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心散记》 第1章 绝处 “当——当——当”,三声沉闷的钟声回荡在楚国上方,苏瑾知道,宫外的人家应该已经出门做事,内宫也应有勤恳的大臣陆陆续续地进来准备上朝。 可她呢? 苏瑾动了动胳膊,便是一阵钻心的疼。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却愣是咬着牙换了个姿势。背上的伤口混着血水早已化脓溃烂,现在靠在坚硬的石墙上,真是生不如死。 苏瑾从没想到,只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她就从一个受尽白眼的公主变成了无人在意的阶下囚,她甚至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毕竟在她为自己和燕国安排的结局里,她是应该以身殉国的,用自己的身躯,为奢靡狂乱的燕国盖上最后一层体面的遮羞布。 半个月前—— 楚国皇帝命当时的九王爷,也就是如今的朔王楚云琛带领十万大军攻入燕国都城临安,而当时的燕国已是昏君在位,奸臣当道,百姓民不聊生,竟希望楚君早日攻入都城来解救他们。 苏瑾为这样的局面添了一把火,从而使楚云琛不费吹灰之力地占领了临安城。苏瑾冷眼看着自己的父亲,那位亡国之君苏盍带着两个宠爱的姬妾躲进了井里,又很快被楚军找到,宫中皇族王亲尽数押入囚车,未来的命运或奴或仆或是流放。 苏瑾看着敌军兵临城下,忽觉满目怆然,她那为君不仁的父亲造下的孽,今日也算是做了个了结,而她,也该让自己恣意一回了。她慢慢地登上那处破旧的城楼,幼年时她也曾和人一起来过这里,看着战争留下的印记,彼时的她就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倘若此后真有一天万念俱灰,这里应该是她最干净的归途。 至少后世为这奢靡无度的国度作传时,还能以一句“无名公主以身殉国,死得其所”来描述她草率荒凉的一生,她倒也能知足。 苏瑾别无他念了。 然而就在她纵身一跃的那一瞬,一只孔武有力的手紧紧抓住她的脚踝,将她尽力抬起,然后用倒栽葱的姿势将她拎下城楼,扔进了囚车。 时临岁末,大雪忽至,燕国已灭,群雄并起,乱世江山,鹿死谁手? 苏瑾再次醒来,是在楚国的牢房里。 从一个看不见的牢笼,竟到了一个看得见的牢笼。苏瑾在牢里呆了三个月,总算向自己倒霉的命运低下了头。 空荡的牢里不时传来几阵撕心裂肺的哭声,这里是死牢,关押的是楚宫犯了错的妃嫔和他国的女性战俘,因此,苏瑾也不知道这些夹杂着癫狂笑声的哭声是来自于哪个国家的谁,或许过去的某一年她们曾在某一场宴会上觥筹交错,而现在的她们与自己关押在同一所牢房,这样微妙的感觉让苏瑾有些恍惚。而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牢里剩下的神志清醒的人不多了,她苏瑾就算一个。 求人不如求己。狱卒送来的饭虽难以下咽,但她还是尽力让自己一口都不浪费,做人,难的不是高贵到云层上,而是低贱到尘埃里。只是这里的狱卒多少有些不近人情,说话时油盐不进,苏瑾也只好另寻他路。 又过了半个月,就在苏瑾以为自己会在这牢里腐成一团烂泥时,机会到了。 第2章 逢生 这日苏瑾正吃了午食,窝在潮湿的茅草上闭目养神,听着角落里的老鼠窸窸窣窣。 当人的眼睛休息时,耳朵就变得格外灵敏。苏瑾听见牢房门口传来一声清脆的咔嚓声,接着是一个沙哑的嗓音,“本王自己进去,你们不用跟着。” 苏瑾猛的睁开眼睛,这半个月来,还没有除了狱卒之外的人来过这里,她都快怀疑楚国皇帝把他们都忘了呢。 那么这个人会是谁?她听到他自称“本王”,大楚王爷不少,这个时候能来地牢的,应当不是寻常闲散王爷。难道是楚云琛?可苏瑾虽未见过楚云琛,却知他是闻名列国的少年将军,而这人嗓音暗沉沧桑,怕是已过而立之年了。 随着这人的脚步越来越近,苏瑾在昏暗的牢房中微微眯起了眼睛。 不对劲。 远处女人们讥笑怒骂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整个牢房逐渐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中,这在平日里怨声载道的牢房中,是不可能出现的事情。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来人给她们用了药,或让她们昏迷,或让她们失声。 越来越近,已经要走到自己的牢房门口,本就暗无天日的过道被对方的身躯掩盖住全部的微光,脚踩在过道杂乱的茅草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一股淡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香味传来,苏瑾刹的闭上眼睛,屏住呼吸。 连角落里的老鼠,都随着来人衣衫的摆动而渐渐停止了动作。 那人并未注意角落里的她,径直向更深处的牢房走去。 “阿宁,今日是初七,可有想我?” 故作温柔的声音在这空荡的牢房中乍然响起,不知那叫“阿宁”的女子是何感受,苏瑾倒吓了个激灵。 她从未注意过西边那间牢房,那里一向都很安静。 对方并未搭话,这位王爷便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听人说,你已经好几天水米未进了?天气还未转暖,如今饭食还是凉得快,我虽叮嘱了狱卒好生关照你,却也不能时时盯着你吃饭。” “阿宁,你怎么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呢?” 苏瑾似乎听见一声带着不屑的轻哼。 “来,阿宁,瞧我给你带了什么?你从前在王府最喜欢的云片糕,我特意向阿澈借了兰姨为你做的,来,尝尝?” 带着不容置疑的诱惑,楚云沧从食盒中拿出了云片糕,目光缱绻地望着静坐在对面的女子,即使是一夕跌落尘埃,她也依然是那样的娴静美好,与这脏乱的牢房格格不入。 此时快要憋死的苏瑾缓缓放开了自己的呼吸,那股香味已经淡去,想来效果并不能维持太久。 “你又何必惺惺作态?” 苏瑾支起耳朵,这是一个温婉宁静却带着嘲意的女声,如三月的清泉,清流中掩藏着暗冰。 “阿宁,不想过去的事了好不好?你乖乖吃饭,我一定想办法救你出去。” 殷宁冷眼看着楚云沧,只觉厌恶至极。当年的事孰是孰非已成云烟,她也终于明白,自己一腔真心终究是错付,石头就是石头,暖不热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殷宁忽的笑了,死寂的牢房里回荡着她凄厉的笑声。她笑自己天真,笑自己眼拙,更笑自己引狼入室,最终家破人亡。 楚云傲说得对,她就是个蠢货! “滚,你滚,我不想再看到你!带着你的东西滚!” 殷宁像疯了一样把楚云沧带来的吃食甩开,隔着栅栏向楚云沧大喊。 楚云沧不是第一次见到殷宁这样了,或者说,每一次他来,殷宁都会是这个反应,不是对他不理不睬,就是嘶吼着让他走。 司空见惯的场景并未让楚云沧面色大变,他将地上散落的云片糕拾到食盒里,笑着对殷宁说:“阿宁入宫许久,想必口味也变了,我已经吩咐了厨子,这几日都按着你在宫里的口味来,阿宁觉得如何?” 殷宁置若未闻。 楚云沧知道药效很快就要过去了,他留恋地望了殷宁一眼,提起食盒向牢房外走去。 殷宁没有看他,只是失神地望着地上糕点零星的碎屑,被几只老鼠分吞抢食。 随着楚云沧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苏瑾的心也如擂鼓般越跳越快。 来了,来了。苏瑾如一只蓄势待发的野猫,在昏暗的牢房中静静蛰伏等待着时机。 就在楚云沧鸦青色的斗篷出现在她视角的那一刻,苏瑾将手中的银针向楚云沧掷去,只听“咻”的一声,楚云沧吃痛地叫了出来。 “大胆!谁在那里?!”他冲着银针来的方向嘶吼。 昏暗的牢房中,苏瑾目光炯炯,楚云沧的角度看不清楚苏瑾的脸,苏瑾却借着过道的微光将楚云沧大致打量了一下,在心中推断他的身份。 “怎么样,是不是感觉自己右颈很麻很痛?” 楚云沧闻言,果然感觉自己整个脖颈都有些酥酥麻麻的痛感,并且这痛感还有扩散的趋势...... “诶,是不是想拔出来?不能哦。”苏瑾站了起来,楚云沧注意到这个女囚身材矮小,坐在茅草堆上,若是不说话,谁会注意到她?!谁会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被她盯上了? “这针尖可是淬了毒的,你现在把它拔下来,只会让毒在你的体内行得更快,到时候,你可未必能站着离开这里。” “怎么样,是不是连胳膊都开始麻了?” 楚云沧的手从脖颈上拿开,狠狠瞪着牢内的女子,“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对你很重要吗?” “你!” 楚云沧不傻,没有人会无缘无故惹事上身,眼前的女子虽不知她是什么来头,但若不是对他有所求,也不会在这里伤他。 “你想怎么样?”楚云沧感受着肩膀上一阵越过一阵的麻,这麻中又带着细细密密的疼痛,让他几乎难以自抑。 苏瑾笑了,这人可真上道。 “很简单。把我从这里弄出去。” “你是死囚,本王如何能把你救出去?更何况,”楚云沧不屑道,“雕虫小技,你以为本王会被你蒙骗?” “你是不是想着出去以后找个最有名望的医者,解毒再简单不过了?我劝你可别这么想,我既选择用它威胁你,就不会给你自救的机会。” 楚云沧这时才真正慌乱起来。 时间过了许久,苏瑾很有耐心地等着楚云沧,仿佛胜券在握,这样淡然的她,无形中给了楚云沧不少压力。 “三日?不行,十日。”楚云沧皱眉。 这次苏瑾笑出了声,“十日我自然是等得起的,不过,你能不能等得起,那我可说不准了。” “你的意思是,三日后,这毒便无力回天?” “实话告诉你,除了我,无人解得。” 楚云沧听后深吸一口气,想要说什么却被疼痛噎在喉咙里,他不甘地握紧拳头,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你,很好。” 苏瑾在黑暗中点了点头,她是很好,她自己也这么觉得。 楚云沧带来的迷药药效很快就要过去,他没再多说什么就离开了,只是离开时的步伐已远不似来时稳健,看上去更像一个受了情伤的老男人了,如果忽略他脖子上那根针的话。 苏瑾重新坐了下来,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抖得不像话,尤其是那只甩出银针的手。老实说,她并没有太大的把握刺中他脖子上的穴位,只是这人浑身被斗篷包裹,她只能选择脖子下手,万幸她赌赢了。 但即使如此,她还是有些后怕——这可是一位王爷啊。她苏瑾可真是出息了,连王爷都敢威胁了。 牢房里的人渐渐苏醒,牢房又恢复了之前的嘈杂,苏瑾没有听到西边牢房传来什么异动,便安心地闭眼小憩。牢房外的太阳高高悬挂在天上,让这终年阴寒的地方也沐浴了几分日光。 第3章 海棠 夜色笼罩了整个皇城,朦胧的星光下呈现出一种鬼魅般的气息,就在苏瑾安然睡去的这一夜,楚宫深处,几声呜咽几声呛。 院内的海棠花已陆续绽放,飘散着淡淡的香气,那是楚君亲命花房匠人一株一株移植过来的,住在这里的人,其受宠程度可见一斑。 只可惜,这花还是照常开,楚君却是很少来了。 院里的几盏灯依然亮着,按规矩早就该熄了。 江长婉辗转反侧依然无法安睡,只好披衣起身,走到门口。 门口守夜的小宫女正靠在门边,手里握着一盏宫灯,人虽睡着了,宫灯却攥在手心不敢放开。看着小宫女安静的睡颜,江长婉无端生出几分感慨来——这样天真,这样纯粹,像极了刚入宫时的自己。不过那样的自己终究是回不去了,她的青春年少,就这样在尔虞我诈中逝去了。 小宫女并不敢熟睡,或许是感受到了江长婉幽深的目光,她睁开惺忪的睡眼,便看见自家主子冷着脸站在自己面前。小宫女一个激灵便跪在地上开始磕头,她想起了早上刚被主子处罚的同伴,顿时更加瑟缩,连一句“饶命”都说不完整。 许是想起了往事,江长婉平静的出奇,她没有理会身边的宫女,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下台阶,向那片繁盛的海棠花走去。 “娘娘贵体,仔细感染风寒。”小宫女忙提着灯笼跟了上去。 “你倒是机灵。” 江长婉抚摸着花瓣,“皇上几天没来了?” 小宫女一愣,“有半个月了......” “今晚皇上宿在了哪里?” 小宫女想了想,“回娘娘,是...芙蓉殿。” 芙蓉殿的许容华,是楚君的新宠。就连芙蓉殿,也是因楚君一句“芙蓉出水似佳人,玉立婷婷笑在尘”而得。 江长婉的手指,折断了手中纤细的花茎。 小宫女见状,惴惴不安道:“娘娘息怒啊,皇上对许容华不过是一时新鲜,您才是皇上心尖上的人啊娘娘。” “是吗。”江长婉冷笑一声,自那异域美人被进献给楚君后,楚君已很少来她这里了,或许楚君对那许容华是一时新鲜,可这位的新鲜劲过了还有下一位,楚君的目光,不会为任何一个旧人停留。 “各国来使开宴的日子在什么时候,你可记得?” “似乎是下个月初,满打满算有二十天。” 江长婉皱了皱眉,“二十天么......”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楚云沧黑着脸回到王府时,他的两臂已经抬不起来了,后颈那根细长的针就这么突出地扎在脖子上,他边大步流星回屋边命人将府中的吴先生找来。 吴先生是半年前来到王府的,因医术高超,为人又不摆架子,与府上众人很是相熟。 淡香袅袅的卧房内,楚云沧倚在软榻上,身后是吴先生在为其验伤。 “先生,本王的伤如何了?” 楚云沧虽不信苏瑾的话,但身体的痛感是不会消失的,他觉得自己整个上半身都快要失去知觉了,话语里也带了几分烦躁。 “王爷,您所中之毒十分蹊跷啊。” 他并不知道,身后吴先生的手竟有些颤抖,他细细观察楚云沧颈上的那根针,目光有些幽深。 他知道楚云沧去了地牢,那么这毒,便是地牢里的人给他下的,只观此针位置与力道,竟是医中老手了。思及此处,吴先生的心跳有些快了起来。 “果真是毒吗?”楚云沧不可置信,他没想到只是一个卑贱的女囚,竟害他至此! “先生可有解毒之法?”楚云沧有些焦急地问道。 “王爷,此毒乃几种毒草药共同研磨融合而成,在下若贸然解毒,只怕会相克啊。”吴先生这话倒是没有骗他,他对此毒,其实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楚云沧的心一点一点地下沉,吴先生的医术有多高明他很清楚,怕是宫中的太医都比之不及,而他都说解不了...... 难道真的要靠那个连身份都不清楚的女囚吗?!谁知道她会不会再下一次毒给他? 不行,他不能做一个颈上一直顶着一根银针的王爷。 “来吉,”楚云沧沉默许久,“去请朔王来。” 朔王?吴先生抬头看他,连朔王都要牵扯进来吗? 楚云琛来的时候,正好与吴先生在廊下打了个照面。楚云沧府上养了一位医者并不是秘密,来吉并未将二人的寒暄放在心里,自然也忽略了吴先生和楚云琛一瞬间的眼神交错。 楚云琛没想到楚云沧这个时候会叫他来——毕竟一般从地牢回来的楚云沧是需要自己独处几天来治疗“情伤”的;他更没想到进了屋见到的是一个身着浅色中衣,面色苍白,双臂无力地垂着,后颈还扎了一根细长的针的楚云沧——更离谱的是随着楚云沧的走动,那根针还随之颤动。 楚云琛按了按眉心。 “我现在这个样子一定很狼狈吧?”楚云沧坐在楚云琛对面,以他往日的做派应该与楚云琛手谈一局,然而他没有这个心思,连棋局都没摆。 “是在地牢里遭了暗算?”楚云琛浅酌一口清茶。 看着楚云琛淡然的眉眼,楚云沧深深一叹,“我不知对方是什么身份,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求助九弟你了。” 楚云琛心中微哂,那地牢里关着什么人他最清楚,竟不知还有这样的人物在其中。 “对方何故伤你?” “她......”似是有些难以启齿,楚云沧纠结万分地说道,“她要我救她出去。” 如此看来,此人在牢里也并非手眼通天,不然也不会求助一个不知底细的人。 “你答应了?” “我......是。她说我只有三日时间,否则药石无医。” 想起刚才在廊下吴先生的目光似乎别有深意,楚云琛眯了眯眼睛,他看向楚云沧的手臂,果然已经呈现淡淡的青色,竟有些灯尽油枯之相了。 什么人的医术这般炉火纯青,竟让吴先生也束手无策么? 楚云琛并未立刻答应。回到朔王府,楚云琛命飞云在外面守着,自己径直去了听风阁。此阁四面皆用碧影纱围起,在初春时既可遮避夜晚劲风,又可别添一番景致。 吴先生果然已经在这里等着了。 “晚辈来迟了。”楚云琛略带歉意道。 吴先生比起在沧王府时又多了一份超脱物外的闲适,笑着摇了摇头。 “先生约我今日见面,是对三哥所中之毒有异议?” 吴先生道:“此事说来话长。” 吴先生也从未想过,自己会再次看到这种奇毒,只是这毒比他从前见过的要更加来势凶猛,毒发时间只要三日,且毒素蔓延的速度,比他曾见过的快许多。这样的手法,他只在一人身上见过...... “老朽认为,此人擅用毒,对太妃娘娘的病,或许比老朽的把握更大。” 楚云琛早已猜到吴先生的意思,“所以,此人,非救不可了。” 吴先生点点头,把对对方身份的猜想压了回去。不管她是谁,救舒太妃才是第一要紧事。 “先生对子澈之恩,子澈永志不忘。” 子澈,是楚云琛的字。吴先生于他之大恩,让他不禁以上礼相拜。 吴先生终究是三王府的人,楚云琛命飞云护送他回去,便一人独坐于听风阁,看着纱幔被夜风吹起,目光沉沉不知所思。 第4章 离牢 楚云琛打定主意就不再拖延,毕竟他的好三哥已经倒在了榻上。 白天去太过显眼了,毕竟是从牢里带出一个人来,楚云琛选在了傍晚。楚云沧“病倒”了,他替楚云沧来看看被楚君贬谪的心上人也无可厚非,后宫知道这些旧事的人对此并不敢多言。苏瑾这几日却是结结实实地睡了几个好觉,那日楚云沧离开后她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下楚国皇室的排行,楚国先帝生了多少个皇子公主她不清楚,但她知道当今的楚君登基时也算是经历了一番波折,如今留下的封了王还未去封地的皇子们,有惊才绝艳的七皇子楚云琛,也就是如今横扫千军的朔王,还有先皇后所出的四皇子,如今称桂王,早早地去了封地,以及后来艳贯列国的莹姬所出的十皇子,如今称宸王。但这些人年龄都不大,唯一已至而立之年的王爷,便是那沧王楚云沧。 想明白那人身份后苏瑾便更加有恃无恐了。她虽不了解楚国皇室中人,但推己及彼,没有人会在自己身体清楚地感受到生命的流逝时无动于衷,尤其是习惯了养尊处优的王爷。 如今是沧王需要她,她有什么可怕的! 不过当牢房门在不该开的情况下开了时,苏瑾还是一下子绷紧了全身,留意着门口的动向——即使牢房里漆黑一片,她连来的是男是女都看不见。 牢房里嘈杂的声音再次消失,苏瑾的手下意识攥紧了身下的茅草。 熟悉的淡香很快飘了过来,对方的脚步也越来越近。苏瑾很明显地感觉到了不一样——这次的人不是楚云沧。苏瑾也预料到了,毕竟现在的楚云沧连床都下不来了才是正常,但这次来的人最大的不同在于他的气场,即使还未走到苏瑾面前,苏瑾却有一种被人即将扼住喉咙的窒息感。 楚云琛提着食盒向前走,他没干过这种事,一步一步只觉得荒唐——他甚至都不知道那个胆识过人的女囚在哪间牢房。但经过苏瑾的牢房时,他的脚步顿了顿。 一个正在憋气的、浑身紧绷、时刻准备出手伤人的女子。 这是苏瑾给他的第一感觉。 楚云琛想,一个小小的地牢竟如此藏龙卧虎吗?这与当时亡国的燕国皇室给他的印象不同。 他很久未见殷宁,见了也无话可说,只是沉默地将食盒放在门口,远不像楚云沧那般嘘寒问暖。殷宁看到来的人是他,面色微微一变。 那天苏瑾威胁楚云沧的话她全部都听到了,如果不是真的病入膏肓,楚云沧一定会亲自前来。 那女子......竟有这样的魄力。 于是她破天荒地对楚云琛说道:“他......死了吗?” 苏瑾一怔,问得可真直接,不过她很讲信誉,说是三天,一刻都不少的。 楚云琛乍闻此言,神色未变,“宁阿姐觉得呢?” 殷宁未入宫时楚云琛便唤她“宁阿姐”。 殷宁瞪着楚云琛,“你还真是越来越捉摸不透了。” 这样子的殷宁看起来比之前那样半死不活的她好一点,落在苏瑾耳中的声音也生动了一些。 “你问我有何用,直接问她不就行了?” 楚云琛说着忽的将目光转向苏瑾的方向,苏瑾刚刚站起来的身子顿时定住。 楚云琛已经走了过来,与她隔栏相望,锐利的目光不停地打量着她。 果然是她啊。刚才经过她时的感觉没有错。 苏瑾无措地眨了眨眼。她不该轻敌的,这次来的这位,怕不是个狠角色。 如今的牢里只有楚云琛、殷宁以及苏瑾的意识还清醒着,在这个阴暗不堪、寂静无声的牢房中,三人一时无话。 苏瑾向前走了两步,迎上楚云琛的目光,回答的却是殷宁的问题:“如今还不到三日,他死不了。” “这样啊。”殷宁遗憾叹息。 她很美。 在苏瑾和殷宁目光交错的那一瞬,这句话在两人的脑海中同时浮现。即使身处囚笼,却依然难掩二人风骨之姿。 楚云琛望着眼前这个瘦小的女囚,觉得她恐怕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楚云沧虽没有武功,但也是一个成年男子,像苏瑾这种小身板,竟能制服了他。 “你会医术?”就在几息之间,楚云琛已经确定,苏瑾没有武功。那么之所以她用银针行刺,或许是因为她懂医术。 苏瑾点点头。 “我很好奇,你们进来之前应该是搜了身的,那么你的针,你的毒,”楚云琛缓缓逼近苏瑾,“藏在了何处?” 看着他深邃的眼眸,苏瑾皱了皱眉,在楚云琛面前的她瘦弱的像个小鸡崽子,她可以用在楚云沧身上的方法,于对面这个人来说完全不奏效。隔着栏杆,她已经感受到了他身上的冷意,甚至是杀意。 刹那间,一个名字涌入她脑海,并不受控制地从她口中蹦出:“楚云琛?” 此言一出,暗处忽传来一声响动。 楚云琛勾了勾唇,“飞云,稍安勿躁。” 于是牢房内又重归寂静,但苏瑾却知道,在她的东南向,怕是还有一人隐藏在暗中。 楚云琛饶有兴趣地问道:“你是如何知道我的身份的?”此言一出,他身上的冷意似乎也消融了不少。 苏瑾摇摇头,“我并不知道,只是赌一把而已,看来我赌对了。” “观你衣着样式,不难看出你是皇室中人。而今日来到这牢中的,不是沧王爷的亲友来救我的,就是他的仇人来杀我的。我看阁下步履从容,目光清明,想来不是要行杀戮之事。但你的身上却自带杀意,只能说明,你是常年习武且武功高强之人。皇室子弟中,我能想到的只有朔王了。” “当然了——最主要的是破城那日我远远地见过你一面。” 若不是亲眼看到楚云琛履行只攻城不屠人的诺言,她又怎会安心地爬上城楼? 楚云琛轻笑了声,“说得很好,可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苏瑾咬咬牙,她就知道这人没那么好糊弄! “藏在发髻里了,给了门卫一对耳坠子。” 她听见楚云琛嗤了一声。 “你这么喜欢猜人的身份,不如本王也来猜猜你的?” 苏瑾皱了皱眉,楚云琛这厮怕不是带了两倍的药,如今地上的人都没有醒的迹象不说,连她都有些晕晕乎乎的。 “我一个小宫女有什么好猜的?我是带了些解药,但你下手也太狠了些,再不带我出去,你就得扛着我走了!” 她在燕国时发髻里常年插着几支银针,耳坠里藏着她自己配的清凉药丸,那日跳城楼时她忘了取下来,到了楚国要贿赂门卫的时候才想起来,她确实防着今日来人会对她下手,却不想楚云琛也猜到了她的想法,直接带了这么大剂量的迷香来! 楚云琛摇摇头,“你若真是个小宫女,今日来的人便不是我了。”他摆明了不信她的话。 说罢楚云琛摆了摆手,那处在暗处的人便闪了出来。苏瑾猜他应该就是楚云琛说的“飞云”。 飞云给她扔了一套衣服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苏瑾定睛一看,竟是一件宦官服。苏瑾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她和宦官怕不是有缘,来了楚国都逃不掉。腹诽归腹诽,她毫不犹豫地换上衣服。 “好了。” 楚云琛便转过身来。只见苏瑾把头发全部拢在帽子里,眼前发如枯草的女囚顿时变成了一个矮小的内侍。 动作娴熟地像是做过许多次一样。 再次从牢中出来的便是楚云琛和他的小内侍长喜了,没有人记得楚云琛进去的时候身边跟着的人是谁。 苏瑾亦步亦趋地跟在楚云琛身后,尽力扮演一个小太监的角色。只不过,她和楚云琛都没想到,意外发生地如此之快。 楚云琛看着迎面走来的大腹便便的王中仁,微微侧目哂道,“你的运气可真差。” 苏瑾撇了撇嘴。 “下官王中仁见过王爷。”王中仁向楚云琛拱了拱手。 王中仁是从楚云傲是皇子时就跟着他的,在一众文臣中颇受器重。 “王大人不必多礼。王大人深夜进宫,想必是与皇兄有要事相商?” “王爷聪慧。西边几个小国近日颇不太平,陛下正为此事忧心不已。” 楚云琛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 他向来是这样的性子,谁都懒得多说,王中仁也没有意外,刚想告辞却忽然瞟见朔王身后那个身形孱弱的小太监。 “这位公公是新来的?从前倒不见王爷身边有此人服侍。” 苏瑾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宫中内侍的嗓音虽说雌雄莫辨,但她在牢中多日缺水,嗓音粗哑低涩,像王中仁这种老狐狸一听便知不对劲。 她微偻着腰,额上渗出细密的薄汗。 “皇兄前些日子新拨了人到王府,王大人忘了?本王瞧这人虽有些愚笨,但还算听话,恰巧长乐有旁的差事,就勉强把他带在身边了。王大人觉得不妥?” 王中仁干笑一声:“不不不,王爷身边的人下官怎敢多嘴,下官告退,下官告退。” 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苏瑾没敢回头看,只是呼了一口气。楚云琛亦面色淡然,缓缓前行。 此后的路上除了有几个小宫女偷瞄楚云琛之外,也算是有惊无险。 跟着楚云琛出了内宫,苏瑾竟看见了先行离开的飞云!此时的他已经换了一套衣服,看着虽沉默寡言但十分可靠。苏瑾没有放松警惕,学着她见过的内侍为楚云琛搬下脚凳,楚云琛却还没等她放好便直接跨进了轿中,一张脚凳显得无用武之地。 看着有些迷茫的苏瑾,驾车的飞云淡淡解释了一句:“我们王爷是男子汉大丈夫,不喜这些琐碎玩意儿。”话语中是对楚云琛由衷的钦佩。 苏瑾恍然大悟,是她想窄了,一位横刀立马的大将军,和宫中娇养的纨绔是不同的。 “说你愚笨还真是愚笨,”楚云琛掀起轿帘,“还不上来?等着王中仁追来吗?” 苏瑾听罢也不再多想,将脚凳放回原位后抬脚钻进轿子。 坐在轿中为随行内侍备的小凳子上,苏瑾才觉得自己算是活过来了。虽然她与这锦绣华贵、幽香袅袅的轿厢格格不入,但多日紧绷的神经还是得以放松,让她全身上下都舒展开来,这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舒畅与妥帖。就在从皇宫到朔王府这短短的一段路上,她听到了路边小贩的叫卖声,听到了几声鸟鸣几声犬吠,还听到了路边百姓的闲言碎语,生动细碎,而又真实可爱。 这是一个与她过去十五年所处的完全不同的世界。苏瑾再一次明白,为何楚云琛带领的楚国军队能这样所向披靡,在短短三年内便攻下了东南四国,又不费吹灰之力地灭了燕国。 当然燕国是自己作死,苏瑾倒丝毫不觉得可惜。更何况这其中还有她的手笔。 楚云琛上轿后便开始闭目养神,完全不知身旁这人已经想了这么多有的没的。 夜幕已深,印着朔王府徽印的马车就这样载着一个女子永远地离开了暗无天日的牢笼。 第5章 残命 夜凉如水,苏瑾安静地坐在王府的客房中发呆。 她的手中还攥着擦头发的帕子,眼神却有些放空。 霸州,竟是楚云琛的势力吗? “从今日起,你便是从霸州山里来京城求学的女医,霸州山区奇珍异草众多,医者不计其数,若有人问你,只管这样答就是了。” 楚国疆域辽阔,霸州位于楚国西南部,是黎族人的聚居地,当年先燕帝还曾和魏帝联盟意图侵吞这里,却在五年前被收入楚国版图。黎族人性格桀骜不驯,楚云琛能把她安排在那里,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黎族本就奉他为主。 但,楚云琛是如何在众人不知不晓的前提下,不动声色地将被众人虎视眈眈的霸州收入囊中的?除了霸州,他还有没有别的底牌? 她攥了攥手中的帕子,这楚国,竟比她想象中还风云莫测。 楚云琛的意思是让她先去休息,第二日再来为楚云沧解毒,并为她安排了一个小婢,照顾她的起居。苏瑾自己一个人习惯了,便吩咐那小婢自己去耳房待着,无事不必过来。 等到她把自己收拾干净了,夜色已沉,偌大的朔王府也随之沉寂下来。她只点了一盏灯,而后浅浅环视四周,心道不愧是楚云琛,连一间客房都如此精致巧思。 她倦怠地收回目光。 此前在燕国那样污浊的环境下生活了十五年,她已比同龄人看起来成熟,对于身边事物的变化,也显得更加冷静。她很清楚如今是在玩火自焚,楚云沧是谁?是楚国的皇亲国戚,而她苏瑾是谁?是亡国奴,是阶下囚,甚至还可能是杀人犯。 她有点怕,但也不是很怕。 她看向自己的手,这双手经过多年的磋磨,虽然依旧纤细修长,却少了几分少女的秀气,上面有刚刚结痂的血痕,那是从燕国到楚国一路留下的,还有些积年的旧疤,颜色极淡,但在瓷白的皮肤上留下了永远的印记。而在很多年前的一个同样冰凉的夜晚,这双手沾满血污,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她杀过的人太多了。楚云沧若是真的运气不好,她不怕他来索命。她早就活够了,她不怕任何一个人来索命。 她本就该死在人生中最体面的那一天,才不会像如今这般狼狈地苟延残喘。但上天给她留了一口气,她便要用这捡回来的一口气,去做一件原本不打算做、也不可能做到的事。 此刻楚云琛也同样坐在书房中。 长乐送的茶还放在面前,渐渐失去了滚烫的温度。楚云琛饶有兴味地想着他从牢房里救出来的这个女孩子。 一个连名字都不肯说的女孩子。 她才几岁?可能十五、十六,看着却只有十二、十三,但在与他对视时,楚云琛却觉得她的眼神死寂得如同寒潭。她没有武功,瘦得像根麻杆,却那样不动声色地把楚云沧的命牢牢地握在了自己的手上,然后扬起巴掌大的苍白的脸,与他周旋。她看起来是想活着,但楚云琛却莫名觉得她根本不怕死。 楚云琛望着青瓷上繁杂的纹路,喃喃道:“宫女吗......” 次日天晴,苏瑾夜间并未睡好,凹陷的眼窝突兀地镶嵌了两个大眼珠子,任谁看了也会感叹,这是哪里来的流民,怕不是跋涉了三千里才吃上了饭,不然怎么全身上下都是骨头架子,没有一点肉?此时苏瑾若是说自己是公主,怕是会被人从白天笑到晚上。 她从头发里拿出了为楚云沧解毒的药囊。楚云琛昨日并未关注楚云沧的身体,这便证明楚云琛对于这个兄长也并非十分在意,那么他为何要大费周章救自己出来?就算是楚云沧不能死,但苏瑾隐隐约约觉得,她与楚云琛之间,似乎还有其他买卖能做。 沧王府上。 还未进到卧房,苏瑾便眼尖地看到了府上已经有人悄悄准备了白布。奴仆神色戚戚,人心散乱。绕过九曲回廊便是楚云沧的卧房,苏瑾先是看到门口坐着的一位老者,在看见她的那一瞬间眼神变幻莫测,许多皇亲国戚会在自己家养一些三教九流之士,这位或许是楚云沧府上的医者,自己是来砸饭碗的,看见这种眼神苏瑾不以为奇。待进到房间内,苏瑾便发现房中的熏香全部撤掉了。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身前的吴先生。 这位医者正是吴先生。他自那日后再未去朔王府,却对能下此毒的苏瑾极为好奇,在房间里抓耳挠腮好几日,终于等来了苏瑾,却不想竟是一个又瘦又小的小丫头!他随即想到了另一种可怕的可能,但从苏瑾那张清淡的脸上完全看不出半分端倪。希望越涨越高最后啪嗒掉在地上,连着吴老先生的心都摔成了几瓣。 “姑娘是哪里人,看着像是打南边儿来的?”吴老先生沉吟许久,问道。 “奴是在霸州山里长大的,”苏瑾顿了顿,“倒是听先生口音,不像是中原地区的人?” 吴老先生一愣,摇了摇头不再多言。 苏瑾垂下眼眸,眉眼沉沉。 看到躺在榻上不省人事的楚云沧,苏瑾眉头微皱。她知道楚云沧不曾习武,不然也不会被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偷袭,但她没想到这人身体竟然这么差,她虽用三日来威胁楚云沧,但实际上并不会蔓延这么快,看楚云沧如今这满脸青黑、四肢僵硬的状态,倒像是她拿鹤顶红来毒他似的。 她才舍不得! 苏瑾将解药用温水化开,一旁侍候的小厮将楚云沧半扶起来,勉勉强强灌进半碗。 小厮一边帮楚云沧擦拭一边紧张地问道:“我们王爷什么时候能醒啊?” 小厮虽然知道楚云沧是从牢房出来就开始不对劲了,但他并未详细说,小厮也就不知道眼前这位云淡风轻的女医者便是罪魁祸首,反而由于楚云沧服了药后面色不再那么青黑而对她十分信服。 这几日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医者,都道这毒太凶险,不敢随意用药,倒是把他们这些伺候的人折磨的劳累不已。没想到眼前这看着不起眼的女郎中,竟是一副药下去就有了成效,小厮这才收起了自己的轻视之心。 苏瑾淡淡道:“最快也要明日,这就看你家王爷的底子如何了。” 小厮愤愤道:“都怪那胆大包天的燕国贱奴!若让我看见她,定要替王爷扒她的皮!” 苏瑾有些汗颜,她不敢想象小厮日后若是知道今日坐在这里的这位就是他口中的“燕国贱奴”时,会不会后悔没有把她赶出去揍一顿。 “好了,下午我来为他施针,中午先不要喂饭,多用湿帕子敷一敷他的嘴巴,免得太干。” 苏瑾没有给小厮留问话的机会,收拾好自己的针。 待到下午去时,吴先生又坐在门口候着她,神情是毫不掩饰的期待。 楚云沧的身体太差,若是楚云琛这种常年习武的人,只怕半服解药下去就清醒了。哪里需要通过施针来压制毒性。 施针时吴先生伸长了脖子,苏瑾看着好笑,便给他让了让,“先生不若走近些指点。” 苏瑾知道吴老先生的医术比自己只多不少,跟他多交流没有坏处。 吴先生有些讪讪地揪了揪自己的胡子,苏瑾可用不着他来指点。苏瑾的针法他仔细地观察过,虽然下针快而稳,但并不是他熟悉的手法,他又一次迷茫起来。 苏瑾施针后想问问小厮上午她离开后楚云沧的状况,却发现对方并不是上午她见过的那个小厮。 “上午服侍王爷的人不是你吧?” 小厮愣了一下,“小人阿土,上午是阿木在伺候王爷。” 吴老先生见状,上前道,“阿木和阿土都是自小服侍王爷的,不过上午你刚离开不久阿木便身体不适,这才换了阿土来。” 那叫阿土的小厮点头道:“阿木比我细心,王爷生病后,嬷嬷就让阿木多照顾王爷一些。上午阿木吃坏了肚子,我才来替他的。” 怪不得楚云沧的被角掖得不如上午整齐。 苏瑾问了他一些问题,虽然不如阿木更加细致,但也有条有理。苏瑾交代了后续事项便离开了,却没想到后面的吴老先生追了上来。 “丫头,这里人少,你先别走那么快。” 老先生在后面吭哧吭哧地追,苏瑾有些无奈地转过身来。 吴先生的白胡子在风中凌乱,他在苏瑾面前站定,笑道:“丫头,年纪轻轻的,医术倒是不错啊。” 苏瑾没什么诚意地笑了笑,“先生谬赞。” 吴先生一梗,不甘心道,“丫头,这医术,你是自己钻研的......还是师承何人啊?” 苏瑾袖中的手摸到了银针,也不知在这里动手合不合适。 看着苏瑾低着头不说话,吴先生莫名感觉背后一凉,他摸摸自己的鼻子,“咳,老夫就是年纪大了,想收个关门弟子,你若是不愿意就算了,算了啊。” 苏瑾抬头看了一眼吴先生,发现他的眼中并没有恶意,便微微俯身道:“承蒙先生厚爱,只是奴已经拜入他人师门了。” 吴老先生听着苏瑾平板的语调,刚想说什么,却听远处的水榭处传来一声尖叫。 “啊!死人了!” 第6章 入局 苏瑾听着这尖厉的叫声,不觉心头一跳。明明站在日头下,她却无端感受到了一股寒意,从她的脚下直窜到头顶。 她循着人声走去。 沧王府没有女主人,在管教下人上就有些无力,如今发生了这样骇人的事,胆大的下人们挤上去凑热闹,胆小的则神色慌张躲得远远的,看着散乱不堪。 “应是被下了毒。” 先行赶来的吴老先生便蹲下察看了地上的人。 “他衣衫上沾了泥土,鞋底也有一层泥沙,袖口和衣领有些潮湿,想必是去过有潮气的地方。大拇指甲面有一条不易辨认的黑线,眼瞳都散开了,应该是中毒有两个时辰以上了。” 吴老先生不紧不慢地说着。 如今楚云沧未醒,管事嬷嬷便作主封了前院,不许报官,也正是因此,吴老先生才暂时充当了仵作。 苏瑾站在人群中,明明身边都是人,她却感受到了一丝阴寒。 地上的小厮,是上午她和吴老先生才见过的阿木。 隔着人群,她与吴老先生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的眼里看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不定。 回到朔王府,苏瑾便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身处尔虞我诈的燕宫这么多年,让她对危险的来临有着异于常人的敏感。这次的事件,她不能相信是意外。 苏瑾思量许久,直到夜幕降临,才缓缓推开房门。 “王爷在吗?” 苏瑾去的是楚云琛的书房,门口站着的是飞云。 飞云看到是她,眼神一凛,点了点头。 苏瑾进屋后却看到了一个她从未想到的人,吴先生。 “吴先生?” 吴先生挤眉弄眼地冲她笑了笑,“嘿嘿,没想到咱俩又见面了吧?今天下午跑得挺快呀丫头,老夫一回头,影儿都没了 。” 下午苏瑾知道了阿木的死因后就趁乱离开了,不然老爷子又要追着她问东问西,却不想晚上在这里碰面了。 吴先生竟然是楚云琛的人?苏瑾皱皱眉,看向楚云琛的目光更加慎重,“王爷与吴先生,可是在说阿木的事?” 楚云琛坐在桌案前为苏瑾倒了一杯茶,“坐下来说。” 苏瑾随即坐了下来,左手却并未从袖中拿出来。 楚云琛饶有深意地看着苏瑾的左手,今日的她身着一件淡黄色百褶素裙,挽了一个双丫髻,苏瑾穿衣打扮都按最简单的来,看起来却比之前在牢狱中的她清秀了不知多少。 楚云琛却莫名觉得她的袖中一定还藏着针,甚至已经被她握在了手里。 苏瑾没有纠结吴先生和楚云琛的关系,开门见山道:“我想,今日之事可能是因为沧王爷。” 从沧王府回来的路上她就在想,死的人是近身伺候楚云沧的阿木,难道只是巧合?怎么就那么巧,她刚喂楚云沧喝了解药,阿木就身体不适了呢? 吴先生点点头看向楚云琛,“王爷,毒物里含有大量的马钱子。” 听到马钱子,苏瑾抬起了头。 “此毒毒性虽大,却不是立刻发作,阿木应该是在沧王爷服下解药之后就中了毒。可是,”吴先生捋了捋胡子,“他的衣衫虽然被刮破,但身上并无打斗痕迹,凶手难道是骗他喝下了这毒?” 苏瑾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就听到吴先生自己反驳了自己:“马钱子味道极冲,阿木向来细心,不可能骗得过他啊。” “先生可知,阿木上午在服侍完沧王后去了哪里?”苏瑾问。 吴老先生摇了摇头,“钱嬷嬷将府中值守的人都查了一遍,都没有看到阿木出府,老夫也觉得,他应该是去了王府中的某个角落。” “先生,阿木心性如何,可是个坚韧之人?” 听到苏瑾这样问,吴先生想了想道:“坚韧算不上,但这孩子确实跟了王爷不少年,王爷的起居事宜都由他安排,倒也是个好孩子。” “可惜好好的被下了毒手!” 楚云琛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桌上一顿一顿地叩着,“如果,他不是被人下毒呢?” “什么?”吴老先生一惊。 苏瑾猜测:“王爷的意思是,他是自己服了毒。” 楚云琛叩着桌面的手停了,他与苏瑾的目光再一次交汇,“对,如果旁人没有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他服毒,那或许,就是他自己喝下了马钱子。” “可马钱子是燕国边境才有的毒药,提炼极为不易,他一个小厮,怎么会有足以致死的马钱子?”苏瑾喃喃道。 此话一出,三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是啊,燕国虽然亡了国,但阿木毕竟是王府中人,怎会轻易拿到燕国的解药,除非...... “除非他早已和燕国人暗度陈仓。”吴老先生叹气道。苏瑾握紧了手中的茶杯。这怎么可能?燕国皇室腐朽无能,才不会懂得把手伸到敌国王府中来。 “不,还有一种可能。”苏瑾轻声道。 楚云琛抬眸,看见苏瑾的神色在灯光的映照下忽明忽暗,他将茶杯从苏瑾的手中拿开,苏瑾手中一空,有些愣怔地抬头看向楚云琛。 “不是的,你没有理由这么做。” 楚云琛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彻分明,“阿木死了,对你没有任何好处。你不会做这样的傻事。” 吴老先生一怔,忽然明白了苏瑾的意思。 “丫头啊,老头子见过贼喊捉贼的,没见过上赶着当贼的!你且放心,咱们朔王爷可是天下最公正严明之人,断不会因为此事而怀疑你!” 苏瑾愣愣点头。 “依先生所言,恐怕阿木此人绝非一个小厮这么简单。明日会有官府的人去问话,先生留意着些。” 吴先生点点头,随后便收拾一番离开了朔王府。 苏瑾跟着楚云琛出了房门,庭前的玉兰花含苞待放,在月光下显得影影绰绰,别有韵致。 她问道:“那我呢?我需要配合官府调查吗?” 她捉摸不透楚云琛对于她的态度。 “在配合官府之前,你还是先配合一下本王吧。” 苏瑾不解地抬起头,就看见楚云琛站在她身侧,她的个头矮,从这里只能看到楚云琛瘦削的下颌和凌厉的眉骨,夜风阵阵,将她身上的皂角香和他身上的皂角香纠缠在一起。 她向外踱了一步。 楚云琛垂眸看她,她的脸很小巧,眉眼盈盈,此刻正迎着他的目光。 “过了本王这关,以后的麻烦本王都能帮你摆平。” 苏瑾不语。这话寻常人说来只会显得狂妄,可她知道,楚云琛既说得出来,就一定做得到。 “即使是像这样的杀人案吗?” “那要看你杀的是谁了。” 苏瑾笑了,“看来王爷很擅长做生意啊。” 楚云琛道:“是啊,本王从不做亏本买卖。” 这倒是。她在他手中没讨下什么便宜。 “王爷想谈什么?” “谈生意,要有诚意,”楚云琛意有所指地看向苏瑾的左袖中。 苏瑾讪讪地抽出自己的手,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楚云琛带着苏瑾坐在了廊下,入夜后气温骤降,习武之人不怎么畏寒,如果不是注意到苏瑾拢了拢袖子,他还不知道外面对于她来说有些冷了。 “王爷想问什么?”苏瑾的声音很冷静。 “你的身份。” 上次在牢房里骗他说自己是宫女,果然没信。苏瑾眨了眨眼,“一个战俘的身份对于王爷来说,很重要吗?” “当然。本王最近有一些匪夷所思的猜测,需要你的话来验证一下。” 苏瑾张了张嘴,就看到楚云琛微微侧过身来,她直直望进他深邃的眸中。 “如果你不想说的话,也可以我问你答。比如,你是不是姓苏。” 听到最后这句话时,苏瑾的眼皮轻颤。苏是燕国的国姓,他猜出来她的身份了。 虽然不知道他猜到了哪一层,但苏瑾依然觉得这人的目光太过锐利,让她险些招架不住。 “你的呼吸乱了,苏姑娘。” 第7章 破局 许久的沉默后,苏瑾闭了闭眼。“王爷果然名不虚传。” “您翻过燕国皇室的画册吗?” 苏瑾的情绪很快调整好,似乎刚才那一瞬间的茫然无措只是楚云琛的错觉。 看着楚云琛的表情,苏瑾就知道他翻过了,或许连旁支的族谱都看了。 “很奇怪吧,上面没有我的信息。” 楚云琛将身子靠在后面的红木柱子上,看上去丰神俊朗,别有一番风流姿态。他点点头,“本来是想确定你的身份,却是让本王险些怀疑了自己的判断。” 各国皇室会有自己的画册,记录着各族宗亲的相貌和生平,然而身为公主的苏瑾,却并未被记录过,仿佛在燕国的皇室中,从来没有存在过。 “那您最终是因为什么确定了我的身份?” 苏瑾的确很好奇,楚云琛到底是如何猜出来的。 “我在画册上,看到了燕君身边的宋昭仪。” 苏瑾赫然抬眸,那一瞬间,楚云琛觉得她的脸上闪过了许多复杂的情绪。 原来是通过宋昭仪认出她的。 “可他们说我并不像她......”苏瑾喃喃道。 宋昭仪,是苏瑾的母亲。母亲二字,于苏瑾而言太陌生了,陌生到连谈起宋昭仪此人,她心中生不起半分孺慕之情。 如今她的脑中,甚至连一丝宋昭仪的模样都描绘不出来。 楚云琛看着苏瑾。她和宋昭仪的长相的确不同,宋昭仪光看画像都是一位倾国倾城、媚眼如丝的美人,一双含情目欲语还休,不怪燕帝曾盛宠她许久。然而苏瑾的长相却清冷如雪,沉婉如霜。 但苏瑾并不知道,她的眼睛和宋昭仪很像,只是宋昭仪的眉眼更为上挑,百媚千娇,苏瑾的眼睛则更加平静,如冬日的寒潭,望之深不见底,幽沉难测。 “你的眼睛生得有些像她。” 苏瑾闻言怔然,伸出冰凉的手抚上了自己的眼睛。瓷白的手指覆在眼睛上,让她整个人在灯影下的面容多了几分易碎的美感。 楚云琛也曾听过宋昭仪的名号,却不知她竟是苏瑾的母亲。 “她的确是我的母亲,”苏瑾一把揩去眼角的湿润,将手收回袖中,“若不是王爷提醒,我都快忘了。” 楚云琛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苏瑾。 “你是燕帝的第几位公主?” 苏瑾也学着楚云琛的样子靠在柱子上,放松了自己的身体,“十一还是十二啊,我不知道。” 燕国后宫早些年还没那么乱,当时的皇后也曾提防着各宫的皇子,对她们这些公主们却没那么在意,后来燕帝越生越多,皇后自己也退居长春宫,后宫塞满了人却无人看顾,苏瑾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排行。 “随便第几位吧,反正都是阶下囚了。” 说着,苏瑾站了起来,“便是去问我那埋在井里的父皇,他也是不知道的。” 直到回到自己的房间,苏瑾都没能从楚云琛嘴里套出一句话来。都说武将心肠直率,她却觉得这朔王爷当真是天下最最捉摸不透之人。 她没注意过宋昭仪,不知道自己和她眼睛是否生得像,更何况就算是像,楚云琛也不可能仅凭一双眼就确定了她的身份。 他到底还知道多少? 带着满腔疑问,苏瑾并未睡好,第二日天还未亮就睁开了眼。 不出意外的话,楚云沧应该醒了。 楚云琛给她拨的小婢名叫阿芙,才十二三的年纪。阿芙初来时有些拘束,如今和苏瑾熟了也就活泛起来,苏瑾不出门,她便将沧王府的事讲给了她。 听阿芙说,沧王府的管事嬷嬷姓钱,这位钱嬷嬷不欲报官,却因为昨日骚乱时几个小厮丫鬟说漏了嘴,招来了司寇的人。 如今钱嬷嬷也没办法,只得把那几个多嘴的小厮丫鬟狠狠打杀了一顿。 “钱嬷嬷可凶啦,当年殷姑娘在王府里就没少被她挤兑。” “殷姑娘?”苏瑾心中一动,想到了关在牢狱的那个“阿宁”。 阿芙点点头,朝外看了看才小声对苏瑾道:“殷姑娘是将门之后,沧王爷开府后她就一直受先帝之命跟在沧王爷身边,当年有传闻说,殷姑娘以后会做沧王妃。结果就因为殷姑娘父母都不在了,周围的人免不了要看轻她,连嬷嬷都常欺负她呢。” 苏瑾不可置否,所谓上行下效,当年在燕国一个小吏家的女儿得了皇后青眼,宫人们都能待她分外谄媚。若先楚君当真属意殷姑娘做沧王妃,又怎会让她没名没分地留在沧王府,下人对她又怎敢不敬?说到底,不过是只做了表面功夫罢了。 “好阿芙,以后这些话,莫要在外面说了。” 阿芙如今正是一团孩气,心思淳朴,若被有心人利用,倒是容易对楚云琛不利。 阿芙嘻嘻笑:“奴婢自然是瞧姑娘可亲才会说与姑娘呀。” 她还可亲?苏瑾失笑。 到了晚上,万籁俱寂,苏瑾的屋中却还亮着灯。阿芙年纪小,早早就困了,苏瑾让她先去睡,她却坚持要陪着苏瑾,头在矮榻上一点一点,好不有趣。 苏瑾在等楚云琛。如果到了亥时,楚云琛还不来找她的话,那她就要推翻自己的猜测。然而此时已近戌时,楚云琛依然没有动静。 难道她真的猜错了? 快要燃尽的灯芯啪地一声爆开,苏瑾敲着桌面的手停了下来。 苏瑾推开门,就看见楚云琛正要敲门的动作。 楚云琛看着衣着整齐的苏瑾和屋里微亮的灯光,微哂道:“你早就想到了?” 苏瑾摇摇头,“以防万一罢了。” 楚云琛没再说什么,带着苏瑾趁夜来到沧王府。 沧王府比她上次来时要肃穆很多,苏瑾看了一眼走在她身前的楚云琛,他应该是一直安排了人在这里的。 苏瑾差不多拼凑起了整件事的脉络。 楚云沧被她暗算后不省人事,苏瑾最初觉得他是身体弱,为他把脉时却发现他脉象虚浮,气息紊乱。苏瑾自己配的毒,效果是什么样她自己最清楚,于是她大胆地猜测,或许有人借着她的毒,对楚云沧再一次下了手。 楚云沧中毒后府上来了很多医者,都没能解开他的毒,因此幕后之人认为苏瑾也是一样,阿木将楚云沧有所好转的事情告诉对方,这才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他们应该是要阿木再去下一次毒,但阿木却不知为何,选择了自己服毒自杀。 而自己,作为一个碍事的医者,如果不是龟缩在朔王府里,怕是也要被悄无声息的解决掉。 楚云琛应该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昨日才会让飞云护送吴先生回去,并在那里守着楚云沧。 如今楚云琛来找她,或许就是幕后之人有了动静。 并且他与自己一样,选择了守株待兔。 苏瑾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楚云琛,再一次为他的心思缜密叹服。 屋内点了灯,堂屋正中央跪着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苏瑾心中隐隐有个猜测,走近一看,果然如此。 是楚云沧的另一个小厮阿土。 楚云琛坐在上首,屏风后是躺在榻上的楚云沧,不出意外的话他此刻应该醒了。 楚云琛示意苏瑾坐下。 苏瑾看着地上的阿土,比起阿木,他看着更加机灵胆大,如今却屈在地上,没了那日的精气神。 “王爷,”飞云向楚云琛抱了抱拳,“用了些刑,嘴倒是挺硬,只说了自己不是楚国人,身上有点功夫。” “阿土,”楚云琛淡淡道,“你是三哥身边的,本王劝你痛快些说。” 阿土愤愤地抬起头来,看着坐着的楚云琛和苏瑾,“都怪你们!我差一点,差一点就成了!” 他用怨毒的目光死死盯着楚云琛,“朔王爷好大的威风,殊不知你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王爷,你自己好好想想。” “还有你,”他又看向苏瑾,“没有朔王爷的庇佑,你一个弱女子又能藏多久?” “你们全都该死!” “大胆!”飞云横眉冷竖,“死到临头了还嘴硬!王爷,是否要上刑?” 楚云琛眉眼淡然,显然阿土的话未能对他造成半分影响。 “苏姑娘有什么话想说?” 他看向沉默的苏瑾。 苏瑾顿了顿,微微直起身子,说了一句燕国方言。 阿土闻言,瞬间抬头,眼神里充满了不可置信,却依然一言不发。 苏瑾摇摇头,“不是燕国人,但能听得出我说的是燕国话。” 苏瑾方才说的是一句燕国俚语,是市井里的侮辱人的话,以阿土此时的心性,如果知道她在骂他,他一定会被激怒,但他却没有,仅仅只是被她的燕国话所惊讶,想必,他一定是在哪里听过燕国方言的。 苏瑾没有注意,在听到苏瑾说出那句俚语时,楚云琛的眉头跳了跳。 “昨日苏姑娘离开后,阿木去了哪里,你应该很清楚吧?” 阿土身子一颤,低下了头一言不发。 “整座沧王府里只有南边有一方大水塘,当日并未下雨,那阿土衣服上的湿气和袖口的青苔是从哪里来的? 苏瑾观察着阿木的表情变化,在听到南边时,他的神情很明显僵了一下。 “南边?”她看向飞云,“查出什么了吗?” 飞云点点头,向楚云琛道:“王府南院属下不便进去,是覆雪带人查的,有两处院落比较可疑,一个是落英院,里面有一位夫人,另一个是菊芳馆,里面住着的两个都新进府不久。” “覆雪已经派人盯着了。” 跪着的阿土越来越不安,尤其是在听到落英院时,他几乎要抑制不住抬头。 苏瑾的目光锐利起来,“落英院的那个人,阿土你认识对不对?” 楚云琛随即看向地上的阿土,就看见阿土被苏瑾的话击中,再抬起头时脸上已有了颓唐之色,“王爷,苏医女,这一切都是仆做的,是仆杀了阿木,是仆在王爷的药里动了手脚,都是仆,都是仆做的!没有别人!” 正说着,就见外面进来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子,手中拖着一个花容失色的妇人,像扔麻袋一样扔在了地上。 “王爷,”她抱了抱拳,“这人是落英院的主子,收拾细软想要逃跑,被我逮回来了。” 苏瑾定睛向地上的人看去,而后心下暗叹一口气。 果真是冤家路窄! 第8章 故人 这位哭得梨花带雨的妇人,正是落英院的茹夫人,进府小半年,很受楚云沧喜爱。 她倒是没有注意到苏瑾,只是颤巍巍地抬头望向楚云琛,眉眼盈盈。 这时的阿土,那才是真正的面如土色! 看着苏瑾略显苍白的脸色,楚云琛眉头微皱。 “她叫什么?”他问覆雪。 苏瑾细细地望了一眼覆雪,她身着赤黑色劲装,身量高挑,头发用一根红色发带高高束起,眉眼疏阔,鼻梁高挺,十分英姿飒爽。 覆雪察觉到苏瑾的目光,朝她笑了笑,又对楚云琛道:“府中的人都叫她茹夫人,说是半年前沧王爷在春风楼里买下的,最近颇得沧王爷欢心。” 楚云琛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苏瑾了然地垂下眸,一边对着牢狱里的“阿宁”情根深种,一边又在外面寻花问柳、左拥右抱,称他楚云沧一句伪君子不为过! “茹夫人,”楚云琛换了个姿势,俯视着地上的女子,“细软倒是不少,今晚打算去哪儿避避风头?” “王爷,妾身......妾身都是被逼的呀。” 茹夫人跪在地上,姿容戚戚,她怯怯地望着楚云琛,身上凌乱的衣衫若有若无地露出雪白的肌肤。 “把你那副贱人模样收起来!什么腌臜玩意儿,也敢来污我们王爷的眼!” 覆雪横眉冷竖,说起话来半点不客气,茹夫人闻言忙把衣服往上拉了拉。 她便明白楚云琛与楚云沧不一样,模样便正经了起来,这才有了几分苏瑾熟悉的旧时模样。 屏风后的楚云沧听见覆雪的话却是气急,他的身体还很虚弱,想要斥骂几声,却只能从嗓子里发出哼哧哼哧的响声。 “白玉玲珑耳钏?”楚云琛指了指茹夫人包裹里的几样饰品,“三哥待你倒是不薄,你竟也下得去手。莫不是,除了沧王府,你还有更好的去处?” 榻上的楚云沧怒气更盛。 茹夫人垂了垂身子,“王爷误会了,妾身不过一无知妇人,本就是那卖笑的花楼里出来的,若不是沧王爷垂怜,妾身怎能过上这般好日子?更不要说其他的去处。” 飞云嗤了一声,“若果真如此,今晚你为何偷跑?” 茹夫人似是有些难以启齿,“王爷如今这个样子,妾身难免......难免会有些想法......” “于是你便对阿土示好,与他暗生私情?” 楚云琛淡淡说道。 茹夫人闻言大惊失色,她忙向外跪着挪了两步,离阿土远了些,“王爷明察,妾身对沧王爷并无二心,怎会做出这种不伦之事啊!” 阿土看见她的动作时神色便暗了下去,他怔怔开口:“茹娘,不是你说你不想在这里待了吗?不是你说你厌倦了这样的生活要我带你远走高飞吗?不是你说......” 茹夫人尖叫着打断了他的话:“你胡说什么!王爷,这小厮居心不良,看着就是一肚子坏水,您千万不要相信他啊!” 覆雪噗地笑出了声。 “我说阿土兄弟,你看人的眼光着实是差了点,就这么一朵白莲花,你也能当奇珍异草的供起来?” “我......”阿土痛苦地低下头,苏瑾看到他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阿土,你或许还不知道,阿木临死前去的最后一个地方就是落英院,你是沧王爷身边最得力的小厮,应当知道,有些事情,没必要再做。” 苏瑾从容的话成为压垮阿土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不再看茹夫人,向楚云琛磕了一个头,又向屏风磕了一个头,“小人不是什么好人,是小人逼阿木给王爷下毒的,但是——是这个贱人指使小人做的!” “你疯了吗?!”茹夫人大惊失色,她没想到阿土真的会出卖她,要知道,她还有很多价值,只要这次顺利逃出去,以后还可以为他们的主子所用,阿土竟然这般不顾大局! “王爷,妾身只是一个深闺女子,妾身怎么会知道什么毒药,请王爷明察啊!” “阿土,在茹夫人入府前,你听命于谁?”楚云琛道。 阿木神色木然,“王爷常去的庆来茶馆,那里的东家是我真正的主子。只是......” “只是一年前庆来茶馆的东家忽然暴毙,你为了自保与上面的人失去了联系,对吗?” 阿土惊讶地看向楚云琛,他怎么会知道? 阿土忽然意识到,楚云琛,或许早就掌握了他们在燕国的布置。 茹夫人也终于明白过来,她惊恐地看向楚云琛,这次的神色慌张不是装出来的。 如今的他们,成了两枚废子,于他们的主子,于楚云琛,都是废子。 “阿土,”苏瑾淡淡道,“你是不是卫国人?” 阿土瞪大了眼睛,嘴巴张了张却没有说话,他身边的茹夫人闻言却不可置信地望向苏瑾,待看清了苏瑾灯火摇曳下晦涩不明的脸,茹夫人求饶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你......” “阿茹,好久不见。” 在茹夫人,或者说阿茹的脸色几经变幻后终于变得煞白后,她朝阿茹凉凉地笑了笑。 阿茹的后颈瞬间冒了冷汗。 审完二人已近后半夜,苏瑾捏着酸痛的脖子跟着楚云琛走进书房。 楚云琛倒了一杯茶给苏瑾,“身子不舒服?” 苏瑾苦笑着摇了摇头,“只是感叹世事无常罢了。” 在燕国时,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有离开燕国的机会;入狱时,她从未想过自己还有重见天日的机会;而如今,她更没有想过,会在楚国的王府内,以一个全新的身份,见到了故人。 楚云琛点了点头,“世事的确无常,非凡人可料。因此你也不必挂怀,前尘往事,就应化尘而散。” 苏瑾缓缓抬起头来,楚云琛正在煮茶,骨节分明的手指配上青白如玉的瓷器,当真是一幅清冷如谪仙之景,然而这双修长有力的手上却有一道浅褐色的疤,在他翻转茶具时微微显露。 似乎看透了一切,而又不在意所看透的一切。 骁勇善战的年轻将军在楚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却很少有人想起,他也不过只是一个刚刚及冠的青年,甚至在他第一次上战场时,还未及弱冠。而就是这样一位年轻人,带领楚国在列国争锋的局面中转守为攻,从而破局而出。 而这道伤疤,也不过是积年征战留下的众多印记中毫不显眼的一个。 “王爷说的是。” 苏瑾踱步至他身边,帮他煮起了茶。她虽然不是什么正经公主,在这些事上却是颇为得当,做起来不比其他贵族女子差。 热气蒸腾在苏瑾的脸上,让她的脸看起来明暗不定。 “她是燕国大公主的贴身侍女,从前唤作阿茹,”苏瑾一边煮茶一边说道,“她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她提到苏玉凝时的称呼,已经足以说明二人的关系。 “我记得燕国大公主,当年是去卫国做了质子?” 苏瑾点点头,戏谑道,“想不到堂堂楚国,竟也如筛子一般混进不少细作来。” 楚云琛竟是笑了笑,“是啊,千防万防,竟也没防住。”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那阿土是楚云沧最信任的小厮,任谁也不会想到,他本就是细作,又与茹夫人勾结在一起。 “王爷,卫国......近日是要来访楚国吧?” 燕国未灭时苏瑾便听到了风声。楚国近几年实力大增,其他几国又内政混乱,国力渐衰,因此联合起来,想要派使者出使楚国示好,以维持如今看起来还算稳定的局面。 这种主张在燕国被灭后愈演愈烈。 楚云琛并不惊讶于苏瑾的敏锐,“下个月中旬,齐国车马已经动身了。” 苏瑾淡淡地抬起头,“茹夫人真正的主人,或许就要来了。” 她从前猜不出卫国会派谁来,但看到阿茹的那一刻,她的心里柳暗花明。 苏玉凝寄居卫国做质子多年,以她的心性,自然不会坐以待毙,总要做些什么,让自己在卫国的屋檐下抬得起头才行。 作为苏玉凝的一等侍女,阿茹自然是有几分机灵劲的。她对苏玉凝忠心,长相又属上乘,苏玉凝选她做细作的确没有错。但苏瑾却莫名觉得,阿茹的主人另有其人。 但不论苏玉凝是布局的人还是局中的棋,她一定不会缺席。 她就在这里等着她。 苏瑾躺在床上时,已经到了后半夜。 她又梦到了那些画面。哭泣着的人们,嘶吼着的人们,狂怒着的人们,在她的脑海中如同走马灯一般闪过,让她头痛欲裂。苏玉凝一把扯过她的头发,将她甩在了柱子上,发出巨大的响声,她咬紧了牙才没有发出声,阿茹站在苏玉凝身后,梳着妇人头,讨好地喂给苏玉凝一颗剥了皮的葡萄,同她说“公主仔细着手”。 而后她的视线开始模糊,她被推进了寒潭里,什么都看不见了。窒息感笼罩着她。她似乎听到了岸上有人喊她“阿沁”,那个时候她还不叫苏瑾,她皱紧了眉头,却怎么都无法透过湖水看清那张脸。 等她再次看清楚时,对面坐着的人成了宋昭仪。一缕青丝披散下来,娇媚的面容有些扭曲,破坏了这张脸的美感,她的嘴里念念有词:“君上怎么还不来看我,怎么还不来......” 她忽然抬起自己的胳膊,果不其然在上面看见了宋昭仪留下的的掐痕,有些已经结痂,有些还在流血。 好疼,好疼。 第9章 客来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了半个月,苏瑾在朔王府中竟体会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感,脸颊上也多了些肉,不再是刚从牢狱里出来时那副骨瘦如柴的模样,渐渐显露出了几分豆蔻年华的窈窕身姿。 楚云沧府上的人被楚云琛清理了一番,如今楚云沧身心俱疲,只图清净,除了每天去牢狱里看看殷宁,其他琐事一概不管。 阿土自那日被抓后便心如死灰,交代了个干净,楚云琛让飞云给了他一个痛快。倒是阿茹,因着苏玉凝的原因,至今还被关着。至于关在了哪里,苏瑾懒得去问。 她自己也没有闲着,有一个人在等着她救。 苏瑾从未想过,楚云琛,会请她救治他的母妃。 苏瑾对楚云琛的母妃昭夫人也曾略有耳闻,当年先楚君就是因为独宠昭夫人,才有了七皇子楚云琛要继承大统的风声。 那也是一段血雨腥风的时日。直到今楚君上位,竟把兵符交给楚云琛,楚云琛也安心带兵,不问朝政,才渐渐维持了楚国政局的稳定。 苏瑾自然知道内里的风起云涌非她外人可以窥见,但想到当年惊鸿一瞥的昭夫人如今缠绵病榻,她也只能感叹一句权势弄人。 楚云琛并未说昭夫人生病的原因,只说吴先生虽见多识广却依然不敢下定论,且昭夫人身上的病似与数年前他在燕国游历时见过的病例有些相似,故而请她一试。 苏瑾欣然允诺。并非她自负,只是楚云琛的这个“请”字实在巧妙,她总要对得起这个请字才好。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各国来访的使臣。今日楚云琛一早便入了宫,准备相关事宜。 卫国使臣也快到了。 苏瑾碾碎了研钵里的草药。 楚宫。 楚云琛与楚君相对而坐,二人中间摆着上次未完的残局。 楚君三年前登基,如今也才至而立之年,正是最有雄心抱负的时候,俊郎的眉目间浸淫着上位者的威严。 纵使外界众说纷纭,此刻两个人的气氛倒还算和谐。 “皇兄今日有些心不在焉了。” 楚君手执一颗黑棋,闻言道,“燕国被灭后蜀国并不老实,它国使臣与齐国使臣同道而行,路上却险些污了齐国九公主的名誉,若非随同的齐国六公子应对得当,后果不堪设想。” “齐国的这位珉公子,倒是不负虚名。蜀国与其相比,高下立判。” 楚云琛放下一颗白子,“在女子身上做文章,到底是有些小人行径了。” 楚君点点头,又问道:“最近可有看过昭夫人?朕出宫不便,不能亲去探望,子澈请夫人勿怪。” 楚云琛神色未变,“还是老样子。皇兄日理万机,还要分心后宫诸事,实在不必太过挂怀。” 楚君顿了顿,将手中的棋尽数倒入棋奁,“罢了罢了,你的棋艺日渐精湛,朕又领教了。” 楚云琛笑笑,“臣弟毕竟是个闲人,当然有时间来钻研这些了。” 离开楚君的勤政殿,楚云琛快步走向宫门。 “你还记不记得前些日子在君上面前颇为得脸的那位美人,这才过几日啊,就失宠啦!” “这是为什么?不是君上还说她唱曲儿好听吗?” “听我在敬事房的姐姐说,是言语里提了地牢里的那位......” 楚云琛听了一嘴八卦,坐在轿子上沉思。 那位新晋的美人他也知道,是宫里教坊司教出来的,按理说不应该不懂规矩。 地牢里的殷宁,是楚君的禁忌。 殷宁,一个似乎已经渐渐被宫人淡忘的名字,又重新被提起,他倒是很想知道,是谁指使那位美人这么做的。 楚君也一定是想到了这些,不然那位美人如今早已变成一抔黄土。 转眼间时光飞逝,在一个草长莺飞之日各国使臣安顿好住处,于未央殿开宴。 楚云琛带了苏瑾来。 楚云琛身着月白色如意长纹锦衣,腰间坠着一块羊脂玉,玉质温润通透。苏瑾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即使已经挽了最简单的发髻,穿了最素雅的衣衫,却依然无法避免周围人投来的好奇目光。 “这位姑娘瞧着打扮,不像是奴婢呀。” “许大人有所不闻,前些日子朔王爷从黎部寻来了神医救治沧王爷,听说那小神医也不过二八年华,这位姑娘怕不就是传闻中的小神医。” “神医?荒谬!沧王爷吉人自有天相,怎能被这种下九流之人借以扬名?” 楚云琛侧目看了看面无异色的苏瑾,带着她坐在了自己的位子上。 楚云琛为人清冷绝然,众人纵使对苏瑾再不满,也不会大胆到去楚云琛面前说。 而苏瑾,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更是不会在意这些闲言碎语。 苏瑾打量着未央宫的布置,只见殿内金碧辉煌,雕梁画栋,上首是楚君之座,由于中宫悬空,并未单独设皇后之位。 殿内虽有伶人,却并不似她在燕宫所见到的糜乱之景,倒是井然有序,不停地调试着手中的乐器。 苏瑾收回目光。她本来是不打算用这样的形式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当日楚云琛说要带她赴宴时,她的第一反应是拒绝。她一个从楚君的铡刀下逃出来的人,如今却要正大光明地走到楚君面前去,这未免有些太挑衅了! 楚云琛却不以为然,只有直接用新的身份出现在大家面前,才不会引起他们对苏瑾过去的质疑,这是苏瑾崭露头角的最好时机。 “有本王在,你怕什么?” 说这话时楚云琛靠在王府的围栏上,唇角微勾,竟俨然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 苏瑾心中微叹,这人被楚国万千女子视为意中人,不是没有原因的。这样的身姿与气度,不禁让她对那位素未谋面的昭夫人也产生了好奇。 她自然是不怕的,她只是,有些不愿与过去的记忆再相见。 然而注定是要相见的。 各国来使进殿时,苏瑾面无异色,袖中的手却骤然缩紧,在掌心留下了深深的掐痕。 她就这样透过人群,透过时间,透过山川,河流,星月,和无数个不眠的夜晚,望见了几张自己已经有些遗忘了的面容。 明明早有预料,却依然猝不及防。 楚云琛目光并未落在苏瑾身上,却能感受到坐在他身边的这个女子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变得僵硬。 他的目光也随着苏瑾的视线流转,只见卫国使臣规矩地站着,一个姿容明艳的女子站在左侧,楚云琛猜到了她便是苏瑾口中的“苏玉凝”,而站在苏玉凝旁边的那位芝兰玉树的男子,倒是让楚云琛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 各国使者按次序站定,向楚君行礼问安,这样的恢弘而隆重的气势倒让苏瑾僵硬的身体回暖了一些。她重新看向使臣的队伍。 站在最前面的是郑国使团,为首之人约莫四十,身着当地服饰,唇边缀着两缕小胡子,眼睛不大,看着便是个精明的人。 卫国、齐国和蜀国站在他的后面,齐国的九公主和蜀国人在路上发生不快的事苏瑾也听楚云琛提起过,便多看了几眼。这次出使的齐国六公子齐珉和九公主乃是一母同胞,苏瑾乍一看,二人眉眼间还真是有些相似。 这些人心照不宣地将国力作为站位的依据,那些没有实力的小国使者,只能恭敬地站在后方。 苏瑾控制着自己的呼吸,静静地看着站在人群中的苏玉凝,和她身边那位身着长衫眉目如画的男子。 和他离开燕国时相比,如今的他更为俊朗温润,沉敛内秀,如一块璞玉,他只需要静静地站在那里,便能让场中人将目光聚集在他的身上。 苏瑾再一次感叹造化弄人。有些事在她心里纠结许久不得释怀,她以为她会失态,却没想到在看见他们的那一刻,她忽然就放过了那个困在曾经的昏暗岁月里的自己。 错的人不是她,心虚与失态的人,也不应该是她。 楚君和使者寒暄过后,便命人开席。宫女陆陆续续上齐了菜式,只是宫宴的菜式就那么几样,苏瑾又知道这菜大多是冷的,没什么兴趣,只挑了几个果子填了填肚子。 还是楚云琛给她端过来的。 几番菜上过,殿中央已有歌姬在哼着曲儿。苏瑾没听过这样的小调,倒是饶有兴趣地听着。 这样一幅欢乐祥和的场景,任谁也不会想到意外发生得这样快。 齐国使团就坐在苏瑾斜对面,方才上菜时苏瑾便注意到齐珉在和侍从交代着什么,因此当九公主的身体开始不对劲时,苏瑾很快便发现了。 九公主饮下一碗乳酪后,她的面容便有些痛苦地扭曲起来,随后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碰倒了桌边的杯盏。 “叫御医!快叫御医!” 在看见九公主的口中有鲜血流出时,苏瑾便猛然看向楚云琛,楚云琛向她点了点头,苏瑾便了然地起身穿过骚乱的人群向九公主走去。 在人头攒动的殿内,一个身姿清瘦的少女步履坚定地穿过人群,她神色自若,丝毫不受外物所扰,顿时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楚君不动声色地看着台下疾步而行的苏瑾,看着她微皱眉头在九公主身边蹲下,九公主的双手捂住肚子,神情痛苦地偎在兄长齐珉的怀里。 “像是中毒了,先抱到偏殿!” 苏瑾神色凝重对齐珉道,齐珉的面上有掩饰不住的担忧,人却还算镇定自若,虽然不清楚苏瑾的身份,但她是朔王身边的人,他可以不信苏瑾,但不能不信朔王,否则这一趟便是白来了。于是齐珉听苏瑾的吩咐将九公主抱到了偏殿。 苏瑾也忙跟了上去。 没有一个楚国人愿意在今日这场名为安抚实为威慑的宴会上看见这种变故,更不会希望这场变故会无法遏制,因此楚云琛才敢让苏瑾一试。 御医还在来的路上,周遭的人被暂时安抚住,所有人都在议论着刚刚的变故,楚君面色阴沉不知在想什么。 只有站在苏玉凝身边的卫衍,一向淡然的面色变得极其苍白,连身体都变得僵硬。 也只有坐在他对面向来冷静的楚云琛,注意到了他的苍白与僵硬。 那是在他看清苏瑾的容貌之后。 第10章 重逢 偏殿里的九公主躺在榻上,痛苦地呜咽着,苏瑾有条不紊地将银针刺进她的穴位。 “九公主当年是足月生产吗?” 苏瑾忽然问道,打破了沉重的气氛。 齐珉打起精神道:“母妃怀瑶儿时受了惊,还未到预产期便生下了瑶儿。” 苏瑾心道果然。九公主的体质还真是有些差,想必是从娘胎带来的不足之症。 殿外桌上的吃食再无人动,齐国使臣个个面色不虞,这是对他们齐国的公然挑衅! “还请楚君速查此事,还我齐国一个公道!” 楚君命人去查都有谁碰过九公主的吃食。 几位老臣吹胡子瞪眼,“皇上,那小女子来历不明,若是趁乱对齐九公主动什么手脚,岂不是要酿成大乱!” 说着还意味不明地瞄了楚云琛一眼。 楚君不语,目光缓缓望向坐在席上的楚云琛。他的目光虚虚看着桌上的杯盏,他是那样的冷静,似乎根本不在意这些老顽固的指桑骂槐。 “七弟,方才那位姑娘,可是百姓传言中的救了三哥的‘女神医’?” 楚云琛这才站了起来,“苏医女是黎族长老的关门弟子,此番出山是为了游历,臣弟也是机缘巧合才将其请来。” 站在人群中的苏玉凝逐渐从看见苏瑾的震惊中缓过来,她急忙向身边的卫衍看去,却发现他的面容异常的冰冷。 苏玉凝便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她求助般地摇了摇卫衍的手臂,在外人眼中她和卫衍是卫国人的附庸,二人相依为命,她做出这样的动作不算出格。 卫衍久久才缓过神来,涂着丹蔻的手指艳红如血,用了几分力气抓住他的手臂,轻易就将他的绸衣弄皱。 他不动声色地将手臂从她的钳制中拉出来,温声道:“莫怕。” 台上的楚君笑道:“那也是因为你慧眼识珠。” 这便是不计较苏瑾的身份了。 许大人还想说什么,却被身边的王中仁拉住,正在这时,御医匆忙赶到,拭了拭额上的汗才快步进殿。 “微臣见过皇上。”宋维是楚国御医之首,他身后两个徒弟见状也连忙跪下。 楚君挥了挥手免了礼,“宋医使速去看看九公主。” 宋维躬了躬身便带着徒弟去了偏殿。此时的九公主已经稳定了下来,身体不再痉挛,只是脸色依然不好看。 宋维见到九公主时愣了愣,毕竟来找他的人神情紧张,他还以为九公主性命垂危,路上都捏了把汗,如今一看情况却并非如此。宋维上前摸了摸九公主的脉,惊讶地发现脉象虽虚却并无相冲之感,他又翻开九公主的眼皮,检查了她的舌苔,神情越发惊诧。 “这......” 苏瑾看见他的表情,心下了然。 “敢问医使,瑶儿的身体可还有何处不妥?” 齐珉刚才目睹了苏瑾救治九公主的过程,见她胸有成竹,才稍稍放下心来,如今看见宋维的表情,又重新紧张起来。 宋维回过神来,“珉公子莫急,瑶公主的身体已无大碍,不知九公主可是随身带了什么药?” 齐珉松了一口气,“瑶儿的身子自小就弱,有些东西吃不得,方才多亏了这位医女,才化险为夷。” 齐珉感激地看向苏瑾,宋维则惊讶地打量起这个站在一边沉默至今的女子,这个被自己下意识忽略的女子,竟是她救了九公主吗?! 苏瑾微微屈膝,“奴的医术浅薄,不敢随意用药,还请医使指教。” 宋维的目光有些幽深,他家中子女众多,他却从未想过让女子来继承自己的衣钵,原因无他,女子只有出现在后宅里时,才能证明其价值,像苏瑾这般抛头露脸的女子,是无法为自己谋一个好前程的! 而如今这个没有价值的女子竟然还站在他的面前要他指教!他刚才还真以为齐国有什么妙手回春的医圣,为九公主配了救急的药,没想到竟是个女子! 宋维的内心十分复杂,他的眉毛抖了抖,抓起徒弟递来的纸便去旁边的桌子上写起了药方,连看都不看苏瑾一眼。 齐珉有些难堪地看了苏瑾一眼,苏瑾倒是坦然,这种目光她见多了,宋维自恃身份不愿与她纠缠,已经比外面的许大人之流让她省心了。 苏瑾趁齐珉等人围着宋维写方子时便悄声去了走廊。 只是她没想到,楚云琛也站在这里。 “王爷?” 苏瑾站在楚云琛身边,听见外面的人对九公主的事争论不休。 “宋维没有对你说什么不好的话吧?” 苏瑾一愣,摇了摇头,“井水不犯河水而已。” “九公主已无大碍,我问了问珉公子,据说九公主自小便有吃了桑葚干呕腹痛的毛病,珉公子和瑶公主对此都很注意,不存在误食的问题。” “那碗乳酪......” 楚云琛摇头道:“无毒,至于食材混入了什么不该有的,就要看御膳房的人如何交代了。” 苏瑾皱了皱眉,桑葚无毒,用此计对瑶公主下手,或许只是想敲山震虎罢了。 但是什么人,能对一国公主的禁忌如此清楚?纵使苏瑾并非正经公主,她也知道皇室中人的喜恶是不能向外人道也的。 二人说话的这会功夫,外面已经逐渐变得鸦雀无声。楚云琛和苏瑾一齐向外看去,只见大殿中央跪着一位厨娘打扮的中年妇人,战战兢兢地说着自己在瑶公主的吃食里动了手脚。 这样的结果大家都不意外,幕后之人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推出一个完美的替罪羊结案,这便是众人眼中最好的结果,既保全了所谓的体面,又能维持应有的安稳。 就算是瑶公主本人,或许都不会,不敢,也不能提出异议。 虽然出现了这个小小的插曲,但接下来的宴席还是照常开宴,只是齐国的珉公子与瑶公主都提前离了席。 期间楚君将苏瑾叫至殿中,简单问了几句,也没有太为难她。苏瑾的心才算是完全放了下来。 歌舞升平的场面持续到了下午,待到宾主尽欢,楚云琛终于带着苏瑾离席。 轿子不能进宫,两个人挑了一条比较偏的宫道向外走。 夜风阵阵,将两人身上的酒气和热气都吹散了些。 “冷吗?”楚云琛温声问道。 苏瑾笑着摇摇头,“清凉了不少。” 宫道上回响着二人的脚步声,苏瑾很享受这样的静谧,让她觉得很踏实,以前的岁月里她很少走得像如今这般坦然从容。 她忽然萌生出一种希望这条路可以长一点的想法。 然而楚云琛却停下了脚步。 苏瑾不解地望向他,却看见他薄唇轻启,“阁下跟了一路,如今也该现身了吧。” 苏瑾向四周看去,便看见身后的宫门处走出来一个人。 一个让寒流顺着她的四肢蔓延的人。 她发出了一声极小的惊呼,看着他走近,她忍不住深深皱起眉头。 卫衍缓缓走近楚云琛和苏瑾,在离他们不远不近的位置站定,行了一个士子之礼。 楚云琛向前站了些,“衍公子这是何意?” 卫衍深深地望着楚云琛身侧的苏瑾:“王爷身边的苏姑娘,像衍的一位故人,衍......心中执念使然,不得不走这一遭,王爷勿怪。” “是吗。”楚云琛轻嗤一声。 苏瑾凝视着卫衍幽深的眼神,内心忽然觉得楚云琛说得对,现在是有些冷了。 冷得仿佛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重新复苏的记忆在她的身体里叫嚣,被遏制住的怒气和怨气,从记忆的角落苏醒。 “阿沁......”卫衍望着她,喃喃道。 “你难道不记得了吗,我是阿衍啊。” 他向前了一步,直视着苏瑾淡漠的眼睛,“你既然认出了我,为何不来找我?难道这么多年过去,我在你心里竟不如一个令你国破家亡的人可信吗?” 卫衍扫了一眼楚云琛。 “阿沁,我不信你当真把我忘了。” “我不信。我要听你亲口说。” 卫衍一字一顿道,双手攥成了拳。 “王爷?”良久的沉默后,苏瑾开口了,却没有看他,而是询问地望向楚云琛。 楚云琛的神色淡淡,“需要本王回避?” 苏瑾垂眸,“有些话王爷或许不想听。” 楚云琛抿了抿唇,向后退了几步。 没了楚云琛的遮挡,卫衍的神色更加清楚地展现在她眼前,那样温柔缱绻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她却只觉冰凉。 “我的确没有忘了你。” 楚云琛瞳孔微沉,望着皇城昏黄的天空。 卫衍的眼中漾起欢喜的神色,却听苏瑾继续道: “我怎么敢忘呢,像你这样卑劣的人,我是要记一辈子的。” “至于国破家亡,”苏瑾一字一顿道,“你且去问问燕国的人,谁视它为国,谁又视它为家?” “你说什么?” 卫衍从未见过这样大逆不道的苏瑾,他印象中的苏瑾在人前是沉默的,孤独的,隐忍的,整个燕宫只有他见过她笑,只有他能窥见这个姑娘不为人知的一面。 可她如今却当着另一个人的面,说他卑劣。 “你竟是这样想我的吗?”卫衍的眸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他的眉眼极其温润,如今带着隐忍的悲痛,极具欺骗性。 苏瑾复杂地看着卫衍。以前他把她惹生气了就喜欢这样装可怜,如今物是人非,他竟还是用这样的办法来对待她。 其实他们都知道岁月变迁下人的心境自不可能和从前一样,只是一个不想回头看,一个不敢回头看罢了。 她不想回头,是因为她亲眼看着她的过去变成废墟一片,将她压得透不过气来。 她也清楚,卫衍不敢回头,是因为他怕旧日往事如高楼倾覆,终不得见天光。 “不然我该怎么想你呢?” 苏瑾忽然笑了,她眨眨眼,把那点不合时宜的泪花憋了回去,“你母亲看到你在卫国出人头地,必定很为你高兴。” 出人头地吗?卫衍的眼神变得悠长,出人头地,也是要付出代价的。他余光中瞥见楚云琛颀长的背影,不是每个人都如朔王一样幸运,从出生便是人中龙凤,天之骄子。 “那你呢,”卫衍收回视线,凝望着苏瑾,“你高兴吗?” 苏瑾微笑着摇头,那点泪花终究是在脑海中无数画面的倒映下被逼了出来,涩涩地挤在眼角。 “我怎么会高兴,”苏瑾轻声道,“我恨你还来不及。” 卫衍的心在苏瑾的话中一寸寸地凉了下来,他想要上前一步,与苏瑾的距离再近一些,却被听到动静的楚云琛用眼神遏制住。 “衍公子在卫国待了许多年,不该连这点规矩都不懂。” 规矩。 仿佛被刺中了内心的敏感之处,卫衍的手再次攥成了拳,他不甘地呼出一口气,眼神也暗了下来。 “走吧,夜里风大,小心着凉。” 楚云琛对苏瑾道。 苏瑾没有再看卫衍一眼,跟着楚云琛转身离开。 “公子......” 卫衍身边的小厮上前想要说什么,却被卫衍抬手制止,他抬起眼睛,神色郁郁地望着苏瑾和楚云琛离开的背影,夜色中的男子颀长高大,女子纤细瘦削,二人衣袂飘拂,宛若一对璧人。 是因为楚云琛的出现让苏瑾对他再无留恋,还是这些年,被思念折磨的人只有他一个人? 可他还是不甘心。 马车中,苏瑾没有说话的兴致,只盯着车壁发呆。 楚云琛刚才没有刻意听,只隐约听到苏瑾说什么“为你高兴”,一时也有些沉默。 过了许久,苏瑾虚空地望着车上小几一角,喃喃道:“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 楚云琛看向她,沉静的面庞隐在车内壁灯的光影里,忽明忽暗,影影绰绰。 那是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女孩子的孤寂与悲悯。 或许她无需答案,或许她自己即是答案。 卫衍走后,苏瑾已经习惯了用厚厚的茧包裹住自己,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抵挡住风雨侵蚀。 那是苏瑾一个人的悲欢离合,那是旁人无论如何都无法走进的世界。 第11章 中毒 瑶公主在行宫里养了三天,才渐渐恢复过来。 这期间苏瑾没有再进宫,不过听楚云琛说,行宫里几国使团闹了不愉快,齐国使团甚至不愿与卫国使团同屋而坐。 卫国? 若不是齐珉身边的人查到了什么,便是卫国使团太过嚣张了。 不过有苏玉凝那个炮仗一样的脾气在,想必这样的场面早晚要发生。 苏瑾同楚云琛去医诊了昭夫人。 来到昭夫人避居的山庄,苏瑾不禁感慨,这里真是世外桃源! 沿途是一片葱茏的桃林,如今这个时节正是百花齐放的好时候,粉红色的花瓣包裹着娇嫩的花蕊,灿烂而美好。 “王爷有些日子没来了!”一位慈眉善目的妇人在院子的菜畦里忙着,听得有人道王爷来了忙抬起头来,看见楚云琛后笑着迎上来。 苏瑾发现楚云琛自来了庄子便放松了不少,他向腿脚有些缓慢的寻芳姑姑笑了笑,执意把她扶起来,“前些日子忙,母妃和姑姑怕是又要说我了。” 寻芳刚出来便看见了站在楚云琛身后的苏瑾,她愣了愣,有些惊喜地试探道:“这位姑娘是?” “苏姑娘是我为母妃新寻来的医女。” 苏瑾便道:“姑姑好,奴姓苏,自小便学医的,定会尽心尽力,姑姑放心。” 寻芳听闻是医女便冷静了下来,她就知道,楚云琛是块木头! “王爷和苏姑娘先随奴婢来吧,”寻芳叹了口气,带他们进去,“本不想让王爷知道的,近日夫人夜半惊醒的次数渐多,纵使点了安神香也不得法。” 楚云琛皱了皱眉,“母妃和姑姑真是一个性子,偏就瞒我至此。” 寻芳道:“王爷是有大抱负的人,夫人不忍王爷为她所累。” 楚云琛默然,苏瑾却很惊奇,原来这世上果真有这样好的母亲,竟真心实意为子女计之深远。 进屋后,映入苏瑾眼帘的是简洁有序的卧房,虽然不是雕梁画栋,但桌上的梅瓶插了几朵带着娇艳的桃花,杯盏茶壶摆放得整整齐齐。 这位昭夫人,连同这位衣着齐整干净的寻芳姑姑,都是雅致的人。 “母妃。” 楚云琛快步走到昭夫人床前,在她身边轻轻地坐下。 苏瑾这才看见了这位传闻中的昭夫人的真容。 岁月从不败美人。 在看见她的那一刹,仿佛满室落入耀眼的日光,将那简单的床帐都衬得清雅光华,如内敛风华的蕙兰,又如雍容华贵的牡丹。 难怪楚君能独宠她那么多年,有昭夫人在,恐怕天下万物皆要失色三分。 昭夫人从苏瑾刚进来时便注意到了她,看着她眼神里的惊艳她有些失笑,虽然对这样的眼神并不陌生,但苏瑾的目光太过明亮纯粹,让她也忍不住看向苏瑾。 这一看便有些愣怔。 “子澈,这位姑娘是?” 昭夫人的声音如清泉流水,温润而舒展,带着岁月的沉淀更添韵味。 寻芳上前笑着道:“苏姑娘医术高明,王爷特意为夫人请苏姑娘来为夫人医治呢。” 那想必是认错了。 昭夫人温柔地笑了笑,“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你又何苦麻烦苏医女来这一趟?” 吴先生那样高明的医术都治不了她的病,何必再令一个小姑娘为难呢? 楚云琛道:“苏医女与他们不同,儿子相信她。” 苏瑾闻得此言有些惊讶地抬起了头,她可不知道什么时候楚云琛这么信任她了。 昭夫人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楚云琛,又看了看苏瑾,无奈地摇了摇头嗔道:“你呀。” 楚云琛和昭夫人略说了一会话便将位置让了出来,和寻芳一起站得远了些,以便苏瑾活动。 苏瑾将银针在桌上一字排开,此时的她心无杂念,面容严肃,却比平日更加淡然从容。 苏瑾看见昭夫人眼下的青黑有些明显,想必寻芳姑姑的话还没有说尽。 楚云琛应该也是看见了吧,所以刚才他的面容竟出奇的柔和,完全不似他平日的冷峻。 苏瑾为昭夫人把了脉,果然脉象虽虚却并无异常,看起来便是多年劳心劳力加上年纪的原因而体虚,因此才会夜半心悸。 饮食、作息、身体都无问题,这也是许多医者为何断言无药可治的原因。 然而苏瑾不信邪。 世上积劳成疾、劳心伤神的病例多了去,她却偏偏觉得昭夫人的病情不对劲。 有的时候,正常的太过,就变成了反常。 苏瑾用银针刺了昭夫人手上的一个穴位,没一会昭夫人的呼吸便不复平稳,然而苏瑾的手搭在她的腕上,神情愈发凝重。 寻芳有些紧张地看着昭夫人,实在是之前的医者没有这样做过,她着急得两只手紧握在一起。 楚云琛面上不显,但神色也没有多么轻松,只是静静地看着苏瑾和昭夫人。 等到昭夫人的眉头开始蹙起时,苏瑾眼疾手快地将银针抽出,随后抬头望着她。 她的眼里有惊讶,有担忧。 楚云琛读出了她的担忧,放在膝上的手不知何时攥紧了。 昭夫人却是在短暂的惊讶后便坦然了,“丫头,莫要害怕。子澈,瞧我把苏姑娘吓着啦。” 苏瑾摇摇头,“没有害怕。夫人这样温柔的人,奴不会害怕。” 昭夫人并未纠结自己的病,楚云琛陪着她说了会话,她反而宽慰起楚云琛来。苏瑾又同寻芳交代了些禁忌,便跨过长长的回廊,随着楚云琛去了书房。 楚云琛端坐在梨花木的书桌后,书桌旁的博古架上有序地摆放着古玩和字画。 “我母妃的身体,如何?” 苏瑾垂下眸子,“夫人这样的情况多久了?” 楚云琛沉声道:“已近七年了。” 从七年前的那一场宫变开始,昭夫人几乎再也没有一个夜晚可以安心阖眼。 苏瑾心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若非她是摆弄毒药的好手,谁会想到这一层? “我怀疑,在七年前,甚至更早,夫人的常用之物里就被人动了手脚,下毒之人用药抑制夫人的脉象和面色,寻常医者只能察觉其脉象虽虚但平稳,面容虽憔悴但无病气,这样自然看不出异常来。” “这种药对人百害而无一利,长此以往,便会内里越发枯竭,而外表几无变化,最终心竭而亡。” 说这话时,苏瑾的声音微微地打了个颤,并非是害怕,而是想到了一些让她情绪翻涌的旧事,她浑身的血液都燥热起来。 “心竭而亡......” 楚云琛听闻苏瑾的话,缓缓抬起头来,眸中笼罩着沉沉的郁色,整个人的面容在古朴的明玩古画中显得更为冷峭。 只听啪的一声,楚云琛手中的笔,断了。 而他那双修长有力的手,那双弯弓搭箭的手,此刻青筋暴起。 他深深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的郁色淡了些,“这种毒,可以通过什么途径进入体内?” “很多。除了最常见的将其掺在饮食里之外,若把制作此毒的草药碾碎研磨,放在香囊中,久而久之也会对身体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还有,如果身体上有伤口,毒物也会顺着伤口进入体内。” 这一点楚云琛应该不陌生,两军交战,兵器上掺毒太常见了。 “这种毒,和你用在三哥身上的毒,是否有异曲同工之妙?” 苏瑾的眼皮一跳。 楚云琛站了起来,此时的他已经恢复清明,但周身依然笼罩着寒气。 “看来我猜对了。” 他说着,缓缓逼近她,苏瑾一动不动死死地看着逐渐走近的楚云琛,直到他站在苏瑾面前一个极其微妙的位置——少一步看不清苏瑾,多一步苏瑾会抗拒,就站在离她的防线最近的地方,一步不多一步不少。 苏瑾垂下眼眸。 “是。” “本王听吴老先生说,你有一个师父。” 苏瑾心中一紧,抬起头来,“我师父早已仙逝了。” 说罢,苏瑾在心里默默地给师父磕了个头,她这也是话赶话,师父她老人家可千万别怪她。 楚云琛一愣,哭笑不得,“本王不是这个意思。” “本王只是想知道,想要制出这样的毒药,需要用多长时间?吴老先生说,你于医学方面有天分,且必定师从医学大家,但本王不相信所有人都和你一样。” 吴老先生是这么评价她的?苏瑾不可置否。 她遇见师父时,一个满身泥泞,一个浑身血污。 对方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 “想跟着我学医吗?我看你是个学医的好苗子。” 犹如在混沌的世界里被师父劈开一道天光,苏瑾不知道自己在这座吃人的宫殿里还能活几年,但苏瑾知道,如果她再不做点什么,她总有一天会死在这里,腐朽衰败,就和她的母妃一样。 苏瑾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学医的好苗子,但师父说,她是自己见过的人里面,学得最快的一个。别人花三个月能学完的知识,苏瑾可以不吃饭不睡觉用一个月就将其融会贯通。 别人不学医可以做别的事,苏瑾不学医,就只会琢磨怎么死能好看点。 师父说她舍不得苏瑾死,所以——她要尽情地压榨她,把苏瑾脑子里最后一点缝隙用医学知识塞满。 不过,苏瑾想,她最后还是舍得的。 苏瑾收回思绪,淡淡道:“对方用毒手法老练地道,最少也要十年——且我怀疑,这十年里,他一定将这药在其他人身上试验过,才会将剂量控制得分毫不差。” 十年。 楚云琛微微眯起眼睛,“事情还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第12章 奇毒 “此药名为玉牵机,若用量少则为药,用量大则为毒。只看夫人的症状,我更倾向于,此人是将微微超过剂量的玉牵机掺在夫人日常的饮食里,日积月累,方才显露出病态。” 此刻已近戌时,城中已经宵禁,苏瑾和楚云琛草草用了晚饭便又进了书房商讨昭夫人的病情。 “所以,入手之处,便是查七年前母妃身边的人。” 七年前,昭夫人的身边究竟有哪些不该出现的人出现过,而昭夫人中毒,和七年前楚宫的宫变有无关系? 苏瑾从未想过,骁勇善战的青年将军楚云琛,有一天也会被这些迷雾重重的宫闱之事模糊了方向。 二人坐在灯下,苏瑾将庄子里的医书尽数搬来,逐字翻阅,楚云琛便将她挑选出来的草药记录在纸上,不知不觉便到了深夜。 反复斟酌用量后,苏瑾将手中的方子吹了吹,递给了楚云琛。 楚云琛接过,苏瑾字如其人,娟秀淡雅的字迹中掩藏了一丝不羁,虽然字字端方,收尾却尽显舒展。 楚云琛抬头看了一眼苏瑾,灯下的苏瑾格外的淡然,一张看不见表情的脸上有些疲色,如今正疑惑地回望他。 楚云琛没说什么,将几张方子一起收起,“母妃的毒,苏姑娘有几分把握?” 苏瑾默了默,“不瞒王爷,若只说玉牵机,恐怕暂时找不到比我更擅长解毒的人。” 楚云琛有些惊讶,从未有人敢这样答他,即使是德高望重的宫廷御医,也只说有三成希望。 苏瑾深吸一口气,“其实,我之所以怀疑卫衍,还有一个原因。他的母亲,是死于玉牵机之毒。” 虽然他的母亲死于卫衍去卫国之后,苏瑾也并未在燕宫发现有谁在查她的死因,但苏瑾就是莫名其妙地想到了他。 或许是因为他与她彼此之间太熟悉,在卫衍得知母亲死讯的时候,是不是也很快便想到了她? “你的意思是,”楚云琛把快要燃尽的灯芯重新剪了剪,灯芯重新炽热地燃起来,“给他母亲下玉牵机的人,是你。” “是。” 那是她第一次主动害人,杀人的感觉并不好,可看着那位平日里端庄虚伪的女人面容扭曲地趴在地上时,苏瑾不得不承认,她是畅快的。 不是为了杀人而畅快,而是因为在那个时候,她的命终于被握在了自己的手里。 多年来压抑的神经,在看见卫衍母亲嘴边那道暗红的血迹时张狂地跳跃着,将她的双目都要染成一片红色。 多可笑,当年她用玉牵机杀人的方法为他人所用,而她则成了为数不多能解此毒的人。 楚云琛唇角微微勾起,“看来你在燕国,也不是那么老实。” 苏瑾讪讪地垂了眸。 “玉牵机的毒性不好把控,因此解起来也非一日之功——最快,也要半年时间。” 半年的确不短,但对于楚云琛来说,昭夫人中毒后的这些年,他无数次如玄夜独行。如今多年的等待终于重现曙光,半年的时光于他,实在不值一提。 “本王等得。” 苏瑾做事一板一眼,这一点像极了她的师傅。仅用一日的时间,她就将方子列了出来。只不过这是初稿,后续的用量和手法,都需要她再斟酌考量。 安顿好庄子的事宜,苏瑾终于随楚云琛回城。只是马车还未回王府,苏瑾便收到了宫中的传召。 苏瑾着实有些愣怔,“这是何意?” 楚云琛如实答道:“不知。” 苏瑾一梗。 “以卫衍等人的身份,还不至于左右我皇兄的想法,倒是合欢殿的事更有可能。” 合欢殿是齐国使者的住处。 “可宫中自有御医,齐国使团也不会不带着医者,何须我一个来历不明的医女去?” 楚云琛沉吟道:“或许,正是因为你来历不明呢?” 苏瑾赫然抬起头来。 天下敢贸然把一个来历不明之人收为己用的人不多,楚云琛算一个,那么和他互为手足的楚君呢? 苏瑾摸不清楚君的意思,楚云琛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她。 “那我能不去吗?” 楚云琛有些好笑地看了苏瑾一眼。 “除非你想抗旨。” 苏瑾沉默了。 马车直接停在了内宫门口,苏瑾并未想过楚云琛会一路将她送至行宫门外。 “多谢王爷。” 有时候上位者不需要说什么,他只需要站在谁的身旁,对方便可狐假虎威,借他的势。 楚云琛要苏瑾借势,苏瑾自然不会拒绝。 守在门口的小公公见状果然没有说什么,径直带她去了合欢殿。 苏瑾的心稍稍放下,但随之升起更大的疑惑来:瑶公主的症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按理说只要注意饮食不会出大问题,怎么会接二连三的出事? 经过宫宴上的事,他们兄妹应该更加警醒才是。 更何况,齐国珉公子和瑶公主明显并不受宠,否则也不会随使团跋山涉水出使楚国,谁会对一对处处不出挑的兄妹屡次下手? 见苏瑾过来,躺在榻上的瑶公主和坐在榻边喂药的珉公子一齐看了过来。 此时阳光正好,透过细密的窗纱折射进来,却被层层叠叠的帷幔挡在了床榻外,瑶公主的脸颊隐在半明半暗的阴影中,看不真切。 苏瑾行礼道:“见过珉公子,见过瑶公主。” 齐珉挥了挥手让她不必多礼。 “苏姑娘,麻烦你了。” 瑶公主将手腕伸出来,苏瑾发现她的手腕十分纤细且不饰一物,再抬头便看见她那张娇俏的脸,无一丝血色。 “脉象太虚了。” 饶是苏瑾淡定,也不禁叹了口气。 “公主的身子沉疴多年,再加上近日舟车劳顿,又突发急症,实在是有些伤到底子了。” 一旁坐着的珉公子闻言,眉头紧蹙。 一个站着的婢女闻言急忙道:“苏医女所言甚是。我家公主身子本来就弱,现在可如何是好啊。” 瑶公主咳了一声,“碧云,你话太多了。” 碧云便低下了头。 苏瑾这才发现,这并不是上次宫宴她见到的瑶姬那位贴身婢女,而整个殿中似乎也没有她的身影。 苏瑾把瑶公主的手臂细心地放回被子里,替她将锦被掩得严实了些。 “公主这几日在楚宫水土可还适应?” 瑶公主微微抿了抿唇,“还好。” 苏瑾看了看她的舌苔,见其微厚且发白,两侧有齿痕,便知她是多年的气血两虚。 苏瑾让碧云取了纸笔写方子,珉公子见状,来到苏瑾身边低声追问道:“苏医女刚才,是否有未尽之言?” 苏瑾惊讶地仰头看了他一眼。 齐珉站在苏瑾身侧,唇微微抿起,苏瑾注意到兄妹二人的唇都极为好看,连抿起的弧度都是如此相似。 苏瑾淡淡道:“珉公子何出此言?” 第13章 微澜 齐珉闻言,微微笑了笑,“苏姑娘为我妹妹针灸时,前几针下手稳绝,最后两针却在手中停留片刻,似乎在斟酌从何处下针更好,珉虽不通医术,却也见过宫中御医行针的样子,苏医女此举,怕是有所保留?” 苏瑾没有否认。 瑶公主的脉象有些不寻常,她心中略略有猜测,但无法证实,因此下针时也格外谨慎,倒是齐珉此人目光如炬,竟然看出了她的意图。 想必自小承担起照顾妹妹的责任,也让齐珉成了半个问诊的行家。 “公子与其问奴,倒不如去问问那些自小服侍公主左右的人,或许她们知道的,比公子想象中还要多。” 齐珉眼神一凛。 苏瑾垂眸。能在群狼环伺的齐国王室生存下去的公子,才不会是表面那般云淡风轻的模样。 齐珉略带压迫感的目光还在她的身上,苏瑾却不慌不忙写起了药方,将方子递给齐珉。 “公子不妨看看,可有不妥之处?” 齐珉接过方子,“术业有专攻,我相信苏医女的医术。” 齐珉将方子交给在一旁侍候的碧云,便重新看向苏瑾。 “苏医女是黎族人?” “奴是在襁褓之中被黎族长老捡到的,也算是黎族人吧。” “黎族女子大多声线粗犷,很少有人如苏医女一般清泠悦耳。” 苏瑾闻言一愣,她还真不清楚自己声音是什么样的。 “五声对五脏,公子既这么说,大概是奴的身体不错吧。” 齐珉轻笑。 碧云把苏瑾送到门口。 “以后,都会是苏姑娘来医治我们公主吗?”临走时,碧云神色不安地问道。 今日施针后,公主的脸色虽然还是很苍白,碧云却感觉到她比平日里气息平和了一些。 这不就说明,苏姑娘的医术比那些太医院的人高明多了。 苏瑾道:“这个我做不了主。” 碧云咬了咬唇,有些无奈地点点头,行礼送别苏瑾。 苏瑾没有多逗留。 带她进宫的宫女不知去了何处,苏瑾想了想,独自一人走在僻静的一条宫道上,目不斜视。 空气中传来几声蝉鸣,在沉默压抑的空气里颇为突兀,苏瑾顺着蝉鸣声投去目光,只看见重重叠叠的树荫和威严的宫墙。 苏瑾缓缓收回目光,在蝉鸣声中猛然转身,电光火石间已将一个小宫女打扮的人扣在墙上。 而她的手中,不知何时握着一根发簪,尖锐的簪头抵在对面人的颈部,稍一用力就会刺入那纤细的脖颈。 宫女抖若筛糠,一张脸已经煞白,显然未曾想过会被苏瑾发现,更不敢相信苏瑾制服了她。 “苏......苏姑娘饶命......” 其实苏瑾也慌。 这里不是燕宫,容不得她放肆,因此虽然她早发现了对方跟着她,却没有轻举妄动,但当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急促时,她还是选择了先下手为强。 她那个便宜师父没教过她什么功夫,只有这么一招出其不意的招式给她偷学到了,只能拿来装装样子。 苏瑾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淡粉色宫装,应该是品阶较低的宫女,手指关节粗糙,应该是做粗活多一些,不是在主子跟前伺候的。 单看她的反应,许是收了别人的好处办事。 苏瑾倒是没想到,自己初来乍到,竟也在这楚宫树了敌? 这倒是稀奇了。 第14章 警告 “谁派你来的?” 小宫女的身体明显一僵,“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谁,派你来的?” 苏瑾再一次问道,手中的发簪扎得更深。 小宫女脖颈处的皮肤被划得生疼。 她本是御膳房做粗活的丫头,做人机灵有眼色,常给各宫的主子打听点消息,这次也是一位女使打扮的人找上了她,让她跟着这人,直到她出宫。 这些日子使团来访,宫中本就复杂,她本不想趟这趟浑水,可奈何那人直接塞了一包碎银在她手里,又和她道只是跟着看看,其余什么都不用做。 一个弱女子能对自己做什么,说不定力气还没她大。想到这儿,她便鬼使神差地接过银子装了兜。 若是早知道对方要她跟着的是这样狠辣的人,她说什么也不会收了对方递来的那包碎银! “奴婢,奴婢一时糊涂,姑娘饶命啊。” “我没有功夫跟你打哑谜,”苏瑾皱眉,“一刻钟内我若是听不到我想要的东西,今天这条甬道你就别想再走出去了。” 小宫女的身体颤了颤,忙道:“姑娘饶命!奴婢说,奴婢都说!” “奴婢也不清楚那人是谁的人,只说让奴婢若是看见有人进了合欢殿便留心着,一直跟到姑娘出宫。其他的奴婢什么都不知道了呀!” 合欢殿。又是合欢殿。 楚君的旨意不是秘密,但不是所有人都会对她一介医女感兴趣。 苏瑾想,她差不多猜到是谁了。 苏瑾从她身上捞出那包碎银,“回去告诉那人,让她主子安分一点,今日的事,我记下了。” 小宫女忙不迭点头,腿已经软得没有力气,苏瑾刚一撤力道就狠狠摔了一跤。 回到王府苏瑾便和楚云琛讲了此事。 “卫冉?” 楚云琛记得这个名字,几年前他便听闻竟有他国质子被赐卫国国姓,其中一位便是卫冉。 他竟不知,她便是苏瑾口中的苏玉凝。 “只是猜测罢了,毕竟除了她和卫衍我一时还真想不出谁有跟踪我的必要。” 今日只是跟踪,那下次呢?苏瑾可不会忘了他们之间隔着数条人命。 “看来你与此二人渊源不浅啊。” 苏瑾抬头,眼底一片漠然,“都是孽缘罢了。” “我能在宫宴里一眼认出她来,她未必就不会察觉这个所谓的黎族医女是我,更何况还有卫衍。” 在燕宫时卫冉和卫衍接触不多,但到了卫国,他们能信任的也只有彼此了。那日宫道上卫衍认出了她,焉知他不会借卫冉之手对付自己。 “他二人在卫国隐忍多年,应该不会这般轻举妄动。想必此举更多是为了试探你。 只是苏瑾,本王真的很好奇,你在燕宫到底做了什么,给自己结下这么多梁子?” 看着楚云琛唇边若有若无的笑意,苏瑾一梗。 总不能把自己在燕宫下过毒撬过锁、杀过人放过火的事全抖搂出来吧! 虽然她还干过一件比这些都要胆大妄为的事。 但这不重要。 楚宫内。 “你说什么,你被发现了?” 重叠的树荫将二人罩住,其中一人闻言讪讪地低下头。 正是白日里跟踪苏瑾的那个小宫女阿月。 另一人横眉冷竖,“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真是浪费了主子的银子!” 说话这人名叫阿英,阿月也是刚刚才知道这人竟是卫国人。 “我也没想到她那么警觉,明明,明明我的脚步已经很轻很轻了!” 阿英瞪了她一眼,“她还说什么没有?” “还......还说让你们,”阿月怯怯地抬眼扫了阿英一眼,“让你们安分一点......” 阿英瞪大了眼睛,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这还是当年的那个人吗?当年那个谨小慎微、沉默寡言的一点公主的样子都没有的人,如今竟然警告她安分一点? 栖霞楼里,身着绯红镂金百蝶穿花云缎裙的卫冉漫不经心地衔了一颗脆果,听着阿英将傍晚和阿月的对话一字不差地告诉她。 “呵。” 卫冉冷笑,“几年不见,她倒是长本事了。” “公主息怒,不过是狐假虎威而已,若哪日朔王爷厌了她,还不是无人可依?” 卫冉闻言淡淡地扫了阿英一眼,阿英愣怔片刻便慌忙跪下,“奴婢不是那个意思,公主恕罪。” “哦?那你倒说说,你是哪个意思?” 阿英的头更加低垂,一言不敢发。 正当卫冉的耐心逐渐耗尽,一个巴掌已经蓄势待发时,余光便瞥见卫冉穿廊而过,在她屋门外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第15章 冷意 “兄长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儿?” 卫冉笑盈盈起身,将手中新鲜的脆果送至卫衍唇边。 卫衍的目光缓缓移到她的涂着丹蔻的指尖,“卫冉,”他沉声道,“别太疯。” 卫冉一怔,随即便笑了起来,发出咯咯的笑声,最后直接笑弯了腰。 “我疯?我是因为什么才疯的,兄长不是很清楚吗?你在这里装什么伪君子啊?” 卫衍不再看她,淡漠的声音糅杂在三月的夜风中,“你想做什么我不干涉,但有些人,你最好不要动。” “是吗,”卫冉唇角勾起,“兄长现在说得这般道貌岸然,可这小蹄子去跟兄长报信的时候,我也没见你着急啊。” 卫冉说着,剜了一眼仍然跪在殿中的阿英。 “说我疯,你又高贵到哪里去了?” 卫冉话音未落,便感觉一记耳光带着强风甩了过来,她被狠狠地摔在门框上,一侧脸颊霎时红肿起来。 “卫冉,”卫衍捏着她的下巴,眼神中是再无掩饰的暴戾与狠辣,“若是不会好好说话,不如我把你的舌头割了如何?” “你还以为自己是当年那个尊贵的公主呢?”卫衍嗤笑道,“如今的你,不过是个千人枕、万人骑的宫妓罢了。” “宫妓”二字一出,卫冉的瞳孔猛缩,袖中的手攥紧,连身体都僵硬起来。 卫衍再一次将她甩在地上,拂袖而去。 卫冉保持着这个姿势在冰冷的地面上坐了许久,久到连后背摔在门框上的疼痛都渐渐淡去,也依然没有起身的意思。 阿英迟疑片刻,过来跪在卫冉身边,“公主,夜深露重,该歇息了。” 卫冉闻言,有些缓慢地看向她,“阿蓉有没有来找过你?” 阿英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摇了摇头,“宫里人多眼杂,盯着她的眼睛又多,她不敢的。” “她不来找你,你也不懂得去找她么?这样一直拖下去,何时才能有结果!” 阿英知道卫冉阴晴不定的脾气,只是想冲她撒气罢了,便没有应她。 她也不会告诉卫冉,前几天在一条僻静的宫道上,她才刚和阿蓉见过面。 安顿好卫冉,阿英为她小心掩上门。 深夜里一个纤细的身影穿梭于庭院之间,最终在院落中那个月白色的背影后款款停下。 “公子。” 阿英恭敬行礼,即使卫衍并未回头。 “安静了?” 阿英点点头,“毕竟在异国,公主也不敢放纵。” 卫衍呵了一声,没有再提卫冉,“阿蓉说什么了?” “她现在虽然盛宠正浓,却也有不少人看不惯她。前几日的迎客宴,她本是要为楚君献舞的,却不曾想那日身上脸上出了好多肿包,所幸当时出了乱子,这舞跳不跳也就罢了,只是白费了阿蓉一番苦练。” “好端端地怎么会出肿包?” “阿蓉怀疑是有人在她的吃食里动了手脚,但她找人把她那日的吃食上上下下全部查了一遍,并未发现不妥。” “还是查得不够细,”卫衍皱眉,“在这后宫之中要想长久地生存,就要把细节之处做到极致。” “往前数二十天,这二十天里她吃过什么喝过什么用过什么,都仔细检查一遍,看看问题究竟出在何处。还有她身边的人,是否有手脚不干净的,免得日后坏了大事。” “是,公子英明。” “这些日子让她行事谨慎些,看住卫冉,别让她们二人碰面。” “还有,”卫衍缓缓转身,“卫冉是个疯子,但你不是,若下次再有今日这样的事发生,你知道我会怎么做。” 阿英知道他说的是跟踪苏瑾的事,心中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她有些迟疑道,“公主也只是对那位苏医女的身份好奇而已,我们并没有想......” “她没有,你呢?”卫衍的眉目间泛起微微的冷意,“你真的只是找人去跟踪她吗?你没有告诉那人,若有机会,将她骗到静湖边的假山后,然后你就会出现?” 阿英瞪大眼睛,慌乱而畏惧地抬起头。 “你现在胆子越发大了,连我都敢骗了。” “奴婢......奴婢只是觉得,您这样清风朗月的人,怎么能总是因为那样一个女子而失态呢?您心地善良不忍下手,奴婢便替您解决了这个麻烦,这不好吗?” 卫衍闻言神情未变,“是吗,那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她真的被你得手,此刻我们就不会在这里而是在朔王府!” 阿英一怔,显然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 “朔王不会为了她这般兴师动众的......”她喃喃道。 “或许以前不会,但今日,她是和朔王一起从别庄上回来的,你知道那别庄上住着何人吗?” 阿英摇头。 卫衍弯腰逼近她,“是朔王爷久病不愈的母亲。” 这一句话让阿英宛如被雷击中一般,她僵硬许久,脑中闪过许多画面,而后扑通一声跪下。 “公子,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奴婢只是想为公子和公主扫清障碍,奴婢不知道会为公子惹来这样大的麻烦,奴婢再也不敢自作主张了!” 阿英说着便向卫衍磕头,带着哭腔的话音渐不成句。 朔王爷的母妃因病隐居多年,她在卫国也偶有听闻,只知朔王遍寻名医问诊无果,却没想到苏瑾成了朔王的座上宾。 她没想到苏瑾竟然会这样得朔王爷青眼,她以为所谓的医术不过是幌子,一个女子能在异国生存,除了靠那点姿色,还能靠什么? 何况是朔王爷这样高不可攀的人,怎么可能会看重一个亡国奴? 怎么会这样! 夜晚的冷风吹起阿英单薄的衣衫,寒冷、疲倦和内心的懊悔席卷全身,阿英的头低了下去,再不为自己辩解一分。 卫衍已经离开了,作为惩罚,她会在这里跪到寅时才能离开。 是她想得太简单了,她该跪。还好公子早早进了屋,不然旧疾又要复发了。 冷风中的阿英如是想。 她浑身蜷缩着,听着树叶沙沙作响,风声猎猎,吹过宫内宫外的一草一木,有些花在风中挺立,有些花却已在无人的角落悄然凋零。 第16章 笑意 这几日连着几日天气都不是很好,阿芙天天盼着见太阳,几位嬷嬷也念叨着,说是没太阳晒衣服都要麻烦些。 苏瑾便也偷得半日闲,在屋里搓药丸躲雨。昭夫人的药她熬了几个晚上终于配好了,因为药的疗程长,昭夫人的身体也欠佳,苏瑾还是决定搓成药丸好一些,这样可以分装,既方便保存,又能保证干净卫生。 “苏姐姐,我来搓药了!” 苏瑾抬头,便看见阿芙蹦蹦跳跳地进来,在她面前坐下,轻车熟路地搓起药丸来。 她手上除了有昭夫人的药,还有瑶公主的药,本来瑶公主的病没必要以药为食,但齐珉总是担心她出意外,便私下派了碧云来了一趟朔王府,问苏瑾有没有什么能随身携带的药丸。 苏瑾本来是没有的。奈何齐珉诊金太过到位,便是没有她也能给他变出来。 于是药丸的分量顿时加倍,正巧阿芙这小丫头日日看她搓药丸,正好奇着,苏瑾便拉了她做帮手。 当然,阿芙毕竟是楚云琛的人,她也只好把昭夫人那份分给了她,这样纵使有一日她离开了,楚云琛也不会找不到人给他搓药丸。 “苏姑娘?” 苏瑾抬头一看,是覆雪站在廊下喊她。 她大概是刚执行过任务回来,脸上带着微微的倦意,人却依然神采奕奕。 “王爷命属下来传个话,若是吃过饭苏姑娘有时间,请姑娘去一趟王爷那里。” “覆雪姑娘,快进来。”苏瑾点了点头又向她招手,自己起身去了里屋。 外面还有纷飞的雨丝,覆雪的衣衫已经有些湿意了。 覆雪迟疑了一瞬,将脚下的雨水在台阶上使劲蹭了蹭,才小心翼翼地迈过门槛进去。 “小阿芙,王爷让你照顾苏姑娘,我怎么瞧着反倒成了苏姑娘照顾你了?” 覆雪摸了摸阿芙圆滚滚的脑袋,发现她的头发比之前乌黑油亮了不少。 阿芙小脸一红,边搓药丸边说,“奴婢是这么想的,但苏姐姐太能干了,奴婢便只好帮苏姐姐搓药丸啦!” 覆雪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一转眼就看见苏瑾从屋里拿着不知什么瓶瓶罐罐出来,她笑着对苏瑾道:“苏姑娘瞧瞧这个小丫头,你来王府之前她可不是这么个促狭鬼的性子!” 苏瑾也笑了,“快坐下。这是我前些天配的药,你们在外面奔波,身上难免有些磕磕碰碰,这个是清瘀血的,这个是消肿的,还有这个,你那天不是说身上不知被什么蚊虫给咬了吗,这个小瓷瓶里的药膏是专门止痒的,你出任务前涂在身上,就不会再痒得止不住了。” 覆雪愣愣地看着苏瑾放在桌上的一大堆瓶瓶罐罐,各式各样,“这是,给我,呃不,我们的?” “对呀,”阿芙在一旁道,“好几次苏姐姐都很晚了还点着灯给你们熬药呐,我都困了,她还不困。” 苏瑾弯了弯唇,“你若是一会儿下值,这些东西就现在抱回去,若是还要去王爷那里复命,这些东西就先放在这儿,等什么时候有空了再来拿。” “苏姑娘,你也太好了吧。”若不是怕唐突了苏瑾,覆雪甚至想把她给一把抱住,到底是多么细心的人才会把她偶尔的一句抱怨记在心上啊? “这些瓶子上面贴了字条,什么用处、怎么用都写着呢,你们用的时候看一下。” 覆雪的眼里闪着星星点点的光,狠狠地点了点头,朝苏瑾笑得眼都弯了。 因覆雪带的那句话,苏瑾中午也没用多少饭就算着时间去了楚云琛的书房。 “王爷,您找我?” 楚云琛示意她坐下,“是,也不全是。” “什么意思?” “咳咳——”苏瑾正疑惑着,就听见外面传来一声故作夸张的咳嗽声,她抬头一看,果然是吴老先生。 “小苏来得可真早,老夫还想着先和王爷聊会儿呢。”吴老先生乐呵呵地坐下,自顾自地倒了杯茶喝。 “好茶!” 苏瑾忽略掉吴老先生对自己奇奇怪怪的称呼,意有所指地问道,“先生在沧王府也这般......豪放不羁?” 她听见楚云琛嗤地笑了。 吴老先生有些心虚道,“这不是沧王爷卧床了嘛。” 这回苏瑾也没忍住笑。 吴老先生佯怒道,“好你们两个小年轻,老夫冒着雨来找你,你们还在这为老不尊!” 苏瑾便立刻收敛了笑,正襟危坐道,“那敢问先生,您叫苏瑾来是为了什么事?” 只是眼里还隐约泛着笑意。 吴老先生伸手在空中虚点了点她,睨了楚云琛一眼,“你没告诉小苏?” 楚云琛好整以暇地敲了敲桌子,“我可没有收人家的定金。” 苏瑾再一次忽略掉吴老先生奇奇怪怪的称呼,默默看着二人打哑谜。 “那什么,小苏啊,”吴老先生摸了摸鼻子,“先生跟你商量个事儿呗。” 第17章 求医 现在的吴老先生和苏瑾当初在沧王爷屋中见到的那位严肃的老者简直不是一个人。 苏瑾眨了眨眼,终究还是默默接受了吴老先生的称呼,“先生想说什么?” “咳,是这样,”吴老先生身体微微向前倾了倾,嘿嘿一笑,“老夫近日收了位病人,不想这病情实在是有些难办,不如,小苏你帮我分担一点?” “收病人?您是沧王府的府医,私收病人这事怕是不合规矩吧?” 吴老先生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楚云琛,楚云琛无奈地摇摇头,向苏瑾解释道:“来人是宣平侯府。” “宣平侯府?”苏瑾皱眉,“可是已故沧王妃的母家?” 她并不了解楚国的勋贵情况,但因为沧王爷的原因,她便多向阿芙打听了些。这位已故的沧王妃是宣平侯的庶女,宣平侯虽位高权重,但庶子庶女多得数不过来,她能嫁给沧王做正妃已是再好不过的选择,在当时也有不少人艳羡,结果嫁过去没有三年便病逝了,引得一阵唏嘘。 “正是。” 那倒也罢,毕竟也是岳父岳母,沧王也没有不应的道理。 “对呀,我一看宣平侯府的大管家都来了,岂有不应之理呀?不承想,这病情着实麻烦!” 以宣平侯今时今日的地位,能为了一位下九流的医者派管家来也算是给足面子了。 当然,也说明对方的病情应该不轻。 “具体怎么个麻烦法?” 吴老先生皱着眉头回忆起来,“到了府上,我观宣平侯面色红润,身形挺拔,正狐疑着,就见宣平侯屏退下人,待屋中只剩我们两人,他才迟迟疑疑地给我看......” “什么?”苏瑾追问。 楚云琛知道吴老先生找苏瑾是为了问诊的事,但也并不了解宣平侯的具体病症,见状也饶有兴味地直起身来,和苏瑾一起目光炯炯地等着吴老先生说话。 吴老先生看着二人,索性破罐子破摔。 “是宣平侯的舌头,舌黑之甚,老夫前所未见,且芒刺干裂,焦黑如炭!我当时便吓了一跳,宣平侯却慌忙按住我的手,紧紧地盯着我,问我可有医治之法。” “我人在宣平侯府,又看了他的舌头,若是敢说一个不字,恐怕要竖着进去横着出来啊!” 苏瑾听了吴老先生的话,沉吟不语。 若说舌苔发黑,她并非闻所未闻。师父曾经给她讲过一个病例,就是舌苔发黑,阳虚阴寒之症。她如今结合师父和吴老先生的描述,能想到的,也只有肠胃湿寒,或热盛津亏两种可能,至于宣平侯究竟是哪种病症,亦或者哪种都不是,她并不能断定。 “怎么样啊小苏,有没有兴趣跟先生我一起,研究研究宣平侯的病啊!” 苏瑾闻言,有些警惕地看着吴老先生,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老头儿今天热切过了头,好像在挖坑给她跳一样。 但问题就在于,她偏偏就想跳了。 主要是宣平侯的病例的确稀奇,苏瑾还真想一探究竟。 “好。” 吴老先生觑着苏瑾的脸色,正想着怎么说服她,忽听见苏瑾嘴里蹦出了一个轻飘飘的“好”字,准备好的说辞都卡在了嘴边。 楚云琛也望向苏瑾,“你想好了?” 他睨了吴老先生一眼,“先生虽然现在说得可怜,但收宣平侯两万贯定金的时候可没迟疑。” 吴老先生想捂楚云琛的嘴都来不及,苏瑾瞪大眼睛,“多少?两万贯?还是定金!” 两万贯对于宣平侯来说是个小数目,但对于刚刚国破家亡的苏瑾来说,可真是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放心放心,先生我是那种不仗义的人吗!”吴老先生忙道,又捋了捋胡须思忖着,“到时候诊金到手,四六分,你四我六。” “不行,”苏瑾一扬下巴,“你四我六。” 吴老先生惊得拔下一根胡须来! “你这小娃娃,老夫穷得叮当响,多少次来都是这一身衣裳,你还要扒老夫的口袋!” 苏瑾耸耸肩,“那不如先生自己看病自己拿钱咯。” 吴老先生一梗,瞪了一眼看好戏的楚云琛,“咱俩对半儿,怎么样?” 苏瑾手拖着腮,“王爷的意思呢?” “王爷?!”吴老先生大惊失色。 楚云琛骨节分明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桌面,“怎么,先生忘了这里是哪里了?” 吴老先生眼前一黑。 这里是朔王府,眼前这两个年龄加起来都没他岁数大的人,居然合起伙坑他的钱! 最终的诊金里还是抽了一成给楚云琛,苏瑾拿六成,吴老先生自己留三成。 “小苏也就算了,王爷你一个吃穿不愁的人还要来分我的钱,真是为老不尊!”吴老先生嘟囔着。 送走吴老先生后,夜色已经深了,雨早就停了,地上一滩又一滩积水,里面映着破碎的月光。 苏瑾随着楚云琛来了练武场,朔王府之所以是京城中规制最大的王府,不是因为楚云琛比其他王爷位高权重,而是因为他的手下养着楚国最骁勇善战的兵。 在朔王府的练武场上,他们数年如一日地练着,渴望有一日能随他们的少年将军金戈铁马,气踏河山,征战四方。 场边的兵器架上,各种刀叉剑戟寒光乍现,似乎带着战场的杀气和血腥气。 苏瑾忽然冒出一个荒诞的想法,也不知当时这里面哪一杆枪,斩杀了燕国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兵士。 想来也没多少,因为投降得太快了。 而楚云琛,不杀降兵。 “喜欢?” 见苏瑾盯着兵器架若有所思,楚云琛轻声问道。 苏瑾回神,哭笑不得,“拿都拿不动,谈什么喜不喜欢。” 士兵们高昂的号声传入耳中,苏瑾问道:“今天下雨,他们也没停吗?” 楚云琛摇摇头,“刮风下雨都不能停,若是连这点风雨都扛不住,到了战场上岂不是要不战而退?” 苏瑾心下感慨万千,这就是楚国战无不胜,开疆扩土,而燕国只能节节败退的原因,她从未见过燕国的士兵们有这样矫健的身姿。 楚云琛也想到了燕国,他端详着身旁的苏瑾,她的脖颈纤细修长,似乎轻易就能折断,可就是这样的她,却那样轻而易举地挟制了一个身高马大的男人。 那她是不是还做过什么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呢。 一场练习已结束,场上所有士兵原地休息一刻钟,苏瑾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跑过来,“王爷,苏姑娘。” 苏瑾没想到飞云会招呼她,便也微微福了福身。 “训练得怎么样?” “有几个头铁的,上来没过上十招就扛不住了,教训了之后听话多了。” “若是到了战场上也能这么横,那才是真头铁。” 说着,楚云琛眯了眯眼,“第一排左边第三个,身手不错。” 苏瑾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是一位身体强健、虎背熊腰的士兵,看不清模样,但脸型很周正。 飞云也看见了他,应道:“这人名叫‘马三彪’,训练时确实身手敏捷,而且他家里是开兵器行的,使得一手好刀。” 楚云琛点点头,不知在思量什么。 “他是左撇子?”苏瑾突然问道。 第18章 听雨 飞云有些惊讶地点了点头,“是。苏姑娘怎么知道?” “我刚才看他拉弓射箭、举铁锁都是左手发力,连和别人打斗都是左手起势。” 飞云更加惊奇,刚才那么多人混在一起,苏瑾却将他们每个人的动作都看得这么仔细! “哎哎哎,干什么呢!” 场上忽然传来一阵骚动,飞云厉声呵斥他们,才堪堪止住。苏瑾站在场边,看见所有人都已经列队站好,唯独那个叫“马三彪”的士兵和另一个瘦瘦高高、精瘦劲挺的士兵还僵持不下,他死死扣住对方的手腕,下盘却也被对方牢牢锁住,两人怒目而视,谁也不肯撤力道。 飞云见状想要上前分开二人,被楚云琛止住。 楚云琛缓步走向二人,那瘦子见到楚云琛的身影想停手,没想到马三彪依然不肯松手。 楚云琛扣住马三彪的手腕,“还不松手?” 马三彪双目圆瞪,扯着嗓门冲他喊:“不松!他不道歉俺就不松!” 楚云琛便手上微微发力,众人皆知马三彪是出了名的力气大,没想到楚云琛却轻而易举地将他拉开,马三彪气急,一个跨步冲到了楚云琛左侧,楚云琛一把抓住他的左手,借力打力,将马三彪摔在地上。 场上鸦雀无声,令人惊叹的是,朔王爷的衣襟都不曾乱。 马三彪似乎摔清醒了些,他爬起来单膝跪地,向楚云琛抱拳请罪:“王爷恕罪!” 瘦子也随他一起跪下,“王爷恕罪!” “为什么打架?”楚云琛的目光落在地上的两个人身上,一个身上沾满了泥点子,另一个也好不到哪去,手腕一大片淤青。 “是一刻钟的休息时间太长?”楚云琛的视线淡淡扫过周围的人,“还是训练的量不够,满身力气没处撒?” 明明只是几句不辨喜怒的话,却让大家都噤若寒蝉,一言不敢发。 “说话!” 楚云琛喝了一声,整个场上的士兵下意识地挺直腰板,端正站姿,马三彪和瘦子也跪地规规矩矩。 苏瑾第一次见到楚云琛这样冷然的一面,连她都跟着抖了抖,视线直直盯着楚云琛的后背放空。 “回王爷,是属下口不择言,说了不该说的话。属下愿领任何责罚!” 那瘦子沉声道。 马三彪意外地瞄了他一眼,对方却看都不看他,于是他也忙道:“是属下一时冲动,才添了乱子,王爷要罚就罚属下吧!” 听着二人的话,苏瑾心下意外。 楚云琛面目严峻,“罚?怎么罚?你们为逞一时之快闹出麻烦,如何罚?你们因口舌之争惹出乱子,如何罚?你们让全场的将士因为你们二人浪费时间,又如何罚?!” “做事只图一时痛快而不计后果!这里是武场,若是在战场上呢,因为你们二人,让所有将士跟着暴露跟着送命吗?!” “到时候一失足成千古恨,又该如何罚?” “至于你们, 那么多人劝不住两个人?都等着看笑话呢吧?有没有一个人想过,你们,也会跟着他们一起成了笑话!” 话音刚落,天空中闪电乍现,接着一声轰隆隆的巨响出现在上空,霎时黑云密布。 场上众人的神情随着楚云琛铿锵有力的话音落地而逐渐肃然,马三彪脸上的怒意被愧意取代,旁边的瘦子也羞愧地低下了头。 飞云跟随楚云琛这么多年,见状忙上前喝道:“知道错了还不动?马三彪谢昆围场二十圈,其他人十圈,等我替你们跑吗!” 众人被点醒,忙列队站好,围着武场跑了起来,口中喊着号子。 苏瑾的眉心微凉,她看着士兵们整齐划一的步伐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又下雨了,心道这老天爷可真会挑时候。 “你倒是心疼你的兵。”楚云琛瞟了飞云一眼,毕竟如果是他来施令,就绝不会是二十圈这么简单。 飞云知道,楚云琛作为一军主帅,只会比他更心疼这些没上过战场、没见过血的新兵们,所以,才会更加严格。只有将每一次训练都当成战场,某天上了战场,才不至于处处暴露缺点。 雨丝渐渐密了,苏瑾却不知为何,觉得这场雨打在她身上尤为畅快,在士兵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中,在或高或低的喊号声中,她清楚地感知着自己的心跳。 这是她再在燕国的宫廷里待多少年都不可能看见的场景。 见二人都不说话了,她才缓步上前,“待会我去给他们熬点驱寒的汤吧,今日的天气有些不好。” 苏瑾知道楚云琛话虽说的重,但该为将士们考虑的一点不少。上次阴雨天,她就看见厨房里一锅又一锅地给淋了雨的士兵们熬姜汤。 楚云琛这才想起苏瑾还在这里,收敛了一点自己身上的寒气。 飞云听到这个,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向苏瑾抱了抱拳,“还未感谢苏姑娘给我们的药。我和覆雪把药发下去后,大家都对姑娘感激的不得了。” 苏瑾笑笑,“都是寻常的跌打损伤药,你们是习武之人,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楚云琛望着苏瑾,微微挑眉,“药?” 飞云解释道:“是苏姑娘为大家熬制的药膏,有给大家平时训练用的,也有给我们这些从战场上下来旧伤没养好的,属下和覆雪他们用了,都觉得舒服不少!” 说罢飞云又想,若不是出了马三彪的乱子,恐怕刚才他们看见苏瑾就围上来道谢了。 “所有人都有?” “所有人都有。” 不知是雨又下大了还是怎么,苏瑾总觉得此时的楚云琛寒气逼人,又听他淡淡道:“那你们是得好好谢谢苏姑娘。” 飞云刚想应和又觉得不对,一抬头发现楚云琛大步流星向外走,他向苏瑾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苏瑾眨眨眼,猜道:“会不会是看到后面有人掉队了,没消气啊?” 苏瑾给飞云指了指队伍后面几个有些跟不上的兵,飞云恨铁不成钢:“还真是!” “还不走吗?” 苏瑾回头一看,楚云琛已经站在武场外的台阶上喊她,雨水将他身上华贵的杭绸打湿,凸显出精瘦有力的腰线。 明明隔着细密的雨帘和夜晚的暮色苏瑾什么都看不清,却莫名把自己的腰板挺直了些。 苏瑾和飞云简单告别,便快走几步出了武场。 雨下得大了,打在地上啪啪作响,楚云琛自己倒是没什么,只是苏瑾是女子,他记得女子似乎不能淋雨的,便带着苏瑾去了不远处的一处院落避雨,又在里面找到了两把伞才回去。 苏瑾去厨房和厨娘一起为士兵们熬了姜汤,又想到楚云琛今日也淋了雨,虽然她以为,他大概是不太需要这碗姜汤的,但还是让长乐给楚云琛送了过去。 待苏瑾回屋时,已经夜深人静了。 苏瑾把身上淋了雨的衣服换下来,阿芙已经昏昏欲睡了,她蹑手蹑脚地将明日去宣平侯府的东西准备好,便吹了灯。 楚云琛沐浴后便看到了那碗放在桌上的姜汤。 长乐站在桌前,对他乐呵呵道:“苏姑娘在厨房不错眼盯着熬的,还叮嘱您趁热喝。” 楚云琛挑眉,“她说的?” 碗里的姜汤羹汁浓稠,酸甜微辣。苏瑾猜得对,楚云琛确实从不喝这些,他连药都很少喝,但看见桌上的这碗姜汤时,他忽然觉得天冷的时候喝一碗,的确暖意融融。 比他想象中好喝。 第19章 施针 次日,苏瑾便同吴老先生一起坐上了宣平侯府派来的轿子。 外面都是宣平侯的人,苏瑾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看着吴老先生紧张地手指都攥紧了,还是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放松”。 吴老先生心里叫苦,苏瑾不知道他此刻的心情有多复杂,他哪里放松得下来! 苏瑾淡淡地将目光投向窗外,吴老先生大概是不会猜到,她要给他一个什么样的惊喜。 轿子从侧门进了侯府,知道的道这是看病,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宣平侯老当益壮又纳了一门妾。 “吴先生,您这边请。” 管家看见跟在吴老先生身后的苏瑾时眉头微皱,“先生,这是?” “噢,这位便是我向侯爷提到的医科圣手,苏瑾苏大夫。” 苏瑾心里暗骂,她就说吴老先生怎么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让她来,原来是在宣平侯这里夸下了海口。 “女子?” “是。”苏瑾垂下眼。 虽然大家都知道前些日子的迎客宴上有一位朔王爷身边的医女急中生智救了中毒的瑶公主,但也只是略略知道那人姓苏是个女子而已,管家也自然没往那方面想,只是瞪着细长的三角眼细细打量了苏瑾两眼,见苏瑾神态自若,举止大方,想要发作也寻不得缘由,便按下不快,引着二人去了宣平侯的卧房。 一进屋子里苏瑾便闻到一股刺鼻的药味,其中又混杂着淡淡的血腥气,催人作呕。 管家觑二人神色未变,镇定自若,也稍稍放下心来,“吴先生,我们侯爷今日情况又不好了,晨起就吐了一回,刚刚还咳了血,您开的药是半点都没喂下去。” 吴老先生自然也晓得宣平侯的情况不妙,他放下药箱快步上前,苏瑾则在桌上将银针一字排开。 依宣平侯现在的病情,这针是必施的。 “小苏啊,你来看。” 吴老先生招呼苏瑾过去看,管家有心阻拦,却没来得及,只见苏瑾俯下身,扒开宣平侯混沌的双眼,又看了看他已经焦黑的舌头,眉头紧锁。 管家见状不由紧张起来:“吴先生,我家侯爷到底怎么了?” 此时的吴老先生也没心思思考该如何回答他,只是紧紧地觑着苏瑾的神色,一时摸不清她的想法。 苏瑾把宣平侯的手从被子里扒拉出来为他诊脉。 身体很烫,脉象虚弱无力。 苏瑾略一沉吟,“把先生之前开的药方拿来我看看。” 管家迟疑片刻,还是遣了小厮去拿药方,顺便把厨房里剩下的药渣也尽数拿了过来。 倒是个细心的人。 苏瑾接过药方仔细查看,吴老先生问道:“可有不妥?” “阳症阴脉,先生的药方是没有问题的。” 苏瑾说着,来到宣平侯床榻边将他的被子掀开。 “被子盖太厚了,这样下去会闷死的。” 管家刚想制止,便听见苏瑾淡漠的声音。 “来个人帮忙把侯爷的上衣卷起来,裤子卷到膝盖上。” 苏瑾把银针依次消毒,按长短粗细排在床边的小桌上。 看着苏瑾神态肃穆、一丝不苟,他竟不自觉噤了声。 待众人收拾好宣平侯,吴老先生看着苏瑾单手持针,微微俯下身,先刺内关穴,于前臂掌侧腕横纹上两寸。 苏瑾落针的那一刻,吴老先生瞳孔微缩,死死地盯着苏瑾刺下的穴位,没有人注意到,他的手不知何时攥紧了身上的长袍,将衣服都捏出了褶皱。 然后是涌泉穴,于掌心三分之前处。 吴老先生注视着苏瑾的动作,在心中默念。 “足三里穴。” 苏瑾也一毫不错地正扎在了小腿外侧的足三里穴。 “太冲穴。” 苏瑾的针正落在宣平侯的足背上,正是太冲穴。 是这样的,没有错。吴老先生痴痴地看着苏瑾的动作。 闲杂人等已经被清出去,剩下的人在这场苏瑾无声地刺下一针又一针后逐渐沉默,最终整个屋中,所有人的目光凝聚在那个站在床边时而直起身子取针、时而俯下身子施针的女子身上。 整套针法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不见一丝迟疑,而施针的人却面容散淡,似乎除了手中的银针,一切皆与她无关。 最后是关元穴,苏瑾吐息纳气,向宣平侯的体前正中线,腹部肚脐下四寸稳稳下针。 又默念了一道穴位的吴老先生心中大骇,不由出声:“且慢!” 声音不大不小,管家将疑惑的表情投向吴老先生,吴老先生眸光震动,看着苏瑾手中的针就这样停在了中极穴,针尖正对皮肉,只差分毫。 吴老先生咽了口唾沫,尽力稳住自己的声音,“最后这一针手法刁钻,小苏,看好了。” 苏瑾抬起眼看向吴老先生,嘴角微微翘起,看似在笑,眼中却淡漠如霜。 除了苏瑾,没人听出吴老先生声音里的颤抖,只以为这是前辈对后辈的不放心和叮嘱。 管家也松了一口气,只见苏瑾一言不发地收回视线,不疾不徐地推动针尖,银针稳稳刺进最后一个穴位。 除了近在咫尺的吴老先生,没有人看见苏瑾微旋手腕,在落针的前一刻将手中的针向前挪了一寸,扎在了关元穴。 也就是吴老先生在心中默念的最后一个穴位。 吴老先生这才感觉心中大石坠地,他看着眼前的苏瑾,狠狠地松了口气。 “再过两个时辰大概就醒了,你们现在就提前把药熬上,人醒了就喂药,别耽搁。” 苏瑾看向管家,管家忙点头应声,神情恭谨。 “还用吴先生的药吗,还是......” 管家是想再向苏瑾讨一副药的,但吴老先生人还在,他也不能把话说得太直白。 苏瑾道:“吴先生的药是对症的,只是侯爷体内热渴火盛,难以吸收罢了。施针后再喂药,就不会再吐了。” 管家闻言有些失望,但这也说明吴老先生的医术没问题,他也好交差了。 吴老先生这才如大梦初醒,暗暗腹诽这老管家见风使舵的性子。 等苏瑾为宣平侯拔了针,又叮嘱他们换一床薄被子,桌上多备些凉水,等等。 待各注意事宜都说完了,苏瑾也就和吴老先生起身告辞。 这次仍然是去侧门乘轿,管家被侯夫人叫去不知干什么,只得再三致歉,派了自己的干儿子来给他们引路。 苏瑾跟着吴老先生,做好他腿一软要她搀扶的准备。 没想到吴老先生还挺硬气,愣是不要她搀。 虽然腿肚子已经在打哆嗦了。 途中路过一处花园,苏瑾隐隐约约听到有一道女声如泣如诉:“若是连你也不帮我,那就没人能帮我了!” 又听到一声更低的“阿慧,抱歉”。 是“慧”,还是什么诸如“荟”之类,她也听不清了,因为眼前这位带路的小哥忽然讲起宣平侯的病症是如何来势汹汹,赞叹吴老先生和苏瑾是如何医术高超云云,彻底盖住了花园里的声音。 苏瑾看着带路小哥的背影,若有所思。 第20章 骗子 苏瑾和吴老先生坐着宣平侯府的轿子回了沧王府。 一路上,苏瑾都仿佛入定,连呼吸都微弱地几乎听不见。 吴老先生也一样沉默,只是放在膝上的两只手把衣服抓成了皱巴的咸菜干。 进了正屋苏瑾就看到一个身姿舒展的人四平八稳地坐在桌前,背靠一把黄花梨木椅,桌上还放了一壶酒,三个酒杯。 苏瑾都气笑了,合着楚云琛这厮不在朔王府好好待着,还等着看她和吴老先生把酒言欢呐? 吴老先生也看见了坐在桌前饶有兴味的楚云琛,他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抬脚迈过门槛,慢吞吞地进屋。 楚云琛发现他的身子仿佛都佝偻了许多。 苏瑾看他颤颤巍巍地安然坐下,便自己也拉开了椅子就座。 三个人一时无话,却各怀鬼胎。 终于还是吴老先生没憋住,打破了三人诡异的沉默,“小苏就没什么要问我的吗?” 苏瑾冷笑一声,“有什么想问的,今日那一针也给了我答案了!” 吴老先生一梗,提起桌子上的酒壶便为自己斟满,然后一饮而尽。 “辣死了!王爷是嫌老夫活得太长吗!” 吴老先生咂着舌头,含糊不清地骂道。 楚云琛嗤笑一声,“也不晓得是有鬼追还是怎的,先生喝这杯酒倒喝出壮士断腕的气势来!” 吴老先生心道,怎么没鬼!苏瑾就是那个追着他的鬼! “好了,这病也治了,酒也喝了,先生不妨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气势。 吴老先生闻言,怔了怔才缓缓说道:“我原先以为小苏你是个慢性子,我都急死了,你也不露端倪,现在却觉得,你只是懒得搭理老夫罢了,这一点,倒是和她很像。” 她?苏瑾心念一动,两只交叠的手无意识地捏了捏指尖。 见苏瑾不言,吴老先生就打开了自己的话匣子,目光怔怔地投向门外,轻声道:“罢了,想必你也猜到了,今日宣平侯的舌黑之症,我的确有医治之法。” “我早年在各国游历时,曾亲见一男子,其舌黑如焦炭,芒刺干裂,又兼有身热便结,大渴喜冷的症状。 当时他和我说,寻遍附近医者,都说无药可救,师妹却不信这个邪,拉着我在他家住了三天三夜,开了药,行了针,水药并进,才治好了这人的病。 后来,师妹就把疗法记录在册,以防来日再遇此症。” 说到这,吴老先生的鼻子有些酸。那时他们都以为日子很长,余生或许会在某国某郡某县的某家小客栈安然阖眼,或许路都走不动了也会拉着彼此讨论药方,却没想到,路还没走完,人先散了。 “所以先生便将计就计,借宣平侯的病来试探我,想看看我的师父究竟是不是你心中所念之人?” “对,没想到你这个小丫头,人不大胆子不小,你可知今日那一针下去,要出多大的乱子来?若不是老夫这么多年见惯了大场面,早就让你吓得丢了魂了!” 当时苏瑾抬起头来看他那一眼,竟让他有一种无处遁形的阴凉感。 “是啊,若不这样,我又怎么逼您老张口呢?怕不是我在那里施针时,那穴位您比我记得还清楚呢!” 苏瑾面露嘲讽,给自己倒了杯酒。 “你用在沧王爷身上的毒,也是老夫亲眼看着师妹调制出来的,所以,”吴老先生有些哀怨地看着苏瑾毫不在意的神情,“老夫见你的第一面就想和你打听,谁料你是个油盐不进的性子!” 怪不得。 怪不得她伤的是楚云沧,来带她走的人却是楚云琛,怪不得她为楚云沧解毒时背后目光灼灼,怪不得吴老先生一直对自己师从何人刨根问底。 楚云琛也道:“不错。那日三哥回府,当晚先生便来找本王,告诉本王你或许与他的故人有旧,希望本王能将你救出来。” “没有。” “什么没有?” “没有旧。”苏瑾面色淡淡,葱白的指尖轻轻扣着杯壁。 吴老先生讶然:“怎么可能?你一看就是她教出来的,绝不会错!” “你敢说,你口中的‘师父’不是她?” 与吴老先生激动到急不可耐的语气想必,苏瑾显得格外淡定,“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先生找不到她了,就来找我,那我也找不到她,又该去找谁?” 苏瑾漠然抬眼,目光苍凉,仿若深秋的古井,黯然无波。 楚云琛轻声问道:“是她又离开了吗?” 苏瑾的眼皮仿若被针刺了一下,她喃喃道:“是,又离开了。” 她的声音里,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吴老先生无措道:“她离开了?她去了哪里?” 似乎下一刻就会收拾包袱去找她。 “不知道,”苏瑾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将外露的情绪掩藏好,“她来得无声无息,离开地也无声无息。她也从未和我提过之前的事情,所以在今天之前,我从不知她还有一个先生这样的师兄。” 吴老先生闻言,落寞地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也正常。若不是对我死心,她也不会走。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对别人决绝,对自己更决绝。” 苏瑾的目光有些放空,她的耳边回响起当年师父对她说的一句话。 “阿瑾,做人若是事事都如此决绝,怕是会累得所有人都没法得一条生路了。” 那时的苏瑾边捣草药边不屑地回答她:“那又如何?反正我从来是孤身一人,本来走的就不是一条生路。” 那时她坐在阳光下微笑着看苏瑾忙碌的身影,“不,阿瑾,你不是孤身一人,你有我。” “你再勇敢一点,就会有更多的人。” 但苏瑾不需要那么多人。她有一个师父就够了,可那时的她没想过,她的师父会是个骗子。 最后偌大的燕宫里,还是只剩了她自己。 “骗子。”苏瑾神色黯然。 “是啊,骗子!”吴老先生带着哭腔的声音把苏瑾从回忆拉回现实,她一言难尽地看着吴老先生,实在过意不去,拿起酒杯和吴老先生碰了碰,“先生,忍不住就哭吧,憋着怪难受的。” 苏瑾的话音刚落,便听见一声悠长的泣声,只见吴老先生趴在桌上,耳朵都红了,也不知是喝酒喝的还是情绪上来了。 “师妹啊!”吴老先生抽噎着,肩膀一耸一耸。 苏瑾无声地看向楚云琛,用眼神询问他,吴老先生一直都是这么...真性情的吗? 楚云琛默默摇了摇头,老实说,虽然吴老先生一直不太着调,但像今天这样放声大哭还是头一回。 吴老先生哭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袖子,他把头抬起来,微微定下神,“若是早知道她在燕国,我当年说什么也要去燕国走一趟。” 苏瑾幽幽道:“可她在燕国皇宫里,这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像她这样胆大的人了。” 这话提醒了吴老先生,他不解道:“她为何要去皇宫?” 苏瑾顿了片刻,道:“她当时受伤了,你应该知道她有武功吧?我还以为她是什么江湖侠客。她就倒在我住的地方门口,幸好那里人迹罕至,没人发现,我便把她拖了回来,把她身上能摸出来的药全摸出来了,最后她烧了一天才醒。” 人迹罕至?楚云琛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苏瑾。 苏瑾记得她醒来后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直到苏瑾转身查看她的情况时被她直溜溜的双眼吓了一大跳。 那时苏瑾就想,这女人睡着的时候还挺温柔的,醒了之后真是一点都不可爱。 “她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所以她就用最后一丝力气翻了墙。” 是师妹能干出来的事。吴老先生无奈地扶了扶额,“她一直都是胆大得不要命。” 楚云琛心中一动,其实,苏瑾也是这样的,可能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和她口中的师父,真的很像。 第21章 醉梦 吴老先生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喝了一杯又一杯,最初觉得辣嗓子,后来喝惯了倒也品出些许惆怅滋味来,连苏瑾都被他拉着喝了不少。 苏瑾很少喝酒,在燕宫她自己是搞不到酒的,也只是她师父在的那两年,偶尔馋了去御膳房偷点酒来,师徒二人小酌几杯。 后来她师父跑了,苏瑾自己一个人在群狼环伺的燕宫里再无人可依,更不敢放纵自己沾酒了。 所以也就忘了自己是个三杯倒,吴老先生还在那里大舌头讲着旧事,她这边就晕晕乎乎了。 三个人里,唯一清醒的反倒是楚云琛。 毕竟是在沧王府上,待会安顿好吴老先生还要带着苏瑾回朔王府,更何况楚云琛常年征战,酒量自然不差,就算是陪着吴老先生喝了一杯又一杯,眼神也依然清明。 “诶,没了。” 吴老先生红着脸,把酒壶倒悬过来,酒壶里最后一滴酒滴落杯中。 苏瑾揉了揉太阳穴,“先生再喝,待会怕是要吐个天昏地暗。” 她师父就是这样,酒瘾又大,又不是个能装酒的胃,每每喝过头,必得吐个几回,还得让苏瑾给她熬醒酒汤才能睡着。 师妹这样,师兄这酒量应该也没好多少吧? 吴老先生朦胧着眼打了个悠长的哈欠,嘴里念叨着,“当年她负气出走,我若再果断一点,把那些劳什子医啊药啊的都扔一边去,我不当神医了,我是不是就不会弄丢她了......” “她还受了伤!她一个弱女子独自在外面闯荡,怎么能不受伤啊!” 苏瑾迷迷糊糊地想,她可没见过一顿八个包子的弱女子。 吴老先生还在回忆:“她离开的前几日,我们刚到了一处村落,那里依山傍水,风景很好,我还开玩笑地跟她说,若是外面战乱不断,我们干脆就在那里住下。” “那她究竟为何离开?” 吴老先生打了个酒嗝,目光怔忡,“是我说错了话。” “我明明知道,这话于她最是伤人,却还是没忍住......” 最后,吴老先生实在是不清醒了,楚云琛打了个响指,飞云便推门而入,看见脸红脖子粗且满脸泪痕的吴老先生、眼神迷离的苏瑾和面露无奈的楚云琛,飞云竟难得的茫然了一瞬。 楚云琛示意他把吴老先生送回房。 苏瑾微笑地撑着腮,看着吴老先生揽着飞云的肩膀不知在嘟囔什么,二人越行越远,吴老先生渐渐都要挂在飞云身上了。 眼中的景象逐渐模糊,苏瑾带着笑,慢慢闭上眼睛,支在手上的脑袋从手边缓缓滑落,眼看就要砸到桌上和一堆饭菜酒盏上。 楚云琛眼疾手快地伸出手,接住了苏瑾缓缓下坠的脑袋。 楚云琛常年习武,掌心也是异于常人的孔武有力,他的手很大,稳稳撑在苏瑾的脑袋下方,手中是苏瑾柔软的发丝,和红彤彤泛着热意的耳朵。 那热意从苏瑾的耳朵传到他的掌心,又随即以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酥麻感流窜于他的全身上下,最后集中在他的耳朵。 从来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动的朔王爷,在室内昏黄的灯下,耳朵可疑地红起来。 楚云琛保持着接着苏瑾的姿势,动了动僵硬的身体站起来。 “苏瑾,起来了,回朔王府。” 苏瑾虽然醉了但还剩一两分意识在,然而这仅剩的微薄意识并不能支撑她回应楚云琛的话,她只觉得耳朵边传来熟悉的话音,却拒绝在脑子里把他们连结成句,她好困,好晕,只想好好睡一觉。 于是她只是皱了皱鼻子,丝毫没有起来的意思。 “苏瑾?听话,回王府再睡。”楚云琛微微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道。 若是飞云在这,定要把下巴都惊掉,那个在战场上大杀四方、宛如杀神的楚云琛,虽然卸下盔甲也是个翩翩公子,但像现在这样说话这么温柔的样子,还真是没见过。 苏瑾还是不理他,甚至还在他的掌心里给脑袋换了个姿势。 楚云琛默然不语,良久才缓缓伸出另一只手,将几乎不省人事的苏瑾抱了起来。 苏瑾很瘦,以至于楚云琛把她抱起来几乎不费什么力气,然而他从未这样抱过女孩子,手紧了怕把她弄疼,手松了又怕抱不稳她。 这一段路,楚云琛耳朵后面的红就没有褪下来。 自上次在沧王府捉了人,这王府里便换上了楚云琛的人,如今天已擦黑,倒也不用担心惹人非议。 苏瑾迷迷糊糊中能感受到有人抱着她走,是谁呢,她不清楚。反正不会是师父,师父还等着自己像拖一条死狗一样地把她拖回房呢。 到了朔王府,楚云琛看苏瑾还没有醒的意思,直接让飞云驾车到苏瑾住的地方,然后把她抱了下来。 正忙着整理床铺的阿芙:“?!” 楚云琛把苏瑾小心地放到榻上,嘱咐阿芙帮她换衣服、擦脸,阿芙在一旁疯狂点头。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她终于派上用场了! 直到把苏瑾安顿好,阿芙才为她放下帘子,自己也去睡了。 这一切苏瑾都浑然不知,她只觉自己陷入一个很长的梦里。 梦中的人多且杂,她先是看见了她的母妃,那个从来如花朵般娇艳的女人,即使脸上铺着厚厚的脂粉,也掩饰不住生产给她带来的衰老和萎靡。 她死了,死在苏瑾的面前,身下是一滩腥臭的红,苏瑾从不知道,人身体里竟然有这么多血。 苏瑾想过去看看她,身体却如钉在了那里一般动不了。 “孩子,不要看。” 苏瑾茫然回头,是她的师父,师父身上还有血迹斑斑,苏瑾定睛一看,竟是她捡到师父那天的那身衣服。 “那是她的孽,不是你的孽。你要做的是忘记。” 苏瑾记得从前师父也跟她说过这话,本就晕乎的脑子里更加什么都分辨不出来,她只能向师父喊道:“您是不是有一个师兄?您还记得他吗?” 师父闻言脸色一变,忽然转身就跑,苏瑾用尽全身力气想去追她,却依然不能动。 远处传来刀剑相击的声音,苏瑾不解地放眼望去,只见楚国的军队破城而来,那行在最前的是一位英俊挺拔的将军,就在她看过来的那一刹那,他挥剑将一人斩于马下,而后似有所觉地眯起那双锐利的眸子,向她看来。 她看见他举起了手中的剑,指着她的方向,剑的寒光刺向她的双眼,“此女天生不详,祸及四方,该杀。” 身后的将士们看着她身后已经僵硬的母妃,鲜血染红了整片地毯,也染红了她的眼。 那人的剑已经向她挥来,后面的飞云、覆雪等人再不负平日的温和可亲,她动不了,只能闭上眼睛站在原地等待着冷剑穿透身体的那一刻,却被温热的血溅了一脸。 苏瑾不敢置信地看着身前为她挡剑的小姑娘,一张圆圆的脸上已经毫无生气。 “小满,小满!” 苏瑾慌张地叫着怀中人的名字,却再无回应。 祸及四方。 祸及四方。 祸及四方的人,是她。 她再无言反驳。 苏瑾满目悲怆,看着那人的剑置于自己身前,“便是你给本王写了密信?” “谁会想到,堂堂燕国公主,竟将燕国皇城的布防图交给了敌军?” 众人哗然,所有人的目光集聚在她的身上,指责她,嘲讽她,唾弃她。 “王爷......将军是怎么知道的?”苏瑾喃喃道。 “当然是那日和你喝酒,”年轻的将军把剑逼近她,“你亲口告诉我的啊。” 苏瑾大骇,她环顾四周,不敢再看任何人的眼睛,只觉得全身如抽干灵魂般渐渐失去力气。 于是她释然地向前几步,让这柄剑上沾染了她的血迹。 剑穿过躯体的那一刻,苏瑾感受不到疼痛,只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想,或许这世上所有人都有自己命定的路要走,唯独她,生是错,死是错,向前是错,向后亦是错。 说是错,不说亦是错。 做好人是错,做恶人亦是错。 明日昭昭,唯独她找不到归处。 生而为人的这口气,她喘得太累,太不公。 那就都结束好了。 第22章 求助 自那日酒醒后,苏瑾就常常陷入一种自我怀疑中。 梦中楚云琛的剑锋指着她,唇角轻勾,对她说出的那句“是你亲口告诉我的”在她耳边萦绕不绝。 偏偏她对于自己醉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丝毫不记得。 所以楚云琛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究竟只是自己的一场梦,还是楚云琛真的知道了一切? 若是楚云琛真的知道了,那到底是他自己查的,还是她酒后吐真言了? 真真让人头大啊! 思来想去,反倒把宿醉的脑子想得头痛欲裂,苏瑾索性丢开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自己窝在屋里搓了好几日的药丸,尽量避开和楚云琛的碰面。 正好下午齐珉邀她入宫为瑶公主诊脉,她把这些时日的药丸一并带去。 “苏姐姐!” 阿芙从门外三步并作两步过来,表情有些复杂,“门外有人找你。” “找我?”苏瑾蹙眉。 阿芙点头,“是一位年轻的姑娘,她......她跪在门口求见你。” “王爷不在,他们不肯放她进来,她已经在外面跪了许久了。” 苏瑾更加疑惑了,她来到楚国后认识的人不多,哪里有什么相识的妙龄女子? 再说了,不说明来由直接跪下,这不是把朔王府往火架子上架吗? 朔王府面朝西街,虽然平日往来的人不多,但此刻正值晌午时分,一个姑娘家俏生生地站在门外,大有不放人进去就不走的架势,这可是吊足了周围人的好奇心,不一会街对面路过的人就有意无意地瞥向这边。 “该不会是朔王爷惹出的什么风流债吧?” “你别胡说,朔王爷乃光风霁月之人,怎会做出这种事!” “没听见人家要找的是朔王爷府上的苏医女吗!想是来求医的。” “这年头求医竟然这么大阵仗?” “快看快看,苏医女出来了!” 苏瑾快步出来,这事来得蹊跷,她得在路人面前解释清楚了,不然徒惹争议。 禁闭的朱红大门再次打开,跪在地上的廖慧闻声抬眼,只见一位女子从门内走下台阶,这女子神色淡淡,身姿绰约,与她那日慌乱一瞥中所差无几,且身边跟着的小丫鬟便是刚才出来与她简单交流的那人,所以,这位女子便是传闻中的“苏医女”了吗? 廖慧有些激动起来。 同时苏瑾也在打量着跪在地上的廖慧。 她梳了一个简单的堕马髻,微微低着头,神态莫辨,身上的料子是近几年时兴起来的云纹锦缎,只是颜色不甚鲜艳,倒像是多次浆洗后褪了色。 苏瑾再次确定,她没有见过这个姑娘。 “姑娘,地上凉,先起来吧。” 苏瑾蹲下,想把她扶起来。 廖慧的心里一团乱麻,正在思考如何开口,却听见一道温柔如三月春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不,我......” 廖慧抗拒地向后躲,又弯下身要磕头。 苏瑾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胳膊,温和而坚定地说: “姑娘,你先起来。” 廖慧身形瘦削,力气也不大,愣怔间很轻易便被苏瑾和阿芙拉了起来。 周围已有议论声阵阵,苏瑾用不大不小的声音温声问道,“我与姑娘素未相识,姑娘找我是为了何事?” 廖慧回过神来,也不跪了,只双手牢牢地抓住苏瑾,哀求道:“苏姑娘,我听说您是大夫,我求求你了,救救我姨娘吧。” 前几日还说吴老先生身为沧王府的医生还被人找上门来,今日她苏瑾就也碰上这事了。 廖慧抓得她的胳膊有些疼,像是久溺水中的人抓住了唯一的一根浮木。 “我爹不肯为姨娘找大夫,姨娘每日连药都买不到,我实在是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您的医术高超,请您帮帮我吧!” 人群中爆发出更高的议论声。 “这父亲也太薄情了!” “什么人家竟然要逼得小女子为母当街求医!” 苏瑾心念微动。 “姑娘有所不知,我如今客居朔王爷府上,一切行走调度自然有朔王爷做主,姑娘若为求医来找我,却是找错人了。” 廖慧脸色微变,苏瑾的意思她何尝不懂,可她一个闺中女子,连见苏瑾都要弄出这样大的动静才行,又何谈去找朔王楚云琛呢? 不是说医者仁心吗?怎么这位女大夫,她拒绝得如此干脆呢! 可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本王竟不知,朔王府门前也成了闹市?”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朔王爷的马车不知何时停在了路边,一只修车的手指掀开轿帘,露出楚云琛半分凌厉的侧颜,和淡漠的双眼。 苏瑾心中一跳。 几日未见,都感觉有些陌生了,苏瑾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倒是楚云琛眯着眼看了看苏瑾对面的人,嗤笑一声。 “长乐呢。” 正靠着门看热闹的长乐:“?” “奴才在!” “去请宣平侯。” 宣平侯? 苏瑾脑中闪过什么画面但没来得及抓住。 宣平侯都要请来了,廖慧自是不必回去了,楚云琛让飞云把周围看热闹的人散一散。 “若有流言,不必管。” 飞云一顿,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反正有流言也是冲着宣平侯府来的,楚云琛可懒得做这种好事。 廖慧跟着苏瑾进了朔王府。 楚云琛走在她们前面,明明也是武将,却不似她父亲那般虎背熊腰,而是身姿挺拔,面如冠玉,身上一袭玄色缎面圆领袍,上绣四合云纹,更衬得人玉树临风。 不知想到了什么,廖慧的眼神黯淡下来。 苏瑾沉吟不语。 她仔细回忆才想起,今日这位姑娘的声音,和那日她在宣平侯府的花园听到的那道女声的声音很像。 再仔细想想,她和宣平侯确是有几分相像的。 苏瑾身在深宫,自然知道后宫后宅都是一样的道理,妻妾相争,嫡庶相对,正所谓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只是不知楚云琛对宣平侯府的态度又是什么样的。 几人去了大堂。 苏瑾轻声道:“姑娘坐吧。” 廖慧一顿,抬眼觑着楚云琛的脸色,见他并无不喜,才挨着苏瑾的位子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姑娘可是姓廖?” 苏瑾问道。 廖慧的睫毛轻轻地颤抖,“是。” “不知姑娘芳名?” “我叫廖慧。” 苏瑾心中微定。宣平侯,姓廖名承,这位廖姑娘,想来是他的庶女了。 楚云琛微微垂眸,声音喜怒不辨,“贵府还真是不安分,刚走了老的,又来了小的。” 廖慧闻言,脸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净。 她知道自己的做法不妥,可若是不这样,她的母亲就要没命了! 楚云琛既是楚国风姿出众的王爷,又是久经沙场的将军,如今坐在上首,一言一行都带着矜贵和冷淡。 苏瑾看着她苍白的脸色,为她倒了杯茶,廖慧接过却没有喝,牢牢地握在手中,温热的茶水,给了她一丝暖意。 “廖姑娘如何知道,是我医好了令尊?” 廖慧嗫嚅道:“那日苏姑娘和吴大夫离开时,我......我瞧见了。父亲的病虽然没有明言,但我也猜到了些,正是那日姑娘走后,父亲的身体才渐渐好转,我便知道,是姑娘的功劳。” 果然是她。那天苏瑾就听见什么“只有你能救我”这类的话,却也不知这话是廖慧对谁说的? “王爷,苏姑娘,我知道今日的做法不妥,只要苏姑娘能救我姨娘,我愿为朔王府当牛做马,求苏姑娘帮帮我吧。” 苏瑾与楚云琛对视一眼,温声安抚道:“廖姑娘此举,感人肺腑。只是贵府人丁众多,有些事,不是王爷或我点一个头就能应的。” 这话已经很明确了,苏瑾的一举一动代表的是朔王府,廖慧的一言一行自然也离不开宣平侯府。 今日一过,恐怕宣平侯府要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像是看穿苏瑾所想,楚云琛向她道:“宣平侯的后院向来如此,也不是第一天被人议论了。” 廖慧有些讪讪,连楚云琛都知道宣平侯府后院的事,她身处其中,更是深受其害。 苏瑾猜着以宣平侯府到朔王府的距离,他来还要一会,便问廖慧,“廖姑娘的母亲生了什么病?” “咯血,”廖慧眉目间染上忧愁,“去年入了秋姨娘身体就不太舒服,夫人管家......手段严明,姨娘也不好因为一些小病小痛总是找她,便一直忍着。直到今年开了春,咳得愈发厉害,这半个月常常咳出血来,我去求夫人,夫人却总是推三阻四不肯找大夫,我、我真怕哪一日姨娘一口气上不来可怎么办! ” “宣平侯也不管吗?”楚云琛皱眉。 廖慧黯然道:“后院是夫人打理,我爹都好几年没来过我娘那了,怕是都快忘了有这么个人了。” 廖慧在心里补了一句,或许连她这个女儿,宣平侯都不一定记得长什么样子。 宣平侯不缺孩子呀。 楚云琛垂下眼皮,沉思着。 廖慧的话让他不由想到,苏瑾当年在燕宫,或许也是这般孤立无援吧。 苏瑾在燕宫的资料和图册他看过不止一次,对她的过去有了几分简单的了解。 苏瑾生产之日十分凶险,她母妃生下她后又身子不好,还隐隐传出过那年降生的人是“天生的灾星”这类说法,也正因此,苏瑾在宫中不受重视,与其母妃关系也不亲厚。 廖慧在侯府仰人鼻息,却也有庶母与她相依为命,她愿意为了庶母放手一搏,也说明二人感情必定是很好的。 苏瑾却是孤立无援。 第23章 心悦 “王爷,”长乐进来,“宣平侯到了。” 楚云琛挑了挑眉,“快请进来。” 