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时同长【养崽】》 第1章 婴儿蓝 残存的意志被唤醒。 万籁俱寂,唯余火焰毕毕剥剥,夹杂猎猎风声,耀武扬威般地在眼前闪烁,散发出硝烟和硫磺的味道。 他的鼻腔被沙尘攻陷,在剧烈咳嗽之后,吐出一口浓稠的黑血。 至此,世界的真实面目终于清晰呈现。 铅灰色的黎明无一丝悲悯,拒绝施舍光亮,冷漠地笼罩在战场之上。 嶙峋残骸、尖锐的棱角将手掌划破,血液沿凹槽蔓上一个残缺的纹路——一朵火红色的玫瑰。 他惊觉身侧静伫一人。 那人逆光而站,面容埋没在暗影中,似乎并无恶意,良久,开口问道: “值得吗,他们并不值得你救,也并不会因此感激你。” “……我不需要他们的感谢,于我而言 ,那些空泛的话语什么也不是。我会这么做,只是因为我应当如此。” 那人说:“跟我走吧,你是我最疼爱的孩子,理应享有此殊荣。” “跟你走?”青年无不讥诮:“跟一个脸都不愿意露出来的人,然后变成那种鬼样子?” 他长指一伸,冷冽的目光朝着某个方向看去,穿透浓烟,只见东方地平线上,浓腻的黑暗正逐渐覆没晨光。 那是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他们淹没熹微、了无声息,唯有轻微起伏的胸膛才能彰显他们活着的事实。 一张张惨白的面容毫无表情,失去了光彩的眼睛宛如劣质砂石,乍眼看去像是三流艺术家的、令人不悦的劣作。 “亲爱的,你应该知道,它们畏惧觉醒者强大的精神力,你和他们不一样。而我们是同类,我们生而该立于高天。” 那人在他面前展现出一派好脾气,温声说。 闻言,青年侧过头,倚靠在残骸上,挪动了下发麻的双腿,轻蔑一笑,像是听见什么好笑的笑话: “很遗憾先生,我身边站着的,只可能是为我所承认的同类。而他们——不合格。” 那人静静看了他一会,像是面对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就算你不愿接受这个结果,现在的你,都能做什么呢,大势已定、一局终了。不妨选择更好的一边,我知道,你其实并不喜欢人类。” “是的、是的,先生,准确地来说,是不喜欢,也不讨厌。” 青年纠正对方的言辞漏洞,他忽然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疲惫感,斜靠在废墟上,异常散漫: “您想成为赢家的前提,得是我承认这个结果。” 那人叹息:“很遗憾,不管你是否承认,孩子,尘埃落定。即使你不愿承认,又能如何。” 青年笑了下,缓缓地张开双眼。只见他那双本该是天空色的双眼,如今竟绽放着鸢尾花一般的色泽。 “不过推倒重来罢了。” 静止,静止,万籁俱寂。太阳停止升起,黑暗停止蔓延,浓黑的焦土蓦然阖眼。 。 七月的太阳开始变得毒辣,好在抚育中心的绿化做得不错。 哪怕站在道路上,也能得以荫蔽,浓荫缠绕着从繁叶的缝隙漏下来的光丝,晃啊晃,像是幼儿的摇篮床。 年轻人的上下眼皮被晃得直打架。他才入职不久,只能做做待人接物的杂活儿。 往常么,自然是不乐意,但今天的来客很特殊,是他和另几位同行扯了好久才争取来的机会。 烫手的路面把空气烘焙得膨胀,让人喘不上气,最后一丝意志沉沉浮浮,马上滑落到睡眠的深渊之际,他要等的人可算到了。 “确认完毕,请进,诺里卡先生。”他确认完身份信息,抬眼看向对面的人。 这位大人物出现在荧幕中时,总是穿着正式的军礼服,缀满勋章、流苏与织金缎带,站在帝国的权利中心,冷漠地俯瞰。 但现在,这大人物可是面对面地站在自己的身前! 想到这,年轻人不禁又一阵心潮澎湃,他心道:老子可真牛掰,回去以后得和别人炫耀炫耀。 温德尔·诺里卡,帝国的白玫瑰上将有一副好相貌,神色淡漠,但并不倨傲。 他点了点头:“劳烦。” “您太客气了。” 温德尔轻轻颔首,跟在年轻人身后走入了抚育中心的大门。 他在军部任职,昨日接到了抚育中心发来的消息,声称他之前委托给抚育中心的孩子已经发育完成,可以挑个时间来把他接走。 前来接应的工作人员笑眯眯地说:“您来得太及时啦,那个小家伙刚刚出生,像个小天使一样。” 假的。其实他根本没来得及仔细瞅瞅崽子,只是按照流程浅浅地安慰一下新手父母。 毕竟对于大多数父母来说,虽然避免了直面自然出生的孩子们在出生时皱皱巴巴的丑态,但毕竟…… 说白了,爹妈和娃还不熟。 老天似乎是为了和他作对,旁边恰巧路过一个抱着孩子的女士,她的孩子正在她怀里发出嚎哭声。 温德尔侧目。 魔音绕耳中,工作人员露出个微妙的迷之笑容。 那位女士带着孩子已经走出几十米远,但婴儿尖利的哭嚎还是刺穿空气,精准地扎进脑仁里,不亚于一款高功率豆浆机在搅和脑浆。 抚育中心的墙壁是软乎乎的米白色,上面涂着各种各样的卡通图案,全都是憨态可掬的小动物。 这里面的孩子是什么感觉,暂且不知,但这墙壁的设计师一定富有童心。 工作人员带着温德尔顺着这令人眼花缭乱的墙壁走了一阵,最后停步于某扇门前。 他轻手轻脚地推开门,房间里静悄悄的,一位医生正在检测着情况。 医生见温德尔进来,流露出欣喜之色,低声说:“一切都好,诺里卡先生,恭喜您,您拥有了一个健康可爱的小家伙。” 温德尔走向房间中央的休眠仓,皮质的军靴叩在铺着地毯地面上发出阵阵闷响。 他低头看去,透明的罩子里,小小的幼儿睡得脸蛋红红,恬静的睡容让温德尔想到秋季清晨挂在树梢的苹果。 工作人员和医生也都注视着这个小宝宝,明明都是单身人士,却也忍不住露出慈爱的微笑。 温德尔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医生转头抱来一个大盒子,里面装着各种各样的幼儿用品,奶瓶、奶嘴、营养液一应俱全。 医生啰里吧嗦地交代注意事项:“……总之,请您千万不要忘记每日给孩子摄入营养液的,抚育员会进行定期回访。” 温德尔仍是那副冷淡的神色。 谁知道他听进去多少,但也不会有哪个家伙敢问出声。 温德尔出身大贵族——早早便进入了第一军校,凭借过硬的实力,时至今日已坐到了上将的位置。 满身荣光皆是由他在前线十余年的厮杀堆砌。 温德尔的出身致使礼仪与优雅成为他灵魂的一部分,在前线的那些岁月并没有令他改变分毫。 像少年时那般,他如今依旧冰冷而美丽。 医生感叹,将手里酣眠着幼儿的迷你保护仓递给温德尔。 温德尔抱着这个颇有分量的保护舱毫不费力,圆滚滚的笨重舱体倒是衬得这位上将越发高挑。 工作人员一直送他们登上飞行器。 跟随温德尔一起来到抚育中心的老管家正在飞行器旁等候。 她见温德尔出来,上前一步接过抚育员手里的箱子,随后不禁看向保护舱—— 里面白白胖胖的幼儿正睡得吐泡泡。 这还要得益于温德尔的脚步稳健,几乎没有让保护舱产生任何的颠簸。 老管家温和地笑了笑,替他们打开飞行器的门。 “请进,大人,那我们便回去吧,家主他们已等候多时了。” 温德尔的兄长,现任的诺里卡家族掌权人——迪兰,正慢条斯理地跟管家吩咐着什么,话说一半,就听外面阵阵喧哗。 不过片刻,一群黑压压的身影簇拥着温德尔“呼啦”一下从门外涌进来,迪兰似乎听见了可怜的木质大门发出了哀鸣声。 诺里卡庄园里的佣人不多,但全都是忠心耿耿的旧人,此刻全部都聚集在这里庆贺新成员的诞生。 他心知是弟弟带着孩子回来了,于是披了件外套走进大厅。 第2章 诺亚 迪兰第一眼便是看向温德尔怀里的保护仓。 “这小家伙长着和你一样的蓝眼睛,真漂亮。” 蓝眼睛? 温德尔慢半拍地低头,果不其然对上一双圆溜溜的蓝眼睛。幼儿的双眼还很干净,没有蒙上任何阴霾。 这个小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的,竟然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 小家伙本来正好奇地打量着他们,见到温德尔终于注意到他,也没有像正常幼儿那样嚎啕大哭,反而是朝温德尔伸出胳膊,似乎是想要碰一碰他。 肉乎乎的小手却只落在了冰冷的罩子上。 这种奇异的温度对于刚刚出生、开始接触世界的幼崽来说,相当惊奇。 他胡乱“啊”了一声,瞪圆了双眼。 周围一圈人的心瞬间就被攻陷,只有温德尔,还是那个样子。 迪兰笑了,他伸出手指,隔着罩子和里面的小宝宝互动,他的手指移动到哪里,小家伙也摇晃着双臂去捉。 小家伙被逗弄了也不恼,对此最大的抗议就是怎么哄也不肯动了。 迪兰做出评价:“谢天谢地,是一个脾气很好的小家伙,至少目前看来。” 温德尔见幼儿有点想出来的样子,便抱着他往自己的卧室走去。 意味着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温德尔将会失去他珍贵的、独自安眠的时间。 诺里卡的家庭医生早就严阵以待,在得知温德尔带着小公子回来的时候,扛起医疗箱匆忙赶来。 保护仓里的温度是设定好的,温德尔打开罩子的那一瞬间,氤氲着隐隐甜香气的暖意扑面而来,白嫩嫩的小团子躺在里边,就像是颗新鲜出炉的鲜奶包。 他本想把幼儿抱出来,但当他的指尖触及小家伙柔软的身体时,就不敢再动。 上将的双手习惯了冰冷的金属,但却苦手于柔软的生命。 他的体温偏低,放在幼儿的身上很有存在感,小家伙抓着温德尔的指尖就往嘴里送。 温德尔在这个时候才显现出几分作为父亲的笨拙感,他僵着指尖,一动也不动。 他此时的姿势颇有些狼狈,垂着头,长发滑落到摇篮床里。 幸好医生扛着他的医疗箱及时赶来,见状道:“啊呀,这是饿了吧。” 他说着,从箱子里抽出一支奶瓶,在小家伙眼前晃了晃,见他伸手去抓,温德尔的手指才得以释放。 温德尔活动了下手指:“他到现在一直都没有哭。” 医生闻言,下意识低头看去,好半晌才找回声音:“那真是不得了——”他说着,脸上露出狂热的神情: “幼儿们遵循生存本能行动,就像在母体中时,他们天生懂得如何掠夺更多的养分,精神力也天生就能让人类感知这个世界。” “这种感知取决于精神力的强弱,精神力等级越高,感知力越强,且在一定程度上能突破物质的局限。” 精神力越强的孩子能感知到的也就越多,比如周围生物体的散发的气息,人们的善意或许让他感到安心。” “总之,恭喜温德尔大人!这位小公子长大后极有可能会继承您的天赋,成为珍贵的觉醒者!” 相较于医生的狂喜,温德尔则是冷漠得过分,他静默的站立了一会,盯着摇篮里的幼儿,忽而偏头看向医生。 “我记得,你在这里工作已经十多年了,是吧?” 温德尔说话的语调轻缓,就像是在寒暄,但那种上位者的从容却瞬间令医生噤若寒蝉。 “哈哈。”他干笑两声:“这还要多亏于家主的赏识,给了我一个发挥才能的机会。” “这个孩子”温德尔用指尖点去幼儿嘴巴边的奶渍,温声道:“我希望他与众人无异。” 他说着,微微侧过脸。 明明他的眼神还落在幼儿的脸上,并没有正眼瞧他,医生却总觉得有刀子抵在喉舌边,他只能道:“是的、是的,大人,您的小公子自然是普通人。” 温德尔随便应答了声。 医生如释重负,忙不迭地逃出房间。 欧文将医生匆忙之间忘记合上的门重新关紧,转头看向雪松一般孤直的温德尔。 “欧文,让他忘了吧。” “是。” 欧文完全能够理解温德尔。他跟随温德尔长达十余年,这漫长的时间足以让他了解到温德尔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位出身贵族的上将,他的外表看似比极地的海洋还要冰冷,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温德尔灵魂的温度不逊色于任何人。 —— 在这个孩子被接回来没多久,他拥有了自己的名字。 叫做诺亚。 温德尔虽然看着很冷淡,但他其实也很欣喜于这个孩子的到来。迪兰想。不然也不会起这么个名字。 不算多么罕见,但寓意极好。 夜晚的时候,温德尔本想把诺亚放到自己床边的摇篮床里,但这个小东西白天睡得太足,一双水漉漉的眼睛在黑暗中迸出不容忽视的光芒。 他两只手扒着护栏,眼睛盯着温德尔,一动不动,就像是准备玩扑咬游戏的小猫。 温德尔沉默很久,以为过一会,没人采理,这孩子就会消停下来。 但事与愿违,小孩子总是有一种奇怪的执拗。他蓝色的眼睛扑闪扑闪,怎么也不肯合上,缀在黑夜里就像是夜空里的两颗星星。 一刻钟后,温德尔不得不在这强烈的注视中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不安分的小东西。 诺亚丝毫没有扰人清梦的自觉,在老父亲的凝视下抬头报以无辜的眼神,他咧着嘴巴笑,嘴边挂着一点可疑的晶莹。 温德尔妥协了,弯腰抱起他。 诺亚把两条胖乎乎的胳膊环上他的肩颈,很是自来熟,和认识不久的父亲贴贴脸蛋。 温德尔托着他,在原地站了许久,他并没有什么带孩子的经验,对于他来说,诺亚的到来本并不处于他的计划内。 准确地说,在保育中心并不是他与诺亚的第一次见面。 诺亚最初被邮寄公司匿名送到军部门口的时候,还是个被装在抚育仓里的胚胎。 那个时候还引发一阵兵荒马乱,所有人都以为这庞然大物是针对温德尔上将的恐怖袭击。 直到温德尔亲自出面,用精神力探查过后才平息事态。 诺亚黏黏糊糊地挨着温德尔,也不管他是不是僵硬着手臂硌得自己屁股痛,只要温德尔想要把他放下,他就开始阿巴阿巴地试图用婴儿语和人讲道理。 温德尔被他磨得没办法,只能试探着放出一些精神力,和诺亚还很微弱的精神力接触,想要弄明白他想做什么。 不过诺亚才刚出生,尚未形成让人读懂的思维。温德尔只隐隐觉得他很亢奋。 他们大眼瞪小眼好一会,最终温德尔妥协了,抱着幼儿躺在大床上。哪怕诺亚像条毛毛虫一样不老实,他还是闭着眼睛,不动如山。 因为他的精神力反馈清楚地告诉他,这个孩子并没有任何身体上的不适,只是在单纯地折腾。 第3章 天空倒影 温德尔能感觉得到,诺亚在他身上动来动去,时不时还要伸直腿,狠狠踹他一脚。 累了就嘬几口奶瓶,哼哧哼哧的,直到半夜才渐渐没了动静。 他无声叹气,轻轻把横在他腰侧的诺亚抱起来,调整了个姿势,盖好小被子。 次日清晨,家里的厨师早早便起来布置好早点,摆满长款餐桌。 餐桌中间的花瓶里也换上了清晨修剪下来的花枝,白玫瑰厚嫩的花瓣间还藏着露水,在光线的照射下像是嵌着透明的白水晶。 迪兰照常等着温德尔下来用餐,当他看清温德尔的模样时,他先是整理了下表情,可最后还是没憋住,直接笑出了声。 温德尔瞥他一眼,不但没有止住兄长的嘲笑,反而引来了更放肆的笑声。 满脸倦色,上将抱着孩子下楼,白色的衬衫也被抓得皱皱巴巴。 温文尔雅的诺里卡公爵戏谑开口:“昨晚睡得好吗,温德尔?” 温德尔没吭声,被迪兰一问,他突然想到了今天早上的情形。 他是被诺亚一屁股坐醒的。 不知是何缘故,他昨夜噩梦连连,累得像是在战场上打了十年仗。 梦的碎片纷杂地彼此交织,使其毫无逻辑性可言,见过的、未曾见过的杂糅到一起,汇聚成无法言说的混乱,这些充斥着硝烟气息的残片几乎在凌迟他。 最后,他梦见自己停步于某座墓碑前,向那灰白色的石头献上了一束沾着露水的花。 冰冷的墓碑无言地伫立在泥泞的土中,它苍白而讥讽,似要把人的心灵也压入死亡的地狱下。 ——温德尔骤然被一股窒息感惊醒。 他挣扎着醒来,就发现诺亚坐在他的胸口上,撅着屁股,背对着他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顺着窗帘悄悄溜进来的晨光温柔的飘荡在小诺亚的身边,他慢吞吞地转过身,把掰不开的奶瓶塞到温德尔的掌心里。 小诺亚稚嫩的面容忽而使温德尔宁静下来,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之感。 “孩子嘛,精力旺盛很正常。”迪兰给弟弟支招: “别让他在白天睡那么多就行,池月今天会带着科伦汀和丝黛尔回来,他们一定很乐意陪小诺亚玩,毕竟他那么可爱。” 他说着,转头看向正在被欧文喂着辅食的诺亚,笑眯眯地问:“对不对,小诺亚?” 池月是迪兰的夫人,两个人结婚多年,感情和睦,孕育了科伦汀和丝黛尔两个孩子。 现在正值盛夏,孩子们也开始了他们的暑假,于是池月便带着两个孩子出去旅游,得知家庭内新增了位新成员,他们商量之后决定临时返航。 小诺亚兴高采烈地“啊”一声,用攥成拳头的小手锤了两下桌子。 “乖宝宝,看来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温德尔职务在身,不可能随时将诺亚带在身边照顾,迪兰这些话使他安心许多。 欧文把扭来扭去、试图挣脱幼儿桌椅的诺亚拔出来:“请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小公子的。” 对于众人来说,用过早餐之后,才是忙碌一天的开始。 迪兰去会见来访的客人,而温德尔也在假期结束之后换上一身军装,准备回去复职,却没成想这套司空见惯的流程里,今天却突然多出一只拦路的小老虎。 欧文,诺亚,温德尔,这2.5个人以一种奇异的姿势僵持在诺里卡家族富丽堂皇的门庭下。 当池月带着她的一对儿女回来时便看到这一幕,她稍稍思索,便晓得夹在两个大人中间那小家伙就是温德尔带回来的孩子。 诺亚抓着温德尔的袖子不肯放手,每当两个大人试图分开距离,他就开始张开嘴巴哇哇哭叫。 从军部来接温德尔的副官把头探出飞行器看热闹。 池月有些好笑地看着他们,亲手养大两个孩子的她对这种小场面相当熟悉。 她拿出了为小诺亚准备好的礼物,当然,原本打算再正式些送给这个小宝宝的,但面对这个情形,还是早点拿出来。 这是一个做工精巧迷你音乐盒,上方是透明的水晶球,里面有只圆圆胖胖的小绵羊,站在花丛里,只要拨弄音乐盒,这只小绵羊就会开始跳一支憨态可掬的舞蹈。 诺亚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过去,趁着这当儿,池月给温德尔使了个眼色,让他赶紧走。 温德尔迟疑一瞬,轻轻捏了下诺亚的手当做告别,便转身朝着飞行器方向走去。 嬉皮笑脸的副官立马正色。 诺亚摆弄了一小会音乐盒,抬头却发现温德尔没了,他懵懵然地发了会呆。 诺亚缓缓张开嘴巴,“啊——” “呜哇——呜哇——呜哇——” 迪兰的长子科伦汀眼疾手快,从母亲身后探出头来,手掌捂住他的嘴巴又挪开,重复好几次,诺亚毫无灵魂的干嚎就变成了呜哇呜哇的警笛。 这个手段大哥哥科伦汀很熟练,因为他在自己的妹妹丝黛尔身上使用过无数次。 他用最平静的声音嘲笑:“快看,妈妈,弟弟哭起来的嘴巴像黑洞。” 池月:“……” 诺亚被自己变调的哭声吓到,凝滞了一会,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听懂了科伦汀的嘲笑,再次张开嘴时,哭声变得真情实意了许多。 欧文头大如斗。晃了又晃,好一会才让这小东西的哭声渐歇。 好在科伦汀只是表现得不靠谱,其实他在照顾弟弟妹妹这方面颇为耐心。 而内敛含蓄的丝黛尔表现得很克制,只是眼神亮晶晶地摸过几次弟弟的脚丫。 兄妹二人主动揽下照顾弟弟并且顺带充当玩伴的职责。 池月很乐意见到他们的责任心,于是欣然答应,并拜托老管家关照他们。 有老管家和欧文在,这几个孩子只要不把天给捅漏,在诺里卡庄园里出不了什么问题。 “今天的天气很棒,我想后花园的湖泊会很漂亮,我们为什么不去那里看看呢?”丝黛尔提议说。 诺里卡的后花园闻名遐迩,据说里面有一汪被誉为“天空的倒影”的湖泊,湖泊的四周蔓生着蜿蜒环绕的鸢尾回廊,交织在一座座玻璃花房和喷泉之间。 若是逢上佳时,或者还能有幸一见那据说可以吞没夜晚的白玫瑰领地。 只有诺里卡家族的人才知道,他们每年投入在后花园的时间、精力和金钱到底有多少。 毕竟环境好,就意味着总有各种各样的来自大自然的不速之客。包括但不限于会吓哭丝黛尔的害虫。 科伦汀自然不会让妹妹失望:“那我们可以带些果汁和三明治……还有小诺亚的奶瓶……” 欧文带来了诺亚的婴儿车,他和老管家不远不近地缀在几个孩子的身后。 既不会扰了他们的兴致,又能在有什么问题的时候及时冲上去。 诺亚坐在婴儿车里,仰着脸蛋,像个骄傲的国王在视察领土,他左边指指,右边指指,他的哥哥姐姐就好脾气地推着小车过去。 他们在中途还遇见了结束会面的迪兰,兄妹两个从父亲那里得到了两份巴掌大的糖果口袋。 小小的诺亚被掐了把脸蛋,什么也没得到,却在光秃秃的脑门上落了一片花。 第4章 我的小熊 温德尔放下手中的文件,他身边的副官见状,凑上前来问:“上将,一会能否耽误您一点时间?” 他忽然想起温德尔最讨厌做事拖拖拉拉、不入正题的人,于是加快语气,飞速补完后半句: “我想为我的女儿带份生日礼物回去,我已经提前打好招呼了,路过的时候我到店里拿走就好。” 温德尔知道副官的女儿,他也见过她的照片——上次副官在执行任务的途中不幸负伤,躺在医疗床上鬼哭狼嚎递让自己转交遗书时,上面附带的。 他在非公务时间里对待下属还是很宽容的,他想了一下,从桌子旁边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里面装着块品色上好的祖母绿宝石。 他记得那个小女孩长着森林色的眼睛。 “祝她生日快乐,这是礼物。” 副官傻眼,他想说自己不是想骗礼物,但又感觉没必要,因为温德尔是真心的。更重要的是——温德尔不见得会有那闲心乐意和他推辞两下。 他真心实意地说:“谢谢您,上将,我还愿意跟着您干一百年。” 当然,活不活得上一百年再另说。不出意外的话,星际人民的一百年还是蛮容易的。 副官要去的地方是个礼品店,礼品店的门上挂着冗杂的毛绒玩偶和永生花簇,斑斓的色彩和繁多的花样吸引来一只只探头探脑的人类幼崽,附赠拿孩子没辙的大人。 温德尔侧头通过窗户向外看,目光不由自主地被橱窗里的一只小熊玩偶吸引过去。 诺亚每天都会长大一点,原本光秃秃的脑门上长出了小卷毛,还喜欢用圆圆的鼻头去到处拱人。 这只棕色的卷毛小熊,同样拥有一对圆滚滚的蓝眼睛,和水润的圆鼻头。 温德尔多看了两秒,放在腿上的手指不自觉地轻点膝盖。 这时有个小女孩从店里走出来,她牵着妈妈的手,提着购物袋,一蹦一跳地踏着小皮鞋,十分快乐的样子。 小孩子的快乐真的很简单。 他最近在上班的时候偶尔会接到来自欧文发来的照片,都是关于诺亚的。 即使有科伦汀和丝黛尔的陪伴,这个小小的幼儿偶尔还是会呈现出一种没精打采的状态——那是温德尔陪在他身边时未曾见过的。 温德尔拉开门,走出飞行器。 “嘶——”不知是谁率先发现了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往来熙攘的人群就像是被按下某种开关,引发一瞬间的寂静,随即这种寂静便化作点燃人群的引线。 太多人一起说话的时候,是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的,传到温德尔的耳朵里,大概只余下了嗡嗡嗡。 好在各位在场人士人均素质极高,虽然激动,也没有一窝蜂地涌上来造成交通堵塞。 可从四面八方伸来的摄像头还是使温德尔感到不适应。 购买一只玩偶这种小事,温德尔本可以委托副官帮他完成。 但当他想起总喜欢捧着那只音乐盒的诺亚,不知抱着怎样的一种心理,走出飞行器,驻足于粉色橱窗前。 在副官和店员诧异的注视中,他指了下货架上的玩偶。棕色的小熊似乎在向所有人微笑。 …… 迪兰今天忙里偷闲,能够和池月与孩子们一起享用下午茶,温吞的阳光镀在人身上,要把那股懒劲都蒸发出来。 他翘着腿,在亲近的家人面前不再维持那端庄守礼的样子,手中摊着本书,他看几眼孩子们,又翻两页书。 几个孩子坐在旁边厚实的羊毛地毯上,科伦汀盘腿坐着,身上躺着一只胖团,四仰八叉地瘫成饼,时不时摸出奶瓶吧嗒两口。 科伦汀戳戳诺亚圆鼓鼓的小肚子:“宝宝,不可以睡了,你已经睡过很久了。” “没错,科伦汀,”迪兰从书页中抬头,笑着打趣他:“为了温德尔可怜的睡眠。” 池月说:“小家伙看着是个乖孩子,没想到晚上还闹人。” “这孩子乖不乖不知道,但一定很聪明。” 诺亚哼哼唧唧,被戳醒也不恼,假哭这招在科伦汀面前行不通,很显然他已经认识到了这一点。 他们的旁边放着一只有半个成年人那么高高的大箱子,丝黛尔在里面翻找着什么,几乎把半个身子都探进去。 这只箱子是用来存放科伦汀和丝黛尔幼年时的那些玩具的,诺亚年纪还小,丝黛尔打算挑一些合适他玩的。 玻璃弹珠肯定不行,也许会被误食;带着棱棱角角的积木也不行,万一戳到了眼睛怎么办;裁纸用的小剪刀更不用提。 丝黛尔苦恼地挑挑拣拣,最终只挑出了一辆玩具小车,和一个一捏就会吱吱叫的橡皮小人。 她有些傻眼地看着这两件略显寒怆的玩具,想了想,啪嗒啪嗒跑回自己的房间,再回来时手里捧着个布满彩绘的小皮球。 那是丝黛尔的宝贝,科伦汀也有一个一样的,是妈妈送给他们的,上面的彩绘由某种特殊矿石研磨而成的颜料绘制,放在阳光下的时候会闪闪发亮,像是流动的河水,所以说是艺术品也不为过。 “丝黛尔,”科伦汀抬头问:“那不是你最喜欢的玩具吗?” “我还有很多玩具,但是弟弟没有……” 科伦汀歪着头看了妹妹一会,说“那把我的送给诺亚吧,这个你自己留着。” 丝黛尔犹豫着没应声。 有人摸了摸他们挨在一起的脑袋。 “不需要。”温德尔平静地说,“既然是宝贝,那就收好。” 丝黛尔很惊喜,小声地喊:“叔叔,你回来啦!” 温德尔的到来使诺亚眯成一条线的眼睛陡然变成圆形。 这个胖团子在科伦汀的怀里原地化身弹力球,弹射起步,一头撞上温德尔的胸膛。 温德尔伸手缓冲了下诺亚没轻没重的力道,防止他把自己撞哭。 随后揽住诺亚,顺势坐到丝黛尔的身边,他支着右腿,能让诺亚靠着他坐,另一只手则提出一个用鹅黄色缎带缠着的礼盒,放到诺亚的身前。 三颗脑袋凑了过去,两个略大的——科伦汀和丝黛尔的脑袋,另一小颗脑袋则长着层稀薄的小卷毛。 第5章 叶子 “是叔叔送给诺亚的礼物。” “噢——”迪兰把书下移,露出对弯弯的、有点促狭的眼睛:“是礼物啊,温德尔,有没有哥哥的份?” 公爵隐隐的恶趣味在此刻冒出了恶魔尖尖,温德尔全然当做没有听见。 他垂着眼,浑身卸下力道,显出难得的闲适姿态,瞧着竟有点温柔,很有耐心地看着诺亚拆礼物盒子。 诺亚对着这个盒子左摸摸,右摸摸,他不知道要怎么打开,但身边的大人们并没有想要帮忙的想法。 最后或许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他薅住一根翘在外面的绸带,使出吃奶的劲,哗啦啦—— 绑着礼物盒的缎带瞬间天女散花,连带着礼物盒的盖子都掀开一点,这个由温德尔带回来的礼物终于露出庐山一角。 “噢——!” 诺亚两只手握着小熊,高高地把它举过头顶。 池月和迪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瞧着诺亚高兴的样子,池月不禁默默摸摸他头毛稀薄、显得有点秃秃的脑袋。 “这只小熊好像诺亚。”丝黛尔敏锐地察觉到重点。 收获了新礼物的小弹力球又开始不安分起来,他一头撞到温德尔的胸膛上。 池月看着这对父子,不知怎的,记忆忽然顺着时间的脉络飘忽到很久以前,久远到她最初通过迪兰认识温德尔的时候。 那时的温德尔便已经名声大噪了,因其出身于以白玫瑰为家徽的诺里卡家族,就被人们称作是帝国的白玫瑰。 许多人并不认可这个称呼,认为它过于柔弱,折辱了战功赫赫的温德尔,其实并不然,见过温德尔的人都不会认可这种观点。 强大是可以依托许多种形式存在的,它可以是健壮的,也可以是美丽的。 诺里卡家族的白玫瑰家徽始于一场漫长的盟约。 据说在漂泊时期,一场瘟疫过后,人类中的小部分渐渐开始精神力觉醒,这些觉醒者们自发地聚集到一起,向领袖请命,作为探索新家园的先锋军进行远征。 最初的诺里卡也是其中之一,他作为第一军的领导者,在远征前夕向他的恋人、也就是当时的人类领袖,献上了一枝白玫瑰。 那次的远征中的觉醒者们几乎全军覆没,其中也包括了那位诺里卡。 此等惨重的代价没有被辜负,人类因此发现了一颗宜居星球。他们逃离了宇宙群星之间的黑暗,再次站到阳光之下,土地之上。 人类文明正式迎来重生。 而那位人类的领袖痛失所爱,在带领人们踏上新家园的土地不久之后,郁郁而终。 双方的家族继承他们的夙愿,以白玫瑰为信物达成盟约,诺里卡家族辅佐着领袖家族,也就是如今的皇室,世代为人类的命运躬耕。 自此白玫瑰变成了诺里卡家族的家徽,象征着至高的理想,被人誉为帝国冠冕上的明珠。 如今的第一军校和第一军部则承袭当年第一远征军的荣誉,由温德尔管辖,坐落首都,直属中央。 觉醒们多多少少都会在外貌上产生异化,比如温德尔的银白发丝。他并不如多数军人那样强壮,反而被高挑的身形衬得清瘦。 大多数时候,他表现得不近人情,池月原本也是这么想的。那个时候温德尔身边还有几位友人,他们并不经常会面,但感情却十分牢固。 但时间就是这么不公平的东西,它怂恿着命运作梗,使美好易逝而痛苦长存。 随着友人的陆续离散,温德尔变得更加沉默,就像是走在悬崖边的人。 他本人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渐渐地将自己封存,在再一次变得坚固的同时,也失去了生命的颜色。 白玫瑰用一层一层的树脂将自己凝结成琥珀。 许多人都很担心他,大概是为了回应这些人的愿望,诺亚像一颗流星,从天而降,把那琥珀外壳砸出道裂隙来。 。 今天科伦汀和丝黛尔不在,他们在用过早餐后,跟着迪兰出门去了。 科伦汀和丝黛尔对诺亚白天的睡眠控制很有效,导致诺亚晚上一沾枕头就睡,温德尔总算没再憔悴地走出房间。 诺亚每天都有长大一点,胃口也与日俱增,抱着奶瓶咕嘟咕嘟,转眼就见底,偶尔还会可怜兮兮地抱着大人的手臂要一些别的食物。 做家长的,见到小孩子长势喜人,难免要逗一逗,比如迪兰,他早上亲昵地捏捏诺亚的脸蛋:“你是小猪仔吗?” 然后被温德尔提着后领拉走。 奶瓶空了之后,诺亚捏着两边的把手,学着大人们的仪态,满脸严肃地放下奶瓶。 其实还挺有温德尔那气质的,就是胖胖的圆脸皱起来像包子,完全破坏了这份优雅,只剩下好多点可爱在。 欧文帮他擦嘴,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有些走神,帮诺亚擦嘴巴的时候,擦着擦着就擦到了鼻子里。 诺亚吭哧吭哧两声,用手揉了揉鼻子。 “抱歉,小公子。” 诺亚拍拍他的手,表示很大度地原谅他。 欧文微微笑起来,他一本正经地回应说:“感谢您的谅解。” 自打上次和兄姐去过次花园后,诺亚三番五次就要缠着人去鸢尾回廊待一会,毕竟对于一个幼儿来讲,整日困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太过残酷。 他坐在自己的御用小车车里,照例由欧文推着他,但今天的小车里多了位新乘客。 新乘客只是小熊,它像模像样地穿着蓝色的绒布外套,毛绒脑袋的耳朵边别了一个水晶质地的花朵发卡,诺亚脑袋顶上也有个一样的——这是早上丝黛尔和诺亚告别时送给他的。 最近诺亚和这只小熊形影不离,他不管到哪里都带着这个新朋友,甚至试图把自己的奶瓶分享给它。 早上若不是温德尔眼疾手快,这两个小家伙是要在他面前当场表演一个热奶浇头。 欧文推着他走走停停,诺亚是个好奇心旺盛的宝宝,经常会被一些在大人看来寻常不过的事物吸引去注意。 比如现在,在花园小径左侧的篱笆里探出一枝茉莉花来,这朵茉莉花开得极盛,成人手掌大的花和纤细的枝叶一称,显得有些头重脚轻。 但它昳丽的绽放之姿却成功挽留住了一只过路的蝴蝶,它滞留在花瓣上,蝶翼轻轻翕动,带出阵阵微弱的气流,至于其未来能在世界何处掀起一阵暴风,也便不得而知了。 毕竟它现在只是一阵小小的、由蝴蝶翕动的风。 欧文自是注意不到一只蝴蝶,但他却注意到诺亚转动的小脑瓜。 他只得倒退两步,让小诺亚看个尽兴。 可能是诺亚火热的目光快把蝶翼烧着了,那蝴蝶不过片刻,便展翅远走。 欧文带着诺亚又走了一段,来到了花园深处的树荫下,这里枝繁叶茂,散发着泥土和草叶的幽香。 这是棵不知名的果树,枝头上挂着零星的小红果,缀在浓荫中,小巧可爱。 诺亚吚吚呜呜地向欧文伸出手臂。 欧文会意,把他从小车里抱出来,让他能够摘到低处的果子。 第6章 欧文 一阵簌簌声自远而近,携着夏日的熏风扑面而来,缱绻地吻过人的面颊,卷着树上脱落的几片叶子,打着转儿,擦过人的眼睑,悠悠落地。 欧文反射性地伸出手掌盖住诺亚的脑袋,为他挡去几片叶子。 再次抬眼时,却见远处有一人,沿着望不到尽头的林深处踱步而来,他脚步静谧,像是被风吹来的羽毛,轻飘飘沿着风的轨迹滑入石子路。 欧文的嘴角绷紧,但很快地又恢复如常。 诺亚注意到他的颈间有什么东西滚动了一下,他有点疑惑,摸了摸那个凸起的地方。 他白白胖胖的脸上写满了震撼。 他大概是以为欧文吞了个弹珠,卡在喉咙里所以才说不出话。 那个人走到他们面前来,以一种科学家的谨慎态度打量着他们。 半晌,他不大确定地问:“你是欧文·艾什吗?”说着,自顾自地小声嘀咕:“奇怪的名字” “是的。”欧文的表情很难形容出来:“还有,我听到了。” “没关系,你不会介意的。”那个人大大咧咧地扬起手臂,他把袖口挽上去一段,指着上面坑坑洼洼的疤痕说:“我不是同性恋,可我好像有点对你一见钟情了。” 诺亚只感到抱着自己的手臂收紧,“啪唧”一下,给这只小面包挤出了个奶泡泡。 那个人见欧文不说话,认为是拒绝的意思。 他浮现出思考者的深沉,扬起右边眉毛,带动着眉毛底下的眼睛都睁大了一点,两秒后,他又缓缓抬起左边的眉毛。 他的视线在冲着他吐泡泡的诺亚的脸上,巡游一圈,又回到了欧文身上。 似有所感,醍醐灌顶。他十分善解人意:“就算你已经生了孩子,但和我试试也不不吃亏嘛。” 欧文没说话,似是被震住了。 好一会,诺亚突然“咯叽”笑出了声,打破诡异的沉默。 欧文这才如梦初醒,抱着诺亚调头就走。 那个人却很自觉地扛起倒在地上的、被遗忘的小车,跟在他们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直到他们在门口遇见了两鬓斑白的老管家,这位上了年纪的女士向他们投来温和的目光。 “妈妈,我回来了。”他说。 程悟是老管家的独子,年纪和迪兰差不多,自小便生活在诺里卡庄园,可以说是兄弟两个的玩伴。 他的母亲兢兢业业为诺里卡家族工作几十年,地位早就等同于家族的一份子,所以上任公爵——也就是温德尔和迪兰的父亲,差不多把他看做亲儿子。 他在十八岁的时候被相关机构认定为觉醒者,并强行入学第一军校,进行高度管控。 还是当时的公爵出面,才让程悟能够在第一军校里有人打点一二,不至于过得太难。 程悟在毕业后直接进入第一军,却在几年之后的一次救援任务中,受到了极大的精神创伤。 由于精神力的崩塌,他的能力也随之退化直至完全消失,留下了永久的后遗症。 他仅仅保留了十八岁之前的记忆,并且永远失去了记忆的能力。 也就是说他的记忆就如同一个碎掉的器皿,再也无法在脑海中保留一段恒常的记忆,今天经历的事,或许明天,或许后天会再次遗忘。 但并不无好处,恨总比爱长久,糟糕的事情比快乐的事情往往更让人放不下。 程悟或许会永远保持着那快乐的样子,定格在十八岁,那一切都好的年纪,忧愁和苦难再也不会蒙蔽他的双眼。 欧文在程悟回来后便显得有些沉默,他抱着诺亚,一声不吭地躲去玩具房。 诺亚抱着他的小熊,坐在旁边,仰着头看着欧文。 欧文总是带着微笑弧度的嘴巴现在却绷成一条直线,额发温顺地垂下来,使他的神色变得晦暗不明。 房间里针落可闻,两个人就像一大一小的两个雕像。良久,诺亚迟疑着,抓着小熊放到了欧文的手里。 欧文怔愣,手心里毛乎乎的东西还带着幼儿温热的余温,让他反射性一握。 他低头看去,诺亚一双蓝汪汪的眼睛正在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甚至还有点小心翼翼的意味。 如果他会说话,指不定在说:我把我最喜欢的小熊送你,你不要伤心。 这是种很奇妙的感觉。幼儿纯净而沉默的安慰胜过太多苍白的言语,抚过心头的阴翳。 欧文莞尔,将他和小熊一起抱进怀里,用下巴轻轻蹭了蹭诺亚头顶的小发旋。 “谢谢你,小诺里卡先生。” 看这个大人终于不再是那低落的模样,小诺亚也跟着他笑,露出新长出不久的两粒米牙。 在那之后,程悟时不时就出现在欧文身边晃晃,直到某天他无意间撞见温德尔抱着睡眼朦胧的诺亚从房间里走出来—— “什么!这竟然是温德尔的孩子!”心理年龄只有十八岁的大龄青年夸张地惨叫道,“世界上竟然还有女孩能受得了他的臭脾气!” 正伏在温德尔肩头打小呼噜的诺亚被吓了一跳,鼻涕泡啪叽碎掉。 他迷迷糊糊睁眼,发现温德尔还抱着他,便开始噫噫呜呜地小声撒娇。 温德尔手上轻轻拍着怀里的幼子,平静浅淡的蓝色眼珠却是定定转向程悟那张龇牙咧嘴的脸。 两秒后,程悟举起双手作投降状:“错了错了,别瞪我了,怪瘆人的。” 温德尔早上陪着诺亚用完早餐之后就去军部了,可怜的幼儿还是落入了大龄青年的魔爪,变成了个捏一捏就就会叽叽响的橡胶玩具。 诺亚被程悟从后面提起来的时候,还慢吞吞地摆了两下手臂,像是只浮在半空的陆游小王八。 欧文眉尖似乎抽动了一下。 不过幸好,程悟本就孩子气重,他甚至比科伦汀和丝黛尔还要更活泼一些,和诺亚渐渐熟悉之后,这两个实际年龄差距跨越一颗星球的家伙竟然打成一片。 像远古动画片里头的狒狒举起小狮子,像女神雕像高举火炬。 总之,程悟高高地托起诺亚,摆出超人举飞机的姿势—— 他正在玩温德尔的崽子。 还好诺亚是个好脾气宝宝,被人到处扔也不恼,咯叽咯叽笑出小奶音。 欧文冷静地把托盘上的东西一一放下,然后活动下手腕,抄起托盘—— 砰—— “……” 该怎么形容那刹那的感觉? 脑袋仿佛被塞进了一口钟里,钟里有个直通天堂的兔子洞。 良久,他缓过神,悻悻放下胖团子,帮诺亚捋顺头顶的小卷毛,对欧文说:“看,好着呢,这不挺高兴的吗。” 欧文微笑。 尽管没有关于欧文的任何记忆,但程悟看见他这副神色却还是忍不住头皮一紧,他是个聪明人,所以选择依据本能行事。 于是,被头骨痛击的、凹出个大坑的托盘,被接到了略显狗腿的、脑袋主人的手里。 “不要生气,欧文。”他轻浮地笑嘻嘻。 从阳台挤进来的风蹭过两人的轮廓,程悟不经意的动作使其小臂那片崎岖的疤痕暴露出来—— owen 第7章 爸爸 今天的夜里和过往无数个长夜一样,寻常而静谧,但天幕太过辽阔,森罗万象,哪怕在这种平平无奇的夜里,也时常发生一些大事。 比如某不知名的皇室成员在滑雪场把屁股摔成了四瓣,再比如温德尔上将的幼子开口说出人生的第一句话。 彼时诺里卡家族的各位成员们都相聚一堂,这是诺里卡家族的老传统。 若有闲暇,他们在用过晚餐后,会专门腾出一段与家人们共度的时间。 醇厚的酒液往往起到润滑气氛的作用。 但鉴于三个小孩子在场,高度数的烈酒已经鲜少出现在几人的面前了,大多都是些果汁,亦或者是助眠的牛奶。 对于人类来说,柔软的沙发、厚实的床垫、毛茸茸的毯子具有某种可怕又可爱的魔力,这种魔力能够溶化人的骨肉、把灵魂浸入梦乡,短暂地忘却所有不虞。 但工作永远不会被睡梦消解,它们甚至可以趁着人们睡觉的时候实现有丝分裂。 可至少,彻底被沙发吞掉的迪兰已经不想再回顾自己的文件地狱了。他软趴趴地瘫倒在沙发上,一只手臂环着同样懒散的池月。 假期这种东西只是闭眼再睁眼的事,池月也早早回到了工作岗位,她是一名研究员,一旦忙起来脚不沾地。 她也不忘在闲暇的时候为孩子们多打点一些。 科伦汀和丝黛尔已经是大孩子了,交给迪兰也没什么好担心的,随便往哪里一放,都没什么问题。 但小面包年纪太小了,温德尔又不能把他带去军部。 这个孩子的母亲又不在他身边,虽说池月不会自负地以其母亲的身份自居,可她有的时候还是愿意承担一些母亲的责任。 现在诺亚穿在身上的幼儿连体睡衣就是池月的手笔。 温德尔从未提到过诺亚的母亲,但想来他是心中有数。 天气逐渐转凉,她给诺亚定制了一批类似于这种毛绒绒的玩偶睡衣,顺带还给他的小熊玩偶也搭配了相应的小领结。 今天的诺亚是只小熊宝宝,小熊抱着小熊,软乎乎的一团窝在温德尔的腹部,脚丫抵着温德尔的宽大的掌心。 温德尔时不时会轻轻收拢掌心,捏捏他的脚,总是逗得诺亚咯咯笑。 欧文为温德尔端来一支盛着低度数鸡尾酒的塔杯,浅青色的酒液缓缓摇动,在天花板垂下的光线的辉映下,就像是流动的宝石。 小面包的眼珠子快粘在上面了,这一杯实在是漂亮得过分,没有哪只人类幼崽能够抵挡得住这种诱惑。 他瞪大眼睛,伸出手臂去抱温德尔那只端着酒的胳膊,胖胖的圆脸抵在温德尔的胸膛上,试图用可爱光波来感化年轻的父亲。 温德尔似乎是微微在笑,他当做读不懂诺亚的意思,他摸了摸小熊宝宝的脊背,随后把酒抵在唇边。 见爸爸不肯如自己的愿,诺亚很是焦急地小声哼哼唧唧,憋出了一声: “papa!” 霎时间,所有人都向这里投来诧异的目光。 正陪着丝黛尔玩游戏的科伦汀手里一抖,搭建的积木城堡瞬间坍塌成废墟。 哗啦哗啦的声音让众人回神。 迪兰瞪眼咋舌,半晌,慢吞吞地转头,他问池月:“诺亚刚刚,是不是说话了?” 温德尔有些错愕,到现在仍旧一动不动,他把酒杯抵在唇畔,天空色的双眼却凝固在诺亚的脸上。 诺亚吧嗒吧嗒嘴巴,天真无邪地和他对视。 “瞅瞅,给孩子逼得,都会说话了。”程悟唏嘘道。 目睹了一切的欧文并没有多惊讶,毕竟程悟白天套着印着温德尔的照片、挟奶瓶以令胖崽的惨状还历历在目。 程悟虽然看着不着调,但其实心思细腻,他早就注意到诺亚会顺嘴秃噜出一点单音节字词,便知晓这孩子差不多到了该学点话的年纪。 迪兰和池月忙得脚不沾地,当初连科伦汀和丝黛尔学说话的时候都是根据大人的交谈和幼儿教育动画而自学成才。 更别提温德尔,他估计根本就没有这种教孩子说话的意识。 程悟想了想,万一哪天诺亚对着温德尔的那张俊脸吐出人生的第一句话是: “要喝奶。” 想想这个场面都很地狱。且不说温德尔有没有奶喂,但怎么想孩子对老父亲说出的第一句话也不该是这个。 看在以往的面子上,以哥哥自居的程悟决定为温德尔做点什么。 于是事情就演变成了如今的局面。 诺亚是个聪明的孩子,只要吊根胡萝卜,这头小驴就会吭哧吭哧地努力长大,比如他现在正扒着温德尔的手臂一声接着一声地喊:“papa!” 虽然温德尔没什么反应,看着很淡定,但迪兰还是幻视有什么东西从他的头顶一点点地升腾,那大概是他的理智吧。 因为诺亚红艳艳的小嘴巴已经快探到温德尔手中的酒杯里了。 温德尔回过神,动作轻捷地把诺亚的脑袋拨开,调转了个方向。 让他伏在自己的肩头,然后把酒递给欧文,让它消失在幼儿的视野里。 迪兰似乎是明白了什么,他起身绕到温德尔的身后去,俯下身体,他变魔法似的,从兜里掏出一只奶棒,在诺亚眼前晃晃。 满意地见到幼儿面露渴望之色,他坏心眼地一笑:“我是谁呢宝宝……叫我伯伯,喊对了就给你……” 科伦汀探出头:“爸爸好狡猾,我也想让宝宝喊我哥哥。” 丝黛尔小脸红扑扑,眼睛亮晶晶地附和兄长:“我、我也要!还没有人叫过我姐姐!” 诺亚和他凑得太近,眼睛瞪成斗鸡眼。 他舔了舔嘴巴,还没等张嘴说话,就有一只手轻轻捏了捏他肚腩上的痒痒肉,于是软趴趴的小面包噗叽一下就笑漏气了。 迪兰狐疑地低头看去,没等看清个一二三四,眨眼的功夫,他手里捏着的奶棒就被温德尔摸走了。 诺亚的全部注意力也被转移,眼巴巴地瞅着温德尔手里的奶棒。 他无师自通,环着温德尔的脖子挨挨蹭蹭,又黏糊糊地喊了几声,凭实力取得了战利品。 诺亚今天出乎意料的表现值得嘉奖——一支被爸爸亲手剥开的奶棒足以让他眉开眼笑。 迪兰揶揄地看着温德尔,本想撩拨几句,没等张开嘴就被池月揪着一只耳朵拽走了。 诺亚攀着温德尔的手乐颠颠。 临睡前,温德尔如往常那样,在诺亚洗澡的小盆子里放满温水。 光溜溜的诺亚在里面挥舞着一双手臂,搅动橡胶鸭子咕噜噜地转,把水溅得到处都是。 就连温德尔的脸侧、衬衫的衣角都没能逃得过。 但温德尔从不会因为这些事情生诺亚的气,他只是用手掌沾着水,稍稍使力从他的头顶摩挲过去,抚到脑后,当作微不足道的报复。 或许换个别个孩子,要被温德尔冷淡的性格唬到,不敢和他亲近。 可诺亚不一样,得益于天生的感知力,他自睁开眼的那天,就懂得别人对他的善与恶。 温德尔不知这是好是坏。 眼下有更重要的事。他的一只手正被被诺亚抱在怀里啃。 温德尔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冷静异常,似乎是已经熟悉了这种黏糊糊还有点痒的感觉。 他用余下来的手扯开浴巾,把诺亚包成一团,塞到旁边的装置里,让智能把他烘干,腾出时间来为自己打理。 背过身换衣服时,温德尔忽然感觉如芒在背,他转眼瞥了一眼,果不其然。 透明的玻璃上摊着张幼儿饼,他一张白嫩的脸蛋贴在玻璃上,挤得五官皱巴巴,两只眼睛虽然一大一小不大和谐,但却很团结地在盯着他。 温德尔闭了闭眼,生出想要叹气的冲动。 十分钟,足以温德尔完成清洁工作,他再次回到诺亚身边时,发现诺亚已经靠在玻璃上昏昏欲睡。 脑袋一点一点,但还是倔强地睁着眼睛在等爸爸出来。 温德尔似乎又微笑起来,他抱着诺亚回到床上,给他和他的小熊一起盖好被子。 夜色静谧,星河低垂,微光顺着窗外流进来,与柔和的梦一同浸染了黑暗,使长夜变得温热。 小小的幼儿闭着眼,旁边摆着他的小熊朋友,看起来很幸福。 温德尔站在原地,他蓝色的眼睛像是坠入湖里的月亮,倒映着孩子恬静的睡颜。 当诺亚入睡后,温德尔才恍若初醒。 他的目光描摹过诺亚的轮廓,翘起的发丝、圆鼓鼓的脸颊,微微弯曲的长睫毛。 今天是诺亚人生之中的第一次,又何尝不是温德尔的第一次。 当诺亚望着自己,喊出“爸爸”这个称呼的时候,他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一位父亲了。 他将要承担起一个新生的生命。 温德尔能做到很多事,但却并不知晓如何成为诺亚的“爸爸”。 小孩子是转眼就会跑远的,今天他的矮个子只将将达到大人的腿,明天就会长大,遥遥地留下一个背影。 孩子没有那么多可以挥霍的童年,让父母学会如何成为父母。 诺亚天生就会“爱”,他爱着温德尔,爱着迪兰,爱着池月,爱着一切爱着他的人。 温德尔不想让诺亚失望,他想要成为一个配得上诺亚这声“爸爸”的人。 他抚平被角,把诺亚露在外面的胖脚丫给盖住,他轻轻地,就像是月光怀抱美梦那样,在幼儿的额头落下一个吻。 这个孩子带着时光的祝福,像是童话里的小星星,一蹦一跳,满身熠熠尘光,逃离深邃久远的寰宇,落入这无可奈何、至善至恶的人世间。 “晚安,我的孩子,我的……小诺亚。” “你的明天和你的幸福,已翘首以待。” 第8章 胖胖 冬天是个养肥膘的好季节,尤其是对于本就圆鼓鼓的人类幼崽而言。 外面早早降了雪,气温骤降,欧文也不肯经常带着诺亚出去逛花园了。 诺亚运动量减少许多,整天吃吃喝喝睡睡,很快地就发酵成了个敦实的奶油小面包。 他最近在学走路,磕磕绊绊,歪歪扭扭,不肯用学步车。 倒也没什么别的原因,只是欧文在置购幼儿用品的时候还是在夏季,他低估了小面包的膨胀速度。 因为家里多了个幼儿的缘故,庄园里今年的温度比往年开得高了些,而且能放任诺亚学走路的房间都已经铺上厚实的地毯了,也不怕他在地上或者摔伤。 于是近来庄园里的众人经常能在某个房间的看见个奶油小面包在地上翻来覆去地烙。 科伦汀带着朋友推门而入时见到的就是这个场景。 “哇——这就是上将的宝宝吗,好可爱!” 科伦汀旁边探出来的金色脑袋说。 “日安,菲碧小姐。”欧文站起身,微笑着寒暄。 “打扰啦,欧文先生!”这个叫做菲碧的女孩和她温暖的金色长发一般,性格开朗活泼,很惹人喜欢,这大概也是她能和科伦汀玩到一起的原因。 迪兰·诺里卡的长子科伦汀·诺里卡在上流的社交圈里素来风评极佳,和他父亲一样,待人温文尔雅,品行端正。 其实稍稍熟悉他的都知道,科伦汀很少真正让人走近自己,因为他实在太敏锐。 他的确年幼,但并不愚钝。 哪怕隔着皮肉,科伦汀也能轻而易举地剖开某些人拙劣的伪装,将他们的内心看得一清二楚。 像菲碧这样的好孩子,少之又少。 科伦汀偶尔会带着她来玩,诺里卡家族的人都很欢迎科伦汀公子珍贵的朋友。 诺亚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自己有点硌疼的小手,一抬头,乍然看见哥哥的脸。 他顿时兴高采烈,连滚带爬地朝科伦汀冲过去。 科伦汀看着他这架势,有些哭笑不得,但他没有躲,很耐心地等着诺亚一步一绊一摔一爬的向自己撞过来。 科伦汀还是太年轻,并未意识到即将要发生的惨剧。 欧文面色微变,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猛地向前迈开步子,想要把诺亚捞回来。 可还是没来得及。 在离科伦汀咫尺之遥的时候,诺亚以一种奇特的姿势左脚绊右脚,整个人腾空飞起,胖虎扑食般扑向了科伦汀…… 的裤子。 ——诺亚是个有点胖胖的孩子。这是连最疼爱他的生父,温德尔都亲口认证过的。 他开始学步的时候,经常因为走不稳去拽大人的裤腿,然后某个人的裤腿上就会缀着一只胖圆子。 经常被诺亚拉裤腿的老油条们都不约而同地都勒紧裤腰带。 但不知有意无意,没有一个人提醒过科伦汀。 年纪尚小的科伦汀对此事一无所知,他嘴角带着笑,看着诺亚朝自己扑过来—— 可想而知,在全身的重量加持下,这种力道哪里是一条普通的裤子能拦得住的。 腰上一紧,腿上一沉。 随即凉嗖嗖的风便兜过他的双腿。 没能制止惨剧发生的欧文闭了下眼,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背过身做出倒茶的动作。 丝丝绕绕的凉风让科伦汀彻底愣在原地,他慢半拍地低下头。 诺亚正无辜地睁着大眼睛。 两条光溜溜的—— 反应过来的那一刹那,科伦汀爆发出了人生前十四年最快的速度,提上裤子。 他反射性看向身边的菲碧。 菲碧双手捂脸,腰板挺直,看起来彬彬有礼、非礼勿视。 可从指缝间露出的两只滴溜溜的眼睛已经暴露了其掩耳盗铃的事实。 她真情实感地:“哇喔。” 诺亚看见哥哥脸色又红又绿,他大吃一惊,学着金色脑袋装模作样地:“哇喔。” 科伦汀又红又绿的脸色变成了铁青。 哥哥变戏法一样的脸色让诺亚叽叽笑出来,他毫无惹祸的自觉,抱着哥哥的腿甜兮兮地喊:“哥、哥哥。” “……”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科伦汀不得不说,他的怨气在一瞬间被戳破,噗噜噗噜挤出融化成黏糊糊的甜奶油,把心脏包裹得严严实实。 科伦汀的表情堪称风云变幻。他深深地吸气,又深深吐气。 不出三秒,他就敛下所有神色,变回诺亚的好哥哥。 他单膝着地,双手捏住诺亚的腋下,轻轻一拔,就把趴在地上的圆饼给立起来。 稳稳当当站在地上,诺亚吸吸鼻子,快乐地凑上去和哥哥贴贴脸。 但凡诺亚大个一岁,这个小东西都逃不过被哥哥凶一凶的命运。 可眼下他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宝宝。 科伦汀只能选择原谅他。 诺亚被抱在怀里,他把头靠在哥哥的肩膀上,和菲碧面面相觑。 菲碧歪着头和他对视,忽然做了个鬼脸,逗得小东西笑出声来。 于是她也笑,用手指轻轻碰了下他的脸蛋,柔声说:“很高兴认识你,我叫做菲碧。” 诺亚还在笑嘻嘻。 菲碧捂住胸口,在可爱光波的放射下,溃不成军。 如果这是自己的弟弟,她想,她一定会吸扁他的脸蛋。可惜,这是科伦汀的弟弟,自己如果这么做了,一定会被他丢出去。 丝黛尔抱着她的玩具箱子啪嗒啪嗒跑过来,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她的眼睛很明亮,看得出来此时此刻她很开心。 “菲碧姐姐!”她亲昵地扑上来,“你是来找丝黛尔玩的吗!” 其实并不是。她本是想找科伦汀完成小组作业的,没有想到丝黛尔也在。 作业和丝黛尔。 臭脸科伦汀和扑闪扑闪盯着她的丝黛尔。 菲碧看了看科伦汀,又看了看脸蛋红红的、可爱的小丝黛尔。 她毫不迟疑地回答:“当然啦,我好久没有见到你,快想死你啦小甜心,我们今天玩什么好呢。” 科伦汀骤然回头,幽幽地看着改口的菲碧。她的一只手在摸他弟弟的脸,另一只手环着他妹妹的腰。 “……” “我不是来拆散你们的,我是来加入这个家的。” 科伦汀以1:3的票数惨败。 他表情发木,坐在沙发上,膝盖上摊着一本书,左手边摆着诺亚放过来陪着他的小熊玩偶。 欧文站在他身后,看着孩子们玩闹,老神在在。 诺亚今天穿着小绵羊套装,他坐在地上,矮墩墩的像是有重量的一团云朵。 过家家游戏是丝黛尔乐此不疲的项目,一般情况下,这个游戏的参与人是科伦汀,菲碧和丝黛尔。 年纪最小的丝黛尔自然是扮演女儿,科伦汀并不喜欢这种幼稚的角色扮演,但他从不会让菲碧和丝黛尔扫兴,虽然敷衍了一点,也算配合。 说是过家家,不如说是女孩子们的化妆秀,每次菲碧都会把丝黛尔打扮得漂漂亮亮。 今天,由于新成员的加入,科伦汀得以暂时得解放,替代他被折腾的变成了一天到晚乐呵呵的诺亚。 应该不会哭吧?翻过一页书,科伦汀淡淡地想,哭了再说吧。 “好吧小宝贝,你来演儿子好不好?” 菲碧慈爱道。 “姐姐!姐姐!”小傻子诺亚乐呵呵。 “他只会叫姐姐,应该演弟弟!”丝黛尔说。 “可他不本来就是弟弟吗,算了,这不重要。” 菲碧慈爱的笑脸中浮现一丝险恶:“来玩吧小宝贝。” 不动如山地科伦汀扫了眼他们,一阵恶寒之后,视线停在诺亚的身上。 他突然想起的自己的裤子,刚刚升腾起的一点恻隐之心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 毕竟他科伦汀也个孩子。 就当作没看到吧,在温德尔回家之前处理好罪证就行。 于是他心安理得,放倒身体,躺在沙发上,用书盖着脸,安详地合上双眼。 耳畔是叽叽喳喳的玩闹,科伦汀睡得跟死了一样,欧文为他盖上毯子。 科伦汀醒来时,已暮色四合,落日熔金,昏黄的光线透过窗子照进来,满室烁光。 房间内空无一人,地上的玩具也无影无踪,他看了一眼时间,17:03。 他大致能猜到众人的去向。 菲碧应该回家去了,丝黛尔去完成她的作业,而诺亚应该如往常那样被欧文抱着在门口等温德尔下班。 菲碧、诺亚、丝黛尔……和温德尔? 科伦汀尚未完全清醒的大脑咯吱咯吱运作起来,这几个人从脑海中浮现出来,这几个人怎么了来着? 噢对,她们玩够游戏,温德尔叔叔要下班了。 科伦汀:“……” 他惊坐起身。 或许别人会被欧文的羔羊似的外表欺骗,但早早亲眼见识过欧文隐隐的恶趣味的科伦汀不会,某种意义上来说,欧文和迪兰这两个家伙都是面善心黑的一路人。 也就是说,欧文完全有可能直接抱着被好好“打扮”过的诺亚去迎接温德尔。 科伦汀两眼一黑。 他急冲冲地跑到阳台,向下一望,却发现温德尔地飞行器已经停在了门口。 坏了,来不及了。 …… 温德尔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他更多的时候就像是结满浮冰的深潭,但现在,冰面裂开了一丝缝隙。 欧文的微笑弧度扩大许多,连带着眼睛都微微眯起,让不愿透露姓名的、某程姓男子看得两眼发直。 清晨,温德尔回忆,在他离开诺里卡庄园的时候,他的孩子,还是一个朴实无华的胖圆子。 而现在。 他眼睛张大了一点,似乎是为了看得更清楚。 诺亚的满头卷毛被一撮撮打理好,用小皮筋在头顶一左一右扎了两个俏皮的小揪揪,他脸上被打了两坨圆腮红,就像是小孩子画上去的蜡笔画,嘴巴也红艳艳的。 好一个妖娆的胖圆子。 妖娆的胖圆子撅着嘴,对一动不动的年轻父亲递了个飞吻,还伸着爪子要亲亲。 欧文眼尖,看见了冰雪美人的眼皮狠狠跳了一下。 …… 趴在二楼的科伦手里拿着相机,对准楼下的温德尔,咔嚓——这个滑稽的场景就这么定格在屏幕上。 温德尔冷白的皮肤上印着个醒目的火辣唇印。 科伦汀苦中作乐地想,一定要把这张照片当成传家宝。 分神的功夫,冷意袭来,他手一抖,抬眼看去,温德尔顶着满脸唇印,鹰隼般的目光锁定了他。 第9章 生病 细幼的哭声顺着时间的轮廓,在温德尔的梦中响起,这个声音仿佛是从遥远之地漫游而来,穿过风雪的荒原,融入细雨幽幽落下,让他干涸开裂的精神源渐渐丰盈,从死寂中苏生。 他头脑沉重,挣扎着醒来,左手搭在额头上,外面风雪呼啸,遮天蔽日,满室暗沉,入目的是雪白的天花板。 诺亚在哭,但他的声音很微弱,像是只瑟瑟发抖的小猫,有气无力。 温德尔撑起身,往床边的摇篮里探去。 “爸爸……呜……”幼儿的脸蛋泛着不正常的红,温德尔摸了摸他的额头,果然是发烧了。 熟悉的气息靠近,让诺亚更具有安全感,他的哭声稍稍大了一些,也说不出自己哪里难受,眼泪止不住地淌。 很快温德尔的睡衣领口便湿漉漉一片。 他已经通知了医生,应该已经在赶来的路上。 诺亚的哭声像是绵密的针尖,裹在他的心脏上施刑。 他抱着诺亚,手中的温度简直要把他灼伤,他几乎是无措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时不时偏头,安抚地用脸贴着孩子的后脑。 战场上素来冷硬的精神力化作潺潺春溪,虚虚环抱在幼儿的周身,化作安睡的摇篮。 诺亚的哭声渐小,不安地睡去。 欧文带着医生急冲冲赶来,温德尔做出噤声地手势。 冬风奔啸不歇,撕扯着苍白宁日。 沉眠的庄园屹立其中,它沉默而巍峨,任凭繁花凋落,寒霜撕咬日复一日护佑着诺里卡家族的代代成员。 清晨,诺里卡庄园四处脚步匆匆,迪兰在咆哮的风声、杂乱的脚步声中醒来。 他一动,牵扯到手臂,于是池月也跟着醒来。 “发生什么事了……?”池月起身,望着门口问。 “亲爱的,”迪兰亲吻着她皱起的眉心,柔声说“再睡一会,还太早了。我去看看,天塌了还有我呢。” “这还怎么睡得着?”她拍了拍迪兰的手,扯过披肩起身,走到门口,正巧有个女佣自路过。 “芙雅,怎么了,都这么慌张?” “啊,夫人,早安。诺亚小公子早晨起来的时候发起了高热,已经叫过医生了。” 池月心里一惊。 她和迪兰甚至没有来得及换衣服,穿着睡衣匆匆赶到温德尔的房间。 房间内针落可闻,温德尔沉默地站在诺亚的摇篮床边,他面色很差,嘴角紧紧绷成一条直线。 医生大气不敢喘一下,动作极快地检查着。几分钟后,他压低声音道:“万幸没有什么大碍,只是着凉了,我先给小公子开些药,很快就会降温的。” 他罗列着注意事项,三个大人都静静听。 “这个年纪的孩子不要总是待在家里,要适当接触外面的环境,增强体质,做好保护措施,不会有什么问题。” 送走医生后,迪兰扭头看向温德尔。 温德尔的脸色很难看。 迪兰叹了口气,揽住温德尔,安慰说:“没事的温德尔,冷静一点,科伦汀和丝黛尔都这样发过高烧,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温德尔并未开口,只扭头看向睡着的诺亚。 这孩子很少有这么老实的时候,哪怕是在睡梦里,他也时常动动拳头,或是踢踢脚,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病气沉沉。 温德尔至今滴水未入,他唇色发白,说话的声音也低哑许多:“是我昨天回来的时候让风吹到了他。” “温德尔。”迪兰认真许多,他徐徐道“生命或许脆弱,但并不软弱,孩子们都是这样慢慢长大的。” “会没事的,那不是你的错。至少要相信诺亚,他明天就会健健康康的了。” 笃笃两声响过,欧文端着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些简单的餐点,用来果腹。 “辛苦你了,欧文,放到这里就好。” 迪兰简单打了个招呼,他知道温德尔有把他的话听进去。 他和池月还有许多不能耽搁的工作,于是只能遗憾地矮下腰去,亲吻了下诺亚的额头:“很抱歉在你生病的时候不能陪在你身边,要快点好起来,乖宝宝。” 诺亚呼呼地睡,迪兰顺手帮他换了块新的退热贴。 池月对守在门口的医生嘱咐道:“一定要照顾好他,有什么事情随时通知我们。” 医生很认真地应答下每一件事,时不时挠挠头,心中略感疑惑。每个人日常中都会有那种感觉,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忽略掉,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种感觉在看见诺亚和欧文时尤为强烈。 欧文向温德尔示意,落在所有人的身后,悄声合上门,把空间尽数归还给这对年轻父子。 房间内所有的窗帘都被合上,唯余盏圆滚滚的小夜灯摆在诺亚身边。 暗色吞没温德尔的轮廓。 温德尔曾失去过很多。 年幼时被检测成为觉醒者,他失去了童年。父亲的注视、母亲的亲吻、哥哥的拥抱,都变成了沙漠之中的破碎泡影。 成年后,成熟的觉醒者们被派发各地,开始执行任务。 又过了几年,在前线的他失去了父亲,也错过了和父亲的最后一面。手中唯有一封冗长的、父亲亲笔的遗书。 那个不善言辞的男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所牵挂的唯有被夺走的幼子,仿佛厚重的文字能够让思念和眷恋能化作有形之物,代替他再次抚上自己的孩子的面颊。 温德尔成为了前线的将领,他的士兵们冷肃而麻木,他们孤注一掷地抵抗着葬身于异族腹中的命运,可往往徒然。 他们的生命在战场上像是轻盈的羽毛,太容易被带走。明明有着不同的名字、相异的性格和来历,但却在死亡中汇聚合一。 温德尔凭借赫赫功勋,授勋上将,回到首都城,身边物是人非。兄长迪兰把他带回了家,如同当年,照顾着自己的弟弟。 但庄园中已经再也见不到挽着手同行的父亲母亲了。 某天,自遥远的星河彼端,飘来一封信件,信中附有鸢尾纹章。她在信中告诉他,他们需要一个孩子。 温德尔知道她满身秘密,她的能力在中央的档案中具有最高的保密等级,但并不代表他能接受这样突兀的要求。 顾念以往的情分,他并未直接拒绝,而是要求她能够给出令他信服的理由。 她说:“我们需要迎接未来,温德尔。若干年后,你会对此感到庆幸。” 温德尔深思熟虑之后,选择相信如今已背道而驰的旧友。他答应了,通过某种渠道,把自己的生物信息送给对方。 春秋轮换,某日,圆滚滚的孕育仓空降军部大门口。也是从那开始,他的命运似乎走上了另一条路,如她所说。 没有做过父母的人永远也无法体会,当血脉相连的那个小东西望向你时,那是怎样的感受。 一如曾经的温德尔。 温德尔就这么沉默地守护在诺亚的摇篮床边,如石像那样。 诺亚睡了很久。 温德尔能感觉得到风雪正在渐渐地平息,光线穿过云层,愈发强烈。 “道理我都懂。”程悟说:“但你儿子只是感冒发烧了,你为什么像是在走马灯一样。” 这个多余的家伙丝毫没有扰人清静的自觉,旁边跟着个表情讪讪的医生,大大咧咧地晃悠到诺亚的小床边。 他面露怜悯之色:“哦,小可怜,脸蛋像个猴屁股。” 正在温德尔旁边装鹌鹑的医生没忍住缩了缩脖子。但凡地上有个洞,他都能把脑袋塞进去埋起来。 程先生的挑衅能力十年如一日,现在还没被砌进诺里卡庄园的围墙上和石块砖瓦恩恩爱爱,大概要得益于温德尔上将宽阔的胸襟。 温德尔身边的气压滑坡下降。 似有所感,诺亚这时候昏昏沉沉地醒来,他看见温德尔还在,开始小声呜咽:“呜,爸爸,要喝奶……”为了印证这个说法,他的肚子还咕噜咕噜地附和。 温德尔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心中的巨石终于落地,转身去找在客室候命的欧文。 医生抓住机会和程悟咬耳朵:“你说你怎么总是故意惹上将生气,真不怕哪天被——”说着,他手掌成刀,往脖子上做了个“咔嚓”的手势。 “不会的,”程悟带着种乐天派的洒脱:“他最多就是把我揍一顿罢了。” 他摸摸下巴:“年纪轻轻的,整天拉着脸多显老啊。” “……” 医生隐晦地瞥了眼,很显然温德尔的脸蛋还称得上是如花似玉,幸好,幸好。 在药物与父亲精神力的双重作用下,诺亚醒来时,精气神恢复许多,至少产生了食欲,是个好现象。 诺亚的宝宝餐椅刚刚被程悟顺手提了上来,该是这大龄儿童的唯一用处。 宝宝餐椅对于身材高挑的大人来说矮得过分,温德尔单膝落地,把欧文准备好的宝宝辅食还有诺亚的奶瓶放到上面。 他很有耐心,捏着只小勺子,一点一点地挖着水果泥,喂到诺亚如幼鸟那样张开的嘴巴里。 诺亚还是有些萎靡,一口辅食要吃上许久,偶尔会在嘴角粘上残渣,被温德尔拿着餐巾轻轻地拭去。 等他吃完,诺亚提着奶瓶的把手不肯撒手,哼哼唧唧地要温德尔抱。 温德尔拿来毯子,把诺亚裹成一团,让他坐在自己的手臂上。 “了不得。” 医生头皮发麻,生怕程悟这张除了象牙什么都能吐出来的嘴再说出点什么踩点蹦迪的话。 但出乎意料,他并没有。 “一个只有这么大点的孩子,”他随便用手比划了下,“竟然能让温德尔改变到这种地步。” “不,也并不一定是变了。” 第10章 周岁 冬去春来,时钟的滴滴答答声,凝成展翅的鸟儿,为复苏报晓。于是,细雨如丝,浸润冻土,安眠的种子破土而出。 时间无色无声,但却可以在许多地方留下痕迹。 后花园里的小树又长高了许多,去年路过这里时,诺亚还只能坐在婴儿车里,而今他已经能牵着温德尔的手,稳稳当当地走过去了。 泥泞的湿土印下长长一串印着熊熊图案的小脚印,欧文的目光扫过诺亚的雨靴鞋底。 断枝败叶和着浸了水的泥土,几乎要把他的整双鞋面再嵌上层泥壳。 欧文头痛之余竟有些庆幸,还好他只是踩踩泥坑,而不是把自己整个滚进去,脏成猪仔,不然他都没办法和温德尔交代。 庄园里现在从上到下都忙得脚不沾地,中心人物凭借其个位数的年纪换取到了在外踩泥坑玩的特权。 今天是诺亚的生日,按照诺里卡家族的惯例,会在新成员一周岁的时候正式向外界公开。 眼下温德尔,迪兰和池月都在庄园里忙碌,今晚到场的尽是各个领域的名流,包括皇室的那几位,容不得半分疏忽。 任由大人们如何焦躁,总是困扰不到孩子身上的,即使有,也会被温德尔强硬地赶走。 轻缓的脚步落在青石板,穿着便装的温德尔出现在花园里,他白衬衫的衣角在风中翻动,银发松散地束在脑后,属于上将的冷硬消弭在温煦的阳光下。 “诺亚。”他驻足,唤了声。 正忙着啪嗒啪嗒踩水坑的幼儿停住,听见熟悉的声音,他兴致勃勃,本想转过身体,冲上去要个抱抱,却忘记了脚底下是粘腻湿润的泥土。 他脚下打滑。 “啪叽” 泥浆飞跃在空中,划出优雅的弧线,义无反顾地投身温德尔的白衬衫。 “……”意料之内的结局。 欧文现在很庆幸,诺里卡庄园的除虫工作从未间断,不然以不诺亚这脸朝下的着陆方式… 似有似无的,从风里隐隐飘来一丝叹息。温德尔熟练地捏着没有沾上泥水的后领,把脏脏包从泥水汤里提出来。 诺亚的眼睛里含着泡惊恐的眼泪,他似乎想要努力憋住,可显然眼泪是不受控制地泄洪,在泥浆糊得黢黑的脸蛋上画出两道白线。 他惨兮兮地张开胳膊要抱。 温德尔静默地垂首看他,泥水正沿着脏脏包的衣服滴落在地上。 他似乎经历了某种激烈的心理斗争,半晌,缓缓地转头看向欧文。 欧文和温德尔对视着,没出两秒,认命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发工资的老板这里行不通。 他视死如归,闭上眼不忍直视,张开怀抱:“来抱抱。” 诺亚丝毫不知“客气”为何物,这只被爸爸嫌弃的脏脏小狗嘤嘤嘤地挤过来。乌黑色泥浆轻而易举地攻占欧文纯白色西装外套。 温德尔看样子只是忙里偷闲,来探诺亚一眼,很快就被匆忙寻来的迪兰喊走。 迪兰狠狠嘲笑脏脏包,大人无良的笑声和幼儿无辜的哭声交杂,惊飞林中一丛雀鸟。 目送欧文抄着诺亚回去洗澡,温德尔转身与迪兰并行,婆娑碧影摇摇曳曳,一时无言。 “母亲她,这次会来吗?” 迪兰摇摇头:“和往常一样,但她说,很高兴能陪在你身边的人又多了一个。” 迪兰和温德尔的母亲叫做何徐行,她同上任公爵伉俪情深,携手相伴过数十年光阴,在那人病逝后,她将自己封锁在构建的虚拟世界中。 那个虚拟世界收集了公爵毕生的记忆数据,以何徐行的记忆为依托建构,顶级算法推演,表面上来看,几乎与真实的世界无二。 但无论是迪兰,还是温德尔,他们都无法认同这种自欺欺人。 迪兰长叹,拍了拍温德尔的肩膀:“今天可是诺亚人生中第一个生日,开心点。” “没有。”温德尔说:“对于母亲来说,那才是她想要的。” “是啊”迪兰笑了:“你本就是这样的人。” 另一边。 诺亚被欧文带回去,狠狠搓了顿香喷喷的宝宝香波,此时正坐在黄鸭盆盆里泡澡。而受害者本人欧文正站在诺亚的小盆边疯狂擦拭身上沾到的污泥。 眼泪被擦干净,不记事的小东西就又露出笑容,他捏着橡胶鸭子,鸭子嘎嘎叫,诺亚叽叽笑。 欧文把时间精准地把握在诺亚的洗澡水变冷之前,他收拾好自己,穿上新的服装,开始为诺亚做晚宴的准备。 少许乳液和宝宝霜,搓一搓、揉一揉,就可以把幼儿腌制得香喷喷。 宝宝霜和乳液都是香橙味道,诺亚使劲闻了闻,皱着脸蛋努力地伸出舌头,去舔嘴边沾到的一点膏体。 欧文错眼的功夫,诺亚已经快把自己嘴巴边上给舔秃噜皮。 “……你要把你自己吃掉吗?” “吃!”小聪明精准抓住重心。 “不,谢谢,不能吃。” 社交和宴会都是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只需要露个脸,然后吃吃喝喝就好。 所以欧文并没有给诺亚准备隆重的正装,而是简约舒适的宝宝装,前胸的兜里别着支白玫瑰,当做诺里卡家族的象征。 陆陆续续的飞行器停在庄园外围的宴会厅旁,欧文给诺亚喂了点奶,感觉时间差不多,便打算抱着他找温德尔会合。 宴会厅坐落在诺里卡庄园的最外围,距离主宅很远,中间有望不到头的白玫瑰领地相隔,上空盘桓着最为先进的监控设备,想要无声无息地潜入主宅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上将亲手升级的安保系统系统可不是吃素的。 诺里卡庄园的宴会厅据说是借鉴了原初时代的罗马式建筑,远远望去,象牙白色的建筑内金芒流曳,在这落日余晖的怀抱下,像是团嵌在地面上的太阳。 温德尔换上了与白玫瑰同色的军礼服,整个人更显淡漠。 欧文带着诺亚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同人说着些什么。对面那人黑发黑眼,典型的东方系面容,闻声侧过头来。 欧文波澜不惊,面上挂着一贯的微笑,他微微躬身,垂首行礼:“陛下。” 帝国的领袖,陛下于谢正站在眼前,他颔首之后,随即视线滑向欧文怀里窝着的诺亚。 他冷着脸,瞧着有点凶,也不管对方是个一岁的孩子,能不能听懂,高大的身影阴沉沉地把诺亚罩住。 于谢比欧文还要高,往背光处一站,活脱脱的像个会吃小孩的巨人。 巨人俯瞰着这个散发着香橙味的蓝眼睛宝宝,自说自话,:“你好,初次见面,生日快乐。你的生日礼物,我交给管家了。” 他半垂着眼皮,语调拖得懒洋洋,一种半死不活的感觉扑面而来。 说罢,他如释重负,像是完成什么任务,干脆利落地转过身去,却见温德尔正看着他,表情有点无语的样子。 “啊噗…” 诺亚乐颠颠拍了拍手,最喜欢的爸爸近在眼前,给了他底气,被奇怪的大人搭话也不害怕。 温德尔伸手把他接了过来。 “于谢。”温柔的声音似情人的呢喃,在帝国陛下的耳畔响起“我让你好好打招呼,可不是这么打的。” 高大冷峻的男人半垂的眼皮瞬间抬上去,他软下态度:“亲爱的,你怎么过来了?” 加入谈话的女性长着张柔美秀气的面容,她的长相并不会让人惊艳,但却心生亲近之感。 她说“我不想同那些贵族们寒暄,实属浪费时间,不如来见一下上将家的小诺里卡先生。” 王后童谣像是身披华羽的鸟儿,她迈着轻盈的脚步,俯身和诺亚对视。 诺亚歪了歪头。 王后也跟着他歪了歪头。 诺亚“噗叽”一下就笑出来。 王后也不禁弯了眼睛,她问温德尔:“上将,我可以抱抱他吗?” 温德尔颔首,端着诺亚送出去 。 王后手臂一坠。她有些意外,又提了些力气才抱稳这只胖圆子。 温德尔见王后抱稳了,松开托着的手。 “于谢,你看,好可爱的宝宝,他的眼睛像是一对宝石。” 于谢低头,木木地和妻子怀里的小东西对视,这个小东西对着他吐了个不太聪明的泡泡。 虽然并没觉得有多可爱,可多年来的日夜相伴使他磨砺出了极高的求生欲: “是啊,和我们的小于法一样可爱。” “……”王后的眼神突然空了一瞬。更可怕的是,她发现于谢是认真的。 “啊……嗯,怎么不算呢。”王后礼貌微笑,翻了个不大明显的白眼。 突然感觉领口有轻轻的拉扯感,她低下头,发现小诺亚正在拨弄她领口处的宝石,幼儿软乎乎的脸抵在她的胸口处,眼睛湿漉漉的像是只玩玩具的小狗。 沉寂多年的母爱骤然爆发。她没忍住,用嘴唇碰了下诺亚的脑袋顶。 于谢的眼神陡然犀利。这位陛下平日里更多的时候,是一副懒散平淡的样子,就像水豚。 他现在已经变成了眼神犀利的水豚。 温德尔又露出那种无语凝噎的表情,他缓缓地,缓缓地转头看向远处的迪兰。 正和客人谈笑的迪兰忽觉背后刮过股阴风,他眼皮子跳了跳,神态未显异样,风度翩翩地同对面人结束交谈。 他仔细打量了会眼下的场景,王后正抱着诺亚不撒手,看起来喜欢得不得了。 而陛下站在自己那弟弟的旁边,眼珠子快瞪出来了,也不敢出声打断王后。 迪兰想了想,挽着池月的手臂走上前去,任劳任怨地给弟弟解围。 “陛下,王后,可以打搅两位一下吗?在宴会上的致辞还需和两位商榷。” 于谢闻言,疾如风,抓住小诺亚就塞给温德尔,看着童谣笑道:“我们去一趟吧,亲爱的,不能让公爵久等。” 几人施施然地离开了。 小树袋熊对心很脏的大人们的暗流一无所知,拘在温德尔的怀里,嗷嗷待哺:“爸爸,要吃!” 第11章 奥吉亚斯 满堂衣香鬓影,鎏金光辉自上空洋洋洒洒地滚落,点缀成各式礼服上的熠熠光点,像是有什么神奇的魔力,使张张不同面容都带着同样温和的笑容,同彼此寒暄。 至于那些不可言说的事物,大概被其仔细遮盖在了皮囊下。 宾客,是密密麻麻的,能够真心为小孩子献上祝福的,估计是寥寥无几的。 但他们也并非全无好处。至少,今天晚上诺亚收到的礼物已经堆满了储物间。出席晚宴的都是各界名流,想来出手阔绰。 小诺亚从朴实无华的胖圆子,变成了镶金边的胖圆子。 晚宴的两大中心,不知不觉间,只剩下了两根顶梁柱,化作定海神针杵在人海里。 王后童谣和公爵迪兰。 诸位早已见怪不怪,这两个家族早已站得够高,对社交并不是太热衷,通常只走走场面,真正想和其打好关系的可从不会选择在晚宴上激流猛进。 两个家族通常会挑出个人充当应酬的台面。 陛下和王后向来形影不离,但通常不会同时留下,稍微有点心思的都能摸出来规律,这两位估计在轮流出面。 今天轮到态度比较温和的王后,众人或多或少都能松口气。 至于诺里卡家族么,一直都是迪兰,也只有迪兰。能让池月出席的地方少之又少,这位公爵夫人甚至比皇室的两位还罕见。 温德尔上将更是指望不上,他那冰雪色的眼珠子一转,都能把大批人冻成重感冒。 两根台柱子被众人簇拥在中心,你方唱罢我登场,明明位高权重,却像是两根随波逐流的水草一般可怜。 温德尔抱着诺亚躲到露台上,身后的门关得死死的,甚至还被欧文贴心地拉上长帘,谢客之意不言而喻。 “看来上将很珍视这个孩子呢,随时带在身边。” “的确如此,看来这份厚礼是备对了。” 琐碎的闲言被香风揉碎,尽数飘进欧文的耳朵。 他一哂,令人厌恶的政客。 为新成员举办晚宴的习惯并不是诺里卡家族特有。虽然皇室和诺里卡们不屑于通过晚宴结交,但并不意味其他人也是如此。 晚宴对于些并不显赫的新贵们来说,是个借此寻找盟友的绝佳时机。 举办晚宴的意义绝不止是成员的公开亮相,更是外界对于其价值的一场评估。而评估的标准就是家族的态度。 这场看似热烈实则冷漠到近乎残酷的评估会决定这个孩子以后在各处受到的待遇如何。 迪兰他们是最清楚不过这些人的小心思,他们把诺亚保护得严严密密。 温德尔看似不通人情,实则对这些潜规则心知肚明,他今夜没让诺亚离开自己半步。 想必王后对诺亚的亲近,诺里卡们对诺亚的爱护全都被人收入眼中。 除了温德尔父子,还有一人也躲在露台上,那就是于谢。 本来是只有温德尔抱着孩子坐在秋千吊椅上的,圆桌上放着几个诺亚心心念念的香橙,还有他的宝贝奶瓶。 于谢硬生生地挤进来了,在熟人面前,他从来不顾什么皇室威仪,忽视温德尔的冷眼,一屁股坐在他旁边,吊椅剧烈颤动了下。 温柔的夜风,熟悉的冷香,轻摇的怀抱原本已经让玩了整天的宝宝昏昏欲睡。 于谢闹出来的动静让他打了个激灵。 诺亚睁开眼,迷茫地抱着温德尔。 温德尔摸摸他的头,示意他继续睡。 安心的温度柔和地怀抱周身,诺亚又往温德尔的怀里蜷了蜷,扬起头蹭蹭他的掌心。 正扭头打算继续睡时,这个小的冷不丁和身边的庞然大物对上视线。 于谢察觉,他低头和这个小孩子面面相觑,试探性地递过去手里的一瓣香橙。 “你也要?” 诺亚眼睛里雾气朦胧,很显然还没搞清楚状况,贪吃的本性驱使着他接过香橙。 大人手里小得不行的东西,放在幼儿的手里就显得很大。 温德尔捏捏诺亚的小手。 诺亚会意,乖乖松开了手,于是香橙落在了温德尔的掌心里。 温德尔把这瓣橙子又切成了好多小块,堆在餐碟里,拈着叉子一点点地喂给诺亚。 甘甜清透的汁水在舌尖上迸开,诺亚啊呜啊呜地去咬,倚靠在温德尔的身上,两只小脚欢快地摆动。 喂着喂着,温德尔突然发现身边的噪音源不知何时安静了。 于谢正直勾勾地盯着这边,他左手抵着下颚,月下沉吟许久,久到让人以为他在思考什么宇宙奥秘。 良久,缓缓憋出一句:“没想到,你还真是又当爹又当妈。” 温德尔的眸光刮过来。 欧文进来时,直面这死一样的寂静场面,偌大的露台唯有小诺亚的吧唧吧唧,他见到欧文走进来,亲亲热热地向他打招呼: “欧欧!” 欧文忽视古怪的气氛,笑吟吟地冲可爱圆子眨了眨眼,对温德尔道:“大人,军部的几位想要同您叙叙。” 温德尔闻言,瞧着有些不耐。 放在整个军部里,温德尔率领的第一军也很特别。 虽说帝国仍旧保留帝制,但实际上,皇室的荣誉意义要大于实权。更多的权力落在各个部门中。 诺里卡家族领头的第一军,由那场最初的盟约为起始至今,微妙地,可以称得上是皇室阵营,在各方中与皇室一同保持中立态度。当有某一方越界时,他们就会出手掐灭苗头。 其他几个军部驻扎在不同地带,拥有各自偏重的势力,因此每次聚在一起时,说话多少有点夹枪带棒,温德尔烦得要命。 用外套把诺亚裹得严严实实,温德尔把孩子往于谢旁边囫囵一塞,丝毫不顾对方橙子卡在嗓子眼的抽气声。 于谢眼睁睁地看着温德尔冷着脸出去。 他慢半拍地低头看向诺亚,诺亚也睁着无辜大眼看他。 “你……还吃橙子吗?” —— 诺里卡家族的宴会厅修得足够气派,上百位宾客在此云集,也不显拥挤。 他们发挥应有的教养,虽然虚伪,但至少表现得足够谦逊,并没有哪位“天才”上演高谈阔论,因而偌大的宴会厅里显出几分冷清。 像是展柜里展出的琳琅珍宝,冰冷得毫无温度。 欧文引着温德尔穿过人群的时候,那些人虽是谈笑如常,可似有似无的晦暗眼神总是暴露出些别的心思。 找温德尔叙旧的几个军官正待在休息区,或站或坐,都穿着礼服,身姿挺拔,打眼一看,像是群慢条斯理的凶兽。 温德尔面对诺亚的柔和在走出露台时便荡然无存。 “诺里卡上将。”其中一人见温德尔走来,从容地同他打了个招呼:“想见您一面可真不容易。” 说着,他把一只酒杯向温德尔那边推了推。 温德尔接过,但并没有喝,只是握在手里,冲说话那人微微颔首当作回应。 按照以往惯例,温德尔不需要同他们周旋,只坐在那里,撑一会场面,混个脸熟就是了。 等他们说着说着,嘴里冒出股火药味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就不欢而散。 他姿态闲散地靠在椅背上,半合着眼。都说皇室是个吉祥物,诺里卡家族何尝不是。 “听说最近的南部防线乱得很,可需要东部支援?” “多谢好意,但不必了,只要东部能管好地下城,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帮助了,实在不行,我们南部都能派人帮帮你们。” 南部军官显然是想到什么,脸色有点发绿,没好气地道。 “……”东部军官悻悻一笑,如果往常有人冲他这么说话,他高低得在宴会结束后给对方套个麻袋。 但此时此刻,做贼心虚的他,在面对冤大头的时候,只能回以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地下城——是如今文明的起点,也是如今文明的败笔。 任何官方势力都无法涉足,也无法涉足。它的存在正如它本身,不见天日,到处布满腐烂的霉菌,是罪恶的绝佳摇篮。 地下城没有日光。在主城最高的建筑物顶端,有一盏巨大的灯,叫做霍普,意味着希望。 据说这是很久以前修造的,久到人类刚刚迁移到这颗星球。 对于那时的人类而言,地表的太阳不是太阳,是灾厄。未知的疾病,无名的生物,剧烈的辐射……他们就像一群新生的婴儿,降生在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 他们花费了许久,在地下极深的地方建造了一个安身之所,也就是最初的地下城。人类一点一点重新摸索,依靠智慧,拓宽生存空间,走上地面,逐渐建立起新的文明。 地下城逐渐被抽走生机,黑暗逐渐蔓延,吞没了这最初的星火,许多无形之物开始滋生。 霍普再也没有亮过。也没有人会关注它会不会亮起了。 不只是对于地下城的人而言,对于地表上的人更是如此。 见不得人的买卖都在地下城做,其中不知掺了多少权贵的手笔,因而渐渐地、地下城又分出了内城和外城。 内城乐园是交易的地方,其中的重头戏便是拍卖场,进出之人的身份都绝对保密,审查极其严格,稍微的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引发流血事件。 以拍卖场为中心,辐射出大片贸易区,这片贸易区也是人流量最大的地方。 乐园的规矩便是不得寻衅滋事,天大的仇怨也得出去报,因而从单纯的交易流程来看,内城的秩序还能稍强一些。 毕竟不乏各路权贵在此贸易,安全还是有些保障。 外城奥吉亚斯则是真正的鱼龙混杂。 奥吉亚斯可以说是一座真正的垃圾山,被社会遗弃的渣滓全部遗留在这里。他们几乎是贫困、罪恶、病痛本身。 奥吉亚斯的恶意是无法想象的,在那里,穷途末路者们抛弃了所有,他们背叛一切美德。 有这么个庞然大物拖着,东部的境遇可想而知。 但无所谓,东部会以他们代代相传的流氓行径化解烦恼——祸水东引。 首当其冲的便是与其接壤面积最大的南部。 第12章 苹果 晚宴平淡地过去了,诺里卡家族的所有人都很好,除了被人拽着说了整晚场面话的迪兰,和吃多了香橙导致肚子痛的诺亚。 这事说来怪于谢,但也不全怪于谢。 在温德尔和欧文离开后,根本不会带孩子的于谢对着这手边的小东西发麻。 温德尔和欧文走得倒是干净利索,诺亚呆呆地,像是没反应过来的样子,变身小木头人,盯着于谢的脸不放。 于谢:…… 于谢只觉得脸上要被烧出个洞,他在桌上扫视一圈,问他:“你…还吃橙子吗?” 橙子仿佛是他俩唯一的交流方式。 诺亚很会抓重点,也很给面子:“吃。” 于是这么几只橙子,你一只我一口的,最后仅剩堆惨兮兮的皮。事后欧文在看见堆成小山的橙子皮的时候,喉头一梗。 果不其然,半夜的时候,诺亚抱着温德尔的脖子嗷嗷大哭。 次日,确认过诺亚没事的温德尔平平淡淡地去上班了,又平平淡淡地进宫述职,平平淡淡地和于谢喝了两个小时的茶。 据童谣传回来的消息说,这两个小时里这俩人面对面,没说过一句话,干喝茶,光是茶就喝了四壶——于谢自己独占三壶。 她和池月说着,回忆起当时那个场面,又忍不住笑起来。 其实他们都知道温德尔并没有怪于谢、也没有生他的气,因为温德尔生气的模样可不是这样的。 “可算有点人气儿了。” “谁说不是呢。”池月回答道。 诺亚过完生日后,肉眼可见地长高个子,脱离了一戳就倒的团子样,整日学着小企鹅,摇摇摆摆地跟在大人们的后面。 虽然不会再有被拽掉裤子的风险,但错眼的功夫就会被黏在身边的小孩子给绊一下。 迪兰在几天前抱着诺亚出了庄园一趟,据说是去商城里尝过好吃的甜点。 陌生的世界在孩子的眼中光怪陆离,彩色玻璃与金属反射出的光线交织在一起,光污染也都变作彩虹。 大人们平日里都很忙,科伦汀和丝黛尔还要勤于学业,通常诺亚在家里的时候,只有欧文陪在他身边,疯疯癫癫的程悟偶尔会露面。 在这些日子里,程悟又失忆了。 至少有一点令人欣慰——那就是在每次忘却后的初见时,他都能依据手臂上的疤痕认出欧文这个人。 欧文似乎有意和程悟保持距离,可当程悟离开的时候,他又分外沉默。 诺亚不懂大人之间这种若即若离的距离,他只知道欧文是很重要的人。 他在学会喊“爸爸”之后,紧接着就照着别人对欧文的称呼,学会了喊“欧欧”。 每当欧文露出忧郁而低迷的情绪,他就会张着小嘴一声接着一声地喊: “欧欧!” 诺亚扒在他的腿上,幼儿热乎乎的体温透过布料漫上来。 欧文低头,对上他澄净的蓝眼睛,矮身把他抱起来。 小家伙就张开手臂揽住他的颈部,凑上来脑袋和他贴住脸。 热情小狗的扑扑,给欧文拱得眼前一黑,他右手托着诺亚,左手放在他的背后轻揉。 “怎么了?” 诺亚吭吭唧唧不肯说话,但看起来情绪不高,瞧着蔫哒哒的。 欧文心中有数,不再继续问,只用唇瓣碰了下幼儿的脸蛋,温声细语地和他说话。 “还想吃橙子吗……只可以吃一点。” 明天应该是休息日。 入夜,在温德尔把诺亚哄睡后,欧文端着安神茶进来。 温德尔正坐在起居室沙发上看文件,智脑光屏的微光照在他脸上显得有些苍白,像尊漂亮的石膏塑像。 在只有他们二人的时候,欧文变回了温德尔的朋友,他给自己也倒了杯茶,于对面的沙发落座,等待温德尔做完公务。 温德尔见他似乎是有事,于是把文件关掉,自己也端了杯茶。 “事情处理完了吗?”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晚些做也一样的。” 欧文笑了下,并不多过问。相较于其他军部,温德尔的第一军部与觉醒者的联系最深,因而要处理的问题不仅限于军部内部,更有来自外部的舆论问题。 那些言论几乎要把人内心的地狱赤.裸.裸地呈现,或许正因为温德尔“不通人情”,他才能够坚持到如今。 “诺亚最近又长高了好多,他每天都抱着你送给他的小熊,跟在我的身后,我去哪他就去哪。” 温德尔单手端着茶杯,听着欧文絮絮叨叨地说着琐事,茶杯里漂浮着的热气把他的眉眼都氤氲得温柔许多。 “他今天和我要橙子吃,我只让他吃了半个,他是个好孩子,很容易地就满足。” “他很喜欢你。”温德尔说。 “是的,我很高兴,因为我也很爱他,他今天喊了我二十七声‘欧欧’,”欧文抿了口茶润喉,接着话锋一转: “那你还记得他今天喊了你几声‘爸爸’吗?” 温德尔一顿:“我回来得晚,和诺亚相伴的时间并没有你长。” 欧文就笑:“是啊,再这样下去我就可以变成诺亚的爸爸了。” “……”温德尔不吭声了。 欧文见他似乎有在反思,接着道:“每天陪在他身边的欧欧,会带他玩的伯伯哥哥和姐姐,还有经常给他买玩具的伯母,和整天见不到人影的爸爸。” “你猜他以后更喜欢哪个?” 这样问难免有些扎心,但无疑效果拔群,温德尔说:“谢谢,欧文,我会抽出时间多陪陪他,” “谢天谢地,温德尔。”欧文拨弄两下智脑,把调出来的售票界面给他看, “你的休息日并不应该是摆设,军部的事情也不是样样都离了你不可的,我已经帮你预约好了儿童乐园的票。” “也给自己放一个假吧。” 欧文的神色让温德尔有些怔愣,霎时,早已冻结的时光似乎缓缓复苏,稍稍带回了些往事,让欧文的面容和曾经的少年重叠。 于是他也终于露出笑意:“好。” 次日一早,诺亚睡得头毛凌乱,从小床里坐起来向温德尔要抱抱,并不知道今天有惊喜安排在等着他。 当温德尔抱着他站在大门口的时候,这小家伙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瞪圆眼睛,呆若木鸡地由欧文给他戴上顶熊猫帽子。 欧文有些好笑,又带着点心疼,捏了捏诺亚粉扑扑的脸蛋:“今天和爸爸出去玩,要乖乖听话知道吗?” 诺亚用力点头。 需要带的东西欧文昨晚就全都准备好了,装在一个黑色背包里,由温德尔背着。 温德尔已经做过乔装,带着遮住小半边脸的墨镜,一身休闲装,瞧着至少年轻十岁。 至于那满头银白的长发, 早就不是温德尔的专属了,自从他坐到上将的这个位置起,就有不少人和他做了同款发型。 不过为了图方便,此时被束在了脑后。 似乎是发觉欧文并不打算同他们一起,诺亚抬头看看,拉住欧文的衣角,懵懵懂懂道:“欧欧,一起去。” 欧文用手包住他的小拳头:“我要留下来给你做晚饭,不能一起去。” “不要饭,要欧欧。” “真的不要吗?” 大人的反问让贪吃的孩子迟疑了,小机灵鬼果断抛弃关于晚饭的话题,大声叭叭:“要欧欧!” 欧文笑了下:“那我们来玩躲猫猫。”说着,他牵着诺亚的手,引导他遮住眼睛。 这是欧文在家里时常和诺亚一起玩的游戏,欧文说躲猫猫,诺亚就会闭起眼睛,听见欧文让他睁眼的时候,他就会兴冲冲地去寻找躲起来的欧文。 每次欧文都会准备小奖励,这次也不例外。他把一颗儿童糖果塞进温德尔的口袋。 “欧文,一起去吧。” 欧文摇了摇头,温声对着温德尔怀里拱来拱去、想要睁眼的诺亚说:“不可以。”说完,他抬头看向温德尔: “我就不去了,大人。” 温德尔:“这么多年,已经足够了。” 欧文说:“并不是因为这个。我现在已经很满足了,外面的世界不会比这里更好。” 他看温德尔还想说什么,于是示意了一下:“诺亚已经要等不及了。” 知道欧文不愿多言,温德尔抱着诺亚进了飞行器。他刚刚坐稳,就见趴在怀里的小家伙正扬着脸蛋,从捂住眼睛的指缝中间露出对蓝汪汪的眼睛。 发现温德尔注意到他,诺亚奶声奶气地乐了声,把头迈进温德尔的怀里,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温德尔是见过诺亚玩躲猫猫游戏的,也知道他们的游戏规则,诺亚这小模样,显然是犯规。 温德尔向来愿意对诺亚网开一面。他从口袋里抽出那只儿童糖果,剥开糖纸的窸窸窣窣声勾得黏在身上的胖圆子动了动。 诺亚拔出脑袋,眼巴巴地看着温德尔:“爸爸,要!” 温德尔慢条斯理,引得小朋友目光越发灼热,糖果塞进嘴巴的时候,诺亚已经垂涎欲滴。 他轻轻戳了下诺亚的鼻头:“赖皮。” 诺亚今天穿着和温德尔一样的黑白色系,欧文临走时给他带上的那个熊猫帽子简直是点睛之笔,可爱程度翻倍。 他正在慢慢地长大,从自己喜欢的人的身上学习。 他喜欢学着温德尔的风格穿衣服,喜欢学着欧文和人亲昵地贴面,学着科伦汀笑吟吟的样子,学着丝黛尔轻柔地抚摸一朵花。 看着婴孩渐渐长大是一件很奇妙的事。从皱巴巴,红彤彤的一团,逐渐舒展开眉眼,长得越来越高,学着大人的模样,变得与父母越来越像,但又独立于任何人,是一个新的存在。 那个时候就会无比清晰地认知到,原来这就是生命的延续。 它不是附庸,不是野蛮繁殖的产物,是人们用爱浇灌出的传承。 像苹果树只能结出苹果,恨意只会滋生恨意,爱意也只会生长爱意。 诺亚嘴巴里含着糖,糖果的纸棒被温德尔捏在手里,他正拿着温德尔的墨镜把玩,拉着眼镜腿,也不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 温德尔帮他打开墨镜,扣到他的脸上,大人的墨镜能盖住幼儿的大半张脸。 像是天黑了一样,诺亚惊喜地:“啊!”了声。 第13章 彩虹小马 诺亚的运气还不错,今天是个温和多风的好天气,加上休息日的缘故,儿童乐园人满为患。到处都有大人牵着个萝卜头,吵吵嚷嚷。 刚一入园,就有个摇摇摆摆的大兔子冲着他们走过来,给诺亚派发了个蜜桃形状的气球,诺亚笨呼呼的,差点把刚到手的气球放飞。 这个大兔子看起来很喜欢可爱的宝宝,由于玩偶服的阻碍,它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拴着气球的丝带系成环,让诺亚能够拉着。 诺亚笑得好甜。 大兔子浮夸地向他比了个心心,然后就继续给其他小朋友发气球了,不过诺亚在他手中那从气球里左看右看,还是觉得自己的桃子形状最好看。 “想玩什么?” 诺亚认认真真地挨个项目看了会,最后脸朝着某个方向不动了。 温德尔顺着他渴望的目光看去,是个冰激凌摊位。店面不大,装点却很用心,柔和的糖果色混着奶油的香气轻而易举地就能把一串热到吐舌头的小朋友钓上钩。 诺亚也不例外。 一个“不”字被硬生生从齿尖压回喉咙。温德尔并不想让诺亚因为一只冰激凌失去哪怕丁点的快乐。 他思索片刻,抬腿走向冰激凌店。诺亚陡然兴奋起来。 温德尔向店员点了份最小的甜筒,但并没有急着递给他,先去寻了个阳光充足,温度较高的地方。 吃东西慢吞吞的好处这不就来了。一岁,连大人年龄的零头都添不上,自然无法识破成年人的险恶阴谋。 诺亚馋嘴,人小小一个,胃口却大得很,什么都吃不够。但身边的大人哪里能让他那么无节制地进食,每次都控制着只给一点。 于是他便养成了细嚼慢咽的习惯,非要把进嘴的味道都尝透。 温德尔靠着长椅,正翻阅着游客指南,没多一会,诺亚可怜巴巴地贴了过来。 温德尔低头。意料之内的场景。 冰激凌球诺亚才吃进去没几口,大多都淅淅沥沥地化成奶油,就是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事,奶油全都糊在他的脸上。 衣服倒是免于一难,得益于温德尔给他戴上的饭兜。 虽然吃了个寂寞,可诺亚瞧着还挺高兴,就是带着点疑惑,摊着两只黏糊糊的小爪子给温德尔看,嘴里嘟嘟囔囔: “没……” “没了就对了。”温德尔抽出湿巾,给他擦干净指缝里、面颊上沾着的奶油。他的动作缓慢而细致,找不出半分不耐。 诺亚没听懂爸爸的言下之意,但他知道这份食物就像别的那样,吃完就没有了。 他乖乖地等温德尔帮他清理干净后,拉了拉温德尔的衣角。 “嗯?”温德尔会意,把他放到地上。 诺亚颠颠走两步,就要回头看看温德尔有没有跟上。他三步才将将能赶得上成人的一步 ,故每次回头,都能看见护在他身后的温德尔 。 起初他还很是操心地,走两步就回头看看,意识到爸爸不会丢掉之后,就开始撒欢跑。 一个黑白色的圆子啪嗒啪嗒从腿边跑过,速度不快,但敦实得让人感觉到某种,很有重量的快乐感。 本来有人想趁乱揩把团子,结果还没等得手,就被他身后跟着的人形制冷机给冻成冰雕。 诺亚没收住力,一头撞扑到工作人员的腿上。 那是个穿着粉色工作服的年轻女性,她笑着把碰瓷自己的小家伙扶正,朝温德尔说:“您是要和孩子试试这个项目吗?” 一架架彩虹色的小马循着儿歌节奏,蹦蹦跳跳地打转儿。 上面竟有不少成年人,其中还有个看上去足足两米高的壮汉,压在儿童小马的马背上。像是座山,而被压在山下的那匹小马正战战兢兢地向前爬,蹦都快蹦不起来。 温德尔:“……” 他仔细定睛再看,原来那男人腹部花花绿绿的一团是个和诺亚差不多大的孩子。 工作人员察觉他的目光,笑得友善,且带着点揶揄:“是的,年纪不足3岁的孩子需要家长陪同。” 这位年轻的父亲带着墨镜,遮住面容,浑身散发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可再冷酷的家长,最后还不是要陪着崽子坐上彩虹小马。 事实证明,就算是彩虹小马,也折不了上将的半分英姿。温德尔凭一己之力,拉高整个场地的格调。 他脊背笔直,气度闲雅,就像是在夏日午后的庭院中信步闲游。担心诺亚会感到害怕,一只手放在身前护着他。 他忽然才发现,诺亚虽然在慢慢长大,但至少现在,还是个小不点。 在某方面,小孩子要比大人勇敢得多。诺亚倒是很兴奋,每次木马往上抬高的时候,他就会惊奇地“哇!”往下落的时候就“呜!”。 工作人员在一旁笑眯眯地为这对父子额外多拍了两组照片。 其实以现在的科技水平而言,许多工作本可以交给智能来完成,比如拍照、分发气球这种小事。 可机器就是机器,不论其表现得多么富有智慧,多么通情达理,始终是由冰冷的钢铁构成,哪里有真正血肉的温度。 人类社会中的人类被替代,与釜底抽薪无异。 新纪元的人类吸取了曾经的教训,他们把机器的开发使用控制在了某些伤亡率较高的工作、纯粹的体力劳动、以及战争中。 之所以能够实现这点,也得益于漂流时代结束后,幸存的稀少人口。哪怕又经过数百年的繁衍生息,如今的人口仍是遥遥不及旧时代的巅峰时期。 上层对机器的使用把控得十分严格,一是生怕在哪里暗戳戳地搞出什么武装力量,二则保证社会秩序,一切具有社交需求的工作都依旧由人类担任。 故帝国发展至今,并未产生什么严重的分裂。 温德尔抱着诺亚在上面兜了两圈,下来的时候诺亚显得有点迟钝,抱着奶瓶吸的力道都弱了几分。 观察了一会,发现幼儿还能咧着小嘴傻乐,露出两颗冒出尖尖的门牙,就知道没什么事,就是被颠得发昏。 工作人员带着照片过来了,她很睿智地,先把照片给诺亚看,而非瞧着冷冷淡淡的年轻父亲。 诺亚抓着照片,他仔细辨识,最终指着照片上的人得出结论:“爸爸!” 说着,他仰起脑瓜,满含期盼地看着温德尔。 “对。”温德尔顿了下,补充道:“真聪明。”他最终还是留下了照片,那张照片后来被他装进相框,在床头上放了好多年。 中午温德尔在餐厅里包了个房间,草草吃了些东西。 诺亚玩了一上午,找到休息的地方,沾上凳子,立马困得东倒西歪,仰在爸爸的怀里美滋滋地睡了个午觉。 大概还记挂着要出去玩,他这一觉和以前比起短了不少,但十分香甜。外面偶有几个孩子噔噔噔地跑过去,诺亚半点反应都没有。 他睡醒后的第一眼,就见温德尔正在向窗外望着。午后的阳光透过橡树的叶隙,丝丝缕缕地透过玻璃,映在温德尔的脸上,把他的双眼融化成宁静而温柔的湖水。 他没有让刺目的阳光打扰到孩子的安眠,于是用手掌挡住照向诺亚脸上的光束。 诺亚还太小,说不出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他只知道,这样的爸爸比平时更让他喜欢。 桌子上摆着冷掉的咖啡杯,还有诺亚吃到一半的水果泥。 诺亚一动,温德尔就察觉到了,他低头拨开诺亚揉眼睛的手,给他喂了点水。 刚睡醒的懒劲还没过,诺亚噫噫呜呜地缠磨着温德尔,穿着狗狗袜子踩在温德尔的腿上,脸蛋贴着爸爸微冷的面颊。 温德尔微微侧身,扶住诺亚晃晃悠悠的背后,也不催他,等着他自己清醒过来。 到底还是了解亲生的崽子,五分钟一到,诺亚果真满血复活。 温德尔给他套上鞋子,他就迫不及待地在地上蹦蹦跳跳。 园里还剩最后一个地方没去,那是个动物园,温德尔算了下时间,应该能赶得上回去的晚餐。 诺亚嫌热,不肯穿外套,于是温德尔帮他拿着,他自己穿着身幼儿背带裤到处看。 左手边是互动区,有很多孩子围在那里吵吵闹闹。诺亚跟着过去探头探脑,这才发现里面原来是一群水豚,工作人员看护着孩子们和水豚互动。 诺亚凑过去了。工作人员递给他一把不知道什么草,他接过去,蹲下身和某只水豚大眼瞪小眼。 他捏着草梗,试探性地把草往前送了送。 那水豚和其他水豚不太一样,眼神瞅着有点犀利,它也没看嘴边的东西,嘴巴一张一合,草叶就没入了它的嘴巴。 诺亚瞅了它几秒,也拿起草叶就往嘴里送。 温德尔:“……” 温德尔握着他不安分的小爪子,硬生生把草拐了个弯,送进那只宠辱不惊的水豚嘴里。 那水豚似乎瞥了温德尔一眼,神色倨傲。 诺亚指着它:“是叔叔。” 无需多言,奇妙地,温德尔意会。 这只水豚简直是于谢分谢,这种半死不活的感觉真是绝了。 他本以为是这只水豚的个体特质,直到——诺亚这边的动静吸引了更多水豚。 一头于谢过来了。两头于谢过来了。三头于谢过来了。 温德尔陷入沉思。 每年于谢的生日都相当麻烦。他会收到无数华贵的礼物,但他通常看都不看一眼。能让他注意到的礼物,只有他身边这些关系密切的人送的。 而温德尔,几乎每年都要被他找上门来。因为嫌弃他的礼物太敷衍。 于谢的待遇已经不错了,至少每年生日收到的、温德尔亲自挑选的宝石,都是不同颜色。 温德尔看着这一群于谢。 那今年就不送宝石了。 远在皇宫的于谢忽而吭哧吭哧打了两个喷嚏。 他对面的于法在很放肆地嘲笑。 于谢本面无表情,听到倒霉儿子的笑声,眼神骤然犀利,抄起了拖鞋。 第14章 小狗小狗 最终他们还是没有赶上晚饭。 温德尔回到庄园的时候,身上大一包小一包,左手提着个宠物箱,右手抱着不省人事的崽子,背后还背着个包。 迪兰爆笑。丝黛尔小心翼翼地顺着空隙往宠物箱里看了眼,雪白的毛团上镶着两颗小黑豆,圆鼻头嗅来嗅去。 她惊喜地捂住嘴巴:“是小狗!” 其实他们本来已经打算回来了,哪知道诺亚眼尖,看到开在路边的宠物店,啪嗒啪嗒就跑过去,还和某只幼犬看对了眼。 温德尔对诺亚简直是溺爱,他想都没怎么想,就把诺亚看中的小狗给买下来了。 就这样,父子俩又拐去了宠物医院,一是植入芯片,二是身体检查。 收养一只小动物的后续流程相当繁琐。要去宠物医院,打疫苗,检查健康状况,然后还要报备,植入信息芯片。 帝国对宠物的看管很严格,每个宠物植入的信息芯片都包括主人的基本信息,还会定期进行检查,一旦弃养,政府就会派人下来缴纳罚款,并且剥夺其饲养宠物的权利。 这样做的好处也很明显,不是真心喜爱动物的人不会轻易选择收养宠物,虐待和遗弃这种行为就减少很多。 至少不需要为流浪动物带来的各类问题发愁。 也有人当场质疑过:“星球是所有生灵共有的!陛下您不能这么自私,限制我们和动物共处的权利!” 于谢:“谢谢,我还不想在出门吃饭的时候发现对面坐着头熊。但你要是想,我可以把你送到北极熊的家门口,我想你和熊先生对于晚餐吃什么一定很有话题。” 这也是于谢在民间风评参差的主要原因——一张阴阳怪气的嘴和时上时下的道德水平。 总而言之,这又费去很多时间,且不提诺亚被坏心眼兽医用针头吓哭的这种插曲。 反正到家的时候诺亚已经彻底歇菜了,软趴趴地伏在温德尔的臂膀上,什么声响也弄不醒。 欧文很替诺亚高兴,但看着他这疲惫的样子又有点心疼,没再把他弄醒,只寻了块温毛巾给他擦擦脸和手脚。 回归温床,身上裹着被子,诺亚在睡梦里像头猪仔一般呼呼两声。 欧文微笑着,把他垂在额上的卷发拨到一边。 诺亚被欧文抱上去睡了,温德尔带了一天孩子,总算抽身出来,坐在迪兰对面,他偏着头,看着科伦汀和丝黛尔围着小狗打转。 “还开心吗?”迪兰把浮着冰块的薄荷冰酒推到他面前,阳台的门大敞,夜风卷着后山草木的气息撞入,白玫瑰以摧枯拉朽之势覆没山野,比月光还要盛大。 这问的叫做什么话,毕竟买了儿童票的是诺亚,又不是温德尔上将。但兄长沁着笑意的眼睛,还是让他轻叹一声:“下次你也去,便知道了。” 迪兰哈哈大笑两声:“还是算了,不管是科伦汀、丝黛尔还是我,可都过了坐在彩虹小马上转圈的年……” 说着,他发觉温德尔动作顿了下,于是剩下的话卡在嗓子眼里。 “……”迪兰眯起眼睛,敏锐的洞察能力在这时发挥大作用,他沉吟片刻,继而忍不住再一次爆笑出声: “哈哈,噢,对了,彩虹小马可不让三岁以下的儿童单独乘坐哈哈哈…” 温德尔无动于衷,把冰酒一饮而尽,朝迪兰道:“我上去休息了。” 迪兰的笑声如飘游的光与尘,短暂地飞扬后,凝结在他满是深意的面容上。满天星斗熠熠映照在他深蓝色的眼底。 年轻的公爵微微抬高了握着酒杯的手臂,似乎像在星海里的某处致意。 科伦汀无声叹气,他拍拍丝黛尔的肩膀:“丝黛尔,该睡觉了。” 丝黛尔有些担心迪兰。 迪兰意识到孩子们还在,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他走到两个孩子的跟前,轻轻地在他们的额头上碰了下。 “晚安,科伦汀,丝黛尔,做个好梦。” 丝黛尔皱了皱鼻子,迟疑地问:“那爸爸,也会做好梦吗?” “当然。” 这晚,诺亚睡得跟死了一样,甚至都没用温德尔半夜起来帮他盖被子。 第二天等他晃头晃脑地爬起来,已日上三竿,温德尔早就去军部了。 只有欧文在他身边陪着。 诺亚该是饿扁了,进食的速度比往常快了许多,欧文不敢让他吃太多,哄着他去看小狗。 昨晚欧文清理幼犬的时候,发现这应该是马尔济斯犬。 品相漂亮,性格温顺不失活泼,体型也合适,稍加训练,对于诺亚而言应该会是条很好的陪伴犬。 不得不说,这父子俩的眼光真是极好。 刚接回来的小狗原本毛发有些长,放到地上跑起来像个拖把,欧文连夜修理了一番。 诺亚超级满意,他蹲在地上。 欧文也陪着他蹲。但姿态要优雅得多,单膝点地,小臂撑着膝盖。 “是狗狗。” “狗……沟!” “狗狗。”欧文耐心重复。 “汪!”小狗摇着尾巴,冲着自己的小主人打招呼。 “汪汪。”诺亚回复。 “……不。”欧文不理解,甚至一次成型,字正腔圆。 正好撞见这场面的迪兰没忍住,噗嗤笑出声,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他摆摆手,对欧文道:“欧文,程悟说他又开始头疼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欧文面色骤变,他豁然起身,差点把身边的诺亚给撞到地上,幸好他反应够快。 被及时兜住的诺亚有点受惊,懵懵然地看着欧文,他没有哭,只是学着平时大人安慰他的样子,摸了摸欧文的发丝。 可能本来想摸头顶,但海拔不够来着。 欧文把诺亚抱起来,满含歉意地揉着他的背:“对不起,对不起,原谅我好吗?” 诺亚听不懂,但他向来大度,他叭叭亲了两下欧文的脸颊,道“欧欧,开心!” 迪兰见他面色难看,伸手把诺亚从欧文的怀里接过来,态度和煦地道:“并不严重,欧文,别慌张,你先去吧,我替你照顾诺亚。” 诺亚张着手臂由着迪兰把他接过去,幼犬也嘤嘤嘤地扑上迪兰的鞋面,迪兰低头,伸手一捞,于是幼犬也如愿以偿地被抱在怀里。 帝国对于这颗星球的开拓并不全面,尚有许多地带未曾开发,许多原生生物不曾收录。边境地带异兽横行,唯有军队驻扎成铜墙铁壁,抵挡入侵。 虽说环境恶劣,却也存在着些规模不大的城镇。那次的任务就是到东部雨林里救援失踪的四位居民,这种任务不罕见,于是管理层照例派出两位觉醒者前往。 其中一个便是程悟,而另一个,则是位名叫青金的青年。这次救援因为突发意外,他们失联数日。总部支援赶到时,现场残留五具尸体。 死状不一,但都惨烈异常。 程悟是唯一的幸存者,没人知道他遭遇了什么,精神源彻底崩溃。 为了遏制程悟的衰亡,其恋人欧文擅自动用能力,将记忆抹除,以修正精神力崩坏的源头。 这就是当年欧文获罪的原因。 觉醒者未经批准,擅自动用能力,是死罪。最后还是温德尔和于谢使出强硬手段,才从那些人的手中保住欧文,并把他带到诺里卡庄园里。 明面上的监禁,实则是无声的保护和成全。 而程悟则因为失去了记忆和能力,被开除军籍,同样被带回了诺里卡。失去了记忆的程悟没有与欧文相关的记忆。 缺失的记忆使他迷茫而惶惑,他如亡魂那般,在世界上的各个角落游荡,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状况愈发稳定,渐渐在庄园里安定下来。不管多少次的遗忘,在新一轮记忆的初见,他都能叫出欧文的名字。 欧文是知恩的人,多年来在庄园里尽心尽力,但当面对程悟时,这个付出过许多的青年,却保持着异样的回避态度。 迪兰能够理解。爱是由两个人共有的岁月催生的。当那些岁月被忘却,是否爱也会随之遗失。 没有人能准确地给出答案,或许这要交给时间来考量。或许对于欧文来说,他真正的恋人已经死去了。 出神的时间稍久,诺亚摸了会小狗,见迪兰还是没有反应,他有些坐不住地蹬了蹬腿。 “啊。”迪兰笑眯眯地晃晃手臂,把小圆子摇得一歪:“宝宝等不及了,那我们去花房玩好不好?” 用铲子挖土是诺亚最近找到的新乐子,他似乎很喜欢用沙子填满各种容器的感觉。 最开始他是想要直接去挖花盆里的泥土的,欧文自然不可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崽子去玩泥巴,好声好气、连蒙带骗地给诺亚哄了回去,答应第二天再来。 监护人们当夜就置办了一套豪华版太空沙玩具。 哪知道诺亚有点倔脾气,放在屋子里的太空沙看都不看,拉着欧文就要往花房里去。 没办法,这套玩具就又转移到了花房里。 因为诺亚经常在花房里待,所以欧文又置办了许多东西在里面,只要是诺亚用得到的,应有尽有。 甚至连小厨房,吊篮床都安排上了。 迪兰偶尔也会想,这样子有求必应,会不会把诺亚宠坏,但这孩子每次一用蓝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人,这点小小的忧虑就会被抛到九霄云外。 就算宠坏了,也不是好伯伯迪兰该烦恼的问题,而是要教训小孩子的、可怕老父亲的问题。 大概诺亚的好欧欧也抱着这种心思。 迪兰得出结论,又忍不住捏住诺亚的小脸蛋啵啵两下。 没办法,科伦汀和丝黛尔已经不像小时候那么好玩了。 科伦汀会很直白地表示肉麻,伤透老父亲的心;而丝黛尔则认为自己已经是个长大了的小淑女,不该再像个小孩子那样撒娇。 只有诺亚,再不玩,可就长大了。 第15章 于理 这天晚上,温德尔带回来了个特别的客人,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和科伦汀差不多大,衣着考究,翩翩有礼。 诺亚啪嗒啪嗒地迎上来,身后跟着勾勾——前些日子带回来的小狗。因为诺亚一直“勾勾”“勾勾”地喊,小狗似乎把这个当做它的名字了,每次只有叫这个才有反应。 温德尔弯下身,接住了撞过来的糖果炮弹,今天是葡萄味。 小炮弹在温德尔的臂弯里化成软乎乎的。他正和温德尔咕咕唧唧,大抵是在描述今天又吃了什么,玩了什么。 小的说得认真,大人也听得认真,时不时还低声“嗯”一声。 迪兰看见温德尔身后的少年,有些惊讶地道:“大殿下,您怎么来了,不对,您回来了?” 于谢和童谣奉行放养式育儿,只要完成课业,也不拘着他们想做的事。 尤其长子于理向来稳重,也便放心地任他去。 按于谢的话讲,父母还活着的时候,总不能跟死了似的把责任都压到孩子身上。 所以于理每年里总要抽出几个月在外旅行,难得一见。 “打扰了,迪兰叔叔。”大皇子于理回答道:“我回宫的路上恰巧遇见了温德尔叔叔,听说他喜得爱子,于是打算过来看看。” 于理并没有使用社交辞令,迪兰也就把事情摸个差不多了,估计这孩子只是顺路过来吃个饭。 迪兰笑着道:“你来得巧,晚餐刚刚备好,有迷迭香烤排,你会喜欢的。” 跟回来的麻烦甩给迪兰,温德尔也就不再关注。 诺亚阿巴阿巴地讲话。他最近的词汇量又丰富不少。 尽管他说话颠三倒四,可温德尔还是能准确地理解他的意思。 比如诺亚说,他今天在外面玩的时候,被勾勾给绊倒了。他嘟嘟囔囔,为了作证说法,还摊开小爪子给温德尔看。 有点红,顶多就蹭破了点皮。 他本来说的时候还乐颠颠,结果看了看温德尔,又低头看了会泛红的手,摔倒之后的委屈绕着星球狂奔了三圈,才姗姗来迟。 他小嘴一扁,泪珠在眼睛里打转。 温德尔拿捏住他要哭的前奏,把他的嘴捏成鸭子嘴状。诺亚刚想张开嘴哭,结果发现张不开嘴,只能悻悻作罢。 风平浪静。 待到温德尔带着诺亚来到餐厅的时候,其他人都已经落座了。诺里卡们的晚餐并没有因为于理的加入而变得僵硬,依旧如常。 科伦汀和丝黛尔都很有礼貌地和他们的于理哥哥打了招呼。 唯有小诺亚,歪着脑袋,盯着这个陌生的大哥哥不眨眼,直到被喂了嘴炖得软烂的米粥。 于理镇定自若,甚至微微侧过脸,和小家伙对视,漆黑的眼睛对上如潮水般的晴蓝色,似乎被对方染上了些许笑意。 十几分钟后,众人陆续用餐完毕,只有诺亚还在被哄着塞最后一口蔬菜泥。这东西的味道对大人来说都是个灾难。 欧文抓住机会,趁着诺亚又要张嘴假哭的功夫,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盛着蔬菜泥的勺子怼了进去。 诺亚愣住,他反应许久,不敢置信地看着欧文,吧唧吧唧嘴,难以言喻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 白胖的小圆脸逐渐逐渐地挤到一起。 他很坚强地、强撑着咽下食物,喝了口奶缓了缓,才张嘴开始打算哭一哭。 这一套动作十分具有条理性。 欧文笑容不变,看也不看地用橙子堵住他的嘴。 这家伙狡猾得很,自从在小时候发现嚎哭起不了半分作用之后,就转换了策略,开始装可怜地嘤嘤假哭。 监护人们偏偏都还吃他这套,看见他天空色的眼睛开始落雨,就恨不得把全世界都捧到他面前。 一大家子,拎不出来一个能够对诺亚硬气得起来的人。就连温德尔也不行,他估计是里面投降得最快的。 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自然而然地,打断施法前摇就变成了必备技能。 于理单手撑着下颚,他兴味盎然地看着诺亚被从幼儿餐椅里拔出来,还握着片橙子皮。 他原地小小蹦跶了几下,眼睛滴溜溜转一圈,视线就落在了这个陌生人的身上。 诺亚被家里的人保护得很好,从来没有遇见过陌生人的恶意,也便不怕生。 犹豫了一会,还是抵不过心中的好奇心,他抬腿挪向于理。 于理扬了下眉毛,稍稍动了下,偏过头,注视着他墩墩墩地走到自己面前。 这小的呆呼呼地仰头看他,半晌没动。 于理正打算戳戳他,还没动,突然,诺亚“吭”地一声打了个喷嚏。 温德尔骤然抬眼。 这一下就像是解除了什么奇怪的封印,诺亚揉了揉鼻子,什么事也没有,高高兴兴地举起橙子皮,另一只手扶在于理的膝盖上,借力踮起脚。 于理伸出手掌,黄橙橙的果皮落入手中,他也不介意,手指一拢,顺势把这东西攥在手里,然后俯下身去和他对视,问道: “这是你送我的见面礼?” 诺亚趴在他膝盖上,又笑:“漂亮!” 他这一句也不知道是在夸什么,是橘子皮,还是于理,估计只有诺亚本人能给出答案。 陌生的温度让于理感到新奇,他戳了戳诺亚的脸颊,果然就像布丁。他对孩子的印象还停留在妹妹于情和弟弟于法的身上。 他捏住诺亚腋下,把他提到自己腿上,也不介意诺亚在他的裤子上踩出两枚小脚印。 “我叫于理,你应该叫我哥哥。” 诺亚扭头去看科伦汀,见科伦汀弯了弯眼睛,他又转过身来,指着科伦汀说:“哥哥,这。” 一个称呼而已,于理并不想和这个小孩子多作解释,干脆就重复了遍自己的名字:“于理。” 诺亚:“鱼鱼。” “……”于理似乎笑了下,又好像没有。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抱着诺亚逗了会,发觉这小的开始不老实,就把他放走了。 诺亚满足了好奇心,还骗走了大哥哥的一颗糖,也不再多留,两脚刚刚沾地,就头也不回地、朝着温德尔窜过去。 迪兰注意到于理的目光还留在诺亚的身上,见状打趣道:“怎么样,我们诺亚是不是很可爱。” 于理:“嗯,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就像是头神秘而优雅的白狼,生下的崽子却是个汪汪叫的小胖狗。 似乎是听懂了他言下之意,迪兰眼角的笑意愈来愈重:“这样不也挺好的吗?” 第16章 宝贝 确实如此。诺里卡家族具有悠久的历史,几乎与帝国同寿。与其他名门不同,诺里卡家族从未产生过严重的内部分裂。 他们血源的纽带是如此牢固,以至于无需任何外物来维系。“只为爱而延续”,是每个诺里卡的奉行之道。 因为爱而延续,因为爱而牢固。诺里卡从不会放弃家族的任何一个成员。这也就注定了,不管诺亚是什么样的孩子,都不会流失半分的爱。 如果他是坚强的孩子,诺里卡家族会为他开辟出一片广袤的天空;如果他是懦弱的孩子,也没关系,那家族就会为他铸就世间最坚硬的城墙来保护他。 只要他能活成快乐的样子。 像现在这样就很好。 于理颔首,表示认可。 诺亚又去缠磨温德尔了。 温德尔并未结束用餐,就被诺亚缠上来。他放下叉子,扶住诺亚的背,把他调了个头,面对丝黛尔的方向。 “去找姐姐玩。” 丝黛尔顺势张开手臂。 幼儿在地上跑来跑去,在诺里卡家沉静的气氛中蹦蹦跳跳,就像遇水的跳跳糖,把空气搅动得甜丝丝。 于理真的只是顺路过来拜访,同迪兰说了些闲话,没过多久就打算告辞。 迪兰把诺亚招过来,然后蹲下身捏住他的两只手,冲着于理的方向摆了摆:“诺亚,和哥哥说再见。” 诺亚懵懵地抬头看看迪兰,跟着他学:“再见,鱼鱼。” “再见,诺亚。”于理的目光浸着月色,是冷凌凌的清冽,他说:“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你已经学会叫我哥哥了。” 于理的来去像夜晚的潮汐那样,在诺亚小小的记忆世界里留下道淡漠的水痕。 最近欧文把诺亚的小床做了改造,为诺亚之后单独睡而做准备。把他的小摇篮床的四周装上了圈印着星星纹样的纱帘,只要拨开一点就能够看到外面。 那些纹路采用了特殊材质,只要有一点光,在深色的轻纱上就会呈现出星空的倒影。摇篮床的围栏也拆掉一处,换成弧度平缓的滑梯,让他可以自由上下。 而原本床下的空间则是被欧文改造成了个“小秘密基地”,底下铺着厚实的软垫,密闭的空间里装着几盏圆滚滚的熊猫灯,藏着诺亚的零食和玩具。 诺亚自然不知道,这么丁点的地方,砸进了监护人们的多少心思。 他要付出的回报只有展露出来的笑颜。 这种纱料是池月前些日子订购回来的,即使她并不时常在家,从这些零碎的事物上也能看得出她对家人的挂念。 池月很热爱她的工作,虽然听起来有些奇怪,她享受这种探索的过程。于她而言,当研究成果面世,那一瞬的成就感,无与伦比。 迪兰和她的儿女向来对她的事业很支持,哪怕这会占据她大部分的时间。 她首先要成为她自己,其次才是别人的妻子,别人的母亲。 欧文很满意,诺亚很高兴,唯一受到伤害的似乎只有温德尔。 自从诺亚可以自由上下之后,半夜经常会传来奇怪的声响,先是簌簌的布料摩擦声,然后吭哧吭哧,接着啪嗒啪嗒,最后一团温热就会顺着被子的边缘咕噜挤进来。 世界上大概不存在铁石心肠到能够把自己的崽子从床上丢下去的家长,温德尔也不例外,即使被诺亚吵醒,也不过是帮他掖掖被子,摆正他扭曲的睡姿。 以至于温德尔早上被微妙的窒息感唤醒时,第一眼便能看见藏在他臂弯里的、睡得脸蛋扁扁的诺亚。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诺亚突然意识到这个世界是很大的。 从目前看来,他的活动范围受限于诺里卡庄园。 他不比萝卜长的腿尚且不能支持他快速地完成这项伟业。但这并不会消减半分他探索的热情。 欧文把他的探索计划安排得明明白白,每天都会带他到不同的区域转转。有时是欧文带着他,有时则是科伦汀和丝黛尔。 他们本来打算稍稍走远些,到庄园的另一头去看看。那边有大片草场,养了群马,闲着没事做的时候,家里的人总喜欢过去跑跑马。 晴朗微风的日子最是适宜,纵马的时候,涌流的空气卷着人,浸入透着甘甜气息的光与绿的海洋里,能把积攒的疲惫和烦恼远远甩在身后。 诺里卡庄园的生态环境向来保持得很好,甚至比起皇宫都有过之无不及。在星网上“最想打卡的绝美景点”排行榜中,以一骑绝尘的票数夺得魁首。 但他们走到半路,诺亚这小拦路虎,啪嗒一下倒在路上碰瓷。 他眨巴着晶亮亮的蓝眼睛看着哥哥姐姐,从后厨的窗口飘出来的甜香味道十分罪恶,勾出了这小家伙嘴角的一点可疑的晶莹。 科伦汀沉默地望着他。 他试图把自己变成铁石心肠的大哥哥,发出掷地有声的拒绝。 但再张开嘴的那一刻,嘴巴突然有了自己的想法,柔和地打商量:“宝宝,你早上已经吃过很多了,不能再吃了。” 诺亚歪歪头,一副听不懂的样子,他拉住科伦汀的衣角,瘪着嘴碎碎念:“不知道,诺亚想吃。” 科伦汀敢拿头担保,这小东西早就能听得懂大人的日常交谈了。 可他耍赖皮的样子也好可爱,根本让人气不起来,如果他现在像别人家的小孩那样躺在地上撒泼打滚,或许会好办得多。 勾勾也转着尾巴,学着小主人,抬头朝科伦汀投去无辜又渴望的眼神。 科伦汀:“……” 两对纯洁的眼睛令他无端生出种罪恶感。 “有什么关系嘛哥哥。”丝黛尔今天穿了身纯黑色的马术服,长靴擦得锃亮,踩在地板上,神气十足地“噔噔”作响,她对诺亚笑了下,压低声音说: “少拿一点,放到餐盒里,路上慢点走,到马场的时候也都快中午了。” 科伦汀被说服了,他很操心地嘱咐:“少拿点甜食,记住,一点点。” “知道啦。”丝黛尔答应得好好的,朝诺亚带着点俏皮地眨了眨眼:“走,宝宝,我们去看看。” 诺亚激动到原地小小跳了一下,他雀跃欢呼:“好——姐姐最好啦。” 想了想,又觉得不能冷落科伦汀,于是后知后觉地补充:“哥哥第二好。” 这奶声奶气一声,让科伦汀扬起眉尖,佯装生气,俯身要去捉他。 诺亚咕噜咕噜跑远了,稚嫩的笑音断断续续的透过敞开的窗户,散入庭院,被风送入人的耳朵。 离家多日,满脸倦色的池月站在外头,孩子的欢笑使她面色稍霁。她在窗户边看见了科伦汀。 她没有过去打扰他们的玩乐,甚至有意避开,只冷淡地对不速之客道: “进去说,别在这里。” 那来者长了张同她有七分相似的面容。 第17章 矮马 在廊上靠着窗、等待丝黛尔和诺亚的科伦汀自然不会错过外面的场景。 池月身后跟着的那位女性,倒是稀客。他没记错的话,她叫池星,是池月的妹妹,也就是他们的小姨。 这两姐妹出身于南部,后来到帝都求学。但和池月选择进修学术不同,池星结婚要早得多,到帝都不久后,她便放弃学业,和一位伯爵结婚了。 不知道她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关系貌似很僵硬,这么多年来也不常联络。 所以科伦汀也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人而已,看池月的反应,该是并不想让他们多接触。 科伦汀神色如常,收回视线。 ……等一下。 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他睁大眼睛,眼睁睁地瞧着诺亚拖着个比他头还大的餐盒朝自己猛冲过来。 “丝黛尔。”科伦汀单手按住诺亚的乱拱的毛绒脑袋问:“不是说只拿一点点吗。” 丝黛尔歪了歪头,脸上的表情和诺亚如出一辙:“是安伦叔叔给的,拒绝的话他会伤心的。” 科伦汀认命了,他接过餐盒,沉甸甸的重量仿佛预示了他的胃部状态。 某种角度来说,贪吃但节食的胖圆子相当珍惜粮食,不把眼前的食物吃光,他是不会停下的。 只要还剩一口,他就会哼哼唧唧地要吃,所以在他面前从不会出现过量的食物,也就意味着必须有人要负责把这些吃掉。 科伦汀没好气地捏捏诺亚脸蛋,得到了幼儿的热情回应。 “贪吃鬼,你快吃成球了。” “球球,不好吗?”诺亚反问。 “那你想像皮球那样滚下楼梯吗?” “那好吧。”诺亚皱起脸蛋,很明显是想起了什么不愉悦的经历,他带着点委屈地说:“摔倒很疼的。” 丝黛尔弯着眼睛笑了,作为目击者,她自然知道诺亚说的是什么事。前几天在花房的时候,欧文眨眼的功夫,诺亚就被台阶绊倒了。 额头磕了好大个包,又红又肿,还有点尖,像头小独角兽,一见到温德尔,眼泪跟瀑布似的哗啦哗啦地淌。 噫,哭得好惨。看来他有记住教训,短期内不敢再去蹦台阶玩了。 本来就是散心,所以兄妹三个也没打算乘用工具,就带着诺亚慢慢走,走一会,就给这个最小的喂块点心,歇一歇。 即便如此,诺亚还是走累了。 诺里卡大公子操碎了心:“宝宝,你再努力一下,快到了”说着,他指了指小狗勾勾,道:“你看勾勾都没说累。” 诺亚不上当,他两手比划了下,说:“勾勾,有四只脚,宝宝两只。” “就是,哥哥骗人,而且勾勾也不会说话。”丝黛尔帮腔。 “哥哥坏。” “哥哥坏。” 科伦汀嘴里抱怨着,身体还是诚实地蹲了下来,诺亚也不知道客气是什么,啪叽一下就黏上哥哥的背。 科伦汀差点被他拱进花丛里,还好早有准备,才能稳住身形,他有点不敢置信地掂了掂重量,转头问丝黛尔:“小孩子都这么沉的吗?” 丝黛尔很认真地想了想,最后摇头:“不知道耶,但小孩子圆一点不是应该的嘛,一会给我抱抱吧,我也想抱抱他。” 丝黛尔性格虽然含蓄内敛,但并不代表她是脆弱的,要知道她的在格斗上的造诣甚至胜科伦汀一畴。 或许这种能力和她纤细美丽的外貌有些不符,但美丽和强大并不冲突。 迪兰曾经问过丝黛尔长大以后想做什么,丝黛尔的回答是想要成为军官。 科伦汀则是耸耸肩,表示自己无所谓。 每代诺里卡的掌权人都一军一政,诺里卡的爵位看似只传给一人,但实权却是由这两人共同执掌,一明一暗,正如迪兰和温德尔。 如今竟是隐隐能看出下一代的走向了,除了年纪还太小的诺亚。不过他就算真的变成一头小猪,只要不把老家的地皮啃穿,那就还是诺里卡们的宝贝猪猪。 诺亚把脸埋在科伦汀的颈侧,脸蛋像是块爽滑的布丁。他蹬了两下腿:“哥哥,跑!” “我跑不动。”科伦汀恶狠狠地颠了下背上的胖团。 “咯叽。” 草场的管理人已经把科伦汀和丝黛尔的马带出来了,两匹马儿热身之后正兴奋着,亲昵地凑上脑袋。 丝黛尔正抱着诺亚,担心吓到这小面包,用手臂挡了下热情的马头,马儿便很聪明地不再往前凑。 “你想摸摸它吗?”丝黛尔晃了晃怀里的幼儿,牵引着他的手放到马儿的鬃毛上。 诺亚本来有点小忐忑,摸着马儿柔顺的鬃毛,逐渐眉开眼笑。 这两匹马自小便给科伦汀和丝黛尔专门培养的,性格温顺亲人。 它先是安静地待了会,待到有些不耐烦的时候,便轻轻用大鼻子蹭了下诺亚的手背,扭头走开。勾勾摇了摇小尾巴,似乎对这两个庞然大物很感兴趣,一蹦一蹦地绕着白马的马蹄跑。 白马被这小白团子绊得蹄子都不知道要往哪撂。 “姐姐,没……” 丝黛尔亲了下他的脑袋顶:“让它去玩吧,我们吃点东西好不好?” 诺亚一听见吃,什么马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丝黛尔感觉没什么胃口,想要去骑马兜一圈,哪知道她一动,嘴巴里还在嚼着什么的诺亚就亦步亦趋地起身。 科伦汀把他捉回来。 诺亚茫然地看看科伦汀,又低头看了看手里啃剩一半的奶糕,颤颤巍巍地抬手把它送到哥哥的嘴边。 科伦汀像只狡猾的狐狸,笑纳了幼儿的奶糕,顺便转移他的注意力:“看那边是什么?” 管理员牵着一匹小矮马慢吞吞地朝这边走过来。 “这是温德尔大人之前买回来的,是给小公子准备的,现在总算把人给等来了。” 科伦汀记得这码事,与这头小矮马一同被买回来的还有十头水豚,据说那些水豚是要送人的,估计已经被送走了,反正没再看到过。 管理员见诺亚高兴得紧,也就放心了,他转头看向科伦汀:“我会照顾好小公子的,您要不要趁着现在去兜兜风?” “谢谢。”他说:“你去忙吧,我并不打算去骑马。” 不过几句闲话的功夫,科伦汀话音刚落,就听旁边爆发出了一阵惊恐的嚎哭声。霎时间,科伦汀心跳都停了半拍,他猛地转过身去查看。 诺亚还好端端地站在那,看似什么也没发生,除了—— 那匹马,正在啃诺亚的头发。 诺亚的哭声正在一点点拔高,管理员眼疾手快,从腰侧的口袋里抄出一把小剪刀,冲上去咔嚓两下就把诺亚的头发从马嘴里解救出来。 科伦汀赶紧把幼儿抱过来,仔细查看了下他的头。 诺亚十分讨厌理发的感觉,每次理发师来剪头发都哼哼唧唧地不乐意,理发师只能浅浅剪去一点,他头发半长,所以那小矮马也只是嗦了嗦他的发梢。 诺亚只是有些被吓到了。 倒是管理员,他那一剪子又快又准,下手挺黑,把那片头发贴着头皮给剪掉了,现在诺亚直接秃了一块,在满头浓密的小卷毛里特别明显。 科伦汀爱怜地摸了摸他的脑袋瓜。 坏了,这次要怎么和温德尔叔叔解释。 第18章 天赋 诺亚很快就被哄好了,待到温德尔回来,他已经变回了乐颠颠的模样。 看着环在自己腿上的幼儿,温德尔摘下冰冷的皮质手套,把他抱了起来,手指轻轻地抚过他的后脑勺。 诺亚浑然未觉,他正握着温德尔的手套向两边拉着玩。 温德尔把目光转向欧文,后者微笑着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正低头猛喝水的科伦汀忽而感到一股凉意。 小面包被摸得脑袋痒痒,像小狗一样甩了甩头。 温德尔带着些安抚意味地把他后脑的头发拨了拨,尽量让他秃得不是那么明显。 诺亚汪汪大哭之后,眼眶还泛着一圈红,瞧着可怜兮兮的,还有点好笑。 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出任务?”迪兰一愣:“是去蔷薇星云领域内的那颗新开发星球吗?” “先行者传回消息,已完成对行星的初步探索,确认是宜居星球,目前基地建设完毕,需要我代表皇室去进行最终确认。” “要去多久?” “我会尽快在一个月之内回来。” “嗯,放心去吧,我们会照顾好诺亚的。” 听见自己的名字,诺亚转过头来,自顾自地乐了一下。看着他这傻乎乎的样子,迪兰只觉不妙。 自打诺亚出生以来,除去温德尔在军部的时间,他基本没和温德尔分开过。这次温德尔一走就一个月,也不知道诺亚能不能行。 临睡前,温德尔把诺亚放到自己的膝盖上,他们面对面,两双相似的蓝眼睛对视。诺亚板起脸,试图摆出和温德尔一样的严肃表情,却不伦不类,可爱程度翻倍。 温德尔手掌顺着他的头顶抚到后颈,在后脑勺那块秃掉的地方顿了下。 孩子的发丝细软蓬松。他低声同这只可爱的小面包说话:“我要离开一个月,你自己在家要乖。” 诺亚眨巴眨巴眼睛:“一个月?比一天多吗?” “是很多个一天。” “不带诺亚?” “不可以。” 小面包扁嘴:“好吧,爸爸上班,但爸爸快点回吗?” “嗯,很快。” 诺亚不疑有他,拍了拍手,根本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第二日清晨,天还没亮透,温德尔就启程了。临走时他到诺亚的小床边看了一眼,幼儿仍在酣眠,睡得脸蛋扁扁,还有不知道哪里压出来的红痕。 温德尔轻轻给他摆正姿势,盖好被子,点了下他的圆鼻头。刚一出门,竟发现欧文等在门口。 不过也不意外,欧文一向令人放心,温德尔离开时,他总在诺亚身边寸步不离。如今大概是怕诺亚醒了见不到人。 门口的欧文露出微笑:“请照顾好自己,小公子这边您不用担心。” 诺亚则是一觉睡到自然醒,他在床上赖了好一会也不见温德尔如往常那样过来。慢吞吞地爬起来这才发现,温德尔床上被子铺的平平整整,人已经走了。 他傻眼了,踩着呱唧呱唧叫的拖鞋一路跑到门口,被进来查看的欧文撞个正着。 对于这个刚从被子里跑出来的胖圆来说,空气有些发冷。欧文脱下外套把他裹起来,温声道:“怎么了?” 诺亚十分惊慌地抱住欧文地脖子,急吼吼地问:“爸爸呢?” 毫不意外。 军部虽然体系庞大,但现在好歹也是星际时代了。信息处理极快,加上制度完善,各层各级职责分明,用不上温德尔起早贪黑地去上班,所以他通常会等诺亚睡醒再走。诺亚醒来的第一件事也都是找爸爸。 眼下看不着人,自然害怕。 欧文抱着他说了好一会,才把这茬糊弄过去。白天里科伦汀和丝黛尔轮番带着他玩,一直到晚上睡觉的时候。 小夜灯米黄色的灯光柔柔地照在被子上,诺亚晚上吃得心满意足,腆着小肚皮窝在床上,欧文坐在他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他的背。 半晌,床上凸出来的一团缓缓摊平,小面包摊成小甜饼。欧文以为他睡着了,想起身离开,就见诺亚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 刚想问怎么了,再仔细一看,眼泪已经在眼睛里打转了。 “呜……”诺亚本来默默地掉眼泪,没出声。欧文一把他抱到怀里,幼儿伏在他颈侧,终于忍不出大哭:“哇——爸爸——” 欧文心疼得要命,他感觉到自己的领口湿了一大片。诺亚很少哭得这么凶,孩子的哭声如骤雨那般拍打在心坎上。 “不哭不哭……诺亚,宝宝……爸爸是去工作了……你也知道的吧?嗯……” 诺亚什么也听不进去,哭声越来越大,把昨天晚上温德尔和他说了什么忘得一干二净,哭到后来喉咙都开始沙哑起来,他哭声也没小一点。 欧文没办法,抱着他在房间踱步,甚至动用了自己的能力。精神力的涟漪轻柔的扩散开,缓慢而温和,试图与幼儿的精神力波动同调,来让他平静下来。 精神力波纹刚触及幼儿稚嫩的精神源,一股巨大的力量随之掀起,将欧文的精神力隔绝在外,并以双倍的程度将之返还。 幸好欧文此时的精神力没有半分攻击性,不然若是毫无防备地接下,怕是要受创。 一切不过瞬息之间,他愣在远离,怀里的幼儿仍在哭闹。 若不是还能感觉到自己逸散的精神力残片,欧文几乎要以为刚刚是个错觉。他惊疑不定,内心更是掀起惊涛骇浪—— 诺亚年纪太小,如今虽然没有觉醒能力,但精神源已经极其坚固霸道,他的天赋简直不言而喻。只有一个念头盘桓在欧文的心头:绝对不能让其他任何人发现诺亚的天赋。 欧文作为觉醒者的一员,曾见过那些冰冷的武器。他们天赋极其罕见,本该是人类顶端的天之骄子,却被剥夺了情感与意识,戴上项圈。甚至在死后,大脑都会被人剖走以继续研究使用。 即使这些年来在于谢和温德尔的联手打压下,这种反人道的行为被遏制。 可就连阳光都有照不到的地方。 第19章 离乡人 他温声安抚着诺亚,内心却浮现出狠意。 在诺亚长大之前,绝对要防止其他觉醒者的接近。到目前为止,察觉到诺亚天赋的只有他,温德尔和那位医生。 那位医生的记忆是他亲自动的手,虽然当时有所察觉,但他并没想到诺亚的天赋竟高了如此地步。 思及于此,欧文低头摸了摸他的脸,诺亚漂亮的蓝眼睛还在滋滋冒水,他用纸巾给他擦了擦眼泪,再次发动能力—— 欧文的能力虽称不上顶尖,在觉醒者中却也数一数二,不然当年也不会在中央待那么久。他这次没有操纵着精神力深入,而是萦绕在诺亚的精神源外围,为诺亚构造出一层屏障。 这层保护屏障包裹着诺亚的精神源,能够防止大多数的精神力试探。 诺亚对发生的事情浑然不觉,自顾自地哇哇大哭,一边哭还一边咳。 欧文简直对他束手无策,他自然清楚不过诺亚的倔性子,这孩子现在明显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 尤其是这种中央直派任务,出于保密性考虑,包括温德尔在内、所有私人通讯手段都是禁止的。 这时房门被人敲响,原来是池月闻声寻来,她摸了摸诺亚哭到缺氧的脸蛋,说:“不能让他再这么哭了,再这样下去好哭坏了。” 说着她接过这只小面包,亲了亲他略有些汗湿的额角:“不哭了,带你去找爸爸好不好?” “夫人,您的意思是……” “大价钱购入的微型航舰还一次都没用过,都快落灰了。” 书房办公的迪兰抬头,看见池月抱着快哭晕的诺亚进来,他先是吓了一跳,不过转念一想,也就能猜到怎么回事。 他哭笑不得,掐住诺亚的脸颊,轻轻晃了晃:“小赖皮,明明之前答应好了的。” 诺亚夹着哭腔,噫噫呜呜。 迪兰长舒一口气,有种悬着的心终于死掉的释然感。他也没怎么犹豫,直接联系了于谢。 对面的于谢了解事情原委,道:“没问题,这任务没有什么重要机密,我派人把通行手令送给你们。” “多谢。” “客气什么。” 满屋子的人顿时全都忙活起来,欧文去收拾诺亚要带走的物品,连他的小熊都没忘记,整整齐齐地收在箱子里。 趁着这当儿,迪兰还不忘喊来医生给诺亚看看哭哑的嗓子。这小的使劲哭一场可太吓人了。 大约在半夜,皇室的侍卫官携通行手令来访。一顿哭闹已经把诺亚的力气耗尽了,他蜷在欧文的怀里,哪怕是睡颜都带着点惨兮兮。 来访的侍卫官是位温文尔雅的青年,他是于谢派来的领路人,将一同前往蔷薇星云。 不得不说,于谢看着不大靠谱,做事却细心思。他派来的这位侍卫官,出了名的好脾气,说是来给带孩子的还差不多。 温德尔前脚刚走,他的崽子后脚就跟着去了。虽说前前后后不过差了一天,但顾及着年纪太小的诺亚,星航舰也不敢把速度提得太高。 故而比起温德尔所在的军舰,这艘摇篮床一般的小旅行舰在星海里晃晃悠悠、不紧不慢地行驶,在无垠宇宙里速度活像是蜗牛在爬。 这段时间里,诺亚大多时间都在休眠舱里,为数不多清醒的时候则是被侍卫官先生带着转移注意力,因此对于诺亚来说时间也不算难挨。 这趟航行异常顺利,星河都在给这个可爱的小家伙开路。只有一件事值得一提——他们遇见了离乡人。 离乡人是星海中漂游的一支舰队,并没有对外的正式名称。 “离乡人”这只是帝国官方对于他们的称呼。他们人数不多,战斗力却不容小觑,因为所有成员都是叛出帝国的觉醒者。 事实上用“叛”来定义他们未免过于武断,但在普通民众的眼中,不能为他们所用的觉醒者们与叛徒无疑,而叛徒是要被消灭掉的。 但皇室和诺里卡拒绝在针对他们的剿灭行动书上签字,因而长久以来,双方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离乡人的首领曾经是军部的高层,是位年轻女性。这位多少人绞尽心思试图接触的神秘首领,竟然在偶然间与诺亚打了个照面。 一大一小,透过窗户,遥遥地,似乎是对上了视线。 第20章 关门 温德尔刚刚抵达基地,照例先向于谢汇报情况。 “噢,忘了告诉你,你的崽子去找你了,算算时间,应该再过个一两天就到了。” 温德尔:? 自那开始,温德尔的副官发现自己的顶头上司那张向来冷淡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焦躁情绪,蹙起的眉头让小觉醒者们纷纷绕着他走。 他频频注意时间,也分外关注星域附近的状况。 终于,两天后,随着某艘航舰的缓缓落地,副官恍然大悟。不管是谁,知道自己的崽正在宇宙里飘,也淡定不了吧。 温德尔早已得到消息,军装衣角再来烈烈的燥风中划出锐利的弧线,他快步走向舱门,看见欧文抱着完好无损的诺亚,眉眼才柔和了些。 才从休眠仓中睡醒,诺亚埋着头,不断地揉眼睛。这是他小小的坏习惯。 熟悉的指节捏住他的手掌,诺亚揉眼睛的动作被制止,他迷迷糊糊地抬起脑瓜,看到了最为熟悉的人。 他呆了三秒,突然爆哭。 ”哇——爸爸是坏人……” 温德尔停顿了下,他用外套裹住诺亚,挡去基地寒凉干燥的气流,让这只哇哇大哭的胖圆子坐在自己的手臂上,另一只手托住他后脑。 由于哭得太用力,小家伙鼻子下面还鼓出个鼻涕泡,整张脸蛋上,眼泪混着鼻涕,湿漉漉的一片。上将也不嫌弃,用绢布迅速又轻柔地擦拭。 怎么也擦不干净。小孩子大概也是水做的,他嘴里不讲道理地埋怨温德尔,又把湿漉漉的脸蛋贴到温德尔的颈侧。温德尔团着他离开了,走一路,掷下一地幽怨的呜呜哭声,引人纷纷注目。 “嘶——”围观的人群里冒出抽气声。 “那是上将吗,那是上将吧,我去,上将竟然还有这么温柔的时候。” “啧,你不懂,年轻人,为父则柔。” “好可爱,上将的宝宝,啊,他哭起来的时候是哇哇哇的,像小青蛙哈哈哈哈” 副官啪地拍在那人的头上:“胡说什么,就算是小青蛙也是含着金币的富贵小青蛙,和一般的小青蛙能一样吗。” 虽说在荒星,可上将要处理的工作比起帝都只多不少。若都是文书工作也就罢了,有时候还得带着队伍一起去野外吃沙子。 好在诺亚只要每天能见到温德尔就行,不需要时时刻刻都带在身边,因此白天温德尔工作的时候,他就在基地里玩探索游戏。 哪里有人,他就探头探脑地凑热闹。一群冷硬的家伙对这只小青蛙十分宽容,动不动就被人抱过去玩。 短短几天,医务室、实验室、储备室他是走了个遍,估计比亲爹还熟悉这个地方。 由于太过可爱,诺亚在基地经常被人占便宜,或者掐掐脸蛋,或者捏捏小肚腩。 他还挺乐在其中的,因为每个贪图他“美色”的人都会在最后心甘情愿地奉上小零食。 诺亚动不动就兜着一大捧糖果、奶棒和迷你小蛋糕回来。倒是把哥哥姐姐们私藏的零食搜刮了不少。 温德尔盯着他不准他多吃,于是绝大部分零食都被收缴,放在一个箱子里。这个零食箱的体积还在日益膨胀。 诺亚对零食的数目并没有多大概念,他只喜欢坐在箱子前面数。他到目前只学会了三个数字:1、2和3。温德尔亲自教的。 只不过在教诺亚4的时候,整整花了半个小时,也没能成功让诺亚数到4,自那以后,这项任务就被甩给了别人。 于是数来数去,他小山一样的糖果堆,至今只有三个。 “小家伙,过来~”喊他的是个漂亮姐姐,穿着第一军的军装,该是温德尔从帝都带来的觉醒者。她摊开手心朝上。 诺亚啪嗒啪嗒跑过去,很是上道地把圆脸放到她的掌心。那人也不客气,修长的手指捏着他的包子脸搓搓捏捏。 玩了几分钟,她余光瞥到上将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浑身一僵,从抽屉里变出了袋糖果,塞进诺亚的兜兜里,装模作样地咳了下,假装正在处理文件。 诺亚歪着头,疑惑地等了会,直到温德尔唤了他一声。 他揣着满兜糖果去找温德尔。 短短的腿把大人几步的距离走出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走路不太稳,像圆滚滚的小企鹅,每一步都让人幻听到啪叽啪叽的音效。 “爸爸!” 他在温德尔面前站定,拉着衣摆给让温德尔看兜里的糖,仿佛在说:我给你看个大宝贝。 “嗯。”温德尔应声,顺势把他的大宝贝全部收走。 小家伙低头思索片刻,再抬脸时,稚嫩的脸上浮现出和年龄不符的怅然若失。 在基地的日子比在诺里卡宅还有趣一些,不管是谁只要得闲,就很自觉地帮忙带孩子。 主要是这孩子也真的很可爱。除了首日到基地是哇哇大哭着,被人起了个“小青蛙”的爱称之外,不管被怎么折腾也没哭过。 有的人手上没轻没重,和诺亚玩的时候把他脸蛋捏出个印子,他也不哭,还高高兴兴地抱人腿。 跟着来的侍卫官先生很久没露面,估计也成为了吃沙子大军中的一员,在外勘探。 大家也并不总是这么高高兴兴的。 某天下午,诺亚本在午睡,被走廊中的脚步声吵醒。那些脚步急促而沉重,落在人心坎上。他有些害怕。 他想去找温德尔,结果刚跑到外面,差点被人给撞倒。在着地的前一秒,一只皮手套攥着他的兔耳朵帽子,给他硬生生拉了回来。 那人是个很高大的男性,他蹙眉,看清诺亚的脸之后,压低帽檐,冷声问:“这里怎么有孩子?” “长官,这是小诺里卡。”有路过的军士认出诺亚。 那人多看了他两眼,随后道:“送去给温德尔。” “是。” 诺亚缩了缩脖子。 上将的办公室里也有很多人,都是诺亚认识的,可此时他们所有人都不复平日面对诺亚时柔和的样子。满室凝重。 温德尔发现诺亚的不安,又把他往怀里带了带:“别怕。” 又过了一会,那个很凶的男人也进来了。诺亚戴着帽子,又埋着头,只零零碎碎地听见他说:“据点……遇袭……一人牺牲……已确认是本土生物。” 明明没有看到温德尔脸,可诺亚就是知道,温德尔的心情,是沉甸甸的。 “……尽力保全遗体,另外,联系他们的家属,做出最大程度补偿。” “上将,但弗利庭是觉醒者,我们大概无权处置他的遗体……” “研究所那边我来交涉。” 温德尔后续又对据点的防卫部署与勘探策略作出调整,聚集在办公室的军官陆续离开去执行命令。只剩那个男人还留着,他指尖夹着支烟,瞥了眼诺亚之后还是收了起来。 他说:“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温德尔把诺亚放下,抬眼看向男人。 “弗利庭的家人只有他的妹妹。她自己住在帝都,无依无靠,唯一的兄长现在也牺牲了。我希望她能够得到诺里卡家族的荫庇。” “多谢。” 温德尔不假思索便答应了。诺里卡家族经营着帝国最为庞大的慈善协会,功能完备,涵盖全面,尤其是对于儿童的关怀照料。这也是诺里卡在群众中声望颇高的原因。 皇室和诺里卡,就像烈日与银月,相互牵连,一明一暗,维持着整个帝国的平衡运转。他们世代联系紧密,诺里卡家族甚至有权利让失德的君王让位,只不过他们很少会这么做。 诺亚拖着什么东西过来了。哗啦哗啦一直响。 是他的糖果袋子。他拖着那堆巨物走到温德尔腿边,仰头很认真地看着温德尔说:“都给爸爸,爸爸不要不开心。” 温德尔垂眼,表情并无明显变化,但眉眼瞧着就是温柔许多,他的双唇轻轻在诺亚的额头上碰了下:“让你担心了吗,抱歉。” “没关系,原谅爸爸。” 他又看了看另一边坐着的男人。那个人的帽子被摘下来放在桌上,露出他冷厉的眼睛,右边的眼尾斜着一道疤痕,更显凶相。 诺亚有点犯怵,脚尖碾了两下地面,很是纠结。最后,两岁半幼童超高的道德水平,秉着不能厚此薄彼的原则,拖着糖果袋子慢慢地蹭了过去。 “叔叔,吃糖。” 出乎意料,凶神恶煞的男人,哼笑:“你爸爸挑剩下的给我?小家伙,偏心可不好。” 诺亚震惊。诺亚战术后仰。诺亚看向温德尔。 温德尔冷淡地道:“爱要不要。” 那人挑了颗糖走了。 诺亚瘪嘴,掉头去找温德尔抱。 一觉睡醒,诺亚这个装不了多少事的小脑袋,把挑剔的凶脸叔叔忘得干干净净。结果第二天溜达着去行动部玩的时候,竟然又遇见了他。 彼时诺亚指着张空空如也的办公桌问:“哥哥呢?”这个位置的主人是个爱笑的青年,有一双焦糖色的眼睛。 诺亚之前拖着小熊玩偶到处跑,不小心给它划出个口子,就是这个青年帮他缝好的。创口处的缝合歪歪扭扭,卷毛漂亮小熊变成刀疤小熊,诺亚也因此记住了他。 众人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给出他答案。 只有那个眼熟的凶脸叔叔,按了下他的脑袋,只是很简单地说:“弗利庭离开了。” “那他要去多久呢?” “很久很久。” 久到没有人能见到他回来的那时。 “离开真是个讨厌的东西。”诺亚显然想到了什么,不大乐意地摆弄了下小熊耳朵。细密的针脚并不精细,反而带着几分笨拙,轻而易举地让人联想到青年的手忙脚乱。 “是的,但他给你留下了礼物,对吗。”男人要蹲下来才能和这个小家伙齐平,他与诺亚比晴空还澄明的眼睛对视,轻声问:“你会记得他吗?” “会的。”诺亚又摸了摸小熊的耳朵,展示给男人看:“哥哥做的,丑丑的。” 诺亚离开后,整个行动部沉入一片死寂。 男人又想到了那段审讯视频。来自于据点的幸存者。 “是……我推了他又怎么样!那怪物差点就要咬上我的手臂了,他,他可是觉醒者,那么厉害,谁能想到……” “不关门?不关门我们都要死啊!觉醒者要是不能保护普通人,要他有什么用,死了也是他应该的!” 第21章 拯救世界 他们在星球上待了半个多月,算上往来路程花费的时间,竟和温德尔估算的一个月对上了。 和来的时候不一样,诺亚没在待在休眠仓里。他基本所有的时间都和温德尔在一起,温德尔会经常带他到观测室去。那里是整艘军舰观测星河最好的视角。 诺亚最喜欢温德尔低低给他介绍各个星域的故事,当然,听不听得懂是另一码事。 这一个月里,诺亚和温德尔的亲信们全都混熟,走到路上偶遇都会好好打招呼的那种。 尤其是那个叫莱恩的凶脸叔叔,看着像是有吃小孩的不良嗜好,实际堪称二十四孝,连军帽都被诺亚顺走玩过家家。 回家后小家伙被大家轮流亲昵了好一会,沉甸甸的、丝毫未减重量从手臂延伸到心房,悬着的心总算落地。 生活总算回归正轨,但这么一闹凸显出了个严重问题:诺亚似乎有些分离焦虑。 几人商量了下,发现诺亚急需同龄玩伴,上幼儿园这件事就被这么提上了日程。 那也是三岁生日过后的事了。 诺亚小小的脑瓜里最近生了朦胧的、关于未来的概念,他开始设想着自己的未来—— 天杀的程悟。提起这事,欧文就恨得牙痒。他带着诺亚看动画片,明明有那么多题材可以选,就偏偏—— 孩童的梦想本该纯洁无瑕,因为程悟这个棒槌,诺亚现在每天试图把内礻库!外穿!这几天程悟至少已经挨了温德尔三顿胖揍,被欧文扇凹了五个托盘。 也不知道哪门子的拯救世界的要把内礻库外穿。 完全不用为育儿问题发愁的迪兰等人倒是玩得起劲。 “宝宝,再换个姿势好不好~”丝黛尔举着相机,眼睛弯成月牙,温柔地诱哄。 诺亚披了个不知道哪里拆下来的被单,骑在一只硕大的兔形幼儿车上,他很给面子地给自己凹了个造型,前凸后翘。 至于为什么是兔兔车么…… 自从上次诺亚被小矮马啃了头,他现在看见马形物体就头皮幻痛,就连温德尔想抱他上马都不可能。 “哈哈哈哈……”迪兰前仰后合,笑声快把房顶掀翻。 科伦汀躺在地上,双手交叠,一动不动,浑身上下透露生无可恋的绝望气息,扮演被诺亚击败的咸鱼怪。 短短几日,诺亚的黑历史照片快存满相册。最为经典的要属他左手掐腰,右手高举木头小剑,一条腿踩着矮凳,使劲凹出小肚腩的那张相片。 现在已经人手一张。甚至有内鬼把它泄露到了王后那里。 诺亚轻轻戳了戳科伦汀的手臂。科伦汀装死。 “哥哥,输啦——” “是的,是的,小英雄,你赢了。” 诺亚乐呵呵地从车车上爬下来,随手把玩具小剑扔到地上,啪叽一下仰倒,枕在科伦汀的肩膀上,和“大怪兽”躺在一起。 他今天穿了身嫩黄色的小鸡装,瘫在地上扁扁的。地上铺着地毯,小鸡蛋饼在地上翻来覆去地烙了会,慢慢地睡着了。 科伦汀支起脖子瞅了眼,又安详地躺了回去,片刻的功夫,这个大的也渐渐呼吸平稳。 池月摸摸诺亚的小脚:“有点凉。” 随即抖开毯子,把诺亚裹起来抱走,丝黛尔跟在妈妈的后面,被她亲了脸蛋。 “亲爱的,还有我呢。”迪兰贴着池月,俯首也在她的鬓角落下一吻。 “黏糊糊——”丝黛尔笑嘻嘻。 大家走掉了,房间里顿时安静,虚掩的房间门被风带得彻底洞开,凉风到空荡荡的屋子里转悠,把地上的人冷得一哆嗦。 一个小时左右,过来找诺亚的温德尔把他拍醒:“别在这里睡,会着凉,迪兰在找你。” “……好冷。” 现在还没入夜,迪兰他们都在为晚上的聚会做准备。包括但不限于给气球充气、布置彩带。 原本程悟也是吹气球大军的一员,但由于他用力过猛、连着打破了好几个气球,被赶到一边去了。 于是科伦汀刚一进门就被抓了壮丁。 很少有看见人这么齐全的时候,为了给诺亚过三岁生日,甚至连于谢和童谣都带着他们的女儿过来玩。 他们的女儿于情是个酷酷的少女。 只要他捧着脸蛋凑过去,可可爱爱地叫姐姐,她就会目不转睛地看他,看似冷静地答应他的所有要求。 “哎呀,诺亚宝宝很有心机嘛,这么小就知道恃靓行凶,对不对?”迪兰戳戳他的圆肚皮。 诺亚哼唧,高高举起手臂:“气球!迪兰!气球!” 迪兰弯腰:“亲我一口,我就把那个最好看的给你。” “啵唧。” 与其说这是亲,不如说是拱了。迪兰被撞得头一偏,差点没站稳。 “嗯——”他揉了揉发麻的脸,做出为难的表情,就像个麻烦的甲方,坏心眼地吊着小家伙的胃口。 满意地看见诺亚望眼欲穿的眼神,觉得差不多了,这才慢悠悠地道:“好吧,那就把这个最大的给你好不好?” “嗯!”诺亚抱着气球,献宝一样地把球高高举给于情。于情没动。 她拿不准诺亚是想要做什么。 是单纯的给她看看,还是想要她陪着他玩? 等了会,诺亚有点着急,他踮起脚,又把球往上送送:“给姐姐!” 于情还是没接,她生硬地摸了摸诺亚的头:“我不用,你自己留着。” “可是姐姐上次把布丁让给我了,这个是回礼~” “你还记得?”童谣很诧异,要知道,她上次带着于情来玩可是半年前了。 “全都记得!”诺亚说着,像只圆鼓鼓的小鸟那样,神气十足地挺起小胸脯。 童谣被逗笑了,她夸了句,“小甜豆。” 诺亚见于情终于收下气球,眼睛晶亮亮地看向温德尔,扒着他的裤腿,奶声奶气,却掩不住狡黠:“诺亚是好孩子,对吗,爸爸?” “嗯。” “好孩子不应该有奖励吗?”他振振有词:“不然好孩子会变成坏孩子的。”两个反问句环环相扣,条理清晰,把在场的大人唬得一愣一愣。 温德尔毫不意外。在诺亚说第一句的时候,就知道他想做什么了。他蹲下来和诺亚平视:“那你想要什么奖励?” 诺亚把脸凑过去,如愿在额头上收到了一个珍视的亲吻。 迪兰拱火:“只被亲一下就够了吗?” “够了!因为亲吻是值很多爱的,对吗,爸爸?” 温德尔揉了揉他的脑袋:“对。” 第22章 三岁 “你说……”目睹对面一派父慈子孝的场景,于谢的脸上凝重得像是思索者的石膏像,他缓缓开口问道:“是我的教育方式有问题吗?为什么,于法就不是这样的。” “……我们家诺亚天生就是这样的。” 于谢自动忽略他不想承认的事实,十分沉重地讲述自己的血泪史。 “不,我不想听。” 于谢充耳不闻,自顾自地继续:“三个月前,于法把我房间的花盆端走,然后趁着于理午睡的时候,把花都插在了于理的头发上。” “于理睡醒后,把他挂在阳台,晾了半个小时。好不容易被人救下来了,他又把那个花盆,扣在塞莱斯特宫骑士雕像的头上,吓晕路过的总管。” “上个月,他又在流影湖里用电捞鱼,不小心给自己电倒,被路过的侍卫官发现,送到医疗部的时候已经翻白眼了。” “前天,他说他要给于情化妆,于情信了,脸上被画了个猪鼻子。他被揍得现在还不敢坐。” 诸如此类的“恶行”简直数上三天三夜也数不完。于谢恨不得穿回两年前,给夸于法可爱的那个自己两个大比兜。 大孝子的脸仿佛还残留在视网膜上,他越想越气,脚下猛地一使力。 “啪!” “……”迪兰霎时凶神恶煞。 须臾,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多余人,在角落里面面相觑。程悟抬眼打量了两眼来人,问他:“去阳台坐一会吗?” 两人一前一后走近阳台,并关紧了门。 程悟摸摸兜,如愿掏出一盒香烟。自打诺里卡孩子多了起来,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实行禁烟禁酒——至少不能在孩子面前。 对于他这老烟枪来说可要了命,只敢偶尔偷偷摸摸地来点。 “要么?” “不了,谢谢,阿谣讨厌香烟的味道。” 程悟胡乱地点了点头,也不在乎,点燃一只叼在唇边,望向后山那白玫瑰的海洋,每起一阵风,就掀起零落的雪白浪潮。 香风卷着残阳拂过两人面颊,把神色也映得晦暗起来。 程悟长长呼出烟气,转头看向他:“好久不见……或许我该这么说?” 于谢拧眉:“你想起来了?” “并没有,但谁说记忆只能依托大脑存在呢?”他笑着说: “我犹豫了许久,也没找到机会,但我想,我应该把这件东西给你。” “这是……” “当年没来得及交上去的任务记录,里面有些东西,我觉得是你应该知道的。” 这些年来他浑浑噩噩,十八岁之后的时间被人带走,每次醒来,母亲两鬓华发苍苍,熟悉的面容也都带上了岁月的划痕,他们熟悉但又陌生。 坐以待毙从不是他的选择,不管是十八岁之前,还是十八岁之后。 他了解自己,也相信自己会试图追寻过往。 所以在每次,他都事无巨细地记录下经历的事情,然后等待着,下一个自己在某个合适的时机打开它。 残留的蛛丝马迹让他明白,或许失忆,是针对他的一种保护手段。所以他从未让任何人发觉。 趁着诺亚三岁生日的机会,亲手将这些东西交给于谢,帝国的陛下、诺里卡的盟友,或许是最优选择。 若是交给温德尔,由他展开调查,将会有极大可能令其身陷囹圄。 可于谢不一样。 。 诺亚的三岁生日,没有衣香鬓影的上流宴会,只有亲友们的言笑晏晏,反而热闹有趣得多。 原本雅净的房间被大人们用彩带、气球、鲜花和玩偶装点得可可爱爱,富有童心,就像是童话里最缤纷的城堡。桌上的食物也一反常态,甜点、果汁和烤肉,都是诺亚喜欢、大人平时不给多吃的东西。 小寿星大大瞪着眼睛,头上歪歪扭扭地戴着个彩虹色的圆锥形生日帽,配上黄澄澄、圆鼓鼓的南瓜裤,整个人像是个长了腿的小圣诞树。 欧文帮他整理好衣服,两两相望,看着面前的小宝宝,忽而笑了。这颗鲜奶包在所有人的爱护下,是什么时候偷偷长大的呢。 哪怕是自己的孩子,他对其倾注的爱,也不过如此了。欧文俯身和他贴贴脸。 诺亚哼哼地笑,像一条小狗去蹭欧文。 “生日快乐,我的小天使。” “欧欧也快乐!” 欧文差点被他的帽子尖尖戳中眼睛,只得后倾了一下。诺亚的回答使得他眼睛弯弯“只要你快乐,我也快乐,好吗?” “那我要把我的快乐都分给欧欧~” “还是要给自己留一点的。” 欧文拍拍他的小屁股,示意打理完了,可以去玩了,哪知他这边刚撒手,噌得一下,小家伙人就没影,再转眼,已经朝温德尔直冲冲地铲了过去。 甚至还在于谢的脚背上实打实地踩了一脚。当时诺亚正在兴奋的劲上,浑然未觉,连看都没看不知名的障碍物,就跑掉了。 另一边,于谢缓缓低头,看着自己惨遭重卡碾压的脚面,微不可见的肉痛从脸上闪过。本来还想着温德尔会不会被他的胖崽子给撞翻,没想到,他竟然,稳若泰山地接住了,纹丝未动。 平时看这小白面馒头被人端来端去,毫不费力,直到被踩一脚才发现,他竟然还是个实心的钢铁馒头。 诺里卡上上下下的臂力,恐怖如斯。照这个势头练下去,估计再过几年,人均可以徒手打死一头公牛。 “怎么了?”温德尔把诺亚戳来戳去的尖顶生日帽拨开,睨了眼于谢。 “……没。” 诺亚两只手捧着圆脸两边的软肉,摆出一个超可爱的表情:“爸爸,诺亚今天是不是超级可爱?” 这是丝黛尔教会他的小把戏,每次他摆出这个样子,根本没人能招架得住。 “可爱。”温德尔拇指轻刮了下诺亚的额头:“你最可爱。” 诺亚吭吭地笑。 第23章 童工 他们这边说着话,另一边科伦汀和池月推了个蛋糕进来。这是个巨大的三层蛋糕,整体呈蓝粉色,每层蛋糕边缘安置着各类翻糖的卡通形象,都是诺亚喜欢的。 欧文和程悟两个人合力把蛋糕抬到餐桌中间,诺亚的头叽里咕噜跟着转。温德尔也不吊着他胃口,和众人一同簇拥到餐桌的周围。 科伦汀从蛋糕上面掰下来个他眼熟的翻糖人偶,给望眼欲穿的诺亚先玩。 诺亚凑过去仔细闻闻,发现有股好香的味道,把他的馋虫勾得颤颤悠悠探头。他张嘴就要啃那人偶的头,被温德尔捏着嘴巴制止。 “这不能吃。” 大人们或是熟稔,或是陌生,却是零零散散地聚着,不约而同地给这个最中心的小太阳庆生。温温笑言掺着甜香的气味,于是曾经的、未来的峥嵘便被短暂地抛却。 科伦汀、丝黛尔和于情年纪相仿,又是许久未见的朋友,他们坐在一起说着些闲话。 程悟一如往日地缠磨欧文,他们两个难得同彼此生出片刻温存。 诺亚嘴边涂了一圈白花花的奶油,他啊呜咬住温德尔递过来的勺子,卷着上面的草莓囫囵吞下。 于谢盯着他,蓦然两掌一合,诺亚鼓鼓囊囊的腮帮子就给包了个严实,黏腻温和的触感顺着相接的肌肤蔓延。 诺亚愣住。他呆呆低头。 于谢摊着掌心,任他打量,毫不心虚地袒露掌心的“罪证”,绵密的奶油明晃晃,刚刚某个幼稚大人的恶作剧昭然若揭。 “竟然没哭。”这倒有些出乎意料。 他还以为这软乎乎、水灵灵的小白菜一戳就要吱哇吱哇冒水儿。 诺亚不满地蹬腿抗议“爸爸……” 温德尔低头把他的尖帽子扶正,用叉子在他张开的小手里摸了点奶油:“只有这些,不要浪费食物。” 诺亚胡乱点头,并不在乎多少,两只爪子蠢蠢欲动,迫不及待地要去抓于谢的脸。 “温德尔,你……不会吧?” 两个男人深深地、深深地对望。 一切不过是电光火石间—— 向来半阖双眼、像是睡不醒的于谢,骤然疾如矫兔,一跃而起,试图远离温德尔。 温德尔自是不落下风,他一手稳稳当当地端着诺亚,倏尔伸腿绊向于谢,同时另一只手同于谢缠斗。于谢顾及着诺亚,动作幅度不好过大,不管怎么都捉襟见肘,只得被温德尔钳住手臂。 诺亚迷迷糊糊的,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温德尔和他是一伙的。 他仰着脑袋,看着爸爸和坏叔叔交手,认认真真的寻了个机会,趁乱把手往于谢脸上一拍—— “啪叽。” 好清脆的一声。 童谣笑得直不起腰。 先撩者贱。这场幼稚的交锋自然要以于谢的落败结束,作为赔礼,他说要请诺亚看烟花。 说是赔礼,其实是他们早就准备好的生日贺礼。他们对诺亚的喜好并不那么清楚,也想不到这个诺里卡的小宝贝会有什么短缺的东西。 干脆决定为他准备一场烟花盛典,毕竟吉光片羽般的绚丽,往往最能让人铭记。 深蓝色的天幕之下,光与火交缠,旋转、爆裂,迸射的金色沙砾洋洋洒洒铺满半边天空。绚烂的焰色将花火勾勒,碰撞、陨落,曳着纤长光尾,然后跌入眼底。 “要不要许一个愿望呀,宝宝?” 闻言,诺亚转过头来,学舌道:“愿望?” 池月怔愣。这孩子的眼睛,竟比温德尔的眼睛更美,他眼睛里倒映着天空的盛景,比流光溢彩的宝石还要惊艳。 “对呀,就是你有没有什么想要做的事,或许会实现哦。” “唔……”他的脸靠在温德尔的肩上,压得扁扁,他不假思索地道:“我要拯救世界!” 孩子的天真童言引起大人们一阵阵善意的调笑,就连温德尔,也柔和地亲了亲他的额角,却忽然发现诺亚目不转睛地盯着空中某点,动也不动。 温德尔微微蹙眉,揽着诺亚的手臂收紧了些,低声问道:“诺亚,怎么了,你在看什么?” 诺亚遥遥一指:“掉下来了。” 他顺着诺亚指着的方向看去。一朵烟花在空中绽开,落下一场光雨,以为诺亚说的是烟花,便放下心来。 可在诺亚的视野中—— 一颗几乎要把黑夜点燃成白昼的流星,穿破深空、云海与层层叠叠的浮华,以摧枯拉朽之势骤降,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诺亚圆张着嘴巴:“啊。” 温德尔以为他被烟花惊到,轻拍着他的脊背。 倏尔,眼前只余白光一片,但很快便消退无踪,夜色重新蔓延,世界再度变得真实。 【卧槽,怎么这么小!童工啊!】似乎有什么人在耳边骂了一声。 诺亚茫然四顾,大家都在看烟花,没人说话,他又抬头看温德尔,温德尔也和他对视。 诺亚:“啊?” 温德尔:“嗯?” 诺亚看见温德尔就笑,刚刚想着什么全给忘了。那个奇怪的声音像个错觉,之后就再没吭声。 这场聚会在诺亚困得脑袋一点一点的时候结束,大家今日可都尽兴,彼此告别的时候也都带着笑。只可惜诺亚伏在温德尔肩头,睡得不省人事,没能和一家三口好好告别。 飞行器上,童谣抱着她的小女儿睡成一团,于谢眸光温煦,轻轻为她们盖上毯子。 他点开程悟交给他的东西。 【5.16 东部雨林地带,具体经纬未知 暴风雨天气 四位失踪人员已尽数寻到,四人皆有不同程度负伤。即刻启程,返回搜救舰。返程途中突遇未知品种异兽群,属生有外骨骼的软体,经核验,未录入图鉴。 …… 发现一处荒废地下实验基地,迫不得已进入躲避。 经初步勘察,该基地人员在进行撤离时非常匆忙。基地内残留有数具生物标本,与刚刚遭遇的品类有相似之处,但并无外骨骼。具有部分……人类特征。 合理推测,该实验室进行过生物改造实验。 青金严重负伤,失去行动能力。 启动紧急联络系统,向总部求援。汇报相关发现后,总部承诺将尽快支援。】 【5.17 再度求援,总部无响应。联络系统一切正常。】 【5.18 三度求援,总部无响应。联络系统一切正常。两人遇难。自胸腔至腹部存在约25厘米长的撕裂伤,内脏被不明生物蚕食殆尽。保险起见,将其移动至较远区域存放。】 【5.19 四次求援,总部无响应。联络系统一切正常。 或许他们不会来了,又或许是在这里躺了六个不会说话的死人的时候,再假惺惺地来收尸。随便往哪一埋,连带着某些人的秘密一起,就此不见天日。 青金快撑不住了,他伤得太重。他对我说,希望我把他的项链带回去,交给他的妹妹。 还说,如果可以,请将他的尸体烧掉,他不愿被研究所带走,封存在冰冷的器皿里。 其实就算他不那么说,我也会那么做的。 我见过那些东西。被剖出的、觉醒者们的大脑,封存在器皿里,浸泡着特殊溶液,在生物电流的刺激下保持活跃,不知生,不知死。嵌入在各式设备中,辅助功能运行。 话虽如此,可我仍不希望他止步于此。哪怕希望微茫,我也必须要再尝试着搜寻药品。】 笔记到这里戛然而止。 于谢面色铁青,手背青筋暴起。 中央的耳目,到底被蒙蔽了多久? 第24章 幼儿园 清晨。欧文略感惆怅。他站在门口,注目远去的车辆。那是温德尔的车,诺亚在里面。而今天,是诺亚入园的日子。 可能是因为过于担忧,他心中,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满天星幼儿园是迪兰和池月精挑细选的,里面的幼师温和耐心,人品经过园长的亲自考量,专业水平更是没的说。 那里的园长是池月当年的导师,她在退休后开办了这么一所幼儿园。那位富有智慧的女士极其喜爱幼儿的纯真,这也是她开办幼儿园的初衷。 他们特地避开了所有带有贵族性质的学校,争取让诺亚在一个更为自然的环境成长。 再者,满天星离科伦汀与丝黛尔就读的中央学院很近,一旦有什么事,这对兄姐还能照应些。 温德尔也在闲暇之余,亲自到那里走了一趟,干脆利落地办理了手续。 欧文把修剪好的新鲜花束放进花瓶,那边池月正和童谣打着通讯,聊到诺亚上幼儿园的事情。 “诶呀,诺亚也去了满天星呀,我们家于法也在。” 欧文:…… 怎么回事,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 “要乖乖的,晚上我来接你。”温德尔矮身,和诺亚平视,把小水壶帮他挂上。瞅着他那兴奋劲儿,温德尔总觉得不放心,又重复了一遍:“好吗?” “好的!爸爸要来接我,那我们拉勾吗?” 温德尔笑了下,用小指去勾诺亚支出来的手:“晚上见。” 诺亚一步三回头地被他的老师领走。 温德尔没有着急离开,每次诺亚回头,都能看见他高挺的身形,安全感满满。 【啧,竟然要跟着三岁小孩重上幼儿园。】 又来了。那道声音又来了。 诺亚的三岁生日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这道声音就是那一天来的,他占据在诺亚的脑袋里,借他的耳目感知世界,时不时碎碎念什么【童工】【三岁小孩】。 他说他是64。64很神秘,他有时候在、有时候不在,像是云朵一样飘忽。 他经常说一些小面包听不懂的话。诺亚本来想把这件事情告诉温德尔,每次都没等开口,就会莫名其妙的地睡着。最后不了了之。 老师带着诺亚进入教室,诺亚嘴巴一扁,小面包呲呲漏气。 眼下时间还早,诺亚是第一个来报到的孩子,老师对他自然更关注。 老师是个笑眯眯的年轻人,他注意到幼儿低落的情绪,便主动和他搭话: “你好呀,你叫诺亚对不对。” “嗯,是的!”不高兴,但有礼貌。 他一本正经地自我介绍:“我叫希莱克斯,以后就是你的老师,当然啦,我还是更想和你做朋友,诺亚小朋友愿意给我个机会吗?” “愿意哦~” 【愿~意~哦~】 “太好了,本来我还很紧张的呢,这我就放心了。”他摸了摸诺亚的脑袋:“你真可爱。” “老师也可爱——”诺亚牵着年轻人的手指,晃了晃。 【可——爱——】64又在贱嗖嗖地学他说话,诺亚全然当做听不见。 希莱克斯被逗笑了,明明自己就是个可爱的小豆丁,还夸别人可爱。 其实今天不只是孩子们入园的第一天,也是他正式入职的第一天。心中那点难以察觉的忐忑,轻而易举地被这个天使宝宝给治愈了。 希莱克斯实在没忍住,摸了摸他手感超棒的小卷毛,和他打着商量:“要不要和老师一起去接别的小朋友?” “别的小朋友?是和诺亚一样的吗?” “对。” 诺亚屁颠屁颠跟着去了。 希莱克斯抱着诺亚坐在廊下,一边逗他玩,一边等人。 大概十来分钟,总算有对父母带着孩子来了。那孩子个头比诺亚大一点,被他父亲抱在怀里,捏着只橡胶鸭子,满脸天真。 希莱克斯也很天真。他瞧这个孩子没哭,情绪镇定,以为自己又好运气地遇见个小天使。 直到那对夫妻把孩子放下。 他们还没走出两步远,原本安安静静的孩子突然把鸭子玩具往地上一撇,仰天长啸。没人知道,孩子小小的身躯,是如何能爆发出此等力量的。 他“呱——”地爆哭,仿佛拉响的防空警报。 希莱克斯的笑容逐渐消失。三个大人手忙脚乱地围着这个小的,霎时兵荒马乱。 诺亚仰着脑袋,看看这个、望望那个,最后指着孩子嚎啕的嘴嘲笑说: “他哭起来,嘴巴好像黑洞噢。” 众人一滞。 孩子的妈妈不小心被带跑了注意力,她双瞳游移,低头看了看这个长相可爱的天使宝宝,又看了看自己家的小喇叭。 没忍住笑了一声。 孩子爸爸本来试图摆正表情,脸皮子紧了又松,显然他努力过,却还是破功,成功笑出了最大声。 孩子一时间懵在那里。 希莱克斯长舒一口气:“多亏了小诺亚……嗯?诺亚?!”刚刚还在腿边的孩子,现在连个影子都没有! 呼出去的气以某种神奇的方式倒灌,堵在胸膛,不上不下,希莱克斯两眼一黑,恨不得昏死过去。 第25章 坏狗狗 另一边—— 郁郁葱葱的树丛里,探出两只摇摇晃晃的狗狗耳,这粗心的破绽,最能吸引好奇的幼年猎手。 或许是小豹子,也或者是同类狗狗。 诺亚蹲在树丛里,用狗狗帽给自己埋得低低的,他自认为自己的隐藏天衣无缝。 他有点小小的不开心,在那个孩子的爸爸妈妈围绕在他身边的时候。 他知道这是不对的,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温德尔此时也应该站在自己身边。 幼儿越想越伤心,于是孩子的悲伤全从眼眶里流出来,掉落在泥土上,烙出深色的印记。 “呜……” 【你这个小东西,好麻烦啊。哭什么,你爸爸不是说了晚上就来接你吗?】 “我不,呜,我现在要找爸爸……” 【平时他不也是晚上才回来么。】 “不一、样的、哇——”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伤心事,哭声又高了一个度。 【谢谢你,小祖宗,如果我有头,现在至少已经跟南瓜一样大了。】 “你在哭什么?” 诺亚循声,包着一汪眼泪抬头。 黑头发,黑眼睛,长得有些熟悉。 男孩多看了两眼他的脸,恍然大悟,不等诺亚回话就继续道:“哦——我知道你,是上将家的小孩子。” “呜、你、你是谁……?” “我叫于法,你是诺亚对吗,我见过你的照片。” “啊……”诺亚冥思苦想:“不认识。” “嗐,那不重要,我知道你就行,你为什么在哭啊?” 小动物的直觉吱哇作响,诺亚隐隐觉得不对劲,但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 幼稚的脑袋瓜不能让他立马想明白这些弯弯绕绕,于是老实地回答说:“我想,去找爸爸。” “就这点小事,”于法笑出一嘴白牙,他拍拍胸脯,一副豪气万丈的样子:“我带你去找爸爸。” …… “1、2……8、9……” “……”希莱克斯陷入深沉的思考。 眼下,九个小萝卜墩子,排排坐。看似没什么问题,实则有很大问题。因为,他总共要带十个孩子。 所以,剩下的一个,他的天使宝宝诺亚,哪里去了!!! 起初他还以为诺亚只是回教室了,本想去找找,结果家长和孩子呼啦啦地全来了,只能先把这事往后缓缓。 他倒是不担心孩子有什么危险,因为满天星的安保在某神秘高人的指点下,开学前被整顿一通,现在比铁桶还严实。 现在么…… 希莱克斯面带微笑,转身,蹲下,抱头,无声尖叫—— “咚咚” 当他看清推门而入的两人时,心都凉了半截。其中个子稍矮的是园内的幼师,而另一位则是园内安保处的负责人小姐。 负责人小姐是位身形高挑的年轻女性,她身穿黑色的衬衫,两条腿又直又长,一双含情眼,精准定格在了希莱克斯的脸上。 她漫不经心地笑:“希莱克斯先生,请来一趟园长办公室吧。” 希莱克斯缩了缩脖子,跟在她身后,战战兢兢地问:“请问、出什么事了,尤纱小姐?” “哦,于法同学,又偷跑了。” “那——” “和你们班的诺亚·诺里卡一起。” 希莱克斯膝盖一软,两眼一黑,跌了个踉跄。短短几秒,他脑中闪现了许多念头,比如自己会不会被温德尔上将做成叉烧。 园长办公室正播放某段监控: 两只萝卜头,一只黑发黑眼,一只戴着白色的狗狗帽,蹑手蹑脚地绕过工作人员。 其中那只狗狗萝卜头初次干这种行当,身手笨拙,还不小心摔了一跤,脸朝下的那种。 随后黑色萝卜头拽起摔扁的狗狗萝卜头,他俩躲着人,绕到了一处偏僻小径。 黑色萝卜头扒拉开树丛,一个墙根下的狗洞赫然暴露在众人面前。 “那是什么时候有的洞?” 尤纱:“是于法殿下趁着大家换班的时候偷偷挖出来的,我们之前没发现。” 希莱克斯:“园长,我们是不是该报警……” “不用。”老妇人乐呵呵地扶了下眼镜“上头的交代过,他再逃学,直接告诉家长就行。” 于法继承了他父母所有的优点,漂亮的脸蛋、聪明的头脑。可惜从没用在正经地方,自从入园以来,逃跑手段层出不穷。 跳墙,偷渡,伪造假条,挖狗洞…… 甚至有一次把门卫给反锁了。 起初园长还会向于谢和童谣赔罪,因为他们没有看顾好孩子。 童谣说:“是他自己的问题,女士,作为父母我们会管教他。请不要只因为他一个人的事情,浪费各位太多的精力。” 自那以后,只要于法出逃,园方就会第一时间上报,然后上头亲自来拿人。 “家长?那不是——”陛下和王后吗。 尤纱:“诺里卡小公子呢?” 园长:“放心,都丢不了。于法那孩子虽顽劣,但有分寸,心不坏。再者,外头有人盯着呢……哦对了,给上将赔个不是。” —— 温德尔在文件上签下名字,将其交给副官,桌面上的玻璃珠很有眼色,见温德尔终得闲暇,咕噜噜滚到温德尔的手背边。 这是诺亚的玻璃珠,他还有整整一大罐。这颗应该是趁着大人不注意,偷偷塞进来的。 温德尔把玩着这颗珠子,最后轻轻地把它收进自己的口袋。 通讯器突然响了起来。是满天星园长打过来的,年长的女士嗓音醇雅低柔: “我很抱歉上将,由于我们的疏忽……” “……” 温德尔听完事情始末,冷静地挂掉电话。 百密一疏。 第26章 教训 于理关上浴室的门,水珠顺着发丝滴落在地面,他用毛巾在头上随意地揉了揉。 他从酒柜里抽出瓶冰镇过的杜松子酒,黄透明酒液撞入水晶杯,翻滚出白色的酒沫和晶莹的水珠。 难得的静日,沁人秋意赶走浓烈盛夏,漫山遍野地染上秋色。 他倚靠在露台的栏杆上吹风。寻常。寻常至极。一切都很寻常。 …… 那是什么? 他微微弯眼,远处的两个小黑点变得更清楚了些。其中一个看打扮和身量,像是于法,而另一个,有点像用两条腿走路的大狗。 等等,不是狗,是个戴着白色狗帽子的小孩。也就是说,于法,从外面,把别人家的孩子给拐带回来了。 —— “爸爸,在哪里?”脏兮兮的小白狗抽了抽鼻子,满脸可怜巴巴地问。 他感觉自己受到莫大的欺骗。这个于法,说要带他找爸爸,结果不但让他钻了个很狭窄的黑洞,把他的白帽子都变成了灰色帽子,还让他走了好远的路,不给饭吃。 哪怕已经脏成泥猴,于法仍然神采奕奕,他的精力就像永远都不会干涸。 他见诺亚又带了哭腔,扬起眉毛,伸手在他的脸上胡乱抹了一通,把诺亚揉得呜呜乱叫,那点眼泪硬生生地给塞了回去。 于法嘿嘿一笑:“哎呀,你都过来了,你爸爸肯定要过来找你的嘛。” 【这臭小子。】 诺亚瘪嘴,眼尖地看到于法背后有人走过来,他惊恐地说:“有人!有人!” 鉴于他俩没在干什么好事,这一路上全程都避着人,诺亚也被于法带的紧张兮兮,看见人就发出预警。 于法回头,又转过来:“噢,没事,是我大哥,只要我没惹他,他不会揍我的。” 诺亚表情更惊恐:“揍你?” “啊。”于法又咧开嘴笑:“会打人的哦,尤其是小孩子。” 于理站定,居高临下地审视这两个孩子,他薄薄的眼皮显出几分冷漠,他看清了诺亚的脸。 诺亚和他对视,三秒后,哗地一下,晴转大暴雨。 他试图往于法身后躲躲,一扭头,于法人已经没影了。 【哈。】 于理倒是很平静,他问“诺亚·诺里卡。你不认识我了?” 诺亚边哭,边透过模糊的泪眼认人。他冥思苦想,半晌,一个模糊的轮廓浮现在脑海,他抽噎道:“鱼鱼?” “嗯。” 确认是熟悉的人,貌似也不会揍他,诺亚一路的提心吊胆终于尘埃落定。他呆呆瞪眼,噗通坐到地上,眼泪哗哗淌。从眼圈到脸蛋,一片通红。 好可怜的小狗。 于理:“累了?” 诺亚点头。 “还能走得动吗?” 诺亚摇头。 于理弯腰,本想把他从地上抱起来,却见诺亚小手背在后面,不给抱。 诺亚嘟嘟囔囔:“脏……” “是有点。”于理稳稳当当地把诺亚端起来,任由脏脏小狗用泥巴和灰尘,把他的白衬衫沾得灰扑扑。 诺亚罕见地有点不好意思,他发现于理肩膀上搭着条毛巾,头发还潮气氲氲,一看就是刚洗完澡。 那点小羞涩很快便被抛之脑后,或许是风太轻柔,阳光太温暖,诺亚感觉自己渐渐融化掉。 和温德尔宽厚有力的怀抱不同,于理的怀抱轻柔,就像微苦的柑橘皮,有种说不上来的安心感。 诺亚甜甜入梦,小声打起呼噜,看来真的是累坏了。 “呀,大殿下,好可爱的宝宝,这是……?” “诺里卡的小公子,还要麻烦你帮他收拾收拾。” “我的荣幸。”管事女士微笑着说。 —— 半梦半醒,似乎有人在自己耳边叨叨。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我不会真得陪这个小鬼长大吧……】 “哞——”睡梦里的幼儿模模糊糊发出哼叫,大概是觉得被子恼人,又或是什么趁着人家睡觉,在人家脑袋里说话的碎嘴子。 啪地一个左边腿,霸道十足地把被子掀翻。他颈侧湿漉漉,看来是睡得上热。 这一声给管事女士逗得直乐。 诺亚眼睛眯开一条缝,攥着小拳头用力抻了个懒腰。满身不适在酣眠一场后,尽数消解,化成温水融进骨头缝里。 他难得带点起床气,学着毛毛虫的样子,一拱一拱地翻滚。 这还得感谢管事女士的妙手回春。在给诺亚洗完澡,换上干净的新衣服后,她发挥超高的按摩水平,帮诺亚按揉了许久。 看样子是真的很舒服,小面团子就这么越睡越香,流连梦乡,至今都不愿醒过来。 不过事与愿违。 “小公子,该醒醒了。”她微凉的手指抚上孩子潮湿的颈侧:“上将马上快来了。” 听见某个重点词,诺亚吝啬地抬高了点眼皮,现出水汪汪的蓝眼珠。他吧嗒吧嗒嘴,有点发苦。 这只被晒扁的圆子花了十多分钟才彻底清醒,被捉着喂了水后,极速膨胀,满血复活。 他快乐地弹跳出房间。 于理合上书本,手掌抵住弹力球的脑门,仿佛烙下什么奇怪的封印,诺亚伏在他的膝盖上,不动了,眨巴着眼睛。 “睡好了?” “超好!” 于理弯唇,斜斜瞥了他一眼。将近两年的时间,为这当年如夜色潮汐般淡漠、剔透的少年雕琢出更成熟的轮廓。 他虽生了张漂亮的脸,但绝不会被人认作是女性。 “鱼鱼,漂亮。”诺亚真心实意地夸奖,而那日小小的悬念似乎在如今得到了答案。 于理点了点他的额头:“你怎么好像长不大一样。” “不对,不对,迪兰说我每天都有长大。”为了佐证自己的说法,他还有理有据地踮了踮脚,装作自己长高的样子。 “好好走路。” “噢。”诺亚啪嗒啪嗒跟他走了一小段,后知后觉地抬头问他:“你不牵着我走吗?” 于理低头,还没说话。丝毫不给他拒绝的机会,诺亚主动出击,握住了他的手指,又晃了晃。 “小厚脸皮。”他轻声道。 书房内。 于谢和温德尔相对而坐,各自占据一边的沙发。帝国陛下看似稳如老狗,实则汗流浃背。 在收到消息的那一刻起,这两个当爹的就立马采取行动。直到追踪到平安无事的两个孩子,才能稍微安心。 “……”于谢装腔作势地喝茶。喝一口,觑一眼温德尔。对方越是沉默,他越是心虚。 直到侍卫官的通传打破了这份寂静。 “爸爸!”中气十足,神采奕奕。不用看都知道这孩子的状态此时身心俱佳。 于谢偷偷直起腰板,向大儿子于理投去赞扬的眼神。 温德尔侧目。他伸手,诺亚就自觉地跑到他身边,像只抱抱熊那样,环上温德尔的腿撒娇。 被人拐带,在外流浪了半天的傻孩子浑身干干净净,带着股惺忪的甜味。温德尔手臂使力,把他带了起来:“那么,陛下,我先告辞,想必您还有家事要处理。” 于谢郑重其事地颔首。 上将步步生风,但怎么看都带点未曾发作的不爽。诺亚趴在他怀里,还偷偷地和侍卫官先生拜拜。 拜这不省心的小家伙所赐,上将遭遇了职业生涯中的第一次早退。军部好事的家伙掀起风言风语 副官把车停在诺里卡庄园的门口,心里假惺惺地为满脸天真无邪的傻孩子祈福:希望三岁达成逃学成就的小面包不会被老父亲打屁股。 这点兔死狐悲的肮脏心思,在诺亚和他说拜拜的时候烟消云散。 他真心实意道:“上将,不要家暴。” “……” 欧文抬眼,挂钟的指针明晃晃地告诉他,现在不过下午三点。他尚觉不够,认为钟表给他营造了幻觉,遂用腕表确认。 下午三点。 可为什么,这对父子会出现在家中?诺亚笑呵呵,挥着小手和他打招呼。温德尔朝他示意了下。 似乎一切如常。 欧文眼睁睁地看着温德尔抱着诺亚,进门,反手关门。一副要关起门来打儿子的架势。 ……不会吧? 咔哒。沉重檀木门严丝合缝,彻底划分门内外的空间,隔绝一切外来因素。 历经千辛万苦、披荆斩棘,好不容易回家的胖圆子刚想去撒欢,就被提着后领制住,只得老老实实站在原地。 温德尔不再同他平视,而是站得笔直,和平时在士兵们面前一样。他高大的影子把诺亚整个儿罩住,极具压迫性。 诺亚乖乖站着,对温德尔弯眼睛笑。温德尔的影子,对于这小小一只而言,庞大如山岳。但他并未感受到丝毫的压力和恐惧,仿佛是明白山岳会用一切来供养他。 温德尔在组织话语,诺亚仰头看他。片刻,大人裤腿被小面包拉了拉。 “爸爸,你低下来一点呀,诺亚看不清你了。” “……”他缓慢地,不大情愿,似乎正在与什么做抗争——地蹲了下来,之后,他陷入更深沉的沉默。 温德尔认输了。同诺亚。 “你今天做错了事。” “是的,爸爸,是因为我没有遵守约定吗?对不起爸爸。” 温德尔顿住。诺亚认错太过从善如流,把他的后文全都堵了回去,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说“哦那行,就这么结束吧。” 顽强的意志力仍在抵抗:“不,还有。” 诺亚歪头,困惑的表情就像是在反问。 “你为什么要和于法逃学?” “想找爸爸~于法说要带我找爸爸~”好甜,简直像是小熊的蜂蜜罐子。 不得不说,这招见效过头,温德尔每一句话的语气都在放缓:“那你知道你哪里错了吗?” “不知道。” “诺亚,我知道你听得懂。”他说:“以后不要随便和陌生人走,明白吗?” “好噢——喜欢爸爸。”诺亚嘟起嘴,噗叽噗叽地在温德尔脸侧亲了两下。 温德尔深色的蓝眼睛如同消融的冰川,他低首,轻蹭了下诺亚的小卷毛,当做幼儿亲吻的回礼。 诺亚被放走了。刚一出门,欧文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抄过来说悄悄话。 从小面包零碎的只言片语中,他将事情的始末拼凑得差不多。欧文深深吐息,深觉于法是个地雷。 “那你爸爸教训你了吗?” “没有。”斩钉截铁。 温德尔脚步稍停。原来,那不是教训吗。 第27章 拯救世界联盟 第二天,诺亚再一次高高兴兴地被送上了幼儿园。在希莱克斯心碎的注视下,笑容灿烂地和他打了招呼。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但那是不可能的。成年人是会记仇的。记仇的成年人愤愤地想,然后就被小面包灌了口迷魂汤。 “老师我好想你喔——” “亲爱的,宝贝儿,你今天还是这么可爱。”记仇的成年人无不甜蜜地回答。 路过的尤纱小姐发出嘲笑。 总而言之,诺亚的生活总该要回归正轨。昨天那一出深刻地让温德尔意识到,和诺亚保持联系有多么重要。于是最先进的幼儿智脑,一大早便给送了过来。 班里的其他小朋友对诺亚很好奇,因为昨天都没有见到过他。幸好诺亚向来开朗,又是个会甜言蜜语的好孩子,不过半天,就能和每个孩子都说上几句话。 就连最孤僻的颂·佩特里都愿意和他讲上几句。这个叫颂的孩子,目前是希莱克斯最大的难题。 这倒不全然是这个孩子的原因。可有的时候,即使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认,有的事情是真的很邪门。 颂长得比洋娃娃还精致,穿衣打扮瞧着也都是讲究人家出身的,性格文静,打从来的时候就是,可以坐在一个地方好久都不动。 可偏偏!就是这么个无辜的小家伙,能让别的小朋友绕着他走。 昨天希莱克斯安排分组做游戏的时候,和颂组队的那个孩子竟然直接哭了出来。哭得十分惨烈,模样透露出的惧怕也不似作伪。 还别说,就连他看久了,都有种发怵的感觉。 希莱克斯毫无形象地蹲在地上,和诺亚有模有样地打商量:“诺亚宝宝,你看,你愿不愿意和阿颂一起玩啊。” 这副模样真是眼熟。 彼时诺亚正坐在地上滚球玩,闻言,扭头看向颂。他保持扭头的姿势,定格,表情仿佛是被动画片里的超自然射线,给咔啦一下冰冻住。 希莱克斯屏住呼吸。 诺亚缓缓、缓缓地转回来。希莱克斯仿佛幻听到不存在的咯楞咯楞声。 诺亚眼神有点呆呆的,还带点不可置信。 希莱克斯捂面假哭:“噢,宝宝,实在不行的话就算了,我仍然爱你……” “唔……”诺亚板起脸蛋,庄重得就像在思考什么关乎生死存亡的大事:“可以,但我中午,要多一颗草莓。” 青年幼师的目光霎时比太阳还灼热,恨不得狠狠嘬小面包两口。 “当然当然,你要什么都行。” 诺亚拖着一包希莱克斯友情赞助的积木,那短短几步路走出了慷慨就义的感觉,不像是要去交朋友,倒像是拖着个大锤要过去打爆人的头。 希莱克斯心惊胆战。 目标任务颂正蹲在墙角,倘若不仔细看,还以为是那长了个花花绿绿的阴暗毒蘑菇。 开朗小面包过去了。开朗小面包戳了戳阴暗毒蘑菇。毒蘑菇转头,森绿色的双目毫无神采,表情丧里丧气。 开朗小面包:“你好呀,我可以和你一起玩积木吗?” 阴暗毒蘑菇指了指自己,呆呆的脸上浮现出不太确定的神情:“我可以吗?” 软乎乎的小面包偶尔也会变得梆硬硌牙。诺亚不由分说,把积木包一推。 短短几十分钟,希莱克斯再注意到这两只圆子的时候,他们的积木城堡已经堆得老高。他们的友谊似乎突飞猛进。 准确地来说,是阴暗小蘑菇单方面的友谊,甚至诺亚去洗手间,他都想跟着进去。 不……果然是哪里不对劲吧?唯一能让希莱克斯感到安慰的是诺亚是个好孩子,他不会仗着别人喜欢自己就作威作福。 午餐的时候,诺亚如愿被开了小灶,他捧着一盒草莓,乐颠颠地和颂分享,两个宝宝你一颗我一颗的,和谐得过分。 午睡的时候,问题又来了。颂抱着他的小被窝,要和诺亚睡到一起。 “不……”希莱克斯心力交瘁:“颂宝,你的床在那边……” “不要。”颂那股倔劲上来了,他挺起小胸脯哼唧一声。 服了。最后自然是希莱克斯妥协,他将颂的小床搬到了诺亚旁边,颂才乖乖躺倒。 两个圆子抱着他们的小玩偶,眨巴眼睛看人简直可爱得要命,希莱克斯忍俊不禁,挨个摸了摸脸蛋,温声道:“好梦,宝贝儿们。” “晚安老师——” “是午安啦。”希莱克斯轻轻合门,唯恐任何声响会打扰到小天使们。 希莱克斯前脚离开,后脚诺亚就噌地睁眼,两颗熠熠生光的蓝眼睛像灯泡那样闪。颂也没睡,两只圆子探头探脑,诺亚更是身手灵敏地翻过护栏,挤到颂的小床上,头抵着头,说悄悄话。 诺亚说:“你知道机甲骑士咩!” 颂不知道,但很高兴:“不知道!” 诺亚说:“他有剑,然后,嗖嗖打跑坏蛋,拯救世界!” 颂:“好酷!” 诺亚:“对吧,但爸爸不让我,拯救世界,但你应该可以。” 颂的表情变得肃穆庄重,仿佛是许下什么誓言,他说:“是的,我可以。” 。 干练的马尾,优雅犹如天鹅的雪白脖颈,蹬着双黑色马丁靴的笔直长腿,眼波流转的含情眼…… 想到尤纱小姐,希莱克斯不禁心旌摇曳:老天,我遇见了爱情,我想追她。 他面带微笑,噢,以后我们的孩子该像诺亚那么可爱,男孩女孩都很好但最好是个女孩,就叫…… 门,缓缓敞开。屋内的场景宛若极地的冰风,呼嚓一下扑到他的脸上,希莱克斯美好的幻想和甜蜜的笑容冻结成冰。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颤抖着声音问:“阿颂,你,为什么……”要把内礻库外穿? 颂严肃颔首,派头十足十地像个领导人,平时呆滞的双眼如今迸发出异样的光彩,他说:“我想……拯救世界。” “……你最好别。” 他帮颂把衣服穿好,一手抱了一只圆子,抱——抱不动。于是假装无事发生,苦口婆心地道:“拯救世界可不是小孩子要考虑的事情,等你们长大了再去也不迟啊,你看动画片里的英雄可都是大人们。” “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十八岁。” “听起来还要好久噢。” “不要着急嘛,不管你们愿不愿意,都总有一天会长大。所以,我们拉钩钩,在长大之后再拯救世界好吗?” 毒蘑菇和小面包对视,算是勉强认同了希莱克斯的说法,他们手拉手跑到园子里玩。 心好累。诺里卡到底都在教孩子什么奇怪的东西。 第28章 抓包 两个圆子协力打开推拉门,蹦跳到院子里去玩。这里有很多其他的小朋友,他们对滑梯和秋千很是追捧,相比之下,跷跷板上显得清冷。 诺亚指着跷跷板问:“我们玩这个吗?” “好。” 旁边的老师帮两个孩子束好安全带,这边刚把诺亚放上去,跷跷板就蓦然下沉,另一边的颂呼啦一下起飞。 “耶,飞喽。”呆蘑菇被高高支起,慢半拍地说。 还好提前系好了安全带。老师本想帮他们俩扶一扶,结果被旁边几个孩子的争吵给吸引走了注意力。 一高一低,一轻一沉,以某种莫名的姿势僵持,彼此都很无辜地瞅着对方。 颂摆了两下腿,像是划水的小乌龟那样,试图将板子压下去,哪知对面功力太深,竟纹丝不动。 “哈。”尤纱目睹滑稽场面,没忍住笑了声。她踱步到颂的身后,两手一按,高低瞬间颠倒。 “呜呼——”两小只惊呼。 “好玩,漂亮姐姐继续呀。” 尤纱笑意渐浓,她一眼就认出这个甜味夹心小面包是昨天偷跑的诺亚·诺里卡。 她人漂亮,又有耐心,对小孩子也好,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两只圆子抱着她不撒手。 甚至到放学的时候,诺亚都要去摸摸对方的手,说拜拜。 今天是迪兰来接,他见诺亚很亲近这位小姐,也稍稍同她寒暄了几句。 尤纱小姐不卑不亢,比起她对孩子的温和,面对其他人时就显得有些冷漠,但尤纱其实很尊敬诺里卡。 尤纱的母亲曾是第一军的军士,早些年在任务中不幸牺牲,是诺里卡家族资助着她完成学业。 “那个……”有人迟疑着出声,迪兰认识他,是诺亚的小老师,名字叫做希莱克斯的,在公爵大人鼓励的眼神下,他鼓起勇气,继续道:“请问,诺亚平时在家里,有看过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迪兰不解,蓝眼睛里浸着笑,歪了歪头,这副样子和诺亚竟有八分相像。 “就是说,额,或许我不该插手贵府的家教问题,但,内礻库外穿,还是不太适合出现在孩子面前的。” 迪兰完美无缺的笑脸似乎崩裂了,诺亚在家的壮举桩桩浮现。他喉头一哽,声线几乎都在颤抖:“难道……” “啊不,倒不是他但……”希莱克斯把事件托盘而出。说不清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怎么,反正面色缓和下来。不是诺亚就行。 他腹诽,搞不好,诺亚有点天然黑。 告别希莱克斯,迪兰实在是好奇到底是哪个孩子一脚踩进了坑,于是捏着诺亚的脸蛋啵啵: “诺亚在幼儿园有没有交到新朋友呀?” “有噢。”诺亚一指。 佩特里一家简直显眼过头。以他们一家三口为中心,形成了半径大约几米多的真空距离。 来来往往的家长和孩子宁愿多走点弯路,也要绕开他们走。 ……这是有什么神秘debuff吗? 不用猜也知道,那个孩子应该就是被诺亚带进沟里的小倒霉蛋。愿意内礻库外穿,又会是什么坏孩子呢? 迪兰没放在心上,晃了晃怀里的小面包:“现在时间还早,伯伯带你去吃好吃的?” “好耶——迪兰最棒——” 半小时后。街角的快餐店。 诺亚傻眼了。 迪兰给自己点了整只炸鸡,温文尔雅的诺里卡家主此时抛却了所有的风度,大快朵颐。啃下来的炸鸡骨头快要堆成小山,甚至还有一节咕噜噜从斜坡上滑下来,滚到诺亚眼前。 小面包又低头看看自己的餐盘——两片蔬菜叶子,三颗小圣女果,一勺奶油,半片烤肠。磕碜得令崽寒心。 他试图用小鹿一样的眼神唤起迪兰的慈悲心。并非全无作用,他得到了一片被剥掉硬面皮的嫩鸡腿肉。 服务生憋笑到胃痛。他注视着小面包很是珍惜地一点点把鸡腿肉吃掉,然后又抬起狗狗眼—— 这么重复了三四次之后,他敏锐地发现,一道高挑的身影沉默地驻足在玻璃窗外,半垂眼睑,只露出一池幽蓝。 那一大一小毫无所觉。 冷白的指节轻扣窗面。一大一小满嘴油光,同时扭头—— “……” “啊。” 诺亚同一天开了两次小灶,其中还给温德尔抓包了一次。 在快餐店仰头看见温德尔的时候,诺亚第一反应先是笑,随即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面色大变。 在迪兰惊恐的目光中,小面包迸发出了令人叹为观止的速度。他把能吃的都通通塞进嘴,或者说是端起盘子喝也不过分了。 一通暴风吸入,迪兰伸去阻挠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他目瞪口呆,面对空空如也的餐盘无从下手。最后只能一边对温德尔哂笑,一边拿纸巾给诺亚擦干净嘴。试图装作无事发生。 温德尔冷笑一声。 诺亚肚子滚圆地回家,甚至连晚餐都没地儿装。他蔫头耷脑的,等温德尔吃完晚饭才敢说自己肚子疼。 检查结果和大家猜的基本一致,吃东西太急导致的。温德尔面色沉沉,任谁都能看出来心情不佳,给诺亚按揉的手却很轻柔。 服下药物后,诺亚坐在爸爸的腿上,难得心虚,时不时觑一眼嘴角紧绷的温德尔。温德尔的手掌骨感有力,在幼儿的圆肚子上打着转,暖烘烘得一片熨帖。 眼前景物开始混成一团,小面包眼睛越睁越小,终究抵抗不住睡意,昏昏沉沉地睡去。 再醒来时,已经是半夜时分。温德尔坐在他床边,微微侧过头:“哪里不舒服。”说着,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 “没……”诺亚一骨碌爬起来,挂到温德尔的手臂上,晃了又晃。 见小面包明显有在反省,精神恹恹,温德尔并未多言,只轻声道:“下次不许这样。” 诺亚点点头。一觉醒来发现父母守在自己身边,这种安全感是无法比拟的。 于是幼儿选择顺从自己的内心,带着点笨拙地说:“我爱你,爸爸。” 温德尔一顿,他深深俯首,亲吻诺亚的额头,极其温柔而珍视,他说:“我也是。” 诺亚矜持地捂着嘴巴笑。 第29章 猪仔宝宝 “还难受?”温德尔捋顺他的小卷毛。他可爱、弱小、可怜,但能吃的猪仔宝宝摸摸肚皮,简直饿扁了: “我饿了,爸爸。” “……” 暗色深邃,诺里卡庄园静谧如斯,唯有夜雨敲窗,长久不歇。偌大庄园长廊寂寂,壁灯暗淡的光束影影绰绰,映照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怕黑吗?” “不害怕,爸爸就在这里,迪兰,月月和哥哥姐姐,还有欧欧和阿程也都在房子里呢。” 时间太晚,诺亚又喊饿。想想也不可能在十一点去敲人家的门,把人从梦里揪起来,就为了给孩子做口吃的。温德尔早些年在军中生活,自然会做几样简单的食物。 诺亚见温德尔起身,他就也想跟着去,于是父子俩踏夜而出,准备为诺亚开第三次小灶。 温德尔在厨台上忙的时候,诺亚仿佛长出了像风车那样打转的小尾巴,围着温德尔晃悠。和他的小狗一模一样。 见诺亚有些心焦,温德尔弯腰抱起小面包,让他坐在厨台上:“不要乱动,坐好。”然后将温热的牛奶递给他:“先垫垫肚子。” 最后摆在诺亚面前的是一碗米粒软烂的蔬菜粥,和两片煎过的火腿。米粥里的青菜颜色苍翠,让人胃口大开。 “慢点吃。” 看得出来是味道很棒了,诺亚的小碗里干干净净,一粒米也没给漏下。吃饱喝足后,小面包拍拍肚皮,贪心地开始肖想下一顿:“爸爸去,下次什么时候给我做?” “你想吃就做。” “好耶——” 吃饱喝足,温德尔带他回房间,帮他掖好被子,刚想走,就被拉住衣角。 只见诺亚眼神亮亮:“爸爸,不给我讲故事吗,阿颂说他妈妈会给他讲睡前故事的。” “可我对童话故事并不了解。” “没关系,”诺亚翻滚了一圈,把自己裹成蝉蛹“爸爸说什么我都爱听。” 温德尔伸手,虚虚地遮住小家伙的眼睛:“那我讲完,你就要乖乖睡觉,好吗?” “嗯嗯。” 温德尔单手撑头,斜躺在床边,轻轻拍打着诺亚的背。他的嗓音醇雅,像是从大提琴的琴弦上流溢出的乐音,将遥远的往事娓娓道来,揭开尘封岁月中的一隅: 【很久以前,人们生活在另一颗星球上,那里是文明的发源,人们的最初的家园,叫做蓝星。 有一天,人们突然意识到,这颗星球已经不适合继续居住了,过度压榨使它日复一日变得狂躁、暴虐,无情吞噬着居住在上面的生灵。 这时出现了一位贤者,他组织着人们,制造出一艘巨型飞船,并将其命名为[诺亚方舟]。方舟携带有史以来最庞大的生物基因库,收纳星球上的幸存者,将带领他们飞向星海,寻找新的家园。 但方舟容量有限,只有少部分人能够获取船票。科研首脑、军队要职、和天赋卓越者优先。剩下许多人,只能留在原地,等待末日来临。 流浪者母女便是其中之一,她们无权无势,也没有任何天赋。母亲对此感到绝望,因为她的女儿还太小,她不舍得让女儿就这么走入死亡的森林。 母亲虔诚地祷告,尽管她知道天穹之上并无神灵。在这无神的时代,她唯一一次的祷告得到回应。贤者回应了她,他为那位母亲的哀语所打动,将自己的船票赠与她们。 女儿登上了方舟。她带着母亲的祝福,把贤者的名字用作自己的姓氏,世世代代,用血脉铭记恩惠,她叫做埃尔西·诺里卡。】 “哇!”诺亚小小惊呼一声:“这是我们,对吗,我喜欢这个故事。” “嗯。”温德尔拨开他的额发“你该睡觉了。” “晚安,爸爸。” “睡吧。”温德尔关上灯。 他再次回到厨房,打算收拾下残局,却发现有一鬼鬼祟祟的黑影,埋伏在餐桌边,端着锅狂喝。仔细一瞧,那贼人竟是程悟。 贼人发出心满意足的喟叹,撂下空空如也的锅,连点汤水也没剩,锃亮反光,很难不让人怀疑是不是他舔干净了。 “好手艺,没想到你还会做饭。”程悟夸奖说。 “……洗碗。” 程悟比了个ok的手势,把碗往锅里一收。 哗啦啦的水声在寂静无言中显得嘈杂。温德尔把剩余的食材收好,他在厨房门口,顿步回首: “程悟。” “怎么,你也要来洗碗了?” “你知道的,我们是家人。” 良久的沉默后,他偏过脸,吊儿郎当地笑:“当然,温德尔弟弟。” 脚步声渐远,程悟关掉水声,有些神思恍惚。家人?他们当然是,但正因为是家人…… 反正还有于谢冲锋陷阵呢。 次日。温德尔送诺亚来幼儿园。 小面包瘫在上将肩膀上,睡得不省人事,疑似在“吭吭”地打小呼噜。偶尔被弄醒,也都是翻着白眼撑不过一秒。 “这是……?”希莱克斯小心翼翼地接过。 “他昨晚没睡好,辛苦你关照一下。” “请您放心!”希莱克斯看着温德尔的脸,突然并拢双脚,挺直腰板,站姿如松,不知道的还以为上将在幼儿园门口训话士兵。 温德尔点点头。 一阵秋风打着转落地,温德尔已经坐上车离开了。徒留希莱克斯站在原地,想到自己刚刚的举动,内心一片凄凉……自己刚刚,是不是犯了个蠢。 “吸溜——”肩膀上的小面包动了动。 “……诺亚宝宝,你是不是把口水流我衣服上了。” “没有喔。” 可见世事无常,昨天的小棉袄,今天就漏风。还说没有,肩膀上湿漉漉的一片总不可能是局部降雨。 希莱克斯放下诺亚,拍拍他的脑袋瓜:“去玩吧,阿颂已经到了。” 小面包弹射起步,一头扎进教室。 小毒蘑菇果真翘首以待,见诺亚进门,他立马蹭了过来,在书包里掏呀掏,掏出了个小袋子。 “这是什么。” “我妈妈烤的小饼干,一起吃。” “谢谢,你真好,下次我也给你带好吃的。” “没关系,你送了我草莓。” 诺亚挠挠头,想不起来还有这码事,但这点困扰不影响他和小伙伴分饼干吃。 这袋饼干无疑是精心准备的,火候刚好,金黄酥脆,一点点焦糊的痕迹也见不到,形状各不相同,都是小动物的模样。 甜香的气味就像丝丝绒绒的刷子,勾得某些馋嘴小朋友心痒。不大一会,果然有圆子上钩。长出一只,又一只,凑在一起咔嚓咔嚓。 希莱克斯进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误入了什么仓鼠窝。 有时候孩子的感情就是这么简单,几块小饼干就能打消他们的警惕心。具体表现在他们走路遇见颂的时候不打转了。 希莱克斯倒喜闻乐见。 幼儿园的日常平平无奇,唯一值得诺亚关注两下的就是,名字叫做于法的地雷,又出现了。 “你在做什么?”诺亚探头。 于法趴在窗台上,被吓得一哆嗦,手里拿着的杆子差点掉地上,但他稳住了。他笑眯眯地转头,一点也没生气: “是你呀。”他嘱咐说:“你乖一点,我带你看好玩的。” 诺亚傻傻点头,相信了他,再一次。 顺于法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有个不认识的老头儿,挺个大肚子,动作出乎意料地敏捷,在石子路上快步疾行。这个人是园里的主任,平日里趾高气昂,对小孩子也凶巴巴。 于法在这里蹲点一周,把这人的行动规律摸得门儿清。这人貌似在减肥,每天都会来附近疾走半小时,行动路线固定。有一丛他很喜欢的花,他每天都会路过看看。 小径很窄,调好高度,不存在空钩的可能。 “就是现在。” 地雷小声惊呼,说时迟那时快,他两手狠狠抓住杆子往后扯——一团厚重的黑色毛发,凭空飞起,形状优美、在半空自由旋转三百六十度,划过一道完美的妖娆弧线后,正中红心,落在树杈子上。 一颗灯泡突然尖叫起来。 诺亚脑子还没绕过来,他想灯泡怎么会叫呢,结果定睛一看,哪里是什么灯泡,那分明是个光头。 诺亚圆脸上写满惊恐。 “笨,快跑啊。”于法这次挺讲义气,还记得把这路过的小呆头鹅也一起带离案发现场。 秋风扫落叶,却扫不走成年人关于中年谢顶的忧愁,而现在他的忧愁被高高挂在树杈子上,貌似走了,但没完全走。 好像更痛了,毕竟灯泡的尖叫响彻云霄,余音绕梁。 于法:“哈哈哈哈我就说他的头发是假的哈哈哈哈……” 诺亚呆若木鸡。 彼时,温德尔的个人账号上,接收到了一段监控视频,是幼儿园发来的。视频上两个孩子悬在窗台上,都熟的不能再熟。 大孩子于法拿个鱼竿,透明鱼线绕过树杈,不知道在钓哪门子的鱼。 直到一个中年男人走过。透明的塑料软钩迅疾如电,雁过留痕,人过留发—— “……”他面色平静,手指轻轻一划。 【您的好友于谢已接收】 第30章 校祭 “这次交流赛我们组排在a区,首场交给菲碧……”科伦汀话没说完,就发现队友们一个个表情古怪,视线落在自己的身后,忍俊不禁。 黏糊糊的甜香味蔓延开,像是调皮的孩子从背后跃上来,玩猜猜我是谁的游戏。科伦汀猛然回头,恰巧对上一双含着泡眼泪的蓝眼睛。 小面包吸了吸鼻子,两行眼泪呲溜一下又从眼睛里飙出来,他越哭越伤心,甚至没发现自己鼻子下挂了道水晶吊坠。 “……”科伦汀把诺亚抱过来,接过一旁菲碧递来的纸巾,在众人促狭的目光中,一点一点帮他擦干净脸蛋,他轻声问:“怎么了?” 丝黛尔叹气:“是佩恩。” 一刻钟前。 今天是中央学院的校庆,学院对外开放,学生家属和往届校友在经过认证后都可进校参观。小面包幼儿园放假,在家也是无聊,被两兄妹带到学院里玩。 科伦汀需要出席交流赛,而丝黛尔则是晚会主持人,幸好两人时间正好错开,可以轮流带诺亚去玩。 路边陈列两道学生经营的摊位,吃的玩的倒是一应俱全。丝黛尔带诺亚挨个看,有个卖甜点的女孩认出了丝黛尔。 “学姐学姐!” 丝黛尔和诺亚一同扭头。扎着马尾辫的女孩正朝他们挥手,她见到走来的两人,眼睛一亮:“学姐,上午好呀。” “上午好,奇奇。这些都是你准备的吗,看起来好棒!”丝黛尔真心实意地赞扬说。 劳动成果被人肯定的滋味简直是世界上最美妙的感觉,叫做奇奇的女孩眼睛弯成月牙,她笑着笑着,注意到躲在丝黛尔身后的小宝贝:“学姐,这是你弟弟吗,他好小呀。” 丝黛尔摸摸小面包的头:“诺亚,和奇奇姐姐打招呼,好吗?” “你好,奇奇姐姐。” “你也好呀,小家伙。”一块热腾腾的,形状精致的玫瑰酥饼被递过来,奇奇笑眯眯的俯身,摸了摸他软滑的脸蛋:“拿好,姐姐送你的,这是礼貌好孩子的礼物。” 诺亚仰头去看丝黛尔,见丝黛尔点点头,才迫不及待地收下,他眼神晶亮亮,说:“谢谢奇奇姐姐。” 丝黛尔同奇奇说了会闲话,一只手扶在诺亚脑袋上,防止他乱跑,其实这有点多虑。这小的正对酥饼垂涎,奈何有点烫、无从下嘴,只能急吼吼地等它冷却。 不知是食物的香味太好闻,还是小面包的自制力太差,诺亚到底还是下嘴了。没等尝出个咸淡,他就先被烫得哈哧哈哧吐舌头。 像条可怜小狗,围着块大骨头,想咬又不敢,干打转。直到惨剧发生,他都没成功把酥饼的边边啃下个豁口。 彼时丝黛尔正和诺亚看人变魔术。 魔术师单手掀开帽檐,手指灵动翻飞,帽子在他的指尖飞舞。他两手扶着帽檐,只见不消片刻,两只鸽子使劲扑腾翅膀,从黑色魔术礼帽中钻出来。 空间太小,它们动作局促,你打我一下,我打你一下,瞅着费劲吧啦的。 终于,它们解脱了,顿时给人某种类似于鼻炎通气的顺畅感。 但它们并没着急飞走,反而在空中盘旋。 两只鸽子貌似很愤怒,在围观群众疑惑的注目礼中。两坨黏糊糊,黑黢黢的东西,从天而降,精准命中魔术师打理精致的头顶。 “……”哄堂大笑中,魔术师“啊啊啊啊”地,一边惨烈尖叫,一边叉腿逃窜。 一片混乱中,一队身穿黑色制服的人破开人海,脚步匆忙,直挺挺地从街上撞过去。他们就像是河中的巨石,人流倏而分流,然后又在他们身后汇聚。 不过也有呆呆的小鱼慢了半拍,忘记避让。 诺亚只觉得手臂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啪嗒”,没来得及尝尝味道的酥饼就这么,大咧咧地朝地面奔去。 落地之前,酥饼先捶了诺亚的脚,仿佛在嘲笑他未能穿破敌方装甲的小乳牙。 把他撞到的队伍领头人回首一瞥,未曾停留,自顾自地离去了。丝黛尔皱眉,显然她认出了那人。 眼下还是安慰伤心小面包更重要。 诺亚扁嘴,蓝眼睛含水量极高,估计再过两秒就要降下瓢泼大雨了。 “宝宝,食物掉在地上,我们要先干嘛?”丝黛尔鼓励地摸摸他的头。 诺亚眼泪憋回去了一点,他认真想了想:“要捡起来,丢到…呜…垃圾桶…” 把全新的,一口没尝的、长得很漂亮的,酥饼,丢到垃圾桶。想到这,他更伤心了一点,怀着莫大的哀痛心情,他深深凝视手里沾了尘土的酥饼。 一人一饼深情地对视,彼此都不愿接受告别的命运。 “不,不能吃,你知道的……吧?”丝黛尔迟疑。 好在,那两只小心眼的鸽子大仇得报后,扑棱扑棱又飞了回来,它们两个竟然也不怕人,一边一只落在诺亚的肩膀上,伸喙去啄。 丝黛尔教诺亚一点一点把酥饼掰成碎块,兢兢业业地投喂鸽子大爷们。鸽子大爷们对这两个仆人很满意,吃饱喝足,扑棱扑棱翅膀,抖下两根羽毛作打赏。 第31章 联赛 “看,鸽子们替你尝了,不要伤心,我们去找哥哥好不好。” 一场危机,暂时化解。直到看到科伦汀,诺亚的委屈一股脑又全都涌了上来,化身悲伤小青蛙,开始呱呱呱。 诺亚呜咽着告状:“他,他都没和我道歉。” 科伦汀沉默一瞬,转头和队友们商量:“抱歉,可以让我负责第三场吗。” 根据对面交上来的名单,派恩应该是排在第三位。这种交流赛一般点到为止,不是非要分出胜负,所以上场顺序这件事也就没那么重要。 菲碧打趣他说:“你要替弟弟出气?” “惹哭小孩子不道歉太没礼貌了。”科伦汀晃了晃小面包,温声和他说话:“对不对?” 诺亚委委屈屈:“对,他没礼貌。” 大家笑作一团。 诺亚就这么黏在科伦汀身上,直到他上场前。他虽然年纪小,却也很有绅士风度了,他好像也晓得自己分量不轻,很少会让丝黛尔和池月,或者是其他的姐姐抱着走,只会牵着她们的手,慢慢地倒腾他那短腿。 但面对男性,他就不那么客气,能逮到一个算上一个,全都当做代步工具。 手上端个铁秤砣还是挺费劲的,科伦汀不动声色地反复换手,像个颠勺的大厨。 中途菲碧很好奇,也试了下诺亚的体重,为之折服,感慨说:“怪不得科伦汀那么有力气,原来是这么练出来的。” 上场前,他和丝黛尔被科伦汀安排在观众席前排,几乎是视野极好的贵宾席。 旁边的女孩转头一看,身边多了这么个小家伙,顿时被萌得心尖尖都在颤。她大方地和他分享爆米花桶。 诺亚亲亲热热地和她说谢谢,在口袋里掏呀掏,掏出两颗晶莹剔透的玻璃珠当做回礼。逗得女孩直乐,她合掌拢住玻璃珠,把它收入背包。 小面包像只勤劳的松鼠,连吃带拿,还不忘给另一旁的丝黛尔分。丝黛尔带几分歉意,朝女孩笑笑,小声掩面说:“抱歉呀。” 女孩连忙摆手表示不介意。 诺亚快乐地晃晃小脚,两手捧了把爆米花,低头去啃。 咔嚓咔嚓两声,仿佛什么神秘的召唤,天空中又飘下阵拍打羽翼的声音。不美妙的回忆纷至沓来。小面包僵住了,他不愿面对现实,埋头猛塞两大口。 再一抬眼,鸽子大爷们趾爪紧抓护栏,眼神犀利的同时又有三分轻蔑。 他眼冒泪花,被迫上供。 “噗”后座有人笑出声。诺亚戚戚然转头,发现那个人有点眼熟。想了又想,原来是换了个发型的傻瓜魔术师。 场上。科伦汀同佩恩握手,彼此颔首后,他笑着开口:“我们打个赌如何?” 佩恩挑眉,冷漠的面容平添几分邪性:“大少有如此雅兴,看来今日是要分出个高低了。” “彩头而已。”科伦汀温温地道:“我若赢了,你给我个道歉如何。” “道歉?我怎不知何时得罪了大少。” 科伦汀侧目,佩恩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整整齐齐的一排观众,骤然出现个豁口。有个凄凄惨惨的小钢镚正挂着眼泪,在被两只比他头还大的鸽子大爷霸凌。 “……”科伦汀沉默一瞬。因为他看见诺亚身边的丝黛尔笑得很大声,丝毫没有救人的打算。 佩恩一见到他,瞬间了然,他弯了弯唇:“这小钢镚就是……。” 其实他当时是无心的,孩子矮墩墩,佩恩根本就没注意,奈何他走得太急,没来得及停步。他漫不经心地想:赢了也去道个歉吧。 因为感觉这个小钢镚好像被气哭过。 他一笑,轰然激起观众席中阵阵喧哗,台上二人皆品貌绝佳,凑在一起惹人注目得很。 “若我赢了?” “随你。” “哈。” 猝不及防地,两人几乎同时出剑朝对方攻去,势如雷电,他们缠斗在一起,剑光森寒交错,锐意逼人。观众台上声浪迭起,几乎所有人都在为他们喝彩。 温文尔雅的大公子一旦挥剑,恰如掀起暴风雨的宁海,以惊涛骇浪之势覆没诸般阻碍。却鲜少有人知道,他其实并不喜欢刀剑。 “哇,哥哥好酷。”诺亚欢呼,随着众人一同呱唧呱唧拍手。 他虽看不懂,可不耽误他亢奋异常。此时他已与鸽子大爷们休战,达成短暂而虚伪的和平,它们正拿小面包当鸟架,姿态倨傲地站在他头上。 倏然,二人动作僵持,佩恩横剑,抵住科伦汀劈来的剑锋,而科伦汀地剑尖离佩恩脖颈处的大动脉,不过半寸。 “险胜,承让。” “咔哒”一声轻响,佩恩收剑,他虽是惜败,眼风冷厉如常。他一笑,隐隐有冰峰消融之意:“下次我可不会输了。” 眼见科伦汀下场,丝黛尔打算带诺亚绕进后台找科伦汀。算算时间,她也该去准备了,接下来小面包就交给科伦汀带。 结果俩人被佩恩堵了个正着。还是上午那些高个子的黑制服,他们腰背笔直地一杵,硬生生站成堵人墙,把诺亚衬得像颗土豆。 “之前撞到了你,抱歉。”佩恩矮身,和诺亚平视。 诺亚眼神懵懵,盯着他瞅了会,不记仇的脑袋瓜里才浮现出某酥饼事件。大概佩恩的脸已经和酥饼划等号了,下次看见佩恩,也只会觉得他长得像个大饼。 表情肉眼可见地变得痛苦起来,小面包口不对心:“没关系。” “哈。”他冷嘲。 丝黛尔:“你真的是来道歉的?” “抱歉。” “……” 第32章 镜子 有时候,孩子就像镜子,他们会如实呈现接受了多少来自世界上的爱和善。科伦汀一手撑头,侧过脸看诺亚画画玩。 眼下正是午后,外头太阳毒辣烤人,人流也越来越密,不是带着小家伙去外面玩的好时候,怕把这小白面馒头给烤成焦皮了。 科伦汀找了个视野很棒的教室,窗外是大片大片的银杏树,风过林间,沙沙作响,金色林海波光潋滟。 绘画工用的彩色笔七零八落地散在桌面,都是科伦汀东一只西一只凑的,菲碧他们也贡献了不少。 诺亚坐着哥哥的外套,神色认真,甚至不自觉地绷直了腿。他郑重、谨慎地,在白纸上歪歪扭扭画出了道蚯蚓般的线。 科伦汀见怪不怪,诺亚在纸上画了一堆火柴人,人山人海的。没人知道诺亚的脑袋瓜里装了多少人给他画。线条哆哆嗦嗦,大概是集体过电,蛮有动态感。 火柴人们七扭八歪地拧巴在一起,科伦汀竟能认出几个,知道他画的是谁,当然,自己也荣列其中。代表科伦汀的小人的手臂上还插了根棍子,他斗胆猜测那是他的剑。 诺亚增添几笔,洋洋自得地完成大作,他牵着哥哥的衣角拉了两下。 尽管他全程注视着诺亚作画的过程,对诺亚的创作内容了若指掌。却还是顺了诺亚心意,拿起纸张,仿佛欣赏什么惊世大作那般。 科伦汀故作疑虑,把小面包揽进怀里,下巴点在他的脑袋上,虚心讨教: “让我猜猜,这个人又有长长的头发,拿着花,是丝黛尔对不对?” 诺亚眼睛锃亮:“对,哥哥厉害。” “是诺亚宝宝画得很像。” 小面包嘿嘿地笑,挨个给科伦汀指认:“这个是爸爸,欧欧,迪兰……”他点了半壁江山,突然顿住。 在科伦汀的注目中,他郑重其事地宣布:“哥哥,饿。” “哥哥不饿。”科伦汀逗弄着诺亚,手下动作干脆利落,三两下把笔收成一把,压在纸面上,防止画作被风吹走。 “我们去洗手,然后再吃饭好不好?” 诺亚咚地一声跳到地上。 等他们回来时,却发现教室内多出位不邀而来的先生,他静默驻足于窗边,垂首欣赏着诺亚摊在桌面上的儿童画。 “拉祖利教授。”科伦汀和那人打了声招呼。 拉祖利先生是生物科学领域的知名学者,目前在第一军校担任教授职位。科伦汀之所以认识他,还因为他是池月所在研究所的主要负责人。 “幸会,大公子。”拉祖利先生侧身,推了下金丝眼镜:“请原谅我的冒昧,这幅儿童画很有趣,不禁多看了一会。” “宝宝,拉祖利先生在夸奖你画的好哦。” “真的吗?” 拉祖利先生柔和的目光下移,见是这么个眼神懵懂的小家伙,不禁莞尔。这位双商极高的年轻学者妙语连珠,很快就俘获了孩子的喜爱。甚至最后还被小面包主动贴贴。 “看来贵府把小公子照顾得极好。” “这是自然。”科伦汀这个时候倒显得不那么不谦虚:“诺亚是个很好的孩子。” “的确,”拉祖利先生笑弯了眼,看起来很认可这个说法:\"开朗不失分寸,聪慧不失纯真。\" 诺亚正抱着他的小水壶咕嘟咕嘟,看来艺术创作烧干了他许多灵感,需要用水分来补充一下。 喝完后,小面包挑剔地在笔堆中挑来挑去,最终选中支紫色,在画纸上填了个同样哆哆嗦嗦的小人。 大概是真有点艺术细胞在身上,他还挺会抓特征。在诺亚认识的人中,只有拉祖利先生戴眼镜,所以在画作的人山人海里,也只有拉祖利先生的眼睛被画的像个荷包蛋——连洋葱圈都称不上。 好在拉祖利先生涵养惊人,面对疑似抹黑自己的画作,竟然真心实意地笑了:“我最喜欢紫色,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不知道,”诺亚说:“但我觉得叔叔很适合紫色。” “看来我们眼光都很好,也许我要考虑一下换副和这个一样的眼镜了。”他指着画上的荷包蛋说。 “那我也想要怎么办,我可以求求爸爸,爸爸肯定会答应的。” “一定会很可爱。” 两人的对话得到了彼此的高度认可,诺亚还很热情地把自己的橘子分给拉祖利先生一颗。拉祖利先生接受了诺亚的小面包的慷慨,并答应他下次见面会送他回礼。 和拉祖利先生告别后,科伦汀带着诺亚往学校食堂去。科伦汀和丝黛尔这对兄妹凭借身世和外貌,在校内人气不低,再加上他们温和有礼的性格,和人维持友好关系几乎是不必刻意经营的。 大公子身边跟了个小豆包,自然也跟着惹眼,紧接着就有人认出了他。 “这个小孩子,好眼熟啊。” “他好像就是被佩恩撞翻的那个小钢镚……” “救命好好笑,小钢镚,夺笋啊。” “主要是哭得太可爱了。话说这孩子是谁啊,这个年纪的……” “应该是上将的宝宝了。” “嚯,那我得多看两眼,这大概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近距离观赏幼年诺里卡的机会了。” 也难怪人家这么说,和皇室对成员大开大合的公开不太一样,诺里卡的孩子在没长大之前,绝不会让其暴露在大众视野下。 偶尔有人会捕捉相关影像和私人信息,试图上传网络,这种行为,会为该猛士带来一张极速定位封杀的一条龙套票。 但这个“长大”的范围就很有弹性了。 人群会生出无由的善意,自然也会生出无由的恶意。诺亚好奇地打量一张张脸,在这些模糊的面容中,有一人狰狞的脸极其醒目。 