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鸾记》 第一章 2020年真是见证历史的一年,谁知2021更加魔幻,时至五一,疫情的风波渐渐平息,人们也敢壮着胆子出门旅游去了,但是饭店的生意远远没有恢复。 刘流连是槐安市身价最高的厨师,女厨师!她就职的全兴楼是市里的一座地标,新婚的人以婚宴办在全兴楼为傲,全兴楼的婚宴并不比别处贵多少,但是菜色整齐,绝不以次充好胡乱将就,所以饭店的生意出奇的好。疫情一来,一切全变了,好在饭店开了这么多年,底子厚实,老板高大兴索性开始重新装修饭店。 五楼的老饕阁整个是个中式园林,小桥流水,青藤假山,棕榈芭蕉充当天然的屏障,来这里吃饭的人非富即贵,并不好伺候,好在会者不难,刘流连就是这里的主厨。 老饕阁今天中午只有两桌,晚上居然是空闲。下班后,流连洗了个澡,从洗衣机里取出工作服,抖擞了一下搭在胳膊上,哼着小曲儿漫不经心地往外走——职工宿舍在三楼,装修已近尾声,饭店里清静了不少。 “咦?”她有点儿纳闷儿,一个年轻黝黑的小伙儿冲她喊了句什么,听不清,脚下踩着了什么东西?没等她反应过来一切都变成了空白,天地旋转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也许是一弹指也许是一个世纪,谁知道呢,流连睁开了眼。这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屋子里雪洞儿一般干净,棚糊着纸,花色很是古典素雅,门窗床帐衣橱书桌,一切都古色古香甚至窗户上都是糊着窗纸。“嗯?现在的医院都改度假村了吗?”流连有点儿纳闷儿。满腹狐疑地打量着自己躺的这一张描金彩漆四柱床,浅碧色的床帐,杏红绫子夹被,这到底是哪儿呢?我这是怎么了。细细回想了一番,哦,想起来了,我踩了什么东西,然后就失去了知觉。难道是踩了电缆触电了?不能啊,哪天路过不踩两脚呢? 忽听门外帘子响,刘流连忙闭上了眼,从眼缝里偷偷的看着来人。来人是一个小老太太,她摸了摸流连的额头,轻声唤道,“柳叶儿,柳叶儿,七七,小七。”流连不动声色。我是谁?我在哪儿?我怎么了?老太太轻轻叹了口气。门外一声苍老的咳嗽。老太太冲着门外说:“好了进来吧。“一个清瘦的小老头儿端着一碗药撩开帘子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老太太将帕子掖在流连的脖子里,老头儿轻轻托起了流连的头。老太太用一个勺子。将药一勺一勺灌入流连口中。 流连心中不由大骂,这么苦的东西,还要我细细品味,你是不是傻呀!一口闷下去不好吗。但是她不敢说话,也不敢看,更不敢动,这事儿透着那么诡异!俩人离去后,刘流连松了口气,一个念头越发清晰起来:我穿越了!她有点儿慌乱,这不可能!太不科学了!虽然流连也常拿穿越小说解闷儿,也曾幻想自己穿越过来,当个皇后什么的过过瘾。可她真没打算穿越过来。虽然她只不过是个平头小百姓。干的是不那么高大上的厨师工作,甚至不知道父母是谁,可她按揭了自己的房子,还有一个很疼她的丈夫:两个已经扯证了,虽说婚礼很简单,但婚后生活十分和谐甜蜜,如今流连正在备孕,她都已经开始有意识地服用叶酸,林恒也开始抽空锻炼身体,计划明年要一个宝宝,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过下去。多好的日子呀。想到林恒流连的心被狠狠击了一锤,泪水从紧闭的眼角流下来,无声地滴落在枕上。 安神镇惊的汤药起了作用,流连昏昏睡去。院子里来探望的人络绎不绝,石榴树下的石桌上摆满了鸡蛋,点心,挂面之类的东西。 金乌敛去了最后一缕光,屋子里昏暗下来。“吱呀“一声,一个大脚婆子提着一桶热水麻手利脚的走进来,三下两下脱下流连的衣服将她抱到对面的炕上,上上下下的给流连擦洗起来。流连心里说,大婶,您这是擦身体吗?您确定不是要扒我的皮吗?终于忍不住“嘶”了一声,顺势睁开眼。婆子正擦着起劲儿倒没留心,直到把一套短衫裤给流连穿好又把床上汗湿的床单换了,才把流连抱回床上,无意间一回头,发现一双乌黑的眸子闪烁着微光,正在怔怔地看着她,婆子被吓了一跳,扎手扎脚地闯出门外大叫道“醒了醒了!” 电光火石间流连已经决定装失忆了,那么多穿越小说儿可不是白读的!既来之则安之,来都来了,还能怎么样呢! 院子里的人呼啦一下全部拥入屋内,众人七嘴八舌地跟她说话。流连不发一声,只是怔怔的望着众人。几个人面面相觑,小老太太扑过来攥住她的手,眼泪扑啦扑啦地往下流。连声的叫柳叶儿。旁边人安慰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一个身着半新蓝袍的少年显然正处于换声期,沙哑着喉咙说:“柳叶儿,先生让你好好休养,落下的功课回头我给你补!别怕!”听了这样亲切的安慰,流连哭笑不得。 大脚婆子端过来一碗绿豆汤。大伙儿苦劝她喝几口。这会儿别说是绿豆汤就是琼浆玉液,她也喝不下去!一团乱糟糟的心事堵在胸口,连气儿都上不来。恨不能立马死掉,再穿回去,还有心情喝这个?只是却不过众人的情面,只好接过来喝了一口,又重新躺下去,面朝里。只把脊背对着众人。她才懒得敷衍这些素不相识的人呢。这些人跟他有关系吗?切!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打着圆场让她休息便散去了。婆子扯了扯老太太的袖子,扶着怔怔发呆的小老太太也出去了。天已经完全黑了,一弯小小的月牙挂在天边。只不过才是三月的天气,小凉风吹过来,小老太太竟打了个寒颤。她的手有点儿哆嗦,求救似的抓住那老婆子。 婆子却是个经历过事的人。扶着小老太太坐在石桌旁,自己也去搬了个小凳子坐在一边。小声地跟老太太嘀咕了一阵,小老太太又惊又疑,求救一般地望向丈夫。 树上挂了一只灯笼。黄昏昏的光,能让人看清脚下的路。却不能让她看清丈夫的脸。小老头儿不知道在想什么,脸平平整整的,仿佛一尊石雕一般。 第二章 一个年轻的男人手里提着袍子角急匆匆的走了进来,他施了一礼,叫了声“岳父“,又转向老太太叫了声“岳母“说完顺势一屁股坐在婆子给他腾出来的小板凳上,说:“吕家的孩子已经醒了,只让他娘抱,不让别人碰,哆嗦个不停,手扯着他娘的衣裳襟儿不肯撒手,黄昏开始发烧,灌了点儿灯草生姜汤下去睡着了,小七怎么样?“说着,接过婆子递给他的绿豆汤,“咕咚咕咚“喝下去,递出碗说:“再给我盛一碗。”小老太太几乎要哭出声来:“醒倒是醒了,也不发烧,也不哆嗦,也不说话,也不喝水,也不吃东西,俩眼直勾勾的,倒像连人也不认识了!“ “啊?莫非是吓傻了?“ 一直沉默的老头儿开口了,“别胡说,小七的脉相十分平和,绝没有傻,只是惊吓过度而已。别说一个小丫头片子,学文,你都是当了爹的大男人了,那一声雷,你怕不怕?“ “怕呀,吓得我失手就把茶碗摔了!“想起中午那一声惊雷,钱学文依然心有余悸,“我没顾上干别的,先把小虎搂住,小虎吓得眼珠都翻上去了!我和他娘叫了半天才哭出声来!” “是啊,离这么远你个大男人都吓成这样,那大雷就在小七跟前劈死了仨孩子,她能不怕吗!” “刘妈,你晚上多上心,不行就坐旁边儿守小七一宿,辛苦两天,等好了给你做一件蓝绢布衫子。” “看老爷说的这话,是你老福大庇佑着孩子,要不怎么五个孩子死了仨,咱小七没事儿呢!“ 小老头儿满腹疑虑只是他不能乱,一家人都看着他呢,他必须镇定,况且这事儿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疑虑的是小七的脉象,并无沉细之相,相反很平和很正常,惟其如此,他才更疑虑。 刘妈打了个灯笼,胳膊上搭着柳叶儿换下来的衣裳,扶着小老太太出门儿去喊魂了。流连躺在床上胡思乱想,隐约听见远远的有人喊柳叶儿回来喽……恍然明白这是给原主喊魂呢,不仅有些鼻酸。不知现在死了,能不能穿回去,怎么死呢?院子里,老头儿咳了一声,流连的心忽然晴明起来:自己大约是两点左右时候触电死的,现在也没个表,少说也得八点多了,足足六七个小时,估计身体已经冻在冰柜里了,就算能穿回去,那身体现在还能用吗?还有吗?就算能用,谁知道电成什么样儿了?流连有点儿迟疑,万一死了穿不回去呢?越想越心越乱不由失声痛哭起来。 门外的人互相对视着,都松了一口气。一个小媳妇儿撩帘子进来,将流连搂在怀里小声地哄着着,手轻轻拍着她的背。流连越想越难过,哭的声更大了。 天刚麻麻亮。一只身强体壮的公鸡扯开喉咙“喔喔喔“地大叫起来,流连几乎没有听过真的公鸡叫,现在听着很觉得新鲜。睡过了一觉,她已不再沮丧,怨恨,很多人死了就是死了,而她能在另一个世界重新活一回,也算是一件幸运的事。虽然她上一世并不是个幸运的人,但她相信,再活一世,这是命运对她的补偿。看开了就不会再耿耿于怀。 流连望着帐顶,心里思忖着是自己撩开帘子下地呢,还是等刘妈来叫自己。心想这家人都用得起女佣,不会是很穷的人家,管自己叫小七,难道我排行第七?不管他,少说多看装傻保命,还是多躺会儿吧。 从昨天躺到现在,身体都僵成一块板子了,流连一边小心地活动着脖子胳膊一边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屋子里窸窸窣窣的,难道说还有人。她想起来,昨天见屋子里还有一面炕,上边铺着席子,放着炕桌,收拾得很干净。听见有穿鞋的动静,流连忙闭上眼,还是那个刘妈,她掀开帘子,摸了摸流连的头,轻声叫:“小七小七。“流连顺势睁开眼,假痴假呆地看着刘妈,刘妈笑眯眯的说:“小七,太阳都晒屁股了,起来吧,你来自己挑身儿衣裳。”说着将流连拉了起来。柜子里的衣服并不多,流连挑了一身葱绿的衫裙,自己缩在帐子里换了。这个身体尚未发育,估计最多十二三岁,虽没有长足也不太矮,想来等长开了会是个高个子。刘妈打开了门,新鲜的空气扑进来,流连深吸了一口气,做好了迎接新生的准备。 早晨第一缕阳光晃花了她的眼,沐浴在阳光里的柳叶儿像一株水灵灵的小葱。刘妈在厨房里忙着,炊烟欢快地飞跑了。流连打量着周围。五正三厢的院子,阔阔朗朗的,自己住的是西厢房,上房的门还没开,东房是厨房,南房是穿堂,一边两间,后边是厦子,中间是门,院子里两棵大石榴树。 一个年轻的男人,拉着一个小孩子从东房和北房的中间转过来,大约是住在后院。那小孩子看见流连忙欢呼着扑过来,一把抱住她说:“小姨你好了吗?”那男人对小孩说,“别烦你小姨,跟我出去买油饼去!”小男孩儿梗了梗脖子说,“我要跟小姨玩儿。”男人叮嘱了他一句别捣乱,就出门去了。 刘婆子端出来一盆水。招呼小虎和柳叶儿洗脸,又拿出梳子细细地给柳叶把头发梳了梳。挽了两个小丫髻,一边戴一朵杏黄色的绒花。上房门打开了,小老太太眼睑下是一片淤青,显见的是没睡好。她对刘妈说。先把豆浆磨出来,又笑眯眯地对小虎说道,“小虎,别烦你小姨了,让你小姨好好歇会儿。昨天你小姨吓坏了!”又问柳叶儿,“好点没有?想吃什么,告诉我,我给你弄去。”柳叶摇了摇头,小老太太满眼疑虑强镇定着自己,去忙早饭了。 小老头走过来。拿过柳叶儿的手细细诊了起来,良久,淡淡地道:“没事儿,脉相很平和。别怕,你是好孩子,雷不会击你的!”流连郑重地点了点头,她明白从今往后自己要叫柳叶儿了。 第三章 早饭很丰盛,黄豆和小米共磨成浆,煮得浓浓的,买的油饼和四角芝麻烧饼,老腌萝卜切了丝用葱白香油拌了,一碟酱瓜,一碟韭菜花拌豆腐,一碟咸鸡蛋。吃饭的只有老两口和一对小两口,还有就是小虎和流连自己。刘妈另端了饭菜到前院。小虎虽调皮好动,饭桌上却老实。流连真饿了,喝了两碗汤,小老太太剥了个鸡蛋放在她碗里,脸上竟有了笑模样。 流连惊觉众人都在看她,讪讪地放下筷子,脸涨得通红,老太太脸色一黯。老头儿清了下嗓子,“小七,你还能不能记起昨天的事?” 流连摇了摇头。 “那你还记不记得我们?” 流连又摇了摇头 “你的爹娘呢?” 没法子,流连只能接着摇头,众人脸上都是不忍之色。 “那你还记不记得你叫什么!” 流连活了三十年没摇过这么多头,没法子,她真不知道。 老头无奈地嘬了嘬牙花子,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昨天你醒来以后的事呢,还记得吗?” 流连点了点头,不能再摇头了,装傻毕竟不同于真傻,得适可而止。 “说话,说话!”众人面露欣喜,七嘴八舌地催她。 “记得”流连小声地说。老头儿眼睛一亮,望着老太太点了点头。老太太忙拿了个烧饼塞到流连手里,“多吃点儿,昨天晚上就没吃东西,光喝汤管什么用?”流连的心里暖暖的。 刘妈是个饶舌的人,她一直紧跟着流连,像教孩子一样教给她所有的一切。一天下来,流连知道柳叶儿并不是老夫妇的孩子,而是其母早亡,其父临终前托付的。老夫妇把她当自己亲生的女儿教育培养,老两口子有六个女儿,她算老七。 流连的表现也让诸人松了口气,只要人没吓傻就好,事情忘了可以重新告诉她,人不认识了也可以重新结识,字忘了重新认,活计忘了重新学,都不难,老太太笑着点头,却止不住眼里的泪,柳叶儿的爹临死前将孩子托付给她,求她收养这孩子,是对她人品的肯定,她绝不能辜负。 流连已大致明白:自己管老夫妇叫干爹干娘,干爹是位名医,从梁京来的,家里有三个学徒和两个伙计,没有儿子,后院的年轻夫妇是他的小女儿和养老女婿。女婿并不是赘婿,只是把第一个儿子过继给了岳丈家,平时走南闯北贩卖药材,媳妇不愿意住婆家,所以他就跟着媳妇暂时住在岳家。 前院有大门洞和四间南房,南房三间作诊室药房,另一间是厕所,北房是穿堂,两边各两间,中间是门,是伙计和学徒住的。从中间的二门进去是正院,正院正房东头有一个过道通后院,后院也是四合院,六姐夫妇住了正房,东西厢房和南厦子都锁,透出来浓重的药材味。并没有想象中的亭台楼阁云廊广厦,甚至连后花园也没有,只不过是个殷实人家而已。流连略失望,枉她学了那么多宫斗宅斗的本事,竟没有用武之地! 本想出去转转,谁知老太太家的女儿们纷纷前来探访,流连只好陪着她们或哭或笑,虽厌烦这些应酬也只能强撑,更有柳叶儿的小伙伴或捧黄杏或拿荷包来探望她,好在有刘妈支应着,诸人也知她惊吓过度精力不济,并不计较什么,第一天竟这样支应下来了。 午饭甚是丰盛,老头儿拿了一坛好酒出来,与众女儿女婿共饮了几杯。因是普通人家,没那么多臭规矩,大家坐了大大的一桌,杯来盏往,谈笑风生,流连也很开心,甚至感动。她前世是个孤儿,在福利院长大,最渴求的就是家的温暖,长到三十岁才敢结婚,嫁得还是个大她七八岁的男人,没想到这一世竟会能融入这样一个温暖的家,有这么多姐姐,她擦了擦眼角,笑得很开心。 下午,送走客人后,老太太把姐姐们给她的礼物拿到她屋里,衣料吃食绢花玩具花花绿绿的堆了半炕。这样也好,有这么多爱倾泻在她身上,她甚至都可以忘记上一世了,尽管她心里也明白,这些爱其实给的是另一个人,但是没关系,我替她收下了,而且很领情。尽管这个世界和她熟悉的世界截然不同,有什么关系呢?上一世她的脐带还没掉呢就被丢到福利院口,被蚊子咬了一身包,福利院给孩子取名是按《百家姓》来的,她正好轮到刘,所以姓了刘,这一世她准知道姓柳,这个“柳”起码有传承和来历,总比上一世的“刘”有名堂。 流连默默想着心事,老太太又爱又怜地抚着她的头,轻轻地说:“人这一辈子哪有那么顺遂呢,你这个真不算什么,再不济你总还活着吧,以前的事忘了就忘了吧,烦心事忘了更好!那个杨氏,哼……” 流连微微诧异,总觉得那个杨氏跟自己有点什么关系,无奈脑子里一片空白,见老太太不欲多言,就没有追问,有刘妈呢,什么事儿也不愁不知道。 果然,熄灯后,刘妈帮她解决了疑惑。柳叶儿的妈吕氏和杨氏是一个村的姑娘,婚后是邻居,丈夫虽都姓柳,却出了五服的,算不得本家,吕氏嫁的柳家殷实些,丈夫和公公赶大车,不以种田为生,吕氏和婆婆在家操持家务,而杨氏家以种田为生,却没有几亩好地,家里就比较贫寒。吕氏生第二个孩子时大出血母子双亡,婆婆受不了这个打击,一病不起也撒手归西了。东边的柳家只剩父子俩光棍,无法照料这个女儿,便将她托给杨氏养,一年十两银子,要说这个价钱可不算低,一个四五口人家,自种自吃,一年二十两银子也足够了。杨氏一开始对这个女孩照顾得十分精心,奈何她的丈夫一场伤寒竟要了命,她起意将两家合为一家,谁知柳长生执意不肯。柳长生虽说是个赶车的,可是常年跑外,见过世面,根本看不上杨氏,况且在口外已与一个俏丽的老板娘成了婚,儿子都有了。杨氏一腔子邪火没处撒,开始苛待这个女孩,一开始有爷爷看着还好点,后来老柳头儿猝死,柳叶儿很吃了几天苦。柳长生回来办丧事,冷眼旁观,他又不傻,怎肯花着钱让女儿受罪,舍不得女儿跟他去放州,遂求了老太太抚养她。好人不长命,两年后,长生也不能长生了,临死前将房子马车之类全部变卖了,将孩子和银子全部托付给了老夫妇…… 第四章 听着柳叶儿沉沉睡去,刘妈帮她放下帐子,将灯端到炕桌上,铺开自己的被褥,从炕柜里取出她的针线笸箩,就着灯开始纳鞋底子。鞋底子长长的,刘妈虽说是大脚,也绝没有这么大。黄昏昏的灯光,遮去了刘妈脸上粗砺的岁月痕迹,白发也隐入了乌发中。 十年前,老河沿决堤,刘妈抱着一个吃奶的女儿逃出命来,后来又找着了一个没成年的小叔子,丈夫儿子公婆杳无音信生死不知,她只好带着两个孩子开始逃难,一路上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瘟疫横行,颠沛流离中先是女儿不行了,大人都没东西吃哪有奶喂她,刘妈在女儿小小的坟头前哭得晕死过去,后来逃到石桥镇,小叔子也病得不省人事。埋了小叔子后,刘妈痴痴地站在河堤上,一直没往下跳。后来有好心人把她劝下来,恰好镇子上霍家医馆要找一个粗使婆子,就把她带过去试试,就这样刘妈便留了下来。刘妈并不是个优秀的女佣,乡下人粗手大脚地干不了描龙绣凤端茶递水的细致活,又不会小意儿殷勤讨好儿,主意又大,相比之前的老妈子实在有点儿拿不出手,好在人忠厚,手脚勤快,霍家便马马虎虎将她留下了,这一留十年便过去了。 十年里,不止一次有媒人来探她的口风,刘妈只是忠厚并不傻,明白做继室填房的难处,况且心里还指望男人万一能逃出命来,便咬定牙不肯往前迈这一步。 十年里,刘妈帮太太操持着嫁了五个女儿,迎来送往,大事小情的,都能靠得住,工钱从一个月两吊钱涨成了三吊。就这,刘妈也俭省得连衣服也轻易舍不得置一件,只捡众人的旧衣服穿,好在霍家的女儿养得娇,说是旧衣服总也有七八成新,抠抠搜搜的,总算攒够了三百吊钱。 家里赶马的老三,前几年闹伤寒家里只剩下他一个。要说老三这个人还是不错的,跟着老爷从京里流落回乡,又陪着老爷白手起家,老爷不仅把身契还了他,还给他买了一处小院儿,娶了媳妇,置了一挂车,让他出去自立门户。谁知一场伤寒又让他沦落成为孤家寡人,把房子卖了办完丧事后,老三彻底变成个酒鬼。老爷怕他出事又把他找回来,亲戚不亲戚,下人不下人地住下来,好几年才恢复得像个人了。二人同命相怜时倒也相对唏嘘,可要说两家合一家,刘妈还是有点儿迟疑,从心底里她有点看不上老三,刘妈希望自家男人是个拳头上能跑马的人物,站在他后面自己安心。 今天老三告诉她,杨寡妇可能想要闹事儿,想到老三可能跟那杨寡妇拉扯不清,刘妈心里十分不舒服。 “死了儿子还顾得上跟野男人勾扯,真不要脸!”刘妈恨恨地骂道,一失,针扎了手指,血珠子沁出来,刘妈不耐烦地将鞋底子扔进笸箩里:人家忙着跟寡妇勾搭连环的,你还有心思帮他纳底子,犯贱么! 房子西边有个窄窄的不规则的小跨院儿,主要是牲口棚和菜园子。老三躺在炕上,翘着腿,双手交叉枕在头下,他望着屋顶,心思飘得远远的:刘妈手里有钱,只是对他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让他心寒,况且模样儿不如杨寡妇,年纪也大些;杨寡妇贪了些,只想要钱,不如刘妈正气,又有个儿子是个大累赘,如今儿子死了,要埋得一笔钱,他要肯出钱,大约杨寡妇就算到手了;刘妈知冷知热,手里又有钱,只是刘妈四十往上的人了,怕是生不了了,杨寡妇刚过三十,再生俩仨没问题,只是杨寡妇这个人……老三直嘬牙花子,心里摇摆不定,别看平时打牙嗑嘴儿的,可他要不拿出钱来,杨寡妇怕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要不拿钱,过了这个村儿怕就没这个店儿了,镇子上还有几个老光棍,万一别人一咬牙拿出钱来,煮熟的鸭子岂不飞了!这是刀下见菜的事,含糊不得呀! 起身给马添了料,老三还是拿不定主意:杨寡妇村哭得那么可怜,让老三的保护之意泛滥,可要在一起过日子…… 老三辗转反侧拿不定主意,想吃又怕烫,放手又不甘心,只好从别的方面考虑:自己手里只有一百来吊钱,帮杨寡妇办个丧事怕不得二三十吊?这时候俭省不得,必须打肿脸充胖子,办了丧事一年半载怕也不好婚嫁,要是杨寡妇脸一抹拉不肯嫁——这种事这个娘们不一定干不出来——那可就是鸡飞蛋打呀! …… 刘妈烙饼一样翻来覆去睡不着,那个杨寡妇为人刻薄狠毒,嘴甜心苦,可是男人们就是吃这一套,几盅猫尿一灌加上几句甜言蜜语,那老三怕是连南北也分不清了。寡妇日月难熬,要嫁要招也都说得过去,堂堂正正地再嫁也算,偏只把腥味儿逗猫,这个那个的推三阻四不肯,只是哄他的钱,跟暗门子有什么区别!偏是这个老三怎么也舍不下这个女人!这样一个粘粘糊糊拿不起放不下的窝囊男人,想他做甚!罢了,不想了,睡! 杨寡妇直勾勾地望着供桌上的长明灯,旁边草铺上几个帮忙守夜的本家东倒西歪地睡下了。杨寡妇的心彻底的碎了。丈夫死时她虽难过也有限,她看不起那个男人,他死了她并不十分伤心,倒有解脱之感。这回不一样,她的儿子大拳大脚的看着就是个样子!娘俩日子虽清苦心里甜。可笑那几个不自量力的臭男人,给他们几句好话听听,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也不瞅瞅自己那个死猫烂狗的样子配做我家阿牛的后爹吗?要不是生计实在艰难,她会拿好听话儿换钱?要不是为了给儿子多攒点儿家底她会自甘下贱?一切全完了,阿牛撇下她走了,她的一切算计全白费了,只落下了个坏名声。都是那个小贱人害的,老天也不长眼,阿牛就是被这个小贱人妨的!阿牛明天就要孤零零地躺在阴凉黑暗的地下了,这个小贱人想好端端地活着,没门!杨寡妇牙咬得咯咯响,活象一头失崽的母狼,她闭上眼,近乎疯狂,把一切的狠毒关进心里。这事没完!没完!谁也别想好,吕家那小子别想,小贱人更别想! 第五章 早晨流连被惊醒,大风狠狠地摔打着门帘,窗纸“呼嗵呼嗵”响个不停,灰尘和槐花柳絮从门缝里闯进来,烦恼一下子挤满了脑子: “没想到大风扬尘自古就有,现代人起码可以紧闭门窗,现在,唉,没有手机没有游戏没有外卖没有汽车没有……天啊,以后的日子可怎么往下过?我要是犯了罪就让法律惩罚我,把我弄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算怎么回事?人家别人穿越不是大小姐就是小宫女,家斗宅斗一番也还有个趣儿,或者是个特工医生学霸之类也能开挂,就算穿成个有异能的农女也能斗斗恶婆婆,然后发家致富……” 流连几乎一眼就将自己清水般的生活看到了底:霍老头儿是个医生,没有土地——就算有也不行,现代社会村里的孩子都不干农活,况且也没异能,此路不通。 流连一直梦想嫁一个威风凛凛的将军,白马银枪,披坚执锐,胸怀天下独宠她一人,这个时代虽说有将军,可那将军啥时候才会来这个小县里的小镇子上走一遭呢?能见着吗?能一见钟情吗?此路大约也不通。同理,那落难的王爷大约也是碰不着的。落难的王爷都碰不着不落难的更不好说,况且王爷也不疯也不傻怎么会无缘无故跑来迎娶一个乡下傻丫头为王妃呢!就剩下进宫打怪升级了,不知道皇帝佬儿啥时候选秀,可我这个模样……还有这一双大脚,恐怕很难进得去皇宫。以色事他人落不着好,还是想别的辙吧。干点什么好呢?我有什么特长呢? 思忖良久,流连不得不承认自己约等于个废物,她是个好厨师不假,但现在的监护人绝不会放任她去找一份这样的工作或者干脆开个饭店——昨天她知道柳叶儿的名下有五百两银子在铺子里吃利息,这笔钱虽不多,开个小饭店还是够的。上一世,她连十字绣都没做过,其他缝连补缀之类连提都不用提,唯一跟手工能沾上边的算是打各种绳结,这个有个屁用! 流连悲哀地发现:我只会吃!当年我为什么不好好学习呢?书到用时方恨少!哪怕学着打打毛衣钩钩拖鞋也好啊!要不我跟老头儿学学医,回头可以开发一下药膳,算了,还是先学学写毛笔字吧,起码要能写会算识得字吧,好象这个女孩生前正上着学呢,要不那个傻小子也不会说帮我补功课之类的话。正在胡思乱想,听见炕上刘妈起床的动静,流连忙跟着起床。 草草吃过早饭,流连忙躲回屋里,外面风沙漫天实在没法呆,一个人屋里没抓没挠的也不好受。窗下一张窄长的玫瑰女桌,桌上一层灰尘,擦了擦,扯开抽屉,里面是花样鞋样剪刀绷子之类的,扯开另一个,是一些花里胡哨的各种奇怪物件儿,和一个红漆首饰盒。关上抽屉,流连百无聊赖地打量屋子,工作惯了的人忽然彻底闲下来,手都没地儿搁。 姜妈抱着长哥儿后面跟着小虎进来。长哥儿是六姐的二儿子,七八个月的小胖小子,呲着小白牙,伸手讨抱,流连忙接过小胖子,乐呵呵地逗他玩儿。姜妈人虽长得干枯瘦小,却是个精干伶俐的,一欠屁股坐在炕上,对流连说:“太太让我来给你裁衣服呢,说是二姑奶奶送过来的那个尺头又光又软,颜色也鲜亮,给你做夏衫最合适不过,还不快拿出来让我们开开眼!” 流连取出昨天刚得的那匹布放在炕桌上,两个孩子也凑过来看得起劲,流连还罢了,毕竟滑软鲜亮的布料她上一世见过许多,姜妈却啧啧连声,翻过来覆过去地看,边摸边点头。一会儿,六姐也扶着老太太过来了,几个人热烈地讨论款式,流连有点抗拒,她一个三十岁的现代人,怎么可能会喜欢穿这种浅蔚蓝色小白花的衣服,怎么可能会喜欢这种偏襟大袖儿的样式呢?这跟汉服完全是两码事!忽听得姜妈跟她说什么,她忙陪笑问:“什么,我没听清。” 众人都以为她是在忙着逗长哥儿玩儿,也没在意,姜妈笑着说:“太太说要给你裁件褙子,衫儿和裤子,再加条裙子,剩下的给小虎儿和长哥儿做成汗禢儿,你说怎样?” 流连的头都大了,不敢想象自己上穿花衫子下穿花裤子,系着花裙子,外罩一件花禙子是什么样子,脱口而出,“不要,我,我,”一时语塞,“我不穿这花衣服!这料子又滑又软,最适合贴身穿,还是给小虎和长哥儿做来穿吧” 几个人眼中的同情和怜惜让流连头皮发麻,“要不做一件衫子吧,毕竟是姐姐的一番心意。”流连讷讷地。 六姐道:“这是二姐给你的!你爹周年都过了,这么素净的花色,也可以穿了。他俩臭小子,穿这么好的料子做什么?” 流连暗暗松了口气,“要不,我和六姐一人做一件衫子,剩下的给他俩做!” “你傻呀!给你做衣服呢!老惦记别人干啥!”虽然嘴里不饶人,但是六姐的心里美滋滋暖烘烘的。 “说话下个月初四就是文殊菩萨的诞日,初八浴佛节都要去上香的,你去年的衣服都短了,别扭扭捏捏的了,过来量量!” 不行,绝不能穿一身花,流连忙开口说:“我还是穿素色的衣服吧!” 姜妈忙打圆场,“这个百叠布贴身穿舒服,可要是做成禙子和裙子只怕不如绸缎看着贵气,要不就只做一件衫子和贴身的小衣。” “也好,我那儿还有点槿色的缎子,再给你做条水蓝素绫裙,你给我一件儿,我还你两件儿,我这姐姐还行吧?” “行,行!”流连赧然笑着,只要别穿一身花儿,别的以后再说,流连松了口气。 “你要是不掐个尖儿怕是连气儿也出不匀,哼!”老太太责备道,“俩孩子的娘了,还跟妹妹抢吃穿,臊不臊?” 屋子里的温馨弥漫开,流连眼眶有点发热,屋外,风都轻柔起来。 第六章 午后,风又猛起来,六姐带着孩子睡去了,姜妈先教给了流连锁边,看着她笨手笨脚的缝着,也不多说什么,手里只管忙着。刘妈看不下去了,从针线笸箩里拿出一只鞋底,说:“你先学着纳底子,等手上有准头儿了再学缝别的。” 姜妈看着那底子,眼神闪烁不定,刘妈的脸定定的,似乎什么都没看见,叮嘱流连:“用这个先练练手,反正那个老三也穿不出个好来。”见刘妈这个样子,姜妈倒不好意思了,便跟刘妈闲聊:“听说吕家那孩子还发烧呢,不知道好点儿没有?” 刘妈说:“老爷回来说好多了,能下炕了,也能吃饭了,家里还不让出屋门呢。”姜妈叹了一声可怜,刘妈也叹了一声可怜,屋里陷入寂静。 忽然,大门外一阵喧嚣,刘妈和姜妈诧异地对望一眼,忙下了炕,刘妈扭脸对流连说:“你好好在屋里呆着,别出来!” 流连对刘妈的郑重其事觉得奇怪,忙点头应是。很快外面传来了刘妈高声大嗓的叫骂,姜妈的声音低些,也象在叫骂一般,流连纳闷儿,侧着耳朵听,隔了一重院子,并不能听清在叫骂什么,索性溜出去,蹑手蹑脚躲在大门后偷听。 外面一个歇斯底里的的女声在叫骂,刘妈虽不甘示弱与之对骂,再加上姜妈做帮手,居然不敌那个女声。流连正想把头伸出去看个究竟,却不料被人揪着耳朵扯回了内院,揪她的竟是钱学文,她不由恼火,钱学文正色道:“去后院陪着你姐姐,前边没你的事!别乱跑!” “姐夫,外面是谁呀?” 钱学文没说话只叹了口气。 外面是杨寡妇。儿子成了一截焦炭,这让杨寡妇几乎发疯,昨天本家的妇人窝盘住她,连门都没能出,今天儿子就要下葬了,再不做点儿什么,儿子就要白死了,她一定要为儿子讨个公道。至于这个公道为什么要从柳叶儿身上讨,就连杨寡妇自己只怕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霍家一向爱重柳叶儿,几个伙计学徒自然爱屋及乌,更何况这个女孩儿一向乖巧,外院的人其实也是从心里爱护这个女孩儿的。杨寡妇气势汹汹来者不善,口口声声让柳叶儿去拜祭大牛,没人肯信她的鬼话,自然要拦阻她的,双方吵成一团。镇子本就不大,公鸡打架都要围观品评一番的人们怎能放过这么大一个热闹,人自然越聚越多,当另外两个遇难孩子的父母闻讯赶来时,正跟霍家吵得不可开交的杨寡妇转移了战场,她转向众人道:“谁不知道,她小小年纪,就克死了亲娘,又克死了奶奶和爷爷,她爹要不是因为她克父能死那么早?我的阿牛不过跟着她去摘了几片桑叶……谁跟她沾点边儿谁倒霉,我知道他霍家八字硬不怕克……” 柳家保和吕凤云的爹娘,都呆了,脑子里嗡嗡响,杨寡妇的话别人不过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们听进心里去了。古人迷信,对于被雷劈的人一般认为是做了孽的恶人,倘若是这个女孩子妨得,又可以另当别论了。 流连哪知道才来了这个世界三天,连大门也没出过,就犯了这样大一桩罪!要知道会有这么一出,她绝不会认为自己的人生将如清水一般。刘妈的分辩苍白无力,怎么听都象是推脱。杨寡妇开始煽动众人,要霍家交出流连,现场乱成一团,霍老头儿再不能气定神闲了,暗骂杨寡妇可恶,刚要开口安抚激动的人群,杨寡妇哪肯容他开口,要说口齿伶俐耍刁撒泼,霍老头远不是杨寡妇的对手,更何况男不与女斗,杨寡妇是惯会恃弱凌强的,这两年杨寡妇开了个茶水摊养家糊口,那口齿越发地利害了。刘妈虽与杨寡妇身份相当,怎奈刘妈骨子里是个君子,口齿又拙了些,怎么对付得了这个刁妇呢! 一个中年人背着一个孩子挤了进来,钱学文大喝一声,压平了喧嚣的声浪。中年人对背上的孩子说:“米良,你把那天的事儿说说,是谁叫得谁?” 吕米良便将那天的事一五一十道来。其实那天的事很多人都知道,孩子们相约玩耍去也不是什么秘密。死去的吕凤云是吕米良的堂姐,与柳家保两家相距不远,两个孩子商量好去采桑叶,凤云叫了堂弟吕米良,吕米良叫了柳叶儿,几个孩子都喂了蚕,常相约去采桑叶。四个孩子往村外走时好多人都见了。大牛一向不讨人喜欢,没人叫他,他自己跑去了,先将柳叶儿辱骂一顿——大牛受他娘的影响对柳叶儿有种莫名的恨意——又把她的布包扔向远处,才往树上爬去。柳叶儿抹着泪走的,吕米良气不过去替柳叶儿捡书包,一个大雷劈下来,树上三个孩子全死了,吕米良幸免于难。人群全哑了,这哪儿是柳叶儿妨的,这分明是大牛妨的才对嘛! 杨寡妇哪肯认这个帐,急忙开口想说什么,霍老头却先冲着柳家保的爹拱了拱手,问道:“柳兄弟,你十二年前殉情死了的表弟水生,是不是放在你那儿几吊钱?”柳家保的爹一愣,忙辩道:“那是他预备要买驴的钱,先寄存在我这儿的,谁知他竟自去了,并不是我要昧他的!” “几吊?” “十三吊。”他还想辩解什么,霍老头却抬手止住了他的话茬,转脸问凤云的娘:“当时跟水生一起死的玉娘……”凤云的娘同样摸不着头脑,便如实说:“玉娘与我情同姐妹。” “她死了以后呢?衣服棺木?” 凤云的娘若有所思,似乎明白了什么,“我那会正在娘家住着,她死后,她的娘家嫌弃她伤风败俗不肯认她,水生的族人说她又没嫁与水生也不肯收敛她的尸身,我便把我一身最好的衣服给她做了装裹,把一支银镯子当了,买了一口棺材求人埋了她。难道,凤云是玉娘转投来的?” “我不知道,”霍老头强压抑心头的欣喜,淡淡道,“我只是梦见俩人,说上一世不能成双,这一生求我务必促成此事,否则魂魄不宁,必要做祟的。” “难怪你的凤云那么懂事体贴,原来是报恩来的!” “难怪你常骂保哥儿讨债鬼,原来真是讨债的!”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竟将杨寡妇晾在一边,没人再肯同情她了。 第七章 霍老头见局面彻底扭转过来,暗暗松了囗气,虚邀众人到家里坐,众人哪能如此不识相,况且有这样爆炸性的新闻要去散布,谁肯闲坐着,便客气了几句散了。霍老头将吕米良父子诸人请入家中,门外只剩一个杨寡妇呆立着! 风波很快平息了。柳家和吕家请霍医生出面为媒结了阴亲,将两个孩子合葬了。大牛也下葬了。杨寡妇到处咬牙切齿说柳叶儿的坏话,众人却待她益发冷淡,甚至没人接她的话茬,杨寡妇抓狂了。众人心里明镜似的:柳长生不肯娶她,她便把一腔毒气发到柳叶儿身上,疯狗似的乱咬。 原来,霍老头一听说死的三个孩子里有杨寡妇的儿子,头皮便发麻,准知道她得来胡搅蛮缠。好在医馆一向是个消息灵通的所在,绞尽脑汁把前些年一对殉情的男女与这俩孩子联系起来,这样一来只剩下一个大牛。好在还有一个吕米良活下来,要不这事儿还不好圆呢。 柳叶儿目瞪口呆,对于古人这种清奇的脑回路不得不表示佩服,对于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这一句话有了深刻的认知。老头儿下了死命令:柳叶儿严禁独自出门,最少要刘妈或姜妈陪着外加一个伙计跟着才能出一趟门。 “防人之心不可无!”老头结束了训话。流连死的心都有,姜妈主要管孩子,根本没闲空儿;刘妈忙完了活计倒是有闲空,可刘妈是一个深受封建思想毒害的人,强烈反对大姑娘小媳妇出门闲逛。流连一天天大门不能出,二门不能迈,简直生不如死,憋得百爪挠心,直用头撞墙。 梁国——流连现在知道这里是梁国——对于女人倒也不十分苛刻——虽然跟现代没法比。柳叶儿在出事前还在塾里念书,这个倒是让人始料不及——流连一直以为古人平民是不会让女子读书的。石桥镇以大石桥为名,有两座大石桥,还有个码头,是本县数一数二的繁华之处,居民多从事装卸和运输工作,典型的靠水吃水。出事儿后,书是不能读了——一般女孩子读书也就是读到十一二岁,柳叶儿正好十三岁。女孩子在塾里读书,不过是学着识些常见的字,学学算学,主要还是学针指女工,规矩礼法接人待物。从女学出来的女孩子落落大方,能写会算,在婚姻市场上比较抢手——从实际出发,无论乡下的土财主还是镇上的小掌柜,都更愿意求娶一个能当得了家算得清帐出门不露怯的娘子,因此,但凡有几个闲钱的人都肯让女孩读几天书。柳叶儿也在镇上梧桐书院的女学里读了两年书,只学了算学还没开始学女红,好在老太太和姜妈的针线活都能拿得出手,流连的苦日子算是没个头了。 流连从不知道做件衣服竟有这么多讲究:颜色怎么搭配,怎么裁怎么剪,怎么锁边,怎么缝,你以为缝好就算?早着呢,怎么熨烫怎么浆洗,怎么捶平,再头大也不行,都得一步一步来。流连总算知道那些个大小姐为什么要配那么多丫环了,少了根本不够用! 这才是衣服,还没说鞋呢,鞋比衣服更费劲:先抹袼褙,就是把一些不穿的衣服拆开,用稀浆糊抹在一起,干了之后一只只剪下来,用布条沿了口,再四五层摞在一起——考验剪刀功的时侯到了——姜妈剪出来的鞋底俏俏的,自己的,唉不说也罢,然后一针一针地把鞋底子纳出来,可怜手勒得红肿,鞋底子依旧松松垮垮的,有了鞋底还没鞋面呢,鞋面更费工,流连算是明白《红楼梦》里为啥会把鞋做为礼物送了,这东西确实珍贵!难怪女人们要裹小脚了,小脚鞋起码省三分之一的工。 流连一天天度日如年,非但没能过上想象中的一天到晚吃饱了没事干宅斗玩日子,连百无聊赖为赋新词强说愁也顾不上。从早到晚,过得比死面火烧还充实。 好容易熬到了四月初四,是个什么菩萨的诞日,活了三十年,流连第一次发自肺腑地对菩萨产生了感激之情——要不是菩萨,哪能找出借囗去逛逛呢。一早起来,老三就预备好马车,并不是电视上常见的轿子车,而是那种运粮食的大车。霍老头儿出来进去的催女人们快点,连早饭也没顾上做,一人吃了块油饼。等雇的马车一来,倾巢而出,仅留了一个最老的伙计看家。 一路上,有钱的骑马,没钱的骑驴,镇上的人家赶马车,乡下的人家赶牛车,实在不行的用腿走,蚂蚁搬家一般,乌泱乌泱地到处都是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打扮起来。六姐抱怨出发地太晚了,没人搭茬,一个个东张西望的,眼都不够使了。 忽然,刘妈护住了流连,流连冲刘妈示意的方向看去,杨寡妇独自伫立在一株垂柳树下,怨毒地望着霍家的马车,初夏的太阳里,流连竟打了个寒战,传说中的杨寡妇果然名不虚传。 足足颠簸了一个时辰才来到普济寺的山门外,老三因想着要和刘妈修复一下关系,两辆车便由雇来的车夫守着,一群人扶老携幼往山上走去,很快便被人流冲散了。姜妈和刘妈来前得了令,紧紧跟着流连,旁边老三涎着脸寸步不离,钱学文和六姐抱着长哥儿走了一起,霍家老夫妇拉着小虎走了一起,旁边只跟着一个年纪最小的学徒,其余的人便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不知怎的,流连浑身上下不得劲,心里毛毛的,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按书上说的,这会应该会有人陷害自己与人私会,或设计偶遇心仪的男子,讹住他逼他定亲,全看你是主角还是配角了,想想都好笑。满寺里挨挨挤挤都是人,放眼望去,都是后脑勺子,哪有什么景色可看。现代人旅游旺季人挤人,古代人更挤,而且因为远行不便,日常生活无聊,更以挤一挤为乐,估计是没别的消遣了。 第八章 好容易挤出来,流连肚子里咕噜咕噜乱叫,寻了个干净的饭摊一人吃了一碗素面。路边的摊子一眼望不到头,都是些吃食首饰耍货汗巾帕子茶叶花草之类。见刘妈和姜妈一脸向望的样子,流连决定舍命陪君子,再去挤一趟,虽说腿已经累得直哆嗦了。 刘妈一直对老三淡淡地疏离着,老三要抢着会帐,刘妈便任由他开发了饭钱,他要背东西便任由他背着,对他的殷勤报以和颜悦色的微笑,十分坦然。柳叶儿可以装傻,姜妈却不能,夹在中间十分尴尬。姜妈有心带柳叶儿到一边去,刘妈却寸步不肯离开柳叶儿,正色道:“老爷把七小姐交给咱们俩,要是七小姐出一点差池,咱们的差事还要不要?”姜妈跟老三沾点儿亲,差事也是老三荐的,一心想促成刘妈和老三,听刘妈这么说,也只好讪讪地陪着笑。姜妈不傻,一个月四吊钱的差事可不是好找的,流连感觉尴尬癌晚期了。 突然,姜妈抻了抻刘妈的?子,小声说了句什么,顿时二人如临大敌,拥着柳叶儿离开此地。老三尴尬极了,偏地上也没条缝,只好硬着头皮跟冷冰冰的杨寡妇打招呼。 杨寡妇幽怨地盯着眼前这个男人。老三是杨寡妇的茶水摊上的贵客,二人打得火热,老三赶车挣的几个钱一大半贡献给了杨寡妇。大牛死后,几个相好的光棍踊跃帮忙,这个男人却选择了回避,杨寡妇不傻,自然明白他的用意,况且彼此之间没有婚约,杨寡妇也无意嫁他,彼此一拍两散也没什么了不起,走了穿红的自会有穿绿的来,茶水摊又不是靠他养活,只是杨寡妇咽不下去这口气。 “三哥也是来上香吗?”杨寡妇的话酸溜的。 “杨家妹子也是上香来的?” “大牛今天二七了,我没钱给他做法事,就寻了个师父给他念念经,让他下辈子投个好人家。”杨寡妇有点哽咽,“三哥这几天怎么也不过去喝茶了?” 老三腹诽道:你从我手里少说也弄了百十吊去,还敢跟我哭穷!嘴上却不能乱说,满脸同情地叹息。杨寡妇见他装孙子,气不过问他道:“可是三哥嫌弃我寡妇人家晦气?