宣平侯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一眼就看见站在一侧的廖慧,先是狠狠地扫了一眼她,又向楚云琛笑道:“王爷,小女不懂事,是本侯管教无方。” “本侯现在就把她带走,不给王爷添麻烦了。” 说罢就要去拉廖慧,廖慧一惊,忙向苏瑾身后躲。 “且慢。” 宣平侯的手僵在空中。 只见楚云琛似笑非笑地抬起手,“这位是苏医女,这几日侯爷似乎格外忙,苏医女还没有为侯爷复查过。正巧今日侯爷来了,不如让苏医女看看。” 宣平侯一愣,他醒后管家把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他万万没想到吴老先生为自己找的名医竟是个黄毛丫头,虽然确实效果不错,但他自觉有些可耻,只把诊金送到沧王府便罢,自然不打算与这位所谓的“苏医女”再见。 没想到楚云琛竟然提起这事,这倒让他有些心虚了。 苏瑾对上楚云琛的眸子,并不言语。她和吴老先生都是出于试探对方才接下这一桩生意,宣平侯府态度虽差,但他们拿了钱,才不会在乎这些虚的。至于为他复查,那更是不可能。 楚云琛这是要拿宣平侯的病情做文章。 “什么?复查?这,本侯身体已大好,难道还需要复查?” 苏瑾笑着接过话头,“要的。侯爷的病情太过凶险,不复查,开不了后续的方子,不开方子,就容易复发。” “再复发,就不像这次一样容易救了。” 反正要吓人的是楚云琛,她顺水推舟而已。 若不是楚云琛在此,宣平侯一定要破口大骂一句“怎么不早说”! 他还以为自己能吃能睡,已经好全乎了呢! 一时他连廖慧也顾不上了,自己挑了个座位坐下,让苏瑾替他把脉。 楚云琛抬抬下巴,苏瑾慢条斯理地为他摸了摸脉。 比起之前,宣平侯的脉搏强健了许多,想来宣平侯府的补药应该也不少。只是这样大的侯府,又不缺补品,竟然连廖慧的母亲每天要喝的药都供不上。 苏瑾压下眼中淡淡的嘲讽,“恢复的不错,但是近三个月侯爷的饮食还是以清淡为主较好,像牛羊肉这类的......还是不要吃的好。” 宣平侯心中一跳,她怎么知道我早上吃了羊肉羹! 见宣平侯的面色终于郑重了些,苏瑾才带着廖慧先离开了。 吓人的事她干完了,剩下坑人的事就是楚云琛的了。 朔王府毕竟不是她的地盘,她也没敢带着廖慧到处走,索性去不远处的凉亭坐了会。 没了楚云琛和来自亲生父亲的压迫感,廖慧明显自在了些。 她鼓起勇气问道:“若是我爹同意了,苏姑娘能否救姨娘一命?” 苏瑾认真地看着她秋水一般的眸子,“治病救人的事从不敢打包票。我只能答应你,如果可以,我定会尽全力。” 尽全力。 多么好听的字眼。廖慧长这么大,还没人能信誓旦旦地跟她做出这种保证。 有苏瑾这句话,便是真的无力回天,她也不留遗憾了。 又聊了几句,苏瑾便能看出来,廖慧其实是个很有主意的人,她是府里不受重视的庶女,嫡母又不仁慈,说是侯府子弟,她和庶母也只是勉强维生而已, 也正因此,她为姨娘做出这样破釜沉舟、当街求医的事,实在是需要太大的勇气了。 这个年纪的姑娘尤其爱美,这位廖姑娘的发髻中却只零零散散地缀了几支珠花,并一支梅花琉璃钗。 定睛一看那支钗,苏瑾心念微动。 “廖姑娘想过没有,若是今日之事,宣平侯震怒,姑娘以后该如何在府中立足呢?” 廖慧平日里沉默胆怯惯了,很少与人这般平和交谈,见苏瑾温和可亲,便没忍住与她说了自己心中所想。 “不瞒苏姑娘,我的确害怕这个,”廖慧苦笑道,“自那日得知苏姑娘治好我爹的消息,我便日日都在纠结,若不是姨娘情况一日比一日差,我也万万不敢做出今日的举动来。” “若是我爹真的为此事大发雷霆,我便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什么路?” 联想起那日听到的话,苏瑾皱了皱眉。 廖慧浅笑了一下,“嫁人。” 果然。 苏瑾心下微沉。 楚云琛和宣平侯谈了有两刻钟,苏瑾远远地看着大堂门打开,宣平侯的脸比来时更黑了,楚云琛却是怡然自得。 廖慧又恢复了那副胆怯的模样,低着头走上前去。 “方子给您写好了。”苏瑾把刚才写的方子递给宣平侯身旁的亲随。 宣平侯微微颔首,算是勉强表达了谢意。 “三日后未时,侯府的马车会来接苏医女。” 苏瑾顿时便明白了宣平侯的意思。 廖慧的眼中迸发出巨大的欣喜,看着宣平侯不算好看的脸色,她压下满心的喜悦,向他行礼,“谢父亲开恩。” “谢王爷成全。” 她又转向苏瑾,苏瑾拦住她的动作,“不必急着谢我,三日后我定按时到。” 送走宣平侯父女,苏瑾才微微转过头来看向楚云琛。 “边走边说吧。” 楚云琛颔首。 “我认为,廖慧今日之举,应该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看着楚云琛平静的脸色,苏瑾就知道这厮果然猜到了。 “为何这么说?” 苏瑾也不跟他兜圈子,“廖慧是个聪明人。她在嫡母手下本就艰难度日,若不是有人许诺了她什么,她不会胆大到瞒着所有人来这么一出。” “所以,你套了她的话?” 苏瑾不可置否,“这怎么能叫套话呢?她有心倾诉,我有心听而已。” “那你听出什么来了?”楚云琛被她的话逗笑,有些冷淡的面容露出浅浅的笑意来,如高岭上融化的薄雪。 事关廖慧声誉,苏瑾迟疑片刻才缓缓道出:“她和我说,若真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她会嫁人,以逃离侯府。” “嫁人?”楚云琛有些吃惊。 “对,嫁人。” 苏瑾补充道,“我那日同吴老先生离开侯府时,曾听到她和一位年轻男子在花园中交谈。” 苏瑾把那日的情形大致描绘了一下,楚云琛听后仔细回忆,“宣平侯府人丁兴旺,眼下适龄的男子除了廖慧的两个嫡兄和一位庶兄,就只有侯夫人的一位远房侄子名叫卢玉安,此番上京是为了赶考,在侯府住了三月有余。” 三月有余就敢托付真心了?苏瑾愕然。 “如果真的是他,廖慧未免有些太天真了。”楚云琛冷静地说道。 “此话怎讲?” 楚云琛道:“宣平侯虽是武将,却也需要与朝中权贵互相往来,端看我那位早逝的三嫂就知道,宣平侯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无功无名的远方亲戚,更何况这个侄子是侯夫人的,又不是他的。” “再说侯夫人,她虽待庶子庶女严苛,却也把人养到了这个岁数,她难道无所图?高门大户里,用庶子庶女为自己的子女铺路的事并不少见,她怎么会允许廖慧嫁给自己的侄子呢?” 二人走到了先前苏瑾和廖慧闲坐的凉亭里,苏瑾趴在栏杆上,幽幽说道:“且不说别的,光看那日这人的反应,就知他是个怯懦的人,这样的人,当真愿意为廖慧解燃眉之急吗?他煽动廖慧当街求医,目的在谁呢?” “不管其目的在谁,”楚云琛也倚着栏杆,“朔王府是避不开了。” 苏瑾眸光一凝,“所以王爷要当街戳破廖慧的身份?” 楚云琛赞许地点头,“宣平侯势大,皇兄正有收权之意。且借此事,让宣平侯头疼一会吧。” 苏瑾沉声道:“但廖慧却是平白做了棋子。” “各人有各人的选择,若廖慧心无所求,也不会被利用。” “何况,若因本王之故,”楚云琛淡淡道,“使得廖慧当真无路可走,本王也不会袖手旁观。” 苏瑾愣怔片刻才道:“但愿不须王爷出手,否则这让廖慧心驰神往的嫁人,就当真是镜花水月一场空了。” 听苏瑾这样说,楚云琛不禁问道:“你似乎不赞成她嫁人?” 苏瑾闻言有一瞬的失神,她缓缓看向被风吹皱、碧波荡漾的湖面。 “这都被王爷给发现了,”苏瑾淡淡道,“正如王爷所说,她有她的选择,我自不会把我的意愿强加于她。我只是......不理解。” “一个被限制管教惯了的人,怎么会寄希望于另一个人身上呢?难道这个人是她心悦之人,就会甘之如饴?” “可她心悦他什么呢?心悦他遇事只会说空话吗?” “这样的心悦,若是我,我承不起。” 苏瑾目光放空,纤细的身体静静地趴在栏杆上,与这幽静的湖面相得益彰。若是仔细观察,便会发现此时的她眼底泛着淡淡的嘲意,与平日里那个笑容温婉平和的她大相径庭,露出几分鲜少示于人前的尖锐来。 却也更鲜活,更真实。 楚云琛放在栏杆上的手下意识轻敲几下,“苏姑娘此言,颇为独到。” 第24章 病了 苏瑾一愣,才缓缓说道:“随口一说而已,王爷不必在意。” “对了,王爷是如何说服宣平侯的?我看他刚开始怒气冲冲的样子,好像并不希望我去医治廖慧的母亲。” 这话题转得既生硬又直白,楚云琛那一丁点悠远的心思,就这样消弭于无形。 但他还是顺着苏瑾的话头说道: “他当然不愿意。但皇兄这几日整顿朝堂,他答应你去,最多只是损一些颜面,被人说上几天的闲话罢了,若是不答应你去,他在朝中有党羽就有政敌,若借此事发难,或是心有不甘的廖慧被有心人利用,到时候才是不可控。” “孰大孰小,他自己分得清。” “原来是威逼利诱啊,”苏瑾笑道,话音一转,“可这是为什么呢?说白了,区区一个妾室,就算是不为她请大夫,派人抓几服药也不是什么难事吧?怎么廖慧的母亲被生生拖到病入膏肓了呢?” 楚云琛淡淡道:“宣平侯不会,但侯夫人会。宣平侯与侯夫人成亲多年,早已是貌合神离。宣平侯纵情声色,侯夫人也只能把怒气撒在后宅的妾室身上。” 苏瑾皱眉,“常听高门大户宠妾灭妻之行,却不知所谓的‘宠’,只是把人当成个玩意儿罢了。” 楚云琛颔首。 “对了,你下午几时入宫,我让覆雪同你去。” 上次入宫有人跟踪苏瑾,苏瑾说得轻巧,楚云琛却认为事情并非这么简单。 若真的只是跟踪,那为何要让一个力气很大的宫女来?楚云琛记得,苏瑾进宫的第二日,便有一个御膳房的烧火丫头突发急病而亡了。 若只是跟踪被发现,以卫衍卫冉在燕宫的身份,灭口有些冒险了。 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让覆雪跟着比较好。 那日的处境苏瑾自己也不是不清楚。只不过她没想到自己轻描淡写一句,楚云琛竟还是上心了。 这位在楚国上下都备受尊敬的王爷,果然是一位做事严谨认真的人。 但她还是婉拒了:“覆雪是习武之人,在宫内恐怕施展不开手脚,这不是大材小用吗。更何况我一个小小医女,哪里能摆那么大的派头呢?” 以楚云琛的身份地位,她若带着覆雪未必不行,但楚宫毕竟是楚君的楚宫,这样让楚云琛不好做。 楚云琛明白她的顾虑,她在宫廷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比自己对这些所谓的规矩条文更加敏感。 “也罢,”楚云琛没有强求,“但你记住,若是有什么突发事件,你便去找浣衣司的阿辰女官,她知道该怎么做。” 苏瑾眨了眨眼,这句话的意思岂不是说,阿辰女官是楚云琛安插在宫里的眼线! 这是她一个小小医女该听到的吗! 看着她失措的模样,楚云琛唇角微微勾起,“不必在意,阿辰女官欠我一个小小的人情罢了。” 苏瑾也不多问,只是笑着应下。 下午时,苏瑾便准时到了宫中。 各国宫殿构建万变不离其宗,这次进宫,苏瑾已经有些熟悉各处宫殿的布局了。 “苏医女。” 碧云守在门口,见她来了,便露出些许欢欣笑意。苏瑾见她眼下淡淡的乌青,不禁问道:“公主近日怎么样?” 碧云笑容落下:“还是老样子。公主不肯喝药,连公子都劝不动。” 瑶公主的房间布置得极为温馨。 几扇窗户敞开着,藕粉色的纱幔松松垮垮卷起,屋子正中间一张花梨大理石书案,上面摞着几本书,摆放得很整齐,书桌一角放了一只小花瓶,里面插着几支还带着露水的花。 应该是碧云早上刚摘的。 西墙上挂着一副丘山夕水图,是齐国一位书画大家的墨迹。 苏瑾目光落在那副画上,他们来出使楚国,本就路途遥远又待不了几个月,竟然还要不远万里带着一幅画来? 瑶公主倚在榻上,背后靠着一个掐丝软枕,看得出来,楚君对于瑶公主宫宴上莫名受惊一事,做足了安抚的姿态。 “麻烦苏医女了。”瑶公主见苏瑾过来,轻声道,她不说话还好,一说话苏瑾便皱起眉头。 声音有气无力,气息短浅。 前几日还没这么虚的。 苏瑾没着急诊脉,先坐在瑶公主的榻边观察了她的脸色。 所谓望闻问切,乃医者用来诊病的四种方法。在某种意义上,望才是根本,是精髓,其余三种都是辅助。 而瑶公主的脸色明显不尽如人意。 看着苏瑾凝重的神情,碧云顿时慌了神,紧张地站在一旁。 “请公主把手伸出来。” 苏瑾并未多言,只是静静地为瑶公主把脉,脉象无力,却很急,苏瑾隐约觉得,像是沉脉。 瑶公主是个很安静的病人,不吵也不闹,她的脸色由于常年卧病显得瓷白,看起来像一个易碎的娃娃。 苏瑾敛下所有思绪,同碧云道:“碧云姑娘若是现在有空,就去小厨房看着把药煎上吧,待会针灸后立刻服药,效果会好一些。” 碧云迟疑地看向瑶公主,瑶公主喜静,整个寝殿都没几个宫女侍候在侧,屏风后更是只有碧云一个贴身宫女在。 并非她不信苏瑾,只是...... 瑶公主听闻苏瑾的话也有一瞬间的愣怔,随即点点头,“我无碍,碧云你去吧。” 碧云离开后,瑶公主收回视线,重新看向苏瑾。 “苏医女现在就要为我施针吗?” 对于这样病弱的瑶公主,苏瑾也不觉放低了声音,“公主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吧。” “公主畏寒吗?” 瑶公主没想到苏瑾会问这个,迟疑片刻才答道:“是,我自幼体虚......” 苏瑾的目光落在窗边的盆栽上,阳光透过纱窗洒落盆栽,几枝长势极好的铃兰分外好看,在风中轻轻摇曳。 “可公主的纱幔,都被风吹动了,”苏瑾淡淡地收回视线,“公主难道感受不到风吗?为何不关窗?” 瑶公主眸光微动,“我,我穿的厚,不需要关窗。” 苏瑾却摇摇头,“公主自幼体虚,还是关上好。” 说罢便起身要去关窗。 “不要!”瑶公主见她起身,大惊失色,慌忙抓住苏瑾的衣摆。 “不要关窗。”她的面上浮现出哀求之色。 苏瑾低下头,就看到她那双盛满无助和痛苦的眼睛。 又一阵风吹进屋里,书案上的书被哗啦啦掀开几页,一朵小花的花瓣在枝头摇摇欲坠。 苏瑾静静地看着瑶公主,瑶公主缓缓放开了她的衣衫,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着。 “苏姑娘,是什么意思?” 支开碧云,用关窗试探她,瑶公主再迟钝也该看出不对劲来,何况她本来就是一个机敏的姑娘。 “公主,”苏瑾重新坐回去,并没有要关窗户的意思,“我的药,您从未喝过,对吗?” 瑶公主面色一变。 “您总说怕冷,是怕别人拉开您的袖子吧?” 苏瑾不笑时,那双冷沁沁的眸子便格外淡漠,她平静地看向瑶公主的衣袖。 瑶公主连寝衣都格外厚实,且特意做了窄袖,就是怕灌风进去。 闻言,瑶公主下意识抚上自己靠外一侧的小臂。 “你发现了?”瑶公主倔强地抿起唇,目光惨淡。 苏瑾问:“为什么不能关窗?” 瑶公主呼出一口气:“舒服。心里舒服。” “是不是觉得,我这人像个举止怪异的疯子?” 瑶公主卸下力气,靠在枕头上茫然地望着苏瑾,面色苍白。 “怎么会?您只是病了。” “只不过别人的病在身上,而您的病——” 苏瑾温和地、一点点地握住她骨节凸起的手,苏瑾的手干燥温暖,将瑶公主冰冷的手指回温。 她的另一只手轻轻地抚上自己的心口。 “在这里。” 第25章 宫廷 碧云隔着布巾端药回来时,便看见自家公主平躺在床上,身上扎满了针,连平日里遮得严严实实的手臂都扎了一根。 苏瑾坐在旁边的小几旁,翻看着瑶公主平日里翻阅的几本书,上面有瑶公主自己的注释,字迹清秀。 画面有些奇异的和谐,碧云歪了歪头,不知所以地把滚烫的药轻轻放下。 “还烫着?”苏瑾问道。 碧云答:“奴婢刚从炉上取下不久。” 时间正好到了,苏瑾起身为瑶公主取针,瑶公主缓缓睁开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苏瑾的动作。 “苏医女看出什么了?” 碧云疑惑地看向二人,不知她们在打什么哑谜。 苏瑾手上动作不变:“公主文采过人。” 瑶公主慢慢将视线投到头顶的纱幔上,很多个夜晚难以入睡时,她就静静地看着这块地方发呆。没想到在白天时,它的颜色这么娇艳。 “苏医女若是喜欢,就带回去吧。” 苏瑾一言不发地将最后一根针轻旋出体外后才道,“多谢公主。” 旁边是碧云为她准备的消毒用具,苏瑾将银针依次消毒,碧云想到苏瑾的叮嘱,便对瑶公主恭敬道:“公主喝药吧。” 瑶公主皱眉,刚想说让她放在那里等会喝,苏瑾就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样,淡淡道:“现在药不烫了吧?” 苏瑾平日里性格沉静,与人为善,看起来很好相处,可每每医治病人时,都会露出几分不可侵犯的威严和冷静,碧云便下意识地低下头,不知如何回答。 瑶公主想冲着苏瑾的背影说些什么,却没有力气大声说话,只好深深叹了口气,对碧云道:“扶我起来。” 碧云忙不迭轻手轻脚又不失力道地将人扶起来,瑶公主很瘦,整个人团在被褥里,面容憔悴。 苏瑾收好银针,站在一旁看着碧云将药端过来。 “我这药里加了甘草和麦冬,不苦的。” 碧云道:“苏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公主自幼喝药便不怕苦,从来不曾像其他小公主小公子那般,喝完药还要讨蜜饯。” 瑶公主闻言眼神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便又若无其事道:“给我吧。” 她也不用碧云一口一口喂,接过碗一饮而尽。 苏瑾看着她被褥上的手一紧,随即一点点松开,碧云见她喝完了药颇为高兴,回过头笑着对苏瑾道:“公主平日里总是喜欢把药放在一旁,等我们都下去才喝,今日公主心情很好,定是苏姑娘的功劳。” 苏瑾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瑶公主哪是等她们都走了再喝,她明明是等她们都走了然后再偷偷把药倒掉!倒是可怜了那几株铃兰,日日被草药摧残。 “好了,碧云。”瑶公主不悦地止住她的话头。 苏瑾见瑶公主的情绪稳定下来了,便同碧云一起退了出来。 殿外的宫道上,苏瑾眯着眼睛,看着路上的一位上穿襦衣,下着长裙的侍女,腰间系了一个小小的禁步。 那位侍女显然站在日头下等了许久,眉目间已有些不耐烦。 碧云看到她的目光,便解释道:“那是卫国冉姬身边的大宫女,名叫阿英。” 苏瑾没说话,唇角拧起一个极小的弧度。 老熟人了。 碧云把她送到殿外便回去了,苏瑾一人站在宫道处,看着对面面露不耐,视线上上下下打量她的女子。 见苏瑾站在那里不肯过来,阿英还以为对方没有认出她,眉头狠狠皱起,快步向苏瑾走过来。 “苏医女。” 她来到苏瑾面前站定,几乎是有些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三个字。 苏瑾迎着她不加掩饰的目光,唇角那一点轻微的弧度依然没有落下,她的身量比阿英高出大半头,此时俯视着她,没有任何表情,却让阿英非常不舒服。 阿英在心里用燕国方言暗骂了一句。 扫把星就是扫把星,几年不见竟然长这么高了!不过换了个身份就这样装腔作势起来,以前在燕国,她什么时候敢这样看自己! 见苏瑾始终一副好整以暇事不关己的样子,似乎打定主意不开口,阿英咬了咬牙,不得不说道:“我家主子身体抱恙,请苏医女过去看看。” 这话是说给周围的侍卫听的,卫国使者在楚宫言行毕竟有限制,总要有一个能摆在明面上的理由。 苏瑾听了这话,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仰起头,目光拂过红砖绿瓦,看向万里无云的湛蓝色天空。 今天天气很好,太阳一直悬在头顶,阳光明媚,微风拂面。 实在不宜杀戮。 ———— “跪下!” 宣平侯府的祠堂内,一个凶神恶煞、额头有一颗黑痣的婆子狠狠地将一个人甩到地上。 周围的几个中年妇女漠然地看着被甩倒在地上的女子。 正是今日在街上一鸣惊人的廖慧,只不过这个惊,更多的是惊吓。 “瞧瞧咱们的十二小姐,年纪大了就是有主意,都敢当着街上人的面把咱们侯府给卖了!” 为首的那位膀大腰圆的婆子恨恨地咒骂着,她是侯夫人身边的得力嬷嬷。 廖慧也不反抗,爬起来找了个自己常跪的蒲团面向一排排牌位跪好。 那婆子一拳打在棉花上,气还没消,见状弯下腰就抽开了廖慧膝下的蒲团,廖慧的膝盖狠狠地撞到冰凉坚硬的地面上,顿时便疼弯了腰。 “还是我们夫人太厚待十二小姐了,才把十二小姐惯的这么不懂事。既如此,我看这蒲团也不要了,你们说是不是啊!” 其他的几位妇人忙应和着:“正是!” 几人大摇大摆地离去,廖慧听着身后落锁的声音,一点点适应了身体的疼痛,便稍稍直起一点身子,伸手向自己头上探去。 她回府便一路被人连拉带拽地扯过来,发髻早就松了,还好头上的琉璃梅花钗还在。 廖慧松了一口气。 这整个侯府就是吃人的魔窟,除了这根钗子的主人,她再也没有人可以相信和依靠了。 只等三日后苏医女来,把自己母亲的病治好,她就可以安心嫁人了。 ———— “抱歉,今日不行呢。” 苏瑾收回视线,低下头,用毫无歉意的语气柔声说道。 “你!”阿英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没想到苏瑾竟然拒绝了主子的请求。 若是苏瑾态度嚣张也便罢了,可她这样波澜不惊的样子,反倒让她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满心的怒气撒不出来! 她一时气不过,向前迈一步,紧逼苏瑾面前:“狐假虎威!你身为燕国公主,这个时候就应该哭着求主子收留你,而不是摆出一副故作清高的嘴脸,你还以为自己是个主子呢?” 说罢她又讥笑道:“哦,不对,你何时当过主子?你是个和我们一样低贱的奴才!” 苏瑾挑眉看着和她仅剩一拳之隔的女子,她的面容因愤怒而有些扭曲,说话间太阳穴青筋暴起。 她的舌苔发白,说话有鼻音,或许是着了风寒。 她挽了一个单螺髻,额头最敏感的太阳穴和脖颈的命门都暴露在外,而这里虽然有侍卫驻守,但以苏瑾的手速和力度,未必会惊动他们。 苏瑾垂在袖中的手指碰了碰针囊,却迟迟没有动手,直到阿英停止喋喋不休的咒骂,怨毒地看着她。 “你怎么不说话?原来你也会心虚啊!我还以为你真的天不怕地不怕呢!” “那日是你叫人跟踪我的?”苏瑾冷不丁问道。 阿英的笑容僵在脸上,所有要骂出来的话都掐在嗓子眼里,神色有些难堪的狰狞。 看她的反应苏瑾就知道了。 “她应该已经被你们解决掉了吧。” 天气明媚,奈何人心诡谲。 她轻笑一声,抬手摘下阿英发髻上的一朵落花。 阿英惊诧地看着她的笑容,心里没来由升起一种刺骨的恐惧和寒意,连苏瑾抬手的动作都忘了阻挡。 “你,你干什么?”她惊疑不定地看着苏瑾。 “回去复命吧,不然你家主子该着急了。你告诉他,今日不行,但——”苏瑾的笑容倏地落下。 “之后不久,我们会见面的。” 第26章 侯府 三日后未时二刻,苏瑾出现在宣平侯府门前。 没有帖子,苏瑾只得在门口等着侯府的人来接她。 苏瑾微哂。虽然宣平侯府是被按着头答应治病的,但这副摆明了要给苏瑾下马威的架势,苏瑾还真没想到。 上次来是坐着小轿直接从后门进去的,苏瑾也没机会看看这侯府的正门。今日细看,才发觉这侯府的门楣做得极为气派。朱红色的大门上雕刻着生动细致的线刻浮雕,大门外的一对石狮活灵活现。 “诶呦,瞧老奴这记性,夫人叮嘱的时间都给记差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苏瑾收回视线,看向大门内走出的这位嬷嬷,只见她迈着不慌不忙的步子,嘴边挂着热情满满的笑容,眼睛直视着苏瑾,脚下却熟练地绕过石子与台向苏瑾奔来。 “劳苏医女久等了!” 乔嬷嬷以一种极其柔软的姿势和不可避免的热切握住了苏瑾的双手。 苏瑾一僵,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出来,“劳嬷嬷带我去廖姑娘的房间吧。” 不软不硬地将这把浮于表面的温柔刀推了回去。 乔嬷嬷笑容微顿,讪笑道:“苏姑娘请。” 宣平侯府是御赐的府邸,进到院里左侧便是一扇雕梁画栋的垂花门,花板和帘笼枋上印着彩绘,黑色的门框内镶大红色的门板。垂花门前后便是东西厢房。 乔嬷嬷带着苏瑾穿过窄长的抄手游廊。 “苏姑娘勿怪,近日侯府事多,夫人管家本就不易,如今又心力交瘁,有些事家中奴仆难免顾不过来。” 苏瑾颔首,冷眼瞧着乔嬷嬷带着她跨过第二道垂花门,到了一处院子。 院落干净整洁,几个负责洒扫的奴仆正在廊下悄声静气地忙碌,冬日里用来挡风的厚门帘还没取,遮住了屋内的全部光景。 门匾上写着“独乐轩”三个烫金大字。 独乐轩?有点意思。苏瑾眼神微动。 “苏姑娘,还请随老奴进去同夫人交代几句。”乔嬷嬷话说得不甚好听,连神色都做不出什么恭敬的样子,看来当真是不欢迎她啊。 苏瑾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今日出门时楚云琛对她说的话。 楚云琛抬起眼皮,眸光锐利,“今日你是受廖慧所托去侯府为宣平侯的妾室看病,若有人想让你说多余的话,做多余的事,不必理会。” 苏瑾便问道:“若是宣平侯夫人亲自出面呢?” 楚云琛神色冷肃,“那便是她自取其辱。” 思及此,苏瑾站在院中未动,“交代?可是侯夫人身体抱恙?眼下正是开春的时候,嬷嬷可要提醒夫人,千万别吹了冷风。” 听见“抱恙”二字,乔嬷嬷一惊,朝那禁闭的门看了一眼,随即埋怨地看了苏瑾一眼。 “苏姑娘这是什么话?难不成苏姑娘在黎山时,连这些规矩都不懂吗?” 苏瑾淡定答道:“嬷嬷勿怪,只是姨娘的病重,医者治病本就不易,如今又等了许久,有些事我难免顾不过来。” 乔嬷嬷听着这话隐隐有些熟悉,转念一想便反应过来,这不是她刚才拿来敷衍苏瑾的话吗! 这人!想她乔嬷嬷纵横内宅二十余年,还没见过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一时竟哑口无言。 正踟蹰着,就听见后面传来一道男声:“嬷嬷怎么站在门外?可是姑姑有事?” 苏瑾和乔嬷嬷循声回头,只见来人一袭蜜合色绫缎袍子,腰上系了一条五彩丝缠花如意绦。 待走近了瞧,倒也是一副衣冠楚楚的模样,相貌还算周正,只是油头粉面,步履虚浮,苏瑾只瞟他一眼就能看出这幅身子已经有些纵欲过度。 这便是宣平侯夫人的远房侄子卢玉安吗?苏瑾垂眸,将眉眼之间的厌恶与不喜隐在阴影中。 卢玉安老远就看见乔嬷嬷身旁站着一位婷婷袅袅的少女,在乔嬷嬷肥壮的腰身的衬托下,显得人格外清秀可人。他还以为是哪房的妹妹,直到那少女回头,卢玉安这双见惯了环肥燕瘦的眼睛竟不由得放直了。 宣平侯人高马大,自然与“俊美”二字不沾边,宣平侯夫人也不过中人之姿,纵观府中,也只有几位姨娘所出的小姐略有姿色,其中又以十二姑娘廖慧为首,不然他卢玉安也不会在众多小姐里挑中她。 而如今见识过这位姑娘的风姿,才发现其他人竟不能入眼。 “嬷嬷,这位妹妹是?” 乔嬷嬷忙道:“诶呦公子,这是苏姑娘,是咱们十二小姐特意请来为陈夫人治病的,哪里是什么妹妹呀。” “哦?”卢玉安捏着下巴,原来这就是那位苏医女?竟然这么年轻漂亮么?他还以为会是一位老妪! 按道理苏瑾是应该打一声招呼的,但礼节这东西不随自己而随对方,既然卢玉安是这么个不着调的家伙,苏瑾觉得,这礼不行也罢。 见苏瑾不抬头也不说话,卢玉安更加好奇,不由着急地向前迈一步,连手都不老实地伸了出来。 “卢公子,”苏瑾退回一步,声音冷淡,“公子刚从外面回来就来向侯夫人请安,如此孝心,真是令人动容。” 卢玉安身体一僵,“你怎么知道我是从外面来的?” “实在是卢公子身上的脂粉味太重了,不信公子问乔嬷嬷,是不是也闻到了。” 乔嬷嬷一脸心虚地回避着卢玉安惊诧的目光。 随即屋中终于传出一道冷淡平直的声音,隔着厚重的门帘,莫名有些压抑,“乔嬷嬷真是年纪大了不顶事了,我不是嘱咐过你,若苏医女来了不必带人过来,直接去枕风居就是?” 乔嬷嬷道:“是老奴疏忽了。” “玉安,还不快进来,可别耽误了苏医女!” 最后这句话,明显带了怒气。 卢玉安一震,收起了脸上的散漫之色,也不敢再调笑苏瑾,忙对乔嬷嬷道:“嬷嬷还不快带苏医女去枕风居?” 说罢就急忙进屋。 苏瑾神色微动,看着被人撇下的门帘在门槛上来回晃荡,神情莫辨。 ———— 枕风居是侯府西北角的一座小院,侯府再大也禁不住人多,于是廖慧如今依然与她的姨娘同住枕风居。又因为陈姨娘卧病多日,廖慧又驭下无术,这屋内的环境便有些糟乱陈破。 乔嬷嬷把苏瑾带进去,却并没有走的意思,此时转头冷不丁对上苏瑾的目光,乔嬷嬷心里一紧。 自古巫医不分家,这位苏医女长得是真漂亮,就是不知是不是常年摆弄草药的缘故,一双眼睛冷沁沁的,一张好好的鹅蛋脸,不笑时就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笑起来又是皮笑肉不笑。又或者是因为背靠朔王府这棵大树,连和夫人都不甚恭敬,这样的人,还真让她老乔捉摸不透。 刚想解释,苏瑾就轻笑一声,撤回视线,“嬷嬷若是无事,麻烦在这里帮忙看着些,免得出了什么意外,我和廖姑娘倒不知怎么办了。” “哎,正是这个理儿!”乔嬷嬷称是,虽然不知苏瑾为何给她找了个台阶,但她身负夫人嘱托,当然得顺着往下走。 廖慧见二人的交锋结束,便带着苏瑾到了陈姨娘的床边。 卧房中地方并不大,三个人挤着明显有些逼仄,廖慧又畏惧乔嬷嬷,自己便挤在小桌旁边,免得挡了苏瑾的光。 苏瑾微叹,将帕子覆在陈姨娘干瘪得只剩一层皮的手腕上,沉息把脉。 几息后,苏瑾收回手来,看了一眼站在阴影里的廖慧。 “苏姑娘,怎么了?是需要我做什么吗?”廖慧小声问道。 苏瑾不言,起身查看陈姨娘的瞳孔。 “陈夫人这几日清醒过吗?” 廖慧答道:“有的,早晨时姨娘会醒一会,到了晌午就昏昏沉沉抬不起眼皮了。” “那清醒的时候,陈夫人可曾抱怨看不清东西?” 廖慧大惊:“正是!姨娘前些日子就和我说看东西模模糊糊,我还以为是油灯......不亮的缘故,也没想太多,难道是因为生病了?” 说到油灯时廖慧卡了下,其实是最近各房供应的东西都不够,她们这些庶子庶女更是被克扣惯了,油灯没油点不亮也是常有的事。 只是乔嬷嬷在这里,她怎么敢说这些? 苏瑾若有所思。 乔嬷嬷在旁边大气不出,此时见苏瑾沉思,也插了一嘴问道:“苏医女,不知,这陈姨娘,还有得救没得救?” 苏瑾有些奇怪地看她一眼,“当然有的救,又不是不治之症。” 有的救!乔嬷嬷和廖慧都睁大了眼睛看着苏瑾。 不是说这女人都病得要死了?她不会在吹牛吧?乔嬷嬷不由想到,侯爷前几日闭门不出,她是夫人身边的人,也没能近了侯爷的身,只能贿赂了伺候侯爷的小厮,才知道原来是侯爷得了急症,拜托沧王府上的吴老先生寻了名医才救了过来。 要不是廖慧当街求医,乔嬷嬷现在也不知道这所谓的名医竟然是个丫头片子! 正想着,苏瑾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廖姑娘,麻烦你找人帮我准备热水来,我要给陈夫人施针。” 廖慧重重地点点头,她身边没有贴身丫鬟,索性自己跑出去烧水。 苏瑾没管她,又看向乔嬷嬷,这是免费的帮手,不用白不用。 “麻烦嬷嬷帮我扶陈夫人起来,躺着不方便。” 不方便?乔嬷嬷撇了撇嘴,一个医女毛病还这么大,她就没见过谁家针灸是非得把病人扶起来扎的! 腹诽归腹诽,看见苏瑾手中的针最长有三寸,针尖冒着寒光,乔嬷嬷还是老老实实地过去把陈夫人扶了起来,自己则坐在后面给陈夫人靠着。 索性陈夫人和廖慧是一脉相承的瘦,靠在乔嬷嬷身上半点不显。 没一会廖慧就烧好了水,可见从前也常干活,苏瑾用滚烫的热水将银针烫了三遍,便坐在陈夫人面前,将手中的针刺进了穴位。 “廖姑娘,找块不用的布,待会夫人咳出来的血,廖姑娘帮我接着。” 这什么鬼要求?乔嬷嬷皱着脸看苏瑾捻起一根细长的针。 一针下去,陈夫人并无反应。苏瑾不慌不忙刺下第二针,才看见陈夫人的眉头动了动。 苏瑾又取出一根针,抬眼看了一眼乔嬷嬷,警告地说道:“把人扶好了。” 这一声低沉又沙哑,把神游的乔嬷嬷直接惊得坐直了。 见乔嬷嬷好了,苏瑾便下了第三针,只见陈夫人的脸扭曲起来,随后剧烈地咳嗽着,紧接着,一口血痰就咳了出来,廖慧忙上前用提前准备好的布子接住。 “别动。” 一口血咳出来,陈夫人没停,又咳了一口更大的出来,乔嬷嬷一边固定着没有力气的陈夫人,一边被这股从喉咙里咳出来的腥臭味给熏得面如土色。 直到咳得肺里怕是什么都不剩了,陈夫人才脱了力一般重重往下坠,乔嬷嬷忙拉住她。现在她算是知道苏瑾为什么不使唤廖慧来做这活儿了,廖慧那细胳膊细腿,能拉得住人吗? 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跟着她来治病! 第27章 夜谈 吐完瘀积在肺中的血,苏瑾示意乔嬷嬷把人放平,自己重新为陈姨娘行了一套针法。 乔嬷嬷忍耐着,等到苏瑾示意她可以走了,她推开廖慧就跑出去呼吸新鲜空气了。 直到陈姨娘的呼吸平稳下来,苏瑾收拾好银针,准备离开。 廖慧知道她要用这染上血的布巾,用废布包了一层又一层,装在了她不用的一个荷包里。又因为这味道太冲,廖慧知道大夫都爱干净,在荷包最外层包了香料来遮盖。 苏瑾心道,这位廖姑娘当真是一位周到的人。 回去之后,苏瑾简单用了晚饭,便用帕子掩住口鼻,坐在油灯下,小心地打开了那包盛着污血的布。 阿芙最初还跃跃欲试想帮忙,结果被这股味道熏得实在受不了,苏瑾便让她出去自己玩了。 苏瑾用特制的木架子拨弄着那团污血,耳边是师父第一次教她时说的话。 她说,“世间千万种药材,用对了量是药 用错了量是毒,各药相生相克,形态、味道各有不同,你要学这门技艺,首先得下功夫把这些知识都背住了,我才能看得出,你是不是吃这碗饭的料。” 说罢便扔给苏瑾一本医书,书的封面上写着歪歪扭扭的几个大字“千毒方”。 里面还记录着各种毒药的配比、制作方法,以及通过身体咳出的、排出的、呕出的东西的味道判断制作毒药所需药材的独门绝技。那字龙飞凤舞,方法闻所未闻,一看就是师父自己写的。 后来师父人虽然消失了,这些千奇百怪的医书却都给她留下了。 可惜...... 苏瑾收回思绪,把手边那本从吴老先生手里拿来的《千毒方》打开。 那日和吴老先生喝完酒之后,她想着既然是师兄妹,师父有的吴老先生也应该有一份,一问还真是,于是苏瑾半哄半求地问吴老先生借了几本书。 至于何时还,那就要看吴老先生那比鱼略强一点的记性怎么发挥了。 “丁香,芦荟,山慈菇......” 苏瑾喃喃道,这方面她还是学得不到家,眼前这团污血她除了臭想不到别的味道。 又翻了一遍医书,苏瑾的眉目间才有了一丝了然。 “好精妙的手法。” 苏瑾暗自惊叹。这份毒药里将数十种草药研磨碾碎,又重新炮制,使其融合,各种毒性相互熏陶渗透,所以咳出来的血比寻常中毒咳出来的更臭,也更让人难以猜到制作方法。 还好她师父在制毒这方面更胜一筹。 只是—— 苏瑾的眉头皱起,陈姨娘一个后宅妇人,谁会用这么稀有的毒药害她? 没错,从见到陈姨娘的第一面起,苏瑾就怀疑她是中毒。 她的唇部青紫,根本就不是正常生病该有的现象。于是苏瑾试探了出于某些原因留下的乔嬷嬷,乔嬷嬷虽然不喜陈姨娘,但她听到陈姨娘的病能治之后虽然惊讶却并无太多惊慌的表情,显然对陈姨娘的病情并不了解。 不是乔嬷嬷,即不是侯夫人。 那陈姨娘的毒就更奇怪了。 苏瑾沐浴更衣后,才把萦绕鼻尖的怪味彻底出去,她连头发都等不及全部干透就去找了楚云琛。 楚云琛这几日忙得很,一般这个时候都是在书房处理军务。 苏瑾走到门口,看见屋里走出一个人,定睛一看,原来是那日在演武场上见过一面的一位将士,当时还因为斗殴被罚了。 叫什么来着?好像是谢昆吧。 谢昆也看见了苏瑾,朝她行了个礼才匆匆离去。 苏瑾眼尖地发现他的鼻头有些红,肩膀也塌了,和那天演武场上张扬倔强的样子大不相同,竟然像是刚哭过的样子。此时天色已晚,也是谢昆生得白白净净,若是换成黑壮的马三彪,苏瑾一定发现不了这个细节。 苏瑾没多想,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她问在门口守着的飞云:“可以进去吗?” 飞云帮苏瑾进去通传,楚云琛有些意外,手里刚拿起的折子又放下了。 等到苏瑾进屋,楚云琛看着她披在身后乌黑浓密的头发,不觉皱起眉头。 和苏瑾第一次见面是在牢里,苏瑾那双眼睛又深又狠,倒时常让他忘记,这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那日因为自己疏忽让苏瑾跟着他们一起淋了雨,若不是覆雪和飞云私底下说起来女子易体寒,他恐怕还注意不到这些。 于是苏瑾还未说话,楚云琛就问道:“头发湿了?若是有急事,让阿芙来找我就好,何必顶着夜风过来呢?” 说罢楚云琛便从桌后站起来,带着苏瑾去室内暖和的地方坐了下来。 苏瑾愣住了,好一会儿才讷讷道:“医者不自医嘛。” 她自小一个人磕磕碰碰地长大,认了个师父活得比她还糙,自然不会注意到这些细节。更何况她在燕宫身份尴尬,干的活又多又杂,哪有讲究这个的时候? “怎么了,什么事这么着急?”楚云琛为她倒了热茶。 苏瑾接过来握在手里,看着楚云琛道:“廖慧的母亲陈姨娘,不是生病,是中毒。” 楚云琛的目光霎时锐利起来,“中毒?” 苏瑾点点头,“用在她身上的毒药很稀奇,我想,能制出这种毒药的人,一定是个高手。” 苏瑾也擅长制毒,但她用这一招的机会少,更多时候她喜欢用药材相生相克来杀人,所以才没能轻易破解这毒的制作方法,但这也说明,对方是一位精通制毒技艺的人。 陈姨娘做了什么,让人不惜用这种阴狠的手段杀她? “陈姨娘的事,我会让人去查。” 苏瑾便放下心来。宣平侯府如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们想对其出手,陈姨娘是一个很好的切入口。 想到陈姨娘,便想到了廖慧,想到廖慧,便又想到了卢玉安。 “对了,我今日去侯府,见到了侯夫人的那位侄子。” 楚云琛道:“卢玉安?” “正是。” 提起此人,楚云琛微皱眉头,问道:“他怎么了?” “此人......”苏瑾斟酌一下用词,“为人轻浮浪荡,又颇有城府,若廖慧的心上人当真是他,我感觉不妥。” “而且他当时从花楼回来,身上很大的脂粉味,只不过,”苏瑾含笑道:“站在他对面的人是我。” “他一走近我便发觉,他身上除了脂粉味,还有一股淡淡的草药味——至少在燕国,可没有做草药生意的花楼。” 楚云琛哭笑不得,他不是没想到这一点,只是顾及苏瑾是女子,这些话不该在她面前说,没想到苏瑾自己说出来了。 “你怎么会碰上他?”苏瑾是去后院给陈姨娘治病,楚云琛特意叮嘱过她不要和侯府其他人多费口舌,按理说卢玉安身为外男,是不应该随意入后院的。 苏瑾道:“那位侯夫人许是想给我一个下马威,直接让人把我带到她的院子了。正巧卢玉安来给姑姑请安,可不就碰上了。” 楚云琛不由道:“下次不如带上阿芙。” 楚云琛将阿芙派到苏瑾身边本就是为了照顾她的,至于身边带不带人、带谁跟着是苏瑾的自由,楚云琛若是强行要求,难免会有监视之意,因此从不勉强。而苏瑾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自然也不想因为自己的事麻烦楚云琛为她拨人。 苏瑾果然婉拒:“不要紧的,像侯夫人这样的人若是去了燕宫,三个月也待不住。” 燕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勾心斗角互扯头花,侯夫人做事横冲直撞不留余地,最容易让人当替罪羊了。 “廖慧识人不清,竟将这样一个好色之徒视作依靠。”楚云琛靠在榻上,有些可惜地说道。 苏瑾心念微动,“您似乎很不喜欢卢玉安?” “很明显?” 苏瑾摇头,她擅长察言观色而已。 楚云琛道:“卢玉安在乡下是便仗着自己姑姑是侯府夫人,作威作福,如今来了京城也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朝中已经有人上折子参他,只不过如今时机未到,那些折子暂且被皇兄按下了。” “我也是查他才知道,”楚云琛眸光幽深了几分,“他竟然曾对马三彪的妹妹图谋不轨——不知你还记不记得马三彪?” 马三彪的妹妹? 苏瑾愕然,一时没忍住问道:“我记得,在武场上打架的那个。所以刚才谢昆是为了这事难过吗?” “你看见他了?” 苏瑾点点头,又听楚云琛讲了这事的原委。 原来,那日谢昆和马三彪之所以违反纪律打了起来,就是因为这件事。 卢玉安三月前进京赶考,学问不知做得如何,良家妇女倒让他看上不少。他在乡里横行惯了,来到京城被侯夫人耳提面命地教育也没往心里去,转头便盯上了马三彪的妹妹马月。 马家和谢家本是故交。谢家人世代农民,谢昆是家中最小的儿子,马三彪是家里大哥,下面就一个捧在掌心的妹妹马月。 马三彪和谢昆,小时候好得穿一条裤子,马月是马三彪的亲妹子,两家父母自然动了给谢昆和马月结亲的心思。 马月是闺阁女儿,对这种事当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父母说好那必然是好的,更何况谢昆跟她哥天天呆在一块,有她哥那张黑脸对比,显得谢昆还赏心悦目一些。 结果谢昆是个一根筋的,整天就想着参军报国,压根没把心思放在这些事上,更不知道家里已经为他物色好了发小的妹妹当媳妇儿。 某天上街看着墙上贴着征兵的告示,谢昆往家里留了字条就背起包袱当兵去了。 小辈们对这些不敏感,上了年纪的妇人们却因为这事传出了风言风语,时间久了,马月让她们说得心里难受,自己跑出家门,结果碰上了出门逛花楼的卢玉安。要不是有人出手相救,马月好好的姑娘就被毁了。 马三彪回家听见此事大怒,安顿好家里人就把卢玉安一顿揍,要不是卢玉安身边有亲随跟着,现在早就没他作妖的机会了。 谢昆丝毫没有想到他的投军给两家带来这么多不好的影响,更别说那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姑娘因为他遭受那么多闲言碎语。听了马三彪的话,他决定待休假回家他向马家郑重提亲,好堵住邻里的嘴。 结果这次,是马月亲自拒绝了他。那时的马月已经没了之前生动活泼的样子,整个人形容枯槁,精神恍惚。再后来,他连上门都被马月拒之门外。 后来马三彪和谢昆同时被选进楚云琛的新兵营,几乎是一言不合就开打,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马三彪看见谢昆就打,马三彪坚定地认为如果谢昆与马月按计划成亲,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情。 “明天本不该谢昆休假,但他刚才来找我,说他明天要去马家登门拜访,如果她愿意,他便立刻找人再次提亲。” 苏瑾正沉思着这里面的故事,听见楚云琛的话,一时脱口而出。 “还是不要吧?” 第28章 血红 楚云琛直起身子,“怎么说?” 苏瑾有些后悔自己怎么嘴这么快。 谢昆和马三彪都是男子,在他们生长的环境中,也许遇到过各种挫折,却唯独没有因为名节而被诋毁的经历。他们不知道、不理解马月为何会性情大变,更自以为是地想用向她提亲的方式来解救她。 但马月不一样,她是个女孩子,这世道对女子本就不公,更何况是遇到了这种事的女孩子。就算从前的她生长在家人父兄的宠爱中,如今的她也只是一个被世俗化成的刀扎得千疮百孔的姑娘罢了。 她是这场无妄之灾的直接受害者,更是所有流言蜚语的直接承受者。 “总之,按照马三彪和谢昆的话,马月现在的情况根本就不是用一个成亲就能解决的,他们想得太简单了。” 楚云琛细细想了想苏瑾的话,赞同地点头,“确实,姑娘家遭遇此事本就生活艰难,这时贸然提亲只怕会适得其反。” 苏瑾有些惊讶:“那王爷还......” 楚云琛道:“他来向我请假,但我没答应。” 苏瑾: ...... 所以谢昆真的哭了,是因为楚云琛不给他请假哭的。 他怕再晚一些,马月就真的再也不会好起来了。 次日,苏瑾坐在桌前,再一次翻阅从瑶公主宫殿里拿出的那本书来。 这是一本记录各国名人逸闻趣事的书,苏瑾记得这本书刚出世时,苏玉凝等人在宫中也争相传阅。 但瑶公主莫名其妙把这本书给她做什么?苏瑾可不认为,瑶公主觉得她是个爱看书的人,想和她交流读书体会。 她到底想通过这本书,传达什么信息? 书上有瑶公主的批注,这是一个很喜欢看书的女孩子,对每字每句都有自己的理解,每一页的注释下都会标注日期。 苏瑾一目十行地翻阅着,视线忽然在某一处停下。 在一行字的中间,泛着淡淡的暗红色,如同朱笔洇开的墨迹。 看着这一点朱红,苏瑾心中一动,迟疑地低下头去仔细观察,却仍然无法印证这究竟是否为她心中所想。 这一页的日期,是二月十三。 二月十三是什么重要日子吗?苏瑾一时有些愣怔,把阿芙唤了进来。 “二月十三?”阿芙认认真真地回想那天都有什么事情发生。 “啊!想起来了!” 二月十三不是谁的生辰,也不是什么节日,那是蜀国和齐国使臣进城的日子! 之所以想起来,是因为阿芙那天听见洒扫的婆子说,蜀国使臣个个长得贼眉鼠眼,看着就不怀好意,也不知齐国人怎么忍得了跟他们同路。 苏瑾也十分惊诧,带着疑惑,她继续翻书,没翻几页,手便僵在了半空。 那一页书上,有一滩污渍,以一种诡异的纹路在纸张上晕开,洇湿了一大片。连带着那一块,都皱巴巴的。 是一片血红。 那一页的日期,是二月廿四。 “阿芙,我随王爷进宫那天,是什么日子?” 阿芙知道她问的是宫宴,想了想道:“是二月二十四。” 苏瑾“啪”地把书合上,眸光冷凝。 ———— 与此同时,朔王府的私牢里,也发出“啪”的一声,鸣山将沾了水的鞭子随意甩到了刑具架子上。 随后乖巧地站在一旁,一张圆圆的脸蛋配上机敏伶俐的眼神,如同哪位富家公子身边跟随的小书童一样,一点看不出之前上刑时的凶神恶煞。 面前的刑架上,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发出粗重的喘息声,身上已经全是血污和伤口,在沾了水的鞭子的抽打下皮开肉绽。 几个月前还娇俏可人的茹夫人,此时已经不成人形。 楚云琛站了起来,看着面前苟延残喘的阿茹。 “我能说的都说了,王爷可不要......失信。”阿茹死死地盯着面前矜贵不凡的男子,艰难地说。 那个小圆脸看着亲切可爱,让他来审自己,她还以为是楚云琛厚待她。直到被他审了一天,阿茹才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不过也不亏,她用最重要的一条信息,和楚云琛交换了一个条件。 她要见苏瑾! 楚云琛淡淡道:“话会带到。” 言下之意,来不来,端看苏瑾的选择。 阿茹笑了,笑容扯动脸上的伤口,把她疼得呲牙裂嘴,“她会来的。” 阴暗的牢房里,阿茹的神情癫狂可怖。 “没有人比她更在意衍公子了。” 楚云琛猛地将捆在她腰间的铁链又拉紧了几寸。 “啊——” 阿茹疯狂地惨叫起来。之前的尺寸对于她来说已是忍受的极限,楚云琛如今只是拉紧了一点点,她却觉得整个人要被拦腰斩断了一样。 下午,飞云问过苏瑾后向楚云琛回话:“苏姑娘说去。” 楚云琛神色未变,将手中那份沾了血的口供“啪”地扔在桌子上。 “去接她。” 飞云看着楚云琛的背影,有些摸不着头脑,原来王爷要亲自带苏姑娘去吗? 苏瑾跟着楚云琛七拐八拐来到了这座私牢。这是朔王的一处别院,却丝毫不为外人所知。 楚国朔王,果真深不可测。 踏入牢房内,苏瑾闻着这股熟悉的潮湿腐朽味,有些自嘲地想到,她也是进过牢狱的人了。 飞云将牢门的锁打开,自己在外面候着。 和宫里的天牢不同,那里是用来关押后宫妃嫔及各国罪眷,环境再差也只会受一些皮肉之苦。 这里却是实打实的刑狱,两边的刑具架上,各式各样的刑具应有尽有。 苏瑾的面色丝毫未变,连飞云都觉得,换任何一个年轻女子来这里看一眼,只怕都会对朔王府从此退避三舍。 苏瑾的确不怕。眼睛里看得见的刑具算什么,人心里看不见的刑具,才是真的恐怖。 到了门口,守在那里的鸣山便殷勤地将门打开,朝苏瑾露出了一个再和善不过的笑容。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王爷带着女孩子来这里呢,可不能把人家给吓跑了。 不过,好像这个女孩子并不害怕呢。 苏瑾看着这张人畜无害的笑脸,虽然不明白是为什么,但还是礼貌性地回了一个标准的微笑。 楚云琛看不下去两人沉默的交流,清了清嗓子。 苏瑾反应过来了什么,“我一个人进去?这不合适吧?” 楚云琛道:“没什么不合适,她想见的人是你。我们都在隔壁,有什么事喊一声就行了。” 苏瑾的余光瞥见阿茹浑身是血的模样,心道,就她这样,想有事也难啊。 进了牢房,苏瑾没有去后面的椅子上坐下,而是站在阿茹的面前,直直地对上阿茹的目光。 “你果然还是来了。” 阿茹得意地笑了。苏瑾还是那个苏瑾,卫衍依旧是苏瑾的死穴。 “总要来看一下,你还差几天见阎王,”苏瑾并不为她的话而动,神情淡然,“不然怎么对得起你我这么多年的交情呢。” 苏瑾一眼就看见她的琵琶骨被钉穿了,右手无力地垂着,可能腕骨已经碎掉了。想来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呵。” 阿茹抬起头,打量着苏瑾,她一身素净衣裙,头发用钗子简单挽了个髻,比从前在燕国时更加清冷出尘。 “你倒是命好,燕国没了,你还能在楚国找到生存之道。” “运气好嘛,没办法,”苏瑾微笑,“你不是也很想知道,我哪来这样的好运气吗?” 阿茹的目光瞬间凶狠起来。她千方百计求楚云琛带苏瑾来,就是为了这个困扰了她这么多年的问题。 “你为什么没有死!七年前,你为什么没死!” “你说啊!” 苏瑾语调平淡:“是你们派来的人太差劲了。” 阿茹大怒,“你胡说!如果不是有人帮你,你怎么会逃脱!你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苏瑾听着她的话,脑中又浮现起了七年前的场景。 那是一个雨夜,屋外大雨滂沱,雨水模糊了天地间的距离,也模糊了声和光。 所以,本就因发烧而昏昏沉沉的苏瑾,在床上裹紧那张薄被,根本没有意识到,外面即将发生什么。 她的身边躺着一个小丫鬟,是前几天因为做事不力被贵人赶出来的,彼时宫里已经有太多的宫女太监,宫中没人管理,每个月月俸供不上,一个能力不够、长得一般、没有后台的丫鬟,没有人愿意要她。 苏瑾让她在自己这里住几天,实在不行趁过几天跟着出宫采买的人混出去。 反正宫里已经成了个空架子了,谁混进来谁混进去,都没有人管。 那天为了要一床入冬的棉被,苏瑾在内务局淋了一下午的雨,好话说了一箩筐,结果依然被打发回来。 回来之后苏瑾便发起高烧。入夜后雨下得更大,苏瑾迷迷糊糊间听到外面有响动,一摸旁边的床榻,是冷的。 她清醒了几分,挣扎着起来想去找那个叫小满的女孩子。 结果等她跌跌撞撞地到了殿外,一道闪电毫无预兆地出现,苏瑾借着闪电的光看见台阶上一个人正压着小满,混沌的脑子没来得及反应,就看见他举起手中的东西。 苏瑾的眼前闪过一道逼人的寒光,正在此时响起一阵轰隆隆的雷声,苏瑾不管不顾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拼命地冲那人的后脑勺砸去。 那人没有防备,被她劈倒,但那时的苏瑾年龄太小,又发着烧,根本不足以将人制服。 那人发了狠,爬起来向苏瑾扑来,苏瑾拼命地去够地上的那把匕首,这是那人刚刚从手里掉下来的。 就在他扑倒自己的那一瞬间,苏瑾浑身发冷,目眦欲裂,拼尽全身力气将那把匕首插进了对方的脖颈。 温热的鲜血混着冰凉的雨水溅了苏瑾一脸,冷热交替的触感让苏瑾在那一刻理智全失,看着眼前的一片血红,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 杀了他。 她疯了一样地用那把匕首将他捅了不知多少次,每一次都是扎到最深,再狠狠拔出。等到她被小满微弱的声音唤醒理智时,那人的身体已经凉透了。 苏瑾啪地把手中的匕首扔开,愣怔地看着地上的尸体,她的目光由那片血移到自己的双手,白皙的双手上面全是血,黏黏腻腻,还散发着浓重的腥气。 但她管不了那么多了。苏瑾爬起来,背起小满,踉踉跄跄地上台阶。 平日里看着只有几节的台阶,在那一个晚上,却如同天梯。她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每抬一步都要咬着牙坚持。 如果不是背上的小满还有呼吸,苏瑾觉得不如直接让这场雨淋死算了。 然而即使是这样,被她拼了命救回来的小满也没熬过高烧,她的身上全是磕伤和碰伤,淋着雨水早就发炎化脓了。 两个身上烫得像火炉一样的人,握着彼此的手度过了那个地狱一般的雨夜。 思及此,苏瑾长呼一口气,眼底露出了久违的杀意。 然而也只是一瞬,很快被她隐藏。 看着苏瑾的神色在牢房阴暗的光影里晦涩不明,阿茹失去了耐心,身上的疼痛让她想要破口大骂,发出的声音却嘶哑难听。 “你知道吗,就是因为你没死在那个晚上,就是因为你,”阿茹喃喃道,“我的弟弟,他就被公主给活活打死了!” “那是我唯一的弟弟啊!” 阿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说出这句埋在她心里这么多年的话。 当年卫冉初到卫国,为了立威,更为了掩饰自己的那点不可言说的自残形愧,当着合宫上下人的面,把她弟弟打死了。 事后,卫冉鄙夷地说,连杀一个小孩子都办不好,没学到他姐姐半点机灵劲。 不过...... 阿茹在黑暗的牢房里狞笑着,卫冉打杀她弟弟,她就把卫冉推到深渊。 谁也别好过。 第29章 别院 苏瑾闻言冷冷道:“你和你弟弟在卫冉身边助纣为虐这么多年,如今只不过是反噬到了自己身上,就觉得命运不公了?” 阿茹的弟弟是卫冉宫里的掌事太监,卫冉离宫去卫国时把姐弟二人一同带去了。 那个来杀她的人,她扒开裤子看过,也是一个内侍。 那时她就怀疑上了阿茹的弟弟,此人眼高手低,在姐姐的庇佑下目中无人惯了,对一个年幼的苏瑾不以为然,只派了一个没什么身手的内侍来。 只是那时没有证据,如今看到阿茹的反应,她也算是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对于苏瑾来说,只要确定了任务的发出者是卫冉和卫衍,那她的目标就足够明确了。 至于任务的执行者是谁并不重要,反正都该死。一如阿茹的弟弟,一如阿茹自己,一如那个内侍。 “反噬?”阿茹讥笑道,“最该被反噬的不是你吗,你这个出了名的扫把星,克死了自己母妃还不算,还要再克死我弟弟!” 说着,她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大吼道:“朔王爷,这种扫把星,你还敢留她在身边吗!” 隔壁的牢房里,此时异常地安静。 两间牢房并不隔音,苏瑾和阿茹的对话,一字不差地传到了他们的耳朵里。 楚云琛勾起唇角,漫不经心的眉眼间勾勒出一抹淡淡的嘲意。 飞云和鸣山对视一眼,见对方也是一副无语的表情,便心满意足地收回视线。他们都是上过战场的人,众所周知,士兵们是最不信这些鬼神之说的。 再说了,你见过谁家扫把星的医术这么好的吗?没有!他们朔王府的苏医女那是独一份的! 苏瑾站久了,在阿茹的面前无声地踱步,阿茹发现她并未被自己激怒,连隔壁都毫无动静,一时心下慌了神。 她本就是为了七年前的真相才要求见苏瑾,现在却因为逞一时口舌之快,让苏瑾一言不发。 若是无法知道七年前的真相,她有什么脸面去见地底下的弟弟! 她有些着急,很快换了话术,“你和衍公子分离这么久,一定很思念他吧?你告诉我,是谁救了你,我把衍公子这些年的经历都告诉你,怎么样?” 她又急急地说:“衍公子不是来了楚国吗,这不正是你和他再续前缘的好机会吗?你考虑一下,我们做个交易!” 隔壁房间里,楚云琛的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 苏瑾一言难尽地看着阿茹充血的眼睛,“再续前缘?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这么些年,你还以为你这位主子是什么众星捧月的存在呢?当年杀我的计划是谁提出的,死的人又是谁?你不傻,难道连这一点都猜不透吗?” 马前卒的事都让卫冉的人去做,卫衍只需要以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站在那里,再感叹一句爱莫能助就够了。 做好人难,做伪君子还不容易么。 楚云琛的眉头又舒展开来。 阿茹的脸刹地变白。 “不过,那天晚上的确没有人帮我。” 苏瑾看着阿茹染了血的脸,语气温柔得近乎残忍,“是我亲手将那人杀死的。” “就凭你......怎么可能......” 是啊,所有人都以为杀死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很容易。 可偏偏那个人是苏瑾。 “而且,”苏瑾露出一丝轻快的笑意,在这阴森的牢里显得格外突兀,“你不会真以为我是为了卫衍才来和你见面的吧?” “怎么会......从前你明明最在意衍公子......” 阿茹喃喃道。 “你也说了那是从前。” 苏瑾平静地打断了她的话,缓缓逼近她。 “从前你我也未曾想过,今时今日,会在这里见面啊,阿茹。” 阿茹愕然。 她现在才意识到了一个被她忽略得彻彻底底的问题—— 苏瑾,和从前不一样了。 从逼仄的牢房里出来,苏瑾才发现外面的空气如此清新。 楚云琛带着她回府,坐在楚云琛内铺虎皮地毯的马车上,苏瑾听着车轮滚过地面发出的声音,缓缓掀开车帘。 透过车窗,她仰头看着几颗闪烁的繁星,面庞幽深沉静。 幼年时她坐在卫衍身边,看着漆黑的天空,懵懂地问他,人死了会不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卫衍告诉她,只有善良的人才能成为星星。 她觉得卫衍说的对,因为只有善良的人才会死。 她不善良,所以她一次又一次地活下来了。 楚云琛看着她姣好的面容在车内壁灯和车外街灯的映照下忽明忽暗,那双素日里因为装满了心事而让人心悸的眼睛,此时显现出一种如梦如幻的光晕来。 “那年你几岁?” 楚云琛忽然问她。 苏瑾想了想才明白他的意思,放下帘子,道:“十岁。” 一个十岁的女孩子,在那个雨夜,遭遇了此生难忘的恐怖经历。 “那具尸体,你怎么处理的?” 楚云琛问的是那个被苏瑾反杀的内侍。 苏瑾淡淡地说:“是两具。” 楚云琛抬眸,“为什么?” “还有一个小姑娘,叫小满,”事已至此,苏瑾也懒得隐瞒,“她阴差阳错住到了我的宫里,被那人当成了我。” “我发烧了,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出去的。若不是他们在外面闹出的动静把我吵醒了,她就死在那人的匕首下了。可惜......”苏瑾放低了声音,试图掩饰自己起伏的情绪,“淋了那么久的雨,身上全是伤口,没办法的。” “那你呢?” 楚云琛皱眉,那晚的雨那么大,苏瑾本就发了烧,还在外面跟那人僵持了那么久——她才十岁,而对方即使是内侍,也依然体力相差悬殊。 她又是以怎样惶恐的心情熬过了那个雨夜? 更何况卫衍想杀她,一计不成还能再生一计。苏瑾一日不死,就一日是对方梗着的一根刺。 “我啊,”苏瑾笑了一声,“我勉强活下来了啊。” “若不然,怎么能跋山涉水来到楚国,见到王爷您呢?” 寥寥数语,让楚云琛的内心不知为何产生一种微妙的起伏,这种起伏和在战场上刀光剑影、在宫廷里暗流涌动皆不相同,它更像是一颗石子被随手丢进平静的湖面里,却激起了一片迤逦的涟漪。 他忽然也想掀起车帘透透气了。 但这样未免有些欲盖弥彰,于是他只是把头转过去,声音有些沙哑地说:“你还没回答我。” 苏瑾无奈,只得慢吞吞说道:“我把小满埋在后院了。至于那个来杀我的人,我用他的尸体去恐吓了一个人,他的上半身都快被我捅穿了,也算是物尽其用吧。” 楚云琛惊讶:“恐吓谁?” “卫衍的母亲。谁让她不说实话,我只能用这个人吓一吓她了。” 苏瑾扁了扁嘴,“想当恶人,胆子还那么小。” 那个成日愁容满面的妇人在将儿子送走后也算是了结了一桩心事,她也未曾想过,苏瑾竟然没死。 白日里苏瑾故意去她面前晃悠了一圈,对方却和她装傻充愣。晚上趁着夜色,她将那具尸体扔在妇人的殿前,据说第二日早上,刚睡醒的人就被吓晕了过去。 想到这里,苏瑾暗自冷笑。 楚云琛不由叹服,一个十岁的女孩子,不光没被那具尸体吓到,反而用它去吓别人——不愧是苏瑾。 “今日她所言,你不必放在心上。”楚云琛掀开车帘,怕自己话语中夹杂的某些情感会在这密闭的车厢里倾斜而出。 此时已近宵禁,夜色降临,路上基本没有什么行人了,一时有些奇异的安静,马车不紧不慢地路过一个转角。 苏瑾明白他的意思,心下微暖,刚想抬起头应声,就看见一个带着帷帽的藕粉色身影从车旁经过。 苏瑾顿时直起身,向楚云琛这边靠近,想要越过窗子看一看那道身影。 一道幽香随着苏瑾的靠近飘至鼻尖,楚云琛回头看见苏瑾严肃的神情,让鸣山停车。 今日这架马车用的不是朔王平日的车架,飞云又留在了私牢,即使停在路边也不会让人联想到朔王府。 “怎么了?”苏瑾没有注意到自己离楚云琛这么近,只是望着那个转角,低声道:“像是廖慧。” 虽然对方戴了帷帽,但刚才风把她的纱帘微微掀起,她看见了对方的小半张脸,和廖慧很像。 廖慧?楚云琛皱眉。 这个时候别说侯府,就算是寻常人家也不会让自家女儿只身待在外面,既不安全,又容易传闲话。 楚云琛当机立断,让鸣山在这里守着,见机行事,他则带着苏瑾下了车。 顺着拐角返回,苏瑾看见了廖慧匆忙的背影。 “在那!”苏瑾小声说。 楚云琛点点头,看着廖慧进了一家别院。与对方的门卫交流了几句之后,对方先是不耐赶人,后廖慧拿出了什么东西,对方迟疑片刻,将门开了一个小缝让她进去。 别院周围的几户住宅明显没有住人,现在正是做晚饭的时候,烟囱口却不见一缕炊烟。 那么,这户主人家,是什么来头? 这是别人的私宅,按理说楚云琛和苏瑾不应该窥探。然而廖慧事关宣平侯府,且那日廖慧来寻苏瑾的行为本就多有疑点,稍加思索,楚云琛决定进去探一探。 楚云琛带着苏瑾来到后墙,苏瑾出行很少穿得繁复,今日也是一身利落的上衣下裳,省去不少麻烦。 “恐高吗?”楚云琛感受着宅院里的气息,里面应该是没有隐藏机关或高手。 苏瑾摇头。她当年也是翻过墙头的人。 “冒犯了。” 楚云琛便伸出手揽住了她的腰,盈盈腰身不禁一握,苏瑾纵是有所准备也下意识地伸出手抱住了楚云琛的双臂。 习武之人的手臂坚实紧瘦,又有着蓬勃的力量。 真是一副适合拿来练习针灸的身体啊。 这种腾空的感觉只有一瞬,苏瑾的脚便踩到了实地。 她借着楚云琛的力站稳,来不及感慨,就被这后院的味道吸引了。 楚云琛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自己手心似乎有些烫,他不动声色地将那只揽了苏瑾腰的手背在后面,顺着苏瑾的视线看去。 目光所及,是一大片绿色,只见眼前的田地里种满了草药,离苏瑾最近的一垄是龙葵,鲜绿的叶片上缀着寥寥几朵白色的小花和青色的果实,轮廓模糊在暮色中。 眼下并不是草药成熟的时节,按理说不应该有生长到这个程度的龙葵。 苏瑾放眼望去,心中有些震撼。 负责这片田地的人,一定很擅长种植草药。按照不同草药的不同功效,分别种植在不同区域,互不干扰。 待苏瑾看到在田地中间的一片草药时,目光定在了那里。 楚云琛注意到了苏瑾的神情,轻声问她:“有什么不妥吗?” “除非是巧合......”苏瑾神情凝重,喃喃低语。 然而接下来的事实证明,当巧合发生得不巧时,那一定不是真正的巧合。 第30章 阿园 楚云琛正疑惑着苏瑾的意思,便听得两人的脚步声向这边走近。他忙拉着苏瑾藏身于一块影壁之后。 “云伯,前院那位女客是什么来头,我看主君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说话的是一位少年,声音里还有这个年龄段特有的稚嫩。 回答他的是一位老者:“那是来找卢公子的。” 少年大惊失色,“可主君不是不允许卢公子随意带人过来吗?” 回答他的是一位老者:“那是卢公子办事不力,与主君没有关系。” “哦!” 少年似懂非懂,但也知道老者不愿意多说,遂沉默下来。 二人相携着往后院房屋走去。 苏瑾和楚云琛对视一眼,看来现在卢玉安和廖慧都在前院,只是不知道二人口中的“主君”是谁? 苏瑾心下之意是去前院察看,但楚云琛带着自己必定会被拖累,她有些着急地拽了拽楚云琛的衣袖。 楚云琛对上她的眸子,用气音在她耳边低声道:“看屋顶。” 苏瑾的耳朵莫名一热,不明所以地看向前院的屋顶,只见片片砖瓦层层叠叠,这样凹凸不平的屋顶上面,居然稳稳地藏了一个人! 是鸣山。 刚才还在外面守马车的鸣山,此时此时暮色四合,他一身深色麻衣,不仔细看很难发现他的踪影。 原来是鸣山见外面天色已晚,楚云琛和苏瑾还没回来,于是果断践行了“见机行事”四个字,那马车是最普通的青布马车,即使被巡逻的人发现也不会联系到朔王府,他便把马车留在巷子对面,翻墙进了小院,又按着楚云琛的手势上了屋顶。 只见他在屋檐上身轻如燕,几息间就找到了一个绝妙位置,轻轻剥开一片瓦片,透过缝隙审视着屋内。 前院交给鸣山,楚云琛和苏瑾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后院。 “好了,你今日招待客人也累了,回去歇息吧。” 老人被搀扶着走到自己房门口,拍了拍少年的手。 少年一口答应下来,步伐轻快地回到自己房间。主君议过事就会自己离开,不需要他们这些下仆伺候,他便可以好好歇着了。 房中漆黑一片,少年并未多想,伸手推开了门。 刚跨过门槛,只听黑暗中极为轻微的一声“咻”,那少年便僵直在门口,一动不动。 苏瑾从暗处走出来,轻飘飘地帮他完成关门的动作。 少年想说话,却发现那根扎在他脖子里的针不知怎么回事,让他怎么也发不出来声音。 如果吴老先生在,一定会认出来,这是他亲师妹的独门手法,叫做“一针定音”。 少年瞅着这个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一身白衣的女子,那女子面若桃李,身形窈窕,行走时衣袂飘飞,竟像是腾空一般,顿时觉得魂都吓丢一半,结果还没想明白对方是哪路神仙,就看见自己面前的桌子上的油灯竟然自己点着了! 要不是身体还僵着,少年早就一蹦三尺高了。他惊恐地看着油灯的火焰,眨了眨眼睛,借着跳动的烛火,才发现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一个人,这人剑眉星目,一身墨袍,少年从未见过如此惊尘绝艳之人,竟连向来清冷如仙的主君都显得有些逊色了。 这是哪里来的黑白双煞啊!少年欲哭无泪。 等等......黑白? 少年不由想到今日买鸡蛋趁老板娘不注意多塞了三个鸡蛋在兜里的事,还有前天没憋住在云伯身旁放了一个巨臭无比的屁,云伯还以为是鸡蛋放臭了,这才催着他买新鸡蛋,再远一点就是路过对面街上时多瞄了几眼街上的俏寡妇......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难道竟惊动了叱咤地府的黑白无常?! 他混头阿园何德何能啊! 眼看着少年的表情越来越不对劲,苏瑾赶紧拍了拍他的脸让他清醒点。 师父这招她第一次摸黑用,虽然准头还行,但这效果好像有点跑偏啊。 楚云琛看着她的动作失笑,这笑容在阿园落在眼里更加可怖。 “名字?” 阿园总算是听到声音了,不然这种诡异的沉默简直要把他折磨疯了。 他想说话,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气音。 苏瑾心虚地走上前,把那根银针取了下来,她是怕这少年鬼叫招来人,所以就先让他闭嘴了。 阿园颤颤巍巍地看着苏瑾靠近,感觉到那根针刚一拔走,嗓子里的空洞感就消失了,身体似乎也不僵硬了。 他顿时腿一软,吧嗒跪坐在地上,喉中发出粗重的喘息声。 但也没忘了楚云琛的问题。 “咳咳,小的叫阿园。” 又逼问了几句,阿园才吞吞吐吐地说自己是一个月前因为好吃懒做被主人家赶了出来,刚巧碰上了那位主君,对方询问了他几句,就让他来看院子了。 “跟你一起的那位老人呢?” “那是云伯,云伯种了一辈子地,几年前死了媳妇,儿子是个赌鬼,主君见他被儿子赶出家门,又是个种地的好手,便收留了他。” 苏瑾在心里冷哼一声,这个阿园,年纪不大,心思倒是不少。 问他名字,就只说名字,问到云伯,就恨不得竹筒倒豆子把云伯底都交代干净,还想用主君来转移他们的视线。 楚云琛自然也看出了阿园的小心思,淡淡道:“你知道你们这后院里种的是什么吗?” 阿园一听,忙道:“嗐,小的一介平民,哪里能知道这些花花草草。这都是我们主君这样的贵人让云伯种的,要我们小心照看呢。” 苏瑾皱眉:“你和云伯除了干这些,还做什么活吗?” “没了没了,平日里就是小的打水提桶,云伯浇水,其他的时候......呃......” 阿园说得顺嘴,忽然收住了话头,有些卡壳。 苏瑾没好气地说:“少耍歪心思。你真以为那根针拔出来就没事了?你自己抬抬胳膊,看看能不能抬得起来。” 阿园一惊,按照苏瑾说的抬了抬胳膊,发现果然抬不起来!他那副饱受摧残的表情就又回到了脸上,垂头丧气。 楚云琛顺势问道:“其他的时候怎么?” 阿园哭丧着脸,“其他时候主君都不在,这里只有我和云伯两个人。” 二人又问了几个问题,阿园一一答了。 结束问话,楚云琛和苏瑾沉思起来。按照阿园的话,这里只是一个临时用来处理事情的地方,对方很机警,阿园和云伯也只是他雇来打理院落、外加掩人耳目的。 对于这位“主君”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他们并不清楚。 苏瑾想到了什么,问道:“后院那些花草,是你们主君告诉云伯怎么种的吗?” “姑娘真是料事如神!云伯虽然会种地,但也没见过这些稀奇古怪的花花草草,还是主君把什么花应该怎么养全都教给了云伯,云伯才渐渐上手。” 看来这位主君精通药理。 第31章 主君 见二人不问了,阿园忙讨好地说道:“二位仙人,小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您二位行行好,放小的一马吧。” “小的真的已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啊!” 楚云琛略一沉吟,看着阿园那双转个不停的眼睛,心中一动,“你真的不知道你家主君住在哪里吗?” 阿园的呼吸一滞。 苏瑾见状便开始循循善诱,“云伯年纪大了,又因为感念你家主君收留之恩,从不窥探主人隐私。” “但你就不一定了吧?或许,你曾经跟着你的主人,看见他去了哪条街,或哪道巷子?” “阿园啊,”苏瑾微笑道,“你不如再仔细回忆回忆?” 阿园咬了咬牙,很快就突破了自己作为小厮的道德底线,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来:“啊!您别说,小的还真想起来这么件事!” 阿园绘声绘色地描述了那日的场景。 大概也是傍晚时分,他在这个没有人气的住宅里憋得烦闷不已,主君刚走,他就借着上街买菜的由头想去西街赌几把。 没想到在西街又看见了主君。 阿园心虚地躲了起来,但主君行色匆匆,并未发现他。 主君从买下他来就不常露面,身为仆人的阿园早就对他好奇了,甚至都以为这宅子是买来给主君的外室住的,买他和云伯是要他来伺候外室。 结果伺候是要伺候,但伺候的不是人,是一堆绿油油的花花草草! 阿园耐不住好奇心,又跟了主君一段路,发现他竟是径直步行到了昌盛街。 昌盛街是哪里?那是内城!官老爷和富公子住的地儿!再往里走就进了皇宫啦! 一辈子生活在市井里的阿园,知道自己主人是个贵人,但从来没想到他的身份竟然这么高。 阿园不傻,他现在有吃有住还有月俸,虽然不多但也够去找一回桃红姑娘了。他是嫌命太长了才去对主人的身份刨根问底。 主人杀人还是越货,跟他有啥关系? 见阿园说得嘴都干了,反过来倒过去也就这么几句话,苏瑾直接上去一个手刀把他劈晕了。 楚云琛失笑,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到时候醒了,他恐怕还要疑心自己胳膊麻着。” 苏瑾淡淡道:“他跌下来时压到自己胳膊了,不麻才奇怪。” 二人趁着夜色回了王府。鸣山已经在王府里了。 “王爷!”鸣山一双圆眼睛看见楚云琛和苏瑾的身影后顿时放出光采,如同暗夜里的猫瞳见了日光,十分可爱。 楚云琛免了他的礼。 待楚云琛和苏瑾落座,鸣山恨恨骂道: “卢玉安此人当真无耻!” 话说回一个时辰前。 廖慧进屋后便被引到了正房,她简单打量了一眼,屋中陈设非常简单,不过一面绣着松石的屏风,和几张简朴的桌子而已。 那位主君坐在上首,用屏风隔绝了廖慧的视线。 “说说吧,廖姑娘,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也让卢公子看看,自己做事是多么不小心。” 话语听起来十分温和,却让从看见廖慧那一刻起便坐立不安的卢玉安,面色顿时变得惨白。 廖慧也不禁瑟缩了一下,她低声道:“表哥昨日下午说要温书,不许我找他,可今日我却听洒扫的婆子说——” 她对上卢玉安阴沉的目光,觉得很是陌生,咬咬牙说道:“说你昨日直到酉正才回来,身上还有一股脂粉味!” “我本想着,你若是去花楼也便罢了,谁承想你竟来了这个地方!” 卢玉安恼羞成怒,“你跟踪我?” 廖慧也血气上涌。她名不正言不顺,连捉奸都不合适,只想跟着卢玉安,看看到底是哪里的姑娘把他迷的神魂颠倒。结果看见卢玉安七拐八拐竟然来了一处私宅。廖慧自己身为妾生子,自然知道男人买私宅就是为了养外室,再看卢玉安,可不就是这幅遮遮掩掩的嘴脸么! 她登时就抛弃了自己这十几年来的隐忍和胆怯,只想冲进去一看究竟。 直到进来之后,她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不论是屏风后那个神秘的主君,还是面前阴沉恼怒的卢玉安,都在她的预料之外。 廖慧这才慌张起来。 卢玉安不等廖慧说话,向屏风后的人扬声道:“主君,此事是我做得不好,您将她交给我,我会妥善处理此事的!” 廖慧下意识就要拒绝,忽听屏风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原来是主君放下了手中的杯盏。 “廖姑娘,听卢公子说,从前的你可不像今日这般大胆。难道是母亲好转,才助长了你的胆量吗?” “你怎么知道......”廖慧喃喃道,她惊恐地望着屏风,背后浮起一身冷汗。 主君愉悦地笑了,似乎是想到了那个沉默的女子救治廖慧母亲的过程,又想到她或许也会发现廖慧母亲的病因,她会怎么说、怎么做呢? 于是他轻声问道:“苏医女,果真名不虚传吧?” 廖慧大骇,“你认识苏医女?!” 随即她又想到了什么,质问道:“是你指使表哥说服我去求请苏医女?” 主君微叹一声。怎么现在的姑娘家都这么聪明呢?廖慧若是男子,他必会弃卢玉安而用她。 可惜了。 第32章 下手 “你是说那个人对廖慧下手了?” 鸣山点头。 当时对方先离开了花厅,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跟上,就看见廖慧泪眼婆娑地质问卢玉安。 “表哥,直到今日站在这里之前,我都不敢相信我在你心里就这般可有可无。” 卢玉安心里装着事,疲惫地说:“阿慧,我们先回府,有什么事我们回府再说好吗?” 说着就要来拉廖慧,廖慧撇开他的胳膊,不可置信地跑出去,卢玉安无可奈何地跟在她后面出了院子。 至此任务结束。但鸣山是个多机灵的人,他又跟着廖慧和卢玉安走了一段。 此时街上已经空荡荡的,廖慧一个人走在前面,卢玉安也没想着要上前追她,鸣山正觉无聊,就看见前面的廖慧浑身一阵抽搐,接着便倒地不起。 卢玉安看见廖慧的状况大惊失色,还没来得及上前查看就和廖慧一样抽搐起来,不过几息之间,两个人已经无声无息地倒在了街上。 鸣山吐出了嘴里的一根草,暗骂了一句“晦气”。 两个昏迷不醒的人,其中一个还是人高马大的男人,这让他这副小身板可怎么办诶! 当然了,如果覆雪在这一定会破口大骂他,装什么柔弱啊,当年战场上背尸体你一扛三都绰绰有余好吗! 最终两个人被鸣山偷偷扛回了朔王府。 苏瑾不禁感叹:“今夜真是辛苦你了。” 鸣山立马昂首挺胸:“不辛苦不辛苦!有王爷这样好的主子,属下怎么敢不尽心尽力啊!” 这话倒是没错,只是鸣山用那么炽热的眼神盯着她干什么? 楚云琛轻咳一声,让他麻溜地带他们去找卢玉安和廖慧。 鸣山把两个人安置在了同一间大客房里,卢玉安的那间在外,廖慧的房间则用隔墙隔开。 苏瑾先去查看廖慧的身体,楚云琛在外间候着,顺便捏了捏卢玉安的根骨。 没有武功,身上全是软肉。 那张略略能看得下去的脸此时也有些泛青了。 屋内的廖慧也没好到哪去。苏瑾前几日为她母亲诊病时她还面容白净,此时却是脸下泛着一层青黑,嘴唇苍白。 苏瑾闻了闻她的口鼻,又出去看了看卢玉安的状况,最后写了张药方交给门外的长乐。 “怎么样?” “暂时死不了,”苏瑾冷静道,“但他们中的毒对五脏六腑造成的损伤恐怕难以救治,廖慧的情况有些严重。” 楚云琛眸光冷凝,“对方下了死手。” 苏瑾点点头,但凡鸣山再晚一点把他们拖回王府,恐怕在冷空气的作用下二人就很快殒命了。 “但我有一个问题不明白,”楚云琛缓缓道,“他是如何在鸣山的眼皮下给他们二人下毒呢?” 苏瑾沉下眼道:“我有一个想法,但是还未能验证——得等他们解毒之后了。” 只是...... 苏瑾的目光落在里间的廖慧身上,叹了一声。若当真验证是她想的那样,那廖慧又该如何接受这样的现实呢。 ———— 宫内。 “娘娘,皇上今日宿在了芙蓉殿。” 江长婉眉心一皱,把小心翼翼给她捏腿的宫女一脚踢开,“你想疼死本宫吗?自己去找高顺领罚!” 高顺是江长婉宫里的掌事太监。 宫女不敢多言,俯首称是。 那来报信的宫女名叫阿莹,正是前几日那个掌灯宫女,江长婉前些日子心情不好打杀了不少宫女,一时无人可用,便将她提了二等。 “倒是小瞧了那个狐狸精了,这才安分几日,又把皇上勾过去了!” 江长婉顿时觉得口中的如意糕索然无味,悻悻将手里剩下的扔回盘中。 阿莹忙道:“正是,到底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不知廉耻呢。” 江长婉十分受用。她出身于南方世家,自然和许容华这种乐坊出身的女子不同。 阿莹这才松了口气。主子脾气不好,做下人的就得多受些罪。还好她这张嘴也算是胡扯惯了,还能把她给说高兴了,不然第一个遭殃的就是她。 她便忙着给江长婉准备沐浴的水。 “话说,这回各国带进来的女子,竟没有一个得皇上青眼的么?” 江长婉懒洋洋地躺在榻上,瞧着宫女们为她忙忙碌碌的样子。 阿莹赶紧道:“皇上忙于朝政,那些人便是想往皇上跟前凑也没有机会。” 说到这,她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不过,前几日倒是有个蜀国公主,碰巧撞上皇上下朝,皇上还问了她几句话。” “碰巧?”江长婉冷笑,“怕不是太阳还没出来人就站在宫道上眼巴巴等着了吧!” 这点小伎俩,都是她当年玩剩下的。 “不过皇上竟也由着她?”江长婉皱眉。 阿莹抿了抿嘴,低声说:“那女子......据说长得与那位有几分相似。” 那位。 明明已经极力控制,那娟秀的“殷宁”二字还是不由自主地出现在江长婉的脑海中。 江长婉的心犹如针尖扎了一下,一张精致的脸紧紧地绷着,渐渐沉默下来。 多可笑,一群浓妆艳抹、千娇百媚的女人,竟然比不过一个关在牢狱里的阶下囚。 更可笑的是,乍然听到她的名字,自己的心里,竟莫名空了一瞬。 阿莹不明所以,只觉得江长婉在听完自己的话后整个人都落寞下来,一时心中惶恐,忙道:“不过......不过也有人说,这人和那日为瑶公主诊病的苏医女也有几分相似。” 江长婉果然从那种低沉的状态里出来了,她不满地抬眼,“一会儿像这个一会儿像那个,是她们的眼睛有毛病还是你的耳朵有毛病?” 阿莹被骂得低下头去,只觉得自己若想要成为江长婉身边的一等宫女,那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 “罢了,”江长婉拍了拍手里点心的碎屑,结果怎么拍也拍不干净,气得她边抄起桌上的帕子擦手边说:“那位苏医女,一般什么时候进宫?” 阿莹不解地抬头,就看见自家主子一副挑事的模样。 “我倒要看看她们有几分像!” 第33章 意料之外 今夜无眠。 廖慧一直昏迷不醒,卢玉安倒是中途吐了一回,但后来又昏昏沉沉了。 折腾了一晚上,直到天空中微微有了橘红的光影,卢玉安才悠悠转醒。 醒来第一眼还有些懵,床下的垫子有点硬,不像是他在侯府常睡的那床垫子,屋里一股冲鼻的药味,但他在侯府的房间里挂满了廖慧为他缝的香囊,很是清香。 廖慧......对了,廖慧! 廖慧还活着吗? 卢玉安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却碰到了床边的桌子,发出了响声。 守在外面的阿芙和长乐也被吵醒,揉了揉眼睛进来看他。 卢玉安看着这两个完全陌生的人,面露惊恐,“你们是谁?这是哪里?” 话说出来他就愣住了,因为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再不复从前的温和清澈,而是哑得像口破锣! “你们对我做了什么!” 阿芙没好气地把被他撞歪的桌子扶正,揉揉耳朵,“我说卢公子,你还是少说几句吧,你知道自己的声音有多难听吗?” 长乐也帮腔:“就是,不知道的人以为树上的乌鸦成了精呢!” 卢玉安伸出颤抖的手指着他们:“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宣平侯府的人!宣平侯府!” 话音落下,面前的两个人不但没有露出他想象中的畏惧,反而更加鄙夷地看着他。 “听见了听见了,不用你重复,实话告诉你,别说你这狐假虎威的小人,就算今日宣平侯本人来了,”长乐嫌恶地把他那根碍眼的手指头掰开,“在我们王爷面前也得收敛收敛!” 说罢就去里面查看廖慧的情况了。 卢玉安愣怔在床上,这小宦官刚才说什么?王爷?该不会......是朔王爷吧? 廖慧竟然早已醒了,平静地听着外面卢玉安的闹剧,表情没有丝毫波动。 长乐喜得赶紧让阿芙去请苏瑾,苏瑾和楚云琛都在书房,听了阿芙的话,二人一起过来了。 卢玉安看见楚云琛的那一刻瞳孔微缩,双手不由握紧了身上的被褥。 楚云琛不便进内间,就在外间找了个地方坐下,长乐体贴地为他煮了新茶。 “看样子,卢公子对本王很熟悉。” 卢玉安不安地绷紧了身子。 内间。 苏瑾坐在廖慧身边为她把脉。 廖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神里是自己不曾察觉的一丝羡慕。 从昨日昏迷后,她仿佛陷入了一场冗长的梦里。她出生在一个雪天,宣平侯宿在另一个姬妾的房中,由于雪天路滑,她又是个女孩,便始终没有过来看她。 她的母亲陈姨娘小心翼翼地把她养大,不求她冒尖扎眼,只盼能顺顺利利地在夫人手下长大、成家。 她也很听姨娘的话,尽力扮演好一个扔在人群中就看不见的庶女的角色。没有人帮她张罗婚事,将来年岁大了,她或许会嫁给一个穷书生,或许会被父亲母亲嫁给某个老头子做续弦,又或许直接一顶小轿,就如同她的母亲那样,趁着黄昏抬进某位皇子的后院。 但这一切被一个人的出现打破。他那日站在人群中,身着宝蓝底菖蒲纹杭绸直缀,是那样耀眼。 他会在寒冬的雪后为她摘一株长得最好的梅花,会在初春到来时带她去她从未去过的郊外玩。他小心翼翼地为她编花环的样子,被她认真放在心上。 是京城的初春,也是她的初春。春色撩人,秾艳欲滴。 他说他会娶她。 他说她会成为她永远的依靠。 她信。 所以当她为了母亲的病向他求助而他说自己无能为力的时候,她虽有些失望,却也能理解他。 所以当他告诉自己有一个铤而走险的方法既可以救她母亲又可以改变处境时,她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 他说即使不成也不要紧,他会去求自己的侯夫人,他的姑母,求她把自己嫁给他。 廖慧的双眼逐渐模糊,她看向屏风后的外间,那里异常沉默,或许是看见大名鼎鼎的朔王爷,他也吓得说不出话了吧。 不再以爱慕他的角度来看他,他也不过是一个胆小怕事、贪图享乐、虚有其表的男人而已。 正想着,就感觉自己的脸颊覆上了什么柔软的布料,原来是苏瑾用帕子将她不自觉间流出的泪擦掉了。 这样温柔的动作,却让廖慧的泪更加汹涌地流出来,很快就将帕子打湿。 望着廖慧那双悲戚的杏眼,苏瑾知道,她定是猜到了自己的情况。 是的,廖慧咬着牙不肯哭出声来,因为她知道,即使她想要哭出声,也不能了。 她的嗓子,再也说不出话了。 她从来是一个沉默的女孩,挨乔嬷嬷打时她不叫,夜里偷偷哭泣时也忍着不出声,可直到现在她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时,她才发现,她是想要说话的,她甚至还想要嘶吼,还想要质问,还想要怒斥这世间一切不平、不公、不甘、不忿之事! 可她不能。 她沉默地喝下仆人喂她的药,指了指桌上的纸笔。 外面那个大男人尚且要死不活,里面这个柔弱的姑娘却强撑着坐了起来,咬着牙写下了她知道的关于卢玉安的所有事。 包括昨日在那座别院里发生的一切。 她不傻,自然猜到是楚云琛和苏瑾救了她,而他们能及时救下她,想必也与昨日别院里的事脱不了干系。 自己的加上她娘的,她欠了他们两条命,她总要拼尽力气报恩。 ———— “是那人让卢玉安说服廖慧来找我的?” “准确地说,是卢玉安求他救治陈姨娘,他则给卢玉安指了另一条路。” 也就是去找苏瑾。 苏瑾出乎意料地站起来。 “怎么会是他?” “你的意思是,不应该是他?”楚云琛疑惑道。 苏瑾面露思索之色,“如果是他的话,我先前的猜测——便都是错的。” “您还记得我们在那间别院里看见的那片田地吗?在田地正中间,种植的正是马钱子、草乌和金樱根等,这些都是陈姨娘所中之毒,我还以为......我还以为是那人指使卢玉安下的毒。”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就一定不会让廖慧找我救治陈姨娘了。” 楚云琛点头,“卢玉安想要求娶廖慧,如果陈姨娘身亡,廖慧是需要为她守孝的。” 这是前朝末帝定的规矩,因为他非中宫出身,他的母亲也只是先帝身边的一个婕妤。于是他便要求百姓家中即使侍妾去世,其子女也应该为其守孝。 不过到了现在各国分崩离析,这个规矩也逐渐有些改变,但大多数人还是遵守的。 所以,卢玉安应该比廖慧更希望陈姨娘活着才对。 第34章 馄饨 次日一早,街上弥漫着初春清新的空气,京城里最热闹的昌盛街,已经热热闹闹地做起了生意。路边的摊贩撑开小棚,摆出自己的吃食。 苏瑾与楚云琛也赶了个早,上街吃早食。 原本是昨日阿芙听府里的嬷嬷说,这昌盛街上新开了一家馄饨铺子,里面的早食虽然不是精雕细琢做出来的,但味道很好,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阿芙眼巴巴地看着苏瑾,想让她带自己去吃一次,好歹也要尝尝是什么味儿才好! 苏瑾笑着应了,又想了想,让阿芙去问问楚云琛明日可要同去——她以为朔王爷日理万机,应当是不会对这些路边小摊感兴趣的。 奈何朔王爷大概是府里的饭食吃腻了,想换个口味,竟未多犹豫就答应了。 楚云琛穿着常服,比起平日里那副矜贵不可攀的样子,此时的他则多了一分清风朗月的风华之姿,与清晨的微风相得益彰。 “就是那儿了!” 阿芙兴奋地指着前面的摊子,苏瑾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 铺面不大,在外面支了几张桌子,这几日天气好,若是风不大,在外面吃一碗热腾腾的馄饨也是很舒适的。 一位年轻的妇人手里拿着一块布,手脚麻利地把这几张桌子都擦了一遍,把每张桌子上的调料罐子摆的整整齐齐。 楚云琛身份特殊,苏瑾本以为他会去里面找个单间——虽然这家店看起来不像是有单间的样子。 没想到楚云琛很是随意地在外面的桌子里挑了一个位置较偏的,问苏瑾:“这个位置如何?” 苏瑾自然没有意见,坐哪都一样,她是来吃馄饨的。 听说这家老板烙的馅饼也是一绝呢。 长乐和阿芙找了另一张桌子坐下来,兴冲冲地点了不少。 苏瑾用一只手撑着下巴,看着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再看向对面这个看起来似乎不食人间烟火,却又偏偏融入凡尘的男子。 老板娘端来馄饨,爽朗笑道:“客官慢用,那陶罐里是辣油和米醋,若是芫荽不够了,您再喊奴家!” 二人点头称谢,接过馄饨。苏瑾把调料各自加了一些,那碗晶亮的馄饨里有了点红油的辣劲,又有嫩绿的芫荽末的点缀,当真让人食欲大动。 楚云琛却丝毫不去动那点芫荽,苏瑾一看就知道,又是一个欣赏不了芫荽美味的人。 耳边有人聊起了闲天:“你们听说了吗,宣平侯府的那位卢公子,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回府了,宣平侯夫人正急得派人找呢!” 苏瑾与楚云琛对视一眼,楚云琛神色自若,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个场景。 “这有什么奇怪的,这卢公子可是寻花阁的常客,没准儿是被哪个姐儿给把魂勾走了呢!” 说罢一阵笑。 又听一人道:“谁说不是呢,我上次就在如烟馆碰着他了!” “哈!你可别吹了!人家卢公子是什么人,你要找也是去那西胡同找暗门子,你还能在如烟馆碰着人家?” 西胡同是出了名的做皮肉生意的地方,那里白天冷冷清清,人们不愿过来,到了晚上却是红绿灯笼挂一片,极其香艳。只不过这里的姑娘大都姿色平平或是年岁渐长,贵人子弟极少踏足,因此比起城中其他有名有号的妓馆,质量要低一些。 那人不服气,刚要反驳,就听见最开始挑起话头的那人贼兮兮地压低声音说:“你们这就不知道了吧,人家卢公子这回可不是一个人不见的——” 见周围人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那人得意一笑,也不故弄玄虚,“人家还带了府里一个小姐!” “啊?” “我的天爷!” ...... 众人大吃一惊,七嘴八舌地聊了起来,内容不外乎什么“私奔”“暗生情愫”这类看似风流实则下流的话。 世人总喜欢听一些男女传闻,是不是真的不要紧,只要传得神乎其神就行了。这些话放在一个男子身上是风流多情,没听刚才那几个人说卢玉安手段高明,竟能哄得侯府小姐对他言听计从,甚至不顾名节与他私奔。 又有人赞他有担当,眼下春闱在即,他竟也愿意为了对方放弃。 从头到尾,承担了莫须有的罪名的只有那位侯府小姐一人而已,一说其不知廉耻,一说其不配为人子,又一说其不守妇道。 苏瑾听得这些话,皱起眉头,楚云琛看见她的神情,在她耳边低声道,“别担心。” 苏瑾心下了然地点点头。 对内情毫不知情的百姓是最容易被牵着鼻子走的。这样具有导向性的对话自然是为了给卢玉安和廖慧泼脏水,卢玉安脏不脏跟苏瑾无关,索性他也不是什么干净人。但对于廖慧而言,这却是无妄之灾。 名节杀人,最是诛心。 那位主君,还真是杀人毁人两不耽误。 不过看楚云琛的神情,倒像是已经有了应对之策一般波澜不惊。 果然,只听那人对面一声不屑的冷哼,“你这消息也太落后了,你们怕是不知道吧,今天一早,卢公子就在侯府门口出现了!” “什么?卢公子又回来了?” “只有他自己,没有什么侯府小姐吗?” 那人鄙夷地说,“什么侯府小姐!没有的事!人家侯府小姐能看上他?你们知道这一天一夜里这位卢公子干嘛去了?哈!说出来你们都不信!” 那人转了转眼珠,提高了声音,“他被人家西胡同里的姑娘玩了一招仙人跳!硬是求爷爷告奶奶人家才把他放出来,在他身上留了他亲笔打的欠条,说三日后要让他还钱呐!” 苏瑾咽下一口馄饨,没忍住笑了出来。 仙人跳,怎么想的? 她看向楚云琛,见他一脸坦然,用眼神无声地询问他。 楚云琛毫不心虚地点了点头,但——仙人跳这么损的招可不是他想的,那是鸣山那小子的鬼点子。 那群人几句话之间已将风向扭转,没有人再去提所谓的侯府小姐,而是一门心思嘲笑狎妓反被仙人跳的卢公子。 贵人的笑话,他们可最喜欢看了。 一碗馄饨吃得苏瑾心满意足,再转头看阿芙和长乐,两个小家伙已经是肚儿滚圆。 反观楚云琛,优雅地和这充满烟火气息的市井街头格格不入。 想来尊贵如他,若不是为了来看这一场热闹,也不会特意在休沐这天早起来只为吃一碗馄饨吧? 回府后,卢玉安果然已经不在了,楚云琛让长乐给廖慧另寻了一个更加舒适的房间。 流言四起,侯夫人可以不在意廖慧,但只要是为了卢玉安的名声着想,她就会把廖慧失踪的消息瞒得死死的。 所以,这段时间,廖慧是不能再出现在人前了。 第35章 短见 廖慧对此也无所谓,她向来没什么存在感,在哪里都一样,只是有些放心不下自己的母亲。 楚云琛告诉她不必担心,她才堪堪放下心来。 苏瑾也没再多关注这些,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法,她实在无心去思量。 所以...... 苏瑾从床上收回视线,迎着晨曦的微光缓缓起身,洗漱一番后,再度拿起了那本瑶公主赠予她的书。 这本书自拿上后她就反复翻阅过无数遍,早已将书中的内容记得一清二楚。 书页上的血迹早已干涸,苏瑾凝视着那些暗红色的痕迹。 那个在人前柔弱文静的女孩子,是怎样温和从容地手捧着圣贤书,然后面无表情地在自己的双臂刺下一刀又一刀呢。 那天她当着自己的面折起了袖子,上好绸缎的覆盖下,是一道叠着一道的疤痕,新旧交替,触目惊心。 饶是苏瑾已经猜到,却仍免不了心悸。 她问瑶公主为何如此,她说,人生在世有诸多不得已,各人有各人的宣泄方式,她是其中最懦弱的一个。 “只敢自怜自艾的一个人,不是懦弱是什么呢。” 她垂下眼,睫毛在冷风中轻颤,如同一朵还未绽放就已凋零的花。 苏瑾没有放开她的手,她其实极少和人这样亲密的接触,即使对方是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姑娘,她那只握着她手的手连着胳膊依然有些僵硬。 但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希望能得到她的一点回应。 “不是的,这不是懦弱。只有善良的人才会将所有的过错归于自身,但请你永远记得,那根本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的错?”瑶公主愣愣道。 苏瑾点头。 像是在哄骗小孩子一样,可偏偏瑶公主信了。 苏瑾收回思绪,轻轻拂过页面上清秀的字迹。 这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却偏偏生长于深宫之中。 瑶公主说苏瑾不能对自己感同身受,但苏瑾想,她或许是能的。 同为小国家里不受宠的公主,苏瑾比任何一个人都明白她的处境有多少重难处。但不同的就在于—— 瑶公主是个善良的人,她握住的刀刺向了自己,最终伤痕累累。 苏瑾却足够心狠。她直接将自己手中的剑直指王朝的心脏,用整个国家的覆灭,来为自己陪葬。 瑶公主不后悔,她也是。 ———— 午后苏瑾坐在廊下,手里尝试着穿针引线。 她虽然一手银针使得飞起,扎人扎鬼毫不眨眼,但偏偏就是这绣工,被阿芙诟病了不知几次。 天地良心,她会缝衣服的,只是不会缝花样子而已! 至于荷包,那更是她在遇见阿芙之前从未想过要尝试的东西——那玩意拿两块布缝在一起,能装东西不就得了吗! 但阿芙说了,绣工不好不要紧,把两块布上下一合、缝了这边那边开、还想拿这玩意来当成荷包装东西,那是不行的! 万一这里边装了针,那岂不是一路走一路掉! 苏瑾听她这么一说也想起来了,记得之前师父曾经和她抱怨自己那手里的东西总是装到荷包里就丢...... 苏瑾现在想想,没准她这荷包缝不住的毛病,就是从师父这来的! 行吧,练就练,她以前从不知道人的一天除了吃饭睡觉练针灸还有什么其他有乐趣的事,现在多了许多,她也乐此不疲。 苏瑾正在这专心地把针从她瞄准的地方穿过来,就听见老远传来嘈杂的声音,似乎......就在自己院外? 苏瑾放下东西站起来,就目瞪口呆地看见马三彪和谢昆两个大男子汉脸上挂着两行清泪向自己飞奔而来。 阿芙在后面死命追着,“你们小点声,你们吓着苏姑娘啦!” 苏瑾哑口无言,吓倒不至于,但目瞪口呆是真有点。 能让这两个人目标如此一致地向自己奔来,苏瑾不用想也知道是什么事了,她也快步走下台阶。 好在马三彪他们虽然跑得快但还收得住力,在苏瑾面前站定后他们二话不说便跪下磕头。 苏瑾: ...大可不必。 “求苏姑娘救救阿月!” 谢昆目光灼灼地看着苏瑾,目露哀求之色。 “先说一下马姑娘怎么了?”苏瑾冷静问道。 “不用你假惺惺!”马三彪吼了谢昆一声。 “我没有!”谢昆无奈。 “先告诉我你妹妹现在什么情况?”苏瑾提高了声音。 “若是我妹妹有什么三长两短,我马家定饶不了你!” “先说情况......”苏瑾无力地道。 “苏姑娘,阿月是属下唯一的妹妹,现在能救下她的只有您了啊!” 马三彪一把鼻涕一把泪。 苏瑾:你倒是听我说话啊...... 阿芙吭哧吭哧地追上来,“快起来!你们一个两个的什么都不说,上来就求人,我们姑娘是大夫又不是菩萨,可受不起你们这大拜!” 马三彪还欲再说,苏瑾眼疾手快扬声道:“都给我闭嘴!” 马三彪和谢昆愣住了。 “马姑娘现在人在哪?是受伤了还是怎么了?” “你闭嘴!”苏瑾一指想要开口的马三彪。 “你说!”苏瑾再指谢昆。 马三彪看着苏瑾冷凝的脸,不知为何仿佛看到了朔王的样子,一时竟真的住了嘴。 谢昆道:“苏姑娘,是阿月想不开寻了短见,虽然发现及时已被救下,但现在却是昏迷不醒了!” 苏瑾一时有些无奈,又一个跟自己过不去的。 怎么这世上的女孩子们都这么喜欢和自己过不去呢。 她一遍回屋拿东西一边想,若是她,就算是死也要拉上卢玉安这个混蛋垫背。 第36章 马月 苏瑾随着马三彪和谢昆赶到马家时,马家一片乱糟糟。 马月是偷喝了马夫人用来药家里老鼠的老鼠药自尽的,好在马夫人自那件事后对马月看得很紧,因此不一会儿便发现了。 虽然及时请来了郎中催吐,但不知为何,马月从上午吐完到现在,一直没有醒过来,那郎中见状不妙,一溜烟跑了个没影儿。 马三彪急得追出去,正巧碰上了同为休假的谢昆,听见马月出了事,谢昆直接拉着马三彪去找了苏瑾。 看见马三彪和谢昆簇拥着苏瑾进屋,独自神伤的马夫人抹了抹眼泪,疑惑地问道:“这位是?” 苏瑾言简意赅:“见过夫人,小女子是他们找来为马姑娘治病的,马姑娘现在在哪?” 马夫人听见治病,心中涌起巨大的欣喜来,可又很快变得迟疑。 是她最近在家待久了没怎么见世面的缘故吗,竟不知道女子也能做郎中了。且这位姑娘瞧着不过双十,哪里有半点郎中的样子? “这......” 见母亲犹豫,马三彪着急道:“诶呀,娘你愣着干嘛?苏姑娘,您跟我来!” 苏瑾深呼吸,算是明白马三彪这答非所问的毛病是哪来的了。 马三彪带着苏瑾来到了马月的院子,他虽是亲哥哥,也没有进妹妹卧房的道理,更何况马月从那件事发生后就极其畏惧男子,连爹和他都不愿靠近,恨不得离得远远的。 于是他和谢昆在外厅随便挑了个座位,焦灼地等待着。 前院的马夫人也跟着过来了,她进了马月的屋中,看着苏瑾从针囊里拿出一根两寸长的针,顿时腿一软,“这是做什么?” “余毒未清,若不用针逼出来,只怕会伤及肺腑。” “可......”马夫人欲言又止。 阿芙看着她的举止,低下头大大翻了个白眼儿。要不是马三彪对王爷忠心耿耿,马月又实在倒霉碰上这种事,她都想骂这位马夫人一句不知好歹了。 苏姑娘可是他们王爷请来医治昭夫人的,以苏姑娘的医术,他们马家明明是占便宜了好吗? 苏瑾没在意马夫人要“可......”什么。马月郁结于心,她先用了一套温和的针法逼出余毒,只不过若是从口中逼出,虽然简单但却需要麻烦阿芙——阿芙还是个小姑娘呢,很闻不得这些秽物的味道。 至于马夫人,苏瑾想想还是算了,只能换了一套略有些刺激的针法,将余毒从马月的指尖逼了出来。 马月的枕边恰好放了一块帕子,她用帕子将指尖的黑血尽数擦去,才缓缓直起身来。 别说,这腰还真酸。 本想去擦擦汗的手也有些抬不起了,苏瑾正闭着眼适应猛然起身带来的眩晕感,就感觉到脸上覆了一块帕子。 她睁开眼,是阿芙贴心地帮她将额头上的细汗擦去。 马夫人胆战心惊地看着那块沾满了黑血的帕子,忙问道:“女郎中,这,这是怎么回事?” 阿芙收起帕子,一个没忍住就张了嘴,“当然是逼出余毒啊,刚才苏姑娘不是说了吗,马姑娘身体里的毒没排干净。” 还女郎中,马三彪都当着她的面叫苏姑娘了! 马夫人其实也是听过关于苏医女勇救齐国公主的传闻的,只是那时她对此嗤之以鼻,觉得一个女子,又是朔王身边的女子,多半是百姓为了巴结朔王夸张的,所以就算是儿子回家偶然提起,她也不以为然。 而且这位医女的脾气也忒古怪了些,她毕竟也是长辈,怎这般没有礼数,连带的丫鬟也是这样口无遮拦! 果然还是山里出来的没见识罢了。 苏瑾自然知道马夫人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有些刺人,但这种目光她见多了——正所谓见怪不怪。 此番毕竟也是因为马三彪和谢昆是楚云琛麾下的人的缘故,他们二人若因为马月的事总惹麻烦,对于楚云琛也是不好的。 苏瑾站起身,写了一张药方交给马夫人,“照着药方抓药,文火慢煎,每日一副。” 这屋里也没个丫鬟什么的,她只能直接交给马夫人了。 马夫人迟疑着接过。 苏瑾便立刻带着阿芙往外走了,马月这间屋子是阳面,此时太阳透过窗棂照得她直冒汗,屋子里又不开窗,又闷又热。 苏瑾又想到合欢殿里宁愿冻着也不关窗的瑶公主,一时更加无奈。 待她出去,守在外面大厅的马三彪和谢昆一齐拥上来,苏瑾将具体情况尽数告知,便带着阿芙离开了。 谢昆也随即告辞。 留下马三彪独自面对难缠的马夫人。 此时的瑶公主也的确在开窗户。 她身边的人都觉得她畏寒,总把窗户给她关得死死的,要不就是留一个小缝,可她若是吹不到风,总觉得心里仿佛烧着一团火一般焦灼烦躁。 因此,碧云刚一离开,她就轻车熟路地下床将窗子往外推了推。 谁知透过窗户,和来看望她的兄长的视线撞个正着。 瑶公主露出一个尴尬的笑,默默回床上躺着。 齐珉无奈地笑了笑,走进殿内,不忘把门关好。 “阿瑶,你怎么又淘气了,不是说怕冷么。”齐珉在她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虽然口中嗔怪,却也并未起身关窗。 瑶公主心中微暖,“兄长对我真好。” 齐珉看着她的笑容,心中一动,“阿瑶,你最近好像气色好了些。” 瑶公主一怔,“真的吗?” 经过兄长的提醒,她也意识到,自己这几日确实拿起刀子的次数少了,只是夜间依然一整晚一整晚的睡不着。 所以苏医女说的是对的,她只是病了,不是疯了,只要她按时吃药,她就可以好? “苏姑娘的医术竟这样高深......”她坐在床上喃喃道。 “什么?” 瑶公主回过神来,“我是说,如果不是苏医女,我也不会有今天。” 她本该死在那场宫宴的。 齐珉听到“苏医女”三个字,眼神微闪,耳边响起她清透甘冽的声音。 她,倒真是很令他刮目相看呢。 第37章 翻脸 宣平侯府内,卢玉安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面色阴沉。 那日在朔王府醒来,他本以为朔王会顾及着侯爷,再不济他也是即将要参加春闱的人,朔王应该不敢对他怎么样。 没想到他竟然直接刑讯逼供! 如果鸣山听到这话一定要跳起来指着卢玉安的鼻子大骂一声无耻,不说小爷辛辛苦苦把你背回来你还不懂感恩,就说他只是把剑拔出来扔到桌子上顺便震碎了一套茶具而已,这也能叫刑讯逼供? 卢玉安更没想到,待他把自己能说的都说了,朔王不光没有差人送他回去,而是直接把他打晕扔在了侯府门口! 还有那所谓的仙人跳! 他说怎么这几日侯府小厮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最主要的是,主君想要杀他,他不光没死,还把有关主君的事全部告诉了楚云琛...... 往常那人身上一股药味,他还以为那是个病秧子。想到屏风后那人杀人于无形的狠辣,他不由打了个寒颤。 廖慧!都怪廖慧这个贱人坏事,连作死都要拉着他垫背! 往常装的一副小心谨慎的样子,没想到却是个大麻烦! “见过夫人。” 外面传来小厮的声音,卢玉安心里一紧。 他这位姑姑,他醒了之后还从未来看过他,这在以前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从前她指望自己在春闱中一鸣惊人,好让她能在宣平侯面前扬眉吐气,向来看他看得紧,如今却晾了他几天才来,这不是轻视是什么? 旁边伺候他喝药的小厮瞟见他的眼神,竟神奇般地读懂了他的意思,心里一阵鄙夷。且不说你三天两天偷跑出去找姑娘,还总在府里瞄长得漂亮的丫鬟小姐,就冲你写那狗屁不通的诗文,想要靠才学一鸣惊人那也难吧? 不过——谁说靠丑闻出名不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一鸣惊人呢? “姑母,恕玉安失礼,实在是身体......” “好了。”被乔嬷嬷扶着的侯夫人冷着脸打断了他的话。 卢玉安未出事时,她待这个远房侄子虽不亲厚,却也是寄予厚望,一位风度翩翩、才华横溢的少年郎,只要他能在京城站稳脚跟,她在这座吃人的侯府里就多少能站得稳些。 谁能想到,她昨日派去祖籍丰州的管家回来告诉她,这位卢玉安卢公子的乡试第一名竟是靠走后门得来的! 是事情败露后,那些被他挤下名额的学生扬言要告他,她的娘家才将人送到了京城,送到了她的身边,想借侯府的势来压这些人! 诚然,那些人是一群贫贱小民,考得上考不上与她何干,可娘家这个举动未免太不把她当回事了! 更何况,如今这个卢玉安还传出了天大的丑闻。 那可是狎妓啊,楚君最厌官员狎妓,更不用说被浑身赤裸地扔在侯府外边、据说是被玩了仙人跳这样丢人的事了。瞧瞧那嗓子哑的,怕是在冷风里冻了一晚上吧! 此事一出,侯夫人就知道他完了。这几天不来处理他,不过是因为事情太多先把他放在一边了而已。 毕竟廖慧这个小贱人还没找回来。不过一个庶女而已,侯府最不缺的就是庶女了,虽然本还打算用她为卢玉安换一门好亲事——眼下也用不着了! “你们卢家,可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啊!”侯夫人冷笑着。 卢玉安心中惶恐,嘶哑着说:“夫人,这是一场误会,玉安虽年轻不知事,却也不会这般不知轻重......” “哦?那你倒是说说,你的衣服是被谁给扒下来的?” 侯夫人咬牙切齿,这是最让她丢人的地方,对方是真够狠的,连一条亵裤都没给卢玉安留! 卢玉安差点就脱口而出“朔王”二字,却又生生掐断在嗓子眼里。 不,不能说,经此一事他也看出来了,朔王手眼通天,谁知道这侯府有没有朔王的人,他若是说了,只怕死得更快。 见他嗫嚅着什么都说不出来,侯夫人心中火气更盛,伸出染着丹蔻的手指狠狠地戳着卢玉安:“你,给我收拾东西,现在就滚!一刻也别耽误!” 说罢拂袖而去。 卢玉安大惊失色,连装病都顾不上了,掀起被子爬下床,跪趴着去追侯夫人:“姑母,姑母,求您可怜侄儿一回,您相信侄儿,侄儿以后定会痛改前非,光宗耀祖!” 站在廊下的小厮听着这鬼哭狼嚎的喊声,嘴角一抽,还光宗耀祖呢,别丢人现眼都是祖上烧高香了。 侯夫人也被那句“光宗耀祖”惊得不轻,这个连乡试都要舞弊的人,是怎么敢大言不惭地说出这话的? 她到底还是低估了他的脸皮了。 “乔嬷嬷,找几个婆子,帮他收拾东西。” 乔嬷嬷点头应是。夫人这话的意思,就是让人把他赶出去了。 身为夫人的得力嬷嬷,这点意思她还能不懂? 卢玉安眼睁睁看着乔嬷嬷带了几个比她还膘肥体壮的婆子将他的住所围了起来,还大肆搜寻着他的衣物,大有连人带物一起扔出去之意。 “你们这群刁奴,大胆!”卢玉安怒不可遏。 领头的婆子边扒拉东西边回嘴:“我说卢公子,今时不比往日了,您还当自己是金贵的公子哥呢?要我说,还是赶紧坐起来跟老奴一起收拾东西吧,好歹全了最后一点颜面不是?” 说罢这婆子觑着乔嬷嬷的脸色,见她一副“会说你就多说点”的赞赏模样,更加坚定地把卢玉安的衣服扔出来。 当然,自卢玉安来了京城,为了充门面,大多数衣物都是走了侯夫人的账,重新购置的,如今侯夫人自然不会再要那些衣物,但若是给卢玉安带走——这也太便宜了他不是? 于是那婆子便暗暗地把一些料子不错的衣物扔在了一团,跟卢玉安自己的东西分开。周围的婆子见了,也纷纷效仿起来。 废话,有便宜不占白不占! 尤其是一些玉佩腰带什么的,更是不动声色地就塞进了腰包。 乔嬷嬷看见了,不由撇了撇嘴,这群老货,眼皮子可真浅。 不过,反正这些东西换来的钱最后还是要拿一部分孝敬她,那当然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第38章 约见 此时的宣平侯府一片混乱,无人注意到东南角的枕风居多了几个洒扫奴婢,默默地帮住在里面那位久病的女主人煎起了药。 而这边已经离开了马家的苏瑾,却没能顺利回到朔王府。 “咦,车怎么停了?”阿芙放开手里的花绳掀起帘子,只见赶车的老伯一脸难色,而马车旁站着一位四十左右的中年男人。 男人神情淡淡,透过掀起的车帘对车里的苏瑾道:“苏姑娘,我家主人有请。” 阿芙回过头看着苏瑾,苏瑾望着男人,轻笑一声:“请字当不得。” 说罢便起身下了马车。 那男人看在眼里,心中暗暗盘算,这位传闻中年纪轻轻的苏医女倒是稳重。 苏瑾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周围,原来是福悦楼,那天还听楚云琛和她说起这家酒楼呢。 “阿芙,你先带着我的药箱回去吧,记得碾药。” 苏瑾面色如常地叮嘱阿芙。 阿芙惊讶道:“苏姐姐,我跟着你去。” 谁知道这个看着贼眉鼠眼的男人的主人是什么人?她瞅着倒像是鸿门宴! 赶车的陈伯也说:“药箱有小人带回去,苏姑娘放心。” 那男人皱眉,“苏姑娘,我们主人可没说可以带人。” 阿芙不服气,苏瑾淡淡拦住她,对上苏瑾饱含深意的眼神,阿芙一愣。 跟了苏瑾这么长时间,阿芙也很了解她的意思——苏姑娘在告诉她,别担心,她知道对方是谁。若是不放心的话,回府告诉王爷就好。 阿芙眨了眨眼,没有再坚持。 王爷派她来照顾苏姐姐的第一天便告诉她,要听苏姑娘的话。 想到这儿,阿芙鼓起圆圆的脸,瞪了一眼那男人,向苏瑾道:“那奴婢先回去了哦,姑娘和王爷约好了酉时一起吃张厨娘做的鱼,可不要误了时辰。” 苏瑾莞尔,张厨娘做的鱼乃是一绝,这丫头很喜欢吃,连扯谎也要用它。 “好,我定按时到。” 阿芙这才稍稍放下心,又暗暗瞪了那碍事的中年男人一眼,跳上了车。 待陈伯在苏瑾的示意下驾车离开、阿芙也放下帘子后,中年男人阴阳怪气地说:“苏姑娘在朔王府的日子倒是如鱼得水。” 苏瑾回过头来,“是啊,这谁能想到呢。对了,我看阁下脸色青里泛紫,怕不是染了病?若是的话,还是趁早治较好。” 看着苏瑾进门的背影,男人惊疑不定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这位据说是神医呢,该不会他真的有什么病吧?他说怎么最近胸口有些闷呢! 苏瑾膈应完人心情舒畅,跟着对方上了二楼,进了一间雅间。 那男人把苏瑾带到后便恭敬退下,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苏瑾看着毫无动静的屏风,自己找了个凳子坐下,又看见桌子上的果盘里放着榛子等,便伸出手剥起了坚果。 屏风后的人见她自进屋后便没有动静,还以为她是被自己的阵仗吓傻了,心中不屑地冷哼一声。 果然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女人,也不知道阿衍是怎么被她迷惑的。 苏瑾自然感受到了屏风后打量她的目光,正好这榛子她也剥累了,于是拍了拍手,正大光明地抬眼看向屏风。 那人还来不及躲藏,便被她逮个正着。 四目相对,苏瑾面色淡然,屏风后那人却大吃一惊—— 他本以为这个让阿衍牵肠挂肚的女子定是一副妖艳长相,刚才从窗户上看见她身着月白色绣折枝堆花襦裙,还觉得她穿起这种温婉的衣裙必然不伦不类,现下看见了苏瑾的长相,他才后知后觉地有一种荒诞之感。 面前的女子坐在凳子上,身形窈窕,肤若凝脂,那双剥完榛子的手纤细而修长,更重要的是那张清冷出尘的脸——他算是知道,从前宫人赞卫冉容貌倾国倾城时,卫衍为何但笑不语了! 苏瑾起身行礼,“见过询公子。” 对面的人面色微变,“你怎知我的身份?” 他才刚来楚国不足三月,这女子竟已将他的身份打听清楚了!这不是觊觎阿衍,还能是什么?! 苏瑾微哂。看他那神情就知道他没想好话。 她之所以猜到对方的身份,其实是因为刚才引她上楼的男子,对方腰间系的腰带乃是卫国近几年才时兴起的四合云纹,但因其绣功繁琐又有些喧宾夺主,并未在其他国家流传开。 因此,能在腰带上都绣满四合云纹的人,也不外乎是卫国人。 而她听楚云琛说过,卫国除了卫衍卫冉,另一位随行的公子便是三公子卫询。 与他们二人质子的身份不同,这位询公子是实打实的卫国贵族,乃卫国国君身边极受宠爱的侧室所出。 这次来楚国出使,也是因为他与卫衍关系亲近,不忍卫衍被随意差遣罢了。 那人见苏瑾不理他,上前两步,“苏姑娘,你可知道,阿衍为了你,这些年受尽思念之苦,你倒好,在朔王庇佑下,竟翻脸不认人了!当真是数十年的情分比不上眼前滔天的权势!” 他看着苏瑾淡然的面容,惊觉她竟丝毫不为自己的话所动,冷笑道,“你这女子,果真是薄情寡义,不,无情无义!” 这些年卫询在列国之间素有仁名,楚云琛却告诉苏瑾,那是一个生活在富贵窝里,遇事拎不清的家伙。 现在看来,楚云琛说的还真是半点不假。 苏瑾知道对方说话应该不好听,但也没想到对卫询上来就给她扣了一个薄情寡义、无情无义的帽子。 看着卫询铁青的脸色,苏瑾反倒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苏瑾施施然坐下,“小女子只是在想,今日之事,一定是询公子自作主张来做的。” 卫询看着她乌黑的发髻,有些不自在,又觉得这样俯视别人失了礼数,便不情愿地坐了下来。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以卫衍的性情,他不会允许你做出这样的蠢事来。” 卫衍为人最是谨慎,他在楚国本就没有根基,而那段在燕国的经历,卫衍和卫冉怕是比自己还想要永远地掩藏起来。 又怎么会任由卫询这张破嘴给他惹来祸事。 卫衍将苏瑾的真实身份告知卫询,想必是为了让卫询在心中更加为他不平,却也没想到这个素来喜欢慷他人之慨的人,会把这一套用在苏瑾身上吧? 卫询不可置信道:“你胡说。我看,你分明是心虚,才不敢答我的话。” 刚才那些话对于一个女子而言多么诛心,若是苏瑾当真不是这样的人,她怎会不为自己辩解一二? 第39章 光华 苏瑾反问道:“难道小女子解释了询公子就会信吗?只怕又会说我一句狡辩吧。” 卫询下意识地要反驳,苏瑾立刻打断了他,“更何况,公子可曾听说过一句话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且不说我与卫衍如今本就坦坦荡荡毫无瓜葛,就算是真论起‘薄情寡义’四字,我也比不得卫衍。” 苏瑾的脸上挂着淡淡的讥讽,卫衍想用名声来打击她,却不知她苏瑾最不需要的就是名声。 卫询从小便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自开蒙以来群臣无不赞他仁义贤良,何曾被人这样抢白过? 殊不知,所谓的仁义贤良,用来规范自身是品德高尚,用来束缚别人却是高高在上了。 也就是苏瑾学习医术后心性变得平和了许多,不然早就一盏茶水泼到他那张自以为是的脸上了。 卫询却咬牙切齿地说:“不管当年之事如何,你也不该伤害阿衍的母亲,她可是阿衍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位亲人!苏姑娘身边虽无长辈教导,却也不该如此目无尊长。” 说到这,卫询情绪有些激动,却仍维持着自己的风度,“可即使是这样,他依然不忍苛责于你。” 苏瑾听到最后,眼神微冷。 不忍苛责吗? 卫衍拿他母亲的事情装乖卖惨她不意外,毕竟这个人自私虚伪到了极致,又正巧碰上卫询这个对他言听计从的蠢货。 但他竟然恬不知耻到了拿苏瑾的过往来衬托他的深明大义、左右为难。且不说当年之事是他和他母亲对不起苏瑾在先,哪怕事后对方有丝毫的悔意,苏瑾都不会下死手。 一个光风霁月、仪表堂堂、温润如玉的男子,却偏偏对一个生来不详、克死母亲、心狠手辣的女子难以忘怀,多么凄美到不真实的故事啊。 可偏偏眼前这个蠢货就信了。 苏瑾把手摊开,手中剥好的榛子仁尽数掉在了瓷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就在听到响声的这一刻,苏瑾很清楚,自己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恐怕,就要断了。 不能断。不能被激怒。 见苏瑾不说话,卫询的面上浮过一丝得意之色,“没话可说了吧?生而为人,怎能做出这等罔顾人伦之事?且......” 苏瑾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冰凉的茶盏,抬起幽深不见底的双眼,“我倒是不知,有人做错事,可以靠倚老卖老躲过惩罚,难道贵国有这样的规矩?” 卫询瞪大眼睛,连手中的折扇都顾不得摇,“可那是卫衍的母亲啊!” 这个女子怎么这般冷漠,竟然忍心看着本就相隔万里的母子二人阴阳两隔? “对啊,你也说了,那是卫衍的,又不是我的。” “强词夺理!” 苏瑾听不下去了,她垂在膝上的手稍稍翻转,就将一根极细的银针握在了指尖。 但她咬了咬牙,心知自己这一针下去,怕是难收场了。 卫询身份不比旁人,她再做得天衣无缝,也会带来不必要的隐患。 若是从前那个孑然一身的苏瑾,自然不用瞻前顾后,但这里是楚国,苏瑾的名字,已经和楚云琛绑在一起了。 她真的要因为自己的疯狂,而给楚云琛带来麻烦吗? 卫询聒噪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摩擦着她脆弱的神经,理智和情绪疯狂地碰撞,她握着银针的手几乎已经控制不住地想要向面前的人刺去,却又被她死死地捏在指尖。 要离开。 要快点离开。 卫询还在自顾自地说着,就听到外面有人敲门。 是刚才引苏瑾上楼的男人。 “主人,”那男人面色有些复杂,“方才朔王爷在楼下遣人给苏姑娘带了一句话。” “等等,你说朔王爷在楼下?”卫询皱眉。 那人应是,“朔王爷问苏姑娘,今晚有灯会,要不要明晚再吃烧鱼。还说......” 他看了看卫询的脸色,犹豫着说:“左右没什么事,便在隔壁的雅间开了一桌,等着苏姑娘过去一起吃晚饭。” 男人想起自己刚才在楼下看见的那位王爷和他身边的侍从,对方是那样矜贵不凡的气度,就连那个侍从也是冷淡傲然。一举一动都在告诉他,他们是这座皇城的主宰者。 卫询脸上表情微滞。 左右没什么事,所以就要来这里等着她,还要带着她看灯会?说到底,这苏瑾也不过一个医女而已啊。看来传闻中不近女色的朔王爷,也不过如此。 苏瑾手中的银针又隐秘地收了回去。 一起吃晚饭啊。 苏瑾紧绷的肩膀渐渐放松,夕阳落在苏瑾的身上,将她淡漠的眉眼笼罩在柔和的光晕之下,呈现出一种光影交织的美感。 “既如此,便不叨扰询公子了,小女子先行告退。” 苏瑾敛衽为礼。 苏瑾走后,卫询坐在原来的位置没有动,他看了看属下,向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先下去。 他知道自己在楚国不比卫国自由,却也没想到会这样被人看不起。 他更没想到,堂堂楚国朔王,竟为了一个女子失了分寸,当真是有辱斯文。 到底是一介武夫,终日只知打打杀杀。 苏瑾出去便看见了飞云,几日不见,苏瑾还有些惊喜。 “苏姑娘,跟我来吧。” 苏瑾平复了一下呼吸,跟着飞云去了斜对面一间更加隐蔽的雅间里。这间雅间不光安静隔音,景致也好,苏瑾来到窗户边看了看,路边的街灯已经亮了。 “王爷怎么有空过来了?”苏瑾在楚云琛身边坐下,她记得楚云琛和她说过,今晚要处理军政的。 苏瑾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胸腔中那颗惴惴不安的心,在看见楚云琛平静从容,仿佛风雨侵袭都不能撼动其分毫的眉眼后,才终于落到实处。 “阿芙和本王说,若是不去,万一你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拐跑了怎么办。”楚云琛含笑说道,有些不自然地拿起桌上的茶杯。 当时他一听阿芙的描述就大致猜到了对方是什么人——除了和那个人有关的人和事,还有什么能牵动苏瑾的情绪呢? 苏瑾抬眼,对上楚云琛含笑的双眸,那双向来淡漠的眸中,此刻仿佛晕染了夕阳的光辉,显得格外光华灼灼。 “不会。” “什么?” “不会被骗走。我既答应您要为昭夫人解毒,自然不会食言。” 楚云琛眉眼微动,那解毒之后呢?朔王府,还有能留得住她的人吗?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第40章 灯会 楚云琛在苏瑾来之前便点好了菜,小二一样一样地摆上桌,苏瑾看着桌上色泽鲜艳的饭菜,内心有些诧异。 她和楚云琛的口味竟然这么像吗,这桌子上大部分饭菜都极合她的胃口。 尤其是那盘花篮桂鱼,还有七星鱼丸汤,真是让人赞不绝口。 她自小就喜欢吃鱼。 “王爷知道我下午去了马三彪家吧?” 这里隔音好,且有飞云守着,苏瑾说话虽小心但也未刻意低声。 楚云琛没想到她一开口便说起这个来,点点头,“鸣山告诉我了,我给马三彪准了一天假。马月怎么样?” “按时用药的话,现在应该醒了。”苏瑾说得很谨慎,毕竟她也遇见过因为不信任大夫而不按医嘱喝药的。 楚云琛闻言皱了皱眉,“我下午让鸣山去马家送准假,马三彪并未同他说马月醒了。” 以马三彪的性格,若是妹妹醒了一定会欣喜若狂的,完全没有瞒着的道理。 苏瑾暗自摇头,看来这就是一个不遵医嘱的。 “那位马夫人,并不怎么信任我,或许没有给马月煎药也说不定。不过马月目前没有性命安危,若是一直未醒,她也不得不用我的方子。” 那位马夫人,因马三彪的缘故,楚云琛也与其打过照面。在他的印象里,那是一个有些嘴碎的妇人,虽然马三彪投了军,她却总是担心马三彪在朔王府吃不好,睡不好,经常同邻里说起。马三彪还因为这个和他请过罪。 苏瑾说得淡然,但楚云琛知道,马夫人因女儿之事烦心,恐怕也不会给苏瑾什么好脸色。 像是看穿了楚云琛的想法,苏瑾语气轻松地说:“像这样的事,凡是学医者都要经历几遭,不然就好像缺了什么似的。别说我了,就是宫中的御医,不也常被嫌弃医术差吗?我记得师父跟我说,她当时在卫国一个郡里义诊,被当地的县令带着百姓给轰出去了。” 回忆起这事,苏瑾的眉眼弯了弯,楚云琛也带了笑意,“这事吴老先生也和我说过,还说事实上是城中最大的药铺便是那位县令的产业,是怕他们二人抢了生意,才赶紧把他们轰走。” 苏瑾惊喜地点头,又感叹道:“我却是从未在师父的故事里看到吴老先生的影子。” 也不知道吴老先生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把她那位脾气暴躁的师父给惹毛了。 “对了,王爷,刚才同我谈话的那人是卫国三公子卫询,刚才的做法不会让他对王爷心生不满吧?” 苏瑾还真担心,卫询那个缺心眼的人会因为被楚云琛无视,觉得丢了脸面。 “无妨,”楚云琛并不在意地说,“他既微服出宫,本王又怎么能知道他是谁?更何况,就算他心生不满了,又如何?” 不愧是朔王。 苏瑾默默地夹了一块酿茄子吃。 “倒是你,”楚云琛见她喜欢酿茄子,把它轻轻挪得离她近了些,“他可有对你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从她进来他就想问这件事了,却不知该怎么提起,似乎不论如何开口,也显得唐突和冒犯。 苏瑾的注意力全在楚云琛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上。她受宠若惊地看着楚云琛的动作,呆呆地说:“啊?您说卫询啊。” 苏瑾想了想,说:“您和我说过他是个拎不清的糊涂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不过——” 苏瑾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实说道:“我确实险些被他激怒,还好您来得及时。” 楚云琛的动作一顿,“他竟这般不知分寸。” 虽然语气没什么变化,但苏瑾敏感地发现楚云琛似乎有些生气,她忙道:“其实也没什么,他就是个蠢货,是卫衍太过厚颜无耻,跟他编排了我的一些话。我一想到我的身份被卫衍泄露不说,还被他泼了脏水,便有些气不过而已。” 说到最后,她微微叹了一声,“大概是离开了燕宫有些不适应,我乍然听到这些话都有些沉不住气了。” 说到底,是朔王府的人对她不曾像那些人一样。 楚云琛颔首,“知道了,少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苏瑾午饭用得不多,下午又在马三彪家耗了神,再加上和卫询的交谈,早已肚子空空,这一桌饭菜吃罢,还有一碗暖胃的千丝粥,十分妥帖。 出了满香楼,苏瑾惊讶地发现街上竟然人满为患,人群川流不息,男男女女手中提着大大小小、形态不一的花灯。 苏瑾站在台阶上,看着身边的楚云琛。年轻的男子身披鸦青色流云纹大麾,剑眉星目,身形颀长,为她挡住了酒楼牌匾上挂着的花灯刺眼的灯光,只留下一片柔和的光晕,晕开在他的玉冠周围。 “今天真的有灯会啊?” 楚云琛望着她惊讶的神情笑道:“我可不会像阿芙那样扯谎。” 不知为何,这时的苏瑾似乎更加生动一些。 苏瑾的心中随即出现一个猜想,不等她出声验证,就听楚云琛状若无意地问道:“今晚若没什么事的话,我们去逛灯会如何?” 我们吗? 苏瑾似乎被这两个字烫了一下耳朵,她的手指心虚地抓了抓袖子,“王爷晚上不用回去看公务吗?” “不打紧。”他的眼中笑意更浓。 待逐渐走近灯市,苏瑾便有些目不暇接。她自幼生长在宫中,从未见过这样热闹的景象。 飞云远远地跟着,偶尔分出一缕目光给周围的摊贩,说来也怪,那摊面上有那么多千奇百怪的灯,他却觉得不论哪一盏和覆雪放在一起都十分别扭。 而前面的楚云琛也在留意苏瑾的目光所及之处,她会在某一盏做得生动有趣的灯上停留一刻,而后又毫无眷恋地收回目光。 楚云琛连开口帮她买下来的时机都难以把握。 她好像格外喜欢兔子,刚才有一盏兔子灯她看了许久。 而此时苏瑾的目光又落在了一盏荷花灯上。 第41章 吉祥 顺着苏瑾的目光看去,那盏荷花灯格外精致而自然,硕大的荷叶连经脉都根根分明,荷叶、花瓣和花苞一层层、一叠叠,栩栩如生,中间一点花心上点了烛火,外面的罩子将烛火笼罩在花心上,微微灯光透过纱罩折射出来,格外明亮温暖。 摊贩见这场景,忙满脸堆笑道:“二位贵人好眼光,这荷花灯又叫‘和’灯,寓意圆满和美,正适合二位啊!” 谁叫他眼尖,这位姑娘刚才过来的时候,旁边那位丰神俊朗的男子一边帮她挡住人流,一边伸出手虚虚将她护着,一看就是互生情愫的青年男女,他还能错过这个好机会? 苏瑾有些诧异,“荷花灯还有这个寓意?” 她之所以多看了一眼这盏花灯,也不是因为喜欢,而是想起来当年在燕国时,卫衍也曾送过她一盏荷花灯。 当时他从宫外回来已经很晚了,苏瑾从他手中接过那盏花灯,提绳上似乎还带着他残留的体温。 那盏花灯并不如这盏工艺繁琐、精美绝伦,但那是苏瑾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生命中唯一的光亮。 如今时过境迁,再看见荷花灯,她也不过是有些感慨罢了。 至于团圆和美,她连家人都没了,还团圆什么? 苏瑾转过头问楚云琛:“您要给夫人买一盏吗?” 在外面,她省去了暴露楚云琛身份的称呼。 再过几日她要同楚云琛去庄子上看昭夫人,楚云琛和昭夫人感情很好,这盏花灯带给昭夫人,想必她会很开心。 楚云琛神情微顿,“也好。” 苏瑾看着楚云琛提着花灯的样子,和平日里冷淡的样子大相径庭,“要不还是我拿着吧,这样好像有损您的形象。” “我什么形象?”楚云琛把花灯递给她。 苏瑾接过花灯,“您不是素有‘玉面杀神’之称吗?” 楚云琛经她提醒,也想起来这个称呼的来历,之前与秦国的一场交战中,他带军将秦军围困在山谷里三天三夜,硬是把对方主将逼到自尽,那一场仗秦军大败,但楚军也损失惨重。自此便得了那个名号。 他淡淡道:“那后面是否还要加一句‘能止小儿夜啼’?” “怎么会?您是守护楚国百姓之人,他们在心中敬畏您还来不及,又怎会这样编排您。” 苏瑾微笑着与他缓步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楚国每逢这种时节,宵禁制度便形同虚设,如今虽然华灯初上,但街上人潮涌动,周边的摊贩也壮着胆子继续摆摊,那天苏瑾和楚云琛去过的那家馄饨摊,也依然开门迎客。 苏瑾正左顾右盼,忽然动作一顿,转身回看,目含思索。 楚云琛见她神情,问道:“怎么了?” 苏瑾思索片刻,在他耳边低声道:“好像碰到了别院里的那个人。” 楚云琛目光一凝,看了看身后川流不息的人群,“可记得他的衣着打扮?” 苏瑾摇头,“完全没有留意。是他经过我身边时,我闻到一股极淡的草药味,和那天我在卢玉安身上闻到的一模一样。” 寻常人只知道常年和医药打交道的身上都带着一股草药的气味,但苏瑾却能闻出不同草药的区别。这也多亏了她师父的悉心教导。 既如此,再去找恐怕也来不及。楚云琛示意飞云继续跟着,回过头对苏瑾道:“无妨,他既然敢在京城待着,就必然有现身的时候。” 苏瑾点点头。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买了两盏吉祥灯——楚云琛告诉她,和其他的花灯不同,吉祥灯是楚国特有的一种灯,以楚国颍州出产的纸制成,这种纸遇水不湿,不易被点燃,正适合放花灯时用。 不论今日买不买别的灯,大多数人都会买上一盏吉祥灯,到城中最大的护城河畔放花灯,只为图个好兆头。 苏瑾自然也入乡随俗。 “您要买吗?” “都可,到时候你帮我一并放了最好。” 待到了护城河,才看见河面上已经有数十盏吉祥灯顺水漂流,一时间湖面波光粼粼,光斑点点,水波荡漾,月影轻摇。 吉祥灯在水面上映照出朦胧的影子,河的中间是一条挂满纱灯的船,将整个河畔照得恍如白日。 飞云对这些不感兴趣,远远地看着他们平日里不苟言笑的王爷帮着苏瑾提起那个跟他的杀神气质丝毫不符的花灯。 “真的要我来啊?”苏瑾蹲在岸边,手里拿着楚云琛和自己的两盏吉祥灯。 她的那些传闻楚云琛未必没有听过,一个不祥之人给他放的花灯,他真的不怕祈福不成反招来祸端吗? 楚云琛颔首,“不愿意?” 苏瑾不言,伸出了手,将自己和楚云琛的吉祥灯小心翼翼地捧到水面上,目送它们并肩着、相携着越飘越远,最后涌入河中心的那片灯海。 “吉祥灯,是否真的如此灵验啊?” 苏瑾直起身子,好奇地看着络绎不绝来放灯的人,他们或身披锦绣,或粗布麻衣,有的三三两两结伴而来,有的则独自一人。 苏瑾看向身边的楚云琛,心想如果不是他,或许自己也会是孤身一人来此。 不,不是,如果他没有带自己来看灯,她也不会融入这样热闹而欢欣的人间烟火里。 “不知道,我从前也未曾做过这些。不过我想,人们愿意用这些东西来求一个心安。” 说罢,他垂眸看着她乌黑的发顶,“不知你现在,是否心安?” 苏瑾的睫毛轻微地颤了颤,她有些失神地说:“是,我今天曾因为卫询的话而险些失控,直到此刻,我才真正冷静下来。” 尽管她已经在进雅间前将情绪掩饰得很好,楚云琛却如此敏锐。 “当时为何不让阿芙随你一同进去?” “阿芙是您的人,我不能因为自己将她置于危险中。” “那你自己呢?你对自己的安危,就这般不在意?” “我在意,可......有些事,即使在意也不得不做,这是我的过往,我避无可避。” 楚云琛刚欲说什么,就看见桥上某个穿得像只开屏孔雀的人,见了鬼一般地看着他,目瞪口呆地喊了一声—— “阿,阿澈?” 第42章 兄妹 楚云琛叹一口气,也不知这个时候带着苏瑾跑还来不来得及。 苏瑾也听见了那声“阿澈”,她记得之前昭夫人就曾将楚云琛唤作“阿澈”,看来,桥上那人是认识楚云琛的,且看楚云琛这反应,两人应该很是相熟。 那人见楚云琛听见了自己的喊声,连忙噔噔噔地从桥上跑下来,他身旁的那位娇俏可爱的姑娘见了,也不以为奇,追着他一同跑下桥。 “这是肃国公世子林硕,后面的女子是他的妹妹。”趁他还没到眼前,楚云琛言简意赅地介绍道。 “我说阿澈啊,这么多年没见,你竟然也能做出这种寻常百姓放花灯的事了!今早起床的时候,没看见西边出太阳啊!” 那人边跑边说,待到了二人面前,苏瑾才发现这男子生得一副好相貌,浓眉大眼,唇红齿白,身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头戴束发嵌宝紫金冠,那冠上偏偏插了几支羽毛状的东西,随着对方的动作一颤一颤。 后面的女孩子也追上来了,气喘吁吁地骂道:“平时懒得像什么一样,见着自己的狐朋狗友才想起自己有两条腿啦?你妹妹我在后面追你追得腿都要断了!” 那少年抓耳挠腮地说:“你你你给我小声点,王爷面前,不得失礼!” 少女刚想反驳他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就反应过来,瞠目结舌地看着楚云琛,“王,王爷?...您不会就是,前些日子刚班师回朝、我哥哥常常提起的那位朔王爷吧?” 楚云琛笑道:“是我。” 林硕见状得意地瞥了林荞一眼,看,让你端庄点你不听,在王爷面前出丑了吧! 结果就看见那少女嘴巴越张越大,试探地问道:“那,那这位姑娘,难道就是传闻中能起死回生的神医苏医女?” 此话一出,林硕也惊奇地看向苏瑾,“原来这位姑娘就是大名鼎鼎的苏医女?!” 苏瑾一惊,自己身上的传闻已经离谱到这种程度了吗? “见过世子,林姑娘。”苏瑾上前行礼,还未弯腰就被少女惊喜地握住手,“原来传闻中的苏医女竟这样年轻漂亮啊!就像仙子一样!” 看着自家妹妹咋咋呼呼的样子,林硕一言难尽地拿扇子遮了遮脸——没眼看! 不过他也矜持不了太久,很快就露出原形。 “苏姑娘,听说那宣平侯当时都快不行了,是真的吗?” “苏姑娘,宣平侯府那位小姐为何要当街找你啊?闹得多不好看啊。” “苏姑娘,舌黑如炭到底是因为什么呀?宣平侯那么五大三粗一个人......” 听着两个人在自己耳边叽叽喳喳像两只小鸟一样,苏瑾终于知道楚云琛当时为何会是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了。 “你们两个何时到了京城?怎么不提前告知我,我好去接你们。”楚云琛见苏瑾一个头两个大,适时问道。 兄妹俩立刻被楚云琛的话转移了注意力。 “我们昨日刚到,家里都打点好了,这不是想给你个惊喜嘛!要不是这丫头非拉着我上街,我才懒得出来呢。” “你在家里懒就算了,怎么在王爷和苏姑娘面前也这么烂泥扶不上墙!”林荞恨铁不成钢地说。 “你们此番上京,可征得父母同意了?” 林硕一听这个就有些脸红,这是因为之前有一次,他禁不住林荞念叨,瞒着家里人带着妹妹和几个仆人从苏州跑来京城,把家里人急得差点报官,最后国公爷气得亲自上京,抄起鸡毛掸子就冲着林硕开打。 至于林荞么,小姑娘家家的,肯定是被她哥哥胁迫的,就勉强禁足一个月意思意思吧! 当时还年少的林硕就已经切身体会到了父母的偏心,在祠堂里面跪对着列祖列宗欲哭无泪。 当然了,事后心虚的林荞为了弥补他,不时给饿着肚子的他送来一些点心,才勉强安慰了他那颗受伤的心。 不过现在的他可不是当年的他了!林硕得意一笑,“那是自然!而且不光是我们,父亲母亲也要回来了!” 其实是因为他们嫌走陆路太慢,软磨硬泡下终于被国公爷同意先行一步。于是林硕带着林荞走了水路,比国公爷他们早到了半个月,正好将京城的宅子修缮了一番。 想到这,林硕恨不得仰天长啸,天底下上哪找像他这么贴心懂事的儿子啊!不比林荞那个整天就知道上街买糖葫芦的臭丫头强? 楚云琛点点头,怪不得这么嚣张,原来是父母还未到。 正好都走累了,楚云琛带着他们去香满楼里歇一会儿。 “说来也是运气好,刚来就赶上灯会了,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京城人可真多!” 林荞一屁股坐下,从窗户边好奇地向下张望着。 林荞未出生时,林硕一直在京城待着,比她更加熟悉这里,闻言从鼻尖发出一声轻嗤,“也就是今天有灯会,人们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上街,平日里有宵禁,哪里会有这么多的人!” 说罢咕嘟咕嘟地喝了一杯茶,才算是解了渴。 天知道林荞有多喜欢逛街,把他累得腿都快瘸了,也没喝上一口水。 林荞不服,下意识地想怼他,却又憋不出什么话来,只能气鼓鼓地哼了一声。 林硕嘿嘿一笑,又忽然想起来了什么,挤到苏瑾身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苏医女,我有个不情之请,你若是介意,就当我没说!” 苏瑾自然不会,示意他继续说,楚云琛却若有所思地看了林家兄妹一眼。 “是我母亲,她卧病已有三年,我父亲四处寻医,皆没能根治,若是苏医女哪日得了空闲,不知可否过府为我母亲诊一诊,,哪怕是把把脉,看看到底是哪儿的问题也好!” 说到母亲,林荞天真无邪的脸庞上也泛起一丝忧虑,“是啊苏姑娘,我母亲那样活泼好动的一个人,因为生病都不怎么出门推牌九了,这对她来说可太难受了!” 苏瑾不由失笑,这位国公夫人可真有意思。 回了王府,她提起关于国公夫人的事,楚云琛淡淡道:“就是他们不向你提起,我也是要请你去的。” 苏瑾疑惑地看他,他缓缓坐下,“肃国公夫人,与我母亲是故交,她是一位很好的长辈。” 原来,当年肃国公之所以返回祖籍苏州,就是因为苏州气候宜人,适合国公夫人养病,如今三年过去,却依然不见好转。 他正打算等宣平侯府的事解决后,就带苏瑾去一趟苏州,没想到肃国公竟回京了。 第43章 肃国公府 肃国公于四月初抵达京城。 在此之前,苏瑾抽空去了趟庄子上,看看昭夫人的身体恢复得如何,顺便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昭夫人。 昭夫人听闻肃国公夫人回京果然十分高兴,给苏瑾讲了很多她与肃国公夫人年轻时的趣事。 从庄子上回来时苏瑾不由感慨,当年在闺中那般灵动而耀眼的少女,却在岁月的打磨中逐渐收敛了锋芒,变成如今世人口中鲜少露面的存在。 当真是,世事弄人。 待一切收拾妥当,苏瑾便应肃国公府之邀,上门问诊。 肃国公府位于安定街,这条街上的住户非富即贵,肃国公府请苏瑾来治病的消息也没瞒着,不少人家都派了门房在门口打探着。 自从苏瑾上次被廖慧当街一跪,透露出苏瑾将病入膏肓的宣平侯治好的事来,就有不少人想请苏瑾上门。 一是人吃五谷杂粮怎会不生病?生病了就想看大夫,而一传十,十传百,苏瑾“神医”的名号自然就深入人心; 二是苏瑾是女子,本来行医就是下九流的营生,除了为宫中贵人看病的医药世家,主动学的人就不多,女子更是少之又少,如今有一位医术高超的女大夫,既能看病又能免去不少男女大防上的顾忌,世家后宅的人不免心动。 因此,肃国公夫人的病,明里暗里不少人关注着,就等着看看苏瑾到底是不是真能妙手回春。毕竟听人说,肃国公之所以举家回京,就是因为肃国公夫人时日无多,想回到自小生长的京城看看。 肃国公夫人此时倒没有外界说得那么严重,她靠在枕头上,眉目间略有病容,但依旧是有神的。 看到林硕林荞带着苏瑾过来,她爽朗地笑道:“可是苏医女?在苏州时就常听我这对不省心的儿女提起苏姑娘呢,今日一见,果然是个好孩子!” 苏瑾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连句话都没说就成了好孩子。 “民女苏瑾见过夫人。” 跟着的阿芙见状,也立刻行礼,阿芙平日里虽然天真烂漫,但毕竟是朔王府里出来的丫鬟,规矩上半点不错。 肃国公夫人笑着让她们快起身。 林荞亲昵地坐在肃国公夫人床边,“母亲惯会取笑人!这次我和哥哥可没有胡闹,有苏医女在,您定会药到病除的!” 林硕也说:“就是,苏医女可是朔王爷府中的大夫,跟那些庸医可不一样!” “是是是,为娘也这么觉得!”肃国公夫人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 一旁伺候汤药的嬷嬷听了,不由在心里感叹,夫人病的这三年,公子小姐都长大了! 病人心情愉悦对医者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事,她例行询问肃国公夫人的饮食、起居习惯,然后便沉心为肃国公夫人把脉。 肃国公也来了,林硕和林荞被他嫌碍事撵到了外间,隔着屏风焦急地等待着,一时众人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随着肃国公夫人脉搏的跳动,苏瑾的眉头渐渐蹙起。 “苏姑娘,我母亲到底怎么了?” 林荞见状,紧张地站起来。 肃国公沉声道:“阿荞,莫要打扰苏医女诊脉。” 林荞又垂头丧气地坐了回去,手里胡乱地捏着帕子。 林硕回过头来拍了拍林荞的脑袋,余光中忽然瞥见一个身穿青缎掐牙背心的婢女在堂外向屋内张望,当即喝道:“什么人在那里鬼鬼祟祟!” 肃国公眉心一跳,刚想斥责林硕比他妹妹还咋呼,就看见苏瑾站起身来,向他请求道:“不知小女子是否可以看一下夫人平日里的药方?” 肃国公夫人自卧病以来,前前后后用了不少方子,如今用的一个是之前在苏州的一位老大夫开的,肃国公夫人自觉用了之后身体有所好转,因此一直不曾换掉。 肃国公何等机敏,听后忙命肃国公夫人身边的秦嬷嬷去取药方,一边神色凝重地问道:“敢问苏医女,可是这药方出了问题?” 苏瑾刚欲回答,就听到门外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紧接着便听见有人低声骂道:“你这个没用的小蹄子,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吗!” 肃国公眉头一皱,显然因为在客人面前出了这样的乱子而感到羞恼,若是传出去,定会被人议论说他们肃国公府毫无规矩,而这样的说法,矛头直指身为当家主母的肃国公夫人。 他的名声好不好无所谓,但他夫人的名声可不能让这个不懂事的丫鬟给坏了! 林硕坐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见堂外的情况,见状忙给身边的小厮阿金递了个眼色,紧接着那名婢女就被阿金提着领子拉了进来。 肃国公稍带歉意地向苏瑾示意,苏瑾了然地侧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林荞看见那跪在地上的婢女,皱着眉认出来她,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当是谁,原来是敏姨娘院子里的人,这个时候不好好在姨娘院子里待着,跑到我娘的院子里做什么?” “敏姨娘”三个字一出,苏瑾感受到房间里又安静了几分,倒是屏风后的肃国公夫人,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而堂下坐着的肃国公和林硕林荞,不知是不是苏瑾的错觉,竟一个机灵地坐直了。 跪在地上的婢女见林荞一眼认出了自己,顿时面如土色,小声哭泣着。 林硕面露嫌恶地说:“诶诶诶,给谁哭丧呢,那张嘴不想要就缝上,吵死了。” 那婢女声音一梗,硬生生地又把哭声憋住了。 堂外的阿芙听了里面的交谈,心里一喜,这肃国公世子和小姐果然和传闻中一样有什么说什么,不枉她刚才趁人不注意绊了那婢女一脚,她正做贼心虚地偷窥,自己这么一绊,直接让她摔了个狗啃泥,手里面的茶盏也碎了。 就是可惜了那套茶具,以她阿芙的火眼金睛来看,那好像是上好的钧窑瓷呢! 肃国公听了女儿和儿子的话,面容严肃地看着地上的婢女,“说吧,来这里鬼鬼祟祟地干什么——不要跟我说没用的,世子的话就是我的话。” 说的是刚才林硕那句“嘴巴不想要就缝上”。 婢女抖若筛糠,“国公爷明鉴,姨娘只是关心夫人的病情,所以派奴婢过来看看,毕竟......毕竟谁也不知这苏医女究竟是不是......所谓的神医......” 那婢女跪在地上,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林硕气得站起来,她这话就差明说苏瑾信不得了。 林荞急得赶紧向苏瑾解释道:“苏姑娘你别听这小蹄子瞎说!一口一个担心我娘,简直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苏瑾道:“世子和林姑娘放心,医者不偏听、也不偏信。” 肃国公听了点点头,见儿子和女儿都骂完了,也不多耽搁,向屏风后的肃国公夫人道:“夫人打算如何处置这婢女?” 第44章 用药 苏瑾也有些好奇,昭夫人口中那个雷厉风行的女子,如今的肃国公夫人,会如何处置这个看似不值一提,实则大有文章的婢女呢? 肃国公夫人听后冷笑一声,漫不经心地说道:“刚才不是说了吗,长了一张不会说话的嘴,不如不长——叫人给她缝上吧。” 婢女脸色一变,吓得慌忙抬起头来,惊慌失措地说:“夫人,夫人饶命,奴婢不敢了,奴婢再也不敢胡说了!” 肃国公冷声道:“你既是吟霜院的人,就应该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来人啊——” 吟霜院,便是敏姨娘的居所。 那婢女膝行几步上前,哭着说:“国公爷饶命啊!奴婢只是听从姨娘的吩咐,奴婢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林荞闻言脸色一冷,又是这个女人在作妖! 肃国公夫人便道:“哦?那你不如仔细想想,你的主子都让你来这里干什么了?若是说得好了,兴许那张嘴就保住了呢。” 林硕平时虽然吊儿郎当,但后院的事情他也并非不知,自从两年前祖母以母亲生病为缘由给父亲的后院硬塞了一个敏姨娘来,对方就没少整幺蛾子。 林硕也真是搞不懂,好好一个云英未嫁的少女,比他还大不了几岁,怎么就愿意委身给他爹这个糟老头子做妾。 他爹长得再年轻,也已经是不惑之年的人了啊! 跪在地上的婢女迟疑了一瞬,忽地抬起头道:“姨娘说,要奴婢盯紧了苏医女,若是她提起药方的事情,一定要......” 婢女面对着屋里所有主子冷然的目光,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说:“一定要把夫人的药方想个办法毁了,不能让苏医女看见那张药方。” 苏瑾这才抬起了眼,目光沉沉。 先前由于苏瑾太过沉默,导致里里外外的丫鬟都快忘了屋里还有一个不属于肃国公府的人在,如今被这婢女提醒后,皆看向那个站在屏风旁边、一言不发的少女。 少女身量高挑而纤细,身着一件简洁的青丹色翡翠烟罗绮云裙,就那样清清冷冷地站在那里,仿佛要与身旁厚重的屏风融为一体,就在这婢女闹出动静之前,她恰好在向肃国公提出看夫人药方的请求。 肃国公这才想起,自己当时正欲问苏瑾药方有何不妥,就被这婢女打断了。 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正是先前去拿药方的秦嬷嬷回来了,看见地上跪着的人时,她面上半点不动,绕过她径直向屋子走去,“国公爷,夫人,药方奴婢拿回来了。” 苏瑾注意到,秦嬷嬷虽然是先叫的国公爷,身体却微微偏向屏风后的位置,也就是说,在秦嬷嬷心里,肃国公夫人在前,肃国公在后。 她是肃国公夫人的心腹。 “知道了,嬷嬷你把药方交给苏医女检查一下吧,有劳苏医女了。” 肃国公夫人边说边在床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这个姿势坐久了屁股疼。 肃国公显然对其夫人的决定没有任何异议,于是苏瑾接过药方,逐字逐句地检查。 肃国公夫人之前身子骨很好,所以这药方中的药有几味猛药也不算不妥当,而各种草药的剂量也控制得十分精确,并且与肃国公夫人的病症正相对应,单从药方的角度来看,这是一副轻重得当、君臣相合的药方,若是平常看了,苏瑾或许还会赞一声好。 然而苏瑾和其他大夫最大的不同,就是其他大夫学医或是为了悬壶济世,或是因为家传手艺,或是为了养家糊口。 而她,首先是为了学会杀人。 是药三分毒,药用对了是救人,用错了,也可杀人于无形。 别人懂不懂这其中的差别,苏瑾却再为了解不过,毕竟卫衍的母亲,就是这样在她手里殒命的。 她不禁抬头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那名婢女,很显然她并不知道自己奉命所说的一句话,可能会对整个局面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那婢女刚好战战兢兢地抬头看了一眼,乍然和苏瑾冷沁沁的目光对上,她吓得浑身一颤。 这位苏医女的眼神,也太冰凉刺骨了,仿佛是渗进毛孔里的寒意。 “夫人,”苏瑾收回视线,转身对着屏风道,“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肃国公夫人毫不犹豫地说:“苏医女但问无妨。” “您平日里喝茶,是否喜欢在里面加一些甘草片,或是桑菊梗?” 肃国公夫人一下子直起身子来,秦嬷嬷直接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连肃国公都不由抬起头来,意外地看着苏瑾。 林硕看着三人的反应,一脸懵,“怎么了?我也喝过加了甘草片的茶,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啊。” 林荞鄙视地说:“你快闭嘴吧,听母亲和苏医女怎么说。” 肃国公夫人再也坐不住了,直接掀开被子下了床,披了件衣服从屏风后钻出来,肃国公忙站起身为她将衣服穿好。 “怎么穿这么薄就出来了?外面门还开着,着了风寒可怎么好?” 肃国公夫人嗔怪道:“没那么矫情。” “苏医女说得对,我平日里的确喜欢喝茶时加甘草片和桑菊梗,这么多年一直不曾变过。” 苏瑾点点头,“那便是了。” 她回到堂中,神情严肃而郑重,肃国公早已命人将门关好,此时屋子里除了肃国公夫妇和各人的心腹,只剩下站在堂中的苏瑾和跪着的婢女。 苏瑾缓缓道:“从我为夫人诊脉时就发现,夫人的脉象虽有力,但并不平稳,乍一看是因为体热脾虚而导致脉象浮躁,但实际上却是因为有人通过这些草药,伤害了夫人的身体。” 苏瑾抖了抖手中的药方。 林硕弱弱地插了一句:“可是这份药方,是苏州的名医开的,母亲用了之后也的确有好转啊。” 林荞点点头,附和道:“母亲用这个方子之前,身体根本没现在这么利索,想蹿下床还总抱怨身上没劲呢。” “就你话多!”肃国公夫人啧了一声。 苏瑾道:“这药方本身并没有问题,它的用药剂量和配伍原则都十分老道,想来那位名医应是不知道夫人的嗜好,否则不会在方子里加这味甘遂。” 当然,前提是这位名医没有和敏姨娘串通一气。 “甘草和甘遂,不宜同食,轻则伤身,重则丧命。” 随着苏瑾清冽冷然的声音落地,“丧命”二字被她毫不顾忌地说出来,众人齐齐变了脸色,肃国公手里的茶杯,咔嚓一声碎了。 听到这清脆的响声后,那跪着的婢女彻底失去了力气,瘫软在地上,面白如纸。 要命的敏姨娘,若是把这害人的脑子用在争宠上,凭她那张我见犹怜的脸,早就能跟夫人平分秋色了。 也不对,身为一个妾室敢对姨娘下手,这已经在用尽全身力气去争宠了。 可问题是,现在东窗事发,倒霉的不是敏姨娘是她啊! 她要是知道跟着敏姨娘风险这么大,当初死也不会拿出私房钱打点关系,求着管家把她拨给吟霜院。 还有今日,也不知是哪个天杀的不好好走路,直接一脚把她绊进了阎罗殿。 第45章 猫腻 此时,那个“杀千刀”的始作俑者,已经成功地打入了肃国公府的后厨。 当时那个婢女被拎进去的时候,她刚好看见耳房里出来一个穿着打扮很是亮丽的婢女。 她好奇地戳了戳旁边一个脸比她还圆的小丫鬟的胳膊,问她:“那个长得很漂亮的姐姐去干什么了呀?” 那婢女手里拿着扫帚,“那是夫人的陪嫁丫鬟,阿桃姐姐!她现在要去给夫人煎药了!” 阿芙眨了眨眼,煎药?可是刚才苏姐姐的意思,好像说药方有问题来着。 阿芙透过镂空的雕花窗朝屋内看去,但堂内的门关着,屋里什么都看不见。 阿芙略一思忱,抄起一块糕点,起身跟上了阿桃。 阿桃先是去了药房抓药,出来时手里鼓鼓囊囊地提了两大包。 紧接着便去了厨房。 肃国公府家大业大,厨房也十分壮观。里面的厨娘们正在准备中午的饭食,没有注意到小阿芙溜了进来。 阿桃满面笑容地同相熟的厨娘打招呼,她是国公夫人身边的贴身丫鬟,厨娘们没少和她打点关系,一来二去,阿桃在厨房也有了可用的人。 阿桃轻车熟路地越过人群,来到了她往常煎药的地方。 一旁的厨娘和身边的人耳语道:“阿桃姑娘对夫人真是尽心尽责,每日都亲自来煎药。” “是啊,还说怕影响咱们,硬是去了个没人的角落里煎呢。” 阿芙若有所思地看着阿桃进入那片背光的角落里,坐在了一个小木凳上,将煎药的罐子打开,将手上的药依次淘洗过,然后分类倒进罐子里。 她坐着的身影被壁炉挡住,阿芙踮起脚尖试了试,发现只要比她再高出一点点,就只能看见阿桃倒药材的动作,而无法看到她到底在罐子里加了什么。 阿芙微微猫着腰,不错眼地看着阿桃的动作,她先将里面的硬质药材倒进罐里,点火烧开,再把其他的药材用清水浸泡,等待第二次加药。 步骤是没有问题的,但阿芙却感觉这位阿桃姐姐的神情也太专注了些,简直就是在紧绷着,除非是她悄悄把人参当柴火烧了,否则都不用这么小心谨慎。 王爷说过,谨慎过了头,就是做贼心虚了。 但直到阿桃把所有的药材都放进了罐子里煎着,阿芙也没发现她对罐子做了什么手脚,似乎她真的只是一个为主子健康着想、不愿意将煎药的事假手于人的贴心丫鬟。 阿芙不死心地跑到了几排人不多的灶台后面,隔着灶台盯着阿桃和它面前咕嘟咕嘟的药罐。 而此时的正堂内,苏瑾还在继续陈述她的想法。 她不会忘记是一名医者,正如她所言,医者不偏听,也不偏信。她要做的,是将她从这张药方上看出的蹊跷,用最客观的语言陈述给她的病患,至于其他的,她无需在意,也无心在意。 当然了,如果阿芙偷溜出去是为了帮肃国公府一把的话,她也是没有异议的,谁让她背靠朔王府呢。 “但问题就在于,甘草和甘遂虽然相生相克,其中的剂量却并不好把握。药方是固定的,但夫人每天要用多少甘草片和桑菊梗,却没有定数。” 肃国公夫人点点头,赞同道:“就比如来京城时走了一段水路,我嫌这甘草片沾了潮气,放进茶里味道怪怪的,索性就用得少了。” “所以,如果要维持夫人目前的身体状态,这药里还需要加入一味本身无毒,但具有催化药性作用的药材,民女刚才看了看药方,并没有这样的药物,而夫人的身体虽看似好转,内里的亏空却一直没有补过来。” “也就是说,自从我母亲用了这张药方开始,那味不该有的药,一直未断过?” 苏瑾肯定了林荞的话。 肃国公府虽然不像宣平侯府那样勾心斗角,但世家大族的人对于后宅阴私并不陌生。大家几乎瞬间就想到了肃国公夫人每天要服用的药——如果真如苏瑾所说,这药里放了一味能催化药性的药物,那这几个月来对肃国公夫人身体的损害,简直是不可想象。 肃国公沉默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依苏医女之见,若是夫人长期服用此药,是否......” 肃国公的嗓音有些晦涩。他不是苏瑾,不能也不敢说出那两个让人肝肠寸断的字,即使他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也依然承受不起失去结发妻子的悲痛。 “是。” 苏瑾斩钉截铁,没有给肃国公任何伤春悲秋的余地。 林硕这才听懂了苏瑾的话,倒吸一口凉气,“好狠毒的心啊!” 肃国公夫人靠在椅背上,不耐烦地说:“一个个哭丧着脸做什么?我还没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呢,有苏医女在,怕什么?” “是啊,还好有苏医女。”林荞不敢想象,如果今日苏瑾没有发现这张药方的问题,她是不是就要失去母亲了? 苏瑾抬头向门外望去,肃国公府家大业大,雕花窗上覆了一层上好的薄纱纸,既能遮挡刺眼的日光,又不会让室内太暗。 窗外那个圆滚滚的小脑袋已经不见了,苏瑾知道,阿芙机灵又懂事,她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才会悄悄离开。 “那今日的药......”秦嬷嬷语气有些发涩,苏瑾再晚来一会,今日的药就又要端上来了。 “自然是不能喝了。”肃国公斩钉截铁。 最主要的是,药是阿桃亲自煎的,药有问题,那阿桃呢? “阿碧啊,你说你总共脑子里没二两东西,作甚上赶着当敏姨娘的马前卒?”肃国公夫人慢条斯理地说,“我猜,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怕不是都是敏姨娘的授意吧?” 什么打探消息,什么销毁药方,就是为了混淆视听,不让人怀疑到药罐子里的猫腻。 可惜运气不好,苏瑾是名不虚传的神医。 不过对于敏姨娘来说也没什么,骗过去了皆大欢喜,骗不过去,也只是损失了一个人傻还好骗的婢女而已,火又烧不到她身上。 肃国公夫人好奇地看着地上被冷汗浸透的阿碧,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被人当烟雾弹使了啊? 第46章 败露 很显然,阿碧虽然傻,但不至于傻到转不过弯来。 她的表情从呆滞逐渐变得不可思议,最后企图上前去扒国公夫人的鞋子,却被秦嬷嬷一把拉开。 “放肆!” 阿碧的眼泪哗哗地流,没有人知道她此刻有多后悔揽下这个差事,简直要把肠子都悔青了。 “行了,你也别着急哭,兴许待会还有人哭得比你还惨呢。” 苏瑾微微抬眼,见所有人都没有要避开她或让她避开的样子,只好继续垂下头装鹌鹑。 虽然接下来的事她差不多已经猜到了,但这与她依然没什么干系。 国公夫人朝堂外唤了一声:“阿柳!” 一个身形高挑,长相精干的婢女走了进来。 “夫人。” “去厨房把阿桃找回来。” 阿柳一惊,“夫人......” 肃国公夫人啧道:“叫你去你就去,我又不会吃了她。” 好歹也是服侍了她这么多年的人,阿桃对她有没有感情她不知道,肃国公夫人自己心里却并不好受。 被自己最信任的贴身婢女背叛,这滋味当真是五味杂陈啊。 阿柳的速度很快,没一会就去了厨房,看到了正在角落里给药罐扇风的阿桃。 阿柳有些感慨,她们两个人从幼年时就跟在小姐身边了,阿桃人长得俏丽,总喜欢穿桃粉色的衣服,站在容貌艳丽的小姐身后,主仆二人总是十分抢眼。 小姐也很喜欢这个聪明伶俐的丫头的。 一直都很喜欢。 不然也不会在发现她生了异心后,仍然放心地服下她亲手煎的药。 阿桃被两个婆子押到了阿柳的身前,打断了阿柳那越飘越远的思绪,她直起身子晃了晃脑袋,试图让自己变清醒一点。 嗯,这样才对嘛,刚才那个伤春悲秋的人,绝对不可能是她阿柳。 “真没想到,竟然在你面前,落得这样一个狼狈的样子。” 阿桃低声说着,神色晦暗。 阿柳沉默地看了她许久,然后抬手为她摘下了她刚才烧火时不小心挂在头发上的一片木屑。 不要问她为什么不说话,因为经过她仔细的观察,她发现厉害的人沉默时显得格外高深莫测,比如苏医女。 她是一个善于学习的好丫鬟。 “夫人,阿桃带来了。” 在进屋之前阿柳就让婆子松了手,里面有肃国公在,谅阿桃也不敢造次。 阿桃不愧是国公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在这么多人的面前丝毫不畏畏缩缩,她不慌不忙地跪下,“见过国公爷,夫人,世子,小姐。” 说罢,她又抬起头看向苏瑾的方向,眼神闪了闪,“原来这就是苏医女。” 怎么......好像比她还小呢。 “阿桃,”肃国公怒目圆睁,“你在夫人的药里加了什么?夫人平日里待你不薄,你如何敢!” 阿桃低眉顺眼,“奴婢不知国公爷在说什么。” “事到如今你还敢嘴硬!好,你不说,我替你说,你身为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却要每日亲力亲为去煎药,你敢说你不是为了方便自己对夫人的药动手脚吗!” 阿桃一脸无辜地说:“奴婢只是怕别人煎的药掌握不好分寸罢了,奴婢的爹从前是郎中,奴婢也懂一些煎药的手法,所以奴婢才自请为夫人煎药的。夫人对奴婢有恩,奴婢怎会恩将仇报呢?” “你还记得我对你有恩。” 肃国公夫人缓缓道,“我也不敢相信,当年那个在宴会上看不惯别人欺负我为我出头的小丫鬟,怎么如今就反过来和别人一起欺负我了呢?” 肃国公夫人生性好强,轻易不肯服软,如今却说出别人欺负她这样的话,肃国公父子和林荞顿时心中十分复杂。 阿桃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夫人想多了,奴婢并没有......” “阿桃,”肃国公夫人的神情严肃起来,“我不喜欢听人说废话。我既让阿柳去叫你,自然是因为我有证据。” 证据?阿桃轻蔑地盯着地上的砖缝,她离开厨房之前,特意留了一个银镯子那位做酥饼的厨娘,想必现在,她早已经把该解决的都解决掉了。 “夫人。” 阿柳进来,在肃国公夫人的耳边低语片刻,肃国公夫人听后微讶地瞅了苏瑾一眼。 苏瑾心道,应该是阿芙回来了。 看样子,阿芙是跟着阿桃去了厨房,而且有所收获。 想必肃国公夫人口中的证据,半是真的,半是诓阿桃的,她应该也没有想到,阿芙真的会找到证据。 肃国公夫人对阿柳点了点头,阿柳便转身出去,紧接着,两个婆子便押了一位腰间还系着围裙的妇人走了进来,阿芙也进来了,心虚地站在苏瑾身后,偷偷瞄了苏瑾一眼,苏瑾安抚地摸了摸她的脑袋,确定她毫发无伤,才放下心来。 李厨娘从来了之后就自觉地跪下喊冤,说自己只是被阿桃胁迫,阿桃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她一个没名没姓的厨娘哪里敢不答应? 阿桃看见那厨娘心里便咯噔一下,这么简单的事情她都办不好,现在还要反咬她一口!真是没用! 肃国公夫妇对李厨娘的狡辩不可置否,只是静静地等着阿柳说。 阿柳道:“奴婢把阿桃带走后,这李厨娘便鬼鬼祟祟的不知要做什么,正巧苏姑娘身边的阿芙随奴婢一起去了厨房,在李厨娘的手里发现了此物。” 阿柳双手摊开,手中是一个散开的牛皮纸药包,药包里的药材早已不见,只残留了一点棕褐色的药渣末子。 阿桃张了张嘴,她记得阿柳去的时候根本没有带苏医女身边的那个丫鬟! 阿桃猛然想到,她或许一早就在盯着自己,这药渣也不是她偶然发现的,她是眼睁睁看着李厨娘上钩的! 她恨铁不成钢地剜了跪在自己身边的李厨娘一眼,李厨娘吓得一抖。 肃国公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让苏瑾出这个面,就听苏瑾在一旁道:“不知可否让民女看一下药渣?” 肃国公心下稍定,“那便劳烦苏医女看看。” 苏瑾上前一步接过药包,仔细闻了闻里面的味道,又用指尖捻起一点碎屑来仔细分辨。 “是苎麻根。” 片刻后,苏瑾肯定地说。 “苏医女,这是不是那个所谓的催化药性的东西?”林荞问。 苏瑾道:“是。把苎麻根碾碎研磨后重新炒熟,随其他药一起熬煮,可以激发各种药的药性,包括相生相克之物。” 肃国公听罢,对地上跪着的阿桃道:“阿桃!是何人指使你这么做的!” 阿桃的脸色几近灰败,她垂下眼,一言不发。 “阿桃,你是自己来说,还是要我替你说?” 阿桃苦笑,“奴婢若是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夫人会信吗?” “当然不会,”肃国公夫人轻抬下巴,“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 阿桃长出了一口气,神情讥讽。 第47章 主仆 苏瑾适时带着阿芙告辞,林荞和林硕也借着送她的借口退了出来,他们刚走出院子,就看见肃国公也出来了。 “父亲。”林硕和林荞道。 肃国公嗯了一声,对苏瑾真心实意地说:“今日之事,多亏了苏医女,诊金和谢礼整理出来就会立刻送到朔王府,还请苏医女千万不要推辞。” 苏瑾当然不会推辞,她现在缺钱得很。 “国公爷过奖,这是民女的本分,也是我这丫鬟运气好,才刚好帮上了国公爷和夫人。” 肃国公笑着点头。 大家心照不宣地将阿芙在厨房里的行为归为了运气好,这样既是对苏瑾的保护,也是对朔王府的保护。 肃国公夫人的屋里,如今只剩下肃国公夫人,秦嬷嬷,阿柳以及跪着的阿桃。 至于那个傻而不自知的阿碧早就被人拖了出去。 阿桃神色并不见被揭露后的慌乱,反而是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颓然。 “夫人真的想知道为什么吗?” 一旁的阿柳闻言,低声呵斥阿桃,“事到如今你还在和夫人打哑谜!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在这个府中,夫人想查什么查不出来?夫人这是在给你机会!” 阿桃低下头,是啊,不论是从前尚在闺阁时,还是如今嫁做人妇,她的这位小姐始终活得畅快而自由,她想做的事,哪里有做不成的呢? 可不是所有人都能和夫人一样好命。 想到她爹临死前的模样,阿桃的眼神冷了冷。 秦嬷嬷是个急性子,见阿桃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不禁说道:“你和夫人待在一起的时间比小姐都要长,母亲对你有多倚重你不是不知道。当年老夫人把你和阿柳交给夫人,就是瞧着你聪明伶俐,知根知底,本以为你是夫人身边最忠心可信之人,你却反过来替从玉阁来害夫人,阿桃,你的良心被狗叼了?” 阿桃听着这番话,不予理睬。 老夫人当年把她和阿柳作为夫人的陪嫁丫鬟,无非是因为阿柳是家生子,而她娘是夫人的奶娘,能让夫人用得顺手一点罢了。若是到时候夫人和肃国公感情生变,还能用她们来笼络肃国公。 到底没把她当个人看。 “阿桃,”肃国公夫人神情严肃,“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到底是因为什么,而与我离心?” 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她自认这些年来,从未亏待过任何一个仆从,再怎么厌恶她,也不至于豁出性命来害她。 阿桃却似乎被这样淡然的话激怒了,她满目悲伤地看着肃国公夫人,吞声忍泪地说:“夫人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那奴婢就告诉您。当年那件事,您明明可以把它按下不表,却偏要大肆声张,自从那件事后,府中所有人都知道奴婢有一个吃多了酒把人打死的爹,还有一个被丈夫吃多了酒打死的娘,您让奴婢怎么在府中众人面前抬起头啊!” “您甚至不肯放过我爹,回家看我爹的时候,他人都臭了!” 肃国公夫人目瞪口呆,她想过很多可能,唯独没有想到阿桃是因为这件事对她生了不满。 阿柳也惊讶不已,“你胡说些什么?你别忘了,你娘是被你爹打死的!” “那又怎么样!” 阿桃声嘶力竭,“那是我家的事!” “可你娘是夫人的奶娘,她怎会不为她做主呢?” “可我已经没了娘,为什么还要让我再没了爹啊!我娘从生下我就没管过我,如果不是她日日不着家,我爹怎么会酗酒,而且我爹只是因为吃醉了才......” “阿桃,”肃国公夫人疲惫地叹了一声气,打断了她的喋喋不休,“我知道你对当年的事有心结,但我以为,我已经和你讲清楚了。” “讲清楚?”阿桃似笑非笑,“夫人所谓的讲清楚,就是给了我一大笔安葬我父亲母亲的钱,然后再装模作样地安慰我一番吗?您没了奶娘还有很多亲人,我却从此成了孤儿!” “你给我闭嘴!” 秦嬷嬷再也忍不住了,噼里啪啦地骂道:“当年你娘怀你时,正是一年里面天儿最冷的时候,她穿了一身单衣,挺了个大肚子,自己一个人来到府上问我们需不需要奶娘,说她家实在揭不开锅了,男人又好吃懒做,求求我们可怜可怜她腹中的孩子。” “老夫人看她实在可怜,才让她进了府当了奶娘,不然你以为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你怨你娘没喂过你奶,怨她没管过你,你要知道,当年若是没有她出来给人当奶娘,你早不知道饿死在哪条街了!” “你也别嫌我说话难听,就你那个死鬼爹,当年差点把你卖到寻花阁,寻花阁知道吧?要不是你娘求到了夫人面前,夫人又求了老夫人收你做丫鬟,你还能这么多年体体面面地当着你的一等丫鬟?” 阿桃的指尖死死地掐在肉里,“你胡说!我爹怎么可能把我卖到那种地方!我娘先前是为了养我就罢了,可她后来明明攒够了钱,依然不肯回家,还要让我一起跟她给别人当奴婢,不就是嫌我爹穷吗?” 阿柳也被阿桃这番话给惊呆了,“你娘不回家是因为她不敢!” 阿柳的娘也是肃国公夫人的娘家家生子,和阿桃的娘关系也不错,当年那件事发生后,还和阿柳感慨找男人千万得擦亮眼,别像阿桃娘一样找了个不是人的东西。 “搁你每次回家都被打个半死,还把你的辛苦钱都拿去吃喝嫖赌,你乐意?” “你娘但凡当年能自己做主,也不会嫁给你爹,又生下你,她求夫人把你收在身边当丫鬟,也是怕你爹趁她不在家又把你给卖了。” 阿桃犹如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她瘫在地上,自言自语道:“不可能......我爹对我那么好......” 肃国公夫人把手里的茶盏“砰”地搁下,“行了。” 阿桃怔怔抬起头,她了解肃国公夫人,肃国公夫人性子虽然风风火火,但很少像今天这样,实实在在地动了怒。 “我当初就和奶娘说过,像你爹这样的人,就是一泡屎,拉谁身上谁都嫌臭!” 秦嬷嬷嘴角一抽,除了她家夫人,还有谁家贵妇人张嘴说这话啊。 当然了,夫人也是气急了才口不择言,说到底还是阿桃太不懂事,不能怪夫人。 “我劝过她无数次让她离他远远的,她都于心不忍,说一个就知道吃喝嫖赌的男人,没人管的话不就得饿死吗?” “结果最后怎么着?活活打死啊阿桃!一个是为你操心一辈子的娘,一个是对你没安好心的爹,你是眼瞎了还是脑子让驴踢了了,要为了那泡屎来报复我?” “最主要的是,”肃国公夫人顺了顺气,“你爹不是我让人杀的,我还嫌手脏呢。我除了让管家当着府里人的面把他撵出去,再也没管过他。是他自己因为在外面欠了赌债,被人家追债的人给打死了!” 第48章 流言 阿桃如遭雷击,不可置信地看着肃国公夫人,企图从她的眼里看到一点撒谎的心虚,然而没有,肃国公夫人眼神坚定,还饱含着对她的失望。 阿桃被押了下去。 肃国公夫人还病着,强撑着说了这么一会儿话已经极其耗费她的心神,如今屋里只剩下自幼照顾她的秦嬷嬷,她也卸了力气,懒洋洋地倚在秦嬷嬷身上,任她扶着自己到床上。 “嬷嬷啊,我真是没想到,她在我这么多年,竟然一直对我怀恨在心。” 关键是,若是因为旁的也就罢了,她不是个细心的人,有时候丫鬟们有什么细微的情绪变化她的确会注意不到,这是她不对。 可,阿桃是因为她那个讨债鬼爹! 要是她摊上这么一个爹,恨不得早早给他披麻戴孝才是。真不知道这丫头怎么就猪油糊了心,一门心思为他爹报仇,反倒是她那好强了一辈子的娘,死了还被她埋怨。 秦嬷嬷也无奈,“她自幼长在她爹身边,没准早早就给养歪了,只是一直隐忍不发而已,只是白费了夫人对她的一番心意。” 就在前几天,肃国公夫人感觉身子好了点,就盘算起来为阿桃找人家的事了。 阿桃心气高,早几年肃国公夫人为她看过不少人家她都婉拒了,只说想要多陪陪肃国公夫人,如今,比她大一岁的阿柳已经成家多年了,肃国公夫人不免担心起阿桃来。 阿桃年纪也不小了,若自己身子一直好不了,总不能一直耗着阿桃。 如今也多说无益,秦嬷嬷服侍着肃国公夫人躺下,喝了盏安神的茶,肃国公夫人看见茶里的甘草片就闹心,干脆全挑了出来。 ———— 回到王府,长乐就过来告诉苏瑾,楚云琛叫她去拂云阁找他。 苏瑾没有耽搁,很快便到了拂云阁。 “国公夫人的身体如何?” 苏瑾把今日的事情告诉了他,楚云琛沉吟片刻,道,“敏姨娘是太夫人在苏州时为肃国公纳的,说是强纳也不为过。” 苏瑾知道有些人家的母亲强势,会为了子嗣给儿子纳妾。可肃国公毕竟也是一家之主,又不是没有嫡子,这种情况下,真的有必要接受这个妾室吗? 若说肃国公贪图美色,苏瑾明明看他与国公夫人感情甚笃,也并不是一个好色的人啊。 见苏瑾蹙眉,楚云琛便讲了讲这位敏姨娘的来历,这都是林硕给他的来信中提到的,信中不乏对自己祖母这番行事的不满。 原来这位敏姨娘是在苏州时不知为何与太夫人一见如故,太夫人本就不喜欢自己那位不通庶务的儿媳妇,如今看敏姨娘一个人无依无靠,便自作主张许她做肃国公的妾室。 等到肃国公携家带口回苏州时,这个消息已经传遍了。肃国公对此再不满,也不能让自己的母亲言而无信,只能捏着鼻子认下了这门妾室。 只是进门两年,肃国公还从未在敏姨娘那里过夜,说是个摆设也不为过。 苏瑾听得咂舌,“当初敏姨娘也没拒绝太夫人吗?” 虽然长者赐不可辞,但事关人生大事,敏姨娘就这么妥协了? 要知道,彼时的肃国公与夫人已经育有一儿一女,夫妻鹣鲽情深。 楚云琛不置可否,“谁能保证敏姨娘没有取国公夫人而代之的心呢?” 林硕和他隐晦提到过,说他有一次听到敏姨娘在院子里和国公爷倾诉衷肠,说什么“为了国公爷甘心做妾,愿意等他发现自己的好”这种让人牙酸的话。 “那国公爷是什么反应?”苏瑾忍不住问道。 楚云琛意味深长地看了苏瑾一眼,“自然是让她安分守己,不要痴心妄想。不然你觉得会是什么?” 苏瑾撇撇嘴,见惯了她父皇那副色令智昏的样子,偶尔听见这种贞洁烈男的故事,还挺新奇。 看见苏瑾的模样,楚云琛动作一顿,又想到了今天在宫里听到的传言。 他叫她来,也是为了这件事。 “今日我进宫,听到了一些......捕风捉影的话。” 苏瑾静静地看着他,面露不解。 苏瑾自上次在福悦楼见过卫询后就清楚地感受到了他对自己的敌意,但是这人若是做出谣言中伤这种事来,那未免也太有违他的君子之名了。 “皇兄近日新纳了一个蜀国公主,已经封了婕妤,赐了宝华宫给她。” 所谓和谈,也就是以土地、布帛、金银以及美人来换取和平罢了,苏瑾从前就是一国公主,怎会不懂得这个道理? 乱世之中,各人有各人的命运。 “那又如何?” 如果此事与她无关,楚云琛不会特意在此刻提起。 “有传言说,她的容貌与你有几分相似。” 苏瑾惊愕不已,“什么?” 苏瑾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有这种流言,她虽然因为瑶公主的事常常进宫,但从没怎么在宫人面前露过面,怎么会和蜀国公主因为这种事情联系上? “宫人闲来无事嚼舌根罢了,除了说像你,还有说像阿宁姐的。我告诉你,是让你下次进宫有个准备。” 苏瑾问:“阿宁姐,是不是就是牢中那位姑娘?” 楚云琛一愣,随即点头,“是。她叫殷宁。” 苏瑾记得殷宁,也忘不了在牢狱里的惊鸿一瞥。 苏瑾想,自己如何能比得上那样一位冰肌玉骨的女子。 说起来,她之所以绝处逢生,还是因为楚云沧去牢里探望殷宁,才被她抓住了机会。 “我的确过几日就要进宫了,多谢王爷提醒。” 楚云琛经她一提,想起了什么,问道:“说起来,瑶公主的病竟还没有好吗?” 苏瑾眼神一动,犹豫了一刻才道:“瑶公主的病,不好根治。” 楚云琛抬眼,“这是何意?” 总不能是因为一碗掺了桑葚汁的乳酪,就从此落下病根了吧? 更何况那碗乳酪,是瑶公主自己要的。 苏瑾缓缓地说:“我怀疑,那日宫宴上,瑶公主之所以病发,并不是因为有人暗害她。” “她自始至终,就没想过活着回齐国。” 第49章 谈心 月明星稀,肃国公府后院的柴房里,阿桃在黑暗中听见门外似乎传来了脚步声。 是来杀她的吗?这么快? “吱呀”一声,柴房门被打开,阿桃眯着眼睛,看着月光下的阿柳。 阿柳手里拎着一盏油灯,她把油灯放在窗台上,然后把门关上,来到阿桃的面前。 “是夫人让你来的?” 阿柳在她身边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是,也不是。” “夫人让我来问你几个问题,但在此之前,我却还有些其他的话想要和你说。” 阿桃靠在墙边,她平日里作为大丫鬟,吃穿用度丝毫不比寻常人家的小姐差,如今一天水米未进,到底是有些受罪。 “我不知道,你的心里藏了多少事,但我想告诉你,你娘对你,对你爹,从始至终没有半分亏欠。” 阿桃下意识地想反驳,却看见阿柳严肃的面容,这样子的阿柳,她是有些畏惧的。 “你今日也听夫人说了,那年她为了养你,来到侯府给夫人做奶娘,你爹嫌她抛头露面丢人,差点就不要你了。” 肃国公夫人是永宁侯府的嫡长女。 “是你娘把自己的月例拿给他,他才继续养着你。你七岁那年,他实在是还不起债了,打算把你卖进寻花阁,你娘在老夫人面前求了许久,才给你换来一个进侯府的机会。” “你不想当丫鬟,你嫌你娘让你当了丫鬟,但如果不当丫鬟,你就只能当卖笑的花魁了。” 阿柳一句句话犹如刀子一样往阿桃的心上割,她连丫鬟都不想当,更何况是花魁? 在阿桃的眼里,她本可以在一个父母双全,和和睦睦的家里长大,就是因为她娘给别人当了奶娘,还把自己的女儿也卖给了别人当丫鬟,她爹才会日日酗酒。 丫鬟再好,也是奴才,跟高高在上的主子,总是差一等。 “我知道你有怨,但你怨错了人!你不去怨你那个不干人事的爹,反而要怨你娘,怨夫人,怨世道。你也是女子,如果你的丈夫整日花你的钱买酒,一喝就没完,喝醉了还要打你,你能受得了吗?” 阿桃刚想说她当然受不了,就讪讪地低下头,一言不发。 阿柳看着她的神情,继续说:“你受不了!可你娘受得了,不光是因为她心善,更是因为那时候已经有你了,为了你,她也不能扔下你们父女俩不管。” “若不是你爹后来动了卖你的心思,你娘也不会厚着脸皮把你带进侯府,她何尝不想让你能和寻常百姓家的女儿一样长大,可那是能保全你的唯一办法了!” 正是因为阿桃与阿柳这种家生子不一样,她本不是奴籍,当初老夫人也是纠结了许久,感念阿桃她娘对肃国公夫人的照顾,才破格允了阿桃进府为奴。 说句更直白的话,永宁侯府嫡长女的贴身丫鬟,不是谁都能有资格当的,这个位置阿桃不喜欢,却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 而且,阿桃一边说着当丫鬟是被她娘所迫,一边又享受着身为国公夫人的一等丫鬟的吃穿用度,这不是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吗? 世上哪能有这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好事? “咱俩一起服侍夫人快二十年了,你扪心自问,夫人可曾亏待过你一点?阿桃啊阿桃,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狠得下心的。” 阿桃低声道:“我没想要夫人的命,敏姨娘和我说,这药只会让夫人的身体变差,到时候她便可以趁虚而入,待她在国公爷身边有了地位,便能给我脱了奴籍......” 阿柳目光微动,这个敏姨娘可真是玩弄人心的高手。 “关于敏姨娘,我还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阿桃目光呆滞,宛若枯井一般没了生气。 “你问吧。” ———— 清晨阳光明媚,万里无云。 朔王府内,苏瑾收拾好药箱,起身进宫。 路过演武场时,她略略瞥了一眼,没见着马三彪那壮硕的身影。 “最近好像没见马三彪?”她问阿芙。 阿芙叹道:“别提了,那日苏姑娘给他妹妹开的药方,他娘根本就没当回事,还是他觉得不对劲,才知道他娘没按着苏姑娘的药方煎药,不然的话马姑娘早就醒了。他这几天为着家里的事焦头烂额的,这不,又请假回家了。” 苏瑾并不意外,马夫人对她的态度并不热络,不用她的方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是可怜了马月和马三彪。 看来也不是所有的母亲都像昭夫人和肃国公夫人那样可亲。 马车在内宫门口停下,苏瑾按规矩站在那里被搜身,忽然感觉有人似乎在盯着她。 进去之后她回头看了一眼,两边砖红色的宫墙整整齐齐,门口的禁军威严有序,但苏瑾不认为自己是多心。 苏瑾面无异色地收回目光,心里却想到了那则传言。 当真是宫人们无意间的闲谈吗? 她可不会忘了,这宫里面还有两个让她避之不及的疯子。 瑶公主最近大概是认真喝药了,身子骨比从前强了点,今日苏瑾来时,她终于不是窝在被子里,而是坐在那张放满了书的书桌后,不知在想什么。 碧云高兴地和苏瑾说:“公主最近似乎好转了些。” 苏瑾心下微叹,身体是在好转,那心里呢? 瑶公主把周围的人遣散,对苏瑾道:“苏姑娘快坐。” “苏姑娘可曾看完那本书了?” 苏瑾的动作一顿,淡淡道:“是。” “那苏姑娘看出什么没有?” 此时的瑶公主比起往日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要活泼一点,眼睛里微微带了点生气。 苏瑾认真地问她:“公主希望我从中看出什么?” 瑶公主一愣。 “我从书中看出了公主才思敏捷,博览群书,也看出了公主看待事物独辟蹊径,不落窠臼,但我也看得出来,公主似乎不在意这些文字。” “不,”瑶公主急忙反驳,“我在意的,只有书中的文字才能让我心安。” 文字再晦涩难懂,也不比人心难以捉摸。 苏瑾却摇头,“那公主为何总是分心?” 苏瑾说得委婉,瑶公主却读懂了她的目光,她是在问自己,她为何要在读书的时候,总是拿起那把沉重的刀? 换句话说,她为何在一次次重新燃起的热爱和希望里,选择了放弃? 第50章 有请 瑶公主怔怔地看着苏瑾,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 她语无伦次地说:“不,你不懂......” 苏瑾想说,她懂的。 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她懂。 那种生不如死的执念,她懂。 那种烈火焚心的煎熬,她也懂。 正是因为她懂,她才更加清醒,更加冷静。 她不怕死,但她怕死得不尽如人意。 人只有活着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这一点苏瑾去年站在城墙上时就彻底明白了。 她想弄清楚是谁要杀她,于是她咬着牙活了下来,眼睁睁看着卫衍的母亲在自己面前咽气。 她想让燕国消失,于是她拿一张布防图,和楚云琛换了城中百姓平安。 她想从牢狱里出去,于是她强迫自己吃下那些令人作呕的饭,最后把楚云沧的命握在了自己手里。 死可以,但她要的是玉石俱焚。 而瑶公主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苏姑娘,你知道宫里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吗?” 苏瑾不语。 瑶公主自顾自地说道:“那里看似金碧辉煌,实则一砖一瓦都是拿数不尽的白骨堆成的。你不知道你脚下踩的那块砖上,曾经沾了多少人的血。” “我在梦里无数次惊醒,都感觉我像是泡在了血里,醒来才知道我被冷汗浸透了。” “苏姑娘,”她瑶公主转过头来看着苏瑾,“不瞒你说,在楚国的短短这几个月,我从未有过思乡之情。我巴不得、巴不得我死在这儿,永远不要回去!” 苏瑾想,你何止是巴不得,你明明是已经在这样做了,只是没有成功而已。 “我明白,如今齐楚两国正在议和,您和珉公子不会回去得太早,您尽可以在这段时间里好好休养。” 瑶公主苦笑,休养好了又有什么用,只要想到有朝一日她要回到那个地狱去,她就觉得生不如死。 “瑶公主,人活在这世上固然不易,但若一味逃避,只会让自己陷入困境中无法自拔。” 就像廖慧一样,她或许识人不清,但她永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豁的出去。 瞻前顾后的人,是最容易痛苦的,因为她的脚步和她的心,都落不到实处。 “要么死局,要么破局,总有一日,你避无可避。” ...... 为瑶公主施过针后,苏瑾艰难地直起腰来,有条不紊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 瑶公主感觉身体畅快了些,躺在床上看着苏瑾,“苏姑娘似乎永远都是这样冷静。” 一次又一次地,从容不迫地将她这个在濒死边缘徘徊的人救了回来,最开始是用医术,再后来是用心术。 瑶公主清楚地感觉到,苏瑾医的不是她的人,而是她的心。 苏瑾一顿,不冷静有什么办法呢,又不是所有人都能肆意地放纵情绪。 收拾好东西后,苏瑾随意地环视四周,目光微微定在了一处。 瑶公主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解释道:“这是兄长前些日子给我的,好看吗?” 那是一盏十分精巧的花灯,她几天前刚好见过。 苏瑾不动声色:“好看。珉公子的手好巧。” 瑶公主失笑,“才不是兄长做的呢,这是那日灯会上他买来给我的。” 苏瑾笑意微敛,“珉公子出宫看灯会了?” 她记得那天晚上她在街上碰到了一个人,身上有一股别院里草药混杂的香气。 而她也记得,齐珉,似乎也略通岐黄之术。 “是啊,我还打趣他,是不是有了心仪的姑娘。” “这和心仪的姑娘有什么关系?” “是楚国没有这样的习俗吗,”瑶公主微微惊讶,“在齐国,青年男女常常借着灯会的名义出来相会。” 苏瑾还真是不知道,燕国有没有这个她不清楚,不过楚国应该是没有这种风俗的,不然楚云琛也不会带她去。 “那齐公子可承认了?”苏瑾面色如常。 瑶公主嗔说:“承认什么呀,他还因为这个跟我生气呢。” 嗯?苏瑾目露不解。 瑶公主斟酌了一下才说:“从前有一个姐姐,她帮了兄长和我很多,我想,兄长或许早就对她心有所属了。” 苏瑾眉毛一挑,没想到这齐珉还是个痴情人。 那他当晚出宫是为了做什么? 从合欢殿出来后,苏瑾便顺着平日里的那条路走。 这次没有碰到阿英,也不知道她最近有没有头疼。 “头好疼。” 栖霞楼里,阿英正烦躁地捶着自己的脑袋。 旁边正在扫地的阿蔷关心地问道:“阿英姐姐不舒服吗?” 阿英没好气地说:“也不知道这苏瑾是什么扫把星,自从那日见了她我就时不时头疼。” “嗷!” 阿英又叫了一声,捂着自己的头。 阿蔷附和地说:“是啊是啊,那种不祥之人,真是招人嫌呢!” 阿英显然被这句话宽慰到了,神情舒展了一些,只是一只手依然摁着太阳穴。 ...... “苏医女!” 身后传来一声呼喊,苏瑾动作一顿,缓缓转过身来。 卫冉和阿英应该不至于如此阴魂不散吧? 见来人是一个陌生的丫鬟,苏瑾心下的疑惑不减反增。 应该不是卫衍或卫冉,他们不会派除了阿英之外的人来。 那会是谁?总不能是齐珉主动来和她承认身份吧? “苏医女,总算追上你了。” 阿莹气喘吁吁,这苏医女看着瘦弱,走路倒是不慢。 苏瑾眨了眨眼,她因为着急出宫和楚云琛说今日的发现,走得就不免着急了些。 她也没想到,还有人要来找她。 “是这样的,我们家主子是钟粹宫的婉嫔娘娘,苏医女若是不着急的话,可否来为我家娘娘把个平安脉?” 苏瑾很想说她着急,真的。 但她不能。 楚君后宫里妃嫔不多,嫔位以上的更是寥寥无几,其中又以婉嫔风头最盛。 她若是断然拒绝,二人面上都不好看。 “请带路吧。” 阿莹心中一喜,之前听谁说苏医女架子大来着?简直是危言耸听。 这不是很好说话嘛! 而且,她刚才仔细地观察了一下苏医女的容貌,可比皇上新晋的那位婕妤好看多了,这些宫里的小丫头,真是没有眼力见儿! 第51章 钟粹 苏瑾并非没有顾虑,只是这个宫女的腰上挂了一块明晃晃的腰牌,上面写了钟粹宫三个字。 不去也不行。 到了钟粹宫,苏瑾被引着进去,只见主殿里坐着一位身着妃色洋缎宫制堆纱的女子,明眸皓齿,朱唇粉面,一双眼睛眼波流转,情绪万千。 苏瑾想,这应该就是曾艳冠六宫的婉嫔娘娘,江长婉了。 婉嫔的下首坐着一位端庄的夫人,身穿松石绿羽缎碧霞罗裙,苏瑾并未见过。 “见过婉嫔娘娘,见过......” 苏瑾停顿片刻,见婉嫔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而这位夫人显然不打算说出自己的名号,苏瑾抿了抿唇,继续说:“见过宣平侯夫人。” 宣平侯夫人震惊地看向苏瑾,上首的婉嫔也终于露出点别有兴味的眼神来。 “苏医女如何得知我的身份?” 宣平侯夫人谨慎地问道。 虽然卢玉安已经被赶出侯府了,但当时卢玉安在她屋外被苏瑾挖苦,连带着她这个做姑姑的脸上也不好看。 再加上当时乔嬷嬷带苏瑾去给她请安,她不光连屋子都没有进,还话里话外咒自己生病,这事侯夫人可没忘。 于是便存了几分刁难她的心思,想看看这个瞧着不善言辞实则牙尖嘴利的丫头片子怎么给自己圆场。 谁知道,还真叫她说出了自己的身份。 这倒奇了怪了。 “民女也只是见夫人身上所穿衣物为命妇规制,且听闻夫人与婉嫔娘娘有旧,故而斗胆猜测您的身份。” 当然,真实的原因是她这件松石绿的命妇宫服。 苏瑾在燕国时就常常听到,楚国这位侯夫人乃是续弦,年龄在一众平辈中略小,于是为了彰显自己的身份,也为了合群,常常喜欢把自己打扮得老成持重一些。但年轻女子哪有不爱美的?于是这种雍容而不显沉闷的颜色,就成了她的心头好。 “年纪轻轻,心思倒是缜密。” 江长婉直起身子来,淡淡地评价了苏瑾一句。 比她想象中的土里土气的村姑样子要好看得多,或者可以说是大相径庭。 但和牢里那位比起来,到底差了点。 宣平侯夫人眉毛一挑,去看站在殿中还未被赐座的苏瑾。 而对方神色从容,丝毫不见任何慌乱与急躁。 但很明显,刚才江长婉那句并不算是夸她的话,她是听懂了的。 的确心思缜密啊。 江长婉伸出皓腕,一个玉质清透的镯子悬在腕上,衬得那节藕臂更加纤瘦雪白,不堪盈盈一握。 这是一个保养得很好的美人,但美人的脉象略有沉滞,仿佛心气郁结,不得开解。 且这份脉象中蕴藏了一个巨大的秘密。 苏瑾仔细地观察婉嫔的面容。 在宫中,太医即使医术高超也无法精准医治的一个原因就是,他们身为身份普通的男子,无法直视皇帝和嫔妃。 正所谓望闻问切。望,也是治病问诊极其重要的一门技术与手段。 江长婉看着苏瑾平静的目光就这么直直地落在她的脸上,刚想呵斥她大不敬,就发现她神情凝重,整个人被一种严肃的气息包裹着。 整个殿里安静得落针可闻,宣平侯夫人本抱着看热闹的心思,如今也渐渐地被苏瑾的阵仗镇住,下意识地放慢了呼吸。 江长婉没来由变得有些紧张,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苏瑾落在自己手腕上,修长纤细的三根手指。 苏瑾是大夫,不会像她们这些宫妇一样涂着蔻丹,指尖干净清透,指甲饱满圆润,但或许是因为常年浸透草药,那双手上也有一股淡淡的药香。 和她那双艳丽而散发着甜腻气味的手,形成了鲜明对比。 江长婉不合时宜地想,阿莹的眼光也太差了,像今日这种甜腻的手膏,宫外一定不流行了,明日得换个清新的涂。 第52章 有孕 此时的宣平侯夫人见状不对已经寻了缘由退下,屋子里只有江长婉和阿莹在。 “娘娘近期小日子规律吗?” 江长婉的眼神由散漫变得认真,她直起身子,打量着苏瑾。 “阿莹。” 身后的阿莹忙道:“苏医女真是医术高超,我们娘娘的小日子的确已经有两个月没有来了。” “那食欲如何?” 阿莹一听便有些犯难。 江长婉爱吃甜食,这点她刚提上来的时候就发现了。 不过身为后宫妃嫔,她自然要控制每日用这些甜食糕点的量,虽然爱吃,却也不放纵。 前几日也不知是不是被楚君一连几日宿在芙蓉殿的事给打击到了,一会和她不住地要糕点,一会又嫌这些糕点难吃。 真真是难伺候。 就说桌子上那盘如意糕,宣平侯夫人来时特意摆上的,到现在也没有动几口,那可是江长婉以前的最爱呀。 “是有些......食欲不振,我们娘娘在吃食上略挑剔了些。”阿莹委婉地说。 苏瑾其实还想问问最近两个月楚君有没有留宿过,但这个问题就算问了江长婉想必也不会答。 苏瑾收回手,神色淡然,“恭喜娘娘,您已有两个月的身孕。” 江长婉似乎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愣愣道:“什么?” 阿莹的眼中迸发出巨大的惊喜,她蹲下来看着江长婉,“娘娘,您有身孕了!苏医女说,您有身孕了!” 江长婉的眼睛缓慢地转了转,不可置信地看着苏瑾,“苏医女所言,可是真的?” 苏瑾点点头,“千真万确,只是月份尚浅,娘娘还需多多注意。保持心情舒畅,不要大喜大悲,最好避免长时间卧床休息。” 江长婉认真地听完,用手一点点地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那里明明和平时没有差别,她却分明感觉到里面有了一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在。 就在前几日,她还在抱怨自己的肚子不争气。 如今,苏瑾却告诉她,她怀孕了。 苏瑾是朔王府的人,与宫中势力没有牵扯,她不会骗她。 江长婉激动得要落泪,却又慌忙把眼泪擦掉,苏瑾刚才说过,怀孕时不能情绪大起大落,不然会影响腹中的胎儿。 苏瑾看着江长婉又哭又笑的样子,心中没有半分涟漪。 就比如她刚才说恭喜的时候,心中也不明白为何要恭喜。 不是都说女子生孩子是一脚踏进鬼门关吗?谁会高高兴兴地踏入鬼门关啊? 更何况这里是皇城,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城啊。 江长婉若是听到苏瑾的心声,定会嗤之以鼻。 楚君后宫妃嫔寥寥无几,他又鲜少来后宫,因此膝下空虚。如今后宫里也只有几位年纪尚幼的公主,先前还有一位皇子,他的生母是忘了哪国敬献的美人,有了他之后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就打算靠着皇子一飞升天呢。 可惜好景不长,那位皇子生下来没有几个月就夭折了,当时殷宁还没有被打入地牢,曾主张帮这位美人查清事实,最后却不了了之。 后来最得楚君爱重的殷宁也不知何故被打入地牢,从此后宫越发寥落。争宠的人不少,肚子却一个都没有动静。 谁都知道,宠爱再多,没有孩子傍身,也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就连她,盼着盼着,却总是没个影儿。 如今楚君都不怎么来,更不要说孩子了。 阿莹高兴地说:“两个月,那不就是那晚......” “阿莹!什么话你也在苏医女面前说!” 江长婉脸颊微红地呵斥了阿莹一句,如今苏瑾在江长婉心中可不是一个宫外的小女医那样轻微的人物。 那么多御医在时,她日日调理都没见肚子有动静,唯独这次心血来潮让苏瑾把了一次脉,就有了,由此可见,苏瑾可比宫里面这群酒囊饭袋强多了。 江长婉已经打定主意,以后隔段时日就要让苏瑾进宫给她诊脉。 这个孩子来得出乎意料,却十分及时。 阿莹讪讪地住了嘴,但眉眼间依然洋溢着喜色。 江长婉知道,之所以她和阿莹都没有往这方面想过,就是因为自从各国使臣进宫,楚君只在两个月前来过她这里一次。 她在这宫里待了快三年,先前风头正盛、独受宠爱的时候都没能怀上,如今这偶尔一次,自然也不敢抱太大希望。 江长婉得意地想着,那句话叫什么来着——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就是这个道理了! 婉嫔有孕的喜讯很快传遍了整个钟粹宫,人人脸上喜气洋洋,阿莹喜滋滋地给苏瑾塞了个大荷包,里面鼓鼓囊囊地装满了铜贝。 真是大手笔。 阿莹忙着打理宫人,实在抽不出时间送苏瑾,便点了一个小宫女送她。 小宫女路上却又被人叫了回去,说上个月的月俸发错了,要她回去核验。 苏瑾知道对于这种品级低的宫女来说月俸核对很重要,何况苏瑾行走宫中多年,有些时候旁人跟着反而是累赘,便也没有强求她继续送自己。 小宫女感激地看了苏瑾一眼,忙跟着那人离开了。 苏瑾一个人走在宫道上,手藏在袖子里,外人无法看出袖中的玄机。 因为中间折道去了钟粹宫,因此这条路并不是苏瑾平日出宫所走的那条。好在各国宫廷构造多有相似,她也不至于迷路。 眼前的路通往御花园,苏瑾站在园外,抬头只能看见群芳夺艳的各色花朵,低头只能看见窄长崎岖的石子路。 日光折射下来,视线被严重遮挡。 苏瑾思忱片刻,终究还是抬脚走了进去。 先前在宫门口的感觉没有退散,反而随着她走近御花园而变得更为强烈。 她在燕国的御花园杀过人,不过那也是迫不得已。对方是她父皇身边的一个妃嫔,苏瑾不知道对方为什么整日和她一个没了娘的小公主过不去。 后来对方约她深夜在御花园见面,想把苏瑾溺死在假山后的湖里,苏瑾便完全失去了耐心。 两日后,宫人们在湖面上发现了这位妃嫔以及她贴身丫鬟的尸体。 不知道在楚国,还需不需要这样。 到底白天处理起来尸体会有些费劲。 第53章 救人 苏瑾每一步都走得极稳,在崎岖不平的石子路上,一丝一毫的声音都没有发出。 御花园中极其安静,甚至安静地有些诡异。 苏瑾在这落针可闻的安静中,听到了一丝极其轻微的呻吟,然后这声呻吟就被人强行掐断,整个御花园陷入一种更加渗人的寂静中。 这个御花园里,一定还有一双阴鸷的眼睛,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凝视着她。 杀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医女很容易,只需要一炷香的时间。 但杀死这个医女后接踵而至的麻烦,或许会让人应接不暇。 从她出现在这里到现在已经过去一刻钟,此刻的苏瑾还毫发无损地站在石子路上,对方没有选择将她灭口而是紧张地观望。 这让苏瑾万分确定,对方不敢冒险。 正是因为对方不敢,所以苏瑾恶趣味地朝着假山后那块隐秘的地方挪动了脚步,然后她就听见寂静的空气中,呼吸声骤然加重。 苏瑾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看在假山后的人眼里,竟让人不寒而栗。 捉弄人要适可而止。苏瑾不打算再在这里浪费时间,今日本来就在钟粹宫里耽搁了许久,她该回去了。 可就在这时,苏瑾忽然看到假山旁的湖边,草坪里一闪一闪,仿佛有什么东西。 苏瑾紧紧地盯着那里,理智告诉她,这里不能再待下去。 她向来是个冷血的人,假山后的人是死是活与她何干? 但苏瑾却莫名在那折射出来的光里,脑中闪过了一个极其熟悉的场景。 那时很多年前的一段被她刻意尘封的记忆,随着她的思绪渐渐在她的脑海中掀起无尽的波澜,记忆废墟下,飞尘乱絮间,无数人的面庞从苏瑾的眼前掠过。 那个葫芦形状的铃铛,也在她的眼前一闪而过,内嵌的琉璃折射出的五彩光芒,让她眼神微动。 楚云秀。 她的脑海中迸发出这三个字。 假山后的女子,那个被捂住口鼻艰难喘息的女子,那个差点被她忽略掉的女子,是楚国十公主,楚云秀。 苏瑾的手里出现了一根极细的银针,这一次比在牢狱里还要难,在那时她至少可以透过宽大的栅栏去刺向楚云琛,而今天她却没有任何一击必中的把握。 两块天然的磐石之间,那细小的、生着杂草的缝隙,就是假山后的人用来观察她的地方,也是她唯一可以制衡对方的途径。 她甚至不能朝那边看一眼。她只能靠着自己的耳朵,确定自己出手的方向。 刺眼的日光下,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擦着石缝刺向那双全神贯注的眼睛。 “啊!” 一声尖利的惨叫,让整个御花园中都染上血色。 是一个女子。 苏瑾不知何时绕到了假山后,她冷凝着脸将另一根银针插入对方的脖颈,目光略过她的全身。 那女子的双手遮在眼眶上,鲜红的血从她的指缝中流了出来,染红了身下的草坪。她身着宫装,苏瑾看着她身上繁复的宫服和那双沾了泥的精致绣鞋,心中一沉。 这是楚君的一位妃嫔。 再看楚云秀,她目光呆滞地坐在地上的一具宫女打扮的尸体旁边,头上的发饰被扔得到处都是,披头散发,看不出半点当年的样子。 身上的衣服被划破了好几道,脸上留着印子和那女子眼里溅出来的血,脖子上也有一道血迹。 “真狼狈啊。” 比自己当年从水缸里被她提起来还狼狈。 楚云秀惊悚地看着苏瑾,脸上黏黏腻腻,她知道那是什么,却不敢抬手擦掉。 地上那个还不知道是死是活,眼前这个却好像更凶神恶煞。 明明苏瑾还是那副寡淡的样子。 苏瑾从袖中拿出一张帕子给她,“擦一擦脸,待会儿应该就会有人听见声音过来,你在这里等着就好,若是敢和他们透露出一个字,我能怎么解决她,就能怎么解决你。” 苏瑾睨了一眼地上的女子威胁楚云秀,楚云秀吓得一僵,却鼓起勇气朝她扑过来。 “呜呜呜我不要在这里,这宫里面一群废物,女侠你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把我带出宫吧呜呜呜......” 她怕苏瑾嫌她累赘,又急忙补充道:“我的影卫马上就来了,他肯定能赶在御林军来前把我们俩悄无声息地送出去,绝对不会暴露你!” 说着她把苏瑾抱得更紧了,这人身上怎么有一股好闻的药香味啊,更舍不得放了怎么办! 苏瑾把手中的银针默不作声地收了回去,僵硬地把楚云秀从自己身上扒拉下去,奈何楚云秀吓得不轻,死活不肯放手。 苏瑾更加无奈,当年她把自己从水里面提起来的霸气哪去了? ...... 书房内,楚云琛看了一眼滴漏,放下了手中的军报。 “飞云。” “属下在。” “苏姑娘还未回来?” “还没有,阿芙刚才也过来问了。” 楚云琛微微蹙眉。 平常苏瑾进宫,最多一二个时辰,从不会过了正午还未回来。 即使是路上有事,也一定会像上次一样想方设法告诉他。 如今赶车的平叔也没有回来,那苏瑾只有可能是仍然在宫中。 楚云琛起身,“飞云,备车,本王即刻进宫。” ...... 日头正好,苏瑾和楚云秀在假山的遮蔽下还算凉爽,苏瑾腾出手来把银针拔出来,这位妃嫔的眼睛,她只扫了一眼就知道,废掉了。 苏瑾慢条斯理地在那妃嫔的裙子上擦干银针上的血迹,楚云秀眯着眼睛想看又不敢看。 银针的形迹很好辨认,因此苏瑾尽量把血迹抹平,铺开,这样即使这身裙子被人看到,也不会怀疑到她身上。 接着她捡了几块尖锐的石子蹭上血迹,制造出用石子伤人的假象后,苏瑾施施然地收回针。 “那都沾了血啦。”楚云秀小声咂舌。 苏瑾无所谓地说:“又不用在你身上。” 楚云秀一梗,转移起话题:“那个,现在什么时辰了?” “我哪知道。” 反正她现在肚子空空。 要不是为了救她,自己早就回到朔王府跟楚云琛边吃边聊了,苏瑾没好气地说。 女侠脾气还挺大。 楚云秀讪讪地想,又忍不住靠近了苏瑾一些,恨不得贴在她身上。 第54章 解决 “你的影卫怎么还不来?” 苏瑾不知道楚云琛身边的暗卫是什么样子,但光看明面上的飞云、覆雪以及鸣山等人,那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怎么楚云秀的影卫看起来这么不济事,一个跑腿的活都干不好? “呃......”楚云秀支支吾吾地说:“她毕竟没来过京城,又没有武功,迷路了也是有可能的......” 苏瑾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你让他去哪里搬救兵?” “自然是七哥府上啊,就是朔王府,你知道朔王爷吧?” 苏瑾愕然。 她没想到偌大的皇城里,楚云秀放着自己当皇帝的哥哥不去,反而去更远的朔王府求救。 又想到当年楚云秀在楚君登基后就自请去封地,那时她还没有及笄,而如今又悄无声息地回了京城。 苏瑾一时无言,只能烦躁地看向另一个躺在地上的人。 “你的贴身丫鬟?” 楚云秀语气鄙夷,“不是,我来京城之后皇兄给我拨的,跟地上这人穿一条裤子。” 苏瑾愣了愣才明白楚云秀的意思。 楚君的妃嫔和楚君给的丫鬟串通起来,要在这个僻静的御花园,杀掉刚刚归来的楚云秀。 苏瑾一个头两个大,真是解决了一个麻烦又来一个麻烦。 不过她随即想到了楚云琛,也不知道是楚云秀那个迷了路的影卫快,还是皇城这帮耳朵聋透了的御林军快。 ...... 楚云琛在路上就收到了信,那个影卫像没头苍蝇一样冲进朔王府,险些被人当成刺客拿下。 还是覆雪认出了这是那个跟在楚云秀身边的影卫,当年她还总是嘲笑她除了轻功什么都不会,也不知道是怎么当上的影卫。 影卫说,楚云秀在御花园被人给挟持了,她不敢现身怕激怒对方,还说又来了一个一个女子,不知是敌是友,一手银针使得飞起。 楚云琛没说话,飞云却能感受到他的身上散发出一种逼人的寒气。 进宫也需要名义,即使是权势滔天的王爷,也不能无故进宫。 让飞云带着苏瑾给殷宁配的一些除湿的药膏去了地牢,楚云琛独自去了御花园。 御林军中午值守的人比晚上少,且午时正值换班,大家难免懈怠,但这不代表御花园里发生的一切可以不被发现。 就在苏瑾的心中隐隐涌起不安时,她听到御花园外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是御林军! 苏瑾和楚云秀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听着外面的动静。 —— 刺眼的阳光下,一个挺拔的男人指挥着几个人去按例搜查御花园。 一个小兵说:“陈大哥,这御花园自从上次出了事都没有人来了,这大中午的兄弟们也累了,不如别查了。” 其他人也跟着附和。 陈晖想了想,摇头道:“还是查查吧,刚才好像就听见这边传来什么声音。” 说罢点了两个人,让他们进去,自己则带人去了别处。 陈晖作为御林军统领向来为人谨慎,下面的士卒们也不敢违抗。 楚云秀的心随着那两个士兵的脚步声一上一下,再看苏瑾却是一脸的沉着冷静。 楚云琛走的是另一条路。 这条路因为挨着冷宫,十分偏僻,他从这里去御花园,可以减少一半的时间。 他已经可以确定,苏瑾此时此刻是和楚云秀一起被困在了御花园里。 而且,他刚才看见了正在往御花园走的陈晖。 楚云琛赶到御花园时,正巧那两个士兵也进来了,他们边走边嘟囔,觉得陈晖小题大做。 苏瑾听见了假山前面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不动声色地拿出手里的针,却忽然在视线里看见一抹月白色的身影。 楚云琛。 他站在逆光的地方,神情冷峻,一步又一步地向她们走来,如同命运激荡下突然降临的神只。 他看见苏瑾和楚云秀抱膝坐在阴冷的假山后面,周遭脏乱不堪,她们的衣服被泥泞弄脏,楚云秀的脸上和身上都是血痕,在看见自己的那一刻眼里爆发出巨大的喜悦。 苏瑾的目光则是一如既往地平静。 身后那两个人忽然没了动静。 “别怕,是飞云。” 楚云琛来到她们面前,蹲下身,静静地看着她们,还不忘解释飞云的存在。 苏瑾回神,压低声问道:“王爷可以带公主出去吗?这里我来处理。” 见苏瑾一语道破楚云秀的身份,楚云琛也不觉意外,他深深地凝视着苏瑾,“我会带你们一起离开。” 苏瑾愣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飞云绕到假山后面,“解决了。” 楚云琛回头问楚云秀:“能起来吗?” 楚云秀点点头作势要起来,苏瑾不放心地搭了一把手,见她动作还算敏捷才放下手来。 楚云秀其实腿又疼又麻,但她好强,不愿意让数年未见的七哥为她担心。 飞云留下来清理现场,楚云琛带着苏瑾和楚云秀,避开了好几队御林军,才到了一处宫殿。 这里年久失修,阴凉处还有冬日未化的积雪,砖缝里却生出青绿的杂草。 楚云秀也不顾上面有灰,一屁股坐在榻上,才倒吸一口凉气,“疼死我了。” 苏瑾默不作声地给她上药,神情淡淡,看不出一点劫后余生的喜悦。 楚云秀这才意识到了一个被她忽略的点——“那个,七哥,你们,认识啊?” 楚云琛回过头来,余光里是苏瑾一丝不苟的侧颜,缓缓说:“是啊,不光认识,还同住一个屋檐下呢。” 苏瑾给楚云秀腿上划破的伤口绑纱布的手一紧,楚云秀吱哇乱叫起来。 一半是疼的,一半是兴奋。 真的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她不过是离开了京城几年,七哥竟然出息了,给她找到嫂子了? 而且已经成婚了?不然怎么会同住一个屋檐下啊? 楚云秀的脑子被自己越来越丰富的想象占据,丝毫没有注意到屋里其他两个人冷淡的眉眼。 苏瑾不知道楚云琛怎么会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出那样一句有歧义的话,但看着他平静的面容,苏瑾又觉得是她多想了。 毕竟楚云琛说得也没错。 他应该也只是想要借这话告诫自己,她身为朔王府的大夫,今日之举,太不妥当。 第55章 春日 苏瑾长长呼出一口气,她也知道自己今天做得不妥当。 她把过去和现实混淆了。 她忘了这里不是任由她发疯的燕国,她忘了自己的身后还有朔王府,即使她只是一个身份普通的大夫,也依然有可能成为朔王府的把柄。 她只是想救楚云秀,仅此而已。 苏瑾怕水,所以当苏玉凝把她打晕绑在水缸里,让人一桶一桶地朝里面倒水时,她即使已经清醒过来,却无法反抗。 等确认她已经快要被闷死在里面时,苏玉凝带着阿茹等人扬长而去。 苏瑾在水里憋得要疯掉,她一会儿想要放弃,一会儿又咬着牙憋着,一种求生一种求死的念头像两把利刃一样几乎要把她绞碎,双手双脚被捆缚着,拼命地在水里挣扎。 就在她眼看要失去意识的时候,头顶上的盖子被掀开,狭窄的水缸里透入了一点亮光,然后苏瑾整个人被湿淋淋地从水缸里拎起来,像一只落汤鸡。 更可笑的是,这只落汤鸡还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胸腔发出破风箱一样的声音。 苏瑾意识不清地听到把她拎出来的女孩子大惊失色地叫起来:“这是个小孩子啊!” 旁边的仆从无奈地从她手中接过苏瑾,帮她用干布子勉强擦干身体,“您好像也比她大不了几岁吧。” “公主,快回去吧,待会开宴,我们作为楚国来使不能缺席的。” “知道了知道了,你留下来看着这个妹妹,要是情况不好帮她找个太医哦。” 苏瑾清醒后就自己偷偷溜了,后来她才知道那个人是楚国的十公主,随她姐姐来燕国和亲的。 她姐姐就是燕国后来的纯妃,苏瑾因为楚云秀的原因暗中帮过她几次,那是一个很温柔的女人,可惜在燕宫这个污糟的泥潭里很快便香消玉殒。 时隔这么多年,当苏瑾意识到那个被挟持的人是楚云秀的时候,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清晰而冲动的想法——苏瑾不喜欢欠人情,她一定要救她。 楚云秀太累了,被楚云琛暗中安插在宫里的人避着人带回了她自己的宫殿。 苏瑾这时才意识到整个楚宫里有多少楚云琛的眼线,这个人的情报网,密集得可怕。 她还意识到了一个更加可怕的事,那就是做这些的时候,楚云琛没有避着她。 这让苏瑾不安。 回到朔王府已是华灯初上,楚云琛带着换好衣服的苏瑾去了拂云阁。 苏瑾的思绪有些混乱,进了温暖的房间里,在外面冰冷了一天的双手才略略回暖。 楚云琛坐在她对面,温和的烛火在琉璃灯罩的掩映下暖意融融,也让楚云琛冷硬的下颌变得温润。 “我叫张厨娘做了西湖醋鱼,我记得你爱吃这个。” 苏瑾的心里泛起淡淡凝滞,她恭顺地点了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想了想,她说:“今日之事是我太冲动了。” 她早就应该想到的,楚云秀生母不详,幼年时养在昭夫人膝下,即使没有自己的出现,楚云秀也不会有事。 是她把事情变得复杂和麻烦了。 苏瑾再一次懊悔起来。 楚云琛想说什么,却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难道我会怪你吗?” 苏瑾茫然地抬头。 楚云琛看着她乌黑的头顶在光晕下,露出毛茸茸的碎发,她的表情纯粹而透明,却让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楚云琛的耳边响起昭夫人对他说的话,“苏姑娘,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 是啊,她很好,可是她自己似乎并不这么认为。 楚云琛倒了一盏热茶给她,苏瑾发现他经常在这种紧绷的氛围里给她倒茶。 “苏瑾,”楚云琛深深地望着她,眼里有一种苏瑾看不懂的情绪在涌动,“你知道吗,云秀很感谢你,我也是。” 楚云琛很少这样郑重地叫她的名字,苏瑾眨了眨眼,良久才说:“投桃报李而已。” 她并不愿意说楚云秀当年具体怎么救了自己,更不愿意让楚云秀因此而感谢她,这违背了她的初衷。 楚云琛记得,楚云秀十岁那年,曾随着楚国大公主去燕国和亲。 那是楚云秀与身为燕国公主的苏瑾唯一的交集,苏瑾不愿意说,他大可以去问楚云秀,但他不想那样。 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守护的秘密和不愿意别人踏足的角落,楚云琛不会去碰苏瑾的伤疤。 “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一点都没有。” 苏瑾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按照她的性格这个时候应该顺坡下驴换个话题,但不知是屋子里的地龙烧得太过热烈,还是灯罩里的烛火照得太过温暖,她竟不知不觉放下紧绷的肩膀,缓缓问道:“即使我惹出了麻烦也不怪吗?” 话说完苏瑾就后悔了,怎么......这话听起来像撒娇似的? 可她骨子里那种刻意压制的执拗不知怎么就被激发了出来,她咬了咬牙,硬着头皮等待楚云琛的回答。 就出格这么一次。她不知道自己内心渴望的答案是什么,她一面想要说服自己不要抱有幻想,一面又忍不住期待楚云琛能给她一个不一样的回答。 是的,苏瑾意识到,即使她竭力否认,但还是有丝丝缕缕的期待弥漫在她紧绷的指尖。 她在内心默默承认,她渴望听到一个人说,我不怪你。 而这个隐秘的期望,因为对方是楚云琛,而变得更加清晰。 虽然她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楚云琛并未想到苏瑾会问他,因此他愣了一瞬,才认真地回答她。 “当然。你要相信,你值得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对你的珍视与包容,苏瑾。” “永远不要怀疑这一点。” 苏瑾忘记掩饰内心的波动,就这样愣怔着与他深邃的目光对视。 透过他的眼眸,她看见了在暗夜里涌动着的光芒,仿佛初春的第一声惊雷,在她的耳边,轰然作响。 犹如春日降临,万物复苏。 第56章 梳理 “王爷,鱼好了!” 张厨娘喜庆的圆脸从门外挤进来,苏瑾顿时回神,无措地站起来看向门外。 楚云琛暗暗叹了一声,向来冷然的眉目间泛起一丝极为少见的......无奈? 成也张厨娘,败也张厨娘。 第一次见面他就知道,苏瑾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楚云琛救了她,所以她会甘心留在朔王府为他的母亲以及所有和他相关的人治病,同样的,楚云秀救了她,她也绝不愿欠着楚云秀的人情。 她似乎从来都是孑然一身,不允许任何人与她产生意料之外的羁绊。 所以只要给她找到一丝逃避的机会,她就一定会缩回去,拒他于千里之外。 就像上次一样。 他又不禁想到,除了那位衍公子,大概没有人有机会窥见过她的内心吧。 可这样的机会,却被卫衍自己葬送掉了。 不过没关系,如今坐在这里陪她吃饭的人,是他楚云琛。 来日方长。 楚云琛收敛了神色,递给苏瑾一双象牙箸,待张厨娘把苏瑾喜欢的菜摆在她面前后,对苏瑾道:“那位妃嫔,是许容华。” 苏瑾一怔,想起离开钟粹宫时阿莹和其他宫人说“这回就算是许容华再作妖,我们娘娘也不至于被她压一头了”。 说到正事,她便立刻从乱麻一般的心绪中恢复清明,眼神清冽。 “是她?她不是楚君的新宠吗?为什么会和公主扯上关系?” “这个人是教坊司出身,我怀疑,她的出现是被人有意为之。” 一般教坊司的女子,要么是家中犯事的官家小姐,要么是家中贫困只能卖女儿的人家,但无论是哪种,背景都不会像许容华那么干净。 她就好像是一滴水,悄无声息地就流进了教坊司这个大染缸里。 “这种人,”苏瑾顿了顿,“楚君怎会容她睡在枕边?” 如果是她父皇那种酒池肉林的君王倒也不奇怪,但楚君年少登基,励精图治,自然不会让自己耽于美色。 楚云琛淡淡地笑了:“皇兄早就察觉到了,不过是留着她钓大鱼。” 可如果楚君早就知道许容华图谋不轨的话,怎么会发生今日在御花园的事? 苏瑾蹙眉:“那今日之事......” “皇兄知道。” 苏瑾瞳孔微缩。 也就是说,楚君知道许容华想要对楚云秀下手,也知道她救了楚云秀,甚至还知道——楚云琛插手了宫内之事。 楚云琛锐利的眼睛里透着微茫:“放心。我与皇兄,彼此都有分寸。” 苏瑾往嘴里塞了块鱼肉,细细想楚云琛这句话的含义。 楚君是不在乎楚云秀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的,即使知道楚云琛与她感情深厚,即使察觉到许容华想要对她下手,也依然将计就计,试图利用她揪出幕后之人。 而自己的出现,打乱了楚君的安排,甚至将楚云琛牵扯进来,楚君却依然默许了他们的行为,即使这看起来,像是在挑战一个帝王的权威。 他们,都很清楚对方的底线在哪里。看似步步紧逼,实则各退一步。 楚云琛丝毫未提楚云秀的事,楚君也丝毫不计较许容华的生死。 ——“对了,许容华死了吗?” 对于一个医者来说,是很忌讳把生啊死啊这类字眼挂在嘴边的,苏瑾却张口就来。 “没有,保住了一条命,但眼睛看不见了。” 苏瑾没有意外,她不清楚对方的身份不会贸然下死手,只是让她暂时昏迷过去而已。 想必对于楚君来说,许容华变成怎样的一个废人,并不十分重要。至于那个丫鬟,更是不值一提。 棋子的存在,怎么比得上执棋之人更让人在意呢? 苏瑾随即想到了齐珉。 “王爷,我怀疑,珉公子就是卢玉安口中的‘主君’。” “怎么说?” “王爷还记得上次灯会吗?” 楚云琛点点头,当时苏瑾说有一个人经过她身边时,身上的药味和别院里的味道很像。 “我今日在瑶公主的寝殿中,看到了一盏花灯,您还记得吗,我和您说那灯上的绘画很漂亮。” 当时楚云琛还说,那种绘画技巧不像是楚人的风格。 现在想来,或许那花灯上的图案就是某位齐国手艺人所绘,齐珉看到后一时兴起,买下来送给身在宫内的妹妹。 “阿园曾说,他亲眼看见那位主君进了昌盛街,而昌盛街就在皇城脚下。” 会不会那位主君,要回的地方本来就是皇城? “而且,我第一次为瑶公主治病时,就发现珉公子也懂医术,他或许不擅针灸,但一定是懂药理的。” 楚云琛也想到了别院里那一簇簇的草药。 楚云琛思忱片刻,“齐珉和齐瑶是齐君身边的一位孺人所生,我让鸣山查一查他们。” 苏瑾不再多说,闷声吃起鱼。 ...... 楚云秀是个记吃不记打的性子,前几天刚在鬼门关滚了一圈,这几天修养好了,又活蹦乱跳起来,吵着要出门找苏瑾玩儿。 说来也奇怪,她明明从未见过苏瑾,却与她一见如故,不知为何就是很信任她,大概这就是戏文里常说的相见恨晚? 所以当时在御花园,她还不清楚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子是敌是友时,就一个没忍住抱住了她。 可惜的是,她和宫人们旁敲侧击打听了老半天,虽然弄清楚了苏瑾的身份,却没有听到任何关于她和七哥楚云琛之间的传闻。 合着她还是高估了她七哥。 不过楚云秀也不气馁,感情这东西,处处就有了。 更何况楚云琛一个大老爷们,军营里连只母蚊子都没有,却偏偏允许苏瑾住在朔王府,这本身就是一种反常好嘛! 再说了,听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小影卫说,她到朔王府的时候楚云琛已经进宫去了,啧啧,有什么急事非得大中午进宫说?没准就是来找苏瑾的。 这么一比,她才是那个被捎带的呀! 楚云秀乐呵呵地想着,一边盘算起出宫的计划,一边又挑了块上好的玉石拿来压裙角。 她这人别的优点没有,就是心大,即使知道坐在龙椅上那位前些日子拿她当了鱼饵,也依然言笑晏晏地收下了对方流水一样的赏赐,美其名曰压惊。 一只肥羊,不薅白不薅嘛。 第57章 审问 御花园之事被悄无声息地压了下去,纵使后宫诸人压不住好奇心,纷纷使人打听了一嘴,也只听到了一个“许容华不慎坠湖”的结果。 “倒是稀奇。” 身在孕中的江长婉被阿莹服侍着更了衣,靠在榻上。 虽然还未显怀,但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她总感觉自己最近好像越来越能吃了,大概是肚子里还有一个的缘故。 这种不吉利的事阿莹本来不准备多说,奈何江长婉将许容华视为自己在后宫的头号敌人,偏偏就想亲耳听听这女人的惨状。 “那御花园自从之前出过事后就鲜少有人去,她好好的不在芙蓉殿待着,跑那干嘛去?” 也难怪江长婉不解,那御花园本来是极热闹的地方,常有妃嫔去那里不分寒冬酷暑地与楚君“偶遇”,再加上那里的花儿争奇斗艳,到了春天分外好看,也分外热闹。 然而自从前几年一位太妃莫名其妙地死在御花园后,听人说死状颇有些诡异凄惨,人们便很少往御花园走了。 适逢宫中新修缮了一处名为百花潭的院落,那里移植了不少各地进贡的名花,又有休息喝茶的地方,比御花园还要好上几分,久而久之,御花园便寥落不已。 “许是想去碰碰运气,偶遇皇上?” 阿莹猜测。 江长婉却隐隐觉得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听说是眼睛瞎了,她长这么大,还没听说过什么人溺水还能把眼睛给溺瞎,更何况这里是后宫。 不过这与她有什么关系,若真是别人把许容华弄成这个样子,她还要谢对方一句。 阿莹道:“总之,这次她是再不能翻身了。” 江长婉得意地抬起手,勾了勾唇,灯光下,手上的玉镯晶莹剔透,碧绿水润。 她一朝有孕,皇上的赏赐源源不断地进了她钟粹宫,而那个女人,却变成了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真是想想都让人心情舒畅啊。 而如今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许容华,正在疯了一般的嚎叫,把屋子里的东西摔得到处都是。 周围的婢女们正擒住她的双手,阻止她伸手去抓自己眼上的布。 随着许容华越来越激烈的动作,雪白的纱布上逐渐有了血色。 其中一个婢女恨恨地说:“主子省省心吧!下午宋太医刚为您包扎好伤口,您现在伤口裂开,让奴婢上哪里去给您找太医?”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许容华更加失控地挣扎起来,口中念念有词:“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皇上呢!皇上怎么还不来为我做主啊!” 几个宫女懒得管她,等她自己挣扎累了,就把屋里的狼藉简单收拾了一下,随后无声地退出,只留下一个沉默寡言的小宫女值守。 这活不是轻松的差事,放在以前许容华圣眷正浓时还有人争一争,现在楚君都好几日没来了,自然也没人愿意干,正好这个宫女是新来的,平时任劳任怨,人们也常常把活丢给她干。 没有人注意到,那宫女低眉顺眼地送走她们后,从手中拿出了一片刚刚从地上捡起来的碎瓷片。 公子说过,许容华一旦出事,绝不能留,正好许容华从醒来后就天天闹着自杀,她便帮她一把,这样也不会引人怀疑。 如今楚君明显是想留她一条命,一个再也无法侍寝的普通妃嫔,留她干什么?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她早就暴露了。 宫女眼底含着讥讽看向靠在床上的许容华,这人向来张扬,却偏偏蠢而不自知。 连这么简单的一件事都办不好,如今却还巴巴地等着楚君垂怜,真是可笑! 她一步步地朝着许容华走去,软底布鞋踩在上好的地毯上,一点声音都没有。她的影子在灯光下被拉得细长,许容华却什么都看不见。 就在她手中冰凉的瓷器靠近许容华纤细的脖颈时,一块石子从窗外弹进来,她手腕吃痛,一时脱了力,手中的瓷器无声地掉在地毯上。 但许容华还是听见了她的低呼。 许容华如今本就神经敏感,一下子直起身来,“是不是皇上来了?皇上,你在吗?” 门被打开,一位身着葛布箭衣,系白玉钩黑带,头戴红顶花翎的内监跨门而入。 那个宫女回头一看腿就软了,来者不是旁人,而是楚君身边的一等内侍——贺立! 贺立虽然是内侍,但身量并不矮小,且常年伴君,自有威严之气,就连江长婉这种目中无人惯了的人,看见贺立也不敢太过放肆。 如今贺立明晃晃地站在这里,明显就是奉了君命! 小宫女脸色煞白,还未出言解释就被贺立带来的御林军捂着嘴拖了下去。 贺立一个眼神都没有多给她,那只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人物,他在这宫里见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 “谁?是谁?来人啊!” 许容华眼睛看不见,但能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面前似乎站了一个阴恻恻的人,四周安静地有些诡异,她不禁害怕起来。 “许容华,咱家劝你省点嗓子吧。” 许容华的脸色立刻变了。她侍奉楚君这么久,怎么会听不出来这是谁的声音? “贺大监?是皇上来了吗?皇上?” 她伸出手摸索着,贺立眼看她要从床边掉下来,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许容华便摔啪嗒在了地毯上。 “容华别费劲了,咱家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你答上来了,皇上没准能对你网开一面,”贺立阴森地笑着,“若是答不上来,可别怪咱家不讲情面。” 许容华有些害怕地瑟缩着,“贺、贺大监想问什么?” 贺立使了个眼色,身边的徒弟立马便摊开了纸笔。 “容华是哪国人?” 许容华登时色变,尽管什么都看不到,却还是循着贺立的声音抬起头,“我,我自然是楚国人,贺大监怕不是在说笑......” “呵。” 贺立皮笑肉不笑,听在许容华的耳里更加惊悚,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感觉到眼上的布子让人给拆掉了。 “啊——” 眼睛上一阵刺痛,许容华什么都看不清,只觉得有千万根针在扎她的眼睛,她痛苦地在地上打起滚。 第58章 雨来 “咱家再问一遍,容华是哪国人?” 贺立笑眯眯的,宽和的声音却让眼前血红的许容华身上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她不是没记着自己主子的叮嘱,但眼睛太疼了,那个“卫”字其实已经涌到了她的唇齿之间,却被她死死咬着牙,不肯说出。 嘴里渐渐有了一股血腥气,原来是许容华把嘴巴里面的软肉咬破了,贺立新奇地看了一眼,“哟,想不到容华还是个硬骨头。” 说罢就又给身后的徒弟使了个眼色,那人眼疾手快地将手上剩余的药粉全部洒在了许容华红肿的眼睛上,她登时流出两行血泪来。 痛,太痛了,简直像是有人拿着刀,一层一层地把她的眼睛割开,疼得她连五脏六腑都扭曲起来。 “贺大监,求求你,求求......” 许容华呻吟着,朝着她想象中的贺立爬过去。 贺立依然笑眯眯地看着她像一条狗一样爬错了方向,然后轻飘飘出声:“错了。” 许容华听到声音,忙调转方向,扑到贺立身边抱住了他的腿。 贺立嫌恶地看了一眼狼狈的女人,蹲下身,在她耳边轻声道:“容华娘娘,告诉咱家,你是哪国人?” 又是这个问题。 许容华的心理防线在贺立阴恻恻的鼻息喷到她耳边的那一刻就彻底崩溃,而他口中那句“容华娘娘”又多了一分诱惑的意味,仿佛只要她肯张口,就依然能重新做回那个备受宠爱的许容华。 “卫国,我是卫国人......” 她喃喃道,脑子里已经渐渐失去了判断的能力。 “那你的主子,可在这个宫里?” 既然开了口,后面的话就不会像第一句那样费劲和纠结,贺立很快就听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夜半,贺立带着两个徒弟从芙蓉殿里走了出来。 虽然审问了半宿,但贺立脸上看不出太多疲态,两个徒弟边抑制着打哈欠的想法,边敬佩地看着师父。 贺立把口供带到了楚君面前。 “卫衍?” 楚君翻看着口供,微哂。 他对这位卫国来的衍公子也有点印象,毕竟像卫国这样把质子派为使臣的,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还一派就派了两个,两个还刚好都来自于被他刚刚吞并的燕国。 卫君的算盘,打得倒是响。 “之前朔王递来的口供里,是不是也提到了卫衍?” 贺立恭顺道:“是。沧王府的那个侍妾,曾是卫国冉姬的贴身女婢。” 卫冉吗? 楚君的目光犀利如刀,那个女人他也有点印象,可不像是能谋划这些的人。 不过都是听命于卫衍罢了。 “瞒着所有人把手伸进我燕国皇城,”楚君的眼底闪过一道暗芒,“卫衍,真是好谋算啊。” 听着这话语中的淡淡冷意,贺立无声垂立。 “宣朔王来一趟吧。” 屋外风声四起,呼啸而过。 ...... “公子,公主,”阿英步履匆匆地进了殿,外面风很大,把她的衣衫和头发吹得凌乱不已。 卫冉急急地站起来,语气里充满了掩饰不住的急切和慌乱:“怎么样了,人死了吗?” 阿英没想到她丝毫不在意阿蓉的死活,顿了顿才说:“没有,楚君身边的贺大监,把人救下了。” 卫冉如遭雷击,跌坐回去。 卫衍却沉沉地抬起头来,“贺立?被发现了?” 阿英点点头,“贺大监进去就把芙蓉殿全部围起来了,连一只苍蝇也进不去,恐怕是发现了我们想要灭口。” 卫衍无声地闭了闭眼。 他说的不是这个,他在想,或许楚君,他早就发现了阿蓉的身份。 只待瓮中捉鳖。 卫衍睁开了眼,眼底充盈着红血丝,“拿自己的亲妹妹作饵,真不愧是压着朔王登上皇位的人。” 卫冉听见这话,心里冷哼一声,他卫衍不也一样吗? 阿英却管不了这么多,她跪下来,问卫衍:“公子,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卫衍冷笑,此时的他不再是平时那春风化雨般的温和从容,而是带了些许压抑许久的狠厉,“楚君暂且不会动我。” 卫冉和阿英都没有注意到,他说的是“我”而非“我们”。 “为什么?”卫冉问。 “因为他知道,我还有一步棋。” 卫衍站了起来,看向外面狂风大作的世界,眼中浮现出一个清瘦的身影。 她曾无数次穿越风雨向他奔赴而来,相信这一次,她也是一样。 ...... 苏瑾坐在屋里,听着屋外的风声,现在似乎飘起了小雨。 她不太喜欢刮风下雨,因为这总会让她想到那个改变她一生的雨夜。 她也不太喜欢等人,因为大多时候是等不到的。 但此刻,她双手抱膝,目光虚空地注释着某一处,安静地等待楚云琛的归来。 楚云琛被叫进宫里时已经是丑时了,那时她还没有睡着,索性披衣起身,犹豫了片刻,起身去了拂云阁。 她本来还担心没有朔王的允许不能随意进拂云阁,没想到值守的长乐见到她后一喜,不仅给她开门,还贴心地为她点了灯。 朔王府里都是很好的人,连远在庄子上的昭夫人也是。 今夜她无眠,一半是因为天气,一半也是为了昭夫人的药方。 昭夫人的身体情况其实还好,但她中的毒太过精妙,解毒时稍有不慎,便无力回天。 苏瑾也只能一点点地给她用内服的药冲淡身体里的毒性,最后再根据她对药物的吸收情况决定如何施针。 朔王府不像其他人家的府邸一样人丁兴旺,或许是因为楚云琛常在拂云阁,这里也沾了一分他的冷冽气息。 而苏瑾,此时就被这种独属于楚云琛的气息包围着,让她那颗冰冷的心,一点一点地落回原地。 楚云琛回来时已经快到五更天了,他先去沐浴更衣,在这个时间内,苏瑾没惊动任何人,去厨房给他煮了碗面。 很简单的鸡蛋面,上面放了点菜,热气腾腾,和楚云琛平日里吃的东西比起来不够精致,但十分妥帖。 她不太懂楚国在吃食上有没有什么禁忌,更不知道楚云琛的喜好,但她问了长乐,长乐说他们王爷不挑食。 想来也是,毕竟是出身军营。 楚云琛被长乐神神秘秘地带到拂云阁时,就看到苏瑾刚好放下手中的碗,把一双筷子整整齐齐地摆在上面,热气还在上浮。 温暖的灯光打在她的脸上,形成一种柔和而美好的光晕。 第59章 字画 楚云琛冷硬的眉眼渐渐变得柔和。 苏瑾放下筷子就看见楚云琛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这个人生得一副好相貌,刚刚沐浴更衣过,身上穿了一件象牙白工笔山水楼台缎面圆领袍,腰身精瘦有力,少了平日里的冷淡傲然,又平添了几分风流倜傥的出尘之质。 “被我吵醒了?” 虽然当时已经刻意放轻动作,但楚云琛记得他出去的时候,好像看见苏瑾的屋子里亮了灯。 他说完苏瑾愣了愣,二人同时想到了这句话的歧义,苏瑾不自然地往一边让让,“没有,我睡得浅。王爷快吃面吧,一会儿该坨了。” 楚云琛一晚上没睡,热气腾腾的面吃起来十分暖胃。 “你会做饭?” “跟我师父学的。” 苏瑾坐在他对面,“她除了面做得好,其他的做什么糊什么。” 楚云琛笑笑,“吴先生很会做饭,除了面食。” 苏瑾愕然。 “许容华招了。” 过了很久,楚云琛忽然说道。 苏瑾不解地看他。 “她说,她背后的人,是卫国衍公子。” “啪嗒”一声,苏瑾手边的茶盏被她碰到,发出清脆的响声。 苏瑾伸出手去扶,还好里面只有一点隔夜的冷茶,楚云琛见状又收回了手。 苏瑾失态了。 因为卫衍。 且不是第一次。 楚云琛淡淡地将目光瞥向窗外,给她整理思绪的时间和空间。 苏瑾也只是乍然听到这个名字有些恍惚,她很快恢复冷静,“是卫衍让许容华谋害十公主的?为什么?” “这一点她也不清楚,这是她临时接到的任务。” 楚云秀回宫之前一直老老实实地在封地装鹌鹑,按理说,她和卫衍是风牛马不相及的人。 苏瑾想了想,问:“皇上深夜召王爷入宫,是不是还有阿茹的缘故?” 楚云琛点头,随即道:“阿茹也是卫衍的人,卫衍的野心,昭然若揭。” “不过,皇兄并不知道阿茹还活着。” 如果阿茹被带到楚君面前,能证明阿茹身份的就只有一人,那便是苏瑾。 但苏瑾连自己的身份都是假的。 所以从一开始,楚云琛给阿茹安排的结局就是受刑而亡。当然,如今的阿茹虽然还有半口气在,但也只剩半口气了。 “按照卫衍的性子,他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你很了解他?”楚云琛抬起眼皮。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苏瑾没有察觉楚云琛话里的深意,自顾自说着,“他这个人心狠手辣,先是阿茹后是许容华,在这京城中,一定还有其他钉子听命于他。” 楚云琛缓缓靠在椅背上,想到楚君在大殿中对他说过的话。 “你身边那个医女,似乎也与卫衍有旧?” 敲打他呢。 不过这些话不用告诉苏瑾,若真有那样的一天,只要苏瑾不傻,她就知道该怎么做。 狂风骤雨不肯停歇,清晨的日光被乌云遮蔽。 ...... 等到天气放晴,苏瑾就去了一趟肃国公府。 肃国公夫人自从停了药,身体渐好,但可能也是因为这事留下了心理阴影,再也不肯喝加东西的茶了。 苏瑾简单地为她做了一个检查,确认没什么事后肃国公府众人也就放下心来。 林荞便拉着苏瑾上街。 林硕见状松了口气,还好没带他,不然他的腿早晚得折。 不是被他爹打折的,就是被林荞累折的。 苏瑾很少逛集市,这样的场景虽不熟悉,但很新奇。 林荞不愧是林荞,半个时辰下来,就攒了不少东西,不过还好林硕知道她的德行,给她多带了几个家丁,好帮她提东西。 “苏姐姐,我们去那家店逛逛。” 林荞说的是一家玉石店,一楼是各式各样的玉石珠宝,二楼有大堂和雅间,用来竞价或者拍卖。 “母亲生辰快到了,我想为她做一套红宝石头面。” 林荞说罢掌柜的心里便有了计较,拿出未经雕琢的宝石让她挑选,苏瑾则挑了个地方坐下歇脚。 林硕那种死也不要跟着来的心情,她总算是能体会到了。 怪不得站在门口送她们时那么雀跃呢。 这家店里贴了不少字画,大多数是一些前朝名迹,也有当今各国吟游诗人的诗词。 苏瑾看其中一副画似乎刚挂上去不久的样子,便饶有兴致地瞅了两眼。 她不懂画,但也能看出来这幅山水画笔墨凝重质朴,画风苍秀齐出,体现出一种超然脱俗、平淡中和的气韵。 然而随着她的目光的移动,苏瑾的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幅画面。 她站起来,那副画刚好挂在墙上靠下的位置,苏瑾只需微微抬头就能闻到画上的墨香。 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草药香。 几乎不需要迟疑,苏瑾就断定了这幅画的主人是谁。 她叫来一个伙计,状若无意地问道:“你们这里的画可真不错,都是从什么人手里淘来的?” 伙计一听就得意地道:“小姐这就说笑了,我们这的画都是别人上门找我们老板卖的,他们图糊口,我们图高雅。” 苏瑾睨了面前那幅画一眼,“这画得这么好,还愁糊口?” “嗐,你就算是千里马,也得有那伯乐相得中你不是?不过这位先生倒的确稀奇,旁人卖画都恨不得价越高越好,他却一点没讲价,看那衣服还真不像穷人呐。” 苏瑾思忱片刻,往对方的手里塞了一吊钱,又问道:“那这人若是下次还来,劳小哥帮我留意着。” 伙计在京城打了这么多年杂什么事没见过?当即笑眯眯地收了钱,一口应允下来。 苏瑾倒也没全指望他,这种伙计今天能收你一吊钱,明天就能收别人两吊钱,总要跟楚云琛借个人盯着这才保险。 苏瑾没有多问,刚想回去继续坐着,就感觉如芒刺背,她不经意地回头看去。 二楼的楼梯间空无一人,只有帘子微微晃动。 第60章 店内 苏瑾性格谨慎但绝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这么多年在宫中的经历已经让她养成了遇事主动出击才能掌握先机的认知。 所以在看到楼上晃动的珠帘时,苏瑾只是犹豫了一瞬,就做了决定。 林荞挑首饰挑得累了,要上楼坐一会,还说待会林硕可能会过来,正好在这里等他。 兄妹俩都是随性的人。 到了雅间,里面宽敞明亮,苏瑾让林荞先坐着,她则起身去了门外的走廊里,环顾四周。 好巧不巧,就在她的正对面,那间屋子的门上正挂着一块天青色水帕。 这是她与卫衍在幼年时期的约定,如果吵架后某一方想和好又拉不下脸,就在门口挂一块帕子,这样对方看到了就会知道。 他是在向自己求和? 苏瑾的眼底浮现出淡淡的讥讽,来到对面敲了敲门。 很快门被打开,门外的人神色冷寂,门内的人却笑意盈盈,仿佛融化了冰雪。 “阿沁,你果然还记得。” 卫衍看起来很高兴,忙把苏瑾请进来,将桌上的果盘一一摆好,苏瑾略略扫了一眼,都是自己小时候爱吃的。 这个人,好像执着于将她拉入回忆的陷阱里,让自己和他一同坠落。 那段浸满了苏瑾的血和泪的回忆,却成为他用来控制她、要挟她的工具,也被他用作遮掩自己卑劣内心的遮羞布。 苏瑾没有耐心与他周旋。 “找我做什么?” 卫衍笑道:“一是为了询公子的事,他自幼受宠,和人交谈时便有些口无遮拦,你莫要往心里去。” 苏瑾却并没有顺坡下驴:“都快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了,还拿年少不知事作借口?衍公子和他相识多年,怎么也不把自己的机敏圆滑分给他点?” 卫衍的笑容一僵。 上次和苏瑾在宫宴后的交谈并不愉快,但他始终认为那是因为朔王爷在的缘故,苏瑾毕竟还要依靠他生活,自然不能与自己流露出亲近之意。 即使上次卫询回来,和他大骂苏瑾是个“不知好歹、水性杨花”的女人,他也依然认为苏瑾不过是在耍脾气罢了。 女子向来喜欢恃宠而骄,一旦有人向她服软,她便会像只小猫一样翘起尾巴来。 对于这种小猫,卫衍也很有耐心,他会用腌制好的鱼干诱惑它,再用自己温暖的大掌给它顺毛,等到猫儿足够信任他时,就一把折断它的四肢,让它从此再无力逃脱。 苏瑾从前太过温顺了,如今二人分别太久,她渐渐露出了尖锐的爪牙,于他而言也并非没有预料到。 只是......卫衍唇边的笑容有些冷,她这样不留情面的底气,是来自朔王吗? “阿沁,不要再胡闹了。” 卫衍沉了声,做出严肃的样子,“你应该知道,我来楚国就是为了你。只要我可以代卫国与楚君达成协议,到时候,我便是向他讨了你来,朔王爷也不敢说什么。” 苏瑾没有说话,看上去仿佛在细细思索自己的话。 卫衍的声音温润如三月的清泉,“但楚君如今太信任朔王爷了,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在宫内难免会面临腹背受敌的情况。” 苏瑾眉心一动,“你想让我做什么?” 卫衍微笑,慢慢靠近她,试图将苏瑾环拢,“很简单,以朔王爷对你的信任,你获取一些信息应该不难吧?” 苏瑾不动声色地挪动脚步,卫衍的手连她的衣袖都未碰到。 卫衍也不恼,只是笑盈盈地望着苏瑾,眉目间是化不开的柔情。 苏瑾压下心头的不耐,对他说:“你找我就是为了这个?” 卫衍敏锐地发现,苏瑾并未答应他的话,这样的苏瑾还真是有些陌生啊,从前的她才不会这样,只会默默地用点头表示答应,用摇头表示抗拒。 大概在群狼环伺的燕宫里,他的阿沁也确实受了苦。 “对,身为异国使臣,如果没有要事,我很难出宫。” 苏瑾想到了齐珉,“那如果出宫的话,你什么时候会方便一些?” 卫衍心中一喜,苏瑾这样说,是默认他们下次还会见面吗? “一般是傍晚的时候,天色暗,守卫们又都在换班,就不会查得太严。不过你放心,你若有事一定要及时告知于我,我定会尽力出来与你相见。” 苏瑾记得上次发现别院里的主君时也是傍晚。而且鸣山说他离去时行色匆匆,显然是在赶时间。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苏瑾就不再想和卫衍多说下去,离开时她定定地望着卫衍,说道:“听说宫里最近死了人,刚回宫的十公主也不知怎么受了伤,你还是尽快回去吧。” 提到此事,卫衍的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不甘,而后又立刻恢复了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而这一切被紧盯着他的苏瑾捕捉到。 在说到十公主的时候,卫衍的眼里有杀意。 “好,我很快就回去。” 苏瑾刚走到走廊对面就看见了楼梯口的林硕,今日的林硕身上穿了一件大红色纻丝直缀,腰间系了一个青金双环四合如意绦,走在楼梯上要多抢眼有多抢眼,也不怪苏瑾一瞥就看见了他。 令苏瑾意外的是林硕身前的楚云琛,他身着月白色锦云暗纹刻丝锦袍,本就是一个淡漠孤傲的人,在闪瞎眼的林硕身边,更加清冷疏离。 楚云琛竟也来了? 他们也看见了站在走廊的她,林硕三两步过来,“苏姑娘不会是在等我们吧?” 楚云琛却想到了楼梯上与他擦肩而过的那个身影。 苏瑾笑而不语,“进来吧,阿荞应该等了很久。” 林荞的确等的十分不耐烦,当然她是不会怪楚云琛和苏瑾的,于是见到林硕就没好气地说:“你再不来,我就带着和苏姐姐回去了!” 林硕摸摸鼻子,自知理亏,也不辩解。 当然,林荞之所以能在这等他,还是看在林硕答应请她的那顿饭上。 于是几人去了福悦楼,这里正值饭点,人满为患,不过有楚云琛在,林硕又是这里的常客,老板常留着雅间给他,还不至于挤在大堂里。 楚云琛点了一道糖醋鱼,林硕好奇地问道:“阿澈,你从前不是不吃鱼吗?” 苏瑾的动作一顿。 第61章 夜探 楚云琛不吃鱼?但她明明记得,他的饭桌上常常有鱼。 楚云琛若无其事道:“口味变了而已。” 林硕点点头,他小时候特别讨厌吃酥糖,现在却很喜欢吃,隔三差五就要买回来尝尝。 菜上齐后林硕林荞大快朵颐,苏瑾却因为见了卫衍的缘故,吃不下去太多,只是默默地盛了碗鸡丝茶树菇粥喝。 饭后林硕带着林荞回府,苏瑾则跟着楚云琛在外面闲逛起来。 楚云琛是坐马车回来的,但苏瑾莫名觉得他的情绪有些低沉,便问了他要不要走走。 楚云琛欣然应允。 苏瑾便说了今日在玉石店里的发现。 “王爷,我有一些事,想不明白。” 苏瑾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察觉到楚云琛和她换了个方向,让她走在路内侧。 “如果那位主君真的是齐珉的话,那陈姨娘的毒,是否出自他手?如果不是的话,他偷偷种那一院子的草药是为什么?又是谁,会用这样精妙的方法去毒杀陈姨娘呢?她明明只是一个宣平侯府微不足道的妾室啊。” “如果,”楚云琛淡淡地说,“毒的确出自于他,但下毒却另有其人呢?” 苏瑾的脚步一顿,“您查到了什么?” 楚云琛惊叹于她的敏锐,对她道:“我找宣平侯要了他府里下人的花名册,找到了几个身份有疑点的人,其中一个,是侯夫人身边负责日常起居的一等丫鬟。” “平日里所有通房妾室的日常所需,也都会通过她拿到。” “而这个向来安静沉默的丫鬟,自从各国使臣进京,就一反常态,开始频繁出府。” 苏瑾一惊,“各国使臣?” 不需要楚云琛提醒,她就想到了沧王府的阿茹。 阿茹是卫衍派到沧王爷身边的细作,而前不久刚刚被她废了一双眼睛的许容华,也是卫衍将她送进了楚宫。 回到王府,苏瑾和楚云琛在月亮门处分道走,苏瑾走了几步忽然回头。 “王爷是不是想要探一探宣平侯府?” 楚云琛挑眉,并不隐瞒:“是,怎么了?” “什么时候?” “今晚。” “王爷若是不介意的话,可否带我一起?” 楚云琛顿了顿,“为何?” “我去过几次侯府,对里面布局比较熟悉,正好我也有一些话想要问陈姨娘。” 陈姨娘是个闷葫芦,身边又有侯夫人的人,总是对苏瑾支支吾吾。 正好廖慧前几日破天荒找了她一次,希望她帮忙叮嘱一下陈姨娘,开春后要多通风,免得闷得久了又染病。 想必陈姨娘也想不到,她失踪多日的女儿,此刻就住在朔王府吧。 到了晚上,楚云琛带着苏瑾进入宣平侯府。 夜色将侯府笼罩在黑暗之下,苏瑾和楚云琛都是警惕性极强的人,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巡游的侍卫,很快绕过了前厅。 路过一处院子,楚云琛隐隐听到远处有脚步声,便下意识地按住苏瑾的肩胛,两个人同时定在影壁后,听着前面的动静。 苏瑾面色不变,冷静地停止了自己的动作,楚云琛应该只用了两根手指,但苏瑾的肩膀上微微有些钝痛。 手劲真大,还好没按到麻筋。 黑暗中人的听觉变得更加敏锐,前面的院子里不知何时传来一声又一声百转千回的呻吟,将夜色渲染得多了几分妩媚,然后娇媚地喊了一声“侯爷~” 宣平侯放肆地笑:“乖乖,舒服不舒服?” “舒服......啊~” 女人高声呻吟,尾音颤颤,余韵绵绵。 苏瑾不合时宜地想,宣平侯一把年纪的人了,竟然还玩得这么花。 她当年在燕宫时,明明听妃子们议论过,说她父皇自打年纪上来,就算是磕一把丹药都维持不了一刻钟。 搞得她们还得配合着演戏。 不过苏瑾转念一想,没准这位姨娘也是装的呢,毕竟生活不易嘛。 楚云琛也听到了院子里的声音。 堂堂大楚朔王,平生第一次在别人院外,以一种不得不的方式一动不动听着别人敦伦,身旁的人还是一个女子。 楚云琛面色不变,心中却十分无语,宣平侯......真是天塌下来也色心不改。 也不怪手底下的兵能训成那样。 一队士兵过来了,听见屋里的声音,领头的人脸一红,随便检查了一下就匆匆离开。 楚云琛见对方离开,没有再耽搁,也带着苏瑾离开了这个淫靡之地。 苏瑾其实还想根据叫声研究一下这个女子到底是真的还是装的,宣平侯到底是不是真的宝刀不老,但毕竟身旁还有楚云琛在,正事要紧。 很快便到了下人们住的院子,苏瑾指了指东南角,低声说:“那边是侯夫人身边的丫鬟住的地方,王爷说的人应该会在那里。” 丫鬟也分三六九等。苏瑾当时听乔嬷嬷说过,只有在夫人面前露过脸得过赏的,才有资格住在最好的东南屋里,既然那个人是一等丫鬟,管着全府诸人的起居,那应该是住那儿没错。 站在窗外,苏瑾把袖中的迷药拿出来,撕开外面的一层膜,从窗缝里轻而易举便扔了进去。 这迷药是她自制的,不用时有膜包着,不会伤到自己,需要用时又很方便,挥发后什么都不剩下。 楚云琛沉默地看着她熟练的动作。 屋子里的呼吸声更加均匀绵长,苏瑾对楚云琛点点头,楚云琛便轻轻推门进去。 丫鬟的屋子是不锁门的,方便主人出意外时能及时赶到。 借着朦胧的月光,苏瑾看到屋里的大通铺上睡着六个丫鬟,楚云琛眼力好,将其中那个额头有颗黑痣的丫鬟拎了起来。 苏瑾看着他的动作,不知为何觉得似曾相识。 正屋的人睡得很死,楚云琛把那个丫鬟拎到堂屋后就拿起桌上的瓢舀了一碗冷水,直直朝那丫鬟泼去。 真是不怜香惜玉啊,明明自己一针就能把她扎醒的。 苏瑾摇着头想。 那丫鬟被兜头浇下一瓢水,骤然惊醒,就发现自己的嘴被人堵住了,面前站了两个身着黑色衣衫的人,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见了鬼。 如果此时别院里的阿园听到她的心声,一定要一拍大腿,赞同不已,可不就是不人不鬼的两个煞神吗! 第62章 姨娘 两个煞神面无表情地站在自己对面,任谁也要大脑空白片刻。 被冷水浇醒的丫鬟阿顺刚想发作就被楚云琛骇人的眼神吓得失语,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想喊人是吗?你大可以试试,看看是你的嗓子快,还是我手里的刀快。” 楚云琛不疾不徐地说。 阿顺喘着粗气,没有说话。 待她适应了屋里微弱的光线,才看清对面的女子是谁。 “竟然是你!——你是朔王爷?” “你们想干什么?” 苏瑾知道她不会不认识自己,便微微俯下身,问她:“认识卫衍吗?” 审问也讲究一个出其不意。 阿顺此刻还处于一个搞不清状况的状态,乍然听到卫衍的名字,表情明显地慌乱了一瞬才冷静下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苏瑾直起身子对楚云琛道:“看来是认识。” 楚云琛自然也看到了阿顺的反应,点点头道:“那走吧。” 阿顺大惊失色,“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楚云琛没再和她浪费时间,一个手刀劈晕了她。 刚从私牢里出来的鸣山就在外面的角落里等着,楚云琛将人带出后顺便问了一句私牢的事,鸣山咧嘴一笑:“属下办事,主子放心!” 楚云琛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人安顿好,好好休息。” 苏瑾在那间屋里借着月光检查起来。既然确定了这个叫阿顺的丫鬟就是卫衍的人,那么想必在她常住的这间屋子里,一定藏着一些线索。 屋里的人本来就干了一天的活,再加上苏瑾的迷药,睡得很熟,鼾声震天。 苏瑾不紧不慢地检查屋子。在燕宫摸爬滚打多年,她做这样的事情已经有些经验了,很快便将一个挂着锁的柜子用铜丝轻轻撬开,拿出了里面的东西。 这东西用布包得很严实,苏瑾看着上面那个复杂的结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按照记忆解开它。 这个打结的方法,是卫衍小时候教给她的,说这样可以打得既快速,又紧实。 一般人他可不教。 听到这话的苏瑾不客气地说:“这么复杂的手法,一般人可学不会。” 小孩子就是天真。 苏瑾微微失神后,伸出微凉的手指,隔着布戳了戳那团东西。 好像是草药的味道,苏瑾心中一动,用手在鼻尖轻轻扇动,果然闻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 这不就是那天从陈姨娘口中吐出来的、差点把她腌入味的污物的味道吗! 苏瑾庆幸自己随身带了帕子,将那团药隔着帕子重新包好,然后楚云琛便悄无声息地回来了。 苏瑾把室内恢复原样,随楚云琛去了陈姨娘的院子。 自从廖慧失踪,楚云琛派来的人对陈姨娘多了一分关注,但并没有告诉她廖慧的去向,陈姨娘哀求苏瑾为她打听打听廖慧的消息,苏瑾只能干巴巴地向她保证,廖慧还在人世。 当然,对于陈姨娘来说,听见这种看似安慰实则诛心的话也挺受打击的。 也正因此,虽然已经解了毒,但陈姨娘的情况还是不太好,即使苏瑾每日来为她扎针,她还是十分憔悴,即使在梦中,也睡得并不安稳。 苏瑾知道她在担心廖慧,忍不住想,廖慧在陈姨娘身边长大,应该会觉得很幸福吧。 楚云琛站在屏风外面没有随苏瑾进去,陈姨娘再无人问津也是一位妇人,他要顾及她的声誉。 “阿慧......” 陈姨娘在梦中呢喃。 苏瑾踱步到她身侧,将一根针刺入陈姨娘的穴位,她很快转醒,迷蒙地看着站在她床边的人。 一个毫无表情、丝毫不为自己打扰别人睡觉而表示出愧疚的人。 许是病得太没什么力气,陈姨娘也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只是畏惧而惊恐地看着苏瑾。 “姨娘醒了?” 这里比丫鬟院子里安全些,苏瑾的声音也没有压得太低,陈姨娘很快分辨出她的声线。 她试探地问:“苏、苏医女?” “是我。” 陈姨娘一愣,心想苏瑾这么晚来找她,难道是...... 她紧张地问:“苏医女,是不是有阿慧的消息了?” 苏瑾难得愧疚了一下,“不是,陈姨娘。这次我来是有别的事想问你。” 陈姨娘眼里的光顿时黯淡下去,同时用一种过分紧张和戒备的神态缩在被子里。 楚云琛点了个火折子给苏瑾,不透亮,但足以照亮陈姨娘的脸。 一张年纪轻轻就爬满皱纹、沧桑衰弱的脸。 苏瑾轻叹一声,还好陈姨娘从不出现在别人眼前,不然病人治成这样,真的很砸大夫的招牌啊。 楚云琛没有说话,进来片刻又很快出去,陈姨娘虽然隐隐猜到了他的身份,但打心眼里觉得荒谬——堂堂朔王,日理万机,怎么会由着苏瑾半夜胡闹? 苏瑾可不认为自己是胡闹,她施施然用脚尖勾了个小凳子坐在陈姨娘榻下,直勾勾地盯着陈姨娘。 如果说在找到阿顺之前她还不敢确定,那么在看到阿顺屋里的那包药后她就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陈姨娘身上的毒,就是卫衍指使阿顺给她下的。 “姨娘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吧。” 陈姨娘躺在床榻上,一侧过身就与苏瑾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对视,吓得她差点叫出来。 但她不敢叫,她有一种预感,如果她叫,苏瑾会毫不心软地捂住她的嘴。 她当年就是靠这样的预感,才堪堪保住一条命...... “...苏医女问吧。”陈姨娘避免和她的目光对上。 “姨娘是哪国人?” 此话一出,不要说床上的陈姨娘大惊,连屏风外的楚云琛都眉毛一挑,冷峻的眼底泛起一丝兴味。 苏瑾不为所动,无声地催促着陈姨娘。 如果此时贺立在场,一定会遗憾苏瑾是个女子。 原因无他,苏瑾这幅狠辣的样子,实在是比他亲手教出来的徒弟还像他。 陈姨娘在苏瑾的目光中轻声说道,“当然是楚国人,苏医女怎么大半夜地来问我这个?” 平日里陈姨娘总是逃避苏瑾的问题,如今终于避无可避,倒展现出几分冷静。 换言之,终于不装出那副胆小怕事的样子糊弄苏瑾了。 第63章 妥协 苏瑾对她的表现很满意。 有夜色的遮盖,人性里一些从未展露在人前的东西就会暴露出来。 “听廖姑娘说,姨娘从去年冬就开始生病了,在此期间,侯府对姨娘不管不问,姨娘为何从始至终都未想过反抗?” 和其他年老色衰的妾室不同,陈姨娘有一个尚未出阁的女儿,她不傻,自然知道如果一个庶女失去了亲生母亲,又不得侯夫人喜爱,接下来的生活会是怎样。 但她却温顺地接受了侯夫人对她的一切坐视不理,仿佛想要将一切乍起的波涛压制在平静的海面下。 她在怕什么? 这句话苏瑾不是第一次问她,但陈姨娘是第一次,认真地思索了答案。 “苏医女,身为一个无依无靠的后宅妇人,妾身要怕的,可太多了啊。” 陈姨娘喟叹一声,这些年如履薄冰的生活已经磨去她太多气性,说白了,她在侯府里度过的每个战战兢兢的日子,都是苟且偷生来的。 人,怎么就这么难呢?死也难,活也难,半死不活,还是难。 陈姨娘又叹了一声。 苏瑾发现这种低沉的气氛太容易感染旁人了,便放冷了声音将陈姨娘从自怨自艾的心境中拽出来,“连冒着危险生下廖姑娘你都不怕,现在又说自己怕,你怕什么?你怕的真的是侯府里的人吗?” 这是楚云琛在路上告诉她的。 侯府里和廖慧年龄相仿的姑娘少爷很少,就是因为当年宣平侯夫人刚刚进府,虽是继室,但也是实打实的正室夫人,一进来便将内宅整治得鸡飞狗跳。 而彼时的宣平侯需要侯夫人家中的扶持,自然不会触她的霉头,若是后宅有人怀孕,别说侯夫人,宣平侯自己恐怕都不会同意。 在这种情况下,但凡是个想明哲保身的人,就不会铤而走险怀上孩子还生下来。 更何况,能在宣平侯和侯夫人的眼皮底下不声不响生下孩子,本身就是一个大胆而谨慎的人才能做出来的事。 这样一个看似怯懦实则机敏的女子,会因为侯夫人的区区刁难而病入膏肓吗? 除非,她很清楚自己是怎么病的。 陈姨娘一惊,“苏医女这是什么意思?妾身一介女流,想有个孩子傍身是无可厚非的事,幸得夫人仁慈......” “侯夫人仁慈的话廖姑娘就不会失踪这么久都没有回来。” 苏瑾毫不犹豫地打断了陈姨娘。 实在是那句“有个孩子傍身是无可厚非的事”刺着了她,傍身、傍身,似乎每一个成了家的女子都喜欢说这样的话,可到头来,娘和孩子没见一个过得开心的。 她也并非为廖慧打抱不平,只是看陈姨娘避重就轻不爽罢了。 楚云琛在屏风后垂下了眼,他发现苏瑾似乎很不喜欢听见“成亲”、“生子”这类的字眼。 他见过很多女性,有些生为天潢贵胄却沦为两国和谈的工具,有些出身高贵却困于后宅整日勾心斗角,更多的是出身平平,到了年纪就草草嫁人,在岁月流逝中无声走向衰老。 好像所有的女子,都挣不开这样无形的枷锁,好像所有人,都默认女子就该这样收拾自己潦草的一生。 然而有一个女子,明明自己在世间无依无靠,却偏偏不愿意和这样的世道妥协。 陈姨娘听见苏瑾的话,就如被人掐住了喉咙,没说完的话哽在了口中,冷汗涔涔。 “省省吧陈姨娘,你最好痛痛快快告诉我,你是哪国人,和这次毒害你的人有什么纠葛,不然我不能保证,你和廖慧还能在人间安稳相见。” 苏瑾向来是个好脾气的人,很多人都这么觉得,就连陈姨娘,也下意识地认为这个被女儿当街逼来给自己看病的人,是个不计前嫌的女菩萨。哪怕廖慧从一开始就告诉她,苏姑娘不是一般人,她也不以为然。 如今看来,真是大错特错。 谁家好人会拿别人女儿当筹码?这几乎是明晃晃地告诉陈姨娘,先前好言好语是苏瑾给她面子,她若是再不说,苏瑾保不齐就要对自己或者女儿下手。 也就是说,这些日子里,苏瑾一直很清楚廖慧在哪里,只是没有把她当成要挟自己的把柄而已。 亏她还向苏瑾求助,亏苏瑾还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她没有廖慧的消息! 陈姨娘无助地闭了闭眼,她死不足惜,可廖慧什么都没做错。她这一辈子谨小慎微,除了孩子的命和自己的命,她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苏姑娘说得对,我的确不是楚国人。” 陈姨娘在黑暗的卧房里,回忆起那段被她刻意遗忘、却总是出现在她噩梦中的陈年旧事。 苏瑾静静地听着,神色不见意外。 第64章 坦白 那是六年前的一个夏日,天边热烈的火烧云将整个卫国宫廷照得如梦如幻,金碧辉煌的宫殿折射出金色的光芒。 这是一座许久没有人住的宫殿,因为再过几日有妃嫔要搬进来,便抽了几个人过来打扫。 本该两个人负责的后殿,如今只剩下一个小宫女。跟她一起的同伴因为殿内太过闷热便偷懒溜了出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而身为品级最低的洒扫宫女,阿莲不敢歇息,她抹了一把脸颊上的汗珠,继续低下头来擦拭烛台。 隔着重重叠叠的碧纱帘,阿莲忽然听到了什么响动,她疑惑地向外张望,还以为是同伴良心发现,提前回来帮自己做事。 只见一个人拎着另一个人的领子,把他甩在地上,而那人踉跄一下,就倒在了地上,怎么都爬不起来。 “苏衍,你这个卑鄙龌龊的小人!你竟敢暗算我!若是太子哥哥知道,定会为我报仇!到时候,你就等着被五马分尸吧!” 那人边说边痛苦地抽搐,阿莲定睛一看,他的口鼻处竟已经渗出了黑血! 阿莲听到“苏衍、太子”的字眼就慌了神,在看清地上那人的容貌时,更是脸色煞白地躲在烛台和纱帘后面,大气不敢出。 这位燕国来的质子,她也曾听宫女提起过,说他没有半点沦为质子的不忿,反而是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样,让不少宫女都红了脸。 阿莲看着殿中的少年,他一脸阴鸷地盯着地上低声咒骂他的五皇子,唇边浮起一抹冷笑,“五皇子啊,你可真是天真,你真的以为,是我要取你的命吗?” 五皇子一怔,“你说什么?” 苏衍蹲下身,一袭白衣覆在地上,沾了尘土,“我说,真正想杀人的人,正是你的太子哥哥啊。” “不可能!太子哥哥怎么会......”五皇子下意识地反驳他,声音渐渐地低了下来,最后整个大殿没了响动。 五皇子死了,死在这个空旷的宫殿里,死在那个没有存在感的燕国质子手里,甚至......死在了他一母同胞的哥哥手里。 阿莲大气不敢出,把身子放得更低了些,尽力屏住呼吸,只希望苏衍赶紧离开这里,不要发现自己的存在。 就在卫衍环顾四周,确定这里没有其他人,准备离开时,那个同伴好死不死地从侧门回来了。 阿莲紧张地心都快蹦了出来,她的双手不自觉地颤抖着,希望她不要出声喊自己,更不要碰到苏衍。 然而事与愿违,苏衍眼尖地看见了进来的那个宫女,宫女刚想喊阿莲,就看见地上躺着的雍容华贵的五皇子和站在她面前的衍公子。 五皇子圆圆的脸上一层死气,而面前的衍公子如地狱修罗。 紧接着,阿莲听见她发出一声闷哼,然后是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 又死了一个人。阿莲控制不住自己身体的颤抖,在心里央求老天赶紧让衍公子离开这里。 万幸的是,苏衍似乎还有什么要紧事,来不及查看后殿便离开了,只留下两具年轻的尸体,横躺在殿中。 阿莲顾不得什么打扫的任务,从侧门无声地离开,装作自己也偷懒出去的样子。 没过几日,六皇子便因谋害兄长被下了狱,而与此同时,苏衍和他的妹妹由卫君赐名、赐姓,成为了卫国皇室名册上的人。 阿莲看着伤心欲绝的皇后在太子的安慰下挺起精神打理五皇子后事,而六皇子的母妃因教养不当等罪责赐白绫,一时间,整个卫宫人心惶惶,而这一切的幕后元凶卫衍,竟神奇地隐匿在人后。 也正在此时,她听嬷嬷说,有人和她要了那日打扫宫殿的人的名单。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在卫国待下去了。 “于是我就来到了楚国,我知道衍公子一直都在追查我的消息,只有后宅,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成为一个好色之徒后宅里无名无姓的妾室,是隐藏一个女子过往的最好办法。 于是,阿莲成了陈姨娘。 陈姨娘很聪明,事实证明,接下来的几年,卫衍靠着卫国太子在卫国站稳了脚跟,而五皇子和六皇子逐渐被人遗忘,若是她当年没有逃走,也必定会被卫衍悄无声息地解决掉。 陈姨娘没有想到,听了她的话苏瑾不但不为所动,反而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 楚云琛隔着屏风,仿佛能想象到苏瑾看似平静的眼中透着讥诮。 陈姨娘的话可谓是天衣无缝,但凡对面坐的那个人不是苏瑾,也一定会被她瞒过。 即使是楚云琛,如果不是为了调查苏瑾的身份,也不会留意当年燕、卫两国的派送质子一事发生在什么时候。 当年各国割据一方,战乱四起,只有当年事情的亲历者,才能对其知悉一二。 很不巧,苏瑾就是这为数不多的亲历者之一。 谁会想到,苏瑾并非只是一个身份普通的小小医女,更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燕国公主呢? 即使这个身份虚无缥缈,且于苏瑾而言百害而无一利,但她也将其物尽其用。 “陈姨娘的故事编得不错,可惜——我不信。” 如同顽劣的幼童耍赖一样,陈姨娘费尽口舌自揭伤疤,却被苏瑾三言两句打发了回去。 “苏姑娘这是何意!” 陈姨娘急得想要坐起身来,“你深夜不请自来已是失礼,逼问我说出当年的事也就罢了,还不信我说的话?既如此,我与苏姑娘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苏瑾不紧不慢地说,“陈姨娘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因为得罪了卫衍才逃离卫国,可我却认为,即使是卫衍站在你面前,你恐怕都认不得他。” 陈姨娘脸色一变。 苏瑾淡淡道:“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重新说。” 这时的苏瑾,面容在透过窗棂打进来的月光的映照下白皙胜雪,颇有几分隔绝世事的冷血无情。 陈姨娘心下微惊,她还是小瞧了这位苏姑娘,一个被朔王爷信赖有加、能把自己从鬼门关救回来还一语道破她的谎言的人,会是什么简单的人么? 陈姨娘没有办法,只得把真相和盘托出。故事还是那个故事,只是故事中的主角,从卫衍换成了太子本人。 怪不得。 第65章 马场(上) 卫衍再如何出众也只是一个质子,太子却是实打实的储君,陈姨娘曾是卫国宫女,对于君主的敬畏是刻在骨子里的,给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供出太子来。 甚至,连她自己身上中的毒,想必她也会认为是太子下的。 民间不清楚各国使臣都有谁,她恐怕是以为卫国太子也来了,所以干脆偷梁换柱,直接攀扯上卫衍,好让太子不要对她和廖慧穷追猛打。 苏瑾却不这么认为。 卫国太子没有来楚国,而给陈姨娘下毒的阿顺,很明显是卫衍的人。 陈姨娘以为被自己胡乱拉下水的人,没准从一开始就在水里待着呢。 “那你对阿顺可有印象?” 陈姨娘皱眉,“阿顺?是夫人身边的那个阿顺?” 看来陈姨娘也不知道阿顺是卫衍派来的人。 不过也是,以她的警觉性,如果知道了,一定会提防着阿顺,不至于被她下毒。 苏瑾没有追问她是如何跋山涉水逃离卫国来到楚国的,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便不再纠缠陈姨娘,她不甚温柔地帮她掖了掖被角,“行了,陈姨娘。早配合我何至于如此呢?你看这大半夜的多不好意思。” 陈姨娘气得闭了闭眼。 苏瑾起身,陈姨娘叫住她,“阿慧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苏瑾想了想,道:“性命无虞。” 她之前也这么跟她说,对方没听出玄机而已。 陈姨娘顿了顿,大概是终于明白苏瑾前几次安慰她的话不是随口说说。 性命无虞,也就是说人还活着,但情况却不一定见好。 她的呼吸声骤然变重,既是被苏瑾前几次的打马虎眼气的,也是因为担心廖慧急的。 苏瑾听了听,陈姨娘的声音里除了有些蜂鸣样,大概是被她气得大动肝火之外,没有别的问题。 和她女儿一样,性命无虞。 于是她放心地离开。 楚云琛看着苏瑾的样子,不由想,这种不负责任的大夫,全天下恐怕也找不出来几个。 吴老先生算一个,苏瑾算一个,不知道苏瑾那位素未谋面的师父,是不是也和他们二人一样。 离开宣平侯府,楚云琛能感觉到苏瑾的情绪不高,他望着天上皎洁的月亮,俯下身说:“想去跑马吗?” 楚云琛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通过跑马来疏解郁气。 苏瑾抬头看了看天色,不明白是什么给这位尊贵的朔王爷造成了夜半三更可以对御林军视若无睹、在寂静的京城道路上跑马的错觉。 是与生俱来的属于皇子的矜贵气质吗?这玩意苏瑾可没有。 楚云琛像是看穿苏瑾在腹诽什么,闷声笑了起来,笑声在夜色中带着一丝撩人的沙哑。 “放心吧,我还不至于这样蠢。” 苏瑾想,你若是蠢,那这天底下便没有聪明人了。 “你若是想的话,带你去本王的马场。” 苏瑾眼睛微亮,“王爷自己的?” 虽然不怎么会骑马,但她此刻心乱如麻,确实没有睡觉的心思。 楚云琛带着苏瑾趁夜去了城郊的马场,自从楚国攻破燕国,楚云琛还未来过这里,结果这次直接带了个年轻姑娘夜半而来,把守马场的老仆惊得合不上嘴,忙把马场上的风灯全部点起。 这风灯如此昂贵,皇宫之外极少见到,这个楚云琛鲜少过来的马场里却也挂满了风灯,朔王爷的生活果然矜贵非凡。 走进马场后,苏瑾的心情有些复杂。 不该一时放松了警惕,跟着楚云琛来马场的。 一个默默无名的皇室公主,怎么可能对骑马感兴趣呢? 苏瑾不知道楚云琛究竟是一时兴起,还是真的看出了什么想要试探她,但总之,这一趟她本不该来。 其实最初听到跑马她的确没什么心动,但她的脑子里忽然出现了一个人的声音,那人曾对她说,武将之间常常喜欢通过赛马来发泄情绪。 她记得今晚的楚云琛,似乎心情不是很好。 现在想想,晚上还真是不适合做决断,一不小心就会入了套。 待会只能小心一点,免得被这位慧眼如炬的朔王爷看出端倪。 老仆十分贴心地准备了一匹蒙古马给苏瑾,这种马虽然产自草原,但是马种中少有的性情温顺,体积小巧,适合初学者。 苏瑾瞧着这马,不禁想起她人生中第一次骑马也是唯一一次骑马,当时事出紧急,她和同伴随便从马厩里挑了一匹看着不错的战马,她站在一旁,手足无措,还是被那人帮着才上了比她高了不少的马。 他教给她许多驾驭马匹的知识,带着她趁夜奔驰在军营之间的边界线上,他们二人接触不多,却勉强算得上是生死之交。 也不知道那晚他逃出去了没有,如今是否安好。 苏瑾微微的出神没有逃过楚云琛的眼睛,他看着她下意识地将手伸出,慢慢靠近马的鼻孔,姿势很是自然。 没有寻常女眷见到马时的好奇,没有不知如何下手的手忙脚乱,更没有畏惧。 这是驯马之人常用的与马拉近关系的技巧,但这种技巧多见于军营中,苏瑾怎么会知道这些? 楚云琛没有说什么,将自己身边早就跃跃欲试的马安抚下来,静静地等待苏瑾上马。 见马耳微动,眼神安详,苏瑾顺势将手落在马的面颊上,但她刚一动作就忽然想到了什么,讪讪地把手收了回来。 “抱歉,我不懂这些,不会吓到它吧?” 她尽量做出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来。 “当然不会,你做得很好。” 楚云琛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现一样,从老仆的手中接过缰绳,“需要我帮你上马吗?你第一次上马,要小心点。” 明明是很正常的话,“第一次”三个字却好像咬得很重,苏瑾不禁抬头,发现楚云琛一如既往地从容不迫。 难道是因为人心虚的时候就会多想。 苏瑾在楚云琛的帮助下上了马,她毕竟技艺生疏,上了马后就下意识握紧了缰绳,只见她双手各持一缰,缰绳自无名指及小指间绕出,握于拳心,拇指轻压于上。 楚云琛的目光只在那双握住缰绳的手上定了一瞬就不动声色地挪开。 而他的心里已有了分辨。 苏瑾,绝不是第一次骑马。 第66章 马场(下) 苏瑾也发现自己作为一个门外汉,在驰骋疆场多年的楚云琛面前可能无法掩饰,只能生硬地转开了话题。 “王爷觉得陈姨娘的话可信吗?” “可信,但不可尽信。当年她离开卫国时,卫国太子不过总角之年,羽翼未丰,为何要在这个时候对两个弟弟下手?这样说,未免太牵强了些。” 苏瑾莞尔,“是啊,廖慧今年十五岁,她最晚也是十五年前来到了楚国,那时的卫衍还是苏衍,她并不认识这人,更和他没有交集,如今却为了自保,拿他作挡箭牌。” 楚云琛淡淡地说:“看来你很为卫衍不平啊。” 苏瑾错愕地说:“我可没有这个意思。” “话说回来,你是如何发现她的身份有异的?”楚云琛忽然问。 陈姨娘到底只是苏瑾的病人而已,她是怎么察觉到,陈姨娘不是楚国人的? 苏瑾一愣,随即语气轻松,“我第一次去给她治病时就有疑虑了。她因为身体原因在屋里摆了炭盆,又拿炉盖将其盖紧,想必是害怕烟气从里面出来。” 苏瑾缓缓道:“像这种盖炉盖防烟气的行为,是宫廷中的宫女们才有的习惯。” 勋贵人家用的大多数都是上好的银丝炭,这种炭燃烧时无烟且不易熄,根本不需要炉盖。 普通人家用的炭烟气又多又呛鼻,光用炉盖没有用。 只有宫女们,她们身在宫廷,冬日里用的炭质量比一般人的好,却有一个烟气大的缺点,她们便会用炉盖将炭盆盖住,这样可以防止烟气熏人。 楚云琛望着苏瑾,她说起宫女生活时没有丝毫停顿,看得出来她很熟悉这些。 “对了,”苏瑾忽然想起卢玉安来,“卢玉安被侯夫人逐出侯府后去了哪里?我总觉得,这种祸害去哪里都不安生。” 苏瑾从来做事都是斩草必除根。 楚云琛道:“他离开侯府后就被马三彪和谢昆带走了,我叮嘱过他们,留他一口气。” 楚云琛的声音平淡无波,不含一丝杀意,却在只言片语间判定了卢玉安的生死。 苏瑾了然,卢玉安不能死,但可以让其他姑娘不会再像马月一样,受到他的伤害。 “马月......”苏瑾踟蹰片刻才说道,“算是无妄之灾了。” 那日去马家,那样潮湿憋闷的房间里,面白如纸的马月就那样悄无声息地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如果不是微微起伏的胸膛,苏瑾都感觉不到她的生气。 她的脖颈间还有勒痕,苏瑾微微掀起她的袖子,也看见了上面新鲜的疤痕,如果继续这样,用不了多久,她这条胳膊就会步瑶公主的后尘。 “马三彪托我转告你,他要替他母亲赔个不是。” 苏瑾想了想,平静地说:“何必向我赔不是呢?真正被耽误的人是马月。从一开始,她的情绪和感受就没有被人在意过,不论是街坊邻居,还是那些至亲。” 所以她要用结束生命这种极端的方式来逃避这个让她感到不适的世界,然而即使是这样,她的母亲依然认为这是她的问题。 没有出现这些事情时,他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一旦出现了这样的事情,那些靠彼此迁就而建立起来的亲情便逐渐变质。 因为马月不再是街坊邻居口中那个懂事又乖巧的女儿,所以父母对她的包容与宠爱也就此结束。 爱,是有条件的。 苏瑾垂下眼眸,手中的缰绳握得越发地紧,身下的马儿仿佛感受到了她的情绪,不安地嘶鸣一声,马蹄随即扬起。 苏瑾顿时回神,就见楚云琛驱马向她靠近,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握住了她的缰绳,然后有条不紊地将她身下的马儿安抚好。 “在马上还敢分神?” 楚云琛低沉的声音从苏瑾的头顶传来,他身上清冷的气息仿佛在那一瞬间将她包围住。 明明是冷冽的,却如干涸已久的枯井里流入了寒凉的清泉,沁人心脾。 苏瑾在这样的清与冷中彻底清醒。 “大概我不是骑马的料。” 她人生第一次骑马差点把腿跑废,人生第二次骑马又差点被马掀翻,苏瑾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马的鬃毛。 楚云琛见她并未受惊,便收回了手,退开一点距离,那种冷冽的气息就逐渐退散。 “熟能生巧,大多数人的骑术都是练出来的。” 楚云琛说罢,问苏瑾还要不要继续。 苏瑾见楚云琛说是跑马,却和自己慢悠悠地围着马场转悠,他身下那匹马已经很不耐烦想要一跃而起了。 也就顺势下了马。 楚云琛让她回屋休息,自己则在马场上肆意地放马奔驰了许久。 苏瑾没有回去,而是站在廊下看着楚云琛跑马。 他挺立于马上,身姿矫健、力量勃发,身下的马儿势不可挡,而他游刃有余。 苏瑾猝不及防地想到了那个梦,梦中的楚云琛率领数十万大军兵临城下,他的剑锋直指自己,面容是那样的漠然与轻蔑。 眼前的楚云琛和梦中的楚云琛逐渐重合,苏瑾攥紧了手,努力地分辨现实与梦境。 ——苏瑾,你是一个大夫,任何人都可以轻易产生臆想,唯独你不可以。 ——连自己的心病都治不好的人,如何给别人看病? ——苏瑾,清醒清醒,这里是楚国。 这里是楚国,是楚云琛的马场。 他没有杀她,他救了她。 夜风忽然席卷而来,将风灯吹得摇摇晃晃,风灯打在窗棂上,发出时轻时重的响声。 这样的响声不停地撞击着苏瑾的耳膜,苏瑾猛地打了个寒颤,然后缓缓地摸索着坐了下来,身下是冰凉的廊亭横梁,透过她的皮肉,将她再一次,从失控的边缘拉了回来。 她的情绪,已经许久没有产生这样起伏的波动了,苏瑾按着自己的手腕,感受着脉搏逐渐平静下来,才一点点松开了攥紧的手。 手心一片掐痕,已经渗出了血丝。 再抬头,楚云琛不知在何时下了马,此刻就站在她面前,深深凝视着她蜷缩的身体,和渗血的掌心。 第67章 疑点 “王爷。” 苏瑾哑着嗓子叫他。 “嗯。” 楚云琛没有问她什么,而是和她一起坐在了廊下,帮她挡住了夜风。 ...... 宣平侯府。 乔嬷嬷站在廊下,看着几个扫地的小丫鬟窃窃私语,想拿出掌事嬷嬷的气派说点什么,但隔着厚重的门帘往屋里瞅了一眼,最终还是闭上了嘴巴。 自从十二姑娘失踪,还没见侯爷对此表过态,她和夫人都以为这事就会这么过去,她们都已经把说辞想好了,没想到今日忽然因为十二姑娘的事吵起来。 还有卢公子,看着人模狗样的,没想到是个祸害,听说来京城这几个月得罪了不少人,现在被打得只剩一口气了。 “咣当”一声,乔嬷嬷的心肝都跟着颤了颤,她记得夫人前几日刚收了一个瓷瓶,就摆在桌上。 她往里望了望,看见里面的人影后忙低下了头。 宣平侯一把掀开那厚重得看不见日头的门帘,又重重挥下,瞪了装鹌鹑的乔嬷嬷一眼,才甩开步子离开。 乔嬷嬷招呼几个人进去,果然地上是一片瓷瓶碎屑。 乔嬷嬷来不及心疼,让丫鬟们赶紧收拾了 上前去为侯夫人顺气。 “夫人别生气了,当心气坏了身子。” 乔嬷嬷端了盏茶递给侯夫人。 “一个庶女而已,平日里也不见他上心,如今人找不到了,反而来怪我。也不看看自己那后院乌烟瘴气成什么样子,让他自己去找,都不一定认得哪个是他生的!” 乔嬷嬷没敢纵着侯夫人继续骂下去,“夫人说的是,只是,侯爷怎么忽然想起来问十二姑娘的事了?” 侯夫人虽然在气头上,可也没骂错,若是在平时,侯爷哪会对一个庶女那么上心? 侯夫人冷笑,“当然不是他自己想起来的!今日上朝,他因为治家不严被弹劾,皇上让他回府自省,他这才来找我的麻烦。” 说来也怪,卢玉安也就罢了,那是众目睽睽之下被扒了衣服,可廖慧这个小贱人算是怎么回事?明明她都按得死死的,怎么就闹得人尽皆知了? “对了,陈姨娘还没咽气呢?” 侯夫人一想到这个在她眼皮底下出生的孩子就来气,恨不得回到十五年前一把掐死那个襁褓里的孩子。 省得长大了还给她惹麻烦! 旁的早产儿都是面黄肌瘦,唯独她,既吃不饱饭,又常挨打,却长得比她娘还俏! 乔嬷嬷咽了口唾沫,“那苏医女还真有几分本事,老奴瞧着,陈姨娘的气色倒是好了点......” 侯夫人怒目圆睁:“你说什么?她一时半会死不了?” 侯夫人气得把手里的茶盏甩了出去,和地上先前的瓷瓶碎屑融为一体。 朔王府。 苏瑾把手中的药递给覆雪,“这个和上次那个一样,治跌打损伤的,让飞云每日睡觉前涂好。” 飞云刚从光州回来,人黑了不少不说,身上还有没愈合的伤口和淤青。 虽说习武之人受伤是家常便饭,但苏瑾还是连夜制了些药膏给覆雪。 覆雪犹豫片刻才接过来,低声说:“谁要管他......” 一言不发就接了任务,一言不发就去了光州,生怕她拦着他建功立业似的。 苏瑾看破不说破,倒是阿芙在旁边来了一句:“可覆雪姐姐看见飞云哥哥身上的伤时眼泪都出来了呀。” 于是覆雪弹了阿芙一个脑瓜崩。 阿芙捂着脑袋:“嗷!可我没看错呀!” 又一个。 阿芙做了个鬼脸,覆雪追着她跑了出去。 “臭阿芙!你再瞎说!” 苏瑾由她们闹,自己去了拂云阁。 “王爷,您找我?” 楚云琛的桌上摊开了一张画像,上面的人虽然与如今隔了许多年,但苏瑾还是依稀辨认出,这是陈姨娘的样子。 “陈姨娘,也就是阿莲。” 楚云琛把飞云查到的资料给她看,“宣平侯是在十五年前征战光州的时候遇见了陈姨娘,光州收复后,他很快就将陈姨娘纳为妾室,陈姨娘进府不久就有了身孕,次年六月生下廖慧。” 光州?那是楚、卫两国的交界处,结合陈姨娘的身份,倒也十分合理。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楚云琛不会特意说明。 “有一个很奇怪的点,”楚云琛皱眉,“陈姨娘说自己除了入宣平侯府没有其他去处,但飞云查到,她在遇见宣平侯前,曾去过光州的一座尼姑庵。” 尼姑庵?苏瑾心中一动,“可是明镜庵?” 楚云琛挑眉:“明镜庵的名声这么大么?” 苏瑾摇头道:“是我师父告诉我的,她也曾在明镜庵小住过一段时日,她说那里的女尼很是纯善,经常收留一些无家可归的女子。” 连她师父这种身上带血腥气的人都能接纳,可见的确是有慈悲之心。 楚云琛点头,“明镜庵的女尼见当时的陈姨娘孤身一人,曾劝说她留下来,但她婉拒了。” 苏瑾怔然,难道对于陈姨娘来说,宁愿委身宣平侯也不愿斩断红尘? “那位女尼还说,陈姨娘离开的时候,口中念念有词,仿佛说着什么‘再不嫁人就来不及了’这样的话。” 苏瑾与楚云琛对视一眼,各自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深意。 “来不及是什么意思?是说年龄?”苏瑾喃喃自语,可是当时的陈姨娘也不过二八年华,这个年龄成亲的女子比比皆是,何谈来不及一说? 苏瑾沉思片刻,忽然说道:“陈姨娘是在十五年前什么时候成为宣平侯的妾室的?” 楚云琛不假思索:“十月初四,正是这一天宣平侯带着陈姨娘班师回朝。” 当时宣平侯志得意满,没有几个人知道他还从光州带了一位女子回来,只有宣平侯夫人看着楚楚可怜的陈姨娘气得牙根痒痒。 “不对。”苏瑾凝眉。 “什么不对?” “时间不对。” 廖慧中毒的时候苏瑾给廖慧把过脉,她的身体虽然常年缺少营养,但并没有先天的体虚或气血不足,并不是早产儿的特征。瑶公主那样的脉象,才是板上钉钉的早产。 所以苏瑾才敢给廖慧开药,否则她承受不住药性。 到底是哪个环节的时间出了问题?谁说了谎? 还是说,并不是时间的问题。 第68章 身世 “万事无绝对,也许是我判断有误。” 苏瑾虽然这样说着,却仍是去看了看廖慧。 “廖姑娘,近来可好?” 廖慧淡淡地笑,怎么算好怎么算不好呢? 从前在侯府中她受尽冷眼,如今虽不能言语,却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 远离尘世纷扰,原来是这样的安宁。 廖慧在纸上写下:一切都好。 苏瑾看她眉眼平和,的确没有因失声而产生半分阴郁悲愤,才放下心来,开门见山地说:“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苏姑娘请说。 “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是六月初六。 苏瑾眼神一动,确认道:“你确定吗,廖姑娘?” 廖慧不解地写道——有什么问题吗? 苏瑾不答,又问道:“那你生辰时候,府中会如何操办?” 廖慧的眼神有些迷茫,她一个小小庶女,能吃上一碗面已经是幸运了,娘能做的,也只是拉着她,说上一些祝福的话。 每年生辰,望着娘充满希望的眼睛,她的内心都会多一分生存下去的坚定。 不过......苏瑾这样一说,廖慧也想起来,似乎每一次生辰,娘都比她要激动许多,望着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她想了想,还是把这些写了下来。 苏瑾认真地说:“廖姑娘,多谢你的答案,如果你还想到了什么,任何时候都可以来找我。” 苏瑾带着她的纸回到拂云阁,“除非陈姨娘连廖慧都瞒着,否则生辰日期应该是真实的。” 楚云琛也点点头,飞云在查探信息上十分老道,这点任务不会出差错。 “陈姨娘入府的时期也是确定的,他们二人相遇的时间最早不超过九月份。” 十月入府,次年六月生女,也就是说,廖慧在娘胎里只待了八个月左右,这种情况下,孩子后天营养跟上的话,身体也是一样健康的。 苏瑾无奈地说:“看来真的是我想多了。” 楚云琛没有回答,而是站起身望向窗外,这里是内城,与皇宫近在咫尺,又遥遥相望,此时隔着漆黑的夜色,仿佛能窥见那座巍峨宫殿下的风云变幻。 “楚文王时期,曾有一姬妾名姜,当初文王昏庸,武王率兵讨伐皇室,姜姬被楚文王的心腹秘密送出皇宫,苏瑾,你知道为何吗?” 楚云琛背对着她,声音传到苏瑾的耳中时微微有些低沉,苏瑾缓缓站了起来。 “如果不是姜姬的腹中怀有龙子,否则我想不到还有什么理由可以让文王的心腹放下自己的主公而掩护她。” 或许说出来很残酷,但苏瑾作为燕国皇宫这些年没落、衰败乃至覆灭的目睹者,她早就清醒地认识到了女子在这个世道里的艰难处境,在大苦大难面前,女子是首先被舍弃的那一个。 在这一点上,皇室与平民百姓也没什么不同。 唯一有例外的情况,就是那女子怀了身孕,成为延续他们“尊贵”血脉的容器,这个时候,理所当然地“母凭子贵”。 楚云琛知道,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是啊,可惜那个女子腹中的孩子是女子,那些护她出逃的人见到女婴后恼羞成怒,将二人一刀斩杀后,自刎于文王陵墓前。” 闻言,苏瑾的喉间有些涩然,发出一个极小的音节。 她不是没有猜到这个结局,因为在文王崩殂后的几十年里,武王继位,大行改革,发展农耕,楚国百废待兴,从来没有出现过所谓文王遗腹子的动向。 不是没有,而是从出生到死亡,于那孩子不过弹指一瞬。 因为遗腹子是女孩子,所以那些为护她离开而做出的努力,就显得既不值当,又白费力气。 这些人。 苏瑾说:“王爷是怀疑陈姨娘也有和姜姬一样的遭遇?那如果是这样,廖慧的父亲又是谁?” 至于宣平侯爷是不是被戴了绿帽,这个没人在意。 第69章 风雨欲来 “好了,”楚云琛回身,“不必为此事劳神,陈姨娘知道廖慧在朔王府,她现在应该比我们更着急。” 苏瑾微微一笑,她当时告诉陈姨娘廖慧的下落,一是为了安她的心,二也是为了牵制她,没想到这点心思被朔王猜得一清二楚。 “好。” 轻声的应答,如同一片羽毛落在了楚云琛的手心,微痒。 “飞云的伤,你去看过了?” 苏瑾应是,“伤筋动骨一百天,王爷让他好好养一养,不然年轻时候还看不出来,等到老了问题便显现出来了。” 苏瑾见过许多宫里的嬷嬷,因为积年累月的劳作,膝盖关节变得肿大,腰背的疼痛也每逢阴雨天就发作。 更不要说他们这种习武之人,大伤小伤更是数不清,远的不说,就看楚云琛的虎口处,那不就有一道不褪的疤吗。 虽然,这道疤如今已经淡了,且在虎口的位置,让楚云琛看起来更加让人敬畏,但苏瑾一眼就看出,这是一道深可入骨的伤处,且当时一定是草草包扎了事。 楚云琛的眸色深了些,“一点小伤而已,他还不至于这么不成器。” 楚云琛已经感受到了,苏瑾对朔王府的每一位将士都足够地关心,却唯独意识不到,他也是朔王府的人。 苏瑾无奈地摇头,这人真以为所有人都和他一样是铁打的。 见苏瑾这样,楚云琛失笑,“你知道飞云从何处回来?” 苏瑾其实多少猜到了一些,当时楚云琛深夜入宫,虽然是为着卫衍和许容华的事,但自那日之后她就发现京城里的戒备更加森严了。 而马三彪和谢昆,明面上是因为马月频频告假,但结合谢昆爱军营如命的性格,恐怕不是那么简单。 果然,在飞云回来的那一日,他们二人也回来了,马三彪就不用说了,谢昆都黑得像炭。 于是苏瑾猜测着说:“是光州?” 楚云琛唇角勾起,“是,皇兄察觉到宣平侯的心思后就派人去了光州,飞云是去协助他的,他也不敢让飞云在光州出事。” 苏瑾微讶,一是因为楚君比她想象中还要敏锐,二是因为楚君和楚云琛似乎并不像外界传说那样水火不容。 至少,他敢用楚云琛的人。 而楚云琛,也敢让飞云去。 “那宣平侯......”苏瑾斟酌了一下用词,“果真在光州经营了势力吗?” 因为廖慧和陈姨娘的原因,苏瑾对宣平侯府也算是有几分了解。 宣平侯并不只是一个只知纵情声色的侯爷,他上过疆场,平过叛乱,在光州一带根基十分牢固。 至于宣平侯夫人,似乎更像是一个被他用来搅乱外界视线的工具,让人把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而非自己的身上。 “势力还不至于,但恐怕是早已生了异心。” 苏瑾不能理解宣平侯是怎么想的,放着一身战功荣养不好吗,非要去做这种晚节不保的事。 有这样的心思,又没有足够的实力,恐怕这楚国的天,也快要变了。 ...... 卫冉烦躁地把手中的刺绣放下,“不绣了不绣了,在卫国都没受过这委屈。” 阿英好笑地看着她,一个刺绣就这么烦了?她的这位主子,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啊。 在卫国的这十年里,她除了背靠着衍公子,拿身体换了地位之外,什么操心的事可都没干过呢。 卫冉让阿英去把卫衍找过来。 “兄长,我这几天不知为何,心有点慌。” 卫冉说着,攀上了卫衍的胳膊。 卫衍的视线平静地划过卫冉的脸,然后冷笑一声,“怎么,当初吵着要跟我来,如今又怕在这里丢了命,嗯?” 卫冉被卫衍戳破心思,讪讪地把手收回来,“那阿蓉一日不死,我这心里就一日不安生,兄长,你不是说苏瑾如今很得朔王喜欢吗,怎么这么久了也办不好事啊。” 卫衍被“喜欢”这两个字刺得眼皮跳了跳,神情更冷,“她办得不好,难道要换成你吗?” 卫冉欲言又止,若是真的能让楚云琛对她上心,也不失为一种办法,总比回到卫国要好...... 看着卫冉一副动心的样子,卫衍在心中骂了一声“蠢货”。 “放心吧,阿蓉如今已经是个废人,楚君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卫衍掀袍落座,“我们的处境不会再差了。” 各国使臣那么多,楚君要防的不止他一个,前几日齐国那位衣冠楚楚的珉公子,身后就跟了条尾巴。 也是顺着这条尾巴,他才发现原来这位向来名不见经传的珉公子,竟也做着趁傍晚出宫的事。 也不知道,他在宫外有什么秘密呢? “那楚君到底什么时候与我们和谈?” “很快了。你不要想太多,这几日安心学这些东西,否则将来有你后悔的时候。” 卫冉不服气地坐下,却看着卫衍离去的背影无可奈何。 卫衍离开后便去了卫询的住处,门口的小厮看见他,露出欣喜的笑容,“衍公子来了,我们公子正想着您呢。” 卫衍不动声色地掩饰住眼中的厌恶,和煦地说:“有劳你通传。” 小厮心想,衍公子真是一如既往地谦逊啊。 卫询的声音从里面传来,“阿衍,你来了,快进来!” “这几日出行不便,阿询不会怪我吧?” 许容华招认的那一晚后,楚君虽然未曾明言,但对卫衍和卫冉的宫殿多了一倍的人手看守。 卫询闻言立刻站了起来,“楚君真是不知所谓!那许容华是他后宫中的人,怎么能和你扯上关系,父皇说楚君是难得的君主,我看却并非如此。” 卫衍愣了片刻才露出了温和的笑,“不必为我不平,楚君有雄才大略,不是我等寻常人可以比的,我只要问心无愧就好。” 卫询更加为卫衍的胸襟而感慨,这样一位清风朗月的公子,在苏瑾眼中竟是那样的不值一提,果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卫衍却有些不耐地皱了皱眉,这里是楚君的地方,这样口无遮拦,早晚有一天要给他带来麻烦。 第70章 皇庄 “阿询,”卫衍说,“我刚刚去看了阿冉,你也知道她的性子,并不是能静下心来的人,我想,若是能带她出去转转散散心就好了。” “委屈阿冉了。” 卫询心想,卫冉虽然为人有些娇纵,但来楚国这么久还未能出去看看,到底是他和卫衍两个兄长的不是。 他忽然想到,前几日与楚君商议事时曾听到宫外有一处皇庄,乃是几年前刚刚建成的,雕梁画栋,曲径通幽。 听说还养着一个戏班,卫冉爱热闹,想必一定会很高兴。 “阿衍,我们找个时间带阿冉去楚君的皇庄上转一转吧,我们是客人,楚君不会不同意的。” 卫衍心道,如果不是自己和其他使臣将楚君的多番试探与敲打挡在外面,他卫询早就不是这里的客人了。 父母关爱下长大的孩子,真是不谙世事,天真烂漫。 卫衍心中安定,微微一笑,“阿询果然考虑周到,那我就替阿冉先谢过你了。” 他提起卫冉自然不是随口一说。 那座皇庄他已经提前打点好,楚国再过几日就是簪花节,到时候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正是春暖花开的热闹时节。 他便要在这一日,为楚君送上一份大礼。 ...... 簪花节在阿芙的念叨中很快到来。 楚云秀终于养好了伤。楚君“心疼”她无端受害,将她拘在宫中将近一个月,楚云秀憋闷不已,总算是盼来了簪花节,才让楚君松了口允她出宫。 用楚云秀的话说,“谁不知道谁啊,我这位皇兄,自从登上皇位,这脾气是越发捉摸不透了。” 苏瑾深以为然,自古为帝王者,无非孤、寡、不谷,而“人之所恶,无孤寡不谷,王公以为称”。 但人们总要为了那个位置趋之若鹜。 楚云秀天刚亮就来朔王府找苏瑾,跟着阿芙一起,给苏瑾搭了一件竹色散花如意云烟裙,也算是合了簪花节的意思。 苏瑾对簪花节没什么兴趣,燕国也有簪花节,和楚国的日子差两天,但寓意都差不多,无非是祈求花神降福,保佑平安顺遂。 苏瑾不信这个。 不过楚云秀很快就发现,苏瑾大概是为了出行方便,所有的衣裙都能微微露出鞋面,且是窄袖收腰,比起她交错繁复的衣衫来,又简洁又利落,与苏瑾疏淡的眉眼十分相衬,站在人群中仿若清水芙蓉。 不是当下时兴的样子,但仍旧好看。 苏瑾对簪花节没什么兴趣,她坐在马车上掀开帘子向外看了一眼,车外的人络绎不绝,卖花的商贩推着车走街串巷,阳光下的各色花儿十分鲜艳。 一个月白色的身影忽然在苏瑾的眼前闪过,苏瑾再定睛望去,那道身影早已消失在人群中。 “怎么了?” 苏瑾说:“好像看见了熟人。” 楚云秀一本正经地摇头:“你这样子不像是熟人,倒像是仇人。” 苏瑾没有否认,是熟人,也是仇人。 出了京城再走一段路,就到了皇庄。 一位发丝梳得一丝不苟的嬷嬷迎出来:“秀公主,苏姑娘,奴婢已经为二位准备好了房间,二位请先沐浴更衣。” “有劳嬷嬷。” 苏瑾和楚云秀随着嬷嬷进入自己的房间,嬷嬷站在走廊中间,疑惑地朝苏瑾的房间看了一眼。 这位苏医女听说是黎山出来的人,按理说并不懂礼数,但刚才她看这位苏姑娘走路的姿态,比她亲手教出来的女官都不差。 嬷嬷掩住眼神中的疑惑,退下。 苏瑾坐在房间里,将几个茶壶茶杯尽数检查一遍,又将香炉里的香掐灭,做完这一切后,她在桌边坐下。 这是她多年来的习惯,即使这里是皇庄,也不能免。 苏瑾又想起了那个街上一瞥而过的背影,如果她没看错,那人一定是卫衍。 不会,她不会看错。 就算卫衍化成灰她都能认出来。 如今的使臣出宫如此随意吗?前是齐珉,后是卫衍,身为异国使臣,不忙着合纵连横,反倒在楚国发展起势力了。 打算长住吗? 苏瑾嗤了一声,对着镜子检查了一下耳钏。 两颗青玉珠子坠在下颌处,晶莹剔透。大概不会有人想到,这里还藏着两种不同药性的粉末。 这是她从牢里逃出来后自己做的,技艺虽然比之前生疏了些,但寻常人还是看不出来的,她知道这些嬷嬷们眼力好,若放在寻常的荷包里恐怕不能带在身上,只好把药粉存在了这里。 卫衍若真的敢往她面前撞,就别怪她提前下手了。 忽然听见外面一阵吵闹,她按了按眉心,不打算去凑这个热闹,这里是皇庄,能来这里的非富即贵,苏瑾没心思看一群贵妇人扯头花。 奈何楚云秀是个闲不住的。 她老远就看见肃国公府一家的马车,那气派的样子,她真是见一次就忘不了。 “还得是肃国公府啊。” 楚云秀趴在窗边,挑眉感叹道。 看见林荞,楚云秀没忍住从窗口喊了她一声:“小阿荞!” 林荞一抬头就看见了一个大大的笑脸在自己的脑袋上,她愣了愣,忽然惊喜地大喊道:“楚云秀!” 肃国公夫人含笑瞪了她一眼,“瞎叫什么呐,这是秀公主!” 林荞吐了吐舌头,不再与他们一起,而是飞奔上了楼,去找楚云秀的房间。 苏瑾听着外面的响动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毕竟楚云秀的大嗓门不是白喊的。 楚云秀竟然和林荞认识? 可林荞并未在京城中住过,而楚云秀又在楚君登基后不久就自请去了封地,按理来说不应该有交集。 苏瑾忽然想到,她好像不太清楚楚云秀的封地在哪里。 没有给苏瑾太多思考的时间,楚云秀和林荞就在外面敲门,苏瑾将耳钏扣好,起身。 “苏姐姐,你真的在啊,我还以为是她骗人呢!” “我堂堂公主什么时候骗过人?” 楚云秀歪头,眉间扬起一抹得意。 苏瑾看这两个姑娘就像看小孩子一样,她摸了摸两个人的脑袋,说:“你们两个凑在一起,可真是热闹啊。” “苏姐姐要不要出去,我听说后面有个温泉,泡着可舒服了。” 苏瑾一顿,还没来得及思考,就听见楼梯口传来一道悠扬婉转的声音: “早就听闻苏医女大名,今日总算可以一见了。” 第71章 夫人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苏瑾循声朝楼梯口看去,就看见一位面色红润、体态丰盈的夫人在一众贵妇仆人的簇拥下拾阶而上,苏瑾的余光里,林荞背过身翻了个白眼。 楚云秀拿胳膊肘怼了她一下,上前把林荞和苏瑾护在了身后。 那位夫人不紧不慢地上楼,她的脸上是京中最流行的妆容,身着丁香紫的暗花细丝褶缎裙,将她衬得肤白赛雪,高高的发髻中插满珠翠,一支金累丝红宝石步摇斜斜插入墨发之中,耳边坠着两颗硕大的珍珠耳钏,珠光宝气,光彩照人。 “见过秀公主。” 楚云秀微微点头,算是承了她的礼。 林荞跟着苏瑾不情不愿地福了福身,那位夫人也不计较,仍旧明媚地笑着上前,“这位便是肃国公府的小姐吧?与肃国公夫人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标致呢!” 伸手不打笑脸人,林荞咬了咬唇刚想说话,就听见楚云秀问道:“您就是琳夫人吧?久闻不如一见,我在并州时也听过您的事迹呢!” 苏瑾低垂的眼神一凛,并州,楚云秀的封地竟然是并州,刚好与苏州比邻。 那这位琳夫人,又是什么人呢? 林荞性子直率,但并非目中无人,能让她这样不喜的人,恐怕大有渊源在。 更何况,这位琳夫人直接点了苏瑾的身份,这就不得不让她警惕了。 一听楚云秀的话,琳夫人身后的丫鬟柳眉倒竖,刚想说什么就被琳夫人用眼神制止,只好忍了下来。 见三个女孩子不约而同做出防备的姿态来,琳夫人不由顿了顿。 她的目光在苏瑾的身上停留了一瞬,才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向楚云秀解释道:“公主有所不知,妾身在苏州时不过一无名舞伎,幸得王爷垂怜,才有侍奉王爷左右的机会。” 楚云秀轻飘飘地说,“我知不知的,倒也并不十分要紧,不过苏医女是朔王爷请来为昭夫人治病的大夫,夫人偶有听闻也不奇怪。” 这话不见得多软和,但以楚云秀的身份说这样的话,也不算出格。 琳夫人笑了笑,把垂下来的一缕发丝挽到耳后,“秀公主说的是。妾身此番前来,也的确是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苏医女是否答应。” 苏瑾这才抬起头来,与琳夫人的目光对上。 琳夫人一早就发现,这位苏医女是个极沉得住气的人,自己在她面前站了这么久,她愣是八风不动,连余光都不曾往自己这边瞥一眼。 而如今和她视线交汇,琳夫人的心里一惊。 这个女子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那双眼睛里却布满了阴翳的雾气,让人看不清、摸不透。 比起站在她身前咄咄逼人的楚云秀,她倒觉得苏瑾才是这三个人里面最难对付的一个。 这样一个心思深沉的人,怪不得能不动声色地就让敏姨娘吃了个瘪。 不过没关系,公子已经将计划安排好了,她就不信苏瑾一个弱女子,就算识破他们的全部谋划,又能怎样? “夫人想做什么?” 苏瑾直截了当的态度是琳夫人未曾想到的,她愣了片刻才张口。 “苏医女真是爽快,是我的身子自来了京城后就有些水土不服,想要麻烦苏医女给妾身开个方子。” 紧接着,她说:“我住的房间就在前边儿,苏医女若是来,只管找我这丫鬟认人就好,她就在门口等着苏医女。” 苏瑾应下,心中却不由一动,这么急吗?连回京都等不得,一定要在皇庄里问诊? 又寒暄了几句,楼下有人喊琳夫人下去和她们推牌九,琳夫人才依依不舍地与她们告别。 林荞不耐地双手叉腰,“可真能装。” 楚云秀嫌弃地打量着林荞的动作,“你看看哪家贵女像你这样?” “哎呀你怎么比我娘还啰嗦。对了,这人现在这么阔绰?我看她那副头面,乃是前些日子成玉阁刚做出的样子,就被她给买下了?” 楚云秀把胳膊搭在林荞肩膀上,林荞一脸无语地看着她,嫌她粗鲁,可楚云秀自己也一点公主的端庄都没有好吗。 “还不是淳王爷喜欢?”楚云秀不屑地说,她跟这位堂兄关系一般,没必要给他的妾室太多脸面。 苏瑾明白了,淳王爷是先楚君一母同胞的亲兄长膝下长子,老淳王爷去后他顺理成章继位,到如今已有十三年了,他的封地正是苏州。 苏瑾看向林荞,“她是淳王爷在苏州时纳的?” 听琳夫人刚才说“来京城后”,口音也带着苏州那边的调,想必她在苏州生活的时间不短。 “是啊,你还记得敏姨娘吗,就是这位琳夫人给我祖母带来的,本来说是让她弹琴解闷,谁知道我祖母直接替我爹纳了她!” 林荞现在想想都来气,但也不能直接说她祖母的不是,便只好把气撒在了琳夫人身上。 反正这位琳夫人当时在苏州的事闹得不小,楚云秀在并州都听过这位的事,可见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苏瑾微讶,原来琳夫人和敏姨娘相识,怪不得林荞看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只是敏姨娘进府这种事,真的只是肃国公老夫人一时兴起的吗?琳夫人当真只是为了让敏姨娘去肃国公府弹琴才带她去的吗? 苏瑾记得,用药理对肃国公夫人下手的事,就是敏姨娘想到的,她一个琴娘,也擅药理? “她在苏州有什么传闻吗,怎么好像她对此讳莫如深的样子?” 苏瑾毕竟不是楚国人,她虽然知道淳王爷,但也不会像楚云琛一样对谁的身边人都了如指掌。 想到楚云琛手里厚厚的名册,上面记录了许多人的生平,甚至还有自己的,苏瑾弯了弯唇。 楚云秀没有注意苏瑾的神情,闻言拉着她们在廊间的木椅上坐下,眉飞色舞地说着。 “这说起来可就精彩了。据说当年在苏州时,这位琳夫人原本是苏州一家琴坊的舞伎,为了和另一个姑娘争首,竟把她从高楼上推了下去,还是淳王爷起了色心,才把她从牢里保了出来,那位被她推下楼的舞娘摔断了腿,没几日便郁郁而终了。” 林荞也点头,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她还小,但也听不少人议论过。 苏瑾想到刚才谈起在苏州发生的事时,琳夫人的眼中闪过的一丝阴狠。 虽然不知传言是否为真,但这样的眼神苏瑾见得多了也能分辨出来,这人的确能干出把人推下高楼的事。 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只要她不犯到自己的头上,苏瑾也不会在意,毕竟从刚才琳夫人请她看诊开始,她在自己的眼里就是一个病人了。 苏瑾目光如炬,只是刚才短短的交谈,就已经在心中有了猜测。 如果没有猜错,对方身上染的病,应是最令后宅女子闻之色变的一种病。 第72章 细作 皇庄很大,前后院各有一个汤池,热气氤氲。 林荞和楚云秀就是冲着温泉来的,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苏瑾坐在床边目送她们相携离去,把袖口的针囊固定好,想了想,又在自己的嘴里放了一颗药丸,清凉的药气在舌尖化开,她的头脑更加清明。 和琳夫人的面诊时间定在了申时初,苏瑾看了看角落里的滴漏,起身去找琳夫人。 上午见过的那个丫鬟正如琳夫人所言在门口候着,苏瑾刚欲进去,就见门被打开,一个丫鬟端着喝尽的汤盅与苏瑾擦身而过。 汤盅还有一个碗底的残渣,苏瑾作势向内看去,就被那位丫鬟向前一步挡住了视线,“苏医女请。” 苏瑾默不作声地跟着她进去,那丫鬟的身体微微放松下来。 琳夫人的房间很是宽敞明亮,一层层浅玫瑰色纱帘挂在屋顶,再顺着房柱垂到地上,将帘子后面的卧房与前面的客桌分开。 屋内正中间是一张红松木圆桌和四张雕刻精细的红松木椅,与苏瑾房中的一模一样,但琳夫人显然是一个很有生活情趣的女子,在桌子和椅子上都套了布,布上的花纹针脚细密,想必是出自经验丰富的绣娘之手。 “苏医女好守时。” 苏瑾看着琳夫人笑意盈盈的脸,目光不着痕迹地从她小腹前交叠的手心掠过,行礼。 “夫人坐下吧,把左手伸出来。” 琳夫人动作一顿,顺着苏瑾的话施施然坐了下去,“苏医女......和传闻中不一样。” 苏瑾把帕子搭在她的腕上。 “夫人也是。” 苏瑾的声音平静如水,但琳夫人的脉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手指下意识地动了动。 她在女人堆里长大,习惯在话语中夹枪带棒,还没碰到过这种说话做事不按常理的女子。 她不了解苏瑾。 若是在燕宫里听到这种话,苏瑾可以滴水不漏地做出回答,可现在是在楚国,她不知何时就已经没了和别人虚与委蛇的心思。 或许从苏瑾站在城墙上往下跳的那一刻,她是真的为自己在这些勾心斗角的琐事上浪费的光阴而感到不值。 但那时候她也没办法,在那个吃人的皇城里,不这样就没法活。 因此当她发现好像自己怎么样,都无法在这个压得人透不过气的宫殿里生存的时候,她爬上了古朴的城墙,漠然地看着燕宫城破。 这是燕国皇室该得的。 然而琳夫人怎么会知道这些呢?她只是忽然意识到,对面这个为她诊脉的女孩子,好像无法用一般的方法对付她。 那可不行。 苏瑾忽然抬起头来,看着琳夫人柔媚的眼睛,“放松。” 琳夫人被苏瑾乍然一盯,思路被打断,她张了张嘴,不敢再说话。 一息过后,苏瑾收回帕子,心中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自从来到楚国,遇到的病患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夫人是否有夜间盗汗的习惯,且手心和足心时有燥热?” 琳夫人心中一跳,她的医术真有这么好,连这都能诊得出来? “是,尤其是中午的时候,总是感觉手心又燥又热,夜里也总是发虚汗。” 说到这,琳夫人心里发虚,也不知道苏瑾到底看出了多少。 虽然公子说过她只是故弄玄虚,但在苏州时她也听过苏瑾救治瑶公主的事,现在苏瑾又一语道破她的病情,若是真的被苏瑾看出了自己身上的不方便,那她就真的完了! 想到这,琳夫人的心中狂跳,落在苏瑾身上的目光浮出一丝狠辣,而又紧张地往一旁瞄了一眼。 苏瑾对于这样的目光很敏感,更何况她知道琳夫人在害怕什么。 她还真不太理解,琳夫人明明害怕自己的病被看出来,却又偏偏要让她来看病。 苏瑾不禁把眼角的余光投向层层叠叠的纱帘。 这是琳夫人的目光第三次瞟向这里了,她那若有若无的畏惧来自纱帘? 还是纱帘后,有什么让她畏惧的人。 苏瑾把目光收回来,忽然看见手边放置的茶具,一个提梁壶,壶把是一个圆润的弧形,四个茶盏以一条直线的样子齐齐摆放在茶壶周围,看起来有些违和,像极了一个人看似平直实则扭曲的性格。 苏瑾目不转睛地看着这连成一条的四个茶盏。 “夫人一直生活在苏州?” 苏瑾忽然问。 琳夫人说:“是啊,苏医女也去过苏州?” 苏瑾微笑:“不,从来没有,以后若有机会,一定会去看看。” 提起苏州,琳夫人的眼神中也出现一丝神往,轻声说:“苏州是个好地方啊,山清水秀,适合苏医女。” “琳夫人也是,能离开那样人杰地灵的地方,想必琳夫人对淳王爷也一定情根深种吧?” 琳夫人嘴角的笑缓缓落了下来,“淳王爷......是个好人。” “是啊,冲冠一怒为红颜,淳王爷也是性情中人,琳夫人愿意为了他离开家乡辛苦来到京城,着实让人动容。” 琳夫人有些戒备地抬起眼,就看见苏瑾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嘴角挂着一丝极冷极淡的笑,“若是让他知道你背着他与卫国人有了联系,你说他会怎么想?” 琳夫人是淳王爷的妾室,一旦与异国沾了关系,那淳王爷的整个王府恐怕都要被清扫一遍。 在这个诸侯并立的时代,细作是皇室大忌。 到时候,淳王爷还能不能是淳王爷,就看君心如何了。 苏瑾的目光意味深长地落在眼前的纱帘上,琳夫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第73章 动手 纱帘后传来一声轻声的笑,似乎带着一丝无奈的纵容,听在苏瑾的耳中却令她头皮发麻。 “你现在这样聪明。” 纱帘后的人不再遮遮掩掩,从后面走出来,那道白日里见过的月白色身影,就这样再一次出现在苏瑾的眼前,苏瑾坐在椅上,瞳孔微缩。 “好久不见,苏姑娘。” 琳夫人久久不能回神,直到看见卫衍从帘后出来,才惊慌地站起来,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公子,我......” 卫衍摆了摆手,“不干你的事,是苏姑娘太过敏锐了。” 琳夫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再回头看苏瑾,她的神情似乎冷淡了些,最令琳夫人不解的是她对卫衍的态度,几乎是一种漠视了。 苏瑾冷眼看着卫衍坐在她面前。 “苏姑娘是怎么发现我的?” 苏瑾不语,卫衍伸手去拿桌上的茶盏倒茶,在他的手快要碰到茶盏的那一刻,忽然顿住,而后苦笑起来。 他有一个不为人知的习惯,总会下意识地把桌上的茶盏摆成一条直线,而不是团拢在茶壶周围。 连他自己都时常忽略掉的细节。 他一直以为,除了他自己,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注意到。 可现在看着苏瑾,他忽然意识到,或许在燕国那段昏暗而孤寂的岁月里,曾有一个人真心实意地把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如倾泻似缎的月光,如奔涌不息的河流。 如转瞬即逝的点点星光。 现在,星光熄了。换成一湾深不可测的寒潭,静静地凝望着他。 “阿沁......” 琳夫人已经退下了,此时屋里只有卫衍和苏瑾两个人,他不再唤她“苏姑娘”。 但他不知道,早在他和卫冉离开燕宫的那一刻,苏瑾就在心里,毫不留恋地舍弃掉这个名字。 那时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苏瑾,你要记住,这个世界上再不会有“阿沁”了。 她不会再听到这个名字,更不会再从他的嘴里听到这个名字。 她也不想听。 “卫冉也在?” 她看得出来,卫衍今日这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明显就是得了楚君的首肯,这座皇庄今日还真是热闹,前院后院不知来了多少人。 卫衍点头,淡淡道:“她在宫里一直待着,早晚要惹麻烦。” 苏瑾嗤了一声,知道卫冉惹麻烦还要带着她,无非是打算利用她做点什么罢了。 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 苏瑾冷冷地瞥了卫衍一眼,“是你让琳夫人约我过来的?” “是啊,不然的话,你怕是要一直窝在朔王爷的金丝笼里,一刻也不肯出来与我相见。” 苏瑾缓缓抬头,定定地说:“你在卫国说话也这样口无遮拦吗?” 卫衍虽然和她多年未见,但他看得出来,如今的苏瑾褪去那层公主的皮,变得和一个普通的民间女子没什么区别,甚至医女这样下九流的身份让她在许多达官贵人的眼中低微如尘埃。 但同时她也渐渐变得有血有肉,再也不会像从前一样轻易就能被他牵动心弦。 卫衍笑容一僵,“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很担心你,你在朔王府无依无靠,我是真的想要弥补你。” “我不需要弥补。” 苏瑾在房间中踱步,走到角落的多宝格前站定,“你我都很清楚,在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时间也不是地点,而是人命。” 卫衍瞳孔猛地一缩,他对着苏瑾的背影提高声音,“不,不是,我从未因此对你产生过怨怼。” 说罢,卫衍声音一滞,愣怔地看着苏瑾清瘦的背影,她站在光晕下,让人看得并不真切。 他意识到了,苏瑾在套他的话。 卫衍有些懊恼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他不知道自己今日为何这样浮躁,即使是苏瑾,他也不应该这样不设防。 苏瑾微微侧目,“你果然知道。” 从她对卫衍的母亲起了杀心开始,她就没想要瞒过他。 因为她知道,以卫衍的手段,瞒是瞒不住的,他人虽然离开了燕宫,但燕宫中听命于他的人却依然存在,不然就不会有人冒雨来杀苏瑾。 所以当苏瑾拿那一碗提炼好的毒药灌到卫衍母亲的口中时,她清楚地感知到背后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她,眼睁睁地,目睹她杀死了那个女人。 在接下来的许多年里,她都会时不时想起那双令她如芒刺背的眼睛,她后来杀了很多人,其中或许也包括那个人,但她始终无法确定,对方到底是不是卫衍的人。 因为没有一个随从,可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主人的亲生母亲被人杀死,除非他得到了主人的默许。 她以为自己会带着这个疑问跳下城墙,而命运总喜欢捉弄她,她不光没能死得了,还亲耳听到了自己心中大石落地的声音。 这些年来所有的疑问在这一刻迎刃而解,卫衍,的确知道是她杀了他的母亲。 可惜就可惜在,那个时候是苏瑾第一次杀人,再冷静也难免不熟练,确定对方没了气息后就匆匆离去。 她那时并没有意识到,有些人可以冷血到连自己亲生母亲的尸体都拿来利用。 正是因为这样的疏漏,才让卫衍的人钻了空子,把她的毒药拿去再次淬炼,最终用在了昭夫人的身上。 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卫衍整理好思绪,让自己冷静下来,“阿沁,我来这一趟不是为了让你伤心,你还记得我上次说过的话吗?” “听说今日朔王出了城,你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卫衍说着,慢慢地向前挪动步子,紧紧地盯着苏瑾的背影。 苏瑾看似沉思,实则一直在留意周围的动静,和卫衍相处的每一刻,她都要十分警惕,才不至于落入他的陷阱。 “朔王很信任你,不是吗?” “他难道没有告诉过你,他要去做什么?” 卫衍的脚步越来越近,而苏瑾看起来则是毫不知情地望着窗外的青山一片,苍茫青绿,逶迤连绵。 就在卫衍的手已经抬起来,要向苏瑾的后颈抓去的一瞬,窗外一阵微风拂进房间,他忽然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苏瑾在他的视线里顿时模糊,紧接着就眼前一黑,倒在了距离苏瑾只有一寸的地方。 听见身后的动静,苏瑾没有回头,而是缓缓地将目光落在角落里的那只香炉上。 精致的香炉中烟气袅袅,被风吹乱了形迹,转眼就无影无踪。 上面刻着的神兽,正张牙舞爪地俯视人间,在这烟雾缭绕的角落里,苏瑾忽然听到了窗外隐隐约约的马蹄声。 