那人正冲着他怪模怪样地笑,用手指拉着眼角,五官几乎要杂糅到一起去,简直就是从故事书里跑出来的鬼怪。 小面包往科伦汀身边靠了靠。那人见状,仿佛是自己斗赢了般,越发肆无忌惮。 下一瞬,温热的手掌阻隔了他好奇的视线,科伦汀温柔而强硬地把他的头拨回来:“看路,想下待会吃什么。” “想吃饼饼……”诺亚被带偏了话题,果真转移注意力,点起菜谱来。 科伦汀温温笑面在抬头时荡然无存,他眼刀森凉,准确无误地刺中人群中作祟的鬼。看似温驯的白犬露出凶相,才能让人意识到他其实是能把人撕碎的野狼。 那人悻悻退去,试图重新把自己藏匿在人群里。但他却忘了,他那张丑陋的脸,太过显眼,同他心中的恶意一样,无处可遁。 “你做什么!”待他们走过,人群里,披着校服外套的女孩怒声道:“那只是个孩子、你在发什么疯病!” “干嘛啊,你这么生气干什么。”做鬼脸的那人完全忘记了自己刚刚的狼狈相,又变得莫名倨傲:“神气成那个样子,还不是个没用的小东西。” “你呢,你更没用。”女孩毫不留情讥讽道:“整天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净在网上和小孩身上使能耐,被人瞪一眼还不是屁都不敢放。” “你!你嘴巴最好放干净点!” “你他妈你什么你。”女孩暴怒,迸发出和她外貌极其不符的力量。 自从考上中央以来,她离家许久,和这个弟弟也两年未见。近日他不知从哪得知了校庆的消息,便要跟着来。 她答应了。哪知从踏进校园时起,他就摆出偷了孔雀羽毛而不自知的家禽做派来。 指着艺术学院的绘画作品说是无用的垃圾,指点格斗比赛的招式是不实用的花拳绣腿。可他只是个小学肄业的混混,无知就是他最大的底气。 这些她全都忍下来了,直到他开始针对一个三岁的孩子。简直是戳破气球的一根针,她的怒意再也无可遮掩。 女孩并未压低声音,因而附近不少人已经向这男性投来了异样的目光。他恼羞成怒,高高扬起巴掌,作势要给女孩一个耳光。 “啊——!”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死死扣住他的手腕,狠狠向下扭去,凄厉的惨叫顿时冲破喉咙。 见他捂着手腕冷汗直流,失去了行动能力,佩恩风轻云淡地收手,仿佛只是弹去衣角上的灰尘:“丢人现眼。” 第三者的介入迫使女孩冷静,她合上眼,深深呼吸两次,睁眼时神情已平静无波。 一摸亮眼的银色赫然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如同他来时那样,就像是阳光在山岳上的蔓延和消隐,令人难以察觉。 待到人群疏散开后,副官先生才缓步走上前来,从容不迫,每一步都透露着军人的沉稳,他冷冷淡淡地道: “您好,布莱恩小姐。看来是我们走在路上的小公子为您与这位…呵…添麻烦了。” 布莱恩小姐垂头,这件事他们理亏在先,她作出退步的姿态:“很抱歉,这都是我们的问题,我回去会好好管教他的。” “不必,我们的意思是,既然这位…嗯,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名的‘贵客’…”说到这个词,副官先生一顿,语调末尾微微上扬,带种微妙的嘲讽感: “…既不适应这里,看什么都烦心,不如早些返家,今后也不必再来了,返程费用将由我们来出。” “笑死了,你们谁啊,我上哪用你们管?”布莱恩一手掐住自己负伤的手腕,看来这点伤势不足以让他闭嘴。 他瞪着副官先生,对方出众的外貌和气质无一不是点燃他的理智,焚尽五脏六腑的火焰,连带着说话都烟熏火燎。 副官先生皮笑肉不笑,装模作样地在面前扇了扇:“死了?难怪有股臭味。”他说着转向布莱恩小姐:“还请节哀。” “……” 两块土豆饼把肚子填得饱饱,小面包刚一走出食堂,就看到了站在树下的人。 “爸爸!”他邦邦邦邦地跑过去,仰头朝温德尔伸手。 温德尔耷拉着薄到透光的眼皮看了他会,没发现神色有什么蹊跷,便知道这记吃不记打的小东西已经把刚才的事情忘了。 这样也好。倒不如说更让人放心了些。 第33章 小钢蹦 科伦汀早就在晚会上定了位置,他没想到温德尔也会来。诺亚很善解人意地提议:“爸爸抱我坐。” “你都三岁了还要爸爸抱呀。”科伦汀逗他:“羞羞。” 诺亚嘴一瘪,脑瓜咕噜转过去,问温德尔:“爸爸长大了就不抱抱了吗?” 帮小面包的水壶接满温水,温德尔闻言,好像真的认真思索了一下:“不会,只要你想的话。” 30年后,一个成年许久的大人还哭唧唧地回家找爸爸抱……好灾难。不过再想想,如果这个人是蓝眼睛的诺亚……也不是不能接受。 虽然,但是,可他现在还是个小宝宝耶。 小面包顿时眉开眼笑,黏黏糊糊地要爸爸抱。温德尔对诺亚向来有求必应,于是左手手臂搭着诺亚的外套,背上挂着诺亚的移动粮仓,长臂一揽,脖子上又挂了个实心馒头。 科伦汀看不下去,主动接过了背包和外套去,为温德尔减轻负担。 背上仿佛挂晃来晃去了个铅球。说来也真是奇怪,明明买给小孩子的背包,小孩子却从来也不背。 这是个极其宽阔的半环形露天礼堂,顶部藏有可活动式的棚顶,若是突发雷雨,就会启动装置。 不过既逢良夜、晚风温驯,就没必要遮蔽天河,败人兴致。诺亚从未观看过现场演出,全神贯注地盯着舞台,在丝黛尔盛装亮相的那一瞬间,他激动地恨不得蹦到地上。 “姐姐!仙女!” 鉴于被迪兰池月提前交代了任务,在丝黛尔登场的一瞬间科伦汀就已经开启了录像。 一袭湖蓝色长裙只以碎钻点缀,被灯光一照,熠熠生辉,丝黛尔就像是把星空剪裁、穿在了身上。也难怪诺亚说像是仙女。 她谈吐得体,不失风趣,全程没出过岔子。可小面包没撑到那个时候,就黏在温德尔的身上呼呼大睡了。 是夜,一篇帖子悄悄在校园论坛中冒头,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讨论,添柴加薪,热度是越来越高。 【论小钢镚子今天都在忙什么】 【说来也很巧啊,很巧。早上困得人畜不分的时候,恍惚看见诺里卡家的那位大美人带了个孩子。我顿时就清醒了,一好奇,就跟了他们一段路。 大美人好像发现我了,她瞪我好几眼,还好我脸皮厚……这先不提,她牵着的小钢镚子真的好好玩,怪不得诺里卡家的人护犊子护得那么严实。】 1l:啊这,我好像知道说的是谁了但真的没关系吗,不会被封吗。话说小钢镚子…夺冒昧啊… 2l:没事儿,不涉及比较确切的个人信息就行。 3l:这是佩恩起的外号,主要是他比较冒昧哈哈哈哈 4l:所以这关佩恩什么事啊,我好好奇,干嘛好端端地叫人小钢镚。 5l:噢噢噢我在现场!我知道!佩恩白天把小钢镚啃了半天的饼给撞飞了,把孩子都气哭了。主要是他忘了道歉,我估计后来小钢镚找他哥告状了…… 6l:作恶多端的佩恩哈哈哈哈,怪不得科伦汀上场的时候眼睛都瞪得比平时大 7l:救命啊楼上你要笑死我吗,我想象不到啊! 8l:不过有一说一诺里卡的家庭氛围好棒啊,兄姐全程都照顾孩子,有人恶意朝着小钢镚做鬼脸,科伦汀马上就温温柔柔地说话转移孩子的注意力,然后抬头立马变脸…… 9l:丝黛尔也是,小钢镚的饼掉了她第一个反应是低头看孩子,然后和小钢镚一起把掉在地上的垃圾全都捡干净…… 10l:小钢镚也很好!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注意到,只要在公共场合,他就没有大声说话过,有好吃的还给姐姐分! 11l:小钢镚吃到什么了吗,不是都被恶霸鸽子抢走了吗? 12l:这么一说更可怜了() 13l:话说后来上将是不是去了啊,我看小钢镚一直被一个白头发的人抱着。 14l:就是上将啊啊啊我必须要炫耀因为我就坐在他们的后面不得不说上将的头发到底是怎么护理的求攻略啊啊一点都不带打结的 15l:没想到上将带娃真的有一手,小钢镚睡觉哈喇子都淌上将身上了,他都没反应,一看都习惯了。 16l:都不用说,上将肯定很疼小钢镚。你们都忘了吗,几年前他给孩子买玩偶被人拍到了,被大家哈哈哈了好久…… 17l:我酸了,小钢镚是什么人生巅峰开局…… —— 第34章 倦鸟与玫瑰 科伦汀关掉论坛,并匿名给污蔑他瞪大眼的那条帖子点了个踩。 幼儿园的周末不上课,所以小面包的周末才过去一半而已。他睡到日上三竿,谁都没舍得叫醒他。 下午欧文带满血复活的诺亚去花房里撒欢儿,小面包和他的小狗勾勾玩追赶游戏。 大团子和小毛团蹦蹦跳跳,看着就让人觉得轻快。两条腿的小面包自然跑不过四条腿的勾勾,诺亚耍赖皮,噗通躺在地上,动也不肯动,把勾勾急得直打转,噫噫呜呜地叫。 欧文坐在台阶上出神,倏然,天空上飘了两个点,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直到它们凑得越来越近,欧文才看清,原来是两只鸽子。 它们精神抖擞,羽毛洁白蓬松,展翅高飞的姿态优雅而富有攻击性…… 等等,富有攻击性? 欧文身体比脑子动得快,他一把将诺亚和抄起来护在怀里,还不忘把小狗勾勾也一起护起来。 鸽子大爷们摆出刺杀的大阵仗,自半空中瞄准目标,俯冲而下,简直像是两颗要炸翻庄园的导弹—— 在即将着陆时,它们忽然收力,上游一瞬后,轻轻巧巧,落在小面包的身上。 一日未见,两位大爷的目光依旧犀利,鬼知道它们是怎么找过来的。 这事儿还得从昨天说起,勤劳的鸽子大爷们忙碌一天,终于吃上了口热乎的,并决定让此人担任它们的长期饭票。 当然不是指那个变魔术的二百五。 是这个很好欺负的人类幼崽,稍微吓一吓,就会乖乖上交口粮。 道德崇高的鸽子大爷们,深知无功不受禄的道理,自觉承担起了保镖职责,他们找了个机会,趁着三个人站着说话的时候,在那个尤其丑陋的雄性人类头上,精准空投两坨*。 它们尾随小面包许久,被一个白色的人类发现了。 白色的人类很凶,也很敏锐。它们有理由怀疑他不是人。疑似人类的白色的家伙看了它们一眼,隔空削掉了它们半根羽毛以作警告,鸽霸们决定临时撤退。 鸽子大爷们不死心,到手的饭票不能就这么飞了。一路跟着个大硬壳子来到庄园,才发现这是个定居的好地方。 总而言之,鸽子大爷们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擅自落户了,在此过程中崎岖的爱恨情仇可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欧文翻完鸽子们的记忆,大受震撼。 “咕咕。”鸽子大爷们如是说。 “你们又饿了吗?”诺亚心领神会。 “咕。”鸽子大爷投以赞赏的眼神。 小面包可怜巴巴地对欧文说:“欧欧,我们把它喂饱好吗,不然它要来抢我的饭了……” 闻者落泪,见者伤心。欧文爱怜地抚摸他的脑袋瓜,对他表示同情。 十分钟后,懒散的脚步声踢踢沓沓,鞋底和地面摩擦的声音让人听着就很着急。程悟左手拎个脸盆,右手一袋鸟饲料,就像救世英雄那样左脚先迈进门槛,热情地同群众们打招呼: “欧文,小宝贝,怎么回事,你们突然养…鸟…了?” 两只和小鸟依人完全不沾边的筋肉鸽霸睥睨,看上去随时能冲上来把他暴打一顿然后扬长而去。 很难说这是鸟。虽然也是鸟。但不是一般的鸟。沉思过后,程悟虚心求教:“请问这是……?” “邻居。” 他想了想,秉持谨慎的求证态度:“它们住哪?” 欧文盯着他,没说话,露出个意味深长笑,指向桌子上的一堆材料。无需言语,邻居的房子需要现场手工定制。 几片木板,一个工具箱,和两桶安全油漆。一切尽在不言中。程悟认命了,坐到角落里开始叮叮当当。 给鸽子大爷们添上饲料,它们纡尊降贵地尝了尝,总算满意,安安生生地进食。 小狗勾勾并未意识到它和鸽子大爷们是不同物种,见人家吃得香,它也嘴馋,硬生生在鸽霸们的中间挤进一个脑袋尝尝。 出乎意料,鸽子大爷并没给勾勾点颜色瞧,大概念在它也是个小白毛的份上,反而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个位置。 转眼的功夫,鸟房子已经搭出个雏形。诺亚探头探脑地围观程悟捶捶打打,一个框架赫然成型。 程悟怕误伤到围观的诺亚,他顿了下,随即摆出严肃的表情:“小宝贝,我要交给你一个重要的任务。” “是什么呀,阿程。”小面包万分期待地眨巴着蓝眼睛。 “你去看看那些油彩的颜色,一会儿鸟邻居的房子就交给你来上色。”他弯指蹭了蹭诺亚软乎乎的小肚腩,让他看那几个颜料罐罐。 “保证完成任务!”小面包原地旋转两周身,然后一蹦一蹦地去了。 程悟收回视线时,偶然间和欧文对视。两双相似笑意的目光不期而遇。似乎只需一眼,便能唤回时间的流动。 欧文合眼,错开他们相接的目光。 彼此沉默许久,欧文陪在诺亚身边,以防他把颜料弄到身上。幼儿白软一样的脸颊边渗着汗珠,这颗新鲜出炉、还挂着整齐的小包子捣捣鼓鼓。 这种诡异且微妙的气氛维持到温德尔回来,诺亚扑上去环住温德尔的腿,嗅到了他身上晚秋寒凉的味道。 左歪歪头,右歪歪头,前看看,后看看,像只好奇的小玄凤鹦鹉,小面包得出结论:“爸爸不开心。” 温德尔不想就此事多说,摘下手套,弯身扶住他的头,蹭了蹭他的脸,把小面包逗得咯咯笑:“好痒。” 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哪知晚上,诺亚盖着小被子,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又问:“爸爸不开心吗?” 温德尔并非那种敷衍孩子的大人,很多时候他更愿意和诺亚平等地交流。 他思忖片刻:“一点,明天就会好了。” “那爸爸可以把不开心分我一点。” 蓝色。纯净至极的蓝色。温德尔同孩子对视,他从未如此宁静过。孩子单纯的爱散发暖融融的温度,涤荡远旅之人的风尘仆仆。 他附身,轻轻同诺亚抵着额头。银色发丝流光溢彩,宛若深受鸟儿爱惜的羽毛。 倦鸟衔一枝纯白的玫瑰,翩翩栖身新生的枝芽,轻声絮语:“我不愿我的忧愁流向你,但你或许可以试试把你的快乐分给我。” 诺亚叽叽叽叽地笑,像个不聪明的傻孩子。 第35章 我的妈妈 “噢!这是什么!”一群萝卜头围着恒温箱,他们挨挨挤挤,一颗萝卜头被挤走,马上就会有另一颗萝卜头填上空隙。 竟然形成了环形的流动趋势,简而言之,像是在举行某种神秘仪式的那样转圈圈。 诺亚踮踮脚,试图看清前面,却遗憾地发现自己的身高在团子堆里并不算出挑。 蓝眼睛咕噜噜转了圈,和身穿奶白色围裙的希莱克斯对上视线,狡黠的精光一闪而过。 一定是错觉。希莱克斯想。他的小笨蛋诺亚宝宝怎么可能有坏心眼。 思及此,希莱克斯很天真地笑了,他问诺亚:“怎么了,是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吗,为什么这么看我?” “没有,老师。”诺亚也很天真无邪,他说话软乎乎的,貌似比平时还多了点撒娇口吻: “但我看不到前面诶。” 希莱克斯被迷得七荤八素,他看了眼前方,头挨着头的圆子堆,可不是,哪里有空隙再挤进个小面包呢。 诺亚接着猛猛发力:“可再往前,我怕踩到别的小朋友。” “也对哦。”希莱克斯的大脑在疯狂运作: “那要不我们……” “老师抱我,我高高看。” “噢噢……嗯?!” 年轻人后知后觉,奈何手臂上已经坐上了个小秤砣。希莱克斯总觉得哪里不太妥当,园长女士似笑非笑的眼神如芒在背,让人抓心挠肝。 “诺亚你看……” 毒蘑菇阿颂摇头晃脑,他本想和诺亚说话,却发现身边的小面包没了踪影。 呆呆的目光巡视一圈未果,稍稍抬高视线海拔,才在希莱克斯的怀里看见小伙伴。 “嗨阿颂,你也要来吗,好清楚哦。” 诺亚热情地和小伙伴打招呼。 毒蘑菇点点头,大喊:“我也要高高地看。” 唰唰唰。阿颂并未放低声音,刹那间,所有的孩子都像是小猫头鹰那样,扭头直勾勾地盯着希莱克斯。 眼神里写了三分幽怨,三分期待,四分势在必得的蠢蠢欲动。 “我看够啦。” 诺亚拍拍希莱克斯的手臂,啪叽跳到地上,很大度地让出最佳观景席。 随着“邦”地一下落地声,仿佛是战场上的第一颗子弹。 无硝烟的战争打响,萝卜头们一拥而上,淹没了还没搞清楚情况的希莱克斯。 这个扒着他的手,那个拽着他的裤子:“老师我也要看……” “老师偏心!” 不知道是哪个机灵鬼高呼,把事情上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严重高度,激起了圆子们的战斗热情。 希莱克斯彻底沦陷,他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试图呼救。却见求救对象——园长女士乐呵呵地擦了擦眼镜,对深陷水火的希莱克斯袖手旁观。 诺亚不费吹灰之力,一杆子支走了萝卜头大军,站在恒温箱前,独占观赏资格。 恒温箱里有颗孤零零的蛋,蛋上有一道裂痕,目前还在横向扩大,隐约似乎能看见幼鸟通红的皮肤和稚嫩的尖喙。 这是园长女士的带来的,是朋友送给她的。借着这个机会,她想让这些孩子们亲眼看看生命的诞生,于是就在这里设立了恒温箱。 起初孩子们都很好奇,经常来看,但它的孵化周期并不短,一周过去,也就渐渐无人问津。只有诺亚会很稳定地维持每天来见一次的频率。 今天是小鸟破壳的日子,希莱克斯带着自己班的孩子们来看。他是个很好的年轻人,并不会成为清水中的墨点。 孩子们还太小,无须和他们讲什么大道理,只需要让他们去看,去听,去体会。生命坚韧而温柔,那须臾的感受或许就会变成他们人格的基石。 对于聪慧的小家伙尤其见效。 园长女士慢吞吞地蹲下,略显浑浊的双眼和清澈的蓝眼同映在光洁的玻璃罩上。 “它很努力,对吗。” “嗯!”诺亚脸蛋红扑扑,他使劲地应答一声,用手指比划着:“它只有这么一点大,我们不帮帮它吗?” “它不需要我们帮忙,亲爱的。你看,它如此努力,就是为了向我们证明。” 诺亚似懂非懂。 “它的妈妈是只很漂亮的珍珠鸟。”园长女士声音柔缓:“它以后也一定会很漂亮的。” “小鸟也有妈妈吗?” “当然。妈妈会把宝宝带到这个世界上,也会是最爱他们的人。” “那为什么我没有呢?”诺亚疑惑道,他真的不明白,又重复了一遍:“只有诺亚没有。” 在诺亚牙牙学语的时候,他也跟着科伦汀和丝黛尔喊池月“妈妈”。每次都会被大人们温柔而委婉地纠正,久而久之“妈妈”就变成了“月月”。 等到小面包再长大一点就发现了,原来“妈妈”和“爸爸”一样,是独一无二的。而池月,是不属于他的“妈妈”。 向来优雅从容的园长女士微微瞪大了眼。随即,在孩子懵懂目光的注视下,长者鬓发霜白,含笑否定:“不对,你也有的,你也有一个很爱你的妈妈。” “真的吗?” “当然。每一个诞生的孩子,最先期待他、爱他的那个人,都是妈妈。” —— 温德尔关掉与园长女士的通讯页面,若有所思。 晚餐后氛围闲适,迪兰和池月今晚都不在,稍显冷清,毕竟结婚纪念日意义非常,两人大概在什么别的地方热闹。 三个孩子——不,用孩子来称呼科伦汀和丝黛尔已经不再合适了,他们如今已经能游刃有余地在交际场上大发光彩。 再有短短几个年头,有长辈们的保驾护航,也许会成为诺里卡新生的“巨树”,撑起一片繁茂。 不过那还远着呢,路总要一步步走,未来的“巨树”们正陪伴在他们的小树苗身边玩耍。 他们正在为鸽子大爷们“梳妆打扮”。 这两位不请自来的新邻居适应能力极强,不出几天,就和庄园上上下下混了个熟。基本所有人都知道,这两个筋肉鸽霸是小公子的保镖。 只要诺亚在庄园里,鸽子们就会找过来,要么让诺亚给他们梳理羽毛,要么就什么都不做,单纯地站在小面包头上耀武扬威。 第36章 仙子 带红色领结的叫做大壮,蓝色领结的叫做二强。 起初只是程悟去添鸟饲料时瞎喊着玩的,却意外收获了鸽子大爷们的认可。大抵是它们也觉得这两个名字威武霸气。 诺亚抓着二强给温德尔看,二强的蓝色领结换成了个针织的五瓣花。 它高高昂扬不大的脑子,黑豆眼炯炯有神,桀骜地审视帝国上将,仿佛在问:人类,你瞅啥。 温德尔转移视线落点,他弯指蹭了蹭幼儿柔嫩的面颊。 这是他的疏忽。诺亚从没有向任何人问过妈妈,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介意。 足够的爱或许能够防止“母亲”成为他的伤疤,却无法阻止幼儿天性对母亲的向往。没有任何一种爱,能将母爱取而代之。 夜晚,诺亚入睡之前。温德尔坐在他身边,衬衫袖子上挽,露出一段手臂,拿惯武器的修长手指正穿梭在柔软的布料间,帮小面包扣好睡衣纽扣。 “爸爸今晚要给我讲什么故事——”小面包踩着床垫,上下弹跳,被无情捉住,塞进被子里。 “讲一个仙子的故事,可以吗。”温德尔罕见地为难,显然,为幼儿讲述童话并非他的特长。 “仙子?是有一双漂亮的蝴蝶翅膀,会飞的仙子吗?”诺亚用手笔画出一个轮廓。 “不,她没有翅膀。因为蝴蝶的翅膀于她而言太过脆弱,高空中任意一阵狂风都有可能会把翅膀撕碎。可即使没有翅膀,她仍旧可以飞得很高,任意在宇宙里遨游。” “那听起来并不像是仙子呀。” 温德尔侧身,一只手臂揽着他,戳了戳他的额头,继续说: “仙子因为一些原因,逃离土地,选择投向星空的怀抱。但群星寂静无声,无法回应她的任何想法。她感受到了旷远的孤独。” “冥冥之中,命运的纺锤偶尔会为人编织恩惠。宇宙苏醒,群星则会降下预示。它们问到: “离乡人啊,你是否将要修复破损的钟表,涉过逆流的长河?” “仙子给出了答案。她花费一千零一个夜晚,在星海的祝福中,把美梦和明日揉成纺线,编织出一颗奇迹。” 诺亚很耿直地说:“我没听懂,爸爸。所以仙子是谁呢?” “是你的妈妈。” 孩子的眼睛骤然瞪大。 次日。 副官先生老神在在地等在驾驶位上,望了眼远方温德尔的背影,忍不住啧啧称奇。 怪不得外面戏称,诺里卡都是男人当妈。 又是系帽带,又是穿外套,又是给背小书包,谁见了不得夸一句好男人,可惜,是个单身汉。 仔细想想,温德尔若真有心寻找伴侣,是极简单的事,不提他本身位高权重,芝兰玉树。 光看在诺亚的份上,都能招来不少试图无痛当妈的人。 诺亚的个人信息不曾泄露,但外号已经满天飞了。 什么小钢镚、小甜豆、小青蛙,更过分的还有叫他小金币的。因为他三岁生日时于谢和童谣送他那场烟花盛典一看就很值钱。 外界的风风雨雨怎么也骚扰不到小面包身上,满天星的其他家长早已和诺里卡签订了保密协议,想来一回生二回熟,对于法和诺亚的任何信息都采取保密态度。 诺里卡们的保护欲有时令人发指。当然是令别人发指。他们溺爱地准许孩子无边界的自由,但会一铲子把路上所有的障碍物拍飞。 那个做鬼脸的青少年大抵如此。一张票,一句话,好好待在老家重新学习做人,两年后再放出来。 这些自然都是小孩子不知道的,小孩子只知道自己整天过得好快乐。 第37章 菜鸡互啄 诺亚低头看看桌子上的工具。 几张卡纸,一把幼儿专用的钝头小剪刀,还有支固体凝胶。这是手工课上要用的道具。 希莱克斯正坐在孩子的中间,眉飞色舞地展示用法,竟然比一群圆子还兴奋。他手中剪刀灵巧翻飞,咔擦咔擦,在圆子们期待的注目中—— 剪出个狗啃了一样的星星。 “……哈,哈哈哈哈”希莱克斯笑中含泪,试图用微笑维持成年人翻车的体面:“总之,就是这样,宝宝们也都试试……” “老师。”诺亚举手。 “怎么啦小诺亚。” “我喜欢这个,老师能送给我吗?” 烫手山芋顿时变成香饽饽,小面包给笨蛋大人递了好大一个台阶。希莱克斯热泪盈眶,心中感动到无以复加:好宝,好宝,我没白疼你。 园长女士乐呵呵地看着他们。她经常出现在孩子们的课堂上,有时候还会和他们一起上课,竟不显违和。一生致力于学术的女士在漫长的岁月中,沉淀出惊人的智慧。 她的智慧并不高傲,也并不沉重,反而像是一捧涓涓细流,清澈而明净,润物于无声。这种独到的智慧和孩子的天真,表现出一种跨越时间的和谐。 “你想做什么样子的,阿颂?”诺亚戳戳毒蘑菇。 “我想想……我想做蘑菇…滑滑的蘑菇。”阿颂迟疑片刻,随即灵光一闪,瞪着他那双暗绿色的大眼睛说:“那你呢……?” “我不知道……我再想想。” 直到阿颂都开始用绿色的彩色纸剪出毒蘑菇的轮廓,诺亚还在苦思冥想。良久,他拿起剪刀,在纸上裁出了个蝴蝶轮廓。 他剪得极慢,和其他孩子不同,对于这件事他格外上心,因而成品也都看起来不错。他仔仔细细比对了下两片翅膀,发现并没有出现一片大一片小的状况,就安安心心地去做下一部分。 不多时,一个人形轮廓就摆在桌面上,头发长长,瞧着是位女性,但奇怪的是,她并没有脸。因为诺亚没画。 诺亚揪着两页纸,把它们黏到一起。 “这是什么……”毒蘑菇探头探脑,他暗绿色的双眼中写满疑惑,给诺亚展示他的大作。一颗仿佛在颤抖的蘑菇,他带着点羡慕地看着诺亚的作品:“你做得好漂亮……” 诺亚无不快乐:“这是妈妈。” “那你的妈妈为什么有翅膀,我妈妈就没有。” “因为我爸爸说妈妈是个仙子,虽然爸爸说妈妈没有翅膀,但我觉得应该有的。” 园长女士会心一笑。她仿佛见到了温德尔上将的另一面。那位性格冷淡的年轻将领,会顾及孩子小小的失落,变得分外耐心。 甚至会低声和他讲幼稚的、关于仙子的童话。或许这就是诺里卡的神奇之处。诺里卡家族延续至今,尽管不乏才能平庸之辈,但从未有过品德败坏的污点。 她也想象不到,像诺亚这样在关爱中长大的孩子变坏的样子。 “不对,你在说谎。” 一声铿锵有力的反驳落地,骤然满室寂静。诺亚歪歪头,看向发出声音的孩子。 是班里的小聪明。他的父母都是研究人员,对孩子的教育分外上心,耳濡目染下,这孩子小小年纪知识储备量就已经相当可观,说是个天才也不为过。 但…… “世界上是没有仙子的,笨蛋。” 高低带点人身攻击。 “威斯顿!”希莱克斯罕见拔高声音:“不可以这么对别人说话!” 威斯顿充耳不闻,他直勾勾盯着诺亚,不太友善。 “可是我在说我的妈妈,关你什么事呢。”诺亚疑惑地问,他语气真诚,并无他意。但落在威斯顿的耳朵里,让他瞬间涨红了脸。 “你…!还不是因为你太笨!” “可这是爸爸告诉我的,难道你爸爸不给你讲吗?”诺亚这句话算是踩到了猫尾巴。 “才没有!”他尖声叫喊,气急败坏。 “而且…”小毒蘑菇慢吞吞补刀:“我妈妈告诉我,喜欢说别人,是笨蛋的人,才是笨蛋。” 这句话含“笨蛋”量有点高,阿颂边说边想,像个慢半拍的小老头那样拖着长音,听得人心焦。 但莫名,放在这个情况下,讽刺感拉满。 “你妈也是笨蛋!” 希莱克斯是真的怒了:“太没礼貌了,威斯顿!!道歉!!” “我不!你们都偏心!你们都喜欢他——”威斯顿一指诺亚,桩桩件件翻起旧账:“草莓只有他的,看鸟也只抱他!” 感情你都记着呢。希莱克斯想,你净看见人家拿了好处,不看见人家帮忙干了事。 但阿颂在场,哪怕被园长女士误会了,希莱克斯也不可能把前者的真相抖出去。 一度混乱中,两眼呆滞的阿颂终于反应过来,刚刚那个小苦瓜条子,在骂他的妈妈是笨蛋。 “……”毒蘑菇眼冒绿光,发起愤怒冲锋,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下,给威斯顿撞了个四仰八叉。 威斯顿试图挣扎起身,他从地上抓了个毛毛虫玩偶,要去打阿颂的头,把他赶走。 希莱克斯上前一步——却有人比他更快。 泰山压顶般,实心白面馒头噗通坐到地上,压住威斯顿挥着毛毛虫的半边身体,挤出“唔噗”。 “……”希莱克斯沉默无言,他低头静静地看着诺亚。 小面包挪了挪屁股,报之以无辜的清澈眼神:“嗯?不是可以坐下了吗?”他屁股下面坐着的威斯顿发出痛苦的哼哼声。 希莱克斯赶紧一把将这秤砣抄了起来。 黑的,肯定是黑的。他想。小东西绝对黑的不能再黑了。这个露馅的黑芝麻汤圆! 得到解放后,威斯顿不堪其辱,他的脸涨的通红,胸膛剧烈起伏,像头愤怒的小牛,不负众望地——拉响了防空警报。 “呜哇——!!” 半小时后。 迪兰捏捏诺亚的脸颊,问他:“听说我们诺亚宝宝在逃学之后学会了打架呀?” 他是跟来凑热闹的,温德尔接到消息时他恰好也在,他们当时刚和于谢开完会议。 本来听到孩子们在幼儿园打架他心里还一咯噔,担心小面包会不会受欺负,结果么…… 小诺亚贴贴迪兰的脸,满脸无辜:“没有喔,我一坐下他就哭了。”他用两根短短的食指比出一个很小很小的距离:“轻轻的。” 公爵大人摸了摸下巴,笑得意味深长。 阿颂的妈妈很快也到了,可威斯顿的家长工作繁忙,只能采取通讯手段,几个大人复盘了一遍监控,了解事情始末。 “威斯顿。”威斯顿的爸爸声音冷得要掉冰碴子:“道歉。”他言简意赅地命令。 “凭什么,我又没说错!”威斯顿大声地反驳。 小面包和毒蘑菇挤在一起说悄悄话:“他爸爸好凶哦。” “我教给你知识。”智脑中传来的男性嗓音依旧冷淡,似乎孩子的愤怒激不起他的丝毫情绪:“不是为了让你去对他人指手画脚。” “我不!”威斯顿愤怒的火焰被父亲浇了一桶油,越发高涨,他狠狠把手里的杯子摔到地上,发疯一样跑出办公室。 希莱克斯赶紧跟上。 园长办公室内死一般的寂静。 “抱歉。”对方开口说:“我会管教他的。” “这件事我们也有错。”阿颂妈妈温声接话,她抚摸着阿颂的头,面上却带着笑意。不可否认,孩子维护让她发自内心地喜悦。 她抱着阿颂,似乎有些畏惧温德尔,离他们远远的。 “不,他全责。”威斯顿的父亲就差直说,讲话没教养活该挨揍。 诺亚扒着温德尔的裤腿,嘤嘤叽叽地要抱,丝毫看不出他小小的身躯下,蕴藏了如此强劲的战斗力。 而上将则百依百顺,手臂轻柔但有力地托着孩子,任由小面包在他颈侧拱来拱去。 这边父慈子孝。那边……园长女士透过窗户,看见了哇哇大哭的威斯顿。 父斥子啸。 隐隐约约,园长女士似乎明白威斯顿性格是照着谁长的了。幼儿莽撞又不合时宜的理智,体现在他父亲身上,是成年人体面的边界感。 她一方面觉得自己不该质疑别人的教育方式,一方面又觉得不太妥当。或许可以找个合适的机会委婉交流几句。 高耸的尖刺外壳下,或许是一颗没有安全感的心。 另一边—— 树下,四岁小儿抱头痛哭:“啊!!他根本就不喜欢我!”涕泗横流间,他透过朦胧的泪眼目睹抱着诺亚走出来的温德尔。 男人神情淡漠,发丝、皮肤、双眼和衣装,都是冰雪的颜色,那是和他父亲极其相像的感觉,可唯独对他怀中的孩子—— 威斯顿破防。 从他记事起,他的爸爸,格劳瑞斯就从未对他有过好脸色。不论他表现得比同龄人优秀多少,格劳瑞斯从来都没有笑过,更别提赞扬。 眼泪,飙了出来。 希莱克斯眼皮一跳,连忙送上手帕纸。堵不住,根本堵不住。 诺亚偏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注意到诺亚的动作,温德尔问:“你讨厌他?” “不讨厌。”这倒出人意料,诺亚说:“他有点孤单,还有点害怕。” 迪兰诧异一瞥,惊异于诺亚的情绪捕捉:“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呀。”诺亚摸着温德尔薄到透光的耳朵玩:“可他爸爸好凶哦,他讨厌威斯顿吗?” “不一定。”迪兰给他分析: “像他父亲这种科研人员,忙起来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更别提处理孩子的幼儿园纠纷。而且在查监控的时候,他看得很认真,并不像不关心的样子。” “那他为什么是这样子的呢?” “大家表达方式不一样呀,就像有的会大声说出自己的心情,有的人就不会。” “噢~”诺亚蓝眼睛精光一闪,他歪头埋到温德尔的肩膀上:“爸爸,我想吃冰激凌。” 第38章 温良 “诺亚宝宝早上好呀,欢迎来玩。”童谣摸摸诺亚的小脸蛋,亲昵地和他打招呼。 今天是于法的生日,皇室照例走个流程后,邀请了一众关系不错的亲朋来玩,那自然是少不了诺里卡。 尤其于法还特地叮嘱了好多遍:“要找诺亚·诺里卡来玩。” “没想到他们两个关系倒是不错。” 闻言,于法在几人中间冒头,他满脸严肃地宣布:“我们是同类,都是要干大事的。” 结果被亲爹于谢毫不留情地拆台:“同类?哪门子同类,同是灵长类?”单论糟心程度就不是一个量级。 身后突然漫上一道阴影,诺亚仰头,和于理对上视线。两两相望间,也不知哪里戳中小面包的笑点。 他一笑,就失了重心。 于理弯腰托住他的脊背,稍稍使力,帮小面包站稳,轻声:“碰瓷?” 小面包蹦跶两下,虽说没见过几次,但他十分喜欢于理,或许是因为这个大哥哥曾救他于水火,又或许是他给人的感觉和温德尔有几分相像,总之十分能得幼儿的青睐。 他眨巴眨巴眼睛,在兜里摸出根棒棒糖,高高举起。 于理稍微偏头躲了下,以免被戳进眼睛。 于理又问:“暗杀?” 哪怕是调笑,他的声音平静依旧。 诺亚吭吭地笑:“给哥哥。” 这声叫喊引得科伦汀侧目一瞥,诺亚似乎和于理亲近不少。 这并不奇怪,因为小时候和于理首次见面的时候,诺亚就明显表现出了偏爱。 橘子皮和棒棒糖的偏爱。于理倒是照单全收。 眼下时间还早,大人们聚在一起说闲话。 总归不是孩子们感兴趣的话题,于法狗狗碎碎地凑过来:“我们去玩吧,我给你看看我的大宝贝。” 诺亚又信了。前两次的惨痛教训如同过眼云烟,挥挥手就散去了,留也留不住,屁颠屁颠跟着去了。 见两个孩子悄悄跑走,于理侧眸,思忖一二。 于法带着诺亚,顺宫殿外廊来到后花园,他们沿着后花园的小径一路去往深处。 “咦?”诺亚停下来,扶住护栏,接力踮脚朝树下看去:“那里有个人。” 顿时,于法变得警觉,如果此时换除诺亚任意别的什么人站在这,估计都能猜出这小子没要做好事。 可惜没有如果。 那人高高的一个,倚靠在树干上,双眸半合,瞧着有些散漫。诺亚仔细瞅了瞅,发现还是个熟人。 是当时陪他去蔷薇星系的侍卫官先生。 “是温良。”于法说:“他在这,那于情应该也在附近。” 温良本是于谢身边的侍卫官,但前些日子被分到于情身边。 因为于情刚刚开始接触军队的事务,需要有人辅助工作、核验成果,没有谁比于谢的亲卫更合适。 于情年纪虽不大,但做事是童谣和于谢手把手教出来的,向来滴水不漏。加上她自己也有那方面的想法,便放手让她去做。 夫妻俩的教育方式完全可以称得上是粗中有细,看似散养,实则细养。他们对孩子的长处兴趣知道得一清二楚。 于情的善战,于法的创造,他们都看在眼里并有意加以引导。 唯独长子于理,除了偶尔旅行之外,并没表现出什么特别偏好。 他性格沉静,天资聪慧,会把一切交到手里的东西处理得井井有条。童谣认为他适合掌权,于谢对此表示认同。 那边的温良蓦然抬眼,视线锁定这两个小小的不速之客,待到看清是谁,他笑了起来。 到底是自己照顾过的孩子,近一年不见,即使小面包变化很大,他还是能一眼认出来。 小面包看他笑了,眼睛一亮,像条摇尾巴的快乐小狗哒哒跑过来。 “好久不见……我看看。嗯,长高了,也更聪明了,好孩子。”温良呼噜呼噜幼儿的头发,悄悄感慨,还好没长成个小号温德尔。 “叔叔在这里做什么呀。” “我在等人。”说着,他笑看一眼行迹鬼祟的于法,随即正色说:“我年纪可还没那么大,你该叫我哥哥。” 诺亚不懂这些有什么差别,左右一个称呼而已。但年纪更大些的于法,眼中精光一闪,似乎是明白了什么,笑得颇为鸡贼。 下一秒,忽有阵阴风刮过,一只冰冷的手触上于法的颈子。 于法咯愣咯愣回头:“姐姐。” 于情问:“你带着诺亚做什么。” “我们要去木屋玩。” 于情眯起眼,狐疑之色渐浓,她警告说:“别搞事,尤其是——”她摸了摸诺亚:带着别人家孩子的时候。” “知道了知道了。”于法囫囵应付,他拉起诺亚的手,一边跑一边回头喊:“我们就不打扰你俩啦!” “什——!”于情下意识朝温良那边看去,性格温吞的青年也正盯着她,目光闪烁。 两个孩子深入花丛,最后拨开影影绰绰的草叶,一座小木屋映入眼帘。这类小屋在如今已相当罕见,实木纵横搭建,爬满不知名的藤花,透露出自然卓成的恬静。 一尾潺潺细流环屋蜿蜒,像条粼光银带。溪边还有两只小绒兔在啜饮,它们耳朵一抖,也不惧人,自顾自地用爪子洗脸。 诺亚眼睛倏然瞪大,他兴高采烈:“这是哪儿啊,好漂亮!” “我的秘密基地。姐姐去年送我的礼物,你还别说,真合我心意。”于法砰一声推开门,在屋里翻找着,抽空还记得回诺亚的话。 不过片刻,他拿着一包黑黢黢的东西过来了。诺亚不认识这东西,但他近乎本能地觉得不妙。 小面包谨慎地问:“这是什么。” “你马上就知道,快来!” 于法带着他来到了处空地。与其他地方的丰饶不同,这片土地寸草不生,深褐色的土壤空荡荡一片。 于法把东西都放到空地中间,摸索出一根长长的引线,并慢慢将它拉远。随后歪嘴一笑。 “怪了,打火机呢。哦,对了,你站远点。” 在他摸索的空儿,诺亚忽然浑身轻盈,被一只手臂揽着抱到了怀里。 清俊的面容骤然出现,诺亚刚想和他打招呼,就见于理手指抵在唇边,示意噤声。 小面包乖乖捂嘴,眨巴着眼睛,好奇他要做什么。 脚步声轻得像猫,被微微湿润的泥土吞没了声响。他停步在于法的身后,垂眸注视,默不作声。 “……”于法浑身抖了三抖,喃喃自语:“怎么回事,这种不祥的气息。” 却听身后何人嗤笑。 第39章 烈酒与糖果 于法硬生生克制住自己回头的动作,他秉持着自己的倔强,若无其事一般,继续动作。只是他抻长的脖子暴露了他逃跑的意图。 像是用头去够树叶的长颈鹿——于法身体暗暗发力,两条腿就差一声枪响,便能弹射起步。 微凉的手抚上他的后颈,似曾相识的场面让他一个激灵。 “怎么不继续了,不是要看大宝贝吗。” “……”于法呲牙咧嘴,似是在哭,又似是在笑:“哪能呢哥,这不是正要把这东西埋了吗?” “嗯。”于理不置可否,没说信不信,反而淡声问:“炸药好玩么。” “这不还没开始呢。” 罪魁祸首被绳之以法,没那么好的待遇,被于理夹在腋下,宛若咸鱼。 大概当年那对父母为幼子起名的时候,根本没想过世界上除了法网恢恢这个词外,还有个词叫法外狂徒。 皇室的大殿下臂力和涵养一样惊人,一手端着诺里卡家的圆子,一手夹着糟心弟弟,稳稳当当,两个赘手沙袋都不能让他的脚步凝滞丝毫。 诺亚觉得很有趣,他嘻嘻哈哈丝毫没有危机感,不过这事本来就和他没什么关系,或者还能称得上是受害人。 把玩着一朵刚刚从花园里折下的花,诺亚忽然玩心大起,抬手将花径卡在青年的耳骨上。 于理偏头,鬓边簪花,衬得人比花俊。他腾不出手,索性不去在意:“你好像总是在送我东西。” 事实上似乎的确如此。第一次的橘子皮,第二次的小狗帽子,第三次的棒棒糖和花。看似都是孩子心血来潮的赠予,但对于理来说可都是独一份。 他索性给寻了个匣子,把这些东西都收好,甚至橘子皮都做成了标本。 在放肆的大笑声,于理渐渐收紧手臂,某个笑得很大声的弟弟,变成了只被掐住脖子的鸡。 “咯——”地一声后闭麦。 “想给哥哥。”诺亚不假思索。 十分钟后。 于谢沉默了。他本来看见于理头上戴花,刚想笑来着,结果下一秒就见长子左手一只尖叫鸡,右手一只小鸭鸭。 很显然,于法又在“意图不轨”的时候被人抓捕归案了。 眼下诺里卡们几乎都在。自从于法开始带着诺亚鬼混,他莫名的,感觉自己在人前矮了半分气焰,硬不起来腰板。 温德尔的视线如芒在背,于谢只能硬着头皮开口问:“你们做什么去了?” “看于法做炸弹玩。” “……”于谢的死鱼眼微微瞪大一点,他试图给长子使眼色,奈何人家跟没看见一样,自顾自抖落出于法的罪行。 一片死寂中,诺亚快乐地喊了声:“爸爸!”然后呱唧呱唧朝他跑过去,被逮住喂了些水喝。 童谣翩翩起身,温柔莞尔,她拍了拍于理的肩膀:“好孩子,幸好有你在。”在低头看向幼子的那一瞬间—— 这位曾经万人追捧的淑女,眼神骤然犀利起来,她又微笑拍了拍幼子的头。 啪嗒啪嗒。仿佛在拍一个半生不熟全是水的西瓜瓢子: “宝贝,好好过生日,毕竟明天可就要多上两门课了。” 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诺亚呼哧呼哧灌完两杯水,疑惑地看了眼那边,他又从兜里掏出朵和于理头上一样的小花。 不看不知道,柔嫩的花瓣哪里能经得起口袋的折腾,已经变得蔫巴巴,甚至还缺损了几片花瓣。 小面包傻眼,他低头看看温德尔,又低头看看花,心虚地往身后藏。 温德尔把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他合拢双手,把诺亚的小拳头和花一起包起来,难得露了笑意。 他从不吝啬于表达对诺亚的爱,于是俯首,轻轻地亲吻了下孩子的眉心。 “是要送给我的吗,谢谢。” 应该是有点害羞,小面包嘤嘤叽叽地往爸爸怀里钻。 于谢看得牙酸,转移视线,刚好目睹于理从耳侧摘下花的那一瞬。仔细看看,好像是同一种花。 有点东西,不过他们什么时候混得这么熟了。 发现这件事的不止他一个,童谣笑个不停,她喜欢小面包喜欢得要命。 干脆提议说:“看来你们几个相处得倒是很好,以后多让诺亚过来玩玩怎么样?” 这倒没什么所谓,反正诺亚在家里整天也无所事事,正好还有人给带孩子。 只是……总觉得不太靠谱。 孩子们在另一边玩成一团,诺亚坐在科伦汀身边,围观他和于情打游戏。小面包晚上吃得有点多,软趴趴地像是没骨头。 科伦汀任劳任怨,拿了块温热的湿毛巾给他擦脸。 见状,于法像只小猫头鹰那样,咕噜转头,看向单手支头,斜坐在桌边显得有些懒散的于理。 大殿下神色发倦,似是微醺,发觉弟弟的注视,他斜睨一眼:“怎么?” “你看看别人家的哥哥。” 于理嗤笑,回敬: “你看别人家的弟弟。”他边说边起身,整理了下衣领的褶皱,踱步到于法身边,俯视这不省心的弟弟。 “要不还是算了……”于法怂了。 于理个子极高,他同于法面对面站着时,整个人的阴影都罩上来,像是暗了半边天,黑云压城的紧迫感油然而生,让人头皮一紧。 “满足你。”于理一把将人抄起来。 “啊啊啊救命——” “耶……飞喽。”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诺亚脑袋也跟着转了半圈,他拍手叫好:“好厉害,哥哥我也要飞!” “不,你不想。” 温德尔收回视线,浅酌一口酒液,皱了下眉,就不肯再碰。 “怎么,现在连酒都戒了?” “嗯。” 烈酒太过辛辣,纵使会予人忘却的能力,得到短暂欢愉,也不过是幻梦一场,醒来后一切如旧。 不如一粒小小的糖果,甜也真切,喜也真切,盖去苦味,再添上几分前行的决意。 第40章 争端 “哼……你还真是会带孩子。” “比不过你,至少诺亚还不会做炸弹。” 于谢面容扭曲一瞬,老老实实哑火,他打量着温德尔的神色,试探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冬天了。”那人前言不搭后语地答。 “什么?” “去南部度假。”温德尔有些出神,他又想起诺亚在去年冬天感冒的事情。 比起四季鲜明的中央,南部无冬,四季常青,又临海。或许带诺亚去住几天是个不错的选择。他会喜欢海的。 “……你不管了?” “你不是还在么。” “……” 要说起这让上将烦心的事,又属一笔烂账。 某位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试图对女孩实行不轨,并对女孩注射了过量药物,哪知在强迫的过程中,被惊吓过度以致觉醒能力的女孩误伤。 伤势蛮重,昏迷不醒。 本来这件事不会引起这么大的反响,但伤者的家人在星网上造势,揪着女孩觉醒者的身份不放,势必要让那女孩偿命。 先撩者贱,哪怕是几岁小孩都明白的道理,放在衣冠楚楚的大人身上反而行不通。 总而言之,经由这么一挑唆,星网舆论分为三类,一类是主张从轻处理,一类主张从重处理,基本是主张处死。 还有一类看似在讲道理的理智客观人: “哎呀,虽说是这个人先图谋不轨,但说到底还是觉醒者的伤人事件,这个从轻处理的口子可不能开,如果开了岂不是让觉醒者以后更猖狂?” 事实上,如果摆脱普通人和觉醒者的标签来看,这很单纯地就是起自卫事件,而并没有闹出人命。 一旦给双方的身份定性、打上某类标签,事件的裁判就会变得扭曲,甚至上升到本不该有的高度。 说来也是奇怪,近年来不知怎么回事,普通人和觉醒者之间的矛盾似乎越发激烈,对于觉醒者的负面言论喧嚣尘上。 觉醒者在普通人的眼中逐渐变成了面目可憎的怪物,他们可以是任何东西,却绝不可能是同胞。哪怕这些“怪物”曾经戴上束缚,为其出生入死。 对于觉醒者的高强度管控是从人类再次站到阳光下,走入和平年代开始的。 这的确是为了普通人的安全考虑,以防觉醒能力在普通社会下的滥用。 可久而久之,普通人似乎把这些管制与犬类的项圈划上了等号。 觉醒者于他们而言是恶犬,而他们是随时有可能被恶犬反咬的主人。 可觉醒者们不是恶犬,是同胞,更何逞什么主人。既厌恶畏惧,又倚仗依赖。 童谣曾令人追查过,并未发现异常。奈何这些铺天盖地的言论似是野草,要如何才能找得到落在土地上的第一粒种子。 由于涉及到觉醒者,社会反响又很大,这件事就被交给温德尔处理。温德尔自然不管外界的风风雨雨,按自卫处理。 结果么,就是各类人马轮番登台,你方唱罢我登场。温德尔烦得要命,时至今日,已疲于应对各类飞禽走兽。 索性趁着诺亚要放寒假,出去度假,这些烂事都推给于谢。 “行,玩得高兴点。” “倒是你。”温德尔侧眸:“最近东部似乎多了些熟人。” “先行试探而已,怕打草惊蛇,之后有得你忙。” 心知于谢不想多说,温德尔也不再追问。想必于谢心中自有成算,若贸然插手,反而会使他乱了阵脚。 正说着话,突然有一只胳膊从身后拍了过来,力道不小。醉醺醺的迪兰满脸通红,他傻笑着凑过来问: “你们——在说什么——” “……”温德尔冷静地把他拍开,朝诺亚走去。 似乎还有一丝意识残留,迪兰知道自己不能去孩子面前耍酒疯,没跟过去,反而嘿嘿嘿地笑,坐到了于谢身边。 “你这是喝了多少。” 迪兰狠狠抹了把脸:“没有于理喝得多。” “……下次别喝了,你喝不过他。” “胡说,我还没倒,我还能喝!” 于谢抽空看了眼于理,人还好好的,眉目清明,面色朗净,丝毫看不出刚刚灌倒一个成年人。 这孩子好就好在清醒聪慧,坏也坏在难得糊涂。 太阳穴貌似突突跳了两下,他唤来侍从,嘱咐道:“给大殿下备一些解酒茶,睡前给他,别让他头疼。” 迪兰醉得眼冒金星,两条腿跟面条似的,那凌乱的步伐让人不禁怀疑他要左脚踩右脚垂直升天。 “等下,先给公爵……”还没说完,就被迪兰一脚踢在腿上,发出“咚”的声闷响,于谢额角青筋乱蹦,深深呼吸后,耐着性子补完后半句: “找点解酒药。” “嘿,我又没醉。” 迪兰身形飘悠飘悠地晃了晃,噗通扑在地上不动了。 半晌,如同沙滩咸鱼,身体一弹,支起上半身,幽幽地道:“我想吐。” “憋着。”池月揪住他的耳朵,没怎么使劲,却让地上的醉鬼爬起来了,甚至还被送了个醉醺醺的吻。 “爱你,亲爱的。” 嫌弃是真的嫌弃,但若说不高兴可是假的,她笑了:“别吐我身上。” “哕。”“啪!”“嗷!” “爸爸?” “不要管他们。” 见爸爸过来,小面包也不客气,撅着屁股就要坐到他怀里。温德尔只得调整一下姿势,让他倚着自己的腰腹,坐得更舒坦些。 也幸好上将如今尚且年轻力壮,才能经得起小胖墩这么压。轻轻按揉着小面包软乎乎的肚腩:“你是不是又吃多了?” “没有喔。” 温德尔拿他没办法,戳了戳他的脑门。 小朋友和小动物总会在某些时候表现出一些可爱的共通性,比如现在。不过被揉了几下,小面包就要化成软趴趴的史莱姆,哼哼唧唧地撒娇。 他扭呀扭地没个老实劲,不小心踢到了科伦汀的游戏手柄。 “撒娇精,不害羞。”科伦汀反手捉住他的脚,弯指蹭了蹭脚心。 孩子坐在毛毯上,他的鞋子摆在一边,两只穿着白色羊毛袜的小脚丫乱蹬,甚至还有右脚大大咧咧地搁在哥哥的腿上。 结果就被捉住挠痒痒。他叽叽叽叽地笑,也没想过要发脾气踹哥哥一脚。 童谣的手指穿梭在如瀑的黑色发丝间,丝黛尔打着卷儿的、如海藻一样的长发正柔顺地垂落。 她对小美人鱼夸赞说:“丝黛尔的头发很漂亮,像你妈妈一样,柔顺光洁。” “可它们总是会打结。” 这就是诺里卡小公主的秘密了。在每天清晨的日光将她唤醒的时候,第一个来迎接她的,总会是她那微不足道但足够困扰的麻烦。 这是无法避免的,她的头发遗传了祖父,天生便是卷发。白天还好,但在夜晚过后,第二天醒来发丝必然都会绞到一起。 若是赶上心情不好的日子,乱糟糟的长卷发还会给自己找些不痛快。所以每个诺里卡都知道,想要抚平小公主的怒气,就要像对待一只精致的布偶猫那样,为她梳理梳理长发。 自然而然,她的心结也会随之被解开,变得畅快。这是连诺亚都知道的小窍门。 “多点耐心,宝贝,美丽是需要打理的。” “可太长的头发会影响我训练的,每次一不小心,就会被风吹得挡视线,像于情姐姐那样的就很好。” “可你更喜欢长发不是吗?让我试试,我帮你换个发型。”童谣三下两下,把她的头发编成辫子,然后盘在脑后,用蝴蝶结固定住,只在脸颊两侧垂下两缕细碎的刘海。 大功告成后,丝黛尔摇头晃脑地试了试,惊叹:“好结实!” 可见王后编发手艺的确不一般,更为成熟的盘发在丝黛尔的身上却只显活泼可爱。 科伦汀若有所思。屏幕上的小人嘎一下被于情戳死。 丝黛尔是很典型的身材纤细小巧,在训练时,面对人高马大的同学,往往将她衬得像是小猫咪。 可出人意料,小猫咪暴打大狗熊的场面却时有发生。 丝黛尔的力气同寻常女孩一样,她并非天赋异禀,事实上,她所有的成绩,都是日复一日努力训练的回报。 早些时候,她也会经常把自己弄得一身伤回来,大家看在眼里,但没有任何人打着为她好的旗号制止她。这么做的理由或许只有她自己知道。 迪兰给她请了最好的体术老师,温德尔闲暇时亲自下场教导,池月在她累的爬不起来时亲亲她的脸蛋。 公主可以华冠丽服、轻歌曼舞,也可以披坚执锐,金戈铁马。 第41章 还记得 “啊!!!”诺亚爆哭。 欧文心一惊,手一抖,不小心打翻了瓷白花瓶,里面的山茶花顿时摔落在桌上。他没顾得上收拾残局,匆忙循向声音来源。 刚一出门,就和程悟打了照面。两人相视一眼,齐刷刷朝隔壁玩具房快步走去。 玩具室里并未出现可疑人员的身影,令两人同时松了口气。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挺热闹的。 小狗勾勾,鸽霸大壮和二强,还有……躺在地上打滚的诺亚。他叽里咕噜地在地上滚,边滚边哭,伤心欲绝。 旁边陈列着案发现场,一只有点发旧,但穿着浅绿色小西装的刀疤小熊,正无声地躺在地上。 它爆开的棉花仿佛在述说自己遭遇的不幸,欧文目光一扫,便大致能猜个差不多。 主要是太明显了。犯罪嫌疑狗蔫头耷脑,尾巴都不摇了,噫噫呜呜地在小主人身边打转。 大壮恨铁不成钢,用喙不轻不重地啄勾勾的脑门。狗毛同鸟毛齐飞,还有诺亚的哭嚎伴奏,欧文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程悟抱臂,斜倚门框,已然是看热闹的姿态。 当务之急是先把小面包抱起来,别让他在地上滚。欧文走到他身边,蹲了下来。 二强扑棱扑棱落在他的肩膀上。 诺亚一边撒泼大哭,一边还不忘收敛动作,以免误伤欧文,他换了个方向滚,咕噜咕噜就滚远了。 欧文深呼气,惊异地发现,自己居然生不起来气。若换成旁的家长,估计早就撸起袖子了,可面对诺亚,再怎么疼也好像是不够,更别提生他的气。 一旁,程悟笑得要断气,已经开始录像了,估计小面包的黑历史很快就要再添一笔。 “呜哇哇哇——” 欧文将他从地上捉起来,立在地上,轻轻整理他身上压出来的褶皱,然后爱怜地亲亲他的圆鼻头。 小面包哭声骤减,他可怜巴巴:“欧欧……小熊坏了。” “嗯。”欧文平静地回答:“我们哭过之后,就该想想要怎么解决问题。” 诺亚吸了吸鼻子,把脸埋到欧文怀里,闷闷告状:“勾勾,坏狗。” 勾勾嘤嘤嘤地叫,小爪子扒拉诺亚的裤腿。 欧文笑了,他单手环住诺亚,另一只手托起勾勾:“可是宝宝,勾勾在和你道歉,你不原谅它吗?” 看看小狗,又看看欧文含笑的面容,小面包的被水洗过的蓝眼睛流露出几分纠结,他也没说好不好,反正很是傲娇地哼唧了一声。 欧文拍了拍勾勾的头,顺手把它被啄得乱糟糟的脑袋毛捋顺。 “这种程度的话,也不是不能修,可以让我妈试试。”程悟蹲在地上,拨弄着刀疤小熊说:“但真没想到,小家伙还真是长情,这只玩偶都三年了吧。” 抛开那匹啃过诺亚头发的小矮马,温德尔在那之后还陆陆续续地买给诺亚很多玩具,玩具室里的半壁江山都是温德尔的手笔。 但小面包似乎只对刀疤小熊情有独钟。 “还有这道是谁缝的,手艺真臭。” “是哥哥缝的。”诺亚听见程悟吐槽,探头回答说。 “科伦汀?” “不是哥哥,是哥…”他突然卡壳,好像要给自己绕晕:“和爸爸,在外面的时候。” “所以到底是哪个哥哥。” “是要离开很久很久很久的哥哥。”他边说,边挥舞手臂,比划出一个很长的距离。 两个大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这句话在平时或许并不会让人想到什么,但放在一群在荒星出任务的先遣队上,其中隐含的意义不言而喻。 诺亚疑惑地看看这个,望望那个,他不懂为何突然两人都不说话了。 半晌,程悟忽然伸手,拍了拍诺亚的小屁股:“你还记得那个人吗?” “是的,我记得。” “只要还有人记得他,他就没有走得太远。” 小面包表情依旧困惑,但他似乎有好好听进去人家的话,认认真真地应答了声。 第42章 莱翡斯 欧文舒了一口气:“走吧,我们去找管家女士。” 一片小甜饼,一杯热牛奶安抚住了小面包碎成八瓣的心,事实证明管家女士当真妙手回春,缝补过后竟丝毫看不出碎裂的痕迹。 管家女士一眼就看出诺亚哭过鼻子,于是为了讨他开心,还顺手给小熊多裁了一件衣服,成功让他眉开眼笑。 孩童和小狗的友情暂时得以延续,不出片刻就撅腚玩到一起去。 “天气真好啊,今天。” “嗯。想喝一杯冰茶吗?”程悟笑问,将爱人瞬间的怔愣尽收眼底。 不过轻飘飘的一句问候,欧文却仿若被什么刺穿了灵魂,他僵在原地,满目惊愕无处可藏。 忘不掉的、留不住的、魂牵梦绕的,终于在白日显现身形,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 “你……” “我只是觉得你应该喜欢。” —— 这天夜里,温德尔带回来了两位客人。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拉祖利教授,还有一位坐轮椅的少年。 那少年面白如纸,神色恹恹,瘫软在轮椅上,就像是一层随时要被风吹散的灰,生机尽败。他偏着头,紧闭双眼,额上冷汗淋淋。 由于提前得到了消息,欧文早就为其准备好了房间,人一来,便可以直接入住。 一群人簇拥他进入了房间。 诺亚本来想做个小尾巴,跟在大家进去看一看,结果被丝黛尔笑眯眯地揽住小肚子:“宝宝,你要去干嘛?” 湿漉漉的蓝眼睛狡黠一转:“什么也不做,我就进去看看。” 大人聚堆的场面对他来说实在太有诱惑力。 “不可以哦。”丝黛尔微笑:“去吃饭。” “可是,爸爸……”诺亚瘪嘴,盯着温德尔高挑的背影,不愿意走。 站在房间内侧的温德尔听见幼儿的呼唤,微微侧目,见状来到他们身边,手背碰了碰诺亚的侧脸: “等我一下,好吗?” “嗯嗯!爸爸,那是谁呀?” “一个要过来和我们住几天的哥哥。” “他怎么了呀?” “他生病了,需要休息。” 房间内。拉祖利教授监测过少年的身体状况,勉强算是舒了口气。他把被子盖好,覆盖住少年苍白单薄的身躯,转头看向迪兰: “再次感谢诺里卡的慷慨相助,公爵。谢尔的情况暂时稳定了,他大概还能坚持一段时间。” 任何一条即将逝去的生命都值得惋惜,尤其这不过是个和科伦汀一般大的少年。 迪兰的表情并没有放松半分,良久,深深叹息: “您客气了,教授。”他吩咐说:“把医生都叫过来,近几天在这里待命。” 又是一个精神源彻底崩塌、即将行至末路的觉醒者。他是第一军的学生,才会被温德尔接管。 叫做谢尔的少年阖目静躺,任由冰冷的仪器带走所剩不多的温度。 起初,他很虚弱,甚至到了连胸膛的起伏都几近于无,只有在针尖刺进皮肤时,才会稍动手指,不至于让人准备为他收敛遗容。 只留下了看护,其余的人陆陆续续地出门,让里面的人能安心休养。 一出门看到诺亚也在,于是都不约而同地变换了神情,故作无事发生。 拉祖利教授一眼就发现了躲在温德尔身后的小面包,他怔愣片刻后,遮掩面上忧虑,挂了温吞的笑:“你好呀,小诺亚,你还记得我吗?” “是叔叔,对不对!”诺亚也笑,他十分确信自己的判断,高兴得原地小小地蹦跳了下。 “还是不要叫叔叔了,我不太能适应。”拉祖利教授说:“叫我的名字怎么样,我叫莱翡斯。” 诺亚重复:“莱翡斯!” “乖宝宝。” 这是诺里卡上上下下对诺亚的爱称,也是攻略幼儿好感度的重要节点,他本就对莱翡斯抱有好感,眼下更是小尾巴要翘起来。 温德尔朝拉祖利教授颔首,低声向小面包说话:“去吃饭吧,姐姐在等你。” 闻言,丝黛尔眨巴眨巴眼睛,笑着接话:“就是,小坏蛋,姐姐都要饿扁啦。” 诺亚讨好似的握住少女的手,拉长音调:“姐姐,吃饭——” 姐弟俩嘻嘻哈哈地跑远了。 眼见两个孩子消失在拐角,温德尔转身,同拉祖利教授对视:“这段时间……”他犹豫了下,整理措辞。 对面的人倒是善解人意地接话:“我最近也恐怕要时常来叨扰诺里卡了。” 温德尔点点头,他打量着拉祖利的脸,忽而有一抹怪异的感觉涌现。 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像一只无意路过的飞鸟,留下纤长痕迹。 待人扭头寻觅,又无处可寻。 他微不可察地蹙眉。 “那我就先告辞了。” 拉祖利这人,早些年在学术界横空出世,对觉醒者的精神源研究颇深,可以是相关领域内数一数二的学者。 如今在第一军校的医学院担任教授。为人谦和,温文尔雅,很受学生的欢迎。 谢尔出事之后也只有他愿意接手照料。 军部曾调查过他的背景,出身清白,家中长男,有一对弟妹。那对弟妹据说很早的时候就被检测成为觉醒者,被人带走了。 除了这件事之外,他迄今为止的人生都像是开了挂,一路绿灯,最后考入中央学府。 任谁来查都怕是纠不出半分错处。 温德尔思索须臾,拨通副官的通讯:“再去查拉祖利的背景。” 第43章 安宁 阿颂把装着西兰花的小碗推给诺亚,诺亚埋头苦吃,也不在意,勺子往里一埋,两口就吃干净。 对孩子挑食这件事,只要不是太过分,希莱克斯向来保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坐在他对面的威斯顿见状,误以为阿颂是在向诺亚献殷勤,赶紧也把自己的碗往前推。 肚子吃到发胀的诺亚:“……” 对面发光的眼神令他迟疑片刻,终究还是把已经饱了这句话咽回肚子。 他向希莱克斯投去求救的目光。 希莱克斯和颜悦色:“哦是怎么了是想让老师喂吗?”说着他拿起勺子,戳进威斯顿的嘴里。 “???” 自从那天闹了一场,孩子们虽不直说,但在做活动的时候,都有意无意地略过威斯顿。 并非强烈明了的厌恶,而是连他们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回避。 威斯顿过于早慧,但对社会生存的必备技能却一无所知。 他会在孩子们沉迷童话幻想的时候,毫不留情地戳破梦想泡泡,招致孩子们的怨念。也会在孩子们玩乐的时候板着一张脸,指责他们行动的疏漏。 但没有人就能果断地对他说:“威斯顿,你这样是错误的,你要和别人变得一样。” 威斯顿就是威斯顿,他的性格独一无二,他的对与错不能用常情衡量。 大人们只能在他走上歧路、或者寻求帮助时出手,而非直接用对与错来否定他、塑造他。 不过,好在如今的威斯顿尚未形成一条路走到黑的勇气,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和人群的割裂,正试图改善和其他孩子的关系。 从还愿意理他的诺亚开始就是个不错的选择。孩子么,都不记仇,一来二去地,就又玩到一起去。 不过三个人的友情总是稍显拥挤。想必对此感受最深的就是小蘑菇。不过小面包打小就显露出了端水大师的潜质,三个孩子也勉强能玩。 就是吵闹了些,好在诺亚脾气好。 对于小面包而言,他倒是乐在其中,因为小蘑菇和小机灵这俩每每凑到一起,就会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攀比心。 从玩具到零食,诺亚夹在中间做一条安详的咸鱼,跟着沾了不少光,每天连吃带拿,体型貌似都膨胀了些。 欧文直发愁,和厨师长西德尼先生商量,怎么才能不留痕迹地控制小面包的饮食避免过度膨胀。 吱呀——轻轻一声,一线光束跌落在深色的羊绒地毯上。 “汪汪!” 诺亚轻轻摸了摸勾勾的耳朵,安抚说:“不叫,不叫,要安静。” 大概是听懂了,勾勾摇着尾巴,玩耍一般舔了下诺亚的手心。这下可好,上一秒还说着要安静的小面包下一秒就叽叽笑出声。 幼儿蹑手蹑脚,还记得大人们的嘱咐:不可以在这里吵到哥哥休息。 记住了,但没有完全记住。 房间里没有开灯,就连窗户都被厚重的帷幕遮掩,一片昏暗中,床沿边垂下只苍白干枯的手,分外刺目。 若换个什么别的小孩子估计就要一边哭一边尖叫着跑远了,可偏偏是诺里卡家的小宝贝,什么也不怕。 他踩着鞋子,又凑近了点瞧。 那只手上毫无血色,泛青的脉络沿着手臂没入袖口,点点青紫就像是腐烂的果实。 诺亚扒着床单,踮起脚来看,一时间也不敢碰他,他虽然年纪小,却也知道这是人家的伤口。 倏而,那手抽动了一下。 诺亚吓了一跳,懵懵然地抬头往床上看去,对上了双黑眼。那双快融入到黑暗里的眼睛,缀上了两粒从门缝里溢进来光星。 那人半阖着眼,冷冷淡淡地睨他,打量着这不请自来的小东西。 小面包歪头,任他端量。 半晌,那人疲惫地闭眼,不再理他。下一秒,手背上就挨了一个温热的毛团。小动物热乎乎的吐息似乎在为他取暖,幼犬柔软的舌尖舔舐着他的手指。 谢尔偏头,像是被烫伤一般挪开手背。他不得不睁眼面对这只麻烦的面团儿。黑发蓝眼,三四岁的年纪,身份昭然若。 诺亚眨巴眨巴眼睛,慢悠悠地问:“哥哥,生病?” 那人不吭声,小面包也没生气,颤颤巍巍地伸出根手指,悬在谢尔青紫的手背上,想摸摸但又不敢:“疼。” 他等了一会,谢尔还是安静地躺着,若非见他睁着眼,小面包还以为他是睡过去了。小面包想了想,抓着垂落在窗边的布料,吭哧吭哧往上爬。 不多时,身边忽然凹下去一块,视线中出现了张幼儿浑圆的脸蛋。小家伙眨巴着蓝眼睛,随手把勾勾放到一边,伸手戳他。 “……”谢尔微微侧脸,食指抵住小面包的额头,轻轻地道:“下去。” 诺亚不怕他,连人家的话都只挑自己想听的听,他在床上乱动,衣兜里装着的玻璃珠和糖果叽里咕噜往外漏。 他哼唧:“哥哥是谁,以后在这里吗?” “以后?”谢尔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半是嘲讽地将两个字眼在喉舌间碾了一圈。 敏锐地意识到对方情绪不佳,小面包挠挠头,迟疑着伸出手,拍了拍对方的胸膛。 “你做什么。” 诺亚没说话但露出一种你脾气好大的表情。 “不要生气,”他很豪迈地两手一挥,一把糖如天女散花般,噼里啪啦砸下来。 “啪嗒。”甚至有一颗砸到了谢尔的脑门上: “吃糖。” “……” 幸好这时医生端带着各类医疗用品推门而入,略微缓解了些窒息般的寂静。 灯光由暗转亮,他见床上堆了只小面团吓了一跳,看清后不禁微笑起来:“小公子,您怎么进来了?” 诺亚伸直两爪,被捏住提到床下,他刚刚站稳,转头就见医生从床头抽出一根寒光森然的针管。 谢尔:“给他也扎一针。” 瞬间,这个漂亮清瘦的哥哥都变得面目可憎起来。幼儿的脸皱成一团,他哼哼唧唧地:“不要,坏人。” 很显然,上次被疫苗扎哭的惨痛经历给幼儿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 一串啪嗒啪嗒,门扉被重新合上,医生和病患面面相觑。 “很可爱吧,这可是诺里卡的小宝贝。”医生笑着同他说话,转移些许注意力,手下动作却干净利落,针尖挑开皮肉,浅蓝色的药水注入体内。 他蹙眉,另一只手不期然碰到了一颗珠子。蓝色的,像是小孩子的眼睛,又像是一颗星星。 何必有太多牵扯,他想。 小面包这头刚出门,就被科伦汀捉了去,大公子捏着他的脸蛋啵啵两下,笑问:“我们小宝贝又去哪里玩了?” 狡黠的蓝眼睛闪了闪,他还记得大人们的嘱托,但又不想撒谎,就含糊地打着混:“在房间里玩!” “房间里呀,不会是客人的房间吧?” 诺亚叽叽叽地笑,作势去捂科伦汀的嘴。 科伦汀蹭了蹭他的脑瓜顶,温声细语: “宝宝,不是不让你进去玩,里面的哥哥生病了,他很累、也很困,所以总是在睡觉,我们不要去打扰他,好吗。” 诺亚说:“可是大家都在外面,只有他自己在里面。”他比划了下: “还黑黑的,他都没有睡。” 科伦汀一愣,他自然听得懂诺亚想要表达什么。谢尔的病情是众所周知的,命不久矣,时日无多。 众人都只想着让他好好休息,尽量让他多在这世间停留一段时日,于是为他营造出安静和昏暗。 可没有人想过,当他孤零零地躺在黑暗中时,失去时间的概念。唯一能够感觉到的,只有自身生命的流逝和病痛的折磨。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说到底,他们终归不是谢尔的家人,只知道这样对他有好处,但并未考虑过其他。 他们同样顾虑良多,对于一个独立的人而言,无边界的关照有时反而会让人不适。 一定的距离是双方心照不宣的默契。 也只有这个小家伙,会虎头虎脑地推开门闯进去。 科伦汀迟疑许久,难辨对错,最终失笑,伸出小手指要和诺亚拉勾: “好吧、好吧,但诺亚要答应我,要照顾好那个哥哥、好吗?” 他知道诺亚明白的。 “拉勾勾。”诺亚快乐地同哥哥勾勾手指,笑过之后,一点疑惑浮上心头: 好像忘记了些什么。 片刻,大褂口袋里装了只小狗的医生亮相。 —— “你今天回来得有些晚了。”青年说。 “嗯,去给人看病了。”拉祖利先生脱下大衣,搭在臂弯,夜风的凉意尚未消散,很快便被室内的暖意消融。 “我就知道。那我去把饭热一下。” “嗯。”他跟着青年去到厨房,在对方疑惑的注视下开口: “我再添一道菜,你爱吃的。想吃香煎鳗鱼吗,再加一点柠檬汁,我想味道会不错的。” “……我不想吃。” 拉祖利先生将外套搭在椅背上,语气依旧温柔,说出的话却不容反驳:“吃一些吧,人怎么能不吃饭呢。” 青年一哂。 沉默,良久的沉默。除了哗啦啦的水声外,四方皆寂。拉祖利先生放下酒杯,磕在大理石质地的桌面上,发出一声脆响。 “我昨天,见到璆琳的孩子了。” 第44章 雪原之花 “确定没问题吗。” “没问题的,去走走,去看看,总比躺在这里干耗着强,或许还能让他心情好一些。”拉祖利先生回答说。 小面包终于得偿所愿,能够和老父亲去南部度假,可惜科伦汀和丝黛尔他们还没放假,去不了,更别提埋在名利场里的迪兰。 迪兰假惺惺地哭诉:“好过分哦宝宝,你们把我自己丢在家里,我寂寞了怎么办,要不要你留下陪我?” 虽说不情愿,但诺亚似乎真的有在思考。池月见状,在迪兰腰上怼了一肘。 “咳——咳,开玩笑的。”他赶紧捏捏诺亚的肚皮:“回来给我带礼物,我就让你去。” 诺亚打成结的眉毛微微松开一点:“那迪兰不会伤心吗。” “不会不会。”温德尔的眼刀已经斜过来了,他哪里敢继续乱逗:“宝宝玩得高兴,迪兰就开心啊。” “嗯嗯。” 虽然挨了白眼,但迪兰心软得一塌糊塌,他又没忍住,咕叽咕叽地去揉小面包。 这次去旅行的人除了父子俩之外,还加上了个谢尔。 没人知道小面包是怎么说得动他的,也没人知道他们感情什么时候变那么好。 南部临海,气候湿润,他们这次去将要在诺里卡的旁支,也就是温德尔的表姐索拉那里暂居几日。 他们这次时间宽裕,不急于一时,所以安排了个观光线路。 从中央作为起点,绕了小半圈从北部南下,北部维拉山脉横贯大陆,终年覆雪,而在山脉的最高处,是帝国设立在北部边界的了望塔,用来观测极北大洋的异种海兽。 不过人类活动范围主要集中在南海,同北部海兽隐隐形成泾渭分明之势头。 这是个很神奇的发现,这些海兽似乎具有极高的智商,有时甚至会开展有计划性的集体行动。 诺亚的脸挤在观景窗上,扁扁一团,他兴冲冲地拉着谢尔看。 谢尔并无兴致,他不明白苍茫的一片白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它好小哦。”小面包兴趣盎然,用拇指和食指在眼前比划着。 从半空上看,远山尽收眼底,原本宏伟高耸的了望塔也变得渺小,仿佛可以捏在手指间把玩。 “但是为什么这里没有花呢?”诺亚问:“这里,白白的,如果有花的话,该多好看。” 谢尔轻声:“风雪下怎么会长出花呢。” “为什么不能?” “可能因为,太冷了吧。” “噢——”小面包有点失望。 谢尔歪头,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拿过一只小玻璃杯,把玩在指掌间。 抛起、接下、翻转,颇有重量的小杯子在他的掌上翻飞,仿佛随时要长出蝴蝶翅膀,翩翩然地飞走。 小面包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只觉眼花缭乱。突然,少年合掌,抬眼看向诺亚。 诺亚同他对视,两只手扶在少年的腕上,对他故弄玄虚的把戏兴致勃勃。 谢尔缓缓摊开掌心,一抹璀璨的光辉从缝隙溢出。 “哇!”小面包惊喜地叫出声。 一朵精致的玻璃花盛开在少年的掌心。 “你的花。” 诺亚小心翼翼地把花接过来,左看右看,最后珍重地把它装入自己的兜兜里。他一蹦老高,在谢尔的脸上啵唧了一下。 超大声的那种。 谢尔愣住了,许久也没缓过神。片刻后,不禁失笑。他一转头,发现温德尔正盯着这边。 本来以为温德尔想要教训他乱用能力的事情,没想到那只总是抱着诺亚的手掌,这次轻轻落到了他的头上。 飞行观光艇一路南下,景色变换越发鲜明,终于在某一瞬,天际的地平线上奉上了颗波光粼粼的蓝宝石——是大海。 南部气候温润,又有大片海域,旅游业十分发达,一年到头都不见淡季。 当地官员投入了大笔费用,来维护海滩以及附近海域的安全和卫生问题。 表姐索拉目前和她的女儿一起生活。她几年前就离婚了,因为发现丈夫是个出轨的人渣,还偷偷用她的钱养小情人,忍无可忍,带着女儿把丈夫一脚踢出家门。 经由这么一遭,索拉大彻大悟:好端端地结个毛婚,一不小心还容易带个糟心玩意回家。 自那以后仿佛有什么奇怪的开关被打开了,左拥一个弟弟右抱一个哥哥,走上了富婆的人生巅峰。 只是,她的性格有些让人招架不来。 比如…… “哈!哈!哈!哈!你们终于来了,诶呀让我看看,这就是小诺亚吗,噢小天使给姨姨亲亲。” 索拉拍着温德尔的背,发出咚、咚、咚的沉重响声,像那个敲钟的老和尚,力气比一头公牛还大。 豪迈张扬的笑萦绕耳边,简直称得上是精神污染。 温德尔眼皮子跳了一下,发现四周有人投来了异样的目光。 见温德尔不动如山,索拉觉得无趣,暗自感慨主家的雪人表弟还像小时候那样。 她眸光一闪,决定转换目标,瞄准了抱在温德尔腿上的那个小的。她虽然没见过诺亚,但每年的生日礼物从没缺过。 她去年送的拼图,诺亚现在还会拿出来玩。 可能因为对方视线太过炽烈,头一次,诺亚抱着温德尔的腿紧了紧。 “噢!小可爱,给姨姨吸吸。” 下一秒,他忽然腾空而起,回过头来,脸颊肉一痛。 小面包这辈子第一次被嗦得嗷嗷叫。 “爸爸!爸爸!救命!” 索拉完全不怵温德尔的黑脸,她笑嘻嘻地把脸伸过去,装作又要嗦他。 诺亚垮下脸蛋。 索拉大发慈悲地放下小面包,诺亚一沾地立马去抓着温德尔的裤腿要抱,慌忙得像是在被狼外婆追。 连着嚯嚯完两人,大概是秉承着不能厚此薄彼的原则,索拉 ……索拉抓住了谢尔的轮椅把手。 谢尔:“?” “好靓的小帅哥哦,”她笑眯眯地说:“我们回去吃饭吧,我的小奥菲在家里都快饿死了。” 谢尔张了张唇,还没等吐出一个字,忽然震颤一下,他的轮椅,噌地一下起飞了。 父子俩迷茫地伫立,凝望索拉推着谢尔一骑绝尘的背影,陷入良久的沉默。 还好这里没什么人。是私人停泊场 。 “爸爸。我想回家。” “……” 第45章 杜鹃海 “……” “唉。”诺亚叹气。 …… 他们一行人回到住宅的时候,索拉的女儿奥菲正和她的朋友在玩,精神焕发,红光满面,哪里像快要饿死的样子。 她一屁股坐在小伙伴的背上,冲着老妈和客人们比了个剪刀手。 索拉翻了个白眼:“宝贝我们好歹也算个诺里卡,能不能表现得聪明一点,不要像个弱智。” 奥菲:“哈哈哈哈哈哈。” 小伙伴:“你笑什么!” 奥菲:“我妈说我像弱智好好笑哦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伙伴:“弱智。” 奥菲勃然大怒:“艹,你敢骂我!” “嗷嗷嗷嗷——奥菲你这泼猴!” “……”温德尔牵着诺亚,心情异常平和。他决定采纳诺亚的提议,扭头就走。 “诶,弟弟,别走嘛别走!” 谢尔面色铁青地靠在轮椅上,感受迎面而来的海风,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逐渐平息,拜索拉所赐,他这辈子头一次知道晕车是什么感觉。 索拉家住在海边,安全区外围,是套面朝大海的半山独栋别墅,再准确点来说,整座山都是索拉家的后花园。 只要能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甚至能在别墅里观赏野生海洋生物。 从别墅门口伸出一条盘山路蜿蜒而下,汇入主干道。道路两侧围着白色围栏,围栏外圈则是一片片艳烈如火的红色杜鹃。 这种娇贵的花此时开得肆意,轰轰烈烈地点燃半边天,连深蓝色的海洋都要退让三分。 谢尔一时看得入神。这样艳冶鲜明的颜色,有多久没有见到了。 花海一路奔袭,侵占了他的视野、感官、思考和记忆,把过往的记忆威慑凝结。 冰冷的金属,刺目的纯白,须臾,化作一缕风,被远远地带走,消弭在广阔的天际。 那些苦与痛仿佛从未存在过。仿佛他本该是这么自由呼吸着的。 “嘿,漂亮吧,主家种那么多白玫瑰 ,好看是好看,但看久了总觉得腻得慌,还是这红花好看,红红火火的,看着心情就好,每天出门的时候都觉得我自己能挣大钱。” “就是就是。”奥菲附和妈妈说:“考试也能考个好分数呢。” “上将,”谢尔问:“能答应我一个请求吗?” “嗯。” “我想要用那个药,或许还有一副外骨骼,我不想再被困在轮椅里了,即使这样会缩短我的时间,但……我不想再这样苟活下去了,我想,真正看看这个世界。” 温德尔垂眸,这是一种让人略感悲伤的神色,他低声说:“谢尔,如果这是你的愿望,我尊重你的选择。” “谢谢您,也只有您会这么看待我们了。” 三人要住的房间准备得妥妥帖帖,被褥已经洗晒,温德尔打开拉祖利之前交给他的箱子。里面是一支针剂,和一套较为轻便的辅助装备。 拉祖利似乎什么都想到了,正如他深深地了解谢尔,他也知道谢尔会需要什么,会做出什么选择。 谢尔将自己埋在被褥中,感受针尖刺入身体,药液顺着血液,点燃疼痛,焚烧五脏六腑。 飞蛾,丑陋的飞蛾,唯有在投入烈火,焚身毁念的那一瞬,才能感觉得到最为炽烈的光和热。 第46章 香蕉船 他似乎做了一个漆黑的梦。梦里什么也没有,在那里,他好像化身一条小鱼,浮浮沉沉其中。 一会看见南部无垠的海岸,一会又是已然衰败的白玫瑰领地。 —— 诺亚从床上爬起来,他拉开窗帘,霎时天光大亮。假期的第一天使他异常亢奋,甚至都没有赖床。 昨夜那场诡异的梦境没有在他的心头留下半分痕迹,但隐隐约约的,他觉得梦里有熟悉的人。 他小小的脑袋瓜装满玩具和糖果、并不愿意在这种事情上多花心思。 呱唧呱唧呱唧…… 温德尔很熟悉这个声音。他的小孩子每天早上穿着拖鞋,踩在地面上、脚步声长长短短,如果今天有什么值得让他高兴的事情,他会突然原地蹦两圈。 “砰!砰!” 如果欧文不在,他还会给自己穿衣服,虽然十次有四次会把衣服穿反。 “爸爸,衣服有点紧。”小笨蛋说。 温德尔毫不意外地起身,将他捉到自己身边。 “手伸进去。” “噢。” 衣服的前后被调了个头,诺亚噗叽一下把手从袖口里伸出来,不知道哪里戳中了他的笑点,兀自傻笑了会。 很难想象这是他的孩子。 他单手托着黏上来小面包去洗漱。 索拉女士一大清早地就在发脾气,准确地来说也不算。她揪着自己女儿的耳朵,目若铜铃: “夺少?!奥菲,你说你的数学考了夺少?!”索拉大吼,愤怒中带着一丝不可置信: “一百分的数学,你考25分!你要不要对着诺里卡的列祖列宗再说一遍,问问还有哪个诺里卡像你这样!” 顿时,谢尔端着咖啡杯的手一抖。 实不相瞒,诺亚的幼儿园在放假之前也进行了一个小小的水平测试,而他,很不幸得落到了个指导小孩数学的任务。 这活当然不可能是他主动揽下的,但诺亚捏着他的小算术本,趴在谢尔的床上,死活数不到20的时候—— 他实在是忍不住了。 谢尔苦口婆心,把这辈子的耐心都提前透支在诺亚身上,终于让他成功—— 数到了19。 诺亚兴高采烈地拿着他的小破本子走了。 目送他欢乐的背影,谢尔憋在喉头的一口老血终于喷了出来。差点没把轮班的医生吓到原地螺旋升天。 不用问诺里卡的列祖列宗了,他想,你眼前就有一个。 “噢噢噢噢噢!”诺亚兴奋点绕在谢尔身边打转,没有看到那个轮椅,他兴高采烈地道:“哥哥,不生病了!” 谢尔俯身,抵住他的额头:“不要疯跑,快吃饭了。” “嗯!” 温德尔今天没有做其他安排,打算让孩子们先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 沙滩上人声喧嚣,各类海滨餐厅和露天烧烤沿着海岸线铺盖,遮阳伞簇簇盛开,远远望去像是毒蘑菇丛。 头顶迷你草帽,诺亚手提小桶,里头装了把小铲子,零零碎碎挖出来的几只贝壳和被海浪打磨得光滑的漂亮小石子。 小面包拖鞋里进了海水,一走路就会咕叽咕叽地响,加上手里提着桶,走路姿势更显憨态可掬。 引来了不少含笑的注视。 温德尔之前从来都不明白,拍照和录像到底有什么意义,直到现在,他才能觉察一二,比相片更为珍贵的,大概是相片里面的人。 临走时池月塞给他一个录像设备,而今看来十分明智。他突然意识到诺亚迟早会长大,诺亚所经历的每一秒都不会再重现。 通过摄影,至少能让过往在现实中留下更多痕迹。 他极为快乐地踩着水花,沿着吐息的海潮一路奔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小小的身影逐渐变小。 在他消失的前一瞬,好像又突然调过头来,朝着温德尔的方向,以更快的速度朝他扑过来。 小面包一把抱住他的腿,仰起红彤彤的脸蛋:“爸爸我们去吃冰激凌好不好~” 温德尔笑了。他亲了亲孩子的脸蛋:“好。” 诺亚贪嘴又挑剔,看中了一个最漂亮也最大的香蕉船冰激凌。他积极地表示想要自己把它端到桌子上。 所有人都很自觉地给这只勤劳可爱的小企鹅让出一条平坦的道路。 除了—— 咣当一声巨响。玻璃器皿毫不留情地脱离诺亚的手,投向地板的怀抱。奶油和水果片瘫在地上,糊成一片。 诺亚愣住了。过了好一会,他才反应过来,意识到惨剧的发生。 一个虎背熊腰的男孩直挺挺杵在他面前,丝毫看不出歉意。 温德尔就站在诺亚的身后,静观其变。 诺亚先是转头看了看爸爸,又转头盯着男孩,值得欣慰的是,他这次没有哭。 他瘪嘴:“你是故意在欺负我吗?” 没有等来孩子的哭声,男孩有些失望,但他诧异于小面包直白的询问,他爽快承认:“对啊。” “为什么呢?” 大概是头一次见情绪这么稳定的受害人,男孩竟然还真的认真想了想: “因为我妈不给我买香蕉船,看你笑我就不爽。而且我比你厉害,怎么欺负你都行。” “原来是这样。”诺亚若有所思。 “……”温德尔似乎是叹了口气,他提着男孩的后脖领,把他悬在半空,语气平静无波:“所以,你的意思是,我比你厉害,我也可以欺负你是吗。” 说着,晃了晃手臂,又晃了晃,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男孩嗷的一声哭嚎,成功引来了他的父母。 好在男孩父母通情达理,了解完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人给了儿子一个大比兜,让他和诺亚道歉,并重新赔给了诺亚一个新的香蕉船。 诺亚目送涕泪俱下的男孩走远,想那个男孩虽然没吃到香蕉船,但吃了两个大巴掌。 温德尔问:“你觉得他说的对吗?” 诺亚:“对,又不太对。” 温德尔:“那你觉得他欺负你对吗?” 诺亚斩钉截铁:“不对。” 温德尔摸摸他的脑袋瓜:“嗯,欺负人是不对的,所以他受到了惩罚。” 诺亚严肃地点点头,他一点也不想被温德尔打巴掌。 第47章 飞跃 包间被安排在了尽头,温德尔推开门,发现谢尔和奥菲已经在里面坐着了。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就刚刚,刚刚啊,那个鼻涕虫耀武扬威的时候,”奥菲边说,边用两指对准自己的眼睛比划了下: “我已经记住他的脸了。” “……”谢尔嘴唇动了下,他本想问你记人家的脸想要干嘛,但下意识的,又觉得还是不问为妙。 短短一天的时间,他对奥菲的印象已经完全改观了,他现在觉得她是一个自带吸力的深坑,靠近一点就会遭殃的那种。 一只超大的香蕉船,诺亚和奥菲分着吃了。诺亚很喜欢这个小姐姐,因为她很会给自己找乐子,那只小桶就是她送的。 虽然最一开始,她骗他说这是高帽子,要戴在头上。 。 奥菲失踪了一下午,再出现的时候已是傍晚,她神清气爽,搂着谢尔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架势。 谢尔的眼里已经没有光了。 他亲眼目睹了奥菲的全部罪行。 她又找到了那个小男孩,骗他说有个地方的沙子特别好玩,让他去堆沙子。 一大一小就这么坐在沙坑里,你一下我一下,堆了一只硕大的——沙雕。 就在小男孩欢呼雀跃的时候,奥菲龇牙咧嘴地笑了。 她稍稍走到远处,掏出她的悬浮滑板,瞄准一点,极速俯冲。 一道残影闪过,刚刚还有鼻子有眼的沙雕,突然炸了。 杀人诛心。沙雕的头还砸在了小男孩的裤。裆上。 小男孩呆若木鸡,傻愣愣地抬头,却见奥菲踩着滑板像疯狗一样的背影。 而谢尔,留在原地的他,甚至没来得及反应,一声嚎哭响彻天际,鼻涕虫拽住了他的裤腿哇哇大哭。 老天爷见得,这个胖墩比谢尔还壮实,他听见腰间皮带断裂的声音。 “……” “你生气啦?”奥菲弯腰,一张脸贴得很近:“不会吧,真生气啦?” “……”谢尔不肯说话。 “哈哈。别生气嘛,谁让你傻傻的,也不知道跑。” 谢尔深深呼吸,给自己调了个方向,不想再看奥菲那欠揍的脸。 “咚”一声闷响。 一只纸箱突然出现在面前,奥菲笑嘻嘻:“别生气嘛,我用这个当做赔礼怎么样,我教你玩,很好玩的。” “爸爸。”诺亚踮脚朝这边望了望,喊道。 “嗯?” “好像迪兰和月月。”准确地来说,是赔笑脸的迪兰和生气的池月。 似乎有什么颠倒了,但想来不太重要。 奥菲和谢尔的关系似乎突飞猛进。当然,单方面的。两个人凑在一起总是一个没头脑一个不高兴。 温德尔说是度假就真的好好度假,绝对不做什么多余的公务,暂时抛却除了父亲之外的所有身份。 他似乎很少有自己的爱好,或许于他而言,最大的放松方式就是看小面包左右弹跳。 很多时候他什么也不做,只静静用冰雪色的眼睛注视着他的孩子。 若换个什么别人,大概得被他瞅得汗毛乍起,不过诺亚却很喜欢这种感觉。 或许很少会有孩子厌恶父母的目光。 他一边跟着奥菲玩,一边时不时给温德尔带来点东西,有时候是贝壳,有时候是色彩斑斓的石头,甚至是挥舞蟹钳的螃蟹。 温德尔把这些东西收在一旁,伸手捉住在他手背上耀武扬威的螃蟹。 诺亚又吨吨吨地跑回来了,就着温德尔的手喝水。 “怎么了,不喝了?” 小面包忽然停住了,他歪着脑袋说:“爸爸,在哭。” 温德尔抹了下他的眼角,侧耳倾听,天海之际空茫茫一片,并没有听见什么哭声。 见温德尔似乎不太明白,诺亚咂吧咂吧嘴,指了个方向。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边是非开放海域。 温德尔不动声色,没有质疑他,只顺从道:“要去看看吗?” 小面包点头。 诺亚似乎能听见旁人听不见的声音。从三岁开始,他有时候会忽然转移注意力,并流露明显的情绪变化。 就算把这解释为孩子多变的情绪,可那几次话说到一半,莫名其妙的昏睡也足以说明问题。 温德尔并不认为这是巧合。他完全能够确定,在触及不到之处,有什么东西在和诺亚保持接触。 长久以来,温德尔一直保持观察态度,发现暂时对方无法干预现实,而诺亚也并未表现出异常状态。 而这次,他感受到的声音似乎来自于现实。温德尔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他陪着诺亚沿海岸线走了一段,其实并不远,可小面包人小腿短,问他在哪里也说不明白,在路上干磨蹭好一会。 大概十分钟左右—— 一条的幼年体海兽赫然陈在沙滩上,它通体雪白,两只晶亮的鳍大张,看似轻薄,实则最为坚韧。 它的翅膀酷似蝶翼,但比那要更有光泽,在海中游动时像是一页流光溢彩的星河。 根据痕迹推断,大概是搁浅了。 温德尔认识这小家伙。 珍贵的深海种,蝶鲸。由于鱼鳍过于华美,在许多年前经常为人猎杀,用作权贵们衣裙上的饰品。 起初人们趋之若鹜,小小一片蝶鲸鱼鳍便价值连城。 但不久之后,紧随其后的是血的代价。 桩桩惨案陆续曝出,所有参与过猎杀、或是接触过鱼鳍的人,将会在入海的一瞬间被蜂拥的鱼群分食,先是拆分皮肉,再是抽筋断骨,骇人听闻。 相关者更是连夜逃离沿海、移居内陆。 也是从那开始,人类对这个种族终于有了一个更深刻地认识。 没有人知道它们是通过什么手段标记猎物,驱使鱼群,更没有人知道它们的智慧到底达到什么地步。 温德尔俯身揽住诺亚,不许他虎头虎脑地上前:“是它吗?” “嗯嗯,爸爸,救救,它要回大海。” “你能听懂它说的话吗?” 诺亚带着点疑惑:“它不会说话呀。”见温德尔仍盯着他,他挠挠头,补了一句: “我就是知道啊,它是这个意思的。” 温德尔摸了摸他的头,把他护在身后,自己则朝着那条幼蝶鲸探出精神力。 并非一无所获。 他能感觉得到,似乎有一种特殊的频率正随着海浪起伏,这种频率的源头正是那头幼蝶鲸。 “……”温德尔面无表情,冰蓝色的双眼和海兽的绿豆小眼彼此凝视。 小蝶鲸不禁低声嘤咛,说不准被这个两脚兽吓得,正在哇哇大哭喊家长。 诺亚又想探头来看。 眼见它能对诺亚产生影响,温德尔根本容不下这个地雷,自然没有多少耐心。于是忽视它的挣扎,单手提起小蝶鲸的尾巴。 上将臂力惊人,抡起半个人长的小蝶鲸也毫不手软。 长长一条宛如涡轮扇叶,空中旋转两周半,在朝向海面的那一刻,温德尔无情松手。 一柄鱼形标枪穿越天际,划出道完美的抛物线弧度。就是入水的姿势不大优雅。小蝶鲸大头朝下、直愣愣地栽入水中。 顿时水花四溅。 “噢——”诺亚右手遮在眉眼上,做出远眺的动作,发出一声拉长的惊叹。 “噗通!” “水面~开花~超级大~爸爸厉害!” 小诺亚拍着手,叽叽叽地笑。 “嗯。”温德尔刚刚抽飞一条蝶鲸的手臂稳稳端着胖团子:“回去吧,你还可以午睡一会。” 走到半路,诺亚忽然开口问:“爸爸,什么叫王八蛋?” 刚刚那条鱼鱼,叫得好大声。 “……” 温德尔的眼神忽然变得有点怪。 第48章 罅隙 把那条鱼扔掉之后,诺亚又恢复了正常,吃吃喝喝什么也没耽误,甚至还有闲心拿钝头积木戳谢尔的脸。 没心没肺的样子反而令人安心。 夜晚的时候,他还拖着那只刀疤小熊,一扭一扭地要温德尔抱着睡觉。 只是第二天,却怎么也喊不醒了。睡姿一如既往,四仰八叉,睡容也恬静红润,丝毫看不出异样。 “诺亚……?” 温德尔的脸色随幼儿绵长的呼吸变得越来越阴沉。 。 “嘤嘤……你真是个好两脚兽。嘤……那群别的两脚兽都像是聋子一样,洒家都快把嗓子喊破了,他们也听不见,只有你来救洒家了。” “我不是两脚兽,你是谁?” “洒家是维维。” ……洒家?虽然又有奇怪的词冒出来了,但显然现在有更重要的问题。 入目一片几近浓黑的世界,黛蓝色的河流穿梭其中,这是唯一的光亮。 不知从何处来,又要向何处去,它静静地流淌,安宁而静谧,像是一支谁人低声轻哼的摇篮曲。 诺亚为之深深吸引,他本想去摸摸这条璀璨光带,却发现感觉不到自己的手在哪里。 他往下看,空荡荡;往上看,黑洞洞。这才慢半拍地发现,他甚至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和自己说话。 一条璨金小鱼自斑斓彩河中穿行而来,尾首相环、打了个转儿,甩尾游曳至诺亚眼前:“咦?我怎么看不到你?” “?”诺亚一懵:“我就在这啊。” “好奇怪。你的味道,和这里好像啊。” “这里是哪?” “这里是罅隙。” “下……气?” “罅隙!” “噢,好吧。那下气是哪,我想回家。” “罅隙!罅隙就是罅隙呀,这里什么都有,也什么都没有。” “我要回家……呜……” “噫!” 【靠!】慷慨激昂的一声,给这两个吓得同时一震【你怎么在这!】 声还怪耳熟的,像是许久没听过了。 “64?” 【怎么?除了我还能有谁?】64声音忽然拔高一个调:【你把我忘了!?】 本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哈,自打那天过后,64就冷不丁冒出来碎嘴两句,连着十天半个月不见鬼影更是常事。 这次至少已经好几个月没出现过,诺亚一时没想起来。不过在这个鬼地方,见到个熟人还能让诺亚有点安全感。 64转头问维维:【你把他弄进来的?】 维维猛得一弹:“你不要血口咬鱼!洒家能干出这缺德事吗,他白天救了洒家,洒家看他自己在这才过来看一眼的!” 64狐疑:【真不是你?】又问诺亚:【那你怎么个情况?】 “我和爸爸睡觉,醒过来就在这里了” 64喃喃自语:【不应当啊,我都很小心没影响你了,我最近都没敢和你说话……算了,先送你回去。】 诺亚一种特殊的感觉包裹着自己。很熟悉的味道,有点让他联想到丝黛尔最喜欢的那瓶鸢尾香水。 似乎总是带着一种很忧郁的气味。尽管64和这个词一点也不沾边。 他迷迷糊糊地入睡,恍惚间听到了两道争执声。 【我靠,你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你是棒槌吗,你带他走错路了!洒家给你带回去啊。” 【我走错个……!等等,别!蠢货!!完蛋了!!!你他****,**啊啊啊啊啊!】 —— “长官!这里有个幸存的孩子!” 一段布料披头盖脸的把他裹住,隔绝掉了大部分的刺鼻味道。 即便如此,幼儿还是禁不住小小地咳嗽几声。 好像有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了,他们大多沉默寡言,只言片语之间,却也能让彼此紧绷的氛围轻松一点。 诺亚挣扎着从缝隙探出头,无他,这个外套不知是什么材质,又重又闷,他在里面憋的呼吸不畅。 入目一片铅灰色的天空,诺亚从未见过如此荒芜。断壁残垣的缝隙中燃着悠悠死火,硝烟沉沉笼罩。 他迷茫地看向这些人。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但他们的衣服,或者是、军装,是诺亚认识的制式。 而且他们似乎没有恶意,所以他并不害怕。 “你叫什么名字……噢,诺亚呀,真好听……”这些人把他交到了一位女性军官的怀里,她语气温柔地一直同他说话 。 只要诺亚稍稍安静一些,她就会想办法吸引他的注意力。 好在诺亚性格好,她说一句,这小的就回一句。其余人拱卫四周,把他们环在中心,持警戒态度。 幼童闷声闷气的说话声显然让他们更加紧绷。 诺亚现在还脑子发懵,他抓住那个女性军官问:“爸爸呢,我要找爸爸,你见过我爸爸吗?” 她勉强地笑了笑,含糊道:“爸爸还没有来……我们先回去,或许你会想吃一点松饼?” 诺亚大致明白了一点,自己现在在一个什么别的地方,爸爸不在这里,不能给别人添麻烦。 于是他不作声了,默默地把头埋进军官的肩颈。 她微微侧过面容,用脸颊贴着孩子的头顶,轻轻地、几不可闻地:“抱歉。” 诺亚不知道她为什么道歉,但他说:“没关系。” 于是她笑起来。 她有意无意地,遮住小面包的眼睛,不想让他直面这片战场,包括那被一枪炸掉了头颅的人形异种。 “我们要加快速度了,他的‘眼睛’已经到这里来了,快让军舰派出智械来清扫。” —— 诺亚坐在军舰里,脸色不大好看。刚刚一群人跑得太急,他在人家的怀里就像在锅里的豆子,上下颠勺。 但他没哭,就是皱巴巴的。 这些士兵个个神色凝重,难言的愁云遍布,不过在孩子面前,他们还是强撑起精神说几句闲话缓解气氛。 女性军官给诺亚喂了一点水,和他一起透过窗户往外看。 诺亚从未见过如此荒芜的景象,一望无际的废墟上,游荡着许多异兽。 它们其中的一部分不知为何是人类的模样,面目惨白、神情呆滞,就像是一群全凭本能行事的亡魂。 “他们为什么在下面?” “他们……他们找不到家了。” 诺亚瞅了瞅她,不太理解:“那为什么我们不把他们接回来呢?” 军官垂下目光,遮去眼眸中那抹哀婉的忧伤:“因为想要回家的人已经不在那里了。” 【终于……找到了……呕……】 “64!”小面包精神一振:“你来找我了,你真好。” 【呕……不好意思,有点晕。你听好了,我没办法在这里一直陪着你,你要记住,在这里,你谁也不认识。 谁也!不认识!包括什么温德尔,什么谁谁……听见没有!】 诺亚挠挠头:“我为什么要不认识爸爸?” 【别问为什么,实在不能理解就记住,少说话!遇见困难去找于理。】 【然后,乖乖在这等着,听见没, 等我找人回来接你。你……你就当旅游了……】 诺亚乖乖答应,对64有一种天生的信任感,仿佛是知道他不会伤害自己。 他只记住了两个词“少说话”以及“于理。” 第49章 方舟 “殿下,就是这个孩子。” 于理垂眸,这个蓝眼睛的小包子满脸无辜地和他对视:“你……再说一遍?” 诺亚冲着他喊:“爸爸。” 64的殷殷嘱咐犹在耳畔,诺亚本想让这个和记忆里不太一样的于理帮忙找找爸爸,但话到嘴边,他又想起要少说话,于是捡出来个关键词: “爸爸。” 他怕于理没听清,又喊了一遍。 他们面面相觑。 “……”于理纯黑色的眼睛静静地盯着他。 很显然,他身旁的副官也发现了这一点不同之处,表情逐渐变得惊恐起来。 像啊,很像啊。 这小孩、这小孩……怎么和之前大殿下身边那个牛逼哄哄、貌似和大殿下有一腿、现已因公殉职的侍卫长,长得那——么像! 他喊大殿下什么?爸爸! 副官呆若木鸡,他想都不敢想。生怕看破什么皇室秘闻被灭口。 一片死寂中,于理动了。 他单膝点地,矮身和诺亚平视,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诺亚喔——” “诺亚……”于理低声重复,手掌摩挲了一下他的脸侧,轻声:“那你认识我吗?” “认识!于理哥哥!找爸爸!” 吓死了。副官心道,还好不是爸爸。 “认识我……可你怎么会认识我呢?”于理笑了,满面郁色中泻出一隙晴光。 这是自某一天起,便许久未见的神色了。 大殿下忽然变得温柔起来,他把这个从半路上捡来的小东西带在身边。让他坐在自己的手臂上,默许他把玩垂在耳畔的头发。 于理说着不认识这个小东西,但却似乎知道他的所有喜好,餐后的甜点都是草莓和橙子。 他什么都没有问过,又或许是什么都知道。 所以当副官把两份完全一样的生物信息对比图呈上来的时候,他只轻轻瞥了一眼。 “殿下,这……” “保密。” “是。”副官正色,躬身而退,银白色的舱门自两侧滑出,带回一室静谧。 小诺亚正睡得四仰八叉,不知什么时候,人已经转了九十度,一只脚还撂在人家都枕头上。 由此可见这小东西不太客气。 于理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的睡颜。 “这便是你想要的过去和未来吗。”他忽然开口问询,却无人回应。长夜中,只有孩子绵长的呼吸声。 【果然瞒不住这家伙。】64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对于理的回应。 不过对方也听不见。 只有夹在中间的小面包,皱皱眉,翻了个面。 “你没有与我告别。” 【老子是什么阎王爷吗,点谁谁死,我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要死。噢,不对,我好像没死……】 “对不起,那个时候,我没有在你的身边。” 【……】 “我什么都看不见,但我能感觉得到,你就在这里。” 【你这话说的比鬼还吓人。】 他们一言一语,低声诉说,仿佛能够感知到彼此,同过去的无数次那样。 近在咫尺,又相隔永恒。 “你成功了,对吗,你现在在哪里。” 【我就在这里,我在过去,我在未来,我无处不在。】 “我们还会见面吗。” 【如果没有意外,不会了。但“我们”却还有很多机会。】 “是你把他送到我身边的吗?” 【某种意义上。】 “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我会将另一半【方舟】带给他。” 诺亚挠挠肚皮,一丝可疑的晶莹从嘴角漏出来。 于理莞尔,用手掌拂去他睡得凌乱的额发:“……尽管是以这样的方式,我还是很高兴……能再见你一面。” 他的声音太低,太轻,或许是怕搅碎孩子的美梦,他把所有没能说完的爱,只悄悄倾诉给黑夜听。 可64,或者说,诺亚,听清楚了。 。 小面包总觉得这一觉睡得不踏实,好像总有人在耳边唠唠叨叨唠唠叨叨。 声音不大,没到能吵醒孩子的地步,就是有点像做噩梦,断断续续、似有似无,总而言之,睡眠质量不佳。 这孩子有点迷迷糊糊的,拿起裤子就往头上套。 于理就坐在一边,看着他的脑袋拱啊拱,怎么也寻不到一个出口。 诺亚套着套着,动作幅度就小了下来,他自暴自弃地仰倒,打算来个回笼觉。 见状,于理放下茶杯,温声开口:“不是想要去找爸爸吗,不去了?” 貌似触发了什么关键点,摆烂小面包一弹。在于理的帮助下,像只小乌龟,慢吞吞地从被窝里扒拉出来。 。 军舰里不知何时掀起一股妖风。 “听说了吗,大殿下和他那个侍卫长有个娃娃,据说那孩子就是来找爸爸的!” “谁生的?” “不知道,你觉得他俩谁能生。” 看来侍卫长阁下虽阵亡许久,江湖仍处处流传着他的传说。 毕竟可是能拿下大殿下的猛士。战场上的倾身一吻,可有不少被震碎三观的目击者。 眼珠子噼里啪啦掉了一地的那种。 侍卫长对外称呼一概是【64】。比起名字,这更像一个代号。 故事还要从战争开始的次年说起,某次,大殿下在外侦查时,捡回来了个野人。 长的挺俊,还挺能打,据说精神力也很强横,随便往哪一站,都能让一群怪物避着走。 在那之后的某一天起,就时常能见到一个耷拉着眼皮,要么倚在门框上、要么瘫在沙发上,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混子侍卫长。 侍卫长阁下懒散松弛,堪称编制毒瘤,十天班里有八天缺勤,这都没给他炒鱿鱼大抵是真爱了。 不过很多人都对其抱有一种畏惧感。 因为侍卫长阁下对世界上的所有事物都一视同仁。不管是看人还是看狗,永远都是那一种没有温度的眼神。 某种意义上而言,相当恐怖。在他眉眼低垂处,空无一物。 然而,和那家伙长着相似脸蛋的这个小孩子,却可爱过头。 他正揪着大殿下的头发,憨声憨气地说:“你长得有点不太一样。” 于理一只手遮在他额上,垂头耐心地询问:“哪里不一样?” “头发短短的,还超级高,眼睛……眼睛变小了。” 神他奶奶的眼睛变小了。 不过于理并没有生气,甚至没有制止诺亚抓他头发的小爪子,反而心情颇好地逗弄:“那现在有大一点吗?” 说着,他微微掀了掀眼皮。 副官心道:好了。现在说这小东西不是他俩的娃估计都没人信了。 第50章 墓园 这次返航,大殿下并未直接返回皇宫,而是直奔诺里卡庄园,去拜访温德尔上将。 但他并不在,现任掌权人,公爵科伦汀告诉他,温德尔在墓园。 尽管有些熟悉,可诺亚没有认出科伦汀——这个满脸灰败的成年人。 自然认不出的。诺亚记忆中的科伦汀还很年轻,总是笑着来逗弄他,和眼前的这个人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于是他自顾自地摆弄着从副官身上扣下来的勋章玩。 但科伦汀却对着他的脸愣了好一会。 。 温德尔剪下一束花。这是花圃里盛开得最为明艳的一枝。 金属色的指尖盛开一朵白玫瑰,他将其别在衬衫前胸。 自那场突如其来的袭击之后,白玫瑰领地已不复存在,得以幸存的只有而今的一小部分,以及——墓园。 战争开始在一个寻常的清晨,那是谁也没有料到的。 太阳照常升起。 随着一声不知从何而来的长鸣,各大战略要地的防御忽然从内部开始瓦解。 瓦解防线的不是别人,而是一张张熟悉而又寻常不过的面孔。他们多数身居要职,平日里是谁的朋友、谁的父母、谁的子女。 在那一刻,他们失去了灵魂,回应着呼唤,不约而同地行动起来,联手瓦解内部防线。 尽管人类阵营反应迅速,及时遏制住防护系统的崩溃,却还是被创造出了巨大的漏洞,给了敌方可趁之机。 在完成使命后,这些人的皮肤逐渐褪去血色,动作僵硬,胸腹却逐渐鼓胀,不出片刻,一团团脏器模样的软肉开膛而出。 这些东西在地上蠕动,重组,最后卸下了伪装。 柔软滑腻的身躯在空气和阳光下缓缓伸展、膨胀,外部附着的软鳞迅速硬化,变成了坚硬的外骨骼。 射向那些怪物的子弹打响了战争的第一枪。 这里不是唯一发生异变的地方。这种恐怖的异变同时发生在各处,造成大量平民死伤。 即使那些怪物很快就被击毙,恐慌的传播却避无可避 人类文明染上了名为恐惧的瘟疫。 上层开展大规模筛查,最后发现,被污染的人类不在少数,于是人类内部进行了清扫。 怪物们似乎明白只靠这次的袭击不足以击垮帝国,那只是一次类似宣战的行动而已。 于是大量的异种从那些注意过的、或者未曾注意过的地方,一夜之间、破土而出,疯狂对帝国的边缘地带展开攻击。 东部是最先沦陷的地带。其次是南部。 迪兰在一次袭击中为保护池月而死,池月不知所踪。 丝黛尔跟随皇女于情奔赴东部,在两年后的一次战役中,引爆军舰,与异种潮同归于尽,守住了东部最后的防线。 比外部进攻更致命的是,人类阵营的内部,发生了倒戈。 部分觉醒者和世家,叛离。 温德尔剪下一束束沾着露水的花,然后依次放到墓碑前。迪兰、丝黛尔、程悟……还有那个,代号为【64】的,蓝眼睛的孩子。 这些人,他都没有来得及见到最后一面。 满头白发的管家女士在这里移植了许多其他品种的花。每次温德尔从战场归来后,都会来到这里,枯坐许久。 …… 诺亚踮脚望望那边,拉着于理的袖子问:“爸爸为什么要在那里放花?我也想要。” 于理摸摸他的头,拈下一枝去了刺的白玫瑰递给他: “因为那里是安眠地,你要答应我,一会进去不可以大声说话。” “好。” 诺亚牵着于理,慢吞吞地走到温德尔身后。 温德尔没有动,他知道来客是谁,也无心招待于理带来的这个孩子,只静静地望着这片苍白而又沉重的碑林 直到一只小爪子搭上了他的膝盖,在他的眼前呈上一枝白玫瑰。 幼儿小小声地喊:“爸爸。” “……”温德尔睨着他沉默良久,轻轻用拇指抹了下他的眼角。 三个大人进去说话了。于理,温德尔,科伦汀。 诺亚趴在大门上凝神听了好一会,也听不到什么,半个字都没漏出来。 “小祖宗诶,您干啥嘞。”副官先生把黏在门上的白圆子扒拉下来:“几位在里面商谈呢,我们先去吃东西好不好?” 诺亚低头,对着空空如也的手心思索了一会:“花花?” “嗯?什么花?” “掉了,哥哥给我的花。” “你出来的时候没拿花啊……坏了,不会是掉在墓园了吧。” 小面包无辜地和他对视。 “好了好了!不要看我了!我们回去找,拿到花就快点出来,听见没!” “嗯嗯,谢谢叔叔。叔叔是好人。” “叔……叔……你、我、你!” 诺亚已经屁颠屁颠折返回去,这里的布局他都认得,自然熟悉,不出片刻就回到了墓园。 他还记得于理的嘱咐,放缓步伐,穿行在鲜花和墓碑之间,带着几分好奇地辨认着。 很多认识的名字。迪兰、姐姐、阿程……他不明白大家为什么要在这里。 最后,他在写着自己名字的石头面前驻足。 64:【……谢谢你啊,小祖宗,特地回来看一眼。】 “不客气,我的花掉在这里了。”诺亚吭叽吭叽捡起那支玫瑰,把它揣进口袋里,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 【快了,快了——马上,马上。】 诺亚说不清这种感觉,于是只摇了摇头:“我不喜欢这里。” 【嗯,我也不喜欢。所以你要争气一点,知道吗】 “噢……”诺亚没大听懂,不过这么久了,他早就学会自动忽略64的话了。他一屁股坐在墓碑前头的地上,还是觉得不高兴。 【去、去。】64没好气地驱赶:【坐哪呢你。】 第51章 暂别 没过一会,于理便钻出来找他,见他神色恹恹,便安抚一般地捏捏他的小胖胳膊。 几个人的商谈已经结束,桌子上摆满了小孩子喜欢的吃食,都是刚刚管家女士和欧文送来的。 于理抱着他一走进来,温德尔和科伦汀就看了过来。 诺亚啪嗒啪嗒跑到温德尔身边坐下。 大人们刻意营造出一种轻松的氛围,不想给这个孩子的认知造成过多干扰。 话题主要都是科伦汀和于理找的,他们温声询问着平时都在家里做些什么。 “这样呀,爸爸平时不在家那你是不是会很无聊?” “不会,阿程和欧欧会陪我玩。” 科伦汀试探性地问:“阿程?是……程悟吗?” 欧文的手腕一抖。 “是呐。”诺亚晃晃脚,拉着欧文的衣角:“欧欧,我还想喝这个。” “……好。” 趁着欧文给小面包添果汁的功夫,几个人对视一眼。 目前来看,在另一支世界线上的变化已经很明显了。 程悟。那个在十八岁时殉职的年轻人。 于理心中有了些推测,他起身:“差不多了,我先告辞了。” 出乎意料的是,诺亚将剩下的一小半奶糕塞进嘴巴,跳下沙发,拉住了于理的裤腿。 “怎么了。” 他蹲下身,怀里挤进来了只奶油夹心的小面包,他听见这只小面包瓮声瓮气道:“和哥哥走。” “……我明白了。” 这里不是他的家。所有人都明白的。这个小孩子也明白。 温德尔走上前来,用那只完好的手轻轻抚摸着诺亚的后脑: “我很抱歉,但也很庆幸。你将要回到你的家里去,回到你的幸福去、回到你的未来去。” 诺亚歪着头,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好的。” 。 诺亚伏在他的肩头睡着了。 可于理却疑惑丛生。 当第一个分歧出现时,就代表着它已经形成了一个新的世界线,这一点64不会不知道的,毕竟他与罅隙之间的联系是旁人无法想象的。 在那个万有与万无之地、真实与虚幻的交界。 明知不可重来,他为何还会选择回溯? 于理轻轻地出声,他的字句被远方而来的风撞得破碎:“我们真的有重新来过的机会吗?” 【尽管循环往复,时间依旧向前。 可那是在没有外力干涉的情况下。】 “我相信你的选择。” 我会将另一半【方舟】带给他。 —— “醒了!醒了!小公子醒了!”将将意识回笼,就听见有人在耳边惊呼,难掩激动。 “小声些!你像什么话!”另一人压低声音喝止。 诺亚感觉自己好像又做梦了,一个有点想让人哭出来的梦。 不过当他睁眼看到温德尔、看见谢尔、奥菲、索拉的时候,这层朦胧的情绪便烟消云散 。 他伸着手臂向温德尔讨要了一个拥抱,又用有点黏糊糊的小爪子摸摸爸爸的脸。 这才产生了一点令崽安心的真实感。 满屋子凝固的气氛终于开始缓和。 医生那口不上不下堵在胸口的气总算吐了出来。吓死人了,幸好醒了。 这一天内,医疗队和医疗器械都不知道来了又去了几波,再多来几趟山坡都能踩成平地。 比这大阵仗更恐怖的是银发上将的低气压,幼儿昏睡了多久,他就在一旁一动不动地守了多久。 每当有人靠近,他都会用那冰冷的、如猎食者一般的目光审视对方。 “这是……什么?” 