈。 “老爷……” 桑明容道:“好了,吃你的菜吧!” 桑觅抬头看了一眼,轻轻咬了咬自己的筷子。 她有些记不清,桑紫玉做了些什么了。 现在倒是想起来一些。 庶妹桑紫玉得知,桑大人要同谢府结亲,嫁女儿给谢少卿,说定的人选便是次女桑觅,聘礼已下,喜帖眼看就要发了。 于是桑紫玉心生一念,想让桑觅嫁不成,年纪小桑觅一岁的桑紫玉便可顺势顶上,成全这门婚事。 桑紫玉伙同了她在桑府外认识的一个书生,给桑觅使了好几次绊子。一会儿往她房里塞书信,企图陷害她与人私通,一会儿是给她下药,让那个书生趁机坏她名节,一会儿给桑觅下疯疯癫癫的毒香…… 接连几回都不成之后,桑紫玉气急败坏,直接往桑觅的饭菜里下砒霜了。桑觅品尝了庶妹送来的砒霜之后,将她埋了,念在姐妹一场的份上,把她的小情郎也给她送了过去。 确有一封私奔书信,是桑紫玉自己写的。 那对鸳鸯,也确实私奔了。 只是私奔去了不一样的地方而已。 对桑觅而言,桑紫玉想抢她的未婚夫婿,可以。 要下毒害她,那不太可以。 第9章 纳妾 庶妹说,谢少卿芝兰玉树,正直谦和,是望京诸多官家女子心中的良人,就连灵顺公主这样的天潢贵胄,都曾对他有意。 桑觅不认识什么灵顺公主。 不过阿姐桑盈说,这可能是子虚乌有的谣传。 望京城里,众多达官显贵们,身上都有那么几桩不知真假的谣传。 桑觅想,谢择弈大概真的长得很好看。 可惜,她瞧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 午膳过后。 桑大人带着新婿去了书房议事。 正好,林氏也拉着桑觅去了小院说些贴心话。 林氏知道,谢老夫人为这门亲事回了一趟望京,忧心桑觅处理不好跟婆母之间的关系,问了诸多琐事,好一番冷暖关心。 桑觅都说很好。 林氏总算是放下心来。 “觅儿,你夫君是有主见的人,他肯同自己母亲说清楚,谢老夫人自然也不会为难于你,家中男人有作为,婆媳定然也能一团和气。” “噢。” 林氏握着桑觅的手背,轻轻揉了揉,面上挂着欣慰的笑:“他待你挺好,娘也就放心了,你往后,一定要做个好妻子,凡事乖巧些,但也不要受了委屈,有什么事儿回家和爹娘说,别自己冲动行事。” 娘说,好妻子。 桑觅想起了那日听到的,有关于纳妾的话。 男人本就是,三妻四妾的。 如桑大人这般刚正不阿、有情有义的男人,还是纳了一个孙姨娘。 夫为妻纲,一个好妻子,该是主动帮着夫君纳妾。 桑觅困惑地看着阿娘:“好妻子,都要帮夫君纳妾吗?” 是不是,纳的越多,她这个妻子就能做得越好? 这种活有点无聊,能不能让别人去干呢? 林氏听到她这番话,微微惊了惊:“怎么好好的,说起这个?” 桑觅说:“像娘一样。” 林氏回道:“这种事情,得依着夫家的意思来。” 桑觅懂了。 谢择弈想,她就不能阻止他。 林氏问有些担忧:“难道是他同你说的?你们这才刚成婚呢,他怎么能纳妾进门?” 桑觅摇头:“没有,我只是,看到你和爹,忽然想起这个。” 林氏大约猜到,桑觅在想些什么了。 她徐徐解释了起来:“各家有各家不同的情况,只要内宅和睦,多一个人伺候老爷,是幸事一件,孙氏她性子温良,与老爷相识多年,这些年照顾老爷,她也是帮了我不少,不过阿娘也知道,人与人之间,总是有计较的,只是,咱们家门第不高,嫡庶尊卑也不严明,犯不着为了一些琐碎的计较,伤了一家人的和气。” 桑觅听着,若有所思。 林氏继续说:“你这门亲事,老爷可是费了不少工夫,觅儿,很多事情,说与你听,你不一定懂。你也知道,咱们家门第不高,后面也没有靠山,你爹在朝中,也无党派,他一心只有他那点法条律令的公家事,这些年来,仕途止步于此……” “你生得漂亮,又到了婚嫁的年纪,奈何性子驽钝,甚至有些不懂礼数,这些,你爹自是清楚。这半年来,他在朝中,常有同僚向他打听你,甚至王公贵族,也有不少有意要纳你为妾室的,你这种性子,哪能上嫁呀!咱们这等门第,将来恐怕也护不住你……” 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桑明容愿意将桑觅养在府上。 望京的一些王侯显贵,可不一定愿意。 “你爹他为你的事情,可是想破了脑袋,偶然间又被谢少卿得知了他的烦恼,没想到谢少卿竟愿娶你为妻,这才一拍即合,仓促让你出嫁,谢少卿对你而言,可谓是难得的好归宿。谢家家底已不在望京,而他本人,与你爹一样,在朝廷中也暂无派系,嫁给他,你爹不会让你受委屈。” 林氏说完,看向一脸茫然的桑觅。 “你可得明白你爹的苦心!” 桑觅顿顿的,缓慢地点了点头。 她好像是懂了。 朝中有个大人物,盯上了她。 似乎是想让她进门做妾室。 桑大人敏锐,有所觉察。 了解女儿秉性的他,只好让她仓促出嫁。 谢择弈娶她为妻,可能只是,顺水推舟? 不管他是因为什么,娶了她。 他现在都挺可怜的。 桑觅不禁有些同情谢择弈这个冤大头。 —— 从母亲林氏院子里出来,桑觅才知,谢择弈与父亲已说完话了。 丫鬟说,新姑爷去了二小姐曾经的闺房。 那是谢择弈从未去过的地方。 小院里埋着她庶妹的尸体。 那具重新被她填埋的尸体。 桑觅默默赶了过去。 她找了一圈,在种满了花花草草的小院一侧,看到了站在护栏后的谢择弈,他背对着桑觅,面前是大片的芙蓉花丛,艳色的花瓣散发出来的浅淡幽香,与泥肥里的鸽粪气味,混杂在了一起。 桑觅虽已出嫁,但桑府仍有下人,定期为她的花草施肥。 大胤用的饼肥,是大黑豆与鸽粪做的。 气味不大不小。 上回下过雨之后,桑觅重新填埋了尸体。 埋得很深。 眼下应该,闻不出来异样。 桑觅缓步来到谢择弈身边。 她忽然想起,这厮的鼻子有点灵。 难不成,真能闻出有尸体被她埋在土地当肥料了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 那她只能杀他灭口了。 桑觅的右手手指,渐渐紧绷。 谢择弈的视线从花丛收回,转头看她:“你爹以前就说过,你不喜欢诗词歌赋,也不喜欢刺绣女红,就喜欢种花种草。” 桑觅恍恍惚惚地回神。 “嗯。” 她应了一声,五指放松下来。 谢择弈道:“觅儿种的花长得真好。” 桑觅笑了笑:“嗯。” 她很喜欢有人夸她的植物。 所以谢择弈靠近她,拉她的手时,她也没有半分抗拒。 “咱们府上也给你弄了院子,依照你的喜好栽了很多花。” 桑觅点头:“嗯。” 这个她知道。 谢择弈问:“我能下去看看吗?” 桑觅很意外,这种事还要来问她? 谢择弈见她不回话,又问:“咱们看看你的花,可以吗?” 桑觅怔怔的,点了点头。 “嗯。” 也许,他真的发现了什么端倪。 桑觅左顾右盼,任由谢择弈拉着她往前走。 远处,一座假山后,几个丫鬟走过。 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清净无人的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人。 谢择弈牵着她,越过护栏,沿着石阶向下,一路走到芙蓉花丛中,辟开的小道上,小道土壤松软,两侧都是桑觅靠着点滴心力,侍弄长大的花,与那些移栽在盆里的花不同,这些花花草草,多了几分的缭乱的野性。 他停步,转向花草一侧的尽头。 谢择弈看着一扇打开的雕花木窗。 窗前的几串琉珠被拨到了一边。 细腻的珠子,在日光下散发着彩色莹光。 “那是你就寝的地方?” “嗯。” 桑觅顺着他的视线去看,回了一声。 她很快又将目光挪到了谢择弈身上。 桑觅的视线徐徐向下。 她呆呆地望着谢择弈脚底下的那片泥土。 谢择弈自说自话着:“拜访过桑府很多回,倒是第一次来这边。觅儿每天,就睡在这么一个清净的院子里,为了种花吗?你每天晚上,对着窗外的月色和花影,在想些什么呢?” 桑觅没有回答他。 她定定地看着他的脚。 谢择弈挪动了半步:“觅儿,你在看什么?” 桑觅抬头,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她迟疑着:“看、看你。” ——你踩在我妹妹的尸体上了。 谢择弈对着她恍恍惚惚的小脸,唇角上扬。 桑觅不知为何,愈加紧张起来。 “为什么,娶我?” “那自然是因为喜欢你。” “喜欢?” “我心悦于你已久,你感觉不到吗?” “……” 谢择弈语调平淡如常。 桑觅时而想埋在地下的尸体,时而回想母亲说的那些话,耳边不自觉又响起了谢五郎所说的喜欢、心悦,她茫茫然,回不上来话。 谢择弈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补充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总之就是,看见觅儿便感到高兴,看一眼还不够,总想多看几眼,不过觅儿每次都在看别的东西,从来都不会注意到我似的,娶你为妻,自是心悦于你。” “我明白,这婚事有些草率,但这其中,也有一些迫不得已,至于新婚夜那回,我承认,多少有点不君子。” 桑觅不言不语。 他说,喜欢。 喜欢就是这么简单的东西吗? 谢择弈似是毫不介意她的寡言少语,自顾自地继续说:“觅儿心思单纯,良善无害,有些东西,不必知道得太清楚。” 桑觅见他这么形容自己,愈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谢择弈问:“是不是,刚才岳母和你说了些什么?” 桑觅好一会儿,才有所反应。 “是、说了一些话。” 谢择弈笑:“说了些什么,我能问吗?” 第10章 煎药 “当然可以……” 桑觅觉得,他的说法不太寻常。 他是夫,有什么当问不当问的呢? 桑大人,从来都不会这么与母亲讲话。 “那觅儿若是想告诉我,便说与我听。”谢择弈视线转开,不经意地从花丛上扫过,他往前走了几步,散漫之中颇有与桑觅闲话家常许久的态势。 桑觅不自觉地跟在他身后,眼眸略显迷离。她常觉得谢五郎说话让她捉摸不透,一点也不直白,比阿姐和阿娘言语中的弯弯绕绕还多。 “纳妾。” 转瞬的迟疑后,桑觅还是坦然开口。 “什么纳妾?” “你、纳妾。” “缘何说起这个?” 谢择弈停步,回身看她。 桑觅抬眸,迎上他的视线:“给你纳妾,阿娘就是这么做的,我也该这么做。” 谢择弈听罢,薄唇扯起一如往常的笑意,眸中却带着几分紧绷的凛意:“新婚不过几日,觅儿便要给我纳妾,未免也太大度了些。” 桑觅呆呆地看着他,无从作答。 实在复杂。 这人笑起来,她都看不出是真笑还是假笑。 不像阿姐,开心便是开心,不开心便是不开心。 谢择弈轻轻叹出一口气,倏然转身迈步走开:“我们去别处走走吧。” 桑觅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微微垂眸,若有所思,只觉这谢五郎态度有异,一会儿扯东一会儿说西,隐隐约约透着要将她问罪查办的意味,不知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端倪。 杀人,是要被问罪查办的。 依照本朝律法,如她这般杀人如麻,是否会牵连亲族? 不过谢择弈是她的夫,也属于她的亲族。 他会查办他自己吗? 他可以依律,处死他自己吗? 太复杂了。 文书律令,向来不是桑觅的长处。 也许谢择弈可以休了自己,再去问她的罪。 这样就不用考虑那些了。 正胡思乱想着,前方走了几步的谢择弈觉察到她发愣,默默回身来拉她的手。 “发什么愣,莫要再去想什么纳妾的事情,觅儿心里有什么不满,但可直言,无需如此拐弯抹角,若是旁人同你说这些,也不必放在心上,我不需要什么妾室。” “噢。” 桑觅怔怔的,被他拉着走。 她其实没完全听懂他在说什么。 但她要表示,自己听懂了。 这就是,夫为妻纲。 桑觅自觉,已然尽力听从了阿娘与阿姐的叮嘱。 谢择弈手心的薄茧擦过她的手背,一阵温热包裹其上,他揉了揉她葱白的手指:“你的手真凉,应多穿些衣裳。” 桑觅脱口而出:“是你的手太热。” 说完,便心有懊悔地垂眸。 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这么反驳他。 谢择弈却轻笑起来,扣住她的手掌慢步走着。 —— 回门日结束后的第二日,谢择弈回大理寺处理公务。 一觉醒来,桑觅便不见了他人影。 换桑觅上辈子的说法,这叫上班。 看来,谢少卿很爱上班。 碧珠伺候着桑觅穿好罗裙,腰间系上一条浅碧色丝带,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纤细的腰肢,继而麻利地取了色调搭配妥当的绣鞋给她换上,后又搀着她去镜前梳妆。 她一面给桑觅梳头,一面碎碎念着:“奴婢最喜欢给小姐你穿衣打扮咯,小姐你身姿婀娜,肌白如脂,梳何种妆、穿什么衣裳都好看,又总是由着奴婢摆弄,伺候你的丫头,都可以像小时候,缝布娃娃一样开心!” 拿着可观的月银,还能在自家小姐身上搞创作,碧珠干起活来,自是舒爽有劲。 桑觅端坐着,一脸平静地瞧着镜子里的自己。 她好像,又明白了不少道理。 就像谢少卿喜欢上班一样,碧珠也有喜欢的事情,那就是,摆弄巧妙好看的妆容衣饰。 人,都有各自的喜好。 喜好杀人,只是万千喜好中的一种。 桑觅后知后觉地想到,原来,自己也变成了人。 碧珠捧着一把乌黑如瀑的头发,缓慢地梳下,继续絮叨着:“对了小姐,云蔓姑姑上回挨了板子后,谢老夫人身边的那些人,对你可是恭顺多了,料想又是谢大人出面咯,咱们府里的老嬷嬷说的好呀,男人若有担当,自会促成妻母和睦,后宅祥和,我就知道,小姐福运深厚,这可不是,嫁了个好郎君。” 桑觅一贯不讨厌碧珠的哩哩啰啰。 若是不喜欢,她自是会叫停。 碧珠熟知她性子,继续自顾自地讲话:“咱福运比不上小姐你这样的大美人,不求嫁个好郎君,只盼着往后多攒点银子,去外城开铺子,倒也可安身立命。” 桑觅出声说道:“你要银子,我这里有。” 桑府虽门第不高,桑大人也称不上多大的高官,但本朝天子严治贪腐的同时,拔高了所有朝廷臣子的俸禄,桑明容食厚禄,福荫内宅,从未亏待几个女儿,此番成亲,桑明容分了她几座望京城的院子以作嫁妆。依照大胤律令,女子嫁妆,归属新妇本人,故而桑觅手中,也算少有家资。 外城铺子没有望京内城那么贵。 帮碧珠盘一间首饰铺子的钱,桑觅还算拿得出来。 碧珠听了却是连连摇头:“那不行,小姐待我宽厚有加,我已经受了不少好处,碧珠我没读过什么圣贤书,但跟着小姐,也听了不少君子道理,我是女子,做不了君子,却也不可白拿小姐的银子。” 桑觅略显古怪,又沉默了起来。 她觉得碧珠说得不太对。 论及什么圣贤书、君子道理,碧珠比她可懂得多。 碧珠跟在她身边这么些年,说不定,识得的字、会背的古诗都比她多。 梳妆完成,碧珠望着镜子里的人儿,赞叹不已:“小姐真漂亮,连我看了,都心生无限怜惜呢!” 桑觅不语。 身后的碧珠未能憋住,不自觉地发笑。 她很快掩住嘴,有些不好意思。 漂亮是漂亮,奈何过分纯良驽钝。 最简单的针线活,碧珠教了她无数次,桑觅还是一知半解的,摆弄起针线来,总是一不小心扎破自己的手,连疼,都要好半晌才能反应过来,若无人提醒,她便盯着指尖溢出的血珠,呆呆傻傻地发愣。 如此驽钝,倒更惹人怜惜了。 碧珠想呀,这可不就是小姐身上的福泽么? 桑觅不懂碧珠笑什么。 反正,她是个爱笑的丫头。 桑觅索性也跟着她,轻描淡写地笑了笑。 —— “咳咳咳——” 桑觅到婆母院中过来问安,未踏入屋内,便听见了谢老夫人的咳嗽与艰难地喘气。谢老夫人的病情仍未稳定,她见到桑觅时,却还是笑容满面,承了她的孝顺心意后,又免了她的问安。 谢老夫人说,做谢府的妻室,要紧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婆媳之道、内宅尊卑此等繁文缛礼,而是相夫教子,光大士族。 离开谢老夫人院中。 桑觅自请,为婆母煎药。 她遣了丫鬟,烧了火,于瓦罐中倒入药材,加水煎煮,而后静坐在一张板凳上,等候相应的时辰到来。 桑觅盯着冒热气、飘散着苦味的瓦罐看,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她一只手,搭在另一只手手腕处的绿翡翠镯子上,不知不觉间,神游天外。 她在想,相夫教子。 相夫教子,是为,帮助夫君,教育孩子。 阿娘也说过同样的话。 大胤朝数百年历史,留下了不少帝后同心,共创盛世的美谈,天下九州,扬名百年的高门士族,都有着德才兼备之后宅的帮衬,所以,哪怕是嫁入小门小户的女子,也秉持着相同的为妻之道。 桑觅不太懂这些。 她不能帮夫君查案。 也没有孩子可以教育。 面前的药,煮得差不多了。 桑觅从怀里取出一朵折断的花。 她将花加进了冒着滚滚热气的药罐之中。 咔嚓—— 身后,传来踩碎瓦片的声音。 桑觅回头去看,瞥见一道急匆匆离开后厨的背影。 不知道是谁。 第11章 信任 药煎好了。 桑觅捧起烧得滚烫的瓦罐,对着小碗倒出浓浓的药汁。 放下瓦罐,她的两只手都被烫红了。 桑觅去后厨院中的水缸里洗了洗手。 很快,白皙细嫩的掌心恢复如初。 她后知后觉地想到,应该用布裹着瓦罐倒药。 不过也罢,做不做人,也并非多么要紧的事。 桑觅端着药出来时,正巧碰见了过来寻她的碧珠。碧珠刚才被桑觅差去做别的事,眼下瞧着小姐这边要忙完了,赶紧过来伺候,她二话不说,就要去接桑觅端药的木案。 “我来吧,小姐。” 桑觅错开半步,没有将木案给她。 她在药里加了最后一朵自己养的小食人花。 碧珠以前问过,那盆栽里的花叫什么。 桑觅跟她说,叫小月轮花。 青绿色的小肉叶,确实像半掌月轮。 加在这碗药中的花,是眼下所养的最后一朵。 若是一个不慎,被碧珠弄洒了,她也就白费工夫了。 桑觅还是谨慎些好。 碧珠见状,忙将手藏在了身后,不去碰她的木案:“小姐你可真孝顺,亲自给老夫人煎药,古书上都写,子女孝心可打动神明,感动天地,我看呀,神明必会保佑老夫人早日康复,谢大人要是知道了,肯定很高兴!” 桑觅浅笑不答。 她并不在乎,谢择弈高兴不高兴。 只是谢老夫人送她的镯子实在好看。 色泽鲜艳、质地通透不浑浊,是上品水头。 她拿了人家的礼,该当回礼。 碧珠跟在桑觅身后,边走边说:“小姐,我记得,老爷的头痛病,就是这么好的,那回,小姐你亲自给老爷烧火煎药,老爷他没几天便病情好转了,真是奇怪哩,明明都是同样的药方,小姐你煎的药,就是比我们这些奴婢,煎的药效果好,所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明吧?” 桑觅无所谓地回道:“谁知道呢。” 这个世界有没有神明,她不清楚。 杀起人来,又快又猛的怪物,倒是真的有。 至于自己是否独一无二,桑觅还不得而知。 桑觅带着碧珠送药过来,谢老夫人正在屋中休息,云蔓姑姑正在一旁伺候,另有两个丫鬟候着,碧珠瞧了瞧,寻了个位置静候着,双手交叠在身前。 “娘,喝药。” 桑觅放下木案,端上那碗浓浓的药汁。 “咳、咳咳……” 谢老夫人轻咳几声后,慈祥地笑着。 “真是难为觅儿了,其实你不必亲自为我煎药,累坏了怎么办?这种事情,让下人们去做便好。” 桑觅摇了摇头,唇角微扬。 谢老夫人接过瓷白的小碗,说道:“你在家,想必也是孝顺爹娘的好孩子,弈儿娶了你,可真是好福气!” 正要喝药时,几步之外,神色紧绷的云蔓姑姑倏然出声:“老夫人,这药可不能喝!” 突如其来的阻拦,让谢老夫人放下了药碗。 “云蔓,你这是什么意思?” 云蔓姑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紧张之中,叩首直言道:“这药,被夫人做了手脚!我亲眼所见,夫人在煎药时,往里面加了别的东西!” 谢老夫人面色大变,登时骇然。 此时,候在一旁的碧珠也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云蔓姑姑抬头,身躯微抖:“大夫精心配好的药材,怎可胡乱添加乱七八糟的东西!老夫人您若是不信,可叫大夫上门来验查!” 谢老夫人的呼吸都变重了:“你这是在指控觅儿,下毒谋害我不成?谁给你的胆量,竟如此胡说!” “咳咳、咳咳咳——” 云蔓姑姑警惕地看看一旁静默的桑觅,跪在谢老夫人身前,又道:“老夫人,我以性命起誓,她就是添了别的东西进去!我伺候您多年,断然不能眼睁睁看你被人所害呀,这药万万喝不得!烦请老夫人,叫大夫上门来验查!” 谢老夫人压了压胸口。 她喘了几口气,看向沉默不语的桑觅。 此前云蔓因丫鬟莲心之事,管教失职,挨了杖责,面上虽不言,心中难免有所怨怼,谢老夫人自是知晓这件事,可云蔓毕竟是她身边的老人,犯不着因为这点事,冒犯谢择弈迎进门的妻。 谢老夫人缓了缓神,看向桑觅:“觅儿,云蔓说她亲眼所见,你可有辩驳?” 桑觅垂眸:“是加了东西。” 谢老夫人眉头一紧。 桑觅抬眼道:“加了糖。” 谢老夫人双眼微睁,一时无言。 桑觅语气平淡如常:“药很苦,阿娘说,吃药要加糖。” 她不太清楚,望京的大夫,若是验查汤药,是否能查出什么来,她对此也无所谓。 爱喝喝,不喝算了。 嫁人真是麻烦。 要应付的事情,真多。 云蔓姑姑目瞪口呆:“不、不是糖,我分明瞧见了,是药材、别的什么药材……” 谢老夫人厉声打断了云蔓:“够了!云蔓,不要再说了,你定是上了年纪,老眼昏花了!觅儿是我儿媳,怎可能害我!” 话音落下,谢老夫人端起药碗,一口饮尽。 谢老夫人继而厉色扫向云蔓姑姑:“你虽伺候我多年,劳苦功高,但觅儿毕竟是我谢府夫人,你屡屡冲撞夫人,实在是该罚。” 云蔓姑姑脸色煞白。 她俯首叩头,接连认错。 “老夫人恕罪!” “夫人恕罪!” 谢老夫人将问题转给了桑觅。 她慈祥一笑:“觅儿,依你看,如何处置她?” 桑觅沉默着,陷入了漫长的思考。 嫁人果然就是很麻烦。 如果谢择弈能休了自己就好了。 有什么办法,能让谢择弈休了她? 他休了她之后,还能凿她吗? 约莫是不能了。 以及,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望京城的达官显贵们,谁都不想娶她呢?阿娘做的糯米白糖糕好吃,还是铺子里买的糯米白糖糕好吃?这些问题,对桑觅来说都太难,思索这些,跟纳鞋底一样费劲。 好半晌,桑觅才意识到,谢老夫人还在等她回话。 桑觅茫茫然地抬起头,说道:“我觉得,不应该罚她。” 谢老夫人惊讶:“为何?” 桑觅徐徐道:“云蔓姑姑她,所言属实,言行冒失,也只是因为念着老夫人您的身体,就这么责罚她,不太好。” 谢老夫人会意,欣慰了然地一笑。 “觅儿大度,实在是难能可贵,可她以下犯上,不可轻易揭过,既如此,便罚缴整月月银,云蔓,你还不谢过夫人?” 老夫人说着,伸手来拉桑觅的手掌。 似是越看,越满意。 云蔓连忙叩头谢恩:“谢夫人、谢夫人饶命!” 抬眼看桑觅时,仍是心有戚戚,满头细汗。 她明明就瞧见了,夫人加了别的药材进去,可眼下,老夫人全然相信这位迎进门的新妇,后果如何,实在是不敢想。 谢老夫人道:“你自行领罚去吧。” “谢夫人、谢老夫人宽宏大量。” 云蔓只得又磕了几个头。 她哆嗦着起身,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这边,谢老夫人拉着桑觅,在自己身边坐下,她握着她的手,轻轻搭在腿上,语重心长:“觅儿,我与弈儿许久未聚,他一心扑在自己那点公务上,向来不爱管宅子里的诸多琐事,又是个待下人宽厚的主儿,我从定州带来的随行人马,这几日里,失了分寸,缺了礼数,你可千万不要见怪。” 桑觅摇头。 她其实和谢择弈一样。 也不关心这些琐事。 实在不行,她可以多挖点坑埋人。 不过谢老夫人,着实太过信任她了。 桑觅换位一想,倘若是碧珠告发,有人在她要喝的药里加东西,桑觅自己,定是选择相信碧珠所说的话。 “娘,为什么,不请大夫验看呢?” 谢老夫人轻轻笑了笑,拍着桑觅的手背,道:“娘相信弈儿,自然也会相信你。” 桑觅不言。 她捋不清这其中的逻辑。 第12章 拜佛 以往,谢老夫人每日清早醒来,都会咳上一阵子。但自从那日喝了桑觅煎煮的汤药后,便再也不咳嗽了,喘气呼吸也日渐舒缓。 接连两日,谢老夫人身体大好。 继而又请了大夫上门看诊。 大夫说,老夫人已是药到病除。 往后,只需要好生休养调理即可。 云蔓姑姑请了望京城中另一位大夫上门来看诊,这位大夫也说,老夫人如今身体康健,要么是此前有所误诊,要么是天降祥瑞,重疾乍愈,这种事情,古往今来也不是没有。 送走大夫后,云蔓姑姑后又找上了桑觅,与她磕头谢罪。 一来二去后,整个谢府,上下都待桑觅极为恭顺尊崇。 九月廿一。 桑觅约了姐姐桑盈,去城外的福光寺进香。 福光寺的送子观音,在望京传得颇为灵验。 谢府的马车与桑盈的马车会合后,桑觅便与桑盈的贴身丫鬟绯玉换了车驾,姐妹俩同乘一驾马车,碧珠与绯玉同乘一驾马车。两辆马车,向着外城福光寺而去。 桑盈见到桑觅,喜悦之情不言而喻。 “觅儿你近来可好?” “我很好。” 桑觅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被阿姐握住的手。 “阿姐,为何总是握着我的手?” 桑盈揉着她的骨节,笑道:“觅儿你天性手凉,虚弱得紧,阿姐给你捂一捂!” 桑觅不言。 她确实有手凉的毛病。 但这跟虚弱没关系。 只是因为,她是一朵食人花。 天性使然。 马车里,桑盈紧挨着桑觅坐了过来:“你日子顺遂便好,阿姐也不用担心你了,不过,觅儿你这性子,可得好好改改,为人妻尚可慢慢学,为人母之后,就没有那么多时间给你学了。” 桑觅迟疑:“做、母亲?” “嗯,你既嫁人,迟早会有这一天的。” 既已成家,第二步自是生儿育女。 桑觅眉头一紧,脱口而出:“我才不会生孩子。” 桑盈见她反应强烈,也紧张了起来。 她微微压低着声音,问道:“为什么?难道,谢五郎,还未曾碰你?” 以桑觅驽钝的性子,这不是不可能。 若真是如此,那她可要好好学一学了。 桑盈关切地望着妹妹。 桑觅隐约能意识到,阿姐说的碰是什么意思,不由得略显难为情,她摇了摇头,轻声回道:“没、他碰了。” 谢择弈不仅碰了她。 还每晚都碰。 只要,他们睡在一起。 可他们生不出来孩子。 食人花不会,和人生儿育女。 桑盈只当桑觅羞涩,不愿多言。 只是回想起妹妹所说的,那句不会生孩子,桑盈仍关怀万分:“那觅儿你怎么……” 桑觅知晓阿姐的意思。 她抬眸:“一定要生孩子吗?” 桑盈浅笑,说道:“你嫁他为妻,他供你吃穿,府里下人们伺候妥帖,花的已是他谢家的钱,你作为他的妻子,替丈夫生儿育女,往后相夫教子,便是职责所在。” 桑觅有所会意:“这说的好像另一种劳作。” 桑盈道:“这么理解,也无不可。” 桑觅愣愣地望着阿姐,陷入深思。 她大约能理解阿姐的意思。 如谢择弈,作为大理寺少卿,食朝廷俸禄,查案是他的公务,桑觅作为他的妻,被他养着,自然也有她要完成的公务。 但谢择弈说,结发为夫妻,要两情相悦。 难道,这就是两情相悦吗? 问题又开始变得复杂了。 桑觅选择放弃求解。 她挪了挪视线,再不去想。那双与桑盈相握的手,百无聊赖地揉着阿姐的手指玩,玩着玩着,她又去摸桑盈的衣裳料子。 桑觅拉了拉桑盈的衣袖,不经意的一瞥,瞧见了她手肘处的一块青痕。 “阿姐,你手怎么回事?” 桑盈怔了怔,随即拉上衣袖,扯出笑容:“哦,前几日替元良收拾书房,不小心被高处砸下来的东西碰到了,许是我抬手去挡的时候,磕着了。” “你还亲自去收拾书房?” 桑觅不解。 柳元良府上是没有下人了吗? 什么事情,都要阿姐去做? 桑盈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呃、你也知道,我闲不住,我在府里闲来无事,偶尔也会做点可以亲力亲为的活。” 桑觅盯着桑盈白皙的面庞瞧。 好像是要瞧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姐姐嫁给柳元良后的日子,真的幸福吗? “阿姐,你好像瘦了。” “觅儿也会注意到这些了吗?” “你瘦了。” “哪里学来的漂亮话?” “阿姐,你真的瘦了。” 桑觅抓着桑盈的胳膊,一本正经。 她眼神很好,断然不会看错。 桑盈确实瘦了。 “觅儿……” 桑盈被她这么盯着,颇有些不自在。 只好,面露无奈地唤着她的名。 桑觅直截了当地问道:“是不是,过得不好?” 桑盈连忙摇头:“没有,阿姐很好,我能有什么不好的。” 桑觅不好再追问下去了。 “阿姐,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嗯。” 桑盈柔和微笑着。 桑觅静默无言,好奇地观望着阿姐的神情,那样轻松的笑容,一如往常,仿佛没有什么琐事,能够难住向来温婉聪慧的她。 姐姐桑盈,一贯比她聪明。 所有人都喜欢她,赞她德才兼备。 或许,都是自己多虑。 望京城中去往福光寺的路途不近。 终于,马车轮毂平稳地停在了福光寺所在的山前。 姐妹俩沿着寺庙前的白色石阶,拾级而上。 她们在大殿参拜佛祖,为家人祈福。 紧接着,桑盈带着桑觅去了福光寺的观音殿。 在送子观音前,桑盈先跪了下来。 桑觅便也跟着她跪在蒲团上。 学着阿姐的模样,她双手合十,闭上双眼。 佛讲轮回之道。 人之前世今生。 桑觅不信神佛,心里却也有着自己不可解答的疑惑。 她明明是一朵食人花,为什么,来到了这个全然陌生的古代世界?只因为,她上辈子,也叫桑觅?许是佛祖看她上辈子杀人如麻,这辈子就罚她生在了刚正不阿的桑大人府上,再也不得暴露自己无伤大雅的癖好,且随时都可能因杀人太多而被问斩。 如此想想,佛门前世今生,有其道理。 胡思乱想之中,桑觅听见了姐姐桑盈的虔诚祝祷。 “信女桑盈,求菩萨保佑我家人平安,父母健康顺遂,长命百岁,也保佑我早日,生下一儿半女,为柳家开枝散叶……” 桑觅睁开眼睛去看桑盈。 阿姐双掌合十,眼眸紧闭。 反反复复的,念着她的祝祷。 ——为柳家,开枝散叶。 第13章 取药 两架马车回往望京内城。 到陇春堂药铺时,相继停了下来。 桑盈素手微抬,掀帘子,对马车前的柳府小厮嘱托道:“到了,你且去药铺替我把东西取了。” “夫人,小的这就去。” 小厮跳下马车前驾,浅揖一礼后去了陇春堂。 桑盈回到马车里等候。 桑觅知道,阿姐这是顺道取药。 可人若生病,才需要吃药。 国子祭酒柳大人府上,有谁在看病吃药吗? 不过,桑觅也不关心其他人。 她索性问道:“阿姐,你在吃药吗?” 桑盈说:“是养身体的药。” 桑觅一贯平静的面容,如今也不由得起了波澜。 “你要养身体吗?” 桑盈带着几分无奈轻笑着,未作回答。 不多时,小厮取了备好的药材回来。 桑盈接了药材,拢上车帘。 车夫驾车,轮毂再度转动。 桑觅闷闷地看着阿姐,嗅到了药材的苦味浓息,她只觉得如今的阿姐,像眼前这包药材一样,干巴巴的,个中滋味,细细嗅闻才可知。 桑盈见她蹙眉出神,浅笑中带着几分宽慰,徐徐说道:“觅儿,我嫁元良许久,一无所出,婆母难免有所着急,她找了信得过的大夫,替我诊了脉,说是我体弱,要按照方子,坚持服药,好生调养才能怀上孩子,这药也就是养身体的药,你不必担心。” 桑觅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阿姐的身体,哪里会这么差? 难道是出阁后,许久没有喝过她泡的花茶了? 桑觅想起谢老夫人之前喝的药。 黑乎乎的,一闻便知苦涩异常。 桑觅心中很不是滋味:“姐夫他,就这么让你天天喝药受罪?” 柳元良不该是这种人。 在桑觅的印象中,这位姐夫,与姐姐恩爱有加。 桑盈抱着那沉沉的药材,眼眸低垂:“这事怪不得元良,与人成家没那么简单,你不仅仅是嫁给了一个男人,更是嫁给了他的家庭,我一无所出,婆母责难,元良他有心护我,也是无力,他也不好,罔顾孝道,同他母亲作对……” 桑觅无言。 桑盈伸出一只手,搭在了她肩上:“总之,你别担心阿姐,过好自己的日子。” 桑觅迟疑片刻,倏然问道:“如果,天天喝药的是我呢,阿姐,你又作何想法?” 此言一出,桑盈哑口。 心中黑白,其实早已了然。 桑盈眼眶一红,再度垂下了头:“阿姐,自是不愿,让觅儿受委屈,但女子嫁人之后,诸多为难与苦楚,终究只能自己消解,咱们姐妹俩,受父母庇佑长大,不可再给父亲和母亲添麻烦。” 桑家,算不上什么高门大户。 柳元良身为国子监祭酒,官居四品。 刑部侍郎的女儿嫁给他,可一点也不委屈。 桑盈与他成婚已近四年。 整整四年,一无所出。 柳元良未抬美妾进门,待她已是格外宽厚。 桑盈思来想去之下,诸多苦果,唯有自己先受着。 桑觅对姐姐的顾虑,亦有所觉察。 “阿姐,你考虑得太多了。” 阿姐不像她这么驽钝愚蠢。 只懂杀人埋尸。 阿姐是世上,最蕙质兰心的女子。 桑觅的心口,此刻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抽动。 她不由自主地,红了眼眶。 桑盈朝她笑了笑:“人生在世,总有那么一点难处。” 桑觅不甚理解:“你以前说,姐夫待你极好。”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 桑盈幽幽说着,嘴角始终挂着笑意。 桑觅默然。 她觉得自己,该去给某人,找个风水宝地埋了。 也不知道,杀了柳元良,阿姐是否会伤心。 且先忍忍—— 桑盈不愿妹妹忧虑自己的日子,忙转开了话头:“觅儿,谢五郎待你好,你也得好好回报他,往后照料好夫君的生活起居,莫要,再让爹娘与我忧心。” “嗯。” 桑觅随口应着,有些敷衍。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 天下多是负心郎。 桑觅脑中模模糊糊,一知半解。 —— 于福光寺进香礼佛时,桑觅什么都没向佛祖求。 但庙里的秃驴,还是给了桑觅一个平安符。 说是日日带在身上,可保平安顺遂。 桑觅自是用不着。 佛佑世人,首先得是人。 桑觅,不是人。 九月廿三。 桑觅又想起了这枚无用的平安符。 她提着一盒铺子里买来的白糖糯米糕,与金色的小平安符,领着碧珠来到大理寺,探望忙于公务的谢择弈。 阿姐说,要与夫君,关系和睦。 一名主簿领着桑觅一路进来。 大门敞开,正对日头。 碧珠默默候在了门口。 一张铜案后,谢择弈略显散漫地坐着。 面前摆满了用麻线装订好的书册与案卷。 桑觅迈步而入,将点心放在了桌上。 谢择弈扬唇,抬眸看她:“没想到,你竟然会来看我。” 此前收到通报时,他颇感意外。 桑觅见他招手,步伐轻盈地来到他身边,随着他一起坐在了案前,她轻声道:“我问过丁三了,他说,可以来。” 丁三说,她随时都可以去大理寺找他。 她是谢择弈的夫人,大理寺上至正卿,下至司务,都喝过他们的喜酒,寻常的探望慰问,不过是件小事。 更何况,她是桑明容之女。 大理寺卿赵宴,与桑大人也是老相识。 谢择弈道:“我是说,我很高兴,觅儿会来看我。” “噢。” “觅儿又曲解了我的意思。” “又?” 桑觅不懂。 他是怪她,经常曲解他的意思吗? 可桑觅都不知道,这个“又”从何来。 谢择弈不置可否地轻笑起来,身子往她身边靠了靠,仪态有失,不过他的身躯,与桑觅的小身板相比,看上去结实多了,两人的距离稍有拉近,她便会跌入他怀里被他按住似的。 桑觅瞧了瞧他这略显缭乱的桌案:“你还忙得过来吗?” 谢择弈不作答,反而问起她来。 “怕我身体吃不消?” “没有。” 桑觅摇头。 她觉得此话古怪。 桑觅迟疑着,自腰间取出那枚金色的平安符。 上面绣着她看不懂的梵文。 她双手捏着平安符,递给谢择弈。 “这是,外城福光寺给的平安符。” 谢择弈似是惊喜到不敢去接,眸光从金色的小平安符挪到桑觅的脸上:“你给我求的?” “嗯。” 其实不是,她分明什么都没向佛祖求。 谢择弈收了平安符,轻易地握在掌心,随即不由分说地将桑觅拢到了怀里,俯身蹭了蹭她的脸。 桑觅抬眼,见大门敞开,一想到门外有人走动,更随时有人进来,有些紧张地推搡了几下。 她没敢太用力。 若是太用力,谢择弈可能会死掉。 好在,谢择弈也非是光天化日行为孟浪的人。 他松开她:“觅儿真是怕羞。” 桑觅低头不答。 本朝民风称得上开放。 但这可不是他家里。 谢择弈勾了勾唇角,挪开视线,将小平安符收在怀里的同时,去看案上杂乱的书册:“不逗你了,我知道,觅儿怪我太忙,总之,都是我的错。” 桑觅闷不吭声。 其实她什么也没有怪他。 她只是无所事事,才跑来这里看他。 谢择弈动了动面前的一份卷宗,继续说道:“最近确实琐事繁多,手底下的人,并不是每件事都能办好,有一些不被看重的案子,大理寺丞结案很草率。” 他近期,既要看一些案件卷宗,又有与刑部共同审理的裕水堤坝建筑工事贪腐杀人案要处理。 现下,倒是都进入了尾声。 也算个好消息。 桑觅好奇心重,忍不住凑上前来看他手中的卷宗。 谢择弈倒也不避讳,索性将卷宗给到了她面前。 “分明是一场蓄意谋杀,寺丞却以,怡春楼的鱼公和鸨母互刺身亡而结案。” 桑觅呆呆地盯着打开的纸页看。 罗纹纸上,用端正的字体,详详细细地记着案子的诸多查办细节。 日期、时间、地点。 死者身份、姓名。 大理寺官员前往问询的人物。 相关言谈、笔录。 大理寺丞悉数记录在册。 往后是审理的过程,以及结案。 还有,大理寺的印戳。 怡春楼的鱼公严万。 怡春楼和鸨母李艳娘。 两人,互刺身亡。 第14章 查案 桑觅虽不懂什么诗词歌赋,但自小在桑大人的逼迫下,也是识得了这上面的每一个字,看得懂这份案卷。 她很快,想起了怡春楼后院柴房里的那两具尸体。 桑觅所惊诧不已的是,大理寺办案的流程。 “你们查案,记得这么详细?” 谢择弈不咸不淡:“职责所在。这是我与寺卿大人共同拟定的规章,所有大理寺查办的案子,都需按照这一标准,详细记录过程,与相关人员的口供笔录。” 桑觅愈发惊讶:“你要求的?” “嗯。” 桑觅看了看谢择弈,一阵无言。 她以前都不知道,在大理寺当差这么辛苦。 普普通通的大理寺丞,办一个案子,竟要写这么多东西。 只是死了个小小鱼公和鸨母而已。 怪不得,谢择弈在望京这般有名。望京城的太平安定,谢择弈这种沉醉于公务的人,真是功不可没。 桑觅想着,心下不免惴惴不安起来。 也不知道这厮,什么时候会查到她头上去。 谢择弈见她发愣,当她对大理寺的公务好奇,继而解释道:“根据案子的等级不一,用以记录的纸质也不同。这种级别的案子,大理寺会用罗纹纸记载,走完结案流程后,封入寺库中,大一些的案子,会换用棉连纸记载,可以保存更长的时间,重大案件,则要用布帛记载,供后朝查阅。” 桑觅觉得脊背微凉。 大理寺办案,比她想象中的严谨。 桑觅看着这份案卷,问道:“这个案子,有什么问题吗?” 谢择弈对着这份漏洞百出的案卷,随手指了指。 “上面记了伤口的情况,并非互刺一目了然,寺丞只草草问了怡春楼里的人,确认当晚没有闲杂人等闯入,便匆匆结了案,案子处理得这么草率,效率看起来倒是很高,料想我不会查得那么仔细,故而偷懒。” 桑觅正襟危坐:“可是现在,被你发现了。” “嗯。” 桑觅小心地抬眼:“你要怎么办?” 谢择弈淡然说道:“一般情况下,我会打回去,让他们重新调查审理。” “重新调查审理?” 桑觅很轻易的,压下了心头的紧张。 她下手果断,行动敏捷。 整个望京城,她去哪都是如入无人之境。 大理寺哪能轻易查到她身上。 “杀人案,总要找到杀人真凶。” 谢择弈郑重其事地说着。 “噢……” “将凶手绳之以法,是大胤律令、圣人法条。” “噢……” 桑觅明白了。 他就是要让手底下的人,重新去查这两个人的死。 桑觅鬼使神差的,撇了撇嘴。 她几乎是不受控制似的,出声反驳谢择弈。 “可是,杀人凶手,就一定是恶吗?” “这个怡春楼的鱼公鸨母,他们坏心眼,开妓院供男人们享乐也就罢了,说不定,还欺压百姓,兴许,死了倒好。” “如此一来,凶手反倒是在替天行道。” 一番话说完,桑觅便懊悔不已。 夫为妻纲。 同谢择弈理论杀人之事,实是蠢笨之举。 谢择弈道:“我知道觅儿不喜欢那种烟花之地。” 桑觅低着头,不再敢多言。 若是露了马脚,她只能杀了谢择弈灭口。 谢择弈继续说道:“可杀人凶手,始终是杀人凶手,就算他杀的是恶人,也是杀人,杀人,就应该被抓起来,律令法条的确分不了世间所有善恶,可也容不了,凌驾于律法之上的个人审判,此乃秩序,也是,国泰民安之根基。” 桑觅点了点头:“夫君说的是。” 诚然,她半句话都没听进去。 她只是在想,要不要杀了谢择弈灭口。 谢择弈听她叫夫君,薄唇勾起,他一派轻松地挪着自己的位置,不自觉地靠了过来:“觅儿……” 桑觅顿时浑身紧绷。 谢择弈倏然扣住了她的手。 他这才发觉,她手指发僵。 谢择弈有些懊恼:“都怪我,是我不好,不该同觅儿聊什么杀人不杀人的,你不用害怕,望京很安全,没有那么多未被绳之以法的杀人凶手。” 桑觅摇头:“没……” 谢择弈轻柔地掰顺她的手指,粗粝的指腹摩挲着:“觅儿在想什么?” 桑觅的小手,不自觉地软在了他掌心。 她还是摇头,闪烁其辞:“没什么,我是说,案子,你说的很对,这个案子,要让大理寺丞重新调查……” 谢择弈笑了:“那倒不用,我是说,一般情况下,我会让他们重审,但这个案子,属于二般情况。这两个死者,可谓招了不少怨怼,怡春楼中的人,都对他们的死乐见其成,从寺丞所做笔录中可以看出一二。所以觅儿你说对了,他们俩显然就是作恶多端的家伙。” 桑觅在心里暗暗白眼。 “这种情况,我通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不过,这种在办案中偷懒的寺丞,我都会记住他们的名字。” 谢择弈补充说着。 桑觅在心中又翻了几个白眼。 她蓦地将手从谢择弈掌心抽出。 看似怕羞,实则隐含气恼。 谢择弈这厮,跟戏弄她似的。 说了这么多废话。 保不准是在试探她。 以后要将她问罪查办。 谢择弈厚着脸皮又贴了过来。 “觅儿,我这两日忙完,会空出很多时间陪你。” “噢。” “不许再说什么纳妾的事情。” “噢。” 桑觅一面应着,一面一寸寸往角落里躲着。 谢择弈不依不饶地贴上她,半个身躯枕在了她腿间:“我娘她现在很喜欢你,她前天同我说了一件事,我没告诉你,她说我往后,若是敢在你尚未生下孩子之前,迎妾进门,她就要跟我断绝母子关系,还要让我大哥打断我的腿。” “噢……” 桑觅抬起手,没敢搭在他身上,神色闷闷。 心道:谢五郎这条腿怕是保不住了。 毕竟,植物人和人,生不出孩子来。 谢择弈坐起身,忽而认真了几分:“母亲的事情,谢谢觅儿。” 桑觅呆愣片刻才意识到,他是在说,给谢老夫人煎药的事,随之摇了摇头:“我什么也没做。” 谢择弈笑,又来拉她的手:“嗯,你什么也没做,觅儿只是纯良真诚,一片善心。” 桑觅对他的动手动脚有些不自在,若是夜里,她就不会这么不自在了,怨只怨,这是青天白日的,她时常要想,杀了谢择弈如何毁尸灭迹、全身而退。 这让她,颇为烦心。 烦心,自是不能自在舒畅了。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神色紧绷的青年男子来到门前,揖礼后,连忙道:“谢大人,国子监出事了,有学生被害,刚差人来报,赵大人让您亲自去一趟!” “国子监?” 谢择弈面色微凝。 恍恍惚惚坐在他身边的桑觅还在发愣。 漆黑的杏眼颤了颤,似是回神。 国子监? 能入国子监的学生,或朝廷重臣之子女,或才学不凡、天赋异禀,若是国子监的学生被害,连及家世,兹事体大。 谢择弈拂了拂衣摆站起:“去回禀赵大人,我马上赶去,让李尧备马,他和我一同过去。” 说罢,视线一转,低头看向桑觅。 “觅儿,你带碧珠与丁三先回家吧。” “噢……” 桑觅应着,谢择弈已快步离去。 对于公务,他似乎没有什么表情。 坦然平静得不像桑觅认识的谢少卿。 好吧,桑觅也没有多认识他。 第15章 杀人 桑觅领着碧珠走出,谢少卿已带着寺丞李尧,连同几名司狱驾马远去——有人死了、有人杀了人。 碧珠见桑觅神志恍惚,不禁起了打趣的心。 “小姐,走远了,你还看呢?” “姑爷生得好看,你都望眼欲穿了呢!” “小姐,你现在像望夫石,你知道吗?” 桑觅浑然不觉,好似没有听到她说话。 候在马车旁的丁三已将马凳摆正布好,见到她们,恭顺地迎上来招呼。 桑觅缓过神来,踩着凳子坐上马车。 同时,出声道:“丁三,去国子监。” 碧珠听到这话,为之一愣。 “国子监?咱们不回府吗?” 桑觅却没有再多做解释。 丁三略显迟疑,但还是得了令。 碧珠也只好乖顺地跟着自家小姐稳稳坐好。 满腹狐疑,未再多问。 桑觅心中暗有盘算。 祭酒柳元良,是阿姐桑盈的夫。 并且,胞弟桑靖之,是国子监律学的学生。 眼下国子监死了人。 桑觅可得去瞧瞧,发生了什么。 顺便看看那位许久不见的姐夫。 丁三没有将马车赶得太快,桑觅一行人的速度,自是比不上从大理寺出发的那数匹快马。她们到国子监时,大理寺的人马已到了好一会儿。 —— 国子监书学、飞星馆。 附近,聚了不少人。 桑觅与碧珠、丁三,循着人群赶来。 大理寺已在内中查案,闲杂人等不可接近。 桑觅左右张望了一会儿,在星空院前的一棵柳树下,看见了两道熟悉的身影,竟是桑盈与她的陪嫁丫鬟绯玉。 她领着碧珠,快步过去。 “阿姐,你也在这里?” 桑盈正瞧着热闹,听见熟悉的声音,回身看她,顿时一阵惊喜:“觅儿,你怎么来了?” “我……” 桑觅答不上来。 她能说,自己是来看死人的吗? 桑盈瞥了瞥不远处的两名大理寺司狱,问道:“你同谢大人一起来的?” 桑觅摇头。 桑盈拉住她的手,退了几步:“咱们走远一点吧,里面有个死人呢,很是恐怖。” “死的是谁?” 桑盈回想了一番:“书学的学生,叫罗松。” 紧接着,她同桑觅说起了自己的所见所闻。 桑盈常来国子监探望柳元良,她担心他事务繁忙,忧思挂念,有空便会过来,为他端茶递水,顺便,还能瞧一瞧醉心学业的桑靖之。 今日也不例外。 没想到的是,突然有人来报。 说是,书学的学生罗松死了。 —— 罗松自幼好学,喜读诗书。 父亲是望京小吏,身世普通。 谢择弈与寺丞李尧赶来时,罗松的尸体还摆在地上。 额头上血肉模糊,浸红了半张脸。 第一个发现状况的,是国子监的书学博士。 除了书学博士和死者外,当时还另有四人在场。几人一致说辞,是罗松与他们打闹,无意之中跌破了头,忽然摔死了。 几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都很害怕。 而罗松的同门好友却说,罗松是被人杀害,继而惊动了更多的人,直到祭酒大人遣人去了大理寺。 大理寺的人到了后,书学星月院已禁止闲杂人等出入。 相关的几个年轻人,由两名大理寺司狱陪着。在案情不明的情况下,不容许他们自由走动,也不许交头接耳,自主闲聊。 大理寺丞李尧望了望尸体,转头去瞥牵连紧密,候在一旁的几个学生:“谢少卿,方才问过了,与罗松打闹的几个学生的身份,左丞相张家嫡次子张祁勉、张祁勉的远亲表弟袁路、洪州卓修文、以及望京礼部尚书庶子赵安平,他们都是平日里与罗松多有来往的书学同僚。” 谢择弈蹲在尸体旁。 他伸手压上罗松的下颌,轻轻掰了掰他惨白的脸,简单观察了一下额头上的斑驳伤痕:“正面钝器击打,不止一下,绝非所谓的跌破头摔死。” 李尧抿了抿唇:“那这可是个烫手山芋。” 要定性成谋杀,这就不简单了,目前而言,事发时与罗松接触的那四个人,谁都不好查办。 尤其是,张祁勉与赵安平。 张祁勉是左丞相张秉成的次子。 赵安平哪怕是庶出,其父也是礼部尚书。 诚然,解决方案,国子监已为大理寺准备好。 那就是,以罗松在打闹中无疑跌破头摔死结案。 一个小吏之家出身的少年,死了便死了。 但李尧自是不会将这番话说出来的。 谢择弈环顾一周,看到滚落在地上角落中的一个带血烛台。 他起身,对李尧交代道:“派人将尸体运回大理寺,由仵作验看,这个房间,在结案之前,老规矩,依律维持原状。” 李尧有所回神,想起那个动作总是慢几拍的酒鬼仵作,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验尸述词要急出吗??” 谢择弈说:“告诉他,越快越好。” 李尧点头:“是、我会转告他。” “让国子监帮忙准备四个房间,以作相关人等的临时收押,我一个一个审,着大理寺录事马翰跟记审问细节。” “是,我这就去办。” 李尧应声,旋身离去。 —— 飞星馆外。 柳元良过来寻桑盈。 未料桑觅也在这儿。 本就不佳的脸色,这下更难看了。 国子监出了这档子事,他的心情断然不会很好。 “盈娘,你还不回府去吗?” 桑盈有些迟疑:“夫君……” 柳元良又道:“这不是你们该待的地方。” 视线,不经意地瞥向桑觅。 桑觅不知礼数,见了姐夫长辈,一贯很少主动打招呼,柳元良现下心有郁结,也懒得给她什么好脸色了。 “有什么不能待的?” 桑觅倒是不以为意。 桑盈担心妹妹和夫君再闹不愉快,忙出声:“多谢夫君关心,眼下我碰见觅儿,她身子弱,受了惊吓,我想好好陪陪她。” 柳元良眉头紧蹙,正欲说点什么时,大理寺丞李尧从星空院走出,他匆匆拜见后,与祭酒柳大人说了来龙去脉。 大理寺将在国子监,就地审案。 柳元良心下微惊,但还是着人配合。 于是,几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人被司狱带走。 他们被分入四个不同的房间。 房门一关,与收押无异。 此时的人群,愈发显得躁动不安。 柳元良不愿见人群再聚集,将满心好奇的书学学生给驱走。 桑觅好奇地观望着。 越来越觉得谢择弈行事严谨。 难怪桑大人常说,望京城的安治良好,与大胤完整的律令法条,以及大理寺的严谨密切相关,这其中谢择弈功不可没。 可他这么干,不会得罪人吗? 第16章 姐夫 书学的众多学生散去,柳元良与两个国子博士说了一会儿话,不多时又回身来对桑盈说话:“盈娘,你若不想回家,便带着你妹妹去白梨院休息,这种场合,女眷不要掺和其中。” 桑盈回以浅笑:“多谢夫君。” 柳元良看向一直呆呆愣愣,有点神游天外的桑觅,冷然说道:“她要是在光天化日下晕倒,又是一件麻烦事。” 桑觅抬了抬眼,神情淡漠。 她生来肌白,不施粉黛的话,看上去确实很像个病秧子,又有点体凉的毛病,以至于从小到大,桑府的人都觉得她不仅不太聪明,还病弱无力。 柳元良拂袖而去,再未管她们姐妹俩。 没走几步,便一脚踢在了拱出地面的粗树根上,柳元良倏然踉跄,跌跌撞撞地向前撞去,来不及反应间,膝盖磕在了坚硬的地面上,狼狈又可笑。 桑盈正牵着桑觅的手。 眼见此景,她匆忙松开桑觅,快步上前搀扶柳元良。 “夫君,你没事吧?” 柳元良阴沉着脸站起,羞恼上头,轻哼一声后,竟是推了桑盈一把,几步之外的桑觅见状,来到桑盈身后,及时扶住了险些失力摔倒的她。 桑盈站稳,略显窘迫。 柳元良拍了拍两手是厚厚的泥灰,没什么好气:“早些回家去,往后少做抛头露面的事!” 言罢,转身就走。 “夫君、夫君慢走。” 桑盈神色恍惚,望着柳元良的背影远去,有所回神。 站在姐姐身边的桑觅,眉头发紧。 这个柳元良,竟敢推阿姐。 桑觅的脑海中,已有画面显现。 她看见了这柳元良头颅被割掉,扔到了阴沟里去。 一只苍白的手忽而搭上了她的。 “觅儿,我们走吧。” 桑盈朝发愣的妹妹挤出一抹浅笑。 桑觅回过神来,闷闷地应了一声。 “噢。” 她收了自己的心绪,跟上阿姐的步伐。 柳元良是自家姐夫,桑觅虽对他越看越讨厌,但轻易杀不得,柳元良摔了一跤,阿姐都会上去关心他,若是脑袋掉沟里去了,阿姐保不准要为他落泪哭泣。 桑觅不想让阿姐哭。 诚然,桑觅不懂,人为何如此善变。 在她的记忆中,桑盈曾经与柳元良,也称得上鹣鲽情深。 也许这一切,正如阿姐所说的那句,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人之薄情,像四季更迭,亦像寻常的花木凋谢,桑觅向来难究其根本,她不是善变的人,不懂人们薄情之心。 谁待她好,她便待谁好。 今生,阿爹阿娘对她有教养之恩。 她便努力做个谨小慎微,遵纪守法之人。 什么朝堂、什么盛世。 还有什么相夫教子,她一窍不通。 桑觅只知道,给树苗浇水施肥,耐心打理,小苗也将茁壮成长——阿姐桑盈从小就对她关照有加,冬天的炭火,总是有意多分她一些,更是从不指责她蠢笨无知。 苗,可成参天之木。 会庇荫浇水灌肥、日日等在树下的人。 桑觅,是花、是苗、亦是树。 她不愿见阿姐受委屈。 眼下心烦。 想把某人杀掉。 桑盈拉着略显颓丧,自顾自发愣的桑觅去往白梨院。 那是平日里,柳元良独坐饮茶看书的院子。 过一个小书院时,碰巧听见了书院中两个国子博士说起今日之事。 “大理寺的人还没走呢?” “一时半会儿怕是走不了了。” “不会真要从我们这将人带走吧?” “这位办事作风是这样。” 桑觅驻足,隔着大开的弧形拱门,往院中望去。 一名矮瘦青年说:“唉,人家可是圣人面前的红人,瞧着官职不高而已,咱们可远远比不上。” 青年身旁,另一名高胖的男子顺着他的话笑了笑:“那是,我们自是比不了,我听说,这位和刑部桑大人家结了亲,其妻室,恰是柳夫人一母同胞的妹妹。如此说来,他与柳大人,渊源不浅呢,你今天瞧见了没,柳夫人又带着食盒来看祭酒大人了。” 矮瘦青年扯起笑意,继续用着发酸的语调回话:“是呀,还是祭酒大人日子过得舒坦。” 高胖男子咧着嘴,随手摆着面前的两本书,无所谓地说着:“柳夫人生得可真标致,大人艳福不浅。” 矮瘦青年略显轻蔑:“那倒也不是,大人可不觉得有什么福气,前日和李大人喝酒,祭酒大人还埋怨,他夫人是不下蛋的鸡呢。” 话至此处,院外的桑盈反应过来,匆忙拉着有所失神的桑觅离开。 桑觅闷声不吭。 她被桑盈拉着走,脸色越来越难看。 来到白梨院中,桑觅也没能缓过来。 整张脸,血色全无。 桑盈扶着桑觅坐下,支了绯玉与碧珠去煮茶端水。 桑觅垂着头,脑中混混沌沌。 桑盈伸手,摸着她的脸,探了探她的体息:“觅儿你脸色不好,怕是忧心谢少卿的情况,其实大可不必为他担心,爹说过,谢五郎在御前颇得信任,况且他于大理寺为官数载,寻常公务处理起来,自是游刃有余。” 桑盈嫁柳元良几年,对朝中一些事,颇有了解。 朝中上下都知道,圣人对谢择弈青睐有加,屡屡有意提拔,但谢择弈似乎,更乐意待在如今这个位置上,就连圣人的好意也多次婉言相拒。朝中众人都说,谢择弈官职不高,实是他有意为之,他在朝中,几乎从不参与朝堂上的政见党派之争。 左丞相张秉成,是大士族出身。 本着世家利益为先的原则,他一贯支持提拔士族出身的年轻人,越是家世良好,门第不凡的人,其才能也越突出。 而右丞相出身寒门,政见素来与左丞相不同。 右丞相这些年来大力推举寒门子弟,同时为大胤各地,平头百姓辟科举入仕之道。 谢择弈从不明确支持世家,也不支持寒门。 故而,他与两位位高权重的丞相,都交情甚浅。 甚至是与当今太子,谢择弈都称得上往来分明。 他似乎就喜欢查案,以及固执地秉公执法。 刑部侍郎桑明容,在政见上,与谢择弈倒是不谋而合。 这才,在不上不下的侍郎之位待了十几年。 桑盈想同妹妹好好解释一番。 正想着从哪里说起,桑觅便开口了。 “我不是担心他。” 桑觅有些沉闷。 “阿姐,我是,在想你的事。” 桑盈不自在地别开了脸:“我、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桑觅的几根手指,揪着阿姐的衣裳:“柳元良他,凭什么这么对你?” 桑盈斟酌了一番,略显无奈:“觅儿,我与元良,成婚四年了,很多事情,怪不得他,只能怨我肚子不争气。” “你肚子好得很!” 桑觅急道。 这一点,她可以确信。 姐姐的身体,不可能有问题。 定是柳元良哪里不行。 “觅儿……” 桑盈对妹妹眼下的气话,有些无措。 时间,有时候会改变很多东西。 嫁为人妇四年来,桑盈一直没有生育。 她自己,也是耿耿于怀。 桑觅看着为难的桑盈:“我讨厌他。” “觅儿……” “我咒他去死!” “觅儿……” 桑盈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此时的桑觅心里,已将这易变心的柳元良杀了上百回,嘴上又不能明说。 “他今日,摔死了才好。” 桑盈听罢,苦涩一笑,对心有不平的桑觅不置可否。 桑觅直言:“阿姐,若是不开心,你们不如和离,我想,爹娘一定会站在你这边。” 桑盈微怔,还未回话,碧珠与绯玉便端了茶水和点心过来。 绯玉打开酥饼盒,碧珠在一旁,将盘中的茶杯翻转,端着半月茶壶小心地满上两杯。 两人随即退开,静候在一旁。 桑觅望着面前温热的茶水,又出了神。 一只柔软的手,搭在了她的手背上。 桑盈徐徐说道:“觅儿,阿姐知道,你心性单纯,可很多事情,远非表面所见那么简单,爹在外,要忙于朝中事务,于内,也为整个家费尽了心思,平心而论,我与元良的缘分,实属不易,成亲四年,我一无所出,是我的过错,我受爹娘抚养之恩,不能再因这种事情,让他们为我担心了。” 桑觅回不上话。 桑盈语重心长:“你也是一样。” 过好自己的日子,最重要。 桑觅回想起几年前,阿姐桑盈因胞弟桑靖之,初结识柳元良时,称得上一句浓情蜜意,那时候的柳元良,常给阿姐写一些哩哩啰啰的短诗,求亲写的聘书,也是感人肺腑。 现在的柳元良较之过去,却已是判若两人。 她不由得喃喃自语:“这就是人心吗?” 桑盈宽慰道:“你别胡思乱想,觅儿你刚为人妇,日子还长着呢,切莫再忧心我的事情。” 桑觅神情茫然。 忧心吗? 她其实,分不清那么多。 她的想法很单纯,那就是不希望阿姐受委屈。 桑盈强颜欢笑着,转开了话头:“我今日,去看过靖之了。” “靖之,他怎么样?” 桑觅听到胞弟的名字,面色又有了波澜。 桑盈道:“他不是爱看热闹的性子,但对国子监死了人这件事也很吃惊,只是父亲常教导,他平常念书学习,要少管闲事,谨慎小心,他一向,很听父亲的话。” 桑觅若有所思地点头。 “噢。” 桑盈补充:“只有你,跟头倔驴似的,听不懂阿爹阿娘的叮嘱。” 桑觅对此下意识地反驳:“我才没有……” 她想说,自己也很谨慎小心。杀了这么多人,还没有暴露,难道还不够小心吗?她要是不小心谨慎,望京城的人恐怕都不够她杀。 桑盈对她的反驳不置一词,转而温声细语地说道:“觅儿,本朝盛世下,虽不拘泥于前朝陈规,但你嫁了谢家,要紧的还是将心思放在谢家上面,我的事情,你别和夫家提,也别告诉爹娘,你明白吗?” 桑觅没回话。 她其实并不明白。 可她又不想让阿姐不高兴,只好端起茶杯抿了两口,像是一种含糊其辞的回答。 姐妹俩心照不宣,谁也没再提晦气事。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传来。 打断了她们的舒散闲聊。 桑觅抬眼,便见到了晦气的人。 柳元良大步迈入,来到两面通风的小院中,对着桌旁相依而坐的姐妹俩,直截了当地说道:“谢少卿把张祁勉带走了。” 桑盈放下了手中的一本书。 “什么意思?” 柳元良说:“他以张公子害他人性命为由,将其下狱,暂候处置。” 桑盈明白了。 “所以,人是张祁勉杀的?” 柳元良回道:“谢少卿是这么查的。” 桑觅垂眸不语,心有所思。 她今日过来,连尸体都没见着。 第17章 不公 柳元良沉着脸:“谢少卿可真是胆大妄为,连左丞相张秉成的嫡次子也敢动。” 桑盈低头,想起桑明容的教导,斟酌着说道:“张公子若是杀了人,依大胤律令,是该惩办。” 柳元良冷然瞥了她一眼。 “你妇道人家,懂什么?” 桑盈起身:“是我失言。” 她未再看柳元良,躬身为他倒茶奉上。 柳元良也没有要接的意思,侧过身去:“张家是百年望族,大胤最为风光的高门大士族之一,哪里是谢家能比的,其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四世官居一品,根基深厚,左相府嫡次子,就算当真是杀人凶手,也该早早揭过。他谢择弈此举,是要断左相嫡次子的仕途,张家不会放过他。” 桑盈端着茶杯的手僵着。 小半晌后,才不得不将杯子放回桌上。 她迟疑着:“皇子犯法,亦与庶民同罪。” 柳元良转头看她,没什么好气:“话这么多,你能去办案吗?” 桑盈低头不语。 柳元良眉头紧蹙:“朝廷的水深着呢,你个妇道人家,别瞎掺和。” 桑盈闷声回了一句:“夫君说的是。” 柳元良轻哼一声后,说道:“他一个大理寺少卿,敢不给丞相留脸面,如此恣意妄为的个性,迟早要吃苦头,盈娘,你最好少同谢家的人往来,你嫁给我柳家,便是我柳家的人,与桑家再无干连,更不要说与他谢家了。” 桑觅听不懂这男人长篇大论的是在说什么,她见桑盈垂头不言,站了起来,抬眼朝着柳元良怒目而视:“你说的什么话?我阿姐不需要你来教她如何做。” 柳元良略显惊讶,轻蔑却也不减。 “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桑觅一听,握紧了拳头就要上前。 桑盈干嘛拉住了她:“觅儿,别冲动。” 自家妹妹脑子有时候不太正常。 这一点,桑盈是知道的。 桑觅自小不爱读书写字,却能和野狗斗狠,被咬了好几口也不喊疼,爹娘为她可是操碎了心。 “夫君,觅儿她自小被父亲养在闺阁,书读得不多,你满腹经纶,别同她计较。” 桑盈拉过桑觅,半个身体挡在了她身前。 “哼。” 柳元良虽不知桑盈口中的吹捧有几分真假,自己的虚荣心到底是得到了满足,索性也懒得再计较下去了。 毕竟桑觅此人,在望京官家女子中,也是出了名的言行鄙陋,她琴棋书画一窍不通,徒有一张如画似的漂亮脸蛋罢了。 谢择弈娶她,或是因着桑明容的几分关系,或是被美色所惑,所做出的愚蠢行径。不论是哪一种,这位谢五郎,都绝非什么智冠望京、高风亮节之辈。 柳元良脑中想着今日这档子事,上面或有可能责怪他治下有失,多多少少他也算牵扯其中,心有愤懑地上前来,端起凉掉的茶杯,一饮而尽。 嘭。 他将茶杯重重地放回桌上。 转身欲走时,他又厉声提点桑盈。 “盈娘,记住我说的话,早些回家去!” 桑盈应声:“谨记夫君教诲。” 桑觅没去看柳元良的背影,心头一股说不上来的滋味,对她来说,阿姐聪慧贤淑,是无瑕之玉,完美无缺。桑觅的心情,就像是看到了,她种在院子里的花,经受了风吹雨打那般。 她不喜欢坏天气。 “阿姐,他怎么敢——” 桑盈对着一脸别扭的桑觅,有些为难地打断道:“觅儿,别说了。” 桑觅只得住口。 她上辈子没做过人。 这辈子算头回做人。 恐怕,最后也学不成能说会道。 做人,似乎就是像阿姐这样,顾虑很多。 不如自己上辈子做植物,餐风饮露,谁要杀她,她杀回去就行了,一切都很简单。 桑盈见桑觅神色恍惚,瞧着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心中一抽,缓过神后,又给她说起一些记不住的叮嘱,让她顾好自己。 姐妹俩离开白梨院,在国子监广文馆门前分别。 丁三驾了马车过来,桑觅与碧珠打道回府。 空阔的前院门口,两只气势不凡的石麒麟,在桑觅的视线中越来越远,她放下帘幔,思绪纷乱,鬼使神差间,又想起了骑马远去的谢择弈。 桑觅不知道,谢择弈此时在做什么。 他的公务,似乎就是这些平平无奇的杀人案。 —— 申时,桑觅回了谢家。 从丫鬟云舒口中得知,谢老夫人带着云蔓姑姑去了翰林学士李大人府上看木偶戏了,那李大人的夫人,貌似是她老人家在望京的娘家亲戚。 桑觅从来都理不清望京城中,这些人乱七八糟的关系。 总之,谢老夫人在望京,也有不少熟识的人。 桑觅见谢择弈还未回来,便带着碧珠去了他的书房,吩咐道:“碧珠,你给我找找,胤朝有关于夫妻和离相关条例的书,他这里应该有。” “条例?那不就是老爷书房里厚厚的那本……” 碧珠眼疾手快地从书架上找出了一本《胤律》和一本《任祜胤科》。 《胤律》,顾名思义就是胤朝法律条文。 自开国所制以来,已修订多次。 桑明容书房里,就有一本《胤律》,里面有记载了七个版本的律令法条,而最新的第七版,也正是如今的大胤所执行的律法。 桑觅捧着书来到案前坐下。 碧珠趴坐在了她身边。 桑觅对着《胤律》翻了好些页,也没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便将沉沉的书本推到了一边去。 《任祜胤科》出现在了她面前。 桑觅对着玄色书页上,白框中的几个字,有些犯难。她伸手,指了指第二个大字:“这是什么字?” 碧珠眨巴着眼睛:“这是任祜,这个字,念、护——” 桑觅面无表情地看着碧珠。 碧珠说:“就是,福气的意思,今年是任祜二十一年,也就是当今天子在位的第二十一个年头。这本书,就是今朝最有用的一套的律法条文,老爷参与编纂修订过的,小姐,你连这都不知道?” 桑觅摇头:“我不知道。” 她哪里记得今年是什么年头。 她甚至都记不清自己多少岁。 毕竟,都是无关痛痒的数字。 碧珠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老爷和夫子都说了,你得多读点书!” 真不愧是自家小姐,连亲爹的老本行都不记得。 桑觅随口道:“你多读点就好了。” “……” 碧珠无言。 桑觅翻开书,顺着书上的录略,找到了有关于夫妻和离的律令条文。大胤自开国以来,实行一夫一妻制,为绵延子嗣,国祚绵长,男子可多妾…… 她费了不小的劲,理解这些律令法条,总算是明白了大半。对阿姐桑盈来说,想要结束夫妻关系,一是和离,二是被休妻,三是守寡。 和离,要看柳元良的脸色,若是柳元良不肯,那便没机会和离,至于被休妻和守寡,若是到了这种地步,桑盈往后难免遭人白眼。 大胤律法中,并未有明文规定寡妇要为亡夫守节,可阿娘跟桑觅说过,妇人守了寡,就要被碎嘴说是,克死了丈夫。 桑觅是不在乎有人骂自己克死丈夫。 但她不希望,阿姐被人骂。 奈何,将手中的书页翻来覆去,她也没找到有条文说,女子可以休掉丈夫。 这律法,一点也不公平。 桑觅颓丧地伏在了书上。 只觉得,做人真难受。 越长大,越难受。 桑觅说不上来为什么。 一想起阿爹、阿娘,还有阿姐,心巴里便沉甸甸的,似乎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似乎越来越没头没脑,她谈不上很讨厌眼下的状况,只是心中的郁结,亟待解决。 第18章 猜测 桑觅趴在书案上睡了过去。 碧珠轻唤了两声无果后,取了毯子披在了她身上,而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桑觅昏昏沉沉。 隐隐约约间,听到了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可是一转眼,又变成了谁在后面追赶着她。 她浑身是血,正慌不择路地逃窜。 回身去看时,身后追赶她的人,变成了谢择弈,他在追她这个杀人凶手,神色凛然,眼眸冷漠。 桑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猛然间,有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 桑觅一阵无措,张牙舞爪,倏然睁开眼睛的瞬间,指甲已从某人的下颌处划过。 她恢复了几分神智,看清了面前的人,不由惊讶:“谢、谢择弈?” “嗯。是我。” 谢择弈别开了脸,却没有大幅度的躲闪,反而是将脸色有些苍白的人不轻不重地拉入了怀里,下颌处眨眼间被划出了两道细细的血痕。 他好像也不气恼:“做噩梦了吗?” 桑觅有些心虚,依偎着他一动不动。 确实是噩梦,她梦见自己被逮住了。 她杀了那么多人,定是要被处死的。 保不准还要牵连爹娘与阿姐。 这可不就是大噩梦。 桑觅缓了缓神,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方才对他的称呼好像有点问题,忙自我纠正道:“夫、夫君。” “嗯,是你夫君。” 谢择弈唇角牵起微妙的弧度,应了一声。 桑觅垂眸:“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我没事。” 谢择弈很是无所谓的样子。 反倒是关心起她来。 “你怎么在这里睡觉?” 桑觅小心翼翼地回道:“我、在看书。” 谢择弈瞥向书案上展开的那本《任祜胤科》,书页所示,正是胤朝有关于夫妻和离的部分。 他伸手,将那本书拿了起来:“哦,真难得。不过,觅儿你这看的东西,很难不让我误会,你我成亲才多久,正是新婚燕尔时,你不是思考纳妾的事情,就是研究夫妻和离的律法条文,你脑子里,一天到晚想些什么?” 桑觅抿了抿唇。 她总不能告诉他,她满脑子都在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吧? 谢择弈问:“你要跟我和离?” 桑觅没回话。 她听他这么说,只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要是真能跟他和离,她肯定很高兴。 以后呀,她出去杀人,也不必提心吊胆的了。 谢择弈见她默然,略显不悦地将手中的那本书丢了出去,唤人进来:“来人,替我把这本书烧了。” 话音落,李嬷嬷同碧珠相继步入书房。 桑觅见她们进来,有些难为情地扯了扯谢择弈的衣裳:“我、没有要与你和离。” 得到这种回答,谢择弈的脸色总算好看了些。 他抬手示意,上前捡书的嬷嬷,总算放过了那本的《任祜胤科》,老妇人扫了扫书,躬身将书放回案上,上前来时,看到谢择弈下颌的血痕,顺手递上了一块崭新的绢帕。 桑觅心虚着,暗暗瘪嘴。 她小时候撕书,桑大人都要训上好久的话。 他谢五郎倒好,直接命人点火烧书。 桑大人知道,一定会拿板子抽他。 桑觅挪开脸,闷闷说道:“是、阿姐的事情,我今天,也去国子监了,阿姐也在,我姐夫,柳元良,他是国子监祭酒。” 当然,桑觅并不知道祭酒是干嘛的。 兴许是跟喝酒有关系的官职。 反正大家叫他祭酒大人。 谢择弈拿着绢帕,轻轻扣住了桑觅的手腕,动作柔和地给她擦了擦指甲上残留的点点痕迹:“我知道,我今日离开的时候,看见丁三了。” “噢。” “你姐姐与姐夫之间有所不睦?” “算是吧。” 桑觅低头看他的手,有所迟疑。 她想起阿姐叮嘱过的,不要跟谢择弈说娘家的事,可自己在谢择弈面前,似乎有点不受控制。 谢择弈放下绢帕,却还是把玩着她的手指。 好像,她无意中弄伤他,自己的指甲才要受罪似的。 “她想同夫家和离?” 桑觅低声道:“阿姐不让我告诉别人,所以,你不能把事情说出去。” “我不说。” 谢择弈迅速应着。 当着丫鬟与嬷嬷的面,他们眼下可真是恩爱非常。 桑觅罕见的,显露出了几分不自在。 谢择弈忽而问道:“因为无子?” 桑觅错愕抬眸:“你怎么知道?” 谢择弈说:“他们成亲四年了,一直无有所出,这在京城里不是什么秘密。” 桑觅无话可说。 谢择弈很快补充道:“不过,柳元良不会同你嫡姐和离。” 桑觅不解:“为什么?” 谢择弈倒是显得为难起来。 “这种事情,你要我怎么说呢?” 桑觅嗔道:“你卖关子。” 谢择弈斟酌着用词,缓缓说道:“祭酒大人膝下无子,众人都怜他发妻不能生养,但事情的根本,或许祭酒大人自己最清楚,若是与发妻和离后,妻再嫁,很快怀上孩子了呢?” 桑觅听着,恍然明白过来:“你是说,他早就在外面试过了?” 她就说嘛,阿姐的身体,不可能有问题。 阿姐没有问题,那自然是柳元良的问题了。 成婚四年,柳元良待她愈发冷淡,却又不纳妾,也不养外室,他这么做,不只是为了自己的好名声,更是为了给他自己,保留最后一块遮羞布。 柳元良自诩文人雅士。 纳妾、养外室,这种事情,对他来说,都有点上不得台面,只是他自己,未必没有尝试过。 “我没这么说,只是猜测。”谢择弈道。 桑觅捋清了其中曲直后,微惊:“你好聪明。” 她想,自己才不是什么笨蛋美人。 她只是,不太习惯做人而已。 谢择弈与柳元良同朝为官,说不定还见过柳元良狎妓呢,知道的这么多,不过细想下来,律令法条还是太不公平了。 桑觅望向不远处的那本书,不由气恼:“只准男人休妻,不准女人休夫,这是什么律令法条,一点也不公平。” 谢择弈说:“这个世界上,本就很多不公。” 桑觅反驳:“律令法条带不来公平,要它有什么用呢?” 还不如,让她把那些讨厌的人都杀了。 什么案子不案子的,往后都不用审了,靠杀人,她也能保护好阿爹阿娘,还有阿姐。 第19章 胆小 “觅儿,没有什么律令法条,绝对的公正。” 谢择弈神情坦然。 桑觅蹙眉,面露不解:“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讲律令法条?还要讲忠君爱国?” 谢择弈沉思片刻。 “觅儿,如今的这种太平盛世,来之不易,前朝末年,诸侯割据,百年乱世,民不聊生,所幸有大胤太祖皇帝结束诸侯乱世,一步一步,创下千秋基业。可就算是现在,也不是每个人,生下来都能吃饱穿暖。” 他也不管桑觅听不听得懂。 反正,耐心且细致地跟她讲了起来。 桑觅一言不发地听着。 谢择弈继续说道:“你说的很对,有男子休妻,不能有女子休夫,这很不公平,可你我自出生起,就锦衣玉食,相比于那些在灾荒中流离失所,乞讨谋生的人,又公平在哪里呢?” 桑觅眼珠子转了转,半懂不懂的。 也许谢择弈说的有道理吧。 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什么公平。 她从未信过。 她只是,为阿姐的事,心有不爽。 历史发展如何,她七窍通了六窍。 谢择弈细说着,如往常一样,挨过来抱她,语调柔和:“律令纵使有所不公不全,我所能做的,也只是尽好自己的本分。” 待在这个位置上,做好他该做的。 此等安居乐业的盛世,才会更长久。 桑觅若有所思,对于这一番话,总算是听懂了——谢择弈的意思是说,他就是要逮杀人凶手,他知道律令有所不公,但就是要将所有的杀人凶手都下狱。 说白了,他骨子里,要与她作对。 桑觅心有郁结,轻轻推了他一把。 阿姐的事情还未解决。 自己的事情,又上眉头。 谢择弈很快,又厚着脸皮贴了上来,半张脸埋在了她怀里,闻着她身上的淡香,他说话的语调也愈发缱绻:“觅儿喜欢看书,我让丁三给你搜罗点话本来,少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如果哪日,觅儿想要休了我,那一定是我做的不好。” 他言外之意,似是在说,天下没有休夫的道理,但她若是真要休他,也那也不是不可以。 桑觅别开脑袋。 只觉得他惯会说些好听的话,来迷惑她本就不多的心智,正如他在床笫之间那般,对她又亲又抱,让她分不清东南西北。 他指不定,是想影响她杀人的速度。 桑觅想了想,转开了话头:“那个……事情,忙完了吗?” 谢择弈调整了姿势,依着她靠坐着:“我大概忙完了,明日会有大理寺正开审。” 桑觅的思绪飘回今日的突发之事。 “杀人……我是说,凶手,是谁?” 谢择弈很高兴,桑觅这么愿意了解他的公务。 这些事,原是与她无关的东西。 “凶手是张祁勉张公子,很寻常的案子,不过是一群十四岁上下的孩子,起了争执,气血上头动手杀了人。” 桑觅问:“十四岁,是孩子吗?” 谢择弈说:“对我来说算。” 简短的回复,仿佛又让他陷入了某种深思。 十四岁这个年纪,放在大胤之前,对很多人来说,都快到娶妻生子的年岁。但转念去想,自己出身优渥,读了那么多书,十四五岁时,也还是个会惹是生非的毛头小子。 太平盛世下,男男女女议亲的年纪逐渐变高。 数百年前,群雄割据的乱世中,十几岁娶妻生子的男女,不算孩子算什么呢? 难道乱世的人,和他不是同一种人吗? 桑觅见他出神,以为他转瞬即逝的哀伤,是叹息自身年纪大了,忍不住宽慰道:“你也不老。” 谢择弈回神,抬眼看她。 一时之间有所不明。 但她那双专注的杏眼,仿佛格外吸引人。 桑觅问道:“你审案,都这么快的吗?我是说,你平时,怎么审案的?” “该怎么审案就怎么审,这种事情,越快处理完越好,大理寺的文书琐事可不少,不能什么案子都浪费大把的人力与时间,众人各司其职,依照流程秉公办案即可。”谢择弈说。 桑觅微微怔着,看他。 谢择弈继而补充道:“这些书学的学生,生在盛世,年纪不大,经不住什么盘问,事发突然,想知道谁打死了人很快。我将他们分开盘问时,张祁勉的表弟袁路,有意要替他表兄认罪,但死者受击打致死,凶器就在现场,脑袋上的伤口位置偏上,袁路身高矮小,并不能造成这种伤口,此等细节,仵作给出的述词中也会详写,简单的盘问之后,就能知道谁动手杀了人。” 桑觅脑中,浮现出他所说画面。 “你看到了尸体?” “觅儿害怕?” “没,我是说,你观察的真仔细。” “那倒没有,只是事实太过一目了然。” 谢择弈语气平淡,桑觅的视线有些闪躲。 她过去一趟,连个死人都没瞧见。 而且,这个杀人凶手,暴露得实在草率。 桑觅一是耻与为伍,二是想到,自己往后,也一定要更加小心谨慎才是。 谢择弈只当她对死人感到害怕,便又过来抱她:“这次的事情,其实很简单,张祁勉窃了罗松的文章,据为己有,双方发生了冲突,事发时,另有两人在场,碍于张公子的身份,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他们不愿作证,但依照律令,这种情况下,拒绝提供证词,也是一项罪名。所以,后续的审理,也会很顺利。” 桑觅含糊地接话:“那、那挺好的……” 谢择弈却幽幽道:“不太好,罗松是望京小吏之家,能够上国子监书学,必是才学突出,自小苦读,是件很不容易的事。” 桑觅眨了眨眼睛,想起了柳元良的一番话。 “他是寒门?” “是吧。” “我姐夫说,朝廷里,有人扶持寒门,有人支持士族。” “这也没错。” 桑觅再度,推开谢择弈:“你谁也不站。” 谢择弈很快巴巴地贴上来。 “只能说,我不喜欢参与那些。” 桑觅问:“你是寒门还是士族?” “这、我自然算士族。” 谢择弈想,自己的出身,跟寒门怎么也不沾边。 真要算起来,桑家也是小士族。 桑觅好奇发问:“那你为什么不支持士族?” 她听懂了的。 他自己出身士族,却不支持士族。 谢择弈略显为难:“这种事情,很复杂。” 桑觅不解其意地睨他。 他不说,她怎么知道,哪里复杂了? 谢择弈说:“士族利益,也各有不同,更何况,陛下有陛下自己的想法,谢家在各大士族中,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在大胤,谢家自然也有着家族利益为先的筹谋,但宗族核心,是我兄长,往后,族内大权,也只会传到他儿子手中,所以,我只管做好我的事情就行了。” “……” 桑觅接不上话。 果然,好复杂,她听不懂。 她从来都理不清复杂的家族关系。 “对我来说,很多事情不需要我去做,你要说我的政见,那大概就是做好我自己的事情。” “噢。” 桑觅应声,心有斟酌。 这厮果然,很执着于他现在的职责所在。 有朝一日,知道她杀了那么多人,一定会将她下狱处死,他眼下这么爱贴着自己,估计也只是因为,她长得漂亮罢了。 就像碧珠说的一样,桑觅的皮囊,大抵是很好看的。 桑觅带着几分试探,开口道:“我姐夫说,张祁勉很厉害。” 谢择弈接话:“他父亲很厉害。” 桑觅点头:“姐夫还说,他们家四世一品。” “嗯。” “这是什么意思?” 桑觅对于柳元良说的那些,一知半解的。 谢择弈淡淡地说着:“就是说,张家有四代人,都出了位高权重的一品大臣。严谨来说,是五世一品,张丞相的父亲、祖父、还有一个叔曾祖父,以及他们张家的高祖父,都身居高位。” 那么多父父父父的,桑觅快要被绕晕了。 “张家,这么厉害?” “是很厉害吧。” “你这么做,不怕给自己惹祸吗?” 谢择弈不以为意:“可能有点风险,但这个世界上,做什么没有风险呢?不去畏首畏尾,坚持本心,一以贯之,这套可以让天下太平的秩序,才可稳固,更多的普通人得到安居,才有乐业,继而才有,昌隆盛世。” 桑觅的面色隐隐发白。 这厮多少有点执拗了。 他跟桑大人是一类人。 秉公执法,刚正不阿。 杀人犯,依照大胤律令,要被处死。 如桑觅这种杀人魔,全家都要被她牵连。 谢择弈连权臣都不怕,一以贯之,坚持自己的原则,将来,桑觅杀人埋尸的事情暴露,他会第一个来杀她。 桑觅不怕被杀。 可是…… 唉,桑觅不想牵连爹娘他们。 谢择弈觉察到她脸色有异:“觅儿害怕?” “没。” 桑觅忙摇头。 谢择弈说:“我在朝为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些事自有分寸,我也会,护你周全。” 桑觅却不想再和他说话了。 她擅长杀人,手段称不上多隐秘。 生怕谢择弈瞧出什么端倪来。 谢择弈见过这么多杀人凶手,能从一个人的眼睛里,看出她杀人如麻吗? 桑觅不知道。 但最好,还是不要给他瞧见自己的脸了。 她略显紧张无措,柔弱无骨的半个身子埋进了谢择弈怀里,再不去看他。 谢择弈拥着她,唇角微扬。 只觉得,他的觅儿,娇弱又纯真。以后,可不能再跟她说杀人的案子了,她胆子小,不禁吓。 第20章 噩梦 当夜。 桑觅又陷入了冗长的梦境。 她梦见谢择弈因为她生不出孩子来,要休妻。 自己恼怒之下,要将他给埋了。 刚将谢择弈捅死,还没来得及毁尸灭迹,桑觅便见到门倏然打开来,父亲桑明容站在门口,一脸失望地看着她,就连母亲与阿姐,都对着她摇头。 他们说,桑家没有她这么大逆不道的女儿。 刑部侍郎桑大人,家中不该有她这种的杀人魔。 桑觅从来没有过的恐慌与害怕,她一阵手忙脚乱间,人就被五花大绑地押送到了刑场,刽子手按住她的脑袋,她紧张地抬头,入目是监斩官桑明容。 父亲桑明容一声令下。 刽子手手起刀落,一代杀人魔就此香消玉殒。 “啊——!” 桑觅惊呼出声。 她大吸了一口气,猛然睁开了眼睛。 随之,紧绷的躯体便滚入温热的胸膛中。 “觅儿?” 黑暗之中,传来熟悉的嗓音。 谢择弈抱紧她,大手轻按在她脑后。 “别怕,我在这里。” 桑觅喘了几口气,不敢出声。 都是因为嫁给了这厮,她才越发担惊受怕。 对桑觅而言,将谢择弈埋了固然简单。 可桑大人怎么办呢? 阿娘怎么办呢? 阿姐又怎么办呢? 一旦谢五郎将她的本性揭发出来,这辈子的桑觅,也就做不得人了。 谢择弈有些自责:“我不该跟你说那些事的,都是我不好,都忘了如今天下太平,你自小养尊处优,都没真正见过死人。” 他犹自以为,是望京城死了人的事情,吓到了她。 桑觅懒得同他废话。 她暗下决心,日后如果要杀了谢择弈,一定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谢择弈轻声问:“要给你点灯吗?” 桑觅微愣,忙回神道:“不、不用,睡、睡觉吧,你明天,还有事情要忙。” 虽是这么说了,但谢择弈还是下了床,轻手轻脚地取了火折子,点燃了床头一盏小灯。 微弱的火苗亮起。 谢择弈披了一件锦袍,在床边坐了下来。 昏沉的光线下,桑觅看不真切他脸上的神情。 “你不睡觉吗?”她问。 谢择弈回道:“我不睡了,我在这守着你。” 估摸着现在快到卯时。 他既已醒来,也就没什么好继续睡的了。 谢择弈给她拢好被单,一只手握上了她细弱柔软的手指:“你安心睡吧。” 桑觅哪里能告诉他,他越是这样,自己就更加睡不着呢?影响她睡眠的罪魁祸首,可就是他本人呀。 她闷声不吭,只好假模假样地闭上了双眼。 谢择弈会趁着自己睡着的时候,杀了她吗? 桑觅不知道。 不过被他这么守着的感觉,倒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紧张。或许,只是因为,她不怕被杀,或许,她该去害怕别的东西。 是什么呢? 桑觅毫无头绪。 再度醒来时,谢择弈仍醒着,守在床边的他,面上带着几分倦意。 窗外有断断续续的公鸡打鸣声。 李嬷嬷已打了水到外面候着。 谢择弈跟桑觅说,她还能接着睡。 桑觅翻了个身,裹紧了身上的被子。 她又闭上了眼睛。 —— 桑觅没有去看张家公子杀人案的审理。 这天,正好有木偶戏班子上门演戏。 谢老夫人近日很爱看木偶戏。 她请了桑觅,还有几个相熟的官家妇人与闺阁小姐一起上门看戏,那些贵客,都是桑觅不太熟悉的女人,打完招呼之后,她便忘了她们的名字。 班子里的人在谢府宅院中搭了台子,用线拉动胳膊大小的木人偶表演,所演的本子,是流传多年的经典故事——白蛇传。 桑觅觉得,这个白蛇传有点耳熟。 好像,她上辈子也听说过。 但她可以肯定,自己没看过白蛇传。 随着一幕幕戏终了,桑觅的心情越发沉重。 白蛇传讲述了两条蛇妖的故事。 一条白蛇,为报恩,嫁给了书生许仙。 一条青蛇,眼睁睁地看着姐姐白蛇深陷苦海,嫁给了窝囊废姐夫,劝阻不住。最后,蛇妖小青,为救姐姐,不得已水淹金山寺。 桑觅呆呆地看着栩栩如生的木偶,满脑子都是阿姐与姐夫的事——她的阿姐,一直在受委屈,柳元良那种窝囊废,根本配不上她完美无缺的姐姐。 倘若什么也不做的话,她的阿姐,也会像那条白蛇妖一样,饱受摧残。 白蛇戏了。 桑觅站在谢老夫人身后。 与谢老夫人一同,送客出府。 整个过程中,桑觅一如既往,魂不守舍。 谢老夫人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捻了捻她的手,似是让她放宽心。 告别婆母,回到自己院中,桑觅又开始对着自己进度缓慢的鞋底,无所事事起来。 碧珠替她洗了青葡萄端进来。 桑觅瞥了一眼小篮中的青葡萄,脑中浮现了蛇妖小青的碧色身影。 碧珠俯身凑近她,伸开五指在她面前晃了晃。 “小姐,你在发什么呆呢?” “啊?” 桑觅抬眼,略显困惑。 她在发呆吗? 她分明,是在思考。 桑觅想,如果小青果断一点,早早杀了那窝囊废许仙,也就不会有姐姐白蛇被困雷峰塔的事情了。 但那样,白蛇是否会怪罪妹妹小青呢? 小青肯定,不希望姐姐怨她。 就像桑觅一样,眼下正左右为难。 碧珠忽而出声说道:“谢老夫人待你可真好。” “是吗?” 桑觅捏着那张鞋底。 还在想自己是不是要去杀了柳元良。 碧珠说道:“谢老夫人今日,可是在帮你呢,她叫来这些与她有几分交情的夫人,联络感情,是在替你打点,往后你在京里,也可以更加吃得开。” 桑觅收了收乱糟糟的心绪。 回想起方才的事情。 谢老夫人同她的旧友们说,她的这位新儿媳不善言辞,日后回了定州,还望望京城里的朋友,多加关照。 桑觅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 怪不得,谢老夫人要请人上门看戏,还多次好礼相赠。只不过,同人打交道,实在不是桑觅所擅长。 论及做人,她还不如碧珠机敏。 碧珠望着自家痴呆可爱的小姐,笑了笑,将手伸了过来:“小姐,你要做靴子吗?这鞋底,我来帮你吧……” 桑觅回神,把鞋底护在了怀里。 “我自己做。” 碧珠没办法:“好吧!” 桑觅的神情,染上几分倔强。 她不像阿姐那般冰雪聪明,往后还生不了孩子,谢择弈娶她,可谓是半点好处都没有,若是连两张鞋底都纳不好,她可真是一无是处了。 眼看着要入冬。 兴许,她真该做一双靴子给谢择弈。 桑觅捏紧鞋底,眉头蹙起。 唉,做人,琐事真多。 第21章 笨蛋 日落时,桑觅的鞋底仍无进展。 未见谢择弈归家的她,倒是在院子里瞧见了丁三。桑觅一时好奇,出声询问,才从丁三的口中,得知用膳时,谢择弈便已回家的事。 丁三说:“谢大人回府后,便径直去了书房。他眼下还未用晚膳,情绪不佳。” 桑觅困惑:“怎么了?” 丁三迟疑一瞬,回道:“是左丞相家张公子打死书学学生的事。” “这个案子,不是很顺利吗?” “是该顺利的,但今日晌午,书学的那个罗松,他父母已出具谅解,张祁勉张公子便当堂释放了。” 丁三低着头,躬身回禀着。 桑觅一时无言。 同样都是人命,价钱却是大不相同。 以前,桑大人也碰见过这种事。 他也会感到不高兴,连吃饭的心情都没有。 丁三继而又道:“左相府来了人,有意不让此事,登记在册,但谢大人还是依照流程处置,只是凶手并未下狱。” “你、你辛苦了……” 桑觅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丁三听到这番话,心下一惊。 “夫人、夫人言重了。” 桑觅站在原地,一阵胡思乱想。 人命,好像,本来就有高低贵贱之分。 丁三见她一动不动,忍不住也多嘴了起来。 他叹了一口气:“唉,这种事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谢大人每次,都会不太高兴。” “还有,我听李寺丞说了,寺卿赵大人那边,也是老样子,若是有责任,便是谢大人担着,清正严明的好名头,赵大人倒不忘受着……” “对不起夫人,小人多嘴了。” 丁三说着说着,又自己打住。 这些朝廷官场的事情,他还是不敢说太多。 桑觅其实半懂不懂的。 桑大人偶尔,也会抱怨自己在某些事上的力不从心,桑觅不明白的是,既然都这样了,何必还要一以贯之地,坚持自己的那套看法,还教给家中的子女呢? 思考这些,对她来说,太费劲了。 她桑觅,只会杀人。 “我去,看看他。” 桑觅说着,离开院子,去往谢择弈的书房。 想起丁三说谢择弈还未用膳,说不定正饥肠辘辘,便随口叮嘱碧珠带些茶水点心和她一起过去。 碧珠领了两个丫鬟,备了茶水,不忘带上今早送入府中的青葡萄。 桑觅对青提兴趣不大。 不过她知道,这东西不长在望京。 桑觅听父亲讲过,大胤农学发达。国子监除书学、律学之外,还设有农学、算学等诸多学馆。 但很多果子,还是因为水土不服,不能种在望京。京里的贵人想吃,只得不远千里万里,快马运送过来。 从采摘到在望京城中贩卖,过程劳力伤财,故而这些外地果子,都价格不菲。 谢择弈家里的管事,倒是每天都会命人送些不便宜的果子点心入府。 还有望京城里的宝珠楼,这位管事也有留心。若是楼里的发钗簪子,珠宝首饰出了什么新式样,他也会第一时间让人送到府上来。 吃穿用度,桑觅没提过什么要求。 谢择弈家中的老管事,倒是处处照拂妥帖。 桑觅记起,出嫁前,嬷嬷和阿娘说了很多。 她们说,为人妇,要替夫家排忧解难。 可桑觅其实什么也学不会。 谢择弈娶她,也不知道图什么。 书房里。 谢择弈正静静坐在长案后,面前略显潦草凌乱地摆了几本书,随意地摊开着,他似乎也没看,眼神略显空茫。 他将书案后,架着的那柄剑拿了下来。 谢择弈将剑压在展开的书页上,一块白色的绢布盖在剑身上,似是刚擦拭过。 他没什么表情。 可桑觅却在他眼中,瞧出了几分失魂落魄。 兴许是幻觉。 桑觅步入书房。 候在一旁的中年老仆躬身:“大人,夫人来了。” 话音落下,老仆朝着桑觅行了一礼,悄声退了出去。桑觅来到谢择弈身边,和往常一样,默不作声地坐下,谢择弈转头看她,搭在剑鞘上的冰凉指尖碰上她的手。 桑觅有些笨拙地握上他的手。 他的手,好凉。 桑觅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更加用力地掐紧他的手,同时还得控制着力道,免得一不小心把他捏碎。 谢择弈眼眸微颤,转头看她。 此情此景,无言之中,似是在表达,她很需要他。谢择弈嘴角牵起似有若无的笑意,带着一股子,柔和与悲悯交织的气息。 “怎么了?” 桑觅没回答他的问题。 怎么了? 她还想问他怎么了呢。 不过,这不是她的习惯。 数步之外,碧珠带着两个人将点心与茶水,放在了屋内的方桌上,很快退下,桑觅想了想,说:“你还没吃饭。” “我不饿。” 谢择弈看上去,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 桑觅暗暗撇嘴。 行,不饿就不饿。 夫君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就是夫为妻纲。 她桑觅,越来越会做一个好妻子了。 桑觅抬了抬视线,转而去看两人面前的那柄剑。 “这是什么?” “这是一把剑。” 谢择弈回着,握上剑柄,带出半尺寒光,很快,又将银白的剑刃收了回去。 桑觅微惊。 一眼瞧出,这是把很锋利的剑。 桑觅此前还以为,这把剑是装饰来着。 没想到,竟然还真能取下来。 桑觅好奇地伸手,又将剑自剑鞘中拉出半尺,清晰地瞧见,剑柄与刃相接处,铸印着银色的菩萨像。 熔铸出的菩萨的双眼,看上去,慈祥又凛冽。 桑觅不禁看得有些出神。 “觅儿喜欢?” 谢择弈出声问。 桑觅回神,摇了摇头,将手缩了回来:“我是说,铸在剑上面的这个,好像我在寺庙里看到的那个……” 谢择弈淡然回道:“是菩萨。” “剑上面,铸一个菩萨吗?” 据桑觅所知,剑是杀人的武器。 但庙里的秃驴们告诉她,菩萨讲慈悲为怀,不造杀业,救扶苍生。秃驴们还说,她为寺庙所添的每一分香油,都会给她带来一分福气。 桑觅可没把这种事情当真。 谢择弈将半尺剑刃推回鞘中。 “这把剑,叫慈让剑,” 桑觅只觉得这把剑生得自相矛盾。 “你会用剑?” “会一点。” 谢择弈说。 他似乎对什么,都略通一二。 桑觅微微蹙眉,她估不准一点到底是多少。 她索性直截了当地问道:“那你会杀人吗?” 谢择弈回:“我当然不杀人。” 桑觅随口问着:“有人要杀你,你也不杀他们吗?” “那不一样,有人要杀我,反被我所杀,则成了理所应当的防卫。” “防卫把人所杀,就不算杀人了吗?” “既算,也不算。” “我不懂这些。” 桑觅神色郁郁。 对她来说,算就是算,不算就是不算。 哪里哪有第三种情况呢? 谢择弈说:“别人与你无冤无仇,你去杀了他们,那就是违法法度的杀人。” 桑觅默然。 她想说,对于那些,会让她感到不高兴的人,她都想杀掉,不管有无仇怨,可这种话说出来,她说不定就要被下狱查办了。 桑大人知道,还要拿竹条抽她手板。 况且,也不必跟谢择弈理论这些。 桑觅迟疑片刻,缓缓说道:“我听说,张家那个杀人凶手,已无罪释放了。” 谢择弈神色微滞。 “嗯。” 终究,有所郁结。 桑觅道:“你白费工夫了。” 谢择弈苦笑:“觅儿你这,倒像是来说风凉话的。” 桑觅不言。 不是像风凉话。 或许,就是呢。 谢择弈补充道:“不过,未必就能算得上白费工夫。” “噢。” “张丞相身居高位,其侄女,在天子后宫为妃,颇为受宠,张公子罔顾王法,事已至此,纵使死罪免去,可活罪总有得受,左丞相张秉成,对这个给自己添了麻烦的公子,会有一番教训。” 张祁勉一时逞凶杀了人,虽未受处罚,可这件事被登记留案,对他往后的仕途,必有很大影响。 桑觅听着,若有所思。 她在桑明容身边耳濡目染。 对此,也略有耳闻。 相较于已亡之紫朝,大胤称得上法度严明。 谢择弈说:“今日,张家的公子吃了亏,明日,别人家的公子,自然也会收敛点,对我来说,这就不算白费工夫。” 张家势大,盯着他们的眼睛,可多了去了,他谢择弈扯两下老虎的胡子,老虎也未必有空跟他计较。 桑觅似是懂了:“你是谁都得罪,所以,也就等于谁也没得罪。” “呃、你这么说,也没错。” 谢择弈对她这种有些啼笑皆非的说法,有些无奈,转念一想,又觉她出乎意料的机敏可爱。 桑觅问:“那你为什么,不高兴呢?” 谢择弈轻吁一口气:“不管怎么说,死者已矣。罗松他家中有难处,父母选择息事宁人,我能理解,但胤朝律令秩序,本不该如此,就像觅儿你说的,律令法条并不公平,天子的秩序,也并不公平。” “……” 桑觅闷头不语。 她在想,菩萨和剑。 谢择弈也不管她有没有在听,始终语调平和:“因为琐事而生口角,怒而动手杀人,其本质,是张家的恃强凌弱,凶手本该,受到更公正的惩处。” 桑觅说:“杀人行凶,一定要被抓起来。” 谢择弈应声:“是。” 桑觅看着他认真的模样,也不想再泼他冷水了,一个好妻子,大约是不会忤逆丈夫的。 这厮生来便拥有一切,良好的家世,高升的仕途,倒是很会为小吏说话,仿佛在他眼里,相府公子的命,和小吏之家学子的命,没有什么贵贱之分。 桑觅听不懂大道理。 也不愿和他较真。 她嗔骂了一句:“你是个笨蛋。” 谢择弈不明:“什么?” 桑觅重复道:“你、是个大笨蛋。” 这厮满脑子都是凶手凶手的,结果连身边杀人如麻、穷凶极恶的凶手都发现不了,他不是笨蛋,谁是笨蛋呢? 谢择弈不禁发笑。 他凑过来抱她,与以往一样,将她不轻不重地按在了怀里。只当她,是在取笑自己的天真罢了,关于自己的天真,谢择弈向来,了然于心,但他眼下并不打算改变什么。 “人命有尊卑之分,这天下的律令法条不可尽善尽美,可不论如何,觅儿陪在我身边,这就是最美好的事情了。”他搂着她,柔声说着。 桑觅恍恍惚惚地发问:“人不该分尊卑上下吗?” 谢择弈坦然回道:“我不知道。” 太多,太多他无法给出确切回答的问题了。 他沉思片刻,吻了吻她额前的碎发,随之说:“我只知道,我和你不分。”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所有的陈规陋习,皆抛却干净。 桑觅感受着温热轻柔的吐息,听着他所说的简短字句,想到碧珠她们还候在书房门口,一时之间有些浑浑噩噩,分不清东南西北。 从未有过的感受,像水流一样,从她的心头划过。 桑觅呆愣着,眨了眨眼睛:“是吗?那你,为什么总在我上面?” 谢择弈微怔:“?” 桑觅从他怀里抬了抬脑袋:“睡觉的时候,你总压着我做什么?” 谢择弈:“……” 桑觅想不出答案来。 只是,茫然地看着他。 “咳。”谢择弈轻咳了一声,略显难为情,“是我的错,觅儿想在上面,可以跟我说的。” 桑觅视线回拢,当真顺着他所说,认真思考了起来,片刻后,她皱着眉头摇了摇头:“我不想,那太累了。” 诚然,夫妻之事,有点好玩。 不过,还是不能和谢择弈这厮纠结这么多。 他和自己,根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他只是笨得还没有发现她的真面目。 以后,他知晓了真相,一定会大义凛然地将她下狱处死,最重要的是,他肯定还会告诉阿爹和阿娘,闹得人尽皆知。 罢了,过一天是一天吧。 谢择弈看不穿她在想些什么,只觉得那双灵动的眼睛,里面的光,像春池里的水漪一样,可以一圈一圈地荡漾到他心口。 犹记得两年前。 某回。 他在桑府见到桑觅时。 她漂亮的一双眼睛,如现在一模一样,纯真且灵动。 桑府的槐树下。 一方石桌旁。 少女独自坐着,捧着酥饼盒,小口小口地吃着点心,与她一般年纪的丫鬟碧珠跟在一边,拿着一把团扇给她扇风。 尝了几块点心后,桑觅让碧珠也坐下。 她将半盒酥饼推到了碧珠面前。 “喏,给你吃。” 刚坐下的碧珠忙站起来欠身,埋着脑袋不敢抬头:“谢谢小姐赏赐。” 那时的桑觅说:“赏赐?这话好奇怪。” 碧珠诚惶诚恐,不太敢接话。 桑觅自顾自地思索着,一本正经:“我请你吃酥饼,就是赏赐你吃酥饼,那我,还要赏赐桑大人吃酥饼……” 丫鬟碧珠哭笑不得地打断了她。 “小姐,别说这种话了!” 那一天,偶然路过的谢择弈,听了个清清楚楚。对于那双绝无仅有的漂亮杏眼,再也不能忘怀。 能够光明正大地与她成亲,结为连理,对谢择弈来说,是天大的幸福。尽管,他一直没能摘下,笼罩在桑觅身上的那一层,看不见的薄纱。 但谢择弈想,他会揭开一切。 他会知道,她到底,喜不喜欢他。 不喜欢的话,也没关系。 他们的日子,还很漫长。 第22章 喝药 脑袋或多或少有些问题的谢少卿,目前大约发现不了桑觅那无伤大雅的小秘密。 倘若桑觅从此放下屠刀,说不定还能将自己的秘密,带进这辈子的棺材里。 然而,对桑觅而言,很多事情亟待解决。 就像那出《白蛇传》一样。 蛇妖小青,做的就是太少。 桑觅其实,还没想到,自己要做什么。 不是什么事情,都能用杀人来解决。 这一点,桑觅是知道的。 思索两日,桑觅决定,上门去看看姐姐桑盈。 这日,并非望京的休沐日。 桑觅吃准了,柳元良不在家中。 她可不想见到那晦气男人。 马车停在了柳府敞开的大门附近。 一左一右两个门房护院一丝不苟,站得笔直。 碧珠扶着桑觅下了马车,来到院前,面熟的两个青年当即迎了上来,躬身行礼。 “夫人。” 浅做一礼后,其中一青年门房转头朝向另一位,简单交代了两句,自家夫人胞妹到访,却没有提前知会,恐无准备。 另一青年会意,忙接话。 “容小人进去通禀。” 桑觅不以为意:“不用。” 碧珠抢道:“不必那么麻烦,咱们夫人也不是头一回过来了,柳府的路,熟的很呢。” 于是两个男人免了繁冗,将她们迎进门内,顺道唤来两个小厮,一人跟在贵客左右,一人领外面的马夫去靠近大门的位置歇脚。 柳家颇为气派繁荣。 比起谢择弈府上,其实热闹不少。 柳元良父亲已逝,他也没有其他兄弟姐妹,但亡父那边,还有一家从亲,依附着望京柳家生活。国子祭酒柳大人的从弟与从弟媳,也同柳老夫人一同起居。 桑觅从来都记不住那些人。 在她的印象中,因着桑明容的关系,柳元良一家对阿姐桑盈,多有尊重,两人初相相识那段日子,阿姐也确实很开心。不过,桑觅上回拜访柳府,也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 桑觅带着碧珠来到敞亮的绿柳庭院。 庭院中,正聚着不少女人。 闲话家常中。 柳母李氏端坐着,身边挨着桑盈,随后,是柳元良之从弟的一妻一妾,数步之外,候着一众丫鬟婢女。 “老夫人,夫人。” “有客到访。” 柳府小厮上前躬身。 桑盈看了过来,心头一喜:“是觅儿。” 随即,转头看向柳母李氏。 柳母李氏立即笑脸相迎:“原来是觅娘。” 很快,招呼仆从取座来。 “觅娘,过来坐吧。” 桑觅带着几分不自在,同几个女人坐在了一起,听着她们说起,望京城中,各式各样的八卦杂谈。 哪家的闺阁姑娘到了议亲的年纪。 哪家的年轻公子最受青睐。 哪门哪户又出了什么喜事或丑事。 还有时下流行的发钗款式,她们最喜欢哪一种。反正,这偌大的望京,杂七杂八的事儿,层出不穷。 偶尔,还会牵扯到桑觅。 柳母李氏说桑觅的亲事办得简陋。 柳元良从弟之妻王氏,又说她嫁的好。 桑觅本人反正对于谢择弈的家庭——一问三不知。并非她有意装疯卖傻,实在是,她确实不太关心谢择弈的家族。 王氏很快,便觉着桑觅驽钝无趣了。 顺着这个话头,王氏又说桑盈也嫁的好。提及从兄柳元良年纪轻轻仕途亨通,国公府世子,还是他举主,往后前途无忧。 王氏笑说着,继而长吁短叹起来。 “唉,可惜咯,大伯、大伯母您这一脉,如今后继无人呀,咱们柳家……” 语调中,夹杂着几分阴阳怪气。 桑觅听着这番话,眼皮动了动。 柳元良是没有孩子。 但他从弟,子女好像都三五个了。 这点,桑觅记起,姐姐桑盈提过。 桑盈给桑觅剥了一些炒松子,放在小玉盘中递了过来,又转向柳母李氏:“母亲,茶香淡了。” 似是有意,转开话头。 但柳母李氏的脸色,已变得很差。 额头上的皱纹,也显得愈发浓重。 柳母李氏沉声说道:“我说了,不要再提过继的事情,元良日后,会有他自己的孩子!” 王氏缩了缩脖子,未再敢多言。 桑觅一时之间没明白气氛因何陡然变化,她垂眸,望着眼前剥好的炒松子,不知不觉间,又开始不是滋味。 兀自沉思一会儿,才想明白了其中曲直。 柳元良从弟的孩子,过给桑盈,法理上而言,就是柳元良之嫡子。然而归根究底,这个孩子,又并非柳元良的亲生儿子,李氏为柳元良的母亲,定然还是希望,有个亲孙子。 可柳元良他不行,他身体有问题。 桑觅暗自忧愁。 阿姐的身体,反正不可能有问题。 越想,桑觅心里越难受。 柳母李氏转头,看向身后一个嬷嬷。 “我让你今早熬制的药,准备好了没有?” 嬷嬷躬身:“回老夫人,那药应当已熬足了时辰。” 柳母李氏交代道:“快去取来,盈娘今日还没喝药呢。” 桑盈听罢,脸色沉了沉。 她低下了头,静默不言。 桑觅抬眼看去,心中的愤懑,蠢蠢欲动。 不多时,退下去的嬷嬷端了一碗熬制好的汤药过来,她小心翼翼地将冒着热气的汤药,放在了桑盈面前。 “夫人,请用药——” 桑盈对着面前黑乎乎的一碗药,面露难色。 随着热气散开,众人闻到了一股苦臭难闻的气味,王氏禁不住,用手帕捂住了自己的鼻子。 柳母李氏微微一笑:“盈娘,这可是新药,我从北方异族那里弄来的好东西,北异族的大巫说了,他们北异族有一秘法,刚生产过的母驴粪干,可成上好的受孕灵药!” 桑盈皱起小脸:“母亲……” 什么北异族秘法。 说白了,就是生产过的母驴驴粪。 桑盈对着这个气味,实在是难以下口:“母亲,这个,我真的喝不下……” 柳母李氏说:“我让望京的大夫,又混杂十几味草药,特地为你熬制,这碗药,你必须喝!” 说着,柳母李氏端着碗,略显蛮横地递到了桑盈面前。 第23章 冲突 桑盈别开脸。 “母亲……这我实在是……” 她刚推脱了几下,一只手便伸了过来。 桑觅一把,将黑乎乎的药碗夺了过来,黑色的汤药汁溅出几滴。 “你这——” 柳母李氏惊愕。 砰—— 众人未及反应,桑觅将药碗摔碎在了地上。 浓黑的药汁倏然溅了一地,几个女人相继站起身来,惊慌失措地退开。 “你、你——你竟敢打翻这价值不凡的药!” 柳母李氏望着洒了一地的求子药,登时气急败坏起来:“反了天了,你这没大没小的东西,还有你,盈娘、你、你这晦气的肚子不争气,又不听话,我们柳家的香火,都要断在你这里了!” 桑盈也吓了一跳。 “母亲息怒,觅儿她不是故意的!” 桑觅听不懂这个老妖婆在鬼叫什么。 她正在想,将这老妖婆埋到哪里。 丢去野外喂狗,或许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啪—— 桑盈上前来,未来得及拉住怒不可遏的柳母李氏,老妇已大步到桑觅面前,一巴掌甩在了她的脸上。 打完这一巴掌,柳母李氏的手心火辣辣的疼。 还没有缓和过来是怎么一回事,脸色大变的桑盈便猛地推了她一把:“你这个恶妇!” 受了诸多委屈,都可以忍气吞声的她,此时此刻,双眼噙泪,似是终于忍无可忍,爆发了出来。 “一直以来,我尽心侍奉你,处理家中琐事,元良后顾无忧,你因我无所出,不待见我,我可以忍,但你怎么可以,对觅儿动手?” 柳母李氏瞪大眼睛,错愕不已。 没想到,一贯性子温良的儿媳,竟敢如此反叛。 “你敢这么和我说话?” “真是大逆不道!” 啪—— 柳母李氏训斥之话刚落,桑盈的巴掌竟打了过来,老妇人猝不及防,险些跌倒在地,一时间,气焰全消,沧桑的手指着桑盈,不断颤抖着。 “你、你们……” 几步之外的桑觅看呆了。 她从未见过阿姐与人动手。 恪守妇道的阿姐,竟然会还手打向婆母。 桑觅不由得眼神空茫,水盈盈的杏眼,倒是和往常一样,给人一种我见犹怜感。 桑盈一看,赶忙护住了无礼在先的妹妹。 “这一巴掌,我必须替她打回来。” “从此以后,只求休书一封,我与你们柳家,一别两宽。” 语毕,两行清泪,从桑盈的脸上滑落。 桑觅挽住了姐姐桑盈的胳膊。 “阿姐……” 场面倏然混乱了起来。 柳母李氏骂骂咧咧着,哎呦、哎呦地喊叫起来。 “反了天了,反了天了……” “哎呦、我的手、我的手好痛啊——” 她甩了甩自己有些发麻的手,涕泪横流。 嘴里不断地嚷嚷着,让家里的下人替她掌掴出气,但几个丫鬟只敢搀扶着她,满脸不知所措,哪敢掺和其中。 桑盈对柳母李氏的倚老卖老,不可忍受。 她对整个柳家,失望至极。 “母亲,你不要再无理取闹了!” 柳元良从弟一家的妻妾混乱之中,赶忙上来护住柳母李氏。 “大伯母、大伯母!” 王氏她们也不敢有什么其他的动作。 桑家这两个女人,出身都远高于她们。 而且,王氏早有耳闻,刑部侍郎家的嫡次女桑觅脑子不太好,从来都不懂什么礼数,谁也保不准她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最重要的是,柳母李氏这个老婆子。 自己打了人,却在这里喊手疼。 哭天抢地的样子,实在是疯疯癫癫。 桑盈说她无理取闹,王氏心中,也反驳不得。 紧接着,桑觅眼前的几个女人吵了起来。 桑盈一面落泪,一面叙说着自己对柳母李氏的一再忍耐,侮辱她也就罢了,若是欺她家人,她隐忍的意义,又何在呢? 柳母李氏气得不行,只想将她赶出家去。 待儿子回来,一定要休了她这个不孝媳。 吵嚷终了,桑盈简单收拾了一番,带着陪嫁的绯玉和一个仆从,离开了柳府。 扶着姐姐桑盈上了马车,桑觅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些无措的她,只是将手心攥了好一会儿的帕子,递给了桑盈。 桑觅不懂安慰人。 她只是看阿姐哭,自己心里也不好受。 木偶戏中,白蛇与人相恋,露出真身的瞬间,吓死了丈夫许仙,为救夫,历经艰难盗了仙草,最后还是落了个被镇压在雷峰塔下的下场。 戏本子说,这就是爱情。 他们的爱情,战胜了一切。 故事的结局,皆大欢喜。 然而这个世界,有没有神与妖呢? 神灵志怪的故事,可强作圆满。 白蛇妖是妖,她的阿姐桑盈,是肉体凡胎的人,人经历的苦楚,拿什么一笔勾销? 桑觅眼眸低垂,闷头不言。 桑盈用桑觅的帕子,擦了擦红肿的双眼,随即掀开帘子,命车夫驾车去桑家在京中一处闲置的别院。 绯玉与碧珠都安慰了两句,便未敢多言。 桑盈吸了吸鼻子,勉强苦笑。 今日喝药的事情,闹到现在这种地步,已是很难收场了,桑府不好直接回去,只能在别院暂歇,其余事情等冷静下来再做打算。可这一瞬间,她竟觉得轻松,仿佛卸下了一个巨大的包袱。 桑觅沉浸在自己乱糟糟的思绪中。 她埋着头,倏然低声开口:“对不起,我……” 话还未说出口,桑盈便哑着嗓子打断了她:“觅儿,对不起。” “干嘛,要说对不起。” 桑觅不明。 桑盈想起柳母李氏的那一巴掌:“你的脸……” 桑觅连忙摇头:“我没事。” 不过是被打了一巴掌,她能有什么事。 她的身体,五马分尸恐怕都死不了。 桑觅努力思忖着,常人该说些什么话,迟疑片刻后,略显惭愧地说着:“是我,对不起阿姐,我搅乱了你的生活……” 桑盈伸手,握住桑觅的手。 “没有的事。” 与往日一样,她对着妹妹挤出笑容。 桑觅低眉,一眼瞥见了藕白小臂上的一块青痕,回想起此前的记忆,顿时,心头升起不祥的预感:“阿姐,柳家的人,打过你吗?” 桑盈下意识地紧张了起来。 “没、没有,” 她想要抽回手。 桑觅却捉住了她的小臂。 “还说没有,你手上,总有淤青。” 第24章 出走 桑盈的五指颤了颤,为难地咬了咬下唇:“婆母她,有时候心情不舒畅了,会掐我的手,谈不上打我,都只是,一些小事而已。” 桑觅神色紧绷,满腔愤懑。 她早该察觉不对劲的。 也早就该,把那些惹人厌的家伙杀掉。 “都是我不好,我……” 桑盈看向她,出声打断了她的话:“我们姐妹俩之间,不要说这种话。” 桑觅收了嘴。 看上去闷闷不乐。 桑盈左思右想,有所为难:“觅儿,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遇人不淑,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幸福。” 自家胞妹成亲才多久? 桑盈这时候,怎么好浇冷水呢? “女子,嫁给了一个人,就是嫁给了一整个家庭,我一直以为,只要我尽心侍奉婆母,努力地料理好家中琐事,就能得到该有的尊重,便不会让爹娘担心,可没想到,真心也会有错付的时候……” 桑觅说:“阿姐,你什么都没有错。” 桑盈不言。 桑觅补充道:“咱们回家去吧,阿爹和阿娘也不会怨你的。” 桑盈抬眼:“这我当然知道,但就这么回娘家,实在是太给他们添麻烦了,我不想爹娘去为我讨什么公道。” 桑觅皱眉。 “柳元良薄情负心,该被阿爹知道!” 桑大人是刑部的人。 他或许该上表天子,加上一条新律令。 打她姐姐的恶婆母,还有伤害姐姐,薄情寡义的负心郎,都要收押下狱。 杖刑、鞭刑、烙刑…… 全部给他们来上一遍。 可惜,这狗屁律令,还有狗屁天子。 都是些不讲道理的东西。 桑觅若是说出来,桑大人第一个就要打她板子。 想到这里,她愈发憋闷。 桑盈对着神色郁郁的桑觅,徐徐说道:“觅儿,你也知道的,爹在望京,一向性子刚直,可对待内宅,却是格外宽厚仁慈。” “我们女子,古往今来,过的都是仰人鼻息的生活,阿爹他心怀仁义,知道我们出嫁从夫,多有不易,一直尽心教导我们,以求我们都有安身立命的能力,事情发展至此,我终究是,没有脸面回去面对他们……” 桑家,门第不高。 但桑明容是个很开明的好父亲。 他深知,不论是乱世,还是盛世,女子都有女子的难处,所以对自己的女儿,从小就要求颇高,除了琴棋书画,女红刺绣,还常指点她们读书学习。 见惯了亲族争斗,人们为一点小利,打得头破血流的刑部侍郎桑大人,总是教导子女,互相扶持。 再者,桑家没有什么爵位等着谁来继承。 故而,桑明容不重嫡庶之分,家中上下和睦有加,可桑盈作为长女,其下还有嫡妹、庶妹,与少年胞弟,她还是很想,做出一番表率来的。 奈何,成婚几年,始终未能有孕。 她与柳元良之间的嫌隙,越来越大。 想到这里,桑盈不禁,又哀叹一声。 桑觅听到她的叹息,有所回神。 她很努力的,想起了一个方才从姐姐嘴里听来的词:“阿姐,你永远都不需要说对不起,你、你遇人不、不书,怎么能怨到自己身上呢?” 桑盈瞧着她认真兮兮的模样,忍俊不禁。 桑觅说:“你一味委曲求全,才是让爹娘担心呢。” 转而,又问桑盈。 “你说,爹娘,是不是好爹娘?” 桑盈很快回道:“这当然是……” 桑觅坦然:“所以,他们所希望看见的,是你真正过得好,而不是,你装模作样的,过好给他们看,阿姐,你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这一番话,桑盈愣在当场。 犹如醍醐灌顶,瞬间豁然开朗。 适才止住的泪意,一时间又涌了上来。 桑觅不太懂阿姐怎么又要哭,只是心口发紧,她带着几分笨拙地伸手,捻了一把衣角,往桑盈脸上蹭。 桑盈破涕为笑。 想起幼时家中,养过的老黄狗。 老黄狗从来都不理解人的悲欢。 但它始终,用黑亮澄澈的眼睛看着她们。 —— 挂着印有“谢”字的浅色帛印的马车,在一处僻静的院落前停了下来。 此处是桑家闲置的小院。 多年来,以作存放家族旧物之用。 里面有几个仆从和丫鬟,看门护院。 桑盈带着绯玉下了马车,挥手告别桑觅。 她已做好决心,就此了却烦心事。 桑觅回到马车中,吩咐马夫,驾车回府。 碧珠倾身过来,帮她理了理身上的罗裙:“小姐,你好厉害呀,竟能说出那么有智慧的话!” 桑觅茫然:“我说了什么吗?” 碧珠瞪大眼:“你自己说的话,你问我呀?” “我忘了。” 桑觅不懂她在说什么。 碧珠整理好罗裙,小心地退开去。 她也懒得再同自家小姐深究了。 真是托了这位二小姐的福,碧珠这种出身贫寒的女子,被迫听了不少夫子讲的课。 碧珠笑道:“我是说,小姐你这种良善的人,会有福报呢!” 桑觅古怪地瞥了她一眼。 良善? 福报? 俗话都说,作恶多端,是要下地狱的。 桑觅不觉得,自己跟良善与福报哪里有关系。 这个傻瓜碧珠,恐怕都不知道,在她之前,桑觅宰了多少贴身丫鬟。 此时此刻的桑觅,心里想的,也是杀人埋尸的勾当。 桑觅并不能很快地想出一个所以然来。 她已经嫁做人妇,杀人的路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阻碍,那就是谢择弈这个活生生的人。 每天晚上都睡在她身边监视她不说,他还满脑子都是查杀人案的事。 若是草率行事,桑觅的噩梦就要成真了。 爹、娘、阿姐,都会用失望的眼神看她。 回到谢府的桑觅,仍苦思未果。 她切实地感受到了律令法条的作用。 律令法条,让她眼下杀不了讨厌的人。 第25章 处理 桑觅一言不发地坐在桌边。 面前摆着装着剪刀与针线的小巧篮筐。 碧珠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看着她。 自家小姐,又开始装模作样地纳鞋底了。 桑觅捏着一张鞋底,神游天外。 谢择弈回家更衣后,便寻了过来。 他拿着一个木质鲁班锁,放在了桑觅面前,随之坐在了她身边。 谢择弈没有多说什么。 自从两人成亲后,他时不时的,就会给她带点小礼物回来,桑觅对此已是司空见惯。 桑觅的神智悠悠回转。 她呆呆地对着谢择弈,想起姐姐桑盈。 姐姐苦心经营家庭,从不因后宅琐事,劳烦柳元良,最终还是落不得好,所以桑觅忽然明白了,她一定要在能够劳烦谢择弈的地方,物尽其用。 做什么贤良淑德的妻子。 毫无意义。 桑觅板着脸开口:“谢择弈。” 谢择弈略显不明,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脸。 只觉得,她看他的眼神,像是在他脸上发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 谢择弈对桑觅的直呼其名,一直很是受用。 尽管,他更喜欢,听她叫他——夫君。 “嗯?” 他没能在自己脸上摸出什么东西来。 手掌顺势托了托下颌,很快,又放了下来。 “怎么了?” 桑觅一板一眼:“我阿姐,要同柳元良和离。” 谢择弈对此并不意外。 坦白说,他和柳元良关系并不太好。 “哦,我要备贺礼吗?” 在他看来,夫妻若是不睦,早该和离。 否则,终成怨偶,互相折磨。 桑觅没懂他话是什么意思。 她只顾着自己的心思,捋了捋后,竟是脱口而出道:“我让你去处理一下。” 好像是在给他下命令。 谢择弈:“……” 觅儿的性子,多少是有些捉摸不透的。 但不管是哪一种,好像都很有趣。 谢择弈缓了缓,问道:“我不知道,觅儿要说的是哪个处理。” 桑觅说:“就是说,你去处理柳元良……” 话至此处,碧珠终是看不下去了。 她真怕自家小姐口无遮拦,一通胡言乱语。 碧珠连忙大着胆子上前来,打断了桑觅的话:“姑爷,小姐的意思是说呀,祭酒柳大人可能要休妻,但众所周知,弃妇,对大小姐名声不好,故而小姐希望,您能帮忙出面,调解此事!” 桑觅怔了怔。 随即看向碧珠,一脸赞赏。 说的很对。 真希望以后,碧珠能一直当她的嘴巴。 谢择弈明白过来:“原来如此。” 他差点还以为,桑觅的言外之意是让他去杀掉柳元良来着,果然,是他的错觉。 “盈娘若有和离之意,这件事就很好办,毕竟我母亲,如今正在望京,她与宁国公夫人有几分交情,而国公府世子,恰好是柳元良的举主。如果,宁国公夫人出面调解,这件事对双方都能体面收场。” 桑觅用了好一会儿,才捋清其中牵连。 “噢,这么好办吗……” 谢择弈轻描淡写:“我母亲大概,很乐意帮忙,我也很乐意,觅儿你愿意同我开口。” 桑觅一脸的若有所思。 她眼眸低垂,将他刚才所说的那层关系,又在脑海里,捋了一遍。 碧珠看着这副模样的二小姐,不敢吱声。 旁人嫁做人妇,都是要帮夫君打理后宅的,自家迟钝的二小姐倒好,反让夫君帮着她处理家长里短的琐事,最可怕的是,这位姑爷,没有一丝一毫的气恼,未免也太好说话了。 捋了半天关系网的桑觅忽然发问。 “什么是举主?” 谢择弈沉思一瞬。 “就是,推荐某人升任的贵人。” 桑觅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 “这样啊,那你的举主是谁?” 谢择弈道:“不是谁都有举主。” “我十六岁回京,自己考上的大理寺录事,后来任大理寺丞,十八岁升少卿。” 几步之外的碧珠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也就是说,姑爷仅仅用了两年,就升到了大理寺少卿之位? 而桑觅关注的重点,显然和碧珠截然不同。 “当官,可以自己考吗?” 谢择弈很有耐心:“很多都可以自己考,当然,都是一些比较寻常的官职,有相应的学识就很好考。” 他说着,挪了挪自己的位置,紧挨着桑觅。 谢择弈想起和离之妇的处境,半是提醒半是闲聊地说:“岳父大人提过,盈娘她颇具学识,或许也可以去考个录事,大胤很多职官,不论男女都可以考。” 果然,桑觅听到这里眼前一亮。 “我姐姐也可以当官吗?” “嗯。” 桑觅恍然大悟。 原来,想当官,会考试就可以了。 “那我,以后想当官了,也可以去考一个吗?” 谢择弈坦言:“你考不上。” 桑觅:“……” 这么瞧不起人? 可桑觅实在是无法反驳。 她胸无点墨,学识甚至不如她的贴身丫鬟。 俨然是最小的芝麻官都考不上的废材。 谢择弈浅笑,又贴近她几分。 桑觅不满地推开他,撇了撇嘴:“当官都随便考,那还要科举干什么?” 谢择弈将手搭在了她腰间,解释道:“这两者不一样,科举更正式,竞争也激烈,一年只一次,而且尚未有律令法条说,女子可以参加。参加科举的有才之士,若能在殿试上一鸣惊人,得到陛下赏识,才是当真前途无量。” 桑觅只觉得复杂。 想来想去,越发觉得,这个世界和自己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她没办法按照自己的心意,想杀谁就杀谁。 桑觅不厌其烦地拿开谢择弈放在自己身上的手,转念去想,意识到谢择弈并未参加过科考,也并没有一直待在望京。 他小时候在哪里? 他也会在学馆上学吗? 十八岁任大理寺少卿? 桑觅后知后觉地想到了谢择弈的年纪。 “你待在这个位置五年了?” 谢择弈一时茫然。 她的脑子,还真是让人拿不准。前一刻他们在说东,下一刻,她的弯儿就能拐到西边去。 缓了缓神后,谢择弈问:“觅儿希望我往上升?” 桑觅摇头:“没有,你升不升职关我什么事。” 她并不关心这些。 桑明容任刑部侍郎都十几年了呢。 她只是敏锐地发现了一个点而已。 桑觅很满足于自己瞬间的洞察力。 谢择弈静默半晌,忽而道:“再往上升,很多案子我就查不了了。” 任职于大理寺这些年头,谢择弈上面的寺卿都换过两位了,他还在做他的大理寺少卿。 偌大的望京城中,众人提及他,总说他前途无量,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并不会再往上升了。 陛下赏识他,那是另一回事。 谢氏一族的门楣,又是另另一回事。 他始终觉得,眼下这个位置,最适合自己。 桑觅不知道谢择弈在想什么。 但她看得出来,谢择弈走神了。 桑觅补充道:“我没有说你官职不高的意思。” “嗯。” 谢择弈应声,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第26章 帮衬 谢择弈的办事成效很快。 不论公私,他似乎都如此。 追求着某种高效? 除了,桑觅始终没能弄清楚的夫妻之事。 谢老夫人第二日便带着桑觅,备了薄礼,动身拜访了宁国公府。她与国公夫人说话的过程中,桑觅像个摆设,只负责点头,或者摇头。 国公夫人对桑觅有些印象。 未出阁时,这位桑府嫡次女,便时常称病,婉拒各种宴会,也不怎么和望京城中的贵女们来往。有时候,遇上了不好拒绝的场合,桑二小姐也跟不存在似的。 两年前,国公夫人寿诞,大宴三天,她桑觅就晕倒了两次,简直是一点风吹日晒,都禁不住。 提及这件旧事,桑觅还是干巴巴地笑着,对于国公夫人的询问,点头或者摇头。 桑觅不太记得两年前的事情了。 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有见过国公夫人。 京里乱七八糟的宴会很多。 闺阁女子常相约出行,聚集玩耍。 听戏,赏花,放纸鸢。 桑觅不太会与人相处,若有大人物在场,她恐怕是,一不小心就落了个礼数不周的罪名。于是,十三四岁的碧珠就给她出了个主意。 不知道做什么的时候,装晕即可。 晕倒躺着,总比给桑大人丢脸强。 望京城里或许有人,对她的晕厥怀有质疑。 但桑觅众所周知,是个脑子不太好的主。 她病弱,且蠢笨呆傻。 久而久之,也没什么人邀请她了。 桑觅倒也乐得安生。 谢老夫人与国公夫人的话头,从望京琐事讲到了自家顽皮的孙儿,而浑浑噩噩的桑觅,已经开始想,今晚回去吃什么了。 离开国公府时,桑觅正在想念谢府厨娘做的清蒸鱼。那道鲜香清蒸鱼,什么都好,就是不太舍得给她多吃,桑觅每每尝上两口鱼腹肉,一旁的丫鬟便会将鱼撤走,呈上另一道菜。 桑觅很想让她把鱼还回来。 可她不能。 就跟她不能胡乱杀人一样。 阿爹和阿娘说过,食不言,乃是规矩。 如今的桑觅嫁为人妇,面对夫君,面对婆母,要守的就是他们谢家的规矩,谢家和桑家不同,他们家的鱼,只能吃一两口。 “觅儿,你姐姐的事情,不必太担心,国公夫人应允下来,自然会帮人帮到底。” 谢老夫人的声音自桑觅耳边响起。 桑觅回过神来,才发觉她们已上了马车。 打道回府。 谢老夫人正用关怀备至的眼神看她。 桑觅怔怔的:“谢谢娘。” 谢老夫人想,谢家这位新妇,很是顾念姐妹亲情,忧心姐姐的事而神游天外,有所不忍地将手搭在了桑觅柔软的手背上,随即宽慰道:“这生儿育女,本就不是女子一人的事,你与弈儿呢,也不必着急。当然,若能早点怀上孩子,是大喜事。” “嗯,谢谢娘。” 桑觅不善言辞,并不知道什么更好的回答。 阿姐没有为夫生下一儿半女。 所以,走到了今天。 就像那出叫做白蛇传的木偶戏里说的一样,人间情爱一场,终成空。 桑觅与谢择弈,大概也会变成那般。 反正她生不出来孩子。 倒也,由他去吧。 她今晚要吃鱼。 谢老夫人看着双眼纯澈的桑觅,越看越喜欢,回想起亲儿子昨日特地的叮嘱,一时之间,又难知,是福还是祸。 谢择弈一贯是个有主见的人。 鲜少,向家中诸人寻求帮助。 几年前,他自青州回京求官的事情,也没跟做为谢家大家长的大哥谢伯书提起,这么大的事,竟是在谢择弈升任大理寺少卿后,才传至定州。 昨日,谢择弈却不厌其烦地跟她说:“娘,这件事你务必要办好了。” “我还用你来叮嘱?” 谢老夫人是有些恼的,这分明是无关痛痒的小事,他却这么上心。 谢择弈罕见的,在母亲面前装傻卖乖。 “我是说,觅儿她近日心情不好,如今好不容易有事找我,可不能有什么闪失,你若是办砸了,觅儿她生我的气怎么办?” 谢老夫人好气又好笑:“她生你的气,又不是生我的气。” “母亲啊,儿子没了觅儿,你不也没了一个好儿媳,如她这般纯良无害,温顺柔和的儿媳妇,你去哪里找呢?”谢择弈带着几分玩笑的意味,继续没脸没皮。 谢老夫人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谢择弈越说越夸张:“倘若弄丢了觅儿,您的不孝子,只能去跳崖了。” 谢老夫人轻拍了一下他的脑袋。 “你最好是真去跳崖!” 谢择弈回:“儿子会去的。” 俨然是一副,没了妻子他就要去死的样子。 谢老夫人自是满意新婚夫妻两人恩爱非常,可又着实,对自己陌生的儿子,叹为观止。 眼看着马车里的桑觅又开始茫然无神,谢老夫人对面前安安静静的女孩,心生怜惜。 “觅儿,在想什么呢?” “还在担心你嫡姐的事情吗?” 桑觅的眼睛眨了眨:“我们今晚吃鱼吗?” 谢老夫人不由得无奈轻笑。 “你这孩子,着实是,老实巴交的……” 对谢老夫人而言,这也算是个好消息了。 儿子痴迷的女子,归不是什么有心机的人。 桑觅温良无害,老实巴交。 不说能给谢五郎带来多少助力。 至少,她不会伤害到谢家的利益。 如此,谢老夫人也可放下心来。 老夫人轻抚着桑觅细弱的肩膀:“觅儿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买什么呢,咱们就买什么。” “谢谢娘。” 桑觅回以明媚的笑。 她想,自己大概是太客气了。 往后,她一定要让端走她那盘鱼的丫鬟留下。 她要吃一整条鱼。 —— 桑觅回府,便命人通知了后厨。 碧珠明白桑盈事了,也情绪大好,替回府的主子端茶递水后,又将桑觅摆弄了多日的针线篮子取了出来。 针线篮子里,是两张潦草的鞋底。 以及,一个没有解开的鲁班锁。 “怪不得话本子上都说,门当户对、门当户对,这京城里的贵人呀,都是互有关系,不是二小姐你帮衬大小姐,也会是大小姐帮衬你。” 碧珠放下针线篮子,自顾自地说着。 随即,退到了一边去。 桑觅怔怔地拿起一张鞋底,对碧珠的哩哩啰啰不置可否,她没看过什么话本集子,但她听桑大人说起过前朝末年的乱世历史。 在胤朝太祖皇帝开国之初,那些诸侯们,就是亲戚和亲戚互相杀来杀去,为了军粮,所有人掳掠百姓,抢劫贫农的粮食。 那时候的天下,饿殍遍地。 铁蹄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桑觅曾问桑大人,那胤朝太祖皇帝,就是杀光了他的亲戚们,才建立了万世功勋吗? 桑大人不轻不重,给了她一个板子。 让她不要乱说话。 