第74章 危机 苏瑾透过窗户看着远山,后院中女孩子们热烈的交谈声和夫人们推牌九的声音此起彼伏,而这欢声笑语中忽然出现了雄浑的马蹄声。 不是千军万马,而是一马平川。 苏瑾不解,认真地听着马蹄声越来越近,不禁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卫衍。 最开始她只是觉得琳夫人急切得有些异常,所以习惯性地做了准备,至于卫衍对她动手——这倒是苏瑾没有料想到的,她以为按卫衍谨慎小心的性格,他不会贸然对她下手,却还是低估了卫衍的心性。 如今卫衍昏迷,而琳夫人还在外面,窗外的马蹄声愈发地近,苏瑾难得有一瞬的茫然。 她不知道这个策马奔腾的人是谁,更不知道他是为何而来,将要去向何处,但在听到马蹄声的瞬间,她的心里却不由想到了一个人。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他。 这种感觉,让苏瑾不知所措。 屋里很安静,卫衍的呼吸声均匀绵长。 苏瑾藏在耳钏里的药除了有迷香的作用,还加了能够干扰人的心智、激化情绪起伏的草药,量并不多,只能用在本身性格就极为偏执易怒的人身上,否则很难起效。 她也没想到,只是一团小小的粉末,就让卫衍有些失去理智。 香炉里的香渐渐燃尽,空气中最后一丝极淡的药味散去,苏瑾把烟灰清理干净,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发现这屋子的香料里加了东西。 苏瑾迅速地避开人把卫衍带到了自己的房间,守在门外的阿芙看见一个大活人被苏瑾扛在身上的时候,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这,这是哪位?” 苏瑾有些好笑,阿芙不先关心自己为什么做出这个行为,反而先好奇这人是谁。 “这是卫国衍公子,阿芙,你有办法联系到朔王爷身边的人吗?” 前几日飞云去光州,不光给宣平侯豢养的私兵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更带回了宣平侯在光州结党营私、经营势力的证据。 如今宣平侯留在光州的心腹,被飞云留下的人一路带到京城,却因为队伍中感染了疫病,不得不在城外的镇子上停留。 楚云琛,正是去镇子上与他的手下汇合,以免最后关头出差错。 如果不是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苏瑾也不会去惊动他。 阿芙瞪大眼睛,虽然疑惑但仍然答道:“我可以,但是——” “什么?” “但是我不就是王爷留给苏姐姐的人吗?” 苏瑾莞尔,摸了摸阿芙的脑袋,“好阿芙,这个事情很复杂,也很危险,需要让更有把握的人来做,你在我身边,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阿芙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虽然不知道更重要的事情是什么,但既然是苏姐姐说的,那就一定是有道理的。 没过一会,苏瑾就看见湛蓝的天空中,一只肥嫩的鸽子扑棱着翅膀飞过。 但愿它快一些,不然以卫衍和卫冉的心狠手辣,这座皇庄或许很快就要不复存在。 ...... 后院里亭台楼阁蜿蜒曲折,苏瑾在宫婢的带路下才找到楚云秀和林荞。 她们两个正坐在花厅里闲聊,与花厅一墙之隔的通廊下几位夫人正在打马吊,苏瑾也是佩服她们,打了一个下午都乐此不疲。 林荞瞥见苏瑾,远远地向她招手:“苏姐姐,这儿!” 在一旁打马吊的夫人们听见了,开玩笑地对肃国公夫人说:“你家女儿不是在苏州长大吗,怎么看着是这么风风火火的性子?” 肃国公夫人想了想,满不在乎地打出一张牌,“我的女儿,自然是随了她母亲的爽利劲,没有人说只有安静沉稳才算是大家闺秀啊。” 对面的夫人一怔,忽然笑起来,“肃国公夫人说的是,妾身受教了!” 而坐在一旁的武亭侯夫人却意味深长地看了二人一眼,又抬眼看了看花厅里的三个神态各异的女孩子,若有所思。 “哟,我还以为你会一直窝在屋里不出门呢。”楚云秀说。 苏瑾问她们,“你们刚才在这里,有没有看见卫国公主卫冉?” 楚云秀眉毛一挑,“冉姬?你问她做什么?她惹你不高兴了?” 苏瑾看她一副要找卫冉算账的样子,赶紧将她安抚下来,“没有没有。只是有一个疑问需要确定,你们知道她的房间在哪里吗?” 林荞咂嘴,“这位卫国的公主听说脾气很大,刚才这花厅原本是我们订下的,她却强行要霸占,若不是云秀拿出公主的身份压她,她还不肯让步!” 苏瑾肃容,“你说她刚才出来了?” 林荞点头,“对啊。” “她和什么人说过话没有?有没有戴幂篱?” 林荞想了想,“幂篱是戴了,我们还奇怪在皇庄里戴什么幂篱。至于说话好像没有,她应该只是闲的无聊出来走走......噢,不对,她好像碰到那位琳夫人了,还赏了她一只镯子!” 琳夫人...... 苏瑾脑子里走马灯似的闪过无数个片段,肃国公夫人的药,琳夫人与敏姨娘相识,卫衍和卫冉的突然出现,还有那碗散发着辛香味道的安神药,以及琳夫人身上的隐疾...... 正沉思着,苏瑾忽然看见琳夫人从香樟树后面闪身而过,身边不像上午那样仆妇成堆,而是只跟了一个丫鬟,就是端着药腕在苏瑾面前离开的那个。 苏瑾刚站起身来,又想起了什么,回头把耳钏里的两粒丸药拿出来,放在了楚云秀的手心上。 “若是信我,就把这个吃了。” 楚云秀和林荞自然不会不信苏瑾,但她们不由问道:“怎么了,是有什么事吗?” 苏瑾顿了顿,说:“这皇庄里有人生了病,我怕你们被传染。” 林荞放下心来,接过药放进嘴里,冰冰凉凉的,味道还不错。 楚云秀欲言又止,她不知道苏瑾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她知道,上一次苏瑾这样严肃,还是她从许容华的手下救她的时候。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站在后院都能听得到,苏瑾的心一沉。 她迫切地想知道,来者是敌是友。 第75章 竹林 琳夫人略显急促的脚步让苏瑾皱起眉头,她安顿好林荞和楚云秀,就跟上了琳夫人。 她看似漫无目的地游走在皇庄里,眼神却在不住地打量着周围的路线,苏瑾跟在她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右手一直按在自己的针囊上。 苏瑾跟着琳夫人进了一片紫竹林。 紫竹林中枝叶繁茂,郁郁葱葱,几枝尖尖的竹笋斜斜地冒出头,琳夫人不时东张西望。 直到看见了一抹艳色的衣角,琳夫人才把鬓边一缕掉下来的发丝撩了起来,施施然停下。 苏瑾看着琳夫人身前的人,面色不见意外。 她果然没有猜错,约琳夫人在这里见面的人,是卫冉,她带着幂篱,苏瑾看不清她的表情,却不知为何觉得感受到了卫冉的烦躁与不耐。 苏瑾微哂,她在这个人的手下苟延残喘的那些年,倒真是让她对卫冉和她身边人的性情了如指掌。 卫冉的身旁,也只带了一个丫鬟,正是苏瑾十分熟悉的阿英。 与上一次在宫里见到的颐指气使的阿英相比,此时的她面色苍白,眼窝凹陷,且时不时地抬起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 她的头应该很疼吧,苏瑾默默地想。 “怎么来得这么慢?”卫冉不耐烦地说,面露嫌弃地看着竹林里偶尔飞出来的几只蚊虫,丝毫不知道身后阿英的小动作。 “公主恕罪。”琳夫人微微福了福身子。 卫冉看见她包裹在绸缎里的凹凸有致的身躯,翻了个白眼,“这竹林里就你和我,打扮地花枝招展给谁看?” 琳夫人听了也不恼,反而勾了勾唇角,“公主说的是,妾身下次定换一套素净的来。” 卫冉顿时狠狠皱眉,这人说话怎么这么不中听?她可听兄长说这人身上有脏病,她才不想再和这种人见面。 琳夫人见卫冉梗住,低头掩饰住眼里的得意和嘲讽。 也不知算无遗策的衍公子,怎么会有这样一个愚蠢傲慢的妹妹。 也就是有个好出身罢了,若放在她原来生活过的乐坊里,没出三个月就被人欺负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哪怕说那位苏医女才是他的妹妹,她都觉得更可信些,好歹两个人都是一样的冷血无情呢。 想到苏瑾,琳夫人脸上的讥诮褪去,换上了一副严肃的神情,“公主,我觉得这次太匆忙了,这些人根本不会轻易上钩,我们还是从长计议吧。” 本以为朔王离京,这苏瑾不过是个小小医女,掀不起什么风浪,事实却远比她想象中要复杂。 还是说她在苏州到底是没见过什么大场面,京城的人都是这样机警? “那怎么行?你们楚国的戒备太严了,若错过这次机会,还不知能不能在我们回卫国前做成。” “公主既然知道楚国戒备森严,就应该小心谨慎,以免后患,”琳夫人也提高声调,“这里,毕竟是楚国。” 苏瑾听着她们的对话,抬头看了看天色,竹林里光线不好,天又渐渐暗下来,但卫冉和琳夫人显然没有达成一致,还在不停地争执着。 苏瑾的眼神逐渐幽深。 他们有什么计划?这次皇庄之行,于她自己而言不过是一时兴起,所以卫衍和卫冉的目标绝不会是在自己身上,而在场的其他女眷里,都是皇亲国戚,再不然也是达官贵人,一旦出现意外,场面一定很难控制。 苏瑾又想到了那碗气味浓烈的汤药,她看向琳夫人,她正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动作幅度逐渐变大,而卫冉却一反平日里的飞扬跋扈,不着痕迹的向后退了两步。 苏瑾眼眸一沉,卫冉是知道琳夫人的病的。 那卫衍也一定知道了? 可他今日来见琳夫人时,却没有做任何的防护措施。 除非他有和自己一样防护的药,但苏瑾的药是她亲手所制,用量和配伍都不是普通医者能想到的手法,除非是她师父,否则旁人无法复刻。 不,就算是她师父,也不能完全了解苏瑾的配药风格。 那卫衍的药又是怎么回事? 苏瑾忽然就想到了在陈姨娘身上发现的毒,那样与她相似的手法,也是出自卫衍之手。 难不成卫衍也和她一样,在卫国学了医术? 但苏瑾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猜测,以卫衍自视清高的性格,他不会允许自己学习这种在别人眼里是下九流的东西。 以卫衍很多次的表现来看,他并不懂医术,更不了解草药。 苏瑾正沉思着,就看见竹林中的两个人开始推推搡搡,苏瑾心道不妙,卫冉是个暴脾气,琳夫人也不遑多让,很快两个人就在满是尖锐竹笋的林中扭打起来,没有丝毫在别人面前的贵女风范。 “贱婢!别过来,离本公主远点!” “哈哈哈哈,公主就这么怕我啊?也是,这种病,得了就让人像避瘟神一样地躲着,公主知道那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像你这样的眼神,我不知道见了有多少!” 琳夫人果然没有忍着,她看得出来卫冉不敢真的与她接触,更加肆无忌惮地上前拉扯卫冉,阿英在卫冉身前假模假样地护着,却更加不敢与琳夫人挨得太近。 卫冉有幂篱她可没有,当然要更加小心。 苏瑾无奈地闭了闭眼,正犹豫着是否该上前制止二人,因为这样下去迟早要把后院的人招过来,到时候事情会更加无法控制。 “你放开我的头发,贱人!我若是回到京城,一定要把你的事情告诉淳王爷,我看你还风光几日!” 琳夫人咬牙切齿,指着卫冉怒斥:“我看你是衍公子的妹妹才勉强叫你一声公主,你还真把自己当公主了?也不看看淳王爷能不能瞧得上你。” “我是没几天活头了,但你若是胆敢把这个事透露一个字出去,你们兄妹二人的谋算,就别想了。” 琳夫人想得很清楚,若不是卫衍给她的药真的抑制住了她的病情,她被卫衍拿捏了把柄,她也不会铤而走险与卫衍合作。 更何况淳王爷身份微妙,她若能为他在卫国积累一份人脉也是好的。 她死不足惜,但若是传出去,说淳王爷最宠爱的夫人,竟然染了脏病,那淳王爷的名声就全毁了。 “还有,你们的目标只是肃国公夫人,你少去招惹秀公主。” 苏瑾蓦然抬头。 肃国公夫人?琳夫人果然要对肃国公夫人下手! 先前肃国公府中的敏姨娘,或许并非是出于争宠,而是因为——她也是别人手中的提线木偶。 怪不得肃国公府不曾发落敏姨娘,或许是已经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同寻常之处。 那么这次肃国公夫人在皇庄的出现,会不会是有意为之? 他们要请君入瓮? 那其他人呢?谁是谁的棋子?谁又是真正的执棋者? 苏瑾想起了先前听到的似有若无的马蹄声,她瞳孔微缩,缓缓回头。 昏暗天光中,一支冷箭穿过竹林,直直地冲着她和卫冉及琳夫人的方向。 箭头泛着寒光,箭后是一双锋芒毕露的眼睛。 第76章 见面 苏瑾没有动,只是密密麻麻的寒意从心底升起,她的身边是一棵粗壮的大树,她眨了眨眼,静静地与这棵大树并立着,等待箭矢的降临。 就在它破空而出的那一瞬间,整片竹林里发出“咻”的一声,苏瑾全身的神经绷紧,她沉静的瞳孔里倒映着箭簇的轨迹,以一种势不可挡的速度逼近她。 苏瑾一步都不曾动。 箭矢擦着苏瑾的耳边掠过,苏瑾的发丝被它带起来的劲风掀起,划出凌乱的弧度,给苏瑾的视线带来片刻的模糊。 等她的眼前再次清晰时,她已经听到了身后的一声闷哼,这样的声音苏瑾不久前刚刚就听到过一次。 是人失去意识倒地的声音。 卫冉尖叫起来,苏瑾的意识回笼。 地上倒下的人是琳夫人身边的丫鬟,伤在小臂,不大可能致死,应该是疼晕过去了。 “把嘴闭上!” 尚处在震惊中的琳夫人虽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却还是上前捂住卫冉的嘴,这支突如其来的箭让她们浑身发软失去反抗的力气,卫冉即使内心十分抗拒,也无法阻止琳夫人将手覆在她的嘴上。 阿英原本还算镇定,却在看见苏瑾的那一刻彻底呆愣住:“苏瑾?你怎么会在这?” 苏瑾踏着竹林里湿软的土地走近她们,而身后也终于有了动静,覆雪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带了几个一身黑衣的女子将她们控制起来。 苏瑾没有在意,蹲下身检查了一下那个丫鬟的脉搏和呼吸,虽然微弱,但的确还在,出手之人并不打算置她于死地。 她从随身的荷包里抽出一条帕子将丫鬟的上臂扎紧,以免血液倒流。 做好一切后,她从这个丫鬟的袖中摸出一把匕首来,上下翻看。 琳夫人震惊不已:“阿、阿绿怎么会带着匕首?” 覆雪见状,刚想上前和苏瑾一起查看,就看见楚云琛走近苏瑾,站在她的身后,于是覆雪又停住了脚步。 苏瑾知道身后有人,她以为是覆雪:“没有淬毒,只是一把普通的匕首,不过看她的手,是一双很有力量的手。” 常年做苦力活的下等丫鬟的双手都不会多么细腻光滑,但这个丫鬟的手心和虎口都有一层薄茧,这是常年拿兵器的人才会形成的痕迹。 “是,她的动作很果断,应该是训练过的。” 听到这久违的声音,苏瑾顿时起身回头,果然看见了面色冷峻的楚云琛。 她没有猜错,窗外若隐若现的马蹄声、林中那势不可挡的一箭,全都是来自于楚云琛。 他依然身姿挺拔,沉稳果断,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丫鬟,但苏瑾发现,他的眼下有一层淡淡的青黑。 “王爷的箭很及时。” 覆雪已经带人将惊魂未定的卫冉和琳夫人,以及地上昏迷的丫鬟带走,此时紫竹林里只剩下苏瑾和楚云琛二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和土腥气,二人却没有任何的不适。 “为何不闪开?” 他记得,当时苏瑾转过身来的那一瞬,他还没有松开弓弦,苏瑾明明有时间躲开。 总不能是吓傻了。 苏瑾想了想说:“一是怕惊动身后的人,二是我认为,箭的目标不在我。” 楚云琛淡漠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你猜出是本王了?” 苏瑾点头,“虽然很不敢相信,但我还是想坚持自己的判断。” 楚云琛与她一起往竹林外面走,越远离竹林,空气越清新。 “也就是说,你是在拿命来赌胜负?苏瑾,你的胆子——真是比本王想象中还要大。” 楚云琛揶揄的声音在头顶传来,苏瑾耸耸肩。 “算是吧,这样的赌局,大多数时候我确信自己能赢。” 楚云琛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苏瑾,苏瑾这种独特的处事态度总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他可以肯定的是,在燕国灭亡之前,他从未见过她。 “你是怎么察觉到琳夫人有异的?” “她的举止很奇怪,”苏瑾认真地说,“从一开始她就大肆张扬要让我去给她看病,甚至连回京城都等不得,直接要我去找她,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着急。” “后来我发现她喝的汤药里有一位白术,王爷知道白术是用来做什么的吗?” 楚云琛挑眉,“我只知道白术益肺。” 这还是昭夫人生病后,他从吴老先生那里学到的知识。 苏瑾眼角弯了弯,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何想要当一把老学究,但楚云琛哑口的样子,真是很少见呢。 苏瑾抬起下巴,用气声道: “白术可用来安胎。” 楚云琛的眼神顿时锐利起来,苏瑾的能力毋庸置疑,这么说,琳夫人有孕了? “她自己知晓吗?” 看她今日和卫冉扭打起来不管不顾的样子,倒不像是知道自己怀有身孕后能做的事。 苏瑾道:“应该是不知晓的,以她的身份,她没有理由怀着淳王爷的孩子去和一个疯子拼命。” “而且,我怀疑卫衍也已经知道她怀孕的事情了。” “怎么说?” “白术虽然可以安胎,但阴虚火旺的人不能服用,而琳夫人,刚好属于阴虚火旺的人群。” “我不能确定,她的药到底是为了安胎还是为了索命。” 楚云琛出现在皇庄时没有惊动任何人,等卫冉和琳夫人被覆雪带人押回房间后,其他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朔王来了。 不过在场的大多是名门贵妇,即使满心疑虑也不能追着楚云琛询问,只好按耐住焦急,在各自的房间里待着。 楚云琛在皇庄有自己的房间,虽然自建成后也没来过几次,但嬷嬷们一直打扫将其得一尘不染。 “她们坐不住的,等到明日再不放人,或许就要闹起来了。” 苏瑾看着一位夫人身边的贴身丫鬟在楚云琛的房外探头探脑了半天,最后终于放弃,淡淡说道。 “今夜劳你受累,需要什么就告诉我,我会保证你的一切步骤不被打断。” 苏瑾明白他的意思。 琳夫人身上的病苏瑾已经告诉楚云琛了,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抑制住了病情,但目前来看,单单与琳夫人进行简单的肢体接触还不至于被她传染。 但任何一位医者都知道花柳病太容易扩散了,一方用过的帕子,一盏用过的茶杯,都有可能使人感染。 卫衍要利用琳夫人对付肃国公夫人,而那个丫鬟正是看琳夫人不肯配合、卫衍又不知所踪才决定对她下手。 可琳夫人是他们的棋子,一个棋子敢对另一个棋子下手,说明了什么? “说明,琳夫人在她的眼里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楚云琛淡淡地说。 如果那个丫鬟因为不满意琳夫人的犹豫不决,而决定冒险亲自动手,对这座皇庄的吃食或用具动手脚,那么谁能保证,今日出现在这里的人不会染上琳夫人的病呢? 今晚,是对一个医者的极大考验。 第77章 看诊 入夜,此时的皇宫内,处理了一整天政务的楚君终于放下了折子,一旁的贺立见状,忙上前熟练地为他按揉太阳穴。 楚君微阖上眼,问道:“朔王到皇庄了?” 贺立恭敬道:“是,朔王爷已经将皇庄封锁起来了,苏医女也在。” “一个小小的医女能掀起什么浪,让宋维带着徒弟去,免得到时候把病带回京城。” 贺立应下。 “听说,这个琳夫人从前是苏州那边的一个舞伎?” “是,当年淳王爷到了封地后常常流连乐坊花楼,一来二去着便为琳夫人赎了身。” 楚君轻嗤一声,“不是因为她杀了人?真是个蛇蝎心肠的妇人。” 贺立自然不会多嘴说什么“这只是传闻”,有些事,当权者认定的真相才能被称作真相。 楚君微微叹了一口气,露出罕见的疲惫来。 “朕的手足,真是给了朕一个又一个惊喜啊。” 前有沧王爷,如今在病榻上缠绵;后有淳王爷,府中姬妾勾结别国质子。 就连朔王爷,身边也有一个不明身份的苏瑾,还被他捂得死死的。 更不要提宣平侯在光州的所作所为,简直是在一个君主的铡刀下挑衅他。 思及此,贺立的心一沉,手上的动作更加轻柔,生怕触怒了这位心思深沉的帝王。 宫灯的光照在殿内,明黄色的帷帐在灯下格外刺眼。 ...... “怎么样,朔王爷可答应见我了?” 皇庄的一间厢房内,一位夫人急切地站起身来看着回来的丫鬟问道。 这正是白天里和肃国公夫人打马吊、并议论林荞的常山伯夫人,因那句玩笑话说得有些不妥,她明显地感觉到其他几位夫人对自己的态度没有了最初的热络,因此也早早地离开了牌局。 没想到刚回来就听到皇庄里出了乱子,那几位夫人都被暂时留在花厅了,唯有她自己一个人待在厢房里,也不知外面是个什么情况。 “朔王爷身边的人说,为了夫人的健康着想,还请夫人安心等待。” “等待等待!他叫我如何安心等待!” 面露急色的常山伯夫人手中紧紧地攥着一方帕子,坐在椅子上,伸手去拿桌边的茶。 忽然她想到有人说这皇庄里的吃穿用具可能不太干净,又像针扎了似的收回手。 丫鬟上前安抚她,“夫人莫怕,左右肃国公夫人和武亭侯夫人都在这儿,朔王爷不会让这里出事的。” 常山伯夫人的眉头并未舒展,她们都是朝中的重臣家眷,朔王爷自然不会对她们不管不顾。 但她一个小小的伯夫人,在京城的贵妇圈子里渺小得不值一提,平日里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去寺庙上香求子,哪里遇到过这样的事? 朔王爷真的会顾得上她吗? 而此时的东厢房内,苏瑾正挽了袖子诊脉。 坐在她面前的是李夫人,其夫是楚国军尉长李驰。 关于李驰这个人,苏瑾在燕国时也有所耳闻,据说此人是贫民出身,因家中潦倒而投身军营,没过几年便在军中崭露头角,随着燕国覆灭,他也被晋为军尉长,执掌龙庭卫。 李夫人是李驰还未出人头地时就娶过门的妻子,李驰发达后并未抛弃所谓的糟糠之妻,反而是带着她来到京城,融入了这条原本并不属于他们的河流。 “夫人平日里是否有头痛的毛病?” 李夫人感慨道:“还真是,大概也是我这身子不中用,自上了年纪后总是头疼脑热的。” “那么,可是在两侧的位置?比如这里?且伴有心烦易怒的症状?” 苏瑾在自己的头上比划着,李夫人一拍手,“对,就是这样!” 苏瑾沉吟片刻,提笔在李夫人的桌案上写了一张药方,李夫人瞥见苏瑾的字,啧啧称赞道:“真不愧是读过书的,瞧瞧这一手好字!” 苏瑾察觉到她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把袖子抖落下来。 一张药方很快写成。 “天麻,夜交藤,黄岑......嗯,这味桑寄生用得好,山栀的分量定得这样准。” 赶来的宋维看见苏瑾开的这张药方,借着廊下的灯光吹着胡子打量了许久,最终喟叹一声:“真是一分差错都没有啊!” 怎么偏偏、偏偏就是一个小丫头片子写出来的呢! 若是他家的子孙能在医术上有这个觉悟,他也不用每天为他们的前程愁得头发一把一把掉,这才知天命的年纪,就已经“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了! 宋维看了看自己两个懵懂的徒弟,不禁朝屋子里的苏瑾看去,她已经结束对李夫人的看诊,正在轻声细语地告诉她病症的注意事项和改善方法,朔王爷就在屏风外淡淡地听着,从面上看不出一丝波澜,他一时也拿不准自己是否应该进去打断。 毕竟按照楚君的意思,是快刀斩乱麻地将人控制在这里,但按照苏瑾这样的看病法,一个晚上恐怕很难结束。 等到明日一早,这群娇生惯养的贵妇和公子小姐们,怕不是要大闹皇庄。 到时候,他一个老头子可吃不消! 苏瑾安顿好李夫人就毫不停留地去往下一间厢房,宋维正在廊下犹豫,冷不丁就撞上了从里面出来的楚云琛和苏瑾。 宋维一惊,忙施礼道:“臣见过朔王爷。” 楚云琛微微颔首,“今晚有劳宋院使,这是苏医女,有什么需要她的地方,宋院使可以派人来告诉本王。” 宋维心下一滞,这是在告诉他,苏瑾虽然只是一个医女,却也不能被自己当成普通的下人使唤。 宋维恭声应下,苏瑾大大方方地向他福身。 宋维的目光她大概是懂得的,无非是觉得自己能力不够,会浪费大家的时间罢了。 果然,宋维对她硬邦邦地说:“那就请苏姑娘和老夫共同看诊,以免误了回京的时辰。” 苏瑾莞尔,并不反驳宋维的话。 他不了解苏瑾,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苏瑾想要用一晚上做成的事,就绝不会拖到第二日,在每一次面诊上花费的时间,都在她精准的计算之内。 就如同她的药方一样。 一点差错,都绝不可能有。 第78章 花柳 苏瑾很快到了花厅,那里留下的是之前扎堆推牌九的夫人们,其中肃国公夫人明艳的脸庞最为夺目,比起前些日子虚弱的样子,现在的她重新恢复了生机,整个人容光焕发,俨然成为众人之首。 林荞和楚云秀也在,据说是林荞为了陪着肃国公夫人,硬是不肯回去,楚云秀自然不愿意自己待着,便一齐留在了花厅。 林硕不便与女眷待在一起,和其他几个年轻的勋贵子弟跟着楚云琛。 再加上苏瑾等人,整个花厅显得熙熙攘攘,嬷嬷们看着花厅里攒动的人头,感觉自己过去的一年加起来都没见过这么多人。 看见楚云琛,刚才还神色惶惶的夫人们低下头整理姿容,上前敛衽行礼。 “见过朔王爷。” 楚云琛免了她们的礼,看向一旁的嬷嬷。 苏瑾一看见她们凑在一起的样子就微微皱眉,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楚云琛的声音。 “劳嬷嬷派几个手脚快的人去找一些纱巾来,也请各位夫人最好站得分开一些,以免彼此过了病气。” 虽然楚云琛的语气淡淡,听起来却是不容置喙的决断,几个挽在一起的夫人顿时就松开了手,由各自的丫鬟搀扶着去一旁待着。 宋维点点头,显然对楚云琛的安排十分赞同,他上前一步躬身,“还请各位夫人见谅,微臣......呃,和苏医女,接下来会依次检查众位的身体,大家耐心等待。” 说罢他把嘴里的药丸用舌尖抵了抵,药丸从左牙膛滑到了右牙膛,嘴里顿时被一股凉气填满。 宋维不得不承认,苏瑾给他的药不知道预防这个病的功效如何,但拿来提神醒脑绝对是够了。 苏瑾听他叫自己的名字时卡了壳,嘴角弯了弯,看得出来宋维还真是不愿意和她一起看诊。 武亭侯夫人拿手在头上扇了扇,“这是这个道理,一群人挤着,热死我了。” 肃国公夫人无奈地朝苏瑾笑了笑,这花厅温度正好,哪里就热成这样?不过是大家内心烦躁罢了。 苏瑾点点头向她们示意,如今情势未明,苏瑾也不敢与她们走得太近。 不过宋维虽然为人古板,但他能成为太医院院使自然是有真本事的。 “桃仁,赤芍,血蝎......” 宋维将记忆中的药方一一念了出来,正巧他的两个徒弟都去了别的地方打下手,苏瑾便自告奋勇地提笔写药方。 宋维捋了捋稀疏的胡子,没有阻止她。 苏瑾边写边在内心计算着药量。 “宋院使,这些药的剂量恐怕不够。” 宋维瞪眼:“不够?这都是按照医经上一字不差地写的,你说不够就不够?” “只一副的剂量自然是足够的,但是宋院使,对于这间花厅里的人来说,真的不够。” 宋维刚想反驳,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瞠目结舌:“你说什么胡话......” 但苏瑾从来不是说胡话的人。 “我刚才一路走过来,听到不少人都和琳夫人有过接触,而这花厅里的夫人,其中武亭侯夫人虽然没有症状,但您有没有发现,她一直在喊热?” 宋维一滞,“喊热也不能说明什么啊,这花厅人这么多,老夫也要闷死了!” “而且,眼下并不能确定,她们的病就是来自于琳夫人。” 宋维皱眉,不是说琳夫人因为出身乐坊所以身上有脏病吗?如果不是她,那是谁? “我的意思是,如果她们得的并非花柳病呢?” “嘶,那三个字可少说!你不要命,我还要命呢。” 宋维胆战心惊地张望四周,怕这大逆不道的对话被人听了去。 苏瑾从善如流点头,“是,民女也只是防患于未然,一切单凭宋院使定夺。” 宋维倒吸一口凉气,怎么推在他头上了?这不应该是朔王爷来安排吗? 对,朔王爷!他要去找朔王爷! 此时的朔王爷,正站在院外有条不紊地安排着皇庄里的卫兵,他们虽然不是楚云琛的亲兵,但对于楚云琛的命令依然遵守。 药丸已经化在楚云琛的嘴里,但舌尖的凉意久久未散,楚云琛不由想,这一次,总算没有忘了他的份。 宋维没能找到楚云琛,因为他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忙,还没等宋维想明白苏瑾的话,就听见花厅里传来一声惊呼。 “武亭侯夫人,你的手怎么这么烫?” 宋维的心中一跳,就看见一身素衣的苏瑾脸上覆着楚云琛命人找来的纱巾,大步向花厅走去。 宋维的两个徒弟刚好从不知什么地方钻了出来,宋维赶紧招呼他们跟上,几人一齐进了花厅。 楚云秀记得苏瑾说过,这里的人之间可能会传染病气,那就一定要多加小心,听苏瑾的话准没错的。 于是在武亭侯夫人的异样被发现时,她立刻拉着林荞和肃国公夫人退后一步。 武亭侯府本来跟肃国公府也不是多深的交情,她和京中的人更是不熟,所以这个时候装仁义没什么用,还不如留出空间给苏瑾。 显然其他贵妇们也是这样想的,纷纷退后,很快武亭侯夫人身边就空了出来。 武亭侯夫人的脸色有些难看,但依然借着丫鬟的手稳住了。 其实她从朔王让人给她们分纱巾时就开始感觉到不舒服,首先是脑袋昏昏沉沉,她还以为是下午推牌九太过激动了。 再接着就是身上热得很,她也没当回事。 直到刚才,她忽然脚一软,不受控制地抓住了身边一位夫人的手,又被她甩开,差点跌坐在地上。 “各位夫人请先退后三步,退到屏风后面去。” 看见苏瑾脸上的纱巾和急促的步伐,众人都不敢不听她的话,急忙后退。 苏瑾隔着帕子扶着武亭侯夫人在椅子上坐下,武亭侯夫人身边的丫鬟脸都吓白了,愣愣地站在那里。 苏瑾将帕子覆在武亭侯夫人的手腕上开始诊脉。 宋维很快跟进来,脸上也罩着纱巾,瓮声瓮气地问苏瑾,“如何?” 苏瑾听着武亭侯夫人的脉搏,时浮时急,抬头对宋维说道:“我觉得不是。” 宋维忙俯身,苏瑾给他重新换了一方帕子,他把过脉后不得不承认,苏瑾说得没有错,这和他印象中花柳病的脉搏,的确不太相符。 宋维看着苏瑾,忽然不知该不该忽略她直接下定论了。 两边的人顿时小声地议论起来,武亭侯夫人听着这些议论声,仿佛被大家指指点点,内心羞愤欲死。 苏瑾没有在意她的神色,对宋维道:“让人煎药吧,先控制住病情。” 苏瑾内心形成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这是一种和花柳病症状相似、但病因不同的病。 苏瑾之前就在想,得花柳病的人那么多,能被控制住病情的寥寥无几,为何卫衍刚好就可以以此来拿捏琳夫人? 总不会是上天厚待卫衍。 现在苏瑾明白了。 因为她得的根本就不是花柳病,而有人用这个谎言骗了她很久。 第79章 夜间 武亭侯夫人很快被移到后堂,宋维在一旁为她施针,而苏瑾则为其他夫人们依次检查身体。 万幸的是,除了一位刚满三岁的小公子有些发热之外,其他人目前都没有什么症状,当然苏瑾也不能保证这就代表她们没有被感染,因此依然不允许她们摘下纱巾。 这样的情形是从未有过的,因此整座花厅里的气氛十分紧张,而苏瑾的冷静和稳重,则无疑让人在不知不觉中对她产生了信任。 安顿好一切后苏瑾就去了后堂,琳夫人的身上扎了很多针,而她的面色已经有了不正常的潮红。 “我已经让人去煎药了。” 宋维见苏瑾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又咬咬牙补了一句,“没有按原来的方子煎。” 原来的方子,自然是指治疗花柳病的方子,既然武亭侯夫人的病并非真正的花柳病,这方子当然也要随之进行改动。 苏瑾不解地看向宋维,以宋维的能力和水平,自然知道什么方子对什么症,不改方子才不正常呢。 宋维见她没有领会自己的意思,气急败坏地走了。 这个脾气不好的小老头。 苏瑾无奈地摇摇头,不禁想起远在沧王府的吴老先生来,这些老头子们,怎么脾气都是个顶个的执拗呢。 宋维的手法很老道,武亭侯夫人很快便镇定下来,但烧依然未退。 楚云琛听说这里的情况后,已经命嬷嬷们腾出人手来照顾武亭侯夫人,苏瑾也不再耽搁,去找肃国公夫人。 肃国公夫人在花厅后的一间厢房里休息,林荞坐在她身边,阿柳正在为她捏肩膀放松。 她毕竟大病初愈,折腾了一天难免吃不消,因此苏瑾也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门口轻声道:“夫人。” 林荞立刻就想向苏瑾扑过来,苏瑾连忙阻止她,“别过来!我刚刚从武亭侯夫人的房间出来,你们千万离我远些。” 林荞呆愣在那里,肃国公夫人把林荞扯到后面,警告她不许乱动,随后上前一步,与苏瑾站在门槛的两边遥遥相视。 “苏姑娘辛苦了。你放心,我们一定不会给朔王爷和你添乱,另外我这大丫头阿柳你也见过的,还算得用,有什么需要的,只管来喊她。” 阿柳上前福身。 苏瑾感激一笑,“多谢夫人体谅,不过眼下情况还不是太糟糕,我尚且应付得过来,再不济还有阿芙呢。阿柳照顾您和阿荞就够了。” 肃国公夫人一顿,微微叹了口气,问道:“武亭侯夫人如何?” 虽然两家没什么交情,但毕竟是自己眼瞅着不对劲的,肃国公夫人难免记挂着。 “现在还好,看看一会儿能不能喝得下药吧。” 武亭侯夫人现在是昏迷的状态,而且牙关紧闭,还真不一定能把药喂下去。 “对了,我就直说了,那位琳夫人虽然不怎么招人喜欢,但她毕竟是女子,别管染上这种病是因为什么,好歹让其他人口下积点德。” 苏瑾回想起竹林里琳夫人说肃国公夫人对她十分戒备,她没有机会动手的那番话。 苏瑾静静地看着肃国公夫人,良久才缓缓说道:“嗯,我明白。” 肃国公夫人又和苏瑾说了几句,见阿芙小跑着过来找苏瑾,便让苏瑾去忙她的,不必管她们。 回到房中,林荞正用手支着脑袋,一点一点的。 刚才还叽叽喳喳地问她问题,现在就抛却一切昏昏欲睡了,小孩子的世界可真简单。 肃国公夫人让阿柳把林荞抱到床上,林荞迷迷糊糊间看见母亲明朗的面容,问道:“娘,苏姐姐走了?” “她有她的事要做。” “噢。那明天是不是就结束了?” 肃国公夫人沉默片刻,把给林荞掖了掖被子,“睡吧。” 林荞还想再问,但困意袭来,没再睡什么就陷入梦乡。 结束吗? 肃国公夫人并不这么认为。她虽然没什么心眼,但还不至于傻到看不出来琳夫人对她的蓄意接近。 她还真是想不明白,自己一个老老实实的国公夫人,怎么就碍着别人的眼了。 肃国公夫人看着林荞安静的睡颜,这个从小就闹腾的孩子,也只有在睡着了才会省心些。 也许,一切才刚刚开始。 ...... 阿芙来找苏瑾,是因为琳夫人醒了,且提出要见苏瑾。 用琳夫人自己的话说,她才不想让宋维那个糟老头子给她治病。 阿芙气笑了,合着她还挑上了? 不过腹诽归腹诽,阿芙还是把苏瑾找了回来。 琳夫人的房间外面有两个人把守,她的两个贴身丫鬟,一个因为行刺被抓走了,一个正是当时在门外等候苏瑾的那个,此刻的她站在和之前同样的位置,只是神色再不复平静。 屋内没了下午的那股馥郁香气,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草药味儿。 苏瑾不用看也知道,那个香炉里的香彻底灭掉了,再也不会复燃。 “发烧了?” 她来到琳夫人的床边,坐下,照例隔着一方帕子摸上了她的脉搏。 琳夫人冷笑,“你不怕被我过了病气?” “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敢说?” “我要见衍公子。” “冷静,你的脉搏太快了。” 琳夫人一梗,直勾勾地瞪着苏瑾微垂的发顶,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见苏瑾终于结束把脉,琳夫人刚想说什么,就听苏瑾说道: “是发烧了,而且你的情绪有些激动,你最好冷静一下。” 琳夫人气急败坏地拍打着床,“冷静?你让我怎么冷静?我都快死了!我什么都没有做,你们不能这样对我!” 苏瑾没明白她的意思,“什么?” “我说,你们不能关押我,我是淳王爷的人!” 苏瑾抬眼,“你现在记得你是淳王府的人了?你当初和卫衍勾结的时候怎么没想这么多。” 琳夫人咬牙,“我是被逼的。你也看到了,我的丫鬟被他收买了,她要杀我!” 苏瑾站起身,冷不丁问道:“你第一次发病是在进淳王府前还是淳王府后?” “你问这个干什么?” “自然是因为我想知道。” 苏瑾冷冷淡淡的语调让琳夫人燃起的火气数次被掐灭,她没好气地说:“你想知道我就要告诉你吗?” “你当然可以不告诉我。左不过淳王爷在京城,我去问他,也是一样的。” 她只需要一个能验证她猜想的答案,至于这个答案从谁哪里得到、会对谁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暂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看着苏瑾平板阴郁的面容,琳夫人忽然意识到,她不是在威胁自己,她只是在陈述事实。 和下午那个温婉和煦的苏医女比起来,此刻的苏瑾站在昏黄的灯光下,瘦削的脸颊缺了一丝血色,烛火照映在她的脸上,这样的她才更让人捉摸不透。 “不,”琳夫人忽然打了个寒颤,“你不能告诉淳王爷。” 第80章 质问 苏瑾微微一笑,又在琳夫人的床边坐了下来,这次琳夫人没有冷嘲热讽,而是瑟缩在被子里看她。 “那我们就好好谈一谈。” 苏瑾说:“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生病的?” 琳夫人垂眼,“就在我入王府没多久,那时我本以为自己时来运转,终于不用再做勾栏女子,却没想到,染了这样的病......” “可你依然好好地在淳王府生活了三年不是吗?这期间,没有人发现你的病情。” “那是因为——”琳夫人抬头,“是衍公子,他给了我一包药,说可以抑制我的病情,只要按时喝药,我就不会发病,更不会给王爷过了病气。” 原来如此。 苏瑾就说,一个明知自己患花柳病的女子,应该不会冒险去行房甚至怀孕,那是对自己和他人的不负责,也是对胎儿的不负责。 但如果有人告诉她,只要按时喝药,就可以做这些事,和常人一样。 那情况就不同了。 原来卫衍靠这个拿捏琳夫人。 可惜的是,她出现在这里,坏了他的好事。 “你们让我进去,让我进去!” 这样尖利的声音,苏瑾这辈子都不会听不出来是谁发出的。 琳夫人脸色骤变,跳下床冲着门外喊道:“你有本事就进来啊,光在门外虚张声势有什么用!” 苏瑾来不及拦,就默默听着琳夫人和卫冉隔着门对骂,甚至还颇有闲心地把压住的裙角整了整。 “你以为是我不想进去吗?” 卫冉冷笑一声,“我倒是要进去,可你门口的人怕我被你染上病,硬是要把我拦在外面呢!” 琳夫人脸色一变,咬着牙说:“你给我闭嘴!” 卫冉看见琳夫人失态的样子,终于得意起来,冲着里面喊道:“苏瑾?苏瑾?我知道你在里边,你怎么连句话都不说了?该不会被吓傻了吧?” 卫冉心想,当初那支箭射来的时候,她只顾得自己惊慌,实在没有注意到苏瑾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想必她也一定害怕得要死吧,在燕国那个穷地方,她什么场面都没见过。 苏瑾乍然从卫冉的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还有些不适应,毕竟从前在燕国时,卫冉都叫她“扫把星”。 这个名字,应该是来楚国后,卫衍耳提面命告诉她的,否则她不会记住。 苏瑾走到门口,这是她第一次站在卫冉的面前,以一个旁人的身份,认真地打量她。 卫冉的母亲是燕国皇后,身量高挑,卫冉也随了她的好身段,所以在幼年的苏瑾眼中,卫冉看起来总是格外地高不可攀。 一晃数年过去,卫冉也不再是在燕国时那个目中无人的少女,她的眼中浮动着遮掩不住的戾气,直勾勾地瞪着苏瑾。 琳夫人打破了沉默:“都给我出去,烦死了。” 说罢越过苏瑾走向内室。 “药记得喝,还有——”苏瑾微微侧目,“遇事一定要冷静,不然你会后悔的。” 琳夫人轻哼一声。 苏瑾看着琳夫人不屑的背影,不禁想,如果她知道自己的腹中有一个不到三个月的胎儿时,她会做出什么选择呢? 苏瑾带着卫冉走到了门外的一处亭子,这里可以一览皇庄布局。 “谁带你过来的?” 以卫冉异国使者的身份,楚云琛不至于限制她的出行,但能让她一路找到这里的,一定另有其人。 如果是卫衍的话,那他的精力还真是不少,刚清醒过来就开始作妖,简直唯恐天下不乱。 卫冉得意地说:“自然是我的好兄长。苏瑾,你没有想到吧,现在的他,姓卫。” 说罢她仔细地观察苏瑾脸上的表情,但出乎她的意料,苏瑾依然十分平静,仿佛卫衍也只是她认识的人中,最普通的一个。 连一丝难过都没有。 卫冉可不相信,当年卫衍离开的时候,她亲眼看着苏瑾站在宫门口,眼巴巴地望着他们离开的马车,看着可怜得不行。 想到这儿,卫冉就噗嗤一声地笑了,她上上下下地端详着苏瑾,“你现在也算是个体面人了,还知道戴一块纱巾遮遮羞。” 说着,卫冉上前一步,贴近苏瑾,在她的耳边低声说:“可我依然记得,当年你被我打肿的脸——是什么样子。” 一阵穿堂风拂过,整个亭子静得只剩下树叶沙沙作响。 卫冉没有等到苏瑾恼羞成怒的反应,顿时生气,“你是块木头吗?能不能说句话?” 她又习惯性地像小时候一样伸手去戳苏瑾的肩膀,苏瑾却蓦然抬起她阴郁的眼睛,卫冉即将触碰到苏瑾衣领的手指猛地顿住。 “我也记得。” “你说什么?”卫冉皱眉,没听懂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心中微微后悔,卫衍明明交代过让她不要多嘴,她却没忍住。 回去卫衍恐怕又要骂她。 “我也记得,我被你打肿的脸是什么样子。” 苏瑾一字一句地对卫冉说:“那很疼。” 她一步步逼近卫冉,卫冉不知所措地后退。 “你在卫国受到过这样的对待吗?他们有没有拽着你的衣领把你甩出去?” “有没有几个人按着你然后把你扔到水里?” “你最讨厌吃桃羹,他们有没有逼着你当着他们的面把桃羹吃得一干二净,吐一口就脱一件衣服?” 卫冉觉得此时的苏瑾很陌生,也很可怕,她不住地后退,直到被苏瑾逼到了亭子的边上,而亭子后面是一汪清潭。 卫冉脚下的一颗石子被她后退的脚步踢到,咕噜咕噜地滚下亭子,掉进潭中,激起极其细小的波纹。 卫冉一个没站稳就被苏瑾捞住身体,她整个人地被苏瑾用一只手固定在亭边,直到此刻她才明白苏瑾为什么要带她上这个亭子。 “你,你竟如此放肆!” 在她牙关战栗的时刻,苏瑾盯着她问:“当年你们离开燕国之后,是谁提出要派人来杀我的?” 卫冉的身后空空荡荡,她的大脑也一片空白,她根本来不及思考什么就脱口而出:“是我又怎么样?你不也没死吗?” 苏瑾没有理会她的斥骂,继续追问:“你再好好想想,是谁在你耳边提醒了什么,才会让你下定决心来杀我?” 卫冉为人乖张不假,但比起杀人,她更喜欢折磨别人,所以杀人这个想法绝对不是卫冉提出来的。 卫冉只能顺着苏瑾的话开始回忆,忽然她叫道:“是阿英!是阿英一直和我说,斩草要除根,我才会......” “好了,我知道了。” 卫冉的话梗在喉咙里,脸色扭曲,惊恐地看着苏瑾。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刚才那一瞬间,苏瑾是真的想要把自己扔到潭里。 就像小时候,他们对待她的那样。 第81章 回府 卫冉趾高气昂地来,浑浑噩噩地回,琳夫人看在眼里,对苏瑾的认识又加深了几分。 好在经过苏瑾和宋维等人的一夜检查,并没有人感染真正的花柳病。 除了还在发烧的武亭侯夫人和琳夫人,其他人都陆陆续续地回了京城。 天一亮林硕就来接肃国公夫人和林荞了,他跟着楚云琛奔波一夜,早就没了刚来皇庄时的神采飞扬,连衣服都被挂了丝。 看着林荞依依不舍地上了马车,林硕真心实意地与苏瑾道谢:“苏医女,多亏有你在这,我才能放心地跟着朔王爷!” 在外面,林硕不会叫楚云琛“阿澈”。 苏瑾道:“我是医者,这是我的分内之事。世子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林硕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对了,王爷让我跟苏医女说一声,京城一切都如苏医女所料。” 苏瑾眼神一动,楚云琛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然怎么会让林硕带这句话给她? 与此同时京城里也终于传来消息,宣平侯府被封了。 带人去封的正巧是军尉长李驰。 “大胆李驰!你敢在我宣平侯府如此放肆!” 宣平侯府的院中站满了人,最中间的是宣平侯和李驰,李驰身后是一众禁军,个个不苟言笑,是正规的宫中军队。 宣平侯的身后则是数不清的女眷奴仆。 宣平侯夫人已没了平日的悠闲散漫,紧紧地靠着乔嬷嬷,其余的女眷也目光惶然,她们这一生都被禁锢在这方寸之地,不知道低垂的屋檐外面是尖利的刀与剑,还是耀眼的光和亮。 李驰并不理会宣平侯的震怒。他不懂朝堂弯弯绕绕,他只要忠于楚君就够了。 于是年近古稀的宣平侯被身强力壮的兵士“请”到一旁,而女眷们则在院落中跪倒一片请求李驰放过她们。 她们其中有刚刚出了小月子、头上戴着抹额的妇人,有抱着襁褓里的婴儿目光戚戚的妇人,也有把头上的钗环偷偷藏在袖子里伺机逃跑的妇人。 她们都是妇人,叛乱也好战乱也罢,妇人的命总是更轻贱些,她们总要为自己做打算。 这些道理苏瑾懂,楚云秀也懂,但李驰不会懂,宣平侯更不会懂。 他气血上涌地看着自己心思各异的妾室们,“难道你们还想跑?你们既进了侯府,就生是侯府的人,死是侯府的鬼!” 跪在人群中的陈姨娘听了这话,把头埋得更低。 没有一刻比现在更让她庆幸廖慧不在这里,在所有人的眼里,都认为廖慧失踪了,甚至已经是个死人了。 没关系,这很好,陈姨娘有些疯狂地想,就让侯府赶快覆灭,这样廖慧的身份就不会再被任何人挖掘,她可以做一个普通的民间少女,也不用再碰上卢玉安这样的人渣...... 然而李驰并没有像话本子说的那样斩尽杀绝,他只是把他们都关押了起来,整座侯府成为一个另类的监牢。 ...... 陈姨娘坐在屋中不停向外张望着。 就在刚才,一个她院子里的三等小厮和她说,午后有一个人会来见她。 她不知道来人是谁,要对她做什么,只好在屋中手足无措地等候着。 门帘掀起来,一个小丫鬟端着她的药碗进来。 陈姨娘有些惊讶,她本以为李驰会让人停了她的药,毕竟此时的她应该算是罪眷。 “放这里吧,我一会再喝。” 那个丫鬟却没有动。 陈姨娘不解地抬头,就看见对方那张熟悉的脸——陈姨娘腾地站了起来。 “阿慧!” 陈姨娘瞪大双眼,鼻子一酸就流出两行清泪来。她紧紧抓住廖慧的手,像是抓住失而复得的珍宝。 这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啊。 看着陈姨娘的泪眼,廖慧心疼地反握住陈姨娘的手,她的手已经瘦得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皮肉,轻易就摸到了筋和骨。 陈姨娘轻声地说:“没事,没事,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姨娘就放心了。” 陈姨娘有太多的话想问廖慧,比如她这些日子去了哪里,真的像苏瑾说的那样藏身于朔王府吗?还有,她到底是怎么进来的,明明侯府已经被封锁了...... 可陈姨娘嗫嚅着,不知如何开口。 廖慧见状拉着陈姨娘坐下,微笑地看着她。 陈姨娘这才意识到不对劲。 “阿慧,你怎么不说话?” 廖慧看着陈姨娘的眼睛,在她濡湿的手心写下:“我的嗓子坏了。” 陈姨娘的大脑有片刻的空白,紧接着她不可置信地说:“阿慧,你说什么?” 廖慧看见桌上放着笔墨纸砚,便拿过来一笔一划地写下:我的嗓子,坏了。 陈姨娘的呼吸声猛地一沉,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又落了下来,“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一个好好的女孩子,却成了哑巴,这让她以后怎么嫁人生子、怎么在这个世间生存! “是不是,是不是朔王爷和苏医女对你做了什么?不然怎么会......” 陈姨娘哭得不能自已,廖慧忙在纸上安抚她: ——我没事,如果不是苏医女救我,恐怕我连命都要丢了,姨娘千万不要说这样的话。 “那是怎么回事?” ——这个我以后再和您说,我今日来是想问您一件事。 陈姨娘见廖慧的表情是少见的严肃,便压下了心酸,“你说。” ——我到底是您和谁的骨肉? 这样问有些大逆不道,先前她找到楚云琛向他表达自己想来侯府的意向时,楚云琛也说这样或许会令她为难。 但廖慧觉得,不破不立,这世上有几个人活到这么大还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的? 从前她以为日子得过且过也没什么不好的,能嫁一个如意郎君,就是上天对她一个小小庶女最大的恩赐了。 但后来,有一个人用一举一动告诉她,女子也可以靠自己安身立命,不必寄身后宅,不必相夫教子,只要有一门技艺——哪怕这门技艺在一些人眼里是下九流的东西。 廖慧唯唯诺诺了这些年,在她昏迷后醒来看见苏瑾的那一刻,她忽然就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想清醒一点,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谁,想像苏瑾心无旁骛地钻研医术那样,把命运握在自己的手里。 第82章 抉择 见陈姨娘的表情松动,廖慧又劝了她几句。 窗外,有人敲了敲窗棂,“廖姑娘,时辰到了,该走了。” 这次来侯府是楚云琛的人带廖慧来的,她听见这声音不敢耽误,急忙和陈姨娘告别,离开侯府。 站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戴着幂篱的廖慧看着街上人群对侯府的指指点点,看着侯府门楣上烫金的门匾,胸腔里积了很久的郁气得到舒缓。 那日苏医女问过她侯府的事后,告诉她,如果一个人的心里有恨,那这恨意终会化作一把剑,要么刺向对方,要么刺向自己。 “我的意思是,剑鞘在你手里。” 刺向何处,由你自己决定。 廖慧想了想,想到了漠视她的父亲,虐待她的嫡母,互相排挤的兄弟姐妹,还有踩高捧低的下人。 对于这样一座吃人的魔窟,她还是做不到以德报怨。 也不知道远在城外的苏医女知道她的做法后,会是什么反应。 ...... 皇庄内。 “苏姑娘!” 宋维的小徒弟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对苏瑾说:“那位卫国来的衍公子,说要见您!” 苏瑾微讶,卫衍要见她?因为卫冉? “什么时候?” “他现在就在我师父院外站着呢,这几天夜里不暖和,我看他的衣服上都结了霜,恐怕来了有一会儿了。” 苏瑾跟着徒弟回了院子,远远就看见一个清瘦的身影笔直站在门外,看起来清明出尘。 “找我有什么事吗?冉公主发病了?” 卫衍苦涩一笑,难道没有事就不能来找她吗? “没有卫冉的事,是我......我担心你。” 苏瑾微蹙的眉头没有松开,有那么一瞬间,她还以为卫衍是因为被她迷晕而过来兴师问罪的。 但她知道,卫衍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不会在不属于自己的领地里给自己找麻烦。 “这病毕竟容易传人,”卫衍皱眉,“你不要再待在这里了。” 苏瑾反问:“那你为何还不走?或者说,你带着卫冉出现在这里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卫衍顿了顿,“阿沁,不要闹了。” 是的,直到此刻,卫衍依然认为苏瑾是在与他闹脾气。 苏瑾闭了闭眼,是什么让卫衍坚信,经历了八年的分离,她还能对他毫无芥蒂? “该离开的人是你,不是我。” 苏瑾没有理会卫衍的话,低声说。 卫衍提高了音量:“可你从前最不喜欢与人接触。你是为了朔王,才做这些你并不喜欢做的事?” 不。 苏瑾缓缓抬起头,“错了。” “什么错了?” “什么都错了。” 卫衍还想再说,忽然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 “苏姑娘,我师父说他的药出了点问题,想请你过去看一下。” 是那个带苏瑾过来的药徒。 苏瑾向他点头示意,对卫衍说道:“如果卫冉下午还未发烧的话,你该带着她回去了。” 她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卫冉会不会发烧,应该尽在卫衍的掌握之中吧。 看着苏瑾离开的背影,卫衍眸色微沉。 看起来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在做一个医女该做的事。可从她迷晕自己开始,事情的发展便超过了自己的预测。 难道苏瑾真的只是无意? 还是说—— 他抬头看看灰蒙蒙的天。 连天意都在阻挠他卫衍? 到了宋维的院落中,苏瑾没有见到宋维,反而见到了楚云琛。 难怪一向与她不对付的宋维会主动让人找她。 “王爷?” 苏瑾叫他,楚云琛蓦然回身,两个忙碌了多日的人,眼下都带了淡淡的青色。 “宣平侯府的事情,听说了吗?” “嗯。” 苏瑾顿了顿,问道:“王爷让肃国公世子告诉我的,是这件事吗?” 当时林硕说,楚云琛让他告诉她,一切如她所料。 苏瑾瞳孔微闪地望着楚云琛,他知道自己在预料什么? “廖慧回了一趟侯府。” 苏瑾愣怔几秒才试探地说:“她,去找陈姨娘了?” “对,她用自己手头的证据与本王做了交易,要求本王救下她的姨娘。” 楚云琛说罢看着苏瑾,见她虽然若有所思但并不意外,就知道自己猜的没有错。 他仍记得在亭中苏瑾说起廖慧即将嫁人时,语气中那一丝微不可闻的叹息。 廖慧如今想要走的这条路,也是苏瑾希望她走的这条路。 “听说武亭侯夫人还病着?” “是,”苏瑾点头,向他讲述自己的猜测,“琳夫人身上的病,我怀疑就是卫衍所致,这种病并不像人们以为的那样容易传染,所以武亭侯夫人的发病,很奇怪。” 那么多人或多或少地与琳夫人接触过,为什么偏偏只有武亭侯夫人中了招?这一点苏瑾早就注意到了,她的心中浮起一个大胆的猜测。 “除非武亭侯夫人,在更早的时候就与琳夫人有了接触。” 楚云琛淡淡地说。 苏瑾知道,楚云琛能说出这话,必然是因为在昨夜的搜查中有了答案。 这场从宣平侯府掀起的动乱,牵扯出的绝不会只有宣平侯府。 “那接下来怎么办?” 武亭侯夫人不是普通的病人,宋维和苏瑾也不是普通的医者,在这场权贵的博弈里,他们都只是一颗棋。 棋子不应该擅作主张。 这也是为何武亭侯夫人和琳夫人至今都依然没有被允许离开皇庄的原因。 而宋维和苏瑾能做的,也只是在楚君的圣旨下达前,尽可能地为她们减轻痛苦。 “皇兄的意思是,保住二人的命,至少在宣平侯府和武亭侯府伏诛前。” 苏瑾经过短暂的震惊后便是喟叹,“武亭侯夫人昨晚发烧说胡话,一直在担心她的小公子没有奶喝。” 一个侯府公子身边最少两个奶娘,哪里会缺奶喝?武亭侯夫人之所以呓语这些,也不过是对自己未来的命运有了几分预料罢了。 从古至今,沾上“谋逆”二字的权贵,下场大多好不到哪去。 想到这,苏瑾抬头看向楚云琛,那大名鼎鼎的朔王爷呢,是否也会如流星一般,璀璨耀眼,却转瞬即逝? 楚云琛感受到了苏瑾的目光,垂眸看她,“在想什么?” “在想......”苏瑾慢吞吞地坐下,“人这一生不过天地蜉蝣,沧海一粟,明明已经这般渺小,为何还要有这样多的为难之处。” 小的时候她听宫里年长的嬷嬷说过,人生来就是为了渡劫,苦与乐,喜与悲,都有它的命数。 “也许顾此注定失彼。” 楚云琛轻声说,“但求顺从本心吧。” 第83章 攻心 苏瑾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林硕就跑了过来,“王爷,苏医女!武亭侯夫人醒了。” 武亭侯夫人。 苏瑾精神一振,忙对楚云琛说:“她清醒的时间不多,我们现在就去看她。” 楚云琛和苏瑾不作耽搁,很快到了武亭侯夫人的院落中。 苏瑾从一旁的匣中拿出面纱递给楚云琛,“王爷先戴上。” 二人戴上面纱后来到武亭侯夫人身边,楚云琛是外男,依旧移了一架屏风在内室与外间交界处。 “您醒了。” 苏瑾绕道武亭侯夫人的床边,先是观察了她的脸色——很苍白,眼眶凹陷,嘴角下撇。 看得出来,这几日连续的病痛让她备受折磨。 这样对待病人的做法让武亭侯夫人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没有力气。 苏瑾拿了一个小杌子,自顾自地在榻下坐着,双腿并拢,目光柔和,看起来让人毫无戒备。 武亭侯夫人却知道,就是这个人,将用烧酒浸透的湿帕子贴在自己滚烫的身体上,毫不迟疑,即使自己已经冷得打哆嗦。 此时此刻,她的命就攥在这个女子——或者说这个女子的主人手里。 不论是楚云琛还是苏瑾,对于如今的武亭侯夫人来说,都让她避之不及。 “恕妾室失礼,无法起身给朔王爷请安。” “无妨。” 楚云琛随口说道,并不在意这些虚礼。 “夫人身上还疼痒吗?” 武亭侯夫人初生疮的那天把伺候她的人吓了一跳,都以为这是杨梅疮,苏瑾记得有个丫鬟当场就害怕地跑了出去,还好楚云琛在这院子里安插着人,才没有闹出乱子。 宋维是男子不能察看武亭侯夫人的身体,于是这个众人避之不及的事就落在了苏瑾的头上。 苏瑾还记得当时自己穿戴好防护衣物进去时,周围的丫鬟们惊恐的眼神,仿佛自己这一去再也回不来似的。 武亭侯夫人摇摇头,努力地吞吐着字眼:“京中......侯爷......我的孩子,现在如何?” 她迫切的眼神落入苏瑾的眼中,苏瑾却并不动容。 “今日我们正是为此事而来。” 苏瑾直起身子,“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与琳夫人结识的?是谁,指使您与琳夫人接触?” 武亭侯夫人的眼神一滞,闪躲着,“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苏瑾反问道:“可这皇庄里除了您之外的人都没有被琳夫人过了病气,唯独您。” 苏瑾的话音一顿,陡然变得严肃,“簪花节那日您到了皇庄之后,曾命您身边的丫鬟阿秋去了一趟二楼的东厢房,而后来琳夫人所住的房间也正是东厢房,您是在给她传递什么话吗?” “总不能,只是约她来推牌九吧?” 苏瑾尾音轻飘飘地钻进武亭侯夫人的耳朵,她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呼吸声变得厚重。 坐在屏风外的楚云琛无声地勾唇,前不久在宣平侯府的一幕与现在的场景在他的脑中重合,他静静地听着苏瑾将武亭侯夫人的内心防线逐步击溃。 这样冷静的人不仅适合做医者,还适合做军师。 里面的武亭侯夫人怒极反笑,“我怎么知道怎么其他人都没事,难道不能是我倒霉?那间东厢房本来是我看上的,是那几个老货说已经被淳王爷的房里人订下了,我才换了屋子。” 苏瑾从善如流地说:“自然有您最近流年不利的可能,因此我去问了阿秋,花簪节的前一天,夫人在做什么。” 武亭侯夫人愣了愣,接着她显然想起了什么,交叠的双手下意识地攥紧。 苏瑾注意到了她的动作,不紧不慢地说:“阿秋告诉我,那天您出门去茶坊,碰到了一位妇人,您与她交流了许久。” 这些自然不是苏瑾查出来的。她在皇庄分身乏术,也只有在京城的楚云琛和他身边的能人异士可以搜集线索进而查明原因。 这些话,只不过是苏瑾用来诈武亭侯夫人的。 武亭侯夫人听罢痛苦地闭了闭眼,阿秋是自己的贴身丫鬟,她哪里不知道这妇人是谁,不过是为了在这个节骨眼和自己撇清关系罢了! 不过,武亭侯夫人猛地睁开眼,“你如何能证明她是琳夫人?” 她说完便戛然顿住,苏瑾微笑地看着她,“我好像没有告诉您这位妇人是谁。” 武亭侯夫人不可置信地看着苏瑾,她一个小毛丫头,她竟然诈自己? 已经多少年没有人敢在她面前撒谎了?偏偏这人说得自然流畅,教她一点瞧不出端倪! “夫人还是不肯说吗?” 武亭侯夫人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你们不是都已经查明白了,还要我说什么?” 苏瑾看向屏风,屏风后的人敏锐地捕捉到她的目光,冷淡的声线从屏风的另一边传来:“难道夫人以为,想知道这些的人是本王吗?” 楚云琛沉眸,“本王可没有夫人想的那么闲。” 楚云琛清冷的声音让武亭侯夫人心里一紧,她颤着声问道:“王爷这是何意?” 苏瑾不禁摇头,武亭侯夫人这明显就是不愿意面对事实,所以揣着明白装糊涂而已。 “夫人或许还不知道,”楚云琛顿了顿,叹了一声,“就在三日前,李驰军尉长率禁军将意图叛乱的宣平侯府和武亭侯府封了起来。” 武亭侯夫人大惊失色。 苏瑾若有所思地垂眸,证据确凿的情况下,楚君之所以没有将他们押入大牢,定不会是因为心软。 苏瑾想,楚君登基不久,根基未稳,这个时候斩尽杀绝不合适,但谋反是帝王的逆鳞,碰了就再无回头之路。 所以...楚君想要让他们从内部分崩离析,到时候再以他们的例子警告诸侯,杀鸡儆猴。 他想逼武亭侯夫人在自己和侯府之间做出抉择。 可武亭侯夫人嫁于武亭侯二十余载,又育有三子一女,她即使不为了自己,也会为了孩子咬紧牙关的。 当然了,这世界上也有不顾子女的父母,但日夜思念儿子的武亭侯夫人定然不在其中。 楚君凭什么笃定,武亭侯夫人会松口? 还是说...... 苏瑾猛然看向楚云琛,在他深邃冷厉的眉眼中,苏瑾看到了自己猜想的答案。 她终于明白楚云琛为何叹气。 第84章 落定 苏瑾静默许久忽然出声:“您在武亭侯府发现了什么?” 楚云琛隔着屏风朝苏瑾的方向深深地看了一眼,此刻的苏瑾眼神沉静,神态自若,可楚云琛却无端感受到她平静话语下的一丝轻微得可以忽略不计的波动。 那是在为武亭侯夫人不值。 “李驰军尉长带人围剿侯府时,贵府的管家正带着贵府三公子企图从密道逃脱,不幸的是,”楚云琛淡淡地说,“还未来得及离开就被赶来的卫兵截住了。” 楚云琛说到“三公子”的时候语气略微加重,苏瑾若有所思地朝病榻上的武亭侯夫人看去。 武亭侯夫人不可置信地问:“王爷说的是谁?” 楚云琛重复:“三公子。” “不可能!”武亭侯夫人愣怔过后,忽然尖叫道,“怎么会是那个小贱种!我的孩子还在侯府,凭什么把他送出去!这怎么可能!” “我不信,一定是你们在骗我,侯爷怎么可能这样做。” 武亭侯夫人稍微冷静了下来,警惕地看着苏瑾。 苏瑾恍然大悟,原来这位三公子并非武亭侯夫人所出,所以她才会这样激动。 “除非侯爷亲口对我说,否则我是不会相信的。” 武亭侯夫人说着,就掀起被子意图下床,而她久病未愈的身体自然无法和她愤怒的心情相配合,才刚下床就瘫倒在地。 苏瑾眼疾手快地上前扶住了她。 外面的楚云琛听到动静的那一刻就站起身来,他隔着屏风道:“苏瑾,没事吧?” 虽然听到的动静足以让他明白出事的是武亭侯夫人而非苏瑾,但楚云琛还是下意识地喊了她。 苏瑾紧紧扶着武亭侯夫人,虽然这样会大大增加被传染的可能,但苏瑾依然等到她稳住身子才收回手。 不知道武亭侯夫人会不会介意被她碰到。 “夫人不信?” 楚云琛的话语中没有丝毫意外,只是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 “夫人大可以看看,这是什么。” 楚云琛的手过来,苏瑾站起身,凑近了才发现这是一块温润至极的玉佩,玉质上好,精雕细琢,连穿它的绳子都是上好的丝线。 一看就是用了心的。只是不知这份用心,在别人看来有多么刺眼。 苏瑾将玉佩接过,她的指尖与楚云琛的指尖无意相碰,玉石微凉,她和他的指尖也微凉。 武亭侯夫人看到那块玉后先是一瞬间的晃神,在听到楚云琛说这块玉是李驰从那个在密道里的小公子身上拿到的时候,她讥讽一笑。 “一块玉都藏不好,说他是废物还不信。” 若是换了她的阿恒,一定不会这样轻易就被人发现...... 可惜不是阿恒,阿恒被留在侯府等待死亡的降临。 “夫人这是何必?” 苏瑾冷淡地盯着武亭侯夫人乱糟糟的发顶。 “您为了侯爷左右奔波的时候,他却为了一个别人的孩子放弃了您和您的孩子们,这样狠毒的心肠,您难道不恨吗?” 武亭侯夫人痛苦地坐在地上,“我当然恨!一个连名分都没有的女人,一个死了多少年的女人,我的阿恒哪里比不上那个贱种,我又哪里比不上那个女人!” 苏瑾露出一点淡漠的笑意,被说动了就好,这样事情就会变得简单。 “不过也算是老天有眼,竟然让那个小贱种被逮住了,哈哈哈,他活该!” 苏瑾继续说: “罪魁祸首如今还在侯府安安稳稳地待着,您就不想为了小公子拼一把吗?” 说着苏瑾在内心里嘲笑自己,煽动一个病人的情绪,苏瑾你可真是无耻。 不过那又如何,她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 武亭侯夫人听罢,用空洞的眼神望着她,“怎么拼?” ...... 京城这几日,可谓是新帝登基以来最不太平的一段时间。 先是向来权势滔天的宣平侯府被猝不及防地封府,然后就是武亭侯府,再接下来还有其他府邸,都是昔日京城里不可一世的人物,结果就在一夕之间倾颓倒塌。 一时之间,权贵人家各自人心惶惶,尽数收敛了气焰,连每日的早朝都敛气吞声,生怕触怒龙椅上那位喜怒不辨的帝王。 很快朝中传来消息,武亭侯府那位因染病而被留在了皇庄的侯夫人,竟向治疗她的医者告发她的夫君,也就是武亭侯,说他联合宣平侯犯上作乱。 据说被封在府里的武亭侯听到这个消息时,当场吐了血。 宣平侯也没好到哪去,好不容易被苏瑾医好的黑舌之症再次复发,这次是真的病入膏肓了。 于是皇城禁军以雷霆之力将他们收监,这次是真的下了大狱。 不过没有人注意到,收监的那一日,那一群熙熙攘攘的姨娘里,少了一个人。 其实即使注意到了,也不会有人在意,一个早就病得快死的人,哪能说回春就回春呢? 说不定早就饿死或者病死了,偌大的宣平侯府,没有人会关注一个平平无奇的姨娘的死活。 富人的命和穷人的命,在大多数权贵的眼里,并不是一回事儿。 廖慧现在深知这个道理。就在一年前,她还做着靠嫁人来摆脱侯府的美梦,但梦是会醒的,万幸的是她走了一条不同寻常的路,而事实证明她没有走错。 “就是这儿了。” 廖慧带着楚云琛和苏瑾上了山,这里青山环绕,远离世俗,云雾缭绕的山间带着清晨的湿意,让人心旷神怡。 站在半山腰的一处宽阔的草地上,看着后面雾气中隐隐约约的庵堂的轮廓,苏瑾淡然的目光望向对面的廖慧。 现在应该叫她静慧师父,她的嗓音粗粝沙哑,只能艰难地发出音节,任谁听到也不会和从前那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联想到一起。 而这已经是苏瑾尽力挽救后的结果。 在静慧身旁站着的,就是那个本该待在大牢里的陈姨娘,也就是如今的云安师太。 云安师太显然对苏瑾还处于一个又恨又怕的状态,恨是因为廖慧的失踪和转变,怕是因为苏瑾这个人给她带来的恐惧太深。 “想明白了?” 苏瑾没有避讳一旁的楚云琛,问静慧。 静慧莞尔一笑,一字一顿地说:“想明白了。红尘往事,皆是虚妄,不如早日堪破。” 一旁的云安师太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悻悻地闭上。 能说什么呢?她的女儿做出了决定,她自然要遵从。 更何况她说的也没错,在这深山老林里做比丘尼,未必就不如在那暗无天日的侯府里快活。 只是到底有些无奈,早知道最后还是一个出家的结局,她为何不早在十五年前就听从女尼的建议,待在明镜庵,何苦在这侯府里浪费了光阴,还坏了嗓子。 回想起廖慧得知自己身世时并无半点欣喜的表情,云安师太越想越觉得无奈,索性抛开这些不去想了。 苏瑾从身边的峭壁上折了一枝花,细致地将它别在了静慧的衣襟上。 “愿好。” 除此之外她也无甚可说。 她能感受到静慧对她的感激,也能感受到云安师太对她的惧怕。 但实际上,她从始至终都未曾想过要与她们产生交集。 她承受不起太多的善恶情感,她们最好能尽快忘了她,不然苏瑾会睡得不踏实的。 但她由衷地希望她们能活得好一点,因为这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事。 第85章 红尘 “贫尼如今没什么能报答二位的,今后定日日青灯古佛,为朔王爷和苏医女祈福。” 楚云琛道:“多谢,不过你们既已抛却前尘,还是勿要将此事视为心结的好。” 静慧明白他的意思,今日一别,恐怕再不得相见,而比起所谓的报恩,朔王爷更希望她能彻底远离京城纷扰。 而苏医女......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吧?又或许朔王爷的话,也是按着苏医女的意思来的。 静慧知道,她是一个看似温柔,实则决绝的女子,不光是自己的娘怕她,自己更是对她由心地敬畏。 而这敬与畏中又掺杂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向往,静慧敛下眸子,在心中默默想,既是她想要自己做好的事情,自己怎能不做。 静慧带着云安师太再三拜别后,楚云琛和苏瑾目送她们离去。 倒也不是庵堂不欢迎俗人,只是他们都认为没有必要去扰那里的清静,于是只站在半山腰上看着静慧和云安走远。 她们的背影转过几道弯后渐渐消失,苏瑾收回视线,神情淡然。 楚云琛说:“既不厌恶她,又何必做出这样的漠然来?” 静慧离开的时候一直希望苏瑾能对她说些什么,而苏瑾只是站在原地连步子都不曾挪过一点。 唯一能证明她曾来过这里的,只有那别在衣襟上的带着清晨露珠的野花。 苏瑾闻言,仰头望着雾气散去后的层峦叠嶂,良久才吐出一句:“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种明晃晃的告别让她极为陌生,如果不是阿芙的鼓动,她甚至都不会出现在这里。 苏瑾不擅长送别,她生命中的所有人都是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一走了之。 “你说她们若是真的为你供奉延生牌位,你会怎么样?” 苏瑾想了想,老老实实地答:“大概会睡不着。” 楚云琛不语。苏瑾并不知道,他已经提前告诉过静慧,这些都是虚礼,让苏瑾心安的东西不在寺庙中。 楚云琛带着苏瑾在山中漫步。 苏瑾在此之前从未来过山林里,如今竟在这里发现了很多以往只在书中看到过的草药,因此楚云琛也陪着她走走停停,尽力不去打扰苏瑾的世界。 “武亭侯夫人还好吗?” 手中的草药刚好对武亭侯夫人的病症,于是苏瑾很快想到了她。 自从武亭侯夫人向楚君告发武亭侯后,他们夫妻二人彻底撕破了脸,武亭侯府的旁支虽然未被全部波及,但也不可能找人为她医治。 而更加让人心寒的是,武亭侯夫人的母家自她回京后就不曾派人来看过一眼,摆明了要和这个出嫁女划清界限。 如今的武亭侯夫人因检举有功未被下狱,养在侯府的一处闲庄上,但她毕竟落了一个里外不是人的场面,即使楚云琛将吴老先生也送了过去,她这几日的情况也并不算好。 “不太好,吴老先生说她一心求死,用再多的灵丹妙药也难救。” 苏瑾并不意外,身在皇城中的人太明白皇权倾轧下的残酷与血腥,区区一个武亭侯夫人算什么呢? 楚君派太医过去的事已经可以称得上一句“贤明”,武亭侯府旁支的人能留给她一片方寸之地苟活也算得上是“大度”,似乎所有人都没有逼她去死的意思。 可如果不是被逼无奈,谁会愿意放弃大好年华一心求死呢? 苏瑾不想去探究这些本就无解的问题,她把有价值的草药装到荷包里,顺势坐在了小溪边的一块平滑的石头上,静静地看着潺潺的流水。 楚云琛也在另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 “她没多少日子了。” 苏瑾忽然说。 楚云琛敛眉,看向苏瑾。 “她的身体看似康健,但内里却常年被一种药物侵蚀,如今又感染了这种病,早就药石无医了。” 别看琳夫人常年经受“花柳病”的折磨,她年纪轻,身体好,又有卫衍这个“系铃人”在,如今虽然余毒未清,但也算是不用日夜担心自己会暴毙了。 反而是武亭侯夫人,苏瑾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治好她,而是尽可能地为她吊着命。 “是武亭侯?”楚云琛沉声问,一个侯爷做出这样谋害枕边人的事,简直是太过狠心和无耻。 苏瑾摇头,“不知道。侯府也很乱的,上有公婆为难,下有子孙寻衅,恐怕武亭侯夫人自己都不知道侯府里有多少人盼着她去死。” 苏瑾说这话时眼神落在清澈的小溪上,平静得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任谁看见也只会认为,她是在描述旁人的悲欢。 楚云琛的呼吸却莫名一滞。 “苏瑾。” 他忽然很想叫她。 苏瑾回头,“您想说什么?” 楚云琛望着苏瑾幽深的眼睛,“你在燕国时的生活是怎样的?” 他想的话可以有无数种方法了解她的过往,但他选择了最直接也最难奏效的一种。 在苏瑾不抵触的前提下,他想听她说,听她讲述她的过往,从她的言谈中描绘出她的过去。 “我在燕国么......” 苏瑾喃喃道,她并不时常回忆起在燕国的点点滴滴,如今楚云琛冷不防问起,她倒是忽然有些哑口无言。 楚云琛静静地看了她几息,轻声说:“想不起来就算了。” 苏瑾的眼神还是微微有些失神,但依然回答了楚云琛的话:“不是想不起来,是不知从何说起。” “那是一段很艰难的日子,王爷。” 苏瑾以艰涩平缓的语调说出了这句话时,寂静的山林中忽然扬起微凉的风,吹乱了他们的春衫,也吹皱了一池春水。 用艰难二字形容那些年,说来轻巧,实则却有千钧之重负。 苏瑾出生的时候燕国国力本就大不如前,而那时燕君又迷上了寻仙问道。 苏瑾出生后,宫中的星官指着襁褓里的她对燕君说,此女恐为祸四方。 但燕君信的道不允许他杀生,于是苏瑾侥幸活了下来,以一个灾星的身份。 后来苏瑾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燕君当初能直接杀了她该有多好,哪怕是让星官用邪术将她封印,让她永不得超生,她也认了。 因为她这样的人,本就不求来生。 第86章 山间 楚云琛看着苏瑾抱膝坐在石头上,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向来冷漠淡然的朔王爷,竟也会露出这样温柔亲和的神情。 只因为面前的这个人,看起来是那样的脆弱而易碎,如一枚经历了千萃万炼后玲珑剔透而又布满裂痕的玉,既让人想要紧紧地攥在手里不舍放开,又让人小心翼翼捧在手心不忍亵渎。 “所以,那日燕国城破,你登上城墙不是为了殉国,而是为了......亲眼看见它的覆灭。” 苏瑾的睫毛微微地颤了颤,“王爷是何时知道的?” 最初楚云琛查到的也只不过是苏瑾公主的身份,这是掩盖不了的事实,更何况楚云琛手眼通天。 但那日站在城墙上的人是谁,除了苏瑾自己,没有人知道。 连把她拽上来的那两个兵士,也没有注意她的长相,只是把她作为俘虏扔进囚车而已。 那楚云琛能察觉到那日站在城墙上凝望他的人是苏瑾,就只有可能是在苏瑾出狱之后。 但苏瑾自忱,在朔王爷面前她掩饰得很好,从未提过那日燕国亡国时的点滴细节。 难道楚云琛果真如此慧眼如炬吗? “在你与卫衍在宫中初次见面时,你曾说自己不以燕国为国,更不以燕国为家。那时我便猜想,你对燕国的感情,比我想象中还要淡。” 宗室子弟再纨绔无知,骨子里也有着皇族的矜贵和自持,若有一天楚国国破,他们或抱头鼠窜,或以身殉国,或趁乱生事,总之,绝不会如苏瑾一般置身事外。 因为这不仅是他们的国事,也是他们的家事。 但苏瑾不同。 苏瑾并不知道,那日楚云琛骑着汗血宝马立足于城下的那一刻,即使隔着那样远的距离,他依然感受到了城墙上的那个女子的目光,说不出是悲凉还是淡漠,亦或是二者皆有。 楚云琛曾以为那是为燕国的,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为了苏瑾自己。 她哀的,悲的,叹的,怨的,全都是为了自己这荒凉的一生。 她的眼中,没有一丝对燕国的不舍与眷恋。 “苏瑾,”楚云琛低哑的嗓音如羽毛轻轻拂过苏瑾耳畔,“你站在城楼上时,心中在想什么?” 苏瑾的呼吸滞了滞,仿佛又一次回到那个乌云压城的日子,刀与剑,兵与马,血与肉...... 她仰起头深深地呼吸,然后缓缓说道: “我在想,早知道人世间这么苦,我七岁那年第一次爬上城墙时,就应该跳下去。 “而不是贪恋卫衍给我的那点虚无的温暖,将自己人生扯成一团乱麻。” 虚无的温暖。 温暖,但虚无。 楚云琛的心在听见“跳下去”那三个字时就狠狠地坠了下去。 原来在那么早的时候,她就存了死志。 苏瑾扯了扯嘴角,近乎自虐一般地回忆着:“王爷或许不知道,卫冉这个人从小就对折磨人情有独钟。燕国的御花园比楚国的都大,御花园的东南角就是御湖,在那个地方,我被人不止一次地推下去过。” “是卫衍,一次又一次地将我救了上来,他和我说,人只有活下去,才有转圜的余地,否则就什么都没有了。” 苏瑾忽然有些哽咽,“可我却觉得,即使我用尽全力地活着,这日子依然难熬得很。” 尤其是在......卫衍走了之后。 苏瑾从灰暗的时光里用力攥住的一丝光和暖,就这样轻飘飘地消失在她的生命里。 以一种荒诞的形式。 第87章 豪赌 这种荒诞在于,卫衍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舍弃一切所求的,正是苏瑾甘愿放弃的。 “所以,当初应该去卫国的人,是你?” 楚云琛忽然问道。 苏瑾眉心一跳,她诧异地回头,“王爷怎么知道?” 楚云琛解释说:“因为当时的卫国已有众多皇子,你看陈姨娘的例子就知道,当时的卫国已经出现党派之争。所以,卫君是不会允许他国的皇子来作乱的。 他需要的,只是能用来联姻的公主而已,因为卫国宗室里能用来联姻的公主太少了。” 苏瑾在燕宫不清楚卫国内政,她不愿意去只是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去了卫国也不会活得更好,无非是把在燕国里经历的再重现一遍而已,没有半点用处。 “原来是为了联姻。” 怪不得卫国和燕国达成了协议,可惜燕国没有人领会到卫国的意思,自以为是地送了一个异姓王的后人去表忠心,不成想这根本就不是卫国想要的。 “所以,卫衍初到卫国的时候也一定很痛苦吧,”苏瑾望着清澈的溪流,喃喃道,“他以为自己跳出了泥潭,不想却步入下一个深渊。” 楚云琛抬起冷峻的眉眼,淡淡说道:“那也是他咎由自取,怪不得谁。” 苏瑾不解地看了楚云琛一眼,“王爷......好像不太喜欢卫衍?” 似乎每一次见到卫衍,楚云琛的脸色就格外的冷漠,现在连提起来都是这样。 但在苏瑾的印象里,楚国和卫国之间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按理说不该有这样大的隔阂。 更何况以卫衍的身份,根本就无法出现在位高权重的楚云琛面前。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楚云琛状若无意地说,“怎么,你认为我不该这样说他?” 话虽如此,但苏瑾想,若是她真的点了这个头,恐怕自己接下来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幸好自己没有点头的意思。 苏瑾坦言:“王爷说的话,自然不会有错。卫衍此人心思深沉,本就不为君子所喜。” 楚云琛那双向来锐利的眸子在听了苏瑾的话后忽的柔和了下来,他嘴角勾起,说道:“看来你也不算是识人不清。” 苏瑾哭笑不得。 从前在燕国时,也曾有一位夫子说卫衍小小年纪城府极深,希望他能明辨是非,不要放纵恶念。 后来这位夫子因直言进谏被燕君处死,五马分尸,子午门前的血腥味久久不散,苏瑾记了很久。 苏瑾的心里忽然泛起一丝寒意。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弹劾那位夫子的奏折正是卫衍经手的。 苏瑾一直觉得,心思深沉从来不是错,在那样阴暗的环境里,单纯的人活不下去。 但再深沉再狠毒,也要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若是卫衍做得没错,那小满的命算什么?琳夫人和武亭侯夫人又算什么? 野心的容器不该是无辜之人、甚至是亲近之人的躯体。 不过,自己又算得上他哪门子的亲近之人呢?说白了,在苏瑾想着和他互相扶持的日子里,卫衍始终都没有把她当成真正的盟友。 如此说来,苏瑾落得这样一个被辜负的下场也不奇怪,更何况这么多年过去,心里那块缺失的伤口早就结了痂,如今再说起来,竟也泛不起什么波澜了。 于是面对楚云琛的打趣,苏瑾一笑了之,“不然当初怎么会坚定不移地跟随王爷呢?” 从苏瑾踏出楚国大牢的那一刻,她就把命押在了身前那个看起来不近人情的王爷身上,万幸的是,苏瑾没有押错人。 楚云琛笑了笑,轻声喟叹,“可有些时候,连本王自己都不知道,将你卷入这场纷争里,究竟是对是错。” 苏瑾笑容微顿,托腮凝视着朔王锋利的下颌骨和凌厉的眉眼,“原来......战无不胜的朔王爷也会有质疑自己的时候?” “是啊,”楚云琛俯视着自己手上狰狞的伤疤,目光深沉,“比如说现在,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抉择。” 良久的寂静后,苏瑾无声地向楚云琛这边挪了挪,“王爷大可放心,苏瑾虽身无长物,但也绝不会拖您的后腿。” 一股淡淡的药香萦绕身边,楚云琛垂眸望向苏瑾,在她耳边压低声线询问,“害怕吗?此时害怕,你还有机会离开。” 刻意压低的嗓音浑厚沙哑,苏瑾抬起眼,与他锐利的目光对视,她清楚地看到,他深邃的黑眸中倒映着自己的瞳孔。 苏瑾的唇角忽然上扬,一张清冷的脸上忽然多了几分耀眼明媚的颜色,若是楚云琛仔细去看就会发现,和那张画像上的宋昭仪,已有七分相似。 “当然,八年前不怕,亡国时不怕,如今更不怕。” 自己孤身一人时她尚且不怕,更何况如今身边还有一个朔王爷呢? 苏瑾的确是一个不要命的赌徒,可他是朔王爷啊,朔王爷是不会输的。 赌一场,试试咯。 苏瑾眼看着楚云琛的手中快如残影地出现了一把匕首,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攥着苏瑾的手腕猛然腾空而起。 刹那间,整个山涧的寂静被一声呼哨和鸟儿惊慌的鸣叫打破。 第88章 守株待兔 大概身后的人都没有想到,楚云琛和苏瑾的反应会如此之快,在他们还未来得及做出动作的情况下,就消失在了他们的眼中。 “给我追!” 楚云琛拉着苏瑾在密林里穿梭,苏瑾在深宫里待久了,忽然这样急速地跑动让她的胸腔强烈地震动,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但她咬紧牙关,一步都没有落下,好在她虽然体力不够,但身体足够轻盈,虽然已经快要到达身体的极限,但仍然没有拉低楚云琛的速度。 楚云琛的耳边响斥着风声、人马声和苏瑾极力掩盖的喘息声,他听得分明,但游刃有余地将人远远地甩在身后。 “他们就在前面!” 在对方的脚步越来越近时,楚云琛随即带着苏瑾从一旁的山坡上一跃而下。 “抓紧我。” 楚云琛将苏瑾揽腰抱住,以免苏瑾摔下去,苏瑾也毫不犹豫地抱住楚云琛精瘦有力的腰身。 二人一同坠落在坡地上,苏瑾终于忍不住轻哼一声。 这样的高度对于楚云琛来说不算什么,他转过身来,“伤到了?” 苏瑾把酸痛的手腕藏在身后:“没有。” 楚云琛顿了顿,不再言语,转而观察起四周的地势。 这个位置楚云琛和苏瑾可以冒着危险跳下来,后面的大批人马却很难,因此他们暂时是安全的。 楚云琛扶着苏瑾站起来,“这里虽然不是荒郊野岭,但地势险峻,他们一时半会很难找到。” 苏瑾仰头望了望天,密林里树木丛生,遮天蔽日,确实是藏身的好地方。 也是杀人灭口的好地方。 苏瑾哭笑不得地看了看楚云琛又看了看自己,明明都是逃亡,楚云琛除了衣角和发丝微微凌乱外几乎还是那副冷静自持的样子,自己却浑身上下都沾满泥土,狼狈不堪。 想必在这人过去的戎马生涯里也不是没有像今天这样的时候,否则也不会如此临危不乱。 “我们现在要怎么做?” 苏瑾拍了拍身上的土,这时她才发现自己还靠着楚云琛支撑,他的手掌坚实有力,将她的半边身子都稳稳托住。 直到此刻,苏瑾才意识到她的腿在止不住地颤抖,想必是因为太久没有这样拼命地逃跑过了,她的身体比她本人先要做出反应,而苏瑾不喜欢这样脆弱的自己。 在这个世界上,脆弱的人可活不长。 苏瑾深深呼出一口气,一点一点站好,然后不动声色地将手臂从楚云琛的手中挪开。 楚云琛看着苏瑾强撑着站直身子,没有阻止她的动作,回答她之前的问题。 “这山不大,若对方铁了心要找到我们,也不过是一两个时辰的事,除非......我们在这里守株待兔。” 苏瑾略一思索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可他们最起码也有十好几个人,而我......手无缚鸡之力。” 苏瑾垂下眸子,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此刻的她确实帮不上什么忙,甚至还会拖累楚云琛。 在这样的危急关头,帮不上忙的人是会被丢下的,苏瑾记得这种惊慌失措的感觉,可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苏瑾正在思索,就听楚云琛对她冷声说:“苏瑾,别告诉本王,你打算丢下本王自己跑。” 苏瑾猛然抬头:“啊......我没有这个意思。” 楚云琛盯了苏瑾许久才淡淡地移开目光,“那就跟紧本王。” 说罢他转身往前走,苏瑾无言地望着他坚实有力的背影愣怔片刻,随即跟了上去。 楚云琛不愧是带兵多年的将领,他很快利用起伏的地势布置出一个陷阱,令苏瑾更惊讶的是他竟然随身带着小型的弩箭。 “王爷......”苏瑾一时语塞,“不会经常碰到这种情况吧?” “是啊,”楚云琛边布置陷阱边说,“平日里树敌太多,没办法。” “那今日是怎么回事?” 苏瑾蹲在楚云琛身边,同他一起布置。 “不知道,最近刚刚解决了宣平侯府和武亭侯府,大概又被人盯上了吧。” 苏瑾的动作不停,“王爷还真是......辛苦。” “辛苦的是他们,可不是本王。” 苏瑾疑惑道:“奇怪的是,宣平侯府刚刚伏诛,就有人这样急着报仇吗?按理说,现在他们不该这样招惹您的。” “是啊,所以本王想着,还是会会他们吧,免得日子久了,真有人把自己当成了光州的主子。” 楚云琛干净利落地将最后一个陷阱布置好,鹰隼一般的眼神凌厉地环视四周,带着苏瑾在一片灌木丛后蹲下。 路上传来纷乱的脚步声,一路人马很快奔过来。 “大人,只有这里和前面还没有找过。” 为首的人是一个中等身材的中年人,蒙着面巾,手中拿着一把锋利的剑,此刻就站在离二人不远的地方。 “你们先去前面,你跟我在这里。” 他随手点了一个人留下,在周围查探起来。 就在他们小心翼翼地在地上走动时,楚云琛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弓弩瞄上了为首那人。 苏瑾的神情变得格外地严肃,她敏感的神经感受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那是属于军营中的人才会有的杀气。 就在他们因为阵法而脚步一个踉跄、险些摔倒的时候,楚云琛手中的弓弩射出了一支箭,一声利器没入血肉的声音传出,为首的那人捂着肩膀倒下。 一旁的随从同样蒙着面巾,见状连忙上前扶起他,二人惊恐地四处张望着。 “谁在那里!” 为首的中年人冲他们的方向喊道,一旁的随从静静地扶着他。 楚云琛淡淡勾唇,“看来阁下也并非胜券在握。” 楚云琛的这句话让二人面色大变。 “朔王爷!你竟然真的敢!” 楚云琛走到了他们面前不远处,“区区光州军,本王为何不敢?” 苏瑾紧随楚云琛身后,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对面那个随从的目光似乎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 “呵呵呵,”为首的男子阴沉地笑了笑,“朔王!你囚我光州军,围我光州城,我今日就来为同袍们报仇!” “是吗?”楚云琛挑眉,“你们,或者说,你——” 他的目光落在那个沉默寡言的随从身上,“真的是为了光州而来吗?” 第89章 山林 此话一出,对面的随从顿时脸色剧变。 “朔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说话的还是那位中年人,苏瑾却已经意识到了不对。 刚才她就觉得奇怪,对面的二人看似以中年人为首,实则那个随从才是发号施令的人,而他扶着中年人的手白皙光滑,显然不是一个普通武者该有的。 楚云琛说:“虽然不知阁下是为何而来,但眼下我们所涉及的人也就这么几家,阁下不妨猜一猜,本王查到你们,需要几日?” 这漫不经心的语气让对面的两人内心一震,他们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的眼里看到惊讶与无措。 惊讶的是楚云琛竟如此自信,无措的是若楚云琛当真胜券在握,那他们下一步该如何做。 “好了,”楚云琛继续说道,“你们派到前面的人大概是回不来了,你们还是好好想想,下一步要怎么做。” 中年人下意识地看向了身旁的随从,对方虽然身着普通布衣,容貌也做了改变,却难掩一身出尘气质。 那随从见状,也慢慢松开了扶着中年人的手,将刻意佝偻着的背挺直,一下子就高大了不少,而他的站姿持重文雅,看样子是个身份不低的年轻男子。 苏瑾不由低声说道:“王爷真是好眼力。” 楚云琛唇边扬起一个极浅的笑又很快隐去,看着对面的年轻人走了过来,在他们的面前站定,深深揖了一礼,而苏瑾也更加清楚地看见了他的手指,指甲修剪地很干净,关节处有小茧。 比起武夫,这位看起来更像是读书人。 “朔王爷,果然名不虚传。” 同样的字眼,不同的腔调,少了些明嘲暗讽,多了一丝掩饰不住的颓败。 苏瑾听得分明,这位的声音也是一样地沙哑,看来是成心想要掩盖自己的身份了 不过这也印证了,这人并不希望自己的身份暴露。 楚云琛说:“看来阁下对本王很熟悉。” “朔王爷名震天下,在下又岂会不知?只不过朔王爷有没有想过,当今天下大势,将归向何处?” 苏瑾眸光微动,难道这人是纵横家? 楚云琛神情自若:“没想过,也并不打算想。” 对面的人微微皱眉,似乎不明白楚云琛的意思。他从传闻中听到楚国朔王乃一国神将,又位高权重,这样的人应该比别人更加心怀天下才是。 何况结合最近他看到的事情,朔王并非不明事理之人。 苏瑾看见他的神情,不由微微一笑,扬声说:“看样子,阁下不是楚国人。” 对面那人的神情再次发生了变化,本来安安静静隐在楚云琛身后的苏瑾,直到这时才被他们看在了眼里。 “姑娘此话怎讲?” 看似泰然自若,但那位中年人下意识地朝年轻人靠近了一些,这是被看穿后不知所措的表现。 苏瑾也只是诈一诈他,看他的样子,还真被她说中了。 显然年轻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无奈地瞥了一眼身边的中年人,叹气:“既然这样,在下也没有再纠缠王爷的道理,告辞了。” 楚云琛颔首,“二位慢走。” 苏瑾也随着楚云琛的话音微微躬身,丝毫不见半分挽留之意,静静地目送他们远去。 年轻人见状甩了甩衣袖,却因自己身着短打而看起来十分滑稽,他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作揖告退。 楚云琛没有动,苏瑾也没有动,就在二人即将要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时,中年人迅速利落地挽了一个剑花,以一种超然的敏捷朝楚云琛刺过来,楚云琛的手腕即刻翻转,刚才消失的匕首就再次出现在掌心。 他不慌不忙地将苏瑾拉到身后,而后闪身躲过迎面而来充满怒气的一剑。 紧接着,林中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苏瑾身在局外,而同样和她身在局外的还有那个随从。 在两个人纠缠在一起的身影中,苏瑾和那个随从的目光不时交汇,他看自己的眼神格外深沉,就像...... 就像他们曾经见过一样。 苏瑾紧紧地盯着缠斗的二人,对方的武力和体力显然不如楚云琛,看得出来,这场打斗的决定权在楚云琛,而楚云琛此刻毫无结束打斗的打算。 天上忽然乌云蔽日,林中变得阴暗乌黑,黑暗中衣袂翻飞带起的猎猎风声格外清晰,苏瑾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好在云团来的快去的也快,刺眼的日光再次洒落林中,而苏瑾的眼仿佛被日光刺痛。 不,那不是日光,是锋利的匕首。 是楚云琛的匕首,也是那个随从的匕首。 楚云琛已经将中年人的力气耗得一干二净,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的力气举起剑,可还未等他的剑来到楚云琛的面前,楚云琛手中的匕首就如离弦的箭一般从他的手中甩向中年人。 “啊!” 这次的伤口比上一次更加刺痛,中年人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上。 与此同时,一根极细的银针从他的面前穿过,银针隐秘而无形,却有着锐利坚硬的力量,就如它的主人一样。 快到几乎看不清银针的去向,中年人就腿脚一软倒下,而远处的落叶丛中,那位年轻人只是忽然弯了弯腰,随后伸手扶住了一旁粗壮的树干。 他深深地凝视着地上的中年人,以及站在一起的楚云琛和苏瑾。 他们身在阴影里毫无畏惧,他站在日头下如坠冰窟。 树叶缝隙间日光的碎影打在他的身上,却让他显得格外阴冷。 年轻人什么都没有说,定定地在原地站了许久后终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地上的中年人还未来得及喊他,就两眼一抹黑地晕了过去。 第90章 猜测 “手法不错,准头还能再练。” 楚云琛淡淡地说。 苏瑾愣了愣,意识到他是说自己刚才使出的那根银针,摇头道:“练不了,这个水平已经是强求了。” “那也不是某人口中的‘手无缚鸡之力’。” 楚云琛睨了一眼苏瑾,掸了掸衣袍上的尘土。 苏瑾沉默良久,问道:“这人怎么办?您刚才应该是下了狠劲吧,他的肋骨恐怕是断了。” 楚云琛扫了一眼地上的人,他的胸膛微微起伏。 “还有呼吸。”楚云琛不置可否。 苏瑾无奈,所以说,留一口气给这人,也算是楚云琛手下留情了? 那个年轻男子倒是狠心,直接扔下人就走,难不成是想把这烫手山芋丢给他们? “不用管,他自有人来救。” 楚云琛既这样说,苏瑾便不再追问,左不过这人刚才的架势也是冲着要她的命来,她才懒得在他身上费时间、费心力。 楚云琛带着苏瑾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眼下已是下午,两个人从清晨到现在水米未进,又刚刚经历了一场逃亡和打斗,最终选择在前面平坦的坡地上歇息。 楚云琛倒是还好,毕竟行军途中粮草紧张是不可避免的事。只是苏瑾的脸已经明显地发白了,苏瑾自己不说,他也能看得出来,大概她也有些吃不消。 “在这里坐着,我去前面看看。” 苏瑾点点头,楚云琛走后,她才低下头转了转自己的左手腕。 楚云琛这厮,力气可真大,将她的手腕攥出一整圈青紫,刚才跳下高坡时她又用这只手撑了一下,现在整只手臂又酸又软。 也幸好伤的是左手,否则刚才那根银针就使不出来了。 苏瑾自己在手腕上轻轻按压,揉捏,缓解一下酸痛感,而这时楚云琛带了一只野鸡回来。 苏瑾惊讶不已:“这么短的时间也可以猎到野鸡吗?” “嗯,这只野鸡伤了脚,跑得不快。” 楚云琛轻车熟路地架起火堆,把野鸡穿在中间,烤了起来。 看着堂堂朔王爷做起这样的事情,苏瑾忍俊不禁:“都说君子远庖厨,王爷烤鸡的动作却很是熟练呢。” 楚云琛的动作顿了顿又继续。 “本王可不是什么君子,一介武夫而已。不远庖厨会不会死本王不知道,但人若是在野外饿着肚子,就一定会死。” 苏瑾也动手添了柴火,她看着眼前跳动的火苗,道:“王爷刚才并不打算置他们于死地吧?如果他们没有耍心思的话。” 苏瑾看得出来,楚云琛言出必行,既然说了要放对方走,就必然不会背后偷袭。 但同样的,对方假意服软,却意图在他们放松警惕时杀一个回马枪,这是朔王并不能容忍的。 因此,当中年人提剑折返时,楚云琛没有手软,直接打断了他的肋骨,而局外的苏瑾甚至连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都没有确切地看到。 “是,但事实是他们的确回来了。人心不足蛇吞象,又想保住自己的命,又想留下你我的命,天下没有这样的好事。既然做出了选择,就要承受相应的结果。” 苏瑾并不会知道,楚云琛之所以选择不留余地,是因为中年人的那一剑并非冲他而来。 他们真正想杀,或者说想挟持的人是苏瑾,楚云琛若是让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伤了苏瑾,那才是真正的笑话。 更何况,所有人都低估了苏瑾的能力,她的确只是一个普通的医女,甚至因为常年辛苦而看起来过分瘦弱,更不可能有武功傍身。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用一根银针不动声色地将人遏制在了自己的安全界限以外。 所以说,自作聪明、自以为是的人,是活不长的,你永远不知道在你的认知范围之外还藏着什么能让你满盘皆输的事。 “那个年轻人......”苏瑾皱眉,“总觉得很熟悉的样子。” 楚云琛微微一笑,“当然,他也是被我们逼急了,总要为自己想想办法。” 苏瑾略一思索,试探地问道:“您是说......珉公子?” 齐国珉公子,瑶公主的亲兄长,那个神秘院落的主人,以及......精通医术的主君。 如今又多了一个身份。 “还真是狡兔三窟啊。” 苏瑾甩了甩手腕,总算没那么酸痛了,但依然使不上力气。 “鸣山查画的事情他已经知道,想必如今也有些沉不住气了,因此才会急于动手——手怎么了?”楚云琛微微皱眉。 “大概是下坡的时候没注意,抻着了。” “你是医者,倒把自己给伤到了,到时候带着伤病去给别人治病,就不怕砸了自己的招牌?” 苏瑾无奈地笑,“这我也没法子,不过如今肃国公夫人的病大概好了,我也可以轻松些。” 说到治病,苏瑾笑意微敛,未受伤的右手撑着下巴,“虽然不知珉公子做这些究竟是何意,但瑶公主还是个病人,他若出了事,瑶公主在楚宫里又该如何自处呢?” “说起来,齐瑶在宫宴上发病的事,虽然不了了之,但事后本王派人查看,当日除了御膳房的人动过她的点心之外,还有一个人也曾打开翻看过。” 苏瑾眼神一动,却什么都没有说。 楚云琛注意到了她的神情,继续说道:“是一个叫碧影的宫女,自称是瑶公主的贴身宫女。” 果然是这样。 苏瑾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不知该说什么。 虽然早已隐隐约约猜到了是这样,可她还是为瑶公主感到惋惜。 这个年纪的她,本该如这春日里的花儿一样,正当盛开。 第91章 归来 “或许从一开始,这条路就不由她选。” 苏瑾垂下眸子,回想起瑶公主坐在锦被中楚楚可怜的样子,又想起她泪眼婆娑地对苏瑾说“你不懂我”。 “您说,她是不是早就知道珉公子的所作所为了?” 正是因为兄妹二人相依为命,所以格外清楚彼此的处境,所以瑶公主不想再让她的兄长承受这样多的危险和黑暗。 那幅挂在堂中的画,那些不远万里带来的古籍,当时苏瑾就在想,为何要带这些难以携带和保护的东西过来。 现在苏瑾知道了,也许从一开始,瑶公主就没想再回去,她是在用自己的命,为她的兄长在楚国开出一条路。 她以为,离开了齐国,一切就可以重新开始。 楚云琛淡淡道:“也许不光是齐瑶,齐珉做这一切,或许也是想为他和齐瑶求一线生机。” 以齐珉的才智和心力,想要和卫衍一样搅浑楚国这潭水并不难,但他并未做出任何威胁到楚国的举动,若不是楚云琛和苏瑾没有顺藤摸瓜查到他,如今的他在别人眼里还只是一个普通的使者。 “不过,他的所作所为皆是以无辜之人作赌注,他们又该向谁求生机呢?”楚云琛冷静地说。 苏瑾一怔,喃喃道:“是啊,静慧的命也是命......” 阎王打架,小鬼遭殃。 苏瑾思索片刻,“所以,是我们让鸣山查探他的身份一事惹急了他,他才会做出今日之举?” “是啊,”楚云琛说,“互相试探,互相猜忌而已,他把在齐国的那一套,又一次用在了我们的身上。” 但楚云琛与那些蝇营狗苟之辈不一样。 苏瑾在心里说道,比起漫无边际的试探与猜忌,他可能更喜欢快刀斩乱麻。 从楚云琛出其不意地将齐珉的特殊之处点出时,齐珉这一局就输了。 所以第一次离开时齐珉云淡风轻,那时的他还想着使诈;第二次离开时他一蹶不振,不是因为他的帮手被打败,而是这意味着他在向楚云琛妥协——静慧的事,就此揭过。 “对上王爷,他输了倒也不亏——诶,焦了焦了!” 苏瑾指着架子上的鸡,楚云琛一看笑道:“光顾着说话忘了时间,不过像这样微焦的食物味道也不错,吴老先生很喜欢。” 苏瑾道:“我师父最讨厌这个焦味,所以我若是做饭,一定得小心着火候。” 苏瑾和楚云琛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无奈,这两个人都老大不小了,在吃食上简直是不约而同的挑剔,也不知他们当年是如何相处的。 身上没带什么调味的东西,好在这只鸡正值妙龄,新鲜肥美,他们正好拿来填肚子。 待一切收拾好后太阳已快落山,苏瑾感慨道:“没想到送别静慧一行,倒是让齐珉打起了歪主意。” “恐怕也不光是为了我们,当初他想要置静慧于死地,想必有了杀人灭口的打算,而静慧阴差阳错被你救回来,他自然不甘心。” 但齐珉最终还是做出了让步。 楚云琛和苏瑾回到京城时已经是傍晚,鸣山看见两人毫发无损地回来,长舒一口气,“我的王爷,您可算回来了,属下都快急死了。” 覆雪和阿芙则是一溜烟跑到苏瑾身边上下打量,虽然苏瑾的体力已经恢复,但身体上露出的疲惫感还是被看出来了。 清晨时分上的山,为避人耳目他们把人送上山就离开了,本想着楚云琛和苏瑾两个人下山倒也方便,谁能想到两人一直没有回来。 直到凑近了鸣山才发现,苏瑾的左手无力的垂下,而两个人的身上都有些被尖刺划开的细碎的口。 “啊,这是怎么回事?” “行了,”楚云琛拍拍鸣山的肩,“不用担心这个,你家主子没你想的那么不中用,让张厨娘做条鱼吧,苏姑娘爱吃。” 说罢楚云琛头也不回地走了,苏瑾望着楚云琛的背影愣怔片刻,才被摇晃着她胳膊的阿芙叫回了神。 “苏姐姐你们是遇到坏人了吗?” 覆雪和鸣山的眼神瞬间凌厉起来,仿佛只要苏瑾点头他们就要掘地三尺将对方找出来一样。 苏瑾忙安抚他们,“放心吧,不要紧,王爷有分寸,何况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好了好了,快去找张厨娘吧。” 苏瑾三言两语把人都劝走,才担忧地看着楚云琛离去的方向,笑容缓缓落下。 “王爷。” 楚云琛的房门紧闭,连鸣山都一反常态没有守在门外。 苏瑾诧异地敲了敲门,门内没有一丝声响。 算了,苏瑾心想,楚云琛日理万机,自己又何故因为无端的猜测去打扰他。 第92章 包扎 苏瑾转过身,静静地站在原地,忽的又转过身来,重新回到门前。 “这么晚了打扰吴老先生也不合适,那么王爷不如让我进去看看。” 不知是不是苏瑾的错觉,本就寂静的屋子里似乎同时停止了动作,苏瑾几乎想象到屋中鸣山傻愣愣的神情。 门“唰”地开了,鸣山先是惊讶,而后又变成了惊喜,“苏姑娘,你来啦?” 鸣山随即又低沉下语气,“苏姑娘来的正好,王爷刚才回来时什么都没说,但......” “鸣山,不要多嘴。” 屋中传来楚云琛冷淡的音线,苏瑾和鸣山同时歇了声,苏瑾示意鸣山先别动,向屋中喊道:“王爷,我可以进去吗?” 仿佛传来一声极其隐忍的叹息,“随你。” 鸣山眉开眼笑,苏瑾便不再迟疑地走进去。 楚云琛的卧房苏瑾来得次数不多,如今仔细地将一室一景收于眼中,便看得出来,这间屋子的主人是一个冷淡清净的人,没有时下贵族公子喜欢的各种装饰,而是在墙边放着一个高大的博古架,架上除了笔墨纸砚,就是各式各样的书,其中不乏失传已久的古籍典藏。 看不出来,楚云琛并非是一个只知带兵打仗的莽将,若不是真的见过他身披铠甲所向披靡的样子,苏瑾也不会把平日里的楚云琛和战场上的楚云琛联系在一起。 到了内室则更加简洁,甚至简洁到了一种空若无人的感觉,而苏瑾正对面的榻上,楚云琛倚靠在那里,身上披着一层薄毯,比起刚才回来时,他的脸色似乎有些苍白。 榻前是一个铜盆,铜盆中放着一盆清水和一块帕子,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苏瑾踱步至楚云琛面前。 “好大的血腥味啊。” 楚云琛顿了顿,“本王倒是觉得还好。” “是因为在这里待得太久,所以习惯了吧。” 楚云琛抬起头来,淡淡地凝视着苏瑾,并不言语,苏瑾也默不作声地走到楚云琛身边,榻上很宽大,苏瑾犹豫了一瞬,在榻边小心翼翼地坐下。 楚云琛眉头动了动,似乎想要阻止她,却又没有张口。 “是旧伤?” 今日观战苏瑾看得很清楚,中年人虽然有一股不死不休的狠劲,但近身功夫并不如楚云琛,楚云琛杀他绰绰有余。 所以这伤,想必是陈年旧伤。 楚云琛微微点了点头,苏瑾看他没有让她看伤的意思,索性把旁边黄梨木桌案上的金疮药拿了起来。 “被子掀开。” 明明说的话听起来是这样的露骨,但这一刻,苏瑾忽然变得冷淡的声线,让她看起来浑然一位冷静的医者,而楚云琛不过是她的一位最普通不过的病人。 楚云琛莫名有些气结,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把身上的薄毯撩起,薄毯下他只着里衣,露出了深陷的锁骨和硬挺的喉结。 但这里衣凌乱得并不像他的风格,倒像是......鸣山稀里糊涂给他穿的。 看样子是已经包扎好了,但苏瑾实在没忍住,问楚云琛:“要不重新来一遍吧,这里都渗血了。” 只见那里衣下已经透出了丝丝缕缕的血红。 楚云琛顺着她手指的地方看去,顿时哭笑不得,鸣山从前在私牢里待的时候多,像这种包扎的活也确实干得一般。 只是碰巧长乐他们不在,楚云琛又懒得大费周章,所以暂时喊了他充数,没想到这小子包得这么粗糙。 见楚云琛默许,苏瑾试探着伸出微凉的手指,解开了他的里衣。 只是解开了一侧,楚云琛紧实有力的肌理线条就露出了冰山一角,而苏瑾目不斜视地盯着楚云琛的伤口,尽量避免自己的手指与他身体的触碰。 “恢复得还好,只是看起来像是反复发炎的样子?是用药不到位吗?” 苏瑾凑近了看他,温热的呼吸几乎凑在楚云琛的小臂上,让楚云琛的身体无端变得僵硬。 “吴老先生开的药,是我之前急着行军,有时会忘了按时服药。” 苏瑾在燕国时就听说楚云琛领兵一向身先士卒,与将士们一同进退,如今一看,果然所言非虚。 苏瑾把鸣山包的乱七八糟的纱布拆开,重新为楚云琛上了药。 看着苏瑾一起一伏将他伤口处重新清理、包扎,楚云琛不禁问道:“你真的没有随过军?” 苏瑾诧异地抬头看他一眼:“当然没有,我倒是想,却难能有机会。” “但你的手法,和军医的手法十分相似。” 苏瑾思索着说:“那应该,是我师父吧。她一向神秘,再多个身份多个经历也不奇怪。” 楚云琛想起第一次见到吴老先生时就是在行军路上,那时他自请随军,说自己做过军医。 吴老先生和苏瑾师父的真实身份,还真是耐人寻味。 第93章 伤口 不过楚云琛也不在意这些,他看着苏瑾把纱布一层一层地缠好,她浓密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散落在肩上。 “这伤口最初一定很深,就算是好了也要留疤的,王爷真是大意了。” 苏瑾看着楚云琛肩头处狰狞的伤口,认真说道。 “无妨,不影响拿剑。” 苏瑾无奈地摇摇头,当年吴老先生给朔王爷医治时,定是憋着满肚子气。 这样不听话的病患,一点都不让医者省心。 浓烈的药味钻入鼻腔,楚云琛闭上眼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苏瑾动作不停:“当然。” “什么?” “不是在为您包扎伤口吗?”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楚云琛睁开眼睛,定定地望着苏瑾。 苏瑾的呼吸停了一瞬,对上楚云琛的目光,她幽深的眸子闪了闪,“那王爷认为是什么?” 楚云琛直起身子,缓缓靠近苏瑾,“本王不想带你共沉沦,苏瑾,现在离开这里,你我还能装作一切都未曾发生。” 苏瑾还是那样静静地望着楚云琛,良久,她说:“可我不甘心。” 欺压凌辱她的人,如今仍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与她夜里相拥取暖的人,却代替她早早踏上了黄泉路。 凭什么呢?凭什么诸般业障全由她和她在意之人来担? 楚云琛神色微动,“你要知道,你的对手变了。” “不过是从一个想要置我于死地的人,变成了另一个想要置我于死地的人罢了,我既然没有死在城墙上,就不该浪费这条命。” “即使以后你要面对的,比从前都要艰难百倍吗?就像今日一样,你也看到了我的伤口,将来只会更多,而你本不必承受这些。” 苏瑾说:“可若是带着仇恨苟且偷生,我也会很痛苦。与其这样,还不如......” “不死不休。” 楚云琛微微眯起眸子,玩味地看着苏瑾。 “苏瑾,你是在来到楚国之后,才有了这样的想法对吗?” 苏瑾愣住。 “在此之前,或许是出于自保,或许是无心争斗,总之,你从未想过要与他们不死不休。” 楚云琛继续说:“尽管你在燕宫里十分艰难,你也从未想过用整个燕国为你陪葬,对吗?” 苏瑾忽然感到一丝紧张,“王爷说笑了,我一个有名无实的公主,连自保都做不到,何谈让偌大的燕国为我陪葬。” “但你很清楚,一旦燕国都城被攻破,等待燕国子民的会是什么。” 自古国破带来的都是家亡,平民百姓更是首当其冲。 “所以,在燕国城破前夕,你拿着国玺,夤夜奔走,试图让他们免于此难。” 苏瑾瞪大双眼,手中还拽着用来包扎楚云琛伤口的纱布。 楚云琛,竟真的知道了。 见苏瑾一时愣怔,楚云琛直起身子,里衣的领口微敞,若隐若现的肌理线条让压迫感扑面而来。 “所以,那日晚上,在我营地前徘徊许久的人和马,是你吗,苏瑾?” ...... 深夜。 一匹通体黢黑的马喘着粗气,而马背上的两个人依然在拼命地赶路。 坐在前面的人身材瘦削,带着面巾,一双露在外面的眼睛深不见底,坐在后面的人则不停地挥舞着缰绳,企图让马儿跑得更快些。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山林中不时有树枝毫无预兆地戳在他们的脸上,不一会儿就渗出了血丝。 “秦将军,还得更快些,否则天亮之前我们是回不去的。” 坐在前面的人说道。 后面的将军一听这冷冷淡淡的声音,又加大了力度去挥舞马鞭,心中却不由嘀咕,这位平日里名不见经传的公主,如今竟也有几分魄力,如此冷静之人,能干出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事也不奇怪。 这位公主正是苏瑾,坐在她身后驾马的是燕国当时的军尉秦玉,苏瑾观察了多日,才确定此人可用,于是直接拿着匕首逼他带自己出城。 苏瑾的目的,正是楚军营地。 她知道那里守卫森严,将士一心,但她也知道,那里有能决定燕国百姓生死的人。 燕国有罪,可百姓无辜,苏瑾即使不是在位者,也知道这个道理,想必那位传闻中的战神楚云琛,也不会不懂。 第94章 信件 终于,在马儿累得气喘吁吁时,苏瑾抵达了敌军营地。 说是敌军,苏瑾却并不畏惧,大概是因为清楚朔王治下严明,而燕国不过是待宰的羔羊,她苏瑾作为燕国人,自然也不会期待落得什么好结局。 将国玺送到楚云琛手中颇费了一番波折,苏瑾再次从军营中出来的时候已经狼狈不堪。 “这楚军当真警觉得很,好几次险些就要被他们抓住了。” 秦将军悻悻地说。 苏瑾回头望着不断有人来回巡逻的营地:“你以为以他们的警觉,我们为何能出来?” “公主的意思是?” “楚云琛发现我们了,但他不想与我们追究。还有,请不要叫我公主,很难听。” 苏瑾找到了被拴在树旁的马,回过头对秦玉道:“秦将军,出了范阳关,你就自由了,还请你对今夜之事守口如瓶。” 秦玉正容:“姑娘放心,我秦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绝不会让姑娘为难。” 苏瑾没有回话,沉默地上了马。秦玉也预见到了交出国玺后的燕国会面临什么,心情不由变得沉重。 他并非燕国人,更没有乱世枭雄的志向,大难临头,他只想带着自己被拘在宫中的心上人隐居关外,因此当苏瑾以此为把柄要挟他时,他几乎是稍作挣扎就答应了。 更因此,这份沉重并非是为了燕国,而是独独为了像苏瑾这样的人。 她们又做错了什么呢? 范阳关。 秦玉牵着马,担忧地问:“苏姑娘,你真能安全回去吗?不如你跟我和茵娘走吧,我们两个人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是啊姑娘,你就随我们走吧。” 在她一旁站着的妇人正是茵娘,她一朝入宫,本以为自己会一根白绫了结,没想到,是一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女孩子救了自己,更把自己带出了宫。 看着真诚的秦玉和茵娘,苏瑾微笑着说:“不了,秦将军,茵娘子,你们本就是山野间自由的鸿鹄,如今终于可以安心去了。而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燕国的事干什么得让你一个小姑娘来做?!” 黑夜中,苏瑾看不到秦玉的脸因愤怒和急切变得涨红,但她温柔而不容拒绝地说:“谢谢,但是时间不早了,我得赶在天亮前回去。” 秦玉气得想要骂脏话,那燕国就是一座吃人的魔窟,他就想不明白为何苏瑾一定要回去。 秦玉没能阻拦苏瑾的步伐,或者说,没有人能阻拦苏瑾的步伐。 苏瑾略显青涩地驾马回城,混迹于行色匆匆的人群中,听见百姓不止一次地说朔王的大军已经驻扎在了城外。 再后来,三十万楚军围攻都城,苏瑾站在城墙上,看着朔王手下的亲兵,一下一下地捶开了城门。 是城门,更是国门。 燕国败了,败于,苏瑾之手。 ...... “王爷一直都知道?” 苏瑾没有失态,更没有惊慌,仅仅只是抬起清淡的眼睛,问楚云琛。 “不。” 楚云琛指了指墙边的博古架,“第二层最左边的抽屉里,是你的信,虽然你在来到楚国后刻意改变了字迹,但若是仔细瞧,还是能辨认出来。” 苏瑾缓缓地将目光挪向博古架,那里她一进来就注意到了,却不知道她的信就被楚云琛安置在那里。 苏瑾揣度着楚云琛的意思,起身打开第二层最左边的抽屉,果不其然,那些由她亲自书写而成的信,就整整齐齐地叠放在里面。 信中写的,是燕国的险要地势和军队部署,那是苏瑾千方百计才探查到的信息,她在信上做了很多手段,确信它不会暴露自己才敢把它发出去。 苏瑾把信握在手心,仿佛握住了自己的催命符。 “仅凭字迹,恐怕很难确定吧?我还有哪里出了纰漏?” 楚云琛淡笑:“没有,你掩饰地很好,这些都是我随意猜的。” 苏瑾一梗,望着手中的信,久久才抬起头来,“要挟?” 用这些证据,让她听命于他? “还是施恩?” 用这些证据,让她绝对顺从? 苏瑾直白的问题和眼神直接把楚云琛气笑了,他嗤了一声,重新靠回去:“除了这些,你还能想到什么?” 苏瑾老实摇头,她深知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医女,从前不足轻重,如今也一样,楚云琛既然选择让她知道这些信的存在,就必然有他的目的。 她也有自己的目的,不然干脆将计就计装聋作哑,根本就不会来这一趟。 可她想要的是并肩作战,楚云琛想要的是什么? “王爷,我不懂。” 她坦白,眼睛空洞而茫然。 她的眼里没有他。 她的眼中可以装得下很多东西,有她亲近的师友,有她恨的卫氏兄妹,有她在意的黎民百姓,但唯独没有他。 楚云琛的眼神变化莫测,如一片汹涌的海,海浪翻滚着,几乎要奔涌而出。 但却终究在苏瑾看不见的地方尽数敛去,再一次恢复平静。 没关系,来日方长。 第95章 进宫 “都不是。” 楚云琛无所谓地摆了摆手,“你若是想要,便拿去。” 苏瑾狐疑地看他一眼,握着信件的手指紧了紧。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楚云琛的眼神仿佛别有深意。 “既然这些是寄给王爷的,我自然没有拿走的道理。” 苏瑾把信重新放了回去。 既然楚云琛已经确定这些信是出自于她的手,那她承不承认也不重要了,这信放在楚云琛这里比放在她那里要稳妥地多。 “死鸭子嘴硬。”楚云琛嘲她。 苏瑾打定主意装傻,也不理会楚云琛的讥笑,“王爷既然知道我嘴硬,就请相信我,今日之事,我有分寸。” “那日后呢?” 苏瑾摇头,“日后的事,我想不到,也不会去想。更何况日后您是否需要我,也未可知。” 楚云琛救苏瑾,是因为昭夫人,这一点苏瑾自己心里很清楚。一旦昭夫人的身体恢复,苏瑾并不知道朔王府还有没有她的容身之地。 所以——苏瑾想——一定要在将昭夫人的身体医好之前,将自己要做的的事情做完。 楚云琛看着她低垂的眼眸,说:“好,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回去休息吧。” 苏瑾便起身告退。 楚云琛看着逆光中苏瑾的身影,在她即将推开门时,他低声说了一句话。 “需要的。” 苏瑾一愣,回头,“什么?” “没什么,好好休息,明日还要随本王进宫。” 苏瑾在皇庄的作为自然逃不过楚君的眼睛,楚君点明了要见她,就在明日。 苏瑾顿时被拉走了心神,“是,王爷,您也早些休息。” ...... 御书房。 苏瑾肃容跪在地上。 “民女苏瑾参见皇上。” 楚君没有准苏瑾起来,而是将手中的奏折轻轻放下,在桌案上发出一点不轻不重的声响。 “朕,曾听宫人说起过你。” 苏瑾未曾把头抬起来直视楚君,却能感受到楚君压迫性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楚云琛就在一旁的座中云淡风轻地看着手中的茶,仿佛堂下跪着的人与他无关。 苏瑾敛声答:“是,民女这段时间一直在为瑶公主医治。” 楚云琛说过,楚君慧眼如炬,与其在他面前故弄玄虚,倒不如坦坦荡荡,这样的做法是最不出错的。 “说到瑶公主,朕忽然想到,那日在宫宴上,真是多亏了苏医女啊。” 苏瑾忙稽首,“民女不敢邀功,民女本就是受朔王爷所托才会入京,身为医者,自然不会见死不救。” 见苏瑾行礼,楚君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抬了抬手,“瞧朕,竟忘了让苏医女起身。贺大监怎么也不提醒朕。” 贺立应声道:“是老奴没有眼力见儿,苏医女,快请起。” 苏瑾的余光中,窥见楚云琛随意搭在桌边的一只手,修长的食指在桌沿轻轻地扣了两下,苏瑾便心领神会地站起身。 看见苏瑾起身时流畅的动作,楚君的眼眸深了一瞬,又随即状若无意地对楚云琛道:“这几日昭夫人如何?” 楚云琛从善如流:“有苏医女看顾着,比之前好了很多,不过眼下还未痊愈,多谢皇兄挂心。” 楚君便对苏瑾道:“苏医女既受七弟之托,朕希望你能尽快将昭夫人医治好,不然,即使七弟不与你追究,朕也不会轻饶了你。” 楚云琛听罢,微微勾唇,将手中的茶盏放在了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贺立一震,震惊地抬头看了看楚君,又看了看楚云琛,偏偏这两人的神情淡然自若,看不出什么来。 贺立抖了抖身上的冷汗,继续垂下头。 楚君顿了顿,继续说道:“还有,既然你的医术不错,那便每隔五日就来为朕请平安脉吧。” 楚云琛挑眉。 苏瑾微微抬了抬眼,却看不见楚君的全貌,而她的耳边还回荡着楚云琛放下茶盏的那一声清响。 “是。” 出了御书房,苏瑾被外面的清风一吹,才感觉到自己的额头已经沁出一层薄汗。 “接下来还要去看瑶公主吗?” “要,王爷若是忙,就先回去吧,出宫我已经熟悉了。” “不忙,你自去忙你的,我去兵部转转。” “......好。”苏瑾犹豫了一瞬,没有说多余的话。 同楚云琛在岔道口分开后,苏瑾深深地呼吸,才让自己的心里变得轻快了些。 果然,御书房这种地方,不论是在燕国还是楚国,她都不怎么喜欢。 瑶公主这些日子身体转好,苏瑾去找她的时候,她正坐在院子里的桃树下。 桃花开得极好,瑶公主平日里过分苍白的脸,在娇嫩的花儿都映衬下也多了几分血色,令苏瑾惊讶的是,今日珉公子也在。 第96章 出宫 “见过珉公子,见过瑶公主。” 苏瑾第一眼就看向了齐珉的锁骨处,可惜齐珉今日穿了一件领子竖起来的衣袍,一副士子风流气派,看不出什么端倪。 苏瑾的视线微抬,就对上了齐珉含着深意的视线,他的嘴角噙着笑,苏瑾却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苏医女对珉很好奇?” 齐珉笑着说。 苏瑾看着齐珉的笑容,淡淡道:“珉公子近些日子睡得不好?” 齐珉笑意微顿,“哦?苏医女这都能看得出来?” 苏瑾看着齐珉的眼神变得幽深,神色不变,从容说道:“只是珉公子的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故而有此猜测罢了。” 瑶公主适时说:“是啊兄长,你还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般不修边幅啊?你瞧你今日穿的这件袍子,颜色倒还过得去,只是这艳阳高照的时节哪有穿高领的人?” 齐珉没有说话,苏瑾无声地笑了笑,上前为瑶公主把脉。 “脉象顺畅了些。” 见苏瑾收了帕子,瑶公主便快速地将袖子放下,苏瑾却眼尖地看见了袖子里露出的一点点红痕。 苏瑾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瑶公主又对自己的胳膊做了什么? 这段她没有进宫的时间里,瑶公主又发生了什么? 苏瑾离开时,瑶公主已经没有精力送她,齐珉让碧云扶着她进去。 “我来送送苏医女。” 以齐珉的身份本不需要送她,苏瑾知道,这是齐珉有话要与她说。 苏瑾想了想,这个时候楚云琛应该早已离开了,既然没有人等她,那跟齐珉拖一会时间也没什么。 宫道很长,齐珉静静地等待苏瑾开口,可出乎他的意料,苏瑾始终不紧不慢地挪动着她的步子,似乎并不打算探究他的意图。 就像是一个在自己的道路上徐徐行走的魂魄,看似离她很近,实则无法触碰到她的一丝一毫。 齐珉又想起了那个晚上,夜色浓浓,他只能模糊地看到苏瑾的位置,就在他靠近那个时隐时现的虚影时,对方给了他致命一击。 那根扎在他锁骨处的银针并没有涂抹任何毒物,他却觉得接下来的时间那里都在隐隐作痛。 让他痛的不是那根针,而是银针的主人,苏瑾。 若不是这根银针,他不会意识到,苏瑾并非一个小小的医女那样简单。 不愧是被朔王留在身边的人,和朔王一样难以捉摸。 齐珉深深地呼吸,对苏瑾道:“这些时日,多谢苏医女对阿瑶的照顾。我们身为异乡人,阿瑶在这里难免有寄人篱下之感,希望苏医女能多开解她。” 说到瑶公主,苏瑾道:“心病还须心药医。苏瑾只是一个医者,没有窥探人心的意图,因此瑶公主的身体,恐怕也需珉公子自己多多费心。” 齐珉皱眉,“阿瑶这孩子从小心思就重,我虽身为兄长,却并不能让她时时刻刻对我敞开心扉,的确是我做得不够。” 这句话里的自责不是假的,苏瑾顿了顿,才轻声说:“你是她最亲近也最信任的人,你信不信,即使你认为自己做得并不好,可对于她来说,却弥足珍贵。” 齐珉猛然回头,苏瑾这句话里的所有情绪都被她掩藏起来,因此齐珉错过了苏瑾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悲伤。 他只是沉痛地说:“阿瑶......在齐宫里比现在还沉默寡言,有时候,她可以一整天都不和任何人说一句话。” “那她平日里都做些什么?看书写字?” “对,阿瑶喜欢看书。” 所以齐珉才会带了那么多难以携带的书在路上,也因此,才遭到了蜀国使臣的排挤。 “那......”苏瑾试探着说,“瑶公主受过什么伤吗?” 齐珉思考片刻,“这倒是没有的,阿瑶身体不好,宫里人不喜欢她,却不敢真的对她做什么。” 看来,齐珉是不知道瑶公主自残的事了。 苏瑾刚想说什么,就看见前方的宫门口站了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如果她的眼睛没有瞎的话,那男子的目光应该是出奇的淡漠,且落在了她的身上。 苏瑾不知为何有些心虚,忙侧身看了齐珉一眼,齐珉自然也看见了楚云琛,他随着苏瑾走到楚云琛面前。 “原来王爷在这里等苏姑娘,早知道珉便不耽搁苏姑娘这样久了。” 齐珉笑着对楚云琛道。 苏瑾没有想到楚云琛处理完事情竟会在这里等她,只得低声说,“让王爷久等了。” 楚云琛淡淡道:“本王没什么事,等一等也无妨。倒是没有想到——二位交谈甚欢?” 苏瑾倒吸一口凉气,他哪里看出来她和齐珉交谈甚欢了? 齐珉却是温和地笑了笑,“珉与苏姑娘,的确相见恨晚,连苏姑娘的声音,珉都似曾相识呢。” 苏瑾不解地看向齐珉,齐珉却不再停留,向二人告辞。 “先前对朔王爷多有冒犯,多谢朔王爷宽宏大量。” 这是在说那日在山林里发生的事? 先前还百般遮掩不肯承认,怎么如今见了楚云琛就老实了? 苏瑾不急于探究答案,楚云琛想让她知道的,不需要她问便会告诉她,不想要她知道的,她问了也没用。 一切都等出宫再说。 而这时的苏瑾并未想到,今晚,她竟没能出得了宫。 第97章 失控 “疼......” 厚重的衾被里,一个满身是汗、如同被从水里捞出来一般的女子,疼得面容都扭曲了。 苏瑾手边放着一盆水,随着苏瑾将帕子在里面洗涤过一遍又一遍后,已经逐渐失去了原本的颜色,染上了丝丝的血红。 女孩子的声音里带了哭腔。 “省点力气。” 苏瑾说了一句,又转回来在盆里洗了一遍帕子。 床上的女子痛苦地抓住了身下的被子,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疼——” 苏瑾眼疾手快地把药粉洒在她胳膊上的斑驳处,药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伤口处翻飞的血肉溶解吸收,还伴随着如同炙烤皮肉的声音。 苏瑾冷着脸把已经脏了的帕子扔开,然后把碧云招呼过来。 “再换一盆水。” 碧云颤颤巍巍地接过那盆血水,嘴一撇差点掉下泪来。 手中的盆要她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握在手里。 屏风后面,齐珉铁青着脸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咬着牙看着人群来来回回进进出出,中间夹杂着苏瑾的几声吩咐,还有瑶公主痛苦的嚎叫。 “纱布拿来。” “小心,把这张桌子挪开一点吧,免得碰到。” “碧云,别哭。” 齐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怎么也想不到,看着瘦弱不堪的瑶公主,身体里竟然能源源不断地流出这么多血。 “苏医女出来了!” 小厮的声音让齐珉的意识回笼,他抬起头,看见苏瑾踱步出来,手中还拿着一块染血的帕子。 “找不到你们,我便把它拿出来了。” 她向端着盆子还未来得及进去的人解释道。 “苏姑娘!” 齐珉一个箭步冲上前,“阿瑶怎么样了?我怎么听不见她说话了?” 苏瑾说:“生命无忧,只是她平日里就有些气血不足,现在又失了太多血,现在已经疼晕过去了。” “还有,”苏瑾捶捶酸痛的腰,“她的两条胳膊上伤痕累累,恐怕用再好的药都无法完全愈合。” 齐珉愣在原地。 苏瑾不再理会他,这个时候齐珉心里应该也不好受,她没有在他伤口上撒盐的癖好,但身为医者,她不能不告诉他瑶公主的基本情况。 谁也没有想到瑶公主会自杀。 不是自残,是自杀。 在这个宫里,苏瑾尽可能地开解她、医治她,就是为了让她相信,她没有疯,她只是生病了。 只是这种病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康复,所以她告诉瑶公主,我们得慢慢等。 瑶公主是怎么说的? 她说,她愿意等,只要能让她好好的,不要再拖兄长的后腿。 可这个女孩子现在躺在床上,身下的被单已经染红。 苏瑾一笔一划地写下手中的药方。 “当归去芦,酒浸炒。川芎、白芍、熟干地黄酒洒蒸。” “熟地黄已有成品,干地黄(即生地黄晒干)。” “上为粗末,每服三钱,水一盏半,煎至八分,去渣热服,空心食前。若妊娠胎动不安,下血不止者,加艾十叶、阿胶一片,同煎如前法。” 苏瑾咬着牙写下这些熟记于心的条文,细细斟酌用量用法。 她写的是轻飘飘一张纸,可这张纸几乎决定着一个女孩子的命。 从前也不是没有碰到过这样的病人,燕宫里人多,自然也有各种疑难杂症,当然了,疑难杂症能找别人的自然不会找她这个身份尴尬的人,但不是所有人在疾病面前还有那么多选择可以做。 有些宫女太监连看郎中的资格都没有,就被人一张草席用牛车拖走。 所以苏瑾成了他们唯一的稻草。 虽然这根稻草在风雨中摇摇晃晃,像是随时都能倒下去,可大家都是命不由己的人,自然不会介意这些。 苏瑾扪心自问,她是瑶公主唯一的稻草吗? 她透过人群看向昏迷的瑶公主,神色淡淡。 或许从前不是,但这一刻起,不是她,也不会是别人了。 她这条命上,又一次绑了别人的命。 沉甸甸的,似有千钧。 可是苏瑾不明白,明明白日里还打起精神出来看桃花的瑶公主,为何会忽然自杀呢? 在她和齐珉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 ...... 三更天里,御书房灯火通明。 “皇上,那边静下来了。” 贺立上前小心翼翼地说。 “嗯,让苏瑾好生照看着。对了,七弟果真没有出宫?” 贺立道:“是了,跟着苏医女一块回来了,说怕苏医女不懂礼数冲撞贵人。” “不懂礼数?” 楚君轻嗤,“你瞧她今日面圣的样子,像是不懂礼数的吗?七弟这借口未免也太拙劣了些。” 楚君捏了捏自己的眉心,“真是拿准了朕的心思。” “查出什么了?” 贺立垂手站在一侧,见楚君面露疲色,一时不知该不该说话。 “有什么话就说。” 贺立得了准予,忙道:“瑶公主身边的人说,瑶公主为人孤僻,几乎不与人相交,但面圣那日,她在殿外似乎与婉嫔娘娘起过争执。” “婉嫔?” 楚君缓缓睁开眼,眼底一片冰冷。 第98章 内侍 夜里下起了雨,齐珉和苏瑾坐在殿中,一旁的碧云正惴惴不安地跪在地上。 “碧云,你知晓我的性子,若是再不说,便是阿瑶此刻替你求情,我也不会心软。” 碧云惊慌地抬起头,“公子恕罪,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奴婢是公主身边的人,怎么可能背叛公主呢?” “那你知不知道公主手臂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碧云的脸色瞬间就变得灰败,她不说话,全身像脱了力一般。 最初是不知道的,但那日公主命悬一线,她发现时公主整条手臂已经是一片血红,新伤叠旧伤,那时她才知道自己的主子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人...... 看见碧云这个样子,齐珉的手攥成了拳,苏瑾看他一副怒发冲冠的架势,及时说道:“碧云,你是瑶公主的贴身丫鬟,你或许无心伤害她,但楚宫人多眼杂,你在无意中被谁利用,也未可知。” “你不如仔细想想,最近这几天,你和瑶公主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瑶公主的情绪有什么变化?” 苏瑾想,瑶公主不可能无缘无故自杀,一定是有人借碧云之口在瑶公主的耳边说了什么,才让瑶公主心存死志。 碧云听了苏瑾的话,先是茫然,而后便开始绞尽脑汁地回忆,最终她吞吞吐吐地说,“好像......是那日——” “朔王爷?” 殿外的宫娥不确定地叫了一声,眼睁睁地看着朔王爷大步流星地走进殿内,身后的冷脸侍卫还拖着,更准确地说是拎着一个内侍,那内侍的帽子已经歪了,宫娥没敢细想他的身份。 实在是不敢想,毕竟这张惊慌失措的脸像极了前些日子她在某位娘娘宫中见过的一位,只是那时对方还很风光...... 如今却如同一团烂泥一样被人拖着。 殿中凝滞的气氛被宫娥紧张的叫声打断,苏瑾打眼一看,竟然是楚云琛! 此时外面的雨依旧未停,楚云琛和飞云一把伞都未带,两个人的衣衫皆被雨水打湿,露出刚毅的肩颈线条。 飞云同他的主子一个样,皆是冷着一张脸,而他的手里还拖着一个内侍,被雨水打湿的衣服让内侍看起来更加狼狈。 苏瑾站了起来。 “王爷?您怎么过来了?” 飞云将人往地上一甩就离开了,半句话都不多说,楚云琛却施施然地在上首落座,齐珉和苏瑾各自站在他的身侧。 苏瑾想了想,把药箱里一方没用过的帕子递了过去。 楚云琛睨了苏瑾一眼,接过了帕子,却并未用它擦脸,而是拿在了手心。 “这人,眼熟么?” 楚云琛问跪在地上的碧云。 碧云茫然地瞥向地上的人,然后低头道,“回王爷,奴婢不认得他。” “你再仔细看看。” 碧云只得再度认真地打量着地上的人,电光石火间,碧云瞪大眼睛。 “见过的,见过的。前些日子奴婢去领月例时,就是他和发月例的公公说,说我们齐国须与卫国联姻,然后,然后奴婢回来就把这个当闲话讲给了公主......” 齐珉的眉头深深皱起,“你和公主说这些无聊的闲话做什么?” 碧云小声辩解:“公主这些时日一直情绪不好。苏医女来还好,若是不来,公主便一天也提不起兴致,奴婢便想着讲些有意思的东西给公主听......” 苏瑾听到自己的名字时愣了愣,转而看向楚云琛,“这人是?” “钟粹宫的一个洒扫太监。” 钟粹宫? 苏瑾愕然,她没有想到这其中竟然还牵扯到了钟粹宫,回想起上次在钟粹宫为婉嫔诊出的孕像,皱了皱眉。 也不知是不是这些年在宫里厮杀惯了,遇事习惯多想,她总觉得事情并不似表面上这么简单。 第99章 对峙 “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前不久还志得意满的齐珉如今的面色可谓十分难看。 楚云琛的手段他摸不透,如果说来到楚国之前他只把对方当成了名不副实的莽夫,如今他便是真正意识到了楚云琛何以在列国名声大噪。 这样一个高深莫测的男子,就执掌着楚国上下的军事大权,而他那淡漠的眉眼中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杀伐果决,才是最让他心惊的。 楚云琛抬眼,“珉公子难道看不出来,令妹的举动是受了旁人挑唆吗?” 齐珉道:“难道不是这个丫鬟口无遮拦?” 楚云琛笑了,“你且听听他怎么说。” 那内侍感受到众人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连忙磕头求饶道:“王爷明鉴,小人只是好在宫里打听消息,绝无半点谋害公主之意啊。” 苏瑾想到这内侍是钟粹宫的人,这深更半夜的,连证据都没有,楚云琛就这么一言不发地把人从钟粹宫带走了? “你既说你是无心之失,那你今日收拾包袱是什么意思?” 内侍一时语塞,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腰间空无一物,一看便知是宫里的末等内侍。 苏瑾盯着他的脸,忽然想起来了什么。 “你是最近刚刚调到钟粹宫的吧?按理说,以你的资质,婉嫔不会让你去取月例的。” 这话听着诛心,但事实就是如此。 后宫等级制度并不比前朝宽松多少,取月例这种事象征着一宫主位的荣宠高低,因此派去取月例的人绝不会是一个小小的末等内侍。 所以瑶公主派去取月例的人是碧云,那是她的贴身丫鬟。 “是谁让你做这些的?” 齐珉一字一顿道,踱步到内侍面前。 “你今日把背后之人说出来,本公子保你。” 这样狂妄的话别说是在楚国,就算是在齐国,齐珉也不曾说过。 只是为了震慑这个不起眼的小内侍罢了。 “你中了毒。” 苏瑾忽然说道。 内侍惊恐地抬头,苏瑾继续道:“你现在有两条路,一条咬紧牙关,等待这种毒让你七窍流血窒息而死,这样会很痛苦;另一条是你把你知道的说出来,我给你一个痛快。” 内侍先是浑身僵硬,然后终于抬起头来说:“小人怎么知道姑娘是不是在骗小人?” “一刻钟。你只有一刻钟的时间可以用来怀疑我。” 苏瑾说罢便不再开口,这场较量无声地进行着,楚云琛打量着苏瑾冷静的神色。 冷静地一点都让人看不出来是在撒谎。 内侍本就所剩无几的胆量在寂静的空气中随着头上的汗滴和雨水被一点一点蒸发,他终于塌下身子,“求苏姑娘给小人一个痛快,小人什么都说。” ...... 楚云琛在那内侍开口后便去了御书房,而苏瑾虽说是歇下了,实际上却是一夜未睡。 在这个云波诡谲的宫里,谁又能安然入睡呢? 苏瑾洗漱好,连头发都未来得及扎起来,就听见外面一阵喧哗。 “何人擅闯?” “给本宫让开,怎么,这地方朔王爷进得,本宫进不得?” 是婉嫔的声音! “让开,珉公子何在?” 婉嫔身边的一等内侍高顺扬声喊。 齐珉很快就出来了,苏瑾看他虽然衣冠整齐,但眼下一片青黑,很明显昨夜他也是一夜未眠。 谁能想到清晨又碰上这样的事。 江长婉不愧是宫中让人退避三舍的存在,虽然怀着孕,却也不妨碍她一个巴掌就呼到挡在齐珉身前的小厮脸上。 齐珉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苏瑾错愕的功夫,就看见江长婉抬起下巴,“珉公子,本宫实在是不明白,昨夜为何要把本宫宫里的人绑了带走?” 齐珉把小厮拉到身后,笑了笑,“婉嫔娘娘怕是记错了,昨夜带走那位公公的人,难道不是朔王爷吗?” 江长婉一梗,她当然知道昨晚带走人的是谁,可她再受宠,也不能与朔王楚云琛对峙,这点身为宫妃的规矩,她还是懂的。 但若是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咽下这口气,那岂不是等于告诉阖宫上下她江长婉好欺负? 江长婉冷笑,“朔王爷是为了什么事才大动干戈,珉公子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齐珉闻言,也冷冷地对上江长婉的视线:“那婉嫔娘娘呢,婉嫔娘娘对此不也一清二楚吗?” “放肆!” 第100章 又见婉嫔 高顺大喝一声,两方的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江长婉的人想要硬闯,可齐国的人虽然是客,却也不能任人宰割。 一时间双方在院落中僵持不下,苏瑾深吸一口气走了出来。 “见过婉嫔娘娘。” 苏瑾站在江长婉面前,才惊觉对方已经怀胎将近四月了,先前精致美艳的面容如今变得有些丰满,虽然一路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手掌心却不忘抚在自己的小腹上。 “是你。” 江长婉倒也不是故意不喊苏瑾的名字,只是她这人向来眼高于顶,若不是刻意去记,还真的记不住苏瑾这个小小的医女。 苏瑾也明白她叫不上自己的名字,她笑了笑道:“婉嫔娘娘亲临,想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只是娘娘看着月份渐渐大了,还是要多注意一些。” 这话江长婉听得顺耳,自从有了身孕,她时刻不敢放松警惕,楚宫里已经太多年没有新生儿降生的喜悦了,她一定要保证这个孩子平平安安出生,最好是个男孩。 见江长婉没有出言训斥,阿莹打圆场道:“苏医女所言极是,我们娘娘近来都很注意,只是谁知昨晚高盛被朔王爷一声不响地就带走了,我们娘娘难免心中着急,这才一大早便过来了。” 苏瑾记得阿莹,这个小宫女现在越发地能说会道,三言两语就把江长婉藐视宫规的做法给摘了个干净。 而且,这些话本应对齐珉说,毕竟这里是齐国使臣的住处,而苏瑾说到底只是一个外人。 阿莹对她说这些话,一来顾及着那个把人从钟粹宫带走的楚云琛,二来想必也是江长婉对她耳提面命过,不许给齐珉这个颜面。 而江长婉虽然飞扬跋扈但却不傻,她敢这样做,无非也是知道,楚君默许了她这样的做法。 不然为何一大清早,这样大的阵仗,却始终没有人能真正地拦住一个养尊处优的孕妇? 究竟是拦不住,还是不想拦? 可见齐珉兄妹在这楚宫里的确不受重视,更显而易见的是,齐国的日薄西山。 苏瑾幼年时曾见过的列国争雄,终究是在这些年的战火厮杀中见了分晓。 齐国,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一呼百应的齐国了。 这些虚无的念头在苏瑾的脑海中一晃而过,她的面上不露分毫,依然恭敬道:“阿莹姑娘说的极是。苏瑾只是一介医女,不知其中厉害,不过瑶公主如今卧榻不起,想必朔王爷也是替君分忧,考虑到了大局才这样行事,娘娘切莫为此伤神。” 齐珉听着自己身后那道清泠的声音娓娓道来,心下复杂。 她说的句句在理,既不偏私任意一方,又不得罪任意一方,若不是知道她只是一个医女,他都要以为她也曾在宫中待过数年。 真是口齿伶俐,也不枉费......那么一副好嗓子。 江长婉听后看了苏瑾一眼,她现在倒是想起来了,当时第一次见苏瑾时,她就觉得这人看着文文静静,实则比她见过的一些嬷嬷都老成,说话做事滴水不漏。 如今这番话,竟让她一时失语,不知道该说什么。 总不能说,楚君和朔王爷以大局为重,而她江长婉一个宫眷干政吧? 江长婉感觉到扶着自己手臂的手紧了紧,那是阿莹在提醒她。 江长婉忽然就意识到,齐珉再如何也是齐国人,她作为后宫之人,若是做得过分,便成了涉政。 这是身为宫妃的大忌。 江长婉抿了抿唇,勉强说道,“既如此,本宫就暂且相信你,但高盛,今日本宫非带他走不可。” 哪有自己宫里的内侍一直被人扣着的道理? 苏瑾正思索着什么,就听见后殿内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她心道不妙,还未来得及回头,就听见身前身后同时出现了两个声音。 “高盛不能带走!” “高盛不能带走。” 第101章 僵持 苏瑾怔然抬起眼,只见宫门处,一身佛头青刻丝湖杭夹袍的楚云琛不急不缓地说出那句冰冷的话,而他的身后依然形影不离地跟着飞云。 苏瑾又回过头,碧云慌乱地跑出来,如同溺水的人刚刚浮出水面,她不顾一切地叫喊着:“高盛不能带走!公子,高盛背后的人要害公主,您不能让他走啊!” 随着楚云琛的走近,院中的人都不禁敛声屏气,连江长婉都默然后退了几步,一是对她向来这位本朝最位高权重的王爷敬而远之,二是她如今有了身孕,而楚云琛又一贯有个“煞神”的名号,她自然要让腹中的孩儿离他远一些。 苏瑾一时拿不准自己的立场,索性站在原地默默装鹌鹑,没想到楚云琛倒是恰好站在了她的身侧,这让苏瑾想避都避不开了。 齐珉的脸色依然阴沉,他看着碧云慌张的神情,沉声道:“你不好好伺候公主,出来做什么?” 碧云咬了咬唇,低头不语。 飞云皱眉,“王爷面前,不得失礼。” 楚云琛挥了挥手,“无妨。” 齐珉却似被这一声轻斥刺中了脸皮,他咬咬牙道:“王爷昨日携高盛来时,可有想到今日之局面?” 江长婉心中一惊,齐珉这句话可谓是把在场的几人都扯进去了,现在的江长婉心中无比懊悔,早知这齐国使臣这般不知进退,她又何必一大早起来触这个霉头? 苏瑾诧异不已,齐珉并非这般易怒的性子,像他这样隐忍负重的人,竟也有乱发脾气的时候? 她赶紧看向楚云琛,却见楚云琛虽然神色冷淡,但并未有发怒的迹象。 也是,若论城府,齐珉哪里是楚云琛的对手呢? “本王今日,便是为了此事而来。” 楚云琛道:“瑶公主伤势严重,如今依然未醒,因此,高盛暂时还不能离开。” 江长婉皱眉,“可瑶公主不是自戕吗,和高盛有什么关系?” 瑶公主自杀的具体情况自然不会泄露出去,因此江长婉也只是知道高盛是受了齐瑶的牵连,不然也不会出这个头。 苏瑾冷眼看着,只觉得江长婉恐怕是被人做了筏子还不自知,难道女人怀了孕真的会变傻? “我们公主才没有自戕!” 皇室亲眷自戕是大罪,碧云深知这个道理,因此一时忘了规矩,不管不顾地反驳了回去。 江长婉本就气不顺,见一个小小的异国丫鬟都敢和她叫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猛然抬起手来。 碧云没有反应过来,就在江长婉的手高高扬起的时候,苏瑾眼疾手快地借着衣袖的遮掩拉住碧云的手臂,打算拉她躲开江长婉的耳光。 苏瑾拉着碧云胳膊的手还未有所动作,就看见楚云琛淡淡地瞥了江长婉一眼。 “婉嫔娘娘三思。” 苏瑾刚刚伸出的手又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 江长婉的手停在了半空,她对楚云琛怒目而视,却也并未进行下一步动作。 朔王爷是针对她不成?这样让她如何在这宫中立足? 而碧云也已反应过来,噗通跪在了江长婉面前。 “奴婢该死,婉嫔娘娘恕罪。” 苏瑾想,瑶公主对他们的打击还真是不小,一个个的都像是失去了理智一般。 “娘娘月份大了,情绪难免波动,阿莹姑娘多费心,”苏瑾道,“而且胎儿最是金贵,娘娘千万不要剧烈动作,免得动了胎气。” “苏医女懂得可真多。” 江长婉不忿地讥讽了一句,强忍怒气放下了手。 苏瑾的话打在了她的七寸上,她如今是腹中有皇子的人,就算是为了孩子,也该平和些。 见苏瑾的话奏效,楚云琛的眼中浮现出欣慰的笑意。 “瑶公主如今昏迷未醒,诸位既然对此各持己见,不如,移步御书房?” 众人皆是一惊,然而楚云琛的话自然不是玩笑。 很快,一行人便到了御书房,出乎苏瑾意料的是,楚云秀竟也在。 第102章 生死之择 楚云秀是四处打听才知道了瑶公主的事,一听说楚君把人叫到了御书房,忙从床上爬了起来,要赶过来看热闹。 倒不是她好奇心有多重,主要是想给她的皇兄添堵,至于什么皇家颜面,她还真不是多么在意。 楚云秀想到她进来时楚君无奈的表情就眉眼弯弯,她俏皮地向苏瑾眨了眨眼睛,苏瑾微微地对她点头示意。 二人的眉眼官司没有逃过楚云琛的眼睛,他站到楚云秀身边,状若无意地扫了她一眼,仿佛在质问她怎么来了。 楚云秀心虚地躲开他的视线,想要越过楚云琛去找苏瑾,楚云琛却偏偏把苏瑾堵得严严实实,楚云秀只好老实坐好。 不过她转念又一想,楚云琛忍心给自己甩眼刀,却不忍心朝苏瑾冷一下脸,这何尝不是一个让人惊喜的发现呢! 楚云秀美滋滋地想着,就听见楚君威严的声音响起:“今日叫尔等来,是为了齐国瑶公主一事。” 江长婉闻言,殷切地望着楚君:“皇上明鉴,臣妾对齐国使臣绝无谋害之心。” 楚君摆了摆手,“这些朕自有定论,但是婉嫔,你还记得高盛是何时到你身边服侍的吗?” 因着江长婉有孕的原因,众人都得了楚君的赐座,苏瑾安安静静地坐在小杌子上,思索着楚君的话。 看来,楚君也怀疑是有人借江长婉来作局,可瑶公主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公主,为什么要对她下手? 江长婉道:“臣妾记得,他是臣妾怀孕前不久刚刚调来的,臣妾看他老实本分,便留下了。” “让他去取月例是谁的主意?” 江长婉一愣,“是臣妾的主意,当时高顺不知怎么的上吐下泻,臣妾又离不开阿莹,恰好高盛在,便派了他去。” 苏瑾目光一闪,上吐下泻?这么巧吗? 宫人的饮食大多清淡,就是怕伺候主子时遇到这种事情,高顺作为一等内侍更该注意才是,怎么会突然上吐下泻? 楚君把目光移向楚云琛,楚云琛便道:“昨晚高盛将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当日是有人给了他一包药,让他下在了高顺的吃食中,因此高顺腹泻。 而他又顺势出现在娘娘眼前,因为近日里他的表现颇得娘娘欢心,取月例的活,自然也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江长婉挺直身子,“什么?” 楚云琛继续说:“那些话也并非他无意听来,而是有心人特意安排,为的就是说给瑶公主的贴身婢女碧云。” 江长婉愕然地看着楚云琛,她之前还在信誓旦旦说高盛是自己宫里的人,现在,却得知高盛真的是暗中谋害瑶公主的人。 怪不得,齐珉说什么也不让她把人带走,原来是有恃无恐! 她对楚君道:“皇上,臣妾不知道这些,臣妾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楚君没有理会江长婉,而是看向苏瑾。 “苏医女,朕听说你和朔王说,要找到瑶公主这几日的药渣?” 齐珉猛然向苏瑾望去。 他也在想这个,阿瑶的性子虽然绵软孤僻,却也不会好端端地就自杀,除了有人用言语刺激她,会不会有一种可能,是她用的药出现了问题? 齐珉本以为这是自己在齐宫待得太久,以至于太过敏感了,没想到竟会有人和他想的一样。 苏瑾道:“是,瑶公主出事那日民女把过她的脉,像是服用过一些冲击心脉的药物,但民女记得,给瑶公主开的方子里并无此种药物。” 瑶公主体质弱,苏瑾不会开猛药给她,这一点没有人比苏瑾自己更清楚。 还有一点,苏瑾没有说,是那晚她看着瑶公主的意识一点一点流失的时候,瑶公主曾试图去抓住苏瑾的手。 她是有求生意志的。 她虽然疼得说不出话,却想要让苏瑾救她。 苏瑾记得,瑶公主说过,为了齐珉,她会努力地活着。 这样一个小心翼翼的女孩子,如果不是药物的影响,怎么会轻易寻死呢? 不是不想,而是她不敢。 她的生死,哪里能由自己做主。 那晚,苏瑾想通了这其中的关窍,向来冷静的她,看着那些鲜红的、源源不断的血液,竟一时有些踌躇。 她不知道对于瑶公主来说,生和死到底哪个更难。 她更不知道自己作为医者,能不能代替她做选择。 苏瑾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但面色不变,楚君点点头,示意贺立去将药渣找来。 只有楚云琛深深地望了苏瑾一眼。 第103章 药渣 药渣很快被尽数找到,这也归功于齐珉谨慎的性格。 懂药理的人,似乎天生就对这些东西多一分敏感。 几个小内侍手捧托盘站在苏瑾面前,苏瑾只略略扫了一眼面前形态相似的药渣,眸中便闪过一道微光。 这药渣太细太碎了,就仿佛是人为将其碾碎的一般。 苏瑾心中差不多有了定论,才开始用木夹将药渣依次夹起,凑到鼻尖嗅。 药渣从左到右是近半个月的,再早的已经没有探究的价值了。 这是苏瑾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展现出自己的能力,所有的药渣,看起来黢黑一团,几乎没有任何差别,但她却能仔细甄别其中的不同。 齐珉记得,曾有一个人告诉他,有些人可以靠嗅觉来辨别药材,那时的他还以为这是夸大其词。 那人还说,这样的人,是天生的医者。 而现在的齐珉,即使心系瑶公主,也不得不承认,苏瑾就是这样的人。 “味道不对。” 苏瑾把瑶公主自杀前五日的药渣拿起又放下,眉头微蹙。 楚云琛道:“有问题?” “有。” 楚云秀伸长脖子:“什么?这药真的有问题啊?真的有人要害瑶公主?” 此言一出,江长婉顿觉如芒刺背。 她狠狠地瞪了楚云秀一眼,这位公主回宫不久,凑热闹的本事却是不小,哪里都有她! 楚云秀满不在意地晃了晃脑袋,她连楚君都敢冒犯,更不要说一个小小的婉嫔了。 楚君淡淡地瞥了楚云秀一眼,并未言语,只是对苏瑾道:“有什么问题?” 苏瑾道:“回皇上,从这一日开始,药中便掺了一味带有辛气的药,民女当下并未判断出这味药是什么,但民女可以确定,这味药不该出现在瑶公主的药中。” 她给瑶公主开的药都是相对性温的,味道也大多平和,以免刺激到瑶公主的肠胃。 她一笔一划开的药方,里面用了哪味药,什么剂量,如何煎煮,都写得一清二楚,就算药渣化成了灰,苏瑾都敢保证不会出现这些味道。 苏瑾的话音刚落,就听见齐珉倒吸一口凉气。 “苏医女的意思是,真的有人在阿瑶的药中动了手脚?” “是。” 楚君道:“但瑶公主是自杀不假,那对方下药是为了什么?” 楚云琛微哂,“一味药材的增减,能影响的,远不止是人的生死那么简单。” 苏瑾点头,“民女的猜测是,对方用逐日增加剂量的药物,来控制瑶公主的心神,进而才会让瑶公主在意识不清时做出自杀的举动。” 江长婉身怀有孕,听到这些难免手心发冷,她把手边滚烫的茶盏握在手里,才开口道:“竟如此可怕......” “是啊,朕也没有想到,在我大楚的皇宫之中,竟也藏龙卧虎。” 楚君意有所指的话让苏瑾的眼皮狠狠一跳,她保持着微垂的头一动不动,静静地等待时间的流逝。 果然,几息之后,楚君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吩咐下去,令各宫严查近日宫中采买,一旦有可疑之人立即押入监牢,又命贺立将太医院的人的近日行踪查出来。 “至于你,苏瑾。” 苏瑾听见楚君喊自己的名字总是有些心虚,毕竟哪有一朝天子把一个平民的名字记得那么清楚的? “朕命你三日之内查出药渣的问题。另外,这些时日里瑶公主的安危,就由你来看顾吧。” 苏瑾眉心一跳,她下意识地仰头去看楚君的神情,这也是她第一次直视楚君。 这是一副器宇不凡、不怒自威的面容。 比起苏瑾的父皇燕君早早被酒色侵蚀了的身子,如今未至而立的楚君看起来格外野心勃勃,苏瑾在那一瞬忽然理解了地牢里的殷宁何以会对这样一位薄情的帝王念念不忘。 只是见识过了楚云琛那般气度的人物,苏瑾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惊叹,更何况楚君眼神中对于她的探究实在太过尖锐,让苏瑾身上那层被隐藏得很好的壳迅速地生长出来。 “是,民女领旨。” 御书房外的天空似乎都是逼仄的,加上作业下了雨,微凉的风卷起门口带刀侍卫的衣摆,他们却面无表情地挺立着。 “苏医女,阿瑶的事,请你多费心。” 正准备离开的婉嫔看见齐珉对苏瑾郑重其事,没忍住嘲笑道: “珉公子好歹也是瑶公主的亲兄长,事事都要交给别人来做,未免有些不合适吧?” 第104章 煎药 齐珉微微一笑,又恢复了往日那副闲适悠然的模样,“婉嫔娘娘说的极是,只是苏医女的确医术高超,将瑶公主交给苏医女,珉十分放心。” 江长婉嘴角的嘲意没有落下,甚至更甚,“苏医女可是朔王府的府医,珉公子问过朔王爷的意见了吗?” 齐珉不甘示弱:“皇上有旨,珉不敢不遵。” 江长婉回头看了看御书房,噤了声。 不远处的楚云秀正拉着苏瑾絮絮叨叨:“你不知道,这几日被拘在这里,真是憋闷。” 苏瑾环顾四周,“的确憋闷,不过以你的性子,在哪里不憋闷?” 楚云秀吐吐舌头,“也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嘛。” 苏瑾看着楚云秀明媚的眉眼,没有说什么。 楚云琛对苏瑾道:“皇兄的意思是让你长留宫中,不过本王婉拒了,待瑶公主苏醒,你便可以离宫。” 苏瑾点头,“我是个不懂规矩的山里人,留在宫中容易冲撞贵人。” 二人相视一笑,彼此都明白对方的意思。 苏瑾曾经在燕宫中待过那么多年,礼仪规矩都熟记于心,但也正是因为太熟悉了,反而不宜与宫中之人打交道,以免露了破绽。 苏瑾等江长婉离开后才走上前,“既然已经有了眉目,珉公子也不要太过担心了,现下最重要的是瑶公主能尽快醒来。” 楚云秀看着不远处的两个人,轻声对楚云琛道:“七哥今日还是待在宫里吗?” 楚云琛顿了顿,才道:“宫中事务繁杂,也没必要回去。” “是因为宫里有你想见的人吧?” 楚云琛垂眸看向楚云秀,目光淡淡,但楚云秀自小在这样的眼神中长大,知道这样不动声色的楚云琛才最可怕,于是立刻做出一副乖巧表情:“放心,我什么都不知道。” 想了想,她又不死心地劝道:“其实吧,你把人交给我也不是不行啊,我都在皇宫里摸爬滚打了多少年了,既然是你在意之人,我必定是护得住的。” 楚云琛似笑非笑:“人不大口气不小,我怎么记得之前是苏瑾救了你?” 还有一句话楚云琛没有说,苏瑾在燕宫里,也一样过的是摸爬滚打的日子,自保这件事,她最熟练不过。 楚云秀眨了眨狡黠的双眼,“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苏医女?” 楚云琛愣了愣,一时没有说话,也不去理会楚云秀离开时意味深长的目光,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 他怎么知道楚云秀说的是苏瑾? 因为他的心中所想,只有她。 ...... 苏瑾先去太医院按照自己平日里给瑶公主开的药方取药,等她提着药回到房间,就看见桌上已经放好了各种各样的药渣。 看来楚君的人想要进出自己的这间屋子,真是太容易了。 苏瑾把药泡上,简单换洗一番,便让门外的宫女帮她找了煎药的炉子和砂锅来。 若是阿芙在,定会抢着帮她做。 苏瑾想到阿芙圆圆的小脸,笑了笑。 煎药是个耐心活,苏瑾一边给炉子扇着风,一边陷入沉思。 瑶公主和婉嫔,两个看似风牛马不相及的人,却被一个小内侍连在了一起。 