要不,就是寻下可心的人儿了,啥时候办酒席?”杨寡妇将老三对刘妈的曲意逢迎看得清清楚楚,忍不住拿话刺他。 老三见杨寡妇牛皮糖一样只管死缠着不放,又怕刘妈计较,急于脱身,应付了几句就要走,杨寡妇心里更酸了。杨寡妇开了个茶水摊,生意倒也不错,养家糊口没问题,可她偏不肯本本分分地干,借着茶水摊邀人来押宝赌钱,自己抽头儿,生生搞臭了名声。她看不上老三,可老三要从她身边溜走却不是她能容忍的!杨寡妇暗骂那刘妈不过是个干粗活的女佣,粗手笨脚不说,拿什么跟我比!脸上却笑着说:“我做了青团子,三哥明儿去尝尝!” 老三不敢接招,只嗯嗯地应付。杨寡妇不肯放他走,忽而大惊小怪道:“三哥,你的鞋哪家买的?怎么这么……”难看二字虽没出口,脸上却写得清清楚楚。 “七小姐学着做的,我不讲究这个,有的穿就行!” “七小姐?噢~就是长生家那个丧门星,真不易,都会做鞋了!哼” 老三真的无语了。抓了个空告辞了。杨寡妇望着老三的背影喃喃骂道:“赶紧去吧,那大脚片子跑得快,去晚了就跟别人跑了!” 日头已偏西,回程车上挤了许多,人人一个大包袱,个个都腰酸背疼的。流连直接将包袱提到了上房屋,将一柄斑竹骨子金绞钉的川扇恭恭敬敬递到霍老头手里,说:“干爹,您的。”又扯出一条玫瑰紫的抹额奉与了老太太,老两口子互相对望一眼,老怀大慰!接着流连取出一颗蜜蜡扇坠和一小盒绫绢鬓花儿,一个鲁班锁,一个彩漆寿星扳不到儿送到六姐面前,六姐用娟子掩了嘴,笑道:“算你有良心,爹娘没白疼你!”说着话,六姐从自己包袱里取出一盒口脂一盒胭脂塞进她手里,笑道:“大姑娘了,以后得学着打扮自己了!”霍老夫妇给了流连一条嫩黄的汗巾。流连又把一打素缎手帕分给刘妈和姜妈,笑道:“这些日子两位妈妈辛苦啦,拿去擦擦汗吧!”两人惊喜地互相看看,忙道谢。流连含着笑又拿出两盒椒盐的酥皮馅饼放在桌上,对霍老头说:“干爹,这个给外院的人尝尝。”老头儿乐得哈哈笑,促狭地问道:“那你呢,你给自己买了什么?”流连一愣,指着最后一包蜜饯说:“我吃这个就行!”小虎儿和长哥儿早就抠开纸包将红红的海棠蜜饯塞进嘴里,长哥儿酸得眯着眼口水流了一片,小虎儿更是紧紧护住这包蜜饯,哪儿还能拿到手,众人忍俊不禁,姜妈凑趣儿道:“七小姐,你这蜜饯买得不好,会飞!”逗得屋里人笑成一团。 熄灯后,老太太还在感念柳叶儿懂事儿仁义知道心疼人,霍老爷严肃吩咐老太太,切不能如此下去,“她是个孤女,你我能看顾她几天?以后要是嫁到个仁善的人家还则罢了,要是嫁个厉害的,她怎么能禁得住!到时候上有公婆下有妯娌,手再这样松,几天就让人把东西算计光了!”话虽这样说,老头儿心里其实美滋的,东西不在贵贱,礼轻情意重,养女能给他东西,老头儿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刚立夏,还不到拿扇子的时候,略遗憾。 六姐拿着扇坠儿翻过来倒过去看,钱学文有点儿委屈,又不好因为一点点小事儿得罪娘子,只好把扇坠儿“赠送”给了自家娘子,六姐满意地点点头,“色儿太艳了,不适合男人,小七眼光不行。”学文昧着良心点了点头。 西屋里,刘妈看着几块帕子出神,帕子洁白光滑柔软,是好东西,看看帕子又看看熟睡的柳叶儿,一阵心酸。 流连累坏了,睡得极安稳香甜。 第九章 流连渐渐适应了这种生活,针线活不再那么可怕了,经常有几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来找柳叶儿玩儿,老太太并不禁止柳叶儿跟小伙伴玩耍,只是流连已经三十岁的人了,对这些傻里傻气的游戏和一些女孩子间的傻话十分不感冒,要不是为了能出门放放风顺带着了解一下这个世界,她绝对懒得应酬这几个小屁孩儿。 很快,流连就看出一点端倪:来找她的几个女孩子以唐桂花为首,来得勤,不动强动,不拿强拿,嘴儿又甜,很招人待见,最喜欢带柳叶儿出去玩儿。每次出门,刘妈和和哥儿跟着。刘妈并不搀和到小姑娘堆里去,总是在十几步外纳鞋底或聊天。和哥儿在店里的当学徒,是二姐夫的本家兄弟,大名钱学恭,十四五岁,是个白白净净的少年,每次都陪着小姑娘们玩。几个女孩都喜欢嫐着他玩,但他只对唐桂花特别些,至于别的小电灯泡都只是敷衍而己,有吃了狗粮觉得味儿不对的傻瓜要计较,唐桂花就出面压服,俩人配合得天衣无缝,简直是一出骗狗出来杀的活剧! 流连晚上跟刘妈闲聊说起这个,刘妈淡淡地评论道:“傻丫头觉得自己挺聪明呢!没影儿的事!钱家在城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等和哥学出来,凭着霍医生徒弟的名头还怕生意不好?城里有的是相当的人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不该起那个不该有的心思!” 沉默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按捺不住,刘妈接着说:“七小姐,你虽有五百吊钱做嫁妆,也入不了钱家的眼的,切不可起那不该起的心思,白白的苦了自己惹得别人笑话!我这话不好听,可我说得是掏心窝的实话!你干爹干娘自会帮你寻个通情达理的忠厚人儿,钱家那个学恭不是良配。” 流连哑然,没想到一把火竟烧到自己身上,心中高呼:我怎么可能会喜欢这么个小破孩儿,你知不知道我家林恒多优秀,算了跟你没法说!便转移了话题,“刘妈妈,我看老三叔对你十分热切,你为什么不肯呢,你不怕老了没个依靠吗?” 对于老三,刘妈嗤之以鼻,略想了想,刘妈还是决定以己为例给柳叶儿上一课:“七七,我手里现在有三百吊钱,干嘛要去弄个爷们儿回来伺候呢!要是比现在过得好,我就拼着得个二婚头的名声享福去,老三?切!你看我,现在,我就算离开了霍家也能过下去,买一个三间的小院子只要五六十吊,我还能剩下二百多吊。再花上二三十吊买些锅灶碗筷桌椅什么的,到码头上卖饭去,一天赚个二三百文总是能行吧!老三一个大男人,卖了房发送老婆,真算不错,对得住他的娘子!可他娘子死了五六年了,活人总得过日子吧,光难受有个屁用!总不能光等着别人可怜你吧!连个买房的钱也攒不出来,亲戚不亲戚下人不下人地住在霍家,真好笑!跟那个杨寡妇不清不白地勾连着,说是杨寡妇舍不得大牛受委屈不肯往前走,狗屁!杨寡妇是看不上他!赶大车的又不是买不起房——甭说别人,你家的房子,五正三厢两进院子就是你爷爷赶大车赚钱盖的!他这几年落下点什么?只怕他手里连一百吊也拿不出来!一天天醉了不醒的,挣个钱不是赌就是填送杨寡妇那个无底洞!我嫁他图个什么?杨寡妇正要人帮扶一把的时候,他倒躲得远远的,我都替杨寡妇不值,结交得都是些什么玩意!” 流连没想到刘妈竟如此坦诚,倒也佩服刘妈的见识!流连是个孤儿,不得不自己照顾自己,因此早早学会了权衡利弊,但她在内心深处还是希望做个有人替她遮风挡雨的娇娇女,不意这一世竟遇到了刘妈。上一世她恋爱时从不敢全身心投入,怕被辜负,却又对男友期望过高,同龄的男孩子哪能如此呢?直到遇到林恒,彼此合拍,林恒比她大几岁,成熟稳重体贴,又有能力,分明是父亲一样存在。流连心里暖暖的,有这么多人替她着想,总不至于像上一世那样孤寒的吧!上一世的流连看起来开朗大气,但实际上却是个缺爱的可怜孩子,飞蛾扑火般向往温暖的家。 流连身上的铠甲一点点卸下来,轻松了不少。上一世已经过去了,老想有什么用,既然牛奶打翻在地,守着哭又能怎样?刘妈一个失去了家园丈夫孩子甚至连身替换衣服都没有的人,都能振作起来筹谋自己的未来,自己有什么理由不好好过这一世呢!又不是林黛玉,哀春伤秋的样子一点也不美!放下了心头的重担,流连彻底轻松起来! “刘妈妈,其实我也觉得老三叔配不上你!” “傻丫头,快睡吧,你知道什么配不配的!” “刘妈妈,那你老了怎么办?” “老了再说老了的事,你个小小的人儿……唉,我寻思着要不就收养个闺女,省得那些人老在我身上打主意!” “那敢情好!自己养大的孩子肯定亲”流连说道:“有合适的没有,要不让六姐夫帮你留个心?” “人儿不好找,没个合适的。” 刘妈探身吹灭了灯,“睡吧。别瞎操心了。” 岁月静好大约就是这个样子吧。 西跨院里,老三大?着两只眼。这十多天,老三伏低做小实指望哄刘妈个开心,谁知道刘妈竟油盐不进,实在不像是假撇清的样子。难道她对自己无意?那她给自己做鞋做祙的算是弄啥?不行,明天得让她给个准当话,不行我找别人去,离了她这臭鸡蛋我还不做槽子糕了吗? 杨寡妇躺在炕上,咬牙切齿恨忘恩负义的老三,恨勾了老三魂的刘妈,恨不公平的世间。 夜静悄的,月牙儿俯视着众生,看着每个人自做聪明地打着自己的小算盘,笑弯了眼睛,一幕幕雷同的剧情上演了一遍又一遍,百看不厌呢。 第十章 浴佛节照例忙得人仰马翻,女人们虽然都是恪守礼法的人,可是一有合理的出门的借口就紧紧抓住不放。流连其实不想出门跟人挤,但是刘妈义正辞严地劝告她,你这次能逃出命来,全亏了菩萨保佑,你还不应该好好拜谢一下?还不该把你专为施舍做的这几双鞋子舍到庙里?天地良心,这几双鞋子分明是因为太难看没人肯穿,怎么就成了专为施舍做的了?跟菩萨耍这样的小心眼真的好吗? “总之,诚心最重要,你刚学会做鞋,就先给菩萨做,你的诚心菩萨会明白的!”柳叶儿无语!只好诚心诚意地去挤了一次。这一回比上次更加热闹,法事更多,场面更大,和尚们更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善男信女抖擞精神挤来挤去,流连拼了老命才扯住刘妈没被挤丢,至于姜妈和小和儿,不知什么时候就不见了。流连站在一个不碍事儿的角落,望着摩肩接踵的人群,陷入沉思。刘妈附在她耳边悄悄说:“老三去帮杨寡妇张罗茶摊了。”流连几乎反应不过来,“什么?”刘妈点点头,“小和儿说的,昨天下午他赶着车把杨寡妇送来的,今天把马车停好,说是去上香,其实奔杨寡妇去了!”流连纳闷儿,“妈妈后悔了吗?” “啥话!你以后不能只听男人说,好听话不值钱!得看他怎么做。” “妈妈,你男人是个怎么样的人?”流连看刘妈怅然若失的样子,于心不忍,便转移了话题。 虽然已经四十多岁,提到自己的丈夫,刘妈竟少见地面露春色,骄傲地说:“也没什么,就那样,不过挺爷们儿的!”说着叹了口气,“命,都是命!”旋即笑道:“宁尝鲜桃一口不吃烂杏半筐,我才不稀罕老三那样的呢,拿不起放不下的,哪儿像个爷们儿!” 歇了一会,二人又奋力杀入人潮中。 镇上的码头停靠下一艘货船,一个精壮的汉子跳下来,信步走到一个茶水摊前坐下,要了一碗茶,一碟薄脆,跟老板闲聊起来,临结帐时信口问道:“你们这里有没有老河沿逃难来的人?”老板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头,“没听说过。”老板娘却插了句嘴,“怎么没有,霍家那个刘妈不就是老河沿逃出来的吗?以前老跟船上打听事儿的。” “多大岁数,叫什么?”男人急切的问道。 “四十二三吧,姓刘,不知道叫什么。怎么的,你要找她?”老板娘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 “俺只是听人说俺妹子可能逃出命来了,俺到处打听,希望能找着她,她如今就俺一个亲人了……” 老板娘并不信他的鬼话,不过老板娘跟刘妈关系不错,很钦佩她的为人,正好今天也没什么生意,便将刘妈的事细细讲与他听。那男人听得痴了,两眼直直地盯着那条蜿蜒曲折的路,急得眼中险些冒出火来。 霍家的车映入眼帘时,夕阳大大的,红红的,被黛色的山托着,刘妈随手撩开拂过来的翠柳的枝条,兴致勃勃的跟旁边的人说笑着。车子“咯噔”一声驶下石桥,老板娘笑道:“刘姐姐,有人寻你呢!” 刘妈毫不示弱地回道:“好说,要是找着了先请你吃个好肉饼!”所谓吃肉饼是打巴掌的意思。原来刘妈一开始每逢有船经过总要上去打听一番,也很上过几次当,白白让人吃喝了去,渐渐地也死了心了,旁人与她玩笑也不以为忤了,甚至也敢回嘲几句了。 那汉子眼竟模糊起来,他哆嗦着嘴唇喊道:“菱姐儿,菱姐儿……”几乎哽咽起来。 刘妈傻了,眼前这个男人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吗?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梦,一定是在做梦!就算是在梦中见一面也是好的,刘妈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只要能摸一下,死了也值! 那男人攥住刘妈的手顺势将她抱下车。刘妈胡乱地摸着男人的脸肩膀手臂,那男人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二人抱头痛哭!旁边的人也陪着掉了几滴眼泪。 霍老先生吩咐老三先把车赶回去,他留下来,看二人执手相看泪眼,邀请的话竟插不进去。 晚餐是丰盛的,可刘妈夫妇哪能顾得上吃饭,她仅剩下的一个儿子水生几乎不记得她了,很难想象一个男人怎么把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拉扯大的。所有的人都为刘妈高兴: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事后,老太太对老头儿说:怪不得刘妈怎么也看不上老三,瞧人家那个爷们儿,那模样,那行事的气派,换作我也看不上老三! 老头酸溜溜地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呛了几句,老太太赌气扭过身去给了他个后脊梁。 流连独自躺在床上,竟有点怀念刘妈的絮絮叨叨了。刘妈的丈夫坚持不肯住霍家,老太太便让刘妈跟着丈夫住客栈去了,只留下水生跟小和儿一炕睡了。 白天一天的暴日头,晚上竟下起雨来,淅淅沥沥地只是不住地下,凉风和潮湿的水气从新换的冷布纱窗里透进来,刘妈夫妇紧拥在一起,全然不顾浑身上下的汗。 真是一场好雨啊! 刘妈的丈夫没有再随船远行,他们买了一所临街的房子,并没有开刘妈想象中的面馆,而是开了一家货栈,刘妈的丈夫本就是精明强干的人,多年来跟着船到处跑,很积累了一些人脉,生意自然不坏。 随着刘妈的离去,一些琐琐碎碎的事落在了流连身上。新寻的粗使婆子姓李,远不如刘妈能干,大大小小的事都要请太太示下。太太不耐烦操心,六姐光是两个孩子已经让她焦头烂额了,哪里还有精力对付这些俗务,渐渐的,这些事就由流连管了。 第十一章 大姐流产了。老太太的精力不济,人恹恹的,事儿该怎么办便交给流连了,老太太放下话儿了,看着办,怎么都行。 流连甚至不知道这位大姐是何方神圣。比如霍家的二姐三姐四姐五姐都见过一面,虽然名字排行什么的流连还是对不上号,这位大姐却连这一面也没见过。能对上号的比如钱庄的冯掌柜她虽只见过一面,倒是认得死死的,因为那位掌柜一听说柳叶儿出事儿了,忙不迭拎了两包点心一只烧鸡来看望了他,于是乎流连知道柳叶儿的全部身家在这位黒瘦的老板手里。这位大姐…… 刘妈不在跟前,流连便溜到姜妈住的屋里向她讨教。姜妈捂着嘴“嗤嗤”地笑,细细讲了这个大姐和太太的关系,流连恍然大悟为什么太太要把这事推给自己了。 原来这位大姐是原配生的,霍家落难时,才几个月大,霍老头儿便把她母女送回岳家暂住,谁知岳家的人起了歹意,逼着霍老头儿和离了,要给这位原配夫人重觅了良人,庚贴都换了,谁知霍老头儿的爹——那位御医翻了案了,家财也全赏回,那位“良人”就不肯再娶了,遣媒人要回了生辰庚贴,这位原配此时也没脸再回来,娘家的兄弟们怕受连累,话里话外就不好听了,原配的日子不好过便托人带了话过来,霍老头儿当时年轻气盛便说了几句难听的,偏江家不肯放弃与霍家联姻,从族里另选了一个姑娘嫁了过来,那原配便寻了自尽。大姑娘没亲娘护着,很受了些委屈,跟霍家誓不两立,恨不能生吃了自己的姨妈。所以现任的霍太太在大姑娘面前十分尴尬,勉强维持个面子。 噢~原来如此! 流连在心里盘算了一会,索性去前院找了霍老头儿,她问道:“干爹,小月子的人有什么禁忌?能不能写一张单子出来,带给大姐?听说驴胶很补,也不知道大姐能不能吃?还求干爹教教我!” 老头儿愣了一下,忙说:“好,好!你先回去收拾些红豆、小米、鸡蛋、红糖、枣子、银耳,不用太多,每样五斤吧,回头你跟你干娘去,出门多留点心,学学礼数。” 流连忙回去准备好老头儿说的东西,堆在炕上。很快,老头儿在外面干咳一声,流连忙打帘子,小和儿跟在霍老头儿的身后进来,把几样包好的药材放在炕上,眼珠子骨碌?碌地打量着柳叶儿的闺房。霍老头指了指药包说:“这里是枸杞,红参,阿胶膏,当归,包里都有方子,你务必要亲自交给大姐。” 说着话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压低声音道:“说话别那么直白,趁着你干娘和柳太太寒暄,你就说去教给你大姐这些药的用法,说得婉转些,别让人笑话咱们没家教,记住了?”流连点点头!老头儿也满意地点点头,又道:“见了亲家太太得叫伯母,别见她年轻就叫婶娘,那可就成笑话了!”流连真不知道这些,不由感激老头儿的精细。 石桥镇离县城并不远,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一个面带忧色的清瘦青年搀着霍太太下了车,几个仆妇上来接过东西,抱进了内宅。青年陪着二人慢慢走——霍太太是小脚——流连忙上来扶住她的一只胳膊,一路经过好几层院子,还有侧门通跨院,竟是个富贵人家!这倒是出乎流连意料之外,只知道大姐童年不幸,没人说她嫁得不错! 亲家太太竟是个三十多岁的美貌妇人,带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站在垂花门下,见他们过来,忙殷勤上前接过青年扶着的一只胳膊,笑道:“又劳动姐姐了,怎么带那许多东西?”遂又吩咐那青年,“怕你大姐和三姐随后就到,你到大门口迎迎。” 分宾主落座,那妇人只和霍太太闲扯一些天气之类没营养的话,一个丫鬟进来禀告老太太来了,霍太太起身带了柳叶儿迎上去,老太太笑呵呵地连声让座,跟霍太太寒暄几句,便道:“叫小孩子们出去散散吧,没得拘坏了她们!”便唤了那妇人身后的小女孩子道:“绣鸾,好生陪着你这个妹子出去逛逛,亭子那边子午莲怕是要开了,那红鱼儿也有个看头。”说着转向霍太太道:“只顾着姐姐妹妹的乱叫,你家七小姐十几了?我家绣鸾十三,二月十二花朝日生的。”霍太太笑道:“真是巧极了,七七比绣鸾大一百天呢,怕是绣鸾得改口叫姐姐呢!” 流连看见绣鸾不情不愿的样子,知道她不喜欢自己,便懒得跟她去逛,上一世逛过那么多公园,皇宫王府都去过,怎会稀罕一个后花园呢?便起身施了一礼,道:“多谢奶奶,只是这些药怎么用还得跟大姐交待一声,园子还是下回再逛吧。劳烦奶奶唤个妈妈带我先把药送过去。”这一声“奶奶”竟唤进老太太的心里去了,老太太瞟一眼不情不愿的孙女、皮笑肉不笑的儿媳,便唤了自己贴身的婆子来。 流连抱了药,跟那婆子曲曲折折来到一个大院子里,院子很大,五间的正房,三间的厢房,西边还有两个角门,想来是跨院,北边能看见后院的罩楼,南边是穿堂,还有披间,这个院子竟比霍家还大!婆子将她交与了一个丫鬟便转身走了。 屋里炕上半躺着一个黄瘦的青年妇人,冷冷的,流连只好没话找话地跟她寒暄几句,一个妈妈上前给她掖了掖大红百鸟朝凤的夹被,转身笑道:“你大姐身子不爽,实在没力气说话,七小姐多包涵!” “妈妈说笑了,病中的人自然是精力有限,我又怎能不知呢!”病人勉强让她坐了。流连斜签着屁股坐在炕边,交待了药的用法,实在很想起身告辞,想到霍老头儿满眼期待的样子,便强迫自己又劝慰了那女子几句要保养身体之类的话,见那女子十分不耐烦,心想既然脑袋硌屁股两头不自在,自己还是趁早滚蛋吧,她们父女间积冰已久,不是自己能调解的,便收起了尚未泛滥的圣母心,起身告辞,那女子略觉歉疚,便稍稍挽留了几句,命妈妈拿了一只青金石珠的手链,亲手递给她说:“妹妹,等姐姐好了再接你来玩。后边儿怕是要传饭了,我就不虚留你了。” 那妈妈将流连送到院子里,拉着她的手,替自家主母描补了几句,便有丫鬟匆匆跑来请流连去吃饭。 第十二章 霍太太跟柳家老太太聊得十分热络,原来二人的娘家住一条街,有许多共同的熟人。老太太本是健谈的人,霍太太虽住在镇上消息略闭塞些,可医馆里三教九流的各种奇闻逸事极多,你来我往越说越有趣。柳太太脑仁儿都疼,还得强笑着相陪,一见流连回来忙抓了这根儿救命稻草,吩咐摆饭! 饭菜自然是极丰盛的,柳太太极显摆地给流连夹菜,不厌其烦地介绍,可流连上一世是个优秀的厨子,怎么可能把这些肘子酱肉海带金针之类的东西放在眼里,只有一道酥鲫鱼多吃了几口,别的兴趣不大。霍太太见柳叶儿没有跟没吃过东西似的大吃大嚼,心中欢喜这个孩子作脸,不由地就喜笑颜开。柳家老太太早已老得成了精,怎么会看不出客人只是嘴里客气其实不肯下箸,便陪了笑说:“想是天热,吃不下这油腻的?要不再叫厨房做几个清淡的菜?” 霍太太忙道:“老太太快别忙了,菜是极好的,只是这个孩子脾胃弱,平日便不许她多吃荤腥,每次吃几片肉都是定了数的,怕积了食的!” 老太太便叹息养孩子不易。 霍太太深以为然,柳太太便附和道:“大少奶奶平时左小心右小心的,还是没保住!唉,太劳碌了!” 流连心里说您要脸吗,一家子闲着让一个孕妇操心,语气便有点儿不善,“怀了宝宝心情勿必要平和,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要让孕妇劳碌呢?”柳太太便抓住了流连的手拍了拍道:“谁说不是呢,偏你大姐极要强,又不肯听劝,家里家外操劳,……”老太太打断了儿媳的话,“你去看看茶好了没有,让茶炉上给七小姐做一碗酸梅汤,多放些冰糖!”不知怎么的,流连觉得事儿似乎哪里有点儿不对,又见霍太太只低了头喝茶,便决定闭嘴,细细回想了一下,让孕妇多休息没错啊,流产的人更应该多歇歇,倘若身体养不好弄出个习惯性流产或者不孕症来岂不是坏了大事! 流连正思忖着,进来一个丫鬟匆匆施了一礼,禀道:“少奶有件衣裳做得紧了些,想请七小姐去试试能不能穿,还望七小姐别嫌弃呢。” 流连心中狐疑,随那丫鬟去了。谁知一进门大姐便放声大骂:“柳叶子,我哪里得罪过你,你这样黑了心肠来坑我?……”话犹末完早已语带哽咽。流连愕然,心想到底哪跟哪儿啊?大姐身旁的妈妈正色道:“七小姐,你还小,有些事儿你不懂。你大姐在柳家过得不易,再要放了这管家的权怕是要被人嚼嚼吃了。你只知小月后要休养,可你大姐哪敢休养?你是娘家人,可不敢应太太这样的话啊!”大姐被说中痛处,悲从中来,伏在枕上肩胛剧烈地抽动着,却连放声大哭也不敢。流连不由心酸,便好心劝道:“大姐,身子要紧,先养好身子再生个孩子是正经的,老没有孩子怎么行?姐夫要是纳了妾,你怎么办?管家的事来日方长。” “傻孩子,火烧眉毛且顾眼前。太太进门十几年讨不到管家权,怎么肯放弃这机会。” “妈妈,我知道了。大姐,我虽小也知道事关重大,万不敢坏你的事,好在我是小孩子,说话不做数的。你好生调养着,干爹给你配的药你务必要吃!”大姐平静了一些,便坐直了身子,吩咐道流连道:“七小姐,休养不休养的,你不要乱讲。你跟冯妈妈去挑一匹可心的料子,就说那衣裳穿不上。” 流连没想到一句闲话也能惹出是非来,恨不能找针线来缝了自己的嘴。出城时,见流连一直怔怔的,霍太太略有歉意道:“这事怨我,忘了嘱咐你,白让你挨了大姐的骂。那个老虔婆,见缝就下蛆!” 流连不欲就此事多谈,淡淡道:“没想到大姐的日子如此难过!难怪别的姐姐嫁得都是些普通的殷实人家。” 霍太太没想到她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见识,便伸手搂了柳叶儿的肩膀,流连将头靠在霍太太肩头,幽幽道:“干娘,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柳叶儿,我一辈子没个儿,虽然你干爹没说过什么,可我听了多少闲言碎语啊!过得比我差得,嫉妒我,拿生儿子说嘴,过得比我好的,嫉妒我夫妻和美,口口声声为我好,劝我给你干爹纳个妾,好生个儿子。从没人认为我生了五个女儿也是一点功劳。只有你爹,说钦佩我把女儿养得好,求我替他养你,你爹对我,是知遇之恩。你爹临死前,把你托付给我,我答应他把你像亲生的女儿一样养的。” 霍太太的眼里闪着泪光,她一辈子没受过丈夫的气,只是外面的闲言碎语也够她受的了! “我生下你四姐,见又是女儿,几乎要气死,就寻死觅活地闹腾,你干爹就哄我,变着法儿逗我开心,我心里没好气,拿你姐姐们出气,你干爹就骂我,你干爹一辈子就冲我发过这一回脾气,他说,女儿做了什么孽,你要为了外人来难为她们,别人不过是气不愤你日子过得顺给你添堵罢了,你可倒好,赶紧让外人乐呵乐呵!后来我也想开了,用心把你姐姐们教养好。这人就那样,什么事你要不在乎了,别人也不自讨没趣了。你看现在,你姐姐们都嫁了,我多清静的。不像那几个要跟儿媳妇们斗法,又没有什么家财能分给儿子!” “有时候想想你大姐真可怜,三十了,连一个孩子也没能保住,还好你大姐夫跟她一条心,你大姐骂你你别往心里去,她太苦了,她舅舅那个黑了心的,不知道收了她婆婆什么好处,竟去劝你大姐给你姐夫纳个妾,你姐姐寻死觅活地才把这事压下去!柳家老太太让我去劝劝她呢,毕竟咱们才是她的正经娘家,我说吃着斋呢,不能进月房,等她出了月再说!拖一日是一日吧!” 流连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原来那女子的命运竟如此悲惨,难怪会在自己面前失态。 第十三章 转眼天就黑了,流连坐在炕上喝茶,她怔怔地盯着炕桌上的茶碗,耳边萦绕着大姐压抑的泣声。这女子跟自己相仿的年纪,何其不幸,流连心里涌动一股热气,她很想要做些什么! 新来的李妈住南边的披间,流连独居一室自在了不少。她斜歪着身子靠住炕柜,抚着旁边的一匹绫子,槿色的,即使穿孝的人也能穿,颜色鲜亮,做裙做衫都行,既不过分贵重也足以拿得出手,是个蕙质兰心的女子。可大姐的名声却不强,想来是因为用力维护自己的家庭才落下悍妒的名声。思忖间见石榴树下掌了灯,霍老爷子叫李妈拿开水来泡茶,估计是老头儿想打听一下下大姐的状况,便溜下炕出门去。 老头儿细细询问了全部经过,只是垂着头。流连小心地说:“要不先找人跟姐夫说说,纳妾的事,只要他不松口,牛不喝水总不能强摁头吧。” “你大姐成亲十几年了,前几年没动静,二十五岁生了第一个,殇了,然后接连流产,这都……不孝有三……” “大姐没有娘家人撑腰,妾要是生了孩子,再加个专门背后捣蛋的婆婆,岂不是要被人活活欺负死?” “那倒不至于,你大姐夫还是很敬重你大姐的……”老头儿越说越心虚。流连便插嘴道:“干爹,你先想法子稳住姐夫,我再去劝劝大姐。现在送粽子过去还有点早,想个什么法子去一趟呢?” “什么法子也不用想,就说怕你大姐小产后忧思伤身,来开解她的!”老头儿沉吟良久,“我去劝你姐夫纳妾的事不要操之过急。让我想想话该怎么说呢?说着话老头儿站起身来,“不早了,你也该歇了,把门插好。” 过了五六天,老头儿收拾了一堆东西,细细嘱咐了流连一番,却是让姜妈领着小虎儿跟她去的。流连对这些家族间的钩心斗角毫无经验,一路上走神儿,姜妈“嗤儿”一声笑了,“傻孩子,小虎儿是霍家以后的家主,你们俩孩就算说了什么过头的话,柳家也得忍着,就算你俩答应了什么,霍家也能不认!七小姐,应付过这一回事,大小姐和老爷都会念你的好的……” 流连恍然大悟,原来是把自己推出来挡枪的,想明白中间弯弯绕,流连松了一口气,估计姜妈是老头儿专门派来点醒自己,并协助自己的。 柳家的老太太出来接待了他们,流连心说太神奇了,带这么个小娃娃就能越过柳太太直接跟老太太碰面。柳老太太笑着说:“我家老爷不在家,只能我老婆子出来陪着坐,慢待贵客了!” 别看她笑着,流连能明显察觉出老太太的不悦,忙陪着笑脸说:“我二姐三姐四姐五姐都惦记大姐,又怕扰了她,便把东西送到家托干爹干娘转交,说是等她大好了再来看她呢。京里大伯也派人送来这哈什蟆油,最是滋补!”流连都觉得脸红,这才几天工夫怎么可能往京里往返一趟,这瞎话说得都没边儿!好在老太太也没戳穿她,只是乐呵呵道:“怎么还惊动京里呢,这怎么当得起哟!” 流连继续拉大旗扯虎皮道:“京里大伯传话来说,宫里新添了小帝姬,他实在走不开,要是咱这儿实在治不了,就让大姐夫陪着大姐上京一趟,他给大姐好好诊诊。大伯还说,务必不要让大姐忧思过重,要让她心情愉悦。这不,奶奶你也知道,我大姐跟干娘心里有疙瘩,干爹便不肯让干娘再来了!小虎儿吵着要见大姨,便带他来了!”说着话压低声音对柳家老太太道:“我干娘替我大姐问卜,说是怕有邪祟,小孩子的眼干净,让他看看,要是小虎儿哭闹得厉害,求老太太给我大姐做做法事,祓除一下呢!” 什么叫甩锅,这就叫甩锅!流连看着老太太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明白是说到老太太心里去了,暗赞霍老头儿高明。 柳家老太太脸上阴晴不定,强笑着叫了人送他们去了大姐的院子。三人刚出院门,老太太强撑的笑脸垮下来,转身问贴身的老妈子这:“你怎么看!” 能怎么看,闭着眼睛看呗!心里恨自己不该在这里。小心翼翼地说道:“老奴没经过这样的事,实在不知道啊!”柳家老太太冷哼一声,“什么霍家太太去问卜,十有八九……”话没说下去,吩咐道:“传话给厨房,经心些,别老拿肘子酱肉糊弄,好生招待,别让亲家挑了眼,煮点酸梅汤,我看那孩子上次倒爱喝,小孩子家家的,喝什么茶!再备点儿豌豆黄儿、芝麻卷、艾窝窝、芙蓉糕什么的!”那婆子应了声是便亲自去传话了。 柳老太太思绪万千:她的儿媳是继室,刁难前房的儿子媳妇不是什么稀罕事,她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长房要是绝了后,自然好处全落在她们母子手里!这起黑心贼,怕是早就下了黑手了,只怕从第一个孩子起……亲家自己就是医生,只怕早就发现端倪了,只是没凭没据的,不好说!我太大意了! 果然,下午小虎儿闹觉,十分难哄,老太太亲自上手也不行。流连好笑,这么小的孩子在陌生环境里,要不哭不闹才怪呢,便陪姜妈抱着孩子转悠,转到门外好容易才哄睡,刚转回来,嗷一嗓子又开始了,柳家老太太看得清楚,姜妈的手坦坦荡荡的,绝没暗地里做手脚。没法子又转身往外走,这孩子才哼哼唧唧不再嚎,姜妈焦急地说:“这孩子今天怎么了,闹得这样厉害,不行我抱不动了。”柳家老太太提议抱到她房里,姜妈和流连一路叫着小虎儿的名字把他抱入老太太房中,哭闹累了的小虎儿在老太太炕上睡熟了。 姜妈累坏了,瘫坐在脚踏上,喘着粗气说:“七小姐,要不我先带少爷回家吧,他这样闹吵得大小姐也难受,等大小姐身子健旺了再接少爷来吧!”风俗是没孩子的人家,把别人的孩子接来玩耍暂住,据说这孩子能把孩子引来的,类似祈福一般。老太太心里翻涌着,强自镇定,笑道:“留下七小姐也一样,七小姐一样能引得娃娃来。回去跟你家老爷说,我跟七小姐投缘,留她多住几天!” 第十四章 流连心里好笑! 柳家老太太留她住自己屋里,说是大姐夫在呢,你个小姨子不好住过去,白天多过去陪陪你姐姐就是了。 大姐的精神恢复得很快,一方面是娘家帮她转移了压力,另一方面是丈夫承诺宁可过继,决不纳妾! 住了几天后,流连渐渐对柳家的情况有了了解:现在的柳太太是前房太太的庶妹,在姐姐死后与姐夫勾搭成奸,怀了身孕,逼婚成功时,前房太太还没过周年,两家成了全城的笑柄,许家气得几乎要将她娘发卖,而柳家老太太彻底厌弃这个儿媳,不肯把管家权交给她。大姐进门不久便开始掌家,彻底惹毛了婆婆,就算有老太太撑腰也受了不少窝囊气。所以老太太对流连含含糊糊的关于巫蛊之事,深信不疑。她主张给长孙纳妾,就是希望孙子能有自己的孩子,不用过继兄弟家的。长孙跪在她前面问她,就算妾怀了孩子就一定能生下来吗?生下来就一定能养大吗?奉贤一次又一次小产难道不是受我连累?还是过继吧! 流连并没有开解大姐什么,毕竟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开解一个三十岁的妇人,画面太过诡异!她只是坐在旁边听她倾诉。也许是因为柳叶儿不是霍家人,大姐对她没那么敌视,从小到大,大姐积攒了太多的眼泪。流连一直觉得大姐算是高嫁,其实不是,大姐在汪家长大,她的姥爷是府学训导,大姐的娘嫁的是六品御医的嫡次子,大姐别的表姐妹嫁得多是官宦之家,而商人在梁朝地位并不高。柳家备了极丰厚的彩礼求娶汪家的女儿,她不过是被汪家那些舅舅们推出来换彩礼的,嫁妆更是少得可怜!好在霍家的女子比汪家女子来头更大,柳家便欣然迎娶了。因此事大姐多少明白了些事理,虽然还是疙疙瘩瘩的,也半推半就与霍家有了来往,才算是认下了霍老头儿这个爹。至于婚后生活,大姐几次泣不成声,让流连唏嘘不已。 柳家老太太倒是个雷厉风行的,毫不犹豫让长孙去请了道人来做法事,顶用不顶用的,总是个心理安慰,大姐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夫妇俩和老太太异口同声挽留柳叶儿。流连在霍家连门都没法出,这儿好歹有个花园,况且商人家到底规矩小些,时不时还能出去转转,便就坡下驴住下来,派人回去禀了一声。 老太太本是个好动的,除了带她们姐儿俩去花园散散,也常留在身边说闲话,并不让大姐一味躺在炕上。一起作陪的还有绣鸾。苦了这可怜的孩子了,本就受亲娘连累不得祖母待见,而流连和奉贤都是三十的人了,哄个老太太手拿把掐,不比嗑瓜子儿费事儿,越发衬得她倔头倔脑的!眼看着端午不远了,大家在老太太房里做应节的东西——老太太现在尽可能把奉贤留在身边,管家的事暂时交给婆婆了。大姐手巧,寸许的老虎有须有尾,而指顶大小的虎头,萌萌的,让流连都喜欢,流连虽做不来这些,可她拿出自己的拿手戏,用丝线结了个粽子,比黄豆大些,喜得老太太连连叫好,催她多做些,串起来。旁边的绣鸾竟成了透明的一般,小姑娘气得死咬住嘴唇,回了自己屋里要死要活闹起来,再不肯去陪祖母。她的娘同样闹心:老太太一会儿一个花样,什么翠玉豆糕,杏仁豆腐,核桃酪要个不住,没一个省工的,霍家来的那个小蹄子更可恶,今天在东家吃过一个双色马蹄糕什么什么样儿怎么怎么做的,明天又在西家吃过一个七彩冻香糕什么什么味怎么怎么做,老太太大手一挥,做去!她得督着厨娘做半天,呈上来,那小蹄子这么挑个毛病那么挑个毛病,总之是厨娘不用心,偏那老太太尝一下便点头称是,立马派妈妈去申饬一番。这才是点心,正餐更糟心,没见过这么嘴刁的,凭你费多大劲硬是吃不下,厨娘急眼了——也是她在背后推波助澜——要她给做个样范。小丫蛋子真就给她做了个样范,厨娘只吃了一口,一句废话也没说,卷起铺盖就走,怎么哄劝都不行。她费多大劲才把这个厨娘安插下来呀!小丫蛋子一个劲儿给她陪不是,眼泪都下来了,那个老帮菜,黑着脸,说这种手艺也敢出来丢人现眼!没法子,打落牙齿肚里咽,好生安慰这个小祖宗。又找了个厨娘,好嘛,少奶奶说她油没烧熟,再换,还没等别人挑她毛病呢,贵贱不肯干了,急得她跳脚,倒是烧火的提醒她把原来的厨娘找来,这一下风也没了雨也没了。柳太太头比箩筐都大,才当了半月家,头发一把一把掉,贴进去十几两私房银子都没落下好,现在眼看着自家女儿受委屈,她心在滴血啊,有苦难言啊:老太太叫她在跟前是抬举她呢,嫂子手巧指点她几句是疼爱她呢,至于那片柳树叶子,爪子比自家闺女还笨呢哪有脸笑话她呢?明知道闺女受了气,却抓不到一点把柄,桩桩件件都拿不到桌面上来,气得她直翻白眼! 这个时代,婆婆要拿儿媳的错处,比去树底下捡片树叶还容易,她管着家,婆婆除了嫌饭难吃还没说过别的呢,柳太太擦了擦头上的汗,耐着性子安慰了女儿几句,惹不起躲得起,干脆住姥姥家去——自家亲娘虽说没扶正,也不在乎那个虚名了,如今亲生儿子当家呢——老太太最疼这个外孙女,亲孙子孙女都得往后靠! 第二天,她陪着笑脸跟婆婆禀告:“我娘家妈身子不爽,想绣鸾,能不能让绣鸾往舅舅家走走?”柳老太太淡淡地说:“去吧。”柳太太恨得牙都痒了。柳太太的娘是妾,所以老太太决不会派人去问候她,也不会假装关心——连句话都不会有!不生气,不生气,树叶总得落到树底下,总能熬死你,老帮菜! 第十五章 奉贤细心地剪裁着手里的缎子,流连在旁边抻看脖子看,丫鬟进来禀道:“大少爷过来了,想给老太太请个安,说请七小姐避避。”大少爷和二少爷都在县学里念书,十天休沐一次,流连起身躲进了梢间里。兄弟二人进来,大哥把手里的一篮樱桃放炕桌上,道:“新下来的樱桃,祖母尝尝。蔡家园里的,今早上我和寀哥儿摘的。” 柳家老太太乐呵呵的,跟孙子说了几句闲话,吩咐人去把樱桃洗了。沉默了片刻,老太太说:“寀哥儿,什么时候去把你媳妇接回来?她在娘家都住了一个月了吧?这次你嫂子身体不爽,杜家还派人过来了呢!” 柳家的二少爷瑞寀准知道回来得有这一出,早有准备,应付道:“祖母,这个杜氏,一味只会拈酸吃醋,再没有一点容人之量的。这次要不好好给她点教训,她还不得反了!您放心,我有数的!” “放屁!年轻轻的夫妻,就算拌几句嘴,过去也就算了,怎么能成月晾着不管呢!” “是她自己不肯回来嘛!我上次去请,那些个舅子姨子的,差点把我撕了沾点醋吃了,我可不敢再去!” “好孩子,去给杜家个台阶下,好生把人接回来,眼看要过节了,老在娘家算怎么回事?两口子欢欢喜喜的比什么不好,我还等着抱孙子呢!” 柳瑞寀一头扎进柳家老太太的怀里,定要祖母抱,怄得老太太笑岔了气,直哎哟!奉贤忙上前轻捶老太太的背,正色道:“二弟,公爹快回来过五月节了,他老人家成年在外操心劳力的,难道回到家来还要他操心不成?叫你大哥陪着你去,把弟妹接回来,一家人和和美美的,爹看了也高兴不是?” 柳瑞寀天不怕地不怕,怕他爹,心里不情愿也只好答应:“明天吧,今天日期不好!奶奶,先装一盘子供菩萨吧?”边说边往盘子里拾。柳家老太太便吩咐送樱桃进来的丫鬟说:“叫厨房添两个少爷爱吃的菜,送到他们房里,我这儿只留霍家七小姐吃饭。”说着挥挥手叫两个孙子换衣服去。 柳瑞寀一溜烟儿跑回自己的院子。厢房口站着一个柳腰花态极漂亮的丫鬟,正心神不宁地往外看。柳瑞寀急步上前将那丫鬟抱住,嘴顺势便拱了过去,乐呵呵地问她:“想我没有,啊?”丫鬟见了他心才放回肚里,偏要使性子,一扭身进了屋子,连帘子也不给他打。瑞寀并不以为忤,贱贱地笑着,凑过来,搂了那丫鬟的肩,“好杏儿,我的宝儿,爷想了你十天了,你就一点儿也不想爷?小没良心儿的,那樱桃上房才一筐,你一个人倒有半筐儿,不知足的!”边说边毛手毛脚的,那丫鬟急了,一甩手躲开他,气极败坏道:“爷,你这心可真大!我两个月没换洗了,还能遮掩几天?说话就五月节了,后边儿院儿里肯定得让你把少奶奶接回来,我还能有命吗?骗我的时候说得多好听,现在死活由我去吗?”说着呜呜呜地哭起来。柳瑞寀讪讪地坐正了身子,有点儿头大!他实在是喜欢这个红杏儿,想纳了她,可是她的娘子死活不肯,两口吵了几天,杜氏赌气回了娘家,口口声声要休书。柳瑞寀真想给她休书,也只能想想而已,别说爹爹不同意,祖母不同意,连母亲都不同意。红杏儿一心只跟着他,身份不尴不尬的,连个通房也不算,受气是常事,瑞寀护着她和杜氏闹起来,红杏儿总是跪着求他们,头梆梆得磕在地上,声泪俱下!每次摸着红杏儿额头上的疙瘩,瑞寀心都快碎了,只恨自己不能当家做主,让心爱的人受这样的委屈,红杏儿也只是偎在他怀里轻轻地泣,劝他跟少奶奶和好,这样仁义的女孩子,那个妒妇竟容不下! “爷,你找个地方安置我吧。以前,只有我自己,便是受些苦我也能忍,只要有爷疼,受苦心里也甜!可是现在,爷还没有嫡长子,别说少奶奶难容我,只怕老太太都不能容,在这家里,孩子肯定保不住的!”柳瑞寀只觉得自己的心碎了,红杏儿的话句句扎心,看着趴在他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美人儿,一股豪气从心里噌噌噌窜出来,直冲脑门! 柳瑞寀冲出大门外,头脑略冷静了些,开始运用他不常用的脑子思索:这桩事儿找谁帮忙好呢?大嫂肯定不愿帮他,这种事大哥肯定听大嫂的,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大嫂刚小产过,大哥绝不会因为他惹大嫂不开心;娘虽然不反对纳妾,可娘做不了主,祖母一向不喜欢娘,娘去开口也肯定碰钉子;祖母一向不喜欢男子纳妾,况且大哥三十岁无子还没纳妾呢,自己怎么张口呢?