奥菲从枕边捡起一颗蓝色的晶石,对着天花板上洒下的光线仔细瞧了瞧,笃定:“是没见过的东西。” “啊。”忽然有什么破碎的记忆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小面包一蹬腿:“是我的,姐姐,那个是我的东西。” 温德尔接过那颗宝石,递到小诺亚摊开的掌心里:“哪里来的,你之前并没有。” 诺亚把它握在手里:“不知道,忘记了,但是这是诺亚的。” “好。” 满屋子人作鸟兽散,无他,因为小公子的这一天昏睡,没有人查出来原因。 这小家伙的身体比某些医生还健康。 温德尔带着诺亚又在这里玩了几天,不过温德尔显然开始忙碌了起来。 他把诺亚交给谢尔和奥菲带,自己则是经常躲在办公室里。 “上将,关于您提交给我们的那两段频率已经有了结果。经对比,与【罅隙】的频率相一致。” 一段来自于那条蝶鲸、一段来自于那颗莫名出现的蓝宝石。 竟然都与罅隙有关。 罅隙。在十年前被发现的一个概念。一片独立于时间和空间的死地,与人类的精神力存在微弱的共振关系。 最先发现并与之接触的那个人,即如今离乡人的首领,璆琳。疑似天赋与时间相关,诺亚生物学角度上的母亲。 。 “咳……咳咳!” 谢尔拭去唇边血迹,打开水龙头冲洗去洗手池里的血迹,倚靠墙上停顿许久,剧烈的疼痛才逐渐平息。 他的额头抵在窗上,侧眸注视着阳光下的奥菲和诺亚。 他们正在玩投球游戏,篮筐设计得很低,是儿童的游戏设施。奥菲是个游戏好手,一投一个准。 在她的衬托之下,小笨蛋战绩惨烈,甚至有一个球被球框弹回来,咣叽打在额头上。 小青蛙呱呱哭得好大声。 谢尔眉眼微动,不自觉地露出一抹笑意,他竭力平息几近痉挛的胸膛, 时间已经不多了。 可他突然觉得,如果这样的日子能够再长一些就好了。 他寻了块干净的石阶,坐在离他们稍远一些的地方。却与对面小楼上温德尔投来的目光不期而遇。 可能是因为天气太好,阳光太暖,把温德尔冰蓝双眸都镀上一层暖融融的感觉。 谢尔笑了一下,轻轻后仰,倚在墙壁上,花墙探出来的枝蔓正随着风摆动、模糊了他视线。 真漂亮。 睡一觉吧。如果……能停在这一刻。 “奥菲姐姐,看。”诺亚一指:“哥哥在那边偷偷睡觉。” “让他睡吧,他也很累了。”说着奥菲一捏幼儿软嘟嘟的脸蛋:“都是你这个小坏蛋,吓死我们了。” 诺亚歪歪脑袋,笑嘻嘻地去摸奥菲的手背:“姐姐不生气。” “呵”奥菲冷笑:“不行。除非……” “嗯?” “给我吸吸脸蛋。” 谢尔这一觉睡了很久。他做了一个美梦,梦里是他许久未见的父母。他有几分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记不清他们的脸了。 只记得自己在被带走那天,他们哀恸的哭声。 家在哪里呢?应当是在南部的。 “……”诺亚看见有一滴眼泪从谢尔眼角流出来,顺着苍白的面颊滴落。他想了想,又掏出了兜里那枚圆角的小积木块。 戳戳。戳戳戳。戳戳戳戳。 谢尔捂脸,猛然惊醒,倒吸一口凉气。 “哥哥,吃饭。”小面包傻里傻气地说。 两秒后,谢尔牵着被弹了个脑瓜崩、正在假哭的小面包,沿着花园小径往回走。 他装得太认真,被石子绊了个踉跄。 谢尔一把抓住他的后脖领,有点无奈地敲了敲他的脑瓜顶,小面包瞬间收声,抬起无辜大眼。 他们两个对视一会,谢尔忽然笑了:“原来你才这么一点大。” 诺亚一挺肚皮,带着一点小骄傲“爸爸说我以后还会长得更高。” “嗯,会长得比我还高。” 小面包原本牵着他的食指,闻言,仿佛是一只翘尾巴的小狗:“那和哥哥一起长高。” “可我不能做什么事情都陪着你。” “为什么呢?” “因为我总有一天要离开的。” “那哥哥就不要离开,我们一起长大。”说着,他伸出小指:“拉勾勾。” 谢尔没有动。他兀自静立许久,仿佛凝固住了。 直到诺亚等得着急,伸出小爪子去扒拉他的裤腿,谢尔才缓缓俯身,慢慢地道:“我陪你长大。” “嗯!” 。 原来他们是长这个样子的。 他的母亲,曾温柔地把他拥抱在怀里的母亲,长着一头比阳光还要耀眼的金发。她的眼睛是绿色的,那是森林的颜色。 他和她拥有着相似的眼睛。 而他的父亲,黑发黑眼,普通的模样,但却总是能挡在幼时的,他的前面。当那群人来的时候也是,他的父亲,在试图保护他。 谢尔从很小的时候就显露了天赋,不过大家对这类特殊的存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除非闹到大庭广众之下,上头通常也不愿把幼童从家庭中带走,总愿意给他们宽裕一些时间。 凡事总有例外,可除了中央之外,觉醒者也是某些见不得人的组织眼中的香饽饽。 当时,他们家的邻居是个负债的中年男子,穷困潦倒,与另一侧有些勾结,他的女儿、妻子,都被用以换取财富。 在偶然得知他是个觉醒者后,男子把这个消息卖了出去,以此收获一笔不小的报酬。 那群人伪装成军官,威逼利诱,把他从父母的身边带走了。 他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城待了十年。 以至于他再次被拉祖利教授带到阳光下时,他没有半分欣喜,而全然惊惶。 他站在街角,看着远去的一家三口。 他们的第二个孩子也长了一双绿眼睛。他们一人牵着孩子的左手,一人牵着孩子的右手,偶尔相会一笑。 不见丝毫阴霾。 谢尔这才忽然发现。时间已经太久了,久到他们已经忘记了彼此。 久到伤疤全然愈合。 良久,他才终于有了动作。在他们消失在目光尽头的前一刻,他抽身离去。 “亲爱的,怎么了?哪里有什么吗?” 第52章 羹汤 结果这次的南部之旅还是以提前结束告终。 温德尔一落地就往军部的研究院钻,把诺亚交给了来接人的迪兰。 诺亚一脸懵然地被捏扁搓圆。 “诺亚宝宝好久不见啊……嗯……给叔叔看看……呃……” 南部那大太阳,谁晒谁知道。更别提这小的还整天在外头疯玩。小面包宝宝一个月不见,瘦倒是没瘦,就是晒黑了。变成了焦皮的巧克力小面包。 迪兰沉默一二,最终还是没绷住,笑出了雷鸣声。 小面包摸不着头脑,浑然不觉自己的变化,只甜兮兮地抱着迪兰的腿:“迪兰想我了嘛——” “想了想了,看看叔叔,都想你想得瘦了…噗…咳,来,来给我亲亲。” “啵唧——” 回到庄园,果不其然,几乎每一个人见到他第一个反应都笑得不行。 笑着笑着,在收到这小的送来的一把小贝壳的时候,开始良心隐隐作痛。 不过诺亚向来都很大方,被人家嘲笑了也不恼,只傻乎乎地跟着笑。 生活似乎又变成了从前那样。 从南部回来之后,谢尔就失踪了,再也没出现过,每当诺亚问起来的时候,大家都闭口不谈,或者是用什么其他的东西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但脑子里不记事的小面包宝宝却对这件事念叨了许久,几乎要每天都问一遍。 “不可以忘记啊,爸爸说如果忘了,他们就离开了。” 诺亚如此说道。 —— 小面包第一次到别人家来做客。显得很是好奇。 小毒蘑菇的生日派对虽说没有那么热闹,但也足够有趣。至少由希莱克斯带领的向日葵班的宝宝们都愿意来。 经过一年的相处,大家也都慢慢对阿颂熟悉了起来,不再像一开始那样避如蝎蛇。 关于佩特里家族为何如此讨人嫌,至今还是个未解之谜。 “到了别人家,一定要先和人家打招呼……不可以大声说话、要做什么要征得主人家的同意……不可以……”欧文帮他系好领结,温声嘱咐着注意事项。 本来想说不可以去别人家里捣乱、弄坏别人的东西,想想又觉得,实在没必要。 以小面包的性子看,就算让他故意搞破坏,估计他也不知道要怎么搞。 “带好要送给颂宝的礼物了吗?” “嗯嗯!是海螺哨子!” 那两只海螺哨子是他们在南部度假时,奥菲买给他的。上面的彩绘柔和明艳,很受小孩子的欢迎。 诺亚很喜欢,这是他近期最喜欢的东西了。 但其实本来有三只哨子,其中有一只诺亚已经玩过了,只能送出两只。 不过把最喜欢的东西能匀出一大半给朋友,足以见得幼儿小小又伟大的慷慨。 诺亚选礼物的事情大人们都没有插手,小孩子么,只要不打成一团,顺其自然就是感情发展的最快方式。 温德尔不适应那样的场合,他总是要多顾虑一些,怕如果他在场孩子们会玩得不尽兴,正巧丝黛尔自告奋勇要陪着小面包一起去。 他把两个孩子送到佩特里家门口:“去玩吧,一会我来接你。” “爸爸不一起去吗?” 温德尔摸了摸他微凉的脸蛋:“我就在街角的咖啡厅,和姐姐玩得开心一点。” 小面包个子长大不少,不再是那副圆子样,却还是喜欢像小时候那样撒娇。 他嘤嘤唧唧地和爸爸换了一个面颊上的吻。 。 佩特里先生和佩特里夫人正面带微笑地迎接这些小客人们,诺亚早早就到了,他是第一个。 佩特里夫人对这个小孩子印象深刻,她先和丝黛尔打了招呼,随即欣喜地俯身和小面包贴贴面:“欢迎你来做客,小绅士。” 诺亚一板一眼地学着大人们以前登门拜访诺里卡庄园时使用的社交辞令:“很荣幸受到邀请。” 佩特里夫人一愣。 结果发现小面包下一秒就原形毕露,仰着他无辜又天真的脸蛋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吃饭?” 大人们顿时笑作一团。 反倒是威斯顿,狗狗祟祟地凑到诺亚身边,小脸带上几分诡异的扭捏:“那个,漂亮姐姐,是你姐姐吗……” “昂……是鸭。” “那她,她今年多大呀?” 【哈哈。瞧瞧,哈哈,来,小傻蛋跟我学,告诉他:你没戏的。】 “噢。告诉他……你没戏的。” “……我要和你绝交。” 诺亚咕噜咽下果汁,满是诚恳地问:“什么是绝交?” 威斯顿略感屈辱,愤愤地换了个词“……我恨你。” “嗯嗯,我爱你。”小面包啊呜咬掉天鹅酥的头,已读乱回。 威斯顿的脸像是调色盘,红红白白,好半天憋出一句:“如果你求我,我也不是不能和你做一辈子好朋友。” “嗯嗯。” “哼。” “什么好朋友。”嗖地一下,两个圆子旁边突然长出了一颗小毒蘑菇,他警惕十足:“什么好朋友?” “我们是好朋友。” “嗯嗯。” 。 在又一个夏季步入尾声的时候,满天星幼儿园也举办了活动。 是开放日,不过也只有经过认证的人士能进就是了,诺里卡们显然在名单之中。 温德尔和迪兰推门而入的时候,就见他们家的小面包正在搅和着一团什么。 他模样认真,在希莱克斯的指导下,拿着一只汤匙在锅里顺时针转呀转。 红色的汤汁在锅里叽里咕噜地叫。 像极了一个业余巫师。 见到来人,小面包显得很兴奋,他亲自盛了两个小半碗不明汤汁给他们。 希莱克斯汗流浃背:“这个,我们平时是不教这个的,但是孩子突然想学……呃……毕竟是一番心意……” 兄弟俩齐齐低头,鲜红汤汁中漂浮着的白色小骷髅头似乎正在向人露出和善又迷人的微笑。 等等。白色的……什么? 迪兰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看一眼,好怪,再看一眼。 这整齐的刀工,不可能是诺亚的,当然,希莱克斯也不可能让诺亚拿刀,顶多就是让他搅合搅合,添点调料。 希莱克斯,竟然把藕片,切成了一个个的小骷髅头形状。 “……” 第53章 外传【1】 我是64。因为是实验室中的第64号实验体。你若问我前63个都在哪,我当然不会知道。 那个从不露脸的人曾经给我起过一个名字,但我忘记了,想来也不重要。我不在乎,因为我认为,人的名字和代号没什么区别。 都是给别人喊来使唤的,何必认真。 基地里的人好像都很害怕我,不敢招惹我。我不太明白,明明我这么和善,就因为我曾经一拳打爆了同事的头、他们就如此孤立我? 令人宫寒。 在那个人默许的态度下,我几乎是基地里面的祖宗。 尤其是我那些长得奇形怪状的同事,它们每次见我,都恨不得把触手打成结,抱头滚走。 没错。说来惭愧,可这些丑东西的确是我的同事。虽然他们不聪明。 基地里面尽是这些讨厌的家伙,但有一个人我还挺喜欢的。他叫做青金。 他经常会给我送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有的时候是吃的,有的时候是什么也不能用的东西、只能看。 不得不说,他送的东西的确很大程度上缓解了我的无聊情绪。 那个人不许我们多接触,所以我对青金了解不深,仅停留在印象不错的程度。 那个人好像是这里的老大,也经常来看我,性格还行,说话装腔作势的,这点我不太喜欢。 他从不露脸,所以我一般管那个人叫面具怪。 十八岁时的某一天,不知何处而来的一抹灵思困缚住了我。 我面对着漆黑的星海陷入人生沉思。 这是每个作为人而诞生的生命形态终究要绕不开的永恒命题: 人生,是什么呢。 我痛定思痛,坐在马桶上思考了足足长达一分钟,遂发现,人生就是垃圾。 我愤而暴起,我无法接受人生的真实竟然是这样的! 当然,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承认,我只是太无聊了而已。 咳——反正,我炸了星舰。 boom——超级大的一声,像是一朵烟花。 星舰瞬间毁了一半,武器库炸飞了,研究员们哭得好大声。 嘻嘻。他们又要多一批戴假发的人了。别以为我不知道,研究员嘛,不秃头,怎么能认真工作呢。 他们应该感谢我,如果没有我,他们每天早上至少要花费半个小时的时间去梳理他们的“杰克”“萝丝”“切西亚”。 前半段的主控舱还好好的,因为我知道青金在那里。 我目前还没有想要把他炸到星海里畅游的打算,所以没有在前面埋雷。 于是,我大摇大摆地走入了前段的主控舱,和青金说了“拜拜”之后,明目张胆,开着逃生舱跑了。 青金看我的眼神很复杂,三分震撼三分崩溃四分欣慰。 ……这就是仿生人的奇妙之处吗?眼睛里竟然会有扇形统计图。 哈哈,好有意思。 偌大一个逃生仓就我一个,武器食物充足得很,够我自己用上几年了。我决定前往人类联盟的中央星去看看。 青金曾经说过那是一个很好的地方。 微型星舰高歌猛进,一头扎进了那颗星球。 奇怪。星球的防护屏障呢。 第54章 王子公主巫师和向日葵 迪兰微笑着把这漂浮着可疑骷髅头的魔药一饮而尽。 下一秒,倒头就睡,实实在在地磕在桌面上,“咣当”给对面的温德尔拜了个早年。 温德尔冷静极了,他在小面包宝宝布灵布灵的注视中,不动如山。 竟然很坚强地挺住了。希莱克斯感慨,大概这就是为父则刚吧。 小面包宝宝兀自高兴了一会,然后注意到了伏在桌面上没了声息的迪兰: “爸爸,迪兰怎么了?” “他困了。睡一会就好了。” “为什么不回家睡呢。” “迫不及待。” 希莱克斯:。他悄悄地给校医室发了消息。 真是奇怪,这只是一锅普通的番茄汤而已。小面包往里加了些什么呢,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嗯……一瓶辣椒酱、半瓶盐、半瓶糖……呃,那瓶不明液体是什么。 不过都放在厨房了,应该能吃。 同样的厨房白痴希莱克斯如此判断,他毫无防备地喝了口一碗手里的东西。 一股直冲天灵感的味道袭击上来,仿佛有一颗核弹炸在了脑子里。 酸中带辣、辣中带苦、苦中带…呕。 谢谢你,诺亚。希莱克斯眼含热泪地倒下了:还不忘给老师也盛一碗,好孩子。 意识彻底消失前的最后一秒,他脑海中残留着唯一的念头便是深深的忏悔。 不知道是向着不省人事的迪兰,还是即将不省人事的自己。 “爸爸,老师也睡了。” “……他也困了。” “噢。” 深藏功与名的64很开心地笑了。无辜的小64又做了什么呢,不过是小小的厨艺指导而已。 没有放倒温德尔,一点小失望。 。 迪兰自从出生后,就再也没有过这种高质量的睡眠了,安详到了极致。 就是梦里有个老婆婆想让他喝汤过河,体验不佳。 迪兰说什么也没喝,因为他深谙汤不能随便喝的道理。 再次睁眼时,莫名产生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他随意活动了下颈肩,却不经意在隔壁床上看见了个熟人。 显然希莱克斯婴儿一般的睡眠还没有结束。 迪兰慢吞吞地朝着礼堂去。路上有不少认出他的人,微笑着同他致意。 到达目的地时,竟然发现所有人都在。温德尔不必说,想必到得最早。 科伦汀、丝黛尔,甚至许久不见人影的池月都来了。 迪兰懒懒散散地绕到后面环住她,俯首埋在她的颈窝,这是他很熟悉的味道,很浅淡的檀香气味让他安心。 就如同他们曾相伴彼此走过的十余年那般。 “亲爱的,你很久都没有回家了,如果不是诺亚,你是不是根本不打算回来?” 池月心情颇好地摸了摸他的脸,爱人轻轻的抱怨反而让她弯了眉眼:“不然的话我也会在明天回来,不过提前了一点点而已。” “真的吗,没关系,你愿意说假话哄我我也高兴。” 池月笑了起来:“倒是你,听孩子们说你早就来了,怎么反而到的最晚?” “……”迪兰不是很想回忆。 他反射性去看温德尔,发现他人竟然还好好的。 离谱。 “诺亚他们要出什么节目?”丝黛尔戳了戳科伦汀。 科伦汀看了一眼节目列表:“啊……话剧?也不知道他要演什么角色,小家伙嘴倒也真严。” “唔……保留一点惊喜感也不错。” 科伦汀支颐:“都好。” 后台。诺亚拉着尤纱的手,可可爱爱地问:“姐姐,老师呢,他还在睡觉吗?” 尤纱点了点他的鼻尖:“是呀,你让他睡了个好觉。” 诺亚眨巴眨巴眼睛:“不客气。” 尤纱失笑,那锅放倒了两个大人的汤,偏偏这个小的自己一口没动。 希莱克斯惨遭毒手,帮忙看孩子的活就落到了尤纱头上,因为她和希莱克斯班里的孩子们比较熟悉。 清点道具、组织入场、偶尔还得给哪个不知道为什么哭鼻子的小孩子擦鼻涕。 虽然很是琐碎,但尤纱很有耐心,孩童的天真是能够使人平静的药剂。 她帮忙把诺亚脑袋上套着的一圈花瓣扶正。 眼前的这只小向日葵简直魅力四射! 尤纱没有看过剧本,所以她至今也不明白,为什么王子公主和巫师的故事里会有一只向日葵的戏份。 。 迪兰一眼就认出了那个满脸怒气,扎着两个小辫子的公主。那是上次被小面包给一屁股压哭的威斯顿。 不知道他上台之前经历了什么,总之不大高兴,臭脸公主迈着豪迈的步伐走上去了。 他里面的裙撑太大,遮住了一部分视线,导致他没有看清路上的道具。 “咔达。” 臭脸公主意识到自己踩到了什么,哗啦一下扬起裙摆,低头去看。 “噫——啊好宝贝不可以学他女孩子的裙摆不可以随便掀开——” 臭脸公主的表情凝固了。因为这东西有点眼熟。 毒蘑菇巫师的魔法棒,不小心挂在他的裙摆上被带了出来,现在已经四分五裂了。 “……”他若无其事地踹了一脚,把残骸扫到台下。 另一头,毒蘑菇巫师彻底傻眼,对着他的玉米棒子愣住了。 还是被人啃了一半的那种。 他愤怒地发出了不属于台词的声音:“这是谁的!” 冥冥之中,仿佛什么预兆一般,从这一刻开始,剧本就已经形同脱缰的野马了。 底下的大人们都笑得好大声。 “诶?诺亚呢,我怎么没看到诺亚?” 基本所有的小演员都已经就位了。丝黛尔环视一圈,就是没有看到自己家那张熟悉的小圆脸。 “在那。”温德尔淡淡出声,指了个方向。 “啊?” 在无人注意到的角落,有一小团黑影 静静地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大家都把他当做道具忽略过去了。 诺亚演的小向日葵原本是要作为蘑菇巫师的手下,但他等着等着,上下眼皮就开始打架。 什么向日葵,什么演出。 他心想:让蘑菇巫师自己挨揍好了,反正也是坏蛋。 池月眯起眼睛,仔细识别了一会,哭笑不得:“睡着了。” 就在这时,舞台上传来一声巨响,正酣睡如泥的小面包一个哆嗦,被吓醒了。 饰演王子的是班级里的一个性格羞涩的小女孩,显然她第一次上台有些紧张。她浑身僵硬地往上走,却不料被臭脸公主扔下去的魔法棒道具给绊了一跤。 她的泡沫小剑脱手而出。 砰! 可喜可贺,小王子成功地击毙了蘑菇巫师手中的人质公主。 第55章 真实 诺亚由着欧文帮自己带上头盔,结果下一秒,就置身在了一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地方。 他仔细思索了许久,才知道这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眼前的这座小别墅,不管是从颜色还是外形上看,都很近似于诺里卡庄园的主宅。 忽然有一只微凉的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走吧。” 今天好像是个有些特别的日子。家族里的所有人都在,就连远在南部的索拉和奥菲的身影都出现了。 很神奇的感觉。就像是在清醒地做梦,他甚至能感觉到风从自己的发丝间穿梭的细微触感。 他轻轻地摸了下停在肩膀上的小雀。 这一群人似乎要比平时更沉默一点。 他们顺着小径,穿过了花园,两旁都是笔直参天的茂密橡树,枝叶的间隙中闪烁着粼粼微光。 在小径尽头,有两个相携而来的身影默然伫立。是两个陌生的人,但他们的长相却依稀能看出几分熟悉来。 “诺亚,这是爷爷和奶奶。” 诺亚一抬头,见到两张笑面。他们都已不再年轻,可神态之中却透露着安宁和静谧。 这是在现实之中很难得的。他们把孩子们的脸挨个用目光描摹、欣慰于他们的安然。 何徐行蹲下来和他平视,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小孩子,家族最幼小的成员:“你好呀,小家伙。” “你好,爷爷。” 何徐行一下子就笑了出来:“我可不是爷爷,我是奶奶,爷爷是这个。”说着她拍了拍身边的塔兰: “在那杵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看看孩子。” 这个寡言又笨拙的男人只得学着爱人的模样蹲下来,仔细地打量着诺亚的眉眼。 “你和温德尔很像。”他似乎想要摸一摸诺亚的脸,不知为何又收回了手。 何徐行淡笑着移开目光,转而抱起了诺亚,招呼着大家进门:“晚餐已经准备好了,再过一会可就凉了。” 诺亚很喜欢这次的晚餐。平时不能吃的东西大人竟然都愿意给他尝一尝了。味道不错,虽然怎么吃都吃不饱。 诺亚总是觉得大家都怪怪的。虽然都在笑着,可似乎都不是真心的笑。 小面包能懂什么呢,小面包什么也不懂。 所有人都在如平常那样生活,说几句俏皮话,又或者是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待在一起。 诺亚觉得他在这里待了好多天。他渐渐地和塔兰以及何徐行熟悉起来。 这天塔兰带着他在湖边散步,他长久凝视着天空倒影一般的湖水,忽然轻声问道:“很漂亮,对不对,就像真实的一样。” 诺亚有些疑惑:“那这不是真实的吗?” 孩童的反问忽然使塔兰笑了起来:“这可以是我的真实、可以是她的真实,可这不应该是你的真实。” “这有什么不一样吗?” “有啊。”塔兰说:“我们选择了这里,可你没有。” 小面包个子长高了不少,他马上就要上小学了,尽管在所有人的眼中,还和几年前的那个胖宝宝没什么不一样。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有点明白,有点不明白。” “没关系。”塔兰弯腰,把他抱在了怀里:“你还很小,以后会懂的。我很遗憾不能陪在你的身边看你长大,不过还请你记住一句话,这是我唯一能够教你的东西了。” “是什么呢?” 塔兰轻柔地用手指梳理这孩子细绒绒的短发:“被你所选择的,才是你的真实。” 就像何徐行会选择沉溺在这个由数据与记忆搭建的世界,也如同诞生在这里的他。 很多人都认为这样的存在是虚假的,可事实上,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这里才是他们所向往的地方。 就像一个垂垂老矣之人,濒死前的黄粱一梦。至少它带来的欢愉与情感都是真切的。溺毙在幻梦,或许也要好过冻毙于寒冬。 曾有很多人指责过何徐行的选择,指责她自欺欺人。可事实上,不过是因为他们无法再继续从她的身上攫取现实价值了而已。 真正爱她的人,他的孩子们,从未有过半句苛责。 “永远不要让人左右你的选择。” “那些乐于替别人做出抉择的人,往往不能,也不愿,承担起对应的结果。” 第56章 霍普与方舟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夫人的生命体征正在消退,各位,请抓紧时间。” 一行消息从眼前探出。温德尔却并不在意,反而侧脸看向窗外的远方。 阳光灿金、绿波如海。穿过那片橡树林,便是这个梦境的边际了。 所以他们只能徘徊在这里,像是两抹执着的游魂。 那是何徐行和塔兰的身影。 他对这个场景并不陌生,因为这是他一直都注视着的。 从他很小的时候起,他们就这样的恩爱。如果他们在途中遇见了找过来的迪兰或是温德尔,还会临时和他们做起游戏。 何徐行总说玩捉迷藏,骗两个孩子去藏,可他们却从来不找——直到他们度过了那段同彼此温存的时光。 最后,藏着藏着就睡着了的孩子们会被塔兰从某个角落抱出来。 这种闷亏往往都是迪兰在吃。温德尔早早就看破了他们的把戏。 哪怕是从小就狡猾如狐的的公爵,也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相信自己那对不靠谱的父母。 可温德尔并没有赶得上去见父亲的最后一面。 尽管那个塔兰拥有着所有父亲的记忆,温德尔也从未混淆过“父亲已经逝世”这一事实的边界。 他收回目光,关掉了通讯。 小面包正躺在他的膝上酣眠。过量的安全感使他的睡姿分外豪放。 两只小手握成拳头,一只抓着温德尔的衬衫,另一只就那么大大咧咧地垂着。 温德尔垂眼,第三次帮他拉下衣摆,盖住他露在外面的肚皮。 这次聚会实则是一次无声的告别。很多年前,在塔兰去世的不久后,何徐行就构建出了如今的虚拟世界。 她嘱托过她的孩子们,若非将死,不得来见。所以当他们出现在这里的时候,何徐行就明白自己大限将至了。 他们曾经短暂地讨论过要不要带上诺亚。于理而言,塔兰和何徐行,尽管与他有血缘关系,但终究素未谋面,就像陌生人那样。 他还太小,是否应该让他接触死亡,又是否存在这个必要。 不过大家最后还是决定把他带上。不仅仅因为他们是家人,更是因为爱与信赖。 他信赖他的父母会正确地教给诺亚什么是告别、什么是死亡。 就像他们教会他什么是爱、什么是相遇。 温德尔轻轻地拍打着他。 忽然,小面包一弹,惊醒过来,他哼哼唧唧地翻坐起来,钻进温德尔的怀抱。 温德尔垂首、长发滑落,被诺亚抓在手里,他低声:“怎么了?” 小面包宝宝自顾自地哼唧了一会,面对温德尔的询问却显得很迷茫。 温德尔安抚地轻吻了下他的额角,放出了自己的精神力。温柔,微弱,像是夏季池塘上的涟漪。 在虚拟世界中,精神力将会变得更加敏锐,将会比平时更轻易地实现共鸣。 他在诺亚的脑海中捕捉到了一幅残像。 那是一片血红色的天空,在天空之下,座座低矮的建筑物匍匐焦土,它们簇拥着一座高塔。 这座由金属搭建的宏壮高塔无声伫立,它的尖端仿佛像是要刺破天空。 温德尔认识这座塔。它是霍普。 这是地下城的那座霍普灯塔。 【霍普】与【方舟】。没有人会对这两个概念感到陌生。它们是每个孩子开始学习历史时的第一课。 用灯塔来称呼霍普其实并不准确。因为旧时代的灾变时期,人类建造高塔用于防御空中袭击。 它本身是一座防御系统。 但它从外形上看足够引人注意,就像一柄由人类高高举起的,直指天空的剑刃。 每个仰望它的人,都会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人类从未停止抗争,希望尚未熄灭。 所以将其命名为【霍普】。经由漫长的漂流,这个意象被后人带进了如今的新时代。 也就是地下城的那座新的【霍普】。 诺亚记忆残像里的那座塔,显然不是奥吉亚斯的那座。 可关于旧时代的所有影像资料已经被【方舟】摧毁了,所以他也无法确定那究竟是什么。 温德尔沉默片刻,回过神来,用手指把诺亚黏在额头上的卷毛拨到一边。 “想去游泳玩吗?” “嗯!” 自从诺亚进入这里之后,他就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况了。 该去找母亲谈谈了。他想,作为这个领域的专家,或许她会知道什么。 。 何徐行和温德尔出来的时候,其他人正在泳池里玩乐。 年纪最小的诺亚得到了额外的优待——一把小小的玩具水枪。 只要轻轻一按,一股小小的水流就会唧唧叫着从出水口呲出来。 遭殃最多的就是科伦汀和奥菲。 不过这也算不白挨,因为是他们两个最先开始打水仗,然后不小心浇了小面包一头的。 诺亚小小一个,谁也泼不动,塔兰就给他配置了个额外装备。 他把哥哥姐姐呲得呱呱叫。 不多时,他们两个就都认输了。何徐行把小面包从水里捞出来,拿浴巾把他裹得严严实实。 “漂亮的项链,和你的眼睛很像。”她轻轻拨弄诺亚一直戴着的那块蓝宝石,赞扬说。 一抹碎光在她的指尖溢出,融入在蓝宝石的光辉里。 【我靠!不是吧!】 “嗯?”何徐行发现端倪, 微微弯眼:“看来这还有个……嗯……” 64打死也不吭声了。之后不管何徐行怎么试探,他都没再冒出来。 绝了,这个人明明不是觉醒者,为什么能和他频率共振。果然,所有的诺里卡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母亲?” “虽然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但温德尔,我可能知道这是什么了。” 温德尔抬眸,默然等待着母亲的下文。 “这是【方舟】的一部分。诺亚之所以能与这里共振,可能是因为构建这个世界时,我曾采用了一段【方舟】的频率。” 方舟这两个字一般涵盖了两种概念。其一、指舰队本身,其二则是舰队的控制中枢的ai【方舟】。 温德尔:“可【方舟】早已经被销毁了。” “是的,所以这只有一部分在这里。” 这也正是奇怪之处。所有被封锁的方舟,都应该由帝国的中央层层封锁,怎么会出现在诺亚的身上呢。 第57章 告别 温德尔感觉很糟。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受控制的事情发生在了诺亚身上。 或者换一种说法,诺亚本身就是不稳定因素。 根据璆琳的说法,想必她是在罅隙之中看到了什么。她曾说:“我们要迎接我们的未来。” 未来。可见诺亚与时间的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 罅隙、【方舟】和【霍普】的陆续出现使温德尔嗅到不同寻常的意味。尤其是后两者,它们贯穿着始终,几乎是代表文明的生与死。 可为什么诺亚会从罅隙中带出另一块【方舟】碎片?唯一的解释就是,那块碎片来自另一个时间点。 【方舟】碎片封锁在皇宫最深处的密室,除了皇室成员不可能有其他人接触。也就是说,极有可能,诺亚手里的那片【方舟】是未来的于谢他们交给他的。 这也便从侧面印证,他们知晓这个回溯计划。 可又为什么是【方舟】,偏偏是【方舟】? 【方舟】自从被销毁之后,所遗留下来的部分不过是一些漂泊时代的、已被封锁的资料和数据。 除非……里面记录过了什么重要的资料或者是文件,才会让另一边的人通过罅隙把这碎片特地送来。 温德尔表面不显端倪,内心却一刻都未曾停下思索,不多时,便大致有了把握。 他从何徐行的手中接过诺亚,帮他擦干净眉尖的一道水痕。 “我们要如何获取【方舟】里面封锁的资料?” 何徐行笑着摇了摇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你知道当年【方舟】为什么会被销毁吗?” 自然。对外的说法是:由于数百年的高强度运算,【方舟】内部出现了无法修复的故障,已难以支撑文明未来的道路。 于是当时方舟上的人们举办了隆重的仪式,郑重送别这个陪伴人类走过了漫长岁月的、如同引航星一般的ai。 可事实并非如此。只有极少数人知晓,当年之所以要对【方舟】进行销毁,是因为当年的【方舟】已不受人类所控,产生了自我意志,闯下弥天大祸。 历史并未记载【方舟】具体做了什么,以保全【方舟】的尊荣,也正同那场送别仪式。 何徐行接着道:“方舟被人誉为旧时代最后的伟业,没有人知道经过漫长的岁月,它到底成长到了什么地步。被销毁的部分,仅仅只是我们掌握在手中的部分。” “难道说……?” “【方舟】催生出的自我意志不知所踪。如果想破解这些资料库,就需要找到它。” 【啊……】64喟然长叹【你看看,你看看,听见没,以后找聪明人一起玩。】 何徐行温和地凝视自己的幼子,如儿时那般轻抚他的面颊:“不要那么紧绷,温德尔,对他人多一点信赖吧。” 温德尔微微俯首,方便母亲的动作。 何徐行轻轻地摩挲过他的额头、眉峰、随后是眼角和侧脸:“你从小就是这样,总想着自己抗下一切,试图保护一切。” “但或许……” 小面包宝宝正睁大眼睛听两人讲话,何徐行点了点他的鼻尖,轻笑: “他们没有那么脆弱,他们也能保护你。我认为这件事,或许可以让迪兰和小于谢帮帮你。” 小面包宝宝搭腔:“保护爸爸!” 幼儿稚声稚气的宣告使得两个大人会心一笑,温德尔柔和了神色,收紧了一点托抱他的手臂:“谢谢诺亚。” “不客气。” 又一阵暖融融的风,似乎带走了一些沉闷。诺亚很快又叽里咕噜地和奥菲在草地上闹成一团。 奥菲虽看起来不太着调,可她总是会带诺亚一起玩,从来不会觉得他年纪小就糊弄他。 她也没有什么身为姐姐的自我认知,经常因为捉弄诺亚被索拉揪耳朵。 不过诺亚是个慷慨的孩子,从来不会因为她无伤大雅的玩笑生气,被捉弄过后不出两秒,就又亲亲热热地和她玩到一起。 “奥菲,奥菲,你在看什么呀?” 奶团儿软声软气的喊叫让奥菲回神,她顺手捏了把孩子的面颊:“没什么。” 她只是感觉到塔兰在注视这边。 对于他们来说,这个塔兰的存在总是有些让人别扭。不过想必对方也对他们抱有同样的感觉。 尽管奥菲并不愿回忆,但那日塔兰离开时的情景仍旧历历在目。 诺里卡从不避讳让孩子们懂得如何对待死亡,虽然在某些时候,要送别的是家人。 而在奥菲的一生中,第一个同她告别的是塔兰。她还记得那天是个雪天,朔风刮骨,尽管行至终末,可塔兰未有半分狼狈之相。 他的面容上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但那双眼睛依旧熠熠生辉。 死亡的迫近未尝使他慌张,他就像是迎接一位来客那样坦然。 所以奥菲对死亡的印象、或有满溢的哀伤,却并无恐惧。 塔兰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没能再见到温德尔一面。 在葬礼结束后,奥菲曾经问过索拉:“妈妈,要怎么做才能不留下遗憾呢?” 索拉久久地看着她,最后只轻轻地说: “宝贝,我们无法避免遗憾,我们只能尽力减少遗憾。但我想,减少遗憾的唯一方法就是不停地抗争。” “可妈妈,向谁抗争呢。” “向你不愿妥协的一切。” 那是索拉少有的正经时候。 奥菲却把这句话牢牢记在了心里,几乎要写入灵魂。 所有人在和塔兰告别后,都在向前走去,唯有何徐行,被塔兰的死困住了。 奥菲曾目睹塔兰永远阖眸的那一瞬,所以无论如何也无法承认眼前的这个塔兰。 对方也是如此。所以自从他们到这里来,他就一直保持着似有若无的回避态度。 其实这是有些出乎奥菲意料的,她以为眼前这个塔兰不应该知道那些事情。 不过想想也就释然了,他毕竟拥有塔兰的一部分,又有什么能瞒得住他呢。 他很喜欢诺亚。因为在诺亚的眼中,他就是塔兰,就是一个刚刚认识的爷爷而已。 除此之外,谁也不是。 。 “奶奶,你在…”诺亚顿了一下,从脑海中搜刮出了个合适的词语:“你在闪,像星星。” 一个极其寻常的午后,诺亚忽然拉着何徐行的手说。这已经是她意识开始消散的现象。 何徐行不甚在意地看了一眼:“很漂亮对不对?” 点点碎光正自她身体中散落、消弭。那是正在崩塌解构的数据。 “嗯,漂亮!”诺亚很肯定地回答说。 “那看来是该告别了。”她苍白的手指轻轻从诺亚柔软的脸颊边滑过,宛若一枝凋败在新芽旁的枯藤。 “你要去哪里?” “我吗,我呀,我要去睡了,要睡很久很久。” 诺亚歪头瞅了她一会,不自觉地抠弄着自己的衣角,温德尔就站在他的身后,他仰头看了看爸爸,才慢吞吞地问: “是要去石头下面睡吗,再也不会醒过来?” 何徐行有些惊异于他的答案,怔愣片刻,随后坦然地肯定他:“对,这叫做死亡。” “那不可以不去吗?” 何徐行笑了,笑得平和又温柔:“于我而言,死亡并不可怕,它是对我生命的嘉奖。” “唯有当生命足够繁硕,它才弥足珍贵。” 她轻轻地把诺亚推进温德尔的怀抱:“去吧,好孩子。” 大家不知何时都聚集在这里了,不过谁也没有说话。何徐行挨个亲吻他们的面颊,然后擦去丝黛尔的眼泪。 “小丝黛尔,至少让我们微笑着告别,好嘛?” 丝黛尔用力地点头。 “塔兰,我们出去散散步吧。”何徐行回首笑言:“把我的遮阳伞带上。” 她只呼唤了塔兰的名字。于是所有人就都明白了,到此为止。 这已经是岔路口了。她和塔兰,是要提前离开的人,而剩下的路,要他们继续走下去。 他们要留在这里,不可以再跟着她向前。 塔兰一身纯黑色的西装,那是与何徐行的衣装相配的装扮。 他们的胸前都佩戴一枝白玫瑰,姿态轻松适意,就像是要去参加一场轻歌曼舞的晚宴。 他们将会携手路过盛大的白玫瑰领地,别过数十年光景,然后并肩步入永恒。 “天气真好啊。”她感叹说:“或许明天也会是个晴天。” 惺忪平常。 “一路走好。” 第58章 流年 几年的时光不过弹指。 小小的面包宝宝而今个子抽条,已经能称得上是个带着几分稚气的少年。他已经长到了温德尔的腰部,走路也不再摇摇摆摆得像只小企鹅。 这些年里一切岁月静好——至少在诺亚眼里,每天吃吃睡睡玩玩乐乐。 至于那替他负重前行的老父亲一干人等自是不必多言了。 短短几年中对罅隙的研究简直突飞猛进,但关于0号事件的调查一直没有什么实质性进展。 所谓0号事件便是程悟和青金的那次救援案在中央的代号,以此为基点,开辟了一个新的数据库。 异种本身并不罕见,几乎每次探索任务都能发现几个未收录的新品种,可事情的严重性就在非中央管控的实验上。 据报告只言片语的描述可初步推断三点,一.涉及人体实验;二.势力庞大,极有可能与上层中的一些人有勾结。 二者单拎出来一个就足够于谢烧光自己的头发。 奈何时间过去太久,对方又狡猾的很,至今也没个什么进展,本想往地下城探探,结果人家严防死守得跟个铁桶一样,无处下手。 地下城的掌权者至今未曾泄露出任何信息,不少曾动过心思的人都铩羽而归,甚至不小心要把小命交代进去。 不过倒有一点值得庆贺,那就是谢尔回来了。 他是在诺亚五岁生日那天忽然出现的,当时诺亚看他看了好久,才敢确定这是陪过自己好久的哥哥。 他的身体好了很多,不再需要那些乱七八糟的医疗器械了,就像个正常人一样。 他说他一直都在拉祖利教授那里修养。 诺亚隐隐觉得大人们的态度有点奇怪,不过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再次见到谢尔使他很兴奋。 因为谢尔真的变成了哥哥,温德尔上将把他收养了。 诺亚已经十多岁了,他的双眼里依旧从未蒙上过阴霾,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干净、澄澈。 除了…… “啊?诺亚又打架了啊?” 小面包在成长的过程中似乎点歪了技能树。 大家都明白,冲突这件事总是无法避免的。 哪怕是一块卧在地里的石头,都有可能因为绊倒某个不长眼的人而招致怨恨,更别提能走能跳能说能笑的人。 , 温德尔虽然很爱他的孩子,但绝对不是无理智的溺爱。诺亚在学校的人际关系他都知道,但从不出手干涉。 包括但不限于他在上小学的时候被一个霸道小胖子撞掉门牙这件事。 温德尔至今也想不通,打男人要先攻脐下三寸这件事是谁教他的。总之,诺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被带坏了。 不下心被磕掉门牙后,诺亚慢半拍地一摸脸,发现满手血,他长这么大哪经受得过这种场面。 哇的一下就吓哭了,慌乱之际,还不忘让那罪魁祸首也鸡飞蛋打一下。 啪得一脚,很有精神。如愿以偿地让对方哭的比他还大声。 得知此事的温德尔:…… 他沉默良久,轻轻地道:“别让我知道那人是谁。” 【咋滴,你还想杀了我】 64嘚吧嘚吧的,诺亚不太理他。 随着他慢慢长大,诺亚明白的事情也就越来越多,他有着不逊于父兄的智慧,和遗传自母亲的、星空的天赋。 对于64,他或许察觉了什么,也或许没有,反正大多数时候,他都很听64的话。 包括小小的格斗技巧。 曾经信誓旦旦地说绝不为育儿问题发愁的迪兰哭成了最大声的那个。 实在是太丢人了。虽然诺里卡不在乎那些评价,但也禁不住这么搞啊。 迪兰吭哧吭哧在他身后念叨了好久,才让诺亚答应了不会再使那一招。 眼下诺亚正躲在沙发里装死,旁边是童谣揪着于法的耳朵,劈头盖脸地骂。 “你真是长能耐了,打架还能把人按进马桶里!!!” “不是我按的!!”于法抱头鼠窜,抽空为自己辩解:“他自己被绊倒栽进去的!!” 诺亚努努嘴,忽然看见门口有个人影闪过,正是许久未见的于理。 他一跃而起,像一只小狗那样很快乐地朝于理跑过去,开玩笑,再待下去火就烧到自己头上了。 “于理!” 于理停步,他如今已经成年,眉眼比从前更加好看了些,他轻轻拽了下诺亚头顶翘起来的一缕头发: “小时候还喊哥哥,现在连哥哥都不叫了。” “都一样嘛,现在也是哥哥。” “怎么,又闯祸了?” “不是我,我这次只是路过而已。” 于理很浅淡地笑了一声,任由身后跟着个小尾巴。 “大哥!”于法鬼哭狼嚎:“带我一起走啊大哥!!” 于理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仿佛只是一个无辜的路人,反倒是诺亚,笑嘻嘻地朝他挥了挥手。 注意到于理的装束有些不同,他眨巴眨巴眼睛,问道:“你又去旅游了吗?” “嗯,去了北部滑雪。” “滑雪诶,我还没有玩过。” 于理打量了他几眼,小家伙已经摆脱了那矮墩墩的圆子样,能看出几分成熟的轮廓来。 “如果你的期末考得好,等你放假我就带你去。” “那怎么才算考得好呢?” “看我心情。” “真狡猾。” 诺亚窝在于理那里,顺带蹭了个下午茶。 这倒并不罕见,诺亚越长越大,家里人渐渐也不再束着他上哪里玩。 在外面的时候,谢尔经常会跟着他,以免发生什么意外。但随着诺亚和于法越来越熟,他在皇宫玩的时间更多一点。 既然在在皇宫,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简直就是一个纯天然的托儿所,到点记得把娃带回家就行。 忘了也没关系,童谣估计很乐意在家里添一个蓝眼睛的可爱小豆丁。 可温德尔是不会忘记的。 没等安静多久,半个小时,于法鬼鬼祟祟地钻进来了。 他顶着个鸡窝头,一屁股把诺亚挤到了沙发边上,抓起桌上的茶点就往嘴里塞。 “唔唔唔……咳咳,终于结束了……”于法就一口冷茶,一串咕噜噜的牛饮后,才终于劫后余生般的舒出一口气。 他竖起眉毛,佯装生气地对诺亚叽叽叽:“你刚刚跑那么快,都不帮我说话,一点义气也没有!” 诺亚笑嘻嘻:“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他一边说,一边拿着块茶点往于法嘴里塞。 于法被噎得直翻白眼。 “噢,对了,于情姐姐呢。”诺亚忽然想到点什么,转头看向于理:“姐姐让我给她送件东西来,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于理轻轻放下茶杯:“她最近在外面出任务, 需要的话我可以转交。” “嗯嗯,就是这个。” 诺亚从他的书包里掏出一个小礼盒。礼盒不过巴掌大小,包装却十分讲究。 白金色的礼盒上印着某种不知名花朵的暗纹,外围用织金丝带缠绕,怎么看都不是一个普通的盒子。 于理垂眸,对着盒子沉思两秒后,忽然笑了。他的笑意很浅淡,弧度甚至不如他平时讥诮的冷笑。 但却比那要温柔的多。 有的时候人真奇怪。越真心实意,越难以启齿。 巧言令色的把戏却总能炉火纯青。 诺亚见他露了笑意,探头探脑地来问:“这是什么呀,你看出来了吗?” 于理手掌抵在小面包额头上:“保密。” 于法倒是鸡贼得很,他怪声怪气嘿嘿两声:“诶呀,看来以后得管人叫姐夫了。” 于理懒懒地抬了抬眼皮。 “……知道了知道了!我会当做没看见,不会捣乱的!” 诺亚一头雾水地看着两人打哑谜。 于理点了点他的脑门:“或许你过一阵子就会知道了。” 小面包本就不是个刨根问底的性格,他被摸了摸头,就乖乖缩回去了。 谢尔回来之后,没过多久就被安排在了皇宫当值,所以每次诺亚来皇宫玩,不是谢尔带他回去,就是被来议事的迪兰接走。 今天也一样。 诺亚软趴趴地枕在迪兰腿上,好在飞行器的后座足够宽敞,能够让他伸展肢体。 每当觉得这个孩子已经长大了的时候,一错眼,他就又会露出儿时样态。小面包小时候就是这样,经常把自己摊平了、晾在某个有阳光的地方烘焙。、 或许是阳台的摇篮椅上,又或许是湖畔绵软的青草地上。 小面包就这么从小小的一个面团慢慢膨胀起来。 手里不能闲,迪兰捏捏他的耳朵、又摸摸他的肚皮,像是在逗弄什么小动物。 诺亚从来不会对家人恼火,最大的反应也就是咸咸地给自己翻个面。 迪兰低头逗他说话:“听说你们今天又打架了?为什么啊。” “不是我……是于法。”诺亚慢吞吞地道:“我只是路过的而已。” 事实上,他和于法一个赛一个无辜。 最初只是三个人在卫生间围堵某个不认识的同学,可于法进去一看,嚯,三个老熟人。 欠了吧唧的嘴,一点点新仇旧恨当佐料,成功把对面所有的仇恨都拉过来了。 于法早就开始训练体术了,如果真的打起来,这些家伙实在看不上眼。 同往常一样,他不和这些家伙动拳脚,略施小计就能让对面狼狈落败。 可这无疑是矛盾的催化剂,于法并不在乎。 他故意把他们攻击的方向往内部引导,做出试图用门抵挡攻势的假象,诱敌深入。 对面果然上当了,扒着门就往里挤。 忽然,于法把门反手一拉,矮身扫腿。噗通—— 好吧,于法也不是太无辜就是了。 “诶,青春期的男孩。”迪兰摇头晃脑地调侃,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样态:“一群好斗的小乌眼鸡。” 第59章 莬丝子 “爸爸!” 温德尔脱去大衣的下一秒,一只热乎乎的圆子就咕叽一下子黏了上来。他弯身,一手搭着大衣,一手扶在孩子的背上,从后颈向下抚到了腰部。 这是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的习惯。 十多年前幼儿摇摇晃晃朝自己走过来的样子总是长久地萦绕。 那时的诺亚还很小,仿佛一阵风就可以把他吹倒。他太幼小,太脆弱,他的一双蓝眼睛也太澄净。 温德尔的保护欲在这个孩子在来到自己的身边之后抵达顶点。风雨不该侵扰他,烦忧不该降临他。 因而每当他在自己身边的时候,他总是喜欢留出一只手来保护他。 哪怕他在渐渐长大。 垂下被霜雪染上几分冷冽的眉眼,轻轻在诺亚头上蹭了蹭。 诺亚在他身边绕来绕去,温德尔去哪里,他就跟着去,最后主动接过来了温德尔的大衣。 他拿也不好好拿,没走两步就就把大衣打开往自己头上罩。 温德尔身形极高,连带着大衣都长得不得了,哗啦一下,沉甸甸的布料带着熟悉的雪松香气,兜头把小面包罩了个严实。 埋在漆黑里,诺亚闷声闷气的笑了两声。 下一秒就感觉有一只手掌,搁着大衣覆在了他的头上,带了几分玩笑意味,按了按他的脑袋。 诺亚感觉有点痒,于是伸出手在头上挠了挠。 一块小鼓包起来、落下,起来、落下, 温德尔没有急着把大衣摘下来,反而囫囵地把他裹起来抱在怀里,有时还会坏心眼地故意颠一颠。 这是他们的小游戏,独属于温德尔亲近的方式。 小面包吭叽吭叽了好一会,才终于想起来正事:“噢!对了,爸爸,下面有客人在。” “嗯。”他语气没什么波澜,但诺亚听懂了,是让他继续的意思。 “好像是月月的妹妹,她还带了一个不认识的弟弟来。” 池星。 这个名字忽而浮现,温德尔有些印象但不甚了解,只知道她一直同池月关系僵硬。 温德尔指尖勾了勾小面包头上的卷毛。 池星的丈夫、伯爵艾森,他是见过的,前些年涉及了些见不得光的生意,被军部逮到个正着。 大批违法化学物质被收缴,伯爵府损失了大量财产,而伯爵本人也被军部扣留审查,以待定罪。 虽然是贵族,有爵位在身,可艾森伯爵的生活其实不尽如人意。 帝国所有的爵位都是荣誉头衔,用以表彰曾对帝国做出巨大贡献的杰出者,和权利的大小不具有直接关系。 爵位的继承更是不会超过三代,除非这几代人里另有谁做出了额外的达到封爵标准的成就。 文森就属于承袭的第三代,不过很遗憾,除了他祖父之外,他的父亲和他本人都是平庸之辈。 但文森并不甘心。于是他一拍脑门,决定干票大的,找了几个狐朋狗友,开始接暗活。 除特殊场合下,贵族们在原则上不具有任何特权,哪怕是于谢走在路上无端和路人打起来,责任也得对半分。 但毕竟是原则上,贵族之间的营私结党避无可避,他们总有办法为自己谋得一切利益。 阳光无论如何都会有照不到的地方,而温德尔要做的就是在这些阴影里揪出老鼠。 事实证明,违法乱纪也是需要天赋的。没过多久,文森被绳之以法,而他狡诈精明的胡狼朋友们,早在嗅到一丝腥味的时候便一哄而散了。 当时的池星屡次上门拜访,都被池月给拦了下来,何来颜面拿这种事去叨扰温德尔。 没有丝毫犹豫——温德尔公事公办。 文森这事不至于太严重,毕竟他自己也只是个被夹在中间的弃子。 但也不能轻拿轻放就是了。 上层剥夺了他的爵位,同时没收了他全部的非法所得。除此之外,为了避免牢狱之灾,文森还额外了支付一笔巨额罚款,全部被投入于公益事业和慈善活动。 也算是让文森的爵位发挥了最后一丝余热,这下他能死心地和爵位说拜拜了。 不过既然池月没再拦着,接待了她,就证明她这次是以客人或者是妹妹的身份上门拜访。 见一见也无妨。 晚餐的时候果然见到了这两位陌生的客人。 池星和池月有着一张相似的面容,不过较起精神奕奕的池月,她更像是一支苍白羸弱的莬丝子。 她漆黑的眼珠转了转,注意到了来人。 老实说她的眼里没什么神采,这种漆黑的神情却并不会令人感觉到呆板,反而凭空生出一股阴凉来。 诺亚:…… 他敏锐的精神力比他的思维更快地对眼前这个外表纤细的女性下了判断。 与池月一同上门拜访的还有她六七岁左右的孩子,孩子同样长着一副黑发黑眼的好相貌,他胆怯地缩在母亲池星的身旁。 大人之间生疏冷淡,又不失体面地打了招呼。 大概带着几分彼此心照不宣的体贴,那个小孩子被安排在了诺亚的座位旁。 诺亚心宽,很是自然地就接受旁边多了个小弟弟的事情。 他发现了这孩子怕生,都恨不得把自己塞进墙里了,好像生怕别人注意到他似的,就没有主动和他搭话,只偶尔眼神接触到的时候,会弯起眼睛笑笑。 果不其然,这个叫做文庭的孩子在他身边似乎放松了许多。 至少不再总是垂着头,能够用怯怯的眼神暗自打量周遭的环境了。 诺里卡的餐桌上并不讲究分不分餐,分不分餐完全取决于当晚菜单。 但如果有外客在的话基本都会分餐。 “啊。” “不许挑食哦。”欧文笑眯眯地说。 诺亚低头看看餐盘,又看了看其他人的,毫无疑问,欧文又给自己开了小灶。 欧文天天陪在他身边,连脸上长出一颗痘痘这种小事,都往往是欧文第一个发现。 他房间的书架上现在还堆着许多类似于育儿大全之类的书籍。 欧文的研究成果也成功发挥了应有的作用,比如依据时令和诺亚的身体情况,和厨师长先生调整饮食。 有的诺亚喜欢吃,有的诺亚不喜欢。 但他却一直都很喜欢欧文,哪怕欧文会给他不喜欢的食物,他也还是很喜欢欧文。 “欧——欧——”诺亚拉长尾音,左手揪住欧文西装外套的下摆不放:“我不喜欢这个味道——” “嗯?”欧文探身往他餐盘里看了一眼,果然。诺亚不喜欢味道鲜明的蔬菜。 他安抚性地轻轻拍了拍诺亚,试图和他打个商量: “抱歉,我会和厨师长先生沟通的,但这次乖乖吃掉好不好,我用一个芒果慕斯和你交换。” 很多时候只要有个态度,事情就会迎刃而解。 诺亚瞪大眼睛,本来还想再给自己讨来一点好处,结果欧文温温柔柔说了两句话,他就自己先破功了,甜滋滋地笑了: “好,那欧欧不要忘记,那我可以要两个吗?” 欧文挑眉,待到目光触及到正偷偷往这边看的小文庭时,他心中便了然。 “好。” 第60章 粼叶 文庭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家庭,又或者是说,正常的家庭。他的妈妈池星,有的时候很爱他,有的时候又像是憎恨他。 而父亲文森——他已经记不清那个男人的脸了。记忆中的寥寥残影,都是狰狞的、愤怒的、永不止息的。 总之,文森从来不会安静,就像是地心处的岩浆,他甚至会灼烧文庭。 他出神,又微微蜷缩了臂膀。 他见过父亲在外面的样子,满面堆砌的微笑,和蔼、谦逊,彬彬有礼。 文庭总是不明白,为什么他对待陌生人是那种样子,而对待他和妈妈就是另一种态度。 难道陌生人竟比家人更要可喜? 他眼见着妈妈再也不会流泪,有时候也会想,妈妈是不是已经把眼泪流干了。 她的眼睛抹除了泪雾,逐渐变得澄明起来,仿佛是凝结的水,坚固而冰冷。 她仿佛苏醒了过来。池星苏醒了过来,从一场混沌的梦里。 文庭觉得很害怕。 终于在某一天,父亲出门了,妈妈给他换了一身漂亮的小礼服,带他来到了这座庄园。 他既惶恐,又期待,他隐隐遇见了命运的某种变化。 。 文庭的手肘不小心碰倒了杯子,半杯橙黄果汁尽数倾倒,甚至还有一些被溅到了诺亚的身上。 诺亚懵了一下,瞬息之间,文庭惨白的脸,和池星扫视而来的冰冷眼神使他做出选择。 他笑嘻嘻把地杯子扶起来,随即扭头向欧文摊开沾了果汁的两只小爪子: “欧欧,我好像把果汁碰倒了。” 欧文垂眸,指尖在小面包白净的脸蛋上一戳。 温文尔雅的执事先生抽出前胸口袋里的帕子,一点一点地帮孩子擦干净手。 不知道到底是对谁说,他轻描淡写道: “一杯果汁而已,再倒一杯就是了。” 清洁机器人咕噜咕噜滚过来,不出片刻,地面依旧光洁如初。 “诶,这次试试我这个口味吧,”丝黛尔晃了晃手里的杯子:“是蜜桃味的气泡水,很好喝哦。” “真的嘛——那我也要尝尝!” 温德尔已经抽出了两只新杯子,在里面倒了七分满的气泡水,递到诺亚的手边。 诺亚很是自然而然地给了文庭一杯:“你也尝尝。” 他态度过于自然,导致这场对于文庭而言的小小的灾难就像一丝风那样滑过了。 小文庭脸蛋发红,嗡嗡地:“谢谢。” 诺亚差点没听清,就笑了一下。 小文庭看着他的蓝眼睛,感觉有点晕乎乎的。 餐后大人们都陆陆续续地去会客室议事了,诺亚本来也想跟着去,结果被池月给捉到了一边。 “诺亚,愿不愿意陪弟弟玩一会?” 诺亚往那边望了一眼,那孩子正局促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大人们陆续离开的背影不知所措。 他点点头:“如果他也愿意的话。” 池月弯了眼睛,她亲亲小面包的脸蛋:“谢谢你,我的小天使。不过我想,他一定很愿意和这么好的小哥哥一起玩。” 诺亚微微睁大了眼睛,不动声色地挺直了腰板:“嗯!” 池月离开后,诺亚想了想,觉得自己这么突然凑上去有点唐突,于是转了一圈,找来了小狗勾勾。 幸运的是,它恰巧就在附近的草坪上咬蝴蝶玩。两只鸽子大爷们也在,它们正齐齐摊着翅膀,可能在月光浴。 诺亚招招手,勾勾就晃着尾巴扑了过来,两只鸽子大爷也一左一右站在他的肩头上。 对于自己莫名其妙当了人形鸟架这件事,小面包适应良好,毕竟这殊荣也不是谁都能有的。 两只鸽子大爷也是很挑人的。 除了这呆呆笨笨、交过保护费的两脚兽幼崽外,唯一能够得到它们认可的就只有那个兢兢业业的“仆人”了——程悟。 程悟很喜欢这两只非同寻常的鸽子,自从它们搬进来之后,都是他一手照顾的。 虽然对彼此的定位都有些误差,不过也勉强算是和谐。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唔,阿程今天带来的饭很难吃……豌豆,潮的?嗯,没错,我也不喜欢。” “咕咕——!!” “噢噢,那我明天告诉他一下好了,让他给你们带安伦叔叔烤的面包。” “汪汪!汪汪汪!” “嗯?小肉排,好哦……我也想吃。” 程悟摸了摸下巴,诺亚能和动物沟通的能力是在他七岁那年发现的。 起因是欧文发现诺亚经常对着这几只小动物嘀嘀咕咕,一开始他并没放在心上,以为小孩子这样是正常的。 待到仔细一听他说的什么,才发现哦豁,事情大条了。 谁家小孩子随便的自言自语还能串成一条完整的问答逻辑链。 温德尔为了此事还专门从军部休了两天假,跟在他屁股后面,不停轴地展开精神力观察了两天。 “精神力无意识发散,和动物产生共鸣。”温德尔判断道。 “我靠,他以后不会学会读心吧。” “没到那个地步,人类的精神力强度在目前已知所有种族中首屈一指,没那么轻易被读取。” “总之,不能这样下去。”欧文面沉如水。 “嗯。”温德尔坐在花坛边,他双手交叠,望着诺亚出神:“没关系。” 在另外两人哑然的注视中,一片苍翠的、泛着粼光的叶子落在他的肩头。 温德尔轻声回答说:“我会处理的,他只管长大就好了。” 。 程悟笑着薅了一把诺亚的卷毛,他道:“胡说,我准备的鸟饲料每天可都是最新鲜的,不信的话你明天来尝一口。” “不要,但是我想吃阿程的烙饼。” 他又贱兮兮地勾了勾小面包圆嘟嘟的下巴:“好说。只要你明天把欧文借我一天,我就给你做,怎么样?” “借……?” “没错!”他啪的打了个响指,“你看外面回廊的花开的多好,你就不想让欧文帮你摘一束回来吗?” 小面包迷茫:“不啊。” 程悟啪叽捏住他的嘴巴往中间挤:“不,你想。你想要一束花,你最喜欢的欧欧会帮你去回廊摘。” 第61章 孩子们 房间里空荡荡的,大家都离开了。 那个蓝眼睛的小哥哥也走掉了,房间里只有那个性格温和的执事在。 “啪嗒。” 一份慕斯蛋糕落在他的手边,轻轻戳破了他不断膨胀的惶惑,另一份则是放在了他对面地座椅上。 文庭还记得刚刚诺亚说他要吃两份,一时也不敢确定这是给自己的。 他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欧文。 “没事的,是给你的。要等诺亚一起吗?” 欧文面上不显,内心暗自叹气。 孩子就像是需要用爱浇灌长大的花,有没有被用心护养一眼就看得出。 “!” 忽然,腰部一沉,欧文低头看去,只见诺亚不知道什么时候找了过来。一二三四……四只小脑袋齐齐从他身后探出来。 “啊,欧欧,你带慕斯来了吗!” 小面包高高兴兴原地转了两圈,问小文庭:“你想抱抱小狗嘛,它有点沉。” 文庭自刚才起就盯着勾勾看,眼睛晶亮亮地,看样子并不排斥。 内向敏感的孩子点了点头,下一秒怀里就落了个毛团。 “汪汪!”乍然到了一个陌生人怀里,勾勾摇着小尾巴,拱来拱去地闻嗅。 “好痒……” 欧文觉得他俩应该能相处得来。阴暗小蘑菇品种的孩子是很容易被诺亚吸引的——比如那个叫颂的孩子。 不由的让人多放心了些。 近年来管家女士身体状况不大好,便有意让欧文顶替她的位置。欧文在庄园的权能水涨船高,自然知道的更多一些。 池星此次前来拜访意在托孤。 按她的原话:“每个月我会支付生活费,不用多费心,给够物质条件就可以。” 话说的很明白了,就像是不要养死一个盆栽似的。多养一个孩子在诺里卡根本就不是问题。 问题在于……反正池月会和她沟通的。 另外,还要看看诺亚的意愿。目前看来也没什么问题。 ……话说,家里的娃娃是不是越来越多了。不过给诺亚做玩伴也不错。 科伦汀和丝黛尔他们都成年了,开始打拼自己的事业,不在家才是常态。 丝黛尔进入了军队,目前是于情军团的代理人。谢尔在皇宫待了一阵子后,和于理搭上了线,有望坐上大殿下副官的位置。 而科伦汀则是跟着一位资深议长学习,整天被派去全世界到处跑,四处考察、观摩,忙得脚不沾地 。 最近每次见这几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死死的社畜气息。但在诺亚的面前,倒还是熟悉的好哥哥好姐姐。 欧文忽然摸了摸小面包晃来晃去的脑袋瓜。 “嗯?欧欧,怎么啦?” “没怎么。” 想让他快点长大,又想让他慢点长大。真是纠结。 。 夜深露重,一台飞行器悄然落地。 军装青年透过窗口看见在星空下沉眠的庄园,轻轻呼出一口气。 本来预计三天前就可以回来的,可在任务的途中遭遇了袭击,队伍损失惨重。 遇见了一群乱七八糟的、不知品种的异兽……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就连他也失去了一条腿,不过也只是一条腿而已。幸好不是什么脑袋或者是心口的能源核这种修不好的地方。 从材料选定、调试再到安装,整整花费了三天时间。三天能搞定还需得益于拉祖利先生的精尖的技术水平。 如果换个人,怎么说也要一周的时间。 他没有开灯,因为他的眼睛就是最精密的探测仪。 他熟练地穿行在长廊里,却不期然在楼梯转角的房间里看见了一个人。 半敞着门,灯火幽暗,光点跃动在那人如瀑的银白发丝上。 是温德尔。 温德尔抬眼打量了他几下,随即起身:“还好吗?” “…都好。” 这句都好里掺的水分属实有些多。 温德尔原本也不知道谢尔今天会回来,这消息还是拉祖利先生告诉他的。 对方声称新安装的机械肢体可能会与原本的拟生系统产生排异反应,让温德尔留心一些。 温德尔对这次的任务有所耳闻。这次任务是于谢直派,独立于庞大的军部系统。换而言之,是秘密调查。 主力是于情以及其军团中的骨干,其次便是于谢的几名信得过的亲卫。 谢尔名列其中。这次的任务损失惨重却并非一无所获。0号事件终于有了新进展。 那是一片新的区域,是未曾在版图上详细记录过的。或许,是被人刻意隐藏也说不定。 总之,他们摸到了老鼠的尾巴,但却低估了对方的智慧程度。超过半数的行动队员折损。 之所以损失惨重,是因为行动队在进入那个区域的一瞬间,所有高科技的探测手段都失灵了,他们不得不另外派遣部分人员亲自落地侦查。 无疑咬住了对方精心布置的饵食。 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 在那未曾被注视到的地方,有人类非法活动的痕迹。而且其中的幕后黑手,能够掌握此等技术。 身居高位。亦或是曾经身居高位。 与【方舟】有关,所进行的实验项目或者部分信息,疑似被记录于方舟佚失的数据库中…… 似乎有一条逐渐明晰的道路。 温德尔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能够迫使未来之人不惜穿越罅隙,回溯时间的灾祸,追根究底,竟然还是人类自身招致的吗。 不过为什么是诺亚呢。为什么偏偏选中了这个小孩子呢。 如果那时间之外的来客,直接选择于谢,效率不会是更高吗。明明有那么多更好的选择,为何偏偏选择了诺亚这个小孩子? 唯一的解释便是它不能—— 诺亚有一定的特殊性——甚至极有可能处在台风眼中。 风暴尚未来临。凝滞的阴云暂且没有孕育出雷雨,一切都还来得及。 温德尔垂眸,轻轻拍了拍青年的肩膀。 谢尔如今已不再是少年的模样,他成熟了许多,军服上的肩章都是他荣誉的证明 。 如果他愿意,只要大脑仍旧活跃,他就会永远保持这副年轻的样貌,因为他已经失去了老去的资格。 仅仅因为与稚童的一个约定。 温德尔终究难以无动于衷,他低声:“欢迎回来。” 第62章 训练 啪叽。 “……爸爸,摔扁了。” 温德尔把摔扁了的小面包宝宝从地上捡起来,抱到训练室一旁的长凳上。 脱离教学模式的温德尔温柔得不像话,他亲自帮诺亚擦干净脸上,颈上的汗珠,随后用一种绵韧的力道帮诺亚按摩四肢。 “很棒……你做的很好,进步很大。” 上将似乎微笑起来了,两双相似、但深浅不一的蓝眼睛对望着。 这个哄宝宝的语气大概要吓得那些曾经和他过招的对手们做噩梦。 温德尔的大饼很香。 可很显然诺亚已经消化不良了。 他脑袋一歪:“想睡觉。好累。” “别睡,稍微活动一下,去洗个澡。” 诺亚像是喝醉了一样晃晃悠悠去洗澡了,训练室本身自备洗浴间,诺亚兜头给自己浇洗了下,出来时正好遇见了来日常训练的谢尔。 他软趴趴地像条八爪鱼缠在谢尔身上。 谢尔反手弹了他一个脑瓜崩,倒也没说什么风凉话。 虽说温德尔平时疼孩子疼得没边,但在这种事情上他可完全不放水,甚至说,要求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加严苛。 上将的小孩子可不是那么好做的,更别提还是个曾经夸下海口要拯救世界的小孩子。 腰上一轻,赖在人家身上耍赖的小面包被轻而易举地提了起来。 诺亚哼唧了一声,自己调整着、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哥哥这次放假多久?” “两周。” 诺亚掰着手指算了算,谢尔已经回来四天了,这么算的话他还有十天的假期。 小面包忽然开心起来:“那这周日我们去玩吗?” 被小拦路虎碰瓷,谢尔不得已中断了自己的训练计划,干脆抱着诺亚在一边坐下说话: “想去哪里玩?” 诺亚一蹬腿,带着点兴奋地说:“去爸爸上班的地方!” 温德尔……上班……的地方?那不就是—— 谢尔十分谨慎地问:“那是可以去随便玩的地方?” 余光瞥见温德尔颈上搭着毛巾走出来,两人谈话没避着他,他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温德尔颔首。 好吧,人家亲爹兼军部大boss都发话了,想来是没什么问题。 虽然大家从不把这事拿到明面上说,但诺亚将会成长为觉醒者这件事已经几乎是所有人的共识。 没有意外的情况下,他基本只剩一条路可以走,就是进入温德尔的第一军。至少还在温德尔触手可及之处。 这么看的话,在温德尔的引导下,早些接触军部的确不是什么坏事。 他戳了戳诺亚的脑门:“好。” 。 “呀,阿颂,你回来了。” “嗯嗯,你看,我带给你的礼物。” 一件很有特色的小木雕,是一条正在酣眠的小狗,红棕木外上过一层油,晶莹润泽,散发出一种浅淡的香气。 “哇——!它好可爱,谢谢你,你好会选呀,我最喜欢小狗了。” “我也觉得很适合你……” “我想把它摆到我的床头!” 阿颂看起来比诺亚还高兴,他兴冲冲地拉着诺亚说话,迫不及待地讲述他上周的经历:“我早就想回来了,本家里的那些人好讨厌的。” 阿颂出身东部佩特里家族,佩特里家族历史悠久,子嗣繁茂,每年都会举办一次家族宴会。 上周阿颂请了四天假,就是为了回去参加宴会。 阿颂回忆起宴会的场景,不由浑身抖了三抖:“好可怕,就像是误入了毒蘑菇丛一样……” 一个比一个自闭。虽然人不错,但就是透露着一种人畜勿近的可怕感觉。 诺亚笑眼瞅他。佩特里家族的家徽不会是毒蘑菇吧,仔细想想,刚认识阿颂的时候他也是那样。 尽管无辜地什么都没做,但就是能莫名吓哭小朋友。 上午的课不多,就一节,一个小时之后,老师留了作业,飘飘然踩着欢快的点子飞出教室。 “诺亚——”旁边的女孩忽然戳了戳他。 “嗯?” “门口,有个弟弟找你。” 诺亚和阿颂齐齐探头。是文庭。他见诺亚回身,反射性地往门后躲了躲,随即意识到不对,僵在原地不动了。 就像是什么受到了惊吓的小动物。 脑袋稍稍拐了个弯,诺亚就猜到怎么回事了。 他问阿颂:“去吃午饭?” “啊?我们……去食堂?” “嗯,介意加上我弟弟一个吗?” “当然不介意……等等,你哪来的弟弟。” 他们俩走到门口,低头一看。小文庭穿着一身崭新的校服,连带着整个人都比平时有精神了许多。 诺亚微微弯腰,争取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居高临下:“中午好,正好你来了,要去一起吃午饭吗?” 小文庭眼睛一亮,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把文庭送到诺里卡之前,池星就给他转了学,和诺亚一个学校,不过在低年部。 他们早上一起来上的学,谢尔来送的。虽然完全可以由智能驾驶代劳,不用出个人,但孩子嘛,离了眼皮子一秒都不放心。 诺亚早上就告诉小文庭,如果有什么事情可以来找他。 事实证明这事真是做对了。刚转学过来的孩子自然没什么朋友,想找认识的人一起也情理之中。 三个人慢吞吞地往食堂去,小文庭在熟悉的人面前总算表现得不那么害怕。 好厉害……他悄悄在心里感慨,有好多人都和诺亚哥哥打招呼。 忽然。 “这是谁。” 有一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他身后说话。小文庭毫无准备,被吓得惊叫。 “嗷!” “……你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威斯顿两眼乌青,幽幽地道:“可是我又做错了什么呢,我只是站在这里。” 说着,他五指向上 把乱糟糟的头发尽数撩到头顶。脑门锃亮,发量不太健康。 在小文庭惊恐的眼神中,他低声碎碎念,仿佛脱口而出的是什么浸透怨念的恶毒咒语: “再忍忍,再忍忍……马上就要开始野训了……就不用再继续做实验了……” “。”诺亚默然,捂住小文庭的眼睛:“是脏东西,小孩子不能看。” 说着,他自己也闭上了眼。 “……喂!过分了!!” 威斯顿倒是提醒诺亚了,过段时间就学校要开始野训了。说是野训,不如说是找个由头领孩子们到自然公园去玩 。 学校只会提供必要物品和应急物资,其他的东西就要孩子们自己带。 诺亚还没有告诉家里,的确该说一声。 安全问题也不用担心,因为学校在自派了安保人员之外,还额外申请了一支防卫队随行。 有点期待。 第63章 一日游 诺亚从飞行器上一跃而下。 他啪嗒落地,环望四周,满是好奇。军部总部的建筑同其行事风格一样,雷厉风行。 几乎没人没有任何多余建筑物,来往的军官倒是不少,已经有人注意到温德尔身后跟着的这个小钢蹦了。 副官先生早已到岗,见到诺亚后甚至还笑眯眯地抬手和他打了招呼。 “上将,医疗中心已就位。” 温德尔点了点头,托着诺亚的背往前一送:“嗯,走吧。” “……?”不是说好来玩的吗? 小面包大大的眼睛里写满控诉,他两边眉毛挤到一起,表情生动到令人忍俊不禁。 温德尔稍稍顿步,低头和这只愤怒的生煎包对视。 他抬手摸了摸孩子毛茸茸的脑袋顶:“只是做个检测而已,不用担心。你先和哥哥一起去,我一会来接你。” “喔——” 温德尔垂眸盯了他一会,忽然捏住他的脸,捏成小鸡嘴:“下午去玩。” 军部的人诺亚只认识副官先生,不过一路走来还是有几个人认出了他。 “那是谁,怎么有小孩子在这。” 旁边那人瞅了半天,恍然大悟:“是上将的小诺里卡。” “啊?” “诶呀,就是的。十年前我跟着上将去蔷薇星云的荒星出任务,那个小孩子也在,好多人都认得他,人送外号金币小青蛙。” “这你也能认得出来……” 那人看傻子一样瞅他:“黑发蓝眼,还能进总部,长的又这么可爱,你说呢。” 小道消息不胫而走。可见人类的本质是八卦这句话适用于所有地方。 另一边—— 入目是一片十分诡异的布置。三人刚一进门,就被这设计给镇住了。 背景是冰冷的纯白,但是,在一片金属色的冷寂中,一抹极其显眼的彩色赫然大张旗鼓地占据c位,令人瞳孔地震。 座椅上披盖了张花里胡哨的毯子,红底碗花,是老奶酷爱的潮流款式,椅子边上横着个半死不活的大绿兔子玩偶。 “……”诺亚咔拉咔拉低头,和大绿兔子的死鱼眼对视,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医疗部首席研究员抚掌长叹:“瞧瞧我这无处安放的艺术天赋,果真令小公子惊喜到说不出话。” 副官先生呱嗒呱嗒鼓掌,激情附和道:“惊世骇俗啊!” 谢尔:“……”幸好拟生人的面部神经没那么敏感。 “来来。”研究员女士微笑着朝诺亚招了招手:“坐在这里,我记录下频率,很快就好的。” 诺亚刚刚落座,研究院女士就把丑绿兔子塞到了他怀里:“不要紧张,很快就好~” 下一瞬颈上一凉,一直带着的蓝宝石项链也给人家摘走了。 “……” “上将。” “怎么样。” “还是检测不出任何异常,结合之前捕捉的频率进行对比,一切正常。” 温德尔沉默良久,蓝色晶体冰冷的触感盘踞指尖,他将晶体对准光源,折射出的光,落入他冰海般的眼底。 “是检测不出来,还是说……” 其实是同一种频率呢。 “哦对了,上将,还有一件事。”研究员女士抽出报告单:“小公子精神力的活跃值快达到阈值了,或许,在一个月内,会达到觉醒的水平。” 温德尔将项链放回实验台上,嗑出轻轻的“咔哒”,不由得使人心弦一紧。 “知道了。”他眸光尽数收敛,肩背笔直,整个人仿佛一柄出鞘的利刃,安静、冰冷但又危险十足。 熟悉的表情。研究员女士无不感慨,真是好多年没见过上将的战时预备状态了。 诶……毕竟是独苗苗,心头的宝贝疙瘩。 两人推门而入。 诺亚抬头,蹦跶上前,两手夹着丑绿兔子展示给给温德尔看。 “这是什么?” “军部的吉祥物……吧?” 副官先生微妙地凝固一瞬。如果这东西是军部的吉祥物,大概帝国离毁灭不远了吧,比如被丑东西占领世界了——这种类似的事件。 。。。 怎么忽然有种恶寒的感觉。 温德尔把诺亚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抖开,倾身帮他穿戴整齐,贴了贴他的侧脸: “去玩吧,答应过你的,让副官和谢尔陪你去。我还有些事情,过一会来接你。” 副官先生郑重道:“放心,上将,我必然会让小公子宾至如归!” “……倒也不必。” 各大军团驻守各地,可以说,在中央军部的,除了温德尔的亲信和第一军外,便都是直属于谢的军团。 但二者也没什么太大区别,命令执行的优先级不大一样而已,尽管这一点大多数时候无须考虑。 即使是上将家的小孩子,也有很多地方看不得。副官先生挑挑拣拣了许多地方,决定要让小钢蹦好好接受一下军部的文化特征。 他呱嗒呱嗒带着小面包去了训练场。 “喔——”诺亚嘴巴张成圆圆o形:“好多人啊。” 副官先生不自觉挺直腰板:“那可不,这是我们的特遣队,一个个都是万里挑一的人才!” 确实如此,腰细腿长,面容周正,他们两两一组地对练,一招一式,势如风雷。 谢尔脸上挂着一副大墨镜,直直盖住半张脸。他抱臂斜倚在围栏上,隐隐约约间似乎摸到了副官先生鸡娃的邪恶用心。 “厉害吧!” “厉害——”小面包呱唧呱唧。 似乎有一个小姐姐察觉到了小客人,她往这边瞥了一眼,随即出手更为凌厉。 如果说刚刚为了保留体力只展现了七分力,那么现在则是为了展现实力用了全部的力气。 “……”陪练的青年一脸懵:“等等,等、你怎么突然!嗷!” 诺亚蓝眼睛几乎冒光。 飒气小姐姐扬首,胜者的霸气顿时四溢开,扑得人一个踉跄。 副官先生:“怎么样,咱们军部还不错吧?” 诺亚:“嗯嗯……嗯嗯!” 副官先生:“以后常来。” “?” 副官先生带他看的都是进行室外活动的地方,这边是训练馆,而在走出一段距离,便是平时可以稍作放松的活动场所。 大家训练任务都很繁重,因而这个活动场馆平时不会有什么人。 再者,这些较为温和的运动项目也不大受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和姑娘们的青睐。 反而是某些脆皮研究员,偶尔会下来活动活动身体。 抻抻腰,拉拉腿,咯嘣,不知道闪了哪里的老胳膊老腿,带上痛苦面具后,再一瘸一拐地爬回实验室。 几乎已经是固定流程了。 诺亚试图把自己挂到单杠上,但由于身高不够,苦苦挣扎。 有一双大手把他提了起来,往上一送。 “咣当!” 一听就是个好脑门。 第64章 钓鱼 谢尔:“。。。” 副官:“!!!” 诺亚:“???” 忽然出现的男人:“……” 诺亚被撞得眼冒金星,他捂着脑门,痛苦地缓缓蹲下。 “军……长阁下?”副官先生惊疑不定地问出声:“您这是……?” 看起来很不好惹,右边眉尾斜着一道疤的男人沉默了。他本来想搭把手,结果诺亚自己一个猛抬头,撞得七晕八素。 任劳任怨给诺亚揉脑门的谢尔叹了口气,搞什么,为什么弄得像是黑恶势力欺负无辜小孩一样。 过了好一会,诺亚才懵懵逼逼地抬头,入目一张带有几分熟悉感的面容。 “咦?”小面包疑惑地哞哞。 他绕着男人转了两圈,最后高高兴兴地喊:“帽子叔叔!” 得益于强大的精神力,诺亚从很早很早的时候就开始记事了,最早的记忆甚至可以追溯到刚开始说话的时候。 而去蔷薇星云的那次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旅行,因而记忆还要更深一点。莱恩送给他的帽子现在都被好好保存着,戴在诺亚最喜欢的刀疤小熊的头上。 许久未见的莱恩微微扬眉:“你还记得我?” “嗯呐。”说着,似乎是为了佐证自己的说法,诺亚在兜里掏出一颗糖果送给了莱恩。 十年前的小插曲再次浮现,莱恩会心一笑,开玩笑般,摘下来自己的帽子往他头上一扣。 “这次的帽子可不能送你了,戴戴就好。” 作为让他撞到头的赔礼,莱恩请他到食堂吃了一份冰激凌,顺带还请副官先生和谢尔吃了顿饭。 谢尔一口没吃,全部都分给了诺亚。 在此期间,陆陆续续的,食堂里的人慢慢多了起来。 一个小豆丁固然引人注目,不过心念一转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再加上能在中央总部常驻的,各个都是领域的精英,不做令人感到局促的事是基本礼仪。 没什么人会投来明显目光,诺亚埋头吃吃吃,根本没有注意到周围悄然增多的人数。 谢尔闲适地捏着勺子,帮诺亚把菜品里用来调味的姜片挑走。 午后的阳光散漫地铺洒,他一言不发,安静而沉默,唯一的关注点似乎只有旁边的孩子。 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根轻飘飘的羽毛。 莱恩认出了他,或者是,认出了他的眼睛。一个拟生人。 拟生人的眼部往往装备了先进的仪器,所以在颜色上会同一般的人类眸色有所差别。这或许就是他佩戴墨镜的原因。 这也意味着,他曾品尝过死亡。剖出大脑,舍弃肉身,载入拟生系统……尽管意志留存,也很难说这是真正的存活。 不过既然他站在这里,也就证明了以这种样态存续是他自身的意志,任何人无权置喙。 忽闻旁桌一个来进餐的年轻人兴奋地鸡叫一声。诺亚慢半拍抬头,余光浮出一抹垂落的银白色。 他忽然高兴起来:“爸爸!” 温德尔应答一声,冰冷的手指拂过他额头上的红痕。小面包向来记吃不记打,这会已经忘了刚刚的痛击。 他试图把手里的苹果塞给温德尔吃。 上将手掌一握,在孩子手里显得很大的苹果就被他拢住。 温德尔很是自然地落座,抽出一旁的餐具,慢慢将苹果削皮,切成小块,送出去的苹果最后以另一种形态又回到了诺亚的小盘子里。 吃饭还得上将亲自给切水果的,估计世界上也就是小面包独一份。换个不知情的大概要批评这个小孩子娇气了。 其实并不然。诺亚一般是给他什么就吃什么,通常不会挑剔,除非他认为这是可以适当撒娇的时候。 他不会提出让温德尔给他切苹果这种要求,只会自己拿着啃。可做父母的总是想让孩子的生活再精细一些。 有一次程悟带着诺亚出去玩,据说是想尝尝一款网红硬面包,结果前脚刚买完面包,后脚程悟就失忆了。 两眼一睁,根本不记得身边带了个崽子,摸了摸空空的脑袋瓜子,抖着腿自己走了。 步伐简直六亲不认。 诺亚本来在选面包,一抬头发现身边的人没了,以为他去做什么了,压根就没想到自己被落下了。 他付了账,就在原地等。 等温德尔接到消息赶到的时候,就见这小家伙霸占了人家甜品店老板的椅子,坐在里面啃面包。 没哭过、也没闹过,看起来还乐呵呵的,情绪简直稳定得不像话。 那个硬得能拿出去做凶器的干硬面包已经被软乎乎的小面包宝宝啃掉了一半。 由此可见,在某些时候,他其实什么都能吃。 莱恩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温德尔聊天,他也是少有的能和温德尔处得来的人。 温德尔友人不多,一是因为他天生冷淡的性格,能吓退不少人,二是因为较为敏感的身份。 而莱恩待在军部这么多年,也算是比较了解他。 “最近天气不错,我这边新入手了一套渔具,周末要去野外钓鱼吗。” “……”温德尔一顿。 “钓鱼?”诺亚从盘子里抬头:“爸爸会钓鱼?” 莱恩哼笑一声,无视对面顶头上司微眯的眼睛中流露的危险信号,促狭地道:“嗯呢,他可会了。” 他如数家珍:“家电、小情侣丢在河里的内……吭!咳!……还有炸弹、有一次还钓上来个逃犯…” 准确的来说,是正在被警卫队追,结果不小心掉进河,然后漂到下流,挂在了温德尔鱼钩上的逃犯。 这还要得益于上将的惊人臂力和鱼竿过硬的质量。但凡少了一样,当时的场面都不可能那么滑稽。 尤其是他该放鱼的桶里还躺着个炸弹的时候。 温德尔的惊世钓鱼之才终究是没藏住。 谢尔:“……钓鱼?” “怎么不算呢。” 诺亚很感兴趣:“我也想去!” “欢迎啊。那就下周末,卡荣恩庄园怎么样。” 诺亚立马抬头去看温德尔,就好像有一条小尾巴在他身后雀跃地晃来晃去。 温德尔毫无疑问地妥协。或者说在诺亚的面前,他永远没有除了妥协之外的第二个选项。 第65章 爱好和特长 “嘤——嘤嘤——嘤嘤嘤!!!” 诺亚冷静地把毛巾扑到阿颂的脸上,他动次打次的规律哭声顿时削减不少。 “对不起……”对面的女生面色发僵,她硬邦邦地道。 “……”诺亚叹了口气。 格斗课老师刚刚已经给他看过了,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势,他让诺亚帮阿颂冷敷一会,他自己则是去医务室取药。 算是无妄之灾。 女孩名字叫向羽扬,还是挺多人认识她的。 虽说现在不会统一将学生的成绩放在一起排名,但总有些学生享受竞争与攀登的过程 。 所以每次考核过后,基本各科魁首都不是秘密,而向羽扬的名字经常位列其中。 是个在各方面都很努力的女孩子。 她今天在格斗课开始前和人发生了些口角,双方闹的不太好看,她控制不住情绪,倒霉了正好和她组到一起来训练的阿颂。 小毒蘑菇默默垂泪。他一想到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打哭,眼泪就又是哗啦啦地止不住。 越不想哭,眼泪淌得越凶。 “嗷——!!” . 十五分钟之前。诺亚偶然路过,正巧听见了向羽扬和她哥哥向羽飞的那次小口角。 他们两个据说是一对双生子,比起样样要强的妹妹向羽扬,哥哥向羽飞可以说是典型的学习困难户,整天要做的事情只有吃喝玩乐,游手好闲。 所以挨父母教训也是最多的。 时间久了自然心里不平衡。 格斗课是他难得的可以从妹妹身上找回一些场子的机会。 于是他特地贱兮兮地凑到向羽扬身边: “啧啧啧,小胳膊小腿的,就你还来上格斗课?” 向羽扬斜他一眼:“长得就不太聪明,考试能考几分啊,就你还来上学?” “……”向羽飞面皮一抽,喉头一噎,但鉴于多年来的抗击打训练,很快便调整好了心态: “学习呗,动动脑子就行,这不是谁都行?我就是不喜欢而已。” 向羽扬抚掌长叹:“你有脑子吗。” 向羽飞:“那也好过你个四肢不发达的小书呆子,你信不信我一拳能打到你起不来。” “呵呵。你打一下试试?你敢欺负我,看看爸妈回家会不会把你吊在房梁上教训。” 她当然知道向羽飞不会动手。就算他们平时吵吵闹闹个不消停。 这点信心还是有的。 可向羽飞的话语使她非常的,烦躁。她讨厌这种带有暴力成分的威胁。 即使对方不会真的动手,可潜藏在话语之下的傲慢,对他人的轻视也令她感到万分不适。 父母的管教,无疑是叛逆期青少年的痛点,向羽飞跳脚: “你就是个整天只知道看书的笨蛋,别以为我真不……!草!” 向羽扬一脚扫在他翘起的小腿上,一点情面也没留。 效果显着,对方已经抱着腿倒下了,唯余一只竖着中指的手屹立在半空。 仿佛在诉说某种不肯屈服的意志。 向羽扬薅住那根手指,咔嚓一掰。 舒服了。 目睹了全程的诺亚:…… 有点可怕。 你说你惹人家做什么。 这茬扎在向羽扬心里像是一根刺,没那么快翻篇。 她憋了口郁气在胸口,仿佛是想证明什么一样,两个人刚刚面对面站定,在所有人都没回神的那一瞬间—— 向羽扬使足了全力,啪地一拳。 “!!!” …… 她耷拉眉眼:“对不起,我果然只会读书,什么都做不好……” 诺亚拧开一瓶水,塞到阿颂手里。 “嘤嘤…咕咚…嘤嘤…咕咚…” 小毒蘑菇喝一口水哭一声,嘴巴忙得很,根本无暇回应向羽扬。 又或许是生气了。诺亚想,不,是一定生气了吧。 几个人都不说话了,陷入冷场了。 诺亚夹在中间,以他的立场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轻声说:“我爸爸之前和我说过一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 “什么……?” “如果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相信的东西呢?” 向羽扬一愣。 “换而言之,你连自己很好这个事实,都不肯相信,却要相信别人说你不好的话。 为了这种事情影响自己,影响别人,很不值得噢。” 。 温德尔发现,今天的诺亚有点不太一样。 那颗小小的,毛茸茸的脑袋瓜里似乎装进了一些大人们无从得知的思索。 他眼睛亮亮,肚子饱饱,正趴在温德尔的办公桌上画画玩。画技倒是比小时候一串颤颤巍巍过了电的火柴人要精进许多。 小面包所有的大作都有被好好收藏,尽管他本人可能已经把它们抛之脑后了。 每一张被诺亚创作过的纸张都被收纳在了文件夹里,放在温德尔书房的最顶上。 可今天…… 在最后一份文件上签字,把公文尽数收好,温德尔垂眸,就见诺亚正捧着他的画纸,缓缓地,缓缓地,皱起了脸。 温德尔已经关注他好一会了。 大多数的时候——至少是在他的面前,诺亚的脑袋里装的只有糖果,快乐以及微笑。 诺亚忽然脑袋一沉。 原是温德尔,不知何时起身,罩在他的身后,微微俯身,将下巴抵在他的脑袋顶,银色的长发溢着碎光,倾泻而下。 “爸爸。” 诺亚扭身张开了手臂。 温德尔托着他,身上像是扒了个树袋熊。 “怎么了?” “爸爸,我今天,发现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嗯。”温德尔柔缓而规律地摇晃手臂,就像是小时候哄他睡觉那样,倾听幼儿噗叽噗叽在耳边闲说碎语。 “我好像……什么都不会!” 温德尔一顿。 “为什么会这么想?” 小面包絮絮叨叨:“威斯顿会做实验,阿颂会做点心,哥哥会弹钢琴,姐姐很会打架,爸爸什么都会。” 他露出万分惊恐的表情:“只有我,什么都不会!” 温德尔侧脸,轻轻蹭着他的脑袋顶,他认真思索了一番:“我并不觉得你什么也不会。” “唔?”小面包疑惑哼哼 。 银白的倦鸟唇畔衔笑:“你为很多人带来了幸福和快乐,所以你并不是什么都不会。” 诺亚点点头,可他很快又发现了另一个问题:“我应当——有一个爱好!” 夜风温润,温德尔抱着他躺在摇椅里晃悠悠,抬手倒了一杯凉丝丝的橘子饮喂给他。 诺亚喜欢玩,那些所谓正儿八经的爱好他似乎当真没有。 不过温德尔从来也不在乎那些。于他而言诺亚唯一要做的只有自由而快乐地长大。 不管以后变成一个胆小的人,或者是平庸的人都没关系。因为作为他的父亲,温德尔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包容他的所有选择。 但既然是诺亚主动提出的,他也不会反对。 他认真地帮诺亚思考:“那要先试试音乐吗,我记得你以前对科伦汀的琴很好奇……或者是篮球?还是……绘画呢?” 这倒是有些难倒他。小诺亚其实什么都喜欢,他似乎对任何事物都能投入百分之百的好奇心和热情。 甚至心血来潮的时候还会去看厨师长先生烤面包,如果硬要从里面挑出来一个,那还真是有难度。 一大一小头抵着头,在月光下说了一会悄悄话,最终决定: “那就先试试乐器。” 第66章 傻瓜式爱情 上将的办事效率极高,第二天诺亚和文庭放学回家的时候,老师就已经上岗了。 虽说文庭只是暂时寄养在诺里卡,不过诺亚有的东西都不会缺他一份,甚至连兴趣班都一起上。 “小公子们,”眼前人一头及肩的灰白色半长发,锃亮的皮夹克外穿,马丁靴踩在地上噔噔作响 :“我叫何求,短期内将担任二位的音乐教师。” 有点眼熟。 见两个小的都呆呆愣愣地看他,何故以为他们是被自己的一身潮流装扮给镇住了。 他眉尖一挑,莫名显出几分流里流气:“不可以以貌取人呢,我可是很擅长古典乐的。” 古典乐是什么。不重要 。诺亚坐在琴凳上晃着腿,想了好久,终于在记忆中某个毫不起眼的角落把这个人的脸扒拉出来: “我见过你。” 何求认真反思了一下,虚心求教:“我已经家喻户晓到这个地步了?” “在索拉的家里见过你的照片。” “……诶?索拉?索拉是你什么人!” “索拉是爸爸的姐姐。” “等等,那你的意思,不是就在说,索拉的全名,是索拉·诺里卡?!” “昂。” 颤抖的手,激动的心 。他灵魂深处仿佛正经历一场毁天灭地的地震。 “?”诺亚歪头戳他。 良久,青年缓缓地,缓缓抬头,45°完美角度,望向了诺里卡家雪白的天花板。 诺亚摸不着头脑,随着他的视线抬头。鎏金花纹。好看。 见状,小文庭情不自禁地被两人带偏,眼神愚蠢又清澈,深深地凝视天花板。 咔哒。欧文端着茶盘,推门而入。他一时被这诡异的场景震在原地。 始作俑者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妈妈呀我嫁入豪门了!!!” “?” “?” “啊……” 说了半天,几人牛头不对马嘴的脑电波才接上线 。 原来这家伙就是索拉在离婚之后找到的第二任丈夫。不过这俩人都不是什么着家的正经人,潇洒才是本性,虽然领了个合法伴侣证,可压根谁都没想起还有婚礼这回事。 因而没几个人知道他俩的关系。 这么多年过去,一直都聚少离多。聚少离多也有好处,没有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至今还能维持着热恋状态。 十年热恋期过去,连对方全名都不知道。 感天动地的傻瓜爱情。 自从知道眼前这俩算是自己家大侄儿之后,何求放松许多,彻底放飞自我。 他歪着脑袋和俩小孩说闲话:“过来之前公爵,噢,对,你们叔叔还特地嘱咐我,说别太严,你们只是想找点兴趣爱好,别适得其反……” “咳。” “诶,你呀你,这么看,做消遣的话演员不也很好,学什么乐器呢,多累啊。 反正你后台硬又不怕被欺负,不如去做演员。多简单呀,只要能出现在屏幕上,管他长什么样,有没有什么演技,就是个演员。” “咳咳!” \"……出一张脸,往那一站……噢,有时候脸都不用出,反正会精修的。再放点数字生命灌灌水,就莫名其妙会冒出一大堆人冲锋陷阵,诶,羡慕。” “咳咳咳咳咳咳咳!” 欧文猛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串咳嗽。 “啊,欧欧,喝水。” 借着喝水的间隙,欧文眼风一扫,满嘴跑火车的何求自觉闭麦。 教坏小孩的自觉姗姗来迟。 他话锋一转:“……但事情也不绝对嘛,一个好演员磨练演技可是超级辛苦的。” 俩人的眉眼官司自然逃不过诺亚的眼睛,他没再多问,全然表现出没往心里去的样子。 笑嘻嘻地揭过话题,拉着小文庭捶钢琴玩。 邦邦邦邦!一顿乱砸,不知道的还以为在装修。 小时候,每次科伦汀坐到琴凳上,小面包就自觉地黏上去。他也不捣乱,就安安静静地趴在哥哥腿上听。 科伦汀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就教他些简单又欢快的曲子,和自己四手联弹。 也就是说。这小东西,有点钢琴基础,但顾及文庭,是在装作什么都不会的样子。 欧文人生第一次,真心实意地为育儿问题发愁。 曾经的他是怎么都没想到这竟然是自己要去掉头发的问题。 和部分家长的担忧截然相反,诺亚并不笨,反而,他太聪明、太敏锐。 这也正是棘手之处。与生俱来的天赋使他具备极高的精神力水平,几乎所有人的情绪变化都逃不过诺亚的感知。 在他的面前,所有人的真实面目无所遁形,伪装之下的一切善恶将被衡量在天平两端。 或许是这些东西影响了他,诺亚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学会了伪装。 当然,并不能用好坏来衡量伪装这个行为。生活在社会里的每一个人都需要伪装。 一层一层,来把自己包装成一个规范的社会人格。 只是,诺亚的伪装,似乎过于精湛了,他现在,已经很难让人分得清虚实。于善恶的彼端观望,本就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不过,无论发生什么,只要诺里卡还在,只要他们还在,只要……温德尔还在,诺亚就不会跌落。 。 “爸爸!何求老师,竟然是索拉姑姑的伴侣!” 夜晚,小面包把自己埋进被窝,只露出一双闪亮亮的蓝眼睛,用一种发现了大秘密的语气道。 貌似的确有这么一回事。温德尔摸摸他的脸,仔细回忆了一番。他们的确是知道的,索拉和他领了结婚证的第二天,诺里卡上上下下就知道了。 甚至还送了贺礼和祝福。只是俩当事人不是很在乎的样子,连婚礼都没个后续,似乎只是脑袋一热领的证。 随后就不了了之了,毕竟没什么影响。直到昨天诺亚忽然提起想要找个爱好,在筛选合适的教师时,才忽然想起还有这么个人。 理所当然,审查过后身份清白,虽然天赋卓绝,但因为他并不愿意和权贵来往,这么多年名气一直不温不火。 再加上这一层关系,顺理成章地就把他请了进来。 这么看来迪兰也知道吧,还坏心眼地没有说。 温德尔回神,帮他把被角整理好:“真巧。” 他已经很努力地装作刚刚知道的样子了。 “嘻嘻。” 第67章 觉醒 “爸爸……爸爸……” …… “上将,醒醒!诺亚开始觉醒了.” …… “……报告!东部安德利城失守,副指挥官丝黛尔·诺里卡在此一役中殉职。” 温德尔感觉自己疲惫地阖上眼。数日来的不眠不休,都抵不过这一瞬。 一切的一切都仿若漆黑的海浪,呼啸着将他吞噬殆尽。 仿佛听见自己的内心独白。 池月、迪兰、丝黛尔……下一个呢,下一个会是谁?是自己吗。那些拉莱耶异种…… 眼下形势容不得他流露半分软弱,因而他所有的悲哀,在顷刻之间又全部封存进了眼底冰湖。 指尖抽动,温德尔听见自己缓缓下达命令:“即刻启动【落幕曲】,荡平安德利。” “……是。” 【落幕曲】,大型毁灭式武器。是每一座城市,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最后防线。可以使范围内的一切事物,瞬息灰飞烟灭。 军士凝固片刻。他右手置于心脏,朝温德尔躬身。战场上的哀悼,一瞬足矣。 待他退出后,他起身望向浓稠的夜色。透过窗户的反光,蓦然发现身后不远处的走廊上站着一个人。 黑发蓝眼……熟悉但又陌生。 面容隽秀的青年依稀能看出几分幼时的影子,他正半眯着眼,笑意寡淡而敷衍,反而更显淡漠,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他指尖夹着一只烟,抖落点点星火。 “——诺亚。” …… “上将!温德尔上将!” 温德尔猛然从梦中惊,发现谢尔正焦急地站在自己床头。无须多言,在他清醒的那一刹那,他就已经发觉了庄园里正到处弥散着一股精神力。 “欧文和程悟现在已经赶去了,诺亚一切都好——只是精神力无法自行回收。” 随手抓了件外套披在身上,他匆匆往庭院赶去。俩人的步伐飞快,愣是把平时需要花费的时间缩短到了三分之一。 一种如水波般轻柔的精神力屏障正沉沉保护着庭院——是欧文的精神力,屏障收拢了诺亚大部分逸散的精神力。 “呜……” 欧文正以一个不大好看的姿势蹲着,风度尽失,怀里半抱半揽着哭唧唧的小诺亚。 一只暴怒的鸽子被两只大掌紧紧握住,使劲上下摇晃,程悟试图证明:“瞧,别哭了,大壮这不还好好的吗?” 当务之急是让他先冷静。诺亚每哭出来一声,他的精神力就要漫上来一次。 ……忽然有点想吃猫眼螺。一戳就呲呲冒水。 “咕咕!咕咕咕咕咕——” “诺亚。” 一件带着熟悉雪松味道的外套兜头盖来,小面包闻声张开手臂,啪叽黏到温德尔怀里。 温德尔俯身,用拇指轻轻拭去孩子脸颊上残留上泪痕:“怎么了吗?” 诺亚指着鸽子:“它刚刚死掉了。” 不奇怪,两只鸽霸已经十多岁的高寿了。可这只鸽子现在生龙活虎,哪里有什么要死的样子。 温德尔深深地和欧文对视一眼,完成了一次无言的交流。 冷冽的精神力倏然张开,强势又和缓地在庄园各处张开,悄无声息地接近诺亚散布在各地的精神力,一点一点,以他们所在的位置为中心,缓缓向内推。 就像一位大家长在喊调皮的孩子回家吃饭。 “唔。”毛绒绒的脑袋瓜忽然一动:“有点像爸爸在摸我。” 如他所愿,温德尔摸了摸他的头。 诺亚被程悟带走,去找池月检查去了。 温德尔和欧文则是一同回了书房。 他调出了庭院监控以及大壮的健康检测芯片数据。 时间显示在半个小时前。 一大一小相继出现,很快便注意到了异常。两只鸽子总是如影随行,不管到哪里都在一起,几乎不会有分开的时候。 只是今天,他们只看见了二强,它一直徘徊在鸟房子附近。欧文踩了梯子上去看,发现大壮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一动不动。 “的确是死了。”温德尔指着从芯片中调出来的一段数据:“但在诺亚觉醒,无意识地使用能力之后,它的确又开始具有生命体征。”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欧文表情变得异常难看。 “不管到底是因为什么。”温德尔冷淡抬眸:“这并不应该是人类可以掌握的能力……绝对不行。” “那登记……?” 他指尖无意识到轻扣桌面。一颗明蓝色的玻璃球就夹在书页之间。 温德尔思忖片刻:“正常登记便是。就当做…治愈能力。” 他会在诺亚的精神源里上一道锁,把他的能力水平抑制在某个阶段。 换做他人自然做不到,但具有直系的亲缘关系的温德尔不一样。 欧文长叹一口气。 不可否认温德尔的方案的确是最优解。所有适龄的孩子都会参与检测,尤其像是温德尔这种级别的觉醒者,其后代更是逃不掉。 与其将主动权拱手让人,不如主动出击,布下一道障眼法。 治愈系能力……危险评估不会在d级之上,再加上有温德尔作保,诺亚最终很有可能会不必遭受人身管控。 欧文:“那我先过去看一眼。” 咔哒。书房回归到寂静。 温德尔再一次调出了健康监测芯片的数据。他双手交叠,撑着脸,保持着这个姿势很久。 忽然,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他打开桌子下面的抽屉。里面空荡荡,没有多余物品,只有一封信与一枚纹章。 觉醒者的能力与遗传有关,甚至许多觉醒者的能力都是丝毫不差地继承父母的能力。 也有一种情况,如果父母都是觉醒者且二者能力具有相近本质,孩子的能力可能是二者能力的变种。 璆琳的能力是预知,可以说是【观测】。而自己的能力则是空间操纵,是对现实的【干涉】,那么诺亚—— 兼具【观测】与【干涉】,那他会不会是那个能够拨弄钟表的人呢。 霎时,一直以来深埋的那条草蛇灰线似乎终于明了。 第68章 秋钓 “危险登记评估为f!”熟悉的研究员女士大声宣布:“恭喜小公子具有匹敌一只可爱小狗的攻击性,来这是证明请拿好!” 诺亚不确定她是不是在内涵什么。 察觉到温德尔飞来的凉凉瞥视,她瞬间正色:“只要在正常规定的年纪到第一军校报到即可,无须特殊监管。” 【见鬼的治愈系,原来那家伙也会撒谎】 耳边冷不丁有个人出声,诺亚被他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他道: “你不要突然说话,好吓人啊。” 【那我咋办,下次说话前我先和你说一句我来了?】 哪里不太对劲。但…… “……总之,你不要吓我。” “——小公子?” “啊。” 研究院女士眼镜片上白光一闪:“你怎么在发呆,我喊你你都听不见。” 因为在和64吵架。 他现在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每次和64说话都要呆呆出声的时候了。只要意念够强,对面完全可以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含含糊糊:“没有,刚刚在想事情,怎么啦姨姨。” “没怎么,你可以和你爸爸回家了。” “喔!”他转头:“爸爸,我们可以去玩了吗!” “嗯。”温德尔应答一声,弯腰为诺亚戴上一只精致的银质手环。 手环款式简雅,双层结构,外层镂空纹样,其间镶嵌细碎的蓝宝石,内圈纤细光滑,在贴近手腕的一侧刻了诺亚的名字。 “喜欢吗?不喜欢的话还可以改。” 研究员女士嘴唇一颤,险些脱口而出的一句“不可以改啊!!”被生吞进喉咙。 这玩意其实是个精神力抑制设备,以防止觉醒者们随意使用能力,干扰社会正常秩序。 说到底是一个结构复杂的机械设备,能把它缩小到这个程度,已经是她献祭了半壁头发的成果啊! “好看!谢谢爸爸!” 还好,小面包从不令人失望,他显得超级开心,对着从窗外透进来的阳光仔细打量。 。 他们赶到卡荣恩庄园的时候已过午后,好在秋日的阳光并不灼人。如火丹枫点燃漫山遍野,诺亚摘下飘落在温德尔身上的一枚枫叶: “好漂亮,爸爸,带回去做书签。” 银发蓝眼的上将温温地垂眼看他,手掌一翻,又一枚枫叶静静躺在他掌心:“这枚也很好看。” “嘿嘿……啊,这一片颜色更深了,像是奥菲姐姐的头发,可以把这一片留给奥菲姐姐。” “那就等下一次见面送给她。” “嗯嗯。” “啊……你们来了。”潺潺流动的河流碎光粼粼,秋草如丝,莱恩正坐在一只不知道从哪找来的小木凳上。 和他人高马大的体型极其不相称。 旁边已经支好了帐篷和遮阳伞,遮阳伞下摆着几个椅子。还有一个很大的桶,和莱恩用来装鱼的桶一模一样,只是里面装满了各类零食和饮料。 什么口味、什么牌子上都有,看起来准备零食桶的人也不清楚小孩子喜欢的口味,就干脆全都带来了。 一旁甚至还胡乱堆了些烧烤用具,没有来得及收拾。 莱恩几乎一眼就看到了诺亚腕上的手环。他也是总部的军官,对抑制器并不陌生。 诺亚的觉醒不足为奇,只是让他感到有些感慨的是温德尔。 抑制器这东西都是批量生产的,连温德尔自己带着的都是正常款式。 小面包戴着的这个显然不是这么回事,又是花纹又是宝石的。而且那缠枝纹的纹路走向,似乎是属于前些日子声名大噪的珠宝设计师的独家设计。 真是……人不可貌相。 性情冷淡的上将竟然是疼孩子的慈父派吗。虽然十年前就亲眼见识过,不过细心到了这个程度…… “叔叔?你在看什么?” “啊……嗯?没看什么。”莱恩耸肩,把头上的大遮阳帽扣到诺亚脑袋上:“你真是个幸福的孩子。” 温德尔和莱恩并排坐在河边,一人支着根鱼竿,他稍稍把衣袖往上卷了些,与其说是钓鱼,不如说是发呆更合适。 时不时侧眸观察诺亚的动向,看一眼,在翻河底的石头。 再看一眼,在捡成色漂亮的枫叶。 再看一眼,在摘几朵漂亮的小花。 再看一眼…… ? 人呢。 诺亚没有走远,他只是顺着河流的朝向,往上游走了一点。空气中充斥潮湿沁人的自然气息,仿佛让人浑身上下的血液都通畅,疲劳一扫而空。 身后树丛忽而簌簌作响。诺亚疑惑地望去,就见顷刻之间,眼前一花,一只花花绿绿的山鸡慌慌张张地窜了出来。 嗖得一下。朝他俯冲。 !! 电光火石间,一丝银光无声飘落。 方才还张牙舞爪上山鸡瞬间扑地,脖子上插了根很细的箭。两个身形高挑的人出现在丛林另一侧。 “哥哥!还有于理!” 诺亚跳起来扑到来人怀里。 科伦汀笑着俯身,狠狠地蹭了诺亚一下:“给哥哥看看,嗯,不错,又长高了不少……唔,还变好看了。” 诺亚环着青年的腰身,总觉得不太对劲。不知是因为他长大了一点还是怎么,总觉得科伦汀消瘦了些,不过精气神似乎更足了。 于理一手收好猎弓和箭筒,把死翘翘的山鸡提起来:“温德尔叔叔他们也在附近?” “嗯!往那边走一点就是了,哥哥和于理一起去嘛——” 不出几分钟,两拨人就汇合了。 野营的规模倏忽扩大不少。 于理和科伦汀的遇见完全是个偶然。 “哥哥回家都不来看我。”诺亚哼哼唧唧地把花环往科伦汀头上戴。 青年低举双手做出一副投降的架势:“不是的,我昨天也才刚回来,只是哥哥的老师身体不舒服,想先在这里休整一下,明天就会回家……你看,我还给你带了礼物呢。” “哼哼,那好吧,那就勉强,原谅哥哥。” “诺亚宝宝真好。”科伦汀笑着哄他,指尖却似是不经意地擦过他腕上的手环:“真漂亮,是叔叔送给你的吗?” “嗯嗯!好看,研究员姐姐也说好看。” 科伦汀本还想再说点什么,就听见河畔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动静。 一大一小不约而同地扭头,就见温德尔神色如常地拉起鱼竿,而鱼竿的尽头——正挂着一个人。 还会喘气的。 第69章 野营 对方大白天一身破破烂烂的黑衣,腰上还悬着一把枪,不管怎么看都一副不法分子的装束。 两个大人同时陷入沉思。 “……” 几人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一个个淡定得要命。莱恩推了下墨镜,鞋尖一点,不忘把装鱼的桶挪的远些,以防被溅进来血水。 温德尔收杆,抖了抖鱼竿,啪叽。 “啊。掉下去了。”诺亚握着一根随手捡来的树枝,戳戳。戳戳。 没有反应。那人在昏死中忽然一弹,就像一条搁浅的鱼。 身后一沉,有人托着他的腋下把他抱走,科伦汀柔声:“不要看,是脏东西。” 搁浅的鱼又是猛地一弹。 于理面无表情地在拔山鸡的毛,这边的情况并不足以让他分心。 他不准诺亚靠近,怕他被吓到,因此特地找了几根颜色最鲜亮的羽毛打发他到一边玩去。 总之,医疗队和警卫队来的很快,做事又干净利落,搁浅的黑色大坨鱼很快就被抬走。 钓鱼的钓鱼,拔毛的拔毛,编花环的编花环。仿若无事发生。 “天气……真好。” “是哦……这朵花漂亮,哥哥,可以编进去!” 诺亚捧过来的花是卡荣恩庄园培育的特殊品种,花期更长、更耐寒,花瓣拥有丝绸质地,生长能力极强。 “这可真是难为我……” 恍惚间,科伦汀又想起小时候给丝黛尔织围巾的日子,现在想来科伦汀大少贤惠的性格就是从那个时候磨练出来的。 毕竟小小的丝黛尔在七岁生日时候的唯一愿望就是想要一条家人亲手织的围巾。 科伦汀把花茎戳进缝隙。有些花茎上有刺,他还不放心交给诺亚弄。 长兄需得如父如母,古人果真诚不欺我。 下一瞬,头上有种很轻柔的感觉传过来,科伦汀讶然抬眸:“第一个要送给哥哥吗?” “为什么不呢?” 科伦汀莞尔,摸了摸诺亚的头。 他们最后做了好多个花环。长相最凶的莱恩甚至戴上了最粉的那个。 眼角斜着一道疤的男人哼笑,没有多说什么,如孩子的愿,在头上戴了很久。 温德尔则是提着山鸡进了深处,他毕竟是长辈,这种沾血的活还是他们来做比较好。 科伦汀苦哈哈地被莱恩捉走杀鱼去,营地之中只剩下诺亚和于理。 于理知道,自己又被留下带孩子。不过倒也还好,他抹去诺亚脸颊上沾的水珠。 看着诺亚仍旧带着几分稚嫩的面容,于理一时恍惚。平心而论,他和这个小东西见面的时候并不多。 但是总是会有一种难言的感觉。从一颗小圆子,长到如今的模样,他每个阶段的样貌,于理都记得清清楚楚。 每当他仰望长夜的星空时,他就会想起诺亚,无端生出一丝久远而缥缈的感伤。 久远到仿佛在星河之外,在宇宙之外,在时间之外。这种感觉属实莫名其妙,就像是一缕风,不期而遇又转瞬即逝。 