为了让自己死得痛快点,小内侍老老实实地坦白,自己是受人胁迫,对方是一个女子,对他的要求就是将那番话说给瑶公主身边的碧云听,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知道。 在宫中想要胁迫一个无权无势的内侍太容易了,苏瑾倒不至于痛斥他,只是瑶公主又有何辜呢? 先前她以为宫宴上的事只是瑶公主自作主张,但现在她却不得不思考,会不会从那时起就有人想要对瑶公主下手,而她本人其实已经察觉到了,只是顺水推舟呢? 可瑶公主初来乍到,楚宫里的人是最不可能对她下手的,因为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 而苏瑾记得,齐国使臣和蜀国使臣在出使楚国的路上,似乎就曾发生过矛盾。 第105章 苏醒 苏瑾脑海中思绪万千,却丝毫不耽误手下动作,她垫着厚布巾把药炉的盖子掀起,热气和药味就迎面而来。 这样的味道,苏瑾再熟悉不过了。 药渣风干后被苏瑾尽数摊在帕子上,旁边是楚云琛命人找来的小秤砣。 苏瑾将药渣依次放上去,但令她皱眉的是,不论她反复调整多少次,秤砣依然左右高度一致。 也就是说,药渣的分量是一样的。 但苏瑾明明就闻到了里面掺着新东西,苏瑾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愣怔,她看着黑乎乎的药渣,眨了眨眼。 “苏医女!” 正在苏瑾发愣的时候,齐珉身边的小厮狂奔到苏瑾的房门处,激动地敲着门。 “苏医女,我们公主醒了,您快去看看吧!” 苏瑾露出适宜的惊喜来,而后不动声色地把药渣收好。 瑶公主这几日一直昏迷不醒,连楚云琛都问过苏瑾,瑶公主是否还有醒来的希望。 毕竟那日的传言越来越离谱,把当时的场景渲染得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连宋维都来找过苏瑾,告诉她,瑶公主本就体弱,你就算用再多的当归和熟地也无力回天。 宋维嘴角撇着的两瓣小胡子,随着他说话的动作一抖一抖。 苏瑾笑了笑,对宋维道谢:“多谢您提醒我,只是瑶公主毕竟是异国使臣,总要有个交代不是?” 宋维气得伸手指她,“一个女娃子,怎么这么倔!” 苏瑾一笑置之,她没有告诉宋维,她的确没有十足十的把握医治好瑶公主,但如果瑶公主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她开的药方下,苏瑾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不过她的确没有预料到瑶公主会今日醒来,虽然眼下药渣的原因她还未找到,但若是瑶公主足够聪慧,也许能问到些什么。 一路跟着对方到了殿内,殿中是难得的喜气洋洋的气氛,碧云和几个宫女围着瑶公主的床榻又哭又笑,齐珉坐在一旁,连男女大防都一时忘了顾及,近乎珍视地,宠溺地看着瑶公主。 众人自发为苏瑾让出地方,她倒是不太喜欢被这么多人注视着,因此也借着看脚下的路而顺势垂着头。 没有人能看清苏瑾的神情,留给所有人的都只是一个纤瘦绷紧的背影。 瑶公主的脸色还是很苍白,看见苏瑾,她露出了久违的笑意:“苏医女,你来了。” 话音虚弱得快要听不见。 “嗯,我来了。” 苏瑾坐在她身旁,下意识地捏起她的手腕,为瑶公主把脉。 齐珉看见苏瑾碰到瑶公主的手腕时张了张嘴,试图示意苏瑾小心些,不要碰到瑶公主手腕上的伤口,却看见苏瑾的手法极为轻柔,并未触碰到一丝手腕以外的皮肤。 齐珉也懂医术,他自然知道这不是传统的把脉方式。 苏瑾感受到有一道灼热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但她没有回头,而是把瑶公主缠满纱布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放回去,说:“没有发热,也没有感染,看来最近碧云她们把你照顾得很好。” 碧云的眼眶发热,瑶公主转了转眼珠看她,想要咧开嘴却没有力气。 “这都是奴婢该做的,奴婢招呼不好公主本就罪该万死,如今......” 齐珉打断了碧云的话:“好了,大喜的日子不要说这些了,碧云,你带着人去小厨房给公主做些清淡的吃食来。” 碧云带着人哗啦啦退下,偌大的大殿转眼就只剩下齐氏兄妹和苏瑾三人。 齐珉上前,“苏医女医术果然高超,珉自愧不如。” 自愧不如? 苏瑾看着齐珉饱含深意的眼神,她记得齐珉第一次见她时就说过他略通医术,现在的苏瑾更觉得,齐珉可能更擅长用毒。 不过,不论是医还是毒,他留给苏瑾的难题,都被苏瑾化解了。 所以他才要说自愧不如。 他是在委婉地向她承认,那日院落里的主君,就是他。 好好的他为何会说这些?苏瑾可不信他是那种能一笑泯恩仇的人,这几日齐珉也无心装扮自己,脖子的那个浅浅的血痕就露了出来。 再深一点,再靠中间一点,如今的齐珉是否活着都不一定。 “珉公子谬赞。” 苏瑾不想对这个人的意图猜来猜去,他应该是很享受这种被人猜疑的感觉,尤其是对方无法拿他怎么样的时候,然而苏瑾却不想轻易让他如愿。 所以当这句轻飘飘的话落下时,齐珉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 他还是低估了苏瑾,这个人的内心,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都难以窥探。 第106章 死局 “好了兄长,你不是还要与大人们商量事吗,快去吧。” 瑶公主适时说道。 齐珉的确约了齐国使臣,最近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他需要与他们商议才能知道下一步如何进行。 齐珉走了之后,苏瑾将紧闭的门窗打开了一个小缝。 她记得瑶公主喜欢开窗户,只是今天天气不好,只能开一点给她透透气。 “公主,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苏医女尽管问。” “在出事之前,您曾察觉到什么吗?” 瑶公主一怔。 苏瑾继续说:“比如,您的情绪有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变化?”瑶公主自嘲地笑了笑,“我一直是这个无精打采的样子,苏医女又不是不知道,哪能有什么变化?” 苏瑾却直视着她的眼睛,“真的没有吗?可我问过碧云,后面几日,您每次喝药的时候都把她支开,为什么?” 瑶公主无奈,“我向来是有这个毛病的呀,苏医女忘了吗?那几日你不在京城,我一个人被碧云盯着喝药,太不自在了。” 苏瑾没有说话,她的余光里,是空落落的窗台。 苏瑾记得之前瑶公主身体好转,齐珉还特意让碧云等人移了几株新开的花给她。 人还没醒透,就把证据销毁了? 若不是苏瑾当年也做过类似的事,恐怕也会暂时相信她的话。 瑶公主注视着面无表情的苏瑾,有时候她真的很怕眼前这个女子,因为她总觉得自己在苏瑾面前似乎几近透明,无处遁形。 她知道苏瑾是个医者,又不是道士,可那双沉寂的眼睛,却仿佛能看进她的心里。 苏瑾重新在她的床榻边坐下,她的目光虚虚落在桌案上,声音缥缈,“你出事的那晚,我刚走到宫门,就被人拼命叫了回去。刚进屋就闻到一股血腥味,又浓又重。” 苏瑾想到那个味道,不经意地皱了皱眉。 她的人生里从不缺这样的味道,但她每一次闻到,这种味道都会将她拉到某个阴沉的下午,铺天盖地的鲜血将她的眼前覆盖,让她呼吸不过来。 “你自己身处其中或许并不明白,但那一刻,有人真心地、恳切地为你祈福,望你平安。” “我想,那一刻的你,或许也是这么想的。” 瑶公主抓着被子的手一紧。 “能不能告诉我,在你下定决心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不......我不能......” 瑶公主无措地摇头。 “为什么?” 瑶公主哑口无言,回避着苏瑾的目光。 苏瑾面无表情地垂眸望着她,替她说了出来,“因为你怕,一旦说了出来,会让背后之人更加恼羞成怒。” “因为你知道,对方自始至终的目标就不是你,你最初想用死来为齐珉求一个善果,最后却在生死之间摇摆不定。” 苏瑾冷淡的话语如阵阵佛音敲打在瑶公主的心上,她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 生而为人最大的悲哀,就是连自己的生死都决定不了。 又一次,瑶公主的心理防线,被苏瑾在言语之间攻破。 “你察觉到药有问题了是吗?” 当苏瑾用“你”来称呼瑶公主时,就证明此时的瑶公主只是她的病人,渐渐的,瑶公主就会忽略掉自己身上的重重枷锁。 “对,”瑶公主无力地说,“我是个药罐子,都说久病成医,那药的味道我越尝越不对,但那个时候已经晚了。” 她不知道那药里掺了什么,总之她的情绪起伏越来越大,她竭力克制,却忍不住在自己的胳膊上留下痕迹。 也正是这些痕迹让她知道,她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齐珉每一次来看她,她都莫名地情绪激动,齐珉还以为是好转的表现,瑶公主自己心里却很清楚,再这样下去,她早晚要对齐珉做出什么。 她可以伤害自己,却不能伤害齐珉。 可就在那个血红弥漫的夜晚,她看见苏瑾进来的脚步,她忽然心中一动,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试图去抓苏瑾的手。 她忽然开始怀疑,自己的死真的能保住兄长吗?如果,如果对方被自己的死触怒了,那该怎么办? 所以,她刚一醒来,就忍着疼痛把那几盆被她浇了药的花处理掉,然后在这个冷冰冰的宫殿里,苟且偷生。 “苏医女,如果你是我,难道你能想到别的办法吗?这是一个死局啊!” 瑶公主哽咽着,多日来在心中积压的畏惧、后怕、纠结尽数从心里反了上来,她忍不住干呕。 苏瑾冷静地拿过痰盂,帮她拍着后背,瑶公主没吃什么东西,自然也吐不出什么,呕了几声就又跌落回去,眼角的泪还没有干。 她无助地望着床顶。 “如果是我,”苏瑾的声音冷不丁响起,“我或许也无路可走,但我绝不会让我自己落入不得不死的局面。” “我可以死,但谁都别想逼我。” 第107章 心事 “那是因为你没有体会过我的绝望!” “我母妃怀我的时候,所有太医都说我是个男孩,她特别高兴,直到我生出来,她才知道,自己离贵妃之位又远了一步。” “因为她生的是个公主!你知道,在尔虞我诈的皇宫里,一个没用的公主代表什么吗?” 苏瑾没有说话。 瑶公主还在继续说,“若是我身体康健也就罢了,可偏偏我母妃怀我的时候被人算计,我从生下来就是药罐子,连和亲的资格都没有。” “有一次,我突然发病,母妃让人去拿药,却和宫里一位宠妃的人碰到了一起,苏医女,你知道他们说什么吗?” 苏瑾闭了闭眼。 “他们说,”瑶公主苦笑,“一个没用的公主,哪里来的脸给别人添麻烦?” “宫中之人惯会踩高捧低,他们说这样的话,就是拿准了你的性子。” 令瑶公主惊讶的是,苏瑾这个从山里来的“乡野村医”,听见这样残忍的宫中秘闻,从她的脸上竟看不到一丝惧怕,而是无尽的漠然。 “我的性子?” 苏瑾注视着她婆娑的泪眼:“或许,你可以试着强硬一些。” 瑶公主一愣,黯然泪下,“我人微言轻,他们虽不是主子却足够拿捏我,我不放低姿态,又怎么在宫中夹缝生存呢?” “可夹缝生存,既艰且难。”苏瑾喃喃说道。 瑶公主的体力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极限,她的眼睛开始不受控制地闭上,苏瑾一直观察着她,见她有了倦意,就适时说道:“你的身体太虚弱了,好好休息吧,明天我还会来面诊。” 听到这句话,瑶公主安心地点了点头。 出了寝殿,苏瑾才发现外面已经转晴了,阳光透过云层,泛着金光。 却偏偏不肯照耀在这座沉重的宫殿上。 医人不是件轻松的事,更何况是医心。苏瑾微微舒展身子,就看见齐珉向她走来。 “苏医女,借一步说话。” 齐珉这几日明显地憔悴了不少,虽然还是那副清润端方的样子,却在眉眼间添了一份阴沉。 苏瑾差不多知道他想说什么。 “苏医女是不是一早就知道,阿瑶伤害自己的事?” “是。” 苏瑾没有否认。 “那苏医女为何不告诉我?难道这就是你们治病救人的态度吗?” 面对齐珉咄咄逼人的质问,苏瑾没有急着否认,她先是观察了四周的环境,确定这里并非死角或盲区,不至于让齐珉情绪失控伤害到她,才缓缓说道: “我也很奇怪,为何我只医治瑶公主一个月不到,就发现了这件事,为何珉公子身为瑶公主的亲兄长,却丝毫不曾发现?” 齐珉一时噤声。 这也是他最不想面对的一点,这么多年,齐瑶几乎是在他和母妃的眼皮底下长大的,可他却没有发现一点不对劲。 想到每年夏天齐瑶都会用长长的袖子遮盖住手臂,他和母妃还对此十分介意...... 齐珉沉沉地叹了口气。 苏瑾想,对于齐珉来说,乍然得知自小乖巧懂事的妹妹是一个会在身上动刀子的人,应该很难以接受吧。 奈何瑶公主是苏瑾的病人,苏瑾看着她被自己身处的环境一步步逼到这样,苏瑾实在不能对着齐珉说出“这不是你的错”之类的话。 更何况,齐珉到现在都不知道,瑶公主做这些是为了他。 “说这些无益,我想知道,到底该怎么样才能让阿瑶好起来,要知道,下个月她就......” 齐珉的话音戛然而止,面露懊悔之色,他不该告诉苏瑾这些的。 但苏瑾已经猜到了他的未尽之言,她定定地看着齐珉,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该继续保持置身事外的态度,还是该为瑶公主说一句不公。 良久,连齐珉都被她凉沁沁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自在时,苏瑾才缓缓地说:“她刚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来。” 就一定要对她残忍至此吗? “苏瑾。” 苏瑾回头一看,楚云琛正巧带着长乐从宫道出来,和他们撞了个正着。 苏瑾的心平静了些,她无比自然地上前和他站在一起,似乎他们总是如此熟稔。 楚云琛的眼眸一深。 “在这里做什么?” 楚云琛问她。 “珉公子问了我一些瑶公主的情况。” 齐珉也点头,“是,这次全靠苏医女。” 楚云琛颔首,和齐珉简单说了几句,临走时,他对齐珉道:“本王知道珉公子想要效仿先文君汝阴之盟的例子,但珉公子别忘了,不是所有人都能如公子叙白一般光风霁月。” 齐珉震惊地回过神来,却只能看见朔王爷和苏瑾远去的背影。 第108章 联姻 “卫齐两国,真的要联姻?” “对。” “这是楚君的意思,还是卫衍的意思?” 苏瑾坐在马车上,在宫里待了几日,苏瑾反而觉得楚云琛这架处处精致的马车让她坐得更自在些。 楚云琛靠在矮榻上,神色自若,“二者一拍即合罢了。” 苏瑾垂眸,刚才楚云琛对齐珉说的话她听的一清二楚。 史料记载,从前文国势弱,为了延续实力,便在文、安两国边境小镇汝阴签下盟约,约定把文君之妹庆阳公主嫁与安国国君第四子叙白。 庆阳公主嫁过去后,叙白公子对她敬爱有加,夫妻二人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文、安两国也因此联盟,从此边境和平,逐渐成为两国联姻的一桩佳话。 所以,楚云琛才会对齐珉提起汝阴之盟,齐珉想要为齐瑶找一个好归宿,却偏偏找上了卫衍。 楚云琛看似小憩,实则苏瑾沉思的表情全部落在了他眼里,不知怎的,看着苏瑾这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他莫名有些不爽,于是微微起身弹了弹苏瑾的额头。 苏瑾一惊,立刻回神,像一只受惊的小猫,明明神智还未全部回笼,眼神却已经恢复清明。 这样看着还算有点人气。 楚云琛淡淡道,“瞪本王做什么?” 苏瑾眨了眨眼,不是他先不明分说弹自己脑袋的吗?怎么这么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这样的楚云琛和平日里旁人口中的煞神楚云琛大相径庭,苏瑾愣了愣才笑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楚云琛被她逗笑,却又想到了刚才的事,因此说道:“现在不难受了?” 苏瑾不知他是怎么看出来自己心里不舒服的,但她在楚云琛面前也无法否认,只得说:“难受倒不至于,但的确是不舒服......” 驾着马车的长乐竖起耳朵听着,不禁“啧”了一声,这话说出来,恐怕王爷的心也要不舒服咯! 果然,马车内,楚云琛的神情又淡了些,苏瑾几乎是瞬间就感受到了,难不成是因为她?可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 几日没有和楚云琛这样近距离地相处,苏瑾也不知道说什么话合适,只能等着他问自己。 见苏瑾垂着脑袋一言不发,楚云琛没好气地说:“在齐珉面前不是还侃侃而谈,怎么上了本王的马车就成了锯嘴葫芦了?” 苏瑾虽然不知道他怎么又扯到了齐珉,但老实道:“齐珉不足为惧,就算是看在王爷的面上,他也不会对我怎么样;但王爷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放眼列国,谁人敢对王爷不敬?” 楚云琛深深地望着苏瑾,“哦?所以是因为‘敬’,而要‘远之’?” “自然不是,”苏瑾硬着头皮说,“王爷天潢贵胄,苏瑾一介平民,若是言语间冲撞了王爷,乃是大罪......” 楚云琛闭了闭眼,苏瑾虽然看不见他的神情,却也知道自己的回答并不是多让他满意,于是壮着胆子抬头看他。 正好被逮个正着。 “继续说,本王倒要看看你还能说出什么来。” 苏瑾无奈住嘴,心想今天这条路怎么走了这么久还没到,她实在是有些招架不住了。 第109章 又遇 “王爷恕罪。” 不管怎么,先认错吧。 楚云琛睨了她一眼,看苏瑾小心乖顺的样子,终究还是收敛了气息。 他也不明白自己何必对她咄咄逼人,只是看苏瑾这副为了卫衍黯然神伤的样子,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 当日口口声声斥责卫衍小人行径,实则还是对他心存不忍吧。 毕竟,他们才是互相陪伴了那么多年的人不是么。 楚云琛沉默了很久,最终化为一声:“你个没良心的家伙。” 苏瑾目瞪口呆,她怎么就成了没良心的家伙了?她哪里没良心了? 自从来到楚国,还没人揭开过她那副温婉的面皮,在别人眼里她一直都是个好人好吗。 不过楚云琛好不容易气消,苏瑾自然懒得跟他辩驳,索性她的确是个没良心的人,楚云琛也没说错。 正想着今天的路似乎格外漫长,苏瑾就听见外面落轿的声音,紧接着楚云琛的车架也停了。 “王爷,”长乐叩了叩窗,“是王中仁王大人。” 王中仁?这个名字在苏瑾的脑海中一晃而过,楚云琛没有动身,只是淡淡地抬起眼皮,“他过来做什么?” 长乐知道自家王爷的脾气,隔着车窗对楚云琛道:“王大人说有事想请教王爷。” 请教? 楚云琛勾了勾唇,“让他过来吧。” 与此同时,苏瑾也想起了这个久违的名字。 那日她离开地牢时,在宫里碰到的那位文官,楚云琛还与他寒暄了几句,现在想想,那位大人可不就叫王中仁吗! 原来是他。 王中仁很快就下了轿,众所周知楚云琛的车驾一般人上不得,因此王中仁也是很有自知之明地站在车外。 “下官见过王爷,王爷近日可好?” “本王一切都好,劳王大人挂念。” 王中仁呵呵一笑,““王爷安好,下官也就放心了。实不相瞒,下官今日冒昧上前,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楚云琛闻言并未立即应声,而是看向苏瑾,用口型问她,“你猜他会说什么?” 苏瑾顿了顿,几乎是刹那间就明白了楚云琛的言外之意,她也无声地问:“跟我有关?” 楚云琛不置可否,只是微微提高了声音,“王大人不妨明言。” 王中仁也知道楚云琛不是那种喜欢废话的人,官场上那一套在他这里行不通,于是心一横,把自己的请求说了出来。 “下官......想请王爷府中的苏医女过府问诊。” 楚云琛神色不变,苏瑾没想到还真是跟她有关的事,一时哭笑不得,最近这些达官贵人是怎么了,怎么一个两个都身体抱恙? 楚云琛的沉默让王中仁的心里七上八下,过一会他才听到马车里再次传来声音:“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王中仁愣了愣,怎么感觉朔王爷的语气和刚才的不一样,另外朔王爷这话应该不是对自己说的,那么既然是对马车里的人说,那这个马车里的人,该不会就是...... 果然,马车里传来一个清泠冷彻的声音,这不是大多数人会喜欢的娇软声线,而是初闻如三月清潭幽深难测,再听如六月泉水沁人心脾,王中仁流连花丛数年,竟从未听到过这样灵透的声音。 这是王中仁第一次听到传闻中的苏医女说话。 “王大人可以告知贵府的病患身份吗?” 王中仁犹豫了一刻,还是和盘托出,“是我的小女儿,今年刚满十四。” 十四岁的小姑娘啊......正是长大成人的年纪,叫郎中已然不合适,叫御医又不合规矩,王家想必也信不过那些走街串巷的医婆,这才找上了苏瑾。 更何况她还是朔王府的人呢。 苏瑾想,这京城可真是有意思。 第110章 幸好 “那么,王大人若有需要,民女自当尽力而为。” 王中仁闻言松了一口气,也不再耽误楚云琛,长乐见状向王中仁作了个揖,便重新坐上了车辕。 看着楚云琛复杂而精密的车驾走远,王中仁目光复杂,直到管家上前,“老爷,我们该回去了。” 他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随即上了轿子。 马车内,苏瑾问楚云琛,“王爷为何要答应王大人的请求?” 苏瑾记得第一次见到王中仁时,他很明显就是拥君一派的,按理说这样的人和楚云琛这种手握兵权的王爷应该势不两立才对。 当然,那日在宫里他和楚云琛也的确是相互试探,但为何现在他又要向苏瑾求医? 苏瑾是有一个神医之名不假,但那大多是百姓们添油加醋传出来的,就算那是真的,以王中仁的身份地位,能找到的江湖医者绝对不会逊于苏瑾。 没必要一定得是苏瑾。 楚云琛抬起眼皮,淡淡地瞥了一眼苏瑾,“这很奇怪吗?他既找上门来,自然是因为他认可你的医术,本王为何不答应?” 苏瑾张了张嘴,犹豫了一瞬才说道:“但这是王大人啊......” 楚云琛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笑道,“若是按你的想法,满朝文武都没有机会向你求医了。” 若论敌我,朝堂中有谁会与一位权势熏天的王爷交往过密? 但孤有孤的好处,比如楚云琛对于宣平侯或王中仁的态度完全取决于他的心情,而不需要看楚君的眼色。 毕竟,无论怎样他们的立场都是对立的,那他不妨随性而为。 楚云琛轻声感叹,“苏瑾,本王一直很惊讶,你自小生活在后宫之中,却对党派之争如此敏感透彻。” 苏瑾垂眸,“前朝后宫本是一体,后宫的权力倾轧,从不比前朝仁慈,我生在其中,更要小心谨慎。” 说罢,她自嘲道,“若不是这份心性,我恐怕就没有站在王爷面前的机会了。” 楚云琛再次抬起眼睛,眸光微动。 “幸好。” 苏瑾轻轻点了点头,幸好她没有放弃,幸好她天性倔强,幸好她遇见了他。 等等......她在想什么? 苏瑾的心重重一跳,原来在她的眼里,遇见楚云琛,是这样幸运的事么? 可他明明是一个又严苛,又不近人情,还性情淡漠的人,就在刚刚,她还为捉摸不透他为何生气而为难。 苏瑾的脸腾得就红了起来,她几乎是瞬间就感受到脸颊和耳朵的温度如同被点燃了一般极快地升高。 苏瑾庆幸,车厢内光线柔和,她又微垂着头,不太容易被看出端倪。 因此她也并没有看到,楚云琛望着她的目光温柔如月光倾泻,她更没有想到,楚云琛的那句“幸好”,后面还有许多的未尽之言。 幸好苏瑾足够顽强。 幸好苏瑾足够冷静。 幸好苏瑾足够清醒。 所以她才能在困境里艰难自救,所以她才会想方设法逃离牢笼。 更幸好,那日他听从吴老先生的话,去牢房里见到了她。 否则此刻,他便无法和她彼此安坐于他的车驾内,享受这片刻的宁静。 第111章 请教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外面的街道都渐渐恢复了宁静,长乐才慢悠悠地停下了马车。 “王爷,苏姑娘,到王府了。” 楚云琛说:“本王差点以为,你要在这条街上转一晚上。” 苏瑾掀开车帘,才发现这条路他们走了几乎有一个时辰。 所以长乐带着他们绕了远路?而楚云琛也早就发现了? 苏瑾哭笑不得,长乐也不知在搞什么鬼,倒是让她在车上因为楚云琛那随口的两个字搞得心境起伏不定的。 想到那两个字,苏瑾又深深地吸了一口傍晚浸着尘世烟火的空气,这一切都让她感受到了一种在宫中难得的生命力。 人得活着,哪怕像没根的野草一样。 “丫头啊,几日不见怎么瘦成这样?难不成宫里伙食不如王府啊?” 吴老先生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回廊内传过来,苏瑾在府中一盏又一盏的灯光下看清了他的身影。 “隔这么远都能看清我的胖瘦,您老人家的眼神不错啊。” 苏瑾没想到楚云琛已经提前将吴老先生请到了王府,不由把目光落在了楚云琛的背影上,他已经猜到自己出宫的目的了吗? 楚云琛站在苏瑾看不见的地方弯了弯唇,而这一幕被向他们二人奔来的吴老先生看了个一清二楚,他先是瞪大了眼睛以看清楚站在苏瑾身前气质矜贵的男子是谁,然后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在收到楚云琛的眼神警告后,吴老先生努了努嘴,这人也就只对苏瑾有点软下来的意思,在他面前还是像初见那日的不近人情。 几个人进了屋中,长乐眼疾手快地带了一壶茶上来,汤色明亮清润,叶底细嫩光泽,一看便知是上好的茶种。 “说吧丫头,急匆匆地叫我过来是有什么事?” 苏瑾没有迟疑,把荷包里带着的药渣倒了出来。 这也是她要和楚云琛一起离宫的原因,光凭她自己,她不能保证可以把这荷包里的东西不经检查就带出宫。 “先生您看,这些药渣有些是按照我开的药方煎制的,有些是被人暗中掺了别的药进去,我有一个猜想,但还不能确定,只能回来向您老人家请教了。” 吴老先生也收起了懒散的模样,把苏瑾带来的药渣先是依次闻了闻。 “是不一样,不过这差别很小,而且这药渣应该是过了不少天的,味道说实话,已经非常淡了。” 苏瑾点点头。 正因如此,她才更加希望能够尽快地找到结果,否则时间越久,这些药渣能发挥出的作用就越小。 吴老先生用大拇指和食指捻起一点点渣子,在指尖碾碎,仔细地观察了两种药渣碾碎后的形态,然后目光一凝,“丫头,你看,这只手上的,是不是比这只手上的更碎一些。” 他碾碎药渣的力度是一样的,但药渣被碾碎后的形态,却有微乎其微的不同,这一点,楚云琛这个门外汉自然很难发现,但对于苏瑾来说却是一点就通。 苏瑾的声音依然冷静,以免说话的气流吹散药渣,“对,左手上的更碎,更细。所以,是在炮制过程中动了手脚。” 吴老先生目露赞许,他的师妹一生自负,从不屑于收徒,因此他最初并不敢将苏瑾看作是师妹的徒弟,直到后来,苏瑾在他的面前一点一点地露出了师妹当初的影子,他才有了这样大胆的猜想。 事实证明,师妹破例收苏瑾为徒,是因为她的的确确是个学医的好苗子。 她值得师妹倾囊相授。 第112章 洋金花 直到深夜,吴老先生才意犹未尽地离开朔王府。 吴老先生离开后,苏瑾站在廊下,若有所思。 “果然如此。” 她看着夜色喃喃道。 从瑶公主一出事起,宫中关于药方的流言四起,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在药材上,所有人都以为是药材或煎药的过程中出了纰漏。 然而世间有成千上万种药材,而这其中又有不计其数的药材并不能直接入药,需要经过炮制和加工才能获得相应的功效。 如果有人精通岐黄之术,就能很轻易地在药材本该有的炮制过程中增加或删减一些步骤,最终制造出并不适合原方的药材。 譬如麻黄蜜炙后能增强润肺止咳的功效,而柴胡醋炙后能增强入肝经、疏肝理气的作用;又如地黄,生用是苦甘、性寒,功在凉血;若反复蒸晒后药性就转变成甘、微温,而以补血见长。 不换她的方子,却换她的药材,甚至说药材都是用的她方子上的,这样刁钻的手法,摆明了是想要借刀杀人。 苏瑾的目光逐渐变冷。 “我想,我好像知道是谁了。” 楚云琛刚刚处理完军务,见状起身来到廊下,站在苏瑾身侧,一股清冽的月麟香如一匹看不见的绸缎萦绕着苏瑾,她似有所感,侧目而视,没想到竟与楚云琛的目光在光影下相遇。 “你是说炮制药材的人,还是说想要换药材的人?” 大概是因为白日在马车上的胡思乱想,苏瑾的呼吸一滞,看着楚云琛氤氲在夜色中的侧脸,她竟一时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 “嗯?” 大概是第一次看见苏瑾露出这样呆呆的表情,楚云琛向她凑近了些,尾音呢喃在苏瑾的耳边,苏瑾猛然回过神来,向后退了一步。 “...都知道了。” 苏瑾平静了些,语气恢复了往日的镇定,“王爷之前让鸣山查齐珉的过往,是不是也猜到了这一点?” 楚云琛没有否认,“鸣山的能力尚可。” 也就是说,苏瑾猜的是对的。 那些让瑶公主险些丧命的药材,是齐珉亲自炮制出来的。 这个人,险些害死自己的亲妹妹。 “药材是怎么回事?” 苏瑾对他解释道:“方子是用来温经散寒的,没有一味猛药,但其中有一味附子,我和吴老先生都认为是在炮制的工序中加入了洋金花,让附子带上了催化心性的作用,所以瑶公主的神智才会出现模糊不清的现象。” “要知道,如果不是瑶公主本就心存死志,神志不清的她本该对珉公子下手。” 楚云琛皱眉,“他们两兄妹的感情,真是复杂。” 苏瑾倒是不以为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您和云秀公主那样和睦。他们在齐国夹缝求生,各自有各自的为难之处,没有反目成仇已经是很好的了。” 苏瑾想了想又说,“当然了,能走到像我和卫衍这样恨不得将对方赶尽杀绝的,也是少见。” 楚云琛的神情动了动,轻声说,“那你是否会遗憾?” 苏瑾沉默了许久,才说:“最初会有,不过我单打独斗惯了,他在我身边的时候也不会把我挡在身后。” “那他还真是无能。”楚云琛淡淡道。 苏瑾忍俊不禁,“不是每个人都像王爷一样是君子。” “但至少要品行端正。他千不该万不该,辜负一个真心待他的人。” 苏瑾想了想,低声说,“真心吗?跟皇室中人讲真心,才是最天真的吧。” 苏瑾未尽的话里,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楚云琛也是皇室中人。 现在的他站在自己的身边,芝兰玉树,绰绰风华,然而这样的时光只能流逝,不能永存,苏瑾在这一点上向来都清醒至极,因此当白天的悸动在夜晚恢复平静时,她的心也随之重归寂寥。 有些东西,就该放在心底,任它在不知不觉中腐烂。 而不是将它放出来,打破这难得的静谧夜色。 第113章 失落 “皇室中人......”楚云琛闻言笑了笑,笑声却没什么温度,“那本王呢?在你心里,本王也是这样的人吗?” 苏瑾一愣,慢慢地回过头来,第一次不加掩饰地露出一种惊讶的神情: “在我心里......” 她一时词穷。 楚云琛对她侧目而视,声音如夜色般淡漠凉薄,“在你心里,本王也是这样冷漠无情、唯利是图、懦弱无能的人吗?” “当然不是。” “那本王是什么?” 苏瑾瞪大眼睛,“王爷是......” 楚云琛向她靠近,苏瑾后退。 “是君子。” 楚云琛再次靠近,苏瑾再次后退。 “是恩人。” 直到苏瑾退无可退,身子抵上廊下的实心木柱,她无措地眨了眨眼,实在不知局面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是救我于水火之人。” “可本王不想要这些称呼。” 楚云琛望着苏瑾近在咫尺的面容,她的眼神澄澈却毫无波澜。 他张了张嘴,却又有些好笑地垂下眸子。 自己怎么幼稚得像个孩童一样。 楚云琛直起身子,那股若隐若现的月麟香就此散去,苏瑾没有动作。 “抱歉,是我唐突了。” 刚才的举动太过突然,也不知会不会吓到苏瑾。 楚云琛的神色又恢复了往日的冷峻,仿佛刚才那一瞬暴露在苏瑾面前的柔软是苏瑾的错觉。 “......没事。” “明日还要进宫?” “嗯,既然已经知道了搞鬼的手法,就没必要再拖延,齐珉再糊涂,也不会让瑶公主嫁给这样一个口蜜腹剑的人。” “那你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早起。” “王爷也早些歇息。” 苏瑾福了福身,慢慢地转身离开。 她这几日确实是身心俱疲,直到这一刻才卸下了重担,顿时感觉疲累一齐向自己袭来,一时连脚步都挪动得十分缓慢。 然而她的头脑还算清醒,刚才的情景不断在她的脑中重现,以至于她不得不停下脚步。 “怎么了?” 楚云琛虽然没有回头,但几乎是在苏瑾的动作刚停下时就问了出来。 “我最初学医的时候,师父告诉我,用药是学医中应该再谨慎不过的一条,用对了人才叫药,用错了就是毒。” “正所谓他人之蜜糖我之砒霜,有些约定俗成的事情,其实在我看来无非是庸人自扰。我要走的那条路注定不平坦,我也不打算看着他人与我共沉沦。” “王爷于我而言,从来是高山仰止的存在,然而这世上有些东西如镜花水月,与其抬手拂乱,不如袖手旁观。” “您觉得呢?” 苏瑾一字一顿地说罢,便不再停留,径直离开了院落。 楚云琛没有回头,他感受到自己胸腔中升起一股久违的冲动,想要回头去看看苏瑾月色下单薄的背影,却又生生地抑制住。 他不希望他的目光对她是一种负担。 失落吗? 楚云琛自年幼之时拿起那把剑,从此走向和其他宗族子弟全然不同的一条路后,就再也没有体会过这种失落的情绪。 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苏瑾。 旁人还在学习女红刺绣的年纪,她就已经在雨夜里学会了杀人;旁人到了婚配嫁娶的年纪,她却早已踽踽独行了数年。 从燕国到楚国,这一路跌跌撞撞走来,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知道她有多辛苦。 第114章 御书房外 “兄长这话说得有趣,我又不是大罗神仙,哪能把你的心思猜的那么准?” 狭长的宫道中,卫冉亦步亦趋地跟在卫衍身后。 此时正是清晨,宫中的人陆陆续续地上工,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让卫冉不得不加快了脚步。 卫衍虽清瘦但不羸弱,需要她迈很大的步子才不至于被落下。 卫衍闻言并未回头,而是微微冷笑,“怎么别人可以,你就不行?” “别人?谁?”卫冉皱眉。 卫衍忽然没了搭理她的心思,跟她这种没有脑子的人吵嘴做什么? 今日楚君忽然召他们,来传旨的太监还不是楚君身边的贺立,卫衍心中便有了些不好的猜想,偏偏这个蠢货还要挑大红大紫的颜色穿,也不看看是什么场合。 卫衍阴沉着脸。 可瑶公主的事,明明是天衣无缝,这样绝妙的手法,除非人能死而复生,否则不会再有人知道。 自从来到楚国,一向算无遗策的他像是被人攥住了喉咙,处处碰壁,这种感觉真是让人不爽。 看出来卫衍心情不好,阿英拽了拽卫冉的袖子,示意她少说两句,卫冉这才闭上了喋喋不休的嘴。 没想到,在御书房门外,还站着一个玉色的身影,纤细高挑,走近了才看出是一件玉色白纹昙花折枝襦裙,在清淡的日光下美得犹如一幅画。 阿英一时没有认出来这是谁,直到卫冉失声地叫了出来:“她怎么会在这!” 她才想起来,这个清瘦的背影,是谁。 苏瑾自然听到了身后的惊呼,不过她无意回头,依然安静地站在那里。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卫冉忽视了卫衍的警告,与苏瑾一同站在御书房前的台阶下,讥讽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来面圣都要穿得如此招摇,真是俗不可耐!” 苏瑾仔细地想了想自己今日的搭配,按理说有楚云琛和阿芙的双重检查,自己的穿着是不会违制的。 但卫冉这样笃定的语气,还是不免让她愣了愣。 阿英无奈地想要制止卫冉,还没出声就听到卫衍的低声呵斥。 “闹够了就闭嘴,这里不是卫国。” 卫冉这一路被训斥了不下三次,此刻也一时没有压住心里的火,出声呛他:“闭嘴闭嘴闭嘴,除了让我闭嘴你还会说什么?还不是看见苏瑾就方寸大乱,哪还有一点士大夫的样子?” “放肆!” 卫衍怒喝,与此同时御书房内也传来一声“放肆!” 然后是噼里啪啦的响声,像是一沓奏折掉到了地上。 屋内屋外的人不自觉噤了声,苏瑾知道楚云琛在殿内,此时的楚君应该是看了楚云琛近日查到的东西,因此大动肝火。 所谓伴君如伴虎,的确不假。 卫冉被吓得后退了一步,阿英忙扶住她,“公主,您小心些,待会儿皇上就会派人来传召我们,您可不能殿前失仪呀。” 卫冉点点头,又想到了什么,低声问道,“那她呢,她来干什么?” 毕竟是这么多年的恩怨,卫冉自己是落井下石惯了的人,自然也担心苏瑾会在这个时候踩上她一脚。 阿英也不知道苏瑾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毕竟在她们眼里,苏瑾真的就只是一个朔王府的小小府医而已。 至于最近什么将瑶公主起死回生之类的传闻,不可一世的卫冉是不会信的。 唯有卫衍的脸色越发难看,他侧目看了看苏瑾,只见她神色宁静,不慌不忙,与这边毛毛躁躁的卫冉形成了再鲜明不过的对比。 记忆中那个谨小慎微的苏瑾似乎越走越远了,取而代之的是依然沉默寡言,但早已不再满眼是他的苏瑾。 或许从前也未曾满眼是他吧。 卫衍不知道自己的手何时攥成了拳。 正在这时,御书房的门开了,贺立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台阶下的人,面对卫衍和卫冉隐隐亮起来的眼睛,他点了点头。 就在卫衍想要顺势拾阶而上的时候,贺立笑眯眯地看着苏瑾。 “苏医女,您里边请。” 第115章 逗弄 卫冉的动作僵住,不可置信地看向卫衍的背影。 这是怎么回事? 卫衍不动声色地重新站直了身子,苏瑾听见了他沉重的呼吸声。 苏瑾也没有想到,贺立会来这么一出。 明明是在笑,苏瑾却无法从他脸上的褶皱处看到一丝和蔼慈祥。 苏瑾想起来自己幼年时曾看见过宫妃养猫,她们会用一些有趣的物件儿来逗猫,逗的次数多了,猫儿恼羞成怒,在阳光下懒洋洋地亮出自己的爪子。 此刻的卫国人就是贺立手中的猫,而自己,也许就是他眼中能用来逗猫的有趣物件儿。 贺立的确做到了,此刻卫冉看苏瑾的眼神愤怒地能喷出火来,但苏瑾已经无暇顾及她了。 “是。” 殿内果然十分严肃,楚君的脸色并不好看,楚云琛倒是云淡风轻,见苏瑾进来,用眼神示意她安心。 苏瑾想到二人昨晚的对话,本以为楚云琛不会再留意她,没想到一进来就收到他的暗示,不由怔了怔,才微微点了点头。 苏瑾行礼的动作依然像之前一样规范标准,挑不出一丝错误,楚君开玩笑地说:“若不是七弟告诉了朕你的来历,朕险些以为你曾在宫中待过数年。” 苏瑾神色不变,恭声道:“民女初来乍到,朔王爷怕民女殿前失仪,特意告诉过民女面见皇上的规矩。” “七弟做事朕向来放心。” 楚君让贺立搬了个小杌子给苏瑾坐,苏瑾刚坐下就看见楚云秀蹦蹦跳跳地进来。 “皇兄,大白天的做什么呢?” 楚云秀清脆的声线打破了严肃的气氛,苏瑾没有忽略楚君脸上一晃而过的无奈。 “诶,苏姑娘也在。” 苏瑾向她行礼,楚云秀索性也不上前面坐了,直接让贺立找了个和苏瑾一模一样的小杌子,一屁股坐在了苏瑾身边。 “公主,这恐怕于礼不合。” “那没事,我本身就是个无礼之人。” 楚云琛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桌案,“云秀,皇上面前不得喧哗。” 楚云秀撇了撇嘴,把歪着的身子坐直了。 皇帝的管教她不当回事,但七哥的管教她不能不听,更何况在苏瑾的面前,总要给他一点面子嘛。 “我看卫国使臣在外面站了有一会儿了,这是怎么回事?” 楚君闻言,责备地看向贺立,“朕不是叫你把人叫进来么?” 贺立忙道:“瞧老奴这脑子,奴才这就叫他们进来。” 待卫国使臣进来,就连卫衍的面上都不免浮着怒气。 “参见皇上,臣自三个月前来到贵国,自问无半分逾矩,不知贵国上上下下为何要这样对我们?” 说话的人竟是卫衍。 看着卫衍身后的几个老臣以他为首的样子,苏瑾隐隐有了猜测,看来在这三个月里,卫衍将这些人一一收服成为自己的党羽。 这些人虽然不是卫君的左膀右臂,但这些日子在楚国与卫衍相交,足以让卫衍对卫国的核心机密了解得更多。 也许就在卫君不知情的时候,卫衍就会一点一点地将卫国蚕食殆尽。 又或许,他想要的根本不是一个小小的卫国。 第116章 对证 这一点她能猜到,楚君和楚云琛自然也不例外。 楚云琛不动声色,“衍公子与其说这些话,不如自己想想,这三个月里,你都做了什么,才落得今日这般?” 卫衍温和一笑,“请恕衍愚钝,不知朔王爷何出此言。” “装得还挺像回事。”楚云秀对苏瑾耳语,她惊讶地发现苏瑾此时的身体绷得很紧,就连上次面圣,都没有这么紧张。 “怎么了?”她悄声问苏瑾。 “没什么。” 苏瑾只是看到了这个人隐藏在温和外表下的得意从容,恨不得亲手上去撕了这人的面皮。 楚云琛淡淡地说:“看来衍公子是贵人多忘事,劳烦贺大监将人带上来。” 卫衍面色一变。 只见贺立出去一趟,再回来身后跟了两个小太监,太监的手中拖着一个人,这人瘦骨嶙峋,眼窝凹陷,依稀能看出来是一个女子,苏瑾莫名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她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 是她! 苏瑾猛然去看楚云秀,她的神色如常,没有什么反应,看来,她并未认出地上的女子是谁。 “皇上,皇上,臣妾什么都说了,求皇上给臣妾一个痛快吧。” 听见地上的人自称“臣妾”,楚云秀愕然不已。 所有人再震惊都比不上卫冉。 卫冉瞠目结舌,当初东窗事发,他们派去的人晚了一步被贺立截住,她还以为要完了,谁知过了几天后,卫衍告诉她,人已经死了,让她不必再惦记此事。 卫冉安了这么久的心,在这一刻重新提了起来。 “兄长......”她没忍住拽住了卫衍的衣袖,就像每一次在卫国里受欺负那样,即使她自己也清楚卫衍并不是真的因为关心她才救她,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只有卫衍才能救她。 卫衍回头,冷冷地盯着她的手,在这样的目光下,卫冉有些害怕地松开了手。 阿英低着头,额头已经浮出一层密密的汗,她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明明公子亲口说过,许容华已经死了,这件事无论如何也牵扯不到她们身上,可她却感受到一种无缘无故的心慌,直让她透不过气来...... “许氏,对着你的昔日主子,把你说过的话再原原本本地说一遍。” 许容华想到卫衍的手段,瑟缩了一下身体,紧接着又想到贺立的手段,她忙道: “皇上,臣妾只是衍公子安插在您身边的一个细作,是他指使臣妾刺杀秀公主的。” 卫衍看着许容华狼狈求饶的姿态,脸色一寸寸凝固,这个无用的女人! 女子全都不经大用!先是苏瑾,再是许容华,非但不能帮自己什么,反而在最关键的时候拖他的后腿! 然而卫衍还是迅速冷静了下来,“许娘娘这话说得未免太过牵强,衍之前从未见过娘娘,您何故这样攀扯衍?” 苏瑾知道,卫衍定是会在这个时候与许容华撇清干系的,可随着许容华将这些年来攒下的证据一一交出来,卫衍竟然有一瞬的慌神。 不是没想到许容华自留后路,而是惊讶于,在那些证物里看到了一样绝不可能出现的东西。 第117章 阿英 “这些东西,与衍无关。” “衍公子不妨再仔细看看,若有什么熟悉的,本王也好物归原主。” 卫衍咬了咬牙,他没想到朔王爷竟然找到了那张药方,那张由他亲自写下交给卫冉的药方,上面记载的,正是那个足以让瑶公主神志不清的法子。 可他明明记得这张药方,是被他亲手销毁掉的,怎么可能出现在许容华的手上? “这是诬陷......皇上,朔王爷,这样明显的诬陷你们看不出来吗?” 卫衍抬起头,对上了楚君冰冷的眼睛,顿时犹如一盆冷水泼到他的身上。 他们当然看得出来,因为,这张药方,就是他们做出来的。 可药方上面的字迹,无可辩驳,就是卫衍的,连卫衍本人都不会怀疑。 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人费尽心思模仿一个普通士子的字迹,更何况这里是楚国,谁会相信这里有人熟悉他的字迹并诬陷他? 不,卫衍忽然想到了什么,他试图扭动他僵直的脖颈去看看坐在他身后的苏瑾是什么表情,却没有这样做的勇气。 她太安静了,他怕自己会看见一张事不关己的脸。 卫衍不甘心地望着卫冉和阿英,来的时候,本来以为可以带着卫冉全身而退,没想到,终究是被逼着自断臂膀。 然而卫冉却并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样的结局,她看见那些信物就慌了神,跌坐在地,正巧与地上的许容华四目相对,那双血红干枯的眼睛让她害怕不已,登时就哭了出来。 “贺立,把冉公主带回去吧。” 楚君开了口。 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更何况卫衍和卫冉是来和谈的,楚君若不问卫国直接将人押到牢中,那是给了卫国可乘之机。 至于为什么留下卫衍,这一点卫衍自己的心里也重重地跳了跳,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听楚君道:“许氏,你还有什么未尽之言,不如在这里一齐说了吧,若说得好,朕还能给你个痛快。” 许容华无望地抬起头,试图看看楚君,然而她的两只眼睛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她匍匐在地上,身体因为受了重刑而呈现出一个奇怪的扭曲的角度。 在这样的情况下,给她一个痛快,的确是巨大的诱惑。 许容华或许曾经是最让卫衍放心的细作,但她在楚宫里毕竟养尊处优,这么些年下来,早已不再像之前一样咬紧牙关,更何况说都说了,留一半在肚子里也没什么用。 于是许容华说了,把她知道的关于卫衍的一切,尽数吐了出来,当着卫衍和众人的面。 “他们进京后,都是阿莹在与我联系......” “你说谁?”楚君冷冷地打断了许容华的话。 与此同时,苏瑾与楚云琛对望一眼。 阿莹是江长婉的贴身侍女,而前不久江长婉刚刚被扯入瑶公主的事情里。 想到江长婉,苏瑾就不免想到了她的胎儿,现在应该快四个月了吧。 “臣妾说,是阿莹......” 苏瑾不知道许容华在极度虚弱疲惫的情况下是如何说出“阿莹”这两个具有指向性的字的,但她可以肯定,这两个字让本就多疑的楚君心中警铃大作。 正在这时,楚云琛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和楚君商议过后,带着苏瑾和楚云秀离开了御书房。 “卫冉身边的那个叫什么?” 楚云琛问苏瑾。 苏瑾一愣,“叫阿英,落英的英——你怀疑许容华说的人不是阿莹,而是她?” 楚云琛点头,苏瑾看见他对守在暗处的鸣山耳语了几句,随后鸣山又如魅影般消失。 “很快就能见分晓了。” 第118章 来日方长 苏瑾没想到,仅仅只是听自己提起过一次阿英,楚云琛就能迅速想到这一点上。 而楚云琛的只言片语也的确点醒了她。 许容华说的是“阿莹”不假,但能将许容华和卫衍联系起来的人,只有阿英。 真没想到,即使到了这般穷途末路,卫衍还想在楚君的后宫做文章。 时人都赞卫衍是光风霁月的士子,苏瑾却觉得他更适合做一个杀人不见血的政客。 此时已经日上三竿,楚云秀拉着苏瑾和楚云琛找了一片树荫,以躲避灼灼的烈日。 “你们两个昨晚干什么去了?” 楚云琛和苏瑾皆是一愣,“怎么了?” “不说七哥的眼下一片青黑,苏姑娘你的眼睛竟然肿成这样,跟核桃似的。” 苏瑾默然,今天早上起来她已经用冰消了肿,但没想到还是被楚云秀一眼看穿。 楚云琛看了看苏瑾,对楚云秀说:“谁能像你一样,头还没挨到枕头就睡着了。” 楚云秀被他一说,也想起自己小时候的糗事,每当她在昭夫人身边玩累了,楚云琛背着她往寝宫走时,她总能在楚云琛的肩头睡着。 想到昭夫人,楚云秀的心情不免暗淡。 趁着楚云秀回去更衣的功夫,楚云琛问苏瑾,“昨晚没睡好?” 苏瑾心想,何止是没睡好,实则是一夜未睡。 昨晚和楚云琛告别后她想了很多。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自小就看惯了别人的眼色,楚云琛待她如何她自己心中一清二楚。 只是从前她以为那是关照,是合作,是善意,是信任,她唯独没有想到的,是情愫。 这两个字犹如她童年看过的唯一一场烟火一样,在苏瑾冷寂的心上烫了一下。 可烟火之所以美丽,是因为它足够灿烂,也足够短暂。 苏瑾从懂事起就知道,这世上有些东西不是她可以奢望的,一如那秀美的华服锦冠,一如这绝美的情愫痴缠。 事实上,没有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苏瑾可以活得很好,甚至是更好,那么,她又何必让自己卷入这些情情爱爱的漩涡里终生不得解? 这话若是让别人听来,定会觉得是大逆不道之言。 一来世道就是如此,苏瑾已经过了适婚的年龄了,哪有女子到了年纪不嫁人成亲的?去看看昔日的廖慧就知道了,女子想要改变命运,只得将男子视作水上最后一根浮木。 二来楚云琛是众多女子的心上人,这一点毋庸置疑。不论是相貌,出身,才能,品行,或者说什么都不用看,只需这个人冷冷清清地站在那里,便足以掠夺所有人的目光。 然而这不是苏瑾想要的。 因此,苏瑾这一夜里辗转反侧,各种思绪涌上心头,却唯独没有后悔这一说。 她拼了命才逃出的牢笼,凭什么为了“情爱”二字说回去就回去? 更何况,“情”之一字,不知何时起,更不知何时灭,她不敢赌,更不想赌。 她始终记得,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些想法在苏瑾脑海中过了一瞬,她点点头,没有否认,“是,昨晚想了很多事情。” “有关于我的一星半点吗?”楚云琛笑了笑。 苏瑾的眼皮不觉颤了颤,她微微地扬起唇角,“有的。” “那就好。” 楚云琛望着苏瑾清淡的眉眼,并未再说什么,彼此的未尽之言,只有彼此懂得。 楚云琛看得出来,苏瑾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现在,他们想要的东西甚至并不完全一样。 所以,他不能强求她同自己一起走,不能将“情愫”作为束缚她手足的理由。 他们依然在同行,只是此刻,他们的轨迹还没有重合,但无妨,因为这个世界上有一个词叫来日方长,时间会替每个人筛去不合适的人,到那个时候,不如再放眼望去,自己身边留下的人,是谁。 第119章 王家 然而,第二场对于卫衍的关于齐珉齐瑶两兄妹的审判,却并未按照原来的想法进行。 因为在所有人都未曾预料到的情况下,齐瑶再一次割了腕,就在原来的伤口上,刚刚愈合好的伤口再次被利刃划开。 苏瑾赶到时,瑶公主正在掩面痛哭,“对不起......” 齐珉的表情几乎阴沉,灰败到了一种可怖的地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伸出手指指着瑶公主,想要骂她几句却最终住了口,只能颓然地坐在椅子上,无助地望着苏瑾。 苏瑾向他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再刺激瑶公主。 苏瑾再一次为瑶公主包扎好了伤口,出来时她与楚云琛对视了一眼,皆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这件事需要暂时搁置了,否则没有人知道瑶公主接下来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 她割开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手腕肌肤,更是每个人心上那根绷紧了的神经,苏瑾不知道齐国的宫殿究竟是怎样的坟墓,竟然能将人性里最生动的那些东西全部埋葬,只剩一潭死水。 ...... 索性苏瑾暂且抛却瑶公主这一桩心事,也算是给自己休了个假。 天气一日比一日热了起来,苏瑾没有忘了和王中仁的约定,终于在端午节前几天,王中仁的管家上了门,与苏瑾说定了时间。 这天天气明媚,楚云秀在宫里待不住,约了怕热的林荞去避暑胜地游玩,苏瑾则来到了王家。 王家是三进院落,西面有一个园林,林内广植翠竹,仅苏瑾这一眼就看见两个小天井,怪不得走到这里顿生凉爽之感,苏瑾心想,楚云秀和林荞去城外避暑,她在王家也算是避暑了。 且这里的凉爽已经趋近于一种阴寒了。 “苏姑娘,小心脚下。”前面的管家冷不丁出声提醒道,苏瑾看向自己脚下,是一片平阔的砖地。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管家微微佝偻的背影,不知他忽然说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想恐吓她?还是在警告她? 苏瑾最终来到了正房,这里坐的是王中仁的正室夫人乔氏。 她正襟危坐,一张圆盘似的脸不苟言笑,明明是一张和蔼的面庞,却偏偏多了些刻板之感。 和王中仁还挺像,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夫妻相? 苏瑾自己的心思不知飞去了哪里,不过面上自然是不动声色,她与王夫人简单寒暄过后,便开门见山地问起王三姑娘的事。 王夫人便径直带着苏瑾去找王三姑娘。 王三姑娘是家中最小的女孩子,如今已经快到及笄之年,王家为她单独开了一个小院,离王中仁及其夫人的卧房很近,几乎就是一墙之隔。 “苏姑娘有所不知,这院子与后院其他公子小姐的屋子离得远,夫人就是为了让三小姐不被他们影响到。” 苏瑾明白了,管家口中所谓的其他公子小姐,是王中仁的庶子庶女们。 王夫人身为正室,能这样想倒也不奇怪,但苏瑾不明白,这样子的安排真的能让王三姑娘更自在些吗? 到了王三姑娘的院子,苏瑾便看见一个梳着双平髻的女孩子,她身着淡黄色的衣裙,耳上坠两个米粒大小的淡黄色玉珠,发髻里斜斜插了一支兰花珠钗,此时正站在廊下微垂着头,一副恭谨的模样。 苏瑾从她交叠的双手和圆润整洁的甲面就能看出来,这是个礼仪得当的女孩子。 这样一个可爱的女孩子,又会有什么样的病症等待着自己呢? 第120章 糕点 王夫人见到女孩子乖巧的样子却不甚满意地说,“阿芸,愣着干什么,这是苏姑娘,是你父亲特意请来为你治病的。” 王芸迟疑了一下,便迈出一步来,向苏瑾道:“苏姑娘好。” 苏瑾点点头,“王姑娘好。” 见二人互相打了招呼,王夫人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在临走前叮嘱王芸:“这位苏姑娘可是为宫中的贵人看过病,你父亲千方百计为你求来,你可不要耍小性子。” 王芸没说话,只是送走了母亲。 再进屋时,她发现苏瑾站在原地并未挪动脚步,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回来。 王芸的心情好了一点,让苏瑾坐下,将桌上的各色茶点推到苏瑾那边,“苏姑娘尝尝这个,这是我们家厨子的拿手糕点。” 苏瑾想了想,没有拒绝她的好意。 “嗯,软软糯糯,甜而不腻,真好吃。” 苏瑾不爱吃甜食,神色也是淡淡的,然而说出来的话真诚又自然,任谁听了都觉得妥帖。 王三姑娘也不例外,她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真的吗?那你再尝尝这个,这个做起来很费时间,但卖相还不错吧?” 苏瑾再次尝过,继续点头,“这个也好吃。” 王三姑娘笑了。 苏瑾觉得话题不能再往糕点这边走了,于是适时说:“王夫人和我说过,王姑娘这几日食欲不振,精神也不好。是因为苦夏吗?” 王芸的笑容收了收,“也许吧。” “那我为姑娘把个脉吧。” 苏瑾拿出帕子,王芸顺从地将手伸出来。 脉象没什么大问题,但苏瑾注意到了王芸的手,上面有一些伤痕。 像王芸这样养在闺阁的小姑娘,即使是没日没夜地做女红,也不会出现这样的伤痕。 又和王芸交代了几句饮食上的注意事项,苏瑾便告辞了,王芸还特意让人装了些糕点给苏瑾带着。 是个很懂事的小姑娘,这是苏瑾对王芸的第一印象。 然而这份懂事下面,又有许多苏瑾看不透,想不明白的东西。 回到王府已经是中午了,苏瑾先去自己的房间里沐浴更衣,再去找了楚云琛。 这是自那晚挑明心思后,苏瑾第一次主动过来,楚云琛问她,“今日在王家遇到了什么事吗?” “王爷知道我去了王家?” 楚云琛顿了顿,若无其事地指着长乐:“他告诉我的。” 长乐:“......” 苏瑾道:“没有遇到什么事,只是王芸,就是王三姑娘,身体并无什么问题,我不知道王大人为何要让我去为她看病。” 楚云琛道:“你怀疑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苏瑾点头,“我毕竟是朔王府的人,一旦我出了什么差错,第一个受到牵连的人就是您。” “不过......”苏瑾想了想又补充道,“王三姑娘此人,也确实有些奇怪,不是病症,而是她的举止。” “举止?”楚云琛敛眉,苏瑾上一个举止不正常的病人,可是瑶公主。 苏瑾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她说:“王姑娘坚持让我吃她桌上的糕点,还给我带了些回来,她说那是王家的厨子做的,我却更倾向于这些糕点都出自于她之手。” 楚云琛挑了挑眉,不明白苏瑾是如何想到这一点的。 第121章 探寻 苏瑾解释道:“因为甜度。在高门大院里,像王芸这个年纪的姑娘,已经到了定亲的时候,为了避免身形臃肿,家里是不会给她做这种甜度的糕点的。而且她一直询问我糕点的味道如何,听到我说好吃之后,她的态度很明显软化了些。” “但若只是这一点,倒也没什么,楚国像王芸这样整日困于绣楼之上的女子不少,能找到些乐趣打发时间也是好的。” 楚云琛说着,把茶盏推给苏瑾,他记得苏瑾似乎不喜甜食,那么这杯茶正好用来解腻。 苏瑾有些惊讶于楚云琛的态度,她一直都知道楚云琛是个不拘于礼法的人,然而这个世界对于女子本就苛刻,楚云琛却是毫无偏见地看待任何一位女子。 特别是以他的身份地位,能做到这一点本就难得。 苏瑾没有否认楚云琛的话,“是,第二点才是让我感到奇怪的所在。” “王芸的手上关节处,有不止一处的溃烂伤痕,不像是做女红落下的划伤,更像是......” 苏瑾一时语塞,楚云琛猜测道:“烧伤?腐蚀伤?” “对。” 楚云琛在战场上厮杀多年,对于伤口的状态了如指掌,苏瑾仔细回忆她见到的王芸手上的伤口,虽然王芸已经极力遮掩,但应该就是类似于烧伤和腐蚀伤一类的伤痕。 “王家最近,并未发生什么走水的事,王家的后院,也太平得很。” 苏瑾道:“在此之前,京城里有关于王芸生病的传闻吗?” 楚云琛莫名其妙瞅苏瑾一眼,“你为什么会认为,本王能知道这个?” “啊......”苏瑾转了转眼珠子,楚云琛的情报网太密集,她自然是以为他什么都知道。 楚云琛看她的神情,嗤了一声,“本王可不是这等多管闲事之人。” 苏瑾自知理亏,连忙道:“是是是,王爷日理万机,自然不关注这些。只是,如今这事毕竟有些蹊跷,王爷不妨......让鸣山多留意留意?” 楚云琛本来也只是逗苏瑾,自然一口应承下来。 苏瑾也并不会知道,楚云琛之所以表现得这般事不关己,是因为前些年京中曾流传出楚君有意让他与王家三姑娘定亲的消息,被他拒了。 因此苏瑾提起时,他下意识告诉苏瑾自己并不了解王芸,然而楚云琛反应过来又自嘲地笑了笑,苏瑾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呢。 她对楚国的了解,仅限于她需要的,和她想知道的,也许现在,他不属于两个中的任何一个。 苏瑾过了几日就去了京城最大的药铺善草堂,虽然王芸的身体没什么大碍,但也并不是没有小毛病,既然苏瑾暂且看不出别的,不如先帮她把这些小毛病调理一下,免得到时候没法和王中仁交差。 只是她没想到,竟然在善草堂看见了齐珉,他一身月白绸衣,只在腰间挂了一个玉坠,手中拿着几个瓷瓶,正在与药铺的伙计交涉着什么。 苏瑾示意阿芙进去听一听齐珉在说什么,自己则找了个茶水铺坐下,隐在角落里观察着形形色色的过路人。 第122章 病人 随着各国使臣来访,街上的行人明显多了起来,各式各样的摊铺令人眼花缭乱。 齐珉没过多久就从药铺里出来了,苏瑾眼看着他离开,才起身走进药铺。 药铺的伙计刚好回身把手中的小瓷瓶放在柜台上,苏瑾心中一动,“这瓶子里是什么?” 伙计听苏瑾声音冷冷清清,一时拿不准她的来意,便老实道:“这是有人做了药丸给我们掌柜送过来的,小的也不知里面具体是什么药。” “送?” 伙计犹豫了一下,凑近了些说:“姑娘有所不知,这京城里常有药贩子与我们掌柜做生意以养家糊口,虽然他们做的药质量一般,但毕竟都不容易不是?” 苏瑾这下明白了,就是一个以低价卖药,一个以低价买药的关系。 苏瑾快速称好了自己的药材,阿芙抢着帮她拎,苏瑾就随她去了。 善草堂里的顾客不知何时多了起来,苏瑾带着阿芙穿过交错的人群,还未走出药铺,就听见门外排着队的人群中一阵骚动。 苏瑾本不想多管闲事,没想到一个女子竟突然晕过去,直直地躺在善草堂的门槛上,躺在苏瑾的眼前。 苏瑾先是把阿芙拉到自己身后,才定了定神,此时她再越过这个女子离开已是不可能了,因此她面若冰霜,冷冷地扫视四周。 原来是这女子的家属义愤填膺地指责是善草堂的药开的不对,才让自己婆娘的伤寒病越来越重,前前后后拖了一个月之久,没想到今天直接不省人事了。 苏瑾看着善草堂的伙计噼里啪啦、唾沫横飞地与那几个家属理论,她不由出声道:“你们不应该先看看病人的状况吗?” 苏瑾站得近,他们自然不会听不见她的话,一个身穿短打的男子不耐地看她一眼,本以为是个多管闲事的小姑娘,可一看见苏瑾那双幽暗的眼睛,他不由一惊。 “有什么可看的,分明就是他们善草堂的药把我婆娘给治死了,今天我们必须要讨个公道!” 围观群众最是容易被煽动,当即有人拍手叫好,“对,哪有治死了人却不赔钱的道理!” 善草堂的伙计额头上渗出了汗滴,这个女子是他们的病人不假,也的确是他们给她开了药,但这也不能证明就是善草堂把人治死了吧? “说不定、说不定是你们没有按照我们开的药方吃药才会这样!” “你还敢狡辩!” 就在双方吵得不可开交之际,苏瑾却盯着地上的女子不说话。 “青天白日之下,谁敢诬陷我善草堂?” 忽听一人边从药铺里走出来边朗声说道。 苏瑾抬头看了一眼,只见对方气宇轩昂,风度不凡。 “是你,就是他给我婆娘开的药,就是他害死了我婆娘!” 还未等群情激奋,苏瑾就看见对方眉头紧蹙,“你这么说,证据在哪里?除了你家里的人,还有谁亲眼看见,这位夫人是服了我的药后发病的?” 对方一时哑口无言,苏瑾若有所思地看了这人一眼,他的反问极其具有诱导性,很容易就能将旁人的思维牵着走。 对方似乎感受到了苏瑾的目光,微微抬眼,回了苏瑾一个疑问的眼神。 苏瑾回避了他的疑问,只因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且再不做就来不及了。 第123章 起死 苏瑾一把推开挡在她面前的男子,然后冷冷地说:“你们就这么确定人死了?” 围观的人怔住,那女子的丈夫一脸不屑,“瞧不起谁呢?我都探了鼻息了,早就没气了。” 这话听起来,不像是为女子惋惜,更像是得意洋洋了。 可惜,有苏瑾在,偏叫他得意不起来。 “我是医者,可否让我再看一眼你家婆娘?” 对方不耐烦地说:“这就不必了吧!你一个姑娘家,在这里捣什么乱?” 这时,药铺对面的酒楼上,一扇窗户半开着,正好可以看到这条街的全貌。 “阿澈,真不打算帮一帮苏姑娘啊?” 说话的人正是数日不见的林硕,他自从上次平定宣平侯之乱后,就一直留在光州收拾残局,如今光州形势有所恢复,他总算是得以回京。 他好奇地看着楼下几人的交锋,恨不得自己下去替文文静静的苏瑾吵架。 楚云琛站在窗边俯瞰楼下,淡淡道:“她自己一个人可以。” 林硕不赞同地摇头,“太无情了你,怪不得这么大岁数了亲事都没个着落。” 楚云琛一脸复杂地看向林硕,这都能扯到他的亲事上? 不过也是,林硕此次回京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定亲,现在两家已经交换了庚帖。 楚云琛顺嘴问了一句,“和你定亲的是哪家姑娘?” “王家,就是那个老顽固王中仁,虽说党派之争不影响结亲,但这种被安排的感觉真是不好......”林硕絮絮叨叨地说。 楚云琛猛的看向林硕,“王家?你是说王三姑娘?” “是啊,怎么了?” 楚云琛顿了顿,“没什么,这段时间没什么事的话你先不要去王家。” 王家最近有些反常,若是从前也就罢了,但如今肃国公府要与王家结亲,他必须先查清楚。 林硕乖乖地点头,又扒在窗户边,兴奋地说道:“快看,下面的人越来越多了!呀!苏姑娘是不是把人救活了?好厉害!” 原来是地上本该死去的妇人竟然动了一下,像是一口气从身体中贯通下去。 周围群众纷纷发出惊疑不定的声音。 楚云琛没说什么,缓缓把目光移至楼下的苏瑾身上,她的神色一直是淡然的,仿佛这天地间没什么能撼动她的心神。 而她旁边那位从药铺出来的男子,也是他们今日的真正目标,竟然也在若有所思地看着苏瑾。 苏瑾施施然道:“伤寒病人有死一昼夜而复活的先例,你不知情不怪,但作为亲属这样着急盖棺定论的,我行医多年还是第一次见。” 行医多年?楚云琛勾了勾唇,这一副老道的样子,还真是能唬住不少人,谁能想到这么一张清冷的皮囊下,藏着一个八岁时就杀过人的灵魂呢。 那个和苏瑾叫板的汉子的脸涨得通红,却还想狡辩,苏瑾却不给他这个机会,一把扯开妇人脸上的幂篱,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汉子恼了,破口大骂:“你这是做什么,我婆娘人都快不行了,你就一点颜面都不给她留了吗?!” 第124章 回生 “是啊,什么人啊。” “还说自己是医女,你看她身上的料子多好,别不是哪家的姑娘跑出来胡闹吧?” “要不就是被这个善草堂给雇来的,就是怕赔钱!” 阿芙气得不行,“你们这群人说话真不怕遭天谴,现在除了我们姑娘没有人能救这位婶子!” “连丫鬟都喜欢说大话,哈哈哈。” 苏瑾给了阿芙一个定心的眼神,然后指着地上的妇人的脸,“你们见过夏天死去的人脸色是红的吗?”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 阿芙喊道:“没有!” 苏瑾被阿芙逗笑了。 善草堂的伙计这时才如梦方醒,“对,没有!” 正巧人群中有人做过仵作,也插嘴道:“没有。” 汉子和他带来的人脸色不太好看,苏瑾继续说:“病人是因为捂着幂篱出不得汗,又在烈日下暴晒而昏厥过去的,并没有死——不过,再这么放任她躺下去,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但苏瑾知道,善草堂的人此刻必然不愿意再接诊此人,也幸好妇人晕倒的地方就是一片阴凉,苏瑾也只得就地。 她让阿芙帮着善草堂的人去取药,“加水三升,煎成一升半,给她灌下去,等一会病人醒了,让人好生歇息,到了半夜必会大泻,大泻则愈。” 汉子还想争论什么,却被旁人给拉住了,众人将信将疑,但见妇人的脸色在摘了幂篱之后确实比之前好了些,潮红渐渐褪去。 汉子见状,知道这些看热闹的人的耳根子是最软的,一时没了话,只得恶狠狠地威胁苏瑾:“若是我婆娘明天还是醒不来,我定找你算账!” 苏瑾知道他是说大话,便一笑置之,甚至还接了汉子的话,“恭候大驾。” 楼上的林硕一拍手,“太妙了!” 然后收获了楚云琛嫌弃的眼神。 “怎么?”林硕不服,“你不觉得苏医女太厉害了吗?” 楚云琛道:“她一直都是这么厉害,你不知道?” 林硕咂了咂舌,没想到楚云琛能一本正经地说出这样的话。 汉子被苏瑾气得面色铁青,一言不发地带着妇人上了牛车离开了,周围的人见没什么热闹可看也就渐渐散去。 苏瑾在地上蹲得太久,没敢站起来,怕自己晕过去,阿芙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住苏瑾,“姑娘靠着我慢慢起。” 苏瑾迟疑了一下才微微借着阿芙的力站了起来,预料中的眩晕感还是在,不过没那么重,她静静地站着缓了缓,再一睁眼就看见那个来自善草堂的男子站在了她眼前,目含关切: “姑娘果真医术高超,才智过人,在下佩服。” 苏瑾却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本能地不想和他靠得太近,于是后退一步道:“多谢关心,没什么大碍,阁下是善草堂的大夫?” 男子温和地笑了笑,“只是闲着无事便过来坐诊,算不得坐堂大夫。” 苏瑾想,那也不是你看着矛头引到我身上后就一言不发的道理。 苏瑾看得出对方还想说什么,于是先行一步告辞,还没走几步就看到拐角处的鸣山。 “姑娘忙完了?主子在怡乐楼的雅间里,让我在这儿等着苏姑娘。” 苏瑾诧异地顺着鸣山的目光看了过去,不期然与楚云琛的视线相遇。 还有林硕那颗圆乎乎的脑袋。 第125章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苏瑾也没多问,跟着鸣山上了酒楼。 “苏姑娘,好久不见呀!”林硕看见苏瑾就两眼放光地叫了起来。 苏瑾看林硕人似乎瘦了,也黑了,但精气神却是只增不减,就知道光州这趟差事算是很好的历练,想必这也是当时楚云琛将他留在光州的原因。 “好久不见,林公子,阿荞前几日还和我念叨说你快回来了。” 想到林荞娇憨的模样,苏瑾笑了笑,和刚才楼下那个面若冰霜的医女判若两人。 楚云琛想,她这个人,心里仅有的那点柔软都留给他们了,仅仅是因为他们愿意与她交善。 只是,身为朔王府的医女,她不应该先和他打招呼吗? 苏瑾也的确没忘了是楚云琛让她上来的,“王爷找我有事?” 楚云琛颔首,“到中午了,请你吃饭。” 苏瑾罕见地挑了挑眉,露出一点惊讶的神色,这个大忙人,竟然能有请她吃午饭的时间? 她想了想,说:“王爷和林公子什么时候过来的?” 林硕嘴快,“早就来了,都在这待一上午了,总算把人给盯到了。” 果然是办事为主,吃饭为辅。 苏瑾不打算问楚云琛和林硕的公事,但林硕看了看楚云琛的神色,并未有制止他往下说的意思,便自顾自地给苏瑾讲起来。 “就刚才,他还跟你说话来着,我们从昨天就盯上他了。” “是善草堂的大夫?穿长衫的那个?” “对,苏姑娘,你别看这人看着老实本分,实则狡猾得很。” 他刚才还想找苏瑾搭话,也不想想,苏瑾连楚云琛这样的男子站在她面前都能不为所动,又怎会对别人分神。 依他看,苏瑾要么就是已经心有所属,要么就是脑子里压根没开这一窍。 “他说他是闲着无事来药铺帮着看诊的,但刚才的事你们应该也看见了,那个妇人就躺在他面前,他身为大夫却没有出手相救。” 苏瑾见他们要查他,便把自己观察到的说了出来。 楚云琛点头,这也是他觉得反常的地方。 按理说,就算对方医术远不如苏瑾,无法起死回生,在这种情况下,上前判断一下人死没死的能力总是有的吧? 但他没有,自始至终他表现的都不像一个大夫。 所以,楚云琛缓缓吐出几个字,“或许他不是大夫。” “啊?” “我是说,他根本就不懂医术,所以面对这样的情况,他不敢贸然出头。” 饶是苏瑾也被楚云琛说的话一惊,不是大夫,那他怎么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善草堂走出来? 而且那个汉子说过,他婆娘的药都是这个人开的,这一点整个善草堂的人都知道。 所以汉子才敢理直气壮地讹上善草堂,只是没想到半路杀出个苏瑾来。 林硕干脆就问:“可他在善草堂待了这么久,如果不是大夫,不早就被人给轰出来了吗?” 是善草堂,又不是善堂。 楚云琛抬起那双冷静睿智的眸,“不是大夫就不能开药了吗?”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苏瑾和林硕,“若是你让苏瑾帮你买了一份阿荞爱吃的糕点,回去告诉林荞是你买的,林荞会无缘无故怀疑这份糕点其实不是出自你的手吗?” 林硕和苏瑾几乎在一瞬间就明白了楚云琛的意思,不过林硕不知想到了什么,挠了挠头,“阿澈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过我还是要说一句,阿荞应该是会怀疑的,因为长这么大以来,除非我有把柄在她手上,否则是不会给她买糕点的。” 林硕无视楚云琛和苏瑾复杂的眼神,“那句话叫什么来着?” 说罢他一拍手,“对,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楚云琛和苏瑾对视一眼:“......” 第126章 醉春 一直到了傍晚,那人才磨磨蹭蹭地从善草堂出来。 看着林硕抓耳挠腮的样子,苏瑾并没有让他为难,“王爷和林公子若是还有要事,我就先回去了。” 楚云琛一直平静无波的眉眼终于动了动,他说:“你的马车不是让给阿芙了吗?” 下午苏瑾提前让阿芙带着药回去了,那时候太阳正大,苏瑾索性让她坐马车回去。 苏瑾从容道:“太阳落山了,我正好消消食,看看这京城的风光。” 楚云琛深深地看着苏瑾,良久才道:“好,路上小心。” “王爷也是。” 林硕感觉两个人好像在打哑谜,却又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好一头雾水地跟着楚云琛先行离开。 他们刚走,苏瑾就把自己的头发重新挽了一遍,以免待会儿松松垮垮的碍事。 苏瑾从窗口看着楚云琛和林硕坐上马车后,自己也下了楼。 傍晚的夕阳很美,在天边形成一片绚丽的色彩。 然而苏瑾却没有如她所说的那样驻足欣赏,她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她现在的目标在一个人身上。 那就是白天见到的那位从善草堂里出来的男子,也就是楚云琛和林硕此行的目标。 但她有自己的猜想,这个猜想让苏瑾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危险,她不得不承认,对上那个人,她没办法静观其变。 她得主动出手,才有可能让自己睡个好觉。 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和楚云琛也算是殊途同归。 那人的身形融在人群里不好辨认,但苏瑾对他仿佛就是有一种多年形成的敏感,她很快就发现了他的踪迹。 苏瑾隐在墙角,看着面前雕梁画栋的建筑,以及那光彩照人的牌匾,上面赫然三个大字:醉春楼。 不是妓馆,就是乐馆,总之门内门外皆是一片靡靡之音,进进出出的男子脸上都浮现出一种奇异的红晕和轻浮的笑意。 各式各样的灯快要将苏瑾的眼睛闪瞎,她看了看自己的穿着打扮,又想到师父曾经说她是一张“棺材脸”,知道自己是没办法从正门进去了,于是她果断绕到后院。 她不知道的是,掀起车帘的楚云琛看见了墙角的那一抹青绿色衣裙,而后似笑非笑地说:“胆子越来越大了。” 林硕不解,“啊?啥?” 楚云琛放下帘子,“走吧,别跟丢了。” 不出苏瑾所料,后院也有人看管,只是比起前门要松很多。 此时苏瑾更加确信这里是妓馆了,因为这里的嫖客们简直熟练到像是进了自己家一样。 苏瑾忽然羡慕起楚云琛的轻功,如果她也会轻功,此刻早就在院子里了。 不过苏瑾自小在燕宫里被人追着打,早就练出了一身躲人耳目的本事,这时门口又热闹,苏瑾略施小计,就在走神的守卫眼跟前进了院子。 穿过一间又一间富丽堂皇的屋子,苏瑾不由感慨这里是真富有,连墙壁都用最好的料子打,怪不得生意能这么红火。 前面有动静,苏瑾欠身躲在墙后,听着脚步声越走越近,是一男一女在交谈。 “赵公子,你对奴家的大恩大德奴家这辈子也偿还不了,你为何就是不肯......” 女孩子的声音悠扬婉转,自带勾人的尾音,苏瑾听得牙有点酸,只好掐了掐自己的手指。 怎么每次听墙角都是碰到这样的事! 第127章 追踪 苏瑾听着他的脚步声很是急促,又听到红莲的声音传来,似怨似叹,“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了,却偏要凑上去,不怪人家嫌你贱。” 许是心中装着事,红莲并未注意到苏瑾就在她身边的矮墙后,而是独自回了房间。 苏瑾又等了等,确定周围没有人了,才再次走出来。 刚才那人是琴师? 她看不见两人的样子,但隐约听到二人拉扯时不小心拨弄了一下琴弦,琴声清脆悦耳,不含一丝杂音,是难得的七弦琴。 苏瑾没有在意,继续往前走,她知道自己现在算是无头苍蝇乱转,但苏瑾就是这样一个人,对于自己下定决心要做的事,她不一定有泼天的本事,但有泼天的胆子。 苏瑾上了三楼,这里是整个醉春楼里最热闹的所在,姑娘们迎来送往的喊声,嫖客们猥琐淫乱的笑声,各种各样的音乐声不绝于耳,苏瑾刻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恨不得贴着墙根走。 应该是她运气好,刚一转头就看见了那人的身影,苏瑾挪动步子,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他进了一个房间。 就在对方开门关门的一瞬间,苏瑾简单打量了一下屋中的陈设,一层层珠光宝气的纱帘将整个房间笼罩,正对门口的是一张香木桌,上面放着一个肚儿圆滚滚的瓷瓶。 墙角有一张古筝。 是一位有着闲情逸致的姑娘,苏瑾难得的有些犹豫,如果这里只有那人自己,她可以毫不在乎,但她不该给这位姑娘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 正在苏瑾想办法的时候,楼里的灯光忽然尽数熄灭,苏瑾本能地抓住了身后的栅栏,然而是镂空的,就建在靠外的一侧,也就是说,黑暗中如果这一侧的栅栏松动,苏瑾再一个没站稳,极有可能掉下去。 苏瑾缓了缓,把身体的力量前移,比起相信这个栅栏,她还不如相信自己。 周围的人四处走动,苏瑾站在原地没有轻举妄动,以免被撞到,本来就吵闹的地方变得更吵,苏瑾却直直地借着穿进窗口的月光盯着眼前的房门。 果然,房门很快被推开一个小缝,苏瑾盘算了一下,从进去到现在不过一刻钟,如果不是这人“不行”,那就是有问题。 苏瑾果断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吃酒吃到口齿不清的嫖客,黑暗中的嫖客骂骂咧咧,苏瑾跟着那人,脚步未停。 下楼梯的时候对方走得很快,然而苏瑾看着纤瘦,步子却不小,手中的银针已经被她运至指尖,黑暗中虽然视线受阻,但也不是没有命中的可能。 只是要等到他走到空旷的地方才行。 到了二楼对方却没有继续往一楼走,苏瑾眼疾手快地跟了上去。 ...... “阿澈,你确定他会来二楼吗?” 林硕紧张地盯着二楼的楼梯。 楚云琛道:“嗯。二楼有他想要的东西。” 黑暗中,楚云琛的神色更加冷峻,这样的他,才依稀显露出一种战场上令人闻之色变的气场。 “来了。” 楚云琛淡淡地说着,向暗处的飞云做了一个手势,飞云会意,直接上前擒住了越走越快的男子。 此时,苏瑾就在不远处。 她手中的银针差一点就甩了出去,但她先一步看到了男子的脚步踉跄了一下,苏瑾急忙收针,然而就在她试图退到走廊边时,一只强劲有力的手扣住了她的手腕,然后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力度将她拉到一边。 电光石火之间,苏瑾被抵在冰冷的墙面,然而她手里的银针已经抵在了对方的手腕处。 借着透亮皎洁的月光,苏瑾看到了一张棱角分明的脸。 那一瞬间,苏瑾的脑子里蹦出了很久以前看过的一句诗。 “积石有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第128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月上枝头,重新点起灯的醉春楼恢复了热闹,没有人知道,就在刚刚的混乱中,有人的命运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王爷,再不动的话,我的胳膊会麻。” 苏瑾淡淡开口,迎上楚云琛饶有兴味的目光。 “你来这里消食?” 苏瑾记得自己当时在酒楼里和他说,自己要走着回去,理由是消食。 苏瑾局促地笑了笑,原来那个时候他就猜了自己的意图,却放任不管。 直到自己一头闯进他的陷阱。 苏瑾长这么大,向来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那只黄雀,没想到这次却成了楚云琛的瓮中之鳖。 苏瑾不是擅于辩解的人,她有些难堪地垂下眼睛,盯着楚云琛绣着云纹的衣袍一角,心情五味杂陈。 “在想什么?” 楚云琛不仅没有放开苏瑾,反而将苏瑾的手换了一个姿势,这样既可以防止她的胳膊发麻,又能让苏瑾在他的怀中安然不动。 “难道是屋里那个?嗯?” 一声微微上扬的尾音听得苏瑾的耳朵没来由地热了一下。 “我在想,我是何时落入王爷的圈套的。” 苏瑾低声说。 楚云琛听罢,愉悦地笑了一声,然后慢慢松开了钳制苏瑾的手。 ...... 房间内。 苏瑾与绑在椅子上的男子面面相觑,林硕和飞云大眼瞪小眼。 楚云琛好整以暇地审视着坐着的男子,眼底是淡淡的蔑视。 “就这么一点自保的能力都没有,还想着搅弄风云?” 男子一脸茫然,“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从被抓住到现在已经半个时辰了,或许是认为楚云琛等人不会对他逼供,他一直都在重复这几句话。 楚云琛嗤了一声,“过来。” 是对苏瑾说的。 这样亲近随意的语调让男子愣住了,他慢慢地抬起头,看着苏瑾退到楚云琛的身旁,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楚云琛站了起来,踱步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真的以为,本王是心血来潮才想到这里的吗?” 男子脸色微变。 “你太自负了,卫衍。” 楚云琛平静地望着他。 “卫衍”二字一出,男子的表情立刻变得耐人寻味,他咬了咬牙,“朔王爷好大的本事。” 从宫中追到宫外,从药铺追到青楼,他这些年来在楚国埋下的钉子,在短短的几个月内被楚云琛接连拔除...... 还有苏瑾,连苏瑾都站在楚云琛这一边。 卫衍终究还是仰起了头,恶狠狠地瞪着楚云琛,这个平日里笑起来如沐春风的人,在这个迷醉的夜晚,终究露出了骨子里恶劣暴虐的一面。 “你们楚国人,真是,欺人太甚。” 他一字一顿道。 “欺人太甚?”楚云琛重复着他的话,俯下身盯着卫衍充血的眼睛,“在你的心里,是不是觉得全天下都辜负了你?” “你十一岁离开燕国,又用五年之久在卫国站稳脚跟,这些年里你的手上沾了多少条无辜之人的鲜血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卫衍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怔忡,然后他忽然发出夸张的笑声,面容也随之扭曲。 “楚云琛,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是不是忘了,自己也曾经血洗战场?你的手,并不比我干净吧?” 楚云琛还未说什么,就听身后的苏瑾不疾不徐地说道: “不,你完全想错了。” 第129章 为了苏瑾 飞云此时早已带着林硕和赶来的鸣山等人汇合,此时屋中只剩下楚云琛、苏瑾和卫衍三人。 苏瑾走上前,沉痛地看着卫衍,眼里是说不出的失望,“你一向以士子风流闻名列国,这些年你一直在为求和而奔走,对吧?你从心里瞧不起上阵杀敌的人,因为你觉得他们都是冷血心肠的人,是也不是?” “可你有没有想过,列国交战,烽火连天,让你依旧可以一袭白衣夸夸其谈的,正是前线那些浴血奋战的、你平日里看不起的士卒。” “你说朔王爷双手沾满鲜血,你又何尝不是?我又何尝不是?这天底下任何一个在皇宫里生存过的人,哪一个不是?” “可区别在于,”苏瑾的尾音微微发颤,让楚云琛不由侧目,“有人只是为了自保,有人只是为了家国,而你,卫衍,或者说,苏衍——” “苏衍”二字一出,卫衍的眼神里充满了震惊,他一直以为,这个名字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尘封,他以为,苏瑾连她自己的旧名都不愿意提起,又怎会在意他的名字...... “你,是为了什么?” 苏瑾的指尖狠狠地掐着自己的掌心,她盯着卫衍,静静地等待着他开口,眼角被墙角的香炉熏得有些涩,她很久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感觉。 卫衍没有说话,只是复杂地看着苏瑾,苏瑾说的每个字都敲打在他的心上,可他并不能回应她。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他和苏瑾,真的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不是赌气,不是耍性子,苏瑾这样的人,从一开始就不会做这样幼稚的事。她认定的,一往无前;她放弃的,永不回头。 卫衍,也是她放弃的人。 苏瑾的身体微微颤抖,脊背却挺得笔直,她低声说:“不说是吗,我来替你说。” “你,是为了一己私欲,为了自己那永远都填不满的欲望,和那永远都怯懦的自尊心。” “你在卫国做的一切,或许残忍,或许自私,我不是你,没有资格要求你宽容大量,可是卫衍,”苏瑾定定地望着他,一字一顿,“我和你在燕国的每一天,从未有对不起你的时候。” “从未。”她加重语气重复道。 卫衍张了张嘴,沉声说:“是,那时的我,将你视作最亲近的人。” “你就是用一个凶徒和一把匕首来表达亲近的吗?”苏瑾说罢,头也不回地推门出去。 卫衍看着她毫无留恋的背影,握着扶手的手紧了紧,青筋凸起,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对楚云琛道:“事已至此,她如何怪我我都能理解。但朔王爷,请你记住,我不会让她站在你的身边。” 楚云琛淡淡道:“你可能想多了。苏瑾站在哪里,你说了不算。” 卫衍被那一声“苏瑾”刺激到,他忽然抬起头,大声说:“那朔王爷可知苏瑾以前叫什么?我告诉你,她叫苏沁,很好听的名字吧?这个名字我喊了五年,竟然被她全部抹去了。” 楚云琛冷声道:“卫衍,或者说苏衍,本王甚少以势压人,但今日,你给本王听着,苏瑾的人生,与你无半点干系,从前没有,如今没有,以后更没有。本王不想再听到这样的胡言乱语。” 卫衍一惊,他听得出,楚云琛不是在随便说说,他是真的,在威胁自己。 为了苏瑾。 第130章 素 苏瑾站在门外,楚云琛和卫衍在屋内说了很久,她听不清楚说了什么。 良久,漆黑的夜空中点燃了一个小小的烟花,苏瑾眼看着它在空中炸开,发出“咻”的一声。 屋内的人自然也听得到。 卫衍心中猛的一沉,楚云琛神色从容地起身。 楚云琛推开门看了看苏瑾的脸色,依旧平静,只是眼角泛红。 苏瑾原本是想等楚云琛出来之后,再去和卫衍说一些话的,这些话压在她心里很多年,她一直想要问问他。 但现在看来,或许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去做。 ...... 清晨,王家。 王夫人一边蹲下身为王中仁整理服饰,一边说道:“老爷这几日真是辛苦,连衣袍都有些宽大了。” 王中仁一动不动地站在地上闭着眼睛,享受着妻子无微不至的照顾,“为君分忧,苦亦是福。” 王夫人默了默,又说起了别的。 她无比珍惜早上这段时间,能让她不紧不慢地、怀着一种崇高的敬意与仰慕,为自己的丈夫穿戴服饰,也正是这样的信念,成亲三十年,只要王中仁是宿在她这里,她必然不会将这些侍奉的活假手于人。 即使随着王中仁的升官,后院的女人越来越多,而这样的时光,也越来越少。 “对了,”王中仁冷不丁说道,“苏医女来过了吗?” “来过了。” “可说了什么?” 王夫人一顿,“这个苏医女倒是没有和妾身说,不过阿芸说苏医女把该注意的都告诉她了。” 王中仁皱眉,“这个乡野村姑,真是没规矩得很,告诉阿芸有什么用,她又不听,连王家谁是主人都搞不清楚吗?” 王夫人犹豫着说道:“其实,自从苏医女来给阿芸看过之后,阿芸的胃口确实好了点......” 王中仁把官服上那只一直在试图抚平褶皱的手一把推开,“你的动作太慢了。” 他一边自己戴好官帽,一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口中还不停说着:“阿芸的胃口好是因为我让管家为她找了新的厨子来,跟那个村姑有什么关系?下次来让她做点有用的,不然就别来了。” 王夫人追了几步,最后堪堪停在了王家宅院的大门内,这扇门是她多年望而却步的存在,王中仁说过,想要出门,就得把自己收拾得像个官太太的样子。 而她现在素面朝天,显然是不行的。 王夫人刚想往回走,就看见门外一辆刻着朔王府徽印的马车缓缓过来,她微微有些惊讶,苏医女今日来的这么早吗? 她既然是朔王府的府医,想必出行也需要花不少时间在穿着打扮上,那得起多早啊。 所以,看到一身素净的苏瑾从马车上下来时,王夫人心中的惊讶更上一层。 苏瑾是好看的,但她的美是由骨子里那份不羁和淡漠填充的,因此不笑时就显得难以接近,这样的美在时下是不受追捧的。 ——人长得素穿得也素,虽说要想俏一身孝,可这样不会让人看低了朔王府吗?朔王爷竟也允许她这样子出门。 苏瑾看到了王夫人眼中微微的思索之意,她也有些意外,自己刚下马车,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吧。 王夫人见她来了,寒暄几句后就带她找王芸。苏瑾其实不太明白为何王夫人一定要坚持亲自把她送到王芸屋里,明明王芸也已经到了独自待人接物的年龄了。 王芸果然还和上次一样站在屋檐下等着,见苏瑾跟着王夫人亦步亦趋过来,她的神情毫不意外,甚至还露出了一丝难以捉摸的不耐。 第131章 早饭 “阿芸,吃过早食了吗?” 王芸垂下眼睛,恭敬答道:“还没有,母亲。” 王夫人道:“待会儿我让厨房给你送来,有你很喜欢的水晶冬瓜饺,苏医女有什么想吃的吗?” 苏瑾猝不及防被点名,“多谢夫人好意,我在王府已经吃过,不必麻烦了。” 王夫人听罢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待王夫人离开后,王芸才对苏瑾说道:“跟我进来吧,苏姑娘。” 苏瑾走进去,疑惑道:“王姑娘换了熏香?” 王芸一愣,“母亲不喜欢浓香,便让我换了一个。” 苏瑾不解,第一是她上次来王芸的房间里她屋中的熏香味道并不浓郁,反而很是清甜,现在这个却有些沉闷了。第二是王夫人不喜欢浓香,为什么要让王芸换? 王芸还未吃饭,苏瑾便先替她把了把脉,其实上一次把脉她心中就有了一些疑惑,如今再一次得到了证实。 王芸的脉象均匀,但苏瑾总觉得其略细略紧,且两侧轻微柔软,这种脉象,苏瑾很熟悉。 她想了想王芸的身份,父亲是楚君的肱股之臣,母亲也是士绅家族里的嫡女,再看她房间里样样都是当今市面上的稀缺之物,可见是不缺少关注的。 那她为什么会有无依无靠之感的脉象?这种脉象,常出现在心里需要得到他人关心爱护,却又无法得到的人的身上。 苏瑾问王芸:“王姑娘近来可有什么伤心事?” 这话问得直接。 苏瑾给人治病向来是这样的风格,她对王芸这个姑娘说不上什么喜恶,自然也不会特意去考虑她的心情。 王芸一怔,没有想到苏瑾会问她这个,她局促地摇摇头,“没有,我没有什么伤心事。” 苏瑾没说话,这个语气和语调,一听便知王芸没有说真话。 正在此时,厨房的人把王芸的早食尽数端了过来。 苏瑾虽做过很长时间的公主,在饭食上却向来是饥一顿饱一顿,也只有来到楚国之后,才知道有些人的饭食可以精细到这种程度。 而王芸的早饭更是让苏瑾的认知更加深刻,仆妇们把它们各自摆好就用了将近一刻钟之久,但苏瑾看着眼前各色的饭,第一次体会到了一种无力的感觉。 苏瑾看了看王芸,见她也是一副难以下咽的表情,就知道这些饭菜尝起来和看起来应该都差不多。 差不多难吃。 王芸沉默了许久,终于出声说:“这些都是母亲让你们准备的?” 仆妇说是,还说这是王中仁特意让人给王芸找来的菜谱。 王芸的呼吸变得沉重,她点点头,没什么起伏地说:“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仆妇一听,为难地说:“姑娘,您知道的,夫人叮嘱过我们,这......” “我说了,让你们下去,你们听不懂吗?” 王芸的声音陡然变重,苏瑾按着她脉搏的手还未收回,因此感受到了她情绪上强烈的变化,连脉象都瞬间隆起,变得洪大而有力,强为上拱,骤然播散。 这是愤怒感的脉象。 王芸在愤怒什么? 第132章 无依无靠 向来好脾气、好糊弄的三姑娘竟然发怒,仆妇们一时面面相觑,然后鱼贯而出。 苏瑾适时收回手,王芸似乎这才记起苏瑾的存在,“让苏姑娘见笑了。” “没事。” 只是......王家的人看似个个正常,实则个个奇怪。 “阿琴,”王芸把她的婢女叫过来,“吃吧。” 苏瑾目瞪口呆地看着阿琴一脸麻木地把刚才仆妇们摆好的餐盘一一端到旁边的外厅里,然后一言不发地夹起那据说是特意为王芸准备的水晶冬瓜饺送到嘴里。 王芸看苏瑾虽十分惊讶却没有动作,便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外厅,“苏姑娘觉得奇怪?” 苏瑾反问:“难道不奇怪吗?” 王芸笑了,看向外厅的目光里,多了一丝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惘然。 “我胃口不好,这些饭菜不吃也是浪费,还不如让阿琴帮我解决掉。阿琴在别人眼里只是个小小的丫鬟,可我却觉得如她这样能吃能睡,活得不知比我们这些人开心了多少。” 王芸不知道的是,在她看向外厅的时候,苏瑾看向了她手指关节处淡化的伤痕。 吃不下饭么...... 苏瑾若有所思地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吃不下饭的?” 王芸回神,“苏姑娘,这和我的病情有关吗?还是说,我根本就没病。” 苏瑾说:“你的身体的确没什么问题,但你的心里可不一定。” 苏瑾静静地凝视着王芸,她的眼下一片青黑,即使是敷了粉也没能遮盖住。 苏瑾的眼睛静谧深邃,浅棕色的瞳孔让人难以看透,王芸一个小姑娘,很快在她面前败下阵来,她叹了口气,“苏姑娘,你和之前的大夫们一点都不一样。” 苏瑾不急不缓地直起身子,“看来你自己也是清楚的。寻常人胃口不好,多半是苦夏,或者是饭菜不合口。” “但刚才厨房上了那么多菜,也没见你动筷子,说明你根本就吃不下饭。” 当然了,苏瑾在心里补充一句,那饭菜看着也确实让人没什么胃口。 “如果光是吃不下饭,也没这么难办,让我为难的是,你在催吐。” 王芸赫然绷紧了身子,连外厅那里都传来一声掉筷子的声响。 “好好吃你的饭。”苏瑾提高了声音,外厅很快悄无声息。 王芸的神情僵硬,“你怎么知道的?” 苏瑾指了指她蜷着的手,“上面的伤口,正是经常催吐所致,你不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这样的人,所以很容易联想。” 王芸忽然痛苦地抱住自己的身体,把双手使劲往衣袖里藏。 她毫无预兆地哭了出来。 苏瑾把门关好,隔绝了外面的艳阳,她再度回过身来,王芸发现苏瑾站在门口处,身形修长纤细,面容肃然,如同一座没有感情的雕像。 可王芸忽然觉得,她这样也很好,至少不用像自己一样时时刻刻困在感情里挣脱不得。 “从你的脉象上来看,你内心的无依无靠之感比上一次我来时更甚,但这期间,你应该没有离开过王家。” 苏瑾平淡的语调钻进了王芸的耳朵里。 直到王芸平息,苏瑾才在她面前蹲下,与蜷缩着的王芸平视:“你为何认为自己无依无靠?” 第133章 可你还记得她 透过朦胧的泪眼,王芸看到一张素洁雅致的脸。 她的目光似安抚,似悲悯,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在这样沉静的目光里,王芸逐渐安静下来,和苏瑾讲述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先楚君在时,王中仁只是地方的一个小官,那时候的他靠一点才华和一点投机取巧的能力,娶了当地乡绅的女儿。 成婚后,他们的大女儿很快出生,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任谁见了都要说句羡慕。 但有些人的骨子里流着躁动的血。 成亲三年,王夫人始终没有生下一个儿子,这一点让王家这个芝麻大小的家族不满,很快说服他娶了一房妾。 再后来,几个妾生子都已经逐渐长大,王夫人的大女儿也到了婚配的年纪。 这个时候,身为三姑娘的王芸才刚至垂髫之年。 说到这里,王芸似乎情绪起伏极大,嗓子干咳了一声,苏瑾一手抚着她的肩没有离开,一手帮她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 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一杯热茶是抚平内心的良药,但苏瑾就是这样做了。 大女儿的婚事王夫人自然不敢耽搁,前前后后不知物色了多少人家,可就在她为自己的女儿挑选着日后的夫婿时,王中仁告诉她,不必选了,他已经有了一个上好的人选。 王夫人在数十年以夫为天的生活里,竟然失去了自己作为母亲的一丝判断,盲目相信了身为父亲的王中仁。 于是,在那个本该十里红妆送王姑娘出嫁的冬日里,纷飞的大雪间,一顶小轿将万念俱灰的王大姑娘接到了一位奉旨前来查案的官员的府邸。 再回京时,王家的队伍就跟在了官员的队伍后面。 命运如一条诡异的线,将王家人的前途拉到了京城,却将王大姑娘的灵魂拴在了那年雪花纷飞的冬日。 苏瑾倒吸一口凉气,她本就不是楚国人,自然不会知道王家有这样的事,可令她惊讶的是,在王家内部,每个人似乎都不曾记得有这么一位王大姑娘存在过。 还是说,是谁在试图抹去关于王大姑娘的记忆。 “所有人都不想回忆起她,包括我的母亲......” 王芸颤抖着声音说。 苏瑾叹息,拍了拍王芸的背,“可你还记得她,不是吗?” 如果知道王芸的心病是这样一桩秘事,她从一开始就不会问。 然而王芸摇了摇头,“若我说,我也会重蹈我姐姐的覆辙呢?” ...... 入夜,宫中。 卫冉在地上着急地转圈,正巧阿英行色匆匆地进来,她一把抓住阿英的手臂,“兄长是不是一天一夜没回来了?” 阿英被她吓了一跳,“公主,您稍安勿躁。” 卫冉闻言更加烦躁:“你让我怎么稍安勿躁?我现在被关在这个地方出都出不去,谁知道哪天会不会被楚君拉出去斩首示众!” 阿英见她越说越荒唐,忙看了看四周的人,然后才无奈地说:“您既然知道这里是楚国,就安生些吧。公子如今不知在哪里,您就算帮不上忙,也不要添乱了!” “你个奴婢也敢顶嘴!”卫冉怒火中烧。 阿英知道她要发火,却忽然头痛欲裂,蹲下身按着自己的头。 “你怎么了?”卫冉皱眉。 “奴婢,奴婢头疼得很......” 阿英也不知为何来到楚国后会染上头疼的毛病,最初只是针扎似的阵痛,如今却像鞭炮在脑子里爆炸。 卫冉看阿英半天不起来,也懒得管她,扔下一句“矫情”后就扬长而去。 反正这偌大的宫殿里,一个能保护她的人都没有。卫冉自己爬上了床,看着桌案上燃烧的香烛,她知道,如果再这样下去,她的生命就会像这支烛一样,一点一点地消失。 可她不想这样,她生来就是要做人上人的,为了这个愿望,她把女子最重要的东西都舍弃了。 那么,做得再出格一点,又有何不可? 第134章 她想起来了 万籁俱寂的朔王府东南角,那是苏瑾的住处,不论苏瑾在还是不在,都悄无声息。 就连这个做了噩梦的夜晚,苏瑾也只是默默地坐起来,拭了拭头上渗出的汗。 等到意识回笼,她慢慢地下床,把灯重新点好,然后用手掬了一捧水盆里的冷水,尽数泼在自己的脸上。 “苏医女,如果是你,发现自己最亲近最信任的人其实从未真正在乎过你,你会怎么做?” 这是那天临走时,王芸留给她的疑问。 苏瑾没能答上来,因为她也不知道,在她短暂的十八年生命里,是否真正有过亲近之人,又是否真正被人在乎过。 她的母亲不愿意养育她,而她的父亲不只是她一人的父亲。她把师父看作命运的馈赠般珍视,后来师父不告而别。 还有卫衍。 苏瑾皱起眉头,明明是万籁俱寂的时刻,她的头脑却格外清醒。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条线,将她来到楚国后遇到的事联系起来。 从沧王爷中毒一事,扯出了卫衍在燕国宗室里的布局,再到肃国公府里,也是姨娘投毒,肃国公是不是因为察觉到了什么,才没有声张,而是留下了敏姨娘。 宣平侯府谋逆一案里,也有卫衍的身影,陈姨娘真的只是胡乱攀扯卫衍吗? 或许一开始确实是,那么后来呢,以陈姨娘的心计,也许早已猜到,那个被她拉下水的人,其实一开始就在水里待着。 然后是出现在皇庄里的琳夫人,已经很明显是卫衍在布局。 更不用说前不久瑶公主自杀一事。齐楚两国近几年关系渐远,让兄妹二人死在楚国,而且是妹弑兄,光凭这一点就足以给齐国一个出战的理由。 届时楚国宗室已经遍布卫国细作,一旦内政不稳,外战也将分崩离析。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卫国就是岸边的渔翁。 但苏瑾总觉得自己还遗漏了什么,就在刚刚,她的脑子里还闪过了一些片段,但线索消失得太快,苏瑾怎么也没能抓住它。 “王爷?” 阿芙小声地惊呼唤回了苏瑾的思绪,她抬头,才发现东方既白。 自己竟然在这里坐到了天亮。 楚云琛迎着朝露过来,自然是有要事,但他向阿芙“嘘”了一声,低声说:“去看看苏姑娘醒了吗。” 苏瑾没睡,自然听到了两人的对话,她又掬了一捧冷水在脸上,然后打开了门,“醒了。” “我把你吵醒了?”楚云琛看见苏瑾脸上的水珠凝在眉眼间,神色清明。 “没有,”苏瑾没说自己做噩梦的事,“王爷是有事找我?” 楚云琛顿了顿,才神情严肃地说:“我找到了一些关于母妃当年中毒之事的蛛丝马迹。” 犹如一道惊雷轰隆乍响在苏瑾耳畔,她脑海中那些细碎的片段重新连接,她知道自己遗落的事情是什么了。 苏瑾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她想起来了,那味用来毒害昭夫人的药,和她用在卫衍母亲身上的,一模一样。 第135章 楚云琛如此,楚君亦然 “所以,当年宫变中,有一位昭夫人身边的嬷嬷趁乱逃了出去?” 苏瑾坐在楚云琛的书房里,与楚云琛相对而坐。 楚云琛这些时日里一直在暗中查找当年宫变后昭夫人身边奴仆的去向。 结果,在闽州的一个小镇上,查到了一位阿婆。据镇上的人说,阿婆是六年前逃荒过来的,因为织得一手好布料,在镇上也得以谋生。 而楚国宫变,是七年前的事,时间也差不多相似。 “鸣山不认识母妃当年身边的人,更何况过了这么多年,即使是那位嬷嬷,也应该已经改头换面,所以还无法确定。本王已经把那边的人安排好,等这段时间过去,本王亲自去闵州。” 苏瑾微讶,以楚云琛的身份,若是出现在闵州,恐怕会引起民心动荡。 果然,楚云琛说:“不过这个身份太招摇了,还是需要处理一下。” “这段时间......”苏瑾猜测,“王爷是指各国使臣离楚之后?” 楚云琛点头,“京城各路人马云集,本王不能轻易离开。” 苏瑾知道,昭夫人的事情宜早不宜迟,迟一日就多一日的变数,但楚云琛难就难在他不光是昭夫人的孩子,更是楚国的朔王,他不能为自己的私心而不顾朝政。 楚云琛如此,楚君亦然。 贺立见楚君的眉头久久没有舒展,便试探着说:“不如叫苏医女过来看看?” 贺立从前不觉得医者是什么神奇人物,光看太医院那群老顽固们天天望闻问切还治不好人,他就不信这医术能有什么大用。 但苏瑾在御书房里,的的确确帮楚君缓解了头痛。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都是同样的位置,怎么自己就按不出来苏瑾的效果。 楚君闭了闭眼睛等待那股阵痛过去,疲惫道:“罢了,三天两头把朔王的府医叫进宫里,不像话。” 贺立没言语,给门口的徒弟打了个眼色,徒弟心领神会地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楚君实在看不下去折子,刚好这折子上写的正是瑶公主的事,这个官员认为齐氏兄妹二人在楚宫意图不明,应该尽早送他们回齐国才是。 楚君把折子扔开,按了按眉心,“这几日齐珉可有出宫?” “回皇上,自从上次回宫被盘问后珉公子一直在宫里待着,一步没出来过。” 之前苏瑾在善草堂外看到的身影的确是齐珉,苏瑾原本还好奇,让阿芙去听了听他在里边做什么,结果没想到他是来卖药的,他手里的瓷瓶都是自己制的药膏。 苏瑾知道齐珉通岐黄之术,但没想到他一个齐国公子,又是卖画,又是卖药,苏瑾实在看不懂这人的套路,索性扔开不管。 倒是楚君,齐珉的动向再隐秘,也瞒不过楚君,只要让守门的人稍微严加盘问,齐珉就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了,因此这几日一步未动,表现得比谁都老实。 楚君可不信这是个老实的人,连同他那个柔弱得风一吹就倒的妹妹也不信。 “那卫衍呢?还被朔王押着?” “这倒没有,朔王昨日把人送进宫里,如今也在自己的房里思过,已经三天了,水米未进。” 楚君冷哼了一声,卫衍这个狡猾的狐狸,真是能屈能伸。 “不用管他,朕记得卫国此次前来的人里还有一位公子叫卫询?” “是。” “卫询是个蠢人,可卫衍不是,把人看住,别让他们见面。” 贺立应下,这在此时,徒弟回来了,向贺立点了点头。 贺立明白了他的意思,上前恭敬道:“皇上,刚才奴才差人打听了一下,苏医女今日刚好进宫,不如让她过来一趟?” 楚君一顿,“你倒是主意多。” 没有训斥,就是同意了,贺立嘿嘿一笑也不辩解。 贺立想,为君分忧这种事,满朝文武都不一定做得有他这个首领大太监好,不然怎么这个位置站的是他而不是别人呢。 第136章 给你一个机会 苏瑾很快到了。 她原本没想进宫,毕竟这几日休息得不算好,再进宫更是心力交瘁。 奈何她忘了宫里有一位不省心的婉嫔娘娘在,如今她已经七月怀胎,每天恨不得捧着自己的肚子,生怕它出什么事。 苏瑾是当初给婉嫔诊出胎像的人,她自然三天两头就得让苏瑾给她安安胎。 苏瑾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变成了和未出世的小孩子打交道的大夫,但没办法,谁叫她只是个小小医女呢。 所以,当苏瑾好不容易熬到婉嫔困意来袭,打算趁早出宫,却听到了让她去面圣的旨意时,苏瑾有一瞬间的迟疑。 她在想,如果她说自己没空,楚君会把她五马分尸吗? 经过认真的思考,苏瑾觉得还是不要做以卵击石的傻事,不然将来连个替她收尸的人都不一定有。 “民女参见皇上。” 楚云琛摆了摆手示意她上前去,苏瑾轻车熟路地打开自己的药箱,把药油倒在手心搓热,然后轻按楚君的太阳穴。 一般情况下她都是这样的乖觉懂事,因为有一位做君王的父亲,苏瑾更知道什么是“伴君如伴虎”,她的动作小心,谨慎,带着恰到好处的力度和手法,将困扰楚君的头痛逐渐减轻。 以往楚君也是极为满意的,但今日不知是不是奏折批多了头昏脑涨,楚君随意地说了一句:“怎么一声不吭的,朕能吃了你么?” 苏瑾愕然,手上动作一顿,“民女怕打扰皇上。” 楚君闭上眼睛,感受着苏瑾温热的指尖在自己的太阳穴流淌,明明是致命的地方,他却神情放松,似乎放心地将命门交了出去。 “有什么打扰的,你在朔王面前也这样小心翼翼?”楚君语气平淡。 苏瑾的呼吸放轻,她不知道楚君怎么好端端提起了楚云琛,只能说:“民女出身乡野,在您和朔王爷这样的贵人面前,不敢放纵本性。” 楚君不置可否,“你见过昭夫人吗?” 苏瑾如实道:“见过。” “在你眼里,昭夫人是个怎样的人?” 苏瑾站在楚君身后,摸不清楚君的意思,她习惯看人表情神态来判断对方的心理,但如今楚君背对着她,让她处于一种茫然之中。 苏瑾只能硬着头皮说:“民女不了解昭夫人......只觉得是一位温婉、华贵的长辈。” 楚君在苏瑾看不见的地方笑了笑,他睁开眼睛,眼神变得悠长,“朕和朔王差了八岁,他出生之前,朕差点被记在昭夫人膝下。” 苏瑾惊讶,她只知道楚君的生母不详,一直跟着嬷嬷长大。 可既然楚君说“差点”,就说明这其中出了什么差错,听楚君的意思,这个差错是楚云琛?因为发现怀了他,所以昭夫人没办法再抚养当时还年幼的楚君? “如你所言,昭夫人......是一位再好不过的长辈,朕记得她坐在锦凳上给还未出生的七弟缝制衣服的眼神,温柔极了。” “朕从未体会过那样的眼神。” 苏瑾皱眉,楚君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些,他想干什么? “你呢?朕听七弟说,你年少失怙?” “......是,民女父母双亡,自小跟着师父吃百家饭长大。” “那可真是,与朕同病相怜。” “民女不敢,”苏瑾慢慢收回了手,起身到堂下:“皇上,现在感觉怎么样?” 楚君点点头,的确舒服了不少,不过看着苏瑾恨不得退避三尺的样子,楚君直起了身子。 “苏瑾,朕记得你一直在照看昭夫人吧?” 苏瑾蓦然抬眼,看着楚君身体前倾,盯着她的眼睛,“给你一个机会,让你从此不再像如今这样寄人篱下,怎么样?” 第137章 君心难测 不怎么样! 苏瑾的内心咆哮着,她知道君心难测,她不知道君心这么难测! “皇上恕罪,”苏瑾深深垂首,“民女愚钝,恐不能为君分忧。” 楚君以为她是朔王府中最薄弱的存在,却不会想到,以苏瑾的心性,从楚云琛把她从牢中救出来的那一刻,她就不可能站在楚云琛的对立面。 楚君似乎是猜到了她的回答,淡淡地说:“先不用着急拒绝,你是大夫,朕知道你做这点手脚并不难。朕答应你,事成之后,封你进宫,做朕的贵嫔。” 听到最后苏瑾一惊,按照她对外的身份,这个位子属实是高了,楚君竟也舍得给她? 贺立适时道:“苏姑娘,从二品贵嫔可不是谁想做就能做的,这是皇上对你的信任呐。” 苏瑾的头埋得更低,“民女多谢皇上抬爱,但民女蒲柳之姿,无法入宫侍奉皇上。” 楚君没有想到苏瑾拒绝了自己,他有些不可思议地说:“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苏瑾?” 他敲了敲桌案,“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不等苏瑾回答,楚君又说:“这里是朕的御书房。” 在君王的眼皮底下,拒绝了他的要求,放眼满朝,都不会有几个人做得出来。 当然了,楚云琛能,但楚云琛是楚国的朔王,是他的左膀右臂,苏瑾是什么?一个身份低微的无名小卒,这样的一个人,她怎么敢违背皇命? 难道她以为,楚云琛会救她吗? 苏瑾闷闷的声音从地上传来:“苏瑾知道。” 她都知道。她知道她在拿性命去触楚君的逆鳞,可她也知道,若是今日她答应了楚君,那她自己心里那根绷了十年的弦就断了,她和自己厌恶的卫衍之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贺立也没想到楚君会来这么一出,更没想到苏瑾这丫头竟然软硬不吃,看着楚君沉默不语,他心道不妙,刚想上前就看见外面有人来报: “皇上,朔王爷身边的长乐到了,说等苏姑娘一起回去。” 外面守门的人哪里知道里面发生过一场不动声色的较量。 苏瑾的身形静得如同石雕,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在听到“朔王爷”三个字时,她的心才定了下来。 贺立迟疑不定地看向坐在桌案后的楚君,楚君的脸色有一瞬间的沉重,他闭上了眼睛,靠在龙椅上,“既然他的人来接你了,你还不走?” “是,民女告退。” 苏瑾说罢才抬起头来,长时间的行礼让她的身体有些僵硬,贺立冷眼看着苏瑾虽然迟缓但是丝毫不乱地从地上站起来,尽管知道楚君并没有睁开眼睛,礼节却一个不落地做完,然后再毫无留恋地离开。 贺立微微摇了摇头,这御书房是多少妃嫔梦寐以求的殊荣,“贵嫔”一位又是多少妃嫔一生企及的地位,可苏瑾竟然通通不要。 楚君听到珠帘掀起又落下的声音,知道苏瑾已经离开了,便缓缓睁开眼睛,喃喃道:“当年,她也是这样转身离去的。” 贺立意外地低下了头,他知道楚君口中的“她”是指谁,却不知道楚君以前对其三缄其口,怎么今日又主动提起了她。 总不至于是被苏瑾气得。 贺立伴驾多年,知道这种时候多说多错,干脆在一旁安静站着,一言不发。 但贺立没想到,苏瑾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过来拱火。 第138章 处处都风云万变 苏瑾自然不会知道御书房又发生了什么,她出宫后并不见楚云琛的车驾,长乐这才告诉她,楚云琛此时并不在宫内,是阿辰女官派人去找了楚云琛,他才安排长乐来带苏瑾出宫。 “阿辰女官?”苏瑾意外地说,她记得楚云琛告诉过她,在宫内遇到事情可以找阿辰女官帮忙,没想到自己还未见过她,她就已经帮了自己一回。 长乐说:“王爷叮嘱过阿辰女官,若是苏姑娘在御书房里待的时间超过两刻钟,就找人告诉王爷。” 苏瑾一时无言,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楚云琛就已经安排好了这些。 是早有预料,还是未雨绸缪,亦或是,在这些年和楚君的交锋中,楚云琛已经形成了前行一步筹谋百步的习惯。 回到朔王府没多久,苏瑾就收到了一张楚云秀的名帖,是邀苏瑾陪她参加一个花宴,是王家操办的。 苏瑾对花宴不陌生,在燕国时她不是没有见过,但她不明白楚云秀为什么要叫上自己,以她在这里的身份,根本没资格去这种贵女云集的场合。 更何况王家人很明显不喜欢她。 苏瑾犹豫过后,对来送名帖的人说:“你回去告诉公主,我去不合适。” 但苏瑾最终还是决定要去。 一是因为公主下名帖她若拒绝显得不知好歹,也会让楚云秀不好做,二是因为王家私下派了人过来,希望到时候苏瑾能陪在王芸身旁。 苏瑾推测,王家人应该是不知道王芸催吐的事。 “催吐?这是什么原因?” 楚云琛听苏瑾讲述她在王家的见闻后,奇怪道。 苏瑾说:“大概是之前王大姑娘的事给她留下的印象太深,以至于她容易反应过激,最近又遇到了一些相似的事情,心里的不适呈现在了身体上。” “什么相似的事情?” “她不肯告诉我。”苏瑾摇头。 楚云琛随即将王林两家结亲之事告诉苏瑾,苏瑾一惊,“结亲?王芸现在这个状态,怎么能结亲呢?” “怪不得王芸会忽然厌食。”苏瑾喃喃自语。 楚云琛继续说:“我已经告诉林硕近期先不要急着去王家,至少要等王芸恢复正常再说,另外,明日的花宴里你多留心,王家后院不简单。” 苏瑾既然已经决定要去,就没有退缩的道理,只是她不由感叹:“这皇城里,真是处处都风云万变。” 楚云琛便道:“比如御书房?” “楚君......给我出了一个很大的难题。还好王爷提前叮嘱过阿辰女官。” 但苏瑾想了想,还是决定自己来处理这些事。 楚云琛见状也不问发生了什么,只是面色如常道:“他向来如此,不过你也无需惧怕,你能解决的时候本王不会插手,你需要的时候本王也不会袖手旁观。” 苏瑾愣住,她怔怔地望着楚云琛,她以为他们那晚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她以为从此那些若隐若现的情愫都能被她亲手碾碎,但她不能否认,在刚刚那一刻,就那一刻,她的心中酸酸胀胀,被一种既窒息又沉重的情绪包裹着。 从未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母妃对她说:我就不该生下你,卫衍对她说:你我这样的人天生一条贱命,师父对她说:把《本草经》抄五十遍再来吃饭,还有无数的人对她说:你果然是个扫把星。 她就像是一个被埋在废墟下的人,她一个人用赤裸的双手把压在自己身上的砖块一层层扒开,扒到筋疲力尽,扒到鲜血淋漓,扒到心灰意冷,可她不肯放弃,因为她想看看光明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可在黑暗中待得太久的人,遇见光的第一个动作都是要先伸出手来遮挡。 第139章 睁眼说瞎话 很快到了花宴这一日,苏瑾既然接了楚云秀的名帖,就不能打扮得太素,因此阿芙乐呵呵地拿出嬷嬷们平日里给苏瑾做的衣裳,这些衣服大多样式华丽花式复杂,苏瑾平日里很少穿,这下终于被她逮着了机会。 “这个就不要了吧!”苏瑾笑着躲开阿芙需要插在她发上的一支玉兰点翠步摇,这步摇做工精细,光彩夺目,她的身份戴这个也太招摇了。 “不会的不会的,王爷让人打这些首饰的时候都是特意叮嘱过的,一定要适合苏姐姐。” 说着,阿芙把步摇插在苏瑾的发间,苏瑾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在步摇的映衬下,那张平日里冷淡的脸也变得鲜活了一些,她笑了笑,镜子里的人也笑了笑。 ...... 楚云秀知道她答应去后,特意来接她,苏瑾一上车便看见楚云秀四仰八叉的坐姿。 “还好这马车造得宽敞,不然都放不下你。” 楚云秀支棱着坐起来,得意道:“那是自然!这可是我回来之后特意让皇兄找最好的工匠给我做的,怎么样,是不是很舒服?” 苏瑾笑着看她,“舒服,当然舒服。不过,现在你能告诉我,为何要让我陪你去了吗?” “因为......”楚云秀支支吾吾地说,“这不是我许久没有回京,有点不太习惯这种场面嘛。” 苏瑾哭笑不得,“你是许久未回京,我可是从未在京城待过!你叫上我有什么用?” “壮胆儿啊!”楚云秀理直气壮。 “那你早知如此当初为何不直接婉拒呢?” 楚云秀道:“我这不是想着阿荞哥哥要和王三姑娘成亲,帮阿荞看看她未来的嫂子如何呀。” 苏瑾随即问:“你和阿荞认识很久了吧?” 楚云秀道:“那是,当年我初到并州,人生地不熟的,亏得肃国公常带着家人来看我,才不至于被当地官员欺压。” 原来是这样。 所以,是因为在封地时和肃国公府走得太近了,才招惹上卫衍的人吗? 看着楚云秀喋喋不休的样子,苏瑾想起来在楚宫第一次见到她时被许容华挟持的样子,苏瑾摸了摸楚云秀的脑袋。 王家门口这条街平日里宽宽大大,如今却被挤得水泄不通,苏瑾一时都快要认不出来这是她常来的地方。 楚云秀当机立断:“走后门走后门,我让阿荞和王三姑娘说了,人多我就走后门。” 苏瑾叹为观止,没想到跟着楚云秀还有这个便利,二人很快就到了王家花园,此时还有一大部分宾客在门口排队检查名帖,远不到开宴的时候。 花园里花红柳绿,百花盛开。有些花儿红得似火,在绿叶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鲜艳,映入眼帘的还有或桃粉或青绿的花瓣,墨绿的叶子似涂了一层蜡,又光又亮,毛茸茸的花苞颤巍巍地立在枝头,最顶端则露出一点泛着鹅黄的花蕊来,满院子都是花香。 “那个是什么花?”楚云秀从小大大咧咧的,哪里知道这些花的种类,她戳了戳苏瑾问道。 苏瑾不明所以:“我哪里知道?” 她更不是懂这个的人。 还是跟着楚云秀的小丫鬟——对,就是那个半路被楚云秀拉来充当暗卫的那个倒霉孩子——她说道:“这是月季啊,我们老家好多这个。” “原来这就是月季呀。”楚云秀新奇地说。 正在这时,远处走过来一个人,“王蔷见过公主。” 紧接着又“呀”了一声,看着苏瑾道:“这位姑娘是哪家闺秀?我怎么从未见过?” 楚云秀被她尖利的嗓音震得发懵,苏瑾却迎着王蔷审视的目光淡淡地笑了。 苏瑾想,真会睁眼说瞎话,你明明认识我。 第140章 你和我七哥真是越来越像了 苏瑾第一次来给王芸看病的时候就发觉了王蔷的身影,那时的王蔷还只是敢隔着院子的栅栏多看几眼,而上一次苏瑾去和王夫人复命时王蔷就跟在她身后。 苏瑾已经差不多猜到了她的身份,刚才果然也得到了证实。 王蔷对她有敌意,苏瑾一眼就能看出来。 更何况她在楚宫里活了这么多年,若是连这么一点机锋都看不出来可就太说不过去了。 看来,王蔷并不知道王家给她下帖子的事。 苏瑾记得王蔷是王家的庶女,比王芸年幼一岁,她先前便和楚云琛猜测,这次花宴虽是以王芸的名义主持,却不一定只是为了王芸,毕竟,王蔷也到了定亲的年纪,以王中仁卖女儿的作风,不会让她躲在深闺不出门。 只是,她把矛头对准自己是什么意思? 楚云秀听得不忿,刚想说是自己带苏瑾来的,就听见苏瑾说:“原来是王二姑娘。” 王蔷一愣,她知道苏瑾虽然出身乡野但并没有小门小户女子的样子,但苏瑾这样平静的回应还是让她有些诧异。 在王蔷看来,苏瑾虽然成日混迹在宫内宫外,却终究只是一个小小的医女,她到底是哪里来的底气? 没有人告诉过王蔷,站在她面前的这个面容清冷如三月凝露的女子,曾以一人之力覆灭一个行将就木的国家。 她哪里需要别人给她底气呢,她自己就是自己最大的底气了。 紧接着,苏瑾把楚云秀护在自己身后,淡淡地说:“王二姑娘恐怕是贵人多忘事?那日你不是跟在我身后走了一路吗,你不记得了?” 王蔷一惊,她一直以为那日没有人发现自己,没想到苏瑾早就知道? “王二姑娘认不认识我不要紧,因为你大可以去问一问自己的父亲,我今日为何出现在这里。” 王芸是嫡王蔷是庶,二者若相争,苏瑾想也不用想就知道王中仁会偏向王芸。 不然王蔷为何特意来找苏瑾的麻烦,还不是要趁着苏瑾无人可依时给她一个下马威,她自己心里一定十分清楚,这件事若是让王中仁知道了会如何,于是王蔷的脸几乎是刹地变白了。 苏瑾心里那点久违的捉弄人的乐趣得到满足,还未等她离开,王蔷就对着苏瑾的背影喊道:“是我父亲请你来的又怎样?” 见苏瑾停住动作,王蔷不知哪来的胆子,她无视楚云秀愤怒的眼光,向前一步,“不过是沾了朔王爷的光而已。” 还有一句话王蔷没有说,过了今日,苏瑾定会身败名裂。 苏瑾感受着王蔷怨毒的目光,半晌才嗤了一声,还以为她能说出什么,这几句话她听很多人说过,都快听腻了。 但楚云秀却生气地说:“都说王三姑娘是出了名的温和,怎么王二姑娘说话像吃了炮仗一样不好听?我且告诉你,我连找苏姑娘把脉都得排队,朔王爷想喝一碗苏姑娘熬的药都不一定喝得上,如今能给王家看病,可知足吧你!” 苏瑾哭笑不得地拉着楚云秀离开,楚云秀硬是一步两回头地把话说完了。 “你跟这种人生气做什么?到时候王大人在皇上面前参你一本,你下次想出宫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楚云秀道:“我也不想呀,可是事实明明就不是这么回事儿!” 苏瑾淡淡地说:“在你眼中是事实,在她眼中可未必,人总是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而且看她这样有恃无恐的样子,我倒是觉得她还有未尽之言。” 楚云秀听完苏瑾的话,凑近了一点说:“你有没有发现一个事情?” “什么事情?” “你和我七哥真是越来越像了,尤其是刚才嗤的一声,那个气死人不偿命的调调,还有现在这种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太像了!” 苏瑾无语地把楚云秀的脸推开。 再次回到亭上,人们就陆陆续续地坐满了。四周围都是花团锦簇,男客与女客各坐一边,用层层叠叠的碧纱隔开,只能看清朦朦胧胧的影儿,宴席前便是一片湖,苏瑾第一次来便是从湖的另一边路过,那时她还在想这湖里面有没有埋着尸骨。 不过在这么热闹的宴席上,也只有游离天外的苏瑾才会想这些不相干的事情。 第141章 争奇斗艳的哪里是花 “快看这边,这玉兰开得可真好!” 苏瑾看见说话的女孩子笑脸盈盈,她的身后是一簇簇争奇斗艳的花枝,紧接着,几个小姑娘拎着裙摆走过来。 看着她们从头到尾无一不精致的装束,苏瑾不由感叹,争奇斗艳的哪里是花。 这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姑娘们,才是今日花宴的主角。 ...... 宴会很快就要开始,宴会的主人王芸却在自己的房间内,对着王夫人怒目而视。 “为什么要翻我的书架?为什么?” 王芸看着自己房间里的一片狼藉,每天整理好的书被王夫人打乱,笔墨纸砚都换了地方,最重要的是,她闲来无事写的诗文被翻了出来。 想到自己写的内容被王夫人一览无余,王芸气血翻腾。 王夫人不为所动,“你在质问我?阿芸,你是我的女儿,你怎么可以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说话!” “可那是我的东西不是您的东西!”王芸的眼泪流出来,王夫人皱眉。 “阿琴,还不快拿湿帕子来给三姑娘擦脸,你一会还要去主持宴会,怎么能这个样子出去见人。” 王夫人转身离开,却又在门口停下脚步说道:“虽然今日肃国公世子不一定来,但你也要妆容得体,你将来是要做世子夫人的,不能被国公府嫌弃。” 王芸不想再说什么,干脆去了里屋。 宴会开始前,刚恢复平静的王芸姗姗来迟,苏瑾因为王中仁的叮嘱,特意坐在了王芸的下首,也就是离她最近的位置。 苏瑾自然是不愿意的,但谁让王中仁这个官场老油条不缺钱呢,苏瑾看在诊金的面子上,当然要坐得稳稳当当。 苏瑾先看了看王芸的手,可惜王芸今日穿的是曳地水袖百褶凤舞裙,双手都藏在袖子里。 苏瑾忽然想到了什么 ,看了看面前的糕点,她呆愣片刻,伸手拿起最小的一块放进嘴里—— 又是王芸自己做的。 苏瑾瞟了一眼其他宾客的桌子上,也是同样规格的糕点,如果这些都是王芸做的,那苏瑾只能说,王芸是真的很喜欢自己做糕点。 王夫人要是知道了恐怕得气晕吧,毕竟以她的性格,是绝对不会允许王芸进厨房这种地方的。 她应该巴不得把王芸锁在绣楼上。 大家都陆陆续续地回到座位上,王芸这才起身,“今日邀请大家前来,是为了有花共赏,大家不必拘礼,但求尽兴而归。” 大家便逐渐放开了,一道道菜式不停地上桌,很快就听到对面觥筹交错的声音,王芸却是从始至终连筷子都没碰。 这种场合是没法叫阿琴替她吃了,王芸看着桌上的荤素菜式,脸色越来越难看,苏瑾把自己带来的药丸悄悄放在王芸手心。 “止恶心的,含在嘴里不要咬。” 王芸一愣,接着袖子把药吞了,苏瑾也借此机会看到了王芸的手指,又有新伤痕了。 苏瑾把王芸面前的荤菜尽可能地移开,一边移动一边想,这王中仁和王夫人怎么想的,明知王芸食欲不振,就不能给她上点清淡的吗?若是王芸一会忍不住失态,王中仁绝对要来找自己的麻烦。 有几个女孩子凑在一起玩“飞花令”,苏瑾知道王芸这个样子恐怕无暇顾及,只能自己一边看着王芸一边看着宴席,以免出现什么状况。 苏瑾心想,真是吃丫鬟的饭操主子的心。 就在这时,湖中心划过来一艘船,上面坐着一位蒙着面纱的女子,对方身前是一把琴,此时琴音阵阵,令人神往。 林荞和楚云秀看着心动不已,她们早已不耐烦在宴席上僵硬地笑,于是提起裙子不知跑哪玩去了。 那女子自己边弹琴边唱着悠扬婉转的小调儿,苏瑾听着,不知为何觉得有些熟悉。 苏瑾的注意力大多放在王芸身上,因此她瞬间注意到王芸听见琴音变了脸色。 “这个琴音......” 眼看着王芸要起身,苏瑾眼疾手快地按住她,“坐好了,你是主人,这样仓皇起身容易造成骚乱。” 王芸却听不得苏瑾的话,但苏瑾看着纤弱,手劲却并不小,至少按住一个许久没吃饭的王芸是绰绰有余。 王芸忽然一阵恶心,她捂住嘴巴,苏瑾见状,向王芸那边挪了一点,同时示意阿琴把桌上那盘腥味很大的酒醉螃蟹端走,又安抚地拍着她的肩膀,“好了好了,弹琴的女子就在那里,跑不了,待会儿我们去找她,好吗?” 王芸这才稍微平静下来,苏瑾松了一口气,又给了她一颗药丸,结果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就听见一个女孩子半真半假地大声说道:“哎呀,看阿芸这个样子,倒让我想起我家中的嫂嫂了!” 苏瑾看着女孩子眼中的精光,眉头微蹙。 大家好奇地问道:“啊?为什么呀?” 女孩子看到众人的注意力都在这边,不好意思地笑笑,“因为我家嫂嫂怀孕害喜,也是这样的呀!” 众人一片哗然。 第142章 所有挡她路的人,都得死 大家的表情像打翻颜料盘一样五彩纷呈,王芸的身体因为这样的话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这样的场景,苏瑾昔日也曾遇见过,那时候她站在人群中央,听着别人用难听的语言污蔑她,比此刻的王芸还要无助。 苏瑾坐在上首,居高临下地看着台下故作天真的小女孩,以及一脸得意的王蔷,露出了一个冷沁沁的笑。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 ...... 与花园内暗流涌动的气氛不同,皇城外的西街上,楚云琛手持一柄长剑,正冷冰冰地注视着对面的人。 今日他本是休沐,但苏瑾早早去赴宴,他也索性去兵部待着,没想到这一去,就赶上了大事。 兵部的布防图在青天白日之下被偷了。 楚云琛得知此事后简直气笑了,他知道兵部漏洞百出,良莠不齐,可皇城布防图这种要紧的东西都能被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盗走,真是太可笑了。 “看来,这兵部尚书的位子他是不打算坐了。” 楚云琛把手中的军报扔在桌上,对赶来的林硕道:“出去拿人。” “不是,阿澈你亲自去啊?” 林硕目瞪口呆地看着楚云琛步履生风的背影,没来得及犹豫就已经拔腿追了上去。 事实证明,敢大白天来皇城偷布防图的人绝不是什么小毛贼,兵部派出去那么多人,却都一无所获,只有楚云琛独自一人按着找到的线索追上了对方。 对方身材高大,剑眉星目,只看面纱外的半张脸,是一副正经之相。 林硕早就跟不上了,楚云琛也不担心会有牵绊,于是和对方的眼神交汇间,都明白了对方眼中的杀意。 于是清风起,剑气生。 ...... 花园内,王芸的脸色并不好看,生理上的反应没法抑制,但她知道自己不能任对方污蔑。 湖中央的琴声早已停了,苏瑾没忘了那个弹琴的女子,她蒙着面纱苏瑾看不清脸,只是隐约觉得她唱歌的声音好像在哪听过,但苏瑾现在的注意力在王芸身上,也就无暇顾及弹琴的女子,只是给阿芙使了个眼色,让她盯着。 “她叫陈静,是兵部尚书之女。”王芸轻声对苏瑾道。 苏瑾对王芸的冷静很满意,她也低声说道:“知道了。” “陈姑娘身为没出阁的姑娘,说这种话是不是有些太没有礼数了?还是说,陈家就是这样教导女儿的?” 王芸挺着坐直,苏瑾在后面用手撑着她。 陈静却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她用余光瞥了瞥离她不远的王蔷,对方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于是陈静彻底放下心来。 “呵,自己寡廉鲜耻,倒在这里倒打一耙,”陈静站了起来,来到宴席中间,她知道那边就是男宾的位子,提高声音说道,“各位刚刚或许没注意,王三姑娘从出现到现在连筷子都未动过,这作为主人家,不合适吧?” 苏瑾心知她是冲着毁掉王芸名声来的,在这个女子名节大过天的世道里,这是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方法。 苏瑾自己不在意这些,王芸身为朝廷大臣之女却不能不在意,她被陈静的话气得发抖,“我身子不舒服也要向你报备吗?” 陈静得意一笑,“当然不用,只是王三姑娘能不能解释一下,为何身体不适,会有和孕吐一样的反应呢?” 阿琴听了怒骂:“你空口白牙胡吣什么!我们家姑娘清清白白,哪里是容得你污蔑的?” 苏瑾看够了王蔷藏在人群里精明算计的眼神,才把目光放在陈静身上。 “陈姑娘学过医?” 陈静一愣,“没有。” 苏瑾又问:“陈姑娘家中有学医的人?” 兵部尚书,跟学医八竿子打不着。 陈静又摇头,“没有。” “那我就很奇怪了,是什么给了陈姑娘充当郎中的勇气,竟然在这里当场望闻问切起来了?” 陈静被苏瑾的话说得有些懵,刚想反驳就被苏瑾扯过了话头,“自古巫医不分家,今日陈姑娘既站到了我面前,我不妨告诉你——” 苏瑾站起来,她的身量在女子中算高挑的,又身在主位,因此站起来就是俯视着陈静等人。 “多管闲事,乱说话,是要坏命格的。” 时人多信巫蛊之术,陈静被苏瑾严肃的表情和语气吓了一跳,竟然直直地往后退了一步,王蔷看见忙道:“陈姑娘,小心些。” 王蔷的语气里暗含着警告,陈静脸色一白,只得继续站在那里。 苏瑾便很确信了,陈静只是一个马前卒,王蔷才是操纵她的那个人。 果然,看陈静忘了自己叮嘱她的话,王蔷皱着眉说道:“苏姑娘说的对,陈姑娘你这样口说无凭,岂不就是在污蔑?” 言外之意,快拿出证据来,快拿出我为我的妹妹亲手准备好的证据,快把这两个坐在主位的人送上绝路。 王蔷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她今年已经十六岁,她等不及了,所有挡她路的人,都得死。 第143章 验明正身 陈静得到了王蔷的指示,于是立刻道:“你以为我没有证据吗?且不说王三姑娘刚才的反应,我们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我今日又正好带了一位擅医术的嬷嬷过来,不如让她验一验。” 这话一出大家立刻窃窃私语起来,一是因为陈静作为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却说出这样的话,实在令人不齿,二是因为他们都明白了陈静的意思,人的想法是最容易摇摆的,虽然陈静的说法很荒谬——但没准儿呢? 没准是对的,没准是错的,干他们什么事,看个免费的乐子而已,何乐而不为。 火势滔天时,总有人乐于隔岸观火。 有些人落在王芸身上的目光已经变了意思,苏瑾冷冷地看过去,眼中久违的郁郁之气将人们吓了一跳。 王芸的生理反应已经让她的胃里翻江倒海,但她听到这一番胡言乱语之后还是怒气冲天,她猛的一拍桌子,整个亭子都寂静了。 “陈静,你把今日的花宴当什么,你把我当什么?!我告诉你,身为闺阁女子却说话不知分寸,你现在就给我出去!” 王蔷从没见过王芸生这么大的气,她印象里王芸一直是一个内向的娇小姐,被自己的父亲和嫡母保护的滴水不漏,她以为王芸一定会方寸大乱的。 事实上,王芸的确方寸大乱,是苏瑾揽着她肩膀的手狠狠掐进了她的肉里,才让她清醒了过来。 加上今天早上和王夫人起的争执,王芸彻底爆发了。 陈静像是吓傻了,她呆愣愣地站在那,似乎不知道如何应对。 苏瑾看院子里这一群没有反应的家丁皱了皱眉,他们似乎对王芸的意见不太看重,不然此刻陈静应该已经被拖出去了。 “还愣着干什么?”苏瑾说,“有人造谣中伤你家姑娘,你们还不动?” 家丁们这才如梦初醒,刚想上来就被王蔷叫停。 “等等!” 王蔷勉强笑了一下,“苏姑娘提醒我了,既然这人无端造谣妹妹,就算今日把人赶出去,恐怕也会有流言蜚语,不如,就让大夫看看,也好验明正身。” 王芸诧异地抬头,她不明白王蔷想干什么,这个时候再留下陈静显然会引出更大的麻烦。 苏瑾看着王芸的神情,心想她虽生在深宅之中,却对这些手段一无所知,可见王中仁夫妇平日里从不让她接触这些。 这是对她的保护,可保护太过就成了束缚,反而让王芸无法应对迎面而来的危险。 王蔷的话引起了轩然大波,一些深谙内宅手段的人登时就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本以为来参加一个普普通通的花宴,却没想到能看到这种热闹。 另一些人则被王蔷的话牵着走,出声附和道:“说的对,如果今日没有证明王三姑娘是清白的,恐怕日后也会有风言风语,王三姑娘婚期在即,可不能有这种传闻。” 苏瑾听了这话恍然大悟,她就说王芸一向深居简出,怎么就引得姐妹联合外人来对付她,原来是因为这桩和肃国公府的婚约。 王芸脸色发白,她看着陈静带过来的那个看着就不面善的嬷嬷,沉声说:“验可以,但这位嬷嬷是陈静带来的,会不会医术都不知道,苏医女就在我身边,何不让她来给我验?” 苏瑾没说话,在心中默念,三,二,一...... “这倒是不妥啊妹妹,就像大家都知道这位嬷嬷是陈静的人,苏医女是你的人大家也能看出来,这样恐怕是难以服众啊!” 王蔷的声音一出,苏瑾就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果然如此。 “那你想要怎么样?” 席里终于有一位姑娘看不下去了,她皱眉看向王蔷,“你身为王芸的姐姐,却帮着外人说话,是何居心?” 王芸也听见了对方的话,她强撑着躬身表达对她帮助自己的感激。 王蔷脸色一白,“我是为了阿芸啊,身为女子,怎么能和这种事情扯上关系?我要当着大家的面为我的妹妹证明清白,有错吗?” 苏瑾终于看够了这场闹剧,她让一直置身事外的阿琴扶好王芸,自己站起身走下台阶,来到宴席中间。 刚才在上面看着不明显,如今陈静才发现苏瑾比她高出一大截,苏瑾的长相不笑时如高山霜雪,如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让陈静心里涌起巨大的恐慌。 她忽然开始后悔,自己轻信了王蔷的话,认为王芸是个极好对付的人。 第144章 因为王芸的身体属于她自己 “你很心虚?” 苏瑾挑眉看着陈静,似乎很欣赏她惊恐的表情,“你在发抖。” 陈静对上她幽深的瞳孔,“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跌坐在地。 苏瑾笑了笑,这就害怕了?这只是一个开始。 她俯视着地上的陈静,提高了声音,“你造谣生事的时候不害怕,落井下石的时候不害怕,如今看见事情败露,倒开始害怕了?” 苏瑾又转向席间众人,一个个公子小姐,容光焕发,精神抖擞,却在刚才的那场污蔑中不约而同地噤声。 “你们也是女子,应该知道一个女子被造谣名节有损将会面临什么,你们是有多恨她,才会做出这样恶毒的事?” 祸害王芸就算了,还想拉苏瑾下水,苏瑾已经很久没有遇见敢拿她搭台子唱戏的人了。 “不对,我们没有恨她,我们只是......” “只是看热闹,只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对吗?” 苏瑾逼近说话的女子,她不认识对方,或者说这院子里的人她大部分都不认识。 她们或许意不在苏瑾而在王芸,但如果今天王芸真的被诬陷怀孕,那这段时间来为她看病的苏瑾首当其冲。 王芸尚且有一个当官的父亲,苏瑾可没有,她父亲不知道埋在燕国的哪一口井里。 “你们今日缄口不言,焉知明日这种事情会不会轮到你?我不是想咒诸位,只是这位姑娘,你怕是不知道,就在你刚刚离席的时候,你旁边这位姑娘在你的茶里加了东西。” “还有这位姑娘,你知道你今日身上洒的香露里有什么东西吗?” “什么?” “麝香。这样大的味道闻不出来?” 苏瑾是闻药材的老手,自然一走近就能闻出来,别人可没这个本事。 “看到了吧,自己家的账尚且算不干净,哪里借来的脸皮在这里给别的女子落井下石?” 不等别人反驳,苏瑾又走向王蔷,硬生生地把她拉了起来,“很生气对吗,恨不得把我的嘴堵上对吗,可惜了,那不能够。” “你一口一个名声,就差把名声当成一根绳子拴着王芸走了,你想做什么?把王芸的名声搞垮,然后自己代替坐花轿吗?” 苏瑾的语气不急不缓,却带着一股莫名的严肃,几个公子不由坐直了身子,就好像......回到了学堂上学一样。 王蔷脸色几经变化:“苏瑾,你怎么可以这样羞辱我!” “原来你知道这叫羞辱,我还以为你不知道。” “你!”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用这样下三滥的手段伤害女子,你的确该感到羞愧。” 这时,隔着纱帘一个男子有些不屑地说:“一个下九流的医女,倒在这里作威作福,我们娶妻自然不能娶那种被脏了身子的,我倒觉得婚前验一验很有道理。” 苏瑾轻笑,“这位公子,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是听你说话哼哼唧唧,我建议你找大夫看一下,补补身子,免得还没到娶妻那一天,就失去了这个能力。” 苏瑾说得足够委婉,男宾们却都听懂了意思,顿时哄堂大笑,没有人注意到,就在大家笑作一团时,一位公子悄悄从席间退下,再也没有回来。 “你说什么!” 苏瑾隔着帘子看见有一个人想要冲上来却被旁人拉住,她继续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最近起夜应该较为频繁吧?同时还伴有记忆衰退、牙齿松动,是吗?” 那人一怔,她怎么知道? 他身后的小厮夸张地捂住嘴巴,他就说公子夜夜笙歌早晚要出事,果不其然。 苏瑾又转向女宾,正色道:“或许你们并不赞同我的态度,但我还是想说:不论是今日,还是以后,除非王芸自己愿意,否则谁也没有资格给她验身,包括我。” 先前为王芸抱不平的高姑娘问道:“为何连你也包括在内?” “因为王芸的身体属于她自己,除了她本人,任何人不经过她的同意为她验身都是对她的不尊重。” 高姑娘闻言神色一凛,“受教了!” 第145章 站在原地别动 王芸赫然抬头。 王蔷彻底愣住,她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苏瑾在说什么?女子被怀疑名节有损,验身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怎么到了苏瑾这里成了“不尊重”? 她看向王芸,“妹妹,这些时日你就是被这个庸医蒙蔽了吗?我劝你还是趁大家都在,让嬷嬷为你验一验,不然,到时候婚约......” 王芸遏制住自己翻江倒海的呕吐之意,缓缓说:“不用了,清者自清的道理在座的各位都懂,今日是王芸招待不周,改日定设宴赔礼,大家请回吧。” 王芸话音刚落,园子中忽然传来了打斗的动静,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枚尖利之物凭空出现,且不偏不倚冲着苏瑾而来。 寒光闪过苏瑾的双眼,苏瑾微惊,这好像是刀剑一类的兵器。 王家是文臣家庭,怎么会出现兵器? 苏瑾头脑飞快地思索对策,这样快的速度,这样强的力度,她想全身而退是不可能了,只能牺牲自己一只胳膊保命。 整个亭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镇住,大家屏住呼吸,一步不敢动,生怕那东西半路换了方向。 苏瑾看着破空而来的兵器以一种雷霆之势向她直直刺去,她刚想侧过身让剑不要伤到自己的要害,就听到远方传来一个声音。 “苏瑾,站在原地别动!” 令她惊讶的是,这个声音是楚云琛的,他怎么会出现在这? 在这样千钧一发的环境里,换任何一个人说这话,苏瑾都不会信一个字,但唯独楚云琛,苏瑾竟鬼使神差地站在原地,全身紧绷地看着那兵器破空而来。 “铛”的一声,没有想象中的破相,断剑在离苏瑾的鼻尖还有一寸不到的距离被另一个方向发出的一个东西打掉,就在苏瑾的眼前,她甚至已经感受到了两样东西相撞给她带来的风。 苏瑾低头,看见地上的一把断剑,和一根与断剑长度差不多的树枝,树枝已经劈了叉,断剑也已卷了刃。 苏瑾瞪大眼睛,楚云琛,是用这根树枝,打掉了断剑?! 这需要多么深厚的内力和多么精准的力度才能做到! 楚云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下王家高耸的墙头,大步流星地跨过目瞪口呆的众人走到苏瑾面前。 “没有受伤吧?” “有王爷出手,怎会受伤。” 楚云琛的眼底闪过一丝笑意,这才放下心来。 王蔷看着两人熟稔的神态,捏紧了手中的帕子。 这时,又是一阵骚动,苏瑾抬头看去,是林硕带着一队禁卫军将一个人扭送过来,那人虽然手脚被捆缚,却一直在挣扎。 大概是害怕惊扰女眷,林硕停在了亭子外面,苏瑾看不清对方的脸,却感觉对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王爷,这人如何处置?” 楚云琛道:“送到刑部,本王下午亲自审。” 出了这样的变故,不要说女宾,就连男宾也个个腿软,纷纷被周围的丫鬟小厮扶着,颤颤巍巍地离席。 陈静也悄悄地整理好仪容,准备趁人不备悄悄离开,苏瑾对着她的背影道:“陈姑娘这么急,都不要自己特意带来的嬷嬷了?” 陈静僵硬地转过身,示意不懂眼色的嬷嬷赶紧跟过来。 这时,楚云琛看着陈静的模样,忽然问道:“站住,你姓陈?” 陈静一惊,进而又欣喜地转过身来,她记得自己刚才露出的是自己较为好看的左脸,朔王爷该不会...... 站在一旁的飞云喝道:“王爷问话,还不快答?” 陈静小声说道:“小女姓陈名静。” 楚云琛又问:“你父亲是谁?” 陈静愕然,“小女父亲乃是兵部尚书陈文治。” 楚云琛面露了然之色,果然是他。 想到苏瑾对待陈静的态度,楚云琛自然能察觉到此人品行不端,于是意味深长地说:“那是该快些归家,毕竟此刻的陈家应该已经乱成一团了。” 陈静心下一凉,什么叫乱成一团? 第146章 他早就知道 陈静前脚刚离开,王芸就脸色一变,跑去吐了个干净,连王蔷都没能避开,苏瑾和王蔷隔着席面,相视无言。 苏瑾知道,王蔷敢当着众人的面对王芸发难,自然是因为她有胜算。 而苏瑾前些日子为王芸看病时,她还没有这么大的反应。 苏瑾想,王蔷的安排应该不止陈静一人吧,只是因为低估了王芸的耐力和苏瑾的气性,她们才会措不及防。 刚才王蔷和陈静那笃定的神情,不要说旁人,若不是苏瑾一早就摸到了王芸的脉,也会有所怀疑。 因为——她猜王芸是有心上人的,且那个人,绝不会是刚和她换了庚帖的林硕。 ...... “跪下!” 王家大厅内,王中仁怒火攻心,直接摔了个茶盏到王蔷身上,王蔷看着自己肩上的茶叶,苦笑一声。 果然和她想象中一样大发雷霆。 王芸站在一旁,脸色苍白,她在父母面前向来谨小慎微,而苏瑾又不在她身旁,此刻的她不比地上跪着的王蔷坦然多少。 “嫌我在御书房过得太舒坦了是吗,你们两个混账东西!” 王夫人坐在一旁,神色沉重,却并不言语,连眼神都未看向王芸。 王芸看在心中,只觉悲凉,她知道自己的母亲向来以夫为天,但这件事她本就是无妄之灾,她的母亲竟然连为她求情的打算都没有吗。 正在这时,王蔷的生母钱氏闻讯赶来,但门外的人并不敢放她进来,于是钱氏只能在门外面哭喊道:“老爷啊,蔷儿她是您看着长大的,她一向老实本分,这一定是有人诬陷啊老爷......” 王夫人的脸色不太好看,她与王中仁的妾室一直不对付,更不要说听见这等意有所指之话,但她觑着王中仁的脸色,依旧什么都没说。 王芸自嘲一笑,旁人都以为王蔷身为庶女,吃穿用度皆比不上她,二人算是云泥之别,可眼下看着钱氏费力为王蔷求情的样子,王芸竟有些羡慕。 “滚!谁让你们把她带进来的!” 王中仁又扔了一个茶盏。 王芸听着那刺耳的瓷器碎裂之声,只觉天旋地转,腹中翻江倒海。 此时的楚云琛,则在王家的一间屋子里休息,楚云琛的身份王中仁不能不敬,苏瑾则是因为王蔷王芸的原因一时走不了,干脆去找了楚云琛。 她想,楚云琛应该还不知道,她又生了事端。 听苏瑾讲述了今日花宴之事,楚云琛竟一时没了言语,过了一会才道:“本王一直以为王中仁为人刻板迂腐,但治家应该还算严明,没想到......” 苏瑾愣住,楚云琛的关注点怎么跑偏了,她要说的哪里是王家,她要说的是—— “王爷,我知道王家之事我本不该插手,但......抱歉,我没忍住。” 还有一句话,苏瑾没有说,她在站起来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做了离开朔王府的打算,她就这一条命,惹了谁都无所谓,但她不能让朔王府被她牵连。 苏瑾想,反正昭夫人的毒马上就能解了,解毒之事交给吴老先生做也不是不行,总之她不能因为自己随心所欲而误了旁人。 楚云琛看着苏瑾垂首认错的样子,淡声道:“若是再重来一次,你还会这样做吗?” 苏瑾默然,道:“会。” 感受到楚云琛幽深的目光,苏瑾慢慢地抬头,看着窗台上放的几盆花,在阳光下格外娇艳。 她悠悠道:“从小就有人说我性格怪异,是天生的扫把星,后来我想想,这话也没说错。我就是个怪人,性子就是这么执拗,再重来一百次也改不了,也不打算改。” 楚云琛看着苏瑾站在窗棂下的背影,明明沐浴着阳光,她的背影却格外萧索,仿若置身黑暗。 他早就知道苏瑾的性子是这样。 那晚苏瑾背对着他,说这世上有些东西如镜花水月,与其抬手拂乱,不如袖手旁观,那时他就知道,何以是这个纤弱的女子,帮他们打开了燕国的国门。 “你不必改,”楚云琛沉声说,“有本王在,你只需要做‘苏瑾’。” 第147章 海纳百川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苏瑾坐在房间里,连灯都没有点。 楚云琛去了刑部,她却因为王芸的事情依旧留在王家。 她看着暗沉的夜色,神色宁静,仿若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 如果王蔷不来找她,她觉得自己可以一个姿势坐到死。 王蔷被她冰冷的神情和死寂的气息吓了一跳,壮着胆走进来,十分不解:“你怎么连灯都不点?” 苏瑾动了动眼珠子,“你想点的话,请便吧。” 王蔷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来,“白天里那副咄咄逼人的样子哪去了,看到朔王爷来了就开始装柔弱?你可真是心机深重啊!” 苏瑾还没反应过来她说了一堆什么,就听见她继续骂道:“怪不得能得了贵人的青睐,做出这副无法无天的样子。” 黑暗助长了王蔷的气焰,她刚在王中仁那里受了气,一想到这些都是拜苏瑾所赐,后宅争斗从来不摆到明面上,但苏瑾今日的做法,算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也正因此,王蔷的安排才落了空。 苏瑾听着王蔷翻来覆去也就是这几句话,也没什么反驳她的心思,只是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阿琴已经被你收买了吧?” 王蔷的话音戛然而止。 “你,你说什么?”她试探地问道。 “我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阿琴已经被你......” “你怎么知道?”王蔷过于惊讶,直接打断了苏瑾的话,她又不是真的没有听清,何须苏瑾再一字不差地重复一遍。 苏瑾想了想,道:“因为正常的大丫鬟是不会在主子受辱时无动于衷的,王芸都那么难受了,她还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如果不是太没眼色,那就是被你收买了。” “如果今天没有我横插一脚,你是不是会让她当众说出王芸怀孕的消息,她是王芸的贴身丫鬟,说出来的话最可信。” “光她们还不够,捉奸捉双,男宾里应该也有你的人吧,可惜了你花重金收买他们,却没能派上用场。” 听苏瑾一字一句地分析着自己的做法,王蔷的心里涌起一种怪异的感觉,就好像......就好像她对这些阴私十分清楚似的。 可她不是来自山里吗?山里面能有什么争斗? “你既然知道是你毁了我的一切,为何一点都不愧疚?” 愧疚? 苏瑾慢慢地抬起头,“我为什么要愧疚?如果今日你赢了,王芸被你害得成为世人眼中不守妇道之人,要么以死明志,要么青灯古佛了却残生,你会愧疚吗?” 王蔷仰起头,“当然不会,她性子绵软,若不是这个嫡女的身份,你以为肃国公府的这桩婚事能轮得着她?这本就是她欠我的。” 苏瑾却想起了王大姑娘,她说:“若是因为婚事,争一争倒也正常,但这哪里是王芸欠下的债呢?你真的以为,王芸身为嫡女就活得很好吗?” 王蔷不服气地说:“难道不是吗?父亲给她最好的房间,最好的吃穿用度,府中光给王芸请琴师就请了三位,直到最后一位王芸才满意下来,这还不算好吗?” 苏瑾又想到王芸的房间,王芸的熏香,王芸的饮食,王芸的一切,全部都充满了王夫人的饮食习惯,或许还有王中仁的,但就是没有王芸自己的,王芸就是在这样一个比起保护更像是监视的环境下,生存了这么多年。 苏瑾冷不防说道:“你喜欢吃水晶冬瓜饺吗?” 王蔷虽觉得苏瑾前言不搭后语,但还是说:“不喜欢,怎么?” “那你想吃吗?” “你是不是有病,我都说了我不喜欢吃了!” 苏瑾说:“王芸也不喜欢......” 王蔷惊呼,“怎么可能?厨房经常给她做这道菜,我记得厨娘说过她喜欢吃的!” “是,这道她不喜欢甚至厌恶的菜,她吃了十多年,不能拒绝,不能推却。这是你想要的吗?” 苏瑾慢慢地站起来,坐的太久她的腿已经有些僵直,只能一步步地挪动。 王蔷大为诧异,她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从前没有注意到的地方,神色变得莫测。 她看着在房间里踱步的苏瑾,语气莫名:“你是个很奇怪的人。” 苏瑾笑了,她之前还和楚云琛说过这样的话。 “嗯,我知道。” 王蔷不甘心地问:“朔王爷也能容忍你的性子?” 皇室中人最不喜欢苏瑾这样能一眼猜透人心的,聪明是聪明,却招人厌烦,而且任性妄为,王蔷简直想不到朔王爷为何会留她在朔王府。 “朔王爷是君子。” 苏瑾靠在冰冷的墙上,轻声说。 君子如海,海纳百川。 第148章 牢房与祠堂 “那是自然。” 王蔷道:“你既然知道,就更应该清楚,朔王爷不是你这种乡野村姑可以肖想的。” 苏瑾莫名其妙,不知道王蔷怎么又把话头扯到了楚云琛身上,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干脆沉默不语。 王蔷见她像个锯嘴葫芦一样,自觉没趣,跺了跺脚就拉开门出去。 谁料,门外的梨树下,楚云琛正背对着苏瑾的房间站着,长身玉立,气若谪仙。 王蔷呆愣住,喃喃道:“朔王爷......” 苏瑾顺着王蔷的视线,看见了门外的楚云琛,她也不解楚云琛是何时来的,只是看着他在树下慢慢转过身子,朝她招手。 苏瑾的意识仿佛这才回笼,一个机灵站直身子,犹豫片刻,越过王蔷朝楚云琛走了过去。 “您怎么过来了?” 苏瑾没想到他会再次回来。 楚云琛道:“那人被抓到后发了高烧,我不信任别人,只好来找你帮忙。” “王大人恐怕不会同意。” “我已经跟他说了,此事非同一般,他不敢阻拦。” 苏瑾这才放下心来,跟着楚云琛到了刑部大牢。 比起宫里的地牢,这里没那么湿冷,也可能是天气的原因,苏瑾只觉血腥气格外浓烈,在这闷热的空气里仿佛要让人窒息。 楚云琛看苏瑾面不改色,才放心地让她跟着自己,一直走到了一间狭小的牢房内,里面的人或许是刚用过刑,满身伤口地瘫在地上。 鲜血淋漓,左臂恐怕已经断掉了。 苏瑾记得楚云琛当时说的是,他亲自来审。 苏瑾不是第一次见识楚云琛的手段,外人只看着楚云琛文武兼备,却不知道手段强硬之人狠起来是这样,别说是这个身高马大的汉子,就连当时的阿茹,不也被楚云琛折磨了个半死不活吗。 牢门被打开,楚云琛先一步入内,对方抬起眼看了一眼楚云琛,又看到了楚云琛身后的苏瑾,他愣住了。 而这一瞬间的愣神并没有逃过楚云琛锐利的目光。 与此同时,苏瑾也放下了自己的东西,来到对方身边为他把脉。 他的面上一片脏污,鲜血在脸上凝固,更显狼狈,苏瑾并不怕这些,可当她轻轻拂起男子覆在额头上的头发时,手却微微颤抖。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在王家的花园里,对方会隔着亭子遥望她。 ...... 夜已经很深了,王家重归寂静,只有两三声鸟鸣,伴着更夫的打更声。 祠堂里的烛火也渐渐暗了,不过王芸也不在意,她跪在蒲团上,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 王芸很清楚,若不是朔王爷因为苏瑾的缘故和王中仁说了什么,此刻的自己能不能跪在王家列祖列宗面前,都说不准。 想到白天里的遭遇和王中仁夫妇对自己的斥责,王芸的睫毛颤了颤。 他们说,女儿家就应该安分守己,嫁到夫家后更应该恪守妇道,像王芸这样冥顽不灵的性子,将来肃国公府的人还不定如何嫌弃她。 他们还说,今日就不应该让苏瑾插嘴,验一验又不妨事,免得日后徒增烦恼。 王芸又哭又笑,失望地说:“我好歹是个人,我好歹是你们的女儿,别人如何折辱我都罢了,连你们也要这样吗?!” 她凭什么被人当个物件儿似的对待! 结果就是王中仁怒不可遏,将王芸关进了祠堂,不许让人送饭送水,王芸看着祠堂关门前母亲冷漠的眼神,心底一片冰冷。 正在此时,王芸听见身后有什么声音,她紧张地回头,才看见是阿琴跳了窗户进来,怀里鼓鼓的,不知揣着什么。 “姑娘,”阿琴献宝似的跪在王芸身边,“姑娘一天水米未进,再不吃饭可真不行,这是我在薛记买的糕点,好歹吃点填填肚子。” 王芸感激地看了一眼阿琴,“阿琴,还好你想着我。” 她没什么食欲,只是捏了一小块放进嘴里,若有所思地看着阿琴。 “你说,这是你在外面买的?” 阿琴点头,“就在东街。” 对啊,王芸心想,她虽被关着,但阿琴的行动还是自由的。 王芸迟疑了一瞬,抓住了阿琴的手,目光灼灼:“阿琴,你记不记得今日有一个琴女,你明日能否替我去找她一趟?” 阿琴作出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可是,奴婢无名无姓的,想必是见不到人。” 