明天杜氏就回来了,自己又不能老在家,她有的是法子对付红杏儿,要是被她知道红杏儿有了身孕,肯定会做妖儿的,到时候不是发卖就是打杀。要不在外边买个房子安置杏儿,钱呢?跟娘要? 母亲却不同意他的法子,恨铁不成钢地戳了他一指头,“你傻呀?先不说再置一份家花多少钱,你能天天过去守着她?一个妇人自己住,愁没那浪荡的去算计?一时看不住,她,啊了,岂不是要当个活王八?杜氏知道了,打个稀烂谁敢拦?在家里,只要过了明路,看杜氏捅她一指头试试!你去老太太那里,先跪下认错,说杜氏跟你怄气,你心里烦,一时喝醉了犯下大错,谁知红杏竟有了身孕,杜氏肯定容不下她,求老太婆救红杏儿一命,千万别说要纳妾,就说让红杏儿伺候她去!不能让柳家的种流落在外!只要生了,红杏儿或撵或卖由祖母做主!” “可是,娘……” “听我的,去吧,没错的!老太婆向来吃软不吃硬,让她开口叫你纳了她,看那杜氏敢放个屁!” 第十六章 果然,柳家老太太将孙子臭骂了一顿,应下收留红杏儿,却并没开口叫孙子纳妾。柳瑞寀有点儿失望,去向她娘讨主意,被她娘又骂了一顿,然后告诫儿子来日方长。柳太太亲自跑到儿子院里细细叮嘱了红杏儿一番,便差人替她收拾好东西送去了老太太院里。老太太安置她住在后院西厢房里,一日三餐跟着自己吃,闲暇时便做些针线。 柳家兄弟并没有费什么劲就把杜氏接回来了。杜氏本来要再耍耍小性子的,瑞宏正色道,“爹爹就要回来了,他在外操心劳力也就罢了,怎么能让他为儿女私情操心?况且,夫妻哪有不拌嘴生气的?现在你嫂子身体不适,母亲一个人管家累得团团转,你怕是不能躲在娘家偷懒了!”亲家母便顺坡下驴,留他们吃了午饭,收拾收拾闺女的东西打发他们回去了。 流连正守着大姐奉贤喝汤。这几天流连看得她紧,饮食汤药补品,一点也不马虎,大姐的脸色竟透出一点点红晕来,柳家老太太心里高兴。她高兴可有人不高兴,家庭里的事务就是这样: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柳家太太恨得牙痒,她连一丁点儿希望大儿媳好起来的心也没有。 柳太太想把管家的权揽过来想了足有十几年了,只是老太太死活不交给她,先是借口她有身孕不能劳心,后来直接把管家权交给了瑞宏媳妇,说她识文断字能写会算。她不过说了句儿媳妇儿年轻没经验怕管不好,死老婆子把脸呱嗒撂了下来,说家迟早得由老大当,不趁着年轻好好学,难不成要等老了再学不成?差点把她噎死!她知道自己是带着肚子进得门,不体面!可也没这么欺负人的:俩儿子都是生下来就抱到祖母炕上,一个闺女左说右说才让她养了。受了这么多年气,好容易管家权到手了,还得看死老太婆的脸色,奉贤只要一顿没吃好,这顿骂,听着像是骂厨娘,其实……谁不知道呢! 看见寀哥儿媳妇她就来气,明明寀哥儿是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媳妇偏跟自己不亲,妯娌俩好得蜜里调油的,活赛亲两姨姐们儿。这媳妇回来不先给自己请安,倒急着奔后边去了,甭问,寻她那亲嫂子和亲奶奶去了! 杜氏先给祖母请了安,又与大嫂见礼,在一旁坐下,携了柳叶儿的手亲亲热热说了几句话,褪下一只金扭丝麻花镯套在柳叶儿的腕上,笑道:“这个妹妹我一见就喜欢,不愧是嫂子娘家人,这模样儿,这气度,果然不同。”奉贤忙替自家妹子客气了一番。流连估计杜氏有话跟大姐说,便溜下炕出了门去,柳家老太太正坐在荫凉处摇扇子,招呼她过去吃樱桃。 屋里嘁嘁喳喳地听不清在说什么,似乎还夹着低低的呜咽。老太太淡然自若,跟柳叶儿讨论着樱桃的事。 屋子里,杜氏低泣着,奉贤并没有劝她,杜氏恨恨道:“他十天回来一次,回来也只惦记那个狐媚子,我还能绑着他不成?一个月……也没有一次,怎么怀得上!大哥三十无子还没纳妾呢,他怎么能纳妾呢?” “你嫁的不是二哥吗?”奉贤调侃了她一句,转而正色道:“你要是同意喝她奉的茶,她不过名正言顺把孩子生下来,你不同意,她不过落个难听名声,这孩子还是得生下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而已。但是,”奉贤加重了语气,“她越狼狈老二就越怜惜她,她就越发要抓紧老二,你就越发难堪。离了咱们家她怕是连个丫鬟也当不成了,留下来,她就能锦衣玉食,你觉得她肯走?老二正在兴头上呢舍得赶她走,所谓留子去母,权宜之计罢了!” “就这样让她做了二爷的妾未免太便宜她了!抓一副药,落胎!” “切!”奉贤都懒得理这个傻大姐了,运了运气,依然好生劝道:“倘若真要打落了她的胎儿,别说二爷,只怕祖母都不能容你,到时候就不是和离了,怕是要休妻的,这桩事,休想!” 杜氏已经深感绝望了,她呜咽道:“我在娘家住着,就想着不如死了算了!再逼我,我吊死在红杏儿门口,怕我娘家不砸烂那个狐狸精?”奉贤无语,本来一点就透的事,这个憨货死不开窍,自家妹子才十二三岁,就知道这个红杏儿奉的茶她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从她嘴里说出纳妾的话来,大家都体面,她落几份人情,不应承,也不过白做个恶人,于事无补。奉贤无奈,话不挑明怕是不行了,这个憨货一碗饺子下肚她都尝不出是什么馅,便把个中厉害掰开揉碎给她细细说了一遍。杜氏哭了,哭得很伤心,第一次发现自己居然如此无助。 奉贤静静地看她哭,约摸一盏茶时分,才幽幽道:“别哭了,我给你出个主意”杜氏抬起头来,奉贤道:“红杏儿出身低微,不守妇道,纳她为妾只会让柳家蒙羞!顶多只能做通房!等二爷新鲜劲儿下去了……” 对呀,通房是没有资格抚养孩子的,自己是正经太太,怎么拿捏怎么对,二爷一个月不过在家五六天,哼,怕她上了天不成! 奉贤摇了摇头,红杏儿当丫鬟时公然抢她的男人,她都无计可施,只会一味打骂,根本没能压服下去,如今过了明路……其实发现红杏儿跟寀哥儿有私情时,找个由头一碗药下去绝了她的后路,看她能翻出什么花来,由着二爷去,能新鲜几天?淘虚了身子怕上边的不发落她,恶人也不用做呢!居然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把孩子弄出来了!真是,无语! 杜氏才二十岁,搁现在还上学呢,她并不是傻,她只是个被惯坏的大孩子——不肯接受丈夫的背叛——很多事必须经历过才懂得,她还没学会钩心斗角呢,不过,现在她学会了。 第十七章 清早,送走了丈夫,杜氏匆匆来到东边院里。奉贤正拿着木梳通头发,杜氏一见大嫂话都来不及说,泪已扑簌簌流下来,索性一屁股坐在矮榻上,伏身呜呜地哭起来,奉贤挥了挥手,遣退了身边的人,随手挽了个家常的髻,插了一只银海棠头双股钗,又将一朵绢制并蒂海棠插在髻旁。看了一眼痛哭的弟妹,终究狠不下心来不理她,便默默坐在一边。 早晨清凉的风吹进来,屋里的药味淡了许多,炉里燃着百合香,桌上的花海里插了大大一捧月月红,是瑞宏一大早为她采来的,奉贤嘴角略翘了一下,人不怕倒霉,只要有更倒霉的就行! 等杜氏哭得差不多了,奉贤淡淡道:“去把脸洗了,大清早的,不嫌晦气!” 杜氏央告道:“嫂子你帮我想个法子,你帮我!” 奉贤关爱地看着这个智障。红杏儿说哭,泪便扑簌簌流,哭声嘤嘤的只是楚楚可怜,哪会鼻涕口水地惹人厌! “妹子,我要有法子还能把日子过成今天这样?” “大哥就没有纳小嘛!” “你大哥要是把人家的肚子弄大了,你以为我敢不给他纳!” 杜氏谔然,奉贤也有点不舒服,便淡淡地说:“还是昨天那些话,你自己出面,我给你打边鼓,多个通房丫头罢了,等后边的憋不住了,哼,唉!你真不知道婆婆是怎么进得门吗?” 杜氏坐起来,只觉得血一点一点凉了!她站起来,用奉贤洗脸的剩水净了面,打开粉盒,细细地扑了粉,刚要去开胭脂盒,奉贤冷冷道:“打扮那么鲜亮给谁看?”杜氏愣了一下,起身又洗掉脸上的粉。俩人起身往后面走去。 婆婆许氏早到了,一杯茶已喝了大半,正不耐烦呢,见了她俩不耐烦地问:“怎么这么晚,越发不上心了,祖母还等着你们吃饭……”奉贤打断了她的话,“禀婆母,今天早上因要打发大爷和二爷出门,晚了些,还望婆母莫怪。今早上大爷和二爷吃的荷叶饼就着甜浆,用葱花炒的鸡蛋和酱莴笋,蒸了一碟子腊肉,还有醋泡的嫩蒜薹。”许氏恨得牙痒:这个霍氏,你明知道她话里带刺,偏抓不到把柄。柳家老太太便咳了一声,“你俩没跟着吃了?其实肉烂在锅里,在哪儿吃不一样?” 杜氏笑道:“吃什么呀?大哥还给大嫂留了半碗甜浆,二爷吃得精光呢!一边吃还一边说,到底是家里的饭好吃!”说着便吃吃地笑起来,柳家老太太便乐呵呵地说:“好孙媳妇儿,别委屈,臭小子不让你吃,奶奶让你吃个饱!”众人都乐了。 吃完饭,众人净了口,到里屋坐了,柳家老太太命人把老爷刚派人送来的明前毛尖泡一壶。丫鬟婆子都不傻,各自找借口散去,流连也跟着溜了。 杜氏低着头,手无意识地抚着茶碗,奉贤轻轻拐了她一肘。杜氏无奈地望向柳家老太太,“祖母,既然红杏儿已经有了身孕,不如就开了脸放在房里吧,要不无名无份的,她一个大姑娘,脸没处放,孩子生下来,也好说不好听的。” 没等柳家老太太张口,柳太太抢着说:“既然要收,何不干脆抬了姨娘,难不成咱家养不起?” 奉贤恭恭敬敬地问道:“母亲,父亲多大岁数才纳了姨娘的,祖父又是多大岁数才纳的妾?寀哥儿才刚刚二十岁!” 许氏语塞。柳老爷在外经商,身旁只有一个通房照料生活,三十五才抬了妾,喝过独饮汤的,一辈子都不可能生的。老太爷一辈子奔波操劳,四十多岁家境丰殷以后才纳了个妾,跟着他出外行商,照料他生活起居,并没能留下一儿半女的。 许氏强撑着说:“也是好人家的女孩……” “母亲!”杜氏恶声道:“好人家的女孩会干这种不要脸的事?腆着肚子给孩子找爹?” 霍氏接着不动声色地补刀,“不过是不忍柳家骨肉流落在外罢了!要纳妾,难道不能找个稳妥知礼的?这种女子,二弟跟她能学出什么好来?纳了做妾,难道要二弟沉溺女色荒费学业不成!” 赤裸裸地打脸啊!许氏脸涨得通红,张口结舌! “好了好了,”柳家老太太转向儿媳妇说:“你去预备一套铺盖,四套衣裳,四件银饰,就给红杏儿开了脸吧。叫她给你磕个头,给寀哥儿媳妇儿磕个头,就先放在房里吧!” “祖母,还是先让红杏儿在您这里住着吧,一来我不会照料孕妇,二来怕二爷莽撞……万一,就不好了,您知道,我又拦不住二爷!” “好孩子,想得周到,就先在我这里吧!” 红杏儿不甘心,没想到费了这么大劲才是个通房。主母和妾室的差距有多大,妾室和通房的差距就有多大。妾室再不济,房里也有丫鬟伺候,,也能跟着走亲访友去,坐不到太太们桌上去,还不能坐到姨太太桌上去?倘若儿女出色,熬死了太太一样是老太太,死了也能葬入祖坟,碑上也能留个名姓,通房算什么!丫鬟清清白白的还能指望嫁个正经人,做个正头娘子,通房,哪个正经人家会要?再不甘心也不行,好歹是个名份,否则只怕留子去母,卖得远远的,甚至卖入娼门倚门卖笑去,那才真抓瞎呢!凭自己的模样儿,只要牢牢抓住二爷的心,那个傻娘们儿能翻出什么浪花儿! 磕过了头,茶也没让让她,红杏儿盼这一日盼了许久,鞋早就预备好了,忙呈上去,杜氏根本不伸手接,霍氏打圆场接过来,夸了几句好手艺,杜氏黑着脸不接腔,红杏儿跪着不敢动。 老太太低着头,生怕茶碗会跑似的,不错眼珠的盯着。许氏便开口训诫了几句,杜氏冷冷道:“起来吧,你是双身子人,下去歇歇吧。”红杏儿小心地退出去,长舒了一口气:这一关过去了! 杜氏和霍氐也告退了,不知怎的,竟把红杏儿敬的鞋遗忘在柳家老太太的炕上。 第十八章 杜氏越想越气,心烦意乱地在屋里生闲气,几个丫鬟大气儿不出。红杏儿早就在瑞寀屋里伺候,小时候干干瘦瘦的黄着个脸,因为月钱要送出去给她娘贴补家用,平常连双好鞋都舍不得做,穿的也是府里发的衣裳,实在是不起眼得很。突然有一天,杜氏惊讶得发现红杏儿变了,个子高了,身条儿显了,黄草一般的头发黑了,高高地梳起来,越发显得袅袅娜娜的,她便打发红杏在后院做些打扫浆洗粗活,端茶倒水的活计根本不让她粘手,正屋的门都不许她进。见她不入杜氏的眼,别的丫鬟也趁机踩她,一天到晚脚不沾地没个闲,什么时候跟二爷拉扯上的呢?二爷竟亲自开口让她专管书房的事!为了这个贱人,夫妻几番争吵,她到祖母跟前告状,索性打发他住到县学里,一旬回来一回,连书房门也不许他进,暗地里给这个丫头物色人家,实指望打发她离了二爷的眼,神不知鬼不觉的,竟把孩子搞出来了!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偷她的男人,简直奇耻大辱!倘若生下儿子,那以后自己的孩子岂不是要管这贱人的孩子叫哥哥!绝对不行!必须想个法子! 红杏儿乖乖的坐在屋里,她现在最重要的是平安生下孩子,最好是个儿子,倘若是儿子,她就算站住脚了。傻娘们儿,不过是仗着家世好,有几个臭钱,连自家男人都看不住,有什么用?一味只要掐尖要强使性怄气,有什么用,哪个男人会喜欢?新婚时稀罕,逗你哄你图个乐子,真当男人拿你当宝了?切!就算男人要把老婆当闺女养,也不会养你这样的,蠢货! 偶然,瑞寀见红杏儿一人绞水,待洗的衣服那么大一推,一多半明显是丫鬟仆妇的,摆明了是欺负她呢,不由多问了几句话,这丫头竟然识字,便把她调到书房,单管书房的事务,为这杜氏跟他大吵,瑞寀不肯让步,就因为丫头长得俊就让全院的人欺负,没这个道理。杜氏到祖母跟前戳舌,祖母打发他住到县学里,每旬回来,杜氏死盯着他,瑞寀心里好笑,得了机会,问红杏儿辛苦不,那丫头含着泪摇头,明显还是受气,瑞寀心里发恨。直到有一天,上课时有人找,出去一看,竟是红杏儿,一见他便要哭,他忙拉她到僻静处,才知道,红杏儿失手打碎了夫人陪嫁的茶具,赔不起,怕挨打,求二爷…… 瑞寀恼火,红杏儿在书房当差,做什么去洗夫人的茶具,况且一套茶具而已也要丫鬟赔,哪有这规矩!再怎么问,红杏儿也只是低着头垂泪,什么话也不肯多说,恨得瑞寀说让人欺负死你活该,要替她回府理论,红杏儿慌得跪下来求他息事宁人,买茶具的钱她会慢慢攒来还二爷的。瑞寀气笑了,“爷稀罕你那俩个小钱?”心里明白,她在家自己护不住她,自己替她出了头,只怕回头夫人会找更多的碴儿,她要受更多罪呢! 买回了茶具,红杏儿千恩万谢的接过,垂着头赧然返:“我会尽快把钱攒够还二爷的?”瑞寀一时玩心大起,促狭道:“五两二钱银子呢,可得尽快!”红杏儿愕然的样子让瑞寀笑坏了,伸不住伸手轻轻拧了一下她的脸,“傻瓜,哪有要你出钱的道理,算了,回去你就说自己买的,让事儿过去算了!”红杏儿已经走远了,瑞寀犹望着那一抹俏影出神,红杏儿愕然惊喜的脸便常常出现在眼前,让他的心怦怦怦跳个不停。 年轻人的恋情是火热的,怎能忍受相思的煎熬?杜氏恨不得用链子把他栓住,哪容他看红杏儿一眼。瑞寀自小便是个机灵的,这点小事难得住他吗?他给红杏儿留了字条,约好见面的时间地点,虽然三次总有两次红杏儿出不来,可出来一次总能略慰寂寥,面前脸红红的可人儿,竟恍若仙子! 柳家老太太并不喜欢红杏儿——但凡正经人家的太太都不可能看得上这种行径,三不知儿的在正房娘子的眼皮底下把孩子弄出来,这种人留在家只会搅得家宅不宁。但是孩子得留下,她并不信孙子留子去母的鬼话,但是去子留母的打算她是有的,不能让他祸害自己的孙子。三个孙子都是老太太亲自教养的,这一闹,二孙子够亲朋好友笑话好几年了,简直是往老太太的脸上抹灰! 柳家老太太派了个心腹的老婆子去照料红杏儿——通房是没有丫鬟的,混好了身边带一两个小丫鬟,名义上是教规矩。 红杏儿很感激,着实客气了一番,老婆子更客气,一点点鄙夷不屑都没露出来,全部深深藏在肚子里。 流连有点儿不安,杜氏一见自己就送了一支镯子,这绞丝镯子贵在做工,不比实心的便宜,她怕给大姐惹下麻烦——毕竟拿人家的手短。奉贤伸手揉了揉她的头,“无妨,她一向撒漫,况且我也帮了她的大忙,抵得过的!戴着玩儿吧!” 流连不由替红杏儿担心,奉贤淡淡道:“给了她娘家七十两银子,换成了死契,傻孩子,还以为从此就算进了柳家了。也不想想,从此与娘家无干了,就算出了什么事,连个替她出头的都没有!” “这世上有许多事,明甜实苦,你也是个没人看顾的,霍家护不了你一世,将来要多留心,宁可吃明亏,绝对不能打落牙齿肚里咽!!明着受委屈有人替你抱屈,吃了暗亏只会惹人笑话”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奉贤把她惨痛生活中总结的经验开始向流连传授,生怕她重蹈覆辙,不知不觉,竟把她当亲妹妹了。 流连初来乍到,还不了解现在这个世界,前世又没有这种经历,不由对她打心里近了几分!俩人其实是同龄人,因此竟一见如故,做起知心朋友来了。 柳家老太太满意地点了点头,盘算起来。 第十九章 柳家老太太有三个孙子,老大亲娘死时才十岁,她可怜这没娘的孩子,便养在膝下,因为看不上许氏,索性把老二和老三也抱了过来。老大忠厚,却失于懦弱,老二机灵,未免浮滑了些,唯有老三,既少年持重又聪明伶俐,是个有出息的,今年十五了,从去年开始跟着他爹出门历练去了。霍家的这个小姑娘,老太太真看到眼里了,落落大方,识大体,不做作,不忸怩,知进退,有眼色,瞧刚来那天说得那话,虽是家里大人教的,难为她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竟原原本本说出来,并不疾言厉色却柔中带刚,这事假如让长孙媳妇儿去办,也不过办成这样罢了,要让瑞寀家的去办,哼,连个小孩子都不如!一个好媳妇旺三代,得想个法子把她留下来好好看看,找个什么借口呢,不能老让她跟着奉贤,要是奉贤老跟她诉说婆媳间的矛盾,再把她吓跑怎么办? 柳家老太太要带杜氏和柳叶儿出去玩。流连并没有多想,杜氏确实应该多出去玩玩,散散心。一路上老太太教导杜氏,流连并没有帮腔,老太太暗暗点头。县城不大,那些寺庙道观店铺实在逛腻了,老太太带她们来到一座茶楼,在二楼的一个小包厢坐定,点了几样茶食,替柳叶儿要了金银花蜜茶替杜氏要了冰糖玫瑰枸杞茶,自己要了一壶六安茶,说书的先生还没有出场,店堂里扰扰嚷嚷。柳叶儿饶有兴致地伏在栏杆上看着下边。 现代人说起古代女性,多是调侃,很少能设身处地的感受。杜氏个子不高,小小的一双脚,乌亮浓密的头发,浓眉大眼,搁现代就是一个阳光少女,好好一个朝气蓬勃的阳光少女,马上就要变成怨妇,进而是妒妇,或许还会进化成毒妇。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不习惯这种生活吗?没事,很快就会习惯的!而且会很快适应,杜氏现在应该满肚子整治红杏儿的坏主意。流连怀疑把红杏儿托给老太太的主意是奉贤的,根本不是为了什么柳家的后嗣,也不一定是为了保住红杏儿的命,但是留下红杏儿肯定能让二房内讧,能让杜氏焦头烂额,顾不上跟自己抢管家的权力。看破不说破,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流连的思绪飞得很远…… 老太太招呼柳叶儿喝茶吃点心,流连趁机装傻充愣,问老太太说书人讲得什么故事,这难不住老太太,便给她讲了讲:牛郎在天河边放牛,河对岸的纺织女工瞅上了英俊的牧人,唆使畜牧工人跟自己私奔了,后来又被天庭抓回,从此夫妻分离,好在织女认罪态度很好,又加倍努力工作赎罪,上头感动了,每年放她一天假,让她看看孩子去。内容跟现代版的不同,流连嗑着瓜子,频频点头,“可见我们女子,贞节淑静多么重要,一样私奔的人,男人便草草放过,女人却要服劳役赎罪,唉,还是做男人好!”她的奇谈怪论竟引起了杜氏的共鸣,“可不是吗,明明是男人犯下的错,却要女人承担后果!” 老太太面不改色,道:“夫妻一体,夫荣妻贵!女子还是要贞静自持。”流连真怕她俩呛起来,好在杜氏端起了茶杯。 回来的路上,车帘一放下来,杜氏便闭住眼,一言不发,苦逼的流连搜肠刮肚没话找话。老太太微微一笑道:“好孩子,我有点累了,要闭会眼,你往外边看看也无妨,只别把头伸出去,行不?”流连点点头,太行了!老太太瞟了一眼杜氏,闭上眼养神。老太太知道杜氏心里的刺没拔出来,也知道急不得。杜氏心里翻滚着,面上却要强装镇定,愤懑地想撕碎眼前的一切。车子“咯噔”一下止住了,车夫在外面问道“老太太,头里是樊家老店,要不要买点儿菜?” 老太太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荷包,递给柳叶儿,“好孩子,让车夫跟你去挑几个盒子菜,你捡喜欢的挑,不许给我省钱啊!”流连接过荷包,兴致勃勃地去了。 “良姐儿,红杏儿既是怀上了,咱就得认帐,当,也是人上的!你咽不下去这口气,我知道,可你必须咽下去!贱人不就是凭着一张脸谋算着上位吗?毁了就是!生了以后让她在你面前立规矩,多少错捉不着?什么阿物儿,在我面前做妖!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早干什么去了,自家爷们都看不住!瑞寀让她管书房的时候你就该想法子把她弄走,连个丫鬟都拿捏不住!如今生米都煮成熟饭了,你倒有本事给我甩脸了!” “祖母,我还以为……” “逼丫鬟落胎,想法子逼死通房,虐待怀了身子的通房,你觉得哪一桩好听?咱柳家是生意人家不假,可咱家现在正是要名声的时候,所以我不能让你由着性子乱来,这口气,迟迟早早我替你出!” 杜氏激动得眼泪直往外冒。 “擦擦!现在你明白我为啥不带着人,要你伺候了吧?”杜氏胡乱点着头。 “良姐儿,你是我亲自挑的人,怎么能让个丫鬟欺负。只是你也该长点心了,红杏儿交给我,以后跟着你大嫂学管家,别一天到晚鸡嗔鹅斗的,要不是你任性使气能让人钻了空子?” 流连在店里细细观摩了一番,挑了几个冷荤盒子,回到车上,老太太正和杜氏一本正经谈论关于绿豆汤的话题,杜氏主张给仆妇下人伙计们一人发几斤绿豆和白雪糖霜,拿在手里是个东西,看着也好看。老太太却主张每天煮一锅,让下人们喝,委决不下便转头问柳叶儿,柳叶儿装模作样思忖了一番,“发给下人东西固然好,拿了赏赐自然人人高兴,可他们有工夫煮来喝吗?起不到防暑的作用,倒不如让厨房每天煮一锅绿豆汤或者别的解暑饮品,只把糖霜发下去,下人们一样高兴!”杜氏觉得好笑:小丫头片子倒是乖觉。 老太太眼里的笑意更浓了。 第二十章 刚一到家,柳叶儿和杜氏一左一右搀扶着老太太往后走,刚坐定,便有贴身的老妈妈端上酸梅汤,禀道:“回老太太,霍家派人送了粽子和鱼来,在大少奶奶屋里呢!” 老太太转向流连道:“七小姐,来接你的!别走,再住几天,明天我带你看戏去!”吩咐老妈子请大少奶奶过来吃饭。流连觉得好笑,这个柳叶儿交得什么狗屎运。 奉贤牵了小虎儿的手进来,小虎儿一见柳叶儿就欢呼着扑上来,流连有点儿感动,小虎儿说:“小姨你不在家可没意思了,长哥儿天天哭,你今天跟我回去吧!你不知道,桂花儿天天找你去,见不着你,她都急坏了,出门就掉眼泪……” 柳家老太太命人给姜妈端了凳子来,有一搭没一搭闲聊了几句,吩咐奉贤带柳叶儿和小虎儿去看看新开的白石榴花,然后正色对姜妈说:“柳叶儿住了这几天,奉贤竟是大受益,你看那脸色,哪象刚小产过。有她在旁边开解,奉贤也肯吃饭。这孩子不知怎的这么妥贴,汤汤水水命人做来劝奉贤用,竟比大人还强!也难怪你家太太舍不得她!跟你家太太说,让她好歹等奉贤出了小月子再走,多少年没见奉贤这么开心了!” 姜妈忙起身施了一礼,笑道:“既然她入得了老太太的眼,姐妹投缘,也是她的造化,只是我家太太一向娇养七小姐,礼数上有不周到的,还望您老多包涵,事儿有不对的,请您老教导她才是。” “好说,女孩子娇养自管娇养,却不可一味宽纵,我也养过女儿,知道厉害。你家七小姐倒不是那轻狂的,一步儿也不肯走错的。平日只操心你们家大小姐的药饵饮食,闲暇便听我老婆子讲古,晚上就跟着我住,真可人疼!” 又说了几句,老妈妈进来禀道饭菜摆好了,老太太便留姜妈一起用饭,姜妈坚辞不肯,老太太也不勉强,便传了一桌客饭,命自己贴身的老妈妈陪姜妈在西厢房用饭。 有小虎儿在,饭吃得十分热闹。待吃完饭,净了手,小虎儿扯了柳叶儿去看鱼。老太太对奉贤说:“我留你妹子多住几天陪你,你也别辜负了你妹子,这孩子对你十分尽心,你也要尽快把身子养好,瞧你婆婆把家管成什么样儿了?中午我们回来都午时了,居然亲家派来送礼的人还没吃饭,简直不成体统!等你出了月儿,就把事儿还管起来吧,让良姐儿给你打下手,历练历练。” 奉贤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柳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规矩并不十分大,伺候长辈吃饭无非是摆一下碗筷,然后扶老太太过来坐下,老太太发话一起吃,然后服侍老太太净手漱口,扶到炕上,递过茶闲聊几句饭咸菜淡的,老太太便把人打发走了,偏许氏死活不愿意来伺候婆婆,经常找借口不来,现在得了管家的差事,索性拿事多搪塞,借口也不找了。 奉贤有时候觉得婆婆挺可怜的,只会用一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今天老太太带了杜氏和柳叶儿出门去,明摆着是老太太要哄瑞寀媳妇儿,自家妹子不过是顺手带出去玩儿的,怎么就能理解成自己彻底失了老太太的欢心呢?竟把自己叫过去好一顿排揎!老太太天天把自己留在跟前,难道不是在防备她下黑手吗?她把常用的厨娘换了,不过因为柳叶儿抱怨了几句点心做得不精细,虾仁炒得太老,新厨娘就被换掉了,再来一个再换,直到换回老厨娘为止,就这她都不能弄明白老太太的心意!姜妈虽是下人,小虎儿虽是孩子,可他们代表霍家来的,慢待霍家的人,真不知道婆婆怎么想的! 许氏恼火得很,大儿媳流产了,怎么着也得在床上哼唧几个月,谁知道霍家那个小丫头片子用了什么法子,才几天就缓过来了,老太太天天叫她在上房,汤水补品煎药都用上房的小厨房,小丫蛋子看得紧,哪有下手的机会。只怕出了月子,死老太婆还会让她管家呢。休想!老爷快回来了,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死死抓住管家的差事!哪有这样的事,不用儿媳管家用孙媳,哪家是这样?就算我进柳家门儿不那么光明正大,可瑞寀是你柳家的总没错吧!想起丈夫曾经炽烈的眼神,许氏一阵心酸,现在丈夫对她淡淡的,对她娘却言听计从,娶的两个媳妇,一个是大户人家的,另一个是富贵人家的,没一个看得起自己,难道我是千年做贼的? 最近老婆子对那死丫头好得过火,别是在打什么主意吧? 不行,绝对不行! 第二十一章 许氏头上渗出一层冷汗,头里俩媳妇就够扎手了,别的不说,自己吃了霍氏多少暗亏,一次次堵得自己没话说,要是再加上这个小狐狸精做帮手,还有我的活路吗?得想法赶她走!所以,她晾着霍家的人,就是在阐明立场:第一,她不喜欢奉贤,第二,她不欢迎柳叶儿。不得不说,许氏的感觉还是很灵敏的,只是这行事作派未免鼠目寸光了些。 柳家老太太备了一个银条纱尺头和五十斤冰糖回礼,给了小虎儿个会吐信子的竹蛇和一副驱邪的桃木小宝剑,喜得小虎儿无可无不可,捏着竹蛇的尾巴,吓唬见到的每个人,众人也都佯装惊慌逃窜,小虎儿得意坏了。至于姜妈和老三,手面大些,各赏了一个二两的小锞子。没法子,儿媳慢待了人家,自己只能捏着鼻子替她擦屁股。想着当年儿子色迷心窍,抵死要迎她入门,当时瞅着倒还伶俐,越活越回去了,居然跟亲家派来送礼的老妈子置起闲气来,连饭都不肯留,真是无语! 送走了小虎儿,奉贤在老太太跟前端茶递水的伺候,柳家老太太慈爱地说:“回去歇歇吧,这些小事有良姐儿呢!虽是小月子,还是要经心些,落下毛病不得了。你今天还吃药不?” “看祖母说的,哪有这样娇气,今天不吃药了。弟妹那里还得照看福慧呢,我都大好了,干躺着怪烦的,来祖母这里还能散散心呢!” “去歇歇吧,我也乏了,要歪一会儿。七小姐呢,眼错不见,又让良姐儿拽走了?” “弟妹说,请我家妹子打几条络子给慧姐儿做肚兜用,就让她过去了。” “这个良姐儿!”柳家老太太摇一摇头,“你下去吧!” 奉贤退了出来,疾步往前边走去。太阳偏西了,高大的房屋投下一片阴凉,悠悠的风拂来,摆弄着甬路旁垂柳的枝条。奉贤的心比这风中的柳条儿还要欢快,丫鬟跟不上她的步伐,落在后边。 院子里面静寂寂的,奉贤命丫鬟下去歇息,自去掀了上房的帘子。卸下头上的钗子,通了通头发,奉贤脱下鞋歪倒在床上,枕上男人的气息微微的,这是丈夫的味道,她喜欢枕丈夫的枕头,这个味道让她安心。她没有陪嫁,与娘家一向水火,丈夫就是她的参天大树,是她的全部,夫妻二人是恩爱的。丈夫至今没有考中秀才——不是那个材料,与绣鸾自幼订亲的林公子去年就中了,才十四——读书也是要有天份的。 祖母给她吃了颗定心丸,虽说以后和杜氏共同管家了——也是没法子的事,毕竟兄弟三个呢——也比在婆婆手里讨生活好!婆婆才管了半个月,人手都换了好几处了,要不是换厨娘丢了人,只怕还不肯收敛呢!杜氏是个没心眼的,她的当务之急是生儿子和想法收拾了红杏儿,暂时只怕没什么心思管家事,还得是自己掌权,不枉自己这么多年兢兢业业的操持,总算老太太还有点人心! 柳叶儿把跟老太太说的话和爹爹的叮嘱全传给她了,难为这孩子了,跟老三年纪也相仿,只是一点儿根基也没有,手里那几个钱嫁个伙计倒也绰绰有余,嫁入柳家怕是难,偏又是一双大脚,可惜了,要不倒是个好帮手! 翻了下身,心思依然在柳叶儿身上。 杜氏与其说请柳叶儿打络子,倒不如说请她喝下午茶,与其说请她喝下午茶不如说专门和她套近乎。自家老太太对这姑娘十分亲热,十分喜欢,怕是动了攀亲的意了,也是,老三只比她大三岁,倒也相当,亲上加亲,事儿好办。杜氏很赞成这件事儿:柳叶儿跟大嫂一样,嫁妆不会丰厚——在妯娌间永远低她一头——自己小小的耍个手腕,她就会跟自己交好,以后在家里妯娌间也和美。她一点儿也不希望老三娶个大户或富户的女子,那样会抢了自己的风头。 茶水点心零食摆了一桌子,说说笑笑的,杜氏根本没往出拿丝线,打络子就无从谈起了。杜氏比奉贤活泼,满肚子里坊间的奇闻异事,深宅秘辛没人分享——奉贤一本正经的样子,没法说,况且有些事她比自己还门儿清呢——可算抓住个听众了。 流连是个优秀的听众,糊弄学工夫十级,眼中满是求知的渴望,喜得杜氏连茶也没顾上喝,只管口沫横飞地讲下去,太痛快了! 流连其实对这些事没什么兴趣,但她太需要交流了。在霍家,便是闲谈几句也很正统,刘妈骨子里是个正经人,不肯乱扯老婆舌头。也就钱学文有时跟她闲聊几句,可是姐夫小姨子的,话不能多说,更不能乱说,以致于,她交流的对象更多是那几个小破孩子。杜氏是个话多的,流连急切想要了解这个世界,二人一拍即合,谈得兴致勃勃,酣畅淋漓! 不知不觉,太阳下山了,奉贤派人来叫她们吃饭,二人才惊觉已是黄昏。柳家老太太笑呵呵问她们络子打得怎样了,杜氏干笑一声,说“妹子嫌颜色少,配出来不鲜亮,没打,我明天配点好颜色的,再请我妹子帮忙!”老太太懒得多说什么,便由着杜氏将自己扶到饭桌前坐下。流连一下午没住嘴,哪里吃得下饭,草草喝了碗汤便放下了,老太太苦劝她再吃点,奉贤插嘴道:“祖母,你怕二弟妹那里缺点心吗?吃不下肯定是不饿!”倒把老太太逗乐了。 吃过饭奉贤让柳叶儿散步去,“一下午也不知道住嘴没有,去动动,别积住了!”柳叶儿忙溜出去。小风儿嗖儿嗖儿的,实在惬意。 第二十二章 用过早饭,杜氏提起要出去买丝线,奉贤还不能出门,老太太毕竟年纪大了,没歇缓过来呢,也不肯出去,只是说“别带福慧去了,小孩子家家的,好生照料着七小姐,她在城里人生地不熟的,年纪又小。”杜氏恭恭敬敬退了出去,一出院门,扯着柳叶儿撒腿就跑。流连不解,又不曾作贼,跑什么! “你不知道,倘若碰上大嫂,必定有一篇话要嘱咐你,肯定不许咱们在外边吃饭,你这个姐姐,道学得很。”又对喘吁吁赶过来的陪房妈妈说:“你不用跟着了,在家歇一天吧!”老妈妈想说什么,看了看杜氏的脸色说:“要不我看闺女去?你要出门不带服侍的人……” “行行行,知道了!” 半路上,老妈子下了车,杜氏赏了她一块银子,顺手赏了车夫一块儿封口费,车夫乐呵呵地接了。 在城里住了十来天,这些个店铺流连还真没逛过。一路上杜氏指点着文庙县衙县学寺庙给流连看,告诉她哪儿是哪儿,是什么所在。 十字街在县城南部,是县城最繁华的所在,南北长二三里的一道街,两旁店铺都是经营布料绒线首饰绣品之类的,两边东西小巷里,多是酒楼书馆戏园子。流连有点儿目不暇接,一直以为古人生活枯燥乏味,没想到比现代人丰富多了。杜氏携了柳叶儿慢慢逛着。路边有一个大栅栏门,里面是一个广场,席棚一个挨一个,里面有说书的,杂耍的,变戏法的,唱曲儿的,人挨挤挤的,铜钱雨点般落下。不知不觉已是午时,杜氏带柳叶儿进了个小馆子,叫了两面黄的烧饼和灌汤包,一人一碗鸡丝馄饨随上一个什锦泡菜,不得不说,吃得真舒服!街上人少了许多,大毒日头底下,确实该歇歇了。杜氏扯了柳叶儿进了一家首饰楼,大伙计笑呵呵地迎上来,将二人引至后院,杜氏吩咐伙计泡壶茶,便领了柳叶儿上了楼,开了锁推开了拐角处的一个门。流连见是一个两间的屋子,布置得十分华丽,杜氏得意地道:“这屋子平时也不许别人住,专门预备着逛累了歇脚的,将就着在榻上歇歇。”说着话,一个小伙计端上来一大壶茶,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学徒,提了个食盒,将盘子一一取出摆上,流连冷眼看,却是一碟瓜子,一碟黑芝麻薄脆,一碟蜜饯,一碟油盐炸豌豆,一碟水煮五香蚕豆,一碟樱桃,一碟杏儿和一碟儿撕好的熏兔腿。小伙计陪着笑对杜氏道:“不知道小姐今天来逛,什么也没预备,在外面胡乱买了些,小姐想要什么请吩咐,小的买去。”杜氏很得意,挥挥手说:“不用了,下去歇着吧,天儿怪热的,送一块冰上来。” 很快,两人抬了一个足有三尺长的椭圆形冰盘上来,上面一座半融的冰山。流连不禁咋舌,这杜氏家里挺有钱嘛! 杜氏很得意,她的娘家不比柳家差,柳家这几年着实发达,隐隐然有超过杜家之势,当年她家可是没半点儿高攀。杜氏以为柳叶儿要攀柳家这高枝儿,自己也乐见其成,便处处买好,也算还霍氏的人情。杜氏虽是商家出身,却并不擅长算计,因一向娇养,脾性爽朗不拘小节,与现代人颇有相似之处,所以流连与她交好。其实流连半点儿嫁入柳家的意思也没有,她甚至不知道柳家还有个三少爷,就算知道,对这种盲婚哑嫁的事也没兴趣。 杜氏与柳叶儿躺在榻上说说笑笑。柳叶儿问杜氏:“这是你家的铺子?难怪你的首饰又多又漂亮,你给我那只镯子,还没好好谢你呢,真漂亮!” “那个镯子,其实不值什么,主要是工细,绣鸾几回想讨过去我都没给她!切!想要我的东西连句好听话也不肯说,真拿我当冤大头吗?我的东西想给谁就给谁!大嫂背地里数落你没有?” 流连只笑不说话,“大嫂这个人啊,活得拧巴,一辈子都贤良淑德,她活了三十年也不知痛痛快快笑过几回没没有?唉,这次大嫂帮了我,我记她的情。待会下去再挑个好看的,记我帐上!” “你还要记帐?” “嗨,就那么一说,反正店伙也没去要过帐!”说着呵呵直笑,流连有点羡慕她,只有被父母呵护大的女孩才有这样的底气,才能这样的傻甜。 略一沉吟,杜氏略尴尬的问柳叶儿,“你大姐有没有教过你怎么处理红杏儿这种事!” “没有,大姐只是说一个人身正不怕影子斜,自己撑不起来谁也扶不住。”其实奉贤并没跟她说这些,奉贤觉得她还小,还不适合教导她这些后宅阴损手段。 “不过,杜姐姐,收了红杏儿,姐夫必定感激你,你趁机抓住姐夫的心,你夫妻恩爱了,一筐红杏儿都没用。你细想想姐夫喜欢什么样儿的,投其所好呗,还怕笼不住他?” 杜氏的眼有点潮湿,“妹子,我娘家陪送的东西,我这一辈子吃不清穿不尽的,我为啥要委屈自己去讨好男人呢?想想他和……我就恶心,恨不能离他远远的!” 未受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况且现代人在这种事上,多是劝离不劝合的,流连一时语塞。想了想还是得入乡随俗,还是劝道:“杜姐姐,你不想法子修复和姐夫的关系,岂不是白白便宜了红杏儿?既然她要抢你的男人,你还不敢跟她斗一斗?” “她也配!我好歹也是杜家的嫡女,三媒六聘吹吹打打抬进柳家大门的,跟她斗,未免太抬举她了!” 说着扯起柳叶儿,边斟茶边说,“妹子,你倒像是我亲妹子似的,跟你说说话,心里痛快多了!你以后受了委屈只管告诉我,我给你出气去!我家那个婆婆,吃硬不吃软,你只管针尖对麦芒去,要不,她且会玩儿呢!你看大嫂,明里暗里受她多少挫磨?也就是你大姐,换别人早死好几回了!来,尝尝这个。” 流连倒没想到杜氏看走来没心没肺的,原来内秀。 第二十三章 下午,继续大放血! 流连身上没多少钱,只是做陪,见识一下。古人的衣食住行要比现代人讲究,花哨。出一家进一家,不肯进去的不是杜氏自家的铺子就是得罪过这位财神娘娘的。 二人进了一家水粉店,店伙招待得十分殷勤,杜氏十分豪气的大手一挥,“随便挑,算我的!”流连细细打量着小店儿,胭脂水粉囗脂面霜绢花琳琅满目,一些做工精巧的钗梳之类,另有些汗巾帕子,都是女人心爱的东西,人络绎不绝,流连走走站站,不是她不喜欢这些精巧的小玩意儿,只是职业使然,习惯了短发和干净利落。最终她拈起了一面镜子。这是一面菱花镜,巴掌大小,黄花梨木封边,边上细细雕了水草纹,最妙的是双面镜子。她照了照,镜中一张陌生的脸让她心惊,险些将镜子扔出去。 穿越后,她的屋里只有一面铜镜,照得人模模糊糊的并且有点儿变形,根本看不清镜中的脸,刘妈老说该磨了,一直到走都没磨。流连几乎快要忘记自己是顶着别人的脸在生活了,有人叫她“柳叶儿”、“七七”、“七小姐”之类的,她总是下意识就答应,这还没一个月呢,她都快把自己忘掉了,别人只怕忘得更快些。 杜氏并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只是见她突然闷闷的,以为她担心买不起水银镜,便抚了她的肩头,俏俏地笑道:“妹子,这店是姐姐的,喜欢什么只管拿,还怕姐姐去跟你要帐不成!”说着话,叫人把镜子用镜囊装起。流连一时回不过神来,杜氏扯了她去挑绢花。流连心里乱麻搅成窝了,气都上不来,哪有心思想这些,怔怔忡忡的,脸色苍白,几乎支持不住自己的身体。众人发现了她的异样,七手八脚搀她坐下。杜氏见她眼都直了,也慌了手脚。大伙计见识多,命人快打凉水来,绞了冷毛巾给流连擦脸擦手,甚至派伙计去叫了邻舍一个会刮痧的婆子来。 中暑原也没什么看头儿,况且也不严重,顾客渐渐散去。流连强打起精神来说没事,杜氏哪里肯依,那婆子捏着牛角刮痧板不语,大伙计手里端着一小碟香油,力劝流连刮一刮,“我们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是找这位大娘,灵得很,大娘最是热心肠呢!” 没法子,去吧。杜氏守在门外,着实后怕,嘴里自言自语的。大伙计安慰道:“没事的,天太热了,小姑娘想是身子弱,受不得暑气!”四下看了看,压低嗓音问:“家里事怎么着呢?”杜氏懒懒道:“做了个通房!现在跟着老太太呢。太太要抬举她,让大嫂子帮忙拦了,”说着用下颌点了点屋内,“大嫂娘家妹子,那镯子给她确实比给大嫂顶用,这回大嫂出力不小呢,把婆婆得罪狠了。”伙计点点头,“您家那婆婆,得罪不得罪,都差不多!”又唠叨几句生意上的事。邻居大娘撩帘子出来了,跟杜氏寒喧几句便离去了。 杜氏哪敢再劳动柳叶儿,自己陪她坐着休息。流连心里千头万绪理不清,懒得说话,杜氏便不肯让她多劳神。小伙计儿送过来两碗温的薄荷蜂蜜陈皮茶,流连喝了,强笑道:“吓着杜姐姐了!”杜氏松了一口气,笑道:“今天热得邪乎!我大意了,还好没热坏你!”流连便强打精神与杜氏闲谈。杜氏不敢大意,太阳下山后才与柳叶儿坐了车往回走,车子里还放了一盆冰。 回去后,流连对此事绝囗不提,杜氏自然更不肯多说。流流又照过几次镜子,慢慢也接受了自己新的外貌,小姑娘不丑,胖乎乎儿的鹅蛋脸,浓眉大眼,面色红润,并不比前世差。这就挺好的,还要什么自行车啊! 柳叶儿天天躲在阴凉处,奉贤开始指点她针线活计,杜氏也常领着福慧来凑热闹,几个人乐呵呵的,过节一般。柳家老太太没来凑热闹,一来她知道自己去了她们未免要拘束些,二来她也有事忙。毎天,老太太盯着小厨房做了各种补品流水般送到后院。 红杏儿得意地望着送来的各种补品和点心吃食,知道老太太不过是看在肚子里孩子的份上,那又怎样,来日方长!只有一个儿子怎么够,接二连三地生下来,别说是做个妾,等自己儿子长大了,老太太都得让自己做!