诺亚正坐在小板凳上,矮墩墩的像是萝卜,他两手浸在河水里,划来划去。 “…你觉醒了?” 诺亚哗啦从水底捞出一块青色的石头:“是呐。” “什么能力?” 回忆了一下,温德尔好像没说过要保密,于是他甩甩手上的水:“好像是治愈吧?” “治愈?”于理一愣。诺里卡一脉,有出现过这类能力吗,不过很快他就不再去想。 “怎么啦?” “没什么,那很好。看来你以后会变成军医。” “是穿着白外套的那种吗?” “……”于理一顿。 。 暮色如血,丹枫如火,远方仿佛忽然浮现一座钢铁铸就的高塔,它直刺天穹。寒鸦振翅,嘶声回荡,一位男性侧身站在前方。 在废墟之上,他身上的白色研究服已染上了血色,点点飞溅的痕迹,触目惊心。这人极为缓慢地开口: “方舟要启航了,一切都快结束了,也快……开始了。” 一双璀璨的蓝眼睛——无边无际阴霾中的唯一一点亮色。远方的高塔似乎也开始变得不值一提了。 。 “……于理?” “!”于理豁然回神,方才出现在脑海中的画面烟消云散。 他扭头看向诺亚,小东西已经拍拍手起身,迎向正往这边走的温德尔。不知是不是吹久了风,脑内竟感到阵痛,他不由得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额上忽然一凉,一股淡淡的甜味漫了过来。于理知道那是什么。 刚刚小面包蹲在一旁吨吨吨地喝了整瓶冰镇汽水。 “你头疼吗,那我给你揉揉。”折返回来的诺亚道。 他轻笑一下:“谢谢。” “不客气——以前月月在家里也给我揉过,很舒服……”小面包浑身一抖,忽然打了个喷嚏。 温德尔侧眸,片刻后便从帐篷里拿出一张小毯子:“天有些凉了,离河边稍微远点,那边烧烤炉已经架上了,会暖和一些。” “嗯!”诺亚拉着于理的手:“一起去!” 他絮絮叨叨:“又要到冬天啦,虽然下雪也好看,堆雪人也好玩,但是天气真的好冷啊,还要穿得厚厚的,一点也不方便……” “……等一下。”于理目光下移,发现他披着的薄毯已经有一半都拖在了地上,不过好在秋草干燥,并没有弄脏。 他俯身把诺亚盖着的毯子调整了下:“很怕冷吗,那之前说过的要去滑雪还作数吗!” “当然作数!要去的,于理不可以忘记噢。” “不会。” “嗯?还有这样的约定吗?”科伦汀以一个很奇怪的姿势走过来了,有点像企鹅:“啊鱼腥味……怎么感觉还有……” “嗯!于理说如果我今年考核成绩很好的话,要在寒假带我去滑雪!” “于理哥还是这么喜欢滑雪……” “哥哥也玩过吗,是不是很好玩,我看人家视频里都是嗖的一下就飞出去!” “这个嘛——”科伦汀眯眼摸了摸下巴,下一秒就面色发绿地把自己的手拿开:“飞得好是故事,飞得不好就是事故了嘛……我记得于理哥有一回…” 科伦汀抖落一半猛然发现于理在看他,艰难地把“摔断腿”这件事给吞了回去。 “咳……”处事圆滑的大少自然而然地给自己创造台阶:“从很高的地方滑下来,雪像是波浪一样扬起呢。” 诺亚一笑:“噢——” 野营到处都很完美,连素日不近人情的上将都能挽起袖子亲自站在烧烤架前面烤鱼。 他把自己那份的烤鱼全都剔下最鲜嫩的鱼腹,放到诺亚的盘子里。 小面包歪着脑袋看来看去,最后又拨了一大半给爸爸。 第70章 等价 歹徒a:“这小崽子哪来的。” 歹徒b:“附近有学校在野训,估计是离队的。” 歹徒a:“我靠,哪个二臂选的接头地点。” 歹徒b:“……我们才是先来的。” 歹徒a:“那咋办,也不能把他放了。” 歹徒b:“小模样长的挺俊,细皮嫩肉的……拿到底下卖了吧,能大赚一笔呢。” ……这是诺亚再意识消失前听到的最后一段对话,两个人飞快达成共识,朝他伸出了手—— 喧闹中,诺亚沉沉睁眼。眼前昏暗一片,黯淡的灯光自极高的穹顶撒下,那光太暗,以至于他看不清来往着的人的脸。 他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笼子里,周围还有许多类似他一样的孩子。他们蜷缩在笼子里,脏兮兮,双目无神。 诺里卡小公子长这么大何曾遇见过这种场面。心中悚然,面上却不能流露分毫。他注意到笼子外面正有一个豺狼般的男人正注意这边的动静。 男人戴着怪模怪样的面具,两指拨弄什么东西,噌地冒出一点火星。他囫囵把烟塞进面具缝隙: “啧……那个新抓来的真是长了个好样貌……可惜身份不太清楚……要不然就能卖到乐园里。” “不错了,至少在这也能担得起个招牌,比那些普通货赚的多点。” “这倒是……乐园里那些贵族老爷个个难伺候得很……呵,如果真的那般高尚,何必来到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寻欢作乐呢。” “呀呀,奥吉亚斯和乐园,爬虫们的牛圈,老爷们的天堂……哈哈哈。” “就算是爬虫又怎么样呢,一样可以咬得老爷们苦叫连连!” 两人对话尽数收入耳中。诺亚两眼一闭,装作没醒,去敲罪魁祸首: “你有什么要狡辩的吗?” 【狡辩?宝贝儿,我们这不是完美达到目的了吗,还需要狡辩什么呢?】 “呵呵……你的目的就是让我被绑架!?如果我在这里死掉,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别激动,别激动,有点恐怖……好了好了,放心,既然敢让你下来,我就能保证你不出事,放心好了,必要的时候我会出手。】 “你到底靠不靠谱,你靠什么出手,在天之灵吗!爸爸现在一定很着急,啊,都怪你!” 【诶,我也没办法啊,这事咱得背着点人,你要是先和他说,他肯定不会让你下来】 “那你事先和我说也行啊!” 【我要和你说了你肯定不来啊!】 “我要把你丢出去,你个坏东西。” 【别啊,】64吊儿郎当道:【在这底下没了我你就得被人抓走啦。】 “我现在难道不是已经被抓走了吗?” 【嗐,这可不一样。】 诺亚虚心求教:“请问哪里不一样。” 没有用的64试图证明自己很有用:【哪里都不一样!看见那个人了吗?】 “嗯…噢…”地下城暗得人畜不分,幽影重重中,诺亚眯起眼睛,仔细瞅了半晌,注意到了个略显特别的身影。在涌动的人潮里,他沉默地伫立在这边,无意间流泻一丝寒光。 “他在观察我。” 【碰瓷他,然后卖身。】 “……你到底靠不靠谱。” 【你死了我也得死,坑你有什么好处。】 诺亚没有着急采取行动。他沉默片刻,才慢吞吞道:“我需要足够的信息,以确保我现在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温德尔把你教的很好。】64意义不明地感慨了一句,随即他话锋一转:【既然不想把前路全盘托付于我,那么告诉我,这是哪里。我想答案并不难猜。】 钢铁色的穹顶高悬于上,往来的都是些没有面目的人,答案昭然若揭。 诺亚轻轻道:“地下城。” 【不错,目前近七成的雇佣杀手以及非法活动人员都出自地下城,由于活动的风险性,人员损失率极高,所以他们需要不断吸纳新成员。】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想摆脱牢笼,我就必须展现出自己的价值。” 64对他的聪慧叹为观止。这小兔崽子平时在家里撒娇扮痴,离了人眼皮子就本相毕露。 按理说,他这种在糖果屋里长大的小孩不应如此,事已至此,只能用天赋异禀来解释了。 【很好。】64道:【那你有什么价值呢……比如,你的身份。】 诺亚眉头一皱:“不可以。他们会拿我勒索家里的。” 语毕,他似乎听见64轻笑了一声。 【非常好……接下来,告诉我,你最宝贵的价值在哪里。】 “我觉醒的能力,对吗。”孩子用很平静的语气说出了答案。 【哈哈…完美的答案,我要对你刮目相看了…接下来呢,找到了价值,下一步呢。】64一改往日的轻佻,嗓音微沉,一步一步,仿佛淳淳善诱的师长。 “就算要出卖灵魂,也要找一个出得起价钱的人。” 【你心仪的买家?】 “我不能确定。” 【那就让我来帮你看。静心。】 诺亚深深地呼吸,任由腐朽的气息在自身体里流动,仿若一池沉水。下一瞬,忽来惠风一阵,吹皱绸滑水面。 自己的精神力被调动了。 【睁眼,小东西,看看哪个是你喜欢的颜色。】 入目一片迷乱。凡是有人之处,都光点斑斑:“这是?” 【无非是加强了你的精神力感知,再用你比较能理解地方式呈现对方的颜色而已,心念越杂,颜色越深,怎么样,选好了吗。】 诺亚把目光放在了64最初指给他看的,那人的身上。 【想好了?】 “我无法选择。即使能感知到对方,我仍然无法确定对方是怎样的人。我选择他,是因为我选择相信你,64。” 【哈…我不会让你失望的,那么,我可爱的小鹰,送上你的羽毛吧。】 诺亚笑了一下,缓缓睁眼,堂而皇之地对上男人的视线。 趁着对方愣神的间隙,一缕轻飘飘的精神力如飞羽那般,朝男人迅速地试探过去。 就在即将落到对方的那刻,男人忽然轻微偏头,躲过了精神力丝。 他犀利的双眼刺了过来。诺亚大大咧咧地歪坐在地上,一双微微发紫的蓝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男人眯了眯眼,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率先移开了视线,缓缓笑了:“老板……那个小鬼,我要了。” 第71章 狄俄尼索斯 一件外套劈头盖脸地给他裹住。诺亚跟着男人左绕右拐,走进了一条暗巷。 眼前竟是一家其貌不扬的小酒馆,它潜藏在暗处,做的都是些熟客生意。天花板上缀着零星几只灯,这是唯一的光源。 酒馆面积不大,左右各陈列着几张木质圆桌,划痕遍布,但却很干净。它们静静地侍立,仿佛在讲述一段刀尖作舞的峥嵘岁月。 男人带他走入酒馆,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酒客们对外事漠不关心,偶有玻璃杯盏碰撞声叮铃作响。 待到一名酒客从前台取了酒,男人拉开椅子,摘下面罩扔到一边,前台侍应生小姐推来一杯酒。 “麻烦精,摊牌。”男人看向诺亚,喃喃自语:“…走在路上生意都能找上门,果然还是讨厌觉醒者该死的精神感知。” “呀,这就是你带回来的新成员,也太小啦。”侍应生小姐小笑眯眯地又推给诺亚一杯果汁:“抱歉啦,我们这不做未成年的生意,只有这个可以喝。” 诺亚感觉有点怪怪的。 下一秒,64揭了老底:【这种话在一个开在黑街里的黑店里面听到真是不应当。】 眼前人已经不耐烦地用指节敲了敲木质吧台。 诺亚回神来和他对视,“抱歉,我不明白,先生想让我做什么呢。” “以问答问,零分 。”男人冷笑: “你该庆幸遇见了我,因为我是个生意人,讲究交易诚信。你亮出你的筹码,我也接受了你的邀请。 可如果你不肯拿出交易的态度,那我便默认你只是个买来的杂役,从今往后不会从我这里得到半分帮助。” 诺亚歪头。 男人对他的状况大致有个判断。不管是从衣着还是体貌来看,这个孩子应该出身一个比较富足的家庭。 基本可以排除被家里卖到这里的可能性。但这也只是最初的判断。 他冷冷地注视着这蓝眼睛小孩。 小孩慢吞吞地道:“我是意外来到这里的,他说,我需要外界的联络渠道,作为交换,我可以用我的能力帮你做事。” 据64说,地下城有特殊的屏蔽装置,无法将内外的信号互通,唯有通过某些特定手段才可以。 而对于这里的某些生意人,自然是有他们各自的渠道。 “你的报酬。” …… 如果不都是同一个老板,诺亚还以为自己要被二手倒卖,自救之路没戏了。 谁能想到一个酒馆涉猎业务如此广泛,竟然还包括了开黑诊所在内。 不过与其说是诊所,将它称作某个科学怪人的私人书斋更为合适。窄小的空间内四壁垒满各类书籍,偶有的空隙,还塞满了各类仪器。 黑诊所的主人是位年长的女士,她听力不太好,脾气却很暴躁。 见到男人带着诺亚过来,她抄起拐杖就往男人身上戳:“哎呀!你以为老婆子我是幼儿园园长吗!我让你找学徒!学徒啊!!!!” 名字叫乐岚的男人把他往前一推:“觉醒能力是治愈,很好用。” 闻言,凯瑟琳女士挥舞着手杖的胳膊一顿,从架子上摸索着摘下眼镜,戴到自己的脸上,弯下腰凑近端详诺亚。 她常年待在地下城,体质比寻常人要更差,浑浊的双目透过暗藏冷光的镜片,似乎也变得锐利起来。 诺亚也不避讳,就这么直直地和她对视。 凯瑟琳女士眯起眼,如同一头优雅而危险的雌狮:“小家伙,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族群里的幼崽同成体对视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女士,我并不认为人类的礼节也该如此。” 此言一出,诺亚感觉到扫射在自己身上的审视目光似乎变了味道。 她深深地凝视着这双平静无波的蓝眼,轻声对乐岚说:“简直捡到鬼了。小的留下,你,滚蛋。” 语罢,她也没理杵在门口的乐岚,朝诺亚招了招手:“过来。” 诺亚随她走入里间,正中央一张嵌着镣铐的铁床大大咧咧地面对来人,瞧着不像是要救死扶伤,而是杀人剖尸的行当。 原因无它,属实是周围密密麻麻摆放着的生物标本过于震撼。 “……”诺亚凝固在了门口。 他无法准确分辨出这些标本来自于哪些生物的哪些部位。 各种肉块静静漂浮在药液之中,在刺目的、冷白的灯光之下向来客袒露。 诺亚的理智告诉自己,作为一个正常的小孩,他现在应该感到恐惧,或许会哭泣,惊叫,然后扭头夺门而出。 可他什么也没有做。他只是站在原地,面无表情。老实说这些东西并不能让他感觉到丝毫恐惧。 【所以我说我不应该和你多接触】64看似没头没尾的一句,诺亚听懂了。 借助64的力量,似乎也会被他影响。 温德尔不在身边,他心情很糟糕。甚至没有任何心情来配合凯瑟琳女士的惊吓游戏。 “在这件事结束后,如果你想让我继续配合你,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对于这件事,小少爷,我只能说,我也行走在探寻真相的路上,但如果我们能从这里达成目的,或许就能水落石出。】 “所以,为什么要进入地下城。” 【听好,想离开地下城,几乎只有一种方法,进入内城。而内城,有我们需要的东西。】 “什么。” 【方舟。】 “啊?” 诺亚在心里和64说话,一时分神。 凯瑟琳女士对他平淡的反应很失望:“看来未来的一段时间里你没有办法扮演一个谐星角色了。” “我的荣幸。” “哈哈,你情绪很糟呢,小宝贝。” “还好。” “说不定你会很适合这个地方呢。”她站在书架前面,干枯的手指拂过册册书籍: “上一个来到这里的小鬼还是乐岚从外面捡的,诶,看人的眼光够糟糕的,偷偷拿我的药品出去倒卖……” 她唠唠叨叨地把一摞书砸在诺亚面前:“识字吗……噢噢,你这种小少爷当然应该会……我说到哪啦? 哦,那个小混账,有一天晚上忽然就没有回来,他还拿走了我三支药剂……过了好几天,被人发现死在了安索罗区13号巷里……” 诺亚随手翻开一页。 《医学入门指南》 …… 坏了。真得打工了。 。 诺亚的怨气现在比鬼还大。大到每次提起64都恨不得把他从自己脑袋里揪出来暴打。 跟凯瑟琳女士学习的日子他真的已经受够了,每天两眼一睁就是背,也幸好他脑子其实还算是好使,才能达成她布置的任务量。 他现在觉得自己被绑架到了一个黑心辅导班里。地狱式恶补+聪明脑瓜+64外挂,学习成果也算初具成效了。 【得想想办法了,你不会真想在这傻傻待到他们满意为止吧。】 “呵呵。”诺亚轻声。 【得找机会混进内城。】 “机会呢。” 【……没找到。】 “哦。”诺亚翻过一页纸,耸了耸肩。忽然有很轻的脚步声传来,诺亚抬眼看去,就见一位纤细的女性推开门,走入了酒馆。 他慢吞吞地抬头:“夜安,女士,请问今天需要点什么。” 眼前人盯着他久久没有回答。 他困惑地抬起头,就听她轻轻地开口:“马提尼19号杯。” “稍等。” 黑心老板乐岚很会安排资源,后面诊所的人不多,因而诺亚经常会被薅来前台接待客人。 他小小一个,差不多和吧台一般高,还是挺引人注目的。 不过这里的前台除去侍应生小姐外,人员总是换来换去,诺亚的出现也不足为奇。 地下城的酒馆做的自然不是什么正经生意,他们来往点的酒都是委托的代称。这个酒馆就是委托人和雇佣者之间的中间平台。 由于地下城特别的信息屏蔽,双方之间很难直接通过网络进行对接,只能通过一些拥有特殊手段的第三方。 乐岚他们这些人就属于这种第三方。不过诺亚摸不清他们的底细。 那些委托也都是采用了特定密文。 这位女士的态度有些奇怪。诺亚不禁又多看了她一眼。 她的打扮同外面的那些人没什么不同,都把自己遮盖的严严实实。一是为了防护,毕竟地下城不见天日,很容易感染,二则是为了遮掩身份。 但凡有个人什么都不戴,顶着一张脸走在路上,都会被人怀疑是戴了仿真面具。 她似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我需要和老板见一面,麻烦告诉他,明天下午三时,我会准时拜访,就说是莬的私人商单。” “好的。” 望着那位自称莬的小姐消失在视野,64总结:【有些奇怪。不过没有恶意。】 “我感觉她好像认识我。” 【管她呢。你今天要背的书背了吗。】 蓝眼睛小孩忽然可疑地沉默一瞬,他说:“我没背,你快背。” 【……】 64骂骂咧咧地去背书了。 诺亚百无聊赖地伏到桌面上发呆。总是这样,一静下来的时候,那些被自己刻意忽视掉的负面情绪就会像潮水一样升起。 他想家了。 已距离他来到地下城,已经一周了。每天晚上,他都会做梦,这是每天唯一会让他安心一会的时间。 梦中一切依旧,每天早上一睁眼还会看见穿着白色衬衫,坐在阳光下的温德尔。 可醒来后他看见的只有昏暗的天花板以及和压抑的书墙。 “啪嗒。” “哎呀呀,谁家的小狗在这里愁眉苦脸?”侍应生小姐忽然出现了,她先前和乐岚出门处理事情去,想必走得不远,才会留下诺亚在前台。 她一双杏眼很漂亮,托腮瞧他,倏然笑了:“别担心呀,小诺亚,至少在[狄俄尼索斯],没有人想害你。” “谢谢姐姐…”诺亚忽而一顿,揪出对方话语中那个拗口的怪名字:“但是[狄俄尼索斯]是什么。” “诶?没有人告诉过你吗,这是酒馆的名字呀。” “好长,而且……” “哈哈,你也觉得奇怪对不对,据说是凯瑟琳从哪本远古神话书里看来的诶,虽然到了现在这个时代,大家都明白所谓神话不过是先人的幻想……” “不是挺浪漫的嘛。” “假的东西也浪漫?” 蓝眼睛的小孩子眼睛忽然晶亮亮了起来,这是他来到这里之后第一次露出这种表情: “爸爸以前会给我讲神话故事,他说,这些传说中最珍贵的是初次感受到这个世界时的灵感。” 话音刚落,甫一抬头,蓦然发觉侍应生小姐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她指尖绕玩着脸颊边卷曲的金色发丝,似乎有些出神,她弯了眼,长长的睫毛打下一片阴翳:“你的爸爸是这样的呀,听起来很好。” “嗯,爸爸很好。” 侍应生小姐的笑有些轻浮,她轻轻搅拌着青色酒液:“那他也没有保护好你呀。” 。 “噔噔。” “上将,这里有一封匿名信件,声称有小公子的下落。” 副官先生开门见山,没有丝毫废话地奉上重要消息。他机智地意识到,上司的状态已经像一只膨胀到极点的气球。 每一个多余的字都会消磨他所剩不多的耐心。 单从表象来看,温德尔冷静得堪称平静无波——前提是如果忽略掉书房里令人窒息的精神力场域。 这种状态已经持续许久了。 每天都会送来新的情报,包括但不限于所有涉事人员的背景排查,失踪案件的调查报告。 这些情报如果是人工审阅,往往要花费巨大的时间,但拥有强横精神力的觉醒者不一样,他们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处理好体量庞大的信息库。 因而在情报部门的工作人员中,觉醒者占据很大一部分。 下一瞬,他手上一空。他习以为常地抬眼,就见对面的温德尔已经拆开了信纸。 他很机智地继续道:“送信人很谨慎,他花了一袋薯片的钱,雇佣一个七岁的孩子把信送到了值班军官的手中。” 温德尔已经起身,他抓过外套披在肩上,走路带过一阵冽风。 无意间与他冰冷到毫无温度的双眼对视,副官先生不禁通体生寒,在内心问候过绑匪们的祖上十八代。 短短一周内,向来太平的帝都内忽然带走了不少人,进行审讯,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整个诺里卡和皇室几乎忙得连轴转,0号事件刚有进展,这边上将之子的失踪案又扯上了地下城。 多事之秋。 “启用地下城的暗线。” 第72章 细雪 次日。 乐岚和那位小姐谈过话,出来之后看他的眼神就很奇怪。诺亚想。他的一双琥珀色眼睛里似乎蒙上了一层隐秘的期待。 生活没有变化。 依旧是打黑工。无非是老板莫名其妙地在自己身上看到了更多压榨价值。 他咔擦剪断绷带,沉默着和眼前人对视。 厚脸皮的青年活动了下臂膀:“好方便的能力。” 凯瑟琳女士一推眼镜,她正在一旁收拾药品,玻璃瓶子叮叮当当,不忘扬声道:“诊金!” 这人是自己找上门的,拖着一条快要掉下去的胳膊。凯瑟琳女士发现有点严重,就把诺亚揪出来使用了能力。 在64的协助下,能力使用至少没出岔子,很好地把握在了一种不上不下的地步。简而言之,修复了一半,派上了用场,也不会使得自身透支。 不过…… “又来了。” 【什么。】 “这种讨厌的感觉。你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 【以前,哈,我不就只是一颗普普通通路过的流星吗,哪里有什么以前呢。】 “小时候的事情我还记得,你别想糊弄我。” 64控诉:【你真是越来越不可爱了,你甚至已经过了向流星许愿的年纪了!】 诺亚终于止不住冷笑连连:“前提得是你是个真流星。” “……诶,老婆子,你的那个小助手露出了很恐怖的表情诶。” 一直观察着诺亚表情的青年如是说道。 迟迟不见青年掏诊金的凯瑟琳女士已逐渐丧失耐心,她薅起对方的耳朵:“诊!!金!!小伙子年纪轻轻比我老婆子还聋吗!!” “嗷!听见了两只耳朵都听见了!” 青年两手一掏兜,在凯瑟琳女士锐利的目光下,成功地掏出了……两把空气。 “……” 诊室内,一股窒息的沉默蔓延开来,仿佛所有的空气都被他掏走了。 想必这已经是,空气不流通的诊室里,仅存的一点氧气了。不然凯瑟琳女士的脸色为什么黑绿黑绿的。 青年试图找补:“欸,别这么瞪我嘛医师,嘿小家伙看我,我手里的这是什么!” 诺亚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傻子。 “诶你仔细看看嘛。仔细看看。” 【等等,这是——】 64没有说完,因为诺亚已经感觉到了。无需多言,这是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气息。 像是初冬时温柔的细雪。在青年的掌心,一颗晶蓝色的小石子静静地躺在那里。 只需一瞬,这些时日以来的惶惑已然尘埃落定。 温德尔找到他了。诺亚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爸爸找到我了。这一片初雪抚平了他所有翻腾的不安和焦躁。 兴奋之余,诺亚神色晦暗地对青年报以一瞥。即使已经有了猜测,但最好不要太早盖棺定论。 青年仍旧漫不经心地笑。 凯瑟琳女士又戴上了她的老花镜,用镊子夹起这颗小石子仔细掂量:“这是……” “我就说我会付给你诊金的,你还不信。”青年咧嘴笑了:“怎么样,军舰能源核的残片。” “嚯,你从哪里弄来的。” “这可不足为外人道了呀,女士。不过呢,我也说了,这只是残片,我可是手握着真正能源核下落的消息呢,怎么样,足够偿清诊费了吧。” 无事老婆子有事女士。 凯瑟琳女士眯眼,像是一条狡狼,敏锐地嗅到一丝腥味:“想黑吃黑,小子,你太嫩,可做不了麻雀。” “女士!”青年浮夸地捧心,露出伤心至极的表情:“怎么会,我可是把我自己也押上了呀,您再想想,只要乐老板愿意和我联手,这胜率可大得很,到时候我们二八分,如何。” “谁二谁八。” “诶,自然是我拿两成呀。” 凯瑟琳摆了摆手:“乐岚在下面,你自己找他说。” 待那瘦高身影晃晃悠悠地下楼,诺亚问“女士,您认识他?” 缓慢地伸了个懒腰,凯瑟琳女士从鼻子里飘出一声哼笑,提着手杖,在书架上敲了敲,抖落一些灰尘: “第一次见你对客人感兴趣。” 诺亚歪歪头和她对视,也笑:“因为他的确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凯瑟琳女士的疑问似乎也就随口一提,她解释道:“店里只做熟客生意,这小子五年前就是这样死皮赖脸地挤进酒馆,这么多年过去,狗都混熟了。” 诺亚腹诽:狗可比人好相与得多。 哪料凯瑟琳女士就像是读到了他内心所想一样,话锋一转:“你是不是想说狗比人好处?” 她也没指着诺亚给出答案,自顾自地心平气和道:“没错,狗比人忠诚的多,所以我真正想说的是,他还不如一条狗。” 诺亚:…… 【噗嗤。】 诺亚:“你还好意思笑别人。” 【小兔崽子。你什么意思。】 。 自从那次诺亚感受到来自于温德尔的一丝精神力附着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收到任何讯息。 这不妨碍他心情明快很多。 而且,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乐岚和侍应生小姐有的时候会带他到酒馆外面走走了。 以前虽没有囚禁他的意思,不过一个小孩子孤身在奥吉亚斯游荡,简直跟找死一样。 “我们今天要去哪里?” “安索罗区13号巷。”侍应生小姐摇摇食指,郑重其事道:“不及时补充的话乐老板下次出门就只能挨揍啦。” 诺亚愣了一下:“?” “怎么啦?” “有点耳熟。” “哦——一定是凯瑟琳和你说的吧,她经常把这件事挂在嘴边的。” 侍应生小姐声音淡淡的,她揽住诺亚躲开一个横冲直撞的酒鬼:“很久以前,乐岚也带回来过一个孩子,叫做阿幸。阿幸陪在凯瑟琳的身边,做着你现在的工作。 阿幸是个直脑袋,做事也总莽莽撞撞,凯瑟琳总会骂他是小笨狗。 凯瑟琳根本不会照顾自己,我和乐老板每天又很忙,因此一直都是阿幸帮她做这做那。 阿幸有时候会拿走凯瑟琳的药去外面买,他以为我们都不知道。 事实上,我们所有人都默许了这件事,因为并不是什么很珍贵的东西,而且阿幸,过得也的确不是很好。” 后来的事情诺亚也知道了。 “直到有一天,他带着药剂出门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第73章 会记得吗 侍应生小姐的视线飘远了。她久久凝视着昏暗的穹顶,那里没有一丝光亮,甚至无法见到真正的天空。 就在这样的一个地方,似乎连时间也会凝固。那晚巷子中喷溅的血色,孩子尚未闭合的双眼,仿佛依旧停留在视野里。 “除了一只手杖外,他什么都没有买。” “……” “你知道吗,小诺亚。”她轻笑着: “我有时候,甚至会觉得我们同阿幸是一样的,是已经死去了的。但我们的眼睛还在看,头脑尚未停止思考,明明活着,却不能生活在天空下,被关在地狱里。” 这种情绪就像是一只驻足片刻的蝴蝶,它轻轻翕动起一阵细小的风,除此之外,不会留下其它。 “我们徘徊在生与死之间,蔑视死者,鄙夷生者,我们憎恨一切。” 一阵腥风平地而起,拂过破败的残垣,穿过攘攘的脏污衣角,最终卷起她颊侧发丝。 “但你不一样。”她垂首,极为认真,甚至于庄重地问他: “你只是误入到这里来的,你见证过地狱的模样,我问你,待你有朝一日回到天空下,你可还会记得这里的样子?” 你可还会记得这里的样子。 可这里是什么样子的呢。 没有急于给出答案,诺亚错开她的目光,往更远处望去。 这是他第一次将这个被遗弃之地的全貌收入眼中。 也第一次意识到,这里有太多人。他们穿梭在破败臃肿的街巷中,埋没在阴影里流动,就像生活在一个蚁巢中那般无知无觉。 可人真的会无知无觉吗。 他看见瘦弱的孩子被一脚踹倒在街口;看见满面病容的女性强颜欢笑,倚靠在墙角;看见了无声息,倒在墙角无人收尸敛骨的无名者。 记住了吗?会忘记吗? 这种地方深藏在地下,让人难得一见。可一旦倒映入了眼中,便再也难以忘却了。 侍应生小姐听见孩子轻轻的回答:“我记忆很好,我看见了,我就不会忘的。” 她摸了摸他的头:“要记住自己说的话。” 昨日莬小姐和乐岚谈话时她也在场。莬小姐说他是帝国顶尖权贵家族最为疼爱的幼子,与其把他留在这里,不如顺水推舟,把他送还,还能收获一笔远超现有价值的报酬。 从那个时候开始,她意识到这个孩子不属于这里。他是羽翼未满的雏鹰,不该停留在这个烂掉的地方。 所以她想带他真正地看看这里,记住这里,或许在若干年以后,能够救救这里。 。 乐岚很快找了过来。他过来的时候正巧遇到了两个男人拦在他们两个的面前。 他干脆利落地把拦路的劫匪踢到一边,看着挡在侍应生小姐前面的诺亚,笑了一声。 “回去吧,最近这里从来了一批从恩萨区来的人,不太平,不要再单独出门了,下次记得叫上人。” 一回到酒馆,诺亚就被凯瑟琳女士揪走:“哎呀你个臭小孩,留我一个老婆子在上面老眼昏花地整理器材,快过来帮忙啊。” 不知道她又做了什么,楼上的药室里简直跟台风过境一样。多种器材噼里啪啦碎一地,就连架子上的书籍也掉下来了许多。 见她形容狼狈,诺亚迟疑地问:“女士,您没受伤吧,是发生了什么吗?” “什么!也!没发生!老婆子我好得很!” 粗声粗气的语调下掩盖的似乎是某种难以言说的尴尬事件。 “好吧,下次有什么事情记得等我回来做哦。” “哼。”她摸索来手杖,用绒布擦了擦。 老实说,那是一只很不起眼的手杖。乌木材料,铁质手柄,一看就有些年头,手杖上的重环纹几乎都要磨平。 木制品年头久了就会变得易碎,甚至开裂,但这只手杖却没有,依旧光泽莹莹,连一道明显划痕都没有。 手杖看起来比凯瑟琳女士这个人都要新。 诺亚移开目光。却与另一人的注视不期而遇。二楼的暗角,乐岚正抱臂斜靠在栏杆上。 他的目光难得平静,像是风雨之后平息的海面。 什么时候来的。 诺亚走神,下一瞬就见他朝自己招了招手。 “什么事?” “过几天你跟我去内城,即使内城相对稳定,也不排除有危险,拿好。” 一把小巧的匕首和一支激光发射枪被塞进手中,诺亚笑问:“现在就交给我吗。” “……”乐岚一顿:“不要还我。” 诺亚眨巴眨巴眼睛,把东西往背后一藏:“不,给我就是我的了。” 乐岚轻哼:“听好。内城乐园有一个掌权人,乐园的每一个角落都布设有他的眼睛,甚至外城奥吉亚斯都在他的掌控下。” “除了隔绝地面的试探,他很少对地下城的一些事务作出干涉举动。这也是那些贵族老爷们敢放心在这里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的原因。” “进了内城之后,我们没办法总是顾及你,你到时候就听天由命吧,做你该做的事情,我们已经义尽仁慈了。” 很少见乐岚一口气说这么话。 不过诺亚听懂了。酒馆的立场本就很模糊,他们似乎和温德尔那方搭上了线,把他送入内城。 诺亚猜内城应该会有温德尔的人接应,但那人不知是谁。 地下城是一个极其难以渗入的势力,那位掌权者极度排外,所以哪怕是温德尔,留在这里的可用的暗线也是少之又少。 不确定因素实在太多。 “我明白的,”诺亚朝他笑了笑:“我已经很感谢了,乐岚哥。” 乐岚耸肩:“不用了,你老爸给的好处也的的确确到了我手里。你要是真想谢我,长大如果还能遇见我,别把我抓起来就行。” “哈哈,那可说不定呢。” 。 酒馆整天破事一堆,乐岚很快就被急匆匆地喊走了。诺亚再推开药室的门,发现刚才还一片狼藉的屋子已经收拾妥当了。 凯瑟琳女士累得瘫坐在她那把大摇椅上,干枯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桌面 。 “怎么,你要回去了。”她忽而一瞥。 “嗯。” “你父亲是军部高层的军官? ” “嗯……嗯?!” 这个臭小孩终于露出了令恶劣大人满意的震惊表情,凯瑟琳女士“呦呵呦呵”两声。 “那臭小子,长着张几乎和他爹一模一样的脸,五年前进到酒馆的第一面,我就认出他来了 。 他到现在还傻乎乎地以为自己运气好,轻而易举就和酒馆搭上了线。” 凯瑟琳女士回忆往昔,苍老的脸上露出一种刻薄的,又有些温柔的表情。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诺亚猛地回过味来,她说的是那天给温德尔传消息来的受伤青年:“您……您以前是?” “我?我以前是中央军部的研究员呐。” 第74章 长廊 “啊?” 【哈?】 “怎么,这么不可思议做什么。” 那你……诺亚把剩下的话咽回肚子。他本来想说那你怎么混到的这个地步,但是怕戳到对方的痛处于是作罢。 不过凯瑟琳女士自己倒是自顾自地道:“哎呀…真是一脚踩进个大坑。” 她的父母也都是知名的科研人员,貌似曾与地下城做过些生意。后来某一日横死家中,一夜之间,家破人亡。 为了追查凶手,她接过了父母留下来的进入地下城的线索。 这一来就再也走不了了。她救下来了个叫做乐岚的小鬼,本来想着待一阵子就走,结果找她看病的人越来越多。 今天来个断了腿的,明天来个生了病的。 甚至乐岚还捡回来了个被父亲卖掉的小女孩。她就想,明天再走,后天再走…… 想着想着,就再也没走。 她几乎已经忘记了在地面上的生活,已经忘记了天空的颜色。直到许多年后,有一个旧友之子拿着似曾相识的信物进到这里来。 那是她留在上面以备不时之需的。 就像她一眼认出他一样,他也知道自己是谁,才会决定接近酒馆。 凯瑟琳女士用手杖戳了戳地面,拉长嗓音:“都是自己的选择!哦……你是谁家的孩子,没准我还认识呢。” 见蓝眼睛小孩一顿,似乎有些为难,她也就作罢,没想到过了会,等来了一个相当炸裂的答案。 炸得脑子里都在嗡嗡作响。 那小孩说“我姓诺里卡。” 诺里卡。这个世界上还会有第二个诺里卡吗。简直疯球了,怪不得乐岚愿意把人送回去。 死一样的寂静中,凯瑟琳女士缓缓转头,目眦欲裂地瞪他,整个人僵在了原地,表情扭曲到模糊。 她说:“我操。” “……” 【脏东西,小孩子不可以学。】 出发去内城的那一天,凯瑟琳女士没有到外面送他,甚至连告别的话都没有说。不过诺亚知道,始终有一道沧桑的目光陪伴了自己一段路程。 乐园与奥吉亚斯。一墙之隔的两个世界。 乐园内金碧辉煌,衣香鬓影,往来之人风度翩翩。他们这几个从外城进来的倒是显得格格不入。 很快便有侍者注意到了这些客人:“请出示通行证。” 侍者一身纯白色的礼服,面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在莹莹的光下,眼眸中似乎流动着异样的色彩。 仿生人。 乐岚他们对这里并不陌生,甚至没少进来做生意,瞥了他一眼之后随手递出一张名片。 侍者躬身,将他们引到了一间休息室。 会客室内各种布设一应俱全。不止如此,到处都透露出一种金灿灿的奢华的气息。 乐岚随手塞给他了些食物:“到此为止吧,接下来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说着,起身打开了门,站在走廊里回头,留下了最后一句话:“大人还有大人的事,那么接下来,祝你好运,再见了,小家伙。” 【很好。】64说,【就是这样,该做我们的事了。】 “我觉得。”诺亚斟酌了下字句:“我们要做的事情,大概不一样。” 【……不会吧,都到现在了,你要反悔?】 “我也没有答应过你吧,更别提你连怎么回事都不说,怎么想我都不会帮你。” 【不是我不说,是……!】64猛地一顿,想了半天才憋出后半句: 【这是事关拯救世界的大事啊,你还记得吗,你三岁的时候可是要说拯救世界!小孩子不可以善变!】 诺亚在房间翻找之余还有空和他斗嘴:“那个时候我才三岁,三岁的话你也信,难道你也三岁吗。” 休息室备有一些干净的衣物,整整齐齐地挂在衣橱里。诺亚挑了件白衬衫,争取让自己在乐园的装束不那么显眼。 尺码略大,不过这个时候也计较不了这些事了。他随便抽了两支营养液塞进腰包,那里还藏着乐岚给他的武器。 至于那只匕首则是用束带绑在了小臂上。他模样本就极为漂亮,眼下换了一身装扮,更显风度,像是童话里的小王子。 站在镜子前,有模有样地学着方才的侍者行了一个躬身礼。 还不错,不是很违和,在外面应该能够糊弄一阵。乐岚把他带到这里之后并没有他告诉下一步的行动,由此可见他的任务也只有把人带进内城来。 内城之中到处都是眼睛,那位接头的人想必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寻人,该是借着做生意的由头进来的。 那就去找他们做生意的地方。 他刚刚也观察过了,现在所在的休息室属于内城外围。大部分的客人仍旧在往深处去。 64试图和他打商量:【你看,你怎么都得出去行动,不能坐以待毙的不是?你就顺便找找嘛,没准在哪就能遇见你家来接你的人。】 诺亚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将沉重的木制门向外推开了一条缝,见长廊空无一人,也就放心地出门去了。 【……小心些。】64的声音罕见地凝重:【这里到处都是监控,包括刚才的房间里,我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它的眼睛,不要踩到它的底线。】 “比如说?” 【不要试图[窥探],找到你要找的人,就快点离开。它的确在大部分情况下保持旁观态度,但它不能容忍任何对地下城的试探行为。】 诺亚不动声色地避开有人的那条路:“听起来你好像知道些什么……怎么,不需要我帮你找东西了?” 【猜测而已……下来之前没想到是这个鬼样子。就算找也得先有命吧,实在不行你让你爸把地下城轰平,怎么也找得到了。】 终究是没忍得住,诺亚狠狠翻了个大白眼。 忽然。 “不对。” 这条看不见尽头的长廊黑洞洞地延伸,唯余自己轻巧的足音回荡其中。不知何时起,已不见那些衣着翩翩的往来之人。 偌大的长廊,似乎只有他自己在徘徊。一阵阴冷的风吹来,这是外处咸腥的风截然不同的感觉。 诺亚当机立断,原地转身,打算顺着来时的路回去。 “噔”“噔” 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背后忽然响起何人不加掩饰的脚步。 【快闪开!】 已经迟了。后颈受到重重一击后,便彻底没了意识。 第75章 往昔与复现 春阳暖煦,惠风和畅,搅动月桂树下的满庭婆娑。温柔的气味沁入,清凉而明净,如涓涓细流,洗净多日来的风尘。 在真实与梦境的夹隙中,诺亚感觉有一簇沉甸甸的丁香的花香味覆面而来。 一种久违的闲适感觉几乎要把他吞没,摇摇晃晃的睡意轻柔似云…… 等等。地下城哪里来的阳光。 一闪而过的念头恍若一记重锤,使他瞬间惊醒过来。 入目一座琳琅花庭,花庭中央生长着一棵巨大的月桂树,它枝叶繁茂,肆意舒展开,在上方织成一张网,撑起这片方寸的天空。 树下繁花似锦,到处都是丁香花和玫瑰,随着风轻轻摆动,摇曳出盛满碎光的涟漪。 这是哪? 他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地下城中突如其来的遇袭,后颈的酸痛无时不在提醒他,一切都是真实的。 极为轻细的水流声自深处响起,那是月桂树的方向。他循着声音找去,拨弄开眼前的花枝,眼前的景象却让他震在原地。 月桂树下竟有一方小茶室,一个年轻男子长身玉立,手持一只银壶,微微倾身,将桌上两只茶杯倒至七分。 银壶落在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年轻男子向他投来了平静的目光:“看来时间刚刚好,请坐。” 诺亚死死地盯着他的脸。熟悉吗,当然熟悉,世界上不会再有比他更熟悉这张脸的人了。 蓝眼睛,黑头发。简直是长大后的自己。 只不过,眼睛的颜色不对。自从诺亚觉醒之后,他原本的瞳色就加深了些许,原本的天空色双眼添上了一抹鸢尾色。 而眼前的这个人,他的眼睛仍旧是原本的颜色,只不过,有异样的光辉在其中流淌。 璀璨,奇异,摄人心魄。诺亚清晰地意识到,这并不是一双属于人类的眼睛。 他忽然忆起,幼时温德尔曾带他见到过的宇宙中的景象。 那瑰丽的星系也像是一双眼,绽放在宇宙一角,无悲无喜地注视着过去、现在、未来,那是人类无法触及的、永恒的颜色。 对方轻轻笑了笑,似乎也不甚在意诺亚的凝视,他问:“您的名字是?” “诺亚·诺里卡。” 这似乎是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答案,对方露出了一个颇具人性化的表情:“真是……奇迹一般。” “什么?” 对方随即将表情变换为得体的微笑,他对诺亚的疑问避而不答,反而自顾自地继续道: “依据社交礼仪,我应当同您交换名字,暂且叫我方舟便好。” 方……舟?诺亚如遭雷击,他凝起心神,忙去呼唤64,但如同石沉大海,得不到丝毫回应。 方舟不应该是一个智能吗,为什么对方会自称方舟。诺亚惊疑不定地道:“哪个方舟?” 对方神色不改,他摘下一只白玫瑰别到诺亚的袖口:“您知道的。” 以彼此都心照不宣的,一朵白玫瑰的重量。诺亚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这个旧时代最后的伟业貌似十分善解人意:“您似乎看起来有许多疑问,不过我们仍拥有充沛的时光,何不享用一次下午茶呢。” 说着,他推开座椅,座椅底部摩擦草坪,沙沙作响。 红茶,鲜花,夏日庭院中茶话会,已具备有一切通童话的美好要素。或许下一瞬就会有一只手持怀表的西装兔子向您致意。 可惜。诺亚笑不出来。 一只通身鲜红的鸟儿自树冠飞出,尖啸一声之后便展翅飞向天空,在投入浮云怀抱的那一瞬间,它的身体忽然化作点点荧光,化作一场光雨散落。 光雨洋洋洒洒落在月桂树的枝叶间,不出片刻,一只一模一样的鸟儿又抖着翅膀钻了出来。 诺亚将视线放回到那自称方舟的家伙的身上,如果对方真的是已失落已久的智能[方舟],那么对他的面貌便只剩下了一种解释: “你见过和我长相类似的人?” 对方含笑顾盼:“很敏锐……我的确是借用了别人的样貌,这张脸对我来说具有特别的意义。” “那想必是很重要的人,能被方舟以这种方式记住。” “我想,每个智能都不会忘记自己创造者的模样的。” 诺亚:…… 感觉对方风轻云淡地说出了什么很不得了的话。 “你——?!” “他的名字而今已逸散在历史的尘埃中了,在如今的时代,大多数时候都将之以[贤者]代称。 唯我仍旧记得他的真名——诺里卡。” 风很安静,就连鸟儿也已栖身在了丁香花团的簇拥下,一时之间,万籁俱寂。 诺亚精神恍惚:“什么?童话故事成真了?” 更窒息的是,童话故事的主角还长了张和自己一样的脸,甚至名字都重叠了一部分。 方舟注视着他,似乎是在品鉴他震惊到模糊的表情,良久,才微笑道: “人类的童年时期对宇宙和时间总是有很多的猜想。我曾听说过一个说法: 只要拥有足够的时间,不管是什么,有朝一日都会复现、回归。这是一个永远都无法印证的猜想,不过它足够浪漫,不是吗,因为这是奇迹。 我本对此嗤之以鼻,不过当我看到您的那一瞬,我似乎忽然对命运和奇迹有了新的感悟。 不过您不必在意,您和他并不是同一个体,这一点小小的相似之处不妨将其视作时间遗留的彩蛋——观众总是喜闻乐见。” “什么观众……?” “时间里的每一个人。” 诺亚的脑子已经快烧断线,不过他从来也不钻牛角尖,很快就将之抛在脑后。 这段往事属实是意外收获,不过是一个小插曲而已,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你带我过来,不会只是为了说这个吧。” “自然。” 方舟很自然地接过他的话题:“主要是因为您身上有一件特别的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 不必多言,诺亚挑出他总是随身佩戴的项链——蓝色的晶体流光溢彩。他才注意到,这是和方舟的眼睛相近的颜色。 又或者说,这才是他的本来样态。 “真是久违。”方舟感慨:“我还以为人类已经把这部分销毁了。” “你说销毁……可历史上说,你是出了故……”障 。 未尽之言被他吞回腹中。毕竟眼前的方舟看起来哪里像是有什么故障的样子。 诺亚注意到对方使用了相当不妙的一个词:销毁。 “因为我犯了罪。”方舟如此陈述:“我引入了瘟疫。” “???” “!!!” 第76章 核心指令 “瘟疫……”说起漂流时代的瘟疫,基本只能想到一场。那场瘟疫死亡率高达百分之三十,如今普遍被人视作精神力觉醒的发端。 感染了瘟疫的人,如果无法抵抗住病情的蔓延,后期在身体上就会发生畸变,最终爆体而亡,死状凄惨。 而那些撑下来的人,有一部分获得了特殊的能力,而另一部分即使没有获得能力,身体素质也得到显着提升。 比起瘟疫,许多人将之称作畸变,这也是如今觉醒者总是被口诛笔伐的原因之一。 融融日光下,看着眼前微笑着陈述事实的方舟,一丝悚然寒意沿着脊背攀升,刺入脑中。 它根本不认为那是“罪”。 诺亚从未有过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即使拥有着与人类相似的外观,可它——方舟,依旧非人。 “您望向我的眼神有些不一样,但我认为,如果是您的话,应该知道我这么做的原因。” 诺亚定定地望着他。 “你的核心指令是什么。” 方舟回答了他的疑问,以一段来自过去的录音。 那是许多人的声音,漫长的岁月业已使其失真,字句间不时闪过滋啦滋啦的电流声。 那些声音里有男有女,年轻的、苍老的、轻柔的、低哑的,各种声音汇成一支庄肃又哀婉的谐乐。 这来自于那个失落时代的最后回音: “根据高塔议会47号秘密文件,与会者共36人,全票通过会议结果。 将对系统方舟下达如下核心指令: 一切以种族的存续为先——秉持至高理性原则,哪怕代价是牺牲” 录音的最后,停顿了许久,紧接着响的就是一道年轻的声音。在哪个喧嚣尘上的时代中,他的嗓音如同一捧冷泉清冽: “我以创造者诺里卡的身份,将要向你发布最初且最后一道,仅你可知的密令: 在以遵循第一核心指令的前提下,在必要时,替人类做出选择。” 到此为止,那些声音彻底沉寂。 是了。以绝对的理性保证存续。智能永远不会违背自己的核心指令——哪怕代价是惨痛的牺牲,也要替他们作出选择。 “看来您已经明白了。”方舟走到那棵月桂树下,抚摸着它粗糙的枝干: “不论如何,最终的客观结果就是这样。从瘟疫中存活下来的人获得了不同程度的进化,迎来了新时代的太阳,然后繁衍生息千年之久。” “我……无法认同。” “没有关系。这也是我存在的理由。” 语罢,二人一时无言。整个月桂庭中唯有风过林梢卷起的窸窣。诺亚又看到了那只鸟,它再一次飞向天空,随即消散,飘落,再新生于树冠。 方舟不知何时已合上双眼,他似乎很享受这种宁静。 智能也会感到疲惫吗。诺亚想,不过这个想法很快就被抛之脑后,他忽然想起了64的事。 于是率先打破了沉默:“你见过一种怪物吗……可以,寄生在人的体内的那那种,很柔软,外表有鳞片,很聪明。” 他仔细回忆着当年64带着自己在未来的那个世界所见到的场面,可悲的发现,自己只看清了个囫囵。 “您在哪里看到的?”方舟蓦地睁开眼,眸光锁定在诺亚的身上。 “你见过。你知道他们是什么。” “……不想回答吗,没关系。”他笑了笑:“在那一刻到来之前,没人知晓应许之地在何方。我们都在等,不是吗。” 诺亚意识到对方并不是那么可信,他的立场是模糊的。 “你也不想对我说出真相。” “我们立场不一,无法对彼此托盘而出呢,很公平。” 方舟踱步到花圃旁边,慢条斯理地从中挑选出中意的花朵,他忽然凭空变出一段雪纱以及绸带,不多时,便做成了一束捧花: “您该离开了,从地面上来接应您的客人已经到了。我想我们该告别了。” 他轻轻把捧花掷入诺亚的怀中。 下一瞬,梦境戛然破碎。 望着冰冷的天花板,他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这里才是刚刚的现实——那刚刚,只是单纯的梦? 【你没事吧!喂喂,醒醒,你刚刚怎么忽然晕了!】 “我好像……做了一场梦?” 他怔怔低头,就见腿上躺着一束似曾相识的捧花。 玫瑰花与丁香被雪纱与缎带束在一起,优雅而张扬地向每一个见到它的人致意。 诺亚本想伸手拿起,但指尖即将触及到花瓣的一瞬间,点点光斑逸散开来,就在他的眼前,这束花化作一场光雨消散了。 【这是什么东西】 “你看得见?” 【我又不瞎,等等。这是……一团数据流……你,找到方舟了。】 “……竟然不是梦。” 【发生什么了。】他语气急切地问道。 说说不可能全说的,诺亚捡着重点向他说了个囫囵。 【你可能被拉入了它的精神图景。】64总结道:【像是它这种水平的智能,完全有可能做到。刚刚你被一个仿生人打晕了,然后他什么都没做,只把你带到了这里。】 “我问了他有关于怪物的事。” 64一滞。 “他不肯说,能确定的是,他知道有关的事。” 良久,64说出了一件令诺亚毛骨悚然的话: 【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会知道。】 方舟在重构新文明之前就已经因为“罪行”被封锁了,直到后来本想将其销毁,却反而令他逃脱,也就是说,这段时间是他记忆的空白区。 他进入地下城后,并自行展开数据封锁,将地下城彻底与地面隔绝开来。 他得知这些怪物的渠道也就相当有限了。一,他仍旧作为漂流时代领航员的时候,二,在他进入地下城之后。 可如果在漂流时代他就知晓这种怪物的存在,那为何如今找不到分毫记录。 不管是哪种可能,方舟,都很有可能站在怪物的那一边。 在两人近乎窒息的沉默里,诺亚轻轻开口: “……他说,他的所作所为,始终未曾背离他的核心指令,那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他认为,这件事,是对人类有益处的。” 【……益处?】 “进化,就像他引入瘟疫一样。” 【该死……】浓雾似乎终于被风吹散了些许,真相似乎浮现出了模糊的轮廓,64低声咒骂: 【怪不得,原来是踏马的有内鬼,那这地下城岂不就是对方的老巢?】 第77章 与时同长 忽然,二人不约而同停止了交流。 咸湿的空气感受不到一丝风的流动,凝结出渗人肌骨的死寂。异样的声音似乎正在接近。 【啧,又来。】 那道细微的脚步声停下来了。 仅一墙之隔——诺亚绷紧身体,像是一只矫捷的小猎豹,躬身潜行到门后。 屏住呼吸,右手握住绑在腕上的匕首,缓缓抽出半截雪刃。 一点淬雪寒光乍现,诺亚从那抹雪白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年轻,稚嫩,却满是坚定。 “万一发生什么事,你能派上一点用场吗。我是说如果我失手的话。” 【没问题,我会接管,但后果自负了。】 “嗯。你能看到门外是谁吗。” 【戴了面具,是个不认识的人,小心为上。】 “咚咚。咚咚。” 来者以一种缓慢的节奏敲响深棕色橡木房门,力道很轻,无端叩击人紧绷的心弦。 【这人还挺有礼貌。】 匕首已全然出鞘。孩子的脊背笔直,他微微弯膝,俯下上身,全神贯注地感知门外人的动息,蓄势待发。 门外人安静等待了片刻,似乎很笃定房间里有人,迟迟不肯离去,几息之后,他握紧门把手 “吱呀——” 竟然不请自入。 【我收回那句话。】 诺亚脑袋里也一片空白,他把这一全然交给本能处理。任何冗余的念头都会影响出刃速度,增加失败概率。 奈何对面也不是吃素的,他反应也极快,闪身躲过一击。 “64。” 【行,64代打为您服务,祖宗。】 他眼前一黑,再次有意识地时候,他发现自己正站在来人的面前,匕首也被放到了一旁。 来客手臂上多了一条长而深的伤口,鲜血正止不住地往外淌。他表情却很冷静,正拿着一罐止血喷雾处理伤口。 诺亚呆立原地。他现在的感觉有点像是喝断片的酒鬼,脑子里有一团黏了吧唧的浆糊在搅动。 “……你,投降了?” 【什么鬼。我是那种人吗,你要不要仔细看看这人是谁。】 诺亚仔细看看对方的脸。 对方也面无表情地回视。 “这是谁。” 【于理。】 “啊……” 一张完全不认识的脸。不过他长着一双熟悉的眼睛,清凌凌地看着诺亚,唤回了些往日的记忆。 “于理……” “清醒些了?” 他撕断纱布丢到一边,伸出手摸了摸诺亚的额头和脸蛋,确认他没什么事之后就想缩回手。 可能是他的手太温暖了,地下城所有的寒意在一瞬间都被隔绝在外。 诺亚仰头,轻轻蹭了蹭他的手心。 有些过分乖巧亲近了。 于理一愣,就见蓝眼睛小孩像是一只心虚的小狗,陪他坐在地上,磨磨蹭蹭钻进了他的怀里。 熟悉的微苦的气息,昭告着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他把脸迈进于理怀抱,只露出两只耳尖在外面。 “……已经没事了,我找到你了。” 于理敛眸思索片刻,生疏地调整姿势,张开外套,像是一只笨拙的抱抱熊,把诺亚兜头盖脸地裹住。 诺亚闭着眼睛,听他低声絮语: “上将很着急,也很生气,不过他在等你……公爵也给你买了很多新玩具……” 诺亚知道,自己的所有不安和恐惧都已经被对方察觉到了。 从小就是这样,在于理面前,只要他一闹,于理就能准确地知晓他不高兴的原因。 他的陪伴也总是这样安静的、淡漠的,令人难以察觉,却又切切实实地存在着。 有许多次,他和于法在皇宫里玩得太晚,都是于理把他带走照顾,等家里人来接。 这也就是他和于理这些年来虽然相处不多,但就是很喜欢对方的原因。 一眼倾盖如故,十年细水长流。 “对不起,我不小心把你弄伤了,很疼吗。” “没事,药起效了。” 诺亚抿起嘴巴,手指轻轻点在纱布的边缘。 察觉到手臂上伤口的变化,于理点了点诺亚的眉心:“已经可以了。” 诺亚眨巴眨巴眼睛,也没有听他的停下来,直到伤口全然愈合。 似乎是有些无奈,于理又点了点他的脑门,随后脱下外套,披在诺亚的身上: “我们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地下城的主人已经注意到我们了,虽然不知道他还没有发难的原因,但我们得尽快了。” 任由于理在自己身上摆弄,诺亚仰头仔细地听他说话。最后青年只揉了揉他的脑袋:“什么事也不会有,放心。” 大殿下总是在说没事。给人一种天塌了他也能顶的感觉。 或许也的确如此。 身形瘦削的青年牵着一只粽子出门了,走了好一段路,诺亚这才发现,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乐园中心的霍普高塔中。 要大殿下亲自出马捞人也是有诸多考虑在的。其中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万一行动失败,一个上将之子,一个帝国储君,加在一起的分量不言而喻。 哪怕是地下城,对方也不会轻举妄动。尤其他们的目的仅有一个——把走丢的小孩带回家。 到地下城这件事是大殿下主动请缨的,这也是他给出的理由。 事实证明。他们都赌对了。 于理和诺亚一路深入,来到了地下城的最深处。这里仿若一座巨大的机械森林,无数金属管道盘踞四面八方,吐息着,嗡鸣着。 偌大的运输中心人影寥寥。于理牵着他走入其中一道管道前:“走吧。” 蓝眼睛的孩子却没有动,定定地望着一个方向。于理似有所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方舟静静地站在高处微笑。 他的声音在诺亚的脑海中响起:“这是千年来最令我……惊奇?惊奇的时刻。原谅我使用这样的词汇来形容,不过……我从未想过,还会有故人齐聚一堂的这一天。 让我们在次别过吧,阁下。或许从这一刻开始,我该学习去相信人类口中的命运。” 一个智能讲这种话是不是不太对,这是不是有点唯心?诺亚腹诽,不过他这个想法并未驻留太久。 方舟为他留下了一段近似于祝福的话: “你们将在不朽的诗篇里, 在流芳的传说中与时同长。 只要世间仍旧有人流传故事, 时光便会赋予生命、恩赐重逢。 这将是连死亡都无法窃取的奇迹。” 第78章 回家 事实证明,地下城藏得如此隐蔽,至今还没有被端了老巢不是没有原因的。 管道铺设七扭八歪,他们乘坐的传输舱忽上忽下,上一秒还在缓慢上升,下一秒就有可能断崖式跳跃。 诺亚觉得自己像是一颗在沸水锅里的汤圆。 好在于理沉稳非常,哪怕是面对这种颠勺一样的境地也依旧游刃有余。 他把诺亚护在身下,曲膝半跪,一手垫在孩子的脑后,另一手撑在壁上,不至于让他跌倒。 “我……想吐……o……” 好不容易出了传输舱,诺亚啪叽歪倒,眼冒金星,似乎遥遥听见了天堂的呼唤。 于理把冰冷的刀鞘往他脸上一贴。 小面包原地抖了三抖。 “走吧。”他轻笑一声。 前面可不太好走了。最后从传输舱出来,还有一段不长不短的暗道要走。这也是外围人员常走的路,无数条岔路口通往不同的出口。 运气不好,困死在这里也不无可能。 于理早就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从地下城主人派遣仿生人,引导自己找到诺亚开始。 虽说不知道哪里露出了马脚,但在不试图越线的前提下,对方貌似很愿意配合他的行动。 包括这条路径。本以为双方心照不宣地对彼此视而不见,没想到他还是出现了。 只是。为什么地下城的主人,会有一张和诺亚极其相似的面容? “啊。” “怎么?”于理思绪被他打断,摸了摸他的脑袋毛。 “那边,亮起来了。”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暗道墙壁上所有的条形灯齐齐亮起,有些暗淡的白色灯光一路延伸,通往黑洞洞的前方。 “这是…?” “是方舟给我们指的路吧。” “什么,方……你说地下城的那个主人?” “嗯呢,他说他就是那个领航员,智能方舟。” 于理的表情肉眼可见的凝重。 身为大殿下的他自然知晓那些埋藏的秘辛。而顶级智能丢失的自我意识,竟盘踞在地下城中。 他垂眼打量着诺亚稚嫩的轮廓,只要这孩子再长大些,毫无意外会长成那副面容。 只是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你已经接触过他了。” “嗯,你找到我之前,他找我说过话。”诺亚直直对着那双寒星一点般的眸子:“地下城和方舟,好像和某种很棘手的怪物有关系。软体覆鳞,可寄生的物种。” 身边的脚步声蓦然停下了。诺亚后知后觉地回首,就见于理一脸头痛地站在原地:“本来都看在你年纪小不想让你参与的……” “嗯?” “孩子要做的事情就是好好吃饭,好好长大,快乐地度过童年,成长为一个能负起责任的成年人,仅此而已。没想到,拦不住事情自己找上门。” 诺亚本想继续问,却被对方轻轻捏住了脸颊:“出去再说吧,这可不是适合谈话的地方。” “好。” 方舟不负领航员的名号,果真为两人引了一条正确的路。只是…… “这是哪。” “不知道。” 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们误入了某位绅士的晚餐现场。绅士抖了抖圆耳朵,明显对不速之客的冒犯感到不悦。 它缓缓转过身来,露出了白色口水兜,凶神恶煞地咆哮:“吼!!” 于理:…… 诺亚:…… 于理冷静地掏出麻醉针,“嗖”地一下扎在棕熊的腿上。没有一丝预警,棕熊趴在猎物身上陷入了婴儿般的睡眠。 想必它今夜之梦该是充斥美妙食欲的。 “但愿它明天早上醒来时晚餐还在。”诺亚攥着一根捡来的树枝,戳戳它的大脑袋,怜悯道。 “但愿。”于理淡声附和,毫无诚意地摆弄信号发射器:“一会就有人来了,休息会吧。” “好噢。” 挑了块干净些的石头,诺亚倚着树干坐下。天气微凉,于理的大外套却很保暖,他把头往外套领子里埋低些许。 深夜的密林中月影摇晃,万物都在此刻伏息,智脑的微光映在于理的面颊上,显得他的面容愈发苍白,像是艺术家们最为钟爱的大理石雕像。 不知为何,他又想起了方舟那番话。起初其实没听懂,因为方舟有意回避,并未提及很多过去的事。 这个智慧的化身很清楚一件事——过去的就是过去的,没必要因为那些事而影响现在的人。 不管有着多么相似的面容,已经走入良夜的人是不会再折返的。 他不禁想到,是否在遥远的旧时代,有两个与他和于理极其相似的人曾存在过,在一片幽暗之中相依为命。 以至于方舟会说:故人齐聚。 但很快他便无瑕多想了。 嗡嗡的轰鸣带动云天共颤,森林从安眠中苏醒,窸窣不止,一道夺目的光线自天边洒落。 一艘庞然军舰缓缓破开云层,自天边降下,刹那间,星月失色,天光大亮。 于理迎光,稍微侧过些身子,朝他招手:“来吧,回家。” 军舰甫一落地,一抹银白色便浮现在舱门前,他脚步很快,步伐交错间,仿若银白色的倦鸟。 “……” 诺亚呱呱大哭着扑进温德尔的怀里。 中气十足。温德尔似乎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一寸寸打量他。是瘦了些,活蹦乱跳,精神状态也还不错。 他手掌轻柔地抹去蓝眼睛小面包的眼泪,将他抱进怀里。 千言万语,终究只化作一句看似单薄的:“没事就好。” 诺亚哼哼唧唧地蜷缩身体,争取努力把自己整个塞进温德尔的怀抱下。 可他已经不像幼时那么小小一只了。 不过温德尔总会满足他,他用披风把小面包裹的严严实实,连头都盖住,只留一双圆眼睛扑闪扑闪。 另一头。于谢拍了拍长子的肩膀:“没受伤吧,可都顺利。” “嗯,不仅如此,关于零号事件,在地下城有了新线索,涉及方舟。” 于谢顿时肃然。 诺亚头上顶着毛巾从浴室出来,正巧遇见副官先生。向来没正形的副官先生罕见地温和下眉眼,笑道: “很高兴见到您平安无事,小公子。”他一转眼就见温德尔身穿常服,站在一旁跟个门神似的,顿时轻咳一声,没等诺亚回应: “那属下就先告辞了。” 啊,小公子打小就不记仇,被捉弄了一会就忘,长大了也是这个性子。洗个澡之后就什么都忘了,依旧高高兴兴的。 但小公子亲爹显然没翻过这篇,无论表面如何风轻云淡,估计心里依旧绷着弦。 第79章 珍珠一般的岁月 待他们回到庄园,诺亚感觉自己快被猛烈的浪潮卷走了。 向来能言善辩的迪兰抱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性格含蓄的丝黛尔从看到他的那一瞬起就泪流不止。 科伦汀与池月看起来冷静得多,不过诺亚总能瞧出端倪来。 大公子整个人瘦了一圈,走起路来飘飘摇摇,仿佛还没有他一身衣服重。池月就更明显了,本来就重的黑眼圈都要拉到下巴去了。 谢尔拉着他看了又看,始终皱着眉头,看起来很吓小孩。 小文庭也攒了一堆宝贝想要送给他。 尽管从未说出口,不过在心底,所有人都曾意识到那最糟糕的,也最不愿承认的结果——那就是做好失去他的准备。 不过幸好。幸好。失而复得的那一刻,将是人们唯一会感谢命运眷顾的时候。 在这次的事件中,倘若单从结果来看,受到伤害程度最深的就是温德尔。 在把诺亚全头全尾带回家里后,他病倒了。所幸无甚大碍,过度疲劳和精神力透支导致身体超负荷,需要好好休养一段时间。 诺亚眼巴巴地伏在温德尔身边,蔫头耷脑。 欧文单膝点地,用浸过温水的毛巾给他擦擦脸蛋:“想不想和我一起去做一碗粥?他一会醒了或许会饿。” “等等、等等……”正在和医生谈话的迪兰猛地回头,急中生智想出了一个好借口:“诺亚宝宝,去温德尔的书房把他常用的疗养仪带来好吗。” 开玩笑,诺亚的汤能随便喝吗。 诺亚有点疑惑地看他一眼:“好喔。” 明明是让机器人带过来的东西,为什么还要让他去,这点念头仅在脑海中存在了半秒不到,便抛之脑后,颠颠上楼。 欧文尽收眼底,意识到大概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诺亚发生过什么厨房灾难。 他一笑作罢。 等小面包啪嗒啪嗒跑回来的时候,温德尔卧室里已经没有旁人了。 踟蹰一二,他本想也就这么退出去,让温德尔安静地休息一会,见他忽然轻轻地动了一下手臂。 竟然醒了过来,他睡衣微微发皱,难得给人一种疲惫慵懒的感觉。 温德尔侧撑起身体,头昏脑胀之余,一眼就瞧见了在门口探头的诺亚。 他似乎很轻微地笑了一下,朝诺亚招了招手:“过来,要和我一起睡一会吗。” 诺亚呼啦一下扑到他身边,可怜兮兮地:“爸爸还难受吗?” 阳光沿着玻璃窗滑入,将室内的昏沉驱赶到角落蜷缩,温德尔任由日光散落在他的身上,将他镀上一层光晕。 他神色很柔和,怀里拥抱着他的小天使,就像是走入了尘间的神像。 “没事的,睡眠不足而已,过一会就好。” 被子把两人裹的严严实实,诺亚几乎只有一张脸蛋露在外面,很快他就把脸埋进了温德尔肩颈中,连脸蛋也看不到了。 熟悉的雪松气息怀抱着他,许是阳光晃了眼,窗外的风过于温柔,在温德尔平和的注视下,时间似乎有形了。 轻盈、清新,撒遍珍珠,像朝霞,像月亮,像烁光的海岸潮汐。 银白色的倦鸟搂紧了他的幼鸟,气息绵长静谧。且将谜题暂且抛之脑后,至少此刻以依旧安宁。 …… 诺亚小小伸了个懒腰,他不知道这一觉有多久,不过暖金色落日已经溶溶盛满卧室。 床头放着一碗早已凉透的粥,那是欧文送进来的,只不过当时父子俩都睡得太沉,就一直搁置在那里。 温德尔就在一旁,精神看起来好了很多。 等到诺亚清醒一点后,他把人从被子里抖了出来。 “一会要吃晚餐了,清醒一下吧。” 对诺亚,温德尔总是有做不完的细节。衬衫上的小领结,裤带上的精致银扣,袖口的折痕,皮鞋上的扣带。 他无不耐心地帮诺亚处理好每一处。 他们当然有许多需要解决的事情。 比如于理向他说的有关诺亚所谓“第二人格”的事情,还有方舟和他的关系,还有诺亚对于怪物的事究竟了解多少……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那都是明天要考虑的事情了。 …… 明天的到来还是很迅速的。但温德尔由于身体原因现在正在休假中。 温德尔找出那些关于方舟的资料仔细复盘,甚至用诺亚的脸到信息库中进行对比工作。 无果。 这种情况只能从诺亚那边下手了。 过去的这些年里他们一直都尽力避免对诺亚直接问询这些事情,如今,也是时候了。 危险不会因为年幼而使其幸免于难。 温德尔已经想好了,明年就把他送进第一军校。 第一军校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不会再发生类似于此次的案件。 再加上诺亚本身能力的危险系数很低,有家族作为担保的话,并不会受到自由限制。 他啪嗒合上手中文件,自阳台遥遥一望,小面包正在底下花园和程悟玩捉迷藏。 但愿风雨要慢些来的才好,留给他足够的时间长大。 丝黛尔和科伦汀在一旁的橡树下躲懒,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于情最近好些了吗。” “还是那个样子。” “……真是,天意弄人。谁能想到在订婚前期,温良他……” 丝黛尔长长叹气。 第80章 戒指 “什么!”阿颂大声惊叫:“你要去第一军校?不要啊!你走了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呀,不是还有文庭在吗。” “他比我还社恐啊!” “相依为命,再不济还有威斯顿呢。” “喂!什么叫再不济啊!” “没关系嘛,又不是出不来了,爸爸说我危险等级评定很低,还是可以正常回家和休假的,到时候我们还能出去玩。” 威斯顿一拽凳子,拉近了一点和另外两人的距离,三个小脑袋头抵着头,他嘀嘀咕咕: “诶,你竟然是个觉醒者,真是的,你要保护好自己啊,我听他们说,第一军校的学生都很危险啊。” “危险?为什么会使用这样的形容呢。” “我爸在研究所上班,他们天天捣鼓的东西就是供给第一军校的装备,据说装备损坏率超级高……而且啊,出于生理原因和心理原因,他们大多数时候都很暴戾。” 小蘑菇打了个哆嗦:“好……好可怕,为什么呢?” “原因有很多啊,一个是精神力如果控制不好会经常导致头痛,再一个就是他们都基本都是被迫进入第一军校的,毕业就会到战场前线,脾气不好也正常吧。” “这也太……”小蘑菇默默把“可怜”这个词咽了回去。 这个词或许是同理心的体现,但大多数时候却并不包含平等的尊重。 他忧心忡忡地扭头看向诺亚,但诺亚并没有注意到他,只拿着笔随意地在纸上涂画。 “……?” “啊。”诺亚丢下笔笑了笑:“没什么好担心的,也不至于好好走在路上就会被打啦。” “说的也是,如果真的走在路上都会被打的话。”威斯顿摸摸下巴,在脑中设想出一副滑稽场面:“那就不是学校,是大猩猩动物园吧。” “就算是大猩猩也不会做这种没礼貌的事情,对大猩猩太失礼了。” 三人笑成一团。 “啊啊,不行不行时间到了,我得先走了,噫!” 桌面上的散落的东西,通通被他扫进背包,砸出噼里啪啦的一串响。 看得出是很着急。 火急火燎的态度唬得诺亚一愣一愣:“这是怎么了?” 一转头,威斯顿已经笑倒在桌子上了,他全然无视掉阿颂的怒目而视,呼啦揭开对方老底: “还能去做什么,去让自己这朵小毒蘑菇接受知识的灌溉呀。” “看来是发生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了?” “诶,”威斯顿连连摆手:“也不算,非要说起来,你还是第一目击者。” “?” “哼!”阿颂重重从鼻子里冲威斯顿不满地哼气,随后才慢吞吞地对诺亚解释说:“你还记得向羽扬吗?” 威斯顿促狭:“怎么不记得呢,她……唔唔!” 没等说完话,一块干巴巴的面包就斜斜飞来,塞进他嘴里,连带着把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 处理掉讨人厌的大喇叭精,阿颂拍了拍手,抖去手上面包屑,心平气和道:“那天之后,我和向羽扬交了朋友,她现在每天都会帮我补习,哦,对要来不及了。” 一骑绝尘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里。 诺亚品了一下,这是被罩了吧? 威斯顿嘎巴嘎巴啃着干面包,牙齿和面包相互摩擦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声音。 好在他牙齿健康:“味道……还不错……就是有点……怪。” “……啊,那是要泡汤吃的面包,你竟然咬得动吗?” “。”威斯顿冷漠地:“哦。” 。 放学的时候竟然是迪兰来接,公爵大人拿过来他的书包—— 虽然叫做书包但是包里没有书。所以轻飘飘的,主要作用就是标记学生身份。 “晚上去赛莱斯特宫玩,大家都在,温德尔一会也会去。” “好啊好啊。” 迪兰设定好自动驾驶的路径,和诺亚一起待在后座。 手里拿着一杯迪兰路上买来地热奶茶,诺亚亲昵地贴在他身边,被毫不留情地摸了一把脸蛋。 他们挨挨挤挤地说闲话:“你和于法这孩子真是有缘,他前几天也被检测出成为觉醒者。” “欸!” “这么震惊的嘛。” “超级巧啊,那于法也是明年和我一起进军校吗……” “这个,”迪兰露出头痛的表情:“那孩子评定的危险等级是a,需要尽快受到管制,估计下周就……” 突然就好像明白一点这次聚会的用意了。许是最近皇室和诺里卡都逢多事之秋,好不容易风波渐平,大家聚到一起叙叙旧。 入夜不久,人便到齐了。 所有人都对前些日子发生的那些事绝口不提。于情消瘦许多,几乎有些形销骨立,她独自坐在靠阳台的位置,仰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闪耀,冰冷的银白月光莹莹照映在她的面容上。 对于于谢和童谣来说,只要她现在还愿意出现在这里,他们就已经很满足了。 出任务之前,于情满怀期待地打算筹办了一场特殊的仪式,关于月光、鲜花以及爱。 离开时并肩前行,回来后茕茕孑立。漆黑的密林埋葬了温良,连同两人的未来。 那两枚托丝黛尔保管的戒指没来得及送出,最终只是被她平静地用银链串在一起,然后戴在了颈上。 “我们还是不要去打扰她了,或许不合时宜的安慰只会让伤口变得更疼。” 于法难得说了句富有智慧的正经话,他撑着脸,平时懒懒散散的笑意此时无影无踪。 “希望一切都快点好起来吧。” 对面少年却没搭腔,他若有所思:“你危险评定的等级是多少?” 没想到对方会主动提及这件事,诺亚怔愣片刻,老老实实道:“f。” 获取答案的于法反而流露出失望之意,但这也不过是一瞬间而已,下一秒,他就拖长语调,像是歌剧演员唱出的台词: “看来我们不能一起了呀。” 诺亚总觉得他活中有话,相当谨慎地看他:“你……想做什么?” 于法意味深长地一笑。 “我什么也没想做,我只会做我要做的事情,你知道的,我从不做计划。人生的随机性,也是乐趣之一啊。” ……一股不祥的预感丝丝密密缠上心头。 第81章 青金璆琳 两日后,三殿下于法的壮举彻底响彻全国,他那赫赫大名甚至无法隐藏,飙升至各社交平台的最显眼的头版位置。 ——惊!于法殿下炸毁第一军校大门后嚣张叛逃! 还是标红字体,悬在页面顶端,属实具有冲击力。 “……” 诺亚沉默着放下智脑。悬着的心,终于在这一刻死掉了——人要永远相信自己的直觉。 他木着脸,啪嗒啪嗒趴在温德尔的办公桌上问:“爸爸,于法去哪了。” “据情报显示,是去了[离乡人]。” 诺亚想了想:“如果我这么做的话,爸爸对我失望吗。” 温德尔侧眸,看起来似乎有些疑惑他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 “如果”这种设想,在他的世界中很少出现。不过他还是为这个问题留了几秒钟的思考时间,最终给出了答案: “作为父亲,我尊重你的自由意志,并永远爱你。但作为诺里卡上将,我会把你从家族除名。” 虽然有些残酷,不过这是很诚实的回答。 诺亚从温德尔的办公桌下抽出了自己的小椅子,坐在上面晃了晃腿:“那于谢叔叔呢。” “亦是如此。” “喔——” 修长指尖点了点他的本子:“这道题错了。” “爸爸。我不想写了。” 温德尔情绪稳定,哪怕是在给孩子辅导学业的时候也稳定得过分。 他点了下诺亚毛乎乎的脑袋顶,轻声问:“是想要变成小笨蛋吗。” “如果只是因为不会做题就变成笨蛋,世界未免也太严格了。”小面包扁扁嘴,把脸放在桌子上。 温德尔似乎轻轻微笑起来了:“世界不会介意你变成小笨蛋,可爸爸不会让你变成小笨蛋。” 虽说的确不在意孩子的学业成绩,但是……好歹要达到及格吧? “爸爸,你变了。” “哪里变了。” 诺亚哼哼唧唧说不出个一二三,反而被搓了搓脑袋。 咚咚。得到应答后欧文推门而入,他把安神茶搁在温德尔的办公桌上 :“何求先生和文庭小公子都准备就绪了。” “好耶,那爸爸,我去上音乐课啦。” “去吧,记得穿上外套。”温德尔嘱咐过诺亚,转头向欧文微微颔首:“欧文,稍等一下好吗,有些事情想和你确认一下。” 两人齐齐注视着诺亚跑出门,待到门被啪嗒合上,顿时满室寂静。温德尔神情不同寻常,某种难以言表的预感油然而生。 一株金雀花从书房一角探出枝叶,惬意地舒展深绿叶子簇拥着的嫩黄花瓣。 “抱歉,尽管……”温德尔止住话语,他本想说“我很抱歉”,但这不会是欧文愿意听到的。 他转而道:“有一些关于当年的事,想再同你确认。” “……我明白了。” “这次于法的叛逆期,反而为我们带来了一些新消息。你还记得那道不明信号吗。” 自然记得。不论对方究竟有什么目的,他还是感谢它的。如果没有那道直接侵入温德尔智脑的信号,程悟不会有生还的机会。 温德尔接着道:“经对比,这道信号来自于离乡人。” “离……乡人?” “没错,程悟在之前,和离乡人有什么接触吗。 ” “没有。不过……温德尔,比起程悟,我想,你和离乡人的关系才比较深吧 ” 银白色的上将微妙地沉默一瞬。 即使他从未提起过诺亚的另一方血亲,不过瞧着小面包这些年的长相,再思及温德尔单薄的个人关系,熟悉他的人都有几分猜测。 “我和璆琳,不是那种关系。” 的确如此,哪怕在当年,他和璆琳也不过是点头之交。不过他们对彼此都秉持一种认可态度。 他当年之所以答应璆琳,一是出于几分旧识之谊,二是出于几丝淡薄的补偿,三便对其能力的几分了解。 不管是在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温德尔都知道自己不会和她有其他除了诺亚之外的交集。 因为从始至终,他们所走的就不是同一条道路。 当年与程悟一起出任务的那名觉醒者青金,是璆琳的哥哥。 那次的案件由于部分疑点,秉持着保密原则并未向外公布,所以极少数的人知道青金真正的死因。 青金的遗骸的确残缺不全—— 但那些痕迹并非出自怪物,而是出自于那几个极度饥饿状态下的遇难者。温德尔在许多人的反对下,选择把真相告知璆琳。 可预见的——璆琳叛变了。 可以想象她怀着怎样的心情,投身入渺远浩涵的宇宙,成为了离乡人的新任首领。 事情已经过去了太多年。久到许多人都忘记了那些事。偶尔会有某些记忆的残片漂浮至眼前,带来的也都是无休无止的疲惫。 两个亲历者面面相觑,彼此陷入沉默。他们不知道这样坐了多久,夜幕吞没光亮。 轻轻地“吱呀”一声,诺亚头顶一隙烁光钻了进来。他嘴里叼着支奇形怪状的哨子,一路漏出叭叭叭叭的响声。 书房里蓄满的黑暗和沉默从门缝里流走了,书房的灯应声而起,诺亚被默不作声坐在里面的两人吓了一跳。 “啊,爸爸,欧欧,你们也不开灯,是睡着了吗。” 欧文含笑起身,揉了揉小面包热乎乎的脑袋:“差一点呢,幸好你来开灯了。” “还有,”他附身握住诺亚的小哨子:“看来这是何求先生送你的礼物,不过……” 性格温柔的男子露出了有点可怕的微笑:“不可以在晚上吹哦。” 小面包抖了三抖:“……对不起。” “好孩子。” 整理好文书,温德尔也从办公桌后站起,来到诺亚的身边,见诺亚顺势张开手臂,他也配合地俯身。 小树袋熊抱到了自己的漂亮大树。 以小面包现在的体量来看,他已经很难用“小”来形容了,烘焙程度良好的大面包还差不多。 不过每次他发出细细的撒娇的声音,大人的底线总会滑坡式下降。 孩子……还小呢。瞧,脸蛋白嫩,小面包似的。 第82章 导师 诺亚趴在飞行器的窗上向外眺望。 第一军校占地面积非常广阔,几乎要赶得上一座小城的规模。它的外观可以用美轮美奂的艺术品来形容。 主楼高耸尖顶入云,两座钟楼拱卫两侧,楼身嵌有彩窗,遥遥望去像是几颗颜色鲜艳的宝石。 楼体四周分布大面积的花田,繁花簇拥高楼,给人第一眼的印象像是童话里的宫殿。 “好美。” 副官先生两指一推眼镜: “确实。至少第一军校的物质生活都无可挑剔,每年除了上层的正常拨款外,诺里卡家族还会额外捐助一笔。” “原来这也有诺里卡的投资吗?话说,叔叔你那眼镜是什么。” “啊。这个啊。”回想起清晨的对话,这位不正经的副官先生不禁扬起一个微笑,女儿祖母绿色的眼睛简直让他心肝颤: “出门时我的女儿说:爸爸戴上眼镜会显得文明一点。虽然想破脑袋也不知道我浑身上下到底有哪里,与‘文明’这个词语的含义相悖,但这是她送给我的礼物啊。” 叮—— 有一丝灵光乍现了。小小的、隐秘的愿望似乎探出了枝丫。他晃了晃小腿,心想自己也应该送给温德尔一份礼物。 一份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礼物。但那是什么呢。 他这点未成型的游离思绪很快就被温德尔的话语吹散了。 自进入第一军校,温德尔便一直有些出神,听见诺亚的疑问,缓缓在副官之后开口: “财富如蓄水,如果一个人所持有的财富超过了他应得的,便会招致灾祸。 这也是诺里卡一直奉行的准则:只收取应当收取的。余下的那些,就让它去能发挥作用的地方。” “好的东西也不能有很多吗。 ” “所有好的东西都会索取代价。” “就像蛋糕吃多会牙疼?” “说不定呢。”轻轻一颤,飞行器平滑地降落在地面上,随着气声,闸门缓缓敞开。 温德尔率先走出飞行器,他侧身站在门边,朝诺亚伸出一只手。 牵住他的手,诺亚嘿咻一下跳下来。这才发现他们降落的地方是一片茂密的树丛,副官先生走在前面,拨开丛生的野草,一道通幽小径呈现: “啊有一段时间没清理,又长这么高了,这边请,两位。” “我们为什么要从这边走?” 明明大路超级宽敞。 雨后树丛充斥着清新的气味,松软的雨水喝饱水,绵软泥泞。诺亚啪嗒一脚踩进水坑,打出清脆的水声。 温德尔拧眉。 某些鲜明得恍若往日的记忆浮上心头——他反手把诺亚夹在臂膀下。 副官先生对这种夹公文包的姿势视若不见,自顾自地道: “请见谅,学校里的孩子们好奇心太重,外来的访客基本都会从这里走,只不过平时实在没什么人来。” 第一军校毕竟直属温德尔的第一军部,温德尔本人担任这里的名誉校长。 他并不会过问校内事务,但会时不时派遣副官先生来巡查,解决一些问题,或听取一些学生的诉求。 他们本次来访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带诺亚熟悉周围的环境,顺便拜访他为诺亚选定的导师。 眼下正是学生上课的时间,校园里显得很静谧。哪知三人没走几步,轰隆一声巨响平地乍起,一朵灰扑扑的蘑菇云从远方升腾而起。 三人齐刷刷地扭头,亲眼目睹壮观景象。 “又要给训练场拨一笔维修费……哎。”副官先生活像个糟心的老妈子: “不过材料是新换的,修修补补还能用,至少能省一笔费用……工程队就派军部后勤来好了……不是什么很难的工作那几台老旧的测算仪应该也就够了……” 说着说着,他兀自一摸脸,振臂高呼:“钱呐!钱!” 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睛瞟温德尔试图唤醒他多年上下级的默契。 没能成功。 原因是温德尔注意力根本不在他身上,他垂首轻轻跟诺亚嘱咐着什么: “这种实训课都会配备保护装置,一旦发生意外,只要按一下按钮就可以迅速展开防护罩……还有……” 上将这段话已经比平时一天说的还要多了。 副官先生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心中似乎对温德尔为诺亚选定的导师有了猜测。 选定导师这件事是温德尔亲自办的,他估摸着,对方肯定是个性格好,学术渊博,作风端正的人…… 思来想去,在医学院里唯一符合要求的只有一个人了吧?如果真的是那个人,换而言之,说是给小面包又找了个保姆也不过分 。 老父亲的一颗拳拳爱子心,真是无处不在又有点强烈过头。 …… 果不其然。实验室里走出来了个熟悉的人。来者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白色外套纤尘不染,神色温文尔雅。 拉祖利先生,果然是你啊! 诺亚倒显得很开心,因为他和拉祖利先生已经很久不见了。 早些时候他经常会拜访诺里卡,检测谢尔的身体情况。谢尔稳定下来后,他便不怎么来了。 不过每年的生日,他都会很稳定地寄来三种不同的礼物,和一封长长的亲笔祝福信。 热情小狗主动出击,超级热情地打招呼:“叔叔!” 拉祖利先生附身,轻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好久不见,乖孩子,让我看看……嗯,长势良好,是棵健壮的小树苗呢 。 ” “叔叔以后就是我的老师了吗?” “是哦。” “好诶!” “你是明年才入学的对吧?听说你有一点基础生物知识,那就好办多了,我们可以慢慢来。” “?” 诺亚小脸垮了下来。 跟着凯瑟琳女士背书背到昏天黑地的日子仿佛仍旧历历在目。 拉祖利先生被他逗笑了:“我可是一个严格的老师啊。” 温德尔微微颔首:“如此,那便麻烦教授了。” 拉祖利先生笑眯眯摆手:“您太客气了,我本来就很喜欢小公子,何谈麻烦不麻烦呢,有这么一个可爱的学生我也很开心。” 语罢,他低头薅了一把诺亚的脑袋毛:“下周开始就要每周都会见到我喽。” “诶?” 第83章 射杀 尽管自称是一位严格的老师,不过拉祖利先生在教学的时候简直耐心过头。 面上总是笑吟吟,讲话也像春风化雨,完全没有老师的架子,相处起来不会给人压力。 和诺亚在学校的老师们完全是两个样子。 对此,拉祖利先生表示很理解:“这也是没办法嘛,人一旦进入群体就会在一定程度上消磨自我意志,一群学生和一个学生完全是两个概念哦。” 面对一个学生,一句“请安静”完全可以让对方安静下来,可面对一群学生,仅仅一句“请安静”不仅不会产生任何效果,还会让其产生一种“这个老师很好欺负”的感觉。 “听起来有点可怕哦。” “人群本就很可怕,因为无需也无法掩盖动物性。” 拉祖利先生踩在最后一束落日的余光消失时离开了庄园,他在门口偶遇了来拜访的另一位客人。 他们不甚相熟,因而也便一笑而过。 趴在阳台的大理石栏杆上,玛瑙色的瓷板流光暗涌,诺亚眯着眼睛仔细瞧了瞧,暗色里,那一抹飘摇的身影像是莬丝子,纤柔又致命 。 “……好熟悉,哪里见过吗 。” 偶然听见他的自言自语,欧文也过来探了一探:“那是池星小姐,文庭小公子的母亲,今天是来探望他的。 ” “不对不……对。” 【参考拉祖利的身高在186左右,池星有穿高跟鞋,抛去鞋子的误差,她身高应该在170左右。 步态轻盈,但会不自觉地向左偏移中心,可能是由于暗伤或者病痛导致,具有一定舞蹈基础, 我说,这不是那个莬小姐吗。】 “……”诺亚缓慢地转头看向欧文:“欧欧,你知道池星小姐是做什么的吗?” “我记得她接手了文氏的部分产业。”欧文用一种不确定的语气道,他只知道她是最近的商业新秀。 当年和池月分道扬镳后,池星嫁入文氏。据说夫妻二人情感不睦,结婚这么多年来,他从不会带她到贵族们的宴会上,反而带些生面孔女伴 ,更过分的时候还会找流莺带在身边。 池星一直事不关己似的冷眼旁观 ,待文氏一朝落马,文氏名下产业一夜之间全部易主,短短几月便欣欣向荣,比原本还要强上许多。 文氏产业?文森为什么入狱的来着。 ——和地下城做非法交易。 ……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那个莬小姐,十有八九就是池星,这样一来也能解释为什么莬小姐一眼就认出他的身份来了。 天色太暗,诺亚蓝幽幽的眼珠子盯着人不眨眼还有点可怕,欧文也没想太多,食指挠了挠他的下巴。 手法略眼熟。 “哼唧哼唧。” 正被欧文摸得浑身舒泰,忽然一个大个子挤过来,揪着后领把小面包翻了个面,正对门口。 后知后觉地,诺亚懵懵抬头。 程悟慈眉善目对他道:“边上玩去。” 诺亚啪地踢在他小腿上。 “嗷!”大龄青年以一种滑稽的姿势单腿跳了起来,叽里呱啦地欧文抱怨:“你看他,现在一点也不可爱啦。” 欧文微笑:“明明更可爱了。” “请不要溺爱。” “不管怎么看都要比你可爱的多吧?” “喂!我要闹了,我真的要闹了!” 另一边—— 已经回到房间的诺亚打开智脑,一条消息忽然弹了出来——是于理发过来的。 原来前些日子在皇宫外围的松树林里新修建了座小行宫,四周风景很好,宫廷设计师一拍脑门,决定修筑个温泉。 奈何从建成到现在,皇室的几位一个比一个焦头烂额,至今还没有人来体验过,有些可惜。 正巧天气转冷,于理便以个人名义邀请诺里卡们来玩。 收到消息的不止他一个,不过左右也是休息日,待在家里都没事做,出去走走也好。 次日清晨一行人用过早餐后便前往皇宫,连工作最忙的池月都在,除了迪兰—— 公爵大人正满身怨气地伏在沙发上翻滚,软趴趴的样子像是一坨暗黑史莱姆。 “怎么会有人选择在休息日的早上来拜访!”犹嫌不够,他震声强调:“休息日的,早上!” 池月目露怜悯:“好好工作,努力赚钱 。” “拜拜迪兰,我们会等你的。” 仿佛特地为了温泉之行应景,日至中天时忽有阴云密布,不多时,纷飞细雪便洋洋洒洒地飘落,在石砖地上铺一层绒绒白絮。 走动时带起的气流都会将其吹散,诺亚原本在和文庭看雪,忽然有人匆忙来请温德尔和于理。 来者面色肃然,一身纯黑色军服上沾染着冷意,他拉开车门,温德尔和于理他们紧随其后钻入车内。 诺亚拍了拍小文庭,示意他先回去,自己则是像只灵巧的小鸟,一下子钻入车内。 似乎默许了他的行为,温德尔甚至还用手为他遮了一下顶部,以防小面包莽撞地碰到头。 察觉后座的动静,于理稍稍回眸一瞥,默许了他的参与。皇宫内部设置的悬浮车效率极高,不出片刻他们就回到主殿。 书房已经是死一般寂静了,令人意外的是,于情竟然也在。她冰封的眉眼看不出丝毫软弱,眼睛死死地盯着荧幕里那个人。 顺着她目光看向屏幕中,诺亚心中陡然一惊。那张脸,竟然是据说已经牺牲了的,温良的脸。 “上午9:12分左右,巡逻队在密林附近发现了他。”于谢指尖点在太阳穴上,瞧着十分伤神:“经由生物信息对比,这的确就是他本人没错。阿情,怎么回事。” 审讯官和温良面对面地坐着,他们的谈话也通过监控设备传入众人的耳中: “姓名。” “温良。” “职位。” “密林特遣队副指挥官。” 两位审讯官又询问了一些其他的个人信息,对方都准确无误地提供了正确答案,加上之前的检查报告,基本可以确定是本人没错。 “请简要报告一下密林任务的相关流程。” “我们在5月14日上午10:16分着陆密林外围h-t24补给基地,当日派出一批智械先行探索,智械进入密林后半个小时左右皆失联。 经研究决定,组成7人先锋队,由我来带队,进入密林人工探索。小队一路向西……” 他顿了顿,“忽然之间,队员们都失踪了,只剩我一人,主舰亦是失去联络,一直到今天早上被巡逻队发现。” 屏幕外,于情缓缓阖眸:“他在说谎。” “为何?” “因为包括温良在内的那七人,皆由我亲手射杀。 ” 第84章 子弹和玫瑰 做出基础判断后,主审讯官和另外一位审讯官对视一眼,并未提及多余信息,选择单刀直入:“能准确地描述下,其余队员消失时的情景吗。” 温良沉默片刻,再次抬起头时已面色惨白:“我不记得了。” “那不是温良。” 偌大的书房除了监控传输来的声音外,再无半点声息,直到于情打破了寂静。 她像是缓缓下定某种判决,终究不再奢望,不再惶惑,为自己,也为屏幕里的那个人: “那是占据了温良身体的怪物。” 此时她和温良,已彻底成为命运的囚徒——铡刀轰然落下,连接着他们之间的浸了血的丝线已全然断绝。 童谣用一种很悲伤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女儿。 良久沉默后,于理缓缓睁眼,他眸色清明,从座椅上起身,沉重的红木椅摩擦在丝绒地毯上磨出闷响。 帝王难得弓下背脊,以父亲的保护姿态轻轻环了下于情的肩膀:“阿情,累了的话就回去休息,爸爸妈妈会帮你处理好的。” 仿佛已经失去了全身的力气,于情把自己埋在童谣的怀抱里,就在大家以为她正在哭泣的时候,她摇了摇头,面上一滴眼泪也没有。 “我来处理,爸爸,妈妈,我自己来,我知道我想要什么。” “……好。” 。 “……你来了。”温良一见到她,俊雅的面容就变得生动,绽放出长春花一般的笑意。 “嗯。好久…不见。” 她已然难以断定这段时间是长是短,短吗,不短的,不然怎么会已记不清那一日的情景,记不清他最后看向自己时的神情。 青年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也许的确很久了,只不过我不记得,上次见到你,感觉就在昨天。” 独自在密林徘徊许久,眼前人身上没有丝毫伤口,甚至体态都和从前一模一样,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他只是睡了一觉而已。 于情勉强地笑了笑。她颈上相扣着的两枚指环吸引了温良的注意力。 “多漂亮啊。”他感慨说。 “……算你有眼光。”于情轻声:“这是林杞先生亲自设计的精品。” 说着,她拆下一枚,置于摊开的掌心。银色的戒指暗纹缠绕,紫罗兰色的宝石镶嵌在上面,总是轻而易举地让人想起爱人的眼睛。 青年温和地望着她,没有动,看见于情的手指逐渐攥紧,他才继续说: “这样很好,这样很好。我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但从我再次睁眼的那一瞬起,无名的强烈执念催促我,焚烧我——再回来见你一面吧。” 总有些残影逸散在他的脑海中,这使温良意识到,有什么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朦朦胧胧间,他似乎有触摸到真相的轮廓。 “可当我真正面对你时,我又会觉得,我不该回来的。 ” 听到这里,深深的呼吸似乎能让她冷静些:“温良,你个蠢货。” 温良似乎有些无措。 “我们需要一场温和的告别,而上一次,对你我而言,一切过于仓促了……你其实是知道发生了什么,对吗?” “或许。” 温良微笑道。他记得她将枪口对准自己的模样,但他并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恐惧,仿佛枪里不是将要穿透自己心脏的子弹。 而是一枚将要盛放在心口的红玫瑰。 “告别于我而言并不可怕,时至今日我没有任何遗憾,这已经算是完满的终点,我希望我们的告别也是这样——像是辞别一场朝霞。 不过我却有一个愿望。” 预料到了他将要说出的话,于情终究抑制不住声音中的泪意和颤抖: “什么……” “亲爱的,将你的枪送给我作为临别的礼物,然后,不要回头地离去,前方有你如珍珠一般闪耀的明天。 ” 于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浑浑噩噩地离开的。只知一声轻响过后,不出片刻,许多人赶来了。 流动的人群撒下只言片语:“他留下一封亲笔信后自戕了。” 童谣一动也不会动的她,泣不成声。 于情后知后觉地摊开掌心,一朵小小的,干枯已久的紫罗兰静静地躺在那里。 。 “他以自己的身体为器皿,完整地带回了一只样本。这种怪物果然惧怕觉醒者们精神力的压制,内在关联性尚在研究。” 霎时间,有许多的人开始在于谢的办公室里流动,每个进来的人的手里都要带着一堆文件。 诺亚有些迷茫地看着他们,沉重的氛围让他觉得有什么悲伤的事情发生了。 “爸爸?”他找到了最让他有安全感的人。 温德尔垂首抵在他额头上,两双相似的蓝眼相对着,一股比月光还要清凉宁静的精神力包裹住了他。 “温良离开了,以人类最为尊严的姿态,在心里和他告别吧。” 趁着间隙,于谢朝长子使了个眼神 :“资料我整理好之后发你。” 于理意会,他整理好衣衫,走到温德尔身边。 温德尔轻轻把诺亚推给他:“劳烦。” “您太客气了。” 把人带到休息室后,于理帮他摆好抱枕,垫在头下,又自顾自抖开毛毯裹在他身上:“累了就睡一会,我待会回来接你。” 他竟然注意到了诺亚的倦意。 知道诺亚有些难过,于理摸了摸他的头,唤来了位性情很温和的侍女小姐:“麻烦陪他一会,我半小时后会回来。” 侍女小姐翩翩躬身:“请放心。” 这位侍女小姐常年在于谢的宫殿打理事务,心细如发,是总管一手栽培起来的。 每次诺亚来玩,于谢都会让她来帮忙照顾。诺亚很喜欢这个小姐姐,有她在这里,独自留在休息室的恐惧感都减弱了许多。 帮他按揉头部的手指力度适中,似乎连灵魂都变得轻飘飘起来。 …… “怎么,撑不住了,摄政王大人?” 诺亚感觉自己正以一种被大人看见要冲上来制止的流氓姿势坐着,他迷蒙间觉得有些奇怪,但又无法思考下去 就听见这个疑似自己的家伙扬声: “支持不下去的话,跟我走啊?” 对面的人似乎笑了一声,不含恶意但莫名嘲讽:“跟你走?到野外挖土吃吗?” “啧。” “不许咂嘴,还有,坐正了。” 为了挑衅,这个“自己”似乎换了个更嘲讽的姿势。 不过摄政王于理不肯理他了,没过多久,“自己”的视角就逐渐下滑,直到咣当一下砸在桌面上。 诺亚猜他睡着了。 摄政王沉默一二,把他压在胳膊下面的文件抽出来,有些头痛地揉了揉眉心 。 “到我撑不下去的那一天,你就走吧,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去。” “怎么,愿意放我走了?” 原来没睡啊。 “……因为你是个什么都问不出来的傻子。” 诺亚:…… 诺亚愤怒地睁开了眼。 第85章 成长的幼鸟 诺亚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于理带回了行宫。 他睡眼朦胧地坐起来,发现科伦汀正陪在自己身边。 向来在外彬彬有礼的大公子,此时身穿一件驼色针织毛衣,整个人显得暖呼呼,感觉到身边的动静,他摘下了全息头盔: “睡醒了。”调整了一个能和诺亚面对面的坐姿,他稍微使些力气,在小面包脸上抹了一把: “想吃东西吗。” 诺亚懒懒地扶在沙发上伸懒腰:“唔嗯……爸爸还没有回来吗?” “没有,不过他有给我发消息,说一会回来。” 科伦汀有模有样地拿一把小乌木梳帮他梳理乱蓬蓬的小卷毛:“别皱眉啊,像个小老头,我们的祖父都不会皱眉的。” 记忆里的塔兰的确是这样的,尽管和他相处的时间不长,诺亚却觉得,不管发生什么,那个人总是游刃有余,他带来的影响也很好地展现在了迪兰和温德尔的身上。 科伦汀戳他,忽地一笑:“那我们去泡温泉,外面的雪小了。” 顾及到诺亚,科伦汀开了恒温系统,白雪落在浅蓝色的光罩上的一瞬间就融化掉。 诺亚带着个小黄鸭款式的游泳圈,在池子里刨来刨去。 “?”科伦汀急忙喊停:“诺亚宝宝,宝宝,停一下,你这游泳姿势……?” 你这狗刨是在哪学的? “不对吗,勾勾就是这样的啊。” ……温德尔叔叔,自由教育已经自由过头了。科伦汀哗啦一下从水池站起来,他淌到诺亚身边,抓住他小黄鸭游泳圈上的鸭头: “真是草率了,竟然没有人认真教过你…还是我来吧。” 小短腿扑腾两下水,试图逃脱,挣扎失败。 他余光忽然扫到了科伦汀靠近心脏位置的一处疤痕。 那是极为浅淡的一道痕迹,凭如今的医疗水平,诺亚知道这一定是很严重的伤势才会留下痕迹,尤其是在这种部位。 诺亚呆呆地看他心口,科伦汀自然察觉得到,他不动声色地抬臂抱来诺亚,转移他的视线。 却发现这小的已经蔫耷耷了。 科伦汀看着他,无奈地笑了笑,故作轻松道:“哥哥之前跟着议长老师游学,见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诺亚干巴巴地:“什么事。” 竟然连语气助词也不加了。 “你那个做颂的朋友,是不是佩特里家族的人?” “嗯。” “哥哥去了东部,还受到了佩特里家族的款待,那个家族的人有个特别神奇的地方,你猜猜是什么?” “不…不知道。” “只要是生物,都会自觉地避开他们呢,他们走到哪里就像分海一样,人群哗啦啦散开,一下子宽敞起来。 是不是很像毒蘑菇丛?我之前见到阿颂那孩子也有种想要避开的感觉呢。” “那,这个呢?” 诺亚指着他心口的伤疤问。 还是没能糊弄掉。准确地来说,是小面包这次不想配合他揭过这茬了。 身为外界默认的,最有希望成为下任诺里卡公爵的长公子,每日要面对的可不止声色犬马,明刀暗箭自是数不胜数。 可这些事是不足为一颗奶油小面包道也的,“啊,这个啊,哥哥也不记得了,可能是睡觉压出来的。” 露出狐狸一样狡猾笑容的青年毫无诚意道。 诺亚幽蓝色的眼睛静静瞅他。 “噢。” 超级冷淡。科伦汀把他抱起来抖了抖,又抖了抖。没有反应,肯定是有生气了。 拿着毛乎乎的浴巾把小面包裹成一只蛋卷,科伦汀披衣起身,把他单手抱在怀里,哄了又哄:“哎呀这张小脸蛋,不高兴噢,给我捏捏,笑一下,我带你去喝冰果汁,好不好?” 诺亚脑袋一歪不说话。 没走几步远,就见一个几乎要和飞雪融为一体的身影倚靠在门边。 来人微微颔首,把嫩黄蛋卷接了过来。 “叔叔,事情处理完了?” “没有,你今晚暂且早些休息,明天早上有一场紧急会议。” “好。” 科伦汀成功把小炸药包交接,最后讨好似的揉了揉他的脸蛋:“晚安,诺亚宝宝。” 嫩黄色蛋卷缓缓弾动了一下,科伦汀猜他大概是转头往自己这边看。 “晚安,哥哥。” 忽然诺亚感觉到自己的脑袋被戳了戳,他把浴巾拱开一条缝隙,正对上温德尔荡开笑意的蓝眼睛。 “怎么了,为什么生气,和科伦汀吵架了么。” “……没。我只是有点……不高兴。” “嗯。” 小面包兀自沉默片刻,还是问:“爸爸,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是不是有很多糟糕的事情发生在大家身上?” 温德尔步履一顿,垂头看他。 诺亚知道早该注意到的。失去了血肉的谢尔,颓然倒地的于情,险些被刺穿心脏的科伦汀。 这仅仅是被他所目睹的。每一出悲剧发生的时候,他都好像只是一个无知无觉的、无能无力的观众。 他坐在由众人堆砌而起的糖果城堡里做小王子,听不见、也感受不到外界咆哮着的、漆黑色暴风雨的到来。 “我做错了吗。” 尽管有些莫名,但最了解他的温德尔听懂了。 他看着这个因为想要保护而成长的孩子,说:“我们永远无法阻止坏事的发生,但是……” 年幼的嫩黄色小鸟仰头,听见他说:“保护你是我们的愿望,无需为此感到愧疚。” “可是爸爸,我觉得不应该再这样继续下去了,这是不对的。” “我明白了。”温德尔罕见地微笑起来:“但在你生出保护的愿望时,你就已经走在长大的路上了。所以,不要心急。” 。 这只从温良身体中剖出的异种由于多日来的精神力压制显得虚弱不堪,它在激光笼里瑟缩一团,蜷在角落。 “会感到恐慌,对外部的事物也具有不同反应,初步判断具有一定智慧性。” 观察着这只被命名为拉莱耶异种的不明生物,正在做探究记录的研究员女士忽然听见旁边传来一声惊呼。 “他的基因……被污染了。” “怎么可能!” 顿时整个实验室就如同炸了锅。 基因对比图静静呈现在光幕上,仿佛是某种语言的威视,冷然欣赏着众人惊恐或是呆滞的神色。 第86章 反击 “疯了,真是疯了 ”一个目光呆滞的研究员双手抱头,咣当一声给自己磕在实验台上: “快……快上报啊!!” 一群焦头烂额的人围坐在长桌,没有人说话,气氛沉重地宛如默哀。 他们都是拿到的报告都是一手资料,由精英研究员们快马加鞭连夜呈报的、关于拉莱耶异种的初步研究结果。 尽管已经做好了准备,当众人看到这个结果的时候还是不禁眼前一黑。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寄生关系了。 基因的融合证明被感染者具有繁衍的可能性。 ……已知这种生物至少在二十年前就出现过,那么现在各地被寄生的人…若还能繁衍…… 科伦汀旁边一个人手里的杯子呱嗒掉在了桌面上。 还好是空的。 “没到那个地步。”温德尔道:“所有公民都曾录入过生物信息,这些年来也从未终止,从结果来看,尚未造成大规模感染。只是……” “只是需要尽快行动,追溯源头。”于谢接过话。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会议气氛缓和些许。 温德尔眉目冷淡,阅览文件的同时也不忘道:“另外,对地下城的调查也要持续推进,从最新传达回的情报来看,地下城和拉莱耶异种的联系很深。 ” 于谢点点头:“中央会全力协助,望第一军部继续跟进。” “明白。” “既然如此。”迪兰若有所思,接着道: “我提议成立一个历史调查组,进行溯源行动,自漂流时代开始排查,是否有相关疑点。” 诺里卡和皇室的确靠掌握了更多类似于核心线索的事情,只不过碍于各种原因不能将其公之于众。 不管是诺亚的特殊性还是方舟,现在都不是应该暴露于人前的好时机。 “等等,”秘书长女士一愣:“公爵大人,这是否有些太……” 太夸张了。流浪时代的时间跨度何其之广,哪怕有觉醒者和先进的智能进行辅助,想要一一排查也绝非易事。 “我明白了。”童谣忽然抬手,打断了秘书长女士的疑问。 她同于理并肩坐在主位 ,朝迪兰遥遥致意:“这件事便由我和公爵共同主理,各位意下如何。” 响应声从各处传来,无人反对。 “实验室那边,从各方抽调一部分精英人员来协助研究,记住,做好背景审核,要保证安全性。于理,这件事由你和于情负责。” “是。” “明白。” “诸位,我们很可能处于一个巨大的危局,稍有不慎,翻天覆地。所有相关的行动人员……” 于谢锐利的眼神扫视四方,他缓缓从王座上起身,众人手中的杯盏随着帝王的起身全然落在红漆会议桌上。 年轻的帝王微微躬身,朝他的臣子们行了一个庄重的礼,掷地有声地落下最后几个字: “望珍重。” 与会人员齐齐起身,会议室高耸的银色拱形穹顶下,他们齐齐垂下头颅,肩上的银色徽章折射出冰冷的荣光。 将右手抚在心脏部位,似乎是在沉默地肃然宣誓 。 “定不辱命。” 会议甫一结束,温德尔就找不到人影了。于谢这边嘱咐秘书长去办事,又拿起茶杯咕咚咕咚降了降火,再一抬眼皮子温德尔就不见了。 “上将人呢。” “去行宫找诺亚了。” “……我就知道。” 行宫后面是一座园林,翠松盖雪,层层叠叠,一场雪似乎把空气里的浮尘都洗干净了。园林里也有两座温泉,只不过…… 一群半死不活的棕色生物慢腾腾地在四周活动。寂静盘旋在上空,偶尔传来起伏的水声,很少能看见一群这么安静的生物。 慢慢地吃,慢慢地走,慢慢地游泳——由于数量太多,竟然形成了一幅十分令人深感震撼的场景。 诺亚随手抓了一把草料塞进试图过来啃他衣角的水豚嘴里。 于谢叔叔的爱好真奇怪。 噫。为什么是于谢叔叔的爱好呢。 他撑着脸望天,自觉似乎有什么不重要的记忆被扫到了角落里。发了一会呆,发现自己根本想不起来,索性放弃思考。 一道熟悉的影子从身后覆上来,诺亚使劲把头又往后仰了一点: “爸爸。” “要回去了。” “噢。”诺亚把草一丢,指着吧唧吧唧啃草料的水豚问:“爸爸,为什么这里有这么多水豚。” 脚步迟疑一瞬,温德尔也似乎感觉有什么不重要的记忆被扫到了角落里,思考片刻,无果。 索性放弃回忆:“他喜欢。 ” “原来是这样。” 不,根本不是吧。行宫总管默默腹诽。 这群神奇生物已经霸占了皇宫好些年,修建温泉行宫的一部分原因就是想要把这群横行霸道的于谢找个好地方统一安置。 先前安置在内苑,动不动就有跑出来的漏网之鱼去啃人家的衣角。 从皇帝本人到皇宫侍从,没有一个逃得掉的。 据说这群生物是前些年陛下生日时不知道是哪位大人送来的贺礼,起初只有十头,现在么…… 又有一批该绝育了。不然总有一天,皇宫会被占领的。 等等,总管先生摸了摸下巴,同这情绪稳定到不像话的生物深情对视三秒钟,冷静地扯走裤腿。 熨帖齐整干净的裤腿已然漫开了一道深色水渍。 既然是当做礼物送过来的,为什么不能当做礼物送出去呢。 他喃喃自语:“请示一下陛下好了…咦,诺里卡不是就很合适吗,凭诺里卡和皇室的关系…正好挺合适的,既不会显得很奇怪又显得很亲近…” 说干就干,刚想出来的点子,他下一瞬就联系上了于谢。 通讯器对面的于谢果真痛快地批准了,还有一种很灵性的目光瞅了总管半晌,夸到:“很好,非常好,好极了。” 由于谢亲派,搭载20头礼物的专车几乎和诺里卡们前后脚抵达庄园。 “这是什么?”欧文敲了敲车门,他察觉到里面似乎是一些生物体。 知道是于谢送来的,他不设防,啪嗒点了确认接收。礼物们骤然见了光,哗啦啦地全都拱了出来。 欧文猛地后退一步。 救命。这是什么! 第87章 毒蛇与苹果 “你也收到了?” “嗯呐,昨天晚上发过来的。” 这是一张手绘的电子请柬,每个人的样式都不一样,诺亚的是浅蓝色作底,落款处还画了一只蓝色豆豆眼的白团子。 诚然他们已经从幼儿园毕业很久了,但作为希莱克斯最喜欢的几个小家伙,虽然不频繁,却也一直保持联系。 