王芸心一狠,把手上的镯子摘了下来,塞在阿琴手中,“用这个,你帮我问问她,她的琴师从何人,此人如今在哪里住着,一定要问明白了!” 阿琴走后,王芸看着忽明忽灭的烛火,一排排先祖牌位摆放得整整齐齐,她忽然就打了个寒噤。 第149章 一个都别想跑 苏瑾从牢房里向外慢慢踱步,楚云琛跟在她身边。 楚云琛本是不必出来的,苏瑾知道他还要接着审人,但楚云琛的意思是送她到马车上,她也没敢推辞。 生怕他看出端倪。 直到走到马车前,苏瑾的心中依然七上八下,她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回过身来对楚云琛说:“那人是因为伤口发炎高烧的,休息一晚,明天应该就能退了。” 苏瑾尽量说得简短,仿佛这只是一个医者对于患者最普通的叮嘱。 楚云琛望着苏瑾,看着她因思虑过多而蹙起的眉,遏制住抬手将其抚平的冲动,淡淡道:“放心,我知道轻重。” 苏瑾欲言又止,就是因为知道楚云琛审人的手段,她才为那人捏一把汗。 当年在燕国都城外一别,她和他应该都没有想到会在牢狱里再次相见吧。 苏瑾走后,楚云琛脸上的温和淡去,他重新回到牢里,坐在刚刚被苏瑾包扎好的人面前。 就在他刚刚离开的这段时间,对方已经找了个相对舒服的坐姿,此时正一脸复杂地看着楚云琛。 楚云琛的面容隐在昏暗的光线中看不真切,他只听见楚云琛淡漠的嗓音传到自己耳中—— “有一个人希望你活着,所以,本王不会杀你。” 楚云琛一夜未归,苏瑾草草用过早饭后便去了醉春楼。 是的,她也没想到,昨日在王芸花宴上弹琴的琴女竟然来自醉春楼。 当时场面一片混乱,阿芙却牢牢记着苏瑾交代给她的话,那就是盯着琴女,正巧在湖上泛舟的林荞和楚云秀也和那琴女说了几句话,阿芙轻而易举地就知道了对方的信息。 苏瑾听到阿芙的话后,也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会觉得那琴女的声音耳熟。 不正是那晚她追到醉春楼时,在二楼碰到的一男一女中的女子吗! 苏瑾记得那人称她为“红莲”,正巧昨日阿芙打听到琴女的花名,正是红莲。 大早上醉春楼的生意一般,更多的是昨夜宿醉不归的男客,苏瑾这次是不能再像上次一样混进去了,她在路边找了个看着精明能干的小乞丐,给了他两个铜钱,让他想办法把楼上的红莲姑娘叫出来。 “若是能把人叫出来,我再给你三个铜钱。” 有些达官贵人不方便去楼里找人,就会用这样的方法,这个小乞丐一看就是精于此道,这样也免得红莲起疑心。 两个加三个就是五个,五个铜钱就是三个包子,运气好的话还能摸个鸡蛋,小乞丐两眼放光地接过钱,心想这又是一个上门捉奸的,只是不知这是哪家的丈夫瞎了眼,放着家里这么漂亮的婆娘都不要,非要上这里快活,真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啊! 苏瑾看着小乞丐的表情就知道他想歪了,不过这也正是苏瑾想要的。 苏瑾坐在斜对面的一个茶棚里,看着小乞丐灵活地和龟公交涉,然后成功地进了楼。 正在此时,苏瑾看见一个丫鬟模样的人别别扭扭地走到了醉春楼门口,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进去。 真是巧了,苏瑾心想。 竟然在这里看到了王芸身边的阿琴,是王芸让她来的?为的也是红莲? 苏瑾此前虽然知道王芸的失态与红莲有关,却不知道她对红莲的出现如此重视,要知道,大多数未嫁女子是不愿意与青楼楚馆扯上关系的,更何况王芸昨日还被人造了谣,这个时候就更不该让阿琴来这里了。 想到这里,苏瑾陡然一惊,她没有忘记阿琴是谁的人,如果王蔷贼心不死,那王芸一样会被毁掉名声。 苏瑾忍不住扶额,王蔷毁掉的哪里是王芸的名声,她毁掉的明明是苏瑾的招牌! 真是阎王打架小鬼遭殃,早知道王家的诊金这么难挣,苏瑾才不会趟这趟浑水,不过现在说什么也迟了,苏瑾正纠结着,就看见小乞丐一蹦一跳地从醉春楼的后院出来。 “贵人,都办妥了,红莲姑娘说了,收拾一炷香就下来。” 苏瑾点点头,看着小乞丐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便把三个铜钱放在了他的手上。 小乞丐看着手心明晃晃的三枚铜钱,撇了撇嘴,“还以为是个大方的......” 苏瑾失笑,她可不是大方的人,想从她这里撬钱,真是打错了算盘。 “你若是还想要钱,我再给你一个活,看你想不想干了。” 小乞丐一听,忙道:“想干想干!” 苏瑾勾了勾唇,指着站在醉春楼门口徘徊的阿琴,“红莲出来之前,把她骗到那边的巷子里,事成后我给你一吊钱。” 小乞丐一惊,他知道这和单纯的传话跑腿不一样,他在这条街上混迹多年,也不是没看见过闹出人命的事。 但这可是一吊钱啊!一吊钱能买多少烧饼啊! 小乞丐心一横,就不声不响地朝阿琴走过去。 苏瑾眯着眼睛看着熙熙攘攘的大街,既然闯到了她的眼前,那就一个都别想跑。 第150章 还真不是迁怒 就在小乞丐把懵懂无知的阿琴成功带到那条偏远的小巷子里时,红莲也下了楼,妈妈见怪不怪地看了她一眼,也没拦她,红莲按照小乞丐给她的位置找到了苏瑾,看着坐在座位上似笑非笑的女子,红莲脸色一白。 苏瑾没有给她太多反应的时间,一根银针已经刺入穴位。 “想活命就跟着我走。” 苏瑾坐在位子上动都没动,就轻易拿捏了一个人的生死。 红莲不敢相信地抬了抬手,发现苏瑾扎针的那一边酥酥麻麻,已经完全抬不起来,这才惊恐万分地看着苏瑾。 天老爷!她只是想下来看看是哪位贵人看上了她,不是想下来送命! “你是什么人?你信不信我喊人了?” 红莲瞪大眼睛。 苏瑾站起身,“你可以试试,是你的嘴快,还是我的针快。” 红莲试探着张了张嘴,却被苏瑾冰凉的眼神吓了回去,她认命地垂下头,跟着苏瑾走,一边走一边想自己这是招惹上了哪路煞神。 小巷子里小乞丐和阿琴面面相觑,见苏瑾来了,小乞丐邀功似的跑到她面前,红莲唬了一跳,没想到这巷子里还有别人? 这年头死也得找个搭伴的么?可为什么倒霉的是她! 苏瑾拿出一吊钱交给小乞丐,他眼里的光消失不见,不可思议地说:“怎么会有这么抠的贵人......” 小乞丐一边走,一边把怀里揣着的某样东西往里塞了塞,苏瑾了然地看着他出去。 混迹街头的人最擅长察言观色,若苏瑾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女,此刻小乞丐怕是早就拿出了怀里的家伙威胁她给钱。 可惜苏瑾不是,他敢把他东西拿出来,她就敢让他少二两肉回去。 这巷子足够深足够隐蔽,苏瑾确信巷子外的人不会看到她们。 阿琴惊讶不已:“苏医女,怎么是你?” 苏瑾忽略她的装腔作势:“王蔷的人是不是快到了?” 阿琴彻底愣住,她张皇地左顾右盼,不知道怎么说。 苏瑾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不用想借口了,你有心想,我无心听。” “王芸有没有告诉你,为何要来找红莲?” 因为惦记着王蔷,苏瑾的话说的很快。 “苏医女说的话奴婢听不懂,姑娘还在家等奴婢,奴婢先走了。” 阿琴说着就想趁苏瑾不注意溜走,苏瑾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这个时候想起你家姑娘了,你联合着王蔷谋算你家姑娘名声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她?” 阿琴没想到苏瑾抓得那么死,她完全挣脱不开,联想到最近王家发生的事,索性破罐子破摔,“我就是个奴婢,哪位姑娘在我面前不是主子?她们一句话便能主宰我的生死,我敢不听话吗?” “王芸让你来找的人是红莲吗?” 阿琴抬头看了一眼红莲,她其实并不认识什么红莲绿莲的,只能迟疑着说,“姑娘只说让我来找昨日在湖上弹琴的女子。” 红莲一听险些跳起来,“我是昨天应邀去了王家弹琴,可我没掺和你们姐妹相争啊,好端端地怎么都要找我?” 苏瑾回答了她:“因为你的琴音。” “琴音?” “对,”苏瑾道,“我想,王芸应该是想要问你,你的琴技,师承何人?” 听到这个,红莲的神态略微有些不自然,苏瑾见状问道:“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吗?” 红莲对苏瑾不由分说把自己绑到这盘问的行为没有好感,闻言没好气地说:“是啊,你这人怎么什么都要打听?” 苏瑾看着她的神色,冷不丁说道:“你脸红了。” 红莲一听,忙遮掩着自己的脸颊,口中自言自语:“什么红不红的......” 苏瑾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她忽然想到那天在醉春楼里跟红莲一起出现的那个男子。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对方姓赵。 ...... “苏姐姐,你回来了。” 阿芙正在浇花,看见苏瑾向她打了个招呼。 “王爷回来了吗?” “王爷也刚回来,现在应该在听风阁呢。” 苏瑾点点头,去找了楚云琛。 见她行色匆匆的样子,楚云琛问道:“你这是起了个大早去哪里了,怎么把自己搞得灰扑扑的。” 苏瑾却不甚在意,她的心思在另一件事上,“王爷,肃国公府为何会同意与王家定亲?” 楚云琛闻言道:“一是皇兄的意思,二是肃国公府如今韬光养晦,无意为林硕求娶高门贵女,而王中仁恰好出身寒门。” “那昨日的事传出去了吗?肃国公府的人怎么说?” 楚云琛微叹,“若说介意是不可能的,这无异于当着众人的面打肃国公府的脸。不过此事并非王芸之过,国公爷和国公夫人都是明理的人,不用担心他们因此迁怒。” 苏瑾却一脸复杂,“其实这事......还真不是迁怒。” 第151章 王芸的心上人 楚云琛顿住。 苏瑾解释道:“王芸有一个心上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一位琴师,或者是会弹琴的人,王爷,听说王家给王芸请过好几位琴师,是真的吗?” 楚云琛默了默,才道:“是。此事王中仁或许知情。” 之前王家与肃国公府的定亲较为仓促,楚云琛本以为是王中仁借此机会向楚君表明态度,如今想想,也可能是他发现了王芸的秘密,为了尽早断了王芸的念想,才给她匆忙定亲。 苏瑾皱眉,“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未免太不把肃国公府当回事了。” 一个王蔷还好,若是爱妻爱子如命的肃国公知道王家上下如此欺骗他们,恐怕不能善了。 “主要是,王芸现在的表现很明显就是放不下对方。我终于明白她当时为什么说,她是因为知道自己要步她姐姐的后尘,才会频繁想起她姐姐。” 苏瑾摇头,“她对谁动情都没错,可我总觉得这样对林硕不公平。” 苏瑾不懂男女之事,但她从小就体会过被人欺骗的滋味,她知道这不好受。 楚云琛看着苏瑾的样子,微微一笑,许多人都觉得苏瑾待人疏离冷漠,却很少有人注意到她的坦诚和真实。 这才是苏瑾和别人最大的不同。 “你说的对,没有人喜欢被蒙在鼓里的感觉,”楚云琛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垂下眸子,“林硕自幼与我一起长大,我其实,并不希望他的人生被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约束。” 苏瑾的神色有些动容。 楚云琛又道:“我想,王芸在得知此事时,应该也不会开心吧。” 苏瑾一只手托着腮,“生在高门大户里,总是比别人多一分身不由己。林硕是这样,王芸也一样。” 说着,她试探着看了一眼楚云琛,“其实,关于王芸的那个心上人,我也不是全然不知。” 楚云琛很快明白她的意思,“你想私下查探他?” 苏瑾动了动身子,“那晚在醉春楼里,我听到了他和红莲,就是那个琴女......” 苏瑾忽然想起来楚云琛没去花宴,“不重要,反正就是王芸因为红莲的琴音有些失态,我又想到那晚红莲曾经和一个姓赵的人说话,那位赵公子刚好手里抱着一把琴,这应该不会是巧合吧?” 苏瑾妙语连珠地说着,楚云琛望着她,意味深长地说:“所以你今天一早就去查这些了?” 苏瑾点点头,若不是她闲着没事干去查了红莲,还不知道阿琴也要去找她,到时候王蔷再找人推波助澜,王芸的名声恐怕就真的要完。 王芸完不完是她的事,问题是苏瑾牵涉其中,她可不想被拉下水。 楚云琛不需苏瑾说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我让鸣山把王家琴师的信息找出来。” 苏瑾欣然接受。 到了傍晚时分,苏瑾已经知道,王芸的最后一位琴师姓赵,是去年入府教习王芸琴艺的,但几个月前不知是何原因忽然离开了王家,从此便不知所踪。 而这位琴师离开后不久,王家和肃国公府的亲事就提上日程。 这些信息并不够细致,毕竟楚云琛的情报网再密也不能趴在别人床底下一整天记录,因此苏瑾决定再去一趟王家,看看如今王芸是何打算。 王芸这几日大概并不好受,她恹恹地坐在屋中,阿琴不在她身边。 “苏医女,你来了。” 苏瑾看她想站站不起来的样子,问道:“膝盖疼?” 王芸见她看出来了也不遮掩,“跪太久了,有点不舒服。” 苏瑾没想到王中仁看着很是关心王芸,竟然也忍心让她受罚。 王芸的房间还是那股浓郁的熏香味,苏瑾无奈地说:“王姑娘,有些事情你其实可以自己做判断了,没必要一言一行都按照他们的要求来。” 王芸咬了咬嘴唇,低声说:“没用的,爹娘不允许我这样任性。” 苏瑾便不再说这个,转而道:“王姑娘,虽说那日的事是王蔷泼脏水,但你的身体反应做不了假,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食欲不振、头晕恶心的?” 王芸道:“我,我不记得了。” “那,是在定亲前还是定亲后?” 王芸听见“定亲”二字没有丝毫少女该有的羞涩,反而眉头紧锁,目露不满,“之前。” “是有什么事情让你觉得不开心吗?” “没有!”王芸一口回绝。 苏瑾无奈,这样子她的治疗根本就没有办法进行。 她只好换了一个话题,“其实你的头晕恶心并不只来源于心情,还有就是你房间里的熏香,太过浓郁,反而会让你闻着不舒服。” 王芸道:“我不能换,换了母亲会说我的。” 苏瑾没有和她争辩,继续道:“还有你的饮食,里面掺了东西,服用后会增加你的恶心,呕吐等症状,所以这段时间你才会如此难受。” 王芸愣住,“你说,我的饭里被人掺了东西?什么东西?” “这个我还不清楚,只是那天感觉到你的膳食不对劲,应该是放了些不该放的药材。” 王芸慢慢地站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苏瑾,良久才道:“让人恶心的哪里是药材,分明是人心。” 第152章 久等啦 人心不人心的,都是王家的事,苏瑾没有说什么。 反而王芸忽然长叹一声,悠悠说道:“旁人都把我这桩婚事看作天大的喜事,甚至因此对我下药,我却比任何人都希望,能有人将我取而代之。” 苏瑾的神色微动,“你不喜欢这门亲事?” “我跟肃国公世子连面都没有见过,我怎么会喜欢!”王芸的语气有些烦躁,“可我喜欢的又不能娶我。” 苏瑾不动声色地接过话头,“为何这样说?京城里也不是只有肃国公世子一个与你相配。” 王芸黯然地坐下,“因为我们的身份根本就不可能在一起,我父亲不会允许的。” “王大人或许是有别的考量。”苏瑾边说边在心里唾骂自己,这话你自己都不信吧。 王芸果然被她激得起了性,“能有什么考量,他当年是怎么对待我姐姐的,如今又照样对待我罢了。他瞧不起赵公子的身份,殊不知赵公子也不喜欢这座规矩繁多的府邸!” 赵公子。 王芸自知失言,一时语塞,苏瑾却如拨云见日。 看来她猜的是对的。 见王芸神色慌张,苏瑾也不打算刨根问底惹她怀疑,而是问起了别的。 “怎么不见阿琴?” 说起这个,王芸苦笑,“母亲把她换掉了。” 苏瑾微惊,那日的事她可没有惊动王夫人,看来是她自己查的。 “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前几天,母亲一言不发就让嬷嬷来抓她,说是丫鬟背主,我虽是阿琴的主子,却也没有办法保下她。” 苏瑾听着王芸一口一个“阿琴”,忽然有了一些奇怪的设想,她晃晃脑袋,暂且忽略掉这些。 高门大户对于丫鬟小厮各有各的规矩,苏瑾不了解这些,也无法判断王夫人的举止是否妥当,只是她难免不解,“事关你的贴身丫鬟,你竟然都不把事情弄清楚吗?” 如果阿芙被楚云琛忽然带走,她是一定要问清楚缘由的,人活着不能这样稀里糊涂。 王芸摇摇头,“母亲不肯告诉我,我怎么敢问她?到时候若是让父亲知道,更是......” 如果苏瑾没看错的话,王芸似乎是战栗了一下。 苏瑾终于明白王芸脉象里的惊惧感和愤怒感是由何而来。就如她自己所说,在这个规矩繁多的府邸,那位姓赵的琴师也好,她自己也好,都不会生活的多么自在。 也正因此,做糕点成了王芸唯一的能用来打发时间的爱好。 苏瑾离开时,王芸起身送她,走到院落外苏瑾无意间回头,才发现王芸的住处后面有一片夹竹桃林。 见苏瑾盯着后面的房屋若有所思,王芸解释道:“那里是其他姐妹住的地方,父亲认为嫡庶有别,向来不允许我去那边。” 苏瑾知道王芸是王家唯一的嫡女,她缓缓说道:“其他姐妹,也就是除了王蔷还有别人?” 提到王蔷,王芸不免想起花宴上的事,脸色都白了几分。 “有的,王蔷下面还有三个妹妹,年龄最小的才刚满九岁。” 苏瑾指了指紧挨着那片桃林的院落,“那个院子里住的是谁?” “是明姨娘所生的王芯,行四。” 苏瑾又仔细观察了那里的布局,而后问道:“王芯今年多大了?” 王芸虽不理解苏瑾为何问这些,但她仍然答道:“眼看就要过十二岁生辰了,我这几日正琢磨贺礼呢。” 王夫人不允许她与庶女相交过密,王芸却自觉身为嫡姐应关爱姊妹,因此这贺礼的选择上就格外慎重一些。 苏瑾闻言挑了挑眉,看了一眼懵懂无知的王芸,心中微微叹气。 王芸想的是姐妹和睦,殊不知对方早已将你算计得明明白白。 苏瑾离开王家本想直接回王府,却忽然看见王家附近的巷子口停着一辆马车,马车形制华丽,雕梁画栋。 马儿油光水滑,稳稳地站立,其中一匹忽地打了个响鼻。 苏瑾愣了愣,眼神中浮现些许笑意。 她脚步轻快地走到马车前,轻轻敲了敲窗户。 一双修长匀称的手将车帘挑起,一双锐利的眸子在看见苏瑾的那一刻霎时间温柔下来。 苏瑾趴在窗户口,微微歪着头,“王爷,久等啦。” 第153章 找人 楚云琛说查到了关于那位赵姓琴师的消息,此人当时被王家解雇,只好重操旧业回到琴行,但还没确定下来是哪一家。 京城中共有三家名声较大的琴行,分别是:锦瑟楼,博雅居,以及藏音阁,除了藏音阁,另外的两家都收揽了很多琴师,用以演示乐器。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小乐馆,楚云琛交给了鸣山去查。 他们先去了离得最近的锦瑟楼,还未走进去便听得一重又一重丝竹管弦声,苏瑾自认是个俗人,欣赏不了这等风雅之物。 不过看着还真不错,馆内自成一体,进门便是一个大柜台,柜台后面的架子上分门别类地摆满了乐器,两侧是吹拉弹唱的乐师们,一个正在专心地调琴弦,一个则好奇地抬头瞟了他们一眼,更多的人们都在埋头弹奏,并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到来。 见二人气度不凡,一位管事忙放下手中的东西从柜台后走出来,迎上前去。 “二位来买琴?” 楚云琛道:“可有七弦琴?” 管事道:“有的有的,二位可算是找对了地方,这满京城再找不出第二家比咱们这的七弦琴更全的地方了。” 管家引着二人上楼,苏瑾趁机扫视了一楼琴师手中的乐器,并不见有七弦琴。 “这个,是连珠式,这个,是落霞式,二位左手边这个,是新到的月型式,瞧瞧这梅花断纹,实在是上好的乐器,二位平日里闲来无事弹奏一曲,那才叫琴瑟和鸣呐!” 苏瑾眉心一跳,她试探着看了看楚云琛,见他面无异色,应该是没听到最后这句话,才放下心来。 “看楼下人才济济的样子,想必贵楼的乐器一定不错。”苏瑾岔开话题。 管事颇为自豪地点了点头。 “不过我看楼下好像没有弹七弦琴的?是因为太难了所以会的人少吗?” “没有没有,只是最近楼里的琴师都被聘走了,您也知道的,最近有几位贵女要议亲了。” 苏瑾明白过来,只是贵女议亲非得学琴的规矩她仍然不理解。 知道这里没有他们要找的人,楚云琛和苏瑾也不多耽搁,略微推脱了几句就告辞了。 后来去的两家也是一无所获。 苏瑾倒不至于气馁,只是觉得白白耽误了楚云琛的时间,他毕竟还忙着兵部的事。 “对了,前几日那个偷布防图的盗贼怎么样了?伤口没有恶化吧?” 楚云琛失笑道:“自那日后没有人再审他,想必是不会恶化了。” “为什么不审?”苏瑾好奇,她还想打探打探为何对方会出现在楚国。 楚云琛暂时没有告诉苏瑾那晚他和那人在牢中说了什么,只道:“这段时间朝上不安稳,许多官员都被查办了,一时还顾不上他,只得让他先待着。” 也就是说还在牢房里。 苏瑾默默记下,正准备商量一下接下来去哪里,就看见前面的岔路上一个身着白衣长袍的男子驻足在一个卖糖画的摊位前,苏瑾隐约听到他说了几句话,声音像极了那日在醉春楼被红莲纠缠的那位琴师。 苏瑾拉了拉楚云琛的袖子,“王爷,看到那个糖画摊没有,你看那个人,他的声音和那个琴师很像。” 楚云琛定睛看了一眼,“走,跟着他。” 他们不是第一次干这种跟踪的事了,直到快要跟到对方家门口了,苏瑾才犹豫了一下。 “要进吗?” 上次进齐珉的别院那是事急从权,更何况齐珉本就居心不良,进宣平侯府也是事出有因,再说宣平侯更不是什么好鸟。 但这位琴师目前还只是一个普通百姓,这样擅入民宅,万一冒犯了人家被抓怎么办? 苏瑾想,她被抓不要紧,反正她在楚国不认识几个人,但若是让堂堂朔王爷也沦落到这种程度,那恐怕罪过大了。 第154章 拒之门外 楚云琛见苏瑾踌躇的样子,直接向前走,“别纠结了,他看到我们了。” 苏瑾定睛一看,果然对方正好奇地停下脚步,站在巷口注视着他们。 苏瑾微叹一声,认命地追上楚云琛的脚步。 “不知二位是?” 楚云琛笑而不语,反问道:“公子贵姓?” 被一个看着就身份尊贵的人这样问,赵疏一时不敢拒绝,道:“鄙人姓赵,单字一个疏。” 苏瑾心中一动,那日在醉春楼撞到的人果然是他。 “我们听闻公子擅七弦琴,故而前来请教。” 赵疏一听七弦琴却变了脸色,“抱歉,并非在下拿乔,只是在下已经不做私人的琴师了,二位若是有兴趣,可以明日到顺圣街上的雅韵斋看看,恕在下失礼了。” 紧接着赵疏就逃似的转身进了巷子,飞快地推门而入,然后大门紧闭,十分不欢迎面前这两个不速之客。 苏瑾和楚云琛都没有动,良久,苏瑾叹道:“我们是被拒之门外了吗?” 楚云琛淡声道:“也可以说是拒之巷外。” 连巷子口都没进去。 楚云琛也不意外,“走吧,他不想被人打扰,这事也不急,明日我们再去雅韵斋看看。” 于是二人回到王府。 苏瑾用过饭不久就在自己房中研究起给王芸的药方来,她意识到王芸的呕吐是来自于什么,就好对症下药了。 想起王芯院子旁的那一片夹竹桃林,苏瑾的眼神冷了冷。 夹竹桃毒性很强,且夏秋季花期尤盛,几乎只是一点夹竹桃液,就足以拿去害人。 王芸呕吐不止,郁积于心无法排解是根本原因,但如果没有十分把握,王蔷怎么敢在众目睽睽之下陷害王芸?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她,或者说她们,在王芸的吃食中加了东西,能让王芸时常呕吐,直到自己都控制不住。 苏瑾最初不能确定是夹竹桃还是紫菀,她无法专门把王芸的饭菜找出来验,只能根据自己的经验判断,直到今天她偶然回头,看见了王芯院外的那片繁盛的夹竹桃林,才恍然大悟。 她一直在想王家没有专门的府医,也没有私家药房,王家子女的账目又被王夫人管得很严,去外面买药的可能性很小,但她不知道王家种着夹竹桃。 唾手可得的药材,心怀鬼胎的姐妹。 苏瑾对王芸谈不上好恶,但她是苏瑾的病人,苏瑾不能不对她负责。 苏瑾摇摇头,划掉了方子里的一味甘草,把它换成柴胡。 就在苏瑾重新审视自己的药方时,阿芙过来敲门,“苏姐姐,我可以进去吗?” “进来吧。” 阿芙推门而入,“苏姐姐,府上来了一位公子,王爷让我叫你过去。” 什么人来需要让她过去? 到了听风阁,苏瑾看到里面的人,一愣。 竟然是齐珉?他怎么来这了? 要知道,齐珉身份特殊,他是异国使者,若与楚云琛相交过密的话,容易引起注意。 这也是苏瑾为何在宫中不与他多言的原因。 “珉公子?” “苏医女,好久不见。” 苏瑾不明就里地坐下,楚云琛道:“珉公子刚才来找本王,说有一些关于瑶公主的事情需要问你。” 苏瑾道:“瑶公主近些日子不是情况好些了吗?我上次去,看到她胳膊上的伤口都已经结痂了。” 齐珉闻言叹了一声,苦笑道:“是我的不好,今日我与阿瑶闲聊,一不小心说了不该说的话,阿瑶就变了脸色,竟不愿意见我了。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出来问一问苏医女,阿瑶的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 跟他们一起到的蜀国人已经打道回府了,而齐国使者却因为齐瑶的原因始终不能离开,要说没有怨怼是不可能的。 齐珉来问齐瑶的身体状况是一方面,想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离开也是一方面。 苏瑾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严肃地反问:“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这个时候的瑶公主,是万万不能再听到一些刺激她的话了。 第155章 狼狈为奸 齐珉踌躇着,眼神复杂地看着苏瑾。 “我说,母妃当初就不应该把她生下来。” 闻言,苏瑾的心颤了颤,瑶公主本就自厌自弃,被自己的亲兄长这样说,太伤人了。 楚云琛也眼神一冷,“她才刚刚被苏瑾从鬼门关救回来,你为何要这样刺激她?” 齐珉面露难色,“我也不想,可阿瑶她总是死气沉沉的模样,这让我如何向父皇和母妃交代呢?” 苏瑾定定地看着齐珉,冷不丁说道:“可她要是死了,你也一样无法交代。” 齐珉一惊,险些将手中的茶杯掉落,“什么意思?” “苏瑾的意思是,”楚云琛道,“你对瑶公主说这些话,无异于杀人诛心之论。” 齐珉无措地说:“我也是被逼急了才说出那些话,这个世上,最疼她的就是我了,我怎么忍心让阿瑶......” 齐珉说着有些哽咽。 苏瑾轻声道:“珉公子,你要知道,在你们看不见的时候,瑶公主过得并不开心。很多时候,话语也是能杀人的。” 没有人愿意听到别人否定自己的存在,尤其是自己亲近的人,苏瑾对此再清楚不过了。 齐珉应是。 送走齐珉后,苏瑾问楚云琛,“这么晚,他怎么敢出宫的?” 也不怕被楚君的人逮着。 楚云琛道:“他今天下午就找借口出来了,今晚应该不会顶风回去。” “他要做什么?” “我们把他谋生的路子查了个遍,他自然也知道自己暴露了,总要了断地干净点。” 苏瑾想起那间别院,还有之前看到的字画,以及当时在善草堂门口出现的身影。 “涉猎广泛啊,”苏瑾感叹了一句,“若是再发现得晚一点,就要让他在楚国赚得盆满钵满了。” “也许现在已经晚了——我的意思是,谁知道他在齐国有没有卖过字画、倒卖过药材呢?” 苏瑾失笑,脑海中却忽然闪过什么,她的笑容顿住,表情有些凝重。 “怎么了?”楚云琛轻声说。 苏瑾拼命地想抓住脑海中闪过的零星碎片,她猛然抓住了楚云琛的衣袖,“王爷,之前阿木的死因,您还记得吗?” 楚云琛不假思索道:“他服了马钱子。” “对,包括后来的陈姨娘,这些事里都有卫衍的身影,卫衍不会用毒,也不懂医术,可他却能将各种草药的功效发挥得恰到好处,而齐珉的别院里,又刚好种着马钱子。” 楚云琛想了想,神色有些冷峻,“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母妃身上的毒......” 苏瑾沉沉点头,当时她就对卫衍有所怀疑,但因为卫衍并不擅长医术,她一度以为是因为自己对他有偏见。 毕竟从尸体上提炼毒素也是需要技术的,卫衍虽然丧心病狂,但他不懂医术。 但如果卫衍只需要提供一具尸体呢?剩下的提炼部分,由另一个人完成,那么那个人,会不会是齐珉? “我记得你说过,给我母妃下毒的人手法老练,而陈姨娘中毒时,你也是这样说的——我们完全可以把这两件事合在一起看。” “但给陈姨娘下毒的人绝不会是齐珉,”苏瑾想到当时廖慧去找她的事,“让廖慧来找我是齐珉的意思。” 楚云琛意味深长地说:“下毒的人不是齐珉,不代表毒不是出于齐珉之手。” 苏瑾瞬间明白了楚云琛的意思,“我差点忘了齐珉是个药贩子。” 他常年倒卖草药,自然也包括自己制的那些毒药,卫衍很有可能用的就是从齐珉手中买来的药,用在了陈姨娘身上。 她向来是自己制药自己用,因此也下意识地把“下毒”和“制毒”看成了一件事,但如果齐珉和卫衍根本就是狼狈为奸呢? “不,不止陈姨娘,”苏瑾皱眉,“还有琳夫人,她的毒更是罕见,而且她亲口对我说过,是卫衍给了她一张抑制掩盖病情的药方。” 那么昭夫人身上的毒,大概也是一样,下毒的人是卫衍,毒却出于齐珉之手,至于齐珉在这件事里到底承担着什么角色,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第156章 琴弦 清晨的风吹走了夏日的燥热,伴随着一阵钟声响起,在勤政殿内站着的人们纷纷整理好衣冠,行礼叩首,然后鱼贯而出。 楚云琛位于前列,出去的时候也不想跟他们挤,便放慢了脚步。 “朔王爷留步。” 楚云琛不用回头也知道这个声音是谁的,“王大人安。” “不敢当不敢当,朔王爷安。” 王中仁笑呵呵道:“这几日兵部事宜繁多,让王爷操心了。” 楚云琛淡淡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 王中仁从善如流:“王爷大义。” “说道兵部,老臣记得那日小女在家中办花宴,正是被那胆大包天的盗贼给打断的。” 楚云琛闻言,微微嗤了一声,他就说王中仁无事不登三宝殿,原来是为了这件事。 “是,那日事发突然,让令爱受惊了。” 王中仁忙道:“是那贼人之过,小女也是自小养在闺中,安分守己,没见过这等场面。” “只希望来日嫁去肃国公府,不要被公婆嫌弃才好啊,哈哈。” 看着楚云琛那张平淡无波的脸,王中仁干笑两声。 楚云琛听着他话里话外为王芸开脱,生怕那日的事传出去,平静道:“王家家风醇厚,想必肃国公府也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愿意与王大人结亲,大人大可不必庸人自扰。” 王中仁听着楚云琛那句轻飘飘的“家风淳厚”梗了梗,但他也看得出来楚云琛果真不关心这些,那日苏瑾在场,加之后来楚云琛的意外出现,让王中仁实实在在为自己的官帽捏了把汗。 还好楚云琛日理万机,应该是不会从一点小小谣言上拿捏自己。 王中仁想通了这些后心思大定,也不跟楚云琛叙旧,找了个理由先走一步。 楚云琛放慢脚步看着王中仁的背影,心想,有这样一个父亲,不知王芸是庆幸多一点,还是悔恨多一点。 楚云琛回去换了一套常服就和苏瑾一同出门。 他是不会管王家的后宅之事,别说只是姐妹扯头花,就算是王中仁要和离,楚云琛也无需在意。 但问题在于,与王芸议亲的人是林硕,他那个看似不着调,却从未与他离心的玩伴。 那他就不能不上心了。 至于苏瑾,则纯粹是因为王家的诊金太烫手,想不管王芸都不行,万一哪日她也像瑶公主似的割了腕,王中仁可不是齐珉,才不会放过苏瑾。 来到顺盛街,苏瑾看着货郎挨家挨户地叫卖,不禁道:“这里还挺热闹的。” “是啊。”楚云琛道。 烟火气很足,与昨天那高雅的琴行形成了鲜明对比。 赵疏没告诉他们具体在哪里,楚云琛便和苏瑾一直顺着这条街往下走,终于在路的尽头看到了一家名叫雅韵斋的乐斋。 透过敞开的大门,苏瑾看到赵疏抱着一把七弦琴在认真地擦拭,每一根琴弦都被他细致地抚过。 苏瑾道:“您说他知道王芸的事吗?” 王中仁尽力把那天花宴上发生的事压了下去,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赵疏仍然关注着王芸,想必就能猜到他们为何会找上门来。 赵疏抬起头,与门外的二人对视一眼,又若无其事地低头擦拭起琴弦来。 楚云琛道:“如此看来,他是知道的。” 第157章 赵公子 “赵公子。” 见二人进来,赵疏微微点了点头,“稍等一下,我还有一根琴弦就擦好了。” 苏瑾看着他用羊皮布擦过琴弦后,用手取一点膏体,然后均匀地搽在琴弦上。 虽然不懂,但苏瑾知道,他应该是相当在意这些古琴的。 “好了。”赵疏自己起来,把手中的琴放在柜台上,然后又重新坐下来。 看着这样的赵疏,苏瑾总觉得有些沉闷。 “赵公子学了很多年琴吧?”楚云琛道。 赵疏道:“这都被您看出来了,可见您也是懂琴之人。” “懂琴不敢当,只是家中有一把琴,闲来无事也偶尔弹一弹。” 苏瑾心中一动。 “说到琴,在下正好有一事想请教一下赵公子。” 赵疏道:“何事?” “在下家中的琴有一把因仆人搬运时不小心,其中一根琴弦断了,后来虽然找人修好但音色始终不如从前,不知赵公子可有什么方法吗?” 赵疏似乎没想到楚云琛真的是问他关于琴的问题,愣了愣才认真地说:“公子若是不介意可否改天让人把琴带过来,我也好为公子调整一下。” 楚云琛道:“如此甚好。” 楚云琛的问话让赵疏逐渐放下了戒心,苏瑾适时道:“赵公子这样高超的技术,为何不去贵人家中做琴师?” 听见苏瑾的话,赵疏先是一叹,才微微抬起头来,“二位有所不知,在下早已下定决心,再不入钟鸣鼎食之家做琴师。” 楚云琛问:“为何?” 赵疏面色为难,似乎不愿意说,可楚云琛和苏瑾来就是为了这个,又怎会轻易放过他? 苏瑾和楚云琛对视一眼,接着说道:“公子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赵疏的脑海里回忆起一些零星的画面,他的面上泛起一丝笑意,而这笑意又很快被苦恼取代。 苏瑾看着他的神色变化,冷不丁说道:“我听过红莲弹琴,她不愧是公子教过的学生,弹得极好。” 赵疏却道:“红莲么?她的确勤奋,可有人的天分却远高于她。” 苏瑾当然知道这个,那天红莲跟她抱怨自己最初学琴只是想接近赵疏,是赵疏教得认真,她才勉强学了些,只是为了能奏出跟他有几分相似的琴音。 苏瑾缓缓问道:“公子说的这人是谁?” 赵疏的动作一顿,进而笑了出来,“两位果然是为此而来。” 他就说呢,自己一个一穷二白还得罪过达官贵人的小小琴师,何以让两个看着就不染凡尘的人追问到这里。 楚云琛见状淡声道:“看来公子心中的人选,与我们所想的是一样的。” 寂静的气氛在三人中间流动,苏瑾和楚云琛都是坐得住的人,但赵疏心事重重,无法按耐住自己的情绪,他不禁说道:“我已经离开王家了,我已经和王家斩断了所有联系,为何还是不肯放过我?” 苏瑾摇头,“这可跟我们没关系,冤有头债有主。” 赵疏疑惑地说:“难道你们不是为了王家而来?” 楚云琛静静地看着他,“是因为王家,但不是为了王家。” 赵疏的心顿时回落了一点,天知道他有多害怕王家人找上门来,他都已经快把自己变成阴沟里的老鼠躲在这深不见底的穷巷了,若是王家人还要再逼他,他就真的在京城没有活路了。 苏瑾看他的表情变幻莫测,笑了笑,“公子放心,我们今日只是想向你打探一些事,绝不会影响到你。” 言外之意,就是不会让你因为这个被王家人赶出京城。 赵疏左思右想,终于重重地叹了一声,他们要问的无非是关乎王芸那点事,可他实在是不想再提起,更何况他不是不知道王芸与肃国公世子的定亲,在这个时候重提旧事对王芸并无好处。 赵疏看得透彻,眼前两人虽然没有恶意,但也并非是什么良善之人,他纵然与王芸有缘无分,却不能再做这种落井下石之事。 第158章 明知做不到,为何要承诺 “关于我和她的事,恕我无可奉告。” 赵疏言辞平淡,但不容反驳。 苏瑾倒是想,若赵疏真的轻易就对他们和盘托出,那她才应该为王芸不值。 苏瑾道:“王三姑娘身边那个丫鬟,公子可还记得?” “你是说阿环?” 苏瑾缓缓摇头,“她现在叫阿琴。” 这是苏瑾从王家的下人口中打听到的,阿琴原名叫阿环,是在前一段时间才被王芸改名叫阿琴,当时王中仁夫妇对此颇有微词,但王芸坚持要改,还发生了很大的争执。 也正是自那以后,王芸有了厌食催吐的症状。 这些赵疏并不知道,因此他难掩惊讶,一时说不出话来。 楚云琛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他没想到王芸的举动竟然......疯狂至此。 赵疏平静下来才不可思议地道:“我,我竟不知她待我这般情深......” “为何这样说?” 赵疏此刻已经有些分心,因此不再像最初那般谨慎,他看向窗外的云,缓缓道:“当日我被逐出王家,无法履行我与她的承诺,我本以为......她会恨我。” 苏瑾淡声道:“也许是恨的,但爱也好,恨也罢,皆是出自于在意,若她当真对你不闻不问,那才叫放下。” 就如卫冉在燕国时,她恨卫冉恨得牙痒痒,但现在再看见卫冉,苏瑾的心里再也没有什么波澜了。 不是因为苏瑾心胸宽广,而是卫冉太微不足道了,不足以让她费心去恨。 赵疏的神色有些动容,“我与阿芸,本是情投意合,但王大人并不看好我,正所谓门当户对,阿芸本就该嫁给肃国公世子那样的人,是我高攀不起。” 苏瑾微抬起头,“肃国公府若是知道有你们这一桩事,绝不会答应这件亲事。” 赵疏苦笑,“姑娘,达官贵人的婚事哪能由着自己的心意来?即使不是阿芸,也会是别的贵女,何况阿芸性格温和,聪慧过人。” “可她已有心上人,”楚云琛淡淡道,“若肃国公世子在已有心上人的情况下与王芸定亲,这对王芸是否公平?” “当然不可以!”赵疏一急,然后才反应过来楚云琛的意思,又重新收敛了气焰。 苏瑾看着赵疏,“你看,人总是会偏向于自己亲近之人,除非身处时局之外,否则永远也看不真切。” 赵疏想反驳,却找不到什么话,因为事实就是苏瑾说的那样,人心是偏的,与王芸结亲的人是谁并不重要,对于王中仁来说,只需要是个世家子弟,身份高贵就足够,而对于赵疏来说,只要品行端正,能对王芸好就足矣。 林硕只是刚好成为他们的目标。 苏瑾为这样荒唐的成亲态度感到悲哀,一场亲事,三个人都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 “你刚才说,你无法履行承诺,你对王芸许诺了什么?” 苏瑾忽然问道。 事已至此赵疏也无需隐瞒,“我向阿芸许诺,一定会向王大人求娶她,让她风风光光地出嫁。” 苏瑾面露复杂,“明知自己做不到,为何要给出承诺?” 且不说赵疏哪来的底气说这话 就算是有,也应该等这些落到实处再做承诺,苏瑾终于明白王芸为何会有心结了,若是她被人失信至此,恐怕也得气个半死。 赵疏为自己辩解道:“那时的我没有想到王大人会是这等趋炎附势之人,更不会想到阿芸无法与家中做反抗。” 最主要的是,还没等他开始攒钱,王家就把他扫地出门了,他又恢复到一贫如洗的状态,更不敢在王家人面前出现了。 楚云琛闻言冷笑道:“你既然与王芸情投意合,就应该知道她在王家的日子并不似看起来那般自在,她如何能如你所说与家中抗衡?更何况你身为男子,怎敢一事无成就贸然做下承诺?你若是有女儿,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嫁予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的琴师吗?” 这话不可谓不伤人,赵疏被楚云琛说得面色惨白,嘴唇颤抖着却不知如何反驳,苏瑾胸中的浊气总算是被楚云琛的话带着疏解出来,知道了前因后果他们也不必再留,确认赵疏只是一时气血上涌,没什么大事后,二人便向他告辞。 走出雅韵斋,苏瑾才发现外面的天黑压压的,像是要下雨。 “怪不得屋里那么黑。” 楚云琛闻言道:“那是因为他没点灯。” 赵疏一穷二白,不是特殊情况绝不会在夜晚轻易点灯。 苏瑾哑口无言,再次为王芸感慨,“若说赵疏此人,样貌端正,也并不是道德败坏之人,只是太过懦弱无能,担不起事来,王芸若真的嫁予他,也不知是什么光景。” 楚云琛皱眉,“你觉得他样貌端正?” 苏瑾想了想赵疏的模样,“还可以吧,要不怎么能把阅人无数的红莲迷倒呢?” 楚云琛嗤道:“那也不能掩盖他懦弱无能的事实。” “是是是,王爷说的是。” 第159章 失衡 夜里的雨淅淅沥沥得一直不停,苏瑾睡得不好,早早地醒了过来,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雨声。 王芸和赵疏的事她原本并没有放在心上,说到底大家都是怯懦的人,赵疏有他顾忌的东西,不敢去争一争,王芸也有她顾忌的东西,照样不敢去争一争。 痴男怨女的爱情故事无非就是这样不得善终,但苏瑾为这个故事里的其他人不平。 因为王芸对赵疏的想念,阿琴连自己原来的名字都不能有;因为王中仁将王芸的亲事当成跳板仔细谋划,所以身为庶女的王蔷王芯不甘心;因为王家内部争斗,苏瑾不止一次被拉下水;因为王芸要嫁高门,所以林硕成为他们的目标。 王芸和赵疏为了这所谓的爱情肝肠寸断的时候,他们这些人的存在算什么呢? 苏瑾又想到当年燕国还未灭亡的时候,燕君瞪着迷茫混沌的双眼对她说,这个和亲的人选只能是你。 苏瑾没有问为什么,更没有反抗,只是沉默地行了一礼。 这些年来因为燕君对她的不闻不问而产生的对自己的怀疑,质问,厌弃,都在这一礼中消失殆尽。 有人要拿她的命去换取偏安一隅的纸醉金迷,即使这个人是她的亲生父亲,她也依然无法原谅。 她也可以像那些公主一样认命,凤冠霞帔,浓妆艳抹,去为所谓的“和平”献祭,但她不愿意。 燕国不配。 所以燕国亡了。它该亡。 但苏瑾还活得好好的,这就是区别。 可王芸不是苏瑾,她有她的选择,苏瑾也只能作为一个医者尽可能周旋。 雨停后苏瑾去了一趟王家,王芸现在的身体已经明显出现了问题,王家人也不敢硬逼她,因此王芸这几日过得还算舒坦。 苏瑾来时王芸正坐在窗边看外面屋檐上的水流滴落,一滴接着一滴,如果苏瑾不来,她或许一天都看不腻。 “苏姑娘,辛苦你了。” 苏瑾道不辛苦,不过雨天出门对于她来说确实不算舒服,她怕雨。 照例为王芸诊脉,苏瑾才发现她体内有些失调,“你最近睡眠不好?” 王芸惊讶于苏瑾的敏锐,没有否认。 苏瑾越把脉面色越凝重,她严肃地问:“你这个月葵水来了吗?” 王芸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她支支吾吾,虽然知道面前的人是大夫,但常年内敛的性子让她有些羞于启齿。 苏瑾道:“这是正常问询,没什么好羞涩的。” 王芸便轻轻地摇了摇头。 苏瑾叹气,“阴阳失衡了。” “什么?” “你近期肝气郁结,又气滞血瘀,身体里的气血失去了平衡,所以出了些问题,你最近没有照过镜子吗,你的气色不太好。”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正是神采飞扬的时候,哪有像王芸这样面色蜡黄的? 苏瑾不说还好,说罢王芸的神色更是不好看,但苏瑾已经开始提笔写方子,她只好问道:“那,那我该怎么调理呢?” 苏瑾边说边写:“生白芍、当归、山茱萸、山药、牡丹皮、大枣等,准备好后放入锅中,加入适量的水煮沸,煮沸时取出药汁,再次煎煮后过滤药汁,将两种过滤后的药汁混合,可在早晚各服用一次,最好在晚饭后半小时服用,这样效果最佳。” 苏瑾放下笔,吹了吹药方,见王芸身边的贴身丫鬟还是没补上来,只好先放在桌案上。 “你身边现在是谁照顾?” 王芸指了指院子里的几个小丫鬟,“母亲说要帮我找个得用的嬷嬷,现在就是她们几个伺候着,我也没什么好伺候的。” 苏瑾目瞪口呆,谁家贵女身边不跟丫鬟跟嬷嬷的? 还不是自幼跟着自己的嬷嬷,这怎么能做到主仆一心呢? 王夫人是真不怕王芸嫁过去之后被欺负啊。 第160章 没有人喜欢被称为怪胎 “给我看看你的手。” 王芸伸出手给她,苏瑾简单查看她的伤口。 “没有用我给你开的药吗?为什么不见好?” 苏瑾对自己开的药还是有分寸的,按理说过了这么久,只要王芸按时用药,伤口不会恢复得这么慢。 王芸不说话,心虚地逃避着苏瑾的目光。 苏瑾也没生气,只是平静地问,或者说替她陈述一个事实。 “你没有用药?内服外敷的,都没有用?” 虽是问题却是肯定的语气。 “为什么?”苏瑾认真地问。 王芸闪躲着苏瑾那双让人无处遁形的眼睛,“我只是忘了。” 苏瑾知道王芸不是这样马虎的人,事关她的身体健康,她不会不上心。 苏瑾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你不想嫁给肃国公世子?” 王芸猛地抬头,惊诧地看着苏瑾。 看着她的表情苏瑾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她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王芸的肩膀。 房间里还是那股 王芸的肩膀就顺势塌下来,她把自己缩成一团靠在锦垫上。 “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苏瑾一愣。 “其实我自己也知道,比起其他人来说,我过得已经算是不错了。其他姐妹们都和自己姨娘挤在一间院子里,唯独我是单独一人住着最大的院子。父亲知道我爱看书,就时不时让人给我送来一筐书,我说要学琴棋书画,他没有一次不允的。” 王芸抬起头,“我知道我该知足的。” 苏瑾不知道该说什么,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她不能否认王芸的话,只是在她看来,这些都是为人父母该做的事,算不上什么好。 但那些挂在王芸屋里呛得人头疼的香囊,却是实打实的存在着,让人无法忽略。 “可——”王芸重重地叹气,苏瑾注意到这已经是她今日第三次叹气了。 “是我太贪心了吗?我总觉得,不自在。吃饭睡觉的时候不自在,在绣楼上练女红的时候也不自在,每一刻都是不自在的。我想做的事做不了,想去的地方去不了,想见的人,也见不到。” 王芸落寞地说。 “你想做什么?” 王芸道:“我若是说我喜欢下厨,做糕点,你会觉得我是个怪胎吗?” 苏瑾道:“当然不会。你怎么会这样想?” 王芸的眸光不敢置信地闪了闪,“你真不这么觉得?” 苏瑾反问:“我为何要这样觉得?人生在世,有自己喜欢做的事不是很正常的吗?” 若连一件喜欢的事都没有,那日子才是一眼望到了头的绝望孤寂。 王芸的表情忽然就变得痛苦不堪,她拼命地想要控制,但最后还是哭了出来。 “可父亲母亲说我是怪胎,我是他们的女儿,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说我啊!” 苏瑾听得心中泛起波澜。 没有人喜欢被称为怪胎,更何况是被自己亲近之人这样形容。这一点苏瑾再感同身受不过了。 她知道王中仁夫妇对待王芸有些严苛,但为人父母这样说儿女,只能说他们根本就没有在乎王芸的感受。 王芸是他们的女儿,是王家的三姑娘,是王家唯一的嫡女,却唯独不能是王芸自己。 可是人来这世上一遭,如果连自己都做不成,那该多无趣呢。 第161章 人总要做取舍的 “那是他们做得不好,不怪你。” 苏瑾温声道。 就像药方需要药引一样,人的情绪也是需要被引导着才能发散的,而苏瑾的话就是王芸的药引,一个在自我厌弃和自我保护中不停辗转的人难免会觉得疲惫,她需要有人告诉她,这不是她的错。 于是王芸的心结被苏瑾打开。 这些年来王芸的日子远比外人看到的复杂,她是王家的掌上明珠,但明珠若照看不好也会蒙尘,听着听着苏瑾忽然想,若身为父母真的就拥有了对儿女杀生予夺的权力,那为人子女真是一件苦命的差事。 医人的时候需要望闻问切,多方探查,才能开出最合适的药方,但医心的时候不是这样,身体破碎的人需要救治,但心里破碎的人渴望聆听。 苏瑾是极好的聆听者,她天生比别人多一分敏感,而这份敏感又被她用在体察人心上,所以她与王芸的喜怒在这一刻互通,而王芸缺少一个能与她感同身受的人,或许从前赵疏算一个,可赵疏像一条丧家之犬一样被她的父母赶了出去。 “这不怪你。” 在王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苏瑾再一次说道。 “我还要去嫁给一个我并不喜欢的男子,我连肃国公世子的面都没见过!” 苏瑾默了默,“肃国公世子品行尚可。” “他还有一个未出嫁的妹妹,自古姑嫂相处就是难题,我又该如何去应对?” 苏瑾又默了默,“林姑娘人也不错。” “可那不是我想要的!”王芸摊开手,“我不知道肃国公府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儿媳,我甚至不知嫁去肃国公府还能不能再弹琴,我为什么要去面对一个全然陌生的家庭?就因为我是王家的女儿吗?若是这样的话,我为什么不和我大姐姐一起死在数年前的那个雪天?” 苏瑾这次没有接她的话,王芸的问题又何尝不是她曾经的疑问,可问题就在于老天爷不肯收她,所以就算是苟延残喘,不也得活着吗。 那么既然活着,为何不尽可能让自己活得好些呢? “你若真的这般不愿意,为何当初要那么勉强自己?只为了一时的安稳,搭上后半生的后悔,这合算吗?” “因为在场的除了我还有我的父亲母亲,我怎么可能当着他们的面说不?我,我连母亲给我的香囊都不敢不挂!” “人总要做取舍的,”苏瑾看着王芸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既然日子没法两全其美地过,那总该舍弃一样好拥有另一样,两害相权,取其轻。若瞻前顾后不能早下决断,那往后的每一天都会是一样的痛苦。” 王芸听着苏瑾的话,表情茫然而又彷徨,从未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即使是从小到大唯一一个能够听懂她弦外之音的赵疏,也无法完全了解她的难处。 但苏瑾不一样,她也是女子,且她只是一个世人眼中下九流的医女,可她说出来的话,让王芸如梦初醒。 翻了年她就十五了,早已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小姑娘,有些事情,早就该自己做决断。 不是每一个人都能生在和乐融融的家庭里,但若在这样的家庭里都依然选择掩耳盗铃自欺欺人,才是最大的可悲。 第162章 豆蔻年华的女孩子哪里有不好看的 王芸这一场哭泣耗尽了她的心神,苏瑾让她去躺着,为她施针。 对于苏瑾来说能开药就最好不施针,施针费心费神还拿不到额外的钱,苏瑾不做亏本生意。 只有患者身心都出现问题,需要全身气血和经脉的贯通时,苏瑾才会为其施针。 王芸施过针后状态好了一些,坚持着起来送苏瑾,苏瑾便没有推辞,二人一同走出去,刚走到回廊处就碰到了一个陌生的姑娘和她的丫鬟有说有笑地走来,丫鬟的手里捧着一个花篮,里面放着各色的花瓣。 当然,觉得人陌生的只是苏瑾。 “四妹妹,你这是做什么去了?” 王芸平日里很少与这些姊妹们接触,但她向来与人为善,且王芯为人安静沉稳,王芸对她也较为亲近。 “三姐姐安好,我去拾了些花瓣想要缝几个香囊。” 王芸又对苏瑾道:“这是我四妹妹阿芯,这位是苏医女,四妹妹应该听闻过。” 王芯闻言一愣,隐晦地打量了苏瑾一眼后,抿唇一笑,“久闻苏医女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伸手不打笑脸人,苏瑾便回了一礼道:“四姑娘安好。” 她学着王芯的样子打量了回去,这位四姑娘生得一副好相貌,盘条亮顺,乌黑的长发披在肩头,蛾眉皓齿,玉骨冰肌。 其实,豆蔻年华的女孩子哪里有不好看的,可王芯的美却是一种呼之欲出的感觉,就像她笑起来两颊的梨涡一样,藏不住,也不想藏。 王芯似乎没有预料到苏瑾是这样的反应,她看着苏瑾平淡的目光却觉得心下泛起一股凉意,于是转过头问王芸:“三姐姐是要送苏医女吗?” 王芸答:“是啊,苏医女刚为我施过针,我觉得身上轻快了些,也想出来走走。” 王芯听到施针笑容一顿,“苏医女,医术竟如此高超。” “王大人既找民女来为三姑娘看诊,民女如何敢敷衍三姑娘,更何况三姑娘体质好,恢复得自然快一些。” 苏瑾笑着回答,王芸被父母养在前院不知后院纷扰,可她却看得出王芯笑容里的算计与探究。 只要王芯不傻就能发现,苏瑾的笑容和她一样,虚假,伪善,但挑不出错。 一个深闺小姐再如何心思深重,也看不透在深宫里养出来的假面。 更何况苏瑾是掩藏情绪的高手。 王芸怕耽误苏瑾,也就不多和王芯耽搁,临走时她又想起来苏瑾上次问她后院夹竹桃林的事,对苏瑾道:“苏姑娘上次不是问我夹竹桃林旁边的院子吗,那正是阿芯的住处。” 苏瑾闻言微叹,她不想这么早惊动王芯的。 果然,王芯的脚步顿了顿,“苏医女问的是我院子旁边的夹竹桃?” 苏瑾道:“是啊,长得很好,想必偶尔也会掉一点花瓣下来吧?” 王芯笑容一僵,“怎么了?” 苏瑾看着她的眼睛道:“没什么,只是提醒一下四姑娘,夹竹桃的汁液有毒,平日里小心些。” 王芯勉强一笑后匆匆离开。 看着王芯虽是落荒而逃但还算稳重的步伐,苏瑾相信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王芯不是王蔷那等横冲直撞,为了眼前利益放弃多年谋划的人,只要她静下心来好好想想,就应该知道苏瑾早已看出端倪却按下不发,而上一个和苏瑾对着干的已经被关进了祠堂,不需要苏瑾明说,王芯能明白苏瑾已对她手下留情。 而像王芯这样擅长筹谋的人,自然知道自己承了苏瑾的情,来日要懂得投桃报李。 苏瑾要的就是这段时日里她能安分守己,离王芸远些,如此简单的交易,王芯不会不懂。 第163章 视若瑰宝 天气渐热,像苏瑾这等怕事怕麻烦的人,宁愿躲在屋里一天也不想出去。 楚云琛却不能偷得半日闲,先是西边两个小国在边界开战,而其中一个恰属于楚国藩国,按理楚国是应该派援军去的,但朝中有人主张静观其变;后是卫国内乱,卫衍卫冉借机请求回国,但楚君不肯放人。 像这样的两个祸害,放他们回去无异于放虎归山。 到了傍晚,苏瑾和张厨娘一起煮好绿豆汤给众人分发下去,看长乐忙着送绿豆汤,苏瑾索性自己端了一碗去找楚云琛。 楚云琛看见苏瑾过来笑意渐深,现在的苏瑾做什么药膳辅食都有他的一份,真是不容易。 “清凉解暑,王爷慢慢喝吧。” 楚云琛叫苏瑾站住,“今日王中仁告了病假。” 苏瑾一惊,“告假?” 像王中仁这样的老臣都讲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怎么会轻易告假?而且这个年纪的臣子若主动告假或是乞骸骨,一般都是辞官的委婉说辞,王中仁想干什么? 楚云琛解释道:“朝中因为是否派兵支援中山国吵得不可开交,我猜王中仁不想淌这趟浑水。” 苏瑾略一沉吟,“他倒是聪明,可楚君倚重他,不会让他白吃俸禄的。” 楚云琛点头,放下了手中的军务,“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苏瑾见他空出手来忙说道:“快喝绿豆汤,这么热的天很容易中暑。” 楚云琛依言端起桌上的瓷碗,神色却有些不自然。 “怎么了?” 楚云琛缓缓道:“没什么,只是你刚才说话的神态,让我有些熟悉。” 苏瑾一怔,“为何......熟悉?” 她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语气太过熟稔,但若说熟悉的话,她并未在任何一个人面前这般随意地说过话。 楚云琛眸光微闪,“从前我母妃也对我父皇用这样的语气说过话。” 楚云琛说罢又意识到了什么,“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 苏瑾抢先一步说道:“我明白。先楚君与昭夫人感情甚笃,为人宽和,所以王爷也是这般光风霁月之人。” 楚云琛摇了摇头哂笑,“我不是。” 苏瑾看着他,直到与楚云琛深邃的目光对视,她才极轻、极缓地说道: “在我眼里,您是。” 楚云琛的胸腔忽然被一种酸涩而隐秘的快意填满。 他这一生纵横疆场与朝堂,自认并非什么良善之人,但唯有苏瑾,他视若瑰宝。 ...... 次日一早苏瑾进宫,先是简单查看了瑶公主,情况并不好,瑶公主依然一日一餐,且需要碧云在一旁不错眼地盯着才不会自残自伤。 苏瑾看着她从小臂延伸到大臂的疤痕,由衷叹道:“何苦为难自己?” 瑶公主坐在圈椅上,小小的窝成一团,说道:“只有这样,我才能确定,我还活着。” “有我在,你当然不会死。” 很多人忌讳这个字,尤其是在瑶公主出事之后,所有人战战兢兢地伺候着她,没有人像苏瑾这么胆大。 苏瑾也不是胆大,她只是没把瑶公主当成什么一碰就碎的琉璃砖瓦,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瑶公主听罢笑得惨淡,“苏姑娘,有时候我真的在想,若我能早些认识你,会不会就不至于变成现在这样。” 苏瑾道:“也许吧,但早些时候的我也许还不能帮得上忙。” 她也是从深渊里一步步爬上来的。 时辰到了,苏瑾收拾东西起身,瑶公主虽不舍但依然目送她出去。 如果可以,苏瑾愿意与瑶公主多说一会,但宫里有宫里的规矩。 且规矩就是为了约束她们这些人的。 第164章 发什么疯 苏瑾赶往钟粹宫,如今江长婉的身孕已经有七个多月了,苏瑾想,若江长婉顺利生产,恐怕会是后宫里第一个位列四妃的。 江长婉调养得不错,苏瑾简单地给她检查了身体后便起身告退。 苏瑾离开时又回头看了一眼,江长婉被阿莹扶着回寝殿的背影丰腴而笨拙,从前那样爱美的人,如今因为浮肿连鞋都要穿不上了,甚至怕影响腹中孩子健康,粉和香膏什么的都不用,又因为怀孕导致睡眠不好,眼下的青黑也轻易地显露出来。 而这只是怀孕生子所有要承受之苦的九牛一毛。 为了一个孩子,真的值得如此吗? ...... 苏瑾走着走着忽然在岔路被卫衍堵住了。 之前也不是没有碰到过,但当时的卫衍并不像今日一样冒失,他甚至想不顾一切地冲上前,被苏瑾严辞喝退。 “卫衍,你发什么疯?” 卫衍道:“我要回去了,我不日要回卫国了。” 苏瑾想,回卫国可不是说说就能做到,更何况,回就回,跟她说什么? 苏瑾绕过卫衍想要离开,他却一把抓住苏瑾的手腕将她拉回至自己面前。 “放手!” “不!”卫衍眼眶充血而变得通红,“阿沁你看看我,你看看这个想你想了十年之久的人!你何时变成这样一个无情无义之人?” 苏瑾斩钉截铁地说:“我不想看见你,你也不用斥责我无情无义,究竟是谁无情无义你自己心里清楚。” 苏瑾趁卫衍一个愣神甩开了他的手,却发现前面出现了卫冉和阿英。 如果单有卫冉倒不足以为惧,但苏瑾了解阿英,她是个难缠的人。 这条路平日这个时候本该有禁卫军巡查,想必是卫衍使计支开了他们。 苏瑾一时想不明白卫衍想做什么,这里是楚宫,在楚君眼皮子底下作威作福,除非他是活腻了。 “苏医女啊,好久不见。” 卫冉摇曳生姿地向苏瑾走来,她边走边想起那日她去拜见楚君,却看见苏瑾从御书房中出来。 太医院那么多太医,她可不信苏瑾是去给楚君请平安脉的。 那天她舍弃了自己最后一点为数不多的尊严,跪伏在地上求楚君垂怜,用自己在卫国积攒的那些经验和手段,在楚君面前摇尾乞怜。 可楚君用看笑话一样的眼神看了她许久,才让贺立把她扔出去。 是的,楚君的原话就是扔。 像扔一个物件一样。 或者说卫冉在他眼里本就是个物件。 卫冉看着苏瑾,银牙紧咬,为什么都是在燕国那个腌臜地方生长的人,她就得奴颜婢膝,看人眼色,而苏瑾却能目中无人,横行霸道。 就像幼年时燕宫里不知谁养的那只猫儿,它常常高傲地站在墙头,睥睨着地上众人,似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苏瑾就像是那只讨人厌的猫一样,从前的她一言不发,眸中的阴郁却让人看着不喜;现在的她咄咄逼人,不变的是那熟悉的疏离感。 苏瑾对步步逼近的卫冉道:“若是可以,我一眼都不想看你。” “你!” 卫冉上前想要甩出一巴掌,却被卫衍拦下,“别胡闹!” 苏瑾又借机打量了阿英一眼,看得出来如今的阿英已经是强弩之末,她的整个额头都发肿发胀,这是脑中积水的原因。 想必自己数月前刺进去的那根银针,没少让她受罪吧。 第165章 雨中杀人 “苏姑娘,”阿英道,“你若是识趣,就乖乖随公子走,我家公子待你情深义重,必不会薄待你。” 苏瑾道:“情深义重吗?我看未必。” 阿英面色一冷,转而对卫衍道:“公子,时间不多了,我们动手吧。” 苏瑾垂眸,她并非习武之人,双拳难敌四手,若是硬来没有胜算。 好在阿英因为身体状态对苏瑾已经完全没有威胁,卫冉又没有主见,至于卫衍么——苏瑾不得不承认,就在刚才那一刻,她动了杀机。 想杀了这个人,想不顾一切地杀了他。 苏瑾深深地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她的命不金贵,可她几经周折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她不会为了区区一个卫衍葬送自己。 “卫衍,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如今卫国内乱,你急着回去扶持太子,但楚君不肯放人,所以你才出此下策。” 卫衍惊讶于苏瑾对此的敏锐,更惊讶于她探查到了自己和太子的关系——即使是卫询,也并不知道他早就投入了太子门下。 “阿沁,你越来越聪明了,可也越来越捉摸不透了。不错,我是卫太子的门客,那你就应该知道,若跟我一起回卫国,会比在楚国做一个籍籍无名的女医好得多!” 苏瑾目测着他们之间的距离,“你总是这样自以为是,从前是、如今依旧是。你妄图用自己的规则去丈量天下,可天下岂能由你一人主宰!” 卫衍问:“我只问你一次,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苏瑾看着他,摇了摇头。 卫衍难掩失望,向苏瑾走过来想要抓她,卫冉和阿英见状也过来拉扯苏瑾,苏瑾抓住时机将自己指尖的三枚银针掷出。 她不是楚云琛,没有那么深的内力和准头,她也不是师父,能做到百步穿杨,她只会这点雕虫小技,只能趁他们乱作一团的时候用。 三枚银针自然不能那么听话地刺中三人,一枚落在了卫冉的肩头,一枚刺在了卫衍的小腹,一枚擦着阿英的脖颈过去。 阿英堪堪避过,卫衍由于疼痛不得已松开了对苏瑾的桎梏,苏瑾借机甩开他向反方向跑。 阿英看了一眼卫衍,见他示意自己去追,忙跟上苏瑾的脚步,苏瑾跑得很快,她不是第一次在宫里躲避追杀,因此很有经验。 最主要的是,阿英只要剧烈运动就会头痛欲裂,苏瑾正是知道这一点,所以一直将速度控制在她追不上但又不能轻易放弃的范围内,阿英眼睁睁地看着苏瑾在自己的视线中变得模糊不清,苏瑾似乎放慢了脚步,不紧不慢地走在这条路上。 因为苏瑾不需要回头就知道,阿英不会再追上自己了。 粗粝的砖石摩擦着阿英的掌心,她的手在墙壁上疯狂地抓挠想握住什么东西好支撑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她感觉到自己的头疼得像是要裂开,又像是有无数根针在颅内游走,她痛苦地把手插进自己的发鬓中,额头青筋暴起。 阿英的生命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走向枯竭,她身边的墙缝中生长着一株野草,在夜风中摇曳,墙壁上的几道抓痕被雨水冲刷,很快就看不清楚。 夏日的天气就是这样奇怪,刚才进宫时还晴朗无云的天空瞬间就变得乌云密布,苏瑾感觉到空气中泛着淡淡的雨腥气,紧接着天空中亮起一道闪电,将苏瑾凌厉的脸照得煞白。 宫里完完全全地黑了下来,苏瑾放慢了脚步,宫人行色匆匆在黑暗中前行,没有人注意到她是何时出现在这里的,她步履从容,一步都没有回头。 她知道,阿英应该已经死了。 与她预估的时间相差无几。 豆大的雨点滴了下来,已经开始落雨了,而她这个样子只会暴露自己刚才的行踪。 苏瑾放弃了趁乱出宫的想法,御林军和禁卫军不是傻子,即使卫衍和卫冉能及时回宫,阿英的尸体也会很快被发现,他们不会那么轻易地放自己出去。 苏瑾擦掉了一滴落在自己额上的雨水,果断转变自己的方向。 第166章 我来迟了 雨越下越大,天空中不时闪过一道刺眼的白光,紧接着就是轰隆隆的雷声。 苏瑾走在雨中,身上的衣衫已经湿透,但她却丝毫不觉得狼狈,反而从骨子里迸发出一种狠厉。 从八岁那年在雨里活过来之后,她就知道,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人想让她死,那她一定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很多人试图主宰她的命运,她母妃生下她时觉得她不祥,想要扼死她;她长大后父皇要让她为了燕国去和亲;她为了能在那个吃人的皇城里生活下去,与卫衍互相依靠,最后卫衍却几次三番试图将她拖入深渊。 她没做错什么,没理由遭受这样的不公。 所以她要反抗,她要拼尽全力去反抗这些令她厌恶的人或事,她要劈开这个混沌的世界,为自己斩出一条生路来。 苏瑾走到一处僻静的处所,敲开了紧闭的大门。 很久之后才有人匆忙过来开门,见苏瑾眼生,又不像是宫里的人,身着宫服的小宫女打着伞,警惕地问道:“您是?” 苏瑾道:“阿辰女官找我来把脉,劳烦通传。” 女子似乎惊呆了,这里是浣衣房,整个宫中最不受关注的地方,忽然碰到这样一个有礼有节的人,她竟一时不知道如何应答。 “啊,您是找阿辰女官吗?您先进来吧。” 她们只是最卑微的宫女,在不知苏瑾身份的情况下不敢把人晾在外面。 见对方把伞全部打给自己,苏瑾把她的手往中间推,“多谢,不过你的肩膀湿了,容易风寒。” 宫女受宠若惊,“谢姑娘体恤,奴婢无碍的!” 苏瑾坚持把伞和她一起打。 浣衣房的院子里,大大小小的晾衣绳纵横交错,苏瑾不禁想,若是需要,这里也算是埋伏杀人的好地方。 “姑娘且等一下,我去找阿辰女官来。” 苏瑾坐在屋中的一把椅子上,安静地等待着素未谋面的阿辰女官的到来。 此时的阿辰正在核对浣衣局这个月的月俸,看见有人匆匆忙忙地跑进来,不由嗔怪道:“春儿,好端端地跑什么?” 春儿气喘吁吁,“阿辰姐姐,有人说你找她来把脉,我让她在屋里等着呢。” 阿辰一惊,猛然站起来,目光炯炯:“你说什么?” ...... 屋里的苏瑾坐得端正而泰然,如同老僧入定。 春儿走得急忘了关门,她也就任疾风把雨丝都吹进屋内,吹得窗户沙沙作响。 阿辰急匆匆赶来,一进门就看见一个面容沉静,气质出尘的女子端坐屋中。 只一眼,阿辰女官就为其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凌厉与淡漠叹服,如此姣好的面容却如冷玉一样幽静,原来让朔王爷这般用心的人,是这个样子。 那便不奇怪了。 阿辰惊艳的功夫苏瑾已经站起来走到了她的面前,对她认真道:“阿辰女官,我来迟了。” 看起来像是在说今日的把脉迟了,可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阿辰觉得自己读懂了苏瑾的言外之意。 苏瑾是说,上一次阿辰出手相助,她却到如今才来致谢,是她来迟了。 第167章 接她回府 阿辰屏退旁人,拉着苏瑾坐下。 “苏姑娘,你怎会突然至此?是出什么事了吗?” 阿辰能成为楚云琛的可用之人,自然是因为她有能力。也正是因此,苏瑾才会在没有知会阿辰的前提下对春儿说,她是来给阿辰把脉的。 她没见过阿辰,也不了解阿辰,可从上一次阿辰当机立断将她从御书房解救出来时,她知道楚云琛看人的眼光没有错。 “阿辰女官,如果可以,我需要你的帮助。” 阿辰忠于朔王爷,苏瑾又是朔王爷耳提面命让她留心的人,阿辰自然知道该如何做。 “奴婢没什么不可以的,苏姑娘尽管说。” “请你帮我联系一下朔王爷,我自己没办法出宫。另外,若有人问起我的行踪,请把我出现在这里的时间提前两刻钟。” 阿辰当即应下,今日大雨,除了春儿没有人知道苏瑾具体是什么时候来的,而春儿对她还算忠心。 至于联系朔王爷就更好办了。 阿辰有条不紊吩咐下去,她虽然不知道苏瑾遇到了什么意外,但事态紧急,且她深知主子的话她只管听命不需深究,这才是朔王爷选中她的重要原因。 等到一切安排好,阿辰回到屋子里,对苏瑾道:“苏姑娘,一切都妥当了,王爷很快就会进宫。” 苏瑾感激地说:“阿辰女官,多谢你再一次救命之恩。” 阿辰忙道:“不敢担苏姑娘一句谢,这是奴婢应该做的!” 苏瑾让阿辰坐下,“来吧,把手伸出来。” 阿辰不解:“啊?” “我既答应了为你把脉,自然不能食言。” “苏姑娘,奴婢卑贱之躯,怎敢劳烦您?” 阿辰知道苏瑾是为宫里的贵人看诊的,怎能给她一个小小的宫女把脉? 苏瑾笑着摇头,“病痛面前哪有贵贱之分呢?你常年在浣衣房,体内湿气重,我为你把脉后给你开个方子,免得以后年岁渐长身体更加不适。” 苏姑娘竟然知道浣衣房的人湿气重。 阿辰愣神的功夫,苏瑾就搭上了她的手腕,感受着她的脉搏。 阿辰生平第一次被人这般轻柔地对待,她大气不敢出,生怕影响了苏瑾的诊断,倒是苏瑾抬头道:“放松。” 楚云琛收到消息时正在雨中练兵,闻言他转过身来语气肃杀:“苏瑾找了阿辰?” 他了解苏瑾,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无法解决问题,她不会轻易向别人求助。 以苏瑾的聪明才智,能找她麻烦的,也只有那么几人,楚云琛周身被雨淋湿,露出精瘦有力的身体,他一把扬起马鞭,对飞云道:“本王进宫一趟,希望回来时你已经把他们练好了。” 飞云认命地点了点头,覆雪看着楚云琛策马远去的背影,过来幸灾乐祸地戳了戳他:“好好练哦。” 浣衣房里,苏瑾写了一张药方,因为阿辰的身份不高,她开的这些药材都是易于获得,煎煮过程简单的,这样她用起来会方便一些。 苏瑾把药方交给阿辰,让她视自己的情况决定是否要用,若条件不允许,就用她教的一些手法按摩自己的穴位,这样可以有助于排湿。 阿辰感念苏瑾的体贴周到,看着苏瑾平静的脸庞不禁道:“怪不得王爷能够铁树开花。” 苏瑾闻言笑着摇头:“这样编排朔王爷,小心隔墙有耳。” 阿辰道:“奴婢说的是实话,奴婢从未见王爷对待任何人如此上心,您是唯一一个。” 苏瑾道:“我是朔王府中的府医,王爷之所以看重我,也不过是因为我有价值而已。若我只是一个无用之人,朔王爷会派人来吗?阿辰女官,做一个人的唯一非我所求,做一个领域里的唯一,于我而言才更重要。” 阿辰的眸光中闪过一丝叹服,她刚想说苏瑾心胸竟如此广阔,就听见楚云琛推开了门。 “王爷,您怎会来这里?”阿辰一惊,一般情况下楚云琛是不会出现在内宫的,她本以为楚云琛会在当年昭夫人的旧殿中等苏瑾。 她都准备好到时候带苏瑾出去了。 楚云琛深深地望着苏瑾,一字一句道:“自然是,来接本王的府医回府。” 苏瑾的呼吸一滞,还真是隔墙有耳。 第168章 可偏偏她懂 屋外大雨滂沱,屋内气氛凝滞。 楚云琛带着苏瑾回王府后,苏瑾本想趁他不注意溜回去,但没想到楚云琛像是眼睛长在背后一样,让她去水云居等他。 苏瑾认栽,在水云居惴惴不安地坐了半个时辰才等来楚云琛。 倒也不是楚云琛故意拖延,只是原定的训练任务是这样的,他自然不能延误。 他也没觉得苏瑾会心虚,因为他觉得这个女子或许就没有心。 楚云琛结束练兵后本想直接过去,但想了想还是回房简单沐浴换了衣服后才过来。 苏瑾看着大门被楚云琛拉开,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站起来,“王爷。” 楚云琛神色淡淡,没说什么,自顾自过来坐下。 明明他什么都没表现出来,可苏瑾就是能感受到,他的身上冷嗖嗖地冒寒气。 苏瑾想了想,倒了一杯热茶给他,这是楚云琛安抚她时常用的方法,如今她也学会了。 看见被推过来的冒着热气的茶盏,楚云琛的眉头松了松,可也没有伸手去拿,而是换了个姿势靠在软榻上,手指轻敲桌面。 一声,两声,敲得苏瑾心中不安。 正如楚云琛所想,苏瑾不是一个容易心虚的人,在乎的人她会顾及到对方的情绪,不在乎的人她不放在心上。 而如今的情况却不常见,她知道自己说了让人伤心的话,却又后知后觉地为此感到愧疚。 所以楚云琛究竟是不是她在乎的人呢,不要说楚云琛,苏瑾自己或许都想不明白。 苏瑾深呼吸,静静地对楚云琛说:“抱歉,王爷。” 楚云琛猝不及防听见“抱歉”二字,以为苏瑾又要说什么镜花水月的话,握在桌案上的手绷紧,露出手腕上盘虬的青筋。 但苏瑾说完就噤了声,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样的场面,外面的雨声仿佛打在她的心上,让她在这隐秘的空间里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酸涩。 楚云琛望着苏瑾低垂的眸子,几乎是无法控制地伸出自己的手,却又在触碰到她脸颊的那一刻猝然停下。 苏瑾似有所觉地抬起眼睛,就这样撞进楚云琛的眸中,一方幽深的冰泉与另一方凉薄的寒潭相融,激起无数细小的情绪漩涡。 如果苏瑾读不懂那双眸中蕴藏的含义是什么也好,可偏偏她懂,正是因为懂,所以她的心中忽然胀胀地疼。 看到苏瑾的眼变红,楚云琛直起身子,黯然地说:“是我唐突了。” 苏瑾想说话,可喉咙里也是又酸又涨,像是被什么堵住一样,她忍着眼睛的涩意摇头,她想说不是的,是她做得还不够好,是她的错,可一切话语都淹没在汹涌的泪水中。 苏瑾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哭过,可现在,巨大的愧疚快要将她掩埋,她像是迷失在森林里的小鹿,慌不择路地抓住了楚云琛的衣袖。 苏瑾的眼泪无声地流出来,楚云琛的心如同细细密密的针扎过一般,他倾身向前,虚虚环住苏瑾,“没事了,没事了,是我不好。” 可苏瑾不但没有停止,反而哭得更凶,楚云琛不知道的是,一个人的情绪积压得太久,再发泄就不是那么容易了,这些年里苏瑾一个人把所有不甘不平都尽数咽下,就像是给自己的心立起高高的堤坝,而此时楚云琛的话让她心防塌陷,她那些被卫衍带动出来的、自己努力压制的负面情绪,就如同源源不断的河流一样奔涌而出。 渐渐地,楚云琛的手从虚拢着苏瑾到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肩膀,把她真真实实地抱在怀中,苏瑾看着纤瘦高挑,可抱在怀里才知道,她轻柔地像是一片羽毛,似乎自己多用一点力就会被吹走,消失不见。 第169章 真心难得,但真心也善变 苏瑾在这个温暖的怀抱中沉沦许久,在这样窒息的天昏地暗里,她宁愿再不醒来。 她能感受到楚云琛温热有力的手臂在牢牢环绕着她,但她仍旧慢慢挣脱出来,擦掉了自己眼角的湿润。 看着楚云琛胸前一大片洇湿的痕迹,她开口,声音沙哑,“我不是故意的。” 楚云琛垂首看她,“除了这些,你就没有别的话想说吗?” 现在的两个人面对面相视无言,但彼此之间的距离是前所未有的近,苏瑾都能感受到楚云琛的强大而冷峻的气息在逐渐把自己包裹起来。 苏瑾想了想,抬起头来看着楚云琛。 “有。” 虽然此时的她心乱如麻,但依然长舒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梳理好自己的思绪,然后苏瑾缓缓说道:“今晚在宫里遇到了一些事,我是不得已,才会去找阿辰女官,希望......没有给王爷添麻烦。” 阿辰是楚云琛的内线,若因为苏瑾就暴露于楚君之下,苏瑾不会原谅自己。 “放心,都处理好了。”楚云琛淡淡地说。 苏瑾点点头,心里的巨石放下了一点,接着说:“今晚的事情,应该不会查到我身上,但若真的命运不济,我会尽快去为昭夫人解毒,绝不会不履行自己的职责。” 楚云琛闻言道:“是啊,苏医女恪尽职守,本王很是欣慰。” 明明语气没什么起伏,但苏瑾就是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变得更冷凝了。 她继续说:“刚才是我失态,与王爷无关,王爷不必归咎于自己。” 苏瑾没有忘记楚云琛说的那些话,他说是他不好,这是苏瑾长这么大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对她说话,温柔的,包容的,耐心的。 仿佛心里的那块巨大的空缺被填满,然后化作眼泪溢出来。 可即使这样她依旧清明,她知道是自己的举动不够冷静和理智。 “还有呢?”楚云琛的声音低哑中带着淡淡嘲弄,仿佛要掀开苏瑾心底最深处的波澜。 苏瑾又怎会妥协? 她摇了摇头,“没什么了,天下之大,能代替我的大夫也不是没有,实在不行我也可以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只不过......” 话还没说完苏瑾就感觉放在自己腰上的手骤然收紧,她这次意识到原来刚才楚云琛并没有把手收回去,自己虽然拉开了距离,但实际上依然相当于在他怀里说话! 楚云琛只是微微用了一点力气,就把苏瑾狠狠地拉回自己面前,他狭长的双眸深邃而凌厉:“苏瑾,抬头看着本王,你就这么想离开吗?你是想离开朔王府,还是离开本王?” 苏瑾没有躲闪目光,她本就不是胆怯的人,愧疚的心理并不能阻挡她做自己认定的事情。 她迎上楚云琛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不是我想离开,而是有些事情,与其任它发展下去,最终兰因絮果满目疮痍,我宁愿让它停留在最好的时光里,永不褪色。” “您知道的,”苏瑾哽咽道,“我虽然是赌徒,可命能拿来当赌注,真心却不可以,因为真心难得,但真心也善变。” 她不想让她生命中唯一的这一点光和暖被时间冲刷,最后变得面目全非,比从未拥有能难受的,是曾经拥有,但最终幻灭。 楚云琛望着苏瑾朦胧的泪眼,目光沉沉:“你信真心,但不信我。” 不是疑问,而是叹息。 第170章 不被期待的存在 苏瑾没有否认。 她看着楚云琛,说道:“是我的不好。” 是她不够真诚,是她不够勇敢,但若是让她改,那是不可能的。 苏瑾这么多年来形成的回避和防备心,不可能因为谁的存在而改变,即使是楚云琛,也不行。 “像您这样的人,本就该子孙满堂,而像我这样的人,本就该孤独终老。” “子孙满堂?”楚云琛冷笑,“我自己都没想过这些,你倒是操心。” 苏瑾看他第一次露出这种神色来,心中柔软了几分,“您不想,总有人替您去想。身居高位者,难免需要佩戴枷锁,可我从那座宫殿里逃出来,不是为了进一个新的牢笼的。” 楚云琛沉沉地叹息,终究没忍住,伸手去触碰苏瑾的眉眼。 “你真是没有心啊。”他看着苏瑾道。 苏瑾反而坦然地说:“我的心早就破了一个大洞,谁都填不满。” 楚云琛的指尖带着多年习武留下的薄茧,抚摸着苏瑾的皮肤,让她微微战栗。 他洞悉的目光一寸寸划过苏瑾的脸庞,让苏瑾有一种自己已经被他看透的感觉。 “若是我不肯放手呢?” 他的手下移到了苏瑾的锁骨,那里深深凹陷,形成一个引人遐思的沟壑,上面是苏瑾脆弱的颈动脉,下面是夏日轻薄的布料。 苏瑾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它仿佛从未如此鲜活有力地跳动过。 良久,苏瑾笑了,“您不会。” “因为母妃吗?” 可昭夫人的身体总有一天会好转。 “不,”苏瑾道,“因为您,您是君子。” 君子如海,海纳百川。 那日她和王蔷说的话,被门外的楚云琛尽数听了去。 在他平静如水的心中泛起涟漪。 苏瑾感受着他手掌的温度,不闪不避地说:“外界都说王爷是玉面煞神,可唯有我知道,王爷光风霁月,怀瑾握瑜。您不会强人所难,更不屑于滥杀无辜。” “既如此,你又如何敢肯定,留在我的身边,就会戴上枷锁呢?” 苏瑾定定地看着他许久,终于缓缓道:“很简单,您是朔王爷,位高权重,将来会有数不清的三宅六院,三妻四妾,我不想像我母妃一样,在对一个男子的期盼和对一众女子的妒忌中熬过一天又一天。” 苏瑾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说这些话时,她的声音微微颤抖。 和楚云琛对峙时她没有颤抖,谈及少女心事时她没有颤抖,可唯独她的母妃,她的童年,她那些痛苦到恨不得抹去的记忆,是她的死穴。 “我母妃生我时难产,父皇一眼都没有看她,所以在生下我时她恨不得掐死我。我不想像她一样,为了一个已经全然不爱她的人生孩子,还要在鬼门关上苦苦挣扎,变得面目全非,更不希望我的孩子,是不被期待的存在。”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苏瑾的一滴眼泪恰好滴在楚云琛的手掌虎口脱险处,微凉,却把他的心也灼得滚烫。 她是不被期待的存在。 苏瑾道:“我不可能,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真心,失去自我,成为傀儡,那样的我,不是我想要成为的人。” 第171章 小爷我像是怕事的人吗 当晚苏瑾和楚云琛聊了许久,窗外的雨声一直未停,屋内的灯也一直未熄。 苏瑾说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有高兴的,但大多数都是灰暗的,楚云琛静静地听着,仿佛这样就能和她一起感知她过去的人生。 “我这一生遇到了两个人,让我觉得自己很幸运,一个是师父,一个是您。” 苏瑾认真地说。 师父教她如何生存,楚云琛教她如何去爱世间万物。 楚云琛想,如此,他便也无憾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可人活着不能只知道儿女情长,他和她都有未见过的山和水,未尝过的苦与甜,他们的一生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楚云琛不是燕君,喜新厌旧,始乱终弃;也不是楚君或沧王爷,把女子作为筹谋算计;更不是赵疏之流,在一切没有安定下来时就轻易许诺。 他不会给苏瑾套上枷锁,相反的,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他会尽可能地让苏瑾随心而行,就像那天在王家的花宴上一样,沉稳,明朗,自信,耀眼。 ...... 雨一连下了好几日,待到天晴时,肃国公府去王家退亲了。 “王爷告诉林硕了?” 苏瑾诧异,按理说楚云琛之所以选择暗中处理此事就是不想让作为清贵的肃国公府牵扯进来,但若是肃国公府亲自出面,那效果就适得其反了。 楚云琛摇头,“当然没有,是王芸去找了林硕。” “她说了什么?” “她向阿硕坦白自己对赵疏仍有余情,说王中仁夫妇对此并不知情,此时找他是希望能亡羊补牢。” 苏瑾更是惊讶,王芸之前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竟然会做出这种在旁人眼里惊世骇俗的事。 毕竟这门亲事一旦作废,王芸就从之前的名门闺秀变成了被退过亲的贵女,这两者之间相差可是非常大的。 “她这是将责任都担在了自己的身上。” 楚云琛颔首,“恐怕是在顾及家中其他姊妹。” 但王芸没想到的是,林硕果真如苏瑾所言品行端正,他只字未提王芸和赵疏的事,只说这门亲事是他不在京城时订下的,如今思来想去终觉不妥,于是斗胆前来退亲。 言外之意就是此事与王芸无关,都是肃国公府思虑不周。 此时的王芸站在兵部大门后,正在焦急地踱步。 看见林硕的身影绕出来,王芸急得上前:“世子,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怎么又换了说辞?” 林硕靠在门框上,挑眉道:“我们说好了?我怎么不记得?” 王芸扶额:“世子,我没有同你开玩笑,此事非同小可,若是你觉得不方便,我便亲口和父亲以及国公爷说。” 林硕摇头,神色认真起来,“王三姑娘,正是因为此事非同小可,才更应该我来说。这桩亲事本就非你所愿,若我把责任全部推到你身上,才是真的无耻。” 林硕说罢又恢复了往日那吊儿郎当的模样,“再说了,小爷我像是怕事的人吗?” 王芸哑口无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林硕头也不回地往里走,她想,这世道真是奇怪,有人道貌岸然却是个伪君子,有人放纵不羁却心中自有道义。 她往日囿于己见,才会困在后宅的三寸天地之间不能自拔,如今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比她想象中有趣得多。 第172章 心病难医 王中仁让人给苏瑾送信时,并未想到她会欣然赴约。 毕竟在他看来,王芸今日之举怎么说也是受了苏瑾的挑唆,她应该心虚才是。 就算是有楚云琛在她背后撑腰,她也不应该如此胆大妄为。 但王中仁不知道的是,苏瑾就是靠胆大妄为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见过王大人。” 苏瑾走到雅间,背后的门被关上,她下意识往后看了一眼。 王中仁见状放下手中的茶盏,“放心,至少现在,本官不会对你怎么样。” 苏瑾唇角扬起,她知道王中仁不会,否则她不会只身前来。 “坐。” 王中仁指了指自己对面的座位,开门见山地说:“苏医女近来可好?” 苏瑾道:“民女一切都好,倒是王大人,似乎看起来有些精神不振,可是夜间休息得不好?” 王中仁哈哈大笑:“不愧是民间推崇的女神医啊,说话总是这般一针见血。” 苏瑾道:“民女并无此意,想必王大人今日让我来这里,也不是为了让我看诊吧。” “当然不是,”王中仁收敛了笑容,“若早知道苏医女是这样直言不讳之人,我连王家的大门都不会让你进。” “王大人是说王三姑娘的事吗?” 王中仁哼了一声,“看来你也知道。” 苏瑾道:“我只知道王三姑娘长期心情郁结,气血不通,饮食不振,但后面的事,我并未预想到。” 她可没把刀架在王芸脖子上让她找肃国公府退亲。 “够了,阿芸已经向我坦白,是听了你的挑唆才会去找肃国公世子,说什么余情未了,呵,一个琴师,也敢来我王家门前叫嚣?” 苏瑾惊讶地挑了挑眉,她只是希望王芸不要对父母听之任之,以免悔恨终生,可最终王芸做出什么选择可不是她一个局外之人能说了算的。 “王三姑娘如今怎么样?”苏瑾问道。 王中仁神色不太自然,“你勿要顾左右而言他,依我看,什么神医,你根本就是个庸医!” 还是蛊惑人心的那种!这种人还好不在后宫里,否则还得了! 苏瑾想,看来王芸又被罚跪祠堂了,这群高门大户就是喜欢搞这些,那一排排祖宗每天看着不同的后辈挨个过来跪着,不会觉得心烦吗? “王大人真的觉得是我把王三姑娘逼到今天这一步的吗?” 王中仁瞪眼:“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只是觉得人既然活在这世上,就该时常自省,以免酿成什么不可挽回的错误。” “王大人自省过吗?”苏瑾看着他,微笑。 王中仁看着苏瑾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竟觉得自己对面坐着的似乎不是一个双十年华的女子,更像是朝堂上杀人不见血的政敌。 “自省?你是要教我做官做人吗?呵,可笑,我王义为官数十年,第一次要一个女子来教我做事!” 王中仁名义,字中仁,听他这样自称,就说明语气是极认真强硬的。 可苏瑾恰好是个吃软不吃硬的。 她冷笑道:“王大人误会了,我可没有大人想的那么无聊。我今日来这里,是因为有一句话想告诉王大人,为人父母者,先教子女成人,再教子女成才。你们看得见王芸身上的不舒服,却看不见她心里的不舒服。 身上的病可医,心病却难医。” 第173章 自由 或许连苏瑾自己都不曾意识到,此时她严肃的样子和楚云琛像极了。 王中仁一时愣住,“你说什么?什么身病心病的?” 苏瑾道:“你们虽是她的父母,但并不了解她,她成日被圈在绣楼上,自然会憋出病来。” 王中仁不屑道:“哪家女儿不是这么过来的?” 苏瑾点头,正是因为闺阁女子足不出户是常态,所以她们才感知不到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换句话说,若所有女子都能和男子一样出入学堂和市井,乃至朝堂和疆场,她们又怎会甘愿待在后宅勾心斗角、互扯头花? 是世道将女子规训至此地步,而非女子甘心承受这等禁锢。 见苏瑾不说话,王中仁轻蔑一笑:“苏姑娘,你还太年轻,不知道这女子的三从四德该如何做,但无妨,来日你总会明白的。” 说罢,他站起身来掸了掸官服,“好了,本官言尽于此,看在阿芸的确身体好转的份上,这次的事本官便不予追究,只是苏医女啊,京城里的水比你想象中还要深,本官奉劝你,老老实实做朔王爷的金丝雀,比现在风吹日晒地四处出风头要好得多。” “本官了解男人,今日海誓山盟,明日翻脸无情。朔王爷又如何,朔王爷他也是男人!趁自己年轻,姿色尚可,早做打算吧。” 王中仁留下这番“忠告”后便离开包厢。 苏瑾在他的背后再次点了点头,似乎刚才那些话和“今天天气不错”听起来是一个感觉。 其实她从未想要否定王中仁的话,因为他的观点对自己无法造成影响,她要做的事,她要走的路,从不是需要得到别人的肯定才能开始。 之所以今日来见王中仁,也不过是为着和王芸的最后一点医患情分罢了。 虽然不见得能说动王中仁,可她希望能替王芸说出一分这些年来的难言之处,至少在这个世界上,是有一个人能理解她的。 几日后,王家传出消息,因退亲一事,王芸决定去庄子上修行三年,否则无颜面对父母亲人。 苏瑾便明白,王中仁并未把她的话当回事。 林硕有心插手但他身份尴尬,何况王芸如今已不是当时那般懦弱胆怯,与她而言,庄子上未必不如王家。 郊外。 两辆马车停在路边,苏瑾和整装待发的王芸在一旁说话。 王芸身着紫罗兰洋缎攒珠襦裙,往日在家中苏瑾从未见她穿这样明丽的色彩,如今一看竟觉得这样的颜色更适合她。 见苏瑾看她的服饰,王芸道:“母亲觉得扎眼,从不许我穿这个,如今也算是自己做了回主了。” “庄子上清苦,你真的想好了吗?” 王芸笑着点头,“也不是一时的想法了,只是如今形势到了此处,也就顺势而为了。其实我自己心里也清楚,占着嫡女的位置却不能换来相应的利益,迟早要让出去的。” 见她想得比以前要开朗得多,苏瑾也就放下心来。 她始终觉得路是要靠自己走的,若自己内心坚定,那就可抵万难。 看着苏瑾的模样,王芸又难免感慨: “苏医女,第一眼见你的人,总会觉得你木讷又温吞。可相处久了才知道,你和我们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你是自由的。” 身体自由,心也自由。 “大概是因为你来自遥远的黎山吧,我听说那里很神秘,就像你一样。” 苏瑾想,她可不是来自遥远而神秘的黎山,她是从混乱而奢靡的燕国来的。 第174章 我没你想得那么闲 苏瑾和王芸没聊太久,到底苏瑾也说不出什么难舍难分的话,她对于离别之苦向来是迟钝的。 王芸离开后,苏瑾回望她马车的方向,对阿芙道:“ 她这一去,王家也要不安宁了。” 阿芙道:“为什么呀?” “因为人总是有私心的,私心太甚,就会乱了章法。” 苏瑾回头,看着城墙根下一辆普通的久久未动的马车,阿芙道:“咦,那辆马车从我们来的时候就在了。” 苏瑾点头,迈步向其走去,阿芙虽不解其意,但也很快跟上。 走到马车前,苏瑾淡淡地问:“既然来了,为何不露面送她一程?” 过了很久,车主人才说道:“没有必要。” 是一个女子的声音,阿芙瞪大眼睛,她本以为会是王芸的心上人赵疏的。 苏瑾从最初看到这辆马车时就隐隐有了猜测,如今听到声音,果然得到证实。 是王芯。 苏瑾也没有想到,她明明不喜王芸,却又出现在这里。 “你觉得奇怪是吗,我那么讨厌她,却还要来这里自讨没趣。” 没有等到苏瑾的回答,王芯自顾自地说道:“可从她迈出王家大门的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个世上恐怕不会再有几个人记得她了。父母又如何,情郎又如何,再过几年,大家桥归桥路归路,她就会像尘烟一样在人们的记忆中消失。” “像王大姑娘那样吗?” 王芯瞳孔一震,隔着车帘望向苏瑾,她不明白苏瑾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明明连王家人都对此讳莫如深,外界就更不可能知道。 除非...... “是王芸告诉你的?” “对。” “她连这些都告诉你,就不怕毁了王家吗?” 王芯这时才发觉苏瑾的可怕,她看似沉默寡言,却早已知悉了每个人的秘密,出入宫廷侯府,这足够她探查多少消息? 王芯不可置信,那些达官贵人们知道一个小小的医女竟然在暗中窥见了他们的秘辛吗?! “我没那么你想的闲,”苏瑾莞尔,“你也不必在我面前装什么好人,王家在你眼里又算得了什么?若是可以,你会卖王家卖得比她还快。” 王芯沉默,因为她忽然发现苏瑾连她都看透了,她在后宅隐忍多年,这是第一次有人戳穿她的伪装。 “罢了,你若是想,恐怕如今王家不会如此太平。你活得如此通透,先前是我小瞧你了。” 苏瑾不置可否,只留下一句话。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只是勿要搭上无辜之人。毕竟你只有一条命,不够他们索。” 王芯心念微动,她似有所觉地掀开车帘,只看见苏瑾清瘦的背影渐行渐远,她身后的丫鬟一蹦一跳,叽叽喳喳地和她说着什么,她虽神色淡淡,却句句回应。 “同样是人,怎么有些人清透如玉,有些人却蠢笨如猪?”她喃喃道。 回到王府,楚云琛知她送过王芸,问道:“王芸可好?” 苏瑾点头,“还不错,自己做的选择总不至于痛苦难当。可惜王大人不这么觉得,王家几位姑娘本来可以培养得很好的。” 王芸擅琴棋书画,王芯擅笔墨纸砚,就连王蔷,也比寻常女子胆大,不然当时怎么敢冒着危险去造谣生事? 只是在这样的家庭里,到底是没能走出去,在日复一日的后宅琐事中耗尽了少女的天真烂漫,纯粹真实。 第175章 这是事实,虽然很残忍 偌大的宫殿里,瑶公主刚刚入睡,自从上次被药物控制心神后,瑶公主的睡眠就变得极为困难,只能由苏瑾内外并通双管齐下,才能暂时进入睡眠。 因此,整个宫殿都静得无一丝人声,碧云留下来守着瑶公主,剩下的人随着苏瑾一起悄无声息地离开房间。 出来便看见齐珉站得很远在等她,苏瑾快步走上前去,“珉公子有事?” 齐珉道:“耽误苏姑娘一点时间,珉有话同苏姑娘讲。” 苏瑾跟着他走,二人各有各的心事,一言不发。 在苏瑾的眼里,齐珉是个很矛盾的人,他做不到绝对隐秘,却又做不到绝对坦诚,与这样的人打交道,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到了齐珉的院子,苏瑾发现这里比瑶公主的住处要逼仄一些,也不如她那里安静。 齐珉没有邀请苏瑾进去,而是在院落里的石凳上坐了下来,又指了指对面的另一个石凳。 苏瑾会意,虽然不知道齐珉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至少能看得出来,齐珉是真的有话要说。 “苏姑娘,你知道卫国使臣因擅自离宫被楚君禁足的事吗?” 苏瑾皱眉,楚云琛和她说了此事,正是那日傍晚,卫衍和卫冉被她用银针伤到,而阿英久久未归,他们便试图趁暴雨离开,可楚君的宫门哪里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尽管有内应协助,但因为卫冉和卫衍面和心不和,二人还是没能顺利离开,最终被押送回宫,到今天已经有七日了。 苏瑾忙着王芸的事,并没有太过在意,不过两个跳梁小丑而已,在这里之所以不能像在卫国一样兴风作浪不是因为楚国人有多聪明,而是因为卫国人蠢而已。 “怎么?珉公子也想步他们的后尘?” 自从知道卫衍的药恐怕都是来自于齐珉之后,苏瑾就对他没什么好脸色。 放眼民间不是没有靠卖药为生的药贩子,虽然手段不济,以次充好,但也是为了糊口。 可他们再以次充好,也不敢去卖那些要人命的药材,能不能救人他们不在乎,可若是要了人命,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但齐珉敢,他的心中根本就没有一个医者该有的对药材的敬畏之心,药材在他手里不过是换钱的工具,就如同他的字画一样,因此那些画作里没有作画之人的情感,只有一颗急功近利的心。 他根本就不知道,因为他的贪婪,让卫衍用这些药去害了多少无辜之人,又或许他知道了也不在乎,但不论是哪一种,苏瑾都本能地不喜欢他这个人。 齐珉摇头,“不,我和他们不一样。我要留下来。” 苏瑾抬眼,“留在楚国?” 她略一思忖,带着几分肯定的猜测:“和卫衍恰恰相反,你不想回齐国,因为齐国对于你来说是黑暗的,血腥的。而且你还有瑶公主,你知道瑶公主不能回去,否则早晚会被齐国的人逼到绝路。” 齐珉目露惊奇,“不错,我和阿瑶回去也只是被人当成靶子罢了,我们被人当成案板上的肉磋磨了太久,总要为自己寻一线生机。” “可你也知道,什么人该做什么事,”苏瑾没有理会他有点激动的语气,依然冷静道,“卫衍之所以被禁足就是因为他执意要提前离宫,若到时候你拖着不肯走,下场也是一样的。” 齐珉道:“我会留下来的。” 这样肯定的语气让苏瑾不由皱眉,“你想做什么?” 齐珉微笑,“放心,不会像之前一样了,我会光明正大地留在燕国。” 他指的是之前的廖慧一事,那便是他为了一己之私伤害他人的最好佐证,也正是因为苏瑾一直都清楚他做的这些事,所以才不会相信他所谓的光明正大。 毕竟,坏人总是喜欢往自己脸上贴金。卫衍当年都派人来杀她了,如今还能恬不知耻地一口一个怀念。 苏瑾不知道在想什么,沉默了许久,齐珉微微侧目,看见她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纤细的脖颈修长美好。 他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观察她,和往日那个清冷的苏瑾不一样,这个角度下看她,似乎褪去了防备,露出内里那个纯粹的她。 齐珉忽然有些好奇,平日里朔王爷看见的,就是这样的苏瑾吗? 那也难怪他待她与常人不同。 可那又怎样呢?苏瑾的出身已经决定了她不可能做朔王爷的正妃,可齐珉又觉得以苏瑾的性子她不可能甘心居于人下。 这是事实,虽然很残忍。 出身是多么重要啊,出身高贵的人,天生就比他们这些低贱的人要高一等,他们便是再怎么仰着头,也难以抓住他们的一片衣角。 齐珉的眼神几经变换,他不免为苏瑾难过起来,像她这样钟灵毓秀的女子,却因为身份无法嫁进高门,真是可惜极了。 第176章 泰安侯夫人 如果苏瑾知道齐珉此时的想法,只会觉得这个人神智不太清醒。 自己的处境已经如此艰难了,就少在这里替别人操那份没有必要的心。 苏瑾不屑于走那条被世道安排好的路。 临走时,苏瑾忽然敛眉道:“我知道你非良善之人。但这世间不该有一个又一个女子步廖慧的后尘。” 之前的廖慧曾险些被他毒杀,而后若不是因为楚云琛的缘故,齐珉恐怕不会轻易放过前去修行的廖慧。 所以,他完全有可能再在京城贵女中找到下一个廖慧,继续利用她。 齐珉闻言双眸微闪,探究的目光落在苏瑾的背影,苏瑾站在逆光里,周身被日光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看不清晰。 他的心思在她面前却无处遁形。 “若我真的那样做了,你会如何?” “你知道我的答案。”苏瑾留下这样一句话后迈步离开。 齐珉便想起了当时在昏暗的树林里,那根刺在他脖颈处细长的针,他不禁抬手摸了摸那个地方,微小的伤口早已愈合,可他却慢慢地摩挲着那里的皮肤,似乎在回忆那根银针给自己带来的感觉。 那是前所未有的战栗感。 齐珉垂头哑笑,他和她,明明都不是什么良善之人。 ...... 王芸离开京城的事并未闹得沸沸扬扬,就如王芯所想的那样,在这偌大的京城里,一个人的存在可以被轻而易举地抹去。 所以当高若递来拜帖时,苏瑾看着拜帖上工整的小楷陷入沉思。 高若不会为了王芸而来。 但高若与她也仅有王家花宴上的一面之缘。 如果不是因为私事,那就只可能是要请她上门问诊,可苏瑾问过阿芙,并未听说高家有人生病。 苏瑾回神,将拜帖仔细收好。 与此同时,京城武安侯府的一处院落里,两位衣着华丽的妇人正相对而坐,其中一位妇人眉目如画,温和端庄,她的身边跪坐着一个少女,少女肤白赛雪,明眸皓齿,此时正用心地盯着二人中间的棋局,目含思索。 “姨母为何不走这里?” 看着妇人的黑子即将落下,少女忙出声提醒。 “阿若你还小,棋风犀利,但姨母年纪大了,不能再似你一般随心所欲,想在哪里落子,就在哪里落子了。” 说话的妇人便是泰安侯夫人秦怡,而被她称为“阿若”的少女,正是前不久给苏瑾下了拜帖的高若。 泰安侯夫人说着,将那枚棋子握在手心,目光绵长。 端坐在另一侧的高夫人见状也放下手中剩的几颗白子,“阿若帮我们清理一下残局吧。” 高若欣然直起身。 高夫人问道:“你近来如何?” 泰安侯夫人苦笑,“老样子罢了,更何况现在天气热起来,我这身子是一日胜过一日地不中用。” 泰安侯夫人生得一副沉鱼落雁之姿,即使如今不再是二八年华的她,说起这样的话依然如西子捧心一般令人怜惜。 更不要说高夫人是由她带大的亲妹妹。 看着泰安侯夫人眼角淡淡的细纹,高夫人忍不住说道:“这京城里的名医都找遍了,怎么就偏偏诊不出来呢?” 高若闻言,一边放棋子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道:“要我说,就是那些大夫们前怕狼后怕虎,什么都不敢说,才耽误了姨母的病。” 泰安侯夫人知道高若关心她,刚想反过来劝解高若,就听高若道:“所以我为姨母找了一个新大夫,这次可跟之前的庸医不一样,一定能药到病除的。” 高夫人眼底浮起一抹惊讶,她自己的女儿她自己清楚,高若平日里并不是容易相与的性子,很少有人得到高若这样的肯定。 “是何方高人?”高夫人忍不住问。 高若抬起眼来,目光灼灼:“就是前些日子名满京城的苏医女。” 第177章 高若 高夫人瞪大眼睛,“你是说,那日在花宴上语出惊人的那位苏姑娘?” 高若点头,“对,我已经给朔王府递了拜帖,就看她接不接了。” “你这丫头,向来是个闷葫芦,这事也不提前告诉我。” 高若淡淡摇头,“告诉您有什么用?” 高夫人气结,把头扭开。 泰安侯夫人闻言道:“阿若,姨母知道你一片诚心,但此事怕是不妥。” “为何不妥?” 泰安侯夫人欲言又止,“朔王爷权倾朝野,恐怕并不愿意与泰安侯府扯上关系,更何况我的身子你们也都知道,哪里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子能治得好的?” 涉世未深的女子么? 高若想起了那日在花宴上的惊鸿一瞥,以及她从容不迫走到席间的步伐,还有她说出的那些可谓是惊世骇俗的、却让她醍醐灌顶的话,不禁扬唇。 “她可不是这样的人,我相信她会接下帖子的。” 与高若约定的日子很快就到了,这日虽只下着牛毛细雨,阿芙却仍是贴心地为苏瑾准备了一把天青色的油纸伞。 有些事苏瑾不说,阿芙等人也不会问,只会在这种时候用恰到好处的暖意包裹着她。 让苏瑾即使在冷雨中也不至于那般的寒寂。 门人一早就在等着,苏瑾目光闪动,说明自己的来由便进了门,而后高若疾步赶来,在回廊处迎上一个清瘦纤长、与这阴沉天色几乎融为一体的身影。 “苏姑娘,有失远迎!” 苏瑾道:“不妨事,倒是劳烦了高姑娘。” 高若摇头,“我既有求于你,总不能摆架子吧?苏姑娘,我们进屋说。” 高若直接将她带到了自己的闺房,屋中干净整洁,没有太多繁琐的装饰,是独特而鲜明的“高若”的风格。 苏瑾扫了一眼炉上煮的茶,问了一句:“不需要先向高大人和高夫人请安吗?” 毕竟之前去其他人家都是要讲这个规矩的,虽然守不守全取决于苏瑾的心情,但显而易见的是,此时的苏瑾心情不差。 “不用,我父亲还未回来,母亲正在肃国公府打马吊。” 苏瑾便想起来,当时肃国公夫人说,等她病好了一定要去打马吊。 既如此,苏瑾也不再迂回,直接问道:“那高姑娘此番找我来,是为了给谁看诊?我看高姑娘面色红润,体态健康,想必不会是你。” 高若讶然,“不愧是苏医女。” “实不相瞒,生病的人不是我们府上的,但,”高若皱眉,“其他人我信不过,只能找你帮忙了。” 这话有意思。 苏瑾挑眉,其他人信不过就来找她?要知道,她和高若也不过只有那日花宴上的一面之缘而已。 看着苏瑾清明的眼神,高若似笑非笑地问:“怎么,苏医女不信我的话?” 苏瑾看着她的神情,微微一笑,“高姑娘打听过我。”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高若一顿,“此话怎讲?” “你知道我不喜欢雨天,所以才会急着出来找我。你也知道我身边有一个叫阿芙的小丫头,所以最初看到我一个人来时你曾隐晦地张望四周。你还知道我喜欢喝龙井,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炉上的雨前龙井应该快煮好了。” 高若下意识地朝炉子看了一眼,果然见里面的水微微冒泡。 “你真是......比我想象中还要有意思。”高若道。 苏瑾没想到她会用“有意思”来形容自己,顿了顿才道:“所以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为何而下帖吗?” 虽然是拜帖,但苏瑾的身份还不足以让一个高官家的贵女亲自过来,高若之所以这样,也只是为了表诚意罢了。 能让身份高贵的高若表诚意,那必然说明这个人对她很重要。 苏瑾等待着高若告诉她答案。 在听到高若哭笑不得地说出泰安侯夫人时,苏瑾心想,果然如此。 与她心里的答案,不谋而合。 第178章 我得见一见泰安侯夫人 高若缓缓道:“你说的不错,我的确是病急乱投医,但请你相信我,我绝无恶意。” 苏瑾看着她,“哦。” 高若没想到她是这个反应,愣了一下才道:“我从未和你这样的人打过交道,所以也不知道怎样说才合适,只是此事对于我来说真的很重要,你若是有什么条件,尽管说。” 高若心如明镜,和苏瑾这样的人打交道,若是拐弯抹角,结果只会适得其反。 高若在这人心浮动的京城里生活了这些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合自己脾性的人。 苏瑾端详着高若,她的长相大气舒朗,不是如今京城里的贵女追求的相貌与气度,其实那日在花宴上她就看得出来,那些贵女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唯有高若如雪中孤梅。 “你和你的姨母关系很好吧?”苏瑾没有回答高若的话,而是换了个问题。 高若点头,直言不讳道:“是,我的侄儿早年生下没几个月便早夭,姨母也因此伤了身子,再后来我母亲生下我,姨母把我视如己出。” “我一直在想,若我早些懂事,也不至于让姨母的病拖到现在这样严重的程度。” 苏瑾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她在燕国时从未听过泰安侯夫人的名号,可见是一位深居简出的妇人,却不知道她竟有这样的经历。 这么说,泰安侯夫人已经沉疴多年了。 这要是治不好,可不能轻易接诊,否则会亲手砸了自己的招牌。 苏瑾沉吟片刻,“我得见一见泰安侯夫人。” 高若抿了抿唇,“你的意思是,你愿意接下我姨母的病?” 苏瑾道:“若我真有能力医治,为何不愿意?堂堂泰安侯府,总不能拖欠诊金吧?” 高若信誓旦旦,“那是自然,我那姨夫别的不行但家财还是不少的。” “那就够了。” “可治病救人不是儿戏,我并非不信任你,只是我母亲从前为姨母请了那么多郎中,没有一个像你一样答应得那么爽快的。你在朔王府衣食无忧,而我的姨夫并不好相与,若你只是为了诊金,大可不必。” 苏瑾不意外高若这样说。 “那你更希望我接,还是更希望我拒呢?” 高若迟疑片刻,看着苏瑾的眼神有些变化。 “你自己心里疑虑过重,既怕我应得太快没有把握,又怕我拒绝了之失去希望,但我不是你,怎么能轻易猜到你心里那个用来衡量我的度呢?” “我能做的,自然是按照我自己的规律走了,你若是不信我,大可以现在就让我走。” 苏瑾不急不缓,轻轻柔柔的语气和声调与窗外滴答滴答的雨声莫名地和谐,这样听起来有些尖锐的话语,从苏瑾的口中说出,却只像是她在阐述一个无关痛痒的道理。 的确无关痛痒,因为这本就不是苏瑾的事。 高若想将决定权抓在自己的手里,而苏瑾从容地说出这些话时,她又没来由地感到一丝迷茫。 越是温和平静,越在不知不觉间掌握了对话的主导权,苏瑾之所以淡然,是因为她很清楚自己无所畏惧,正如高若所说,她不缺诊金,不差泰安侯府这一个病例。 但对于高若来说并不一样,她有所求,有所畏,更有所顾虑,苏瑾是她如今最想要为姨母抓住的救命稻草,就算是被扎了手,也不能放开。 第179章 择日不如撞日 “你说得对,”高若淡笑,“现在是我有求于你。” 苏瑾的眉目微松,这才饮了一口煮好的清茶,果然口舌生香。 高若又问:“苏姑娘就不问我是从何处打听了你吗?” 苏瑾道:“没有必要。” 她大致已经猜到了,京城里,或者说楚国,知道她的女子也就那么几个,而真正对她的习性有几分了解的,除了林荞她想不到别人。 如果是林荞的话,苏瑾暂时不认为她是出于恶意,因此问不问也一样;如果不是林荞的话,那么就是暗处有人在查她,而这个人是赵姑娘还是王姑娘,对她来说又有什么区别? 高若用探究的眼神看着苏瑾,确定苏瑾竟真的是无心此人,只觉得苏瑾的确是让人捉摸不透。 “那,苏姑娘何时有时间,我接你去泰安侯府。” 苏瑾抬眼:“现在如何?” “什么?” “择日不如撞日,我们现在就去泰安侯府。” 泰安侯府位于东顺街,苏瑾和高若乘马车很快就到了,门口雕梁画栋,看得出是花了心思建造的。 有高若在,苏瑾比前几次上门问诊都容易得多。 泰安侯夫人听闻她们来了,忙派嬷嬷来接,此刻虽然雨停了,但屋檐下依然滴滴答答的,形成一道道雨帘,泰安侯夫人就从这雨帘中探身而出,在那件云锦制成的绛紫衣裙中显露出那一抹悠长缱绻的风韵来。 苏瑾几乎是在刹那间,与她的眼神交汇,并看到了一丝熟悉的忧郁感。 泰安侯夫人也没想到高若竟这么快就把苏瑾带了过来,她半是惊诧半是嗔怪地说:“今日天气不好,阿若你也真是的,怎么能带着苏医女冒雨来呢?” 高若道:“姨母不是看见了吗,外面雨早就停了,太阳很快就要出来了。” 泰安侯夫人不知想到了什么,无奈地摇了摇头,让婢女给她们上茶。 苏瑾先照例为泰安侯夫人把了脉,她本就生得清冷,此刻绷直了下颌的样子更是严肃,一炷香后她收好帕子,看向泰安侯夫人,问道:“夫人脾虚,平日饮食可有注意?” 泰安侯夫人一怔,随即说道:“苏医女果然医术不凡,我是老毛病了,一直都不敢放纵饮食,有什么问题吗?” 苏瑾看见高若坐在泰安侯夫人身后,虽然身姿端正,但眼神里有急切的关心,缓缓道:“无事,只是怕夫人误食了什么,加重身体不适罢了。” 泰安侯夫人这才稍稍放松,“无妨,我的饮食是侯爷亲自派的人照料,他是知道我这些毛病的。” 高若的眼中闪过一丝隐晦的深意,苏瑾的眉微不可见地皱了皱。 结束问诊后,泰安侯夫人问她们是否要留下来用午食,苏瑾还未想法子拒绝,就听高若道:“不了,姨母你知道的,我和姨父合不来。” 是了,苏瑾想起来高若评价泰安侯“别的不行但钱财不少”。 泰安侯夫人嘴角的笑一滞,“姨母知道,只是阿若,这些年来,连我都放下了,你不要再因这些陈年旧事耿耿于怀了。” “你小时候是那样的冰雪聪明,怎么如今长大了,反而要钻起牛角尖来?” 苏瑾不知道自己站在哪里能显得不那么突兀,只好低下头装鹌鹑。 高若听了泰安侯夫人的话,沉默了一瞬才道:“姨母,我不知道你所谓的放下是指什么,但我知道,有些事不能因为时间隔得太久就可以当成没发生过。” 高若带着苏瑾离开,结果好巧不巧刚一转身就碰上了从外面回来的泰安侯。 高若猛然停住,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苏瑾也住了脚步,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位楚云琛口中的“油滑之人”。 泰安侯已经年过半百,但依然保养得不错,可以想见年轻时的他和泰安侯夫人站在一起是多么登对。 他的腰间不似别的侯爷一样挂满玉坠香囊,而是只挂了一个青白玉坠,用以牢固着称的琉璃绳结系着,倒显得干净利落。 他对高若的沉默熟视无睹,依然笑着道:“是阿若来了,你姨母常记挂着你,只盼你能多来陪她。” 高若虽不喜他,但该做的姿态还是要做的,因此高若收敛了眼中的恼意,恭敬道:“姨父好。” 泰安侯的视线越过高若,落在了苏瑾的身上,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这般气质的女子了,愣了愣才道:“这位是——” 高若下意识地侧了侧身子,“这是朔王府的苏医女,我想着姨母久病未愈,也许是因为之前的郎中们医术不精。” 泰安侯神色一僵,之前的郎中都是他找的。 坐上马车后,高若又掀起帘子看了看泰安侯府金碧辉煌的大门,而后唰地放下,神色冷然。 第180章 创伤 “苏医女,你说我姨母的病能好吗?” 苏瑾道:“还未开始治疗,我无法给你答案。” 事实上,苏瑾有一些想不通的地方,然而这不能和高若讲。 “好吧,但希望你记住,你是我找来的郎中,不论何时,你须得与我一条心。” 高若看着苏瑾道。 苏瑾:“哦。” 反正她也不是第一次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高若做事很周到,把苏瑾送到朔王府后便离开了。 楚云琛恰好回来,看见苏瑾从刻着高家徽印的马车上下来,高若隔着车帘遥遥向他示意。 楚云琛颔首,对苏瑾道:“没想到你会接下她的帖子。” 苏瑾笑:“高姑娘诚意十足,我不能退却。” 楚云琛不置可否,以苏瑾的性子和朔王府的能力,她想拒完全可以拒,只是不希望他因为她的原因在高家人面前难做罢了。 “是泰安侯夫人?” “对,我本以为她不会因为此事找我,毕竟上一个为泰安侯夫人医治的是太医院的人,我的身份,不合适。” 楚云琛沉吟片刻,“高若是个胆大之人,她逆着泰安侯来,想必也是因为不满泰安侯找的太医。” 苏瑾点头,“泰安侯夫人的脉象确实古怪。” “哦?是什么样子?” “是在左寸正中的地方,摸起来便如刃口直刺心上,”苏瑾说着,看楚云琛的手腕刚好朝上,便玩闹似的伸手落在他的脉搏上,“是一种由内而外的扩散感......” 苏瑾说着,忽然顿住。 楚云琛是何等心细之人,他几乎是瞬间明白了苏瑾的意思,他没有抽回手,而是半玩笑半认真地说:“怎么,和我的脉象有异曲同工之处?” 苏瑾虽意外但未失了分寸,她抬起头,不掩饰自己的不解与担忧:“是这样,若不是今日把脉,我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 楚云琛轻轻地握着苏瑾的手腕将她的手挪开,而后缓声安慰道:“这没什么,虽然不知道我与泰安侯夫人有什么相似之处,但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我没那么脆弱。” 苏瑾的呼吸一凝,她看着楚云琛,“王爷一直都是如此吗?” “什么?” “没什么,”苏瑾抿唇,“只是忽然觉得王爷有点辛苦。” 从如履薄冰的王爷,到执掌大权的将军,再到如今无坚不摧的楚云琛,这条路走得不容易,而楚云琛却从未对外说起过一丝一毫。 正如那份脉象。是从前经历的一些事情,给身体的主人带来了极大的打击和创伤,才会形成这样的脉象。 可苏瑾没有听过关于此事的只言片语,人们更多着意的,是他以少胜多的几场战役、赢得民心的各项举措以及战场上他一马当先的身影。 可直到此刻苏瑾才忽然意识到,楚云琛第一次入军营是在九年前,那时的他还未及冠,只是一个刚刚经历过宫变的宗室少年。 而苏瑾记得,昭夫人身体内的毒,也是在楚国宫变那年被种下的。 当年的宫变,到底发生了什么? 锦衣玉食的七皇子楚云琛,又为何会毅然决然地提剑投军? 也许是苏瑾的神情太过凝重,楚云琛原本散漫的神情也变得严肃,“苏瑾,你要明白,就算是本王真有什么事,朔王府也会牢牢地庇佑着你。” 苏瑾脱口而出,“可我本就是因为王爷才留下的。” 第181章 望查验此方 “你说什么?”楚云琛语气微扬。 苏瑾一时愣住,她也没意识到自己刚才稀里糊涂地说了什么。 “啊,我说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不是说好了共进退么?” 苏瑾记得,那日与齐珉在山林中对峙,回来之后楚云琛旧伤复发,她想了又想还是推开了他的房门。 他们做过约定,在局势尚未发生动荡前,要一起走这条路。 楚云琛的眼神几经变换。 “别忘了我们的前提。” 苏瑾默然不语。 她记得。 若局势稳定,他们都能安然无事,但若有什么变故发生,那时候的她该何去何从,谁都说不清。 说到底,她只是一个连真实身份都不能泄露的战俘。 “可至少眼下还是太平的,我们大可以从容些,不是吗?” 所有人都知道楚云琛坐拥百万大军,权倾朝野,却鲜少有人知道,他需要费多少心力去维持时局的稳定。 如果可以,苏瑾更希望他能轻松点。 楚云琛听罢,手指动了动,他有点想抬手去摸一摸苏瑾的头,告诉她不必为他担忧,可他又抑制住这份冲动,因为有些事苏瑾不会明白。 从容是因为游刃有余。 苏瑾能做到从容,是因为世间万物于她而言皆是过眼云烟,她舍得下一切;可楚云琛不能,他的心里有一个患得患失的秘密,这个秘密里藏着占有的欲望,藏着保护的决心,却唯独没有放手的勇气。 乱世纷扰,想让她离开,却又不舍她离开。 “王爷,苏姐姐,高姑娘派人送来了一样东西。” 是阿芙的声音。 苏瑾起身,阿芙进来把东西递给她,苏瑾接过来一看,是一个细长的匣子。 楚云琛扫了一眼,“这个样式......” 苏瑾:“怎么了?” 楚云琛摇头,“感觉有点熟悉,可能是最近看的东西太多,搞混了。” 苏瑾看了看木匣外刻的样式,“这应该是京中最负盛名的一家首饰店吧,我好像听阿荞她们说过。” 阿芙看不下去了:“王爷,苏姐姐,你们两个门外汉就不要再研究这个啦,这个交给我,包在我身上!” 苏瑾和楚云琛一起把那匣子揭开,里面是一支做工精细的灵芝竹节纹玉簪。 苏瑾纵然对这些一窍不通,但仍能看出来这玉簪价值不菲。 “这不合适吧。” 除非高若想拿它来抵一部分诊金。 楚云琛皱眉,“高若不是这么扭捏的人,她想给你的话当面就会给。” 那就是这个玉簪有别的妙用了。 “你瞧这匣子,是不是从外面看要比从里面看要深一些。” 苏瑾凑近了,仔细瞧,伸手比对了一下“好像是有点,所以这里面会有什么机密吗?” “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楚云琛接过来木匣,用手拨弄几下就从匣子内抽出一个暗格。 苏瑾瞳孔微张,楚云琛从未对外说过他擅机关术。 “我是学着玩的,不是什么大师,你不用用这种眼神看我。” 苏瑾收敛了神情,但嘴上念念有词,“王爷真是......什么都会呢。” 楚云琛轻笑,把里面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抽了出来,里面还附了一张纸条。 “高若给你的。” 苏瑾凑过来,只见那张纸条上写着一行工整的楷书:“望查验此方。” 没有称呼,没有署名,可见高若之谨慎小心。 苏瑾低头看那张小小的叠在一起的方子,“所以,这是一张药方。” 能让高若如此上心,必定是和泰安侯府有关的。 一张看似普通但并不普通的药方,楚云琛和苏瑾都清楚,这张药方一旦打开,揭开的将是一个府邸的秘辛。 第182章 世子 苏瑾没有立刻打开那张方子。 “高若与我说,泰安侯夫人曾经育有一子,可是真的?” 楚云琛点头,“那孩子生下不久便夭折了,泰安侯夫人也因此消沉了许久,直到高夫人将高若带去,她才渐渐好起来。也正因此,她将高若视为己出。” 楚云琛看了一眼苏瑾手中的药方,“你怀疑这张药方是开给那孩子的?” 苏瑾垂眸,“这药方看着很旧了。能让高若保留这么久,想必也是因为她对当年幼子夭折之事怀有疑心。” “她是个聪明人。” 一张不起眼的药方,她可以瞒着所有人保留这么多年,直到确信苏瑾可以信任才将其拿了出来。 又用这种方式,将选择权交到了苏瑾手中,若苏瑾不愿意,大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苏瑾打开了药方。 上面的字迹还算清楚,依次写着“羌活、荆芥、牛蒡子、赤芍、淡竹叶、桔梗、葛根”八味药,用以散宣风热。 “药方没错......”苏瑾喃喃道。 “王爷,”苏瑾问楚云琛,“当年那孩子发病时是什么症状,您知道吗?” 楚云琛想了想,“那孩子生下后鲜少出现在人前,不过他的百天宴,本王让嬷嬷去了一趟。” 楚云琛说着,让长乐把当时去泰安侯府参加百天宴的常嬷嬷叫了过来。 常嬷嬷是王府里的老人,看楚云琛和苏瑾都像小辈似的,没有寻常主仆间的拘谨。 “王爷,苏姑娘。”长乐给常嬷嬷搬来柔软的锦凳。 “常嬷嬷,你还记得当年泰安侯府的小世子吗?”苏瑾温声问。 “苏姑娘说的是,那位早夭的世子?” “对。” “诶呦,”常嬷嬷的思绪被拉回很多年前,“老奴还真记得。” “小世子长得玉雪可爱,简直是挑着侯爷和侯夫人的好看之处长的,除了我们王爷,老奴还真没见过那么好看的小孩子。” 楚云琛眼皮一跳,“嬷嬷......” 苏瑾忍俊不禁,常嬷嬷看着襁褓中的楚云琛长大,虽然听起来有偏爱之嫌,但若是知道楚云琛是何等风姿气度的人物,便明白常嬷嬷此言不虚。 常嬷嬷慈爱地看着楚云琛和苏瑾,笑着说:“苏姑娘或许不知道,王爷从小便不善言辞,不懂得怎么表达心意,因此这种送贺礼的事啊,也只有老奴能做。” “宴会办得特别热闹,老奴拿出了朔王府的腰牌后才勉强挤到泰安侯夫人面前,泰安侯夫人产后虚弱,乳母在一旁抱着小世子,老奴看了一眼,真真是有富贵之气的。” 苏瑾及时问:“所以那个时候的小世子,身体很康健?” “对啊,”常嬷嬷感慨,“后来听闻小世子夭折了,老奴那心跟着一颤,不为别的,当年的王爷,也还是个孩童......” 常嬷嬷抬起眼,欣慰地看着楚云琛,“一转眼,都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啦......” 楚云琛哭笑不得道:“嬷嬷不必为我操心这些,我已经不是三岁孩童了。” “要的要的,”常嬷嬷笑着,又摇摇头,看着楚云琛喃喃道,“怕没把王爷照顾好辜负了太妃的托付,又怕把王爷看得太紧,折断了王爷的翅膀。” 苏瑾看着常嬷嬷眼角笑出来的褶皱,不知为何想到了自己那个生死未卜的师父。 她要是看到现在的自己,不知是欣慰多一些,还是遗憾多一些呢? 她会不会为当年的不告而别,有一丝的愧疚。 第183章 不自量力 楚云琛的眼底闪过一丝柔情。 “瞧老奴这年纪大了,想到哪说哪,王爷和苏姑娘是想问泰安侯世子的事吧?”常嬷嬷轻轻摇了摇头,“这事说起来,当年就闹了一次。” 那时候楚云琛毕竟还小,也只有像常嬷嬷这样的老人才记得当年的事。 “闹?是泰安侯夫人吗?”楚云琛问。 “是,”常嬷嬷点头,“小世子出生后不久就害了病,老奴曾见过一次,胸口红肿痛痒,后来直接蔓延得全身都是,连脸上都是,请了最好的郎中,仍是未救回来。泰安侯夫人痛失爱子,一时难以接受,有半年多未曾出过门,再后来出现在人前时,就有些......” 苏瑾抬眼:“性情大变?” “对!泰安侯夫人出嫁前就是出了名的大家闺秀,丧子后虽看着还是温婉贤淑的模样,却不似从前那般有灵气了,甚至有几次,老奴亲眼看见她站在湖边要跳下去,真是......” 常嬷嬷重重地叹息一声,“虽然侯府一直无所出,但幸好侯爷对侯夫人还算爱重,否则这些年侯夫人不知有多难熬。” 常嬷嬷下去后,苏瑾看着手中的药方,沉吟不语。 “症状对得上,是肝肺风热盛极引起,这位大夫的方子开得也十分妥当,我一时想不出这位世子有什么夭折的可能。” “你怀疑是人为。” 苏瑾把药方折好放回原位,“在我之前,有一个人已经怀着这样的猜测度过了很多年,而我要做的,是验证这个猜想。” ...... 泰安侯府很大,上次来的时候是阴天,很多地方都未来得及观赏,这次再来,苏瑾才发现里面的布景十分优雅闲适,想必泰安侯夫妇都是有情调的人。 不过再看泰安侯夫人,便更加觉出她身上的那份藏在雅致衣衫下的行将就木之感,苏瑾记得她自从幼子夭折再无所出,不知和这个有没有关系。 苏瑾再次为泰安侯夫人把脉,上一次的脉象她心中存了一个疑问,而今日这个疑问得到解答。 高若在一旁神色郑重地看着苏瑾,她不懂医术,唯一能让她安心的是苏瑾这个人。 苏瑾收回帕子,还没等她说什么就有一个仆妇跑进来,“夫人,凤姨娘过来了。” 泰安侯夫人一愣,“她过来做什么?” 高若蹙眉道:“我不是说了吗,姨母的病需要静养,像这种人打发了不就好了?何至于进来禀报?” 仆妇为难道:“可夫人......” 高若霎时看向泰安侯夫人,只听她无奈道:“你不懂侯府的弯弯绕绕,这些事不是说避就避得开的。” 高若不喜欢听这样的话,但碍于其他人在,她没有说话。 不一会儿,那位凤姨娘就婷婷袅袅地走进来,带着一股扑鼻而来的香风。 苏瑾暗自打量她一眼。 看得出来泰安侯夫人并不喜欢应付这样的对话,然而那位凤姨娘似乎极有耐心,一会儿说东一会儿说西,丝毫不在意在场的高若和苏瑾。 在凤姨娘的目光连续往她身上瞟了三回后,苏瑾终于抬起头来与她对视了一眼。 看着那双漆黑幽深、空洞淡漠的眼睛,凤姨娘一时失声,直到泰安侯夫人出声才让她回神。 “啊,瞧妾身这胆子,冷不丁对上苏姑娘的视线,还有些缓不过神呢。” 这一点高若和泰安侯夫人都能理解,因为苏瑾平静时看人确实有点不近人情,高若第一次在王家见她时也是这种感觉。 苏瑾知道这一点,但她懒得收敛,因为凤姨娘的视线实在是让她不适,她自然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没什么胆子还琢磨着害人,真是不自量力。 第184章 几个月不见还是那么心狠 见泰安侯夫人委实疲累,凤姨娘终于小心翼翼地提出了自己的目的——她是来借大夫的! 泰安侯夫人还未说话,就听高若蹙眉道:“胡闹,姨娘你也是府中的老人了,应该知道规矩,苏医女是我特意请来为姨母治病的,你好大的胆子来这里借人。” 苏瑾也暗自摇头,这凤姨娘要么是吃饱了撑的,要么就是受人指使,好好一个姨娘,平白无故来讨嫌吗? 要说这泰安侯府里,众人最怕的是谁,想必十个人里面九个人都会答“高姑娘”,毕竟这位表姑娘要心计有心计,要手腕有手腕。 凤姨娘也不例外,尽管高若音色淡淡,她还是不免低了低头,“表姑娘勿怪,是妾身逾矩了,妾身想着苏姑娘名声在外,便起了求医的心思......” 凤姨娘的声音越说越低,泰安侯夫人看不下去了,无奈说道:“侯爷每月都为你请大夫,你又何必要来找苏医女?” 何必?苏瑾心想,自然是有所求,才会做出这种不合常理之事。 泰安侯夫人歇下后,她们一同退了出去,凤姨娘来了一趟结果自讨没趣,也不愿与两个小辈多待,便先行离开了。 苏瑾看着她的背影一时没有说话,高若见状道:“这就是我那好姨夫造下的孽,虽说男子纳妾乃是常事,可后院里这么多人,是真够烦的。” 苏瑾想,你那好姨夫造下的孽,可不止这一桩。 离开泰安侯府后苏瑾并未急着回去,林荞昨日给她递了信,说敏姨娘恐怕不行了,须得她过去一趟。 虽然苏瑾不明白这所谓的“恐怕”是怎么一回事,但她也知道,这大概是出自国公爷的手笔。 敏姨娘的住处安排在一处景色宜人的小院里,可见肃国公府虽然不待见她,但并未多么亏待她。 苏瑾进屋时发现众人都在,林硕林荞在外面坐着,肃国公和肃国公夫人在里面坐着。 敏姨娘果然已经奄奄一息,见苏瑾进来,也只是动了动眼珠子。 肃国公夫人绽开笑颜:“苏姑娘来了,真是麻烦你跑一趟。” “不麻烦。”苏瑾随口道,找了个最隐蔽的角落站好,尽最大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肃国公叫她来的目的无非是防止敏姨娘话没交代完就一命呜呼,眼下敏姨娘的状态至少还能坚持一刻钟。 肃国公见她如此,本来有些严肃的面庞松了松,随后又板起一张脸。 “于氏,事已至此,你还不肯说吗?” 敏姨娘悲戚地摇头,“国公爷此话,当真是折辱妾身,妾身在国公府这些年,恪守本分,只是做错了那么一件事,国公爷就不肯放过妾身吗?” 肃国公听见这话气得一拍桌子,“你所说的那一件事,险些害了夫人的命!你有什么资格求原谅?” 敏姨娘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夫人的命是命,妾身的命就不是命吗?在国公爷眼里,从来都只看得见夫人,何曾有过妾身的半分身影?您让妾身在这偌大的国公府如何立足?” 肃国公夫人闻言道:“这话你说得不对吧?当初可没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让你进府,就算是老夫人,那也是问过了你的意愿,你可别仗着老夫人不在就信口雌黄。” 敏姨娘脸色一白,喉咙中的呼吸声更重了。 肃国公见她这样,询问地看向苏瑾,苏瑾肯定道:“还不到时候。” 那便继续问。肃国公放心地回过头来。 敏姨娘没想到这个苏瑾,几个月不见还是那么心狠,自己都这样了她却毫无恻隐之心,简直不像是个大夫。 苏瑾:这倒不假,我最初学医还真不是为了救人。 第185章 装睡的技术不行,下次别用了 “你不知好歹是你的事,我只问你一句,你究竟是不是楚国人?” 苏瑾低着头,看不清她的神色变化,唯有她自己清楚自己刚才心中的惊讶。 敏姨娘,不是楚国人? 怪不得当时肃国公明明愤怒至极,却没有动她。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后宅秘辛了,那个时候沧王府和淳王府的事情刚出来,肃国公是怕被有心之人捉住把柄,才一直将敏姨娘留在国公府。 那肃国公今日叫她来此,会不会也是因为她...... 同样不是楚国人的苏瑾保持着自己低头做人的姿势,她不能不带着疑心去看待万事万物,那是她在后宫赖以生存的秘密。 “妾身,妾身不是......”敏姨娘艰涩开口。 肃国公的手攥成了拳,“那你当年想方设法入我府中,是何居心?” 敏姨娘带着哭腔道:“世道如此,妾身一个弱女子,若不寻求国公爷庇佑,该如何在偌大的苏州城活下去呢?” 苏瑾看着敏姨娘声色并茂的表演,冷不丁道:“那你的药是怎么来的?又是谁把药物相生相克的原理告知于你的?” “那,”敏姨娘明显有一瞬间的慌乱,而后又很快镇定下来,“那只是我随便找的一位游方郎中,乱世里边,钱帛动人心的道理苏医女怕是不懂。” 敏姨娘强撑着说完这些话后便剧烈地喘息起来,肃国公见状忙让苏瑾上前。 苏瑾拿出银针精准地刺向穴位,她的身子遮住了敏姨娘的身子,而敏姨娘则用尽全身力气一把抓住了正在施针的苏瑾。 苏瑾动作一顿,警告地看过来。 她不要命了吗?穴位出错,可是要出大事的。 敏姨娘被苏瑾目光里的冰冷一惊,可她没有松手,而是紧紧抓着苏瑾的衣袖,试图告诉她什么。 可就在苏瑾隐隐俯下身子时,敏姨娘忽然就噤了声,苏瑾还未来得及捕捉她眼里稍纵即逝的恐惧,她就放开了苏瑾的袖子,躺在了床上。 苏瑾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窗外一片绿色随风飘摇,并不见人影。 苏瑾看着床榻上眼睫毛不停打颤的敏姨娘,转过身道:“国公爷,敏姨娘晕过去了,暂时恐怕醒不过来。” 肃国公皱眉:“她怎么一会儿胆大一会儿胆小的。” 苏瑾想,大概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人吧。 肃国公夫人见状扯了扯肃国公的袖子,“那我们先回去吧,她都晕了你还能问出什么来?” 肃国公等人离开后,房间里只剩下敏姨娘和苏瑾。 室内很安静,比起敏姨娘苏瑾更像是那个没有声息的人,敏姨娘厚重的呼吸声在屋子里不合时宜地响起。 敏姨娘忍无可忍睁开眼睛时,看见的场景就是,苏瑾旁若无人地坐在她的屋中饮茶,而她的目光正落在敏姨娘的眼中,不像是在看活物。 敏姨娘咽了口唾沫。 “装睡的技术不行,下次别用了。” 苏瑾放下茶盏,过来坐在敏姨娘身侧,一手摸着她的脉搏。 “你刚才想和我说什么?” 敏姨娘慌乱摇头,“不,没有,没有想说的......” “我长得很好骗吗?”苏瑾打断她的话。 “我不清楚你的身份,但我猜,你也许认识卫衍吧。你和琳夫人一样,都是他的傀儡。” 敏姨娘瞪大眼睛,“你怎么会知道衍公子......” 她怎么知道?苏瑾在心中冷笑,因为她太了解卫衍的作风了,一个细作两个细作还不够,他是要把整个楚国都换成他的人吗? 那么下一步,他是不是就要把龙椅上的那个人换成他自己了? “看着我的眼睛,我还有最后几个问题要问你。” 敏姨娘没有点头,但也没有拒绝。 “你入国公府前的名字叫什么?” “李敏。” “你在国公夫人的眼线叫什么?” “阿桃。” “被你推出去做挡箭牌的那个丫鬟叫什么?” “阿碧。” “你刚才看到的那个人叫什么?” “林海——” 敏姨娘忽然像是被人掐住了嗓子,她的话音戛然而止,不可思议地看着苏瑾,似乎不理解自己怎么如此轻易地说出了这两个字。 苏瑾静静地看着她,留下一句轻飘飘的“知道了”便起身离开。 第186章 切肤之痛 “国公爷。” 苏瑾进门,没有任何停顿地说:“府中可有叫做‘林海’的人?” 肃国公还未反应过来,林荞和林硕就从椅子上弹起来,异口同声地说:“有有有,那个新来的花匠不就叫林海吗!” 苏瑾点头,“刚才此人在敏姨娘窗外偷窥。” “什么?!” 国公爷一拍桌子,“好啊,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这国公府竟成了无孔不入的地方!林之原,你是干什么吃的!” 苏瑾回头看去,只见一个衣着整齐样貌精干的男子急忙进屋,恭敬行礼谢罪:“国公爷恕罪,属下这就命人封锁院门,绝不让这贼人从府中逃出去!” “还不快去!” 肃国公是武将出身,虽然这几年修身养性不曾大动肝火,但生气起来还是很唬人的。 当然了,在看见肃国公夫人不赞同的眼神后,这气又立马消下去,恢复了原来那副笑眯眯的模样。 “苏医女莫怕,国公爷只是偶尔管不住脾气罢了。”肃国公夫人看苏瑾一言不发,以为她是被肃国公吓到,于是出言宽慰。 “无妨。”苏瑾摇头,她是在想事情所以一时出神。 这是肃国公府的家事,苏瑾不便久留,稍作告辞便起身离开。 ...... 江长婉的月份越发大了,她的脾气也越来越执拗,明明宫里那么多御医,却一定要苏瑾来照顾她的胎,若不是楚云琛出手干预,恐怕楚君还真的能一声令下让她入宫。 见此情形江长婉也只好退一步,但仍然希望生产之日苏瑾能在她身边,苏瑾不知她到底是做了多少亏心事,在这后宫得罪了多少人,才能寄希望于自己。 不过既然应下差事,苏瑾便上街采买了些东西,以备生产时的不时之需。 结果还没走几步就被人从身后叫住。 “苏医女留步!” 苏瑾听着这熟悉的声音回头,果不其然看见高若带着一个婢女站在百草堂门前,正在笑吟吟地看着她。 高若长得明眸皓齿,肤若凝脂,如出水芙蓉般高洁清丽,因此寻常看着并不似好说话之人,苏瑾看她这样明丽的笑起来,还有些奇怪。 “高姑娘,是来为泰安侯夫人买药吗?” 高若笑意更深,“是啊,你那日特意提起姨母体寒,不正是示意让我将姨母的药方换掉吗?” 苏瑾的确是存了提醒之心,但能否领会其中之意,全凭高若自己,苏瑾并不想过多牵涉其中,幸好高若是个聪明人。 苏瑾迎上高若欲言又止的眼神,淡声道:“药方一事,的确得慎之又慎,稍不注意,便足以要人性命。” 苏瑾的一字一句像一把锤子敲打着高若的心,将她的心敲得七上八下,她的笑容逐渐凝固,再不复最初的从容。 她知道,苏瑾说的不光是泰安侯夫人的药方,更是她派自己最信任的婢女给苏瑾送来的那张被她保留了多年的药方! 高若的嘴唇动了动,苏瑾想她或许是有话想说,可这里是闹市,她们彼此都知道,有些话,有些情绪不能宣之于口。 苏瑾不在乎当年尚在襁褓的泰安侯世子是如何的玉雪可爱,因为他与苏瑾无关;可对于泰安侯夫人来说,那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她感受过他的心跳,感受过他的跳跃,甚至感受过将孩子抱在怀里的温暖,那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在孩子夭折后的那段时间里,泰安侯夫人该经历多少次午夜梦回的失望和绝望,才会一个人在湖边徘徊。 这种切肤之痛苏瑾作为局外人都不由喟叹,更何况与泰安侯夫人亲如母女的高若。 “跟我走。” 高若眼眶微红,却没有失了贵女的姿态,她绷直脊背,坚定地向着自己的马车走去。 苏瑾微叹气,让她走可以,只是这婉嫔娘娘生产所需的东西,她到底何时才能买齐? 第187章 你说什么? 高若带着苏瑾来泰安侯府,苏瑾看着高若,确信她虽情绪激动,但仍能保持冷静才安心下了马车。 若是高若想拉着她把这泰安侯府捅破天,苏瑾是万万不可能与她共沉沦的。 “高姑娘。” 门口的人笑吟吟地迎上来,高若定了定神,“姨母在吗?” 门卫愣了一下,瞧这话问的,府上的夫人自世子早夭后便极少出门,怎么可能不在。 “那侯爷呢?” 守门人更加惊讶,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表姑娘也能分出一份心思给侯爷了? “侯爷下朝后还未回来,小的这就叫人禀报侯爷。” “不用了。” 高若一边走一边道,“我只是随口一问。” 泰安侯不在才好,若是他在这里,反而碍事了。 苏瑾一言不发地跟着高若,只见她径直走到泰安侯夫人的院子里,泰安侯夫人身着一件碧色水波纹绸衣,正在院子里自弈。 高若原本急切的脚步忽然停下,她站在院落外,伸手扶着门框,“苏医女,你说,看着我姨母这样难熬地过了这些年,他如何能忍心?” 还不等苏瑾想出应答的话,高若就朝泰安侯夫人走去,苏瑾本欲跟上去的脚步放慢,静静地看着高若来到泰安侯夫人身边,半跪着与她耳语。 泰安侯夫人的一只手还保持着执棋的姿势,笑容还挂在脸上,高若与她说罢,她的动作僵住,一时没有动弹。 “......你说什么?”她的嘴唇颤抖着。 苏瑾这才快步走上前,掐住泰安侯夫人的虎口,捏了三下,她猛然呼出一大口气,而后身体歪了下来,手中的黑子便“叮”的一声掉在棋盘上,打乱了已经渐成规模的棋局。 “把夫人扶进去!” 一阵兵荒马乱后,泰安侯夫人终于坐在了屋中,高若咬着牙,不停地给她抚背顺气。 “姨母,你别急,苏医女已经去拿你的药方了。” 苏瑾去找了泰安侯夫人平日里的膳食药方,因为上次的把脉,苏瑾已经确定她的药膳里有阴寒之物,并不适合泰安侯夫人这种产后亏损、内里虚空的妇人食用。 这次无非是把这些虚伪的幻象撕开给泰安侯夫人看罢了,这种残忍又不近人情的事,也只有苏瑾才能做得出来。 尽管高若已经眼疾手快地着人封锁了消息,但这边的情况还是不免传到了别处,凤姨娘挑起纱帘,看着窗外一晃而过的身影。 “那不是夫人院子里的人吗?好端端的怎么来这边了?” 丫鬟顺着凤姨娘手指的地方瞅了瞅,猜道:“想必是表姑娘的要求吧。” 凤姨娘便没当回事,“这位表姑娘也是够磨人的,这么多年来从没把自己当过外人。” 下面的人将药房里的东西尽数带了回来,向高若道:“姑娘,西边没有异常。” 西边就是凤姨娘的住处。 高若颔首,“她和侯爷一条心,多提防着点。” 苏瑾打开药方,一眼便看见了上面明晃晃地写着金银花。 金银花不适用于脾胃虚寒之人。 给泰安侯夫人搓的药膳丸子整整齐齐地码在金丝匣中,个个滚圆,看着便知道是用了心的,可谁会想到这样圆润的药丸里竟然包藏祸心呢? 苏瑾用银针蘸水,捻开其中一颗,放在帕子上仔细地观察。 高若不错眼地注视着她的动作,而高若身旁的泰安侯夫人面色惨白。 “苏姑娘,你告诉我,这药丸里有什么?” 出乎意料的是,泰安侯夫人竟然开口问了苏瑾,高若安抚地握着泰安侯夫人的手,看向苏瑾。 苏瑾可没忘记自己的雇主是谁,她先与高若目光相接,确认高若要让自己实事求是地说,才敛眉道:“回夫人,这药丸中有一味朱砂莲,此药服用过量易造成肾脏损伤,不宜滥用。” 空气中仿佛有一根绷紧的弦迸裂开来,高若神情冷凝,而泰安侯夫人的眼中仿佛忽然便黯然无光。 “你们的意思是,我的夫君,阿若你的姨父,大楚的泰安侯爷,他在谋算我的性命吗?何其可笑啊!” 第188章 是你害了我们的孩子 苏瑾想,他谋害的何止是你呢? 高若对泰安侯夫人道:“姨母,我知道你心存疑虑,可这些话若是不告诉你,你会一辈子蒙在鼓里。” 高若招手,“把东西拿出来。” 可丫鬟跑进来时手里并未拿着东西,反而紧张地说:“侯爷回来了。” 高若立刻站起来。 “侯爷怎么会突然回来?是谁走漏了风声?” 苏瑾忽然想到府上的凤姨娘,问道:“凤姨娘的院子离药房远不远?” “不远,就在一条道上。”回话的是泰安侯夫人身边的嬷嬷。 泰安侯夫人张了张嘴,缓慢地说:“原来,他们早已沆瀣一气。” 高若再次握住泰安侯夫人的手,“姨母,眼下不是失望的时候,侯爷来了也好,我们与他当面对质,人证物证俱在,他抵赖不得。” 泰安侯夫人摇了摇头,“事情哪有这么简单......” 泰安侯爷能走到今时今日的地位,自然不是心思浅薄之人,高若再工于心计,也敌不过一个老谋深算的男人。 泰安侯夫人是泰安侯的枕边人,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个男人是什么性子了,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当初迎娶她的时候,也是信誓旦旦地说着“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 高若犹豫的这会儿功夫,泰安侯爷已经大跨步走到门前,掀帘而入,身后紧跟着的就是凤姨娘。 苏瑾想,那日凤姨娘急匆匆来找她,恐怕就是为了封她的口吧,只是她低估了高若的决心,以及泰安侯夫人虽行将就木多年,却并不是个糊涂人。 “阿晴,我回来了。” 原来泰安侯夫人的闺名是“阿晴”。 苏瑾看着泰安侯深情的眉眼只觉厌恶,她不动声色地瞥开视线,不想去看一个无情人的深情演绎。 高若冷笑,“倒不知侯爷演技了得。” 泰安侯似乎这才注意到高若的存在,“诶呦,阿若又来了,今日可给你姨母带了新鲜玩意儿?” 苏瑾眉头一跳,泰安侯这是在指桑骂槐,说苏瑾这个新来的医女不过是高若为讨泰安侯夫人欢心而找来的“玩意儿”,不可轻信。 把矛头对准她做什么?苏瑾腹诽道,她只是奉命行事而已,要不是高若给的诊金实在丰厚,她才不会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生意。 高若盯着他,“事已至此,侯爷就不要再顾左右而言他了,这些药膳丸子是我刚派人从药房找到的,里面掺了什么不该掺的,侯爷心里清楚。今日,我就想替我姨母问一句,你哪里来的胆子谋害发妻和幼子?” “幼子?” 侯夫人身边的茶盏被她无意拂过,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空气在这一刻凝滞,连站在门口的凤姨娘都不觉用帕子掩住因惊讶而张大的嘴巴。 侯夫人挣开高若走到泰安侯面前,面色惨白地问他:“阿若说的,是真的吗?我们的孩子,是你害了我们的孩子?!” 泰安侯爷额上的青筋跳了跳,看得出来他强忍着怒气,拧出一个笑来:“阿晴,你怎么连这个都信?阿若这是上哪里听了闲言碎语,跑到你姨母面前胡说?你姨母身体不好,若是再在她面前胡说八道,姨父可不会再让你来了。” 泰安侯说着,还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苏瑾,苏瑾知道他想把事情归到自己身上,可苏瑾是什么人? 连燕宫的人都没能让她死,又何况一个泰安侯? “侯爷这话就说得有失偏颇了,苏瑾行医多年,不敢说医术如何,起码基本的药理还是能保证不出错的,侯爷若不信,大可以去问问皇上,如今头疾可有缓解?” 泰安侯当然不会傻到当面去问楚君,楚君也根本不可能回答这个无聊的问题,苏瑾之所以把他搬出来,无非是想告诉泰安侯,不要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喜欢话里有话,苏瑾不是被威胁了还只能吃哑巴亏的人。 第189章 但凡有点脑子的人也不会相信 “你怎敢!” 泰安侯伸出一只手指指着苏瑾,脸色涨得发红,苏瑾眨了眨眼,看着泰安侯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随后将手指收了回来。 “吓着你了,是我不好。” 泰安侯微微弓着腰,伸手扶住泰安侯夫人的肩膀,不动声色地拂开高若放在她身上的手。 “阿晴,这段时间我疏忽你了,你看这样好不好,过几天我放下公务随你去游玩几天,你看如何?” 高若的脸色变了,她看着泰安侯,“侯爷最擅长的事情原来是演戏,装了这么多年好人,还不嫌累吗?你若是当真问心无愧,为何不敢回应那个药丸的事?” 泰安侯夫人如梦初醒,她的身体抖动了一下,看着与自己近在咫尺的泰安侯,“你说的这些,我确实已经分不清孰真孰假了。” 泰安侯刚要发怒,就听见泰安侯夫人悠悠道:“侯爷,你是个聪明人,可我也不傻,你不会真的以为,我只是听了阿若和苏姑娘的话才会对你有所怀疑吧?” “我现在,只求一个真相。望你看在你我这么多年夫妻的情分上,告诉我。” 泰安侯顿时松手,泰安侯夫人的身体如芦苇一般飘摇,被高若一把扶住。 “你不相信我!你怎能不相信我!” 苏瑾冷眼看着这场闹剧,心想,一个谎话连篇的人,但凡有点脑子的也不会相信吧? 也不过是泰安侯夫人当初为了所谓的爱情飞蛾扑火而已。 若只是夫妻离心倒也罢了,更可怕的是这其中牵扯出了一条人命,虎毒尚不食子,难道孩子一生下来就与他结了仇怨吗? 这样狠毒的人,泰安侯夫人竟也敢与其同床共枕这么多年,苏瑾一时不知道她到底是胆小还是胆大了。 “你叫我如何相信你,你看看她,你看看你做的好事!” 泰安侯夫人终于忍受不住似的抬手指向门口被震住的凤姨娘,她张皇地撩了撩头发,心虚地四处张望。 她是怎么被带回来的,泰安侯府的后院里又有多少个同她一样的女人,这些她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她们的存在,就让泰安侯夫妇的夫妻情深变成了一场笑话。 她们是在泰安侯的庇护和泰安侯夫人的忍让下存活的,而如今局势出现了变化,凤姨娘有些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自处了,毕竟,给泰安侯通风报信的人,是她。 凤姨娘有心退下,可朝后看了看,都是泰安侯的亲信,又缩了回去。 “这是我们的家事,”面对泰安侯夫人带着颤音的质问,泰安侯依然冷静,“真要商讨,也不要当着孩子们的面才是,阿若,你和苏姑娘先下去。” 高若冷眼看着泰安侯,不为所动。 苏瑾见状,缓缓道:“高姑娘,我有句话想和你说。” 高若皱眉,犹豫了一瞬却什么都没说,最终还是捏了捏泰安侯夫人的手,这是她们之间的习惯。 高若显然是想要留下来的,她按下心中诸多疑问,跟着苏瑾下了台阶。 路过一个身着麻衣短打的人时,苏瑾的脚步顿了顿,随后不动声色地加快脚步走了下去,没有人发现,苏瑾竟然不顾礼数走在了身为贵女的高若身前。 第190章 草木尚有情,遑论人 “苏姑娘。” 高若没有计较苏瑾的“失礼”,但也不允许她继续走下去。 “你想做什么?” 苏瑾回头,定定地看着她,“高姑娘难道看不出来,事情的重心不在你我,而在泰安侯夫人上吗?” 泰安侯夫人不是傻子,她能这样浑浑噩噩地坚持这么多年,未必不是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思。 高若一厢情愿为她查清真相,她如何能保证这就是泰安侯夫人想要的呢? 苏瑾不可能干涉高若,也不可能干涉泰安侯夫人,她能做的唯有自保而已。 高若看着苏瑾淡然的脸,不可置信地说:“屋里的那个人,是我的亲姨母,你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深陷泥沼而不管不问,若你是我,你会不会良心不安?” 当然不会。 苏瑾在心里答道。 苏瑾长大的过程中最先明白的道理就是人各有命,旁人的因果,苏瑾是吃饱了撑的才会牵扯其中。 看苏瑾不说话,高若皱眉,“罢了。” 苏瑾不置可否,她在余光中看见泰安侯的院子里有些躁动,她和高若一齐朝那边望去,只听见凤姨娘含糊不清的叫声,紧接着,屋门紧闭。 高若顿时急切起来,转身就要往回走。 “你现在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苏瑾叫住高若,“与其在这里赌你们泰安侯夫人心里孰轻孰重,不如直接去找证据。” “药方不算证据吗?” 苏瑾摇头,“光靠药方说明不了问题。” 高若拧眉,“想要绕过侯爷去找乳母太难了。” 苏瑾点头,知道难就好,知道难才不会轻易把她拖下水。 高若沉默了许久,终于缓缓开口道:“苏姑娘从一开始就料到了这个场面是吗?” 苏瑾没有否认。 她想,高若终于意识到,眼前的这个苏瑾,和当时那个在王芸的花宴上慷慨陈词的苏瑾是不同的。 高若想以苏瑾为棋,布一场请君入瓮的局,她了解泰安侯,也了解泰安侯夫人,但她太自信,忘了苏瑾也是一个算计人心的高手。 原来从一开始,苏瑾就将自己置身棋局之外,纵然偶尔挺身入局,也不过是出于一个医者的本能而已。 “到此为止,你我之间的交易,结束了。”苏瑾道。 高若的呼吸停了一瞬。 她刚才问苏瑾会不会良心不安,现在高若无须苏瑾回答便已经知道了答案,她不会,因为这个人本就问心无愧,她的心根本就装不下什么人。 看着高若虽然震惊但依然挺立的身姿,苏瑾在心中赞叹,不愧是京中贵女之典范,高若的确心思沉稳,滴水不漏。 “那我该怎么办呢?这条路我一个人走了这么多年,本以为快到头了的......” 高若喃喃道。 苏瑾原是喜欢玩弄人心的,之前在燕宫中,就是因为她的恶趣味,才意外救下了被挟持的楚云秀。 那个时候的她看见别人的慌乱只觉可笑,可现在的她看见高若这样运筹帷幄的人难得流露出一丝迷茫来,她的呼吸不知为何有些凝滞。 苏瑾的脑中忽然冒出了一个荒诞的想法,高若有什么错呢?她只是想要为她的姨母求一个真相。 她一个人在世上飘荡太久,竟然忘了,人与人之间是有羁绊的,人不是棋,不能永远按照棋局划定的方向走。 草木尚有情,遑论人。 第191章 好久不见 苏瑾沉默下来。 “事已至此,其余的你也帮不了我,你走吧。” 高若眨眨眼,不再看苏瑾,她出来得匆忙,连丫鬟都没带,一时有些踌躇不知该怎么做。 苏瑾依然沉默,她感觉到自己的思路陷入了巨大的漩涡中,就好像从前固有的认知发生了崩裂,让她难以分辨孰是孰非。 高若失望地低下头,想要回去找人,虽然此时此刻的她也理解苏瑾为何叫她出来——再在那里待下去,就没有明哲保身的可能,可她不信自己这样无能,这样懦弱,她是高家的嫡长女,她理应有非同常人的气魄与胆识。 高若想,她理解苏瑾,却不能认可她的做法。 苏瑾也是一样。 于是在高若转身的那一刹,风吹起她的衣角,苏瑾若有所知似的抬眸,看着眼前的一池秋水,“其实......比起证物,证人总是更有说服力。” 高若骤然停住脚步。 “你若不觉得麻烦,现在去找小世子当年的乳母或许会更好点,若是乳母死了,那就找与她相关之人,总会有蛛丝马迹的遗漏的。” 高若的呼吸加快,苏瑾就这样轻飘飘地点明了乳母的处境,她竟对这些阴私如此谙熟吗? 高若的脚步渐行渐远,苏瑾不知道她去往哪个方向,也不知道泰安侯世子的乳母如今是什么情况,这些本就与她无关。 刚才说完那些话,她已经越过了自己心中的那尺线,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从她的胸腔中升起,就好像她亲手撕开自己封闭的内心,向其中渡入一缕清凉的秋风。 以前有人说她奇怪,她点点头并未放在心上,但如今她竟认认真真地思考了这句话。 “你真是奇怪。”她对自己低语。 苏瑾向外看了看,趁如今泰安侯还未腾出手来处置她,她还是尽早离开为好,不过在离开前,需得解决一个尾巴。 苏瑾佯装被面前的湖水吸引住,踱步向湖边走去,这里没有护栏,仅有几块天然生成的巨石环绕,野趣中透露出匠心。 苏瑾微微俯下身,这是一个极其适合被偷袭的姿势,她也算是为背后之人提供了便利,就看他识不识趣了。 在听到背后的脚步声愈来愈近时,苏瑾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说时迟那时快,背后之人已经伸手去够苏瑾的后背,而苏瑾闪身避开的同时还将手中的银针甩出,不偏不倚正扎在那人的左臂。 对方眼中的惊惧一闪而过,倒在地上按着银针周围的皮肤,试图阻止药效的发挥。 上一次用这个方法,还是在楚国的地牢里。 苏瑾甩甩手,她没有内力,更不会武功,为了一击致命只能用蛮劲。 苏瑾喃喃道:“草乌醉难得难制,用在你身上,便宜你了。” 也幸好那人麻得很,听不见苏瑾低声说的话,不然更要气昏过去。 虽然这个药不论用在谁身上苏瑾都觉得亏。 苏瑾仔细查看他的脸,才道:“马三彪,好久不见。” 在地上挣扎打滚的人,正是数月前跪在苏瑾面前,求她救自己妹妹的马三彪。 第192章 我可以问问原因吗 马三彪抬起眼来,“你,你还记得我?” 苏瑾不光记得他是马三彪,还记得他是个左撇子,因此在刚才马三彪偷袭她时,她的针直接冲着他的左手去。 马三彪也没有想到,苏瑾会知道他的这个特点,因此才没有一丝防备。 他更不会想到,从刚才在台阶下看见他的那一刻,苏瑾就已经想好了接下来要如何做。 “我可以问问原因吗?” 怎么时隔数月,像一只发了疯的公牛似的。 马三彪闻言,气恼地把头扭开,“你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苏瑾道:“我知道自己做过什么,却不知我做过的哪件事能让你对我有敌意,思来想去,恐怕也只有马月这一件事了。” 马三彪顿时烦躁起来,“原来你也知道。” 苏瑾向四周张望了一下,确定泰安侯点人还在正房僵持着,便继续对马三彪道:“当初跪在我面前求我去救马月的人是你,如今躺在我面前斥责我的人也是你,你们马家便是如此教育子女的吗?” “你也未曾将我妹妹救回来啊!你这个庸医,若不是为了你,王爷怎么会对卢玉安发作,若是卢玉安没有被宣平侯府逐出家门,他又怎么会再次出现在我妹妹面前!这个人渣他毁了阿月,阿月却还对他生了情分!是你的出现导致了这一切!” 苏瑾听了这番话,先是诧异地沉默了一刻。 马三彪是不通文墨的武夫不假,可这段话里的逻辑,歪曲得让她想笑。 她注视着马三彪因愤怒和麻痹而涨红的脸,淡淡道:“说完了吗?我本以为你在你家是歹竹出好笋,却没想到血缘这种东西果然很强大。” 马三彪的母亲她已经见识过了,如今马三彪本人发怒的样子像极了她。 “那日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救人的方子我已经尽数写下,是你的母亲并未把它当回事随手置之,救不回来马月不是我的错。至于卢玉安,王爷对他出手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他的出身和他的所作所为,你在朔王府待了这么久,竟也会这样误解王爷吗?” “还有,”苏瑾摇摇头,“王爷把卢玉安交给你们解决,可不是为了让他再次出现在马月面前的。你和谢昆的失职,却要将罪名安在我的头上,这样会使你心里的愧疚少一些对吗?” 这样赤裸裸的话无异于一把尖刀插进马三彪的心,他竭力想要隐藏的东西,被苏瑾毫不留情地说出来。 苏瑾才不会在意他的感受。 “最后一个问题,马月对卢玉安生情,我不是月老,手里也没有红线,有这会子倒打一耙的功夫,你早就把卢玉安这个后患解决掉了。” 苏瑾说罢,看也不看他,转身便离开,临走时,她留下最后一句话。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留着银针再诬陷我一把是吗?我劝你最好想清楚了,看看是你冒充身份进入泰安侯府的罪重,还是我为了自保将人制服的罪重。” 像泰安侯府这等钟鸣鼎食之家,是绝不会允许有闲杂人等擅入的。 苏瑾之所以敢用银针,自然是笃定马三彪不敢冒着身份暴露的风险把象征她身份的银针露于人前。 “贱人!” 马三彪盯着她的背影咒骂。 苏瑾听见了,没搭理他。 挨骂又不疼不痒,何况她挨的骂多了,不差这么一句。 第193章 是他 苏瑾走后,马三彪试着动了动左臂,发现仍然抬不起来,便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抬起右手,费力地将左臂上的银针拔出来。 虽然他厌恶极了苏瑾,但苏瑾的确拿捏住了他的软肋,这个哑巴亏他不吃也得吃。 刚把银针别在里衣领子上,马三彪就听见别人的脚步声,他咬咬牙朝湖里滚去,发出“咚”的落水声。 “快来人啊,有个人落水啦!” 马三彪听到这话,才放心地任自己在水中沉下去。 ...... 苏瑾前脚刚离开泰安侯府,后脚里面就开始鸡飞狗跳,不过这些她暂且懒得管。 马三彪说的话,她不敢全信。 只是为马月鸣不平就来杀她? 苏瑾都不知道自己的命什么时候这么金贵了。 但有一点她是信的,那就是马月已经苏醒,但她的情况并没有得到好转,马三彪在一日复一日的焦灼中,才把苏瑾作为情绪的发泄点,和逃避责任的借口。 对欺辱过自己的人产生了感情?苏瑾皱眉,她听师父说起过一些关于这种病的症状,但没有见到马月,她不能妄下论断。 是的,这是一种病,大病。 想到自己与马三彪之间的矛盾,苏瑾一时不知道如何面对楚云琛,到底马三彪也是在楚云琛旗下的兵不是? 这样一来,苏瑾不知道楚云琛会不会相信自己的话。 苏瑾心中天人交战,最终还是转道进了一家卖文墨的铺子,想着能晚一会是一会,便随手抽出一册书来翻阅。 这家文墨铺子店面不大,但书目繁多,因此过道并不宽敞,苏瑾退到了一个不会挡到别人的角落里,还没翻开书,就听见身后有人叫她。 “姑娘,你的东西掉了。” 苏瑾本能地回头。 只见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笑吟吟地站在她面前,手中捧着一枚海棠样式的头花,这是今日阿芙心血来潮梳在苏瑾头发上的。 苏瑾打理自己一向不怎么精细,连头花松散乃至掉了下来都不知道。 苏瑾望着那人盛着头花的掌心顿了顿,才抬起眼睛,此时阳光刚好透过窗子照射在这个角落里,他的大半个身子都沐浴在阳光下,看不真切,唯有一只伸在苏瑾面前的手,看起来过分地苍白纤细。 这是一张陌生的脸,却带给苏瑾一种熟悉的感觉。 她迟疑片刻,从他手中接过了那枚头花,面不改色地将其重新别在自己的发梢。 “多谢公子。” 那人扬唇,苏瑾本以为他会离开,没想到他用手指点了点苏瑾手中的书册,淡声道:“姑娘在看《素姬实录》?” 苏瑾这才注意到自己拿的是这本书。 她在燕国曾听师父说起过素姬这个人。 相传她出身于贫民之家,自幼聪慧过人,文采斐然,家中父母双亡后她独自一人云游列国,上至庙堂下至山野,都留下过她的足迹,更令人惊讶的是,她曾与一位皇家子弟相知,甘愿为其隐入后宅,因此留名“素姬”。 在这个礼崩乐坏的时代,一个女子能留下自己的名字,哪怕只是野史中的只言片语,也算是一种能力了。 不过苏瑾对她的生平并没什么研究的兴致,随口答道:“是。” 那人掩去眸中的探究之意,道:“在旁人眼中,素姬此人,一生颠沛流离,但所幸最终有一个好归宿,他们却不知,这其中的代价是什么。” 代价吗? 苏瑾心中微动,眼前的男子则不愿多说似的转身离去,苏瑾看着他的背影,细嗅空气中残留的一丝若有若无的药香。 是他? 第194章 百姓何辜 苏瑾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收敛神思。 她把书放回原位,却又将它拿了出来,带到柜台前,又挑了一些文墨等物,一起带回了朔王府。 楚云琛这几日并不清闲,或者说以他的身份地位想要清闲也不容易,总之苏瑾已经很久没有和他一起用过晚食了。 因此苏瑾没想到自己一回来就能碰上他,路上打好的腹稿还没有背熟。 “王爷今日回来这么早?” “嗯,”楚云琛望着她,“待会儿过来用晚膳,我有话想对你说。” 楚云琛的神情并不严肃,甚至称得上是温和,但苏瑾知道这个人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因此也不能准确判断他的情绪。 “恰好我也有话对王爷说。” 在结识苏瑾前楚云琛的晚膳很是单调,一来他口味清淡,厨娘就算是变着花样做,也没什么成就感;二来他不重口腹之欲,用膳这件事对于他来说更像是维持生存的一道工序而非享受。 但苏瑾出现了,张厨娘带领的一众厨娘就有了用武之地,更重要的是楚云琛吩咐过给苏瑾的菜式要丰富一些,因此每次他们二人共同用膳,桌子上总是比楚云琛一人食时要更丰盛。 据说嬷嬷们对此是十分满意的。 “卫衍离宫一事,已经引起了轩然大波,据说如今卫国正在征兵。” 苏瑾一顿,神情严肃,“他们要以此为借口引战。” 楚云琛点头。 “当初卫衍卫冉妄图离宫,但阿英出了意外,他们的行程也应该被耽搁了才是,偌大的楚宫,按理说不应该......” 苏瑾对此犹疑了很久,她一度以为是因为她的干扰才让卫衍的出宫变得更加顺利,但她仔细地回顾那天的场景,觉得这不太可能。 相反,她更倾向于另一种情况。 “这也是我今日与皇兄提到的,”楚云琛没有否认苏瑾的话,“你也早就猜到了,对不对?” 苏瑾轻吸一口冷气,“为何会这样?” 楚云琛的眉眼间闪过一丝讥笑的神情,“是人皆有私欲,只是有些人,却不惜用天下百姓做赌注。” 苏瑾心中的猜想终究是成了真。 卫衍的离开,是楚君纵容而为之,就算楚宫有天罗地网,也困不住他。 卫国想借此发兵,焉知楚君也正有此意?!他们终究是低估了楚君的狠厉。 但楚君不知道的是,再骁勇善战的将领,其心里也是渴望天下太平的,山河图,是要拿千千万万的人命去换,拿成千上万个家庭作代价。 所以苏瑾要以一张布防图来和楚云琛作交易,所以苏瑾要让楚军对燕国百姓网开一面,所以苏瑾要楚云琛立字据为证,保证燕国城门打开后楚军绝不烧杀抢掠。 因为不论是她这个有名无实的公主,还是身为一军统帅的楚云琛,都知道战争给寻常百姓家带来的苦难,是只能靠时间来抹平的。 上位者看不见刀剑刺进皮肉时飞溅的血液。 听不见家破人亡时老人和孩子的哭喊。 更体会不到寒冷的冬日里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绝望。 他们明明应该是百姓的庇护者,却偏要冷眼看着生灵涂炭,饿殍遍野。 “......两国交战,百姓何辜。” 苏瑾沉默良久,才叹了一句。 她不是喜欢悲天悯人的大善者,可如今天下大乱,她不理解楚君为何要大肆征战,难道仅仅是为了扩张土地吗? 楚云琛摇头,“土地的确紧缺,但皇兄不是这样急功近利的人。不过此事尚未盖棺定论,或许仍有转机呢?” 苏瑾只能但愿如此。 第195章 我也是别人吗 “对了,你要对我说什么?” 楚云琛此话一出,苏瑾心里便一紧,“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想问问王爷,怎么这么久都不见马三彪和谢昆了?” 楚云琛看着苏瑾,忽然道:“你今日见过他们了?” 苏瑾微叹,在他面前,她真是一点谎都撒不得。 苏瑾抬头,不期然与楚云琛对视,她便也不隐瞒,将今日之事的来龙去脉一一说明。 楚云琛听过后,淡淡道:“他和谢昆因为违反禁令,早已被我逐出军营,我竟不知他这般无赖。也幸好你应变得快......” 否则谁能知道马三彪会丧心病狂地做出什么呢? 楚云琛和苏瑾不约而同沉默下来。 楚云琛落在苏瑾脸上的目光轻柔如薄纱,却让苏瑾忍不住垂眸。 这样温和的语气,这样真切的关心,这样肯定的信任,赤诚到滚烫,灼得苏瑾的心口处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楚云琛或许生性如此,从来刚柔并济,不愠不怒,但苏瑾,却是第一次感受这样不掺杂质的温情,哪怕只有片刻,哪怕只有一瞬,也足够她丢掉那张处变不惊的面具,像一只初出山林的小鹿似的,试探着露出自己不为人知的惶恐与不安。 苏瑾抿了抿唇,“嗯”了一声。 楚云琛默然看着苏瑾一言不发喝粥的样子,良久才缓缓收回视线。 “你不信我。” 楚云琛道。 楚云琛的话音刚落,苏瑾手中的汤匙便不经意地碰到了碗壁,发出清脆的声音。 她干脆把汤匙放下,双手放在膝上,看起来乖巧又懂事,可只有楚云琛知道,她表现得越听话,就对面前的人和事越无动于衷。 “真拿你没办法啊苏瑾。” 楚云琛微哂。 苏瑾撇撇嘴,终于放弃抵抗似的抬起头,正视楚云琛的眼睛,他的眼睛生得很好看。 “我自己也拿我自己没办法,王爷。” “我困在燕国的红砖绿瓦里,走不出来了。” 那些被欺辱的、被排挤的、被厌弃的日子,即使再不会重现,也依然化为噩梦,日复一日地与苏瑾在夜深人静时相见。 她总是顽固地告诉自己,你已经走出来了,但直到摸着自己因泪水干涸而变得冰冷的脸颊,她的心里又会没来由地升起一股烦躁的情绪。 该死的人都死了,可活着的人还在受折磨。 她不能像正常人一样感知喜怒哀乐,不能抛开这些年所背负的包袱,甚至不敢回应楚云琛的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稍纵即逝的善意,亦或是情意。 “所以,我还没有把你从牢里救出来,对吗?” 楚云琛望着苏瑾,慢慢地伸出手,落在了苏瑾的头上,安抚似的摸了摸她。 他把她从楚国的地牢里带了出来,却没有解开她心底的牢笼。 苏瑾的喉咙像是有什么沸水滚过一般,她终于双手掩面,哽咽着,“每一次都是这样,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还剩几次可以坚持,我又怎么敢把别人拖下水?” “我也是别人吗?” 苏瑾沉默。 楚云琛捧着苏瑾的脸,用了几分力度抬起她的脸,逼迫她正视自己,“看着我,说话。” 苏瑾透过一双深邃的眼睛,看见了楚云琛眼底翻涌的情绪,她的眼角又湿润了,还未来得及流下来就被楚云琛抚去。 他掩去眸中的黯淡,手上的动作依然轻柔。 “......不是。” 楚云琛的动作一顿,眉峰微扬,他问:“你刚刚说什么?” 苏瑾仰头看着他,一字一顿。 “你是特殊的。” 所以她才更难过。 第196章 她早晚得知道 因为在意,所以不敢拥有,不敢将满心的悸动宣之于口。 楚云琛怔住了,他第一次听见苏瑾这样说,也从未想过苏瑾会说出来。 苏瑾扬唇,“看来我做得很好。” 有些人就是有这样的能力,哪怕在心里有那么一份感情生了根发了芽,外人也依然看不出分晓。 爱也隐藏得极深,恨也隐藏得极深。 他们四目相对,很多复杂的感情在他们的目光中浮现,又消融。 此处无声,胜有声。 “是。” 良久,楚云琛才轻声说。 他把苏瑾的头发拂到耳后,带着些许的欣慰,和密密麻麻的心疼。 明明听到了苏瑾亲口承认他是特殊的,他应该高兴,可此刻的他却宁愿苏瑾是真的对他无心。 至少这样的苏瑾能心无旁骛地去做自己想做的。而有了感情,便是有了牵绊,这牵绊于苏瑾而言,何尝不是一种负担。 “我最不希望的,就是给你带来负担,可眼下看来,似乎无法避免。” 苏瑾重重地呼了一口气,“这也是我最不希望的,王爷。医者不自医,渡人难渡己。这是从前师父和我说过的话,而今我也算是明白了此中真意。” 苏瑾抬眸,“若我再自私一点,我就可以不顾一切地拉着王爷同我共沉沦;若我再清高一点,我就可以心无杂念地面对王爷。但——” 她笑了笑,“我到底是个普通人。” 普通人活着,就会有种种顾忌。 “倘若我说,我甘愿与你共沉沦呢?” 苏瑾怔住。 ...... 夜深了,吵闹了一整日的泰安侯府总算安静了下来。 泰安侯府很少有今日这般盛况,先是侯爷和夫人起了争执,再是后院起火,几房小妾互扯头花,再后来表姑娘直接带着侯夫人回了家,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大事,说出去,可是要被骂不懂规矩的! 丫鬟把安神香点好,便悄然退下,屋里的三个女子缄默而对。 良久,还是刚搽完润肤露的高夫人打破了沉默。 “阿若,你如今是越来越胆大了,再这样下去,那群言官们迟早要给你爹记一个治家无方的名声。” 高夫人嗔怪道。 虽然语带嘲讽,但高若了解自己的母亲,知道她并不是真的生气,于是接过话头道:“治家无方的明明另有其人。若真要弹劾,不如先把我那人面兽心的姨父查明白再说。” “阿若。” 这次是泰安侯夫人开的口。她总是怕高若太过年轻气盛,以致祸从口出。 高若噤了声,高夫人扭过头来,对泰安侯夫人道:“姐姐你就别想着拦她了,从她要请苏医女为你治病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早晚要有这么一天,索性今日把话说开了,你这心里也好受了点不是?” 泰安侯夫人双目黯然,“我总是觉得,我们夫妻一场,他就算真的怨我,也总不至于如此无情。那可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啊!” 这么多年的夫妻,若说一点怀疑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但谁会相信,一个父亲会对自己的孩子下毒手呢? 高若听着泰安侯夫人的话,眉心蹙了蹙,但也没有把心中想的说出来,只是道:“姨母今日也累了,早点休息吧,我明日找苏医女来帮姨母看看手臂。” 今日在泰安侯府,推搡间泰安侯夫人的手臂不小心被磕到了,刚刚才涂了药油。 高夫人看了高若一眼,打了个哈欠道:“我早困了,跟着你熬这半天,快回去睡觉去,明日的事明日再说,若是把眼睛熬肿了,我看你到时候怎么出门。” 高若走后,泰安侯夫人道:“你何必急着赶她。事情终究是我做下的,阿若如此聪慧,我们瞒不住她。” 高夫人道:“这是什么话?她把你看得有多重要你自己心里清楚,真让她知道了,定要与你离心。” 泰安侯夫人光是听见这两个字,眼眶便红了,她难掩心中酸涩,说出的话近乎气音: “她早晚得知道。” 第197章 生活在牢里的娘娘 高若并不像高夫人希望的那样回去便安然歇下,她唤来自己最信任的丫鬟阿蓝,问她事情进展得如何。 “回姑娘,人找到了,就住在京城郊外,他们怕惊扰邻居,不敢擅自将人带过来。” “嗯,京城人多眼杂,你们不把她带进来是对的。把人看住了,一家老小一个都不许漏。” 阿蓝应是。 高若揉了揉眉心,想起在高夫人房中自己姨母那句模棱两可的话,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她对阿蓝道:“你再去查一查,姨母这些年在泰安侯府的生活起居,越详细越好。” “姑娘,还是从侯夫人产后查起吗?” “不,”高若顿了顿,“这次,从姨母嫁入泰安侯府查起。” 阿蓝一凛,躬身应下。 ...... 这几日苏瑾睡得不怎么好,靠着自己搓的安神丸才勉强没有熬得眼前一黑,婉嫔已近临盆,苏瑾进宫看了她一趟,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此时的婉嫔跟她记忆中的婉嫔已是大相径庭。 从前的婉嫔明艳张扬,眉宇间全是盛气凌人的样子,可如今再看,她的脸已经开始肿胀,失去了原本清晰的轮廓,身形也变得丰满圆润,再加上月份大了,走起路来十分笨重,更不要提她的脚还肿得穿不上鞋子。 偏偏她又是个享福的人,宁愿躺着不愿坐着,这毕竟是头胎,苏瑾想,太医院的人恐怕都为她的肚子捏了一把汗。 伺候江长婉,毕竟不是个简单差事,尤其是这个时期的江长婉,更加阴晴不定。 “娘娘再这么躺下去,到时候生产时可能会艰难些,之后的日子不如下床多走走。” “你看看本宫的身子,走几步就要喘,如何走得下去?” 江长婉不耐烦地说,手中把玩着一颗玉珠儿。 苏瑾又道:“那娘娘便注意一下饮食问题,孕期忌口多,若是......” 苏瑾还没说完江长婉就把手中的玉珠随手扔开,好巧不巧地就砸在了坐在她下首的苏瑾脸上,那玉珠虽然表面光滑圆润但上面有一枚坠子与其钩连,坠子上有尖刺,极快地划过苏瑾的脸。 苏瑾闭了下眼,没有像江长婉想象中的那样叫起来,她甚至脸色丝毫不变,江长婉都险些怀疑自己刚才是否真的用玉珠去砸她了。 “没意思。” 阿莹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虽然她已经习惯了江长婉的阴晴不定,但对面的人毕竟是苏瑾,而苏瑾此人,向来是让阿莹有些捉摸不透的。 “苏医女......我们娘娘大抵是累了,您要不明日再来?” 虽是在问苏瑾,但阿莹的眼神不停地觑着江长婉的脸色。 苏瑾自然知道江长婉不过是寻个由头冲她撒气罢了。别说她的脸没划伤,就算是划伤了,也不能讨个说法来,既如此,苏瑾怎么会让自己因为这种无意义的小事失态呢? 看江长婉已经闭上了眼,知道她又开始犯困,于是苏瑾把药方开好后便轻手轻脚地起身。 阿莹追出来,“苏医女,您别生气,我们娘娘怀胎十月实在辛苦,而且牢里那位娘娘也......” 阿莹的话音戛然而止。 苏瑾自然地忽略了她那句未尽的话。 “我没有生气。我是医者,怀孕生子的不易,我虽未曾经历过,但也是理解的。你这几日也辛苦了,注意休息。” 每个人说话做事都有自己的原因,她都能理解。 “奴婢多谢苏姑娘体恤。” 出了宫门后苏瑾一个人慢慢地沿着宫墙走,她知道江长婉平素脾气不好,可像今天这样找她泄愤的,不常见。 想起刚才阿莹欲言又止的神色,苏瑾皱了皱眉,牢里那位娘娘? 如果不把这座宫殿当成一个巨大的牢笼的话,那古往今来生活在牢里的娘娘有且只有一个,那便是殷宁。 第198章 打得一手好算盘 苏瑾看向了地牢的方向,那曾是她短暂的栖息地,她在那里完成了一次新生。 旁人避之不及的地方,却让她第一次感受到极致的平静与安稳。 通往地牢的路偏僻冷寂,天空灰蒙蒙的,好像外界的繁华万千都被隔绝在此处,秋风乍起,几片翻卷的枯黄的树叶越过宫墙飘落在苏瑾的脚下。 苏瑾顿了顿,抬脚去踩,失去水分的枯叶被踩碎,发出清脆的声音。 就像有些人的生命一样,说碎就碎了,如此干脆,如此利落。 地牢外面的看守很倦怠,即使里面的人是曾经荣宠万千的宫妃,在他们眼里也是一捧再不复燃的死灰。 “两位大哥,我是沧王府中吴老先生的徒弟,来为娘娘问诊。” 苏瑾心中感叹,楚云沧真的很好用,即使人还躺在病榻上不省人事,也依然可以借他的名号来做事。 至于徒弟不徒弟的,反正师父她老人家和吴老先生是同门师兄妹,借来用用也无妨,想必师父也不会说她数典忘祖......的吧? 楚云沧往这边派人派东西已是见怪不怪了,守卫们都知道,这是皇上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情,换句话说,连皇上都不怕头顶上绿光笼罩,他们瞎操什么心? 更何况最近来看殷宁的人,也不止这么一个。 “嗯,进去吧。” 苏瑾本来还做了很多打算,比如是否要查验身份,是否要出示名牌,她甚至做好了被赶回去的准备,没想到竟这样顺利。 走进去之后,苏瑾意外地看到了殷宁,她在院子里踱步,身上穿着粗麻衣衫,脸上不施粉黛,却难掩那份独一无二的美。 看见苏瑾,她先是一怔,而后温婉地笑起来,那一刻,仿佛整个地牢的院落间都洒落了一缕阳光。 苏瑾一边惊艳,一边想到,从前的殷宁是不被允许出牢门一步的。 殷宁对身边跟着的嬷嬷说了什么,嬷嬷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殷宁便款款走向苏瑾。 苏瑾莫名觉得这画面很奇怪,毕竟严格来说,这还是她和殷宁的第一次见面。 “苏医女?” 很显然,殷宁也并不认得她,她饶有兴趣地端详着苏瑾,仿佛要找出关于她在牢里的记忆。 “是我。” “你也听见了宫中的传言吗?” 苏瑾默了默,她这一路上并没有听见什么传言,楚君也并不会允许后宫乱嚼舌根,可既然殷宁有此一问,那必然是因为之前就曾经有人因此而来过,所以她才会说“也”。 那这个人是谁? 楚君? 还是江长婉? 阿莹的话看似是抱怨,实则是提醒。她想告诉苏瑾,江长婉是因为殷宁才乱发脾气,可江长婉和殷宁之间有什么,这并不关苏瑾的事。 除非阿莹认为,这其中的关联是有必要把苏瑾扯进来的,但苏瑾和江长婉,说白了也只是产妇和大夫的关系。 连接她们的,是那个金贵的孩子。 等等......孩子! 苏瑾的脑海中极快地闪过了什么,她瞳孔微缩,定定地看着殷宁,而后她缓声问道:“我可以为你请一次平安脉吗?” 殷宁神色微动,她施施然坐下,将皓如白雪的手腕伸出来,“苏医女请便。” 苏瑾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但她还是将帕子覆了上去。 脉如滚珠,是喜脉不假。 苏瑾直直地抬起头来,“你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殷宁看着苏瑾的反应勾唇,她微微倾身,对苏瑾吐气如兰道:“你也不遑多让。” “手上沾了那么多血,不怕报应到这里吗?”苏瑾瞥着殷宁尚未隆起的小腹。 殷宁的笑僵了僵,“难道你的手就很干净吗?苏医女,你可不要告诉我,你手上的银针只救过人,没杀过人。” 第199章 太聪明的人,活不长久 苏瑾当然知道自己在她面前不须伪装,她用银针要挟楚云沧时,殷宁就在隔壁的牢房里听着。 “我身若浮萍,就算造下了天大的业障,也由我自己担着,可你呢?” “我不怕,”殷宁斩钉截铁地说,“我腹中的孩子也不怕。” “不怕?”苏瑾道,“你若真不怕,就不会这样做。以你对朔王爷的了解,不会不知道事情败露后你的下场,否则你为何要铤而走险用这个孩子来保住自己?” 殷宁眼眸微动,“怪不得阿澈喜欢你,你是个聪明人。可你知道吗,在这里,太聪明的人,活不长久。” 苏瑾当然知道。 她抬头,随着殷宁的目光一起望向四周方方正正的天空,那里灰白一片,没有一丝云彩。 “那,你是因为想要活得长久一些,才对昭夫人下毒的吗?” 苏瑾终于厌弃了在这个沉闷的地方和殷宁打哑谜,后宫的确是折磨人的上等去处,她无论进进出出多少次,都会觉得透不过气来。 殷宁听见苏瑾的问题,呼吸乍然停滞了一瞬,她稳了稳身形,淡淡摇头,“苏姑娘,饭可以乱吃,话却不能乱说。” 苏瑾收回视线,直视殷宁,“你是打定了主意不打算承认,还是在想着给自己安排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再承认?” 殷宁的笑意淡了,她微微抚摸着自己的小腹,“空口白牙,你这不是污蔑是什么?你大可以把这些话说给阿澈听,我倒想看看阿澈会不会信。” 苏瑾没有说话。 她心里的猜想被殷宁的反应与回复证实,她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殷宁的过人之处在于,即使身陷囹圄,她也能够清醒地把握外面的局势。 可她不知道,苏瑾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变数,她自以为将所有人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却忘了苏瑾从不按常理出牌。 苏瑾赫然扬唇,“查事情不是我的本分,我为何要对朔王爷多嘴,你不会以为,我来找你是因为朔王爷吧?” 殷宁一愣,苏瑾来找自己难道不是为了向楚云琛邀功? 苏瑾贴近殷宁的耳朵,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刚从钟粹宫出来,婉嫔娘娘身子不太好。我又破天荒地在你这里待了一会儿,你猜若是消息传到勤政殿,皇上会怎么想?” 殷宁顿住。 她怎么忘了,苏瑾是从燕国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这种玩弄人心的手段,殷宁用得顺手,苏瑾也一样。 苏瑾把自己当作一条线,将地牢和钟粹宫牢牢地系在一起,而江长婉即将临盆,楚君再如何偏心殷宁,也会顾及江长婉多一些。 殷宁原本可以靠这个孩子进行下去的计划,被苏瑾毫无预兆地掐断了。 “你什么时候成了婉嫔的人?”抛开昭夫人的事,殷宁与苏瑾无冤无仇,除非她是受人指使。 苏瑾笑了,她乐得殷宁这么想,反正殷宁也猜不对。 “你在这里安心养胎吧,”苏瑾站起身来,“想必病榻上的沧王爷若是知道你如今东山再起,也会为你感到欣慰的。” 殷宁差点忘了,楚云沧之所以一病不起,就是因为苏瑾。 她开始后悔刚刚让苏瑾近她的身。 苏瑾起身的动作干净利落,殷宁看着她的背影眼神复杂。 “你也是从宫中出来的,应该知道这里吃人不吐骨头。我说这些不是为自己辩白,只是想告诉你,有些事,即使我不做,也有别人去做。我若是有法子,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殷宁的脑海中回忆起她与昭夫人相处的点滴,她不得不承认,即使她刻意忘记,这些场景也仍然历历在目。 “这些话,你留着在朔王爷面前说吧,我听不懂,也懒得听。照顾好自己和孩子吧,你也知道这里没有善人。” 苏瑾走后,殷宁一个人坐了一会儿,嬷嬷就来请她回去。 她虽有了身孕,却还是戴罪之身,每日也只有这么一会儿时间出来见见天光。 进屋前她摸着门框,站在黑暗与光明的交界处,回看这一角方正的天空。 殷宁忽然意识到,因为各种原因进宫的人不少,但能像苏瑾这样出了宫还过得如此自在的,的确罕见。 第200章 她的耳边,是他的心跳 苏瑾临出宫前,忽然想到前几日在文墨铺子里发生的事,她想,若齐珉真的想要一个人的性命,想来也是易如反掌。 各人有各人的生存之道。 苏瑾回到王府,得知楚云琛刚回来。 “那正好,我有话和王爷说。” 苏瑾回到房间,把昭夫人的病案拿出来,普通人的病案都被苏瑾集中在一个册子上,分门别类地整理好,而昭夫人的却是单独成册,可见其复杂难解。 册中详细记录了昭夫人不同阶段身体的状态,以及药方,药材,用药方法,极其详尽。 此外还有这大半年来苏瑾整理的所有关于昭夫人病情的资料,她也没有叫阿芙,自己抱着两个册子和一堆瓶瓶罐罐,推开了楚云琛书房的门。 楚云琛应该是刚沐浴过,头发都是只用玉冠半束。 “王爷。” 苏瑾把手中的册子放在楚云琛面前,“这是昭夫人的病案,王爷若是感兴趣可以先看一看,以免我接下来说的话让王爷一头雾水。” 殷宁说得倒也没错,苏瑾的确是为了昭夫人才去找她的,所谓的婉嫔只是顺带着让阿莹欠她一次人情而已。 但那是出于一个医者对患者的负责,即使她的患者不是昭夫人,她也依然会这么做。 而此刻,她要做的则是将具体情况告知患者的亲人,这个答案,楚云琛等待得太久了。 殷宁说她是因为朔王爷才这样,其实,换作任何一个病患,她都会如此。 这是医者的责任和本分。 屋中只点了一盏灯,楚云琛站在桌案旁,慢慢地回过身来,苏瑾看到他的神色冷峻而幽暗,如同沉寂在这片阴影里。 苏瑾仿佛回到了第一次在牢里看见楚云琛的情景,她猛然发现,楚云琛柔和温暖的那一面,也许并不为许多人所知。 他展现在人前的,其实是这样孤寂冷决的样子。 苏瑾本想安静地等待楚云琛说话,却在余光中看见了桌案上的文卷,上面依稀可见“雁鸣山”等字样。 雁鸣山,是玉牵机的生长之地。 “王爷......查到了?” “嗯。” 楚云琛的喉咙中发出一个低哑的音节,苏瑾这才注意到他一直握着桌案的一角,手上青筋暴起。 苏瑾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能抬手去握他的手,苏瑾冰凉的指尖,让楚云琛的手指微动。 就在苏瑾以为自己太过唐突,想要收回手时,楚云琛扣着桌角的手卸了力,缓缓反过来,抓紧了苏瑾的手。 而后苏瑾被带入了一个紧实的怀抱中。 她的耳边,是他的心跳。 苏瑾动了动脑袋想说话,却被楚云琛抢先说道:“给我一炷香的时间,我有点累。” 苏瑾的喉咙里便好像堵了什么东西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站得笔直,一点也不像一个正在拥抱的人该有的冷静,可她的眼里却溢满了悲伤。 一炷香的时间即将结束的时候,苏瑾轻声说:“原来王爷都知道了。” 如果不是高若和泰安侯夫人的事,她不会想到其中的玄机,但她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本以为她可以和楚云琛一起面对这个事实的,可最终却还是楚云琛一个人掀开了往事。 楚云琛松开了苏瑾,又恢复了寻常那种波澜不惊的样子,仿佛刚刚那一瞬间从骨子里弥漫出来的幽冷,是苏瑾的错觉。 楚云琛把苏瑾带来的东西翻开,与他查到的资料放在一起。 “本王这双手上,曾沾满鲜血,分不清是敌军的,还是自己的,”楚云琛道,“如今,或许还要有她的。” 灯油耗尽了,屋里暗了下来,苏瑾感受着楚云琛的体温,呼吸,以及耳边他沙哑的声线。 “可当年母妃病重,皇兄登基,前朝不稳,后宫生乱。是她一个人在后宫支撑着,才为我免去了很多麻烦。” “还是说为将帅者,终将挥剑指向自己的故人。” 第201章 这很残忍,但这是事实 秋日来得是这样无声无息,前几日还在感受夏时余韵,眼下就看着街边落满了黄叶,不复往日的燥热。 这一日的宫里格外热闹,钟粹宫的宫人们进进出出,个个脸上带着又焦急又紧张又激动的神色。 “娘娘,用力,再用点力气。” 苏瑾两天两夜没合眼,从昨夜江长婉破水发作开始,整个太医院的人就都陆陆续续地赶到,此刻隔着屏风的是宋维和一位名叫秦知焕的太医,屋中的稳婆不时低头又抬头,和苏瑾一起喊着:“娘娘,用力啊!” “苏瑾!”江长婉被她们喊得心头火起,一把抓住了苏瑾的手,尖利的指甲几乎嵌入苏瑾的皮肉。 苏瑾忍着痛俯下身,江长婉在苏瑾的耳边咬牙切齿:“你们以为是本宫不想用力吗?你告诉她们,不会做事就滚,换别的稳婆来!” “娘娘稍安勿躁,催产药很快就到,喝了之后就没那么疼了。” 苏瑾话虽如此,但她自己心里很清楚,催产药只能让江长婉生得痛快一些,该怎么疼,还是要怎么疼的。 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女人生孩子,总要在鬼门关上走一遭。 这是一种只针对女子的,以爱为名的刑罚。 “催产药怎么还没到?” 苏瑾冲着屏风催促道。 “皇上驾到——” 门外跪了一片,连屋里的稳婆和嬷嬷也举着满是鲜血的手冲着屋外楚君所在的位置行礼,此时此刻仿佛所有人都忘了,这里还有一个正在生产的产妇。 苏瑾的问题得不到回应,只能压下怒气,看着江长婉满脸的冷汗,苏瑾叹了口气,帮她擦了擦汗。 “宋太医,催产药什么时候能熬出来?婉嫔快没力气了。” 苏瑾把江长婉死死握着她的手强劲地掰开,起身去查看她的情况。 两个稳婆瞧苏瑾自己都是个黄花大闺女,本是不怎么瞧得上她,但如今情况有些棘手,她们也不知道该如何。 “她什么时候出了这么多血?” 两个稳婆低着头,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苏瑾又问了一遍。 “她什么时候出了这么多血?” 宫内喊“她”是不合礼制的行为,但眼下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阿莹见苏瑾神色冷凝,忙跑过来问:“怎么了苏医女?” 她是实打实的害怕这种血腥场面。 苏瑾越过阿莹看着屏风,上面绣着一副百鸟朝凤图,不知道是谁的投名状,也不知道是谁默许江长婉把它放在这里的。 “你家主子不太好,看住她们,等我回来。” 苏瑾甩下这样一句话后便大步走向屏风,这里宋维和秦知焕正焦急地踱步。 “苏医女,孩子头出来了吗?这熬催产药的药材里偏偏少了白术和苍术两味药材,就连备用的都莫名其妙地没了!你说这可怎么是好?” 苏瑾皱眉,她哪里知道怎么是好?这是她该负责的吗? “太医院院使姓宋不姓苏,宋大人怎么还问上我了?” 宋维一梗,气得胡子直抖。 秦知焕忙出来打圆场,“苏医女稍安勿躁,事发突然,明明昨日宋大人和我仔细检查过药材,不知道今日为何会突然消失,我已经命人去找了新的药材,快马加鞭地送过来了。” 苏瑾没说话。 秦知焕倒是少年老成,知道先把自己身上的责任都推开,再去找办法补救。 可这次找来的药材又会经过几道手?谁能保证它就是安全的?白术是催产常用的药材,本来一直备着,却在这个关键时候尽数不见,这本就说明有问题。 更何况他们等得,江长婉等不得。 “婉嫔大出血,而孩子连头都没出来。” “什么?!”宋维大惊,“好好的怎么会大出血!” 苏瑾想,那就要问里面的那两个稳婆是谁的人了。 看苏瑾沉默,宋维也不想被她再用一句“稳婆不姓苏”给堵回来,只能捋着胡子沉思。 苏瑾和秦知焕不约而同地望向寝殿外,那里坐着楚国的一国之君,而寝殿内是他的妃子,和他的第一个孩子。 江长婉保不住没什么,可若是这个孩子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们三个都难逃一劫。 这很残忍,但这是事实。 第202章 银针催产 苏瑾当机立断,扯过桌子上的纸,飞快地写下一张药方。 “你们的方子太过温和,现在情况紧急恐怕很难起作用,若是一会药材备齐了,按这张方子去煎药。” 这话说得平淡,但落在宋维耳中,总有点颐指气使的意思。 苏瑾说罢,就折返回去。 “阿莹,把我的银针找出来,再去烧一壶热水来。” 宋维一听,冲着屏风低声喝道:“你要做什么!娘娘千金贵体,怎能轻易用针!” 宋维和秦知焕都是官医出身,祖上三代皆为皇家行医,而官医的行医风格太过保守,又因为男女有别,几乎从未有人开过为宫中妃嫔施针的先例。 所以,对于身份地位不低的人来说,用针算是一种冒犯。在此之前,苏瑾也从未给瑶公主之外的楚宫中人施针治疗过。 宋维的呵斥苏瑾听见了,却没有理会,反正隔着屏风,宋维既不敢进来,又不敢大声说话以免楚君听见。 秦知焕被宋维叫得回了神,他望着苏瑾进去的方向,对宋维道:“宋大人,此时此刻,我们也别无他法了,倒不如按着苏医女的法子来,兴许还有机会。” “她能有什么法子?她自己都是野路子出身,一手的旁门左道!” “可库房的药材迟迟不能备齐,除了她,没有人能助婉嫔娘娘顺利生产。” 宋维气结,却又无话可说,只能一甩袖子。 “老夫亲自去找药材!” 秦知焕对这老头子的倔劲无能为力,只好自己一个人等着,没一会儿,便听见屋中有人大喊。 “头出来了!小皇子的头出来了!” 秦知焕精神一振。 屋内,苏瑾将最后一枚银针插入穴位,江长婉的血终于被止住,听见稳婆这样说,她看了看江长婉的下身。 虽然在跟随师父学医时,已经将妇人生产时的场面熟记于心,也不是没有看过燕宫中别的嫔妃生产,可这样血淋淋赤裸裸地看着,她仍觉得不可思议。 女子的产道那么窄,却要将这样一个孩子生出来,这和被人活活劈开身子有什么区别。 好在江长婉没在出现别的大问题,孩子的头出来之后就进行得顺利些,又过了两刻钟,一声啼哭响彻整个钟粹宫。 楚君手中的扳指终于停住,他抬眼朝江长婉的寝殿望去,觉得这婴儿的啼哭又远又近,虚无缥缈。 秦知焕让人煮的当归补血汤也好了,苏瑾接过来,不甚温柔地给江长婉灌进嘴里。 阿莹看着咂舌,“苏医女,好歹慢点。” “再慢点她就没命了。” 稳婆已经把孩子洗干净包在襁褓里,带出去给楚君看了,外面的太医也好像顿时少了一半,宋维更是长出一口气,也不再纠结到底用自己的药方还是用苏瑾的药方,出去向楚君禀报。 热闹是围着那个襁褓里的孩子转的,产妇实则还没从鬼门关走回来,苏瑾没有告诉阿莹那被褥上的出血量已经接近江长婉身体的极限,幸好秦知焕的补血汤来得及时。 苏瑾又在屋内待了两刻钟,确保江长婉不会因血崩而死,便把自己外面那层罩衣脱下,仔仔细细地洗了三遍手才作罢。 苏瑾本想着晚出来这么一会儿,便不用和熙熙攘攘的人群打照面,楚君也应该日理万机,不会在这里待很久,她可以一个人静悄悄地离开。 没想到楚君还在,稳婆抱着孩子在他面前逗弄,他虽看着神色淡淡,但眉宇间也有着一丝喜悦。 苏瑾放慢脚步,但也无路可走,只好上前行礼。 “民女见过皇上。” 楚君仿佛这才想起屋里还有一个人。 “婉嫔怎么样了?” “回皇上,婉嫔娘娘体力耗尽,晕厥过去了,不过已经没有危险,后续只需要宋太医和秦太医仔细照料即可。” 江长婉平日那么上蹿下跳的一个人都能晕过去,可见生子之疲惫,楚君闻言眉头皱了皱,随即让贺立拟旨,封江长婉为婉妃。 阿莹感激地看了苏瑾一眼,替江长婉谢了恩。 第203章 随处走走 封罢婉嫔,又悉数给了其他人封赏,苏瑾也得了不少好东西。 苏瑾拿不准楚君的意思,只好先谢恩。 “你随朕出来。” 苏瑾想,果然这世上没有容易赚钱的买卖。 “朕听说,刚才的情况很凶险?” “是,婉嫔......婉妃娘娘虽正值壮年,但生孩子毕竟不是易事。” 其实,江长婉今日有此一劫,跟她平日里不注重调理是脱不开干系的,但眼下没必要和楚君说这个,说了江长婉和苏瑾都落不着好。 “你不必替她开脱,她的性子朕清楚。” 苏瑾心道,我那是在为自己开脱。 看楚君没什么想进去看看江长婉的意思,苏瑾垂下眸子。 即使是在寻常人家,也会有女子产房不吉利的风俗,更不用说皇家,他可以有很多个妃子,也可以有很多个孩子,所以江长婉的情况,于楚君并不重要。 “今日大喜,便歇息一会儿,你随朕在这宫里随处走走吧。” 苏瑾愕然,她抬头,看见贺立的眼神,明白自己推脱不得。 “是。” 楚君说的随处走走仿佛真的是随处走走,他去了很多平时从未踏足过的地方。 路过昭夫人昔日的宫殿时,楚君的脚步慢了,苏瑾的心提起来,虽然以楚云琛的细致,不会在这里留下什么把柄,但她难免会紧张。 “昭夫人,是一个很好的人,不论是对阿澈,还是对云秀,就连殷宁,她也关怀备至——你知道殷宁吧?” 苏瑾不知他是随口一问,还是为了试探什么,便言简意赅地答道:“民女知道。” 若楚君追问,如何知道,知道多少,那大概就是想提及那天她去牢中找殷宁的事了。 但楚君只是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当然,没说不意味着他不想问,也许只是懒得听苏瑾打哑谜罢了。 “朕幼时与昭夫人也很亲近,因此实在是想不出,是何人对昭夫人下此毒手。” 苏瑾心中微动。 “民女不懂这些。” “不懂才好,”楚君道,“往日从这边走惯了,今日换条路走。” 苏瑾对楚宫的地形已经较为熟悉,见楚君选了偏僻的地方走,正心下思忖着,就看见眼前的长街出现了两个转角,走过去苏瑾才知道,这是一条与她所在的长街垂直贯通的另一条街。 苏瑾前不久还刚刚来过这里,她朝长长的巷口望去,拱圆的月亮门映着红墙,楚君的脚步不急不慌,苏瑾拿不准他的意思,便一直默然地望着那个月亮门。 终于,在苏瑾行至中间的时候,月亮门里出现了一道素色的身影,对方一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正透过门洞凝视着她。 苏瑾脚步未停,眼神却一直与她相交,她们隔着长长的巷子,看不清对方的神色,就像当初第一次在牢狱见面一样。 她们彼此欣赏,却永远对立。 苏瑾的眼前终究是变成了红砖绿瓦,她不清楚他们走后殷宁还有没有在那里看着这边的方向,但她确信,楚君没有把目光投向过殷宁。 这之后没过几天,宫中就不动声色地换了一些人。 等到苏瑾再进宫时,她又一次与阿辰女官见面,不过这一次,是阿辰女官找到了她。 第204章 制衡之术 “你是说,负责掌管药材的人,是拿到了太医院的手令才把药材拨出去的?” 阿辰神色颓然,听苏瑾这样问,她肯定地点头,“说是一位美人主子突然发病,太医院看人家得宠,便亲自差人送了手令来。他是个心细之人,那份手令本该阅后即焚,但他觉得蹊跷,就留了一份。” 苏瑾没有问“既然觉得蹊跷为何不拒绝”这样的蠢问题,美人主子也是主子,只要是主子,他们这些下人就没资格违抗。 苏瑾只是觉得不值,这件事牵扯了太多人,她事后问过阿莹,说是那两个稳婆本不是最初定下的,但江长婉快要生产时,原先定好的两个稳婆忽然发了病,只好临时用了旁人。 而负责给药材库房送手令的小太监,早已被杖毙。 为了别人的私心,这些人都稀里糊涂的送了命。 “就算能证明手令是伪造的,也很难保住他,除非皇上开恩,或是婉妃去劝皇上,这个我去办,你这段时间便不要再与他见面了,免得搭上自己。” 阿辰点头。 她素来要强,可这件事发生后她辗转反侧多日,现在听见苏瑾这样温声细语的安慰,竟一时有点哽咽。 “奴婢知道,像我们这样低贱的人,来日若是能有一张草席裹着送出去,已是极好的归宿。昔年还未与王爷相识,奴婢在宫里人微言轻,病了也没人管,是他冒着被打杀的风险在太医院四处求人给奴婢治病。他跟奴婢说,一定得好好活着,活着才能熬出头。奴婢欠他一条命。” 苏瑾不知道说什么来安慰她,在迸发出来的感情面前,语言好像总是显得苍白无力,于是苏瑾握住了她的手。 “我会尽力。” 事情是阿莹去办的,江长婉和阿莹都知道,苏瑾那一句话直接将她送上了妃位。 纵使江长婉自己心里仍觉得这位分是她自己拼了命挣回来的,也不得不对苏瑾客气一些,阿莹则更是审时度势,苏瑾明里暗里帮了钟粹宫不少,江长婉不知道,可阿莹得记着。 某日下午,楚君来探望江长婉,她便让阿莹顺嘴提了句,说孩子刚生下来,少见些血光总是好事,就当为孩子祈福了。 “你生产之后,变得更温婉贤淑了。” 江长婉闻言羞涩一笑,阿莹在一旁看着也放下心来。 于是这事就这么轻飘飘揭过,原先本来要被牵连的人也大多免了责,阿辰替小太监应喜对苏瑾谢了又谢。 在苏瑾看不见的地方,应喜朝着阿辰屋子的方向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他知道苏瑾在那,即使不方便去见,也不能不表示。 坐在回王府的马车上,苏瑾的脑海中想了很多事。 她当然不会相信是因为自己或是江长婉的几句话就让楚君改了主意。 那日江长婉生产完楚君带着她绕到了地牢,那可不是什么偶然,想必那个时候楚君就已经确定对江长婉下手的人是殷宁了,他用这种方式告诉殷宁,在皇嗣一事上,他不会偏袒她。 今日也是一样,江长婉说了什么不要紧,要紧的是楚君顺着她的话做,这便足以告诉后宫众人他的态度。 都说朝廷之上常用制衡之术,其实后宫何尝不是如此呢? 楚君是不会允许殷宁或江长婉一家独大的,他总要看着她们为着自己的那点宠爱斗起来,这样才不会有人把心思打到他的皇位上。 正想得入神,苏瑾感觉到马车停了,有人敲了敲她的车窗。 “苏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是高若。 第205章 君子论迹不论心 “我姨母害死过人。” 进了茶馆的隔间,高若直截了当地说。 “谁没害死过人?你没害死过人?” 苏瑾气定神闲反问。 高若愣住,又道:“她害死了一个不该害的人。” 苏瑾端详她,虽然人仍是神采奕奕,但神色间露出疲态,且眼睛泛红,嘴角生疮,看来是上火了。 “喝点茶降降火。”苏瑾把茶碗推给她。 “多谢你不计前嫌。” 高若认真道。 她本以为自上次在泰安侯府一别,她与苏瑾再无话可说,可如今心烦意乱时,她最想找的人竟是苏瑾,而苏瑾也坦然接纳她。 苏瑾笑笑没说话。 高若不知道,苏瑾不是大度,她只是从不把与自己无关的事放心上,更不用说由此生什么嫌隙。 “你说得不错,我找到了当年的乳母,这才知道,原来乳母嗜酒,那药方子里加的是与酒相克的东西,小世子才刚出生,哪里受得住,便一命呜呼。” “至于我那姨父,也的确不无辜。我姨母当年嫁进侯府时,他有一个宠爱已久的通房,后来她死了,一尸两命,所以他怪姨母,因为是姨母把她害死的。他让凤姨娘帮着,在他和姨母的孩子身上动手,真是下作。” “这得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吧。” “对,这么些年了,每个人都被这事缠着,矛盾和猜忌就像绳索上的结一样越缠越大。” 苏瑾道:“看起来你不信这个说辞。” 高若道:“我自然不信,姨母为人大度,是当家主母,怎会容不下一个通房?” 苏瑾道:“高姑娘,时间太久了,不会有人允许你旧事重提。” “可......”“即便那是你姨母。” 苏瑾和高若同时开口。 高若很爱她的姨母,可在很多人眼里亲情不值一提。权势,名声,他们有更重要的东西去守护。 如果高若没有在这上面碰壁,她也不会来找自己。 “你说得对,这些我都明白。” 高若自嘲,“你是不是以为我又要做什么?其实不是,从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我就退缩了,因为我忽然想起来我姓高,我背后还有一个家族,我还有弟弟妹妹叔叔婶婶,容不得我这般任性。” “姨母总说人和棋一样有不得已之时,现在我知道了。” 原来高若比她想象中还要谨慎,苏瑾本以为她是遭到了亲族的阻拦,没想到是她自己截停了那个一腔孤勇的自己。 再勇敢的少女,也很难脱下这层世家大族的外壳,它包裹着她,让她寸步难行。 “这不是你的错。” “那是谁的错呢?说要为姨母报仇的人是我,临阵脱逃的也是我。” “人只有无欲无求,才能无畏无惧。你之所以有所顾忌,是因为你不想因自己一时冲动牵连到其他亲族,你姨母也是一样,她若是真能找到解决的办法,就不至于把自己逼得郁郁寡欢。世家大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有收拾残局的能力,这便是当下最正确的选择,你一味自责下去,只能变成下一个泰安侯夫人。” “那我的心呢,我的心也认可这样无情无义的我自己吗?” “君子论迹不论心,更何况你的心本来就该听你掌控。” 过了很久,高若才道:“这一个月来,我总是心里沉甸甸的,又想问问姨母当年的事,又怕和姨母生嫌隙。如果你是我,你问还是不问?” 苏瑾挑眉,她本人从没有这样的求知欲,除了跟她自己切身相关的事,她一概不操心。 “我不是你,不会与你感同身受。” 高若仍追问:“倘若同样的事发生在你的身上,你也能如此......冷静吗?” 苏瑾想,也许高若真正想说的是冷漠吧。 高若认真地望着她,似乎一定要听到答案,苏瑾皱眉,有时候她真的觉得像高若这样的天之骄女天真得可怕。 不说不行,说出来的答案她又不想听。 于是苏瑾倾身,看着高若明丽的双眸,“倘若同样的事发生在我的身上,我只会竭力摆脱它给我带来的困扰,要么彻底忘掉它,要么彻底解决它。” 第206章 感情这东西玄之又玄 高若顿住,她若有所思地看着苏瑾,喃喃自语:“苏姑娘,这般通透。” 通透? 苏瑾唇角勾起。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不通透的人早就被世事磋磨死了。 “其实你自己心里很清楚,从你执意查明真相的那一刻,你和侯夫人的嫌隙就已经出现,你们只是不敢去打破这个平静的假象罢了。” 高若欲言又止,脑海中回忆起这几日与泰安侯夫人的相处,她们之间的亲昵与信任,早就在高若查到通房的那一刻崩塌了。 高若的眼睛无措地眨了眨,失魂落魄地握着苏瑾给她递过来的茶杯。 苏瑾一开始就注意到不远处的摊位上,有几个身形高大威猛、衣着朴素的人一直把目光落在这边,她本能地观察着他们,却并未感受到敌意,或是监视之意。 更像是为了保护某个人。 苏瑾想了想,提起茶壶给高若续茶。 她余光中的彪形大汉看见苏瑾靠近高若后顿时警惕起来,发现她只是为高若续茶后,又收敛了气息。 苏瑾看着高若,她似乎并不知有人在暗中保护她。 苏瑾知道,以高若的身份,若是被人发现她在暗中调查这些事,未免会损伤她的闺誉,高大人和高夫人不放心也是正常的,但苏瑾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高夫人还算一位比较开明的母亲,这样做是不是太过小心翼翼了?倒像是......生怕她惹上什么杀身之祸似的。 苏瑾仔细地回忆高若对她说的话。 据她所言,泰安侯是因为自己心爱的通房被善妒的侯夫人害死,才一怒之下杀了侯夫人襁褓中的孩子泄愤,又用数十年的时间来折磨她。 可虎毒尚且不食子,他连自己的孩子都下得去手,又怎会对一个通房念念不忘?这根本就说不通。 若他真是个长情之人,又怎么忍心杀死自己的孩子?纵使他不爱自己的夫人,可那也是他的骨肉。 苏瑾隐隐觉得,事情恐怕并不像高若查到的那样简单,只是高若的重心放在了泰安侯夫人身上,所以其中诸多疑点,她并不很在意。 苏瑾瞥了一眼那几个大汉,她想,高夫人应是知道一些内情的,她既不想限制高若的行动,又怕她因一时好奇丢了性命,于是才派人保护她。 高夫人是想借苏瑾之口,劝高若收手。 “高姑娘,你该回去了。” “嗯。不过这些日子我常在外面,母亲也懒得管我。” 苏瑾心想,她哪里是懒得管你,她是知道管不住你,只能派人跟着你。 “改日我上门为夫人请个脉吧。” 高若欣然接受,临出门时她想了想,对苏瑾道:“苏姑娘,这是我最后一次提起这件事了。” 苏瑾道:“适可而止,这是好事。” 虽然高若可能会憋屈很长时间。 不过世事无常,今日被一些人拼命掩盖的东西,也许明日就会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大白天下,就看老天看不看得惯他们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苏瑾还算悠闲,江长婉母子平安,宫里的赏赐流水一样地进了朔王府,苏瑾哭笑不得地看着院子里的金银珠宝,对楚云琛道:“怪不得师父当初逼我学助产之术。” 那个时候的她怎会想到自己将来的某一天会在另一个国家的宫殿里给别的嫔妃助产呢? “说起来,”楚云琛笑意微敛,“吴老先生回来了。” 苏瑾心中一跳。 吴老先生之前半哄半骗知道了她师父的一些事,很快便收拾包袱去云游列国,当然云游是假,找人是真。 “笑着回来的还是哭着回来的?” 楚云琛忍俊不禁,“没哭也没笑,但似乎还真的找到了一丝踪迹,他这次回来就是歇歇脚,带一些东西,再过一个月或许又要上路。” 苏瑾没说什么。 她以前很想很想找师父,做梦都是师父回来了,在梦里她哭着问师父为什么不要自己,是不是自己天资不够,让她失望了。 但现在她已经接受这个事实——她于师父并不如师父于她那般重要。 所以,比起不辞而别,苏瑾更希望她们从一开始就不曾遇见,没感受过,才不会有期待。 毕竟感情这东西玄之又玄,哪有眼前的金银珠宝来得实在呢。 第207章 人命 江长婉生产时的意外,以一个太医院副医监的悬梁自尽作为真正的结束。 是他因欠了赌债,于是私自将宫中库房的药材倒卖出去牟取暴利,所以事发当日才会一点备用药材都找不到,如今东窗事发,他愧对太医院诸君,更愧对皇上,只能以死谢罪。 殷宁知道,楚君既赦免了那些宫女太监,便是想要她和江长婉各退一步的意思。 那她也没必要再起风波,于是直接用一个无名小卒的死将真相盖棺定论。 苏瑾去的时候,对方家中正在办丧事,宋维也来上了三炷香,看见苏瑾后,他哼了一声才走。 只是走着走着,他回头看了一眼府中的白茫茫一片,每个人的脸上都没有笑容。 宋维又叹了一口气。兔死狐悲。 苏瑾上过香后,看到了同样前来吊唁的秦知焕,秦知焕也看见了她,苏瑾本想悄悄离开,没想到秦知焕叫住了她。 “苏姑娘也来看子安兄吗?” 苏瑾道:“顺手而为。” “子安兄是个好人,我们同窗多年,我受过他不少照拂。” “其实我想不明白,为何他会做出这样的事,那日若不是苏姑娘临危不乱,后果将无法想象。” 秦知焕与苏瑾一同出了门,巧的是他与苏瑾顺路,直到走到龙庆街,他才与苏瑾道别。 “秋寒露重,秦大人不嫌弃的话可以用这个草药包除湿。” 苏瑾将一个绣好的香囊摊开在秦知焕面前。 秦知焕惊讶道:“苏姑娘手好巧,多谢苏姑娘。” 他伸手接过香囊,苏瑾的目光落在他的指尖片刻,而后看着秦知焕的脸淡淡道:“顺手而为,秦大人。” 苏瑾收回视线,忽的听见旁边的巷子里传来一声狗叫,她浑身的汗毛登时竖起,循声望去,只见一只凶猛壮硕的大狗从巷子里冲出来,正是朝着秦知焕和苏瑾所在的方向。 秦知焕眼疾手快地将苏瑾拉至自己身后,万幸的是那只大犬在他们面前狂奔而过,并没有停留。 但苏瑾仍是缓了缓才得以平复呼吸,她幼时被卫冉用宫中豢养的恶犬吓过,刚才那一瞬间仿佛手脚都被钉在原地一样让她动弹不得。 “松手。” 一声冷冷的话语让苏瑾猛然回神,她不知道楚云琛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更不知道秦知焕还拉着自己的手腕没有放开。 秦知焕脸色讶然,他缓缓放开苏瑾,行礼道:“见过朔王爷。” 楚云琛颔首。 “多谢秦大人。” 而后她便指了指楚云琛,“我还有事,先走了。” 秦知焕笑答,“顺手而为,苏姑娘。” 苏瑾的动作一顿,没有回头。 “王爷是专程来找我的吗?其实王爷大可不必这么麻烦,直接让长乐他们传个话就好了,何必亲自来一趟?” 楚云琛脑海中又浮现出秦知焕扯着苏瑾那一幕,不由道:“想来便来,哪里麻烦了。” 他又问道,“刚才吓着了?” 苏瑾一愣,明白他说的是狗的事,于是摇摇头,“还好,只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楚云琛看苏瑾脸色仍然白着,应该不是没反应过来那么简单,但苏瑾不说,他也不欲追问。 “手伸出来。” 苏瑾又是一愣。 “怎么呆呆的,手,给我看看。”楚云琛用目光示意。 苏瑾不明所以,把两只手都伸了出来,这时她才看见,自己的左手手背上有几道血痂,这是那天江长婉生产时在她手上留下的。 楚云琛隔着衣袖将她的左手拉近,“若不是云秀告诉我,我甚至不知道此事。” 那日寝殿里的人,能告诉楚云秀这些的,也只有阿莹了。 “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妇人生产向来凶险,我这一点小伤算不得什么。” 楚云琛从车内的壁柜中拿出一个小瓶子,“本王不知道轻重,你自己来吧。” 苏瑾道谢,又听楚云琛道:“林美人死了,今早赐了白绫。” 林美人就是江长婉生产那日,借口自己生病把药材拿走的那位娘娘。 苏瑾对此并不意外。 一双双翻云覆雨手中,是一条条人命。 在医者眼里,这人命重如千钧。 可在他们眼里,微不足道,又轻若鸿毛。 第208章 我能信任你吗 马车缓缓行驶。 “不问问要带你去哪吗?” “随便去哪里吧。” 至少现在,他不会害她。 马车停下后,苏瑾随着楚云琛下来。 这里是楚云琛的私牢,苏瑾上一次来这里,是为了见阿茹,时隔数月,阿茹早已化为一抔黄土,连她的主子卫衍和卫冉也不知所踪。 苏瑾收回思绪,她大概知道今天要见的人是谁了。 这里极阴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苏瑾却尚算自如。 鸣山在角落里敲敲打打不知道干什么,见苏瑾过来,露出一个纯善的笑容——如果看不见他手里尖锐的刑具的话。 长乐表示鸣山这一副装纯的样子他简直没眼看。 牢房中的人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即使形销骨立,也依然能看出眉眼间的坚毅,不愧为当年的一军之将。 “他的左臂还能接上吗?” “隔着门看不出来,我得上手。” 涉及到正事,苏瑾也不耽搁,楚云琛让长乐把门打开,苏瑾蹲下身迅速查看他的状态。 虽然神情萎靡,但万幸的是楚云琛应该没有长期地对他用刑,所以他的身体状况还算不错。 “第一次没接好,手法太生硬了,就算这次重新接上去也不能恢复到以前了。” 苏瑾叹了声气,双手同时发力,将男子的左臂重新接上去。 “啊——” 男子直接痛醒,看见苏瑾的那一刻,他双目圆睁,冷汗淋漓,却一句话都没说。 楚云琛想了想,没告诉苏瑾之前是这人自己咬着牙把胳膊接上的。 苏瑾抬眼。 “忍着点。” 再一次发力,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清脆的响声,长乐低着头呲着牙,心想苏姑娘其实也是个刑讯好手。 楚云琛负手站在苏瑾身侧,“如何?” “接上了,但以后肯定是提不了重物的。” 说白了便是,这只手再也不能拿起兵器了。 对于一个靠武力吃饭的人来说,这已相当于半残。 苏瑾万分无奈地看着眼前形销骨立还装晕的男子。 “我可以和他单独说几句话吗?” 楚云琛点头,“你随意。” 楚云琛带着长乐出去后,苏瑾才拍了拍男子的脸,“秦将军,别装了。” 男子的睫毛颤了颤,最终还是认命般地睁开了眼,“你,你怎么在这?” “这话该我问你才是。” 苏瑾把他扶起来,自己在他对面找了个凳子坐下,楚云琛对他还算不错,比苏瑾在楚宫里当阶下囚的待遇好多了。 也许这个世上很多人都不会知道秦玉这个无名小卒是谁,但苏瑾绝对不会忘记,当年是秦玉的一匹马把她送到了楚国军营,也是她亲眼看着秦玉带着茵娘迎着清晨的雾气出了范阳关。 燕国灭了之后,苏瑾想过很多,却唯独没有想过,命运会让她和秦玉再次相逢。 有些人,再也不见才是彼此平安顺遂的预兆。 “你是因为什么被抓住的?” 苏瑾记得当时在王家的花宴上,秦玉试图挟持女眷,后被楚云琛当场抓住。 但她知道秦玉并非偷鸡摸狗的人,能让他与楚云琛交手,必然是不得已而为之。 秦玉靠着墙,面露复杂地看着苏瑾,眼前的苏瑾已经褪去了当时的青涩,却依然在眉眼间显露出那份倔强和冷静,他对她感到陌生,却又逐渐变得熟悉。 一个人的外表再怎么变,骨子里的气性都是不会变的。 “我能信任你吗?” 这是当时在燕国,苏瑾找到秦玉时他问她的话。 那时苏瑾许诺他,事成之后可以让他带着自己的心上人茵娘离开燕国再不回来,即使不成,也绝不连累他。 事实证明,苏瑾值得信任,即使那时的她一无所有。 于是在此刻重逢之际,他再次问出这句话,是试探,更是将过去和现在连在了一起。 “完全可以。” 苏瑾看着他,给出了和当时一模一样的答案。 第209章 旧识 “怪我,都怪我。我不该让茵娘一个人出门的。” 秦玉对苏瑾说了很多,最后又悔又恨地说出这句话。 原来,当时秦玉和茵娘本已逃到了一个人丁稀少的小山村里,外面虽然战火四起,但这里仍然宁静悠然。 如果不是茵娘出门采买被一群人劫走,他们的日子本该永远这样平静下去。 “劫走茵娘和用茵娘来威胁你的人,说话操什么口音,或者有什么特征?” 秦玉想了想,摇头道:“他们没有与我说过话,只是用纸条和信物交流,但他们知道我会武,这一点真是奇怪。” 苏瑾思忖起来。 秦玉原来是燕国一位默默无名的将军,燕国重文轻武,军队更是腐败堕落,秦玉在其中并不受重视,要不然也不会沦落到看守城门,最后被苏瑾威逼利诱地干了“叛国”之事。 像这样一个人,连燕国人都不会注意到他,又有谁会在他隐居后用这样的方法胁迫他为其所用呢? “字条还留着吗?他们让你来楚国偷布防图,总要与你约定一些暗号吧?” 秦玉听苏瑾这样问,笑着说:“你问的这些,朔王爷已问过我一遍,我知道的,都已告诉他了。不过,你现在越来越聪慧了。” 苏瑾一愣,温声道:“当时你可不是这么说我的。” 第一次去策反秦玉时,秦玉恨不得指着她鼻子骂她祸国殃民,如果不是苏瑾搬出茵娘,以秦玉一根筋的性子不见得会被她说动。 秦玉将整个身体靠在墙上,“那时还不知道,世道如此艰难。我们习武之人脑子转的慢,虽然知道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却也总是看不破局势。当时你预测的话,竟在燕国覆灭后一一得到验证,直到那时我才知道,与你一同去送信,真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了。” 苏瑾记得,距离秦玉被楚云琛抓住已过去几个月了,茵娘还在那些人手里,秦玉虽然不说,但心里应是很焦灼的吧? “刚才我为你把脉,你心气郁结,肝气不舒,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但还是要保重身体。” 秦玉的神色黯淡下来。 “我只怕......是我的缘故害了茵娘。” ...... 私牢里毕竟阴冷,苏瑾穿得不多,再出来时手脚冰凉。 楚云琛还有事,苏瑾先行回去,她并不知道在她离开后,秦玉有话对楚云琛说。 之前秦玉从没有主动找过楚云琛。 “你有什么话想说?”楚云琛就没有苏瑾那般亲和了,他光是站在这逼仄的牢房里,都让秦玉觉得气势逼人。 有时候秦玉也在想,如果他生在楚国,投在朔王麾下,也许现在早已是建功立业的好男儿。 秦玉回神,仰起头看着楚云琛。 “朔王爷应该看得出来,我与那丫头是旧识。” 秦玉不知道楚云琛对苏瑾的身份了解多少,不敢说得太明确。 “虽然这么说,是我僭越,但我还是得说——我不知道王爷对她是一时兴起还是怎么的,但她从前过得并不容易,所以才显得性子要强,若是有一天,她惹恼了王爷,或是王爷厌了她,还请......别对她太苛责。” 秦玉的话说得很是艰涩,他知道苏瑾或许不需要他在这里说这些没有意义的话,可他也知道,如果没有苏瑾,以他的所作所为,楚云琛不会轻易留他一条命。 但,天潢贵胄的真心算不得数,苏瑾是从燕宫里生生熬出来的,她应该比他更懂得这个道理。 还有一句话秦玉没有说,那就是,他和茵娘是真心把苏瑾当亲妹子看的,就算将来苏瑾在这楚国都城里混不下去了,他也绝不会不管她。 这是他目前为止唯一能为苏瑾做的事。 第210章 不论死生 “你从哪里看出来,本王对她是一时兴起?” 楚云琛意味深长地睨着秦玉。 不等秦玉说什么,楚云琛又道:“本王与那些声色犬马的人不一样,不会如你们所想的那般见异思迁。本王待她之心,匪石匪席。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你既与她是旧识,就应该知道,她是一个外柔内刚的人,除非她愿意,否则很少有人能在与她的相处中占了上风去。” 即使是他,也不例外。 真正能牵动苏瑾心弦的,或许只有卫衍一人吧。 刚才听秦玉说苏瑾从前过得不容易,楚云琛只觉心中泛起酸涩。 连一个武将都知道她的境遇如何,那她这些年,一步一踉跄地走过来,该有多么煎熬。 楚云琛不禁想,若幼年时的苏瑾和楚云秀一样,养在他的母妃身边就好了。 就不至于在那些年里,一边痛苦,一边生长。 ...... 苏瑾谢绝了鸣山送她回去,她一个人走在被落日的余晖笼罩的街道上,看着街上的人们陆续地归家,看着翘首以盼的妻子笑着接过丈夫手里带回来的吃食,看着散学归来的孩童笑着投入父母的怀抱。 大家都在平凡的生活里享受着幸福和美好。 那她呢,为什么她不可以像他们一样,多一点快乐,少一点烦扰。 为什么她不能像他们一样笑得那么开怀。 苏瑾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楚云琛上次带她来过的马场。 好像在潜意识中,只有来到这里她才能微微显露出真实的自己。 那个脆弱的,无助的,眼泪擦不干流不尽的自己。 苏瑾不喜欢她这个样子,在这个群狼环伺、弱肉强食的世道里,这样的人是活不长的。 她必须用一层又一层的伪装包裹住自己。 守马场的老伯看见她,笑盈盈地迎上来,对苏瑾道:“王爷说苏姑娘可能会来,让老奴在这仔细着,没成想姑娘真来了!” 苏瑾一愣,喃喃道:“王爷......料事如神。” 看,谁能瞒过朔王爷的一双慧眼呢。 在他面前,苏瑾那一层又一层的伪装,渐渐溃不成军。 老伯为苏瑾牵来了上次她骑的那匹马,苏瑾也懒得再装,她利落地上马,跨坐在马背上俯瞰整个马场。 天渐渐黑了,在这昏暗的天色中,苏瑾感受到一种熟悉的窒息感和焦躁感,她无数次被这种感觉折磨得生不如死,她握紧了缰绳,一言不发地策马疾驰。 如果此刻秦玉看到她的样子,一定会很欣慰,因为苏瑾在骑马这一方面,实在是一个有天赋的学生。 苏瑾穿得单薄,耳边风声猎猎作响,除了风声,她的耳边还回荡着许多声音。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生下你这个废物,你把我辛辛苦苦得到的一切都毁了!” 这是来自于她的母妃。 “像你这样低贱的人,怎么还没自我了解啊?需要我赐一根白绫给你吗?” 这是来自于卫冉,也就是当时的苏玉凝。 “阿沁,为什么不试着依靠我呢?” 这是来自于卫衍,也就是当时的苏衍。 真该死啊,一个背信弃义的人,凭什么大言不惭地让别人依靠他。 “阿瑾啊,我真不知道,我不在了你可怎么办。” 这是来自于她的师父。 她原以为师父不会像别人一样不要她。 一圈又一圈,苏瑾握着缰绳的手已经发紧发白,两腿也被磨得生疼,可她仍不肯停下,她需要这样的痛,来麻痹自己,忘掉脑海中那些她不想听却一遍遍回荡的话。 苏瑾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小满和茵娘。 如果不是因为卫衍要杀她,小满不会死在刺客的刀下。 那茵娘呢?如果茵娘也是被卫衍抓走的,那苏瑾真的无颜面对秦玉。 因为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是这样。 从一开始去卫国的人就不应该是卫衍。 从一开始她就应该杀了他! 这个乱臣贼子! 马儿似乎感受到了苏瑾的情绪,仰头嘶鸣,几乎要疾驰着向前。 与此同时苏瑾才看见楚云琛,他负手站在围栏外,静静地看着她,不知来了多久。 楚云琛上前令马儿停下,原本躁动的马在楚云琛的安抚下逐渐平静下来,打了个响鼻,而苏瑾就坐在马上,一言不发。 苏瑾知道如何安抚马儿,楚云琛第一次带她来马场时他就看见过苏瑾这样做。 她刚刚的那一瞬间,是真的想任马儿带着她飞奔,不论死生。 第211章 随风晃动的狗尾巴草 夜风吹起苏瑾的发丝,让楚云琛清晰地看到她孤寂的眉眼,他什么都没说,平静地等苏瑾下马。 苏瑾也没耽搁,刚刚那一瞬间的放纵已足够让她在躁郁不安的状态中冷却下来。 她的眼神已经恢复清明,仿佛之前的空洞与死寂都是楚云琛的错觉。 然而楚云琛心里很清楚,这不是错觉。 他不问,是因为他知道苏瑾不想说。 而苏瑾不想说,便有一千一万种法子蒙混过关,他何须苏瑾这样费尽心思去编造一个根本不成立的答案。 “明日晚上,你可要与我一起去?” “去哪里?” 楚云琛睨她,“明知故问。” 苏瑾脚步顿住,“官府办案,我一个平民百姓,不合适吧。” 楚云琛刚刚处理完秦玉的事,又让她去见了秦玉,苏瑾不是傻子,自然清楚他要让自己一起去做什么。 自然是去找卫衍。 若说苏瑾不想顺坡下驴跟着楚云琛去,那是不可能的,就在刚刚楚云琛没来之前,她甚至想过要孤注一掷去杀了卫衍。 但理智很快回笼,她只能咽下这些不甘,就算楚云琛要她同去,她也不能不顾及其他。 “不是官府办案,”楚云琛波澜不惊,“这是私事,不能惊动旁人,除了你,我只带林硕一人。” 苏瑾怔住,快步上前拦在楚云琛面前,瞳孔放大,“这是什么意思?” 楚云琛眼中的冷意微微消融,这样的苏瑾才更有生气一点,他胸腔中的那点对于失去她的后怕才能隐藏好。 “我与秦玉做了个交易,正巧林硕也有事情要解决,我们同路。明日晚上,一起动身,尽量不惊动朝廷。” 苏瑾不得不承认,楚云琛虽然看起来是清风朗月的正人君子,但这样诡谲多变的心思,也怪不得楚君对他多加防备。 他若当真想坐那个位置,旁人哪里拦得住。 苏瑾没有问楚云琛与秦玉做了什么交易,秦玉想要的无非是一个茵娘,而楚云琛想做的也无非是将他收入军中,否则不会让自己给秦玉治病。 次日,苏瑾找了一套适合夜行的衣服穿上,自从上次靠药香辨认出了齐珉之后,她便很小心这些,反复检查,确认自己身上没有什么草药的味道。 她把头发简单挽起来,珊瑚耳钏里的药丸备好,窄袖中的银针和迷药也依次放好。 这身装扮她在燕国时常做,那个时候她给自己留了一条做细作的后路,没想到如今还误打误撞成了济世救人的医者。 一切准备就绪,苏瑾正襟危坐地等着楚云琛。 上一次她这个样子,还是为了沧王爷院子里的那堆破事。 楚云琛见到苏瑾这身打扮时,眼神中闪过一丝笑意,平日里的苏瑾习惯了收敛锋芒,这时的她带了杀气和锐气,才更真实。 苏瑾跟着楚云琛避着巡逻的军队乘着夜色出了城门,城门外林硕正百无聊赖地把马绑在树上,嘴里叼了根狗尾巴草。 看见楚云琛和苏瑾一前一后过来,林硕先是瞪大眼睛,然后把嘴里的狗尾巴草抽出来,低声但难掩兴奋地冲他们挥手。 “阿澈!这儿!” 苏瑾借着月光看见他手里那根随风晃动的狗尾巴草,嘴角一抽。 “怪不得你让我备三匹马!” 他想破脑袋都想不到,随楚云琛来的人竟然是苏瑾。 林硕从未见过苏瑾如此干练的打扮,他惊喜地对苏瑾上下打量,眼里亮闪闪的。 “苏姑娘,你竟然会骑马!” 不怪林硕惊讶,他见过的姑娘大多是娇俏温婉的大家闺秀,就算是学过马术,也只是图一个观赏性,没有像苏瑾这样一看便是真正骑过马跑过路的。 楚云琛心想,她何止是会骑马,她可是第一次骑马就直奔敌军营帐的人。 许是因为出了京城的缘故,苏瑾的眸子亮了些,她语调微扬,“若不会骑马,岂不是拖了二位的后腿?” 林硕哈哈大笑,把手中的狗尾巴草一扔,三人扬鞭启程。 第212章 最好是活着的茵娘 苏瑾的马术毕竟比不得常年骑马的人熟练,也幸好他们并非走远路,苏瑾也不至于真的如她所说拖了后腿。 天微微亮时,三人赶到白桥镇,这里隶属沧王爷封地,可惜的是沧王爷卧病在床,不然还能看看自己管辖地区的风光。 沧王爷卧病的始作俑者苏瑾没什么良心地想。 他们驻足在一家茶棚里,这家茶棚是专门开在小镇进口处,用来接待来来往往的客人的。 苏瑾虽然面色有些发白,但她并不是弱不禁风的身子骨,这一点也令林硕刮目相看。 “这炊饼不错,就是汤有点淡。” 林硕咬着炊饼含糊不清地说。 “诶,阿澈你瞧那个人,瞅着跟太医院的那个秦知焕长得真像。” 秦知焕是在江长婉生产后才进入大众视野的,短短一个月功夫,他已经成为勋贵人家最喜欢用的御医。 原因无他,医术高明,脾气好,长得还不错。 比只会吹胡子瞪眼的宋维好多了。 楚云琛顺着林硕的目光看去,随即皱眉。 “苏瑾,回头,看那家医馆门口的那个人。” 苏瑾是背对街道,闻言她立刻回头,目光在街对面的医馆周围环视。 在引起对方的注意前苏瑾很快回头,神色凝重。 她与楚云琛相视一眼,皆没有说话,林硕见状也不吃饼了,小声问道:“怎么了?这人不会真是秦知焕吧?” 他们来白桥镇的目的不足为外人道,本该身处京城的秦知焕突然出现在这里,难道是巧合吗? “他不是秦知焕。” “他不是秦知焕。” 没想到,苏瑾和楚云琛竟异口同声道。 “?!”林硕瞪大眼睛,他们怎么看起来这么有默契的样子! “哦,那大概是我看错了。”林硕没当回事,他时常因为眼神不好被他娘和他妹嫌弃,习惯了。 如果说此前苏瑾就对秦知焕的身份有了怀疑,那此刻在白桥镇看到他的身影,她心中的猜想便成了真。 “他倒是......千人千面。”苏瑾喃喃道。 林硕不解:“什么?” 苏瑾见楚云琛一副不打算开口的样子,便对林硕解释道:“其实,秦知焕,只是刚才那人众多身份中的一个。总之,硕公子你要对他提防些。” 虽然不知道林硕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但提醒他一句总是好的。 林硕走后,楚云琛和苏瑾找了一间客栈住了下来,但由于行商游客众多,他们能找到的最好的房间,就是一个两人居的隔间。 不过即使是隔间,中间也有一面墙隔开,只留了一个过道,用纱幔围着,在纱幔内外是看不到彼此的。 苏瑾倒是没什么介意的,但楚云琛从进门的那一刻就明显地不自在起来。 苏瑾见状,有意问楚云琛:“王爷是怎么知道那人不是秦知焕的?” 楚云琛心想,她倒是自在的很。 “那日在街上见到他时我便知道了。” 苏瑾不解,是楚云琛来找她去见秦玉那天吗?她记得,那个时候的楚云琛只是从帘子里瞥了一眼。 “我曾见过幼年时的秦知焕,他由于先天有疾,左腿微跛,但他平时有意遮掩,这一点便鲜有人知。当时他急着拉扯你,后退的时候步伐稳健,并不是有疾的样子。” 苏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过,他不是在拉扯我,是因为当时有只恶犬从我面前跑过去,他才会出手相助。” 楚云琛皱眉,若换做是他,才不会因为一条恶犬把苏瑾扯得踉踉跄跄。 “那你呢?是怎么知道的?” 苏瑾淡淡地笑了,她娓娓道来。 “齐珉或许想不到,我比他想象中更了解他。一个人的面容可以改动,身上的气味和特点却很难彻底消散,他因为常年试毒,指尖微微泛青且有草药味,这些都是他自己不曾注意到、也没有人告诉过他的,那日我给了他一个香囊,借机观察他的指尖,果然和我记忆中齐珉的指尖一模一样。” 楚云琛的眉头没有松开,他可没见过苏瑾谈起他来这么头头是道的时候。 苏瑾不知道楚云琛的心思,她继续道:“所以,我们之前的猜测是对的,卫衍和齐珉,早已是一丘之貉。” 听到“我们”二字,楚云琛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之前我以为,瑶公主自杀只是因为自己的病症所致,但现在想想,她与齐珉朝夕相处,未必就不知道齐珉的所作所为。她自杀,或许还有别的原因。”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就是找到卫衍,再准确一点就是找到茵娘,最好是活着的茵娘。 其余的,暂且搁置,等她回京再说。 第213章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早上,苏瑾起身洗漱,却没想到楚云琛也刚好收拾完,二人四目相对,一时没有言语。 苏瑾忽然意识到这是他们第一次在同一间屋子里醒过来,而没有阿芙的帮助,她甚至连头发都忘了梳。 楚云琛就这样瞧着苏瑾,她从前也不是没有把头发披着来找过他,但现在是刚刚睡醒的她,仿佛卸下了平日里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伪装,三千青丝垂下,不施粉黛的脸庞,素净而恬淡。 很多人对苏瑾的第一印象是,这个人很孤僻,性子又独又怪,他们也许永远不会知道,苏瑾其实是这样的美好。 楚云琛如墨的眼睛就这样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他的神情依然平淡,眼中却暗含深沉。 苏瑾想,如果此时的她走近他,也许能在他深邃的眼眸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那些缠绕了苏瑾一整夜的噩梦忽然就消散了,苏瑾笑笑,她仿佛听见过去的自己慢慢远去的脚步。 卫衍住的地方在城东,与楚云琛和苏瑾约的见面地点却是在城西,也不知道是为了方便他们,还是不想让他们对自己的住处太过接近。 看见楚云琛进门的那一刻,卫衍没来得及掩饰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讶,而在看见苏瑾后,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阿沁?” 苏瑾抿嘴,她真的很讨厌这个名字。 “您......这是什么意思?”卫衍知道楚云琛的身份不能为外人道,只得这样称呼他。 他不会以为楚云琛亲自过来是因为忌惮他,既然如此,那就只有一个原因—— “阿沁,你是为我而来的吗?” 苏瑾扬眉,这话她倒也不能否认,她的确是为他而来,只不过,她是想来杀了他。 楚云琛淡漠地将卫衍急切的神情收入眼中,他扫视四周,“衍公子就是这样待客的?” 卫衍神情一凛,他请楚云琛落座,命人上一壶好茶。 楚云琛在战场上习惯长枪直入,且和卫衍也没什么长谈的必要,他直截了当问道:“茵娘在哪里?” 卫衍的面色有些难看,他知道楚君将他放出宫,但楚云琛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然力挽狂澜,没有让卫国使臣离宫这件事成为出战的理由。 而很快,他的行踪也被楚云琛察觉,先前他只是怀疑,直到一封事关茵娘的书信被一支箭携着刺在自己卧房的门上,他便知道楚云琛的手段。 也正因此,他始终不能按计划完成太子的安排,如今已经被太子的人催促过两次了。 卫衍习惯于和阴谋诡计打交道,行的是“迂回蜿蜒”的手段,却在楚云琛这种大开大合的气势面前无措起来。 “您这样问,我倒不知如何回答了。据我所知,茵娘不过是一介农妇,怎么值得您亲自来一趟呢?” 楚云琛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两下,神色莫辨,“衍公子不会以为,我来这里,是为了和你谈条件的吧?” 楚云琛不是不懂得这些话术,他之所以不想和卫衍废话,一是因为卫衍实在不值得费心,二是因为,他想起卫衍刚才看苏瑾的眼神就心下憋闷。 卫衍游刃有余的微笑不见了,他的眼中闪过一抹阴狠,对苏瑾道:“阿沁呢?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苏瑾终于抬起头来。 “别这么叫我,”她道,“当年你离燕时路过城门口,想必看见了守城门的秦玉,那个时候你就看出来这是一个可用之才对不对?但你没想到,燕国城破,你还没来得及收买人心,秦玉就消失了。” “直到后来你再次机缘巧合遇见秦玉和茵娘,你便直接把茵娘掳走,威胁秦玉为你做事,你可知道他们为何要逃出宫外隐居避世,你可知道你交给秦玉做的事是怎样的风险,你可知道这些年有多少人因你的私心而丧命。” 卫衍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苏瑾的话无疑是一把利刃,让他的阴暗心思无处遁形。 苏瑾的脑海中再一次闪过小满稚嫩的脸。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我不是什么善人,你做的恶事我也管不着,我们今日只要一个茵娘,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苏瑾定定地看着卫衍,没有错过他脸上的任何表情,虽然卫衍的肌肉紧绷,但听到她的话后卫衍并未有目光闪躲的表现,想必茵娘如今还活着。 卫衍觉得苏瑾简直是疯了,这整件事到底和她有什么关系?她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和自己作对?难道她忘了当年在燕宫里他们是如何互相扶持的吗? 再看楚云琛,竟然泰然自若,完全是默许了苏瑾的行为。 第214章 不要在死胡同里打转 良久,卫衍终于塌下肩背,仿佛卸了力一般,抬起手拍了两下。 很快,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苏瑾朝外看去,只见一个身着布衫的妇人被带进来,她的眼神迷茫无措,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苏瑾看见她的手局促不安地在自己的衣衫上搓来搓去,而记忆里那张温婉的面容,已经变得衰败憔悴。 “茵娘,瞧瞧,有人来给你做主了。” 卫衍冷冷道。 茵娘闻言,脸色一白。 她知道卫衍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更知道卫衍今日来见的人非同寻常,他到底想干什么?!把自己当成人质还不够吗! 茵娘咬着牙朝卫衍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这一看不要紧,她黯淡的眸子忽然亮了起来。 这是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 男子的五官棱角分明,面容冷峻,一双深邃的眼眸教人不敢直视,几乎下意识地,茵娘想起了自己曾在燕宫里见过的某些皇亲国戚,可那些人又没有此人身上的清冷和矜贵。 而女子的气度也和男子相得益彰,就连面庞也...... “啊......”茵娘的喉中发出一声极低的惊呼,她慌忙用手掩住嘴巴,以免自己脱口而出一句“公主”,可那双瞪大的眼睛还是暴露了她此时的惊讶。 “茵娘,”苏瑾站了起来,“过来。” 卫衍皱眉,茵娘这个反应太奇怪了,就像是......就像是她和苏瑾认识一样! 想到这一点,卫衍忙朝苏瑾和茵娘看去,苏瑾的神色依然平静,但茵娘却呈现出罕见的激动。 怪不得苏瑾会来。 如果早知道茵娘是苏瑾的故人,他绝不会如此轻易地将她交给他们。 卫衍面沉如水,站起身朝茵娘走去,试图把茵娘扯过来,可还没有碰到茵娘的衣袖,她就被苏瑾拉了过去,而他用余光看到自己左前方的位置不知被掷出什么东西,卫衍连忙转身后退,才没有被楚云琛扔向他的茶盖砸到。 但即使是这样,茶盖上的水滴仍有一些溅在他的身上。 茶盖落在地上,掷地有声。 一枚由红绳系着的核桃仁从卫衍的腰间掉了出来,红绳上已经磨出了毛边,而核桃光亮无比,一看便是经常被人拿在手里把玩。 苏瑾愣住。 楚云琛敛眸,目光沉沉地注视着地上的核桃。 如他所说,从一开始他就不打算和卫衍纠缠太久。 因为真的很没必要。 但卫衍这个人总是难缠。 苏瑾垂眸看着地上的茶杯碎屑和核桃仁,以及卫衍停滞在半空的手,她叹了一声,把茵娘拉至自己身后。 “你总是对我有诸多不解,其实我也一样。我们都不要在死胡同里打转了。” 苏瑾犹豫片刻,蹲下身把核桃仁捡起来,递给他。 “如果不是为了茵娘,我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因为我已经没有和你纠缠下去的力气了,卫衍。” “如果早知茵娘是你的故人,我也不会轻易把她交出来,你又一次骗了我,你和别人一起骗我。” 最后几个字,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似的。 “你的心,当真比这核桃还硬。” 苏瑾不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评价,可这一次她忽然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一样,她退后一步,是楚云琛拉住她的手臂,炙热的温度顺着身体蔓延开来,苏瑾这才回暖。 “我们走吧。” 苏瑾离开后,卫衍一直保持着接过核桃的姿势许久未动,直到随从敲门,卫衍才如梦初醒地向窗外望去,街上熙熙攘攘,苏瑾已经不在了。 卫衍收紧手指,将那枚带着苏瑾体温的核桃紧紧地攥在手心,直到皮肉被刺破渗出了血也毫无察觉。 第215章 晚食 林硕刚好办完了自己的事,前来与楚云琛会合。 他虽神色疲惫,但双目仍炯炯有神,不过苏瑾仍是瞅到了他揉捏肩膀的小动作。 茵娘不认识楚云琛也不认识林硕,但她认识苏瑾,不论苏瑾如今是什么身份,又为何出现在这里,茵娘知道,苏瑾不会害她。 所以即使当时卫衍发红的眼睛让她忍不住瑟缩,她也依然坚定地走向苏瑾。 傍晚,四个人在路边随意找了一家面馆解决晚食。 说实话,看见楚云琛神态自若地在面馆的木凳上坐下时,茵娘小小地吃了一惊。 毕竟,这位的身份虽然不明,但怎么也不像是能吃路边小吃的人。 林硕大咧咧地坐下,对茵娘友好一笑,露出白得发光的牙。 茵娘觉得,楚国的勋贵们和她在燕国见过的都不一样,连苏瑾也和从前大不相同,如今面馆的烛火映照在苏瑾的脸上,茵娘瞧着,倒是比以前多了几分人气儿。 有人气儿就好,否则在这个世上连半点牵绊都没有,自然是活不下去的。 热腾腾的面端了上来,散发出诱人的香气,面汤里飘着零散的油星,旁边点缀着两根青鲜嫩绿的菜叶,最中间处是一大团肉酱,颤巍巍地挂在面条上。 已经很久没有吃过饱饭的茵娘结结实实地咽了一口唾沫,而林硕则已经分好筷子,招呼大家,“快吃快吃,我昨日就在这家吃的,这臊子绝了!” 茵娘迟钝地接过筷子。 自从被卫衍的人带走后,她再也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 楚云琛把店家给的盛着芫荽的小碟放得离苏瑾近了些,他第一次和她在外面吃饭,就发现她喜欢吃芫荽。 虽然他始终觉得这东西和皂角一个味道。 此时正是夜色降临的时候,虽然宵禁已止,但这里不比京城,日落后街上便没有那么多人,苏瑾隐隐听见街上传来吵嚷声。 “咦,我怎么听着像是有人吵架呢?” 林硕循声望去,只见前面的一户人家宅门紧闭,朱红色大门内不时传来尖利的声音和碰撞的声响。 茵娘看了一眼,道:“哦,那是钱员外家里,自从钱夫人嫁进来,总是三天一吵五天一闹的,这里的人都知道。” “为什么?这个钱夫人很泼辣吗?”林硕问。 茵娘低声道:“钱夫人确实泼辣,但钱公子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听闻这位钱夫人是京城里的人,是因在家中惹出了事才嫁到这里的,哪里看得上一个只知吃喝嫖赌的纨绔呢?” 林硕惊讶不已,“京城?” “是啊,听说是哪个老爷家里的庶女呢。” 正在这时,紧闭的宅门大开,一个醉醺醺的男子被人从内推搡着出门,门内还传来一句: “今天要是能让你进这个家门,我就不姓王!我真是造了孽才从京城嫁进了你们钱家!” 话音刚落,门就砰的一声关上,男子嘴里骂骂咧咧两句,倒也不打算再进门,踉踉跄跄地往外面走。 苏瑾这才抬起了头,看着那紧闭的朱红大门。 如果没有记错声音的话,苏瑾猜,这位钱夫人的闺名应该叫—— 王蔷。 那个前些日子还在花宴上洋洋自得地想要揭穿王芸的女子,如今不过几月光景,竟已嫁做人妇,成了他人口中“泼辣”的钱夫人。 她或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是她向来没有当回事的庶妹王芯,把她一脚踢出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京城。 第216章 我不跟你走 吃过饭后,苏瑾本打算要带着茵娘回客栈,却不想林硕要走夜路回去,茵娘便由他带进京城。 “别怕,京城有你想见的人。” 苏瑾对茵娘耳语,茵娘神色一震,紧紧地握住了苏瑾的手。 林硕策马疾驰,苏瑾望着他的背影沉思,有什么事这般着急,竟让他连休息都来不及。 似乎是看出了苏瑾的疑惑,楚云琛在她耳边道:“还记得王芸吗?” 苏瑾眉心一跳,怎么不记得,这个差点让她连诊金都拿不回来的女子。 按理说林硕和王芸的婚约已经解除,二者应该毫无瓜葛才是。 王芸如今应该比在家中轻松很多,林硕若再去纠缠,只会越搅越乱。 “她先前与林硕定亲时,把林硕的生辰八字告诉了赵疏,但赵疏是个寡廉鲜耻之人,王芸去了庄子后,他无法在京城立足,便把之前从王芸那里打听到的肃国公府的秘闻卖给了江湖暗探。” 后面的话不用楚云琛说苏瑾也能猜到,林硕此次前来,无非是为绝后患。 再纨绔的子弟,也终究是国公府养出来的人,骨子里总是带着狠辣的。 苏瑾一时无奈,所以在很多事情上斩草要除根,否则麻烦就会像现在这样永远无休无止。 “王芸做出这种事来,恐怕王大人又要头疼了。” 楚云琛点头,“王芸心性不定,王中仁自然是有不教之过。为人父母不应如此。” 苏瑾听他的话似有深意,不禁仰头看他,楚云琛似有所感,垂眸凝视着她,苏瑾仿佛在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 真奇怪,竟然有点心慌意乱。 ...... 入夜,苏瑾趴在窗台上看着月亮被乌云吞噬,外面风有点大,吹得树枝摇摇晃晃。 也不知道茵娘和秦玉见了面没有。 苏瑾又想起从卫衍身上掉下来的那枚核桃,她记得当时卫衍并没表现出多喜欢的样子,但没想到他竟一直带在身上。 卫衍说她心硬,苏瑾初听到这话时心里蔓延出的凉意似乎还未散去,她拢了拢身子,把自己包成一团缩在床榻上。 半梦半醒间,苏瑾好像听见外面的风变得更大了,她推开窗户,却看见了卫衍的脸。 卫衍怎么会在这? 不,苏瑾意识到了不对,这不是如今的卫衍,这是幼年时的他,他敲开自己的窗户,给她看从外面摘下的桃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可风吹得越发大了,苏瑾看着和煦微笑的卫衍,心里不自觉地排斥,卫衍似乎看出了她的不情愿,于是笑容渐渐地隐去,他伸手来拉苏瑾。 苏瑾一惊。 “放手,你放手。我不跟你走。” 卫衍抓得愈发用力,苏瑾挣脱得也就愈发剧烈。 “我不跟你走,我不跟你走。” 所有急智和应变都派不上用场,她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她不要跟卫衍再有半分瓜葛,永远不要! “苏瑾,清醒点。” 楚云琛是被苏瑾带着哭腔的声音惊醒的,客栈隔音很好,屋内的梦呓声像小猫的呜咽一样时隐时现,但他的耳力好,很轻易就捕捉到了其中的无助。 他听阿芙说过,苏瑾时常梦魇,听起来很让人心疼。 向来遵从礼法的朔王爷,掀开了帘子。 苏瑾口中不停地呢喃着,楚云琛试探着叫她,可苏瑾却哭了起来。 楚云琛体会到了阿芙说的“心疼”。 “苏瑾,别怕。” 楚云琛的手刚触到苏瑾的手,就感受到了凉意,他是习武之人,这样的凉意更让他心惊。 可苏瑾难受得很,她几乎是不顾一切地拍开楚云琛的手,在他手上划开一道浅浅的血丝。 “我不跟你走!” 苏瑾的声音发颤,蕴含着极大的恨意与悔意,竟让楚云琛有一种真的要失去她的感觉。 “苏瑾!”楚云琛再也顾不得什么礼法的约束,他伸手把苏瑾抱起来,捏着她瘦削的肩胛骨,冷声道:“阿瑾,醒醒。” 苏瑾的挣扎终于小了,她的哭声渐渐平静下来,一张脸上是楚云琛从未见过的无措和死寂。 她向来是从容沉静的,所有的狼狈,都被她藏在这样风雨交加的黑夜中,不曾展露于人前。 楚云琛把她额上被冷汗浸湿的头发拨开,“是我,别怕。” 苏瑾仍处在惊惧之中,但她望着楚云琛点点头,示意自己已经清醒了。 她不知道自己攥着楚云琛的手。 更不知道自己已经把它掐出了血印。 第217章 王蔷寻医 夜,静得可怕。 苏瑾和楚云琛无言地对视,她企图闭上眼来掩饰自己的失态,但楚云琛的手不知何时覆上了她的眉眼,为她轻柔地擦干泪痕。 大概是朦胧的夜色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勇气,苏瑾忽然就抓住了楚云琛的手,强迫自己去直视他淡漠眼神中隐藏的万千情绪。 “我做了一个梦,”她艰难地说,“我梦见卫衍要让我跟他走,我不想跟他走。” 楚云琛眼眸一震,怪不得她一直梦呓道“我不跟你走”。 “如王爷所见,我常会像刚才那样,如同被溺在水里一般呼吸不得,我的过往像是梦魇一样扼住我的喉咙,每当我以为自己好一些的时候,就会像现在这样给我当头一棒。” 让一个精通医理的人一字一句地解说自己的症状,其实是一种残忍,因为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自己的生命会在何时走向枯竭。 更何况苏瑾本就是一个骄傲的人。 “这样的我,没办法像常人一样好好生活,因为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一天,我会和瑶公主一样......” “你不会。”楚云琛几乎是用一种冷得像冰的声音打断了苏瑾未尽的话。 他一点点地把苏瑾埋着的头揽入怀中,他的声音又沉又哑,带着难以察觉的隐忍,“有本王在,你不会。” “如果有一天你让我变成这样了呢?”苏瑾冷不丁说,“如果真有那一天,你我又该如何自处?” “不会有那一天。” 苏瑾抿唇,话语当不得真,当年师父还说要让她养老呢,结果这个老不死的也不知道在哪享福。 她不信。 ...... 次日,苏瑾怀着十足的后悔和尴尬来帮楚云琛上药。 其实对于楚云琛来说,这一点伤口根本不算什么,但苏瑾知道这是自己昨天发疯掐出来的,心虚不已,恨不得一口气洒上半瓶子药粉让它尽快恢复。 楚云琛乐得见她露出这副理亏的样子,他们心照不宣地揭过了昨晚的失态,但楚云琛希望她能多一些喜怒哀乐的情绪。 最好乐多一点,哀少一点。 “姑娘,楼下的人问你好了吗?” 客栈伙计在门外喊了苏瑾一句,苏瑾应声,对上楚云琛的眼神无奈地摇头。 他们不想去招惹是非,耐不住有人偏要给他们找麻烦。 齐珉应该是从卫衍那里得知了他们的存在,恰好王蔷嫁入钱家三个月还不曾有孕,齐珉就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了王蔷,还和她保证了什么“一举得男”。 “齐珉真是瞧得上我,早晚有一天我要与他当面对峙。” 苏瑾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念念有词,“一天到晚不知道要换几张面皮,几个身份,他也不嫌累。” 楚云琛看着窗外某个一闪而过的身影,淡淡道,“或许连他自己都不喜欢自己原本的身份。” 苏瑾认可这句话,生在皇宫里的人,若是不受宠,那这身份就不是倚仗,而是催命符。 不过这也不妨碍她不喜齐珉,或许齐珉做事有他自己的道理,但每一次都站在了苏瑾的对立面上,足以证明他和苏瑾不是一路人。 见苏瑾下来,王蔷瞪大双眼,她摸了摸自己头上的珠翠,才重新直起腰板。 苏瑾就知道,她和王家算是命里犯冲。 “真没想到,秦大人给我推荐的医女竟然是你。” “嗯,治不了。” “什么?” 苏瑾重复:“治不了你的病。” “你都没给我把过脉,如何知道我得的是什么病?我看你就是小肚鸡肠,还抓着之前的事不放!” 苏瑾无视周围人们好奇的眼神,她饶有兴趣地在王蔷面前坐下。 “那你都没有让我把过脉,如何确信我能治你的病呢?不要因为秦知焕是从宫里出来的便认为他可信,有些人看起来温文尔雅,实则不知道戴了多少张假面。” 苏瑾意有所指地看着角落里坐着的那个长得平平无奇的书生,刚才她还在骂的人,如今竟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角落里,伪装成年轻书生的齐珉听到这话,将自己扬起的唇角用茶杯挡住。 就说她是个聪明的人。 第218章 能不能治 事实证明,王蔷可不是一个好打发的人。 “我不管,我难得出门一趟,自然不会轻易被你搪塞回去,旁人不是总夸你医术高超吗?你倒是给我看看,我为何迟迟不能有孕?” 四周围的窃窃私语声传进苏瑾的耳中,自然也没能避开王蔷。 身后的丫鬟得了她的示意,眼睛一竖,喝道:“一个个的都没事可做吗?在这里偷听妇人闲话,不害臊!” 此话一出,大厅里众人都纷纷低头掩饰尴尬。 苏瑾若有所思,王蔷以前在王家时,虽也是个豁得出去的性子,但也不至于这般不管不顾的,如今倒是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但苏瑾还是在附近找了个茶馆,王蔷现在说得起劲,到时候后悔了又会怪苏瑾不知道避开人。 苏瑾靠在椅背上,问道:“你成亲多久了?” “已经四个月了,”王蔷皱眉,“刚进门就开始喝助孕药,也不知道他们家哪来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药,喝一口吐两口,偏偏还得喝完,不然就是目无尊长,一个商贾之家,哪里来的这些酸儒的规矩......” 许是许久未和旁人吐露过心事,王蔷絮絮叨叨地说着,不一会儿就从怀孕说到了旁的,苏瑾及时把话头拉回来。 她面露不解,“不过四个月而已,你们急什么?如你这般年纪的,有的甚至不想过早有孕。” “等不起的人可不是我!”王蔷轻嗤,“怪就怪我那夫君吃喝嫖赌样样俱全,早早地坏了身子,早就是个绣花枕头了!再不趁着年轻生一个,钱家就完了!婆母对我耳提面命,要我今年必须有孕,否则......” 王蔷咬牙切齿道:“便要以‘无后’为由休了我。” 说着,她上下打量苏瑾,“你也别觉得是我多心,我瞧你浑身上下也没二两肉,恐怕也是个不好生养的,到时候,可千万小心朔王爷厌了你。” “寻常人家尚且规矩繁多,更不要提这些权贵,更何况,”王蔷幽幽地叹口气,“那可是朔王爷,这京城里想跟着朔王爷的女子可太多了,怎么偏偏被你给抢了好彩。” 苏瑾觉得成亲后的王蔷格外的话多,渐渐和她记忆中那些长舌妇的影像重合了起来。 “你成亲不足一年,他们没理由休弃你,便是要论‘七出’,也不可能在刚成亲这几年。怀孕也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夫妻之间首先要阴阳相和,助孕的药也不能乱喝,同时避免过于心浮气躁,否则只会更难受孕。” 其实苏瑾还有未尽之言,她想起昨天在街上看到的那一场戏,王蔷与夫君感情不和,一个不许对方进门,一个流连花楼,这样的两个人能孕育一个孩子才是贻笑大方。 有福的孩子,也不想降生在这种无福的家里。 王蔷翻了个白眼,“这话跟我说有什么用,钱家人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无耻刻薄,他们哪里能体谅我。他们不是说我怀不上吗,我偏要一举得男,让他们看看。” “他们不体谅你,是他们德行有亏,可你自己若是不体谅你,那便得不偿失了,”苏瑾淡淡道,“怀孕的诸多不便你了解吗?生子后的各种问题你想过吗?女人产子乃是大劫,何必为了与他人置气而早早伤了自己的元气。” 苏瑾说罢,在心中补了一句,若是把孩子视为自己置气或争斗的工具,对孩子也是一种残忍,不如不生。 王蔷诧异地看了苏瑾一眼,她不是个唯利是图的医女吗,怎么宁愿跟她说这些话,也不愿给她治呢? “你说的这些我不是没想过,”王蔷的气势渐弱,“但旁人不知,你却知道,我再也回不去王家了。他们嫌我败坏门楣,把我下嫁到这里,任我自生自灭;钱家又是一群豺狼虎豹,我若是膝下无子,如何坐得住这个正室的位子呢?” 王蔷叹了口气,头微微垂着,似乎那些金光闪闪的钗环珠翠压得她抬不起头来。 “阿芸因为花宴的事想必恨透了我,可她不是我,她能和国公府的世子定亲,我却只能为了不嫁给一个穷酸秀才而终日谋划,王芸说她不容易,我却要说她不知好歹。或许在你眼里我是个蠢人,但这已经是我能为自己想到的最好的生路了。” “你要多少诊金,我都可以给你,你就告诉我一句话,能不能治?” 苏瑾在心里骂了齐珉一遍又一遍,他到底是给王蔷下了什么迷魂药才让她死心塌地地相信自己能治好不孕之症? 四个月未能有孕就要求医,那那些成亲四年都没生子的夫妻是不是该急得跳脚? 第219章 你想试试么 如果苏瑾是个善人,也许还会像传闻中那种苦口婆心的医者一般好言相劝,但可惜的是,苏瑾的心里没什么道德底线。 王蔷说她唯利是图,其实是没有错的。 “能啊,你都这么说了,我不能也得能,要不然怎么对得起秦大人的推荐呢,伸手。” 送上门的诊金,不要白不要。 苏瑾把过脉,随手扯过一旁的纸,边写边问。 “最近小日子正常吗?” “饮食如何?” “睡眠如何?” “阴虚火旺,”苏瑾道,“先滋阴降火,调经止血。” 苏瑾依次写:丹参(去头尾,酒洗熏熟)四两,四制香附四两,熟地黄三两,炙黄芪三两,白芍(酒炒)三两,蒸熟白术三两,白归身(酒炒)三两,茯苓三两,用以调经。 又写:龟板四钱、丹参五钱、旱莲草六钱、川断四钱、大芸五钱、杞子六钱、菟丝子五钱、女贞子三钱、巴戟天四钱、仙灵脾五钱、制附子两钱、肉桂一钱,从月经始第十七日开始服,隔日一剂,共五剂。 “先服这个方子,待小日子正常后再服这个,中间隔上一月。” 王蔷的丫鬟看见苏瑾仿佛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禁感叹,这回竟真碰上个敢治的。 “除了服药,保持情绪稳定也是必须的,此外还要让你的夫君戒酒,否则生出来的孩子会不聪明哦。” “那,同房姿势上,有没有什么方便受孕的?” 苏瑾奇怪地看她,到底谁才是成过亲的那个? “......最常见的那种,实在不放心,就在腰下垫个枕头什么的,同房之后不要立即活动,我是说你。” 苏瑾说罢,王蔷满意地点点头,“倒是比我之前看过的郎中强些。” 王蔷离开后,苏瑾没有急着回去,她下楼去找了前面的掌柜,掌柜正笑容满面地看着台上的说书人唾沫横飞,台下的观众不停打赏。 “姑娘下来了,刚才有一位书生托我告诉你一声,说他在这边的雅间等你。” 苏瑾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恰和她与王蔷的那间是相对着的,一边向东,一边向西。 苏瑾刚下了楼就又要上楼,像是平白无故被人耍了一遭。 她也不恼,只是觉得齐珉这人当真无聊,平日里换着身份到处跑也就算了,还要让自己也不消停。 当时瑶公主生命垂危的时候,他可不是这么清闲的样子。 齐珉没卸下装扮,仍旧是一张普通到扔到人群中就认不出来的脸,和一身洗得发白的葛布衣衫,俨然一个清贫书生的模样。 苏瑾眼尖地瞧见他的指尖黑气似乎比上次见他时更重一点,难道他这段时间又在摆弄毒药了? “苏医女好厉害的医术,那钱夫人自成亲后日日没个笑脸,今日倒是春风满面的。” 齐珉似笑非笑地看着苏瑾,多日不见,她的神色愈发冷淡了,也不知道面对朔王爷时是不是也是这样一副冷心冷情的模样。 他起初并不确定苏瑾会不会来,但看见苏瑾独自进门的那一刻,他的手搭在腕上,感觉到了那一瞬猛烈的搏动。 “还得感谢公子的推荐啊,不然钱夫人也不会找上她的昔日仇人。不知道公子如今怎么称呼啊,是秦太医,还是......公子珉?” 齐珉笑容一顿,他其实不喜欢自己这个原本的身份,尤其是苏瑾这样叫他,更让他对这个身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厌恶。 “叫什么都一样,苏医女高兴就好。”齐珉的神色恢复如常,他好整以暇地看着苏瑾,想要透过她空洞的眼睛看见她的心。 苏瑾的身侧就有一张木桌,上面放着一个白瓷瓶,白瓷瓶里面是柳枝。 这个时节的柳枝不常见,可这里的柳枝却是嫩绿青翠。 苏瑾的视线落在柳枝上许久,不曾言语。 见苏瑾发愣,齐珉起身过来,径直来到她面前,苏瑾皱眉,不动声色后退一步。 他身上的药味比之前浓郁,苏瑾几乎可以肯定他最近都泡在药园子里。 “柳,意为留,苏医女难道还不懂我的意思吗?” 齐珉垂眸望着苏瑾,她的身量在女子中不算矮的,静静地站在那儿,宛若一片不知何时会融化的雪。 “柳枝除了能用来寄以留恋之意,还可以作为杀人的利器,”苏瑾终于抬眸,眸中是齐珉意料之中的冷淡和疏离,“你想试试么?” 第220章 脱身 齐珉脸色微变,却仍维持着唇角的笑意,“可以啊,我也想看看,苏医女到底能心狠手辣到何种程度。” 齐珉边说边踱步向前,苏瑾警惕后退,直到被他抵在了身后的桌上,无处可退。 这个距离并不适合她,再远些她可以将袖中的银针刺入他的肩膀,再近些她可以将背后的柳枝插进他的眼睛,可这个距离不远不近,贸然出手容易被齐珉抓住破绽。 “我只会比你想象中还要狠,”苏瑾冷冷地看着齐珉,“你大可以试试。” “可是苏医女啊,”齐珉摇摇头,话语中带着遗憾,“我也是这样的人,所以这一次,你输了。” 齐珉话音刚落,苏瑾就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些站不稳,她伸手扶着身后的桌沿,维持住自己的身形。 苏瑾咬着牙,依然看着齐珉不说话,她大概可以确定问题就出在柳枝里,但凡不设防地吸入柳枝上散发的气味,就会身体疲软,四肢无力。 但苏瑾不会对一个自己不信任的人毫不设防。 她靠着桌子支撑自己的身体,探究地看着齐珉,“虽然这样问显得很多管闲事,但......你做这些的时候想过瑶公主吗?” 她不觉得人就必须做善事,当善人,但是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齐瑶当时为了不让自己拖累齐珉,宁愿一死了之,但齐珉现在的所作所为,可有一分为齐瑶做打算? 他会易容,在宫内宫外来去自如,但齐瑶呢?她身体不好,又被困在楚宫中,齐珉和卫衍所图之事一旦东窗事发,齐瑶就会成为众矢之的,这些难道齐珉想不通吗? 人活一世,就算为了自保,也不该辜负真心。 齐珉平静的表情这才有了一丝波动,他的眼眸沉下来,“你在威胁我?” “威胁你?”苏瑾反问,“你对齐瑶的处境不管不顾,我何必用她来威胁你?我还可以告诉你,从一开始齐瑶就知道自己寿数不长,她一直想用自己的生命为你谋划更多,但你却全然不知。齐珉,你扪心自问,你是不知,还是不顾?” 齐珉被苏瑾的话逼得后退一步,他红着眼睛,嗓音嘶哑,“你说什么?” “你自己心里很清楚不是吗?你是做戏的高手,难道面具戴久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吗?” 苏瑾话音刚落,齐珉就重重地摔倒在地,他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随后就失去了意识。 齐珉说她输了,可他不知道,小看苏瑾的人,才是真正的输家。 进门那一刻苏瑾就敏锐地嗅到了空气中的药味,不只是来自于卫衍,还来自于那几枝新鲜的柳条。 于是她藏在袖中的手轻轻掐碎了藏着迷药的蜡丸,这蜡丸是她以防不备随身带着的,药效不会像齐珉的这么强烈,所以苏瑾一直在用话激他,让他心神不稳,才更方便药效挥发。 齐珉倒地不起,苏瑾便收起了咄咄逼人的姿态,恢复如常,随后掐了自己一把。 卫衍用药的确精妙,她本就容易气血不足,又抵着药效说了这么久的话,早已精疲力竭,昏昏沉沉。 苏瑾蹲下身,抓起齐珉的指尖,仔细翻看,她很想知道齐珉到底在卫衍的示意下,炮制了什么药材,这些药材是否有毒,又会被用在何处。 也许是她想多了,但防患于未然总是好的。 检查过后,苏瑾隔着帕子折了一节柳枝,放在香囊中,就在她打算推门离开的时候,她沉吟半晌,来到窗户边。 这里通的是茶馆的后院,眼下前面正热闹着,后院疏于看管,正是逃跑的好时机。 苏瑾咬咬牙,顺着窗户一跃而出,幸好这里刚好堆放了一堆稻草和柴火,虽然狼狈,但没受伤。 苏瑾想,要是楚云琛在这里,想必她还能从容一点。 她拍了拍身上沾的碎草屑,迅速推开后门离开。 等到齐珉的人发现那扇在空中晃荡的窗户时,苏瑾已经溜之大吉。 第221章 难免一战 苏瑾在外面转了一天,回到客栈时,正巧有两个伙计从外面回来,苏瑾听见他们对掌柜道:“这仁医馆不肯降价,什么仁医馆,我看简直是黑心医馆!” “哼,说他们是医馆都是瞧得起他们,分明是黑心商人!” 苏瑾听着他们口中的“仁医馆”有点熟悉,再仔细一想,那天在白桥镇外看见齐珉时,他不正是从一家医馆内出来的吗? 那家医馆,似乎就叫“仁医馆”。 “可怜那些百姓,现在得了这个病,在赤霞村里耗着,就是白白等死!” “行了行了,话那么多,这种事你说了又没用,干活去吧。” 苏瑾便悄声离开。 上楼后,打开房门的那一刻,楚云琛赫然转身瞥过来,苏瑾清楚地感觉到了楚云琛的目光,肃杀而带着锐意,就如同他们第一次在牢中相见那样。 但在看清来人是苏瑾后,便又褪去防备,一双冷冽的眸子映出柔和的光影。 “回来了。” “嗯。” 苏瑾走近,蹙眉道:“王爷身上有酒气?” 还有......血腥气,都是很淡的,夹在皂角香里,寻常人闻不出来。 只是苏瑾的嗅觉异于常人而已。 楚云琛挑眉,“本王已经沐浴过了。” 苏瑾没说什么,楚云琛又道:“这些气味都是在里正的家里沾上的,本王只是有话和他说才略坐了一会儿。” 里正?苏瑾抬头,里正是这里的一镇之长,楚云琛来这里的事虽然没有特意掩盖,但也并未张扬,里正若无特殊原因,怎会邀请楚云琛去家中参宴,又怎么会沾染上血腥味? 苏瑾不知想到了什么,拧着的眉头没有松开,“出什么事了?” 楚云琛闻言,转身望着窗外暗下来的天色,淡淡道:“朝中人心不稳,这一点自皇兄即位后便一直在努力平衡,但还是有人心怀鬼胎,蠢蠢欲动。” 苏瑾心中一跳,难不成真的是她想的那样? “白桥镇上的异国人,比楚国京城里都要多。” 一个边陲小镇,就算是作为贸易往来的必经之地,也不该有如此多的异国人潜伏在此。 除非他们别有所求。 “若不是因为镇上流行起时疫,有些人的尸体上被看出端倪,他们也不会露出马脚。” 苏瑾知道楚云琛在这里有自己的探子。 “时疫?” 苏瑾想到刚才回来时有人说起时疫二字,她问楚云琛:“尸体在哪里发现的?” 楚云琛唇线抿得很直,“一个叫赤霞村的村子。” 赤霞村。 苏瑾喉咙一紧,她的手下意识地摸到了自己腰间的柳枝,虽然她早在折下它时就用了药遏制了它自带的药性,但她还是心中陡然升起一种紧张来。 她是不在意这些毒性的,一来她鲜少有攻克不了的毒,二来她这条命也不太值得她珍视,但楚云琛不一样。 齐珉最好没有动过用柳枝传播时疫的念头,不然不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楚云琛,苏瑾一定要让他百倍偿还。 “此事和齐珉卫衍他们有关,对吗?” 楚云琛抬起眼皮,淡淡地嗯了一声。 苏瑾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喃喃道:“他们未免太自不量力了,卫国皇室分崩离析,齐国又国势衰微,难道光凭这些蝇营狗苟的伎俩就能赢得战争胜利吗?” 光明正大地开战自然是不可能,他们能做的,无非就是像卫衍先前所做的那样,向楚国内部派细作窃取机密,再利用某些人的私心杂念诱其倒戈,可现在,楚云琛显然已经知道了一切。 他们是怎么想的,竟以为自己可以在这位罗刹杀神的眼皮子底下去做这些勾当。 整个楚国,他对哪里不是了如指掌。 怪不得苏瑾进门时,楚云琛的眼神那样寒凉阴晦。 楚云琛唇角轻扯了一下,这些道理卫国和齐国难道不懂吗?无非是利欲熏心,甘愿铤而走险罢了。 “若真是如此,”苏瑾想到齐珉今日的举动,语气凝重,“恐怕卫衍和齐珉已经谋划许久。” 正在此时,窗外的天空中忽然有火焰一闪而过。 “飞云他们来了,这次的速度还可以。” 正在镇外安置马匹的飞云打了个喷嚏。 覆雪嫌弃地看着他,“让你穿得厚点你偏不。” 飞云揉了揉鼻子,他想说自己的身体真的非常不错,苏医女都是这么说的,但刚才的那个喷嚏确实莫名其妙。 这边苏瑾已经把柳枝上的药物查清楚了,都是一些常见的用于催眠安神的东西,看来齐珉还没疯到这种程度。 但若时疫当真与齐珉有关的话,那他离丧心病狂也不远了。 苏瑾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明日她会和楚云琛去赤霞村一趟,如果这场时疫并非人为,那便是虚惊一场,但若真的是出自齐珉之手,那齐楚之间,恐怕难免一战了。 第222章 不破不立 镇上的疫病渐渐有蔓延之势,苏瑾出入客栈,不时听到有人议论这些事,客栈掌柜是个谨慎的,几次去仁医堂请药无果,便也不再提给赤霞村病人送药的事。 因为疫病的原因,客栈出行不便,飞云在附近找了宅子方便与他们手下的人接应,苏瑾有意避开他们,但他们似乎没有要避着她的意思。 天气一天天地凉起来,苏瑾敏锐地感觉到这座边陲小镇的兵力在不断增强,而且城中守卫更加森严,楚云琛已经不动声色地接过了边防的管辖权。 原本一触即发的冲突被暂且搁置,美中不足的是疫病没有得到及时有效的控制,镇上的医馆并不少,但各家医馆心怀鬼胎,趁机哄抬药价不说,还耽误了很多病人的救治时间,于是运往赤霞村的人就越来越多,今日在路上与你擦肩而过的行人,明日就可能在赤霞村的某个屋子里呻吟。 苏瑾不得已在城西的郊外支起了义诊帐篷。 互相搀扶的病人对她再三道谢,苏瑾隔着面巾,只露出一双淡然的眼眸,她几乎不说话,也没露出过真容,和其他笑容可掬的老大夫比起来,毫无亲切感可言。 忙碌了一天后苏瑾喜欢一个人站在山坡上看着暮色将沉的白桥镇,这里在疫病没有发生前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但此刻人们已无暇顾及这些美景。 人有私欲不可怕,只有圣人才能做到灭绝人欲,可若是这私欲被权力和能力放大,就会把人变得面目可憎。 一如过去的燕国,一如如今的齐卫两国。 人心很可怕,苏瑾心底里生出的一点春日的绿芽,在这场渐凉的秋风里被掐去了尖。 可剩下的那点根茎又在不安地摇晃着,催促着苏瑾去克服自己的心魔。 是畏惧它,还是打败它。 畏惧则求死,打败则求生。 求死与求生,就在一念之间。苏瑾曾在一次次的求死中迷失自我,但这一次,她想换一种方法。 不再退避三舍,不再游离世外,而是挺膺入局,不破不立。 苏瑾乘马车来了赤霞村。 赤霞村是白桥镇一个早已没落的小村庄,早在十好几年前,村子里的青壮年就外出谋生,不再回来,慢慢的,这里就只剩下一些年老病弱的人,再后来,年老病弱的人也相继离世,这里就理所当然地成了里正安置得了时疫的人的地方。 苏瑾来时,只觉这里从内到外都透出一股死气,或许是因为她也曾在这样死气沉沉的环境中挣扎过,所以格外熟悉。 楚云琛原是不希望她来的,毕竟这里住着的都是患有时疫之人,即使苏瑾是医者,也有感染的风险。 更何况这里有太多未知的危险。 但苏瑾不能不来,因为这也许是一场本可以避免的浩劫。 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楚云琛没有跟苏瑾来,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但他知道,苏瑾的师父,那位来无影去无踪的医者,将苏瑾教得很好。 她不是躲在旁人羽翼下的雏鸟,她不需要旁人的同情和怜悯,她有足够的能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村里的草木都枯了,刚进村口便有一口井,但苏瑾看了看发现也是枯的。 若村里只有这么一口井的话,那里正恐怕是根本没有给这些病人留活路。 “我不吃药,我不吃药!”隔着很远的距离,苏瑾就听到小孩子的呼喊声,苏瑾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梳着总角的小丫头奋力地向她这边跑来,后面是几个穿着布衣、脸上戴着面巾的妇人,边追边喊:“这个小娘皮,给我站住!” 苏瑾闪身,躲在这片废弃的村舍的土墙后面,看见小丫头越跑越慢,后面的妇人穷追不舍,偏偏小丫头被凹凸不平的路狠狠地绊倒,妇人们便一个猛冲压在她身上,让她动弹不得。 小丫头发了疯似的咬她们,被重重地扇了两个巴掌,脸很快地鼓起来。 苏瑾的眼神逐渐冷下来,她太熟悉这样凌虐的场景了,熟悉到让她都下意识地想要抬起手抱着自己的头。 很疼吧。 苏瑾手中的银针依次射出,手起针落,那些妇人就挨个卸了劲,她们绵软的身子倒在地上。 小丫头起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见身上撕扯自己的力气减弱,便趁机溜了出来,慌张地四下张望,结果不期然对上了苏瑾那双没有温度的眼睛。 小丫头忽然抖了一下。 第223章 赤霞村 她捏着衣角,就这么瑟缩地、可怜巴巴地仰头盯着苏瑾,“是姐姐救了我吗?” 苏瑾缓缓走出来,来到她的面前,望着她,“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咬咬唇,“没,没名字,他们都叫我五妹。” 苏瑾便明白了,她摇摇头没说什么,见她没什么反应,五妹怯生生地想要伸手拉住苏瑾的裙角,却又讪讪地收了回去,似乎是看到了自己的手上沾满泥土和灰尘。 苏瑾看着她的动作,回忆起刚才看到她咬她们时发红的眼睛,还有那双被她收起来的手,指缝里应该满是皮屑,都是她抓挠那些妇人留下来的。 这可不是什么温顺的小绵羊,这是一匹还没长成的狼。 苏瑾蹲下身,与她平视,五妹的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在脸上留下两道沟。 苏瑾问:“她们为什么追你?” 五妹犹豫片刻,迟疑地说:“我,我犯了错......” 苏瑾循循善诱,“什么错要被一群人追着打才能改正?” “他们说我生病了,要让我喝药,我不肯喝......” 苏瑾搭在五妹手腕上的手一顿,五妹的身体的确有很多毛病,比如营养不良,脾胃不和,但把她送到赤霞村的人很明显不是给她治这些病的。 “为什么不喝?” “我觉得那药不好。” “为什么不好?” 五妹摇摇头,“不能说,会挨打。” 苏瑾看到了五妹胳膊上交错的伤疤,她抿了抿唇。 地上躺着的一个妇人正诶呦诶呦地叫唤着,苏瑾揭开她的面巾,面巾下是一张普通的脸,苏瑾仔细确认一下,没有易容。 妇人的脸被她扯来扯去已是不满,现在看见苏瑾冷淡的眼神更是心头火起,刚才就是这个小贱人出手伤了她们,这让她怎么和主君交差? 妇人瞪着苏瑾的眼神要冒出火来,苏瑾淡淡反问:“怎么?嫌软骨散的力道不够吗?” 妇人大骂:“你是什么人?还不快把解药给我,我奉劝你不要在这里多管闲事。” 其他妇人也忙附和道:“是啊,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识相的就赶紧滚。” 也有妇人聪明一些,看出了苏瑾的来意,她们警告苏瑾:“我劝姑娘别趟这趟浑水,你只身一人,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抵不过我们主君的手段。” 主君。 苏瑾眼眸一动,这个称呼她可不陌生啊。 五妹在苏瑾身后神色莫辨,她知道苏瑾不是单纯为了救她才现身,而且她们说得对,苏瑾一个女子,不可能为了自己和她们背后的人抗衡。 可五妹不想离开刚才落在她手腕上的那只温暖的手。 她想抓住它,让这只手带她走,离开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姐姐,我知道他们说的主君在哪,我可以带你去找他。” 其实五妹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见过这群人曾簇拥着一个一身白衣的男子进村,那个男子长得很是俊俏。 苏瑾回头,若有所思地看着五妹真切的眼神。 她不需要五妹帮忙,她知道主君是谁,也可以很轻松地找到他的藏身之处。 但苏瑾什么都没说,而是拉住了五妹的手,低声道:“先跟我出去。” 为首的妇人见状大叫起来,苏瑾一个巴掌拍到了她的脸上,“闭嘴。你们村子里的人都是身带疫病的,你以为你蒙着这张透着风的面巾能防得住吗?有功夫在这里耀武扬威,不如想想自己还剩几天活头吧。” 苏瑾没有理会自己的话如何让她们大惊失色,拉着五妹走出了赤霞村。 一路上,苏瑾的脸色向来平静,如今更是平添冷淡,五妹在一旁老老实实地跟着,欲言又止。 她想问问苏瑾,不怕自己也染了病吗?但又怕这话一说出口,她就不带自己走了。 走到村外一块人烟稀少的荒地,苏瑾看见上面已经搭起了大帐篷,心中感叹,楚云琛手下的人办事果然不拖泥带水,她上午才说可能会从村里带病人出来,下午这里就准备妥当。 苏瑾蹲下身与五妹平视,“你先在这里待几天,等病好了,就可以回家了。” 五妹说,她家里人因为养不起她,早就把她拿两贯铜钱的价给卖了。 苏瑾沉吟片刻,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那也先在这里住着养病。” “我没病,”五妹终于忍不住说道,“喝了他们的药才会得病,我一次都没有喝过,我真的没病,姐姐你不要丢下我。” 苏瑾意外地看着五妹,刚才在村子里还咬死不说,怎么现在反倒一股脑说出来了。 苏瑾不得不承认自己很不擅长和小孩子打交道的事实,面对这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她一时语塞,沉默下来。 “我会洗衣服,做饭,收拾屋子,我手脚很麻利的,姐姐我......” “好了,”苏瑾捏了捏眉心,“我是医者,我知道你没有得疫病,我也不需要小孩子照顾生活。你在这里待着,我有其他的事情交给你做。” 五妹几乎一下子就想到了是关于那些人口中“主君”的事情。 她终于点点头,又伸出手指,“那姐姐跟我拉钩,不会丢下我。” 苏瑾无奈,跟她勾了勾小拇指。 好说歹说终于把五妹交给了在这里干活的人,苏瑾直起身子,由于蹲得太久,她眼前一黑险些摔倒,正在此时,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她。 恍惚间,楚云琛低沉醇厚的嗓音在耳边传来。 “没事吧?” 第224章 斩夜 苏瑾缓过神来,想到自己刚从赤霞村出来,于是从楚云琛怀中挣出,后退两步。 “我还没沐浴更衣。” 就算她已经大致猜到所谓的“疫病”是怎么回事,但眼下形势紧张,楚云琛又身份特殊,是一点差错都出不得的。 “你有没有不适?” 信她能力是一回事,本能地担心她是另一回事,即使苏瑾再三保证过她的体质特殊,不会轻易染病,但楚云琛仍是放心不下,刚处理好事情便赶过来找她,结果就看到她险些站不稳的一幕。 “没有,”苏瑾奔波一天,面色不太好,但言语间很是镇定,“只是有些气血两虚罢了,这是先天不足,慢慢调理就无大碍。” 楚云琛颔首,看来以后要让厨房多做些增补的吃食给苏瑾。 “至于疫病的事,”苏瑾一字一顿道,“我认为有蹊跷。” 这疫病来得太凶猛,以至于苏瑾想不明白它是通过什么去传染的,直到在赤霞村,她看见那群妇人追着五妹给她喂药,才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有没有一种可能,不是人生病了需要喝药,而是喝了“药”就会生病? 否则那群仆妇不可能只在脸上围一个松垮垮的面巾,那样根本无法防治疫病。 先前齐珉一定是向她们许诺过不会得病,否则就算再高的价,她们也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做这些事。 她临走时故意吓她们,就是为了在她们心里种下疑心的种子,疑心易生暗鬼,到时候或许能以她们作为突破口。 当然,这些都建立在苏瑾的假设属实的基础上。 而由于这样的猜想过于荒诞,苏瑾不会把它公之于众,除非证据确凿,足够对他们一击必中。 但楚云琛如今是真正意义上的一城之主,此事交给他来决断更合适,苏瑾只需要尽到自己作为一个医者的义务。 而即使是这样骇人听闻的说辞,楚云琛听后也依然从容不迫,只是脸色微沉,眸中冷意一闪而过,哂道:“乱世之中,人命为棋,饿殍遍野。这句话我从幼年时便听过,如今也算是亲眼目睹了数次。” 苏瑾望着远处的一汪湖水,喃喃道:“人心不似水,平地起波澜......” “刚才那个丫头是怎么回事?” 苏瑾回神,“她是我从赤霞村带回来的,她没有染上疫病,只是营养不良,我打算让她先在这里治病。” 楚云琛明白苏瑾的意思。 即使事实正如苏瑾说的那样,可如今城中疫病横行,百姓心中充满对疫病的恐惧,谁会相信苏瑾说的? 但如果有一个从赤霞村出来的小孩子能够由苏瑾收治,且身体日渐转好,就会极大地增加说服力。 小孩子不会骗人,至少大多数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人心就如这荒野中的枯草,风朝哪儿吹,它们就朝哪儿摆,齐珉不是想要用这所谓的“疫病”制造恐慌吗? 玩弄人心的手段,可不光齐珉一个人会用。 这盘棋他们布了这么久,苏瑾也该出一次手,好叫齐珉睁开眼睛看看,人命关天的事,不容他的一己私欲胡来。 苏瑾回来后不久,便听到赤霞村被查封的消息,是里正带人去办的,但里正自己可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若是查不出什么来,只会弄巧成拙,落下话柄不说,届时甚至可能成为齐、卫向楚宣战的借口。 那便是千古罪人了。 苏瑾深吸一口气,其中利害,楚云琛征战沙场、纵横庙堂多年,他不会不懂,但他仍敢于去做这把斩破黑夜的利剑。 苏瑾明白,楚云琛算是给了她十足的信任,她也得投桃报李才是。 万幸,赤霞村果真查出来不少东西,其中有一大片药园,和之前齐珉在京城里置办的布局一模一样,不同的是这里种植的大多为麻黄、桂枝等。 楚云琛隔着帕子捻起一节麻黄,敛眉道:“这些草药有什么功效?” 苏瑾道:“这是麻黄,其性温,味辛、微苦,有发汗散寒、宣肺平喘、利水消肿的功效。” 苏瑾指了指他手中的麻黄,“这种细长圆柱形的,是草麻黄,体轻,质脆,易折断,周边绿黄色,髓部红棕色,近圆形。气微香,味涩、微苦,取其草质茎入药,可治疗风寒、哮喘、胸闷气短等病症。” 一旁的鸣山和覆雪目瞪口呆地看着苏瑾对这些晦涩的东西侃侃而谈,鸣山挠挠头,不可思议道:“原来苏医女在谈起与医学相关的东西时,如此......” 他憋了半天,愣是说不出一个准确的词来形容苏瑾,苏瑾笑眯眯接道:“聒噪?” 鸣山连忙摆手,“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啊苏姑娘!” 覆雪更是嗤道:“整个王府,最聒噪的就是他了。” 苏瑾笑着看他们打闹着跑远,虽然身为暗卫,常做刀尖舔血的任务,但这些跟着楚云琛的人都还没有丢掉性格中最纯粹的那部分,楚云琛对他们的用心可见一斑。 “果然,术业有专攻,”楚云琛扬唇,放下手中的麻黄,“对我们这些门外汉说这些,你算是对牛弹琴了。” 苏瑾道:“人各有所长,连王爷都不甚了解的东西,寻常百姓更不会如何探究,城中医馆、郎中是如何解释的,他们便如何相信。这也就是齐珉能够钻空子的原因。” “最近城中许多自称感染疫病之人,症状都是由发烧开始,殊不知光这麻黄就有发热的作用,是药三分毒,再这么下去,局面只会越来越不可控。” 更可怕的是...... 疫病最大的特点就是传染性强,如今齐珉用这些草药营造出疫病的假象,如果百姓们互相接触却并未传染,这个谎言自然不攻自破。 所以为了继续维持这个骗局,他们只能——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苏瑾直视楚云琛锐利的双眸,一字一顿道:“先下手为强,只要炮制出足够多的毒草药,再投放到足够多的人群中,就能达到一定的死亡人数。只要死亡人数是逐日增多的,就势必会造成恐慌,让所谓‘疫病’之说,深入人心。” 就看是齐珉炮制药材的速度更快,还是苏瑾配制解药的速度更快了。 第225章 梅开二度 接下来的日子里,除了去搭建的帐篷看诊外,苏瑾把自己关在房中,几乎一步不出,绝对的天赋并不是一个人把一件事做到极致的依仗,苏瑾很清楚自己在什么样的事情上需要付出什么样的努力。 更何况齐珉又不是什么酒囊饭袋。 当年昭夫人中毒时,齐珉还尚未及冠,却已经可以从死人身上提炼出毒素,还能把量把控得那么精准。 这样的鬼才,师父若是见到,应该会很喜欢吧,毕竟当年的苏瑾,也是因为这样才入了她的青眼。 思及此,苏瑾研磨药材的手一顿。 不同的医者有自己擅长的领域和自己独门的手段,用药风格也不尽相同。 就比如宋维,在用药上会更精细,因此看不上苏瑾这种大开大合的手法,懂医的人只消稍一辨认,就能看出二人风格迥异。 可苏瑾意识到,她和齐珉在用药和行医风格上太像了,苏瑾没有忘记自己是为什么学医,不是为了什么救死扶伤,悬壶济世,仅仅是为了在那个吃人的深宫里活下去。 那齐珉呢? 他也出身于后宫。 他用药也同样猛烈。 他也更擅制毒。 苏瑾是师父教出来的,那他是谁教出来的。 “哗啦——” 如今天气转凉,门外秋风渐起,阿芙不在,苏瑾便由得那扇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她迟钝地抬起头来看着门打开后露出来的外面灰蒙蒙的天空,恍然惊觉自己已出了一身的冷汗,整个人凉嗖嗖的。 也许是她想多了。 但愿是她想多了。 下午苏瑾照例来帐篷巡视,这里帮忙的人都是前些日子在苏瑾这里看过病的妇孺,苏瑾以低于医馆三成的价格为他们看病开药,这里的帐篷也从最开始的零散几个到现在的渐成规模。 五妹的身体已经养好了,她的身影在帐篷里穿梭。 她央求苏瑾给她改个名字,她不想做混在人堆里分不出来的五妹。 苏瑾给她改名叫“五月”,五月是百花齐放的时节。 “五月,过来。” 五月蹦蹦跳跳地过来,脸上洋溢着欣喜,“姐姐你瞧,现在镇上的人都来咱们这儿看病,让那群黑心的家伙再哄抬物价试试!” 苏瑾摸了摸五月的头,刚安定下来的小姑娘,头发都是枯黄的。 “别把自己累坏了。”苏瑾叮嘱她。 正在这时,苏瑾忽然听到远处有人朝这边跑过来,她回头一瞧,竟是一个黑脸壮汉背着一个人,那人一身蓝底白布裙,应是个年轻女子。 苏瑾把面巾往上拉了拉,让五月先回去帮忙,还未动作就见那壮汉在自己面前跪下。 “求苏医女大人不记小人过,救救小人的妹子吧!” 苏瑾的心里默默地出现了四个字。 梅开二度。 当年马三彪在朔王府噗通一声给她跪下的情景历历在目,苏瑾的唇边不由溢出一声轻呵。 眼前的这人,不是马三彪是谁? 只是如今的他更加憔悴,看不出一点当初在朔王府意气风发的样子,连在泰安侯府暗算苏瑾时的狠劲也没了,只剩颓然。 他背上不省人事的女子,自然就是马月了。 这声音却让马三彪慌了神,他再度央求:“苏医女您大人有大量,看看我妹子啊!我妹子她苦啊!只要您肯救阿月一命,小人把命赔给你都行!” 苏瑾白他一眼,她要他的命做什么,平添业障。 苏瑾余光看到几个护卫已经朝这边移了几步,这是楚云琛安排的人,苏瑾心中便有了底,她对马三彪道:“你妹妹怎么了?” “她被卢玉安那个混账哄骗着跳了河,快不行了呀!” 卢玉安? 苏瑾皱眉,这个祸害竟然还没死。 苏瑾招呼两个人把马月抬进去。 “你站在这里。”苏瑾对想要跟着马月进去的马三彪喝道。 马三彪依言站好,讨好地看苏瑾。 上一次他是报着杀苏瑾的心思去的,不怪苏瑾对他冷脸,他自知理亏,更何况如今马月在苏瑾手上,当然不敢造次。 骂她,笑她,怨她,到头来要用她时,还是得弯下腰来。 马三彪自嘲一笑。 屋中,苏瑾静静地打量着马月。 第一次见到她时,苏瑾看得出这是一个爱干净的漂亮姑娘,但如今的马月——她身上的衣服被水浸湿,皱巴巴地黏在身上,头发也被水打散,一缕一缕地黏在脸上,更让人触目惊心的是,现在的她更加瘦骨嶙峋,像是一路逃荒一样。 更加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她的身上全都是伤,有掐痕,咬痕,甚至是鞭痕,而这只是表面,内在更是五脏六腑都被伤到了。 苏瑾知道这些新伤旧伤加在一起有多疼,看向马月的眼神更加复杂。 怎么忍下来的。 “怎么样啊?”五月看苏瑾不说话,小心地拽了拽苏瑾的袖子。 “......回天乏术。” 就算今日马月不投河,只怕也时日无多。 没有哪个年轻的身体能经受得住这样的摧残,这简直是受刑。 “那她哥哥得多伤心啊......”五月道。 苏瑾淡淡道:“在他眼皮子下被打成这样的,他有什么脸伤心。” “待会儿给她换了衣服后,把熬好的药喂给她,别看着她等死。” 苏瑾说罢便出去了,五月一个人在屋里,她轻轻掀起马月的衣袖,看见那些皮肉翻滚的伤痕,不由咂舌。 也是个苦命人。 门外,苏瑾尽数告知,马三彪双眼通红,发了疯一样地喊道:“不行,不行!你不是神医吗,你能救得了那些贵妇人,怎么救不了我妹子?!你要是对我怀恨在心,你就打我,你打啊,你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打我啊!” 马三彪膝行至苏瑾面前,要来抓她的手,旁边的两个守卫已经打算上前制止。 楚云琛交代过,不管发生什么,先护苏瑾。 然而苏瑾却比他们想象中还要迅速。 她毫不留情地甩了马三彪一个巴掌,一个纤细的女子,按理说应是没多少力气的,可马三彪的整个左脸都迅速地红肿起来,看得两个守卫脸颊一震。 马三彪被这一巴掌打得定住,就听苏瑾冷冷的语气从头顶上传来:“你确实该打。” “每一次都是在事情发生之后才做出这副悲痛欲绝的样子来,有什么用?那里面躺着的是你的妹妹不是我的妹妹,她挨打的时候该为她出头的人是你不是我。” “退一万步讲,若马月是我的妹妹,卢玉安的坟头草如今都已两尺高了。你扪心自问,为何留他一条命。” 卢玉安是齐珉豢养的忠犬。 而马三彪被逐出了朔王爷的军营。 最初他的确是想杀了这个人为他妹妹报仇的,可后来他发现,留着卢玉安,或许就是给自己多留一条路,万一哪天就能入了齐珉的眼呢。 齐珉再身份低微,也是一个皇室的公子,更何况齐珉所图非小。 再说了...... 夜深人静时,马三彪常常安慰自己,这是阿月自己选的,她对卢玉安一片痴心,他不杀他,是为了阿月好。 人不是一成不变的。 故事的最初是一个遇人不淑、执迷不悟的妹妹和一个任劳任怨、敢作敢当的哥哥。 而故事走到现在,是一个满身是伤的妇人和一个利欲熏心的泼皮。 苏瑾无话可说。 第226章 鸡头参 马三彪愣愣地听完苏瑾的话,他的表情似扭曲,似痛苦,似绝望,他以手掩面,低声呜咽起来。 “我也不想这样,我没办法了啊......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哪里知道怎么做是对怎么做是错,王爷把我赶出军营,不就是在逼我走上绝路吗......” 苏瑾冷淡的神色这才有了些许变化,她讽道:“腿长在你身上,走什么路是你说了算,当初你因为私心留卢玉安一命,若换做是我,我一定会杀了你以绝后患,断不会给你走上所谓‘绝路’的机会。” “王爷只是将你逐出军营,是因你家中变故丛生,不愿赶尽杀绝。到底是走上绝路,还是富贵险中求,你自己心里清楚。不为自己积德,也为你妹妹积些德吧。” 苏瑾话音刚落,马三彪的眼神闪了闪,她眉心微动,还未来得及后退,马三彪就一跃而起,口中喊着:“贱人,让你胡说!我要让你给我陪葬!”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耳边传来一声利器破空的声音,再定睛一看,面前的马三彪就双膝跪地,怒目圆睁,胸口处插着一柄剑。 马三彪倒了下去。 苏瑾抬头,看见不远处楚云琛一身玄衣随风而动,腰封紧紧束在劲瘦的腰间,长身玉立,英姿勃发,冰冷的眉眼中透着一丝杀伐决断的狠厉。 而他身旁的守卫,腰上只剩剑柄。 还未等楚云琛快步走来,苏瑾身旁的二人就开始请罪:“属下没能及时护住苏姑娘,请王爷责罚。” “确实该罚。” 楚云琛的嗓音微微低沉,简单的四个字却似有千钧之力。 苏瑾道:“与他们无关,是我要出言激怒他。” 苏瑾绕过楚云琛,蹲在马三彪身边,楚云琛的力度实在可怕,马三彪至死没有瞑目,散开的瞳孔让他看起来面目可憎,而苏瑾却视若无睹地在他身上翻找着什么。 如果不是为了让马三彪气急败坏而分散注意力,她才不会跟他说这么多废话。 “你觉得有诈?” 楚云琛的声音从苏瑾身后传来。 苏瑾“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这是个局。 怎么就这么巧,偏偏马三彪就带着马月来了白桥镇,马月还偏偏就在这里投了湖,而马三彪若真心疼马月,以他的性子,根本不会听苏瑾的话止步门外。 只能说明,马三彪的目标就是这外面的帐篷,苏瑾让他留在外面,正合他意。 所以,苏瑾合理猜测,他是带了什么东西进来。 其实,就算是刚才楚云琛不出手,苏瑾也有把握让自己不受到伤害,她有自保的能力,而且她的身边还有帮手。 不过楚云琛出现得很及时。 “让他们来吧。”楚云琛道。 “他们不知道我要找什么。”苏瑾摇头。 “那便小心些。” 一股冷冽香气钻进鼻尖,原来是楚云琛递过来一块帕子,苏瑾总是这个百无禁忌的样子,让他不禁皱眉。 苏瑾莞尔,“我有分寸的,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话虽如此,她还是接过了楚云琛递来的帕子,帕子的用料并非寻常可见,上面空无一物,只在角落里绣着一只苍鹰。 隔着这帕子来找东西,可以说是暴殄天物了。 苏瑾惊讶地发现,这帕子上的气息,于她竟是如此熟悉和令人安心,就像这帕子的主人一般,不知何时,她已习惯了他的存在。 翻找过后,苏瑾果然在马三彪里衣的隔层中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是一块野生的鸡头参。 ...... 入夜,苏瑾还在与这块鸡头参面面相觑。 眼下已经入秋,秋季的鸡头参品质会更好一些,眼前这块也不例外,大小适中,看得出来已经除去须根,洗净泥土,并经过了晾晒烘干。 苏瑾知道这是谁给马三彪的。 最近染病的人越来越多,且都是从城西过来的,那边是以仁医堂为首的正规医馆在看诊,而这些人大多是老弱妇孺,仁医堂是不会把药用在他们身上的。 他们走投无路,就来了城东,城东是苏瑾的义诊帐篷,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 而镇上的里正见此情景,于心不忍,遂拿了家中珍藏的两根千年老参出来,用来给那些年老体弱的人补身子。 当然了,事实是楚云琛这几日大刀阔斧的整顿政务,已经快要揪住里正贪墨的小尾巴,他是在用这种方式为自己向楚云琛请罪。 当然了,事实背后的事实是,收集一个九品芝麻官贪墨的证据太容易了,就算没有也可以无中生有,更何况里正的手脚本就不干净。 楚云琛之所以按住不发,不过是以此来敲打里正,让他这段时间歇了心思老老实实地低头做人。 里正拿老参出来救济的事不是秘密,它像大风一样刮遍了整个白桥镇,城西自然也不例外。 未经炮制的野生鸡头参有微毒,放在苏瑾这样的行家面前自然瞒不过,但若是悄无声息地混在药材里呢? 毕竟随着来这边看诊的人越来越多,那些妇人们忙不过来的时候也是有的。 煎药的人一个不察,把鸡头参当做老参掺进药材中,或者是被一些人偷偷服下,闹出人命的乱子来,到时候,苏瑾会成为众矢之的。 苏瑾在脑海中理清了逻辑,垂眸看着眼前的鸡头参不语。 同行竞争很正常,城西的坐堂大夫本也是一群利欲熏心的人,但苏瑾没忘了齐珉也在城西。 他如今的身份是御医秦知焕。 白桥镇的疫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派一个年轻有为但资历尚浅的人是最合适的,可以说从齐珉制造这场疫病开始,就已经在为这个场面做准备,只是没想到被苏瑾横插一脚,打乱了所有布局。 屡次失败,泥人尚有三分火气,齐珉自然也要算计一次苏瑾。 然而...... 苏瑾唇边扬起淡淡的笑意,既然敢来,就要做好有来无回的准备。 第227章 使者到 不出三日,镇上就已传遍了疫病并非天灾而是人祸的传言。 什么是传言,亦假亦真、时真亦假的就叫传言,他们不是想毁掉自己的名声吗,苏瑾倒要让他们看看,是谁毁了谁。 于是去城西看病的人数明显减少,而来城东的人却日益见长,苏瑾对新来的病人也一视同仁,不会如其他医馆的大夫一般待价而沽,或是厚此薄彼,于是苏瑾的名声,就这样未能如他们所料地流传开来。 这还是她第一次被人传颂而非唾弃,苏瑾是觉得惊奇的。 齐珉暂且不动,但城西的大夫们却是坐不住了。 很快苏瑾的身世便被他们拿去做文章。 “一个山野里长大的孤女,无意中得了朔王爷的青眼,从此青云直上,一飞冲天,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便目中无人,胡说八道。” “当真以为,朔王爷能护她一辈子!” “一介女流,恐怕连大字都不识几个,还在这里坑蒙拐骗,我们医者的名声啊,就让她给毁喽!” 茶楼里,几个文人模样的年轻男子面露不屑,一边说话一边摇头,似乎在为愚蠢而短视的苏瑾叹息。 苏瑾在二楼的楼梯口听了一会儿,自觉无趣,又掀起帘子回了房间。 像这种骂人的话,实在是没什么杀伤力,她连听完的耐心都没有。 倒是五月,气红了脸,她忿忿不平道:“他们怎么可以这么说苏姐姐,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真应该给他们的臭嘴都缝上!” “缝上他们的,还会有另一波人,”苏瑾安抚地看着五月,“流言是止不住的。” 她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虚名。 “那也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污蔑咱们。” “谁说要眼睁睁看着了?”苏瑾有些狡黠地笑了。 五月不禁看呆,她认识苏瑾以来一直看到的,是她冷着脸无悲无喜的模样,骤然笑起来,她只觉苏瑾好看得让人心怦怦跳。 “时机到了。” 五月不解,却听得外面一阵马蹄声,她好奇地掀起帘子,竟看见一群骑着高头大马的人进了城,为首的人面容黢黑,目光炯炯。 “使者到——” 一声冲破云霄的传令,传到了每一位百姓的耳中,如一块烧红的铁块被投入沸水中,瞬间激起无数水花。 白桥镇,从前很少有这么多人大驾光临的时候。 自从楚云琛接管这里,来驻扎的兵士越来越多,如今五月看到这么声势浩大的军队,也只是感叹一声:“怎么这么多人。” “这是从京都来的。” 苏瑾顺着五月的视线看去,为首那人正与守门的士兵说话,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抬眼看过来。 苏瑾心下微松,她还一直担心秦玉因为左臂留下残疾一蹶不振,但如今看他目光清明,身姿挺拔,想来是茵娘的出现让他重振信心。 不错,这位领兵之人,正是秦玉。 苏瑾不知道林硕把茵娘带回京城后,楚云琛是如何安置二人的,但看如今的情形,楚云琛,想必是收服了秦玉。 秦玉骨子里是固执的,忠心的,楚云琛竟能让他抛下燕国子民的身份去跟随。 苏瑾虽然提前知道京城来的使者会带来什么消息,却没想到来的人是她的故人,秦玉。 像是有一股暖流,从心中缓缓淌过。 秦玉见到苏瑾,板正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 苏瑾朝他微微点头示意。 第228章 巧合吗 秦玉带来的,是楚君的旨意。 疫病之事系有心之人捏造,此传闻一出便传到了京城,如今楚君终于对此事做出了决断,将宫中最有资历的太医宋维派了过来。 这是摆明了要彻查的意思。 苏瑾对此并不意外,因为这本就是她一手促成的。 在这场人为的瘟疫里,每个人都想浑水摸鱼,有人为权,有人为利,医者安身立命的根本——仁心,则被彻底丢弃。 既然如此,苏瑾不妨把水搅得更浑一些,反正大家都是私心作祟,那就看谁更豁的出去吧。 城西如何炸开了锅暂且不议 这边苏瑾便只身一人去了白桥镇的府衙,楚云琛这几天在这里处理公务居多,而秦玉也要在这里待几日。 出乎苏瑾意料的是,楚云琛还没有回来,而秦玉刚换了一套寻常衣衫,神采奕奕,一点也不像刚经受过牢狱之苦的样子。 里正将秦玉迎进来自然不敢怠慢,不过秦玉自己也是穷苦人出身,不须他大费周章,他大步流星地走进府衙。 苏瑾听到他的脚步声回头。 “苏姑娘,你来了。” 上次牢狱一别已有数月,苏瑾似乎更瘦了,可眼神却变得柔和了些,不像从前第一次见到她时,只觉得冷冷的像是要将人吞噬进去。 苏瑾打量他的左臂,道:“伤口恢复得不错,幸好伤的只是左臂。” 秦玉被苏瑾清泠的嗓音激得回过神来,忙道:“是苏姑娘医术高超。” 二人落座,秦玉抚摸着自己的左臂,感慨道:“虽然身为武将,四肢有残疾是大祸,可朔王爷和硕公子告诉我,除了上战场,我还有许多能做的事,茵娘也说,与其消沉度日,不如适时而为。” 说到茵娘,秦玉的眼神变得温柔,他满眼诚恳地对苏瑾道:“苏姑娘,你救了我和茵娘一次又一次,这辈子,我们二人的命,就交在你手上了,从今以后,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 秦玉忽然卡壳了,因为苏瑾虽然没说话,但看他的眼神像极了看傻子。 “我又没有什么统一九州的志向,何须秦将军上刀山下火海?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珍惜当下吧。” 苏瑾想起茵娘握住她的手时,手心的厚茧和指尖的裂口。 在乱世之中,和心爱的人重逢,是多么幸运的事。 秦玉也摸了摸脑袋,憨厚地笑了。 “疫病的事传到京中,那些大臣们争执了许久,皇上的意思是遣三位太医过来,但有些人认为你哗众取宠,不必如此小题大做。” 苏瑾心下了然,这事过于骇人听闻,从一开始苏瑾就没指望那些在京城中的人相信,就连白桥镇的百姓,不也是亲眼看见病患在苏瑾的救治下,无须防护隔离即可病愈,才渐渐动摇的吗。 于是苏瑾事先已把相关的证据都准备好,就等楚君派人来查,却没想到楚君竟直接令秦玉把宋维带了过来。 “商议的结果便是皇上与朝臣各退一步,要遣太医来,但只能遣一人,原本定了张太医,但皇上体谅张太医回京不久,不便再舟车劳顿,于是便换了宋太医。” 苏瑾抬眼。 “张太医?可是张庆张大人?” 秦玉点头。 张庆是秦知焕的师父,今年一整年他都一直在南方水患灾区忙着救治灾民的事,前不久才回京。 他的资历比宋维更高,确实是他来更合适,不过他刚从灾区回来,楚君体谅他年事已高,换了宋维来也是正常的。 但苏瑾没有忘记,如今在这里的太医秦知焕,乃是一个冒牌货。 秦知焕虽出身医药世家,但因其是庶子,并不受重视,万幸他自小便拜张老太医为师,秦家人对他的了解,并不如张太医多。 冒牌货自然是不敢和自己假扮之人的恩师见面的。 所以派遣之人从张庆换成了宋维,真的只是巧合吗? 第229章 软肋 “怎么了?” 见苏瑾沉思,秦玉不禁问道,他怕自己遗漏了什么消息。 “没什么。”苏瑾摇头,这种没有依据的猜想,不足为外人道。 秦玉便不再问,他张了张口,苏瑾看出了他的迟疑,道:“你想说什么?” 秦玉开口道:“其实,此番前来,楚君还有一句话要我带给你。” 苏瑾心下一动,刚想说什么,就听得外面一阵嘈杂,往门外看去,原来是飞云覆雪等人簇拥着楚云琛进了府衙,而后面的差役押送着几个满身是血、目露凶光的人。 再看楚云琛,他的眸中尽是还未褪去的漠然与凌厉,几乎让人不寒而栗。 “把人看好了。” 楚云琛淡漠的声音传来,飞云和覆雪应是,见苏瑾过来,覆雪悄悄地给她在自己的胳膊上比划了一下,苏瑾还没说什么,楚云琛就像是有所察觉似的,微微侧目道:“你们很闲?” 飞云覆雪像脚底抹油似的溜走,秦玉见状也忙道:“我,我去帮忙审人。” 浑然忘了前不久他还是被审的那个。 楚云琛对苏瑾敛声道:“镇上现在不太平,你平日里走动千万小心。” 苏瑾见他不动声色地侧了身子,直接上手按住他的手臂。 “别动。” 莹白的指尖按在楚云琛的深色劲装上,对比格外明显,劲装下紧绷的肌肉昭示了这具年轻身体的蓬勃与力量。 楚云琛的呼吸竟乱了一分,他顺着苏瑾的视线,看见了自己的伤口,低声道:“无妨,没有毒。” 这样的小伤,因为顾着刺客的事,他还未来得及处理。 血迹在深色衣服上并不明显,如果不是覆雪提醒,苏瑾也不会注意到这里的一道伤口,她抿了抿唇,道:“那也耽搁不得。” 楚云琛被苏瑾带回房间,府衙里是有他的住所的,虽然楚云琛极少留宿这里,但里正还算尽心,每天都有人来收拾。 苏瑾为各种各样的人包扎过各种各样的伤口。 她甚至给刚净身的内侍上过药。 都是苦命人,也不讲究什么高低贵贱。 但眼前的这个人又不太一样。 她不是第一次给他上药,可这一次不知为何,楚云琛灼热的目光有如实质,落在她的头顶,让她在这深秋里涨出一点微热来。 尤其是他脱掉外裳和里衣后露出的精瘦腰身和结实有力的胸膛,让苏瑾不禁深吸一口气。 边上药,边听得楚云琛醇厚的嗓音在自己耳边响起。 “他们伪装成流民,混在人群里,挟持了几个孩童,当时情况紧急,便顾不得许多了。” 千钧一发之际,他从恶徒手中抢下了小姑娘,也因此受了伤。 楚云琛说得轻巧,但事实上伤口并不浅,他之所以面不改色,只是因为身上这样的伤疤太多了,看得人触目惊心。 哪有将士的功勋不是靠命拼来的。 “宋太医刚到,这些人就坐不住了。”苏瑾凝眉道。 “秦玉和宋维代表的是宫里的旨意,卫衍再狼子野心,他的使臣身份也是对他最大的桎梏,他只要在燕国一日,就不敢轻举妄动。秦玉还同你说了什么?” 苏瑾道:“他说原本要来的是张庆张大人,是后来才换了宋太医,王爷和我说过,张太医是秦知焕的师父,我在想,会不会是因为这个才会有换人之举。” 楚云琛的眼神变得幽深,这意味着什么,他很清楚。 宫中有人在帮秦知焕,也就是齐珉,这一点他们一直都知道。 但这个人竟能左右最终来白桥镇的人选,可见其并非寻常内应。 楚云琛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敲桌面,“是谁都无妨,既做得出这种事,就别怪本王不留情面。” 苏瑾不动声色地将伤口包扎好,而在这安静的氛围中,楚云琛深邃的目光就这样注视着她,让她的动作忽的一顿。 微凉的指尖划过胸膛,带来从未有过的触感,楚云琛喉结滚动,声音微哑地说:“怎么了?” “没什么。” 苏瑾长舒一口气,继续手头的工作,打了个结实的结后,苏瑾终于收回了手,低声道:“我先走了。” 说罢便逃也似的起身,楚云琛原是不想拦她的,可看着苏瑾罕见地露出羞赧的样子,他心中微动。 长臂一揽,楚云琛握住苏瑾的手腕,将她带进了自己的怀中。 苏瑾下意识地抬手取针,却想起来为了方便包扎她把袖口的针囊取了下来,于是她反被为主,在楚云琛怀中微微直起上身,与他平视。 而楚云琛握着她手腕的手也松开了,唯余搭在她腰间的手,还虚虚揽着。 隔着一层薄薄的里衣,苏瑾感受到了他炽热的温度。 “苏瑾,本王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楚云琛饶有深意地望着苏瑾,苏瑾皱眉,什么事需要用这样近在咫尺的距离说? “你对我,似乎也不是全然无意。” 苏瑾瞳孔微震,一瞬间竟下意识地想要起身离开,而楚云琛放在她腰间的手似有所感,又一次拢住了她。 是什么时候察觉到的呢? 也许苏瑾曾承认他于她是特殊的,也许是上一次在客栈时苏瑾在半梦半醒间,对他吐露了自己的顾虑,也许是看到自己的伤口,她并不像最初那般心如止水,也许是现在,在他点明了苏瑾心中最隐秘的情感时,她想到的不是否认,而是逃避。 连疫病横行的赤霞村都能克服自己多年明哲保身的原则,敢于孤身闯入的人,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在这件事上敞开心扉。 苏瑾深吸一口气,尽量不压到他的伤口,淡淡道:“如今事务繁忙,这个我们改日再聊吧。” “可本王不问到答案不会罢休。” 苏瑾终于感受到了楚云琛在沙场征战多年的压迫感,她抿了抿唇,“这个答案没有意义。” 因为不论她的答案是什么,结局都不会因她的意愿而改变。 “那上次在客栈,你为何与我说那些?” 苏瑾的记忆被拉回了那个黑暗的夜晚。 人在被恐惧侵袭的情况下是很混沌的,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把这些深埋在心底的秘密讲与他听。 分明她既不希望他知道,也不指望他理解。 只是失了一分谨慎,便被他看出了端倪。尽管她及时地清醒过来,止住了话头,楚云琛也从未再次提起,可他还是记住了那晚她说的话。 苏瑾明白了,他想让她把那晚的未尽之言说出来。 但这不可能,因为苏瑾已打算好要带着这些不为人知的情感和思虑进坟墓。 师父说过,情感是苏瑾的软肋。 苏瑾不允许自己有软肋。 第230章 不辞青山 “王爷就当我是梦魇,是失心疯。” 楚云琛定定地看着苏瑾,“苏瑾,你到底在顾虑什么?” 苏瑾一怔。 她也说不清楚。 顾虑得太多了,以至于想说都无从说起。 与人相处是一门学问,交手容易,交心难。 苏瑾想到这里,反而放松了下来,而楚云琛感受到了她的放松,也适时挪开了手不再给她压力。 “很陌生,”苏瑾道,“我是说,这样子和人推心置腹地说话,很陌生。” 楚云琛静静地凝望着苏瑾,等待她继续往下说。 “我在燕宫待了十七年,在此之前外面的世界对于我来说都是陌生的。我也不会与人交往,我的母亲厌恶我,我的朋友离开我,我的师父也丢弃我。” “我原以为我的生命会随着燕国的灭亡一起终结,只不过......”苏瑾长长地呼吸声打在楚云琛的心上,让他原本冷硬的眉眼柔和下来。 “从我来到楚国的那一刻,命运就已经在改写了,每一天对于我来说,都是未知的,而未知,就代表着不可掌控。” 苏瑾害怕未知。 未知的伤害,未知的背叛,未知的欺骗,未知的离去...... “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吗?” 楚云琛倏然问道。 苏瑾的身上,是不是还有一些被他遗漏的细节。 苏瑾摇头,“不,是我的问题。” “可在我看来,这并不是问题,”楚云琛道,“有我在,并不需要你违背本心去做什么,我心悦的人是你,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人,我都心悦于你。” 心悦。 这两个字眼离她太过于遥远,以至于苏瑾乍然听到,心中竟然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犹如被人用银针扎了一遍又一遍。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好像被上天收走了爱人的能力,也收走了被人爱的勇气。 日光透过窗棂照进屋内,把这里分成一亮一暗两个世界,楚云琛被笼罩在光晕里,而苏瑾则停留在阴暗处,他们之间唯一的相连,就是楚云琛那只若即若离的手。 苏瑾的鼻尖泛起酸涩,她眼眶微红,笑着对楚云琛道: “我也是啊,王爷。” 楚云琛的胸腔中爆发出一阵欣喜若狂的欢喜,可他迅速冷静下来,因为他知道苏瑾还有未尽之言。 “可我所求的,不是一晌贪欢,”苏瑾的神色恢复如常,“我不会再重蹈覆辙。” 楚云琛的眼神瞬间变得如同淬了冰一般寒冷。 “你认为,我对你只是一时兴起?” 楚云琛一字一顿道。 秦玉也曾这样说过,那时的楚云琛就已经知道,他和苏瑾之间的隔阂是什么。 可是听到苏瑾这样不留余地地说出来,他还是觉得有一瞬间的空白。 “即使现在不是,以后也会是的,”苏瑾语气淡淡,“诺言在我这里,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不会,”楚云琛斩钉截铁,“以后也不可能。阿瑾,我只愿与你,不辞青山,相随与共。” “阿瑾”二字在他口中,如同情人间亲密无间的呢喃。被他用这样低沉沙哑的声音唤她,竟平白多了些缱绻的意味。 苏瑾沉默许久,才压下眼底的波澜,她反问道:“即使我善妒,不会允许你身边有旁人吗?” 皇室出身的人,再如何情比金坚,也总是少不了什么通房妾室之类的,她从前不提这些,是因为想着以自己的性子,和楚云琛未必能走到这一步,可如今看来,这些话不说清楚是不行的。 楚云琛怔了怔才明白苏瑾的意思,他皱眉,“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不堪?” 苏瑾垂眸不语。 楚云琛揉了揉眉心,温声道:“我的身边本来就不会有旁人,在遇见你之前,我原打算孤身一辈子的。” 苏瑾愕然。 “阿瑾还有什么顾虑,尽数说了吧。” 此时此刻,楚云琛仍是从容不迫的样子,眼眸中却似缀了点点星光。 苏瑾避开他炽热的视线,正色道:“我也不会作妾。” 说罢她在心底自嘲,若是被旁人听见,这个从山里来的乡野村姑竟然想做朔王妃,恐怕要笑掉大牙。 楚云琛应该也不会同意的,他是宗亲,婚事嫁娶不该如此。 楚云琛的眼神果然变得复杂,苏瑾心中的大石反而落了地,她神色很是坦然,刚想说些什么,却发现楚云琛虚掩着她腰间的手猛一用力,苏瑾一个不察,便与他呼吸相对,鼻尖相抵。 楚云琛在苏瑾耳边低语,“我怎会让阿瑾作妾。” 任何一个人对待自己心悦的女子,应该都会想要十里红妆把她娶回家吧。 向来运筹帷幄的朔王爷第一次这样外露自己的情绪,苏瑾也有一瞬的茫然,她不知所措地看着楚云琛。 事情和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样,楚云琛的回答也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可我身份低微。” “不要紧,没有人会说三道四。” 因为说三道四的人会被鸣山捉到私牢里。 “我日后不会在京城。” 这是一开始她就说过的,医治好昭夫人的病后,她不可能留在皇城脚下。 “我知道,待楚卫战事了结,我也会放权,你想去哪都可以。” 楚云琛疯了吗?他一个嫡亲的王爷,当今楚君的左膀右臂,谈什么放权? 苏瑾一狠心,终于道:“我没有做母亲的打算。” 苏瑾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自己关于此事的想法。 这个世上,女子存在的意义似乎就是做一个纽带,将一个父亲与一个孩子——最好是个儿子——连接在一起,而他们对她最大的肯定,就是在她的姓氏前冠上一个夫姓。 可笑的是,女子的姓氏也是从父不从母。 苏瑾不喜欢齐珉对于《素姬传》的态度,俯视一个女子命运的样子太过高高在上,让人不喜。 但有一点他说得没错,素姬学识不输男子,一生经历曲折,可留在世人脑海中的,只有她隐入后宅的那一段故事。 女子,不是只有依附于男子、为他们生儿育女的时候才能体现出她作为一个人的价值。 第231章 生变 “很巧,我也没有做父亲的打算。” 楚云琛神色如常。 从很久之前,他亲眼看着新帝继位、血溅宫闱的场景时,他就做下了这个决定。 他没有自大到以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就连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父亲,当年不也没能护住他和母妃吗。 他的心,放苏瑾一个人就够了。 苏瑾回神,她不解地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来。 日头好像在无声无息地推移,将她也一并罩在这光亮里。 她似乎看见了楚云琛幽深的瞳孔中,倒映着的自己。 她已经知道了楚云琛的答案。 苏瑾攥紧了拳头,这是她在下定某种艰难的决心时才会有的动作。 苏瑾明白,此情此景,她再也不能装聋作哑。 他们之间,全由苏瑾决定,苏瑾进,则云开月明,苏瑾退,则永无余地。 楚云琛的目光落在苏瑾微蹙的眉间许久,终究还是说道:“若真如此为难,便不如作罢。” 到底不忍逼她。 反正不是他,也不会是别人,至少,苏瑾承认,她对他有情。 也挺好,此后经年,他了无遗憾。 苏瑾攥着的拳头赫然松开,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心里像是空了一块,撕裂一般的疼,她很久没这么疼过了,如同一个无比重要的人在从自己的生命中抽离。 每一次你都抓不住吗。 要把所有人都推开吗。 要像母妃说的那样孤独终老吗。 你明明舍不得他,苏瑾。 “不,”苏瑾猛然抬起头,“能不能,能不能再给我一日,再给我最后一日考虑的时间......” 再给她一个机会,不要就这么放弃她。 楚云琛的肩膀微不可察地放松下来,还好,还好苏瑾没有决绝地掐灭这一点渺茫的希望。 他说:“别怕,我总会等着你。” 在苏瑾这踽踽独行的十八年里,她被很多人轻视过、欺辱过、抛弃过,如今却在这个人的怀中,听见了一句“我等你”。 ...... 城东的义诊帐篷,如今已不是最初人烟稀少的样子,城中疫病已形成不小的规模,即使苏瑾在城东极力防治,也没能阻挡城西发病人数的日渐增多。 这着实是很奇怪的事,这疫病本就是齐珉为了搅混水搞出来的幌子,想解毒并不难,他的手里也不可能没有解药。 苏瑾也看过城西流出来的方子,确实是对症下药的,没理由这么多天过去,疫病仍没能得到有效控制。 从一开始城西就想借着治疗疫病的事拉苏瑾下来,但现在半个多月过去,城东的病患身体日渐好转,城西病患却不减反增,也正因此,很多人从城西转到了城东治疗。 也幸亏周边各镇各县都支援了郎中,连城西的一些医馆都派了人过来,否则苏瑾这边还真的忙不过来。 苏瑾正在帐篷间踱步思索,就看见又有几个城西的病患被人用驴车拉来,躺在驴车上的有三个人,其中一个嘴边全是血,另外两个也是面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苏瑾隐约瞧着这三个人不像是平民百姓,眉心皱起。 待这三个人被抬进了一间新的病室,苏瑾上前拦住了欲进去查探病情的五月等人。 “大家先在外面等着,我进去看看。” 苏瑾说着,把病室外面随时备着的面巾和罩衫套在身上。 五月急道:“苏姐姐,这里面是发热病的人,怎么能让你一个人进去。” 苏瑾摇头,“他们身上的病看着不太寻常,我一个人进去,出了问题好控制。” 这叫什么话! 五月瞪大眼睛,旁边的医者也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苏医女这话就不合适了,谁都知道这里面的病人不同寻常,他们可是钱家的下人,苏医女不让我们随你进去,是怕我们出问题,还是怕我们碍着你向钱家邀功呐?” 