二爷虽说早就厌弃了少奶奶,却不可大意,须得牢牢拴住二爷,万一要是杜氏趁热打铁也生个儿子,十颗明星也抵不了个月,她磨折死自己的儿子,自己也只能干瞪眼。只是住在这儿,也不好留二爷宿,二爷宿在杜氏那里,见面三分情,不行,须得想法子让二人反目成仇!要不先写封信给二爷诉诉衷肠,让他在学里好生学习别回来。笔墨纸砚啥都没有,怎么写呢?怎么送出去呢,都得花钱打点,钱在哪儿呢?当丫鬟时每月一吊半,年赏节赏什么的,都让娘拿走了,做了通房说是三吊月钱,只是听着好听,又没有年赏节赏可以拿了,并不比当丫鬟多拿几吊,吃的穿的虽好,却又不能换钱去,给的几件衣服首饰虽值几十吊,可有数的东西卖不得。红杏儿有点可怜自己:好容易挤进这金银堆里,没名没份没地位也就罢了,怎么连个金子角儿都抠不下来。 红杏儿自怨自艾地哀叹了一阵,到底还是去禀了老太太,说自己要抄佛经,一方面为孩子积福,另一方面也为能宁心静气。杜氏撇撇嘴道:“是该静静气!”回事的老妈子不语,老太太淡淡道:“知道了,让她好生养胎,别胡思乱想。你俩,去库房挑一套。”奉贤一本正经道:“只不知这佛经选什么好呢,请祖母示下。”杜氏吃吃笑着,扯了奉贤就走。流连觉得奇怪,后来杜氏告诉她:“好正经的大小姐!不定是指着抄经干什么呢!叫她抄去,认识俩仨字还真当自己是女秀才了!你大姐,正经在家学里读了七八年书,大哥有字一时写不出也要问她呢!也没假模假势要静静心!想来是心不静才要求静心呢!” 第二十四章 绣鸾回来了。 这儿是她的家,她回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是,杜氏和奉贤都露出无奈和厌弃的表情。杜氏示意奶妈把福慧抱走,见奉贤只低着头查看活计,终于还是忍不住,用脚轻踢了她一脚,“大嫂,那姑奶奶回来了……”奉贤淡淡笑道:“这里是她的家,她不应该回来吗?” 杜氏语塞,“我可页服了你了!要不要把咱妹子先送回去呢?” “住了这么多天,绣鸾一回来了她就走,像什么话?好歹再盘桓两天。” 杜氏转向柳叶儿,“妹子,我们这个小姑子刁恶得很,牙尖嘴利,惯会掐尖要强,我们做嫂子的,说不得要容让她几分,你躲着她点儿,免得你大姐夹在中间难作人。只不跟她计较便是,话头上让着她点儿。她是只要占了上风头便高兴的!” “都说你没成算,想不到倒是哑巴吃饺子——肚里有数儿!” “大嫂啊,算了,懒得理你。妹子,呆会说不定老太太会让她给送东西过来,你务必要夸她衣服好看,她最爱听这个!” “谢谢杜姐姐,我与她见过一面,并没有什么问题的。” “得了吧,要没事她作什么住姥姥家,怕是你都不知道怎么得罪的她。在姥姥家不定学了些什么本事回来呢!” 流连心里好笑,面上却不敢露,只点头称是,不过是一个被惯坏的孩子罢了,自己是懒得跟她有什么交集的,说几句好听话敷衍过去就得了,难道自己还对付不了一个小学生吗? 绣鸾分花拂柳而来,袅袅婷婷的,后面跟了个老妈子,端着一大花篮东西。流连站起来与她见礼,绣鸾回了礼,亲手端过那柳条篮子,放在石桌上,浅笑道,“一点儿野果子,新下来的,请嫂嫂们尝尝。”奉贤和杜氏看了看篮中的桑椹,又彼此对望了一眼,都在心中哂笑:许家并没有桑园,倒是柳家发家的根本就是桑蚕,有上百亩的桑园。这分明是自家的东西,却被她当成许家的土仪来买好!谁也不肯点破,奉贤便谦让,杜氏却夸篮子好——许家是做柳编生意的——恨得绣鸾直咬牙,她最恨别人拿姥姥家说事儿了! 流连微笑着问道:“绣鸾妹妹,你这衣服是最新的样式吗?这个颜色我竟没见过呢!” “这料子是我爹爹刚捎回来的,叫海天霞纱,还没上市呢!” 说着,绣鸾挨着柳叶儿坐下,一只纤俏的小脚儿就放在柳叶儿脚旁,亲热地抱住柳叶儿的手臂,“姐姐,你长得这样高,穿这个颜色准好看。等我爹爹回来了,我跟爹爹要一块这个颜色的料子,也给姐姐做一件褙子穿,好不好!” “绣鸾妹妹,你长得白穿这个颜色好看,我黑黢黢的,穿它就糟蹋了。” “姐姐哄我,你哪里黒了,你比我还要白呢,你肯定是嫌这颜色不好看……” “绣鸾,小七穿着孝呢,不能穿这样艳的衣裳!” “啊?姐姐,我不知呢,你千万别生我气!”绣鸾大眼睛含着泪,楚楚动人的小脸儿仰着,手揺着柳叶儿的胳膊。流连暗叹,天生的演技派! 绣鸾连半点儿要把料子送人的意思也没有。她就是来显摆顺便恶心人的。爹捎回来的料子,娘扣下了,没分给家里人,只给她做了一身儿。这一次住姥姥家她出足了风头,表姐妹们给她出了许多坏主意,让她信心倍增,不怕对付不了一个乡下丫头片子。她生怕柳叶儿走了,自己不得施展刚学的本事。 绣鸾其实是一个自卑的孩子:祖母看不起她的母亲,连带也不喜欢她;大嫂子贞静自持,瞧不起商人家;下人们常在背后嘀嘀咕咕地撇嘴;比她家有钱的看不起她的母亲,连带也看不起她;不如她家有钱的,越发对她的母亲说三道四,只有姥姥家的姐妹们跟她还好,只是见不得她有什么好东西,一落入她们眼中,务要想法子讨了去。绣鸾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竟会被人厌弃至此,努力要抗争,却无处着力,她都有点怕出门了,偏偏倔强地要出门显摆。越显摆,嘀咕声越大,可怜的孩子越发拧巴了,因为没人告诉她那些嘀咕声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嫉妒! 她的这些小心思流连一眼便看穿了:流连是个孤儿,受够了世人的悲悯、好奇、探究,她甚至有点同情这个小女孩,倘若她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流连一定会好好开解她一番的,偏又不是,傻孩子,你这样的性情注定要受到更多的社会毒打!流连摇一摇头,替她叹了口气。 几天下来,流连竟能和绣鸾平安相处,柳家老太太十分高兴。老太太不喜欢绣鸾,嫌她太小家子气,除了会找碴儿生闲气别的什么也不会,出门是个怂包,在外边受了气回来有样学样欺负嫂子,典型窝里横。真要欺负得了嫂子也算本事,让俩嫂子拿她当猴耍了,她还得意洋洋的,觉得自己沾光了。但是,她毕竟是老太太的亲孙女,老太太绝不会乐意看到别人欺哄她的。老太太最讨厌许家的几个女孩子,嘴上抹了蜜一般,不为别的,只为从姑姑那里踅摸些东西。不指望柳叶儿跟她做知己,能和平相处也就不错了。 柳叶儿居然跟杜氏交好,倒是颇有点儿出乎老太太意料之外。冷眼看着,只得了杜氏巴掌大一面水银镜,虽奇巧,却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儿,杜氏她太知道了,只要顺毛捋,她能把心挖出来送你,可这女孩子竟不图她的东西。杜氏和霍氏以前虽要好,毕竟有些面和心不和的,如今竟有几分知心姐妹的意思了,家和万事兴,可见这女孩,竟是个福星呢! 老太太的心思其实霍氏妯娌俩都猜到了,奉贤并不反对:柳叶儿是个忠厚的,总此来个不知底细的做妯娌要好得多,况且老三是老太太养大的,性子很好。奉贤背地里加紧对柳叶儿各方面的教导,人前,却只是装傻! 第二十五章 一早儿,绣鸾就跑过来找柳叶儿。这几天绣鸾与柳叶儿好得形影不离。流连从不呛她,也不一本正经的劝诫她,更不冷言冷语的讥刺她,说到底,绣鸾只是一个渴望友谊的小姑娘,受母亲所累,找不着一个知心朋友。柳叶儿打着哈欠,不肯起来,昨天晚上,在亭子里乘凉,讲鬼话,半夜才散。绣鸾蓬着头,只管摇柳叶儿的胳膊,流连没法子,只好起来。流连小时候住在福利院,长大后从事餐饮行业,一直没留过长头发。人就是这样,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平常刷手机时,最喜欢看编各种花样的辫子的视频,她一时技痒露了一手——绣鸾的头发实在是好——这姑奶奶可算找着了朋友,天天来粘她。流连缺乏实践的手艺实在没法夸,胜在花样新,绣鸾竟不嫌弃。费了半天劲才梳洗好,绣鸾去二哥院子里,把福慧从被窝里掏出来,俩人又将小姑娘捯饬了一阵子,又命几个小丫鬟各自拆了辫子等着。小丫鬟们又兴奋又紧张,一个个推推搡搡躲躲闪闪的,坐下来让三小姐练手。真不知道这脑袋头发上辈子积了什么德,竟蒙大小姐青眼。 绣鸾的手是极巧的,看柳叶儿演示了几下,便上了手,很快就有模有样了。头一个丫鬟便不乐意了,哼哼唧唧地要重梳,绣鸾好脾气地给她重梳了一回,喜得那丫鬟抱着铜镜使劲儿照。一整天,小丫鬟们都兴奋极了,竟不偷懒,干完活都抢热水洗头。绣鸾也很高兴,长这么大,很少能这样高兴! 柳家老太太冷眼旁观,并不多说什么!柳家太太几乎气疯了,自己娇生惯养长大的女儿,竟给小丫鬟子梳头,脸都丢尽了。因此,几个小丫鬟披着湿漉漉的头发鬼头鬼脑出现时,柳太太只命人拉下去打! 挨了打的小丫鬟鬼哭狼嚎,很快就惊动了后边院里。绣鸾气得跳脚,要奔出去与母亲理论,老太太忙喝止,柳叶儿拦腰将她抱回。绣鸾再也顾不上搭架子,伏在老太太肩上哭得一塌糊涂。柳叶儿一直以为这个傻丫头不知道自己不讨人喜欢是为母亲所累,原来不是!小姑娘其实冰雪聪明。奉贤和杜氏虽不喜这个小姑子,碍于面子只能上前安慰。福慧不知所以也跟着哭起来,流连上前抱起她到院里,柔声哄了哄,奶妈也跟了出来,小声说:“霍小姐,让我带小姐出去转转吧。”说着,接回福慧,又压低声音说,“七小姐,你别走,走了显得难看,你大姐面上也不好看。等会再进去,毕竟你是外人。”说完轻轻福了下,抱着孩子走了。流连点点头。 等了一会儿,估摸着里边哄劝好了,流连去小厨房舀了一瓢温水,进了屋,对正抽噎的绣鸾说,“鸾妹妹洗个脸吧!” 奉贤便骂她,“好端端的,引着妹妹乱做些什么!这样大了,只会淘气!” “好了!”老太太话音竟是少见的严厉,“说得什么话,我看七小姐想出来的花样儿就很好看!绣鸾学会了手艺不拿小丫鬟儿试手难道拿我老婆子试手,你,良姐儿,你俩去拿几包点心再一人一包冰糖,看看小丫鬟去!总不能……哼!” 奉贤看了看良姐儿,良姐只挑了挑眉,妯娌二人告退。这个时代,白糖是珍贵的东西,冰糖更珍贵,走亲戚都是拿得出手的,老太太分明是在打太太的脸!良姐儿几乎要笑出声儿来,奉贤斜了她一?。 绣鸾洗过脸,闷闷地坐在炕上。柳家老太太看看孙女,心下不忍,开了口,“鸾姐儿,你娘脾气不好,你切不可为了几个丫鬟跟她生份,你娘是怕你跟丫鬟们走得太近,失了身份!”绣鸾不敢说赌气的话,怕惹了祖母生气。她不像哥哥们,可以在祖母跟前不知分寸地胡闹,不怕惹祖母生气。绣鸾跟祖母其实是生分的,虽然她也知道祖母是疼自己的。 柳家老太太是个坚强的女性,丈夫死得早,只有柳老爷一个儿子,另有两个妾出的女儿。柳家与许家的亲事是早就订下的。柳家老爷主外,老太太主内,柳家治理得铁桶一般。前头的太太许氏是个老实的,先后生了几个孩子,一心扑在孩子身上,落住了两女一儿,两个女儿教养得极好,丝毫没有商人女子的市侩算计,一个个通情达理,嫁人后也给娘家长脸,眼看着家兴业旺了,那个没福气的竟自死了。续的这一个哪里抵得上头里那一个,除了一个好皮囊,没一点能提出来说的,好好的女孩儿让她教成什么了!真不该让她养这个孩子,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以买。 老太太止住纷乱的思绪,岔开话题:“明天带你们去乡下采桑葚,回来晒桑葚干,再做点桑葚果酱,好不好!”绣鸾忙强颜欢笑说好。老太太的心沉了一下,她希望绣鸾把自己当作奶奶,撒娇耍赖,而不是如此客气懂事。太生份了! 第二十六章 许氏气坏了! 她惹不起老太太,别的不说,一顶不孝的帽子扣下来,休妻都有可能!死老太婆想把自己赶走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己一天天作小伏低的,硬是入不了她的眼。老爷这一两天就回来了,倘若这死老婆这会儿拱一把火,可就…… 柳家老太太趾高气昂地领着绣鸾杜氏柳叶儿去玩儿了,临走前,冷冷地咐咐她,霍氏还在月子里,没事别搅扰她;几个小丫鬟起不来炕了,好歹派两个老妈子照拂一下,别传出苛责下人的名声;红杏儿怀着呢,别缺了嘴;叫人把晒东西的竹匾刷出来,冷布洗出来…… 许氏一一答应。天刚亮,风还是清凉的。不知为何,豆大的汗珠从许氏头上滚下来。老太太只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便由人扶着上了车,大热的天,趁凉快赶路。老太太并不为摘桑葚才要下乡的,也不是为了哄绣鸾开心,她只是为教导绣鸾学着管理庶务,这些事许氏从未操过心。老太太认为,一个女孩子终归是要结婚生子打理俗务的,总不能事事都靠给下人,趁着在娘家学着管家,总比到了婆家再学不受病,饶是样样都学还免不了受婆婆拿捏呢。 绣鸾一路上十分兴奋,不停地捅柳叶儿,二人头抵头窃窃私语。杜氏带着福慧和奶妈坐在后面,福慧被车摇得睡过去了。奶妈纳闷儿道:“老太太不是一向不喜太太母女么?”杜氏漫不经心道:“姑娘大了,再不调教,人都要丢到婆家去了。你知道吗,林家公子都中了秀才了,祖母再不管绣鸾,怎么让她出门子。林家公子可是要做官的,那官太太是好当的!林夫人出了名的不好相与,唉……”自家相公都二十了,也没中个秀才,杜氏心中有点嫉妒小姑的好运气,在梁国,商人想与官宦人家联姻并不是易事——所以奉贤三十岁都没孩子柳家也不敢随便纳妾,奉贤家不过是大老爷在京里当个太医院的院正,而林家老太爷是四品的知府,如今在家丁忧,老爷是六品的河督,掌管修建老沙河的河堤,是个流油的工程。人比人气死人!奶妈小声劝诫道:“小姐,既是老太太带您出来,想是要让你熟悉熟悉家里的事,你要上心些,大少奶奶掌了这么多年家……” “好了,别唠叨了,”杜氏打断了奶妈的话,“我心里有数。”奶妈不敢多言,低下头,拭了拭福慧头上的汗,轻轻给她打扇。杜氏并非不懂奶妈的话,只是她自有主张:家里的收入主要靠老爷经商,桑园的收入不过十之一二,奉贤做不了什么手脚,不过当家理事的人,没多有少总有点油水倒是真的,竹篮打水虽说是一场空,可篮子总能滋润一下吧,杜氏看不上这点小钱,况且奉贤勤勤恳恳的,十分上心,杜氏更无意相争,也因此妯娌亲厚,桑园是发家的根本,老宅子和祖坟都在这里,这份产业十有八九将来分给大房,自己瞎搀乎什么劲儿! 不过十几里路,半个时辰就到了。老宅子虽旧,却打扫得干干净净,老太太四处看看,只点头叹息。草草吃了点东西,老太太率领众人向桑园走去。村子很大,街上闲坐的人们纷纷打招呼,老太太也乐呵呵地回应,杜氏更是满面堆笑地应酬看,绣鸾不知该怎么办,又尴尬又紧张,只紧紧扶着老太太,流连便也装傻充楞跟着,不发一言。终于出了村,走到僻静处,老太太叹息道:“别人家一亩桑园,养三茬蚕能赚十三四吊钱,咱家一百多亩,才赚五六百吊,一天价不是风就是旱,要不就闹虫子,真是见鬼!绣鸾,你说这是怎么回事?该怎么办?”绣鸾扁了扁嘴,“左不过是刁奴欺主罢了!把人全换掉,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大嫂太没决断了,才让下人拿捏!” 没等老太太说话,杜氏先替奉贤叫屈,“妹妹,别家的桑园还不如咱家的呢!咱家的管事长工,你要说句不要,用不着出村就有人要呢!大嫂在这片园子里可费了心了呢!”老太太也点头称是,换个管事的也不顶用!十有八九,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呢!” “这些管事内里都通着气儿呢!讲究江湖上鹭鸶不吃鹭鸶肉,才不肯互相拆台呢!你瞅那些管事,干几年钱没给你赚几吊,自己家里倒先买房置地,老婆也穿金戴银的!你说他哪来这么多钱?”杜氏到底年长十来岁,又吃过管事的苦头,见识就比绣鸾多。 “是啊,你也得学着管事了,将来,你总得自己打理自己的嫁妆,可不能任下人欺哄。不说别人,你七姐姐,把全部身家都存在铺子里,一年倒有十五吊的利钱,够她自己盘缠了,要是压在箱底,哪能这样细水长流呢!” 小姑娘还只知道爱美,一心只想绢花水粉的怎么打扮呢,哪知道世界竟如此复杂,一时错锷。杜氏便道:“鸾妹妹,祖母亲自教导你,是你的福气呢!你不知道我在娘家时,我娘说我,我再也没一分耐心听,后来自己打理嫁妆,很吃了几次暗亏,多亏了祖母提点呢!”绣鸾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仿佛打开了一扇通向新世界的大门,连桑葚也没心情摘了! 第二十七章 绣鸾太开心! 她和柳叶儿领着福慧满园子乱跑,奶妈追不上她们,只在远处跟着——能出什么事!满园子人呢,多是妇人少女,偶有几个小男娃,应名儿是来干活的,其实多半是来混饭的——柳家给短工的吃食是极好的,就有精明一点儿的把孩子带来。柳家老太太并不挑剔孩子们干活儿少,反叫拿出点心匣子,分给孩子们吃,满桑园都是孩子们的笑声。少女们艳羡得望着她们,绣鸾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来时,祖母不允许她戴贵重首饰,名贵衣服,她还撅嘴呢!现在看来祖母太英明了。大点儿的女孩以跟她们搭讪为荣,小点儿的就直接哭闹了,无奈,三人的绢花,绒花,小珠子串儿,手帕,什么的全舍出去了,倘若要是戴出那些值钱的,不得心疼死!等她们忐忑不安地站在老太太面前时,柳家老太太看着三个披头散发的人儿又好气又好笑。绣鸾深有体会,说,“祖母,幸亏戴得是便宜货色,要不可就亏大发了!”柳家老太太从鼻子里哼了几声,从自己匣子里拣了两支檀木钗递过去,命她们下去梳洗。 中午吃得绿豆汤和大铁锅焖面,炸油饼,就着新下来的嫩蒜,焖面里边肉放得多,油亮亮的,比油饼还诱人,破天荒的,绣鸾吃了一大碗,撑得直打嗝儿。 福慧疯跑了一上午,睡得十分香,杜氏命奶妈守着她,自己带了人陪二位小姐去看划龙舟的。端午赛龙舟是个大事,稍微有点力量的村庄都要赶这个热闹,出出风头!柳林庄虽不如石桥镇富裕,但赛龙舟时年年压石桥镇一头,总能拿些采头回来,这几天正是练习的时候。岸上人满满的,河里一条龙舟,彩画鲜明,三十多个精壮的小伙儿喝着号子奋力划,加上锣声鼓声以及叫好声,热闹非凡! 绣鸾见柳叶儿食指跟拇指往嘴里一伸便打了个响亮的哨唿,不由微微吃惊,四下看了看,并没有人注意,狂热的观众只顾欢呼叫嚷,或将手帕包裹的吃食掷下去,便也雀跃起来,彻底放飞了自我! 直到回了家,绣鸾的耳朵还嗡嗡响,柳家老太太撇撇嘴,倒也没多说什么扫兴的话。绣鸾挂在老太太的脖子上,哼哼唧唧地求老太太初五看赛龙舟,福慧也趁机往上爬。老太太脸上虽强作不肯,心里却乐了:这个孙女总算是接了点儿地气了!奉贤的淑女范儿是骨子里的,也没像绣鸾似的一天到晚端着,偏又画虎不成反类犬!上一次绣鸾跟她撒娇怕是七八年前的事了!这才是小姑娘该有的样子嘛! “好!行,行行行!我的小祖宗!快把奶奶摇澥黄儿了!这事儿包在奶奶身上了!去洗洗睡觉吧,疯了一天了,不累吗?” 绣鸾和柳柳叶儿睡一床。兴奋过度的两个人哪里睡得着,二人又嘀咕了半夜。 一大早,太阳光明晃晃地照进帐子里,二人睡得正香,老太太便不许人叫醒她们,独自吃了早饭,出门去了。 今年的桑葚干可以晒好了!老太太满意地点了点头。前两天晒好的桑葚干可以装包了,别看东西不起眼,卖卖够过年的开销了!今天大概就摘完了,好好晒两天就行!拾掇好桑葚干,麦子就该开镰了!葱也该栽了。老太太四处转悠着看了看。管事的很尽心,河边一片潮湿的沙地,种别的容易倒,就种成了葱,一算帐竟能抵得住五亩麦子,因此今年种了五十亩——不能再多了,再多就不值钱了! 管事的赶过来,殷勤地扶住老太太的胳膊,似抱怨又似心疼,话说得甜蜜蜜的,“老太太,我起个大早也没赶上您老,葱都栽好了!不能再多栽了,啥东西多了就不值钱了!麦客找好了,您老过过眼去?还有个事儿要跟您说呢!”说着话,搀着老太太转向北走,指指点点着说,“这一片儿要卖,要价七两一亩,都是好土地,三百七十二亩,再往西,只要三两五一亩,有一千五百多亩。袁家不愿意零零碎碎地卖。昨天晚上找我说了,想问问老太太的意思!”柳家老太太没说话。 管事的忍不住道:“老太太,这地要说可不算贵!” 老太太呵呵笑道:“袁家许了你什么好处?” 管事的脸涨得通红,吞吞吐吐道:“袁家少爷许了我五十两银子,求我促成。我寻思着,咱家倒也买得起,就应了替他问问,这些地在那个败家子手里也没个好,与其零零碎碎便宜了别人,不如咱家一手托下,也是桩产业!”说着话小心觑着老太太的脸色。 柳家老太太淡淡笑着,“长顺,大姑娘十几了,许了婆家没有?”管事的脸都白了,腿哆嗦地几乎要跪下,强挣扎了一句:“要不我再问问他。零卖跟成宗儿地卖总不能一个价儿吧!”不怪管事的心虚,他大女儿正是许配了袁家,虽不是卖地的袁少爷——人家再落魄也不会与他这种人结亲的——是正经本家儿,关系一向亲厚。其实管事的在中间捣了鬼了的:三百多亩七两的,没啥问题,甚至还算便宜,一千五百多亩三两五的,却是各色都有,有的值有的却不值,不值的多,值的少!老太太正儿八经管过家事的人,怎么肯吃这种亏!面上却滴水不漏,“长顺,闺女在家干什么呢,叫她来和绣鸾玩儿吧,顺便听二少奶奶讲讲城里的新花样,她最懂这些,嫁妆出彩,也是咱柳家的体面哪!闺女出阁时告诉我一声,我给孩子添个箱!” 长顺也只能满脸堆笑点头称是。老太太的话听着软和,可言下之意却不软和,他明白:自己只能老老实实把价钱压下去,休想推辞躲懒捣鬼,否则只怕连管事也干不长了。 老太太并不多言,任由满怀鬼胎的管事扶着往前走,倒是后边儿跟着的婆子提醒说太阳当头了,老太太回去乘凉吧。 老太太点点头。 第二十八章 许氏看见自家老爷,满腹的心酸再也憋不住了,几乎当着诸多下人的面扑进自家老头子的怀里。这两年她过得太委屈了,尤其是当家主事的这二十多天,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许氏滔滔不绝地向丈夫倾诉着。柳家老爷有点儿头疼,当初那个大胆热情率真地仰慕自己的少女哪里去了?难道是眼前这个话痨怨妇?一时间,柳家老爷的思绪飘得很远很远。 柳家老爷的元配是许家的嫡长女,许氏的姐姐。大许氏为人端方贞静,未免缺少情趣。病逝后,小许氏入了他的眼,小许氏热情活泼,知情识趣,母亲坚决不允,小许氏攥着他的手哭得梨花带雨,一时间天雷勾动地火,事后,小许氏紧紧偎在他怀里,喃喃细语道绝不后悔,能得哥哥爱怜死而无怨,情愿剪了头发做姑子去。几次幽期密会,小许氏已珠胎暗结,要死要活地闹着寻死出家,何氏老太太没了法子,只能允了这门亲。婆媳从来没和睦过。柳家老爷像母亲当年一样对年轻的自己叹了口气。 儿媳进来请吃饭,并请公爹示下,要不要把祖母接回来。 “不用了,我去乡下看看,顺便接回来吧!”柳家老爷不知怎么的,越老越舍不得自家的娘了,他急于见到自己的娘,只有见到了亲娘,他才能心安。 许氏愣了一下,待奉贤退出后,她扯住自家男人,恨恨道:“你娘给老三相了个媳妇,霍家那边儿的,还没过话呢,爱得什么似的,当个宝贝带着!不过就是个乡下来的屎克螂,除非我死了,否则别想!你必须推了,别说没提说呢,就是定了也不行!” 蛮妻拗子无法可治,柳家老爷也只好点头应承。 午睡起来的老太太正坐在院里喝茶,几个女孩子绿豆汤喝得不耐烦了,正磨着老太太要别的,见到大步进来的柳家老爷俱是一楞,福慧扎进母亲怀里,绣鸾扑入父亲怀里,众人互相见了礼,坐下来,老太太叫众人领了三哥儿去玩,院里只剩下母子俩。 老太太一肚子气撒向儿子道:“你来干什么?”柳家老爷陪着笑道:“我来听母亲的教诲。”一句话讴得老太太撑不住笑了,恨道:“天天为你家的破事儿劳心,连个辛苦也没人倒一声!你家娘子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柳家老爷只好嘿嘿地干笑。 柳家老太太把奉贤流产前后的事儿说了说,又道:“霍家不肯让纳妾,只说让老大两口子进京瞧瞧去。” 柳家老爷纳闷儿道:“亲家瞧不了吗?做什么进京去——”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气,“难不成亲家怀疑……不会的,许氏蠢了些是真的,这等事她……”柳老爷语塞了。 柳家老太太冷冷道:“老大跪着求我不要纳妾,他情愿过继个侄子,他怕自家的孩子养不大!” 柳家老爷一时抓狂,心少见地慌起来!老太太冷哼一声道:“这些日子,奉贤早上来请安,我便留下她,吃喝都在我那儿,中午也歇在我炕上,那脸色便红润些,晚上回去住一晚,早晨过来蜡渣黄!我都不敢让七小姐跟她住!” 老太太接着道:“七小姐还小,口无遮拦些也是有的,不过抱怨了几句厨娘炒的虾不好,那厨娘就敢甩脸子,要七小姐给做个样范!好规矩,你猜厨娘胆子为什么这么大!谁家的厨娘敢这样对待客人?七小姐真格的下厨炒了个虾出来,中间连个拦的人也没有!这就是咱柳家的待客之道啊!儿啊,你娘我的脸没处搁呀!没处搁!”老太太狠狠捶着桌子,“算那厨娘识时务,自己滚蛋了,连工钱也没脸要!明知道家里有客人,你媳妇儿偏把绣鸾送到许家玩儿去!你娘我只好舍下老脸来哄那孩子去玩儿,呵呵!”柳老爷盯着桌上乱蹦的茶壶茶碗,脑子里嗡嗡乱响。 一记又一记重硾砸下来,柳老爷彻底懵了! “娘,别气坏身子。这事儿,我来处理,恶人我来当!家,绝不能让她当下去了!那孩子……没把这事儿放心上吧?” “谁知道呢?多亏良姐儿,一直陪着她,哄她开心,绣鸾回来以后,倒跟她投缘!到底还是个孩子,估计早把那事儿忘了!” “忘了就好,忘了就好。有劳娘了。” “甭给我灌迷汤!”彻底拿下了儿媳,老太太松了口气,开朗了一些。 “要说七小姐,真不错,大气,周全,有眼色,虽说规矩礼数上差了点,毕竟还小。一个好媳妇儿旺三代……” 柳老爷相信他娘的眼光不差,七小姐肯定是个好的,但是,他需要的是一个能给自家助力的儿媳,这个女孩子未免寒微了些。 “娘,这个七小姐姓什么?”柳老爷打断了母亲的话。 柳老太太疑惑道:“霍家的七小姐自然姓霍了。难道……有什么不妥吗?” “娘,那个孩子姓柳。只是寄养在霍家罢了!她的爹是长生,你不记得了?你的狐皮祆子,那皮筒子就是长生从放州捎回来的呢!还有那羔羊皮,都是,你还夸他仁义呢!长生给她闺女留了五百多吊钱呢,不可能过继给霍家的。霍家把这孩子当七小姐养不过是报柳家的恩罢了!当时,你不还说好人到底有好报呢吗?”柳叶儿的爹因为跟柳老爷有生意往来,联了宗,哥弟相称,给老太太请过安的。况且石桥柳家本就是从柳林庄搬走的,辈儿都排得出来,称兄道弟真没错。柳老爷虽不在家,却比诸人更了解内情。 老太太愣了,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一出:梁国律令比较宽松,但是同姓不婚却是铁律。同姓通婚以通奸论罪,判和离,媒妁杖一百五十,刺配戍边,父母流一千里。因此,没人犯这气迷心,非得同姓婚配。 柳老爷小心翼翼地陪着笑道:“既然娘喜欢这孩子,帮她留心个好人家就是了!” “想不到老三竟没这个福份!”老太太黯然道。 “可不是嘛!”柳老爷随口附和道,并没往心里去。 第二十九章 好好一桩婚事没成。都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真不错! 刘妈是以客人的身份坐在霍家的堂屋里。应名是送粽子,其实她是来探个口风的:刘妈今非昔比,想要把柳叶儿变成自家的人。霍老头儿沉吟许久,问刘妈,“这是你的主意还是你两口子的主意?”刘妈急了,“您老还信不过我吗?我是怕您老看不上我家,央了媒人来,你老为难,只要您不嫌弃俺们,俺立刻请媒人来。水生他爹也没二话!” “刘妈,我不是信不过你。你跟七七的亲娘也差不多!水生也是个好的!给你家做媳妇,是七七的福气!你回去商量商量,只要你们遣了媒人来,我这儿没二话!”说着话,竟咳了起来。霍老太太帮他捶着背,嗔道:“你急什么?难道刘妈先探探口风不行吗?” 刘妈满脸通红,站起来道:“我主要是怕您老看不上俺家,先央了媒人来了,事儿不成白白让人笑话!我这就回去商量去,该怎么来就怎么来,您老可别为这事生气,我是个粗人,……”霍老头儿挥挥手,止住了刘妈的话,霍老太太忙把刘妈送出去。 面对老太太的质疑,老头儿很淡然:何家初来乍到,生意不错却人丁不旺,肯定会找个能帮衬自家的人家联姻。柳叶儿并无父兄可倚靠,也要嫁入个能护得住她人家才行。都是好孩子,可惜了! 老太太半信半疑。终于,没有媒人上门。 流连并不知道这些事,老太太把瑞骞引见给他时,让她叫三哥。柳家老爷嘱咐儿子道:“她是你长生叔的女儿,你要把她当成绣鸾一般,当亲妹妹看待,出去玩耍时要护着她们!”流连的眉不可觉察地蹙了一下,她听出了柳老爷的弦外之音,却有点不敢信:自己不过才十二三岁,怎么就能对三少爷有什么觊觎之心?问过我的意见吗?心里便生了嫌隙,起了回霍家的心,对三少爷格外避嫌些。三少爷并不傻,父亲的话他一听就明白了。 世上的事,倘若明白就好,就不会有那么多纷纷扰扰的事了!流连虽然披了张古代女孩子的皮,可骨子里还是一个现代人,一个独立的优秀的现代职业女性。气质这个东西,藏不住,再加上豆蔻年华的少女的美好,这样一个明艳大气从容又聪明的女孩子,她的魅力绝不是一双大脚能掩盖的。绣鸾跟她同龄,平时看看还好,跟她一比简直是个傻丫头,白瞎了那身好皮囊了,二嫂跟她相比未免失于粗俗,简直是个傻老娘们儿,大嫂与她相比,未免过于端方些,令人乏味。不说那黑臻臻的头发,不说那长弯弯的眉毛,不说那亮晶晶的眼睛,不说那忽扇扇的睫毛,不说那红嫩嫩的嘴唇,不说那白生生的牙齿,不说那粉扑扑的香腮,不说那直溜溜的身条儿,就说这双大脚吧:想走就走,想跳就跳,多么的活泼灵动,别的不说,鞋上都能多绣两朵花,妹妹的小脚,哪有这份活泛,连福慧都追不上。虽说这女孩子对他不瞅不睬的——正经人家的女孩子嘛!可她跟老农们刨根问底打听各种趣事,不就是说给自己听的嘛!她领着几个破孩子摸鱼捞虾抓泥鳅,还不是给自己吃的!她四处溜跶,还不是为了能见一见自己——跟福慧那样的奶娃有什么可玩儿的!多有情致的姑娘,三少爷偷偷瞄了一眼柳叶儿微微隆起的小胸脯,心都醉了! 瑞骞彻底沦陷了。 流连吃了一惊,心说丫的太经不起诱惑了,我这儿都还没下手呢!流连对瑞骞完全没感觉,连一点点儿这方面的想法也没有,谁知无心插柳竟将三少爷拿下,这算怎么回事!有点啼笑皆非!有的人一眼就是一辈子,无语,这才几天的工夫?! 瑞骞自幼受的教育能让他在祖母和父亲面前不动声色。柳叶儿不再出门乱逛,也不去看龙舟练习。老太太和蔼地劝她不必胶柱鼓瑟,在乡下,原可放肆一些的,否则的话,整年待在家里岂不是要闷死!流连哭笑不得。绣鸾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她惊讶地发现祖母并不像想象中那样神目如电。 绣鸾的小脚儿和精致的容颜失去了往日的威力,不过她并没有失落,她发现了一片新大陆:往日里人五人六专会教训她的三哥居然吃瘪了,吃瘪也就罢了,居然还讪着脸不肯走,居然还贿赂她,求她带柳叶儿出来,绣鸾的心里一下子与三哥亲近多了!至于柳叶儿做自己的三嫂好不好,她倒没考虑过。 快乐的日子总过得飞快。 就要开始割麦子了,得去赶个大集。杜氏留下看家,别人都上了车——柳家很接地气,没套轿子车。集市上热闹非凡,小丫头自然不会对农具牲畜有兴趣,很快便与家人走散了。瑞骞跟在她俩后边,很是得意,昂首挺胸,自有一种半大公鸡的气质!乡里规矩不那么严,订了婚的小儿女也能偷偷见上一面,甚至互相传递个啥。绣鸾和柳叶儿正在一个饰品店里看得起劲,瑞骞也正满目含情看得起劲,忽然背后一阵喧哗:一个高大肥胖的姑娘,正死死揪着一个衣着华丽的浮浪男子。姑娘哭得稀里哗啦的,有点儿惨不忍睹,男子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二人撕扯着却是在争一只荷包,柳叶儿心里一动,她听农妇们闲话,卖肉的郑家的女儿胖闺女香香怕是要被歪毛儿诱骗了,心里疑惑是不是这一对儿! 男人的力气到底大,夺过荷包骂骂咧咧地往外走,胖闺女倒在地上,手死死扯着男子的袍子角儿,说他偷了自己的荷包,周围的人只是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只是哄笑那个肯管。 流连怒从心头起,伸脚绊住了那男子,男子也很作脸,扑通一个大马趴赢了个满堂彩! 第三十章 男子刚要往起爬,瑞骞眼疾脚快,男子嘴又啃了泥,流连冲愣怔的胖闺女喝了一声:“坐上去!”那个闺女胖归胖,并不笨,立马扑过来一屁股将男子坐得七荤八素,顺势抢回荷包揣入怀里。那男子在诸人七嘴八舌的奚落中爬起,一巴掌甩在胖闺女的脸上,骂道:“臭不要脸的,没人要了,死乞百赖硬要跟了我,也不睁眼看看你那德性,老子就是跟母驴配配,也不要你!”说着话又冲绣鸾骂道:“滚开,好狗不挡道,没见过野汉子吗?”流连气坏了,一脚踢在那混蛋的胯上,瑞骞上来补了一脚,胖闺女扑过来抓住他厮打起来。 绣鸾其实并没挡住那男子的道儿,只是那男子为了遮羞脸把邪火冲她发了,她长这样大哪受过这种委屈,伏在柳叶儿肩头呜呜哭起来,流连小声安慰着她。 两个捕快挤进来,分开这对厮打的男女,喝问起来。那男子恶人先告状,道:“这丫头好不害臊,思慕小人,哭着喊着要嫁我,小人不肯,她就诬我做贼,要毁小人的清白!”流连见连女孩子只顾着哭并不反驳男子,倒替她着急——经此羞辱这个女孩子还怎么活,又见她身边并无随从,便挺身而出道:“差爷,别听他放屁,一派胡言!”说着走到胖姑娘身旁,说道:“这位姐姐,贵妃娘娘一般的品貌,怎么可能看得上这么个玩意儿。退一万步讲,就算姐姐要与人有私情,也得寻个差爷这样的人物才对,怎么会是这样一只臭屌丝!”官差赞同地点点头。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地说着癞蛤蟆之类的闲话。那男子还欲喷粪,流连抢先喝道:“他分明是做贼不成反咬一口!”旁人纷纷附和,鼓噪起来。其中一个年轻的捕快,长得实在算是丰神俊朗,抬手止住众人,问那胖姑娘道,“姑娘,你可与他有私情?”傻瓜才会说有。胖姑娘哽咽道:“没有!”绝口不提荷包的事。那捕快也是个聪明的,并不为难她。问诸人可愿做个见证,瑞骞挺身而出,捕快将男子押了下去! 胖姑娘紧拉住流连的手,含泪道谢!三个姑娘跟在后边。许多吃瓜群众跟在后边,闹嚷嚷的人丛中一双妙目盯在瑞骞身上:十五岁的少年,身量已不矮,只是瘦些,月白的袍子衬得他玉树临风,再加上良好的教养和俊秀的面孔,哪个怀春的少女不动心呢!也就是流连这样的老娘们儿不识货! 回到家,三人不约而同选择了隐瞒。绣鸾惴惴不安对二人说自己的红鲤鱼玉佩丢了。瑞骞十分沉着,道:“我出去找找看,寻个差不多的混过去。实在不行,你就说集上挤丢了,不过骂几句罢了,还能揭了你的皮不成?” 绣鸾几乎哭出来,“三哥,那个玉佩是……是……是林家的东西……”说着话竟羞红了脸。 “哦?”瑞骞有点儿为难,“这事儿可就……” “没事儿,先找找看。不行就找二嫂帮忙,寻一块差不的玉画了图样另做一个。”流连出了个主意,兄妹二人都点头称是,松了口气! 第二天心怀鬼胎的三个人老老实实在家帮忙,写帐、过数卖力地忙前忙后,柳老爷十分满意,拈着胡须笑,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 登门来访的是个年轻捕快,手里托着女儿定亲的信物——和田红玉透雕双鲤鱼玉佩。柳老爷知道昨天集市上抓了个小绺子,却不知道其中竟有自家儿女的功劳,不由地恨骂。捕快与他东拉西扯了一顿,状似无意道,“原来带玉佩的是令媛,那位高个子的姑娘呢,是令郎的……” “那个是亲戚,赶大车拉远活儿的柳长生,跟我联过宗的,他的闺女。” “哦!知道,知道!他把家业全变卖了钱全留给闺女,闺女托给别人家养,气得本家儿要告状,是那个吧!” “对对对!托得就是长媳的娘家。长媳常接她来玩,跟小女十分要好,亲姐妹一般!多谢龚兄弟将小女的东西送回,天色不早了,龚兄弟一定要留下便饭!” “好说!好说!只是我有一句话想问问,那个高个子的姑娘,柳兄能否行个方便?” 柳老爷吩咐人叫三少爷和小姐,七小姐都过来。绣鸾见玉佩失而复得,倒也高兴,忙接过来,当不得自家爹爹披头盖脸一顿臭骂,又羞又恼,赌气将这个惹祸的小物件儿掷了出去,多亏流连眼疾手快接住才没摔坏。绣鸾索性赌气跑回屋了。剩下两人接着挨骂,龚捕快满面含笑看着狼狈不堪的两个小人儿。瑞骞自恃是个男子,应当承担责任,柳叶儿觉得自个儿是客人,柳老头儿也不好十分教训,忙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看二人如此仗义,柳老头儿又好气又好笑,便让柳叶儿带龚捕快去给老太太问个安,至于儿子,自然要再骂一会出出气的。 流连微觉诧异,还是引了龚捕快向院外走去——老太太在院外的打麦场上呢。门外,高高的两棵垂柳合抱粗细,树冠已合在一起,洒下一地浓荫,小凉风儿嗖儿嗖儿地刮过来,龚捕快惬意地伸开双臂,止住了脚步。他笑咪咪地望着前边这个姑娘,“敢问姑娘芳名?” 流连心想果然这小子没安好心,朗朗乾坤,居然敢来调戏自己这良家少女!便没好气道:“弄啥!” 龚捕快见她一脸正色,凛然难犯,心里更是痒痒的,急中生智道:“吊丝是什么?又不是蜘蛛又不是木匠,做什么吊丝吊线的?这是什么黒话,请小姐指教在下!” 流连无语,这怎么指教!看看龚捕快充满求知欲的双眼,瞎话硬是说不出口! 第三十一章 流连干笑了几声,四十五度仰望天空,“今天天气不错哈,碧空如洗万里无云。”龚捕快抬头看了看天,附和道:“是啊,你看那云多美,就仿佛一群羊似的!”说着话,用佩刀的柄将流连的脸轻轻拨回,挑了挑眉,探究地凝视流连的眼。流连依然东拉西扯地企图转移话题。 龚剑云并不上当,一根筋地追究为什么吊线儿,他在心里起了疑,可怕的疑云引得他想得很远很远。 流连没辙了,面对这样的钢铁直男,她也只能叹气。转头避开这个傻家伙探究的目光,她的手指指他的身体中部,吞吞吐吐道,“就是那地方的毛儿……” “哪个地方?”龚剑云狐疑地四下探查一番,并无可疑之处。 “就是,哎呀,就是那个不宜言说的部位的毛!”流连的脸红得要滴下血来,太尴尬了! “你也……”龚剑云失声大叫道,无语!这个打击太大了,困扰了他一晚上令他彻夜难眠的居然是那么个东西,他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你嚷嚷什么,怕别人听不见吗?” “你还知道臊?俺滴个娘呀,给那东西取这么个清新脱俗的名字,你还真是个人才!”面对着一个小姑娘,那个粗俗之物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了。从此以后,龚捕快骂人改用听起来比较文雅的“吊丝”,倘有人探究所吊为何丝时,他就傲慢而亲切地指指对方身体中部,哂道:“不宜言说!” “吊丝”一词竟不胫而走。 龚捕快一是为送回玉佩——玉佩是乱中被那个二溜子刘歪毛儿浑水摸鱼偷走的,刘歪毛儿用这个贿赂他,被他收下的——二来,他很想知道那个伶牙俐齿白白胖胖的小姑娘到底许了人家没有——这个小泼货,生生就是个狐狸精!还有就是胖闺女的爹向他打听这位姑娘,要设宴致谢,他应允了替他捎信儿。柳长礼很委婉地告诉他这女孩子的根底,女孩子与自家儿子并无瓜葛,而且自家儿子与她不过才认识几天而已,是个聪明人! 主客推杯换盏,吃了个醉饱。柳长礼试探地问他:“初五石桥赛龙舟,县里派不派人维持秩序,小女吵着要去看呢!头疼死了!” “自然要去的,兄弟我带队去,柳兄放心让小姐去,出不了什么岔子!” 这种差事并不是什么有油水的营生,简直可以说是费力不讨好,他要揽下来,没人会争的。想到过几天能再见见那只小狐狸,龚剑云嘴角微微上翘,柳长礼亦拈须微笑。 柳长礼是个商人,各个方面都要维持,能跟衙门中人拉上关系,他求之不得。龚剑云不过二十出头,颇得县太爷青眼,人长得也漂亮,家中并无子女,对柳叶儿来说算得上是一门好亲事,更难得的是龚剑云对柳叶儿竟一见钟情。这种好事,刀切豆腐两面光,何乐而不为?这个大媒,柳长礼当定了。 送走来客,柳家老爷竟有几分欢喜。坐在躺椅上,命儿子绞个帕子来。瑞骞不情不愿地给他绞了来。今天他被爹爹骂得灰头土脸,挨骂也就罢了,不疼不痒的,又不是没挨过,可偏是当着七小姐的面,这让他心灰欲死!以后怎么有脸再见七小姐? “后天,你陪着俩妹妹去。知道郑家吗?卖肉的那家。去了要有礼貌,别觉得自家多了几个钱就下眼看人!这人啊,三教九流都得结交,你知道哪片云彩有雨?谁都有用得着谁的时候!