桑觅想到这里,闷闷地捏着手中的那张鞋底,又发起了呆。 碧珠看不下去了。 “小姐,你也别逞强,不会就不会,奴婢可不会笑话你!” 桑觅抬眼睨她。 然后装模作样地取了针,穿了粗线纳鞋底。 碧珠站在几步之外,悻悻地笑了笑,她从怀里掏出了一本小书册,津津有味地翻看起来。 不一会儿,笨拙地纳着鞋底的桑觅便觉索然无味,她颓然地放下了手中的鞋底,略显丧气。 她根本不会做靴子。 桑觅静坐片刻后,取出了篮子里的那个鲁班锁。 第27章 学习 她好奇地看着,杏眼轻眨。 而后拿捏着力道,上下左右摆弄起来。 上下左右,左右上下。 锁块转动着,却没有分开的迹象。 桑觅不禁皱起了眉头。 好难,根本解不开。 桑觅挫败极了。 自己除了杀人,难道一无是处? 做了十八年的人,貌似成了个人中废品? 桑觅拿着鲁班锁,喊碧珠。 “碧珠,你过来给我瞧瞧。” “……” 碧珠捧着小书,浑然不觉。 “碧珠?” “……” “碧珠——” “啊?小姐?” 眼珠子乱转的碧珠这才回过神来。 桑觅瞥着她手中那本书。 “你在看什么?” 碧珠讪笑一阵,将小书册合拢。 书封正对着桑觅。 上面印着——《望京十二品》 碧珠说:“奴婢在看书学习呢。” 桑觅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你真好学。” 碧珠拿着小书凑近她,指着上面所画,美轮美奂的图案告诉她:“这是望京芳品阁出的小书册,每个月更发一册,要二十文钱才能买到呢,上面写了京里盛行的各种妆容与衣裳款式,还有美浴、养发的秘诀……” 桑觅一脸吃惊,好像从不知还有这种东西。 碧珠自满地说道:“我每个月都买来看,潜心学习,这样才能把小姐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呀。” 桑觅:“……” 怪不得,碧珠越来越会梳妆打扮。 碧珠将小书翻了页,又说:“你瞧,这个月的小册上说了,泡澡的时候,添加他们芳品阁的百花精油,在相应的背穴上按摩,长此以往,就能肤若凝脂,吹弹可破。” 桑觅表示难以置信:“真的有用吗?” 碧珠说:“我瞧着是有用的呢,芳品阁卖的胭脂水粉也好用的很,小姐你的脸,可是肉眼可见的越来越嫩,这回他们卖得百花精油,定然也是好东西!” “你经常给我买?” 桑觅不解。 碧珠忙摇头。 “不是我,是谢大人,我哪有这个钱!” 桑觅不言。 碧珠补充道:“芳品阁的好东西,每月初都会遣人送来一批,不管小姐你需不需要,谢大人都会给你准备。” “噢。” “但我买书的二十文钱,可是自己掏的呢,看在我对你忠心耿耿的份上,小姐你不妨同账房知会一句,让他每个月给我多开二十文买书学习!” 碧珠捧着书,站在桑觅身边,像宝贝一样护着。 桑觅瞥她:“你学习,关我什么事?” 碧珠言之凿凿地表示:“我这是为了小姐你之崛起而学习。” “……” 碧珠又俯身凑近她:“小姐你大字不识几个,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一窍不通,跳舞扭腰你也不会,谢大人缘何宠着你?” “缘何?” “还不是因为你长得漂亮。” “……” 桑觅无话可说。 碧珠摇头叹息。 “唉——小姐你不求上进,就这一个长处,可不得好好利用,往后,碧珠我也好跟着你吃香的喝辣的,早早靠着你这张脸,把谢大人迷得神魂颠倒,多攒些家底,防患于未然,你总不能让我跟着你,三天饿九顿,那可怎么着哦!” 桑觅静默半晌,而后认同地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 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是个谬误。 “可阿姐也长得好看,还不是一片真心被狗吃,男人到底是倚仗不住的。” 思及此,桑觅又觉得碧珠在胡言乱语。 她就想骗那二十文钱。 碧珠古灵精怪地笑了笑:“是呀,男人到底是依仗不住的,但大小姐自有才学傍身,除了好看的皮囊,她还有别的本事呢,将来大有可为!小姐你呀,就剩这副脸蛋咯,碧珠不帮你打算,你迟早得笨死!” 桑觅晕晕乎乎,不知不觉又被她说服了。 “行,还是你说得对。” 姐姐桑盈完美无缺。 她才不需要倚仗任何男人。 她将来,大有可为呢。 至于桑觅自己,桑觅随便碧珠作何想法吧。 碧珠笑着,试探性开口:“那二十文钱的事情……” 桑觅大方道:“每个月多给你开十两银子学习。” 碧珠顿时笑开了花。 每个月多出十两银子,碧珠都不知道,自己能买多少话本集子来看。 桑觅想了想,补充了一句:“支谢择弈的钱。” 碧珠这下,更是乐不可支。 “好嘞,奴婢明白了!” 桑觅比了比手中的鲁班锁:“你先帮我看看,这个怎么玩。” “好嘞~” 碧珠将书珍重地收入怀中,凑上前来与桑觅一同摆弄鲁班锁。 桑觅微妙地笑着,又是思有所悟。 阿姐桑盈一心一意照顾夫家,最后又得到了什么呢?几年付出,只因一个无子,遭到如此对待,什么律令法条,能给受委屈的她做主? 律令法条只会说,桑盈无子,是她的过错。 桑觅才不要做阿娘说的贤妻良母。 妻是谢择弈自己娶的,不论好坏,活该他自己受着,花他的银子,万万不可手软。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换言之便是说,男人的情爱,保质期是一千天。 一千天之后…… 桑觅就该挖个坑,将谢择弈埋了。 第28章 和离 白马街,原本僻静寻常的小院,今日聚满了人,桑盈同柳元良相约此小院,商议和离之事。原本这事要在桑府办,但柳元良推辞了几天,始终不肯前往。 第一回,柳元良说他母亲动了怒,伤了肝火,正病着实在是走不开。 第二回,桑家遣了人和官媒府的录事一同去请,又提醒他,再推辞拖延,他们只能再去惊动国公夫人了。柳元良没办法,可还是推脱再三,他说他去桑府,桑明容要动手打他,是以他不去。 来回折腾了几日,一行人便来到了桑盈如今暂住的小院。桑大人与桑夫人坐在堂前主位,官媒府那边来了三个人,他们取来了当年保留的婚启,事了之后,将在旧婚启上,留下官媒府的印鉴,以证婚启作废。 桑觅原是不需要过来的。 但她一贯无所事事。 隔着几步的距离,桑觅站在阿姐身后,面无表情地盯着柳元良看。 柳家那边就来了柳元良一人及他的随行家仆。 据说他母亲自那天的冲突后,便生了大病。 大夫说是染了什么毒气,寻不到根治之法,只得开着滋养身体的补品一天天的养着。 官媒府的人催着柳元良写和离书。 柳元良对着面前的笔墨,左右为难,踌躇片刻后,殷殷切切地看向桑盈:“盈娘,虽然你对我母亲不敬,但我可以原谅你,我没有要与你分开的意思,有些事情,我很后悔……” 他眼底带着疲倦,接连几日都没有睡好的样子。 桑盈幽幽打断了柳元良,回道:“事已至此,再说那些又有什么意义?” 柳元良说:“你把太多人牵扯进来了。” 这让他有点下不来台。 桑盈略显不耐:“今天不是来说这些的。” 柳元良将笔放回小案,还是不肯写。 他自椅子上起身,试图做最后的挽救。 “咱们夫妻之间,有什么误会,原本都可以在家里解决,何必闹到这个地步呢?我们之间几年的感情,我对你一片真心,你一无所出,无子无女,我却始终对你尊重有加,你非得这么伤害我吗?” 对面的桑盈眼眸低垂,回想自己几年的蹉跎与错付的真心,一时泪光闪动,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更何况,眼前这人还是自己相伴多年的枕边人? 柳元良见桑盈似是心软,补充道:“我母亲现在,下床都困难,你离开我,谁来帮我照顾她?” 此言一出,桑盈抬眸,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她握紧木椅一侧,小脸煞白。 “你——” 原来,这才是所谓的夫妻情深之真相。 柳元良心痛的,只是没有人帮她照顾母亲了。 桑盈别开了脸,清泪落下。 她对这薄情之人,再无留情,怪只怪,自己早不知当断则断的道理,让桑家与她一起蒙了羞。 桑盈身后,站着的姨娘孙氏满怀关切怜惜,小心翼翼地递上了一块丝帕。 “小姐,别难过了……” 桑盈接过丝帕,低头抹了抹泪水。 堂前主座的桑明容见到桑盈落泪,再也坐不住了,他顾不得礼数,倏然起身上前来,揪住了柳元良的衣服,接连几个巴掌朝着他的脑袋打了下去。 桑明容边打边骂。 “说的都是些什么屁话!怪我当初看走了眼,竟同意将女儿嫁给你这竖子!” 柳元良弓着背,护着脑袋,不敢抬头。 桑盈惊叫:“爹——” 桑夫人林氏也赶忙上前拉住冲动的桑明容。 “老爷,住手、住手呀!” 谁也没有想到,桑明容竟然当真会动起手来。 一番混乱的拉扯后,柳元良狼狈脱身。 跌跌撞撞退到两个青年小厮身旁的柳元良有些衣冠不整,挨了好几个巴掌的他,险些眼冒金星,喘了几口气才缓和过来。 柳元良颤着手,指着桑明容。 “你、你敢打我……” “你、你这是殴打朝廷命官……” 桑明容知法犯法,却一脸不以为然,恨不得再怒揍他几拳:“打你怎么了?我打的就是你!” 柳元良恨恨咬牙:“君、君子动口不动手,我、我不与你计较!” 这种事情,他总不能真去御史台告状。 说刑部的桑大人打了他? 御史台那边恐怕只会把他当个笑话看。 很快,官媒府的人出声。 “柳大人,桑大人,都冷静冷静,两家姻亲一场也不容易,合则聚离则散嘛,不必再伤和气!” 两边调解之下,这场闹剧才算暂歇。 “柳大人呀,你体谅体谅我们,我们一行人到时候还得回国公府复命呢,事已至此早些了结吧。” 一人端着笔墨复而上前。 柳元良阴沉着脸,提笔写字。 一封亲笔和离书写下,在官媒府的见证之中,印鉴盖下,柳元良与桑盈便再也没有关系了。 ——春三月初见,流水承情落花意,两家结缘,始配夫妇,夫妻相对,本该双飞并膝,花颜共坐,四年夫妇相和,奈何久生仇隙,叹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今日,会及诸亲,以求一别,各还本道。 十月、十九。 围观许久的桑觅好奇地瞧着。 这柳元良写的字,看上去还挺好看。 桑觅看见桑盈,对着那封和离书,又是感伤不已,心绪莫名也变得古怪起来。几年前,桑觅刚得知柳元良与桑盈过从甚密时,柳元良已是望京城中,被诸多人所夸赞的有才学之辈。 柳元良他,大约真有几分外人所说的才学吧。 可有才学的人就一定是良人吗? 未必。 长得好看的人,也未必就是良人。 所谓良人,兴许都是望京女子想象出来的东西。 桑觅不知道,自己以后,会怎么样。 是不是也会手捧一份和离书? 或者,其他的? 前堂中,事情已了,柳元良与官媒府的人相继离去,桑明容与林氏,拉着桑盈说了一会儿话。 桑觅正兀自黯然。 一道浑厚的声音响起。 “谁让你过来的?” 桑觅满腹茫然地抬眼。 桑明容已来到她面前。 “我过来看阿姐。” 桑觅弱弱地回道。 诚然,她很想说,自己都待在这里大半天了,桑大人又不是才瞧见她,这会儿怎么一副要提审她的样子? 桑明容怒眉紧皱:“你已嫁为人妇,天天掺和这些事,像什么样子?” 桑觅反驳:“为什么不能掺和这些呢?” 不待桑明容有所反应,她继续理直气壮地自说自话。 “像阿姐那样,一心一意对待夫家,受委屈也不跟阿爹你说,你如今知道了,还不是气得跳脚?到头来,做别人家的媳妇,终是比不上做爹娘的女儿,我过来看看阿姐,看看爹娘,又有什么错?” 桑明容惊愕。 缓过神来后,他抬手敲了敲桑觅的脑门。 这一敲,不重,也不疼。 桑觅还是缩了缩脖子。 桑明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学不会知书达理,倒是学了点巧舌如簧的坏习惯!” 桑觅摸了摸自己的脑袋,闷闷地回道:“你这是殴打……殴打朝廷、朝廷命官的家眷……” 桑明容再度惊讶。 好的不学,学坏她倒是手到擒来。 他忍不住又弹了弹桑觅的脑门。 低低的一声咚—— 周围几人都听在了耳里。 桑觅抱住头。 她一脸委屈地瘪嘴,不再吱声。 桑盈来到桑觅身边,挽住了妹妹的胳膊。 “爹,你别与觅儿置气。” 眼眶泛红的桑盈,声音带着几分沙哑。 一旁的林氏有些哭笑不得。 “觅儿,你不要惹你爹生气,很多事情啊,你和盈儿不一样,你爹也是担心你,盈儿她坚忍且聪慧,到底出不了什么乱子,倒是你让人放心不下……” 不等母亲一番话说完,桑觅已经抱紧了桑盈,整个人都埋进了她怀里,姿态笨拙,像突如其来的撒娇,又像是在安慰姐姐。 桑盈素手伸出,轻轻搭在了桑觅发髻上。 她的唇角牵起笑意,纷乱的心头渐渐安定。 不论如何,她总有家人作伴…… 委曲求全得来的关系,终究不是什么好关系。 如此简单的道理,为什么如今才如梦初醒呢?都说妹妹驽钝,自己分明,从未聪明到哪里去。 桑觅靠在桑盈胸前,闷闷地呜咽了一声。 抬眸去看,好似瞧见了某种破碎。 桑觅抱得更紧了。 —— 娘家琐事,告一段落。 在夫家那边无所事事的桑觅,于姐姐桑盈这边又待了一两个时辰才打道回府,于情于理,桑觅的掺和,多少有点不合礼数。 但夫家都不说话,旁人又能说什么呢? 桑觅不懂得与京里的夫人们来往,有宴会邀约,只会称病不去,平日里也没什么别的爱好,书画、刺绣,她一窍不通。 哪怕是通俗易懂的民间话本,桑觅都看不懂。 这些,谢择弈不是早就知道吗? 桑觅一派坦然地回了谢府。 傍晚归家时,家仆很快迎了上来。 “夫人回来了,谢大人已在书房候着,还未用晚膳,说是等夫人回来一起。” “噢。” “夫人,对厨娘可有嘱托?” “没有。” “好嘞……” 恭顺地家仆正要退去。 “等等……” 桑觅叫住了他。 一身布衣,身形消瘦的青年忙回身看她。 桑觅想了想,略显迟疑:“让,让她们做谢择……我是说,做点谢大人喜欢吃的就好……” 仆从躬身点头:“好的,小人明白。” 桑觅没想到,谢择弈会等她。 她这会儿其实都不饿。 桑觅寻到灯火明亮的书房时,谢择弈正端坐着翻书。谢老夫人那边,似乎刚遣了人过来,送了些洗净的果子与点心,几个丫鬟朝着桑觅福神,低眉离去。 此时的桑觅,心中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与婆母同住的她,亥时便睡,巳时才起。 用膳也全凭心情。 谢老夫人不要求她日日请安,没什么事的话,也不会勉强桑觅与她一同用膳,怎么看,对她都算宽厚了。 桑觅自己呢? 对谢择弈貌似一点用处都没有? 或许她也并非全然一无是处。 她治好了谢老夫人的病。 她父亲是桑明容。 她至少,不算辱没谢氏门楣。 桑觅对这最后一点,有点不太确定。 哪日查出来,她所犯的各种罪状…… 什么门楣都白搭。 桑觅默不作声地上前来,装模作样地给谢择弈整理书案,颇有几分做贼心虚的模样。 低头对着书的谢择弈抬眸看她,眼底含笑。他一把揽过她的腰,抱着她一起坐在了书案后的长椅上。 “觅儿回来了。” 桑觅有些紧张,不安地挪了挪屁股, 谢择弈搂紧她,顺势将她扶到了自己腿上。 桑觅微惊,未及反应。 侧身坐在某人大腿上的她,两只手臂不知所措地圈住了他的脖子。 转瞬间,桑觅对上了那双熟悉的眼眸。 谢择弈为何总是用一副要将她拆解吞剥的眼神看她?这厮是在试探什么?他到底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呢? 桑觅眼神慌张。 余光瞥见书房门口候着的丫鬟,竟好像是有所会意,不约而同地退远了去。 桑觅这下,更觉得奇怪了。 “你脑门怎么了?” 谢择弈打量着桑觅那张写满局促的小脸。 桑觅眼神空茫。 “啊?” “红了。” 谢择弈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轻抬,微凉的指腹压上桑觅脑门上泛红的一个小肿包。 “柳元良与你动手了?” 想到这里,谢择弈的脸色沉了下来。 桑觅回神:“不,是我爹……” 谢择弈:“……” 桑觅笨拙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暗暗责怪自己大意,桑大人给了她一下,全然不知疼痛的她一时忘了自愈,眼下还被谢择弈注意到了。 神情别扭的桑觅,不禁有些委屈巴巴。 “我爹,他殴打朝廷命官的妻子。” 谢择弈一时哭笑不得。 “你说的没错。” 说话间,谢择弈扣着她细嫩的手腕,拿开她乱动的小爪子,细细瞧了瞧桑觅的额头。 倒也不是多严重的红肿,哪里谈得上殴打。 只是桑觅细皮嫩肉,禁不住半点磋磨,任何风吹草动,仿佛都会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谢择弈捧着她的脸,对着她的额头吹了吹气,在桑觅眼神迷茫之中,薄唇印向娇弱白嫩的面颊。 桑觅不自在地将身边的男人推搡开。 “依、依照律令法条,殴打朝廷命官的妻室家眷,这该怎么判?” 谢择弈不再没脸没皮地亲她,可还是不依不饶地贴着她,说话间,温热的吐息尽扑在她雪白的脖颈间:“判我一直哄觅儿,哄到觅儿再也不疼为止。” 桑觅觉得自己的脸好像有点热。 她根本就不疼。 而且,这算什么回答? 他这么不正经,真能把那些杀人案处理好? 谢择弈见桑觅不禁逗弄,收敛了语气,认真了几分:“盈娘的事情如何?” 桑觅从他腿上下来。 略显别扭地坐在了他身边。 “我阿姐不想当官。” “嗯。” “她打算,花点时间,给前朝史料做注。” “哦,这其实是一件挺辛苦的事,要花很多时间,查阅很多老书,当然,如果能很好规整做注,于后世也大有裨益。” “……” 桑觅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她对前朝一无所知。 更不知道,什么叫做注。 桑觅出神地看着书案上摆着的一盘冬枣。 枣。 寓意为,早生贵子。 桑觅闷闷地开口:“阿姐她没有生孩子。” 谢择弈静静地听着。 桑觅说:“所以柳元良一家人不喜欢她。” 谢择弈不知道,她想要说什么。 “你想要孩子?” 桑觅没有回答。 只是伸手去拿枣吃。 谢择弈一番思索,有些惶恐:“其实,有件事我没有告诉你。” 桑觅尝着甜滋滋的冬枣,含糊不清:“什么?” 谢择弈视线闪烁,有所为难:“在你我成婚之前,我曾出京畿,往道观拜访一旧友寻药,他精通药理,有济世之才,但其人不喜欢凡尘琐事,我从他那里取了一些药材,定月服药,有避子之效。” 桑觅手中的半颗冬枣,僵在嘴边。 “你服药了?” 谢择弈点头:“是,所以……” 话到此处,他又自己打住。 他问桑觅:“你急着要孩子吗?” 桑觅拿着半颗冬枣,古怪地盯着他看。 此时的谢择弈在她眼里,好像个大笨蛋。 “服药,对身体好吗?” “一点点吧,只能说,是药三分毒。” “你不想要孩子?” “也不是不想,只是,觅儿你没这个准备,这种事情,不能我一个人说了算,生儿育女,该是件很慎重的事。” “……” “我是谢家幼子,没什么非得生儿育女的理由,你年纪尚轻,与我仓促成亲,实有无奈之处,我总不能让你一嫁进来,便为人母,坦率而言,我对你,自制力有限,我、我没办法保证不碰你,所以……” 谢择弈越说,越是难为情。 桑觅听得半懂不懂的。 浑浑噩噩之中,她只好埋头去啃手中的冬枣。 桑觅的脑中,好像盘着一张乱糟糟的蜘蛛网。 她只知道,谢择弈服了药,不会与她生孩子,可她本来就不是人,生不出孩子来。 谢择弈似乎还说了,她不是为人母的料? 桑觅有些摸不准。 不过这一点倒也没错。 她自己都还没学会怎么做人。 如何,相夫教子? 桑觅闷闷地啃着手中的半颗冬枣。 对着枣核,咯咯地啃了两下。 谢择弈挑了一颗新的冬枣给她。 同时,对着桑觅的唇边摊开手掌。 “觅儿,会想要我们的孩子吗?” 桑觅晶亮的杏眼眨了眨。 恍恍惚惚地将枣核吐在了他手心里。 好一会儿,桑觅才回过神来。 她笨拙抓起谢择弈递过来的枣。 用力摇头。 “我不想。” 谢择弈含笑收了她吐出的枣核,丢在了书案上小篓中:“所以,觅儿只要自己过得舒心快意就行了。” 桑觅心情怪怪的。 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的她,默默吃枣。 谢择弈补充道:“我母亲那边,她说什么你都不必放在心上,况且,她也绝不是要催你做什么,谢家人丁兴旺,我母亲她早已孙儿满堂,家族责任其实与我关系不大。” 桑觅啃着冬枣,含糊不清地回着:“随、随便吧,我只是,只是在想,你以后会不会休了我……” 谢择弈道:“只有觅儿不要我的份。” 桑觅小心地用手背碰了碰自己隐隐发烫的下颌,想了想,“我确实,不会照顾小孩……” “不会就不会,也不必去学,觅儿纯良无害,心思单纯,永远被人照顾着就好。” 谢择弈对此不以为意。 桑觅无从回话。 纯良无害? 不知道真的假的。 反正,她一身怪力,杀人如麻。 桑觅吃完了枣,有些不自在地捻着枣核丢进小篓中,她没有再拿吃的,脑海中恍恍惚惚地想起小时候,因为不知道将果核丢到哪里去合适,索性一股脑吞进了肚子里的事情。 谢择弈只当她不说话,是害羞,便又自己寻了话头:“我娘过几日要启程回定州了。” “……” “我娘要回定州了。” “啊?” “我母亲,过几天就离开京畿地区。” “噢。” 桑觅总算是回过神来。 谢择弈不气不恼,柔和的语调一如往常:“天越来越凉了,京畿的冬日,比定州冷。” 桑觅乖顺地点头:“嗯,夫君说得对。” 她其实根本没去过定州。 桑觅,说是个官家贵女,可她实在是没见过什么世面,十几年来,还没出过望京,全然不知,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大。 谢择弈伸手,温热的掌心轻轻裹上她的手。 “你得多穿点,这手都是凉的。” 桑觅没有回答。 忽然,又有些不敢看他。 成婚之后,桑觅的生活中,似乎就出现了看不见、摸不着的怪东西,断断续续地搅动着她的心弦。 她好像,有了更多的感觉。 燥。 热。 痒。 一切人该有的感知,在桑觅这里,都乱无章法。 桑觅不知道,以后,自己是否还会感觉到别的。 譬如说,疼。 第29章 人头 —— 满月升移。 日始将至。 蜿蜒曲折、积满晨雾的涓渠上方,万籁俱寂。 晨雾渐散,船头缓缓穿出。 两名布衣青年打着哈欠,散漫地滑动滑动木浆。 “天儿可真凉。” “是啊,快要入冬咯。” 随着轻微的声响,船至下游。 靠着木栈小渡停了下来。 两人正欲下船,横在浅渠中的木栈中央,卡着的什么东西,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这是什么?” “看不清楚……” 一人取了棍子,将那团缠在一起黑乎乎的东西挑了出来,沾满淤泥的黑发散开,入目所见,赫然是,狰狞扭曲的五官。 这是,一颗人头。 两个男人,瞬间倦意全无。 紧随其后是,不约而同的惊声尖叫。 “啊啊啊啊啊!” 哐当—— 惨白的人头被挑落到船头。 骨碌碌滚动着。 两人拔腿就跑。 —— “天呐,小姐,太可怕了!” 桑觅正握着一柄小铁锹铲土。 碧珠已带着惊慌,莽撞地小跑入后院。 “真是太可怕了!” 桑觅停下手中动作,不明所以。 “什么东西?” 碧珠苍白着小脸,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是今早的事情,街坊邻里眼下都传开了,望京城西涓渠里捞了一颗人头出来,听说,躯干现在还没找到呢,官府的人不让人聊这些,但好像,真有一颗人头!” “都什么跟什么呀?” 桑觅呆呆的,好像听不懂她在讲什么。 也浑然不顾自己的裙角沾满了泥土。 脸上,脏污一片。 精致的小脸与往常一样,带着茫然与不解。 碧珠哩哩啰啰的,跟她详细说了起来。 从她和小兰送锦缎去锦萝坊开始…… 碧珠越说,脸色越发苍白。 “现在京里的酒楼,街头巷尾,都在猜是不是真的,要知道,望京内城,很久没出过这么恐怖的事情了。” 桑觅静静地看着碧珠。 心如止水,波澜不惊。 所以呢? 人头又怎么了? 况且听她所说,她和小兰也没瞧见骨碌碌滚动的人头呀,她们只是出门办事,听说了这么个不知真假的事而已。 碧珠见桑觅面无表情。 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叹息。 自家小姐,真是不禁吓。 瞧她这样子,都吓傻了。 “小姐你别怕,奴婢我誓死保护你!” 碧珠鼓起劲说道。 桑觅不做理会,又开始铲土。 松软的新土被她铲起,倒入空置的花盆中。 拌着一些肥料碎屑,土壤填满花盆。 碧珠在一边帮着忙,一边絮絮叨叨:“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砍人脑袋的歹人,正在外面游荡,若是真有这案子,是不是,得和姑爷扯上关系?” 桑觅并不关心那些。 碧珠自顾自地说着:“真是可怕呀,你说,他会不会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带到家里来?” 说到这里,桑觅的动作微微顿了顿。 “你说的很有道理。” 谢择弈如果,总是跟死人打交道。 谁知道,他会不会沾染上什么不寻常的东西呢? 这个世界,有没有什么妖魔鬼怪呢? 桑觅其实还不知道。 碧珠忧心不已:“要是真有不干净的东西,那怎么办哦,我们要不要,回桑府住去吧?” “……” 很快,碧珠又自己将话收回:“唉,哪有这种道理,小姐你可别把这话当真!” 碧珠跟在桑觅身边,自得其乐地忙活起来。 自家小姐胆子小。 多和小姐说说话,小姐就不会那么害怕了。 碧珠不断转移着桑觅的注意力。 “小姐,新的这盆小月轮花又开花了。” 提着饼肥的碧珠来到了花丛一角,正要开始打理其他的花花草草,忽而瞧见了角落中,摆着的花盆。 “小姐你上回说,盆里的小月轮花被你摘了泡茶,竟然这么快,又开出一朵来了。” 碧珠好奇地蹲了下来,仔细地瞧着小花盆。 青绿色的小叶片,带着点浅淡的红痕。 像是一种别具一格的厚实花瓣。 形状像是一轮弦月。 只不过,这是绿色的月亮。 凑近去闻,很容易就能闻到淡淡的甜香。 碧珠此前从未见过这种花草。 桑觅回道:“我又种了一盆。” 上回给谢老夫人煮花入药后,桑觅就埋了新的花种,这盆新的小食人花,昨夜才绽开的花叶。 正好,可以给姐姐桑盈补身体。 小食人花用处很大。 往后肯定还会有用得着的地方。 只是眼下这地方,土壤贫瘠。 种活一盆,倒也不容易。 碧珠开始浇花干活。 “小姐,种花,你是真厉害。” “我从来见过这种小月轮花。” 桑觅笑了笑,懒得做什么解释。 继续铲着自己的土。 最初见到小食人花的时候,桑觅便回过碧珠了。 那时候,她随口骗她说,她只是把两种不同的花种埋在一起,不知不觉就长成了小月轮花的样子,其实桑觅自己,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花。 碧珠信以为真,只当她是弄巧成拙。 这才种出了这种叫小月轮花的东西。 —— 今夜的谢府格外冷清。 谢老夫人一行人已回定州。 而谢择弈本人,直到深夜,还未归家。 本就空阔的院子,更是空阔幽深。 桑觅不知道,是不是跟碧珠今早听说的那颗人头有关系,但从府里几个老嬷嬷和管事的态度来看,谢择弈不回家,属实常见。 李嬷嬷告诉桑觅,不必久等。 桑觅和往常一样,早睡晚起。 翌日。 一大早醒来,桑觅精神很好。 用过早膳后,桑觅捧着一小盆食人花,便要带着碧珠与丁三出门。直到碧珠提醒,桑觅才想起,反正都要出门,她们可以顺道去见一见谢择弈。 听说,朝廷的廊食都不怎么样。 犹记得,桑大人常抱怨。 刑部的午膳廊食比不得家里的厨子。 于是桑觅又吩咐后厨,匆忙备了一些膳食。 …… 蹄声渐歇。 马车的轮毂停了下来。 丁三搬出了凳子,撩开车帘。 桑觅伸出纤细素白的手搭在了碧珠手臂上,小心地从马车上下来。不远处是桑盈现在住着的小院,碧珠捧上那盆小月轮花跟上桑觅,她们还没来得及过去叩门,便见对面的门板大开着,没有阖上。 隔着白石板路面,一辆马车静候着。 马车上挂着“柳”字玉牌。 男人的身影退出门槛。 “盈娘,你真的不愿意再跟我回家了吗?” 桑觅的脚步停住。 她看着对面的男人,只觉晦气。 柳元良死皮赖脸地站在桑盈门前不肯走。 说话间,不忘伸手拉拽桑盈。 桑盈站在门内,正不耐烦地退避着。 身边除了绯玉,还有两个青年家仆。 桑盈别开脸,不去看模样颇为潦倒的柳元良。 “那是你的家,不是我的家。” 柳元良一脸的深情,面对两个家仆的推搡,始终不肯就此离去:“你我夫妻一场,何至于闹到这种地步呢?” “真的不能没有你。” “你要眼睁睁地看着,我母亲无人照顾吗?” “我这些年,哪里亏待你了?” 桑盈不想理会他。 柳元良被她的冷漠逼得有些气急败坏:“你是不是,有了别的男人?否则,你怎么会联合你那个脑子有问题的蠢妹妹闹这么一出?” 肯定是这么一回事。 她倘若不是红杏出了墙,怎么可能放弃他? 呵呵、女人! 柳元良一想到这一点,用力地推开了挡在他面前的两个男子,面容越看越扭曲。 “那个男人是谁?” “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 桑盈看不下去了。 “停止你的无理取闹吧,我们已经没了关系,不要再来烦我了!” 柳元良恨得咬牙切齿:“快告诉我,那个野男人到底是谁?什么男人,能够比我强……” 桑盈沉沉地阖了阖眼眸,一阵痛心疾首。 柳元良还在吵嚷不休。 绯玉和两个下人,一时间也不敢真的把他怎么样,只能一面劝着,一面护着桑盈。 桑盈忍无可忍。 她倏然上前来,一巴掌打在了柳元良的脸上。 “够了!!!快滚!!!” 柳元良被打得怔在了原地。 他难以置信。 竟然,敢这么对待他? 他柳元良一直以来,都是才学出众的天之骄子,整个柳家最博学的人,整个望京,多少大人物赏识他的才华,这个女人,她以为,自己是什么王公贵族吗? “你非要离开我,总有一天你会后悔!若能扶我凌云志,将来必还万两金!你竟然放着近在眼前的诰命夫人不要,非要做一个下堂妇!有朝一日,待我身居高位,你们桑家,还有谢家,都会后悔!” 柳元良气得语调都快变了形。 “你们,一定都会后悔的!” 恨恨地放完了话。 柳元良满怀不甘地拂袖离去。 …… 桑觅带着碧珠来到桑盈面前,一番询问才知道,名义上,柳元良虽已与她和离,但始终对她有所纠缠,他这几日写了不少信,遣人送过来,劝说桑盈回心转意。 对于他那些信件,桑盈几乎都没怎么看。 于是趁着今天的望京休沐日,柳元良便亲自上门来,继续用他的方式,劝说桑盈回心转意。 这似乎是世间男子的某种劣性。一面是,自以为是地觉得女人离不开自己,一面是,女人当真头也不回地离开之后,他们又开始张牙舞爪,破口大骂。 如今的桑盈,对此早已心知肚明。 桑盈听桑觅说起,她们一会儿还要去探望谢择弈,便催着妹妹离开,不论如何,桑盈不愿桑觅因娘家的事情与关联,惹了夫家不悦,徒增困扰。 桑觅将那盆花送给了桑盈后,便启程去了大理寺,探望慰劳忙于公务的谢择弈。 说来,那地方挺大的,上衙署,下诏狱,整整地下三层,桑明容曾说过,里面有很多刑具,无数贪官污吏,在那里认罪伏法。 而太常寺、鸿胪寺等等,与大理寺相连,六部官署也在那附近,整体一片,伏于天子脚下。过一道气势恢宏的宫门,便是胤皇宫金銮殿。 金灿灿的龙椅上,有个老头子。 那就是皇帝。 桑觅没见过皇帝。 也没去过皇宫。 当然,她也不感兴趣。 桑觅闷闷地问碧珠:“今日休沐?” “是吧,奴婢也不清楚。” 碧珠不记得那么多。 只晓得,桑大人往日是三休五沐。 每隔三日休半天,每隔五日,休息一整天。 至于具体是哪一天,好像京里每个人都不太一样。 故而,朝廷官署得以轮休。 桑觅又问:“谢择弈不休息吗?” 碧珠道:“李嬷嬷说,谢大人常在休沐日出公务,甚至是连明连夜地忙于案子,他眼下大约是要要紧事忙着,没有时间休息吧……” 桑觅不说话了。 谢择弈这厮脑子属实不太好。 他大概,真的是个笨蛋。 —— 桑觅并没有第一时间见到谢择弈。 她下了马车后,在路上碰见了一个脸熟的清俊男子,大理寺丞李尧。 碧珠叫住了这位李大人,说明来意。 李尧拱手作揖,顺道领她们过去。 一行人在石阶前,又碰见了两个不认识的男人。 桑觅全然不明所以。 李尧做为中间人,互相介绍了一番。 然后,那两个男人便上前来同桑觅打招呼。 面上难掩惊艳赞叹之色。 “原来是谢小夫人。” “久闻大名。” “谢小夫人,果真姿容非凡。” 桑觅懵懵懂懂的。 方才听李尧所言,这两位是太常寺少卿来着。 桑觅都不知道太常寺是做什么的。 只得干巴巴地应了两句。 对面两个陌生男人相视一眼,互相有所会意——都说大理寺谢少卿娶了刑部侍郎那个呆呆傻傻的二女儿,不少人还为谢少卿扼腕叹息来着,却不曾想,这个传闻中脑子不太好的桑二小姐,生得如此明眸皓齿,丽质天生。 桑觅自是不懂他们在想什么。 她实在不擅与人交际。 好在,两人礼貌性的招呼过后,便加快脚步离开了。 李尧领着桑觅她们继续往前走。 桑觅有些后知后觉。 “太常寺少卿?” “嗯。” “他们两个都是?” “嗯,是。” “太常寺有两位少卿吗?” “嗯,对。” 李尧对小夫人的问题,自是知无不答。 桑觅默了一会儿,有所好奇。 “那你们大理寺,为什么……” 她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她的疑问。 桑觅还没见过,大理寺的第二位少卿。 李尧说:“现今大理寺,只有一位寺卿一位少卿。” 桑觅脱口而出:“噢,为什么你们比别人少?” 李尧想了想:“呃,这、这自然是因为,谢少卿一个人能做两个人的事……” 桑觅:“……” “大事小事,谢少卿都能办,事情若是再大点,我们还有赵大人呢,坦白说,若是没有什么意外的话,我们平常也不忙……” 李尧说着,不知不觉也有些难为情起来。 桑觅垂眸,似乎没什么可问的了。 谢择弈这家伙,脑子果然不太对劲。 他难不成,领的两份俸禄吗? 至于,太常寺少卿,为什么会跑到这边来? 桑觅在见到谢择弈后,也知晓了缘由。 死者、是太常寺奉礼郎——陈高朗。 第30章 不耐杀 太常寺奉礼郎陈高朗的头颅,被人从涓渠里捞了出来,死状凄惨,陈高朗其人虽是小小奉礼郎,但一向与人为善,他家中尚有一老母亲待供养。 天子以勤俭仁德治天下。 主管祭祀乐礼的太常寺现今并不繁忙。 于是,两位太常寺少卿,相伴过来大致了解一下案情,他们明日,还要去陈高朗家探望他腿脚不便的母亲。对整个太常寺来说,此乃一种体恤,于官署上下一心,多有裨益。 …… 谢择弈昨晚,顺着涓渠往上,找了一晚上。 终于在夜半子时,找到了奉礼郎陈高朗的身躯。 此事说来,有几分玄妙。 昨日夜里的谢择弈,并非想过,自己真能顺利找到那颗头颅的身躯。没想到的是,夜深人静时,城中猫狗却不安宁。 顺着躁动的几条野狗,三两只野猫,谢择弈找到了涓渠上游的一处旧屋。 旧屋中,正是无头之尸。 地上血迹遍洒。 尸身布满了细密的刀痕。 四肢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 尸体找到了,但仵作今早才过来干活。 “所以,事情就是如此……” 谢择弈没想到,桑觅这么记挂他。 他言简意赅地交代了一下,自己的动向。 关于涓渠头颅之案,能说给,都说给了她听,不能说给她听的,其实也只有,陈高朗凄惨无比的死状细节。 桑觅坐在谢择弈身边,神情古怪地看他。 这人深夜子时,一个人在城里找尸体吗? 胆子还真够大的。 谢择弈打开了桑觅送来的食盒。 开始慢条斯理地吃饭。 桑觅若有所思:“你一直没吃饭吗?” 谢择弈略显不自在地回道:“今天还没吃。” 桑觅拧了拧隽秀的眉头。 “人不可以不吃东西。” 谢择弈拿筷子的手顿了顿:“昨晚吃了,今早醒来,很多琐事要处理,便忙忘了。” 发现尸体的那处闲置院子,他已派了人去调查,还有,陈高朗的人际关系,他也安排人去查了。 这次的行凶者,手段残忍,穷凶极恶。 并且,所作所为来看,并没有要遮掩行径,毁尸灭迹的样子,这种情况,凶手通常与死者有着很大的仇怨。 谢择弈暗暗思索着,继续慢条斯理地吃饭。 桑觅端坐着,心情愈发奇怪。 这厮不吃饭,她竟会觉得不好受? 兴许,只是一种错觉。 桑觅侧头看着谢择弈吃东西,想起小时候,她吃饭的动作不雅观,被桑明容说道教训的事情。 其实桑觅现在,用饭的仪态也不好。 木然、僵硬。 看上去,显得呆呆傻傻。 谢择弈与她,完全不一样。 用饭时的模样姿态,也是好看的。 至少,是阿爹和阿娘口中说的那种好看。 谢择弈在她的观察注视中,吃完了这顿饭。 碧珠被唤进来收拾。 转而,又去准备茶水。 碧珠倒好茶离开,默默候在了门外。 谢择弈有些惭愧:“没有提前告诉你,让你担心,是我的过失。” 桑觅摇头:“没、没有……” 她能说她其实一点也不担心吗? 只不过周围的人,都觉得她应当关心他,桑觅这才象征性地过来看看他而已。 坦白说,现在的桑觅,更想看看碧珠嘴里恐怖的人脑袋,到底有多恐怖? 桑觅还没见过,恐怖的东西呢。 谢择弈什么也没说,凑过来抱住了她。 桑觅混混沌沌的,索性就这么由着他抱着。 如今天冷了,抱在一起比较暖和? 不等桑觅开口问出个所以然来。 门口,传来一道清丽女声。 “谢大人,尸体我已验完。” 谢择弈这才松开桑觅。 “嗯。” 他抬眼应了一声。 桑觅循声看去。 门口站着一个面色皎白的青衣女子。 女子上前来,递上了一份文书。 随即问道:“您现在要过去看看吗?” “一会儿去。” 谢择弈接过那封文书,放在了桌上。 陌生的青衣女子视线不经意扫向桑觅。 眼神中,闪过一阵复杂的情绪。 女子挪开视线:“那我先下去了。” 话音落下,迅速转身离开。 桑觅不明所以地挠了挠脑袋。 “大理寺还有女仵作?” 谢择弈说道:“有,仵作和录事一样,能考上就行,不过现在,大理寺就席姑娘一个女仵作。” 席姑娘,显然就是方才离开的青衣女子了。 “噢,她不害怕吗?” 桑觅有些好奇。 谢择弈淡淡地说:“席姑娘胆识过人,不输男儿。” 桑觅想起,自己在外人眼中,一直是个病弱的胆小鬼来着:“仵作就是,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大理寺,和尸体一起吗?” “通常如此,但也有一些情况,他们会现场验尸,比如说,在尸体不方便搬运的时候,或者,尸体变成了别的状态,粘在了某些东西上,之类之类的。”提及这些时,谢择弈神色坦然。 桑觅微微皱眉:“你刚吃完饭,说这些好吗?” 谢择弈很快回道:“没有什么好不好。” “觅儿想知道,我就会告诉你。” 突如其来的补充,突如其来的乱人心弦。 一如既往的柔和语调,桑觅却觉得怪怪的。 她不自在地挪开了视线:“尸、尸体什么的,还是太可怕了,别说了……” 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桑觅好像当真在害怕。 谢择弈伸手,拉住了她藏在桌下的冰凉小手:“我今晚,会在天黑之前回家的。” “……” 桑觅不说话。 柔弱无骨的手掌,任由他攥着。 —— 如谢择弈承诺的那般。 他今晚回家了。 不过,他看上去有些疲倦。 桑觅在李嬷嬷的指示下,吩咐下人给谢择弈准备了泡澡的热水,又在李嬷嬷的指示下,吩咐李嬷嬷本人去煮了一碗安神汤给他。 李嬷嬷说,这会让谢大人今晚睡个好觉。 谢择弈并不需要桑觅来照料他的生活。 但他本人,貌似很满足于眼下的状态。 夜里。 桑觅缩在谢择弈怀里。 又听他讲了一些下午的事。 不知不觉间,谢择弈沉沉睡了过去。 桑觅的颈间,男人的呼吸均匀。 她贴着他的胸口,一下一下地数着他的心跳。 一、二、三、四。 五、六、七、八。 不知道为什么,桑觅好像觉得自己正在做一件好玩的事,只是数某人的心跳,也好玩。 宅院外,传来野鸟幽啼。 桑觅恍恍惚惚地清醒了几分。 她倏然想到什么。 这,是个作案的大好机会。 桑觅小心翼翼地拿开了谢择弈搭在自己腰间的手,摸着黑,悄无声息地下了床。 …… 近丑时。 夜深人静。 柳府。 有几个护院,正来回巡夜。 身手敏捷的桑觅很顺利地溜了进来。 也很顺利地,找到了柳元良的房间。 白日里,对着姐姐桑盈大放厥词的柳元良,眼下正呼呼大睡,发出轻微的鼾声。 桑觅凑近他。 野猫一样双眼死死盯着他看。 她一把扯起盖在男人身上的被子,用力地蒙住了他的头。无从呼吸的男人挣扎了两下,两条腿猛地一抽,彻底瘫直了。 桑觅揭开被子。 探了探柳元良的脉息。 柳元良死得很安详。 窗外,幽暗的月光透入。 桑觅的双眼微微瞪大。 姐夫! 你也太不耐杀了! 桑觅一时有些错愕,眼中闪过几分慌张。 桑大人说,违反律令法度,要问罪处死。 她也不想杀人的,可她没有办法! 这个晦气的男人一直对阿姐纠缠不清。 只有杀了他,桑觅才能彻底放心。 桑觅对着柳元良尚有余温的躯体看了很久,逐渐冷静了下来,她得想办法,处理掉柳元良的尸体。 趁着夜色。 桑觅扛着柳元良的尸体。 将其投进了柳府的井中。 桑觅在井口站了一会儿。 关于柳元良的死,她已经想好了——眼下大理寺正忙着查那件穷凶极恶的砍头案呢,没那么多闲工夫注意别的。 柳元良死在了井里。 这很好解释。 柳大人夜半梦游,一不小心跌入水井淹死了。 就此,结案。 很好,非常好。 桑觅再度,没入黑暗。 她像变大的猫一样,在黑夜中迅速穿梭。 眨眼间消失不见。 第31章 吃惊 要说杀人,桑觅一贯很顺利。 她一身异力,杀的又快又好。 从来没有人,会怀疑到她身上来。 就像这一次一样,桑觅杀完人,照常回家,躺回床上睡大觉,不露一点马脚,普通人喝个茶的时间,她已跑过了大半个望京城。 桑觅回来时,谢择弈仍旧睡容平静。 与上回一样。 桑觅小心地窝回床上,靠在了谢择弈怀里。 好一会儿,男人的手才似习惯性地动了动,搭在了她曲线玲珑的腰间,桑觅有所紧张,心跳不已地挪了挪自己的位置。 她抬眼去看谢择弈的脸。 几乎变成野猫那般的双眸颤了颤。 黑夜中,那张俊脸一如既往的平静安详。 男人的呼吸,柔和平稳且均匀。 桑觅闷闷地阖上双眼,渐渐放缓了心神。 …… 第二天的桑觅起的很早。 她挂念着昨晚的事情,还有被她丢进井里的柳元良,心里有些惶惶不安。 于是装模作样地起来伺候夫君洗漱。 其实,也就是披头散发地裹着柔软厚实的袍子看谢择弈自己穿衣束发。谢择弈是个颇有些古怪的人,在桑觅粗浅的了解中,谢家比起桑家门第高不少,谢五郎作为谢家嫡系,却好像不太喜欢被人伺候。 他家中仆从很少,近身照料生活起居的,全是上了年纪的嬷嬷,年轻的奴婢竟是一个都没有。 侍奉夫君无果的桑觅寻了凳子坐着。 脚边,放着一个暖炉。 谢择弈背对着她,梳头束发的动作利落干净,冠簪穿过白玉镶银冠,一气呵成。 桑觅觉察到他要走了,迟疑着开口。 “你、你要记得吃饭。” 她今天可不会去看他了。 “嗯。” 谢择弈过来,俯身替她拢了拢身上的袍子:“天气越来越冷了,若是有添置不够的地方,你可以自行安排。” “我不冷的。” 桑觅连忙摇头:“我只是,手比别人凉一点。” “不冷就好,我先走了,”谢择弈浅笑,语调柔和,“你若是困再回去睡一会儿。” 说话间,又伸手摸了摸桑觅的脑袋。 随即,转身离开。 桑觅怔怔的,好一会儿才缓神。 她有些踌躇,终于还是迟疑不决地对着他离去的方向开了口:“夫君……夫君,诸事顺遂……” “好。” 屏风后,传来熟悉的应声。 桑觅收拢视线,古怪地想着。 谢择弈果然,什么也没有发现。 —— 桑觅请了木偶戏班子,上门来给自己演白蛇传。 白蛇的故事没演一会儿,她便要求他们改本子,将那什么许仙删掉,表演木偶戏的人收了银钱办事,好言相劝,连番解释,最后还是拗不过她,只得依照她的喜好,排演了一出白蛇与青蛇双双修炼成仙的故事。 看完了这么一出戏的桑觅,仍觉得索然无味。 心中烦心事了,可她总感觉,好像还缺了些什么似的,心里空落落的。 过了晌午,桑觅又开始无所事事地摆弄她后院里的花花草草。 她后知后觉地想到,每个人心里都有东西。 桑大人心中,有他的律令法条。 阿娘心中,有她汲汲营营的家和桑大人。 阿姐则有她的前朝史料。 而碧珠,有她首饰铺子。 就连庶妹桑紫玉心中,也有着她无法实现的目标。 唯独桑觅心里,总是空荡荡的。 谢择弈呢? 谢择弈是个笨蛋。 桑觅暗暗叹息着,扔了小铁锹,在后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百无聊赖地发着呆。 怪只怪,她唯一会做的事,在眼下这个世界,怎么也做不了。虽然什么也做不了,但桑觅多少还是明白了——做人,心里一定要有东西。 不远处的碧珠见桑觅不再侍弄花花草草,上前来。 “小姐,你坐这儿不冷吗?” 桑觅面无表情:“我不冷。” 碧珠提议:“要不回屋里坐着吧?” 桑觅仍旧,神色空茫。 “我不冷。” “……” 碧珠无言以对。 只好回去取了一件大氅披在了她身上。 冷风吹动大氅上的绒毛。 桑觅的发梢被轻轻撩起。 她始终岿然不动地坐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桑觅不为所动。 直到耳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觅儿?” “觅儿。” “觅儿——” 桑觅的眼皮颤了颤。 一转头,见谢择弈来到她身边。 桑觅觉察到光影的不同寻常,一时略显错愕,倏然意识到自己静默地坐了很久,都等到谢择弈回家了。 “呃、什么时辰了?” 谢择弈罕见的,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他的脸色有些发沉:“事情不太妙。” 桑觅不明:“什么?” 谢择弈深吸一口气,长长地呼出。 “有个消息,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 桑觅摸不着头脑:“什么消息,和我有关吗?” “大概,有点关系吧。” “发生了什么事?” “柳元良死了。” “……” 桑觅神情僵硬,面色渐渐发白。 柳元良之死,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谢择弈这厮,为何如此郑重其事地跟她说这个? 难道,他知道了什么吗? 按理来说,自己杀人时干净利落。 不曾留下什么痕迹啊! 怎么,这就…… 怀疑到了她身上? 谢择弈有些犹豫为难,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柳元良今早,被人发现,死在自己家中,他的头颅被人割去,就在半个时辰前,他丢失的那颗头,自涓渠中捞了出来。” 桑觅瞪大眼睛,怔怔地看着他。 猛然间,她眼前一黑,从椅子上晕倒了过去。 第32章 吓到 “觅儿?” 谢择弈急忙托住了桑觅的肩膀,将她抱了起来,大氅掉在了地上。 桑觅倒在他怀里。 半昏半醒。 好不容易才顺过了气来。 谢择弈没想到桑觅竟如此胆小。 伏在怀里的人儿,像是一朵马上就要枯萎的花,孱弱地发着抖。 他一时惭愧不已。 “觅儿,你还好吗?” “对不起,我不该跟你说这些的。” 桑觅有些听不清谢择弈说了些什么,苍白细弱的小手抓着他的衣裳,额前碎发下铺着一层冷汗。 柳元良死了。 这她早知道。 可他头怎么没了? 难道梦游的不是柳元良,而是自己? 自己太讨厌那晦气男人,故而没能控制住,将他的头割掉扔进了涓渠之中?如此一来,她还怎么伪装掩藏? 阿姐知道了这件事,必会对她避如蛇蝎。 还有,爹、娘。 事情败露,桑觅就要被斩首示众了。 斩首不可怕。 可怕的是,阿爹、阿娘也要斩她的首。 桑觅越想,越是惶恐不已。 谢择弈抱着娇弱可怜的她回了房。 李嬷嬷和碧珠很快端上暖身的红糖姜茶,过来伺候。 俨然受惊之态的桑觅靠在榻上,病弱极了。 谢择弈一面照顾着桑觅,一面道歉。 他同桑觅说起柳元良之死,只是考虑到,柳家与桑家颇有牵扯渊源,桑觅或许该早点知道此事,免得事情成了乱七八糟的流言,再到她耳朵里,倒是没想到,她胆子这么小。 桑觅木然地接受着照料,脑子里一团乱麻。 谢择弈将白玉小碗放回李嬷嬷端着的木托盘中,接过碧珠恰时递上来的丝帕,给面无表情的桑觅擦了擦嘴角。 “案子已在查了,很快就会有结果,你姐姐那边,估计今晚也会收到消息,她与柳元良已无关联,料想是能承受得住的,你不必担心她的情况。” 桑觅呆了好半晌。 她眨了眨眼睛。 水盈盈的杏眼中,总算聚了一星半点的神采。 桑觅看向谢择弈。 小脸苍白,看上去纯良且无辜。 但愿,谢择弈查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否则,她只能把他也杀了…… 桑觅不想杀他的。 他虽然笨笨的,但是个好人。 桑觅不想杀好人。 “对不起,夫君,我……只会给你添麻烦……” “夫君,你把我休了吧……” 桑觅犹犹豫豫的,小心谨慎地开口。 她眼下真希望,谢择弈受不了这不中用的自己,当即给她写一封休书,这厮若执迷不悟,不肯休了她,迟早会死在她手中。 没想到,谢择弈对她这番话,无比动容。 他握着她发凉的小手,温热的大掌裹得紧紧的:“怎么会?觅儿永远都不会是我的麻烦,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桑觅无话可说了。 这厮真是油盐不进。 迟早有他好果子吃。 谢择弈徐徐说道:“柳元良的母亲得了重病,今早又收到噩耗,病情急转直下,但她还是拖着病体亲自去了一趟宁国公府,晌午时,宁国公世子进宫见了一趟陛下,陛下着大理寺与刑部急查,毕竟,柳元良他……” 听到这里,桑觅眼皮一跳。 她打断了他:“刑部?” “是,刑部尚书已与寺卿大人有议,让我和桑大人加派人手,共同督办调查此事。” 桑觅咬了咬唇:“可是,可是柳元良他……是我姐夫……” 至少,以前是她姐夫。 谢择弈对此自是心知肚明:“柳家前些日子与桑家闹了不愉快,这件事,若是没有结果,岳父大人恐会落人口舌。” “……” 桑觅倒是没想过这些。 她另有忧心。 谢择弈查到她身上,她可以把他杀了灭口。 但桑大人怎么办? 她总不能把桑大人也灭了口吧? 桑觅想到这里,感觉天都快塌了。 她根本记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割了柳元良的脑袋。 桑觅想着想着,忽然有些气恼,索性一把甩开了谢择弈的手,娇声道:“查什么查,柳元良负心薄情,死了便死了!他欺负我阿姐,他该死!” 本以为,谢择弈会跟她讲什么大道理。 同她说——柳元良纵然有错,也罪不至死。 但谢择弈只是不厌其烦地又来牵她的手,捻着她冰凉的指尖,柔声回着话:“是,觅儿说的都对。” “你说的什么我都支持你。” “别气自己。” 桑觅被他轻声细语地哄着,整个人有点蔫蔫的。 纵使有什么不快,一时间也无从发泄。 谢择弈又说:“只是凶手,手段残忍,这种穷凶极恶的歹人,必须尽快捉拿归案。” 桑觅垂眸,面上有些不自在。 “夫君……夫君说的是……” 捉拿归案? 谢择弈口中,那穷凶极恶的歹人,正被他攥着手呢,这个笨蛋,什么都不知道。 —— 四品祭酒柳元良被杀割头,将原本的凶案,逼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柳元良之死,与奉礼郎陈高朗被杀,两案被并案调查,偌大的望京城,一时间也人心惶惶。 第二日,柳元良死讯已传开。 望京城中怪力乱神的流言四起。 平头百姓们,都觉得涓渠里有妖怪,或者恶鬼。那水里的恶鬼,每到半夜,便会爬出来,去摘人的脑袋。 天子自是不希望,皇城脚下流言失控。 不过,残忍诡谲的凶杀,去年也有一起。 最后,不出数日,便被大理寺查了个水落石出。 所以眼下的流言,倒也未影响到民生。 只是接连捞出了两颗头的涓渠,少有人靠近,大家都是能不去便不去。 一大清早,桑觅便来了大理寺。 当看上去苍白孱弱的桑觅出现谢择弈的议事前厅时,似乎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 毕竟,她还管刑部侍郎桑明容叫“爹”。 心思灵活手脚麻利的碧珠,打着圈给堂中两边坐着的众位大人倒水,端茶倒水。桑觅坐在堂中一侧的小桌案后,拢着身上的披帛一言不发。 主座的桑明容瞥了她一眼,略带忧心。 似是想指责点什么,又于心不忍。 桑明容收回视线,开始翻着案子督办过程中的一些文书告词,以及仵作的验尸述陈。 最早接手案子的大理寺丞李尧说:“发现奉礼郎陈高朗尸身的小院,位于涓渠上游,在数月前被人匿名租下,这段时间一直没见过其人,想来是蓄谋已久的行动。” 桑明容看着奉礼郎陈高朗,有些触目惊心的验尸结果,脸色越来越差。 躯体布满刀伤划痕。 指甲被拔光。 手腕、脚踝处有捆缚痕迹。 腹中有残食。 残食中,有酒气。 死前三个时辰内,陈高朗用了饭,喝了一些酒。 死后,头颅被割。 口、喉中有粉末残渣。 嘴角轻微撕裂。 桑明容沉着脸:“可以从死者陈高朗平日里的关系入手,这凶手显然恨急了他。” “以及,死者所住的地方,并不在涓渠附近,行凶者又是如何,将他带到那处小院去的呢?两人或有认识的可能。” 李尧回道:“这一点已大致排查过了,目前没有发现陈高朗有和谁关系恶劣,此人在太常寺中,看上去默默无闻。” 他身后,沉默许久的女仵作忽然开口。 “是审讯。” 女仵作席绿看上主座的桑明容,恭顺道:“桑大人,鄙以为,凶手在陈高朗死前,严刑逼供过他。” “嗯。” 桑明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相关几人,讨论了开来。 陈高朗的事情或许迟早会顺藤摸瓜地查出来。 可柳大人的死,就疑点重重了。 毕竟,从眼下的了解来看,这两人并不相识。 谢择弈一直静坐着,没什么情绪地喝茶。 桑觅听不懂这些人在讨论什么。 她已经知道了,自己没有割柳元良的头——若是她割的,切口和这群人讨论的,大不相同。 第33章 砍快一点,不疼的 “柳大人的死,这又该怎么说呢?” 一名刑部司郎中提出疑惑。 他身旁的另一年轻男子接话:“是啊,他的尸体在自己的床上被发现,可是却湿漉漉的,血淋淋的脖子上,脑袋不翼而飞。” 刑部司郎中点头:“现在望京城里的流言越来越可怕,涓渠都没人敢去了。” 主座的桑明容翻到了第二份验尸文书。 同样出自,大理寺小有名气的女仵作席绿之手。 文书上写: 死者面部出血,口唇青紫有挫伤。 两只眼睛也有出血。 心血不凝,内脏有淤血。 鼻窍、耳窍灌有水渍,但腔腹没有溺水迹象。 非哽死、溺死。 死者柳元良,乃是闷死的。 极有可能就是枕、褥等物。 枕、褥较为柔软,要用这种物品闷死一个人,需要使上很大的劲,且会留下如上,相应痕迹。 凶手体能、劲力当远在柳元良之上。 桑明容迅速看完了这封文书,面色紧绷:“席仵作,你的判断是,柳元良乃是被捂杀?” 席绿应声道:“回大人,鄙正是如此看,缘由已在验尸文书中写明。” 桑明容点了点头,心下对她严谨的记录与验查,暗暗赞赏——没头的尸体也敢验,还验得怎么好。别人家的女儿为何那么出色呢?他桑明容一辈子清正廉洁,怎么就生了个呆瓜? 主座的桑明容有些心不在焉。 转头去看自己的亲女儿。 桑觅正捧着桌上的一颗秋月梨。 大大的杏眼又黑又亮,盯着面前的梨子看。 刑部司郎中发问:“那么,凶手是先用某物闷死了柳大人,再将他的头颅割下,扔进了涓渠中?” 大理寺丞李尧说:“可柳大人的身体是湿的。” 于是刑部司郎中转向席绿。 “席姑娘,这点你如何看?” 席绿摇头:“这非我力所能及。” 桑明容定了定神,思索着,说道:“陈高朗和柳元良私下是否有往来还不好说。” 李尧说:“柳家是高门大户,陈高朗家世低微,这两人能有什么关系?从眼下了解的情况来看,柳大人没见过陈高朗,至于奉礼郎陈高朗,许是知道柳大人的吧。” 桑明容见谢择弈始终不说话,料想他是不打算做什么安排了,一番沉思后,交代道:“先加派人手问查这两人是否有往来,他们各自,与谁交恶,也要细细调查,此前大理寺已查过陈高朗的人际关系,如今并案再查,可转换方向。” 紧接着,桑明容点了一名刑部司郎中与一名大理寺丞,去负责陈高朗那一边,又点了另一名刑部司郎中同另一名大理寺丞,查前祭酒柳元良那边。 众人得令尽早动身。 今日申时后,于大理寺统合双方信息。 进行,交叉整理。 堂中空阔了几分。 桑明容忽然问席绿。 “席仵作,你有什么看法吗?” 席绿低头:“大人言重,我只是个小小仵作,除了验尸的本职工作外,我一头雾水。” 桑明容心中又是欣赏有加。 谦虚,又有胆魄。 他视线一转,看向闷不做声的桑觅。 桑觅觉察到父亲的视线,一时有些心虚。 她还是第一次亲眼看桑大人如何处理公务。 没想到,远比她想象中的严谨。 阿爹办公务也很厉害。 不过,凶手本人和这群办案的家伙,坐在一起,听他们研究案情,这感觉实在是很古怪。 桑觅握着梨子,朝着主座的桑大人瘪了瘪嘴。 可怜无辜的神情仿佛在说:她也不是故意的。 桑明容挪开脸,也无奈地瘪了瘪嘴,对她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他索性,将话头转向了低头翻文书陈词的谢择弈。 “谢少卿,没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谢择弈抬眸,淡然道:“并案调查,也并不代表,只有一个凶手。” 此言一出,桑觅手里的梨子险些有点拿不稳。 谢择弈说:“柳府在城东,涓渠在城西。” “凶手捂杀柳元良,割了他的头。” “为何,非要半夜将他的头丢进涓渠?” 望京城水渠通达,水利方便,城东所开凿的大渠多着呢,这凶手就非得,把他的头往涓渠里扔吗? 桑明容有所会意:“杀害柳元良的歹人,或许有意模糊视线?” 谢择弈点头:“柳家情况比陈高朗可复杂,柳元良之死,得利者有之。” 换言之,有人因陈高朗的死,起了歹心。 故而学着杀死陈高朗的那个人,杀死了柳元良。 这就,有了两个凶手。 桑明容无言。 他最近和柳元良闹了矛盾,朝中上下都知道,可柳元良之死,对桑家有什么好处,却也谈不上。只是案子若不能尽快告破,难免落人口舌,说他因私怠工。 席绿也觉察出了更多不对劲的地方:“谢大人说的很对,而且,夜访柳府宅邸,不是件容易的事……” 堂中余下数人,对一些疑点,又做了一番商讨。 桑觅放下了手中的梨。 她低下头,胡思乱想起来。 …… 终于。 议事结束。 众人相继离席,各自办事去了。 谢择弈起身,送桑明容离开。 桑觅被碧珠提醒了几声,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浑浑噩噩地起身,跟上谢择弈,来到外面。 桑明容在空廊前驻足。 转头,看向了桑觅。 “怎么哪里都有你?这种节骨眼上,你来大理寺做什么?” 谢择弈很快接话:“岳父大人不要责怪觅儿,她胆子小,因为案子受了惊吓,不太敢留在家中。” 桑觅回神,点头如捣蒜。 没错,她跟在谢择弈身边才有安全感。 桑明容瞥了谢择弈一眼:“我没问你,你不要帮她说话。” 很快,桑明容又将矛头对准了桑觅:“你一介女流,又帮不上什么忙,总是跑到这边来,岂不是耽误夫家处理公务?” 桑觅撇嘴,看上去有点可怜巴巴。 谢择弈说:“太祖皇帝建千秋基业,得邹氏女鼎力相助时,曾言:才与学,不分男女。而今陛下顺应太祖宽厚之治,以才能学识纳女官,觅儿她跟着岳父大人你悉心学习,往后说不定,还能继承你的衣钵。” 桑明容暗暗白眼,倒是没想到,谢择弈维护起人来,可以这么巧舌如簧。 “她能继承什么衣钵?” “我倒是真希望,她能如席姑娘那般,胆识过人,那席姑娘与她一般年纪,却是有才有技傍身,精通验尸之法。” 说罢,桑明容看向呆呆愣愣的桑觅。 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桑觅还是那副茫然无辜的神情。 黑亮的眼睛直直地对着凶巴巴的阿爹。 桑觅想说:验尸,她不会呀。 分尸,她倒是略通一二。 桑明容气鼓鼓的,将桑觅拉到了一边去。 离着谢择弈好几步远。 俨然是,要教训她的样子。 桑觅不说话,任由他拖着手臂。 桑明容压低了声音,轻声问道:“他待你好吗?” “挺、挺好的。”桑觅有些发懵。 她刚才还以为,桑大人又要敲她脑门呢? 桑明容幽幽叹了一口气,随即低声道:“你不要太莽撞失礼,也不要学你姐,什么都不说,若是受了委屈,记得告诉你爹。” “噢。” 桑觅应着。 桑明容挨着桑觅,小心地从袖中掏出了一颗秋月梨,略显粗糙的大手握着那颗带着点体温的梨,递到桑觅面前。 “喏,你的梨。” 桑觅接过梨子,捧在手心里。 心头怪怪的。 桑明容说:“想吃便拿了吃,不必一直眼巴巴地看着。” 桑觅握着梨,犹犹豫豫之间,满心真诚地开口:“爹,你哪天,要砍我的头,你砍快一点,我不疼的……” 桑明容皱眉,终于还是朝着她的脑袋,不轻不重地梆了一下:“你说的什么胡话!” “……” 桑觅缩着脖子,再也不吱声了。 第34章 分心 桑明容青年时,曾任六品校尉。 后来,才升任刑部职官。 桑觅记得,阿娘说过,桑大人这叫文武双全。 阿娘讲起这些事时,两只眼睛都亮晶晶的,一面说,一面看向桑觅,嘴角逐渐上扬,双眼眯弯。 可桑大人打人一点也不疼。 桑大人只拍桑觅的脑门,这倒是真的。 对胞弟桑靖之,还有庶妹桑紫玉,以及庶弟桑良夷,桑明容多是嘴上教训,一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只有面对桑觅时,常无可奈何的气恼,拿出做武散官时的火气,抬手就是拍她的脑袋。 桑觅不知道,朝廷的武散官,是不是都和桑大人一样,出手时,豆腐都拍不烂。 反正,阿爹拍她,她就缩脖子。 小时候,脖子一缩,阿娘就会拿酥饼给她吃。 久而久之,桑觅也养成了习惯。 桑明容见她又迷迷糊糊起来,皱眉说道:“我得回去把一些线索再看看,此案匆忙,好多东西还来不及看仔细,还有盈儿那边……罢了,你赶紧回家待着,不要给谢少卿添乱了!” “噢。” 桑觅捧着梨,乖巧地应了一声。 桑明容回头去看谢择弈。 “谢少卿,我先走了。” 谢择弈浅揖一礼:“岳父大人慢走。” 桑明容多看了桑觅几眼,神情复杂地转身离去。 谢择弈缓步来到桑觅身边。 他低头,看了一眼她手中的梨。 桑觅握着梨,小心地藏到了身后。 这厮想吃她的梨? 她才不给。 自己去屋里桌上拿去! 桑觅神情闪烁,有些不敢看他,视线从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谢择弈身上飘忽而过,略显别扭地开口:“你也要去,办案了吗?” 谢择弈回道:“一会儿,是有点正事要做。” “噢。” “你要回家吗?我可以送你。” “我想和你待在一起。” 桑觅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 对她来说,和谢择弈待在一起,就能知道他把案子查到什么地步了,随时可以将他埋了灭口。 谢择弈哪里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对桑觅此时娇弱又粘人的样子,难以招架,他浅浅笑了笑:“觅儿这么说话,会让我分心的。” “分心?” 桑觅有些茫茫然。 分心,她不懂呀。 和分尸大概不是一回事。 桑觅将梨子藏进袖里,沿着宽敞的青石路面,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干嘛,一定要找凶手呢?” 谢择弈跟着她的步履节奏,与她并肩走着。 “杀人是重罪,有罪当惩,不找凶手,让他们逍遥法外,久而久之,他们也会更加猖狂,秩序有失,民生不稳,无辜百姓,何谈安居乐业?” 桑觅撇嘴,郁郁说道:“万一,他们杀的都是坏人呢?柳元良很坏,说不定,那个什么奉礼郎也很坏,有人把坏人杀了,难道不是好事吗?” 说完,她就后悔了。 又来了,她又没能控制住自己。 谢择弈却好似有些浑然不觉,语调平常地回道:“觅儿,没有谁可以替天行道。善恶好坏,也并非什么简简单单,非黑即白的东西。” 桑觅敛眸,收了心绪。 尽其所能地摆出了温顺贤惠的表情。 “唔……夫君说的是……” 桑觅低头应着,很快,又抬眸看向一旁的谢择弈,转开话头:“你觉得,有两个凶手?” 谢择弈说:“只是说,不排除这种可能。” 桑觅不言。 他补充道:“办案不能被表面上的信息牵着走,但也不必过分地去臆想推测,凶手再残忍歹毒,终究也是人,既行凶杀人,便有其动机,总不能是有人,为了展现自己经天纬地的智慧才去杀人。” “……” 桑觅还是无话可说。 杀人哪有什么动机。 杀人,就是想杀人而已。 杀人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至于凶手——真的有可能不是人。 桑觅一阵紧绷,别扭地含糊其辞:“你说的复杂,我不懂,说不定涓渠里真有一个妖怪,喜欢咬人的脑袋。” 谢择弈不以为意。 “我素来不信怪力乱神的东西。” 桑觅垂眸,不禁又有些汗流浃背。 “这破凶手险些坑了……” “我是说,可怕,非常可怕,把人的脑袋,丢渠里什么的,实在是太可怕了,这么可怕的人,一定要找出来,你说的很对,一定要,尽快查出真相……” 事到如今,她也只能求佛祖保佑了。 但愿,阿爹和谢择弈这伙人查不到自己头上。 都说佛祖慈悲为怀,宽宏大量。她桑觅只是造下区区杀孽,应当还是会被佛祖原谅的。 谢择弈见她害怕,靠过来挨着她。 一只手,轻轻搭在了她细弱的肩上。 桑觅下意识地颤了颤。 谢择弈略显忧心地宽慰她。 “别怕,这种没了脑袋,缺胳膊少腿的案子并不多。” “这些事,都是寻常公务而已。” “世界上,也没有什么妖魔鬼怪。” 第35章 用刑? 谢择弈说的信誓旦旦。 好像,这个世界真的没有妖魔鬼怪。 尽管怪东西都近在眼前了,他还在笃信他的道理。 桑觅恍恍惚惚地想到,桑大人也说过类似的话。 ——一身肃然正气,何惧妖魔鬼怪。 桑觅记起谢择弈抄经时的认真,喃喃道:“世界上没有妖魔鬼怪,却有佛祖是吗?” 谢择弈挪步来到她面前,低眉看着两眼带着迷茫不解的她,柔和缓慢地说道:“不希望妖魔鬼怪吓到觅儿,所以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妖魔鬼怪,又希望佛祖能保佑觅儿,顺遂安康,便有了佛祖,鬼怪也好,佛祖也罢,既可以有,也可以无,只有觅儿,不可以没有。” 桑觅眼眸微微张大。 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这厮说话,总弄得她紧张兮兮的。 跟杀人要被发现一样。 什么人会说使人耳根子发烫的话呢? 桑觅闷闷地别开脸,避开谢择弈的视线,低声自言自语:“是流氓……” “什么?” 她说的含糊不清,声音又小。 谢择弈有点没听清楚。 桑觅抬头:“听不懂你说的什么,我回家了,你,你别累着了。” 谢择弈轻轻笑了笑,俯身凑近她。 下颌碰了碰她的脑袋,要抱不抱的。 又很快收回去。 冷风拂过时,两人之间的温热的吐息,仿佛都灼热了几分。 谢择弈一本正经:“嗯,谢谢觅儿关心。” 桑觅心下乱乱的,没什么好气:“病倒了费事,治病要花钱!” 说完,桑觅就意识到了自己对他有点凶巴巴,暗暗责怪自己,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事儿怪不得她。与谢择弈这种人相处,桑觅便跟陷在棉花里似的,不扑腾几下,反而浑身不舒服。 实在是,恃宠生娇矣。 谢择弈对她这没好气的话,很是受用,笑意更浓。 桑觅不想再理会他,招呼身后不远处的碧珠跟过来,她们要回家去了。 两人径直离开,很快将谢择弈甩在了身后。 桑觅脑中,像是在搅浆糊。 不过谢择弈也不聪明。 桑觅不禁去想,哪天真要把谢择弈埋了,以他现在这不清明的脑子,说不定还会担心她挖坑的手酸不酸。 碧珠跟着桑觅往官署外走。 四下无人。 碧珠走了一会儿,便絮叨起了案子的事。 “小姐,你知道吗,小兰她有个阿婆,她阿婆说,男人待妻子不好,会遭报应,你瞧这柳大人,和大小姐分别不久,这就遭了天大的报应。” “柳家老夫人重病不起,如今,又白发人送了黑发人,这种事儿呀,民间都有说法,他们柳府,将福星赶出了门,霉运自然就会接踵而来,啧啧……” 桑觅不以为意地应了几声。 对这些说法猜测不置可否。 柳母李氏那是染了毒气。 谁让她自己手贱呢? 至于柳元良…… 桑觅更是没什么好解释的了。 碧珠看上去有些郁闷。 “也不知道,这个案子什么时候会结束。” “不过我听丁三讲,谢大人办事效率可高了,他们都管谢大人叫玉面判官,看上去脾气很好,与人为善,对待凶手疑犯,那是一点也不留情面,不论是多么穷凶极恶的歹人,见了谢大人都要冒冷汗!” 桑觅有所汗颜。 她看向碧珠:“怎么个不留情面?” 碧珠郑重其事道:“用刑!” 桑觅:“……” 碧珠说:“大理寺的小司务说的,他们审案,难免会使上一些刑罚,这样,有些嘴硬的家伙,才会招供,谢大人对他们可是一点也不手软,小司务还说,谢大人不论看见什么惨状,都能心如止水。” 桑觅:“……” 穷凶极恶的歹人? 好像在说她。 碧珠以为桑觅吓到了,忙转开了话头:“不过,谢大人对小姐你真好,小姐你别怕。” 桑觅无言。 碧珠又补充道:“案子什么的,还有谢大人的事情我肯定不会跟别人说去的,乱说话会给小姐你添麻烦,给你添麻烦就是给我自己找麻烦!” 她在桑觅面前一贯话多。 但在外人面前,嘴巴还是紧着。 碧珠不到十岁就入了桑家,生性喜好学习新东西,从小到大,府里的嬷嬷和大小姐桑盈,诸多提点,她都记在心里呢。 桑觅自是无所谓她哩哩啰啰。 她眼下也不关心案子如何。 回到马车上,桑觅捧着那颗秋月梨,也舍不得啃。 定了定神后,便吩咐丁三,驾车去桑盈那边。 —— 谢择弈在青石路面上站了很久。 直到桑觅的身影彻底远去,消失不见。 柔和的眼眸,也在不知不觉中冷了下来,思绪转回现下要办的事情上,神情紧绷。 望京城,许久不曾发生这种事情了。 陈高朗与柳元良之死,不是没有两个凶手的可能。 但一味地揣测,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迷雾重重。 陈高朗遭到了审讯是真的。 凶手恨极了他也是真的。 虽然说,在望京毁尸灭迹很困难,但行凶者气焰嚣张,俨然不怕被发现,半点遮掩都没有…… 所有的凶手都有一个想法。 不是逃脱制裁。 而是——非杀不可。 最残忍的手段,也是最炙热的仇恨之火。 人们总是如此,会被怒与恨支配。 正如那些,被权力吞噬成空壳的人。 谢择弈转身,边走边想着。 纵使有人希望柳元良的人死,但割了他的头,扔进涓渠这种手段,也不是平常人能做得出来的,柳府的那些人里,若是有人有这胆魄,或许也不用等到这个时候了。 模仿作案,倒是显得多此一举。 倘若事情,是一个人干的。 与其去查陈高朗与柳元良存在何种关联,倒不如去查,这两人和涓渠有什么关系。 谢择弈走着走着,略显杂乱的记忆,骤然将他拉到了七年之前,他尚未回望京的时候。 十六岁的他,在老家齐郡。 师从当时已四十五岁的杨景宣。 师徒二人相处十年有余。 彼时的谢择弈以为,他会在十六岁去往定州。 回归谢家,为长兄所用,亦为整个谢家所用。 直到,有一队人马,突如其来地找上了隐居乡野,躬耕农田的杨景宣,来人随行暗卫众多,领头者一身锦衣玄服,有意低调行事,却难掩贵气。 少年英姿,气度不凡。 谢择弈没有与他打照面。 默默藏在内室的谢择弈,只听到这英姿勃发的少年,称杨公景宣,有拜将入相,王佐之才。 然后,便听不太清师父和他谈了什么。 一个时辰有余,杨景宣与来人的谈话才结束。 师父打开了门,招呼他出去。 “棋徽,出来吧。” 此时,神秘的客人,已尽数离去。 “师父,来客是谁?” 杨景宣告诉他:“来客是,六皇子萧殊羽。” 至于曾经的六皇子萧殊羽,如今的梁王,为什么会不远千里,去找一个隐士,其原因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总之,师父杨景宣以年事已高为由,拒绝了萧殊羽。 谢择弈那一天,跟师父说了很久的话。 没过多久,便启程回了望京。 师父没有交代他任何事情,只是告诉他,一切选择,在他自己手中。不过很多事情,谢择弈也并不需要师父说清楚,这个世界有多复杂,他一直都很明白。 太子萧常肃,梁王萧殊羽,都是复杂的人。 甚至灵顺公主,也不遑多让。 身处旋涡之中的人永远身不由己。 而大士族一贯喜欢多边下注。 张家、杨家…… 乃至谢家,都在为整个家族做打算。 尚在边关的三哥,踪影成谜的四哥,他们到底在做什么,谢择弈其实并不清楚,他只知道,他的消息从望京传回定州时,大哥来信骂了他一顿。 仅仅是一个谢家,就如此让人捉摸不透了。 这个庞大的世界太复杂。 人心也很复杂。 谢择弈不愿牵扯太深。 师父的话,言犹在耳。 “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 “做点自己,力所能及之事。” 所以,谢择弈喜欢简单的人。 他的、觅儿。 谢择弈缓缓定神。 他的眼眸动了动,神态有所清明。 ——涓渠。 他得知道,涓渠和那两颗头,有什么关系。 第36章 嘴硬? 桑觅揣着桑大人拿过的那颗秋月梨,一路上舍不得吃,最后,带给了姐姐桑盈。 整颗梨,都快被桑觅捂热了。 桑盈对柳元良的死,坦然之中,带着几分怅然。 要说其他,好像倒也没有了。 桑觅坐在桑盈身边,嗅着姐姐身上的淡淡花香,小心翼翼地向她坦白了:“阿姐,这是爹,给咱们从大理寺偷的梨。” “?” 桑盈的表情有些茫然疑惑。 但在桑觅看来,自己的话没什么毛病。 梨确实是大理寺的梨。 桑明容确实是偷偷拿的。 那岂不就是,他从大理寺偷了梨? 桑盈无奈发笑:“觅儿上辈子,一定是受了苦,所以这辈子,万万不会再受苦了,始终会有人护着你,有人疼着你。” 桑觅转念一想:“那阿姐也受苦了。” 阿姐上辈子受了苦。 这辈子,还是受了点委屈。 老天爷太坏了。 桑盈摇头:“阿姐不苦,阿姐有觅儿送来的梨。” 桑觅冲着她咧嘴笑了笑。 桑盈抱着梨,啃了两口,缓缓说起了诸多心事。 从她认识柳元良之初,到成婚之后的一再失望,以及如今的怅然,桑盈的泪水终究,还是无声地落了下来。 不是为所谓的死亡而落泪,只是不可抑制地为世事无常而伤怀。 “多年前的少年才子,涓渠捞月,一叶轻舟,吟诗作赋。谁能想到呢,如今的他,脑袋倒是沉在涓渠底下……” 桑盈吃着梨。 哭着哭着,又无奈地苦笑起来。 桑觅笨拙地将帕子递给桑盈。 耳朵里,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两个字。 涓渠。 桑觅不禁有些恍惚。 又是涓渠。 难不成,那水里真有什么拔头的妖怪吗? —— 回家后的桑觅,独自静坐着。 她心不在焉地摆弄着木头鲁班锁。 脑中,一团乱麻。 她实在是没有多少分析能力。 思来想去,最合适的办法似乎是跳到涓渠里去找一找,到底有没有她的妖怪同伴——也不知道,这个世界的妖怪,会不会承认她。 还有,谢择弈…… 谢择弈抓住了她,到底是先用刑,还是直接砍头? 这一切,好像取决于她的嘴巴硬不硬。 桑觅闷闷不乐地丢开了鲁班锁。 捏了捏,自己的嘴巴。 她上下左右扯动着嘴皮子,没什么感觉。 桑觅还没有捏出个所以然来。 门外,便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谢择弈迈步而入,正好看到桑觅在玩自己的嘴巴。 桑觅连忙放下了手,眼皮跳了跳。 一脸的做贼心虚。 他查出什么了吗? 到底是用刑? 还是砍头呢? 桑觅垂眸,干巴巴地出声:“谢择弈,你……你回来了……” “嗯。” 谢择弈应声,一派自然地坐在了她身旁的椅子上。 几乎是顺手,揽着桑觅的腰便将她抱了起来,放在了自己腿上。他回来时,天已经快黑了,与以往一样,来见桑觅之前,就已换了一身衣服。 桑觅窝在他怀里:“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谢择弈轻轻拥着她,好像怕她冷着。 “什么问题?” 桑觅略显认真地用手指着自己的嘴唇。 “我的嘴巴硬不硬?” 谢择弈:“……” 这一个问题,问得他一时无所适从。 谢择弈无可奈何地勾了勾唇角,搂着她亲了过来,微凉的薄唇覆上她的唇瓣,一遍遍地细数其中滋味。 桑觅摸不着头脑。 怎么回事? 这厮就不能好好回答自己的问题吗? 她茫然困惑着,被他亲得分不清东南西北。 良久,谢择弈才把头昏脑胀的她放开。 他说:“很软。” 桑觅嘴唇微微发肿,还是没有搞清楚状况。 谢择弈问:“怎么忽然想起问这种问题了?” 桑觅闷闷地说:“是碧珠说,你们大理寺,会对嘴硬的人用刑,你说,很软……是不是,你以后,就不会对我用刑了?” “……” 谢择弈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桑觅一脸的迷迷糊糊。 事情牵扯到桑大人,杀人灭口已是行不通了。 就这么被谢择弈砍头,倒是个痛快。 但眼下,还有个凶手呢。 桑觅也不知道…… 要不要告诉他,涓渠里可能真的有妖怪的事情。 第37章 她犯罪了 谢择弈很少,上刑审讯别人。 不过,有些嫌犯,确实得用刑。 细作?刺客? 桑觅属于哪一种呢? 谢择弈掰了掰桑觅的脸,直勾勾地看着她:“觅儿犯了什么罪,我非得对你用刑?” 桑觅有些别扭。 “大罪。” “什么大罪?” “杀人。” 桑觅黑亮的眼睛颤了颤。 长睫毛不知所措地扑闪了几下。 惶惶恐恐之中,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情绪。 谢择弈却轻笑出声,搭在她腰间的手紧了紧,好像怕她掉下去,至于她所说的话,全然没放在心上。 他的觅儿能杀人吗? 他的觅儿杀只鱼都费劲。 哪里会杀人? 觅儿这种在床榻间都只会哼哼唧唧的纯良笨蛋,怎么可能杀人? 谢择弈笑着,掐着她腰间的软肉捏了捏,不以为意地说着:“觅儿犯了好大的罪,得私刑处置。” 桑觅被他挠得浑身痒痒,挣扎着打开了他的脸。 “你走开……” 谢择弈也不再闹她,按着她乱动的身子坐好。 “别乱动了,我不挠你。” 他带着几分认真转开了话头。 “觅儿今天,有没有去见盈娘?” 桑觅听他提到桑盈,有所定神。 这厮脑袋笨笨的,跟他认罪也没用。 以后还是不要跟他说这些了。 桑觅扁了扁嘴,闷闷回道:“去了。” 谢择弈顺口问道:“她怎么样?” “她不高兴。”桑觅想了想,情绪不禁有些低落,“她最近一直都不高兴。” 桑觅能感觉到,桑盈经受变故,没那么快乐,但仍然,在尽力哄着自己,对桑觅而言,桑盈跟阿娘真像。 “嗯。” 谢择弈听着她说话,淡淡地应声。 桑觅窝在他怀中,情不自禁地说了起来。 “她说我上辈子一定是受了苦。” “哦。” “她说的不对,我一点也不苦。” “嗯,觅儿不苦。” “阿姐还说,梨子很香。” “梨?” “就是我爹从你们大理寺偷的梨。” “呃……” 谢择弈略显困惑。 今早几人分别时,桑明容似乎给桑觅拿了个梨。 谢择弈很意外,那个梨,竟又到桑盈那边去了。 一个小小的梨,竟然还能这般辗转? 桑觅胡思乱想着,话头一拐,顺口说道:“还有,她还说了,柳元良在涓渠里捞过月亮。” 谢择弈听到这里,神色微变。 “捞月亮?” 涓渠。 捞月亮? 桑觅无所谓地说:“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五年?六年?阿姐那时候还很小,不过,柳元良很有名,就像你一样,你也很有名……” 谢择弈若有所思。 脑中逐渐回想起了多年前的望京旧事。 望京才子,中秋诗会。 柳家大公子柳元良,在城西划船,于涓渠之上,上演水中捞月,醉酒吟诗,对夜作赋,自此名动整个望京。除了名望之外,柳元良的仕途也就此一片坦途。 对于诸多谋求发展的士族而言,柳元良的行为称得上一种取巧。 晋有王祥,早年丧母,由继母?朱氏抚养。 继母苛待,经常在他父亲面前说他的坏话,但王祥依然对继母非常孝顺。在某一年的三九寒天,河面结冰,王祥继母说要吃鲤鱼。王祥为了满足继母的愿望,脱掉衣服躺在冰上,最终感天动地,冰层自裂,两条鲤鱼跳了出来——是为卧冰求鲤的故事。 王祥靠着这件事,名扬天下,举孝廉为官。 这件事当然是假的。 不过是士人的惯有操作罢了。 柳元良水中捞月这件事,也是同样的道理,柳家得了国公府助力,上面的大士族对柳元良的这种投机取巧的行径,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故而,才有了潇洒倜傥,才动望京的柳大人。 谢择弈乱七八糟地想着,不由得有些出神。 八月十五。 六年前的中秋诗会。 那时候的谢择弈,任大理寺丞。 周围的人,刚得知,他是谢家嫡系第五子。 耳边,倏然传来了桑觅满腹疑惑的声音。 “水里面真的有月亮吗?” 谢择弈敛了思绪,有所回神,片刻后,耐心地回道:“水里没有月亮,只有月亮的倒影,一贯是文人雅士的借喻之物。” “那有什么好捞的……” 桑觅有些不屑。 只觉得人真是奇怪。 明知道水里没有月亮,还要去捞,分明是愚蠢之举,但他们不说柳元良是笨蛋,反而称赞他有才学。 而桑觅呢? 她明明什么也没做,夫子就说她是笨蛋。 真正的笨蛋,笨蛋中的笨蛋…… 该是谢择弈这样的家伙。 桑觅抬眸望着一派温和的谢择弈,神色郁郁。 谢择弈缓缓将桑觅放了下来,和她坐在一起,摆弄起了桌上的鲁班锁,与此同时,心有所思。 多年前,谢择弈初回望京时,并未说过,自己出身谢家嫡系,也没有跟人提过,定州刺史是自己大哥,刚到大理寺时,或多或少受到了一些白眼。 出身士族,哪怕是旁系,骨子里也瞧不上寒门子弟,而寒门那边,见不得谢择弈衣食无忧,暗暗猜测他家里是否有人经商,哪边都不爱与他往来。 人总是这样,会自己划分派别。 眼睛里纯澈干净,不带半点污浊的人,谢择弈这辈子,只见过桑觅一个。 眼下,他首先要做的,还是查清楚涓渠的事。 —— “六年前,城西办了一场中秋诗会,请了很多十八岁以下的才子士人参加,你带人去涓渠附近,问那些住了六年以上的老住户,是否有人记得那场诗会的事。” 谢择弈第二天,便给李尧交代了任务。 李尧不明所以:“中秋诗会?” 而且,还是六年前的事? 这跟他们正在查的断头案有关系吗? 谢择弈说:“去问那些普通住户,记下有用的东西。” 李尧略显为难:“这,谢少卿,属下恐怕不知道,什么叫有用的东西……” “你到处去问,去查就知道了。” 谢择弈并不打算解释更多。 李尧一头雾水,不知道该说什么。 谢择弈思索着,补充道:“如果方向无误,你会找到线索的。” 李尧虽一知半解,但还是很快应下。 “我马上带人去查。” 第38章 叫错了? 昨天查了一天。 柳元良和陈高朗并不认识。 两人几乎没有任何往来。 陈高朗是小小的太常寺奉礼郎。 与柳元良相比天差地别。 陈高朗的资料上,记的明明白白。 陈高朗:京畿,阳禹县人 家贫。 父母编席贩履为生。 幼时跟县里的秀才识字。 后被父母,送入城内西草学堂学习。 县试中,陈高朗因才学不足,天资驽钝而成绩不佳,没能考上秀才。直到第二年的县试,陈高朗才算学有所成,恰逢太常寺有空缺,陈高朗又有幸过了考试,就此入了太常寺。 倘若这次的涓渠拔头鬼传说中,真有两个凶手,那借着陈高朗的案子,杀了柳元良,还多此一举,实在是匪夷所思。 这只会把事情闹大。 况且,割人的脑袋,从来都不是普通人能做出来的事,到了这种地步,怎么杀不是杀呢?何必如此?家门与柳元良 谢择弈不信怪力乱神的东西。 聪明,若是反会被聪明所误。 便成了,自作聪明。 —— 谢择弈花了一上午,整合繁冗的线索。 午膳时,与桑明容闲闲碎碎地聊了一些。 桑明容眼下对案子有心无力,使多大的劲,好像都会落人口舌,要么觉得他因私渎职,要么,当他故作姿态,一切只能等到谢择弈让这件事尘埃落定。 有了刑部这边借调的人手,对谢择弈而言,倒也算是个好事。 下午,李尧几个人回大理寺复命。 “确实,属下得到了一些,不知道该不该称作线索的线索,六年前,城西一所官学,办了一场中秋诗会,只请十八岁以下的少年才子参加,柳大人恰好,在那场诗会上,锋芒毕露。” 从百姓口中问到这件事时,李尧对今早谢择弈说过的话已有所会意,事件中出现了柳元良,还有神秘莫测的涓渠,可不就是和眼下的案子有关系吗?至于谢少卿哪里想到的这回事,李尧就不得而知了。 李尧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册子,边翻边说:“柳大人写了一首诗很厉害的诗,我念给您……” 谢择弈打断了他:“不用念给我听。” 他不太喜欢舞文弄墨。 而且,这件事大约跟柳元良写了什么诗没什么太大关系,不是这首诗,也会是那首诗。 “哦、哦……” 李尧看着自己的小册子。 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不念正好,省得自己哪里断句断错丢人现眼。 文人的东西,弯弯绕绕可多着呢。 谢择弈提醒他:“继续说。” 李尧看看册子上的记录,说道:“柳大人写了诗,还把随身携带的玉佩,扔进了涓渠里,出了很大的风头,很多人都记住了他,除此之外,便没有了。” 谢择弈问:“和柳元良无关的事情呢?” “倒也有一些……” 李尧回着,将自己的小册子翻了页。 “那天很热闹,从傍晚到夜里,歌舞声乐不断,城西几条大渠附近,围满了看热闹的人,街头巷尾琐事也不少,五十二户的李寡妇提了菜刀要砍杀自己的丈夫,但被邻居拦下,七十六户的曹老头,家里养的老狗吃了老鼠药被毒死了,曹老头悲痛得要跳河……” 再说下去,恐怕要说不完了。 李尧索性,上前两步。 他托着小册子,递到了谢择弈面前。 “所有的琐事,属下都记在了册子上。” 谢择弈很快接过,低头扫了一眼。 上面的字迹有些凌乱,但条理还算清晰。 除了字写得一般之外,没有什么缺点。 谢择弈顺手翻了两页:“你做的很好。” 李尧干巴巴地笑了笑,这两年来,不知不觉间,自己似乎也变得颇有条理——将很多事,用笔记下来,这是谢择弈的规矩,也是让事情变得简单的一种方式。 “要说与柳大人相关的事,大概就是,在他走了之后,很多人跳下涓渠,试图捞起他丢出去的那块价值连城的玉佩。”李尧垂眸思索了一番,补充说道。 谢择弈将那本小册子,又翻了两页。 很快,便看到了相关记录。 李尧说:“当天夜里,涓渠中淹死了一个西草学堂的学生,这个学生,就是为了,捞柳大人扔的玉佩,不小心丢了性命。” 谢择弈沉默不言。 望着眼前潦草的字迹,陷入了深思。 视线一转,挪到了桌案,陈高朗的那份资料上。 西草学堂。 陈高朗,少年时上学的地方。 接下来的时间,谢择弈都在查阅大理寺的案库,他没能找到,有关于涓渠里,六年前淹死人的事,三年前倒是有一起,只不过与现下的案子无关。 贪图小利,失足落水,这都不算一个案子。 不被记录在册,似乎是件很平常的事。 谢择弈想,自己明日,大概有得忙了。 一些事情,得他亲自去看看。 —— 桑觅不知道,谢择弈查涓渠的妖怪,有了多少进展,她很想出门去看一看,那里到底有没有妖怪,碍于心虚,到底是没有去成。 无所事事之中,桑觅跟着李嬷嬷在院子里做靴子。 门口的管事收到了一封信。 回转内院时,正巧碰见桑觅和嬷嬷丫鬟们聚在一起,做着女工活,便将信转交给了她处理。谢大人曾交代过,这些寻常家信,不必避讳小夫人,他不在家时,是该交托桑觅处置。 桑觅收了信,还没缓过神来,管事已躬身退去。 信封封面竖有五行。 上面盖了几个官戳。 中间的表框中,写着收信者的名字。 ——棋徽、启。 桑觅才识不高,可再不济,也是认得这两个字的。 这封信,好像送错了? 他们家里,没有叫这个名的人。 管事走了,桑觅只好将这封信放在了篮子里。 傍晚。 谢择弈回来时,屋里的灯火很亮。 在李嬷嬷的教导下,小有所成的桑觅,正在做第二张鞋底。见他回来,桑觅想问案子的进展,又想起了篮子里的那封信,有些支支吾吾:“那个,你回来了,这送错的信,要怎么处理?” 谢择弈没有看,一如往常地挨着她坐下。 “若是送错得退回去。” 他闻到了桑觅身上的淡香。 约莫是申时末洗过一次热水澡。 桑觅看上去很忙,小篮子里的东西都变多了。 “有封信,好像送错了。” 桑觅一边说着,一边将篮子里的那封信拿给他。 谢择弈瞥了一眼:“哦,这个没送错,这是我的信。” 桑觅皱眉,愣神中险些扎到了自己的手。 “我认识你的名字,我不笨……” 谢择弈放下信封,将她手中的针线,小心翼翼地拿开:“我知道觅儿识字。” “……” “棋徽,我叫谢棋徽。” “……” 桑觅略显茫然。 那谢择弈是谁? 难道她一直都叫错了? 第39章 会教她 谢择弈想了想,慢慢跟她解释起来:“名择弈,表字棋徽,只不过现在不常用了,前朝末年,以及大胤开国之初,识字的人不多,取表字对诸多士人来说,是一种与庶民有别的象征。但是,自盛平十五年起,大胤识字者十中有五,后来,大家也就不怎么称表字了。” 桑觅其实没太懂。 很多人大概就是有好几个名字吧。 谢择弈停了停,补充着:“择弈而有棋徽,是说下棋很厉害的意思。” 桑觅有所惊讶:“你下棋很厉害?” 谢择弈摇头:“没有,我棋艺一般,只是我父母取了这么个名字而已,代表某种祝愿或者念想,他们可能希望我很会下棋。” 桑觅在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一股淡淡的哀愁。 谢择弈这人,在她面前,总是保持着温和,眼中常含笑意,但桑觅还是闻到了,这几天的谢择弈,身上有股不同寻常的气味。 许是受到这种感觉的影响,桑觅也有些丧气。 “那他们好像得失望了。” 谢择弈无所谓地笑了笑:“大概是吧。” 士庶有别,古今有之。 识字者,十之有五,已是前所未有的盛世。 可就算是眼下的繁华盛世,士庶仍有壁,倒是死亡,会让这一切显得平等,毕竟,每个人都会死,柳元良会死,陈高朗也会死,门第远不相同的他们,死后脑袋里灌满了相同的水。 想着这些,谢择弈不免有些惆怅。 人总是会死。 人之性命,本就薄如蝉翼。 桑觅定定地看着谢择弈的侧颜,鬼使神差地靠近了他几分,胳膊轻轻碰了碰他:“你要看信吗?” 谢择弈回神,温声回道:“不用看。” “噢……” 桑觅古怪地应了一声。 谢择弈以为她不高兴,忙指着信封的封皮与她解释:“三凶、四吉、五平安,这信面上包括收信者,一共五列,代表这是一封普通的平安信,所以,什么时候看都行。” 桑觅一下子又涨了见识。 “原来是这样。” 文人的门道真多。 桑觅永远也理解不了。 她探着手,轻轻扯了扯谢择弈的衣服:“你今天,找到涓渠里的妖怪了吗?” 其实这才是桑觅最关心的问题。 谢择弈道:“没有妖怪,只有凶手。” 桑觅无奈:“好吧,那就凶手。” 谢择弈沉思一瞬,说:“我明日要出城办案,晚上可能不会回来,这几天会很忙,你有什么需求,跟府里的人提就好,倘若无聊,也可以出去交交朋友。” 桑觅两眼隐隐发亮:“我想和你一起去。” 这厮不知道查到什么地步了。 离把自己揪出来还要多久。 惶惶不安之中,桑觅总想做点什么。 要不然,总觉得脖子痒痒的。 迟早要被砍头。 桑觅索性坦言:“我想和你一起去查案!” 谢择弈听到这话,微微怔住了。 桑觅略显颓丧。 不用想也知道,这根本不可能。 出乎意料的是,谢择弈缓了缓神,问了一句:“你会骑马吗?” 桑觅闷闷地摇了摇头。 她不会骑马。 她倒是会和马一样用四肢奔走。 谢择弈徐徐说道:“那等我忙完这次的事情,教你骑马,以后可以带你去查案,觅儿想学什么,我都可以慢慢教你。” 桑觅不禁有些错愕。 “什么都可以教我?!” “嗯。” “查案你也教我?” “嗯。” “抓凶手你也可以教我?” “嗯,只要你想学。” 桑觅整个人都愣住了。 谢择弈竟似当真,想教她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去抓凶手,他好像,全然不会嫌弃她,不会把她当成拖累。 桑觅心头,一股说不上来的滋味。 谢择弈漫不经心地扭了扭手中的鲁班锁。 轻微的“咔哒”声响起。 不施劲力。 精密的鲁班锁被巧妙地拆开来。 掉在了桌上。 谢择弈看着精妙的鲁班锁部件,似是自言自语:“等我,抓住这次的真凶。” 桑觅心口一颤。 一时有些无措。 谢择弈说:“我带你去骑马。” 桑觅对着近在眼前散开的鲁班锁,神志恍惚。 第40章 信息 翌日。 谢择弈一大清早便出了门。 驾马迎风,直奔望京城西。 到达西草学堂时,天光明亮,熹微的晨光透过云层打了下来,洒在人身上,还是浸着一股冬日凉意。 学堂中,衣衫朴素的少年人已在学堂中念书。 谢择弈寻了西草学堂的老夫子,出示了大理寺的令牌,坦言自己乃是为调查陈高朗之死而来。 老夫子带他来到书房,找到了学堂的名册。 名册中,除了一些学生的学龄,还留有部分特殊记录。西草学堂非官办学堂,位于城西,这城西不比城东繁华,而学堂又靠近外郭,与那些官学相比,说是草庐也不为过。 但毕竟地处望京,西草学堂又办学多年。 加之,如今天下寒士之首段珩,官居右丞相,与出身百年大士族的张家人,共掌尚书事,已是位极人臣。 天子仁德,素来不以出身论高低。故而,小小西草学堂,偶尔也能出几个颇为上进的寒门学子。 老夫子办学至今,也学着官学那边,对每年的学子,严谨地登记在册。 谢择弈听着白发苍苍的老人,感慨良多地说着乱七八糟的话,并未打断他。 他的双眼,盯着手中摊开的名册看。 名册上,清晰有记。 ——陈高朗,年十七。 于顺,年十七。 两人夜半弄水。 于顺——失足、淹死于涓渠。 寥寥数字,记了当年一件简单的事情。 老夫子感叹陈高朗死于非命,闲闲碎碎地说起了多年前的诸多旧事,有些对于谢择弈而言似乎算是线索,不过大部分都是老人家的自言自语,与案子毫无关联。 谢择弈想,许是因为,他只同老夫子说了,自己是大理寺来的,并没有告诉他,自己是大理寺少卿。 面对这些寻常百姓,动不动就将官职摆出来,只会让他们变得谨言慎行,反而会有意无意漏掉某些重要的线索,谢择弈对此,深以为然。 从老夫子口中,可以知道,多年前那个中秋夜,淹死在涓渠中的人叫做于顺。 于顺和陈高朗是同乡。 都是京畿阳禹县来的。 所以两人私下往来甚密。 在众人眼中,他们俩是关系密切的至交好友。 “于顺也很可惜,当时城西在办中秋诗会,望京才子,高门士族捞月抛玉,附近好多学堂的学生都去看了,这件事也热闹了一阵儿……” “其实人们对于顺有误解,所有人都觉得,他是贪图水里的宝玉,才丢了性命,实是诽谤啊!” 老夫子说到这里,有些义愤填膺。 气都险些顺不过来。 谢择弈忙道:“先生慢慢说。” 老夫子长叹了一口气,徐徐道:“当年所说的分明是,对月饮酒,风流倜傥的士族子弟,才高有八斗,若是能捞得宝玉,便有幸可得才气一斗,那些下水的读书人,哪里是为了一块谁知道值钱不值钱的玉呢?不过是想沾些士族才气罢了!” 谢择弈若有所思地听着。 后又待了半刻,他才辞别了西草学堂的老夫子。 寒门与世家,在朝中,尤为针锋相对。 但归根究底,寒门子弟对士族子弟的看法,大概不外乎两种。 第一种——恨其酸腐世家,何不食肉糜矣! 第二种——恨只恨自己,没能出身高门士族。 谢择弈想,多年前,淹死在涓渠里的于顺,或许也怀揣着一个梦想,那便是有朝一日,变得与柳元良那般,风光无限,为无数学子所仰慕。 —— 京畿。 阳禹县。 谢择弈过了一道拱桥,在熙熙攘攘的街边,寻了一处茶摊,坐了下来。 茶摊的招牌很是老旧。 几张桌子的桌脚,都有新木修补的痕迹。 不过,生意尚可。 时下入冬,茶摊卖的都是热茶温酒,还有冒着热气的小点心,一对中年夫妇正四下忙活着。 谢择弈点了一份热毛尖。 粗布麻衣的摊主很快提着茶壶上来。 对谢择弈这种看上去就不缺钱,又没有市侩气的年轻男子,摊主尤为热情,一面倒茶一面寒暄:“客官您不像是我们县里的人呀,是京城里来的吗?” 谢择弈随口说着:“我是外地来的,要去京里访亲,刚到县里,便听说京里在闹怪事。” 语毕,修长的手指伸出。 谢择弈多放了一锭银子在桌上。 摊主咽了咽口水,随即乐呵呵地笑起来,麻溜地将银子揣进了自己怀里:“我们也不是很清楚,只晓得是城里在闹妖怪呢,半夜砍头的妖怪,说是死了四五个人咯!” “是吗?这么可怕,死了这么多人?” 谢择弈略显惊讶。 摊主挤眉弄眼:“对嘞,可能不止四五个,七八个了!” 谢择弈不语。 对于流言的传播,他向来也心知肚明。 摊主又道:“有一个还是我们县里的人!” “哦?” “姓陈,早两年他老母才搬去内城!” “哦?” “陈家小子,也真是可怜,几年前,他们家就住在那边,就是那西边,他老娘变卖了不少家当,送他读书识字,这也没享几年福呢,就被妖怪害死了!” 顺着谢择弈的好奇心,这位热心的摊主,绘声绘色地说了起来,尽管他连陈高朗的名字都没有说对,但仍然可以找到有用的线索。 谢择弈很快,找到了陈高朗多年前住的地方。 他自称于家的远亲,经商多年,有幸发达了,如今想来拜访一下于家人。 周围的平头百姓们,很快围了上来,对着他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各说各话。 “于顺?姓于的?好多年前就没有了!” “都是因为很久以前的事儿!” “他们家死了个儿子,听说还是个秀才呢。” “真的吗,是秀才吗?我怎么记得,都中举啦!” “没有没有,没有中举,就是个秀才!” “你们都记错了,也不是秀才,只是个学生!” “于顺那小子,和陈家小子走得很近呢。” “好像是喝多了酒,掉进水沟里淹死了。” “不是,是去河里洗澡然后淹死了!” “是啊,他那个年纪,怎能喝酒!” “于家小子,怎么会淹死?他不是很会水吗?” “对对!他很会水,常和朋友去河里捉鱼!” “于家小子死了之后,他爹娘也死了。” “说是他爹打死了他娘!” “真可怕呀。” “接连晦气,家破人亡呢。” “于家还有个小儿子,好像被远房亲戚接走了。” “陈家小子呢?” “陈家小子也死了。” “他们家前几年也搬走啦。” “哟,陈家小子好像也死了!” “瞧你这记性,昨天城里还来人了。” “是衙门的人,来查案的呢。” “听说京城里在闹妖怪呢。” …… 有关于顺一家的事情,这些人说起来没完没了。 情况也是众说纷纭。 至于陈高朗之死,昨日便有人来查访过。 这些人越说越热情,根本停不下来。 总之,于顺一家因为当年的变故,已是家破人亡,他本就家境贫寒,但县里的秀才觉得于顺颇有灵气,其母便含辛茹苦,供养长子读书写字。 而于顺的父亲,喜好酗酒。他并不同意妻子,要将儿子送去京城读书的打算,酒钱都不够,哪里舍得花这个冤枉钱呢? 但在母亲的鼎力支持下,于顺最终,还是去了学堂学习,有朝一日,学有所成,反哺家中,这本是一条不错的路。 可惜,于顺并未等来他的考试。 他淹死在了涓渠之中。 根据邻里们的说法,于顺自小会水。 他是个水性极好的人,每每有假在家,都会帮母亲下河捞鱼,若是收获颇多,还能卖给邻里乡亲,补贴家用。 于家失去寄予厚望的儿子之后,情况便急转直下,其父责怪其母,其母悲伤过度,重病不起。 至于最后,到底是他父亲打死了他母亲?还是他母亲疯疯癫癫放了一把火,烧毁了全家的房子? 谢择弈不得而知。 寒风萧瑟。 冬季的日光,冷冰冰的。 谢择弈站在一座坟头土包前。 面前,是一块将将腐烂的旧木牌。 依稀可见木牌上,残留的一些墨痕。 歪歪斜斜地写着一个“于”字。 坟头土丘前,木牌下,几支插在土里的香早已燃烧殆尽,枯黄的草丛里,残留着斑驳的香灰。 第41章 现身了 谢择弈匆忙回了望京。 到大理寺时,李尧正在寻他。 “谢少卿,今日来得这么晚?” 谢择弈径直往自己书房去,并未回头。 “我出去办了点事。” 李尧跟了上来,说道:“桑大人午后来找过你,他说,他重新梳理了一些线索,虽有疑点,但还是优先并案查,刑部那边已遣了人手去调查,两位死者之间的关联了。” “嗯。” 谢择弈在书房整理了一些文书,转身便要走。 李尧看得有些发懵:“谢少卿这就要走?” 谢择弈回道:“我要去一趟户部。” “户部?” 李尧不明所以。 回过神来时,谢择弈已快步离开。 李尧恍了恍神,心下已有几分猜测,当谢择弈开始进入一种,不知道在做什么的状态,所谓的疑案,离拨云见日便也不远了。 诚然,谢择弈本人并没有故弄玄虚的习惯。 他只是习惯于免去诸多不必要的流程,让事情得以更快更好地处理。谢择弈不仅仅要去一趟户部,还要去找个相熟的禁军中郎将聊聊天。 …… 临天黑时,谢择弈去了陈高朗家。 彼时的陈高朗,尸体已被送回家中。 三日祭奠过后,便要下葬了。 棺椁停放在朴素的灵堂前,陈高朗那颗切掉的脑袋,在尸体验查结束后,已被席绿缝合上去。 陈高朗的老母寡妻,早已哭得半点神采都无,两人相依着跪坐在一旁,双目红肿,虽然太常寺那边,颇有抚恤,但这个小家,终究是失去了顶梁柱,无可倚靠的妇人,往后的生活,自是艰苦不可言。 寡妻可以再嫁,这在如今没什么大不了的。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老母,再无谁养老送终了。 谢择弈过来时,几个妇人才有所反应,略显僵硬地跟他说了几句话,谢择弈也不认识她们,简单宽慰了两句,往陈母手中塞了点银子。 辞别老妇,转身欲走时,刚入灵堂的一个年轻男子看见了他。 男人匆忙上前来。 “谢少卿。” 随即,揖身行礼。 “在下太乐署太乐令,杜永元。” 谢择弈回身看他:“杜小令。” 太乐署是太常寺下,分管乐礼的衙署,平日里整合曲谱,也会合礼部处理一些祭祀乐礼之事,至于这位杜小令具体做些什么,谢择弈并不算特别清楚,得以太常寺卿的安排为准。 杜永元来到谢择弈身边:“刑部桑大人今日在查,奉礼郎陈高朗,同柳大人之间,存在的牵连,我同刑部的人说了一些,但有所疏漏。” 谢择弈明白过来。 “杜小令是又想起了更多的事情吗?” 杜永元点头:“确实,我后面又想到了一些。” 是以,在这里看到他,过来跟他补充一下。 谢择弈走开了几步:“但说无妨。” 杜永元斟酌着语句,缓缓说道:“陈高朗与柳大人虽不相识,可柳大人文采非凡,年轻有为,陈高朗与柳大人年纪相仿,他一直以来,都很仰慕柳大人,也私下收录了不少柳大人的诗书,这些,我跟刑部的大人们提过了。” “嗯。” “还有一件小事,在下事后才想起,那是多年前的一桩事了,柳大人甫入国子监,初露锋芒,八月十五中秋夜,泛舟涓渠,水中捞月,抛玉吟诗。陈高朗与其诸多同僚,曾慕柳大人才子情怀,下水拾玉……” 杜永元长长地叙说着当年旧事。 对于其中细节,是娓娓道来。 谢择弈很快有所会意:“杜小令,也在其中?” 杜永元垂眸低头,神色悻悻:“不敢欺瞒谢少卿,在下当年,确实也是捞玉学子之一。” 紧接着,杜永元又补充了一些事。 因为是中秋夜,望京城不似以往,执行本就宽松的宵禁。所以当年的涓渠旁,堪称热闹,杜永元自己,也是凑热闹的一员。 谢择弈听着,索性直说:“那你知道,那天晚上,涓渠淹死了一个人吗?” 一说到这一点,杜永元本就不好看的脸色,更加苍白了:“这、自是知道的,是西草学堂的一个学生,我当时于文远学堂求学,也不认识他们,若非后来与陈高朗相交,我或许也不记得这事了。” 先是死了陈高朗,后又死了柳元良,最重要的是,望京西城沸沸扬扬地闹腾着涓渠拔头鬼的传闻,杜永元很难不产生联想。 谢择弈点破了他的心思:“杜小令不是对刑部的人有所遗漏,而是怕自己牵涉其中吧?” 杜永元弯了弯腰,小心翼翼地抹了抹额头上的细汗:“谢少卿一语道破,在下惭愧。” 谢择弈似是没有放在心上。 杜永元靠近谢择弈半步。 心中,多了几分莫名的安全感。 “外头流言不断,都说这涓渠如今生了恶鬼,在下每夜都睡不好觉,自打今日刑部的人来过之后,更是惶恐,倘若不说,恐怕都要没机会了!” 谢择弈淡然道:“心中无愧,自然不怕鬼敲门,杜小令今夜好生睡一觉吧。” 杜永元面露为难。 正好,陈高朗的老母也带人迎了上来,跟杜永元说起了话,提及之前,陈高朗还活着的时候,太常寺原是有意,要将他调任他职的事。 杜永元再无暇顾及其他。 谢择弈看了一会儿,旋身离开陈家。 不被人知道的真相,就像是沉到水里的石头,但每一块这样的石头下面,都有一张看不见的渔网,这张网,由一条条线索编织而成,将消失的渔网找出来,沉下去的石头,也会拉出水面。 死去的人,对于所有活着的人而言,只是这么一块无足轻重的石头。死亡带来的哀与痛,是石头掉落水中,所激起的一阵或大或小的水下尘泥。 谢择弈是站在岸上的人。 但他,总是做不到,对那些水花视而不见。 —— 接连几天,谢择弈夜宿衙署。 多次整理案件文书后。 谢择弈趁着天黑,出了门。 夜深人静。 冬夜的寒月,冰凉彻骨。 谢择弈避开巡夜的皇城禁军,迎着冷风,上了高处,在连绵的屋顶之中,找了个还算舒适的角落。 大胤望京宵禁非常宽松,勾栏之地常通宵达旦取乐,但寻常地方,若非热闹的节日,晚上都有相应的夜巡。禁军十六卫中,各有分工,皇宫禁军有几支,望京内外城也有几支,另有一支东宫禁军,放眼整个望京,此地自是天下间最安全的地方。 但很显然,这些巡夜的人没能发现谢择弈。 就好像,他们没能发现半夜行凶的歹人一样。 谢择弈抬头望了望远处高悬的冷月。 他缓缓躺了下来,手中捏着一个简陋的平安符,百无聊赖地把玩着。 寒月升移,在黑压压的云层中时隐时现。 夜半子时。 周遭终于传来细微的动静。 瓦片之间,轻轻摩擦着。 有黑影,爬上了房檐。 翻过一道高墙,黑影跃入了太乐令杜永元的家中。 此时,杜永元与其妻正在熟睡之中。 黑影悄然摸黑,靠近了窗边。 他从怀里掏出了小东西。 昏沉的月色下,依稀可见。 似是一支木香与小火折子。 正欲做点什么,高处角落里,一颗小石子直直飞了下来,猛然打在了黑衣人的手腕上。 黑衣人吃痛,颤巍巍地按住了手腕。 同时,压着嗓子惊讶出声:“谁?!” 他来不及反应,谢择弈自暗处飞身而出,眨眼间,未出鞘的冰凉剑柄,压在了他的肩膀上。 “到此为止吧。” “南衙七卫执戟郎,严禄。” “或者,该叫你于禄。” 夜色下,黑衣人的两只眼睛,倏然瞪大,满含错愕。 第42章 凶手 桑觅有几天没看到谢择弈了。 她有些颓丧,总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砍头,每日侍弄花草、做些女红活麻痹自己。 对于纳鞋底,桑觅似乎掌握了一些门道。 针法不太好看,但针脚紧实。 鞋底,勉强称得上一张鞋底。 “小姐,妖怪抓到了!” 碧珠兴冲冲地进来。 桑觅微怔:“什么?” 碧珠笑眯眯的:“涓渠里摘人脑袋的妖怪抓到了!是望京禁军中的一个执戟郎!” 桑觅眉头紧皱:“什么是执戟郎?” 碧珠半歪着身子,站在她身边,认真地思考着:“奴婢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城中站岗,保护别人的……” 桑觅若有所思。 碧珠索性也不去管那么多了,反正这是个好消息,她转而又道:“寺丞李大人来了消息,说是谢大人抓到的妖怪,已经关押了,今早最后梳理一番,过晌午便由桑大人主审……” 桑觅放下了手中的鞋底。 她打断了碧珠的啰嗦:“我们也去看看去。” 碧珠不解:“这、这有什么好看的?” 桑觅懒得同她解释什么。 这几天谢择弈不知道在做什么,桑觅见不着他,整个人寝食难安,眼下事情有了变化,她可不得去看看。 残忍的割头凶手,说来也算桑觅的同僚? 不过,他险些坑了她。 实在是罪大恶极,应该立即砍头。 碧珠见桑觅眼神飘忽,自顾自地乱想着,很快便有了她自己的答案,碧珠当即恍然大悟:“哦,奴婢懂了,小姐是想见谢大人啦!” 桑觅也不反驳她。 —— 桑觅到大理寺时,刑部的一干人等也才刚到。 她不出所料的,又挨了桑明容几句训话。 桑觅下意识的,往谢择弈身边站。 她呆呆地看着桑明容,上了公堂主座。 “我爹来审案吗?” 谢择弈应着:“嗯,桑侍郎主审。” 说话间,伸手捏了捏桑觅冰凉的手指。 随即让碧珠去他书房里,取个暖手炉过来。 碧珠手脚麻利,很快便取了东西回来。 小暖炉上包着绣有荷花的布。 明显是给有需要的人所准备。 桑觅捧着暖炉,有些不解。 “我还以为,你抓到的凶手……” 谢择弈明白她的意思,回道:“上面没明说,我与岳父大人商量着办案即可,不过我有点累了,不想再干那么多没意义的活,眼下多亏有岳父大人在。” 他此前已整理了所有的文书,递交桑明容。 由桑明容来主审此案,怎么看都很合适。 “……” 桑觅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还是假。 她上下打量着有几日没见到的谢择弈。 “你是不是,瘦了?” 谢择弈轻轻笑了笑,不做回答。 他转头看向身后的李尧。 “取一张小椅子来。” 李尧恭顺应下。 很快取了一张小椅,放到了桑觅身边。 “小夫人请。” 桑觅愣愣地坐了下来。 两只手,揣着绣有荷花的小暖炉。 身处公堂上,她显得有些紧张。 但似乎没有人觉得她的存在格格不入。 不多时,大理寺卿赵宴也过来了,桑明容起身作揖,赵宴温和有礼地同几个人打了招呼之后,在主审官身边的空座位坐了下来。 赵宴得知案件告破,过来旁听一下。 反正他眼下不忙。 快速破案之功,他还要沾几分。 很快,疑犯严禄被押了上来。 黑衣换囚服的严禄戴着镣铐,跪倒在宽敞的厅堂中,对着堂前高坐的刑部侍郎,以及侧座旁听的大理寺卿,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严禄的视线,战战兢兢地转到立在一旁的谢择弈身上,至今仍不能明白,为何会这么快找到他身上,甚至,没见到过他本人,便已能叫出他的名字。 待到瞧见谢择弈身边坐着的女子时,严禄又是一阵神色大变,一番踌躇后,他凄然地低下了头。 桑明容对着整合过的文书,开始罗列他的罪状。 “嫌犯严禄,原名于禄,出身京畿阳禹县,家中遭逢变故后,被远亲收养,过继给了严家,于洪州留山郡从武多年,一年前,调任望京,两个月前任执戟郎,为兄复仇,残忍杀害两名无辜之人!” 听到这里,严禄抬起了头,双目发红。 “无辜?你们将我查了个底朝天,什么都知道了,现在却说,他们是无辜的?你们这些狗官——全部都是朝廷的狗官——令人作呕的文人——” 惊堂木拍下,打断了严禄的骂声。 桑明容低喝一声:“住口——” “公堂之上不得放肆!” 桑觅被吓了一跳。 手里的暖炉掉在了地上。 原来阿爹这么凶? 第43章 真相 谢择弈蹲下身,将小暖炉捡了起来。 重新放在了桑觅怀里。 桑觅收着暖炉,暗暗打了个哆嗦。 她从来都不知道,桑大人可以这么凶。 以后自己被逮住了,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来人,杖责。” 桑明容略显不耐地挥手。 很快,堂下司狱上前来,对着严禄的背后就是好几杖下去,打得他闷哼不止。 藐视公堂,也是罪状一件。 严禄强忍着痛,挨着打叫骂。 “狗官——” “他们害死了我哥,他们该死!” “如果不是他们,我家怎会变成那副样子!” “读书,读书有什么用——” 严禄凄凄然地涌出了泪水。 都是因为那一场事故,他兄长死于非命,也是因为那一场事故,他的家再也不成家样。 兄长一心读书求学,往后在城里谋一小职。 唯愿一个养家糊口。 但所有的畅想都因为兄长的死而破灭。 桑明容见他如此,终是喊停。 两名司狱退到一旁。 严禄已没有了叫骂的力气。 他狼狈不堪地跪在地上,低声控诉起来:“姓陈的杀了我哥,他们害死了我哥,一块破玉害死了我哥……当年,你们对我哥的冤死,视而不见,现在又在这里装什么秉公执法的大老爷呢……” 在场众人,一时之间缄默非常。 桑明容对着面前内容详实的文书,暗暗叹息。 谢择弈看向两眼红肿,潦倒至极的严禄,忽而说道:“陈高朗没有杀害于顺。” 严禄几乎是吼着回道:“胡说八道,你这狗官!” 谢择弈对他的辱骂有些无动于衷。 严禄咬牙切齿:“我哥水性极好,若非姓陈的使小动作,怎可能淹死!他就是想独吞那块玉!枉我哥一直把他当最好的朋友!卖弄笔墨的,没一个好东西!” 谢择弈冷然说道:“你自己心里清楚,陈高朗没有杀于顺,你当时将他诓骗出来,后又私下审讯他,他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就是因为,他根本没有东西可以供认。” 严禄双肩微颤,不发一言。 谢择弈继续道:“你过继给别家,寄人篱下多年,满心只想复仇,好不容易回到望京,终于有了复仇的能力,你内心,自是无法接受这一事实了——于顺,实乃意外淹死,根本没有任何人杀他。”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严禄颤抖着,重重地将手中的锁链敲在地板上。 谢择弈对严禄的疯癫,略显无奈:“于顺水性非常好,所以他们才会那么大胆,夜里下水,也正是因为他水性好,才会淹死。” 水性不好的人,根本不可能下水。 陈高朗就算当真有意要杀于顺,也绝不会用这种一看就漏洞百出的方式。 严禄、或者说于禄。 他当初私刑审讯陈高朗时,便明白这一点了。 于顺,就是不慎淹死的。 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能淹死的人,其实是不会水的那一批人,而非于顺这种水性极佳之人。 谢择弈接着补充:“陈高朗没有杀人,所以他也交代不出任何东西来,如验尸结果所示,他的指甲全部都被拔去,倘若他真有东西可以交代,作为一个普通人,拔一两根手指就要受不了了。” 陈高朗死时,那么惨烈的审讯痕迹。 可见凶手,根本没问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但陈高朗其实只是个普通人。 他不是什么经受过训练的细作。 “至于刀痕,那些不过是你的发泄。” “你无法接受,自己的复仇,是个笑话,只能拿他的尸体泄愤了。” “诚然,陈高朗没有杀于顺,可柳元良不丢那块玉,他们也就不会去做危险的事情了,故而你认为,柳元良也是罪魁祸首之一。” “你魔怔至此,必然会再起杀心。” “你需要让自己的复仇看起来是真的。” “你需要这样的复仇。” “所以,你又盯上了太乐令杜永元。” “不过,杜永元因为涓渠,惴惴不安,睡不着觉这件事,其实是假的,他并没有参与过当年的事,他只是私底下和陈高朗关系不错罢了。” 杜永元和陈高朗有所私交。 所以,谢择弈提前找过他了。 事情散播出去,对望京夜巡情况,有所了解的严禄,魔怔到非复仇不可的人,一定会按捺不住。 他已经杀了两个人。 他还喜欢半夜提着人头行走在月下。 他还要丢到每天都有人来往、打捞杂物的涓渠之中去,丝毫不怕被人发现。因为这一切,都代表着,严禄心里自以为是的,于顺那天大的冤情。 谢择弈陆续说着,脑海里又顺了顺自己的思路。 凶手,首先是个孔武有力的男人。 至少要有屠夫之劲。 人头可不是冬瓜豆腐,没那么好割。 若是复仇,为何时隔这么多年? 很显然,凶手之前没有机会。 而要顺利实施他所谓的复仇,这凶手还要对巡夜安排有一定了解,他的行动太快了,也太顺利了。 所以,综合而看,凶手最早,也是一年之内,才接触到城内夜巡安排的相关信息。 这其实大大缩小了范围。 此地是望京,没有什么流民。 凶手动手的日子,也是非他当差的日子。 谢择弈补充道:“你没有向太乐令杜永元出手,不被抓现形,我也早就知道你的身份了。” 严禄双眼战栗,一时间面如死灰。 所谓的复仇之面具,已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残忍地揭下。 谢择弈最后道:“杜永元和涓渠没关系。” “有一件事,倒是真的,那就是,当年捞玉的人,除了西草学堂的陈高朗、于顺之外,还有很多,你非得杀的话,恐怕杀不过来。” 严禄无力地躺倒在地。 他古怪地笑了起来。 “呵呵呵、呵呵……” 笑着笑着,又开始抽泣。 在场众人,理清楚这其中来龙去脉后,不约而同地屏息凝神,一场充满怒火的杀戮,惨无人道的行径下,竟只是最最普通之事。 静默着坐在椅子上的桑觅,听得神志恍惚。 杀人,原来还有这么多种不一样的理由。 杀人是恶。 不杀人却也未必是善。 死亡,原来会带来这么多东西。 仇恨、愤怒、还有痛苦。 桑觅不知道,谢择弈到底怀着何种心情去查案,只觉得,阿爹口中的善与恶,在谢择弈眼里,好像都平静得一点波澜都没有,却又莫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面无表情地戳穿别人的复仇谎言。 在桑觅看来,像庙里的菩萨。 满怀慈悲,又带着压人的庄重。 随时,可将她这种十恶不赦的人审讯处死。 就在桑觅恍神之际,趴在地上的严禄挣扎着又坐了起来,他恨恨道:“是,我杀了姓陈的……但,那个柳元良不是我杀的!” 第44章 指控 此话一出,堂中众人都好奇地看向他。 叮叮啷啷的铁链碰撞声响起。 严禄抬起手,指着几个人身后,坐在小椅中上的桑觅:“是她!她杀了柳元良,我那天晚上,亲眼见到,她将尸体投入了井中!” !!! 在场众人无不瞠目结舌。 所惊讶的,不是眼下的指控。 而是此割头凶手的魔怔与疯癫。 桑觅的脑袋歪了歪,不发一言。 她没想到,自己当日的所作所为,已被此人尽收眼底,如今还被当堂指控出来。 仓促作案,夜深无人,她也忘了遮掩,真是大意! 桑觅小心翼翼地去看桑明容。 桑明容的视线从孱弱苍白的桑觅身上挪开,眼中似是闪过一阵心疼,他怒目盯着跪在躺下的严禄:“大胆歹人,行凶作恶,如今还在公堂之上胡言乱语!” 严禄振振有词:“就是她,她扛着尸体,扔进了井中,她是个杀人的女魔头!我亲眼所见,就是她——” 桑明容懒得再理会他了。 转头,看向了一旁的赵宴。 “赵大人,此人已交代罪行。” 赵宴蹙眉,只觉得此等指控,不堪入耳。 能把这种疯言疯语当真的人,脑子一定进了水。 刑部侍郎桑大人的嫡次女桑觅,且不说她是出了名的愚钝,就瞧着她那副弱柳扶风的小身板、那张白得跟珍珠似的脸蛋,怎可能扛着一个大男人的尸体,还将其投入井中呢? 夫君与父亲公务在身,桑觅常紧随其后,这不就是个长不大的傻瓜?她若是离开谢少卿的时间一长,恐怕都要哭出来。 严禄指控谁不好,非得指控她? 赵宴听着严禄的嚷嚷,面露不耐烦:“胡言乱语的疯子,快押下去,择日处斩!” 司狱立即将还在胡说八道严禄拖了下去。 “狗官——你们这些狗官——” 严禄的骂声渐远,很快消失不见。 呆愣愣坐在椅子里的桑觅有些发懵。 这就结束了? 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意料。 桑觅转而抬眸去看谢择弈。 只见谢择弈面色如常,方才似乎都没有听到严禄在嚷嚷什么,半点都没将他对桑觅的当堂指控放在心上。 觉察到桑觅的视线,谢择弈低眉看了过来。 他俊容平静,望向桑觅的眼眸却浅藏柔和。 “还冷吗?” 桑觅别开脸,闷闷地抱着暖炉。 冷? 她一点也不冷,整颗心反而是温热到发痒,古怪的暖流蔓延全身,惹得她浑身不自在。 桑觅压低声音嘟囔着:“谢五郎真是大笨蛋。” 说谢择弈笨吧,他戳穿严禄时,冷冰冰的话语,让人一阵汗毛直竖,可说他聪明吧,真凶都近在眼前了,他还问真凶冷不冷。 大理寺卿赵宴起身,和桑明容说了一会儿客套话,面对详实的文书资料,对谢择弈的办事能力由衷赞叹,顺道又夸了夸其他人:谨守职责的大理寺丞与刑部众人,以及和以往一样,胆识非凡,能为过人的女仵作。 最后赵宴说,挑个好日子,他要做东请众人,去望京城中的大酒楼庆乌楼吃饭。 桑明容应和着,随赵宴来到堂外。 一行人相继离开。 桑觅垂着头,跟在谢择弈身边。 寺卿赵宴欲走时,回身去看谢择弈。 “谢少卿,又破一案,真是辛苦了。” 谢择弈微微颔首:“多谢大人关心,弈所为,皆职责所在。” 赵宴的视线从桑觅身上扫过,而后,神情复杂地拍了拍谢择弈的肩膀——公务辛苦,娶了个除了美色一无是处的妻子,又是另一番辛苦了。 在大理寺卿赵宴看来,谢择弈一直都是个很喜欢自找苦吃的人。陛下赏识,让他进宫陪他下棋,谢择弈都敢推脱婉拒,太子殿下三番两次地青睐相邀,谢择弈不是头疼,就是手疼脚疼,下不了床,天子重臣有意经他结交谢氏,谢择弈也是屡屡拒绝,最后还把所有人都得罪了。 谢择弈可不,就是喜欢吃苦头? 暗暗叹息之中,寺卿赵宴大步离去。 桑明容见外人散去,站定在廊前,当着谢择弈的面,又数落起了还在发呆的桑觅:“我桑明容一世英明,怎生了你这么个傻女儿,被人当堂污蔑,也不知回驳!” 桑觅扁嘴:“你才傻,傻爹爹。” 她不反驳,那不是因为人家说的是真相吗? 桑明容一阵气恼,巴掌都摆出来了,又舍不得动手,只能压下心头的无可奈何,不与她对牛弹琴。 他转而与谢择弈简单交代几句,便也忙去了。 前廊渐渐空旷下来,谢择弈靠向桑觅。 “我送你回家?” 桑觅漫无目的地走着,思绪飘飞。 “你是怎么破案的?” 谢择弈淡然回道:“靠聊天,多和人聊天就行了。” 桑觅略显不明:“破案,这么简单吗?” 原来聊天就能破案? 谢择弈静默一瞬,忽而意味不明地说道:“案子总能告破,人心却未必好解。” “……” 桑觅没听懂,只觉得他轻飘飘的一句话,不经意间流露的怅然,扰得她心神也乱乱的。 她想了想,带着几分试探开口:“那个……凶手,他说是我杀了柳元良……” 谢择弈轻笑:“哦,所以呢?” 桑觅困惑:“你不相信他?” “他还说我是狗官呢,我要相信他吗?” 谢择弈仍是反问,一脸的不以为意。 桑觅不禁有些想笑:这厮因为不想当狗官,所以没能抓住近在眼前的真凶。 真是个大笨蛋! 桑觅暗自嘲笑着他,心头莫名高兴,嘴角上扬:“我以后,能跟着你一起查案吗?” 谢择弈的语调一如往常。 “只要觅儿想,就可以。” 桑觅咧嘴笑起来。 她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学。 从此以后,不留纰漏地杀人埋尸。 永远也不要被桑大人抓住。 第45章 疑心 桑觅没有让谢择弈久送,自己带着碧珠先行回府。在众人眼中,两人看上去有些恋恋不舍,作为谢少卿的娇软美妻,桑觅显得过分黏人。 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谢少卿那令人望尘莫及的办事能力,他乐意把自己娶回家的笨美人栓裤腰带上,天天带着来大理寺,宫中那位圣人恐怕都不会有什么意见。 在几个过路同僚的好奇观望之中,谢择弈理了理思绪,回头去狱里见已然认罪的割头凶手于禄。 胤盛世下,一切明面上的违反法令之事,后续也都依法而为,等案子琐碎的文书流程结束,严禄才会被依律斩杀。 诸多琐碎之事,刑部那边会做得详实完善。 狱中的严禄已是潦倒至极。 他被关押在单独的监牢中。 押送回来时,约莫是又挨了打 “你、你怎么又来了?” 隔着漆黑的铁围栏,坐在草垛中的严禄抬起了头,张嘴说话间,牵动干涸开裂的唇,隐隐有血丝冒了出来。 严禄的状态,显然很差。 谢择弈却也不是来提审他的。 他只是,还有一些疑问,尚未得到解答。 “为什么,一定要去杀人?” 严禄古怪地笑了起来,匍匐上前,手腕锁链敲在了漆黑的铁栏上。 他紧握着监牢铁栏,有些变形扭曲的脸,贴在铁栏上:“你们这些,一出生就注定能做大官的人,站着说话不腰疼,永远也理解不了,摧毁一个普通的家庭,是一件多轻而易举的事情。” “我娘为了送我哥去学堂求学,每天都有着做不完的活,白日里下地,夜里借着月光织布,补贴家用,我与大哥,从小到大,身上穿的粗布衣裳都浆洗到发硬,缝缝又补补,就算如此,生活仍看得见希望。” “直到我哥,被那个姓陈的带着,害死在了城里,我们所有的希望,便都破灭了,我保护不了娘,没有办法,变成另一个大哥……” 严禄声音沙哑,却还是满怀怨恨地叙说着这一切,内心的执着让他的表情,显得越来越狰狞。 谢择弈冷声问道:“你爹娘是怎么一回事?” 当年,阳禹县的于家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一点,他其实没有头绪。 严禄顺着铁栏,身子滑下,以扭曲的姿势跪坐在地上,他又发出了凄凄然的笑声:“呵呵……你不是什么都会算吗?你算不出来?” 谢择弈回道:“事实上,我并不会算。” 他只是,能识几分人心。 披头散发的严禄抬头,略显不自然的眼球正对着谢择弈:“我爹那个懦夫,在外面不畅快了,便回家欺负我娘,我大哥死了,他更是毫无忌惮,这种懦夫,孬种,不配做我爹,所以——我杀了他!我拿割肉的刀杀了他!” 说起旧事,严禄埋着头自言自语不断。 他疯疯癫癫、断断续续地说着杀人的事。 谢择弈微微蹙眉,心下已有所了然。 曾经的于禄,尚且少年无知时,便不得不对自己的亲生父亲动了手,从那一刻开始,他惨淡的人生,便只剩下所谓的复仇。 杀人让他意识到了,可以解决问题。 待他改换姓氏归来,内心也早已不复当初。 严禄神志恍惚地说着杀死父亲,念起母亲放火之事,整个人越发不成人样。 倏然间,严禄又好像恢复了清醒。 他用拳头,带着手上的铁链,用力地敲在铁栏上。 哐当的声响中,严禄低吼着:“这一切,都是因为所谓的学识引起的,我哥若不去求那狗屁学识,怎么会死在京里?而你们呢,你们这些世家文人,卖弄那点学识,就能升官发财!” 谢择弈不发一言。 严禄双目圆睁,继续发泄:“我多么希望,那所谓的学识当真有用!可它们没有用,它们救不了我哥的命,它们只是,你们这些当官的文人,用来往脸上贴金的工具!” 所以,柳元良罪该万死。 千千万像他这样的文人士子,都该死。 这文人当道的世界,害死了他哥。 也害死了他娘。 说着说着,严禄又倒在了地上。 他古怪地蜷缩成一团,压低嗓音呜咽了几声,说着一些含糊不清的话语:“我是想杀了那个姓柳的,但我那天,只是去探探风……我真的没有杀他,是今天那个出现在公堂上的女人,是她将尸体扔进了井里……反正你们也不会相信……但我,我亲眼看见的……” 谢择弈没有再听他说下去。 默默转身离开。 严禄俨然已是精神失常。 谢择弈自是不会将他的胡言乱语放在心上。 然而,柳元良之死,确有疑点。 柳元良尸身上的水,怎么解释? 严禄已是必死无疑,既已承认自己杀了人,又何必否认柳元良的死与他有关? 谢择弈忽然想到,最大的可能,大概是此人接连杀人,精神紧绷,已至极限,被自己戳破之后,怀恨在心,故意对他胡言乱语,扰他心神吧。 —— 凶案既了。 桑觅心头悬着的石头落下。 回到府中,便耐着性子,跟着李嬷嬷学做靴子。 今日晚膳前,谢择弈也忙完了他的琐碎事。 他沐浴更衣后,正好与桑觅一同用晚膳。 一顿饭吃完,谢择弈简单知会一声,去了书房。 桑觅吧唧吧唧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劲。 谢择弈这厮,好像有点心神不宁。 桑觅又吃了两块小酥肉,她不明所以,心底一番踌躇,最终还是擦了擦嘴巴,鬼使神差地跟去了书房。 书房中。 老嬷嬷轻手轻脚地点上灯火。 谢择弈静坐着,似是神游天外。 桑觅过来时,他才有所回神。 “你怎么啦?” 谢择弈抬眸,略显意外:“觅儿在关心我?” 桑觅不言。 事实上,她没有。 她并不懂得什么叫关心别人。 询问他的情况,更多的是好奇。 就像猫一样,生性如此。 谢择弈招她过去,桑觅缓步上前,甫靠近他的座椅,他便长臂一伸,猛地将她捞进了怀里。 桑觅跌坐在他腿上,倒是一点也不讨厌。 下意识的,她挪着屁股,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谢择弈圈着她的腰,一只手捏上她葱白的手指。 “过两天,我带你去骑马。” “手无缚鸡之力,就像觅儿这样……” 他把玩着她的手,轻声说着。 “好啊。” 桑觅没太懂他在说什么。 手无腹肌之力? 手就是手,腹肌就是腹肌。 手为什么会有腹肌之力? 搞不清楚。 但桑觅,很期待骑马。 第46章 看书 谢择弈觉得,自己也有些魔怔了。 竟当真去想,桑觅是否存在杀人的可能。 她会在背后气恼地骂柳元良。 咒其去死。 