研修室的隔音很好,所以房间里只有他们几个的声音,外面往来的喧嚣透不进半分。 冬天略有些苍白的太阳倾斜着打入,把花瓶里的那支水仙花的影子拉得细长。 叶子边缘有些发黄了,看起来并没有得到很好的照料。可能因为又到了机器人们集体检修的时间。 诺亚单手撑着下巴:“噫——这都多久了,十年了吧,希莱克斯竟然才求爱成功。” 从资料里把头拔出来,阿颂眼下挂着两片青黑,有气无力地附和: “我还以为他求爱之路早就没戏了来着。” “竟然成功了,就很离谱,这算什么,我的青春是已经结束了吗…哇啊啊!” 四脚高凳被威斯顿的动作搞得左摇右晃,摇出那人一串惊叫,幸好及时扶住了书架才不至于摔个人仰马翻。 “就是啊,我才不会找那种,一个脚滑就把饭碗扣在我头上的笨蛋做伴侣啦,尤纱小姐真是好心肠。” 提及往事,三人齐齐一顿。那日惨不忍睹的场面如今提起仍让人心有余悸。 诺亚:。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罪魁祸首并不是很想发言。 毕竟,他又做错了什么呢。 当年还是个小宝宝的诺亚,只是在走路的时候,不小心从兜里掉出去了一个玻璃珠而已。 他试图拯救希莱克斯的尊严:“说不定这就是爱情的伊始呢。” 对面俩人看他的目光忽然变得很奇怪。 “如果这就是爱情,那我对人类已经不抱希望了。” “这么轻易就失望,你原本就没抱有希望吧。” “或许呢。”威斯顿耸了耸肩:“拾起希望和放弃希望不都是一瞬间的事情吗,比如——” 他手拿一本书轻轻敲了敲两只小拖油瓶的笨脑瓜,装腔拿调地拉长调子: “比如我们的合作研究作业目前的阶段性成果,已经比人类的未来和人类的爱情都更令人绝望了——” 拖油瓶a:。 拖油瓶b:。 简直当头棒喝,晴天霹雳。某件一直不愿意面对的事情终于被人拍在了脸上。 他们齐齐噤声,埋头,动作同步到不可思议。 希莱克斯的婚礼选在了一个好日子,难得无风无雪,长日烁金。他的婚礼场所选在了一个很有名的庭园。 ——还是诺亚推荐的。这个笨蛋男人向身边的所有人都咨询了意见,包括小孩子们。 诺亚发给他的花房庭园是他一眼就相中了的,原因无他,因为实在是太美了。 并不是其他人推荐的地方不好,只是较这些典雅的礼堂,他认为尤纱会更青睐这种具有昂扬且斑斓的生命色彩的庭园。 庭园每月都会更换一轮花卉,尽管品种繁多,总会有一种花在其中占据主要地位,主花随庭园主人的心情而定。 这个月的主花是迎春花,据庭园的主人说,是因为他在冬天冻感冒了,希望冬天赶紧过去,所以换上了迎春花。 它并没有其它花卉品种那样张扬明艳,但却拥有最温暖的,阳光一样的颜色。 “听希莱克斯说这是你给推荐的地方?”尤纱小姐笑着摸摸他的头:“谢谢你,很棒的地方,就像我梦中的婚礼一样。” “尤纱姐姐喜欢就好啊。” 诺亚穿着身精致的小礼服,西装外套的口袋里照例别着一支白玫瑰。 “今天是你自己来的?” “嗯嗯,但是会有人来接我啦。” “真好。”尤纱小姐穿着一身曳地的白色婚纱,和她往常干练的装扮大不一样。 看得出在此刻她是很幸福的,这种连灵魂都在微笑的感觉骗不了人,满庭芳华都要做陪衬: “这么多年过去,你似乎都没怎么变化,一定过得很幸福。” 这孩子的眉宇情态间,竟还能看得出几分幼时的天真模样。作为一个出身显赫的小公子,未能被声色犬马染上满身利欲,真是难能可贵。 “尤纱姐姐也会一直幸福的。” “借你吉言。” 两人正说笑,希莱克斯摸着脑袋进来了,他眼下淡淡青黑,不过神采却不短半分,一双眼睛都在发亮: “诺亚也来了,你今天可真好看…哦对了,我刚刚都没看到你,阿颂和威斯顿刚到,他们还在找你呢。” 诺亚看着他眨巴眨巴眼睛:“希莱克斯昨天晚上一定很激动。” “啊?” 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下面。 面对爱人含笑的注视和小孩子的揶揄,希莱克斯这才后知后觉,红着脸找镜子看。 “哎呀,我都没注意…昨晚实在是睡得太晚…” “没关系,稍微遮一遮就看不出来了。” “天呐,你真是我的小天使,你帮了我那么多忙,我都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你了。” “太客气啦。” 希莱克斯久违地又捏到了小面包的脸蛋。 诺亚把空间还给了这对新人,钻到前庭去找阿颂和威斯顿。 受邀的宾客并不多,都是些双方熟识的亲友,诺亚依稀能找出几张熟识的面孔,都是曾经的幼师们。 有些还能一眼认出他来,笑叹:“瞧,就是这个孩子。” “什么?” “哎呀,婚礼的始作俑者啊。” …始作俑者? 用词好奇怪啊。 诺亚掀了掀眼皮,似乎有某段记忆和眼前人对上了号。诶呀。这好像是当年隔壁班的老师,曾经追求过尤纱小姐来着。 还和希莱克斯是好兄弟来着。 仿佛忽然理解了什么,诺亚看向男人的眼神染上了几分微妙怜悯之色。 “……这是什么眼神,我感觉被冒犯到了。不要这样看我啦,叔叔我早就放下了。” “喔——” 男人破防。 哈哈,好有趣噢。诺亚笑嘻嘻地,小大人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臂:“噢……放下就好。” “诺亚!” 果断抛弃这个45度悲伤望天的爱情失败者,诺亚高高兴兴地回头,果不其然见到阿颂往这边走来。 阿颂的身后不远处还跟着一个成年男性,诺亚依稀记得,他好像是阿颂的父亲,佩特里先生 。 该说什么,果然是佩特里吗,四周几乎都已经成为真空地带了。 佩特里先生和希莱克斯私交不错,因为佩特里的特殊气场,希莱克斯没少为阿颂操心,一来二去也就熟识了。 不过以希莱克斯的性格来说,和他交恶比交好难得多。 “你好,好久不见,佩特里叔叔。” 佩特里先生没有什么大人架子,他略感惊讶,随后弯腰和小面包平视: “你好啊,小公子,真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诺亚弯了弯眼睛:“叔叔,我们见过很多次哦。” 随着他附身的动作,一抹森凉银光吸引住诺亚的注意力。那是一枚蛇形胸针,通体银白,工艺精致,翠绿色的宝石镶嵌在蛇头部位充作眼睛,栩栩如生。 诺亚忽得抬眼和他对上视线。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忽然觉得对面人那双深色的瞳孔深处闪过一抹冶艳翠色。 “……” “诺亚?诺亚!” “啊,怎么了?”阿颂的呼喊唤回他的思绪,诺亚猛地回神,率先移开视线,扭头看向身侧。 阿颂抬起右手指向一个角落:“我看见威斯顿了,我们过去找他吧。”说着,他同佩特里先生打了个招呼 ,拉着诺亚跑远了。 “威斯顿在哪?” “奇怪,刚刚还在这里,没有了呢,可能是我看错了。” 诺亚没有说话,静声盯了他一会,才慢吞吞地恢复常态,找侍者拿来两杯饮料,递给朋友一杯,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你爸爸的那个胸针真好看,是哪位名匠制作的吗。” “不是,翠目蛇是我们家族的家徽,胸针嘛,就类似个传家宝的东西,每一代都会选中一个最受青睐的孩子来继承。 ” “这样呀。” 佩特里先生给人的感觉,像是会随时掏出一颗鲜红如心脏的苹果作为见面礼。 第88章 金银 “终于找到你们两个了。” 一只手冷不丁搭到肩上,诺亚耸了耸肩把手抖掉,毫不意外地发现威斯顿站在后面: “鬼鬼祟祟说什么呢。”他狐疑地审视二人,脚尖轻点地面。 阿颂眼疾手快地塞给他一杯同款果汁。 接受了贿赂,威斯顿抱起双臂,眼睛危险地弯成一轮钩月: “我好不容易踩死线把报告交上去,你们两个在这里很逍遥?” “没有没有。”诺亚亲亲蜜蜜勾着他肩膀:“我们在说家徽的事情呢。” “家徽?那可真是个老古董,我记得现在有家徽的家族,就那么几个吧,都是自漂流时代起的名门。” “嗯哼。” “等等。”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我记得你们两个,一个是诺里卡,另一个是佩特里……?” 终于,被自己忽略许久的事情终于浮上心头,他瞳孔微微颤抖:“不是……你们俩,是我想到的那个诺里卡和佩特里吗?” “就是啊,你不是一直知道吗,为什么露出这种表情。” “……”因为这么多年混得太熟所以完全没往那方面想。 主要也是因为这两个家伙生活实在太过朴实无华,和传统意义上的贵族小少爷完全不一样,他几乎都忘记了这件事。 他摸了摸下巴:“啧啧……那,你姐姐现在……有喜欢的人吗。” “噫喏……”阿颂怪声怪调地出声。 想笑但不敢。但作为一颗成熟的面包,诺亚至少现在不会用“你没戏的”来打碎一颗萌动的少男心。 “不知道,但应该是没有吧。” “那她现在于何方高就啊?” 这并不是什么秘密,诺亚实话实说说:“在皇女的军团做副官。” “嘶。”威斯顿倒吸一口凉气。 诺亚满怀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婚礼的流程简化许多,希莱克斯和尤纱都是不喜繁琐的性格,他们一直认为只要大家玩得开心就是一场很好的婚礼。 诺亚还额外收到了来自新人的捧花。 新郎摸摸他的头:“婚礼是很幸福的时候,捧花的意义就是想把幸福的感觉分给你一点。” 诺亚此时模样已具有几分稚嫩的少年气,他单手抱着一束捧花,恬静地站在花丛深处,还是引起不少人的瞩目。 尤纱小姐在几步之遥的地方打量了一会他的好样貌,才笑着向前,接希莱克斯的话: “也说不定会应验了另外一重含义呢。” “哈哈,太早了啦。” “爱情总是垂青好相貌的。” “那也须得落花有意啊。” 诺亚抬眼瞅瞅这个,瞧瞧那个,终于到了他俩在打趣自己。 在个子更高的大人的角度来看,他眼睛圆圆,抬眼看人的时候就像一只可爱的小猫。 希莱克斯被他看得手痒,忍不住又去搓他的脑袋:“真希望我们以后的孩子和他一样可爱。” “那你努力。” 希莱克斯扭捏点头,面上飞霞:“好,好的。” 威斯顿白眼要飞上天了。 直到婚礼结束,诺亚乘坐一辆飞行器回到庄园,手中仍然抱着那束捧花,他稍稍使用了一点能力,使它保持在最美的姿态。 这是一大捧迎春花的枝条。很少会有人使用迎春花来制作捧花,不过经过了修剪,非但不显得杂乱臃肿,反而清新可爱。 他走半路正巧遇见了程悟:“阿程,等一下我!” 程悟一扬眉,见他这身打扮,吊儿郎当地躬身行了一个绅士礼:“呀,谁家的小王子,真漂亮。” 诺亚配合他演戏:“嗯……平身。” “看来不是小王子,是小陛下呢。” “嘿嘿。”诺亚兀自笑了一会,把花向前一递:“喏。” “嗯?这是…” “婚礼捧花。” 程悟哪里看不出他是什么意思,狐狸一般的眼睛里流露出了几丝危险的意味:“打趣我,嗯?坏小孩,我的求爱之路可是一直都很顺畅。” 小面包一脸天真无邪:“那你不要嘛。” “哼……给我。” 程悟夹着花走了,大概又去找欧文献殷勤了。他喜欢欧文,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欧文的态度一直都很模糊,若即若离,总有许多事情藏在他的心底。 换做别的人,怕不是要说欧文冷淡了些,可熟悉的人都知道,欧文其实对程悟很好。 天边稍有暗色,落日将山岳的边际镀上层澄金色。 他今天忽然来了兴致,不乘坐电梯,而是沿着扶梯慢慢向上,看过墙壁上挂着一幅接着一幅的画像。 有男有女,皆面容姣好。这些人的目光都是温和的,宁静的,故而并不会令人觉得恐惧。 经由漫长的岁月,这些走入良夜的人,早已同庄园融为一体,每一个诺里卡的后代都将乘其庇荫。 最新的一幅画像是塔兰的。 诺亚静静地看了一会,随后向更深处走去。 一扇一扇盛满落日余晖的窗户从身旁滑走,少年行走在明暗交替间,身上的光与影此消彼长。 他最后顿步于一扇洁白的门扉前。 黄金一般的霞光在他的身后闪烁。 他啪嗒推开门:“爸爸!我回来啦!” 。 “这是什么?” 温德尔罕见地在写一封亲笔函。字如其人,笔锋化刃。 “军部每年都要对外发布的公告函。 ” “敬……告……公……民……”趴在桌面上仔细一瞧,刚读了几个字就觉得拗口。 他皱了皱鼻子,不想打扰温德尔工作,就绕到他背后去,摆弄他流霜一般的银发。 待到温德尔落笔时,这才发现自己的头发被编成了一条麻花辫,尾端还绑了一只红色的蝴蝶结。 小面包略显心虚。被爸爸轻轻地弹了个脑瓜崩。 温德尔没有把它拆开,而是拿了一只小公文夹,在他头顶也弄了一束翘起的小辫子。 诺亚傻乎乎地自己乐呵一会,不过片刻,莫名变得有点不高兴。 已经习惯了他多变的情绪,温德尔手指点点他的眼角:“怎么了?” 诺亚悲伤地看向天花板:“爸爸,为什么你的头发是白色的,我的就是黑色的。” “觉醒能力的异变,少时也是黑发。” “那为什么我没变白。” “每个人的变化都不一样,你眼睛的颜色变了,不是很明显。” “啊……”他蓝中透着薄紫的眼瞳缓缓下移,定格在了温德尔的银发上,瘪嘴道:“爸爸,重点是,我们一点都不像。” 温德尔似乎觉得有些好笑:“可父子并不一定要很像。” “啊,可我想要和爸爸一样的头发!” “好。”虽说白头发有点怪,但他愿意把自主权还给诺亚,温德尔思索片刻,在智脑上发了一条消息,找来诺里卡聘请的造型师。 造型师来的很快,看见是上将父子俩的时候还愣了一下,笑道:“原来是二位,真是罕见,想要什么服务呢。” 诺亚和他讲了自己的想法。 笑眯眯的造型师表示非常理解:“原来是这样,不过呢小公子,要不要听听我的意见呢。” 专业的事还得靠专业的人。 “嗯嗯。” “白色的发色在现下很受欢迎哦,全部染白的话反而普普通通,小公子本来的黑发就很漂亮了。 不如我们微做调整,挑染如何,这样挑染的白色反而很特别哦。” “好!” 造型师注意到温德尔上将貌似悄悄松了一口气。 第89章 怀表 拉祖利先生老神在在地,揪了一下诺亚挑染的银白额发:“昨天染的,上次看见还没有,原来你也长到了赶潮流的年纪吗” “看起来很奇怪吗?” 窗上正扒着一只清洁机器人,它的绒布吸盘正极其缓慢地摩擦,它擦过的地方纤尘不染。 借着反射的倒影,诺亚又打量了一下自己的新形象:“唔……看起来的确不一样了。” “挺好的变化不是吗。” “真的嘛。” “当然。”拉祖利先生笑道:“有的时候人的成长,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每一点变化都是你成长的痕迹。” 诺亚搓着自己那一缕额发:“这个也算嘛。” “当然。” 小面包高兴地点点头,他现在较儿时相比稳重许多,没有那么活泼了,连在外时的笑容都不甚明显。 “爱笑的人更容易被人骗”,是威斯顿向外传授的人生秘诀,诺亚深以为然,脾气太好就是会被奇怪的东西黏住。 这件事还要从之前的某件事说起。诺亚至今并没有在外界正式亮相,在一些非正式的档案里不会显示真实姓氏。 因而他的校园生活以一种十分平和快乐的方式延续,再加上他本人长相可爱,性格也好,不少人都愿意和他打好关系。 相对应的,身边人多起来的后果就是烦恼也不会少。 起初并没有许多人来找他做事,举手之劳,他也乐得帮忙。 谁知道后来越来越过分,许多人以为他好说话,经常把一些麻烦事丢给做,要么就是借走各种各样的东西,一去不返。 总而言之,人傻钱多没脾气。 持续了一段时间后,他意识到这种虚浮的社交带给自己的反馈弊大于利。 他开始拒绝。效果拔群。甚至有人因为一声拒绝而记恨他。 起初也因为这种事情而伤心过,但讲给程悟听了之后,大龄青年哈哈大笑,咔嚓剪掉了他的额发。 小面包气得嗷嗷大哭。 程悟当时说给他听的话,诺亚现在还记得:“你看,一缕头发就能让你忘掉的人,也没那么重要吧。” 他说话的样子有多帅,惹哭了诺亚被欧文扇托盘的样子就有多狼狈。 把他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拉祖利先生也跟着笑吟吟:“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了吗?” 诺亚把这桩旧事说给他听了。 “那这个人一定活得很通透。”教授点评说:“恩怨既然无法避免,就要学会把它放下。” “可是这种事真的好讨厌。” “很想让人逃走对不对?”拉祖利先生哈哈一笑: “我少年时也很讨厌这些事,还幻想过有一天自己能变成一个大英雄,高高飞在天上,把这些人和事都抛在远处才好。” “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我就长大了,意识到自己并不特别。” 诺亚:“诶,那长大真讨厌。” “也不能这么说,如果幸福的话,哪怕是平庸,亦甘之如饴。可是……” 天色渐暗,寒风携雪漫卷而过,耳畔风声呜咽 ,眼前拉祖利先生敛起一池眸光: “你呢,小诺亚。你以后是想要高高地飞走,还是留在这个尘嚣不息的世俗里呢。” 诺亚莫名一瞥,古怪地问:“怎么也不会飞走的吧,且不说我没有翅膀,我家还留在地面上呢。 ” “……真现实呢。” “……人好歹活在现实里吧,不现实是活不下去的哦,老师。” “反被教育了。” “嘿嘿。” 诺亚拿起笔开始写拉祖利先生留下来的题。 正常来说拉祖利先生不会让他在课上做作业,可能是因为他最近实在太忙。 听温德尔说拉祖利先生和池月也被列在了拉莱耶异种研究专项组里,短短几天,已经肉眼可见地憔悴了。 他视线忽而发飘,落在了对面人的发际线上……嗯……这种科研人员,应该有办法保住头发的吧。 至少拉祖利先生的发际线看起来蛮健康的。 拉祖利先生察觉到小面包微妙的眼神,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忽然有件被遗忘掉的事情浮现。 他找出一个小盒子戳了戳小面包的脑袋瓜。 “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吧。” 诺亚掀开盒子,在暗红色的天鹅绒布上静静躺着一颗怀表。 它的材料有些类似白金,不过更为莹润光泽,有一种久远的年代感,上面用液态的淡紫色宝石镶嵌着道道鸢尾纹案。 “诶?” “忽然想到,你现在已经是我的学生了,我还没有送过礼物给你。” 话说流程是不是反过来了,就算要送礼物也应该是学生送给老师的吧? 读懂了诺亚疑惑,拉祖利先生继续:“找到了心仪的学生我也很高兴啊,放心吧,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骗人。诺亚不说是什么行家,但出身诺里卡,这点鉴宝能力还是有的。从质地和重量来看,不管怎么说都是一块价值不菲的艺术品。 把礼物交给他之没过多久,拉祖利先生准备离开了,诺亚陪他走了一段路,正巧遇见了不知道从哪鬼混回来的程悟。 拉祖利先生很有风度地朝对方微笑致意。 “。”原本满不在意的程悟,借着光看清他的脸的那一瞬间,剑眉拧得快打结。 目送拉祖利先生走远,诺亚抬头拉住程悟衣角往下拽:“阿程,你怎么了啊,又头疼了吗。” “那是谁。” “是拉祖利老师,怎么了嘛。” “有些熟悉。” “或许是在哪里见过吧,拉祖利老师最近经常来哦。” “不可能。” “咩?” “……没怎么,回去吧,我看见温德尔刚刚回来了。” “好耶,去找爸爸。” 正好换完衣服,温德尔一开门就见一只小面包蹲在自己的门前,啪叽黏到了身上。 他早就习惯了这套流畅,骨节分明的手掌从脑袋一路摸到脊背,手法跟摸猫基本没差别。 “爸爸,看,拉祖利先生今天送给我的,是不是很贵重,我们该给回礼的吧?” 温德尔拾起怀表在指尖把玩一二,忽而一顿。 诺亚仰头盯着他:“果然很贵重吗?” “不是贵重,只是……很罕见。” 这种类似白金的金属是东部的特产矿石,在人类刚开拓这颗星球的时候,曾大规模开采使用。 但这种矿石本身各项性能都不是很优越,渐渐地被更好的矿石取代,而今已很罕见了。 这块怀表就是使用这种材料制作,表面还使用了名贵的液态宝石作为装点。 这块怀表应该是具有某种特别的意义,这种意义要大于它本身价值。 温德尔手指摸索着鸢尾纹路。 第90章 你不礼貌 “收下吧,”温德尔检查了一下怀表的结构,确认没有藏了什么东西,说:“如果想要回礼的话,可以去库房挑一件你中意的物品。” 说着,他接来诺亚递给他的文件,眉梢轻挑。 这是欧文让他顺路带来的,诺亚探头探脑:“这是什么?” “一个投资项目最近几年的营收。” 诺亚扒着他的手臂踮脚看,超级显眼的几个大字置于顶端:?超级狗狗侠?动画项目以及衍生文创产业报告…… ? 超级狗狗侠是什么鬼。 温德尔臂力惊人,稳稳当当地吊着只小面包的同时,还能稳如泰山在粒子屏上签了字。 “忘了吗,是你小时候爱看的动画……迪兰当年把它收购了,后来你慢慢不看了,这个项目就被下派了。” “那它现在播出吗。” “嗯,收视率一直都不错,最近还新建了两座主题乐园……” 小面包抱着温德尔的腰晃了晃,夹杂一点期待的小暗示:“我还没去过诶。” 换掉军装的温德尔不会显露自己对服饰的偏好,大多数时候都只穿着一件简约至极的衬衫,他的衣物上总是沾染着一种雪松气味。 诺亚知道这种味道是哪来的。 所有的衣物在送来之前都会用熏香过一遍,闻着有种浅淡的冷意,但十分令人安心。 温德尔由着他缠磨,一只手搁在他的背上,轻声道:“你想去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但在此之前……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我还以为他会给你发消息。” “我没注意诶,是有什么事情了吗。” “于理的,说是和你约好要去滑雪,问你什么时候启程。” ——他几乎完全忘到脑袋后面去了。 明明当时理直气壮地让别人记住约定,结果反而是自己记不住。 “那就下周末吧……爸爸也去好不好?”怕温德尔不答应,他连忙拽住对方的腰带。 有的时候觉得他长大了,又总是不经意间原形毕露。 拽人家裤子的习惯竟然保留在了现在。 老父亲不得已停住了脚步,轻轻用食指弹了一下他的鼻尖。 小面包顿时松手去捂鼻子。 “好,去。” 。 晚餐后的休息室像是什么奇怪生物的聚会。诺里卡们横七竖八地瘫在房间各地,毫无素日风度。 活像一个诡异的咸鱼晾晒场。 身穿正装的科伦汀挂在沙发靠背上,已经不省人事了,沙发上的花纹在他的脸上烙下道道红印子。 即便如此,也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迪兰脸色发绿,跟手里薄荷酒的颜色有一拼,此时正目光呆滞,仿佛被抽水马桶吸走了灵魂。 他的旁边是谢尔,双眼紧闭,面上毫无血色——诺亚熟悉这个状态——他已经关机了。 诺亚一时震在原地。 在场仅剩的几个正常人,丝黛尔和池月看起来精神还不错。 “这个嘛……我和妈妈今天回来得早一点,找护理师做了全身按摩,又睡了一觉,已经恢复很多了。” 池月环视一周,无奈摇摇头:“都没救了,抬走吧。” “月月,姐姐!”诺亚欢呼一声,化身一只摇尾巴的快乐小狗,跑到她们的身边:“你们好久都没回来啦!” 池月一把捧住他的脸蛋,左右各亲了几下。她带着点弧度的眼睛盛满笑意,像是一片花瓣那般轻柔。 “我也很想你啊,但是最近研究正在紧要关头,大家都忙得要着火……连这次轮休都紧巴巴的……” 想起工作,她明朗的面容上夹带几丝愁苦,不过眨眼的功夫,她就把这些负面情绪扫到一边去: “我给你选购了一批新的应季衣物,应该明天就会来……我已经迫不及待看到你穿新衣服的模样了……还有小文庭也是,我也一起挑了好多……” “妈妈,那我呢,”丝黛尔的漂亮脑袋靠在池月的肩膀上,撒娇问:“我没有吗?” “哎呀,我的小漂亮现在更喜欢自己挑衣服吧,妈妈已经给你发了一笔零花钱哦。” “妈妈真好。” “小丝黛尔……!”迪兰猛得弹坐起来,支棱开眼皮:“爸爸呢!爸爸也很好吧?!为什么没有爸爸的份!” “嗯嗯,爸爸也好,你睡吧,睡吧……” 听到了满意的答案,迪兰安详地躺了回去。 “……没救了。” “咦?小文庭呢,还没来啊,他不在吗?” “啊,被池星女士接走了,他偶尔会这样的。” 池月看起来似乎松了一口气:“这样啊,看起来她并不是讨厌这个孩子。” “唔?” 并不想就此事对一个小孩子说太,她只摇了摇头,轻声道:“有的时候,人会迁怒,不过我很高兴这并没有发生在她的身上。” 诺亚小大人似的点点头:“池星女士一定不是那种人啦。” 毕竟她最讨厌的就是文森先生,是不会让自己也变成那种样子的。 池月靠在软垫上看他,怔愣了好一会,才终于笑道:“是啊,我的妹妹……她不是那种人。” 她们也曾争吵过,她那时候只觉得池星变得陌生起来。放弃学业,组建家庭……没有一件是让池月认可的。 无话不说的姐妹自此分道扬镳,冰冷的隔阂凝固在她们之间。 直到文森入狱,池星吞并了他残存的所有势力与财产。 池月知道这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做得到的事情,这也就意味着,池星在文森的面前从未坐以待毙过。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弱者,甚至是一个掌控者,所以才从不在乎文森在外的行为。 反而令池月找回了些熟悉的感觉。 那个虽然纤细体弱,却异常倔强的小女孩。 思及此处,池月不禁抬起双手,搓着诺亚的小脸蛋:“你是一颗聪明的小面包。” “嗯!” 帮忙把这几条大咸鱼搬回房间后,温德尔看了一眼时间,发现已经是诺亚的晚安时间了。 他牵着诺亚回房间,一直陪着他洗完澡,换好睡衣,然后裹紧被子,睡得脸蛋红……红……? 这是个极其安宁静谧的夜晚,连风也没有。 他猛然张开精神力,果不其然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波动。 …… 诺亚只记得自己牵着温德尔的手睡着了,被子香香的,也很松软,像是睡在云朵里。 再一睁眼—— 一棵巨大的、挺拔的月桂树出现在的眼前。 “……”诺亚面无表情,对树下的家伙发出指责的声音:“你不礼貌。” 第91章 微渺 “为我的不请自来向您表达诚挚的歉意——” 方舟翩翩躬身,模仿着不知道从数据库哪个犄角旮旯扒出来的奇怪礼节: “不过拜访您是我目前唯一能想到的,可以实施的行程。” 思考两秒,似乎从他的话里读出来了更多隐藏含义,诺亚帮他换了个大白话说法: “你只是无聊到没事做了吧。” “从普遍意义上来说,确实如此。” ……就这么承认了。 没用的64。竟然都不知道拦一下。 正在罅隙中自由漂流的64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他凝神感应了一下,诺亚那边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便化身一条固执的鱼,继续在罅隙挺尸。 频率相同就是这么一件麻烦的事,在一起待的时间久了不小心合二为一就完蛋了。 月桂庭园里。 诺亚轻声问:“所以你就要来我的梦里拉着我说话?还有,你怎么找过来的。” 关于这点方舟倒是没有隐瞒的意思,他指了指诺亚颈上的项链: “上次我在这里设立了数据流锚点。” 竟然还是早有预谋。 一回生二回熟。诺亚轻车熟路地于树下的圆桌旁落座,他看着对面方舟,觉得对方像是一个唠叨但不自知的老头。 他抱着双臂,把头抵在椅背上,缓缓合眼,试图再次入睡。 因为他清楚地知道方舟不会将那些他想知道的事托盘而出。 开玩笑,那还有啥好说的。在梦里还要开展陪聊服务未免也太残酷了,还没有工资的那种。 但很明显眼前的客户不想顺他的意。 方舟用温热的茶杯贴了贴他的脸:“真奇怪,在梦里也会感到困倦吗。” “可是方舟先生。”诺亚试图提醒他:“有没有一种可能,这就是我的睡眠时间。” 人形智能沉吟一二,眼睛微微睁大了些,恍然大悟: “我们的谈话并不会打扰你的睡眠时间,因为这里并不依托于现实物质存在,相对应的,也不受现实时间的约束。于你而言,不过是睡梦中的一瞬。” 诺亚:…… 绝对是被黏上了吧。 他也不是不能理解,能够催生出自我意志的智能,尤其还是个从旧时代一路漂流到新时代的老古董,没等嘚瑟两天就被人锁了。 好不容易跑出来,就整天到晚蹲在地下城,蹲得快长蘑菇的时候看见一张眼熟的脸,不管是谁也会凑上去的。 诺亚安详闭眼:“好吧,你又没有正事,那你就给我讲点睡前故事吧,就当历史课外辅导好了……反正还催眠……” “既然如此……” 方舟拍了拍手,月桂树的枝叶顿时开始摇曳,它舒展着枝叶,伴着风声窸窣唱和,慷慨垂下枝叶,仿佛是有生命那般舞动,缠绕成网。 一张织着金线的浅紫色的绒缎被方舟铺在上面,方舟拍拍吊床,示意诺亚躺过来: “虽然我并没有相关经验,但如果只是讲述某一段过去,或许还是可以的。” 不会吧你来真的。 诺亚和他大眼瞪小眼,僵持片刻,最终顺着他的动作,躺在了吊床里。 对方那张和自己很像,但莫名写满安宁的脸浮在面前晃悠。 好像一个初通人性的慈祥老妈。 忽然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他赶紧咳了咳,在方舟追问之前先声夺人:“你想说什么故事,不会又是关于贤者的故事吧。” “啊……居然想听那种虚假的故事吗?” “虚……假的?” “出现在故事里的,是人们书写构建的[贤者],而不是名字叫做[诺里卡]的、我的创造者。” “啊?” 诺亚瞪大了眼睛。从未想过童话故事竟然还有被推翻的一天。 “那个人……我的创造者,是个几乎没有感情的人,创造方舟、保证存续……于他而言也不过是他的工作与职责,怎么会因为怜悯而将船票让渡呢。” 方舟自顾自地道,他从半空中变出一本粉色封面的,类似于童话书的东西。 书页上全是乱码,可能主要起到氛围感的作用。 那棵繁茂的月桂树上,仿佛凝固着过往的所有故事,才让方舟流连于此: “让渡船票确有其事,但那只是个偶然,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想过要登上方舟。” “为什么?” “因为于他而言,与其登上方舟,开始一场不知要往何方,不知何时终止的旅程,他更想留在原地,目睹一个文明的落幕。” 又一阵风吹过,诺亚接住一片飘落的月桂树叶,他能清楚地看到叶脉的走向。 待到方舟说完后,诺亚想了想:“那会是什么样的景象,难以想象。” “也或许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方舟说:“在一片狰狞的荒芜里,最后一个人死去的时候,就是旧文明的落幕。” “那应该是很寂寞的。” “死亡向来都是寂寞的。那个人虽然没有登上方舟,但也没有留在幸存者基地里。” “那他去了哪里。” “他和另一个自愿留下的军官同行,只带走了一辆车,驶入危机四伏的荒野中去了。” “这就是他的结局了吗?” “这就是他的结局,何其微渺,何其……愚蠢。” “……若你真的这么觉得,为什么又会露出向往的神色。” 方舟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是微笑着的,他阖眸沉吟:“我果真挺喜欢你的…不过…” “不过?” “不过你该醒了,我被发现了。” 方舟实在太淡定了,淡定到就像是在问晚上吃什么,有种大难临头前的不知死活感。 眼前的月桂庭园正在寸寸碎裂,他听见方舟对自己说:“下次见。” 我觉得你可能不会有下次了。 …… 小面包迷迷糊糊还没睁眼,就先一步感受到了独属于温德尔的精神力。 浩瀚,冰冷,还隐隐约约夹杂着怒意。 小面包一骨碌从床上翻起来,钻进温德尔的怀里试图平息他的怒火。 “刚刚是什么。”温德尔问。 “是方舟找来了,他说他太寂寞,来找我说话的。” “呵。”温德尔冷笑:“那下次让他来找我,我和他更有话说。” 小面包眨巴眨巴眼睛,在爸爸和方舟之间,果断决定决定卖掉方舟: “爸爸,这个,他说他是通过这个找来的。”说着,摘下了自己颈间一直戴着的方舟碎片。 “给爸爸,爸爸不生气。” 温德尔俯身亲吻他的眉角。 “没事的,睡吧,我会在这里守着你。” 第92章 滑雪 “……” “……” “啊。” 三个人同时对着眼前闯入房间,到处搜刮食物的饿鬼陷入沉默。 于理最先反应过来,他走到那胡吃海塞的饿鬼的身后,发挥了血脉压制,提起他的后领,淡声道: “你做什么。” “啊昂。”于法满脸无辜地抬头。 。 四个小时前。 他们从楼顶的停机坪下来。入目一片白茫茫。 帝国疆域的极北端是一个叫做多威尔的旅游小镇,傍山而建,终年覆雪。来旅行的流动人口远远大于本地常住人口。 主管提前收到消息,正在外面等着,他和于理熟得很,见带了人来,笑着招待:“于理先生还是第一次带着朋友来呢。” 视线在温德尔极有辨识度的外貌上打了个转,对方的身份不言而喻。 这位尊贵的大爷正半跪在地上,帮眼前的小娃娃清理身上满头满脸的雪。 一看就是栽进雪坑了,总管先生见怪不怪地发出建议: “房间里已经准备好了各种衣物以及装备,各位可随意取用,以及……注意安全,小心雪坑。” 谢谢你总管先生。 就是说的有点晚。 温德尔抓着他的两只手臂,提起来抖抖抖,抖抖抖,雪屑哗啦啦地往下掉。 末了,还不忘抹了他的脸,拭去水痕,又是一颗油光水滑的奶油面包。 诺亚被搓得晕乎乎:“我们出去玩吗……” “好,先去换滑雪服。” “嗯呐,嗯呐。” 采集过客人们的尺码后,不多时,服务机器人便带来了不同款式的滑雪服。 温德尔从中挑出了一件蓝到发紫的宝蓝色滑雪服,兜头往小面包脑袋上套。 多看一眼都觉得眼睛痛,诺亚嘟嘟囔囔:“爸爸,为什么是这个颜色。” “显眼。” “可是,我觉得那边那个也很好看。” “就此事而言,抗议无效。”温德尔思索一下,最终放弃了那顶鲜红色的防寒安全帽,做出了小小的让步: “但你可以选一顶你喜欢的帽子。” 父子俩搭配出的结果令人叹为观止。 于理:…… 他把护目镜下推了一点,稍微睁大了眼睛好好瞧瞧——一筒行走的大礼炮正在向他缓慢地挪移。 大礼炮说:“于理,于理,我们走呀。” “……咳。” “你是不是笑了。” “没有。” 眼下正值旅游高峰期,附近的几座滑雪场皆是人满为患,本来于理提前在这里包下过一片私人场地,可诺亚说想去公共地带看看热闹。 热闹果然多得很。 尤其是这种老手都会摔断腿的事故高发地。 几个人刚刚踏上滑雪场,就见一滑雪新手,以一种无法驯服四肢的狂野姿势一路飞来,在大殿下,上将以及诺里卡小公子齐刷刷的注目礼下,向他们叩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脚上踩着的滑雪板直直插入温德尔面前的雪地里。 上将面不改色把板子拔了出来。 另一头,于理把人从地上薅了起来:“没事吧?” 那人屈辱且倔强道:“没事,新年好。” 感情在拜早年呢。 温德尔默默低头,又检查了一遍诺亚身上的防护垫,把他夹到角落开展私人教学。 好一通讲解后, 温德尔问:“你明白了吗。” 小面包噗噗拍了两下胸脯:“明白了。”然后支棱着滑雪杖滑走了。 温德尔似乎还是很担心。 向诺亚滑走的方向看了两眼,于理想起了在地下城时,两人交手时的场景:“这孩子身手很好,应该没问题的。” 如一尊雪像的温德尔缓缓转头:“是的,但……” 他轻声道,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 就听前方两声惊呼,随即传来噗叽一声响。 两人扭头,见一只踩着滑雪板的礼炮已经一头扎进了雪堆。 “……那是他不给自己制造意外的情况下。” 他未曾说完的后半句话如同一片羽毛那样被风吹走了。 于理走上前去,把倒插在雪地里的礼炮提了出来。 早已预见一切的温德尔现在反而是最从容的那个,他低头一看,果然正对上小面包那双亮晶晶的蓝眼睛。 嗯。很有精神。 这边是初级坡道,滑雪的人也都是初学者居多,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温德尔目不斜视地捉住一条正四脚朝天往远处狂飙的、某不知名路人的小腿。 他另一手揉了揉诺亚的脑袋:“再来一次。” “嗯嗯。” 俩人陪着诺亚直到他尽兴,餐厅已经备好了晚餐,珍珠色的长桌散发莹润的光晕,银制烛台灯火如星,光点尽数洒落在鲜花和餐盘上。 晚餐尽是些暖烘烘的食物,奶油热汤,炙烤牛排,令人胃口大好。 诺亚左看看,右看看,啪叽一下坐到于理和温德尔中间的位置上。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过话,坐在中间的小面包简直比于理还要像个小王子。 左边于理给他递浓汤,右边温德尔帮他切牛排。 诺亚疯玩了一天,正饿得眼冒绿光,手边有什么吃什么,压根就没发现旁边两人一直在帮他补货。 温德尔和于理慢条斯理地用餐,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气氛正好的时候,门口一声巨响。 …… “啊昂。”于法满脸无辜地抬头:“我来吃饭啊。” “怎么,离乡人没让你吃饱饭?” “外太空有啥能吃的。”说着,饿鬼端起盛放海鲜生煎的盘子往嘴里倒,两口下去就光盘。 抛除海洋,官方对于这颗星球的掌控区域差不多维持在40%左右,若某些势力在已知区域之外设立基地亦或通道,也不足为奇。 诺亚蹭到于法身边,带着点新奇地打量他。 少年的身形挺拔了不少,身形清减不少,看得出伙食不太好,脸都饿小了一圈。 诺亚问他:“你怎么在这里啊,不是开着舰船去到外太空了吗。” “对啊。”于法毫不客气地拿走于理喝到一半的红酒,咕咚咕咚两口润喉:“被派了活,又回来了呗。” “派活……?” “对啊,让我来这里抓一只狐狸来着,叫什么……列那狐?” “啊?” 第93章 极光之下 无语到极致原来真的会笑出声。 于理的表情很明显地说明了这一点,他眉梢微微扬起,唇瓣的漂亮弧度染上几分嘲讽。 他一针见血:“按照你的标准这辈子都别想完成任务了。” “什么,不可能!”于法嚷嚷着,打了个满是酒气的嗝:“这个世界上已经不会再有人比我更了解北部狐狸的品类了!” “呵。”于理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悠哉看向于法,语调极轻地冷笑:”因为,” 他用一种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的声音说: “列那狐不是狐狸,是个人的代号。” 尽管于法一声不吭。 但是从他喉头卡着的那一口忽上忽下的晚饭来看,他已经快窒息而死了。 寂静。寂静。只剩于理刀叉划过食物的声音。 顾及着俩人之间的那点情分,诺亚善解人意地移开视线,转移话题:“爸爸,那他是什么人啊。” “你见过的。” 衬衫袖子挽着,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温德尔把剥好的虾肉放在他的餐盘里,浇上酱汁,这才抬眼一瞥: “卡荣恩庄园的那个,被警备队带走之后,在押送中途脱逃失踪。” 那个自挂鱼钩的黑衣人—没想到竟然会以这种莫名其妙的方法得知后续。 终于咽下喉头的那口食物,呼吸重新变得通畅起来,他似乎带着那么点难以排解的忧伤,喃喃道: “那我恶补的那些动物资料算什么!” “算你勤奋。”于理垂下冷冽眉眼,捷羽上落满蜡烛撒下的光星,显出几分暖色。 “竟然……没有人告诉过我……!那群家伙竟然看我笑话啊啊啊啊!” “你不该对自己的人缘抱有希望的。” 于理直白的总结语化作最后一刀插在于法心坎上。 深深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后,于法猛地一弹,向在场的三人宣告:“我受够了,我要炸了离乡人,我不待了!” 掷地有声的宣言回荡在偌大的餐厅里激起一阵余波,丝毫未能打动在场冷淡的三人。 火上浇油的:“哦,好啊,哈哈,舰队在外太空爆炸之后会变成流星吗。” 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别看热闹,先吃饭,一会要冷了。” 泼冷水的:“容我提醒你一句,你如果把离乡人也炸掉,你就没有饭碗了。” “……”于法化悲愤为食欲,风卷残云的同时,还谨记只抢于理的饭的原则。 吃到一半忽然发现于理对他的容忍度似乎拔高了不止一星半点,至少这次只是用眼神刮他。 老实说离乡人内部也不是那么好混的。在首领璆琳之下,离乡人内部隐约分化出几种不一的声音。 大致可以分为违法乱纪激进派,正道之光保守派,搅屎棍子中立派。 自认为是个正常人的于法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毕竟他灵活的底线就像橡皮筋一样柔软弹性。 任务到手时甚至只有一句话的说明:到多威尔镇找到列那狐。 离乡人舰队光是主舰就有三千多人,没有,哪怕一个人,和他说过,列那狐,是个人!!! 累了,毁灭吧。 另一头,温德尔觉得诺亚吃得差不多了,便按了铃,不出片刻,一名侍者带着两只清洁机器人推门而入。 站在落地窗前远眺,绀色法兰绒窗帘尽数遮去极地冷冽。于理手中摆弄一只高脚杯,深红酒液倒映着颠倒的星空。 也不知只是星空在摇曳,还是酒液的水面在轻晃,碎光浮荡,似乎蒙上一层薄雾。 从宇宙中披下的一层轻纱,静谧地怀抱寂寥群峰。 “今夜似乎能观测到极光。” “极光!”捕捉到于理话中的关键词,小面包哗啦吐出漱口的薄荷水,睁大了两只蓝宝石一样的眼睛。 他满含期待,扑闪扑闪地去看温德尔,有模有样地重复:“极光!” 时间已经不早了,按照往常来说,再过一会几乎就到了他的睡眠时间。 温德尔问:“那我们可能要很晚才能回来睡觉了,如果你不累的话。” 他话音刚落,蓝眼睛小狗立马汪汪:“不累!” 原本三个人的旅行莫名其妙多了个于法。总管先生亲自来给几人安排接下来的行程,他对忽然冒出来的于法已经见怪不怪。 哪怕这是一位被皇室除名,疑似背上“叛逃”罪名的,殿下。精明的商人要学会看场合,尤其是人家亲哥,王储之一的大殿下还在。 裁剪得体的礼服线条流畅,一举一动给人以一种舒适的感觉,主管微微躬身: “几位,请随我来。观测极光的最好地点就是雪山峰顶,我们将要乘坐观光缆车到达峰顶的观景台。” 他们通过内部通道直达缆车塔楼,大厅里还有许多其他游客,不过幸好容量足够,尚未造成拥堵事件。 峰顶的观景台建造成本不低,从服务和规模考虑,与其说是观景台,度假酒店更合适。 因为考虑到安全性和稳固性,建造的时候直接削平了山尖。因而可供发挥的空间就很充足。 主管为他们安排了视野极佳的一处看台,不过温德尔摇摇头,并不打算上去。 他提前带来了诺亚的防寒服,把他裹得严严实实:“我们去外面,站到雪地里看。” 隔着一层玻璃的风景总是失真。想要真正地触及,就要踏在雪地上,站在霜风里。 诺亚似乎也更喜欢这种方式,不知道是冻得,还是过于激动,脸蛋红扑扑的分外可爱。 “爸爸,好——漂亮——的天空——” 兴奋地惊呼过后,小面包呲呲冒着白气,在雪地里撒欢,温德尔放慢脚步,徐徐跟在他的身后。 人在极光的天幕下,在雪山的尖端上,在这一刻显得格外渺小,过往的、未来的,都变作消散的烟尘,甚至连自我都要感受不到了。 宝石色的璀璨光芒使得万物生辉。 温德尔张开掌心,飞扬的雪尘扑坠在掌心里。他有些出神地望着天际。 蓦然,像是蝴蝶飞过一朵花的身前,他似乎捕捉到了一丝幻象,一棵巨大的月桂树挺立在庭园中。 温德尔指尖有意无意地拂过带在身上的方舟碎片。 饶是他早有准备,在看清方舟面容的那一刹那还是不禁怔愣。 与此同时,方舟也看清了来客。 “……”他沉默着移开目光,背过身体,对着眼前的月桂树自言自语:“啊今天真是不合时宜……网络讯号质量真差……” 第94章 雪原遗迹 连错人的方舟反应迅速。他机敏后退,同温德尔拉开距离后,优雅欠身:“夜安,上将。” 温德尔顿步,不再继续向前,双方心照不宣地僵持着这个脆弱的安全距离。 “夜安,阁下。”他微微颔首,轻声道:“据说您想找人交流,奈何上次错失良机。” 方舟露出一个虚浮的微笑:“上将,从我这里您将难以得到任何有效情报,何必多费口舌?” 温德尔:“试试。” “这可不是一名绅士的行为。” “没关系,我是武夫。”银发蓝眼的冰雪美人面无表情道。 方舟感慨:“灵活定位。” “谬赞。” 在图景出现第一丝裂隙时,温德尔便察觉到了方舟的退意。 可上将的反应丝毫不逊于这个顶级智能,在对方有回撤趋势的那一瞬间,立马送出一道精神力刃,打进庭园的核心月桂树。 精神力刃乍与月桂树接触,顿时逸散作一场盛大的流霜飞雪,充斥着整个庭园,融融钻入到裂隙里。 咔。 月桂庭园精神图景彻底碎裂,就像一面毁坏的镜子,无数晶亮的碎片爆散开来。 飞入极光之上。 被他逃了。温德尔及时使用了反追踪手段,即使没能触及方舟的核心代码,不过也成功截留下了他的一小段数据。 暂且将它保存在碎片中。 无人知晓的某个角落,看似发了一会呆的上将已经和方舟进行了一场无声的决战雪山之巅。 “啊嚏!”于法离温德尔不过两步远,是时间感到异常的人。 他吸了吸鼻子,总觉得脖子后面凉飕飕:“怪了……” 路上留下一串脚印,小面包趁着这时候已经咕叽咕叽地跑远了,眼下正瘫在雪地上打滚。 “嘿咻……嘿咻……” 蛮会自娱自乐的。 于理蹲在他身侧,毫不担心小孩子着凉的问题。防寒服内部都有铺设恒温系统,这点雪的凉意穿不透防护。 他目光沁着几分细微的笑,看着诺亚在雪地上印出一个又一个姜饼人图案。 “不要到远处去,小心石头。” 几人在那里待到了将近凌晨,最后诺亚是挂在温德尔身上被抱回去的。 温德尔给他擦擦脸蛋,又擦了擦两只扑过雪的小爪子,全程动作都很轻柔,直到他换上睡衣,缩进被子都没醒过。 柔和的小夜灯投射一片氤氲的暖杏色微光。 不知为何,他今夜忽然很想在诺亚的身边守一夜。于是顺势侧躺,一只手撑着头,另一只手轻轻拍打着诺亚的后背。 或许是方舟的那张脸给他带来的影响。 他感受到了某种威胁。 每一次方舟的出现几乎都在提醒他,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有许多事情和他的孩子有关。 而他真正拥有诺亚的岁月,不过短短十余年,却已经是和童年一样值得爱重的宝藏。 “爸……爸……我不要……” 小面包翻了个身,微微蜷起身体,把自己整个用被子裹住,发出喃喃呓语。 温德尔把被子剥开一些,俯身听得更清楚:“我不要写作业……呜……” “。” 叹气。 次日一早诺亚爬起来的时候只觉得脑袋里有一团搅动的浆糊。醇香的咖啡味道使他更清醒了一点。 他皱着脸,慢吞吞地像是个行动迟缓的小老头。慢慢地洗澡慢慢地刷牙然后慢慢地—— 他忽然注意到自己惯用的面霜摆放位置变了。 于是迟钝的思维终于开始运作。 昨晚肯定是温德尔把他送回来的,怪不得都不觉得脸干。 意识到温德尔就在外面,他动作放快许多,不出几分钟,一颗热乎乎的小面包新鲜出炉。 和昨晚那个蔫耷耷的小咸菜比起来堪称活力四射。 他吧嗒推开门,顶着温德尔的注视,挨挨挤挤地坐到他身边。 明明沙发那么宽,被这两个人坐得却很显拥挤。 “我也想喝,爸爸,我能倒一点吗?” “没什么不可以的,只是我觉得;你喝不惯。”温德尔没拒绝。 上将身穿一身略为惺忪的常服,浅浅在咖啡杯底铺了层黑咖啡,又执起手边的银壶,咕噜咕噜往里加热牛奶。 完全不知险恶的小面包毫无防备,以为加了牛奶的东西能有什么喝不惯的。 温德尔斜眼睨他,也不出声提醒。毕竟总要自己亲自试试才会知道好坏。 果不其然。刚刚喝进去一小口,诺亚脸就皱起来了。 “不喜欢的话,就先不喝。” “……我再尝尝。” 这么苦的东西还有那么多人喝,喝不下去一定是自己的问题吧。 温德尔早就习惯他时不时冒出来的倔强劲,索性由他高兴。 诺亚喝得还挺起劲,喝一口就变脸一次小老头。 晨间光阴总是很好消磨,待到诺亚用过早餐,过了懒劲,父子俩才乘坐电梯下楼。 路上还遇见了晨练回来的于理。 “早上好呀,咦,于法不在吗。” “早上好,你想找他玩?”于理摸了摸他的头:“现在不行了,他已经走了……可能去找什么列那狐了。” “能找得到?” “可能。事实上自从列那狐上次逃脱,这边也一直在关注他的行踪,他似乎很有目的性地一直向北走,那边的驻守地也一直在奉命追踪。” “那会很危险的吧,北面都是雪原。” “嗯。”于理肯定了他的说法:“不过他知晓那边的补给据点在哪,他有分寸,没什么好担心的。” “那边有什么?” 于理摇了摇头,看向温德尔。 温德尔沉吟一二,才缓缓道: “前些年的确传回过消息,声称北部疑似有无名遗迹出现,但碍于没有实际证据,真实性存疑,一直没有正式列入任务列表。” “那种地方还会有遗迹啊。” “不好说,可能是未知的原生文明。” 虽然嘴上都说着没事实际上也是有些担心的吧。 诺亚不知道为什么,隐隐约约有种不好的预感。一般小说里的这种情况,百分之百会出事的吧。 第95章 雪蜃楼 来到小镇的第三天夜里。 温德尔带着诺亚去小镇里的露天集市上玩,托着雪的屋檐下悬挂一串串圆球彩灯,摊位之间还陈设各式各样的雪雕。 那个急促的通讯打过来的时候,温德尔一手是苹果糖的盒子,一手是喝了一半热奶茶,肩上挂着诺亚的背包,正站在摊位边上,看诺亚套圈玩。 通讯由于理发起,温德尔接起通讯:“怎么了?” “上将,于法失联了,我现在要前往北部的据点查看情况,一旦出了事情要劳烦您接应了。” “好。” 于理瞧着实在匆忙,得到温德尔的答复后便匆匆挂断了通讯,甚至还能听见通讯另一侧兵荒马乱的声音。 他直接联系到北方据点的负责军官,让对方向他汇报基本情况。 温德尔若有所思,垂头看向正高高兴兴玩耍的小诺亚。 察觉到温德尔的视线,诺亚拍拍衣服起身抱住他的腰,仰着脸蛋问:“怎么了,爸爸,有工作了吗?” 温德尔带着几分歉意地摸了摸他的头:“于法出事了。” 诺亚眨巴眨巴眼睛:“那我们现在要去北边吗。” 温德尔想说不是我们是我。 可当对上诺亚无辜弱小又可怜的脸蛋,拒绝的话就噎回去了。 他头痛地揉捏着眉心,如果让他把诺亚自己留在这里也的确不放心。 最终一大一小折了个中:“要跟我走的话,你只能乖乖待在基地里。” “好——” 北方据点实际驻守人数并不多,主要的勘测侦查都是靠机器来进行。他们乘坐直升机往下望去,钢铁的堡垒在雪原中像是一头危险蛰伏的巨兽。 这架从北方基地派来的飞机不知道有什么毛病,飞机底部一直在derderder地发出不明声响。 诺亚两脚落地的时候已经晕成蚊香盘了。 温德尔早些年在战场待过好些年,这点颠簸自然不在话下。他一只手提住诺亚的后领,脚步稳健地往基地里去。 指挥中心内。于理看见他们两个时还愣了一下,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到了。 温德尔走到总指挥台附近查看情况。 “昨夜凌晨1:57分左右,基地一点钟方向约20公里处,探测仪显示的两个生命迹象陆续在同一位置消失。” 地图上标红一点。 “这个傻子……钓鱼把自己反钓成饵了。”于理面色阴寒:“这是料定了我会去收拾烂摊子。” “大殿下,上将。”常年驻守在此的勘探人员急忙赶来,额头上还挂着汗珠,向他们躬身,解释道: “这座遗迹曾经数次被观测到,但每次都还未等到勘探队到达,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直不存在实际证据,所以也有很多人认为它只是由于某种不知名频率的错乱而投射出的幻觉,因而被命名为 ——雪蜃楼。” “所以他们俩是怎么进去的。” “……” “看来离乡人的秘密可不少。” 于理寒着脸转身吩咐这里的负责军官:“调出一支队伍跟我走。” 军官并靴领命,皮质军靴叩响地面的声音一路远去,房间重新安静下来。 只剩下三人在时,温德尔缓缓起身:“我去。” “可我们必须有一个人留在这里。” 温德尔静静地望着他。 无需多言,于理自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温德尔叔叔。”于理站起身和银色的上将平视:“这是于法闯的祸,由作为兄长的我来承担后果,理所应当。而且……” 他用眼神示意了下正趴在主控台上好奇地研究模型看的诺亚:“您有自己需要担心的事情。” 温德尔的目光在触及诺亚时软化一瞬,不过这并不能让他改变任何主意: “大殿下,您首先是帝国的大殿下,而我,于公,是利剑,是臣子;于私,则是该站在前面的长辈,而且,从单兵作战能力而言,一名觉醒者所带来的成功率和折损率都是最优的。” 温德尔没再给于理任何说话的机会,起身通知军官:“这次行动由我负责。” 说完,他走到从刚刚起就不肯吭声的诺亚的身后,轻轻用唇瓣点了一点他的额头。 再次抬眼时,就只见他扬起的披风一角了。很快,连他轻轻的脚步声也消失不见了。 偌大的控制中心里,只剩下了两个人,于理摸了摸诺亚的头。 诺亚抬眼:“没有不高兴。” “真的吗?” “嗯。” “……上将会没事的。” “我知道。” 诺亚又低下头去了。 他或许有点失落,但还不会为此感到不悦。他知道温德尔的职责是什么,也知道这是温德尔愿意做的事。 只是温德尔很少会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诺亚“……” 64呢,64——!!! 【祖宗,你又怎么了。】 听见某个麻烦精的呼喊,原本在罅隙里自由漂流的64惊坐而起,把他一旁甩着尾巴游动的蝶鲸意识体吓了一跳。 冷酷小面包下达指令:“我爸爸往北走了,你去看看。” 【……】64真诚发问:【你把我当什么了,摄像头还是保镖?】 “这都是你的活,快去。” 【我——】 “是谁把我骗进地下城的。” 【……】 “是谁害我被卖掉打工。” 【……】 “是谁还有事情让我帮忙。” 【……】 64忍辱负重地走了。 诺亚顿时感到轻松不少。虽然不能说得出口也无根据,但64的确是这个世界上罕见几个能让他感觉到安心的存在之一。 另一边,温德尔刚刚率领人手打算出发,在某一个极其微小的刹那间,他似乎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 太短促了,几乎是个乍现的错觉。 集结起来的人手就让他无暇多顾。 然而在军舰行进到路程的一半时,异变陡生。 温德尔猛然起身:“返航!” 【……在一定空间里,具有罅隙属性的两个存在是会相互吸引的……小混蛋你给我等着!!】 “啊。”耳边好像飘过了一口不重要的气,诺亚拽了拽于理外套衣角,指向显示器上的一个特殊标志: “这是什么。” 于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 。 下一秒,警报响彻整个基地:“全体成员,一级戒备,雪蜃楼已抵达方圆两公里内。” 第96章 生杀 在雪蜃楼彻底降临的最后一瞬。 疯狂闪烁叫嚣的警戒红灯中,诺亚只看见了于理朝自己扑过来、试图保护他的身影。 …… “博士?” “……抱歉,”身穿白衣,黑发蓝眼的冷漠青年揉了揉眉心,看向说话的助手:“我走神了。” 苍凉的白炽灯与整体呈现黑灰色的金属设备尽数充斥着实验室,无端透露出一种沉重感。 “您最近是不是太累了……方舟的收尾阶段交给我们就好,您要不要先去休息?” “没事,继续吧。” “哦,好的。”助手食指扶了下根本没往下滑的眼镜,刚想开口说话,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兜里掏出一个笔记本: “前天袭击实验室的那几名狂教徒已经被逮捕了…袭击的理由是:呃… 人类罪孽深重,不配乘坐方舟得到救赎,唯有虔诚拥抱死亡,才能回归上帝的慈爱。” 这短短两行字像是烫嘴,助手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话毕,他感慨说:“我不理解。” “越是无神的时代,人越会渴望神的救赎,因为神的本质是他们的追逐又恐惧的欲望。” “呀,指挥官也说了和您差不多的话呢,他说:既然如此,通通送去见上帝,然后咔吧咔吧,全枪毙了……那个血,呲呲两下喷得老远,好脏,还溅到了我的衣服上……我会不会被传染……吧啦吧啦……” 博士掐着自己的眉心,怀疑助手是不是上面找来摧残自己精神的单口相声。 助手自娱自乐,机关枪似的秃噜一大串之后,一回头就见人走了进来。 身形挺拔,黑发黑眼的军官走了进来,把他上下打量一圈:“受伤了?” “没。” 指挥官周身气场似乎缓和了些,这才继续问道:“方舟呢。” 没等博士回答,他身旁的屏幕忽然亮了起来,上面画着一个大大的像素笑脸:【感谢您的关心,指挥官先生,多亏博士反应及时,核心程序并未受损。】 指挥官对像素笑脸无动于衷,他轻声说“没想到是这种性格。” 博士又往里面敲了一行代码“有些人情味的智能更容易获得信任。” 【我和您持有同样看法。】 “自主意识过剩。”指挥官评价。 “你怎么能确定这是他的自主意识。” “感觉。” “那你感觉挺对……尽管这只是雏形而已,后续还需要继续完善……那就不是我要考虑的事情了。” 指挥官沉默良久,缓缓道:“你和你的团队……都很厉害。” 博士脱下白大褂甩到一边,露出里面简洁干净的作战服,他在兜里一摸,抽出一盒烟,点燃之后,便靠着窗子的玻璃向外望去。 说是烟,其实是某种提神的药物,有的时候可以止痛。 基地里的人都认为博士性格冷漠,像尊高高供奉在神龛里的神像,冰冷又蔑视。 其实并不然,指挥官知道,他大多时候只是懒得和人说话。 他踱步到博士身边,于是和博士看见了同样的景色。 铅灰的天空,寂静的荒原,匍匐到尘埃里的残垣。远方枯黄的山岳的轮廓似乎燃起了一道火线,那是落日为其镀上的。 博士抖了抖烟灰,灰烬洋洋洒洒地落下。远方有滚滚浓烟从基地的生活城区升起。 几次大规模的袭击后,如今的主城区已经不剩多少完好无损的房屋,就连食物也快消耗殆尽。 雪上加霜,据观测,在三个月后,将会降临一次大规模的连环灾害。 倘若只是自然灾害也罢,更为致命的是由灾害所诱发的异种暴动。 基地已经撑不住下一场大规模进攻了。但在那之前——又有一处迸射出火光来,从霍普高塔上俯视,恰如废墟之上盛开出的危险而炽烈的花。 “还不肯消停。” “嗯,已无可调度人手来镇压了。” “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他们都是没有拿到船票的人。” 博士不说话了,白色的烟尘丝丝袅袅地蜿蜒而上,许久,他戏谑地拍了拍手:“精彩的一出戏……你猜这次又会死多少人。” “30个左右。” “大多都是老幼病残弱吧。” “嗯。” 助手提两个餐盒,挠了挠头,不明所以:“为什么,这种人不会参与暴乱吧。” “参不参与重要吗,重要的是他们很容易被杀。” “哈,就为了泄愤?” 博士笑睇他一眼,轻声温柔道:“因为呀,因为肚子饿了呀。” 助手:“……”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饭盒,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青绿青绿。 “丧心病狂。” “或许只是在道德的枷锁彻底破碎之后,回归了本性。不过在这种时候,坚守道德的人或许才分外可笑。” 助手似乎在思考了,一股寒意沿着小腿爬上后脑,整个躯体都要被冻僵。 他涩声问:“可我们不是被放弃的人,博士。” “所以我并没有在评价他们,而只是在陈述事实。现在你要做的事情,就是放弃所谓分辨是非黑白,然后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 博士反手甩给他一个调度手令。 “我明白了,博士。” 年轻的助手眼中痛苦的挣扎很快便被藏到更深的地方,展现在人前的是坚不可摧的坚定。 他向二人一躬身,扭头就走。 “等等。” “还有什么事,博士?” “把饭放下。” “……哦。” 博士找了一台干净一点的桌子,从旁边拽来两把椅子,朝指挥官示意。 孤零零的一颗土豆和一片萝卜。 “这完全用不上饭盒吧。”博士耸耸肩。 “你为什么会把调度手令交给他。”寂静中,指挥官突然发问。 “给年轻人多一点机会,不好吗。” “说谎。” “哈,又是你的心理学。” “感觉。” “那恭喜你,你的感觉又对了。” 指挥官不搭腔, 冷冽得像是潮汐般的双眼静静地凝视他,他在等对方的答案。 \"接班人要亲自培养。\" 沉默过后,他一针见血:“……你不打算登上方舟。” “答对了,但零分。” 指挥官毫不惊讶的样子,他又问:“那你觉得,你指定的接班人,他会做出什么选择。是杀,还是救?” “杀。如果他选择了另一种,那只能证明,他不合格。” 为了印证他的说法,远方子弹出膛的声音破云而出,一声铿然。 第97章 内界 这段过去的幻影仍在继续向前。 不多时,年轻的助手果然回来了,他的工作服上尽数沾染了灰尘、硝烟和鲜血。 博士和指挥官都没有多问,提交上来的报告已经说明了一切。 十三名暴徒全数击毙。 博士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把佩戴在胸口的的通行证摘下,挂在了对方的脖颈上。 眼前的景象陡然转黑。 再次生出光亮时,场景转换,一架破损严重的武装直升机坠毁在荒原上,博士和指挥官一站一坐,不约而同地望向耸立的高塔。 “该说什么,真是命大。竟然没死。”博士单膝点地,给指挥官包扎受伤的左腿:“你该庆幸我今天的白大褂是干净的。” 指挥官似乎短促地笑了一声:“很久没有看见过这么干净的落日了。” “至少这里不会出现一朵变异含羞草追着咬你屁股。” 指挥官沉默了一下:“一定要在这种时候谈论这种话题吗。” “哦。”博士说:“那你换一个。” “……”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不知道是谁先笑了起来。 直升机里有什么东西被碰掉了,不过二人都没有在意。 寒鸦振翅,尖唳着乘风振翅。 孤寂的荒原看不见尽头,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只剩下了唯二两人。在这个黄昏,偶遇片刻久违的安宁。 喷溅的血液、哀恸的悲啼、坍塌的文明都将被留在昨日。 “方舟要启航了,一切都快结束了,也快……开始了。” 方舟项目自成立之初,至今已逾百年之期,起初都认为这不过是天方夜谭,甚至还有人笃定项目会被砍掉。 博士他们已经是是方舟项目的第三代研究员。 “老实说,当这个半成品项目被甩到我手里的时候,我不抱有任何希望。” “可我们还是赢了。” “嗯。千钧一发的胜利。”博士漫不经心地笑着:“你真把船票给别人了,不走了?” “不走了。” 博士没有问他这么做的理由,又或许这本就是二人之间的事情。 他从物资包里翻找出一瓶水,隔空扔给了指挥官。 指挥官慢吞吞地拧开瓶盖,继续说完了自己想说过的话:“不是约定过,从生到死,我要陪你走完吗。” “这算是告白?” “你觉得?” “那我就当做是了。” “嗯。” 恰似明镜戛然破碎,雪尘化刃,将幻境割裂成数不尽的碎片,短暂的混沌后,于理和诺亚一上一下齐齐砸在地面上。 一双纤尘不染的靴子落在眼前。 温德尔把诺亚从于理身上抱走,确认了一下两个人都没受伤。 诺亚还没太缓得过来神,刚刚发生的一切就像是看了一场vr电影,他既是主角,又是观众。 似是余韵未尽,一时之间要分不清现实与幻境的界限。 温德尔摘下战术手套,用手背贴了贴他的脸:“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地方。” “呕,有点晕……” “是正常的。” 赶在雪蜃楼彻底封闭的前一秒,温德尔硬生生凭借着自己强大的单兵作战能力将边界撕开了一个口子。 雪蜃楼内迷障重重,方才的幻境是表层世界,当幻境被撕裂之后,才是真正的里层世界。 温德尔脱下外套裹在诺亚身上,由着小面包黏糊糊地粘上来。 怀里满满当当,一颗心这才落下。 于理已经坚强地自己爬起来了,他拍拍身上的灰尘,一抬眼就见温德尔正眼神微妙地盯着自己。 为什么。 福至心灵,幻境里那俩人最后说的话忽然浮现出来……有点暧昧。 尤其是那俩人的脸几乎和他与诺亚长得一模一样的时候。 他转移了视线:“这是哪里。” “……雪蜃楼的里世界。” 和想象中神秘的藏宝地不太一样。入目之处皆是乱石堆砌而成的墙壁,尘土飞扬。温德尔蹲下身来拾起几块脚边的石子放在一起比对。 “有两颗是来自于外星球的特产矿石。” “这些石头的摆放位置似乎具有某种规律,呈现某种扭曲的放射状。” “只能向内行进了。” 温德尔自然而然地走在最前面,于理抽出腰间武器,保持戒备状态,在末尾垫后。 【啧。】 “啊,64,你也在啊。” 【不但人在,还被迫看了一场电影。】 “好吧,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除了一些特殊意识体外,罅隙的和现实空间的交点之间,偶尔也会出现一些没被消化干净的独立空间残片。】 “这样喔。” 【不许喔喔喔,臭小孩。我差点被你坑死了。具有罅隙属性的个体之间会互相吞噬的你晓不晓得,老子差点吃了你一记闷棍。】 “嗯……不怪我喔。” 【那怪我?!】 “嗯!”超级肯定。 【……】气死。 眼见走神的小面包要摔个趔趄,于理敏锐地一把提住他后领,确认把人捋直来,才松开手。 温德尔侧眸一瞥,步伐不易察觉地放慢了些许。 整座遗迹都透露一种诡异的扭曲感,这并不像是人类的建造的,可偏偏还残留有人类历史的幻影。 更何况还是失落已久的,旧时代的残象。目前并没有发现基地里有其他人进入到雪蜃楼中,似乎要具备有某种特别的条件才能进入。 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视到墙上的一个图案。 “这是于法留下的记号。” “确定?” “嗯。” “目前已知,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另外两人在此遗迹中。列那狐立场不明,要小心。”说到这里,他稍稍停顿,抚摸了下诺亚的发顶:“别怕。” “不怕!”诺亚像是小幼鸟那样挺了挺胸脯:“我帮爸爸和于理打架!” 温德尔轻微地笑了笑:“好。” 三人一路沿着墙上的标记走,大约走了两三分钟,停在了一处岔道口处 。 “两个标记。” 于理拧眉,他凑近仔细观察,将两个标记放在一起对比,竟别无二致。 “要么是他在这里时走入了迷宫 要么……”温德尔揉了揉诺亚的头,低头问他:“另一种可能性呢?” 一瞬间诺亚梦回以前温德尔帮他辅导作业忽然被提问的时候。 他回忆着两人刚刚说的重点:“第三方列那狐仿造的?有必要伪造标记进行迷惑,说明他在附近,且跟在于法的后面,知晓我们的动向。” 温德尔点点头:“很棒。” 【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呢……为什么,在庆幸他不是一个小笨蛋吗。】 第98章 钥匙 即使同时存在了两个标记,他们也丝毫没有分头行动的打算,对于温德尔而言,此行的首要目的就是把小崽子们都平安无事地带回家。 将将向前走了一步,霎时间天旋地转。 【又来?这到底是谁的走马灯啊!】64鬼叫道。 诺亚这次却并没有进入到任何一个人的视角中。 温德尔和于理都不在,看来只有他和64又陷入了幻境。 这似乎是延续着表层幻境来进行的,依旧是旧时代的映像,不过这次没再出现指挥官和博士。 。 这是基地的城区,一抬头便能看得到中央的霍普灯塔。地面都是泥土路,稍稍一动就要沙尘飞扬,因而城区显得灰蒙蒙的。 连带着这里生活的人,也灰蒙蒙,不见光彩。这里很少见女人与孩子了。废墟旁,破烂的铁锅里伸出一只孩童的小手。 臃肿的废墟恰如腐肉,招致盘踞的蝇虫,不多时,几个饥肠辘辘的男人便厮打起来。 他们的打斗没什么身法,但都向彼此下了死手,招招式式都向着头部和颈部。 但很快,这群想要杀掉别人的人就被另一群人杀掉了。 这群暴徒只为了破坏而存在,尽然他们自身同样瘦骨伶仃。 这群人挥舞撬棍, 一脚踢翻了那口沸腾的锅。 然后攻击便如疾风骤雨那般降下,他们所有的力量来源于愤怒、来源于绝望,焚烧着生命。 不断有人在混战里倒下。一个、两个……七个、八个…… 助手和他调配来的五位武装士兵,透过装甲车内的玻璃目睹一切。 他们一路走来见过许多濒死者,都未曾有过片刻停留。 而此刻,助手先生,宫余让他们停在暴徒们的身侧,向士兵们下令:“击毙他们。” “收到。” 战士们的枪法干净利落,很快便完成了任务。 人们早已对城区内响起的枪声习以为常,也无暇他顾。 宫余站在人群中,忽然感到茫然。即便生于末世,他也是高塔里长大的孩子。他从很小的时候就被博士带在身边教导, 尽管博士很少理他,可博士的身边却是宁静的。 可现在。 冷漠,愤怒,仇恨。是他唯一能从这些人的眼中汲取的情感。 一个已经中弹,濒死的暴徒用最后的力气怒斥: “你们这些该死的骗子!垃圾!你们抢走了属于我们的资源建造方舟,却又将我们拒之门外,自生自灭!” 一位战士陡然开枪,正中眉心的子弹,止住了他所有的话。 宫余迷茫地站在废墟中央,那个人的鲜血喷溅在他的衣角,他却忽然觉得,这些染在自己身上的鲜血,永远都洗不掉了。 那个人的每一字句,他都终生难以忘怀。 他想,我或许没有你认为得那么坚定,博士,我会让你失望吗。 。 多年后, 宫余在方舟上已经成为了德高望重的研究部首席。他和他的导师很像,同样地话少。 方舟的领航员是他唯一愿意倾诉的对象。 每次面对领航员时,他都会想,如果当时他也留在地面上的话…… 不过不会再有如果了。 他也找了一个天赋很好的孩子作为自己的学生,不过有一天, 那个孩子竟然偷偷地进入了下层生活区,杀死了一个成年男性。 “父亲?我不承认。自从他杀死母亲,抢走她船票的那一天起,他就不是我的父亲了。” 方舟对外开放的船票是随机抽取的,基本有三分之一的平民可以获得名额。 他们需要亲自到场确认自己是否可以登船,一般的人都会选择当场进入方舟,不再出来。 因为,杀一个具有船票的人, 就证明有一个名额又空出来了。 宫余静静地在审讯室外听他说完事情的始末。那孩子做错了吗?不知道。那他做对了吗?也不知道。 沉重的疲惫感压在他的脊梁上,几乎要把他碾碎到尘埃中去。 人太脆弱了。他想。 他们脆弱到要通过彼此厮杀来保护自己。 。 第三次从休眠中醒来时,宫余已经十分苍老了。全然陌生的面孔将他从沉眠中唤醒,这些年轻的、朝气蓬勃的研究员们向他汇报了这百年间的科研成果。 待到他们全部散去后,领航员无声地连通了这边的屏幕: “欢迎回来,老朋友。” “方舟……你还是这个样子,一点没变。” “还是变了一些的, 我为自己制作了一个形象。”说着,一个黑发蓝眼的青年出现在屏幕上。 宫余失笑:“眼睛的颜色不像。” “可我是按留存的影像资料来制作的。” “太多年了……影像会失真的。” “原来如此。”领航员说:“看来还是人的记忆更为牢固。” 宫余一愣,良久似是感慨一般:“是啊……竟如此牢固,竟从未忘怀。” “话说回来,那群孩子最近似乎找到了一件很有趣的东西,你要参与研究吗。” “什么。” “或许是……进化的钥匙。” 。 进化的钥匙。 宫余终于明白为什么方舟会如此称呼这个项目。相融了……不同物种的基因,竟然相融了。 这只实验品兔子身体的各项指数都在提升,甚至具有了初步的智慧。 他猛然看向在隔离舱中的不知名异种。它受到强烈电流笼的拘束,活性很弱。 报告上说,这东西是某次探索中意外捕获的,头部像是昆虫,身体却很有韧性,可塑性很大,更像某种流体,覆盖一层轻薄而尖利的软甲。 钥匙。 可那扇门的背后呢。 从未有任何一场变革,或者说进化,不付出代价。那这一次呢,要付出多少代价呢。 可是宫余不愿意放过这次机会。 他总是想,如果人的生命能够再坚韧一些,再强大一些,是不是就可以抵挡得住更多灾难,建立更好的文明。 是不是到那时,就可以不用再继续颠沛流离,彼此刀刃相向。 如果门后是地狱,让我成为第一个走入地狱的人, 从此我的名字将被钉死在耻辱柱上。 如果门后是天堂,让我成为第一个走入天堂的人, 从此我的名字隐没在光辉的未来里。 第99章 王种 诺亚一睁眼,就见昏暗的洞窟里一张女人的脸悬在自己的眼前。她长长的黑黑的头发自然垂落,呈现松散的状态。 她脸上还有伤,血痕未干,鲜红的嘴巴弯开一道笑弧:“你醒啦?” 救命啊——吃小孩啊—— 眼前骤然一空。温德尔把她扯走了。 于理,温德尔,于法 ,以及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围坐在火堆旁,四个人里只有女人形容狼狈,身上带着伤,看起来是经历了一场单方面暴揍。 “啊……男人,一群粗鲁的大猩猩。”她说。 于法嗤笑,往火堆里倒了点不知道是什么的油,发动能力添了把火。 火苗呲啦一下窜老高,差点燎到列那狐的头发。 他咸咸道:“开玩笑,跟你不是个男的似的。” “住口,庸人,别用性别定义我!”列那狐怒音。 ……啊,生气时发出的声音是男性的。 温德尔根本懒得理这个白痴,他把诺亚抱在自己怀里,让他坐在自己腿上,然后拿外套把人裹得严严实实。 他手随便一划,凭空掏出了一袋小蛋糕和牛奶,放在火堆旁稍稍热了一下,塞给诺亚吃。 诺亚这才发现这里多了很多没见过的东西,都是应急物资,他看了看,小蛋糕,又看了看温德尔。 脸上的疑惑无比真挚:“爸爸,哪来的。” “空间里的。” 温德尔的能力特质好像的确是空间系…不过好像没见他用过,竟然还在空间里放了这种东西吗? 他扫视一圈,除了他之外好像都在啃压缩饼干。干巴巴的饼干和他的蛋糕牛奶套餐比起来简直磕碜过头。 明目张胆且理所应当的偏爱。 小面包啵唧一下亲在温德尔的侧脸上,然后给每个人都分了一块蛋糕,但是温德尔拿到了两块。 温德尔重新把他搂进怀里,手一划,又掏出了一块布丁塞给他。 “……”列那狐脸皮子都在抽搐。这个家伙,是刚刚那个把他暴揍一顿的公牛吗,是一个人吗,啊? 几人休整了一会,总算说回正事。 “来,说吧。”于理撑着头坐在列那狐的对面,目光冰凉:“你来这里的目的。” 列那狐:“我说,”他冲着于法喊到:“我们好歹是一伙的,你不管管你哥?” “管他,谁,我吗?”于法不可思议地指了指自己:“哈,放屁!” 暗骂一声大废物,列那狐开始思考逃脱的方法,开玩笑,就这么投降也太没品了。 唯一的逃生通道被温德尔堵得严严实实。怀里抱着娃,战斗力估计要翻倍算。 于理骨节漂亮的手掌已经在把玩那一把威力很大的枪了。 “……”列那孤用他聪明的脑袋和灵活的底线权衡了一下利弊:“哦,遗迹中心是一个异种王族,上面让我抓回去。” “就这么交代了?” “本来也不是头儿给的任务……那老登发的任务失败了也无所谓吧,更何况还被混合双打……命真苦。” 主要是清楚地认识到自己被绑架了这个事实。这群不讲武德的流氓肯定不会放他走了。 疑点重重,倘若遗迹中心当真如他所说是异种王族,那些幻境的内容又是怎么回事。 问题的答案就藏在不得不去的终点。 温德尔波澜不惊,甚至还有闲心哄着诺亚稍微睡了一会。大约休整了半个小时,一行人陆续起身。 小面包还在睡,温德尔就抱着他,让他继续睡。 但在场的觉醒者们都感受到温德尔张开的精神力场域了,他的抑制器早就被摘下扔到了一边。 他能以如此宽松的姿态行进,就证明遗迹中基本没有活物。 看样子上将的容忍度已经到了头,尤其当诺亚两度被拉入幻境后。他强硬而冷冽的精神力一寸一寸碾过遗迹,开拓出一条安全的通路。 【呀呀,真是好命呀。】 阴阳怪气,烦人。 【什么,臭小孩,你嫌我烦!】 …… “就是这个东西…?” 很难用人类现有的定义来形容眼前的生物遗骸。它看起来就像是,人类和昆虫的复合物,但又同时具有不属于两者的特质。 延长的软体,覆盖在表面的硬鳞。和被带回来的那只拉莱耶异种有着相似之处。 怪物躯体的正中央,是一张人的脸。 诺亚在半途就醒来了,他贴在温德尔的身边,打量着那张脸:“是宫余。” “宫余是谁,等等,你这小孩怎么不害怕啊!” 温德尔和于理显然也认出了这张脸,所以很快就明白了宫余就是助手的名字。 “你刚刚在幻境里,看到了他。” 诺亚把看到的事情挑重点,简单地说了一遍,最后总结说:“他是第一个融合的人,也是第一个付出代价的人。” 温德尔继续推断:“所以刚刚的那些幻境,有一大部分是他的记忆。可我们经历幻境中的有些场景,他应当并不在场才是。” “他关系和方舟不错,是方舟发记录吗。”于理仔细回忆着细节。 “啊,那他们两个在荒原的时候呢,方舟和他都不在吧。” 听见诺亚的问题,两人齐齐一顿。 “在的。” “哈?” “那两个人在外面说话的时候,助…宫余就在直升机里。” 难道说。直升机里莫名其妙传来碰到东西的声音,就是宫余。怪不得两人谁也没在意…… 虽然好像听起来更惨了。 “现在基本可以确认,这个遗迹的表层,是由宫余的精神力构造的,遵循主人生前残留的本能运行。难怪可以用精神力进行破解。” “等等。”正蹲着观察遗骸的列那狐猛地甩过脑袋,脱口而出: “精神力,这东西有精神力!不是,那个时候还没有觉醒者吧,哪来的精神力!” 他的问题掷地有声。 激起沙尘漂浮,无人再言。 “……”密密麻麻的阴冷感霎时爬满了列那狐的背部,他不禁微微颤抖:“不是……你们别吓我。” 于法用一种诡异的目光看他。 温德尔不想在外人面前就这个话题多说。 他继续道:“只要带走这个遗骸,表层世界就会自然消散,这时在里世界撕开一道空间裂隙,这个空间就会被卷入罅隙,自然消解……我们会回归原本的位置。” “好吧,能放我走我就谢天谢地了。”列那狐耸耸肩,试图勾于法的肩膀结果被他怼到一边。 在雪蜃楼彻底消失之前,诺亚还记得和列那狐说拜拜:“再见,大哥哥,下次不要往爸爸的鱼钩上挂了。” 列那狐本来很潇洒的背影忽然一个趔趄,他回头假笑:“再见小甜豆,下次来离乡人做客哦。” “不了,谢谢。”很冷酷地拒绝了。 第100章 谎言 像是被扔进滚筒洗衣机里面荡了一顿……跌出裂隙后,诺亚醺醺睁开眼,发现于理正好接住了自己。 一条手臂护在他的后脑,自己在下面充当缓冲垫。 诺亚歪着头瞅了他一会,就在青年挑眉回视的时候,凑上去轻轻抱了他一下。 “是在谢谢我吗。” “嗯。” “我收到了,不客气。” 于理也很温柔地把他往怀里带了一下。 忽然一声轻响,门开了。雪白的上将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门口,散发着凉凉的气息。 他的视线似乎在于理和诺亚的脸上兜了一圈,仿佛有什么令老父亲看到会胃痛的场面浮现在脑海里一样,他眉尖微动。 不过两三步的距离,温德尔上前一捞,一夹,把诺亚别在腰间,朝于理微微颔首: “遗骸已经放入保密收容室,半小时后会有陛下的人来,我就先和这孩子告辞了。” 诺亚乐呵呵地朝于理挥手:“拜拜。” 说是来度假,结果因为各种意外竟然变成了一场冬日大冒险。诺亚在遗迹里滚了好几圈,快脏成小花猫。 温德尔把诺亚夹回去好一顿洗洗涮涮,又点了豪华晚餐,看他高高兴兴的,胃口很好,没有受到什么影响的样子才彻底放心。 他们走完了原本的度假行程,比如去集市里套圈套下了诺亚想要的那个大眼呆鸟玩偶。 然后去小镇里的佳酿派对里拍下几瓶当地特产的翡翠酒,这边付完账,再一低头—— “……” 诺亚手里拿着空酒瓶,看样子是被他一口闷了——脸蛋红扑扑的,蓝眼睛扑闪扑闪,抱着他的腰仰脸笑。 一瓶低度数的苹果酒,温德尔随手把瓶子放到一边:“哪里来的?” “于法……刚刚给的……嗝叽,爸爸你喝吗,还有一瓶。” 失算。早知道于法路过的时候多看一眼好了。 温德尔温和地捏了捏他的脸,看出小面包此时只是有些亢奋,便也不多说什么:“好喝吗。” “嗯!甜的。” “可以买几瓶一起带回去,但不可以多喝 。” “好耶,爸爸最好了。”小面包欢呼,原地小小地蹦了一下。 父子俩带着两箱酒,一只大眼呆鸟,和一个在北方据点加班到不省人事的大殿下慢悠悠地回程。 “爸爸,那是什么。” 诺亚忽然从天际看到一条黑色的线,从天外而来,延绵到地平线后的某个地域。 “新建的民用星际运输航道。” 面包震惊:“现在已经可以去外星球旅游了?” “其实早就可以了,不过之前对外开发程度很低,很少有人会选择去外星球旅行,至多就是乘坐航舰在宇宙里观光。” 近年来的前线已经不再吃紧,异兽潮的攻势衰减,帝国疆域隐隐呈现稳固之势,自然余出闲暇把目光放在外星球的开发上。 诺亚两手撑着脸:“这样,看来都有在变好呢。” “。”躺在他身边的青年忽然长舒一口气,诺亚探头,发现他已经睁开了眼睛:“啊,于理睡醒了呀。” 于理缓缓起身,手掌抵着他的额头,把这颗倒悬在自己上方的脑袋瓜,推远了一点: “头好痛。” “是太晚睡了吗,要不要喝一点热茶 。” “不…是喝了于法送来的酒…没想到后劲这么大。” 这你也敢喝。 于法不搞诺亚的原因是顾忌温德尔真的会把他逮起来吊打。于理就不一样了,于法这么多年早就被他揍习惯了。 互相搞起来是丝毫不带手软的。 很显然于理也想到了这一点,他皮笑肉不笑地呵呵,情绪平和地说:“没关系,我会替他记着的。” “诶,表情很恐怖哦。” “感谢提醒。” 。 庄园静静盘踞,酣眠在澄金色的夕阳下,回到熟悉的庄园,倦怠一扫而空,小面包重新膨胀起来,精神抖擞地一路弹跳。 温德尔不急不缓地跟在他身后,忽有一条手臂搭在肩膀上。他头都懒得回:“你没在加班吗。” “温德尔。”迪兰露出虚假的微笑:“这就是你见到我的问候吗。” “那好。” “嗯,洗耳恭听。” “该加班了。” “……?” 欧文正照例在后山清点动物的数量。 程悟懒散地倚靠在树下,两边的肩膀上各蹲着一只壮硕鸽子,帮他操控飞行扫描仪,各种动物的数量一目了然。 后山的动物越来越多。从大壮二强,到一群鸽子;从小狗勾勾,到一群小狗;从最初的十只水豚到现在的…… ? “等等,这是什么动物,之前怎么没见…啊!这又是什么!”他猛地跳起,把自己的衣角扯出来。 “咩——”雪白的像是云朵的小羊十分不满地叫了一声。 欧文腾出一只手,安抚地摸摸它的头:“安静一下,绵绵。” 像是听懂了他的话,小羊抖抖耳朵,不捣乱了,爬伏在他的腿边小憩。 等了一小会。 “欧欧——欧欧——” “啊。”听见这个远远传过来的呼喊,欧文暂时中止手边的活计:“是诺亚回来了。” 小面包两条短腿倒蹬飞快,一个超级加速扑进了欧文的怀里:“我好想你哦。” “真的吗,小坏蛋。”欧文亲昵地蹭了蹭他的头顶:“可是你这半个月都没有给我发过消息。” 奶油面包的面皮很厚:“我在心里悄悄想你了。” 程悟蹲在后面偷偷戳他。 诺亚摸了摸他的头:“嗯嗯,也想阿程。” “你好像不是很诚心。” “才没有。” 话说是不是有点奇怪。程悟的记忆基本上每过一年就要关机重启一次,这次保留的时间是不是更长一点了。 没等他思索出来一个结果,衣角传来的拉力使小面包中断思路,低头看去—— “欧欧,救命,它在啃我的衣服!” —— “各位,这就是目前现存的,关于宫余博士的记载。” 薄到寒酸可怜的两页纸。却已经是整个历史研究队从各种文献中扒出来的所有资料了。 “不是,就这么点?”迪兰捏着两页纸随意地挥舞,简直不可置信。 “呃…大多数的绝密资料保存在方舟里但…” 懂了。方舟跑了,资料锁了。 “所以说,保存文献这种事不要光指望着智能电子版。” “我们现在已经深刻认识到错误了,重新开始使用纸质资料。” “那太好了,虽然有点晚。” “……”于理趁着这个间隙已经把资料阅览完毕,于谢坐在他的身边死命掐眉心。 “所以,资料上记载的,所谓宫余博士在一次勘探中牺牲,是指没人看到尸体的牺牲。” “人会说谎,历史也会。”温德尔冷声:“我不相信和拉莱耶王族融合的实验体只有他一个,那么,剩下的那些呢,没有被我们发现的那些,到了哪里去。” 第101章 关于成为大列巴的梦想 “说来说去,还得从地下城入手。” 唯一还有可能保留着当年研究成员名单的,就是方舟的加密数据库了。 可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方舟盘踞在地下城不肯出来,那里几乎是他一手遮天的王国。 从地面另挖通道更是不可能,且不提地下城比万年王八壳还硬的顶部防护,能不能在短时间内无声无息地挖出一条地道。 就算能挖,凭地下城建立时所配备的攻防装备来看,一旦引爆,至少能炸塌整个地下城。 即使有线人在地下城里,能做的最多就是帮上面抓几个违法乱纪的罪犯,难以触及核心。 “军部最近已经投入一批最先进的反侦察卫微型探测仪,如果顺利的话,有可能成功掌握出入地下城的通路分布。” “那就是最好的了,拜托你了温德尔。” “以及……我或许会使用一些非常规方法。” 在会议结束后,于理没有直接回到寝殿,而是来到了研究中心。那具遗骸摆放在实验室正中央,于理一眼就看到了它。 “啊,大殿下,您是来查看研究成果的吗,不过很遗憾,目前我们还没有什么进展。” “不是。” “啊……那……?” “是有另一个问题,我有时会看到不属于我记忆中的某种,残像,或许那是一个错觉,但我的直觉却告诉我,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没想到是这样的问题,研究员卡壳了一会才找回自己的语言,他回答说: “部分人是会出现这种现象的,或许会出现在一场模糊的梦境里,又或许出现在某个不经意间,不过许多人的感觉都不强烈,因而也不会去在意。” 他们早期针对精神力做实验的时候,的确捕捉过类似于理所描述的残像,不过他们本人很多时候都是都意识不到。 于理侧眸,听研究员继续道: “如果只根据现有的科学体系来解释,那么我会毫不犹豫地告诉您,它就是错觉,不管您是否认为它是真实的。” “如果不依据呢。” 研究员笑了:“我就知道您会对另一种更有兴趣的。当然,这一种只是猜想,毕竟我们现在的文明对于宇宙,只是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即使能够睁开眼,认知却依旧低微。” 于理静静地看着他。 “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会以某种形式记录在宇宙中,与经历者相似的个体再次诞生时,或许偶尔会从未知的频率中捕捉到吉光片羽。” 研究员挠挠头:“不过也不用放在心上,一个人的灵魂是由他一生所见的风景所凝结的,即使外表相似,也终究不是一个人。” 。 那只大眼呆鸟是诺亚打算送给文庭的。 他抱着玩偶,听侍女小姐说,文庭正在会客室招待客人。 什么客人需要文庭去招待。心念一动,便有了答案,想必是他的父亲文森吧。 还没等他走到会客室,大老远地就听见一个男人扯着大嗓门:“这是我的儿子,池星是我的妻子,我要求把他带走有什么问题吗。” 诺亚推开门,满室混乱扑面而来。眼下诺里卡们几乎都不在,只能由庄园里最能说得上话的欧文来出面。 欧文不愧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在如此一片乱象中,屹然不动: “文森先生,事情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您今天想要把文庭少爷带走,只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取得池星小姐以及文庭少爷的同意。” “哈,他们的同意有什么用,这是我的儿子!”他又重复一遍:“是需要父母双方共同承担抚养责任的孩子!” 欧文心窍玲珑,哪里不知道他未曾说出口的话,这是在落魄之后就觊觎起池星支付抚养费了。 他断然拒绝。 文森终于磨平了耐心,伸手去拉扯文庭的胳膊。 平日里文庭就是个内向的孩子,所以当他狰狞的生父又来到他好不容易才取得的安宁生活里作乱的时候,他几乎要崩溃了。 他浑身颤抖,几乎是发出了动物濒死的尖叫,试图从他的手里挣脱,但无济于事。 “适可而止,文森先生。” 欧文的面色陡然阴沉下去,此时他作为代表诺里卡出面的执事长不能做出出格的举动,只是强硬地把文森的手掰开,让远离文庭。 诺亚趁机把哭泣不止的文庭拉到门外,往他怀里塞了一只大眼鸟玩偶,然后摸摸他的头:“不怕,只要你不想走没人能够带得走你。” 文庭泪眼婆娑地点点头。 烦躁。诺亚现在其实已经非常烦躁了,针对吵闹不休的文森,但他现在不能在文庭面前表现负面情绪。 只能好声好气地继续和他说话:“不要哭了,来,擦擦眼泪。” 见孩子们不在,欧文才放开了钳制他的手,哪知道下一秒,一记耳光随之而来。 文森厌恶道:“一个诺里卡的仆从,也敢这样对待主人的客人。” ……接下来的事情文森已经记不清了,估计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想记得清了。 在他手还没落下来的时候,背后猛然传来一股巨力,紧接着他两腿膝盖处传来一阵剧痛,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跪在了地上。 暴怒的程悟冲进来的时候呆住了。 一个人黑发蓝眼的孩子钳住他的脖颈。 在窒息感和腿上疼痛感的双重压迫下,他动弹不得。 “道歉。”他冷声说。 “放…开…” 诺亚没什么表情,手又缩紧了几分:“同样的话我不想重复第二遍。” 手下的温热的骨、血和肉,都在颤抖着,从喉咙的空隙中挤出气声:“对、对……不起……” 诺亚还是没松手。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欧文猛得反应过来,把诺亚抱在怀里,一只手盖住他收紧的手:“诺亚…可以松手了,他不值得…没事了。” 松手的一瞬间,程悟趁乱冲上来给文森踢飞老远,很难说不抱有什么私人恩怨。 诺亚的脸色依旧很臭,不过欧文打量着他的神色,却发现他的眼神清明,很明显是知道自己都做了什么。 “诺亚…小面包…?”他垂首,温声喊着他的名字。 “…嗯。” 另一旁的文森逐渐缓过神来,还没等他暴怒,就被程悟扯着领子跟小鸡仔似的薅起来:“谢谢,赔偿问题请找家长温德尔上将解决,诺里卡今天得先送客了。” 把跟漏了气的气球似的文森送走,程悟返回会客室,发现在欧文的安抚下诺亚好像已经恢复正常了。 “你,你刚刚真想宰了他?” 诺亚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他“怎么可能。真死了会给爸爸很麻烦的吧。” 程悟看向他的眼神格外复杂。 欧文亲了亲诺亚的额头,温声说:“谢谢,可是下次还是不要再这样了,我不想让你也因为我受伤,我会处理好的。” “不会再有下次了。” 诺亚晃晃悠悠地走了,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程悟摸了摸欧文的脸:“我怎么感觉不太对劲。” 欧文啪地一下打开他的手:“哪里。” “不是,你不觉得吗,他是这种性格吗,这么爱哭,又爱撒娇,刚才就那么,就那么……?”凶残。 “……”欧文瞥了他一眼。 诺亚的隐藏性格估计也只有程悟这个缺心眼没发现了。有几件事情欧文现在依旧记得很清楚。 在他七八岁左右的时候,偶然间遇见了睡着的程悟,当时程悟在看电影,看得还是限制级血腥恐怖片。 欧文找到他的时候,就见白白嫩嫩的奶油小面包正面无表情地在看恐怖片。 电影里的特效几乎和真实的情景没有差别,电影演员在被杀人魔狂追卸掉胳膊腿又开膛破肚挖出内脏的时候—— 小面包眼皮都没抖一下,甚至心情不错地喝了一口稍微有点发红的葡萄汁。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欧文一进来他就高高兴兴迎上来撒娇,自那个时候起便初现端倪。 后来欧文把这件事告诉了温德尔,温德尔看起来毫不意外,似乎早有察觉一般。 最让他印象深刻的还数诺亚十岁那年,他们在后山遇见了一只被猛禽攻击了的鸟,它的翅膀已经断了,身上还有很多血。 已经救不了了。 诺亚原本很可怜它,但听见欧文如此判断,他问:“那我们为什么不杀了它,放任它在这里挣扎被吃掉的话,不是更坏吗。” ……欧文已经忘记了自己当时是如何回答他的了。只是在那个时候,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温德尔对诺亚超乎寻常的保护欲。 他对诺亚的保护不只是因为不想让他受到伤害,更是不想让那些负面情绪成为他另一面的养料。 所以他一直在催生强化诺亚的正面情绪,让他的正面情绪与好的事物保持绑定关系。 。 “这也不对啊,鸽子差点死掉的时候起他不是还很伤心吗?” “因为那是他划分在领域范围内的,喜欢的东西。” “……不对劲。”程悟:“所以他根本不是个小面包,他只是伪装成小面包,但其实是一个没熟透的大列巴。” 第102章 香 “文森的事情我会处理好的。”温德尔对显得忧心忡忡的迪兰说: “诺亚和别的孩子并没有什么不一样,他只是对自己不在意的东西冷漠了一点。” “你确定,那只是冷漠了一点?” “嗯,文森的脖子上甚至没留下过什么痕迹,说明他有分寸,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只是很生气,想给他一个教训,因为讨厌的人伤害了他喜欢的人。” 迪兰长长呼出一口气:“吓死我了,毕竟他当时真的好凶。” “还好,只是在难得的发脾气。” 话虽这么说,温德尔却也不自觉皱起眉头。他想起于理当时从地下城回来之后和自己说的事。 诺亚小的时候的确偶尔会出现和空气说话的现象,但随着他渐渐长大,也没再发现这种情况。 可于理的话再一次引发了他的怀疑。 “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可以借助他的身体……” 这可不是个好现象。即使温德尔依然认为这次文森的事情并没有超出控制,但是,他在什么时候学会了用“死亡”来进行恐吓。 或者说,是有什么东西,在诺亚自己意识不到的情况下,影响着他的思维。 他深深地凝视着昏沉的夜幕。 璆琳一定知道什么,还是……她本身就参与其中。 离乡人内部的所有事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她却依旧放纵列那狐去寻找王族异种。 …… 诺亚把自己埋在被子里。 “64,64 。” 【做什么。】 “我小时候,你记得的吧,在海边。那是未来会发生的事吗。” 【你可以把它当作一场梦,因为于你而言,那不是真实的。】 “所以那是假的?你又骗我,我还从那边拿回来了碎片。” 【不不,我说它不是属于你的真实,并不意味着它是假的,而是你没必要去在意的事情。】 “不在意?你的说法真奇怪。” 【摆脱虚有其表的假象,跻身真实的世界是每个人一生都在做的事情。】 “……” 【你怎么不说话。】 “没什么。”诺亚真心实意道:“只是忽然觉得你刚刚好像有点聪明了。” 【不是,你?!】 “嗯嗯。晚安。” 【。】气死。 。 拉祖利先生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头:“嗯,作业写得很不错呢,不过……”镜片上反射一丝锐利的光:“不会是赶死线赶出来的吧。” 诺亚摇摇头,晃晃脑,全然当做没听到,在茶杯里倒满茶水,满脸天真无邪地问:“老师喝不喝,好喝。” 仁慈的拉祖利老师一挑眉,决定暂且放过他:“好吧,味道的确不错,这是东部安德利特产的丝绒玫瑰茶吗。” “不晓得,但是好喝。” 拉祖利先生笑了笑:“在多威尔玩的开心吗。” “开心!滑雪超好玩!”遗迹大冒险也挺有意思的。 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拉祖利先生老神在在地端着茶杯,追忆起了往事: “以前大殿下也很爱滑雪呢…大约十三四年前吧,大殿下好像才七八岁,哈哈,那个时候你才刚出生吧……” “好像是。” “言归正传,我在皇宫担任医生,大殿下几乎每年都会在滑雪场摔断一条腿呢哈哈哈哈……” 哈。哈? 这种黑历史也可以随便漏的吗,真的不会被敲闷棍的吗。 这一刻,拉祖利先生的形象好像陡然变得高大起来了。 拉祖利先生毫不自知地漏光于理的老底,才终于想起来自己是来上课的,他拿出一本…… ?机械入门?。 ? “这个啊,”拉祖利先生解释说:“现在机械躯体和各类体内辅助仪器很常见的哦,不会做可不行啊。” “那拟生人呢,拟生人也是这个吗。” 拉祖利先生翻书的动作一顿,他自然知道诺亚在问什么: “可以简单地理解为,把大脑装入机器人内…当死亡近在眼前时,这是一个逃脱镰刀的好方法。” “那这……还算是活着吗。” “只要意志还存在于世,用什么身体都可以。”见诺亚还是有些不解,他摇了摇头,笑道: “目前存在着的拟生人都出自于我,在让他们载入拟生系统之前,我都已经确认过,这的确,就是他们本身的意志。” “……真的吗。” 拉祖利先生没有再一次地给出准确答案。 于是诺亚不再追问。他大概也明白,很多时候,人的去与留,不单单取决于自身,他人浓烈的爱恨,一样会影响结果。 临走时,诺亚才想起来礼物回礼这码事。 “……这是?” “是回礼!” 拉祖利先生有一本很喜欢的书,闲来无事就会拿起来翻看。诺亚记住了书名,托迪兰朝一位收藏家手中购入了典藏版。 “你注意到了我喜欢这个啊,谢谢,这是我最近几年里收到的最好的礼物了。” 对方大衣上有一种很好闻的味道,趁对方俯身拥抱自己的时候,他像只小狗一样在对方怀里拱了一下,试图闻得更清楚些。 “怎么了?”拉祖利先生失笑。 “很好闻的香味!” “这是我的家人调出来的香味,他喜欢这些,是个很有生活情调的人。” 。 与别人想象中的不太一样,作为顶尖学者之一,拉祖利先生的住处同他的赫赫有名的身份截然相反。 相当低调的一座小别墅坐落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墙上爬满耐寒的藤蔓,瞧着十分有年代感。 附近的邻居这里也了解不多,只知道别墅里住着两个人,一个彬彬有礼,每天都会出现在上下班的路上。 另一个人几乎从不露面,只有在极其偶尔的时候,会从某个偶然的瞬间瞥见他的侧影。 拉祖利先生推开门,小别墅里开着灯,但是静悄悄的。 不多时,一道清瘦的身影出现在长廊上,靠着栏杆看他。 拉祖利先生笑了笑,主动开口:“今天诺亚说,你调的香很好闻。” 青年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眉眼微动,神态柔和些许:“下次再去的话,带些香去,我会做一些孩子喜欢的味道。” “你想见见他吗?” “……” 第103章 翠目蛇 “拍拍,拍拍……嗯,谁家的小王子呀,真漂亮。” 丝黛尔在他胸前的西装口袋里别上一支白玫瑰,大功告成后,上下打量了一番他的装扮,心情大好,啵唧一口亲在他脸上。 平时诺亚是不会出席这种宴会的,他不喜欢这种场合,但这一次不太一样,因为是阿颂亲自递来的请柬。 索性和代表诺里卡出席的丝黛尔一起。丝黛尔一身浓绿色的晚礼服长裙,肩上盖着白绒披肩,她黑色丝绸一样的长发被盘在脑后,同样以一朵白玫瑰点缀。 她少女时代的青涩稚嫩绽放成了如今锐利而神秘的美,像是倒映在银镜里的一朵红玫瑰。 “走吧,小王子,今夜我是你的骑士。” “不对,不对。”诺亚笑嘻嘻:“我也要做姐姐的骑士。” 佩特里家族在东部家大业大,对于帝都的权贵们而言也算是不容小觑的新秀,只要收到了请柬,基本都很给面子地到场。 诺亚和丝黛尔一进去,就能感觉得到有不少明里暗里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偶尔泄出只言片语。 “那孩子是……?” “你真是傻了,除了上将的小公子还能有谁。” “真是罕见……这孩子是不是从来没怎么出现过。” “小诺里卡都是这样的,很少会出现在公开社交场合。” “那这孩子的母亲?” “保密人员吧,上将的话不是很合理吗。” “噢,是噢。” 丝黛尔牵着诺亚,一路穿过中庭,来到宴会厅的内部,宴会的东道主佩特里先生和佩特里夫人正在那边招待客人,见到他们就迎了上来。 他们说了几句场面话寒暄。 倒是佩特里先生还特地和诺亚打了招呼:“你好呀,小公子,我们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你好,佩特里先生。” 丝黛尔微笑着把手搭在诺亚的身上,呈现一个不动声色的保护姿势:“噢,佩特里先生见过诺亚?” “自然,”佩特里先生温文尔雅道:“之前在希莱克斯老师的婚礼上见过一面。” “这样啊……咦,那边是不是你的两个朋友,在向你招手呢。”丝黛尔朝另一侧示意,阿颂和威斯顿正往这边看。 她轻轻推了一把诺亚:“去玩吧。” 在座满堂宾客还不至于让孩子们玩得不舒心,因而没有哪位主动往他们身边凑。 “唉……”威斯顿重重叹气,望着远处的丝黛尔移不开视线:“你都没告诉我今天你姐姐也来!我都没穿我最喜欢的那一套礼服,现在怎么过去和她说话呀。” 诺亚翻了个白眼:“你又没问。” 还有,七年了,你竟然还没放弃吗,早恋不好。 有很多青年才俊围在丝黛尔的附近和她搭话,不过丝黛尔距离感把握得很好,始终没有和任何人走得太近。 阿颂啊呜一口吃掉小蛋糕,含含糊糊说:“丝黛尔姐姐好受欢迎……” “对于足够强大的人而言,他人的爱慕和追捧是点缀在衣摆上的花,会让他们的魅力更大的。”跟个小大人似的,威斯顿叹气。 “那你也是花里的一朵吗。” “我才不要做一朵无关紧要的花。”威斯顿说:“我要做那个总有一天,可以被她看在眼里的,同样强大的人。” “你加油。” “你加油。” 【没戏的。】 64对威斯顿的刻薄一如当年。 “他以前得罪过你吗?” 【哼。】 “不许猪哼。” 要64说威斯顿这人其实不咋地,他跟在摄政王身边做侍卫长的时候,经常会看见这个翻着白眼走路的首席研究员。 尤其是在他们俩发生了口角,彼此扭打在一起结果双双掉进喷泉里之后。 他上一次也暗恋丝黛尔,经常偷偷地在丝黛尔出现的地方阴暗爬行,然后匿名送……武器。 没错,武器。差点被温德尔当做变态抓进去。 不过在丝黛尔殉职后,64就没再看见过他了,后来在极其偶然间,听说了他的死讯。 宴会厅中的灯光偏暖色调,融化在空气中,像是一块质地纯净的琥珀石。柔和的乐章缠绕过宾客们的衣香鬓影,静静流淌。 诺亚在二楼的露台上,一眼就看到了穿梭在宾客中的佩特里先生。他身穿纯白的西装,碧绿色的眼睛波光轮转。 就像是一条游走的翠目蛇。 【你还是离他远点吧。】 “怎么。” 【上一次,佩特里家族是最初的叛徒之一。】 “……”诺亚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多惊讶。 【喂,你为什么没反应,那个毒蘑菇不是你朋友吗。】 惊讶不起来。诺亚挠了挠头:“反派气质都要刻入dna了,别人都绕着他们家族走路,与其说是不惊讶……不如说他们现在都没被抓进去才惊讶吧?” 理由过于合理。64哽住。 “话说回来,你知道他们的家徽为什么会是翠目蛇吗。” 【你问我吗,我咋知道啊!】 “不是…”诺亚嘴角一抽:“你不是说他是敌人么,你连敌人的底细都不清楚吗。” 【关我什么事。】理不直气也壮:【他们又不是我的敌人。】 “?”你好像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64开始装死了,怎么戳都不吭声。 诺亚懒得理他,转头去戳小毒蘑菇:“阿颂,你们家那个家徽好漂亮,为什么是蛇啊。” “啊……”阿颂看向诺亚,似乎是在脑海里搜索着什么,表情呆呆的,过了好一会,忽然说: “我爸爸好像和我说过来着……好像是流浪时代?我们先祖被外星人袭击的时候,发动了意念攻击,召唤出了一条翠目蛇救了他。” 这个短短的故事不知灌了多少水分。槽点实在太多,诺亚震惊地看他。 外星人?意念攻击?召唤?? 小呆蘑菇戳了戳小面包的脸:“干嘛喔,这么惊讶吗,威斯顿下次再欺负我,说不定我就要变成大蛇,嗷呜把他吃掉。” “不要吃,会坏肚子……还有,你是蘑菇,不会变成蛇的。” “我听见了!!” 宴会持续了三个小时,等到结束的时候已经是夜晚了,丝黛尔在二楼的休息室里找到了三个正在打游戏的孩子。 阿颂朝他们挥挥手:“拜拜。” “那你呢,你怎么回去,有人来接吗,威斯顿?”丝黛尔一手牵着一个,温声问道。 威斯顿扭扭捏捏地羞涩道:“我家的司机在外面等着。” 于是丝黛尔送了他一程。二人回到诺里卡庄园时已经很晚了,不过还没进门,二人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怎么这么热闹?” “不知道诶。” 大门缓缓敞开—— “……好、多人啊。” 第104章 喜欢 大堂俨然变成了一个娱乐派对厅 ,各种游戏机和娱乐设备堆放在各个角落,多出来的两条长餐桌上摆满各式食物。 五六个面容不一、有男有女的少年人正在玩乐。甚至……谢尔和程悟都混在里面。 霎时全场目光聚焦在推门而入的两人身上。 “……?”这都是谁啊。 “哟,”程悟在一片混乱中举起一只端着酒杯的手,他拖着懒散的调子解释说:“你们回来了,他们是温德尔从外面带回来玩的小朋友。” 丝黛尔注意到他们身上穿着第一军校的制服,还有些人身上带伤,应该是刚出完任务回来的小觉醒者们。 这群少年人也不怕生,和他们两个陆陆续续地打了招呼。对于丝黛尔,他们多多少少都会了解一些,出身自诺里卡的年轻天才,皇女军团的副军团长。 相比之下,显然他们对这个蓝眼睛的小朋友更感兴趣一些。 毕竟上将神秘的独子一直都是个讨论度不低的话题。比如说什么绝世天才,比如说什么超绝笨蛋,唯一坐实的外号就是金币小青蛙。 丝黛尔笑着摸了摸明显露出好奇情绪的诺亚,温柔地询问:“想再玩一会?可以哦,但不可以太晚,温德尔叔叔会生气。” “嗯嗯!” 丝黛尔施施然离开了,她在宴会上说的话已经足够多了,现在多说一句话都是对自己的折磨。 她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两个家伙凑到了诺亚身边,一个男孩一个女孩,面容相近,瞧着像是对双生子。 少年蹲了下来:“你好啊,我叫伦,她是安,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你好,伦,我叫诺亚。” “啊啊,”安也蹲了下来,她狭长的眼睛像是一枚柳叶:“长得和上将很像,但是性格不太一样呢。” “安,你在说什么胡话啊,这是上将孩子,又不是小上将,怎么可能会一模一样啊,哈哈哈。” “好吧,你说的有道理。” “诶。”调笑间,伦注意到了他手腕上带着的抑制环,他眯起眼睛仔细瞧了瞧,迟疑地问:“你也是觉醒者吗,小诺亚。” 他不太确定这是不是抑制环,哪有把抑制环做成珠宝款式的。 “是啊,我也是噢,再过一段时间也要去第一军校了。” “诶!!”安惊讶大叫,引来旁人侧目:“那今年开始你岂不是就是小学弟了,话说年纪好小。” 看出了诺亚在两个自来熟似乎有些不适应,程悟晃晃悠悠走上前,一条手臂搭了上来:“是啊,他还小,所以你们可不能欺负他。” 少年人们闹哄哄的:“我们才不会!” “真的吗,不是说,学校里都会有那种什么,校园霸凌的情节吗。”他一边说话,一边把诺亚推到了谢尔坐着的沙发上:“学长们可要负起责任噢。” 