烂套子还能堵窟窿呢!多结交些朋友没坏处。”呷了一口茶,想了想,接着说:“吃完饭送俩妹妹回家去,你自己返回来,要割麦子了,学着点儿!” “爹爹,妹妹在乡下过得这么开心,不如让她多住几天?” “得了吧!一天到晚疯疯张张的,还有个闺女样儿吗!晒得黑黢黢的,怎么见人?割起麦子来,谁能顾得上她们?这么多不知根底的麦客,万一出事怎么办?送回去!” “哦。”瑞骞信服地点点头。 “后天,你预备怎么去?”柳长礼趁机考问儿子。 瑞骞并没费力多想,“套个凉轿子车,摘一小筐桃子,再拿上一包桑葚干,一包雪片糖,一对绒花。”柳老爷赞许地点点头,“筐别太小了,交朋友么,大气点儿!去吧,歇会儿去!” 晚上,柳老爷将事儿跟柳老太太说了说。关于三个孩子去吃饭的事,老太太没说什么——这是体面事儿!关于龚剑云老太太也没说什么——县城这么小,谁不知道谁呢?这小子还行!老太太要说得是另一件事情,“你为什么让七小姐引那捕快给我请安?瑞骞不在吗?下人呢?一个都没有吗?哪怕你让她姐儿俩来,我都不生气!” 柳长礼忙狡辩了道:“绣鸾早赌气回屋了,我只想着把人支出去好骂老三一顿,这小子居然敢跟街里的小绺打架去!我当时气昏头了!并没有把侄女当下人使唤的意思。” 老太太叹了口气,并没再就此事多说什么。想了想,“媒人还是你当吧,我辈数大,有什么话霍家不好说。再说了,我个老婆子跟衙门的人也攀谈不出什么花儿来!还是你去结交吧!虽是填房,也是门好亲事。这个小蹄子,倒是个有福的!霍家要是不满意,可不能强求,太下作了让人瞧不起!” 柳长礼应了,脸有点红。让未出阁的姑娘见外男根本是不合礼法的,柳长礼明白母亲的言下之意,便转移了话题,“袁家的地儿子去看了,七两的倒也罢了,那一千多亩不值,顶多三两,他咬死了最少三两三再不撒嘴了。我想着早点儿盘下来还能种一季谷子,秋里也能卖二三百银子,要不把价压到三两二咱接了?” “钱够吗?都压在这上头,拿什么收丝?” “买地倒是够了!至于收丝我再想法子” “你看着办吧。我这还有七八百体己银子,你先用去。”柳家老太太这一点最好,拿得起放得下,不一味以钱为命! 第三十二章 绣鸾太高兴了,长这么大,有人专门请自己,这还是头一回,她忽略了一点:对方很可能是专请柳叶儿和瑞骞,顺便请了她的。看她兴高采烈的样子,流连不忍泼她冷水,便不肯指明这一点,而且狠狠瞪了企图指出这一点的瑞骞一眼。 瑞骞的心都酥了:多好的姑娘啊,瞧那眼睛,眼睫毛忽闪着,眼白大大的,比飞媚眼儿都俊!瞧那小嘴儿,撅得多俏。她一定是因为我才一味哄妹妹开心的!她连流氓都敢上脚踹,会怕妹妹吗?都是为了我才居功而不自傲的!心猿意马的少年,心不在焉地翻着帐册,幻想着美好的未来,被他爹打了好几下脑袋才清醒过来,收回心神。他边翻看往年的帐册,边说:“芦席、油布、囤子,布袋都备齐了,镰刀,木??,竹帚,铡刀,耙子风车该修的修,该买的买也备齐了!草帽备了一百顶,米面油盐啥的备了一个月的,草料也备足了,做饭的女人又找了两个,明天来,赶车的明天到,顺便捎回来十六个麦客,管事的带着麦客下去踏看包活儿了,我从桑园里干活的女人中挑了三十个,明天来绑麦个子。我明天从家里捎些绿豆来,大热的天,让麦客们多喝点儿绿豆汤。爹,您看还缺点什么?”瑞骞有点儿小得意。 柳老爷问道:“姜和红糖备了没有?防暑的药呢?茶叶呢?刀伤药备了吗?送饭送水的扁担箩筐瓦罐都检查过了吗?锅灶笼屉碗筷够用吗?吃饭的地方收拾出来了吗?火绳备了多少?赶车的来了,牲口槽够吗?”看着局促不安的儿子,柳老头儿微微一笑,决定再给他个重击:“绑口袋的口绳备下了吗?” 瑞骞险些哭出来,这些帐册上都没有!看着苦着一张脸的儿子,柳老头儿老怀大慰,强忍笑意,安抚儿子:“你大了,以后要独挡一面的,什么事都要考虑周全,否则下人们会欺哄你的。今年家里想再添两千来亩地,光看帐册也不行!”瑞骞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 “往年你大哥大嫂管这些事儿,绿豆红糖什么的都从家里往来拿,因此,这儿的帐上没这些,你列个单子,明天捎来。多出去看看,哪块地先熟,哪块地后熟,哪块地留种,都得心里有数才好!” 瑞骞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问道:“爹爹,红糖作什么用?”柳老爷淡淡道:“万一淋雨,熬姜糖水驱寒,总不能让人病倒了吧?傻儿子,活儿干好了才是正经的,咱是心疼咱的麦子呢!”说着话,拍了拍儿子的肩,走了。柳老爷本来是想拍儿子的头的,却发现儿子窜得竟比自己还高,心里暗暗叹道,柳家总算出了一个能顶用的了。 柳老爷是个明白人,他清楚地知道,老大是个没用的,只能守成不能开拓,老二,只会风流博浪,不能开拓也就罢了,只怕守成也不行,皇天不负苦心人,总算老三是个好样的,既聪敏又虚心,教什么会什么,学什么像什么!该给他张罗一房媳妇了,也不知哪家的姑娘好,还得让娘劳心去。 瑞骞很兴奋,虽然事儿办得不十分完美,可爹爹不仅没骂他还好好指点他,可见爹爹还很看重他的。这一年多跟着爹爹没少长见识呢,几乎可以当个大人用了!此时,他由衷地崇拜父亲。 胖闺女叫香香,是开卤肉铺的郑屠的独女。老婆只生了个闺女,后来她死了郑屠也没再续弦,家里用了一个老婆子操持家务。香香长大一点儿,就帮着爹爹经营肉铺,家里倒算殷实。这个闺女不知怎么得,跟吹气儿似的只往胖了长。十五了,婚事还没个动静。前些日子鬼迷心窍被刘歪毛儿迷得团团转,白给他吃肉也就罢了,居然偷银子给他。郑屠发现后便将香香骂了一顿关在家里。香香好容易瞅空子跑出来,却发现歪毛儿早跟别人勾搭上了,一怒之下起了争执,想索回自己送他的信物,歪毛儿哪儿肯——荷包里装着他的身家呢,性命一般宝贵!受了辱的香香回来后不吃不喝只要寻死,他的爹灵机一动说应该摆桌酒席答谢一下帮她解围的人。香香一想确实应该,便强挣扎起来帮忙拾掇,倒把寻死的念头放下了。一大早郑屠亲自进城去,买了些烧鸡板鸭羊腿松花什么的和一些茶果,再加上自家的各色卤肉肠子心肝腰子,切了几盘,花花簇簇的倒也热闹。老婆子忙着在厨房烙饼,切肉丝儿,香香便到胡同口儿迎接客人。 其实客人不可能来这么早。 香香穿了一件樱色齐胸襦裙,白色纱衫,浅蓝色的裙带打了结长长地飘下来。乌油油的头发,梳了双鸦髻,簪着水蓝的堆纱花。白嫩嫩的脸上敷粉施朱画眉点唇,站在树下,清风徐来,吹动了柔长的柳条和美丽的衣裙,凭谁看了,也得喝一声采。 香香其实是在向世界示威。 郑屠远远地望着女儿,有点心酸,风扬起尘迷了他的眼。他不知什么时候,油脂麻花的女儿长得这样大了,打扮起来竟这样漂亮!这样漂亮的女儿差点儿被个二流子诱骗走,那个二流子家里有老婆还敢打自家女儿的主意,真是活腻了!这个粗糙鲁直的汉子,第一次有了细腻的心思:不能再让女儿去店里帮忙了,给她好好置点儿像样的衣服首饰,好好打扮打扮。郑屠女儿在肉摊上帮忙更多是为了把女儿放在眼皮子底下好安心一点,谁知竟把女儿耽误了。 路边的行人都被这女孩儿惊艳了。你想,卖卤肉的人家,营养肯定好,营养好脸色肯定好,古人夸一个女人美丽,常说有几分颜色,很有道理!十四五岁的少女,正是一朵含苞待放的娇花,妩媚而不自知。 确实美丽! 第三十三章 瑞骞坐在车外,跟车夫说着闲话。龚剑云把地址说得很清楚:郑家的巷口有一棵合抱的垂柳树,进去一直走,西头儿北拐,最里边就是郑屠一家。 看见香香时,瑞骞有点儿失神——这是那个姑娘吗?不像啊? 车夫勒住马,流连和绣鸾都从轿帘下伸出头来,跟香香打招呼,香香也兴高采烈地走过来。瑞骞忙跳下车拱了拱手,香香便回了一礼。马儿调皮地冲她吹气,香香却是不怕,轻拍它一下,亲眤地笑骂着。巷子宽阔平整,很快就到了郑家。郑屠迎了出来,瑞骞忙客气几句,郑屠是在街面上讨生活的人,虽不善言辞,场面上的事也应付得来,对这几个半大孩子倒也不虚客套——这几个人在她宝贝女儿落难时挺身而出,玩儿虚的说不过去。 郭屠将众人让进屋,落了坐,因房窄屋少,也没分什么男女,刚叙了几句,两个捕快着便服来了,龚剑云拎了个大点心匣子,另一个年纪大些,手里提得却是一坛酒,三个女孩便去了后院。 郑家的房子还很新,青砖到顶的瓦房。前院郑屠住,东西厂棚里是煮肉的汤锅以及全部家什,比较杂。后院却清静,一架葡萄遮满院子,老婆子陪香香住北屋,东厢是厨房,西厢锁着。北屋的檐下摆了许多盆茉莉,一色儿的澄泥盆,开得正好,喷鼻儿香!流连看着这三四十盆茉莉不由暗叹,绣鸾的眼中也颇有艳羡之色。香香心中得意又不好露,面带羞涩,“我爹嫌难闻,给我弄了几盆花遮遮味儿!”三人都不急着进屋,在檐下叽叽喳喳闲谈起来。 大家刚来时,主人竟比客人还拘束,后来见来客十分随和,香香也放松下来,三个姑娘竟很快热络起来——都是渴望朋友的人,自然一拍即和。 北屋三间两明一暗,外边两间是通的,桌子摆在西边儿的地上,桌上满满的各种干鲜果品,蜜饯点心,婆子送上来一个大瓦壶,壶身干干净净的,凝了一身细密的水气,倾入杯中,清凉沁齿,竟是冰镇过的茉莉蜜茶,见两位客人点头称赞,香香松了一口气,心中有一点小小的得意。三个姑娘所谈的不过是衣料首饰零嘴儿耍物之类,哪家铺子花样新,哪家铺子货品全,全是琐琐碎碎的。流连对此兴趣不大,香香不常进城,绣鸾竟成了主讲人,流连嗑着松籽只旁听,有时助几句兴。 绣鸾替香香打开了一扇大门,傻乎乎的姑娘窥见了一个新世界,一个不用杀猪煮肉的新世界,那个世界更加繁华多彩,令人向往。看看绣鸾身上的杏子红云罗襦裙,再看看七小姐的水蓝云罗襦裙,香香有点黯然:她俩赶集时都穿的是嫩荷色的裙子,也很好看,而自己只有身上这一身樱色衣服能见人,早上觉得还好,现在看,颜色粉得那样蠢!再看看绣鸾精致的眉眼,一时间,竟有点沮丧。 老婆子又送上来一壶冰雪梅花茶。流连趁机踢了绣鸾一脚,绣鸾谔然,流连皱了皱眉,示意她不要再往下吹了。绣鸾也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儿,遂开始谈论檐下盛开的茉莉花。香香顿时喜笑颜开,这群茉莉花是她一手侍弄的,二人有来有去地聊了下去。 瑞骞静静地听两个捕快吹牛,郑屠是个懒言少语的人,只是殷勤地替客人斟茶。两个捕快你吹我捧,说相声一般,俩人没把这个男孩子放进眼里。瑞骞心不在焉的,想着后边院里的柳叶儿,心痒痒的想去看看,碍于礼节不能往后院去,吊诡的是,龚剑云也在想那个泼辣的丫头。被二人思念着的人,打了个喷嚏,笑道:“着凉了。”绣鸾狡猾地笑道:“我听说打一个喷嚏是有人想,两个才是着凉,对不对,香香!”香香忙点头咐和。流连被花香呛得头疼,又打了一个喷嚏。绣鸾大惊失色道:“天呐,有俩人想你!快交待,都是谁?”香香也调皮地说:“不对,是一个人想了两回?”俩人故作正经地争辩起来。流连不肯接腔,任由她俩打趣。 午饭安排得十分丰盛,两个姑娘各拿了一个荷包打赏老婆子——荷包里有个三钱的银珠子。净过手,三人歪在香香的炕上小憩一会儿。前边还没有散,几个男人正喝在兴头上,两个捕快开始高谈阔论地向瑞骞传授他们的人生哲理。郑屠也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起来,瑞骞只好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根本没办法抽身出来。 歪毛坐在柴草上一时回不过神来。浩浩荡荡被扭送到县衙后,众人纷纷作证,他当众抢了香香的荷包,香香也一口咬死是他抢的。真是百口莫辩,天地良心,这荷包分明是她亲手送自己的,该死的,等我出去,有你好看的!不好好教训教训这个胖丫头是不行了,敢反咬老子,活腻了! 歪毛儿被判流放五百里,服八年劳役,他的家里乱成一锅粥。歪毛的老婆干瘪黄瘦矮小,立时哭倒在地:歪毛儿虽不济也是她的丈夫,她的倚靠,她的天,虽然家里的生计是靠她日夜纺织操劳维持的,歪毛儿向她要钱的时候多,给她钱的时候少,但是,丈夫就是丈夫,一旦失去了,她的日子该怎么过,她陷入茫然:歪毛的父母已故,兄弟分居,膝下无子,自己一个人怎么往下过呢? 歪毛儿的兄弟们凑在一起,义愤填膺,他们吵吵成一团,一人一个主意,该用哪一个呢,大家又吵吵起来,最后,达成一致:先找他的老婆说说。 歪毛儿的老婆耳朵差点儿被吵聋了,每个主意都不错,问题是钱呢?空口白话怎么办事儿?兄弟们上上下下打量着歪毛儿的老婆,又扭过头去上上下下打量着歪毛儿的房子,摇了摇头,又互相交换个眼色,深深地点点头。 不知怎的,歪毛儿的老婆打了个寒战。 翠翠 第三十四章 门外,哭的骂的吵的嚷的叫的喊的乱成一团。主客四人醉醺醺地扭头望去,一时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是怎么回事。 众人簇拥着一个黄瘦矮小的妇人进来。那妇人跌坐在当地,捂着脸开始痛哭起来,旁边的几个人横眉立目大声叫骂! 后院三个姑娘坐起来,侧耳听着外院的动静。香香从炕上往下溜,流连顺手扯住她,“记住,那小子是贼!”香香欲言又止,流连轻声喝道:“记住!”香香使劲儿点点头。 三个人刚一露面,歪毛儿的老婆便扑过来抱住香香的腿哭闹起来。流连使劲扯开二人,将香香挡在身后,喝道:“有事儿说事儿,耍什么死狗,告诉你,二位差爷都在呢,敢撒泼叫差爷抓你!”二位捕快便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理了理衣服,扣上帽子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 外面的人略吃一惊,不过很快镇定下来:虽说县官不如现管,可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那黄瘦妇人便哭诉起来,“我家那死鬼是个蠢的,不该得罪妹子,求妹子高抬贵手饶了他。我一个没脚蟹,日子没法过,妹子你大人大量,饶他一次吧……” 绣鸾想起那个该死的男人就冒火,怒道:“大婶,你好奇怪,明明是你家男人盗抢,那么多证见,差爷将他抓走的,关香香姐什么事儿!” 香香早气得哭起来,妇人也是涕泗横流,旁边的人也七嘴八舌胡乱叫骂,两个捕快只是抱着膀子在旁边看,并不开言劝阻。香香心虚地缩在后边,并不敢上前,那女子只能拉扯香香,苦苦哀求。 古人缺乏娱乐活动,因此十分热衷凑热闹。很快,小院子被挤得水泄不通,吃瓜群众乐呵呵的。 流连劝道:“大婶不要强人所难,东西是他自己偷的,人是差爷当场拿了的,那么多干证,县里老爷当场判的。你要香香姐去改口,就算香香姐肯去改口供也不行啊。要不,大婶你先去求求证人们改口供,只要他们肯改口,我帮你劝香香姐,让她豁出脸不要了,说几句瞎话翻供去。事儿包在我身上!” 妇人谔然,旁边恶形恶状的男女早已不耐烦起来,见妇人不中用,决定亲自出手了。一个黒胖男子一把推开流连,指着香香恶声骂道:“装什么黄花儿大闺女,还害起臊来往人后躲。是你勾引我家兄弟的,白白的给他肉吃,给他钱花,俩人儿睡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兄弟不肯到你们家当上门女婿,你恼羞成怒污蔑他,那荷包分明是你送他的定情之物,别想赖!好好地将我兄弟放出就罢了,如若不然,谁也别想好过!”说着话嘿嘿嘿地冷笑着,上上下下打量着香香。 香香又羞又怕又愧又悔,张口结舌,惊惧不已。流连刚想上前,龚剑云一把拨开她,挡在香香面前,傲然道:“饭可以乱吃,话却不能乱说,大庭广众之下,你如此出言羞辱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你可知诽谤如何定罪?倘若她不肯受辱,为保名节寻了短见,你可是要偿命的!既然你说歪毛儿与此女子有染,那你说说看,何时,何地,何人做的牵头?说不出来,少不得请你去衙门里叙叙!”说起来,是个猫就避鼠,男子的气焰低了些。香香从龚剑云的话里得了某种启示,她用?子将泪拭去,冲郑屠福了福,哑声道:“爹爹,女儿不孝……”话不多说,转身便向井边冲去。这么多人呢,怎么可能让她跳下去,更何况邻人窥视的目光一直在探究她,众人七手八脚拉住她,更有热心的吃瓜人氏抬过几块石头压住井口。被众人拦下来的香香胆气大壮,跳着脚儿蹦高儿,只要寻死。寻衅的人惊住了,目瞪口呆看着乡邻妇人扯着大嗓门儿哄劝香香,郑屠却是着着实实吓着了,那么大一个男人竟瘫坐地上,牛吼般地哭着,鼻涕挂了足有半尺长,一双敢杀猪敢宰羊的大手,可怜无助地伸向女儿,哽咽道,“香香,你先杀了你爹再死,你要没了我还活个什么劲儿!”香香扑入郑屠怀里,大叫一声爹爹,父女抱头痛哭。 太感动了!众人扯起袖子搌搌眼,忘了要探寻香香是否养过野汉子,想起这孩子是看着长大的,居然被人欺负得没法活了,再不出手相救,还有脸出门吗?都转过头去恶狠狠地瞪向来犯者,不知谁喊了一声打死这几个王八蛋,众人拥上去拳打脚踢痛打起来。 几个恶汉暗暗叫苦,本来只想借为兄弟出头之名,让歪毛儿媳妇寻死,然后讹点儿银子,谁知,对方竟把他们的戏抢了,不由暗叫倒霉,想夺路而逃也寻不着个缝了。瑞骞有点着急,怕出人命,忙扯扯龚剑云的袖子,龚剑云淡淡笑道:“无妨,哪儿那么容易就打死了!”又看了一会儿,方大声喝道,“住手,当我兄弟二人是死得吗?打死了是要偿命的!全都住手,有事衙门里说去!”正大打出手的众人都停下来,扶着腰喘气,圈里几个人早被打得烂桃一般,正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时,忽然众人住了手,逢了大赦一般。两个衙差打着官腔问他们感觉怎样,要不要报官。众无赖捏着鼻子谢过两位捕快的好意,大度地表示都是误会,不必追究。两位捕快还要假惺惺地拉大旗扯虎皮,这伙人哪里肯听,互相搀着,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一溜烟儿跑了。倒是那妇人,在众怒难犯时,往旁边躲了躲,虽被踩了几脚,倒无妨,此时见众人目光不善,早已吓得瑟瑟发抖。郑屠拦了众人,“她一介妇人,怎么拗得过那几个没皮虎?让她走吧,欺负女人也不算本事!”那女子在婆家哪个将她当女子看,不过是一头俩脚的牲口罢了,忽闻此言,不由悲从中来,泣不成声。郑屠道:“算了,你走吧!” 那女子敛袂福了一福,转身离去,虽未受伤,却走得跌跌撞撞。她心里是茫然的,家就在前方,像个张开巨口的恶兽。 第三十五章 风波平息了,众人有些兴奋过度,热烈地议论着方才的战况。 香香早被众人簇拥到后院,洗净脸,换了素日旧衣。 众人渐渐告辞,院里恢复了平静。龚剑云用肘子拐了正送人的郑屠一下,压低声音道:“把剪刀什么收好。叫你闺女晚上上次吊,多闹腾几天,倘刘家再有什么话说,也好应对。不行就去衙门告刘家羞辱威逼你女儿!”郑屠点点头。 香香低着头,有点儿羞愧,没勇气抬眼看众人。龚剑云在门外干咳了一声,绣鸾拉了流连躲进里间,郑屠掀开帘子陪二位捕快走进来,香香忙起身福了福,偷眼看了龚剑云一下,端端地坐下。两个捕快只泛泛地安慰了香香几句,并未深谈便起身告辞了,香香看着龚剑云的背影一时间竟有些失神。 事已至此,三人便也告辞了。郑屠收拾了几样卤味作为回礼,瑞骞推辞了几句便收下了。郑屠吞吞吐吐问他后天香香进城去柳家回拜是否方便。瑞骞忙应下,“只是我嫂子们都不太方便,让两位小姐招待香香,只怕是简慢了些,还请多包涵呢!”郑屠松了口气,笑道:“别的倒也罢了,想请二位小姐帮香香挑些衣服首饰,你们城里人的眼光到底好些。”绣鸾慨然应允——她最喜欢干这些事儿了! 时间过得飞快,许氏上下打量着局促不安的郑家父女,差人把香香送去绣鸾院里,又堆下满满一脸笑道:“好说,好说!只是长媳没出月子呢,二儿媳下乡去了,两个女孩子的眼光怕是差点儿。好在二儿媳家就是开银楼的,买首饰上不了什么当,管保比别处便宜几分!我家的绸布店在咱们城里也能排得上号,难道还会赚自家人的钱?我差个婆子跟着就是了,捡那姑娘们喜欢的,保险又好看又便宜!叫闺女多住两天,一天半天的工夫能买下什么?”郑屠千恩万谢告辞去了。 许氏打开郑家父女带的礼,却是一只蹄膀,一只烧鸭,一盒椒盐顶皮酥饼,一盒双色豆沙凉糕,撇了撇嘴,叫人把蹄膀烧鸭拿下去整治了,把两盒点心送到绣鸾屋里。 三人不过才隔了一天,经年未见一般,亲密地水泼不进,针扎不入。 香香后来又假意上了次吊,闹得沸反盈天,刘家怂了,托人递话求饶,“哼!这起狗贼!”绣鸾眼里几乎要冒出星星了,香香虽胖了一点点,脚裹得也不好,可她哼那一声的样孑,多洒脱迷人,多勇敢潇洒,简直比流连怒斥流氓的样子还要帅,一时间,绣鸾对自己所受的教育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三人出笼的小鸟一般,扑向市集。郑屠给了香香二十两银子,足够她们挥霍了。香香定要送二人点什么,力辞不掉,二人各要了一只鎏金莲花簪子,香香也留了一只。足足逛了三天,香香带着两匣子首饰和四包袱衣服料子回家去了。首饰多是绢花绒花和缠花的发簪花甸,或华丽或清雅,其实不值钱,贵重些的不过是几只珠花银钗,料子是些绢罗绫绸,又多是柳家店里货色,格外便宜些。还有三四个尺头或青或褐,显然是买给他的,郑屠有点感动:女儿长大了,都知道心疼自己了!能穿上女儿亲手做的衣裳死而无憾! 绣鸾吃着郑屠接香香时送来的玉黄脱骨李子,跟许氏撒娇,她要跟七小姐去石桥镇住几天,许氏不肯——眼看要过五月节了去乡下算怎么回事!绣鸾讨好地摇着许氏,许下种种保证,一心只想去。这些日子,绣鸾不再孤僻乖张一身戻气,随和大方了许多,许氏很欣慰,如果那人不是长媳的妹妹,没有觊觎自己的儿子,许氏还是乐意女儿与她交往的,可惜没有如果。撒娇无果,绣鸾发起脾气来,见女儿面色通红嘴唇发白,许氏怕女儿气出毛病来,好言劝慰,绣鸾却不理她,甩手去了。 奉贤拉着流连的手,万分不舍,眼中垂下泪来。从小到大,奉贤是孤独的,婚后,他们夫妻也不过是一对孤独的人,相拥取暖罢了。这个女孩身上有一种温暖的力量,烘热了她的心,烘干了她的泪,又能鼓起勇气直面她惨淡的人生了。很快,绣鸾便收拾好东西,一阵风似的将柳叶儿摄走了。 两个女孩能交好,奉贤并不意外,小七可以跟任何人交好,只要她愿意。从心底里,她不愿小七跟自己做妯娌,长房和二房三房迟早有一战,她不愿姐妹为敌,她怕自己会硬起心肠不顾姐妹情谊,她也怕自己心太软只顾了姐妹情谊。她不想让肮脏的利益玷污她们的姐妹情谊。泪模糊了奉贤的双眼,她痴痴地望着车子消失的方向。 车子里两个女孩并没有多少别离的伤感。 香香边学做衣裳,边祈盼端午快来。郑屠不再让她去肉摊上帮忙,而是寻了个学徒。香香被严令不许离开后院,专找了个针线娘教她做针线活计,预备嫁妆,不过,郑屠还是允了她初五去石桥霍家拜访,顺便看赛龙舟。 香香满心欢喜地做着活儿,手里的衣裳是父亲的,想得却是龚剑云,嘴角微微翘起,心里甜蜜蜜的。此时此刻,她已不再是那个风风火火帮父亲卖卤肉的傻丫头了,再不会与人为一枚铜子争执对骂,人长大,有时只是一霎间的事,香香完美蜕变了,她身上有了一种明艳的光彩,一种少女的娇羞。她有了寄托,有了思恋,眼中褪去了昔日的盲目懵懂,有了希望的光彩。她期待着端午,说不定会遇见那个人儿,最好能找机会说几句话儿,就算说不上话儿,看上一眼也好,一眼就好。香香低下头,满脸娇羞,满心都是那张黝黑的脸庞,嘴角歪着,笑得坏坏的。 龚剑云嘴角歪着,笑得坏坏的,差事领下了,没人争,他领队去石桥龙舟会维持轶序。 第三十六章 端午到了。客人拎着点心,与主人寒暄几句,交付过礼品便出门去了。瑞寀自从良姐儿把红杏儿给他做了偏房,心里十分感激妻子,下乡帮忙收夏,竟与妻子如胶似漆,良姐儿也趁机与丈夫修好。流连和绣鸾不耐烦吃这狗粮,便快步甩了他们,只许瑞骞跟在身后。很快就遇到了正抻着脖子东张西望的香香,三人携手向前挤。很快,绣鸾和香香就没入了汹涌的人潮中,流连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有点发楞,瑞骞趁机走上前与她并肩而行。 能与心爱的女子同行,瑞骞几乎都醉了,他得意洋洋地挺起胸。七小姐身材高挑,身着淡紫色绣竹报平安纹齐胸长裙,白色暗竹叶纹绸襦,乌油油的头发挽起来双髫垂肩,只别了一只缠竹叶银绞丝簪,簌簌地摇着,撩得瑞骞心里直痒痒。 “你看,上边儿,站着的那个,那是绣鸾的女婿。” 流连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约有两丈高的一个土丘上,四株亭亭如盖的国槐遮下一片荫凉,中间的石桌旁坐满了青袍书生,旁边站了一个负手远望的书生,面如冠玉,玉树临风,洗得发白的青袍非但不显寒酸,格外衬得他神意自若蕴藉淡然,不由暗叹,真是个漂亮书生! 见她面露赞叹,移不开眼,瑞骞不由恼火,“那是绣鸾的女婿,你就别打他的主意了!” “什么话!真漂亮!得夫如此,夫复何求!” “你……”瑞骞又恼又恨一时气结。流连忙安慰他,“我是说绣鸾,真替她高兴!” “得了吧,你的口水都快流下来了,那是绣鸾的女婿,……哼!” “看你说的!有主儿的干粮不能碰,道理我都懂。”见面前的小男娃依然气鼓鼓的,流连决定放下身段哄他几句:“你看哈,见一只猫好看,上去摸两把,行吧?见一朵花儿好看,上去闻闻,行吧?见一个人好看,多看两眼,行吧?再说了,长那么漂亮不让人看不白瞎这副好皮囊了,站那高,不就是专为让人看的?”瑞骞被她绕得有点发蒙,总觉得哪儿有问题,顾不得细想,脱囗道:“身为男子,何须以容貌取悦世人,又不是戏子!” “对嘛,男人还是要去建功立业的,哼几句酸诗有什么用?整天坐在书房里能有什么见识!”流连可怜那书生:上辈子不知做了什么孽,今世无故躺枪。 瑞骞依然傲娇,不肯随随便便和解,脱口道,“把你手上的链子给我,要不我就告诉绣鸾去!”话一出口瑞骞有点儿发臊,索性从流连手上捋下她的粉色桃花结络珠凤尾活扣手链揣入怀中。流连张口结舌看着他,诡计得售的瑞骞却故作镇定,若无其事一般。 小男孩的心思并不难猜,流连又不是没被人追过。只是流连明白他的情意不会有结果,无论自己拒绝与否,都会是以悲剧收场,因此她并没有去刻意拒绝这份美好的恋情,也并没想回应,只是坦然相对。但是,这份冷静自知让流连羞愧了,她没脸面对少年炽烈的目光,她亵渎了一个少年最纯洁的初恋。 接下来,流连只是默默地走着。瑞骞以为她恼了——少女的东西不是随便可以让人拿的——便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拿出给她备好的小礼物——一只羊脂玉凤羽钗子,献宝一般的献了出来。 流连拿在手里把玩着,玉质一般,胜在精巧,强行把那句大煞风景的多少钱买的咽了下去,想来是花费了他全部积蓄了。见她不说话,瑞骞却误会她是被感动了,便帮她插在髻上,端详了一番,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流连的心乱了,她不知该不该拒绝这个沉?在巨大的幸福中的男孩,该怎样拒绝,她不想让他受一点伤害,却无法阻挡将来的一万点暴击——柳家老爷是个巴高往上的人,瑞骞注定是要与别的家族联姻的,也许幸福,也许牺牲幸福,与自己这样的孤女注定无缘。一时间,流连心事重重。 香香喘吁吁地挤过来,道“绣鸾丢了,找不到了。”瑞骞叮嘱她们二人不可失散了,便挤入人流中。香香探究玩味着柳叶儿的神色——她在远处看见瑞骞替她插钗子了——见她神情自若,不由暗暗叹服。 “七小姐,香香小姐,也来看赛吗?”却是龚剑云,流连轻施了一礼,“还没恭贺龚捕头呢!” 龚剑云随便拱了下手,客气了几句,原来龚剑云因缘际会,刚立了一功,正赶上县令要培养心腹,要找一个肯干实事的人,顺水推舟提了捕头。 香香两眼直冒星星。 龚剑云四下张望了一下,带她俩挤到一棵垂柳下,叮嘱道:“别乱跑了,就在这儿吧。”旁人见是一位官差送过来的二位小姐,不知底细,便有胆小的怕惹出事来,挤到别处去了,一时周围倒松泛了。 香香满怀感激的望望龚剑云,娇娇俏俏地笑道:“多谢龚大哥,要不是你,我俩连个站的地方也找不着呢!” “香香小姐客气了,七小姐是石桥人,怕她找不着一个又得看又荫凉的好地方吗?” “龚大哥才是客气呢!我爹在那边摆着摊子呢,一会儿过去吃肉去!” “我公务在身,就不打扰郑兄了!” “净瞎说,公务就不许吃饭了?皇帝还不差饿兵呢!我爹说了,见着你龚大哥务必拉过来,他辛辛苦苦的,难道还要他回家去自己淘米烧火做饭吗?知道你公干在身,并不敢耽误你,拣了块好的给你留着呢,好歹别辜负我爹的一番心!我爹与你一见如故,难不成你升了捕头,怕他一个杀猪的辱没了你?要是那样,我父女俩可就不敢高攀了!”说着话,轻轻撅起小嘴来。 龚剑云不敢与她再纠缠下去,只好点头应允,心里搜寻着想与流连搭讪几句。流连却笑嘻嘻地看着他与香香斗法,一点儿要为他解围的意思也没有。 远处,锣声、鼓声、喝彩声响成一片,七八艘龙舟已遥遥可见! 第三十七章 流连将身体也探出去,望着远处。猛地一下,背后有人猛击她,来不及做出反应,她已落入水中!她猝不及防中喝了口水,龚剑云已猛扑过来,只是他的人扑向河里,脚被卡在岸上,猛挣了几下才跌入河里,狠狠喝了几口水,稳住心神,向前追去。 流连其实会水。流连所在的儿童福利院是某富商捐献的产业,里边儿假山小湖一应俱全。院长一向认为与其天天防守怕孩子们掉进去发生危险,不如教会他们游泳为好,所以福利院的每个孩子只要不缺胳膊短腿不傻不苶都必须学会游泳,这样一来失足落水的危险确实降低了,故意下水的危险却大了。后来,院里索性专门开辟了一片水面办了个兴趣班,很为省里输送了几个游泳的好苗子。 流连并不十分喜欢游泳,但在水里保住性命还是可以的,她很快镇定下来,想往岸边游去,只是这一带堤陡水急,她在泳池里练就的本事到底差了点,遂被浪载着漂远了。龚剑云的脚踝钻心地疼,不过顾不上了,于公于私他都不能眼睁睁看着七小姐淹死,因此只是奋力向前游去。很快,二人便消失了。等众人拦下龙舟,七嘴八舌说清情况,分派好人手,几条龙舟前去营救时,二人已被冲到十多里外了,在一处浅水处好不容易才抓住树根挣扎着上了岸。二人精疲力竭地躺在沙滩上。过了好一会儿,龚剑云才嘿嘿嘿地笑,“想不到七小姐居然会水!” 无论如何,一个人在自己落水时毫不犹豫跳下来营救,都是令人感动的。流连犹豫了一下——在古代一个女人会水好像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笑道,“命大而已,要不是你拉我上来,我怕是早不行了。多谢龚捕头舍命相救!大恩不言谢,今生不忘,来世相报!” “傻丫头,你几岁了,说起话来大模大样的,倒像是比我还老成!起来,把衣裳拧干,别冻坏了!” 流连前世今生加起来都没这么累过,几乎要脱力了,哪里站得起来,凭由火辣辣的太阳晒着,只是艰难地打个滚儿挪到荫凉里,见她如此无赖,龚剑云只好苦笑道,“七小姐,说不定一会儿找咱们的人就快来了,你这个样子成何体统!让人看见了闺誉还要不要?好好地站起来整理一下衣裳和头发。” “咦,你这个人好烦!我快累死了,要站你站,我站不动!”话虽这样说,流连还是靠着树坐起来,见龚剑云的姿势怪的,一条腿极不自然地直直地伸着,不由纳闷儿,“你腿怎么了?” “没什么,不要紧的。” 流连便凑到他跟前,双手抓起他的小腿作势要帮他屈曲,龚剑云惨叫一声,“大姐,是脚脖子!”流连便要去抓他的脚脖子,龚剑云忙制止她,“小毛病,我行的,我干爹教过我的!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我干爹吗?” “信信信,我信,其实我也接得了,只是现在接不得!” “为什么?” “傻丫头,我的腿不行,别人总不能胡说八道什么吧!找咱们的人估计快到了,我再忍一会儿没关系的!”流连从没想过这一层,况且她并没有接骨的经验,霍老头儿并没教过她,只不过是前世有个跟她学徒的小伙儿,好夸夸其谈,家里祖传正骨,跟她显摆,教过她几下而已,便也不再坚持,心中涌过阵阵暖流,甜丝丝的,不由莞尔,龚剑云也跟着傻笑起来。 天渐渐要黑了,还没有人寻来。流连去寻了许多枯枝败叶,龚剑云掏出火镰打着火。火渐渐旺起来,流连与龚剑云并肩坐下来,火苗在二人眼中跳跃,龚剑云用树枝挑了挑火堆,火更旺了些。 “我。父母都没了,前头娘子是病殁的,连一个孩子也没留下,家里也没有丫鬟通房什么的,只有一个老仆,连看门带做饭。” “什么,我耳朵被水泡坏了,什么也听不清!” 龚剑云伸手揽住这只小狐狸的肩,“要我说几遍你才听得懂?要不我再说几遍?”流连不语,只是将头倚在龚剑云的肩头,任由那一只不安份的大手,将她的头发卷来卷去,卷来卷去。 营救的人要沿堤查看寻觅,顺着火光找来时已近午夜,领头的人鸣锣通知,听到回应后才开始往回返。龚剑云的脚踝被推回原处,头上疼出一片汗,问随船的衙役,“推七小姐下水的人抓住没有!” 那衙役摇摇头,“所有人都顾着看龙舟,谁会留心后边?没有目击证人,谁肯认,捉贼总得有赃吧,龚头儿!”龚剑云没好气地抓抓头,“分明是那个杨寡妇,我见她当时就在旁边!” “龚头儿,捉贼要赃!杨寡妇站在旁边又不犯法,谁看见她下手了?那么多人呢,凭什么只咬住她不放?无凭无据的,她肯定不会认帐,说一句咱们欺负她一个寡妇,咱哥们儿就吃不消!”明知凶手是谁却没法抓,龚剑云几乎抓狂。“算了,那个杨寡妇迟早遭报应,七小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流连也没办法,她顾着看龙舟,甚至不知道杨寡妇就在旁边。 “算了,她也可怜,青年失夫,中年失子,不与她计较了。”流连强装大度,别人却不肯,几个石桥人愤恨不已,就七嘴八舌向别人学舌,添油加醋将那杨寡妇描述得十分歹毒不堪。 流连心里明白,杨寡妇因大牛的死,将一腔恨结在柳叶儿的身上,只是不意她竟如此狠毒,心下暗恨。 霍家彻夜不眠,众亲友都没走,都焦急地等待着消息。几个伙计守在码头,轮流回去报信儿。众人其实已经不抱多大希望了,只能互相说几句好听话安彼此的心。因此,当流连在黎明时活生生站在院中时,霍家老太太真是惊喜万分,她抱住柳叶儿,只是捶着这个不省心的孩子,痛哭不已,流连也很感动,紧紧抱住这个可爱的老太太,心里很温暖。 第三十八章 霍医生好好检查了龚剑云的脚踝,情况很好,用夹板将脚夹住,命钱学文给他擦洗一番,换了身短衣裤,安置在正院北房西屋。流连累坏了,吃了点东西便倒头睡下,霍老太太和绣鸾眼泪汪汪地守着。霍家大摆筵席向众人致谢,诸人忙活了一夜,有一种不真实的兴奋,无论如何,去救人是体面事,更何况救回来呢!几杯酒下肚,便高谈阔论起来。 霍老先生命柳叶儿出来给诸人敬酒,流连便说了些好听的话来感激众人。人就是这样,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众人纷纷夸七小姐福大命大,更有嘴乖的夸霍医生积德行善福泽后人,到底好人有好报。霍老头儿也是凡夫俗子,怎么禁得起这样的迷汤,笑得见牙不见眼。 六姐儿趁机扯了柳叶儿回屋,悄声问她:“钗子呢?手上的链子呢?” 流连不解:这姐们儿也太财迷了吧!“六姐,我差点儿淹死,你还问我钗子,你……” “少打马虎眼,是不是送了姓龚的了?” “没有,没有!”确实没有,因此流连理直气壮地叫屈,“不信问姐夫去,姐夫替他换的衣服!看有没有!” “我呆会就问去!傻妹子,切不可犯傻,私相授受!帕子呢,也丢了?” 流连简直无语,古人的脑回路未免太奇葩了些。“六姐,那钗子是银的,一走一颤,花哩胡哨的,一看就是女孩子的东西,又不是簪子,哪个男人肯戴这种玩意?那链子不是活扣儿吗?都丢水里了。” “可惜了串子上那几颗珠子了!你说说你,一点心眼子也不长,怎么就掉进去了?是被人挤下去的还是有人推你?” “当时一点儿也不挤……” “果然是那个老虔婆!你傻呀,怎么跟她站一起,怎么一点儿防人之心也没有。这是活着回来了,倘若淹死了,岂不是白瞎了你的小命了!” “六姐,六姐,我当时根本不知道她站在我后边儿。多亏了龚捕头才没淹死呢。”流连辩解了几句。 “唉,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太大意了!你姐夫说抓不着把柄也不能怎么杨寡妇。一想你:,爹都气红了眼,差点要带人去砸杨寡妇家,亏了柳家二爷劝住了。娘一晚上差点儿急死,怕忌讳,一点儿泪也不敢掉!你等着看,再敢迈出二门一步,腿给你打折了!” 流连无语,确实后怕,讨好地对六姐说:“六姐,我再也不敢了!” “哼!知道怕就好!” 停了一会儿,北房里钱学文和龚剑云相谈甚欢,笑声直传过来。六姐说:“小七,你就是要报龚剑云的救命之恩,也不能起什么以身相许之类的念头。你要愿意,让你姐夫给他递个话,让他央了媒人来,咱们家绝无二话,把你风风光光嫁过去,切不可自降身价往上贴,记住了吗?” 流连只好点头,看着她可怜巴巴的小眼神儿,六姐心软下来,悄声笑道:“你做些汤水点心什么的,命老妈子送去,再赏她几文钱,怕她不给你说好话?他换下来的衣服你帮着洗洗也无妨,只是你切不可进那屋,更不能给他做针线活计什么的,算了,你那一爪子针线活儿没得让人笑话,龚捕头前头那房娘子可是一手好活儿!” 流连不由瞠目结舌,一直以为古人被人摸了胳膊砍胳膊,摸了脸蛋儿砍脑袋,被人调戏了要跳井,不让守寡就毁容,谁知竟如此闷骚! 龚剑云与钱学文从小就认识,读私塾时是同窗,只是一个入了公门,一个去经商,自然一见如故,倒是个相见欢。看钱学文喝得半酣,龚剑云试探道:“只怕七小姐的闺誉受损了,以后说亲时怕是要吃亏呢,龚某该死!要说七小姐也是个好的,嫁与龚某做填房实在委屈了些,要不倒是一桩两全其美的事。” “说得是。小七的爹将她托付与我家岳父,她的亲事自然是老人家做主,我却是不好插嘴呢,要说龚兄的品貌也不委屈小七,怕只怕岳父不肯让她做填房!” 龚剑云抓起茶杯喝了一口,难掩心中的兴奋,“还要求钱兄美言成全!”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疼也减轻几分。 流连可算见识了古人的规矩,真格的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被严令禁止出门,六姐开始严抓她的针线活儿,弄得流连叫苦不迭,大热的天被拘在后院,因为正院里,长恭出出进进和学文轮流照管龚剑云,不方便的。老太太对她也严厉了许多——柳叶儿的散漫无羁与她的宽纵有极大关系,才吃了这样大的暗亏。可怜的流连,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在这母女二人的严密监督下,天天规规矩矩坐在后院学做针线,比那上学的学生还可怜:学生还有个课间休息,还能上个体育课呢。 霍家别的姑娘照例都来探视一番,轮番给她们的娘出主意,流连这才明白,不是古人没规矩,是霍老太太没给她立规矩,这么慈善的老太太反手就告诉她锅儿是铁铸的。更可怜的是绣鸾,受她牵连也被拘在后院。 奉贤出了月,点过灯花,百无禁忌了,便坐了车来接绣鸾。应名是接绣鸾,其实是来看她的爹爹的。奉贤出嫁时对江家失望透了,心中不肯再拿江家当娘家,着实孤苦无依。渐渐地,经的事越多才知自己其实错怪了亲爹,只是多年冷眼相待,一时也拉不下脸来。她又不是傻瓜,虽不知流连传了父亲什么话,但她准知道是父亲帮了她。柳叶儿临走时,她很想托她转告父亲自己出了月子就回一趟娘家,迟疑了半天终究是说不出口。 霍老头儿见到她几乎要老泪纵横。老霍头儿一辈子谁都对得起,唯独对不起这个长女,认定了长女的不幸是自己失职所致。 父女之间没什么话说,过去的事不堪回首,不提也罢。未来,似乎也没什么可说的。 第三十九章 霍老头儿替奉贤诊过脉,嘱她好好休养,不要急于受孕,来日方长。奉贤便提起柳叶儿的婚事,想替三兄弟做媒。霍老头儿看了她一会儿,问她:“谁的主张?” 奉贤倒也痛快,“三弟求我来讨个准信儿,倘若爹爹没意见,他就去求祖母做主,央媒来提。我家老太太十分中意小七。” “奉贤,”霍老头儿叹了一口长气,“小七姓柳不姓霍。” “什么?”奉贤千算万算唯独没有想到这个,一时语塞,太狗血了! “奉贤,你公爹知道这事吗?” “大约不知道,三弟可能怕他不肯,还没对他提起。” “奉贤,虽然你公爹常不在家,可他毕竟是家长,别插手老三的婚事,别说小七姓柳,就是不姓柳这事也行不通!你家老三的媳妇十有八九是个官宦家的庶女,或是高门大族的旁门侧支的嫡女才行。