可她又是那么的单纯无害。 世间贫与富,寒门与士族之间由来已久的矛盾,人心善恶,都与她没有牵连,她会将掉在地上的酥饼捡起来吹一吹便往嘴里放,对所有待她好的人傻笑。 身居高位者也好,卑微粗鄙的奴婢也罢,在觅儿眼中,都是一样的。 这样的觅儿,怎可能下狠手杀人? 盛世太平下,行凶杀人者,通常有着难以抑制的冲动,他们非得杀人不可,诚如将自己浸泡在愤怒与仇恨之中的严禄,自他狠心弑父后,便已注定,他会为了那场烧毁自己全家的火焰,再去杀人。 觅儿和别人,不一样。 觅儿永远都香香软软。 与世间所有的血腥腌臜,都毫无关联。 桑觅窝在谢择弈怀里,满脑子都是骑马的事:“我想要一匹白色的小马。” 谢择弈回神,很快应声。 “嗯,我给你找一匹白马。” 桑觅笑着,软绵绵地说着话:“我爹就有一匹白色的马,它总是哼哧哼哧地叫,被关在马厩里,看上去很可怜,我有一回,拿了几块红豆糕给它吃,和它聊天说话。” 谢择弈想了起来,点头:“嗯,两年前的事了。” 桑觅一时惊讶:“你怎么知道?” 确实,那是两年前的事。 那时候的桑觅,十六岁。 谢择弈轻笑,却不作回答。 那天,御史台的何大人约了一些人出城钓鱼。 刑部侍郎桑明容也在其列。 谢择弈比他们年轻一辈,本就很少参与那些,可他那时候有意与桑明容走近,便也应约跟了过去。 桑明容的马在路上,突然闹了腹泻。 一时间,添了不少的笑话。 鱼没有钓到不说,桑侍郎是多出了一肚子火气。 事情的第二日,桑明容才无可奈何地告诉谢择弈,自家的傻女儿给马吃坏了肚子,让他出了糗。 桑明容摇头道:“我这女儿是要嫁不出去了。” 谢择弈当时顺口接了一句:“怎么会?我娶啊。” 桑明容脸色大变,接连好一阵子都有意避着他。 直到,十八岁的桑觅,变成了一个烫手山芋。 桑明容有些走投无路,倒是又想起了谢择弈。 但谢择弈对此乐意之至。 桑觅靠在他怀里嘟嘟囔囔,说着桑明容和马的事,很快又自己觉着无聊了,靠在他身上一言不发。 谢择弈扶了扶她的腰:“我看一会儿书,觅儿困了,可以早些去睡。” “我还不困。” 桑觅的身子动了动,又打起了一点精神。 她想了想,从谢择弈身上下来。 “我去给你拿点吃的!” 谢择弈愣了片刻才应声:“好。” 他并非不知,觅儿是情感驽钝之人。 他也并非不懂,私心作祟的自己没那么君子。 他其实,就是在欺负她迟钝。 顺水推舟将她吞吃入腹。 但诸多不经意间的转变,有时候连谢择弈自身也会招架不住,纵使她的心离自己千里万里,只要她愿往前一步,自己仿佛便能走完剩下的全程。 —— 桑觅离开书房,去准备茶水点心。 碧珠忙跟上来伺候。 桑觅很快,便眼睁睁地看着碧珠忙活,两手空空。 站在碧珠身边,桑觅喃喃道:“他说要教我骑马。” 碧珠边收拾点心,边回话。 “骑马?” “嗯。” “小姐,骑马不好!” 碧珠阖上点心盒子,一本正经地看向桑觅。 桑觅不解:“为什么?” 碧珠郑重其事地说道:“我看的小书册上说了,娇嫩肤白,不宜骑马,小姐你在马背上颠簸几下,便会在娇嫩的屁股蛋子上,留下印子,到时候就不好看了!” “……” 桑觅有些摸不着头脑。 骑马的人都会在屁股蛋子上留下印子吗? 谢择弈大约是常骑马的。 他的屁股长什么样? 桑觅没注意呀。 碧珠谨慎地告诫完,端着茶水点心回往书房。 桑觅略显茫然恍惚,一时间又搞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了,回到书房里,谢择弈已开始漫不经心地翻着手里的书,桑觅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书,只是又被他招了过来,挨着他的肩膀坐了下来。 谢择弈的书案上,总是摆满了书。 他也不怎么让人收拾。 桑觅坐了一会儿,便学着谢择弈的样子,抽了一本书来看,装模作样地翻了翻。 翻了一会儿,桑觅觉着不对劲。 去看书封,才瞧见上面写着——《谢族世谱.胤本列第二》 桑觅眨了眨眼睛,莫名来了兴致。 她看到这本书上写了,谢择弈祖上屯田什么的,兴致勃勃地打断了正自顾自看书的他:“屯田?是种地的意思吗?你祖上是种地的?” 谢择弈放下了自己的书,耐心地给她解释:“谢家祖上是诸侯乱世下的文士武将,适逢胤朝太祖皇帝南征北战之际,屯田,是指屯田养兵,一边打仗一边种地,将士们春种秋收,才有粮食吃。” 桑觅若有所思,一路往下翻着。 谢家最早是地方小士族,后来随着时局动荡,转而为乱世大诸侯下的小将,随着前朝覆灭,谢家祖上领兵投了当时还不是皇帝的太祖皇帝,安定之后,久居青州齐郡。 自此,青州齐郡成为谢择弈的老家。 桑觅很意外:“你老家是青州呀?” “嗯。” “我还以为你是定州人。” 谢择弈无所谓地笑了笑:“我长兄在定州做官而已,大胤有律令规定,上州刺史不可在本地为官,这是太祖时期便定下的规矩,以防地方势力脱离朝廷掌控,所以我兄长作为青州人,按照律令不能做青州刺史。” 刺史有上州刺史、中州刺史,下州刺史之分,定州是上州,青州也是,谢伯书在定州政绩很好,小有威望,望京这边,自然也有很多人将谢择弈当定州人了。 “这样啊……” 桑觅半懂不懂的,继续翻书。 第47章 屁股 桑觅跳过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谢家人之事。 终于,翻到了最后,找到了熟悉的名字。 谢族世谱.胤本列第二.其九 谢司允,任祜七年。 病逝于望京。 嫡系五子。 长子谢伯书。 次子谢启绘,早夭。 三子谢嶙峋。 四子谢风弦。 五子谢择弈。 庶子女有三。 桑觅看到谢择弈的名字,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样,一阵惊喜,嘴角上扬。 白皙的指尖压在书页上,桑觅一遍遍地摩挲着那三个字,看着谢择弈几位兄长的名字,很快又觉察到了不一样的地方。 “书、画、琴、棋——我看懂了,你们家的名字——” 谢家几个男儿,竟然取书画琴棋之意为名。 棋、代表谢择弈。 桑觅此前还以为,这几个字是给女子用的。 谢择弈看着自得其乐的桑觅:“觅儿真聪明。” 桑觅仔仔细细地瞧着,对着谢嶙峋的名字,面露困惑:“唔,不对呀,你三哥名字不一样。” 谢择弈斟酌一番,徐徐说道:“我三哥是过继子。他是谢家旁支庶出,生父同我爹血缘牵连不深,生母又是个婢妾。但他,自幼天赋异禀,谦恭好学,勇武不凡,十七岁便有统兵之才,于是我爹娘将他过继入主家,从法理上,他就成了谢家嫡出。” 桑觅似是懂了。 过继子在法理上,与嫡子地位相当。 但谢嶙峋名字没改,于族纪中一目了然。 桑觅歪了歪脑袋:“他是你异父异母的亲哥哥?” 谢择弈笑了笑:“是这样没错。” “噢。” 桑觅缓慢地点了点头,有所会意。 谢择弈补充道:“嫡庶纵使有别,但从来都不是不可更迭的规则,有才能者,在法理之上,总有办法为其正名,嫡出之身,锦上添花罢了。” 桑觅放下了再也没有后续记录的书。 她少见的,颇有感慨。 “你们家好大。” “觅儿家里也不小。” “我爹说,我们家世代都是读书人。” “是,桑家风评很好。” “可我不会读书。” “觅儿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桑觅听到谢择弈这么说,不禁笑了。 谢五郎虽然笨笨的。 但他是个好人。 他不仅仅是个好人。 他还是个,会让桑觅感到开心的好人。 桑觅扬着唇角笑着,两只手像模像样地摆正了书案上的几本书,一副帮他整理桌案的模样,谢择弈似是心领神会,继续看起了自己的书,桑觅端详一会儿,捧着点心盒子,抓起一块桂花糕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 就这么待在他身旁,各自做着自己的事。 桑觅心头一股没来由的平静。 她不会去想那些久远的,碎片般的记忆。 所有的杀戮都与她无关,她是桑大人的女儿,是阿娘抱在怀里的乖孩子,一切就好像回到了,她不曾动手杀人的日子——如此想来,嫁给谢择弈这个倒霉蛋,也不是什么坏事。 桑觅吃着东西,全然不会打扰到谢择弈。 谢择弈看上去心情也很好,他认真地看着书,时不时地停下来,去翻书案上的另一本书。 就这么过了半个多时辰,哈欠连天的桑觅食欲缺缺,她打了个瞌睡,一脑袋撞在了谢择弈身上。 谢择弈丢下书,扶着她的肩。 桑觅恍恍惚惚地又清醒过来。 没来得及说什么,小身躯已被他轻而易举抱起。 “觅儿困了,睡觉吧。” 桑觅含糊不清地应着,柔弱无骨的手臂下意识地攀着谢择弈的身体,被抱着踏出书房时,一阵凉风吹了过来,桑觅倒不觉得冷,只是灵台复归清明,圈紧了他的脖子。 “冷吗?” “不冷……” 卧房里很暖和。 内室地下修了暗炉。 隔着一两个房间,烧烟取暖。 桑觅从来都不是个会冷会热的人。 可她抬眼去看谢择弈的瞬间,忽然觉得这个房间热热的,整个人被放在榻上,尚未定神,绵密的吻已落了下来,从呆愣中微张的嘴唇,一路到白皙的颈子。 桑觅哼哼唧唧地闭上眼睛。 对她来说,夫妻之事,就好像,松动筋骨,跟挠挠痒痒一样好玩。还很轻松,不需要她费什么劲儿。 宽衣解带,一如往常。 谢择弈似是怕她冷着,让她整个人都被温热的躯体裹着还不够,又扯了一把蚕桑被。 桑觅忽然想到了谢择弈的屁股。 她睁开眼睛,眼珠子乱转着。 他的屁股上,有因骑马留下的印子吗? 谢择弈轻按着桑觅的腰,再去吻她的嘴角时,才看到她正往自己身上乱瞅,他略显不满地将她的脸掰正:“别走神——” 桑觅别扭地动了动身子,伸手无力推搡着他,低声嘀咕:“我、我想看你的屁股……” 话语的尾音被长吻吞没。 桑觅有种被莫名责罚的无辜,无法为自己辩解,又好像控制不了自己身体似的,陷在温暖的怀里,昏昏沉沉,予取予求。 她没能看见谢择弈的屁股什么样,她只知道,自己跟被摊煎饼似的翻来覆去,某人带着一股要将她凿穿的狠劲,一遍遍地亲她。 他说,以后不要再跟他说这种话了。 桑觅全然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 她明明只想知道,骑马会不会留下印子。 第48章 射箭 桑觅没敢再去看谢择弈的屁股。 她始终未能知道,他的屁股上到底有没有印子。 但桑觅的世界,一直都有很多未解之谜。 不重要的事,她很快就会忘掉。 两日后,谢择弈带着她去嵩林苑骑马射箭时,桑觅就把屁股的事情,忘到了九霄云外去。 嵩林苑又叫十里嵩林苑,是望京城中,皇城脚下一处供京中显贵活动的场所,东西十里、南北十里,故而得此名。 整个嵩林苑围了一片很大的疏林草地,平常骑马游玩,绰绰有余,内中还有空阔的靶场,几座阁楼依水而建,设了好几间棋社。 桑觅今日穿得朴素简便,并非男装,但也不似往常的淡色罗裙,碧珠给她梳的头也很简单。 她跟着谢择弈,进了内院,便有小厮上前来迎。 谢择弈让他们去牵马,花销暂记他的名号,月底会有人过来结账,小厮躬身应下,匆忙退了下去。 桑觅听着,有些惊讶。 她像是没见过世面的乡野村妇。 “竟然还要给钱吗?” 谢择弈牵起她的手往里走:“当然要给钱,嵩林苑是很多年前的安乐长公主所建,招了一些人当值,还拨了一点禁军以作防护,这些理论上,都要花钱,嵩林苑只向朝廷官员开放,自然就要收朝廷命官们的银子。” “这样啊……” 桑觅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像生活在望京多年的官家女子,对这些望京城中的细枝末节,一无所知。 出了院子,便有小厮牵着一匹白马上前来。 谢择弈接了缰绳,小厮恭顺退开。 他利落地上了马,居高临下地朝着桑觅伸出了手。 “来。” 简单的一个字,引走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桑觅几乎是半点犹豫都没有,便去拉他的手。 借着谢择弈的力,她轻飘飘地被他带上了马,放在了身前怀中,桑觅的后背抵着他的胸膛,神志有些恍惚。 这人劲真大。 谢择弈怕扯到她的手疼,将人拥入怀中后,很快低头去看她的手腕,他有些惭愧:“疼吗?” “没……” 桑觅摇头。 疼倒是不疼,就是离他这么近,热热的。 “一会儿教会你,你再自己上马。” “噢。” 白马踱步向前。 谢择弈开始耐心细致地跟她讲各种马具是做什么的,以及如何骑马,桑觅其实一句都没记住,只觉得,这人对着自己耳朵讲话,怪让她不好意思的。 不得已,谢择弈又从头讲了一遍。 两人身下的马儿,开始向前小跑。 谢择弈把缰绳给她。 “很简单的,觅儿很快就能学会。” “简单?我觉得马儿驮着你不简单。” “什么?” “你太重了。” “有吗?” 桑觅不知道马儿每天吃什么,吃的那点东西,够不够它生出驮着谢择弈与她两个人的力气,忍不住为马儿抱不平:“你长那么高,一身硬邦邦的,老是压得我很难受……” 谢择弈打断了她。 “专心骑马,别说这种话。” “噢……” 桑觅好像被训了。 她觉着自己,已经很专心了。 至于学会没有,她也不知道。 反正跟谢择弈一起骑马挺好玩的。 白马越跑越快,桑觅好像当真能控制它一样,心头不知不觉间,便有了一股游刃有余的高兴。 两人在广阔林子里转了几圈出来。 正好,到了一个空置的射圃中央。 白马踱着步,停了下来。 桑觅兴致很好,忽而问道:“你会射箭吗?” “会一点。” 君子六艺,谢择弈自认多少是会的。 他问:“觅儿想玩?” 桑觅没回话,只是转头冲着他笑。 谢择弈下了马,又接着她从马上下来。 候在一旁的小厮得了吩咐,牵着白马拴到一旁的立柱上,旋即离开,回来时,取了一把漆黑的弓和一个箭袋。 小厮将弓递给谢择弈,抱着箭袋静立在一旁。 桑觅好奇地凑过来看:“这弓真好看。” 谢择弈笑了笑,自箭袋里抽出一支箭。 动作间,桑觅看见了这张弓上面的字。 “这把弓上面,还有你的姓氏呢?” 谢择弈淡然回道:“因为这是我的弓,只是寄放此地罢了。” “噢……”桑觅有些恍然,“那这箭?” 这箭,不会也是他的吧? 模样也挺好看的。 谢择弈说:“是谢家的双刃开羽簇。” “噢……” 桑觅若有所思。 谢择弈补充道:“箭簇这东西,有律令规定,不可随意私造,这些双刃开羽簇,是我在望京,以我自己的名头,打的一批箭簇,只有这么多,平时射出去了,我还得捡回来。” 桑觅有些意外:“原来这么复杂。” 她果然,是没见过世面的。 “这就是秩序,足够完善的律令,乃国泰民安之根基,天子朝臣,则更该遵守秩序。” 谢择弈说着,同时略显生疏地张弓拉弦。 桑觅有种被他暗示到的感觉,一阵心虚。 “……” 她完全不敢说话。 谢择弈这厮休沐日,在外游玩,也不忘记他的破律令法条,比桑大人还可怕。 箭簇破空,倏然射在远处的空靶之上。 远远望去,正中红心。 桑觅瞪大眼睛,回神间,带着几分茫然,拍了拍手掌:“谢择弈,你好厉害啊!” 谢择弈被她这么一鼓掌,似是有些难为情。他觉得自己,其实射术一般,只有对着一动不动的靶子虚张声势的水平。 桑觅高兴地上前来:“教我,我也想玩~” 她刚才学会了骑马,很快又要学会射箭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也好有用呀。 谢择弈很满足于桑觅已经开始会向他撒娇了,这像是一种,不可捉摸的转变。 他将弓放在桑觅手心,教她摆着架势。 温柔细心地告诉她,如何发力。 桑觅点着头,好像是听懂了。 “这样……” “就这样射?” 她眨巴着眼睛,引箭上弦,混混沌沌地拉开弓。 箭簇飞出,啪嗒掉在了十几丈外的沙地里。 谢择弈望着地上孤零零的箭,沉思片刻。 “嗯,觅儿表现得也不错。” 桑觅有些不服气:“这个不算!” 谢择弈笑着:“好,它不算。” 桑觅再度装模作样地拉开架势,再来一遍。 这一次,箭簇飞得很远。 但不知道射到哪里去了。 反正,不在任何一个靶子上。 桑觅恼火得很:“不行,我要再来一遍!” 她也要射中那个红心心。 结果显而易见,箭又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桑觅看向谢择弈:“你再给我演示一遍。” 谢择弈接了弓,便又跟她详细说了一遍,如何保证自己射箭的准头,这回,他接连射了两箭,正中另外两个箭靶靶心。 桑觅盯着他的手看,一个劲地点头。 她复归跃跃欲试的状态。 然而,结果就是,箭袋中余下的几支箭被桑觅霍霍干净,对面的箭靶上,也只有谢择弈射出的那三支箭。 谢择弈也不笑话她,吩咐小厮打温水来给她洗手。 桑觅洗了洗手,满脸丧气地将水渍往谢择弈身上抹了抹:“不好玩,射箭一点也不好玩。” “嗯,不好玩。” 谢择弈轻轻捏着她的手腕。 瞧着桑觅手掌的几处泛红,有些心疼。 不远处,马蹄声渐近。 站在一起的两人相继望了过去。 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驾马而来。 赤色骏马嘶鸣一声,踱着步停下。 来人骑在马背上,姿态张扬。 他嘴角挂着戏谑的笑,高高在上地看着他们。 “谢少卿,真是好久不见。” 谢择弈上前半步,揖身行礼:“殿下。” 桑觅后知后觉,低着头,笨拙地福了福身。 她隐隐记着阿娘和阿姐跟她说过,大胤礼以端为先,不以重为首之类的话。桑觅也不懂,她只晓得,见到大人物要低声下气,眼前这个人,显然就是个大人物。 第49章 太子 骏马昂起了头,略显沉闷地哼哧两声。 马背上的张扬男子嘴角的笑意愈发戏谑。 “孤闻柳元良之死,谢少卿你短短几日,便破了案,事情办得这么快,谢少卿实乃非凡人。” 谢择弈垂眸,从容平淡地回道:“弈愧不敢当。” “你身旁,是桑侍郎的女儿?” 陌生的男人视线落在桑觅身上。 桑觅摸不着头脑,索性什么也不做。 反正,她十几年来都是这么糊弄过来的。 谢择弈拉了拉桑觅的手,似是宽慰,不咸不淡地回着:“正是荆妻桑觅。” 骑在马上的男人定睛瞧着桑觅。 好一会儿,才意味不明地出声。 “真是玉貌花容,世间无两。” 谢择弈似笑非笑:“太子殿下谬赞。” 听到这里,桑觅才恍然会意。 面前这恣意张扬的年轻男子,竟然是太子? 太子,皇帝老头的儿子。 将来,不出意外的话,就会是下一个皇帝老头。 桑觅搞不清楚,这个太子为什么老用稀奇古怪的眼神打量自己,印象中,自己倒也不认识这家伙。 尚在不明就里之中,马上的太子忽而说道:“谢少卿,与前祭酒也是旧识,孤有闻前祭酒一案,牵连甚多,有意知其内情,但谢少卿想来又身体不适,或者临出门时腿脚不便,难赴东宫酒宴之约,索性,孤也不请你了。” 谢择弈扯起一抹看似惭愧的笑意:“殿下说笑了,东宫相请,实乃殊荣,只是下官命中福薄,难受殿下厚恩,上回,下官当真是出门时,不慎摔伤了腿。” 太子皮笑肉不笑。 “那只能说,谢少卿的腿实在不容易。” 桑觅对这两人的交谈,只觉一头雾水。 谢择弈摔伤了腿? 什么时候的事情? 桑觅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不远处,便又有一陌生年轻男子驾马而来,紧随其后的是好几匹马,更多的陌生人,一时间,整个场地中,扬起一片尘埃。 马蹄渐歇后,领头的男人引着马儿踱到东宫太子身旁,隔着几步的距离:“皇兄,你不是要去西校场吗?” 太子意有所指地勾唇:“孤偶遇谢少卿。” “哦,谢少卿?” 身旁的男子一听,也显露一股不可捉摸的戏谑。 谢择弈还是那副平静温和的神情。 他对着马背上的人淡然揖身:“怀王殿下。” 不知所以然,谁也不认识的桑觅跟着福了福。 居高临下的男子好奇地瞧了过来。 “哎呀,这是那个桑觅?” “呵。” 太子不置可否地轻笑一声。 怀王咧嘴笑了起来:“我就说皇兄为什么……原来,这就是那个放着东宫良媛不做,要嫁给谢少卿的桑家嫡次女……果然,样貌生得姿容无双……” “够了,老七,不要胡说八道了。” 太子神色微变,略显严肃地打断了他。 “我们走吧。” 桑觅眨巴着眼睛,不明白他们为何都认识她,浑浑噩噩之中,面前的一行人已在东宫太子的带领下,匆忙离去。 —— 谢择弈牵起桑觅的手,旋身往远处的阁楼走去。 桑觅有点心不在焉。 脑中,后知后觉地想着那两人刚才的话。 半晌,桑觅也没理出什么头绪来。 “他们好像不太喜欢你耶。” 谢择弈倒是一如既往的坦然,神态自若:“不喜欢就不喜欢,他们又不是觅儿,我不需要他们喜欢。” 桑觅不禁想笑。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笑。 桑大人说过,太子殿下身份尊贵。 惹了太子殿下讨厌,就不会有好果子吃。 谢择弈么,果子他专捡烂的吃。 桑觅已经见怪不怪了。 谢择弈见她浅笑,心绪也渐渐放松了下来,他牵着她缓步走着,迟疑着开口:“他们是,太子萧常肃,和怀王萧承穆,两人皆由崔皇后所出,关系甚笃。” “噢。” 桑觅假装自己记住了他们的名字。 谢择弈说:“他们方才说的是,太子萧常肃有意纳你为良媛,却被你父亲设法拒绝之事,在你我,成亲之前。” “……” 桑觅一时哑然。 想起阿娘跟她讲过,在她与谢择弈成婚之前,有个大人物,意要纳桑觅为妾,倒是不曾想,这所谓的大人物,是指当今太子。 妾,是太子的妾。 谢择弈略显为难。 “我不知道,要怎么同觅儿解释。” 桑觅困惑:“解释?你做错什么了吗,要解释?” 谢择弈转头去看她那双纯澈的眼,意识到,她的世界永远比他简单纯粹,自己内心的诸多思虑,反倒显得杞人忧天。 他缓缓说道:“数月前,太子萧常肃偶然得知,桑侍郎府上还有一个未出阁的女儿,生得貌美,便寻了机会,示意于桑侍郎,东宫有意纳你为良媛,你父亲他心有惶恐,不敢让你贸然入东宫,又不好直接拒绝太子施恩,便扯谎说,你已经许了婚,将我给搬了出来。” 这件事,真要说起来有些复杂。 得从谢择弈自己,屡屡婉拒灵顺公主萧沛灵的好意开始说起,灵顺公主萧沛灵招婿不成,自谢择弈这里,弄走了桑觅的一张小相。 而后,萧沛灵从中作梗。 她去了萧常肃耳边,说桑明容家里,有个生得姿容脱俗,性子驽钝的闺阁妙人,正好,萧常肃的东宫内院,少这么一种美人儿。 萧常肃被一母同胞的妹妹萧沛灵说动,便找上了桑明容,有意施恩于桑家,然而,这两人都没有算到的是,桑明容不愿让自己的女儿入东宫。 刑部侍郎桑明容深知自家女儿的秉性。 去了东宫,她若是得罪了别人…… 桑家根本保不住她。 东宫太子妃杨氏,是当朝太傅之女,背后是大胤百年望族杨家,太子良娣,乃辅国大将军嫡女…… 几个出身极高的女子,皆是能入皇家玉牒者,她们捏死桑觅跟捏死一只蚂蚁差不多。在桑明容眼里,自家的笨女儿,去了东宫怕是活不过半年。 桑明容只得冒险推诿,将谢择弈扯了进来。 反正他说过,愿意娶桑觅。 谢择弈的确,很愿意娶。 哪怕知道,自己会得罪当朝太子,他也乐意之至。 于是,两人的婚事,就此顺水推舟。 谢择弈有意简化略去了灵顺公主的事。 耐心的,同桑觅说清楚了来龙去脉。 “至于接下来的事情,觅儿你也知道了,你我成亲有些仓促,这其中,多有无奈之处。” “东宫良媛,自是尊贵,吃穿用度锦衣玉食不说,若是有幸得了荣宠,将来还能福荫桑家。但,你父亲,有他自己的考虑……” 桑觅若有所思地听着。 亮晶晶的杏眼中,装满了好奇。 不知道那个东宫有多大。 里面的人耐不耐杀? 一旁的谢择弈自说自话起来,一时陷入惆怅。 “但是,觅儿,我很乐意娶你为妻。” 桑觅没怎么听他继续废话。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秀眉微蹙。 谢择弈在嵩林苑中的阁楼前停步。 转头,带着几分郑重其事地看向桑觅。 “觅儿,你愿意嫁我吗?” 桑觅恍恍惚惚的抬眸:“谢择弈……” 谢择弈微怔,好一会儿才柔声回她。 “嗯,我在呢。” 桑觅仰头,眼巴巴地望着他:“我肚子饿啦~” 谢择弈有所错愕,回神后,无奈地发笑。 也许,不必去问她是否愿意嫁与他为妻这种问题,对眼下的他而言,只要觅儿会这么跟他说话便足矣。 他的觅儿,可不会跟什么人都喊饿。 第50章 小花 谢择弈领着桑觅入了嵩林苑的小憩阁楼。 招来小厮送上茶水点心。 “你先垫垫肚子,我去靶场那边,将箭簇捡回来。” 桑觅端坐在桌边,拢着两条腿,抓起一块酥饼往嘴里放,小口小口地啃着,含糊不清地回着谢择弈的话。 小厮倒上冒着热气的花茶,躬身退到了一边。 谢择弈看着桑觅吃东西。 停顿片刻,旋即转身,出了房间。 —— 谢择弈一贯是个喜欢亲力亲为的人。 若是他亲自,去将那些射出去的箭簇找回来,速度会很快,交由他人固然方便,终归要花钱,钱如果不是花在桑觅身上,谢择弈自认,他有点抠门。 当然,最要紧的是,他打的那几支双刃开羽簇,箭簇过分锋利,不甚了解之人去取,恐会划伤。 靶场后方,一片疏林之中。 谢择弈从白马背上下来。 循着树干上的痕迹,找到了最后一支箭。 一。 二。 三。 三道破风之痕。 箭簇穿了整整三棵树。 最后,锐利地扎在了第四棵树的树干上。 谢择弈站在树下,微微仰头。 半晌。 他抬手,将树干上的箭取了下来。 双刃开羽簇被他投回挂在马上的箭袋中。 谢择弈翻身上马,回往十里嵩林苑的东阁楼。 彼时的桑觅,已填饱了肚子。 她端着茶杯,小心地啜饮着。 面前的小六角盒中,码放着好几块点心。 每种口味的点心,桑觅都给谢择弈留了一块。 谢择弈回来时,百无聊赖的桑觅一脸的高兴。 “你回来啦。” “嗯。” 谢择弈应着,看到她码放整齐的糕点,神情动容,迟疑片刻后,来到她身边坐下,视线定定地落在桑觅捧着茶杯的小手上。 细腻白皙、柔弱无骨的手,漂亮得不像话。 桑觅放下手里捧着的茶杯,略显拘谨。 自己手上,好像有什么怪东西似的。 “觅儿……” 谢择弈欲言又止。 “啊?” 桑觅的手,一直被他盯着看。 一时之间有些不知道往哪里放。 谢择弈抿了抿唇,道:“你往后想骑马了,便可以自行到嵩林苑来,开支记我名下即可,我有时候可能会很忙,并不能陪着你。” “嗯,好。” 桑觅回神,忙应着。 谢择弈又说:“你学得很好。” 桑觅不自在地笑了笑。 她用小拳头推了推面前的盒子。 小六角点心盒,被轻轻推至谢择弈面前。 谢择弈会心一笑,挪着自己的位置,紧挨着她。 —— 十里嵩林苑之事,很快被抛诸脑后。 但,两日后。 桑觅去见桑盈时,还是,将诸多原委告知。 “竟然是太子……我倒是不知,还有这回事……” 桑盈深思着,心头豁然,怪不得当初,父亲桑明容那般仓促嫁女入谢家,免去了诸多繁礼,桑、谢两家都显得冒失了,大婚之喜,谢家那边只见礼,不见人。 谢五郎其母回京,说不定,已是最大的准备。 桑觅吃着桑盈给她剥好的炒栗子,无所谓地说着:“这些都是谢择弈说的。” 她没觉得这是什么要紧事,只是凭着直觉行事,理不清的事,阿姐和阿娘总会帮她理清楚。 桑盈幽幽说道:“不管怎么样,爹是对的,东宫,非桑家能碰,觅儿往后,尽量避着东宫的人吧。” 桑明容在朝中一贯是持忠君爱国之心,秉独善之身,恪守其职,他嫡出两女,并非不能上嫁,实是太懂,何为,慕其名,承其重也。 桑盈眼下,看似刚断了苦楚,实则离了后宅内院,已然一身轻,无人会在这种时候上门叨扰,她竟像是得一种解脱,每日有用不完的时间,做些自己喜欢的事。 反观自家妹妹,实在是让人放心不下。 桑盈暗暗思索着,不禁又细碎地念叨了起来。 “望京城中,显贵聚集,咱们桑家的门第,不上不下,身处其中,多有难处,觅儿你若是不懂那么多,但可谨记着,守着自己的良心……” 桑觅听不得这些长篇大论。 良心是什么? 她没有的。 姐姐桑盈的话,和桑大人的车轱辘话一样。 左边耳朵进,很快便从右边耳朵出去了。 桑觅咂吧了一下嘴,抬手用光洁的手背抹了抹嘴边的栗子碎,飘忽的视线漫不经心地一转,看到了桑盈摆放在窗檐下的那盆小食人花。 “阿姐,这个花……” 桑盈循着桑觅的视线看去:“是觅儿送来的花啊。” 桑觅微微蹙眉:“阿姐,煮茶喝。” 桑盈笑着:“这一株奇形怪状的花儿,幽香淡雅,草率地摘了煮茶,实是暴殄天物,放在窗前,每每看到便能想起觅儿,也挺好的。” 桑觅闷闷地提醒她:“可以养身子。” “嗯,我知道。” 桑盈其实是舍不得。 桑觅当初,捧着这花送来。 跟宝贝似的。 她哪里舍得摘了,就为了随随便便煮个茶。 桑觅盯着那株花看了一会儿,想了想:“阿姐,哪天身子不舒服,记得摘了这花。” “好,阿姐记住了。”桑盈对妹妹的执拗,略显无奈,“觅儿旁的不说,种花的本领堪称天下一绝。” 这一株形似小月轮的怪花…… 大概,就是她误打误撞种出来的吧。 第51章 诛他,别诛我 岁末十二,初旬。 京畿起了大雾。 望京城内,清早的雾一个多时辰才能散去。 往年这时候,已是落薄雪的时节。 桑觅与李嬷嬷围坐在一个暖炉旁,跟着她学做靴子,碧珠刚从外面花圃回来,揣着手静侯在一旁,时不时的,上前来帮桑觅分整一下被她弄乱的针线。 小篮子里的两张鞋底有些不成样子。 但到底是纳完了。 尺寸大小也恰好。 桑觅已开始缝靴面。 李嬷嬷耐心地教着,桑觅捏着针线,望着面前的两张厚鞋底,心不在焉起来。与桑觅自己相比,谢择弈的脚真的很大——心神飘忽间,手中的针,扎进了食指指腹中。 “夫人小心。” 李嬷嬷见状,忙出声。 桑觅回过神来,低头一看,指尖已冒出了一颗小血珠,她顿了顿,略显笨拙地将左手食指含进了嘴里。 李嬷嬷看得呆愣。 直到身后的碧珠递上一块帕子,她才有所反应。 “夫人,我们慢慢来。” 桑觅就着自己的手指吸了一口,接了碧珠递过来的帕子擦手,此时,食指指尖的红点已消失不见。 李嬷嬷和碧珠,谁也没有发觉异常。 只是,担心着她的状况。 桑觅藏着左手指腹,捏着那块帕子,神情略显不自然,肌白孱弱的身子上,留下的一些痕迹,她通常会让它们存在的时间长些,但桑觅偶尔也会忘记,收敛着自己的怪异,一不小心便自愈了。 言而总之,桑觅一直以来都隐藏得很好。 未出阁时,无人与她同睡同起。 如今嫁了人,那人好像也不怎么聪明。 李嬷嬷停了手中的活儿,说她们可以一会儿再缝,桑觅摇了摇头,让她继续教,没多久,家中管事隔着一扇屏风,在外请见。 桑觅让他进来。 管事越过屏风,恭顺上前,递上一份请帖。 “夫人,东宫来了请帖。” 此话一出,桑觅微微一惊。 “东宫?” 管事将金色的请帖展开,恭恭敬敬地放在了桑觅面前:“是,太子妃殿下办宴,请京官家眷,议谈岁末诸事。” 请帖上的字迹隽秀,写了很长一段话,管事知道桑觅得看上很久才明白意思,索性帮她总结了。 “……” 桑觅瞄了一眼精致的请帖,沉默不言。 她只知道,东宫太子妃姓杨。 其他一概不明。 也不知道,她来请自己干什么。 一旁的李嬷嬷和碧珠,此时都一脸高兴,好整以暇地看着桑觅,她们虽是下人,但也深知,主人家能收到东宫请帖,是何等荣幸之事。 碧珠压着笑意,忍不住小声说了一句:“太好了小姐,都能结交太子妃啦!你可真是越来越出息了呢!” 可想而知,谢大人在朝中,表现突出呀。 自家小姐沾了光,才能得此殊荣。 然而,桑觅抬手轻轻推了推面前的请帖。 “不去。” 不以为意的话音落下,碧珠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向来稳重的管事一时间,也有些战战兢兢:“这……夫人的意思,是要拒绝相请……” 桑觅还是那副表情:“我不去。” 她记着,阿姐说的,要避着东宫的人。 更何况,桑觅根本不认识太子妃。 她也不适应那种人多的场合。 管事想了想,道:“那,夫人得亲自写一封回信,老仆替夫人转交……” 碧珠有些着急了,紧张兮兮地凑近桑觅。 “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呀?” 桑觅满不在乎:“不去的意思。” 碧珠吓得心头扑通乱跳:“那你这不是得罪太子妃吗?得罪太子妃,便也是得罪太子殿下,搞不好,可是大不敬之罪!” 桑觅听她这么一说,有所迟疑。 碧珠所言,颇有道理。 犯上不敬,确实是大罪。 犯大罪,得诛九族。 太子和太子妃,若是要诛她九族,那可就糟了。 桑觅自己很耐诛,爹娘和阿姐不耐诛呀。 可这东宫,她实在是不想去。 桑觅不喜欢那个太子殿下,上回在十里嵩林苑时,那家伙便用古怪的眼神打量她,惹得她一阵心烦。 左思右想下,桑觅隐隐约约记起,谢择弈说过,她不愿做的事,都可以拒绝。 桑觅抬眼:“拿笔来吧,我给他们写回信。” 言下之意,显然是非拒绝不可了。 管事听罢,忙去取了笔墨过来。 主人家既已做了决定,下人们自是不敢再多说。 桑觅酝酿了一番,提笔在白纸上写字。 每写一个字,她就要停顿思考一下,下一个字该怎么写,拖拉了许久,才写完了几句简短的回信。 “敬谢厚意,但是,谢择弈不让我去,太子殿下、太子妃若要怪罪,诛他九族,不要诛我——桑觅。” 桑觅写完回信,对着自己有些歪歪扭扭的字迹,沉思了好一会儿,她眨了眨眼睛,最后,将名字用笔划掉,桑觅二字,改成了——桑氏。 信纸被桑觅接连对折了几下。 接着,封在了一个全新的信封中。 桑觅将信封递给老管事,命他就此回信于东宫。 管事收了信,毕恭毕敬地退下了。 第52章 对他越来越好了 桑觅腹中无诗书,但毕竟是有几分出身的官家小姐,桑明容又是个喜好管教子女的父亲,故而,勉为其难,她也能挤出几滴墨水来。 她觉得自己的回信没什么大问题。 反正,谢择弈当天回家时,情况一如往常。 —— 桑觅所不知道的,当日申时,太子妃杨珺瑶收到回信后,便遣了亲信,去大理寺召见谢择弈。 杨珺瑶将那封简短的亲笔信,扔到了谢择弈面前。 谢择弈看了信,当着杨珺瑶的面忍不住发笑。他小心地折好信,略显无奈地回道:“拙荆让太子妃见笑了。” 杨珺瑶见他还有脸笑,心头一阵不快。 “你还笑?” 然而这不快,又是那么的,无从发泄。 谢择弈只好欠身:“抱歉,下官失态了。” 锦罗玉衣的太子妃居高临下,脸色很是难看。 谢择弈补充道:“拙荆有失礼数,但她说的没错,都是下官的错,还望太子妃宽宏大量,不要与拙荆计较。” “你娶了个傻子,本宫能和一个傻子计较吗?” 杨珺瑶实在是有些忍不住。 说话间,险些失了体统。 纵使她身居高位,也断然不可能真拿这封回信做文章。传出去,望京众人,恐怕还要说她贵为太子妃,竟这般小肚鸡肠。 谢择弈对杨珺瑶带几分斥责的话不置可否。 觅儿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傻子。 这分明是大智慧。 旁人看法如何,谢择弈不是那么在意。 他现在,只想回家。 杨珺瑶蹙眉,怒意未消:“谢五郎,你也是个傻子,你同本宫那位执拗的叔父,果然是臭味相投,谢家有你,真不知道,算不算是家门不幸。” 谢择弈点头:“是,太子妃说得对。” 杨珺瑶对他这顺从样,恼火得很,却也不是头一天知道,他谢择弈是出了名的又臭又硬,只得顺了顺心口的气,悠悠然转开了话头:“本宫相邀,却非本宫要见她,你明白本宫的意思吗?” 谢择弈应声:“明白。” 杨珺瑶道:“你若识相,真该离开望京。” 谢择弈还是点头:“太子妃教训的是。” 杨珺瑶扶了扶额头。 “罢了,与你实在无话可说。” 谢择弈保持着自己的谦卑:“嗯,是。” 杨珺瑶不去看他,不耐烦地抬手:“快滚!” “下官告退。” 谢择弈离开时,没碰上萧常肃。 他现在很不想看到他。 想起杨珺瑶所说的那番话,谢择弈心中有些怅然。 太子妃杨氏,已是贵不可言,膝下嫡子有二,但她与萧常肃的关系,更多是一种密不可分的利益牵连,只要不影响她的根本利益,她与萧常肃永远是恩爱夫妻。 朝堂权力、士族利益……那些东西,深陷其中,便会像染了毒一般,各种身不由己。 这一切,也轮不到他谢择弈来指摘。 他现在,只想回家。 —— “你做得很好。” 谢择弈没跟桑觅说,自己看到了那封信的事。 他和往常一样,回家沐浴更衣,陪桑觅用膳。 “只要觅儿不想去,都可以拒绝。” 桑觅一脸笑靥。 果然,阿姐指的方向是对的。 就连谢择弈也夸她做得好。 桑觅心满意足地夹了一块鸡腿肉放在自己碗里。 忽然想起,自己今日回信时,多少有点丧良心。 桑觅不禁有些心虚,将自己碗里的鸡腿肉,夹到了谢择弈碗中:“夫君,吃肉……” 谢择弈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模样,会心一笑。 觅儿对他,越来越好了。 第53章 辛苦 用完晚膳,下人上前来,徐徐撤换碗碟。 默默摆上酒水热茶,以及膳后点心。 桑觅端坐了一会儿,忍不住好奇。 “最近,有什么案子吗?” 谢择弈语调平淡:“这种东西,每天都有吧,不过我也并非事无巨细都要过问,每日多是些文书公务,案件复核。” 桑觅点头:“我懂,他们搞不定的凶案就会找你。” “嗯。” “他们背不了的锅,也会找你。” 鬼使神差的,桑觅随口接了这么一句。 谢择弈的面色微微僵了僵,滞了片刻才回神:“呃,这么说大概也没错。” 桑觅一脸若有所思,茫然之中,仿佛又了解到了某种真相,开拓了见识,她恍恍惚惚地脱口而出:“你真厉害,这么能背锅。” “……” 谢择弈忽然不知该怎么回她。 他只好略显不自在地给自己倒水。 桑觅见夸了他,他也不说话。 一时间,思绪繁杂。 很快,又想起了查案的事。 “我想和你一起去查案。” “嗯,觅儿想来就来。” 谢择弈端着一杯水,慢条斯理地喝了两口。 桑觅想起之前,他说过的话,心念微动:“我也可以去大理寺当差的,你告诉我,他们要考什么,我可以去学……” 这样就能知道,他们那些人到底如何查案。 往后,她也就不会被逮住了。 谢择弈回道:“不必去学。” 桑觅不禁有些不服气:“我可以学会的。” 她这些日子,连纳鞋底都学会了。 怎么可能,应付不了那些考试? 桑觅自认,自己也能去谋个芝麻官当当。 谢择弈说:“我知道,觅儿可以学会,你能读书写字,总能谋个抄录的差事做,我之前说你考不上,其实是戏言。” 桑觅闷着头不说话。 谢择弈补充道:“但你,不必非得去当差,衙署中那些不太要紧的抄录小职,该留给更需要的人,望京中,很多人生于微末,寒门苦读,只是为了那么一个好差事。觅儿你呢,想来大理寺,随时都可以。” 桑觅有所意外。 捋了好一会儿,才理清楚他这番话的意思。 “你想要看我查案,不需要挂个什么名头,什么时候想来,便可以来,我既答应教你,自会记在心上。” 谢择弈说着,给桑觅也倒了一杯温开水。 桑觅捧着朴素的木纹水杯,浅啜了一口。脑中回荡着那番话,不知不觉想起了桑大人以往常念叨的话。 天下,社稷,律令,秩序…… 谢择弈的刚直,比桑大人,似乎多了几分平常。 他们有着诸多相似之处。 他们都不喜欢有人犯罪。 他们都要将杀人行凶者下狱处死。 他们都不晓得她桑觅是个大坏蛋。 可他们,其实不一样。 桑觅望着渐凉水杯中,倒映着的苍白小脸,不明所以地盯着瞧了一会儿后,对着自己的脸往杯子里轻轻吹了一口气。 水漪散开。 她看不清自己的脸了。 谢择弈思忖着,忽而说道:“倘若,你当真想要去做女官,那我也会……” 桑觅乖巧地端着水杯,抬眼间打断了他:“我不想当官,我只想跟着你。” “好。” 谢择弈柔和地笑了。 桑觅便也跟着笑。 —— 从不参与后宅妇人之间聚谈的桑觅,常往衙署跑。 每回过来,都给谢择弈带一些点心,不过谢择弈是个没什么口腹之欲的人,那些点心他尝过一两口,便都到了其他人嘴里。 “谢小夫人又来了。” “人家夫妻感情好。” “天这么冷,还来看谢少卿。” “昨天,谢小夫人还去看了桑大人呢。” “那可不,两天见一回谢少卿,十天半个月了才想起桑大人,怪不得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哦……” 桑觅这天过来时,两个不认识的寺丞正从对面的前廊经过,恰好瞧见了她,不禁打趣了几句。 在周遭的这些人眼中,桑觅与谢择弈夫妻情深,一时半刻的分开都舍不得,桑觅对于这些无关紧要的打趣话也不当回事,她盯着谢择弈,其实只是想知道他如何查案。 诚如桑大人教过的那样——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不去盯着桑大人,都是因为桑大人不会教她办案。 他只会弹她脑门,让她回家去。 谢择弈这家伙,也不知道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始终未曾向桑觅透露,他如何查案。 反正,桑觅没能看懂他在干什么。 这厮每日,都在做无聊的事。 看文书,写文书。 复核案子…… 或者,跟其他官员说些无意义的话。 他不是在恭喜这个大人,就是在恭喜那个大人,某某大人家中添了个儿子,某某大人高升……谢择弈对谁都恭喜,然而,若是有人请他吃饭,他就开始腿脚不舒服,哪里哪里不方便了。 言而总之,谢择弈的公务,很无聊。 衙署书房内。 谢择弈端坐着,正提笔写字。 桑觅提着小方盒过来,不等他招呼,自顾自地找了一旁小椅,习惯性地坐下,她将锦盒轻轻放着,而后一声不吭地看他写字。 不多时,一名小吏走了进来。 小吏躬身行礼:“谢少卿。” 等待片刻,谢择弈面前的文书写完。 他放下笔,将文书收折,装进信封中,递向小吏。 “待赵大人下朝便送去。” “是。” 小吏接过,满怀谨慎地退了出去。 桑觅什么也没看明白。 沉默之中,乖巧得不像话。 谢择弈得了空,转头看她。 “觅儿今天来的很早。” 桑觅端着盒子,摆到他面前,小心地打开。 “今天,起的比较早……” 方盒里,是今日赶早,从铺子里买的一口酥。 盒子打开,扑面而来一阵甜香。 谢择弈取了一块尝了尝,便知道是白家铺子赶夜做出来的新鲜点心,点心这东西,也放不得太久,有些点心,天气冷了,更是影响口感。 时值岁末,整个京畿,清早一片大雾。 桑觅每日来看他,也并非全无准备。 谢择弈心中动容:“你其实,可以多睡一会儿,也不必劳心替我准备这些,我又不怎么吃点心。” “点心?丁三去买的呀。” 桑觅有些不明就里。 谢择弈默然,忽然觉得这一口酥也就那样了。 桑觅想了想,问:“味道怎么样?” “嗯,很好。” 桑觅愿意来看他,谢择弈终归是感动的。 他又取了一块,放进了嘴里。 丁三去买的,却是觅儿的心意,既是觅儿的心意,他再不喜欢吃这些东西,也会尝上一两口。 桑觅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为什么不去外面看看,有没有人被杀呢? 每天对着笔墨文书做什么呢? 桑觅胡思乱想着,忽然问道:“你是不是,都不用去见皇帝啊?” 谢择弈合上方盒,对桑觅的说法微微怔了怔。 “若无必要,可以不见吧。” 桑觅说:“我爹每天都要去看皇帝。” 谢择弈这时才明白了她的意思。 原来她在说上朝。 “这个,岳父大人是要上早朝,不过,也不是每天都上朝,大家上完早朝,更多的还是寻常公务,这方面,陛下也一样。” 陛下也不是每天都上早朝。 陛下下了朝,照样是堆叠成山的文书要看。 谢择弈思索片刻,解释道:“京中百官,各司其职,就拿有所牵连的刑部、御史台、大理寺来说,都各有不同,刑部掌律令法条,或复核地方案件,大理寺主要是问查凶案,拷打细作,御史台则监察百官,严治贪腐,处理一些朝廷官员之间的冲突。六部与尚书台关联更紧密,而大理寺职能有别,目前只有寺卿大人会参与例行早朝。” 桑觅没能听明白:“好复杂的样子。” 谢择弈淡然说:“大胤,朝制如此,延展到诸多细枝末节的规矩,非一天两天形成,正如盛世,也不是一朝一代的结果,你觉得很复杂,可复杂、有所兼顾的朝制,是朝廷安稳,太平盛世之根基。” 说着,神情不自觉地深沉了几分。 心绪有些飘忽。 哪一天,文武百官,都尸位素餐了,千千万的普通人,生活便会更苦,谢择弈并非不知,朝堂中暗藏的各种权力斗争,可于他而言,只要这些人,在其位,能谋其政,所有的斗争,都不那么重要,自己回到望京,留在这里,便有意义。 桑觅懵懵懂懂的不回话。 莫名觉得,他过得好辛苦。 明明都这么辛苦了,他却还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 第54章 小角色 谢择弈翻了翻这几日大理寺办的一些杀人案。 他一面看,一面同桑觅说起案子琐碎的来龙去脉,处理公务的同时,也没让她感到无聊。桑觅听着那些平平无奇的杀人案,心中毫无波澜,那些冲动犯罪的凶手,杀了人很快就被逮进了衙门,最后只会苦苦哀求衙署的老爷放过他们,桑觅实在是耻与之为伍。 直到,谢择弈找不到东西讲给她听,开始给她念仵作的验尸述词,桑觅才勉强打起了一点精神。 谢择弈见她显露了几分兴趣,一双眼睛都变得亮晶晶起来,不由得温润如玉地笑了笑,对着冷冰冰的验尸述词,语调柔和地继续往下念。 没过多久,该看的验尸述词也看完了。 谢择弈停了下来,收拢着面前的文书。 桑觅怔了怔,尤不满足地发问:“没有了吗?” 谢择弈回道:“没有了,我忙完了。” 桑觅脱口而出:“那你再念一遍。” 谢择弈:“……” 桑觅凑过来,扯了扯他的衣服,眼巴巴地看他:“刚才那份…报告,那个尸体的样子,你再给我念一遍……” 谢择弈疑惑:“觅儿喜欢听?” 桑觅用力地点头:“你念起来好听呢。” 谢择弈听到这句话,无可奈何地浅笑,他抽出方才那份验尸述词看了看,这是一场邻里两家相争,互相纵火,最后烧死两人,双双家毁人亡的案子。 “觅儿喜欢听我说话,这很好,可我们不能拿不相干之人的苦难取乐,我们既然不认识他们,评判不了他们的善恶,对寻常人的酸甜苦辣、嗔痴怨恨,也不必那么高高在上。” 谢择弈对桑觅微笑着。 将那份验尸述词,重新收了回去。 桑觅一时哑口无言。 她不明就里地看他,不是很懂其中意思。 谢择弈找出了一本诗集,摊开来:“我给你念诗。” 桑觅应了一声,乖巧地坐好了。 意料之外的是,诗词没有那么催人入眠。 谢五郎念起诗来,也很好听。 短诗念了几首,敞开的门外传来了一阵略显匆忙的脚步声,身穿官服的大理寺卿赵宴大步迈入。 谢择弈放下诗集,打了一声招呼。 “赵大人。” “谢少卿、谢小夫人。” 赵宴乐呵地笑了笑,回着话,熟络地寻了一张闲置的坐塌,在谢择弈身旁坐了下来。 对于桑觅的黏人行为,赵宴已是见怪不怪。面容和善的中年寺卿视线扫了扫,瞥见桌上那盒打开的点心,二话不说便拿了一块,往嘴里放。 桑觅面无表情地看着赵宴。 心中升起一阵不快。 此人胆敢,不由分说吃她拿来的点心? 她有点蠢蠢欲动了。 谢择弈顺手,将那盒点心推到了赵宴面前:“赵大人,朝中今日可好?” 赵宴又吃了两块一口酥,好一会儿才轻笑着回他:“无事发生,你也知道的,今日日子特殊。” 谢择弈思索一番:“梅妃生辰?” 赵宴意味深长地笑着,不作回答。 桑觅听不懂这两人打的什么哑谜。 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点心盒子看。 只见寺卿赵宴又取了一块点心放进嘴里。 彻底解了馋,赵宴才想起说正事:“对了,你提的那些没什么问题,我都看了,如今天气冷了,很多东西是该添置,朝中今年,也和往后一样,拨了一些冬物下来,按照官员品阶,分发了新的布匹,锦缎,比去年的东西还多呢。” 谢择弈淡然回道:“陛下仁德,向来体恤百官。” 赵宴说:“不过,我觉得,我们还得加点别的。” “赵大人的意思是?”谢择弈问。 赵宴一本正经:“近日,听张寺丞说,衙署内多有因天冷,故而晚到之事,私以为,自十五开始,这上值时间,便推迟半个时辰。” 谢择弈勾了勾唇角,似是打趣:“如此一来,刑部明年可揽不着新人了。” 赵宴不以为意,对自己的想法很满意:“那我不管他们,再说了,咱们眼下也没有什么空缺。” 谢择弈无所谓地回道:“李寺丞他们若是知道了赵大人的意思,定然很高兴。” 衙署当值时间如何,其实和他关联不大。 他上不用参加朝会,下也不必按时当值。 赵宴沉思一番,意有所指地笑着:“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呀,在家多睡会,好好陪陪你貌美如花的夫人。” 说到此处,赵宴的视线,看向桑觅。 “你知道吗,陆尚书今年五十有五了,辞官回乡不远矣,你那位岳父四十仅一,明年说不定就得高升,我可不想,往后因为一些奇怪的由头,被他参上一本。” 谢择弈扯出一抹干笑,回道:“赵大人说笑了。” 一旁摆设般的桑觅,眼皮动了动,对于大理寺卿这番话倒是听懂了,他似乎是说,桑大人要升官了? 桑觅,虽然不懂朝堂之事。 但是,望京中人都说,升官是好事。 假若桑大人真升官,桑觅还是会为他高兴的。 闲扯终了,赵宴起身离开。 临走时,又顺了一块点心。 桑觅别扭了好一会儿,才强迫自己原谅了他。 “觅儿?” “啊?” 谢择弈唤她,她才缓过神来。 他问:“在想什么?” 桑觅摇了摇头:“没什么……” 不等谢择弈再关心,桑觅看过去,自己转开了话头:“我爹,是要升官了吗?” 谢择弈默了默,回了一句:“不太是。” “噢。” “你父亲颇有资历,出身也没有问题,能升官早该升了,但在这朝堂之上,想再往上升,总得对那位圣人,有更大的作用,譬如张家之于杨家,又譬如,寒门士子段丞相之于大士族出身的张丞相,并非职责所在都能办好,就能升官。”谢择弈解释道。 而且,桑明容的性子,不太讨陛下喜欢。 这一点,谢择弈倒是没跟桑觅说。 但事实上,他说不说,桑觅都不懂,他这长篇大论的是在说什么,桑觅只是下意识觉得,谢五郎讲话很有道理——他既然说阿爹升不了官,那大概就是升不了官吧。 桑觅努力思考着,好奇地问:“那你呢?” 谢择弈唇角上扬,轻描淡写道:“我是个小角色,不足为道。” 桑觅看他笑,不自觉的,也笑靥如花。 他真的是大笨蛋来着的。 当小角色也这么开心。 第55章 湖心寺 不足为道的小角色谢择弈,给桑觅念着诗,说起那些写诗人的故事,以往的文人雅士与现在差不多,多有一官半职在身,他们当值的时候便会写诗。 尤其是值夜时,他们常诗兴大发。 桑觅对诗词歌赋、历史典故不感兴趣,可谢择弈讲故事还算有趣,要紧的是,他和官学里的夫子不同,不会要求她记住这个,背诵那个。 望京城里的这些大官小官,约莫都和谢择弈一样,没什么公务时,就在衙署磋磨时间,说好听点,是偷闲中陶冶情操,说的不好听点,那就是摸鱼打混。 桑觅不禁去想,谢择弈缘何是个小角色? 保不准就是因为,他比别人更喜欢摸鱼打混。 谢择弈正讲着一首诗,提到昭烈帝马跃檀溪的故事,桑觅一知半解的,听他说檀溪,又想起摸鱼,鬼使神差地打断了他。 “鱼……我想吃鱼……” 谢择弈停了停。 对桑觅突如其来的思绪跳脱,有点不知所措,但还是很快缓了神:“好,我们一会儿就去吃。” 眼下,应该还没到时间。 大理寺的铜壶滴漏,时辰算得很准。 谢择弈正打算遣人去看看。 大理寺卿赵宴忽然又匆忙赶来。 赵大人的脸色,很是难看。 “大事不好——” 谢择弈觉察有异,缓缓起身:“怎么了?” 赵宴急匆匆上前来,拉了一把他的手臂,将他带到了一边去,压低着声音,谨慎说道:“外城湖心寺出了凶案。” 谢择弈神色有变:“湖心寺?难道是……” 赵宴小声嘀咕着,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 一旁乖巧端坐的桑觅不明究竟地看着交头接耳神神秘秘的两人,料想是死了人,不由得也来了精神。 谢择弈听完赵宴的简单所述,会意地点了点头:“既如此,我这就出发。” 桑觅赶忙起身,出声询问:“你要去查案吗?” 谢择弈回头看她:“嗯,我带你去。” 此言一出,赵宴大惊。 “你要带她一起去?!” 谢择弈神情平淡:“是。” 赵宴一脸的难以置信:“但,湖心寺……死的可是……梅……” 谢择弈仍是那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不论死的是谁,既是凶案,正常查案即可,我已答应觅儿,教她查案,便不会食言。” 赵宴目瞪口呆。 诧异的神情,一寸一寸地垮下来。 “你教、教她查案?!” “你魔怔了?!” “你这不是对牛弹琴……” “我是说,你教她,也不该选这种时候!” “算、算了——随你吧——” “反正最后,也问罪不到我头上……” 最后,赵宴扶了扶自己的额头,再也不去看他。 桑觅暗暗撇了撇嘴,越发觉得赵宴这人讨嫌。 谢择弈领着桑觅出了衙署。 快马,早已备好。 不过,谢择弈并没有打算让桑觅自己骑。 他带着她上了马,共乘一驹,驾马直奔外城。 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要看到凶案现场,桑觅莫名有点小紧张,脸上挂着几分认真。 “有人被杀了吗?” “是吧。” “是谁?” “到了你就知道了。” 谢择弈很少这么和桑觅卖关子。 两人出了内城白马门,直奔外城雾湖驿站。 到雾湖驿站后,他们被几十个庄严肃穆的黑胄甲士拦了下来,谢择弈下了马,向领头的小将军出示了令牌,这群人才放行。 桑觅好奇且沉默地跟着,不断地东张西望。 谢择弈带着茫然困惑的桑觅,沿着一条小道往前走,出了一片枯木小林,入眼便是一片飘着白雾的湖泊。 湖泊中央,有座半大小岛。 岛上,白雾缭绕之间,隐隐约约矗立着一座寺庙。 隔着老远,依稀能够听见寺庙中传来的钟声。 几个神情冷漠的甲士,将一艘船引到了小渡口,意思显而易见,剩下的这段距离,桑觅和谢择弈得划船过去。 谢择弈拉着桑觅上了小船。 一路上,沉默不语。 桑觅在不寻常的气氛中,左顾右盼着。 也没空去问谢择弈其他事。 桑觅知道外城这片雾湖,也知道这座湖心寺,碧珠同她讲起过,这是个比丘尼修行的寺庙,寻常人却去不得,据说是因为,里面关了不少天家人宠幸过的女子。 这些女子身份卑贱,被高高在上的宗亲贵族夺去了贞洁,又入不了贵人们的眼,不可能长久地留在身边,但是,贵人们用过的东西,总不能随随便便丢到路边去。故而望京城中的那些贵人们,便暗中将其送到了这座湖心寺中,令她们永困此地,美其名曰——让她们为贵人们出家修行。 水波划动,小船向着湖心寺靠近。 阵阵冷风扑面。 裹着一件披肩的桑觅望着远处的寺庙,忽而出声。 “我知道,那里有什么。” “有什么?” “有女人,很多尼姑。” “嗯,是。” 谢择弈坐在她身边,给她捏手取暖。 桑觅继续说话:“是皇子,王爷睡过的女人。” 谢择弈听着,有所迟疑。 “呃……大概是有的吧……” 世界很大,有着形形色色身份的人。 对于诸多,伪装、粉饰、欺压、不公。 谢择弈其实永远也无法反驳什么。 谁又能反驳那些呢? 他只是,谢择弈自己。 桑觅说完,却也理不清自己的思绪了。 依稀间,明白了什么。 大胤的士族子弟,一贯很爱惜自己名声。 就好像谢五郎所说的那样,出身世家的他们,谁也不会推崇流连烟花之地、勾栏听曲的行为,他们要做,都是将人请到家里来,暗戳戳地纵情享乐。 自诩高尚的男子很少妻妾成群,他们一般会在外置办宅子,供养三两个外室,以保持自己尊重妻子的好名头。 可到底,什么是真正的高尚呢? 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谢择弈这家伙,到底又算是什么人? 桑觅其实也不了解他。 胡思乱想中,小船靠了岸。 谢择弈扶着桑觅下船,沿着小路往岛中寺庙走去。 不多时,一行人迎了上来。 领头的是个身形消瘦的白面男人。 其人穿着桑觅没见过的官服,嗓音尖细。 “谢少卿,久见。” 谢择弈谦恭颔首:“福公公。” 一听是个公公,桑觅就懂了。 她听府里的下人闲谈时说过,居居插过羽毛,就是公公。 桑觅第一次见,带着几分新奇,摆出礼貌的模样福了福身:“公公好。” 福公公微微瞪大眼睛:“你带着这……?” “我的小徒弟。” 谢择弈还是那副坦然自若的模样。 他补充介绍道:“荆妻桑觅。” “……” 福公公本就不红润的脸色,更白了。 第56章 梅妃 朝中颇有声名的玉面郎君谢择弈,娶了桑侍郎府上那位,百无一用的嫡次女,此事也算稀奇,毕竟如今的望京士族子弟,娶妻当娶贤。 不管桑家这位嫡次女,姿容如何惊艳,谢五郎娶她为妻室,都一点好处没有,深宫之中的福公公,自是不需要娶妻的,但显然也有闻此等轶事。 福公公道:“陛下口谕,只宣你一人前来。” 谢择弈平淡地回道:“是吗?我来得匆忙,恐怕没注意,既已君命有违,烦请福公公回禀陛下,待我替他办完最后一桩案子,再将我革职查办、或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福公公不由得冷笑几声。 “呵呵,谢少卿还真是和往常一样呢,奴才一定会替你转告陛下,处置如何,全凭陛下。” 谢择弈拱手:“多谢公公。” 福公公侧身让开一条道。 “谢少卿请吧。” 谢择弈领着桑觅,沿着蜿蜒小道,继续往比丘尼们所居的寺庙那边走。 桑觅只觉得他们说话好奇怪。 她完全听不懂。 但跟着谢择弈,貌似就可以了。 七拐八拐,两人从岛中寺庙的侧门,入了主寺,过大院时,看到了一队严阵以待的披甲禁军,周围没见到任何一个在外走动的比丘尼,整个寺庙,气氛静谧到不同寻常。 领头的陌生小公公,带着他们到了一处靠水的偏僻阁楼前,穿过几道门,尽头是一间朴素的房间。 房间一侧,是点着好几盏灯火的佛龛。 镀金的佛像,面容庄严沉静。 一张蒲团旁,躺着一个已没了生息的素衣妇人。 妇人衣着寻常,不像是寺庙中的比丘尼。 倒下时,发髻遮住了半边脸。 桑觅想,这就是尸体了。 谢择弈上前半步,还未来得及蹲下,身后的小公公便出声打断了他:“陛下口谕,不得尸检。” 与此同时,半开的木门外,传来了刺耳的拔刀声。 显然,已得了旨意,倘若有人敢冒犯这具尸体,他们就要上来把谢择弈砍了。 小公公欠身说道:“娘娘贵体,还望谢少卿,不要触碰,此乃陛下之意。” 谢择弈倒也没什么太大表情。 他沉默一瞬,随即对着地上的死人,一本正经地躬身行礼:“下官参见梅妃娘娘。” 桑觅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 查案远比她想象中的复杂? 礼毕,谢择弈转头看向桑觅,意有所指地对她说:“觅儿,拜见一下梅妃娘娘,她现在,有点不太方便,你且上前去,帮她整理一下仪容。” 桑觅愣了愣,倏然回过了意。 这地上死的是个娘娘。 是皇帝的妾。 所以不让谢择弈验尸。 但桑觅是官妇,是女子。 她反应过来,装模作样地行了礼,回头去看谢择弈,得了回应后,便低下身,跪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上前去,拨开了掩在死者脸上的一把发髻。 一旁的小公公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看着。 桑觅好奇地瞧着那个死去的妇人。 妇人面白如纸,躯体尚有余温,但观五官,年轻时俨然是个风华绝代的佳人,饶是现在,也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美人。 站在桑觅身后的谢择弈略显担忧。 “觅儿别怕,她不会伤害你。” “……” 桑觅不知道该回什么。 谢择弈问:“还有体息吗?” 桑觅伸出手指,戳了戳尸体的脸,呆呆地回着:“快凉了。” 谢择弈对自己需要让她帮忙的行为,有些惭愧:“扶她起来看看。” “噢。” 桑觅应着,把没了生息的妇人扶了起来。 手掌触碰到她后脑勺时,沾到了一手的血。 但桑觅浑然不觉,还是扶着那具身躯,靠在了房间中的一处小台边上,摆弄完这一切,她整个右手都沾满了湿漉漉的血迹。 桑觅站了起来,对黏糊糊的手有点不耐烦。 正要往自己裙子上擦,谢择弈便上前来。 他取了一块手帕,替她擦手。 “没事吧?” 桑觅摇头,只道:“她脑袋破了。” 谢择弈帮她擦拭手上湿漉漉的血迹,眉心微微皱了皱:“血好凉。” 桑觅此时,才有所感知。 恍恍然点了点头:“嗯,好冰……” 她摸到的血是冰的。 这一点其实很古怪。 而且也有点太多了。 都不像是人脑袋里能流出来的血了。 谢择弈暗暗思索片刻,对一边的小公公说道:“劳烦公公,取温水来。” 小公公有所迟疑,但还是命人端来了一盆水。 桑觅就着冒着浅浅热气的铜盆洗了洗手。 而后,草率地往自己裙子上抹了抹。 谢择弈默默看着,将带血的手帕顺手扔进了铜盆里,不知不觉间,已开始更加细致地观察房间里的状况。 桑觅好奇地跟着他观察四周。 “她是谁啊?” 谢择弈来到一扇小窗前,将阖上的窗推开。 冷风迅速灌了进来。 眼前,是空荡荡的低矮围栏。 围栏后,便是浸在白雾中的雾湖。 谢择弈对着看不真切的窗外,回道:“是梅妃,陛下曾经的妃子。” 桑觅接话:“皇帝的小妾?” 谢择弈关上了窗:“你得小声点,我没那么多头可以给陛下砍。” 桑觅只觉得他在开玩笑,可面上又没太多表情,有种因为担心她,有意说这种话的意思。 她暗暗扁了扁嘴。 “你这声音也不小。” “那我也小声点。” “皇帝的妃子,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这就说来话长了。” “可以说吗?” 桑觅不太确定,他们是否能议论这些。 谢择弈斟酌了一番,倒也没避讳隐瞒。 “据闻,这位梅妃,出身书香清流,虽是陛下的妃子,却未必是心甘情愿困于后宫之人,入宫承君恩后,与陛下多有不睦,其父兄亡故后不久,便出宫礼佛祈福,久居湖中寺了。寺庙不肯为她剃度,陛下心中也一直记挂着,每年都来探望,这诸多旧事,你爹说不定更清楚。” 桑觅垂眸:“我爹不会跟我说这些。” 听他这么一说,桑觅大约也明白了一些。 这个死掉的女人,是皇帝老头得不到的女人。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奇怪。 越是得不到,便越记挂。 碧珠就常常为话本子里的各种得不到,偷偷摸摸哭得稀里哗啦,碧珠还说,这就是情爱。 桑觅只觉得很无聊。 她向来,不爱去思考这些。 桑觅问:“梅妃娘娘,现在是被人暗害了吗?” 谢择弈引她去看窗棂上的一个破洞。 “眼下看,似乎是这样。” 某个东西,从窗棂那边射了进来。 扎进了梅妃的脑袋。 梅妃脑袋受到致命伤,窗棂所对的位置,正好是佛龛前的草蒲团,梅妃死前,大概,正对着佛像祈福。更何况,这么冷的天,窗棂破洞,即日就会补上。 不过,窗棂那边,是望不到边的雾湖。 凶手,或许,埋伏在窗棂下那条小廊上,用某种东西,杀害了梅妃。 第57章 鱼竿 谢择弈和桑觅在房间里,没能再观察出什么所以然来,更多的信息也没有了,毕竟这尸体,还不能随便碰。 没过多久,刚上岛时遇见的福公公进入房间。 “谢少卿,陛下口谕,天黑之前你查不出凶手,便要将你斩首示众。” 谢择弈对于砍头的威胁,似是没放在心上。 他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陛下还在寺中?” 福公公拧眉:“谢少卿还想去询问陛下不成?” “自是不敢。” “陛下现在不想见你。” 谢择弈不以为意,转开了话头:“福公公,什么时候发现梅妃娘娘被害?” 福公公说道:“今早过来的时候,娘娘便已被害,但几个比丘尼,昨天夜里,还见过梅妃娘娘。” 谢择弈说:“那么,梅妃娘娘之死,同后来者毫无关系了。” 福公公带着几分难以置信,斜眼睨他:“谢少卿是在怀疑什么?这座湖心寺,多年前,便遣散了诸多闲杂人等,除了隔日乘船往来的一些人,只有这十几个比丘尼,与伺候梅妃娘娘的老嬷嬷,胆敢杀害梅妃娘娘的人,显然就在这群人之中!” 随之,嗓音尖细的福公公哩哩啰啰地说了一些湖心寺的状况,桑觅待在一旁静静听着,才知道这座寺庙,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些身份特殊的女子。 很久以前,确实是有过。 不过后来梅妃来到湖心寺,那些人便被弄走了。 这座湖心寺,算是梅妃娘娘的隐修之地。 除了时不时的,会来寺里送东西的相关人员,这座湖心小岛上,只有住在寺庙里的那十几个比丘尼、梅妃娘娘,还有她的老嬷嬷。 桑觅思索着,说道:“湖心寺位于雾湖中央。” 谢择弈应声。 “嗯,是。” “来往只能划船。” “没错。” “梅妃娘娘在今日清早被害。” “嗯。” 桑觅迅速得出了自己的结论:“所以,杀人凶手,只能是住在寺庙中的这些人——比丘尼和老嬷嬷。” 这十几个比丘尼和那一个老嬷嬷之中,藏着一个,与桑觅一样的杀人凶手。 谢择弈点头:“理论上是这样。” 不在岛上的人,都有足够的不在场证明。 凶手只可能是住在岛上的这些人。 理论上,是这样。 但只是,理论上。 谢择弈看向福公公:“伺候梅妃娘娘的嬷嬷何在?” 福公公说:“已被押回自己房间,严加看守着。” 毕竟,这位嬷嬷可是嫌犯。 谢择弈停了停,说:“福公公,劳烦向陛下请旨,命御林军搜查寺庙中所有的房间,看看是否有可疑之处,我一个人可搜不过来。” 福公公略有不快,但还是退了出去。 谢择弈与桑觅,也不再久留。 他带着她,紧随其后出了房间。 桑觅此时,已然能预见结果了。 她想着窗棂上的那个小洞,认真地思考着:“是弩箭,弩箭射穿窗户,杀死了梅妃娘娘。” “嗯。” “可是我没有摸到箭头。” “因为是冰箭。” “噢……怪不得……” 桑觅此时才有所恍然。 她摸到的血那么凉,正是因为箭头融化了。 “可是,为什么要用冰……” 桑觅思索着,又困惑了起来。 谢择弈说:“普通的弩箭,没那么好弄到,这毕竟是武器,用冰做,比寻常箭头更隐秘,一个平凡的比丘尼,或者说,是个老嬷嬷,她们能去铺子里买弩箭?” 桑觅了然。 凶手都要去杀人了,自是不会大张旗鼓去摆弄杀人的武器,武器,自然是越隐秘越好。 她也是这样的。 要把武器藏起来,还要杀人于无痕。 不过这个凶手,还是有点过于大费周章了。 桑觅喃喃道:“破案真简单。” 谢择弈想着自己的事,看上去有点心不在焉。 “大概是吧。” 桑觅问他:“我们现在也去搜查吗?” 谢择弈说:“我们去见见那个嬷嬷。” “噢。” 桑觅觉得,嫌疑最大的,就是那个老嬷嬷了。 但凡预谋杀人,凶手往往是身边的人。 就好比桑觅自己,她从来都不会跑到别人家去,杀别人的妹妹,别人的姐夫,以及别人的夫君。 但真见到了那个被两个甲士守着,关在屋里的年迈老婆婆时,桑觅心头的怀疑也几乎烟消云散。 伺候梅妃娘娘的老嬷嬷头发花白,身形佝偻。 满脸皱纹的她,已然是行将就木之态。 老嬷嬷腿脚不太方便。 双手挪动椅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得知谢择弈身份后,保持着最后那点礼数与端庄,满怀谨慎地躬身叩首。 老嬷嬷给他们讲了一个冗长的故事。 关于曾经的梅妃,还有曾经的天子。 爱而不得的青年帝王,遇上了一个心有所属的非凡女子,威逼利诱的手段使尽,他终究没能得到女人的心。 老嬷嬷说着说着,不禁掩面而泣:“世人都道,帝王之情,无上恩宠,可这些年来,大小姐一直过得很痛苦。” 谢择弈抿了抿唇,略显怅然。 片刻后,还是淡漠地开了口。 “嬷嬷以为,梅妃娘娘有可能自戕吗?” 老嬷嬷用手帕捂着脸,呜咽哭泣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不可能的,大小姐父兄虽故去,但其他亲族仍有在世,陛下曾言,她若敢行极端,便夷灭她三族,大小姐断然不可能自戕……” 谢择弈道:“帝王之情爱,自古难承。” 一直面无表情听故事的桑觅有些不以为然。 “这也算情爱,那情爱真够无聊的。” 皇帝老头爱一个女人,就是将她逼入绝境。 那她桑觅,真是爱极了那些被她埋进土里的人。 谢择弈淡然说道:“世间百态,情有千万种。” 他,只取其中一种而已。 桑觅不想理他。 她想办案,想找凶手。 她很想知道,那些杀人凶手和自己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谢择弈看向满含沧桑的老嬷嬷,倏然问道:“敢问嬷嬷,寺里哪儿能找到鱼竿?” 嬷嬷微愣,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要找鱼竿,但很快缓神,告诉他,湖心寺后院,便能找到他要的东西。 谢择弈得了答案,起身告退。 桑觅不明就里地跟了上去。 “你要鱼竿做什么?” “鱼竿,自然是钓鱼。” “你要去钓鱼吗?” “对。” 桑觅对着他的背影翻了一个白眼。 “你该去找凶手,而不是钓鱼。” 谢择弈向着寺庙后院走着,语调柔和:“觅儿不是说了,今天想吃鱼吗?我本想带你去京里的酒楼吃饭,眼下被困在这里,只好亲自给你钓一条上来了。” 桑觅摸不着头脑:“你……你马上要被皇帝砍头了……” 这厮怕不是疯了? 第58章 杀人的手法 正在查案呢,谢择弈怎么忽然要去钓鱼? 这厮还是那副样子,缓步往前,不带迟疑:“我人头落地之前,应当能钓上来一条两条。” “你怎么一点也不担心自己被砍头?” 桑觅不解。 难道谢择弈和自己一样? 真的有很多个头可以砍? 谢择弈对砍头之事坦然受之:“陛下仁慈,砍我的头,不祸及觅儿,无妨的。” “……” 桑觅无言以对。 这么说来,皇帝人还怪好的。 谢择弈与桑觅一路绕向湖心寺后院。 此时的湖心寺尽在戒备之中, 严阵以待的禁卫军错落站着,并排成队的六个宫女低着头,自朴素的长廊之中走过。 率先离开的福公公从一处偏院中出来。福公公同身旁的人说了一会儿话后,一小队人开始搜查比丘尼的房间。 被看押在自己房间里的比丘尼相继被驱赶至寺庙大殿,原本还在扫地的比丘尼,眼下也被迫赶到了大殿去,这些穿着厚重朴素海青衫的比丘尼,一个个都消瘦孱弱,满含惊慌,面如菜色。 桑觅不知道,这些人里,哪一个是凶手。 “她们看上去好可怜。” 谢择弈说:“都是在宫中获罪之人,各有各的故事,这个世界上,从来都不只有一个梅妃,为人者,力所能及之下,我只能让所有的死亡,都真相大白。” 桑觅有些没懂他的意思。 谢择弈在后院找到了钓鱼竿。 回来时,找到了福公公与御林军右统领杨济,让他们不要为难这些比丘尼,杨济嘴上应着,却难免对谢择弈眼下的状况戏谑发笑。 福公公瞧着谢择弈的钓鱼竿:“谢少卿,当知君无戏言,再过三两个时辰,你的项上人头,可就要不保了,还有空关心别人?” “还没天黑呢,不过,多谢公公挂怀。” 谢择弈随口回着,带着桑觅找地方去钓鱼。 福公公看着这两人,一脸的不解。 一旁的御林军右统领杨济给福公公使了使眼色。 福公公有所会意,好奇地跟了上去。 此时的桑觅也不知道谢择弈在做什么。 她被他带着,来到了梅妃被害的房间侧面,沿着侧边的小廊一路往上,从左侧,连爬带拐地到了面向雾湖的那边。恰好是,梅妃死时的那个房间,唯一的窗棂之外。 桑觅爬上围栏,东张西望地看了看。 这里显然就是凶手行凶的地方,凶手在房间外,隔着窗,往梅妃祈福的房间,射了一支弩箭。 整个房间位于西北角,从寺庙的主楼延展出来,底下大半木桩,深深打进了湿润的地里,建成这副样子,似乎只是为了,诵经念佛时,打开窗,就能看到最广阔的湖面。 围栏边,冷风阵阵。 桑觅望着平静的湖面,一脸茫然。 这里难道更好钓鱼吗? 谢择弈问:“冷吗?” 桑觅摇头。 她觉得他不是来钓鱼的。 谢择弈收拾了一下鱼竿,从一个小袋子里,翻找鱼饵:“你发现了什么?” “太费劲了。” 桑觅左看看右看看。 不多时便有了结论。 “我是说,这么杀人,太费劲了。” “嗯。” 谢择弈应了一声,将准备好的钓鱼竿甩了出去,扬进了面前的湖水中:“觅儿很聪明,一下子就瞧出了关键,凶手要杀人,且有了武器,他为什么不走正门?非要到靠着水的这边,隔着窗杀人?” 桑觅被他夸得一脸莫名其妙。 她其实没想那么多,她只是觉得,自己要杀人,绝对不会弄得这么麻烦。 不过听他这么一说,此事也太蹊跷了。 凶手把杀人的过程,弄得很麻烦。 满心好奇地福公公也走了过来。 他对正在钓鱼的谢择弈,满脸诧异。 “你、你真要钓鱼?” 谢择弈没回他,认真地对着鱼竿和湖面。 “觅儿,看看正对着窗棂的围栏。” 桑觅顺着他的指示,往那边走了几步。 湖面吹来的风很冷,隐约带着点飘动的雾。 桑觅好奇地看着面前的围栏。 漆成灰红的围栏上面,湿漉漉的。 谢择弈问她:“你在围栏上找到了什么?” “水……还有,一点白白的痕迹……” 桑觅伸手摸了一把,很冰。 谢择弈静默了一会儿:“是水和盐渍。” “水和盐渍?” 桑觅怔着,伸出手指抹了一把白色的东西,放在了嘴里,一尝,果然。 “好咸——” 谢择弈一时也微微惊了惊:“你别吃啊……” 满心好奇的福公公上前来,也用指腹沾了一点,抵在舌尖尝了尝:“果然,是盐!” 谢择弈挪步靠过来,拉了一把福公公,将手中的鱼竿塞进了他手中。 福公公不明所以间,接下了钓鱼的工作:“谢少卿,快讲,梅妃遇害之事,到底有何玄机?” 谢择弈将福公公推到一边去钓鱼,随即看向围栏上的痕迹,说道:“凶手,在围栏这边,架了一个简易的弩,弩机部分,或者更多的位置,都是冰块做的,这种天气,冰并不那么容易化掉,尤其是在夜里。” “冰块做成的弩机固定着已经被拉开的弓弦,只要冰块不融化,弩箭就不会被射出去,但凶手,在弓弦上,涂染了盐,而盐,可以加速冰块融化,随着时间的变化,弩机被融化,拉开的弓弦回归成直线,产生推力,弩箭也就被射了出去,正好,射中屋子里的梅妃。” “同样的手法,在固定整个弩箭的地方,也可以使用,半融化的弩架,失去依托力后,会掉进水里,凶器彻底消失不见,只要凶手,在特殊的位置,抹上足够多的盐。” 谢择弈说着,指了指水渍所对的窗棂。 桑觅的视线在窗棂与护栏之间逡巡。 “这其实是个定时装置?” 谢择弈想了想:“这种说法,倒也没错。” 桑觅觉得不可思议:“可是……” 不自觉的,她脊背发凉,隐隐要出冷汗。 谢择弈未曾觉察到她的异状,继续解释道:“从一开始,那些比丘尼便不是凶手,寺庙里的比丘尼若要动手,不可能选这种日子,她们有的是别的办法,在别的时候杀人。” 今日梅妃生辰,贵人到访。 动手杀人,不是往刀口上撞? “凶手大费周章,其实想让所有人觉得,湖心寺之外的人,都不可能是杀人凶手,毕竟这座寺庙,处于这么一个特殊的位置,但凶手,也正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他是个外人,却熟悉湖心寺的状况,甚至熟悉梅妃,知道在什么日子里,梅妃一定会在那间屋子中,祈福诵经。” 梅妃的生辰又到了。 贵人未必会造访。 但这天,显然是个,令她痛苦的日子。 她为了寻求内心的平静。 一大早,便会到那个房间里去。 并且,跪坐在那个草蒲团上,对着那尊佛像。 听着外面传来的簌簌风声,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殊不知,死亡已在悄然无息之中逼近。 谢择弈得出了最后的结论:“了解湖心寺,甚至还能了解梅妃娘娘状况,往来湖心寺的外人,大概一只手便数的过来,固定为湖心寺运送日常所需的劳工?有时候会上岛的差役?或者,其他?凶手其人,会划船,并且,识得铜壶滴漏,能够精准计算时辰……” 桑觅有些听不清他接下来说了些什么。 她的额头,莫名冒出了一层细汗。 福公公细思之中,恍然。 “难怪,陛下指明要见谢少卿你……” 也难怪,陛下对这个,几乎能得罪所有望京权贵的谢少卿,终多般纵容。 第59章 老伯 此时的福公公,态度已是大转变。 他小心翼翼地将鱼竿架在了围栏上,而后,毕恭毕敬地躬身:“奴才这就去回禀陛下,料想杨统领那边,很快就会知晓,接下来该如何行动了。” 谢择弈对此略显无谓。 他关心地看向桑觅:“你脸色不好。” 桑觅连忙摇头:“我、我没事……” 谢择弈幽幽叹息:“别乱吃东西了。” 他说那是盐,她便去尝? 假若有毒怎么办? “……” 桑觅低垂着眸子,一声不吭。 她没能学到什么破案之法,倒是被他弄得满心惴惴不安,谢择弈这厮,笨的时候像个呆瓜,聪明起来也让人汗流浃背,保不准哪天就将她给揪了出来。 桑觅想着,便惶恐极了。 谢择弈去捏她的手掌。 “你手好凉。” 桑觅没摊开掌心,攥着一把细汗。 “我不冷。” “那饿不饿?” 谢择弈还是一脸担忧。 桑觅乖顺地摇着头。 谢择弈松开她的手,走开几步,重新拿起了被架在围栏上的鱼竿:“等我钓上鱼来。” 桑觅惊讶:“你真要钓鱼?” “嗯,”谢择弈应着,单手撑着围栏翻了上去,坐在了厚重的漆木上,背对着她,“我真是来钓鱼的,听闻雾湖岸边的渔家子每年都投了不少鱼苗,这个季节,我或许能钓他们一条鲤鱼。” “……” 桑觅站在他身边,神情有些古怪。 鲤鱼。 凶手。 梅妃娘娘的故事。 还有那么多御林军。 桑觅的脑子其实处理不了这么多东西。 她浑浑噩噩地发问:“凶手,为什么要杀梅妃娘娘?到底是什么样的凶手,才会杀她呢?” 谢择弈对此也一无所知。 “真相,还远远没有揭开。” 桑觅说:“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那你为什么……” “只是,擅长去想,还有去看而已。” 桑觅没能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她换了个话头:“你怕死人吗?” 谢择弈坦然回道:“很怕。” 桑觅难以置信:“真的吗?” 谢择弈的回答仍旧一本正经。 “嗯,我很怕死人。” 桑觅暗暗撇嘴:“你看上去很平静。” 谢择弈说:“大概是,习惯了。” 桑觅别别扭扭,胡思乱想起来。 这家伙,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害怕看见死人。 可他说他怕,又说的那么认真。 桑觅想起了梅妃娘娘祈福的房间中,那尊佛像。 乍一看平静祥和,其实冷冰冰的。 慈悲为怀的佛爱众生,但众生皆蝼蚁。 上回的涓渠拔头鬼一案,谢择弈也是这样,始终平静的不像话,世间百态在他眼中,无足轻重。 然而他说,他害怕死人。 桑觅忽然有些不敢和他待在一起了。 她有些闷闷不乐:“我、我去厨房找点吃的去……” 谢择弈想了想,道:“寺庙里的比丘尼,今早应该有煮粥,你可以……” 桑觅打断了他:“你别说话了!你一直叭叭叭地讲话,鱼都被你吓跑了!” 谢择弈无言:“……” 他一直说话,那不是因为要回答她吗? —— 桑觅胡乱摸索,向着湖心寺后厨方向去。 寺庙里立着的一些禁卫军,好像某种摆设。 所有人都一动不动,目不斜视。 寻到后厨,已是寂静无人。 桑觅看到了柴火已熄的灶台。 一口漆黑的大锅之中,果然装着煮好的粥。 此时,粥已凉掉大半。 桑觅对着大祸瞧了瞧,头顶上,传来咕噜噜的声音,她放下锅盖,抬头望去,只见一只小小的狸花猫,正在橱柜里翻着东西。 小狸猫趴在高处看着她,警惕万分。 桑觅眼前一亮。 寺庙里,比丘尼们养的猫吗? 粥,还是猫? 桑觅选择吃猫。 长睫毛扑簌簌地颤了颤,她猛地跳起来去捉猫。 这只猫却也不是吃素的,惊慌失措地躲开。 接连踢翻了好些锅碗。 顿时,一阵哐哐当当。 灵活的小狸猫奔着后厨外跑去。 桑觅又是一个飞扑,眨眼间将小猫压在了身下。 她趴在青石地板上,两只手钳制着小猫。 “喵呜~喵呜~喵呜~” 小狸猫挣扎不得,惨叫了起来。 桑觅的心口抽了抽,忽然没了食欲。 谢择弈在钓鱼呢。 过一会儿,他应该,可以弄到一条鱼。 她好像,也不是很饿。 一个闪神的工夫,小猫挣脱了她的束缚,慌不择路地跑开了,桑觅回过神来,赶忙起身,略显狼狈地追了过去。 湖心寺中,一众禁卫军看得目瞪口呆。 发生了什么? 怎么突然,追起了猫? 未及有人反应,桑觅追着小猫,灰头土脸地跑进了一处幽静小院。 一晃神,小狸猫窜进了一个老头的怀里。 桑觅喘了两口气,追上去。 漆黑的剑柄横在了她面前,倏然将她拦住。 桑觅全然没注意那么多,她望着几步之外的老头,乌黑发亮的双眼,盯着他怀里的小猫:“老伯,那是我的猫。” 面有皱纹,略显沧桑,但神采矍铄,颇有威仪的老者上下打量着她,带着几分古怪,复述了她的称呼。 “老伯?” 第60章 皇帝 桑觅眼里,只有那只被她吓得紧张兮兮的小猫。 “老伯,请把猫猫还我。” 一身玄锦嵌金丝的男人怀里揣着紧绷的狸花猫,知天命之年,却是气度傲然,狭长的眼眸中,意味难明:“这是你的猫?” 桑觅连连点头。 “嗯嗯!” 她已经下定决心,不啃小猫的脖子了。 为什么,小猫咪,还是这么怕她呢? “哈~~~~” 男人怀里的猫冲着桑觅凶狠地哈气。 桑觅有种被不明就里凶了一顿的无辜。 小猫动静一出,拦在她面前,身形高大魁梧的青年男子也很快有了反应,忙用剑柄将她怼开,气势汹汹地开口:“大胆,竟敢冲撞御前,冒犯圣颜!” 不远处,福公公战战兢兢上前。 身后,紧跟着伺候梅妃娘娘的老嬷嬷。 福公公领着人,忙不迭诚惶诚恐地跪下。 “陛下,秀嬷嬷已带到。” 此时,桑觅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劲。 陛下? 这老伯叫做陛下? 福公公朝向一脸茫然的桑觅。 桑觅伸手推了推挡在自己面前的那柄剑。 福公公面色古怪:“还不快拜见陛下!” 桑觅推搡的动作倏然停住,终是反应过来:“陛下?你是皇帝呀?” 原来皇帝长这样? 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的。 面前的人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略显沧桑的大手轻轻抚了抚怀里的小狸猫,小猫竟渐渐平缓下来,瑟缩着,发出咕咕咕的呼噜声。 桑觅若有所思:“你就是那个梅妃的……” 福公公急忙打断了她:“放肆,不可对陛下无礼!” 桑觅停了好一会儿,眼睛眨了眨,迟钝地屈膝跪下行重礼:“噢……臣、臣妇桑觅,参见陛下……” 皇帝将受惊的小狸猫放在了一旁的石桌上。 小狸猫贴着桌上的锦盒,温顺地盘了下来。 皇帝漫不经心地开口:“都起来吧。” 语调雄浑却平稳沉着。 一听这话,桑觅利落地站了起来。 当着众人的面,拍了拍自己罗裙上的灰尘。 与桑觅隔着几步远的福公公和秀嬷嬷,不免都带着古怪看她。 皇帝悠然坐在了一张古木椅子上,似是在看面前的小猫。 “谢五的妻室?” 福公公近身上前来:“回陛下,正是。” 皇帝不经意地嗤笑了一声。 福公公补充道:“也是,刑部侍郎之女。” 皇帝思索着,点了点头:“桑明容的女儿。” 福公公低身应着:“正是。” 说话间,他已有些冒冷汗了。 皇帝问:“刘起山呢?” “刘将军已拨船离寺,依陛下之意,缉拿犯案的可疑之人。” 福公公柔声回着,时不时的,观察一下举止古怪的桑觅。 “谢五他人呢?” “谢少卿,还在钓鱼。” “朕允许他在这种时候钓鱼了吗?” 皇帝此言一出,福公公险些打了个哆嗦。 “奴才这就去宣他过来……” 未及转身,皇帝便出声道:“不用了,让他钓着吧!” 福公公:“……” 皇帝微微向后仰了仰,对身后的两个宫女简单伸手示意:“朕倒要看看,他脖子能硬到什么时候去。” 很快,两个谨小慎微的宫女一同退了下去。 桑觅不明所以地听着,好奇地瞧了瞧躲在锦盒后的小猫,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胡思乱想起来。 谢择弈的脖子很硬吗? 她怎么不记得有这回事? 不多时,两个离去的宫女自停放御船的主渡口回转,两人取来了两碟焗好的鱼,心照不宣地放在了桌上的小猫面前。诚然,方才皇帝什么也没说,只是轻描淡写一个示意,她们却好像全然明了。 桑觅不知不觉间,退到了一边去。 对眼下的状况,一无所知的。 脑中想着阿娘她们教的礼数,还有跟皇帝有关乱七八糟的东西,皇帝是君主,是身份地位最尊崇的人,身具真龙之气,谁也不能随意冒犯。不过隔着这么点距离,桑觅只能看出,皇帝也不是什么奇形怪状的妖魔鬼怪,她吸着鼻子闻了闻,没闻到什么不一样的气味。 敞开的小院正中,皇帝将秀嬷嬷唤上前。 秀嬷嬷拖着老迈的步伐往前,又是恭顺叩首。 皇帝说:“她和寺庙里的人,相处不错。” 秀嬷嬷却不做正面应答,低垂着脑袋,声音哽咽:“论及法理,大小姐早已是庶人之身,不过一介弃妃,若非陛下阻拦,她早已出家为尼,常伴佛前了此残生,可这些年来,陛下何故如此磋磨,要让大小姐她不得安宁?” 皇帝嗤笑。 “今日胆大包天的人,可真多。” 秀嬷嬷跪着,重重地磕了个头。 “老奴失言犯上,恳请陛下,赐死。” 皇帝不屑,并没有要立刻杀了秀嬷嬷的意思。 桑觅好奇地观望着,神情略显别扭。 她搞不清楚周围的状况,只觉得脑中的问题越来越多,无从得解,心中不免焦躁起来,似是迫切地需要什么,以寻求某种安宁。 皇帝不是三头六臂的皇帝。 梅妃娘娘,并不是真正的娘娘。 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人,还会想死。 佛祖脚下,谢择弈在钓鱼。 所有的问题,对她来说都太复杂了。 桑觅最终,将注意力放在了桌上的那只小狸猫身上。 她不去听秀嬷嬷说起湖中寺的旧事,也不去管皇帝和福公公他们又都做了些什么,专注地盯着进食的猫儿,眼眸明亮,长长的睫毛扑簌簌地颤抖了几下。 直到,谢择弈来到院中。 与他随行的,还有御林军右统领杨济。 谢择弈一眼,便看到了被侍卫挡着半个身体的桑觅。 桑觅探着半个身子看向他。 “微臣参见陛下。” 视线相交一瞬,谢择弈上前见礼。 皇帝沉着脸:“谢五。” “微臣在。” “你的推论,福荣都同朕说过了,”皇帝坐在院中的椅子上,手中把玩着一串佛珠,喜怒不显,“你如何肯定,这事不是梅妃自己做的?” 谢择弈瞥了一眼,跪在一侧,弓背埋头的老嬷嬷,沉默一瞬后,淡然说道:“以梅妃娘娘的身体,大概做不来这些事。” 说完,他缓缓侧身让开。 “杨统领的人,已在水中,找到了自制的弩架。” 右统领杨济身后,一人托着沾满泥水的弩架上前几步。 第61章 你也想要? 左顾右盼的桑觅,从两个侍卫中间穿了过去。 小跑着来到了谢择弈面前。 她满心好奇地看着那带泥水的半成弩架。 弩架看上去很简陋,弓弦似是马尾编成。 “这就是凶器?” 谢择弈应声:“嗯。” 杨济对突然冒出来的桑觅半是意外,半是不耐。 “她怎么跑到陛下这边来了?!” 谢择弈没理会他,只是对始终高高在上的天子说道:“此弩架所缺的弩机,便是冰块制成,凶手在半夜时分,划船到了房间靠水的那边,将弩架安在了围栏上,正对着窗棂……” 物证近在眼前。 谢择弈将诸多推测,又详尽地说了一遍。 弩架的位置距离房间不远,穿透力却很有限。 凶手玩了一出,不在场的小把戏。 “那些会来往湖心寺的人,几乎无人知道梅妃的身份。雾湖中的这座岛,最早是渔民为方便所填,后来建了比丘尼寺庙,给一些身份特殊的女子做清修之地。在外界那些人眼中,湖心寺是个不一般的比丘尼寺庙,不接受外来香火,雾湖附近的禹安县,常年来,有人往来湖心岛,运送各种日常所需,当然,驿站中的差役如有需要,也会过来。” 谢择弈说到此处时,杨济铁青着脸打断了他。 “驿站差役是我们的人,怎可能杀害梅妃娘娘?” 谢择弈说:“理论上不会。” 杨济觉得他意有所指,满脸不悦:“你别在这里说什么理论不理论的了!你理论上,就不该让你家中女眷,出现在这种地方!” 谢择弈转头看他:“杨统领,我受君命,为君排忧解难,就算不能让仵作验尸,也该当领一录事,以作见证,再说了,觅儿她打小就聪明,未来定然与她父亲一样,会是刑部司的重要人才,你是要断大胤之才吗?” 杨济惊讶:“你睁着眼睛说什么瞎话呢?!” 谢择弈一本正经,仿佛桑觅出现在这里完全合情合理。 杨济看向默不作声的皇帝,行礼:“陛下,可别听信他的鬼话连篇!” 谢择弈幽幽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你与我有私怨,但同为人臣,你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屡屡欺我官职低下?” 杨济瞠目结舌:“你在说什么呢?!” 谢择弈垂眸,无奈说道:“弈两袖清风,自是比不上,杨统领你,有太傅爹,和贵为太子妃的长姐。” 杨济这下,气得涨红了脸。 “谢择弈!你这是指控我结党营私不成?!” 谢择弈摇头:“不敢。” 杨济对着神态自若的他,恨恨咬牙:“你谢五,让我的人在这么冷的天下水,还使唤他们杀鱼,自己一派气定神闲,却让这勾引当朝太子的傻女人,跑到陛下面前来——” 愤愤然的杨济,唾沫横飞。 说到此处,桑觅忍不住给他腰间来了一拳。 她眉心皱起,扁嘴:“你好烦。” “嗷——” 杨济吃痛,面色惨白地捂住了自己的腰。 泪水差点都给他痛出来了。 “陛、陛下……此女歹毒,求陛下替微臣做主……” 静坐着的皇帝对他们俩这出闹剧看了许久。 终于是,抬了抬眼皮。 瞧向杨济时,皇帝眼中满含嫌弃。 杨济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腰腹,孱弱跪倒。 他的肩膀颤了颤,腔腹一个气血不顺,竟口呕朱红。 噗。 一大口血喷了出来。 桑觅也惊了惊。 她没想到这人这么脆弱。 谢择弈瞥了一眼地板上的血迹,脸色变了变。 很快,缓过神来,义正言辞地开口:“杨统领,为了构陷拙荆,你真是用心良苦,但,你这是欺君之罪。” 面容扭曲的杨济调息了一会儿,总算是好些了。 他抹去嘴角的血迹,哆哆嗦嗦的站了起来:“陛下,此女凶狠,当着您的面,她……” 谢择弈打断了他的指控:“你想说我夫人当着陛下的面,要把你打死了是吗?杨统领之体格,堪是我夫人两倍,我夫人她手无缚鸡之力,不过是碰你一下,她能打死你吗?” 杨济看着一脸无辜茫然的桑觅,忽然没了方寸。 谢择弈转向天子:“陛下,微臣拙见,杨统领欺压一介妇人也就罢了,还如此欺君罔上,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不如就地斩了,以正君威。” 面色惨白的杨济错愕不已。 “谢择弈!你敢!” 谢择弈说:“陛下在这里,杨统领何出僭越之言?” 杨济一阵急火攻心,伸手指着他。 “谢、择、弈——” 皇帝终是看不下去了,不耐烦地挪开了脸:“够了!福荣,将杨济带下去,今日别再让朕看见他!” 目瞪口呆的福公公,愣了片刻才回神。 他战战兢兢地过来,搀着杨济离去。 对于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一众侍卫宫女都看得茫然。 杨济,堂堂御林军右统领,自小习武的世家子弟,挨了弱柳扶风的女子轻轻一拳,竟如此狼狈,说出去整个御林军都要跟着他一起被天下人耻笑。 众人眼中,方才不过是,谢择弈与杨济一贯的不睦罢了。 皇帝很快,也将这出闹剧抛诸脑后:“谢五,朕迟早有一天,得割了你的舌头,让你逞不了那点口舌之利。” 谢择弈躬身,毕恭毕敬地回道:“微臣,定会将舌头妥帖保管,待陛下割之。” 皇帝嗤笑一声:“你的时间不多了。” 谢择弈说:“天还没黑。” “陛下,此案告破,微臣能否讨赏?” 皇帝略显戏谑:“你现在就要跟朕领赏了?” 谢择弈浅笑道:“只是问问。” 皇帝的视线不经意地从一脸摸不着头脑的桑觅身上扫过,对于谢择弈要说什么,似是了然于胸,两鬓皆有花白的男人默了默,而后说道:“倘若你能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朕准你带着她。” 谢择弈低头揖礼:“多谢陛下。” 桑觅听到领赏,恍恍惚惚地回了神。 “还能领赏?” 皇帝饶有趣味地回了她的话:“你也想要?” 谢择弈伸手去拉桑觅。 “觅儿……” 阻止不及,桑觅已脱口而出:“是啊,老伯,我也想要。” 皇帝似笑非笑:“你要什么?” 桑觅指了指,窝在桌上锦盒旁的猫。 “猫猫……” 第62章 杀生 凡求赏,不说,要的是加官进爵,求金求银,至少也得对自己有利可图,但桑觅不要这些,没有惶恐,没有欲求的她,眼里只看得见那只瑟缩成一团的小狸猫。 皇帝微微挑眉,道:“可它很怕你。” 桑觅盯着小猫看,有些踌躇,不知该说什么好。 小猫和鱼不一样。 鱼不会意识到,自己即将被人吃掉。 鱼儿只有咬钩时,本能的一点挣扎。 可这只猫,看见桑觅时,仿佛便感觉到,她想要吃了它的心思。 桑觅暗暗腹诽着,她已经不打算吃猫了。 猫猫为什么还要怕她呢? 皇帝忽然又说:“假若它不再怕你,你自能领走。” 桑觅微怔,皇帝老伯这么好说话? 她试探着开口:“我可以,过去吗?” “过来吧。” 皇帝的视线瞥向伏在桌上的那只狸花猫。 桑觅旁若无人地上前来,刚到小猫面前,原本还算闲适的猫便弓着背起身,四只爪子紧紧抓着石桌,警惕十足地望着桑觅,龇牙哈气。 几个侍卫严阵以待,时刻注意着。 生怕这只受惊的猫,无意伤到天子。 与此同时,谢择弈也一脸紧张。 “觅儿——” 离小猫最近的桑觅,俯身盯着小猫看。 丝毫不担心自己被抓个大花脸。 皇帝从容不迫地坐在一边,沉稳自若,什么也不做,也颇具威仪,万人之上这么多年,他怎可能,将一只巴掌大的小猫,还有一个脑子不太对劲的小丫头放在眼里? 猫也好,桑觅也好。 于皇帝眼中,都不可能对他造成威胁。 整个小院中,一时间,气氛凝重。 小猫呼噜呼噜地闷哼着,时不时地弓背哈气,对着桑觅凶狠了好一会儿,视线相交许久,桑觅低头凑近它,亮晶晶的杏眼眨了眨,满脸人畜无害,天真无邪,小猫的瞳孔缩了缩,终是怯生生地趴了下来。 桑觅见状,不由得面露微笑。 她伸手,将缩着脖子的小猫抱了起来,搂在了怀里。 小猫不吵不闹,颤巍巍地收着爪子。 一旁的侍卫与宫女,捏着一把汗,如今相继看呆。 他们都以为,这只野性难驯的猫,下一瞬就要跳起来扑人。 谁知道,转眼便如此温顺地窝在了暖和的怀抱里。 埋着头,像个毛绒绒的小团子。 桑觅满意地抱着猫,回到了谢择弈身边,一边略显笨拙地给小猫顺着毛,一边仰头冲着他笑:“谢择弈你看!” 他回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浅笑:“别老是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桑觅不以为意,对谢某的话左边耳朵进,右边耳朵出,她心满意足地揣着猫猫,揉了揉它软乎乎的肚子,只觉手感甚好。 谢择弈长舒了一口气,悬着的心放下。 眼神纯澈的觅儿。 不卑不亢的觅儿。 喜欢小猫的觅儿。 这么可爱的觅儿,怎可能轻轻一碰便打伤那个杨济? 那厮不过是气恼于他谢择弈,常给杨家添堵,故而行径有异。 杨济是太子妃杨珺瑶的胞弟,心头替长姐不平,火气难消,奈何又无法朝太子萧常肃发泄,今日在湖心岛碰见了他和觅儿,一下子脑子进水,杨济在圣人面前,都疯疯癫癫起来——谢择弈一贯与他们杨家人,不太和睦,自是不能将杨济的神经兮兮放在心上。 如是冷静下来,谢择弈上前向皇帝请示告退。 一会儿,他们还得接应中郎将刘起山。 皇帝满不在乎地摆手,再不去看他们。 神色幽幽地望向别处,眼角仿佛又添了几抹沧桑。 腿上不知何时,已被近身的宫女盖上一块雪白的皮草。 谢择弈看着心不在焉的皇帝。 不知不觉间,想到了自己的师父。 人似乎是,越老越复杂。 静默片刻后,谢择弈揽着桑觅离开内院。 —— 厨房里,两条鲤鱼已杀好。 谢择弈打算给桑觅生火做饭,煮一锅鱼汤。 桑觅好奇地跟着,神情不免有些古怪。 小狸猫已被桑觅摸得服服帖帖的。 正乖巧地跟在她脚边。 “你还会煮汤?” “会一点。” “你怎么什么都是会一点?” “……” 谢择弈不知道该怎么回。 他重新生了火,找到了新鲜的蒜,还有装在盒子里的香叶,杂七杂八的佐料,处理好的两条鲤鱼,平整地放在一个瓷白的大圆碗中,等着水烧开下锅。 桑觅转而问:“就没有你会两点的吗?” 谢择弈想了想,说:“那下回,我会两点……” 桑觅看着死得很安详的鲤鱼:“鱼是那些御林军杀的?” 谢择弈应声:“是,他们帮了我的忙。” 桑觅觉得哪里怪怪的:“御林军还会杀鱼呀?” 破案,和她想象中的破案不一样。 皇帝,和她想象中的皇帝不一样。 御林军现在也变得不一样了。 谢择弈淡然回道:“基本上都会吧,天子近前的这批人,出身上精挑细选,个人能力也非寻常,杀鱼这种事情,看似粗俗鄙陋,却是行军生存所必要,御林军作为禁卫军中的天子之军,行军能力比不上常年驻守边关的那些军士,但诸多基本素养自是不消说。” 他们杀鱼,肯定比自己厉害。 人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 谢择弈从来不介意,开口找别人帮忙。 小猫跳上了台面,在两条鲤鱼旁逡巡。 它舔了舔自己的嘴角,看上去垂涎欲滴,随即仰起毛茸茸圆滚滚的脑袋去看桑觅,桑觅茫茫然地看它一眼,小猫怯弱地退了两步,没敢对碗里的鱼下口。 桑觅后知后觉地想起,这里是一座寺庙。 他们在寺庙里,杀了鱼。 杀鱼,也是杀生。 桑觅说:“你这是在杀生。” 谢择弈边忙活边回她。 “嗯,算是吧。” “这里是寺庙,你知道吗?” “嗯,知道。” 桑觅想起和姐姐桑盈去庙里拜佛时,听到的一些话。 她不禁,垮起了一张脸:“你杀生,你要下地狱了。” 生而为人,不幸与谢择弈做了夫妻。 往后入了阿鼻地狱,竟然还要和他一同做鬼。 桑觅越想,小脸上的神情就越拧巴。 第63章 市井小民 谢择弈转头看她一眼,平淡如常地说道:“觅儿良善,但佛有好生之德,德在自身,律己,不律他人,佛祖是佛祖,所以可割肉喂鹰,咱们只是吃鱼的凡夫俗子,觅儿不会因为吃鱼,就下地狱,如你这般,良善纯粹的人,下辈子也会大富大贵,平安顺遂。” 桑觅问:“所以,你可以杀鱼,我可以吃鱼?” 谢择弈说:“你喜欢吃就行。” 桑觅念头一转:“人既可以吃鱼,那是不是,也能吃猫,甚至吃人?” 谢择弈默了默,回道:“万物生则有灵,灵则通达人性,所以鱼和猫不一样,若是非得吃一些有灵之物,人便灵性有损,灵性有损,也是人性有损。” 桑觅无言。 “……” 她其实没理解猫和鱼有什么不一样的。 可她按着小猫的时候,确实生了恻隐之心。 谢择弈又兀自思索了一会儿,而后说道:“这是我个人的看法,抛却这点个人看法而言,食猫不成风尚,其实是因为猫并不好吃,我想,人大概也是不好吃的。” 桑觅微惊:“你吃过吗?” 谢择弈说:“我没吃过。” “那你就知道不好吃啦?” “好吃的话,会有很多人吃吧?你看,民间那么多各式各样的野菜,不管它们长在哪里,都会被人们找到,最后变成盘中餐。” “有道理。” 桑觅若有所思起来。 人大概是不好吃的。 学堂的夫子说:岁大饥,人相食。 人也是逼不得已,才去吃人。 桑觅摇了摇头,幽幽说道:“小牛小羊,还有小猪被人吃,都怪它们自己长得太好吃了。” 谢择弈听着她说话,焖煮鱼汤,嘴上还是不忘与她继续东拉西扯:“牛是耕畜,肉也不好吃,依照律法,不得随意宰杀。” 桑觅怼道:“你瞎说,我前天还吃牛肉了。” 耕牛不得宰杀,那她吃的是什么? 谢择弈说:“那是因为别的原因死掉的牛,耕牛的主人过了官府的验查,才可宰了卖肉,厨娘偶尔会买回来一些牛肉,改换口味。” 桑觅细细回想了一下。 “也是,咱们家好像都是吃鱼,吃羊,吃猪……” 谢择弈听到这个“咱们家”,会心一笑。 桑觅乱七八糟想着,心中又有了别的问题。 “那狗呢?你吃过狗肉吗?” “没有。” “噢……” “士族子弟不吃狗肉。” “为什么?” “因为狗喜好食残。” “什么意思?” “意思是,狗会吃屎,人再去吃狗,有失体面。” 谢择弈一本正经地回答她。 桑觅一时无话可说:“……” 原来真相在这里。 小羊、小猪,它们一直被人吃。 都是因为,它们没有学小狗去吃屎。 如果羊也去吃屎? 这些自诩上流的世家子弟,肯定也不会吃羊了。 谢择弈徐徐同她解释:“狗与肉老的耕牛一样,都是市井小民才会吃的东西,我不吃狗,倒也不是因为看不起狗,相反,我很喜欢狗,它们大多忠诚且老实,所以我不会吃它们。” 桑觅暗暗撇嘴,悄咪咪地睨了他一眼。 谢择弈这厮对人对事,就是有着双重标准。 他喜欢狗,所以不吃狗。 可是,牛也没招他惹他。 他吃起牛来,就心安理得了。 人总是很矛盾,很奇怪。 —— 福公公寻过来时,桑觅正在后厨的小方桌旁喝鱼汤。 她捧着圆口小碗,一口一口地嘬着浓香的鱼汤。 像猫一样。 谢择弈平静地看着她。 两个人与此时的湖心寺,格格不入。 福公公停了停,继而快步上前:“谢少卿,刘将军回来了,带回了好些人,都是近期往来过湖心寺的疑犯。” “多少人?” “八个。” “哦。” 谢择弈还是没什么表情。 福公公说:“这些人中,若是没有你要的真凶,你可就完了。” “我看看去。” 谢择弈起身间,桑觅也放下了手里的小碗。 一旁盯了许久的小狸花猫,终于找到了机会。 急不可耐地凑到碗口,吧唧吧唧地舔着鱼汤。 福公公领着他们,往中郎将刘起山所在的寺庙大殿去。 “陛下叫你来办案子,你又是钓鱼,又是煮鱼汤的,是不把天子放在眼里,还是不将你自己的身家性命放在眼里?谢少卿,陛下的性子,你应当也知道,若是日落之前没有结果,陛下必会取你性命。” 谢择弈只道:“多谢福公公关心。” 福公公眉头紧蹙,再不多言。 寺庙佛殿前院。 八个粗布麻衣的男子,在一众禁卫军的看守下,各自战战兢兢,不明状况的他们,小心翼翼地东张西望着,也不敢交头接耳。 站成一行的男人们,一个个都面色黝黑,穿着不保暖的布料所做的衣裳,层层叠叠,裹得很厚,一瞧便知都是出身贫寒之人。 中郎将刘起山看向来到前院的谢择弈。 “谢少卿。” “刘将军。” 谢择弈同他简单打了招呼。 随即,转头望向神态各异的疑犯们。 刘起山颇有几分看好戏的戏谑。 “依你所示,近期往来湖心寺的外人,都在这里了。” “送大米的。” “修补寺庙屋顶的。” “替比丘尼们做冬衣的老裁缝。” “还俗经商的和尚。” “雾湖边上的渔伯。” “还有,驿站的差役……” “你若是想知道更多细节,只能自己盘问了。” “你真觉得,这些人里,有你要的杀人凶手?” 这些普通人,对湖心寺的天家秘辛一无所知。 就算有所耳闻,也只知道,这里或许住着身份特殊的弃妇,但不论湖心寺里的比丘尼们曾经是什么人,与他们的生活关联并不大。 一听到刘起山说杀人凶手,被带到此处的一干人等,躁动不安,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什么?什么杀人凶手?” “我没有杀人呀!” “我也没有杀人!” “各位大人,我真的什么坏事也没犯呀!” “是啊是啊,快放了我们……” “官爷们,你们肯定抓错人了!” 一时间,叽里呱啦的,没完没了。 站在谢择弈与福公公身后的桑觅,眉心微拧。 她悄悄观望了一会儿,也是一头雾水。 很难想象,这些“吃狗肉的市井小民”,会成为杀害一个天家弃妃的杀人凶手——这个世界上的凶手,为何总是这么奇怪呢? 第64章 看手 中郎将刘起山在一旁戏谑轻笑。 “谢少卿,你该审案了。” 谢择弈上前,视线左右扫过,焦躁不安的一行人很快安静下来,相继盯着他看,从未见过此等阵仗的他们,眼神闪烁,惊慌都写在了脸上。 似乎,所有人都觉得莫名其妙。 怎的就卷进了所谓的杀人案之中? 还被逮到了湖心寺里? 谢择弈让这八人,将双手伸出,平整地摊开。 几人不明就里地照做了。 看着那一双双伸出来的手,佛殿前院中众人都好奇地伸了伸脖子,粗糙皲裂的手掌,齐刷刷地平伸在几人面前,眼下竟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谢择弈来到第一个人面前,不轻不重地握上他的手掌,手心自手背,上下细看了起来。紧接着,他放下了对方的手,来到第二个人面前,与方才一样,还是拿着对方的手看。 刘起山、福公公等人,谁也没看明白谢择弈在做什么。 桑觅对此,也一无所知,谢择弈好像在给他们这些嫌犯看手相?她听说过看手相这回事儿,被大仙看一眼,便可知天命,桑觅猜想,谢择弈是暗地里学了这看手相之法,通过此法辨认杀人凶手。 一通胡思乱想,桑觅攥紧了自己的手掌。 若是谢择弈真会看手相寻凶,她往后可得把手藏好了。 不过,这些寻常百姓,常年劳作之人,他们的手与谢择弈之间,对比鲜明,乍一看还脏兮兮的,谢择弈一点也不嫌弃。 这厮出身士族,浑身上下也没几分士族风范。 料想,他什么不入流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往后自己落到了他手中,他指不定会如何。 桑觅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此时,谢择弈手相看罢。 他点向一行人中间,体格中等、样貌憨直的中年男子:“此人留下,其他人,可以走了。” 刘起山惊讶,欲言又止。 此案颇有牵连,他也不好当即质疑谢择弈。刘起山连忙示意手下人,将无关人等带出寺庙,迅速送出湖心岛。 被指中的憨直男子一脸的惊慌失措,他左看右看,慌张中转身欲走,却被人高马大的两人拦下。 男子似是吓坏了,两只手无措地比划了几下。 刘起山一脸狐疑,来到谢择弈身边:“他是凶手?” “对。” “你都不用审的吗?” “不必审。” 刘起山一脸的不可置信。 模样憨直的男子也顺着刘起山的话解释起来,干巴巴地强颜欢笑:“什么杀人?我?我没有杀人,求求大人们,放小的离开,小的、小的只是个送炭火的啊……” 刘起山冷眼瞥他,男子赶忙住了嘴。 虽不信谢择弈连审问都不用,便能从八个人中找到所谓的凶手,但刘起山也不会听信这种底层小民毫无价值的自辩。 “谢少卿,你确定他是真凶?” 谢择弈静默片刻,徐徐说道:“他们大多是些劳苦之人,眼下冬季,双手都会有点干燥,脱皮,但此人的双手,脱皮干燥远比其他人更严重,还生了冻疮,这正是自制凶器留下的罪证。” 刘起山剑眉紧皱,带着几分不屑与鄙夷,一把抓起了那人的手,一眼看去,恰是谢择弈所说那般。 谢择弈补充道:“凶手做那么一个精妙的凶器,得在行凶之前,尝试很多遍,此人的双手,必长期接触冰块与大量的盐沫,人之双手若一直浸泡在盐水里,脱皮干燥会远超常人。” 双手干燥粗糙,隐有红肿的男子无力地摇了摇头,想将手腕从刘起山掌下抽出,却没有足够的力气。 谢择弈面无表情地看他:“你指甲缝里,还残留着白渍,是盐吧?” 刘起山再去看,此人食指甲缝中,果然留有微末白痕。 “哼!” 刘起山猛地甩开了那人的手。 一声刺耳的拔剑声响起。 男子双膝发软,跪了下来。 刘起山手中的利剑对准了他:“老实交代!你如何行凶杀人!” 跪倒在地的男人,眼眸战栗,泪光涌动。 他匍匐着身躯,喃喃自语起来。 “得福得慧,远离苦难——” “得福得慧,远离苦难——” “得福得慧,远离苦难——” “菩萨呀……” “送女菩萨往生……” “即归其舍……” 男子自言自语着,说着众人不明所以的话,言语中夹杂着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经文,猛然间,忽而又抬起了头。 他望着众人,眼神莫名带着几分坚定:“大人,我没有杀人!是女菩萨,她自己要离开浊世啊!” 听到这里,谢择弈对于事情真相,已了然于心。 他回身看向桑觅。 这才发觉,她也正在盯着自己看。 —— 凶手,王奇生。 他原是雾湖西边小县的卖炭人,十几年来,每年冬日都会往来湖心寺与小县之间,定期送炭火入寺,寺里的比丘尼们待人和善,结款时从未有所拖延推诿,王奇生平常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直到,他的小儿子生了重病。 幼子病重一年,家中积蓄掏了个干净,王奇生还欠下了一堆外债,病情亟待好转之际,王家已负债累累,王奇生痛心于小儿子的苦难,同妻子日夜痛哭流涕。 “是湖心寺的女菩萨帮了我,她慈悲为怀,解囊相助,不求回报,只不过,我那可怜的小儿子,最终还是没能挺过那个冬天,连连咳血之后,不治离世……” “我将所剩不多的银子,带回了寺庙,还给女菩萨,一片善心的菩萨,得知我家中噩耗,与我一同悲伤落泪,她是何等贵人啊,却愿为我这种卑贱之人流泪……” “降世的女菩萨,哪里肯收下我那点余钱,她替我还了债,又相赠银钱,为幼子打了一口小棺材……自那之后,我每年秋冬,按时送炭火入湖心寺,听比丘尼们念经祈福,在女菩萨座下叩首跪拜……” 然而,这位行善积德的女菩萨,一年比一年痛苦。 她的双眼,像鬼魂一样,漆黑且沉重。 王奇生眼睁睁地看着,女菩萨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直到后来,女菩萨身边的嬷嬷告诉他。 女菩萨所求的,是往生。 “她说,往生……” “由死,而往生……” “所以,我……我想了个法子……” “以小人之罪,送菩萨往生……” 王奇生跪伏在地,带着低泣冗长地叙说着。 谢择弈取了纸笔,摆了简单的桌案。 一面听,一面记。 他将王奇生的讲述化繁为简,详实地记在了纸上。 身后几步远,桑觅乖巧地站着,闷声不吭地看谢择弈写下的长文,白纸上,一个个字迹清隽流畅。他写得很快,一笔一划却透着莫名的沉重,桑觅的耳朵里,充斥着那两个字——往生。 为往生,而杀人。 桑觅从来都不知道,杀人的原因,这么多种。 第65章 杀人偿命? 王奇生叙说间,谢择弈除了偶尔插入的简短询问,整个人都显得静默,平常,看上去冷冰冰,却又满怀慈悲——他不会打断王奇生说话,在王奇生因书读的不多,而用词不当、言辞有差时,他仍然没什么情绪。 中郎将刘起山等人,面对王奇生,皆是一脸鄙夷与不耐,恨不得省去诸多流程,当即诛杀认罪者,就此事了。 桑觅看着周围那些人的脸色,心情一阵古怪。 愣神片刻,端坐于临时小案后的谢择弈站起身。 王奇生对着从水中捞出来的简易弩架,供认了一切。 事情既了,谢择弈将面前的陈词折好。 随同刘起山等人,回往西边小院复命。 疑犯王奇生在看守下,跪在原地,等候发落。 一切尽看圣人对眼下的结果是否满意。 桑觅跟上谢择弈。 “这样,就结束了吗?” “是。”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我……我说不上来……” 桑觅心头,好像有一阵无从解释的疑云。 谢择弈却并未回答她,只是说:“我的事情办完了。” 桑觅索性也不管了,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 湖心岛僻静小院里,谢择弈将理好的案件陈词递向皇帝。 皇帝自椅子上起身,缓缓走了两步,对着详实的陈词文书,看了许久,整个古朴小院,笼在发凉的日光与浅雾下,噤若寒蝉。 这件事,似乎到此结束了。 案件既了。 刘起山与福公公,皆是见证。 罪证、口供、凶犯俱在。 皇帝丢开了那张纸。 福公公忙上前来,询问结果。 神情漠然的皇帝给了一个简单的手势。 福公公点头会意,离开院子去传令。 不一会儿,前殿方向,传来一声带着悲恸的惊叫。 “啊——” 头发花白的秀嬷嬷听到这叫声,长叹一声,伏在了冰凉的石板上,老泪横流,悲泣不已。 桑觅秀气的眉心拧了拧。 她闻到了一股新鲜的血腥味。 谢择弈挪了半步,肩膀靠了过来。 似是担心她害怕。 桑觅抿了抿唇,一言不发。 皇帝的视线,倏然投了过来。 他冷然望向谢择弈:“这就是你查出来的结果?” 谢择弈静默一瞬,恭敬回道:“回陛下,正是。” 皇帝略带不屑:“你当朕这么好糊弄呢?” 谢择弈垂眸不言。 皇帝问道:“一介卖炭小民,如何能想出来此等杀人之法?” 谢择弈坦然说道:“陛下乃千古明君,福荫万民,圣人治下,小民亦有小民之智。” 皇帝俨然受够了他的巧言令色。 “谢择弈,你胆大包天!” “微臣不敢。” “是谁,教他这么做的?” 一个小民,怎可能杀了那种女人? 皇帝此时此刻,恼怒非常。 谢择弈还是那副坦然处之的神情。 他抬头,道:“陛下,他确确实实,是行凶之人。” 皇帝怒道:“她想死给朕看。” 什么女菩萨? 女菩萨何人? 鬓染白霜,万人之上的男人,倏然拔出了近身侍卫所佩之剑。 噤声的众人未及反应,利剑已斩向跪倒在地的老嬷嬷。 银光一闪,泪流满面的老妇哀叫一声。 脖颈后,鲜血迸飞。 孱弱的身躯,彻底无力地倒在了青石板上。 皇帝丢了带血的剑:“既然都想死,朕成全她们。” 谢择弈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剑,满含诧异。 “陛下,秀嬷嬷是无辜的。” 不论此事,是否有梅妃参与其中,秀嬷嬷都不可能因为那种理由,谋害自己的主子,依凶手王奇生的交代,他并未受到唆使,诚然,谢择弈有意没有问他,为什么能够想到这种办法。 但秀嬷嬷,是无辜的。 她若要替主子解脱,何必如此麻烦呢? 皇帝对此,置若罔闻。 谁无辜与否,他根本不在乎。 谢择弈看着冷漠阴狠的老皇帝,二话不说,旋身从身旁一个御林军手中,拔出了他的佩剑。 出鞘之声,无比刺耳。 中郎将刘起山吓了一跳,赶忙拔剑指他:“谢择弈,你是要造反吗?胆敢在陛下面前,如此出格!” 未经允许,天子近前拔剑出鞘。 御林军随时可以将他就地格杀。 谢择弈对于刘起山的咋咋呼呼,不以为意。 他托着那柄剑,毅然决然地跪在了皇帝面前。 “微臣无能,居其位,不事其职,令法度有失,无辜之人蒙难冤死,恳请陛下,将我就地斩杀。” 院内诸人,一片哗然。 桑觅一脸茫然错愕,恍惚间,隐隐意识到,谢择弈在某些事上,比她想象中的认真,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他。 刘起山的长剑直指谢择弈的脖子,恨不得马上就将他处理掉:“大胆谢择弈,你这是什么意思,你难道是说,陛下杀人犯法?你实在是太狂妄了!” 说话间,刘起山看向不远处的皇帝。 没有天子的意思,他也不敢说杀就杀。 而此时的天子,神情紧绷,冷漠肃然。 “你威胁朕?” 谢择弈跪着,低头托着剑:“微臣不敢,但请陛下赐死。” 皇帝戏谑一笑:“你当着这丫头的面,向朕求死?就不怕朕把你们都杀了?你以为,朕当真不会杀你们?” 谢择弈道:“陛下施仁政于四海,不害人之妻,以德治天下,不绝人之嗣,觅儿也好,我谢氏胞兄,皆与此无关,是微臣能不配位,只配一死。” 皇帝笑了,一点温度也没有。 他轻声自问着:“杀人,作何判?” “杀人偿命?” “谢五,你是这个意思吗?” 刘起山、福公公等人,吓得面色煞白。 “陛下!!!” 谢择弈眼眸低垂:“微臣断然不敢。” 胸中憋着一股气的他,俨然是死了便死了的态势。 第66章 他不要命了(免费爱发电累积200个加更) 桑觅呆立着。 谢择弈果然是个喜欢自找苦吃的人。 他要被皇帝给就地格杀了。 桑觅环顾四周,数了一下周围的人头。 她可以救他——不过谢择弈肯定不要她救。 这厮正求着皇帝杀了他呢。 那自己好像,就成了寡妇了? 桑觅的心情怪怪的。 她好想那只毛绒绒的小猫。 跪着的谢择弈将剑平放在面前的石板上,已是视死如归。 “陛下,梅妃娘娘已死,秀嬷嬷与此案无关,她非戴罪之身,不过一介庶人,也没有冒犯陛下,怎可随意将她杀害?微臣自知不敬,请陛下,把我也杀了吧,若是陛下仁慈,放我一条性命,或削职,或流放,微臣皆叩谢天恩。” 说罢,谢择弈俯首,叩拜天子。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冒犯天威至此,谢择弈已是非死不可了。 然而,冷静下来的皇帝,却显露颓然。 皇帝幽幽说道:“错杀无辜,罪责在朕。” 法是天子的法,也是整个国家的法。 皇帝扫视众人:“朕承太祖基业,乃万人之上,四海之君,然,不依法度,滥杀无辜,如何服众?” 刘起山一阵惊慌,忙道:“陛下,礼不下庶人,法不加于尊,您是天子,怎能与常人一样?” 皇帝道:“天子犯法,亦与庶民同罪。” 刘起山吓得跪地:“陛下,不可听信谢少卿的疯话!像他这种犯上不敬之人,应该就地格杀!陛下万金之躯,江山社稷,日日夜夜都需要陛下啊!怎能与庶民一同论罪!万万不可呀!” 皇帝拔出近身侍卫一剑。 随后,自发顶一侧捋出一把带着银丝的长发。 当着众人的面,皇帝割断了那一缕头发。 他将剑插放回侍卫剑鞘,捏着自己那一把头发,向着在场众人,沉声说道:“朕为天子,理天下事,却也不可罔顾法度,今日,割发代首,以正胤律!” 刹那间,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屈膝跪下。 皇帝将自己那一把头发,递给福公公。 “福荣,将朕的首级收好,带回宫中,传口谕于宗亲贵族、文武百官,上下皆严守胤律,谁也不可枉杀无辜,如有违者,依律处置。” 跪在地上的福公公伸着一双手,颤颤巍巍地捧住。 “奴才遵旨——” 刘起山等人,恭恭敬敬地叩首。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桑觅不明所以。 反应过来时,全场就剩她和皇帝还站着了。 皇帝用复杂的神情看她,竟也没有责怪之意。 他的视线掠过谢择弈:“谢五,你可以起来了。” 谢择弈有些为难:“陛下……” 皇帝正色道:“起来。” 谢择弈只好起身:“微臣,谢陛下。” 皇帝淡然说道:“都起来吧。” 精神紧绷的众人,相继战战兢兢地起身。 皇帝眼神复杂地看着谢择弈,忽而有些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知道,她心心念念之人是谁吗?” 谢择弈低头:“此等秘辛,微臣自是不知。” 皇帝冷笑:“朕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 谢择弈回道:“陛下折煞微臣了。” 皇帝默了默,说:“与你,棋路、棋风一模一样的那个人。” “……” 谢择弈无言。 梅妃心念之人,杨公景宣。 当朝太傅的胞弟。 多年前,因为一些旧事,杨景宣被杨家逐出族谱。 最后,远离望京。 杨景宣,是谢择弈的师父。 大胤梁王曾私下寻过的一个人。 皇帝旋身,下令:“摆驾回宫。” 福公公和中郎将刘起山赶忙动身。 清理湖心寺的状况、护天子圣驾离开。 福公公一番简单安排后,来到谢择弈身边。 他欠身说道:“谢少卿,与小夫人,就请自行划船回去吧……” 陛下没吩咐,眼下再也没有需要他谢择弈的地方。 当然是得他自己划船回去了。 谢择弈对此倒是无所谓。 “多谢公公提醒。” 福公公难掩心中惊异,意有所指地说道:“明日,你之轶事,恐怕就要传遍京中了。” 谢择弈不咸不淡地干笑。 随着众人相继离开,桑觅来到谢择弈身边。 她困惑道:“皇帝刚才,和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谢择弈说:“没什么意思。” 桑觅蹙眉:“你骗人呢,你和皇帝老头刚才打哑谜了。” 谢择弈卸下紧张感,伸手去揽她的肩。 “以后,慢慢告诉你。” 桑觅不耐烦地推开他:“你没洗手,不准碰我。” 谢择弈顿时一脸受伤。 桑觅别扭地问:“你的秩序和律法,比你的性命还重要吗?” 谢择弈思索片刻,说道:“秩序与律令,对我来说不重要,但是,对社稷很重要,社稷之崩溃,总是从上往下的,上不正,下有歪,我只是做点力所能及之事。” 桑觅暗暗瘪嘴。 不想听他说这些。 谢择弈凑近她,补充道:“觅儿放心,陛下气恼,非得杀我,也不会杀你,看在岳父大人的面上,他不会对你下手,你父亲是老臣,官职谈不上有多高,却是当今圣上亲自提拔上来的,甚至称得上是圣人尚为东宫时的班底之一,自有一份情分在。” 他谢择弈与桑明容不同。 半路出家不说,他还喜欢给皇帝找不痛快。 天子杀他,都不可能杀桑觅。 桑觅满不在乎:“我没担心我自己。” 谢择弈顺着她的话问:“那你是担心我?” 桑觅不理他了:“我要去找猫猫。” 谢择弈跟上:“觅儿要将它带回家吗?” 桑觅停了停,问:“可以吗?” 他说:“觅儿喜欢就好。” 一如往常,他总是说,她喜欢就好。 第67章 划船 中郎将刘起山的人料理着所有死去的人。 湖心寺佛殿内,比丘尼们惊魂未定。 谢择弈同她们简单解释了一番今日的事情。 身为望京朝廷命官,他对这次的突兀惊扰,感到很抱歉。 比丘尼们并不知道,命途已然多舛的她们,往后何去何从。但如今身在佛前的她们,愿佛祖与菩萨宽恕世间一切。 至于桑觅想要带走的猫,她们也无可阻拦,那只猫本就是湖心岛外的砖瓦工,无意中所带入寺庙,所有人都茹素的湖心寺,并非这只猫的归处。 桑觅抱着小猫,揉了又揉。 她浑浑噩噩地跟着谢择弈出了寺庙,两人沿着小路,来到水边渡口,上了船。 暮色渐近。 谢择弈站在船头,船楫借着浅水处的石头,缓慢地将船引向湖面,一点一点地远离湖心寺。 桑觅怀抱小猫,在小船内坐了下来。 左右船帷遮挡,映入眼帘的只有不紧不慢划船的谢五郎。 沉沉天光下,那座湖心寺越来越小。 远处,不大不小的御船,隐没于雾湖水气之中。 船楫拨动的水声很均匀,不言不语的谢择弈,桑觅微仰着头看去,只觉得脊背笔直。 她把玩着小猫,问他:“你会划船吗?” 谢择弈说:“会两点。” 桑觅忍不住翻了翻白眼。 她观望了一番天色,转开话头。 “天快要黑了。” “是啊。” “我们若是大晚上,在城里晃悠,会被抓起来吗?” “被巡夜的人瞧见,得盘问一番。” “那你还不划快一点?” 桑觅觉得小猫会晕船。 毛绒绒的小家伙,窝在她怀里一个劲地发抖呢。 她希望谢择弈干活能快些。 然而她这么一说,谢择弈直接收了楫,退回了小船中央,任由小船在雾湖中轻轻漂着。 桑觅不解:“怎么不划了?” 谢择弈理了理衣衫,坐在了她身边:“不划了。” 桑觅提醒道:“天要黑了。” 谢择弈直接躺倒在了船中。 “等到天完全黑下来,我们可以躲在船里看月亮。” “你在偷懒。” “是啊,我要偷懒了。” 谢择弈语调平淡,带着几分气定神闲。 却又莫名,让人觉得祥和,可靠。 天黑了,也无所谓。 他总会,让船靠岸的。 此时此刻,他想要躺下,仅此而已。 昏沉的小船中,桑觅看不清谢择弈面上的神情。 她甚至,无法去猜,离开湖心寺的他在想什么。 躺倒在小船里的谢择弈忽而出声。 “觅儿,你学到了什么吗?” 桑觅不明:“什么?” 谢择弈说:“查案,说好的,我教你查案。” “……” 桑觅无从回答。 她学会了什么呢? 杀人不能留下痕迹。 不要被人抓住。 不要将自己的手给谢择弈看。 可哪怕是如此精妙地杀人,最终还是会被他看穿。 桑觅以前从没想过,杀人会这么困难。 她揣着乖顺的小猫,挪着位置,来到谢择弈腰间,小心翼翼地靠着他,回想起今天的事情,喃喃问道:“梅妃到底是谁杀的?” 谢择弈沉思片刻:“其实我也不知道。” 桑觅恍然:“所以你根本就没有查出真相。” 谢择弈道:“觅儿,查不出真相是常有的事,所谓真相,也从来都不是,可以直截了当写在纸上的东西。” 一个被杀的人,背后不仅仅是冷冰冰的真相。 梅妃是被杀,还是她引导了一切? 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谢择弈是外人,对于很多东西,他只能点到即止。 桑觅莫名气恼:“你是个大笨蛋!” 船中的昏沉微光下,谢择弈似是轻轻笑了笑。 他伸手去揽桑觅的腰。 桑觅半推半就间,整个身躯,便被他揽进了怀里。 她像一直揣着小猫的另一只大猫,靠躺在谢择弈怀中,小心翼翼地蜷缩了起来。脑中,还是一遍遍地闪回着谢某人这个大笨蛋所做的蠢事,根本没有让一切水落石出的他,却不惜冒犯天子,以命相谏。 桑觅忽然间,都明白了。 谢择弈得罪皇帝,就是因为他很笨。 他的聪明,全是假象。 要不然,他早该发现,杀人的魔头就在自己身边了。 桑觅窝在谢择弈怀中,气鼓鼓地朝着他胸膛来了一拳。 “你太笨了,你总有一天会笨死!” 谢择弈闷哼了一声:“好疼……” “啊?” 桑觅一时微惊,难道自己不小心下了重手? 谢择弈翻身过来抱她,一只手拎开了她怀里的小猫,随即略显蛮横地按住了她。 “骗你的。” 桑觅惊讶:“你、你过分……” 谢择弈将小猫还给她,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说道:“我是笨蛋,那么觅儿被笨蛋骗了,该叫什么蛋?” 桑觅一阵恼火,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谢择弈调整着姿势,连人带猫拢进怀里,嗅着发顶的清雅花香,他默默闭上了双眼,心神俱宁。 虽然觅儿不小心射穿了好几棵树。 但,那是个意外。 必是弓箭的问题。 他的觅儿,捶他一下,不痛不痒。 怎么可能打伤别人? 他们会永远在一起。 有朝一日,远离诸多纷扰。 一起过上更加平静祥和的生活。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帝力于他何有哉? 桑觅嘟囔了几声:“所以,什么蛋比笨蛋更笨呢……” 她没使上什么劲,推搡着谢择弈的胸口。 很快,不得其解的她,什么也不做了。 暮凉似水,他的身体倒是一片温热。 听着谢择弈的心跳,桑觅只觉,脑袋空空。 第68章 谣言? 天子怒杀庶民,谢择弈以命相谏。 最终,天子割发代首收场。 此事第二天便传遍了整个朝堂。 桑明容下了早朝,同刑部尚书陆宁越走着。 年事已高的陆尚书笑着,打趣道:“谢少卿胆子可真大,陛下杀人,他都要管,桑侍郎,你真是找了个不得了的女婿。” 桑明容忙撇清干系:“尚书大人说笑,谢少卿得陛下器重,又有陛下不凡胸襟,这事与我,倒无干系。” 朝堂之事,向来复杂。 桑明容一贯沉稳持重,不论谢择弈如何得圣人青睐,多么敢于给天子找不痛快,他桑明容都不会将这一时的风光,牵扯到桑家头上。 陆尚书捋了捋自己那一小把胡须,带着几分玩笑:“谢少卿之事,你可以说与你无关,但你女儿的事,总跟你有关的吧?” 桑明容一听这话,顿时紧张了起来。 陆尚书笑道:“桑侍郎呀,你知不知道,御林军统领杨济,眼下正在病榻上躺着呢。” “呃……” 桑明容一脸困惑。 陆尚书道:“杨济说,你女儿是个怪物,把他给打了。” 桑明容略显无措。 停了片刻,才尴尬地回话。 “这、这其中定然是有误会的。” 陆尚书一面走着,一面无所谓地微笑:“那是自然,令千金怎可能打伤杨统领?杨统领一贯是有些不着边际……” 桑明容干巴巴一笑。 陆尚书又道:“对了,上回前祭酒被害一案,我亦有闻,令千金牵涉其中呀,说是当着大理寺卿的面,凶手当堂指认,令千金谋杀了前祭酒……” 提及此事,桑明容紧张起来:“那歹人已被处死,他这种话,哪里能当真啊?尚书大人,别再说笑了!” “哈哈哈哈哈——” 老尚书陆宁越大笑起来。 “自是当不得真,不过你这女儿,挺有意思,听宫中传来消息,陛下对她还颇有青睐呢!” 桑明容垂眸,说道:“陛下,一贯喜欢一些性情中人……” 陆尚书连连点头。 很快,注意力便不在这些事上了。 “总得来说,大胤有陛下这等明君,也是天下之幸,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文武百官,怎敢有所造次呢,咱们呀……” 桑明容略显敷衍地应和着。 对自己那个呆里呆气的女儿,满心担忧。 想着想着,不禁又暗暗责备起了谢择弈。 这小子自恃聪明,能言善辩,到处得罪朝廷里的人。 竟然还带着自家乖女儿,去帮陛下查案。 早知道他这么不稳重,断然不会将女儿嫁给他。 都怪他,觅儿才被人造谣! —— 湖心寺事了。 参与破案的桑觅,翌日晌午后,又来了大理寺。 大理寺卿赵宴对着她絮叨了许久,一个劲地夸她果敢无畏,破案有功,最后还给了她一块令牌,从今往后可名正言顺、自由进出大理寺。 桑觅对他的絮絮叨叨,有些熟视无睹。 赵宴说够了,自觉没趣离开。 收好那块令牌,桑觅来到书房里。 谢择弈正端坐在案后写字。 昨夜,他们拖到很晚才回了内城。 今日一大早,这厮便又开始忙着他的公务了。 桑觅将食盒放下,在谢择弈身边坐了下来。 她好奇地探着脖子,看他写下的文书内容。 “梅妃的案子?” “嗯。” “这个也要记下来啊?” 谢择弈说:“留下相应的总结陈词,这是基本规矩,不过,这件事作为特殊案子,会打上标识,最后封藏进案库。” 不重要的事、与天子萧正弘有关的事。 桑觅略显不耐地撇了撇嘴。 大理寺办案越严谨,她心头越不舒服。 没过多久,门外传来脚步声。 没来得及通报,桑明容便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桑觅抬眸,正好对上亲爹的视线。 一时间,桑明容的脚步顿住。 谢择弈停笔:“岳父大人?” 桑明容回过神来,一阵别扭。 