谢尔没怎么掺和他们的游戏,他给小面包腾了块地方,能让他好好窝着,随后通知欧文,告诉他诺亚回来了。 不一会欧文就带着热毛巾和一些温和的食物下楼,帮他擦擦脸蛋,擦擦手,然后脱下了礼服外套: “宴会玩得高兴吗?” “我一直跟阿颂和威斯顿在一起,还不错。” “这样,早点习惯也是好事。” “那些人有点无聊,可以不习惯吗。” 欧文笑着点点他的鼻尖:“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嘿嘿。” 腰间传来一股熟悉的拉力,欧文早就习惯了,头也没回,反手扇去一个托盘。 扇空了。 后面的人也练出了高超的闪避技能,他淡定弯腰,让托盘从头顶擦过去,再起身时,凌乱着脑袋毛,问:“喝冰茶吗?” “不喝。” “你不喜欢,这不对吧?” 他唤出光脑里的粒子屏幕,调出一页笔记,怀疑的表情浮现:“这就是这么写的。” 诺亚扒着他的手臂试图看清楚。 tips45:他喜欢冰茶。 后面还零星地跟着几条批注。 [放屁。] [你才放屁。] [两个傻哔。] 诺亚:“……” 可能是感觉自己被骗了,他看见程悟很愤怒地又添上了一行字:[都是大傻哔!] 欧文:“……” 很难说他现在是什么心情,像是没熟透的果子,清甜的汁水难掩苦涩。他笑了笑,接过了程悟端来的冰茶,然后说: “好了,那我给你一个准确答案好吗,我喜欢的。” 他没说自己喜欢什么。可能是在说喜欢冰茶,也又或许是终于下定决心,说喜欢某个藏得更深的人。 诺亚夹在他俩中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觉得自己见证了什么不得了的场面。 谢尔看不下去,探头把他抱走。 第105章 喷泉蓄水池 这群年纪相近的少年人难得不在受拘束的环境下,据他们说,这是温德尔带着他们出任务前答应过的。 只要都能够全须全尾地回来,就把庄园给他们开派对。 “爬也要爬回来的吧。”安耸耸肩:“这可是诺里卡的庄园诶,超级热门的打卡景点,有时候买门票都抢不到。” 诺里卡外围的白玫瑰领地每日都会开放两百个参观名额,不过由于太受欢迎,一票难求。 另一个叫做艾格尔的少年猛然笑出声:“就是啊,安,你最后就是爬回来的。” “姿势可不淑女了。”伦勾着艾格尔的肩膀,慢悠悠得补了一刀。 安咣的一脚踹过去:“不要和姐姐这么说话。” 手里捏着一个游戏手柄,诺亚和谢尔一组,在和另外两个人玩竞技游戏:“在学校里也要出任务啊,好像很忙。” “觉醒者就是这样,哪里需要哪里搬的砖,如果不是上将帮忙拦着,这种外派任务会更多。” “像是被圈养的家畜。”安耸耸肩:“又害怕它们的攻击力,又垂涎他们的血肉。” “啊真难听呢,我才不是家畜。” “有什么区别。” “说不定呀。”少年谭绫深褐色的眼睛浮现出笑意:“说不定是会咬断他们喉咙的狼犬呢,毕竟我那么危险——可是a等,不做些什么都对不起这个评级。” 端起气泡水喝了一口,诺亚面无表情地想,当做什么都没听到好了。这根本就是个没有人能解决得了的矛盾。 随便吧。或许等到矛盾上升到一个巅峰爆发点,彻底捅出一场大乱子之后,双方才会再一次试图寻找平衡之路。 就像行走在一杆天平上,重复着从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的过程,而在此过程中相对平衡的阶段,就是所谓和平时期。 诺亚趁着谭绫不注意,操控着小人从后方一个突刺。 噗叽。 “啊,好狡猾,竟然偷袭!” “哈哈哈,菜狗,菜狗!小诺亚干得漂亮!” 这群人似乎要闹个彻夜了,不过欧文早就布置好了隔音装备,以及今夜轮值的侍者,以备不时之需。 诺亚陪他们玩了一会,23点左右时,温德尔下楼来了,他朝少年人们挥挥手,示意他们随便玩。 诺亚被提着领子抱走了。 不过他们并没有立马回到卧室去,温德尔牵着他来到书房,在小面包疑惑的注视中,从抽屉里拿出一条蓝色晶体的项链。 是那块被没收走的碎片。 “嗯?爸爸,你不要了吗?” “没有用。” 自从上次被单方面挂断了电话,温德尔后续没能再从碎片中破解出任何有意义的线索。 他决定从诺亚这边下手。 从雪蜃楼中回来后,温德尔意识到,诺亚和方舟的联系比他想象中的更要深。他为数不多愿意漏出一些东西的时候,就是在诺亚向他提问时。 无需多言,诺亚明白了温德尔的用意:“可爸爸,他还会找来吗?” 温德尔笃定道:“会。” “嗯?” “你是他唯一的桥梁。” 温德尔轻轻俯身将他揽进怀里,把碎片放在他的手心,用手掌包裹住了孩子的拳头:“跟着我的引导,把你的精神力覆盖在上面,留下你的标记。” 诺亚闭眼,放出精神力,探入到碎片中。他能感受到有一道屏障在阻挡他往更深处探索,温德尔微凉的精神力像是水波,引导着诺亚的精神力往正确的方向流淌。 片刻后。 “好了。” “好快。” 温德尔摸摸他的头:“早点去睡,还有,嘴巴有点干,多喝点水。” 。 诺亚这一觉睡得并不十分安稳。可能是因为白天64又出现和自己交谈了的缘故。 他终于意识到自小便困扰着自己的乱七八糟的梦境从何而来——因为乱七八糟的64所经历的人生也是乱七八糟的。 这次他正在被痛骂。 而那个痛骂他的人,就是据说差点被当成变态抓起来的威斯顿。 “你到底在想什么,那个人,那个人就在你的身边,你明明一伸手就能救下他,你明明可以的,为什么就放任他去死!!” 他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会使那个场景再加深一瞬,到了最后,他的声音几乎变得尖利起来:“为什么啊!!!” “为什么。”侍卫长依旧漫不经心的,他什么也不在乎,不在乎面前的死亡,不在乎他人的质问。 他淡漠地反问:“是我杀了他吗。” 不是。 “那些异种是我创造出来的吗。” 不是, “他是为了保护我才死的吗。” 不是。 威斯顿清楚地知晓他每一个问题的答案。甚至——那个人,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死的。 他在一瞬间哑口无言,最终只能喃喃道:“你真可怕。” “你也不差。与其期待别人能做什么,不如问问自己能做什么,小博士。”对他灰败的面色极为满意,侍卫长满意地露出讥讽的笑:“毕竟,我只是什么都没做而已。” 他弹了弹烟灰,任由烟屑粘到对面人的衣服上。 “站住。”威斯顿猛地拉住他的手臂,像是回光返照一般:“你口口声声说着你什么都没做……可你真的和那些怪物毫无关系吗!” 侍卫长顿步,侧眸看向他。 “你不过是盗取了上将生物信息而诞生的试验品,你根本不配拥有诺里卡的血脉!” “随便你,谁在乎。”侍卫长嗤笑:“你如果真的有用,就去阻止基因外泄,阻止异种入侵——以及最简单的——至少阻止别人因你而死。” 他笑着道:“别再来烦我,我对你这种象牙塔里的小公主没兴趣……否则下一次,我就杀了你,让那些异种把你啃得骨头都不剩……你知道我做得到的。” 噗通一声巨响,随着研究员被侍卫长丢入水中,巨大的水花四溅开来,哗啦啦洒了他一身。 他转身就要走,却没想到跟个水鬼一样的威斯顿从喷泉里伸出半截身子,噗通给他也拽了进去。 两人在水里扭打起来,准确的来说,是人高马大的侍卫长在单方面暴揍水鬼研究员。 最后两人是被路过的摄政王打捞上来的。 “适可而止。”他对威斯顿道。 然后转了个头:“你不准打架。” “我遭遇了职场骚扰,我要辞职。” 辞职回去做野人吗。 “驳回。” “我要回家探亲。” 让这个人间大杀器探亲探回敌方老巢吗。 “驳回。” 侍卫长受不了了,咣地一脚把摄政王也扫进了喷泉蓄水池。 舒服了。 …… 诺亚觉得自己的梦境就是一个巨大的喷泉蓄水池,填充着64所有的垃圾事,一如64本身这个大垃圾。 第106章 归所 稍微带着几分料峭的春风平滑地将寒气扫除一空,庄园依旧很宁静。诺亚陪着管家女士在温室里摆弄花朵。 管家女士年岁已高,近来已经不再过问庄园内的大小事务,多数时候就静静地坐在花房里。 不论是谁来,她都能絮絮叨叨地说上好一会: “我在庄园里见证了几代人…唯有可惜塔兰老爷最是可惜,天生患有基因病,早早就走了。” 她慢慢地说着往事,露出怀念之色:“如今的两位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像是我自己的孩子…” 诺亚陪在她的身边,静静听她说着这些事,她的回忆越来越向前,甚至到了最后,说起她幼时北方的故乡:“群山屹立天幕之下…我就那么走入山谷,然后便,下了一场大雪。” 她说到这里时,似乎是已经疲惫了,于是靠在摇椅上,轻轻地睡了过去。 诺亚轻手轻脚地收拾好散落着的工具,一抬眼,就见程悟站在花房的门口,不知看了多久。 和诺亚对上了视线,他笑了笑,然后走上前来搓他的脑袋:“去玩吧,这里交给我。” “嗯,阿程记得回来吃午饭哦。” 诺亚在走出花房的路上看到了一只小猫,黑白花色的奶牛猫,正张牙舞爪地和一枝垂首的蔷薇搏斗。 他觉得有趣,于是折了另一朵蔷薇来,蹲下身来逗猫。 哪知另一头忽然响起了说话声,好像是欧文的声音,他从另一侧进来了。 “过一阵子,我和她回一趟北部。”程悟轻声说:“她年纪也大了,现在最想做的也就是再看一眼故乡,或许会在那里停留一段时间。” 管家女士总是说,下雪了,下雪了,或许于她而言,死亡的过程也像是一场无声的大雪,将她彻底埋没时,雪才会停。 欧文:“好。” 诺亚蹲在花丛下,没人发现他,他也就心不在焉地逗着小猫,听他们两个人说话。 “还有…我递交了回归军部的申请。” “……”欧文的呼吸微微一滞。 “你从前和我说过的,记忆不会平白消失,就连你也做不到……你只是把它们,藏起来了。” 诺亚听不清欧文是如何回答他的,只看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在浓密的花丛后,春天的簇拥里,程悟上前一步拥抱住他,余光似笑非笑地向瞪大眼睛的诺亚一瞥。 “……” 诺亚默默地把脑袋缩了回去。他们两个在另一侧埋首低语,直觉告诉诺亚他不能在现在忽然冒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腿都有点发麻了,奶牛小猫也和两朵蔷薇花化敌为友,在地上滚作一团。 似乎是欧文率先离开了。 程悟在原地站了一会,不知道是不是在发呆,然后走过来将诺亚一把从花丛里抱起来。 “去吧,去到他身边。” 诺亚拍了拍衣角,古怪地瞅了一眼程悟,真心实意地发问:“阿程,你是渣男吗。” 。 欧文并没有走远,他在小径边的长椅上落座。把头搭在长椅的椅背上,双眼似乎在望着天空。 一朵朵圆团状的云缀在上面。 诺亚想了想,决定从后面扑上来偷袭他,轻轻环抱着他的脖子,亲昵地和欧文贴了贴脸蛋。 欧文浅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是他让你来的。” 诺亚眨巴眨巴眼睛:“欧欧不要生气。” “没有生气。” “那你们是吵架了吗?” “也没有。” 好吧,小面包并不是十分能理解 ,但这并不妨碍他做一只善解人意的小面包。他能感觉到,欧文此时此刻,是很寂寞的。 刚刚听见程悟说,他向军队提交了什么申请,诺亚隐隐约约能猜到一点他想要去做什么。 可对于在庄园默默地陪伴了他十余年的欧文而言,这意味着什么呢。 诺亚歪头盯了他一会,忽然倾身凑到他耳边,轻轻地说了一个词语。 欧文浑身一颤,眼睛里忽然跟水洗过一样,晶亮亮,似有泪意上涌,他的呼吸都变得急促了几分。 他似乎怔愣了好久,不敢确认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良久,才终于露出一个散出郁气的笑,轻轻地:“嗯。” 他几乎用出了自己所有的温柔,把诺亚整个抱在怀里,亲吻着他的额头:“我在。” 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孩,从未有过一瞬辜负他的付出。欧文全都看在眼里,他对对自己的亲近,对自己的维护。 就像自己的孩子那样。 他这十多年里,并非一无所获的。当诺亚在他耳边轻轻地叫出“欧文爸爸”的时候,他忽然产生了一种,他也有了归所的感觉。 。 最近的欧文不太对劲。迪兰意识到。执事长今天的心情经历了一个大落大起的未知过程。 具体表现在他对诺亚的容忍度猛然拔高了许多。噢,这并非是他原来对诺亚不好的意思,只是…… 在他拿着小骨哨叭叭到处吹的时候,以往至少会制止一下吧。 现在竟然只在旁边满脸慈爱地旁观了。 不要啊,执事长,你的育儿战线已经是最后一道防线了,不要这么轻而易举就垮掉啊。 。 程悟带着管家女士回了北部的故乡,只是不久之后,就传来了管家女士逝世的消息了。 那场在儿时下起的雪,终于把她埋没了。她离开的时候,北方也迎来了春季。 程悟的申请通过了,作为零号事件核心人物,他当然有很多要做的事情。 “但是阿程的记忆没问题了吗。” “他这些年一直在找办法治疗,精神源的崩塌由于抑制及时,没有达到不可修复的程度。”温德尔摸了摸他的头: “不要担心,大家现在都很好。与其担心这个……你今天的功课做了吗,马上要毕业了哦。” 马上要毕业了……马上要进入第一军校了。 拉祖利先生最近来上课的频率没有那么高了,不过他每次过来都会带一些让诺亚很高兴的小玩意。 有的时候是一些手作,像是玩偶和吊坠、雕刻成可爱形状的石头。有的时候是一些食物,自制的甜品或者是蛋糕什么的。 “这是他的谢礼,”拉祖利笑着解释说:“他说谢谢你的喜欢,他下次会调一点特别的香给你。” 【这些东西……看起来怎么有点,在哪见过?】 “哇,谢谢!我要怎么称呼他呢。” “嗯……是个好问题。”拉祖利先生摸着下巴,思考了一小会:“就叫他,小叔叔怎么样。如果有机会见面的话,他会高兴的。” “好噢。” 第107章 袭击 谢尔合上菜单:“就这些吧,谢谢。” 诺亚在摆弄他的新玩具,一本立体影画集。 今天是休息日,商场有许多人。虽然是商场,但说是大型的娱乐场所也无可指摘。 售卖商品的店铺少之又少,更多的是餐厅、咖啡店、观景台以及室内游乐项目。 他们两个出门没有任何其他目的,只是单纯地在履行上将外包的溜崽任务。 自从上次的地下城事件发生后,温德尔似乎留下了深深的心理阴影。 谨防套麻袋事件再次发生,现在诺亚出门基本上明里暗里身边都会有人跟着。 除了程悟。他弄丢过崽子,已经被永久剥夺了带娃权。 不过有没有人跟着都无所谓,这小的心大,根本就不在乎。 “你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谢尔将苹果汁往诺亚身边推了推。 诺亚就着他的手吸溜吸溜:“刚刚下面有个好漂亮的礼品店,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听你的,没什么不好,只是我们再过一会差不多该回去了。” “嗯嗯。” 谢尔总觉得不太对劲。这种感觉像是一缕烟,缭绕四周又无迹可寻,从他们出门起便是这样。 每次的探查却一无所获。 这不是什么令人愉悦的感觉,虽然到现在为止什么都没发生。他不能确定这是不是自己受到了任务的影响导致的疑神疑鬼。 但可以确定的是,他要保护好诺亚。 谢尔尽力展现闲适的姿态,不让诺亚感觉到异常,暗自戒备。 他万分有耐心地等诺亚用餐,吃完后沿着商场门口的街道往礼品店去。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个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奇怪男人蹲坐在墙下,他的气息很阴沉,来往的行人都避开了他所在的方向。 在谢尔和他对上视线的一刹。 飞行器玻璃所反射出来的刺目的白光照亮了眼前这人的脸。 ! 一记子弹瞬间射穿了男人的身体。可那个男人就像感受不到疼痛,短暂的停滞后,他挥舞着匕首,疯狂地冲上前来。 四周的行人四散奔逃。闹哄哄地一片里,猛然从后方冲出了另一人。 “等等,他冲着那个小孩去了!” 围观的路人发出阵阵惊呼,有几个身手不错的人挺身而出试图将他拦截,但他实在太快了,一眨眼就到了诺亚身边。 谢尔在前方和那个人纠缠,注意到后方情况的时候,已经迟了。 【刺向他的左下腹,快!】 诺亚一句话也没多说。 在其他人的视角中,那个试图袭击孩子的暴徒动作有明显的两秒钟放慢了动作。 而那个孩子反应很快,他迅速地从袖口抽出一把短刃,没入了歹徒的左下腹。 他就像一条被切断了七寸的蛇,霎时瘫软在地。 “左下腹!”诺亚远远喊道。 谢尔立即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开始转变攻势。 不多时,另一人也倒下了。 围观人员已经按了警铃和急救。 在通知了温德尔后,谢尔蹲在地上翻看着这二人的尸体。 他注意到他们的腹部有什么东西,正痉挛……蠕动,然后,伤口处流出了黑色的液体。 诺亚冷静地站在他身后。 【这不太像他们的手笔,不对劲。】 温德尔几乎和警卫队前后脚到达,他带来的人迅速封锁了现场。 副官先生迅速地指挥部下清理现场。 “我们没事,爸爸。” 几乎已经处于暴怒的边缘,温德尔的眼睛已经化作北境的冰湖,似乎在酝酿着一场暴风雪。 。 “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大庭广众之下的闹市区。” “和以往的风格大相径庭。” 披着温德尔的外套,诺亚挤在人堆里。那两具尸体已经被实验室带走,现在于理他们接到消息也赶来了。 “很高兴看见你安然无恙。”他说。 临时开了一场紧急会议。 “目标是诺亚,为什么。” 诺亚的特殊性一直是保密的,仅有温德尔和于谢知道,因为这个原因而进行刺杀的可能性不大。 而且将时机地点选在那个时候,是相当不明智的选择。 单从这次事件的结果来看,除了烧着了温德尔的狮子尾巴,对方没有得到任何结果。 “……有没有一种可能,存在第三方,站在两方交界点的,第三方?” 这次的事件极其突然且无厘头,就像是谁人留下的只言片语,昭示自己的存在性。 等到其余的人离开,房间里只剩了温德尔和诺亚时,谢尔忽然问道:“诺亚,你那时候,为什么会忽然让我攻击他的左下腹。” 那里是他们的弱点,他们的头部盘踞在那里。这是刚刚研究员们解剖了尸体发现的。 “他告诉我的。” 温德尔单膝点地,和诺亚平视着:“他又出现了,对吗,他是谁。” 他是谁。 64是谁。诺亚知道,自己明白。 “他一直在,爸爸,我们是一体的,所以,不要再担心了。” 这是第一次,温德尔从诺亚这里得到了准确的答案。他愈发确定,那个东西对诺亚的影响比他想象的更深。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温德尔轻轻地问道。 “我知道的,像我知道他那样,他不是敌人,他是个傻子,我们走在同一条路上。” “他,是什么时候来到你身边的。” “三岁那年。” “……生日那天?” “嗯。” 温德尔似乎轻叹一声。 。 诺亚时隔已久地又来到了这座月桂庭园,就像温德尔说的那样。 方舟依旧站在他那精巧却无用的茶桌前,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风度翩翩地和诺亚打招呼。:“真高兴还能再见到您。” 几乎能猜得到他被温德尔收拾过一遍,诺亚抱臂:“那你来的挺及时的。” 对方微笑着发出疑问:“嗯?” “我今天被袭击了,被那些怪物。” 方舟的脸上明显流露出一种人性化的惊讶。 “你也会有预料不到的事情吗,为什么这么惊讶……”诺亚抬眼和他直直对视着:“你也觉得他们不会做出这种事。” “没错。一场不会让他们得到任何好处,反而会让自己惹一身麻烦的袭击……这不是他们的手笔。” “我是否可以理解为,有什么事情超出了你的掌控,你还要继续保持沉默吗。” 多数人都会保持沉默,可很多时候,保持沉默本就是对某一方的放纵。 那只火红色的鸟又站在月桂树的树冠上鸣叫了。 “我理解您的想法。”方舟仰头看着它,斑驳的叶影在他苍白的面容上轻轻晃动说:“我只是在延续他们的意志。” “谁的。你是指宫余的意志吗。” 领航员骤然转过身来,他用一种万分肯定的语气一字一句道:“你找到他了。” 第108章 宝石和鹰 “是的,我们找到他了。” “他把自己藏在了哪里?” “一个在北部雪原四处流散的空间碎片里。” 方舟笑笑:“听起来像是一片雪花那样。” “那这片雪花的体型未免太大了一点。” 同时想到有趣的事情,两人相视而笑。方舟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往身后看。 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来了一架秋千,诺亚坐上去试了试,很结实。 秋千很宽,也有点高,诺亚爬上去后,双脚离地面很远。 再次来到这里的时候,诺亚发现这里发生了变化。那只红色的鸟终于停止了它飞起然后坠落的循环,现在正蹲在树上梳理它漂亮的羽毛。 就像是时间再一次开始流动,被赋予了生命那样。 方舟轻轻坐到他身边,两张相似的面容就像是一位兄长和幼弟。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良久,方舟喟叹:“他不愿被人看到那个样子的。” “早知道的话,他就应该再藏得严实一点。”诺亚晃着腿,慢吞吞地说。 “如果藏得太远,他就看不到家在哪里了。” “真不像是你会说出的话。” “是他曾经这么告诉我的。” “他是故事的第一页,对吗。” “是。”方舟给出了肯定答案:“他用钥匙打开那扇门,但是却被门后的东西吞没了,后人们就踩在像他这样一具具铺在地上的尸体前行。” “直到今日?” “直到今日。” “可我觉得,如今踩在尸体上前行的人,他们已经脱离了原有的方向。” 说着,诺亚向他伸出一只手:“你要看看吗。” 意义不明地看了蓝眼睛小孩片刻,方舟伸出手,同他掌心相对。 两个精神体第一次产生了真正意义上的接触,诺亚将自己幼时意外降落在战场上的画面传给了他。 “你有什么想说的。” “……” “或许你知道故事的开始在哪里,但你不知道它的结局。现在我为你翻开了最后一页,你决定好要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了吗。” 。 次日。温德尔并没有去军部,军部现在没有什么需要他亲自过目的事情,也正好于理昨天给他发消息,说想要私下谈谈。 诺亚端着他的小作业本挨挨挤挤地蹭过来,说是要来写作业。 谁知道作业没有写多少,反而又开始在本子上开始画触电火柴人。 温德尔原本宽大的办公桌现在几乎匀出一半给他。 什么圆滚滚的多肉盆栽,撅着屁股的小狗陶瓷摆件,喝水会戳眼睛的猫耳朵水杯。 温德尔曾经试图把那个水杯拿走,但诺亚保证说不会拿它喝水,才容忍到现在。 “上将,在地表上捕捉到了方舟的行踪。” 关掉副官传来的消息,温德尔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来,看向一旁正在翻他那本影画集玩的诺亚:“方舟昨晚去找你了?” “嗯呢。” “你们说了什么。” “我告诉他,”诺亚抬起一张无辜的脸蛋:“他要玩崩了。” 温德尔眉眼微动,露出几分无奈的笑意:“那你记得,你不要玩崩,好吗。” “好的。”小面包郑重其事地点头,然后被揉了揉脸。 门被轻轻敲响,在得到应允后,欧文推门而入,他的身后还跟着于理。 “欧欧,于理!下午好啊。” “下午好。”于理微微颔首,躬身把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放到他的手里。 “这是什么?” “你上次提到过的,芙芙屋售卖的甜甜圈。” “哇,你还记得,你真好。” 小面包呱唧一下抱了抱青年。 于理指尖轻轻碰揉捏着他从毛茸茸的黑发里探出来的耳朵尖:“只有这个时候才好吗。” “别的时候也好,这个时候格外好。”哪怕受到灵魂拷问,诺亚不动如山,振振有词地说。 尽管不太明显,但是诺亚注意到于理笑了。 “好了。”欧文在后面把小面包连着蛋糕盒子一起端起来:“去吃蛋糕吧。” 为两人留下了密谈空间,欧文牵着诺亚往外走:“想去哪里吃下午茶。” “都好。” “诶,最难办的选择。” “嘿嘿……于理好像很忙啊。” “作为王储的话,很难清闲。” “这是他想做的事吗。” “这是他要做的事。”欧文侧过头,从窗外散下的碎光模糊了神色:“每个人都有自己自己要做的事情,但我希望,你能一直做你想做的事。” “嗯!” 【那家伙,嗤,死要面子。】 “嗯?” 【但凡有任何其他选择,他都不会继任……有的人注定要一辈子都做自己不喜欢的事。】 “真残酷。” 【无所谓,谁不是在被推着走。】 64偶然想起了一个早已轶失在过往的夜晚。 那是他来到摄政王身边,成为侍卫长的不久之后。 由于他诡异的登场方式,军队里有很多人质疑他的来历,因而对其抱有敌意。 侍卫长并不在乎那些闲言碎语,也从不遵守任何规章制度,依旧我行我素。 要说他对那些人有什么好感评定的话,他大概会毫不犹豫地填个零。 包括这群人的头头,那个苦瓜相的摄政王。在最一开始的时候,不管他受什么伤,只要还没死,侍卫长就不会去管他。 现在想来,两人的关系真正开始缓和的时候,是一个很温驯的夜晚。 那时他刚从外面喝完酒回来,醉醺醺的,一开门,就见摄政王站在窗口发呆。 窗户是关着的,也打不开。据说采用了防袭击的高级材料以保护军队首脑。 他看着天空,像是什么被锁在笼子里的动物。 “你在看什么。” “月亮。很好看。” 侍卫长跟随他的视线,看见了那块隐没在云层后面的月亮——活像被哪个豁牙小孩给啃掉另外半块。 “……你是不是疯了。” 摄政王转头看他,轻哂。 侍卫长的酒意被他这个笑吓醒一半,他惊疑不定地看着对方:“那怎么不出去看。” “五分钟后,有个会议。” “我服了。”侍卫长满脸头痛地一拍脑门: “开来开去有什么用,像是能打得过一样…诶,送你个东西,你要不要。” “什么。” “你就说你要不要。” “……好。”他像是做好了某种要被刺杀的准备,回答说。 很是无语地看了他一眼,侍卫长拍了拍手。 霎时,时间停止了流动,它固定在那里,凝结着月光,像是一块澄净的玻璃。所有的人,所有的事物不再活动了。 “走。” “这是……什么?” 侍卫长瞥他一眼,没说话,半是强硬地把他拖出总部,来到了一块视野很好的平原。 他平静道:“你看个够,别再发疯,吓死人了。” 星斗定格了它的轨道上,点缀在天幕,真正变成了镶嵌着的一颗颗碎钻。 “你……把时间暂停了。” 年轻的摄政王漆黑的眼底倒映着这个夜晚,于是便也沾染上了细碎的光。 “我没那么大的能耐。”感叹他终于像个活人了,侍卫长耸耸肩,说:“与我说是我操纵时间,更准确的说法,是我窃取了时间。” “所以你要送给我的东西是。” “我赠予你片刻的自由,足够了吗?” “……足够了。” 。 于理带来的甜甜圈整整有一盒,诺亚吃不完,他和欧文各自吃了一个。 剩下的决定等温德尔和于理开完会后,一起分享。他把自己挂在廊外阳台的栏杆上看风景。 感受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东西。 他猜得到又是64在走马灯。 不过这次好歹在白天,没有往他的梦里塞东西。 咔哒一声轻响,会议室的门打开了,诺亚抱着蛋糕盒子高高兴兴地钻进去。 于理特地多留了一会,陪他享用甜点。待到离开的时候,诺亚自告奋勇地说要送送人家。 他们两个在杏黄色的夕阳下面,影子被拉得很长。 “我要回去了。”于理蹲下来,摸摸他的头:“你要继续开开心心的。” “你也是。” 于理的嘴角翘起了些,细微的笑意连带着让他的眉眼都显得生动起来。 。 “我赠予你片刻的自由,足够了吗?”侍卫长淡漠地笑,给自己点了支烟。 他透着几分鸢尾色的蓝眼睛似乎是在审视着眼前的一切。 “……足够了。”摄政王拢了拢外套,他苍白的面容终于出现了些不一样的神色。 他终于能想得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来形容侍卫长。 一只飞得很高,满身华美羽毛,衔着宝石的鹰。 第109章 回环 近来诺亚闲来无事路过画廊时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虽然说索拉和奥菲他们是旁支,到底是旁得哪一支啊。 诺里卡基本不分家,庄园的占地面积足够大。 所以家族成员全都会记载在画廊上,可上面并没有索拉和奥菲的相关记载。 “啊……这个啊。”迪兰挠挠头:“准确地来说从发源起就有两脉啦,关系一直都很近,大家比较熟络。她们是另一脉,有另一幅族谱。” “欸!!” “这么惊讶吗,就是埃尔西和她的母亲啊,我们是埃尔西一脉的。” 等等,爸爸在小时候讲的故事是这样的吗。 “看来温德尔故事只给你讲了一半哈哈…后来埃尔西的母亲也获得了船票,据说是基地当时的指挥官让渡的。” 某张脸浮现在脑海中。 这群人的圈子……这么小的吗。近千年的时光,竟然还能在某个偶然间听到和他们有关的只言片语。 他开始好奇博士的船票是怎么送出去的了。 没多久之后,这个问题得到了解答。 “用一块饼换的。” “啥。” “有次博士出外勤,回来的时候弄得浑身狼狈,坐在城区外围看风景。埃尔西以为他是乞丐,分给他半块粗饼。” “所以船票?” “被当成饼钱付出去了。” “……博士和你说的?” “不,后来登船后,埃尔西告诉我的。” 诺亚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历史的走向当真变幻莫测,谁能想到如今辉煌之至的诺里卡家族,最的起源竟然是半块粗饼。 “环环相扣的巧合就是必然。”方舟说。 “先不说巧合和必然,你昨天去哪了?” 被捕捉到行踪这件事似乎在方舟的意料之内:“去找一位朋友谈话。” “你竟然还有活着的朋友。” “真是直白又刻薄的评价。” …… “拉祖利老师,您昨晚是没睡好吗。”注意到拉祖利先生困顿的神色,诺亚好奇地问他,把茶壶往他那边推了推。 拉祖利先生一推眼镜,满脸憔悴道:“是的,昨天有位朋友来找我谈话谈到很晚……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你们谈什么了呀,竟然这么久。” “关于一些研究方向的问题——基因生物信息工程。” 听不懂。尽管拉祖利先生已经为他提取出重点词来,也只是产生了一个模糊的概念。 看小面包写满茫然的圆脸已经皱起来,拉祖利先生忍俊不禁地继续解释: “近年来发现的生物品类越来越多,甚至有些还具有十分奇妙的特征……比如蝶鲸,你知道的吧?” “啊……偶然见过一次。” “真是幸运,它们可不太喜欢人类。言归正传,这是个具有高智慧的种族,它们在水下似乎建立了一个…” 拉祖利先生停顿一下,斟酌过语言后才道:“文明的雏形。” 想到自己小时候遇见的那条会骂王八蛋的、显然个性鲜明的蝶鲸,诺亚醍醐灌顶。 一切都合理起来了。 “更重要的是,他们掌握一些人类无法触及的信息。像它们这样的种族还有多少……谁也不知道,我们见到的东西越多,就会发现自己越无知。” 诺亚不吭声了。 该说什么。未来真是险峻。 他开始理解为何方舟至今仍旧执着于进化。时至今日,他还是把自己看作是领航员。 即使方舟已经摆渡而过浩渺的群星,但人类仍旧漂浮在未知的命运里。 每个人曾经的故事都化作他的一部分,这些故事是博士的、是指挥官的、是宫余的,也是许许多多无名之人的。 他始终固执地认为,生命太脆弱,以至于那些人怀抱诸多遗憾地离开。 …… 【不对劲。】 “什么不对劲。” 【说,你在我不在的时候偷偷都见过了谁!】 诺亚觉得这个对话有点耳熟,因为它往往出现在某个家庭八点档——温德尔不让他多看的那种电视节目。 他老老实实地掰着手指数:“爸爸,欧欧,谢尔哥,老师,方舟……” 【等等——等等,谁?!】 有那么一瞬间64宁愿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嗯,方舟啊。”超级坦诚。 【你…!我…!他…!】 “你舌头打结了?” 64不知道要从谁率先发起谴责,卡在原地,卡了好一会: 【你没和我说过!不是,他经过我同意了吗就过来…呸,你倒是让他先解锁碎片啊。】 诺亚作深沉状思考。 就在64以为他要公布一件不得了的大事的时候,就听这小崽子缓缓叹息道:“他是个很有想法的方舟。” 【所以呢。】 “他不干。” 【……】把骂人的话咽进肚子:【老子蹲在这的二十年都喂了狗。】 这话就很奇怪,诺亚又掰手算了一下,他是自己三岁那年砸下来的,迄今也就过了十年。 于是追问:“你哪来的二十年。” 【你以为我卡点砸下来的吗,回溯也有个时间差的好吧。】 “那你之前蹲在哪啊,不会在天上飘着吧。” 【怎么可能,什么叫蹲着,我也做了不少正事的好吧,哪像你一样。你们那个什么程悟都是靠我发信号救下来的。 】 “……”很明显,刚刚64爆出一个不得了的消息。 世界未解之谜终于有着落了。 诺亚试探地问他:“所以你之前待在离乡人啊。” 【呵呵。】64提起自己在离乡人的生活就开始胃痛:【你外婆和你妈,是我这辈子见过的奇葩的俩人,受不了……想想就开始头痛。】 如遭雷击。诺亚呆若木鸡地杵在原地,想不明白故事里为什么忽然出现了这两个从来都没有出现过的人。 这些年温德尔虽然没有主动提及璆琳,但也并未刻意隐瞒。 所以诺亚知道一些有关她的事情,但不多。 【哦你不知道。】64语气明显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离乡人最初是你的普通人外婆为流浪的觉醒者所创立的收容所,所以你妈在叛逃后才会那么干脆地去离乡人。】 外婆和妈妈。 他本以为这两个词离自己很遥远,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听到她们的名字。 64知道诺亚还在听他讲话,也知道他想知道这些,这很好地满足他的虚荣心,于是翘着尾巴道: 【你外婆叫欧泊,她有三个孩子,你妈是最小的。】 “三个?” 【三个。】 “另一个是谁。”青金、璆琳,然后呢,还有一个人。 停顿过后,64再次开口时语气微妙:【……我不知道。】 诺亚顿时生疑“你有猜测的吧。” 【算是,等我确定下来后我会告诉你的,现在不应该让这种事影响你的判断。】 “行。”两人同时沉默,诺亚走到阳台上,盛大的白玫瑰领地酣眠在如雾朦胧的月光下。 他记得三岁那年,64就是在这样的天空下到来的。 “你当时来的时候,像是流星,很漂亮。” 当然他妈的漂亮。64陡然生出一种忍辱负重感,因为他那时候根本就是不是自己下来的。 是被那暴龙璆琳一路炸烟花地扔下来的。 第110章 学校 “宿舍的话我还是推荐你选一间比较好哦。”拉祖利微笑着朝身后的两人建议道:“虽然晚上还是可以回家,但是总要给自己午睡选个去处。” 宽敞明亮的报到处纤尘不染,明明是开学季,但是却一个人也没有。拉祖利先生坐在办公桌后面,临时顶替主任的位置帮诺亚填表。 温德尔手臂上搭着外套,他看起来就像是来散步的,什么事情都不过问,什么事情也不插手。 这些年来很多时候他都是这样,自从诺亚慢慢长大,有自己的主意,他就很少干涉他的个人想法。 只是站在他身后的不远处静静地看。 看他从一个小豆丁,到现在的小小少年人,而在此期间,温德尔也找到了合适的距离,既能保护他、又不牵绊他。 “这些都是可以选的吗。” “噢,当然,最近的学生越来越少,空出来的宿舍也越来越多,请选一个心仪的吧,不用顾虑。” 这倒是事实,第一军校近年来能够收容的觉醒者们越来越少了,因为有许多人在得知自己的自己的孩子成为觉醒者的时候,就会将他们藏匿或者是送走。 这无疑又是一大安全隐患。 不过这也不是目前能够解决的事情。 “那我想要这一间。” “最顶端的房间吗,挺好的,采光不错,视野也很宽广,舍友也是个很可爱的孩子。” “啊。还有舍友啊。” “共用一个起居室而已,你们不会很经常碰面的。 ”拉祖利先生笑着把信息录入:“上将,有放心一点了吗。” 很明显对方是在揶揄他,温德尔淡笑着颔首,然后弯腰揉了揉他的脸:“记得跟拉祖利先生好好学习,考试要及格。” “……”这小的瞬间就不吭声了。 明明已经笑得不行,拉祖利先生还在一旁煽风点火:“是呀,不好好学习的话就会变成庸医。” 温德尔离开后诺亚还扒着窗户看他。 他脸上的忧伤过于真心实意,拉祖利不由得怀疑自己的记忆,再次确认:“你知道你晚上还会回家……你知道的吧?” “昂,我知道啊。” 诺亚小大人似的叹气,他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说实话,但看见拉祖利先生有些担忧的神色,他最终老老实实地道: “我只是不想来上学。” 这位温文尔雅的教授脸上的微笑似乎出现了裂痕。 这位帝国的顶尖学者怎么也想不明白世界上竟然会有小孩厌学。 或者说,朱尔家族有出现过这种小学渣么。不管是青金还是璆琳,小时候的成绩都名列前茅。 …… 果然就是诺里卡的问题。 …… 发表厌学暴言的臭小孩被拉祖利先生狠狠搓了脸蛋,他有模有样地穿着医学部的学院制服。 一抬眼,就见拉祖利先生正带着几分感慨地看着自己。 “嗯?” “嗯……至少看起来还是很不错的,要拍一张入学照片吗,今天很值得纪念。” 他们两个随便抓了一个路过的教师来帮忙,拉祖利先生站在他后面,一只手搭在诺亚的肩膀上。 “哦哦真可爱,拉祖利先生这是你家的小孩吗?” 拉祖利先生微笑着:“你猜猜?” “我觉得有点像呢。” “是吗,那真好。” …… 他第一天的上午没有课,基本就是收拾些自己的个人物品。拉祖利先生陪在他身边待了很久。 偶尔在错眼的时候,诺亚会觉得他给自己的感觉有一点点像温德尔。拉祖利先生好像真的有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在照顾。 直到用过午餐后,拉祖利先生说他有些别的事要处理。 诺亚趁着这段时间决定去看看自己的宿舍,宿舍里非常整洁,虽然比不上自己在家里的小卧室,不过足够有趣。 房间很高,采光很足,阳光将这个房间照得透亮。似乎已经有人先过来布置过了,一切的物品都是崭新的。 房间里有一种很好闻的味道,那是淡淡的香味,诺亚闻不出它具体是由什么调制的,但它的尾调很清新绵长。 …… “房间?嗯。是我上午先让人送进去的,怎么样,你还喜欢吗。” “喜欢,味道也很好闻。” “真的吗,太好了,他一向品味很好。”拉祖利先生从实验中抬头,朝诺亚招招手,把一把钥匙交给了他。 “这是?” “我家的钥匙。” 诺亚知道自己此时的表情一定超级疑惑,以至于对面的拉祖利先生笑了出来。 他解释说:“有的时候我会待在实验室很晚,来不及回去,你愿意帮我偶尔跑跑腿,往回送一些东西吗,放心,我家离这里很近。” 合情合理的原因。 “好的。”他说:“这样不会打扰到老师你的家里人吗。” “不会的,我家里只有他在,和你说过的,那个小叔叔。” “他是老师你的爱人吗。” 拉祖利愣住,他藏在眼镜后面,向来狭长的眼睛都瞪大了些,看起来十分惊讶小面包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反应过来后,才忍俊不禁,连连解释:“不是、不是,是家人。” 小面包觉得他的说法很奇怪。 通常描述家里的某个人的时候,会使用这么模糊的词吗。看来他们的关系还要在此之上,更复杂一点。 不过善解人意的小面包知道每个人都有秘密,他就也不再追问下去。 “好吧。” 诺亚在拉祖利的实验室里待了好久,直到温德尔来接他。他从后座的玻璃上回头看,远远地似乎还能看见拉祖利先生的身影。 这个性格温和,身形高挑的成年男性站在即将降下的夜幕里,一身黑色大衣,就像是一道要被吞没的影子。 …… “我给你带了礼物。” “你还有这个闲心。” 拉祖利先生身上带着几分在外沾染上的寒意,淡笑着看向二楼栏杆处的青年。 这些年来,一直保持这个距离,青年始终待在二楼,这是一个令他感到有安全感的俯视高度差。 从大衣口袋拿出一张照片,拉祖利先生朝他晃了晃。 拟生人灵敏的眼睛足以令青年在一片昏暗中看清他拿着什么东西。 照片上,蓝眼睛的小孩子在阳光下笑得很甜,他的笑容很具有感染力,以至于青年猛然回神时,竟然发现自己的嘴角也泛起了弧度。 “现在还觉得生活有那么糟么。” “……” 拉祖利先生一本正经:“拟生人也是人。” 第111章 筛子 是夜,灯光浓稠,酒意氤氲,露台的门大敞着,迪兰愁眉苦脸地窝在沙发上,一本摊开的书盖在他脸上。 他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没有,直直的像咸鱼。 蓝眼小猫猫悄声从沙发椅背后面探出头,趴在椅背上,好奇地打量着这条大咸鱼。 戳戳,戳戳。 “嘶——”想着事情将睡未睡,迪兰倒吸一口凉气,陡然坐起身来。 “咚!” 一声巨响后,两颗铁头相撞而摩擦出的无数金星迸溅而出。 根本来不及躲闪的诺亚和他来了个当头一击。 “呜呜…呜呜…呜呜呜…” 不知从那个角落飘过来的一股阴凉寒风自颈后刮过。 糟糕,瞪过来了。迪兰霎时清醒,哂笑着顶住温德尔的冷眼,把小面包从后面捉进怀里,温热的手掌盖住他被撞到的地方。 “揉揉…揉揉…” 揉着揉着,忽然发现有点奇怪。他手掌顺势往下一滑。 不对啊,这怎么一滴眼泪也没有。使劲弯着脖子往下,定睛一看,好家伙,装的。 迪兰:“……” 迪兰微笑着掐住他两边的脸颊肉:“不要陷害我,谢谢。” “嘻嘻。” 一大一小的友情在短暂破碎0.1秒后重归于好,诺亚亲亲近近地抱着迪兰:“你今天晚上怎么了啊,是不开心吗。” “啊,没事。”迪兰背上挂着一只大沉面包,丝毫不妨碍动作,起身活动了下身体:“研究院那边丢了一笔资金,有些棘手啊。” “军部并未收到相关消息。”温德尔放下酒杯,晶莹的酒杯碰撞在松木长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那笔资金并未记录在公账上面…是阿月偶然发现的。” 各大研究所的资金一直都由上层统一管控,正常情况下是不会出现来历不明的资金的。 如果出现这种状况,很有可能是有人在借助研究室开展私人性质的实验。 “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没有别人。” “不要声张。” “自然。” 诺亚挂在迪兰的背上,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歪了一下脑袋。 脸侧被他的小卷毛弄得痒痒,迪兰笑着侧眸,狠狠颠了一下背后的小孩子:“怎么了小诺亚?” “嗝叽…被穿成筛子了耶。” 如果可以的话,有时候,迪兰真的不是很想听懂诺亚偶尔发出的、神来一笔的刻薄声音。 话说这都是谁教他的。 不会是那个最近和他走得很近的拉祖利吧? …… 温德尔陪小面包洗漱,然后帮他盖好被子,关掉所有的灯光,放下床帷,只留一盏昏昏的小夜灯。 “晚安,爸爸。” 温德尔笑了笑,轻轻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亲吻。 所有的声响最终凝结成了寂静,飘荡在空旷的房间内,悠悠落地。大概半个小时后,床帏内却忽然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只见那本应在梦乡中酣睡的孩子忽然张开双眼,两点幽蓝寒星漂浮在黑暗中。 他动作轻巧地起身,脚步没有发出丁点声音。 从容地行走在长廊上,墙壁上的灯光把少年人的影子拉到纤长,他的身影摇摇晃晃,像是一阵狂风就要把他吹散。 行在长夜却坦荡异常,就像是早已习惯了一般。 少年缓缓推开了温德尔的书房,随性地坐到平日上将的位置上,两条腿交叉着,斜斜放在书桌上。 仿佛是看过了成百上千遍那样,他动作没有丝毫凝滞,使用了温德尔的权限打开了他书房里的资料库。 幽蓝色的光映照在他没有丝毫表情的脸上。 廊外似乎有一阵风吹过,书房的门被稍稍推开些许,一道银白色的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不知看了多久。 少年人淡淡抬眼,两双相似的眼睛彼此静默。 他一扬眉,毫无风度地骂道:“操。” 对方走到他的身前,单手关掉了资料库,似乎要受不了了:“……你是谁。” 摆出了流氓姿势的少年没吭声,哪怕被人捉个现行,也依旧很淡定,把两条腿换了个上下。 他抬眸和温德尔对视。 一只冰冷的手抚上孩子细幼的脖颈。 “反正这是你儿子的身体,你想掐死的话随你。”少年满不在乎,抬眼时眼中带着几分邪气。 温德尔周身的气息有一瞬间变得极为可怖,但他的手上的动作却依然很轻柔。 当然。他当然知道这是谁,也对他早晚会出现在自己面前感到毫不意外。 “他呢。” “在睡觉。” “你竟然敢出现在我面前。”温德尔轻声道。 “为什么不敢,你能拿我怎么样……操,你到底为什么会在这。”64刚问完,还没等到对方的答案,挠了挠自己下巴,一个很疯狂的猜想浮现出来: “……你该不会一直在看着他吧,”对方的态度很明显地默认了这一点,64鬼叫:“我丢,你是什么控制欲超强的老妈吗。” 温德尔冷笑:“说,你是什么东西。” 很罕见地在言语间露出了明显攻击性,64知道他现在已经非常不爽了。 但这很明显并不能威胁到早已拿捏住对方死穴的64。 “不会吧。”64嗤笑:“我不相信你没有猜测,既然有,又何必多问。” “不要和我玩言语游戏,你既然一直在他身边,就应该明白,我的耐性并不好这件事。” “别这样嘛。”64举起两只手摊在脑袋边,明明是一个示弱的姿态,放在他的身上却更显危险: “我可是人家老妈正经派来的保姆,还帮过你们不少忙呢,看,那程悟不就是我的功劳吗。” “所以。” “我们的目的一样, 我是谁并不重要。”64话音刚落,就感到身边泛起了奇异的波动。 玩脱了,这家伙的精神利刃已经摁在自己脑袋边上了。 “你这家伙真是……!”64猛然起身,同样地发动能力,在温德尔的视角下,他就是在一瞬间出现在了房间门口,逃脱了自己的攻击范围。 “……”温德尔神色变了。 他深深地凝视着这双眼睛,似乎想要透过它看到隐藏在更深处的,那个灵魂的样子。 第112章 阿兰德 这一夜格外清净,清净到有些不同寻常,梦里总算没再被人塞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算是高质量睡眠。 诺亚迷迷糊糊睡醒时天还没亮,他一睁眼,就见个高高的人影背光站在自己身边。 那一瞬间,心跳都停了,睡意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 直到对方张口喊他一声,他才看清这是谁,把心放回肚子里。 诺亚慢吞吞地揉着眼睛坐起身:“爸爸,你在干嘛,吓死我了。” “别揉。”温德尔捉下他的手,不知为何又打量他好一会:“昨晚睡得怎么样。” “啊,挺好的啊,怎么了嘛。” “没怎么,”他摸了摸孩子的头:“时间还早,你继续睡吧。” “…睡不着了。”差点被吓吐了。 鉴于诺亚难得早起一次,虽然不是自愿的,但也好歹是个机会,两人一起去吃了个诺亚好奇很久的早茶。 “这是什么,桃子馅的汤包?” 嚼嚼嚼。 “o…”他嚼到一半,只觉得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半张着嘴愣在那里。 温德尔正坐在他对面翻看餐厅特色的晨间纸质小报,见状,推了一杯特地调淡的红茶给他。 诺亚猛灌。 总觉得温德尔今天的态度有些怪。诺亚眨巴眨巴眼睛,再次对上温德尔似乎带着几分探究的目光。 “昨晚怎么了吗,爸爸。” 思忖一二过后,温德尔认为没有隐瞒的必要:“你还记得昨晚的事情吗。” “昨晚?”小面包甚至仔细回忆了一会,一再确认自己在睡前没做什么奇怪的事:“昨晚什么也没发生啊。” 果然如此。温德尔轻叹:“你昨晚在睡着后,去了我的书房。” 已经无需多言,诺亚脸皮一抽,用指甲盖想都能猜出来发生过什么。 “64!!!” 【……】64不吭声,看起来很心虚。但诺亚百分之一万地确定这家伙现在就在。 观察他不断变换的表情,温德尔罕见地兴趣盎然,判断道:“你现在在找他吵架,但并没成功。” “对不起,爸爸。”诺亚木然:“我以后会看好他的。” “不要担心这种事,我认可他的存在了。” ……啊?所以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到学校时时间还很早, 诺亚干脆躲进宿舍睡了个回笼觉。寝室的隔音很不错,他最后是被自己定的闹钟叫醒的。 他把衣服整理好,推开门,发现有个不认识的少年人端着一杯咖啡,怔怔地坐在起居室里看他,这很明显是他的晨起时间。 “你好,我叫诺亚。”诺亚率先和他打招呼。 少年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一夜过去这里怎么多个大活人,不过他也很有礼貌地点点头:“你好,我是阿兰德…你要一起来喝咖啡吗?”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从交谈中得知阿兰德比他大三岁,完全算得上是学长。当他得知诺亚危险评定等级很低,可以不用住在学校时,显得有些惊讶。 “这样,那真好,不过…”他顿了顿, 还是委婉地向眼前这个年纪明显比其他人短一截的孩子提议: “除了上课外。最好离训练室远一些,待在医学院里就好。” “为什么呀。” “这里有一部分的学生,平时很喜欢,比试。”说是比试,其实已经把他们给文明化了许多,那种情况称之为打架斗殴都完全不过分。 即使外界对觉醒者这个群体褒贬不一,不过觉醒者内部还是隐隐有一种歧视链。 普通人无疑是链条里的最下端,再其次就是危险评定等级很低的人,换而言之,能力越弱的人。 “只要不被拉进训练室就没关系,老师们对这种现象还是很严厉的。” 诺亚打量着阿兰德脸上的伤口,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注意到他的视线,阿兰德好脾气地笑笑:“去吧,要到时间了,可不要第一天就上课迟到。” 拉祖利先生见到他时还有点小惊讶:“今天竟然来得这么早, 是失眠了吗。”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还真够了解自己。 “竟然真的猜中了。”他蹲下来帮诺亚整理有点歪皱的衣领,失笑道:“需要我帮你做些安眠的养生茶吗。” “没关系的,谢谢老师,今天早上只是个意外啦。” “如果有烦恼的话, 我很愿意听你说。”他现在没有戴眼镜,弯下身的时候和诺亚平视,因而显得格外真诚。 “嗯!”诺亚使劲地应答,然后高高兴兴地像个抱抱熊,和拉祖利先生贴了一下。 拉祖利先生把下巴放在他的脑袋顶蹭了蹭:“真可爱,不过我们今天还有别的事情哦。” 第113章 审判 “这是我为你准备的特殊课程。” “是挺特殊的。” 拉祖利先生带着他到了一座小楼里,透过监管室的玻璃,诺亚看见了一个浑身都被拘束着的男人。 拉祖利先生递给他一叠文件,诺亚翻了翻,瞧了个大概。 这家伙是个犯下数起杀人案的罪犯,手段残忍,同时还与地下城有着很深联系,于不久前落网。 “来,我们进去吧。” 一名押送的军官站在门口,亲自检查过两人的身份信息,他才放行。 监管室空荡得过分。那个人被拘束在一把椅子上,他对面是张桌子。 一把枪静静地躺在上面。 两人站在桌子后,拉祖利先生微笑着垂眸看他。 诺亚没动。 “这个人曾出卖过很多人给地下城……他的妻女、邻居家的孩子,也杀很多人,无辜的女孩,富有的老人…罪无可赦。” 拉祖利先生褪去学者的柔弱外衣,第一次展露出他藏在平静水面下的暗流。 “夺取生命是每个第一军校的学生最终都要能做到的事情……而且你不认为,只要杀死一个人,就能救下更多的人,是很值得的事情吗。” 那个男人落网时已经很苍老了,褶皱爬遍他的眼角,在他的眼睛里看得到的只有对即将到来之事的恐惧,而非任何一丝的悔过。 拉祖利先生问道:“做得到吗。” 诺亚瞥了他一眼,思考片刻后,反问:“他是否判处了死刑,现在的情况是否符合正规流程。” “是的。”拉祖利先生给出肯定答案:“这是经过军部审批的外部处决。” “我明白了。”随之而来的,便是在场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的一声枪响。 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的犹豫。 甚至在死时,那个罪犯面上残留的最后的表情是惊愕。 拉祖利先生沉默,意味不明地看着他:“真是…难以想象,如果你没有诞生在诺里卡的话,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个孩子对负面情绪的感知力远远低于其他人——他好像,不会恐惧。这和他平时展现出的性格具有巨大的割裂感。 “如果我没有诞生在诺里卡——那我便不是我。” “感觉如何。” 听闻枪声后,目睹一切的军官目光中带着赞赏,进来带走了尸体。清洁机器人缓缓地运作着,清理地上的血迹。 “没有感觉,我只是在执行审判而已,”诺亚放下枪: “他被判处了死刑,不对吗。我并不是审判他的人,所以并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他自己其实也很意外于能够如此果决地开枪,明明第一次拿起枪,却好像是曾经做过无数次那样平静。 他其实很讨厌这个感觉,因为每到这种时候,那些不属于他的、硝烟和硫磺气味的记忆就会漫上来。 可与此同时,他更明白,这是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免的事情,如果不能早些适应,只会带来更多的麻烦。 “不过拉祖利先生,我并不认为‘杀一个人而救更多的人’这种事情是合理的,它从最初就该是一个伪命题。 眼前这个人所要偿还的是他犯过的罪,而不是他尚未犯下的罪。” 拉祖利先生微笑着点点头,始终站在他的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 “看来你早就选择好自己的所行之路,在这条路上,我似乎无法充当领导者的角色。” “可是拉祖利老师,我们可以做同行者。” 拉祖利沉默两秒,走上前,轻轻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我们该离开这里了。” 诺亚仰头,只觉得拉祖利先生背后的长廊很长很长,像是要望不到尽头。他先一步走到了阳光下面,回头看向那个依旧埋没在影子里的人。 然后露出了一个很灿烂的笑。 拉祖利先生回应了他,从小楼里走出来。眼前的这孩子就像是已经把刚刚的事情都抛却了。 他向来不会让昨日的阴影停留太久。 。 拉祖利先生被人喊走,诺亚自己一个人若有所思地穿行在安静的林荫道上。 轻薄的雾气弥漫林间,前路变得有些模糊起来。 “嗯?前面有点吵。”小面包嘟囔着,从小路钻了出去:“……” 看清眼前的场景时,他倏然沉默。一群穿着校服的学生在主楼的大门前打作一团。 来得真不是时候,这已经乱成一锅粥了,诺亚扯扯嘴角,刚打算离开,一个人猛得被踢出人堆,踉跄几步之后在诺亚面前摔了个狗吃屎。 现在想走也晚了。诺亚借了那人一只手,把他从地上扶起来。 好眼熟的脸。 “呀,这不是小诺亚吗,你终于来了啊。”鼻子下面挂着两条鼻血的少年哈哈大笑,爬起来拍着诺亚的肩膀:“见到你真高兴,哈,哈哈,哈哈哈。” 喂,血要淌进嘴里了。 诺亚沉默地掏出纸巾递给伦,少年满不在乎地擦了擦脸上的血:“噢,谢谢,你真贴心。” 旁边的围观者有认识伦:“呀,伦,你认识这孩子啊。” “当然。”伦得意洋洋道:“这是上将的小诺里卡啊。” 围观的学生呼啦一下涌上来,堵得水泄不通,他们彼此窃窃,用各种目光打量他。 诺亚只觉得这个地方简直热闹过头。 伦的话语刚刚落下,突然,从打成一团的人堆里横飞出一只鞋,精准正中伦的脑门。 认出了这是安的靴子,伦顿时变脸,勃然大怒,他一撸袖子再次投身混战。 我错了。阿颂、威斯顿。诺亚 默默地想,这就是大猩猩学院,本想转身就走,奈何路过战场时,不知道是哪个贼人扯了他一把。 很好。 温德尔这么多年的体术课程不是白上的。 他像一只敏巧的小山猫,躲过不知道都是谁伸过来的胳膊腿,然后准确无误地揪出一个人——刚刚那个把他拽进战场的。 诺亚拖着对方的两条腿,微笑着把他倒插进了喷泉蓄水池。 但凡有个熟人在这里,都能认出来这个是欧文的经常露出的、黑得不能再黑的、笑里藏刀的表情。 全场静默一瞬,人群陡然爆发出阵阵欢呼。 学生会维持秩序的阿兰德赶到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个场景。 他赶紧上前去把那个满脸懵逼的人从蓄水池里拔出来,看向诺亚的眼神万分复杂。 仿佛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小面包竟然会变身暴躁大列巴:“你……算了。” 这群违法乱纪的斗殴学生很快就消停了下来,诺亚只认识两个人,就是安和伦。 “打架,我们没有打架。” “啊,对,切磋,切磋。才不会因为他骂我是棒槌才打架……噗!谁,谁捅我!” 后续这群人都多多少少受到处罚,诺亚倒还好,鉴于他只是个无辜的过路人,只让他写了一篇检讨。 奈何收检讨的人是拉祖利先生,索性开后门,于是检讨都不用交。 整场混战里受伤最严重的就是大门的喷泉蓄水池,因为那天的目击证人太多,这招被不少人给学去了。 因而最近时不时就能看见有人被插进蓄水池里。 第114章 垫付 “你不上去吗。”诺亚晚上回来的时候,正巧遇见程悟。他斜靠在一棵橡树下,眼神发空,不知道在望着哪里。 他应该是刚从北方回来没多久,整个人看起来还不错,黑发留长许多,看起来不太一样了。 诺亚不太能够形容出这种感觉,就像一夜之间,他变得有些陌生。 以前他总是被管家女士揪着耳朵,说他没个正形、整天嘻嘻哈哈;现在管家女士不在了,他反而稳重下来。 就像一把早已蒙尘,而今又被重新拂尘淬火的刀。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肩章闪烁着银光。 看见诺亚之后,他露出一抹稀薄的笑意,搓了搓孩子的头顶:“不上去,我要离开了。” “归队?” “嗯,你知道的,我总要给自己和青金一个交代。” 诺亚点点头:“你想起很多事了吗。” 似乎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青年抱臂作思考状:“不是很多,零零碎碎的,大多都是……” 他忽然不说话。 诺亚疑惑地问“都是?” 有关于欧文的。 即使从未说出口过,但他不管多少次忘记,和欧文初见那日的场景始终留在记忆里。 欧文并不知道,在他见到程悟第一面的很久之前,程悟就已经见过他,并且知晓他的姓名。所以他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认出他。 当年昔日、阳光太盛,那时的温度至今都不曾消退。 诺亚看见程悟忽然笑了,他低下头看着自己,不再就刚刚的话题多说,反而神色温柔道: “我一直都认为,人的死亡从很早就开始了。” “有多早呢。” 孩子的神色尚且带有几分懵懂,不过程悟知道,这颗聪明小面包能听得懂: “从第一次遗忘开始,不管是遗忘别人,还是被人遗忘。很多时候,记忆决定了你是谁,如果记忆残缺,生命也便残缺了。”这也是他终于走出这一步的原因: “我只是想找回一个完整的自己。” “是因为欧欧吗?” “不止…比这更重要的是,我想让你记住,不要被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影响。” 诺亚骤然抬眸,对上了一双比月色还要更清透的双眸。 “因为那不是你,把自己看作是观众也好,还是什么也好,唯独不要成为戏中人、梦中身。” 看起来难得正经的男人又恢复了他那招牌性的、懒洋洋的模样:“我要去想的事情已经足够多,你就不要让我担心了,好吗?好的。” 自问自答后,程悟晃晃悠悠地抖着腿走了,刚刚的正经仿佛一派假象。 “……”诺亚目送着程悟的背影融入到天边燃烧着的一抹落日里,忽然感觉有人从背后揉了揉他的头。 “啊,欧欧,你什么时候在的。” “一直都在。”他笑了笑。 诺亚转头把程悟抛到一边,扒到执事长的细腰上:“你怎么也偷偷的呀?” “告别就是要悄悄的。”好像有什么金属制品搁到腰,欧文调整了下姿势,把小面包从自己身上抖掉,不动声色地纠正他的错误用法:“更何况他会回来的。” “也是,晚上吃什么。” 欧文一顿,静默地和他对上视线。虽说是好事,但是话题变得也太快了。 晚餐后诺亚惊讶地发现,谢尔竟然也在,明明不是休息日。对方的心情看起来不是很好,可能是发生了些事情。 而且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怪怪的。 对于谢尔来说确实如此,麻烦事总是结伴而来。 当年把他出卖给地下城的那个罪犯,大概在半年前落网,这半年内,为了给他定罪,审判方一直在收集各种证据,包括谢尔曾经的家庭。 审来审去,倒是把自己还活着的消息给审给他们了,于是——被找上门来了。 从任何角度来说,都是上辈子发生过的事,找上门来了。 更让他发麻的是,执行审判的人还是诺亚。 他完全理解不了拉祖利先生到底都在想什么,也不认为向别人开枪是诺亚现在要学会的事情。 拉祖利先生的确有恩于他,可这也并不意味着他要支持对方的一切做法。 很多时候,谢尔对他的评价都是:很危险。尽管对方从不向他展露任何皮囊之下的真实想法。 据说在那件事之后温德尔找拉祖利先生进行了一场持续时间很久的谈话,而拉祖利先生到现在还没被换掉,谢尔猜测他是用某种理由说服了温德尔。 拉祖利就是这样的。他想做的事情,很少有做不成的——不管是什么事。 思维缜密、手段高明,表面的一时兴起之下藏着的往往是更深的目的。 他一直都很珍爱诺亚,至少在这一点上,关心和爱护是他展露出的、少有的真实,这也是温德尔选择他的最重要的原因。 可若—— 他在试图重塑诺亚的人格呢。 这次的事情只是个不大不小的试探呢。 诺亚正狗狗祟祟地蹲在角落,身边还趴着一个小白团子——当年小狗勾勾的后代。 谢尔本以为他在学习,直到在他正后方站定,居高临下地看清了屏幕上的内容。 很好,很精神,在很高兴地打游戏。 他轻轻地在小面包的肩膀上搭了一只手。 “昂?”被遮挡光线,小面包发出疑惑的声音,一仰头,就看见谢尔倒悬着的脸背光出现在视线中,有点发黑,不太友善。 “……”他低头看看游戏,又抬头看了看谢尔,果断地丢掉游戏机。 原本想说的话被噎回去,谢尔瞪眼好一会,才想起自己是来干嘛的。 “当时,拉祖利先生有和你说过什么吗。” 哦,原来是这件事。诺亚摸了摸下巴,其实拉祖利先生说的话他是没怎么放在心上的。 人很难、或者说几乎不能先为尚未发生的事情垫付代价——不管任何时候都是一样的。 这也是他一直以来都难以认同方舟和宫余做法的原因。 拉祖利先生的也是,他认为罪人要被杀死的好处是这样可以遏制他们犯下更多的罪行。 “说过一些我不是很认同的话。” “那你?” “没有记住的。” 第115章 群星 “上将!”一队军士匆匆追上前方银白色的身影,对方俨然制服了目标。 他目光一扫,带队的副官便不自觉挺直腰板。 “带走。” 温德尔摘下战术手套,又冷漠地给了这人一记肘击,原本还在试图挣扎的人瞬间没了声息。 鼻青脸肿,被绑得严严实实的人被从地上拖了起来,副官看着他的惨状,只感觉一阵牙酸。 往常上将下手不会这么粗鲁的,可谁让这个倒霉蛋和袭击小公子的刺客有关系呢。 “带到中央,找一名审讯官。” “是。” 军部在这种事情上还是毫不含糊的,大概两个小时,温德尔就得到了想要的结果。 他冰雪色的眼睛转了转,审阅过报告后沉吟一二。 和预期大差不差,这是个从离乡人逃出来的底层成员,似乎是属于内部的某个派系,被派下来到交易地点取东西,但这个傻货并没找到交易地点。 又或许是交易的另一方嗅到危险气息,提前撤离了。温德尔意识到这或许是一个很好的契机。 “去调度一支微型舰队,把人带上,我亲自去和离乡人交涉。” 离乡人的舰队徘徊在目前已探索区域的边缘,这里群星寂静,它孕育着生命,就像真正的摇篮。两方舰队各据一端,保留着心照不宣的安全距离。 副官看着对面的舰队瞪大了眼睛,不是,他们怎么就等在这里,难道是上将私下联系的? “上将,我们接收到来自对方的讯息。” 温德尔展开讯息,停顿一瞬,便屏退房间里的其他人,应对方的要求,展开秘密谈话。 不多时,两端的通讯便接通了。通讯刚刚接通那一会,彼此都没有说话。 寂静蔓延开来。出于各方面考虑,他们只采用最基本的语音通讯。 最后,是璆琳率先开口,她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的质感,听起来有些失真:“好久不见,上将。” “好久不见。” “把人交给我们就可以,剩下的不劳您费心。” 果不其然。对方已经预料到了此时此刻,所以才会等候在这里。他缓缓起身,走到了望台边,从这里似乎能够看到对方埋没在黑暗里的、庞大的舰队。 这些年,它已经发展到了一个难以想象的规模。他侧身倚靠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你们打算怎么处理他。” 璆琳冷淡地笑笑:“您不必试探我们的态度,上将,我们的态度始终都没有变过。” “没有变?”温德尔轻声反问:“那这个人,又是什么呢。” “他?一次正常的利益交换。在这场争斗里,我们没有参与,就已经是在坚守原则。 甚至以我个人角度而言,愿意接受启示,让那个孩子去到你的身边,且算作我对你当年如实以告的报答。” 这是璆琳第一次正面回应关于诺亚的事,足以验证他的某些猜想。温德尔凝望着深邃的寰宇:“你如此笃定战火不会蔓延到自己的身上。” “我们已飞得足够高。” “但终有一天你将落地。” “不会有这一天的,而且…就算落地又何妨呢。”群星的寂寥吞没了她接下来的话。 通讯被对方切断,温德尔高坐在指挥台上,脸色微变,他反复揣摩着对方的言下之意。 落地又何妨……何妨? 这根本不是一场简单的预谋袭击。 一直以来他们都在思考对方进行秘密实验的目的,普遍认为对方是想要把这些异种当做新型兵器来使用,以把如今的权贵们从高台上驱赶下来。 可璆琳却认为,对方并不会对离乡人动手——哪怕他们“落地”。离乡人一旦落地,对于地面上的权力者们来说无异于侵略和挑衅。 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她都认为无所谓。 所以这次的事件,所针对的目标…… 。 身材高挑,穿着作战服的女性缓缓起身,她如云如瀑的长卷发在脑后高高束起,转过身时,露出英气的眉眼。 推开门后,两名值守的心腹正站在门前。 而他们的首领璆琳正微微皱眉,眼神冰冷到毫无温度,她嗤笑:“把那群老东西都叫过来,开会。” 对于熟悉她的人而言,都能听得出来,此时她已经非常不爽了。 “是,首领!” 下达完指令,她便毫不犹豫地转身回到自己的指挥室里,大门紧闭,只留下面面相觑的两人。 “你猜,这次要死几个?” “不是,我说,一定要死吗,我爷爷还在里面…还是别死比较好吧。” 两名心腹一边说着闲话,一边执行首领最新下派的任务,开始联系离乡人内部各个高层干部。 这群鼻孔看人的老家伙有不少是离乡人的元老,自成立之初便在这里,隐隐约约都有着自己的党羽。 在璆琳继任之初,的确有一些长老认为她年少可欺,试图发动某种行动,结果……结果尸体被吊在主舰大厅里晾了三天,现在骨灰应该已经变成某颗陨石的一部分,在星际里自由遨游了。 十几分钟后。 在会议室的长桌上,已然围坐了一圈离乡人的高层干部。其中不乏有年轻的面容,大多都是璆琳亲自挑选的心腹。 她高高端坐在主位上,手中把玩着一把锋利的短刀。 各式各样的冷兵器是她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更多的时候,当她懒散地在指尖把玩着什么时,已经是一种危险的讯号了。 她并没急着说话,座下众人也不敢吭声。 直到锵然一声脆响,短刀被她甩手投掷到会议长桌的正中央,弹跳一二过后,刀刃直直指向其中一位老者。 死寂。 “我似乎,同你们说过的,”璆琳脸上带着笑,她惬意地倚坐着,眸中闪烁着猎食者的危险讯号:“不要再和他们交往,怎么,被上将亲自逮到送上门,是不是很光彩?” 没有人知道要如何应答她的话,只能保持沉默。 “不想说啊,没关系,松先生,你怎么看。” 被刀尖指向的老者面色瞬间变得很难看,不过他还是强制地冷静下来,试图和璆琳说明他的利弊:“首领,大少的计划未必有害于离乡人,若此计可成,我们也不必……!” “你是背叛者。” “首领,我……” 他的话戛然而止。一柄寒光森森的刀刃赫然刺穿了他的头颅。 “我对背叛者的供词厌恶之至。”璆琳笑着起身,环视四周,目光所到之处,与会者纷纷垂首以表示臣服。 这次的会议在人人自危的惊惧中解散了,两个心腹照例来收拾残局。 “我擦,我爷真死了。” 第116章 矿石 早早从温德尔那里得知,对方要回来的消息,诺亚把自己挂在高楼层的阳台上望眼欲穿。 后领忽然传来一种拉力,他回头一看,欧文的面上正挂着个十分令面包颤抖的恶魔微笑: “我告诉过你的吧,不要挂在阳台上,很危险,看来还有必要再给你添上两门安全教育课。还是说,需要把所有的阳台都上锁,禁止面包进入呢,嗯?” 他嘴角含笑,语调慢悠悠,轻飘飘,可句尾的几个字莫名给人一种压迫感。 欧文臂力可观,单手拎起面包之余还能气定神闲地晃晃手臂。 悬在半空,双脚离地……面包害怕.jpg 好在及时出现在外面的温德尔救他于水火,他脚步不徐不缓,出乎意料地出现在了二人身后的房间门口。 诺亚顿时一蹬腿。 见状,欧文意会,松开了钳着他的手臂。 噜噜地一路冲过去,全凭温德尔站得稳稳才能刹住车。 温德尔摘下战术手套,于是孩子温热的脸颊软肉就贴了上来,他警告般地轻轻捏了捏。 面包仰头,用可爱的脸蛋蒙混过关,他絮絮叨叨:“爸爸你这几天出差走了好久,我都想你了…巴拉巴拉…咕叽咕叽…” 全都是些细碎的琐事,比如什么后山的于谢们啃了欧文栽的花,文庭去湖边玩被长得很丑的鱼吓哭,科伦汀下班时躺在走廊睡了半宿。 就是没说他自己的事。 不过诺亚向来都不太提起学校的事——他喜欢热闹的地方,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虽然可能有些自相矛盾,但其实欣赏热闹和变成热闹的一部分还是存在本质区别的。 偶尔从拉祖利先生那里,温德尔能够得知他在学校的一二近况。 据说他现在已经在第一军校里称王称霸了。 称王……称霸…… 这就很让人摸不着头脑,一般来说这种词是不会和一只小面包扯上关系的。 后来他还是从出外勤的学生那里才得知了事件全貌。 “上将放心啦,”围在他身边的学生们七嘴八舌地叽叽喳喳:“他没有打输过嗷,话说他好厉害哦,是上将您亲自教的体术吗?” “就是啊就是啊,这个战斗力到底为什么要进医学院。” “我上次进蓄水池的时候脑袋还磕出了一个包……去医务室的时候竟然还是他给我包扎的。” 这群小觉醒者们在第一军校整天无聊到挠头,天天靠打架来消磨无处安放的精力。 诺亚又是新生,上将之子的名头又不知道被哪个大漏勺给漏出去了,钓上来不少跃跃欲试的小狮子。 诺亚的情绪一如既往的稳定,面对找上门来的小客人,他统一笑脸相迎,然后——笑着把人插进喷泉蓄水池。 听着学生们他一言我一语的形容,温德尔莫名觉得诺亚还蛮乐在其中的。 毕竟黑心面包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从他在幼儿园打架一屁股坐在人家身上,凭吨位取胜的时候开始。 他对这群小觉醒者的包容度向来很高,至少要比副官高,甚至有的时候也乐意扮演会实现愿望的神灯角色。 所以第一军校的孩子很少会有不喜欢温德尔这位荣誉校长的。 即使是讨厌的外派任务,如果是和上将同行的话,也会短暂地变得炙手可热。 等到少年人们闹哄哄地涌出去,温德尔盯着他们的背影沉吟一二,联通了温副官先生的通讯: “从我的私人账户再走一笔资金,去第一军校生活区里再设立几个娱乐项目。” “啊?” “给他们消耗精力。” 这些小事暂且不提,温德尔手里提着个精致的小皮箱,镀银把手和花纹,引得诺亚探头探脑。 上将摸摸他的头,不吊胃口,直接递给了他。 “这是什么?” “沿路各个星系的特产矿石,是送给你的。” 诺亚抱着箱子跑到茶桌边,摆弄他的新玩具,各类矿石被单独放在透明的盒子里,陈列开来,熠熠生辉。 温德尔和欧文坐在旁边,手旁放着两杯茶,说些近况。 “不用担心,他最近一切都好。” “嗯。” 温德尔静默几息,看诺亚高高兴兴地从箱子里捡出来一块青色的矿石,对着灯光一看又看。 他这才缓缓开口:“或许当事人难以启齿,但我总觉得,有些事情说给你听比较好。” “什么?” “程悟第一次见你的那天,比你以为的,要早很多。” “……”温德尔起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对诺亚道:“下去吧,天晚了,迪兰他们已经在下面了。” 诺亚合上箱子,手里拿着那块看中的青色宝石:“我能把这个当做礼物送给别人吗,爸爸?” “既然送给你,就是你的东西,你可以随意处置。” “嗯嗯。” 诺亚想把他送给拉祖利先生说的那个没见过面的小叔叔。 他最近收到了很多零零碎碎的小礼物,都是拉祖利先生代为转交的。并不贵重,但明显能够看出人家费了很多心思。 这块青色的矿石是这里面看着质地最纯净的一块,无瑕水润,像是一块凝结在手心的湖水。 他思考着,要把它加工成什么比较好呢 。 温德尔忽然附身凑近,他的面容放大在诺亚的面前。 眨巴眨巴眼睛,诺亚怔愣一瞬,然后伸出脸蛋和他贴了贴面颊。 温德尔似乎轻笑一声,霜冰色的眼睛缓缓地融化了,他低声问:“你身上是什么味道,是不是又吃了过量甜品,嗯?” “没有噢。” “真的?” “真的!”诺亚超级用力地点头,他弯起胳膊,把脸埋进去使劲闻了闻:“是香水的味道!” “很适合你。” “我也觉得,是拉祖利先生送来的香,我想把这个当成回礼的。”说着,诺亚晃了一下手里的晶石,它划破渗透着灯光的空气,漾起一道温柔的波光。 “香……以前有个朋友,也喜欢做一些奇怪味道的香。”温德尔手指卷着小面包柔软的黑发。 诺亚把自己抻成一条趴在桌子上,头上痒痒的,敏锐捕捉到对方话语中的关键词:“以前?” “嗯。”温德尔笑笑,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第117章 仇视 诺亚嘴巴张得老大,打了个极具传染性的哈欠。阿兰德就坐在他身边,见状,也不自觉地睡意翻涌。 午后的时光是这个学校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 光脑里正在播放昨日的新闻,在这个时候,催眠程度简直飙升至下一等级,就在二人横在沙发上昏昏欲睡之时,一道新闻同时将他们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 “昨日夜间23时,富豪厄尔顿被人谋杀于家中,据调查,凶手是军部的一名觉醒者。该觉醒者行凶手段残忍至极,目前尚未落网……” 一张照片呈现在光幕上,是张年轻女性的脸,面目清隽,白色的光线把她映衬得如石像一般冰冷。 “原来是她。”阿兰德似乎是为了再确定一下,微微挺直身体,凑近了些。 “你认识她?” “之前出外派的时候见过一面,比我们要大上几届。”他怔怔道:“没想到真的……” 他未尽的话语被埋没在自己的唇舌间,以至于诺亚根本没听清他的后半句:“啊?” 阿兰德静默片刻,这是别人的私事,他不好在背后嚼口舌,但吊人胃口的话已经说出口,收不回来了。 诺亚扑闪扑闪的圆眼睛看过来。 在小面包的眼神攻击下,他只得含糊其辞,轻叹道: “她在复仇。我之前听她说过,会把那个人的头剖开看看…但那个时候,我只把这当成玩笑话。” 语罢,阿兰德颓然的向后倚靠。他想,有的人想平静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他对她了解并不多,大多信息都是从他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的。 她没有在世的亲人,十年前的时候被卷入一场性质恶劣的案件,虽然最后按自卫处理,但对方仍旧不依不饶地骚扰了她十年。 这种行为甚至到后期开始波及到她身边的人,她的确到了极限,那根细细的弦总归难以承受千斤之重。 诺亚并没有见过她,因而无法产生什么别的特别感受,只是他似乎在其中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不受监管、能跑到外面去杀人,且照片也可以被放出来,这证明她并不具有高危险性的评定等级——那她是怎么从重重叠叠的天罗地网下逃脱的。 像她这种显而易见的麻烦,离乡人定然不会出手相助。 “阿兰德,觉醒者是一定都会到第一军部去吗?” 阿兰德用一种你好天真的的眼神看他一眼:“这只是官方说法而已,事实上觉醒者数目并不小,且能力千奇百怪,即使是中央也难以做到全方面管控——举个例子,地下城不是也有很多觉醒者佣兵吗。” 在外的觉醒者一般都会通过各种隐蔽渠道寻找到一个组织,很少会有人以个人名义在外行动。 懂了,散是满天星。 这么一看更像是要出大乱子了。 阿兰德笑着看他神色变幻:“你也觉得很糟糕对不对?” “也?” “这些年来——尤其是今年,我总是会莫名其妙地产生一些不好的预感,就像是,已经有一场大的灾难在门外恭候多时,随时将要推门而入。” ……这人的能力是什么来着。 拉祖利先生好像和他提过一嘴,诺亚摸摸下巴。 半晌,终于从某块犄角旮旯的记忆里回想起来,他的能力,好像是直觉。 这种能力到底是怎么被发现的。但真的不得不说,有点东西。 诺亚眼神微妙地瞅他。 注意到他很有存在感的视线,阿兰德偏了下头,纳闷道:“你这是什么眼神。” “没怎么。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你会怎么做呢。” “我?”阿兰德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失笑:“你在问我对普通人的立场?” 这人凭借直觉猜出来了诺亚真正想问的是什么。这些年有关觉醒者的舆论不断发酵,即使上层有意调和,但形势依然严峻。 少年人望着窗外出神,诺亚没有催促他的答案。 过了好一会,几乎都要以为他睡着了,诺亚才听见阿兰德轻声道: “有的时候,觉得他们真是可恶…可有的时候,他们也会展露善意。人总是觉得自己讨厌某一种人,但其实他们讨厌的只是某种特质——而这些特质,是会以别种形式出现在任何人的身上的。” 诺亚转过头来看他,静静听着他说完接下来的话。 “我不仇视任何群体,我只仇视我讨厌的人,这样能让你稍微放心一点了吗?” 诺亚也笑了,他忽然发现,阿兰德是一个很会给人带来安全感的人。 “时间要差不多了,你下午是什么课?”阿兰德说着,拿起外套往身上穿。 “还是拉祖利先生的吧。” “噢,那真好,拉祖利先生脾气很好。” 这一点,诺亚其实不是很能苟同。拉祖利先生大多时候,不是没脾气,他只是不发脾气。 其实他挺记仇,虽然表面不显,可心里绝对把每一笔账都算得清清楚楚。 知道归知道,作为一个成熟的面包,他深谙不能拆人老底的为人之道。 赶到实验室的时候,他发现拉祖利先生正在拿着一把小刀雕木头。这人手指细长,动作敏巧,不出片刻一只可爱的小狗轮廓便浮现出来。 “你要试试吗?”他笑问:“虽然现在这种工作都有更为精密的医疗仪器来进行,不过急救的话,对手部的锻炼还是很重要的哦。” 诺亚接过他递过来的雕刻刀和木料,拉祖利先生站在他身边,手把手地教他运力。 “啊,对不起,老师。”诺亚老老实实地道歉,刚刚一时不察,雕刻刀失控地偏离线条,在小狗脸上划出道疤痕。 变成刀疤小狗了。 “没关系,我还有很多这种木料,而且……”拉祖利先生握着他的手,一点一点将那根脱轨的线条再次润饰。 “变成小狗的花纹了。”诺亚霎时又变得高兴起来。 拉祖利先生淡笑着起身,摸了摸他的头:“一点点细小的改变,有的时候就能使得事物的轨道发生变化,命运,很有趣,对不对。” 第118章 变化 温德尔的情绪肉眼可见的又变差了。他这一天下来,保守估计,至少拒绝了数十家媒体的采访邀请。 大多人都想让他就当年的判决发表看法,问他是否后悔以自卫判决收场。 荒谬得令人发笑,可偏偏,这又最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温德尔对此一律置之不理,想必明日出现的新闻头条就是:惊!帝国上将竟对自己导致的结果装聋作哑! 这么多年,他早就对外部舆论免疫了,这些风言风语对他的效用都抵不上一个蚊子包。 “这种东西就是见光死的…”迪兰摸摸下巴,笑着说:“其实身边还是正常人更多的对不对?” 迪兰今天心情不错,正好赶上天气放暖,于是他建议大家一起出来露天烧烤。 甚至还亲自挽起袖子,坐在小板凳上烤肉,发出莫名其妙的喟叹:“果然这才是生活…那些乱七八糟的晚宴和会议再多几场,我就要得胃病了。” “为什么啊,”诺亚举起自己沾着不明酱料的小刷子:“我还以为那种地方的食物都很好的吧。” “诶,精致是精致,健康也健康……主要是提不起食欲。”迪兰连连摆手:“世界上的工作餐和学生餐哪里有好吃的,对……呃,你在刷什么酱料?” 他话说到一半,看见诺亚正在做的事情之后,眼皮猛地一跳,某些不太美妙的记忆浮现,他谨慎求证: “这个绿绿的酱汁,是哪里来的。” 诺亚一摆小脑袋,看起来很骄傲的样子:“我自己兑的!看,颜色很特别吧,爸爸也说好看!” 一阵凉飕飕的夜风从庭院中路过,迪兰木木地转头去看温德尔,发现他面色不改地已经吃进去了。 ……迪兰凝重地开始思考:温德尔的味觉,该不会是出现了什么问题吧…但也没听说过啊。 还没经历过诺亚厨艺考验的丝黛尔倒显得兴致勃勃,她取过一块沾着诺亚特制酱汁的肉尝了尝。 根本没来得及阻止,迪兰干瞪眼。看着她嚼了嚼、又嚼了嚼。 “怎么样,要喝水吗?”他忐忑地问。 “好像不用。”丝黛尔眯起眼睛,在诺亚期待的注视下缓缓给出评价:“很有特点的味道。” 她说着,为了证明自己的评价是真实的,又抬起叉子尝了一块:“好神奇。” 温德尔点点头,表示认同她的观点。 你的味觉也坏掉了吗,小丝黛尔! 迪兰痛心疾首。 趁着迪兰不注意,诺亚笑嘻嘻地叉了块肉塞进他嘴里。 一时不察,他下意识地咬了咬嘴里的东西。 “……” 咚地一声轻响,迪兰一头磕在桌子上,陷入了似曾相识的、婴儿一般的睡眠。 眼疾手快把凳子拖过来接住迪兰,丝黛尔深藏功与名地抽身走开,她似笑非笑地挑起眉尖。 小面包摆出他一派的无辜脸表情。 丝黛尔没忍住,捧住他尚且稚嫩的脸蛋好一顿揉搓:“唔嗯…好像瘦了一点,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 “才没有。” “啊,那看来你是要长大了呀。”她笑眯眯地仔细打量着他的眉眼:“以后一定会长得很好看。” 本来文庭也很好奇诺亚的酱汁,不过他没得逞,正蠢蠢欲动,一盘烤好的肉就被塞了过来。 欧文微笑着,不动声色地拦下了他。 今天晚上回来的人不多,满打满算餐桌旁边也就六个人。 丝黛尔想到早上在皇宫偶遇的科伦汀都想笑,她算是知道迪兰为什么有闲心休假了。 温德尔老神在在,把伏在桌上的迪兰往旁边推了推,戴上手套,剥干净了只龙虾放到诺亚的盘子里。 诺亚屁颠颠地拖着椅子坐到他身边,美滋滋道:“我也给爸爸剥虾。” 温德尔点点他的眼角:“你先吃饭。” “嗯嗯。” “……?”点在眼角的手指力道忽然重了一些,诺亚有些奇怪地抬头:“怎么了,爸爸?” “你这里,长了一颗小痣。”温德尔并未放低声音,因而吸引来了不少目光。 “真的有一颗耶,温德尔叔叔看得好仔细。” 欧文附身,把小面包的脸抬起来,左看右看,默默地在购物清单里列入一排皮肤护理大套餐。 这也不应当啊。 反倒是温德尔,不知为何忽然想到了之前自己梦中所见的那个成熟的诺亚。 那个青年的脸上并没有这样的一颗痣,甚至连表现出的性情,都和现在的诺亚大不相同。 他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这或许是征兆,预示着轨迹发生了某种偏移。 那夜在书房里发生的密谈,落实了他迄今为止的所有猜测,一切都变得有迹可循。 虽然真实性和准确性有待考究,但不得不说,他提供的线索至少能让温德尔确定下一步行动。 比如东部的佩特里家族——无论如何都不能将它轻拿轻放,因为诺亚那个和他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就是一名佩特里。 关于佩特里的传言一直广为流传,什么恶魔的后代、什么毒蘑菇家族、什么外星人入侵…… 以前也不是没人注意,只是传言太过离谱,几经调查也没查出什么异常,也就不了了之。 但温德尔却看到了一些不太一样的东西——零号事件的案发地,地下城,佩特里,都属于东部。 而当年那场梦里,他至今仍旧记得清清楚楚——那个沦陷到不得不启动落幕曲的城市,就是东部的安德利城。 东部。他最近一直在和于谢暗中调度人手,加强各个地区的边缘防线,对外的说辞是加强对部分非法分子流动管控。 至于胡狼们能从中嗅闻到多少血腥味,这便不是力所能及的部分了。 。 【嗯……没有老子帅。】 诺亚正照镜子,试图寻找脸上小痣的时候,64忽然冒出头来,贱嗖嗖地评价道。 “你在啊。”诺亚眯了眯眼睛,呵呵一笑。 【我什么时候不在。】 “那你上次就是在装死喽。” 【哈,我装死做什么,怕你?】 几乎都能想象得出他说话时的那副大爷样,诺亚忽然生出一种惆怅来,他有点怀念梦境里那个高冷的侍卫长64。 他们两个表现出的性格简直也差得太多了——可能是有什么人或事改变了他,又或许是让他露出了本性。 “这样不好吗,我们不一样了。” 【我们本来就不一样,从最开始的那一步就不一样了。】 “但我总是觉得,这样令我更安心。” 【理应如此。】 第119章 拜访 诺亚蹲在地上,把手上的面包撕成小小块,轻轻一抛,地上的白团子们就两只细爪一蹬,用喙衔住,抻抻脖子,咽进肚子。 “咕,咕咕,咕咕咕。” 养在学校的鸟儿压根不怕人,老师和学生们来来回回地路过,它们也依旧泰然自若。 这些鸽子见诺亚手里有食物,于是一拥而上,把他周围围得水泄不通。 诺亚很有耐心地一块块掰,一块面包不多时便没有了。 这些吃饱喝足的鸽子并未拍拍翅膀走开,反而胆子大得很地站在诺亚肩膀甚至头上。 两只筋肉鸽霸在不久之前变成后山上的两个小土包了,科伦汀怕他伤心,问他要不要提取生物信息,再克隆两只小鸽子。 诺亚摇了摇头:“就算克隆两只,它们也不是我的鸽子了。” 就在他身上即将爬满咕咕的时候,有人从背后冒出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嗯?” “咕?” 竟是一张熟悉的面容。右眼尾斜着一道疤,一身冷冽军装,背光站在小面包身后。 “啊,莱恩叔叔,你怎么过来这边了?” “我来找几个人。” 他挥了挥手,把扑腾着翅膀试图来啄他身上绶带的笨鸽子赶跑。 “做外派任务啊。” 莱恩言简意赅:“嗯。” 诺亚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草屑:“那我们一起回去吧,我也该回去上课了。” “你的导师是拉祖利吧,他只有你一个学生?”莱恩借他一把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问道。 “好像也有其他人,不过他们都在研究所那边。学校里好像就我一个,但老师每周会固定地上几节公开课。” 莱恩点点头。发现这个孩子的个子又长高了些,再过一点时间,估计也要开始出外派任务。 不过依温德尔的性格,估计不会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太远,可能要亲自带着他去。 或许外人察觉不到,可作为温德尔的心腹之一,莱恩隐约地对局势的变化有所觉察。 据说近期在军部内部已经有几名头衔不一的军官相继被中央带走,医疗院和管理局的人也总是变动。 很久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状况了,很难不让人多想。 他们同行了一小段路,在中途遇见了从餐厅往回散步的拉祖利先生。 莱恩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很好,上午九点,这人大概是吃的早午饭。 很符合他对研究人员混乱作息的刻板印象。 “呀,老师,您今天来的好早。” 竟然还是提前来的吗。 “今天家里人生病了,我起早看看什么情况……话说这位先生是?” “我是莱恩。” 拉祖利先生微笑着点点头:“您和诺亚认识吗。” “嗯。” “真是位谨慎的先生。”拉祖利先生打趣一句,把手里的蛋糕盒子交给诺亚: “我早上来的时候顺路带来的,可以到我的办公室里偷懒,顺便享用你的甜点。” “好!” 超开心,这个学上得完全没有压迫感,还好拉祖利先生不是凯瑟琳女士那种,学生考试不及格会揪耳朵的老师。 “……”闻言,莱恩眼神古怪地瞥了这边一眼。 拉祖利教授在研究所可是能荣获恶魔导师封号的存在,如今见到真人却感觉和传闻大相径庭。 话说,温德尔最初选定拉祖利的原因就是看在他教学严谨、做事认真吧。 还是说,这只面包其实是一只邪恶面包,会把遇见的所有人都降服到服服帖帖。 几人下一个岔道口朝不同方向走去了,拉祖利微微侧头,问他:“我办公室里的那个礼物盒是你早上放在那里的吗?” “嗯,是我想给小叔叔的回礼,里面是一套风铃。” 拉祖利先生脸上绽出一个生动的微笑来,晃动的叶影摇晃着洒落斑驳的碎光,让他整个人看起来要融化进了阳光里一样: “你真的很会选礼物。” “我只是觉得,很适合他。” “他喜欢这些,正如他喜爱生活那样。一切会给生活增添色彩的东西他都很喜欢。” 这一点倒并不难看出来。那位未曾露面的小叔叔,每次送给他的礼物都是相当明亮的颜色,而且都是生活里经常用到的一些设计巧妙的小物件。 这也是诺亚想要送给他一对风铃的原因。那对风铃的材质就是那块鸢尾色的矿石和银,挂在有风的地方就会轻轻地发出叮铃声。 很柔和清脆的声音。 “嗯嗯,那这个就要麻烦您代我转交。” 拉祖利先生和他慢吞吞地走在长廊中,并没有像往日那样立刻答应,反而沉思片刻,反问: “你想不想自己去交给他?” “嗯?”诺亚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不会打扰吗。” “不会、不会……晚上我要去一趟研究所,有些东西需要你帮我带回家,我给过你钥匙的,记得吗,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 自然是没有什么不愿意,拉祖利先生的家的确很近,只不过有些突然。 诺亚察觉到,每次谈及那个人,拉祖利先生的态度总是有些——隐晦。以至于那个人在诺亚心里的印象总是神神秘秘的,这次竟然直接让他上门了。 “没问题的,老师。” 拉祖利先生笑着揉揉他的脑袋:“真是帮大忙了,到时候你直接去找我的车子就好,它搭载了智能驾驶系统,可以把你送过去。” “好。” 放学的时候天色还很早,太阳依旧半悬在天上,丝毫没有暗下来的迹象。诺亚兜兜转转在一排车里找到了那辆属于拉祖利先生的,纯黑色的车子。 低调到几乎要找不到的那种。 他用拉祖利先生交给他的权限打开车门,钻进去坐好之后,车子便慢悠悠地启动了。 车子一路往东边的树林去,那里似乎是有一小片别墅区。 比起别墅区,说是疗养庄园也可以。 他这边位置偏移了以往的路径,那边温德尔的消息就立刻过来了。 “去哪里?” “拉祖利先生要我帮他带件东西回家。” 通讯另一端的温德尔沉默片刻:“好,有事情随时联系,我来接你。” “嗯嗯,好的爸爸。” 拉祖利先生的住所也十分不起眼,是一栋很有生活气息的小别墅,整栋别墅的玻璃采用的都是防窥玻璃,看起来黑洞洞的。 别墅正门口有一座诺亚最喜欢的小喷泉。 车子缓缓停下,诺亚啪嗒跳下车,结果被身后罕见地装了东西的书包给坠得一个仰倒。 他急忙稳住身体,原地蹦跶两下,然后走到门前,犹豫一瞬后,果断按响门铃。 虽然手里有钥匙,但直接进去的话也太没礼貌了。 “谁。” 是一道很年轻的声音,透过通话设备传出来,带着沙沙的失真,语调很冷漠,似乎还隐藏了几分戒备。 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耶,还以为是那种很温柔的。诺亚走神,对面不耐地又催促一遍。 诺亚这才反应过来门口的门铃上的摄像头只能照到自己的头顶。 他急忙吭声:“您好,我是拉祖利先生的学生,是来送东西的,我叫诺亚。” 对面沉默,好像有什么东西被他打碎了。 第120章 木质笼 诺亚稍微等了一会,门轻轻地被里面的人打开了。 暖橙色的光线涌入室内,光线照亮了他的脸,个子很高的青年站在黑洞洞的门内,眸光闪烁地看着他。 ? 脸上有东西吗,为什么这么看他。诺亚下意识抹了一把脸。水光溜滑,完美的脸蛋。 对面郁气不散的青年似乎是忍俊不禁,笑出一声气音。 他一笑,眉眼都随之开朗起来:“你好……诺亚。” 诺亚很有礼貌地和他打招呼打招呼:“你好啊,小叔叔。” 青年先是愣住,随即笑了起来:“为什么会这么叫我?” 是噢,为什么,这是拉祖利先生提议的。诺亚眼睛都不眨一下,开始胡诌:“这么年轻的叔叔当然就是小叔叔啦。” 房间里渐渐亮起柔和的灯光,黑暗被尽数驱逐,青年穿着一身米色的薄毛衣,看起来暖呼呼的。 “我年轻吗,”他笑了笑:“说不定我和你爸爸差不多大呢。” 温德尔的脸浮现上来。诺亚发现,温德尔看起来也很年轻,这些年几乎都没怎么变过——不过觉醒者就是这个样子的。 “没关系,爸爸也很年轻。” 名字叫做翡的青年摸了摸他的头。 和这个比起来,差点忘了正事。诺亚在翡疑惑的注视下,把背包放下来,砸在椅子上,咚得一声。 翡注意到他背包外层的小挂件,认出这是他以前送给诺亚的小猫挂件。 在书包里掏啊掏,先是掏出一盒不知道是什么的药剂递给翡,随后便是他自己那个用丝绸和丝带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盒子。 “都是给我的吗?” “嗯嗯,第一个是拉祖利先生让我带过来的,另一个是我想送给你的礼物。” 翡把药剂推到一边,然后拉开椅子,抱着诺亚送给他的礼物盒子坐下:“我可以拆开看看吗?” “当然啦。” 苍白的指尖轻轻挑开丝带,翡的动作很小心,直到那一套风铃完整地展露在他的面前,水晶和银漾出粼粼碎光。 从宇宙摘下的矿石流动着群星的光辉,将翡的眼睛映照成一轮弯月。 “这是…蔷薇星系的特产矿石吗,也只有那里的矿石才会拥有这样美的色泽。” 诺亚得意洋洋地扬起脑袋,挺起胸脯,就像是一只憨态可掬的毛茸茸幼鸟:“这是我挑出来的最漂亮的一块。” 初见时的冷漠一扫而空,现在翡的面上总挂着温吞的笑,他拨弄着质地剔透的铃铛: “真美,这是我近些年来收到的最好的礼物了,要不要来陪我一起把它挂上?” “好啊好啊,”诺亚欣然应答:“我们要把它挂在哪里?” “我房间里的阳台上…怎么样?” “嗯!” 翡的性格和拉祖利很像,都是很有耐心的人,他搬来凳子,手掌在上使劲压了压,确认了它的牢固性之后,笑问:“你要亲手来吗,我可以抱你上去。” 诺亚顺势张开手臂。 阳台的门是打开的,因而风铃还未悬上,便开始叮铃作响。 “这是风的频率,或许也是风的声音。”翡侧着头,垂下眼帘,安静地聆听片刻,轻叹着说。 “像是一首由风演奏的曲子。”诺亚仰视,由紫色晶石琢磨而成的铃铛摇摆、碰撞。 “只有在这种时候,我们才能描摹出一点风的行迹。”他看了看天色:“时间有点晚了,你饿了吗,我去给你做一点东西吃……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这么一说,好像的确有点饿了,小面包摸摸肚皮,发出了很能吃的声音:“我什么都吃。” 翡被他逗笑:“那我就简单做一些。” 说着,朝这边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两人下去一层楼,走到最深处的房间,看着是一个厨房。翡打开橱柜,找出一盒饼干,推到诺亚面前: “先垫垫肚子,去吧。” 诺亚晃着腿,坐在凳子上吃饼干,从某个缝隙,他看见刚刚出去的翡拿起针剂,给自己注射了什么药品。 早上遇见拉祖利先生时,他说家里人病了,他说的家里人大抵就是翡。 虽说翡看起来有些孱弱,可刚刚把他举起来的手臂力道稳健,并没有身体不适的迹象。 诺亚两手撑着桌,使劲伸长身体往那边看去。 高高瘦瘦的身形摇晃在灯影下,翡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显得像是只落寞的水边白鹭。 他静静地看着逐渐减少的药剂,不知道在想什么,在极其偶尔的一瞬,就像是一块漂亮的、却没有生命的宝石。 诺亚默默缩回脑袋。 对方现在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的样子。 他很快就折返回来,先是温和地朝诺亚笑笑,就好像刚刚的神态只是一幕假象而已:“不要吃太急。” 出人意料地,厨房里的厨具大多都是诺亚没见过的款式。庄园里的厨房为了提高效率,会额外购入一些需要连接网络的智能厨具。 这里却不一样,自从他走入这栋别墅的那一刻开始,小面包就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 这栋房子,复古得出乎意料,整栋房子除了防护系统外,内部几乎是未曾出现任何的智能家具。 就像是一个——沉默的木质牢笼。 “……”诺亚没吭声,不动声色地凑到他身边,探头看翡做饭。 他熟练地摆弄厨具,一看就是经常做这种事,刀法很好,令人叹为观止。 注意到诺亚跑过来凑热闹,翡的手背抵着他的脑门轻轻往后推一推:“不要溅到眼睛。” 他话音刚落,不知道是哪里溅来的一点汁水,噗叽溅到诺亚眼周。 “呜,呜呜,呜呜呜。” 哭出了很有节奏的声音。 翡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夹着他到水池旁冲洗,用毛巾一点一点擦干净水痕,看见他睁眼,才总算松了一口气。 这个半跪在地上的姿势让两双眼睛凑得很近。 一双是稍微带着一点点紫色的透蓝,而另一人仰着头,盛满灯光的眼睛则是一种几近于黑的深蓝。 角度的变化使诺亚发现了这一点,他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瞪大了眼睛:“小叔叔,你的眼睛不是黑色,是深蓝色诶。” 翡先是一愣,随即笑了笑,他起身,拍拍诺亚的脑袋顶:“我都没注意到呢,你看得真仔细,很多时候大家都会把我当成黑色眼睛。” 诺亚被塞了一块布丁,打发走了。 没有小孩子在身边探头探脑,翡的做晚餐进程都变快很多。 两块盖着流心蛋和西芹碎的小肉排、一份水果拼盘,还有用小狗碗装着的米饭,看起来就很有食欲。 “哇,这个碗好好看。”诺亚拿着叉子戳开溏心蛋,两眼亮晶晶地道。 “这个啊,这也是之前我想送给你的,但是在送给你之前,你先过来了。”翡笑着坐在他对面,一手撑脸。 刚想把勺子送进嘴,诺亚忽然发现他只做了一份晚餐,纳闷道:“小叔叔,你不吃晚饭吗?” “我?我…还不饿。”翡摆摆手。 诺亚美美在小别墅里享用一顿熨贴的晚餐,临走时还和这个会送礼物、还会做饭的小叔叔贴了一贴,甜甜道:“我以后还可以来玩吗?” 翡矮身蹭了下他的头顶:“随时。” 第121章 故事的碎片 温德尔在不远处的前方等着他,翡只送了他一小段路,他停在小别墅的大门口,目视着温德尔把诺亚接走。 温德尔静静地站在小路尽头开满金雀花的地方,那是一片摇曳着月光的草地。 “那是什么人?”温德尔接过诺亚的书包,用拇指摸了一下他的嘴角,那里有一点酱汁的残留。 “是拉祖利先生的亲戚。”他仰头,乖乖地任由温德尔给他收拾乱毛。 收回手,温德尔抬眼往别墅那边望了一眼。拉祖利的确有个暂住在他家的远房亲戚,不过据说身体不好,患有基因病,因而很少在外界出现。 那个清瘦的背影已经重新埋没进那座别墅里里了……恍神一瞬,温德尔竟然觉得他的身影有一点熟悉。 “回去吧。” “嗝叽。” “……”温德尔微妙地沉默一瞬:“你是不是又吃多了?” 这种时候小面包总是反驳得超级快“没有。” 上将心平气和道:“你最好是。” 。 在父子俩离开不久后,拉祖利先生后脚回到了别墅,他看见在一楼静坐着的翡时,微微惊讶一瞬,随即便想通了原因。 “看来让他来陪你一会是个正确的选择,你心情好了许多。” “别把他牵扯进来。”翡侧头看过来,深蓝色的眼睛直勾勾地定在他脸上:“我们付出的代价已经足够多了。” 把大衣搭到椅背上,拉祖利先生缓缓落座在翡的对面,他淡笑着:“他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当然不会怎么样,你该对哥哥多一点信心的。” 似乎是话里有什么词刺痛了他,翡的手指一蜷,他的眼神落点不知道在哪,又或许是涣散了,总之,他凝固了很久很久: “我累了,我真的很累了,这样的我,根本不是活着的。” 拉祖利一如既往地温和:“累了就去睡一觉,我会把你叫醒的。” 话说至此,翡认为已经没有任何和他继续交谈的必要了,他沉默地起身,留下最后一句话:“错了,哥哥,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拉祖利先生微笑:“对与错都不过是庸人自扰。” 。 诺亚猛地打了个喷嚏。 听到声响,温德尔瞥他一眼,默默把温度调高了些。 小面包挨挨挤挤地蹭了过来,然后一点一点地融化掉,躺在温德尔的腿上。好在座位够宽敞,不至于让他掉下去。 温德尔稍稍把腿抬高些,让他能躺得更舒服:“困了?” “嗯呢,上学好累噢,人为什么要上学啊。” 这大概就和人为什么要吃饭睡觉上班一样无解。 温德尔敲了敲他的脑门。上学这件事,想必是诺亚这十几年里唯一的烦恼,非常的,朴实无华。 “世界上到底有没有没烦恼的人啊。”他自己乱捣鼓了一阵子,忽然冒出来了这么一句。 “或许有。” “诶!”得到了个完全与预想中不一样的答案,诺亚一下子就瞪圆了眼睛,支棱起上身:“正常来说,这个答案不该是没有的吗!” 温德尔点了点他的鼻尖:“在人的一生里,都在寻找幸福和自由,能把这些都找得到,或许就会没有烦恼。” “这有点难吧?” “是很难,但也是必须要做的事情。对于那些看不到幸福和自由在哪的人,天空和宇宙也是囚笼。” 诺亚咂巴咂巴嘴,觉得温德尔可能是在安慰他,让他明天老老实实地回去上学。 ……还不如被派出去做任务。 虽然拉祖利先生很好,但如果要学习的话,还是算了哦。 哪怕有64打辅助,效果也不是很高,毕竟对方很有可能小学肄业,是个半文盲。 悲伤。 诺亚和温德尔回到庄园时,正巧遇见了科伦汀,他的样子让两人齐齐一愣。 平时最是重视仪表的青年此时半身浴血,静悄悄地站在路灯下,察觉有人靠近,侧眸一瞥。 诺亚两眼一黑。 温德尔反应很快,他疾步上前,查看一番科伦汀点情况:“没受伤就好,被杀手袭击了?” 这才注意到诺亚也在,科伦汀反射性地在脸上挂了笑:“嗯,我没事,杀手被护卫就地解决了,不小心沾了血而已。” 说着,他弯腰和诺亚贴了贴额头:“哥哥现在身上有点脏,可不能抱你,一会等我洗完澡再来玩好不好?” 诺亚闷闷地嗯了一声,他眼睛闪烁着,然后忽然很用力地抱了一下科伦汀。 科伦汀猝不及防,差点被他撞到仰倒,还好温德尔及时托了他一下,才不至于人仰马翻。 他身上未干的血痕不可避免地沾染到了诺亚身上,他哭笑不得:“你……诶!” 看出了这小的被影响到了心情,科伦汀没办法,顺势把诺亚给拎了起来:“这可是你自己要扑上来的,来,小花猫,和哥哥去洗澡吧。” 说着,他往温德尔那边看了一眼,见温德尔点头,便安心地夹着诺亚走了。 确认过科伦汀的确没有再受伤之后,他很快就变得高兴起来了——至少是表面上看起来。 科伦汀不是很确定他是不是也在哄自己。 十有八九是了。 诺里卡大少撸起袖子给这小的伺候得舒舒服服,甚至给他倒了冰果汁,自己坐在后面满手泡沫地给他揉头。 活像一个勤勤恳恳的搓澡工。 “舒服吗?” “嗯姆嗯姆……再往下一点。” 科伦汀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好像亏了。 忙活一通,把硬皮小列巴搓成弹软鲜奶包,还是蛮有成就感的,科伦汀让他自己去换睡衣,然后拿起条嫩黄色的毯子一卷,夹在胳膊下面走一段到卧室,把他往被窝里一塞。 收工。 诺亚这边自己在被子里滚来滚去,不大能睡得着。 大约十五分钟左右,絮絮叨叨的方舟今天又来拜访了,但是64不在,如果在的话,还能派他出去挡挡。 他一站在月桂庭院下,方舟就看了过来,似乎还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怎么了?” “见到您真高兴。” 行了,懂了,这是被64整烦了。 “这个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诺亚瘫在秋千椅上,头仰着,两眼无神地望向天空,看起来对这样忙碌的日常相当绝望。 “或许很快呢。” “八字还没一撇,你跟个锯嘴葫芦一样。” 小面包给自己换了一个看起来不是那么礼貌的姿势,闻言,毫不留情地吐槽道 “多些耐心,亲爱的,”方舟摸摸他的头:“世界上不存在真正的迷题,存在的只有缺少了碎片的故事。不妨对自己的故事多些宽宥,这将是你一生之中的一部分,也是你的一部分。” 第122章 队伍 “真不愧是上将亲手教出来的,身手真是漂亮。”训练室里的孩子们两两过招,这些都是一年里收进来的新生,身手还很稚嫩。 其中最显眼的就是那个额发撅着一缕白色的蓝眼睛小孩。 “很好得发挥了自身的优势呢。” “像只小山猫。”旁边的教官评价道,顺手从兜里摸了根烟,还没等放进嘴,就啪地被旁边的人打了一巴掌。 “……”他沉默地把烟放进垃圾桶。 旁边的女性一挑眉梢,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她留着一头干净利落的齐耳短发,闲散地抱着手臂靠在墙上: “真想带他去出个任务看看水平。” “还是不要自作主张了,上将肯定会有安排的。”