十年前你家什么光景?他都能花上万的银子求娶你,只为能与官场拉上关系。如今,他雄心正盛,小七怎么入得了他的眼?你觉得小七,还行?” “很好,都入得了我家老太太的眼。大气,不忸怩,有胆识!连我家那个小姑子都喜欢她,不易啊!我刚落了胎,我婆婆就把家里的厨娘换了,生生是小七出难题逼走了新来的,偏又不留下一点儿痕迹,爹,别怕她受人欺负,她骨子里硬着呢!” 霍老头眼微微湿润了,他抱怨道:“这孩子不肯好好学针线,把你娘快愁死了,你劝劝她!” 奉贤笑道:“小七的性子是跳脱了些,又不懒,偏偏拿不起针拈不住线。爹爹,你留心给她买个针线好的丫鬟不就行了,何必拘着她受罪呢!” 霍老头儿眼前一亮,这几天柳叶儿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霍老头儿是个通透的人,明白强扭的瓜不甜,可是他一张口就招来老婆子劈头盖脸的臭骂。现在问题解决了。 “这个孩子也怪,灶上的活儿一点就透,一学就会,偏这针线活儿,跟换了个人似的,硬是不开一点儿窍,衣服鞋袜勉为其难做出来,实在找不到可夸的地方,至于绣花儿,不提也罢。”奉贤点点头,深以为然! 沉默了一会儿,霍老头儿搜肠刮肚找话题,无奈从奉贤几个月时父女分离后,基本没有什么交集,哪有什么可聊的,虽然霍老头儿背地里帮了奉贤不少忙,可这又不好拿出来表功,柳叶儿大约是这父女二人能平静交流的唯一话题。 “奉贤,龚剑云这个人你知道吗?人品如何?” 在这个小小的县城里,龚剑云也算小有名气,奉贤当家理事要与各路人打交道,自然识得。 “我也只是有个耳闻,与官府里的人打交道一向都是公爹和相公的事。这个人倒没什么恶名声,前头娘子是病死的,龚捕头给她求医问药的倒也尽心。现在刚升了捕头,据说县太爷对他十分倚重。不过皂隶,也没什么大前程。算是一门好亲事,龚捕头定能护小七周全。龚捕头央人来提亲了么?” “还没呢,他还下不来地呢。他跟学文露了口风,想来是有此意。我有点拿不定主意,龚家没有个当家人,怕是娶得急,小七年纪小,怕她禁不住。” “你是十五上嫁的,到底吃亏,你妹妹们都是十七八才嫁,就好多了。就算小七十七岁嫁人,也还得三四年,我怕那姓龚的等不了。” 原来,梁国一般十五岁始婚嫁,再小点也有,不多,女子十八岁倘若不是守孝恶疾之类的情况,必须嫁人。百姓家的女孩子二十岁是一个大限,再不嫁,官家会派官媒强行许配人家,那可就说不定嫁个什么死猫烂狗了。卖了死契的丫鬟使女,二十五岁是大限,必须嫁了,倘若自梳不嫁,是要交十两银子才能立女户的,虽不是罚金也差不多的。 奉贤没多说什么。 休养了几天,龚剑云能下地了,便告辞了。 没几天,柳家老爷来帮龚捕头提亲了。虽然,奉贤一直不肯与霍家来往,但是柳家老爷一直与霍家有来往,出门行商常替霍老头儿给京里捎些东西,从京里回来也常捎一些京里霍家的书信土仪,相对而言,京里霍家老爷更赏识他一些,帮他穿针引线,助力颇多,柳家才能在京里站稳了脚跟。 霍老头儿淡泊随和,骨子里却方正豁达,虽不喜这位善钻营的亲家,却对他有几分敬佩,归根结底柳家老爷是个努力的人,做事极有决断,也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虽是生意人,却也是个优秀的人,令人敬佩。抛去关于身份地位之类的浮云,二人倒也谈能几句。 柳家老爷详细说了下龚捕头的状况,并没说什么花言巧语,没用,老霍头儿都老成精了,什么弯弯绕绕的看不透,经验又丰富——五个亲闺女的亲事都结得不错。 龚捕头的状况其实没什么可说的,自家的房子,五间三进,中产而已,没有土地店铺,上头没公婆,下头没儿女,清清静静的两口子的光景。龚剑云也没有什么恶名,前头娘子病中他也四处求医问药,很花了些银子,只是夫妻缘尽也是没法子的事。家里的丫鬟婆子也都打发了,只留了一个老仆,看门打扫。要说缺点,那就是填房不如原配说起来好听。 霍老先生沉吟了一会儿,“填不填房的,虚名而已。只是小七才十三,我向来不主张早嫁,还要再留她几年,就怕龚捕头急着娶,只要龚捕头肯等上三四年,我倒也没二话。只怕……” 都是经过的人,话不用多说,二十多岁的男人,正是枯鱼望水的时候,干耗好几年这事儿真……柳家老爷本来怕霍家会顾忌是填房,准备了好多话,谁知一句也没用上。事儿是明摆着的,年龄,商量不来的,就算是十五嫁也得等两年,七小姐等得,龚剑云等得吗——看他猴急的样子,拄着拐去催自己来提亲,只怕年底迎娶他都嫌晚呢! 霍老头儿最后给了话,十七岁再谈嫁娶,期间龚捕头不能纳妾,不能有通房,也不能闹出风流韵事来。 柳家老爷有点儿楞神儿:原来霍家把柳叶当亲闺女养并不是空穴来风。 龚剑云也楞了。 第四十章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下去,很平淡。霍老太太抓紧了一切时间让柳叶儿学习人情世故和各种生活必需之技,偶尔霍医生不忙的时候,教她认识各种常用的药材与一些简单的常用药方。这个流连还是很感兴趣的,教的人尽心,学的人用心,柳叶儿甚至练字都是抄药方子,老少二人坐在树下摇着扇子高谈阔论,其乐无穷。老太太也只能暗暗叹气:她觉得把柳叶儿教得很好,别的倒也罢了,唯一拿不出手的是针线活,这让她很遗憾。老太太前几年就绝了经,不知怎的,这些日子常常见红,这让她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跟着医生过了几十年也学了不少医学常识呢。这几天许是吹了凉风,腰疼得厉害,再加上天又潮又热,闷得人上不来气,她歪在炕上看着流连绣花,急切地想把一切为妇之道传授给她,教她怎样应对公婆,怎样拿捏丈夫,怎样教养儿女,怎样管理仆妇,怎样应对事务,越说越慌,她怕来不及教会这孩子了——教不好这个孩子她没脸见长生。 流连觉察了老太太的异样,甚至对老太太的身体状况有了不好的猜想。想想老头儿这些日子懒得应付俗务,常在无人处失了魂一般发呆,教自己的时侯是强颜欢笑心神不宁,她猜老头儿早已给妻子诊明病情了。因此,她换了一种郑重其事的态度,虚心学习各种针法技巧,闲暇时便想法做一些可口的汤水哄老太太喝。老太太喝完汤后常发感慨:你娘活着的时候一手好针线,我的手艺也不差,生生就把你教不出来,原来聪明劲儿都用在这儿了。傻孩子,饭菜做得再好也是吃到肚里,谁能看得见?针线做得好,是穿在身上的,谁都看得见的! 流连狡辩道:“干娘,饭菜做得好,自己吃到自己肚里,自己落个实惠,衣裳做得好,是让别人来看的,就为让别人看着好看,我得费那么大劲,不划算的!” 老太太被她气乐了,一旁打扇六姐也被讴得笑弯腰,长哥儿也不明所以的跟着傻乐。停了一会,老太太终究还是一本正经地说:“艺多不压身,就算是不自己下手做,也得明白里面的道道儿,不受下人的欺哄。至于饭菜,难道你还想自己天天烟熏火燎地下厨房不成?放着太太不当倒去当上灶的丫鬟?”因为已经默许了柳叶儿跟龚捕头的婚事,老太太对柳叶儿的规划方向,略有改变,增加了应对下人的功课。 流连明白老太太的良苦用心,心中十分温暖,正色道:“干娘,针线活计得多练习才成,这事儿急不得,我会用心练的!”老太太欣慰地点点头,“你爹把你托付给了我,教养、品性、举止、行事种种,都能说得过去,再把针线活学出来,我就是立时死了也能跟你爹交差了!” “呸呸呸呸,娘,你老背晦了,乱说什么!小七,给娘煮一碗紫苏熟水去,长哥儿,跟小姨出去舒散舒散去。看看你姐夫在前边儿干什么呢,叫他去多买些菜肉回来,看这天,怕是憋着大雨呢。”柳叶儿扯着长哥儿去了,六姐开始抱怨自己的娘。霍老太太闭着眼,哼哼哈哈地应付着。 紫苏熟水是很好做的:紫苏用瓦片焙干,收起来,用时,开水一冲即可,流连点起小炭炉烧了点开水,冲入茶壶中晾着。长哥儿进了厨房总要寻些东西吃,流连便打了一个鸡蛋捏进去一撮面粉,又细细切了一根小葱煎了一张蛋饼出来,长哥儿便捧着蛋饼兴高采烈地跟流连到前院。 流连把剩的开水替霍老头儿冲了茶,又给学文传达了他家皇后娘娘的懿旨。霍老头儿便催他早去早回,免得淋在路上,学文便在柜上支了一百钱自去买菜不题。霍老头儿闭着眼靠在躺椅上跟她说了几句闲话,又说:“你要想出去就出去转转,别走远了。” 流连想了想说:“外边也没个凉风,还是不出去了!” 霍老头儿嘴边浮起几丝赞许的笑纹,“不去就不去吧,明天叫你姐夫赶上车咱们都去大槐树底下乘凉去,今天不行,闷死人了!”大堂里难得清静,伙计们便伏在柜台上逗长哥儿。门外驶来一辆车,有两人抬进来一个人,那人面色潮红,显然是中暑了,霍老头儿一跃而起,流连便悄悄退下了,长哥儿不肯回内院去,便留在药堂跟着伙计。 因不是什么大症,施了针患者便醒转过来,灌下一碗药,便无大碍了,霍医生嘱那患者喝些糖盐水绿豆汤。三人千恩万谢离去,大堂里又恢复了宁静。霍老头儿便让伙计领了长哥儿去阴凉处走走,只是这样的天气,阴凉处也不阴凉。 狗吐着长长的舌头呼哧呼哧喘个不停,知了扯着嗓子叫得人心烦意乱,太阳不知在哪里,又似乎无处不在,云非但遮不住阳光,反而像一床厚的棉被捂得严严的,不留一个小缝。门洞里也没有一丝过堂风,流连不由深切怀念上一世的空调,手里的芭蕉扇了狠扇了几下,没一点用,扇出来的风都是热得,白白累得手酸。冲个澡,还没来得及擦干就又汗透了,毛孔张得大大的,水边喝边渗,衣服粘在身上真让人抓狂——霍老夫妇禁止她再着短衫裤,没一点儿通融。这样的天气,恨不得把皮扒下来,还得这样里里外外穿得整整齐齐,简直是受刑。 旁人虽也害热,却不像她一般,想来现代人冬天有暖气夏天开空调,风不吹雨不淋的,把身体娇养坏了,一点点热也耐受不得。流连叹口气,不知道该敬重古人好,还是怜悯古人好。想了想,都落到这步田地了,还有精力操这份闲心,真会苦中做乐。 有马车停在门外,有人打了个招呼,两个壮汉抬进一大抉冰,流连忙跑去掀开正房的竹帘子,目不转睛,盯着那冰,世间最美的东西,大约就是它了。 第四十一章 大大地下过一场雨,天气清爽了不少,霍老太太许是着了凉,又添了腿疼的毛病,人瘦了不少,腿却肿了,一按一个小坑。每天连炕都懒得下,对柳叶儿的管束自然松了些。流连每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钻在厨房鼓捣一些冬瓜瘦肉汤或是红豆汤或是薏仁水之类消肿利水的汤,再炸些蚕豆瓣之类的小零食帮她缓解便秘的症状。流连不敢太显露厨艺——况且也没有可供她大显身手的食材——只是小心地做一些绿豆糕豌豆黄核桃酪之类只需要细心就能做好的小点心,祁求老太太多吃几口。流连在福利院最亲近的园长,离休后又返聘回来,几乎是母女一般,流连的名字是她给起的,流连的婴幼儿时期是睡在她的床边的,她是死于宫颈癌,流连照料了她最后的日子,霍老太太的症状与老太太何其相似,有时恍惚看到老园长的影子。 小炭火炉上煮着桃子果酱,流连并不嫌热,坐在一旁翻搅着。六姐掀帘子进来,一把抱住流连,饮泣不已。流连的泪再也忍不住了,眼睁睁看着前世今生两个对她最好的人撒手离去,她悲从中来。两个人不敢哭出声来,六姐哽咽道:“小七,娘怕是快不行了,我快跟你一样了!”六姐虽说是两个孩子的娘,其实才二十出头,婚后也基本住在娘家,其实是个没经过事儿的人,自幼儿与母亲形影不离,相依相伴,来自最亲密的人的噩耗让她慌了手脚,她甚至不知道失去母亲后日子该怎么过下去——大大小小的事她该怎么应付。她已经习惯了向母亲讨主意了,小到衣服颜色该怎么配,大到该挑哪家儿郎做夫君。突然间,她对柳叶儿生出许多怜悯,也开始明白父母偏疼小七的用意,深埋在心底的那点儿见不得光的嫉恨早已烟消云散,变成了同命相怜。 “今天下午去看棺木,爹说怕是连月饼也吃不上!你陪我去,好不好?我自己……” “不是还有姐夫吗?姐夫陪你还不行?咱俩都走了,……” “一会儿二姐和三姐就到了,她俩陪着娘。小七,李妈呢,叫她早些备饭,我去洗洗脸,娘快醒了。你说是再找个婆子好还是把孩子先让伙计们看着,腾出来姜妈好?” “平白无故家里添个使唤人,会不会让干娘起疑心。伙计……要不,让哥儿俩去钱家住几天?” 六姐眼一亮,“也行,叫你姐夫往家捎信儿去。” 霍老太太衰弱地很快,没过几天人开始发烧,人也昏迷了,开始说胡话,家里前来探望的人络绎不绝——霍老一辈子行医,人急公好义,施针施药,结了许多善缘。 六个女儿都来了,霍老头儿的脸上显露出些许慈爱,不那么阴沉了。奉贤与诸位妹妹十分生分,便住在柳叶儿屋里,其余的各自结伴住在后院。 奉贤的精气神儿很好。公爹等过完麦收,回家便将家务大大整饬了一番。他先是逼问许氏,老太太和少奶奶什么时候流露过要娶七小姐的意思,然后将她骂了一顿,免了她管事的权力,命她操心女儿的嫁妆和瑞骞将来的婚礼应用之物。又命奉贤和良姐儿接管家事,不得偷懒推诿。还找了工匠粉刷修整正院——瑞宏的亲娘住过的地方,当年柳家老太太抵死不同意小许氏住进去。工期很紧,要瑞宏夫妇八月初二搬进去,腾出现在的院子修整一下给瑞骞做新房。此举等于默认了瑞宏夫妇当家人的身份,正房是大五间,挎着三个小侧院儿。瑞骞的婚事也有了眉目:县太爷有个庶女,亲眼目睹他对香香仗义之举,一见钟情,要死要活的,执意要嫁他。县令是看不上柳家的门第的,可他拗不过女儿,一点儿慈父之心也觉得女儿安享富贵也不错,毕竟官太太也不是容易做的——他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舍不得她吃一点点苦——便依了她,找人透了个风儿出去。柳家老爷大喜过望,立刻央媒前去提亲。 奉贤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淡淡的,流连百口莫辩,也懒得辩,暗暗同情瑞骞,这个男孩子的初恋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这件事没法子往下聊,怕奉贤来安慰自己,便转移了话题,奉贤见状暗暗叹息。 奉贤在霍家身份尴尬,流连便找了些琐琐碎碎的小活儿给她占住手,霍老太太今天精力不错,想吃一碗流连做过的豆芽儿凉面。几个姑娘守着她,奉贤和柳叶儿自觉地退出来,坐在门洞里掐豆芽。 奉贤婚后识得了人情冷暖,不再信舅舅的鬼话,也知并不是小江氏鸠占鹊巢,而是江家不肯放弃与霍家的姻亲关系,几乎是将小冮氏强塞霍家的。小江氏十二三岁时原定的亲事男方死了,后来亲事还没议好,亲爹又死了,族人逼她娘过继,她家在族中要算首富了,她娘怎肯把偌大家业白白送人,执意招婿,与族中僵持不下,十九岁了亲事尚未定下。恰好霍家平反,大江氏又自尽了,江家不肯丢了这门好亲戚,硬逼着把小江氏许了霍家。小江氏的娘也怕耽误了闺女,况且这门亲事真不算差,便半推半就许了,狠狠备了一大份丰厚的嫁妆将她嫁过来。有了霍家撑腰,老太太底气大壮,拣了族中个没娘的苦孩子过继来,族中人气得倒仰,险些与她绝交。 “其实,我娘死后,姨妈母女对我颇多照料,只是我当时小,听信了舅舅的谗言,常常找碴让她母女下不来台,爹爹成婚后要接我回家,我抵死不肯,姨妈去抱我,险些被我抓瞎,她额上那条疤就是被我抓的。”奉贤低着头,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 “长姐,干娘日子不多了……” “小时候你不懂事,干娘不是斤斤计较的人,不如一会儿你把面端给干娘。你肯知错低头,干娘也会高兴的。” 奉贤只是点头,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第四十二章 奉贤端着一大盘面进来,打扰了语笑宴宴的霍家母女,几个女儿目光不善,狠狠盯面前这个不识趣的女人。她们记得太清楚了,就是这个女人,见她们就骂,旁边没人就把她们推倒,母亲多少次热脸贴她的冷屁股,居然还有脸来,怕不是来看笑话的。 “哟,大姐呀,饭里放了什么啦?怎么这个味?”二姑娘冷冷地把话从牙缝里挤出来,刀一样锋利,向来人砍去。 奉贤不动声色地把木盘放下,双手端了一碗放在霍家老太太面前,“姨妈,你尝尝看。” “嗬!真不易,有劳您了!”话依旧是阴阳怪气的,“没下信吧,今儿可是把我们母女一网打尽的好机会呢,错过怪可惜的!” “闭嘴!”霍老太太喝了一声。 流连端着一托盘菜跟着走进来,“三姐最好诙谐,见谁都得说笑几句,干娘可得管管她,她惯会欺负我的。”说着话往桌上摆碟子,几个姑娘也忙跟着七手八脚帮忙布筷子摆菜。 “奉贤,别忙了,赶紧吃,一会儿该凉了。”霍家老太太招呼道,凉面凉菜,怕凉?奉贤和柳叶儿侧坐在炕边,流连极力活跃气氛,六姐应和着,众人勉为其难往嘴里塞着。 “这个豆芽面真好吃,我能吃一大碗。”霍老太太没话找话,“大姑娘费心了,一根一根择。” “干娘,我也择了,你怎么不夸夸我呢。”大伙儿都被她讴笑了,却也只是干笑而已,面上淡淡的,气氛微妙,流连暗叹了一口气,双方积怨已久,很难化解,只求维持个面子情吧。 霍老头儿进来,见奉贤也陪着,略吃了一惊,喜道:“你们屋里的面比外边的看着就好吃,小七,是不是打偏手了?” 姑娘们七嘴八舌跟他逗嘴儿,奉贤鼓足了勇气说:“爹,要不你再添点儿?”霍老头儿怔怔地点点头,流连忙蹿出去拿来一副碗筷,奉贤又盛了半碗双手奉与霍老头儿。 霍老头儿坐在地下,接过碗,低下头呼噜呼噜吃起来,炕上的人也赶紧把饭往嘴里送。 吃过饭,奉贤又端了一壶酸梅汤过来,霍老太太忙叫她歇歇去,奉贤才应声退下,别的姑娘也跟着散了。老两口子,一个炕上一个地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话可说。沉默良久,霍老头儿艰难地开口,“当年她还小,再加上舅舅们挑唆,难免犯傻。她既肯低头,想是也知错了,别计较那么多了,都是过去的事了。” “哼!”霍老太太负气躺下,幽幽道,“要不是,……哼!嫁了你算我倒了八辈子霉!”霍老头儿在她身后躺下,笑道:“许是你上辈子没积德吧?”霍老太太回身捶了这个死老头子几下,恨恨道:“我不管,我要吃馄饨,叫她给我做。说起来,后娘也是娘,应该好好伺候着吧?” “应该,应该,敢不听话,把腿给她打折了!”难得霍老头儿豪气一回,话头儿十分硬。 当晚,老太太去了,去得很安静。吃过了奉贤端上来的馄饨汤,老太太满头汗,倚着窗台乐呵呵地看着女儿们抢着给老头儿夹菜盛饭,觉得累了就躺下来,然后,不需要说什么然后了。 霍老先生失声痛哭,多少年了,老头儿没这样失态过,老太太一去,不亚于摘了老头儿的心去。这么仁义的老太太竟去了,不过卧床不起五六天,姑娘们还没好好伺候她,还没尽一下孝心呢,竟自狠心去了。 姑娘们嚎啕大哭,柳叶儿和奉贤也泪光莹莹。 丧事是极风光的,女儿们都憋了一口气在心里,要为亲娘争一份荣光,况且娘家也不缺钱。老头儿只能用这种方式给妻子一份哀荣,多少年来,因为没生出儿子来,老太太承受了太多的压力,他说过无数次不在乎,老太太终究还是心怀愧疚,以至于唯唯诺诺,从不拂逆他。老太太走了,老头儿才明白老太太其实才是这个家的主心骨,这个家才是他安放心灵的港湾。 这几天,老头儿一直弯着腰,张着手忙进忙出。他不明白自己在张罗什么,好像哪都需要他,又好像哪儿都不需要他。他必须为妻子做点什么,只有忙起来,心中的痛才能不张开嘴吞噬他。能为妻子尽力的时候不多了,他像没头的苍蝇一样乱撞着,令所有人心酸。 棺材抬出门去,老头儿跌坐在地上,泪流满面。满满的一院子人哪去了?老头儿茫然无措地望向堂屋,妻子走了,连肉体带灵魂全都走了。 天阴沉沉的,闷得人喘不上气来。老头儿破例给老伴儿供奉的菩萨上了柱香,求菩萨保佑别下雨。虽说雨打墓,辈辈富,宁愿老伴安安稳稳地走,至于后辈人富不富,由他去吧! 打发送葬的人吃过豆腐饭,拾掇完家伙,天还不黑。大家坐在廊下,老头儿脑子里乱哄哄的,每天这个时候,老太太会为他泡一壶茶,备一点儿小点心,让他疏散疏散筋骨,坐在阴凉处或向阳处,三十多年的老习惯了。满院子女儿女婿,竟没有一人记得他该喝茶了。这些没良心的,只会有事儿的时候找她们的娘,谁又记得替老伴分担呢! 流连吩咐李妈烧水,泡茶。 看看,还不如一个外人! 突然间,他有点儿恨这一院子人,要不是一次又一次的生产哺乳耗费了老伴儿的精力,老伴儿定能多活几年,说不定寿数比自己还长也未可知,到时候自己眼一闭腿一蹬走了,那里用受这种苦! 算了,还是让她先去吧,老伴儿一辈子面软心慈,自己死了她还不得哭坏了?那样柔弱的一个人,怎么经得起这么大的事,这罪还是自己遭吧! 忽然间没有任何预兆,甚至没有响一声雷,雨便劈头盖脸扑下来,扯天盖地一幅水帘,彻夜不住。院子里面积起了尺许深的水,泼溅起无数水花。 霍老头儿病倒了。 第四十三章 圆了坟,又烧过头七,姑娘们都回家去了——都在娘家快一个月了,也该回去看看了。六姐的公爹过生日,夫妇二人带着孩子回去给老爷子拜寿了。家里只剩下霍老爷子和奉贤柳叶儿。 奉贤默默坐在父亲身边。流连端过来一壶双花竹叶熟水,不忍打扰这对父女可贵的独处时分,霍老爷子叫住了她,一时气促,咳个不停。柳叶儿忙上炕去给老头儿捶背,奉贤愣了一下,也伸出手来给父亲捶了起来。 流连扶着老头儿,奉贤忙把被窝枕头塞在父亲身后。霍老头靠上去长舒了一口气,揩去眼角咳出来的泪花。奉贤忙倒了一杯茶捧到父亲嘴边,老头儿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欣慰道:“小七手艺越来越好,煮得茶不错,好喝!” 沉默了一会儿,霍老先生终于开口了:“奉贤,你四个多月的时候,你祖父和你大伯遭了屈官司,我和你娘、你祖母、大伯娘母子被逐出京城遣返回家。你大伯娘当时怀着身孕,连气带病,受不了一路奔波,死在中途。好容易回来,咱们这一支却被族中除名了,房产地亩全被充作公产,呵呵!京里家产被没入官中,全靠变卖你祖母、大伯娘、你娘的嫁妆才勉强回了家,当时不说一贫如洗也差不多了。你祖母哪受得了这个,一病不起,你大堂哥还小,你娘带着你真是心力交瘁,连店也住不起——一来没钱,二来没店肯留,我怕你们娘母子受不住,就把你俩送到你外祖家,好歹有个暖和屋子住,吃一口热饭。实指望岳家能伸出援手,拉咱们一把,唉,不说也罢。我和你祖母还有礼哥儿将就挤在马车里,谁知礼哥儿也病了,无奈只好变卖马和车,马没个正经草料吃,瘦了许多,那些个无良的牙行,将价钱压得极低,我舍不得卖,只好又牵回来。黄昏时,天上下起雪珠子,奉贤,当时我们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真想一死了之。你祖母抱着礼哥儿直哭,我不能哭,把行李往车上搬,准备去城门洞避避。这时候,小七的爷爷从旁边过,看不下去,问我怎么回事。小七,你爷爷虽是个赶车的,却是个急公好义之人,颇有几分侠气,你的脾气随他。他骂了牙行几句,问我肯不肯随他去乡下,他可以借给我一所小房子住,虽是土坯房,也能挡得了风雪。他劝我先安顿下来,要不老的老小的小,再冻出个好歹来,日子就真没法过了。” 流连见他情绪激动,忙劝他歇歇,霍老先生摆摆手,拿过帕子蒙在脸上,镇定了一下心神,扯下帕子接着说:“小七,你爷爷是个精明的,他说我的马长途劳顿,虽是好马,只是卖相不好,用好草料好好喂喂,这车子刷洗出来,价钱翻一倍不止。就这样,我们跟着你爷爷天黑透了才到石桥。小七,你家的青砖院当时还没盖好呢,你爹也没娶你娘呢!”霍老嘴边起了几丝细纹,眼亮了起来,“你爷爷叫你奶奶快点儿给客人弄点儿东西吃。你爷爷对你奶奶说我们是客人!你奶奶灶活儿好,手脚又麻利,霎时间就做出来一锅疙瘩汤,,汤里还放了白菜叶儿,又切了一盘儿咸萝卜丝,用葱白和香油拌了拌,还给俺们炒了一盘子葱花鸡蛋。你奶奶是先炒了鸡蛋,铲出来再放水做疙瘩汤,你的做法儿跟你奶奶一样,也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个法子的?”霍老先生呵呵笑道:“那一顿饭,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饭,最好吃的。”霍老先生垂下头喃喃道。 “第二天,晴了,雪也没下多少,你爷爷召集了几个相好不错的,把你家的旧房子修整一番,盘了两个炕,糊了窗户,挂了门帘,让我们先安心住着。又给我们背过来一袋子面,一斗米,一小罐子咸萝卜,一篮鸡蛋——你奶奶好吃鸡蛋好养鸡,你家不缺鸡蛋。乡亲们有的背一篓子白菜,有的背几根萝卜,有的一升米,有的一碗盐,没让俺们挨饿。你爷爷给我做保,找了个帐房先生的活计,我没去,帐房先生挣钱少,来得太慢,我去码头扛包,这个活工钱现结。”霍老先生哑然失笑:“这人呐,要紧处得逼自己一把,谁敢信霍家二少爷,翩翩佳公子,能扛大包!你奶奶后来看开了,也开始上灶做饭,礼哥儿也好了,我送他到塾里念书,散了学他就去打草拾柴,特别懂事!”霍老先生垂下头,黯然道:“日子安定下来,我去接你娘俩,你舅舅们不放,逼着我写放妻书,我当时年轻气盛,就写了,都不知道想法子见你娘一面,亲口问问她。”奉贤再也忍不住了,失声痛哭起来,霍老先生垂下眼睑审视着自己的双手,半晌才幽幽道:“后来乡邻发现我颇有几分医术,便劝我行医。我的医术是家传的,虽比不了爹爹和大哥,比那些招摇撞骗的庸医却要好得多,一连治好几个疑难之症,名气一下子就起来了,石桥交通方便,就有远处的慕名而来,我也不想回城了,索性定居下来。两年后,你祖父翻案了,不仅退回家财,朝廷还赐金抚慰,你祖父要告老还乡,哪里能行呢,只好留在太医院,做了院正。你娘已重新许配了人,给一个富商做继室,那小子见咱家这番景象,怎么敢娶,彩礼也不敢索回,连累你娘空担了个恶名。江家就来人劝和,我哪里肯,说了许多难听话,江家不肯失了咱家这门亲,放下你娘不表,要把你姨妈许配我,不为别的,只为恶心江家,恶心你娘,我允了这门亲事,你娘没了活路,过彩礼那天,悬梁自尽了!”霍老先生,低着头半晌无语,奉贤低泣着,霍老先生的泪大颗大颗滴在胸前。 “奉贤,我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你!” 第四十四章 屋里气氛很凝重,奉贤低泣着,霍老先生仰着头死死盯着屋顶。流连一直以为霍老头儿就是这样一个受气包儿,随和,大度,不计较,有患者欠了药钱从不追讨,送来就收,没钱的送来点芝麻绿豆的顶帐也行,不还也无所谓。原来年轻时也是个血气方刚的硬汉,好好先生并不是天生的。 许久,霍老先生哑声道:“我那会儿年轻,不懂这人间的疾苦,光知道恨你娘贪慕富贵虚荣,从没想过你娘的苦处,是你舅舅逼我写的放妻书,又逼你娘再嫁的。我要不与你娘和离,你娘还能抗争一下,都和离了,你娘……后来,你姨妈跟我说了你娘的苦楚,我才知道,是我犯浑,我不该听了你舅舅几句混帐话,就不分青红皂白休弃了你娘,她一个弱女子,带着孩子,受了多少闲气,吃了多少白眼,不往前迈这一步还能怎样?我不该恨她的。你姨妈这个人,倒肯说几句公道话,是你姨妈主张把你娘的坟迁回来的。也不知道你那些舅舅怎么教的你,连衣裳也穿不上件好的,偏偏一心向着他们,死活不肯回来。没法子,我去求了江家的大老爷,将你带去养在膝下,教你读书识字,针指女红,我每年拿十两银子做你的衣食之费,当然了,你家大老爷不是为这个才抚养你的,主要还是你招人喜欢,不忍心看你在舅舅家长歪了。你长大后,舅舅把你当摇钱树卖,议亲时只说钱不说别的,江大老爷却不好从中插手,让我想法子。我和你家大老爷只能从那些歪瓜裂枣中选,柳家的大少爷虽学业一般,怕是连秀才也中不了,好在为人忠厚,人样子也蛮好,年龄也相仿,便由你家大老爷出面力主与柳家结亲。奉贤,嫁与商人家委屈你了,只是你舅舅找的那些人除了他就没一个能看的,况且柳家花了一万银子做彩礼,想来也会高看你一眼的。” 小时候的事,奉贤没有印象,只能别人怎么说她怎么听,舅舅的说法和父亲的说法颇有出入,甚至大相径庭,但是关于结亲一事,她太明白了:当时柳家求娶的并不是她,而是舅舅家的女孩儿,舅舅嫌弃他们是商家,才推给自己的,而上门求娶自己的倒都是高门大户,痴傻呆尕,病残老弱全了,舅妈煞有介事抱怨道:“也不知你的八字是怎么生得,怎么全是这样的?”当时奉贤冷冷地想,倘若将自己许配与这等人,她就自尽。柳家的彩礼被两个舅舅分了,两个舅妈跟她叹了半天苦经,连一件赤金的首饰也没有给她——彩礼里面就有。只给她花了二三十两银子备嫁妆,买了些盆桶箱子妆台之类的随手用的器物,′礼中她们挑剩下的尺头做的,首饰倒是买的,全是些绢花绒花通草,再加上她娘的几件遗物。她的嫁妆是个长久不息的笑话,江家不怕丢脸,丢脸的只是她自己,婆婆不止一次在她面前念叨:你舅舅家的谁谁,戴了件什么东西是怎么怎么置办的,花了多少多少银子。奉贤的心一点点凉透了,她恨自己傻。好在柳家与霍家扯上关系后,获利颇丰,她管家也颇妥贴,才慢慢站稳脚跟。 江家大老爷夫妇仙逝后,奉贤几乎断了与江家的联系。两个舅妈和表姐表妹倒走得勤,吃了她的冷脸子也不在乎,照样坐在堂屋里打秋风,然后骂她一毛不拔,丝毫不念亲舅舅的养育之恩。奉贤心中的天平渐渐倾向父亲。 霍老先生将流连和奉贤的手拉在一起,“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俩倒投缘。以后,你二人要像亲姐妹一样,都是孤零零的可怜人,有个姐妹总好过孤身一人。小七,弄俩菜咱爷仨喝喝?” 流连忙溜下炕,她知道霍老先生只怕有话要单独与奉贤说。 沉默良久,霍老先生放开了奉贤的手,“奉贤,我死后你好歹看顾柳叶儿,倘若我没能给她定下亲事,你帮她觅一个良人,不求大富大贵,只要人忠厚,夫妻和美。” 奉贤大惊失色,“爹爹,你……” 霍老先生抬手制止了她,“孩子,我的身体我自己有数儿,过得了冬怕是也过不了春。龚家这门亲事十有八九是不成了,可惜了。我没了以后,小七住在这儿就不那么方便了,一来杨寡妇虎视眈眈老想下黒手害她,二来,学文年纪轻,传出闲话能要了她的命。她跟别的姐姐其实也不熟。柳家与咱霍家有大恩,咱家必须报。我会找机会跟你公爹说的,不让你作难。” “爹爹……多谢爹爹!”奉贤心乱如麻。 霍老头宽慰地笑笑,“我躺会儿,你也去歇歇吧!” 奉贤走出门来,一个趔趄,险些绊倒,定了定神,去了西厢房屋里。流连见状便放下手里的饺子皮,要往外走。李妈却伸手扯住了她,“别过去,傻孩子,让你大姐自己静一静。”流连依言坐下,接着包饺子。 “七小姐,不是我捧你,你包的这饺子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手真巧。”李妈没话找话说,流连没接腔,心说,你没见过的多着呢,这才哪儿到哪儿,我堂堂一级厨师,小菜鸟会因为我尝了他的菜两口而骄傲,大菜鸟会因为我批评了他的某个菜而自豪,现在沦落到这个地步,呜呜呜呜呜,英雄无用武之地啊! 李妈接着往下聊,“也怪,那天你姐儿俩包的那个馄饨,别看馅儿比饺子小,吃着可不赖,你会做不会?” “那是大姐的手艺,我可不会。再说了,那种东西是有钱人家吃着解闷儿的,哪有饺子顶事儿?” “也是!”李妈深表赞许地点点头,“还是饺子吃了顶饱,一碗馄饨倒有半碗汤,一点儿也不瓷实!” 第四十五章 李妈这个人朴实地可爱。流连不再逗她,一边儿包饺子一边儿说闲话,李妈也是个善谈的,东家长西家短,言语虽粗俗,倒也热闹。奉贤洗过脸,也来帮忙包。李妈忙收拾起话头儿,开始加劲儿擀片儿。 奉贤问柳叶儿:“家里还有什么菜?爹爹不是说要喝几口吗?” 李妈忙陪着笑道:“有黄瓜,豆腐干,再炒个鸡蛋,还有几个桃儿,用凉水湃着呢,小伙计儿去买烧鸭子了,大小姐看行不行,我怕老爷胃口不好,预备下的菜都是素净的。” “很好,别放醋,老爷咳嗽呢。”奉贤淡淡的吩咐道。李妈不敢多言,连声应是。 午饭吃得很开心,父女两难得坐在一起谈讲谈讲,流连在一旁插科打诨,别有一种温馨。父女解开了心结,其实并没什么可谈的,毕竟这么多年来各有各的生活圈子,但是,总比以前被女儿视若仇寇强多了,事已至此,不可强求。豁达的人并不是天生的,往往是不豁达不行才豁达的。 奉贤带了霍老先生写给她的食疗单子,跟着来接她的丈夫回城去了。 日子回复了平静,家里缺了一个人,一下子冷清了许多,失了主心骨一般,整个院子的人都疏懒了。没人再逼着流连做女红,也没人慢言细语地安排活计。六姐当了几天家就开始嫌烦,流连更不肯出头揽事儿,况且名不正言不顺的。日子就这样稀里糊涂过下去。 霍老头儿几乎不再看诊,每天督着学文整理历年来的脉案药方,让柳叶儿从旁协助。学文与此一道毫无兴趣,倒是柳叶儿常能从繁杂的文卷中看出问题,好问个为什么,霍老头儿暗暗叹息:可惜是个女孩儿,又不是自己家的,可惜了这棵好苗子了。老头便深入浅出地给她讲一讲,流连的知识精进了不少——毕竟厨师做的药膳更偏重口味方面,而郎中配的药方更看重疗效,两相权衡,怎样取舍,权威的意见很重要——再怎么也是一个行了几十年医的郎中。 霍老头儿并不指望把她教成个名医,只要她能解决日常问题即可,多与她讲的是补气血、安胎、产后进补方方面面的方子,更着重讲了些防滑胎流产的药食,甚至煎出药汤来让她尝尝味道,几番叮嘱,流连虽诧异,倒也没什么异议——这些问题对于女性来讲确实很重要。 暑热渐渐退去,天一天比一天凉,霍老头儿的咳嗽越来越频繁,六姐苦劝他不听,发了脾气,老头儿讪讪地给自己开了药方,只是似乎没什么效果。 这些日子,杨寡妇唧唧歪歪地常不舒服——自从柳叶儿落水后,老三态度不明朗,霍家找了个借口请他另找个住处,其实是撵走了,老三便正式住到了杨寡妇家——老三给她求医问卜十分尽心,这天请来个得道的高人,据说是张天师的第多少多少代弟子。按理说,这不关霍家的事,不过这只是霍家人的想法,错误的想法。 当高人头戴紫阳冠身着八卦道衣,后背驱魔宝剑,腰系紫金宝葫芦,手执银丝拂尘循踪追气站在门前,口口声声说院中妖气颇盛时,所有人都惊呆了。不能不让道人进来降妖除魔。从一开始流连就怀疑这一切是针对自己来的,果不其然,那道人认定她邪祟附体,开始围着她步罡踏斗,念念有辞。因为有心理准备,流连并不十分害怕,死盯着这位高人。当高人抽出宝剑,拿出画了符的黄裱纸时,流连几乎要笑出声来——流连上学时成绩一般,但对化学课兴趣极浓,这个把戏亲自上手操作过,这种小花招儿怎么识不得?强忍笑意,她大喝了一声,“且慢,法师的剑被阴人污了,谁身上不干净也不避讳!李妈,打桶水来,帮法师洗干净。”一院子人,水很快被提来了,法师哪里肯洗手中的宝剑——洗了戏法还怎么变? “天师,这水干干净净的,洗洗更健康!难道你这宝剑沾不得水?不至于吧?” 这道人的心里有点慌,姑娘这招儿太损了,他怀疑是同行在背后拆台,随机应变道:“家中是不是有新丧?”简直是废话,门神都让白纸糊了,白纸还干干净净呢,可不就是新丧! “可是阴人?死得急促?”十里八乡谁不知道霍郎中治好了多少人却治不好自家人,老婆躺倒了没十天就殁了。 “想来是人死得急,许多事放心不下!虽不是邪祟却也最耗人精神!小娘子你近日是不是困倦不适贪眠嗜睡?”全是废话,春困秋乏,苦了一夏天,好容易天凉了,能不好好补补觉吗?流连懒得和那道人抬闲杠,遂点了点头。 道人就坡儿下驴将手中符递与柳叶儿,嘱咐她戴满七七四十九日,可保平安无事。那道人又索笔墨画了几张符吩咐挂在院角,又叮嘱霍家人给老太太烧纸时多报平安,免得她挂念家人,如今已是阴阳两隔,回不得了。 那老道环视了院子一圈儿,绕着院子撒了些符水,仗宝剑念念有词出门去继续找那不知在哪里藏匿的邪祟。黄昏时传来消息,一只成了精的黄鼠被老道斩杀了,真不易,足有二尺多长。 霍老头儿坐在树下的石桌旁,脸色铁青,旁边的学文更是愤怒,嘴里念叨着:“岂有此理,简直欺人太甚!”姜妈和李妈在一边儿也是义愤填膺,前院儿的伙计学徒更是七嘴八舌骂恶毒的杨寡妇,骂忘恩负义的老三。 “好了,别费唾沫了,咱们先吃饭!”霍老头儿气坏了,只喝了一碗绿豆稀饭,若有所思地盯着树上的石榴看。杨寡妇这一手极恶毒,可惜跟上次一样抓不住把柄,如果不是柳叶儿机智,这盆子屎可就扣在霍家头上了!邪祟,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杨寡妇比霍家的人还气愤,三百吊钱杀只黄鼠狼,怎么算怎么吃亏,一口咬定道人事儿没办好,死也不肯把剩下的二百吊尾款付清。道人比她还气愤,逼问她为什么找了他还要找同行,让霍家人有了预备,“老子一世英名差点儿毁在你手里!” 第四十六章 小虎儿的竹蛇终于散架了,这让他十分难过,柳叶儿提议再买一条去,小虎儿用力地点点头,眼中放射出希望的光芒。 绣鸾见到柳叶儿喜出望外,摸摸小虎儿的小胖脸,叫人把他送到良姐儿院子里跟福慧玩儿。 “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流连也不瞒她,一五一十跟她说了,“你知不知道龚剑云家在哪儿,我找他想个法子?” “只咱俩去,不行不行,不成体统!大嫂子不在,陪着娘和祖母进香去了,让二嫂陪着咱们去吧。”说着话吩咐人请二少奶奶去。 良姐儿一听,很痛快地允了。龚家离柳家不远,一顿饭工夫就到了。大门开着,看门的老头子却不知干什么去了,正院有人说话,三个人便直接进去了。 正院的荫凉处摆了一张桌子,上面有两盘子菜,两盘子饺子,两只酒杯,两双筷子,旁边还有两个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人,两个熟人,龚剑云和郑香香。 主人和客人全楞住了,香香惊叫一声,作势整了整并不凌乱的衣裙。来客醒过神来转头便走,龚剑云忙上来拦住,满脸尴尬,不敢抬头看来客。流连便将来意说了一遍,龚剑云晕头涨脑地反应不过来,流连叹了口气,“求龚捕头带几个兄弟下乡去,只坐在杨寡妇的茶水摊上即可!可否柤助?” “可以可以可以!那个,七小姐,她只是路过,我俩啥事儿也没有,不信你问她!啥事儿也没有……” “龚捕头先忙,我们就不打扰了!”说着话流连闪身避开他往外便走。龚剑云急了,一把扯住她的手臂,流连却不容他辩解,淡淡地说道:“龚捕头,请自重。”说着话弓起中指将他的手弹开,就像弹开一只臭虫一般。香香站得远远的,脸苍白,甚至没跟来人打个招呼。 路上,绣鸾一直在气呼呼地骂二人,流连没有接腔,良姐儿也没有接腔。 龚剑云是个英气俊朗的男子,香香对他一见钟情。龚剑云对柳叶儿的情意,香香不是看不见,但她选择了闭眼,视而不见,她相信柳叶儿更乐意嫁入柳家。香香与父亲商议一番,这一次她不敢再莽撞行事。做屠宰营生的人家,并不把礼义廉耻贴在脸上当招牌,郑屠决定将龚剑云收入囊中。 郑屠天天进城送肉,龚剑云回城也不是什么机密的事。香香穿上新做的襦裙,风摆杨柳一般飘进龚家,用女性的温柔滋润着这个干渴的男人。龚剑云明白她的心意,也想过拒绝,可是,干净的衣裳,可口的饭食,整洁的屋子,温柔的声音,崇拜的目光,哪一样都令人沉醉。香香的攻势是温柔的,却也是坚决的,她用自己的爱慕和父亲的支持织了一张网,牢牢网住了这个令她心动的男子。男女之事,各凭本事,没有谁对不起谁的,况且,赶大车的人家比杀猪的人家并不高贵,柳叶儿有五百吊钱,而香香,只要她张口,郑屠可以给她一千吊钱。 关于柳叶儿的年龄,龚剑云很吃惊,他从未觉得柳叶儿还小,小得还不能谈论婚嫁,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老霍头儿的推脱之辞。想想还得再等四年甚至五年,他的心都灰了,正是枯鱼望水的年纪,没个女人怎么行?他可以不用丫鬟,不要通房,不在外拈花惹草,可是家里没个女人怎么行?洗洗涮涮,缝缝补补,铺床叠被,没个女人怎么行?柳叶儿才十三岁,怎么行?鸡肋,鸡肋! 半推半就的,他容许香香一点点侵入自己的生活。他相信香香只是为了报答他的搭救之恩。 流连扰了柳家的午饭便告辞去了,甚至都等不及奉贤回来。小虎儿心满意足地抓着新得的竹蛇和鬼脸儿。流连心里乱麻搅成了一窝。对于龚剑云,她是存了期望的,人漂亮,又能干,脾气相投,会幸福的。没想到,真是没想到!至于爰得要死要活的,或恨得咬牙切齿,倒不至于,只见过区区几面而已,成年人的理智是个好东西。流连怀疑自己能不能彻底投入忘我的恋爱,像香香一样,她做不到,即使是十五岁时。 杨寡妇倒了霉了。龚剑云带了人下乡追查江洋大盗,便坐在杨寡妇的摊子边,横眉立目叫了地保来问话,煞有介事拿出一张画像叫每个有空闲的船工脚夫来认。都不是傻子,谁不知道杨寡妇和霍家的纠纷,谁不知道龚捕头曾向霍家求亲,何况茶水摊又不是一家,犯不着非得喝这个恶毒女人的茶水。 