他没有理会谢择弈,对着发愣的桑觅胡乱比划了一下。 桑明容没法说,他其实是来教训某人的。 不曾想,桑觅也在这里。 嫁出去的女儿,哪里是泼出去的水啊。 这分明是,男人后面的跟屁虫。 桑觅看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亲爹在比划什么。 她呆呆地起身,茫然无措地来到门口。 桑明容一把拉过她,到了外面。 直到谢择弈全然听不见他们说话,桑明容才开口。 “你怎么又在这?!” 桑觅睁大眼睛,学着他说话:“你怎么又在这?” “……” 桑明容难受地按住了自己胸口。 桑觅朝着他笑了笑:“阿爹,我见到皇帝了……” 就像小时候,她在院子里看到一条毛毛虫,立马就要抓给他看一样,眼神无邪又纯澈,天真得不像话。 桑明容眨眼间便没了火气,只得一脸无可奈何:“爹知道,眼下,事情都传遍了,陛下圣明仁慈,不会为难你,但你,以后不许跟着他谢五去查什么案子!” “……” 桑觅不说话。 桑明容眉头紧蹙,说道:“这谢五郎,他的公务与你何干?你好生在家待着便好,何必出去惹麻烦?他出他的风头,实不该把你牵扯进去!” 桑觅说:“我在学查案呢。” 桑明容诧异:“查案?你是查案的料吗?” 桑觅摇了摇头。 她当然不是查案的料。 她只会作案。 但是,不学,迟早会被刑部和大理寺的人逮住。 桑明容意识到自己有些凶巴巴,一阵为难:“你、你真是……” 桑觅略显无辜地看着他。 迟疑片刻后,小心地将脑门凑了过去。 打她一下,桑大人就不生气了。 所以…… 桑明容不知道她扭扭捏捏的在干什么,沉着脸瞥了一眼,瞧见她头顶上,不知何时带上了小半片枯叶,桑明容伸手,将半片枯叶拿开,随即双手放在了身后,一本正经地说道:“真是女大不中留,姑且随你吧,眼下年末了,你可以,多回去看看你娘。” 桑觅不明所以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年末?我知道呀,阿姐跟我说过了,快要过年了,她说有些事情,我得帮着张罗一下……” 桑明容道:“你别添乱就行,不需要你做什么,谢家那边,我会提前跟谢少卿商量。” “噢。” “罢了,我先走了,下回别再让我看见你!” “呃、爹……慢走……” 桑觅望着桑大人的背影,一阵胡思乱想。 以往年关,整个望京城都会很热闹。 从除夕到十五,几乎全城通宵达旦。 桑大人会带着阿娘,去宫里吃一顿饭。 那一天,皇宫里,会放最好看的烟花。 每逢年关,阿娘要忙的事情很多。 除了与望京城里一些亲朋之间的往来打点,阿娘还会提前给家中的下人,准备岁末礼,安排好他们的当值。 桑觅,从来都不需要考虑这些。 但现在,她似乎也要学着像阿娘一样,为年关做准备了。 第69章 年关 姐姐桑盈还未出嫁时,桑觅最期待过年。 她们有吃不完的零嘴,时常在晚上溜出去看各种杂耍把戏,桑大人总是对此无可奈何,只得安排家里的人跟着她们上街。 后来,桑盈嫁了人,过年也失了很多趣味。 桑觅与庶妹桑紫玉,不太能玩到一块去。 但桑觅,还是会在夜里偷溜出门,甩掉烦人的尾巴。 她回想起去年的年关…… 几个不太走运的男人,趁着望京城人多眼杂之际,将她装进了麻袋里,男人们笑呵呵,只晓得他们绑了个锦衣冬罗裙的官家小姐,卖出望京,必是一大笔横财。 没多久,桑觅就把他们埋进了雪堆里。 第二天,那些人就梆硬了。 桑觅没想起来,去年年关时节有见过谢择弈。 他们好像认识了很久,可她总是记不清跟他有关的事。 带着狐疑,桑觅回了书房。 此时的谢择弈已放下了手中琐事。 “岳父大人说什么了?” “没什么,他说,要过年了。” 桑觅一面回着,一面回到他身边坐下。 谢择弈若有所思:“嗯,是,年末了。” 桑觅问:“我去年,没见到你,你不过年吗?” 谢择弈回道:“我之前不在望京过年。” 桑觅想了想,好一会儿才思考出所以然来。 “噢,也是,你家就你一个人在京里……” 谢五郎父亲病死了,家中话事人应当是他大哥,就像学堂的夫子说过的那样,长兄为父,谢择弈在望京孤家寡人的,总不能一个人过年关。 “今年不一样了。”谢择弈忽而说道。 桑觅恍神:“有什么不一样的?” 谢择弈说:“我会和觅儿一起留在京中。” 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小家庭,比起谢家一大家子人乱七八糟的琐事,他更喜欢和她待在一起,就他们两个人。 桑觅不知道该说什么,心情莫名变得古怪非常。 她迟钝地意识到,她与谢择弈,现在是家人。 谢择弈淡然道:“望京到时候会很热闹。” 桑觅的眼睛微微亮了亮:“会有,很多吃的。” 谢择弈应声:“对,很多吃的,宫里也会有很多好吃的。” 一提宫里,桑觅便来了兴致:“对哦,宫里,你会去百官宴吗?我爹每年都带我娘去,阿娘她会给我们带很多糖盒回来,阿姐一盒,我一盒,紫玉一盒。” 皇宫毕竟是皇宫。 御膳房做的糕点蜜饯,外面可都买不着。 而且他们,每年都会推出一些新花样。 以往桑大人,带妻室参加百官宴,都是连吃带拿的。 桑觅很喜欢宫里做的点心。 她如果不是路痴,定然是半夜上皇宫里偷吃成习惯。 谢择弈见她满脸期待,无奈一笑:“往年都没去,我那时候都告假离京了,今年带觅儿一起去。” “噢。” 桑觅有些后知后觉。 去年,她还是刑部侍郎的女儿。 如今,她已经是谢择弈的妻室。 原来不用谢择弈帮她偷点心了。 桑觅自己就能去。 就像阿娘,还有曾经的阿姐一样。 桑觅问:“百官宴,是不是超多人?” 谢择弈略一思索:“只算官员与其妻室的话,可能有个小几百人。” 桑觅惊了惊:“真多……” 谢择弈表示认同:“嗯,真多。” 桑觅还没去过皇宫,也不知道到时候,会是何种光景。 谢择弈转头看她,补充道:“不过,咱们可能坐的末席。” 桑觅抬眸,微微回神:“末席?” 谢择弈说:“陛下的脸都看不清的那种。” “我看他脸干什么,他糟老头子……”桑觅脱口而出,说到一半才意识到自己险些对天子出言不逊,忙收嘴打住,眼珠子一转,岔开话头,“我是说,坐末席,我能吃饱吗?” 谢择弈不禁扬了扬唇角:“那当然可以。” 桑觅听到这种回答,顿时笑靥如花。 谢择弈笑意更甚,不自觉地伸手去揽她的腰。 只有纯真无邪的觅儿,不关心偌大的朝堂尊卑。 她只关心,她自己能不能吃饱。 桑觅腰身被他碰得痒痒的,不耐地伸手推他,为了转移某种注意力,她随口说道:“话说,皇帝是不是,很喜欢你?” “是吗?” 谢择弈好像没听清她说话,厚着脸皮又凑上前。 桑觅心不在焉起来:“你们大理寺的人,都这么说。” 谢择弈停了停,斟酌一番后道:“陛下的赏识,有时候只是赏识而已,不能为其所用,便没有什么实际用处。” “我老是听不懂你说话。” 桑觅趁着他停顿的工夫,挪到了长椅另一边。 谢择弈认真了几分,缓缓解释了起来:“陛下去年便有意,将我调任御史中丞,行监察百官之事,朝中这个位置空缺很久了,因为其特殊性,职权主要在陛下手中,故而整个御史台,能做的都很有限,大部分情况下,御史都是在配合刑部行事。” “陛下希望,我能去给他办事,但那样一来,所谓律令法条,便成了皇权之法,非我所求之法,到了那个位置,很多事情便也身不由己。就拿陛下错杀秀嬷嬷这件事来说,以我现在的情况,可以劝谏陛下,一旦当真,顺了陛下的心意,我其实也就没有立场直言相谏了。” 桑觅听着,一脸茫然。 谢择弈补充着:“因为我权力有限,所以陛下肯给我脸面,也肯听我废话,倘若我真的有了影响朝堂的实权,我也就,忤逆不了陛下,不会有什么割发代首,陛下只会先砍我的头。” 桑觅还是没懂他在说什么。 她也放弃了无谓的思考。 “算了,你还是不要跟我说这些了。” “我听不懂。” 桑觅满不在乎地说着,伸手去够一旁的食盒。 今日府里的厨子,给谢大人炖了鸡汤呢。 她要拿出来尝一尝了。 尝过几口后,桑觅便嫌弃鸡汤太淡,推给了谢择弈。 最后,桑觅收拢好食盒,慰问完毕,准备离开。 谢择弈忽然问她,想好给小猫取什么名字了没有。 桑觅的眼眸动了动,随口说,叫小棋。 第70章 小棋 年关渐近。 朝中衙署诸事已毕。 奇怪的流言,忽然间开始在文武百官中流传开。 刑部侍郎桑明容的笨女儿,其实是个会杀人的妖怪。 自上而下,不知不觉便成了官府衙署小吏的闲谈话头。 “天呐,这可是今天听到的最好笑的一件事了。” “都别笑了,别被杨统领知道了!” “听说杨统领在自己家中,呜呼哀哉了好几天呢!” “真的假的?杨统领不是勇冠望京吗?” “前祭酒之事,你们都听说了没?” “柳大人?那事儿不是说他苛待元配,触了霉头?” “是呀,前脚赶走发妻,后脚全家便遭了难!” “可那个残忍的凶手,当堂指认了谢小夫人!” “是啊是啊,凶手供认说,她杀了柳大人!” “噗~别说了,你们在惹我发笑!” “当然不可能咯,但假如,谢小夫人当真是个妖怪呢?” “妖怪杀人,妖怪打伤杨统领,这就不奇怪咯~” “你们瞧她那张脸,指不定,真是个妖怪!” “搞不好,谢少卿娶她,就是被她给蛊惑了。” “有道理、有道理呀!” 大理寺,一个寺丞周边围着几个司狱,几人正畅所欲言。 脚步声响起,随之是厉声的打断。 “你们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几个人听到熟悉的声音,皆面露惶恐,循声看去。 谢择弈冷着脸,看着神色紧张的寺丞。 “这么有空,去帮席绿把那些尸体处理掉。” “还有,亥时之前,将杂物房整理干净。” 无所事事的司狱,他也寻了更多苦力活给他们干。 正嘴碎的几人,都老实了下来,接连应和着退去。 闲话声歇,复归宁静。 但谢择弈还是面带不悦,难以缓和。 御林军右统领杨济卧病在床。 有关于桑觅的传闻,隐隐有愈演愈烈之象。 …… 刑部侍郎桑明容,写了个折子,将朝中大半的官员参了个遍,他状告那些朝中同僚,散播不实谣言,诋毁他女儿。 当日下午,皇帝便召见了桑明容。 将一份异曲同工的折子甩在了他面前。 桑明容有所惶恐,捡起来一看,发现是谢择弈写的。 他痛斥朝中如今风气不正,盛行以讹传讹之事。 桑明容收拢折子,略显无措:“陛下……” 御书房中的皇帝一脸气恼:“别再让朕看见这种折子!” 桑明容诚惶诚恐地跪了下来。 皇帝道:“你们是在浪费朕的时间!” 桑明容汗颜:“陛下恕罪。” 皇帝也一阵哭笑不得。 如果朝廷百官,每日写的都是这种奏折,那他还要不要睡觉了? 想到那个叫他“老伯”,总是一脸茫然,搞不懂自己在哪里的小丫头片子,老皇帝似乎,又很难当真生起气来。 或许该说,傻瓜真的有傻福。 —— “啊——啾——” “啊——啾——” “啊——啾——” 桑觅连着打了三个喷嚏。 趴在桌上篮子里的小猫被这动静给吓跑了。 一旁的碧珠吓坏了:“小姐?!你怎么啦?!” 桑觅摇了摇头:“没事。” 碧珠凑上前来,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不会是染了风寒吧?” 桑觅拨开了她的手,给了她一个眼神让她自行体会。 碧珠收回手,渐渐放宽心:“也是,小姐你虽然弱不禁风,但实在是有菩萨保佑呢,这么些年,都没生过什么病。” 桑觅懒得理她。 生病? 她壮得跟牛一样。 怎么可能生病? 桑觅缓了缓状态,对着面前进展缓慢、不成模样的靴子,陷入了沉思。眼下年关将近,望京城中上下都在做着准备,衙署中也没有什么事情忙,然而,谢择弈还未穿上她做的靴子。 年末了,她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他。 虽然说,他们成婚也就这么几个月。 桑觅放下手中的靴子,喃喃自语:“快要过年了。” 碧珠哩哩啰啰地应和着:“是呀,小姐,不过李嬷嬷说了,府里没什么需要你操心的,到时候……” 桑觅不怎么在意地听着。 倏然间,出声打断了碧珠。 “你想要什么?” 碧珠不解:“什么?” 桑觅道:“岁末礼啊。” 碧珠眨了眨眼睛:“这个和往年一样就好了嘛,腊肉和炭礼。” 以往在桑家,她这种丫鬟,年末都能拿到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岁末礼——一大块腊肉,还有一份炭礼。 这炭礼,倒也不是炭。 而是给丫鬟们过冬取暖的银钱。 那些劳苦功高的嬷嬷,以及三两个家生子,能拿到丝帛荷包之类的东西,再加足份的炭礼。而那些不如碧珠的丫鬟与小厮,便只得一块不大不小的腊肉了。 碧珠对于这些,向来感到满足。 桑觅一脸的苦恼,全然没注意碧珠说了些什么。 她只听得几个词,整个人浑浑噩噩的。 腊肉和炭礼? 这些能给谢择弈吗? 桑觅低垂着脑袋,暗暗摇头:“谢择弈不要腊肉的……” 碧珠听罢,恍然大悟。 “原来小姐是不知道,给谢大人送什么啊?” 桑觅应声:“嗯。” 碧珠张了张嘴,正准备大谈特谈,猛然间又把嘴巴闭上了。 “这、这奴婢其实也不知道……” 碧珠很想给点好意见。 但,自家小姐什么也不会。 所以,想想还是算了。 反正谢大人那样…… 实在不行,给他两句好话得了。 小姐阿巴阿巴两下,他嘴都能笑歪。 碧珠心里这么想着,倒也不敢真讲出来。 她自认,是个很有自觉、很有修养的奴婢。 桑觅抬眼,便见到碧珠正偷偷摸摸捂嘴笑。 她微微蹙眉,问道:“你在笑什么?” 碧珠回神,忙摇头:“没、没什么……” 桑觅扁了扁嘴,莫名有些挫败。 砰—— 身后传来清脆的声响。 桑觅转头看了过去。 不远处的小狸花猫刚跳上桌,一个冲撞间,白釉花瓶被它推倒在地,摔了个七零八碎。 碧珠与房里的丫鬟都吓了一跳。 桑觅停下思绪,缓缓起身,去抱有点受惊的小猫。 小猫趴在她怀里,没再敢乱动。 桑觅摸了摸它的小脑袋。 “小棋……小棋……” 这只猫,叫小棋。 桑觅想着,心头忽然有了主意。 第71章 礼物 后宅有琐事忙,官府衙署也不遑多让。 不过,都是一些扫尾之事。 谢择弈告别赵宴,准备离开。 明日,他也不用到点上值了。 大理寺丞李尧拿着一摞文书,追了上来。 “谢少卿!” 谢择弈停步:“李寺丞。” 李尧礼貌地笑了笑:“谢少卿,你让我看的案卷,我这几日,都看了一下,还有诸多未结之案的整合,我也做完了……” 谢择弈道:“李寺丞辛苦了。” “哪里的话,都是一些该做之事,我虽远远比不上谢少卿你,但长久以来,耳濡目染,也学会了不少。”李尧接着话,停了停后,话头转开,神色微微变了变,“有一些不太寻常的地方……” 谢择弈问:“你发现了什么?” 李尧沉思着,摇了摇头:“也不能说,真的发现了什么吧,只是,这诸多未结之案,有点不对劲,谢少卿你也知道,有些规矩,是自你身居此位来,才添上的,我在统合一整年的案子时,忽然发现……望京城中的失踪案,竟比京畿其他诸县,还要高出不少……” 思索着其中的不寻常,李尧垂眸,理着用词。 “京畿诸县都是大县,其安定富庶,比地方各州中的小县强不少,可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比得过望京城吧?眼下的望京,作为整个京畿,乃至整个大胤,都极为重要的所在,失踪案,好像有点太多了。” 谢择弈静静听着,若有所思。 李尧抬眸看他,补充道:“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城东失踪的人,比之城西,竟也不相上下,其中甚至包括刑部侍郎的庶女、崔家的门客、皇商贺家的公子……” 诚然,这些失踪事件看上去,都不是什么要紧事。 腿,都长在自己身上。 失踪不见,家中人能找则找之,找不着那也没办法。 就拿皇商贺家的那位公子来说,他家里也有人乐意他失踪。 非不得已,他们也不愿将事情闹大。 至于刑部侍郎桑大人家那位庶女…… 据说还牵扯家中丑闻。 桑侍郎肯差人出京去寻,已是格外仁厚。 李尧将自己心中的狐疑和盘托出。 谢择弈静默良久,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怀疑,望京城里,有个隐藏的凶犯?” 李尧摇头:“没、没有,只是,觉得很奇怪……” “……” 谢择弈回想李尧所说,神色略显复杂。 李尧见他不回话,又道:“从大人你身上所学,我如是去想罢了,我当然不希望,真有这么一个隐藏的凶犯存在。” 谢择弈回神,说道:“你做的很好,只不过年关了,实在不是做这种考虑的时候,真要去查,恐怕面临的,也是众人消极怠工的情况。” 李尧会意:“我明白谢少卿的意思。” 谢择弈道:“此事,容后留意。” 随即,与李尧话别,快步离开。 —— 岁末冬寒。 谢择弈回府,沐浴更衣。 小厮牵了马,引进马厩中。 与此同时,桑觅正在暖和的房间里等着某人。 今日的桑觅,在李嬷嬷和老管事的帮助下,提早给府里的下人,发了岁末礼,较之去年,这些下人收到的银钱又多了一些,就连腊肉都涨了三两。有些人,会将腊肉寄送给家中穷苦亲戚,比如说李嬷嬷这种家在外乡、受过谢择弈恩惠的人,还有那些吃住不曾受亏待的厨娘,也有一些人,会将这腊肉留着自己吃。 偶尔给自己改善一下伙食,他们能吃上好一阵子。 桑觅在桑家时,很少去想家中的下人,日子到底如何。如今,一些七七八八的事,都有人来问她,她好像也不得不去想更多的东西。 家里吃剩的饭菜,如何处置了? 天刚蒙蒙亮,便都倒给饲猪场的人了。 这些个伺候人的老家伙,都没有家人吗? 大部分是有的,都在老家呢。 为什么要做伺候人的活? 那当然是因为贫穷。 家里的厨娘识字吗? 大字不识,只会最简单的几道算术。 谢府管事与谢择弈什么关系? 那是谢家自己人,也姓谢,家小都在青州呢。 桑觅望着面前的一块腊肉,没头没尾地胡思乱想着。 腊肉装在一个长形盒子里,上面盖着一块薄薄的油纸。 小狸花猫凑上前来,嗅了又嗅。 桑觅回过神来,抬手推了小猫一把。 不一会儿,外面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 小猫缩着脖子,怯怯地跳下了桌。 换下官服的谢择弈越过两个丫鬟,迈入房间。 他悠然坐在了桑觅身边,眉梢微挑,略显意外。 今天没有做靴子了? “觅儿。” 桑觅抬眼看他,迟疑一瞬,将桌上的盒子摆到了谢择弈面前:“这个是,给你留的。” “腊肉?” 谢择弈有些不明所以。 桑觅点头:“嗯,他们都有腊肉。” 谢择弈微微怔了怔,良久,才明白了她是怎么一回事。 “好,谢谢觅儿。” 他抬手招来李嬷嬷,让她吩咐后厨,今晚把这肉下锅了。 李嬷嬷收着长形盒子退下,忍下笑意,抿着唇,强撑着保持自己一板一眼的态度。 桑觅端坐在一边,兀自忸怩了片刻。 她从怀里翻出了一个用红绳串起来的小物件。东西在手心攥了许久,才带着几分不好意思,递给谢择弈。 “还有……这个……” 那是两颗扁圆的小鹅卵石,光溜溜的。 石子正上方打了个小孔,细绳穿孔而过。 两颗石子比拇指大些,颜色正好一黑一白。 谢择弈看着这两颗被串起来的石头,有些出神。 桑觅指着小石子:“这个黑,这个白。” 谢择弈应声:“嗯。” “和棋子的颜色一样。” “嗯。” “黑白分明。” “嗯。” 桑觅犹犹豫豫的,将串在一起的小石子,推到他面前,紧张兮兮地说道:“送给你……这个,就是说你,你是个好人……” 夫子说,黑白分明是个好词。 好坏、清浊,一目了然。 谢择弈拿起串着的两块小石头,紧紧捏着那根红绳,双眼不禁泛起亮光:“这是觅儿做的吗?” 正天地黑白。 守日月之法。 他的觅儿一定是世间最玲珑剔透的女子。 面对谢择弈的发问,桑觅略显惭愧地低下了头:“嗯,我本来,想给你做靴子,但还没做好,所以……” 所以,她只能去后院捡两颗石头钻个孔串起来送给他了。 一黑一白的石头,是小棋的意思。 也是,谢择弈的意思。 孰料,她话还未说完,整个人便被他揽着腰抱起,放在了腿上。 “我很喜欢,”谢择弈高兴坏了,顾不得有没有外人在场,紧紧抱着她不肯松开,薄唇几乎要贴上桑觅的脸颊,“觅儿送我什么,我都很喜欢。” 桑觅一脸摸不着头脑。 搞不清状况的她只能由着他抱着。 本能地寻求着某种舒适,桑觅像猫一样缩了缩。 谢择弈圈着她的腰,从未有过的心满意足,曾经形销骨立的冬天,在他与她成为一家人后,便已彻底远去。 只要对觅儿好,觅儿也会对他好。 第72章 找桑紫玉? “觅儿。” “嗯?” “我们是夫妻。” “啊?是呀。” “我们已经,开始成为真正的夫妻了。” “噢?” “我们是家人。” 谢择弈说得满心动容。 桑觅有些不懂他在讲什么。 他们当然是夫妻了。 只不过,家人什么的…… 桑觅别开脸,心头莫名一阵不快:“应该,是吧,不过我还是更想和阿爹阿娘做家人……” 谢择弈笑了笑:“觅儿心思纯粹,良善孝顺,有了夫家,心里也会记挂着娘家人。” 桑觅暗暗白眼,懒得回话。 谢择弈转念一想,忽而说道:“觅儿,我记得,你妹妹桑紫玉,她离家出走了?” 桑觅不解:“干嘛提她?” 谢择弈停了停,说道:“我只是忽然想到了此事,眼下年末,她竟还未归家团圆,岳父大人一直在找她,想来是忧心她状况的,若是过了年关,你妹妹她还未回来,我想,我可以去查查看。” 桑觅心中警钟大响。 “你要找紫玉?!” 谢择弈道:“她失踪这么久,恐遭遇不测。” 桑觅无言以对。 “……” 她心生气恼,二话不说,便去抢谢择弈拿在手里的黑白双石,整个人坐在他腿上,不安分地挪动着。 谢择弈觉察到她要抢石头,攥得更紧了。 “干嘛抢我东西?” 桑觅撇嘴:“我不想送你了。” 谢择弈不理会她,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高举石头,拉扯闪躲着:“不行,觅儿既送我,便永远就是我的,怎有收回的道理!” 桑觅有些气急败坏,无措地上手去抢。 “还……还我……” 谢择弈一脸无辜:“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桑觅不回答他,像张牙舞爪的猫一样,在他怀里扑腾。 这厮想找桑紫玉! 才不要给他送东西! 腊肉也不能给他吃! 谢择弈躲闪片刻后,使上几分力气,略显蛮横地把不讲道理的她按在了怀里:“觅儿是不是,吃醋了?” 桑觅气鼓鼓的:“突然觉得你很讨厌!” 谢择弈无话可说:“……” 继而,解释道:“其实我同桑紫玉不熟。” 桑觅板着脸不理他。 谢择弈又道:“我只是,去桑家去的勤,偶尔会碰见她。” “……” 桑觅一脸的闷闷不乐。 谢择弈说:“我只想看到觅儿你。” 桑觅郁郁许久:“随你的便吧。” 谢择弈不想再提桑紫玉,迅速转移话题。 “对了,觅儿的新衣裳做好了没?” 桑觅视线闪躲:“已经做好了,是阿姐选的样式……” 谢择弈应着:“到时候,我们去宫里吃点心。” “嗯……” 桑觅有点心不在焉,却也不好再恼火些什么了,总不能直白地跟这厮说,桑紫玉早就被她给埋了,他非要去找一个死人,那就是给她找不痛快。 谢择弈只当她小性子来得快,去的也快。 他拿着桑觅送的不值钱小物件,满足地去亲她的脸。 觅儿乖顺又好哄,真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孩。 不过…… 失踪的人,还是得去查一查。 桑紫玉这种出身,离家出走这么久,其中必有几分蹊跷。 官家小姐受男子所坑骗,离家出走的事,不是没有,但通常日子久了,她们便会因为受不了外面的苦而回来,有些女子,甚至还会因此而怀上孩子。 要么桑紫玉还能忍受她的挫折,没脸回家。 要么,她已遭遇其他更坏的情况。 总不能是因为,带她离开京畿的男人,给她的生活,会比桑明容给她的生活更好吧? —— 望京城百官宴那天,京畿下了一场薄雪。 没去过皇宫的桑觅,倒也没什么不能适应的,一路上跟着谢择弈,下了马车,进了宫门后不久,便有专门的人领着。 宫灯明亮似白日,殿内暖华如春,上下布置妥当。 百官相继入内,一切井然有序。 桑觅被内侍领到一方长案后,才发现前后左右都是谢择弈很熟的人,完全没见过的夫人们同她打招呼,互相夸赞问好。 几乎谁也不认识的桑觅只会干瞪眼,时不时的,对着看上去很厉害的夫人们福身便好。 很快,那个老伯来了。 与他一同的,还有个雍容华贵的妇人。 身穿官服的文武百官行礼。 “陛下——福寿康宁——” “皇后娘娘——福寿康宁——” 皇帝免众卿礼,赐百官入座,然后拉着皇后的手,开始说一些好听话,这一年来,大胤虽小有波折,但仍是上国威名,四海远扬,北戎,南越连年上贡,莫敢有不臣,天下归心,众卿皆有之,最后,百官家和,乃有万事兴。 这皇帝老伯已不年轻,却还是言语激扬,气势不凡。 桑觅差点就要相信他了。 说着家和万事兴的他,对所谓的家,到底有几分真切,恐怕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但也许,皇帝本就是没有家的人。 桑觅乖顺地跪坐于案后,一个个宫女步态轻盈地从案前走过,有序地端上今日的晚膳,整个过程,早已安排妥帖,秩序分明。 “官职高的在前面。” 桑觅伸着脖子张望了一番。 “嗯。” 谢择弈漫不经心地应着。 桑觅还在东张西望:“我好像没看到,皇子和公主……” 谢择弈说:“今日百官宴,只有皇后和太子、太子妃。” 桑觅有所疑惑:“这样吗?” 谢择弈同她解释:“百官宴后,陛下自会有家宴,到时候会有很多皇子公主,以及陛下的诸多后宫嫔妃。百官宴之所以叫百官宴,便是因为,皇子公主们不会直接参与其中,况且一直以来,陛下有意使朝堂与宗室泾渭分明,他向来不喜其他皇子与朝廷官员过多接触,各方面规矩严明,往后太子接班,朝局也可稳定。” 桑觅听着,眨了眨眼睛,脱口而出:“我懂,不让皇子争皇位——” 话到此处,谢择弈取了一块糕点,塞进了她嘴里。 “尝尝宫里的蜂蜜麦糕。” 桑觅愣愣的,满嘴带花香与蜂蜜甜息的糕点,她迟钝地伸手去接这一小块点心,闷闷地咬了一口,心情一阵古怪。 此前,她还以为,进宫就能看见很多皇子公主呢。 她隐隐记得,有谁说过,谢择弈与某个公主很熟来着。 第73章 憋坏了脑子 谢择弈道:“不可妄议储君之事。” 桑觅恍然意识到,他们俩适才言语有失。 她将糕点囫囵地吞下腹,咂吧了一下嘴。 “会被杀头吗?” 谢择弈忙给她倒茶水:“可能会吧。” 桑觅略显不快,接过茶杯不去看他,低声嘀咕道:“是你先说的,杀你就好了。” 她声音很小,谢择弈却还是听了个清清楚楚。 他不禁轻笑了一声,整个人全然没有害怕被杀头的紧张感。 桑觅疑惑:“你笑什么?” 谢择弈摇头:“没什么。” 觅儿说的都对,杀他就好了。 桑觅只觉他傻乎乎,看起来脑子也不太好,便也懒得同他废言了,注意力很快转开,隔着大殿中央,奏乐起舞的群姬,去寻找熟悉的身影。 不经意间,瞥见高处相敬如宾的帝后,转而又去看坐在前席的东宫太子,与他端庄贵气的太子妃,桑觅心头莫名一阵古怪。 皇权传承是不是顺利她不懂。 反正这父子俩,某些方面倒是一脉相承。 那就是,他们的女人,怎么样都不嫌多。 皇帝是皇后的夫君。 可,对皇后来说,皇帝是个好夫君吗? 这只有皇后自己知道。 皇帝,又是否是好皇帝呢? 阿爹他们都说,陛下仁德,不过,这仁德之君,生起气来就要杀人,想砍谁的脑袋就砍谁的脑袋。 大约这就是好皇帝吧。 桑觅东张西望着,眼神很好的她,在对面的六部宴席中,看到了正在给阿娘挑胡椒的阿爹。 阿爹是好阿爹。 对阿娘来说,又算不算好夫君呢? 世间的好与坏,总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桑觅浅浅抿了几口甜花茶,对着谢择弈窃窃私语:“我看到我爹还有我娘了。” 谢择弈顺着她方才张望的地方瞧了瞧。 “觅儿眼神真好。” 桑觅有些得意地笑着。 谢择弈道:“你不能跑过去和他们聊家常。” 桑觅不屑地回道:“这我当然知道,我又不傻。” 谢择弈说:“宴后可以,皇后娘娘会请你们赏烟花。” “有烟花看吗?” “宴后陛下会带所有人上华门楼看烟花,随着皇城里烟花的燃放,整个望京烟火漫天,直到天亮才会停歇。” “这么一说确实,每年都是从皇城里开始的,我以前倒是没注意那么多。”桑觅想着满城烟花的壮丽景象,眼前一亮,但很快,又黯然了下来,“不过烟花好吵,半夜也睡不好觉,只能去阿姐被窝里玩,后来,阿姐也嫁人咯……” 谢择弈觉察到她的黯然神伤,肩膀靠近了她几分,顺口接话:“觅儿以后,可以来我被窝里玩。” 桑觅愣了愣,随之抬眼,一本正经地回道:“你有点下流。” 谢择弈无言:“……” 他其实,只是说了句哄她高兴的话。 只不过,被她这么一骂,他也觉得自己下流了。 乐师、舞姬,助兴之下,上下其乐融融,一派和睦。 礼部官员进言,吉时已到。 帝后携手,领群臣上华门楼。 文武百官与其妻室,在恭恭敬敬的内侍带着,分左右上高楼。 桑觅一恍神的工夫,身边便只剩下了几个眼熟的夫人。 众人来到华门楼右侧墙头,雍容华贵、笑容和蔼的崔皇后与几个诰命夫人正闲叙着。 随着远处的空地上,一声冲天巨响,光亮乍起。 漆黑的夜幕中,花簇漫天。 偌大望京城中,万民响应。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冬夜之寒,仿佛也在顷刻间消弭。 辞旧迎新,盛世永昌。 周围的夫人们,顿时一片欢声笑语。 桑觅越过几个不认识的夫人,找到了母亲。 “阿娘!” 母亲林氏几乎是接住了突然扑上来的她。 “觅儿!” 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林氏牵着她的手,同身边几个夫人介绍。 几位夫人连连称赞着桑觅的姿容,谈笑间又提起了诸多幼时趣事,在她们印象中,桑觅还是个那个以为自己亲爹姓桑名叫侍郎的女娃娃,不曾想如今嫁作人妇。 林氏乐呵呵地笑着,将桑觅拢到自己身边。 摸着女儿的手,她有些担心:“你手怎么还是那么凉,那谢家五郎不曾给你好好补身子么?” 桑觅连忙说道:“娘,我不冷的。” 林氏幽幽叹息着,将桑觅的手,揣进了自己大袖中。 借着自己的体温,暖着苍白的小手。 桑觅触及到那股温热,紧张兮兮地将手抽了回来。 双手抱紧母亲的胳膊,桑觅认真地说道:“娘,我真不冷。” 林氏也只得作罢,嘴上责备着谢择弈:“你身子弱,嫁给谢五郎后,这体寒的毛病也不见好,他可真是一点也不上心!” 桑觅一声不吭,两只眼睛望着天幕中盛放的烟花簇。 林氏道:“将女儿托付他人,终是靠不住,自从盈儿那事之后,我好长时间睡不好觉,觅儿,你可别走了盈儿的老路……” 桑觅只是冲着她笑,并不作答。 什么老路不老路的,她不太懂。 但桑觅隐隐明白,阿姐这些年来,为何受着苦楚,却什么都不说了——能够和母亲一起站在这里看烟花,不成为望京城中,诸多女子说三道四的对象,不没桑府门楣,为此,阿姐总是可以忍受更多。 说到底,都怪阿爹阿娘太好。 阿姐也总是想做好。 他们都是大好人。 只有桑觅,是个坏的要命的大魔头。 这实在是不可思议。 “阿娘。” “嗯?” “我是你亲生的吗?” “你说什么胡话呢!” 林氏气恼地瞪她。 桑觅怯生生地缩了缩脖子。 林氏道:“真是不孝,可别被你爹听见,他又得抽你!” 桑觅遥遥去看,华门楼另一边的高台上,桑大人正与谢择弈并肩站着,时不时地说些什么。 林氏拉着桑觅的手,对身边的户部侍郎夫人说起旧事。 她提到,怀桑觅之前,曾去寺庙里参拜。 寺里的大师给她算了一卦。 说她与夫多年来,行善积德,上天垂怜,将诞福星。 往后多行善事,清廉正直,福星可庇佑全家。 若是行差踏错,则福冲地煞,厄运始降。 林氏自是没有将这神神道道的东西放在心上。 求神拜佛,不过是寻个安慰。 “再说了,你这丫头哪里是什么福星,我生你的时候,疼得可厉害了,接生的姥姥累了一夜,天亮时分才有进展,险些就要一尸两命了!” 林氏轻轻拍了拍桑觅的发髻:“所以后来呀,你爹总是说,你在肚子里闷太久,憋坏了脑子,故而生下来就比盈儿笨……” 桑觅略显无辜地看着母亲,不敢回话。 身边几个夫人说说笑笑地应和着。 一片和谐之声中,不远处的人群均匀散开,天家仪仗自一众臣妇中,缓缓上了高台,向着崔皇后的方向而去。 “公主殿下万福——” 一众妇人福身见礼。 桑觅跟着母亲一起福了福身,眼见一肤如凝脂、螓首蛾眉的女子领着几名婢女走过,女子自桑觅身前走过时,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很快,略显高傲的别过头去,来到了崔皇后面前。 “儿臣参见母后。” 年轻女子带着几分活泼行了礼。 崔皇后笑着:“灵儿你怎么来了?” 一面拉过女子的手,一面让在场众妇人皆不必拘礼。 第74章 灵顺公主 “竟是灵顺公主……” “公主殿下,真是倾国之姿呀~” 桑觅听着身边几个妇人的低语,才知此人,便是当今最受宠的天家公主,灵顺公主萧沛灵。 林氏悄悄叮嘱着桑觅:“公主殿下乃崔皇后所出,与东宫太子一母同胞,身份金尊玉贵,你往后见了公主殿下,万万不可失了礼数。” “噢。” 桑觅应着,但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不远处的萧沛灵,紧挨着崔皇后:“儿臣也想来看烟花嘛,要紧的是,看看母后呀。” 外命妇簇拥下的她们,像寻常母女一般,其乐融融。 不多时,一列内侍上到高台。 提着篮子的他们,给众人分发了手臂大小的手持烟花。 这烟花名唤冬月火,乃是这两年兴起的稀罕物,燃放后,拿在手中像花朵盛开,又不似其他烟花那般危险。正是因其空有光亮,不灼伤人,才得名冬月火。 就着露台上的长明灯,妇人们可点燃烟花把玩。 男子那边,倒是没有这些个物件。 桑觅恍恍惚惚中,手中已拿着两支小烟花了。 周遭相继燃起烟花的漂亮光芒。 气势恢宏的华门楼上,明光摇曳。 桑觅好奇地看了看,打算学着阿娘,将自己的烟花也点燃。 隔着一片欢声笑语,灵顺公主萧沛灵意味不明地视线扫了过来。 桑觅凑到矗立在高台护栏上的长明灯前,对着烛火点燃烟花,点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拿反了。 于是,调转方向,准备重新点燃烟花。 烟花点燃的瞬间,一团火光冲了出去,噼哩啦啦地炸开。 “啊——” 灵顺公主惊呼了一声。 与此同时,华门楼的另一侧,异变陡起。 几个舞姬样貌的刺客华门楼高处杀下。 两两分开,直奔帝后而去。 刺耳锵声响起,侍卫倏然拔剑。 “护驾、护驾——” 一时间,华门楼上,左右两侧高台皆乱作一团。 “有刺客、快护驾——” 灵顺公主与崔皇后都吓得脸色煞白。 几个宫婢与夫人们,将她们护在身后。 混乱的人群之中,桑觅手里拿着一个蹭蹭往外冒火星子的烟花,不知所措——谁给了她一个坏烟花。 手好像在发烫。 桑觅有些茫然。 好像有刺客? 她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突然之间便惊呼不断了。 周围的几个妇人在双重惊吓中,恐惧不已。 林氏惊慌大喊:“觅儿!小心,快把它扔了——” 另一边,女刺客闪转腾挪,越过混乱拥挤的官员,手持短剑,接连割喉两名侍卫,直逼退到华门楼围栏边的皇帝而去。 千钧一发间。 桑觅丢出了手中冒火星子的烟花。 砰—— 正中手持短剑的冷血女刺客。 女刺客惊叫一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眨眼间,已失良机,一众武官此时也反应了过来,增援迅速来到,皇帝的近身侍卫得了机会,一拥上前,三下五除二将几个女刺客擒拿当场。 当着众人的面,几个女刺客服毒自尽。 动乱来得快,竟是去的也快。 惊魂未定的众人,各自心有余悸。 林氏赶忙上前来,将仍旧一脸茫然的桑觅抱在了怀里。 桑觅有所回神:“阿娘……” 她想说,那女刺客好弱。 还有,烟花也不好玩。 林氏都快吓哭了,双眼泪意盈盈。 她抱着她连连安抚:“觅儿不怕,不怕啊……” 桑觅全然没搞清楚状况,不过缩在阿娘怀里很舒服。 林氏轻拍着她的背安抚着。 “不怕、不怕……” 华门楼一侧,皇帝看着利落自尽的几个女刺客,脸色铁青。 他缓和了情绪,拔高声量,喊道:“陆宁越、赵宴!” 陆尚书与赵寺卿匆匆上前:“微臣在。” 皇帝转头,去看神色紧绷的萧常肃。 “太子。” 萧常肃的脸上还留着冷汗:“父皇……” 皇帝眉头紧锁,冷然道:“令你主办此案,督刑部,大理寺,务必给朕查清楚这件事。” 萧常肃忙躬身领命:“儿臣遵旨。” 皇帝的视线扫过地上多具尸体,神情难看。 文武百官眼见天威怒颜,不约而同地跪下。 “吾皇万岁——” 右侧的一众臣妇,便也跟着屈膝叩拜。 崔皇后与灵顺公主,相互依偎着,面色惨白。 一时间,整个华门楼气氛冷凝。 唯有远处,城内的华灯与喧嚣,此起彼伏。 林氏拉着浑浑噩噩的桑觅跪着,一声不吭。 皇帝冷厉的视线看向地上,那支尚冒着烟的烟花。 “这烟花是谁扔过来的?” 谢择弈自俯身中,抬头看去,赶忙要回话解释:“回陛下,这是……” “是她扔的!” 不等谢择弈将话说完,灵顺公主已伸手指向桑觅。 萧沛灵满脸嫌弃,愤愤说道:“父皇,此女不知礼数,冒犯圣颜,更甚至是险些伤到父皇,她说不定与那些刺客是一伙的,不如立刻打入大牢,严加审讯!” 被点到的桑觅一脸不明所以。 “是、是我扔的……” 林氏听着萧沛灵这番话,心下大惊:“殿下何出此言呀,小女断然没有要加害陛下的意思!小女她只是不会玩烟花……” 隔着一片人群,皇帝看向桑觅。 “又是你。” 桑觅无言:“……” 就在桑明容等人捏着一把汗时。 皇帝忽而说道:“救驾有功,你这次想要什么赏赐?” 桑觅微微怔了怔。 第75章 赏赐?(免费爱发电累积400个加更) 又有赏赐? 桑觅垂眸,陷入了思索。 皇帝再度问道:“你想要什么?” “我想……” 桑觅想远离谢择弈。 她还想随心所欲地埋人。 不过说到底,远离谢择弈是为了埋人。 倒也不是因为他有多惹人嫌。 但很显然,这种要求并不能提出来。 这老头一副自己啥都有的模样,还问她想要什么。 真是奇了怪了。 桑觅满不在乎地回道:“你没什么好东西可以给我。” 对面,桑明容一听这话,吓得不行,忙出声替她解释:“陛下,小女她小时候烧坏了脑子,驽钝糊涂,陛下英明神武,不可将她的戏言当真啊!” 他心中焦急,全然没注意自己开口便是欺君之言。 皇帝看着一头雾水的桑觅,却是大笑起来,随后朗声道:“桑爱卿之女救驾有功,赏五千金,赐面圣可不拜!” 华门楼上,满堂哗然。 五千金是小,面圣不拜可是莫大恩宠。 不过桑觅不懂。 她每回都是最后一个下跪的。 一旁母亲战战兢兢,连连催促。 桑觅终是有所回神,不明就里地叩首谢恩。 “谢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事情演变至此,灵顺公主气恼地跺脚。 —— 离宫回府的马车上。 桑觅腿上拢着好几盒御膳房做的点心,神游天外。 谢择弈在一边用帕子擦了擦她脏兮兮的脸,转而低头去看她带着点烫伤的手:“手疼吗?” 桑觅颤巍巍地抽回了自己的手:“不疼。” 谢择弈怕弄伤她的手,也不敢再碰了。 “觅儿真厉害。” 除了心疼,眼下的他,充斥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忧心。 谢择弈轻出了几口气,定了定神后,问道:“你是怎么砸中刺客的?” 桑觅无所谓地说道:“那烟花是坏的,我就随便丢了一下……” 谢择弈蹙眉:“谁给你的烟花?” 桑觅摇头:“不知道,是宫里的人,他们给我们都发了。” 说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说话的语气好像在审案。 谢择弈对自己的异样,也有所察觉。 他再去看桑觅那双被烟花灼伤的手,略显惭愧:“我们回去洗一洗,给你上一下药,今日宫里不太平,实在不是久留之地,委屈觅儿了。” 桑觅对此,倒是不以为意。 “皇宫里原来也会有刺客。” “会有的。” “很多人想杀皇帝吗?” “很多。” 桑觅吃惊:“很多?” 谢择弈徐徐解释道:“”譬如说,北戎与越国这些,早年战败后称臣的小国,他们一直以来,都需要向朝廷上贡,除了上贡之外,朝廷还向他们征收重税,三十税九,那些边地异族,每年的收成,三十有九要上贡给大胤,而他们本地的王族也要收税,层层盘剥下去,他们的生活也就很苦了,不少人会觉得,刺杀陛下,能让他们有机可趁。” 大胤在打败那些边地小国后,封了不少王。 哀牢山之南的越国,有大胤越王。 幽州以北,有大胤北戎王。 桑觅好像是听懂了:“那只能说皇帝太坏了。” 谢择弈沉思片刻,道:“这就要看何种立场了,胤武皇帝征伐四方,汲取外族之力,供养自己的子民,后世励精图治,才有如今的国富民强,作为大胤子民,便很难说,陛下这是错的。” 桑觅听着,念头一转:“所以,那些刺客,是异族人?” 谢择弈又想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她:“我也不知道,陛下已让太子督办此案,寺卿大人会亲自调查,相信要不了多久便会有眉目。” 桑觅问:“你不用忙吗?” 谢择弈道:“我是个小角色。” 桑觅对此不予置评。 他当她傻,同样的话说好多遍呢。 谢择弈暗暗叹息,无奈道:“此次刺杀,若是异族人所为倒还好。” 桑觅不解:“刺杀也能是好事吗?有什么好的?” 谢择弈抬眸看她,端详着她的脸,到底也没说出个什么所以然来,他缓了缓神,伸手轻扣桑觅的手腕:“没什么……我给觅儿吹一吹手吧……” 桑觅由着他对着自己的手背吹气。 心头的感觉有些微妙。 原本不疼的手,竟有种一遍遍被针扎的感觉。 被针扎会疼吗? 桑觅从来都不会疼的。 —— 马车在桑盈居住的院前停住。 小院门口,张着两个小巧玲珑的红灯笼。 薄雪随风落,寒冬下,烟火人家。 桑觅一下马车,便有小厮出门相迎。 很快,回转屋内通报,披着大氅的桑盈来到了门口。 桑觅捧着几个精致的六角点心盒:“阿姐,给你的……” 桑盈急急忙忙去接,眼里却只看见了她花猫似的脸。 “觅儿,你的脸怎么啦?” 桑觅摇头:“我没事。” 桑盈满怀担忧:“你真的没事吗?” 桑觅浅浅笑了笑:“没事,不小心弄脏了而已。” 桑盈也不好再说什么。 她捧着那几个叠放在一起的盒子,一脸动容:“你没事就好,快些回家去吧,这时候来见我,有失礼制……” 桑觅不以为然:“我才不管那么多。” 桑盈催促道:“先回去吧,过几日咱们回家吃饭。” “那好吧,我走啦。” “嗯。” 望着妹妹的背影,桑盈眼眸泪意闪动。 如何说,一刻钟前,阿娘也派人来过了呢? …… 桑觅办完事,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 身边谢择弈的语气,有些酸溜溜。 “觅儿待盈娘真好。” 桑觅正想回答,忽而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 她停了停,道:“你要叫阿姐。” 谢择弈呆愣片刻:“呃,理论上如此,不过我年纪长盈娘几岁,有点羞于开口罢了。” 桑觅很意外,他还会害羞。 但他这么说,桑觅倒是懂得了他的为难之处。 她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你太老了。” 谢择弈很快接话:“是,我的错,我太老了。” 说来,他比她长了整整五岁。 “明晚,我们去逛街吧,望京现在很热闹。” 桑觅没回话,却也没拒绝。 谢择弈一阵胡思乱想,鬼使神差间,又想起了失踪的桑紫玉。 诚如桑明容所言,这么多年,桑家三姐妹,相处颇为和睦。 若是能找回庶妹,两个做姐姐的,定然都会高兴。 第76章 很甜 百官宴后,遭逢刺杀的皇帝照例天家大宴。 一点小波折,似乎影响不到赫赫君威。 不过,桑觅不关心这些。 谢择弈貌似也不关心这些。 他们如期出来逛街。 繁华望京城内,明夜的喧嚣更似白日。 灯火通明的盛街热闹非凡,商贾们满是欢声笑语,来往客人三五成群。城中禁卫军调整了近日的夜巡,百姓们夜不闭户,门不落锁,一派盛世昌隆。 桑觅顺着张灯结彩的街道往前走,东张西望地看着,和往年一样,充满好奇,平民百姓每年也都有新花样,小糖人的样式都得推陈出新。 谢择弈见她盯着看,顺着她的视线,掏钱给她买了一个猴子模样的叠色糖人。 猴子糖人自支架上取下。 桑觅忙伸手去接。 谢择弈低眉看了看她的手。 “手还疼吗?” 桑觅拿着糖人,伸长着舌头舔了好几下。 她背对着他,含糊不清地回着话。 “都说啦……不疼……” 然后,一口咬掉了猴子的脑袋。 桑觅嚼着糖巴,凭着心意,吃得没什么规矩。 谢择弈跟着她走,眼神不经意地盯着她的手看,好一会儿才开口:“觅儿的手,好的真快。” 此时,桑觅已经把小小的猴子脑袋,嚼巴了个干净,她有所恍惚,闪烁其辞地回着:“呃,本来就不严重……” 不等谢择弈回话。 桑觅放下半块糖人,蓦然转开了话头:“你去年在做什么?我是说,年关的时候,你在定州吗?” 谢择弈缓了缓神,道:“去年在青州,躺在家里看书,看够了便去山里冬猎,青州冬季也冷,却不会下雪,山里不少野鹿,算是个不错的消遣。” 桑觅恍然:“我还以为你在定州。” 谢择弈淡然回着:“留在定州阖家团圆,虽能侍奉母亲左右,但胞兄年长,家中妻妾成群,小孩也多,我和两位哥哥,都更喜欢自己待着。” 他说话不快,似是有意给她足够的时间理清思绪,但桑觅还是停了好一会儿,才发问。 “你两个哥哥,没娶妻啊?” 忽然间,两人就这么聊开了。 谢择弈思索着,说道:“我三哥他醉心兵法,不喜女色,远在北方已是第四个年头,我娘有意帮他寻一门好亲事,大约是被他拒了,至于我四哥,我都不知道他在哪里,上回寄给我的信,是从琼国渡海而来的,反正他一贯不着调,有没有成婚,我不清楚。” “那他们的年纪……” “他们俩差不多年纪,都长我两岁。” “真好……” 桑觅喃喃着,有些走神。 不用和人成亲,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 这样真好。 不像她,两年前便被人说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谢择弈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真好?” 桑觅回神,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道:“我是说,你哥哥都很厉害,你们全家,好像都能文能武的,真厉害……所以,很好……” 谢择弈不由得浅笑:“这个,多少有点家族风气了,我们家祖上,素来尊崇秦汉儒将之风,我大哥作为长子,承家族基业,不太练武,其他几位兄弟,都得能文能武,大部分士族子弟都这样,长子重文韬,而族中其他子弟,都得有武略,以应对不时之需。” 桑觅认真地听着,却还是有诸多不解之处。 “什么叫做,不时之需?” “就是在需要的时候,推出去送死。” 谢择弈的回答也够直白的。 桑觅一下子都不知道要怎么接话了。 谢择弈补充道:“这一点,天家也一样,若有需要,其他皇子会出去领兵打仗,但太子必是坐镇监国者。” 如此解释,桑觅大约是懂了。 “所以,你也会打仗啊?” 谢择弈说:“略通皮毛而已,毕竟眼下昌隆盛世,大胤之统固若金汤,我那点武略拿不出手的。” 桑觅应了一声,懒得回话了。 这家伙什么反正都略通一二。 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瞧着他那呆板样,傻乎乎地守着当下这位置,一心一意查些无关痛痒的杀人案,简直像是上天遣下来,成心与她作对似的。 桑觅低头看了看自己拿着糖人的手,收回视线后,加快脚步往前走去。她有时候也不清楚,人的伤什么时候好才合适,一点小伤,迅速恢复貌似也很正常吧? 前方不远处,搭了一个高台,一个披头散发的老伯,正在台上扭来扭去,嘴里念念有词。 周边围了十几个男男女女,都在认真地看着。 桑觅停步,一脸疑惑。 “他们在干什么?” 谢择弈看了片刻,道:“祈求老天下大雪。” 桑觅顿时疑惑更甚:“那不冷吗?为什么想要下雪?” 谢择弈语调平和地说道:“因为瑞雪兆丰年,今年下了大雪,明年就会有大丰收,这些住在城里的百姓虽不种地,但也会求大雪,以佑来年富足。” 桑觅点了点头,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那祈求神明,真的会下雪吗?下了大雪,真的会有丰收吗?” 瑞雪兆丰年。 这话,夫子也讲过。 谢择弈道:“求神之事,当然是假的,至于下雪与丰收,今而论之关系也不大,众人不过求个安慰。” 桑觅拧了拧眉心,神情古怪。 “人真是喜欢自欺欺人。” 谢择弈的面色微微僵了僵,心口一抽,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他想回答她。 他想让桑觅每句话都得到回答。 他笑着,看向台上笑容满面的粗布麻衣老伯,说道:“有时候自欺欺人一点也没什么不好,你看他们,多开心。” 瑞雪不一定有丰年。 但人们虔诚的祈求,又有什么错呢? 桑觅晶亮的眼眸直勾勾地看着台上的老伯,混混沌沌的明白了什么,谢择弈大概是对的吧,平民百姓满怀希望,高高兴兴又有什么错呢? 她拿起吃剩的半块糖人,递到谢择弈面前。 “说的很好,我请你吃糖。” 谢择弈低头,不急不慢地尝了一口。 他说:“很甜。” 桑觅微微仰头看着。 脸上莫名浮上一层不寻常的灼感。 第77章 又讨厌起来了 上露月楼看月亮时,桑觅已吃了大饱。 身上挂满了除了好看可能一无是处的小物件,发髻上挂了串成挂饰了鸽子毛,鸽子毛染了靛蓝色,与她一身素雅暖和的装扮显得格格不入,不过,她一贯不懂什么美不美的,只晓得东西好看、好玩,便往身上添。 桑觅这一路上并不无聊。 听谢择弈说话,还挺有趣。 要紧的是,他还有问必答。 桑觅来到围栏边,俯望城中烟火。 谢择弈带着紧张出声:“小心点。” 桑觅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是在担心她从楼上摔下去,想到自己摔断腿,又将腿接回去的模样,她忍不住冲着他俏皮地笑了笑。 谢择弈见她笑,便也跟着她唇角上扬。 桑觅暗骂了一声“大笨蛋”,转头去看对面的阁楼,阁楼中,十几个人围着酒炉而坐,或男或女,皆一脸聚精会神,酒炉旁,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正侃侃而谈。 隔着一条长街,依稀可听见他在讲,结草庐书生求功名,温浊酒妖狐现魅影。 桑觅有所了然:“对面在讲故事。” “嗯,是。” “在说妖怪的故事。” “嗯。” 桑觅看了一会儿,便觉索然无味。 民间故事平平无奇。 多是些志怪之事。 约莫是天家秘辛,还有朝政轶事,不让编成故事到处乱讲吧,桑觅也不知道,这个世界有没有妖怪,有时候,她希望有妖怪,那样她或许能和妖怪成为同类,不再孤零零的,有时候,她又不希望有妖怪,毕竟若是那些妖怪,像府里下人们传的那般,上天遁地无所不能,她可就杀不过它们了。 杀不过妖怪们,也就保护不了善良的桑大人一家。桑大人说,世上没有妖怪,只有天地正气。 桑觅胡思乱想着,回身转向谢择弈。 “你觉得这个世界上有妖怪吗?” 一转头,正好撞进他怀里。 谢择弈轻轻拥住她,左手搭在了她腰间,似是担心她晃晃悠悠从楼上摔下去。 “我喜欢觅儿。” 他好像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可答非所问,何尝不是一种回答呢? 谢择弈俯身亲她的脸,和以往一样,很轻,软绵绵到只是对着她的脸呼吸,桑觅没有推搡他,一阵酥酥痒痒。远处,乐坊传来的声音节奏分明,夹杂着沉稳的心跳,飘入桑觅的耳朵里,她恍恍惚惚地意识到,自己也不讨厌这家伙。 要是,他不去查什么杀人案就好了。 不讨厌,是喜欢吗? 喜欢,就是如他说的那样,抱着人亲来亲去? 桑觅不知道。 她心情不差,像是朝着阳光伸展的一株小花小草,学着谢择弈的样子,攀着他的肩膀探身去啄他的脸。 嘬嘬嘬。 代表她现在,不讨厌他。 谢择弈被她嘬吸得发笑,差点要站不稳。 —— 望京,终是下了一场大雪。 麦盖三层被,瑞雪兆丰年。 来年是否丰年,犹未可知。 人们的祈愿与期盼,总是年复一年。 桑觅的日子过的很舒坦。 直到,她与谢择弈回了桑家一趟。 恰好。 叔父桑明禹,携妻自并州,归京访亲。 正是,齐聚闲话家常时。 大家用过晚膳后,聚于前堂饮茶。 自并州回京畿的桑明禹得知桑盈之事,痛斥了一番柳家薄情寡义,如今落了这种下场,实属活该。 至于桑觅…… 她能嫁出去,这位叔父也颇为意外。 貌美归貌美,只是,对大胤士族子弟而言,娶个不太中用的妻子,很失体面。 桑明禹放下冒着热气的茶杯,话头顺其自然地转到了失踪的桑紫玉身上:“没想到今年能发生这么多事,好在诸多琐事,也算尘埃落定,倒是紫玉她,年关竟也不肯回来,唉——紫玉她性子是有点乖戾,但闹出此等家丑,实是不应该!” 说到桑紫玉,坐在小角落里剥栗子的桑觅,手中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桑明容听着胞弟的话,叹息一声,沉着脸说道:“我已托朋友,带着她的画像出京寻找了,我这三个女儿呀,也就盈儿省心些,觅儿她脑子不好,紫玉她呢,在外结交了几个不三不四的朋友,攀比成风!” 桑明禹略显不解地看他。 桑明容看过去,愤愤说着:“有一回,我听兵部侍郎张大人说,他女儿同他讲,紫玉与她在百花园里赏花时,哭诉桑家穷酸,紫玉道,盈儿出嫁,我给的嫁妆寒酸,嫡女尚且如此,往后她一介庶女嫁了人,我这个穷爹,只怕更小气了!” “张大人不过与我说笑,可我实在是气坏了,哪有女儿嫌爹穷酸的?再说了,我对她们三人,一贯一视同仁,何曾有嫡庶之分?况且咱们桑家,本就不是什么富庶之家!” 小角落里。 坐在桑觅身边的谢择弈也在剥栗子。 似乎没什么存在感。 桑明容的夫人林氏赶忙搭话:“老爷,你不要怪罪紫玉,她年纪小,不懂事,桑府非豪族,你自清廉刚正,家中给她们准备的嫁妆,比不得世家豪族,却也绰绰有余呀!” 姨娘孙氏听着这些话,不禁又是一脸苦涩:“都怪我,这几年来只顾着照看良夷,对紫玉疏于管教……” 桑明容道:“好了,我已遣了不少人去寻她。” 端坐着的桑盈取了一盘点心递给孙氏,宽慰道:“妹妹吉人自有天相,哪日心中想开,自会回家,别担心了。” 身为家人,众人到底是盼着桑紫玉回来。 诚然,桑紫玉总觉得自己家穷酸。 这或许也怪不得她,桑家确实不富裕。 六部侍郎中,刑部侍郎桑大人毋庸置疑是最穷的那个,倒也不是说其他几位大人有什么贪腐,只是桑家是望京书香之家,私产不多,这些年来,又不与其他士族联合。 久而久之,当然就寒酸了。 嫡女出嫁,陪嫁一个丫鬟! 说出去,是容易遭人笑话。 但桑明容觉得,差遣的人,够用就好。 桑紫玉性子乖戾了些,常与那些官家小姐往来,两相对比之下,心里自然不太痛快——咱们的父亲,当的是同样的官,怎的她比不上别人家的小姐? 桑明容满腹无可奈何,与胞弟说起了族中琐事,朝廷纷杂。谢择弈若有所思地听着,将剥好的糖炒栗子放在小碟中,送到了桑觅面前。 闲话暂歇间。 谢择弈忽然说道:“听闻,紫玉离家时,留有书信一封,里面或许有她出走的线索,敢问岳父大人,我能否看看?” 桑明容看了过来,很快回道:“那当然可以,若能帮忙找回紫玉,再好不过了。” 听到这里,闷不做声地吃糖炒栗子的桑觅,神色郁郁,她手一抖,打翻了面前一小盘剥好的栗子。 轻微的响动传来。 桑盈回头,关切地看着妹妹。 几步之外的碧珠,赶忙上前,利落地收拾着。 桑觅心不在焉地拍了拍衣裙。 嘴里还在嚼巴的糖炒栗子忽然没了味道。 第78章 凶狠花花 1 桑觅与谢择弈,自桑府回来。 雪已挂满枝头,光秃秃的树枝被堪堪压弯。 灯火映着雪的纯白,前院很是亮堂。 穿着棉衣的小厮正在扫雪。 见到他们归家,停了停。 “谢大人、夫人……” 桑觅揣着暖手炉,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着。 她心中憋着气,正恼火着。 李嬷嬷拎着一件小褂,上前来迎。 手中的小褂胳膊大小,红白相搭,缝得精细,中心绣着橙红的柿子,看上去喜气洋洋。 “夫人,您瞧,我给猫公子做了一件衣裳,它穿上定然好看……” 桑觅不冷不热地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直直地穿堂而过,往里走去。 谢择弈跟上桑觅,对眼下的状况不明就里。 他只知道,桑觅现在情绪不佳。 谢择弈以为,她会对他发脾气,使性子,该是一件好事,可他实在不懂,他哪里惹恼了她。 “觅儿……” 桑觅没理他。 回到屋中,便放下了暖手炉,去找小猫。 狸花猫小棋在床角盘着,桑觅将小猫抱了起来,越过屏风,坐在了椅子里。平时见到她都战战兢兢的小棋,罕见地瑟缩着,清澈且茫然的圆眼睛盯着她看。 李嬷嬷端着热茶进来。 她将茶水放下,顺便把做好的小猫褂子,也放在了桑觅胳膊边的小桌上,随即识趣地退下。 谢择弈小心翼翼地给她倒了一杯茶,试探性地看她:“觅儿不高兴吗?” 桑觅抱着小猫抚摸着,一言不发。 她恼火于谢择弈非得找桑紫玉,却又不仅仅是恼火于这件事,她恼火的是自己。 桑大人想要找桑紫玉,所有人都想找她。 可要是桑紫玉,当真被找到了怎么办? 爹、娘、阿姐,都会把她当成妖怪了。 桑觅不想当妖怪。 她杀了桑紫玉,也不是故意的呀。 都怪桑紫玉脖子太软,一扭就断了! 桑觅真的不想做妖怪。 谢择弈眼见她不回话,挤着坐到她身边的同时,伸手将她轻轻带起,扶着腰放在了自己腿上。 桑觅回神,略显无措:“你干嘛?” 谢择弈问:“是不是,因为桑紫玉的事?” “没、没有……” 桑觅摇头,怀里的小猫调整着舒适的位置,圆溜溜的脑门蹭了蹭。 谢择弈回想起之前的事,自打大家提起桑紫玉,桑觅便不痛快,尽管他后来,因为话题转开,也没去看那封桑紫玉留下的书信,但察觉出桑觅的异样,却是轻而易举。 他迟疑一瞬,问道:“觅儿与她不合吗?” “没……” 桑觅还是否认着,看上去浑浑噩噩。 谢择弈问:“她是不是,欺负过你?” 桑觅无言以对:“……” 谢择弈料想是自己失察:“是我不好,什么也不知道,只当你们姐妹相处向来和谐,妄加揣测了。” 桑觅无所适从:“也没有这回事……” 她哪里是被桑紫玉欺负了。 她是不想做妖怪。 若是成了妖怪,桑大人还会待她好吗?阿娘还会给她做绣鞋吗?阿姐是不是,也会用害怕的眼神看她呢? 还有,谢择弈也会讨厌她吧? 尽管这厮讨厌与否并不那么重要。 桑觅想着想着,却还是心头堵得慌。 谢择弈满腹懊恼,惭愧不已:“我很抱歉,以前没听说过这些,她如今既已失踪,便让她失踪去吧,我们不管她了。” 半倚在他怀里的桑觅,抬眼看他:“她要是被杀了,你也不管吗?” 谢择弈随口道:“不管她,与我们无关。” 桑觅皱眉:“你变坏了。” 桑大人说了,徇私枉法,该被革职。 谢择弈还是不以为意的模样:“坏不坏的不重要,对觅儿好,才最要紧。” 他说着话,手臂自桑觅腰间穿过,拎起了那只没眼力见的小猫,将它放到了一旁的桌上。 小猫被驱赶着,踱着小步离开。 桑觅挪开视线去看小猫的屁股,一个走神,整个人便被搂抱得更紧了,她正想抱怨半句,含糊不清的话未说出口,唇瓣已被近在眼前的男人含住。 像是受了蛊惑,桑觅忘记自己要做什么,要说什么了,手臂搭在他肩上,使不上劲。 如果真有妖怪,那谢五郎也是妖怪。 门外传来小猫不满意的喵喵叫,李嬷嬷的吆喝声夹杂其中,越来越远。 桑觅晕晕乎乎中,人已被打横抱起。 谢择弈回到内室,将她放在了床榻,欺身而上,一面宽衣解带,一面将她拥入怀中,扯着被子盖着她,重续绵密的亲吻。 桑觅知道,那棍子又要凿她了。 她全然不讨厌他身上的温度,总是鬼使神差地攀着他,下意识地哼哼唧唧,搞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可今天的桑觅,憋着一股闷气。 她不知道,作为大魔头的自己到底要怎么办。 半推半就间,桑觅猛地咬上了谢择弈的肩膀。 她咬得狠,几颗血珠很快涌了出来。 谢择弈吃痛,身体微微僵了僵。 桑觅尝到了淡淡血腥味,忽然间不知所措起来,她这种古怪行为,越来越像怪物了。 谢择弈见她紧张,轻轻拿起了她的手。 他说:“别咬这里,穿上衣裳看不见。” 桑觅愣了愣。 谢择弈将她的手掌,按在自己脖子上:“咬这儿——别人都看得见——” 说话间,另一只掐着她腰身的手,更紧了。 桑觅给了他一个白眼,扑腾着朝着他脖子咬了一口,眨眼间便留下了一个带血的牙印,可谢择弈却只是笑,倾身上来吻她…… 第79章 凶狠花花 2 年关后。 谢择弈脖子上的牙印仍未消。 他顶着淡淡的咬痕去了衙署。 眼下这个关头,望京城大雪待消,寺卿赵大人手头有大案要忙,大理寺中上值的人不多。 谢择弈清早过来时,便碰上了一个小司务。 司务见到他,匆忙上前来招呼。 “谢少卿?” “嗯。” “那个……” 司务欲言又止。 谢择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你说我的脖子?被我夫人咬了,这形状是不是很好看?” 小司务挠了挠头:“呃……我是说,库房的炭火用完了,今日你的书房,可能来不及……” 谢择弈一脸失望。 “哦,这不重要,明日再添。” 来到书房,谢择弈刚坐下,寺丞李尧便寻了过来,给他拿了一些待阅文书,都是前不久年关时当值的人经手的一些小案。 简单寒暄一番后,谢择弈抬头看李尧:“李寺丞,我今天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李尧摸不着头脑。 “啊?不一样的地方,没有啊?” 大人每天都是这副泰然自若的模样啊? 谢择弈微微动了动脖颈,将留有浅浅牙印的那一边面向李尧,继续问道:“真的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李尧:“……” 谢择弈收回视线:“你的观察能力有待提升。” 李尧犹豫良久,终是尝试性地回答:“你、谢少卿,你变得春风满面了。” 谢择弈道:“答错了。” 李尧:“……” 谢择弈开始翻阅自己面前的一摞文书。 “你可以走了。” “……” 不明所以的李尧一脸古怪,转身离开。 —— 谢择弈坐了约莫一个时辰。 大理寺卿赵宴突然大步迈入书房。 他似是刚从外面回来。 赵宴一见到谢择弈,便长舒了一口气。 “棋徽呀,你可算来了!” 谢择弈放下了手中的笔:“怎么了?” 赵宴来到他身旁,取了一把椅子坐下:“还不是百官宴当夜,陛下遇刺的事情,这可真是烫手山芋,这些时日,我与陆尚书查着查着,已有眉目,那几个女刺客,是琼国人。” 谢择弈给他倒茶水。 “有眉目还不好?” 赵宴摇头,意味深长地说道:“有些案子,能查到线索未必是好事,前几日,顺着琼国女刺客的线索,我同刑部转而又查到了东宫那边,你可知,太子有一良娣,正是琼国女子!如此一来,这事可就水深了。” 谢择弈有所会意:“你怀疑,此事另有玄机?” 赵宴说道:“没错,此事可能牵连甚广,我遂而向太子殿下请命,让你来协查此案,奈何太子断然拒之,这、这可就难倒我了……” 他调任大理寺卿前,曾在枢密院任职,前后为朝廷效命的年月可不少,这么些年岁以来,赵宴对于为官诸事,或多或少有些敏感。 赵宴沉思着,继续道:“这太子殿下,什么都好,偏偏就是有个好美色的毛病,那位东宫良娣,原是琼国郡主,嫁入东宫,本意是琼国示好,进献美人,她几年来颇为受宠,若是不出事,也算好事一桩。” 怕就怕在出事。 谢择弈听着,对此倒是一片坦然:“赵大人不必忧心,陛下圣明,心中会有决断,陛下既让太子督办此案,我们为人臣子的,尽好本职即可。” 赵宴说道:“我只是觉得,不论此事,是否当真牵连东宫,以你的能力,很快就能水落石出,没想到太子殿下不愿让你协查!” 谢择弈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赵大人折煞下官了。” 其实这事很简单。 太子萧常肃不信任谢择弈。 他担心谢择弈在案子里给他使绊子。 诚然,谢择弈自认并非下作之人,再者,自己这种身份,哪里能给堂堂东宫之主使绊子呢?还有另一种可能,便是萧常肃没那么小家子气,他身为储君,不至于害怕这种小事,但他有意维护他所宠爱的那位良娣,索性将谢择弈这种出了名的刺头剔除出去,方便以后行事。 不管是哪种,都与现在的谢择弈无关。 赵宴转开话头,又闲碎地聊了一会儿。 不经意地一转头,赵宴猛然瞥见谢择弈脖子上的牙印,顿时神情微变:“你脖子怎么了?” 谢择弈听到这里,心中不禁一喜:“脖子?这都被你看到了?赵大人果然慧眼如炬啊,料想,什么案子都难不倒你,大人你就好好替陛下与太子殿下办案吧。” 赵宴一阵汗颜。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可他一时半会,也说不上来。 —— 谢府。 后院立着一个半人高的雪人。 雪人的眼珠子是两颗大土豆。 鼻子上插着一把芹菜。 碧珠上前来,给这个雪人挂上了一块陈旧的大红色领子,很快转头看向桑觅:“小姐你看,这样它就有了脖子。” 桑觅上下打量着雪人,点了点头。 思索一番后,她取下青绿色的披肩,盖在了雪人身上。 碧珠一见,连忙过来,将披肩拿开,掸去披肩上的雪花。 桑觅不解:“你干嘛?” 碧珠有些气鼓鼓:“小姐你干嘛?” 桑觅道:“我在给它穿衣服,它都没有衣服。” 碧珠执着道:“穿衣服也不能穿绿色。” 桑觅不解:“为什么?” “喜红配青绿,太难看了!”碧珠又气又恼,“小姐你实在是太不懂美了,哪日,你若是打扮成这样,我会去上吊的!” 她说完,将披肩重新披在桑觅身上,回身到屋内,取了一件相得益彰的红色小袍子,裹在了雪人身上。 收拾好一切,碧珠开始对着桑觅侃侃而谈,色调的搭配与衣料的组合,是一门大学问,精于此道,得以让天生丽质的美人儿,锦上添花。 桑觅歪着头,看似在听,实则兴趣缺缺。 一只鸽子倏然间,飞入后院。 鸽子扑打着翅膀,停在了光秃秃的树梢中,悬着的一个小鸽舍旁。 桑觅与碧珠好奇地看了过去。 鸽子的腿上,绑了一小节细竹。 迟疑片刻后,桑觅上前,探着身子捉住了温顺的鸽子,将腿上的小竹节取了下来,松手时,小鸽子扑打着翅膀,飞到了树梢头。 桑觅从空心的小竹节里,倒出了一张拇指大小的纸片,上面誊写着简单的五个字——速辞官归家。 第80章 家信 “这么冷的天还有鸽子?” 碧珠不知道纸条上面写了什么,只是仰头去望那只停歇片刻又飞入萧瑟之中的鸽子,心生狐疑。 桑觅听她这么一问,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桑大人以前也养过信鸽,每当冬季,那些鸽子便不太爱飞出去了,待在鸽舍中,静等开春,有一回,飞出去两只鸽子,只回来了一只。阿姐说,那小鸽子已迷失方向,再也不会回来了。 碧珠继续发散着:“这种时候,有信鸽飞来,保不准是急报呢,能顺利飞到鸽舍,想来不容易,说不定来的都不只一只鸽子,小姐呀,这上面是什么要紧的消息吗?” 说着,自己又觉好笑。 很快转头去看院子里的雪人。 桑觅听着,神情古怪起来。 “你是不是,被谢择弈夺舍了?” 这碧珠怎么一股谢五郎的味道? 碧珠一时没懂桑觅的意思:“什么?!” 桑觅眉心紧拧,神情严肃地说道:“感觉你讲的那些,像是他会说的话。” 真是夭寿,身边的人都不太正常。 桑觅真希望,碧珠的脑瓜子笨一点。 毕竟,她打心底里希望碧珠活着。 碧珠呆愣了好一会儿,才对桑觅的意思有所会意,她迟疑片刻,小步挪到桑觅身边,试探着开口:“奴婢不懂小姐你的意思,你是夸奴婢,还是说,你想谢大人想到发疯啦?若不是想他想到发疯,怎会说出这种话来呢?” 此话一出,轮到桑觅一脸惶然了。 她扁了扁嘴,装模作样地扬起了自己的巴掌:“你再胡说,我要打你嘴巴。” 碧珠吓得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小姐!” 她缩着脖子求饶:“奴婢,只是随便说说,况且那些……长了脑袋的人都会想到的嘛……” 桑觅不回话,心头还在对自己为何提到谢择弈而感到茫茫然。 碧珠缓了缓神,略显关切:“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吗?” 桑觅的眼眸颤了颤,微微回神。 她又看了一眼纸条,随之无所谓地说道:“不知道,应该是给谢择弈的。” ——速辞官归家。 有人让他别干了,回老家去? 何人,竟与她不谋而合? —— 是夜。 自衙署回来的谢择弈照例在晚膳后,去书房静坐,桑觅寻了机会找过去,谨小慎微地来到他身边,将收进小荷包里的纸条拿给他。 “今日,后院的鸽舍,来了一则小信。” 谢择弈接过被桑觅保管得皱巴巴的纸条,小心翼翼地摊开看,瞧见信上那几个字后,他眼角含着的那点笑意,似乎微微凝固了片刻,但很快,又柔和地化开。 “觅儿辛苦了。” 桑觅想到了什么,解释道:“我不是有意要看的……” 谢择弈将纸条又揉成了一团:“没事,所有送往京中谢府的信件,你都可以看,觅儿同我,不分彼此。” 桑觅问道:“是什么要紧的消息吗?” 谢择弈道:“不要紧。” 桑觅犹犹豫豫的,提醒道:“有人让你辞官呢。” 这厮当真是不识好歹。 辞官不好吗? 非要死乞白赖地查什么杀人案? 不善言辞的桑觅,眼下跃跃欲试,她真希望,谢择弈如纸条上所言,顺从地辞官回家去。 谢择弈以为她关心他,迟疑一会儿后,缓缓说道:“我并非有意对你隐瞒,只是此事,确实不太重要,这其实,是我大哥的信,他一直不希望,我留在望京,待在这个没什么用的位置上。” 听到这话,桑觅的眼睛变得亮晶晶。 他大哥让他辞官? 那可太好了。 谢择弈并未注意她的神情,只是略显恍惚地盯着手中的纸条:“身为嫡兄,他对我们几兄弟,都有安排,对兄长来说,一切都得以谢氏的兴望为重,自父亲仙去,我们这一代,无人在京中身居要职,整个谢家,其实,多少有点发配之意。” 桑觅听着,心中也生了好奇。 “什么意思?” 谢择弈揉捏着小纸条,徐徐解释道:“谢家祖上是降将,更是外姓人,非太祖皇帝当年起家的原始班底,在胤皇室难得重用,而我父亲算是先帝旧臣,为官晚年与当今圣上还闹了点不快,故而我大哥领官去了定州。” 桑觅半懂不懂的。 谢择弈补充:“简而言之便是,整个谢氏在朝中,并无实权。我大哥承族内基业,不让我留在望京,大约,是有他的打算……” 桑觅不解:“皇帝不是很喜欢你吗?” 谢择弈浅浅地笑了笑:“是啊,陛下对我颇为赏识,但未来的天子呢?到了那时候,我能否得到更多的信任与赏识?此等赏识,又是否能福荫整个谢家?” 说话间,他伸手将那张小纸条,于近处的灯火上点燃。火苗升腾,皱巴巴的小纸片烧了起来,火光消弭,余烬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桑觅怔怔地看着,不禁默然。 谢择弈没有再跟桑觅细说下去。 一朝天子一朝臣。 谢家想要的,是更大的话语权。 仅仅是一个谢择弈,被当今天子赏识可不够。 要知道,当今天子,已近暮年。 谢择弈并不清楚,大哥到底做了多少安排,对于未来诸事,又有多少把握,他一贯不擅长思考这些,眼下来看,他只擅长查案。 胡乱想着,谢择弈幽幽道:“利欲熏心,权柄惑人。” 桑觅其实没听懂他在说些什么。 只晓得,谢择弈这厮不管家族死活。 以及,他好像什么都知道? 桑觅一脸莫名其妙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不解其意地问道:“你都知道这么多了,为什么不听你哥的话?” 谢择弈转头看她,眼含笑意:“可能是因为,我就是个不听话的人。” “……” 桑觅一时无话可说。 谢择弈靠过来抱她:“我不在乎谁是天下士族之首,我也不在乎这个天下姓什么,更无所谓龙椅上坐着何人,只要这天下不乱,盛世永昌,我就乐意查着我的小案子。所有微不足道的死亡,都有资格真相大白,举足轻重的权柄,争之既争之,与我无关。” 桑觅不耐烦地推搡着他:“你又来了……梅妃娘娘的案子,你也没真相大白……” 谢择弈淡淡道:“真相之外,亦有人情。” 她若是自戕,则夷灭三族。 不论君无戏言,还是君有戏言。 谢择弈都,不会再去查什么了。 桑觅被他搂着腰,挣扎了一会儿,不经意间瞥到他脖子上那个尚未消去的牙印,心头一阵五味杂陈,她不再推搡,不满地嘟囔着:“你总有你的道理……” 就是要查杀人案。 就是喜欢同别人作对。 这厮不仅仅是跟她作对。 还喜欢跟自己家里人作对。 桑觅悄悄白了谢择弈一眼,胳膊搭在他肩头:“你真是个大笨蛋!” 骂他笨蛋,他好像还特别高兴。 方才还面色有异的谢择弈,眼下面上半点阴霾都没有,乐在其中地笑了笑,凑过来便是亲她的脸。 桑觅有些嫌弃,伸手不轻不重地拍开他的脸:“你有病呀?” 谢择弈笑着,又去吻她的手。 “觅儿骂人真好听。” 桑觅惊讶:“你真的有病?” 就喜欢做大笨蛋,被她骂是吧? 她若是一直骂他,岂不是奖励他? 谢择弈颇有几分厚颜无耻的样:“只道是觅儿的声音好听,骂人也好听……” 桑觅忸怩不安,被他亲得昏昏沉沉。 半推半就间,她竟又上了贼床。 第81章 打发他滚远点 执着于查杀人案的谢五郎,全然没有将自己的嫡兄放在眼里,他丝毫没有要辞官回老家的意思。 桑觅的处境,一如既往。 乍暖还寒时的京畿,料想有一些案子可查。 闲人桑觅重振旗鼓。 时不时的,去往大理寺上值。 接连几日,她都坐在谢择弈的位置上,尽其所能的,学着谢择弈平日里的样子,不厌其烦地翻阅一份份文书述词。 对于破案之关键,桑觅已有所悟。 桑觅合上最后面前的一份案卷,一本正经地说道:“时间、地点、起因、经过、结果,此乃破案之要素。” “嗯,觅儿说的对。” 谢择弈一边应着,一边整理着被桑觅翻乱的书案,把相应文书述词分类规整,又小心地将笔墨收好。 桑觅略显颓然,无所事事地靠在了椅子上。望京城里,眼下没有那么多需要细究的杀人案。 偶有罪案,也只需正常审理,便可结案。 桑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学会查案。 正神游天外,外面忽然传来了说话声音。 “我记得,旧案述词,是放在谢少卿这边了,他今日应当在衙署……” 说话间,赵宴先一步出现在两人面前。 他抬手,迎人入内。 “殿下请——” 随之,萧常肃领着几个亲信与贴身护卫,迈入房内。 书案后,谢择弈与桑觅相继起身,上前来。 “参见太子殿下。” 谢择弈垂眸揖礼。 萧常肃不咸不淡地扫了他一眼,视线转到一脸茫然的桑觅身上,略一打量,心生戏谑:“谢少卿,上值还带着夫人么?” 谢择弈坦然道:“我夫人她有陛下口谕应允,可随同我办案。” 萧常肃听罢,唇角微扬,戏谑之意更甚:“不知谢少卿,如何管教妻室,竟如此不知礼数,见到孤也不知行礼了?” 谢择弈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回道:“我夫人她受陛下天恩特许,面圣不拜,今而面对殿下您,又哪来的叩拜之理呢?难道,殿下您,已经比陛下还尊贵了吗?” 话一说完,萧常肃面色大变。 “你——好你个谢择弈——” 他心头气恼,却又无从发泄。 桑觅看了看泰然处之的谢择弈,又瞥了一眼萧常肃,神情不禁有些无措,她其实正准备行礼呢,只是反应慢了点而已。哪能料到,这萧常肃,急不可耐地在谢择弈面前讨了不痛快? 萧常肃见拿他们俩没办法,便将气撒到了一旁的赵宴身上:“赵宴,你们大理寺的人,都这么闲散吗?” 赵宴颔首,忙恭恭敬敬地回道:“殿下误会了,非大理寺玩忽职守,实是望京太平,昌隆盛世,皆受天家之福。” 萧常肃冷哼了一声。 “一个个的,都巧舌如簧。” 赵宴干巴巴地笑了笑,正准备转开话头,提及他们要找的那一份旧案文书。 然,不待他开口,萧常肃便打断了他的思绪:“既如此,谢少卿想来不忙,不如去京畿偏三县,瞧瞧那里的安治如何,孤有闻,位于京畿西南的那三小县,去年少有罪案发生,不知真假,有劳谢少卿,亲自跑一趟了。” 谢择弈应道:“殿下有命,下官自当从之。” 赵宴暗暗汗颜,顺势说起了他们要做的正事,与此同时,挥手示意谢择弈赶紧去忙。 谢择弈轻描淡写地告了退。 带着桑觅离开。 桑觅对于方才,他们的言语,满腹不明所以。 好像,与自己没有什么关系? 两人缓步走在青石板铺成的空地上。 桑觅狐疑地问道:“那个太子刚才说什么?” 谢择弈回道:“让我去京畿的西南三县。” 桑觅眼前微微一亮:“那里有杀人案吗?” 谢择弈无所谓地笑了笑:“太子殿下的意思,只是让我去看看。” “那里有什么好看的?” 桑觅顺嘴接话问着。 谢择弈停了停,直截了当地告诉她:“简而言之就是,太子殿下看我不顺眼,希望我离他远点,我这么解释,觅儿明白了吗?” “……” 桑觅的嘴角不由得抽了抽。 这么说,她果然就能明白了。 但他怎么能,说的那么不当回事呀? 有人在讨厌他耶。 桑觅感觉有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只觉得谢择弈这家伙,脑子真的有够古怪,有股不可捉摸的力量,正在牵引着她去思索这份古怪。 而她一向不擅长思考。 桑觅一顿胡思乱想,张口,忽而道:“我和你一起去啊!” “嗯,咱们一起去。” 谢择弈顺其自然地接话。 桑觅听着他口中那个“咱们”,猛然间意识到,自己好像也变得和他一样古怪了。 然而,说出口的话,已无法收回。 第82章 暗杀 1 领了东宫口谕的谢择弈带着桑觅先行回府,让她去换一身轻便的衣服。 桑觅到家后,碧珠便替利落地替她更衣,动作麻溜地帮她调整了一个便于行事的发髻,让桑觅看起来,比平日里更加小家碧玉,清新秀丽。 碧珠一面忙活,一面在桑觅耳边念叨。 她说,很多面容英气的女子,难以适应粉黛妆容,还好如今的大胤,中性装束在女子中,倒也颇为流行。至于桑觅,属于既纯澈惹人怜爱,又艳美不流俗套的类型,勾人心魄且不自知。 桑觅面无表情地听着,一声不吭。 碧珠对于妆与美的侃侃而谈,跟和尚念经似的。 桑觅不感兴趣。 她换了装束来到谢府前门,见谢择弈已准备妥当,他换了一身玄色衣服,与往日一样,肩宽腰窄,站在两个人之中,什么也不做,却也是最引人注目的那个。 桑觅有些出神,只觉自己状态越发古怪。 两名小厮牵着两匹马,一棕一白,除此之外,还收拾好了佩剑,以及一个小书篓。 谢择弈将白色的那匹马引到桑觅面前。 “觅儿可以试着骑一下。” 桑觅没动,只是好奇地看向马背上的小书篓,困惑发问:“这是什么?” 谢择弈扫了一眼,回道:“是京畿的地图,还有装在竹筒里的轻便笔墨,到时候,可随时记下调查状况。” 桑觅猛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要给谢择弈干活,回想起自己那鬼画符似的的字,不禁有些难为情:“这么复杂,我还以为,我们是直接过去呢……” 谢择弈道:“殿下令我去看西南三县吏治如何,是否当真一片祥和,无罪案发生,我自是要将事情办好。” “换衣服,也是为了将事情办好吗?” “当然。”谢择弈徐徐解释着,“我若是堂而皇之地过去,那些县尉们,定然会告诉我,他们每个县都一派长治久安,平头百姓们生活很好,别说杀人了,偷窃抢劫都不曾有。” 桑觅恍然。 这家伙,还真是要去办事的。 “我明白了,我们要隐藏身份。” “差不多吧。” “这种公务,也是你该做的吗?” “非我分内之事,一般是刑部遣人去察,我只是奉了东宫口谕。有时候,吏部也会派人到诸县去,看看那些地方官做得如何,让人才不被埋没,如有需要,也可适时地填补京官空缺。” “听上去,还不错……” 桑觅漫不经心地应着,来到白马身旁,很轻松地爬上了马背。 谢择弈顿了顿,说道:“听上去不错,不过,规则是一回事,实施起来,其实是另外一回事。” 很多地方官之所以是地方官,大多是因为在京中说不上话,家族势单力薄。当然,京畿这一片的地方官,多是肥差,同样的官职,放到胤西北去,对某些人来说和流放没区别。 桑觅不是很懂他说的话,也不感兴趣。 她只觉得这厮行事认真。 萧常肃分明是消遣他,让他滚蛋。 谢择弈竟当真一本正经的,要出城去看看西南三县有没有杀人案。 桑觅拍了拍身下的白马,马儿不安地踏了几步,但很快也安静了下来,她顺着白马健壮的脖子,安抚似的摸了摸——马儿听话,马儿乖乖,不然半夜去给你剁了。 白马哼哧哼哧地出着气,乖顺异常。 桑觅拉了拉缰绳,骑着马向前踱步,回身去看谢择弈,灿烂一笑:“你看,我可以骑马的!” 谢择弈也浅笑起来。 很快,翻身上马。 一切顺利。 两人一同出去办正事。 正在努力学习破案的桑觅,跟在谢择弈后,驾马出京,白马循着前方的深棕色骏马所向,速度不快不慢。 出内城,过外城。 一路上,桑觅好奇地东张西望。 她从未,远离繁华望京城。 京畿西南,竟也是她不曾踏足的遥远之地。 灵性十足的白马带着她奔走着,似乎什么也不需要她做,桑觅入目所及,是铺展在京畿几大县城下的农田,一望无际的农田光秃秃,薄雪未化,却别有一番壮阔。 过了县外驿站,复行十几里。 很快,到了无人的山地。 深棕色的骏马渐行渐缓。 身后的白马便也跟着放缓了步子。 呆呆愣愣地望着远处山林的桑觅,觉察到马儿的步子变了,才有所回神。 谢择弈勒马靠靠了过来。 “要不要休息一下?” “不要。” “那冷吗?” “不冷。” 谢择弈俯身,从马腹旁的小篓里翻出了一个竹条编织包裹的小圆壶递给她。桑觅不明所以地接过,打开上面的竹筒盖子,摆弄了一会儿,取出了壶口的塞子,淡淡的热气扑面而来。 里面的姜糖水尚温。 马背上的桑觅对着小壶啜饮了两口。 她心满意足地将木塞塞回,随口问道:“我们要去很远吗?” 谢择弈回道:“快到了,过了前面这座山,就到了我们该去的县。” 桑觅抱着那个小壶,嘴里回味着姜糖余甘,心情莫名变得复杂。 “世界真大。” “是,世界很大。” “原来,外面这么多人。” “当然有很多人。” “我不知道……” 桑觅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下去了。 谢择弈默了默,接话道:“并非只有望京城里的人才叫人,更并非只有宗亲贵族才配称得上人。” 桑觅一时无言。 她答不上这种话。 只觉脑中浑浑噩噩,混沌非常。 可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谢择弈是人。 他是个,双脚实实在在踩在地面上的人。 就像眼下,桑觅手中带着余温的姜糖水那样。 冬天的姜糖水,那么普通,又那么不普通。 不知不觉间,并行的两匹马,沿着缓缓上坡的一条马道,入了一片稀疏的林子。 谢择弈正打算恢复状态继续赶路。 深棕色的马儿倏然躁动不安起来。 它原地踱着,发出了一声嘶鸣。 桑觅将手中的小壶收好,四下张望了一番。 暗处,冷箭射出,直冲马匹而来。 白马被箭所惊,带着桑觅便要往外奔去。 刹那间,几十个黑衣杀手,自疏林低处一拥而出,提着寒光凛凛的刀剑,逼向他们。 谢择弈很快反应过来,飞身下马的同时,拉住了茫然无措的桑觅,两人从马背上翻下。 黑衣杀手逼近,谢择弈将桑觅拉起,护在身后,拔剑出鞘,淡然柔和的语调一如往常:“待在我身边,别害怕。” 桑觅的眼睛微微睁大:“有人要杀你?!” “嗯。” 谢择弈应了一声,抬手,剑刃迎上正面挥刀砍来的杀手,随之收力,剑锋再动,一气呵成,面前那人已是血溅当场。 桑觅悄然退了半步。 谢择弈使剑,气力不多不少,总是恰到好处,剑锋所向,皆是要害,血花飞溅之间,所有的招式,都堪称精妙,他总是用最合适的气力,达成杀死对方的目的。 桑觅看得目瞪口呆。 不知不觉间,又退了几步。 直到身体抵到树干上。 桑觅没想到,谢择弈这么能杀。 他的招数,好像都不会转攻为防。 简直是纯粹的,杀人之剑。 一众杀手,短时间内,竟是不得寸进,接连倒下,血流满地。 第83章 暗杀 2 桑觅从未见过这样的杀人之法。 眼前景象一片血红,赤染黄土,她满目错愕,听不见这些陌生人,带着惊惧的吼叫之声,桑觅恍恍惚惚的,神游天外。 直到三十几个黑衣杀手相继倒下。 短兵相接之声,在最后一声惊叫中湮没。 倚着树干的桑觅这才有所回神。 原来,谢择弈也是杀人魔。 她眨了眨眼睛,脸颊上有股黏糊糊的感。 桑觅抬手摸了一把,一手温热的血。 浑浑噩噩的她低头看去,脚边正是三具尸体。 谢择弈匆忙来到她身边,紧张兮兮地看她。 此时的他,脸色有些苍白,左边面庞有一道浅浅的划痕,身上很多血,分不清到底是谁的。 桑觅抬眼看他,眼眸颤动着,还是带着那股纯真无措,她犹犹豫豫,掏出了一块手帕,递到他脸颊旁。 她在想什么呢? 她在想,他该擦一擦脸。 谢择弈丢了剑,不轻不重地抱住了她。 “没事了,别怕。” 桑觅顿时眉头紧蹙。 她没怕。 她只觉得…… “你身上……好脏呀……” 谢择弈连忙松开她,略显受伤。 他接过桑觅手中的帕子,擦去脸上的血迹。 随之,无奈地道歉:“抱歉,是我不好。” 桑觅缓了缓神,小心地开口:“你、你怎么这么能杀?” 谢择弈以为吓到她了,还是道歉。 “对不起……” 他垂眸,暗暗捏紧了手中的帕子。 迟疑片刻后,将染了血迹的手帕收进怀里。 桑觅静默了一会儿,不知该说什么。 她其实只是觉得,他的剑招有点特别。 斟酌着,桑觅问:“你、你使的什么剑法?” 谢择弈抬眸,说:“大慈悲剑经。” 桑觅一脸惊讶:“慈悲?你哪里慈悲了?你、你分明是,专杀他们的要害。” “速死之道,是为慈悲。” 谢择弈坦诚地回着,莫名显出了几分黯然。 “……” 桑觅哑口无言。 周围全是死人,气氛有些难以言喻。 “你好能杀……”桑觅似是不知所措,随口说着,“我、我是说,很厉害……” 她其实什么武功都不会。 杀人分尸时,也只会使点蛮力。 桑觅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她分不清,自己是妖怪,还是人。 谢择弈转头去看满地的死尸,神情复杂,罕见的没有及时回她的话,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在想。 桑觅迟疑不决地发问:“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都跟你一样厉害吗?” 谢择弈这才回过神来:“我并不厉害……” 桑觅不以为意。 她已经不太相信他说的话了。 谢择弈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走神,理了理心绪,补充说道:“我自小不喜文墨,剑法倒是经年累月地练过,又有高人指点,应当称得上上乘。” “噢。” 桑觅应了一声。 好一会儿才迟钝地想到,自己应该害怕才对。 但眼下晕倒,也太刻意了些。 桑觅略一思索,视线看向地上的死人。 “他们,是什么人?” 谢择弈听罢,搜了地上几个人的身。 在其中一人的怀里,翻出了一块令牌。 令牌上的字眼,很是扎眼。 “东宫的令牌。” “东宫?太子要杀你?” “他现在,的确很想让你守寡。” “为什么?” “因为觅儿,实在美丽。” “……” 桑觅无言。 谢择弈将那块令牌放了回去,缓缓起身。 太子萧常肃,向来爱美色。 但天下男子,又有几个不爱美色呢? 桑觅恍然大悟,自顾自地说着:“怪不得,太子要让你离开望京呢,他想杀你!真是可恶,杀你也就算了,还害我……” 话到此处,桑觅赶忙打住。 谢择弈好像没听见她在说什么。 他的注意力,全然放在别的地方。 “这种安排,实在是太明显了。” 桑觅伸手,略显紧张地捂住了自己半张嘴,含糊不清地嘟囔:“杀、杀害朝廷命官,是不对的……” 谢择弈倏然说道:“不是太子的人。” 桑觅一怔:“什么?” 谢择弈无所谓地说:“想杀我的人很多。” 桑觅摸不着头脑:“可是,这不是,都找到证据了……” 破案不就是这样吗? 找到证据,得出结论? 谢择弈道:“这所谓的证据,就是给别人看的,尤其是像觅儿你这般心思简单的人。” 桑觅有种被他骂到的感觉,一脸丧气。 她别开脸,脑中思绪一转。 想起自己看过的那些案卷,豁然开朗。 “我明白了,你是说,有人要杀你,顺便把祸水引到太子那边去?” 谢择弈回道:“觅儿聪明。” 桑觅被夸,一点也不开心。 她扁了扁嘴:“那、那现在怎么办?” 谢择弈沉思片刻,随即弯腰去捡地上的剑,语调淡然地说着:“不管他,我们还有正事要忙。” 桑觅不解:“什么正事?” 谢择弈道:“我们要去京畿西南三县。” 桑觅目瞪口呆:“都、都这个时候了,你还……” 谢择弈收好剑,在衣服上擦了擦手,过来牵她:“我们走吧。” 桑觅越看,越觉得他比她更像魔头了。 “这、这里这么多死人,不管吗?” “这里会有人收拾的。” “谁会收拾?” 谢择弈却没有回答她。 第84章 她纯洁无瑕 桑觅一头雾水地跟着谢择弈。 由着他拉着。 掌心黏糊糊的,混杂着浅浅的汗与血水。 他们往前走了数步。 谢择弈忽而停了下来。 他的声音有些喑哑:“我不是,不想和你说,只是这些事情,与觅儿相比那么难堪,诸多牵扯与你本来也没有关系。望京城中想杀我的人很多,但弄到这种地步,他们的目的显然也并非取我性命这么简单,可见时下朝堂局势有变,或许,有人正在分化,固若金汤的东宫团体。” 桑觅不明:“什么意思?” 谢择弈想了想,缓缓说道:“取我性命,成或不成,矛头都可指向东宫,往后事态有变,青州谢氏不可能站在太子那一边,这倒也不是说,我大哥会因为我的死而心生仇怨,而是,就算我大哥为家族所考虑,不计此嫌,太子那边也不可能信任谢家,我大哥他自然也会想到这一点,一旦我真的死了,这件事不管是不是和太子有关,分化的目的都已达到。” 桑觅脑袋里有浆糊在乱搅。 她对谢择弈所说,一知半解。 又恍恍惚惚地意识到,他从未真把她当笨蛋。 很多事情,不论她是否听得懂,谢择弈总是耐心十足地告诉她。 桑觅心头,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动容。 静默了好半晌,她回想起那番话,才迟钝地开口:“有人……要针对太子?” 谢择弈等着她的反应,神情平和。 他淡淡回道:“差不多。” 桑觅道:“可你现在没死。” 谢择弈说:“我活着,也能正好顺了他们的心意,成为针对东宫的棋子。” “……” 桑觅隐隐约约有所了然。 谢择弈继而解释:“说到底,不过是些上位者的小手段,有人正在搅动平静的水面,也许,百官宴那日的行刺,也是其中之一。” 这一回,桑觅的反应快了一些。 “行刺也是冲着太子去的?!” “只是有可能。” “好复杂……” “是啊,人心终归复杂。” 谢择弈略显怅然。 桑觅胡思乱想着,脱口而出:“难道是说,有人想当皇帝啊?” 谢择弈一本正经地说道:“不可妄议。” 桑觅没把这话放在心上。 四下荒无人烟的,妄议不妄议也没人知道。 “可是,太子不就是未来的皇帝吗?除了他,谁还能当皇帝?” 谢择弈拖着步子缓慢地走着,边走边说:“太子殿下身后,是崔家,以及太子妃母家杨家,几乎无人可撼动,而且陛下高瞻远瞩,一直以来都栽培着这个儿子,替他扫平了诸多障碍,那些贵妃所出的皇子,根本没有能力去争这种东西。” 除了…… 除了崔皇后所出的,另外两个皇子。 萧常肃的亲弟弟。 梁王萧殊羽。 以及怀王萧承穆。 梁王自前年起,便远驻西桓。 怀王留在京中,喜好玩乐,与太子颇为亲近。 太平立嫡长,乱世才推有功。 一番思绪转到此处,谢择弈的脸色愈发苍白了。 当真,能是兄弟相争吗? 然而,皇权之争一贯如此。 谢择弈暗暗叹了一口气,道:“算了,这种事情,与我们无关,你当我什么都没说吧。” 权力之争,残酷且不堪入目。 可他的觅儿纯洁无瑕。 与那些东西,完全不相干。 谢择弈想对她推心置腹,又不想,那些脏东西污了她的纯粹。 索性,就此打住吧。 桑觅听着,闷闷地应了一声:“好吧。” 有关无关的,反正她不是很关心。 桑觅转念一想,问:“我们到时候回去,也不用,去查这些人的身份吗?” 谢择弈道:“只要活的好好的,一切便都当无事发生即可。” 桑觅汗颜:“……” 真不愧是他。 谢择弈宽慰她:“你不用担心这些,你父亲在朝中关系非常简单,一贯品行高尚,受人尊重,不论往后,朝局如何变化,他都可以护你相安无事。” 桑觅垂眸不语。 自打她嫁予谢择弈后,对桑家的情况,也多有了解。 桑大人虽刚正不阿,在朝中却极少落人口实。 官职不上不下,不与士族连结。 谈不上深得信任,但必称得上是可用之人。 说白了,桑大人是个上好的牛马。 谢择弈也颇有牛马精神。 只是他家中情况,比她想象中的复杂。 桑觅收拢思绪,抬眼去看一旁的谢择弈。 猛然惊觉他之面色,比方才还苍白。 低垂的眼眸,藏着难以言说的黯然神伤之感。 桑觅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情。 恍神间,谢择弈单膝发软,险些向前栽倒下去。 桑觅反应过来,忙拉住了他。 扶住他胳膊的同时,鲜血渗了出来,染了她一手。 她这才意识到,谢择弈腿上有伤,胳膊上也有伤。 不经意间瞥向他黯淡的眸子,桑觅内心五味杂陈。 此时此刻的他,心里,好像也受了说不出来的伤似的。当好人,似乎,就是要受伤。 —— 到驿站时,天快黑了。 桑觅与谢择弈暂时落了脚。 驿站的几个人见到了令牌,又收了银钱,热络地准备了热水与金创药,他们收拾干净,换上一身更朴素的衣裳,天色已彻底暗下。 万籁俱寂,夜幕沉沉。 桑觅打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来到后院。 谢择弈正坐在后院空地,一个竹架木长椅上。 他遥遥望着夜空,似是神游天外。此时的他,衣着朴素,脸色仍显苍白,薄唇毫无血色。 桑觅来到他身边,拢着腿坐下。 两人像一对再寻常不过的布衣夫妇。 桑觅迟疑着,随口关心了一下他。 “你胳膊还疼吗?” 谢择弈收回视线,转头看她:“我没事。” “噢。” 桑觅得到回答,也不再问了。 她也抬头去望天,想知道天上有什么好看的。 谢择弈看着她线条精致的侧颜,一时恍惚。 这就,没有了吗? 他方才还以为,她会多关心他两句。 貌似是他自作多情了。 第85章 残暴花花开杀了 谢择弈挪了挪自己的位置,靠着桑觅的肩膀,自顾自地勾了勾唇角,繁杂的心绪似乎也因为她随口的一句话,而得到了缓和。 也许,像觅儿一样活着就好。 不必去管那么多。 所有的思虑,终究是庸人自扰。 谢择弈明白,能清楚知道他的动向,暗处之人,已在整个望京城都埋下了一张大网。自己这个小角色,只是大网中最微不足道的那一个。 包括前不久的皇宫刺杀案,疑点重重。能在宫中、甚至望京各处,布置眼线,暗处的阴谋家,所作的准备,必不一般。 盛世太平下,是看不见的暗流涌动。 陛下,毕竟年事已高。 但那些事,和他,以及单纯无害的觅儿无关。 觅儿,此时此刻,就在他身边。 谢择弈再不去看天。 视线始终盯着身旁的人看。 桑觅睫毛颤了颤。 她看到了一只蝙蝠。 漆黑的眼珠子,顺着蝙蝠飞去的方向转动,直到小蝙蝠迅速没入黑夜之中。 脑袋空空的桑觅,又开始无所事事。 眼眸中,空无一物。 谢择弈倏然开口,道:“你衣裳穿反了。” “啊?” 桑觅回神。 谢择弈低头去看她的衣角:“这种布,两面质感有异,本该是向内的一面,被你穿成了向外之面,你看,藏在里面的线头,都露出来了。” 桑觅扯起那块粗糙的布料。 “我、我不知道。” 她意识到自己丢人,有些难为情。 恍恍惚惚地想起碧珠,深深明白了她的重要性,没有碧珠照料,她连梳头穿衣也不会。 谢择弈不以为意地笑道:“不会也没关系,以后,我来帮你穿。” 桑觅不说话了。 两个粗布麻衣的青年推门到了后院,向两人简单招呼后,提着装满了草料的篓子去喂马。 他们一面喂马,一面搭话,时不时的,同关在马厩里的几匹马聊天,逗弄着马儿,乐在其中。 桑觅看着嚼草料的马儿,看着那两个自得其乐的陌生青年,有些出神。 她鬼使神差的,学着谢择弈那般去看、去想。 人。 两个人。 粗布麻衣的人,也是人。 尽管皇城中的权贵们,从未在乎他们的死活。 桑觅还未想出个所以然来,谢择弈的手已揽在了她腰间,他不由分说地抱紧了她,半个身体压在了她身上。 “觅儿……” 桑觅无力地推搡他:“你身上,有伤呢。” 谢择弈眼眸微闭,幽幽说着话:“很快会好起来的,到时候,在外面,由我来照顾觅儿。” 桑觅想使点劲,拍开他。 可一想到如今的他,实在可怜兮兮。 一时半会儿,竟下不去手。 桑觅古怪地撇嘴,只好推着他的脑袋,转开话头:“我们明日,还要去干正事吗?” 谢择弈有所不耐,却还是坐直了些:“得去,殿下开了金口,这种时候,不必去触他霉头。” 他已下定决心。 只要还活着,只要天下太平。 便只管,做好自己的事。 彼时的谢择弈,从未想过,觅儿,并非他所想的觅儿,厚积薄发的暗流已然涌动,身处朝堂的他,亦无独善其身之法。所有的仁与义,所有的盛世昌隆,天下太平,都像此时此刻,从他鼻息间飘过的熟悉幽香一样,捉不住一点。 —— 桑觅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 对谢择弈的选择没什么看法。 反正她去哪都行。 到了西南三县,说不定还有案子可查。 桑觅左看右看,隐隐约约间,似是听到远处的树林里,有寒鸦惊飞,好奇地望过去时,黑夜之中,动静全无,寂寂无声。 此时,两个喂马的青年准备回去安睡。 他们让谢大人也早些休息。 明日,便有快马,送他们去目的地。 不消两个时辰,能到西南三县。 谢择弈未及回话,四方高墙后,一批人杀出,这群人打扮各异,皆是凶神恶煞的壮汉。 他们并未蒙面,使什么武器的都有,来势汹汹,目的明确的他们,冲着谢择弈便杀去。 谢择弈推开了身边的桑觅,徒手招架住面前的提刀大汉。 “快跑。” 桑觅后知后觉的,拔腿往屋里跑。 两个不明状况的喂马青年惊惧不已,也往屋里去,未料高处,屋檐上两道铁索甩下,挂着锋利尖刺的铁索,三下五除二便将他们的胸口划烂。 屋中,几个人跑了出来,抄起武器正准备反击。场面眨眼间,乱作一团,黑夜之中,孤零零的驿站里,充满了打斗喊杀之声。 桑觅退了两步,靠在木窗棂前,左顾右盼,一阵头晕目眩。 谢择弈好像在叫她。 她呆呆地望了过去。 瞧见他胳膊上的伤口又裂开了。 一个脸上带着血迹的男人,举刀朝着他劈去。 桑觅抿了抿唇,有所回神。 其实不需要有什么妖怪。 人会杀人。 总是会有人去杀人。 一眨眼,桑觅动了。 细弱苍白的手刺破衣服,穿过了男人腹腔。 方才还能跳动的心口,已被轻而易举地抓破。 滚烫的鲜血,溅到了谢择弈半边脸上。 桑觅没有看他,推开提刀的男人,很快,又是几人杀来,她飞身压在了人高马大壮汉的肩膀上,指刃一穿,刺进了坚硬的头骨。 下一瞬,男人的整个脑袋被扯断。 猛然间,拔出了一节带血的脊骨 桑觅丢开那颗头颅,一个跳跃,利落地又杀了好几个人,惊惧,永远地刻在了他们的脑袋上。 惨叫之声,此起彼伏。 前一刻的围杀,已成她一个人的屠杀。 这些手持五花八门武器的男人,接连倒下。 杀人,对桑觅来说,如砍瓜切菜。 终于,惨叫声消停,小驿站归于寂静,唯有被困在马厩中的马,嘶鸣不断。温热的血溪,汩汩地流淌在石板上,好几具尸体都四分五裂…… 驿站的伙夫,一手拿着一根木棍,一手拨开了掉在他脸上的一条肠子,他看着站在院子中央的桑觅,吓得抖如筛糠,裤裆一片湿淋淋。 “妖……妖怪……!!!” “你是……妖怪……” 桑觅转头看他,脸上看不出情绪。 这人骂她妖怪,也得杀了才行。 她得灭口…… 她不能让桑大人知道这回事。 桑觅上前两步,朝着伙夫,缓缓抬起手。 身后数步远,谢择弈撑着一面血红的土墙,略显吃力地站起:“觅儿!!!” 第86章 紫玉?紫玉也被我杀了 桑觅的动作顿住。 她回头去看,只见谢择弈面无血色,眼眸幽深,全无光彩,好不容易休整更换的干净衣裳,此时又沾满了血污。 他的腰腹已被柳叶形银刃刺破。 正往下滴着血。 迎上那双漆黑黯然的眼眸,桑觅一阵茫然。 她停了停,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瑟瑟发抖的伙夫,战战兢兢。 “妖怪……妖、妖怪……有妖怪……” 他哆哆嗦嗦地来回念叨。 腿脚动了动,似是想跑,却没有足够的胆量。 桑觅听着哆嗦声,幽幽回神。 她再度看向惊恐不已的伙夫,又抬起了手。 伙夫微张着嘴,身体抽搐了一下。 绿色的胆汁不可抑制地吐了出来。 “呃。” 他低呕着,猛地瘫倒了下去。 竟活生生,被吓死了。 桑觅微微蹙眉。 “觅儿——” 她身后,又传来了熟悉的唤声。 桑觅回头。 谢择弈闭上了眼睛,躯体沉沉地栽倒在血泊中。 —— 驿站燃起了大火。 黑夜中,火光簌簌地摇动着。 风中隐隐约约夹杂着燃烧的噼啪声。 几根老竹竿,被桑觅绑在了一起。 她将谢择弈拖到了上来,拽拉着往幽黑的山林深处去。 桑觅本可以背着他走的,可他太高了,只得如此拖着。 天仍很黑。 不晓得到了什么时辰。 桑觅寻了一个隐蔽的小洞窟,将谢择弈扛了进去。 他还活着,有人要杀他,她只能先把他藏起来。 诚然,桑觅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救他。 对她来说,搞不清楚的事情可太多了。 哪天,她搞得清楚才奇怪哩。 索性,便也不去想了。 桑觅用指甲割开了自己的手臂,像是挖出手骨一般,取出了一把叶片状的刀。 手臂上的开口很快愈合,血肉像能够自己生长一样,长了回去。 她划拉开谢择弈的衣服,粗糙地给他检查伤势,取出刺进血肉里的暗器。 桑觅弄得一手血,却没什么表情。 只是,她觉得脑袋里乱糟糟。 她好像做错了很多事。 兴许,她该眼睁睁看着这些人全部被杀掉。 又兴许,她该早点出手,救下这些人。 然而救下这些人,又能怎么样呢? 他们会把她当成妖怪。 他们容不得妖怪。 阿爹、阿娘也容不得妖怪。 桑觅不懂,做妖怪和做人,有何分别。 上辈子的她,活在一个与眼下完全不同的世界里。 没有妖怪,也没有人。 亦或者该说,大家都是妖怪,也都是人。 反正,每天大家都在杀来杀去,互相掠夺。 桑觅记得自己的名字,记得自己很会杀人。 除此之外,便什么都没有了。 这辈子的桑觅,还不晓得自己到底算什么。 —— 谢择弈被身上的伤口疼醒了。 他睁开眼,是一阵飘摇的火光,不大不小的洞窟里,柴堆正在燃烧,浑浑噩噩间,他见到桑觅正拿着一把模样古怪的刀对着自己。 神情恍惚的谢择弈瞬间清醒了。 “你、你连我也……”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气息越说越微弱。 桑觅没有理会他,像是在对待某种待宰的鸡鸭鱼,眼神专注,但并没有多余的感情。 轻微的哐当声响起。 桑觅将一块形状扭曲的暗器丢在了地上。 谢择弈靠着冰凉的石壁,呼吸略显艰难,一时间,疼得又快要背过气去。 桑觅处理完伤口,起身出去了。 谢择弈望着她的背影,说不出话来。 他何尝不知,她与他所想不同呢? 但为什么,会是这种不同? 谢择弈犹如遭到了老天爷的戏耍,几近崩溃。 他的脑中乱成一团,诸多不得其解之事,全然不知该从哪里开始思考。 他不知道到底是谁,非得要杀他不得。 他不知道那个白玉无瑕的觅儿去哪里了。 他不知道要如何去说服现在的自己。 苍天,何故要如此戏弄他? 谢择弈艰难地吐出半口气,缓慢动了动,循着一些痛感,低头去看自己身上那些被粗糙处理过的伤口,伤口被撕烂的布料简单地包扎着,透过粗糙的包扎,可以看见裹在布料中的绿色糊状物。 似是古怪的草叶被嚼碎了一般。 草叶汁浸着包扎的布,浅淡的幽香混杂着血腥味,隐隐约约缓解着他的疼痛感。 谢择弈颓然斜靠着,一时思绪万千。 洞窟外,踩断树枝的声音传来。 脚步声渐近。 桑觅回来了。 她捧着一个切开的竹筒,竹筒中盛着清水。 桑觅将碗口大小的竹筒递到谢择弈面前。 摇曳的火堆光芒下,她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一如既往的纯澈、无辜。 谢择弈怔怔地看着她。 不知该作何反应。 桑觅捧着碗口大小的半截竹筒,又靠近了些:“喏,喝水。” 谢择弈抿了抿苍白干燥的薄唇。 原来,她没想杀了他…… 可眼下,是想这个的时候吗? 思及此,谢择弈很快又回过神来,清醒了大半,他看着面前的清水,带着几分固执与倔强,开口道:“你怎么、怎么可以……” 桑觅捧着水,垂眸道:“他们要杀你,他们是坏人。” 听到这番话,谢择弈下意识的,心下动容,然而很快,又心口一堵,整个人前所未有的纠结与困顿:“我、我并非说人杀不得,可你、你怎么能……” 谢择弈如今难受极了。 他的觅儿、他的觅儿…… 她怎么可以手段如此残暴? 砍了人家的头,还要抽脊骨。 人已断气,她还去挖心。 她甚至还要扯死人的肠子去勒死另外的人! 回想起此前种种,谢择弈对着面前的清水,只觉得心情烦闷,一切都是他在自欺欺人,柳元良之死的疑点,如今已是昭然若揭。 谢择弈不敢去看桑觅。 他别开脸,眼眸泛红。 “所以,当真是你,杀了柳元良?” 桑觅仍然捧着竹节小碗。 她幽幽回道:“我讨厌他。” 未承认,在那场屠杀之后,却与承认无异。 谢择弈真希望,她的回答是没有。 他只觉得胸口压着一股气血,提不上来。 自顾自地挣扎了好一会儿,谢择弈一脸的痛心疾首:“我固然知晓,他非良善之辈,但是……唉……你、你……何至于……至于……” 何至于直接杀了他呢! 桑觅呆呆愣愣的,抬眼看向他:“紫玉?紫玉也被我杀了,就埋在我后院的花圃里。” 此言一出,谢择弈目瞪口呆。 “你、你——!!!” 他无力地靠着石壁,咳嗽着。 猛地吐出了一口瘀血。 第87章 你离我远点! 桑觅见谢择弈吐血,莫名有些紧张。 她捧着弄来的清水,有些无措。 谢择弈喘了两口气,颤巍巍地抬手,用手背拭去嘴角的血迹,脸色较之刚才,更白了些,像是一个濒死之人。 桑觅料想自己说错了话,闷闷地低下了头,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迟疑着,又将水端了过去。 “要不要,喝水?” 谢择弈侧着脸,不去看她,整个人颓丧至极,他张了张嘴,说话的声音,亦愈发沙哑:“你何不把我也杀了?留我性命作甚?” 桑觅听着他的声音,意识到他确实该喝点水。 植物、需要水。 他喝点水,那些伤口会好点快些。 至于他说了些什么,桑觅倒是没管。 桑觅眨了眨眼睛,心中思定,便又将面前的水递到了谢择弈面前:“喝水。” 谢择弈别开脸,抬手无力地打了过去。 “我不喝——” 手背碰到竹节小碗。 闷闷的哐当声中,竹节小碗滚落在地。 半满的清水,瞬间洒了一片。 桑觅看着那碗水,有些茫茫然。 谢择弈看过去,心头倏然一阵难言的悔意。 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更不明白,自己应当干什么,五味杂陈之中,谢择弈眼眶发红,久久不能言语。 半晌。 没什么表情的桑觅,起身离开了洞窟。 一身是伤的谢择弈难以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身影远去,洞窟里的小火堆,始终如一地燃烧着,光亮扎得他眼睛发疼。 片刻后,谢择弈挣扎着,挪动身躯,将竹节小碗捡了回来,他退回斜靠着的角落,小心翼翼把竹碗护在了身前。 柴堆火光下,神色黯然的他,半死不活。 谢择弈拿紧小碗,兀自纠结良久。终于,他伸出左手,缓慢地从怀里掏出串在一起的两颗小石头。 圆圆的小石头黑白分明,编成几股的细绳紧密相连着。 谢择弈紧紧攥着手心的石头,眼眸低垂着按向胸口,阖上眼眸的瞬间,两滴泪水,顺着面颊流下,滴在了黑白两色的石头上,与黏糊的血水,混杂在了一起,滚烫的热意,狠狠地刺着他的掌心。 觅儿走了。 觅儿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杀他,已是仁至义尽。 所有的一切,终成他一人的痴心妄想。 谢择弈正浑浑噩噩着,面前火光摇曳之中,黑影晃动,洞外又有了动静。 他略显慌张地松开手。 竹节小碗滚到了他的脚边。 谢择弈下意识地将黑白双石藏进了怀里。 头上挂着一些杂草的桑觅,拎着一只野兔回来了。她揪着灰色野兔的耳朵,来到谢择弈面前。 野兔子的脖子开了口。 血迹渗入毛皮,已然断气。 谢择弈恍惚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他方才,当真以为,她走了…… 桑觅晃了晃手中的野兔:“吃兔子。” 谢择弈迟疑片刻,道:“你怎么,没走……” 桑觅的眼皮颤了颤,似是在思考:“嗷,我以为,你不喝水,是想吃肉啊……” 谢择弈心头发酸。 诸多回忆涌入脑海。 在谢择弈的记忆之中,桑觅一直是个单纯得不像话的人,纵使有人取笑她是笨蛋,骗她吃虫子,她也不会因此,苛待不曾了解的下人,她的纯真,对位高权重者、身份卑贱者,一视同仁…… 谢择弈从未想过,这份纯真,哪怕在她杀人如麻,双手沾满血腥时,也不曾改变。 一想到,自己所坚守的那些。 谢择弈仍是满心别扭。 “你杀了兔子。” “嗯。” 桑觅坦然承认。 谢择弈不禁又沮丧了起来:“这可是兔子,你怎么、怎么能……” 他纯洁无瑕的觅儿,怎么连兔子也不放过? 这种事情,怎能是她来做呢? 桑觅不晓得他在说些什么。 她其实也懒得去想那么多。 阿姐说过,人生病的时候,会胡言乱语的。 眼下,谢择弈就是疼得胡言乱语吧? 只要他不将她是妖怪的事,告诉阿爹,阿娘他们,桑觅也不想杀了他。 她毕竟,不想杀好人。 桑觅来到洞口处,三下五除二将兔子剥了皮,内脏处理了一下,随后便架在了火堆上烤。 迅速忙完这一切,她又来到谢择弈脚边,将那个竹节小碗捡了起来,再去外面的山中水源打水去。 —— 后半夜,谢择弈在桑觅的喂食下,终是别扭地吃了一些烤好的兔肉,又喝了一些水,身上的伤势,大约有所恢复。 谢择弈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他思索着,问道:“你是不是,给我用了什么药?” 桑觅跪坐在他身边,观察着他腹部的伤口,轻声回道:“我的血,可以入药,但直接用的话,效果不好,得长成小花花才行。” 那些被桑觅种出来的小食人花,其实一开始,就是寻常的草,但若是用她的血液浇灌,样子便会慢慢长成小月轮花的模样,入药效果极好。 桑觅想过,如此,约莫也是因为,她曾是真正的植物,水与日光,是植物之生命本源,她一身异力终究是来源于此, 谢择弈视线一转,看着她专注的模样,有些出神,好一会儿,才回话:“这种事情,别轻易告诉别人……” 这世上,若真有妖怪…… 再来几个捉妖的道士怎么办? 想想,谢择弈都觉得受不了。 “噢。” 桑觅应了一声,满不在乎的样子。 谢择弈补充道:“我也不行。” “……” 桑觅一时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是说,秘密不能告诉他吗? 谢择弈沉着脸,转念想到了驿站那边的情况,那种场面,若是大火,勉强还能掩藏一二,没了活口,幕后之人,或许会以为是他干的。念及此,他似是自言自语般地低声道:“驿站那边,你得放火烧干净……” 桑觅道:“我点了火……” 谢择弈松了一口气。 觉察到自己在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又心生气恼,天呐!他在干什么啊?! 憋着一股难受的劲儿。 谢择弈没头没尾的,冷然说道:“你离我远点!” 第88章 怪东西,太多了 几个字说出口,一股难言的懊恼悔恨,便袭上谢择弈心头。 他到望京的这几年来,自诩沉稳持重,已非当年意气用事的自己,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该如此心绪大乱才对。 谢择弈分不清,他是在恼她,还是在恼自己。 他怎能这么同她说话呢? 他怎么能? 倘若他足以护她周全…… 她又何至于陷入这种境地呢? 谢择弈懊悔交加,不得其解,桑觅已默默挪了挪自己的位置,挨着一个小角落蹲了下来,与他保持着小小山洞中,两人之间最远的距离。 桑觅面上仍是那副呆呆愣愣的神情,瞧不出什么情绪,仿佛什么都没去想,杏眼里装着茫然。 谢择弈视线转向她,丈量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一下子更后悔了。 桑觅蜷着膝盖,静静蹲着。 她百无聊赖地盯着小火堆看,心中隐隐存着某种期盼——只要她听谢五郎的话,他便不会去告发她,那么,她也就不必杀他灭口了。 是不是,杀了他,才最好? 桑觅其实也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做。 她很想阿爹、阿娘、阿姐…… 还有那只小小的狸花猫小棋。 小棋有时候会气鼓鼓地挠她。 可她从不生小猫的气。 谢择弈只是让她走远一点,他都没有挠她呢。 所以,桑觅也不会,生他的气。 两人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 耳边,只剩下了火堆噼啪燃烧的轻微声响。 洞外的风声,若有若无。 不知过去了多久,痴痴望着火堆出神的桑觅忽然站了起来,她缓缓起身,离开小洞窟。 静默良久的谢择弈抬眸看去,望着她的背影,差点就要开口叫她了,奈何桑觅未给他机会,脚步加快的她,很快消失不见。 谢择弈微张的薄唇阖上,眼眸黯然。 独自一人待在这个地方,他竟觉无比煎熬。 好一会儿,仍不见桑觅回来。 谢择弈心下惊慌,身体撑着石壁艰难地站起。 他步履缓慢地往前挪动着。 大腿的一道划伤,撕裂般的疼着。 此时的他,对自己的一时冲动悔恨不已。 他就不该那么跟她说话! 他年长她许多,怎就半点耐性都没有? 觅儿生气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谢择弈忍着一身伤痛,好不容易来到了洞口处,无力的腿脚终是再难支撑,一个失力间,整个人便向前栽去,胸口重重地磕在了一块石板上。 这一摔,他彻底失去了行动能力,浑身上下的痛感密密麻麻,自四肢百骸汇入心口,仿佛无数看不见的虫子,正在撕咬他的血肉。 直到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谢择弈面前。 他猛然间,总算恢复了些许神智。 谢择弈颤巍巍地伸手,抓住了一块泛黄发脏的裙角。 “觅儿……” “你去哪里了……” 桑觅抱着一捆柴火,低头看着倒在洞口的他。 她一脸的,不明所以:“我去外面,找了点木柴。” 阿姐说的,冬天要注意保暖。 否则,人便容易生病。 桑觅可都记着呢。 谢择弈这大笨蛋伤得不轻,这堆火至少得烧到明日清早才行。 桑觅不懂的是,他好好的,趴在地上了? 她眨了眨眼睛,困惑发问:“你在干嘛呀?” “我、我没干什么。” 谢择弈一时有些难为情,嘴上如是回着,右手却攥着那块布料不肯撒手。 桑觅将柴火丢到一旁的空地上,腾出两只手将他拖了起来,扶着他回到还算舒适的地方,倚靠着墙壁休息着。 谢择弈坐了下来,眼角余光扫到近在眼前的她,身上的痛感有所缓和,他迟疑着,轻声说道:“我只是,摔了一跤。” “噢。” 桑觅不以为意地应了一声,松开他便要去干别的,谢择弈忙伸手拉住了她:“你出去捡柴,为何不同我说?” “……” 桑觅没有回话。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桑觅以为,他不想和她讲话了。 那种难以言喻的心绪,让话本就不多的她,更加沉默了。 桑觅搞不清楚自己的状态。 她犹犹豫豫,转开了话头。 “我去添柴。” 谢择弈还是拉着她的衣裳没有放手。 他欲言又止:“你……” 桑觅瞥了一眼自己被拉住的衣角,抬眼看他,静待下文,出乎意料的,很有耐心。 谢择弈想了想,道:“你父亲,知道这些事吗?” 桑觅黯然:“不能让桑大人知道。” 谢择弈迅速接话:“好。” 桑觅略显意外:“你可以不告诉他吗?” “嗯。” 谢择弈应声,心中已勉力定下神来,事已至此,他总得沉心思索,好好处理眼下的诸多状况,总不能,一味地意气用事,任由事态失控。 桑觅得到这种回答,不禁微微笑了笑。 谢择弈一时有些失神。 他挪开视线,有所回神,抿了抿唇后,理了理思绪,说道:“柳元良他一贯自恃博学多才,非良善之辈,又屡屡轻贱盈娘,他之事,暂且不说,你妹妹桑紫玉的事情,我更不知内情,也暂按下。” 桑觅耐心缺缺地听着:“紫玉是坏人,她想下毒害我,不过,阿爹总是说,紫玉也是他的女儿,我不想杀她,都怪她……” 对桑觅来说,柳元良与桑紫玉,杀了便杀了,她所在意的,是对此一无所知的桑大人和阿娘她们,她不想被赶出家门,不想看见他们难过。 谢择弈徐徐说道:“过去的事情,咱们先让它过去,我的命为你所救,我知道,很多话我没资格同你说,可我还是得说,觅儿,并非是说杀人一定就是错,但你实不该,用那般手段,我是说,掏心掏肺之举,太残暴了些……” 桑觅若有所思。 良久才算是理解了他的意思。 “我、我知道……” 桑觅小心翼翼地垂眸,睫毛颤了颤。 她其实很想告诉他,这么杀人并非她本意。 谢择弈继续说道:“暂且不论你一身异力是怎么一回事,你救我性命,我很感激,此事,并非你的错。” 桑觅恍恍惚惚:“所以我可以杀人?” 谢择弈很快回道:“有人要杀你,你自该还手,可你、你不能弄得那么难看,这、这对你不好……” 桑觅歪了歪头,絮絮叨叨,似是解释:“我不知道,怎么杀人才算好,我不想杀好人,你是个好人,我一点儿也不想杀你,我也不想把手弄得脏兮兮、黏糊糊,可你不知道,有些怪东西,不杀得干净一些,它们就死不了,没有脑袋,没有腿脚算什么,它们总能活过来,大家都是怪东西,大家都在杀来杀去,杀多了,便再也控制不了……” 她转过头去,喃喃自语般,说了很多。 那些模糊的记忆,那些残暴的过往,有时候,会让她收不住力量,诚然,桑觅知道,杀人很简单,只需一刀下去,脆弱的人们就会倒地不起。 然而,一旦面对的敌人太多…… 她便会失控。 这一切,都非她本意。 怪东西,太多了。 谢择弈听着桑觅的声音,莫名从背影中,觉察出了难言的哀伤与无边寂寥,一瞬间,他的心口也抽着发疼。 第89章 她是人(改了一点 明天有三更) 桑觅背对着他,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自己曾见过的怪东西,时不时,伸手比划一下。 谢择弈没有打断她,默默听着她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讲很多他完全听不懂的话。 犹如,在听天书。 桑觅仿佛,在讲梦里会出现的东西。 谢择弈不爱看话本集子,只听说过一些耳熟能详的志怪故事,话本中的妖怪与幽魂,大多会些法术,当然,还有一些上天入地的神仙们。 没有哪个话本里的妖怪,如她这般。 谢择弈心下恍然。 所以,觅儿不是妖怪。 觅儿是人! 她只是,和他有点不一样而已。 桑觅背对着谢择弈絮絮叨叨,终是说够了。 她回身看他,略显为难地捏了捏自己的手指:“那个,你不喜欢的话,我可以改……我杀人的时候,对他们温柔一点,只要你,不把我的秘密告诉……” ——不要告诉桑大人他们。 话未说完,谢择弈便出声打断了她。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桑觅怔怔地看着他,没想到他这么好心,如此既往不咎,还帮自己隐瞒。 她心下动容,忽然很想同他坦白——她不仅仅杀了柳元良和桑紫玉,还杀了好多好多的人,数都数不过来咯。 正欲开口,却听谢择弈说道:“觅儿不需要做这些。是我不好,让你落入险境,我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从今往后,觅儿不需要再杀任何人。” 桑觅的眼底顿时,暗淡了几分。 原来,他还是不喜欢她杀人。 可桑觅什么也学不会,她只会杀人。 桑觅有些忸怩,低声道:“我去添柴……” 谢择弈又轻轻拽住了她的衣裳,似是想表达什么,桑觅停了停,片刻后,仍是抽身离开,来到火堆旁添了添柴火。 火,烧得旺了一些。 简陋的小山洞中,温度尚可。 气氛再度不同寻常起来。 “你、你睡一觉,就不疼了……” 桑觅添好柴火,回到谢择弈身边。 她在离谢择弈不远的一个小土堆旁靠了下来,凝望着火堆,静静地躺下,不知不觉间蜷缩着身子,像猫一样,沉沉闭上眼眸睡了过去。 谢择弈难以入睡,脑中亦难清明,不知是疼的,还是事情太多,致使思绪乱的。 他攥着那两颗石头,盯着睡容安详的桑觅看,试图将这一团乱麻的事情理清。桑明容大约不知道这档子秘密,至少,不清楚桑紫玉的死讯,不论如何,桑家家事且不论,诸多外事,才是眼下最需要注意的。 如果没有觅儿,他已是必死之局。 有人,铁了心要杀他。 谢择弈得罪的人不少,但弄到这种地步,还是太古怪了,绝非简单的朝堂仇怨。 这正是谢择弈所困惑的点。 他想不到,谁非得费这么大劲,取他性命。 在朝中,他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长兄三番两次来信,让他离京回家,搞不好也牵连其中,他一直不肯走,才落到了今天这个下场。 谢择弈暗暗叹息着,回想起少年时的一意孤行,回想起诸多琐碎的过往,深感个人之道义,在那些身居高位者的明争暗斗中,太微不足道。 多年前的他,于青州老家见耕种老农,含冤死去时,只觉得大丈夫当持躬淑世,济天下民,而今愈发明白,何为书中皆记王侯事,青史不载人间名。律令法度,怎可只守王侯的天? 谢择弈本以为,觅儿是独于这些之外的纯粹与美好,没想到,觅儿也非他所想的觅儿,此时此刻的他,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模糊不清。 比起他浑浑噩噩的脑子,身体似乎总是更先行一步,尚未理清楚,自己的喜欢,到底算什么的谢择弈,已拖着身子,挪到了桑觅身边。 他没有惊醒她,小心翼翼地挨着。 调整着姿势,缓慢地躺好。 —— 桑觅醒时,才发现谢择弈正躺在自己身边。 她几乎蜷进他怀里,也不知道,有没有压到他身上的伤口。睡眼惺忪的她,缓了一会儿后,谨慎地坐起来。 这一动,谢择弈也醒了。 山洞外,天光泛白。 谢择弈恢复了几分神智,也缓慢地起身,望向外面,他喃喃开口:“天亮了……” 听语调,倒不像是在说天亮。 而是在说,都过去了。 谢择弈回神,摸了一把自己腰腹的伤口。 才知恢复的速度惊为天人。 “伤口好像在愈合了,它好的真快……” 桑觅听着,扬唇笑了笑,眉眼弯弯。 “嗯。” “你……这种事情,不能让别人知道。”谢择弈明白,这都是因为她,“我的意思是说,财不外露,觅儿你的情况,容易遭歹人觊觎,坏人若真要杀,是杀不完的……” 桑觅点头:“噢,我知道。” 谢择弈定了定神,又说了一遍。 “天亮了。” “啊,是呀。” 桑觅略显不明。 谢择弈一本正经,补充道:“过往不论,今日起,你不可再染血腥。” “……” “往后,若要杀人,你先把我杀了。” 谢择弈说不出什么威胁的话来。 到头来,也只有这么一句。 反正他的命是她的。 那种事情,再有以后…… 他还是死了算了。 桑觅挠了挠头,有些不知该怎么回答。 沉默了半晌,她一脸乖巧道:“好的。” 谢择弈险些一口气顺不过来。 最终也只能宽慰自己,罢了罢了。 第90章 合喜县 满身脏污的两人沿着蜿蜒的山道离开。 刚死里逃生,谢择弈便又要去忙活自己那所谓的正事了。依照他所说,这种关头,更不能落人口实。 桑觅跟在他身后半步远,对接下来要做什么,全无考虑,只是跟着他行动。走着走着,她又想起了谢择弈说的那些话:“那个……要是,又发生这回这样的事,我也不可以杀人吗?” 谢择弈斩钉截铁地回道:“我来。” 桑觅有所支支吾吾:“你……万一,你……” 谢择弈道:“如方才所言,我做不到,你便杀了我。” “噢。” 桑觅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和谢择弈说下去。 她也理不清他说的那些话。 倘若非得杀人,他去杀,和她去杀,又有什么不一样的呢? 桑觅看着他们之间相隔的半个手臂距离,回想起他们共同的细碎日常,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谢择弈好像,就这么,离她越来越远了。 他还会给她买好吃的吗? 他还会把路上看见小把戏带给她玩吗? 他还会将脖子伸着给她咬吗? 桑觅不知道。 或许,以后什么都不会有了。 谢五郎喜欢好人桑觅。 谢五郎不喜欢杀人魔桑觅。 倏然。 前方半步远的谢择弈退了回来,一把牵住了她脏兮兮的手掌,问她又在发什么愣,不待回答,便紧接着跟她说起了接下来要做之事。 他们得去离这儿最近的合喜县,休整后,开始办正事,与此同时,去信给望京城里的衙署,交代他们眼下缓慢的进程。 —— 正午,两人赶到了合喜县。 桑觅与谢择弈寻了客栈换洗干净。 晌午后,他们下楼点了两份水煮面。 合喜县不大,没什么大酒楼,但得益于时下安平盛世,一份廉价的水煮面里,总能加点下水肉,佐料也算丰富。 谢择弈还在慢条斯理地吃面时,桑觅已捧着脸盘大的碗,喝着面汤了,她喝得心满意足,嘬嘬地发出声音。 放下大碗,桑觅才觉谢择弈正盯着自己看。 她自知礼数欠佳,有些不好意思。 眼下两人关系,不复往昔。 桑觅的额头,隐隐有细汗渗出。 谢择弈取了一块干净的手帕给她擦嘴。 桑觅恍恍惚惚地接过,下意识地抹了抹额头,略显无措地吧唧了一下嘴,佯装无谓地说道:“这肉味道还不错,这是什么肉?” 谢择弈道:“下水肉,你应当没吃过。” 桑觅微愣:“下水肉,难道还有上水肉吗?” 谢择弈语调平淡地告诉她:“是指内脏肉,鸡鸭猪豚脏器等切碎之后的肉,颇有身份的世家子弟与高门贵女,都不吃这种下水肉,寻常百姓家吃的多些。” 桑觅恍然:“噢,我还蛮喜欢的……” 什么世家子弟高门贵女,规矩真多。 这也不吃,那也不吃。 东一个不体面,西一个不体面。 他们的嘴巴,可真没有福气。 谢择弈看着她乱转的眼珠子,轻轻笑了——是否手染血腥,都不会改变她之本质,觅儿从始至终,都有着如玉般的纯粹与美好。 桑觅不知道他忽然笑什么。 只知道,伤势未全然好的他,面容尚显苍白,多笑一笑,气色也好了许多。 于是,她也跟着咧嘴笑起来。 —— 吃饱喝足,一番养精蓄锐。 谢择弈带着桑觅来到了合喜县县衙,见到了当地县尉。此县尉姓刘,三四十年纪,生了一张大圆脸,身宽体胖。 出示了令牌后,谢择弈还给县尉看了盖有大理寺印戳的文书,并介绍桑觅为,大理寺女录事。 刘县尉一看桑觅这肤若凝脂,唇红齿白的面相,心中已知大概,他笑容满面,热络相迎。 “原来是谢大人,久仰大名!” 一行人往里走,刘县尉一面遣县吏去打好酒来,一面提及自己所关心的正事:“谢大人,本县往上递送的案宗,应当都到了望京呀,这种时候,大人怎会来此?” 谢择弈道:“圣人得天佑,福泽百川,时下国泰民安,望京亦是一派平和,然为官者,不论何时都该谨记本分,不可尸位素餐,在尚有余力时,行职责所在,况且,我此行,是受东宫教诲,特来亲查重整京畿西南三县的案宗。” “大人说得是,大人说的是呀!” 刘县尉应和着,迎谢择弈上座,连忙派人将去年的杀人重案相关文书案卷一份一份地搬出,又满脸堆笑地递到谢择弈面前,请他查阅。 桑觅搬了小椅,坐在一旁。 她学着谢择弈,装模作样地翻了起来。 刘县尉替他们准备了笔墨纸砚,躬身立在一边,寻了机会,小心翼翼地说道:“谢大人,咱们县衙有多少人手,你来时也看见了,下官能做的,自当都做了,这几年呀,确实没发生什么耸人听闻的案子,下官为县里的百姓呀,也是劳心劳力,断断没有造假,圣人尚且勤政爱民,吏治怎敢不清明呀……” 谢择弈漫不经心地听着,一面翻阅旧案,一面在随身带着的小册上,记下几笔。 