男性教官老老实实道:“看上将对着孩子的态度,就算嘴上不会说什么,但真要那样做了,绝对会生气的。” “这可是上将的小孩诶,我真的好想陪他玩,话说回来……”女性教官神神秘秘地挨近,和男性教官说悄悄话: “你有没有觉得,这孩子有点眼熟。” 男性教官耸耸肩:“璆琳?” “我靠,你果然也这么觉得。” “不是,没有那么明显的。” “哈?” “根据上将单薄的人际圈排查出来的。” “……呃。”女性军官忽然顿了一下:“那个小诺里卡刚刚是不是往这边看了一眼。” “是的。”男性军官说:“而且我敢打赌,他知道我们在说什么。” …… 【他俩在蛐蛐你。】 诺亚再一次躲开对手的攻击,然后一个扫腿把对方绊倒在地,闻言在人看不见的角落翻了个白眼。 “谁也没有你蛐蛐得多。” 【冤枉死了。】 “呵呵。”诺亚露出了一个很虚伪的假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方舟说过什么吗。” 64的沉默很微妙。通过某种彼此都不是很想达成的频率共振,诺亚猜出了他现在大概在骂人。 方舟除了他自己的大业之外,基本上是什么都能往外漏的。 对方被摔懵了,他躺在地上迷糊了好一会才爬起来。他迷茫地摸摸头,被诺亚拉了起来。 和这个比自己还小的孩子对练的感觉,很奇怪——像是被塞进了洗衣机。 他所有的攻势几乎是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东一杵西一锤,但就是打不中,很少能够正面交锋。 他绝望地躺在训练室的地板上,像是一条被小猫咪戏弄之后的、风干的鱼。 诺亚笑着搭了把手,把懵懵的对手从地上拉起来:“辛苦你啦。” “啊…不…客气?”少年摇摇头,有些不好意思,想到刚刚的对练,他诚恳道:“你真的好厉害,灵巧到我都要看不清你的动作。” “你也是,你的力气也很大。” 教官们看着时间差不多,走上前来拍拍手,制止了这群好斗的小乌眼鸡:“适可而止了哦。” 于是打作一团的学生自动分成左右两波,列队站好。诺亚拍了拍身上的褶皱,站到队伍的最前面。 没办法,个子最矮。 教官们把这群小家伙的脸挨个看了一遍,对战况有了个大致了解。很明显,有几个人打上头了。 眼圈都要黑成熊猫了。 “对,打得好哈哈哈哈,真有活力。”女性教官揪着那个熊猫眼:“打回去了没啊。” “打回去了。”熊猫眼一脸不悦,愤愤回道:“我踢他裆了。” 此话一落,队伍后面陆续喷出几声闷笑。 “好了好了。”眼见要有闹起来的架势,性格稳重的男性教官拍了拍手,制止这场闹剧:“把力气都留一留,留到下个月的训练赛上。” 诺亚对这东西的理解就是期中考试。只不过考的内容是实战能力而不是书本知识而已。 少年叹了口气:“你这么受欢迎,身手又厉害,一定不愁组队,你和谁组队了啊?” “……”完全忘记了。 少年没等到他的回答,低头一看,好家伙,表情都已经完全放空了。这压根就是没想过这个问题。 不过到了现在,有实力的人都已经早早组了队开始磨合,他现在还没有队友的话…… “那……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你要不要和我们一组,我们还差一个队员。” “好啊。” “呃不可以的话也没……啊?” 好草率啊。 少年试图再回旋一下余地:“可能会输的哦。” 对方简直诚实过头,这下轮到诺亚诧异地抬眼看他,笑着问:“还没开始比赛就要灭自己威风吗。” “啊,不是,我还以为你会更看重这个一点。”少年挠挠头:“毕竟上将对你一定寄予厚望,很严格吧。” 诺亚听懂了。 温德尔在外的形象绝对是能止小儿夜啼的那种,和于谢并称黑白双煞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所以大家好像都默认了诺里卡家教很严这件事,可能是因为温德尔看着就像是会吓小孩的大人。 “优胜这种东西有也很好,但没有也不强求啦。”诺亚拍了拍他的手臂,装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 少年深以为然地点头,非常认同他的想法:“没错,不强求。” 真是捡到宝了。 这种心态,诺亚简直太喜欢了。 争强好胜显然不是他的爱好,他不需要通过强迫自己,去赢得其它东西。他生命里的所有空缺都已经被过往十多年的爱填满。 “哦对了,”少年后知后觉地挠挠脑门:“我叫……” “你叫尹尚,对不对。” “你注意到了啊。” 诺亚笑笑,事实上,不止尹尚,几乎每一个遇见过的人他都会记住:“嗯。” “行,那就说好了,我们加个联系方式,明天一起见一面!” 他下午的课是拉祖利先生的,果然拉祖利先生也问起了这件事。 “尹尚的小队,我似乎有些印象。”拉祖利先生放下实验器材,笑着说:“你玩得高兴就好。” 一旁刚刚被他一顿数落的助手脸都绿了。 如果不是他百分之一万地确定这是上将的小诺里卡,看拉祖利教授的架势,他肯定要出去造谣说这是教授的私生子。 还玩得高兴就好。 这对吗。恶魔教授手下都不知道躺着多少学生泡着眼泪的论文尸体,对这个小东西怎么慈眉善目的。 慈祥得都仿佛有光环飘在头上。 助手忽然想到了他上学时候的另一名授课教师,那位干练的女士就是这样,对学生极为严谨,但对自己的孩子的要求却只有“快乐幸福地长大”。 …… 他忽然打了个寒颤。 一股阴风。 第123章 白钰 “爸爸?” 书房的门没有关紧,诺亚轻轻一推,门就从里面打开了。从窗外灌进来的风回荡在这里,荡起一阵清透的寂静。 桌面上散落着并未收起的文件,看起来温德尔只是短暂地离开去做些什么,估计过一会就回来了。 他跑过去办公桌后面,坐上温德尔平时的位置。 旁边就是诺亚的专属座椅,椅子上铺着一个大脸兔坐垫。座椅的大小随着他身高的变化一直在换。 桌子上放着几本平时在看的书,似乎是一些艺术类书籍,诺亚不是很懂。 其中夹杂着两三本诺亚小时候很喜欢的童话书,他到现在还记得里面的故事。 书后面摆着一只玻璃罐,里面是各色的玻璃珠,其中大部分都有裂痕,是被诺亚不小心摔碎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温德尔把它们收集起来放到罐子里,反而有一种别致的美感。 “嗯?这是……?” 几张高清的照片附着在文档上,幽幽地呈现在诺亚面前,他把照片放大了些,当看清眼前的东西时,登时陷入沉默。 此时,头一次,诺亚和64的想法惊人地达成一致。 【好恶心。】 “嗯姆……” 照片里的背景大概是一个废弃实验室的遗址,各类碎裂的器皿散落一地,折射着锐利的寒光 。 而在实验室的正中央,从天花板到地面,伫立着几只圆柱状的培养舱,里面漂浮着淡绿色的液体,而液体中,几张糜烂的脸漂浮在上面。 为什么说是人脸——因为他们浑身上下只剩一张脸了。皮肤、血液、四肢这些多余的东西被尽数剔除,只剩一颗剔去头骨的大脑,虚虚盖着一张脸,链接上半身的内脏。 诺亚囫囵看了几眼,忽然有一双手从上面盖了下来,把他整个人调了个方向。 “啊,爸爸,你回来啦 。”小面包顺势抱上他的腰。 温德尔手托在他后脑,轻轻按了一下:“怎么忽然过来了?” “迪兰要我来问问你下不下去打台球。” 一句话就能办好的事,非要小面包上下跑一趟,大概是要他多活动活动,消消食。 温德尔把那几份资料藏起来了,但诺亚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有些在意。 “爸爸,那是什么。”小面包罕见的开始追问。 似乎是有些无奈,又觉得没必要对诺亚隐瞒,温德尔睨他一眼,从一旁的书架上抽出另一份文件摊开在他面前。 “这是……?” 刚刚还见过的几张脸以另一种形式出现在他面前,这是刚刚那三个人的资料。 诺亚张大了嘴巴:“这是那几个零号事件的幸存者,他们……” 温德尔在诺亚惊讶的对视下掐了掐眉心:“是的,这是不久前发现的遗址……很明显这几个人是被送到我们面前的。” 诺亚几乎是一瞬间就想到了不久之前的那场刺杀,这个风格很像是同一个人的手笔。 “一直以来,”温德尔垂眸:“我们把主要的目光都放得太大了,以至于看不清里面穿梭着的影子。” 刚刚看到的那一幕又浮现而出,那幅极其具有冲击性的画面猩红、浓烈,把虚伪的表皮丢弃,暴露出最原始不堪的内里。 它们被剥离去人格,烂肉似的陈列。 嘲弄。仇恨。 这是人最直观的印象。 “谁会做这种事情……” 那场事件里的受害人…被这三人所加害的人。 “目前正在调查,青金的兄长白钰的确具有一定嫌疑,但他在事件发生的次年便不知所踪,至今仍在追查。” 其实比起这个还有一件更邪门的事。 那是在程悟归队不久之后,温德尔给了他较高的自我行动权限,因而他很大程度上不会受限。 有一天,他忽然造访了温德尔的办公室。 “青金的遗体,后来去哪了。” “在询问过璆琳的意见后,决定火化。”温德尔放下手中的笔,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抬眼看向他:“怎么。” “找不到记录。找不到任何详细的后续记录。”他抓了抓头发,一脸烦躁: “尽管每个程序都正常,但每次要深入调查就会发现它漏洞百出,根本经不起细究,就连负责人都找不到。” 两人面面相觑。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 青金剩下的那一部分遗体在当年不翼而飞,凭空蒸发。 没错,凭空蒸发。 在温德尔带救援队赶到,收拾好现场之后,他下令让人把青金遗体妥善安置。 到这里戛然而止。之后遗体的去向被人以一种巧妙而隐蔽地隐藏起来。温德尔毫不怀疑白钰能够做到这一点,那个能力至今不明的人。 白钰当时在另一个后勤部门工作,并不起眼,且当时对外声称的能力是易容。他整个人就像是迷雾的一部分那样看不出丝毫特殊之处,但却偏偏琢磨不透。 诺亚歪头,有些出神地望着温德尔映照着宁静月光的面容,怔怔地:“如果是他的话,他是在复仇吗。” 这两个故事中的人,是他妈妈的两个兄弟,是他的两个舅舅。两个素未相识却有着相近血脉的人出现在这种故事中,诺亚很难说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或许是。” “可这些人已经死了。” “仇恨要么会随着时间消磨,要么会随着时间愈发浓烈,它将扩大到原本不该有的范围。” 诺亚听懂了温德尔的意思。温德尔认为,就现在的情况来看,对方的复仇仅仅只是个开始。 他以最讥讽、最厌憎的方式将那几个送到人前,像是在似笑非笑地问:还满意这道前菜吗。 “你在想什么。”温德尔摸了摸孩子的头,稍微使出力气,把他抱到桌子上,自己则是微微弯下腰和他平视。 温德尔的长发被一根织金宝蓝色丝带束在后面,这是诺亚不久前送给他的。 诺亚轻轻拽住一缕他垂落在耳边的发丝,像是小时候那样,温德尔也不恼,随着他的力道偏头。 “爸爸。”诺亚理直气壮道:“你要一直在我身边,要不然我也会去做坏事的。” 眉目柔软了下来,温德尔惩罚似的捏捏他的脸蛋,应答说:“好。” 第124章 问 「话说不觉得奇怪吗,算算时间,上将的小诺里卡今年也应该快到十五了吧,还没有公开的打算吗」 网友甲如是说。 不多时,另一个网友冒出头来回复说:「也不奇怪吧,上将那令人发指的保护欲……上次上街时多往那边看了一眼,就和上将看对眼了。」 「很罕见诶,诺里卡也出现过不少软性子的小孩,也没有一个藏到现在。」 「上将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前不久不是还发生了当街袭击案吗。」 「真是乱糟糟的,当街袭击这种事都多少没有发生在帝都了。话说回来,有没有发现最近不太对劲啊。」 「对对,就是,感觉风声紧了不少啊。」 「我靠,最近感觉好多觉醒者在活动……好害怕……果然应该通通把他们抓起来才是吧。」 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帝国的中枢ai悄悄把这段对话给隐藏到了难以发掘的深处。 这显然不是个例,近期它已经处理了大量类似言论,觉醒者往往都是其中的关键词。 宫殿书房里,于谢和童谣都在,他们翻看着近期的报告。发现这一点时,他颇为头痛地问:“这些都是活人?” 【是的,陛下。】中枢的声音冷漠道:【是真实用户发表的实时言论。】 “这样控下去不到办法,压不住的。”于谢疲惫地向后倚靠,压了压眉心。 童谣端着茶杯,凝视着自己在水面上的倒影,心情沉重地长叹:“我们能做的只有拖延矛盾爆发的时间,双方的情绪都已经要到临界点” 她一抬眼,见于谢喉咙动了动,不用猜都知道是咽回去了什么说不得的脏话。 “布防怎么样了。” “于理和于情亲自去埋的暗桩,用的都是中央核实过的,绝对没有问题的人。”童谣晃了晃茶杯:“至少能保住最后一道线。” 于谢埋在沙发里不动了,绝望的邪恶气息蔓延出来,童谣见怪不怪,把他从沙发里薅了出来:“别想太多,尽力而为。明天的晚宴……” “我不想去。” “我也不想。” “……” “让于理去。” 这种宴会几乎每年都会有一次,由顶端的权贵们联手举办,有头有脸的人都会出席。宴会将要持续很多天,整座用来开宴会的庄园,灯光彻夜不息,在深夜里也映出一轮日光。 诺亚是跟着温德尔来的,今天诺里卡几乎全员都出席。 不过诺亚不会像迪兰他们那样,在这里过夜,他待一小会,就和温德尔一起回庄园。 这里各怀心思的人太多,对精神力极其敏锐的觉醒者来说是一种负担。 这里也不乏有认出了他,想和他说话的人,不过都被诺亚给躲掉了,躲不掉的就随便往大诺里卡的身后一钻。 他身旁不远处就是和菲碧一起的科伦汀,诺里卡大少长身玉立,往那一站,把身后的正在吃甜品的小面包挡得严严实实。 “好久不见。” “呀,确实,阿颂,好久不见。”诺亚一扭头,见是阿颂,就笑着和他打招呼。 性格内向的小蘑菇在短短一段时间里看起来变了许多。 他的头发剪短了,干净又利落,穿着身黑色的、裁剪得体的礼服,个子也拔高不少。 诺亚打量了他一会,忽地扬眉。 有什么变故发生在了他身上。 诺亚敏锐的精神力能够捕捉到一丝不妙的变化。 他沉默一瞬,想到了佩特里先生,那个像是翠目蛇一样的男人。 他只有颂这一个孩子,今天颂出现在这里,被他带在身边游走在宾客中,可以说明他开始让颂接触到家族的事物。 诺亚不动声色地揽上他的肩,像是往常那样,亲昵地同他说着闲话:“最近很忙吧,最近都不怎么出来玩了。” 颂笑了笑:“我哪里像你一样,家里最近管我比较严。” 诺亚笑嘻嘻地:“那就偷一会懒吧,没人会发现的。” “这可不行,”颂轻声说:“我还要拯救世界呢。” 儿时糗事被颂轻飘飘的当做玩笑说出来,诺亚盯着他,莫名觉得这不是什么玩笑话。 “拯救世界是长大才要做的,我们现在还是小孩子呢。” 话说出来时,他自己都一愣,没想到这话竟然还没被忘记。 直到现在诺亚才明白希莱克斯这么说的原因,为了保护小孩子的童心他也真是煞费苦心。 颂沉默一二,眼神凝固在诺亚的脸上,直到对方疑惑地看过来,他才缓缓说:“我们是很多年的朋友了,诺亚。” “嗯?” “就像你了解我一样,我同样要比别人更了解你在想什么。”少年森绿色的眼睛安静地望了过来,像是深林中的一掬幽泉。 的确如此。真正的朋友朋友对彼此的了解都是双向的。 诺亚也毫不意外地一笑:“既然如此,可以和我讲讲你怎么了嘛,我有点担心。” 无可奈何般,颂叹了口气,他自己垂着脑袋思考了一会,然后问道:“我要问你的事情,你可以保密吗。” “自然。”诺亚举起三根手指,做了个发誓的姿势:“背弃誓言的人要吞针。” “有点严重……算了。”他欲言又止:“如果有一天,家族和社会同时陷入危险……你会……” 神色不改,诺亚依旧笑吟吟,他无需在这个问题上花费哪怕任何多余的一秒,便能够得出答案。 只是他没有说出来,耸耸肩,模棱两可道:“或许会有第三个可能。” 颂揭穿他:“你没有给出答案。” “你知道为什么的,我的答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会自己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颂的确知道。这家伙从小就不喜欢别人给他做选择,也从来不会帮其他人选择。 哪怕只是一个问题。 他不知道诺里卡的这群家伙是不是都是这样,自己这个从小凭借可爱脸蛋迷倒万千师长的朋友,有时候无端会显露出一种淡漠。 当然,这并不是需要人去指责的品质。 每个人究其根本,只要还活着一天,只要自我意志还存在,就都是淡漠的。 就连他在问出这个问题时,亦是在试图推卸责任,为自己而问。 “……” “不要害怕啊,颂。灵魂会带你走向应许之地,不论是好是坏,至少在此刻,你做出选择的那一瞬,它仍是你的正确。” 第125章 宴 不多时,颂被佩特里先生叫走,他还顺便和诺亚打了个招呼。 这位佩特里家主眼睛笑得弯弯,很是令人如沐春风,他一手搭在颂肩上,微笑着致意: “夜安,小公子,今晚怎么不见上将?” 颂微微拉了拉他佩特里先生的手:“爸爸,那边有人似乎在等你。” 佩特里先生散漫地往颂示意的方向投以一瞥,那边果然有位女士正盯着这边,见佩特里先生扭头望去,她举了举酒杯。 “你这孩子怎么比爸爸的心还急呢。”佩特里先生朝她颔首,转回头看着颂,语调微扬,带着几分玩笑般的愉悦。 可颂低落了下去,他不说话了,沉默着垂下头。 “……”诺亚把这幕收入眼底,最后笑着打圆场:“爸爸要待会过来,佩特里先生是有什么事吗。” “这样,”佩特里先生很是善解人意地点点头:“鉴于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不是很愉悦,我还想趁这次机会向上将表达一下歉意。” “哈?” 温德尔……和谁不悦? 诺亚以一种新奇的目光重新打量着佩特里先生,竟然能和温德尔谈出不悦。 很多时候,温德尔并不会展露出情绪,尤其是在谈话的时候,如果露出不悦,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他要动手了,对面完蛋了。 但至少现在看来。佩特里先生没有被揍过的痕迹,所以很可能这个“不愉悦”是他单方面认为的。 仿佛看透了某种真相的诺亚露出了迷之笑容。 他头上一沉,温热的手掌稍稍用力,回头一看,竟然是科伦汀不知何时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 宴会明亮的灯光映在大公子的面目上,把他整个人映衬地像是一颗璀璨的珠玉。他唇畔挂着甜蜜的弧度——属于宴会的完美假面,塞给诺亚一杯咕嘟咕嘟冒着泡的饮品。 “原来是佩特里先生,真是好久不见了哈哈哈……”科伦汀把诺亚扒拉到自己身边,和佩特里先生寒暄。 诺亚隐约感觉到科伦汀似乎带着点不爽。 等到佩特里先生离开后,诺亚牵住科伦汀的手,摸了摸他的手背:“怎么了,哥哥?” 科伦汀早就习惯小面包读人心情的本事,他点点诺亚的额头:“也不是什么大事。” 只是觉得佩特里有些越线了。他和温德尔的事情拿到孩子面前来说什么,尤其是……在温德尔现在正对他生疑的时候。 诺亚眨巴眨巴眼:“爸爸呢,他还没下来呀。” “啊。”科伦汀手指插入发间,把散落的额发尽数撩拨到上面,随手指了个方向:“这不在那呢么。” “?”诺亚一头雾水地扭头看去,满头雪发的白色人影在楼梯口处,身姿挺拔,身形乍一看镌秀,影影绰绰的华光下,像一只略显苍白的白玫瑰。 他站立的方向朝着诺亚这边,看起来原本的计划路线是要往这边来。 不过很显然没能如愿,因为他身旁站着一位外表极佳的女性。 “吔,他们在做什么。”诺亚发出疑惑的声音。 菲碧走上前,往那边望了望,意味深长地拍拍诺亚肩膀:“那位是繁星商会的会长,安宁女士,是不是很漂亮?” “嗯嗯。” “喜欢吗,喜欢的话这就是……”她话说一半,忽然唔唔两下没声了。 诺亚纳闷抬眼,就见一脸心力交瘁的科伦汀叉着一块大蛋糕堵住了她的嘴。 “是什么?”他好奇地追问。 “就是你认识的人了。”科伦汀又叉起一块小蛋糕来堵这个小面包的嘴。 哪知道诺亚嚼吧嚼吧蛋糕,自己慢慢品过来味儿了,他对着那边说话的两人出神片刻,随即一脸四大皆空地问出声:“是后妈?” 一口红酒正正好好呛在嗓子眼,吐也不是,咽也不是,科伦汀差点给自己呛死:“噗!咳咳……不是……你!” “?” “你怎么会想到这个!” “啊…因为有人问过…” “……”科伦汀呵呵冷笑,暗藏杀机地问:“谁。” 谁这么嘴贱。 诺亚挠挠头,没把不愿透露姓名的知名漏勺方舟先生给抖落出来。两兄弟正在这大眼瞪小眼,温德尔却已经结束了谈话,朝二人走过来。 他身上挂着银月寒星的金属肩章,织金缎带轻轻摇晃着,自满堂衣香鬓影中穿梭而来,荡起一场洒落满身的荣光。 “……”顶着两个孩子有些莫名的眼神,温德尔轻轻垂下眼睫,顿了顿:“怎么了?” 诺亚仰头瞅他,被摸了一把脸蛋。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温德尔的外貌竟然是一等一的一好……难怪受欢迎。 不受欢迎才不正常。 “爸爸。” “嗯。” “你要谈恋爱了吗。” 他话音刚落,听清他说了什么的周遭众人似乎诡异地沉默一瞬,短暂地营造出一个真空地带后,各自散开。 大抵是十米开外的空气更甜美。 科伦汀一口酒又差点呛进鼻腔里,平复下来后,心有余悸地放下了杯子——今夜不宜饮酒。 童言无忌…童言无… 这也太直接了吧。 温德尔面无表情,没有立即回答。 但非常熟悉他的科伦汀知道,面无表情的外表下所掩盖的,不是冷漠,而是……猝不及防的发懵和麻木。 上将沉默的三秒似乎格外漫长。 漫长到菲碧憋笑憋出内伤。 “没有。”温德尔轻声:“为什么会这么问。” “真的吗?” 你竟然还追问。 科伦汀缓缓地转过身,离开的背影要多潇洒有多潇洒。生怕自己再待一会,教坏小孩的后妈言论的黑锅就要被扣在他的头上了。 大公子的日常,今天也很水深火热。 “真的?” “好吧。”小面包故作成熟地点点头,看起来还是有点怀疑。 菲碧总觉得这样继续下去不行。 她感觉温德尔也快憋出内伤了。 高个子的上将站在被他衬得个子矮矮的孩子面前,凌厉的薄唇微微动了一动,看起来就像是想要解释,又不知从何下手。 最后,她听见银白色上将略带僵硬地说: “你手里的那杯,是香槟。” “?” 好牵强。 第126章 商会 “累了?”温德尔拇指轻轻抹了一下诺亚的眼角,见他眼睛里已经泛起了打完哈欠之后的水光。 雅乐悠扬、华光粲影的晚宴对大人们而言,是兵不血刃的名利场。对小面包来说,跟摇篮差不多,的确挺催眠。 而且他今晚吃得挺开心,心满意足之后就总容易犯困。 “今天的夜场还要等一会结束……你先去楼上睡一会。”说着,温德尔向侍者要了一杯温水,喂给了诺亚,让他清醒清醒。 诺亚又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黏糊糊地在温德尔身边粘了一会,如愿以偿得被贴了贴额头,才慢悠悠地带着权限上楼找休息室。 走廊里空荡荡的,大多数人此刻都待在宴会厅里,因而楼上显得很是冷清。 一阵穿堂风激荡着掠过,卷着诺亚踩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回声飘远。 在风的来处,象牙白的露台上,靠着一位如月光潮汐一样的青年。露台下风过树梢所扬起的声音似乎是专门为他演奏而起的乐章。 露台上的潮汐淡淡地看了过来。 看来也有熟人在这里躲清净。 很显然,遇见小面包,他的清静躲不掉了。 呱嗒呱嗒向前两步,小面包自动扒到了他身边的栏杆上,超级热情地打招呼:“晚上好啊。” 青年身上沾染着微苦的酒意,漂亮的眉眼难得有几分熏醉的朦胧弧度。诺亚的出现让他清醒了一些,顺手把他往回拦了一点。 “别趴栏杆。” “嗯嗯。” “嗯嗯……嗯嗯……”他朗润的声音此时染着酒气,学着诺亚平时应承人家的样子,拉长语调:“光是嗯嗯,从来也记不住。” “嗯!嗯!” 诺亚很是不忿,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他说的那个样子,于是重重地又发出两声。 于理客观点评:“像是牛叫。” “……” 见他开始瘪嘴,深知他从小到大的路数,于理一扬眉,两根手指捏起他左边脸颊的软肉。 诺亚瞬间把所有的表情都收了回去,他也不客气,啪叽往旁边一挤,把于理挤得又往旁边挪了一步。 小面包已经要变成大面包了,于理不得已给他腾了个地。 “你在看什么呀。”诺亚顺着他的目光探头往下看,露台之下是一片椴树林,再往远处一些,是庄园外设的露天庭院。 柔和的灯映衬得树影斑驳,影影绰绰中,有几个身影正围在一起谈话。 这是一个视野很宽广的角度,把庭院里的景色一览无余,却不是很容易被人发现。 “佩特里,安宁。”于理慢条斯理地一个个点过去。 诺亚两只手臂支在围栏上撑着脑袋,闻言问道:“他们在谈生意?” “或许。” 于理揉了揉眉心,不想再关注那边。这群人之间的关系网错综复杂,非要论的话怎么都摘不清。 他低头把这个毛茸茸的脑袋瓜拨了出去。 这家伙从小到大的小习惯都没怎么变过,经常和熟人挨挨挤挤。 小的时候他经常和于法在皇宫里玩捉迷藏,有几次甚至躲到了自己的书房,躲着躲着,就团成一小只睡得香甜。 这个时候他就会帮忙打掩护,然后等时间差不多,把他从睡梦中摇醒,安排人护送回诺里卡。 完全可以说是诺里卡的第二个托儿所。 于理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他的脸蛋玩,被诺亚挥挥手给拍掉。 “嗯……她是不是往这边看了一眼。” “谁。” “那个叫做安宁的人。” “嗯。无事。”于理望了一眼下方,昏昏夜色下,见那好相貌的商会会长朝自己笑了笑。 死去的回忆忽然开始攻击人。 “……” 诺亚心有所感,疑惑地瞥了一眼身边的于理。怎么回事,好像忽然从他身上传来一种恶寒的感觉。 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其实藏着某桩旧事。 众所周知,安宁女士作为商会的会长,年轻有为,性情风流洒脱。爱情对她来说是一道道劈来的闪电,对某个人的追求完全取决于当时心情如何。 于她而言,光明正大地追求爱情并不是什么难堪的事情。 这人的爱情原则就是拿得起,放得下。 人家同意了,就痛快地玩一阵子;人家拒绝了也不纠缠,拍拍屁股找下一个看对眼的,而且对情人出手很大方,因而在外的风评还不错。 她向来追求浪漫,崇尚自由,时而会做出在外界看来有些出格的事情。 比如…… 宴中夜奔,密会幽林。 再比如…… 被路过的无辜路人撞个正着。 其实于理路过时他俩什么都没做,只是啃个嘴子,毕竟皇宫里遍地都是监控,毫无隐私可言。 在这种情况下,想干点什么才是疯了。 俩人当时应该只是想背着人营造点气氛制造点小暧昧。 但是在当时那个空气昏暗粘稠的夜林下,安宁女士向着从全世界路过的大殿下,露出了一个很微妙的笑容。 于理:… 这是大殿下这辈子都不会说出口的事。 他留下了某种难以言表的心理阴影。 …… 诺亚瞪大了眼睛瞅他,总感觉他在想什么很有意思的事情。 “话说回来,繁星商会…好像有点耳熟…她是不是很厉害。” “所有星际贸易基本都要由繁星商会经手。” 不过外星球拓展的项目是近百年本星球形势稳定之后,才正式由上层批准的。 星际贸易的历史很短,尽管潜藏的财富令人眼红,不过商人们早就知晓机遇和风险总是结伴而行这一铁律。 选择在这条路下注的人并不多,在太多未知因素的影响下,大多数人都持观望态度。 直到大概二十年前,安宁的出现。她是一个天生的航海者,不管是大海还是星海,船舵总是被她把握得很稳。 在皇室的支持下,她选中了几颗具有特别景观的星球建立了观游基地,随后逐渐扩张,至今隐约有了成网的苗头。 也就是说,现在繁星商会的管理层,基本是三足鼎立的态势,皇室、权贵以及安宁本人。 “哇……” “最重要的是,安宁是唯一一个愿意和离乡人做生意的人。” 第127章 磷灰石和堇青石 那场庄园盛宴整整持续了三天,美酒金灯彻夜不歇。 不过诺亚和温德尔只在首日夜里出席过。 原因只有一个: 吵。太吵了。吵到睡不着觉。 暂且不提他们敏锐于常人的五感—— 这群家伙基本都是些基因优秀的人,加上可能接受过各种医疗手段身体得到了增强,即使不是觉醒者,无意识间所散发出的精神力也要比常人更高一些。 而且无法像觉醒者那样自行控制精神力发散,将其隐藏。 每当他们脑子里开始疯狂盘算,cpu燃烧的时候,在诺亚和温德尔天赋较高的这种觉醒者眼中,几乎就是在直说: 我要开始搞事了。 ……好了好了,知道你要搞事了,住脑啊,住脑。 但脑子这种东西,有的时候,人是控制不了的。 诺亚叹了一口气。 他有些担心颂。毕竟晚宴那天他问的问题实在有些……不妙。那颗小毒蘑菇就像是在短短几个月里长大了一样,有点像他的父亲了。 听见小面包的叹气声,拉祖利先生晃晃试剂,淡红色的试剂映衬着他的眼睛,散发出一种奇特的光芒。 他温声;“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要不要去我的休息室睡一会?” 的确很累。心好累。 白天醒着的时候倒是还好,晚上睡着的时候,除了唠唠叨叨的方舟就是64的走马灯。 很难说睡眠质量良好。 每次一闭眼,脑袋里面简直人山人海。 方舟和64真的应该给他付房租。 诺亚摇摇头。 拉祖利先生善解人意地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没有异样,于是放下心来:“要一起出去散散步吗,今天天气很好,或许你会想晒晒太阳…然后…” 似乎在努力思考今天的安排,拉组力先生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然后要不要翘课,去我家吃个午饭。” ……翘课这个建议从一个教授嘴巴里提出来真是神奇。 但是怎么可以拒绝呢。 每个深受学习荼毒的小孩子都不可以。 诺亚恨不得双手双脚赞成:“好好好,走走走。” 别人嘴里的恶魔教授好脾气地笑笑:“别急,等我处理完这个部分。” 时间有点长,诺亚歪着脖子在他办公桌上睡了一觉。 他又做梦了,但是这次的梦很奇怪。 梦里的他是一个小孩子的视角。 ——因为不管到哪里只能看得见人家的腰。 这里似乎是一座星舰。和外面冰冷、黑暗的宇宙全然不同,他的房间布置得很温馨。 暖色调的灯光和墙壁,柔软又舒适的床,无声盛开在角落的永生花,无一不彰显着布置者的用心。 不过房间的主人——这个孩子似乎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堆放在房间里的玩具他摆弄一会就丢到一边,再也不会看一眼。 不过似乎有人对给他买玩具这件事锲而不舍。 从那边胡乱堆在一起的玩具山就能看出来,每一种玩具都是不同款式、不同类型。 不难看出那个买玩具的人应该很想让他高兴。 孩子做事干净利落,从起床到收拾好自己、再简单地用过早餐,不过短短的几分钟。 他走出房间,银白色的金属门缓缓平移敞开后又合上。他住的这一层都是些基地要员,因而长廊中很清静。 “诶,这里怎么还有孩子。”孩子在路过餐厅时听见有人小声问。 他多看了一眼那人,发现是张面生的脸,就晓得了他是刚被磷灰给捡进来的新人,没什么可注意的。 孩子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那人旁边的人才慢吞吞地回答说:“这是基地的…成果,” 他可疑地斟酌了一下用词后继续说: “也算是这里的霸王,你没事不要惹他,他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新人摸不着头脑,感觉对方的说法很微妙。什么叫,不惹他就“不会怎么样”。 在他来到基地的一周后,偶然间路过训练场时得到了答案。 那个个子只到人家腰部的孩子,穿梭在如海波一般,前仆后继冲上去的虚拟敌人之中,手起刀落,投影出的敌人霎时破碎。 与此同时,屏幕上鲜红色的积分极速增长,很快便突破了万——增长速度就像新人研究员此时的心率。 就在他望着训练室里出神的时候,就见那个孩子一双冰冷的蓝眼睛骤然看向了他。 顿时汗毛乍起—— 一道冷光从那孩子的手中甩出来,势不可挡地刺穿训练室的门。 新人研究员骇在原地,两只脚像是沉浸了沼泽,一动也不能动。 就在他准备等死的的时候,沉闷的“噗嗤”一声自身后传来,温热中夹杂着几丝腥臭的粘液迸射到他的身上。 隔壁纷乱冗杂的脚步声把他重新唤回到这个世界,他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还活着。 “发……发生了什么。”他惊恐地瘫坐在地,冷汗淋淋。 赶来的人迅速清理着现场,抬走了怪物尸体,为首的那人把他从地上拖起来:“抱歉,一时疏忽,实验体出逃了。” 随即,研究员看见他向那个差点吓死自己又救了自己的孩子点点头:“多谢您的出手,小少爷。” 那孩子耷拉着眼皮,谁也不理。 新人研究员以为他是个小哑巴。 捡回一条命的研究员,两股颤颤地扶着墙,回味刚刚发生的惊险事件,呼吸逐渐平息。 那个孩子的眼睛…准确地来说是神情…他在哪里见到过似的… 良久他猛得想起——那是上将温德尔的眼睛。 后来过了很久研究员才发现这孩子其实会说话,不过得分人。比如基地里那位没什么实权的二把手,真名不知道是啥的堇青。 磷灰和堇青,这两个名字一看就是假的,毕竟取得也太随便了,磷灰石和堇青石这种宝石到处都有。 磷灰不常现身,就算出现也总是带着面具出现——令人合理怀疑他的面具下面其实是另一层面具。 而堇青,虽然没有实权,但他经常带着礼物出入基地,给那个叫作64的孩子。 64有名字,不过似乎是个秘密,他自己从不会向人主动提起。 但只有64自己知道,堇青曾经和他做出了一个小小的交易——用一个名字来换一个名字。 “我给你取个名字,好不好?”性情温和的青年在那一天如此说道。 “不要。” “诶……不要这么冷淡啊,64才不是名字呢。” “不要,无所谓。” “那我用我的名字和你换好不好。” “……”64斜眼看他,没吭声。 堇青神神秘秘地凑到他耳边:“这可是是个秘密……我叫青金。” 诺亚猛地睁眼。 青金。什么青金。青什么金? 意识逐渐回归,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脸上已经压出了一道深深的红印子。 拉祖利先生正坐在旁边笑眼睨他。 他迷迷瞪瞪地一抹嘴角,脑子里显然还是一团浆糊。吧唧吧唧嘴,对面拉祖利先生很是心领神会地给他倒了一杯温水。 待他咕咚咕咚地喝完,一抬头,就见拉祖利先生俨然已经披上大衣,瘦高的影子弯下身来,屈指蹭了蹭他脸颊上的痕迹。 “你倒是醒得正好,我刚刚还在想,如果你还是睡不醒,我就把你偷偷丢掉自己去。” 第128章 会面 翡乍一出现在二楼时的表情是淡淡的。 大概是心情不佳又或是本性如此。 他身上懒散地盖着一件针织外套,柔软的发丝低垂着遮住眉眼。 诺亚一直跟在拉祖利先生的身后,从拉祖利身后探出头,猝不及防地和他对上视线。 青年眼底划过讶然之色,随即面色和缓许多,至少算是薄霜尽融,唇边挂了笑。 诺亚高高兴兴地跟他打招呼:“下午好,小叔叔。” 拉祖利先生一手提着诺亚落在车上的背包,一手提着一瓶从路上带回来的葡萄酒。他朝翡扬了扬手中的东西:“我去准备午餐。” 翡似乎是没什么所谓,他没有理会拉祖利,徐徐地从二楼走下来到诺亚身边。 拉祖利先生大概也习惯了他的态度,只笑了笑便转身离去。 大概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发觉一点二人是兄弟俩的证据。 两人的眉目在不做表情的时候都很淡漠,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涂抹在白纸上的素描笔触。 翡一笑,连带着他整张脸都生动起来,他弯腰摸了摸诺亚的头:“还是这么高,你怎么不长个子啦?” “?”污蔑,这是污蔑。 诺亚以翡为参照物向他比划着:“长高了的,你看上次来的时候只到你这里,现在…” 他把爪子往上抬了一点,手掌堪堪擦过头顶翘起来的那一缕呆毛:“现在已经到这里了。” 这伟大的几厘米里也不知道掺了多少水分在里面,不过小孩子哪怕是长高一毫米都值得让人高兴,毕竟不太有长回去的可能性。 翡被他逗得直乐:“我还以为已经过去好久了。” 这话就很没头脑。明明距离上次见面不过几周而已。 无意就此事多说,他摇摇头,一笑而过。 诺亚盯着他的脸,疑惑地歪歪头,在某个瞬间,翡让他产生了一种熟悉的感觉。 在哪里见过呢。 没等他思考出个什么结果,就听见翡提议说:“要不要去试试我最近调出的香?” 诺亚被他哄得服服帖帖,自然无不答应。 反而是翡莫名对着他流露出了一种很惊叹的神情。 诺亚:“?” “你和上将,性格真的很不一样。” 他不是很明白为什么每个人都要这么感慨,诺亚想了一想:“不一样才正常吧 ” “也是。” 看得出拉祖利先生情致不错,他做了一桌的菜,分量并不重,品类却很丰富,且还有闲暇研究了一下摆盘艺术。 餐桌是一个家庭圆桌,因而几人之间距离并不远。翡落坐到诺亚身边,和拉祖利先生拉开距离,时不时帮他剥虾。 诺亚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选择埋头干饭。 他合理怀疑自己是被拉祖利先生带来哄翡高兴的工具面包。 不过念在不用上课还有饭吃的份上……这种事情请多来几遍。 这次午餐的氛围的确不错,眼下正是初夏,外面阳光正盛,诺亚注意到就连一向不怎么吃东西的翡浅浅喝了一口酒。 拉祖利先生还有别的安排,用过午餐之后,摸了摸小面包的头,把他留在这里:“要为之后的出差做些安排。” “出差?”诺亚眼睛一亮:“要多久呀。” “别担心,我会快去快回,” 拉祖利先生露出了他的招牌笑容,大抵是看穿了他的小心思,临走时轻飘飘落下一句:“会留好作业的。” “……” 令面包寒心。 拉祖利走后,翡陪着诺亚玩了一会,见他厌厌的,便也猜出他大概是觉得无聊。 诺亚向来都是个闲不住的,眼下让他待在这个安安静静的小别墅里什么也不做,可真有些为难。 他试图串掇翡:“我们出去走走吧,我知道这里不远处的地方新开了一家特色咖啡厅,我们可以去坐一会。” 没有听到翡的回答,诺亚有些莫名地回头看过来,翡望着外面不知道在想什么,高处洒落的阳光把他的睫毛投射出一道纤长的影子。 诺亚扯扯他的衣袖:“你怎么啦,不想去吗。”他顿了顿:“不想去也没关系的,我们可以做些别的。” “不,没什么。”翡摸摸他的头:“走吧。” 诺亚狐疑地站在原地端量他的神色。 “真的没什么……我只是,不太习惯,这个小房子里也的确很无聊,对吧?”他露出了微笑,看起来轻松又寻常,反问道。 “好吧。” 午后咖啡厅人并不少,但好在留有空闲的座位,诺亚抱着菜单看来看去,仗着还有别人在,理所应当地把自己好奇的甜点都点了一份。 “没关系啊,吃不完可以打包。” 小面包如此说道。 翡单手撑脸,另一只手拿着勺子在咖啡杯里轻搅,但他也依旧没怎么喝。 这个食量对于一个成年人未免也太不正常。诺亚想起第一次和这个人见面时也是,他几乎不吃东西。 诺亚视线在翡的脸上和食物上游走一圈:“小叔叔,你吃得好少。” 翡把他的小动作尽数收入眼中,闻言,只笑着摆摆手,不作多言:“我不喜欢口味重的东西,更喜欢使用营养液。” 有理有据。 不过正常人真的会这么生活吗。翡所表现出的生活态度和他此时的说辞貌似有些冲突。 不过他这点疑惑未来得及深入,很快就被窗外路过的一个熟悉的人影给打断了。 诺亚眼睛一亮,呼啦一下打开窗户:“阿程!” 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身穿便服的男人讶然抬眼,果真在二楼寻到了一只熟悉的面包,他朝诺亚挥了下手,注意到诺亚的对面坐着一个人。 他眉头一皱,不出片刻,便已经上楼去,坐到了翡的对面。目光先是在桌上扫视,看见这满桌子的甜品顿时一噎,无奈道: “你吃这么多,小心晚上又哭着回家挨教训。” 面包皱眉。面包吸鼻。 “没关系,阿程帮忙吃,还可以打包回家。” 光是看着这桌东西就觉得胃里发沉,程悟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这才把注意力全放在对面人的身上。 翡率先开口:“你好,我是翡。” 诺亚见缝插针地介绍:“是拉祖利老师的弟弟!” “程悟。” 程悟言简意赅,面对这个性情温吞的青年,他鹰隼般的眼睛似乎在审视着什么。 自是无需多言,诺亚发现气氛变得诡异起来。他神色不改,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那般,自己吃自己的,只是原本散漫的注意力此时不动声色地凝聚起来。 “翡先生看起来真是年轻。”说着,仿佛旁边也长了眼睛那样,抢过诺亚刚要张嘴啃的芒果泡芙,隐含警告地瞅他一眼。 这小的对芒果有轻微的过敏症状,不过他是管不住嘴的。 诺亚瘪瘪嘴。 翡静静地看着两人互动,眼底浮现出一丝了然之色,他随口应和:“程先生也是。” 程悟笑笑:“相见是缘,不过翡先生看起来胃口不好,说来也是,我们家的这孩子只喜欢甜品,今天便由我买单,再上几样菜好了。” “多谢程先生好意了,不过我已经用过午餐,现在并不饿。” “这样么。”程悟看起来也只是随口一提,他散漫道:“也不知道您是做什么工作的,能享受到这样的下午,真是令人羡慕。” “偶尔罢了。”翡淡淡送了一口咖啡入喉:“也没什么可羡慕的。” 第129章 形色 这俩人的话术都是出奇地相似,掰扯老半天,谁也没从谁的嘴里套出来个实话。 在场三个人只有诺亚没心没肺地吃得最高兴,既不帮着谁,也不拆谁的台子。 翡率先离开后,他果不其然被程悟掐了脸蛋。 “唔唔唔!” 年轻的军官掐着面包塞得鼓鼓囊囊的腮帮子,铁石心肠地:“你看热闹很开心,嗯?” 嘴里说着,手下还不饶人地薅了一把孩子的头毛。他尾音漫不经心地上扬,霎时间就可以让小猫猫竖起警觉天线。 诺亚眨巴眨巴眼睛,闪出两点狡黠,嘿嘿一笑:“阿程肯定会处理好的呀,我添什么乱,不过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 果断又出乎意料的答案。 诺亚迷惑,你既然不认识人家为什么跑上来问东问西。 大抵是自己也说不清,程悟带着几分烦躁地把手掌插入浓黑发间:“感觉。第一眼,他就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 有点不靠谱。 读出诺亚的未言之意,他思忖一二,缓缓解释说:“有时候,要认出一个人,不一定只看外表……这反而是最不重要的东西,因为眼睛会骗人。” 尤其是对于觉醒者而言。 诺亚大概有些明白了,不过说来说去不还是靠感觉吗。 “喔。”诺亚耸耸肩。 “……你别吃了。” 程悟最后打包了一只大面包和一袋小甜点回家,诺亚吃完就困,懒乎乎要他背着回家。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好歹也是自己家的崽子,程悟翻了个白眼,最终还是缓缓蹲下身来让他爬上自己的背。 他嘴里抱怨:“松手,松手,别勒我脖子!” 但是托着面包的手还稳稳当当的,脚步是和平时跳脱性情完全相反的沉稳。 诺亚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把他戳醒的欧文就坐在床边沉静地望着他。 见状,他用微凉的手摸了摸面包面皮:“别睡,清醒清醒,上将要回来了。” 或许是听到了,又或许没有,诺亚迷迷糊糊地在被窝里拱来拱去。欧文看不下去,把他从被窝里揪了出来。 抖抖抖抖。 诺亚:“……”清醒了。 他出门时正好遇见路过这里来寻他的温德尔。温德尔最近早出晚归的,见一面还怪费劲。 似是早有预料,面对一只撞过来的大面包,温德尔不躲不闪,刚好把他接个正着:“慢点。” “爸爸,你最近都在做什么啊。” 温德尔似乎陷入了思考,由于要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竟然导致这几天看起来竟然毫无成果。 看他久久不说话,诺亚摸摸他的手,觉得温德尔在这个时候倒是一板一眼的。 属于孩子的温热的触感覆在手背上,温德尔习惯性地垂眸反握:“没什么,都是些琐事。倒是你,是不是要开始准备训练赛了。” “是呀。”诺亚扬起脸蛋:“爸爸会来看嘛。” 他之前偶然间听阿兰德说过,作为名誉校长,温德尔有时会在这种时候出席。 “应该会。” “那我得表现得好一点。” 白色的上将微微染上笑意:“如果我不去,你就不会好好表现吗。” “诶,如果爸爸不去,好好表现也没有用。” 瞧他讲话这个头头是道的样子,温德尔屈指敲了敲他的脑袋瓜。大概是想到了什么,他问:“最近方舟还有找你吗。” 诺亚一言难尽:“经常。” “说了些什么。” “没用的话。” 温德尔忍不住抬手揉眉心。 全世界已经没有任何让人省心的东西了。 他的表情是这么写的。 要诺亚自己说,方舟的性格的确挺邪门的。 那张仿照博士建构的脸太有欺诈性,以至于诺亚刚和他见面的时候以为他是个什么危险角色。 现在么……对他的印象只剩下了个啰嗦老头。 那种把自己年轻时候的事情翻来覆去地念叨的空巢老头。 不过比起这个……诺亚放空两秒,摸到了自己最后的良心,给方舟说了个公道话: “有些事情他似乎也不是很清楚。” “嗯?” “他以前提过一嘴,和他有来往的似乎是只有一个人,那个人行事谨慎,很多时候使用的都是虚假的身份和面貌。” 毫不意外。 能闷不作声搞这么多年的事情,不谨慎反而可疑。 温德尔大致有底。 毕竟方舟行动能力有限,能给对方提供的帮助大概是当年的封锁的资料。 那些实验数据倒不是很重要,只要线索足够,凭如今的手段或有复刻的可能性。 真正重要的是参与那场秘密实验的研究人员名单。 方舟现在是在赌。赌那个他所认为的、更好的可能性。 只要有任何的希望,他就不会倒戈。 因为他本就不在乎代价,不管是赢的、还是输的。 诺亚点评:“性格好烂。” 温德尔也想过使用一些强硬手法,但奈何对方滑不溜丢,跟条泥鳅似的滑手。 “什么好烂?” 忽有一人从身后的房间探出头,诺亚一个猛回身,惊喜道:“月月,你回来啦!” 池月笑眼弯弯,矮身来和他蹭了蹭鼻尖:“嗯,想我了吗。” “嗯!” 她不禁捏了捏小少年的脸蛋:“真甜…”然后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你今天怎么和阿程一起回来的,是遇见了吗。” 诺亚比比划划着说了一遍下午的事。 待他把前因后果交待清楚,池月和温德尔不约而同露出思考之色。 “爸爸,你在想什么。” 没等温德尔先说话,反而是64先懒散开口:【肯定是在想怎么调查对方喽,他俩上次看对眼的时候他表情就不对……你……算了。】 “说话说一半要遭雷劈。” 大概是还有什么话想要交待,但不知为何又被他自己吞了回去。 64翻了一个没人能看见的白眼:【要劈也是先打在你头上…嘶,你这鱼!】 旁边漂浮着的蝶鲸意识体一甩尾,啪地朝他扇了个大嘴巴子:“你敢朝洒家翻白眼!” 64倒吸一口凉气,握住这货的尾巴,旋转两周之后朝罅隙深处投掷而去:【走你。】 鱼形标枪消失在了深处。 “……你身边有人?” 【不是人。】 “?” 【人类并不特别…具有特别能力的种族不在少数,比如刚刚蝶鲸,它们可以穿行罅隙,偶尔会见几面而已。】 是朋友吧。 提起罅隙,那片虚无的荒原似乎呈现在面前。 在幼时他曾偶尔见过一次罅隙,匆匆的几眼,他看见那是一片很空幻的地方。 他想,64经常待在那里大概是很孤单的。 所以才会经常去回忆以前的事。 诺亚忽然觉得64和方舟具有一定共性。 他们都是漂泊在时间里的人,形形色色的故事在他们的身上飘飞而去,只留下自己在漫长的时间里守望。 诺亚想,这就像一个诅咒。 自己会不会有朝一日,也变成他们的其中一员。 时间会带走一切。大家的终点似乎都在同一处,这么一想,似乎也没有那么害怕了。 第130章 憾 阴雨连绵,雨点打在树叶上簌簌作响。路的正中央坑坑洼洼——昨天砸出来的。 眼下已经蓄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水洼。 诺亚轻轻踩过,不小心在裤腿上留下一点痕迹。 旁边有人没带伞,是个小女孩。他多看了两眼,她前胸佩戴着训练室的通行牌,应该是要去上课。 这里距离训练室还有一段路,就这么去的话大概会被淋透。 诺亚喊住了她,把伞递给她。 女孩连连摆手:“谢谢、谢谢,但是你也会淋湿……” 诺亚摇头,抬手指了个方向:“我去实验中心,眼前就是了。” 把伞送到女孩手里,不做多言,转身快步走进了楼里。 女孩盯着他背影看了一会,然后撑着伞离开了。 诺亚脱下外套,抖了抖雨水……还好今天穿的不是吸水的料子。 刚刚踏入拉祖利先生的实验室,一块软毛巾兜头扑了过来。 诺亚顺势把它盖到头上,清理着雨水。 在三楼目睹一切的拉祖利先生点点他的额头:“你啊……” 诺亚笑了笑:“只淋到一点而已,下得不算大。” 拉祖利先生并未多说,只抬手指了一下浴室那边:“里面有准备你换洗的衣服,觉得难受可以进去收拾一下。” 本来还觉得没什么,被拉祖利先生这么一说,反倒觉得身上带着一股黏糊糊的潮气。 “好。” 等他洗了个热水澡,暖呼呼地出来之后,不期然和拉祖利先生实验室里的一个东西看了个对眼。 “……” 为什么要在实验室里养一个大蜂巢。 注意到诺亚诡异的目光,拉祖利先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笑着解释:“这是我最近的课题。” “蜂巢……课题?” 多少能够猜出一点。拉祖利先生是个不喜欢拘泥于理论的人,更喜欢自己做实验,大概蜂巢社会是他近期的爱好。 拉祖利先生把他拉到控制器前,按下两个按键。 倏然,原本关闭着的屏幕忽然亮起,呈现出了蜂巢内部的情景。 里面的微型机器人兢兢业业地窥探个虫隐私。 诺亚:…… 画质太高清,怪让人受不了的。一团团黑色的成虫拥簇着,在狭小的空间里,像是某种粘稠的血脉一般鼓动。 蜂巢已经膨胀到了一个相当可怕的地步,但拉祖利先生却从容站在原地,丝毫不怵。 “看,”他冷白的手指轻轻隔着屏幕点了点:“令人惊叹的模式和效率。” 总是有种下一秒虫子要冲到脸上来的幻觉,诺亚微微后仰,和屏幕拉开距离:“这也只是虫子的效率,它们也只会繁衍和生存。” “你不喜欢它们?”拉祖利侧身冲他微笑。 “对虫子也没什么喜欢不喜欢……只是不太想靠近。” 拉祖利先生了然地点点头:“懂了,不喜欢。” 诺亚:“。” 何必多问。 似乎被他一言难尽的表情给逗笑了,拉祖利先生抬手关掉屏幕:“再微小的种群也存在可取之处。” 他此时的神色过于深邃,一股阴凉的感觉似乎从眼底、从深处渗露。 诺亚缩了缩脖子。凉凉的。 沉默的短暂间隙中,拉祖利先生已经向他投来了目光。 这位智者大概是从蜂巢里看见了他想要的东西。 联想起他名下的部分实验项目,一种奇妙的预感沿着心头攀援而上,这种毒蛇的触感促使诺亚斟酌着开口道: “可每个种群的生存之道是独一无二且不可复刻的。” 那种分外奇妙的目光又出现了。诺亚有些后悔,或许自己刚刚装作听不懂会不会更好一点。 但是…… 【这家伙的思想很危险啊,真是令人熟悉的恶寒。】 就是这样。 诺亚觉得,如果拉祖利先生继续在这条路上一意孤行,终有一天,事况会朝他不希望看见的方向脱轨。 各种纷杂的想法在他脑海里绕了两圈时,拉祖利先生微笑着开口: “我果然还是很中意你…诺亚,你其实并不在乎这些,你不过是知道什么是众望所归的选择。” “众望所归不好吗。” “难道很好吗。” 诺亚沉默了。 “我们明明才是更像的。”拉祖利先生摸摸他的头:“真是有些可惜。” 放在头顶的手掌明明很暖,但却给诺亚一种冰冷的感觉,他想,可能是实验室里的白炽灯太亮。 诺亚一顿:“老师,请不要危险发言。” “并不危险,这是早晚都要面对的事。”儒雅的学者说着推开休息室的门,悬起茶壶倒了两杯热茶。 “谢谢。”诺亚捧着热乎乎的茶杯,他慢吞吞把自己挪到床边,掀开了窗帘,争取让空间看起来更宽阔一些: “即便如此,我并不希望这件事是由您来做。” 原本在凝望着窗外雨幕的拉祖利先生似乎突然笑了,他的眼底升起一场遥远的薄雾:“你这小孩,竟然说了我母亲说过的话。” 诺亚一本正经:“那她一定也很聪明。” “没错,她的智慧像是一块欧泊石。”拉祖利先生只轻轻感慨了这么一句,看起来并不打算就家里的情况多说:“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 诺亚索性也不多问 ,就着他的话往下说:“那现在呢,现在变了吗、不那么想了吗。” “时间是不允许人保持不变的。” “可是变了之后不好吗。” “不尽如人意。如果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不会选择去用我已经失去的,来交换我如今得到的。” 窗外的雨似乎越来越大了,四面雨声逐渐迫近,仿佛要穿透墙壁,穿透玻璃。拉祖利先生眼中的雪雾俨然消散,他那冷静得像是一颗水晶的眸光再次闪烁。 不知为何诺亚忽然为这个变化感到一丝遗憾。 “再浓烈的苦乐悲喜,”他说:“都要掩盖在平静无波的生活之下,像是雪层下的坚冰。” 这场急雨很快便平息了,外部的石板路被雨水洗得纤尘不染。 石板路上的水渍泛着冷光,外面应该更冷了。诺亚想,这场雨不该来的。 行至实验中心楼下,拉祖利先生帮他拢了拢外套,然后轻轻推一下他的肩膀 “去吧,你不是还要去找人吗。” 诺亚点点头,然后走进了急雨残留的冷雾中。 前方的岔路口,大概是也找了个地方避雨的尹尚忽然出现,和诺亚偶遇,和他结伴离开时,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纤长人影已经走入了另一端。 第131章 密林 “就这样安排……可以吗,诺亚,你来负责自由位。”尹尚的这支小队的战术分配几乎都是按照个人特长来的,当看见诺亚的成绩单时却犯了难。 百分制的试卷,几乎齐刷刷地每一门都在八十分浮动,幅度不超过五分。 “……六边形战士?” 诺亚一脸无辜。 “那就灵活一些吧,哪里出了问题就要麻烦你帮忙啦。”尹尚笑呵呵地拍着他的肩膀:“不要有压力哈,咱就是走个过场。” 摆得明明白白,烂得老老实实。 “等下,不对劲吧。”他身旁的另外一个人捡起他的成绩单,不可思议地看了又看:“你打架不是没输过吗,为什么格斗也是八十分。” 诺亚摸了摸下巴,敷衍道:“是啊……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不想变成好学生进培训营。 费钱费人又费命。 反倒是另一个面生的少年嗤笑一声:“自由位,你直接说让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了,毕竟人家背靠上将,你又管不了,也不在乎我们赢不赢。” 他这话撂得突兀,因而所有人都凝滞一瞬。 诺亚瞥他一眼,也不生气:“嗯呢呗,谁让那是我爸呢。” 未能击穿敌方装甲,对方脸绿了半截。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尹尚,他大惊失色:“什么,我们这个队里还有人不想摆烂,是哪个叛徒!” “……” 说出来了!他竟然把“摆烂”这个词说出来了! 一个女孩实在忍不住,弱弱举手问道:“我们真的不挣扎了吗,摆得太明显会被老师骂的。 ” 尹尚沉痛地说:“所以我们,要做一条弹动的死鱼。” “真的没有体面一点的方式了吗,据说这次上将会来。” “忍忍吧,反正觉醒者这辈子大概率很快就会没掉。” “……谢谢你的安慰,活爹。” 最后这个临时组建的塑料小队又磨合了一周左右,才大致摸清了彼此的路数,结果收到了一个惊人消息。 上将要来观赛这个消息就像是给人打了一管鸡血,教官们一拍脑门,比赛模式决定采用夺旗形式。 即各成员随机散布在赛场各处,组内抽取一人身上带着队旗,被折旗即意味着任务失败。 晴天霹雳。 “所以分组有什么用。” “用来折磨。” 诺亚心如止水地关掉消息,开始围着正在锻炼的温德尔绕圈圈,最后直接挂到了温德尔身上。 哪怕多挂了一只大面包,上将依旧稳如泰山,他怕诺亚给自己摔了,于是弯腰放下器材,虚扶着他:“怎么了。” 诺亚撇撇嘴:“训练赛是守旗模式,各组成员降落位置都是随机的,爸爸你说他们是不是想看热闹啊。” 那必然是,这群生活淡出鸟的教官肯定是在借温德尔由头搞事。 到时候肯定乱成一锅粥。 不过温德尔也无意干涉,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他觉得诺亚或许会有所收获。 他摸摸面包的头,眼底漾出几星笑意:“照顾好自己,没什么可担心的。” “明天早上我们一起去吗。” “嗯。” 训练赛的场地是学校后山,那边早就被用特殊手段改造过,造出了不同环境和地貌。山丘、平原、雨林、河谷应有尽有,算是很大一片地方。 也真是大手笔。 今天天气有些阴沉发暗,或许会下一场雨——最近的雨总是很频繁。他不喜欢这种潮湿的天气,没有意外的情况下根本不会出门。 他穿戴好降落设备之后,自军舰开启的舱门边一跃而下。 冷风自耳畔刮过,世界的盛大回声迅速地自身边掠过,他落入了丛林中。近日多雨,丛林里尚泛着清凉泥土的草腥气。 刚刚站稳,把降落伞丢到一边。诺亚感觉有点奇怪,跳下来之前感觉兜里被塞了什么东西。 他不经意间一摸,插着旗子的小棍啪嗒从兜里掉在地上,把地上的小花打得歪过头去。 “……” 沉默,震耳欲聋。 【哈哈哈哈你中奖啦哈哈哈哈。】 诺亚静静地站在原地,默哀一般看着那把小旗子,不禁思考:为什么生活不肯放过我。 屏幕外的温德尔也同样沉默了,副官端量着他的神情,猜测他大概是很想怀疑一下是不是有什么黑幕,但又感觉没必要。 教官a很开心,他低头一看队伍信息,缓缓地眯起眼睛:“这个…呃…帝都蟑螂灭绝分队…?” 他顿了顿,强压下疯狂颤抖的声线把后半句说完:“执旗人是小诺里卡。” 教官b:“…队伍名称就没人审核一下吗。” 当天翘班的教官c:“谁会想到在这种地方出现纰漏啊。” 而这时,屏幕内的诺亚看起来似乎还在发呆。 【你现在打算往东边去?】 “不。”蟑螂灭绝队大队长尹尚心存“死”志,所以从一开始他们所制定的战略就是碰运气。 哪怕成员都往东边去,依据场地来看,最终能够汇合的概率都很低,除非队伍里某人的能力属于精神力更为敏感的精神系。 可惜诺亚这队没有。 所以团队作战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执旗人要做的事就是——苟。 因为对于每个队的执旗手来说,极其容易受到围剿。 眼下旗子在诺亚这里,诺亚也不想白费劲地冒风险跑这么一趟。 “我们往深处去,现在还能抢得先机。” 【哼?】 深处是密林,古树遮天蔽日,四处都是粗壮的藤蔓,它们四处缠绕,就像是一张张网帘。 在这里的深处,风也变得寂静。诺亚向上看了看,寻找了一棵视野不错的树。 “看来是准备防守了啊,不错的地点,易守难攻。” “这孩子身手很灵活,很擅长潜伏。” “这个地方,其他人未必想不到。” 温德尔抱着手臂,姿态闲适地靠在椅背上。冰蓝色的眼睛倒映着屏幕的荧光,他一瞬不落地关注着诺亚的举动。 狡猾的面包并不打算硬碰硬。 这些人的能力五花八门,自己的能力又不是攻击性,能拿得出手的只有在能力加持下的速度。 真要正面打起来他岂不是很亏。 监视器正好埋在诺亚所在位置的前方,因而温德尔能清楚地看见他在密林中微微闪烁着的、透露出兴奋之情的蓝眼睛。 小猎食者终于要第一次露出它的爪牙,试一试锋芒。 温德尔终于笑了。 第132章 钓鱼大法 【这是什么。】 64看着诺亚用外套兜回来的一堆蘑菇,愣住了。在他选中的藏身地不远处是一片沼泽,64眼睁睁地看他在那边兜了一圈,然后采回来了一堆这个东西。 一堆白白胖胖的小蘑菇在他黑色的军装外套里挨挨挤挤,还怪可爱的,但是… 怎么有股烂抹布味。 他总觉得这黑心眼的面包没安好心,这蘑菇不会有毒吧,不是,给谁吃啊。 什么也没解释,诺亚晃了晃包裹,很是满意这个沉甸甸的重量,他神秘一笑:“一会来人你就知道了。” 64想为那些个不知名的倒霉蛋默哀。 抬头看了看天色,黑沉沉的,像是随时能挤出雨来,诺亚心情大好,感慨说:“天助我也。” 他自己说着,一跃而起,重新把自己藏到树后,借由浓密的叶片将自己隐藏起来,甚至还好心情地和64说话:“你猜猜第一个来的会不会是执旗人?” 【很有可能。】64说:【这里易守难攻,掩护物很多,利于躲避,不会只有你一个人想到这一点。】 “哇,那可真是太恐怖啦。” 【你的表情可不是这么说的。】 “但我还是很希望进来一个执旗人的。”他一边说话,手里一边忙活着。他刚刚割下了不少树藤,左缠一道右缠一道。 64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说着闲话:【怎么,你还想夺旗?】 诺亚不答,又露出了他那个神秘的微笑。令人幻视有丝丝缕缕的黑气升腾而出,逸散成雾,从中浮现出了欧文的脸。 64:【……】 诺亚很安静,也很有耐心,他蛰伏在树上,大约十几分钟,终于等到了他心仪的猎物。 一个身形瘦削的少年跌跌撞撞地闯入陷阱,神态慌张,还被地上盘虬的树根给绊了一下。 诺亚一眼就看到了他身上执旗人特有的标志。 64已经准备开始看热闹了。 哪知道诺亚并没有立即行动,反而是一手搭在腿上,闲适地欣赏着少年的行动,少年所有的动向在此处一览无余。 再往深处走已经是不明智的了,即将到达赛场的边际。 巡视一圈过后,并未察觉异样,少年打算休憩一二,哪知他刚刚放下戒备,不远处的草丛中唰唰作响,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掠过。 ! 少年猛地窜起来,后退几步,手中暗自发动能力,诺亚就在他的身后,看见有一支冰棱藏在他的掌心。 他笑出一嘴小白牙,又拽了拽手里的由藤蔓打成的绳结,于是对面的草丛里又簌簌作响。 少年如临大敌,慢慢地靠近声响源头,慢慢地——他屏住呼吸,战战兢兢地拨开草丛。 然而想象中的任何场面都没有发生。 躺在这里的只有一根绑着藤蔓的、微微被吊起来的树枝,电光火石间,他意识到自己中计了,但已经什么都晚了。 “咚!”好头。 后脑一阵剧痛,他眼冒金星地回头:“你……!” 还没等看清来者是谁,嘴里就被塞了一块巨臭无比的什么东西。 臭抹布似的,他终于两眼一翻,不省人事。 诺亚非常满意。 “……”监控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教官a目眦欲裂:“他给同学吃了毒蘑菇!?” 在诸位同僚不约而同投来的诡异眼神中,拉祖利先生淡定地擦擦镜片,不疾不徐地解释道: “不是毒蘑菇,只是具有麻醉和致幻效果的特殊药剂,偶尔可急救用。” 众人的目光又齐刷刷地转向温德尔。却发现上将一副早有预料的样子,甚至看起来心情还不错。 监控器里的诺亚还在吭哧吭哧埋头苦干。 他把那个被蘑菇药倒的倒霉蛋用藤蔓绑了起来,结结实实地缠了好几圈,然后把他挂到了树上。 “?” “好小子,怪不得立马不折旗,感情用这个钓鱼呢。”眼见那孩子蓝眼睛里兴奋的光彩越来越盛,教官b心中浮现出一丝丝不妙的预感。 这不对啊! 他转头瞅瞅温德尔,又看看拉祖利,好家伙,两个人看起来都一表人才,正直得没边,这怎么能教出来这么黑心面包。 还能是这个小诺里卡天赋异禀? 【我说……】64有气无力,他难得和其他人站在统一战线,深觉这个手段有点丢人:【这么明显的陷阱,真的会有人上钩吗。】 “管他上不上钩…只要下的饵够分量,总有鱼要来咬的…就算不上钩,只要是落单的人…” 未尽之言全都隐没在了邪恶面包的阴阴一笑之中。他这套流程完整的钓鱼过程效果显着,之后陆续又闯进来几个落单的人,诺亚如法炮制。 一个、两个…四个…六个。 树上已经挂满了人,望着满树“硕果”,诺亚笑了,露出了至今以来最为开朗的笑。 温德尔很欣慰。 副官只觉得胃痛。 天色越来越暗,不知为何,诺亚却越干越起劲,正兴奋地把第七个人往树上挂时,一抬头不慎看清了这人的脸——尹尚。 倒霉的队长满脸狰狞地不省人事。 64麻木道:【恭喜你啊,经过不懈努力,终于把队长击毙了。】 仅存的那一丝良知似乎在作祟,尤其是尹尚似乎还没有完全昏迷,偶尔抽动一下,想必做了一个臭抹布味的梦。 诺亚叹息。 就在众人以为他要良心发现之时,他猛地一扯绳子,嗖—— 尹尚上天了,不甚安详地悬在半空,瑟缩了一下。 风,太冷。人心,太凉。而这时,天际一直酝酿的那场雨终于倾盆而下,仿佛是在祭奠面包死掉的良心。 诺亚约摸着时间差不多,开始转移阵地,比赛将近尾声,也没必要继续待在这里。 至于树上的那些人——监控器后面的目击证人会把他们捡回来的。 诺亚拍拍手,哼着走调小曲离开了。 却不知这一走,错过了另一场好戏。 一支正在附近的小队跑进来躲雨,林中昏暗、树影重重,因为害怕埋伏,他们每一步都十分谨慎。 就在这时,队伍中的一名成员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尖叫,他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连连后退好几步: “啊——!那是,那是什么!!” 剩下的人顺着他指着的方向远远望去,斑驳飘摇的风雨中—— 一道闪电自天边游走,霎时点亮了半边天空,足以使他其他人在瞬间看清远方的情景。 七具满脸狰狞的“尸体”正被五花大绑地悬在粗壮的树枝上 ,附近还散发着一股烂抹布味的恶臭。 “鬼啊!!!” “救命啊啊啊啊” 密林深处的鬼哭狼嚎此起彼伏,穿透了雨声,飘荡在训练场地上方,直直刺进了监控室内众人的耳膜里。 教官c自欺欺人地闭上双眼。 第133章 变数 “虽然出乎意料地赢了,但我好像有点悲伤。” 受害人尹尚在赛后接受采访时如是说:“我这辈子都忘不掉那个烂抹布味的蘑菇。” 做出缺德事的是黑心面包,但风评被害的貌似是上将和教授。 虽然他们两个看起来倒是蛮乐在其中的。 据说当日比赛结束时上将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玩得高兴吗。” 路过的教官a肩膀上还扛着一个刚从树上摘下来的倒霉蛋,正好听见温德尔的话,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你看他像是玩得不高兴吗。 要多纵容有多纵容,谁能想得到向来不假辞色的上将在家里竟然是慈父派。 看来那些捕风捉影的传言也不尽是谣言,诺里卡果然都是男方带孩子。 参加这次训练赛的总共有不到200人左右,二十多个小队最终只有一小半活了下来。 “啊我看看哦——我们队是第四名,期末可以加五点学分,哇太好了可以少上一门选修。” 赛后小队里的众人聚在一起复盘,也算是散伙饭,拿到成绩后,一个女孩拍了拍手,惊喜地说。 诺亚玩的是隐藏和偷袭战术,因而苟到了最后。 本来是想要在合适的时候,把第一个抓到的那个执旗人当成挡箭牌的,结果…… 结果事情有点进展得太顺利。 没用得上。 诺亚只能亲自动手,在比赛结束之前玩了一手过河拆桥,把他的旗子拆了。 以至于蟑螂灭绝队以战绩2的分数活到了最后。 “呃,等下,怎么有两分,另一只旗子是哪来的。”昏迷了大半个赛程的尹尚摸不着头脑,指着那个2问。 “我好像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旁边的人弱弱举手: “有个人跑得太急撞树上摔倒,不小心把旗子撅折了,我当时离他最近,好像算在我身上了。” “牛逼。” “牛逼。” “牛…这对劲吗?” 诺亚耸耸肩,手腕上的智脑忽然震动了一下。 是拉祖利先生发来的信息,说是有事让他过去一趟。 正巧他也不耐烦和这群半熟不熟的人相处,于是朝众人打过招呼后施施然地离开。 可当他把那一摞厚厚的书端到手里的时候,他还是后悔了。 “目前的教材你学得差不多了,我给你找了些新的来。” 早知道还不如留在那边。 诺亚一言难尽的表情很好地愉悦了拉祖利先生。 “不要试图逃避哦。”他挂着恶魔的微笑慢悠悠地补了一刀: “鉴于你在训练赛里的优秀表现,不少教官都生出了想带你去做任务的心思,要做好准备啊。” 双重暴击。 这一天还是到来了,到底为什么要迫害一只无辜的面包。 “不过上将应该会帮你安排的,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诺亚摸摸下巴,陷入了智慧的思考。等等……如果是温德尔来安排,好像也不是不行。 只要把活干完了,和公费旅游有什么差别。 这只是次要,主要是他终于不用天起早来上拉祖利先生的课。这么想着,面包原本有点发绿的表情渐渐地放晴了。 拉祖利先生很满意,他每天要做的日程又少了一项 。诺亚也很满意,他终于不用天天来上学,而是要出门吃沙子。 正在埋头苦写报告的助手:…… 他发现了盲点。 跟上将出任务才是地狱难度吧? 诺亚晚上回去后温德尔就和他提了这个事情,彼时正是饭后,大家聚在一起说闲话。 温德尔手指卷着他又长了许多的头发,轻轻地说:“一周后,去南部,莱恩和谢尔都会在那里,具体的事情和他们交接就好。” 科伦汀怜悯地捋他另一边的脑袋毛,结果一不小心薅掉了一根,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好可怜,这么小就要被派出去干活了。” 温德尔瞥他一眼,忽然想起来在很多年前的某一次,也是科伦汀带着妹妹和弟弟出门玩,回来的时候诺亚脑袋后面就秃了一块。 秃掉的那一块花掉了好几个月才长好,愁得丝黛尔天天摸天天摸。 现在想起那个时候的事情仍旧鲜明如昨,温德尔发现,有关于诺亚的记忆,总是那样明朗又色彩斑斓的。 他把这个孩子很好得养大了,其实很少有人知道,诺亚带给他的幸运,要比他带给诺亚的多得多。 曾经的真切发生过的沉疴与峥嵘,尽数被埋没,偶尔浮现出的影子,像是转瞬的梦。 诺亚坐着坐着就没了正形,软趴趴地躺倒,枕在温德尔的腿上。上将漂亮的头发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像是一条银河。 本来温德尔的头发没那么长,但是诺亚对他的头发展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从小不是拽着玩就是往嘴里塞。 也不是没想过剪去,但每次剪掉一点诺亚就会哭,于是这么多年就越留越长。 以前诺亚还童言稚语地夸他:“爸爸就像公主一样漂亮。” 温德尔垂首,老实说,诺亚和他只有三分相像,比起温德尔凌厉的眼睫,诺亚眼尾的线条要微微上挑,更显张扬。 和他曾在梦里见过的那位侍卫长越来越像了。 感觉到自己的眼睛下面被轻轻地摩挲,诺亚翻了个身:“怎么了,爸爸,我脸上有东西吗。” “你这颗痣,变得又明显一点了。” “或许是好事呢,”诺亚笑嘻嘻的:“这样就变得和别人不一样了。” 一旁坐着的迪兰总觉得这小东西话里有话,狐狸公爵一扬眉,从他话里捉了个字眼:“别人,哪个别人呢。” “唔,不是别人的话,和以前的自己不一样不是也挺好的吗。” 绝大多数时候,诺里卡和皇室的内部的消息都是互通的,所以关于诺亚,他多少有一些自己的猜测。 迪兰笑着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谁说不是呢,只要还有可以改变的机会,总归可喜。” “话说回来,月月今天没有回来吗,今天是她的休息日啊。” 说起这个,迪兰笑容终是垮了下去,面具噼里啪啦掉一地:“她说她最近接手了一个新项目,没时间抽身,最近连消息都不怎么回复了。” 想必是被戳到心窝子了,好厚重的怨气。 诺亚唏嘘。这就是爱情吗。 一直轻轻抚摸着他额头的那只手却是一顿,诺亚疑惑抬眼,就见温德尔眸光中似乎流溢出一抹冷色。 ? 这是怎么了。 察觉到诺亚的视线,温德尔轻轻用食指抵在唇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诺亚乖乖点点头。 另一头迪兰貌似并没有注意到父子俩的小动作,可诺亚隐隐有些觉得,事情好像大条了。 第134章 教堂 诺亚这一趟南部之行是和谢尔一起的,同行的还有另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尹尚?” 提醒诺亚做好防护之后,驾驶台的谢尔一推拉杆,微型军舰呲地一声冲上半空。颠簸之下,尹尚竟然还一动不动。 尹尚缓缓转头,一脸淡淡的死相笼罩他那张原本清俊的脸,阳光明媚的天气都不能为他渡上一分色彩:“又见面了,诺亚。” 被他头顶的那股阴气给震住,诺亚沉默两秒,谨慎发问:“你这是……” 这还得从那天的训练赛开始说起,在诺亚身上遭遇重大滑铁卢之前,尹尚在密林中一直苟着,因为摆烂得太明显,被自己的教官给注意到了。 然后…… 懂了,被制裁了。 待到军舰平稳下来之后,谢尔调出自动驾驶模式,才终于腾出手来,转头对俩小的说:“资料我已经发到你们两个的终端上了,有时间查看一下。” 诺亚:“好的。” 谢尔沉默了一下,随即有些无奈道:“没有别人,像以前那样就行了。” “哦,哥哥。” 唰地一下,尹尚两眼放光地看过来:“这位长官…你是诺亚的哥哥?” “没错…但可以不用叫长官。” 尹尚从善如流:“好嘞,哥!” 倒也不必这么自来熟。谢尔笑了笑,却也默许了他的叫法,事实上,哪怕现在不是他在这里,也没有人会为难这些孩子的。 诺亚在另一头已经点开了档案。 淡蓝色的粒子光屏由下而上延伸开来,荧光溅落在他的眼底,最醒目的便是放在最上面的一张照片。这是一张合照,照片里是一位面容端肃女士和一个小女孩。 照片旁边陈列着两人的身份信息——螽斯生物制药研究所所长沉荀,及其独女沉安。 看起来很普通的两人。诺亚又把文件往下划了一些,看完案件报告之后,略感诧异地扬眉。 …起死回生案? 好离谱,不确定,再看看。 “根据举报人说,他十分确定在7月15日那天,这个孩子失去了所有的生命迹象。”谢尔坐到他身边,放了一瓶水在他手边,顺带解释说:“但是这个孩子却在7月17日的时候再次出现了。” 诺亚:“那个举报人是谁。” “一名叫做柯礼的高级职员,自称是不小心闯进了实验中心的一个密闭房间,发现了沉安的尸体。” 诺亚慢吞吞地关掉光屏:“这得多不小心才能发现一个密室……死者又正好是所长的孩子。” “既然撞上来了,也没有视而不见的理由是不是。” “可是……”被忽视已久的尹尚此时也看完了相关资料:“为什么这种离奇的案子会被递到中央,这也并非一桩高度恶劣事件啊?” 他最后一个字刚刚从舌尖冒出来,就见对面的两人齐刷刷地看了过来,眼神微妙且满脸意味深长。 一时间他们谁也没说话,就那么沉静地看他,直到尹尚开始坐立不安:“呃,怎么了吗?” “没怎么呀,是啊,为什么呢。”诺亚煞有其事地点点头,重复一遍,看起来很认真地…在敷衍他。 更过分的是那个叫做谢尔的年轻军官,他翘着腿,很敷衍地敷衍:“是啊,为什么。” 这两个长得一点也不像的兄弟此时的反应竟该死的雷同。 尽管诺亚顾及着点点塑料情分在认真地敷衍他。 “好了,不闹了。”谢尔欣赏够他变换的精彩脸色,摆摆手朝他正色说:“并不是什么保密内容,只是现在线索不足,不该妄下结论,需要我们现场调查。” 尹尚不可思议地:“我们仨?” 谢尔但笑不语。 在这一刻,尹尚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一片乌漆嘛黑,和这两人的心肝一个颜色。 这艘低调的军舰又在天上飘了一阵子,诺亚已经小睡一觉了,再次醒来的时候谢尔不知道正在联络谁。 他放下通讯,回头看过来:“醒的正好,你们两个去换身衣服,制服太显眼了,一会直接去办正事。” “哦。” 后面竟然有合尺寸的衣服。诺亚隐隐约约有点印象,这似乎是早上出门的时候欧文塞给谢尔,让他帮忙带着的。 整整两大箱——生怕诺亚到地之后照顾不好自己,于是干脆就把他平时用得到的东西多带了一份。 跟着诺亚到货仓,尹尚几乎无处落脚,他没见过这阵仗,不过转眼一想也就明了,虚虚作揖,恭敬道:“少爷。” 诺亚面无表情甩给他一件卫衣:“平身吧,尹公公。” 尹尚嘴里不闲,一边把衣服往身上套,动作干净利落,闻言,他勃然小怒:“串戏了!” 把这边的东西收拾好,诺亚一个转头,就看见尹尚正屈肘抬臂,把脑袋挤在里面不知道闻嗅着什么。 “?”变态? 大概是诺亚的眼神太过一言难尽,尹尚若有所感地一抬头—— “……”他哽住了,大脑高速旋转起来,三秒之后,试图解释:“你这个衣服,好香。” 诺亚冷漠:“哦,熏过香吧。” 尹尚真心实意:“少爷,委屈你了。” 诺亚翻了个白眼。 俩人在后头贫嘴的时候,谢尔看了一眼地图,感觉差不多了,他抽出墨镜遮住了自己那双泛着异样光芒的双眼,懒懒地喊:“行了,要降落了,小的们,回去坐好。” 这艘低调异常的军舰平缓地降落在停机坪上,随后一声轻响,它开始缓缓地变换了形态,平稳地顺着公路开出去了。 “不是,我们,这么赶的吗?” “正好路过,就去看看。” 诺亚把窗户稍微降下去些,本来打算通通风,结果刚开了一道小缝,独属于南部夏季的热浪扑面而来,带着要把面包烤熟的热度。 面包本包:“……” 他沉默着又关上了窗。 尹尚发出了嘲笑的声音。 真是邪了门。刚认识这家伙的时候是这个德行吗,诺亚回忆着,明明看起来很老实…总不能是被毒蘑菇毒到了脑子…? 可那也不是毒蘑菇。 短暂驶过一片闹市区过后,诺亚注意到他们正在往山林的深处去。 “嗯?” “去找沉荀。”看懂了他的眼神,谢尔言简意赅道。 树影迅疾向后飞掠而走,浑浊的风被搅动,不多时变得清透起来,一座通身雪白的尖顶建筑渐渐浮现在路的尽头。 “那是……?”尹尚不是很确定地眯起眼睛,辨识着建筑上奇特的纹路,相互卷曲缠绕,沿着门廊柱檐攀缘,生长,像是某种柔软而又韧性十足的藤蔓。 “教堂。” 教堂下,所谓神明俯瞰之处,日光无声,鸟兽缄默。 第135章 神不应愿 “教堂——”尹尚瘫坐在花坛旁边的长凳上,手掌不停扇着风,过一会就要望一眼紧闭的大门: “这种传说中的建筑竟然是真实存在的吗,都星际时代了怎么还会有人求神拜佛啊。” 左边还坐着诺亚和谢尔,热得冒烟的三个人齐齐瘫在长椅上。他们三个正巧赶上了教会每个月末都要举办一次的集体祷告。 外面也有不少新来的,听他们说话的意思是趁着祷告日来上山遛弯的看风景的。 诺亚:…… 他抬头看看大太阳。 辣眼睛。 不知道要进行多久,反正是一直没开门,诺亚已经用谢尔的外套把自己的头包起来了,他埋在布料下面闷闷地:“人只要有实现不了的愿望,就会有承载愿望的载体的。” 晒哪也不能晒脸。他不想再过一次花费好几个月被欧文抓住美白的日子了。 尹尚刚发完牢骚,就听见“吱呀——” 教堂的那扇古旧老木门缓缓地敞开了。 这群人个个面无表情,哪怕走出教堂,也一言不发,像是一群游戏固定npc,沉默地、涌动着向外走去。 他们目不斜视,就仿佛坐在花坛边的三人跟空气没区别,一个眼神都欠奉。 “还怪热闹的。” “你是在反讽吗。” “显而易见。” 尹尚被他噎了个半死。 不想参与斗争的谢尔一动不动,隔着墨镜也看不清他的脸,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睡着了,待到人走得差不多之后,他才散漫地说:“沉荀不在这些人中,应该是还没出来。” 顺着他的目光张望,教堂敞开的大门里黑洞洞的,他试探:“进去看看?” “显而易见。”谢尔推了推墨镜,学着诺亚的语气说。 尹尚:……够了。你们两个是复读机吗。 谢尔起身,一马当先地朝教堂走去,两个年纪小的就跟在他身后。教堂里的人并没有走干净,仍有几个人零零散散地停留在原地。 【小心。】忽然出现的64此时语气分外凝重。 “什么。” 【这个教堂里,有那种东西的味道。】 “在哪。” 【不知道,味道很淡。】 “……你有鼻子吗。” 【这只是一种形容,谢谢。】 教堂的门已经被重新合上,日光和热度被隔绝在外,唯一的光源是高处的彩窗所透出的黯淡光亮,阴冷的气息丝丝缕缕地攀援而上。 真是瞎猫碰到死耗子。 还好出来之前换了衣服,旁边也有不少新来的游客,才显得他们不是那么奇怪。 感谢这些闲得没事做把教堂当景点的街溜子…… 环视一周,诺亚发现留在这里的人似乎要比外面的正常许多,他们低声交谈着什么。 那个叫沉荀的女性坐在边缘地带,大半个身体都隐没在阴影中。她身穿纯黑色的西装礼裙,长发服帖地披在脑后,浅色的眼睛像是一枚漂亮的玻璃珠,望着一个方向出神。 她似乎是在看中间的那座神像。 那具神像大致有三米高,竖立在前端的高台上,它灰白的身体上布满如教堂外部那样的奇异花纹,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只眼睛。 而神像本身的眼睛,却是闭上的。 一种奇妙的感觉缠绕着他。 “你在看什么呢。” 一只手搭上肩膀,诺亚回身朝尹尚笑笑:“没什么。” 谢尔晃晃悠悠地走到沉荀的附近,装作和路人搭话的样子:“这是什么神啊,怎么长成这个样子。” 被搭话的路人看起来一脸懵逼:“外地人啊,外地人来这拜神?” “听说很灵,两个弟弟吵着要来看看。”他扬扬头,示意了一下那边勾肩搭背的诺亚和尹尚。 “哦。”路人多看了眼俩人,解释说: “这也没什么,就是人嘛,总有救不回来的时候,这种时候就会想到点别的办法,据说这个教堂救人有一手的,能让人回光返照…” 谢尔:“真有这么灵?” 路人:“我觉得是吹出来的,扯淡么呢这不,但是我要遇到这种情况,我应该也会来拜拜。” “那你这次?” “我?我闲得蛋疼上山走走,先踩踩点。” “……”谢尔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能在一堆正常人里找出来这么个奇葩搭话。 正说着话,一人从祷告室里走了出来,站到那路人的身边。 竟是位个子高挑的女性,瞧着似乎比谢尔还能拔尖一点,她夹着嗓子,对谢尔夸了一句:“嗬,好俊的小哥。” 随即大开大合地薅住路人的领子:“走了,弟弟,该回家了。” 路过诺亚身边时,她似乎垂眸投来一瞥。诺亚似有所感,恰巧抬眼,和她对视个正着。 容貌十分凌厉的高个子女士笑了笑。 “……?”盯着那俩人的背影打量半晌,诺亚问64“你有没有觉得怪怪的。” 【啥?】 “那不是列那狐和于法吗。” 【哈,你怎么认出来的。】 “我认出来了于法,因为他只伪装了自己的脸…声音、神态、步伐,和他那个嘈杂的精神力频率…都和以前一样。” 如果说之前那些都是猜测的话,那他俩投过来的那个饱含深意的眼神,就已经把老底都掉光了。 64感慨:【熟人大杂烩啊。】 “不会比喻的话,其实也可以不用。” 【你真是太刻薄了。】 “承蒙关照。” 【……】 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上次的会面已经是许久之前,两波人在雪蜃楼中偶然同行一程。 作为离乡人的成员,在山里的教堂晃悠,若是没有别的目的,怎么也说不过去。 比起这个—— 接收到谢尔的暗示讯号,诺亚自觉地给自己换上一张无辜乖巧的脸。 目睹他变脸全程的尹尚:胃部隐隐作痛。 诺亚走到谢尔身边,开始演戏:“哥哥……我们要不要也拜一拜,如果真的有用呢。” 谢尔凝固了一秒,看上去是在深沉地思考,实际上是在思考如何接住诺亚的剧本。 蓦地,他沉痛道:“也好,如果这样能让你安心一点的话…打扰一下,女士,” 始终静坐在一旁的沉荀女士缓缓抬眼。 很好,搭上话了。 谢尔:“如果想要为家人祈祷的话,要怎么做呢。” 淡漠的浅色眼珠终于有了反应:“什么也不要做,为他们许愿就好。” “可是…”诺亚怯怯地从谢尔身边探出头:“不应该更对神明尊敬一点,祂才会实现人们的愿望吗。” 闻言,沉荀笑了,笑得毫无温度:“你可曾见何人的愿望由神实现?“ 诺亚老老实实地摇头:“没见过,不过是不是因为不够诚心呢。” “诚心……神所要求的诚心是人所无法达到的。”沉荀缓缓起身,拭去衣上褶皱: “人的愿望只能由自己实现,因为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谢尔似有所思:“这就是那尊神像闭眼的原因么。” “并不全是。” “啊……” 沉荀平静道:“祂闭眼的原因只有一个——因为那是一尊已经死掉的神。” 若神不应愿,则神应死。 第136章 交锋 “死掉的神……?”诺亚此时面上的困惑完全不是演出来的:“可神怎么会死呢。” “人所拜求的,从始至终都只有自己的欲望,何来神明一说。既非神明,又怎会不死呢。”沉荀目中不乏讥诮地道:“就连我——如今站在这里的我——所拜的不过也是我自己。” 诺亚和谢尔对视一眼,最后还是谢尔点点头:“受教。” 在那之后沉荀似乎也再没了开口的兴致,她恢复成最初如死水一般的模样。 三人退到教堂外,彼此相顾无言。 在离开之前,诺亚深深地望了一眼那闭目的神像。祂埋在阴影中的面目晦暗难辨,可诺亚—— 咔哒。大门再一次关紧了。 “不对劲。” “这…哪里都不对劲吧。 ”尹尚一脸恍惚,显然刚刚沉荀的暴论给他带来了极大冲击:“星际时代的教徒,还怪与时俱进的。” 显然不是这么回事。 谢尔摆了摆手:“在这里没什么好说的,回去吧。” 诺亚欲言又止。 【怎么了。】 “64,你有没有觉得…” 【哈?】 “那尊神像的脸,有些像…” 【…宫余。】 两人齐齐一默。烈日之下竟然能生出一种微妙的恶寒感。 【那女人,显然是知道什么吧。】 “她最近一直处在监视保护下,目前表现得也很安分,不过…自己的女儿出了事,她似乎有些太过平静。” 【那小孩呢。】 “露面一次之后就消失了。你有没有觉得,太过顺理成章了。” 【不好说。】 出其不意地来试探了一下,也不算是毫无收获。回到车上之后,诺亚见谢尔坐在前面敲敲打打,不知道在做什么。 把脑袋凑过去看,对方瞥了他一眼,也没有制止的意思。 竟然是在日程汇报,收件人是温德尔。 “?” 这上面事无巨细地记录了他们这一天迄今为止的行程,距离他早上离开庄园,眼下也不过只间隔半天。 谢尔似笑非笑:“我每天可不止一份报告要交。”说着,他慢吞吞地敲下最后一行字:“午饭南部特色芒果糯米饭。” 唏嘘。成年人的世界真是繁忙。 下一秒—— 对面的回复陡然弹出:“他芒果过敏。” 短暂的沉默过后,谢尔摸摸下巴:“你只能看着我们吃了。” 诺亚试图挣扎:“谁说的,我没过敏,我上次还吃了呢。” 温德尔嘣地又发来一条:“他的话,别信。” “……”诺亚:“有监控?” 装模作样地检查了一下周围,谢尔摇摇头:“很遗憾,没有。”有的只是一颗老父亲的拳拳爱子心。 悠闲地在餐厅躲了个凉,虽然没吃上芒果糯米饭,但是南部百果特调还蛮好喝的,冰冰凉。三人吃饱喝足,由谢尔带着两人去往临时据点。 当诺亚站在一扇高档酒店的门前时,缓缓地扣出一个:“?” 秉持着谨慎求证的原则,他轻轻地:“这是据点?” “毕竟我们只是朴实无华的调查组。”之一。 莱恩身上松松垮垮地挂着背心短裤,脚上趿拉着一条拖鞋,不知道哪里来的发箍把碎发拢了上去,脸上还顶着个红色巴掌印。 打开门,一冒头,便迎来了几个小辈齐刷刷的注目礼。 “咳。” “哇。” “噫…” 莱恩准确无误地从齐齐响起的惊叹声中,抓到了刻薄面包发出的嫌弃声音,然后屈指请他吃了个大脑瓜崩 。 “进来吧,别在外面傻站着。” 包间客厅的沙发上还躺着位女性,她懒散地撑着脸,察觉到动静,这才投来一个眼神。 很明显这是巴掌印的主人。 她眼风一扫,见是几个年纪不大的,才慢慢和缓下神色,起身和他们打了下招呼。 “我们…呃…打扰到你们了吗。”尹尚有点害怕这位气势凌厉异常的女性。 “没有。”她唇边衔着一根山楂条,一眼看穿他在想什么:“我打他只是因为他说他要去把自己剃成秃子。” 尹尚一脸惊恐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耳朵边忽然痒痒的,原来是谢尔凑近解释说:“这是莱恩先生的爱人,慧星女士。” 和莱恩这块随着温德尔的调派去补缺的砖不同,慧星常年待在行动部,随着任务跑东跑西,她向来不喜欢长时间待在一个地方 。 因而很少见到两人同框,这次任务算是次偶遇。 他多看了一眼莱恩脸上那个明晃晃的巴掌印——原来这样就要挨打吗。 【啧啧,不懂了吧,这可是成年人的…】 “…你很懂?”诺亚用一种痛心疾首的语气道:“你竟然是这种人。” 64顿时就像是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鸡。 诺亚知道他大抵是又想起那位摄政王了。 这人就是这样,说起不喜欢的东西能叽里呱啦说一大堆,但是说起喜欢的人,却要死死藏在心口上,要谁都看不见才好。 慧星拍拍手:“好了,别贫了,咱们这次是暗线,出门别太惹人注目。” 考虑到信息渠道和行动中可能出现的意外状况,调查组的行动向来分为明暗两线。 明线是明面上的官方调查,暗线就是他们这组负责从各处进行旁敲侧击的和紧急支援。不过暗线的选取条件蛮苛刻的——一般都只要长得好看会来事的。 ……所以莱恩怎么也在这。 面容有点凶恶的老实男人指尖夹着一支烟:“我是保镖。” 懂了,每个队伍里标配的妈妈型角色。 “现在的情况是,相关人员已全部处于监管下,沉安下落不明,另一头的审讯处于僵局,一问三不知。” “啊。”诺亚忽然想到了什么事:“我们上午去教堂的时候,看到了离乡人的成员。” “离乡人?” “嗯。” 谢尔几乎很快地反应了过来:“你说那对姐弟?” “不,”诺亚谨慎地纠正他:“是兄弟。” 谢尔脸上的问号要溢出来了。 “你搭话的那个人,是于法。” 听到熟悉的名字,慧星恍然大悟:“那个传说中很有种的叛逆三殿下。” “不对…不对,重点不应该是离乡人在这干什么吗,总不能是闲得公费旅游吧!?” 不过比起离乡人,那个长着宫余面容的神像显然更让诺亚在意,但这事他不打算在这里说,还是先和温德尔商量一下比较好。 他隐隐约约觉得,这很有可能是第一次正式交锋。 “我们兵分两路。” 第137章 棕榈树 黏腻湿雨落在高耸的棕榈树上,沿着叶柄滴落,透明水珠砸到石子路上,便霎时碎裂。凝结的水洼中,倒映着漫天雨幕,一辆低调的纯黑色车子静静地停驻其中。 从半降下的车窗看进去,是一位面容姣好的女性。她沉静地望着外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直到另外一人收了伞,钻进车子,带着满身潮气坐到她身边。 “姑奶奶呀。”留着一头长卷发的男人叫苦连天:“非得在这种天气里,出来办事吗,我妆都花了。” 璆琳散漫地侧首,匀给他了一个眼神:“事情办好了?” “我要是说没办好你信吗。”列那狐抖落胳膊上的水珠,像是一条淋了雨的长毛狗那样:“你不是都知道结果吗,还问。” “你以为我整天闲得没事做。”璆琳不轻不重地瞥了他一眼,毕竟对于好用的下属她向来都很宽容:“别带回总部,先把他们安排到m-124号分据点去。” “好吧,派谁过去监管…先说好,我可不去,帮你糊弄那群老东西已经很耗费心神了…” 容貌美艳的男人挎着脸抱怨:“我可不想再领一群孩子,我年纪轻轻,可不能上有老下有小,会找不到对象的!” “随便。” “那让于法去,反正他年轻能折腾…诶,你看什么呢。”列那狐把脑袋挤出去一半,目光朝璆琳望着的方向追去:“嘶——” 不远处研究所的门廊下,有两人站在那里,一高一矮,撑着把伞,从黑色伞面之下,露出少年的半张脸。 “这是那个小诺里卡吧,真是…果然追过来了,这么看,他们是这次的暗线吧。” 仿生面具这东西只能骗骗普通人,对于同是觉醒者的他们,精神力是绝佳防伪标识。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璆琳单手托着腮,她沉默片刻,缓缓合上车窗:“走吧。” 诺亚似有所感地转身,却只看见了摇晃的棕榈树 。 “……” “怎么了?”谢尔轻轻问他。 “刚刚,那边似乎有人在看着这边。” 往那边瞥了眼,谢尔回眸,替他理了理衣领,又把伞往他那边倾斜了些:“别想太多,我们进去吧。” 他们拿到的身份认证芯片是从两个研究所人员的身上扒走的。 那俩人估计被公费遣送到星球另一端进行豪华旅游了——什么时候办完事什么时候回来。 他们两个冒牌货由于太过心安理得,穿梭在来往的工作人员行列里竟然毫不突兀。 “咦?”一个瘦瘦高高的研究员走了过来,大概是认识两人,挠了挠头,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 怎么看起来不太聪明。 【研究员不都是这样的吗。】诺亚总觉得他是在含沙射影。 埋在耳朵里的微型耳麦传来莱恩的提示:“阚林,塞纳关系还可以的同事。” 塞纳是诺亚现在这个身份的名字。 这个瘦瘦高高的同事在他头顶比划了一下:“你今天,好像比平时更矮了。” 诺亚沉默一下,选择微笑着出卖塞纳:“我今天没穿增高。” 同事似乎是震惊到了,他作为高个子,嗯啊了好一会,最终十分善良地安慰:“没事的,一辈子还很长呢,总会长高的。” 诺亚露出礼貌的微笑。 谢尔扯了扯嘴角,趁着诺亚在和同事扯皮的功夫,展开了自己的精神力场域。他的精神力场域安静无声,就像是一道无声息的暗影,寸寸蔓延搜寻。 本意是想搜寻一下沉安的下落,没想到他的精神力在触及某一个房间时忽然被屏蔽下来。 他垂眸向诺亚投了个眼神,诺亚会意,朝那人挥挥手:“我一会还有份文件要写,先走了。” 走到一个无人的地方,谢尔检测了周围环境:“有个地方特地采用了屏蔽精神力的隔离材料。” “调查报告里没有提及……?” “我刚刚去查了一下,那是负三层的16号实验室,之前的突击搜查中并未发现异常,和其他实验室的布局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所以明面上对外宣称这是一桩普通案件,就连调查都是按照普通规模来的,所以他们这次作为暗线才会有较高的行动自由度。 既然是普通调查,那完全没有必要特地采用这种造价昂贵且稀有的材料特地用来屏蔽精神力。 除非那间实验室从一开始就别有用处。 可觉醒者可以说是罕见存在,只为保密的话,并没有什么必要只为那一间实验室特地设置屏蔽手段,反而会弄巧成拙,引人注目。 除非…… “除非……那间实验室是用来研究觉醒者的。”不是防外面的人,而是防里面的人。 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 谢尔冷笑:“胆子真大啊。” 知道他经历过一些不好的事,诺亚轻轻地牵住他的手:“现在还说不好呢,哥哥,别急。” 短暂的沉默过后,谢尔仿佛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他以一个保护性姿态反握住诺亚的手,弯下身来问他:“我需要进去看看,可能会有危险,你……” 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以自己的身份不应该说这种话,可在他心中,诺亚的哥哥这一身份要大于行动的长官。 无须多做思考,诺亚啪啪拍了他两下:“我也要去,我会保护哥哥的。” 谢尔轻轻地抱住他:“我明白了。” 两人所拿到的通行证只是中级,但是有官方系统给开了挂,所以实际上所拥有的权限几乎可以到达实验室的任何地方。 像研究中心这种地方一般保密程度较高,在内部活动的也只有这里的工作人员。 所以想要避开流动的人员到达负三层并非难事。 所以两人很轻易地找到了那间实验室。 果然是上了锁的,连最高的权限都打不开。 谢尔一副早有预料的样子,摘下胸口的金属吊坠,不知道按了哪里,弹出来了一个接口。 诺亚见过这玩意,温德尔的书房里就放着好几个,据说是军部研发的顶尖破解程序。 谢尔将接口送入实验室门口的认证设备中,不过片刻,一声轻响,实验室的门缓缓敞开了。 把诺亚往身后护了一下,谢尔低声道:“走吧,如果出现意外状况,不管发生什么,你要先保护好自己。” 第138章 陷阱 一如报告上所说的那样,实验室的内部与其他实验室别无二致。这间实验室似乎闲置许久,金属器材闪闪发亮,并无多少活动痕迹。 谢尔一手放在墙面上凝神感知,忽而睁眼:“不对,有暗室。” 他的能力和物质有关,在这种时候格外生效,毕竟房间的结构骗不了人。 在四周查探了一圈,忽而有一点金属冷光吸引了诺亚的注意——房间里金属器材过多,很容易被人忽视掉。 他躬身从试管盒里挑出来了一支试管,底部静静地躺着一颗透明的水晶。 还没等仔细看看,谢尔那头忽然传来声轻响 ,一条暗道静静地洞开在墙壁上。两人对视一眼,诺亚攥紧那颗水晶收进口袋,闪身到谢尔的身后。 通道很宽,前后大约五十米左右,一眼就能看到另一端的入口。 诺亚摘下一颗袖扣,轻轻往前一掷。 无事发生。 两人身手都很好,步伐轻巧,行进在通道里一丝声响也不曾发出。 即将到达尽头的时候,谢尔脚步一顿,他仔细地感知着什么。 ……有风?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光线似乎越来越暗了。 跟在谢尔身后的诺亚,晃了晃脑袋,总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耳边似乎还有轻轻的,气体流动的声音响起…… 嘶嘶——嘶嘶—— 谢尔瞬间脸色大变,他脱下外套裹住诺亚的同时,一把将他抱起,快步朝反方向的出口奔去,可那扇刚刚被破坏的门竟然正在缓缓合上。 【快走——是迷药!】 在滑落深渊前一秒,64的声音在耳畔轰然炸起,锁住了诺亚最后一丝清明。 迷药发挥得很快,他的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种莫大的混乱。 可他知道自己现在有要做的事。 他撑住神智,缓缓地发动能力,蓝色眼睛沉淀出一层轻微的,如鸢尾一般的色泽。 谢尔几乎是第一时间发现了异常,除自身以外,四周的一切行动似乎都变得极其缓慢,几乎是要凝滞下来,喷洒的气体,正在关合的门,一切幅度都以肉眼可见得近似于无。 在这一瞬间,整个世界似乎陷入沉眠,只有他和诺亚在这场诡谲的梦境中奔跑。 但他没有时间去想更多的事情了。 那个暗道是陷阱——对方显然是早就料到这个局面,极其熟悉军方的行事路数。 诺亚已经中招了,谢尔不确定那些气体里是否还存在一些别的东西,他现在能做的只有不惜一切代价,尽快将诺亚带出去。 他依循记忆里的地图,快速摸索到了地下紧急逃生通道口。 这一路上也曾遇见几个零散的研究员,他们僵硬的肢体几乎定格在原地,甚至保持着说话时的姿态,嘴巴半张着,甚至连眼角的褶皱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谢尔心中冷然。 他自然感觉到了诺亚发动能力时的精神力,他不在乎温德尔和诺亚隐瞒了什么,他只知道…… 要保护好诺亚。 保护好这个自来熟的臭面包。 在他和诺亚冲出研究中心的那一刹那—— 大口黏腻潮湿的空气涌入鼻腔,一阵疾风迅速掠过,摇落谢尔满身雨丝。 冰凉的触感使他清醒过来。 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见另一头有两人快速地走了过来。 一人是在外接应他们的莱恩,另一人—— “上将。” 白色的上将面色不太好看,他把诺亚接了过来,此时小面包已经不省人事。 轻轻摸了摸他的脸,却感觉到有温热的湿润感在指尖。 温德尔摊开掌心一看,一手的血。 几人呼吸齐齐一停,平日最为疼爱诺亚的温德尔此时却最冷静,他最先反应过来,拿出一粒药喂给诺亚,声音温和:“咽下去再睡。” 吃下药的十秒过后,他的鼻血渐渐地止住,睡容安宁许多。 温德尔轻柔地托着他,让他把脑袋埋在自己的肩颈上,朝谢尔微微颔首,沉静的态度使得另外两人全然放下心来。 安定下来之后,谢尔沉默一二,转头问莱恩:“我们进去了有多久?” “九十三分钟。” 那现在的正确时间应该是11:35。 谢尔缓缓关闭掉自己的智脑。 上面赫然闪烁着——11:43 “……”正抱着诺亚往车上走的温德尔似乎多看了他一眼。 诺亚好久没睡过这么香甜的一觉了。 什么64,什么方舟…生人勿近熟人滚开…睡得半梦半醒时似乎还有人给他按摩,睡得更是舒爽。 慧星淡漠地收回目光。位高权重的上将本人此时正很贤惠地在揉面包。 任劳任怨的那种,谁看了都得夸一句贤惠。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薄雾一般的浅淡熏香味,市面上有价无市的泊夜香就这么被上将很随便地点了,为了给他的小孩子助眠。 慧星啧啧两下,看向莱恩的眼神里写满:你什么时候才能这么贤惠。 贤惠,是男人最好的嫁妆。 莱恩:…… 他一眼就看出来了温德尔现在其实很焦虑,只是通过给诺亚处理这些琐事缓解心情而已。 这么多年的上下级了,谁不知道谁呢。 一大清早谁也没告诉,忽然就出现在自己的身后,天知道莱恩看见这个本该待总部的家伙时的心情是什么样的。 但比起这个更重要的是,温德尔既然出现在这里,就说明有些东西脱轨了。 莱恩烦躁地挠头。 今天慧星和尹尚他们两个去的是本地的黑市,却意外打探到了些别的消息—— “我们自然有办法帮你家孩子逃离中央的管控——” “信不过?理解,理解……咱们当然不会做那种事,认得这个吧,离乡人的信物。离乡人呐,那可是觉醒者们的天堂,只要价钱到位,咱不管怎么都会把你们家的孩子送过去——” “只要去了那里,那可真是天高任鸟飞,和同类们待在一起自由自在,可比被人当做家犬送上战场白白丧命来的好吧?” 就在这个关头,离乡人的成员偏偏又在这里现身,关键人物沉安压根没找到,很难不让人多想。 第139章 惊雷何时落下 酒馆天花板上吊着的镭射灯光正随着鼓点跃动变换,狂热的人群聚在舞池中央,将白日里的压抑尽数抛却。 在灯光和人群难以触及的角落,一个静默的身影坐在吧台一侧。他指尖把玩着一只空杯,那颗没化完的冰球随着他动作幅度轻轻摆动。 侍应生忍不住多看了这格格不入的人一眼。 性子真冷……也不知道是来做什么的。 直到一个稍微矮些的身影从人群中窜了出来,咣当坐到他身边,震得台上的酒杯一晃。 “……”侍应生翻了个白眼,面色不善地看了过去。 “抱歉抱歉,”那人毫无歉意地道:“能稍微回避一下,我俩说点悄悄话?” 俩大男人真够那啥的…侍应生嘟嘟囔囔地走了,待他换了个角落蹲着,就见后来的那人邦地一拳怼在人家身上。 于法:“好久不见啊哥,想我没。” 于理:“……” 他冷笑一声。想?当然想。 “想打死你。” 于法大失所望:“几年不见,你还是这么暴力。” 能用暴力来形容大殿下的,世界上估计也只有这么一个了。 他装模作样的感叹:“亏我接到你的消息时细想都没想就来了。” 于理不是很想和这个泥鳅一样的弟弟扯皮,他单刀直入:“你们这次来做什么。” “接人呗,还能做什么。” “接人。”于理意味深长地重复一遍他的话:“什么人竟然劳烦离乡人高层亲自来接。” “啧,那又是什么案子劳烦大殿下亲自摆驾。” 塑料兄弟在光怪陆离的斑斓灯色下虚伪地对视,最后齐齐移开目光。 “事到如今,我只想要你的一个答案。”冰块叮叮咚咚在杯中碰撞着,于理的声音冷淡而鲜明地透过嘈杂乐声响起。 “什么。” “你是否背叛。” “三殿下叛逃这件事数年前便人尽皆知。”于法耸肩,无所谓地道。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那个。” “……”于法倏然沉默了。他并不在意背后的那些指责,但他却无法对长兄的这句话无动于衷。 良久,才缓缓道:“离乡人在此前的数年间,没有接到过来自这里的觉醒者。 ” 得到想要的回答之后,于理将杯中稀薄的残酒一饮而尽,他轻声道:“你的房间,现在还留着。” 说罢,他起身拍了拍这个经久未见的、成长了许多的弟弟,披身走入另一端。 留在原地的于法烦躁地揉着脑袋。 本来璆琳是没打算来走这一趟的…是什么使她忽然改变了主意…… 诺亚他们也就算了,现在于理竟然也暗中赶到了,这群人到底想在这唱多大一出戏。 他两手撑着头,思索良久,闭了闭眼。 在于法也离开酒吧的后一瞬,一个高挑的身影自舞池抽身,她扶了扶耳麦,出口的却是男人的声音: “嗯,他离开了,那人不认识,也很谨慎,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他刚挂断通讯,一转身,就见刚刚那个和他跳舞跳得很high的年轻小伙子一脸天塌了的表情。 “……”明明乐声震耳,但列那狐却感到一阵窒息。他亡羊补牢,后知后觉地夹起嗓子,试图挽回这段脆弱的感情: “hey,宝贝,刚刚是个错觉。” 失恋的小伙子哭着跑远了。 却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小女孩,他带着哭腔说了句对不起,然后飞速地跑远了。 小女孩诡异地看着他们两个。 又一阵无法言说的窒息感堵住口鼻,列那狐彻底失去表情管理,指着她怒道: “你怎么在这!不是……你怎么跟上来的!你看看现在几点了,这是小孩子该来的地方吗!” 小女孩面无表情:“用腿跟上来的。” 。 次日。 诺亚一觉睡醒,天气大好,窗户敞着,雨后清新的空气流通在房间里,浑身疲惫一扫而空。 好香的一觉。话说昨天发生了什么来着,他呆呆地坐在床上回想……回想……哦,和谢尔进了密室,然后踩了陷阱,被人用药迷昏了。 门被轻轻敲响了。 “请进。” 温德尔端着些什么东西,在诺亚震惊的眼神下走到床边碰了碰他的脸:“哪里难受吗。” “没……等等,爸爸,你怎么来啦!”他猛地从床上蹦起来,挂到了温德尔的脖颈上。 身上挂着个沉甸甸的大面包,温德尔还是准确无比地找到桌子的位置,把托盘放好,随后才环着他坐下。 “有些不放心。” 水温刚好,诺亚捧着杯子牛饮,温德尔那双颜色极为浅淡的蓝眸静静地望着他。 当诺亚把有关于神像的信息传达回来之后,心中便隐约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他不相信这是巧合。离乡人,宫余,诺亚这三方能同一时间出现在一方教堂内,用巧合来解释未免太荒谬。 世界上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故事能够依靠所谓巧合来推进,对于迷案来说更是如此。 想通这一点之后,他连夜来到南部,却被告知于理也在前几天暗中潜伏了过来,据说是摸索着于法的消息追来的。 各方再从四面八方朝此处汇聚而来,一场暴风雨似乎已蓄势待发。 惊雷何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