一天,两天,三天,……这伙子衙门口的人乐此不疲。龚捕头坚持要求见七小姐,一次,两次,三次,……借口都找不下了。霍老问过柳叶儿的意思,婉言劝他放手,龚剑云不肯——这个女孩子激起了他强烈的征服欲,他决不放手。 被纠缠得不耐其烦了,柳叶儿终于站在他面前,甚至连身衣裳也没换,穿着家常的半旧衣裳,冷清清地站在那儿,准备好的辩解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了。柳叶儿盈盈下拜,“多谢龚捕头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惭愧!龚捕头可大好了?” “还走不得远路,我是坐着车来的。”不知怎么的,龚剑云觉得很委屈,几乎要落泪了。 “七小姐,我和香香真的……” “龚捕头,”流连打断了他的话,“救命之恩,不知道五百吊钱够不够?我只有这么多……” “你什么意思?难道我是来讹钱的吗?” “原来是小女子会错意了,抱歉,抱歉!龚捕头侠义之举,怎能用钱亵渎,唐突了,龚捕头莫怪,是小女子错怪恩公了!” “好了!我跟香香什么事儿都没好!”龚剑云恼火道,难道剧情不应该是她又哭又闹痛骂自己吗?我都做好迎接一场暴风雨了,哪怕跪下来求她呢,只要能哄得她回心转意就行。谈钱,几个意思? 第四十七章 跟柳叶儿谈话,龚剑云有一种无力感,老虎抓蚊子一般。龚剑云明白她明白自己想说什么,可柳叶儿就算明白龚剑云明白自己明白,依然假装不明白地说一些假装不明白的明白话。龚剑云只想要句明白话,就算要死也要死个明白,偏偏这只小狐狸揣起明白装不明白。无奈,龚剑云将心一横,撕下脸不要了,明明白白地说道:“我想娶的是你,不该跟香香拉不断扯不断的,我跟她啥事儿也没有,你要打就打,要骂就骂,只是,香香是自己送上门的……” “所以,这便宜不沾白不沾……”流连冷冷地问道。 “嗯。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龚剑云真的慌了。 柳叶儿用扇子抵住急赤白脸的龚剑云,“龚捕头,你我并无婚约,你是自由的。就算有婚约,也可以解除,便是成了婚也能和离。香香是个好姑娘,祝你们白头偕老!” “七小姐,我发誓,我从没想过娶香香,我……” 柳叶儿轻轻嘘了一声,伸出食指指了指天,“人在做,天在看,当心遭报应。”说完转身便欲离去。龚剑云哪里肯让她走,抢上去拦了她的去路。流连看看苦苦纠缠的男人,叹了口气,“你先把你和香香的事撕掳清楚,安抚好她再说,我可不愿落个跟别人抢男人的名声!” “好,好!”龚剑云觉得小姑娘太通情达理了,这事儿的确得自己亲自解决去。 世上许多事看似难,其实不难,费力而已;许多事看似简单却并不简单,一句话的事罢了,偏这句话重逾泰山。杨寡妇赖以为生的茶水摊开不下去了,龚剑云带人跟她捣了几天乱后,彻底无人光顾了,暗里的流言彻底暴露在明处,几乎成了无可辩驳的事实。 龚剑云去郑家向香香致谢,天地良心,他与香香绝无男女之事,她总不能因为自己听笑话笑得太开心以致于忘形地拍了拍她的肩,就硬讹自己吧,她照料了自己这么多天,确实该去表示一下谢意。 听完龚剑云的话,香香的脸一点一点变得煞白。龚剑云谢绝了郑屠留饭,执意离去,郑家父女送出来,就在龚剑云的脚迈向门洞的一瞬间,香香往井口扑去,二人七手八脚将她拉住,好容易安抚下来,龚剑云刚要告辞,香香复又向井边冲去,几次三番下来,龚剑云毛了,诚然,二人并无肌肤之亲,可香香偏偏不肯说出这句话。龚剑云坐在前院,香香执意坐在井口,嘴闭得河蚌一般。龚剑云的汗下来了,他向郑屠分辩着,刚诉了几句委屈,香香半截身子已扎到井里,郑屠疯了一般扑过下,将将扯住一只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上来,香香面如死灰,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井口。 郑屠老泪纵横,“龚捕头,我就这么一个闺女,求求你救她一命。我知道俺闺女配不上你,可你看她一片痴心只认准你,好歹结下这门亲吧,哪怕是做个妾,俺家也认。” 龚剑云抓狂了,想要的人左推右挡不吐口,不想要的人寻死觅活不放手,看香香这架势,不应下来只怕出不了这个门。要是应下,柳叶儿那边可就真飞了,想起临别时,柳叶儿脸上莫测高深的笑,龚剑云打了个寒战,果然还是女人了解女人。不甘心就范又无计脱逃的龚剑云与郑家父女对峙着,连句强扭的瓜不甜也不敢说,郑屠幽幽叹道:“龚捕头,倘若闹出事来,我是活不成了,只怕龚捕头也是没脸。吹了灯,女人不都一样吗?俺家香香,除了心眼子死点儿也没别的毛病。她一心认定了你,好歹求你给她一条活路。”龚剑云无语了,良久才长叹一声,拔下头上押发的簪子递了过去,郑屠拔下香香头上的簪子与他换了。香香低下头低泣起来,郑屠忙哄她,龚剑云趁机溜走了。 香香越哭越痛,郑屠抚了抚她的头,“别哭了,以后日子长呢,你将他伺候地周到些,殷勤些,凡事顺着他的心意来,哄得他回转心意来,日子还不是你俩在一起过?生下儿女来,怕他不养活?” 龚剑云越想越觉得窝火,没脸去找柳叶儿,连着栽在两个小丫头片子手里,一向自视甚高的男人,心灰意冷起来。定了定神,思忖良久,龚剑云想了个以牙还牙的坏主意。柳叶儿是别想了,没缘分!别看香香他爹说做妾也行,这种鬼话听不得,区区一个小捕头,纳妾,笑话!你不是一心想嫁我吗,那好啊,来吧! 二十天后,香香嫁人了,嫁了大名鼎鼎的龚捕头。喜事快得出人意料又顺理成章。人们无心去品评嫁妆,只细细打量新娘的腰身,会意地交换一下眼神,彼此间心领神会,撇出几丝心照不宣的笑纹。 良姐儿和奉贤坐在一起闲谈这桩喜事,奉贤嗤了一声,“龚捕头去我家求亲,我还给他添了几句好话呢,可我爹就是不肯允,只一味推脱,真不知道他老人家怎么看出来的。他在我家养伤时,我爹就不许小七见他的面呢!知人知面不知心!” “柳叶儿……?” “救命恩人与手帕交的婚事,自然要送一份大礼的。小七没事儿,没把这事儿当一回事,想来是不曾对龚捕头动心!倒是绣鸾,还生气呢!” “什么人?明知道龚捕头跟七七正议亲呢,还不知羞耻地往前凑,怪不得咱们绣鸾生气!你不知道,那天,绣鸾就气得不行,要与香香绝交呢,倒是七七没当回事,沉得住气!” 妯娌二人都替柳叶儿叹了口气。流连自己也叹了口气,挺好的一门亲事竟被闺蜜撬走了,古人居然也干得出如此狗血的奇葩事! 龚剑云冷冷地看着床边身着喜服的新娘,没有半点作为新郎应有的欢喜——在外面应付亲朋好友喝多了,他的头疼得厉害。 第四十八章 香香枯坐在床上,龚剑云迟迟没过来掀盖头,不过,不着急,来日方长,她支楞起耳朵,细细地捕捉屋里屋外的动静。客人们酒足饭饱后渐渐散了,帮忙的亲友忙着收拾残席,把龚剑云送进新房。 龚剑云在桌旁坐了一会儿,趔趔趄趄走到东边屋里,醉卧在炕上。 从一大早到现在,香香水米未曾打牙。临出门时,郑屠给她端了几个鸡蛋,她没吃,怕路上憋不住要解手——半路停轿是不吉利的。闹闹哄哄地下了轿,迈了火盆,拜过堂,送入新房——新房设在西屋,是新裱糊过的,四白落地,屋当中摆着一桌酒席,遮去了浆糊淡淡的臭味。床柜桌椅大件儿是前头娘子的遗物——成婚时间紧来不及请工匠打新家具,龚剑云说将就用家里的家具吧,别再花钱买了。郑屠便将家具折成银子压在香香的箱底。香香的嫁妆是很丰盛的,新样式的盆、桶、箱笼、果盒,汤瓶、蜡扦、茶叶罐、米缸、糖罐、瓷盘、瓷碗、花瓶、拣妆、镜架、桌屏、脸盆架、十二床被子,成匣的首饰,整盒的绒花通草花儿,六顶银骨子花冠,四箱衣服,梳篦、口脂、胭脂香粉和二三十盆茉莉,浩浩荡荡一条街摆不完。 香香从没有这样饿过,送嫁的几位婶婶吃饱喝足后已告辞了,根本没理会她的盖头掀没掀,她饿不饿——本来也不是多知己的亲眷,指不上。两个本家嫂嫂进来见香香依然蒙着盖头端坐在床边,不由一楞,年长些的示意年轻的去撤残席,自己却走过去坐在床边,抓起香香细润白胖的手,轻轻地拍了一拍,“剑云忙糊涂了,也难怪,七事八事的都得他操心,别人再说来帮忙,千根线总得打他那个针鼻儿里过!冷落了你了,侄媳妇别怪他,他也是高兴,让外头那起子没脸的灌醉了!等你回门时候,告诉你爹,让你爹打他屁股!”说着便呵呵地笑着起身向东边屋走去,心中却暗骂自家侄子:又不是头一回娶媳妇,怎么就能昏了头忘了揭盖头。 龚剑云睡得死死的,怎么推也推不醒,他婶娘没法子,扯过一床薄被替他盖上,又返回西屋,踌躇了一会,拿起秤杆将香香的盖头挑下来,笑道:“侄媳妇,剑云醉得狠了,叫不醒,这起子没脸的,不知道灌了他的多少黄汤子!这眼看太阳就要下山了,盖头不能再蒙着了,我替他给你挑了,你也透口气行不?也没个丫鬟,我来帮你把大衣裳脱了吧,这一天可得把你拘坏了。嗳,好,菜来了,臭小子没福气吃,俺们老妯娌俩陪着你用点?哎哟,今早上喜鹊冲着我喳喳喳叫个不停,我还寻思呢,今天又不是我嫁人,瞎叫唤个啥?原来我今天好口福!”说着话给来人使个眼色,自己拉了香香坐在桌旁。来人也是个伶俐的,笑道:“活该咱俩有这个口福,要不是那个傻小子喝醉了,新娘子屋里这桌席能轮到咱俩?等我再拿双筷子来,还有一碗子孙饽饽没端上来呢,等我端去!” 香香木木地任由二人摆布,合卺酒终于还是没有喝。天黒透了,龚剑云还是没有醒,两位本家婶娘告辞了。香香送了二位婶娘返回来,闩了屋门,已无力走向西边屋或东边屋,她跌坐在地上。她曾无数次幻想自己的新婚之夜,哪一次都与这次不同,费劲心机谋来的姻缘还没开始已露出狰狞之色,无论如何不能去东屋,在龚剑云面前,她的尊严所剩无几,不能再主动去投怀送抱!抬手擦干眼泪,香香挣扎起来走回西屋。没有贴身丫鬟服侍——不是买不起而是怕龚剑云分心——香香自己卸下钗钏,通了通头发,洗去脂粉,宽去衣裙换上寝衣,收拾了床褥上的栗子、枣子、糖果,打扫干净,放下帐子,扯过一床大红鸳鸯戏莲的薄被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蒙住,呜呜地哭起来,这一刻,她甚至开始后悔,她觉得自己可能闯了一个祸,一个无法弥补的大祸。 早晨,香香将一切都收拾好,用冷水洗过脸,新妇是不下厨房的,不过顾不得了,看那看门的老头子脏兮兮的样子,能做出什么可口的饭食?厨房被收拾得很干净,先把小米煮上,昨天龚剑云喝多了,今日让他喝碗小米粥养养胃。菜是现成的,都是昨天剩下的,现成切好的冷荤装了一碟子,切了几个五香茶鸡蛋装了一碟,又把卤好的豆腐角儿装了一碟,想了想,又去把陪嫁的瓷罐子里装的八宝酱菜夹出来一碟,端端正正地摆好。 龚剑云不想起床,不想面对这一切,可是不起来不行,昨天族中人为他忙活了一天,无论如何今天得回请诸人——得他一家家挨门去叫——不能失了礼数!他懒懒地撩开帘子,站在当院。香香见他出来,忙从灶台上的温罐里舀出一瓢水,倾入铜盆中,端出来放在屋前的阶台上,手里提着脸帕在旁边伺候。龚剑云自己挽了挽袖子,稀里呼噜把脸洗了一把,并不理会递到面前的帕子,转身走到二门口,大声叫老全吃饭来,老全穿了一件新蓝绢布直?,里面是新裤子新衫子,脚上是一双新缎子鞋,扭扭捏捏地象个新媳妇似的,哼哼唧唧地对着饭桌道:“以前家里人少,也没有女眷,老爷没给老奴立规矩,以后这院儿里有人了,老奴还是在外边儿吃吧!哪有下头人在内院儿桌上吃饭的道理?” “别费话了,归了包堆家里才仨人,还要分两起子吃饭?规矩以后再立,赶紧吃完饭,今天的事儿还多呢!”小米粥很香很软,比平日里老苍头做得好很多,老苍头坐在下首不住口地称赞。龚剑云把一筷子酱肉放在他碗里,不耐烦道:“吃饭也堵不住你的嘴吗?”老苍头不再饶舌,低下头呼噜呼噜吃起来。 第四十九章 香香小心翼翼地吃着,龚剑云并不多话,丝毫没有为昨天的事有一丁点儿歉疚之意。香香不敢委屈,这个男人是自己以死相逼换来的,她知道他心里还想着七小姐,不怕,开头几天总归难熬些,日子长了,柳叶儿总得嫁人,看他还能有什么想头儿! 龚剑云其实半夜里就醒了。昨天夜里,他望着顶棚忽然想明白了一个问题:自己为什么要去安抚香香,又不曾有过什么真刀实枪的花花事儿,她自己跑过来要照顾自己的,名声损了也是她自招的!贪小便宜吃大亏啊!自己不去她怎么有机会讹住自己,被她讹了为什么要认帐,就凭一根簪子?一想到这些,他就愤恨不已! 酒席宴上,香香并不顾新人三天不出新房的规矩,做起了女主人来,腼腆而殷勤地照料着每一张桌子,满面羞红地承受着客人或善意或恶意的调侃。满座皆欢,龚剑云又被灌醉了。 这一晚,香香决定不再独守空房,端来一大盆水,将龚剑云上上下下擦洗一番,又换了一盆将自己洗了洗,换了件茉莉花熏过的软缎寝衣,钻进被窝去!恨恨地想道:从今往后就是我的男人了,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生米都煮成熟饭了,那就吃了呗,倒了多可惜! 龚剑云只是脸黑些,身上却白,肌肉鼓鼓的,肩宽腰细腿长,香香把心一横,伸出手轻轻抚摸这个男人,龚剑云身体滚烫,香香心中暗喜。结婚前,她爹花了三吊钱托了家中的粗使婆子给她做功课,那婆子果然不负所托,也是过来人,有什么不懂的,细细给她辅导一番。想不到男人如此好撩,香香不由后悔自己昨晚的软弱,听着龚剑云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香香将身体更紧地贴过来,头埋在龚剑云胸前,脸滚烫滚烫的…… 可怜龚剑云一介凡夫俗子…… 早晨是老苍头煮的饭。龚剑云脸上也有点尴尬,不知该以什么态度面对这个注定终身厮守的人,突然心中释然,那个可怜的小人儿怎么禁得住?看来霍老头儿并非推脱之辞。唉,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没缘分!怪只怪自己心太急了! 今天是回门的日子,草草吃过早饭,预定的马车来了,香香行动不便,龚剑云甚至出手搀了她一把,邻人饶有兴致地观望着。在众人窥探中,龚剑云从容不迫地钻进车中,他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给香香难堪其实是给自己难堪,自己与她早已被绑成一体!这一刻,他成长成为一个洞明世情的成熟的人了,而昨天他还只不过是个毛头小子而已,还以为怄气能改变什么!一个人的成熟有时是一霎间的事! 郑屠的十分周到地等在巷口,脸上洋溢着笑,见龚剑云亲手搀着香香下车,那笑更加热烈,从脸上一直笑到眼中,香香别别扭扭的走姿和龚剑云手里的大包小包用力回击了逼婚的谣言,围观的人顿时索然无味起来,没了再剌探下去的兴趣。 回门的规矩是住三还九,这九天,龚剑云表现得中规中矩,郑屠的生意不能老歇着,郑屠杀猪,龚剑云上去帮忙拽腿,比伙计还中用,郑屠煮肉,龚剑云帮忙抱柴,就蹲在烧火的香香身旁,甚至还帮香香把委在地上的裙子往起扯了一扯。翁婿十分相得,推杯换盏中,龚剑云甚至知道了郑屠其实是叫郑途,她的娘在送肉的途中生了他,因此取名途。 关于香香逼婚的谣传不攻自破,龚剑云自然也不是那个遭人算计而不自知的生瓜蛋子了。至于曾向霍家提亲的事,龚剑云并不避讳,“七小姐才十三,霍郎中要留她到十八岁,五六年呢,谁等得起?”旁边闲扯的人都点点头,深以为然,的确是等不起! 日子就这样淡淡地过下去了。 歪毛儿的老婆终于在家里存占不住了,一天到晚有人打砖抛瓦,几个兄弟轮流上门劝她等歪毛儿,眼却直勾勾地盯着她上上下下看,几乎要穿透衣服般。歪毛儿老婆也想安安生生等,可是想不想是她的事,能不能却由不得她,终于还是被歪毛儿的二哥儿得手了。二嫂子纠结了几个本家泼皮打上门来,一番打砸羞辱,代歪毛写了一纸休书将她逐出。妇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语,娘家也不肯容她,无奈一纸诉状告到衙门。县太爷问询一番,将她打发走了——这案子要是接下来于她而言,只怕更难堪。妇人走投无路,出了城,站在运河边望着河水痴痴发呆,恰好遇上返城的龚剑云夫妇,天儿眼看要黑了,龚剑云提议先到家歇下,有事明天再说。 虽然妇人曾去郑家闹过事,但香香还是大度地原谅了她。妇人哭诉了自己的遭遇,龚剑云灵机一动,拉了香香到里屋,二人低声商议了一会儿,香香满眼放光走出来,劝那妇人先吃点东西,又出去命老苍头烧水。 第二天,龚剑云一大早就出去找了个官媒如此这般交待一番,又拿出一两银子递与那媒婆。那媒婆见了白花花的银子,怎不奉承,手拍着胸脯满口答应。 妇人并不想死,只是一时短见罢了,媒婆巧舌如簧,花儿好朵儿好的,很快就将她说动了,她低着头跟着媒婆走了。 十天后,郑途娶亲了,不是别人正是歪毛儿的前妻。说起来,郑途也真是需要一个知冷知热的女人,妇人也想寻一个踏实肯干的男人,因此,夫妇十分恩爱。 第五十章 香香越来越不满足,龚剑云私底下淡淡的,从不主动钻她的被窝,她断定他还想着别人,那个别人不是别人,正是柳叶儿,一想到他搂着自己时心里可能还在想别人,香香就恨得牙痒。她不敢恨龚剑云,可她敢恨柳叶儿! 龚剑云私底下并没有想七小姐,没脸想,自己一个大男人着了别人道儿,好险没臊死,便绝了那个念想。 香香开始更加殷勤地服侍龚剑云,每天嘘寒问暖刺探他的动向。龚剑云是官面儿上的人,缉贼捕盗是职责所在,哪里有事儿去哪里,石桥是个码头,繁华热闹,鸡鸣狗盗事多,未免去得比别处勤些,一向如此。可是,香香对石桥镇是有心病的,话便酸溜溜地耐人寻味,龚剑云懒得跟她打哑谜,斥了几句。可香香的疑虑又岂是几句空话可以打消的,嫉妒咬噬她的心,让她坐卧不宁,她决定出手断了他的念想。 等到龚剑云又一次前往石桥办差,后脚儿盛妆的香香像一树盛开的繁花,烟行媚视出现在柳叶儿面前,趾高气昂! “柳叶儿妹子,想死姐姐了!你看你,怎么瘦了?”香香热烈而夸张,不仅流连楞了,连六姐和姜妈都楞了。 “香香姐姐,屋里坐!” “不用不用,外边儿凉快。我呀,这几天心里烦恶,老是想着吐,什么味儿也闻不得,就在院儿里吧,院儿里凉快!” “柳叶儿,我成亲你怎么也不去呢,你不知道我那天快怕死了,你和绣鸾谁也不去,好狠的心!还好你姐夫知道疼人,要不我都不知道怎么熬过来。”说着话压低了声音,“你不知道,你姐夫贪得很,每天晚上都得……” “龚家太太,小七还没出阁呢!”六姐正色说道。 “哎呀!你看看我,只顾了跟妹子诉苦,倒忘了这个茬儿了!”说着话转向六姐,“六姐,你不知道,剑云都快把我磨死了,我可真是怕了他了!他怕我一个人在家寂寞,就带我出来散散心,顺便让霍伯伯给我号一下脉!剑云只信霍伯伯,说霍伯伯的医术方圆百里无人能及!柳叶儿,你一个人整天在乡下住着闷不闷,跟我回城住几天吧,好好地玩儿几天!”说着话拉住柳叶儿的手爱怜地抚了抚。 流连一阵恶寒,忙推辞了几句,香香便叹道:“唉,我一个人没个伴儿,冷清得很,你姐夫忙得很,县里老爷很看重他,我和剑云成亲老爷赏了二十两银子,专门派了大管家来贺喜呢!……”流连和六姐交换了个哭笑不得的眼神,香香兀自滔滔不绝地讲下去,流连心中微微泛起一丝怜悯。 霍老头儿今天不忙,最近几天秋高气爽,十分舒适,病人也少了许多。老头儿沉默了许多,不再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本就不胖,苦了一夏天,更瘦了!香香什么毛病也没有,她也不是为看病来的,她是来宣示主权的。 流连进屋取出香香相赠的莲花头簪子,帮她插入发髻,乐呵呵笑道:“香香姐姐,祝你莲开并蒂,白头偕老!在家吃饭吧!” 香香尴尬了,柳叶儿把簪子还她分明是绝交的意思,而且开始逐客了,香香的脸上有点儿挂不住,六姐父女在旁边冷眼看着,根本没有帮腔留她吃饭的意思,事已至此,索性把脸一抹,笑道:“不了,剑云非得带我去喝羊汤,我都答应他了,只是辜负妹子的好意了!进城的时候一定要去我家歇歇脚,我给你做好吃的!”流连无奈只好连连点头,将这位姑奶奶送出去。 霍老头儿低着头沉默不语,六姐忍不住愤愤不平道:“剑云!剑云!酸死个人了,怕别人不知道她讹了个男人?别人扔掉不要的,也要当个宝!要把人的牙笑掉了呢!夜猫子进宅,安得什么心?真真是一对狗男女,臭味相投!” “六姐,你和姐夫那么恩爱,咱也满世界宣扬宣扬去?” “我傻呀!还满世界宣扬?夫妻再恩爱也是自己房里的事儿,我跟你说,自家房里,内言不出,外言不入,我和你姐夫有时候也拌嘴生气,姜妈什么时候嚼过舌根子?敢乱嚼立刻撵出去不用!龚捕头那个老婆是不是傻?跟这种女人都能恩恩爱爱的,真服了!” “小七,”一直沉默的霍老头儿开言了:“我是觉得女孩子大一点再嫁人才好,龚剑云身强力壮的,我怕……其实并不是回绝的意思,我跟亲家公说得清清楚楚的,谁知道耽误你了……” “干爹,你又没做错,是龚捕头受不得冷清,他俩……干爹,这门亲结不得的,没缘分,不该成!” “好孩子,你这么想就好,千万别气苦了自己,徒增笑柄!” “不会的,干爹。只是他的救命之恩没法子报了!” “那就先欠着。小七啊,不是干爹嘴刻薄,妻贤夫不生横祸,只怕这位龚太太……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你不该把簪子退给她,让人多难堪,人呐,还是要忠厚一些!” “爹,是那个女人欺人太甚了,换成是我早把她撵走了,小七还乐呵呵的,够忠厚了,再忠厚就是实心儿的了!”六姐替柳叶儿抱不平,“那个女人就没安好心,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咱小七又没有跟她家的龚剑云打连连,她凭啥欺上门来!” “好了,好了!有的事心里有数就行!万一争执起来,还不是小七吃亏!你看看你,俩孩子了,还不如小七沉得住气!”霍老头儿说着说着有点儿激动,咳了起来。六姐忙凑过去帮老头儿拍背。 院儿里恢复了平静,李妈开始往石桌上搬饭菜,二人忙去帮忙,老头儿叹了口气,终于还是没有再说什么。他想,柳叶儿没父没母,到底更懂事些。自家这个小女儿一直没离开过家,得让她好好历练历练,要不以后怎么当家呢? 第五十一章 第一次,龚剑云发了脾气。香香居然跑到霍家去,不用猜也知道她干嘛去了。香香怎么肯承认,一口咬定是叙旧去了,龚剑云本就抱愧,这一来简直无地自容。 香香又妒又恨,果然是余情未了,一怒之下,回娘家去了,必须给他点颜色看看!气冲冲地跑出去,觅了一顶小轿回家去了。 郑屠新娶的娘子姓王,正在院儿里忙活着,忽然见到香香,倒吃了一惊,香香也吃了一惊。王氏跟着歪毛儿时,干瘪黄瘦矮小瑟缩,现在虽然还是矮小,不过头上施了油梳得光光的,家常挽了髻,后边押了朵绒花儿,插着银钗,鬓边一只海棠绢花儿,脸上也明爽了许多,淡淡施了脂粉,虽是家常衣裳,没穿褙子,却也是新衣,齐齐整整的,换了个人一般,焕然一新。王氏对自己现在的生活十分满意,郑途很疼她,吃得饱穿得暖,顿顿有肉吃,梳头有头油,搽脸有脂粉,又不担心家用,又没有烦杂事分心,王氏觉得自己一天比一天幸福。 听完香香的哭诉,郑途低头不语,王氏不好说什么,便起身去烧茶。郑途最近过得幸福而满足,王氏勤快温柔,贴着心的温存,他忙活半天回来,热乎乎儿的洗脸水送过来,痛痛快快洗一把,端起晾好的茶喝一碗,干的稀的荤的素的饭菜汤水,流水价搬过来,女人坐在旁边陪着他喝两盅小酒儿,这日子,神仙一般,他甚至怀疑自己坚持不再娶对不对?可能世上的女人不全是香香她娘那样儿的。因为自身的幸福,郑途难以对香香的境遇感同身受,或者说,郑途从一个不起眼的女人身上发现了一个新大陆,开始了一种新的饮食男女生活,重新对家庭生活充满兴趣,他认为女儿的生活大约也差不多。一直以来,郑途又当爹又当妈,其实爹没当好,妈更没当好。想当然地,他认为小夫妻俩怄气,是女儿管得太宽,手伸得太长了。 “你看她,”郑途说着冲厨房颔首示意,“从来不问我花了多少钱,卖了多少钱,给就接着,没了就跟我要,缺什么就跟我说,多省心。剑云是官差,县太爷又看重,能不巴结向上吗?男人出门在外你少操心,管好家里的事是正经的。至于那个小丫头,就算龚剑云还有心,霍郎中只怕也不肯,怎么会容他们见面有什么私情?黑不黑白不白的,你跑到人家去,要是出点啥事,人们怎么看?就算剑云跟霍家提过亲,又能怎么样,男未婚女未嫁许人家提亲不?就为这就不许他到石桥去,咱不占理呀?你这样,这事儿别再提起了,这几天好生陪着小心买哄他,留着心,要是真有什么,你抓住把柄,再闹不迟,爹也好替你出头。记住没有!” 香香心悦诚服地点点头,郑途也满意地点点头,恰好王氏送上茶来,陪坐在一旁,郑屠冲她说,“香香好吃茴香,包饺子去,香香,给你娘帮忙去,别光等现成的。好好跟你娘学学,你娘手艺不赖。有些事儿你教教她。”王氏答应地麻利,心中却颇不以为然,只是面上丝毫不露。 龚剑云站在霍家门口踯躅半天,不知道该怎么过这一道门。上一次他拍着胸膛,口口声声掷地有声,这一次他已经是有妇之夫了。钱学文出来请他进去。 院子里,霍老头儿仰在躺椅上,眯着眼,树后隐着一个人,只看见水绿色的裙角。龚剑云忙上前行礼,老头儿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清了清嗓子,说道:“龚捕头,有什么话请当面说清吧!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你夫妻再拿小七说事儿却不行。小七已经把簪子还给你家娘子了,不想再见你家娘子了,请你家娘子也好自为之!” 龚剑云傻了,打死他也没想到与七小姐再见面已是如此情境。嗫嚅半天,讪讪道:“郑氏从小没人管教,不知礼仪,冲撞了七小姐,七小姐多包涵!”说着话站起来冲那裙子抱拳施了一礼。 “龚捕头言重了,我跟香香也算手帕交,怎会不知她的性情!只是我不想担这个虚名,还望龚捕头约束家眷,别再让我受这无妄之灾。” “委屈七小姐了,我回去……” “龚捕头,香香豁出闺门清誉,只为与龚捕头共结连理,也是出于一腔赤诚爱慕,还望龚捕头怜惜她!”龚剑云真的无语了,柳叶儿明明知道他是不得已才娶香香的,却半分不肯体谅,分明是恨极了他,偏偏又说得这么光明正大。龚剑云满肚子苦说不出口,明白事情已无法挽回,心如死灰一般,怏怏告辞去了。 龚剑云失魂落魄一般,喝了个大醉,在街头游荡半晌,被双腿带回家中。香香比他回来得早,见状忙上前扶住,殷勤服侍他睡下。第二天,夫妻谁也没提此事,都小心翼翼地做出一副笑脸,日子就这样平静无波地过下去,石桥镇成了彼此之间不言而喻的禁忌。很快,香香就觉出了婚后生活的无趣,龚剑云天天早出晚归,夫妻间好像除了吃什么之外没别的交流。龚剑云对她没任何要求,菜咸也罢淡也罢都吃得下,衣裳脏也罢净也罢都穿,家里收拾也罢不收拾也罢都看不见,从没见过他如此懈怠!他开始变得像个捕头,以前那个清爽上进的龚剑云彻底消失了,而面前这个油腻腻的龚捕头并不是香香曾经的梦中情人,香香甚至怀疑他们到底是不是一个人,怎么会有肚腩呢?难道自己费尽心思寻死觅活得来的就为这么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香香百思不得其解。 很快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心思开始转向孩子。郑途寻了一个姓孙的婆子来服侍她,因为王氏也怀孕了,郑途一心不能二用,顾不上她了。 不知怎么的,香香只觉得心酸! 第五十二章 唐桂花照例来找柳叶儿玩儿,俩人坐在炕上有说有笑。桂花手巧嘴甜,六姐也喜欢她,有空时常凑过来聊天。现在柳叶儿的主要工作是缠花——比买现成的便宜很多。这东西是女孩子的嫁妆中很重要的组成部分,不仅自己戴,也可当礼品互相馈赠。 桂花家住得不远,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最得父母宠爱,又有嫂子操持家务,十分清闲。霍家家风甚严,柳叶儿的风评也好,因此家里大人也不禁止她来霍家玩,一来二去,二人竟是形影不离。 流连总觉得桂花这几日心神不宁,恍恍惚惚的,猜不透她是怎么回事。二人在一起时,多是桂花说自己听,今天桂花一直吞吞吐吐问柳叶儿关于怀孕生育的事。流连心中警铃大作,未婚先孕即使是在现代社会也不是什么光彩事,古代就更不用说了,拉去沉潭都有可能。难道是她和学恭?不能吧,就算他俩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地方吧?光天化日的…… 流连几次转移话题,几次又被拉了回来。她毕竟曾经是成年人,心智远比一个十四五岁的大女孩子成熟得多,小心翼翼地往外套她的话,可能是这个小女孩子压力太大无处倾诉,也可能是女孩子想通过她传话,总之,女孩子已四个月不曾换洗了。流连心中暗暗叫苦,将六姐找了过来。 霍家的女孩子都多少懂一点脉理,六姐扯过她的胳膊号了下脉,伸出手指头狠狠戳了下她的额头,“你就傻死了!小七,把爹爹请过来。” 诊过脉后,霍老头儿低头不语。流连明白,确诊了,不由得纳闷儿:桂花儿住在家里,学恭住在霍家前院儿,俩人是怎么弄到一起的,要知道霍家的门禁是很严的,天一黑肯定插门,唐家也不可能允许女儿天黑后出门的——正经人家都不会允许女孩子天黑后出门。 霍老头儿叫了学文到屋里密谈,又叫了学恭进去。流连从窗户眼儿里密切关注着院儿里的动静,被六姐打了个脖儿拐。六姐狠狠瞪了她几眼,叫她去后院儿。 后院儿里,小虎儿和长哥儿被姜妈领着出门玩儿去了,流连百无聊赖地拿起一只小鞋底子纳了起来——小虎儿脚上跟长了牙似的,多少鞋也不够他穿的。 中午,流连回到正院儿吃饭时,桂花早已离去,其余众人对上午的事绝口不提,若无其事地吃饭,流连满心问号只能用饭狠狠往下压。 事情很快有了下落,钱家不肯与唐家结亲——话本儿中那些一床锦被遮尽风流的桥段终于没从书中走下来。钱家不仅不肯结亲,而且不打算负任何责任——即使是做妾都不行。钱家火速将学恭接走或者说押走。桂花已无路可走,打胎有危险,胎儿太大了,不打的话…… 唐家陷入混乱,桂花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一般,缩在屋角,瑟瑟发抖,事情很简单,两个互相钟情的小人儿上演了一出儿墙头记罢了,现在的问题是钱家不认帐,还放出狠话来:唐家若再纠缠,告他个纵女卖奸! 居中调停的学文两头儿挨骂,风箱里的老鼠一般,嘴里更是起了一层燎泡,但是,没办法,毕竟他动摇不了本家叔叔的决定——本家叔叔一辈子吃得是衙门饭,什么风浪没见过?学恭绝食以死相逼,没事儿,熬一碗参汤撬开嘴灌下去,钱家虽不豪富,区区几根儿人参还买得起。 事已至此,也许是为了警醒柳叶儿,所以不再赶她去后院儿。流连终于忍不住了:桂花只能去死或者远嫁,然后一辈子忍气吞声,问题是桂花不肯远嫁,一心寻死。 “姐夫,能不能想法子通知学恭,叫他带了桂花远走,两个人犯下的事儿,凭什么只让桂花受苦?桂花儿无论嫁到哪里这辈子都抬不起头的!除非嫁了学恭,他俩人瘸驴配破磨,谁也甭嫌弃谁!” “姑奶奶,你说得容易,……” “不试试怎么知道,唐家那边我去说,学恭那边儿你想法子,总比这样不尴不尬吊着强,桂花这一辈子肯定是毁了,学恭难道就能一辈子心安理得吗?” 六姐和学文张大嘴看着这个一向古板方正的老头儿,太难以置信了!又互相对望一眼,深深点了点头,柳叶儿年纪小不识人间疾苦说几句屁话也就罢了,老头子也……算了,总比看着俩人儿殉情强,俩小人儿死了都不一定能埋一块儿。 事情办得很顺利,虽然还是不光彩,总比让女儿吊死在钱家门囗强——这大约是挽回颜面的唯一法子了。脸这个东西,索性不要了,也就那么回事,唐家是靠卖力气吃饭的,丢人不丢人的,不影响吃饭! 可是,为什么要让俩孩子远走去吃那苦呢?唐家虽穷,一个女婿还养得起,桂花的爹拍板,招婿上门!就这样,擅长翻墙头的学恭趁着月黑风高,偷了他爹一百两银子,跑到了唐家。唐家有一所旧宅院,粉刷收拾一番,请了几桌客人,给俩人完了婚。 学恭是不能再跟着霍郎中学徒了,自己开医馆还没这个能力,扛了几天包又吃不了这个苦,天造地设地开始学做小买卖,霍老头儿给他找了个师父,学了个蒸包子的手艺,开张后生意还不错。 钱家沉不住气了。学恭一跑,他爹就知道坏了,实指望二人远走高飞自己忍了这个肚子疼,谁知道被个扛大包的摆了一道,空有万般本事派不上用场。学文躺在炕上翘着腿,撇着嘴说道:“活该!求我?没门儿!他儿子弄大了人家的肚子,他凭什么骂我?现在知道丢人了,晚了……”太舒心,叔叔求他劝学文回来,甚至答应让桂花进门,但是学文不打算帮他,例行公事般劝了学文几句,不出所料被赶了出来。六姐深以为然,赞许地点点头,“谁知道你那叔叔憋着什么坏!指不定把俩人儿骗回去怎么摆布呢!”六姐对丈夫前几天所受的责难还耿耿于怀! 第五十三章 转眼就要到中秋了。桂花没再来过,柳叶儿也被严令禁止去找她,流连的日子未免太过乏味了些。 家里收了巨多的月饼,学文和六姐乘着马车四处送,送不完,可见霍老头儿还是颇受爱戴的!柳叶儿奉命给刘妈送去四个——每个都有尺许。刘妈见了柳叶儿喜出望外,不由分说,留她们吃饭——姜妈陪着来的。 很快,姜妈就看出点什么了,捅了捅刘妈冲她的肚子示意一下,“你个老不正经的,别是……” “别瞎说,孩子在呢……”说着话吃吃吃笑个不停。 “刘姐姐,难为你,守得云开见月明,你倒是有后福!可见老天有眼!” “谁说不是呢!”刘妈满脸幸福。 流连细看,刘妈神情中没有了曾经的戒备之色,变得温和起来,面色红润,一下子年轻了许多!因为闻不得一点儿油烟味,刘妈家里如今也用了一个烧饭的婆子,只是手艺很一般,流连默默地批评了一句。 虽然在一个镇子上住着,只是各有各的一摊子事,哪有闲聊的机会,流连默默看着二人谈得畅快,第一次知道原来姜妈有个极不成器的男人,她一直以为姜妈也是个寡妇,因为她从不提及丈夫,哪怕一个字,也从不请假回家。 姜妈原本有两个男孩儿和一个女孩儿,女孩儿被丈夫输给别人做了童养媳妇,两个男孩被丈夫带去河里洗澡,死了一双。姜妈气红了眼,自杀不成就要杀丈夫,很闹腾了几天,宁可出来做佣人也不肯留在家里,代价是每个月必须贴补男人两吊钱,条件是到死不与丈夫见面,钱由别人转交。 姜妈从不哭。看起来千伶百俐的人,底子里竟如此不堪。归途中,姜妈拉了柳叶儿的手,默默无语。许久,姜妈问柳叶儿,你知道我为啥能在霍家干长久吗?也没指望柳叶儿能猜出来,接着回答道,因为他们从不劝我原谅那个禽兽! 流连点点头。 杨寡妇恶狠狠地盯着柳叶儿的背影,没人明白她这没来由的恨从何而来,连她自己只怕也说不清来龙去脉。杨寡妇的茶水摊彻底黄了,她更恨柳叶儿了,越来越恨!老三想带她离开——受她拖累,老三的生意变得十分差。树挪死,人挪活,有马有车,哪儿寻不出一碗饭!可是杨寡妇不肯,死也不肯,老三为难了,终于,老三丢下她自己走了。老三很仁义,几乎给她留下了所有的钱,虽然不多。 恨柳叶儿几乎成了杨寡妇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只是石桥镇已经容不下她了,卖掉了房子,杨寡妇走了,进城去了。 杨寡妇走后,镇上的人们都长出了一口气。霍家紧绷的神经也略放松些,柳叶儿也时不时陪着姜妈带着俩孩子出来玩儿。霍家的人缘儿好,柳家的人缘儿也很好,一路上搭讪寒暄的人极多,流连渐渐觉得古人日子竟也是有滋有味的了。 八月十六是出嫁的姑娘回娘家的日子,奉贤虽然身份尴尬,也还是由丈夫陪着来了。午饭时,摆了两桌,霍老头儿笑得十分开心。也许是吃多了,也许是着凉了,第二天霍老头儿上吐下泻,病倒了。 喝了几剂汤药,霍老头儿好了起来,从此不再坐堂问诊,店里只卖药,老头子出方子给学文,合了几十种成药,一并发卖,生意冷清了许多,学文安安生生守在家里,不再外出贩卖药材。 梨已经下来了,流连用一只银铫子炖汤,银耳雪梨,冰糖银耳,百合莲子,川贝雪梨,山药百合,变着花样做,至于沙参玉竹麦冬陈皮什么的,家里又不缺,使劲用。今天流连做的是莲藕炖排骨,放了几粒枸杞,老头儿连喝两碗,浑身舒泰,老头儿边擦汗边夸奖柳叶儿,“小七,你说干爹是不是害馋痨了,怎么吃顿好吃你就舒服些,不吃就不行了呢?”旁边小虎儿抢着说道:“爷爷,我也是馋痨,我也要多吃点儿才能好。”长哥儿刚开始学说话,奶萌奶萌的小团子模样,也喝了几口汤,颇为赞许,吭哧吭哧道:“我……我……”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霍老头儿不由莞尔,学文夫妻二人更是乐开了花。 一晃过去了好几天,奉贤来接柳叶儿进城去玩,八月二十五,城里过会,连过四天,十分热闹,顺口答音请霍老头儿进城去逛。 “合适吗?你上边又是公公婆婆又是祖母,会不会太麻烦?” “不麻烦,您这一?子,净操劳了,可好好歇过几天不曾?” “行!我也上城里美几天去!” 流连心中觉得奇怪,霍老头儿没事时常常引了小虎或长哥儿玩,这次进城却坚决不带他两人,口口声声说:“逛会挤死个人,我又不惯会带孩子,万一丢了怎么办?”马车就在俩孩子的嚎啕大哭声中扬长而去。 柳家招待得十分殷勤,柳家老爷常陪他四外走走,吃吃风味,会会朋友。二十五这日,许氏、奉贤、良姐儿、绣鸾、流连以及家里大大小小的丫鬟婆子长随小厮,倾巢出动,只留下柳老爷母子在家看门,霍老头儿嫌人多挤得慌,不肯去,三人坐在老太太的炕上喝茶聊天。 下十五的会比十五更热闹,乡下的人庄稼地里的活都差不多忙完了,都挤进来凑个热闹,说书的卖艺的卖解的耍猴的都等着这几天呢!整个县城变成了一个欢乐的海洋,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人山人海,挤得不亦乐乎,可见人还是群居动物,对聚会与交流有着莫大的兴趣。几个人很快就被挤散了,流连其实不喜欢这样挤过来挤过去,便向背静处走去。哪有什么背静外,相对人少些而已。真正背静处都是人家,大都锁门出来挤了,自己过去干什么,数瓦片吗? 第五十四章 柳家老爷其实早发现霍老先生的异样了,霍老变得枯瘦如柴,面如死灰且精力不济,稍留心便可知其大限不远。 霍老没精力与他们闲聊,喝了几口茶,开门见山道:“求亲家点事儿,还要劳烦亲家多费心。” 柳老爷诧异道:“亲家,怎么这么客气?是不是因为宏哥儿两口子的事?亲家,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无,况且,老哥哥你是郎中,该我求你才对!” “不是为奉贤!奉贤进了你们柳家的门,便是你们柳家的人,倘若命里无子,凭你们休弃、纳妾、过继,都行,是你们的家事,我不干涉!” “亲家怎么说起胡话来了,倘若终究命里无子,过继一个就是了,生下来就抱过去养,跟亲生的也差不多嘛,世上无子的多着呢,难道都杀了不成?”柳老爷说着话望向母亲,老太太也点点头,真诚道:“纳不纳妾,是他们夫妻的事,我们绝不插手!亲家只管放宽心,绝不会让宏哥儿媳妇儿受委屈的!” “亲家真是太客气了,我真不是为奉贤!”霍老笑道:“老太太最疼奉贤,我难道不知道?我是为小七求您老的?” 柳家母子对视一下,老太太笑道:“什么求不求的,亲家只管吩咐就是!” 霍老先生叹了口气,“亲家也知道,柳家于我家有大恩,长生临死前把柳叶儿托付给我,我一向拿她当亲闺女一样养育,只是,如今我命不久矣,想把他转托亲家,不知道亲家方便不方便?” 柳家母子没想到是这个,能让别人托妻献子是体面事儿,况且自家又不缺这一碗饭,只是柳老爷心中有个心病,因此略有迟疑,老太太反应却快,痛痛快快地应承下来,“方便方便,太方便了,不瞒你说,亲家,我是真稀罕这个丫头!只是,我家太太忙着操持骞哥儿的亲事,只怕顾不上,我老了,未免有照看不到的地方,只怕委屈了七小姐!” 柳老爷突然暗骂自己蠢,霍老爷强调“柳家”,分明是在说小七姓柳,根本没有半点结亲之意,自己瞎操得哪一门心?忙附和道:“别说此事关乎霍兄对柳家的承诺,就是长生兄弟,也跟我联过宗的,虽是生意往来,却也是极谈得来的。况且,柳叶儿与绣鸾也交好,俩孩子做个伴儿,想来也不至于太过孤寂了!” “能得老太太的青眼,是她的福气,只是不便麻烦老太太,让她跟着奉贤即可。”见老太太要说什么,忙制止了她,“我知道老太太的好意,只是,倘若小七跟着您,那么您的孙子们还要不要给您老请安呢?要不要陪您老说说话,吃吃饭呢?要不要避嫌呢?为了一个她,弟兄三人都不自在。不如让她跟着奉贤,宏哥儿轻易不回来住,俩人儿做个伴儿挺好。” “霍兄说得是,宏哥儿院儿里有仨小跨院,刚收拾出来,叫七小姐拣一个住,这样,宏哥儿回来时,七小姐也可以在自己院儿里避避,宏哥儿媳妇也好照料她!