好一会儿,他才开口:“文书所记,比起京里粗糙了些,但大体上,也没太大的毛病。” 刘县尉松了一口气,嘿嘿笑了笑:“下官之能为,与谢大人您,自然无法相比,谢大人可谓,声名远扬呢,下官也一直仰慕大人您,今日忙完,可否容下官请大人上酒楼,再叫上县令大人,一起喝两杯?” 谢择弈断然回绝:“这就不必了。” 桑觅对着面前一份杀人案,越看越聚精会神,全然没注意他们在说什么——合喜县七街四十三户的张铁匠,买了两斤猪肉,竟少半斤!张铁匠愤与李屠夫争执,矛盾冲突间,张铁匠不慎敲死了李屠夫,判罚苦役二十年。 真是一场因为半斤猪肉引发的血案。 不知道为什么,桑觅似是隐隐明白了桑大人挂在嘴边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小民相杀,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盛世太平下,律令法条,可以让普通人生活得更好,为官者,当守良心,安社稷天下民。 桑大人,真是好人。 桑觅浑浑噩噩地合上案卷。 她忽然间,很想念桑大人。 至于谢择弈,桑觅现在不太愿意想到他。 第91章 教她查案 桑觅继续胡乱翻看着。 外面传来一青年县吏的声音。 “县尉大人!” 刘县尉忙转身出去。 将那个略显冒失的县吏,拉远了去。 “什么事,这时候来烦?” 隔着陈旧厚实的门板,刘县尉与那县吏,有些模糊不清的说话声传来。 县吏语调紧张地说道:“半丘山驿站发了大火,烧死了好些人,我们是不是要派人去查查?” 刘县尉惊了惊:“烧死?” 县吏道:“是呀,好大一场火,烧了个精光,除了驿站的人,还有不少烧到无法辨认的尸体呢!” 刘县尉有所不耐:“查查查,咱们哪有这个精力查这档子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如今连个可用的仵作都没有,那仵作老吴头,半月前醉酒,倒在路边冻死了,此事,记突发大火,上报之即可,天气这么冷,又甚为干燥,烧火取暖,引发大火是常有的事!” 县吏得令:“好嘞。” 刘县尉补充交待:“突发大火,尸体有人认领,则认之,无人认领,则记为身份不明,就这么处理行了。” 县吏又应声说好。 紧接着,青年县吏转开话头。 “县尉大人,这、他们是京里来的官吗?” 刘县尉压低了声音,道:“大理寺的,焚竹不毁节、死命谏君王的谢少卿,破了好些大案的那个!不知来这儿作甚,那姑娘,必定也是望京城中哪门哪户的官家小姐,如今的大胤,考官的高门小姐,一年比一年多,真是有伤风化呀!” 青年县吏语气诧异:“原来是那位……我还以为是刑部的……大人莫急,咱们县衙,应该也没留什么小辫子……” 刘县尉道:“罢了,总之,无关的案子,别提了,眼下应付他们最要紧!” 屋中,桑觅与谢择弈相视一眼。 对于刘县尉与那县吏所说的事,心知肚明。 桑觅拧了拧眉头,有些不耐。 不多时,刘县尉回来了,他对着两人嘿嘿笑着,见茶水渐凉,亲自上前来倒茶。 桑觅很快觉得文书乏味,好奇地去瞧谢择弈写在册子上的东西,谢择弈见她探着脖子瞥,便将面前的小册子挪了挪。 小册上面的字稍显潦草,但仍然工整好看,他简明扼要记了很多桑觅看不懂的东西,将一些比较重要的案子分门别类,规整统合。 桑觅很意外,他当真在干正事。 “记这些干嘛?” 谢择弈道:“我受命而来,往后回望京衙署,也得写一份相关文书,递交寺卿大人,以作事了,如今记下一些东西,可引于文书陈词中。” 桑觅无话可说。 这人还记得,自己前不久才死里逃生吗? 所谓的公务,真就比他的命还重要? 恍惚间,桑觅见谢择弈提笔写字的手隐约轻抖,似是有点使不上劲。 唉…… 桑觅暗暗叹气,道:“我来帮你记。” 谢择弈手中的动作顿了顿。 桑觅补充道:“如果,你不觉得,我字写得不好看的话……” “不难看,”谢择弈很快回话,微微停了停后,将笔墨递了过去,“觅儿的字不难看的,若你愿意,便有劳了。” 他的语调一如往常。 就好像,此时的他们仍与过去无异。 可桑觅,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她接过小册,略显笨拙地握着笔。 …… 事了,桑觅收好小册,伸了伸懒腰。 在谢择弈的指点下,她要记的也不多,满打满算也才写了百十个字,但桑觅心中,莫名生出了一种成就感。 一旁整理文书的刘县尉,险些睡着。眼看事情既了,贵人要走,刘县尉猛地清醒了过来,大松了一口气。 谢择弈与桑觅刚到门口。 又有县吏来报。 说是,有一小贩勒死了糟糠之妻,后又畏罪自尽了,被隔壁的嫂子一个时辰前发现了尸体。 至于具体情况如何,尚未可知,只是老嫂子断言,丈夫勒死了妻子。 刘县尉看着天色尚早,自己衙署办案,眼下也无大纰漏,索性邀请谢择弈他们同往,其意思已然明了,万一有幸,他小小县尉,往后说不定也能得到举荐提拔。 谢择弈看了一眼又在走神的桑觅,应了下来。 神游天外的桑觅一听说有案子,注意力很快也有所回转。 到县东事发地,刘县尉领了两个县吏,先行进了门,另留下了一个县吏,驱赶小院门口的十几个街坊邻里,不明所以的布衣庶民,好奇地张望了一会儿,最后在县吏的恫吓下,相继散去。 桑觅面上的神情,与那些不知究竟的布衣庶民差不多,她也在探着脖子张望着。 谢择弈在一旁帮她拴马。 桑觅问道:“你是要,看他们如何查案吗?” “并不只是如此。”拴好马的谢择弈缓步走到她身边,说道,“我答应过你,会教你查案。” “……” 桑觅顿时哑口。 她没想到,谢择弈仍打算,继续教她查案。 桑觅古怪的心情,也不知道是缓和了不少,还是变得更古怪了,她一面往里走,一面岔开话头,说道:“这个刘县尉,我瞧着他也不是好官。” 谢择弈淡然说道:“世上人与事,并不是非好即坏,去年合喜县的一些大案我都看了一下,这位刘县尉纵使有所不足,但分内之事,倒也算过得去。” 桑觅问:“你觉得他是好官吗?” 谢择弈道:“非也,我也并不能指望所有人都是好官。” 桑觅听不懂了,索性不再接话。 反正她转移话题的目标已达到。 谢择弈幽幽说道:“一个足够完整的体系,才是吏治清明的根本,怎能指望当官的都以民为本。” 说完,领着摸不着头脑的桑觅进了院子。 小院中,是一个光秃秃的菜园子。 菜园子旁,刘县尉与两个县吏,正与一个老嫂子谈着话,老嫂子嘴巴一张一合,说个没完,两只手比划着,脸上既似恐惧,又似激动。 第92章 不可以这么穿(免费爱发电累积600个加更) “这王生是个跛脚,样貌又丑陋,他媳妇儿看不上他,典当了不少家里传下来的木具,才凑了聘礼娶上妻,可这两人合不来!” “这几个月来,总是吵个没完,我们家,和他们家卧房,就隔着一道土墙呢,噼里啪啦,都听得见,很久之前呀,我还听见这个李阿花夜里哭着不要不要的,可怜的很!” “李阿花不喜欢王生,想和他断了,王生气恼呀,哪里肯答应,打了她几回,几天前去了虏县做工,昨夜才回来,定是又吵了起来,砸了不少东西呢,还将我院子里的狗吵醒了,叫个没完,扰人的很!” “我哪里晓得,是在杀人哟!” “今儿个天亮,一直没见到李阿花出来……” “我上门瞧了瞧,一瞧,这可不得了!” “王生竟直接掐死了自个媳妇儿!” “县尉老爷,就是这么回事儿……” “大老爷啊,真可吓死我了!” 老嫂子粗着嗓子,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 刘县尉颇有几分表现的意思,脊背有意站得笔直,一本正经地听着,时不时地点点头,表示了然,他身边一名县吏,埋头对着小册书页上记录。 桑觅的视线越过他们几分,去寻尸体。 张望了一番后,她迈步往里走去。 屋内简陋的正堂,梁上吊着一个男人。 脚底下,是一个踢掉的木凳。 男人身材不高,蜡黄的脸同老嫂子说的那样,颇为丑陋,站在底下仰头看过去,越发觉得面目可憎。 转入内室,朴素的床边倒着一个女人。 女人脸上有几处淤青,脖子上有明显的被掐手印,房间里,乱七八糟的东西砸了一地,小桌上,一面梳妆镜前,廉价的胭脂水粉七零八落,大半摔在了地上。 一切看上去,与老嫂子说的无二,就是面目可憎的王生,从隔壁虏县回来,跟妻子大吵一架,直至大打出手,最后恼羞成怒掐死了妻子。王生见妻子断气,恍然醒悟,他心生恐惧,就此悬梁,畏罪自尽。 桑觅左右观望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一时半会儿也瞧不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谢择弈来到她身边。 此时,刘县尉打发了那个发现死人的老嫂子,也来到了屋内,他先是命人将吊死的王生放下来,而后摸了摸两具尸体,四下察看着。 谢择弈问:“刘县尉不请仵作验查?” 刘县尉略显惭愧:“不瞒谢大人,本县如今没有仵作当值,衙门里上个老仵作,是个酒蒙子,前不久喝多了醉倒在外冻死了,下官眼下,只能凭借着经验办案,好在本县一贯安定,没什么到处行凶的流民、歹人,下官的经验,倒也够用……” “那,刘县尉以为如何?” 刘县尉来到门口,指着鞋上沾满泥土的王生,开始比划着动作,演示他昨夜进门时的景象:王生在隔壁虏县做木工,临近天黑才做完,因为一些耽搁,外加跛脚,他很晚才到家。怨妇李阿花与他产生了争执,王生气恼,一番打斗后,将妻子李阿花掐死在床上,本朝律令严明,杀妻乃是死罪,王生心生恐惧,便上吊自杀了。 满腹认真地说完一切,刘县尉比向死者李阿花脖子上的掐痕:“谢大人,你瞧着李阿花脖子上的手印,与王生手掌大小无二,毋庸置疑,王生便是杀妻凶手。” 谢择弈道:“我瞧着,这手印与你我手掌大小也差不多。” “呃……” 刘县尉一时尴尬。 谢择弈说:“这是正常男子会有的手掌大小。” 刘县尉略显困惑:“这、这案子,还有什么玄机不成……本县,一贯没那么多玄而又玄的杀人案……” 谢择弈问他:“刘县尉可知,隔壁听见响动,是什么时辰?” 刘县尉回想着隔壁老嫂子说的那些话,说道:“她分不清具体时辰,只道天很黑,她与丈夫都已入睡。” 谢择弈又问:“邻居既已入睡,为何死者李阿花,还穿着这么多衣服?难道,她也同做工回来的王生一样,半夜还在赶路吗?” 刘县尉方才还神态自若,如今面色已开始紧绷:“这、这……许是王生赶夜路回来,唤醒李阿花伺候他,死者这才,穿戴整齐……” 穿戴……穿戴…… 左看右看的桑觅,听到这番话,一时恍然大悟,她来到死去多时的李阿花近前,突如其来地开口道:“不可以这样穿。” 桑觅扯了扯李阿花身上的衣服。 又说了一遍。 “不可以这么穿。” 正强行为自己辩解的刘县尉,与谢择弈都不再说话,连带着两名县吏,皆相继看了过来。 桑觅将尸体上,棕红色外衣扯开,里面是一件染成浅绿的布衣。 刘县尉不明所以:“此话何意?” 桑觅认真地说道:“这两个颜色,不可以一起穿。” 刘县尉的嘴角抽了抽:“这……咱们查案呢,录事小姑娘,你别添乱……” 桑觅撇嘴,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她起身又来到不远处,打翻的一堆胭脂水粉旁,伸手指了指:“你瞧,这是打碎的胭脂水粉,她很爱打扮,所以,她不能穿成这个样子,棕红布外衣,里面不可以穿浅绿色,这不对,她的衣服是别人穿上去的,那个跛子杀了她,还给她穿了衣服!” 刘县尉僵着脸,无话可说。 王生杀了妻,然后给李阿花穿了衣服? 最后,又畏罪上吊? 这显然,不合常理。 刘县尉大着胆子,来到尸体面前,开始仔细验查李阿花的尸体,接连扒拉了几下,他面色难看地将死者凌乱的领口拢好。 “死者……抱腹衣穿反了……” 此言一出,两个正自惊讶的小县吏,不由得涨红了脸,神色染上几分古怪。 抱腹乃是女子里衣。 这都能穿反…… 刘县尉站起身,沉着脸:“所以李阿花死前,根本没穿衣服。” 静默良久的谢择弈去看桑觅,只见她低头啃着手指,好似在沉思,又好似在神游天外。 第93章 点拨 刘县尉没想到,自己会被一女子点拨到,自觉案中失察,面有菜色,心知倘若不能好生处理,恐小小乌纱难保,兀自踟蹰片刻后,他试探性地看向谢择弈。 “谢、谢大人,你看,这……” 刘县尉欲言又止。 眼下只想得一二指点,服帖地办好事,但愿谢择弈能看在他态度恭顺的份上,不追究他之失察。 可,谢择弈静默不言,视线也没落在他身上,刘县尉一时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思量一番后,刘县尉勉强定下心神,再去查探王生的尸身,若是李阿花之死可疑,王生也未必就是自己吊死。 这一看,他果然又发现了端倪。 刘县尉拨弄着王生的眼皮,轻轻掰了掰他的脖子:“观其死状,应当就是窒息而亡,可这勒痕不太寻常,非简单的粗麻痕迹,看来,此案是另有真凶呀!” 谢择弈一脸置身事外的神情,语调平淡:“我想刘县尉你说的没错。” 隐隐约约中,潜藏着阴阳怪气。 刘县尉擦了擦额角的细汗,略显战战兢兢:“唉,是下官失察……” 谢择弈没说话,挪着脚步站到桑觅身边。 离她近一些。 桑觅意识到他靠近,啃手指甲的动作倏然停下,她有所不安地收着手,小心翼翼绞起了手指。 刘县尉沉思着,说道:“另有一真凶,杀死了李阿花,给她穿上了衣服,并且勒死了王生,可,为何……” 两名县吏,也四下观察起来。 企图发现点什么。 刘县尉踱着步,停下后,望向床榻靠着的那面墙:“方才那隔壁老嫂子说,常听见王家动静,但她家与王家,有墙相连之处,正好是王家内室卧房……这李阿花,莫非有人行苟且?!” 两个县吏听到这里,面露惊讶。 其中一人,好一会儿,才有所恍然,手掌托着书册,提笔记下。另一人也连连点头,回想起那聒噪老嫂子的一些真真假假的证词。 刘县尉继续说道:“王生回来时,李阿花就没穿衣服!莫不是,正与真凶苟且?王生自虏县忙活完,竟也不过夜,突然杀回来,恰好撞破这一幕,怒极之下,生了冲突,凶手勒死了他!” 说到此处,刘县尉亦是恍然大悟。 谢择弈问道:“他用什么勒死了他?” 刘县尉一时想不出来。 “这……” 这难道,也是什么重要线索吗? 正疑惑不解中,闷闷绞着手指玩的桑觅抬了抬眼皮,回道:“衣服,是女人的那件衣服。” 刘县尉再度豁然开朗:“我懂了,凶手用那件衣服,杀死了王生,两人挣扎打斗之间,那衣物或有破损,也或许,留下了其他的痕迹,凶手没法把那件衣服,再穿回李阿花身上,这也是为什么,李阿花的衣服会穿成这个样子!” 杀人行凶者,带走了那件衣裳。 并且找了另一件来给李阿花穿上。 但凶手是男子,不懂那么多。 故而,留下了这么大的漏洞。 循着此漏洞,则能找到抱腹衣之漏洞。 刘县尉思索着,自顾自地点头:“这么说来,李阿花约是死于王生之后,凶手眼见王生已死,不得不对李阿花也痛下杀手,以此灭口,最后,将事情弄成了这样,以求脱身。” 渐入状态的刘县尉,又开始在房中踱步。 谢择弈将视线从他身上挪开,转向桑觅,浅笑着,轻声说道:“觅儿好厉害。” 桑觅眼神一阵闪躲,低头继续绞手指。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好像被他附身了一样,脑中会想到那么多东西,心头始终,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刘县尉自言自语了一会儿,忽然看向桑觅,躬身道:“姑娘慧眼,下官有眼不识泰山,有所冒犯,还望姑娘恕罪呀!” 谢择弈张了张嘴,差点没忍住接话搭腔。 ——你这眼睛总算没白长。 ——觅儿是什么人? ——觅儿可是刑部桑大人的好女儿。 ——凶手小小诡计在她面前算什么? ——她是陛下都赏识的非凡人。 最终,谢择弈还是抿了抿唇,心绪不形于色。 桑觅看着毕恭毕敬的刘县尉,懒得理他,心不在焉地继续玩自己的手指。 刘县尉道:“这夺命的情郎,到底是何人呢?我们难道,要挨家挨户去查,谁同李阿花有过苟且吗……” 两名县吏听到这儿,也接连附和。 胡乱查一通,街坊邻里都会来看热闹。 到时候弄不好,县衙也要掉脸面。 刘县尉自是不愿,采取如此简单粗暴的办法找凶手的,便求救般地看向桑觅:“不知是否还有其他洞察?还望姑娘,不吝赐教呀!” 桑觅绞了绞自己的手指,抬眼瞥他,略显鄙夷——这什么破县尉,就指望她来帮他破案了吗? 她其实,一点也不喜欢查案。 刘县尉不明所以地盯着桑觅的手指看。 手指,难道有什么玄机? 沉思片刻,刘县尉眼前灵光一闪,恍然地点着头:“哦~~~下官明白了!” 桑觅微微怔了怔。 什么东西? 刘县尉斩钉截铁道:“绳结!” 手指的玄机,便是指凶手打结的方式。 刘县尉已得指点,赶忙来到李阿花尸体旁,将她翻了过来,查探抱腹衣后细绳打结的方式,这种抱腹里衣,后面都有数量不等的细绳,或是腰后,或是颈后。 不同的人,打绳结的方式,多多少少会有几分不同。衙门通过凶手留下的这些痕迹,再去排查可能与李阿花苟且之人,也就方便多了。 刘县尉很快,同两名县吏安排起来。 务必,要在今日天黑之前,揪出这一凶犯。 桑觅有些摸不着头脑。 刘县尉交待完毕,又恭恭敬敬地朝着桑觅行礼:“录事姑娘真乃神人,是小人浅薄了,还望姑娘,不要见怪……” “呃……” 桑觅还是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刘县尉见她不说话,干巴巴地笑了笑后,看向谢择弈,问道:“对了,谢大人,今日是否在鄙县歇息?” “嗯。” 谢择弈应声,准备带着桑觅离开。 刘县尉急忙又问:“可容下官,替两位安排住所?” 谢择弈回道:“不必劳烦刘县尉了,我们明日还要去虏县,时间紧急,自行来去即可。” 刘县尉还想再说点什么。 谢择弈已牵着桑觅,出了屋子。 徒留刘县尉,茫然看着。 话说,这两人,该是什么关系? 绝非,所谓的共事上下之关系吧? 只不过,这些,都非他能问的。 他小小县尉能安然度过这一天,已是幸矣。 第94章 他果然是笨蛋 天色渐暗。 桑觅被谢择弈带着,来到了院外的土墙下。 微风吹过来时,凉意十足。 无言之中,谢择弈拉紧了她的手掌。 欲念生凶,人命易逝。 谁也阻止不了,那个凶手,去杀死普普通通却也不幸福的两个人,律令法条,为的并非是某个人的生死,为的只是黎民苍生的长治久安。 桑觅不知道谢择弈在想什么,她抽了抽自己的手,没想到他的手劲越来越大,抓着她丝毫不肯松开。 于是,桑觅只得放弃,开口说话。 “我们要走了吗?” “是。” “我还以为你要抓到凶手才走。” “这非我职责所在。” “这是那个刘县尉要做的事。” “嗯,他会做好的。” 谢择弈的神情带着几分怅然,语调分明和以往一样,却又好像哪里不一样了,他在想自己的事,亦分出了更多的心,在想她的事,某种复杂的情愫,传递到了桑觅身边。 他害怕杀人。 可他也不愿意表达更多。 他想和她说点什么。 但终究没有开口。 桑觅猛然意识到,她在意着他的想法。 她甚至,想和他说话。 桑觅胡思乱想着,有些顾左右而言他:“刘县尉,其实也还过得去……” 谢择弈回神,心绪放下。 他转头看她:“毕竟,觅儿教的好。” 桑觅撇嘴:“我可什么都没教……” 嘴上否认着,掌心觉察到谢择弈掌心的温热,心里倒是一点也不讨厌,不谈那些血淋淋的事,他们俩的关系和以往,好像没什么变化。 桑觅很意外,谢择弈眼下病怏怏,手还是那么热,摸起来很舒服。 不等谢择弈有所回应,她抬眸,左右看了看,双眼不知不觉变得晶亮:“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忙了一下午,咱们去买点好吃的?” 谢择弈想了想,回着。 桑觅心头一下又紧张了起来。 好吃的? 不是,吃饭这两个字吗? “你还会,给我买好吃的吗?” 谢择弈似是陷入了思索,一会儿后,不咸不淡地吐出一句:“觅儿高兴,把我吃了都行。” 桑觅不知道他是习惯了,还是当真有意哄她,忍不住回道:“你就不怕我真吃人呀?” 谢择弈停了停,一脸的正经:“说实话,有点怕,可想想又觉得好刺激,欲罢不能怎么办?” 桑觅瞪了他一眼。 “你有点笨笨的。” 她甩了甩他的手,十指相扣间,手臂摆来摆去,影子也跟着摆来摆去。 谢择弈继续一本正经地说:“觅儿哪天要吃我,蒸还是煮都行,但茹毛饮血,有点不好看,总之,我不建议你生吃。” 桑觅数着自己的脚步,全然没听清楚他在说些什么,嘴里只顾着呢喃自己的话。 “大笨蛋、你是大笨蛋……” 花花才不吃人,花花只喜欢水和太阳。 只不过,做了十几年人,那些模糊的记忆,越来越记不清,桑觅只知道,她从地里长了出来,天生就会杀人,后来,那些互相杀来杀去的人,叫她食人花,再然后,她学会了走路,捡了一个名字,桑觅。 最后的最后…… 她死了又活了。 桑觅变成了不可以杀人的桑觅。 桑大人说,杀人违反律令法条。可桑大人也会,对着诸多律令无可奈何之事,唉声叹气。 谢择弈不会唉声叹气。 谢择弈是个笨蛋。 他还喜欢被妖怪吃掉。 桑觅拽着谢择弈的手,摆来摆去。 摇啊摇、摇啊摇。 她忽然想起了小时候,阿娘推着她的小窝,也是这么摇来摇去。阿娘倚在摇摇小木床旁,就这么摇啊摇、摇啊摇,时间仿佛,永远也不会逝去。 桑觅也,什么都不会失去。 第95章 不准想 到虏县时,谢择弈与这边的县衙有所接触后,去驿馆取了一封赵宴送来的回信。 赵宴前两日得了谢择弈寄过去的亲笔信,听说他们的行程有所耽搁,有些担忧,让他草草应付了事,早些回来。 催了,但催得还不够急。 谢择弈没有将赵宴的话放在心上,他收好信,离开驿馆,桑觅已去往喧嚣热闹的虏县大街,他很快跟上,看着满心好奇的她到处乱逛。 桑觅不喜欢县衙里的文书案卷。 她看多了便哈欠连天。 那些杀人案,大多数时候并没有什么玄机。 人群聚集的集市前,建了一座九尺石阙。 石阙上张贴了一张告示,周围围了十几个不明所以的平头百姓,一个小县吏站在告示旁,正对着告示讲解其上内容,几个农夫挑着扁担路过,也放下扁担来听着。 桑觅伸着脖子看着。 她隐约看见了告示上画着一张粗糙的画像。 是个形貌鄙陋的大汉。 桑觅道:“是拿贼的告示。” “嗯。” 谢择弈也看了过去。 桑觅问:“他为什么要念给这些人听?” 谢择弈犹豫片刻,回道:“因为很多人并不识字,县衙张贴的告示,每天都会有人念给普通百姓听,有时候衙门事务多,石阙上会贴很多告示,讲起来也会更麻烦。” 桑觅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听到那个县吏说到,帮助衙门捉到这个逃窜的贼,可上县衙领赏,顿时恍然大悟。 “噢,原来还有赏钱呢!怪不得他们都认真听着,不识字倒也不妨碍他们帮衙门拿到贼,去领赏钱……是我,我也认真听……” 谢择弈的视线自张贴告示的石阙上挪回,看向眼眸亮晶晶的桑觅,一时间有些失神:多年前的自己,也曾问过,与她这一模一样的问题。 “为什么,县吏要念给这些人听?” 师父说:“因为他们不识字。” 少年时的谢择弈对此惊讶不已,脱口而出:“那他们不去读书吗?” 师父斜了他一眼。 那时候的谢择弈,愚蠢且天真,他生来就注定拥有永远都花不完的钱,和轻而易举便能踏足的仕途,他从不会去想,这世上很多人,不耕地、种菜就会饿死。 谢择弈骨子里是傲慢的。 可觅儿与他不同。 她不会去问,这些人为什么不读书。 在她眼里,读书并非高贵与卑贱之间的界限。 她的眼睛里,全是他无法企及的美好与纯粹。 哪怕她杀人,她也单纯且真诚。 “谢择弈?” “谢择弈——” “谢择弈?你在干嘛?” 桑觅看到谢择弈发呆,接连叫了他好几声。 她现在一见到他发呆,心里就发虚。 “抱、抱歉。” 谢择弈回神,略显惭愧。 桑觅仰头看他,紧张兮兮:“你在想什么?” 谢择弈抿了抿唇,回道:“我,在想你。” “……” 桑觅的神情不自觉地僵硬起来。 她盯着他看,很想看出个什么究竟来。 然而,心下别扭了好一会儿,也没有结果。 桑觅只得闷闷地说道:“你不准想我!” 再想,得把他杀了灭口! 她真的一点儿也不想杀他。 谢择弈被她凶了一句,一脸莫名其妙。 “觅儿,我……” 桑觅撇嘴,不再理会他,越过看热闹的石阙,往集市街道中心去。 谢择弈连忙跟上。 集市两边摊贩交错,粗布麻衣的行人来往不绝,桑觅的注意力,很快被一头毛驴吸引。 有一消瘦的老伯,正拉着一头毛驴售卖,低头嚼着草料的毛驴长得很壮,看上去憨厚老实,模样比马儿可爱。 桑觅直勾勾地盯着毛驴看。 谢择弈来到她身边:“觅儿喜欢?” 桑觅想到自己如今空空如也的钱袋子,又想到自己方才忍不住对谢某人凶巴巴,不禁心虚地看向他,小声问道:“可以吗?” 谢择弈浅浅笑了笑,不做回答,只是默默上前询问老伯,这毛驴的价格。 …… 出集市时,谢择弈牵着温驯的毛驴,毛驴驮着悠哉游哉的桑觅,桑觅怀里揣着好几颗洗净的红皮萝卜,日光不知不觉间,又远去了。 ——原来这世上,并非只有京里的官家轶闻,高门富贵之家外,是年复一年杀猪宰羊的屠夫,月月上工的砖瓦匠,每日价格不一的红皮萝卜和冬白菜。 谢择弈说,西南三县,只是天子近前的方寸之地,皇帝治理的国家,很大很大,出京畿十九州八百郡,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便是黎民苍生。 桑觅不懂什么黎民苍生,也懒得去想。 她从怀里,挑了一颗最大的红皮萝卜,将萝卜拿在手里,探着身子去喂毛驴。 毛驴咬住萝卜,边往前踱着步边嚼巴。 桑觅乐呵呵地摸了摸毛驴的脑袋。 好一会儿,她想起了谢择弈。 于是,又从怀里拿出一颗萝卜递给牵着毛驴走的谢择弈:“喏,也给你一个。” 谢择弈接过:“觅儿对我真好。” 桑觅道:“你不许再想我了。” “……” “回家之后,更不许想。” “……” 谢择弈还是不回答。 一声不吭地将小萝卜收进怀里。 她说——家。 回家,回他们的家。 桑觅发觉他又神游天外,有点着急了:“你听见了没?” 她现在真想把萝卜要回来。 谢择弈忙回道:“嗯,听见了。” 桑觅闷闷地哼声,总算是作罢。 她并没有认真看他,满心胡思乱想。 只觉得,谢择弈的眼神,分明和以前一样。 自己却心虚得近乎紧张。 从她选择救他,而非杀他的那一刻起。 事情便无法结束,只剩不可掌控的开始。 第96章 把他杀了灭口 阴云天。 一辆简陋的驴车,过了望京内城,非高门富贵之家不能走的官东昭门。 驴车直向城东,在铺陈整齐的青石板路面招摇而过,停在了谢府门前。 “觅儿,我们回家了。” 靠在驴车一角的谢择弈,柔声叫醒了怀里睡着的人儿。 桑觅睡眼惺忪地动了动身子,扯开身上盖着的毯子,她迷迷糊糊地从驴车上下来,映入眼帘的便是站在谢府门口的一行人。 老管事提前收了书信,正领着几人,在门口相迎,碧珠看到了衣着朴素,有些灰头土脸的桑觅,一下子没忍住,失了分寸。 “天呐,小姐!” 碧珠惊叫一声,捂着嘴,泪水当即落了下来。 她这一哭,把昏昏沉沉的桑觅给哭醒了。 “你哭什么啊?” 碧珠别开脸,泣不成声:“小姐、小姐……这是在外面受了多大的委屈……都沦落到,坐驴车的地步了……” 一旁的李嬷嬷拍了拍碧珠的背,温柔地递上了一块手帕:“别哭了,夫人和大人,这不是回来了吗?还有什么好哭的?” 桑觅不懂她在哭什么,更不懂怎么安慰她,犹犹豫豫着,上前摸了摸碧珠的头发:“别哭了。” 碧珠吸了吸鼻子,这才勉强止住。 她泪眼朦胧地看着桑觅,装满了感动。 “小姐……” 谢择弈对于尊卑之分一贯并不在意,轻描淡写地吩咐下人照顾好毛驴,让李嬷嬷命人准备热水。 “大人。” 老管事躬身行礼,随即来到谢择弈身边。 他神情凝重,压低声音道:“有客在。” 谢择弈不以为意:“谁?” 老管事恭恭敬敬地回道:“陵先生昨日到了望京,已在府上住下。” 谢择弈一时不明。 想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谢陵?” 他看向管事,眉头微蹙。 老管事低着头,静默不言。 听到这边动静的桑觅看了过来,好奇地问道:“家里来客人了吗?” “嗯。” “谁啊?” “谢家的人,不重要。” 谢择弈回着话,转开话头,让人好好伺候夫人沐浴更衣,又让厨房做些她爱吃的饭菜。 桑觅瞧了瞧自己眼下的打扮,乱糟糟灰扑扑的,碧珠站在她身边,都显得富贵起来了,索性也不再去想其他。 …… 桑觅洗了个复杂的澡。 自己却也不需要做什么。 她坐在热气氤氲的浴池里,呆呆地看着一个嬷嬷给池子慢慢加热水,水面上,飘缀着杏黄色的冬日蕙兰花花瓣,鼻息间一股香叶包泡在水里的气味。 碧珠跪在池子边,抬着桑觅的胳膊,仔仔细细地给她擦身,一面擦洗,一面给她捏捏肩膀。 “真好呀,小姐平安回来了,也没有受伤,皮相还是那么好,奴婢还以为,小姐你在外面受苦了呢,小姐这弱柳扶风的模样,何必跟着姑爷去趟浑水呢?若是小姐你,当真有个什么不测,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碧珠说着说着,声音又哽咽起来。 桑觅听到她吸鼻子,打断了她。 “你可别又哭了。” 碧珠可怜兮兮的:“我……我还不是担心小姐你……小姐你,虽然打娘胎里闷坏了脑子,不太聪明,但实实在在的,把我这种出身卑贱的奴婢当人看,碧珠自小便明白,二小姐待下人,与大小姐不同,更非三小姐能比,碧珠真心想报答小姐你的恩情,好好伺候你……” 桑觅汗颜:“……” 这到底是夸她还是骂她呢? 碧珠吸着鼻子,有些恨铁不成钢:“你可长点心吧,别被姑爷的美色给误了……”。 好像,又快哭了。 桑觅有些不耐烦:“你别哭。” 碧珠对她此番离家,担惊受怕,如今见到她平安无事,忧心且喜悦地呜咽着,手头的活倒是也没停下,仍旧细致地帮桑觅擦着背。 桑觅受不了有人在自己背后哭。 “你哭起来很丑。” 碧珠被她一骂,泪水都憋了回去。 桑觅说:“下回不要再哭了。” 碧珠红着眼睛,闷闷地应了一声,捞了一把桑觅的长发,继续给她揉背。 洗完澡,碧珠利落地给桑觅抹了百花精油,继而替她穿衣梳妆,巧施几分粉黛,镜中人已是容光焕发,顾盼生姿。 碧珠扶着桑觅细弱的肩膀,满心雀跃道:“小姐真漂亮,谢大人见了,一定会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桑觅不明所以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哪管什么神魂颠倒,只觉自己饥肠辘辘,需要饱餐一顿。 不过晚膳时分,若是能让谢五郎分不清东南西北,貌似也颇为有趣?桑觅意识到自己的魔怔,赶忙甩了甩脑袋,将这种想法抛诸脑后。 真是信了碧珠的邪。 她竟也开始想这种鬼迷日眼的事情了。 然而。 晚膳时,谢择弈并未出现。 后厨陆陆续续上完一大桌子菜。 桌边,只有桑觅一人,神色空茫地静坐着。 桑觅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人影。 “谢择弈呢?” 李嬷嬷迟疑一瞬,回道:“大人沐浴更衣后,便在书房会客,眼下,大约还未忙完。” “……” “需要我去叫大人过来吗?” 李嬷嬷犹犹豫豫地问。 桑觅无所谓地说道:“不用了,我自己吃。” 吃了个大饱,似乎也没能盖住眼底的黯然。 …… 夜色低笼,烛火点遍。 桑觅仍不见谢择弈身影。 她抱着小猫玩了一会儿,最终,脱了衣裳卸了妆容爬上床榻睡觉,碧珠进来替她吹灭了两盏灯,留了一盏小过夜灯,默默退去。 桑觅裹着被子,一阵翻来覆去。 她分不清自己在困扰些什么。 只晓得她睡不着。 谢择弈说,客人不重要。 结果说了大半天的话,还没说完。 谢择弈是个骗子! 他会骗她…… 他定是想把她抓起来,关进大牢里。 或者砍她的头。 或者别的什么。 桑觅从来都不怕砍头。 心头却很不是滋味。 浑浑噩噩中,不知到了什么时辰。 房外传来了值夜丫鬟的声音。 “大人。” 轻微的脚步声响起。 狸花猫“喵喵”叫了两声。 昏沉的微光下,有人摸上了床。 桑觅对着床榻角落蜷缩着,佯装一无所知。 熟悉的手臂搭在了她腰间。 似是想抱她,又不想惊动她。 桑觅莫名气恼,推了他一把。 “觅儿?” 谢择弈觉察到她没睡,光明正大地抱她。 桑觅哼唧唧,不满地挣扎推搡着。 你来我往,一来二去,谢择弈翻身压到了她身上,一时间,四目相对,两人互相凝视着,谁也没有言语。 昏沉微光下,谢择弈的眼眸漆黑深沉。 桑觅恍恍惚惚地开始喃喃自语:“我很坏,我是魔头,我是杀人的妖怪……” 谢择弈欺身吻她,打断了她的胡言乱语。 桑觅用左手推搡他的脸,右手抽出了一把刀,对准了谢择弈的脖子:“我要把你杀了灭口。” 刀身冰凉,紧贴着他的下颌。 倏然。 谢择弈不管不顾的,猝不及防地顺着刀痕压下,再度含上她的唇角,锋利的小刀,就这么划破了他的脖颈。 血顺着下颌滑落,啪嗒啪嗒滴到桑觅的下巴上,血珠滚烫到,几乎灼伤她,缠绵悱恻的吻,挟着滴落的血,尝进两个人的嘴里。 桑觅被他惊得手足无措。 第97章 愈合你个大笨蛋 一股难言的咸涩铁锈味。 桑觅被亲得神志恍惚,一口咽了下去,回过神来时,没能忍住,巴掌打在了谢择弈的脸上。 谢择弈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脑袋别开,不得已松了手,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头疼,还是脖子上的伤口在疼。 “你、你有病呀?” 桑觅嘟嘟囔囔着,赶忙爬开。 她缩到床榻角落里,看变态似的看他。 与此同时,心中不禁暗暗舒了一口气。 还好,她没使劲。 谢择弈缓缓坐起,不经意间又往她这边靠了靠,微弱的烛光下,桑觅看不清他的神情。 桑觅迟疑一瞬,低声问着:“疼吗……” 谢择弈摸了摸脖子上的小伤口,依稀残留着几分痛感,但没有伤到要害,血就流了甫被割破那一阵,他转头看向缩在床榻角落,一脸惊慌的桑觅,扬唇浅笑:“很疼,觅儿赶紧给我请个大夫,再不请大夫,它要愈合了。” 桑觅气鼓鼓地瞪他,捏了捏小拳头,忽然又很想一拳打过去,这厮脑子大概是坏掉了。 “愈合你个大笨蛋。” 她一脸闷闷不乐地下了床。 在外面翻箱倒柜一阵,找了一点伤药和包扎的布,回到谢择弈身边,潦草地上了点药,就要缠他的脖子。桑觅神色郁郁,笨拙地给他包扎,自觉心中多少有些惭愧,可她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她变得很奇怪。 包扎好的样子,有点丑。 桑觅丢开手中的东西,又退回床角。 她拢着膝盖瑟缩着,扯起被子盖在了膝盖上,闷着脑袋无话可说——道歉,她不会。 可她心里,堵得慌。 谢择弈伸手碰了碰自己脖子上那一圈粗糙的包扎,一脸心满意足,他缓过神来,死乞白赖地凑近桑觅:“怎么生气了?” “我、我没有……” 桑觅很意外,他要说的竟是这个。 谢择弈略微思索片刻,挨紧了她,满腹认真,语调柔和:“觅儿,别生气。” 桑觅下意识地反驳:“我没有生气。” 谢择弈缓缓说道:“有点谢家的事要处理,没能同觅儿一起用晚饭,是我不好。” 桑觅听到这里,有种被戳破的感觉,无可反驳,忽然很想找个东西遮一遮自己的脸,她无所适从地扯了扯被子,最后,犹犹豫豫地往谢择弈身上盖。 谢择弈笑了笑,顺势钻进被子里,将她拢进怀中,两个人就这么靠在床角,肩膀紧挨着,他歪了歪脑袋,贴向她:“咱们回家了,觅儿,咱们可以像以前一样的,你相信我,好不好?” 她如今状态有异,他怎会看不出来呢? 觅儿救了他的命。 觅儿那是信任他。 事已至此。 他也必须全然地体谅她、信任她。 不该再让她紧张兮兮。 仁义大爱,可论辩黑白对错。 人之小爱,永远都是自私的。 桑觅怕他压到自己的伤口,伸手托着他的脑袋,将其推了回去,她含糊不清地说着:“你是笨蛋吗?我要杀你,你还在这里说胡话……” 谢择弈不以为意,又凑了上来,唇角几乎贴在她脸颊上:“觅儿凶我,那自然是我的错,我有错,我改,错哪改哪儿。” “不是凶你,是杀你。” 桑觅闷闷不乐地推搡他。 纠正着他的说法,自己也被他搂抱得心猿意马,她挪了挪自己的屁股,有些顾左右而言他:“这两个字我都认识。” 谢择弈见她多有闪躲,心中大受打击,可很快又挤了过来:“好好好,什么凶什么杀的,都一样,觅儿再给我抱抱……” 被挤到角落里的桑觅不挣扎了。 小小的身躯顺势被他揽进了怀里。 她瞥见他脖子上的包扎,低眉靠在他胸前,别扭地转开话头:“你、你为什么不躲?” 谢择弈随口回答:“我没注意。” 桑觅垂眸,小心翼翼,低声说道:“下回……你要、要躲开……知道吗……” “好。” 谢择弈笑了。 并非是,她再也不会伤害他。 只是让他躲开。 可仅仅是这样,他便已心满意足。 他明白的,这就是她最珍贵的感情。 她仍然,纯粹且美好。 …… 桑觅窝在熟悉的怀抱里,睡了过去。 谢择弈抱着她,兀自恍惚了很久。 脑海里,反复地回想着长兄让谢陵带来的那封亲笔信,自己少时至今的记忆,错乱地夹杂其中,一切都轻飘飘的,无法落地。 ——小五亲启,兄承家族振兴大任,谢氏厚积薄发,今大计在望,弟切莫一意孤行,勿阻族兴大业,免招杀身之祸。 ——愿弟,安好。 ——愚兄、伯书。 手信很短,但谢陵长篇大论说了许多。 谢择弈不太记得那些啰里吧嗦的话,大哥的意思其实很明了:一旦他碍事,谢家也容不得他。谢择弈倒并非介意这个,他肯听谢陵啰嗦那么久,不过是不想大哥的所作所为,碍到自己。 主要是觅儿…… 他谢五可以和整个谢家一起死。 觅儿不可以受他牵连。 至于其他的,谢择弈眼下完全不关心。 恍恍惚惚间,谢择弈又想起了旧时的记忆。 他少时早慧,又是家中幼子,得父兄照拂,自以为出身不凡,年纪不大,便恃才傲物,多少有些拿鼻孔看人,因缘际会下,撞见民间疑案,恰好见识一男子,领着一个铁匠,三言两语道破案情。 心有不服的他,登门拜会,遭到了男子手下那名铁匠的轰打,谢择弈领着的那几名小厮,全无还手之力。他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当即引经据典胡说八道了一通,引对方与自己下棋作赌,若自己得胜,他们便下跪磕头。 哪料,棋上罕有败绩的谢择弈,在男子手中七战七败,男子骂他谢氏米虫,不知何为天高地厚,却也并未再为难于他。 谢择弈哑口无言。 第二日。 痛定思痛的他,再度登门,屈膝拜师。 那一年,谢择弈九岁。 后来他才知道,对方乃是,同出身东州士族的杨家人,更是被当朝太傅逐出家门的胞弟——杨公景宣。 杨景宣身边,有一铁匠,此铁匠曾为江湖人士,早年颇为传奇,受杨景宣之恩后,一直跟随,贴身保护。铁匠使一把没有开刃的黑铁剑,一己之力退百人,可护杨公无虞。 那把未开刃的黑铁剑,与其说是剑,不如说,是块尚未锻造的烂铁,在谢择弈看来,此人使一块烂铁便能护主,堪称当世英雄。谢择弈慕其剑法已久,虚心求教,铁匠说,若他能锻铁,便教他。 九至十六,整整七年,谢择弈跟随杨景宣求学的这些年里,他都学了些什么? 看书、打铁、下棋、种地…… 没有哪样是正道。 可只是如此,他也没有哪样,能称得上出众。 看书,比不得杨景宣过目不忘。 打铁比不上铁匠。 他就算种地,稻米也大多是空的。 所以,谢择弈始终觉得,他是个很一般的人。 十六岁那年,老铁匠将铸好的剑送给了他。 以剑法、以天下道义,剑名慈让。 师父不希望,他去杀人。 谢择弈一直以来,将那柄剑挂在家中。 养护多年,未沾血腥。 后来的他,离青州回望京,行力所能及之事,才知,入了望京,很多事,便身不由己。 谢择弈沉沉地闭上双眼,再不愿去细想。 倘若兄长犯险,事态有变…… 他只能将觅儿送回桑家。 谢择弈可以死。 桑觅不可以。 第98章 终于回来了 翌日。 大理寺。 谢择弈见了赵宴,将自己写好的文书送了上去,坐在书案后的赵宴翻看一眼,很快头疼地扶了扶脑袋,将文书合上:“你这写得也太详细了。” 谢择弈道:“职责所在。” 赵宴摇头叹气:“你倒是闲的有空干这些,我忙完陛下的案子,头发都快掉光了!” 谢择弈垂眸:“大人辛苦了。” 赵宴猛地一拍书案,面露凶狠地看向他:“你知不知道,你不在的这几天,我是怎么过的?!” 谢择弈:“……” 他也就离开了八九日。 在赵宴看来,倒像是消失了三年五载。 赵宴郁郁寡欢地,招手让他过来坐。 谢择弈谦恭有礼地上前,于案前一侧坐下。 赵宴缓缓说道:“陛下那场刺杀案,竟还真同东宫有所牵连,东宫那位琼国良娣,被查出,私下与参与刺杀的女刺客多有接触——最最可怕的是,这良娣验有喜脉,怀有皇嗣。” 谢择弈认真地听着。 赵宴补充说道:“她如今已畏罪吊死,至此,也只能结案,我与陆大人,谁也不能再往下查了。” 谢择弈神情微变,手头拿过一本书,漫不经心地翻了起来:“这位良娣畏罪自尽,是什么时候的事?” 赵宴一脸为难:“就在前日上了吊。昨日正午,整个案子便迅速结了,大理寺也好,刑部也罢,谁也不能再提,这对我们,倒也算好事……我们总不能、总不能说,这事儿真跟太子……这事儿,说不得……” “嗯,结了就结了罢。” 谢择弈胡乱翻着书,应着。 赵宴还是一脸的头痛欲裂:“因为这个案子,太子殿下同怀王还起了冲突,怀王力主杀了那人了事,太子殿下却不肯善罢甘休,觉得暗处有人构陷于他,执意要继续往下查,可越查越不利,证据越来越多,我与陆尚书,本要将那女人带出,审问一下,然后,那个女人就吊死了。” 谢择弈静默片刻,随后说道:“赵大人与陆大人皆是秉公办案,不负圣人所托,不必忧心太多,事情既了,接下来这几日,便好好休息吧。” “唉——” 赵宴又是长叹一口气。 他自是明白这个道理。 可是就怕,陛下并不满意。 伴君,终究如伴虎。 圣人的想法,总是让人猜不透。 东宫那边,他与陆尚书,眼下想都不敢想。 赵宴埋着头,低声说着:“如今朝中已有流言,说那太子良娣,乃是东宫弃子,太子殿下未必没有参与其中……我与陆大人,尚不清楚,陛下是何想法,反正我们昨日去见陛下时,他脸色不太好……” 谢择弈无言。 赵宴倏然抬头看他,满脸抱怨:“这种案子,就该你来办,陛下对你,多有赏识,你总能让他满意,可是太子殿下,非要把你弄走,刑部那边,他也不让桑侍郎牵扯进来,可真是害苦了我与陆大人。” 谢择弈还是无话可说。 他与桑明容,那都是太子殿下不信任的人。 自然会想办法,将他们排除在外,免得他们在案子里搅混水,把事情闹得更不可收场——至少,萧常肃本人是这么想的。 苦恼不已的赵宴见谢择弈沉默的紧,正自疑惑,一番打量才发现他脖子上缠着两圈包扎的布条。 赵宴疑惑发问:“你这脖子又怎么了?” 谢择弈听到这句话,有所回神。 他笑了笑,伸手去摸脖子。 赵宴满脸不解地看他:“你笑什么?” 谢择弈摇头:“没什么。” 赵宴顿时有些气恼:“我都这个样子了,你还有心情笑!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我要把你叉出去!” “下官失礼了。” 谢择弈连忙止住笑。 他恢复了几分正经,对赵宴说道:“赵大人,今日早点回去休息吧,有什么事,可交待给我。” “事情倒不多,我只是烦心……” 赵宴垮着脸,也不说玩笑话了。 “对了,李寺丞递了一份文书给我,关于望京东城的一些失踪案的整合。最近疑案不多,李寺丞便分心去查了望京城里的那些失踪案,貌似是个大案,我同他说了,他若是真有幸破此大案,我可举荐他任少卿之位,他多少算跟着你学出来的,是个很有干劲的一个年轻人……” 听到这里,谢择弈脑海警钟乍响。 他神情紧绷,心不在焉起来。 …… 后面赵宴说了些什么,谢择弈记不清了。 告别赵宴时,没过多久,便又在衙署碰见了看上去忙得热火朝天的李尧。 李尧一见到他,欣喜地朝着他走来。 “谢少卿,听说你回来了,我正要去找你!” 谢择弈转头看他,莫名心虚。 “李寺丞,有什么事吗?” 李尧上前来,郑重其事地说道:“望京城里的失踪案,我已有头绪,想跟你谈一谈。” 第99章 你和别人不一样 谢择弈停了停,沉思片刻,邀李尧往衙署书房去:“我们去里面详谈吧。” 李尧随他走着,不经意一眼,这才瞥见他脖子上的痕迹,心下微惊:“谢少卿,你脖子怎么回事?此番出城,受伤了吗?” 谢择弈边走边回道:“没什么大碍,家里养的花刺多,不小心被扎了一下。” 李尧的双眼微微瞪大。 “什么花,扎你脖子上?” 他有些匪夷所思,无法想象那种画面。 谢择弈勾了勾唇角,不做回答。 来到书房里坐下。 他挪开了书案上堆叠的杂乱文书, “李寺丞坐吧,我们先聊正事。” 李尧揖礼谢过,却也不坐下,随即缓缓掏出一份理好的文书,恭敬地递上。 “是这样的,我发现望京城东的那些失踪案中,诸多消失不见的人,有所共同之处。” 谢择弈接过文书,轻放在自己面前,对着上面的几个名字,好像一个字也看不下去,似是心神不宁,又好似陷入沉思。 李尧说道:“这些人,在失踪之前,都未查到明确出城记录,虽然说,望京来往人众多,查不到进出记录也很正常,但我还是很担心,这些人都已遇害……我择选了几个有明显共同之处的失踪者调查,此种预感,便更使人不安……” 谢择弈不去看那份文书,抬眼看李尧。 “你发现了什么?” 李尧定了定神,片刻后,才郑重地说道:“他们、他们都同桑家有所关联。” “……” 谢择弈不动如山,静待下文。 李尧理了理思绪,开始讲述自己的调查所得。 “崔家失踪的那个门客,与刑部侍郎桑大人,早年相识,曾一起求过学,后来家道中落,此人拜访崔家之前,也上过桑家,不过,被桑大人赶了出来,他在失踪之前,写了一首打油诗,讽刺了桑侍郎,说他忘恩负义,乃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谢择弈静静听着,心绪不形于色。 李尧继续道:“皇商贺家的那位公子,在失踪前不久,也同桑侍郎接触过,贺公子打死了桑侍郎的一个莽撞的马夫,那日,桑大人携妻去贺家的锦庄买锦,出来时,他的一个马夫已鞭笞抽打至死,贺公子这时才知,那马夫是桑府的,赶忙赔钱谢罪。” “……” 李尧补充:“一个奴籍马夫被打死,贺家赔了桑家整整二百两银子。不过,我去贺家锦庄问过了,当时桑大人收了赔礼,却还是很不高兴。” 谢择弈眼皮动了动,仍旧不言不语。 李尧依着文书所写,这几日所查,叙述了好一番,最终,话头在桑府周围转着圈,又转回桑府本身。 “至于桑府庶小姐,我也查了一下,这位庶小姐似乎不太受桑大人喜爱,失踪前半个月,还因为家事被桑大人掌掴了,这事儿,不知道谢少卿是否知情?” 谢择弈静默良久,才回话。 “我不知道这回事。” 李尧道:“算起来,桑三小姐与父亲起争执的时间,恰好是你办喜事的一个月前,之后她就了无音讯了,据闻,是同男子私奔了。” 谢择弈若有所思,微微低下头,说道:“桑侍郎如今还在寻她。” 李尧陈述完毕,自行推测起来:“是,但或许,所谓找寻爱女,只是表面功夫呢?这些查不到出城记录的失踪之人,为何都同桑侍郎有牵连?” 谢择弈抬眸看他,一脸震惊。 “你、你怀疑桑侍郎?” 李尧略显难为情,但还是直言不讳:“在下知晓,桑侍郎在朝为官,出了名的正直清廉,为人刚正不阿,可在下毕竟与他接触有限,不知真假,整合这些东城失踪案疑点来看,桑大人他未必,不会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谢择弈很是错愕:“你……你怀疑这些人,可能都遭了他的毒手……” 李尧诚恳道:“斗胆,如此猜测。” 谢择弈暗暗叹息,扶了扶脑袋,忽然觉得头好像痛痛的:“你既知他是我岳父,为何还跟我说这些?” 李尧沉默了一会儿,随即坦然说道:“若是旁人,我定不会如此,可谢少卿你不同,假如这些失踪案,真同桑大人有所牵连,你也不会坐视不理。” “……” “你和别人不一样。” “……” 谢择弈看着李尧,无话可说。 李尧低头看向地板,有如自言自语:“我不知桑大人本心如何,却深知谢少卿你为人。” “……” 谢择弈久久不能回话。 岳父杀人犯罪行凶作恶,怎么办? 谢择弈自认,以他的性子,说不好会如何办。 姑息,反正不太可能。 不论内情如何,谁也不可替天行道。 曾经的谢择弈,确实这么想。 然而,李尧之猜测,眼下来看,与桑明容可谓一点关系都没有,真凶,另有其人也。 “谢少卿,你觉得,我接下来该怎么做?假若桑大人与此无关,我之揣度,实是不该,可假若这些失踪之人中,当真有人已遭毒手,我也该秉持职责所在,还其公道。” 李尧忽然出声,打断了谢择弈的胡思乱想。 谢择弈回神,看了看面前详实的文书,又抬头看李尧,思量一番后,徐徐说道:“这到底算不得一个案子,大概,分不出其他人力给你调查,但你有心,可自查,在寻常公务之余才行。” 李尧听着,点了点头。 谢择弈扶了扶额头,强打起几分精神,沉声说道:“正所谓,死要见尸,你既如此猜测,或许,可以试着,找找尸体,若有尸体,则能成案详查,你也好明白桑侍郎为人究竟如何,正所谓无罪推定,疑罪从无,没有确凿证据之前,断不可冒犯桑侍郎,这也是,为你自己方便。” 李尧恍然:“大人说得对。” 谢择弈心想,找不着尸体,李尧的劲头过去,这事大概也会揭过,至于证据,那大约是找不着,桑明容可不是什么杀人凶手——李尧的方向错了,这或许算个好消息? 暗暗思索一番,谢择弈斟酌着开口:“你若有需要我帮助的地方,也可告诉我,我会、我会尽力帮你……赵大人同我说了你的事,其实,不论是否办成大案,以你资历与能为,升任都是指日可待,倒也不必急于求成……” 李尧了然。 “我明白谢少卿的意思,如此臆测桑侍郎实是不该,所以这份文书,我未同其他人说过,赵大人那边,我只是提到不忙的时候,分心去查了一下失踪案,内情赵大人尚且不知,我也不想给桑大人添麻烦,倘如他当真与这些事无关的话。” 第100章 审问她 一番长聊,李尧恭顺退去。 书房中,安静无声。 谢择弈静坐着,呆愣良久,竟是不知该想些什么,他对自己眼下的处境,始料未及,从未想过,自己竟也会变成这样。 若是以往,谢择弈大约会觉得——敢于质疑,更敢去查,世上需要更多如李尧这般的人。 更何况,桑明容之秉性,向来不怕被查,他为官多年,纵使有人怀疑又如何,桑侍郎始终是朝堂中少有的清流人物。 谢择弈现在,却希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李尧说他与别人不一样。 可到底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他不一样、不一样——他谢择弈高风亮节,傲上不辱下,出身士族,却敬寒微之节,秉淑世之道,法理自在心,绝非徇私枉法者。 如今皆成虚妄。 情、理、法。 情理法,总是情在前,法在后。 今日,李尧看错了他。 明日,李尧还是会看错他! —— 桑觅一整天,都在跟着嬷嬷做靴子。 几日不做女红,桑觅的针线活又生疏了些,细长的手指缓慢而笨拙,一不小心便会扎到自己。 烧了暖炉的屋子里很暖和,布条篮中,狸花猫小棋正翻着肚皮呼呼大睡,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府上那位,叫做谢陵的客人,今早礼貌性拜见一下桑觅后,便启程回定州了,颇有几分神秘,桑觅只知,此人是谢刺史身边的人,也是谢家亲信。至于他,到底与谢择弈密谋了些什么,桑觅并不在乎。 对桑觅来说,做好自己手头这双靴子最要紧,她不喜欢女红活,也不喜欢做靴子,但一想到谢择弈可以穿上这双靴子,心头便隐隐生了某种期待。 未到晚膳时间,谢择弈便回来了。 他来到房里,略显匆忙的脚步停住,屏退左右,让所有人都下去,很快,众人相继退下,周围安静了下来。 桑觅捏着针线的手顿住。 她放下靴子,微微仰头看他。 谢择弈深深呼吸着,来到桑觅身边,几乎是习惯使然,将她抱起往自己腿上放。 ——你到底,杀了多少人?! 这种带有质问性的话语,如何也说不出口。 他的觅儿…… 她看上去那么弱小。 她的眼中,满是纯良无害。 谢择弈哪里舍得与她说重话呢? 桑觅不明所以地凝望着他,只觉他神情复杂,迟疑一瞬后,小心地开口:“你,脖子还疼吗……” 话音刚落,谢择弈便掐着她的腰,重重地吻了过来,与以往相比,他这一次可称不上温柔,近乎啃咬,似是在发泄着什么,桑觅口中余音被堵了回去,一时间呼吸不畅。 良久,谢择弈才满含不舍地松开了她。 桑觅的嘴唇微微发肿,眼神还是和以前一样,写满了茫然与不明,一脸的摸不着头脑。 谢择弈暗暗缓了缓神,心里多少舒服了一点——重话说不了,上刑也不可以——审问她之前,只能先亲个够。 “觅儿,我有话要问你。” “什么啊?” 桑觅满不在乎地挪了挪屁股,在他怀里蹭了蹭,伸手去摸桌上半眯着眼睛翻身打滚的小猫。 “别动,乱我心神,”谢择弈按着她坐好,一本正经地说话,“你现在得老实告诉我,我才可以好好保护你。” “噢~” 对此,桑觅有些漫不经心。 她那么耐杀,并不需要谁来保护。 谢择弈想了想,说道:“几个月前,崔家有一门客,姓陈,他曾与桑侍郎是旧相识,拜访崔家之前,还去过桑家,后来,他失踪了。” 桑觅眨了眨眼睛。 开始艰难地转动僵硬的大脑。 意识到谢择弈在说什么的时候,桑觅的眼皮跳了跳,不禁闪烁其辞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谢择弈道:“他失踪了。” “唔,是吧……你瞧,小棋真可爱……” 桑觅继续顾左右而言他,伸手又去摸桌上睡得正香的小狸花猫。 谢择弈紧紧按着她的细腰。 “觅——儿——” 桑觅缩回手,谨小慎微地低头。 她只得诚恳地交待:“被我杀了。” 谢择弈无言以对:“……” 桑觅瑟缩着,脑袋越埋越低。 “他跟阿爹认识,阿娘说,这个姓陈的,以前借过钱给阿爹,那天他上门来,阿娘好心接待了他,可是他却对府里的丫鬟动手动脚,摸小姑娘的胸,阿爹回了家,便取了银子给他,将他赶走。” “后来,这人还写了劳什子破诗,骂我爹,有一天晚上,我不小心就把他杀了。” 谢择弈:“……” 真是好一个不小心。 桑觅怕他气恼,下意识地往他身上贴了他,她不知道自己算是对还是错,可她似乎不想他生气。 谢择弈觉察到她的小动作,心头涟漪阵阵,他定下神来,默了许久,又问:“皇商贺家的公子,贺家锦庄的那位,又是怎么回事?” 桑觅缩着,回想了一番。 “也、也被我杀了。” “……” “他打死了我家的马夫。” 谢择弈轻轻叹息着,满含无可奈何地说道:“这我知道,那马夫冲撞了贺家公子,他若是安守本分,自报家门,贺家公子看在桑府的份上,怎可能打死他?” 桑觅攥着他的衣裳,抬头看他,小小的眉心已然紧拧:“那马夫是个哑巴。” “他是个说不了话的老头,阿爹可怜他,让家里的人教他驾车喂马,他学的很好,得了一份好差事,就可以赚钱养活他家里人。” “那日,他就是守在街口,等我爹娘出来,然后,碰上了姓贺的家伙,那姓贺的家伙,嫌他的样子难看碍事,光张嘴不说话,见他好欺负,硬生生给他打死了……” 第101章 你处理干净了吗 “桑大人说,倘若他能开口说话,必不会被打死,只要搬出桑大人的名号就好,可他是个哑巴,你知道吗?谢择弈,他是个哑巴……所以,他活该,在主人家不在的时候,被有钱的公子哥打死……” 桑觅从来都不懂悲伤。 她不会疼,不会流泪。 可她说起这些时,自己也觉得,悲伤极了。 桑觅说不上来感受如何,她对于悲伤的理解,仅在于,她会写这两个字,还想再说点什么时,倏然间已无从开口。 杀人对或不对,对她来说,太难解。 她不擅长思索这些。 桑觅只知道,她不想看见桑大人长吁短叹。 谢择弈垂眸看着略显黯然的桑觅,薄唇紧抿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曾以为,谁也不能替天行道,然而,这天又何曾行道?天既不行道,哪来替天行道之说?何为,天公地道? 律令法条,是天公地道吗? 他的律令法条,能还这个哑巴马夫公道吗? 他的律令法条,可以让那些自恃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不去非礼人微言轻的丫鬟婢女吗? 他的律令法条,到底能做什么呢? 律令法条,从来都——能,亦不能。 “喵呜~” 桌上篮子里的小猫醒了过来,它伸展着毛绒绒的四肢,后腿抽了抽,突兀地叫了两声,恍若刚从不好的梦中抽离。 谢择弈回神,揽紧了怀里的人儿,幽幽说道:“这些事,以后你都可以告诉我,不要再弄脏自己的手了。” “噢。” 桑觅乖顺地应了一声。 谢择弈强调道:“不许再杀人。” “噢。” 桑觅答应着,自他怀里探着身子去抱小猫。 谢择弈一把将她捞了回来,再度搂紧,随即掰正她的脸,认真地说道:“别又把我说的话,当耳旁风。” 桑觅不回话,也不看他。 她扭扭捏捏地想从他身上下去。 谢择弈不让她走,犹豫片刻后,问道:“这两个人,你处理干净了吗?” 桑觅的注意力被他的问题吸引,不再胡乱挣扎,她恍恍惚惚地摇了摇头:“干净?那不太干净。” 谢择弈一听,神色紧绷了起来。 桑觅柳眉蹙起,满脸嫌弃地嘟囔着:“那个姓贺的,他太胖了,我切他尸体的时候,弄了一手的油,脏死咯,一点也不干净……” 谢择弈神情僵硬:“……” 桑觅绞了绞自己的手指,看起来委屈巴拉:“至于那个姓陈的,下刀的时候,血差点溅到我眼睛里啦,也很不干净……” 谢择弈别开了脸:“行了,别说了。” 她怎么可以,这么天真无邪地说着这种话啊? 不过眼下看来,这些失踪之人,大多死不见尸,若无尸骨,自然也很难立案详查,过一阵子衙署忙起来,这档子事也很快会被人抛诸脑后了。 谢择弈多少有些,松了一口气。 “这些话,不可跟别人说。” 桑觅用手捂住半张嘴:“只跟你讲。” 谢择弈听到这几个字,心情也缓和了几分,他抱着她,凑上前来蹭她的脸,半是亲半是吻。 “嗯,对觅儿来说,我不一样。” 桑觅被他亲得有些腻烦,像拍开一条过分热情的大狗似的拍开他的脑袋:“只是,反正都被你知道了,又不能杀你灭口……” 谢择弈问:“那觅儿为什么不杀我?” 桑觅诚恳地回道:“我不知道。” 谢择弈厚着脸皮替她补充:“觅儿喜欢我。” 桑觅皱眉,用力地甩了甩头。 仿佛是要将什么脏东西甩出脑袋。 谢择弈转头去看桌上未做完的一只靴子,仍自我感觉良好:“觅儿不喜欢我,为什么亲自给我做靴子?为什么送我礼物?为什么坐在我怀里?” 桑觅被他接连几个问题,问得有些发晕,她浑浑噩噩地思考着,好一会儿才开口回话:“因为你是夫君,嬷嬷说要给你做靴子,送你礼物?我送你礼物了吗?我不记得了,至于坐这儿,那是因为你……你不让我下去……” 她闷闷地说着,又挣扎着想要下去。 谢择弈固执地圈紧她的腰身。 “觅儿喜欢谁?” 桑觅被这么一问,一下子又忘了自己挣扎到哪儿了,手脚不知不觉间变得乖巧许多,陷进他的问题中,开始一本正经地思考起来。 “喜欢桑大人,喜欢阿娘,喜欢阿姐……唔,再加一个,喜欢小猫,它好像越来越软了……” 谢择弈点了点头:“再加一个喜欢我,觅儿喜欢谢择弈。” 桑觅还是摇头。 谢择弈不禁也有些受伤。 无话可说的他,将她按在自己胸前,忽然不忍去细想他们俩之间的情与爱,这份猝不及防地击碎他牢不可破之信念的感情,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在勉强。 成婚,非桑觅所愿。 甚至夫妻之事,都像是他在欺负她单纯。 谢择弈不敢想,他最后得到的仍是一句——她不喜欢他。 “你好烦呀……” 桑觅贴着谢择弈的胸口,正想推搡开。 耳朵里蓦然传来了他的心跳声。 “咦?” 她顿时不动了,好奇地听了起来。 咚咚、咚咚。 桑觅一下一下地数着。 只觉得和自己的心跳完全不同。 桑觅听够了,节拍也数够了,从谢择弈怀里抬起头,正欲说点什么时,猛然瞥见了他眼底里浅藏的黯然神伤。 她犹犹豫豫的,伸手去摸他的头发。 像摸小猫一样,笨拙且柔和。 “说你烦,你生气了?” 谢择弈回神苦笑:“没有。” 桑觅朝着他挤出一个笑容,继续用白皙的小手摸他的头:“阿爹,阿娘,还有阿姐,和觅儿坐在一起吃饭,猫猫小棋可以吃一个鱼尾巴,谢大笨蛋,到时候……” 话到此处,桑觅将手缩了回来。 她揪了一把谢择弈的衣裳,小心翼翼地补充道:“谢大笨蛋,你、你和碧珠坐一桌吧……” 谢择弈不由得笑了笑,轻嗤出声。 “我谢谢觅儿。” 看着缩在自己怀里的人,他已心知肚明。 她的至纯至性,从未改变过。 真诚且纯粹,无关鲜血。 谢择弈就是,喜欢她这个人。 纵有苦楚,他也甘之如饴。 他也愿意,在这崩碎的信念上,重建一份全新的,以她为名的信念。 第102章 他的迷惑行为 桑觅坐在谢择弈腿上,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些家里的事,越说,两人之间似乎也越平和,仿佛很多事情,都不必再去想,不必再去苦恼。 终于,桑觅得了机会,从谢择弈身上下来,坐到一旁的雕花圆木椅上,她装模作样地摆弄着桌上的针线。 谢择弈顺势起身。 “我去收拾一下,晚点一起用饭。” “噢。” 桑觅低着头,将线缠在手指上把玩。 一面希望谢择弈走开去做他的事,别打扰她,一面又觉得和他待在一起闲聊还不错。桑觅转头,好奇地观望谢择弈的神情,发现他也没急着走,恍恍惚惚间,桑觅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或许应该要关心一下,他被杀这回事。 还有,那个叫谢陵的客人。 身为妻子,桑觅一句都没有问过。 未免有点太奇怪了。 不知道,谢择弈是否会觉得她冷漠? 桑觅还未想出个所以然来,定定站了片刻的谢择弈视线回拢,默默离去。 …… 谢择弈准备去换身衣裳。 到时候正好能和桑觅一同用晚膳。 出了房间,往外来到小厅中,几个被临时支开的丫鬟与嬷嬷皆静候着。 谢择弈一眼便看见了站在李嬷嬷半个身位后的碧珠。 他停了两步。 忽然又想起了吃饭的事——觅儿嘴上说,不喜欢他,不和他一起吃饭,可他们每天都在一起吃饭,远比这更亲密的事,他们做得也不少。 谢择弈恍然:他和碧珠,根本不一样。 念及此,终是心满意足。 谢择弈离开小厅的同时,吩咐她们进去照看桑觅,全然没怎么注意他有什么异样的碧珠,很快跟着李嬷嬷往里走,视线从李嬷嬷身上越过,迫不及待地想看自家小姐是不是又被“欺负”了。 烧着暖炉的屋中,桑觅闷闷地坐着,还在扯着线缠着手指玩,嘴唇跟小脸都带着几分异样的红润。 碧珠扯了扯李嬷嬷的衣裳,暗暗同李嬷嬷交换眼神,意有所指地挤眉弄眼,心道一贯没脸没皮的谢大人,如今也要脸要皮了,与夫人亲昵还要把她们支开。 李嬷嬷无可奈何地笑笑,上前来到桑觅身边。 “夫人小心,别勒到自己的手。” 桑觅浑浑噩噩的,手中动作顿住。 李嬷嬷问:“一会儿,我们还接着做靴子吗?” 桑觅认真想了想,摇头道:“不要,肚子有点饿了。” 李嬷嬷看着桌上那双没做完的靴子,一想到自家谢大人要在夏日里才有机会穿上冬日的靴子,心情一时有些复杂,她缓了缓神,柔和地回道:“后厨已经在准备膳食了。” 碧珠忙取了点心端过来。 将糕点放在桑觅面前,碧珠直言不讳:“小姐,以后,你就好好在家做靴子吧,你瞧你这进度,天庭的鸡啄完了米,狗舔完了面,火烧断了锁,谢大人可能都还没穿上你做的这双靴子!” 桑觅抓过一块米糕,往嘴里塞,她满足地咬了两口,含糊不清地回着话:“在做了在做了。” 碧珠想了想,又道:“奴婢的意思是说,你别跟着谢大人一起去查什么案子,很容易碰上危险的,我可不希望你出什么意外。” 桑觅对此左边耳朵进右边耳朵出。 碧珠站在一旁,微微弯着身,在她身边循循善诱:“前几日小姐不在家呀,我出门给小姐你去买春季的花种,途经一茶楼,听茶楼里的先生,讲起了谢大人以前的事,谢大人他查过好几桩恐怖的杀人案呢,听得我害怕极了。” 桑觅吃着点心,咂吧了一下嘴,一小块米糕下肚,精神似乎也恢复了不少,她抬眸,好奇地看向碧珠:“恐怖的杀人案?” 碧珠点头如捣蒜,一派正经。 “是呀,大约是两年前的事情了,望京城里有个可怕的凶手,专杀细皮嫩肉的良家女子,这凶手杀了人,把她们的双手双脚剁去,用铁棍扎着,串成花儿,挂在一棵枯树上,这棵树被人发现的时候,可吓人咯!后来案子被谢大人破了,真凶也被逮住,这真凶乃是家中富裕的变态公子,把杀良家女子,剁她们的手,当喜好乐趣呢!” 碧珠一边说,一边绘声绘色地比划。 说到最后,碧珠上前来,小心翼翼地伸手戳了戳桑觅白皙的手背:“小姐你瞧瞧你这双手,多么细嫩光滑,你希望它被剁去,挂在树上吗?” 桑觅恍恍惚惚地看向自己沾着米糕屑的手,木木地摇了摇头。 碧珠认真地说道:“不希望就对咯!” 李嬷嬷见桑觅呆愣,连忙对碧珠说道:“你别跟夫人说这些,都把她吓着了!” 碧珠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 李嬷嬷责怪碧珠:“真该掌你的嘴。” 碧珠缩着脖子,伸出两只手,托着自己的下巴,像开花一样,用掌心接连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脸蛋:“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李嬷嬷笑了笑,上前来给发呆的桑觅倒茶水。 桑觅顶着微微苍白的小脸,一动不动木木然,隐隐约约间回想起了一些两年前的琐碎之事,恍然意识到,她确实,很早便认识谢择弈了,只是她从来都记不住他,不懂他在干什么。 他的脸。 他的名字。 明明,很早便一直出现在桑觅的生活里。 也许是,她忙着杀人、挖坑。 实在没注意到他。 桑觅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啜饮了两口热茶,慢慢地吃着零嘴,决定一会儿便去找谢择弈一起用晚饭。不管怎么样,谢择弈是个好人,他会把坏坏的杀人魔与坏坏的凶手逮住,将他们绳之以法。 世上的凶手,似乎也分很多种。 桑觅,是乖巧听话的凶手。 就像谢择弈自己,他虽然也是杀人魔。 可他是个善良的杀人魔。 大家,都不一样。 她和谢择弈,可以好好相处的。 …… 临近晚膳时。 谢择弈已收拾完毕,换了一身衣裳。 桑觅找过来时,谢择弈正俯身,凑近一面铜镜,手中拿着一把匕首,对着自己干干净净的脖子上下比划着。 桑觅微微惊了惊:“你在干什么呀?” 她觉得,这厮总是做一些她看不懂的事。 谢择弈放下匕首,回身看他。 一脸干坏事被捉了现行的心虚。 桑觅过来,探着身子查看他的脖子。 包扎的布条已取下,不大的伤口正在恢复。 谢择弈退了半步,伸手去挡:“我感觉,它好的太快了些。” 第103章 永远是觅儿 桑觅不懂:“这不好吗?” 谢择弈眼神闪烁:“没什么,挺好的。” 他没法告诉她,自己只是在拆掉包扎的布条时,不自觉地胡思乱想——倘若她那日能划拉得深一点,划拉得狠一点,最好是让他躺在床上,痛得不能自理,到时候觅儿可怜他,再加上一点儿自责,定会贴身照顾他,亲手喂他吃药喝水。 桑觅上下打量着他,只觉得他古里古怪,神经兮兮,思索一番后,她善意地提醒道:“你嫌它好得太快,可以自己划一刀,那能好得慢点。” 谢择弈顺着她的话,问道:“我划我自己,觅儿会心疼吗?” “不会。” 桑觅摇头。 而后,用食指“咚咚”戳了戳自己的脑门。 “我只会觉得,你这里不太好。” 谢择弈无言。 没有觅儿可怜他,他要脑子有什么用? 这一句话,差点就要脱口而出。 “看来你肚子不饿,我要去吃饭了,你继续照镜子吧。” 桑觅懒得再理会谢择弈,转身就走。 谢择弈快步上前,过来拉她的手。 两人一起去吃饭,桑觅时不时的,看看他脖子上的伤,谢择弈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说话。此时天色渐暗,家中已开始掌灯,准备齐全的饭桌一角,放着一个平口小碗,碗里是一条额外蒸煮好的小鱼,狸花猫正埋着毛茸茸的脑袋,专心致志地啃来啃去。 夜如往昔。 茶足饭饱。 桑觅跟着谢择弈往书房去。 带着几分鬼使神差,她终于关心起了他的事。 “那个,谢陵是什么人?” 谢择弈坦然回道:“我大哥的人。” “噢。” 桑觅只觉得,这回答像是什么也没说。 谢择弈挨着她,走在灯火摇曳的雕木长廊上,目下所及,熟悉的夜晚幽静且平和,他自知方才说了句废话,沉思片刻后,徐徐说道:“关于在京畿西南遭遇杀手的事,我大约有点眉目了,不过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我有觅儿在,命不该绝,这次大难不死,往后也必有后福。” 桑觅汗颜。 这厮长篇大论,结果也还是很废话。 她不假思索,张口便问:“谁要杀你啊?” 谢择弈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他在朝中,再如何得陛下赏识,本质上也无任何实权,并不是什么举足轻重的人物,非得杀他,只能是因为,他挡了别人的路。 把他杀了,是为扫除障碍。 宫中刺杀,牵扯到东宫,或许只是个开始。 有人很看得起他的能力,唯恐他是个变数,将来替太子萧常肃查案、亦或者翻案,可暗处之人估计也没想到,太子萧常肃根本不会用他。 谢家与此事有关,已是必然。 他谢家五郎,偏偏在所谓的计划之外。 一意孤行至今,谢家拿他也没办法。 大哥谢伯书屡屡让他辞官,他一直拒绝。 并且,作为谢家人,谢择弈还跟杨景宣关系密切。 诚然,谢家与杨家同为东州士族,本身并无矛盾纠葛,杨景宣又早已是杨家弃子,可不论怎么说,杨家都是如今东宫的鼎力支持者之一。 谢陵的到来,其中深意已是显而易见,若面临取舍,谢伯书会为了整个谢氏的兴望,舍弃他这个不太听话的弟弟。 谢择弈对眼下的状况,心知肚明,不管暗处是谁,对方若有时机,仍会想办法,取他性命。 但他不会走。 他不会,轻易离开。 为了觅儿,他更加不能,说走就走。 谢择弈回神,定睛看向桑觅。 他满脸诚恳地回道:“我不知道。” 桑觅等待了好半晌,就等出了这么几个字。 她差点没忍住打他一顿。 “那你说有眉目。” 谢择弈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眉目是眉目,我没说我知道真相。” 桑觅暗暗翻了翻白眼。 谢择弈岔开话头:“觅儿会下棋吗?” “不太会。” 他说:“我教你吧。” 桑觅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了。 “好。” 脑袋仿佛还未清醒,嘴已先应了下来。 这一应声,桑觅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她别开脸,不明所以地挠了挠头,对于自己的状况理不清头绪,她根本不会下棋,而且,她学下棋干什么?为什么会说出这个“好”字?桑觅柳眉紧拧,低着头,神色郁郁地伸手扯了扯自己的嘴唇,暗暗责怪它。 两人来到书房的棋盘左右坐下。 谢择弈慢条斯理地讲了一大堆,桑觅一句话也没听懂,对着面前的棋盘,她的认知仅能让她分得清黑子和白子,并且,神志好像也越来越不清醒。 “你听明白了吗?” 谢择弈问她。 桑觅回过神来,呆呆地点头。 于是,两人就这么你来我往地开始下棋了。 桑觅分不清东南西北,她只知道,谢择弈下完就到她下,一切都有模有样,很快,棋盘上的棋子越来越多。 执白棋的谢择弈观察了一下棋局,缓慢地落子,而后出声提醒她:“到你了,觅儿。” 他落子的节奏,貌似与她差不多。 桑觅想起,谢择弈说过,他棋艺一般来着。 细长双指挟着黑棋的桑觅一脸深思,对着完全看不懂的棋局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最后,将手中的棋子摆在了她觉得最好看的位置。 谢择弈捏着一枚棋子,盯着她看,唇角微扬。 她哪里是不太会。 她分明是完全不会。 可就算是和琴棋书画一窍不通的觅儿,在这里装模作样地下棋,他也乐在其中。他们,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只要和她待在一起,做什么都不会寡淡无味。 两人面前的棋盘不知不觉便被棋子摆满了。 桑觅越发看不懂他们在下什么东西,带着几分狐疑,她郑重其事地摆下一子。 谢择弈忽然道:“真厉害,觅儿赢了。” 桑觅茫然:“我赢啦?” “嗯,是啊。” 谢择弈说的很认真。 桑觅瞪大眼睛,有些难以置信。 谢择弈不去管棋盘,伸手便要拉她过来,桑觅不情不愿地靠到了他身边去,依着他的胳膊跪坐着,视线一转,不经意地落在地盘上,只见谢择弈面前的白棋,在混乱不堪的黑棋之中,连成了一个耳朵尖尖、脸圆圆的猫猫头。 桑觅这才意识到,他在说瞎话诓骗自己。 这厮根本就没在下棋。 他一直都在摆他的猫猫头。 而她,全然没有发现。 桑觅只当谢择弈戏弄了对下棋一无所知的自己,小脸一时涨得通红,她气恼地往前推了一把,将他摆好的猫猫头打乱:“你笑话我!” 黑白棋子自低矮的棋案上被拂下。 零零散散滚了一地。 “怎么会?只是,想逗你高兴。” 说话间,谢择弈将气鼓鼓的桑觅拦腰抱起,径直往书房内榻而去,所有的不满,皆以吻封缄,所有的欲念,从来都只有她。 桑觅推搡了一番,整个人又开始不由自主地哼唧唧,略显不满地无力挣扎起来,却像是等着他给自己挠痒痒似的,浑身上下古怪非常。 她不讨厌挠痒痒,可她总觉得这难以自控的状态,让她有些心惊肉跳,桑觅神志不清地任由他搓扁揉圆,嘴里前言不搭后语地嘟囔起来,她说他身上,长了根会动的棍子,这话似是被他听见了,约莫是有些生气,他掰过她的脸便啃她,用力地掐着她的手腕,凿得她越发昏昏沉沉。 谢择弈也有点神志恍惚。 他全然没理会她在说什么。 他只觉得脖子上的伤口,正隐隐发疼。 连带着别的,也紧得发疼。 觅儿、永远都是觅儿…… 第104章 暗流 谢择弈没拿刀划拉自己。 可他脖子上的伤,还是在他的照料之下,距离痊愈的日子眼看着越来越远。 接连几日,未见好转。 —— 桑觅一早醒来,简单用过早膳后,便去后院花房的小台看了看,小台木栏上,放着一小把摘下的青绿色花叶,花叶眼下已风干。 她收走风干的花叶,又磨了点草药做药粉,准备给谢择弈送过去,这药粉,可以让他恢复得很快,还不会留疤,桑觅想,谢择弈脖子上若是留下那么一道疤痕,恐怕会不太好看。 外头的天气仍颇为寒冷。 偌大的望京琼楼玉宇,却是深冬风凉。 桑觅方到大理寺衙署,便碰见了熟人。 李尧与一稍显蓬头垢面、样貌潦倒的中年仵作正在说着话,迎面走来,两人似是正要出去办什么案子。 两人抬眼,看到披着白色的毛皮大氅的桑觅,又瞧了一眼提着锦盒的碧珠,心下了然。 李尧与那仵作在几步之外停住,欠身问好,看桑觅的眼神略显古怪,既带着几分惊奇,又潜藏着同情:这位谢小夫人可谓福运深厚,连圣人都对她另眼相看,但桑家尚有疑团未解,纯良无知如她,是否又懂朝堂官场,那些诸多大真似伪的道貌岸然呢?她一定不知道,亲爹身上藏着多少秘密,想想,也是可怜可哀。 “李、李寺丞。” 桑觅思索着,想起了李尧的名字。 她总感觉,李尧如今看她的眼神很奇怪。 至于哪里奇怪,一时半会儿她也说不上来。 李尧身旁的中年仵作咧嘴笑了起来,他对桑觅的轶事也是多有耳闻,如今好不容易见她一面,心中不免高兴:“小夫人,又来探望谢大人?” 桑觅不太认识他。 只晓得,大理寺当值的仵作有两个。 一个是酗酒的老家伙。 一个是天天跟尸体待一块儿面不改色的姑娘。 能干好这一行的,大约都是奇人。 桑觅伸手,碰了碰自己的脖子,轻飘飘地回着话:“给他,换药。” 李尧见状,恍然明白过来:“哦哦!谢少卿他脖子,被花给刺伤了。” 中年仵作经他一提醒,也想起来了。 桑觅有些不明:“花?” 李尧道:“谢少卿说的啊,你们家养的什么花,长那么多刺,话说回来,这个天气有开花吗?梅花?蕙兰花?应当是不长刺的……” 自顾自地说了一会儿,李尧又自行打住,对于别人的家事,随口闲聊也点到即止,他很快转开话头,补充道:“不过谢少卿眼下不在。” “他去哪里了?” 李尧伸手,比了食指,指了指天。 桑觅疑惑:“他去天上了?” “呃……” 一句话,说的李尧差点没缓过来。 李尧有些尴尬地站定,郑重其事地说道:“是宫里来了口谕,谢少卿去胤宸殿御书房见陛下了。” “他去宫里了?” “嗯。” “他去宫里干嘛?” 桑觅一想到见不到他,莫名有些失落。 李尧摇头,表示这种事情,不是他能知道的。 默了片刻后,李尧说道:“谢少卿棋艺非凡,在下听闻朝中各位大人,无人能出其左右,陛下恰好,喜好此道,所以有空,会宣他过去下棋。” “噢,那我等他回来吧。” 桑觅幽幽回着,随即告别李尧他们,往里走去,暗暗腹诽谢择弈不干正经事,跑去和皇帝老伯摆猫猫头。 …… 胤宸殿、御书房。 东侧棋室中,皇帝萧正弘靠坐在椅子上。 对面正是,跪坐于方寸锦坪之间的谢择弈。 两人中间,是一块黄玉棋盘。 一众宫女侍卫,候在外面不远处。 皇帝落下一子,随口发问:“那场刺杀案已了结,你有什么想法?” 谢择弈低头落子,回道:“福佑大胤。” 皇帝似笑非笑:“这就是你的想法?” 谢择弈垂眸:“微臣不敢妄言。” 皇帝心不在焉地下着棋。 “你夫人,桑明容那个女儿,当真算是个奇女子,她可算是,朕的救命恩人。” 谢择弈还是专注地看着眼前的棋盘,似乎正面临着棋局压力,思量许久,才回话:“陛下洪福齐天,宵小刺客伤不到陛下分毫,那日若无荆妻,有侍卫护身,陛下龙体仍可无恙,觅儿她只是误打误撞,领了陛下的赏。” 皇帝说:“朕不喜欢听你说这些废话。” 谢择弈诚心问道:“陛下想听什么?” 皇帝直言:“太子是否与刺杀案有关。” 谢择弈平和地回道:“案件已明,罪者伏首,陛下心中,自有圣断。” 皇帝问:“他为何不用你?” 谢择弈道:“太子殿下,有赵寺卿与陆尚书协助,微臣之力,不足道也。” 皇帝扔开了手中的那枚棋,棋子滚落至一旁,他阴沉着脸看着静坐于对面的谢择弈,脸色似乎也愈发显得苍白。 “他不敢用你,你有什么,可让他不敢的?你谢五是什么东西,能让他不敢用?!” 谢择弈起身退开,于黄玉棋盘一旁跪地叩首。 “陛下息怒。” 第105章 疲倦 关于这场刺杀案,谢择弈隐约也能猜到,天子到底哪里不满意,东宫太子萧常肃乃崔皇后所出嫡长子,一直以来,都受着苦心栽培。 正所谓,太平立嫡长,乱世推有功。 眼下太平盛世下,朝中几乎不存在能够威胁萧常肃地位的人,一旦皇权更迭,东宫太子萧常肃接手的,便是个前所未有的大一统盛世。 替萧常肃扫清道路,既是顺应天命,亦可保萧家皇权万世昌隆。这其中也不乏萧正弘自己的考量,曾位主东宫的皇帝本人,也没经历过什么兄友弟恭,父慈子孝。 皇权之争,历来残酷。 如今的萧常肃,堪称没有对手。 他那些异母皇弟们,没有哪个可以与他相争,若有不知好歹的士族,与别的皇子过从甚密,便是犯大忌,迟早会被皇帝收拾掉。 就连萧常肃的两个亲弟弟,帝后也做了安排。 怀王的娶妻纳妾,始终被盯着。 尽管他小太子萧常肃十岁有余。 平日里,和他的太子哥哥关系也很要好。 而梁王——崔皇后所出第二子。 年龄与萧常肃只差几岁,本身便是个大威胁。 皇帝索性,直接把他送西桓领兵打仗去了。 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望京。 这种情况下,谁能威胁到太子的地位? 萧常肃在刺杀案中的处理,让皇帝大失所望。 身为东宫太子,萧常肃竟然会让自己显得心虚,他倘若内心无鬼,又怕什么构陷?对于女人,萧常肃也缺乏魄力,只是个怀有身孕的良娣,便能让他纠结拖延。 至于…… 皇帝到底有没有怀疑自己的亲儿子? 谢择弈其实也说不准。 他向来不喜欢去思考这些权力之争。 想到那个被吊死的良娣,他不免唏嘘。 不论她在此案中,处于何种角色,其中残忍已是不言而喻——一旦事情牵连甚广,根本没有人会关心,一个女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就连她自己,都不曾关心过。 谢择弈抬头去看皇帝,发觉他鬓边的白发,较之上回相见,又多了几缕。 “陛下,当保重龙体。” 谢择弈无奈,再度低头叩首。 皇帝幽幽叹了一口气,无力靠坐在椅子上,缓慢地动了动,想说点什么,最终又没有说出口。 谢择弈伏着头,缓缓说道:“对太子殿下而言,陛下是君,亦是父,陛下之言,太子殿下必行之,陛下之计,殿下亦必从之,父子结骨肉情,承龙脉,应天命,福祸共之,荣辱共之。关于刺杀之事,陛下圣明,心中已有决断,何必再因微不足道的小事动怒?” 皇帝正身坐了起来。 良久,才开口说话。 “你不该待在现在这个位置。” 谢择弈看着面前一尘不染的地板:“弈为人臣,臣所在之处,便已是该在之处。” 皇帝打量着他,忽而说道:“朕赏你个权臣当一当,赐你入朝不拜,剑履上殿,如何?” 谢择弈迅速回道:“陛下是真龙天子,掌天下事,天子面前,谁敢称权?名为权臣,实乃罪臣,入朝不拜,剑履上殿者,不臣者当诛,微臣惜命,不敢从之。” 皇帝反驳他:“权臣如何是罪臣?你莫忘了,诸葛孔明亦是权臣,这权臣罪否,皆在个人,你如何不能,效仿孔明,功载千秋?” 谢择弈苦笑。 “微臣何德何能,哪配与诸葛丞相相提并论?” 他自认一介俗人,只配给诸葛丞相端茶递水。 皇帝正色道:“朕说你配,你要抗命么?” “那微臣确实只能抗命不从了。” 谢择弈随时准备脖子一伸等着被砍。 皇帝又问:“你真不要?” “微臣不要,微臣吃不了这个苦。” 谢择弈回绝的很果断。 皇帝听着他这番话,气恼不已:“你父亲若是还活着,怕是会悔恨自己没能早点掐死你这不孝子。” 谢择弈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陛下既提及家父,也该明白,微臣受不了这个累,倘若微臣出身草莽,定当为君鞠躬尽瘁,然而如今,微臣上有老下有小,心中实无宏图大志,望陛下成全。” 皇帝有所诧异:“上有老,下有小?” 谢择弈略显难为情:“这种事情……以后,说不定就有了……” 皇帝指着他:“你这是欺君之罪。” 谢择弈叩首:“还望陛下恕罪。” “罢了,起来吧,把棋下完,”皇帝叹息一声,视线转到了一旁的棋盘上,“你若真是草莽,那朕可能只会砍你的头。” 谢择弈苦笑不语,应声起来,默默去捡地上掉落的棋子,对圣人诸多言外之意、其中利害,早已是心知肚明。 陛下赏识他,或有私心,但若要重用他,定是要考虑他之出身,谢择弈出身东州谢家,以实权用他,最多最多,让一个杨家不太开心。 谢家与杨家,皆为东州士族,所谓东州,乃是指大胤国土,中岭以东的地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杨家与谢家,算利益共同体——整个东州地界发展好,作为士族豪强的他们,势力就更大,资本也更雄厚。 东州士族,如今以杨家为首。 正如南川张家,北州崔家…… 然重用寒门,要得罪的,则是天下士族。 若是把控不住,只怕会引起朝局动荡。 大胤盛世百年有余,今天子有意提拔寒门,委以重任,绝非是为了彰显自己的仁德那般简单。高居相位,大权在握的丞相段珩,一面是天下穷苦读书人的希望,一面是圣人手中的工具。 朝廷,只需要一个段珩。 利益。 地域。 阶级。 个中冲突,古今有之。 …… 离开胤宸殿,回衙署的路上,谢择弈感到颇为疲倦,心中升起见到某个人的期盼,仿佛只要看见那张脸,他就能好起来,精神振奋地看上几十份案宗也不会累。 没想到的是。 迈入书房,映入眼帘的便是心心念念的脸。 桑觅正揣着暖炉,坐在他的椅子上,半歪着身子,百无聊赖地听碧珠给她读话本子,那话本集子上,写着一个潦草的“尧”字,书封页印着什么侠什么义,什么江湖之类的字样。 抱着暖炉的桑觅已经开始打哈欠。 “觅儿?” 谢择弈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桑觅恍恍惚惚地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她眼皮一颤,倏然清醒了过来,坐直了身子,手中揣着的暖炉险些拿不稳。 第106章 不要杀他 碧珠赶忙上前来,扶住桑觅,接住了她手中的紫锦暖手炉:“小姐,瞧你,都快睡着了,只能怪这话本子太无趣,下回我给你念些别的!” 桑觅不做回答,去看门口的谢择弈,心神有些恍恍惚惚,见到他之后,一切好像都变得不同以往了,倏然的变化,让她自己都捉摸不透。 碧珠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流转,作为旁观者,自认将他们俩的小心思,看了个清清楚楚。 有情人相见,眼神都变得不同了。 碧珠搀着桑觅坐好,俏皮地轻笑起来,提醒呆呆愣愣的桑觅:“小姐,别看啦,是真的谢大人回来了呢!你们俩呀,现在就像是那《古诗为焦仲卿妻作》里写的那样儿,刘兰芝与焦仲卿,天生一对,往后要一起变成鸳鸯,飞在树上呢!” 桑觅不知道碧珠说的什么东西。 但听起来似乎是好听的话。 于是,略显难为情地收回自己的视线,去看碧珠,乐呵呵地冲她笑了笑。 谢择弈听着碧珠的胡言乱语,一时间忍俊不禁,想到那篇《为焦仲卿妻作》,越发觉得好笑,估计碧珠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其实是在咒他自挂东南枝,咒他们殉情。 碧珠属于,耳濡目染…… 有点文化,但不多。 不过,觅儿显然比碧珠更没有文化。 她听不懂。 谢择弈上前来,碧珠连忙退远了些。 他挤着桑觅坐下,顺势半揽着她。 “你怎么来了?” 桑觅没有回话,不经意地碰到了谢择弈的手,只觉得手背很凉,便闷不做声地将手中的暖手炉塞到了他怀里。 谢择弈拿着暖炉,直白地问道:“想见我?” ——真巧,他也想见她。 桑觅推搡了他一下,说道:“脖子。” “脖子?” 谢择弈不明所以。 他握着暖手炉,将被风吹到冰凉的手掌捂到温热,才伸出一只手去撩她颈后的一把发丝:“觅儿脖子怎么了?我看看……” 桑觅一脸嫌弃,用看笨蛋的眼神看他,随即闷闷地打开了他的手掌:“我说你的脖子。” 谢择弈一时哑然。 桑觅俯身去取放在一边的药盒。 “我给你,弄了点药。” 说着,又补充了一句。 “是很好用的药,不会疼的。” 谢择弈看着收拾着忙活起来的她,摸了摸自己包扎着薄薄两圈的脖子,心中无可言喻的动容,觅儿不需要有什么才学,她不必去懂任何文学典略,她早已是,世上最好的人,她良善、单纯,且比谁都温柔。 桑觅稍显笨拙地给他换好了药。 对谢择弈脖子上粗陋的包扎,她勉强满意。 忙完,便挪开位置,坐到了侧边去。 至于谢择弈,脖子被缠成什么样,他都觉得好看,他坐正了些,开始整理着书案上有些混乱的文书,公务和往常一样琐碎,一些文书是从外地送过来的,有一些还要送到刑部去。 昨日望京外城,菜地里发现了一颗头骨,看上还挺新,衙署照常在附近张贴了告示,待看是否有人认领。 李尧写了个纸条。 这几日,都在出外勤。 都是诸如此类的琐事。 桑觅也不急着走,待在一旁的样子,像是正窥伺着是否有需要她的地方。碧珠眼看自家小姐换完了药,也不再需要她帮衬,便瞅准时机,说要去还书,收拾了小木盒,匆忙离开了书房。 碧珠一走,桑觅反倒是无所适从起来。 谢择弈很快,一边提笔写字,一边同桑觅闲聊起来:“觅儿今日,什么时辰起的?” “不记得了。” “吃了早点吗?” “喝了点粥……” 桑觅意识到,他有意同自己搭话,似是想她陪着,又不想她无聊,一番思绪后,桑觅迟疑着转开了话头:“你是去跟皇、我是说陛下,你和他下棋吗?” “算是吧。” “你和他关系很好啊?” “你说陛下?” “嗯。” 谢择弈回道:“陛下是君,我是臣。” 身份在前,陛下再赏识他,也称不上所谓的关系好,诚然,谢择弈的确可以在这种时候,借着圣人的几分赏识加官进爵,可他不是不知道,陛下要杀他,也只是一个念头的事。 人各有志,他谢择弈的志只在于桑觅。 桑觅眼珠子转了转,倏然转到了她的正题上:“你骗我,你还说你不怎么会下棋,可那个李什么寺丞说,你下棋很厉害。” “李尧?” 谢择弈一听她说李尧,莫名有些紧张。 桑觅点头:“是呀,就是他,他还说什么花什么的,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他好像脑子不太正常,有点神经兮兮……” 谢择弈放下笔,开始神游天外。 “你脖子上的伤口……是花扎的……”桑觅欲言又止,理了理思绪后,尝试表达自己的意思,“你……你怎么知道的啊?” 谢择弈回神。 看向桑觅时,她正一脸懵懂,努力思考着。 谢择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俩心中想的不是一回事,沉默片刻后,他才淡淡地回道:“觅儿是娇花,娇花如何不是花。” “噢。” 桑觅恍然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谢择弈这家伙,其实什么也不知道。 他就是又在说他自己的下流话而已。 桑觅挪开脸,不自然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谢择弈忽然说道:“觅儿,不可以伤害好人,李尧他非奸恶之徒,不论出于何种原因,你将来,都不可以伤害他,更不能杀他。” 桑觅一脸困惑:“杀他,我杀他干什么?” “……” 谢择弈无从解释。 桑觅心里却已有答案。 他大约就是觉得她坏,喜欢乱杀人。 所以时时不忘提点她。 这一点,桑觅实在是反驳不了。 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很坏。 第107章 贵客 桑觅很快,便将谢择弈的叮嘱抛诸脑后。 这厮有时候,就是跟秃驴念经似的。 桑觅听不懂他在念什么,也没什么表情给他,乍一看,她平静的模样一如既往的乖顺温和、纯良无害。至于那个李什么寺丞,桑觅第二天便忘了他的名字,若是偶然在街上遇见,她恐怕都认不出他来。 直到…… 诸事并起。 阿爹被推至风口浪尖。 桑觅才倏然记起,谢择弈那日同她说过的话。 …… 春寒料峭,寒梅开遍望京城。 桑觅待在屋里做靴子。 窗外,狸花猫从绿瓦屋檐上轻盈地掠过。 小棋回到了院子里。 毛茸茸的身上,穿着裁剪缝制好的锦缎小衣。 桑觅略显不耐地放下了靴子,没让丫鬟跟着,轻手轻脚地往外去,她追着小猫的踪迹,一路来了开满梅花的庭院。 甫入庭院,便听见了碧珠的声音。 “小猫的这身新衣裳好看呀。” 桑觅下意识地蹲了下来,隔着漆木围栏,默默望着宽敞的庭院,红梅树下,穿着小衣服的狸花猫蹲坐着,正用毛茸茸的手掌上下洗着自己的脸,洗着洗着,便满足地舔舐肉掌。 碧珠和李嬷嬷,一左一右地围着它。 李嬷嬷提着一篮子绣品,似是正忙里偷闲,她收拢着绣品,笑着对碧珠道:“是夫人取暖时烧坏的衣裳裁下来做的,要我说,夫人也真是个奇人,若是无人提醒,头发都烧起来,她也没有感觉。” 碧珠蹲在小猫面前,摸了摸小棋的柔软的小脑袋,干笑道:“小姐她一直这样,好在现在天气也转好了,炭火不用烧得太旺,往后再暖些,猫猫大约也不用穿衣裳了吧?” 李嬷嬷回道:“得穿呢,猫公子时不时的,要去院子外那些屋檐上溜达,谢大人特地交待了,得知会附近邻里猫公子的事儿,免招惹误伤,他还同我说了,最好是在猫公子的衣裳上面,绣上谢家姓氏。” 碧珠有所会意,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 李嬷嬷叹息一声,道:“不过外面,到底是不如家中安全,但愿猫公子不会跑太远,听闻最近又出了凶案,外城一个农户后院的白菜地里,找到的那颗人头骨,已被认领。” 碧珠站了起来,神色紧绷的同时,压低了声音:“人头骨,那事儿我也听说了。” 李嬷嬷道:“是啊,说是皇商贺家的贵公子,那人头骨有野兽啃咬的痕迹,上牙齿缺了两颗,额头有严重磕碰旧伤,告示贴了数日,就在前两天才被认领,贺家的人说了,他们家失踪数月的一位公子,恰有两颗金牙,小时候摔伤了额头,大难不死,一切都已对上……” 碧珠忙打断了李嬷嬷。 “可别、可别让她知道了。” 李嬷嬷一脸心知肚明,与碧珠同样,压低了声音说话:“我已经同府里的人打过招呼了,大家都闭着嘴呢,定不会让夫人知道这回事。” 两个人,此时看起来,颇有几分鬼鬼祟祟。 像是在密谋着伤害主人家的事情。 蹲在围栏后面的桑觅,神情古怪。 只听不远处的碧珠,埋怨起来。 “小姐她,脑子里现在就想着破案!危险的紧,这事儿一旦给她知道了,马上就去找谢大人咯!这就叫,有其父必有其女!这坏习惯,都是桑大人教她的……” 李嬷嬷半是无奈半是慈祥地笑起来。 碧珠提起这些事儿,说的眉飞色舞。 桑觅越听越,脸色越古怪。 什么叫,有其父必有其女啊? 恪尽职守的刑部侍郎,生了个行走法外的女魔头,原来这叫,有其父必有其女。 桑觅柳眉微蹙,念头转了转。 想到了碧珠与李嬷嬷说的人头骨。 人头骨、人头骨? 皇商贺家的公子? 那不就是…… 惨死在她手中的受害者吗? 谢择弈竟在暗地里查她? 桑觅站了起来,面无表情地来到碧珠与李嬷嬷面前,猫猫小棋过来蹭了蹭她的脚踝,随即,便在地上自顾自地打起了滚。 她低头瞥了一眼小猫,有些不满地叉了叉腰:“你们在说什么呢?” 碧珠吓得脸色发白。 “小、小姐?!” 李嬷嬷缩着脑袋,不敢回话。 桑觅伸手指了指她们:“老实交代。” 两人没办法,只好将隐瞒了两日的事情和盘托出,细细到来——外城有一农户,开了两亩菜地,年关大雪时,压塌了菜地后一座小坡,滚了不少碎石和山土下来,这农户前不久清理山土碎石,准备种地,却发现了一颗人头骨,便报了官。 这颗人头骨经验查后,在望京内城外城皆有长贴告示,寻人认领,最终,贺家来人认下,说,这是他们家失踪了数月的三公子。 人头骨上的金牙被盗去,贺家公子大概率是遭歹人杀害,如今失踪案成了凶案,大理寺的人正在查着,不让她知道,自是因为,她一旦得知此事,必会屁颠屁颠地掺和进去。 桑觅理了理思绪,一时有些不是滋味。 谢择弈明知道…… 可他都没有跟她说,这颗人头骨的事。 桑觅没来由的心神不宁起来。 并非是怕自己被逮住,只是想到自己被隐瞒,心口堵得慌,暗暗隐藏着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被桑大人砍头,她可以欣然接受,然而若是被谢择弈砍头,她似乎接受不了。 碧珠见桑觅神志恍惚,以为她又想去查案。 自家姑爷查案,那叫猫捉老鼠。 但自家小姐去查案,那只能叫狗拿耗子。 碧珠张口劝她:“小姐,咱们别去管那些不吉利的事情儿,穷凶极恶的杀人犯多可怕呀……” 桑觅白了碧珠一眼。 心说她什么也不懂。 未开口回话,木廊那边,老管事急匆匆赶来。 “夫人,夫人……” 桑觅不明所以地回头看去。 管事停步,恭身行礼。 迟疑片刻后,郑重说道:“有、有贵客到。” 第108章 谢四 桑觅到前堂时,已有一名眉分八彩,目若朗星的男子悠然坐着,手中正剥着嬷嬷送上来的一盘小瓜子。 嬷嬷沏好茶退下,男子也将面前的干果和点心推到了一旁去,好整以暇地看向桑觅:“你就是,桑明容的女儿。” 桑觅好奇地打量着他:“你是?” 男子起身,轻笑道:“我啊,谢泉音。” 桑觅无言。 她已认定,自己不曾见过这个人。 亦不曾听说过这个名字。 但此人姓谢,身份已是不言而喻。 桑觅想了想,道:“你是谢择弈的亲戚呀?” 男人听到这句话,面露微惊。 “谢择弈?你这么叫他?” 桑觅有些摸不着头脑:“啊?那不然呢?” 她一贯不太会和这些亲戚朋友打交道。 男人敛下心头短暂的诧异,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上前几步,徐徐说道:“你说亲戚,或许算吧,不才谢风弦,字泉音,引风动弦,以听泉音,高山流水琴三弄,明月清风酒一樽。” 桑觅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男人俯身看她,嘴角的笑意戏谑加深:“你该叫我一声——四哥,我的好弟妹。” “……” 桑觅呆若木鸡,不知该作何反应。 迟钝的她,此时此刻,才明白此人身份。 谢风弦,谢择弈一母同胞的亲哥哥。 —— 寂静的宅院中,灯火错落。 谢择弈到家时,天色已然暗去。 管事听见动静,很快迎了上来。 他躬着身,又细细说明了一番情况,正如府上小厮跑去衙署送的口信那般,谢四爷眼下正在家中,已清扫院落暂歇。 谢择弈对于谢风弦的到来不做理会。 “夫人呢?” 管事低头,小心翼翼地回道:“夫人,今日胃口不好,天将黑便去床上躺着了。” 谢择弈回房间换了一身衣裳,而后径直去找桑觅,过西院时,见到熟悉的青年男子正于梅花树下,点灯煮酒,热气与浓重的酒息,缭绕冬夜红梅间。 “小五——” 谢风弦一眼便看见了他。 招呼间,挥了挥手中的酒杓。 “你娶的这位妻子,对我不太礼貌。” 谢择弈本不想理他,可听见这句话,脚步便停住了,沉着脸看过去,静默片刻后,一声不吭地来到谢风弦面前,朝着他的脸就是一拳头。 “我比她更不礼貌。” 谢风弦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踉跄了两步,手中的酒杓哐当掉在了地上。面上颇为狼狈的他摸了摸自己挨打的嘴角,一阵发笑:“这么招待亲手足,我的好弟弟,你可真是越来越出息了。” 谢择弈眼下没空同他纠缠。 给了他一拳后便匆忙离开。 …… 安静昏沉的卧房。 桑觅裹紧被子,闷不作声地蜷着。 床头小几上,盘着一只小狸花猫。 一人一猫百无聊赖地对视着。 桑觅实在,没什么心情招待谢五郎的一大家子亲戚,明白自己被隐瞒的她,有些惶惶不安,手头没做完的靴子也懒得再摆弄。 嫁人,说到底还是很麻烦。 可是,一直待在家里…… 她或许,也会给桑大人带来麻烦。 桑觅浆糊般的思路还没理清。 熟悉的脚步声传来,守在门口的丫鬟身影动了动,谢择弈推门而入,很快到了她跟前。 桑觅浑浑噩噩间,已错失装睡良机。 “觅儿。” 谢择弈坐在床边看她。 桑觅藏在被子下的小手捏着被角,硬着头皮说道:“你亲戚来了。” 谢择弈不以为意:“我知道,我四哥现下在府上,觅儿今日,怎么这么早便躺下了,身子不舒服?” 说着,他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额头。 桑觅缩了缩脖子,不太想给他碰:“我、我不太会和一大家子人打交道。” 谢择弈应道:“嗯,我也知道,觅儿不用会,觅儿只要和我打交道就可以了,其他人都不必管他们。” 桑觅一时说不上话。 “你脸色不好,哪里不舒服?” 谢择弈关切地问着,又想来探她的体息。 桑觅忙爬了起来,将被子像大衣似的,包在自己身上,与此同时,往床里躲着,尽量与谢择弈保持着合适的距离。 谢择弈的手落了空。 他看着她不寻常的脸色:“头疼?” 桑觅没回话,拢紧被子,压了压自己小腹。 谢择弈问:“肚子疼?” 桑觅摇头,继续调整着身上的被子。 谢择弈又问:“心口疼?” 桑觅还是摇头。 谢择弈上床凑近她。 桑觅用眼神表示着某种拒绝,忽而出声问道:“你在查什么案子?” “没查什么,”谢择弈略显丧气,只得又退到了床边,心中到底是忧心着她的状况,“觅儿不舒服吗?” 桑觅扁了扁嘴,道:“你在查贺家那小子的案子,我都听说了,他的脑袋被找到了,你分明就是……这件事,你都不告诉我,还说什么,要教我查案……” 谢择弈一时哑口无言。 桑觅心绪一阵复杂。 诸多她想不明白的事,让她感到烦心,她不明白,杀人到底有什么不对?那个姓贺的难道不该死吗?为什么,为什么不可以杀他呢? 还有,谢择弈为什么不告诉她。 这种感觉,一点也不好受。 小时候,桑大人也常常骗她,他会骗她说,水里有水猴子,水猴子喜欢吃小孩,桑大人犯了头痛病也不让她知道。 可谢择弈,和桑大人不一样。 桑觅有些憋闷:“我、我不想和你说话……” 她看上去有些酸涩,然而,在他面前,却比起以往,多了几分撒娇的意味,她会对他生气,会讨厌他,会对他说很多心里话,于他而言,这何尝不算一个好消息呢? 谢择弈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我没查,这事李尧在办,他对此有些执拗,除了贺家公子的死,还有好几桩失踪案,他都想查,他已有所疑心,但觅儿你别担心,不会有事的,你相信我。” 桑觅眨了眨眼睛,神态有所放松。 她抓住了她的重点:“你不查我吗?” 谢择弈又是一阵无奈。 他拖长了尾音唤她:“觅儿——” “我信你,所以觅儿也相信我,好不好?” 谢择弈如今,还有什么不曾见过的呢?他又还有什么不可接受的呢?事到如今,他怎么会,再去计较那些事?他早已看穿一切,早已看穿她之本相——她就是,世上最好的人,她是无可替代的,最良善单纯的觅儿。 桑觅被他一本正经的模样说得有些恍惚。 谢择弈见她放松心神,上了床榻,凑过来揽她,趁着她还在整理她那简单的思路,一个劲地吻她的脸。 桑觅一时之间,又快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身上的被子,在两人之间,也松松垮垮着。 好一会儿,她才不自在地推搡了几下。 “你、你别把口水弄我脸上……” 第109章 她没那么下流 谢择弈不情不愿地被她推开,丝毫没有气恼的样子,反是担心只穿着单薄里衣的她冻着,扯了扯被子给她盖着。 张口,又是打趣的话。 “那觅儿把口水弄我脸上?” 桑觅古怪地瞥他。 她才不要做跟他一样的事。 一想到那种画面只觉得黏糊糊。 然而,自己这张嘴,总是和脑子不在一个地方,一个东走,一个西顾,充斥着不可言喻黏腻感的脑子,混混沌沌,无从思考,嘴上,却已娇声娇气地嘟囔出声:“我没有你那么下流。” 谢择弈发笑:“嗯,是,我下流。” 下流这两个字,只有从她嘴里说出来,才好听。 桑觅默了一会儿,忽而道:“你今天,回来得好晚。” 谢择弈道:“有时候事情会多些,但不是查案。” 桑觅皱眉,略显不安。 查案…… 谢择弈不查案,别人也会查案。 桑觅低头看着被单上的绣花纹样,若有所思:“那个李寺丞……” 说到一半,好像又忘了。 谢择弈替她补充道:“李尧。” 桑觅点头:“我想起来了,你不让我杀他。” 谢择弈说:“他非恶徒,觅儿自然不可杀他。” 桑觅对此也没反驳。 不杀就不杀吧。 大不了就是被砍头。 桑觅无所谓地问着:“他要查什么?我……我杀人的事情吗……” 谢择弈回道:“觅儿别担心,他没有怀疑你。” 桑觅听罢,暗暗不以为意,这些查案的家伙呀,嘴上说着这个那个,其实什么凶手都抓不着。 这李尧说不定也是个大笨蛋。 谢择弈见她一脸无谓,那双漂亮的眼眸中,漆黑的瞳仁时不时滴溜溜乱转,全然没有凶恶之向,心下放松,于是继续说道:“他只是疑心,桑家与望京城里的一些失踪案有关。李尧猜测,你父亲和案件有关,毕竟其中好几个失踪者,都与桑家有过接触,甚至是桑紫玉,失踪前也同桑侍郎闹了不和。” 听到这里,桑觅整个人便紧绷了起来。 这个李尧,原来不是要查她。 他竟是要查桑大人! 桑觅像炸毛的猫似的,一爪子朝着谢择弈的胸口拍了过去。 “不准伤害我爹!” 谢择弈挨了不轻不重的一巴掌后,接住了她细腻的手腕,连忙凑上来抱她:“觅儿,别生气……” 桑觅在他怀里挣扎着:“不准把阿爹牵扯进来,否则,我、我不仅仅要杀他,我还要杀你,反正我是妖怪,我的大魔头,妖怪就是要杀人,我也只会杀人。” 一想到自己所做的事情,会将桑大人他们牵扯进来,桑觅心口就难受极了。 谢择弈宽慰道:“别恼,觅儿,岳父大人毕竟与这些事无关,查不出什么东西来的,再者,他毕竟是手握要权的朝堂命官,没人能凭着一点蛛丝马迹查到他身上,事情很快就会过去。” 桑觅懒得听他长篇大论,推搡着他。 “你走开!” 谢择弈一时间,满脸受伤。 对她来说,家人似乎永远都是最重要的。 而他谢择弈,跟她养在后院的花一样,可有可无。 诚然,谢择弈很想问一问她,对她来说,他到底算什么呢? 可觅儿这么好,这么完美,要紧的是,觅儿眼下愿意和他待在一起,他到底还要奢求些什么呢? 谢择弈耐下性子,安抚道:“觅儿,我知道,你在乎他们,担心他们,不过别怕,他们都不会有事的……” 桑觅甩了甩脑袋,对他所言,全然一副不听不听王八念经的态度。 她恼火地握了拳头,不轻不重地抡了他几下。 “我要把你杀了。” 谢择弈任由她发泄着:“好好好,我给你杀,总之,你别太担心这件事,别轻举妄动,更不要气坏了自己。” 桑觅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好像更恼火了些。 不是气他不让她杀人。 不是尚未发生变故时,过分的忧心。 而是气恼自己,变得不同于以往。 桑觅恍然意识到—— 自己连打他的劲儿,都提不上来了。 她现在,不仅仅是嘴巴不听话,手脚更不听话。 桑觅急得拍了拍盖在膝盖上的被子。 “我不要和你说话了。” 谢择弈捏住她的手腕,制止她:“别的都可以,这个我不能答应,觅儿不和我说话,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桑觅不去看他,甩开他的手,接连又推搡了几下:“出去!出去!你出去!你真的烦死了!” 嘴上说着心烦,心里却好像,多了某种满含相信的笃定,桑觅下意识地去想,解决问题的办法,有时候不只是杀人,她也可以,更多的,去相信他——他和别人,不一样。 “觅儿、觅儿……” 谢择弈被好一番嫌弃,死乞白赖地唤着她的名字。 最终,还是被她一拳打下了床。 他看着她闪烁不定的眼眸,百般不情愿,却也只得先离开。 谢择弈到了门口,缓缓阖上门。 他站定了一会儿,隔着厚重的木门同桑觅说话。 “那,那觅儿你好好休息。” “早点睡觉……” “记得,盖好被子。” “还有,记得相信我……” “我,我去书房睡……” “觅儿你不必担心我,书房一点儿也不冷。” “我一个人睡,一点儿也不会害怕。” 谢择弈说到这里,转身便走。 走了两步,又回到了里间门口。 心想,她是不是回答了他,走远了他可能就听不见了? 谢择弈驻足片刻,幽幽道:“你真的,不用担心我……” 似是,自言自语。 几步之外,守夜当值的丫鬟原已是昏昏欲睡。 眼下硬生生抖擞着精神,憋住自己的表情。 谢择弈倒是不注意这些,颇为失落地转身离去。 …… 在夜里被赶出门的谢择弈,默默去往西边庭院。 幽静昏沉的庭院中,仍然酒香弥漫。 谢风弦靠在椅上,一边是寒夜冷风,一面是炉火酒热。 谢择弈闷闷地走过来,自顾自地坐在了酒炉另一边。 “你怎么又来了?打我一拳还不够?” 谢风弦似笑非笑,转头看他。 谢择弈没理会,伸手去取酒杓,动手斟酒。 谢风弦打量着他,嗤笑道:“你这什么表情?被她赶出来了?倒也不曾听说,桑明容的女儿,是个悍妇呀,小五,你怎么回事?对妻唯唯诺诺,对兄重拳出击?” “啰嗦。” 谢择弈略显不屑地打断了他的奚落之语,随即端着酒杯,一口饮尽,继而说道:“我为什么打你,你心里清楚。” 谢风弦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眼底的情绪,却在夜色下,晦暗不明。 第110章 事以密成,语以泄败 谢择弈对整个谢家心态很复杂,在年少无知时,他曾以为,对他来说,谢家的福荫便是一切,可越长大,某种与生俱来的孤独之感,越发无从安放,谢家对他来说,太大了。 没有什么父慈子孝,大家都在考虑更多的东西,什么事,仿佛都能扯上整个家族,母亲是好母亲,但她瞻前顾后的样子,总让谢择弈看得难受。 直到亲眼见识到,杨景宣如何被他之家族所弃,谢择弈才恍然明白,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备受宠爱的谢家幼子,不是什么天之骄子,他只不过是一条可怜的谢氏米虫。 这一次,在京畿偏县遇险,只是让谢择弈更加认清了这个现实——要么,依附谢家而生,为谢家门楣,付出心血,要么就变成一条被砍成两半的虫。 如果没有觅儿…… 他恐怕早已命丧黄泉。 与这么一条可怜虫的自己相比,觅儿是多么单纯且完美无缺的人,觅儿永远,值得他用全部的心力去喜欢,哪怕事到如今,谢择弈也仍然,对此笃信不疑。 谢风弦见他陷入深思,迟疑片刻后,缓缓说道:“其实我不清楚,不必把你四哥我想得太险恶,这世上多的是我不清楚的事情,就好比说,你为什么那么固执,我可是一点都想不明白。小五,你我血脉相连,手足之情,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 谢择弈定了定神,敞开问道:“四哥人不在望京,却也消息灵通,既如此,前不久的太子良娣与刺杀案,四哥可知情?” “你既拿此问我,心中便已有数。” 谢风弦啜饮着温热的酒,幽幽回道。 他望向远方夜幕,徐徐说起了来龙去脉。 “此事说来话长,也非我谋划,实在是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自食其果。多年前,萧常肃曾游历琼国,赏山玩水,琼王世子大宴数日款待,在那场大宴上,萧常肃只一句粗鄙妇人言行无状,便让一女子,失去了至亲至爱,而此女,在几年后,以琼国郡主之名,送予东宫,成为了萧常肃的宠妾,事情最后发展成这样,如何不算自食其果呢?” 谢择弈眉头紧蹙:“谁在望京埋的暗桩?谁给你们的胆量对东宫下手?一旦行差踏错,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谢风弦淡淡说道:“别说的好像我们密谋造反似的,谢家虽非太祖皇帝开创基业以来的班底,但历来也是忠君爱国,代代为圣人鞠躬尽瘁。” 谢择弈忍不住笑了。 谢风弦一本正经地说道:“小五,别笑,咱们没干什么不好的事,匡君正主,如何不是忠君爱国呢?” 谢择弈还是很想笑。 太子无德,匡君正主。 是为,忠君爱国。 说的很好听,但其实是大哥对谢家眼下在朝中不上不下的状况不满很久了,如今谢家这代满门人杰,凭什么做小伏低? 谢择弈想起自己差点死了。 不禁,笑得更大声了些。 谢风弦打断他:“都说了别笑,你还笑。” 谢择弈自嘲地笑着,反问道:“我于京畿偏县遭逢暗杀,侥幸逃过一命,苟活至今,如何不能笑?四哥,你可知,我差点就没命了。” “唉——” 谢风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非谢家能左右,大哥也尽力了,他给你写了多少封信,你自己数过吗?十九封,整整十九封,劝你回老家祭祖,你为何不听呢?” 谢择弈总算是笑够了,听着四哥这番话,无所谓地给自己倒酒。 谢风弦无奈地说:“小五,你总是在该天真的时候成熟,又总是,在该成熟的时候天真,回望京跟死人打交道,不过是你的意气用事,这份意气用事,迟早会害了你自己。” 谢择弈喝了两杯酒,心绪也渐渐平和下来,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只想知道,害我性命之事,你和大哥,有没有插手。” 谢风弦微微怔了怔:“你把我们想成什么样子了?!这件事,我们也是事后才得知情报的,如果没有大哥,根本拖不到那时候,大哥为你,已是竭尽心力!” 谢择弈不再纠缠于这个问题,坦然问道:“所以,是谁要杀我?那到底是谁的人?” “张秉成的人。” 谢风弦直截了当地给了回答。 “张家?” 谢择弈略显意外。 谢风弦喝下一整杯酒,随后说道:“张家的人忍你很久了,倒也并非因为你刚正不阿的秉性,实在是你作为东州谢家的一员,老站在寒门那边,赞成段丞相的主张,更是屡屡妖言蛊惑圣上,对张家的人来说,你俨然是士族中的败类。” 谢择弈了然,综合多种原因,张家显然有了必须除掉他的理由,但他还是为此辩驳了一下:“我可没有站在寒门那边。” 他凡事,都追求一个讲道理。 张秉成没有道理的时候,他当然不会赞成他的那些主张,至于寒门,谢择弈与段珩根本不熟,这一切纯属张丞相臆测,他站在张家那边的时候,张秉成怎么不提了? 谢择弈眼下,大约明白了一些。 谢家是要,并张家,除寒门…… 匡君正主。 谢风弦说道:“我回家之前,已同张家的人见过面,你若是别在里面添乱,他们断然不会再对你下手,话说回来,你可真能打,深藏不露……” 谢择弈听到这里,出声打断了他。 “那么,张家背后之人呢?” 谢风弦喝着酒,没回话。 谢择弈索性也就直接问了。 “怀王,还是梁王?” 谢风弦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淡然回道:“事以密成,语以泄败。” 第111章 她完美无瑕 “呵。” 谢择弈冷然轻笑了一声。 对兄长给出的回答,一点也不意外。 倒也不必告诉他,他没那么想知道。 四哥的话,言外之意,乃是指事情还多着呢,他谢五不必去猜。 兄弟俩之间,于此话题,终是打住。 对饮三两杯酒,谢风弦起了头,两人闲聊起了少年时的一些琐事。 “东州谢氏站在了哪边,对固执己见的你来说,没那么重要,成为一个局外人,有时候也是一种智慧,如今你大难不死,若有变故,想必你也可以好好活下来。我方才所说的那些话,你全当没听见好了,小五呀,你还记得,你小时候,谢家是何种光景吗?” 谢择弈略显怅然:“人哪里记得那么多幼时久远之事,四哥你也未必记得。” 谢风弦说道:“咱们俩,说来可算一起长大。” “呵。”谢择弈不置可否地笑着。 幼时旧事,历历在目。 谢择弈记事起,人便已在了青州齐郡。 那时候的谢家,一派欣荣。 他是谢家嫡出第四子,且是幼子,家中上上下下都对他多有关照偏袒,但谢择弈在谢家的情况,却也并非这么简单。犹记,四岁时,父亲返乡祭祖的日子里,顺道,请了一位隐居深山的老神仙回来,老神仙替谢家算了一卦,而后道,谢家主母福泽深厚,连生四男儿,是为天意,四子长大成人,即谢家满门人杰,若谋大事,当取此时。 那时候的谢择弈,只当这是算命江湖术士的好听话。 从未想过,父亲早已当了真。 嫡系连生四个男儿,实在罕见。 天赐大丈夫,何愁族业不兴? 谢择弈六岁时,父亲已翻遍谢家旁支——一八岁男孩,从山野逃生,为活命,斩蛇斗野狼,茹毛饮血,捱过七日夜,最后过继入了主家嫡系,做了谢家的三公子,此事亦再无人提及。 世人只道谢大人宽宏,不忍旁支才俊埋没受辱,以嫡系待之。 彼时的谢择弈不懂,一切不过是嫡兄与父亲厚积薄发的老谋深算。 只知道,他多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亲哥哥。 再长两岁,他成了实实在在的谢五郎。 然而,谢家的嫡系男儿郎,尚未做点什么,他们的父亲便驾鹤西去,兄长也没能留在望京,领官长居定州。 偌大的东州,唯有杨家权倾朝野。 那时候的谢择弈,其实什么也不懂。 他对父亲充满敬意,可父亲到底是没空教导他什么,母亲也很忙,操持诸多家业,常年与兄长待在望京,他这个放养于故居的谢家幼子,同父母聚少离多。少年时的谢择弈,后来又,误打误撞的,跟着杨景宣荒废度日。 种地、打铁、练剑…… 各种不务正业。 谢择弈或许该承认,自己选择回到望京,多少有些意气用事,直到他有幸认识桑觅,十六岁的小姑娘,将庶妹桑紫玉的玩笑话当了真,她抓着灌木丛里的蚱蜢,懵懵懂懂地往自己嘴里塞。 桑紫玉嘲她是个傻子。 可桑觅吃得很开心。 她嚼巴着蚱蜢,摘花送给桑紫玉。 她说:虫儿好,妹妹也好。 桑紫玉气得打开她的手,嫌弃地跑走。 而,偶然撞见她们的谢择弈,好像十几年的茫然,就此落了地,飘萍生根。 从此以后,他也算有了派系。 不站什么寒门,不站什么士族。 谢择弈的派系,只有觅儿。 他希望,天下太平。 他希望,苍生久安、觅儿无忧。 不知不觉间,谢择弈好像喝了不少的酒。 夜里的风,越来越冷了。 谢风弦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自己游历四方的趣事,平和缓慢,没完没了。 谢择弈兀自沉思着,起身要走。 他想起来了,他有事要办。 谢风弦侧头看他:“你干嘛去?” 谢择弈停步,理了理思绪,随后面无表情地回道:“事以密成,语以泄败。” “……” 谢风弦怔住。 —— 深夜。 刑部侍郎府上,万籁俱寂。 偶有值夜的丫鬟小厮,满脸困倦地提灯走过。 空置的闺房后院花圃中,不少花儿只剩深绿色的枝叶,一些芙蓉花被寒冷的天气冻到枯败,栽在角落里的梅花倒是盛开着,点点花瓣,在黑夜中映射着微弱的光。 漆黑的身影,小心翼翼地忙碌着。 无人注意。 谢择弈挖了很久,终于摸到了一根手骨。 他又挖了片刻,带出了一具女子尸骨。 散发着恶臭的尸骨上,残留着一些腐肉。 织锦衣物还未怎么烂掉,长发稀稀拉拉地挂在森白的头骨上,珠钗松散地掉在了湿润肥沃的土壤里,半掩埋着。 他顺着这具尸骨,又挖了一会儿。 很快找到了第二具尸骨。 这具尸骨显然是一名男子。 看上去高大许多。 但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很好,又是一名他完全不知道的受害者。 谢择弈在深坑中,提着肩胛骨,对着这具尸身,发了一会儿呆,想到觅儿挖坑掩埋他们时的场景,忽然很想念她。 “你说觅儿,她有没有盖好被子?” 他喃喃自语着。 死去的男人并没有回答他。 谢择弈暗暗叹息,把骨架拉了出来。 他将松垮垮的两具骨架,装进了麻袋里。 “姐夫不能让你留在家中了。” “你放心,姐夫会给你找个好去处。” 谢择弈按着桑紫玉的头骨,往下压了压。 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去翻找掉在土里的珠钗,几支钗子都给他找了回来。 谢择弈将最后一支珠钗,扎进桑紫玉的头骨里,他看着眼前那颗耷拉在麻袋中的头骨,轻声说道:“觅儿对你真好,她还给你别了珠钗,但你知道吗,你戴着,没有觅儿好看。” 说完,他扶了扶桑紫玉的头。 谢择弈恍恍惚惚地想到,作为妹妹,桑紫玉的相貌,和桑觅也相差甚远。 只有觅儿,生得那么惹人怜惜。 她的眼神,永远清澈无害。 觅儿她,完美无瑕。 谢择弈掩埋好挖坑的痕迹,将花丛铺好。 心中,无限笃信着。 第112章 梁王 桑觅没能睡着。 她裹着被子,左右辗转,眼睛一直睁着。 周遭漆黑一片,不知是什么时辰。 府上也已没了动静。 外头值夜的丫鬟,都换了两个了。 桑觅想到书房那边,冷冰冰的卧榻,心头思绪纷乱,那里没有烧烟取暖的炉子,春夏时还好,冬日里睡起来,定是冷的。 谢择弈捱得住吗? 笨蛋是否抗冻呢? 桑觅心里难受极了。 她自己是个怪物,不怕冷不怕热。 谢择弈和她不一样呀。 桑觅辗转反侧,倏然想到,书房那边,暖和的被子或许都没有,忙从床上爬了起来。 她抱着厚且柔软的被子,轻手轻脚的,没有惊醒值夜中打瞌睡的丫鬟,闷不做声地往书房去。 此时,谢府上下,一片寂静。 黑夜深处,唯有远处的鸡鸣狗叫。 桑觅抱着被子到了书房,推门进了里屋,却没见到谢择弈的身影,小榻上的枕头和织物整整齐齐,冰冰凉凉,丝毫没有睡过的痕迹。 桑觅不禁,皱起了眉头。 谢择弈这厮,又骗她。 他根本没在书房睡。 他可能跑去和他亲戚一起睡觉了。 罢了,两个人一起睡,至少不会冷。 桑觅神色郁郁地站了一会儿,随即裹着被子,在榻上躺了下来,不知不觉间,她的呼吸渐渐平稳,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 夜里凌晨,略显狼狈的谢择弈回来了。 他招来值夜的小厮,沐浴更衣。 谢择弈收拾完毕,回书房就寝。 天边,已泛起白光。 里屋卧榻上,桑觅裹着被子,蜷缩着睡着。 谢择弈一时恍惚,以为自己精神失常,产生了幻觉,直到伸手触碰,才敢确信,躺在自己面前的,正是真真正正的觅儿。 她呼吸温热平缓,凑近了听,可以听见像猫一样的轻微的咕噜声。 谢择弈在榻边蹲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将手伸进去,捂了一会儿后,指尖才去勾她的手指。 最终,谢择弈靠在她身边,半睡半醒。 天光大亮,外头动静接连传来。 桑觅迷迷糊糊地睡醒。 醒来的瞬间,猛然惊觉谢择弈在她身边伏着。 桑觅一把抽回了自己那只被轻轻攥着的手,对于眼前的景象感到茫然,仿佛自己昨夜梦游了似的。 谢择弈也很快醒了。 他抬眼看她:“觅儿。” 眼底,满是憔悴。 好像一夜没睡。 还干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一样。 桑觅没有过多的理会他,只是略显无措地东张西望了一会儿:“我怎么在这里?” 谢择弈:“……” 他也很想知道,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觅儿梦游了吗?” 他柔声问着。 桑觅摇头,不知所云。 谢择弈没再回话。 只希望她不要有什么梦中杀人的坏习惯。 桑觅看着他,想到自己昨夜的鬼使神差,便一阵心气不顺,光着脚匆匆忙忙往外走,对于他的一些叮嘱全当没听见,整个人显得神经兮兮。 谢择弈以为她还在恼火贺家公子失踪案的事,一时也不知道还要如何与她解释,接连两日,他在家休息,未去衙署,与桑觅之间,却也还是变得不同以往,旁人看来,他们两个人莫名其妙,闹了别扭。 自诩识趣的谢风弦,也没在谢府待多久。 向来喜好游历四方的谢氏四郎,如今回望京访亲,第二日便住进了京中繁华之地、舞乐坊。通宵达旦,赏舞听曲。 关于谢风弦突兀,或者不那么突兀的现身,也很快,被另外的消息彻底淹没——远在西桓的天家皇子,梁王回京了。 …… 谢择弈休息几日,恢复如常。 他照常去了衙署上值。 桑觅很想打起精神,去看看贺家公子那桩案子查得如何,但她好像又不愿意看见谢择弈,整个人看上去蔫蔫的。 一大清早,桑觅便抱着进展缓慢的靴子。 又拆又缝。 李嬷嬷在一旁看着,一切由着她。 碧珠从外面办了事回来,面容大喜。 “小姐,今日有热闹看呢!” 她匆匆见礼后,便在一边说道了起来。 “远在西桓的梁王殿下回京了,领亲兵在外城东陵驿等候着,听说宫里来了消息,今日午时禁卫军开道,迎梁王入城,城里的百姓都等着看这位百胜西桓的梁王殿下英姿!” 桑觅郁郁寡欢地看她:“梁王?” 碧珠乐呵呵地笑着,满含激动地说着:“是呀,这位梁王殿下,乃是帝后所出,身份尊贵不说,更是生得英俊不凡,百胜西桓,远征异族,勇武过人,要紧的是,他这次回来,带了什么西桓大礼!” 桑觅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表情。 “什么西桓大礼?” 她语气蔫蔫,像浸湿了的木头人,坐在这里都全靠强撑。 碧珠眉飞色舞地说着话,拼命地勾起自家小姐的兴趣:“奴婢也不知道,这位梁王殿下,上回回京,都是一年前的事了,那时候阵仗可没如今这么大,不过,奴婢也没机会去看,小姐,咱们出去瞧瞧呗!” 桑觅不以为意,闷闷地反问道:“一个男人有什么好看的?” 更何况,她乃人妇。 好端端的,去看什么梁王? 梁王,不就是皇帝老头的儿子吗? 皇帝老头儿子那么多,又不是什么稀罕物。 桑觅对于皇帝老头那些儿子,没什么了解,只晓得阿姐说过,皇子都是贵人,可贵人之中,也分高低,诸多皇子中,能封单字王的,多为受宠,身份不凡,封双字王的,那显然是差些,大胤开国以来,还没封过异姓王为双字王。至于出身比较低,按序所排的皇子,其中不乏尚未得封号的。 但皇子终究是皇子,都是贵人。 阿姐跟桑觅念叨了很久,才算让她记下。 就是怕她以后,见到这些贵人没了礼数。 桑觅不记得什么礼数不礼数。 她只记得,字越少,身份越尊贵。 除了,太子殿下。 大家都说,太子殿下最尊贵。 不过,桑觅瞧着太子殿下那样儿,也是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看不出来尊在哪里,贵在哪里。 论斤两称重卖,能卖到多少钱呢? 碧珠不懂自家小姐又在走神什么,不遗余力地出声劝道:“小姐,你这几日,心情不好,就当出门散散心咯,咱们也去看看热闹嘛!” 桑觅回神。 很快,打断了她。 “我才没有心情不好。” 碧珠干巴巴笑一阵,别开脸撇嘴,嘀咕着:“你就犟嘴吧!” 李嬷嬷停下手中的女红活,哑然失笑。 碧珠踟蹰片刻,大着胆子上前来,将桑觅拉起,非得,将她带出门散心看热闹不可。 第113章 道士 “小姐,你同谢大人吵架了吗?” 碧珠寻了机会问桑觅。 桑觅很快回答:“没有。” 碧珠若有所思:“那你这两日一直半死不活的样子,难不成是因为、因为谢家来的客人么?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吗?实在是不应该呀……” 桑觅打断她的继续发散:“我、我梦游了。” 碧珠难以置信:“梦游?” 桑觅点头:“我梦游了。” 一派认真,倒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碧珠用力地甩着脑袋,说道:“小姐!你才没有梦游,你从小到大,睡得就跟死猪一样,好几只公鸡一起打鸣都叫不醒你!怎会梦游?” “……” 桑觅无言。 觉察到自己言语有失,碧珠忙改了话头,宽慰道:“我是说,奴婢伺候小姐你这么多年,没见过你梦游,你别胡思乱想啦,你就是害了相思病,思虑过多,小姐你放心,以后你想去查案,想去干什么都行,奴婢都陪你去,奴婢再也不劝你了……” 桑觅懒得再理会碧珠。 碧珠一天到晚傻乎乎的,她什么都不懂。 什么相思病…… 她百毒不侵,根本不会得任何病。 …… 桑觅领着碧珠与李嬷嬷,带着两名小厮,赶了马车到青龙北街看热闹。 此时的青龙北街已被禁卫军左右分开,隔出了一条宽敞的大道,禁卫军拦着的两边,都围了不少探着脑袋张望,不明所以的平头百姓。 桑觅在碧珠的指引下,上了一座阁楼,一行人来到三楼木台,目光越过围栏,向下看去。 七七八八的书生、酒楼伙计,还有商户很快也围了上来,众人站在阁楼上,伸着脖子的同时,各自交谈着。 桑觅站在了一个很好的位置。 碧珠与李嬷嬷护在她身侧。 随着秩序分明的队伍入城,三两列骏马牵引的大车出现在众人面前,只见,比人还高的轮毂上,架着一面沉重的大鼓,大鼓周围镶金圆边上,挂了几条细长的银色锁链。 锁链尽头,是一双轻盈跳跃舞动的玉足。 玉足踩在鼓面上,节奏分明。 站在高处的众人,正好能够清晰地看见站在鼓面轻盈起舞的美人,她罗裙轻摆,摇曳生姿,一张白皙小脸,更是绝色无双。 一时间,男人们相继看呆,瞠目结舌。 美人身上的长裙不似夏日单薄,却也捱不住冬天的寒风,但她好似觉察不到冷意,沉浸在自己的舞蹈之中,伴着前后同行的乐师车架上,演奏的曲调,跳着整个望京城的百姓从未见过的曼妙舞姿。 她的头发好像是一种深棕色,在日光的映照下,又隐隐散发着微妙的红。 “好漂亮的人儿。” 碧珠都不由得,发出感叹惊讶之声。 桑觅没有回话。 她对美、丑没什么概念。 反正周围的人都说美,那就是美。 同站在阁楼台上的几个青年书生,听见了这番话,打量了她们一番,只当桑觅和碧珠她们,是几个小有家资、看热闹的妇人,不禁显摆了起来。 “这可是,西桓伏林部的公主。” “听说,她是西桓第一美人!” “是伏林部此次进献的宝物之一!” “咱们也有幸,看一看这稀世珍宝呀?” “你笨哪,这当然是天子给咱们看的。” “是啊,说是宫里来的消息,圣人对于这批伏林部献宝早已有了定夺,有意让驻外城驿站的梁王暂缓入城,就等着今日,携宝走青龙主街入嘉德大殿,以彰巍巍盛朝之天势,小小伏林部,难不成还妄图,借美色攀附高高在上的天家血脉?” 与有荣焉的书生与伙计,感觉良好。 一个个的,面上都挂着骄傲。 听着周围这些人断断续续的议论闲聊,桑觅也不需要如何思索,便能大致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伏林部显然是吃了大败仗。 降了后,不得已献上了诸多奇珍异宝,最终,连自己的女儿,也只能当作礼物送出去。 皇帝老伯兴许是年纪大了。 他对美人儿不感兴趣? 