苏瑾朝说话的方向看去,这人她认识,叫吴仁,是城西的一个医馆派过来的。 这些日子城西陆陆续续派了些人过来,苏瑾心知肚明他们是不想把赌注全部押在齐珉为首的医者上,想要在城东也分一杯羹,若是他们在这里老老实实地治病救人,苏瑾也就不在意什么。 但像这位上来就对别人恶意揣测的,苏瑾是真的想把他退回城西。 苏瑾还没说什么,五月一记眼刀就飞了过去,“吴大夫还说别人呢,也不看看自己说的是什么话,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就知道当有钱人家的狗腿子啊?” “你!” “好了,”苏瑾一声轻喝让吴仁住了嘴,“吵什么。” 吴仁:...... 他哪是吵架,他明明是单方面被骂! “不让你们进去自然有不让你们进去的道理,其余病人都是身上先发热,有些是足部,有些是腰部,而这三人却是从上面开始,大家身为医者应该有足够的敏感性,这病,恐怕是出现变体了。” 见众人面露恐慌之色,苏瑾又话锋一转,“当然了,也有可能是我想多了,但不论如何,保险起见,还是先由我进去查探一番。当初在赤霞村便是我一人进去的,所以无需担心。” 这话是说给五月的,这个孩子很担心她的安危,但当时也是她亲眼看见苏瑾连面巾都摘了下来,却没有染病。 五月果然稍微安心下来,但还是不放心地说:“那需要我们做什么呢?” “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按照我第一次开的药方和前几日开的药方,各抓一次药煎好,要快。” 苏瑾不再耽搁,掀起帘子走了进去,没再管门外的喧闹。 “哼,你不也上赶着当人家苏医女的狗腿子,可惜了,人家才不领情!” 吴仁得意地冲五月说道,这下连其他同僚也看不下去了,忙扯着吴仁的袖子。 “你跟一个丫头计较什么,快走吧。” “话说第一次的药方不是早就弃用了吗,怎么又要按这个方子抓药了?” “故弄玄虚罢了......” 五月冲着他们的背影吐了吐舌头,他们懂什么,苏医女最是面冷心善,比他们这群伪君子强一万倍! 屋中,刚才还神智清醒的三个人皆说起胡话来,三个人都像是刚从蒸锅里拿出来一样,苏瑾心道不妙,上前隔着帕子摸了一人的脉。 脉搏宽大有力,如波涛汹涌,大起大落。 “洪脉。”苏瑾喃喃道。 先前的病人虽然也有高热症状,但没有一个脉象如此急促,就在苏瑾沉思之际,一个男子的鼻孔中流出两行鲜血。 苏瑾拿出银针,眼疾手快地往三个人的大椎穴、外关穴、合谷穴、三阴交穴及涌泉穴等处,拉扯衣服时,她看见他们身上的挂牌,还真是钱家的人。 整个白桥镇就一个钱家,他们的夫人还曾经找过苏瑾治疗不孕之症。 这个时候怀孕可不是什么好事。 苏瑾脑中想着事,手上也没耽搁,她又隔着布巾把三个人的商阳穴和四缝穴用针刺破,逼出污血,那血竟然暗暗发乌。 苏瑾静静地看着布巾上的血迹,眼底一片冰凉。 第232章 冲突 这三个人看起来只是疫病突发,病情严重,可苏瑾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而随后发生的事很快验证了她的观点。 新研制出来的方子对九成以上的病患都有起效,但给他们三人喝下,并无任何好转,其中一人甚至面如金纸,已然是将死之兆。 苏瑾听见身后一些医者的窃窃私语:“怎么会这样,我们钻研出来的方子失效了!” “怕不是真的出现了新的疫病!” “这不可能,”又一人反驳道:“他们身上的症状虽然强烈,但与之前病患的症状是相似的!” 苏瑾让五月把用最初的方子熬制的药拿来,但有人阻止道:“不行,那方子之所以被新的方子所取代,就是因为在药材配比上有漏洞,根本不适宜治疗病情如此严重的病人。” 对于他们这些行医用药力求稳妥的医者来说,这样做太过于不合常理,可他们不知道,苏瑾本就是个不合常理的人。 “诸位。我知道大家的意思,可大家也看到了,我们如今改良后的方子对他们不起效,我之所以选用原方,是因为我怀疑他们的疫病与如今流传的疫病乃同根同源却不同种,所以推断用原方效果会更好。大家也看到了,若再不服药,不出一炷香的时间,他们必死无疑。” 言下之意,不用药也是死,用了药,好歹还能死马当活马医。 “你怎么可以这样罔顾他们的性命!” “那您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吗?” 苏瑾冷静地问。 对面安静下来,显然,他们也知道苏瑾说的是对的,只是古往今来没有这么做医者的。 “医者的责任是治病救人,而不是在病人生命垂危的时候想着用他试药。” 帐篷外的帘子被掀起,苏瑾听见这个声音,眉心动了动。 众人随着声音朝外看去,门外站着的是宋维,几日的奔波已让他失去了在京城的闲适感,连白头发都长了不少。 原来宋维也来了,他是德高望重的医者,楚云琛的人不能贸然拦下他。 而宋维后面的人,便是刚才说出那句话的人,苏瑾与他的视线隔着一众人交汇,捕捉到了他眼中那一丝晦暗不明的情绪。 秦知焕,或者说,齐珉。 他作为始作俑者,就这样出现在了这里,以一个医者的身份,大言不惭地指责她。 见苏瑾神色依然不变,齐珉又扬声道:“苏医女也是医者,难道不懂这个道理么?” “是啊,你不配为医者!” 人群中有人指责道。 五月一听便炸了锅,她本就看不惯这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一听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忿忿不平道:“瞧您老人家这话说的,配不配当医者,难道不是看能不能治病救人吗?那么多被苏医女从鬼门关救回来的人,他们都对苏医女感激得不得了呢。身为同行,你嫉妒苏医女我能理解,毕竟技不如人嘛,但也不能这么龌龊吧,说句实话,就算在座的各位都不配当医者,苏医女也不会不配!” “还有门口那二位,这么喜欢对别人评头论足,怎么不评价评价自己开了多少药,救了多少人呢?” 五月的嘴像是过年的鞭炮,一口气不停歇地说了一通,饶是苏瑾暗中扯了她的袖子,也没能阻止她把门口的宋维也骂了一遍。 宋维可不是什么宽宏大量的人,他面色早已变得不好看,苏瑾赶在他发作前说道:“大家的意思我明白,无非是觉得方子不行,法子不行,或者我不行。大家这样顾及病人是好事,幸好我刚刚为病人施了针护住了他们的心脉,体质好的如今应该有一丝意识尚存,我们不妨问问他们的意愿。” 众人愣住,苏瑾这样做,显然是打定了主意要按自己的法子来。 “冥顽不灵。”宋维暗暗摇头,看向苏瑾的眼神暗含警告,他与苏瑾共事过,知道她看着安安静静,实则脾气比他还倔,这样下去,就算真的能救下这三个人,也会身败名裂。 民心是最易被驱使的,不明真相的百姓,很容易把她当成不仁不义之徒。 何必呢。 苏瑾垂眸,她知道宋维的意思,但今天,谁也别想拦她。 她转身让大家都能看见自己身后的病人,附身对其中最清醒的一个汉子说道:“刚才的话你也听见了,你可愿意信我?” 男子混沌的眼珠转了转,在所有人的见证下,气若游丝地说出了这句话: “我信,求苏医女,救我......” 见状,众人哗然,许多人不赞成地摇头,宋维沉默地看着病人不知在想什么,齐珉看着眼前的众人似没头苍蝇一般被苏瑾牵着走,皱起眉头。 他不动声色地挪动身子,想要穿过人群去苏瑾身边,不料苏瑾见病人已经点头,便从容不迫地接过五月手中已经凉了的药,让五月帮着喂他喝了下去。 病人喝得很急,有几滴药汁顺着苏瑾瘦削的手流了下来,苏瑾视若无睹。 “这哪里是医者,这明明是个疯子......” 人群中的吴仁喃喃低语。 齐珉看见苏瑾的视线在自己身上一掠而过,他定在了原地。 那双眼睛,太冷了,这不是齐珉第一次与苏瑾交锋,他却从未在苏瑾身上感受过这样的冷意。 冷意中,还夹杂着厌恶。 ...... 因着突发的情况,苏瑾午时也仍旧待在了义诊帐篷,没有回去。 她心里有些隐秘的懊悔,昨日一时冲动说了一日为期,早知一日过得这样快,应该说三日的。 她忙着看诊,没空去想自己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更不知道该如何去回应他。 与一个自己心悦也心悦自己的人共度终生是什么样的?苏瑾没想过,也不敢想。 想不通便不想了,她总是喜欢在这样的事情上逃避,苏瑾把煎好的药盛出来,她要去看看马月。 马月的体质不好,昏迷的时间很长,苏瑾给她看诊过两次,还没有和清醒的她说过话。 见端着药碗进来的人是苏瑾,马月有些惊讶,她直起身子欲下床,“不敢劳烦苏医女,我自己来吧。” 苏瑾却已走到床边,她把碗放在一旁晾着,接过马月的手给她把脉。 马月手腕上的伤口就这么一览无余,她欲盖弥彰地悄悄把袖子往上拉了拉,苏瑾若无其事把她的手放下,“这些日子夜里还咳吗?” 溺水救回来的人常常会落下频繁咳嗽的毛病,马月更是如此。 苏瑾给她用了润肺的药,才有所好转。 “偶尔咳一两声,不要紧的,若不是苏医女,我恐怕早已命丧黄泉,我真的不知道如何报答苏医女对我的救命之恩。” 马月局促不安地看着苏瑾,苏瑾抬起眼睛,淡淡道:“倒也不必如此,你投河的时候算准了时间,就是想让我来帮你解决马三彪这个麻烦吧。你就是这么报答人的?” 马月的身子一僵,她瞪大眼睛:“苏医女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马月的脸颊已经瘦到凹陷,瞪大的眼睛显得尤为突兀,苏瑾不为所动道:“你以为马三彪死了你就自由了?别忘了卢玉安还活着。” 听到“卢玉安”这三个字,马月的身体抖了一下。 这是长期被暴力虐待后形成的下意识反应。 “阿兄说你很聪明,他那样不可一世的人,还从未这样称赞过哪个女子。” 马月垂眸,声若蚊蝇,“他说的对。” 马月回忆起自己幼年时在家中院子里的摇椅上晒太阳,阿娘在厨房摘菜,灶台上的烟缓缓弥散在阳光下,折射出如梦如幻的光影。 她就在那里懒洋洋地想着今天有什么好吃的,阿兄在外面疯玩,玩出一身臭汗回来,把她最爱吃的山楂糕扔在她怀里,还带了个瘦猴似的人,阿兄拍着他的肩膀说,他叫谢昆,离他们住得不远...... 马月发现自己好像已经想不起亲人的样子,阿爹租了个小院子不愿见她这个名声扫地的女儿,阿娘有一天出了门就再没回来,而阿兄已经死了。 她快乐的,无忧的,散漫而天真的童年岁月,像灶台上的烟一样,散了。 第233章 战事 马月终于掩面痛哭起来,她在哭自己这短暂的,混乱的,耻辱的,扭曲的人生。 泪水从她的指缝溢出来,滑过她交错的伤口。 哭出来就好。苏瑾松了一口气,哭出来才不至于郁结于心,才有恢复正常的可能。 “如果那天,我没有出门就好了......” 她喃喃道。 如果那天她待在家里,就不会遇上出门找乐子的卢玉安,不会被他骗到角落里,被用他肮脏的手和滑腻的舌头在自己的身上游走,不会衣衫不整地被旁人看见。 他们本就该是世界上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她明明可以过好自己的生活,她或许会在及笄后嫁给谢昆,又或许不会,但这些她都不得而知,因为她还没来得及走到情窦初开的时节,就已经凋谢了。 她的一生都将走向一条没有希望的路。 “人没办法在危险到来之前就预知危险,遭遇危险也不是这个人的错。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何要选择为虎作伥?” 苏瑾记得,在卢玉安被赶出宣平侯府后,马月不计前嫌地收留了他,还表示要与他重修旧好,这才是马家分崩离析的原因。 马月的神情有些怔忡,她无声地抬起头来,脸上充斥着一种苏瑾看不懂的疯狂。 “是他说要娶我的!他说,他做出那些事都是因为对我一见钟情,才情不自禁,他说他会改的啊。我的贞洁被他毁了,只有这样,我才能证明我的清白!” 马月啜泣道:“他第一次打我的时候,跪在地上求我原谅他,我怕阿兄知道不肯留他在家里,就相信了他的说辞。后来他也真的收敛了许多,我为他做的饭,他都会好好吃完,可很快他就又开始喝酒,打人,在外面也不管不顾起来,起初阿兄还帮我拦着,后来阿兄也不管我们了,他便更加肆无忌惮,有一次连邻家的婶子都听不下去,跑来我家让他住手......” 马月说不下去了,因为越说她越觉得自己低贱得要命,这样一个烂人,自己为何一次又一次地相信了他的话呢? 见苏瑾始终一言不发,马月沮丧地说:“苏医女是不是也觉得我可笑?” 可笑吗? 苏瑾只觉得可惜。 马月想把卢玉安对她的侵犯粉饰成为才子佳人的一场艳遇,以证明自己在这件事里的清白,可她的清白本就不会因谁触碰了她衣衫内的身体而消失。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清白是对一个人品行端正的赞许,而非对女子声誉的枷锁。 从被卢玉安侵犯之后,马月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她的贞洁,若是在她的成长过程中,能有人教予她何谓真正的自尊自爱,她也不会被这张名为“贞洁”的大网拖得喘不过气。 乃至于一步错,步步错。 “你何须用一个本不存在的事来证明你本就存在的清白呢?” 苏瑾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她,这话在别人听来或许离经叛道,但苏瑾不在乎别人怎么想。 马月愣住,她听见苏瑾清冷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回荡,她听见苏瑾说她本就清白,她听见苏瑾说错不在她。 这件事发生以来,第一次有人坚定而明确地说,错不在她。 父母兄长没有做到的事,一个几乎是陌生人的人,却做得如此随意自然。 马月怔怔地流下两行泪。 回到自己的房间,苏瑾的耳边还回荡着马月问她的一句话。 “从前笃信的东西,原来如幻影似的一碰就碎。苏医女体会过这种天地崩塌的痛苦吗?” 苏瑾在外人的眼中太过神秘,好像从未有什么事能牵动她的心神,她不在乎别人是否爱她,也不在乎别人是否恨她。 马月很想知道,面对被自己亲近和信任的人指责甚至抛弃的痛苦,苏瑾能否依然如此泰然自若。 苏瑾沉默。 她体会过,不止一次。 ...... 过了一个时辰,房外有脚步声传来,来的人不是她等待着的五月,而是鸣山。 苏瑾眉心一跳,他最好不是被楚云琛打发过来催她回去的。 鸣山手中拿着一封信,苏瑾看着鸣山,忽然道:“你哭了?” 鸣山瞪大眼睛,“苏姑娘开什么玩笑,属下乃七尺男儿,男儿有泪不轻弹!” 苏瑾静静地看着他,鸣山在苏瑾清冷的视线中很快败下阵来,他垂头丧气道:“苏姑娘看看信就知道了。” 苏瑾的心重重地一跳,她接过信,却没有急着打开,而是问鸣山:“王爷不在这里吗?” 楚云琛不是附庸风雅的人,遣鸣山来送信,定是他现在去了别处,而且离开得很急。 而鸣山刚刚哭过,他说自己看过信就知道了,信中会是什么消息? 她只是一天没有回去而已,发生了什么事情? 联想起前段时间楚国边关的不太平,以及齐卫二国的蠢蠢欲动,还有今日这突如其来的疫病,苏瑾眉心蹙起,冷声问鸣山: “是哪里起了战事吗?” 鸣山震惊地看向苏瑾,却并没有否认。 苏瑾猜对了,与白桥镇相距不远的一座边陲小城里,混入了卫国的探子,在守军未曾察觉到时,已悄悄地占领了府衙,并向外吞并了三座城池,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当地官员却一直没有上报,直到如今才露了端倪。 更可怕的是,那里还有疫病肆虐。 宫里的军令下来时,楚云琛甚至来不及和苏瑾道一声别,不是君命难违,而是情势难违,人命难违。 鸣山哭,是为他的主子感到不公,旁人皆知朔王爷骁勇善战,无往不胜,却忘了他也刚刚及冠,身上却落下无数伤疤。 这些都是高堂上的那位所不在意的。 若是以前也就罢了,昭夫人病入膏肓,主子孤身一人,虽位高权重,却也无甚牵挂,在战场上反而比在朝堂更自在。 可如今,昭夫人的身体终于有所好转,孤身了多年的人也好不容易有了苏姑娘这么一个牵挂,他们上上下下都以为这下主子可以像过寻常人一样的安宁日子,可一纸军令下来,他们才惊觉,他还是那个永远不得已地站在腥风血雨里的人。 第234章 开诚布公 鸣山退下后,苏瑾仍没有打开手中的信。 不知为何,她有些胆怯。 她中午没有回去,而下午楚云琛便已经起身,他们之间的纠缠,好像无形之中被命运拨开。 一整日刻意忽略的的疲惫与焦虑在此刻袭来,强烈的不安全感包裹住了她。 她还没来得及把自己的答案告诉他。 她甚至忍不住想,他还是否对她的答案有所期待。 爱与期待,是多么珍贵的东西,苏瑾曾拼命地想拥有,后来又拼命地想远离,如今命运似乎帮她做出了选择,她竟又不甘心认命。 彼时没想明白的事,如今想明白了,却无法亲口说出来。 也许,只有等到无法亲口说出来的那一刻,才会有想要把它说出来的冲动。 瞻前顾后的人总是在错过,遗憾,缅怀中蹉跎着时光。 没有人会愿意等一个永远只在原地打转的人。 更何况这个人是去奔赴战场,刀剑无眼,苏瑾看到过他意气风发斩杀敌军的模样,但也看见过他脊背上和胸口处蜿蜒的疤痕。 苏瑾神色怔忡,看着自己手中的信不知所措,她的思维开始发散,又想起当时师父不告而别的那一天,那一次连一封告别信都没有。 这样说来,现在似乎还不错,不至于让她如此猝不及防。 “苏姐姐,那三个人!那三个人有一个人退烧了!” 苏瑾的手停留在封口处的火漆上,猛地抬起头来。 比起儿女情长,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苏瑾把信迅速装进自己的柜中锁上,而后赶去了那三人所在的帐篷。 另外两人仍在昏迷中,但肉眼可见的潮红褪去,体征平稳下来,而先前那个醒来同意苏瑾用药的汉子如今正艰难地转动着眼珠 意图寻找着什么。 苏瑾走上前,听见他喃喃道:“我是活过来了,还是死了?” “目前还活着。” 苏瑾语气平平,看向四周围着的人,她先前叮嘱过,这里要保证基本的干净卫生,最好不要有太多人出入以免传播病情,但如今看来,似乎并没有做到。 “苏医女用药大胆,秦某自愧不如。” 齐珉走上前来,苏瑾注意到他用来蒙面的布巾系得很牢,不再像从前那样看起来松松垮垮。 苏瑾眉心微蹙,下意识把自己的面巾往上拉了拉,不想与他说话。 “抱歉,眼下情况特殊,我们保持距离。” 简直把“你是病源”这四个字写在了脸上。 苏瑾是为人冷淡,但还从未对秦知焕之外的人有这样明显的疏离与敌对。 对旁人,她一般都是视若无睹的。 偏偏这个秦知焕还总是往上凑,京城来的太医竟也如此肤浅,轻易被美色迷了眼。 一些医者心中不屑。 宋维脸一黑,好歹秦知焕也是太医院年轻有为的太医,又是张太医的弟子,旁人可以看笑话,他却不能置之不理。 这个苏瑾,怎么每次看见秦知焕都这么不待见! 宋维示意秦知焕退后,苏瑾上前检查了汉子的体温,烧确实退下来了,但脉搏仍然很快,苏瑾想了想,把药方又进行了一次删减。 “苏医女,求求你一定要救救我,我上有老下有小的,不敢这么没了啊!” 汉子的脸上有显而易见的恐惧。 对死亡的恐惧。 “我会尽力的。” 苏瑾只能这么说。 出来之后,那群乌泱泱的人终于开始各自做各自的事,而齐珉没走,他默不作声地跟着苏瑾来到一处山坡上。 这里可以俯瞰整个白桥镇,也可以看见之前安置病人的赤霞村,还有人群密集的义诊帐篷。 上一次救出五月时,苏瑾就站在这里,那时她的身边站着的人是楚云琛。 比起上一次,义诊帐篷里的人,多了不知道多少。 有人目光呆滞,有人面露惊恐,有人不知生死。 疾病是很可怕的,但比疾病更可怕的是人心。 苏瑾的沉默让齐珉本来镇定的情绪有些浮躁起来,或者说自从从城西来到城东,他一直被这种淡淡的浮躁笼罩着,只是在这一刻化为实质。 他是多么敏感的人,一眼就能感受到苏瑾对他的不喜,这种不喜和之前在京城时的疏离不同,这是不屑,厌恶,甚至鄙夷。 但这又和他在齐宫里受到的冷遇不一样,那些人轻视他,侮辱他,践踏并踩碎他的尊严,而苏瑾对他的不喜,却让他自惭形秽。 苏瑾什么都知道。 齐珉闭了闭眼,“为何不揭穿我?” 他说的是什么,彼此都心知肚明。 苏瑾能顶着压力说出疫病的真实来源,没理由不把背后的始作俑者公之于众。 除非,她是为了掩盖卫衍的存在。 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早晚会从齐珉身上牵扯出卫衍的存在,到时候卫衍在楚国下的这一盘棋就尽数被毁了。 齐珉说不出自己此刻是什么感受,为什么连卫衍这样的人她都能原谅。 难道在她的心里,他连卫衍这个伪君子都不如吗? 苏瑾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道:“你看到这些人了吗?” 齐珉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那些蚂蚁一样的人在帐篷里进进出出,匆匆忙忙。 “他们中,有的人已经年逾古稀,有的人正值壮年,有的人才牙牙学语。这几个月里,我看见还没出月子的母亲,抱着孩子跪在我面前,跟我说她快保不住她的孩子了;我看见有的老人被全家拖着来看病,悄悄问我,能不能挑着便宜的药开;我还看见把一天干活挣来的钱全塞在我手里,只希望我能不像城西的大夫们一样,拒绝给他的妻子治病。” “我还看见......” “别说了。”齐珉打断了苏瑾。 苏瑾平缓的、不疾不徐的语调,让他心悸不已。 他在城西也总是看到这样的景象。 疫病来临时,不会管你是贫是富,是贵是贱。 而他深知,这一切都来自于他,尽管这并非他本意,因为眼下的情况,显然已超出了他的预料,更脱离了他的控制。 他不知道疫病为何会出现变种。 无数次梦里,他都在承受这些死去的人,或是正在被病痛折磨的人的叩问,惊醒后,冷汗淋漓。 而天亮之后,他又要戴上那副人皮面具,伪装出温和的笑容去应对那些把他当成救命稻草的人,还有那群盘算着利润盘算着收益的药贩子。 尽管人皮面具已经薄如蝉翼,可站在这片没有生机的土地上,他仍觉得透不过气来。 “你问我为何不揭穿你。揭穿你能解决问题吗?”苏瑾转身看他,“揭穿你,这场疫病就能消失吗?那些死去的人就能活过来吗?你说我试药的行为不妥,那赤霞村的人又凭什么被你们拿去试药?我不试药对方就死了,可若你不拿他们试药,他们都能好好地活。” 比如五月,如果赤霞村始终没有被人发现,五月的结局会是什么呢? “你是配有解药的吧,别告诉我你没有,你不是做事不留后路的人。疫病初期明明可以拿出你的解药去控制,你为何迟迟不动?用医术收买人心不就是你们的目的吗?” 苏瑾的质问掷地有声,她上前一步,“是因为你在这个游戏里尝到了甜头对吗?你看到旁人视你若神明的样子,不舍得让这种感觉如昙花一现,所以你加大了投放毒药的剂量,也拉长了疫病延续的时间。如果我没猜错,你是告诉卫衍,拖得越久,百姓就越感激你,越能为他所用,所以他也被你说动了,你们冷眼看着这些人发病,求医,问药,沉浸在自我满足中,不可自拔。” 苏瑾的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了齐珉的心上,而她猜得也与事实半分不错。 “可是,苏瑾,我有我的不得已。” 这是齐珉第一次这么唤她。 第235章 歉意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齐珉的脸色透着灰败,语气颓然。 “我不是像你这样天赋异禀的医者,也不是朔王爷那样的天潢贵胄,我甚至连一个在异国当质子的衍公子都不如,如果没有依附于他,我和阿瑶早就死在齐宫里了。” “我的母妃身份低微,护不住我,而我同样人微言轻,护不住阿瑶。我不想杀人,我只想活命的。” 齐珉说着,看向了自己的双手,他见过自己那些兄弟的手,个个细皮嫩肉,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人。 明明他们是同一个父亲的骨血,可他的手布满细小伤痕,有的是炼毒的时候被烫的,有的是制毒的时候被腐蚀的,还有因为积年累月的作画、写字留下的茧,宫中克扣他们的月银时,他就是通过悄悄地向宫外卖字画,一个人养活三个人。 他甚至没有时间去伤春悲秋,因为那些佝偻着腰、身上又骚又臭的老阉人对他和阿瑶投来的令人作呕的目光让他无时无刻不绷紧神经,他怕自己一旦放松下来,他和阿瑶都会被这个宫殿无声无息地吞噬掉。 直到卫衍找到了齐珉,让他帮自己制一副毒药。 从一个死去的妇人身上提取毒素。 齐珉呕了三天三夜才敢面对那具七窍流血但保存完好的尸体,他强迫自己去做,不光要做,还要做好,他要让卫衍永远需要他来制毒,这样他就再也不会是一个无足轻重,可以让人随意践踏的人。 “我生来卑贱,所做一切,只求自保。其实你不觉得,我们两个性子很像吗?你若是经历过我所经历的一切,难保不会走上和我一样的道路。” “像你一样草菅人命吗?”苏瑾喃喃道,“若是那样,我还不如直接从城墙上跳下去。” 齐珉没听清她后面的话,不过这也不重要了,因为苏瑾无情地揭开了他的最后一层遮羞布。 “你知道齐瑶已经去了吧。” 那天秦玉因楚云琛的到来而没有说出的话,便是这个消息。 他不知齐瑶是什么样的人,但皇上嘱托他,把这个消息告知苏瑾。 他还知道,这位公主是自戕,公主自戕乃大罪,更何况是在他国宫室。 公主横尸室内,无人为她收殓尸身,宫里秘不发丧,是云秀公主顶着压力料理了她的后事。 云秀公主说了一句让他听不懂的话,她说“有些事情像那又腻又软的糖糕,吐不出,咽不下,舍不得,所以只能被它一点点攫取了呼吸,直至死亡”。 秦玉把这些都告诉了苏瑾,苏瑾的反应很平静。 只有楚云琛知道,那天苏瑾一个人在院中枯坐一夜,直到天光破晓时。 她说,不知道齐珉能不能意识到,齐瑶是因他而死。 齐珉猝然抬眼,他的眼睛因情绪激动有些充血,眼底涌动着显而易见的悲伤。 “是我对不住她。” 最后一道心理防线被攻破,齐珉腿一软,踉跄几步,无望地闭上了眼睛。 他欠下的人命债,下地狱也还不清。 连他的亲妹妹,也无法原谅他。 齐珉无法再自欺欺人下去,这些天来的强作镇定,在这一刻溃不成军。 “你对不住的何止是她。” 一个人的离去,是一个家的倒塌。 他毁了无数个家庭。 齐珉艰难开口。 “抱歉......” 苏瑾原本平静的心却被这一句轻飘飘的抱歉激起了波澜,她的手死死攥紧,注视着齐珉的眼睛,沉声道:“齐珉,你应该很清楚,歉意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既沉重,又无用。” 一条又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在了这场阴谋中。 还是一个不怎么高明的阴谋。 苏瑾离开时,齐珉听见她在自己耳边留下一句话。 “每天戴着面具生活,你还能做回你自己吗?” 他不能。 他早已忘了真实的自己是什么样子。 ...... 待一天的事情全部处理完,已近亥时。 本来逐渐变好的身体状态被一夕之间发生的事情尽数打散,苏瑾没胃口吃晚食,随意披了件衣服,坐在回廊上,双手环抱住自己。 她的目光随意地落在一处,待她回过神才想起来,这是那天得知齐瑶死讯后,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时,楚云琛站着的地方。 他守了她一夜。 苏瑾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她今天想起楚云琛的次数太多了。 她直起身子,把楚云琛留给她的信打开。 她允许自己有不安的情绪,但不允许自己的行为被这种情绪左右。 信纸很薄,向来应是仓促写成。 楚云琛的字是先楚君从天下书画名师中精挑细选找出的人教予的,运笔行云流水,落笔遒劲有力,如同这个人一样,令人不自觉心生敬畏。 “阿瑾慧鉴: 风雨晦明,时殷企念。路远事牵,不克赴会,幸各事安适,足告雅怀。近来节令失常,寒暖无定,伏乞珍卫。纸短情长,不尽依依。 顺颂时祺,万事皆安。 楚澈亲笔。” 楚云琛乳名叫阿澈,只有面对亲近之人他才会如此自称。 苏瑾忽然鼻尖一酸,仰头靠在背后的柱子上。 他知道她的不安。 明明走得那么急,还不忘写什么“纸短情长”,这个人...... 苏瑾把信纸缓缓贴近胸口,那里是一颗被拧碎的心,而心上的褶皱,正被这寥寥数语抚平。 秋风是很凉的,苏瑾却仿若不觉,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廊下。 楚云琛不会知道,苏瑾用了多少勇气才说服自己去坦然面对未知的、可能再一次被人放弃的恐惧。 她想,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回到八岁那年的那场大雨里。 那个时候的苏瑾孑然一身,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温情。 但她还是靠自己的一身反骨,在那个不接纳她的世界里开辟了一小块得以喘息的天地。 即使荆棘载途,但总有一天,她能拨云见日。 因为她是苏瑾。 而庆幸的是,在她做好一切从头再来的准备时,有一个人始终不曾收回那双给予她温暖的手。 第236章 不回 白桥镇的暗流涌动并没有影响京城的歌舞升平。 阴暗的地牢里,殷宁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对一旁收拾床铺的安姑姑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外面怎么吵吵嚷嚷的?” 安姑姑笑道:“是淳王爷带着琳夫人进宫了,琳夫人半年前染了病,本以为人都快不行了,是苏医女一直帮忙调理,才渐渐好转起来,今日淳王带她进宫谢恩呢。” 殷宁眉心微动,“是不是之前说是得了花柳病的那个?” 安姑姑一惊,赶忙说道:“可不敢这么说,琳夫人虽然出身不好,但苏医女给她看过了,千真万确不是花柳病。” 再说了,安姑姑心想,若真是花柳病,这位琳夫人只怕连宫门都进不得。 殷宁闻言,神色晦暗不明,“一个花楼里出来的,竟也能攀上淳王爷这个高枝。” 怎么人人的日子都比她过得好呢。 殷宁抚上自己的肚子,她已近临盆,楚君却自始至终不曾出现过,若不是安姑姑的存在,她真要怀疑这个孩子是自己臆想出来的。 若是这样下去,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借这个孩子出地牢。 殷宁想了想,对安姑姑道:“苏医女的医术如此高超,若是她能为我接生就好了。” 说着,她将发间的一支衔珠蝴蝶金簪取下,放在安姑姑手中。 安姑姑是何等聪慧的人,她能被楚君派来照顾殷宁,自然也明白殷宁如今的境遇。 最初怀孕时,还是神采奕奕的,以为自己能母凭子贵,然而在后宫之中,楚君宠爱谁、冷落谁,不过是一句话,甚至是一个眼神的事。 再如何宠冠六宫、独承雨露,那也是曾经了。 当初苏瑾来找殷宁时安姑姑也在,只不过她并没有听到苏瑾和殷宁的对话,但隐约看得出殷宁神色的自得从容。 现在却想靠着这位身份平平的医女来复宠。 安姑姑神色如常地收下了簪子,却没说能不能做成。 殷宁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暗暗拧紧了手中的帕子。 前些日子派出去的探子没有按时回来,她总觉得心里有些莫名不安,苏瑾已经知道了她给昭夫人下毒的事,若是再让她知道自己的其他秘密,殷宁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在楚云琛面前自圆其说。 她得快一点,快一点出去,快一点回到属于她的位置,这样她才能彻底安下心来。 但事实并不如殷宁所愿。 安姑姑把殷宁的意愿转达给楚君时,楚君并没有说话,甚至没有让她起身。 安姑姑心中陡然一惊,深深地把头低了下去。 “老奴知错,请皇上恕罪。” “姑姑在地牢里待得太久了,不如先歇息几日吧,”楚君淡淡道,“贺立,地牢那边,换个人去照顾。” 安姑姑下去了,贺立觑着楚君的神色,把桌上已经冷掉的茶换下。 楚君沉沉的声音从他的头顶上传来。 “苏瑾如今还在白桥镇?” 贺立一顿,恭敬道:“是。” “七弟竟没有带她去平城。” 平城就是爆发战乱的地方,楚云琛带兵驻扎在此处。 贺立猜度着楚君的想法,试探着道:“苏姑娘年纪轻,看着胆小,怕是见不得血腥场面。” 楚君不屑地笑了,他可不觉得苏瑾胆小。 “那便让她回来吧。”楚君道。 贺立一愣,刚刚不是因为殷宁想让苏瑾回来而生气了吗? 怎么现在又要把人召回来。 贺立拿不准楚君的意思,试着抬眼瞧了瞧,就看见楚君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贺立倏地低下头,“是。” 君心难测,即使是贺立这样伴驾多年的首等内监,都不能,也不敢揣度这位年轻君主的心思。 远处的白桥镇,苏瑾对此一概不知,她把药材分门别类放好,依次锁好。 那三个人有一个没能救过来,昨夜已经火葬了,因为没有亲友,骨灰也暂由府衙保管。 火葬的时候齐珉也在,他这些日子并不好受,看起来像是受到了良心的打击。 虽然他好像并没有这个东西。 但他坚信自己有,这没办法。 生命的离去总是让人不好受的,尤其是对于五月这样年纪小的人来说。 她罕见的没了精气神,对苏瑾道:“好好的人就这么没了,他去之前跟我说,他还攒着钱打算娶媳妇呢。” 苏瑾不知如何安慰她。 “医术没办法挽救每一个人的生命。” 所以才要不断地学习医术,不断地掌握医术,不断地传播医术。 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苏姑娘!” 门外传来喊声,苏瑾听见有人冲她道:“府衙派人来找你!” 苏瑾回了府衙。 在这里等待她的,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是楚云秀身边仅剩的那名暗卫,回宫之后楚云秀把她的名字从前千篇一律的暗卫编号改成了“小鱼”。 小鱼看起来风尘仆仆,苏瑾问道:“宫中出什么事了?” ...... 楚云秀是听阿辰说起楚君要苏瑾回宫的事的。 阿辰是记录在册的宫女,不能随意出宫,楚云秀又怕动用楚云琛的钉子会打乱他的布局。 她只能派小鱼过来。 虽然这个人贪吃,爱玩,连轻功都不会,还认不得路。 小鱼把事情告诉苏瑾,还说楚云秀千叮咛万嘱咐,让苏瑾绝对不要回来。 宫里暗潮汹涌,江长婉仗着自己生下了大皇子,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殷宁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这个时候把苏瑾叫回去,能有什么好事。 人家好好的治病救人,凭什么回去给她当接生婆? 苏瑾让五月带着小鱼先去休息,她这一路风餐露宿,像是逃荒来的。 没想到,五月看见小鱼的第一句话,就是:“王二丫!” 小鱼双目圆睁,“你谁?!” “我,五妹,哎呀,我家门口有棵大柳树,你不记得了,咱俩还天天搂着那棵树爬呢!” 小鱼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比她高了一个头、梳着双丫髻、看起来活泼开朗的小姑娘竟然是前些年跟她一块和泥巴的五妹。 五月不知道有多少话想和小鱼说,她拉着小鱼的手絮絮叨叨地往外走,五月的手干燥温暖,像小时候一样。 这个意料之外的事没有让苏瑾分心,她把上午的病例分析完,才思考起小鱼的话。 殷宁即将临盆,她为何要坚持让自己为她接生? 苏瑾不记得她有什么妇科圣手之称。 楚君的做法就更奇怪了,以他刚愎自用的性子,应该不会随意答应殷宁的请求,更何况白桥镇的疫病还没完全控制住,苏瑾突然离开,楚君就不怕疫病扩散吗? 苏瑾不可能回宫,一来比起殷宁,这里的人更需要她。二来宫中人心浮动,苏瑾不会去蹚浑水。 她只能选择留在这里,或是去另一个疫区。 另一个疫区,在平城。 第237章 攻心为上 平城作为最早被卫国渗透的城池,各路势力盘根错节,是块难啃的骨头。 而楚云琛到了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为卫国人做事的傀儡城主焦同下了狱。 焦同年过不惑,是三年前外放到平城的,在任期间,虽无卓越政绩,但也算是尽职尽责。 半年前卫国人通过威逼利诱,迫使焦同为其大开城门,徇私枉法,就连卫国人向城中数口井中投放可致感染疫病的药粉,也是在焦同的协助下做的。 阴暗的牢狱中,焦同坐在潮湿的草堆上,头发散乱,目光呆滞。 楚云琛一步步向焦同走近,焦同听见脚步声,迟钝地抬起头来。 他看见玄色蟒袍镶绣着银丝边流云纹的滚边出现在自己面前,来人腰间束一条藏青色宽边锦带,黑发束在冠中,眉眼冷峻,眼眸漆黑一片,令焦同无端打了个寒颤。 焦同知道,他的死期将至。 他无望地低下头。 楚云琛让人打开牢门。 “这是你治下的官衙,感觉如何?” 焦同苦笑,这朔王爷言辞如此冷淡犀利,让他无言以对。 “臣有罪。” “你何罪之有?” 焦同张了张口,艰难道:“臣罪有三,私通外国,放他国细作入城为其一;受命于天,奉旨供职却疏忽职守为其二;以权谋私,致使国库亏空为其三,余罪数等,罪该万死。” 焦同说罢,双膝跪地,几乎将头埋入稻草中。 楚云琛淡淡地看着他,倏地笑了,听在焦同耳中,更觉忐忑。 “三年前你初到平城时,这里还是穷乡僻壤,几乎寸土不生,如今这里已与从前大不相同,可以想见,若非卫国人趁虚而入,平城应是政通人和之景。” 而此时的平城,却是一片凋敝,横尸遍野。 焦同的额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水,他保持着弯腰跪下的姿势,一动不动,他听见楚云琛不疾不徐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你的确有罪。身为一城之主,卫国细作入城,你蓄意包庇,又纵容他们在城中散播疫病,将一城百姓之安危置于不顾,即使到现在,你也依然不肯说出,自己这样做的原因。你最大的罪过,不是对于皇上,也不是对于你的官位,更不是对于什么国库。” 楚云琛冷冷倾身至焦同面前,“你最大的罪过,是于这一城百姓而言,你辜负了他们对你的信任,打碎了他们的希望。而对于你的家人,更是置之脑后,毫无顾及。” 焦同的神色几番变化,终究归于沉寂,他的脊背深深地弯了下去,仿佛苍老了十几岁。 “臣自知罪孽深重,不敢辩驳,亦无颜面对平城百姓。但求朔王爷,能对臣的妻女开恩,她们对臣所做之事全然不知,她们是无辜的......” 楚云琛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他反问道:“你第一天学律法么?” 《楚律》第三册第十一条,诸谋叛者绞,妻子流两千里。若率部众百人以上,父母妻子流三千里。 焦同当然对楚国律法中的连坐制度不陌生,他只是不想连累家人,他的夫人,至今还以为他只是公务繁忙才未归家,刚才还遣人送了饭来,让他趁热吃...... 他有罪。 “事已至此,你还是不肯说实话?” 楚云琛又问了一遍,直到此刻焦同才明白他的用意,他是在用自己的家人,和自己作交易。 明明严刑拷打也可以作为让他开口的办法,可这位向来以手腕狠辣着称的朔王爷,却选择了攻心为上。 他锐利的眸子,让焦同不敢直视。 第238章 动身 是了,读书人的骨头是最软的,可读书人的脊梁也是最硬的,若动用刑法,焦同商可以为了自己心中所谓的道义撑着,可家人不一样。 血缘是最致命的软肋。 “本王再给你一刻钟时间。” 楚云琛淡淡道。 焦同的内心仿佛一艘没有桨的小船,在这片阴谋的海上翻腾,他不知道自己如何选择,才能为家人赢得一个机会。 可他记得,那人答应过他,会保护好他的妻女,他不知道自己该信谁...... 焦同的内心越来越焦灼,楚云琛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一刻钟即将结束时,楚云琛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哂笑。 焦同的汗终于滴落下来,洇在稻草上,他忽觉心中一阵慌乱,就听见外面传来一个声音。 一位身着劲装的青年抱拳对楚云琛道:“主子,他们果然派人去了焦府,意图灭口,属下幸不辱命,留了一个活口。” 焦同大惊失色,“灭口?” “看来,焦大人你,失去了最后一次为自己求情的机会。” 楚云琛站起身,焦同的面前笼罩下一片阴影。 他面色惨白,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 这位朔王爷,他早已知道幕后之人是谁,之所以纡尊降贵,不过是为了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这机会于他或许没用,可于他的家人来说,却能免于一死。 是他,信错了人,押错了牌,失去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楚云琛的衣袍消失在焦同绝望的视线中。 “主子,人就在牢中,要不要直接用刑?” 楚云琛微眯着狭长的眸子睨着飞云,“怎么,鸣山不在,连给人上刑都不会了?” 飞云一梗,摸了摸鼻子,没说话。 自从来了平城,自家主子的性子似乎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想见的那个人见不到。 甚至连封一回信都没有。 飞云想,他现在是不懂什么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因为他和覆雪每一天都能在演武场相见,每次比试,覆雪都恨不得把他打得鼻青脸肿才罢休。 而连一封回信都没有写的苏瑾,如今正忙得脚不点地。 她不知道传令官从京城到白桥镇能走多久,多则五六日,少则两三日,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 万幸的是,楚云秀提前告诉了她这个消息,又让小鱼日夜兼程地赶过来。 说到小鱼,苏瑾想起那天五月说,小鱼是她的同乡,而且苏瑾听得出来,小鱼的口音和五月相近,并非各国通用的雅言。 但皇室子女的暗卫,应是说着一口流利的雅言才是,否则是完不成某些任务的。 不过,楚云秀虽然跳脱,做事却有分寸,苏瑾不打算过问太多她和小鱼的事,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她现在无暇顾及这些。 自从听说京城派人来召苏瑾的事,五月天天盼着下雨,最好能把传令官彻底留在半路上,然而天公不作美,一连几日都是大晴天,苏瑾也是哭笑不得。 完成最后一批药丸的分装和发放,苏瑾给前来帮忙的人悉数发了工钱,连五月的和小鱼的也没落下。 这两个孩子,顶着两张稚气未脱的脸,却已经成了独当一面的人。 回到屋中,苏瑾打开柜子,其中不仅有楚云琛的那封信,被苏瑾拿了一个匣子收着。此外还有一些其他的信件。 当然,这些信件里写的可不是什么“纸短情长”。 信是从平城发出的,写信人署名是安康药馆,苏瑾看其中的内容,并不像是一个人的口吻,更像是一群人围在一起把想写的东西尽数写下,再找了一个人誊抄。 最初收到信时,苏瑾很惊讶。一来她没想到平城的人竟然知道她的名字,二来信中言辞恳切,与白桥镇医者的态度截然不同。 他们在第一封信中写道,如今疫病肆虐,听闻白桥镇治疗大有成效,想请教一些问题,不知是否妥当。 苏瑾看得出他们是想让她去平城的,但当时白桥镇刚刚出现新的疫病症状,她走不开,也不敢随便应承。 现在倒是一个好时机。平城如今在楚云琛手中,她若毫无理由地去,难免不会成为楚君向楚云琛发难的借口。 但,江山以社稷为重,社稷以百姓为先。 有手中的信件作为依据,这便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就算是楚君的人真的追到了平城,也不能给她扣上一个忤逆君意的罪名。 ...... 清晨,苏瑾和鸣山各牵一匹马,打算从小道上动身。 苏瑾没有惊动任何人,她并不希望有人注意她的行踪。 然而却有人不请自来。 一把天青色油纸伞下,一个清瘦萧条的人影缓缓靠近,苏瑾隔着渐密的雨帘,看清了来人的脸。 第239章 她不在乎 鸣山撇了撇嘴,没看见苏姑娘和他连伞都没带,就是为了不耽搁赶路吗? 更不要说现在下着雨,他难道要让苏姑娘在雨中和他说话吗? 自己倒是打了把伞来,真是的。 许是感受到了鸣山的目光,齐珉加快了脚步,行至苏瑾面前,他一向是爱洁的,如今地上的雨水溅湿他的袍角,他却无暇顾及。 “苏姑娘出门怎么不带伞?” 鸣山:...... 你见过谁骑马打伞啊? 齐珉神色如常地将伞的大半都罩在苏瑾身上,而自己的后背很快被雨淋湿。 苏瑾的手覆上伞柄,将伞推了回去。 “公子有什么事吗?” 苏瑾不明白他来做什么,她分明记得,自己已经把疫病救治后续的事情全部安排好了。 齐珉皱了皱眉,又把伞重新给苏瑾打回去,“你近日操劳,勿要淋雨得了伤寒。” 苏瑾知道再推辞下去只会耽搁时间,便不再拒绝,她让鸣山先去找个地方避雨。 而后将伞柄移至二人中间,至此,两人各占伞的一半,她才稍稍放心。 比起承这个人的情,她更愿意淋雨。 见苏瑾用黑白分明的眸子淡淡地望着他,齐珉犹豫片刻,说道:“钱夫人前几日找我,说她已经有孕,我想,这是你的功劳,所以就想......来告诉你这个消息。” 为了借钱家的势,他接近钱夫人。那是个尖酸刻薄的女人,而他为了让初至白桥镇的苏瑾一行人转移视线,特意将苏瑾推荐给了她。 钱夫人怀孕的事他早就令人打听到了,事实上钱夫人看不起医者下九流的身份,并不会专门告知他这些。 他只是一时,也想不到其他来找苏瑾的理由。 苏瑾眉头扬起,她确实不关注钱家,也不知道王蔷这些日子还有没有为她的肚子拼命,就连钱家闹出了疫病,也是由宋维去告知钱家老爷的。 即使是疫病还未出现的时候,她也不建议王蔷为了与钱家人置气或是证明自己去选择怀孕,更何况现在疫病还未彻底结束,新方子还在摸索着改进中,这个时候若是怀孕,对于孕妇和孩子来说都会有些艰难。 但既然王蔷做了选择,苏瑾也不置可否,她的人生毕竟与苏瑾无关。 人不能自作主张地去插手旁人的人生,左右旁人的因果。 “多谢你告知我,还有别的事吗?” 苏瑾倒是没有敷衍的意思,只是她除了这些话,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回应。 齐珉知道,面对不熟悉且没必要熟悉的人,苏瑾的确不会去想如何赢得对方的好感。 他也知道,对于苏瑾来说,他就是这样一个不熟悉,也没必要熟悉的人。 齐珉从怀中掏出一张药方,因为下雨的缘故,纸张被潮气浸得有些软,上面的墨迹也不甚清晰。 “这是我近几日写下的药方,我不是否定苏姑娘的药方的意思,我只是想,若是将苏姑娘的药丸并这个方子上的汤药共服半月,或许可以缩短疗程。” 苏瑾接过方子。 齐珉看着她乌黑发亮的头顶,因着要骑马赶路的缘故,她将头发在头顶高高挽起,只插了一支玉钗,身上穿的是比平日里更加干净利落的衣服。 世上有很多容貌倾城的女子,苏瑾不算上乘;世上也有许多古灵精怪的女子,苏瑾平板无趣;世上更有许多温婉可人的女子,苏瑾则淡漠深沉。 然而,却从未有一个人能像苏瑾这样,让他一边想远离,一边又忍不住靠近。 他一直以为,自己这一生都将浑浑噩噩地走下去,他不知道自己制的毒用在了谁的身上,也不知道自己的字画卖去了哪里。 他如沧海一粟,于谁,都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无关紧要。 或许这就是他的造化。 “这方子单看没什么问题,只是开药不光要看疗效和疗程,病者自己的情况也该考虑到。” 苏瑾道:“若是给富人用,自然是没有问题的,但若是给生活困窘的人,或许是画蛇添足了。” 这是师父曾告诉她的,而她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懂这个道理,是因为看过的病例实在太多,方才体会到何谓医术之真谛。 医者医人,更要医心。 齐珉的这个方子她也想到过,但城东的患者大多是贫苦百姓,并不适合此方,没想到,齐珉在用药配伍上竟再一次与她不谋为合。 苏瑾眼底划过一抹深思,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涌上她的心头。 齐珉点头应是,他唇边笑意清浅,对苏瑾道:“珉......很庆幸与苏姑娘相识。” 朔王爷所向披靡,齐卫两国连连败退,一旦战败,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离开白桥镇。 而且阿瑶已经不在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会接纳他了。 苏瑾一愣。 鸣山远远瞧着,“呸”地一口吐掉嘴里的野草,说话就说话,怎么还笑起来了。 他闪身至苏瑾身侧,“苏姑娘,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出发了。” 齐珉深吸一口气,道:“那便不耽搁二位了,路上小心。” 苏瑾飞身上马,动作行云流水,惊讶在齐珉眼中一闪而过,他没想到苏瑾会骑术。 临行前,苏瑾回过头来,看了齐珉一眼。 齐珉不明就里,便静静地等待她说些什么。 苏瑾却只是说:“雨大了,珉公子尽早回吧。白桥镇,就交给你了。” 齐珉心中一震,郑重点头。 他知道,唯有这样做,才能尽量去弥补他因一己之私而在白桥镇犯下的恶果。 苏瑾和鸣山的身影在齐珉的视线中逐渐模糊成两个小点,而后消失。 倾斜的雨丝不急不缓地落在身上,层峦叠嶂在苏瑾的余光中飞速闪过,在这样迅速变换的景色中,苏瑾的眸底有一瞬的空茫。 她是想问齐珉一个问题的。 她想问,他的医术可是旁人所授,若是,他师承何人。 但她选择了沉默。 在那个瞬间,苏瑾的头脑格外清明,也格外冷静,她知道,有些问题,没必要再去执着于一个答案。 因为她已经不在乎了。 第240章 情急 夕阳落山前,苏瑾和鸣山赶到了平城,因为近期战事,流民也聚集在城郊,加上城中流传疫病,城门处的审查很是严格。 等待检查的过程中,苏瑾听见流民中有人交头接耳,说今日城外又起了战事,朔王爷此刻正在迎战。 “朔王爷定能将敌国打得屁滚尿流!” “是啊,听说齐国太子都气得吐血了。” 苏瑾垂眸,原来楚云琛此刻正在与齐卫两军交战。 无声地攥紧了拳头,苏瑾希望他所向披靡,更希望他安然无虞。 一进城,就感受到了不同寻常。这种萧瑟的场景苏瑾也见过一次,那是在燕国城破的时候。 山河破碎,民生凋敝。 鸣山进城后便不再隐藏身份,径直奔向城内府衙,而苏瑾则循着信上的地址,找到了安康医馆搭建的帐篷。 这是苏瑾在信上告诉他们的,也正是在搭建起义诊帐篷后,平城的病患才得以收治,不至于因患者在家中无法彻底防治而导致疫病一传十十传百。 这里的帐篷完全是仿白桥镇而建,苏瑾远远瞧着,一时像是又回到了白桥镇一般。 一问才知,是楚云琛来平城后,拨了一部分人手和钱粮用以救治疫病,而这些帐篷的规格形制,包括如今的救治方法,都是依照苏瑾的方法去做的。 见苏瑾脸上覆着面巾,又是一个人形单影只,有一个年轻的书生小跑着过来,头上的纶巾随着他的动作一颤一颤。 “这位姑娘,这里是疫区,姑娘若是身体无恙,还是站远些为好。若是想进去找大夫,请随我来。” 苏瑾道:“我来找人。” “找谁?”书生诧异。 苏瑾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前面有一声惊慌的喊声:“大夫!大夫!快来人啊,我家二郎他忽然吐血了!” 苏瑾瞳孔骤然一缩,七窍中的某一窍出血,正是疫情变种的特征。 她急忙奔向声音传来的地方,后面的书生喊道: “诶,那是疫区,不能随便进去!” 很多人都循声赶来,正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这个小孩的病情。 抱着孩子的,应是孩子的母亲,此刻正撕心裂肺地哭倒在地上,“老天爷你睁开眼睛看看啊,我的二郎还没过三岁生辰,你不能把它从我身边抢走啊!” 旁边的孩子父亲焦急地向四周大喊着:“郎中呢?陶大夫呢!” 苏瑾挤进人群,蹲下身检查小孩的脉搏,果然和那三个男子的脉象一模一样! 由于人群拥挤,小孩的呼吸肉眼可见地急促起来,脸也涨得通红,苏瑾向四周道:“大家散开一点,孩子快喘不上气了。” 众人纷纷散开,不远处,几个年龄各异衣着不同的医者忙不迭地跑过来,其中两人看着年轻些,手中拿着药箱。 那个在外面和苏瑾说话的书生也跑了进来,看见苏瑾的举动他大惊,“姑娘,快起来,这孩子得了疫病,不能贸然接触啊!”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句话吸引,集中在了苏瑾的身上,苏瑾仰起头,看着因为人群拥挤而衣衫凌乱的医者们,平静道:“哪位是陶大夫?” 为首的中年人气喘吁吁,“我是,敢问姑娘是......” 陶义有些犹疑,一个猜想在他心中浮现,却不敢说出口。 “我是苏瑾。” ...... 苏医女来平城治疗疫病了! 短暂的惊诧过后,几人拆了一张门板,就地搭了一个简易的床架,苏瑾示意杨氏夫妇将杨二郎放上去,自己则将随身携带的针囊拿了出来,比起旁边的医者手忙脚乱地从凌乱的药箱里扒拉,要省时间得多。 但不是每个医者都能忍受袖口处常年有一个不算小的针囊,冬日里格外碍事,夏日里又极其累赘。 但苏瑾从学医的那天起,针囊就没有离开过袖口,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保命。 “大夫,女大夫,你一定要救救我们家二郎......” 说话人是孩子的奶奶杨老太,刚才孩子突然吐血,是孩子奶奶第一时间去找了大夫,许是年事已高又来回折腾,老人的面色有些不好。 苏瑾道:“我会尽力的,您先坐下歇着吧。” 不像陶大夫他们那样言辞恳切,反而平静地好像置身之外一般,杨老太心里一揪一揪,始终放不下心来。 这孩子体内的毒已经发作,来不及去煎药化毒,于是苏瑾只能兵行险招,用针灸逼出杨二郎体内的毒。 但这个方法,对于其他学习正经医术的医者来说,实在闻所未闻,毕竟大家平日里也就看个跌打损伤、风寒湿热,“毒”之一物距离他们太过遥远。 这些淳朴的百姓,还不知道这场疫病的来源是人为炼制的毒。 就连苏瑾,也从未在孩子身上用过这个方法,小孩子与大人的体质不同,稍有不慎就会导致一些急症的出现,若是毒素未能顺利逼出,反而在体内游走,甚至蔓延全身,人很可能在几息之间就没了。 而苏瑾行医用药的风格又向来霸道,如何把握好这个度,既能把毒素清出来,又不至于伤到杨二郎的肺腑,对于苏瑾来说并不容易。 在场闻讯赶来的医者中,陶义最擅针灸,还有一名于大夫最擅小儿疑难杂症,苏瑾让他们与自己互相配合,这样才能增加胜算。 她垂眸思考从哪个穴位开始更为合适。 杨二郎的母亲李氏紧张地看着木板上面色惨白的杨二郎,想到他今天中午还闹着要出去玩,她为了让他睡觉,还不肯带他出去...... 李氏心里像针刺了一样的疼,她扑在丈夫杨武身上无声啜泣。 “是不是我太粗心了,我没看好孩子......” 杨武拍着她的肩膀,小声道:“你哪里粗心了?别这么想啊,听话,一会二郎醒过来看见娘哭了,他也要跟着哭的。” 可杨二郎到底能不能醒过来,杨武自己心里也是七上八下,他只能一眼不错地盯着孩子,眼里再容不下别的。 李氏一听反而哭得更加汹涌,又怕影响到苏瑾等人,只能紧紧地咬住嘴唇,眼泪把杨武的肩头打湿一片。 杨老太看着夫妇二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嘴里不断呢喃着“老天保佑”。 每个人都真切地感受到死神降临在身边的恐慌感,今天是杨二郎,明天就可能是自己,在这种压抑的环境中,他们听到了一个清冷而有力量的声音。 “能救,准备下针。” 第241章 极致 待苏瑾理清自己的脉络,陶义和于大夫便双管齐下,三人同时进行救治。 围观的医者紧张地看着三人的动作,尤其是苏瑾,下针手法极为老练,根本不像是一个年轻医者的样子。 “好稳的手。”有人惊叹。 话虽如此说,却还是有不少人心里捏了把汗。 因为眼前这个躺在床板上奄奄一息的孩子,是一个刚满八月便呱呱落地的早产儿,若不是陶义一直在坚持救治,恐怕撑不到三岁。 而如今又患了疫病,三天内就高烧了两次,在这种情况下,除了陶义还不放弃,其余医者已经建议杨氏夫妇带孩子回家。 所以在孩子吐血后,孩子的母亲李氏才会那么着急。 因为早产的缘故,杨二郎并不似寻常孩童一般健壮,针刺进去皮肉的时候,就会在上面出现一个小小的凹陷,再拔出来的时候,皮肤就会随着针微微弹起,紧接着又是一针,让人看着揪心不已。 更不要说苏瑾手起手落,针进针出,简直比屠夫割肉还痛快,不少人看得呲牙咧嘴,苏瑾却仍面不改色,任谁看了都得说一句“非常人也”。 然而更出人意料的在后面。 苏瑾抽出一根长针,将它仔细地用热水烫过,针尖在夕阳的余晖中发出刺目的寒光,看得人心里一惊。 古往今来,没看见过用这种方式救孩子的,一套针法下来,恐怕孩子的皮肉上面都只剩针眼了。 石头上的杨老太终于坐不住了,她站起来,扒开人群,颤颤巍巍道:“女大夫,这么长的针,你这是要往哪儿扎呢?” 陶义本想替苏瑾回答,但他也不知道苏瑾的针法是何道理。 “后颈。” 苏瑾边说,边示意陶义和于大夫把杨二郎翻过来,露出光滑的后脑勺。 “为,为何要扎在那里?” “我要为令郎放血。” “放血?!”杨老太和杨氏夫妇二人皆大惊失色,周围人也是一惊,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受得住放血? 陶义见状解释道:“瘀血不清,只会越积越多,待毒素蔓延至整个头部时,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可,可他那么小啊......” 李氏的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她看着那比杨二郎的头都要长的银针,几近昏厥。 这样的情绪也感染了其他人,他们七嘴八舌地说:“就不能换个方法吗?” “这针下去,我看都不敢看呐!” 更有甚者,直接站出来质疑苏瑾:“你这针法闻所未闻,怎么敢用它来救人!” “怕不是什么医者,只是碰巧路过来坑蒙拐骗的道姑吧!” 陶义听了此话,眉头一皱,反驳道:“苏医女是老夫几番邀请来救治疫病的,大家就算不相信苏医女的医术,也要注意自己的言辞!” 苏瑾看着这样的场景,一时语塞,虽然很想开口反驳,但这个孩子再耽搁下去,恐怕就真的来不及了。 “他的七窍已经有两窍开始流血。” 苏瑾指了指杨二郎的脸,大家这才发现,杨二郎刚才还只是吐血,如今鼻孔也已经开始渗血。 “我可以告诉你,孩子交给我,不一定能活,但不交给我,他一定会死。另外还有一个问题,若是救回来人却痴傻或是瘫痪,你们能否接受呢?” 苏瑾的话让杨老太和李氏齐齐变了脸色。 这话先前其他医者就对他们说过,说是孩子体弱,疫病又来得凶险,只怕救回来也不能和常人一样。 其实他们一直都在回避这个事实,就想着,只要孩子还活着就好,但如今,一个血淋淋的事实摆在他们眼前—— 救,孩子不一定能好起来;不救,他可能连今晚都熬不过去。 原来不论长痛还是短痛,都让人心如刀割。 “一刻钟,我给你们一刻钟的时间考虑。” 苏瑾的话音不大,却掷地有声,砸得人心中一颤,杨武把怀中的李氏交给杨老太扶着,一步一步地走到苏瑾面前。 苏瑾蹲在地上的姿势不变,静静地仰头注视着杨武的神态,她微微眯了眯眼,想知道这个父亲会如何抉择。 平心而论,即使杨武选择放弃,她也能理解,因为救杨二郎的代价太大,不是所有父母都甘愿为一个没什么价值的孩子冒这个险。 学医这么多年,她救过来的人和救不过来的人都数不胜数,这个孩子若是没了,最难过的人不会是她或是陶义等医者,而是他的至亲。 这个选择权,不在医者,而在他们自己。 杨武面色复杂,他一面看着自己的满脸都是心疼的老母,一面看着自己怀中已然崩溃的妻子,再看向床板上面色苍白的杨二郎。 任谁都知道,这个孩子的生命正在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流逝。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杨武的身上,他感觉到自己如同被日光炙烤着,他的嘴角颤抖,像是在做一个极为艰难的决定,过了许久,他噗通一声跪下,尖利的石头扎进裤腿,他面不改色。 “求苏医女,救救我儿......”话尾已经哽咽。 即使知道希望渺茫,即使知道救这个孩子会给这个家庭带来许多负担,即使付出和回报好像并不完全对等,但他要救自己的孩子。 苏瑾以为自己会惊讶,但她的心比自己想象中平静。 “好,我知道了。” 苏瑾顿了顿,转眸去看杨二郎的瞳孔。 瞳孔还未散,陶义招呼着于大夫继续把杨二郎翻过来,苏瑾不再耽搁时间,把充分浸泡过热水的银针刺入风府。 这个位置,不仅让围观的人倒吸一口凉气,就连陶义也瞠目结舌。 风府,这可是风府啊。 陶义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苏瑾近乎是粗暴的动作。 风府穴是风险性非常大的穴位,一旦位置和角度稍有偏差,就有致命的风险。没有经验的人在这个位置进行操作,和害人性命没什么区别。 不论是从年岁上,还是从经验上,苏瑾似乎都不足以有勇气去向风府下针。 更不要说她还在不停地变换角度,时入时出,陶义感觉他不光是听到了自己噗通噗通的心跳声,他甚至是听到了旁边于大夫的如同擂鼓的心跳声。 简直是做的人丝毫不慌,看的人一身冷汗。 陶义真的不明白,到底是他年岁大了,不知道外面的医术已经如此精进,还是说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子并不是什么医者,而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来挽救民生疾苦了? 其实,这一切只是因为,当天赋异禀和天道酬勤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时,这个人注定会走一条比别人更艰难的路,也注定会登上一个旁人无法企及的高峰。 苏瑾就是这样的人,在过去孤独的岁月里,她把天赋和努力,都发挥到了极致。 第242章 万籁俱寂 直到重重叠叠的云层吞噬了最后一缕日光,苏瑾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 陶义胸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要是苏瑾再不结束,他恐怕还得找人过来点灯。 围观的人已经不似最初那么多,陶义记得,不少人都是呲牙咧嘴地离开的。 手法太生猛,看不得,看不得。 苏瑾把杨二郎后颈上逼出来的黑血擦尽,陶义对杨武招手,“过来过来,把你家二郎抱进屋里。” 杨武有些发愣。 把孩子抱进屋里,是说明孩子救活了,还是说,孩子救不活了? “诶呀,愣着干啥,赶紧过来,孩子一会儿该着凉了。” 眼下已近冬日。 杨武这才听明白了陶义的意思,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双手颤抖地接过孩子,不敢置信地摸了摸孩子的脸。 “二郎,二郎......爹在这呢,别怕啊。” 苏瑾正整理东西,闻言看了他一眼,道:“有什么话回屋说吧,还有,下次洗干净手再摸脸。” 杨武忙把手从杨二郎的脸上拿开,缓过神来的杨老太搀扶着李氏,过来对苏瑾道谢,七旬的老人,几乎是将腰弯到了地上。 苏瑾堪堪避开,没有受这个礼,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扶起杨老太。 “您老人家这是做什么,我们行医问药,为的不就是能救人性命嘛。当然了,苏医女的水平,确实远在我们之上,今天多亏了有苏医女啊!” 杨老太不住称是,李氏也连连点头。 杨老太和李氏离开后,苏瑾望向陶义,二人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 杨二郎的病情,不是一次针灸、一次放血就能解决的,即使苏瑾用了如此剑走偏锋的针法,也只是堪堪为其保住了命。 这一点,被兴奋笼罩的杨家人或许暂时想不起来,但作为医者,陶义和苏瑾,却不能掉以轻心。 “杨二郎是早产儿?” 陶义点头,“刚生下来的时候,还不如一床被子重,稳婆连夜把孩子送到了我这里,说句不好听的,这孩子跟我待的时间,都比跟他爹娘待一块的时间长。” 怪不得脉象那样虚弱。 “他娘身体也不好,这些年,为了这孩子......唉!罢了,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是苏瑾不曾感受过的境遇,因此她只是沉默地站在那,并不言语。 陶义有些讪讪,原先在信上就能看得出苏瑾不是个热络之人,没想到见了面也这样寡言少语,倒显得他这个老头子有点话多了。 其实苏瑾只是在沉默中想到了一些问题。 看得出来,平城的医者还不知道这场疫病的来源是什么,苏瑾在犹豫,要不要将实情告诉他们。 不告知,是怕耽误救治,告知,又怕引起恐慌。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和苏瑾一样,即使明知是齐珉下的毒,也能不动声色地与其周旋。 “苏医女!苏医女!” 几声呼喊打断了苏瑾的沉思,她回过神 看见一些穿着粗布衣裳的人从四面八方向她涌过来。 他们的脸上都戴着巾帕,看样子像是还未治愈疫病的病人,苏瑾蹙眉,平城的大夫在医术上如何她暂且不评,但管理上着实有些没有章法。 刚才杨二郎也是在外面犯病,眼下这些人又可以随意走动,有些人连巾帕也是歪歪扭扭地戴着,这样下去,疫病很难被彻底根治。 疫病的救治与消除,不仅在于“治”,更在于“防”,从根源处解决,才不会春风吹又生。 那些人跑到苏瑾面前,本是七嘴八舌的,但看见苏瑾的动作后,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 原来,苏瑾把他们按照顺序排了队,让他们既不过分集中,又不彻底分散,而后才问他们:“大家是这里的病人吗?” 众人纷纷点头。 “大家有什么想要跟我说的吗?” 与平易近人的陶大夫不同,与温吞和善的于大夫也不同,苏瑾像是这些人冬天见过的一根冰凌子,让众人沸腾的大脑冷却了下来。 左看看右看看,终于有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举起了手,小声地问:“敢问姑娘,是那个从白桥镇来的苏医女吗?” 苏瑾点头,“我是。” 似是没有想到苏瑾回答得这般干脆,书生愣了愣,又赶忙问:“那,苏医女是来平城给我们治病的吗?” 陶义听着,脸有些发烫,若不是他们医术不精,百姓们也不至于这样苦苦祈求一位好大夫。 “是。”苏瑾再次点头。 见苏瑾真的有问必答,并不像看起来的那般不近人情,众人的胆子大了一些,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丫头口中含着手指,含糊不清地问:“漂亮姐姐,你能救救我娘吗?我娘总喊疼,陶爷爷都开了好几次药也不行。” 陶义见状,对苏瑾解释道:“她娘前不久刚染了疫病,发作得很是凶猛,也不知为何,喝了药也不见好。” 开药还不见好,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药没开对,要么是人没喝对,这一点,只有问诊过才能知晓。 苏瑾沉吟片刻,“晚些我去看看你母亲。” 见苏瑾这般轻易地就答应了小丫头的要求,刚刚平息了情绪的百姓又重新沸腾起来,他们争先恐后道: “我家那个都高烧好几天了,吃啥吐啥,我都愁死了,苏医女能不能先给我家看看?” “凭啥先给你家看?我先来的!” “你家大郎生龙活虎的,不是都快好了吗,你跟我抢什么抢?” “谁告诉你快好了?”说话的这位妇人毫无征兆地开始掉眼泪,“前天就吃了一碗米粥,到今天就吃不下什么东西了,老说耳朵痒,我一看,耳朵都开始出血了啊......” 陶义一听,严肃地问:“怎么不告诉查房的大夫?” “大夫们都忙得不行,我哪叫得住人啊?” 妇人又开始哭,哭得陶义眼皮子直跳,他讷讷道:“人手不够......” 眼下已经是把一个人掰成三个人在用了,却还是没法照应到所有人。 陶义有些愧疚。 苏瑾道:“无妨,白桥镇也是这么过来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一会儿问苏瑾这个那个,一会儿又和身边的人争论起来,苏瑾看着眼前人声鼎沸的景象,正思索着该如何打断,就听见远处传来异动。 声音越来越大,像是规律的马蹄声,又夹杂着号角。 苏瑾猛然想起,今日听人说过,城外有战事。 她的身体顿时紧绷起来,若来的人是楚军还好,若是齐卫两国的人来了,那眼前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对面的百姓脸上洋溢出欢乐而喜悦的神情,许多人喜滋滋地指着苏瑾的背后。 “是朔王爷的大军!楚军胜啦!” 随着他们的说话声和欢呼声,马蹄声越来越近,苏瑾甚至感觉到地面被马蹄踏动的颤抖。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那天燕国城破时,地面也是这样的震感,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传言中这位玉面杀神的真容。 浩浩荡荡的马蹄声停了,所有人都朝着苏瑾的身后争相跪了下去,苏瑾身边的陶义和于大夫也不例外。 喧闹的人声也消失了,苏瑾有些迟滞地转过身去,年轻的将军跨坐马上,战袍猎猎生风,玄甲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中,如同镀上烁烁金光。 一双深邃冷峭的眸子,正静静地望着她。 此刻,万籁俱寂。 苏瑾庆幸自己面上覆着巾帕,不至于流露出什么异样的情绪。 因为就在看到他的那一刻,那些刻意被她压抑的情绪才迸发出来—— 原来今日,她是有一点想他的。 也许不止是今天。 也许不止是一点。 第243章 把人惹恼了 与楚国大军一同回来的,是活捉卫国太子及其亲信的好消息。 而这亲信中,就包括卫衍和卫冉。 苏瑾回到官邸时,天色已晚,夜空中坠着几点若隐若现的零散星光。 楚云琛为她安排的房间,离他的卧房很近,此刻仍是一片漆黑,想必还在审人吧。 苏瑾见识过他们审问的手段,不知怎么想起了卫衍。 也不知道他养尊处优多年,还能不能受得住。 不过这与她也没什么关系。 苏瑾提了热水来,把疲惫的自己一头扎进温热的水中,与外面的空气隔绝的那一刻,她才由衷地体会出一点放空自己的轻松。 而当一个人的肩上承担起别人的希望时,这个人注定会走得更沉重一些,而在苏瑾人生的前十八年,她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感觉。 她一直都是为自己而活的,没有人在乎她的生死,她自然也不在乎别人的生死。 她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走完一生,但这世间,人不是,也不可能是一座孤城。 人能通过被迫的隐忍和压抑的麻木来获得内心的自由吗? 不。 纵使人生无牵挂,心却如困兽之斗。 自由不是把自己锁在孤城中与世隔绝,自由是推开那扇门后,自己的灵魂仍然生动,人格依然完整。 自由是群居不倚,独立不惧。 “哗——” 苏瑾的脑袋倏地从水中钻了出来,露出一张出奇平静的脸。 水滴顺着她的额角和脸颊流下,流到锁骨的那个小窝里,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洼。 她已经不是那个要藏在水里才能获得安全感的孩子了。 沐浴过后,苏瑾换了一身轻便闲适的襦裙,提灯出了门。 楚云琛的卧房外,只有长乐一个人,见苏瑾过来,就如以往在朔王府那般,自然而然地请她进去。 长乐对苏瑾笑得见牙不见眼,他不知道的是,苏瑾是抱着赔罪的心来的。 屋里很亮,但没有人,苏瑾有些疑惑,长乐道:“王爷刚回来的时候嘱咐仆,若是苏姑娘来了,先请进来。想必王爷临时有事,一会儿便回来了。” 连长乐都知道,楚云琛不会让苏瑾久等。 苏瑾点了点头,长乐出去后,屋内一静,她才听到屏风后传来水声。 原来是在沐浴。 一场接一场战争下来,不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会受到损耗。 所以说啊,把别人的生命作为自己的责任,真的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她只是做了几个月,就感到精疲力尽,而屏风后的这个人,却为了楚国的江山殚精竭虑这么多年。 楚君忌惮他,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无论文治还是武功,他都远胜楚君一筹。 苏瑾收回思绪,看见屏风上隐隐约约显露出一点身形来,她看见他精瘦健壮的肩膀的样子,苏瑾猛然转过身去。 她感受到了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 苏瑾背对着屏风坐到了矮榻上,不知是屋内的光晕太过柔和,还是刚刚沐浴过的缘故,苏瑾感觉自己好像很久都没有这么舒服过,身体上的疲倦和精神上的放松向她席卷而来。 楚云琛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场景。 苏瑾窝在矮榻里,头枕着胳膊趴在桌子上,整个人缩成一团。 上一次见到苏瑾对自己毫不设防的样子,还是她喝醉酒之后。 楚云琛放缓动作,轻轻走到她身边。 心中那股燃了一个多月的无名火,就这么慢慢地熄了。 她的睡眠一向很浅,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一寸一寸,带着无与伦比的温柔,和苏瑾从未见过的占有欲。 有的时候,连楚云琛自己都不敢相信,他竟然想过,用一些她不喜欢的手段,将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谁也抢不走。 她大抵会恨他一辈子。 可那又怎么样呢,恨他,总比不在意他好。 楚云琛情不自禁地伸出手,缓缓贴近苏瑾的脸,却在即将触碰到时堪堪停下。 若不是累到极致,她应该不会允许自己在这样一个陌生的环境中睡过去吧。 但苏瑾还是醒了,她心中惦记着事,只是浅眠了一会儿,没想到一睁眼就看见楚云琛居高临下地站在自己身前,一只手还贴着自己的脸。 楚云琛猛然收回了手。 “你洗好了?”苏瑾的脑子还有些混沌,她坐起身,迷迷糊糊地问。 楚云琛的眸子晦暗不明,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有歧义的话? 苏瑾很快反应过来,她有些尴尬地捏了捏耳朵,“我的意思是,你现在若是不忙的话,我有话想和你说。” 楚云琛没有说话,只是眸光沉沉地看着她。 他在想,如果苏瑾说出一些他不想听的话,他怎么做才能阻止她说下去。 见楚云琛不答,苏瑾便以为他还有事要处理,“那我还是先回去吧,你什么时候闲下来我再过来。” “不用。” 苏瑾刚想起身,楚云琛就按住了她的膝盖,将她牢牢禁锢在这方不大的矮榻上,而他也随之俯下身来,冷冽的月麟香顿时弥漫在苏瑾的鼻尖。 她与他,四目相对。 “你想说什么?” 他抬眼看她,声音低哑。 苏瑾怔然。 他果然是生气了。 眉眼间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阴鸷,漆黑的瞳孔中,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你是因为我没有给你写信而生气吗?” 楚云琛神色一顿。 他以为苏瑾会避而不谈。 见楚云琛没有否认,苏瑾继续道:“我不给你写信,是因为战事紧急,写信并不方便,我觉得没有必要为了这个去耗费人力。” “但你和平城的医馆通过信,且不止一次。” 苏瑾就知道他会查出来。 她无奈道:“这不一样,我当时人在白桥镇,但平城的疫病已经不是陶大夫他们能控制的了,他们别无他法,只能给我写信求助,我自然不能视而不见。” 楚云琛不说话,气息沉沉压着她。 苏瑾此时真的很想把当时那个纠结再三的自己拉出来痛骂一顿,不就是写信吗,有什么好纠结的! 现在好了,把人惹恼了,还是劝不好的那种。 第244章 吻 “此事是我做得不妥,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抱歉。” 楚云琛第一次见她露出这般紧张不安的神态,他们离得很近,近到他可以看见,她清澈如流星的瞳孔里,映满了他。 “我只是,没办法去克服自己的患得患失,和你去谈以后。” 楚云琛的心像是被捏紧一样,他知道她的心病,却不愿听她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出来。 能直面痛苦的人,要么是习惯了它,要么是击溃了它。 可这两个过程,都如凌迟一般难熬。 他不愿苏瑾痛苦。 苏瑾仿佛感受到了他的情绪变化,她道:“但现在不一样了。” 楚云琛抬眼。 “我现在有正常人的情感,有正常人对未来的期待和希望,我也知道,不该不给你回信,不该逃避你的情意。你能不能,不要生气了?” 楚云琛恍惚了一瞬,一时分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喜悦还是心疼占更多。 见楚云琛仍然沉默,苏瑾心中的不安一点点弥散开来,她抿了抿唇,试探着抓住了楚云琛的袖子。 “阿澈,别生气了。” 楚云琛冷不丁听见她这样唤自己,愣怔了一瞬,喉结滚了滚,往常清冷的神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晦暗不明的眸子,眸中蕴着几分潮涌,比外面的夜色还深。 他的眼眸渐沉,伸出了手,用粗粝的指腹轻轻摩擦她的脸。 “你叫我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带着烫人的温度。 苏瑾虽有些错愕,但仍迎着他灼热的目光道:“阿澈。” 简短而清晰的两个字,像是恋人之间亲密的呢喃,似乎燃尽了楚云琛的最后一丝理智,从前淡漠的眸子染上几分欲色,深深地锁住苏瑾。 没有给她任何思考或是反悔的时间,他不由分说地揽住苏瑾的腰,滚烫的唇覆于苏瑾的唇上,细碎的吻落下,一点一点地侵吞着苏瑾的气息。 突如其来的吻让苏瑾下意识地抬手抵住他的胸膛,却在不知不觉间被他掠夺了心神,顺从地闭上眼睛,双手逐渐攀上了他的脖颈。 感受到了苏瑾的举动,楚云琛一顿,他微微睁开眼,看见苏瑾的眸子,正湿漉漉地看着他,如雨后的清晨。 他的心念一动,再次低头吻她,这一次吻得又狠又急,逐渐转变为唇齿之间的纠缠,苏瑾逐渐被他吻得头脑发昏,伸手推了推他,却被他反手握住,贴在榻上,与她十指紧扣。 紧接着,他的吻越来越炽热,似乎不再满足于这一处,逐渐游走在她的下巴,她的耳垂,她的锁骨。 苏瑾感受到他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摩挲着她的后颈,另一只手则在她腰上游弋,他整个人将她禁锢在榻上。 就在苏瑾的意识逐渐迷离的时候,楚云琛的动作猛然顿住,他的气息急促又滚烫,与她四目相对,眼底是压抑不住的灼热欲念。 苏瑾感受到了身下的异常,顿时恢复了清醒,但眼睫上泛出的那点晶莹还未消散,眼尾微红,微微地喘息,让楚云琛几乎压抑不住自己昭然若揭的欲念。 良久,楚云琛才道:“是我唐突了。” 话虽如此,却没有松开苏瑾的手,苏瑾有些好笑,她微微扬唇,明知故问道:“你还好吧?” 楚云琛微怔,随即笑起来,“阿瑾,我是个正常的男子。” 这种情况下,没有反应才不正常。 第245章 何其难得 苏瑾的脸微热,“你好好的,怎么......” 刚才,他的吻又凶又狠,几乎带着不容反抗的强势。 楚云琛深深地凝望着面前的苏瑾,她不知道,她的那一句“阿澈”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只有视他为亲近之人,才会这样唤他。 “阿瑾以后就这么唤我,好不好?” 他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耳边,有一种从未感受过的充盈溢满苏瑾的心间。 爱一个人是什么样的,她不知道,可这一刻,至少这一刻,她知道她因面前这个人而心生欢喜。 所以,她希望他也欢喜。 “好。” 说罢,她便感受到他愈发蓬勃的欲望,苏瑾眨眨眼,“你,呃,你什么时候能......” 苏瑾想了个词,“平复一下?” 楚云琛闻言,喉间溢出低低的笑声,最后竟笑得止不住,连肩膀都微微颤动起来。 苏瑾鲜少见楚云琛这般情绪外露,她趁他笑着,试探着抬起手,摸了摸他脸上的青茬。 “这些天,是不是很累?”苏瑾问他。 楚云琛感受着她微凉的,柔软的手在自己的下巴处抚摸。 “是有几天不得闲。但现在已经好了,卫国太子伏诛,齐国孤木不成林,否则,我也不放心你在这里。” 说到这儿,楚云琛终于恢复了往日的从容淡然。 二人直起身子,楚云琛却没有去矮榻另一边就坐,而是紧贴着苏瑾,把玩着她垂落肩头的青丝。 “皇宫那边你不用担心,就是你这次不来平城,我也不会让你自己回宫的。” 苏瑾听出他话里的郑重,问道:“你查出什么了?” 楚云琛丝毫不惊讶于苏瑾的敏锐,“一月前,有另一拨人,与我的人一同找到当年母妃身边逃走的那个嬷嬷,只不过,他们意图灭口。” 苏瑾立刻想起来,当时她告诉楚云琛,昭夫人是在宫中被人下了毒,楚云琛顺着线索找到了一位隐姓埋名在闵州生活的嬷嬷,只是当时因为事情繁多,去闵州的事只得搁置。 但楚云琛仍是在那位嬷嬷身边留了人手。果然,趁着战事,有人按耐不住了。 “这么说来,她想让我回宫,想必也已经知道自己的谋算落了空。” 楚云琛点头,“只是她没有想到,你不仅敢抗旨,还敢和鸣山一路轻骑到平城。” 手无缚鸡之力,不过是苏瑾的表象罢了。 “但我想不明白,楚君为何会同意她的请求。疫病未除,这个时候把医者召回,分明会失了民心。” 楚云琛垂眸,遮盖住眼中闪过的一道寒芒。 因为民心抵不过私心。 楚云琛握着苏瑾的手忽然加重力气,苏瑾不解地抬起头,目光清凌凌地看着他。 他要这双眼里只能有他。 楚君若是想要染指这双眼睛,他不介意将他的江山再掀翻一次。 苏瑾感受到楚云琛黑沉沉的瞳孔中酝酿着的戾气,她以为是因为嬷嬷的缘故,他想起了昭夫人。 苏瑾反握住他的手,“等平城事了,我就可以为昭夫人解毒了,你信我,不会有事的。” 一个从不愿意许诺的人,却说出“你信我”这三个字。 何其难得,何其珍贵。 第246章 争执 苏瑾的到来,使得平城的医者们松了一口气。 数日的奔忙与劳碌,使得他们早已力不从心,只是出于医者的责任心在撑着。 陶义气喘吁吁地摘下面巾,瘫在椅子上,“憋死我了。” 苏瑾给他递来一块帕子,他感激地接过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再看看旁边撅个屁股只知道扒拉草药的于大夫,陶义气不打一处来。 做徒弟的还不如人家一个非亲非故的懂事! 也不知苏瑾这一身的本事,是何方医圣教出来的,他若是再年轻几岁,少不得要拜访拜访。 想到这,陶义随口问道:“苏姑娘年纪轻轻,医术却远在我们之上,不知是师从何人呐?” 于大夫闻言,也不扒拉草药了,停下来舀了一瓢水洗手,“是啊,都说京城藏龙卧虎,我原先还不信,眼下才算是心服口服了。” 苏瑾沉默半晌,才淡淡答道:“家师......已仙逝多年。” 在一个人的生命中彻底离去,何尝不算得上是一种死亡呢。 她可没有咒她老人家的意思。 陶义一听,顿时带着歉意道:“老头子一时失言,苏姑娘别介意啊。” 苏瑾摇头,把手中的方子递给陶义,“这是改过的方子,柴胡的量减了些,二位看看还有哪里可以改进,我去问诊。” 说罢,苏瑾拿起药箱出了门。 陶义看着苏瑾的背影,再看看旁边低头研究草药的于大夫,摇了摇头。 “要不说人比人,气死人呢!” 病人的各个房间都紧密相连,隔音并不好,苏瑾刚走到其中一个屋子打算敲门,就听见屋内传来争吵声。 “你想说什么?” 说话的人是杨武,苏瑾的手停在门上,没有敲下去。 “我没啥想说的,就是想让你和阿婵两个人再好好商量商量......” 这是杨老太的声音。 “商量什么?”杨武的声音陡然提高,“商量怎么放弃二郎吗?我告诉你,不可能,二郎是我的孩子,我这个当爹的不可能不要他!” 苏瑾心下了然。 坦白地说,以杨二郎的身体情况,即使是每天拿药续着,也不一定能活几年。 更不要说,他还经历了一场严重的疫病,几乎完全摧毁了陶义费尽心力帮他修补好的经络。 没有人知道,对于这样一个孩子来说,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亡更残忍。 但显然,杨武不愿意放弃。 “二郎不是我的孙子啊?”苏瑾看不到的屋内,杨老太腾地站起来,眼底微微湿润,“就你疼他,我不疼他?!他在我怀里长大的,我不疼他?!” “你既然疼他就别说这么多!” “我不能光疼他不疼你啊,我的儿啊!” 杨老太声泪俱下,“你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阿婵身体又不好,你还有大郎,还有幺妹,你得想想他们!” “二郎每天又喝药又扎针的,还吐,我替他难受啊!”杨老太流着泪,咬着牙,手中的拐杖杵在地上砰砰作响。 杨二郎满身的气焰被这番话浇灭,他摇摇晃晃地找了个椅子坐下,双手不停地搓着自己的脸。 苏瑾在门外站得腿有些僵,比起杨武的心境,她更容易理解杨老太的考量。 从杨二郎的排行上能看出他还有一个兄长,但现在苏瑾才知道,原来杨武还有一个小女儿,杨老太口中的“阿婵”应是李氏的闺名,苏瑾没有专门为她问诊过,但看得出来她身上有些月子病,应是受了风寒。 对于这样的一个家庭,要倾尽全力去救一个不知生死的孩子,的确是太艰难了。 更何况,杨二郎的每一天,确实是比寻常人都煎熬难捱的。 医者只能治身体的病,却治不了世态的病,苏瑾对这样的场面无能为力。 就在苏瑾转身离去时,她听到屋内杨武掷地有声的话语。 “就算是用上我全部身家,我也要救二郎的命。如果最后......如果最后二郎怎么也撑不过来了,那是他的命,那是我们爷俩没这个缘分,我也不强求!” “莫说是二郎,就是换了大郎,幺妹,换了娘和阿婵是这样,我都是这个答案,咱们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能把心给散了!” “就这样,你有什么想法也别再跟我说了,我不听。” 苏瑾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不是因为屋内争执不下的母子,而是因为她发现屋外站着的,不止她一人。 还有一脸平静,却早已泪流满面的李氏。 第247章 何必强求 苏瑾走近她,才看见她身后的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子,男孩子应该就是家中的老大,看起来七八岁的样子,小丫头见她过来,有些惊慌地往李氏身后躲。 苏瑾见状停住脚步。 “让苏医女看笑话了。”李氏擦擦眼泪,不好意思地说。 苏瑾道:“是我没有及时回避。” 李氏知道苏瑾这么说是怕自己尴尬,感激地点点头,对苏瑾道:“我家二郎,还请苏医女和陶大夫多费心,他虽然身体不好,却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杨大郎闻言,问李氏:“弟弟怎么还没好?” 李氏眼眶一热,什么都没说。 苏瑾看两个小孩虽然面黄肌瘦,但精神还算不错,又都戴着面巾,便对李氏道:“怎么把两个孩子带进来了?” 这里是疫区,把两个小孩子带进来属实危险。 李氏叹气,低声说:“家里没人看着,全是大郎在给小妹做饭,如今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大郎便带着小妹来找我了。” 苏瑾低头顺着李氏的目光看去,当看到小女孩腰上的绳结时,苏瑾眸光一凝。 杨小妹对上苏瑾深沉的眼神,又吓得往后面站了站。 苏瑾:...... 好吧,她知道自己的确不招小孩子喜欢。 “既如此,你先和陶大夫说明情况,看看他怎么安排,这里人多眼杂,又是疫区,你一个人照看三个孩子,会很辛苦。” 李氏却微笑着摇头:“不辛苦。这不是还有孩子他爹和孩子奶奶嘛。其实......他们能来,我挺高兴的,当娘的,哪有不想孩子的。” 苏瑾看她看着笑意的眼睛,忍不住问道:“即使他们帮不上你什么忙,你也依然想会想要把他们带在身边吗?” 李氏不假思索道:“自然,我生下他们,又不是指着他们来给我帮忙的。” 她笑道:“苏医女还未婚配吧?将来若是有了孩子,苏医女就知道了,做父母的,只想把最好的给他们,他们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我们就放心了。” 她把两个孩子往怀里拢着,目光是说不出的温柔眷恋。 李氏知晓苏瑾事多人忙,一会儿便带着杨大郎和杨小妹走了,苏瑾看着三人的背影发愣。 育有三个孩子的李氏,身形有些臃肿,杨大郎在一旁乖乖地跟随着她的步伐,而杨小妹则活泼好动许多,一会儿摇摇李氏的手臂,一会儿又跳着去拍兄长的肩。 苏瑾听见她和李氏撒娇,要娘抱,李氏嗔怪道:“你咋这么娇贵,都是你爹把你给惯坏了。” 话虽如此,却还是一边说,一边笑着把女儿抱在怀里,还不忘叮嘱身旁的杨大郎跟紧自己。 “小妹好沉呀,哥哥给你吃啥了,把你喂得这么沉?” “我不沉!”小女孩清脆天真的嗓音从远方传来。 “妹妹不沉!”杨大郎也反驳道。 “真不沉假不沉呀?” “真不沉!” 三人渐行渐远,空气中不知何时起了雾,苏瑾被这雾隔绝在如此幸福的氛围之外,恍惚间,心里某个残缺的伤疤,一边溃烂,一边又以一种奇异的方式愈合。 原来做母亲可以这样。 原来做子女可以这样。 原来她不是在妄想,只是她想要的,没有发生在她自己的身上而已。 羡慕吗? 在她意识到自己应该羡慕的时候,她已经没有了羡慕的心境。她只是觉得感慨,这世上竟然有些孩子,不需要证明自己的价值,就可以得到父母的爱。 苏瑾久久伫立在原地。 母妃至死都没有原谅她的平庸和无用,于是她也在这样的自疑、自厌、自弃中走过一天又一天。 母妃的不原谅,于她一度是一场漫长的凌迟。 但此刻,她忽然明白了,也许错的人并不是她,或许也不是母妃,错的是她降生在母妃的怀里这个不可改变的事实。 母妃想要的是一个能固宠的工具,她想要的是关怀与温暖,她们的想法本就背道而驰,又何谈爱与不爱。 人怎么可以去渴求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可能她们命中本就没有母女缘分。 既没有,又何必强求。 不强求,就能放过自己,放过自己,就能活得轻松一点。 苏瑾想要轻松一点。 第248章 师父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一家客栈内,楚云琛慢慢地擦拭着手中的短剑,剑上一点寒光刺得床榻上的人抬不起眼。 恰在这时,鸣山撒药的力度没把握好,疼得他嘶哈乱叫。 “鸣山啊,你这是把我当犯人折腾呢。” 鸣山皱了皱鼻子,他下手确实没个轻重,毕竟以前都是在私牢里跟死士或者恶徒打交道,没点手段怎么行? 再说了,这满背的细密伤痕,他也不好下手啊。 鸣山道:“吴老先生,您老人家快别说了,我再不给你上药,你得疼抽抽过去。” 没错,这个在床上哼哼唧唧的老头子,正是离开王府很久的吴老先生。 鸣山记得,老头子刚背上包袱走人的时候还是信心满满呢,现在整个人都蔫吧了,像霜打的茄子似的。 “我哪知道她能对我下这个死手......” 吴老先生小声嘟囔。 在一旁沉默不语的楚云琛闻言,把手中的短剑随意地扔在了桌上。 “是吗?先生若是不说,我还以为先生是特意以身试险。” 吴老先生讪讪,事儿呢,的确就是这么回事儿,虽然他也知道楚云琛一眼就能看出来他的谎言,但还是没想到他会直接戳穿自己。 楚云琛搬了把椅子坐在吴老先生对面,神色不辨喜怒。 “一年没见,先生真是比我想象中,还要狼狈。” 吴老先生老脸一红,想要直起身子辩驳,结果被鸣山一把药粉洒在背上,又立马趴了回去。 “是啊,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师妹她就是这么心狠手辣,你可千万不能让小苏和她撞见啊。” 楚云琛用冷峭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究竟是她们不能撞见,还是先生你,不想让她们撞见?” 吴老先生在这样深沉的目光里很快败下阵来,他瓮声瓮气道:“有什么区别?一别多年,谁知道她会不会像对待我一样对待小苏?我倒是皮糙肉厚不怕什么,小苏瘦得跟骨架子似的,你也舍得?” 楚云琛当然舍不得。 他靠在椅背上,淡淡道:“先生与前辈之间的纠葛,我无从置喙,但苏瑾与前辈之间的纠葛,我也不会替她做决定。” “那小苏要是知道我师妹来了平城,必然是要去见她的。” 吴老先生可没忘了当时自己和她提起师妹时她眼底流露出的想念。 “到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 楚云琛审视着吴老先生满身的伤痕,这伤痕虽然看着唬人,但有功夫底子的人一眼便知,这只是伤到表皮,而对于苏瑾的师父,那位精通人体经脉穴位又练就独门武功的前辈来说,想要重伤吴老先生简直是易如反掌。 更何况吴老先生早年走南闯北,身体还算硬朗,经得起折腾。 对于这位神秘的前辈,楚云琛并无探究之意,但对方出手伤人却不灭口,到底是何用意,这一点不得不令人警惕。 而且眼下这个特殊的时期,她突然出现在平城,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傍晚,苏瑾听到了一个好消息,杨二郎的烧退了些,杨老太高兴得跟厨房借了个小灶,给小孙子小孙女煮起了粥。 家里早已揭不开锅的兄妹俩,闻着米粥的清香,口水流了三里地,扒着灶台不肯撒手。 杨老太怕浓烟熏着他俩,让李氏带两个孩子出去玩。 苏瑾换下问诊时的衣服,和陶大夫等人在空旷的地方轮流熏艾除晦,余光里瞥见被李氏从厨房里牵出来的杨小妹。 她腰间的绳结再一次吸引了苏瑾的注意。 这是一个带着鲜明的个人特征的打结法,独特到苏瑾一眼就确定了这个结的主人。 可世界真的这么小吗? 消失了这么多年的人,又一次凭空出现了。 而这个结的打法,除了它的主人,只有苏瑾知道,那么对方在杨小妹身上打这个结的目的是什么? 暗示她?还是警告她? ...... 夜晚。 苏瑾慢慢揭开缠绕在楚云琛胸前的血巾,他忍耐力非同常人,即使深可见骨的伤口,换药时也云淡风轻。 饶是如此,苏瑾仍然放轻动作,以免扯着他的伤口。 “还没好吗?” 楚云琛冷不丁问道。 苏瑾抬头:“怎么,疼吗?” 楚云琛看着她,“不,痒。” 心里痒。 她微凉的指尖在他的胸前游弋,若是以前也就罢了,如今他越来越难以自持,这样温吞的换药简直是在他的心上挠痒。 苏瑾:...... 换好药后,苏瑾开始收拾东西,楚云琛看着她的动作,忽然道:“你似乎有话问我。” 不是疑问,是肯定。 苏瑾心中默默叹气,这个人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她这样了解。 她抿了抿唇,这是她欲言又止的表现,楚云琛直起身,把犹自沉思的苏瑾一把拉到自己的怀里,与她近在咫尺。 这样比刚才若即若离的感觉好太多了。 苏瑾一惊,“干什么,你的伤口刚包扎好,一会儿又要渗血了。” 楚云琛眸中闪过一丝笑意,他微微偏头,苏瑾能看见他高挺的鼻梁,微薄的唇,还有凸起的喉结。 苏瑾移开目光,“不知道问这个问题合不合适......若不合适,你能不能当我什么都没说?” “没什么不合适的。” 苏瑾很少会因为问他问题而犹豫,能让她这样纠结的,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这个问题是关于他的。 她难得主动了解他。 “你——” 苏瑾感觉自己脑子里面全是问题,却不知道该从哪一个开口显得较为合适,思来想去,她挑了个最简单的。 “你真的不过生辰吗?” 苏瑾说完,明显感觉到楚云琛在她腰间摩挲的手顿了顿。 她忙道:“就当我没问。” 这个传言一直流传在各国权贵之间,她也是偶尔听过几次,没能拼凑出全貌,而且她来到楚国快一年,从未见过朔王府上下有人提及过楚云琛生辰的事。 她本来也不在意这些,毕竟她连自己的生辰是什么时候都不知道,但她今日想起了师父,就顺带着想起来,师父告诉过她,要用真心回应真心。 她从前没有真心,自然无从回应,但现在,她决定试着把从前的那些执念都抛开,把值得她珍惜的人和事留在心里。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她想陪他过生辰,想在他的生命里写下她的名字。 第249章 一将功成万骨枯 但这一切都要以楚云琛不介意为前提。 若生辰当真是他的禁忌,那她此举确实不妥。 “怎么突然问这个?” 楚云琛并未直接回答苏瑾的问题。 苏瑾想了想,如实说道:“因为我好像没有主动为你做过什么。” 她能感受到,听完她的话,楚云琛身上的冷意散开,却融成了一层淡淡的寂寥感。 短暂的沉默后,楚云琛垂下眸子,道:“我的生辰是六月初七。” 六月初七。 苏瑾不知道这个日子有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她印象里这天好像离端午节挺近的,可这跟他过不过生辰又有什么关系? 见苏瑾想不明白,楚云琛便提醒她道:“长葛之战起于戊辰年六月。” 其实他并不想让她知道,也并不想在她面前提起。 那天是一场艰难的战役。 那天是他的生辰。 那天是很多人的祭日。 他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那个时候他换用其他阵法呢?如果他选择另一条路进攻呢?如果他经验再多一些、用兵再稳妥一些呢? 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亡魂。 战场上的尸骸,血海里的残肢,将士们未阖的双目,一度成为他梦里挥之不去的画面。 他梦到他们质问自己,为什么征战沙场的结局,是将年轻的生命留在异乡。 一将功成万骨枯。 他向来待人疏离,其实是骨子里的自负和孤傲使然,他用兵之术诡谲多变,也擅长孤注一掷的厮杀。 那时他将战场视作发泄戾气的地方。 然而长葛之战后,他为每一位战死的将士请了长明灯,终日不灭。 后来回京,嬷嬷为他补上生辰时的长寿面,他在吃食上并无特殊要求,但那晚的长寿面,却味同嚼蜡。 也正因此,当苏瑾乔装夜行至楚军营帐外,将那封求和信留下时,楚云琛选择了接受。 秋风扫落叶一般攻城拔寨固然潇洒,但余下的只是无谓的牺牲和家庭的破碎。 国破与家亡,向来都是连着的。 苏瑾听到“戊辰年”,便知悉了一切。 这一年对于各国人来说,都不陌生。楚国朔王领军出征鲁国,六月,两军在长葛会战,在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利于楚军的情况下,双方激战五天五夜,最后甚至陷入混战与肉搏,“人为血人,马为血马”,连朔王爷也肩头中箭。 这是苏瑾在燕国史官笔下偷偷看到的文字,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未来的她会在这位朔王爷阴差阳错的帮助下重获新生。 她一直知道楚云琛虽骁勇善战却无好战之心,但直至此刻,她才触及他冷淡外表下的柔软心肠。 “是这里吗?” 苏瑾隔着衣服轻轻按上楚云琛肩头处的一处伤疤,她为他换药的时候看见过这个伤疤,伤养得并不好。 楚云琛感受到自己那处旧伤被她的手轻轻摩挲着,一贯清冷的眸子里,此刻燃着温度,他的喉结滚了滚,“是。” “原来如此。我果然还是不该问。”若换做是她,恐怕也不会想要触及这个特殊的日子。 “你不认为我曾是一个暴戾而卑劣之人吗?” “倘若你以战谋私,烧杀抢掠,草菅人命,我自然无话可说。但作为一军统帅,在尽力避免伤亡的情况下争取更大的胜利,我作为旁人,无权指责。战争的不仁,是不能指着落在某个人的身上使其承担的,”苏瑾摇头,“过度的反思,便是对自己的苛求了。悔既往之失,最终还是要防来日之非。” “我知道。” 他并非耽于过去的人,只是偶尔回忆起当时的场景,总为那些年轻的生命惋惜。 如果没有战争,他们会有更美好的生活。 但人都要往前看,活着的人只能为逝去的人去承担那些责任,方能抚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 次日,苏瑾刚做完例行检查,便看见杨小妹一个人在院子里玩,她跑着跑着 手中的小玩意掉在地上,滚到了苏瑾脚下。 苏瑾顺势捡起来,将它还给杨小妹。 杨小妹的脸红扑扑的,正瞪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看她。 苏瑾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了她腰间的绳结上。 和昨日初来时不同,今天是一个简单寻常的双环结。 “小姑娘,昨日你的腰带,是谁帮你系的?” 杨小妹闻言,扑闪着大眼睛,似乎没明白苏瑾的意思。 苏瑾蹲下身与她平视,把手放在她的绳结上,对她做了一个打结的动作。 杨小妹叫了起来:“啊,是一位过路的阿婶给我绑的,她说我的腰带松了,可我分明觉得没有松呀。” “那位阿婶大概是什么样子?” “唔......”杨小妹把手指头伸进嘴里啃着,苏瑾趁她想得入迷又悄悄把她的手指头取了出来。 “大概就是跟我娘亲差不多的打扮吧,阿婶带着斗笠,我没有看清楚阿婶长什么样儿,但是阿婶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和姐姐你身上的很像。” 杨小妹很快笑着跑远,苏瑾慢慢直起身,看着天边的霞光,陷入沉思。 苏瑾没有想到,她还没能确定自己关于师父行踪的猜测是否正确,楚云琛就告诉她,吴老先生来了平城。 苏瑾记得,吴老先生离京是为了找她的师父。 而如今他出现在平城。 且苏瑾在这里看到了独属于师父的绳结。 苏瑾当机立断,随楚云琛一起去了吴老先生养伤的客栈。 瞥见楚云琛身后的那抹碧色衣角,吴老先生算是彻底没了脾气,他仍旧趴着,口齿不清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个被人下了黑手的倒霉鬼。” 苏瑾掀开吴老先生的衣服,看见他后背的伤,多日的猜测终于得到证实。 是师父的手笔。 “师父什么都没说,只是用针伤了先生吗?” 这话说的,更让人伤心了。 吴老先生恹恹道:“走的时候说了句‘皮糙肉厚’算吗?” 苏瑾挑眉。 “小苏啊,你听先生一句,你师父这些年闲云野鹤惯了,让她一个人逍遥去吧,啊。” 苏瑾道:“难道先生以为我会让师父跟我走吗?” 且不说她根本没这个打算,就算她有,以师父的性子,也不会同意。 她只是想了却自己最后一个执念而已。 她只是想当面问问师父,为什么不能走之前告诉她一声。 何况现在不是她要找师父——是师父要见她。 第250章 再话前尘(上) 冬至来临的这一天,苏瑾等人成功地总结出最适宜幼儿和体弱之人服用的方子,在这些人中,有六成的人可以达到根治的效果。 忙活了一天后,苏瑾捶了捶自己酸痛的腰,提灯走出了帐篷。 天气冷得毫无预兆,苏瑾裹紧了身上的斗篷,朝后面的密林深处走去。 冬天天黑得早,树林里又光线昏暗,踩在脚下的路有些软,耳边还时不时传来什么东西在沙沙作响。 正常人不会选这样的时间和这样的地点用来见面。 今日杨小妹的腰带上,久违地系了那个形状独特的结,她问杨小妹,对方说今天在帐篷外面碰到了之前的那位阿婶,给她重新打了结。 “阿婶说今晚要起雾,让我不要往林子里跑,要不然丢了别人都找不到我。” 苏瑾便明白了师父的意思,也明白了师父一直都在这附近,她对这里的了解不比苏瑾少。 苏瑾一直在她的视线范围内,而苏瑾从未见过她,也从未感受到过她的注视。 师父还是那个师父,只是有什么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苏瑾耳边响起吴老先生得知今晚的约见后惊愕地问她的话:“那林子里边除了人什么活物都有!你确定师妹是这个意思?!” 苏瑾也不能确定,反正试一试又没什么,林子里确实阴森可怖,但还有什么活物能比人更可怕呢? 吴老先生知道苏瑾胆子大,却不知她的胆子这么大。 吴老先生不知道的是,若换作从前的苏瑾,她或许认为连知会他们一声的必要都没有,就可以单独赴约。 从前她本就不在乎生和死的。 越往树林深处,空气就越湿冷,苏瑾手里的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只能借助一点从树枝缝隙渗透进来的月光来勉强看清眼前的世界。 林中果真如师父所说起了雾气。走了不知多久,苏瑾终于停下脚步,她沉默地看着前面背对着她站着的人。 对方一袭长袍,长发挽起。在雾气氤氲中,身形朦朦胧胧,看不清晰。 苏瑾以为此刻自己会心跳如擂鼓,然而并没有,她沉默得像是并不存在。 她们都在等待对方开口,等待对方用一句话来打破因分离数年而形成的隔阂。 但苏瑾知道,这个人不会是她。 在这种无声的对峙中,苏瑾看着眼前的人像是妥协一般缓缓转过身来,随之轻叹一声。 “阿瑾,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好久不见。” 苏瑾回应她的声音极轻,那些褪了色的记忆在这一瞬间如潮水般涌来,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师父。 师父走后她一次都没有哭过,她觉得为了一个离开的人哭是没必要的事情,但如今再次看到这个人全须全尾地站在自己面前,中间那些失去对方的光阴仿佛全然不存在,苏瑾才真正地想起来,师父离开的那一天,她到底有多痛苦。 何秋月走近苏瑾,目含心疼地看着苏瑾,她没有忘记,是她看着这个小姑娘长大,又是她在小姑娘长大之后将其扔下。 苏瑾来时,何秋月将后背露给她,就是想要给她一个发泄的机会,以她对苏瑾的了解,对于自己怨恨的人,她会毫不犹豫地动手。 然而苏瑾没有。她只是罕见地和何秋月赌气,不肯出声喊师父。 所以何秋月叹气。 她叹苏瑾的心软。 何秋月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 “过来,坐。” 苏瑾犹豫片刻,在她身边坐下。 “我原以为,我等不来你的,”何秋月感慨道,“谁知这么多年过去,你依然是最了解师父的人。” 一个小小的绳结,就足以让她意识到自己的暗示。 这么多年的师徒,没白做。 “不,”苏瑾摇了摇头,“我并不了解你。我从未了解过你。” “我不知你的过去,不知你的以后,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我曾经唯一确信的事情就是我知道你不会不告而别,但事实证明这也是错的。” 纵使在心里说了一千句一万句“不要紧”,但面对面相见时,仍是难隐心中的怨怼。 苏瑾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到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何秋月的心隐隐地泛着疼痛。 “我情愿你怪我,真的,”她转过头看着苏瑾,“这样你我心里都会好受些。” “再不好受也是以前的事了,”苏瑾双手抱膝,蜷缩在自己的怀里,“人活一世,不能只顾着看回头路。” 人真的挺奇怪的,苏瑾想。见到她之前,心中五味杂陈,忐忑不安,见到她之后,这些情绪又全都化为乌有,心里空空的,像是那个陈年的旧疤掉了痂。 在苏瑾看不见的地方,何秋月伸出了手,想要摸了摸苏瑾的头,从前她常常这么做,那个时候的苏瑾还未抽条,又瘦又小像个豆芽菜,站在她身边才到她的腰,她只消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她的脑袋。 但她没有,只是握紧了拳头。 苏瑾没有问何秋月当年为何离开。 何秋月也没有告诉苏瑾自己当年为何离开。 苏瑾不问,是因为她一开始就不在意何秋月的去留,她在意的只是何秋月的“不告知” ,不告知意味着忽视不平等,而她讨厌不平等。 何秋月不说,是因为难以启齿。她不能告诉苏瑾,自己当年离开,是因为在宫中生活真的很累,她已经失去了对这座宫殿的所有兴趣,只想尽快逃离好开始她的下一段旅途。 至于为什么不能告诉苏瑾呢? 这是一个更让她难以启齿的答案。 因为那时的她,真的不在意苏瑾是否会难过,会彷徨。 她已经长大了啊,长大了的人,伤口是会自愈的。 所以何秋月潇洒地离开,把这段时光看作是她游历山川的旅程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她从来只做扔下别人的那一个,不知道被扔下的人,有多失望。 而这些道理,是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她才慢慢懂得的。 也正是如此,她才明白当年师兄对她说的那句话是什么含义。 “师妹你学医天赋异禀,你练武骨骼清奇,你什么都好,但你的心是凉的,捂不热!” 她的心,当真是凉的。 第251章 再话前尘(下) “师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是不是很让你失望?” 苏瑾沉思良久,才缓缓道:“我不是靠想象,我是靠感受。失望是真的,但不是因为你不好,恰恰是因为你对我太好了,所以对你的不告而别,我百思不得其解。” “所以,你能告诉我答案吗?” 苏瑾转过头来,静静地看着何秋月,姿态就像数年前一样温顺,但神色间却再无当年的亲昵。 “抱歉,我不能。” 好在苏瑾似乎并不打算追问,而是换了一个问题:“那你为了什么要见我?” 不等何秋月回答,苏瑾就自顾自说道:“因为齐珉吗?” 何秋月怔然,眼神难掩错愕,她喃喃道:“你知道了?” 苏瑾微微仰着头,月亮透过树枝的缝隙看见了她倏然变得通红的眼睛。 多日的忧虑,终究在此刻变为现实,心中的大石咣当坠地。 如鲠在喉,不能言语。 “我......并未收他为徒,只是每每见他乔装出宫,售卖自己的字画,又醉心医术,所以提点过他一段时日而已。” 何秋月没有收徒的习惯,只为了苏瑾一个人破例过。 何秋月苦笑,“我早就告诉过他,学医可以救人也可以害人,是非只在一念之间,他却从未听进心里去。” “你是如何知道我与他之间的关系的?” “我不知道,诈你的。” 苏瑾忽然觉得无趣,她随意扔开手中的石子,拍了拍手,站起身。 “夜深了,我要回去了。” 何秋月从错愕中回过神来,“阿瑾。”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我知道,齐珉因一己之私酿成今日之局面,他不会有善终的。但请你,还有朔王爷,念他因无人管教才至走了歪路,给他留一条生路。” 苏瑾觉得荒谬。 “他是齐国人,他的生死自有齐君和楚君定夺。不论是朔王爷还是我,都无权置喙。” “更何况......”苏瑾道,“事到如今,师父你应该已经知晓事情的全貌了,你如何能轻飘飘地说放他一条生路呢?” “那些因他而死去的人,谁来放他们一条生路呢? 学医就算不是为了救人,至少也要有对于生命的敬畏之心,这不是当年你告诉我的话吗?” 苏瑾不可置信地说,“你是在为了齐珉罔顾自己的原则和底线吗?” 可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齐珉就这么幸运,做错了事都有人为他辩解? 更何况是师父,印象中坦诚的,率真的,豪放不羁但善恶分明的师父。 “我知道,我都知道......”何秋月无法向苏瑾描述自己内心的痛苦和挣扎,她几番欲言又止,却只是摇着头拒绝回答苏瑾的质问。 苏瑾看着她的眼神,一寸寸地凉了下来,道:“既然如此,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了,师父来见我,我很高兴。以后的日子,你自己多保重。” 苏瑾转身离开,心中默默地数着数,就在她数到“三”的时候,空中发出一声“窣窣”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破空而出。 她太熟悉这个声音了。 还不等苏瑾向一旁闪避,就又听见“叮”的一声,苏瑾猛然回头,看见一把利剑在月影下泛着寒光。 她的视线顺着利剑向上游移,与楚云琛锐利狭长的双眸对视。 楚云琛将苏瑾护在身后,面上带着薄怒,对何秋月道:“前辈为了齐珉,竟全然不顾与苏瑾的师徒之谊了吗?” 何秋月脸上唯独面对苏瑾才会有的温情褪去,淡淡地看着楚云琛,还有他身后那个若隐若现的人影,不是吴老先生又是谁? “朔王爷,好身手啊。” 何秋月感叹,“我们阿瑾,终于有人心疼了。” 苏瑾拉了拉楚云琛的袖子,“话不投机半句多,走吧。” 该说的她已经说明白了,没必要在这个阴冷的树林里再纠缠下去。 从师父用针来试探的时候,这个对话就已经没有意义了。 苏瑾和楚云琛走后,何秋月才对着暗处喊道:“出来吧,还藏着干什么?” 吴老先生灰溜溜地从一棵树后面出来,“师妹啊,不是我说你,老大不小的人了,有个徒弟将来还能给你养老送终,这不挺好的吗,干嘛为了个烂人整这一出啊?” 何秋月看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她抽出腰间的软鞭向吴老先生挥过去,“人情债是最难还的,你懂什么?!” 吴老先生闪躲不及,踉跄几下后倒在地上,背上的伤口裂开,疼得他诶呦诶呦地叫起来。 何秋月想起来自己那天用针把人打了一通,举起的鞭子又悻悻收回去,她冷冷道:“反正我在你眼里就是冷心冷情之人,我做出这样的事,有什么奇怪的?” 吴老先生恨不得给当年口无遮拦的自己几个嘴巴子,这些年来他无数次悔恨,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呐! 他哪知道自己的那一句无心之失,不光伤了师妹的心,还让师妹从此与他再不相见,直到如今看见他,师妹都恨得牙根痒痒。 “当年我真的只是顺口一说,绝无看轻你之意,你不能把人一棒子打死啊!” 吴老先生爬不起来,索性躺在地上,也不顾身下的草又湿又凉,看得暗处的鸣山不住摇头。 本以为吴老先生是文人墨客那一挂的,如今才知道这都是装出来的。 见何秋月怔怔,吴老先生又问道:“你刚才说什么人情债?” 何秋月回神,“要你管。” 她早就决定要让这件事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说。 吴老先生撇撇嘴,“宁愿让小苏误会,也不愿意说出来,到底是什么事值得你这样三缄其口,不会是齐珉这小子知道他们前朝的什么藏宝图,许诺之后偷偷告诉你吧?” 何秋月冷冷甩他一记眼刀,“我要走了,让树上那个接你回去吧。” 说罢,何秋月头也不回地走掉,“树上那个”鸣山则暗暗心惊,虽然他是以一种较为懒散的方式潜在这里,但一般人也是很难发现他的存在的。 果然,连苏姑娘的师父也这么不同寻常。 第252章 归去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此时夜已深了,街上空无一人,楚云琛和苏瑾并肩走着,两只交叠的袖子里,是两人紧握的手。 “从府衙出来之后,听到你还未回来,有些不放心。” 苏瑾其实很难过。 但不知为何,这种难过不像从前一样让她困顿,反而使她的头脑更加清醒。 无论是她还是楚云琛都很清楚,何秋月的那根针并非冲着苏瑾而来,只是为了引楚云琛现身。 即使楚云琛不出现,即使苏瑾躲都不躲,那根针也只会擦着苏瑾的耳畔过去。 无论如何,何秋月绝无伤苏瑾之意。 “我以前便觉得师父是一个很神秘的人,她不愿意说的事情,没有人能撬开她的嘴。” 楚云琛微微侧目,如此说来,苏瑾不愧是何秋月养出来的徒弟,二人的脾性在某些方面格外的像。 “她教给我那么多东西,却唯独没有教给我,离开她之后该如何生活。” “飞云查到的消息里,前辈的确在齐国都城待过一段时间,也的确遇见过乔装打扮的齐珉,但这样的交情,似乎不足以让她做出今天的举动。” 何秋月不是什么大善人。 但这些事,光靠想是想不明白的。 楚云琛把苏瑾送到屋外,看着她进去,苏瑾进门时,心有所感似的回头,看见月光下楚云琛颀长的身影,或许是她的错觉,那双眼中蕴着不可言说的柔和。 恍然间,苏瑾想起师父说的那句“我们阿瑾,终于有人心疼了”。 于是她弯了弯唇,对楚云琛微笑,“我会睡个好觉的,你早点回去吧。” 楚云琛凝视着她的笑意,也禁不住扬起唇角,温声道:“好,早些休息。” 他知道她心里并不如表面这般平静。 但苏瑾不说,他便不问。 他已经派人去了齐国,搜寻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而看着齐珉的人表示近期齐珉未有异动,说明的确是苏瑾的师父主动为齐珉开脱的。 而这些都不必告诉苏瑾,徒增她的烦恼。 苏瑾关上门的那一刻,才彻底脱了力,她翻转身子靠在门上,死死地抓住门栓作为身体的支撑。 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受,她听到自己的心超于常速地跳动着,不是激动,而是愤怒。 这世界上没有师父之外的第二个人会让她有这种情绪,即使她已全然不在乎。 ——其实在离开白桥镇的那天你就已经猜到了,不是吗? 苏瑾在心底问自己。 那个时候她想要问齐珉一个问题,但这些话最终还是消弭在清晨的雨幕里。 师父亲自给出的答案,比她自己在心里猜出来的更让她心里发冷。 她可以为了齐珉的安危再回来,那为什么在燕国灭国时她不曾出现呢?她没有担心过自己吗? 她说齐珉不是她的徒弟。那如果换做是自己做出这样毫无人性的事,她也会如此宽容吗? 苏瑾飞快地擦去眼角的湿润。 没关系,一切都没关系。 她只是有点难过。但这没关系,等到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就好了。 月光如泻,将这个小院子的各个角落都染上一层朦胧的光影。 苏瑾并不知道楚云琛并未如她所说那般早点回去,他在院落中负手而立,看着紧闭的房门。 楚云琛常年习武,耳力自然非同于常人,苏瑾进门那一刻骤然厚重的呼吸声并未瞒过他。 一扇门隔绝了所有的情绪,也隔绝了她与他。 这是苏瑾绕不开的一关,她总要在一次次的挣扎中长出新的血肉。所以即使再心痛,楚云琛能做的也只是无声地站在这里,不言不语。 直到确认苏瑾真的平复下来准备休息,楚云琛才离开了院落。 唯余廊下一盏灯随风摇曳。 ...... 新的药方问世后,平城的疫病才真正得到了有效的控制。药方的普及,朝廷拨了大量的药材和补给,再加上楚云琛强硬的手腕,平城的药商们终于偃旗息鼓,平民百姓的求医问药终于不再是难上加难。 美中不足的是楚云琛和苏瑾都因此经历了几次刺杀,好在有惊无险,二人如今仍是全须全尾的。 待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到收尾的时候,楚军终于将返回都城提上日程。 离开的这一天,平城下了雪,不大,只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很快便会化水。 苏瑾伸出手,让莹白的雪粒子落在自己的掌心,雪粒须臾间便融化不见,空气中有微凉的寒意萦绕,冷风席卷而来,苏瑾的衣袖上下翻飞。 她来时将将入夏,不曾想离去时已近寒冬。 与在白桥镇不同,这一次苏瑾是随楚军回都城,不能再悄声离开,于是早早地便有人自发地送给苏瑾一些东西,有的是自家婆娘织的一些布料,上面绣满各色的花样子,有的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大多是这里的小孩子们给她的。 小孩子们其实有点怕苏瑾,苏瑾也自觉地未曾往他们面前凑,但孩子们送来的礼物却如此纯粹而独特,让她想到了那一双双黑亮的眼睛。 苏瑾只留下了这些礼物,其他值钱的东西尽数退了回去。 世界是一分为二的世界。一个世界负责把人逼上绝路,另一个世界则负责把人挽留下来。 因为疫情尚未彻底结束,大家的出行仍有限制,没办法到城外送别楚云琛一行人,于是在府衙外的官道以及其他百姓居住的大街上,沿街的窗子尽数打开,里面露出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或年轻或苍老的脸。 如若平城没能挺过这场人为的瘟疫,那它或许会变成一座空城,或许会被齐卫等国占领。 这里所有属于平城人的喧嚣与热闹,生离与死别,都会在时间的推移中慢慢化为烟尘。 学医或许不是为了救人,但学医一定可以用来救人。 苏瑾从没有如此庆幸过,庆幸当年自己没能从城墙上跳下去成为一摊烂泥,更庆幸自己没有无声无息地死在楚国的地牢里虫蚁满身,她庆幸自己活着。 她庆幸自己开始活得有意义,有价值,有尊严。 她庆幸在这一方天地里,她可以用一生的时间去体会世间的各种喜怒哀乐与悲欢离合,用这些将自己原本空洞的灵魂填充起来,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佛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然而,苏瑾想,或许人正因一无所有才无所畏惧,比起穷尽一生去求一个因果,她更愿意在这漫漫人生路中去探寻,去治愈,去写完属于自己的医心散记。 第253章 回诊 都城总是繁华无限。 即使平城的疫病已经将无数生命掩埋,也丝毫没有影响到这里的歌舞升平。 苏瑾在平城的这段时间里,殷宁产下一子,听阿芙说生产那日并不顺利,还好苏瑾没有回来。 而如今殷宁终于如她所愿迁出地牢,重新回到了属于嫔妃居住的宫殿,虽然比不上从前她的长春宫奢华,但她似乎比苏瑾想象中更沉得住气。 待一切安置妥当后苏瑾再次来到昭夫人的庄子,为昭夫人把余毒彻底清除用了苏瑾一个晚上的时间,第二日夕阳西下时她才悠悠转醒,一瞬间竟不知今夕是何年。 简单向昭夫人道别罢楚云琛就同苏瑾启程回京,昭夫人笑着站在庄子里目送马车远去,寻芳搀扶着昭夫人,打趣道:“夫人当时还说怕王爷难讨苏姑娘的欢心,如今可放心了?” 卧病在床多年,昭夫人如今只觉通体舒泰,她感慨道:“自那年宫变后,阿澈的性子便彻底变得捉摸不透,如今总算是像个普通人一般心有牵挂了。而阿瑾......她比我想象中还要通透。心魔,哪里是那么容易堪破的呢?” 就连她,也是在这日复一日的思考中才挣脱了内心的枷锁。 寻芳看着如今重新恢复生机的昭夫人,眼眶一红,昭夫人道:“多大的年纪,还哭上鼻子了?” “奴婢就是庆幸,还好王爷找到了苏姑娘,若非如此......奴婢绝不独活!” “那可不行,”昭夫人拍了拍寻芳的手,她的手粗糙皲裂,不复当年一等女官的风光,昭夫人看着远方,喃喃自语,“我们都要好好活着,活着才有希望呢。” 寻芳想了想,道:“也不知以王爷和苏姑娘的性子,什么时候才能走到三书六礼这一步,奴婢可得提前准备着,免得礼数上亏待了苏姑娘,让人笑话。” 昭夫人笑她:“你呀,就是个操心的命,年轻时操我的心,老了也不肯消停,又来操他们的心!” “奴婢高兴呀,奴婢看着夫人和王爷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如今操再多心都觉得舒心得不行呢!” 二人的声音渐渐远去,庄子上的一草一木都静静地随风摇曳。 ...... 此次回京,楚云琛和苏瑾皆有要事。 虽然这次交战,齐卫两国大败,但如何处理被活捉的齐国太子等人,依旧是一个很微妙的问题。 手段过激易引民愤,被拿去做文章,手段柔和又无法起到杀鸡儆猴之效,难以在诸侯国之间立威。 楚君召楚云琛进宫,就是为了商议此事。 而苏瑾则是要完成她离京前对高若的约定,去为她的姑母看诊。 “若皇上当真追究我抗旨之罪,你也不要太强硬了,眼下的形势他最多对我小惩大诫,硬碰硬不值当。” 苏瑾对楚云琛道。 就算楚君认定了她当年前往平城就是为了抗旨,那也无法否认她在平疫一事上的作为,最多就是申饬一番,苏瑾又不在乎这个,没必要楚云琛因此而锋芒毕露,引人猜忌。 楚云琛闻言眉峰微扬,眸如秋水,他淡淡望着苏瑾道:“放心,我有分寸,不会让你受这些无端的气。” 苏瑾:......她白说。 许久未见高若,她似乎比从前更加光彩夺目,一举一动间皆流露出世家大族的气韵。 “一别多日,苏姑娘终于想起我来了。” 苏瑾离京前曾答应高若,有时间去为高夫人请平安脉,没想到事情纷至沓来,她也一直拖到如今才回来。 可见有些事是等不得的。心中有了成算,便要立即去做,否则在瞻前顾后中,徒失良机。 高夫人的脉象平和舒缓,不黏不燥,可见其保养得当,见状高若也算是放下心来,高夫人适时让高若去陪泰安侯夫人下棋,苏瑾则被留了下来。 高若走后,高夫人笑着对苏瑾道:“没想到苏姑娘在平城劳心劳力,还没忘了这桩事。” 苏瑾道:“既答应了高姑娘,自然不敢忘。” 高夫人点头,“我先前还奇怪,这都城里高官贵女数不胜数,却无一人能像苏姑娘这般与高若如此投缘,如今却是明白了,苏姑娘果然非同寻常。” “夫人谬赞。” 苏瑾不知,她和高若什么时候投缘了? “我可从未这样赞过别人——” 高夫人眼尾上扬,嘴角含笑,苏瑾却不露声色地静静地等待着她说完。 “苏姑娘可有认干亲的想法?” 高夫人的话音戛然而止,苏瑾心中的诸多猜测都尽数挥散,她没想到高夫人提出的条件,是与她认干亲。 苏瑾为人太聪明,也太细致,以至于高夫人留在高若身边的暗卫,一个不慎就被苏瑾察觉到了。 作为一个边缘之外的人,苏瑾知道太多秘密,却偏偏不能随意消失。 也正因此,当苏瑾向高若提出要上门为高夫人请平安脉的时候,高夫人便理所当然地认为,苏瑾是意图要挟。 这些日子苏瑾在平城忙得昏头转向,倒是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让高夫人这几个月都惦记着,怪不得一见面便提起。 见苏瑾不言,高夫人内心辗转思忖,她看不透苏瑾的想法,却下意识觉得这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 “承蒙夫人厚爱,然苏瑾身份低微,不配高家门楣。” 高夫人微讶,苏瑾竟然拒绝了,高家的女眷,可不是谁想做就能做,更何况以朔王爷对苏瑾的重视,将来必定以正妻之位待她,换个高一点的身份,能少很多麻烦。若换了别人,可不会把这个机会拱手让出,除非......她另有所图? 见高夫人神思不定,苏瑾微笑,“夫人也不必试探,高家于我,泰安侯府于我,就同这都城里其他的官邸一样,不过是治病拿钱的交易罢了。” 至于这些阴私,谁家的青砖石瓦下面没几滴血泪呢?苏瑾才不稀得管这些蝇营狗苟。 “那你为何要借高若之口,暗示要来见我?” “自然是为了避免今日这种措手不及的误会产生,那时我便想要安夫人的心,不想在外耽搁了这么久,反而让误会越来越大了。” 高夫人将信将疑:“此话当真?” “当真。”苏瑾毫不迟疑地点头。 高夫人见苏瑾神情不似作伪,便稍稍放下心来,对苏瑾道:“难怪阿若喜欢你,你这脾性确实对她。” “但,心病还须心药医,有些事,做医者的也无能为力,这一点,苏医女应该比我更明白。” 看来,当年的事大有玄机。 高夫人不会不知道,高若已经查到泰安侯夫人与泰安侯关于那个通房的纠葛,若事情的真相只是这样,高夫人又为何对她再三叮嘱不要对高若和泰安侯夫人乱说话?除非是真相背后还藏着另一个真相。 这个真相是高夫人的软肋,却是苏瑾的筹码。 苏瑾坦然应下高夫人的要求,前往泰安侯夫人的住所。 高夫人喜爱花草鱼虫,高家路上随处可见各种珍稀草木,层峦叠嶂,鲜翠欲滴,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这应该是她最后一次为泰安侯夫人问诊的机会,苏瑾想知道,自己能否在这最后的关头,拨开这张大网,窥见天光。 第254章 通房 泰安侯夫人的院落很是安静,整个院子里仅有丫鬟小厮来回走动的窸窸窣窣的声响,并无其他动静。 苏瑾看见屋中摆放着棋盘,上面还有之前的残局,应该是高若与泰安侯夫人所下。 察觉到苏瑾的目光,泰安侯夫人温和地笑了笑:“阿若这孩子自小嗜棋如命,每次来总要缠着我下几局才行。苏姑娘可会下棋?” 苏瑾摇头。琴棋书画,她样样不精通。 泰安侯夫人似是突然来了兴致,让苏瑾在高若原来的位置坐下,指着桌面上的残局,绘声绘色地讲解起来,声音不疾不徐,纵使苏瑾对下棋并不十分感兴趣,也能听得进去。 但她的身体显然不足以支撑这样长时间的兴致勃勃,很快便靠在躺椅上,神情恍惚。 苏瑾趁机为她把脉,她的脉象沉细,苏瑾皱了皱眉,想到了一些在古书上看到的乱七八糟的医案。 “张口。” 苏瑾验看她的舌苔,发现舌淡红,苔白稍腻,竟又与古书上的记载相吻合。 再联想到之前为泰安侯夫人把脉时,明显能看得出她的肝气郁结,苏瑾沉默下来。 再问,便要提起小世子夭折一事,若泰安侯夫人经受不住这样的刺激,苏瑾担待不起,且高夫人分明就不希望她旧事重提,打破高夫人一手维持的虚假的平静。 反正她是拿钱看病,既然诊金已经到手,她又何必再刨根问底,徒增不快呢? 更何况如今的一切都只是她的猜测。 苏瑾在心中天人交战一番,终究还是把话压了下去,对泰安侯夫人道:“一切正常,夫人只需静养,即可慢慢恢复。” 身体上的问题她已尽力做到最好,至于其他地方,也许正如高夫人所说,“心病还须心药医”,她还是决定明哲保身。 辞别高家后苏瑾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来她还是没能撕开高家这张大网。 不过眼下的她已经不需要像以前一样,需要捏着别人的把柄才安心,人生在世,难得糊涂。 就在此时,苏瑾忽然感受到身后如芒刺背,她猛然回头,然而此时街上熙熙攘攘,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 但那种被跟踪的感觉仍然挥之不去,苏瑾不动声色地往前走,就在经过一个人群密集、道路复杂的巷口时,苏瑾终于借着人群的掩护把人甩开,也正是在此时她终于确定,的确是有人在跟踪她,而且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 是谁,这么看得起她? 思索间,苏瑾眸光一冷,她微微侧目,就看见自己身后斜侧方站着一个人,对方双手抱胸,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 比起仆从,更像是一位死士。 这就不是靠苏瑾的三脚猫功夫和那些稀奇古怪的暗器能对付的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投机取巧无异于以卵击石。 看来刚才被甩开的那些人不过是为了对她声东击西。 见苏瑾并未试图反抗或呼救,对方似乎很满意,他拿出一条黑色的布巾,对苏瑾道:“看来苏姑娘是个聪明人,跟我走一趟吧。” 他说的是“跟我走一趟”,而不是“跟我走”。 趟,可是有来有回的。 对方没有伤她的意思,却要用这种方式把她掳走?这是为什么? 苏瑾仔细回忆自己最近接触过的人和事,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好吧,她最近的确得罪了不少人。 见对方渐渐不耐烦起来,苏瑾接过布巾蒙上了自己的眼睛,她其实很怕这种失去视线的感觉,让她想起来自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大水缸里艰难地喘气的经历。 但她极力克制自己的僵硬,保持清明去周围的人声,来判断自己被带走的方向。 然而很快她被带到了马车上,马车不停地兜圈子,打乱了苏瑾的推断。 再次恢复光明,已经到了一处她从未来过、也不知是何处的院落。 苏瑾隐隐向四周张望,却被身边的男子很快察觉:“别东张西望的,快走。” 苏瑾乖乖低下头随着对方的脚步,很快她便被带到一个空屋子,屋内只有一张木桌,一把木椅,但像是有人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 那人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便关上了房门,苏瑾暗暗思忖,对方既然没有杀人灭口的打算,为何要故作神秘把她掳到这里? 而且现在看起来,对方似乎气定神闲,想要借此给苏瑾一个下马威。 苏瑾仔细检查了屋内,确定没有什么机关,屋内陈设也没什么暗器、孔洞一类,才坐在椅子上,静静地消磨时间。 不是想磨她的性子吗?苏瑾倒是想看看,到底是谁更沉得住气。 苏瑾的手搭在脉搏上,在大概过去了一个时辰后,紧闭的房门被打开,外面的光线让苏瑾下意识眯起眼睛,这样子还真让她有一种被审讯的感觉。 即使对方站在光影里身形并不清晰,苏瑾也依稀辨认出了他的身份。 “苏姑娘,定力果然非同一般。” 来人大步流星地进来,在苏瑾面前站定,苏瑾仰起头,静静地注视着他。 没有光影的隔断,苏瑾更清楚地看到了他的样貌,心中的猜测也被证实。 “侯爷过奖。” 来人正是泰安侯。传闻中宠妾、灭妻、杀子,罔顾人伦的泰安侯。 见苏瑾神色平静,泰安侯语露惊讶:“苏姑娘早就知道今日之事是本侯所为?” 苏瑾摇头,“不知道。” 她在京城官眷中树敌颇多,不见到人还真不敢下定论。 泰安侯皱了皱眉,他与苏瑾第一次见面便觉此人心思颇深,虽然看着谨小慎微、沉默寡言,却并不是个简单的人。 他似是随意地在屋中踱步,苏瑾听着他反复的脚步声,有些厌烦地皱起眉头。 “苏姑娘想必已经猜出来这里是什么地方了吧?” 苏瑾猜到了,但苏瑾不想和泰安侯谈他后院里乱七八糟的事。 见苏瑾不答,泰安侯自顾自地说道:“不错,这里正是小莲的处所,小莲你知道吗?阿若应该告诉过你。老实说,她是我的那些通房里面,我最喜欢的一个。” 苏瑾:...... “可惜啊,天妒红颜,年纪轻轻的,染了急病,还没来得及看郎中呢,就去了。” 苏瑾心中一顿。 关于泰安侯及其夫人与这位通房之间的事,她的确听高若说起过,但高若查到的内容是,泰安侯夫人在嫁入侯府后,因不满泰安侯太过宠爱这通房,便找了个由头打杀了对方。 这也是泰安侯后来“冲冠一怒为红颜”,不惜杀死自己亲生儿子的直接原因。 但泰安侯却说,这个叫小莲的通房是病死的。 要么他与高若说的不是一个人,但这个可能非常小;要么他与高若其中必定有一个人说的不是事实。 高若没有理由编造这种话来给自己的姨母泼脏水。而泰安侯则一定不想背上谋杀亲子的罪名。 两个人中如果有一个人说谎,那自然还是泰安侯的可能性大一些,但问题的蹊跷之处在于,以泰安侯的自负程度,他根本就没必要在这里给苏瑾故作姿态地编故事,像高夫人那样直接开条件才符合他们的作风。 苏瑾想,泰安侯该不会是想要借此来暗示她,泰安侯夫人和这个通房的死一点关系都没有吧?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高夫人又在紧张什么呢?还是说连高夫人也以为是泰安侯夫人杀了小莲,而真相只有泰安侯自己知道? 但若是如此,泰安侯夫人和高夫人战战兢兢地捂着这个秘密这么多年,他又为何不管不顾呢? 苏瑾揉了揉太阳穴,也不知道她留在路上的线索楚云琛看到了没有,她真的没有精力在这里陪泰安侯故弄玄虚了。 第255章 癔症 见苏瑾面露不耐烦,泰安侯又绕回苏瑾面前。 “苏姑娘不必想什么花招,你大可以试试,自己的身子还动不动得了。” 苏瑾依他所言动了动手指,确实有些失力,她上马车前暗中服了清神散,一般的迷魂药或迷香对她产生不了什么影响。 看来泰安侯手下有擅长药理的人。 “苏姑娘明白本侯的意思吗?” “苏瑾愚钝,麻烦侯爷有话直说。” “既然如此,本侯便不和苏姑娘打哑谜了。你记住,小莲是病死的,与我夫人无关,不论日后发生了什么,苏姑娘都不得改口。我夫人的病情,也都烂在肚子里,一个字都不许说,”泰安侯正色道,“苏姑娘只需答应本侯这个条件,本侯便可将你放回去,如何?” 苏瑾深深地呼吸,医者不是大罗金仙,仅有的几次望闻问切,还是在病人并不完全配合的情况下,她对泰安侯夫人的病情只能是以猜测和推论为主,虽然在今日接连的事情中,她已经大致拼凑出事情背后的隐情,但没有绝对的事实作支撑,她不能妄下断言。 今日之事,不论于她还是于其他医者,都是无妄之灾,若苏瑾不是朔王府的人,而只是一个普通的走街串巷的铃医,恐怕此时早已曝尸荒野。 普通人的命,在他们的眼里,是如此的轻贱。 见苏瑾不说话,泰安侯的神色变得不耐烦,他卸下温和的伪装,对苏瑾道:“苏瑾,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真的以为,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和你在这里谈条件的吗?” “不要以为自己攀上了朔王爷这根高枝就无法无天起来,你以为朔王爷只是看起来不近人情么?他冷血起来,可不是杀几个人那么简单。更何况他身上沾血,这种人啊,不长寿的。” 泰安侯情绪激动,并未注意到苏瑾的眼神变化,她的眼皮微抬,冷冷地看着泰安侯,眼中杀意一闪而过。 她改变主意了。她不打算和泰安侯虚与委蛇下去,既然泰安侯喜欢咒人短寿,那她就让这句谶言在他身上灵验。 “那么,侯爷既然如此胸有成竹,又为何把我掳到这里,给我讲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呢? 莫不是侯爷心里很清楚,你们所有人都在试图掩盖的真相背后,还隐藏着另一个更加不可告人的真相,一旦曝光于世,就会让泰安侯府,甚至是与它同气连枝的高家,一同陷入丑闻中再无脱身的余地。 小莲究竟是怎么死的,小世子又是如何夭折的,侯夫人当年性情大变到底是因为什么,而你,世人眼中身份尊贵、温文尔雅的侯爷,又为何在自己枕边人的饮食上动手脚呢?” 苏瑾边说,藏在袖口中的手便摸索出一根银针,泰安侯身上没有功夫,且养尊处优多年,自己若是激怒他,则可以在他身上找到可乘之机。 但苏瑾知道,此刻外面全是他的人,若贸然动手,就算能挟持得了泰安侯,也无法逃出去。更何况她的四肢有些脱力。 她只能在心中盘算,此时此刻楚云琛已经已经发现了她留下的线索,她必须得等到他的出现才能动手。 泰安侯的面色随着苏瑾的话音而变得阴沉起来,他紧咬着牙关,从喉间溢出一句阴森可怖的话:“你都知道什么?” 他想过苏瑾猜到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东西,却没想到她这样精确地说出了这些敏感的问题,他真的很想掐断她纤细的脖子,但是不行,以他的实力,与楚云琛对上,他没有胜算。 苏瑾却轻笑着,似乎在嘲笑他的暴怒:“比如,当年的泰安侯夫人在生产之后,患上了不能为外人知的病,这种病时好时坏,时轻时重,民间都管这种病叫——” 苏瑾听见外面隐隐约约的动静,淡淡说出了三个字: “发,癔,症。” 泰安侯猛然上前,伸出鹰爪一般的手要去抓苏瑾的脖子,苏瑾瞄准时机用一根银针用力地朝他刺过去,泰安侯吃痛,怒喝道: “苏瑾,我告诉你,不要激怒我,否则我不能保证你还可以全须全尾地回去。” 泰安侯话音刚落,就听见“嘭”的一声,紧闭的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来人一身玄色锦衣,外罩云狐织锦羽缎斗篷,居高临下地跨步进来,锐利的目光淡漠地扫视四周,待看到坐在那里的苏瑾后,眼底沉冷的怒气便如风暴一般席卷而来。 “苏瑾是我的人,何时轮到你在这里保证什么。” 泰安侯还未反应过来,就被楚云琛在心窝上猛踹了一脚,苏瑾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面前飞出去,撞在墙上,当场便吐了血。 苏瑾没想把事闹大,谁知道楚云琛的声势这么骇人,泰安侯的人很快被控制起来,屋内的人四下散去,只剩楚云琛和苏瑾。 苏瑾庆幸她事先服了清神散,不至于走不了路耽误时间,但就在她试着站起来的时候,楚云琛忽然沉默着将她打横抱起,向门外走去。 “我没有受伤。”苏瑾向他解释。 “我知道。”楚云琛哑声道。 他看出来苏瑾的身子有些使不上力,更重要的是,只有这样紧紧地与她相依,他才能感到安心。 苏瑾迟迟未归,他顺着苏瑾回来的路找到了她扔下的一味草药。 是当归。 紧接着是第二味,第三味...... 苏瑾扔下当归,原意便是让楚云琛安心,虽然被带走是意料之外,但苏瑾心里有分寸。 即使在这里激怒对方,也是算准了时间、听到了楚云琛来的动静才放手一搏的,她虽然不惜命,但也不会作死。 然而楚云琛此时眼底泛着寒冰,双手一言不发地箍着苏瑾的身子,朝着马车走去,外面楚云琛的人见状忙转身低头,苏瑾难得的有些羞赧,没敢从楚云琛怀里露出自己的头。 楚云琛抱着苏瑾径直上了马车,苏瑾本以为他会把她放下,没想到楚云琛依然保持着这个姿势,从前向来觉得宽敞的马车竟有些逼仄,又或许是二人离得太近的缘故,苏瑾能感受到楚云琛身上清冷的月麟香将她笼罩着。 马车缓缓前行,楚云琛帮苏瑾揉捏着因过度紧绷而僵硬的肩膀。 “以后再遇到这种事,直接向暗处的人示意就好,何必以身试险。” 他哑着声,话语中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 苏瑾知道楚云琛一直在暗处安排着人保护她,但当时的情形下,一是苏瑾来不及权衡这样动用楚云琛的人合不合适,二是苏瑾还是想赌一把,赌泰安侯不敢真的对她下手。 她的这些想法,楚云琛全都清楚,也正因此,他才难得的没有压抑住自己的怒气。他一是气泰安侯不自量力,二是气苏瑾不在乎自己,三是气苏瑾宁愿涉险也不愿用他的人。 在遇见楚云琛之前,苏瑾一直都是赌徒心理,便是拿命作赌注也无妨,因为她并不把生死看得多么重要,即使到了现在,她也总是习惯性地忘记,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挂念着安危。 “你对我,总是界限分明......”楚云琛喃喃自语,原本捏着苏瑾肩膀的手,也缓缓上移,轻扼苏瑾的下颚,无处分说的占有欲使他想要加重手中的力气,却又舍不得弄疼了她。 苏瑾能感觉到他掌心的薄茧摩挲着自己的脸,马车内的气氛安静而暗流涌动,她是多么敏感的人,很快就察觉到他在为何生气。 “界限分明的话,怎么会让你碰我的命门?” 脖颈是人身上最脆弱的地方之一,她与楚云琛力量悬殊,若非十足的信任,苏瑾不会让他碰到自己的脖颈。 楚云琛闻言眸光微动,眼角染上一点愉悦之色,旋即恢复如初,他情不自禁地将苏瑾抱得更紧,两个人的身子密不可分地贴在一起。 “可我是个贪心的人,我想要的,远比你想象中更多。”他在她耳边低声道,沙哑醇厚的声线让苏瑾的耳朵发痒。 难得的,他展露出这样不安而偏执的一面。 苏瑾本想推开他,但她的手刚抵上他的胸膛,就想起泰安侯刚才说过的话。 “他冷血起来,可不是杀几个人这么简单的。更何况他身上沾血,这种人啊,不长寿的。” 苏瑾心中微涩,她大概能知道,自长葛之战后,楚云琛凶名在外,那场战役给人带来的痛苦,绝不止战场上的伤亡那样简单。 可习武之人,最忌讳提寿数,比起位高权重、只手遮天,苏瑾更希望他平安,健康,长久地活着。 试图推开他的手慢慢地卸下力气,改为挂在他的脖子上,苏瑾中的药还没过劲,脑子有点昏昏沉沉的,她顺势把头靠在他的肩上,马车微微颠簸,她的呼吸在他颈侧激起一股股的酥麻。 “楚云琛......” 苏瑾喃喃道。 “嗯?” 楚云琛缓缓偏过头,看她依偎着自己,不想破坏这片刻的宁静。 “我对你,早已不再界限分明。” 第256章 真正的凶手 虽然苏瑾并未受伤,但还是依楚云琛的意思在王府里休息了几天,也让暗中打探消息的高夫人无从下手。 本就被泰安侯的举动打了个措手不及的高夫人,终究还是派人给朔王府递了信,邀苏瑾前去。 苏瑾原本以为要断掉的关系,就这么因泰安侯而阴差阳错地接上了。 “苏姑娘来了。” 高夫人靠在榻上,一手撑着头,一手拿着一本《道德经》。 苏瑾见她面色疲惫,微微点头,“是,夫人。” 高夫人随手把《道德经》扔开,挥了挥手让周围伺候的人都出去,紧接着强撑着从榻上坐起来,苏瑾的手动了动,却没有上前扶她。 与温婉文静的泰安侯夫人不同,高夫人是个要强的人,即使她努力装出一副随意温和的样子,苏瑾也仍然能看得出她骨子里的强势。 高若也是这样的人。 “那个蠢货,没有伤到你吧?” 苏瑾一怔。 高夫人第一次这么直接地跟她说话,还是骂泰安侯。 “我告诉过他,不要轻举妄动,可他坐不住,这么多年了,一点都没长进。” 苏瑾道:“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像夫人一样,运筹帷幄,统观全局。” 高夫人一顿,露出颓败的神情,“再运筹帷幄,也挡不住他作死的时候带上我。” 苏瑾:...... “不过我还是很好奇,苏姑娘是如何与他周旋的?我听说,朔王爷那一脚踹到了他心窝上,当场就吐血了?” 苏瑾道:“伤筋动骨一百天。” 高夫人“嘶”了一声,“他是真活该。” 苏瑾冷不丁问道:“夫人一直如此讨厌泰安侯吗?” 高夫人不言,苏瑾又追问道:“还是在小世子夭折之后才演变成这样的呢?” 高夫人的神色变得严肃而深沉。 “当年小世子的夭折,恐怕仍然另有隐情吧?” 高夫人从一开始就知道高若在查小世子夭折的真相,以她对此事三缄其口的态度,不会默许高若将小世子的药方拿给苏瑾看。 除非她很清楚,药方的背后,是另一个更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 用谎言掩盖真相,可能漏洞百出。 用一个真相掩盖另一个真相的招数则高明得多。 高夫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千防万防,没防住你们这些小丫头片子。” 她心里仍有些懊悔,本以为高若只是一时冲动,而苏瑾更是一个小小医女,她们最多追究到药方的事,而这足以让高若主动放弃。 但她低估了苏瑾的敏锐,她像一根细微但尖锐的针,扎得人忐忑不安。 苏瑾甚至不需要做什么,就激得泰安侯这个按耐不住的人出了手,以至于她现在不得不将真相和盘托出,好从杀人不见血的朔王爷手中为自己换取一点生机。 她已经为他们做得够多了,她的女儿待字闺中,她的丈夫仕途坦荡,她有自己的家人需要保护。 “我本以为,我能将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再不会对任何人说起。” “因为一旦泄露出去,秦家,泰安侯府,甚至是高家,多年积累的名声都将毁于一旦。” 秦家是泰安侯夫人和高夫人的娘家,而将这三家联系起来的人,毫无疑问是泰安侯夫人秦怡。 秦怡的身上发生了什么天理不容之事,才能造成这样的后果。 名声。 文人墨客之流、钟鸣鼎食之家最为看重的名声。 “所以,”苏瑾试探地说,“泰安侯世子不是死于药性相克对吗?那么他的死因是......” “他是被人掐死的。” 当高夫人颤抖着说出这句话时,躲在门外的高若死死捂住嘴,一股寒意从她的心底升起,让她的整个后背顿时被冷汗浸透。 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子,被人活活掐死在自己的家中。 这比用药杀人还要丧心病狂,这是恶魔才会做的事。 高夫人的脸色也不好看,她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孩子因窒息而变成钳紫色的唇,还有脖颈上那道明显的掐痕。 她心有余悸地攥紧自己的手。 苏瑾看着高夫人的样子,心中也是重重一颤。 她好像猜到真正的凶手是谁了。 “不是泰安侯,他是十恶不赦,但他还没疯到要拿自己的嫡子去给一个通房陪葬。” 高夫人看着苏瑾,唇角微微颤动。 苏瑾便接过她的话:“也不会是夫人您,您不屑对一个孩子动手。” 更不会是其他无关紧要之人,他们甚至不能近小世子的身。 真凶呼之欲出。 意外,也不意外。 处在漩涡中心,且能让高夫人甘愿瞒着所有人去保护的,只有一个人。 都说虎毒不食子,人们被引导着把目光放在泰安侯身上,却忘了另一只虎。 这一点,不光苏瑾想到了,门外的高若也想到了,凝滞的、僵硬的沉默在屋内屋外蔓延开来,高若的神情变得恍惚,她的耳边开始嗡嗡作响,让她头痛欲裂。 高夫人慢慢地抬起头,“你为什么这么平静?” 怎么可能有人听见亲母弑子的事情,还能平静得像是听到“今天太阳很大”一样面无表情。 苏瑾的反应让高夫人这些年的提心吊胆和担惊受怕显得有些没必要。 “我......”苏瑾想了想,“我其实非常惊讶。” 高夫人:...... 苏瑾确实早就猜到了泰安侯夫人与世子之死脱不开关系,她用“癔症”之辞来试探泰安侯的时候,就已经能从他的反应中看出来一些端倪。 但她没有想到,孩子是被活活掐死的。 想掐死一个人,可并不容易,但凡过程中有一点心软,也会给对方留下喘息的机会。 泰安侯夫人是有多么失控,才能在面对自己的骨肉时,一点迟疑都没有地掐死他。 高夫人缓了缓,又道:“那个时候她刚刚从秦家嫁进侯府不久,而我也已嫁为人妇。两桩姻亲,已经将我们紧紧地绑在一起。秦家不能有一个精神失常的小姐,泰安侯府也不能有一个精神失常的侯夫人,一旦此等有违人伦、丧心病狂之事被揭露,我们所有人的名声,就全完了。” 其实那个时候,泰安侯府上下有不少包藏祸心之人,即使泰安侯夫人没有失手掐死小世子,他也一定会死于那张有问题的药方,或是类似的暗算。 但偏偏他的死因是那只扼住他脖子的手。 讽刺的是,事后的泰安侯夫人完全失去了这段记忆,她记得府中所有人对她和她的孩子的敌意,却唯独忘记自己在失控时酿下大错。 所以高夫人当机立断,与泰安侯达成了共识,所有涉及此事的人,被尽数处置,而泰安侯夫人,从此称病谢客,数十年不曾出现在人前。 这也就解释了泰安侯为何从未对外界解释过通房一事,反而任流言愈演愈烈。 为了后半辈子的安稳,他们要一起掩盖这个令人胆寒的秘密,不惜一切代价。 第257章 痛苦 缓了缓神色,高夫人又道:“虽然这样说有为她脱罪之嫌,但苏姑娘,我想你能明白,她是无心之失。” 门外的高若听到这里,不可置信地摇头。 无心之失? 掐死自己的孩子怎么会是无心之失?! 苏瑾沉静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 “夫人是想说,泰安侯夫人是因为发癔症的缘故,所以才神志不清地做出这样的事,是吗?” 高夫人点头,她的语气变得有些激动,“癔症,就是癔症!没有一个女子愿意和这样的病扯上关系,可我见过她发病的样子,真的是......仿佛失去了所有体面,与她平日的样子截然不同。她出嫁前从没有这样过,所以我说泰安侯府就是一个魔窟,有什么错?就是那个魔窟把她变成了这样!” 说起泰安侯府,高夫人冷笑,“那个蠢货觉得自己因着此事受了莫大的委屈,却不想想,如果不是侯府上下皆对她心生不满,排挤她,作践她,让她积怨成疾,又怎么会在二十多岁的年纪,变得行将就木,乃至人不人,鬼不鬼?” “这个宠妾灭妻的名头,他背得不亏。” 苏瑾心中所有的猜想都被串联起来。 按照高夫人与泰安侯的约定,不论通房小莲是否死于后院争宠,她都被拿来在这个故事里充当一个被害者的角色,而那个早夭的孩子,他真正的死因被包裹在一层又一层亦真亦假的迷雾之下,永无见天日的可能。 因为唯二的知情人选择了隐瞒,而始作俑者选择了忘记。 整个故事中,第一个变数是高若,这个女孩子心中有自己的主意,可惜她揭开了第一层迷雾,就因为人性的冰冷退而却步,而这正是高夫人预想到的,知女莫如母。 第二个变数是苏瑾,高夫人对她可不会像对高若一样放纵,所以她几次敲打苏瑾,但出乎高夫人意料的是,苏瑾对于这些阴私有着惊人的包容,像是有过许多相似的经历。 这个猜想未免太可怕。 高夫人觉得自己一定是想多了,于是她郑重地对苏瑾道:“苏姑娘,世家对于名声的看重,比你想象中更深。我用这个足以让我们身败名裂的真相,向你求一个安稳,如何?” 她和泰安侯战战兢兢了这么多年,就怕有一天东窗事发,可如今自己将这些陈年旧事不得已说出来,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高大人知晓此事吗?” 高夫人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多一个人知道就是多一分风险,她也不想让自己的丈夫以为,她们秦家人,其实是一群疯子。 “那这些年,夫人应该很辛苦。” 心里装着事的时候,总是很难尽兴的,因为总要有那么一小方天地留着面对这些糟心事。 高夫人强撑着的脊背终于微微弯下去,“是啊......很辛苦,真的很辛苦。” 和泰安侯不同,他只需要把自己风流的本色发挥到极致,再默默将所有的责任推到泰安侯夫人身上,良心就可以毫无负担,但高夫人不行,她比谁都清楚自己的姊妹是因为什么变成这样,却不能怪任何人,因为泰安侯夫人杀死了自己的孩子,这是原罪,是她绕不开的判词。 这个摇摇欲坠的秘密,高夫人默默地守了数十年。 如果不是泰安侯贸然对苏瑾出手,得罪了朔王爷,她本以为自己可以把这个秘密带到棺材里。 苏瑾默然,虽然这样很不道德,但是泰安侯送上门来的把柄,不要白不要啊。 “夫人和我说这些,想必也是为了高姑娘以后考虑吧?” 从高夫人能为泰安侯夫人的名誉守口如瓶数年,就能看出来她是一个很看重亲情的人,从前是为了姊妹,如今是为了女儿,高夫人始终在为身边的亲人做出考量。 “阿若总有一天会出阁,以高家的门楣,她不可能低嫁,可高门大户里,总少不了这样的流言蜚语。我不希望有人以此中伤她,我和她父亲护不了她一辈子,只能尽可能地......在自己能做到的地方,为她多添一份保障。” 高夫人没有否认。 他们这些人已不再年轻,比起一个大厦将倾的泰安侯府,自然是朔王府这棵大树靠着更好乘凉些,这样高若未来的路会好走得多。 门外的高若眼眶湿润,她忽然明白,原来母亲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为自己做了这么多。 苏瑾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句话,所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她由衷地敬佩面前的这位夫人。 离开高夫人的房间,苏瑾没有急着按原路返回,而是循着刚才听到的细微声响绕到了院子的后方,在一处低矮的院墙后,她发现了躲闪不及的高若。 高若大概没想到苏瑾会发现她的存在,脸上还带着没有擦干的泪痕。 四目相对,一时无话。 “你还好吗?” “非常不好。” 高若想不明白,平日里和蔼可亲的姨母,怎么会做出这种天理不容的事情。 而且,是她的冲动和莽撞,撞开了这个积年的秘密。 高若长这么大,第一次体会到何为悔不当初,何为天崩地裂。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高若的声音颤抖。 苏瑾迟疑片刻,对高若道:“高姑娘,人在失控的时候,是会做出许多出格之事的,这件事追根溯源,问题不在泰安侯夫人,而在泰安侯。” 泰安侯夫人也许是个疯子,可她是被逼疯的,逼疯她的人正是泰安侯,还有他背后的侯府。 “可她杀死了自己的孩子......” 苏瑾认为应该告诉高若,这是已经发生的事实,你只能接受,哭是没有必要的,但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委婉的弯。 “世上万事万物,并非非黑即白。你无须自责,也很难去责怪谁,有些事之所以结局悲惨,不是其中的某一环出了问题,而是因为它的开始就是错的。” 苏瑾并无为泰安侯夫人辩白的意思,她只是觉得不该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一个被逼疯的女子身上,泰安侯凭什么在这场骇人听闻的事件中全身而退呢? 高若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开。她无法认可苏瑾的淡漠,更无法接受苏瑾的劝告。 她只觉得难过,她想要回到过去,哪怕回到昨天也行。 看着高若的背影,苏瑾忽然意识到,那个在宴席上仗义执言、自信昂扬的高若,也许从此一去不复返。 一个人即使已经拥有父母无尽的呵护和关爱,也依然要独自面对将自己的认知世界打碎重塑的过程吗? 那么人生,是不是本来就以一种扭曲的,撕裂的,窒息般的痛苦作为底色呢。 明明已经足够置身事外,苏瑾却仍然体会到这种痛苦。 良久,她缓缓仰头看向天边,只见火烧云翻卷奔涌,晚霞漾着玫瑰红的光晕,向着落日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