总之,宽宏爱民的天子,将西桓第一美人的舞姿,赐予诸多望京臣民。此举,也是告诉百姓们:瞧,大胤铁骑所向披靡,任何胆敢不降的异族小部,都只有俯首称臣的份儿。 献公主也没有什么用。 巍巍盛胤,瞧不上所谓的西桓第一美人。 几个青年书生与百姓容光满面,各自说着高兴的话,随着长长的队伍走近,青年书生的语调也越发慷慨激昂,心中迫切想要考取功名,建功立业。 “快看,梁王殿下!” 有人喊了一声。 前锋护卫之后,舞乐大鼓车驶过,长长的队伍中间,是马背上英姿飒爽的披甲将军,书生道,此人是长征西桓的大胤镇西将军秦定防。 而镇西将军秦定防身旁,并驾齐驱的玉面锦衣男子,便是——梁王、萧殊羽。 他是太子殿下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将来更是整个大胤之肱骨。其身份之尊贵,在众多天家皇子中,也是翘楚。 此时,一个梳着醒目妆容,龇着大龅牙的圆脸女人挤上前来,对着远处马背上的年轻男人眼冒星光,口水都快流了出来。 “梁王殿下……” “梁王殿下真是俊美,听说梁王妃之位空悬许久,也不知道,俺有没有机会,若是能得梁王殿下青睐,让俺一辈荤素搭配,俺也愿意呀!” 碧珠好气又好笑,忙将这个陌生的女人挤开,连同着两名小厮,稳当当地把桑觅护在了身后。 桑觅好奇地向下看去。 依稀得见梁王萧殊羽的侧颜。 她实在看不出他长得如何。 萧殊羽似是觉察到了有人在看他,骑在马背上,仰头瞧了过来,正好对上了桑觅的视线。 “哎呀哎呀,梁王殿下他看俺啦,俺不会要当王妃了吧?哈哈哈哈哈——” 龇着龅牙的女人害羞地揪住了自己的发髻。 此时的桑觅浑然不觉,自己在看什么。 对视片刻,人渐渐走远。 金尊玉贵的天家皇子,眼看就要从众人面前走过,桑觅的视线一动,倏然看见,萧殊羽身旁,一匹白马马背上,有一个身穿道袍的青年男子。 桑觅顿时,神色古怪。 “那个人是谁?” 几步之外的青年书生听到了她的问话。 顺着桑觅所指的方向看去,他骄傲地仰头,解释道:“这位可是半个仙人,长生道道子——既尘子,深得梁王殿下之信任,听闻有呼风唤雨之能,于战场上,多次出奇招,谋算天时地利,助大军得胜!” 一边的伙计惊叹:“你知道的可真多呀。” 书生一脸的志得意满:“我表哥,恰在秦将军麾下效力,如今得了军功,这回也正好回京访亲呢!” 阁楼上,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桑觅却不免,神志恍惚起来。 这貌似是个道士…… 这个世界上,真有呼风唤雨的半仙? 那她,应当算妖怪了? 好吧,桑觅也不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妖怪。 第114章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夜里。 桑觅无所事事地抱着小猫,坐在院子里吹夜风,身上披着一件白色大氅,对着茫茫无边的黑夜,神游天外。 在府里的下人们看来,自家夫人有时候喜欢自找苦吃,孱弱得不行,偏生爱折腾自己的身体,谁也劝不住,只能由着她胡来,暗暗心疼。 碧珠都已换值就寝,谢择弈才回家。 他找过来时,桑觅还在揉着猫发呆,两名当值的丫鬟候在她身后几步远,冻得险些打哆嗦。 谢择弈招手,示意她们下去。 桑觅听见了身后的动静,没放在心上,继续盘着小猫毛茸茸的脑袋。 谢择弈出声说道:“我有嘱咐丁三,让他带回口信,今日会晚些回来,梁王回京,有一些琐事应酬。” “我知道,”桑觅背对着他,不动如山地坐在椅子上,语调倒是一如既往的平和乖顺,带着几分天然与质朴,“我今天,去看热闹了。” 谢择弈应声:“嗯,你去看梁王了。” 桑觅说:“不是梁王,是道士。” 她才没注意什么梁王。 谢择弈移步到她身边:“道士?” 桑觅思索着,说道:“京里的百姓们,都在说,有个半仙,可以借风唤雨,帮助军队打胜仗。” 谢择弈道:“那是梁王的军师。” 桑觅反驳他:“不是军师,是道士。” “……” “他就是个道士,他有仙法的。” “……” “他还会捉妖。” “……” 谢择弈哑然。 桑觅放开了怀里的小猫,转头看他,微微仰着,忽而问道:“道士,真的会捉妖吗?” 谢择弈笃定地说道:“没有什么道士。” “可是……” 桑觅不信,欲言又止。 谢择弈说:“呼风唤雨不过是传闻,大多是些骗人的把戏,至于西桓战事,不过是通过一些微妙变化,预估将来的天气罢了,就像,蚂蚁搬家,天将下雨,我这么说,觅儿能明白吗?” 桑觅老实巴交地摇头:“不能。” “……” 谢择弈一阵无言。 缓了缓神后,他柔声道:“总之,没有什么道士,也没有什么仙法。” 桑觅不相信他:“那你,我的事情,你怎么看呢?世上既有妖怪,就会有道士,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女鬼、书生、道士都有的!” 谢择弈很快回道:“觅儿不是妖怪。” “……” “所以,就算他真会仙术,也无妨,因为觅儿不是妖怪,不必担心那些。” 桑觅陷入了思考。 关于,她自己,到底是不是妖怪。 谢择弈好像有些急切,很快笃定地说道:“觅儿是我的妻子,我同觅儿这般亲近,觅儿是不是妖怪,我自己不清楚吗?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我更清楚这一点!” 桑觅若有所思。 他说的很有道理呀。 她一下子就被他说服了。 “你说的很对,”桑觅无所谓地说,“不过,我也没担心,我又不怕道士,我只是好奇。” 谢择弈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桑觅转而问:“那个,李寺丞的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谢择弈挪了挪脚步,挨着她靠近了一些:“没什么进展,但与岳父大人,也不相关联,贺公子眼下只找到了头骨,没有尸身,并且他的金牙掉了两颗,仅从这个线索来看,更像谋财害命,桑家怎可能跟谋财害命的案子有关?” 桑觅静默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你们觉得,凶手撬了他的那两颗大金牙?我才没有撬他的金牙呢,那脏死了。” 谢择弈轻笑,不置可否。 是了,拔金牙脏,扯死人的肠子时倒不脏了。 桑觅说:“我爹也和这些事没关系。” 也不知道是谁,见财眼开,对一颗人头上的金牙下了手,许是山中的猎户,或者发现人头的农夫?总之,这种横插一杠的行为,会让李尧的调查方向有误。桑家不算多富庶,倒也没穷到那种地步。 “觅儿就别担心了。” 谢择弈宽慰道,随即朝她伸手。 “你喜欢吹风,咱们,上去吹冷风吧。” 桑觅有些不明:“上去?上哪儿去?” 说话间,埋在衣裳里的温软小手已搭上他的。 谢择弈一把揽住了她的腰。 带着她,跃上墙头。 两人踩着瓦片,一路来到了屋顶高处。 月光照在他们身上,一片冰凉。 谢择弈牵着桑觅的手,缓缓坐了下来。 顺势,便揽过了她的肩膀。 “冷吗?” 桑觅推搡开他。 “我才不冷。” 谢择弈只好往她腿上靠。 “那我冷。” 桑觅皱眉:“你冷还爬到这里来吹夜风?” 谢择弈伏在她腿间,似是轻轻笑了笑,伸手便圈住了她的腰身:“给我抱抱,我就不冷了。” “你真是大笨蛋。” 桑觅有点嫌弃他。 可她没有拨开他的脑袋。 胳膊动了动后,桑觅将肩后的氅取下,上下比划了一番,略显笨拙地盖在了他身上,像小时候,她和阿姐玩游戏,给自己缝的丑陋布娃娃盖小被子那样小心翼翼。 谢择弈感到很满足。 桑觅望了望远处的月亮,迟疑着开口:“你、你哥不和我们一起住吗?” 谢择弈带着几分不以为意回道:“他生性放荡不羁,自己风花雪月去了,我们不用管他。” 桑觅问:“你怎么老是说不用管?这不用管,那不用管的?” 谢择弈默了默,说:“因为我希望,觅儿无忧无虑,倘若觅儿有什么心事,只要告诉我就好了,让我来帮你排忧解难,觅儿可以一直开开心心,不必烦恼任何东西,当然我也明白,这个愿望太大了……” 第115章 她真没生气 桑觅听不懂谢择弈在说什么。 但这是常有的事。 桑觅很少去深究这些,有些困惑,未必需要得到确切的答案,仿佛只要他回答了就好,只要他肯心平气和地回答她,她就没那么好奇了,隐隐约约会有种被他说服的感觉,尽管她本质上,并没有听明白他说的话,一知半解、模模糊糊中,桑觅偶尔会记住一句半句——他说,要告诉他。 眼下,桑觅没什么可告诉他的。 她也没什么不开心的。 这种废话要说出来吗? 桑觅闷不作声地伸手去拉盖在谢择弈身上的大氅,仔细地拢好,免得漏风。 “嗯嗯,好的……” 像照顾自己做的小娃娃一样,桑觅自顾自的,掰着谢择弈的脑袋,摆正了他搁在自己腿上的位置。 谢择弈略显恍惚,仰头看着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她,后知后觉地想到她可能没在听他说话,可她乍一看古怪非常的小动作,在他眼里,总是出乎意料的惹人怜爱。 冰凉月色下,那双漆黑漂亮的眼睛,清澈又勾人心魄。 谢择弈坐了起来:“觅儿,多和我说说话吧。” “啊?” 桑觅不明。 谢择弈将那件大氅又披回她身上。 “我说,多和我说说话。” “我这不是正在和你说话吗?” 桑觅搞不懂他的意思,也搞不懂自己不怕冷为什么需要这件大氅,不过谢择弈不要,自己披着便披着吧。 “不够的,永远也不够的。” 谢择弈紧挨着她的肩膀,幽幽望向黑夜。 “我曾以为,觅儿和庶妹关系不差,无意之间或许做了很多不太好的事,但我也只是想让觅儿高兴。我偶然,碰见你们在一起时,你们姐妹俩相处都还算不错,要紧的是,觅儿你想和她交朋友,我倒是忽略掉了,她其实不想和觅儿交朋友,她还会欺负觅儿,所以,我的意思是说,你应该早点告诉我这些事,早点告诉我你的想法,倘若一切全凭我臆测,难免会让觅儿不开心。” 桑觅脑袋空空,一脸茫然。 谢择弈无奈道:“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你生气了,一觉醒来,你就要疏远我,不是因为紫玉,就是因为你父亲。” 桑觅这话倒是听懂了。 她摇头:“我没有疏远你,我也没有生气。” 谢择弈反驳她:“你这是撒谎。” 桑觅缩了缩脖子,怯声道:“我、我真没有生气……我爹的事情,我已经不生气了……” 紫玉么,她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个人。 桑觅很难向他解释清楚,自己是怎么一回事。 总之,不是生他的气。 桑觅将手搭在膝盖上,低声嘀咕起来。 “紫玉,紫玉是妹妹。” “我、我想同她交朋友。” “阿姐嫁人了,她怕我一个人很无聊。” “阿姐说,让我和紫玉交朋友。” “可是紫玉很奇怪,交不了朋友。” 说到这里,桑觅垂下了头。 接下来的话,也不用说了。 桑紫玉已经被她埋了。 桑觅对此,没什么心理负担。 她只是不想让这些事被桑大人知道。 毕竟,桑紫玉也是他的骨血。 越是堂而皇之地说出来,似乎越容易被他知道。 谢择弈道:“觅儿可以多和我说说家里的事。” 桑觅暗暗翻白眼:“没什么好说的,我家就是阿爹,阿娘,还有阿姐,至于靖之,我和他也不算很亲近,其他人更加了,这些,你都知道的,你家里人多,你也不常说你家的事情。” 谢择弈回道:“我家的事,觅儿想知道,我都可以告诉你,只怕你不爱听。” 桑觅眉头一皱,连忙道:“那我确实不爱听,你不要说。” 谢择弈不禁莞尔,心里既是受伤,又觉得颇为好笑,有种被她扎了一刀,但还是会被她可爱到的感觉。 他凑近她,顺其自然地搂上她的腰。 “但我想听觅儿说啊。” 桑觅歪头沉思了一会儿。 “唔……那你想知道什么,以后自己问……” 谢择弈笑了笑:“嗯,好,只要觅儿不生我气。” 桑觅再度强调:“我真没生气,我只是,不想看见你。” 谢择弈问:“这两者有区别吗?” 桑觅一本正经,坦然回道:“当然不一样,我生气你会死掉的。” “……” 谢择弈汗颜。 这可真是,好大的区别。 桑觅咧嘴笑了起来。 一如既往的,纯良且天真。 “我好喜欢觅儿,怎么办?” 谢择弈有点受不住她这么笑,不知不觉间,便抱紧了些,轻吻蹭上她脸颊。 桑觅的面颊有些发热,她不自在地拨开他的脸,眼神闪烁不定,自顾自地说道:“就你老是说喜欢,明明很多人,都不喜欢我,像紫玉那样,不喜欢我,你家里那么多人,以后我见了他们,他们肯定也会和紫玉一样,觉得我笨,什么都学不好,不会喜欢我的,你瞧你哥,我不懂怎么招待他,他大概是生气了……” 谢择弈不以为意地说道:“那就让他们生气去,别管他们,觅儿才不需要他们的认可,觅儿就是世上最好的人。” “你和他们关系不好吗?” 桑觅其实是在转移话题。 但她自己,很快就忘掉了她的目的。 竟当真,好奇地问起了他的家事。 “比起你和妹妹的关系,那显然称得上非常好,大哥对我多有关照,与四哥也常有书信往来,至于三哥,他有时候太尊重我了……” 谢择弈带着几分怅然,缓缓叙说起了自己家中的情况,从父亲离去,到如今的各奔东西的几兄弟,诸多有关于自己的过往,皆和盘托出,桑觅嘴上说着不爱听,可又莫名其妙的,满心好奇地听完了他的每一句话。 “大哥对我们来说,像半个父亲,他承担了太多责任,有时候也难免将这些束缚,套在我们身上,我大约是最不听话的那个。” 桑觅饶有趣味地听着。 想象着他被大哥和父亲打板子时的情景。 就像,桑大人抽她一样。 很可惜的是,谢择弈没被父亲打过。 第116章 干坏事,要保密 谢择弈说着说着,往下挪了挪自己的位置,躺在了屋顶上,随之,将那件大氅铺好,拉着桑觅也躺下,两人相继躺在银色的月光,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我三哥他的身份,在谢家很特殊,很多事情,外人并不清楚,只知道他是谢家旁支,颇有才能,才入了本家嫡系,事实上,他一开始,便是精心挑选出来的,故而,他也是最听话的那个。” 谢嶙峋是旁支庶出。 其生母,只不过是一贱妾。 若无主家培养,他将来只配做家奴。 但在父亲与长兄的一番操作下,他就是堂堂正正的谢家嫡系公子,几乎没有人会去提他的生父生母,没有人敢嘲他是庶出,他母亲是个贱奴——他母亲,是谢家的诰命夫人。 所以,谢择弈早该明白的。 父亲与兄长,蓄谋已久。 桑觅枕着谢择弈的胳膊,思索着他的长篇大论,忽然觉得眼前的月光刺眼,她换了换姿势,微微蜷起来,不经意间,手便搭在了他身上。 “我懂,他们在干大事……” “嗯,是。” “你没和他们一起干大事呀?” “我能力不够。” “你们家,要干嘛呀?” “我猜,是要扶梁王上位。” “梁王?我看见的那个?” 桑觅带着好奇,顺着他的话往下问。 谢择弈遥遥望着夜空,轻声回道:“我猜是这样,若谋划得成,可废太子,助梁王入主东宫,到时候谢家便能成东州第一豪族,我兄长会回京任职,朝堂上也将大权在握。” 桑觅对此一脸无所谓。 “你们得罪太子,你们要被诛九族了。” “是呀,会被诛九族的。” 谢择弈听着她的语调,整个人也一派轻松。 仿佛,他们俩只是在聊明天吃什么这种话题。 桑觅转着眼珠子想了一会儿。 “那我会被诛吗?” 谢择弈认真回道:“不会的。” 桑觅放心了:“噢。” 谢择弈转头看她,浅笑道:“若是出事,觅儿同我和离,回桑家就可以了。” 桑觅想也没想,脱口而出:“那我想回家。” “……” 谢择弈无言。 诚然这是他所希望的结果。 可她这么没心没肺,还是让他有些伤心。 桑觅见他不回话,努力地思考着,对着他的脸,忽而补充了一句:“但我也不希望你被诛。” “嗯。” 谢择弈满意地笑了。 一下子,又很想凑过去亲她这张伤人的嘴。 桑觅却已经别开脸,去看月亮。 “所以,你们搞坏事,能成吗?” 谢择弈看着她的侧脸,抿了抿唇,停了一会儿,才幽幽地回话:“不知道啊,谁知道他们呢?” 大胤开朝以来,开国功臣都灭了两家。 宁国公府有名无权,影响不大。 崔家是外戚,这些年来,势力一直有被压。 更何况不论是太子得胜,还是梁王得胜…… 崔家都乐见其成。 崔皇后?陛下尚在东宫时,原定的太子妃,乃是其一母同胞的亲姐,崔皇后之处境,自己估计也很清楚,她能阻止自己的亲生儿子么? 张家?张家瞧不起寒门。 太子萧常肃继承大统后,大概率不会改变眼下的局势,若是梁王能够许诺,改制,打压寒门,张家则会很乐意押注梁王。 那么,眼下的局势已然明了。 梁王得胜,获利最多的,或许就是张家。 其次才能是谢家。 只是如此,对如今的谢家来说也够了。 这些,全部都和觅儿没有关系。 谢择弈暗暗叹息着,动了动身子,抱她入怀,静默半晌后,他将脸埋在她颈间,闭着眼睛,缓缓说道:“我不知道我大哥什么安排,他们也不会告诉我,坦白说,如果是我的话,我不会在这个时候让谢家明确位置,而且,我会选怀王,毕竟在张家面前,谢家说不上话,若是能引萧殊羽和萧常肃这两兄弟斗个你死我活,最终,借陛下之力,立储怀王。怀王年轻,更好控制,而张家杨家俱损,恰是谢家出头之时,可效仿伊尹、霍光,行摄政王事,权倾朝野。” 桑觅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她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告诉自己这些。 她大约能明白的是,他在讲恶毒的计划。 谢择弈这个人啊,恶毒起来,肯定没别人什么事,就像他嘴上说着啰里吧嗦的慈悲、善良、律法,最后自己下起手来杀人,却招招致命一样。 他这个人啊,坏得很。 不过,这些恶毒的计划,还是太没意思了。 桑觅从不关心那些东西。 她轻轻地将手放在了他的脑袋上,轻轻拍了拍:“你是大笨蛋,做坏事,要保密的,这连我,都知道,你还告诉我这些。” 谢择弈不禁轻笑出声,懒得再去想那些扰人的明争暗斗,没脸没皮地凑上去亲她的脸,从下巴,到细嫩脸蛋,再到鼻翼,一下一下的。 最后,是温软的嘴唇。 黏腻的长吻,浸在冰凉的月色里。 好像两种不同的东西,被糅合在了一起。 谢择弈知道,很多东西,觅儿不懂。 有些话,说给她听,还会招祸。 可他就是没理由地相信她。 什么都可以告诉觅儿。 倘若出了差错,那他就去死好了。 他谢择弈,什么都不在乎。 桑觅被亲得迷迷糊糊,一会儿想月亮,一会儿想他今晚吃了什么,嘴里为什么甜甜的? “夫人?夫人你在哪儿?” 直到桑觅听到远处的长廊下,有人在叫她。 几个丫鬟与老嬷嬷,似乎正说着话,她们忧心着大晚上不在房里的小夫人忽然没了踪迹,唯恐发生什么意外,那她们可担当不起。 桑觅清醒过来,一把推搡开身上的男人。 “有人在叫我!” “有吗?我没听见啊。” 谢择弈充耳不闻,抱着她的腰不让她起来。 他还没亲够呢,是谁这么煞风景? 桑觅听着越来越近的声音,板着脸,打他的手:“你走开!她们找不着我,会担心的!” 他们俩,待在屋顶上的时间太久了。 而且,鬼鬼祟祟的,有点像…… 当两人从屋顶上下来,撞见来寻的丫鬟时,夜里当值的丫鬟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桑觅闷闷地甩开谢择弈,回房睡觉。 还好,天色很黑,院里的灯很暗,没有人会注意到她那张跟红皮萝卜似的脸蛋。 第117章 傻子 望京、明玉园。 时维初春,梅花自苦寒中盛开。 伏林部公主正于群梅绽放之中,花瓣飘落的高台上,献奏伏林古琴曲,一众身穿异域纱裙的少女,身姿轻盈,围绕伴舞。 宴会主位,乃是灵顺公主萧沛灵,左右是东宫太子萧常肃同其太子妃,梁王萧殊羽和一众皇子相聚而坐,乍一看,兄友弟恭,一派和谐。 几日前,风尘仆仆的梁王回京,宫中办了一场宫宴,为领兵将军与梁王接风洗尘,有功者皆大赏,关于伏林部进献的那位小公主,陛下也有了定夺。鉴于伏林部先臣后反,劣迹在前,纵使献女,也不太可能将此女随意指给某个皇子了,已送往京中明玉园常住,眼下关头,诸多琐碎已成前尘旧事。谢府收到了灵顺公主萧沛灵送来的请柬,邀桑觅他们往明玉园赏梅,听伏林部小公主,演奏西桓的伏林古琴,届时会有不少望京城中的青年才俊同赏,诸多皇子公主自然也是在的。 宴以灵顺公主之名,倒是恰到好处。 毕竟,金尊玉贵的太子与她亲近,久未回京的梁王,亦与她一母同胞,对她宠溺非常。 从未去过明玉园的桑觅,欣然应了邀。 反正,还有谢择弈陪着。 出不了什么大问题。 会宴当日,桑觅见到了不少熟面孔。 但她谁也不认识,对谁都一脸茫然。 一曲伏林古琴结束,见过几位皇子公主后,桑觅坐在了园中小案旁,自顾自吃起了点心。 谢择弈替她扫了扫衣裳上掉落的碎屑,他们俩的位置还是那样——勉强能看清贵人们的脸。 “我瞧见你哥了。” “嗯,我也看见他了。” “他旁边坐着的是谁?” “去年的状元,户部员外郎。” “噢……” 桑觅不明所以地应着。 对面梅花树下,谢风弦与人谈笑风生,未曾有个一官半职的他,在众多青年才俊中,也是意气风发。每当到了人多的场合,桑觅总能想到,阿爹和阿娘说过的那番话:京中达官显贵之间,多的是复杂的关系,谁也不可轻易得罪。 桑觅甩了甩脑袋,懒得再去想:“都是贵人,贵人实在是太多了。” 谢择弈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回道:“对很多人来说,觅儿也是贵人。” 桑觅不明:“是吗?” 谢择弈随口道:“比如说我,对我来说,觅儿最是遥不可及。” 桑觅白了他一眼,不作理会。 谢择弈想了想,欲言又止,张了张嘴却没有再回话,只得若无其事地给桑觅整理衣角,坦率而言,自己那番话倒也没错,桑家的能力,定然比桑觅想的要大。桑明容归根究底,是能够在陛下面前说上话的人,对诸多需要出仕的士族而言,桑家是上好的结亲对象。 桑明容为官数十载,天子尚居东宫时,便已出仕,升任刑部侍郎的日子,恰同当今天子登基相近,多年来劳苦功高,未有差错,只要陛下活着,便不可能轻易祸殃桑家…… 谢择弈陷入深思,抬眸望着桑觅。 不知不觉间,神志恍惚。 他暗暗叹息着,又去看远处高座的几位皇子。 不禁,越发的迷茫且困顿。 桑明容能护她一时,能护她一世吗? 和离,以保她无虞…… 这就是,他谢择弈能够做的全部了吗? 他好像,太没志气些。 一直以来,谢择弈都像远离肮脏的东西一样,远离着那些明争暗斗,然而,假若只有入局,他才能拥有足够的力量保护想保护的人,他该将自己永远浸在泥里,生生世世都洗不干净…… “你在看什么?” 桑觅好奇地瞧着恍恍惚惚的谢择弈。 他好似没听见,并未回话。 桑觅眨了眨眼睛,顺着谢择弈的视线看去。 远处,几个血脉相连的天家皇子,欢声笑语不断,灵顺公主穿着一身粉色衣裙,颇有几分俏丽。 桑觅伸手,在谢择弈面前晃了晃。 “谢择弈?” “啊?” 谢择弈这才回神。 桑觅凑近他,仰头发问:“你在看公主呀?” 谢择弈连忙摇头:“没,在看太子。” 桑觅笑了:“那你可真奇怪。” 谢择弈很快打断了她:“嘘——” 他俯身贴上她的耳朵。 挡住嘴唇,轻声同她讲话。 “我在想,一些要被杀头的事情。” 桑觅有所会意,也学着他的样子,压低声音紧挨着他说话:“你说,梁王和太子的事情呀?” 在旁人看来,两人只是惯常亲昵,夫妻间的窃窃私语,可见感情和睦,琴瑟和鸣。 谢择弈适时地起身,将桑觅带了起来。 “我们走吧,散散步去。” “噢。” 桑觅离开时,顺手抄起了一盒桌上的点心。 周围,似乎没有什么人注意到他们,群宴之中,第一曲听完,在席间离去,别图方便,或往明玉园中别处散步的也不在少数。 …… 萧沛灵远远地看着他们。 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怨气。 她拉了一把萧常肃的衣袖,悄声说道:“太子哥哥,你瞧那桑觅,大庭广众的与男子亲昵,真是不知羞耻。” 萧常肃微微皱眉,轻声道:“皇妹,莫要动气,今日场合特殊,不可失了仪态。” 他看上去,心情很一般。 杨珺瑶出声说道:“灵儿,人家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伉俪情深,有何不可?你这说的哪里的话?” 萧沛灵闷闷地瞥了她一眼,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努力保持着平静。可当她想起桑觅那总是一脸茫然的傻瓜神情时,心中的怒火又忍不住升了起来。 梅园中心,高台上,异域公主怀中伏林古琴奏响,美酒佳肴在前,萧沛灵却无心欣赏。 并非男人被抢,有多不堪受辱,而是输给一个傻子的感受,令她愤懑至极。整个望京都知道,刑部侍郎桑明容的嫡次女,是出了名的笨蛋,琴棋书画一窍不通,除了那张脸,一无是处。 萧沛灵自诩才情出众,还精通书画,身份尊贵的她,从未想到过,会在这种事情上栽跟头,天底下的男人,谁不是见了她都想攀附一二,他谢择弈倒好,宁愿选一个傻子,也不肯给她一点好脸色。 越想越气。 萧沛灵索性,也随口扯了个理由离开。 萧常肃略显郁郁,什么也没说。 不多时,萧殊羽起身向皇兄见礼。 他称自己久未见皇妹,心中颇为思念,皇妹眼下气恼,自己该去安慰安慰才是。 萧常肃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神情,还是略显冷漠。 始终没有多说什么。 —— 萧殊羽追上萧沛灵。 “皇妹这是怎么了?一点儿女情长之事,何必如此愁眉不展?” “皇兄!” 萧沛灵一听他询问,眼眶顿时红了。 她带着哭腔,扑进了他怀里,可怜兮兮地说道:“皇兄,你久未回京,不知其中缘由,东州谢家五郎,实在是欺我太甚,明知我心悦于他,他还娶了个傻子侮辱我!” 萧殊羽连忙拍了拍她的背,安抚道:“别急,你慢慢说来,究竟发生了何事?” 萧沛灵假意抽泣起来,道:“那个桑觅,平日里就蠢笨不堪,她连烟花都不会放!自打及笄之后,便在高门贵女之中,闹了不少笑话!捱到十八岁,都无人上门去提亲,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硬生生地把我看中的男人给抢走了……” “呃……” 萧殊羽思索着。 萧沛灵从他怀中探起身,泪眼朦胧地仰头看他,咬了咬嘴唇,恨恨道:“那桑觅也不知使了什么狐媚手段,她还勾引了太子哥哥!” 萧殊羽若有所思,随即轻描淡写地为皇兄辩解道:“皇妹不要这么说,皇兄他只是,素来爱美人,他怎会受狐媚之术勾引?” 萧沛灵忙道:“太子哥哥当然,不会轻易上她的当!只是,我原以为谢五郎是个有眼光的人,能看出我的好,没想到他最后,竟被那蠢笨的女人给迷惑了去!” 萧殊羽温和地安抚道:“皇妹不必太过伤心。那谢五若真是如此轻易就被人勾走,自是配不上你。” 萧沛灵摇头道:“唉——皇兄,你常年远离望京,不懂女子心事,我自第一眼见到谢家五郎,便觉得他与众不同,他那风姿,那才情,皆让我倾心不已,如今被一个蠢蛋抢走,我怎能不心痛?” 萧沛灵满腹惆怅地走开了几步,背对着萧殊羽,又道:“那个桑觅,平日里连首诗都作不出来,女红更是粗陋不堪,论身份,她只配给我端茶递水,论容貌,她也不及我半分!” 萧殊羽思索片刻,道:“既如此,皇兄一定会想办法,帮你了却心事,断了他们的纠缠,没了狐媚勾引,这谢五,将来定然能看到你的好,等他追悔莫及时,如何处置他就全看你了,灵儿,别再伤心了……” 萧沛灵道:“他谢五郎在父皇面前,颇得宠信,而且,那个桑觅也不简单,邪门的很,脑子里装浆糊,偏生能得到诸多宠爱,她父亲也是拼了命地维护她,就连父皇,都对她另眼相待,皇兄,你真的有办法吗?” 萧殊羽话音温和,说话时,嘴角含笑。 “办法可以想的嘛。” 藏在眼底的情绪,却晦暗不明,难知深浅。 萧沛灵问:“那皇兄想到了吗?” 萧殊羽回神,微微怔了怔:“灵儿这就是为难皇兄了,皇兄对如今的望京,还是一知半解,你的事情,容我再好好思量思量。” “我就知道,皇兄是在哄我高兴!”萧沛灵不高兴了,气恼地跺脚,“太子哥哥当初也是,就是哄我高兴,他根本没打算要桑觅这个傻瓜,果然还是得靠我自己,来出这口恶气!” “灵儿、我的好皇妹……” 萧殊羽无奈地唤她。 萧沛灵心意已决。 再也不作理会,转身就走。 —— 无人的花圃。 桑觅百无聊赖地踱着步,手中甩着一枝折断的梅花,谢择弈捧着一盒点心,平静地跟着她。 远处,是掩映在梅花林中,雕梁画栋的阁楼。 桑觅随口起了话头。 “太子好像不太高兴。” “大约是吧。” “他还假装自己很高兴。” “嗯,是。” 桑觅停步,柳眉微蹙。 仿佛发现了某种不可思议的东西。 “他们总是这样,皇帝也是。” 谢择弈问:“不然呢,天天笑嘻嘻吗?” 桑觅一本正经地问他:“笑嘻嘻不好吗?” 谢择弈一脸诚恳:“我不知道,但我很喜欢看觅儿笑嘻嘻。” 桑觅有种被他骂了的感觉。 忍不住用梅花枝戳了他一下。 谢择弈低头看了看她拿着梅花把玩的手,浅浅笑了笑,两人又走了两步,他略微认真了几分,说道:“伏林部送来的这位美人,陛下有意让其困于明玉楼,并且在入京时,闹了不小的动静,这其中,对太子殿下暗藏敲打之意,太子殿下又不傻,多少是明白的,所以也很难高兴起来。” 桑觅听得一知半解的,思索一会儿后,无奈道:“那个异族公主,又是跳舞又是弹琴,蛮可怜的。” 谢择弈幽幽道:“异族小部,命薄如此,若非太平盛世,你我说不定也命如蝼蚁,可怜或者不可怜,只在一隙之间,觅儿能有此心,实乃良善。” 桑觅不明:“蝼蚁是什么?” 谢择弈思索着:“就是,微不足道的生灵……就是……蚂蚁……” 桑觅大约是明白了一些,正所谓,人各有命,千万浮华也终归一死,她想了想,郑重其事地说道:“那我是大蚂蚁,我现在可以保护你。” 谢择弈不禁勾了勾唇角。 桑觅继续无所事事地甩着手中的梅花。 “我懂的,人有生老病死,皇帝老伯也会死,很多事情,咱们也控制不了,说不定哪天就被诛了,到时候可怜人就成了我们,做人就是这样,会突然死掉,当然,不做人其实也是会突然死掉的,只不过,有种很奇怪的感觉,那些个皇子、太子,他们是亲兄弟呀,却跟我和阿姐不一样……” 谢择弈说道:“不是谁,家中都有皇位要继承。” 桑觅还是一知半解的。 谢择弈又说:“古往今来,手足相残的不在少数。” 况且,真要说起来…… 桑觅同桑紫玉,也是亲姐妹。 第118章 豆子诗 诚然,觅儿杀了自己的亲妹妹。 但谢择弈到底是觉得,她同这些为权为利,明争暗斗的天家皇子完全不一样。 觅儿她又不是故意的! 想到这里,谢择弈不着痕迹地转开了话头:“魏文帝要杀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曹植,尚且在世的卞太后都险些没拦住,权力之争,历来如此,为臣者,如何说都算妄言。” 桑觅没有关注他说的什么权力之争。 她的思绪,似乎很容易被人带偏。 “曹植,我知道,写诗很厉害的那个。” 谢择弈带着几分宠溺,柔和一笑:“嗯,觅儿聪慧。” 桑觅歪了歪脑袋,对着手中的梅花枝,颇为自豪地说道:“我听夫子讲过那个豆子诗,曹植写的豆子诗。” “豆子诗?” 谢择弈困惑。 桑觅回头看他,神情认真地背诵起来:“煮豆烧豆萁,豆壳先剥离,大家一起吃,谁也不用急。” “……” 谢择弈想,她大约是在逗他开心。 他扯了扯嘴角,笑了笑。 但桑觅的表情很正经。 谢择弈默了默,道:“觅儿你记错了。” “噢。” 桑觅不明所以,用梅花枝戳了戳自己的脑袋。 谢择弈纠正道:“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是吗?” 桑觅恍然,意识到自己的见识浅薄。 视线闪躲之间,脸颊不禁红扑扑的。 她好像,确实记错了。 不过,谢择弈不是夫子。 他也不会用戒尺拍她的书案,不会凶她。 谢择弈淡然道:“这诗,不是曹植写的。” 桑觅垂眸,忸怩地回想着夫子教的内容,低声回道:“那你和夫子说的不一样,夫子说了,就是曹植写的……魏文帝曹丕让他七步成诗,否则便砍了他,不过曹植很厉害,果真能七步作诗,所以,侥幸活了下来……” 她边说,边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无所事事中,似是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莫名其妙,便将手中的那枝梅花丢了出去,但毫无章法的小动作,还是没能让她的紧张有所缓和。 说来也算出身高门的她,实在是没什么见识,总是说一些贻笑大方的话——惹人发笑,会被人讨厌。她好像,开始在乎,别人是不是讨厌她了? 谢择弈不知她奇妙的脑袋里又在想些什么,见她把梅花枝扔掉,很快跟了上去,将怀里的点心盒打开,递到了她面前,随即平和地说道:“魏文帝当真要杀曹植,不会令他七步成诗,这太简单了,不说曹植,文帝丕自己,也能七步成诗,出口成章,再者这首诗配不上曹植,才高八斗曹子建,写不出这么平庸的诗来。但世子之争,令兄弟反目,却是确凿无疑,权力就是这样,可以让熟悉的人,变得陌生。” 桑觅紧张兮兮地抬眸看他一眼,拿着点心往嘴里塞,甜腻入口,心中的所有庸人自扰,仿佛都在这瞬间烟消云散。 她不懂那么多世俗道理,血脉亲情该当如何,对此,她一贯是随心而为,旁人如何待她,她也跟着学,遇上想不通的问题,脑子给不出答案时,身体会有自己的答案。 饿了要吃。 困了要睡。 生气了要打人。 这就是身体的答案。 权力? 桑觅不懂。 她只知道,谢择弈给她吃点心,她很高兴。 桑觅吃着糕点,含糊道:“太复杂了,我记不住,不过,你真好呀。” 谢择弈满足地笑了笑:觅儿夸他呢。 桑觅咂吧了一下嘴:“像碧珠一样好……” 帮她拿东西,照顾她。 还不会嫌弃她笨嘴拙舌。 可不就是像碧珠一样吗? 谢择弈的笑容迅速僵住。 “觅儿,我不是碧珠。” 桑觅没懂他的意思,当即回道:“这我当然知道,我分得清你们俩。” 她是脸盲,又不是瞎。 谢择弈一板一眼道:“我觉得你分不清。” 桑觅摇头,反驳道:“怎么可能?你是男的,她是女的,我如何分不清?你是不是又想取笑我?” “……” 谢择弈有种鸡同鸭讲,对牛弹琴的感觉。 可要说气恼,却也谈不上。 他只要和她说话,心口就软软的,哪怕是她往他身上扎刀子,都扎得他心口软软。 谢择弈暗暗斟酌着言语,正打算好好同她解释他与碧珠之间的不同,尚未来得及开口,不远处便有脚步声传来,三五个婢女缓步上前见礼,说是灵顺公主要在明玉园东院折梅赋诗,请所有来客同观。 桑觅不懂是什么意思。 她将谢择弈手中拿着的点心盒收到了自己怀里,一知半解地跟着领路的婢女走着。 明玉园东院,满目盛放的梅林中,傲然而立的梅花树下,一名青年才子正清朗吟诗。 数丈之外,围了几圈熟悉的面孔。 丝竹乐声,自人群之后传来。 桑觅一句都听不懂。 谢择弈也完全没有在听。 他们俩像飘落在地的梅花花瓣。 不过是,风景中的点缀。 凉风吹过,桑觅身后的一棵梅花树,扑簌簌地抖落几片花瓣,谢择弈伸手,小心翼翼地帮她摘下一片又一片。 桑觅踮着脚,探着脖子听人念诗。 不多时,有人鼓掌,对赋诗之人大加赞赏。 桑觅好奇:“他们都很厉害吗?” 谢择弈漫不经心地张望了一番,很快在人群中发现了手中提着一壶酒的谢风弦。 他默了默,给了个无所谓的回答。 “我不知道,我不是什么文学大家。” “你和我一样不读书吗?” “我读书,只不过,我书读的一般。” “你听不出他们作诗厉害不厉害?” “没有觅儿的豆子诗好听。” 谢择弈说完,柔和地笑了。 桑觅本以为谢五郎也没什么文化,他和自己差不多,都是要被夫子骂笨蛋,还要被罚抄书的人,心中不由得有些高兴,思索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可能是在拿她取乐,莫名有些恼火。 “你取笑我?” 桑觅瞪了他一眼。 不轻不重地朝着他的腰间捶了一拳。 “我认真的……” 谢择弈忙解释道。 不过,这解释好像有些苍白无力。 “公主殿下,请诸位品茶鉴梅——” 一位管事嬷嬷拔高声量,喊了一声。 几步之外,有婢女托檈走来,恭敬行礼间,相继给赴宴来客,现场沏上一杯梅花茶。 第119章 蜂群 端着木檈的婢女鱼贯而入。 奉完茶便井然有序地退到一旁静候。 两个婢女到了桑觅与谢择弈面前,恭身行礼后,一人奉上茶檈,一人沏茶。低声细语般的水声中断,两杯热气腾腾的梅花茶沏好,端放在金镶木的方檈上,递到了他们面前。 “请贵客品茶——” 桑觅只觉得这种场合,都过于风雅。 不太适合她这种人。 她学着谢择弈的样子,端起茶杯,浅啜了两口,这梅花茶的味道,出乎意料的还不错,涩中暗藏香甜,两口热茶下肚,天气好像都没那么冷了。 谢择弈简单尝了几口,余下半杯放回茶檈中。 桑觅捧着茶杯,满意地啜饮了好一会儿。 “还挺好喝的。” 谢择弈说:“觅儿喜欢,到时候弄一些带回家。” 桑觅仰头看他,心满意足地笑了笑,捧着茶杯又喝了一大口,一片干花瓣含到了嘴边,很快被她吐回了杯子里。 她将杯子放下。 一旁的婢女上前用,托着檈接住。 随即恭顺地退下。 此时,桑觅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手掌心有点怪怪的,似是摸到了什么黏糊的东西,她满脸困惑,伸手在衣裙上抹了抹。 谢择弈问:“怎么了?” “我不知道,手上有东西。” 桑觅闷闷地低头,两只手在身上擦了擦。 谢择弈连忙拉住了她的手腕:“别擦……” 可桑觅已在自己身上,胡乱抹了一通。 谢择弈明白有异,料想是有人在茶杯上做了手脚,转头去寻伺候的婢女时,那两人已快步离去,沉思片刻,梅林一侧倏然飞出了乌泱泱一群蜂。 蜂群嗡嗡叫着,朝着人群扑来。 黑压压一片,密密麻麻。 “蜂、有蜂虫!” 有人惊慌失措地大喊起来。 人群顿时陷入混乱。 “快散开,快散开!” 几个身份尊贵的天家皇子被人护在身后。 “保护殿下、速速保护殿下——” 蜂群越过一片人,冲着桑觅飞了过去。 桑觅呆愣愣地站在原地。 仍在为手掌心的黏糊而不耐烦 谢择弈拉着桑觅,大半个身躯护着她,抬手替她驱赶蜂群,受蜂群惊吓的人相继退远了去,周遭很快空了下来,梅林中央,只剩下了被蜂群包围的他们。 蜂群在他们俩头顶,嗡嗡飞个不停。 出乎意料的是,密如乌云般的蜂群,竟不蜇人,只是围绕着桑觅,起起落落。一些胆子大的蜂,乖顺地停在了桑觅的发髻上,像是休息。 桑觅有所回神,没有理会看得瞠目结舌的谢择弈,摆手示意这些嗡嗡叫的小东西走开。 “去、去去!吵死了——” 蜂群遭谢择弈驱赶时,不为所动。 眼下被她这么一拍,飞在半空的队形都整齐有序起来,停在桑觅发髻上,衣服上的几十只蜂,像是得了号令似的,汇入了群蜂队伍中。 蜂群聚成蛇形。 起落之中,乌泱泱地往蜂房的方向飞去。 突如其来的蜂群骚乱,复归平静。 散开的众人三五成群。 对这眼前的景象,皆惊愕不已。 “发生了什么?!” “这、这蜂群不蜇人么?” “实在是,匪夷所思。” “哪里来的蜂?” “是养护梅林的蜂……” “这些蜂好好的,怎会跑出来?” “传闻中一些不出世的美人,都会引来异象。” “是呀,如西施引沉鱼、貂蝉使月闭。” “原来如此,怪不得蜂群不蜇人!” “其中,竟有此奥妙!” 惊魂未定的众人,交头接耳着。 明玉楼中梅林,一直以来都有养蜂,这些蜂虫,既可以让开春的梅花盛放得独树一帜,又有制蜡产蜜功效,常年来,都有下人看守蜂房。 一众侍卫与婢女身后。 萧沛灵看得目瞪口呆。 这些小畜生,竟没把她蜇死! 天呐,这群人还在这里夸她! 不等萧常肃与杨珺瑶等人完全缓过神来,萧沛灵已快步来到桑觅面前,劈头盖脸,便是训斥:“你这招蜂引蝶、不知廉耻的狐媚妖人,竟敢破坏本宫的雅会!” 话音落下,萧沛灵找准机会,巴掌朝着还在折腾自己双手的桑觅打了过去。 “公主,慎言。” 谢择弈回话的同时,已挡住了她凌厉的巴掌,随之,不轻不重地甩开。 萧沛灵有些气恼地退了半步,她扫视一圈,对周围的人大声说道:“这蜂群,可不就是她招来的吗?想来她果真就是招蜂引蝶的贱体,生来就会些狐媚之术!本宫教训一个破坏了本宫雅会的贱人,你还敢阻拦!” 桑觅不知道她在嚷嚷什么。 她埋着头,扯着自己的罗裙擦手。 谢择弈挡在桑觅面前,漠然看着萧沛灵:“您怕是喝多了神志不清,如此不堪入耳的言辞,从您口中说出,实在是有失体面,若是传出去,恐叫天下人笑话,陛下当得了天下之君,却当不好一个父亲,治国有道,教女无方。” 萧沛灵冷笑:“呵呵、谢择弈,你少拿父皇来压本宫,别以为有父皇给你撑腰,你就可以为所欲为!” 谢择弈面无表情地回道:“公主殿下若是觉得陛下老糊涂了,可以直说,陛下一向很欣赏直言不讳的性情中人。” “你、你这张嘴——” 萧沛灵登时有些气结,瞪大眼睛看他。 谢择弈迅速接话:“笨嘴拙舌,比不得殿下您血口喷人。” 萧沛灵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周围,朝中的青年才俊们,神色各异。 有人看戏、有人惊愕、有人恐慌…… 相熟者,谨小慎微地交换起眼神来。 气氛僵持之时,谢风弦拽着一名婢女,从人群中走出,婢女怀里捧着一个木檈,木檈上,是盖着一块手帕的茶杯。 婢女跌跌撞撞的,将手中的东西,摔在了萧沛灵面前,面色惨白地跪下。 萧沛灵看着滚落在地的茶杯,有所惊慌,下意识退了半步。 谢风弦神态自若地见礼。 “青州谢风弦,见过公主殿下。” 萧沛灵略显紧张:“你、你是谢择弈的……” 谢风弦道:“胞兄。” 萧沛灵皱眉:“本宫知道!” “公主殿下,错怪弟妹了。” 谢风弦说着,给了跪在地上的婢女一脚。 而后,看向众人,视线自正在观望的萧常肃与萧殊羽、萧承穆等人身上相继扫过。 他气定神闲地向众人解释其中缘由:“谢小夫人用过的茶杯上,沾了蜂群中大蜂的体液,体液浸了人的手汗之后,便会发生一些变化,且散发出人闻不到的气味,吸引蜂群而来,此时,只要打开蜂房,将蜂群放出去,所有的蜂虫,都会飞向指定的地方——今日蜂群惊扰之事,实是有心人暗害。” 第120章 奇耻大辱 一番解释,观望众人相继恍然,大家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三五成群窃窃私语着。 此时,桑觅的手还是没擦干净,不过,已有所回神,听着谢风弦这番话,模模糊糊的脑海中,却全是谢择弈,尽管,他此时就在她身边。 谢风弦意有所指地说道:“在杯子上动手脚的人,实在其心可诛。” 萧沛灵涨红了脸,一时有些下不来台。 谢风弦看向跪在地上的婢女,厉声问道:“是谁,指使你暗害谢小夫人?” “奴婢、奴婢没有……” 婢女双手撑地跪着,哆哆嗦嗦无从回答,支支吾吾,没能吐出一句完整的话。 萧沛灵忽然反应过来,上前两步,猛的一脚踹在了婢女的背上,将她踢倒在地:“原来是你这贱婢,破坏本宫雅会!” 婢女吓得惊叫一声,面色惨白倒在地上。 萧沛灵愤愤然喊道:“来人,把这贱婢拖下去杀了!” “公主、公主饶命啊!公主——” 婢女连连惊呼着求饶,不断磕着头。 她爬向萧沛灵,颤巍巍地抱住了她的一条腿:“不是奴婢、不是!公主饶命,公主救救奴婢!公主殿下,奴婢都是——” 婢女惊惧的话未完全说完。 萧沛灵已满含嫌弃用力一脚将她踢开。 倒在地上的婢女泪流满面,恐惧不已。 两名侍卫上前来,拖住了婢女的肩膀,将她拉了起来,谢风弦抬手阻拦,势要留下此人,将今日的事情问个明白,萧沛灵自是不依,催促着侍卫动手,场中气氛顿时又变得不寻常起来。 其中真相,事情缘由,眼下已是不言而喻。 桑觅看着那个只知道磕头求饶的婢女,只觉得,替公主办事真可怜。在萧沛灵面红耳赤中,桑觅混混沌沌地走上前,扯住了她的衣裙,继续擦手。 萧沛灵觉察到有人扯了自己的衣裳,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桑觅抹着手,一脸呆愣茫然。 “我、擦手……” 萧沛灵气得不行:“你这个傻子!” 愤怒中,她又伸手打向桑觅。 沉默许久的谢择弈忙一把拉过桑觅:“公主殿下,眼下有歹人暗害,还是尽快查出真相为要紧,毕竟,公主殿下您金尊玉贵,身边出了小人,不可不慎重。” 众人的视线,齐聚场中。 萧沛灵被架着,进退两难之际,太子萧常肃走了过来,直截了当地给了决断:“皇妹,够了,到此为止吧,着人带受惊女眷下去休息,速速将这个贱婢拉出去杀了,蜂房看守不力,一并处置!” 侍卫很快将求饶的婢女拖走,与此同时,一行人得令上前,送参宴众人去别处歇息,无谁有异议。萧常肃说话间,视线从谢风弦身上,转向谢择弈,其用心,已是不言自明。 一点小事,闹到这个地步,已失体统。 差不多就得了。 给出最后的台阶,萧常肃略显不耐,拂袖离去,杨珺瑶带着一众仪仗跟上他,两人俨然有种,在场诸位若再要闹大,那也跟他们没关系的态势。 萧沛灵气得浑身发抖,双手紧紧地握拳,指甲都快要嵌进肉里去了,嘴唇也被咬得发白,从牙缝里挤出一声不甘心:“皇兄!” 萧常肃一走,怀王简单宽慰了萧沛灵两句后便告别,谢择弈连告退的话也懒得给他们,带着桑觅离开,临走时,意味深长地瞥了谢风弦一眼。 谢风弦眼睁睁地看着自家胞弟将自己视若无物,一时有些尴尬,片刻后才想起告退离开。他孤零零地走着,边走边嘀咕:“好心没好报……” …… 空阔的梅林中,渐归平静。 甫回望京的梁王萧殊羽,与他的几个亲信,皆是一脸不明所以。萧殊羽默然伫立一会儿,缓步来到萧沛灵身边,安慰道:“皇妹,别生气了。” 萧沛灵心中感动,望向萧殊羽的眼神,却满含控诉:“还是羽皇兄你待我好,始终记挂着灵儿,不像太子哥哥他……” 萧殊羽打断了她的话,解释道:“太子哥哥他辅佐国事,多有忙碌,难免心情不好,况且,这次的事情,那么多人看着,人证物证俱在,他也没办法。” 萧沛灵又急了起来。 “皇兄,你的意思是说,这件事是我……” 萧殊羽摇头,温和道:“皇兄没有这么说。” 萧沛灵恨恨道:“皇兄,你根本不明白,这谢五郎有多欺人太甚,他拒我也罢,若是娶了个才貌出众的高门贵女,我倒也会成全他们,可他太过分了,屡屡冷眼待我,又横插一杠,拦阻太子哥哥纳良媛,这般以下犯上,天家威严何在?日后太子哥哥登基,必然没有他们谢家好果子吃,眼下他就是仰仗着父皇宽厚,才这么为所欲为……” 萧殊羽随口应付着,不断地安慰她。 眼底的鄙夷之色,已是难以掩藏。 自己这个不知人间烟火的蠢妹妹,执着于她的男女私情,对朝堂局势可谓一无所知,且不说谢择弈在天子眼中如何,就说桑明容,那也不是任由她一个公主随意揉捏的存在,他可是滴水不漏做了二十年的人臣。 至于她所说的太子登基…… 谁知道,会不会有那么一个以后呢? 就在兄妹两人亲睦之际。 倏然,回到蜂房的蜂群,又嗡嗡叫着,大片大片地飞了过来,径直朝着萧沛灵涌了过去,她吓得手忙脚乱,胡乱拍打着。 “啊啊啊啊啊——” “滚开、滚开啊——” “滚开,你们这些小畜生!!” 萧殊羽也微微惊了惊,抬手驱赶蜂群的混乱中,他嫌弃地推了萧沛灵一把。 周围的婢女侍从慌慌张张地挤到萧沛灵身边,帮她驱赶蜂虫,又是绕着她蹦跳,又是在她华贵的衣裳上拍来拍去。 萧沛灵整个人,狼狈至极。 脸上接连被叮了几个包。 好一番折腾,蜂群才被赶走。 “呜呜呜呜……” 蜂群散去,萧沛灵颓然坐在了地上。 面上的妆,早已被她哭花。 萧沛灵扯了扯自己脏乱的华服,咬牙道:“皇兄!此等奇耻大辱,教我如何受得了!” 第121章 出主意 萧殊羽拧着眉头,想到自己险些也被叮到,脸色有些难看,酝酿了一会儿,才耐心性子开口:“皇妹,皇兄知道,你心里委屈,不过,他谢五郎非寻常世家子弟,更是朝廷命官,你偏生要为难他的话,父皇不会高兴的。” 萧沛灵坐在地上拍打自己的衣裳:“难道就这么算了?!他们如此欺辱我,皇家颜面何存?皇兄,你难道,忍心就这么看着吗?!太子哥哥不帮我,你也不肯帮我?!” 他们可是亲兄妹! 骨肉至亲! 皇兄们都该疼爱她这个妹妹。 萧沛灵从小到大,养尊处优。 何曾受过这种侮辱? 萧沛灵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哭闹起来。 “灵儿……” 萧殊羽强忍下不耐烦,上前来哄她起来。 “好好好,我帮你,你要做什么,皇兄都会帮你的,但皇兄这才刚回京,很多事情,尚且不清楚,你等皇兄给你想想办法,先给我点时间……” 萧殊羽蹲在萧沛灵身边,持续好言相劝。 “灵儿,你先起来吧,多大人了,还在地上坐着,像什么样子?你府上面首也不少,不必执着于一个谢五郎,他哪里比得上那些顺从懂事的面首?出气的事情,你等皇兄给你出主意……” 一番温声细语,萧沛灵总算是作罢。 她抽噎着,停止了呜呜的哭声。 “还是皇兄,你最好了。” 萧殊羽温柔一笑,替她揩了眼泪。 而后,小心翼翼地拉着她起来。 …… 终于。 婢女搀着萧沛灵下去,洗漱上药。 萧殊羽一行人也准备离开,他沿着着坚硬的石子小路,缓步走着,一白衣青年跟了上来,观望着他的神情,默默取出了一块手帕递给他。 “殿下。” 萧殊羽阴沉着脸接过手帕,眉头紧蹙地擦了擦自己的手,随即,嗤之以鼻地将手帕丢开。 “殿下,真要替公主殿下出气?” 跟在一旁的张既尘轻声问道。 没有穿道袍的他,今日一身简陋白衣。 萧殊羽沉默着,没有回话。 张既尘说道:“若是再动谢家的人,他们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上次未能得手,已经惹了他们不高兴了,更何况,这位谢家五郎,貌似藏了不少底牌,暗卫失手不说,南河七煞那一帮以杀人越货闻名的江湖人士也全部送了性命,白费了不少金银。” “本王说说而已。”萧殊羽淡漠地回了话,略显不屑,“张既尘,世上真有这么能打的人么?” 张既尘问:“殿下说谢择弈?” 萧殊羽加快步伐走着。 张既尘微微弓着腰,跟着,一面走一面回话:“属下实在不知,没有情报说,谢家五郎勇武过人,不过,他确有练过武,少年时常年师从于江湖上颇具名望的慈锋剑,只是,能练到这种地步,堪称不可思议,我们折了很多人,都没能取走他性命。” 萧殊羽忽而问道:“他出望京时,带着他夫人吧?” 张既尘点头:“是,他夫人,桑侍郎的女儿,那也是个奇人,自小便脑子不好,莽撞无礼,故而喜欢黏着谢五郎,两人常一起查案。此女无意中对陛下,还有救驾之功,望京城中也有不少匪夷所思的流言传出,太子妃胞弟便与她接触过……” 萧殊羽沉思着,神色越发紧绷。 “谢择弈不好处理,你没看出来吗,他兄长控制不住他,还是得想办法,将他弄走。” 张既尘恭身:“是。” 这位小谢大人,有点冥顽不灵,他和杨家人,还有陛下,关系都太近了些。 萧殊羽抬眸望了望远方的梅花树。 没有再多言。 摆在他面前的,似乎是一个个瑰丽的谜题。 关于,那个命硬的男人。 关于,蜂为什么不蜇她。 —— 嗡嗡嗡嗡…… 几只蜂在桑觅的头顶盘旋。 似是,迷失了回蜂房的方向。 桑觅随手挥了挥,将它们赶走,想到有人要被蜂群蜇成大花猫,忍不住窃笑起来。 明玉园外,一辆马车静候着。 碧珠双手交叠端放在身前,见人过来,顿时展露笑颜,匆忙上前掀开车帘,与此同时,车把式取了车凳稳妥地放好。谢择弈扶着桑觅上马车时,桑觅还在想着那些蜂虫,偷偷地笑。 “觅儿原来也这么坏心眼。” 谢择弈坐在桑觅身边,略显玩味。 桑觅故作不明:“什么?” 谢择弈问:“你把什么东西抹公主衣服上了?” “啊?没有呀,我那是擦手呢。” 桑觅说着,扯过谢择弈的衣裳,装模作样地继续擦手,这才发现,他的左手手背上有一个发红的小鼓包,显然是被蜂虫给蜇了。 “你受伤了,我瞧瞧……” 桑觅敛了窃笑的坏表情,拽着他的手闷闷地检查了一番,很快松了一口气,还好,他只被蜇了这一下,料想是他皮糙肉厚,蜂虫也懒得蜇他。 “疼吗?” 桑觅问。 谢择弈下意识地想回答不疼。 但心念一转,煞有其事地说道:“疼?你不说我都忘了,我的手现在什么感觉都没有,好像是完全失去了知觉,那蜂虫,它可能有毒,看来我命休矣。” 说完,于马车内往后一靠。 桑觅怔了怔,信以为真,两只手托着他的手掌,仔仔细细地检查了起来,很多蛇虫鼠蚁确实有毒来着,自己虽然百毒不侵,谢择弈毕竟不是?胡思乱想之间,桑觅用指甲戳了戳他骨节分明的手指。 “你的手没有知觉了吗?” 谢择弈说:“没有。” 桑觅又掐了一把他手背上的皮肉。 “你现在有知觉吗?” 谢择弈被她掐得发疼。 但他还是抿唇回道:“没有。” 桑觅一本正经地捧着他的手端详。 迟疑片刻后,低着头舔上他的手背。 像小猫舔舐自己的肉掌一样,那双亮晶晶的双眼,装满了纯澈,不带任何故作媚态的勾引,只有最本真的关切,然而谢择弈却好似,整个人都要被她融化掉了。 他抽回了自己的手掌。 一脸的不自在。 “咱们,回家再说吧……” “回家?那你还撑得住吗?” “……” 谢择弈没说话,勉力维持着一种平静。 桑觅抬眼盯着他看。 发觉他面色带着几分不寻常的红润。 心下怀疑着,他是不是要毒发身亡了。 第122章 长生花 谢择弈并没有毒发身亡。 他是个满嘴谎话的家伙。 桑觅暗暗发誓不再相信谢择弈的鬼话,可与他同吃同住的日子,一如既往的平和、祥宁。 直到望京城,突然开始不太平。 —— 皇商贺家公子被谋害之案悬而未决,又有失踪者的家属,上衙署伸冤叫屈,望京城内,关于刑部侍郎桑大人,那捕风捉影的流言,终是不胫而走。 好几个失踪之人,在踪迹全无之前,或多或少,都与桑家有过直接接触,此间巧合,难免引人遐思。倘若,所谓的失踪案,都是蓄意谋害,那刑部侍郎桑大人,很难说,与这些事没有关系。 与此同时。 灵顺公主府上,丢了一个乐师。 那乐师,在失去踪影之前,唱了一曲讽刺词,所讽之对象,便是一假仁假义的贪官污吏,他自诩清廉正直,却养了个扫把星女儿,为这个扫把星女儿,残害忠良也在所不惜。 萧沛灵对这个乐师,喜爱非常。 接连几日找不着人后。 萧沛灵便跑到了皇帝面前,哭哭啼啼。 并求皇帝以口谕,给她调查寻找之权。 “父皇,你可一定要为儿臣做主啊!” “儿臣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一个乐师!” “父皇,您常说国倚以庶民,不可以他人微言轻,便不将他的生死放在眼里,任由奸臣暗害他呀,儿臣如有机会,替他伸张不平,才是道义之举,父皇——” 皇帝靠坐在御书房殿前长椅上,略显不耐烦地打断了她冗长的哭闹:“行了,谁知道你又打什么鬼主意。” 萧沛灵趴在他腿边,看上去可怜巴巴。 “父皇……” 皇帝淡然说道:“你要查便去查,若是折腾不出什么东西来,便自行去江南避暑,让你这颗榆木脑袋,也好好冷静冷静。” 被骂到的萧沛灵有些不甘心。 “父皇——” 她仰头,哭红的双眼对着皇帝。 “您又骂儿臣!” 皇帝无所谓地说道:“你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什么德性,你是公主,是朕的掌上明珠,代表着天家威严,将来,太子承接大统,你仍然是整个大胤最尊贵的女子之一,你若是能把事情做得聪明点,朕不介意你恃宠欺人,君为君,臣终究是臣,你最好,不要把事情闹得太难看。” 萧沛灵连忙说道:“父皇,我这回,说的都是真话——” 皇帝懒得再听她废话了。 “行了,下去吧,你吵得朕头痛。” 萧沛灵已讨了好处,悻悻地抹了抹眼泪,起身跪拜离去:“那儿臣、儿臣告退。” …… 灵顺公主前脚刚走,福公公便来通报。 梁王求见。 皇帝静坐了片刻,命人唤他进来。 萧殊羽恭身行礼。 “父皇。” 皇帝的脸色并不算好看,他可不想一天到晚都在处理儿子与女儿的琐事。 “你也有事情找朕?” 萧殊羽微微怔了怔,随即转头去看御书房门口,萧沛灵离去的方向,不禁讪笑一阵:“父皇说笑了……” 皇帝没有回话,抬手示意他免去缛礼,上前来坐,萧殊羽谢恩后,来到一旁的残局棋盘边,收拾起了棋盘上散落的黑白棋子。 一面收拾,一面回话。 “灵儿她,自小娇生惯养,天生贵凤命,得父兄宠爱,儿臣到底是男儿郎,哪能像灵儿一样,儿臣这些年来,一直谨记父皇教诲,大事小事,总得先自己处置,不可寄望于他人……” 萧殊羽将棋子收好,抬眸:“儿臣此番,是来向父皇请辞的。” 皇帝对这种回答,略感意外,打量着这个许久不见的儿子,他停了停,缓缓转开话头:“秦定防同朕说了,你在西桓时,战功卓着。” 萧殊羽不以为意地一笑:“秦将军这话,多少有些客套的意味,儿臣不过是学得父皇一点皮毛,才有平定西桓的屡屡大胜,实乃天佑大胤,真龙所庇。” 皇帝视线一转,看向他的腿。 “你在西桓,受了伤。” 萧殊羽循着对面的视线,略显不自在地伸手碰了碰自己的一条小腿:“是,不过,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那就好,”皇帝点了点头,“断然不可自恃年轻,讳疾忌医。” “儿臣明白。” “嗯。” 萧殊羽看似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棋子:“远在西桓的这段时日,儿臣跟在秦将军身边,受益良多,如今西桓事定,诸部臣服,儿臣也该回封地,好好休息休息了,往后若有用到儿臣时,儿臣再为父皇尽孝,为皇兄结手足之义。” “有心即可,不必操劳勉强,”皇帝半是动容,半是欣慰,“你也老大不小了,婚事可有考虑?” 萧殊羽垂眸:“让父皇挂心了,儿臣这性子,也怕耽误别人家的好姑娘,但母后那边,已经在替儿臣择选了,她挑了好些个温婉贤淑的女子。儿臣与京中女子少有往来,这婚事,自是全凭父皇母后做主,不论儿臣娶谁,将来定会好好待她。” 皇帝道:“终身大事,还是得慎重,你多同你母后商量,真看上了哪家姑娘,但可直说,无需顾虑其他。” “儿臣明白。” 萧殊羽应和着。 棋盘已然整理好。 父子俩聊着家事,下起棋来。 一派和睦,如寻常人家,父慈子孝。 …… “殿下,当真已向陛下请辞?” “嗯。” 日暮时分,梁王萧殊羽出宫。 等候许久的张既尘才见到他。 张既尘快步跟上撇下了一众侍从的梁王。 微微躬着身,小心地说着话。 “这么早离开望京……” 张既尘低头,暗暗盘算着。 萧殊羽望了望远处昏黄的天色,满不在乎地说道:“久留此地没有什么用,再亲近的宗亲,也是臣子,臣子就要待在臣子该待的地方。” 张既尘点头:“属下明白。” 萧殊羽边走边说:“本王那个蠢妹妹傻得可怜,眼下一切顺利,咱们有很长的时间去做别的,比如说,去找你说的那个长生花,本王可不希望,最后听到你改口,说那长生花的传说是假的。” 张既尘讪笑道:“当然不是假的,属下已查阅了诸多古籍,对此颇有研究!” 他上前两步,靠近萧殊羽。 张既尘恭恭敬敬地,面带笑意,谨小慎微地说道:“那传闻中的长生花,一甲子生根、一甲子发芽、一甲子开花、一甲子结果,花叶有着活死人肉白骨之效,花果服之可得长生不老。眼下紫微星大亮,此长生花已是可摘之年,寻得长生花,便可以药入长生道,当年始皇帝所寻之药引,正是此花,奈何最终功亏一篑,始皇帝也没能得求得长生,错过大秦万世基业。” 萧殊羽似笑非笑。 张既尘观望着萧殊羽的神情,嘴角扯起越发谄媚的笑,继续说道:“殿下如此英明神武,一旦取得长生果,承接王朝大统,必可造秦皇汉武千古之功。” 萧殊羽好像是在认真听。 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 时不时望向远方,微眯的双眼,略显迷离。 张既尘见他不发话,一时也有些战战兢兢。 萧殊羽忽而道:“你说,本王有没有可能,做错了呢?” 张既尘恍神,忙摇头。 他亦步亦趋地跟着萧殊羽。 压低了声音,一句一句,笑着回话。 “怎么会?” “殿下什么都没错。” “若真有错,那只能是错在太子殿下。” “谁让他,先出生呢?” 萧殊羽听罢,嘴角扯起一抹笑意。 是啊…… 怪只怪萧常肃自己,先出生了。 —— “咳咳——” “咳咳咳——” “咳、咳咳咳——” 刚喝下半杯水的桑觅呛着了。 一旁的桑盈忙凑过来拍她的背。 “觅儿,你别急,你慢慢说就好,阿爹的事情,其实我也知道一些。” 说话间,桑盈取了帕子给桑觅擦拭嘴角的狼狈,对于如今望京城中的流言,她早已有所了解,如今桑觅又火急火燎地跑来跟她说这些,心中再关切,面上也只能先安慰妹妹。 “望京人多,到底眼杂,乱七八糟的消息辗转之间,难免闹出一些谣言来,不过觅儿你也知道的,阿爹不会是那种人,正所谓清者自清,时间久了,那些说闲话的人新鲜劲过去,便不会再有人提起这些事了,所以你也别太忧心。” 桑觅苦着脸看桑盈。 “我知道是谁在搞坏事。” 桑盈擦拭开桌上的水渍,重新给桑觅倒了一杯水,语调柔和地说:“你又知道了?你这颗脑袋里,能分得清东南西北吗?” 桑觅有些不服气:“是大理寺的李寺丞,他想升官,所以陷害阿爹。” 桑盈摇头:“不会这么简单,一个寺丞,可没这个能力,诬陷阿爹,实在是太不智了。” 桑觅闷不作声地端起水杯喝水。 桑盈温和地替她抚着背顺气,让她这回喝慢点,思索片刻后,说起了自己的想法。望京城流传着刑部侍郎暗中谋害数人这种传闻,背后必然存着有心人推波助澜,若无位高权重者支持,此事难以也发展。这件事,谢择弈显然不好轻易插手,在尚且只有捕风捉影传言的情况下,贸然介入进去,恐怕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 父亲桑明容在朝为官多年。 他自己应当能够应对。 桑觅接连喝了好几杯水。 一通胡思乱想,想到了灵顺公主萧沛灵。 那女人,暗地里也使了不少坏。 桑觅将当初明玉园发生之事,简单告知桑盈。 桑盈听罢,长叹了一口气。 “唉。” 桑觅见姐姐陷入深思,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又闯了祸,连累了桑大人,一时有些郁郁寡欢:“阿姐,我不懂,她在干什么……” 桑盈说道:“你别胡思乱想,事已至此,想再多都无益,虽说京中早就传闻,灵顺公主属意谢少卿,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但弄到这种地步,未必与那点情情爱爱有关。” “……” “人家毕竟是金枝玉叶,性子乖戾些,其实也在所难免,有时候,人活着未必是非得得到什么,完成什么,更多的,只是在争一口气,贵为公主,终究也是人,也有自己想争的一口气。” “……” “总之,人心难测,觅儿你尽量避着些吧,别再给自己惹麻烦,过好自己的日子最要紧,阿爹那边你我都不必担心,我想他一定会自己处理好。” “……” 桑觅埋着头,无从回话。 对于姐姐的长篇大论,她照例只听得见一句半句,然而很可惜的是,她总是连这一句半句都解不了,她不懂什么叫过好自己的日子,她也不懂,怎么样才能做到,不去担心桑大人。 “什么算是,过好自己的日子?” 桑盈顿了顿,苦笑一番,回道:“开心快乐的时候,就开心快乐,不再快乐了,便去寻找新的自由吧,其实我也不懂。” 桑觅看着桑盈的神情,心头惭愧。 “对不起,阿姐。” 她或许,不该问她这种问题。 桑觅觉得,非得让姐姐替她解答这种复杂的问题,像是让一个淋过雨的人,来给她打伞。 桑盈看着那双晶亮晶亮的眼眸,纵使有阴霾,好像也瞬间散去了:“好好的,说什么对不起?” “就是,想说而已。” 桑觅闪烁其辞,视线胡乱张望着。 不经意间,看向窗棂。 一盆小花。 静静地安放在窗棂下的木台上。 春初旬,已抽出了一朵小小的嫩黄。 是她送给桑盈的那盆小月轮花。 桑觅一时吃惊。 “阿姐,这株花,你还留着啊?” “摆着挺好看的啊。”桑盈看着那盆花,浅笑着说道,“觅儿送的这花,天冷的时候,也生得极好,真是跟觅儿一样,好养活。” 桑觅的小脸拧巴起来。 她别扭地说道:“泡茶喝,养身体。” “阿姐知道,你都说过多少遍了。” 桑盈漫不经心地回着。 桑觅暗暗翻白眼,头一次意识到自家姐姐跟桑大人那么相像,他们俩都有点一根筋,并且,什么都不知道。 阿姐把药材当花养。 阿爹把大坏坏当女儿养。 桑觅扁了扁嘴,忽而岔开话头,试探性地问道:“阿姐,如果,桑大人、我是说,阿爹,倘若,他当真杀了那么多人,当真是个大坏蛋,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桑盈连忙摇头,斩钉截铁道:“爹怎么可能是那么可怕的人?!觅儿,不许胡说八道!” 桑觅无言:“……” 果然,杀人还是太可怕了。 桑盈起身,正想将那盆花拿过来放到桌上,姐妹俩聊点别的,婢女绯玉倏然间,紧张兮兮地小跑进来,一时间,连礼数都没能顾得上。 “大小姐、大小姐——” “出大事了!” 桑盈看向她,绯玉才停住急匆匆的步子。 她赶忙见礼,顶着一张失了血色的苍白小脸,带着几分颤音道:“府里差了人来报,说是刑部的人在替灵顺公主查一个案子,死者临死前,曾留下血字指认桑大人,眼下府上已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那些人,说是要搜查整个桑府寻找罪证呢!” 第123章 被带走 桑觅跟着姐姐桑盈赶回家中。 一到桑家,中年管事赶忙上前来迎。 此时的桑府,已乱作一团。 几个下人领着她们一路往里进。 径直向着闲置的闺房后院而去。 管事神态紧绷,一路上言简意赅地说起了今日突发之事,恰是休沐日,桑大人在家,突然间一群人便闯了进来,带着灵顺公主府上的令牌,以查案之名,胡乱搜查。 “大人原是想忍下算了,可这群人不肯作罢,取了用具便要掘地,非得找什么罪证,府上哪有什么罪证呀,大人为官清廉,根本没有什么私藏的财务,就连夫人平日里的吃穿用度,也素来节俭……” 桑盈静静听着,勉强保持着镇定。 桑觅跟在两人身后,一阵恍恍惚惚,回过神来时,已到了自己住了多年的那套闲置小院,偌大的花圃里,植株茂盛,角落中一棵老树,依旧茁壮,一些铁锹锄具丢在挖开的土壤边。 几株抽了花芽的花,根茎被挖出。 稀稀拉拉的,散落在松软的黑土上。 林氏与孙氏站在花圃附近,掩头低泣着。 一众女婢嬷嬷,皆苍白着脸色,候在一边。 桑夫人林氏的双眼早已哭红,见桑盈领着桑觅过来,猛地上前来,有如捉住救命稻草般一把抓住了桑盈的手。 “盈儿!” 泪水再一次蓄满妇人的眼眶。 桑盈扶住母亲,四下张望了一番。 “阿娘,这是怎么回事?” 林氏哽咽着,将事情原委缓缓道来:“京中流言纷飞,诸多旧案未结,灵顺公主府上又在这时候死了个乐师,公主殿下不知从哪里听来了谗言,怀疑你爹他是杀人元凶,差人领着一些府兵过来搜查府邸,还有两名刑部外郎做旁证……这些人,在院子里乱翻了一通无果后,仍不看善罢甘休,说是要掘地三尺,也得找到相关罪证,你爹他,他终是无可忍受,为了不让那些人,继续为难我们,他主动担下责任……那伙人,已将他带走审讯……” 桑盈暗暗长叹,无奈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林氏有些乱了方寸,一会儿拉长女的手,一会儿去捻桑觅的手,回想起方才的乱象,全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盈儿,如此飞来横祸,我们该怎么办啊?我是不是,要修书几封,送往你叔父处……还有、还有他的几位旧友……他们或许有办法……” 桑家这么多年来,一直谨守本分,就算偶尔惹了贵人不快,也是无关痛痒,哪里出过这种事情?一家之主说被带走就能被带走的? 桑盈连忙安抚母亲:“阿娘,你先别急,不必惊扰叔父,桑家满门忠良,断不会轻易受此横祸,此事或许只是误会,公主殿下听信流言,心生误解,若是陛下知晓这件事,他不会坐视不管。” 林氏胡思乱想着,焦头烂额。 “陛下、我如何见得到陛下……” 桑盈轻抚着她的胳膊:“阿娘,别急。” 一旁的孙氏紧紧捏着手帕,时不时的,抹一抹难以抑制的泪水,她吸了吸鼻子,颤声说道:“那公主府董茂,领了公主殿下之命查案,在桑家胡说八道,血口喷人,竟说紫玉她、紫玉她乃是老爷所杀!天呐、大小姐呀,二小姐,你们可得想想办法,靖之与良夷,离冠年还早着呢,咱们家不能没有老爷……” 桑觅看着受了惊吓泪流不止的孙氏,一时有些心虚,胆战心惊地看了看一旁险些要被挖开的花圃,久久不敢出声。 花圃下,还埋着两具尸体呢…… 这若是真挖出来,那可怎么办? 桑觅没有想到,桑家也会有被搜查的一天,更没有想到的是,庶妹桑紫玉的事,会被怀疑到桑大人头上。 “我、我去找谢择弈……” 桑觅迟疑着开口。 此时,见到了长女桑盈,在她宽慰之下,心有所安的林氏,总算也冷静了几分,不管怎么说,桑家也不是全然孤立无援。 “也不知道,谢少卿眼下还能不能说上话,觅儿你千万记住,别因为阿爹的事情,勉强谢少卿,正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若无圣人答应,阿爹轻易不会被定罪,你莫要太急切。”桑盈转头看向妹妹,面露担忧,“君心难测,有时候放任宗亲与朝廷命官之间,闹出一点矛盾,对那位圣人来说,是一种手段。” 桑觅想着埋在土里的桑紫玉,心中一片乱麻:“他、他不可以不帮忙……” 桑盈转向她,叮嘱道:“你别自乱阵脚,现在,阿爹已被带去诏狱,觅儿你找谢少卿,最重要的是从中斡旋,别让人伤害阿爹,若是公主府的歹人,趁此机会,对他上刑,那就不好了。” 桑觅微怔:“上刑?” 桑盈黯然垂眸,幽幽说道:“诏狱手段非常,对抵死不招之人,有好几套残酷刑罚,蘸盐水抽几道鞭子都算轻的,要定阿爹莫须有之罪,其实很难,但那伙人,若是借机行小人行径,阿爹难免会吃苦头,所以,觅儿你得尽快……” 林氏听到这里,差点晕过去。 她们都忘了这一茬了!若是那有意为难的歹人,趁此机会,对他用刑可怎么办呀! 桑觅也顿时恍然。 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何在。 二话不说,转身便走。 第124章 人是我杀的! 桑觅火急火燎地赶回谢府。 却没找到谢择弈身影。 桑觅一想到,上刑,要打板子、夹手指,还要蘸盐水抽鞭子,便急坏了。 桑大人毕竟不是她。 哪里禁得住这些? 桑觅慌慌张张转了大半圈后,总算见到了正在嘱托下人的老管事。 “谢择弈呢?” “夫人。” “谢择弈人呢?!” “谢、谢大人出门了。” “他去哪儿了?” 老管事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他、他没说……” 话音未完全落下,桑觅已转身往外,匆忙间叫上丁三带她去诏狱。 一路上,陪伴在桑觅身旁的碧珠都在安慰她,但对状况一知半解的碧珠,到底说不出什么能让人宽心的话,桑觅紧张的心情,并未得到缓解。 桑觅有些气恼谢择弈在关键时刻的不见人影,也气恼于自己,作恶多端,最终连累了桑大人。 望京城诏狱中,关押着很多排着队待斩的贪官污吏、杀人重犯,还有一些几乎每日都要受拷打的敌国细作,整个看守严密,地下数层暗沉不见天日,错综复杂的通风口,隐蔽且巧妙。 地上入口处,是左右两面高耸的黑墙,桑觅领着碧珠一路过来,到了幽深长道的尽头,向看守的狱吏告知身份后,狱吏遣了一人,领着她们进去。 下到地下入口的重铁大门,桑觅就见到了一个熟面孔,李尧正倚靠着坚硬冰凉的墙是,略显无所事事,远远地瞧见她过来,才站直身子。 “谢小夫人。” 李尧不紧不慢地见礼。 狱吏见状,忙告退离去。 李尧问道:“你来找谢大人?” 桑觅点头。 斟酌片刻后,小心翼翼地开口。 “我爹、我爹他——” “你爹?桑侍郎,他在里面呢……” 李尧回着,往看不见尽头的里面望了一眼。 漆黑的重铁大门后,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啊啊啊啊啊——” 一男子似乎正禁受着非人的折磨。 李尧面露尴尬,有些不自在地挪开了视线。 “夫人你不该来这里……” 说话间,里面的惨叫声更可怖了。 碧珠吓得打了个哆嗦。 “小、小姐……” 她挪了挪自己的脚步,战战兢兢地靠向桑觅。 桑觅心下一抽,看向李尧,斩钉截铁地说道:“那些人不是我爹杀的!” “啊?” 李尧有些呆滞。 重铁大门后,黑暗中,再度响起男子的惨叫。 “啊啊啊啊啊——” 桑觅捏紧了拳头,小脸发白。 “我爹他,是无辜的!” “……” “那些人是我杀的!”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桑觅迈步上前,一把扯住了李尧的衣服:“皇商贺家那个贺兴,是我杀的,我把他的脑袋藏在了石头洞里,尸体丢到了山坡后面,那个写诗的家伙也是我杀的,尸体被扔到了外城山中喂野狼,还有桑紫玉,我妹妹桑紫玉,也是我杀的,就埋在桑府后院花圃中……” 李尧退到墙边,目瞪口呆。 “……” 几步之外的碧珠,也瞠目结舌。 “小姐,你在说什么!!!” 桑觅红着眼睛,都快急哭了。 “人不是桑大人杀的,你们不要给他上刑,给我上刑!把我抓起来吧,砍我的头就好,不要伤害桑大人——不要伤害我爹——” 谢择弈是靠不住的。 谢择弈帮不了她。 桑觅不会流泪,她从来都不明白人为什么会哭,然而,她一想到桑大人要因为她而含冤受屈,一想到,桑大人要被打板子、夹手指,她心里就难受得要命,心口深处,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她不懂什么公道,什么律令法条。 她其实是个什么也学不会的笨蛋,只能一遍一遍地承认,是她杀了那些人,一遍一遍地招认自己的罪行,以望他们能放过无辜的桑大人。 “呃……” 李尧被她的口出惊人吓到了。 一时间,清醒不过来。此时此刻的他,都快忘记了,自己待在这里的原因,只是因为他有点怕黑,昏沉的诏狱让他有些透不过气。 桑觅迫不及待地想要替桑大人去承受刑罚:“是我杀了他们,把我抓起来吧!砍我的头,夹我的手指,抽我鞭子,我不怕痛,不要为难我爹……真的,你们要相信我,我才是凶手……” 正纠缠着,一行人从门后暗处走出。 领头的是衣着华贵,却脸色发青的灵顺公主萧沛灵,左右两旁分别是大理寺卿赵宴,以及安然无恙的桑明容,谢择弈跟在桑明容身后两步。 再之后,是公主府亲信董茂。 两名刑部司郎中,几名府兵、狱吏。 众人停步,觉察到方才耳中所闻,并非幻觉的瞬间,面色各异。 谢择弈略显错愕。 “觅儿?” 听见她这一番交代的众人,面面相觑 桑明容神色大变:“你在说什么?!” “爹——” 桑觅看着衣着整体,并没有被打板子,也没有被夹手指,抽鞭子的桑明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桑明容上前来,朝着桑觅的脸,便扬起一个巴掌,一番咬牙切齿后,终是没打下去:“你、你莫要在这种场合胡言乱语!” 萧沛灵也是大吃一惊。 受梁王身边那位军师的点拨,萧沛灵自知,真要构陷一个刑部要员很困难,所以她本是想借题发挥,出其不意地搜查一下桑府,到时候给桑明容安个别的罪名,毕竟,当官哪有不贪的? 没想到的是,桑明容穷得叮当响,作为朝廷要员,堂堂刑部侍郎,府里竟搜不出一根多余的金条,所有银钱往来,收支有数,也没有藏匿任何不该藏匿的东西,公主府亲信董茂气急败坏下,准备挖个花圃,这一下,倒是让桑明容束手就擒了。 桑明容到了诏狱,却也没给萧沛灵出气的机会。董茂打算趁此机会,让桑家的人吃吃苦头,权当女不教,父之过,不论事情如何,萧沛灵也算能出口恶气了,奈何这诏狱里的行刑狱吏,抗命不从,宁死也不肯对桑明容下手,一来二去,又是一番拖延。 直到谢择弈领了赵宴过来,接手此案。 董茂便再无,替萧沛灵出气的时机了。 谁能想得到呢? 功亏一篑之际,竟会有傻瓜送上门来? 意识到这一点的萧沛灵,越发的,气不打一处来,输给别人可以认下,输给一个一无是处的傻子,自诩天之骄女的萧沛灵,如何也认不下、忍不了。 萧沛灵死死盯着略显无措的桑觅看,咬了咬牙,恨恨道:“你说,是你杀了那些失踪的人?” “……” 桑觅有些惶恐,恍恍惚惚地抬眸,迎上桑明容复杂视线的瞬间,内心一阵紧张不安,比起东窗事发,要被砍头问斩,她更怕别的东西。 桑明容别开脸,声音发颤:“小女、小女她在胡说八道,她这细胳膊细腿的,怎可能、怎可能杀人?” 谢择弈缓了缓神,匆忙来到桑觅身边,对众人干笑道:“拙荆挂念父亲,一时失言,让各位见笑了,公主殿下冰雪聪明,不会把这种话当真吧?” 第125章 见笑了 说完,谢择弈的手臂自桑觅胳膊处向下,不着痕迹地去揽她的腰。 但,捉了一把空。 桑觅没头没脑委屈巴拉的,整个人栽进了桑明容怀里,她听不见谢择弈说了些什么,看不清周围这些面上的神情,更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要被砍头,她只知道,看到桑大人安然无恙,她很高兴。 “爹……” 桑明容有些不知所措,好一会儿才有所反应,大手略显笨拙地拍了拍她的发髻。 “你个蠢丫头……” “好了好了,你爹没事呢。” “你这丢人现眼的,像什么样子……” 赵宴等人,方才皆是摸不着头脑的模样,此时也禁不住眼眶一红。 偌大望京城中,世人都道,刑部侍郎桑明容这位嫡次女蠢钝如朽木,却不知其淳孝,她竟是,如此一个,愿为父戴罪的果敢之人。 赵宴吸了吸鼻子,不自在地别开有些发红的双眼,说道:“桑侍郎有此质朴孝顺之女,真是感天动地,羡煞旁人。” 桑明容颇为尴尬地推着桑觅站好。 “各位,见笑了、见笑了。” 桑觅乖巧地站好,像个在学堂中,等候处罚的孩子,两只手闷闷绞在了一起。 赵宴定了定神,看向萧沛灵:“殿下,你手底下那位乐师之死,真相已明,桑侍郎险些蒙屈,眼下便让他好生回去休息吧,案情收尾之事,下官定会秉公处置,替你排忧解难。” 萧沛灵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你在说什么啊?你们没听见,她说,她杀了很多人吗?” 几个人相继看向桑觅。 又看向萧沛灵。 最终面面相觑,无所适从。 就桑觅那张苍白小脸…… 那细胳膊细腿…… 别说杀人了。 风一吹,她恐怕都要晕倒。 谢择弈一本正经地说道:“公主殿下,你或许该宣个御医替你瞧瞧,看是哪里出了问题,不是对忠心耿耿二十年的朝廷命官凭空污蔑,便是大庭广众信口雌黄,我夫人,她看见杀鸡都会被吓哭,你怎么能说,她会杀人?” 萧沛灵气得差点站不稳,一旁的亲信董茂,同另一侍卫,急急忙忙地将她扶好。 “行,好你个谢择弈!” 萧沛灵深深呼吸着,视线扫过赵宴与桑明容等人:“你等,都是司掌本朝律令刑罚之要员,纵使此人没有行凶杀人,可她公然伪证,依胤律也不可轻饶!当着本宫的面,你们竟敢如此徇私?” 赵宴抹了抹额头上的细汗,缓缓说道:“养士四百年之大汉,亦以孝治天下,圣朝可推木兰替父从军,今日,桑侍郎无罪,自是不该追究桑二小姐,为父戴罪之责。” 此言一出,身后两位刑部司郎中也跟着附和,灵顺公主仗着其皇室宗亲的身份,磋磨朝廷要员,今天能磋磨桑明容,往后也会磋磨他们呀。 赵宴听着几人的附和声,继而又说:“殿下觉得下官的处置有失分寸,难以胜任其职,可向陛下提议,免了我等官职,对公主这金枝玉叶大不敬之罪,我等也实在是担当不起……” 萧沛灵咬牙切齿,面容逐渐扭曲。 她看着桑觅那副茫然无谓的神情,心中火冒三丈,越想越发觉得此人邪门,事已至此,哪里还能是因为什么儿女情长上的得失与不顺?无从发泄的恼火,才让她歇斯底里。 “够了!够了!” “本宫说不过你们、你们这些……” 萧沛灵恨恨地看着这些识得几个字的臭文人。 谢择弈拉过桑觅,行礼准备离开:“既如此,容我等先告退,我夫人她,受不得惊吓。” 萧沛灵暗暗顺着自己的气,没有回话。 就在桑觅他们转身欲走时,董茂出声喊道:“等等——” 董茂观望着压下怒火的萧沛灵,思量一番后,缓缓说道:“诚如赵大人所查,乐师季安之死,桑侍郎已洗清嫌疑,所谓的血字指控,实乃误会,可皇商贺家公子之死,以及京中诸多失踪案,仍无头绪,难说桑侍郎他的的确确,没有嫌疑!” 萧沛灵眼看有扳回局势的希望,看向董茂,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董茂停了停,道:“殿下,此事到底是跟桑家脱不了干系,既然眼下已有招供,不妨顺势而查,想要知道,桑二小姐,是为父戴罪,还是确有行凶之事,其实很简单,她方才不是交代了,那些失踪者,是如何被她所杀的么?城外野兽活动,尸身难寻,然而其失踪之妹桑紫玉,被她所杀后,正被她埋在后院花圃中,她不正是,如此交代的么?” 话至此处。 赵宴等人不禁微微惊了惊。 董茂视线一转,看向李尧:“李寺丞,她是这么说的吧?” 李尧看了看岿然不动的谢择弈,又看了看桑明容,迟疑着回道:“呃、是……但是,这不可能,小夫人她弱不禁风,她……” 董茂并没有让他将话说完:“所以很简单,挖开桑府后院花圃,若能找到失踪者的尸身,那么她罪责属实,她显然,就是隐藏在望京城中的连环杀人凶犯!” 说完,董茂冷眼指向桑觅。 桑觅面无表情,也不说话,眼眸水汪汪的,看上去满是茫然与纯真无邪,说什么杀人埋尸,仿佛还不如给她一个糖人会让她反应大。 董茂阴惨惨地笑了笑,回想起桑明容对花圃的重视,心中胜券在握:“若无尸身,今日之事,自是她情急之下为父戴罪的戏言。” 桑明容道:“没有任何证据,擅闯私宅也就罢,安能疑罪从有,对我桑府说挖就挖,未免欺人太甚。” “眼下也并非全无证据吧,挖不挖,可不是桑侍郎你说了算,”董茂一脸成竹在胸,转头看向萧沛灵,迅速换上了谄媚的笑,“公主殿下,您看,这事儿……” 萧沛灵此时也有些心虚,她只是觉得桑觅口不择言,蠢笨非常,想借此机会,给她找点麻烦,倒是没信过,她真能行凶杀人。 她压低了声音,瞥向董茂,问:“你还真信,她能杀人埋尸?” 董茂斩钉截铁道:“里面定然埋了非同寻常的东西,不是尸体,也得是其他的东西,否则,桑侍郎他怎会,一再拦阻我们挖掘?” 萧沛灵点头,觉得很有道理。 “对,挖出来看看!” 就桑明容那个态度,就算没有所谓的尸体,里面肯定也埋了不少贪污的金银财宝,萧沛灵思及此,很快又打起了精神。 第126章 因为花 在场众人也被董茂信誓旦旦的样子弄得有些迷糊,与此同时,更多的是一种好奇。那花圃里,难道真埋了尸体不成?难道望京城中的那些失踪案,真与桑家有关? 赵宴一时之间也有些骑虎难下。 挖不挖那个花圃,他都觉得有点说不过去。 挖,确有欺人太甚之感。 不挖,灵顺公主不会善罢甘休。 而事件的当事人桑觅,还是那副小脸苍白的模样,什么话也不说,时不时的,便去看桑明容的脸色——她好像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桑明容满眼哀痛,声音发颤:“殿下——” 皇室宗亲,实在是欺辱太甚。 桑明容沉声道:“我要面见陛下。” 萧沛灵勾唇,得意一笑:“桑侍郎,你府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 谢择弈看向萧沛灵,缓缓道:“公主,本朝一贯没有疑罪从有的规矩,乐师季安之事已明,你虽贵为公主,却非司掌律令刑罚之官员,你要这么查桑紫玉失踪的案子,可得想清楚了,公然污蔑朝廷命官与其家眷,恐怕有损天家威严。” 萧沛灵见桑明容神情有异,此时心中也有了几分把握,她微微昂头,道:“本宫受父皇教诲,心向百姓,既是天家公主,更是天下人的公主,如今疑案近在眼前,本宫以肃清朝廷纲纪,查明真相之由参与其中,是为表率,父皇亦会欣慰。” 谢择弈意味深长地说道:“那么,殿下是要赌上天家威严,也要对救驾有功之臣女,行此疑罪从有之举了?” 萧沛灵眨了眨眼睛,一闪而过的心虚,最终还是振振有词地说道:“本宫自会承担一切!” 谢择弈不置可否地扯了扯嘴角。 “那就希望陛下会欣慰吧。” 赵宴同左右的人商量了起来,事到如今,挖开桑府花圃,似乎已成定局。 “唉——” 桑明容长叹着,低头掩面。 眼中有光亮闪动。 桑觅小心翼翼地看向桑明容,想到埋了做化肥的桑紫玉,心里有些难过,跟被针扎了似的,阿爹到底是要砍她的头的,她到底要变成妖怪的,只不过这些都不那么重要了——桑大人没事就好。 谢择弈悄无声息地靠了过来,牵起她的手,藏在身后轻轻捏了捏。 桑觅抬眸看他,有些惭愧。 她自知误解了他,心急之下,又给他添了麻烦,好在自己杀人如麻,倒也不会牵连他被诛,但愿谢择弈这厮…… 下回娶妻时擦亮眼睛吧! 胡思乱想间,桑觅低垂着脑袋,闷闷不乐。 谢择弈觉察到她浅藏的失魂落魄,又靠近了一些,他轻拍着她的手背,隐隐有宽慰之意。 萧沛灵眼见再无阻拦,下定决心。 “董茂,令府兵,挖开桑府所有的花圃。” 董茂狗腿似的凑上前来,谄媚地笑了笑:“今日时辰不早了,恐怕,来不及了。” 萧沛灵一时不明。 董茂望了望天色,而后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恭身对着萧沛灵说道:“天快黑了,殿下。” 萧沛灵很快会意,志得意满地一笑:“那就令一百府兵,围住桑府,府上所有人,不得轻举妄动,明日一早,会刑部、大理寺两司以见证,挖开所有的花圃,掘地三尺,寻找罪证,至于疑犯桑觅,暂时下狱收押,明日挖掘时提审。” 桑明容紧张道:“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萧沛灵反问:“收押嫌犯,这难道不是正常的办案流程吗?既是办案,关她一晚上,有何不可?” 桑明容还想再说些什么时,赵宴赶忙上前来打圆场,事情都到这个地步了,只能等明日开挖花圃,一切真相大白,再请陛下做主,狱里提前安排,关押一晚上,倒也不成问题。 “唉。” 桑明容无奈长叹着。 眼里的泪光,愈发刺目。 —— 在碧珠泪流满面的目送下,对自己的罪行完全没有辩解的桑觅,被关进了阴湿寒冷的大牢。 女狱吏将门上的笨重锁链扣上,同门前的谢择弈与桑明容相继行礼,恭身告退。 桑觅左右手扒拉着黑铁狱栏,水波微动的杏眼,一如既往的写满了不明所以,总是神志恍惚,搞不清楚状况的她,眼下还是出声安慰黑铁狱栏前的老父亲。 “阿爹,我没事的。” 桑明容瞥了一眼桑觅细弱白皙的手腕,心头一阵阵发痛:“皇室宗亲,实在是欺人太甚,怪只怪、只怪那个谢……算了,不提了,你这小身板,哪里禁受得住狱里的寒气,一会儿让碧珠准备些棉被送来……” 被提到的谢某人,正神情平常地站在黑铁狱栏的一角,离他们好几步远,静静地看着父女俩。 桑觅对桑明容的话,左边耳朵进,右边耳朵出,天知道,在桑大人眼中受不住牢狱寒气的她,扒拉这黑铁狱栏时都不敢太使劲,生怕一使劲便给它扭弯了。 桑觅不怕杀头。 她只是怕别的东西…… 怕桑紫玉的尸体被挖出来。 怕桑大人当真,明白真相…… 桑觅眼巴巴地望着父亲。 “我以后,还能做你的女儿吗?” 桑明容的眼底一片掩不住的沧桑:“好好的,怎么问这个?你别怕,你明日就能出去了,只是,只是你种的那些花花草草,怕是保不住了,唉……” 说到这里,桑明容痛惜地长叹着,泪意盈满越发显得苍老的眼眶。 桑觅恍惚:“花草?” 桑明容低着头,声音哽咽沙哑:“爹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保不住、保不住觅儿养了那么多年的花呀!但是,爹不会让你有事,爹会想办法去见陛下,灵顺公主断然不能再为难于你,你别怕,这些狱吏都知晓你身份,也不敢对你如何……” 桑觅好一会儿,才渐渐会意:“你不让他们挖花圃,是因为,那些花?” 桑明容无奈叹息着,一只手握着狱栏,或多或少有些窘迫:“那些,都是你珍视的东西……也是你出嫁之后,唯一留下的东西了……你这个傻丫头,什么都不会,半点念想都没法给我和你娘留下……” 搜查之中,掉在地上的首饰可以捡起来、弄坏了可以再买,不慎打碎的瓷器也都不值钱,但识不得几个大字的女儿,一年一年种起来的花,被那些粗鲁之人挖烂了,该当如何,焕发生机呢? 第127章 他听不见 桑觅握着黑铁狱栏的手一动不动。 不可见的颤抖却直达心底。 “阿爹。” 紧拧的柳眉下,那双眼睛一如往常的空茫。 而在空茫深处,是桑觅无从控制的惶恐。 此时此刻的她害怕极了,害怕桑大人看见桑紫玉那腐朽的尸身,再也不会用如今这般语气同她说话,害怕阿娘和阿姐,都用看怪物的眼神看她。 桑觅不想做怪物,她想做一条小猫。 对小猫来说,只要懒懒地趴着就好了。 桑大人他们,谁也不会嫌弃小猫。 时不时的,便会伸手去摸小猫的脑袋。 但她不是慵懒的小猫,她是凶犯,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你这个傻丫头,和盈儿不一样,和紫玉也不同,盈儿她心灵手巧,会女红之后,每逢冬日,便给我和你娘做一大把贴身之物,紫玉学着她的样子,也跟着她做一些,你哪里会这些?只晓得摆弄你的花花草草,出嫁之后,自是什么都不能给我和你娘留下,可我自己养大的女儿,又何尝不知你本心?你这丫头,从小到大,一直都被嫌弃,但你不会怪任何人……” 桑明容与桑觅隔着狱栏,望着看上去傻乎乎的女儿,一时间感触良多。 女儿再傻,也愿意为了他,不惜顶罪入狱。 诸多往事,在不紧不慢的叙述中,涌上心头。 桑觅的性子,不知其本性的,难免嫌弃她驽钝,就连自小一起长大的紫玉,也不爱同她玩耍,若无长辈在场,紫玉还会对她口出恶言。 紫玉诓骗她下水去池塘里捞绒球…… 让她爬上树去捡挂上枝头的风筝…… 傻觅儿总是乖乖听话。 不慎从树上摔了下来,也不会气恼。 这些事情多了,桑明容终归是能瞧见几回的。 傻觅儿不明白,她是嫡出,自有母亲为她做主,然而她从来都不会向父母告状,她眼里只有她的甜糕和酥饼,新送上府的锦缎、首饰,也懒得瞧上一眼,只顾着抱着酥饼盒子啃得满地碎屑。 说她傻乎乎,她又总能念着别人的好。 对府上尊她护她的下人,多宽仁以待。 桑明容看着她长大,这些事,如何不懂呢? 回忆往昔,老父亲的眼眶,不禁又湿润了起来:“爹知道,你是会受欺负的性子,养个老女倒也无妨,奈何能为不济,身处朝堂,多有身不由己,如今你嫁作人妇,说不定哪一天,便要将爹娘抛在脑后,怪只怪,你爹我人微言轻,无力相护……” 桑觅呆呆地望着桑明容,略显无措:“可是……阿爹,如果我不是,不是你想的那种人呢……” 桑明容听到这番话,挪开视线,语调有些哆嗦:“你、你这丫头,是有些古怪不寻常,不过爹明白的,你是一片良善之心……” 桑觅耷拉着脑袋,不说话了。 罢了,事已至此。 反正,桑紫玉马上就要被挖出来了。 她再也,做不得桑大人的女儿。 …… 狱栏一旁,静候良久的谢择弈始终一声不吭。 他闷闷地往后靠了靠,倚在冰凉的狱栏上。 头一次觉得,刑部侍郎桑大人废话连篇。 怎么还没说完? 什么时候才能轮到他? 仿佛又过去了千八百年,桑明容才想起,让默默揩眼泪的碧珠去准备膳食和被褥,领人送进来。 一番交代后,桑明容才准备回府,令家中女眷安心。 他们相继离去,外头的女狱吏,回来带上了一道铁门。 终于,漆黑的监牢一亩三分地前,只剩下了谢择弈一人。 桑觅扒拉着狱栏,转头眼巴巴地望向他。 面上写满了死期将至的感觉。 有点可怜兮兮。 桑觅小心翼翼地开口:“谢、谢择弈。” 谢择弈别开脸,装作听不见。 “谢择弈。” 桑觅只好又喊了一声。 谢择弈这回,连身子都背过去了。 桑觅隔着狱栏,冲着他道:“我爹走啦。” “觅儿叫我什么?我有点听不清。” 谢择弈想,自己确实是该气恼的。 倒不是气恼于她的行事莽撞、口不择言。 他气恼的是,她同她父亲说了这么久的话,竟是一眼也不瞧他。 他谢择弈是什么很贱的东西吗? 好吧,这些都是假话。 他其实只是想听她多叫他几声。 桑觅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踌躇片刻,挪动脚步,踩着监牢中铺着的一层干草,来到了他身边,她扒住这边的狱栏,对着他的肩膀,又喊了一声:“谢择弈。” 谢择弈背对着她,走开半步。 “我听不见。” 桑觅有些摸不着头脑:“那你、你耳朵该去看看大夫……” 话未完全说完,便自行打住了。 桑觅抿了抿唇,别扭地喊了一声:“我是说……夫君……” 谢择弈终于转过头来,一脸心满意足。 桑觅凄凄惨惨地抬眸,小脸都快贴上狱栏:“对不起啊,我好像,把事情搞砸了……我不知道你在这里,我看见李寺丞,我以为,他们要对我爹用刑……我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救我爹……” 谢择弈听到她说对不起,顿时一阵心软。 觅儿怎么需要道歉呢? 觅儿永远不需要呀。 谢择弈正满怀动容地心软着,桑觅低垂着脑袋,又开口了:“紫玉也要被他们找到了,我、我被砍头之后,我爹他不知道,会不会被革职,你到时候可不可以,想办法帮帮我爹?” 一瞬间。 谢择弈整颗心便被扎了个千疮百孔。 “你要跟我说的,就是这个?” 莽撞冲动、口不择言是为了她父亲。 如今,就连叫他一声夫君,都是为了父亲。 就知道担心父亲会不会被革职。 为何不担心担心她的夫君会不会被革职呢? 他谢择弈这么不值钱?! 桑觅不明所以地观望着他的神情,只觉得他此时的情绪有些不稳定,她迟疑着,轻声回话:“嗯……你不是,很聪明,又和皇帝老头很熟吗……” 谢择弈略显气恼:“你可真是个没良心的。” 说话间,手臂穿过狱栏,一把按在了她脑后,压着她的脸,隔着冰凉的黑铁狱栏,用力地吻了上去,恨不得咬烂她这张伤人的嘴,又百般千般舍不得。 “唔……” 桑觅有些迷糊。 她不是在说正经事吗? 这家伙为什么下流起来了? 竟然、竟然还骂她没良心? 第128章 想和他说话 桑觅被狱栏硌得慌。 好一会儿才迷迷糊糊地推搡开谢择弈。 谢择弈见她嘴唇有些红肿,勉强作罢:“我同觅儿说过了,要相信我,你却记不住。” “对、对不起……” 桑觅扁了扁嘴,只得认错。 这一次,确实是她莽撞了。 谢择弈暗暗叹息着,说道:“那些让岳父大人成为众矢之的流言,能流传起来,必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所以我已提前留意桑家的状况,如此也好在第一时间作出反应,至于用刑之事,其实你也大可以放心,他为官多年,这里的人都认识他,敬重他之人不在少数,不到万不得已,诏狱小吏都不可能对他上刑……” 桑觅听得半懂不懂的。 她只晓得,自己这次说错了话。 又撞在了刀尖上,给他惹了麻烦。 谢择弈断断续续,跟桑觅说了很多。 关于桑大人对于本朝刑罚所做的一些努力。 “行刑堂安排在距离入口近的地方,是为让人害怕,对凶犯形成一种恫吓,而狱中嫌犯,如今男女分管的局面,也是桑侍郎参与推动。” 桑觅若有所思地听着。 怪不得,她进来时,关押她的是女狱吏。 谢择弈说,由这些人高马大的女狱吏,看管着女凶犯,此举是为了防止混乱,亦是为了防止某些男狱吏居心不良。 诚然,桑大人当初提此议案时,用的理由是——为免居心不良的女嫌犯,贿赂狱吏。 “给嫌犯上刑,七日内不得超过三次,包括地方疑案,嫌犯若是喊冤,对审案的官吏不满,也有一次调换主审官吏的机会,诸多你父亲参与推行的律令法条,皆是可保大胤国泰民安之举,桑侍郎他不管怎么说,与陛下总有几分君臣情义在,在陛下没有发话之前,谁也没胆量给他上刑。” “噢。” 桑觅应声。 她隔着狱栏,可怜巴巴地望着谢择弈:“可惜你说晚了,他们明天就要去挖紫玉了,我要被砍头了。” 被砍头会死掉吗? 应该不会。 她会把头捡起来再装上? 那么,自己就会变成妖怪。 再也做不了桑大人的女儿了。 谢择弈耐下性子,瞥了她一眼,道:“紫玉的事情,你不用担心。” 桑觅不明:“为什么?” “相信我,觅儿。” 谢择弈本该好好回答她,可他忽然不想好好回答她了,自己到底是生气的,他不介意她莽撞冲动,也不介意她惹祸上身,可面对她的不信任,实在是难受得要命。 “你心里想什么,都可以同我讲,你这几日,忧心你父亲的事,本可以,早早跟我说,但你永远学不会先告诉我,你宁愿去找盈娘,也不肯对我多说几句心里话……” 狱栏之外,谢择弈垂眸看她。 眼底难掩哀伤。 桑觅惭愧不已,整个人都有些无所适从:“我、我有时候也不知道我想什么……” 她其实也没撒谎。 桑觅不自在地挠了挠自己的脑袋,酝酿一番后,眼眸眼巴巴地看着谢择弈,略显磕磕绊绊地说道:“我、我想你进来,和我说话,这样,我们可以距离近一点……我不知道我想什么,我可能想、想和你说话……” 谢择弈看着眼前这个,带着几分不知所措的她,所有的气恼,皆尽消弭。 只要有那么一点点,靠向他…… 他就可以,毫无顾虑地原谅觅儿。 甚至原谅整个世界。 谢择弈抿了抿唇,转身欲走。 “我去找狱吏,让她开门……” 桑觅探出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衣角。 “不用。” 谢择弈回身看她。 桑觅两只手左右握住黑铁狱栏,使了使劲,坚硬的狱栏硬生生被掰弯曲,空出一个足够人通过的口子。 谢择弈:“……” 桑觅站在监牢里,冲着他咧嘴一笑。 “这样,更快。” 谢择弈跨了过去。 桑觅又使了使劲,将弯曲的狱栏掰回原来的样子,对有人陪她一起关大牢这回事,忽然感到高兴,紫玉明天会不会被挖出来,好像一点也不重要了,谢择弈说没事,那大概就是没事吧。 掰好狱栏,桑觅来到一块铺满干草的木板前,她拍了拍草垛,双眼眯弯看向谢择弈:“来、坐。” 谢择弈说:“你还招待起我来了。” 桑觅自顾自地在干草上坐下。 她拢着两条腿坐好,唇角微微上扬着。 谢择弈紧挨着她坐下。 手不自觉地搭在了她腰间。 桑觅犹犹豫豫,低头解释道:“我知道我爹出事后,回家找你了,我也不是,不相信你,只是你,你动作好快,我以为你……” 谢择弈带着点阴阳怪气:“岳父大人的事情,哪敢懈怠,自是火急火燎去办了,我可不是没良心的觅儿,我对觅儿一片真心,说的话也句句出自肺腑。” 桑觅思索着用词:“你这叫,油、油嘴滑舌。” 谢择弈俯身凑过来吻她。 从面颊一点一点地亲向软唇。 “这才叫油嘴滑舌。” 桑觅嫌弃地拍开他的脸:“你又下流了。” 谢择弈轻轻笑了笑。 桑觅想了想,忽而问道:“我跟你说心里话,你会跟我说心里话吗?” “说,我都告诉觅儿。” “你瞎说,你有时候,明明也藏着心事……” 桑觅闷闷地想到,谢择弈同他四哥之间的一些不寻常,她隐隐约约能意识到,他其实也有心事藏着不告诉她。 谢择弈瞥了瞥不远处,被掰动过的狱栏,打趣地说道:“没有的事,我哪敢啊,我对觅儿藏心眼子,觅儿把我做成饺子怎么办?” “饺子?你能比饺子好吃?” 桑觅的注意力瞬间便被转移了。 谢择弈自嘲地一笑:“好,我现在还不如饺子了。” 桑觅也跟着笑,她乐呵呵的,抓起一根干草,百无聊赖地捏在手里把玩起来:“你查案这么快么?这次的案子,竟然那么快就完了,还有,你们家的人,是不是都很会查案?你哥,好像也很厉害。” 谢择弈道:“这次的案子不是我查的,以我和你爹的关系,按理并不能主办此案,所以我找了赵大人过来,他出面可以更好应对萧沛灵的责难,也能用最快的速度,将你父亲带出去。至于李寺丞,叫上他,也是为了让他以后少胡思乱想。” 第129章 案情 不过,这次的案子并不复杂。 “萧沛灵有个乐师,名唤季安,与萧沛灵的两个面首,同住飞鸟倚山居,他失踪了三两日,后来,其尸体被发现在倚山居的酒窖中,季安死前留有一血字,事实上,也并非血字,是一种毒药。” “季安死时,怀里揣着一本词谱,躺倒在一块旧铁板上,装有毒剂的瓶子打破,毒又沾上铁,变成了血红色,看上去像是个爻字,萧沛灵大约是在发现尸体后才借机发难,她去见过陛下,得了圣人口谕,亲自调查季安之事,后以季安怀中的词谱,正好翻到了《陌上桑》那一页为由,找上了桑家。” “当然,这也是因为,如今的岳父大人,正处于望京城流言蜚语之中,那本词谱,是一开始便在季安怀中,还是萧沛灵塞上去的,我也不清楚,反正她以一曲《陌上桑》为名,搜查桑府。” 谢择弈大致说了一下相应案情。 桑觅看上去听得很认真,其实也没听明白多少,她扯着干草思索着,说道:“她杀了人,却陷害我爹。” 谢择弈摇头:“公然构陷朝廷命官,萧沛灵也不大敢,她得给自己留后路,所以季安并不是她派人蓄意谋害,血字也非她所留,如果猜的没错的话,她是先瞧见尸体,才有了谋划,她可能,只是给了一本词谱,亦或者是,将词谱翻到了那一页,最后顺水推舟,借题发挥。” 桑觅抬头看他。 “那,那个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说话间,扯着一根干草百无聊赖中往嘴里塞。 谢择弈拿开她手中的干草:“人非萧沛灵所杀,但季安之死,她脱不了干系,季安此人是乐师,家世清贫,不仅仅是卖艺者,对萧沛灵这般身份的人而言,甚至称得上是个以色侍人的下位者,几年前,他的确颇得宠爱,奈何萧沛灵早已厌弃腻烦,为了讨好萧沛灵复宠,他确实,以他之才艺诋毁了朝廷官员。” “可萧沛灵的新鲜劲显然也没持续多久,季安失了她的青睐,什么也不是,一旦被赶走,吃穿用度也将大不如前,季安许是用自尽威胁了萧沛灵,许是被迫,服毒自尽,亦或者就是简简单单的,承受不住被厌弃的落差,选择了自我了断,这其实也不重要了,他的死,不会算到萧沛灵头上。” 谢择弈将桑觅乱抓乱动的手攥在手心,语调平常地说着,眼神却有些飘忽不明,隐含惆怅。 桑觅看向那根干草,好像能通过谢择弈的温热的掌心,摸到他心里的一些哀触。 非作恶而憾死的人,就像那根干草一样。 拔离生壤,命微成烬。 桑觅想起,谢择弈说过的,他很怕死人。 她不知道要怎么告诉他,不用害怕。 桑觅不懂宽慰别人,只是不由自主地,捧着谢择弈的手掌,揉搓来,揉搓去。 她若有所思,轻缓地说道:“先有了死人,再有了陌上桑,我大概听懂你说的这些了。” “是。” 谢择弈应声,看着她把自己的手当玩偶似的捏来捏去,不禁笑了笑。 桑觅说:“不过,我还是不明白,皇帝老伯为什么要让那个公主欺负我爹,我爹是好人,他这么做,我很讨厌他,我想……” 谢择弈打断了她:“不许胡思乱想,更不许乱来。” 语气倒是保持着惯常的柔和。 像是在制止要耍小性子的小孩。 桑觅闷闷的:“我、我什么都没说……” 谢择弈说:“陛下是天子,要考虑的事情很多,他不可能事事介入,由着萧沛灵去做,只要不将事情闹得太难看,不论结果如何,他都可达到一定的目的。萧沛灵是皇室宗亲,最受宠爱的公主,她为难一介老臣又怎么了?忠心耿耿如桑侍郎,在天家威严前,亦要折腰受辱,这是为敲打所有的公卿大臣,而另一方面,桑侍郎他为官多年,就算是受宠如萧沛灵,一旦做得过火,也会挨陛下的教训,这则是为警示其他的皇子公主——言而总之,对陛下来说,事后各打一巴掌,天子威严终不可撼动,发生一次这样的事情,不管是公卿大臣,还是皇室宗亲,都会消停好一阵子。” “好复杂。” “觅儿不需要懂。” 谢择弈说着,不着痕迹地将她往怀里揽。 桑觅乐呵呵地笑了。 是了,不懂就由他去吧。 反正,往他身上靠,她并不讨厌。 桑觅贴着他的胸口,困惑不明地问道:“你害怕死人,也知道那么多东西,明白那么多事情,为什么,还要一直留在这里呢?我是说,留在望京。” 谢择弈怅然道:“死人这种事情,再害怕都会发生,总不能因为害怕,便不去做,留在这里倒也不需要什么理由,就好像你父亲,为士为官,身居其职,力所能及之中,任何一点微小的改变与推动,都有意义。他可以不去管,狱中的男狱吏,如何对待女凶犯,可以不去管这些恶人之间的互相残害争斗,狱里如何,并不影响他继续做他的刑部侍郎,可他会去做的,他会尽他所能……” 桑觅仍是一知半解。 不过她知道,桑大人是好人。 好人就是会这样,就是容易受欺负。 谢择弈也是个好人。 他本可以,躺在谢家吃好喝好。 什么也不必管。 那么桑觅自己呢? 她是好人还是坏人? 桑觅囫囵思索了一番,往谢择弈怀里挤了挤。 最终,扫着身上挂着的几根干草,坐在了他腿上,她调整着姿势,颇为舒适地靠着他,心中不知不觉明了,渐渐安定平和下来。 桑觅想明白了。 她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 她根本就不是人。 但她会保护桑大人他们。 也会保护谢择弈这个好人。 谢择弈再低头去看时,怀里的人儿已眯着眼,呼吸均匀,不由得无奈浅笑。问出复杂问题的是她,听着他长篇大论,最后昏昏欲睡的也是她。 能怎么办呢? 只能,趁着她迷迷糊糊,偷偷亲她几下了。 第130章 开挖 监牢外,挂在壁上的灯火投来昏沉的光。 谢择弈轻轻蹭了蹭桑觅白皙的脸蛋。 呼吸近在咫尺,那股平静与安宁,笼在心头。 恍恍惚惚地想到,自己从小也不爱念书学习。 不通风雅的他,对着诗词歌赋也总犯困。 可他现在觉得,读书也没什么不好,他抱着睡着的桑觅,无所事事地默诵着那一首《陌上桑》。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 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 …… 一切都很好。 监牢很好。 身边的干草也很好。 只要有觅儿在身边,做什么都不会不耐烦。 “谢、谢大人?” 女狱吏回来时,领着提着食盒的碧珠,还有抱着一床被褥的另一个小丫鬟。 “你怎么进去的?!” 女狱吏隔着狱栏,看着里面的两个人。 惊愕之中,把迷迷糊糊的桑觅吵醒过来。 谢择弈略显不自在:“我、我有钥匙。” 眼下,只能随便扯个谎了。 女狱吏眉头紧锁,严厉道:“窃取狱门钥匙,你这样是不对的!” 睡眼惺忪的桑觅从谢择弈怀里爬起来,她揉了揉眼睛,向外张望:“饺子?有饺子吃吗?” 女狱吏看了看桑觅那张惶然无措的小脸,一时心软不已,她一面开门,一面匆忙说道:“听闻谢大人与夫人是新婚,看在夫人娇柔体弱,不幸蒙难的情况下,小人这回,便不将此事提报了,谢大人你还是快些出来吧!” 谢择弈放开桑觅,颇为尴尬地走了出去,碧珠赶忙进来送膳食,让另一个丫鬟铺展好被褥。 对于自家小姐,这副全然不管天会不会塌下来的样子,碧珠一面心疼,一面恨铁不成钢:饺子是没有的,脑子现在也快找不着了。 桑觅坐在草垛上,吃饱喝足。 谢择弈叮嘱几句,同碧珠她们一起离去。 女狱吏思量再三,左右张望了一番监牢的情况,接着,给监牢的门换了一把铁锁,才回到当值的休息间去。 …… 半个多时辰后,董茂来了一回。 似是探查,是否有人在灵顺公主眼皮子底下徇私枉法,非得确认桑觅正被关押在阴湿寒冷的狱里受苦,才算完。 在外人眼中,桑觅大约是受苦了。 但桑觅躺在被褥上。 四仰八叉地睡得很香。 直到…… 桑觅被一阵哐哐当当的声音吵醒。 面色黝黑的女狱吏打开了监牢的门。 桑觅昏昏沉沉地坐了起来。 女狱吏来到近前,微微躬着身,面带同情地看她:“小夫人,该起来了。” “噢。” 桑觅不明所以地应着。 “小的失礼了。” 女狱吏说着,取出镣铐,将桑觅的手脚用笨重的铁链锁住。 桑觅晃悠了一下手腕上的锁链,听着铁链发出的哐哐当当的声音,心情太好,她冲着女狱吏笑了笑,说道:“好听~” “……” 女狱吏的嘴角抽了抽。 不禁又是同情,又是想笑。 女狱吏将桑觅押送出去,出了两道门,便有同僚接应,而狱外,则备有简陋的木色马车,即将送她回桑府。 这马车也是桑明容同灵顺公主府上那一干人等斡旋后的结果,依照萧沛灵的意思,自是恨不得让桑觅坐着囚车游街示众,然她本就是疑罪从有,难有说服力,事情的结果如何,还得看今日的挖掘。 —— 桑府众人,一整夜都是胆战心惊的。 尽管,主心骨桑明容已平安归来。 但在灵顺公主府上那些府兵的轮换看守下,府里上上下下,一派忧心忡忡。 担心着桑觅状况的桑夫人林氏,一晚上都没能睡着,对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布娃娃,哭红了双眼。时不时,林氏又将长女桑盈缝制的软枕抱在怀里,喃喃自语,感叹着自己这些女儿的辛苦与不容易,桑明容宽慰无果,只能先自行就寝了。 今日一大早,林氏还是强打着精神来到了后院花圃前,借着桑明容的力,由一旁的孙氏半搀着才算站稳。 孙氏也不好过。 女儿没了踪影。 丈夫竟还成了杀人疑犯。 现在好了,又听说二小姐认了罪。 想来,桑家的女儿,是有什么灾厄在身的。 长女遇人不淑。 次女险些成了杀人凶手。 三女,也是失踪久矣。 孙氏吸了吸鼻子,宽慰着林氏。 “夫人别担心,这事儿会过去的。” “二小姐她不会有事的。” 林氏如今更加体会了孙氏的辛酸苦楚,于是也拍了拍她的手背,哽咽道:“是,不担心,我们都不要太担心,紫玉、紫玉她,以后想开了,也会回来的……” 桑明容望着那片花圃,眼神沧桑。 整个桑府,有四处花圃。 其中位于桑觅旧闺后院的这片最大。 桑觅自小便喜欢花花草草,桑明容与林氏商量着,多辟了一点地,填了一个小池塘,给她种花种草,没办法,这个不成器的女儿,一读书写字就打瞌睡,或者傻乎乎地给夫子惹麻烦,忙活起来花草之事,一整天都不带停的,有一回,还在花丛里睡着了,小腿都被花刺扎破,竟也没反应。 她是有些古怪的。 桑明容或许,并不愿意去承认这一点。 …… 赵宴、李尧他们,与刑部司的人,几乎同时到了桑府,一行人都穿着官服,用意明了,显然是为查案而来。 紧随其后的谢择弈装束寻常,越过几个府兵,再被桑家小厮引进门,同桑明容一家人礼貌招呼后,顺其自然地站在了几步之外。 桑觅过来时,桑府内已站满了人。 “好多人呀。” 两个狱吏领着她在一众官员之中站好。 随即去向大人们汇报,人已带到。 桑觅张望了一番。 看见了对面的桑大人和桑夫人。 桑盈站在两人身后不远。 一瞬间,桑觅有点心虚,只得缩了缩脑袋。 母亲林氏见她戴着镣铐,面色惨白。 “觅儿!!!” 此时,赵宴领着一行人来到桑觅身边。 他气恼地看着狱吏:“怎么给她上镣铐了?” 狱吏低头:“回禀大人,是、是董……董大人说……” 赵宴眉头紧蹙,连忙说道:“快解开,人已带到这里,自是要解开了,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还害怕她一个弱女子做什么不成?这么铐着一个小姑娘,像什么样子!” 狱吏应声,急急忙忙掏出钥匙。 解开镣铐。 桑觅对于这些浑然不觉。 她怯怯地抬头,视线一转,去看不远处的花圃,随之,又去寻找谢择弈的身影,这才发觉,他一直在看她,比起她的心虚,谢择弈显然平静多了,只是,眼神中莫名多了几分怨怼。 他好像在说,为什么这么久才注意到他? 桑觅闷闷地对着他扁了扁嘴。 好吧,那她道歉咯。 行吧,那他只能原谅她了。 桑觅不禁有点想笑。 她的视线意有所指地瞥向花圃。 谢择弈不以为意地挑眉。 桑觅暗暗放下心来,小手握成拳头,送到嘴边,啃了起来。 第131章 快挖 众人等候半刻。 灵顺公主的车驾姗姗来迟。 相继见礼后。 萧沛灵坐在了婢女抬来的椅子上,好整以暇,伺候左右的从停在府外的马车上取来茶水果饯,一声令下后,公主府府兵开始挖掘桑家所有的大小花圃,寻找所谓的罪证。 桑明容欲言又止。 毕竟,那些皇室宗亲养的恶犬,并不会在意他的想法,挖掘之中,一整片花丛,被铁锹铲挖了个稀烂。昂着头站在距萧沛灵数步之外的董茂,观望着桑明容的神情,胸有成竹。 几个小花圃,很快便挖无可挖。 旧闺后院的大花圃,从正中往四周浅挖延伸。 府兵挖出了一个老旧茶罐。 潦草地拭去上面的土壤后,府兵将茶罐拿到了董茂面前,待其验查。 董茂瞥了那平平无奇的烂茶罐一眼。 斜眼瞪向小小府兵。 “这种东西,不要再拿来给我验看。” 府兵躬身应下,将那些杂乱的物件都转移到一块小平地上,胡乱堆叠着。老旧茶罐、发臭的竹筒盒子、断裂的玉镯…… 甚至还有破烂的袜子。 越挖,整个后院的气味,便越发难闻。 萧沛灵掩住口鼻,打开了丫鬟端过来的一盘点心,继而满含嫌弃地看向桑觅:“真臭,她在这院子里搞什么鬼东西?恶心死了!” 赵宴听罢,上前道:“回殿下,是饼肥和一些粪便的气味,此处重肥软壤,前几日又下了微雨,气味是比别处浓重一些。” 萧沛灵眉头紧锁,懒得再看他。 董茂吸着鼻子嗅了嗅,心有怀疑。 他冲着那些府兵指点道:“什么肥料味,这分明是尸臭味,快挖,尸体一定就埋在下面!” 大理寺与刑部司的众人交头接耳起来。 什么尸臭味,简直是胡说八道。 长期侍弄花草之人,都知道,养土是件很重要的事情,此地的土质,闻着是臭了些,但属实是上好的肥沃土壤,可见无辜蒙冤的谢小夫人,这些年来,对花花草草有多认真。 几个人很快,达成了一致。 卖力挖着土的府兵们,翻出了一块残骨。 顿时,如获至宝,递交给董茂验查。 众人的注意力,也很快被这块残骨吸引。 赵宴有些看不清,那块残骨的模样。 桑府一众女眷,皆屏息凝神地望着。 难道,真有人骨?还有什么尸体? 赵宴给李尧使了使眼色,令他过去瞧瞧。 李尧得了令来到董茂身边,一同验查。 残骨的状况,一目了然。 李尧对众人道:“是狗的腿骨。” 董茂神色郁郁,略显愤懑地将残骨丢给灵顺公主府府兵,咬牙切齿道:“的确,是狗的腿骨。” 桑明容远远看着,松了一口气。 接着又是一番挖掘,两个府兵在翻开的土壤中,找到了一个挂了锁的木盒,木盒上裹着的锦缎已残破不堪,看上去埋了不少年月。 董茂赶忙上前去瞧。 周遭众人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 董茂心知,再找不到什么结果,将难以向公主交代。 他思索一番后,急急忙忙地将木盒从府兵手中拿过,托着来到萧沛灵面前,随即恭恭敬敬地跪下。 “殿下,这里面,定藏着桑家的罪证与机密。” 倘若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又何须埋在地底下呢? 萧沛灵傲慢地扫了一眼:“打开看看。” 董茂跪着,将木盒上挂着的那把锈蚀旧锁打落。 几个挂着染色鸟羽的空心绒球映入眼帘。 萧沛灵看不懂这是什么东西。 不耐烦地眉头紧皱。 董茂在她的眼神示意下,缓缓拆开了那些绒球。 不足手掌大小的绒球里,是一张张小纸片。 纸片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些字句。 萧沛灵探着脑袋看来,高高在上:“什么东西?” 董茂低着头,对着纸片上歪斜的字迹,别扭不已地念道:“阿、阿爹和阿娘,长命百岁——小觅。” “希望觅儿开心,也希望觅儿的脑子能够好起来——盈。” 萧沛灵像是吃到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似的,黑着脸自椅子上起身,不由分说地给了董茂一脚:“这就是你说的罪证和秘密吗?” 她现在恨透了这个狗腿的男人。 都是因为信了他的鬼话! 今日若是挖不出尸体来,她将难以下台。 董茂惊慌不已,顾不得被狠狠踹到的肩膀,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周围。 众人面面相觑,当他们意识到,这盒子里装着什么东西时,不禁感慨与惭愧交加,正所谓百善孝为先,这女子闺房后院,哪里会有什么尸体呢? 只不过是些姐妹俩,少时写下的闺阁期许,女子戏言,还有对父母的一片孝心。 桑盈遥遥看着那些被挖出来的旧物,一时也有些不自在:“这个……爹,是觅儿同我以前胡乱写的一些东西,许下的心愿……我没想到,她会将这些东西藏起来……她可能是听信了府中下人的所言,以为把这些埋起来,就会让所有心愿成真……” 说话间,回忆起旧事,桑盈不免也有些动容。 两个尚且懵懂无知的女孩,在闺中小院里,吹着凉爽的风,一边做绒球,一边写着纸条,那时候的她们,都未曾想过,女子当出嫁离家,变成泼出去的水,更未曾受过男欢女爱的酸甜苦辣,世界不过眼前的那一亩三分地。 ——大夫说觅儿得了病,希望觅儿平安顺遂。 ——希望觅儿的病能够好起来。 ——觅儿的字又写错了,只能替她重写咯。 桑盈思绪飘远,望向对面的桑觅。 这才发觉,此时的桑觅正在绞着自己的手指。 那带着几分茫然与紧张的眼神,小心谨慎地落在谢择弈身上,两个人你来我往的,仿佛于冥冥之中交换着各自的想法。作为当事人,他们俩现在似乎都有点无关痛痒,好像已脱离其中——只要能够看得见对方,便可内心祥和,充满某种笃定。 萧沛灵冲着董茂发了一会儿火,注意力,正好也被吸引了过来,瞧着他们两人“眉来眼去”的,更是恨得牙痒痒,遂怒不可遏地又踹了董茂一脚。 “我要见到,你说的罪证和尸体!” 董茂应声,连滚带爬地跑开。 他指挥着底下的府兵:“快挖!还没挖完呢!里面肯定有尸体!” 第132章 死了? 事到如今,灵顺公主还是非要挖出所谓的尸体不可,一众朝廷官员,不由得相继摇头叹息,赵宴等人低声议论了起来。 “唉、公主殿下实在是……” “如此折辱忠良,实在是太过分了。” “是啊,桑大人忠心耿耿。” “说白了,就是要为难桑家。” “那还不是因为谢……唉……” “一而再再而三!” “桑侍郎的女儿,多好的孩子!” “是啊,那么孝顺。” “你们瞧她那般柔弱,能是什么杀人凶手?”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皇室宗亲,欺人太甚。” “此事过后,我等必要上报陛下……” “断然不可让忠肝义胆,廉洁正直的桑大人白白受屈,若是对此等不平之事,视而不见,我等也枉为士人,亦枉为人臣呀!” “是啊是啊,那大家不都成了奸臣?” “没错、没错……” 唏嘘议论之中。 挖掘许久,一无所获。 花圃角落里的树根,都快完全暴露在众人眼前,堪堪便要倒下,地里,也没有什么尸体,除了一些破旧杂物,什么也没有。眼下,灵顺公主萧沛灵无理取闹,几乎已成定局。 府兵们挖无可挖,只得停了手。 一旁监察的董茂难以接受这种结果。 “不可能!这不可能!” “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 自打调查桑府开始,便盯着桑家所有人,他们不可能搞出什么小动作来,然而,为官这么多年的刑部侍郎,府上怎可能一点纰漏都没有?他怎可能,完全没有私财?他们还能,将私财藏在别处不成? 董茂满脸难以置信,他越过几个公主府府兵,准备再上花圃中检查检查,倏然间,一簇破败的花枝绊倒了他。 “啊——” 董茂惊叫一声,踉跄着。 正欲稳住身形,抬腿间,小腿又被一株歪斜的木槿花丛挂住,董茂重心一丢,猛然间向前栽去。 哐当、噗嗤—— 他的脑袋好巧不巧,撞在了地上的一个铁耙上,铁耙上的耙齿,直直地刺穿了他的脑门。栽倒在地的董茂,当着所有人的面,摔死在了铁耙前,他的双眼,都没来得及闭上,一条鲜红血迹,顺着他的额头淌下。 “什、什么!!!” 萧沛灵目瞪口呆。 在场众人,也是错愕不已。 这、这难道,就是做走狗的恶有恶报? 萧沛灵又惊又怒,气险些没能顺过来。 一旁的婢女见她要晕倒,赶忙过来扶她。 萧沛灵喘着气,艰难呼吸着。 终究,还是惨白着一张脸,在婢女怀里晕了过去。 赵宴很快反应过来,站出来主持大局,令两部官员记录事情的来龙去脉,着人处理董茂的尸身,至于桑家的清白,已然有目共睹,没有什么尸体,一切不过是救父心切的女儿,随口说出来的话,灵顺公主实在是借题发挥。 桑侍郎更是,毫无罪责。 整个案子,他将处理好,与刑部一同上奏天子。 重获自由的桑觅望着有些混乱的场面,绞着自己的手指,低头暗暗窃笑着,对她来说,不杀人那是不可能的,她毕竟是个大坏坏,又不是什么好人。 不过,桑紫玉的尸体…… 桑觅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谢择弈看着几个人将董茂的尸体抬走,桑家不少女眷都被突如其来的死人,吓得花容失色,一时有些恍惚。 这个董茂虽是罪有应得,死不足惜,但他死得好像,太轻率了些? 谢择弈停顿片刻后,缓步来到了桑觅身边。 桑觅转头看他,一时心虚。 她想起,谢择弈曾说过,若是她再杀人,得先杀了他。要是被他知道,方才自己便当着他的面杀了人,是不是要气得自尽? 桑觅是不愿见谢择弈自尽的。 假若他当真要自尽…… 那她,她只能给他挖个好看的坑埋起来了。 谢择弈不知道她神游天外,是在思考些什么,他默默抬起了她的手,轻轻揉了揉她有些发红的手腕,尽管知道她不会疼,他却还是心疼不已:“觅儿受委屈了。” 桑觅回过神来,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 谢择弈道:“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情了,灵顺公主的事情,我会去见陛下。” 桑觅并未将这些当回事儿。 她凑近他,低声问:“你是道士吗?” 谢择弈不明:“什么道士?” 桑觅贴向他的耳朵,悄悄说道:“你使了法术,把我妹妹变走了。” 谢择弈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什么法术。 他分明是忍着臭味,数日之前便为她筹谋。 他谢五郎,可从没做过那么脏的苦力活。 …… 不远处,桑明容将花圃土壤里挖出来的老旧茶罐、碎玉镯子,还有破烂袜子,一同收拾到那个装有绒球的木盒中。 桑明容阖上盖子,略显失魂落魄。 林氏想去拉他的胳膊。 桑明容不着痕迹地避开,径直回房。 林氏一脸无可奈何。 桑家遭逢此祸,谁都不太好受。 或许只能等时间,去消弭这一切。 衣裙看上去有点脏兮兮的桑觅来到家人身边。 “阿娘,阿姐。” 林氏半分嫌弃也没有,一把握住了桑觅冰凉的手,时不时的,伸手去捏她那细胳膊细腿,瞧她是否有受什么苦楚。 桑盈也长舒了一口气:“觅儿,你没事了。” “嗯。” “觅儿你的手,疼吗?” “不疼。” 桑觅把手腕拿给桑盈看。 “你就知道说不疼不疼,”桑盈瞧见那些镣铐摩出来的红痕,心头有些难受,她转开注意力,转向父亲离开的那条小道,说着,“阿爹,他看上去不太好受……” 桑盈视线一转,扫了一眼波澜不惊的谢择弈,连忙改换了话头,对桑觅道:“觅儿,你该早些回家去,洗个热水澡,好生休息休息,家里这边,你不必担心,我来安排,那些挖开的土地填回去……” 话至半途,桑觅说道:“我去、看看阿爹。” 林氏此时也有所会意:“老爷他一直以来,都是以忠君爱国为本心,陛下尚未登大宝时,你爹便已是人臣,如今受宗亲所辱,到底是不好受的。” 桑觅同母亲与姐姐告别。 去找先行一步离开的桑明容。 谢择弈若有所思。 桑明容为官多年,和皇室宗亲打交道,也不是头一回了,他倒不是个会轻易受到打击的人。 一阵恍神后,谢择弈才迈开步子跟上桑觅。 第133章 父女决裂 桑觅询问一小厮,才知桑明容去了书房。 她同谢择弈一路找过来。 书房会客小间外,谢择弈自觉地等在了外面。 这种父女之间闲聊家常的时刻,自是顾不得他的。 桑觅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桑明容于方桌一侧,倚着手枕靠坐着。 残留着土壤臭味的小木盒静静地放置在一旁。 他手中拿着一截碎玉镯,正小心地扯着衣角,擦拭着上面的泥土。 “阿爹?” 桑觅喊了一声。 他没有理会她。 桑觅来到他跟前,迟疑着又喊了一声:“桑大人?” 此时,桑明容已将那一截碎玉镯擦了个干干净净。 他面容怅然,眼眶中泪意闪动。 几年前,桑明容书房里的一套藏书失了窃。 后来一番查探才知,是桑紫玉偷拿,通过外面认识的一些人,卖了出去,变换了银钱。 桑明容对此很是恼火,拿戒尺抽了抽桑紫玉的手掌心,问她为什么要偷书。 桑紫玉哭着说,自己看中了望京七宝阁的镯子,奈何母亲林氏支给她的零花太少,根本买不起,同她一起念书的方家小姐,其父只是个礼部郎中,那镯子新出之后,便速速入了手,整日戴着炫耀,桑紫玉嫉妒非常,逼不得已,才偷了父亲的藏书卖钱,转而买下来自己心心念念的镯子。 挨了打后,桑紫玉恳求父亲宽恕。 她取下了镯子给他,说是会将那套书赎买回来。 桑明容也是无可奈何,教训一番后,让她把镯子暂时寄放于他这里,待她打扫一个月的书房后,便还给她。 至于那套书,他会自己赎回来。 如此一来,林氏那边也不会发现端倪。 免得,闹了家中不睦。 桑紫玉倒也算听话,囫囵替父亲打扫了一整个月的书房。 而几年前,她心心念念的那只镯子…… 恐怕,就是桑明容手中擦拭的这只。 镯上的纹路,都如出一辙。 桑明容看向桑觅:“你跟我说老实话。” “……” “这是不是,紫玉的东西?” “……” 桑觅茫然。 她哪里记得,紫玉有什么东西。 桑明容咬了咬牙,问道:“紫玉她,还活着么?” 桑觅抿着唇,无法给出回答。 她很想说点谎话骗一骗桑大人。 然而,她对着眼眶含泪的沧桑父亲,连说谎的胆量都没有。 桑明容张了张嘴,终是没能说出什么话来,牙关紧咬。 他用力地抬起手,对着桑觅的脸。 桑觅定定地望着他,一副由着他打的模样。 如果桑大人打她几巴掌后,就可以不生她的气。 那么,桑觅希望,他能打得重些。 反正,她一点儿也不怕疼。 “唉——唉——” 桑明容抬起的巴掌颤抖着。 长长的哀叹之下,沉沉地落在了自己腿上。 他别开视线,另一只手捏着半截碎玉镯,老泪无声淌下。 桑明容颤声道:“走吧、你走吧。” “阿爹……” 桑觅站在他跟前,不肯挪动脚步。 桑明容像是被抽走了生气,无力地摆手。 “你走,不要再回来了。” “阿爹……” “走,我不想再看见你!” “你、你打我吧。” “快走——” 桑明容拔高了音量,将手中的那截碎玉镯丢了出去,砸在了地板上,清脆的声响后,碎块迸到了桑觅腿边。 桑觅闷闷的,脸上的血色愈加褪去。 她不会哭,也不会疼。 此时此刻,只有一种,无从呼吸的憋闷。 房间外,谢择弈听见了屋中的动静。 他顾不得小厮阻拦,大步闯了进来。 谢择弈本以为,父女俩是发生了什么冲突。 孰料,屋中只有碎裂的镯子碎片。 桑明容与桑觅都埋着脑袋,气氛不寻常。 谢择弈来不及问点什么。 桑觅埋着脑袋,闷不做声地转身。 她脚步笨重,一步一步,走得很艰难。 好似,丢了魂魄。 “觅儿?” 谢择弈不明所以,又去看桑明容。 桑明容坐在椅子里,半倚着方桌,用衣袖揩了揩眼泪,鬓边青丝隐隐夹杂着一点白发。 人未老,心终究已难再青年。 谢择弈停顿片刻,恭身告退。 “容小婿告退。” 桑明容抬眼,叫住了他。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谢择弈刚准备挪开的脚步顿住了。 他没有回话,只是略显无奈地看着对面的人。 无需更多的言语,桑明容心下了然。 “你能照顾好她吗?” “……” 谢择弈默然。 桑明容哽咽着,又问:“你能护住她吗?” 谢择弈回道:“以命相护。” “你、请你带她走吧。” 桑明容说完,掩面继续擦拭起了眼角。 谢择弈又默了默,道:“我会带她离开。” 很多事情,他们都已心知肚明,桑觅非寻常人,再有,谢择弈在望京,繁杂缠身,望京对如今的桑觅,乃是非之地,世界之大,难有异类容身之处,以桑家之力,再也不能相护,一旦真相大白,整个桑家恐怕都有离散之危——纵使桑明容能接受她,桑家的其他人呢?愿意接受一个随时都可能铸下大错的桑觅吗? 倒不如,就这么让她离开。 既免了桑家会给她带来的麻烦。 也免了谢家可能会给她招来的麻烦。 桑明容暗暗沉思着,两行热泪又流了下来。 不知不觉间,浸湿衣袖。 谢择弈再行一礼,旋身退去。 …… 桑家的下人都在忙着收拾府上狼藉。 桑觅还没有离开家。 她没有方向,无所事事。 胡乱转悠了一会儿。 最终,回到了自己曾经居住的闺中小院。 对着一座不大不小的假山,桑觅在沾满泥土的白石台阶上坐了下来,不远处,有小厮正在挖土,填埋被翻乱的花圃。 桑觅拢着腿坐着,茫然无措地望着天空。 她随手扯了一把干草,在手指间绞来绞去。 谢择弈找了过来,同她一齐坐在了台阶上。 他什么也不说,学着她的样子,也扯了几根草,在手中无所事事地编来编去。 桑觅古怪地瞥了他一眼,很快收回视线,继续保持沉默。她不会流泪,按理来说,她也不懂什么叫伤心难过,但眼下的桑觅,心里空落落的,很想说话,很想得到一些什么慰藉。 闷了好半晌。 桑觅终于是先开口了。 “我爹他,好像知道了。” “嗯。” “我说,我爹他好像知道了,我的秘密。” “嗯。” “谢择弈。” “我在。” “我好像,有点难过……” 桑觅轻声说着。 谢择弈伸出一只手,揽住了她细弱的肩膀,随之,将一朵草叶编成的小花递到了她面前。 “这个,给觅儿。” 桑觅看了一眼,柳眉皱起:“好丑。” 她一边嫌弃着,一边将那朵草织小花拿了过去。 第134章 还是埋了吧 桑觅捏着草织小花看了一会儿,默默塞进了嘴里,嚼巴嚼巴吃了起来,谢择弈微微怔了怔,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半拥着她,任由凉风吹来不太好闻的土壤气息,盖在两人身上。 桑明容断案多年,很多东西,未必看不清,他或许也有自欺欺人的时候,然真要深究起来,谢择弈所承受的,终究不如桑明容,毕竟,桑紫玉,也是他血脉相连的女儿。 桑觅吃着草织小花,吞咽入腹,小脸紧巴巴的。 很涩,很难吃。 桑觅闷闷地并拢着双腿,吃完了草,纷杂的注意力转回,两只手有点无所适从地搭在了膝盖上。 她喃喃地说道:“我做了很多坏事,我爹他,不要我了,以后,阿娘也会不要我,阿姐也会不要我……” 那么,桑觅再也做不了人。 桑觅会变成妖怪。 没有人喜欢妖怪。 在话本子里,妖怪都是人人喊打的。 谢择弈道:“哪有那么多好坏之分,世界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的,更何况,他也没有不要你,他这次受了些打击,心有郁结在所难免,你父亲,仍然会是你父亲,难道不是么?” 桑觅有所会意:“阿爹还是阿爹。” 桑大人还是桑大人。 正如阿姐还是阿姐,阿娘还是阿娘。 谢择弈说:“对觅儿来说,明白这一点就好了。” “噢。” 桑觅若有所思地点头。 只觉得,他说话很有道理的样子。 她胡思乱想着,道:“我杀了阿爹的女儿,所以他不要我了。” 谢择弈道:“这件事,让它过去吧。” 他其实很想让她明白,桑大人没有不要她。 但料想她未必听得懂,索性作罢。 桑觅转头看他,两只手不轻不重地抱住了他的胳膊:“你听我说完,我是说,紫玉是阿爹的女儿,我杀了紫玉,阿爹不高兴,那么以后,我杀了你女儿,你会不会,也和阿爹一样,将我赶走?” 谢择弈摇头:“我没有女儿。” 如果有的话,那他女儿…… 也会是她女儿。 桑觅直截了当道:“可你有很多哥哥。” “……” 谢择弈无言。 嘴角微不可见地抽了抽。 他可怜的哥哥们…… 桑觅小心地问道:“如果,我把他们杀了,你会赶我走吗?” 谢择弈淡淡地说:“不要乱想了,我永远也不会将觅儿赶走,只有觅儿把我赶走的份。” 桑觅低头。 “我以前,确实很想把你赶走。” “……” “现在,没那么想了。” “嗯,我谢谢觅儿。” 谢择弈的心,好像又被她扎了一下。 不过,他很清楚。 觅儿从来都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尽管,她的确不聪明。 可她分得清,很多东西。 除了黏糊糊的感情,她总是浑浑噩噩。 其他的事,她比常人通晓更多的是非黑白。 桑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开始像自言自语一般说话。 谢择弈紧挨着她,附和着她的话。 “我做了坏事,你知道吗?” “嗯,我知道。” “你不知道。” “那好吧,我不知道。” “我杀了那个董茂。” “……” “就在今天。” “……” “我把他杀了。” “……” “我讨厌他。” “嗯,他让人讨厌。” “我知道,你不让我杀人,可我有时候,忍不住,那个灵顺公主也很讨厌,她死在我家会很麻烦,所以我只能先杀了董茂。” “好吧。” “对不起呀,谢择弈……” “……” 谢择弈有点接不上话。 她这些话说得,好像她杀了他一样。 对于董茂之死,谢择弈好像也没有那么意外。 比起惊讶,心中更多的似乎是一种欣慰。 那个董茂,是罪有应得,死不足惜。 觅儿做得滴水不漏,却还是告诉他。 可见觅儿对他真好啊。 当真是信任他了。 思及此,谢择弈心下无比动容。 桑觅扯了扯谢择弈的衣服,小声说道:“你说,下回再杀人,只能先把你杀了,我不想杀你的,所以这一回,你就原谅我吧?” 谢择弈对上她那双黑亮的杏眼。 内心深处,动容更甚。 原谅、原谅原谅! 他什么都原谅。 不待他开口。 桑觅可怜巴巴地说道:“下回我一定,记住你说的话,再杀人,就先杀了你……” 谢择弈微怔,面色发僵。 他默了默,不以为意地回道:“我看,觅儿还是现在就把我埋了吧。” “啊?” “我一点也不想活下去了。” “啊?” “你赶紧把我埋了,免得我这颗不争气的心,被觅儿扎了个千疮百孔,还舍不得死掉。” 谢择弈气恼得很。 什么信任不信任。 没心没肺的觅儿根本没有这东西。 桑觅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想死。 她呆呆地看着他,只觉得有点可惜。 好可惜噢,谢择弈想死。 她一点儿也不想杀他的。 桑觅歪了歪脑袋,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带着几分惋惜与关切,问道:“那、那你想葬在哪里?我可以帮、帮你。” “……” 谢择弈嘴角一抽。 “觅儿果然是个没良心的东西。” 此时此刻,他忽然能够理解桑明容了。 假若觅儿这个做女儿的,肯挤出几滴眼泪,趴在父亲跟前,同他说清楚,她为什么要杀紫玉,好好解释,紫玉的所作所为,桑明容又何至于哀伤至此呢? 然而,觅儿从来都不懂好好解释。 觅儿这个坏家伙…… 对他谢择弈,更是坏到没边。 只会说些没良心的话,伤他的心! 谢择弈气恼地按住桑觅的脑袋,对着她那张软绵绵的嘴唇吻了上去,带着惩罚似的啃咬,浅淡的甜与残留的苦涩草汁融在一起,又甜又苦,是乐亦是折磨,如此的,欲罢不能。 第135章 苦还是甜 光天化日,引颈缠吻。 谢择弈好半晌才松开桑觅。 桑觅不自在地舔了舔唇角。 莫名觉得,口中苦味更甚。 就好像,藏在谢择弈心底的苦,传到了她这里。 桑觅咂吧着味儿,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去看谢择弈的神情。 她胡思乱想着。 他会觉得苦吗? 瞧着他的眼神,倒是半点也没表现出来。 不过碧珠曾给她念过的话本集子里讲过,爱一个人,心底里便会苦,此苦,乃是苦中有甜,甜中有苦,最终让天底下有情人忘乎所以。 桑觅闷闷的,又舔了舔嘴唇,分不清到底是苦还是甜,乱七八糟地想着,身子不知不觉间往谢择弈怀里钻,顺其自然地坐在了他腿上。 她似乎,被他养成了习惯。 已不需要他主动来抱,便会往他身上挤。 谢择弈的气恼像轻飘飘的云,风一吹就散。 还未做好全然的准备原谅她的口无遮拦,不争气的手已搭在上她的细腰,整个人将她轻搂着。 “笨蛋。” 谢择弈喃喃着,骂了自己一句。 桑觅听见了:“你骂我?” 谢择弈扶着她的腰坐好,左手拍了拍自己右手的手背:“我骂我的这只手,干嘛不听话,贪图觅儿美色,又放到觅儿腰上去了。” 一巴掌下去,他那可怜的手背被打得隐隐发红。 桑觅轻轻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他放在自己腰间的那只手,这厮下手还挺狠,对自己一点儿也不心软。不过,此时,什么苦什么甜都已不重要。 桑觅想,自己对谢择弈,是高兴更多一点。 她也很愿意,跟他说话。 桑觅侧坐在他腿上,身子小小的,藏在他怀里,几乎可以不被人看见。两个人谁也不管身处何地,不在乎将衣裳弄脏,在远处的外人看来,只是事情平息之后,互诉衷情的新婚夫妻。 “你说,那么好人的桑大人,为什么会有我这样的女儿呢?” 谢择弈随口回道:“不知道啊,可能这就是好笋生歹竹吧。” “我是竹?” 说完这几个字,桑觅便意识到了不对劲。 这个读音,似乎有点…… 见到谢择弈发笑,桑觅顿时恍然。 “你在骂我。” 谢择弈笑道:“我没有,我哪里敢骂夫人,哪天夫人不高兴了,我说不定就摔死在了不知名的草地上,死则死矣,人终有一死,但死得那么草率,传出去教人耻笑。” 桑觅嘀咕道:“才没有那么容易……” 说得好像,使花花草草杀人是多么轻易的一件事似的。她又不像话本子里的妖怪那般,会很多通天遁地的法术。 这些出其不意的招数,并不总是回回有用。 若真要杀人,还是得使上锋利的武器。 桑觅揪了揪谢择弈的衣裳,道:“我是说,我不会杀你,我也……不是那么喜欢乱杀人,我有时候只是有些恼火,明明有人什么坏事也没做,却要被恶人所坑害,你和阿爹说起的律令法条,从来都不能为人伸张正义,阿爹他虽然,不肯要我这个女儿了,但他一直是个好人,他不该遭受这些对待……很多东西并不那么公平,这一点,他自己也知道,可他待在这个位置上,那么多年,仿佛从未放弃过某种信念……” 桑觅囫囵地解释着,似乎还是在为刚才的事情辩解,可她有点辩解不清,也不那么清楚,自己到底是作何想法。 她无法停止杀人,正如桑明容一以贯之地做着他自己的事情一样。 谢择弈倒是不介意她说起话来含糊不清。 他总是,很有耐心地听她说完。 直到桑觅再也憋不出一个字来。 他说:“从未有过什么公平可言。” 桑觅对这句话有点耳朵起茧子。 谢择弈说道:“律令法条,从来都不是为公平而存在,这一切只为了秩序,可熟读史书,才明白秩序下,那些礼乐纲其实常来之不易,你父亲,是个在秩序下,为国为民的好官。” 桑觅暗暗翻着白眼,将他衣服上的暗纹细线拆开来,一边扯着玩,一边说道:“你的秩序,都是坏东西。男人可以花天酒地,女人就要三从四德,皇帝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公主欺压忠良,这就是你说的秩序吗?” 谢择弈说:“既是,也不是。” “我不明白。” 桑觅拉着一根银丝线,缠在指尖。 谢择弈垂眸,看着她在衣服上搞破坏。 沉默片刻后,他缓缓说道:“秩序是皇权的秩序,也是天下百姓的秩序,前朝乱世结束,萧氏皇权重建纲常,时至今日,百姓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偷盗抢劫者少之,匪患速平,望京繁华之地,平民百姓们,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甚至女子,也开始能够考官了,这一点一点,都是无数如你父亲那样的忠良,寸寸所建,你父亲忠君爱国,从来都不是愚昧,这样一个大胤,自是值得他忠君爱国,坏的不是秩序本身,不是仁义礼智信,而是人。” 第136章 辞官 桑觅的指甲切断了手中把玩的细线。 “那秩序只是天下百姓的秩序就好了。” 谢择弈看着她的小动作,眼底浅笑。 他不以为意地回话:“不知道啊。” 桑觅抬眸对上他的视线,有点后知后觉:“我这样说是不是不对?” 谢择弈说:“也许以后真会有那一天。” 桑觅想到其中的大逆不道,摇了摇头:“如果是我爹,这会儿估计要敲我脑袋了。” 谢择弈没有回话,抬手用手指勾了勾她手中的那根细线,莫名想到了月老的红线。 什么皇权、秩序…… 以后会如何…… 他其实懒得去思考了。 桑觅将这根衣服上的红线,连同自己的手指藏到了背后去,不给他玩。她一本正经地说道:“你不敲我脑袋,原来,你是个奸臣。” 谢择弈去捉她的手。 “我现在只想,用嘴堵住你这张嘴。” 桑觅回神,丢了细线。 慌慌张张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唇。 她可不想再跟他互相吃嘴巴了。 黏糊糊的,弄得嘴边都是他的口水不说。 脑袋,还容易晕乎乎。 谢择弈吓唬了她一下,倒也没真去亲她。 眼下,还在桑家。 远处还有人走动呢,他也不好做的太过。 谢择弈捏着她的几根手指,带上了几分认真,说道:“觅儿,这些都太复杂了,有时候,也确实太辛苦,所以……跟我回家祭祖吧,我很久没有回去了……” 桑觅略显不明所以。 “啊?祭祖,哦……” 谢择弈补充道:“我要辞官回家了。” “啊?” 这一下,桑觅才明白是什么意思。 她有些惊讶:“辞官?” 谢择弈完全不像是在开玩笑。 “对,我要辞官。” “……” “觅儿,这些麻烦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你也,不要再杀人了。” 桑觅隐隐意识到,他忽然这么做,有部分原因,或许是因为她。 谢择弈到底是不希望,她再杀人的。 桑觅不禁有些惭愧:“对不起呀,谢择弈。” “好好的,干嘛又说对不起?” “你不必……” 谢择弈出声打断了她:“我已经想好了,辞官回家,兄长正好也如此希望,觅儿只要,告诉我,是否愿意跟我一起回去就可以。” “我……” 桑觅支支吾吾的,答不上来。 她其实知道,谢择弈和桑大人都有自己坚守的东西,桑大人为官数载,多有难处,始终没有放弃他自己的本职所在,而眼下,谢择弈竟说,要辞官回家祭祖。 有股说不上来的感受,萦绕在桑觅心头,也许有朝一日,谢择弈会和桑大人一样,让她走开,还会说,再也不想见到她。 还没等她想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谢择弈又问:“你愿意吗?” 桑觅神色郁郁,小心地回道:“我们是夫妻,自是你去哪里,我就要去哪里,不过,我不会祭祖什么的……” 谢择弈无所谓地说道:“这不重要。” “……” 桑觅闷不作声。 总觉得…… 他说的重要,是杀不杀人的事情。 尽管,谢择弈想的是完全不相关的一回事。 几年前,他自青州回望京时,并没有想过朝堂局势会将自己牵扯其中,目下谢家已是局中人,他非得一意孤行,只会害到觅儿,让她为他所累。 倒不如称病离去,回家祭祖。 静待局势变化。 如若谢氏有变…… 谢五郎可以和谢家一起死。 桑觅,不可以陪他死。 —— 桑家的风波过去之后,那些曾对那些捕风捉影的流言议论纷纷的人,此时都羞愧得面上无光。 毕竟,事情的结果已是一目了然,那主事者灵顺公主,都因为对刑部侍郎桑明容疑罪从有,而遭到天子训斥。 几日后。 家资平平的桑侍郎,廉洁正直,得了天子所赏的一处宅邸,以及金百两,俨然已有高升之象。 桑觅取了两盆小花,送回桑府。 在家门口时,被府上管事拦下。 桑觅只得另辟蹊径,将那两盆小花送给姐姐。 让桑盈,转交父母。 …… 谢择弈辞官过程应该还算顺利。 只等最后的盖棺定论。 只是没两日,便被宣召入宫。 谢择弈到了胤宸殿前,在外等候片刻。 而后便见萧沛灵泪流满脸地,捂着红肿的半边脸出来,瞥到谢择弈,她哭得更难受了,很快加快步子跑开,一众候在不远处的婢女,迅速跟上哭哭啼啼的她。 直到福公公宣谢择弈进去,谢择弈才知,萧沛灵因为不肯离京暂避锋芒,又屡屡顶撞,最后挨了皇帝一巴掌。 估计,要去崔皇后那里哭诉一番才算完。 皇帝萧正弘高坐着,写着字。 福公公等人离开御书房。 皇帝终于,将话说到了正题上。 “好好的,竟敢辞官,你又在威胁朕?” “不敢,陛下言重了。”谢择弈微微恭身,一板一眼地回答着,“弈偶染小疾,此番正好回乡祭祖。” 皇帝抬眼睨他:“你一天到晚染不完的疾。” 谢择弈干笑。 未及回话,皇帝又轻飘飘地说道:“辞官也罢,可你凭什么觉得,朕会放你离开望京,你们谢家,若无人在京,朕未必能放心呢。” 谢择弈经过并不怎么慎重的思考,很快给出了回答:“微臣明白陛下的意思,弈在朝为官,既是官,亦是质,这也是望京与地方,一直以来的一种默契,关于这点,其实很好解决,长兄伯书,有两名嫡子年岁尚小,陛下可下达口谕,以圣恩,令两位小公子,入国子监求学,兄长必会叩首谢恩。” 说的简单一点…… 谢家哪天不听话,就杀了那两个小屁孩。 这样一来,天子没什么道理不让他回家祭祖。 皇帝萧正弘冷冷地笑了:“谢五,你可真是歹毒,连自己的血脉至亲都算计。” “陛下又误会微臣了。” 谢择弈无所谓地笑了笑。 他补充道:“我谢氏满门忠良,自是问心无愧,此举也只是为陛下排忧解难,陛下仁德宽厚,谢氏稚子若能得陛下圣恩,实是家门之幸。” 皇帝一跟他说话,好像就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火气:“你最没有资格谈家门之幸,你若是识相,谢家怎会如眼下这般?” 谢择弈回道:“弈得祖训,士有士节,当以忠君爱国为己任,本就不该有,借陛下之福泽,福荫满门之私心。” 皇帝勾唇:“好一个忠君爱国,你说的朕都要哑口无言,可你又是,忠的哪个君,爱的哪个国?” 谢择弈微微仰头看他。 略显郑重其事。 “忠仁厚圣明之君,爱百姓安居之国。” 谢择弈回得很坦然。 忠君爱国,对他来说,从来都不是错。 皇权,即秩序。 没有皇权,可能吗? 谢择弈其实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 皇帝久久没有出声。 多年来的帝王之术告诉他,有些人,不能为自己所用,那大概只有杀掉这一个选择了,可他到底是下不去手,正如当年,盛年时的他,没能杀了杨景宣一样,哪怕万人之上,也有太多太多,永远得不到的东西。 谢择弈他,终究非朝堂权力场中人。 皇帝无奈地叹息一声。 “罢了,你走吧。” 谢择弈叩首谢恩。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137章 象齿焚身 “你真跟皇帝老头,说那些话了?” 桑觅用手捏着一把松软的土壤,摆弄着盆栽。 她停了停,回头看谢择弈。 谢择弈依着一个爬了枯藤的花架站着,轻描淡写地同她说起那些她未必听得懂的事情:“是,谢家虽非数一数二的望族,却也不算太小,多少有些力量的士族,历来都有这种规矩,也就是留人在望京,做官也好,无所事事也罢,反正放在天子眼皮底下,以便天子掌控全局,若有不臣,则随时可以杀鸡儆猴。” 桑觅努力地思考着。 谢择弈补充道:“原本陛下都快忘了谢家,我倒是自己跑回了望京,这也是大哥对我不满意的缘由之一。我们于望京再待一阵,同京中一些同僚告别,便可启程回青州了,到时候,带上觅儿的小猫,还有,觅儿的小驴。” 桑觅顿顿地点着头:“我懂,就是人质嘛,这样就没有敢随便造反,如今你要走,若是你大哥的孩子就此入京,皇帝老头也会放心,你们不听话,就杀小孩。” 她回过身去,继续捏着一块一块的土壤,码放在空荡荡的陶底花盆中。 “是,不过,陛下未必会那么做,他会有他自己的考量。” 谢择弈不以为意地回着,看她忙活。 桑觅对着一手的泥,兀自又想了一会儿。 “可是,你大哥的儿子,那不就是你的亲侄子?你对亲侄子都可以这么坏呀?” 谢择弈坦然道:“我人品比较差。” 桑觅转头,闷闷地睨他一眼。 谢择弈无所谓地扯了扯嘴角。 他并非小气到锱铢必较的人。 此举不过,是将自己所受,还给大哥。 当初,自己在京畿西南遇险,长兄谢伯书谋划大事时,又何曾考虑过他的生死? 谢伯书甚至未曾提醒他,张家的人要杀他。 只知道,一味地劝他离京城。 这一次,谢择弈便也顺口在萧正弘面前提这一嘴,毫不拖泥带水地将大哥往坑里推了。 什么侄子不侄子的。 兄长欲谋大事,这点应付能力都没有,何谈谢氏兴望? 诚然,这些阴谋计较,谢择弈不必让桑觅知道。 桑觅将花苗移栽好,剪断的花枝重新绑在了一起。 她胡乱想了想,忽而道:“你四哥不是正在望京么?” 谢择弈回道:“他没有官身,过一阵子或许就要离京,我也不知道他具体动向如何,咱们不必管他。” 桑觅应了一声,片刻后,觉察出了不太对劲的地方。 不必管他、又是不必管他。 桑觅暗暗沉思着,有所了然。 她放下陶盆,看向一脸淡然的谢择弈,笃定地说道:“你在生他们的气。” 谢择弈不假思索地回道:“没有。” 回得太快,倒显心虚。 桑觅撇嘴:“你就是有。” 谢择弈略显无奈:“那好吧,可能就是有吧。” 他没想到,她也会有如此敏锐的时候。 桑觅闷闷地说道:“就好像阿爹生我的气一样,你生你哥他们的气,阿爹他,因为紫玉的事情,不肯见我,也不肯要我的东西。” 谢择弈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他上前两步,靠了过来,找到了放在角落里的一盆小月轮花,不着痕迹地转开了话题:“这是什么?” 桑觅说:“是药材,它可以治病。” “你种的?” “对呀。” 桑觅捏了捏自己的手指,比划着简单介绍了一番——将寻常的花种埋进去,辅以血液滋养,汲日月精华,就会长成月轮状肉叶小花,似仙人掌非仙人掌,种植时间越长,药效也就越好,生长上数月,可治病祛毒,延年益寿,滋养数年,更有活死人肉白骨之效,小月轮花,堪称当世最好的药材。 “这是家里最后一盆,我今天,给阿姐拿了两盆小花过去,让她摘了给阿爹和阿娘泡茶喝,没办法,桑大人他不肯见我……” 桑觅喃喃说着。 谢择弈看着那盆花,不免有些担忧:“觅儿,正所谓象有齿以焚其身,有时候,你得藏拙,不要将自己的秘密轻易告诉别人。” 桑觅不满地斜了他一眼。 “阿姐不是别人。” 谢择弈道:“我知道盈娘不会害你,可她那边,很容易走漏风声。” 桑觅满不在乎:“阿姐很聪明的,才不会乱说话,有什么好东西,都可以交给她,她总会处理好,再说了,事情都已变成这样,桑大人不肯见我,什么象不象,焚不焚的,都随便吧……” 越说,越显颓然。 桑觅停了停,将那盆小花从里面取出。 她捧着小花,递到谢择弈面前。 “喏,这个给你。” 谢择弈接过那盆花。 手心沾上一点湿漉漉的泥土。 是从她手心,弄到陶盆底上的泥土。 谢择弈默默感受小花盆上的余温。 桑觅自顾自地说着话:“你可以自己嚼巴嚼巴吃掉,煮汤泡茶都行,也可以送给别人,反正送给你,就是你的咯。” 谢择弈抿了抿唇,正欲开口。 木栅外,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老管事停步在花房木栅前,恭身行礼。 “大人,有一个乞丐,跪在西侧门。” 谢择弈疑惑:“乞丐?” 老管事小心谨慎地说道:“是个浑身臭烘烘的老婆子,驱赶几回都不走,丁三只得取了碎银给她,但她又不肯要,请求见你一面,我观此人形貌丑陋,脏污不堪,或许感染恶疾,故而,也没敢放她进来……” 谢择弈默然。 管事迟疑着,问:“大人,是不是……命人将她棍棒打走?” 谢择弈却道:“我过去看看。” 说话间,迈步离开。 桑觅扯着裙摆擦手,囫囵将脏兮兮的泥土揩在锦缎罗裙上,很快跟上谢择弈:“我、我也要去。” 谢择弈回身,过来牵她的手。 管事来不及唤人打水来给他们洗手。 看着桑觅的背影,他心下唏嘘,想到自家这位小夫人,若是无人照顾,和乞丐婆子的邋遢与落魄,或可平分秋色。 …… 谢择弈从花房出来时,将手中的那盆小花交给了在外面守着的老嬷嬷,让她送到屋里去养着。 他领着桑觅,一路到侧门。 侧门,七八丈远,一个石墩旁。 蜷缩着一位乞丐老婆子。 她身形佝偻,头发乱如枯草,一缕缕油腻地耷拉在脸颊两侧,发中夹杂着泥尘与杂物,身上挂着床单似的衣服,松松垮垮,破旧不堪,脚踝在冷风中已冻得青紫,脚上是一双脏兮兮的棉絮鞋,发黑的大脚趾从里面钻出。 拿着细长竿子的一名小厮,站在门前台阶上,时时准备着,将这老乞丐婆驱赶,看谢择弈领着桑觅出来,忙行礼问好,收了竿子退到一边去。 乞丐老婆见到谢择弈,浑浊而黯淡的双眼,透出一丝光亮:“是、是谢大人么?” 谢择弈问:“你找哪位谢大人?” 乞丐婆子冻得哆嗦。 “查案、查案的谢大人。” 谢择弈淡然道:“那我应该是。” 乞丐婆子艰难地爬起来,向着谢择弈磕了三个响头:“贫妇苗英,自浚县苗合庄来,恳请大人、官老爷,救救贫妇可怜的女儿。” “你起来说话吧。” 谢择弈示意她起身,转而,又看向一旁的小厮:“去家中给她取些喝的温水来。” 小厮应声,恭恭敬敬地回屋打水。 乞丐婆子并未起身,仍是战战兢兢地跪着,褴褛低伏:“贫妇听庄子里的邓小八说起,京中有位谢大人,是可破鬼神的玉面判官,更有慈悲心肠,愿意为我等贱民出头,贫妇苗英,求求大人,救救我女儿小玉……” 说着,自称苗英的乞丐婆子哽咽着,又重重地磕起了头,不多时,屋中的小厮,取了一木瓢热水出来,小心翼翼地递给她。 苗英叩首道谢,接过木瓢喝了两口冒着丝丝热气的水,温水入腹,她沙哑的声音,有所缓和。 “苗合庄上,有一农户家中的小儿子,出海经商多年,前不久,落魄而归,自打他回来之后,苗合庄便发了疫病,官府的老爷们,说是天花,很快便派了人,将整个庄子都围上了,然后又以浚溪为界,两两分隔苗合庄……” 听到老妇苗英说到天花,候在一旁的小厮顿时紧张了起来,脸色发白,下意识地退了半步,与她保持着距离。 苗英继续说着:“贫妇明白,天花乃是夺命疫症,老爷们也没有办法,只得让染病的人,自生自灭,而今浚溪东岸,四十五户人家,皆被围困,贫妇女儿苗小玉,受府衙之命,独居溪畔,每日按时,从西岸往东岸骑驴运送吃食,半个多月来,并未感染天花,然而东岸那四十五户人家,却说她是瘟神,正是小玉带来了天花,要将她杀了祭天地,求得神灵宽恕,那些人才能从疫病中活下来……” 浚县发了天花疫病这事儿,谢择弈略有耳闻。 好在官衙动作很快,大夫上报情况之后,官衙已迅速将整个庄子都围了起来,面对这种不治之症,只能限制相应流动,观察以待风波过去。 这个老妇的意思,是让他那种地方救人么? 苗英长跪不起,接连磕头。 嘴里哆哆嗦嗦地说起苗合庄的事情,说起自己无辜的小女儿苗小玉,恳求着谢择弈出面相救。 老妇说,小玉没有染病。 小玉她更不是瘟神。 小玉她,只是个尚未及笄的孩子。 她只是,想攒一些银钱,给残破的家中添置一些物件,给她这个老母亲买几两肉吃。 苗英断断续续地述说着,颤巍巍地从怀中,棉布小包中取出一枚破损的玉佩,她对着玉佩哈了一口气,用衣服擦了擦,最后,将玉佩放在手心,递送到谢择弈面前。 “薄礼奉上,贫妇求谢大人、求官老爷救救小玉……” 谢择弈看着那枚粗陋的玉佩,眼神略显飘忽。 突发疫病,官府不想落人口实,又想有人给自己干活,自是要出些银钱的,正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苗小玉冒险出入浚溪东岸,半个月的时间,或许能赚到一个小家,好几年所需的银钱。 眼下事态有变,浚溪东岸的人要杀了她祭天地,浚县衙署那边…… 桑觅轻轻扯了扯谢择弈的衣角。 “看来,你还挺有名的。” 谢择弈回神:“嗯,有一点吧。” 桑觅不以为意地给了他一记白眼。 又是一点。 他反正什么都是一点。 “她为什么不报官呢?” 谢择弈道:“这种情况,浚县官府恐怕不会管。” 不等桑觅回话。 他又说:“而且,她现在不正是在报官吗?” 桑觅提醒他:“你已经不当官了。” 谢择弈略带自嘲地笑了笑:“是啊,我貌似已经不当官了……” 但,是否领官身,或许都不会影响他去做一些该做、能做之事。 桑觅抬眸,微微仰头看着谢择弈,很多东西,似乎早已不言自明,她默了片刻,会心地说道:“我和你一起去啊。” 谢择弈说:“若是以往,我不会答应你的。” “我知道。” 桑觅松开他的衣角,又去看捧着玉佩战战兢兢的老妇。谢择弈让苗英将玉佩收好,又命小厮取了一点银两给她,即刻备马,准备和桑觅一同出城去浚县那边瞧瞧。 桑觅跟着谢择弈回屋稍作休整。 她喃喃道:“疫病,会传染的。” “是。” “这个病,什么天花,好治吗?” “不好治。” “会死人吗?” “大概,染病者,三者存二。” “死亡率三分之一。” “差不多吧。” “那你不怕被传染吗?” “我身体比较好,问题不大。” 谢择弈对自己的身体似乎颇为自信。 桑觅跟在他身后,暗暗撇嘴。 天花是什么花,她不懂呀。 她只知道,疫会传染,而人得病会死。 谢择弈一向,非常不怕死。 桑觅胡乱想着,冲着他的背影,说道:“你别怕,我在你身边……” 说完这句话,她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 她好像,比他自己,还怕他死掉了。 谢择弈停步,回身看她。 “好。” 桑觅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 她也不明白,自己干嘛要关心他的死活。 第138章 他是大好人 桑觅换了一身装束,与谢择弈骑马到了浚县。 两人先去了一趟浚县县衙。 县衙虽未见文书证明,但还是好心地跟他们说了一下如今的状况,那最初染病之人,是个不甘于现状,往东海小国经商的农家子,多年来都没能挣到什么钱,只得落魄回家,到家后,待到开春时节便染了病,捱了数日死去。 “衙署已验查过了,那个小子,回苗合庄时,提了个破箱子,里面据说是什么阴阳师的东西,反正都是腌臜小国坑蒙拐骗用的物件,里面有一本奇形怪状的书,书页由兽皮所制,就是那本书,带来了灾祸,那小子翻看此书后,染了天花,大夫过去给他看病,一番查探,便知晓了一切。” 中年县令对谢择弈解释着。 说起话来,两只手左右比划。 时不时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这对我们来说,算是个好消息,至少,那些外来灾祸,能够及时得到控制,本县所作所为,也是上报京中,得到的指示。” “至于那个苗小玉,是有个叫苗小玉的丫头,来往浚溪东西两边送一些东西,她这半个多月里,一直住在溪边的茅草屋中,频繁与病患接触的她,倒是运气很好,始终没有染病,这也是祸事缘由呀!谁让她,一直不得病呢?” 中年县令与身边的县尉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即看向谢择弈带在身边,一个劲东张西望的桑觅,他浅浅打量一番,斟酌着说道:“谢大人,您还是别去趟浑水的好,那些人都快死了,咱们控制不住,只能送些草药过去,得过且过,等那些人,该死的都死得差不的才算完,这毕竟是天花……更何况,您还带着女眷,去苗合庄那种地方太危险,去了,可就不能随便出来了……” 谢择弈对于这一点,倒是早有准备。 他道了谢。 向县令要了一份入庄文书。 —— 苗合庄位于浚溪下游。 整个浚溪沿着一道山坡流下,自西北向东南。 浚溪将苗合庄八十户人家分开。 西边一半,东边一半。 苗合庄西边,已无病情。 桑觅与谢择弈到时,官府的看守如今也撤走了一部分,但每家每户还是坚持烧水煮着干艾草,风中满是浓重的烟熏味和草药味。 他们在马厩中安置好马匹,洒了一点气味古怪的汁液后,见到了看守的官差,官差告诉他们,如果他们非得过桥去东边,再出来时,得找大夫开字条才行。 谢择弈道谢,与桑觅过了桥。 桥的那头,是一座空荡荡的茅草屋。 茅草屋的门并未关上,屋中的小锅传来一股馊饭菜的气味,桑觅转头看去,暗处一只大老鼠从屋后窜过,谢择弈瞥了一眼,去拉她的手。 沿着茅草屋前的小路一直走,很快便看到了一片村民聚居之地,和西边一样,空气中弥漫着很重的艾草与烟熏味,有所不同的是,这边多了一股焚烧尸体的气味。 行尸走肉般的一个男人自一堵墙后走出。 险些吓了桑觅一跳。 男人无所事事地走了两步后,便在一个破旧挽具旁坐了下来,靠着墙,定定地看着两人,他目光空洞,脸上生着的脓疮,有些令人作呕。 谢择弈上前问话,但被男人无视了。 接连遇见了几个人,似乎没有人想搭理他们,若是有点什么反应,也是想冲他们吐唾沫,恨不得马上将疫病传染给他们,面上生斑的几个男男女女,一会儿骂狗官,一会儿骂庸医。显然,很难从他们这群人中,问到苗小玉的消息。 桑觅说:“他们都很讨厌我们。” 谢择弈无奈:“他们得了病。” 桑觅问:“那他们都会死吗?” “大概,是吧。” 谢择弈对死亡,似乎总是感到一种无力。 两个人又往里走了一会儿。 一白发苍苍的老头,忽然谨小慎微地靠了过来,对着两人招手,又保持着好几尺的距离。 他们不明所以地走过去。 老头扯了扯泛黄的棉布,挡住自己半张脸,遮着口鼻,轻声道:“二位,不要到处乱问了。” 桑觅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是谁呀?” 老头回道:“老头子我姓邓,二位,叫我邓老头就好。” “在下谢择弈,大理寺来的。” 谢择弈并没有再介绍桑觅,反正她如今的装束,这些人大约会默认,她是京中某个小女官。 邓老头略显惊讶。 “那你就是,小八说的那个谢大人?” “呃,”谢择弈停了停,回道,“目下、严格来说,仍是大理寺少卿。” 邓老头眯缝的眼睛睁到了最大,诧异不已,当即便躬身拜了拜:“谢、谢大人……” 谢择弈上前,扶了扶他瘦弱的手臂。 “老先生不必多礼,敢问老先生,知道苗小玉如今在哪里吗?” 邓老头惶恐不已,不愿靠他们太近。 继而,他长叹一声,徐徐解释到,自己自小便长在苗合庄,如今苗合庄遭难,他实在心痛,年事虽高,却愿为苗合庄尽一份薄力。 事发至今,他一直在东边,帮着这些染了天花的病人,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苗小玉,与他情况,大差不差。 神奇之处在于,送到东边的这些人中,同苗小玉过从甚密的那一批,始终没有染上天花。如今东边几乎每天都在死人,官府送来的草药,根本没有什么效果,染病的怕死,未染病的想离开这边与家人团聚,不知不觉间,众人便将矛头指向了苗小玉。 “大家都说,小玉是妖怪!” “杀了妖怪,便能祛瘟,所有人都会好起来……在这种想法驱使之下,那些得过小玉帮助的人,也信以为真,要将她烧死……” 邓老头见他们将小玉抓了起来。 两日后,便举行祛瘟祭祀礼。 届时,十四岁的苗小玉会被烧死。 于是邓老头便隔着浚溪,用竹筒传信给西边的苗英,让她去报官求援。 没想到,苗英当真能找来人。 “对了,大人,英姑呢?” 谢择弈回道:“我给了钱让她换身行头,她眼下应当在路上,我们有良马,自是比她快许多。” 邓老头会意,点了点头:“谢大人,你真是好人啊,这种时候,还能亲自来到这里……我孙子小八,大家都叫他邓小八,他曾在京里替人干过私镖活,小八他常说起大人你,他说你和那些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不同,你是有心怀天下、恪守公道法理的真君子,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无辜之人被杀害……” “呃。” 谢择弈被他说得一阵心虚。 冷汗都快冒出来了。 他哪里是什么守公道法理的正人君子。 他自私得不得了。 谢择弈抿了抿唇,转开话头:“烦请老先生带我们去看看,最先爆发病情的那户人家吧。” 第139章 长生要术 桑觅没注意到谢择弈的心虚。 她左看右看,还在想妖怪和苗小玉的事情——当妖怪就是这样,会被人烧死、杀死。尽管苗小玉什么坏事也没干,她只是没有染上天花,她甚至可以说,做了很多好事,就像这个老头说的那般,靠近苗小玉的人,都没有得天花。 苗小玉是福星吗? 不,她和染了疫病的人接触,却不得天花。 所以,她是妖怪。 杀了妖怪,就能祛除瘟疫。 桑觅自己也是妖怪。 妖怪,就是人人喊打。 如今,桑大人都不肯要她了。 桑觅回过神来。 邓老头已将两人领到了一处土垒的小院前。 他告诉他们,这户一家四口,都已死于天花,尸体早都烧了个干净,至于屋子里不干不净的东西也没人敢动。 “死的,大多是些体弱的女人和孩子,这户人家的男丁去得早,除了最早染病的苗铜生,还有一个老母亲,两个嫁了邻里的妹妹,后都染病死了……” 邓老头推开门。 一股浓重的药草气味扑面而来。 邓老头脚步迟疑,谨慎地挪到了一边去,没敢领头进去:“大人,老头子我、我就不进去了。” 他眼下还没染病。 自然是,能安然无恙,便保安然无恙。 谢择弈明白他的意思,让他在外面等候片刻。 桑觅跟着谢择弈进了屋,只觉得药味呛鼻。 她捏了捏自己的鼻子,略显不耐。 “我们不直接去救苗小玉吗?” 谢择弈四下环顾,来到窗边打开窗户通风。 “事情尚有疑点,仍需要好好调查。” 几扇木窗推开,屋子里的气味总算没那么难闻了,桑觅放下捏鼻子的手:“像查案一样。” “嗯。” 谢择弈四处逡巡。 很快,便找到了一个漆了外族陌生文字的木箱子,里面是一些看不出所以然的小饰物,大约就是浚县县令提到过的,阴阳师的物件。 料想,染上疫病而死的苗铜生,喜欢收集这些乱七八糟、不知所云的便宜东西。 桑觅从木箱子里翻出了一个脏兮兮的玩偶。 玩偶脑袋圆滚滚的,像一颗白白的汤圆,整个用白布缝制,没有什么褶皱,就是沾了不少灰尘。 桑觅掸了掸玩偶上的灰尘,而后心满意足地拢在了怀里,于她而言,没什么东西算作脏东西,她又不会得疫病死掉。 谢择弈转到里间卧房,在一张窄边小书桌上,找到了一本兽皮缝制而成的书,三两个巴掌大小的书页摊开着,粗糙的兽皮散发着一股臭味。 桑觅好奇地凑了过来。 她一手拿着娃娃,一手去拨弄书本。 古旧的书封上,字迹清晰可见。 ——《长生要术》 无名氏所着。 里面写了一堆似是而非的东西。 桑觅翻着页,一字一句地念着:“世、之、慕、长、生、者,若、夸、父、逐、日……” 谢择弈定定地看了片刻,念道:“世之慕长生者,若夸父逐日,心驰神往而弗辍,寻仙草于灵境幽处,可脱生死之羁縻……长生灵株,翠叶晶莹,茎含幽光,蕾若星芒……虔心而采撷……得食仙草,证长生之妙果……” 再往下翻,书页正中,简笔勾勒着一朵谁也没见过的花状之物,左下角,写有小注——长生花。 桑觅看得半懂不懂的。 谢择弈若有所思:“这大概就是,苗合庄的疫病之源了,看上去是研究长生之术的东西。” 文字是大胤的。 那么,这本书大概也出自大胤。 桑觅喃喃着:“长生不老。” 谢择弈不以为然。 “不过是些痴人说梦的谬言。” 桑觅收回手,困惑地看他:“你觉得这是假的吗?” 谢择弈道:“当然,与妖魔鬼怪之说一样,我不相信这些,统一天下的秦始皇也曾举大国之力寻过长生之道,他都寻不到的东西,难道真存在于世上某个地方么?” 桑觅以为,他说的有点道理。 又好像,一点儿道理也没有。 妖魔鬼怪…… 不正站在他面前吗? 桑觅想了想,问道:“你不想长生不老吗?” 谢择弈很快反问回来:“觅儿也会和我一起长生不老吗?” 桑觅恍恍惚惚地摇了摇头。 她应该没这个能力。 真能长生不老,她或许也就不会死了。 谢择弈不去理会那本稀奇古怪的破书,淡然道:“没有觅儿,那所谓长生不老,于我岂不是折磨,属实太痛苦了些。” 桑觅怔怔的,回不上话,一阵无所适从。 她略显慌张地将娃娃塞进挂在衣裳腰间的一个方形布袋里,手忙脚乱间,勉强掩饰着自己的紧张。 有什么东西,不知不觉地长在了她心上。 好像小芽抽拔、树木连枝、裂土生根。 “这里没什么了,我们走吧。” 谢择弈并未多言。 屋中再无所寻后,带着桑觅出去。 不远处,邓老头听见动静,迎了上来。 “大人,可有什么发现?” “没有,”谢择弈摇头,看了看远处的小坡,“我们得想想,救苗小玉的事情了。” 邓老头叹息低头。 “小玉她现在被苗旭生关了起来。” 谢择弈说:“这些人,或许是想闹出些事情,以求某种破局之法,未必是当真相信祭天地可祛瘟疫之说,不管怎么说,我们得去。” 邓老头视线闪躲,迟疑不决:“老头子我,不能带大人你过去了,我只能,给大人你指指路……” “我明白。” 他说的“我们”,是他与桑觅。 谢择弈,只想和桑觅——我们。 桑觅埋着头,摆弄着腰间的布包。 假装出,她也很忙的样子。 第140章 他是,我不是 邓老头沿着土石小路缓步走着。 布满皱纹的老手,给两人指着庄中染了疫病之人的安置处,断断续续地跟他们讲着苗英与苗小玉的情况。 自老头的话中,桑觅同谢择弈才知道,苗小玉并非苗英的亲生女儿,她只是苗英从溪边捡来的弃婴,生母是不是本县女子都另说。 那年,苗英已过四十。 她是苗合庄有名的穷寡妇。 年轻时,得了大病,大夫说她再不能诞下子嗣。 后来苗英便被丈夫休弃。 一直独自艰难生活的苗英,对捡来的苗小玉视如己出。 “英姑听说,玉是贵重的意思。” “所以给女儿取了这个名字。” “她身体不好,能做的活计不多。” “拉扯小玉长大很不容易。” “但她对小玉真的很好。” “还送她去学堂认过两年字呢。” “大家都说,认字是白花钱。” “可惜,英姑身体越来越差。” “家中实在是拿不出更多的银钱来了。” “小玉这丫头,聪明伶俐又努力。” “她小小年纪,便能帮着她娘做事。” “那么点儿大,就会赶着牛犁地了。” “如今母女俩境况至此,真是可怜呀。” “谁知道呢,会突然发生这种事情!” 邓老头说得,连连哀叹。 苗合庄里发了天花,这是谁也想不到的事。 最要紧的是,官府对这种状况坐视不管。 一开始,还会说点好听话给他们听,哄骗一下他们,说一切都会过去,大夫会治好他们,到头来每天都在死人,染病的人被围在东边,上不得山,过不得桥,大家都在等死,等到死无可死才算完。 好欺负的小玉,怎么也不能染病的小玉,最终成了众矢之的,那群人关押了小玉,似乎也是问官府的老爷们:要杀人了,他们也不打算管么? 十四岁的苗小玉,怎么也称不上强壮。 她喝染病之人喝过的水。 她盖着因天花而死之人用过的被子。 她几乎每日,都与不同病情的人接触。 这样的苗小玉,始终未感染上天花。 甚至于,包括那些,未曾染病的人,在与她过多接触后,竟也染不上天花了。 众人难免,心生恶意。 “老头子我,或许也是因为小玉,一直没有染病……只不过,衙署那边派来看守的人,不会轻易让我们出去,或许要等到天气转暖,才会撤走那些看守,但大伙儿都知道,那时候,该死的人都死得差不的了,活下来的,也不过是些侥幸的麻子脸……小玉她,真的有几分古怪,有人说她是妖怪,老头子我,实在是不忍心,看她和英姑再受苦……” 邓老头说着,老泪都快流了出来。 他将大致的情况说完,便告别两人。 桑觅瞧了瞧谢择弈的神情,一脸的不明所以。 谢择弈平淡如此,看不出来在想什么。 桑觅想了想,问道:“谢择弈,你觉得,苗小玉是妖怪吗?” 谢择弈望着邓老头的背影,有点神游天外,静默片刻后,回道:“百病不侵,倒像是神明,怎会是妖怪?” 桑觅说:“有抗体的人,就不会轻易得病。” “抗?体?” 谢择弈彻底回神。 他没懂桑觅在说什么。 “什么意思?” 桑觅满不在乎地瞥了他一眼,带着几分鄙夷,说道:“你太笨了,我跟你解释不了。” 谢择弈:“……” 桑觅不再理会,迈开步子往前走。 她不解释,其实是因为,她并不知道如何解释,她只是模模糊糊记得一些上辈子听到过的东西。 谢择弈一头雾水,却也没有多问。 好像,她总是会说出一些他听不懂的话。 两人回到苗合庄的过庄小路,房屋聚集之地,空气中那股苦涩的药味逐渐浓重,面色蜡黄的平头百姓,也越来越多。 一个穿着棉布衣的小孩从一间屋子后面探了出来,好奇地观望一会儿后,跑到桑觅与谢择弈身边,围着他们转着,嘴里嘟囔着含糊不清的话:“你们是……是大夫吗……你们会给我娘治病吗……大夫,我没有得病,你们看看我娘吧……” 桑觅没有回答小男孩。 视线越过他,看向敞开的小屋内,一个脸上长着斑点的村妇,正面如死灰地倒水煮药。 桑觅来不及细看,谢择弈已牵着她的手加快脚步离开,疫病显然终结了人们原本平静的生活,但眼下,不是关心这些的时候。 路过小桥时。 他们远远地看见守桥的县衙官兵正对着潦倒落魄的老妇苗英指手画脚地驱赶。 苗英双掌合拢,弯着腰恳求着,听不见说了什么,双方拉扯了小半刻,官兵嫌弃地收下了苗英手中的钱袋子,放她入了可进不可出的浚溪东边。 老妇苗英过了桥,来到东边,左顾右盼一阵,直奔桑觅他们所在的方向。 “谢大人!” 她又惊又喜,近乎落泪。 苗英腿脚不太方便,带着几分狼狈地跑了起来,终于,喘着气站到他们面前。 “您、您真的来了……” 谢择弈视线一移。 发现苗英只是买了一双新鞋。 “求求大人,救救我可怜的女儿。” 苗英说着,当即便跪下磕头。 她磕了一个头后,又看向桑觅。 苗英尚不知道桑觅是何人物,但愿在这种情况下伸出援手的人,都是好心人,苗英默默的转向她,对着她的鞋尖儿也叩首磕头。 “这位好人……你们、都是大好人……” 谢择弈拉她起来。 三人准备在天黑之前,找到苗小玉。 还有,主导这些事的人。 苗英说起自己一路搭了牛车回浚县,又匆忙赶路回了苗合庄的事,方才,那些官兵对她没什么好脸色,都跟她说进来了就不不能再随便出去了,她自知这是是非之地,大人们却还是愿意伸出援手,此等大恩实在无以为报。 苗小玉眼下,被苗旭生抓了起来。 那苗旭生,在苗合庄颇有几分威望。 他家中田产不少,又是长子,如今几十户人家被困,十几天来,都是他在主持大局,一开始是一些吃食用具的运送,后来是尸体的焚烧,最后变成了,要杀苗小玉祭天。 桑觅三人,往里走去。 未到苗旭生家,一众面容枯槁的青年,七七八八,提着农具就围了上来,各自拿着自家的锄头、铁耙、锹…… 领头的是个中年男人。 他穿得很厚,下巴上长了一个脓疮。 显然,已是病重之中。 但男人仍面带凶恶。 他打量着与此地格格不入的桑觅与谢择弈,戏谑的神情略显可怖:“你们,是官府的人?” 桑觅看了看凶神恶煞的众人。 略显茫然。 她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谢择弈。 “他是,我不是。” 第141章 原来如此 谢择弈一愣。 好家伙,真不愧是觅儿…… 桑觅收回手指,两手交叠在身前。 随即,小心地挪了挪自己的脚步。 与谢择弈保持两步距离。 其实,她倒也不是非得出卖他。 只是,她对于官府的一些不作为,多少有些看不下去,尽管桑觅自己也明白,这种情况下,官府能做的非常有限。 谢择弈缓了缓神,去看对面的男人。 “她说的对,我是。” 生疮的男人问:“你是什么官?” 不待谢择弈回答。 他又急不可耐地补充:“管疫病吗?” 谢择弈回道:“不,我是即将卸任的大理寺少卿。” 此言一出,周遭拿着各种农具的男人,不由得面面相觑,他们这些人,见识浅薄,却也知道,这是望京内城的官,身份地位非凡,他们这些目不识丁的浚县农家一辈子都未必能接触到。 众人心有怀疑,神情复杂。 谢择弈说:“有人报官称,你们要杀人祭天,本朝并没有私刑祭天的规矩,杀人,是为行凶,这是触犯胤律的大事。” 对面,为首的男人冷笑起来。 “呵呵、你们现在还管我们杀不杀人?” 他吐了一口唾沫。 “你不怕染上天花吗?” 苗英战战兢兢地开口:“旭生,这、这位大人,的确是大理寺的谢大人,你不要……” 男人打断了她:“闭嘴,咱们都不知道还能不能熬过去,哪管什么城里来的大官,杀人不杀人的!” 谢择弈问:“你就是苗旭生?” “我就是苗旭生!” 男人几乎是吼着回答。 谢择弈提醒道:“杀人乃是犯罪。” 苗旭生略显心虚,咬了咬牙后,道:“每天都有人撑不下去,每天都在死人,庸医只会开些坑蒙拐骗的药,什么杀人不杀人,犯罪不犯罪,我们不管这些,叫官府派能处理这件事的人来,否则明天就把你们和那个小妖怪,一起烧死!” 一番话说完,举着农具的人们接连应和。 “对!烧死妖怪!” “烧死妖怪、烧死瘟神!” 他们的亲人在染病死去。 他们身上的斑也在恶化。 没有谁,能够看到生存的希望。 七八个人一哄而上,场面混乱起来。 谢择弈表示只要他们肯放过苗小玉,他会帮他们从中斡旋,官府会派人来给他们看病的,也会有更多的人活下来。 但,正在气头上的苗旭生不打算理会他。 在他的叫嚷下,几个男人举着锄头冲了上来。 尚未靠近,谢择弈已挪到桑觅面前,利落几掌,三五个男人的脑袋,相继闷闷地挨了几下,他们手中的锄头掉在地上,一转眼的工夫,就被打了个晕头转向。 苗旭生后退半步,脸色大变。 一众病人气势大减。 踌躇犹豫之下,答应了他们。 并带他们,去见了苗小玉。 —— 苗小玉被关在了牛栏里。 牛栏稍作整改,将她关得死死的。 木栏口,拴着一把生锈的锁。 苗小玉蜷缩在牛栏角落的草垛上。 她身体瘦弱,头发杂乱。 脏兮兮的牛栏附近,充斥着一股牛粪味。 桑觅张望了一番,视线落在了少女身上。 身后的苗英赶忙来到了牛栏前。 “小玉、小玉。” 无精打采的苗小玉听见动静,从草垛上爬起。 “娘……你怎么来了……” 母女俩人,隔着破旧的木栏互相望着。 两双截然不同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苗英从棉布衣里,掏出了一块油纸裹着的饼。 而后,是几颗纸包着的小糖。 面带笑容地看着女儿,泪流满面。 “我给你,带了一点吃的……” 苗小玉饿极了。 捧着饼,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苗英让她慢点吃,同时宽慰着她,说望京城的谢大人会救她。 啃完了半个饼,十四岁的苗小玉抹了抹眼泪,攥着老母亲的手,哽咽着说:“娘,你去看看大牛,苗旭生他们,不给大牛喂草料,你去喂喂咱们的大牛……” 苗英连连点头:“好嘞,娘这就去,你别急,谢大人是望京城里的大官,更是好人,他会帮我们的!” 停步于远处的桑觅有些恍惚。 她莫名想到了不再愿见到她的桑大人。 还有,阿娘。 桑觅对着许久不见的母女俩发呆。 而谢择弈,正对着牛栏里另一边,关着的一头牛发呆。那头牛黑漆漆的眼睛,并没有看着谢择弈,它始终望着一个地方,无声之中,却带着某种哀戚。 …… 苗英离开了牛栏。 约莫半刻钟后,取了一个小麻袋回来。 里面装着喂牛的草料。 苗英来到关着牛的牛栏前,开始喂牛。 紧接着,又打了水,倒在水槽中。 桑觅探着脑袋,好奇地看着。 她问苗英:“这就是大牛?” 苗英一面忙活,一面回话:“是,是小玉的牛,是咱们家里,最值钱的东西,庄子里发了天花之后,小玉就用这头牛,给旭生他们、那些染病的人送东西,他们抓了小玉之后,大概就把牛关在这里不管了,也不给它喂草料……” 老牛沉闷地哼哧两声,嚼起了草料。 谢择弈时不时的,神游天外。 桑觅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她看看牛,转而又看看他。 “你到底在看什么?” 谢择弈沉思半晌,才回答她:“我在看牛。” 桑觅顺着他的视线去看那头牛,不明白牛有什么好看的:“它叫大牛,不过它,好像有点瘦不拉几的……” 谢择弈抿了抿唇,说道:“我好像知道,为什么苗小玉不会染天花了。” “为什么?” 桑觅问。 谢择弈停了停,说:“这头牛,生病了。” 桑觅一脸的摸不着头脑。 牛生病了…… 和苗小玉得不得天花,有什么关系? 谢择弈给她指了指。 “你瞧这只牛,它肚子上。” 桑觅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瞧见了牛肚子上,不大不小的一个疮。 谢择弈说:“这头牛,得了牛痘。” 第142章 真坏心眼啊 “苗小玉长期与这头牛待在一起。” “牛将牛痘传染给了苗小玉。” 谢择弈说到这里,桑觅已有所恍然。 他继续说道:“牛得了牛痘一般不会死,它们会出现丘疹、水疱,然后变成脓疱,最后结痂,牛痘也会传给人,不过其症状远没有天花那么强,苗小玉早早得了牛痘,苗合庄中,那些还没有染上天花的人,同苗小玉接触过多,便也被她传染了牛痘。从某些方面来说,牛痘和天花很像,在天花眼里,得了牛痘的人,就已经是得了天花,就好像死过的人不会再死一遍一样,所以,染了牛痘的人,就不会再得天花了,这就是,苗小玉的秘密。” “原来、如此。” 谢择弈望着那头含蓄温和的老牛,回想起诸多琐事,一时间思绪纷杂,小小的苗合庄,识得所有字的人都不多,九九算术也未必所有人都懂,可他们,与高高在上的朝堂,处处都是文人雅士的望京城,到底又有几分不同呢? 他略显怅然,幽幽说道:“上天早已将解救的办法告诉了他们,可无知总是会让人们犯错,直到错无可错。” 桑觅只觉得,他说的话突然变得复杂了起来。 她一知半解的,随口问道:“你养过牛吗?” 谢择弈回神,转头看她,那一瞬间,心中仿佛又获得了某种笃定,他轻飘飘地回道:“算不上养过牛,不过我确实对牛有几分了解,在我母亲、我大哥眼里,我是个不务正业的家伙。” 桑觅道:“你好像什么都会一点,或者两点。” 谢择弈自嘲一笑。 “大概是吧,这可能不是什么好习惯。” 桑觅问:“这个世界上有你不会的吗?” 谢择弈思索片刻,试探着回话:“呃、我不会生孩子?” 桑觅听到这里,一本正经地说道:“没事儿,我也不会。” 语毕,她还安慰似的,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 谢择弈靠过来揽她的肩膀:“笨觅儿。” 其实他不会的事情多了去了。 那么说,只是想逗她高兴。 谁知道,她竟然还煞有其事地反过来安慰他。 桑觅没有推搡谢择弈,定定地站了一会儿,继而认真道:“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你找到了原因,可你如何治好那些得了病快死的人?” “人各有命,尽人事,而听天命。” 谢择弈补充着:“官府在这件事让,所做的确实太少了,我会写信让他们派人来处理,有苗小玉这头牛在,我想那些大夫没那么恐慌,他们可以帮助这些病人,将病人们分开治疗,苗合庄的乱子很快就能结束。” “噢。” 桑觅也不知道,这种同疫病有关的事情,该找哪个衙门,也不知道,谢择弈认识多少能够帮得上忙的朋友,但她能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苗小玉不是妖怪。 她是苗合庄的福星。 这个福星,差一点就被他们当成妖女烧死了。 就好像庙里的秃驴说的因果那般。 事情,就是如此。 桑觅不关心其他的事情了。 谢择弈说,尽人事,听天命。 她不是那么懂,微懂。 桑觅一脸若有所思,来到关押苗小玉的牛栏前。 谢择弈跟了上来:“我去找苗旭生,让他将苗小玉放出……” 话未说完,桑觅已拉起牛栏门口挂着的锈锁。 她两只手左右用力。 咔哒。 生锈的锁被硬生生拽断。 谢择弈话音止住。 眼下,还是先关心关心苗小玉这个女孩的情况,一会儿再去找苗旭生他们,说清这些事的来龙去脉了。 牛栏中的苗小玉见状,苍白的小脸一时呆愣。 瘦弱的小手捏着半块饼,有些害怕地看着他们。 此时,忙活完的苗英也赶了过来,她来到苗小玉身边,拉了拉她的小胳膊,轻声同她介绍着,说面前的贵人,都是望京的大官,也是她们俩的救命恩人。 苗小玉还是有些警惕,一双眼睛像受惊的小鹿似的,不安地从谢择弈与桑觅身上扫过。 谢择弈迈入牛栏,上前几步。 他想走近一些,看看苗小玉脖颈处,是否有牛痘痕迹。 苗小玉见他靠近,吓得后退了好几步。 谢择弈只得停住,问道:“你身上,是不是生过疮?” 苗小玉连连摇头。 “没、没有,大人,我没有得病……” 说话间,苗小玉看了看自己的老母亲。 苗英说:“别怕,小玉,这两位贵人都是大好人!” 苗小玉点着头,却还是满含紧张。 一旁的桑觅在短暂的思量之后,挪着小步,来到了苗小玉身边。 她伸出手,拍了拍苗小玉的软趴趴的脑袋。 像对待小猫一样。 苗小玉没有躲,只是怯怯地缩了缩脖子。 她似乎觉得——这个陌生人更可靠一点。 桑觅轻轻笑了笑,转头看向谢择弈。 “她很怕你。” 谢择弈略显无谓地问道:“我长得很可怕吗?” 桑觅说:“你是男人,她当然会怕你。” “……” 谢择弈无话可说。 是了,没错,他是男人,所以比较可怕。 觅儿除了杀人如麻,还有点血腥之外,她纯良无害。 桑觅又道:“碧珠说过,女孩子有时候会更害怕男人。” 谢择弈静默一瞬,淡淡地说道:“那你瞧瞧,她身上是不是有生过牛痘的痕迹,顺便还可以问问她,是否有受过其他委屈,如果有,我会尽力帮她做主,我先去找苗旭生他们,和他们好好聊一聊,以作接下来的安排。” 随即,转身出了牛栏。 桑觅简单回了话,便将注意力放到了十四岁的苗小玉身上。 …… 苗小玉对桑觅放心很多,在母亲的又一番解释后,挽起了袖子给她们看。 胳膊上,的确有几处丘疹。 腰后,也有浅浅的牛痘痕迹。 苗小玉低声说着:“这不是天花……在他们生病之前,这些就有了,我没有告诉娘亲,说起来,肯定会让她担心,我们家可买不起那些昂贵的药材……这些小毛病,忍忍就好了……” 桑觅很快了然。 事情果然,就是谢择弈所说的那样。 那本《长生要术》带来了天花。 然而在那之前,苗合庄便有了破除疫病之法。 说服那些染病者,并不是件多困难的事。 肯和他们接触,便是最具说服力的手段。 谢择弈已向主导要烧死苗小玉的那些人承诺,只要他送出书信,明日,就会有官衙的人,同救治的大夫来到苗合庄,眼下活着的所有染病者,活下来的机会都会变大,而那些未曾染病的,也能安然无恙,完全不必担心会轮到自己。 官府虽有纰漏,但这次毕竟是天花。 一番商议后,苗旭生亲眼看着谢择弈将信递送给了官差,给他们几个人,安排了过夜的旧屋子,而后,又吩咐了几个身体还算康健的青年男子,在附近看守着。 —— 苗合庄的夜晚很黑。 屋子里,苗英同少女苗小玉,忙着点灯火, 谢择弈在外面烧起了火。 火堆上架着一条刚杀的鱼。 桑觅坐在一块石头上,无所事事地看着他往火堆里添柴,她其实很少去想,谢择弈这人的出身,与他所做的许多事情,是如何的格格不入。 “明天,官府就会派人来吗?” “嗯。” 谢择弈架好了烤鱼,拍了拍手,回到了她身边挨着她坐下。 桑觅有点惊讶:“官府办事都这么快吗?” 谢择弈笑了笑,回答得漫不经心。 “有觅儿在这里,必须得快。” 桑觅以为他随口胡诌,哄她乐呵。 便也懒得将这些事放在心上了。 谢择弈又道:“夫人今夜,要同我一起受委屈了。” “啊?” “今晚没人伺候你了。” “我才不要人伺候……” 桑觅闷闷的。 谢择弈不置可否地扬唇。 他看了一会儿烤鱼,起身离开。 “我去替你烧些热水,夫人就自己看着烤鱼吧。” 桑觅抬眸看他,脱口而出:“烧热水干什么?” 谢择弈想了想,才回话:“擦脸、沐浴、洗脚,我不知道夫人需要什么,反正怎么样都行。” “……” 桑觅很想说,这大冷天的…… 可她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谢择弈已走远了。 桑觅拢紧双腿,埋着脑袋含糊不清地喃喃:“干嘛,一直叫我夫人……” 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 桑觅略显郁郁地抬头,对着眼前的摇摆的火光,与漫漫黑夜独自发了一会儿呆,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谢择弈不在了,自己还怪想念他的。 她很喜欢,他总是愿意回答她话的感觉。 哪怕她,不厌其烦地问他,太阳到底是西边儿出来,还是从东边儿出来,谢择弈好像也会耐心地回答她。 教书授课的夫子说,君子远庖厨。就连桑大人也非通晓厨艺之人,繁杂小事,高门女子做一做还好,可那些有出身有身份的男儿郎,若是也胡乱沾染,则有失体面。 桑觅常听阿爹阿娘,教导尚且年少的胞弟桑靖之,勿与寒门过从甚密。 尽管,寒门也有个门,却同庶民一样。 归根究底,算不得体面。 他们是士,是接连几代都颇得倚重的望京文士之家。 谢择弈这厮,他的出身,比起桑家更明晰清楚。 但他似乎,总是去做不太体面的事。 忽的。 桑觅闻到了淡淡的焦味。 她回过神来。 面前火堆上架着的半大鲤鱼,已烤到焦黑。 桑觅四下看了看,屋子里的苗英母女,发出了一些窸窸窣窣的响动。 眼见周围没人,桑觅将手伸进了火堆,两只手把着滚烫的烤鱼,将鱼取了下来。 她捧着烤到焦黑的鱼,递到嘴边啃了啃。 嚼巴嚼巴,竟嚼出了甜滋滋的味道。 桑觅有些恍惚,不知究竟。 她好奇地眨了眨眼睛,捧着烧焦的烤鱼凑近鼻子。 用力闻了闻,却只闻到焦味。 桑觅一阵狐疑,只得又啃了两口。 嘴里,隐隐约约的,还是尝到了甜味。 桑觅不禁皱起了眉头。 谢择弈这家伙真坏,竟偷偷往烤鱼上加糖。 她不喜欢吃加糖的烤鱼,她要吃加盐的! 身后,不远处。 隔着几堵墙,传来了熟悉的说话声。 是白日里,那个邓老头。 “英姑,你们没事可真是太好了,这两个烤薯,你们且收下,老头子我眼下,也没有好东西能给你们了。” 苗英回道:“您老人家别太担心我们,先顾着自己,我和小玉刚要煮米水呢,捱过这段时日就好。” 邓老头说:“放心放心,我今天吃饱了,烤薯你且收下,你不吃,小玉得吃啊,她这两日都没能吃上点像样的东西。” 苗英忐忑道:“那、那我替小玉谢谢您。” 邓老头很快接话:“不必谢我,万事谢自己,望京城里的大人,是你求来的,小玉她自己,也是自己积了福,苗旭生那个寡嫂,这两日也是带着阿力家的媳妇,尽力护着她了,没让那些半死不活的男人乱碰她,这一切,都是你们自己早该得来的福气。” 苗英说:“我也没想到,谢大人真如传闻中那般……” 邓老头连忙说道:“岂止如传闻中那般好心,他可是很会办事呢,这种情况下,官府的人,碰上那些半死不活的家伙,多是秀才遇上兵,讲不通道理,可谢大人当真能说服苗旭生那一伙人!谢大人说了,同他随行的女子,可不是什么寻常的小女官,人家是望京城里的贵女,父亲乃是圣人近前正当红的大官!倘若只是,救治咱们苗合庄也就罢,那些官差哪里肯使劲呀,但眼下,城里大官的女儿,随时都有着染病的风险,那办事起来就利索多了!谢大人让咱们放宽心,他已去信给了这位大官,明日,必定会有官府的人来此主持大局的……” 听到这里,桑觅的眼神一变。 像夜里的猫一样,晶亮的眸子仿佛正盯着猎物。 此时的桑觅恍然大悟。 谢择弈根本不是写信给了管疫病的衙署。 他写信给了桑大人! 只有这样,才能保证…… 不出十二个时辰就会有人插手苗合庄的事情。 第143章 搞阴谋? 桑觅依稀记得,桑大人曾说过,朝廷诸多衙署,办事并不快,没人在其中使劲的话,有时候一些小事,也会拖延上好几日才处理。 谢择弈如今,自己都没去大理寺当值了,离全无官身不过转眼间的事,那些当官的又不傻,他们装作无事发生,拖延一阵,这件事也不会怎么样,毕竟谁也不能确定,风险如此大的事情,仅凭他一封信就能做好。 直接写信给桑大人就完全不同了。 桑大人在望京城里,若要往浚县这边使劲,事情处理起来就会非常快。 好啊! 好啊,谢择弈。 真不愧是他! 他真是坏心眼的很。 为达目的什么坏事都办得出来。 桑觅想想,便觉气恼不已。 她闷闷的,咬烂鱼头。 仿佛是恨不得,一口咬烂谢某人装满了坏水的脑袋。 嘴巴一圈,吃得黑乎乎的。 …… 屋子前头的说话声渐渐平息。 身形瘦弱的苗小玉从门里探出半个身子。 左右张望一番,确认只有桑觅一人时,才小心翼翼地贴了过来。 “姐姐。” 苗小玉轻声喊着。 啃完烤鱼,一嘴乌漆嘛黑的桑觅抬头看去。 苗小玉险些被她吓了一跳:“姐、姐姐,你……” 少女迟疑不决,话也没说完,只得伸手对着自己嘴巴比划。 桑觅浑然不觉,不晓得她在比划什么,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苗小玉的用意。 她用袖子笨拙地擦了擦嘴巴。 苗小玉大着胆子上前,将怀里温热的烤薯递给她。 “姐姐,给你吃。” 桑觅很不客气地收下了,右手捏着烤薯,塞进嘴里。 苗小玉微笑着,坐到了她身边。 “姐姐,你力气真大啊。” “嗯。” 桑觅吃了一口烤薯,含糊不清地应着。 苗小玉转头看着她:“姐姐,你是什么官?” 桑觅停下嚼巴,闷闷地答道:“我什么官也不是。” 苗小玉满脸憧憬,眼冒光亮地看着她:“我听说,望京城里的高门贵女也可以考官,在繁华的望京城里,女子和男子可以一起做官办事,聊很多不得了的事……姐姐,你不考官吗?” “我考不——”话到此处,桑觅连忙打住,随即,无所谓地说,“我是说,当官很无聊的,考上了也只能去打杂。” 苗小玉不解:“打杂?” “是呀,还会被各种太子、皇子、公主欺负。” “……” “什么考官,当再大的官,也都是被皇帝老头逗着玩。” “……” 苗小玉瞠目结舌。 听说众星拱月般的望京城,里面的贵人个个风华绝代。 如苗小玉这般,生活在京畿的大县小民,得天子所庇,若无天灾一向安平顺遂,向来最是憧憬望京城的风花雪月。 苗小玉没想到,桑觅会这么说话。 桑觅耸了耸肩,忽而说道:“皇帝,怎么就不用考呢?” 苗小玉再一次惊呆:“皇、皇帝也可以考吗?” 桑觅摇头:“我不知道啊,如果可以的话我要去考一个。” 苗小玉听不懂,反正她还没去过望京城内。 她连望京外城都没见过,何谈圣人眼前的琼楼玉宇。 苗小玉冲着桑觅,乐呵呵地咧嘴笑起来。 桑觅见她笑,也跟着笑了笑。 笑了一会儿后,桑觅好似想起了什么。 本着礼尚往来的规矩,她将藏在身上的旧娃娃翻了出来,递给苗小玉。 “这个给你。” 苗小玉低头看着圆乎乎的娃娃,很快认了出来。 “这是铜生大哥的娃娃。” 桑觅对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你说的,是不是全家死光光那个?” 苗小玉点了点头,略显惆怅:“嗯,大家都说,他带来了灾祸,金宝姐姐还没死的时候,大家就想要放火烧了他们的房子,铜生大哥一家人都很可怜,但是得病的大家,也很可怜,每天都在死人,官府也把我们关起来……” 桑觅默默听着,没什么表情。 苗小玉用手指戳了戳娃娃,随之说道:“铜生大哥说,这个是扶桑国的东西,叫什么天晴的娃娃。” “扶桑?” 苗小玉说:“好像是很远很远的小岛。” 桑觅疑惑:“很远?” “是呀,很远。” “他去那么远啊?” “好像是跟县里的人出远门做生意。” “噢。” “可以赚大钱呢。” “噢。” “不过,什么事情都不好做,种地会累,做生意会赔钱,哪怕是大牛,也会感到辛苦……” 苗小玉托着自己的脸蛋,一脸思索。 桑觅一知半解地听着。 她对手里的娃娃一无所知。 只觉得新奇,便捡了揣在兜里。 苗小玉自顾自念叨一会儿,转头看向桑觅:“铜生大哥说,这个东西能带来好运。” 桑觅想了想,将娃娃塞进苗小玉怀中。 “那,好运给你。” 苗小玉微微怔了怔,最后受宠若惊地收下。 —— 谢择弈提着一个木桶回来。 正扯着桑觅的衣裳,观察上面精致绣纹,对其称赞不已的苗小玉很快觉察到动静。 少女连忙起身,躬身行礼,匆匆退下。 谢择弈来到桑觅跟前,将木桶放下。 他俯身凑近她:“觅儿脸怎么了?” 桑觅撇开脸,不想给他看。 谢择弈转到了她另一侧,伸手拿过木桶,打开木桶上面阖上的盖子,一股热腾腾的水汽升起。 他自木桶中取出一块湿漉漉的帕子,缓缓拧干。 “我给你擦擦。” 说话间,凑上去给她洗脸。 桑觅扭过头去:“我不洗。” 谢择弈道:“好,觅儿不要脸。” “你才不要脸。” 桑觅有些恼火。 谢择弈说:“我刚洗了脸,怎么就不要脸了?” “你太坏了。” “好,我坏。” “你在烤鱼里面添了糖,都烤焦了。” 谢择弈不懂,糖和烤焦,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他停了停,道:“我没有放糖,我什么都没加。” “你真没有?” “没有。” 桑觅话头忽然一拐:“那你是不是写信给我爹了?” “……是。” 谢择弈微微怔了怔,默了片刻才承认。 桑觅定定地看他:“你搞阴谋,还把我爹掺和进来,我讨厌……” 话未说完,自己心头一软,倏然打住。 她撇嘴,改了说辞。 “我生气了。” 谢择弈坦然说道:“我没搞阴谋。” 话音落下,他拿着热水沾湿的帕子,给她擦了擦脏兮兮的脸。 一边温和地帮她整理仪容,一边同她解释其中缘由。 “去信给岳父大人,让他出手是最好的做法。” 桑觅闷不作声地坐在台阶似的长石头上。 任由谢择弈给自己擦脸。 看上去,什么也没在听。 “岳父大人眼下,正从诸多谣言中脱身,陛下那边,对他也心存惭愧,这种情况下,没有谁会对他,要救自己误入天花疫病庄的女儿产生不满。而我连官印都交了,李尧数日之前,已开始替我之事,我如今向相应的官署求援,他们说不定就会让我坐一会儿冷板凳,或许还会再花时间,自己调查一番,拖延一下,就得是好几天时间了。” “就算那些官署到时候会派人过来,他们也会暗暗记恨,对他们来说,关心那些半死不活的人,得不到任何好处,反正现在的苗合庄,疫病情况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已得到了解决,为官者,尽职尽责,疫病未外散,上面没有道理责罚。然而,这事一旦牵扯上你,那就不一样了,浚县的官署加派人手办事,所为的不再是这些耕种的庶民,而是为堂堂刑部侍郎的女儿。” 桑觅眼皮动了动,有所恍然:“你拿我爹的名头,吓唬他们?” 谢择弈收好手帕,幽幽说道:“不论在哪儿,官吏大小如何,人们都更愿意帮上面办事,而不是纯粹的,向下办事。” 桑觅似懂非懂:“当官心眼子真多。” 谢择弈轻描淡写道:“我为官不是一天两天了。” 桑觅一时,有些不是滋味。 谢择弈在望京这几年,着实在自己的位置上尽其所能了。 望京城,朝堂中的官身,曾是他想要去做的事。 他很快,就要走了。 他们会一起走。 桑觅不知道,谢择弈离开望京,是否都是因为她。 她杀了太多的人,犯了太多的法。 他没办法,再继续下去了。 “对不起。” 桑觅有些丧气地吐出了三个字。 “觅儿怎么又说起对不起来了?” 谢择弈不明,但一如既往的语调柔和。 他放好擦脸的手帕,暂且盖好装着热水的木桶。 桑觅思索一番,缓缓说道:“其实,留在望京,继续做点你自己喜欢的事情,也不是不可以,我知道,你不想当大官,你很喜欢力所能及地去破解你的谜题,皇帝老头很欣赏你,你不辞官,他也不会赶你走,你不要为了我,去勉强你自己,这样不好,就好像我阿姐她,总觉得维系那点表面上的美满,阿爹阿娘会高兴,根本不是这样的,阿爹阿娘并不会高兴,我也不会,因为你为我辞官而高兴。” 谢择弈此时才明白,她误会了些什么。 “我辞官,不是觅儿的错。” 他将她冰凉的手掌捻在手心,轻轻裹着,平静地同她解释起来。 “我固然有着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但眼下的时局有变,我生来受谢家祖上福荫,得谢家所庇,自当受谢家所累,你不必为此徒增烦恼。” 桑觅问:“只是,因为你家?” “嗯。”谢择弈应声,很快转开了话锋,“真要说对不起,你确实也有很多对不起我的地方,你看我的心口,我心口满是觅儿扎出来的孔洞。” 桑觅当真往他胸口处看去,意识到不对劲后,不由得轻飘飘地白了他一眼。 笨蛋谢择弈,说话神经兮兮的。 既然他说与她无关了,那么桑觅索性也再不去想。 谢择弈说:“觅儿还需要热水吗?炉灶那边还有。” 桑觅没什么好气:“不要。” 谢择弈又问:“脚冷不冷?” 桑觅不耐烦地回道:“我不会冷的,你怎么老问我这个?” 回完话心头便后悔了,只觉得自己对他越来越凶巴巴。 桑觅有些过意不去,补充着问道:“我说,你饿不饿?我吃了你的鱼,我可以,再去给你抓一条……” “不饿,我吃了东西。” 谢择弈停了停,说:“心悦一个人,喜欢一个人,就是会去关心他冷不冷,饿不饿,所以觅儿喜欢我,就像我喜欢觅儿一样。” “……” 桑觅哑然,面色一阵古怪。 她又不是人…… 她明明只是觉得,谢择弈这厮饿死了不要紧,他要是饿傻了,那就只会给她拖后腿,再说了,狸花猫小棋饿肚子,她也会过意不去。 这分明,同谢择弈说的不是一回事。 桑觅兀自静默了一会儿,起身回屋子里。 —— 翌日一大早。 苗合庄外,来了很多官差和大夫。 十几匹马的哒哒马蹄声,将苗合庄中的几十户人家早早地吵醒,鸡鸣犬吠,夹杂其中。天蒙蒙亮,不少男男女女,相继裹好了身上的厚衣从自家小院中出来看热闹,对着那些快跑着赶来的佩刀官差,只敢远望,不敢靠近。 谢择弈领着苗英与苗小玉母女俩去见了几个背着药箱的大夫,与他们说明状况。 桑觅拢着手,在浚溪的小桥前无所事事。 她一番东张西望,远远的,看见了入庄小道上,骑在骏马背上的桑明容。三两个身穿官服的青年男子,恭身在马旁,正不约而同地作揖见礼。 桑觅浑浑噩噩地招起了手。 “爹、阿爹!” 她挪动着脚步,冲着桑明容走过去。 尚未完全喊出声,桑觅乍然想起,桑大人眼下可不想看见她,她连忙止步,收住话头,险些一个不慎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桑大人是谢择弈叫来的,是来办事的,是来庄子里帮那些染病的庶民的。 桑觅颓丧地低下头,缩了缩肩膀,悄无声息地转身,往无人的角落里去。 桑明容应付完面前的人,一转眼瞧见了有些蹑手蹑脚躲开的桑觅,连忙从马背上下来。 他望着那座朴素的小桥,暗暗叹息。 “唉——” 觅儿对他如此避而不见,料想是记恨他了。 桑明容未曾想,自己一夕之间,能失去两个女儿,他一生恪尽职守,无愧于心,苍天对他,何薄如此? 第144章 天生的行凶作恶之人 “那就是令千金了吧?” “桑大人府上千金,怎到这种地方来了?” “不知道啊……” 一众小吏对这件事也不知内情。 依稀听说过一些难知真假的传闻,桑侍郎府上有位脑子不太聪明的千金,时不时就会惹出一些祸事来,可身份低微的他们也不敢胡乱说话。 不过,疫疾署的主事官员很快揭过话头。 “桑侍郎,令千金真是姿容不凡呀。” 官场几载,这些人都是眼尖的很,练就一番察言观色的本领,自能识得桑觅身上所穿的衣料乃是上好的南都锦,再观桑明容面上神情,也就不难猜出她的身份了。 中年男子对身旁的小吏招手道:“快唤钱大夫过来,让他给桑大人的这位千金好好瞧瞧!” “先不必管她。” 桑明容摆摆手,随口应付着。 令他们先处理正事。 几人恭顺地应和着,相继告退。 一行人各司其职,井然有序地处理起来,不知究竟的平头百姓被官差们隔开,退远了去,三两个大夫与点到名字的小吏准备就绪,相继引装有药材的马车过桥,苗英和苗小玉快步跟了上去帮忙。 …… 桥边一间小屋旁。 桑觅单手扶着一面土墙,紧张兮兮的张望着。 她看到,桑大人朝着料理完了琐事的谢择弈走了过去,谢择弈朝着她这边望了一眼,紧接着便对上了桑大人,颔首见礼之后,两人背着桑觅,并着肩,缓步往远处的草坪走去。 不知道他们要说什么。 …… “谢少卿。” 桑明容面无表情地看谢择弈。 谢择弈淡然回道:“小婿如今官印已交。” 桑明容略显不屑,对他总是坦然处之的模样莫名有些不满,一想到他带着自己的女儿来了这种是非之地,心中不满更甚。 “你怎能带她来这种地方?” 谢择弈倒是很诚恳地认了错:“是我失职。” 桑明容引着他往远离人群的地方走去。 边走,边问话。 “她还好吗?” 谢择弈知道,桑明容是担心桑觅染病。 “大人放心,她身体无虞。” 桑明容闷闷地走着,静默了好一会儿。 这种事情,他们俩大约都不会开玩笑。 可桑明容自己,心底里还是高兴不起来。 哪怕,他们都能保证,不会出什么乱子。 如今的苗合庄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桑明容沉声道:“陛下因你辞官之事动怒,灵顺公主也受责罚,此事是否也在你意料之中?” 谢择弈摇头:“陛下之事,非你我能随意揣度。” “你当真要带她回青州?” 桑明容有所怀疑地看向谢择弈。 谢择弈应道:“嗯,此事了就带她回去。” 桑明容想到这嫁出去的女儿,到底是成了泼出去的水,不禁有些怅然:“其实,我还没有问过你,你对她,到底知道了多少。” “紫玉的事情,我知道。”谢择弈笃定地说道,“我会接受她的一切。” “唉……” 桑明容缓步走着,漫无目的。 他长叹一声后,满含无奈地说道:“百年前,攥写《刑冤百书》的名臣宋渊,曾在凶十三卷中写过,世上有一些人,生来无心,杀人行凶,对他们来说,如吃饭喝水,无有任何负担,行凶的冲动,更不可抑制,有甚者,还能在行凶的过程中,感到爽快,要紧的是,此乃天性,或早或晚,他们都会去犯罪逞凶,这等无心之人,是为国家社稷之天害,需尽早除之。” 谢择弈说:“我看过这本书。” 桑明容欲言又止:“觅儿她……” 谢择弈会意,问道:“你觉得,她正是这生来便有害的人?” 桑明容别开脸,眼神略显飘忽:“她是有点不太正常,打小便充满了不对劲的地方……可她,她是个好孩子……” 谢择弈不回话。 若有所思地回想着多年前看过的书。 刑部名臣宋渊,攥写了一本《刑冤百书》,上面提过,有人生来便是对皇朝社稷有害的恶人,他们不会对自己做过的坏事,心生愧疚,耐心细致的教导,也无法唤醒其心中的善念,这些人生来就要行凶作恶,并且在行凶作恶中,得到快慰。 桑明容回忆旧事,徐徐说起:“多年前,觅儿才刚八岁时,她将她访亲而来的表姐,从台阶上推了下去,那女子恰及笄之年,就这么磕破脑袋,白白丧了命……后来,她还扯谎说,表姐是失足跌落,她母亲吓坏了,抱着她一直安慰……觅儿她、她不知道的是,我那日,早已无意中撞见了真相,甚至还瞧见了她躲在她母亲怀里偷笑……” “我那时就知道,她正是宋渊在书中所写的天害恶人,我该早早将她掐死才对,奈何,始终下不去手啊!觅儿她,还是个孩子,只会抱着我的腿转圈,再贪吃也总是记得,捧着没吃完的点心来找我与她母亲,嘴里左一个阿姐,右一个阿姐,后来长大了,她也全然不喜绫罗绸缎,珠宝首饰,质朴而纯真,教我如何,如何下得去手呢?” 谢择弈默默听着,还是不说话。 桑明容抬手,用衣袖揩了揩眼角:“我没想到,她到底是……到底是变成了这副样子……” 谢择弈沉默半晌,淡然地出声反驳:“觅儿她很好,她不是什么天害之人,她只是不善言辞,紫玉的事情,并非她的过错。” 他虽不清楚,八岁的觅儿,为何要害死她表姐,但他会相信她,以她所展现出来的能力,杀谁似乎都轻而易举,但她会分清善恶、权衡利弊,谢择弈始终会相信,她不会滥杀无辜。 桑明容心中无比纠结,刚揩过的一点泪意,很快又涌了出来,眼中更是充满沧桑与憔悴,昨夜可能都没睡好觉。 “我、我知道!怪只怪我,没能处理好这些事,没能教好紫玉!觅儿她如今,定是恨我这个父亲了,我该和她好好谈一谈,教她一心向善,好好做人,可事到如今,我已护不住她,更唯恐她脑子里又执拗起来,行差踏错。” 第145章 私心 谢择弈接话道:“我会带她离开望京,从此繁杂琐事,都将与她无关,我也会尽力照顾好她。” 桑明容有些狼狈,耐下性子后,还是叮嘱道:“她身凉体弱,烦请你上心照看。” 谢择弈复述了那四个字:“身凉体弱。” 桑明容回道:“是啊,她自小就有手脚冰凉的毛病,身子羸弱,每逢冬天,出一趟门,脸都能冻到通红……” 听到这里,谢择弈隐隐也意识到了,桑明容或许猜到了桑觅身上有凶性,却也未知全貌。 除了凶性,她身上…… 还有更多的秘密。 至少,谢择弈是见过的。 有私可藏,代表他与其他人不一样。 他对此感到心满意足。 所以,谢择弈并不打算,将这些告知桑明容。 “嗯,小婿记下了。” 桑明容余光瞥向远处,挨着一堵墙,看不清神情的桑觅,老父亲不禁又是一阵心口发堵,暗暗责怪自己那日太凶狠。 如今觅儿见了他,都躲得如此远了。 桑明容叹息着,最后交代了几句,转身去与数步之外的几名小官说话,一个大夫顺势凑上来,朝着他递上了一盆水擦手。 谢择弈眼下,倒也不必去参与这些了。 他敛了敛神,径直向桑觅走去。 此时此刻,桑觅正闷闷不乐地挠着墙皮。 谢择弈过来时,她还有些浑然不觉。 手指一下一下地抠着墙缝里的蜘蛛网。 “觅儿。” 谢择弈出声唤她。 桑觅抬眸,瞥了他一眼。 而后继续百无聊赖地扯蜘蛛丝。 谢择弈靠近她,问:“怎么不去见你父亲?” “我怕、怕沾了毒,传染给他。”桑觅停了停,补充道,“而且,桑大人不想看见我。” 谢择弈对此不置可否。 “他不会有事的。” 至于为桑明容辩解的话,他说不出口,出于某种恶劣的私心,谢择弈其实很希望,桑明容当真不愿意再见到这个女儿——当觅儿孤苦无依,他也不会舍弃她,他会成为她唯一的归处。 兴许别人是对的。 他谢择弈骨子里是个歹毒的人。 桑觅望着远方,几个官差小吏相继洗手祛毒,桑大人在几人拥趸之中,往西边庄口,拴马的地方去,渐渐走远了。她想了想,喃喃地问道:“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谢择弈有点漫不经心:“可能,会有大夫安排我们在这里待几天。” “噢。” 他随口道:“我觉得在溪边搭一间小屋还不错。” 桑觅回神,转头看:“你会搭小屋?” 谢择弈很快回话:“不会。” “……” 桑觅无言。 不会,他说什么废话? 还以为,他又要会一点呢。 谢择弈往桥边走去:“帮人帮到底,既已来此,只能待苗合庄的事了,我们才可以回家了。” 桑觅迟疑片刻,挪动脚步跟上他。 “谢择弈。” “嗯。” “我说……苗小玉她们母女俩,人都还挺好的,像她们这样,没有什么钱财的人,比高高在上金尊玉贵的公主,倒是更简单,更好相处些,我不讨厌她们,可我讨厌那个灵顺公主……” 谢择弈默了默,背对着她,边走边说:“吃不饱只有一个烦恼,吃饱了就会有很多烦恼,若是说简单,苗英母女当然简单。” 桑觅听得一愣一愣的。 —— 当看上去有些灰头土脸的桑觅同谢择弈再回到谢府,前院转眼间便涌出了一行人,老管事与老嬷嬷行了礼,恭身候在一旁,狸花猫喵喵叫着,绕开地上一条条腿,从屋子里奔了出来。 “小姐!” 碧珠远远的,冲着桑觅喊道。 “你们可算平安回来了!” 瞧见全须全尾的桑觅,碧珠情不自禁地哭了出来,扑上前来,死死地抱着她的胳膊不肯撒手,心中只觉得,自家小姐当真是贤妻典范,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满脑子都是跟着夫君去一些腌臜之地。 “你别把鼻涕水弄我身上。” 桑觅嫌弃地推开她。 “小姐,你没事吧?” 碧珠松开她,忙关切道。 桑觅摇头:“我没事。” 碧珠笑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一旁的谢择弈蹲下身,顺手将地上的小狸花猫捞了起来,盘在手中,与此同时,吩咐嬷嬷给他们准备热水,沐浴更衣。 碧珠迎着桑觅往里走:“小姐你的壮举,奴婢已听谢管事说了,你胆子可真是大呀,染病死了也就罢,没死成,你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吗?你满脸都是麻子了!奴婢可受不了小姐你满脸都是麻子!若要奴婢给麻子梳妆,奴婢情愿一死!” “……” 桑觅一阵无言。 她面无表情地瞥了碧珠一眼:“麻子惹你了吗?” “嘿嘿。” 碧珠干巴巴地笑起来。 想到谢大人眼下就在旁边,不由得紧张兮兮地搓了搓手:“奴婢是打心底里,为小姐你能够平安归来而高兴。” 自打二小姐成婚后,便染上了谢大人的坏毛病,喜欢出去办些乱七八糟的案子,每回出门,碧珠总要提心吊胆好一阵,毕竟,没了小姐,她往后好日子也到头了。 …… 桑觅松弛地浸在热气腾腾的浴池中。 碧珠一如往常的,趴在一旁,细致认真地给桑觅擦洗身子,时不时的捏捏肩膀,揉揉胳膊,她总是一面忙活,一面没完没了地絮叨。 “对了小姐,前两日桑夫人派人送了一块平安玉过来,说是同大小姐一起去庙里向得道高僧求来的,比寻常的平安符贵重百倍、千倍,日日佩戴,可保你平安顺遂。” “噢。” 桑觅心头发软。 不出所料,阿娘和阿姐都在担心她。 碧珠说:“有时候,奴婢也很想去向佛祖求愿,小姐你知道吗?” 桑觅问:“你求什么?” 碧珠搓着桑觅的背,一脸虔诚:“奴婢求呀,若是小姐你能同这位谢家姑爷和离,少抛头露面涉险,奴婢心甘情愿,一辈子荤素搭配。” “……” “还好,很快我就可以陪小姐你离开望京,谢大人也不当官,咱们再也不用去做危险的事情了。” “你非奴籍,可以自行离去。” “奴婢不走,奴婢还能再伺候你很久呢。” “你是想挣更多的银子吧。” 桑觅白了她一眼,戳破真相。 碧珠呵呵笑着,也不反驳。 她跪在浴池旁换了位置,拨着带有淡香的热水替桑觅擦洗着,利落地干活,嘴上不着痕迹地将话头转开:“我听夫人身边的姑姑说,夫人要接大小姐回桑家住,还要去山里捡荆条,抽桑大人一顿,这几天呀,夫人一直责怪桑大人,说他几次三番地伤一家和气,对小姐你使严父脾气……” 桑觅听着,一时出神。 日后,离开望京…… 她一定,会很想念他们…… 第146章 它都听得见吗 洗完澡。 碧珠觉着桑觅跟着谢择弈在外面抛头露脸,奔波劳累,受了委屈,伺候起来格外上心,替她穿好衣裳后,帮她按了许久筋骨,而后又取了花露抹了香叶汁给她擦头发。 桑觅很想告诉她,谢择弈的活干得不比她差。 这几日同谢择弈相处下来,桑觅已经明白了,哪日,若是把府上的下人都遣散了,那些挑水烧火的活计,谢择弈一个人就能干得过来,他甚至还会帮她穿衣梳头,尽管他手法粗陋,比不得碧珠那般细致。 可桑觅对此本就没什么要求。 好看不好看,她也不懂。 有个人样就行。 这种话说出来…… 恐怕有点伤碧珠的心了。 碧珠这么爱哭,听了这话,定然又要把鼻涕水蹭自己身上来,桑觅可不喜欢鼻涕水,只得将这一大摞心里话都憋着了。 好一番折腾。 碧珠竟还没完。 她哼着小曲,一把一把地扯着桑觅的长发,铺在掌心打理着。 桑觅不知道碧珠还要在自己头发上抹多少东西,有些忍无可忍,她起身不耐烦地打发掉碧珠,披了一件大氅,散着长发,便去往书房找早已忙完的谢择弈,被左右折腾的她,俨然成了个行走的香包。 在碧珠眼里,自家小姐是中了情爱的毒,傻乎乎地为男色所蛊惑,这才急不可耐。 啧啧。 可惜了她好不容易调配出来的养发花露。 …… 桑觅洗一次澡的时间,谢择弈至少能洗两回。 这点一贯如此。 桑觅过来时,谢择弈正提着笔写字。 他罕见地换了一身白衣。 走近了看,才能瞧见白色的锦缎之间,搭了黑色作配。比起以往浑然天成的泰然沉稳,如今乍一看,多了几分纤尘不染。 谢择弈见她过来,便停了笔,抬手将有些恍恍惚惚的桑觅招了过去。 “觅儿身上,好香。” “是碧珠弄的……” 桑觅闷闷地坐在了他身边,撇了撇嘴回话。 很快转开了话锋,葱白的手指戳了戳他身上的衣裳:“白色,第一次见。” “很久不穿白色了,”谢择弈低头看了看,停了一会儿后,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解释道,“本朝承火德,在朝为官多崇尚玄色,官服也多是玄黑搭红色,不过眼下我已算是一介白身,这似乎很应景。” 桑觅说:“好看。” 谢择弈顺口问:“衣服好看,还是人好看?” 桑觅不假思索道:“衣服。” 谢择弈不轻不重地推了她一把:“觅儿还是早点回房歇息吧,别打扰为夫抄书了。” 桑觅咧嘴笑了起来。 “骗你的,你个笨蛋!” 她就知道,这家伙小心眼的很。 谢择弈这厮,总是表面笑嘻嘻。 其实可记仇了。 桑觅为看穿他而感到高兴,不自觉地乐呵呵起来:“人好看,衣服才会好看。” 谢择弈胳膊一伸,揽住了她的腰。 “嗯,是,就像觅儿,披个草席都是天下无双的美人,觅儿呀,要文采有美貌,要才情有美貌,要品德有美貌,要聪慧,觅儿还有美貌,觅儿简直就是世上最好的女子。” 桑觅听着,一开始还有点小高兴。 后来越发觉着不对劲。 她半个身子靠在他怀里,伸手碰了碰自己的脑袋,有些后知后觉:“你是不是在骂我?” “不敢。” 谢择弈摇头,嘴角挂着浅笑。 桑觅推搡开他,索性不再搭理。 要论口舌之快,她显然不是他的对手。 桑觅转开注意力,去看书案正中。 一份打开的帛卷上,谢择弈已写满了字。 帛卷末尾,简笔画着的一朵小花。 桑觅扫了扫上面的内容,只觉得眼熟,可她找了一会儿,也没找到他所抄的书在哪里,于是好奇地出声发问:“你抄写的什么?” 谢择弈坦然回道:“这是我们在苗合庄看见的那本,名为《长生要术》的怪书,我抄默下来了。” 桑觅恍然。 怪不得,这么眼熟。 “你全部记住了?” “嗯。” “就看了那一眼?” “我记忆力比较好。” “这只是,比较好吗?” 桑觅一脸古怪,遥想自己念书的时候,人之初后面三个字,都记了好久才记下。 谢择弈合上帛卷,说道:“这本怪书,可能是江湖上流传的东西,上面画的那朵花有些不太寻常,按理来说,这种神神道道,影响社稷太平的东西,早该销声匿迹才是,我们机缘巧合下,都能碰见,想来民间也小有散播,此事涉及所谓的长生之道,背后恐怕有有心人推波助澜,到时候回了青州,我打算托朋友好好查一查。” 桑觅不明:“长生之道,很厉害吗?” 谢择弈道:“大概很厉害吧,自古天下帝王,几乎没有谁不想长生不老,将权力永远握在手心。” 桑觅还是不懂。 她没当过皇帝。 她只是觉得…… 如果活着不能开心快乐,活那么久干嘛? 谢择弈看了看她空茫的眼神,心绪复杂。 他没法与心思单纯的她解释其中利害,暗暗叹息一声后,缓缓伸手将书案一角,摆着的那盆小月轮花拿了过来:“觅儿的东西,一定要好好收起来。” 桑觅给了他一记白眼:“这可不能长生。” 而且,她的小花,和书上画的也完全不同。 此时的桑觅,对于所谓的长生之道,还是不怎么放在心上,她种出来的只是药材,离长生还远着呢,更何况,她一直都有小心谨慎,并没有满院子都种满小月轮花。 桑觅指了指那朵小花。 “你不信,自己吃吃看。” 谢择弈自知说多了她还不爱听,索性也不多言了,他捧着那盆小花,若有所思,停顿片刻后将小花放了回去,说道:“明日便叫人将它折了炖汤。” 不待桑觅回话。 谢择弈自行转开了话头。 “过两日还要请赵大人他们,一起上酒楼吃顿饭,听说那家酒楼做的珊瑚鱼味道很不错,觅儿想去的话,也可以同我一起去,到时候席绿姑娘也在,还有两名女司务,与他们话别之后,我们就启程离京。” 桑觅摇头,依稀记得,几年前桑大人生辰宴时,自己就因为认不出桌上的鱼是何品种而被人取笑。 “我不想去,我不喜欢人多的场合。” 谢择弈很快道:“那就不去。” 桑觅抬眼看他,神情坦然:“可我想吃那个珊瑚鱼。” 谢择弈说:“我请他们的厨子来给你做。” “我不要,”桑觅几乎是想也没想,便拒绝了,“你给我打包回来吃就好。” 谢择弈略显茫然。 打包? 有点新奇的词。 他沉思一瞬,才有所意会。 大概是叫他,将膳食装好,带回来给她。 “真的不要,请厨子上门来吗?” 桑觅执拗道:“我就要吃你打包的,不行吗?你不可以给我带回来吗?” 其实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珊瑚鱼。 她只是觉得,使唤谢择弈让她很高兴。 一想到可以叫他,做这个,做那个,她就感到没来由的开心。 桑觅也说不上来,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古怪了。 出人意料的是,谢择弈并没有显露出抗拒的模样,他微微颔首,柔声回道:“行,觅儿说什么都行,到时候我让他们给你多做一份珊瑚鱼。” 他这么听话,倒是让桑觅于心不忍了。 桑大人说,欺负笨蛋是不对的。 人不可以欺负笨蛋。 桑觅忍不住,像对待过分乖巧的狸花猫一样,伸手摸了摸谢择弈的脑袋。 “谢择弈。” “呃,怎么了?” 谢择弈不明白,她古怪地碰一下自己的头发是在做什么,但他还是应了声。 桑觅斟酌着合适的说法,缓缓道:“以后,我们回,我是说回你家之后,你其实也还是可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像这回一样,若有人来找你帮忙,或者什么别的需要你的地方,你总是可以去做的,我也可以和你一起去做,这一点也不讨厌,你可以去做你愿意做、喜欢做的事情。” 谢择弈略感意外,又动容无比。 “觅儿说的很对,辞官离开望京,也并不会改变什么,我始终会是我。” 桑觅迎上他的视线,不自觉地勾了勾唇角。 下一瞬,谢择弈便扶着她的腰,将她放到了自己腿上。 二话不说便吻了过来。 “唔……” 桑觅猝不及防。 浑浑噩噩间,发丝间缭绕的香气,似乎更浓重了一些。 桑觅不知道,自己的嘴是不是淬了毒。 这家伙每次都要吃上好半天才能停下来。 桑觅更不知道,谢择弈的嘴有没有淬毒。 总是弄得她神志不清。 整个人,浑身上下都像是有蚂蚁在爬。 心也痒痒的。 某个温热的毛茸茸,倏然间,碰到了桑觅的脚踝。 桑觅吓了一跳,惊慌失措地推开谢择弈。 回神时,自己已勾着他的脖子,软绵绵地坐在了他腿上。 狸花猫小棋正伸长着脖子,用圆圆的小脑袋蹭她的脚。 桑觅茫然:“它什么时候过来的?” “不知道。” 谢择弈瞥了小猫一眼。 他头一次,讨厌一只猫。 谢择弈懒得理会这只不识趣的小猫,他凑上前,又要轻吻桑觅的脸颊。 桑觅用左手打开他的脑袋“它都看见了,它看见你嘬我的嘴巴了。” 谢择弈道:“它又没瞎,当然看得见。” 桑觅用脚尖蹭了蹭小猫的下巴,后知后觉地想到:“它晚上总是跑到房间里来。” “屋里暖和,它当然爱往屋里跑。” 桑觅顿时紧张了起来。 是哦,小猫也生了两只眼睛,两个耳朵。 “那它,它什么都听得见吗?” 谢择弈朝着小猫,拔高了声量:“去,一边玩去!” 小狸花猫惊了惊,忙跳到了一边去。 谢择弈对此很满意:“你瞧,它听得见。” 桑觅仍沉浸在自己古怪的好奇与不安之中,她略显无措且天真地问道:“那些,啧啧啵啵又啪啪的声音,它都听得见吗?” 谢择弈:“……” 他现在很想把她的嘴咬烂。 桑觅觉察到他沉默之中的不对劲,她搭着他的肩膀,不自在地挪了挪自己的位置。 她看上去无辜且可怜:“你干嘛呀,好好的,硌我做什么?” “……” 谢择弈无言以对,缓了缓神后,轻轻捏住了她的脸:“你别说话了。” 桑觅满头雾水,未得任何解答,人已被抱起。 …… 一觉睡到天光大亮。 桑觅睡眼惺忪地将身边的人挤开。 她翻了个身,趴在柔软的床榻上继续睡。 再度清醒过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碧珠进来叫醒她,说是桑府派了人过来。 桑觅不情不愿地起床,洗漱穿戴。 原来,是桑夫人林氏听闻桑觅平安归来,特地遣了人来送东西。 除了补身体的药材外,母亲还给了她准备了一箱子的首饰和几张百两银票,另附桑盈手信一封。 信上说,母亲忧心她跟着谢五郎回青州,无依无靠,时日久了,恐受欺负,出嫁时虽有几两嫁妆,也给了京里的小宅子,但傍身之物还是太少,眼下京里的小宅子带不走,母亲与嫡姐便凑合了银钱,与她方便,上下打点。 桑觅对着手信,清点了银票与财务。 她收好东西,回院子里时,正巧碰上了府上的老管事。 桑觅顺道问了问他:“那个,谢择弈呢?” 管事说:“李寺丞今早便来拜访,谢大人同他一起出门了。” 桑觅猜想,有事要寻他们的,估计都等着这天,其他倒也没放在心上。 回到房间,桑觅将银票锁进箱子里。 而后来到外厢,吩咐碧珠。 “你把那些药材给后厨吧,让他们自行处理。” 碧珠惊讶:“那些可都是上好的补身之药呀,很贵的!” 桑觅不以为意:“什么补药,我一点儿也用不上。” 碧珠古怪地皱着眉头。 桑觅问:“你需要吗?” 碧珠连连摇头:“我可配不上这么些名贵物件,小姐,你可真是暴殄天物!” 说话间,已捧着装着药材的锦盒转身出去。 桑觅略显不明。 她其实连暴殄天物是什么都不知道。 她只晓得,自己的身体壮如牛,不需要任何滋补。 处理完诸多琐事,桑觅很快无所事事起来,她唤来李嬷嬷,终又开始做那双还没做完的靴子。 第147章 增寿了 桑觅的女红做着做着…… 便开始心不在焉。 想午膳吃些什么。 想晚膳吃些什么。 以及。 想谢择弈,又去做什么了。 怎么不带她一起? 胡思乱想间,她手中拿着的半个靴子,越做越奇怪。 李嬷嬷出声提醒她:“夫人,您又弄错了,您看看我,这里应该……” 她比划着针线,教她如何缝制,将诸多细节,从头到尾又讲了一遍。 桑觅没怎么认真听,索性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倏然问道:“嬷嬷你会跟我们回青州吗?” 李嬷嬷慈祥地笑了笑,摇头:“不,我同谢管事,会留在京中看家。” 桑觅问:“你去过青州吗?” 李嬷嬷道:“我没去过青州,只知谢大人一家是青州齐郡裕彭人,谢管事也是在裕彭城长大的,十六岁便到了望京谢府,后来谢公离世,颇有资历的他,一直替主家看守着望京城中的宅子。” 她一面说着,一面替桑觅拆掉那些弄错的地方。 桑觅垮着脸,还是没怎么听她说话的样子,喃喃自语:“我没去过青州。” 李嬷嬷温和地说道:“夫人若是想知道这些,去问谢大人更好,他定然会细心讲给您听的,夫人心思单纯,良善谦和,想来是担心离父母族亲太远,将来受夫家苛待,无人为你做主,其实谢大人性子很好,并非寻常高门子弟,他对我们这些下人都宽厚有加,总是秉持着劳有所得的态度对待我们。自打夫人与谢大人成婚以来,他笑容都更多了,你们往后回了青州,也必会同碧珠她们说的一样,过上神仙眷侣般的生活。” 桑觅听着,浑身温热温热的。 她不知道什么是神仙眷侣。 只是想到谢择弈,便觉古怪。 以前,桑觅从来都不会去想,将来要如何。 然而如今的她,总是不受控制地去想,她和谢择弈以后会怎么样。 谢择弈似乎会答应她的任何要求,哪怕是些不体面的事,他也可以去做,他愿意帮她去酒楼中多买一份膳食,愿意帮她洗脸梳妆,愿意放下身份如下人一般供她驱使,可他真的愿意,一直和喜欢杀人的妖怪,生活在一起吗? 桑大人都会不要她,谢择弈又如何能容忍她的一切呢? 桑觅从未,如此烦恼过这些。 想着想着,桑觅又想到了姐姐桑盈。 很久以前,大家也都这么说阿姐来着。 他们说,她嫁了好人家。 他们说,阿姐与姐夫门当户对。 他们说,阿姐同姐夫会永远和睦美满。 他们说,阿姐觅得良人,必将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桑觅闷闷地皱起了眉头。 恍然意识到,这些说辞如此耳熟。 回想起阿姐那暗含着哀伤的眉眼,桑觅将靴子拿了过来,继续胡乱做着,浑浑噩噩中又明白了许多。 言而简之,高兴的时候就高兴。 不高兴的时候,还是将谢择弈埋了罢。 反正埋他,自己也不费劲。 …… 临近午膳时,谢择弈才回来。 膳桌陆陆续续上了一桌饭菜。 桑觅对着一大桌饭菜坐下。 谢择弈如无事人一般,自然而然地坐在她身边:“今日的清炖羊肉看上去还不错。” 桑觅问:“你在外面玩泥巴吗?” “什么?” 谢择弈不明。 桑觅说:“我小时候在院子里挖泥巴种花,闻到开饭的香味,立马就能跑到膳桌边上来,所以阿娘看见我过来吃饭,总是说这句话。” 谢择弈会心浅笑:“我不是为了赶上午膳才回来,我只是想陪觅儿一起用午膳。” “我可不会等你。” “不用等,我自己长了腿会走。” 桑觅懒得理会他,自顾自地开始吃肉。 谢择弈解释说,李尧对将来之事颇为忧心,他虽得赵大人提携,又有吏部认可,终究无背景可依仗,往后行事难免受阻,谢择弈同他去了一趟大理寺衙署,处理部分交接之事,这些琐碎并不会影响他们的计划。再过几日大家一起上酒楼吃顿饭,他也就无事一身轻了。 此时,最后一道大菜端了上来。 一碗浓香扑鼻的炖鸡汤出现在桌上。 里面,似乎加了不少滋补之物。 桑觅面露好奇。 谢择弈问:“这是什么?” 上菜的嬷嬷道:“是大人您今早让炖的汤。” 今早,谢大人给了一株草药,吩咐后厨炖汤。 他也没说要炖成什么样子,只道炖了就成。 没多久,夫人又派人送了一大把山参火芝之类的药材过来,厨娘可不敢乱猜,主人家是什么意思,夫人是不是在暗示什么,只得这么随意发挥了一番。 桑觅盯着那碗汤,若有所思。 “是、是那个。” 她想起来了。 昨晚谢某人说了,要将小月轮花炖了。 桑觅将浓汤推到了谢择弈面前。 谢择弈闻了闻,莫名恐慌。 这个延年益寿的小花,味道这么冲吗? 不过,他还是取了汤匙,面不改色地尝了两口,浓香大补的鸡汤,全然是一股下了猛料的药味,谢择弈并未多想,保持着平和淡然,又喝了好几口汤。 放下汤匙,谢择弈只觉脑袋有点发热:“很好,味道好极了,很甜,我感觉我寿数都因为觅儿而变长了……” 桑觅呆呆地看着他,瞧出了几分不自然。 谢择弈长长地呼吸着,没来得及反应,便一把捂住半张脸,鼻腔血流如注。 桑觅吓坏了,只怕他失血过多,一命呜呼,忙不迭地扯着衣角,去帮他擦鼻血。 膳桌旁,一时间各种手忙脚乱。 一旁的嬷嬷也被这场面吓得不轻,惊慌失措间有些不知如何是好,见谢择弈抬手,才有所回神会意,取了崭新干净的手帕急急忙忙递上前来。 谢择弈接过手帕,擦了擦脸上的血迹,看着将自己弄了一手血的桑觅,不自觉地想笑。 比起当初,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展露本相时的疏离,如今的觅儿,已经会更加直白地,关心他的生死了,她明明,也在不知不觉中,主动靠近他,既已如此,他还应该奢望什么呢? 凶残是她,暴戾是她。 纯粹良善,不慕虚荣,天真无邪又何尝不是她呢? 离开望京也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诚如她所说的那般,谢择弈仍然是谢择弈。 她的桑大人,也始终会是她的桑大人。 只要谢择弈与桑觅在一起,就能捉住所有的幸福。不论将来的事情,发生何种变化,往后的谢五是生是死,他想,自己的这份心情,都不会改变。 桑觅不明白,他流了那么多血,为什么还笑。 只得用看怪人的眼神看着他。 对沾上斑斑血迹的云白色衣裳,浑然不觉。 两袖血花,像在春日里盛放的情与念。 …… 桑觅随谢择弈离开望京,启程往青州之际,恰逢北地边叛。新上位的北戎王起兵一万三千,南下掳掠,杀了幽凉定北使,公然反叛朝廷。 太子萧常肃自请出征,天子准奏,命辅国大将军为大军副统帅,集骑兵三万,合中原铁虎军七万,精锐尽出,汇北地驻军共十五万,征伐北戎平边乱。 偌大的望京城,举城欢送东宫太子出征,大国骁骑,将轻而易举地踏平分不清孰大孰小的边地部族。对繁盛百年有余的大胤而言,这是一场无足轻重的出征。 …… “原来,太子也会领兵出征。” 马车里,桑觅提溜着小猫。 似是自言自语。 谢择弈坐在角落中,看不出在想什么。 他平静地回了一声:“会的。” 桑觅将狸花猫放在了他身上。 “他会打仗吗?” “他会不会不重要,辅国大将军会打仗就行。” “辅国大将军,好像是……” “是他的岳丈。” 谢择弈漫不经心地揉了揉小猫的肚子。 桑觅豁然开朗:“哦,我明白了!” 谢择弈说:“太子殿下日前遭逢一些小变故,而后又受梁王战功冲击,心里不痛快吧,陛下让他领兵,大概是有意为之,此举不过是让他去刷些军功战绩,并且,为东宫太子将来承接大统铺路。” 边地异族,文化有差,很容易陷入沟通交涉的困局之中,再者边地并不丰饶富庶,总有人对年年上贡而不满,偶发动乱,也是在所难免。 至于,是否还有其他内情。 谢择弈也不清楚。 桑觅捏了捏自己的下巴,想到了什么:“你有个哥哥,在北边吧?” 谢择弈无所谓地牵起唇角:“是,我三哥在北地,他前年归家见面时,同我说,他一直在平阿城到白山关附近养马,北地又大又空,他的位置距离北戎王族的脱罗部应该很远,到时候萧常肃大军到了,我兄长或许会有所策应。” 桑觅其实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你不担心他吗?” “还好。” 谢择弈补充道:“本朝自太祖皇帝平定乱世以来,代有武将能臣出,一贯武德充沛。说得难听点,此次出征北戎,敌我战力悬殊,往地图上撒一把米,让一只母鸡去指挥大军,萧常肃也输不了。” 脱罗部人多,算是北方边地部族的主心骨,其首领,也就是北戎王,但要论一呼百应的力量,却很难说,这么多年来,不论是北戎,还是南越,都没了反叛朝廷的实力。 这一切,得益于开朝名相所留下的一些手段,那就是对待这些边地部族,不必赶尽杀绝,展示完自己雄厚的军事实力后,抚而不战,对他们时不时的,厚此薄彼一下,人数本就不多的边地部族,便会内部分化。朝廷收贡,却并不把它们纳入疆域版图,只是借着这些地区,打通更远的陆上商贸。 车马出了京畿,越走越远。 一路上走走停停。 不论桑觅好奇什么,问起什么。 谢择弈都会耐心地告诉她——哪怕他不知道,哪怕他不懂不会,他也总是,会有所回应。 桑觅一知半解地听着,兴致没了之后便会拐到其他的话头去,她其实一点儿也不好学,她并不想知道那些事。 她只是,想和谢择弈说话而已。 …… 十几天的路程。 马车终于入了青州境。 刚入青州,便有谢家的人马相迎。 十几个青壮男子一路护送。 半停半走,又过三四日,才到裕彭城。 倦怠乏味的桑觅,一路奔波劳累。 总算,到了裕彭城谢家。 “小姐,小心点儿。” 碧珠扶着揣着狸花猫的桑觅下了马车。 一名衣冠整齐的中年男子,领着几个男男女女的陌生人,候在门口。 “五爷。” “小夫人。” 中年男子相继揖礼。 “梧桐院已收拾好,您从望京带来的随行之人,即刻便可安置。” 谢择弈吩咐他命人收拾好那几车行李,而后带着随行的碧珠,还有其他婢女、小厮去休息。紧接着,谢择弈将几个沾亲带故的男男女女,一个一个指给桑觅看,告诉她这些人谁是谁,桑觅一下一下地点着头。 等他说完,她也就将这些人的名字全部忘了。 谢择弈领着桑觅往里走。 “觅儿,我要先去一趟宗祠。” “我和你一起去呀。” “你累了可以先去休息。” “我不累,我只是觉得无聊了。” 桑觅亦步亦趋地跟上他,一边抚着小猫,一边补充道:“我不是说你无聊,我是说,赶路很无聊,带着那么多人赶路太慢了,还有,客栈的床板一点儿也不舒服,硌得我背难受……” 说到这里,桑觅扁了扁嘴。 谢择弈道:“所以你睡我身上。” 桑觅斜了他一眼:“你身上也硬邦邦的,好不到哪里去,而且,你还要戳我……” “咳咳——” 谢择弈轻轻咳了咳,不着痕迹地将桑觅怀里的小猫抱走,以此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桑觅跟他抢了一会儿小猫。 围着他转了几圈也没抢到,索性作罢。 软乎乎的小猫被谢择弈举得老高,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怨怼。 桑觅轻哼一声,不与他计较了。 转头去看周围的景致。 裕彭城谢家与望京谢府颇有几分异曲同工。 只是亭台水榭,更为交错复杂,立柱与台阶,虽干干净净,但难掩岁月感,显然比望京的宅子,建起来的年份久远的多。 冬尽春来,梅花落遍桃花开。 几处院子里也抽出了一片片绿芽。 桑觅感慨:“你家好大啊。” 谢择弈回道:“是有点大。” 桑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继续随着他往前走。 一路上,来往男女,见到他们便恭身问好。 随着偶然撞见,向他们问好的人越来越多,桑觅也越发意识到了不对劲:“怎么还没到?” 谢择弈的回答很诚恳:“因为我家很大。” 桑觅:“……” 谢择弈回头望了望,淡然说道:“裕彭城谢家住了八千余人,除了谢家的宗祠,还有供谢氏子弟读书的族学堂,以及配备齐全的练武场,我们刚是从南侧三门进来的,到宗祠得再走一会儿。” 第148章 谢家 桑觅汗颜:“……” 谢择弈继续说道:“我回家之前,便已写信知会了这边,如今大家都知道,觅儿是我的妻子,你在裕彭,或者说整个齐郡,甚至是整个青州,一切开支报谢家的名号即可。” “买东西不要钱吗?” “当然要。” “那你说……” 桑觅闷闷瘪嘴。 谢择弈解释道:“我是说不用问价钱,裕彭城所有商贾,他们会自行记账,每逢月底,谢家会派人去结账。” 桑觅跟着他缓慢走着。 饶有趣味地问了起来。 “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吗?” “嗯。” “不管多少钱,都可以给我花?” “嗯,只要觅儿高兴。” “你不怕我花完吗?” “你花不完。” “那你哥呢,你哥不管你?” 谢择弈道:“他管不管,咱们都花不完这么多钱,而且谢氏主家的财权不在他手中,我父亲死后,族中银钱皆由我母亲所管,她历来以教导我们兄友弟恭为重,一家齐心,至少裕彭主家这一块不会分得那么清楚,当然,我大哥在定州,有他自己的私产。” “谢家在青州,有很多田产,或租或卖给了平农,裕彭城五花八门的街道商铺,有六成是谢家盖起来租出去的,每季收的各种租金,够一万户的县大鱼大肉吃上一整年,这还不算其他的家产。” “钱也并非只是为了让主家士族子弟锦衣玉食,若是只进不出,不求上进,日子久了也会逐渐落魄,所以谢家会花很多钱,供养谢氏子弟读书求学,以保家族有人在朝为官,代代后继有人,还有各种人情世故上的打点,或者在需要的时候,出钱出力赈济灾民。” 桑觅一知半解地听着。 谢择弈怀里的小狸花猫似是待久了,不耐烦起来,毛茸茸的爪子挣扎了一番后,从他手中跳了出去,一溜烟跑到了一个灌木丛中。 桑觅一面听着谢择弈说话,一面好奇地看向小猫,见它扒拉着草地蹲下,很快了然。 这条坏猫,要拉一坨臭臭了。 她略显嫌弃,快步跟上走在前头的谢择弈。 “你们家,好像比我爹,厉害多了。” 谢择弈一把牵过她的手:“此言差矣。” 桑觅说:“我爹可穷了。” 谢择弈转头看她:“桑家私产不多,但却是干干净净的京畿士人,比起派系复杂、地域之分严明的地方望族,在权而不在钱,谢家若是哪一天,无人在朝为官,便会陷入颓势,你父亲与你祖父,可就稳当多了,哪怕有朝一日,桑家荣光不再,家中子弟官职不大,也必是京中有官身的。” “是吗?” 桑觅其实不懂那么多。 谢择弈漫不经心地补充道:“桑家想要钱,方法其实很多,第一个是纳商户之女为妾,得女方嫁妆补贴,巨商们冲着身份,会心甘情愿地找媒人,排队上门来说亲,第二个,便是嫁女给没有官身的地方豪族,立刻就能得到天价聘礼。” 桑觅听着,眼珠子微妙地转了转:“我懂了,一个是让我爹去卖,一个是让我爹卖我……” 谢择弈一时无言。 有时候,他真不知道该说…… 觅儿是天真,还是过分聪明。 总是,一针见血。 他默了默,轻轻回话:“觅儿家里不穷,只是岳父大人他刚正廉洁,不屑为钱财去做那些。” 桑觅忽然又想到了:“话说回来,你们家这么大了,也没当到大官,那些给皇帝老伯当大官的,岂不是更大更有钱?” “呃,”谢择弈有时候总是要思考一下,才能答上她的话,“他们确实更大更有钱。” “能比皇帝更有钱吗?” “那不能,陛下是天子。” “噢。” 桑觅无所谓地应了一声,不再关心这个。 谢择弈隐约能猜到,她是要表达什么。 士族势大,非同小可。 他意味深长地说道:“萧家皇权,能安定天下士族,并非一件简单的事情,他们结束了乱世,长久以来励精图治,让天下百姓丰衣足食,是人心所向,很多人求学入仕,为的也是忠君报国,总之,此等盛世来之不易,尽管有时候,世上很多事情,并不能尽善尽美。” 桑觅回道:“你想说,管理这么一大家子的事,很累,当皇帝更累。” “一点点吧,陛下确实总是跟我说,自己很辛苦,想要我去帮他,不过我觉得他只是下棋下不赢发牢骚。”谢择弈像是闲谈家常,轻描淡写地说着,“陛下他,做人未必是个好人,做皇帝,倒也没干什么糟糕的事,除了某些捕风捉影的儿女情长轶事?这我其实也不太清楚。” 桑觅脱口而出:“他年轻的时候就强抢女子,所以他儿子也是个色鬼。” 谢择弈:“……” 桑觅反应过来。 “我说话是不是太难听了?” “你知道就好。” “会被砍头吗?” “那倒不会……” 谢择弈想,陛下未必会砍她的头。 砍不砍他的头,那就不好说了。 毕竟,以觅儿的“好名声”,哪天她又做了什么坏事,被人撞破,别人可能都会以为,这是他谢择弈教的。 桑觅沉浸在自己的胡思乱想中,喃喃自语:“皇帝老伯,他女儿人也怪里怪气,碧珠说过,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搞不好都是骗人的家伙。” 谢择弈不置可否:“是啊,搞不好都是骗人的。”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上梁不正下梁歪。 但,这谁说得准呢? 对天下刑案判罚分明,奉公守法的桑大人,还不是有个喜欢夜里杀人的女儿? …… 直到桑觅彻底忘了来时的路。 两人终是到了谢氏宗祠。 宗祠外头,高墙间,有当值的护院看守着。 过门而入,灯火长明的宗祠很是宽敞,一片水帘阻隔了两人的视线。 桑觅抬头看去,断线似的水珠从头顶上的隘口均匀地淌下,流入地上一处长形地槽之中,分灌两边的大理石凹槽,最后流到外面看不见的地方去。 “这是干嘛的?” 谢择弈从水帘一侧走过,缓缓说道:“很久以前,宗祠燃了大火,烧坏了大半的祖宗牌位,后来重铸牌位时,谢家祖辈便请了能工巧匠改建,添了些以防走水的东西,自此谢家宗祠灯火不熄,彻夜长明,小时候,我那些叔父们都觉得,这些灯火也代表着谢家的兴望。” 桑觅跟着他越过水帘,再往前数步。 映入眼帘的是几十个上百个先人牌位。 漆黑的牌位三面整齐罗列着,尊卑有序。 牌位上刻着一个个金色的人名,以及在世时相应的官身。 谢择弈取了火折子点香,潦草地朝着父亲的牌位躬身拜了拜。 “父亲,不孝子小五,来看你了。” 很快,将点燃的三支香插在了不远处的青铜大香炉上。 桑觅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要给先人们上香,无所适从了一阵,而后学着谢择弈的样子,上前来点香,笨拙地对着他父亲的牌位那个方向拜了拜。 “希望您老人家在下面,吃好喝好。” 谢择弈不由得勾了勾唇角。 桑觅上好香,回到他身边。 “死人是不是,都要做个这样的牌牌?” 谢择弈应声:“嗯,是啊。” 桑觅指了指那一大片牌位:“你以后死了,会摆在这里吗?” 谢择弈不禁陷入了沉思。 静默良久,薄唇张了张。 他郑重其事道:“如果我死了,我希望,我的牌位上面刻着——先夫谢择弈之神位,不要摆在这里,我其实不喜欢谢家的宗祠,可以的话,我希望,能摆在觅儿的房间里。不是谢家的谢择弈,只要做觅儿的谢择弈就够了。” 对于被后人擦拭、清扫,日日上香祭奠,谢择弈兴致缺缺。 他一贯不是个对家族多么有责任心的人。 桑觅看着一派认真的谢择弈,鼻头莫名其妙一阵发酸,懊悔自己干嘛要问这种问题。 “你干嘛胡说八道,”桑觅气恼地转身,“好晦气啊你,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谢择弈连忙跟上她:“这不是你要问的吗?” 桑觅没头没尾地骂了一句:“你真讨厌。” 出宗祠的脚步越来越快,从小步变成闷头乱跑。 一晃眼的工夫,浅青色的罗裙便拐入另一个院子,消失不见。 谢择弈一头雾水,茫然之中没能追上她。 “觅儿?” 天知道,他其实是想说点动人的情话给她听来着。 …… 桑觅恼火地甩掉了谢择弈。 见他没有追上来,急匆匆的步伐也缓了下来。 她闷着头,漫无目的地乱走。 心头,乱糟糟的。 谢择弈干嘛一直说死,把她都说得害怕了。 这厮真是讨嫌。 这么喜欢死,干脆打他两个巴掌好了。 看他还敢不敢死。 桑觅转悠了一圈,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好像迷了路,全然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 数丈之外,几个鹅黄色衣着的年轻女子从长廊下走过。 不近不远地看见她,几人面带微笑恭顺行礼。 桑觅摸不着头脑。 这些从未见过的人,好像都认识她。 她还没来得及问一问她们,自己应该到哪里去,一行人便默然退去。 找不到方向的桑觅,只好继续乱逛。 不多时,又碰见了一个提着花篮的年轻女子。 女子朝着桑觅温和一笑。 隔着一道长廊,向着她福身,随即转头欲走。 桑觅忙招了招手:“那个,你等等……” 年轻女子回身看过来,走到近前,又恭敬地福了福身:“小夫人,有什么吩咐吗?” 桑觅迟疑着开口:“你是……” 女子回道:“奴婢是苍山院的凝翠。” 桑觅有所了然,略微思索一瞬,问:“你知道我是谁?” 自称凝翠的年轻女子低眉回道:“自是知道的,您是谢五爷迎进门的夫人,望京远道而来的刑部侍郎府上嫡女,气质出尘,容貌昳丽,昨日嬷嬷便召集了我们,提前告知了小夫人您的相貌与衣着打扮,再三叮嘱过奴婢们,礼数得周到,不可怠慢。” 桑觅:“……” 凝翠问:“小夫人,有什么吩咐吗?” “我……” 桑觅有点答不上来。 “小夫人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凝翠谨小慎微地猜了猜,“是、是要出恭方便吗?” 桑觅摇头:“没,我是说,我迷路了。” 凝翠微微怔了怔:“……” 桑觅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自己的脑袋:“你知道,谢择弈在哪里吗?” “这,奴婢不知,奴婢送您往梧桐院去吧。” 凝翠在前方引路,领着桑觅回梧桐院。 那是谢家五郎少年时分建的一套半大小院,至今已快十年了,少有人息,一贯冷清,近日上下清扫整理了一番,还添置了不少新婚夫妻所需的家用。 …… 桑觅过来时,谢择弈人已在前堂,似是正点看着一些文书账册。 谢仁笔直地立在谢择弈的椅子旁,时不时地说上几句话。 凝翠告了退。 桑觅回忆了一下来这的路,什么也没能想起来。 她抬腿,闷闷地往前走。 谢择弈余光瞥见她过来,合上册子:“这些东西,春后我母亲会派人来点,我过几日有空再随便看看就好,至于那些年轻人,最近惹下的一些冲突,你挑些你搞不定的,我一个一个来处理。” 谢仁低着头,轻声回着:“是,我今晚便回去过一遍,明日转交于您,近几年,五爷您在望京领了官身,四爷又不着家,多少是有些困扰麻烦,若非去年大爷回来了一趟……” 谢择弈道:“你先去忙吧。” 谢仁收好文书账册,应声告退。 桑觅还处于陌生环境下的没头没脑状态。 上一瞬,她在想,这是谢择弈的家,这里有很多他小时候的记忆,下一瞬,她便开始想,是不是要打谢择弈两巴掌,让他少说一些奇怪的话。 理不清脑中乱麻的桑觅绞了绞自己的手指。 不待她发问,谢择弈已伸手来拉她:“你跑哪里去了?” 桑觅不情不愿地被他拽到了身边,顺势坐在了他腿上。 蓦地,惶惶不安的心好像都安定了下来。 这个家对桑觅来说是陌生的。 可他这两条腿,对她来说当真熟悉。 桑觅抬眼看他,微微昂着头。 “你还问我去哪?这话不是应该我问你么?” “是吗?” “你怎么追着追着不见了?” “你希望我跟着你?” “我迷路啦,都怪你。” “好,都怪我。” 得到这种回答,桑觅很满意。 一切,都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桑觅乐呵呵地笑了笑,捏着自己的手指,暗暗决定,只要谢择弈不去死,她就不打他巴掌了。 第149章 真该一刻不停地堵住她的嘴 夜里。 内着寝衣,披着袍子的桑觅,来不及将半湿的长发完全擦干,便坐在书案前给家中写信。 碧珠恭身在一旁缓慢研墨,悠哉悠哉地瞧着桑觅,半天没能憋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外面传来丫鬟问好的声音,轻缓沉稳的脚步渐近。 碧珠抬眼,见谢择弈过来,福身告退。 桑觅握着笔,还在思考写什么。 她眨了眨眼睛,用玉管笔戳了戳自己的下巴,余光扫到自己放在书案上的小方袋与精致的小香包,渐渐神游天外。 绣着朴素几朵小白花的方袋是碧珠帮她缝的,可以藏在衣裙里随身携带,便于桑觅往身上揣东西。 而小香包是姐姐桑盈所送,上面的丝线纹样精致,望京手艺最为老道的绣娘,恐怕都无出其右。 碧珠和阿姐都是聪明人。 会做很多小东西。 桑觅喜欢这些银钱买不着的小东西。 然而她自己却是个笨人。 写家信时,绞尽脑汁也挤不出两滴墨水。 玉管笔在白纸上划拉了几下,桑觅装模做样地摆手示意:“研墨,研墨,我要开始写了。” 谢择弈若无其事地给她磨墨。 桑觅瞥见他的手,一时恍神。 “碧珠,你的手……” 怎么,看上去没那么滑溜溜了? 桑觅抬头,对上了谢择弈的脸。 沐浴穿戴不久的他,身上有股浅淡的槐香味。 “原来是你。” 谢择弈没理会她,停下手中的动作,自顾自地坐在长椅另一头,好似全然没听见桑觅说话。 桑觅略显不明:“你怎么不吭声呢?” 谢择弈随手取了桌上一本书,挡住自己半张脸:“觅儿把这个你,换成夫君,我就会吭声了。” “小气鬼。” 桑觅懒得理会他。 小狸花猫叫做小棋。 而谢择弈,刚好可以叫做小气。 想到这里,桑觅偷笑起来。 桑觅缓了缓神,止住笑,扯开书案上的纸,转头问谢择弈:“有什么,好听一点的诗句,可以写给阿姐看的?” 谢择弈将手中那本摊开的书拿下,熟悉的眼睛盯着她看。 ——我想听什么,觅儿懂的。 ——我不懂。 ——你懂。 ——我不懂。 桑觅仍是一脸茫然。 谢择弈抬高了书,遮住了整张脸。 桑觅柳眉皱了皱:“谢择弈?你怎么这么古怪?” “……” 谢择弈继续装聋作哑。 桑觅默了默,试探着唤了一声:“夫君?” 谢择弈迅速放下书,面上已是另外一番神情:“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你要写诗给盈娘,照着这个写就好。” “……好长,我记不住。” 桑觅听着,摇了摇头。 谢择弈丢了书,靠了过来。 “那要我帮你写吗?” 桑觅的头摇得更厉害了。 “不要,这种信当然要自己写了,我又不是不会!” 很多事情,得自己做才有意义。 就好像阿姐送她的东西一样。 钱财乃是身外之物,而心意,绝不可假手于人。 桑觅若有所思着,缓慢地开始在新的纸张上写字。 ——觅儿到裕彭城了,马上要去睡觉了,望阿姐开心,阿姐的书若是写好了,可以寄送给我,我会看的。 写着写着,还是忍不住啰嗦了几句跟桑大人有关的事。 谢择弈默默看着她写家信,随手拿起了放在书案上的小香包把玩。 “这是盈娘送你的么?” 他对这东西,有几分印象。 桑觅一笔一划地写字,嘴上含糊不清地回话。 “是啊,很好看吧,外面可买不着。” “绣得不错。” “我阿姐她绣工可好了。” “嗯,是。” “我也会绣花,到时候,我要在你的那双靴子上,绣上一些纹样,就像这个小香包,那么好看……” 桑觅说完这番话时,其实都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就好像,话是由她的身体说出来的,未经她的脑子。 自然而然的,她就是,忽然间想到了这个。 谢择弈不禁笑了笑:“嗯,好。” 桑觅没敢看他,心虚得要命,懊悔不已。 自己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哪里真的会女红? 而且她怎么可能比阿姐绣得还好看呢? 到时候太难看了怎么办? 弄出一双丑靴子,谢择弈会觉得丢人吧。 桑觅折好信,埋着头装进信封中,小动作略显笨拙。 殊不知,谢择弈对那双靴子,已是满心期待。 在听到她那番话之后,心中的期待更甚。 近似某种,不可遏制的贪婪。 谢择弈小心翼翼藏起来的贪心,被她不经意的几句话,轻而易举地,勾得像条摇尾乞怜的狗。 他厚着脸皮贴近桑觅,问道:“如果说,见不到我,觅儿也会像想念他们一样,想我吗?” “我想你做什么?” 桑觅对着面前崭新的白纸,摆弄着手中的玉管笔,顾左右而言其他。 谢择弈追问:“对觅儿来说,我是什么呢?” 桑觅在纸上画着潦草的小猫头,在顶着猫耳的大饼脸的左右,拉出几根细长的胡须。 “你是谢择弈。” “还有呢?” “你是夫君。” “夫君是什么?” 谢择弈好像有点没完没了。 桑觅放下玉管笔,始终不去看他,她对着自己的画作心不在焉地沉思着,斟酌着回道:“夫君,夫君是一起睡觉的人……” 谢择弈道:“不对。” 桑觅不解,转头看他:“哪里不对?” 他一本正经道:“夫君得是你心中所爱之人。” “……” 对着他那双深刻且认真的眼睛,桑觅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谢择弈说:“对觅儿来说,父母、长姐都是你血脉相连的亲人,可你要明白,我和他们不一样。” 桑觅撇嘴,略带嗔怪:“我不明白,咱们不要讲这个了,你讲点我听得懂的好不好?” 一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爱不爱的,她脑袋便混混沌沌,里面像是有浆糊在搅,这让桑觅有股说不上来的难受。 谢择弈本想继续同她纠缠这一话头,非逼她把话说出来不可,可瞧着她那双秋水凝人的眸子,一阵心软。他把桑觅画好的小猫头拿到一边,提起放下的玉管笔,重新蘸墨,递到她手中:“好,不说,觅儿眼下还不困的话,咱们一起,写写字怎么样,你想写什么诗?” 似是要,手把手教她写字。 桑觅看着毫尖,面颊透着古怪的酡红。 “你是不是,也懂很多诗词歌赋?我是说,和望京城里,我爹娘说的那些世家子弟们一样,读过很多书,也被很多很多女子喜欢?” 谢择弈握着她的手写字,一笔一划。 两人仿佛都早已习惯,如此亲密无间。 他边写边说:“读过一点,谈不上很多,论文采,我其实比不上觅儿你那位已然凉了的姐夫,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舞文弄墨他是强项。” 桑觅暗暗白眼:“你老是这也比不上,那也比不上的,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谢择弈连忙回道:“岂敢欺瞒觅儿,我同你说的话,都是认真的,本朝吏治颇为清明,你姐夫他若是胸无点墨,可到不了那个位置。” 桑觅不应。 一双眼睛,魂不守舍地看着笔锋。 都是谢择弈的手在动。 她全然,不知道他在写什么。 可是这样,被他带着写字,一点儿也不讨厌。 谢择弈缓缓说道:“我读过书,有几分过目不忘的本事,奈何自小不爱应试作赋,并非精通此道,故而也写不出精彩绝伦的字句来,少年时我还因为不肯读书练字挨过我师父的打。” “啊?” 桑觅回神。 谢择弈接话:“后来他老人家说,既然我不喜欢读书写字,瞧不起文人墨客,便去种地好了,于是我挨了打的腿还没伤愈,就被他们赶去田里劳作,时逢酷暑,我那时晒了大半个月,整个背都脱了一层皮,最终得到了三亩良莠不齐的大小青菜。” “然后呢?” “然后我就狼狈地回到了师父跟前,耐着性子,从头开始读他书房中收藏的每一卷书,尚且无知的自己,一本书接着一本书地看,观前朝至今的悠悠历史,触动非常,想到天下大乱时,人祸天灾不断,百姓竞相食之,那等惨烈之下,都有人舍生取义,匡扶正道,忠臣良将可心甘情愿,为明主而牺牲。我生逢太平盛世,锦衣玉食地长于谢家,却只会自以为是、目中无人,一切对文人墨客的鄙夷,都像是自己在哗众取丑。” “……” “后来我就一直很想做个好人。” “……” “为国为民,兼济天下。” 桑觅愣愣地听了许久,随之带着几分急切道:“你是个好人啊。” 谢择弈握着温软的小手,一笔一划地写着字,语调中浅藏怅然:“回到望京后我才渐渐明白,现实与理想,终有差距,但这一切并不坏,毕竟,我见到了觅儿。” 桑觅不自在地喃喃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谢择弈说:“觅儿让我,更想做个好人了。” “什么?” “因为我,好喜欢觅儿。” “……” 桑觅不明所以,脸颊热热的。 谢择弈轻声道:“我总是害怕,自己若是行差踏错,上天会将罪过怪到觅儿身上,与此同时也会控制不住地幻想,若能做个好人,得到老天爷的垂怜,将这份福泽能传给觅儿该多好。” 当人爱上另一个人时…… 便会为了她,去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只有这样,才能配得上她。 桑觅听得一知半解。 见他闭了嘴,才意识到他说完了。 静默良久。 “噢……” 桑觅后知后觉地应了一声。 此时,谢择弈写完了字。 他从容优雅地将玉管笔搁在一旁。 桑觅恍恍惚惚地看着面前几行字。 只觉得其中大半的字自己都不认识。 一时间,更加恍惚了。 谢择弈幽幽叹了一口气,似笑非笑道:“只不过我很意外的是,我做得越好,名声越响亮,觅儿看见我越是绕道走,好不容易有了由头能碰见你一回,你竟连我的招呼都不理会,不是当作没看见,没听见,便是认不出我来,我同你说了很多遍我的名字,以及我的身份,然而,下一回相见,你又把我忘了。” “呃……” 桑觅略显无措。 谢择弈一手揽过她的腰,有如审问:“你是犯的事太多,看见我心虚?” 桑觅挠了挠头,她脸盲的很,那时候根本没记住他长什么样子,至于名字,更是记不得——谢择弈又不是什么珍馐美味,她非得把他放在心上。 “其实,我是真记不住你……” “……” 谢择弈的面容微微僵了僵。 “你又生气了?” “……” “你怎么老是生气呀,谢择弈。” 她道起歉来,是会理直气壮地倒打一耙的。 谢择弈:“……” 桑觅摊了摊手,改换说辞:“好吧好吧,那、那我是埋的人太多,你又喜欢查案,我怕你把我抓起来下狱,这样说,你可以好受点吗?” 谢择弈额角的青筋不由得跳了跳。 “你不说话,我可能会好受点。” 桑觅有那么一点儿心虚,但还是冲着他咧嘴笑起来,对于自己的作恶多端,她是一点儿愧疚之心都没有,只要她在意的人,不会责怪她杀人不眨眼,那么她着实是半点心理负担也没有。 她得承认,自己这个魔头,如今在谢择弈面前是越来越猖狂了。 桑觅乐呵呵地笑着,一派轻松地去看白纸上写下的几行字,继而扯了扯谢择弈的衣裳,指着上面的几个字:“对了,你写的这是什么诗?好多字我都不认识啊?你教教我怎么样?” “向老师请教,态度要端正。” 谢择弈说着,抱起她,扶着细腰便往自己怀里放,手掌很快压上她的后背,桑觅整个人一晃神,便贴上了他的胸膛,抬眸间,对上了他那双藏着怨怼与火焰的双眼。 他一句一句地给她念方才写下的那首诗,转瞬的不留神,微凉的指腹便已压上桑觅的下颌,紧随其后的绵密黏糊的吻。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舒懮受兮,劳心慅兮。 ……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 谢择弈想,自己真该一刻不停地亲她,永远也不放开,如此一来,她就再也不会说那些可能会让他堵心的话了。 第150章 初来乍到 陌生的环境,身边仍有熟悉的人。 桑觅睡得还算舒适。 天光大亮时,她扯着软被,迷迷糊糊听见谢择弈自己耳边说话,断断续续的啰嗦之中,夹杂着隐隐约约的小猫叫声。 谢择弈说,谢家旁支有个十几岁的少年,同青州司马宋大人家中的儿子互斗,弄瞎了对方一只眼睛,宋家不肯善罢甘休,那年轻人,眼下已被衙门收押了大半个月,案子暂且僵持,上不得下不得。 他如今回了裕彭城,自是要将这些族亲子弟牵扯出来的麻烦,一桩一桩处理好,忙一阵子,才好带她出门游山玩水。 桑觅背着身没怎么搭理他。 什么游山玩水,她很快又去梦里吹泡泡了。 再醒来时,谢择弈已不见身影。 桑觅坐起身,睡眼惺忪地眨了眨眼睛,适才发觉自己怀里正揣着那个缝制好的小布包。 她打开小布包,瞧见了装在其中的手制小香包与一张折起来的宣纸,摊开宣纸,映入眼帘的是昨夜谢择弈抄默的那首短诗。 对于这首满是生字的短诗,桑觅不得其意。 恰好碧珠带着另两个陌生的年轻女子进来伺候她起床洗漱穿戴。 桑觅小心地揣着自己的小布包,坐在床榻边,也不急着洗漱,朝着碧珠招了招手。 “碧珠,你过来。” 碧珠越过端水的婢女,困惑地上前来。 “小姐,你要干什么呢?” 桑觅掏出那张纸,神秘兮兮地打开给她瞧:“你看看,这是什么意思?” 碧珠对着宣纸上隽秀笔迹写下的一行行短诗,也是挠头,这么多字,她也不认识呀,若非沾了自家小姐的光,她连自己的名字都认不出来,碧珠哪里看得懂,这是什么东西? 可洗漱的水,不能就这么凉了。 碧珠皱着一张小脸,指着小诗随口胡说起来:“这是说呀,天还完全亮呢,月亮挂在天上朦朦胧胧的,我就要起来伺候小姐你了,惨兮惨兮!如我这般忠心耿耿的奴婢,实在是太劳累辛苦了,小姐该给我涨月银了!” 桑觅一脸狐疑:“真的吗?” “真的真的!” 碧珠帮着她收好宣纸,拉着她起来:“赶紧来洗漱吧,几个掌事嬷嬷,早早便来拜见小姐你了,如今都已等候多时,再拖延下去,她们可就要说闲话了,背地里抱怨小姐你恃宠而骄,拿腔拿调!” 桑觅一阵无言以对。 原来,不只是谢择弈要做事。 自己也不可避免的,见这个,见那个。 做人就是这样的,没完没了的无聊琐事。 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吃饱了睡,睡醒了吃的日子。 …… 桑觅穿戴整齐,来到梧桐院前堂。 一身浅紫色衣裙,颇为惹眼。 碧珠说过,紫色的锦最贵。 碧珠还说,有一种紫螺,其鳃下能产生一种艳丽且不褪色的紫色粘液,人们收集或饲养这种紫骨螺,在它们长成之后,将其压碎,取染料腌制三日夜,再煮泡十日左右,才能将其变成可用的不易褪色染料。 紫骨螺染料与紫草染料,在如今盛世繁华下,也不便宜,奈何色泽着实漂亮,别具一格,一贯很受高门女子喜爱。 前堂中,三位谢府内宅的管事嬷嬷正规矩地站着,手中各自拿着一些瓶瓶罐罐的小物件,见桑觅过来,相继展露笑颜。 “小夫人,奴婢来给您量量身材,晌午后便将做衣裳要用到的身段儿尺寸仔仔细细量好,送到城里的那几家裁衣铺子去,他们昨天便来问了,老早盼着您大驾光临……” “小夫人,这是蜜水,族中女子养蜂折茶,调配而成,您尝尝看……” “小夫人,瞧瞧这个肉脯,也是我们自己片下来晒干,蘸以辛味酱,一块一块做出来的,听闻小夫人素来喜爱美食……” 桑觅汗颜。 “……” 她还以为,她们要把她怎么样呢。 三位嬷嬷送上谒礼后,热络地说上了许久的话。 桑觅捧着杯子,啜饮着甜滋滋的蜜水,饶有趣味地听着,嬷嬷们说,家中丫鬟婢女,衣裳颜色不同,所领活计也有差,族内所有家业私产,若是桑觅有兴趣,可随时察看,哪里觉得不妥,亦可指点迷津,自从谢老夫人长居定州,同长子长孙享受天伦之乐后,裕彭城这边一直没有主事的女眷,主家这些人一年也就回来个一两回,偌大的谢家,逢年过节,都不似以往热闹了。 从她们的一些言语中,桑觅好像也知道了更多无关痛痒的情况。 谢择弈家中还有一个庶弟,在外地做了郡官,两个庶姐妹都已出嫁,一个嫁了个县令,一个嫁了扬州商户。 这三位热情的掌事嬷嬷,皆为旁支庶出,与主家亲缘颇远,早年嫁了齐郡程家男子,而在齐郡的治所裕彭城,程谢一体,毕竟程家主家嫡系子弟,对外也是自诩他们出自东州谢氏。 总得来说,七七八八的亲戚多到桑觅数不过来。 桑觅很怀疑,谢择弈自己都记不清这些。 “想当年呀,老夫人可真是了不得。” “是啊是啊,连生四子,换谁能想得到呢?” “虽说二公子病夭,可谢家这一代,注定满门人杰。” “可不是,旁支都有人才出。”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的。” 大爷领官定州,左右逢源,人脉颇广。 北戎正乱,恰是三爷建功立业的时候。 至于四爷,四爷还未出仕呢。 只要他想,自是能在望京中站稳脚跟。 毕竟,谢五爷刚从望京回来。 对长居裕彭城谢家的她们这些人而言,族业兴望,俨然就是天机谶言。 桑觅一知半解,不甚关心,嘴里嚼巴着辛中带甘甜的肉脯,不知不觉间便吃饱喝足。 …… 待掌事嬷嬷们拜见完,告退离去。 碧珠才上前来,帮桑觅整理衣裙,与此同时,怪她吃了太多零嘴。 “小姐,你这样一会儿还怎么吃午膳,非把肚皮撑破不可。” 桑觅无所谓:“我不饿,午饭等我饿了再吃。” 碧珠摇头叹息,不再多言。 自家小姐这性子,怕是改不了了。 真是不谙世事,单纯得像个小孩。 桑觅不晓得她又在摇什么头,叹什么气。 自己说的话,分明一点儿问题也没有。 她抓起一小块肉脯,心满意足地往嘴里塞,随之含糊不清地开口问道:“她们真的,都这么喜欢我吗?” 碧珠说:“不论真心假意,要紧的是,大家都不瞎,但凡是个耳聪目明的,都可以明明白白地看到,谢大人待小姐你如何啊!所以呀,还是府上那些老嬷嬷们说得好,嫁作人妇后过的什么日子,得看男人有没有能力与担当,男人在家中说得上话,又有担当,自是不会让自己的女人受委屈!” “太多人了,我不喜欢。” 桑觅懒得去理会碧珠的长篇大论。 她晃了晃手中的小罐子,说:“但肉脯还不错。” 碧珠说,到时候会去帮她再拿一些。 碧珠还说,一会儿肯定还有人要来见她。 不出碧珠所料,桑觅清静了没多久,不到半个时辰,便又有陌生脸孔来拜访。 一切都被碧珠言中了。 桑觅初来乍到,这家里的人,多是要主动过来示好,帮着桑觅让她迅速融入谢家的,毕竟,她的身份摆在这里。 她是谢择弈名正言顺的妻子。 她父亲还是个京官,且官职不低。 谁又敢不欢迎她的到来呢? 丫鬟通禀后,容貌清丽的女子缓步来到桑觅面前,施施然福了福。 “嫂嫂。” 桑觅只觉得此人眼熟,却也想不起来是谁。 碧珠一眼瞧出她老毛病又犯了,悄然凑近她,贴着她的耳朵道:“这位是姑爷的从妹,锦泱小姐。” “哦、哦。” 桑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谢锦泱见桑觅未有回应,又道:“小妹锦泱,见过嫂嫂。” “呃,坐。”桑觅回神,这才请她坐下。 谢锦泱抱着一个盒子,坐在了桑觅旁边。 “多谢嫂嫂,昨日匆忙一见,都没能好好和嫂嫂结识一下,嫂嫂奔波劳累,不知昨夜休息得可好?” 桑觅有点不明就里,嘴上还是应了一声。 “蛮好的。” 谢锦泱说自己年方十七,如今尚未出阁,一直没有议亲的打算,怪只怪身体不太好,她也不想拖累夫家,这些年来长久待在家中,待在裕彭城,日子多是乏味,如今桑觅随谢择弈回到裕彭城,她也算有人能说说话了,桑觅也可作为过来人,关于作为女子、妻子,向她指点一二。 桑觅有点接不上话。 因为她其实什么也指点不了。 她哪里知道,怎么做女子,怎么做妻子? 谢锦泱一番叙述后,推了推两人之间的盒子:“听说嫂嫂自小长于望京,又出身大家,想来是见惯了奇珍异宝,自是瞧不上小妹薄礼,这些不过是小妹的一点心意,还望嫂嫂不要嫌弃。” 桑觅略显疑惑地打开了盒子。 里面码放着一支笔,和一本书。 “这是什么?” 谢锦泱说道:“是兴裕墨坊做的狼毫玉笔,还有小妹的藏品之一,一本有着风月斋主本人所署名号的话本集子。” 桑觅大约是懂了:“噢,带手签的……” 谢锦泱微微笑着:“是,风月斋主,是青州颇有名气的市井文人,不知道嫂嫂有没有听过他。” “没听过。”桑觅的回答非常诚实。 谢锦泱一时也有些尴尬,险些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聊下去。 干笑一阵后,她将话头转向了桑觅面前的话本集子。 借着话本故事,谢锦泱继续同桑觅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这个话本讲了一对痴男怨女的爱恨情仇。 里面的裴郎与主人公青衫女,青梅竹马,历经多年修成正果,在故事的结尾,却迎来了貌合神离,十几年情爱灰飞烟灭的惨淡结果。 “冷夜下,小青又一次独守空房,三更时分,裴郎乃归,见小青尚未安寝,便要点火掌灯,此时,小青却熄灭了屋内所有灯火,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小青询问裴郎,自己是左边脸有痣,还是右边脸有痣,裴郎错愕中,无从作答,相知多年,相守多年,从青梅竹马到结发夫妻,他竟连这个问题都回答不上来,小青心如死灰,第二日便投井自尽……” 说到这话本的结局,谢锦泱潸然泪下。 桑觅不明所以地听着,神情古怪,恍恍惚惚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眼见谢锦泱泪水落下,桑觅才反应过来,扯了自己的手帕递给她。 谢锦泱接过手帕,擦拭眼泪时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肉脯香味。 “谢、多谢嫂嫂……” 桑觅摸了摸自己的脸后,觉察到不对,无处安放的手滑向下颌,又装作若无其事地挠了挠:“你、你故事讲得不错……可惜,我不爱看……” “……” 谢锦泱微微惊了惊。 桑觅很快给自己补充:“我是说,我不爱看虐的……” 她总不好直接说,自己不爱看书,也不爱写字。 很多生僻字,她甚至都不认识吧? 尽管桑觅不怎么在乎,会不会给谢择弈丢人…… 但不认识字,这又不是什么光彩之事。 此时的谢锦泱,有点没听明白桑觅的话。 “虐?” 桑觅想了想,回着:“就是,悲惨故事之类的……总之,多谢你的礼物,我会收好的,你以后也随时都可以来找我玩,” 谢锦泱也不纠结其他了。 “多谢嫂嫂。” 桑觅友善地笑了笑,将盒子收好,递给了碧珠。 “嫂嫂,这书你读了便知道,辞藻优美,故事实在是催人泪下。” 谢锦泱临走时,还是同桑觅又提了一嘴话本集子的事。 待谢锦泱告辞离去。 碧珠捧着装有见面礼的锦盒,不由得感慨起来:“奴婢之前还以为,小姐你这性子,离了望京,又处于全然陌生的环境中,难免自找磋磨,眼下看来情况没那么糟糕呀,在这裕彭城,大家可都是要向小姐你结交示好的呢……” 桑觅挪着步子来到碧珠身边,好奇地盯着碧珠的脸蛋瞧。 她猛然惊觉,碧珠的左脸,有两颗小痣。 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因为,她没有和碧珠天天在一起睡觉? 桑觅想到话本集子里的负心汉裴郎与小青,顿时眉头紧拧。 第151章 我会救你的 “小姐,你知道吗,咱们初来乍到的,才是该左右打点的一方,小姐你没当过下人,不明白下人心思敏捷的下人,知道主人家多少事,若是太端着呀,恐怕是要遭人使绊子的,而且啊,咱们也得知道,谢家这些亲朋情况,到底如何是吧?什么都事不关己可不行,万一哪天出了什么意外怎么办?桑大人远在天边,可帮不了你……” 这厢,碧珠还在自说自话。 桑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什么也听不见。 碧珠说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桑觅在看她,一时间吓了一跳,心头发毛。 “小姐,你干嘛这么盯着我看?” 桑觅呆呆地指了指她的脸。 碧珠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自家小姐虽然总是呆呆傻傻,可有时候,仔细去瞧,总会没来由的让她有种阴森诡谲感。 那双乌黑晶亮,水波流转的杏眼之中,装着的不仅仅是纯真,仿佛还藏了只会在夜里夺人性命,杀人弃尸的妖怪。 碧珠紧张兮兮地摸向自己的脸。 “怎、怎么了?” 桑觅上前,用食指轻轻戳了戳她的脸蛋。 “你脸上有痣。” 碧珠面色一僵:“……” 她想,她得承认,一切都是她的错觉。 杀人弃尸这种事情,与她家脑瓜比杏仁还小的二小姐,不可能有任何关系。 —— 当谢择弈回到家中。 桑觅破天荒的,躺在斜椅上看书。 身旁的小盘子里摆着果干、蜜饯与几片肉脯,漆杯里的蜜水喝了一半。 桑觅见谢择弈走近,连忙拿着摊开的书,完全遮住了自己整张脸。 “真是稀奇,觅儿也会看书了,我瞧瞧觅儿在看什么?” 谢择弈坐在椅子旁,几乎挨着她的细腰,一只手探过来,要取她手中的那本书。 桑觅别开脸不给他,贴着书本的沉闷声响从话本集子底下传出。 “我是左脸有颗痣,还是右脸有颗痣?” 谢择弈:“……” 桑觅又问:“你答得出来吗?” 谢择弈不知道她在搞什么,缓了缓神后,淡然回道:“觅儿脸上没有痣。” 桑觅放下手中的书,满是惊讶地看他。 “你怎么知道的?” 谢择弈反问回去:“这是什么奇怪的问题?” 他又没瞎,为什么要问他这种问题? 桑觅坐起身来,直直地看着近在眼前的这张脸。 看着看着,桑觅抬手,捧了捧他的下颌,好奇地研究起来。 她好像是第一次发现,谢择弈有个修长而挺直的鼻子,他唇线很薄且好看,整张脸轮廓鲜明,面上肌肤不如她莹润,却平滑紧合,他还长了一双极为动人的眼睛,眼珠乌黑,眼瞳很亮,让人看了,觉得里面有碎闪闪的星,只不过,此时此刻,这双一贯从容平静的眼睛里装满了困惑。 桑觅抬了抬谢择弈的下巴。 左看右看,在他的下颌左侧,发现了一颗浅浅的小痣。 一颗痣,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然而,桑觅已豁然明白过来。 原来她才是负心郎。 谢择弈觉得脖子有点发酸了,轻轻拿开桑觅的手。 “觅儿看完了吗?” 桑觅收回手,莫名一阵黯然。 “对不起。” “什么?” “我不知道你有颗痣。” “……” 谢择弈无言以对。 “呃,所以呢,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桑觅没有回话,神志飘摇。 谢择弈暗暗揣测着她乱七八糟的心思,对她的细致倒是从未有过什么幻想。 于他而言,能够每天看见觅儿,已是足够的幸福。 “觅儿要是不喜欢,我是不是该把头砍掉,换一颗没有痣的头?” 桑觅自惭愧之中,回过神来,斜了他一眼。 “不好笑。” 她现在不喜欢听他说什么砍头的事情。 他一说这个,桑觅就想拍他的嘴巴。 谢择弈扬唇浅笑:“真好,觅儿现在都能听出来我在说笑话了。” 桑觅古怪地睨他,默不作声。 确实,如今的他们,似乎多了几分看不见的默契。 桑觅说不上来,自己现在是什么感受。 “我知道觅儿脸上没痣,我还知道,觅儿走路的时候先迈哪条腿,吃饭的时候,手指用筷子时握的地方,我甚至很清楚,觅儿腰上哪里最软……” 谢择弈说着,手掌掐上桑觅的细腰。 桑觅有点发痒,连忙打开了他的手。 “你的坏手又下流了!” 谢择弈的手背被她拍了一下,整个人好像都通体舒畅了,沉浸在某种愉悦之中,险些不能自拔。 但谢择弈到底是没有继续去招惹桑觅。 他贴上她的肩膀,适时地转开话头:“觅儿在看什么书,是正经书吗?如果不正经,不妨给我也看看。” “不给你看。”桑觅没注意听他在说什么奇怪的话,别过身子去将书藏了起来,有模有样地学着谢择弈转移话题,“你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瞧着她这副又笨又聪明的样子,谢择弈越看越喜欢。 他招手示意帘外的丫鬟退去,说道:“一言难尽。” 桑觅藏好自己的话本集子,心不在焉地听着。 谢择弈说道:“谢家旁支谢兴旭,同青州宋司马府上小公子闹了不快,争吵之中,谢兴旭被宋小公子家中养的狗咬了一口,谢兴旭狼狈之中,惊吓而逃,后又寻了机会,偷偷打死了那条狗,将狗肉下锅煮熟,剁了稀碎,宋小公子为狗报仇,两人街头互殴,谢兴旭下手狠些,打斗中挖去了宋小公子的眼睛,自此宋家小公子成了瞎了一只眼睛的残废,谢兴旭也被衙门收押。” “谢兴旭此人,虽出身旁支,但他父亲,多年前对我大哥有舍命相救之恩,自父亲为救我哥而死,大哥便让我们对谢兴旭以从弟待之,这些年来,主家对族内少了些管束,谢兴旭的性子也越发张扬了,他在青州惹下的麻烦越来越多,若非大哥情面,青州这些官署早已做了处置,大哥前几日便来信说,让我回裕彭后,尽快将他弄出来。” 桑觅接话:“所以你把他捞出来了?” “嗯。”谢择弈应声,“我去见了宋家的人。” 桑觅颇有些意外:“他们就这么让你把人带走?” 谢择弈说:“我赔了他们一只眼睛。” 桑觅神情古怪地微微蹙眉,随即伸手去摸他的眼皮。 谢择弈轻轻接住她的手,递到唇边,几乎是贴着她的手指说话:“我当着宋司马的面,弄瞎了谢兴旭一只眼,那小子疼晕了过去,方才是抬回来的。” “……” 桑觅闷闷地抽回自己的手。 只觉得自己有点魔怔了。 竟下意识,担心他的眼睛有没有事。 这种事实,明明近在眼前。 “那你这算办成了事情吗?” “我不知道。”谢择弈坦然回道,“我大哥只让我把他捞出来,可没说保他安然无恙。” 听到这里,桑觅有所了然。 这厮又在背刺他兄长了。 桑觅抬眼瞥了瞥他:“你大哥一定会打你的。” 谢择弈顺势问道:“觅儿会心疼吗?” 桑觅懒得搭理他。 谢择弈叹了一口气,带着几分幽怨自说自话:“不心疼也没关系,我皮糙肉厚,耐打的,我哥他真要打死我那就打死我吧,我倒也无妨,反正我只是死了而已,然而觅儿呢?谁来可怜可怜觅儿,她没了丈夫?” “你个笨蛋。” 桑觅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她就是很想这么骂他一句。 谢择弈挨了骂,心情倏然转好。 觅儿骂他笨蛋。 觅儿果然还是心疼他的。 他若无其事地勾了勾唇角,取出了一封拆开过的小信,递给桑觅。 此时桑觅才明白,他屏退左右的缘由。 她狐疑地接过信封,在谢择弈的示意下,缓慢地将里面的小信取出打开。 信上苍劲小字,映入眼帘。 小五亲启—— 弟辞官归乡之期近矣,愚兄有闻,从弟旭身陷囫囵,还望小五尽早搭救,莫忘其父于愚兄相救之恩,念及旭乃其一脉独苗,不可寒同族血脉之忠心。 另,梁王不日便往裕彭,弟谨当接见,或可议亲,使从妹锦泱为梁王侧妃。 愚兄伯书,愿吾弟小五安好—— 桑觅迟缓地看完了这封信上的内容:“梁王?侧妃?什么意思?” 谢择弈静静等着她的反应,待她终于看完信,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字面意思,我大哥或许已同梁王互通信息,他想让我安排从妹锦泱与萧殊羽见面,若有机会,锦泱将入梁王府为梁王侧妃。” 桑觅不回话。 谢择弈道:“你昨日见过锦泱了,她在门口迎你,她是我已故叔父的女儿,身体不是很好,柔弱多病。” 桑觅想说,她今天也见过谢锦泱了。 然而说出口的话,莫名带着几分怪里怪气。 “你还真挺忙的。” “是啊,离了望京,不当官也有一大堆事情要做。”谢择弈略显怅然,徐徐说道,“谢家主家没有适婚嫡女,族内能够说得上有身份的适婚女子,眼下就锦泱一人,我不清楚我大哥这个当家作主的人打算如何,但看起来,他们确实已押宝梁王。” 桑觅拿着那封信,闷闷地思索着。 “嫁给梁王,是好还是不好?” “或许该说,有好处,也有坏处?”谢择弈想了想,回道,“好处是一旦太子失势,梁王便是登极的不二人选,我妹妹有望成为贵妃,坏处是野心勃勃又不能如愿,最终遭到清算,整个谢家满门抄斩。” 说着说着,倒是一派轻松起来。 全然没有紧张气息。 那般漫不经心像是在同她讨论,今日晚膳该吃点什么。 桑觅对他的散漫有些没眼看:“你说得真轻巧。” 谢择弈勾了勾唇角:“因为觅儿不会有事啊,所以我心态良好,你放心,你是女儿身,又没有谢家子嗣,桑侍郎自有办法护你。” 桑觅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我看,你们活该被诛九族。” “嗯,觅儿说得对。”谢择弈乖顺地点头。 桑觅戳了戳他的胸口,脱口而出道:“你瞧,你们都有这么多钱了,却还想要更有钱,当更大的官,爬上更高的位置,至于谢锦泱,反正也没有人管她乐意不乐意嫁给不认识的人,如此贪得无厌,就这么诛九族算了。” 谢锦泱姓谢,她是谢择弈已故叔父的女儿,是谢家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小姐,自然要听如今谢家当家作主之人的安排,嫁给该嫁的人。 桑觅对着谢择弈,莫名憋了一股闷气。 她恍恍惚惚地想到,自己刚嫁给谢择弈时的情况,那时候的自己,也没有半分拒绝——嫁给谢择弈,可以让爹娘开心,阿姐也会放心。 他们都说,嫁给谢五郎,自己不委屈。 尽管那时候,桑觅都分不清,谢择弈是圆的还是扁的。 桑觅是桑觅,她自有怪力,不怕受委屈。 谢锦泱呢?桑盈呢? 她们输得起吗? 倘若,她们输得起。 世上千千万其他女子,又都输得起吗? 桑觅也说不清楚她到底在憋闷气恼什么,只是对着谢择弈,没什么好气。 谢择弈等着她说完,静默片刻,回道:“梁王那边未必会同意,此事尚在试探之中,萧殊羽与张家颇有关联,张家如果押了重宝,定然想要梁王妃的位置,可他们现在又不能明目张胆地跟梁王牵扯不清,只能悄悄观望着,张家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谢家的女人先过门,哪怕是让锦泱做侧妃,对张家来说也是变数,所以我打算看看锦泱的态度,若是锦泱不愿意,我自会想办法。” 长篇大论,桑觅听得一知半解。 但她约莫是明白了。 谢择弈还是只管做他自己的事,只要他想,冒着诛九族的风险,他也会背刺自己的兄长。 桑觅不禁有些心软。 犹豫一会儿后,她小声说道:“谢择弈,我会救你的。” “嗯。” 桑觅怕他听不见,又补充了一遍。 “我是说,你被砍头的话,我会救你的。” 谢择弈浅笑,眼底藏着的情绪,又甜又涩:“觅儿真好。” 或许该说,是她于苦涩干涸之中带来了某种涓甜细流。 谢择弈想,有朝一日他真要被砍头的话,他至少要为她做更多的准备,以保周全。 至于谢家,那份出身与血脉,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枷锁呢? 一切,走一步算一步。 谢择弈将桑觅手中攥着的那封信拿过来,揭开一旁的香炉盖子,引火点燃。 她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眼见小信燃烧,火光熠熠,无从言说的炙热心动,在阖上香炉盖子的那一瞬间,倏然变成了一场大雪,下在她心上,待在他身边,热烈且惶恐。 第152章 小猫 春过中旬。 裕彭城谢家几处圃地缀满了迎春花,玉兰枝头遍白雪,桃园早已落满昳丽的红。 谢择弈同谢锦泱提了家中可能要帮她议亲之事。谢锦泱此前未曾见过梁王,对天家皇子之事,她知之甚少,若是梁王愿纳她,谢锦泱一切全凭长辈做主,她对此没有什么想法,只求不因体弱拖累夫家,更不可拖累谢家。 这结果,桑觅好像没什么可意外的。 十三日,青州微雨。 谢择弈去了谢家在城中的印书坊,替他们校对雕版。 桑觅没陪他一起去。 她忙于女红活,正快马加鞭地给即将大功告成的靴子收尾。 一众女眷陪着桑觅坐着,几人隔窗斜对着院子里的杏花树。 桑觅码放着已然做好的一双靴子,用手比划着鞋底的尺寸,越看越觉得,谢择弈的脚真大。 靴子用料上乘,只是屡屡拆缝,乍一看颇为粗陋。 “也不知道,他穿着会不会合脚。” 桑觅嘟囔着。 坐在一旁小凳上的谢锦泱放下了手中看着的书,酝酿了一会儿,挤出了温柔似水的笑容,略显僵硬地宽慰道:“嫂嫂真是心灵手巧,蕙质兰心,这双靴子棋徽哥哥穿着定然舒适。” 桑觅盯着靴子看,不多时,决心下定,她将靴子放下,取了银丝线沾了点口水唾沫濡湿,穿针引线后,又开始摆弄起那双做好的靴子来。 “我得在靴子里面,这道小边上绣上一些纹样。” 谢锦泱问道:“嫂嫂打算绣什么?” 桑觅一本正经地回道:“鸳鸯。” “……” 谢锦泱望着那粗糙的走线,沉默不语。 桑觅说道:“鸳鸯代表成双成对,既是一双鞋,那自然要成双成对。” 谢锦泱想了想,道:“鸳鸯成双不是这个意思。” 桑觅停了停手中的动作:“那是什么意思?” 谢锦泱道:“是指有情人两两相许,走到哪里都互相陪伴,永不分离,嫂嫂如果在两只靴子上,分别绣上一只鸳鸯,哪日弄丢弄坏,另一只就要孤苦终老了。” 桑觅听着,在脑子里数了数:“那我岂不是要绣上四只鸳鸯?” “是这样。” “又要弄很久了。” 桑觅喃喃着,继续手中的刺绣女红活。 迟缓的动作因为一些胡思乱想,更显笨拙。 谢锦泱扯出一抹干巴巴的笑:“料想棋徽哥哥是等得起的……”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谢锦泱对桑觅的看法,已是大不相同。 桑觅她并非才学过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世家贵女,如果不是她的身份确凿无疑,旁人从她那稍显古怪的行为举止,很难相信,她当真是望京朝堂刑部侍郎家中的嫡次女。 可谢择弈同桑觅亲密有加,伉俪情深,实在是做不得假,众人皆看在眼里,谁也不敢说桑觅做得靴子难看。 除了—— 碧珠。 待谢锦泱一行人离去,屋子里空荡下来,碧珠到底是没忍住,上前来对着桑觅做好的靴子指指点点:“小姐,你这靴面,做得大小有异,姑爷他穿不穿得进去,恐怕都是个问题!还有,你这绣得什么鸳鸯?跟扯鸡爪子似的!” 桑觅拧了拧眉头,将手握成小拳塞进靴子里,估摸着比划了几下:“我觉着还行。” 碧珠愁眉苦脸,像个小老太婆似的,盯着桑觅看。 桑觅道:“李嬷嬷说了,照着这样做,定是可以穿的。” 碧珠似是恨铁不成钢,麻利地替桑觅理好被她自己弄乱的衣裳,担心她被窗外吹进屋里的凉风吹散,又取了一件披肩盖在了桑觅肩上。 很快,碧珠离开了小半刻工夫,再回来时,翻出来一件狸花猫的小衣,借着小衣背上的一些纹绣,碧珠又耐心地教起了桑觅女红活。 桑觅和以往一样,看似认真,实则恍恍惚惚地听着。 其实她连鸳鸯长什么样子,都不太清楚,反正大抵有个鸟儿模样就行,哪里还管绣工如何? 诚然,桑觅很想绣得栩栩如生。 也很想,听别人夸她。 “今日这个时辰,竟没看见小棋。” 桑觅对着罗里吧嗦讲绣工的碧珠,后知后觉地说道。 碧珠停了停,说道:“屋里来了客人,它一贯喜静,这会儿估计是寻了个角落躲了起来。” “大概吧,它嫌人吵闹。” 桑觅自己,其实也挺嫌人吵闹来着。 碧珠放下手中那件狸花猫穿过的小衣,道:“奴婢去找找猫公子,它今日还没用膳呢。” “你早些走开,一直盯着我看,害我紧张,绣出来不好看都怪你。” 桑觅满不在乎地接话,想着小猫,又想到了谢择弈。 那只软乎乎的小猫,曾经也是怕她的来着,如今越来越蹬鼻子上脸,好比时至今日的桑觅,越来越不怕谢择弈。 不被小猫害怕,也没有什么不好。 平淡的生活日复一日,日出日落有人相伴,听过比丘尼念经,见惯了佛前人间的小猫,已拥有了全新的生活,来自遥远的世界,未有归处的孤魂,好似也已尘埃落定,埋藏于邪恶怪物内心深处的形销骨立,不知不觉中得到了足够的慰藉。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 碧珠嘟囔着,起身去了屋外。 途经膳房时,扫了一眼角落里的两个小竹碗。 两个小竹碗中,一个装满了清水,一个放着一大块白白的水煮鸡肉。 碧珠喊着小猫的名字,在梧桐院周边找了一圈,不见任何回应,于是出了院子,漫无目的地四下呼唤着小猫。 没过多久,几个丫鬟跟着她一起,分头找起了小猫。 一行人分成几路,越找越远,却仍是不见小猫踪影,不得回应。 碧珠猜测,许是因为雨天地滑,小猫无意中摔到了哪里去,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了。 她又继续找了一阵。 不远处一声尖锐的喵呜声传来,吸引了她的注意。 碧珠循声小跑过去,狸花猫从一座小院里倏然钻出奔逃,它其中一条后腿似是受了伤,近乎爬窜地冲着她喵呜喵呜地叫着,一个抄着棍棒的独眼男子衣衫不整,紧随其后。 男子挥舞着棍棒,打了几下空气,最后猛地将手里的东西丢了出去,砸向逃窜的小猫,与此同时嘴里骂骂咧咧。 “畜牲、小畜牲!” “谁搞来的小畜牲!” “坏小爷我好事!” “小爷我今天非得弄死这畜牲不可!” 碧珠看向小猫逃开的方向,喊了它一声。 此时,陌生的独眼男子已捡起了地上的棍棒。 他对着落荒而逃的小猫,正欲追上去,碧珠惊了惊,下意识地伸手,拽了他一把。 独眼男子的注意力果不其然被转移,他转头看向碧珠,有些凶神恶煞:“你是什么东西?” 碧珠也不知道他是谁,只得恭恭敬敬地回道:“奴婢是梧桐院的碧珠。” “梧桐院?”独眼男子听到这里,露出戏谑的笑容,“哦,怪不得这么面生呢,小爷没见过你。” 说话间,他掂了掂手里的木棍。 碧珠道:“那是我家小姐的爱猫,还望……手下留情……” 独眼男子不屑一顾:“你家小姐?你家小姐是哪根葱呀?” 碧珠低眉回道:“我家小姐是谢五郎的结发之妻,望京朝廷刑部侍郎之女。” “哦,谢择弈的那个娘们。”独眼男子右手握紧木棍,左手抚向脸上的眼罩,面容不禁变得狰狞起来,“谢择弈这个混蛋,弄瞎了老子的眼睛,老子真是……” 碧珠直觉不妙,后退了两步。 独眼男子粗鲁地拽住了拽住了她的胳膊,愤愤不平起来。 “我爹对家主有救命之恩,他谢择弈算什么东西,谢家什么时候,轮到他说了算了?” “他又不是长子,如今还被免了官,倒是跑到老子面前来装模作样了!” “不过是宰了一条狗,他们就敢欺负老子!” “老子早就听说了,他在京城得罪了不少人!” 独眼男子说话间唾沫横飞,一股脑喷到了碧珠的脸上。 碧珠挣扎起来,企图甩开他。 “放、放开我!我家小姐可是刑部、刑部侍郎嫡女……” 话未说完,独眼男子便打断了她:“你家小姐是,你又不是!你他妈的是个贱婢!” 碧珠吓坏了,愈发剧烈地挣扎:“放开!放开——” 独眼男子被她拳打脚踢弄得烦了,丢了木棍,一巴掌抽在了她脸上。 这一巴掌下去,碧珠一阵头晕目眩。 独眼男子凶狠地上前来一手扒拉她的衣服,一手捂住她的嘴,欲行不轨。 “京城的贱婢与青州的贱婢有什么不一样的,小爷我还没试过呢!” 一个头发散乱的女子从里面跑出,眼见此情此景,吓得花容失色。 她收拢衣裳,缩着脖子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 碧珠挣扎之中头发散乱,好不容易推开压在身上的男人,要爬开时,男人猛地拽住了她的长发,用力拉下,她的长发被扯下一把。 一时间,疼得碧珠泪流不止。 就在此时,一颗石头从一道石形拱门后飞了过来,精准地打在了男人的脑门上。 男人惊呼一声,倏然倒地。 碧珠一脚踹开他,慌慌张张地脱了身。 她面色惨白地从地上爬起来。 一转头,就瞧见了近在眼前的桑觅。 桑觅脸上没什么表情,那双眼睛里,似乎充满了难以言说的困惑、怀疑。 —— 桑觅正在院子里继续研究着自己的刺绣。 “嗷呜~嗷呜~” 拖着一条无力后腿的小猫惨兮兮地跑了桑觅面前。 它无法再跳上桌,可怜地叫唤着,而后软绵绵地依偎着她的脚踝。 桑觅低头看着小猫,柳眉皱起。 “喵嗷呜~” 小猫仰头对着她望了一会儿。 叫声越发孱弱且卑微。 桑觅面无表情地放下了手中那只靴子,自凳子上缓缓起身。 出了梧桐院,顺着微弱的风听了听,她隐隐听见了女人的惊呼。 几个丫鬟不明所以的注视下,桑觅有如神游一般,向着一个方向走去。 没有理会任何下人,桑觅径直来到了无人的小院前。 …… 然后,她就看到了,有人正在欺负碧珠。 桑觅捡了一颗石头,丢中了陌生的年轻男子。 男子脑门吃痛,意识恍惚地倒了下去。 碧珠从地上狼狈地爬起来,惊吓与哭泣之中,面容苍白如纸。 她长发略显散乱,头皮上似乎有伤,脑袋上渗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碧珠对着桑觅,泣不成声:“小、小姐……” 桑觅捏着袖子给她擦了擦脸。 袖子上,沾上了泪水、惊汗,还有一点儿血迹。 脏脏的,她不太喜欢。 不过碧珠都哭了,她自是不能再说难听的话让她伤心。 桑觅看了看碧珠脑袋上的伤痕,探着手捞了一把断发,略显惋惜,随即平静地说道:“你的头发掉了。” 语气淡得像是在说,一块白糖糕掉在了地上。 碧珠嘴皮发颤,一时无言。 此时,躺倒在地的男人昏昏沉沉地醒来,意识有所缓和。 他含糊不清地骂了几句难听的话,双手在地上摸索着,试图寻找可用的武器。 桑觅低头瞥了一眼这个男人,神情茫然。 看上去好像搞不清楚状况。 又好像,魂灵早已被抽离。 碧珠大着胆子,拉上桑觅:“小姐,我们走吧,我们去找管家过来,姑爷他,一会儿也该回来了……” 桑觅拿开了她的手,脸上的表情,全无常人在此时该有的变化。 碧珠打了个冷颤,头皮的疼痛之中,带来一股无法言喻的毛骨悚然。 近在眼前,桑觅那双漆黑且熟悉眼眸,一如既往的纯粹无邪,好似永远都不懂什么叫做危险,只有最本真的良善与天真,与此同时,却又透着难以说出口的诡异与不寻常,她像是黑夜里的幽魂,迷失了方向,一旦引起了幽魂的注意,所有的生灵都会被她拖走、被黑暗湮没。 碧珠心头发毛,颤巍巍地收回搭在桑觅手臂上的手,不敢再多言。 她定了定神后,哆嗦着跑开,打算找管家来处理。 碧珠惊慌不已地跑回梧桐院。 半道,便撞上了刚回来的谢择弈。 “姑、姑爷……” 第153章 她很温柔 停歇一两个时辰的小雨,不知不觉又下了起来。 雨滴轻飘飘的,打在人身上,几乎没有感觉。 桑觅拖着半昏半醒的独眼男子,来到了小院里。 男子痛苦地呻吟着,从混混沌沌中醒来。 “你、你……你放……” 不等他吐出完整的字句,桑觅便把他丢在一片空上,朝着他的脑袋给了一脚。 一脚下去,独眼男子头一歪,彻底断了气。 桑觅闷闷地在他身边蹲了下来,揉了揉他脑门上流血的血洞。 这一揉,揉得刚死的男人满脸黏糊糊的血。 “如果弄疼你了,我很抱歉……” “谢择弈说,杀人不能太血腥。” “我已经很温柔了……” 桑觅对尸体道着歉,随手扒拉开他眼睛上的眼罩,发现伤口很新,想来是最近才瞎掉的。 一番思索后,桑觅意识到了此人的身份。 他可能就是,谢择弈前不久捞出来的…… 谢家,谢兴旭。 桑觅恍然,一想到谢择弈知道之后会生气,不禁有些无措。 她小心翼翼地探了探谢兴旭的鼻息。 确认他已死,终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说到底,都怪这人太弱了些。 一脚都受不住。 真是不耐杀。 桑觅蹲在尸体旁,认真考虑了片刻。 而后,她不情不愿地,对着谢兴旭的脑袋上的血洞吹了吹。 “呼呼~” 她都这么温柔了,谢择弈就不能责怪她了吧? 给尸体呼呼之后,桑觅又想到了受委屈的碧珠,顿时眉头紧蹙——欺负碧珠,能是什么好东西? 桑觅眨了眨眼睛,又是好一番深思熟虑。 她绞了绞手指,跪坐在尸体边,继而将指甲拉成小刀模样,桑觅轻轻捧着那颗无力的头颅,用指甲刀划开他的头皮,将一块巴掌大小的头皮,连带着头发,一刀一刀血淋淋地割了下来。 “你弄掉了碧珠的头发,得赔她一顶假发。” 桑觅软软地自言自语着,拿着那块割好的头皮,在男子的衣服上,抹了抹黏糊糊的血迹。 潦草地擦了血迹后,她举起那一块带着浓密黑发的头皮,在自己的头顶上比划了一下。 想象着,碧珠戴上这顶假发时的样子。 碧珠会需要假发吗? 碧珠会喜欢假发吗? 桑觅不晓得要如何安慰受欺负的碧珠。 她一贯是不懂安慰别人的。 桑觅胡思乱想着,一时间,略显挫败。 她委屈巴拉地举着那块头皮,放在了自己头上。 给碧珠试一试…… 雨势渐大,淅淅沥沥地落在不远处的杏花树上。 一道浅浅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盖了过来。 举着假发放在自己脑门上的桑觅,于身影笼罩之下,茫然地抬眸。 就这么笔直地,对上了谢择弈的视线。 他眉头紧拧,直勾勾地看着双手沾满鲜血的桑觅。 冰冷的尸体,割开的头皮。 跪坐在一小片血泊中的女子。 她那双带着惊慌的眸子,和以往一样,纯良无邪,满含天真。 谢择弈的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冰冷。 那一瞬间,桑觅只觉阵阵心悸。 仿佛—— 睡醒了,所有美好的梦都会枯萎。 …… 拱门外,响起窸窣混乱的脚步,伴随着七七八八的喧哗,夹杂着雨滴拍打屋檐的声音,乱无章法。 谢仁领着一群人过来,搞不清楚状况的谢锦泱从几个丫鬟婢女之后走出,近身的丫鬟连忙打起伞,撑着伞上前为她遮雨。 谢锦泱询问起发生何事,谢仁不知究竟,只得给些只言片语的解释。 此地是谢兴旭的小院,凭他性子,不难猜出,刚获自由的他,又在祸害家中的婢女了,听婢女通禀,桑觅此时正在院子里。 谢仁冒着雨,带着一行人穿门而入。 往前数步,映入眼帘的便是背对着他们站着的谢择弈,视线一转,雨水冲刷着地上的一片血泊。 一众家仆未能看清跪坐在地的桑觅,谢择弈已快步挡在了她与来人之间。 “滚出去——” 看着地上的血,面露惊恐的谢仁带着几个家仆仓皇离开。 什么也不敢多问。 转眼的工夫,院外众人噤若寒蝉得地散去。 小院里除了轻微的雨声,再无其他动静。 湿漉漉的空地上,倒下的男子那切开的脑袋还在往外渗血。 桑觅颓然跪坐着,手中攥着那块头皮,任由积蓄的雨水,顺着额头滑下面庞。 她没敢抬头看挡在自己面前的谢择弈。 只觉得谢择弈那冷冰冰的三个字,是在对她说。 谢择弈迈开步子上前,缓缓蹲在她面前。 对身旁的那具尸体,视若无物。 他冷着脸看着她,一把拿走了她手里的脏东西,嫌弃地丢到一边去。 桑觅有些不知所措,支支吾吾不知如何解释。 “我、我……那个……” 她能说,她不是故意要杀人的吗? 她能说,她这次下手很温柔吗? 可谢择弈似乎没打算听她解释。 他神情冰冷,几乎没在看她的眼睛,只是漠然地伸出手,用指腹擦了擦她脸上的雨水。 “你要我说你什么好?” 桑觅无从回答。 谢择弈眉头紧拧,细密的雨雾下,脸色都带上了几分苍白。 他再度质问道:“你就非得杀人不可吗?” 桑觅憋闷地回了一句:“他、他欺负碧珠……” 谢择弈面上气恼,手却拨了拨桑觅额前打乱的发丝:“这就是你弄脏自己手的原因?这就是你手段如此血腥的理由?你为什么总是记不住我说的话?又为什么,不能等我回来处理?” 她的脸好凉。 凉得他心都在隐隐发疼。 桑觅眼眸低垂,喃喃回道:“头发……我想补给碧珠……” 她想解释,可这解释苍白无力。 桑觅无法说清楚,自己到底在惶恐什么,谢择弈最终,会像桑大人一样,一直生她的气吗? 她一点儿也不希望,事情变成这样。 桑觅不去看他,颤巍巍的睫毛被雨水沾湿,从来都不会流泪的她,眼前雾蒙蒙的。 带着难言的酸涩,她徐徐说道:“谢择弈,我不知道,你要怎么处理,按照你口中的律法,这该当如何呢?我见过的,那些下人被欺负会怎么样,可我不想听你说这些……” 淫犯奴婢家仆,不举则不究。 若是奴仆告发,罪者鞭笞四十。 这就是盛世之下的律令。 这就是奴婢们能得到的最大公道。 桑觅对这些,早已心知肚明,她很想告诉谢择弈,她讨厌这些律令法条,然而又怕说出来,会惹得他更生气。 谢择弈大概明白了桑觅是什么意思。 “你就有这么不相信我?” 说来说去,不过一句话。 她只相信她自己,不肯相信他。 谢择弈张了张嘴,声音在微雨中暗暗发颤。 “你非得弄脏你自己的手?” “你觉得杀人可以解决一切?” “这到底是你傲慢,还我在傲慢?” “对你来说,我到底算什么?” “桑、觅!” 他好像,还是头一次这么连名带姓地唤她。 桑觅被他逐渐拔高的音量吓到了,怔怔地看着他,茫茫然说不出话来,意识到他是真的动了怒,她全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待桑觅再有任何解释与回应,谢择弈便一把将地上的她拉了起来,二话不说打横抱起。 他抱着她大步往外走。 一路回到梧桐院。 谢择弈倏然将桑觅放下,对院里几个不明所以的老嬷嬷冷然吩咐道:“伺候夫人沐浴更衣。” 几个嬷嬷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地去收拾浴池准备热水。 她们没见过脸色这么难看的谢择弈,更无法想象,桑觅身上的斑驳血迹是怎么一回事,在诚惶诚恐之中,各自谨小慎微地忙活起来。 谢择弈简短地交代之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徒留一声不吭的桑觅,任由下人们摆弄自己。 桑觅浑浑噩噩的。 心头意识到,他在嫌弃她脏。 有如落汤鸡一般的桑觅只觉得两手无处安放,笨拙地扯着罗裙,一遍一遍地擦拭自己脏兮兮的双手,直到嬷嬷们帮她解开衣裳,领着她入了热气腾腾的浴池,她也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 …… 洗完澡。 桑觅裹着被子,坐在床前。 后厨煮了一份热汤送过来,就在她面前不远处,还摆着她平日里喜欢的一些蜜饯果脯。 但她兴致缺缺,视若无睹。 梳洗一番的碧珠过来,蹲坐在床边。 “小姐,你没事吧?” 桑觅没什么情绪地摇了摇头:“我没事。” 心有余悸的碧珠,面露惭愧:“小姐……奴婢是不是给小姐惹麻烦了……” 桑觅转了转视线,打量着碧珠,她头发重新梳好了,看上去没什么大问题,瞧着她全须全尾的,桑觅便也懒得多问了。 “没有。” 碧珠勉力挤出一抹笑容,起身去端后厨送过来的热汤:“那么小姐……奴婢喂你喝汤……” 桑觅不看那碗热汤,裹着被子,恍恍惚惚地问碧珠:“碧珠,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与你认识中的不一样,我有很多不好的小秘密,我可能是个坏家伙,是个很讨厌的人,你会怎么样呢?” 碧珠略显不自在,干巴巴地笑了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呀,话不该是这么说的,奴婢也有自己的小秘密,对小姐你来说,或许也是个坏家伙呢,人活一世,得对得起自己。” 桑觅看着她手背上的刮擦伤痕,一言不发。 碧珠补充道:“懂得知恩图报,便是对得起自己,平心而论,没有小姐,也就没有碧珠我今天……小姐你是个好人,虽然有时候,有点傻乎乎的,但奴婢始终相信你是好人……今天的事情,奴婢该感谢小姐……” 桑觅没有回话,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 碧珠苦笑,道:“小姐今日,是受了惊吓,才说那么奇怪的话吧,都怪我……小姐你别怕,姑爷回来得及时,他会处理好一切的……” 听碧珠说到这里,桑觅皱起了眉头。 谢择弈回来得一点儿也不及时。 若是再给自己一点时间…… 她说不定都可以弄好假发,然后毁尸灭迹了。 桑觅想想,又有些心酸。 毁尸灭迹什么的,这种事情,要是被谢择弈知道,他恐怕会更生气。 诚然,他现在已经很生气了。 碧珠端着热汤小碗,递到桑觅面前,拿着小汤匙舀起一小匙:“别胡思乱想了,喝点热汤好好休息休息!奴婢方才,已经给猫公子热敷了一下,府上的大夫说了,它伤得不重,热敷一下便好!” 提到小猫,果然顺利地转移了桑觅的注意力。 桑觅没再纠结其他,探着脖子尝了一口汤。两只手藏在被子里,只露出一颗小脑袋的她,就这么一口一口地喝着碧珠喂的祛寒热汤。 …… 旭林院。 谢择弈将谢仁叫了过来。 “命人把谢兴旭的尸体处理掉,此人心术不正,对奴婢家仆欲行不轨,更是对夫人不敬,我已家法处置。” 谢仁微微躬着腰,看着地上那具称得上惨不忍睹的尸体,脸色僵硬且苍白,眼下的情况,似乎是谢兴旭惹了不该惹的人,已被就地正法。 至于是何法…… 那自然是谢家的家法。 而家法作何解释? 又确确实实,是谢择弈说了算。 谢仁迟疑着开口:“五爷,这种事情,是否要去信给……” “我大哥那边,我自有交代。”谢择弈知道谢仁想说什么,直截了当地打断了他,“夫人受了惊吓,不要在她面前再提起这件事。” 谢仁恭身:“小的明白……” “记住,人是我杀的。” 谢择弈冷眼扫向他。 谢仁再度恭敬地低身,表示了然。 谢择弈不再多言,匆忙离开。 规矩、律令、法条…… 是多么让人喘不过气的东西? 这一切,谢择弈从来都很清楚。 总有人会提醒他,东州谢家真正的主人是谁,是嫡长子谢伯书,而不是他谢择弈,可他从来不是什么天真的傻瓜,会一味地相信自己与兄长的手足之情,他也从未全然相信过律令带来的公道——陛下提拔寒门,让寒门子弟可科考入仕,不是因为宽宏仁德,只是因为,这是必要的手段。 女子可考官,亦是盛世太平下的虚假体面,天子也好,大权在握的重臣也罢,他们不过是开个口子,以证明自己的大度。 一阵思绪紊乱。 谢择弈又想到了桑觅。 心中的恼怒汹涌澎湃,难以遏制。 他气的是她不守规矩吗? 他气的是她触犯那些律令法条吗? 他气的是,她学不会相信他。 ———————— 谢小五(日常版):高高兴兴替觅儿干活。 谢小五(生气版):冷脸给觅儿干活。 第154章 她会哄人吗 谢家上上下下,谁也没有想到,一贯平和待人的谢择弈下手杀人时,手段如此凶残,要知道,他素来以为人廉约小心、克己奉公而闻名。 吓坏了家中的下人们也就罢。 他还把自己的妻子给吓病了。 …… 接连两日。 桑觅都没怎么见到谢择弈。 只是每日睡梦中,依稀能感觉到,有人抱着自己的腰,然醒来时,总是不见半点人影,一切微妙的触觉,都像是桑觅自己的幻想。 怪只怪她自己,睡得早起得晚。 桑觅的女红活有所停滞。 谢锦泱来探望她时,对她的状态忧心不已。 整个谢家就没有谁,脸色能比桑觅还病弱苍白,自谢兴旭之事后,她肉眼可见地瘦了几分,柔弱到仿佛下一瞬便要当着众人的面晕厥过去。 谢锦泱安慰良久。 见桑觅精神颓靡,不怎么回她话,只得叹息着告辞离去,刚到外院,碰上了正好回来的谢择弈。 谢锦泱问好后,忍不住叫住他多说了几句。 “棋徽哥哥,你怎么能这么对待嫂嫂呢?” “她怎么了?” “她脸色很差,该请个大夫好好给她瞧瞧!” “我知道了。” 谢择弈不再做理会,径直进了屋。 身后的从妹望着他的背影,瞠目结舌。 屋中。 桑觅无所事事地对着面前的针线发呆。 谢择弈进来时,定定地看着她。 气氛陡然由僵转冷。 几个婢女识趣地相继退了出去。 桑觅还在发呆,浑然不觉。 直到谢择弈面无表情地坐在了她身边。 桑觅的眼皮动了动,转头看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她,索性保持着沉默,一言不发的样子,像个木头人。 她一贯不善言辞。 事已至此…… 桑觅不懂如何才能让谢择弈不再生气。 他揽下了罪责,自己担下了一切。 可事情并没有尘埃落定。 桑觅犹犹豫豫许久,最终,小心翼翼地给他倒了一杯茶:“喝、喝茶……” 谢择弈瞥了一眼她细弱白皙的手腕,回想起从妹的指责,心下惭愧且动容。 他的觅儿,看上去真是病弱可怜。 桑觅试探性地开口:“别生气了,谢择弈。” “……” 谢择弈不说话,他端起了茶杯,浅浅地抿了一口——真好,觅儿在哄他。他强压着心中的喜悦,不让那点心满意足被她轻易地捕捉到。 桑觅像个犯错的孩子。 她低着头,将两只小手藏在了桌下。 “我给你惹麻烦了。” “……” “你不要生气了嘛。” “……” “我娘说,生气会让人变老的。” “……” “我不知道,你怎么样才可以不生气。” “……” “你都不和我一起睡觉了。” “……” 谢择弈假装喝茶,岿然不动。 他很想听听她还能再说点什么好听的话来哄自己高兴,其实他根本没有多生气,这两日也有和她一起睡觉。只是,最近确实有要紧的事情需要处理,每日早出晚归的,看上去倒是真有几分很生气的样子。 桑觅埋着头,一番深思熟虑后,她抬眼看他,一本正经地说道:“你把我休了吧……我们就此……” 话至此处,谢择弈被茶水呛到。 “咳咳——” 桑觅愣了愣,反应过来后,忙伸手搭上他的背,轻轻拍了两下,也不见谢择弈有所缓和。 “咳、咳咳——” 桑觅略显无措,手心摸上他的脑袋。 抚过他脑后的头发,像是在顺毛。 谢择弈真是被她的语出惊人给气坏了,整个胸腔都堵着一口气顺不上来,然而,当他瞥见她眼底的慌张与茫然时,又不可抑制地被心软所淹没。 他扣住她的手腕,将她往怀里带。 “这就是你要跟我说的话?” 桑觅没使什么劲,被他这么一拉,顺势坐在了他腿上,和以往一样,整个人软乎乎地窝在了他怀里。 她看了看谢择弈的耳朵,小心地用手指碰了碰,随即浑浑噩噩地说话:“是我声音太小吗?还是说,我的表述不对?我是说,如果你实在是很生气,不想看见我,咱们可以和离……” 谢择弈一把拿开她碍事的手,手掌压上她的下颌,带着几分蛮横吻了过来,堵住了她这张絮叨的嘴。 长吻碾磨。 桑觅昏昏沉沉的,脑子里想着他今早吃了什么。 直到嘴唇传来微妙的痛感,她才有所回神。 谢择弈狠心咬了咬她的下唇,又舍不得让她破皮见血。 松开她后,冷声说道:“别再让我听见你说和离。” 桑觅抬手,指尖碰了碰自己被咬疼的嘴唇,一脸摸不着头脑,心里胡思乱想到,这厮清早或许吃了红豆粥,嘴里隐隐带着浅淡的甜呢,嘴上却顺口接话道:“和离有什么不好吗?” 话音刚落,谢择弈又倾身过来吻她。 “唔……” 桑觅一阵头晕目眩。 和离两个字,是什么暗号不成? 桑觅推搡开他,手心挡住自己被咬到发红的嘴唇,含糊不清地说道:“你不可以不让我讲话!” 谢择弈冷着脸:“不许再说这两个字,再让我听见你说要同我和离,我就——” 桑觅谨小慎微地观望着他的神情:“你就怎么样?” “我就——” 谢择弈有些语塞。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样。 他能拿什么威胁她呢? 他能对她说什么重话呢? 纠结良久,谢择弈别开脸:“我死了算了。” 桑觅汗颜:“……” 她还以为,他要亲得她说不出话来呢。 太好了,他只是要去死。 桑觅将谢择弈的脸掰了过来。 “别死嘛,我不说了行吗?” 谢择弈看上去有些不情不愿地将脑袋转了过来,一手搭放在她背上,一手圈在她腰间,不知不觉间搂得更紧了——真好,觅儿不希望他死。 “不许动不动就说和离,这种事情,并非儿戏,咱们是夫妻,都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觅儿总是要同我断绝这千年百年的缘分,会让我难受的,我的心会疼。” 桑觅不明所以地将手搭在了他胸口,摸来摸去没摸出什么所以然来。 谢择弈抓住了她的手,循循善诱道:“想想你父亲同你断绝父女缘分,你是什么感受?好好的关系,你非得要断它做什么呢?作为夫君,我与觅儿同甘苦共患难,何错之有?” 桑觅听到这里,眼皮动了动。 竟觉得他说的颇有道理。 是呀,桑大人不要她这个女儿,她难受死了。 桑觅扁了扁嘴,压低声音解释道:“我只是不想看你生气啊,我没有说你哪里做错了,我是说,如果你把我休了能感到高兴的话,你可以把我休了的……” 谢择弈听着,长舒了一口气。 就知道她这脑子想不明白很多事情,不该跟她犟,犟来犟去,心里难过的也只会是他自己。 对他来说,她多少愿意照顾一下他的感受了,他还能奢望些什么呢? 做人不可太贪心。 谢择弈暗暗叹息:“没有觅儿,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 桑觅有些委屈可怜:“可你生我的气。” 他定定地对上桑觅的视线,认真地说道:“我没有生觅儿的气,只是这几日,有很多事情要忙,诚然,我私心很希望,能听觅儿说点好听话哄一哄我。” 桑觅眨了眨眼睛,开始搜索脑子里所谓的好听话。 不等她思索出什么结果,谢择弈便话头一转,接着道:“梁王已经到了青州,我约了老朋友,于裕彭城春宴品酒,打算让锦泱顺势同他们见上一面。” 桑觅微微惊了惊,回神:“梁王?锦泱会嫁给他吗?” 谢择弈道:“这件事梁王同我大哥显然还未说定,否则来的不是人,而是聘礼。事情会如何还说不准,眼下更像是一种多方试探,出于对锦泱的考虑,我会在外设宴,另邀老友作陪,如此也可免去不必要的风言风语。” 桑觅了然:“我明白了,就当作是一场寻常的宴会。” “嗯。” “你要考虑的事情真多。” “大概吧。” 谢择弈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桑觅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静默半晌后,又伸着手去摸他的脑袋:“阿姐说,聪明人总是会过得更辛苦,你太聪明了,所以会很累。” “不累。”谢择弈摇头,郑重其事道,“只要觅儿不离开我,我就不累。” 桑觅听出了几分卑微,心头一时五味杂陈。 谢择弈将脸埋进了她颈窝,近乎祈求地说道:“笨蛋觅儿,什么时候可以多考虑一下我呢?” 桑觅有些无所适从,闷声不吭地看着他。 谢择弈抱着她自怜了一会儿,倏然抬头。 他一本正经地打量着她,变换了语调。 “算了,你别考虑了。” “……” “你这个脑子,最好什么也不要考虑。” “……” “只需待在我身边即可。” “……” “永远也不可以离开我。” “……” “让我来考虑觅儿,这就够了。” 谢择弈越说越严肃。 桑觅一时半会儿分不清,他是想笑话她驽钝,还是认真的。 她可是杀人如麻的坏家伙呢。 他为什么,要这样啊…… 桑觅撇了撇嘴,喃喃道:“你不怕死呀?笨蛋……” “死在觅儿手中也是幸事。” 谢择弈无所谓地接话,凑过来亲她的脸。 桑觅恍恍惚惚的,分不清东南西北。 脑中还在想,他刚才是不是在骂她? 是骂人吧…… 他一定是在骂她笨吧…… 绵长的唇齿交缠,带着他难掩坏心眼的发泄。 —— 青州。 裕彭城,紫阳楼。 天字雅间内,珠帘后,几名看不清样貌神情的女子端坐着,拨片弹弄着琵琶。 雅间中央,小厮跪坐在地,烧火煮酒倒水。 桑觅与谢择弈他们过来时,雅间里已有几名来客。 一青年男子起身相迎,言语热络。 看上去,与谢择弈相识已久。 谢择弈介绍道:“这位是平渡王之玄孙,萧从巽。” 桑觅有点后知后觉:“萧?他是皇室宗亲?” 萧从巽轻描淡写地笑道:“不才只是个在青州开医馆的大夫,怕是给皇室宗亲丢脸了。” 三人入席而坐后,桑觅才知道,皇室宗亲也分很多种。 如同萧从巽这般,百多年来的推恩、削藩下来的皇室宗亲,除了萧姓名头与小有家资之外,和大部分士族子弟没有什么区别。 他们有时候,甚至更难入仕。 而萧殊羽是梁王,是当今圣上与崔皇后所嫡出的皇子。 堪称如今最尊贵的皇室宗亲。 谢择弈谈到萧殊羽时,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身旁的从妹谢锦泱。 谢锦泱垂眸浅笑,一如既往的温顺柔和。 桑觅百无聊赖,吃起了果脯。 不多时,看上去有些风尘仆仆的萧殊羽,带着随行的两个陌生男子姗姗来迟。 几人起身相迎,萧殊羽略表歉意,招呼一番后,入座上席。 众人大多是互相认识的,萧殊羽和萧从巽也能聊上几句。 “梁王殿下能应巽之约,实是巽之荣幸。” 萧殊羽神态平和,对在场众人以礼相待:“今日小宴,诸位皆不必拘礼,天子之子,亦是天子之民,你们同我,自不必有贵贱高下之分。” 一年轻男子道:“殿下宽宏,果真是承陛下之风。” 萧从巽轻笑着接话:“梁王殿下说得对,诸位相聚于此,本就是缘。” “说来也是,没有从巽你,我或许都见不到谢少卿。”萧殊羽说着,意有所指地转向谢择弈,“听闻谢少卿在望京时,常拒邀约?” 谢择弈淡然回道:“殿下说笑了,弈早已无官身,一介布衣而已,哪敢同殿下攀缘。” “管他官身白身,来人,上酒!”萧从巽忙吩咐小厮为众人斟酒倒茶,“为谢家夫人、锦泱小姐沏茶——” 这萧从巽显然是个话多能聊的人,从饮茶品酒,诗词歌赋,才子佳人故事,聊到北戎战事,只要他在,似乎就不会让气氛陷入僵硬。 桑觅听不懂他们谈论的那些东西。 不过她算是琢磨出来了。 萧从巽与其说是皇室宗亲,倒不如说是谢择弈请来的。 这家伙的立场,明摆着是“谢择弈的朋友”,而不是“萧殊羽的亲戚”。 第155章 萧殊羽 数百年盛世,可聊的东西实在太多。 自太祖皇帝平定乱世,开国至今,数代明君励精图治,此等峥嵘繁华,古未有之。 外有充沛武德,内有严明的律令法条,天子勤政文治。 比之庶民大字不识的前朝,本朝女子都能考官。 此等太平天下,是萧家的天下。 萧氏皇权,乃是真正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远征北戎的东宫太子萧常肃,很快就会凯旋。 桑觅兴致缺缺地听他们说话,埋头吃点心。 她身边的谢择弈也不怎么说话,偶尔漫不经心地附和他们几句,两只手倒是没怎么停下,心满意足地给桑觅剥松子。 谢择弈的注意力,始终在桑觅身上。 他就是爱惨了她这副不在乎皇权如何的模样,什么陛下、皇子、世家的体面,她都不感兴趣。 觅儿只在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她的喜欢,是世上最纯净的感情。 追着这份纯粹,献上一切,大约就是谢择弈的宿命。 曾经的他以为,只要日日能看到觅儿便好。 能与她结为夫妻,已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分。 觅儿心里没有他也无妨。 可当这份心意得到满足,他想要的越来越多。 他想要觅儿心里有他。 想要觅儿念着他。 就像勃张的权力之欲一样,沾染即失控。 权力,即混沌。 谢择弈讨厌那样的混沌。 …… 闲话许久,一行人相继离席下楼,去往阁楼下庭院赏花。 谢择弈找了机会,去探谢锦泱口风。 两人不知不觉间,离了院子里的花丛,越走越远。 桑觅大概能猜到,兄妹俩要说点什么悄悄话,便也不做打扰,自顾自地闲逛起来。 前方不远处,萧从巽的视线从梁王身上挪开,他放缓脚步,来到桑觅身边,两条胳膊抱着胸,饶有趣味地同她攀谈起来。 “谢小夫人。” 桑觅没答话。 他放下手臂,凑近了几分。 自己介绍起来。 “在下萧从巽。” 桑觅回道:“我知道。” 萧从巽扬眉一笑:“是吗?你知道?” “你是皇帝的亲戚。” “我可不敢这么说,我离庙堂远着呢。” “姓萧的可以做皇帝。” 桑觅不以为意地说着。 萧从巽都被她说得紧张起来了。 “呃,你这话倒也没错,但好像和我没关系……” 哪天皇权颠覆到不能再颠覆了…… 朝堂重臣可能会去抓个姓萧的宗室去做皇帝吧。 挑个年纪小的,好控制的? 反正和他这个大夫,没有关系。 萧从巽道:“我是谢五郎旧友,是个大夫,略懂几分农学,对小夫人你,可谓久仰大名。” “我?” 眼见四下无人,萧从巽才放宽了心,轻声说道:“谢五曾寄急信予我,往道观寻一江湖老友,为他配避子之药,不是给女子用,是给男子服用的。日前他回了裕彭,有事找我帮忙,正好又提及此事,毕竟他已成家,这种事情,不论是否事出有因,瞒着妻子总归不好,但是他说,你知道这件事。” 桑觅略显茫然:“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萧从巽朝着她笑了笑,挤眉弄眼:“他很在乎你,所以我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他这么上心。” 桑觅垂眸:“那个什么药,伤身体吗?” 萧从巽耸了耸肩:“还好,不过,是药三分毒嘛。” “……” 桑觅沉默不语。 她得找个机会,让谢择弈这笨蛋少吃点药。 根本不需要避子…… 她又不会生孩子。 萧从巽见她沉思,补充道:“你倒也不必太担心,他身体好得很,少年时期跟着慈锋剑学武,不仅没缺胳膊断腿,还学了一身本事,士族子弟可没几个像他这么皮实的。” 桑觅抬头,看向远处丹桂树下的两兄妹。 “他和锦泱,在那边说话。” 萧从巽问:“你猜猜他们在说什么?” 桑觅诚恳道:“我不知道。” 萧从巽看了看远方,意味深长地说:“没有哪个女人,想去给别人做妾。” 说完这句话,他似是意识到自己多言,摆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匆忙去找自己的朋友闲聊。 桑觅呆呆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石子小路上有人往阁楼里进,少顷,见楼中有年轻女子抱琴而出,丹桂树下,谢择弈与从妹挪步到三五拥趸的梁王身边,桑觅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谈论些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小厮搬了方坪过来,谢锦泱就坪而坐,开始拨弦弹琴,幽幽琴音响动,自风中传到桑觅耳边,她这才有所回神,迟钝地意识到,所有的风雅体面,似乎都和她没关系。 除了桑大人给她的那点身份…… 她或许称得上一句,难登大雅之堂。 桑觅忽然很想念远在望京的桑大人与阿娘阿姐,就连有时候,会嫌弃她的阿弟,也有点想念了。 她闷声不吭地转身离开。 胡乱转悠一番,来到了西边的一处锦鲤池子旁。 紫阳楼的女侍端着木檈从她身边经过。 陌生的年轻女子恭身行礼后,礼貌地给她指了指,池子边的小塔上放了投喂锦鲤的谷饲子。 桑觅从爬着青藤的小塔上翻出了装有小颗谷饲的方盒,方盒巴掌大小,恰好可供有闲情逸致的贵客投喂池中锦鲤。 百无聊赖的桑觅在池边的石阶上坐了下来,一条条膘肥体胖的锦鲤在清澈的池水里打着旋儿游到了她面前。 “一、二、三、四、五……” 桑觅数了一会儿,面前的锦鲤群摆着尾散开。 像是在催促她,赶紧开饭。 桑觅看得眼花缭乱,一下子记不清自己数到哪里了。 这些鱼儿真坏。 跟谢择弈一样坏,让她脑袋晕晕的。 桑觅拢着双腿,将小方盒放在了膝盖上,缓缓取出一颗圆若药丸的小谷饲塞进了嘴里,刚嚼烂,便是一嘴的干涩与微妙的苦味。 她嫌弃地吐掉了嘴里的渣儿,水中的锦鲤争先恐后地游上来,拣她的口水。 池塘附近,此时少有人过。 除了春日和煦的风,还有鲤跃水面的轻微哗啦声,似乎再无其他东京。 桑觅看着欢快的锦鲤,放下了谷饲盒子,心血来潮地跪在水池边,捉起了鱼。 她一手伸过去,势如破竹,一捉一个准,眨眼的瞬间,就从水里捞起了挣扎摆尾的小锦鲤。 桑觅就这么将它们捉上来又丢进水里,自娱自乐了好一会儿。 吟诗作对她不会,弹琴弄乐她也不懂。 她从来都学不会那些。 锦鲤池边,水花四溅。 桑觅整条袖子沾湿,发梢也挂上了点点水珠。 她猛地拽起了一条红白相间的锦鲤,身后忽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紧随其后的是一道清朗男声。 “谢小夫人。” 桑觅掐着手里的鱼转头。 台阶上,梁王萧殊羽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不远处,是两个面无表情的随从。 桑觅浑浑噩噩地起身,丢掉了手里的那条锦鲤。 “梁王……殿下……” 哗啦一声,锦鲤脱手入水。 萧殊羽走近:“我其实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更何况,这里也不是望京,大家何不以朋友之礼相待?” 桑觅没有回话,张望了一番,寻找谢择弈的身影。 萧殊羽来到她身边,但仍保持了几丈的距离,他上下打量她一番,问道:“你在这干什么呢?” 桑觅想了想,视线转向地上的盒子:“喂鱼。” 萧殊羽道:“那我也来喂喂。” 话音落下,不着痕迹地给池塘上候着的一名白脸男子使眼色。 男子恭身上前来,蹲在桑觅脚边,拾起了装有谷饲子的方盒。 桑觅下意识地退了半步。 萧殊羽无所谓地笑了笑,说道:“他是太监,小夫人无需避讳,你我大庭广众的,也是一样。” 桑觅神情复杂地瞧着他,脑子里胡乱思索着,此人是皇子,是好色的皇帝老伯的儿子,还是笨蛋太子的亲弟弟,笨蛋灵顺公主的亲哥哥来着。 “你们说话,不是应该那样那样的嘛……朕什么的,王什么的……” 萧殊羽不禁笑了,给了句意味不明的回答。 “你真有趣。” 他从白脸小公公手中接过小方盒,一派轻松地投喂起了池子里的锦鲤。 萧殊羽侧对着桑觅,缓缓道:“我说了,我不喜欢那些麻烦事,那些尊卑之分有时候也让人头疼。” 桑觅略显意外,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萧殊羽继续自顾自地说道:“我在望京时,听朝中文武百官说你爹很疼你,此事倒也非我刻意打听,实在是桑侍郎爱女之心,已成望京一则趣谈,没想到,他竟然舍得让你跟着谢择弈回故居,你要是在这里受了委屈,娘家想要帮衬你,恐怕都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桑觅不知道该作何回应。 “噢……你知道的可真多……” 萧殊羽微微怔了怔,转头看她,定了定神后,又道:“或许我该替灵儿向你道歉,她性子娇纵,高高在上惯了,不通人情世故,行事也没有个轻重,还望谢小夫人别往心里去。” 桑觅抬起湿漉漉的袖子,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噢,这样啊……” 她其实没注意萧殊羽在说什么,话头在敷衍的回应下,很快转头:“你知道,谢择弈在哪儿吗?” 萧殊羽泰然镇定的神情变了变,随即回道:“锦泱小姐晕倒了,他带她去休息了。” “晕倒?” 桑觅微惊。 萧殊羽说:“小夫人不必担心,从巽他是个大夫,他说了,锦泱小姐只是体弱,久坐倏然起身,便容易晕厥。” 桑觅听到这里,松了一口气。 “噢,差点忘了……” 但她还是打算,动身去找谢择弈他们。 然而还未来得及出声,一只小白猫,便从锦鲤池周边的围栏上踱着步走了过来。 “小夫人这么急着走?”萧殊羽不再喂鱼,顺手将围栏上的白猫捞进了怀里,他轻轻笑着,抚摸着小猫的头顶,意味难明地说着,“一时半会儿见不着夫君便如此挂念吗,两位的感情,可真是羡煞旁人。” 桑觅站定,直勾勾地看着他怀里的小猫。 萧殊羽道:“他挂念他,他又是否那么挂念你呢?” “你什么意思?” 桑觅有些不耐烦了。 萧殊羽漫不经心地说道:“没什么意思,我只是觉得,谢少卿他辞官归乡离开望京,是意气用事,大丈夫当有青云之志,保护自己的妻眷,乃是职责所在,我父皇很赏识他,他却半点机会都不肯抓住,坦白说,这种行为,也算是不顾家小的轻率之举,他本可以更好地保护你,灵儿也不该有那个胆量欺负你。” 桑觅狐疑地看着他。 这厮是在挑拨她和谢择弈的关系么? 还是说,他很希望谢择弈留在望京做大官? 身居高位,他就能保护好自己的妻子了吗? 桑觅暗暗撇嘴,对此没怎么放在心上。 别说当官了,当皇帝都累半死。 还是她来保护谢大笨蛋比较好。 桑觅胡乱想着,视线对上萧殊羽怀里的小猫,转念想到了小棋,由小棋又想到了谢择弈,她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扬。 萧殊羽出声问道:“你喜欢猫?” 桑觅抬了抬眼皮,没有否认。 萧殊羽道:“我也喜欢猫。” 一说小猫,桑觅来了几分兴致。 “真的吗?” 萧殊羽苦涩一笑,抚弄着小白猫说道:“是呀,我可喜欢猫了,我小时候养过一只小猫,但它因为我而被别人毒死了,后来啊,我总是想,真该出一则律令,将世上所有伤害猫儿的歹人处死,当然,等我长大之后才知道这种想法是小儿戏话,没有人会认同,因为猫而将人处死这种律法。” 桑觅连忙道:“怎么会?我认同你呀!” 萧殊羽狐疑:“你真觉得应该要有这种律法?” 桑觅认真兮兮地点头:“你说的很对,欺负小猫的人就应该杀头!” 准确来说,是欺负小棋的坏人,就应该被杀。 至于萧殊羽的小猫,桑觅其实没那么关心。 不过,她还是颇为好奇:“你是皇子,是王爷,你的小猫死了,难道不应该把凶手绳之以法吗?” “皇子王爷也并非无所不能。”萧殊羽略显怅然,“如果我不是,它或许不会死。” 第156章 试探 桑觅不言。 萧殊羽放开了怀里逐渐不耐烦的小白猫,挪开视线,意味深长地说道:“生在帝王之家,诸多心酸事,只有自己才清楚,父皇他做了天下之君,便做不了我的父亲,母后也是一样的,她先是国母,再是我母亲,至于寻常人家的兄友弟恭,更是不必提了,这种情况下,谁会在乎一只小猫的死活呢?” 桑觅看着惆怅不已的他,脱口而出:“那你真可怜。” 萧殊羽回神,愣了愣。 片刻后,他自嘲似的笑了笑:“大概是吧,我比较可怜,对父皇与母后来说,有事情需要我了,我就是他们口中的三郎,不需要我了,就是一口一个梁王,然后将我一脚踢开,如果不是因为母后,我连离开封地的梁王府,外出走动,都备受限制。” 桑觅若有所思:“你想做三郎,不想做梁王?” “当然。” 萧殊羽斩钉截铁地回道。 他忽而问她:“你呢,你想做什么?” 这一问,倒是把桑觅难住了。 她其实从未想过,自己想去做什么。 时不时的想杀人,这算是想做的事情吗? 桑觅垂眸,略显黯然地喃喃回道:“我想做桑大人的小棉袄……” 然而,对如今的桑明容来说,她这件小棉袄是漏风的。 萧殊羽似是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神情一度变得古怪。 萧殊羽一默然,桑觅也懒得再理会,出声告辞,可萧殊羽似是还想再和她唠两句,就在此时,不远处一名身穿道袍的年轻男子匆忙赶来。 “殿下。” 年轻男子下了台阶,朝着萧殊羽走来,一手挡住自己的半张脸,附耳同他说了几句话。 桑觅看着男子身上的道袍,柳眉微蹙。 萧殊羽听了几句悄悄话后,抬眸看向同桑觅:“是我叨扰小夫人了,既然小夫人忧心锦泱小姐,那便就此别过,有缘再见。” 桑觅摸不着头脑,沉默不语。 萧殊羽领着人先行离去。 “张既尘,我们走吧。” 桑觅想着道士与法术,小半晌才回过神来。 她挪了挪脚步,张望着朝着主楼走去。 …… 回到紫阳楼西楼口,桑觅还未上楼,便碰见了正从里面出来的谢择弈。 他见到她,似乎舒了一口气。 谢择弈上前来拉住了她的手,动作间,摸了一手的水。 “你衣裳怎么弄湿了?” “呃,我在玩水……” 桑觅略显不自在地回道。 她眨了眨眼睛,话头转开。 “锦泱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碍。”谢择弈回道,但他很快觉察出了其中的疑点,转而问她,“你怎么知道锦泱的事了?方才不见你人影,我正要去寻你。” 桑觅坦然道:“我碰见了梁王,他告诉我的。” 谢择弈神色微变,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捏了捏她微凉的手掌,似是要将她的手掌捂暖。 他抿了抿唇,牵着桑觅往外走:“咱们先回家换身衣裳,锦泱那边,待她缓一缓,让从巽送她回家即可。” 桑觅由着他拉着。 “她和梁王……” “不过是个多方过场。” “什么意思?” 谢择弈停了停,缓缓道:“梁王若有意与谢家结亲,陛下与崔皇后那边不会阻拦,但暗处张家那边必不会善罢甘休,梁王既要稳住张家,又要向我大哥示好,也就不得不搞出这一出来了。锦泱她身体不好,往后若真入了梁王府,不慎病逝,那谢家与梁王府的关系也很难长久,她自小体弱,生子之事也是问题,多方考虑之下,此事也只得作罢。” 桑觅有所了然:“就是,你们互相试探嘛……” “嗯。” 第157章 怎么又生气了 紫阳楼外,谢家的马车等候着。 丫鬟婢女笔直地站在马车两侧。 牵马的马夫见谢择弈与桑觅出来,忙取出小凳放好。 谢择弈扶着桑觅上了马车,自己紧随其后,继而吩咐车夫驾车回家。 桑觅坐在马车里,扯了扯自己湿漉漉的衣袖。 “我还以为,锦泱她真的要出嫁。” “好好的,跑去玩什么水。”一旁的谢择弈将她冰凉的手拿了过来,攥在手心捂着,“锦泱的事情,若是谢家长辈当真说定,她拒绝不了,不过我大哥的本意,也不是说亲,他一没指望张家对此坐视不理,二也没指望我办事有多靠谱,他更多是让我探一下梁王那边的情况,同时说不定,还是在试探我。” “噢。” 桑觅闷闷地应着。 她其实是觉得自己什么都不会…… 不懂言辞交际,又怕会给他丢脸来着。 仔细想想,这种想法,一点儿也不像她了。 桑觅稍微打起了一点精神:“然后呢,你看出了什么端倪来?” 谢择弈无所谓地说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位梁王殿下,心思深沉,野心勃勃,绝非凡夫俗子。” 他没有野心,谢家也不会有动作。 桑觅脱口问道:“梁王他想当皇帝啊?” “嘘。” 谢择弈轻嘘一声,食指放到唇边示意噤声。 桑觅收住话头时,却看见他嘴角那明显的笑意。 谢择弈道:“我有觅儿,长一百颗脑袋恐怕都不够砍。” 桑觅挪了挪屁股,挨近了他几分,勉强摆出不声张的样子:“我觉得他当皇帝挺好的。” 谢择弈不明:“什么?” 桑觅一本正经地说道:“他喜欢小猫你知道吗?他要是当了皇帝,就会出一套律法,把所有欺负小猫的人都斩首,我想,那他当皇帝也挺好的。” “你们刚才就是在聊这些吗?” 谢择弈神色一沉,面有不悦。 桑觅浑然不觉:“差不多吧。” 谢择弈冷着脸,郑重其事地说道:“不可以和别的男人聊小猫。” 桑觅茫然:“为什么?小猫有什么不好的吗?” 听到这话,谢择弈有些气结。 根本不是小猫不小猫的问题。 重点是,别的男人! 而且还是梁王萧殊羽这种,深浅难测野心勃勃的男人,她怎么可以和他聊小猫! 桑觅疑惑:“不聊小猫,我难道聊小狗吗?可我只有小猫啊,又没有没有小狗。” 谢择弈说:“觅儿是我的妻,只能和我聊小猫,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桑觅老实巴交地摇了摇头,困惑不解地说道,“我和碧珠天天聊小猫呢,难道碧珠是我的妻子?” “觅儿——” 谢择弈生气了,甩开了她微凉的手。 存心要气死他的坏觅儿,坏手冻着去吧。 他不捂了。 桑觅对他突如其来的恼火,毫无头绪:“你怎么又生气啦?” 谢择弈靠着马车,两眼一闭:“我回去就找块坟地,把自己给埋了。” “别生气嘛谢择弈。” 桑觅小心地拉了拉他的衣角。 谢择弈故作高冷。 桑觅思索一番,凑近他,温声细语地说道:“我给你烧纸钱好不好?你别生气了……” 谢择弈嘴角微妙地抽了抽。 “我看你是真想气死我。” 桑觅一脸无辜。 搞不懂他为什么老生气。 这回她都没有杀人呢。 哄也哄不好。 都说给他烧纸钱了,他还气。 还是碧珠好呀,给银子就乐呵呵。 谢择弈将视线转回来,认真地看着桑觅:“我是吃醋,你明白吗?觅儿和别的男人多说半句话,我都会吃醋,心里发酸。” 桑觅茫茫然,一知半解。 好像,有那么一点点懂他为什么生气了。 谢择弈补充道:“我和别的男人不一样,觅儿得明白的,我是夫君,夫君只有一个,夫君是觅儿心悦之人,觅儿可以和夫君聊小猫小狗,路边的野男人不可以。” 桑觅不知道他在罗里吧嗦什么,但她听懂了,他在骂萧殊羽是路边的野男人,于是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 谢择弈见她笑,心中气恼郁结消了大半。 “等这些琐事一了,咱们就离开这里,到处游山玩水,再也不管他们了,世事如何,都随它去吧,好不好?” 谁当皇帝都和他们没关系。 觅儿再也不用杀人。 他仍可以做一个为平头百姓仗义挺身的人。 就这么和觅儿待在一起,度此余生。 桑觅不曾游山玩水,不懂那是什么样,她也不爱去想以后会如何,但她很喜欢听谢择弈说“好不好”,他似乎总是会问她好不好,始终会等待着她的答案,而桑觅呢?哪怕是说不好,仿佛也没关系。 因为是谢择弈,所以她答不好也是好。 她若是答好,他大概比碧珠看见银子还高兴。 桑觅微妙地笑了起来,乌黑的眼眸晶亮,她捏着小手扯了扯谢择弈的衣裳:“你再问一遍。” “什么?” 谢择弈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 桑觅继续扯着他的衣角,亮晶晶的眼眸暗藏期盼:“你说好不好,这个,再问一遍。” “……” 谢择弈默了片刻,意会她之所想,试探性地开口:“咱们,一起去游山玩水,好不好?” 桑觅笑了:“再问一遍。” “好?不?好?” 他几乎是一字一顿的,又问了一遍。 桑觅笑靥如花:“好呀!” 她头一次知道,被人这般询问便会感到高兴。 谢择弈恍然明白过来,在她明媚而纯粹的笑容中感受到了那简单的快乐,他凑过来挨着她,抓着她冰凉的小手攥回掌心,学着她说道:“那你再答一遍给我听。” 桑觅却不理他,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谢择弈倒也不追着问,含笑的轻吻擦过她的嘴角,抱起她的腰往自己腿上放,俨然有种她不说就要一直这么黏糊糊亲她的架势。 桑觅拍开他的脸,转开话头:“今日那个萧从巽还跟我说了,你服药的事情。” “什么服药的事?” “就是,那个避子药……” 谢择弈听到这儿,正经了几分:“他这个人一贯多嘴,我猜他又自以为是暗示觅儿什么了,此人是我少年相识的旧友,多年前帮我查过几个案子,他跟你说的话,你要是不喜欢,权当没听见就好。我服药是我自己的事,这也不怎么伤身体,你不必理会萧从巽胡说八道。” 桑觅道:“我是说,你其实不用服药。” 谢择弈几乎是抢着接上了话,带着几分散漫几分玩笑:“原来觅儿是说,愿意和我一起生孩子?” 桑觅:“……” 谢择弈自顾自地说道:“咱们的孩子要叫什么名字好呢?我父母取名,一直顺着‘书画琴棋诗酒花’往下取,我和觅儿就用‘柴米油盐酱醋茶’吧?咱们生七个怎么样?这够不够?” 桑觅忍不住骂了一句:“你有病呀?” 挨了骂,他还笑嘻嘻,一脸的乐在其中。 桑觅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骂他的时候声音好像也软乎乎的,不由得撇开脸,闷闷道:“你自己生去,我不会。” 谢择弈抱紧她,嘴角还是上扬着。 桑觅补充道:“我是跟你说真的,我不会生孩子。” 她一身异力,身躯有可控的自愈力,难受外界影响,百毒不侵,自小体凉,葵水一季才来一回,阿姐说她这是体弱,阿娘也提过,她往后可能会难生养,桑觅虽不像话本集子里的那些妖怪那般,但也并非算真正的人,真要说起来,她是植物人。 植物人如何能与人生孩子呢? 谢择弈不以为意:“我知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刚才是逗你玩的,我哪里舍得让你受这个罪,以后如果觅儿喜欢,咱们可以去收养别人不要的孩子,觅儿不喜欢的话,咱们就什么孩子都不要。” 桑觅强调:“我和你们不一样。” “我知道、我知道的。” 谢择弈的回答平和且笃定。 他明白她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可在他内心深处,也有自己所笃信的东西,他的觅儿再怎么奇怪,那也是人,绝非所谓的妖怪。 桑觅能感受到从他身上传来的心口的鼓动,由着他捂热自己的手,心思罕见地飘向名为将来的远方,或许谢择弈说的是真的,只要桑大人他们可以原谅她所犯下的罪孽,只要这一切能够尘埃落定,他们以后,四处游山玩水、行侠仗义也没什么不好——到那时候,她自由自在的,杀想杀之人,谢大笨蛋也再不会逮她下狱。 但桑大人教过她:莫瞒天地昧神只,祸福如同烛影随,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命运会放过她这个坏坏的家伙吗? 桑觅其实一点儿也不在乎,倘若这世上真有善恶有报的道理,那么桑大人是好人,阿娘是好人,阿姐是好人,谢择弈也是好人,他们都会得到善报。 这就够了、这就够了的。 第158章 干嘛凶她 桑觅到家,更衣擦脸后不久,萧从巽便送谢锦泱回了谢家。出于礼数,谢锦泱归家后,很快来到梧桐院报平安。 “你没事吧?” 桑觅也礼貌性地问了一嘴。 谢锦泱略带自嘲地一笑:“让嫂嫂挂心了,锦泱无碍,只是我这身子骨一贯是不争气的,伯母也常担心我以后会嫁不出去,没有谁愿意娶一个绵延子嗣都困难的女子回家。” 桑觅拧了拧眉头:“男人纳娶女人,难道只是为了绵延子嗣?” 谢锦泱怔了怔,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回答,停顿片刻后,说道:“这、这历来如此。” “你这不是将自己看成了传宗接代的工具吗?” 桑觅未曾多想,几乎是脱口而出。 谢锦泱不由得有些尴尬,不自在地解释道:“倒也不能这么说,只是锦泱出身谢家,受家中锦衣玉食所养,自要承谢家之责。” 桑觅狐疑不解地问:“就因为这样,倘若以后要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你也可以吗?” 谢锦泱干巴巴地笑了笑:“一切谨遵长兄安排便好,锦泱安敢有非分之想?” 桑觅有点接不上话。 此时,换了一身衣服的谢择弈正好从屋里出来,听到这番话,他看向从妹,不咸不淡地替桑觅回道:“今日之事既了,锦泱你也不必多想,我们谢家不以古板不化为家风,男婚女嫁都以情投意合为先,再论门当户对与其他。” 谢锦泱看了看他们,问道:“哥哥同嫂嫂,属于情投意合吗?” 这一问,倒是让谢择弈哑然了。 他要如何说呢? 他与桑觅,多少沾几分盲婚哑嫁吗? 谢择弈抿了抿唇,略显不自在地说道:“你今日受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谢锦泱愣了愣,未再多言。 随即乖顺柔和地告辞离去。 一旁的桑觅望着谢锦泱的背影,悠悠回神。 “你干嘛凶她?” 谢择弈转头看她:“我凶她了吗?” 桑觅没回话,只是古怪地瞅了他一眼。 谢择弈无所谓地说道:“凶就凶了吧。” 自己的妹妹,凶一下怎么了? 又不是凶觅儿。 反正除了觅儿,什么兄弟姐妹都是用来凶的。 谢择弈轻飘飘地笑了笑,拉着桑觅往屋里走去,随口说道:“我和觅儿,属于情投意合。” 桑觅仍未理会他,只是任由他带着走。 什么叫情投意合,她不懂呀。 成婚之前,她都不太记得他这号人物。 谢择弈也不管她有没有理自己,自顾自的又说:“觅儿想去哪里玩?我之后大概都会很有空,可以好好陪你……玩水也好,聊小猫小狗也好,我都可以陪你……” “我也没有什么想去玩的……” 桑觅轻描淡写地回着话,说到一半,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摆冷脸,有点太不把他当回事,想到谢择弈动不动就要去死,或者跑出后厨吃厨娘们买来的醋这般奇怪行径,实在是有失妥当。 于是,桑觅连忙抬眸殷殷看向谢择弈,说道:“打猎怎么样?咱们去山上吃兔子去?” 兔子肯定比醋好吃。 谢择弈摇头:“打猎不行。” “为什么?”桑觅疑惑,“你以前不是说过,年关时节,你会上山打猎么?” 谢择弈说:“时下春季,不可进山打猎。” “是吗?” “本朝有律法言明,春季禁猎。” “啊?” 他扬了扬唇角,道:“因为春季是山里野物繁衍的时节,若是大肆春猎,会导致来年无猎可打,所以本朝有明文律令规定,猎户每年春季都不可进山打猎,一旦被官府衙门逮住,得罚没不少银两,得不偿失。” 桑觅恍然大悟。 “你要是被抓住,也会被罚吗?” 谢择弈道:“那大概不会,顶着谢家的名头,祸害一下山里的野物,郡衙署的人会装作没看到。” 话音末了,他又补了一句。 “不过我一向遵纪守法。” 桑觅无言以对。 谢五郎口中的遵纪守法…… 指包庇连环杀人凶犯么? 谢择弈不着痕迹地揽向她的腰。 “咱们可以去看风景。” “好。” 桑觅笑着应下,眉眼眯弯。 他说咱们—— 桑觅蛮喜欢咱们这两个字。 第159章 急信 三月初旬,春时未尽。 梧桐院的几棵老树,绿意一日比一日浓。 谢家的日子一如既往。 谢锦泱隔两日便会上桑觅这边来问好,同她一起聊话本集子里的女儿心事打发时间。 早膳后,谢锦泱照例来看桑觅。 彼时的桑觅正装模作样地练着自己的绣功,简短的问安之后,谢锦泱便坐在她近前,幽幽地说起了话。 “真是可怕,旭林院的裁衣嬷嬷被砸死在了假山里头,脑袋上开了大口子,听说黏糊糊的东西流了一脸,瞧见尸体的丫鬟们都吓坏了,我刚过来时,嫂嫂院子里的屋中,那些下人们似乎也在议论此事,可得让仁叔好好提点提点她们,少胡说八道,免得吓坏了嫂嫂……” 桑觅低着头绣花,一副沉浸在自己世界中,专心致志的模样,一声不吭——日前,她杀了个跛脚的婆子,一时半刻没找到藏尸处,只好放进了假山里,哪里想得到,那个破假山第二天就塌了。 为什么要杀那个老婆子来着? 桑觅手中的动作停了停,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那婆子是谢兴旭的乳娘,往她的衣裳里藏了好几根绣花针,扎到了她的屁股。 谢锦泱心有余悸地说完。 转头看向了桑觅身边,剥着栗子的谢择弈。 “哥哥,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谢择弈反问:“我怎么不能在这里?” “我以为哥哥今日有要事忙……” 谢锦泱一时心虚。 在她看来,此时的谢择弈有股没来由的怨气。 他视线自埋头绣花的桑觅身上扫过,瞥向谢锦泱:“你都说家里死了人,我怕觅儿受到惊吓,多陪陪她有什么不对?” 桑觅小心翼翼地抬了抬眼,迟疑片刻后轻轻放下了手中没绣完的鸡爪图样:“那个死人,怎么样了?” 谢锦泱观望着谢择弈的神情,缩了缩脖子:“今早已经处理好了,衙门里来人跑了一趟,他们拿了银子,记了个不慎摔死便走了,顺便了解了一下上回兴旭从兄的事,对此也留了一份文书……” 桑觅正襟危坐地听着。 莫名像是个正在接受审问的犯人。 谢锦泱试探性地看了谢择弈一眼,继续说道:“仁叔说,若有凶手也不该让衙门的人来查,事情既在谢家发生,一切便都该以家事论,这也是棋徽哥哥的意思。” 谢择弈沉默不言,憋着自己的不痛快。 谢锦泱犹犹豫豫的,问道:“哥哥,这事儿真的不用再查吗?” 谢择弈沉着脸,继续剥栗子:“没什么好查的,一个老婢死了便死了,我没空去查这种事情。” “棋徽哥哥,你这也……” 谢锦泱有些意外。 谢择弈打断了她:“你对我有意见?” “没,小妹不敢。”谢锦泱连连摇头,“只是仁叔他们都说,哥哥在京里,领的是司掌刑狱之官身,对于杀人犯凶之案,事无巨细都要亲查,我还以为,哥哥打发了衙门的人,是打算自行处理,没想到哥哥今日只是在家剥栗子。” 谢择弈理直气壮道:“我查了这么多年的杀人案,就不能休息休息吗?” “……” 谢锦泱无从回话。 他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 正自疑惑,谢择弈端起面前的小玉碟,将剥好的几颗栗子重重地放到了桑觅面前。 桑觅一阵汗颜。 对着几颗散发着甜香的栗子无所适从。 她伸手小心地拿起了一颗,正准备往自己嘴里塞时,忽然停住,最后犹犹豫豫地递到了谢择弈面前。 谢择弈张嘴去接,脸色时好时坏,看不出来喜怒,从妹谢锦泱眼见情况不太对劲,赶忙起身告辞了。 待谢锦泱一走,无人说话。 偌大的房间顿时显得空空荡荡。 “你是不是又生气了?” 桑觅凑近谢择弈,小声地说着话。 “没有。”谢择弈很快接话,继而面露无奈,满含认真,“若有人要伤害你、待你不好,你都可以告诉我。” 桑觅轻声说道:“我告诉你了。” 拙劣的掩藏,何尝不是在告诉他呢? 她黯然垂眸,低声解释起来:“我其实没有故意藏起来,我本打算告诉你的,但那个山塌了,把她的头砸破了……我真的打算,马上就告诉你的……” 她也没有故意让她脑袋开花…… 她现在下手都非常温柔…… 桑觅支支吾吾说了半天。 最终,艰难地憋出了几个字。 “你相信我嘛……” 此话一出,谢择弈整颗心便倏然一软。 他不由得暗暗责怪自己贪心不足,自己早已深知她本性纯良,如今又何苦这么为难她呢? “我永远相信觅儿的为人,我只是希望觅儿能明白,很多事情,我可以为你去做,别总是一味冲动行事。” 桑觅压下心头惭愧,应了一声。 “嗯。” 谢择弈展露笑颜。 他用手背轻轻推了推装着栗子的小碟。 “再吃一颗。” 桑觅取了第二颗栗子,往他嘴边递过去。 笨拙的动作间,面染微妙的酡红。 …… “五爷,谢总管来了。” 外堂传来小厮通禀的声音。 不多时,谢仁被召进来。 进到屋中,一贯衣冠齐整的中年男子恭身行礼,肃然道:“五爷,有急信到。” 说急信,却未见信函。谢择弈有所会意,简单知会桑觅两句后,起身离开。 桑觅对此并不关心,最近几日裕彭城谢家收到的急信还不少,一封又一封,几兄弟间各种消息互通往来,就没断过。 对他们谢家人来说,好像屁大点事都叫急事。 说起来,她好像都没收到过望京那边来的回信?大约是走驿站送信太远了些,不像他们谢家家大业大,养了自己的快马信使。 桑觅调整一番心情,独自一人留在屋中,很快将藏起来的那双靴子找了出来,穿好银丝线,继续绣起了尚未完工的图样。靴子上,模样有点像鸡爪的鸳鸯,总算快绣好了,这双靴子,即将大功告成。 碧珠说,送别人东西要偷偷摸摸的。 这样才叫惊喜。 所以,桑觅现在要偷偷摸摸地做靴子。 最后一针落下,她蹩脚地收了个尾。 恍然惊觉,还未到午膳时间。 桑觅捧着做好的靴子,把碧珠叫了过来。 “我做完了。” 她捧着靴子给碧珠看。 “你看,怎么样?” 碧珠弯腰凑近,仔细检查了一番。 “小姐你要听真话吗?” 桑觅将靴子抱回怀里,别开脸:“如果是不好听的话,你就别说了,我不想听。” “好看的,我说真的!”碧珠咧嘴笑道,“挺好看的,最重要的是,这可是小姐你亲自做的,姑爷他保准喜欢!” 碧珠一面说着话,一面去找翻找可用的方形锦盒,帮着桑觅将靴子摆正,装在盒子里,回想起自家小姐很久以前,还在纳鞋底的笨拙模样,亲眼见证一切的碧珠不禁喜笑颜开:“奴婢帮小姐收好,然后小姐再送给他!奴婢保证啊,一点儿也不声张,给谢大人一个大大大大大惊喜!” 桑觅不知道,谢择弈是不是真的会高兴,也不太懂什么叫惊喜,但碧珠开心的模样,不像是假的,她好像真的在为她高兴。 她心头不由得一阵发软,乐呵地笑起来。 碧珠将锦盒推到桑觅面前,对着纯真浅笑的脸蛋,竟不自觉地脸红了一下——不愧是自家永远美而不自知的小姐,笑起来,连她这种女子都能迷住。 桑觅将手肘搭在锦盒上,恍恍惚惚地望向窗边,思绪飘摇,桑大人给的家是家,有人陪伴的地方也可以是家,眼下的世界没有可怕的怪东西,她也可以不做怪东西,桑觅只是桑觅而已。 谢择弈虽然总是生气…… 但他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 梧桐院、书房。 谢择弈静默端坐着。 面前是一封从封死木盒中取出来的信。 信笺一旁,是一本手抄书,和拆碎的长形木盒。 ——友棋徽亲启,调查民间抄本《长生要术》之事,已有眉目。有江湖术士传言,数百年生一长生花,入药可得长生不老,民间杂籍繁多,却谁也不曾见过所谓的长生花,你寄给我看的《长生要术》抄本,是为杂籍上卷,《长生要术》还有一册下卷,两卷多有矛盾之处,盖自诩修道的江湖术士坑蒙拐骗所编纂,下卷说,此长生花并不长在山上,而是长在人身上——人生花,是为妖人,食妖心,可得长生不老,入半仙道。 第160章 长生不老 人生花,是为妖人。 食妖心,可得长生不老,入半仙道。 …… 谢择弈盯着那几个字,陷入漫长的静默。 长生不老,何其诱人的东西? 始皇帝的长生不老之路,让多少人付出了性命? 谢择弈想起了少年时,随同师父杨景宣四方行走,路过一个小县草堂,里面的夫子正教到——刘向《列仙传》所记:许逊,南昌人,晋初为旌阳令,点石化金,以足逋赋。 草堂中,诸学子们听着老师讲课,很快热络地交谈起来,话头由点石成金,向着点人成金而去,众人戏谈间,都有着将家中讨厌之人点成金子变卖的想法。 惹人厌弃的远亲、家中行动佝偻的老仆、发疯病的披头散发的姨母…… 皆可舍弃,成金变卖。 假若真有了这种能力呢? 父母兄弟,都点成金子变卖也无不可。 金钱、权力……没有人不想要。 而已然拥有了无可匹敌之财权的人,所求的只有永远守住这至高无上的地位,即,长生不老。 诚如那位遣徐福远渡,寻长生药的秦皇。 得长生,可令大秦传千世万世。 好笑的是,暴秦二世而亡。 这世间,哪有什么长生不老呢? 然而,谢择弈不信,有的是人信。 他不敢去想《长生要术》中所说的妖人是指什么。 倘若吃掉一颗心,可得所谓长生不老,会引来多少人趋之若鹜?不论真假与否,一个与世间众人全然不同的存在,都难被世人所容,哪怕她不曾犯下什么滔天的过错,只要众人说她不一样,那她就是个怪物——正如苗合庄天花疫病时期,不染病的康健之人,在众人眼中如洪水猛兽般的怪物那般。 谢择弈的眼皮颤了颤,幽幽回神。 书案一角,还有两个已拆开密封的木盒。 他将两封写在布帛上的短笺拿了过来,面无表情地又看了一遍,彼时的谢择弈,已数不清自己看过多少遍了。 ——北戎战事有急变,太子急功,中敌将诱军之计,陷三万大军于坪凹道,辅国大将军乱军中马踏而死,征北将军谢嶙峋引四千陷阵骑兵相救,和余部共两万,惨胜北戎叛贼,护东宫归望京。 信笺下书:三月初三、兄、泉音。 ——天子病不早朝,皇后懿旨,召梁王回京入宫侍疾。朝局有变,局势今非昔比,张、段之争愈烈,众多老臣牵涉其中。 三月初六、兄、泉音。 几日前,谢风弦便手书了两封小信,将消息密封好,差谢家自己的人快马送了过来,谢择弈看着这些消息,不知该作何想法。 朝堂之事眼下和他还有什么关系呢? 士族与寒门之争,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过,谢择弈对萧常肃在北边的战事,终究是有所意外,那么大优势打成这副模样,竟还将辅国大将军折了进去,萧常肃这性子,怕是已经被人算得死死的了。 谢择弈倒也没那么关心这些。 他不在乎谁登极位。 修长的手指动了动,他缓缓拿起了一个平整的信封。 这是一封,昨日才到的信。 信封上盖着几个驿站的官戳,官戳下是五列隽秀清丽的小字。 已拆开看过的书信被折了起来,潦草地塞了一半回信封里。 ——觅儿亲启,见字如晤,上回收到觅儿家信,长姐深感欣慰,如今觅儿离京数旬,家中一切安好,不必忧心,觅儿已为人妇,该当沉稳静气,以自身安危为先,以夫家为先,莫贸然回京……通贤钱庄有母亲留给你的百两黄金,凭母族印信玉佩可取,觅儿按需取之,若有不懂之处,可向碧珠询问。 书信来于,望京桑盈,三月初二。 谢择弈取出了书信,又看了一遍。 “唉。” 要说谢风弦的信他一点也不关心,这封信着实让他头疼了几分,不论某个犟脑袋看见这封家信会作何想法,他都赌不起。 她相信自己可以力破万法,她总是无惧生死,一意孤行只凭本心,然而他谢择弈的心是肉长的,只要是跟她有关的事,一点风吹草动他都疼得要死。 谢择弈幽幽叹了一口气,收好书信与信封,随即从暗盒之中取出了一支小巧的火折子,将燃起的火星对准了信封的一角。 第161章 笨蛋啊 桑觅捧着大大的锦盒,来找谢择弈。 书房门口的小厮被她单手比划两下便弄走了,不费吹灰之力。 她记得清楚——要惊喜。 惊喜,就是要吓他一大跳。 桑觅暗暗对自己的杰作感到心满意足,一想到谢择弈会被她吓到,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进门时。 谢择弈正在烧什么东西。 他听见动静,略显仓皇地抬起了头,见到捧着盒子的桑觅,倏然愣住,火苗不知不觉间烫到了手指。 回神的瞬间,谢择弈连忙甩开了手中残留的半张纸片。 他慌张地蹲下身去捡未燃尽的纸片,桑觅已来到近前。 她捧着盒子,冲着他发笑:这个笨蛋果然被她吓到了! “原来这就是惊喜。” 桑觅微笑着喃喃说道,将盒子放在了书案上。 “什么?” 谢择弈不明所以,颤巍巍地拾起地上的纸片。 半遮半掩间,桑觅看见了纸片上熟悉的落款——桑盈。 她脸色一变,忙上手来抢。谢择弈没敢再遮遮掩掩,一晃神的工夫,未烧尽的信已到了桑觅手中。 桑觅捏着残信。 “这是我的信吗?” 熟悉的字体与落款前,空余大片白的信纸上,残留着小半书信内容——通贤钱庄有母亲留给你的百两黄金,凭母族印信玉佩可取,觅儿按需取之,若有不懂之处,可向碧珠询问。 原来阿姐给她回信了。 她还以为,阿姐和桑大人一样,都不想要她了。 谢择弈无从回话,少有的不知所措。 桑觅盯着小信看了好半晌,才觉察出端倪。 “你烧我的信?” “……” “你干嘛烧我的信?” “觅儿。” 谢择弈唤她,起身过来抱她。 他并非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件事,他是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让她这种犟脑袋听懂他的意思。 桑觅推搡开他,想到盒子里的那双靴子,想到远在望京的家人,意识到自己遭受了某种欺骗的她,心头堵得慌,身体一再抗拒着他的接近。 “觅儿,发生了一些复杂的事情,我不知道该如何对你说清楚,但你要相信我,我都是为你好……” 谢择弈满含无奈,一遍遍地拉她入怀。 “我讨厌这句话!” 桑觅像张牙舞爪的猫,愤怒地打断了他。 谢择弈再度上前来抱她,耐下性子道歉:“是我不好,我傲慢无礼,说错话了。” 桑觅挣扎起来,不去看他的脸,似乎整个人都想要远离他,混混沌沌的脑中莫名其妙又回想起了紫阳楼中,锦鲤池旁,萧殊羽曾对她说的啰嗦话。 他说,她离了望京,以后受了欺负,再也不会有人帮她了。 桑觅不怕受欺负,却也不想在他这里受欺负,她脑中一片乱麻,不禁想到哪里说到哪里,推搡之间胡言乱语:“你烧我的家信,你和他们一样,都觉得女子成婚就是夫家的人了,不需要家人,不需要桑大人,也不需要阿姐……反正到了你的地盘,都是你说了算……你也不让我杀人……我一点儿也不想嫁给你……” 话到最后一句。 谢择弈拦着她的腰,一把捂住了她的嘴:“觅儿可以打我骂我,但这句话,我实在不想听见。” 桑觅憋闷不已,像气恼无处发泄的小猫,她眉头紧蹙,猛然间抓住了他的手,张口对着他的手掌用力咬了下去,犬齿咬破谢择弈拇指前后的手心手背,带着铁锈味的血迹,渗入口中。 他疼得几根手指抽了抽。 面上,却仍是不为所动。 桑觅尝了一嘴的血腥味,连忙紧张兮兮地松开了他,一恍神,整个人已被他单手带进了怀中。她转头看他,适才惊觉他脸色已染上了几分苍白,胸中无名火消弭大半,随之而来的是难言的发怵。 见她有所冷静。 谢择弈血淋淋的右手垂下。 他抬起另一只手,拭去桑觅嘴角的血迹。 “手掌全是骨头。” “……” “觅儿咬疼了吗?” “……” 他扯起一抹略显惨淡的笑。 “下回记得换个地方咬。” 桑觅只觉得心口一阵凝滞,张了张嘴试图说点什么,却又无从开口,她不敢去看他的眼睛,睫毛轻颤着,视线飘忽不定。 谢择弈道:“截你家信之事,我有错在先,但你听我解释好不好?” “不听——” 桑觅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把。 打断了他尚未完全想好的冗长解释。 她瞥了一眼谢择弈流血的手掌,视线闪躲的同时,颤着音骂了一句:“你、你真是个大笨蛋!” 没头没脑地发泄完,她满是不自在地转身跑开。 “觅儿、觅儿——” 谢择弈追到门口,已不见人影。 …… 桑觅心乱如麻,无头苍蝇似的翻墙而出。 来到无人的小院,她闷闷不乐地从怀里翻出揉成一团的残信,毫无方向地走着。 她现在好像一点儿也不生气,没有任何道理,她不需要听他解释什么。 她已经原谅他了。 谢大笨蛋太笨了,这么笨的人怎么会害她呢? 他得和桑大人、阿娘、阿姐他们坐一桌儿。 漫无目的走了一会儿,桑觅寻了一块低矮的石墩坐了下来,她扯着衣裳擦了擦嘴角残留的血迹,来回擦了好多遍,嘴里还是有股淡淡的血腥味。 桑觅不知道谢择弈的血是不是有毒,总是藏着一股甜甜的滋味,她潦草地擦了擦手,鬼使神差地将自己的手掌放在嘴里啃了起来。 舔了一会儿后,她试着咬了几口,吸出几颗血珠,尝在嘴里却寡淡无味,全然不似他的手、不似他的血。 桑觅看着手背上愈合的伤口,昏昏沉沉的脑子里,又想起了谢择弈烧她家信的事情。 他坏透了,不让阿姐和自己联系。 可他给她咬啊…… 他欺骗她,真该碎尸万段。 可他给她咬啊…… 千思万绪,汇成一句——可他是谢择弈。 只要是他,就可以相信。 桑觅嘬了嘬自己的手,心口酸酸的,忽然不知道,要怎么去面对一个被自己相信的谢择弈了。 她闷闷地拢着腿,静静呆了许久,随之又翻起了皱巴巴的残信来看,只是上面写的东西,她有点儿看不懂,阿姐和阿娘好像要给她黄金。 好好的,给她黄金干什么呢? 桑觅将残信小心地摊开又折好,收进怀里。 “小姐?你在这里干嘛?” 身后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女声。 桑觅一转头,看见了碧珠和踱着步的狸花猫。 碧珠俯身凑近,眼尖地瞧见了她染血的衣袖,顿时一脸担忧:“小姐,你衣裳上面有血呀!” 桑觅愣愣地摇头:“这不是我的,我没事……” 碧珠满脸狐疑地打量着她。 “可是,可是你的脸好红……” 桑觅摸了摸自己的脸蛋,不明所以。 碧珠以为她生了病,关切地上前来,用手心探了探她的额头:“奇怪,也没发烧呢……” 桑觅打开她的手,指了指一旁的小石墩。 “来,碧珠,坐。” “奴婢谢小姐赐座!” 碧珠煞有其事地应着,坐在桑觅身边,轻轻拉了拉她沾血的衣袖,确认她手臂无伤之后才算放心。 “碧珠,如果有人骗了你,你怎么办?” “骗我?骗我什么?” “不知道,可能……可能是黄金,就说他如果骗你黄金的话,你怎么办……” “骗我黄金?” “嗯。” “那骗了就骗了咯!” “?” “人生在世,活得开心就好嘛!” “你认真的吗?” 桑觅微微瞪大眼睛看向碧珠。 碧珠俏皮地笑着,回道:“是呀,奴婢又没有黄金,所以骗了就骗了吧!骗我黄金可以,骗我银子就不行啦,毕竟奴婢我真有一点银子!” 桑觅目瞪口呆地听着,似懂非懂的样子,脑中来回反复着那句——骗了就骗了吧。毛茸茸的小狸花猫缓慢地踱着步,来到桑觅脚边,抬着下巴蹭着她的脚踝,微妙的温热自脚踝传到她的心口。 第162章 那好叭 骗了就骗了吧…… 桑觅将小猫拎了起来,隐隐感觉到它又胖了几两肉。 她暗暗呢喃着那句话,双臂拢着小猫抱在怀里,懒得再理会碧珠的念叨,同小猫一起起身,回头去找谢择弈。 …… 此时的谢择弈懊恼非常。 他要如何去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呢? 他要如何才能让她明白不可贸然暴露自身呢? 长生花、不老药…… 望京于她,乃是是非之地。 他私心只希望,她离那地方远远的。 谢择弈在空荡荡的书房呆立许久,恍惚地转头,才发现书案上有一个盒子,他颤巍巍地抬了抬带着血痕与压印的右手,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双男人的靴子,鞋底纳得很厚,几处又拆又补,靴子上端绣着粗糙简陋的银色纹样,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 然而这是谁的手笔,已是不言自明。 谢择弈将这双靴子捧在怀里,背靠着书案后的长椅,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带伤的右手有些无所适从,只怕未干的血迹弄脏怀里的珍宝。 他左手指腹摩挲着黑色布面上的银色丝线,一想到这是她一针一针亲手绣出来的,就心口发疼,鼻头泛酸,清润的眼眸难以自控地染上细微的红血丝。 觅儿为他付出了这么多。 他却…… 谢择弈闭了闭眼睛。 耳边回响起了早已遗忘的熟悉话语。 ——你是主家嫡系。 ——你生来与他们不同。 ——你关心贱民的死作甚? ——奴仆碰过的东西都脏。 ——破落寒门,不配与我们结交。 ——耀谢家门楣是你职责所在。 ——你读书识字,是为开仕途,平步青云。 ——谢家如今满门人杰,岂可居于二流? ——少和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你这不孝子。 从小到大,谢择弈所受教导莫不如此,表面上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其中有几分真情呢?当初,在京畿险些丧命时,他就该看清楚了。 世间争权夺利永无止息,功名利禄尽是愁,唯有觅儿,始终睁着那一双率真纯粹,天真无邪的眼睛,谢择弈曾以为,他能在那双眼睛里,抓住这世间最大的幸福。 然而…… 他惹她生气了。 眼底的微光忽然暗淡下去,谢择弈的眼角隐隐发发颤,他艰难地睁开眼,熟悉的人影映入一片通红的眼眸中。 “觅儿?” 桑觅抱着小狸花猫,轻手轻脚地来到了他面前,她略显好奇地打量着他如今颓丧的模样,古怪地瞥了瞥他怀里的那双靴子。 她困惑道:“你眼睛好红。” “觅儿。” 谢择弈动了动身子,伸出左手。 指尖轻轻勾住了她的衣裳。 “不要离开我……” 桑觅不由得一阵失神。 小狸花猫趁机从她怀里跳脱出去,蹦到了地上。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才想起来回话。 “我没离开。” 她其实只是因为咬了他一口,自己有点方寸大乱了,也不知道是他的血有毒还是他的肉有毒。 谢择弈放开怀里的靴子,失魂落魄地伸手抱她:“我可以解释的,我都可以解释,你别生我气好不好?” “那你快解释吧。” 桑觅乖顺地靠过来,同他一起坐在了地上。 她看了一眼他那只有点血淋淋的右手,鬼使神差地说道:“你就,随便狡辩一下……” 谢择弈缓了缓神,面露无奈。 “我、我不能让你陷入危险的境地。” “我烧毁你的家信,只是不想见你又冲动行事,盈娘来信为你谋后路,不让你贸然回京,恰逢太子回朝,望京生变,可见桑家一定出事了,我不能让你在这种时候,看到那封信。” “我也没有非得隐瞒你的意思,欺骗非我本意,眼下我三哥正在望京,桑家那边我会让我三哥出手帮衬,觅儿你真的不用担心,至于钱庄的百两黄金,我怎么可能需要你的黄金呢?” 桑觅恍恍惚惚地听着。 太子回朝? 北方的战事有结果了吗? 貌似也打了不少时日。 钱庄?黄金? 纷乱的思绪,最终回到最重要的那一点。 桑家、出事了。 此时此刻,桑觅才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阿姐在信中要她去取黄金,好好的,为什么给她百两黄金。她是怕桑家倒了,再也没有娘家人能帮衬她。 “等等,”谢择弈还想继续往下说时,桑觅出声打断了他,“你说桑家出事了?” “……” 谢择弈哑然。 不知自己是否算聪明反被聪明误。 那封信真到了桑觅手中,她或许也未必能看出端倪,但对他来说,最稳妥的办法,仍是死死地瞒着她,直到一切风平浪静,他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歹毒地想过,没有桑家,觅儿的归处便只有他身边了。 多歹毒的隐瞒。 这隐瞒本就是他最大的罪过。 谢择弈动了动左手,暗暗抓着桑觅的衣裳不放。 桑觅想着残信的内容,理着脑中思绪,喃喃自语:“难怪,阿姐跟我说黄金,难怪、难怪你要烧那封信……他们需要我,原来桑大人他们需要我……” 轻喃着说完。 桑觅推了谢择弈一把,站起身。 “我要回家。” 谢择弈连忙抬手去拉她:“不可轻举妄动,桑家不会有事的,岳父大人他为官一贯老练通达,陛下对他其实很信任,而且我三哥在望京,若桑家当真有变,他不会坐视不管!” 桑觅固执地回道:“可我就是要回家。” 谁敢伤害桑大人他们,她就杀光那些人。 反正桑大人已经知道她是个坏家伙了。 谢择弈赶忙站了起来,抓住了她的胳膊。 “我陪你一起回去。” 桑觅不轻不重地甩开了他的手,闷闷地说:“你太慢了,马儿也太慢了,我一个人跑得很快。” 谢择弈有意换成还在渗血的右手,又抓了上来,颇有几分卖惨的意味,他一本正经地说道:“是,觅儿可以很快,然而,觅儿会迷路的。” “……” 桑觅简直无法反驳。 谢择弈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他明白过来,自己得调整心绪,换一些更巧妙的方式来应对她这个犟脑袋。 “你听我的好不好?” 桑觅瞧着他那只可怜巴巴的手,不禁有些自责惭愧,停了停后,半信半疑问道:“他们,真的不会有事吗?” 谢择弈满腹认真,哑着嗓子道:“你相信我,不会有事的,你担心他们,我便陪你回望京,但你回去之后也得听我的。” “……” 见桑觅若有所思不回话。 谢择弈试探着补充道:“算我求你?” “那好叭……” 桑觅勉为其难。 第163章 共同进退 饶是桑觅再担心,也没法立刻赶回望京。 夜里黑灯瞎火,几乎赶不了路。 谢择弈说,稍作安排明日清早便动身。 晚膳后,桑觅独自坐在梧桐院中老树旁一座小亭中。 很多属于过去的记忆,她早已记不太清楚。 只记得曾经的自己所处的世界冷冰冰的。 直到重新活过来,她身边多了这些人,世界才变得暖呼呼。 桑觅将那封烧了大半的家信看了又看,好半晌才恋恋不舍地收进怀里,不知不觉,又陷入长久的呆愣静默中。 不远处传来两个老嬷嬷的轻声交谈,她们提到谢兴旭之事与他那位乳娘的突然死亡,有所噤声,随即交代底下的婢女好生伺候,不得怠慢。 叮嘱完毕,两个婢女来到小亭边探身点灯,以待夜色来临。 少顷,又有人取了锦袍披在桑觅身上。 …… 谢择弈过来时,暮色渐沉,小院老树下灯火亮堂。 他清了清嗓子,屏退周遭的几个丫鬟婢女,挨着桑觅坐了下来。 右腿随之有意无意地往前伸了伸,挤着桑觅的小腿放到她面前去。 谢择弈盯着自己简陋粗糙的黑靴看,很是心满意足。 崭新的靴子,于他来说过分合脚。 桑觅幽幽回神,不懂他干嘛用腿挤自己。 她不咸不淡地瞥了一眼,默默地踢开了他的小腿。 男人貌似总是这样,偏爱叉开腿坐。 有点儿讨厌。 桑觅闷闷地出声道:“她们说,那个谢兴旭的父亲,舍身救过你大哥的命,谢兴旭是他的独苗。” “是有这么回事。” 谢择弈漫不经心地回着。 很快,又动了动自己的右腿,将其小心翼翼地挪到了桑觅面前。 桑觅微微蹙眉,往他那边挤了一下,与此同时又一脚将那碍眼的腿踢开。 “她们还说,他纵使纨绔,也谈不上招惹了多大的祸事,你对他说杀就杀,是寒家中各旁支之心,你大哥会很不高兴。” “她们说的很对,我大哥不会高兴。” 谢择弈低眉盯着自己的靴子看,不依不饶地又把腿放到了她面前去。 不待桑觅将他的腿踢回来,他反问道:“但我大哥他能把我怎么样?” 桑觅无话,对他一再把腿放过来这种行为摸不着头脑。 谢择弈动了动自己的靴尖,无所谓地说道:“那些惹我不高兴的人,我见一个杀一个,又能如何,我大哥再生气,他能把我一刀砍了吗?” 桑觅微惊:“你果然是个杀人魔。” “我杀人顶多被骂残暴无情,我大哥杀我那叫手足相残。” 谢择弈说完,再一次碰了碰她的小腿,提醒她看自己的脚。 桑觅略显不耐烦,索性一脚往他靴子上踢去。 “你干嘛呀?吊儿郎当的!” 说话就好好说话嘛! 干嘛一直挤自己? 他腿是抽筋了吗?完全静不下来? 谢择弈神色一紧,连忙挪脚躲开。 “觅儿不看看我的靴子吗?” “什么?” 桑觅不明就里。 谢择弈朝着自己的小腿使着眼色。 “觅儿看看。” 桑觅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 只一眼,她便脱口而出:“好丑。” “……” 谢择弈一阵哑然,很快反驳道:“不许说它丑。” “可是它就是有点丑……” 话到此处,桑觅自己打住了。 他脚上那双靴子,怎么看怎么熟悉。 桑觅不禁有些闪烁其辞:“好像,有点眼熟……” “是觅儿送给我的,我很喜欢。” 谢择弈意足地抱起她往自己腿上放。 简单包着布条的右手如往常一样搭在她腰间。 好像全然感觉不到疼。 桑觅瞥见他那只手,不由得视线闪躲,既不敢去看他的手,也不敢去看他的腿,没来由的一阵手足无措。 谢择弈怕她跑开,搂着她的身子不肯松手:“我已吩咐下去,一切准备妥当,咱们明日便出发,从此以后同甘共苦、共同进退,我总说觅儿不相信我,其实我也有错,有时候不肯去相信觅儿,很多事情我本该坦然相告。” 桑觅别开脸去,不让他看见自己古怪的神情。 未能懂得到底何谓同甘共苦、共同进退,只知道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好听得过分。 就这么静静地窝在他怀里,似有一道道温热的细流从心头淌过。 肉与骨都在沉默之中,染上了难以言喻的酥意。 桑觅神志恍惚间,谢择弈絮絮叨叨地说起了望京城传来的一些消息。 对朝堂局势毫无兴致的桑觅,只将那些话左边耳朵进,右边耳朵出。 待谢择弈说完,桑觅才压低了声音怯怯地开口。 “合脚吗?” 方才还在提望京的谢择弈微微怔了怔。 停顿片刻后,他什么也不答,倾身吻上她的唇角。 轻吻愈发深入,从蜻蜓点水化为难解的缠绵。 桑觅眼神迷离,下意识伸手,一把圈住了他的脖颈。 谢择弈掐紧怀中的腰身,虎口处的牙印牵起微妙的痛感,所有的血与疼,混杂着长吻掠来的甜,都将无声地汇入魂灵深处,变成无可止息的爱和念。 被吻得有点发晕的桑觅昏昏沉沉地摸到他的手,触到包扎的布条,瞬间清醒了几分。 她轻轻推开他,红着小脸紧张兮兮地去抓他的手腕。 “你手疼吗?” 谢择弈摇头。 他什么也不说,怎么都亲不够似的,作势又要吻她。 桑觅拍开了他的脸,带着几分惭愧自责,柔声说道:“我可以帮你治手,不会留疤的。” “我不要,我要留着。” 谢择弈断然拒绝了:“这可是觅儿留下的印记。” “……” 桑觅汗颜。 谢择弈勾唇浅笑。 “我是觅儿的人,不可被轻易丢下。” 桑觅微愣,回神的瞬间,竟无比认同他这番话。 留下标记,他就是自己的人了。 “好叭。” 她笑盈盈地捧起他那只被咬伤的手,大大地嘬了一口。 第164章 天一定是蓝的 晨雾未散。 桑觅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常服。 碧珠替她打理好简便的妆发,送她来到西侧靠街的大门前。 一想到桑觅此番回京不打算带着她,她忍不住就哭出了声来。 桑觅嫌弃地与她保持两步距离:“你别哭,锦泱说了,她会关照你的。” “小姐……你、你一定要早点回来啊……奴婢不能没有你呀……” 碧珠抹了抹眼泪,一边抽泣一边回话。 桑觅一脸的无动于衷。 “小棋它越来越胖,你不要老给它吃鱼了。” “呜呜呜呜呜……小姐……” “还有鸡肉,鸡肉也要减半。” “呜呜呜呜呜……小姐……” “我是要回家一趟,不是要死了。” 桑觅被她哭得有些不耐烦。 话到此处,碧珠噎了一口气。 她吸了吸鼻子,盯着哭红的眼睛认真说道:“小姐,别说这种晦气话!” “好了,我要走了。” 桑觅说。 门口院墙下,两名布衣小厮牵着一黑一白两匹马。 谢择弈领着过来相送的谢仁,正往这边来。 碧珠错身让开,远远的便福身行礼。 视线不经意地一转,一眼瞥见了谢择弈包着布条的右手。 “姑爷的手怎么了?” 桑觅没回话。 碧珠自顾自地好奇起来:“他怎么老是受伤?不是这里就是那里?他好像,一个脖子都莫名其妙伤两回——” “不要再偷偷给小棋吃鱼了!” 桑觅转头瞪了她一眼,倏然打断了她的啰嗦。 “呃、好嘞,奴婢记住了。” 碧珠有种被她凶了一顿的感觉。 桑觅没再理会她,往院墙外走去。 …… 谢择弈停步片刻,自谢仁手中接过自己的那柄剑,不咸不淡地交代了两句,很快出了门,来到一黑一白两匹骏马跟前。 两名布衣小厮恭顺地退下。 桑觅正在抚摸高大白马那长长的脸。 她转头去看谢择弈,见他已将佩剑利落地挂在腰间。桑觅记得这柄剑,正是那柄在他书房挂了很久不曾动过的慈让剑,与记忆中有所不同的是,两颗黑白两色的石头,被他改成了剑穗悬垂在剑柄上。 她送给他的东西…… 桑觅下意识地低头去看他的脚。 谢择弈有所会意,说道:“靴子我收起来了。” “我没说靴子。”桑觅连忙回道,视线一阵飘忽,落在了面前的长长马脸上,“我说的是……白马。” 谢择弈说:“觅儿喜欢白马。” “我是说这匹马真好看。” 桑觅顺着马儿的脸由上到下抚摸着,由衷说道。 “这匹白马叫玉麒麟,黑马叫墨麒麟,都是日行千里,夜走八百,耐力惊人,战场上亦可迅速穿梭奔驰的良驹。” 说话间,谢择弈看向桑觅:“还记得怎么骑马么?” 桑觅不以为意地扬了扬眉毛,挪动脚步,随即轻盈地翻身上马。 对她来说,跟马打交道,可比跟人打交道容易多了。 两骑出城,直向望京。 城外田里的小麦已进入返青期。 一眼望去如蚁点大小的农户们,正在田间劳作,给小麦浇返青水,追施返青肥。春末夏初,麦田里杂草也开始生长,农户们躬身割除杂草,以让麦子收成更好。 种地的人不会关心,繁华的望京城,是谁在当皇帝。 他们只关心,来年能收多少石粮食。 以及,自己的家小能不能吃饱饭。 桑觅遥遥望着不见边际的麦子,对于了却诸事后的朦胧未来,隐隐也有了某种期盼——待到桑大人他们不再需要她,平静地躺在无人问津的草地上,未尝不是一种幸福,倘若有个大笨蛋陪在她身边,那么天也一定是蓝的。 第165章 天家有变 三月十三、望京。 桑府。 重新铺陈过的花圃缀着星点斑斓。 今春的花儿开得远不如去年鲜艳。 桑夫人林巧儿端庄地站在一丛春花旁,隔着厚厚的高墙遥望远方,回忆往昔,多年前的自己,也曾在闺阁待嫁,对着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暗藏芳心,有幸与心许之人结为连理相知相敬,不知不觉竟已过去了这么多年。 想到如今桑家的命途多舛,林氏怅然的神情不由得染上几分憔悴沧桑。 她的丈夫…… “唉。” 林氏喟然长叹一声。 桑盈过来时,又听见母亲在唉声叹气。 她瞥了瞥母亲鬓边藏在乌发下的银丝,从丫鬟手中取了披肩拢在她身上。 “娘,保重身体,切勿忧思过度。” 林氏回头,看向一贯温婉的长女,温柔之中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没,为娘只是在想昨日的事情,为娘同几位命妇入宫求见皇后娘娘,已将你给的药材献上,也不知道,那药会不会有用,陛下这一病,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你爹他、他……” 说着,林氏的眼眶不禁又湿润了起来。 桑盈连忙宽慰道:“爹他一片忠心,一定会没事的。” 林氏黯然垂眸:“事已至此,谁能说得准呢?就算陛下痊愈,还他公道,可那狱里毕竟阴冷潮湿,哪里能好受得了?” 桑盈说道:“谢将军今日差人来回过话了,他在狱中已帮忙打点,也去探望过了,阿爹那边情况暂且还好。” “还好、还好谢将军仁善,桑谢两家这份姻亲关系,如今也算有所帮衬……” 林氏暗暗叹息,幽幽说着。 征北将军谢嶙峋是谢家三郎,眼下又有军功在身,且是个看情面的人,眼下若无这份关照,桑明容只怕是要在狱中,受着难捱的关押磋磨了。 事情突然变成这副模样,还得从北戎战事说起。 这北戎战事结束,太子明面上得胜回朝,打得北戎投降称臣,实则却是令本朝损兵折将,堂堂辅国大将军竟也因战事失利而被马踏而亡,东宫回京之日,整个望京秘而不宣,平头百姓对此一无所知,然而望京权贵子弟之间,早已流言传遍——一国储君,将仗打成这样,实在是颜面尽失,哪里还配得上做这东宫之主呢? 太子萧常肃重伤获救,回到望京之后,陛下当着众朝臣的面悲愤气恼,吐血晕厥,自此病榻议政。 紧接着便是崔皇后下懿旨,召梁王萧殊羽回京侍疾,左丞相张秉成领群臣于病榻前谏言,废太子。 以杨太傅为首的另一批人,反对在陛下病中商议废立储君这等国家大事,天下寒士代表段珩、刑部侍郎桑明容也在反对者之列。 这一场争论之后,天子彻底一病不起。 日前,梁王回京主持大局。 张丞相顺手便找了个办案不力的罪名,将反对废太子的代表人物桑明容给罢官下狱,而右丞相段珩涉及中饱私囊之案,也在停俸待勘之中。 自从桑明容入狱,原本反对废太子的朝廷命官,多有改弦易辙。 这其中深意已是不言而喻。 天家,怕是有变啊…… 狱中湿冷阴寒,桑夫人林氏哪里舍得让自己的丈夫受此委屈,与女儿桑盈商议一番后,纳了桑盈的主意,通过崔皇后,献药于病中的天子。 只要陛下龙体康健…… 他是断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忠心耿耿的桑明容,沦落狱中的,不管怎么说,桑明容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朝臣,多年来恪尽职守,少有纰漏,陛下只要不昏聩,断断不可能当真对他坐视不管吧? 桑盈回想起这连日来的变故,心里也是直打鼓。 鬼使神差中,便又想起了傻乎乎的妹妹。 她好像真有什么奇特的法子,能种出药效惊人的草株。 桑盈潜意识里,笃信着妹妹作为家中福星,能帮助整个桑家力挽狂澜。 正如她与母亲所考虑的那样,只要陛下康健,父亲也能安然无恙。 仿佛是一种母女间的心有灵犀。 此时的林氏,也正在想着次女桑觅。 “对了,觅儿可有回信?” 桑盈回神,柔声说道:“她远在青州,来往不便,回信哪有那么快,不过阿娘你别担心,我已叮嘱她,好生过好自己的日子,不必忧心望京娘家。” 林氏点头:“嗯,那就好,这种事情别让她知道了,否则那个傻孩子又要像上回一样闹腾,惹人笑话倒无妨,平白给夫家添乱,把自己的日子过砸了就不好了。” 桑盈苦笑:“她是这种性子,平日里看上去不怎么爱说话,什么都不爱折腾,可真要是急眼了,谁也拦不住。” 林氏想着十岁了还往自己被窝里钻的女儿,憔悴的面容上划过一抹浅淡的笑意:“觅儿她脑子驽钝,但本性纯良,佛祖和菩萨一定会保佑她的。” 桑盈回忆起妹妹,不由得叹息一声,道:“是啊,觅儿她心地良善,却也努力做着姐姐该做的事情,阿弟笑话她,她从不生气,紫玉纵使乖张了些,觅儿也对她多有包容,什么东西都先给紫玉,我出阁时常想,我走了之后,觅儿到底是有人作陪的,谁能料到,紫玉如今离家出走不知所踪呢?” “咱们家发生了太多事情了。” 林氏怅然间,再度隔着高墙望向远方。 那是她相守多年丈夫所在的方向。 桑盈说道:“阿娘,放宽心吧,朝中忠臣良将众多,纵使天家有变,阿爹他赤胆忠心,往后大概也会安然无恙的,只是要受些磋磨罢了,至于觅儿,觅儿她是有福之人,以后也必定会无忧无虑,平安顺遂。” 正所谓伴君如伴虎。 为人臣子的,哪有几个不受点挫折? 至于以办案不力为借口杀忠臣…… 明君大约是不会这么干的。 林氏也有所了然。 她缓缓回身,握住了桑盈的手掌:“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些时日,盈儿,你也受累了。” 桑盈捏了捏母亲的手掌,觉得有些发凉,正想着是不是要让后厨炖些补汤,花圃庭院外便传来了家仆一阵仓皇小跑的声音。 “夫人、夫人——” 家仆急匆匆地跑近。 远在十几步外一声声唤着。 不远处几个丫鬟赶忙拦住他。 林氏扫向家仆,略带几分斥责:“如此莽撞,像什么样子,老爷眼下不在家,你们难道就可以不懂规矩了吗?” “禀夫人……” 家仆躬身行礼,喘了两口气。 “是——二、二小姐回来了!” 此言一出,林氏与桑盈皆是为之一惊。 …… 前堂的桑觅身着一身轻便的浅碧衣裳,裁剪格外简单,少了几分女子罗裙线条,那张脸倒是一如既往的,既装着对周遭的好奇又满含出离的纯粹,杏眼水波凝人。 桑觅脸上不知道哪里弄来的脏污,灰扑扑的。 谢择弈同她一起,在前堂等候着。 他浑身上下看上去都干净许多,衣着齐整得体,唯有面上神情,浅藏着几分奔波赶路的风尘仆仆。 桑觅对于这种回到自己家,却因为礼数要像客人一样等候的做法,颇为不耐烦,但她还是耐着性子待了一会儿。 很快。 林氏领着桑盈匆匆赶来。 桑觅上前两步来到近前。 “阿娘。” 林氏又惊又喜,将她轻轻抱在怀里,热泪面庞滑过,径直滴到了她白皙的脖颈上。 “觅儿……” 桑觅在她怀里不自在地动了动,别扭地伸手去挠脖颈上被泪水烫到的地方。 林氏这才松开她。 继而用衣袖揩了揩眼泪。 “你怎么回来了?” 谢择弈上前来,温和有礼地说道:“是我带她回来的,日前得知我三哥回京,便打算赶回望京叙亲,正好也带觅儿来探望探望你们,我们进京时已听闻了岳父大人的事情,还请岳母不必忧心,岳父大人乃是朝廷肱骨之臣,不会轻易有事。” 林氏这下是既心安,又惶恐。 虽说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 然而谢择弈眼下并无无官身,若是能在桑明容的事情上出力也就罢,假若不能,自己这个女儿,可又要让人担心了——她这岂不是,在给夫家添麻烦? 林氏叹息。 “唉,觅儿她,定然是又让你费心了……” 谢择弈说:“岳母言重了。” 桑盈连忙搭话道:“如此也算好事,阿娘你别因此怪罪觅儿了。” 此时,紧挨着母亲林氏挠着自己脖子的桑觅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谢择弈说这么多,是为了将责任揽在他自己身上,免得阿娘与阿姐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