绣鸾找她玩也方便,一举三得,霍兄虑得周全!” “多谢柳兄,只是还有一点。小七每年都有十五吊钱,她一个人花用绰绰有余,就让她自做自吃。” “霍兄,难道您怕我家养不起一个小丫头儿?还要她自做自吃,干脆直接拿大嘴巴扇我不好吗?” “亲家,亲家!看您想到哪儿去了?我不是怕柳兄小气,而是,这孩子该让她学着管家了,先让她学会当自己的家,嫁人以后也能自己……唉,她又没个可以撑腰的娘家,……”霍老黯然低头。 柳老爷心里也有点难过,油然而起兔死狐悲之感,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霍兄,全依你!” 霍老点点头,“柳兄留心给她寻一个忠厚可靠的人家,家世清白即可,那男子可以让她偷偷相看一下,尽量给她寻个可心的,我怕是来不及了。多留她两年,等十七八再嫁人——年纪大点儿到底更懂事些。到时候取出一百吊给她办份嫁妆,剩下的四百吊就给她压箱底吧。” “成,霍兄!彩礼我一文不留,全给她陪嫁过去。我给她备几桌酒,风风光光将她嫁了,这几文钱让我出可行?看在长生面上,也让我略尽一点心意!” “多谢仁兄了。我怕是不中用了,办完事儿就让奉贤接她走。” “大哥你别瞎想,谁还没个病了灾了的,怎么能动不动就想死呢?不行就进京去,有大爷在,怕寻不到一个好郎中?” 霍老先生惨笑着摇摇手,“不折腾了,我再不济难道连个生死也断不了吗?不说这个,我心里有数!柳兄,我家小虎儿和长哥儿都喜欢小七,小七也常带他俩玩儿。我在,小姨领着外甥玩儿,挺好。我要不在了,这事儿还是这事儿,味儿就变了,好说不好听。小六儿倘若再怀上了,姜妈一个人忙不过来,说不得小七会搭把手的,柳家的本家虎视耽耽的,小六性子直,怕是应付不来,柳兄,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明白,亲家,我们都答应你,我把七小姐当亲孙女一样管教,她成亲后咱们家就是她的娘家,绝不能让亲家你落个所托非人的名声!” 柳老爷其实并不十分看重霍老先生,嫌他一味懒散不思进取,现在才明白自己走眼了,霍老只是淡泊名利,事到临头比谁都镇定,思虑周全,哪里是那平日里没出息的受气包儿。他面对死亡都能淡然处之,从容安排一切,会是个窝囊的?他舍在外面的欠帐不是收不回来,而是他不要了——这是柳老爷最看不起他的一点儿!柳老爷的脸上有点儿发烧。 “多谢亲家!” 屋里陷入沉默。柳家母子甚至都没再客气几句。天色已近正午,厨房留守的厨娘提着食盒送上饭来,柳家老太太招呼道:“亲家,我就不讲那虚客套话了,咱们一桌坐,成不?”说着话,三人坐下来。 第五十五章 流连好不容易才碰见挤出来的奉贤,头上的花冠也挤歪了,气喘吁吁的,也顾不上讲究了,一屁股将流连挤开,“你倒会躲懒,还带个垫子,怕冰了屁股?去给我叫碗热茶去?快渴死了!” “长姐,这儿连个茶摊子也没有,哪儿给你叫去?先歇歇,喘口气,咱找地儿吃饭去!” “行行行,先让我歇会。你别说,大脚有大脚的好处!” 歇了一会儿,奉贤扶着流连往西走,路上喝了两碗木瓜水才进了一个小馆子。伙计很殷勤地上了一壶菊花茶,四个小碟儿,分别是:乌梅糖、蓼花、酱乳瓜、笋豆。奉贤问柳叶儿吃什么,流连不敢乱说话,因为她不知道哪些菜是这个时代有的,怎样烹饪,叫什么名字,便含含糊糊道:“我又没来过,知道他家有什么,长姐点就好!”奉贤笑了笑,点了两碗豆腐羹,一笼羊肉馒头,一笼蟹肉馒头,两碗瓠羹。 豆腐羹清淡,包子是小笼,每笼六个寸许的小包子,十分鲜美,所谓瓠羹,约等于放了瓠子的羊肉烩面,更是好吃。不得不说,奉贤还是很会点菜的,一共花了三十多文钱,又便宜又好吃还管饱。两个人歇了半晌决定不去挤了,唤了马车回家去了。 接下来几天,流连懒得去挤,便跟着霍老头儿回石桥镇了。石桥镇也清静了不少,许多人都去赶会了。见到他俩回来,六姐喜出望外,把孩子扔给柳叶儿,与学文赶会去了。俩孩子委屈地不行,流连便变着花样哄他俩玩儿。 中午,两个精疲力尽的孩子睡了,霍老头将柳叶儿叫出来坐在院儿里的石桌边。桌上放了一盘脆枣,红艳艳的,带着水珠儿。老霍头儿拈着一颗把玩,并不往嘴里送,却招呼柳叶儿快吃。 流连其实已经看出霍老头儿快要油枯灯尽,心中暗暗叹息,十分不舍。她上一世的生命历程中,从没有人来扮演父亲这个角色,她也习惯了独立解决问题,可是,内心深处还是渴望一份父爱的。霍老头儿恰到好处地弥补了她的缺憾——他是个极称职的父亲,即便柳叶儿与她没有血缘关系也一样!她万分舍不得这个老头儿,可是高强度的工作和对前妻长女的愧悔摧毁了他的健康,唯一的慰藉,可能就是长女原谅他了,认他了,甚至接他去住了两天。 “小七,干爹可能快不行了,别说话,不用安慰我!听我说,我可能来不及给你挑一门亲事了,不过我托了柳老爷——他虽是商人,却也是一个能托付的。我与他谈好了,我走了以后你跟着大姐走,记住了,你一定要自做自吃,一切柴米油盐都是自己的,吃他家一口水而已,你明白吗?” “明白,吃人家嘴软!” “好!好孩子你是个明理的。”霍老头儿长舒一口气,脸上浮起一丝笑容,“我不在了,你自己住正院儿一来不合适,二来,外院儿住着伙计们,不安全,跟着你六姐也不太方便,你懂吗?”流连点点头,这没什么难理解的。 “不要急着成亲,年纪小小的就怀孕产子,对身体伤害极大。婚后,要守住你那几个钱,别让人几句好话就骗走了。婚后,不要低眉顺眼地做受气包,你越好说话,别人就越不拿你当回事儿!倘若日后婆婆欺负你,一定要学会跟男人告状,诉委屈,该撒娇就撒娇,该哭就挤几滴眼泪出来,这不丢人,男人吃这一套。” 流连觉得好笑,险些笑出来。 “笑什么?不信我的话?” “不是,干爹,人家都说你婚后要孝顺公婆,敬爱丈夫,你怎么反着来?” “那种屁话是说给外人听得,咱爷儿俩不扯那些没用的。这些事儿,以后奉贤会提点你的。别学柳家二少奶奶傻呵呵的,连自个儿院里的事也搞不定!丈夫和丫鬟在眼皮底下就能弄出孩子来!太不中用了!你还不如她呢,她好歹有个娘家撑腰,你……你吃吧,给小虎儿留着呢!这是一个病人给送的,顶药钱的,今天早上刚摘的,好吃!” 流连拈了一颗送进嘴里,不如冬枣脆嫩,但是枣味儿更浓郁一些。嘴里嚼着脆枣儿一阵心酸——老头都已经到了要交待遗言的时候了,却还是放心不下自己。这些日子,流连与老头儿几乎形影不离,老头儿只是表面随和,内里极有风骨,流连不懂医学,不知道老头儿的水平如何,但对他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极为钦佩,无论如何一个认真的人是值得尊重的。说到底,流连其实跟老头儿很相似,表面似乎很随和,豁达甚至有点稀里糊涂,但是对待工作十分认真,二人在自己的工作领域都是鸡头,即使是换一个更大的平台,也会努力做一个更大的鸡头。流连会因为某个菜彻夜不眠,想方设法改进;老头儿会为了某个罕见病例,绞尽脑汁去钻研。 “干爹,你自己撇了好多帐在外边,也不去收,倒教我做个守财奴!” “傻孩子,我家当时出了事,族里将我们逐出,清理门户,要不是你爷爷心好,……一方面乡亲们于我有恩,另一方面,舍些小财免得别人嫉妒。再说了,欠钱不还的,不是无赖就是赤贫。地痞流氓惹不起,赤贫之人真没有,便是接济一二也应该,所以……你不一样,你到了一个新的家庭,就算不能过上更好的生活,也不能他们一大家子全指着你过。况且,你那几个钱能成什么大用,真要是家中出了事,他们怎么可能连这点钱也盘算不来,分明是算计你呢!这点儿钱是你爹留给你保命的,你可别傻瓜似的大把往外撒!” 流连点点头,不再逗老头儿,“干爹,我记住了,这点儿钱是我爹留给我的,谁也别想打歪主意!” “对!正经的男子不会打女人嫁妆的主意的!这是给你傍身保命的!” 流连连连点头,见霍老爷子脸上露了疲态,便劝他回屋歇歇,老头点点头,各自回屋去了。 第五十六章 李妈中秋时该歇个假,但是她强烈要求将假期改在下十五城里过会的时候,只为一家老老小小能痛痛快快玩儿几天。李妈的家乡偏远些,一家人便住在老三曾住过的偏院儿里。老李是个仁义的,不好意思白住,牵来了家里的一只奶山羊。霍老头儿要付钱,老李急了,脸涨得通红,“我不是卖羊,你先喝着,一天能挤五六斤奶,羊奶很养人的。等没奶了我就牵走。我家里的会挤,不瞒你说,我家娃小时候就常吃,长得又白又胖!你老也尝尝,不难喝!”最终,霍老头儿领受了老李的好意,流连也多了一味食材。 流连并不擅长做奶制品,简单做一些姜撞奶,奶茶,奶豆腐,奶糕就足够引得俩孩子不肯离开霍老头儿了。老头儿喝了其实没有什么明显的功效,俩孩子和流连却肉眼可见的气色鲜润,六姐见了眼馋,一向不肯沾锅头边儿的人也开始学习,颇有成绩——这些东西本也没什么技术含量,细心即可。 山药下来了,流连做了一些山楂酱、梨酱、豆沙、枣泥,天天变着花样做一些山药糕。霍老头儿颇领她的情,只是到底吃不下什么东西了,两个小的吃得兴高采烈,颇崇拜小姨。老头儿看看吃得开心的孙子,到底没说什么。流连嘱咐姜妈将孩子们带出去吃东西,免得老头儿心里难过。 渐渐的,老头儿开始缠绵病榻,终于有一天,连参汤也灌不进去了。流连哭着一勺又一勺徒劳浇在老头儿的脖子上和枕头上,姜妈和李妈架走了她,流连扑在自己床上嚎啕大哭,引得姜妈和李妈也在一旁抺眼泪。 老头儿无声无息地咽下最后一口气,没给别人多添一点麻烦,七个女儿哭天抢地地哀嚎着,即使她们早就知道老头子快不行了,可她们还是接受不了这个事实。老头儿弥留之际甚至连句遗言也没有,就那样悄悄地走了,生怕给别人添一点儿麻烦。 丧礼并不豪华,甚至连经都没念——老头儿觉得自己一辈子坦坦荡荡,没做任何亏心事,不必花那份闲钱,一切丧仪从简。送葬的人流浩浩荡荡,全是自发来的,抬杠的人三五步一换都没轮过来,震天的哭声淹没了几个女儿的悲泣。 流连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进城去了。一开始六姐不允许长姐带走她,非常强横地将她留下,但是第二天柳老爷亲自陪着长媳来了,也没多费话,把老头儿跟自己说过的话跟学文复述了一遍。学文劝住哭骂不止的妻子,将柳叶儿送上了车,柳叶儿哭别了六姐,她喜欢心思单纯的六姐,她的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跟这样的人相处不累,但是,没办法,她的命运还由不得自己。奉贤的院里有三个小跨院,位于正院西边,从北屋廊下过去,一个开南门,一个开北门,二门西边没有厦子,开了一个小角门,直通第三个小院儿的北房廊下,柳叶儿就住这个小院儿里。这种小院儿是给未婚的儿女预备的,小小三间北房,没有东西厢房,南边三间厦子,院里一株梨树。 流连对这个院子基本还算满意——从二门进来可以直接过去,不用从正屋窗前经过。北房的跨度不大,没有后套间儿,一暗两明的格局,东间儿是卧房,南边儿是炕,北边儿是衣柜,靠东墙放着梳妆台脸盆架;外边两间用博古架隔开西边屋南窗下摆了一张大案,北边是一排书架,靠西墙放了几个绣墩儿;中间屋不是常见的长条案八仙桌而是一张矮榻,上边一张精工描金雕花红漆小炕桌,两条秋香色坐褥。一个人住实在是很舒服的。 南边厦子里,堆放着一些锅碗瓢盆刀勺案板瓶瓶罐罐,还没整理。 “你自己看看怎么安排,”老太太用拐棍儿指了指那堆东西,缺什么就说话!就没见过你干爹那么死心眼子的,哼!我可不该说死人的坏话,不过,……算了不说了,缺啥就说话!” 说完带头儿往外走,“你干爹这个人,看着书生,其实,是个爷们儿,可惜了,好人不长命!你只管安心住着,谁敢放什么闲屁,我老婆子第一个不饶!” 流连从此在柳家住下,每七天跟着奉贤回去上一次坟,平常便安安静静待在屋里,好长时间没能这样一个人清清静静地呆着了。她想计划一下未来,却无从着手。厨房里并不缺什么,花了两吊钱买了一些木炭和米面油盐,自己的新生活开始了,再不用因为菜式新奇而煞费苦心掩饰自己了,也不用怕被人发现手艺高超而故意把东西做得很难吃了!绣鸾常常找借口留下来吃饭,老太太常因此送她些新鲜菜蔬瓜果,奉贤对她的针线女红并不十分催促。日子就这样慢悠悠地过着。 这天,上完坟照例往回走,姐儿俩在车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今天瑞宏学里旬休,便自告奋勇充当马夫。突然,车被猛煞住,姐儿俩险些从车厢里滚出来。瑞宏愤怒地喝骂着,流连从车帘子里探出头,见地上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贼兮兮地贱笑着,攀着车辕只不松手,瑞宏也是雷声大雨点小,口口声声要用鞭子抽烂小乞丐却迟迟没下手。流连心下不忍,回身拿了两个大白馍——比她的脑袋略小一点点——连包袱皮儿也一起递与那个乞儿,温声道,“拿去吃吧!”那乞丐愣了一下,接过包袱一溜烟儿跑了。 车接着晃晃悠悠往前走。奉贤笑着问柳叶儿,“你知道她是谁,就把俩大馍给了她?” “不知道,左不过是个可怜的,你看他……” 谁知奉贤打断了她的话,“她专在这一带拦车行乞,今天见是你姐夫赶车,知道他是个心慈面软的,专门来讨钱的!要是车夫赶车,你看她敢上来不,早一鞭子上去了!这个小无赖专在这一带讨钱,看着可怜,其实可恨!” “算了算了,柳叶儿不是不知道么。也是个可怜人,给俩馍也没啥么!”瑞宏在车外接了腔。 “给俩馍没什么,只怕以后咱们不敢走这条路了,要走就得交买路钱,这个无赖,专欺老实人。不信就走着瞧!” 第五十七章 奉贤的话瑞宏并没放在心上,一个小乞丐罢了,就算每次都要给他些吃食铜钱,也没什么,又不是给不起。流连将她的话放在心上了,流连本就是个孤儿,又是在儿童福利院长大的,对这个小乞丐自然十分同情,下次上坟去专门包一包自制的零食预备好,甚至从车帘子后头与小乞丐攀谈几句,问问他缺什么,惊讶地发现他竟是个女孩子,险些惊掉下巴。再下次便包了几件旧绵衣裳递与她,那小乞丐却不肯接,羞赧道:“穿上这衣裳谁还肯施舍呢?” “可是,都立了冬了,你不怕冻死了吗?”流连急切地诘问她,“你穿暖和一点,我再给你一吊钱,你贩些吃食去码头卖,总能赚个穿衣吃饭的钱,不比这样子体面些?” 小乞丐讪讪地笑,手抠了抠车辕,终究还是没说什么,也没接流连手里的包袱,垂着头走远了。流连望着小乞丐的背影叹息,奉贤看着柳叶儿的背影叹息。 转眼过了尽七,已是小雪时节,天着实冷了,流连不再往那条路上走了,心里却记挂着那个小乞丐。这天天阴着,风嗖嗖的,流连突然起意想要喝骨头汤,便穿得暖暖和和和的披了件棉斗篷出了门去。肉摊子离得不远,因此也没叫人跟着——平常出门奉贤会派婆子跟着她的。忽听得身后有人唤姐姐,根本也没往心上放——因为她从没做过姐姐,因此对姐姐这个词丝毫没感觉——直到喊姐姐的人呱唧呱唧跑到面前拦住她时,她才惊觉原来是小乞丐在喊她。小乞丐今天脸洗得干干净净,褴褛的衣裳也洗得干干净净,头发也用水梳得整整齐的,挽了两个小丫髻,脸冻得青白,整个人瑟瑟发抖。流连忙解下斗篷给她围上,小乞丐个子很小,斗篷几乎拖在地上,她紧紧拥住斗篷,眼睁得大大的,仰头望着流连,急急道:“姐姐,你把我买下来好不好,我一定忠心服侍你。我都十二了,不会吃闲饭的。我很便宜的,你买下我吧!” 流连弯下腰,无奈道:“妹子,我还是住在别人家呢,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哪还能买什么人?我给你些钱你去谋个生路不好吗?干什么非得去当奴才呢!” “姐姐,你买得起我,我很便宜的。我已经等了你好几天了,好容易你才单独出来一次,求求你,你是个好心的人,我愿意给你当丫鬟,你买了我吧!” 流连实在狠不下心拒绝这个女孩子,只好点点头。女孩子用袖子抹抹泪,将斗篷还给流连。 “你穿着吧,这么冷的天!” “不行,我要是穿回去,老虔婆就知道你是个心软的,肯定会趁机狮子大开口的。” 流连忙从钱袋里摸出几个铜钱放在她手里,“那你去吃一碗馄饨去,这么冷的天!” 那女孩子将钱托在手心,笑得极灿烂,行了个福礼,转身跑远了。流连怔怔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发了会呆,才将斗篷披上,忽然失去了喝汤的兴趣。 买了猪骨和豆腐回去,流连提不起一点精神来做。呆坐了半晌,火都快熄了,才长叹一声,开始添炭,没情没绪地将骨头炖上。流连不肯在屋里点火盆,只肯烧炕,烧炕的灶在外屋,只用来烧水炖汤,炒菜还是在厨房,因此屋里并没有什么油烟味儿。炕烧热了,再把炕帘子一放,坐在热炕上十分惬意。流连坐在炕上呆望着窗外,天阴得更厉害了。 奉贤上了炕坐在她对面,笑道,“怎么不做几个丸子,只吃豆腐有什么趣儿?要不就再放些黄芽菜叶子?”说着话摸摸她的头,“怎么了,霜打了的茄子似的,不舒服?” “长姐,那个小乞丐求我买下她,”说着话流连低下头,“这么冷的天,连件儿绵衣也没有,……” 奉贤道:“她家犯了事儿,男的流放,女眷发卖,就剩下她卖不出去,卖一家,她去了装疯卖傻尿炕偷嘴,再卖一家她要死要活摔盘子砸碗,再卖一家还是不肯好好的,誓死不做下人,没法子,官媒只好白养着她,这个辣货怎么跟你对上眼儿了?行,你也得有个丫鬟使唤,只要你不嫌她惫赖就行。买回来好好调教调教,也能用。要不,只怕再过二年,就卖到窑子里去了,怎么不是积德行善呢!” 第二天,奉贤差人唤了官媒来,说要给妹妹买个丫鬟使,要年纪小点儿的好调教调教,还要伶俐些的,最重要的是手得巧,针线活计一定要拿得出手。媒婆子一听要年纪小的,心里就明白,是要便宜的。奉贤这个妹妹的来历,媒婆也知道,明白奉贤只是要听起来好听,并不打算多破费,眼珠子转了几转,将手里那个卖不出去的滞货夸得花好朵好,奉贤让她带来看看。媒婆狠狠心一跺脚,烧了一锅热水,将她好好搓洗一番,换了件半旧的蓝绢布绵袍,红绸裤子,头发梳得光溜溜的,点着脑门儿教训了一顿,带到柳府。奉贤倒也没挑剔她个子小,开始讲价钱,一边儿要得高,一边儿给得低,最后三两二钱银子成交,官媒婆一边哀叹赔了一边欣然换了契纸,暗自庆幸总算把这个滞货推出去了,赔赚真不重要了。一边儿陪着笑脸问,“你家里这位小姐呢,不要买几个将来做陪房的丫鬟?该预备了!”奉贤一口回绝,“这些事儿我婆母会操心的!轮不着我管!?” “成,府上以后要用人找我,保险让您可心!” “好说,以后少不得要劳烦妈妈的!慢走,香梅,送送妈妈!”上来一个俏丽的大丫鬟将媒婆送出去。 流连打量了一番来人,几乎不敢认了,除了个子矮些,实在算是个漂亮的。“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将一双大脚往后挪一下,有点儿窘迫,“既然是小姐买了我,自然名字由小姐起。” “你叫什么就说叫什么,我没有给别人起名字的爱好!” 那女孩子睃了她一眼,壮着胆子说:“我叫翠翠,姓吴。” “成,就叫翠翠吧,很好听,不用改了。” “谢谢小姐!”翠翠十分激动,这个梦梦寐以求的名字就这样轻易到手了,简直难以置信。 第五十八章 流连不知道该怎么安置吴翠翠,奉贤给她出主意,将吴翠翠先送到老太太身边的赵妈那儿,“让她好好学学规矩和针线活计,休要宽纵了她,免得以后不好使唤!”接着命人唤匠人来在厦子里隔出一小间儿,垒一铺小炕给她住。翠翠在外间屋的榻上将就了两夜,甚至等不得炕干透便欢呼着扑向自己的新屋子。 老太太赏了翠翠一套铺盖,两只藤箱,太太赏了几件绣鸾穿过的旧绵衣,和一个做里衣用的素绫尺头,奉贤赏了两个绸子尺头,良姐儿给了她五斤好丝绵和一条水绿绫汗巾,绣鸾赏了她一套茶壶两枝绒花,发了大财的翠翠四处拜谢去。 大家这样给面子,流连也不能不表示表示,买了十斤羊肉细细切作馅子,搀了一棵黄芽白,主仆二人忙活了多半天,包成饺子,央大灶上煮了,奉与诸人。从上到下都夸好吃,柳老爷吩咐许氏:“难为她一片心,你安排一桌酒席回请她。” 许氏不屑道:“老爷,一碗水饺子罢了,值当吗?叫灶上多做一碗肉给她吃不就得了?” 柳老爷恨恨地瞪着这个女人,不明白自己当初是怎么被鬼迷了心窍。“既然你做不来这桩事,我还是求母亲张罗的好。你自己歇了吧,我去书房把帐对对。” “那个,我也没说不回请她呀!你怎么还急了。只是明天三儿就回来了,……”许氏不再往下说,小心觑着丈夫的脸色。 “唔……那就改天。你看住老三,别让他往老大屋里去。还有,别让老二一回来就往老太太后院儿里乱钻,怀着孕呢,万一有个闪失不嫌晦气么?他是不是还在跟杜氏置气?这些事难道要我做爹的去操心吗?” “没有,没有,俩人儿好着呢!如今杜氏贤惠得很,老说红杏儿怀着孩子辛苦,让寀哥儿多过去看看她。”许氏忙替儿子打掩护。 “真是活见鬼!”柳老爷冷哼了一声,“闲着的地不种去种长着的?你这当娘的就如此纵容他?” “是不是老二媳妇儿说什么了?老爷,这腿长在爷们儿自己身上,做老婆的拴不住自各儿男人,我做婆婆的有什么法子?总不能啥事儿都管吧!” “好了,你不用管了,我去管!”柳老爷冷冷地说。 许氏见老头子面色不善,知道他是真生气了,忙应承道:“我说他去。不过,真是良姐儿让他过去的,想来也是红杏儿头一回怀孩子,心里害怕,愿意让老二守着。” 柳老爷的头大如斗,实在不想跟许氏多费口舌,转身走了。许氏偷偷松了口气,自家老爷不知怎么了,脾气越来越大,什么事儿也不跟自己商量,得跟老二说一声,收敛着些,别把老头子真惹恼了。 一宿无话。一大早,许氏派车去接三个儿子,又派人传话给厨房加菜,又派人给两个儿媳传话预备换洗的衣裳,忙得团团转。老太太也派人给厨房传话,中午的饭分两处吃,老爷夫妇俩和少爷少奶奶们一处吃,老太太带着两位姑娘一处吃,菜不用非得一样,拣姑娘们喜欢的做几样,厨房里忙应了。因为学里一向吃得寒素,每次少爷们回来总得狠狠吃几顿肉,俩姑娘却不喜欢这油腻腻的菜,老太太的话比太太的话有用得多。厨娘带着打下手的忙碌起来。 瑞骞已经知柳叶儿搬来自家住了,他满怀希望地等着柳叶儿出来见礼,始终没动静。自说自话溜达到东边屋里,没人,梢间还是没人;又满怀希望溜达到西边屋里,没人,梢间也没人。又出来陪坐在祖母身旁,“奶奶,绣鸾不知道我们今天回来吗?怎么连个面也不露?莫非还在睡懒觉?我去把她揪过来吧!” 老太太假装不知道他的企图,“绣鸾想是到你大嫂娘家妹子那儿去了,你还不知道呢吧,你大嫂子的娘家妹妹住到咱家了,就是跟咱家联过宗的你长生叔的闺女。骞哥儿,以后你们都大了,别冒冒失失的,虽说是亲兄妹,可姑娘们都有自己的事儿,你也避着点,万一柳叶儿也在你妹妹屋里,……人家姑娘住在咱家,咱们自己可不敢失了礼数!” 瑞骞的脸烧起来了,他窘迫地点点头。老太太也满意地点点头。转向瑞宏,“老大,你小姨子住在你院里,以后给你媳妇买什么体己物件时,可别忘了给你小姨子也捎一点。别让人笑话咱们小气!” “是,奶奶,有了亲孙女了,干脆把我们这些后孙子都撵出去算了吧!”不等瑞宏答话,瑞寀急急插嘴道,一屋子人被逗得哈哈大笑。 午饭时,两位姑娘被请了来,流连先与众人见了礼,才被让进东边儿屋里炕上。一顿饭,瑞骞吃得食不知味心猿意马,只顾侧着耳朵听里屋的动静。柳叶儿吃得极其安静,除了陪笑回了老太太两句好吃之外,一言未发,倒是绣鸾咸了淡了酸了甜了的唠叨个没完。 吃完饭,瑞骞磨磨蹭蹭地不想走,柳老爷发了话,“好了,都下去歇歇吧。”瑞骞不甘心就这样白白走开,可是大哥和二哥都起身告辞退下了,他也没法再留着。走到分道处,兄弟三人分开,瑞骞又逗留了一会儿,始终不见柳叶儿的影子,听见父亲的声音来越近,只好进了自己住的院子。 晚饭,瑞骞是在母亲屋里吃的,柳叶儿是在自己院儿里吃得。瑞骞很想找个借口去大哥院儿里一趟,但是父亲就坐在堂屋核对帐目,时不时就把他叫过去核算一下,一来二去,天竟然黑了。 吃完饭,父子俩又闲谈了几句,瑞骞才回了自己屋里。天已经黑透了,再去拜访一位姑娘,未免太唐突了,况且父亲就在正屋,更是不可能允许他做出如此荒唐之事。没法子,只好扯开被子钻进去,如何睡得着呢!翻来覆去,都是柳叶儿那张秀美的脸庞。 第五十九章 一大早起来,瑞骞就在屋里转磨,百爪挠心:柳叶儿就住在前边正院,却不能见一面。去前边院儿里吧,大清早起也没个由头。绣鸾住在北屋的西梢间,磨磨蹭蹭的不愿出被窝,瑞骞急得眼里几乎要出火。他走出二门站在前院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进倒座书房里,拿着书强往眼里看。自从端午七小姐落水后,二人再没见过面,他一直自责,总认为自己倘若不去寻妹妹,也许七小姐就不会落水。他央了大嫂做媒人,谁知大嫂却告诉他绝无可能,因为七小姐也姓柳。瑞骞难过得几乎要死去。家里也开始给他议亲,县令的女儿看上他了,虽是庶女,却是独女,配他绰绰有余,瑞骞从此死了心,或者说他以为自己死了心。当他的小厮小德儿告诉他七小姐就借住在柳家时,他只觉头“嗡”一下子,大脑一片空白,连呼吸都忘了,他强自镇定着没理小德儿,心跳得打夯一般。他以为瞒过了小德儿,其实没有。他以为小德儿在向自己报喜,其实不是。 小德儿是瑞骞的小厮,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德儿是现实的,瑞骞对七小姐的迷恋他始终不赞成,他觉得这事儿不可能成,柳老爷不可能答应让七小姐进自家的门,再得老太太喜欢也不成,不过他却没因此去劝阻自家少爷,因为他无意中听人说七小姐姓柳。 得知与七小姐亲事无望后,瑞骞心如死灰,很沉寂了一段时间,后来他想开了,忘记了,他以为自己忘记了。他的初恋他以为已经结束了,一阵微风轻轻地吹来,死灰又复燃了,明知道没结果,他依然固执得像一只扑灯的蛾。 瑞寀在屋里转来转去像一只困兽。祖母的后院儿里藏着他的珍宝,一个对他望眼欲穿的美人儿,可他却不能去看。娘让棒槌给他捎话了,他不敢再轻举妄动。良姐儿冷眼看着丈夫,看着他心不在焉的拿着空茶杯往嘴里送,看着他心不在焉的从奶妈手里接过福慧,良姐儿明白,他的魂儿早飞走了。良姐儿强忍住愤怒——只要这个男人睡在自己炕上就有可能怀上儿子,只要有了儿子…… 奉贤已经起床了,尽管还很贪恋丈夫温暖的怀抱。唤了香梅进来给自己梳头,瑞宏在被窝儿里支着身子看她,傻呵呵地乐,奉贤昨天晚上告诉他自己怀孕了,三个多月了,很稳当了。玉梅把扇旺了的火盆提进来,顺手在奉贤的脸水里洗了一把手,一边擦一边笑嘻嘻地说:“大少爷,我伺候你穿衣裳吧,少奶奶忙得很,怕是顾不上你呢!”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院子扫了吗?”瑞宏忙不迭地拒绝她。 “哎呀,少爷,这么冷的天,把人家的手都冻坏了,叫一个粗使的婆子扫一扫好了?”玉梅娇嗔道。 “哦,那你好好养着吧,等香梅给少奶奶梳好头,让少奶奶去扫好了!”瑞宏依旧笑咪咪的,“少奶奶不怕冷!” “少爷净寻我开心!我把少奶奶这被窝先收拾好。”说着就要往炕上爬,瑞宏的脸拉下来了,“香梅,去把老太太身边的赵妈请来!” “少爷别跟她一般见识,惯会躲懒!走吧,小蹄子,我和你扫去,炕上有人呢,就往上爬!”说着话就扯了玉梅往外走。 见妻子恨恨地瞪自己,瑞宏忙一骨碌爬起来,三下两下穿好衣裳,奉贤唤了香梅打脸水,伺候少爷洗脸。自己先上炕去把铺盖收拾了才出门去料理杂事。香梅端进来脸水先要服侍瑞宏洗脸,瑞宏摆摆手,“你先收拾屋子,我自己来。” 翠翠一大早就收拾好自己,先煮上粥,抄起扫帚将小院子扫得干干净净。流连喜欢独宿,不怕黑,不用翠翠守着。翠翠简直是感激,厦屋的炕虽小,翻个身还是没问题的。柳叶儿开了门,翠翠忙送上脸水,见炕上已经收拾好了,忙把炕桌放好,又端起柳叶儿洗过脸的水细细洒扫一遍屋子。 早饭主仆二人一桌吃的,开始翠翠有些忸怩,不敢伸筷子夹菜,后来流连教训了她几句,要她一定吃饱,才好些。 吃完饭收拾完碗筷,擦抹干净,翠翠照例去跟着赵妈学规矩。赵妈说翠翠跟了这样一个主子有福了,翠翠深以为然。她九岁时祖父犯了事儿,家被抄没入官,男丁流放,女眷发卖。她因为年龄小个子比年龄更显小,才侥幸没被卖入青楼。稍长,卖入人家做丫鬟,她不愿意,只管捣蛋,又被退回去了,其实很多活计她都会做,规矩也懂——牙婆又不是做慈善的,怎么可能让她吃闲饭?因为尝尽冷暖辛酸,所以当流连递给她两个大馍时,她几乎就要认定她了。施舍过她东西的人很多,但眼里有悲悯的很少,她细细打听了柳叶儿的一切过往,明白了她的悲悯其实是因为感同身受。翠翠决定认真地活下去,以前她的乞丐形容其实是一种自我保护,她怕被人看中!柳叶儿不让她害怕,在柳叶儿的眼里,她是个人,一个可怜的人。她不想被人可怜,所以她要努力活着,命中注定要做下人,也要做一个最优秀的下人,让所有人刮目相看! 奉贤去厨房里看了,饭很快送入各个院儿里。吃过饭,瑞宏陪着她到处察看一番,丈夫的体贴让她欣慰。 老太太看着眼前这对小夫妻也很欣慰。奉贤又有了身孕,来辞管家的活计,其实家里并没有多少事,没什么难管的,怀着身孕也管得了,不过谁也不肯冒这个险,奉贤不肯,瑞宏不肯,老太太自然也不肯。老太太唤来柳老爷商议了一下,一致决定由良姐儿管家,奉贤安心养胎去了。 自从奉贤搬到正院以后,妯娌俩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表面上虽然还是和和睦睦的,内里却有些离心离德。奉贤怀孕,对于她来说,其实不算个好消息。 第六十章 良姐儿满面含笑祝贺了嫂子,心里却是苦苦的,她并不稀罕管家这件事,上次,奉贤怀着身孕还在管事,累得小产,这一次,如果…… 许氏只恨自己不能亲自灌她一碗落胎药。对于许氏的心思,良姐其实心知肚明——大家子出来的女人,没干过这种事儿还没听说过这种事儿吗?她选择了冷眼旁观。京里的店铺产业自然是归老三的,那边的妾室并无所出。如果长房无后的话……之所以她容得下红杏儿,并不是要留子去母什么的,而是为了儿子,无所谓什么嫡庶,越多越好!不管从谁肚子里出来,都得管她叫娘! 老太太发话,奉贤安心养胎,不但家中琐事不必管,连婆婆吃饭也不必在旁伺候了。何氏老太太厌恶许氏,不让她在跟前伺候用饭,许氏虽然也不喜儿媳妇,却一定要拿架子让妯娌俩轮流伺候用饭。听老太太这么说,许氏也忙附和道:“对!对!对!你还是好好养胎,早早生个儿子是正经的!你们两口子年纪也不小了,可得拿着当回事!只是,老大媳妇儿这一来,晚上谁伺候老大呢?我看玉梅那孩子不赖,不如开了脸,让老大收了房,也好安安心心地伺候你们两口子,……” 奉贤无语,回回都得有这么一出,婆婆也不嫌累。 “母亲,还是算了吧!玉梅太不稳重!今天早晨就想往炕上爬!玉梅是许氏远房穷亲戚,许氏硬把她派去伺候老大夫妇的,说是当丫鬟,其实一点儿都不敬重奉贤,一味往瑞宏身上贴。 奉贤假惺惺地劝道:“官人,说起来贤妻美妾,又不是正头娘子,什么品行不品行的,……” 瑞宏恨恨地打断她的话,“那也得长得好看才行啊!见了男人就走不动道的货色罢了,又懒又馋,除了偷嘴吃也不会干别的!你居然都劝我要?我明白了,你一定是想用她反衬自己品行高洁!” 夫妇俩一唱一和地指桑骂槐,许氏老脸臊得通红,她确实想着让玉梅给瑞宏作妾,谁知瑞宏死活看不上那丫头一点儿。不甘心就这么算了,“玉梅小了点,还不太懂事,要不就香梅吧!香梅这个姑娘,性子好,模样也好,也稳重……” “母亲,香梅不是与棒槌有婚约吗?难道要我与二弟的小厮抢老婆不成?” 许氏尴尬地笑了笑,“我倒是忘了这回事儿了,良姐儿陪嫁过来的丫头……” “好了!”柳老太太看不下去了,大声喝止她,“一个做大伯子哥的,要兄弟媳妇的丫鬟?你是真不嫌丢人!好了,你们都散了吧。吵得我头都大了!”众人依言散去。 中午吃饭时,翠翠绘声绘色地向流连报告一切,主仆二人几乎要笑死。笑完后,流连心里起了疑,这做婆婆的当着人还如此肆无忌惮,背地里会不会做什么手脚呢?像她这种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人,会不会不择手段呢?忽然心中一动,想起霍郎中在世时专门教她辩识与女子怀孕生产有关食物药材,难道老先生对此起了疑心? 沉吟了一会儿,流连对翠翠说:“你悄悄地打听一下大姐那两个丫鬟的底细,小心些,别让别人起疑心!” 翠翠其实心智远比外表成熟,在人牙子家里也见识过许多丑恶的内幕,见柳叶儿若有所思的样子,低声问道:“小姐,你是怀疑大小姐院儿里的那俩个丫鬟跟太太有勾扯吗?” 流连不好直接说是,便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大姐前头流产过好几次,这一胎务必小心!你的嘴紧些,这样话敢传出去,我就把你卖了!”流连怕她不知轻重说漏嘴,便威胁她道。 “我知道轻重,这种话要传出去只怕咱们主仆都没法做人了。” 见她知道轻重,流连略放心一些,“下午怎么着,是不是还是学针线?做几件里衣练练手即可,说不定你明年就长高了,衣裳穿不了就浪费了!” “赵妈妈也是这么说的。这几天我做府里下人的棉衣练手呢!老太太说冬至也赏我一套!小姐,老太太说将来您肯定会给我一个好前程的,只是不知道小姐怎么想的?”翠翠越说越心虚,话也吞吞吐吐的。 流连看了一会这个女孩子,叹口气,“我是这么想的,等你长到二十四五岁,自己能拿主意了,就给你寻一个正经人家,明媒正娶的,一夫一妻过自己的日子去。不知你意下如何?” “真的吗?小姐,到时候能让我赎回来身契吗?” “能,你结婚时肯定会把身契还你,让你做一个良民!只是,怕是殷实人家不好寻?” “不怕,小姐!光景是人过出来的,我有手有脚的一个活人,怕过不了自己的日子吗?”翠翠太高兴了,她甚至忘了向柳叶儿倒谢。洗过碗筷便小鸟儿一样飞出去,满面春色,引得赵妈问她,她便把柳叶儿的话一五一十学说出来。赵妈和两个针线娘便感叹翠翠遇见贵人了。翠翠也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服侍柳叶儿。 人生有了奔头儿,翠翠几乎彻底变了,变成一个活泼伶俐的女孩,未言先笑,嘴甜腿勤,十分讨人喜欢,阖府上下的人,几乎都忘了她曾是个拦路乞讨的小泼皮无赖。吃得饱穿得暖心情好人勤快,翠翠自己也觉得自己长高了一些。 流连和奉贤对坐在炕上,地上的火盆燃得正旺,时不时蹦出一只栗子来,流连吹吹灰剥来吃了。流连全面接手了奉贤的饮食,有别人送的吃食之类都得让她先过目。 老太太没说什么,左右都有份例,这儿添了那儿减,不费什么;厨房里少做一个人的饭也很高兴,忙把油盐柴炭送过来。许氏火大了,又没法说什么,只在背地里骂柳叶儿,连带着绣鸾一起骂,受了这无妄之灾的绣鸾也十分恼火。 第六十一章 绣鸾也喜欢凑在大嫂的院里,常常在这儿混饭吃。柳叶儿做的菜多很清淡,别有一番滋味,跟厨房里浓油赤酱的菜完全不同。今天两个人守着火盆做蛋饺,每人手里一把勺子,用一块板油擦一下,舀入一大匙蛋液转动勺子,待蛋液布满勺子,再放入一小坨儿调好的肉馅儿,然后用一根薄竹片将一半蛋皮翻过去压在另一边,将边儿压一下,就算做好一个。活儿一点儿也不难,只是需要耐着性子细心点儿即可。流连不敢显得太麻利,倒是绣鸾没什么顾忌,做了几个后熟练起来,倒比柳叶儿做的还好些。 奉贤倚在大迎枕上看着两个小姑娘玩儿似的干着活儿,“难为你怎么想出来的,琐碎死了,我宁可不吃也不费这劲!” “大嫂,现在是我们在费劲呢!白吃的枣儿你还要嫌核儿大,也是没谁了!叶子,你从哪儿学的?难不成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我要有这本事还在这儿窝着?早进宫给皇上做饭去了!皇上一高兴,赏!给我一个大元宝!一高兴又给我一个大元宝!多美!”说着话口水几乎要流出来了,“后来,皇上心想这太费钱了,就让先欠着,欠着欠着,皇上说要不这样吧,你挑个皇子朕把他赐予你顶账吧!” 绣鸾和奉贤被逗得哈哈大笑,绣鸾接着流连的话编排她,“你嫁了王爷以后,可就是儿媳妇儿给公爹做饭了,大元宝是指望不上了,皇上一寻思,也不能太让你吃亏,要不这样吧,干脆,皇位就传给你家王爷算了,让你以后当一个皇后娘娘,中不中!”说着话早绷不住自己乐了! 流连一本正经道:“不中,不中!俺要是当了皇后,恁些王爷公主文武大臣都跑过来吃俺做的饭,岂不是要把俺累死!”奉贤掐着腰伏在枕上,“哎哟哎哟”叫着,几乎要笑死,“不行不行,岔了气了!” “大嫂,要做皇后娘娘的姐姐了,看你高兴的!”绣鸾一本正经的样子。 “不敢再逗了,真岔气了,笑得肚子疼。叶子,这东西怎么吃,再蒸蒸?” “我干爹说是炖,再放些火腿片、香菇、豆腐、黄芽菜,什么都行,连汤带水的,吃着舒服。蒸一下直接吃应该行吧!咱们蒸一盘子试试,热乎乎儿的,驱驱寒气。” “叶子,咱还是炖吧!我去叫厨房烙油旋饼,你再弄个醋溜黄芽白,大嫂,行不行?” 奉贤笑道,“行,我也是想吃带汤的。小七,你用芥末冰糖腌的那个黄芽菜还有没有?那个吃着清口!” “有,改天我再给你做点儿。等会儿翠翠回来了叫她去端过来。” “叶子,这人真是没法说!你那个丫鬟,全城都知道,谁家也不肯去,宁愿讨饭吃。官媒婆想了多少法子,就是不行!偏认你,我听赵妈说,又伶俐又听话,手也巧,再看几天,要没别的毛病就交给你了呢!” 流连黯然道:“可能是我们俩同命相怜吧。” 绣鸾有点儿窘,她没想到会让柳叶儿难过。奉贤打岔道:“绣鸾,这几天人牙子来得勤,是要给你添丫鬟吗?” “嗯。母亲说要给我预备四个。大嫂,可能还要寻个人伺候大哥呢,扔出了这颗炸弹,绣鸾道,“我也不确定,影影绰绰听见的,也没听真切,你自己多上点儿心。”绣鸾到底单纯些,不赞成母亲硬往大哥屋里塞人,天平便倾向奉贤这一边。 “母亲也是为了你大哥能早些开枝散叶,只是,辜负了母亲的一番好心。”奉贤勉强笑道。 绣鸾知道大嫂不开心了,心中也微微难过,一时不知该怎么做。屋里空气似乎要凝固一般。过了一会儿,绣鸾勉强说道:“大嫂,你不管事儿以后,家里都快乱套了,一天好几起子吵架拌嘴的,二嫂根本镇不住那些人。这些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专门给二嫂出难题!这些刁奴!大嫂,你当家时,他们也这样吗?” “差不多吧!你要拿捏不住他们,他们就要拿捏你!多跟着你二嫂看看,旁观者清,知道下头的人是怎么糊弄你的,才能有备而来。林家也没什么人,将来要靠你当家的,学着些,不吃亏!”绣鸾点点头,她知道奉贤说得是正经的。 吃饭时,奉贤和绣鸾的情绪都有些低落。翠翠坐在一边儿的小杌子上,吃得香甜。好容易捱完这顿饭,绣鸾怏怏离去。奉贤收起脸上强挤出来的笑容,没情没绪地倚在大迎枕上。 流连坐在炕桌旁,等到院儿里安静下来,又出去四下张望一回,才回来拍拍奉贤,“长姐,你婆婆要是硬给你塞人,你就把人推给老三,反正老三还没有丫鬟呢!再不行就推给你公爹!用不着一味死抗着不要。你要死抗,到时候让人跪在院儿里哭哭啼啼求你,别人再趁机一劝,人就能强留下,那才是后患无穷。” 奉贤怕得就是婆婆不言一声买下人硬塞过来,到时候撵不得留不得,万一丈夫一个把持不住,或者中了算计,那就算板上钉钉儿了,下半辈子什么也别干,光剩下窝火生气了!玉梅就是例子,前头丫鬟到了年纪,配了个小管事的出去了,婆婆就把娘家一个远房穷亲戚的闺女弄进来,也不知给她出了什么坏主意,活儿不肯好好干,脸也不肯要,狗皮膏药一样只往瑞宏身上贴,恨得奉贤牙痒。 流连这些日子冷眼看着,奉贤人倒也聪明,只是性子孤介耿直,不会拐弯儿,也许是出于清高不屑于蝇营狗苟,跟这样的人做朋友自然是好的。她比较倒霉,碰上了她婆婆那种无下限的奇葩,很吃了许多暗亏,幸好夫妻同心,才勉强应付下来。 奉贤睁开眼,静静地看着柳叶儿,“我还以为你对老三有几分情意呢!” “嘁,小屁孩儿,根本不是我的菜!” “那么,谁才是你的菜?” “自然是王爷喽!”流连笑道。 第六十二章 这天早晨,刚吃完饭,玉梅就得意洋洋地进来禀报:“太太让你到老太太那儿去一趟呢!” “什么事儿?” “我怎么知道,你又没让我问!”玉梅犟头犟脑道。 奉贤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炭不多了,你去领两篓子吧。你一个人行不行?叫香梅和你抬吧?” “我两桶水都担得动,两篓子炭才几斤重?还用俩人抬?好好省着香梅大姐吧,别累坏了咱们的大美人儿!” “你一定要检看好,上次就混了好些乌炭,净冒烟。咱们饶吃了亏,那起子没脸的还得在背后笑话你不识货!” “嗯,知道。” “去吧。” 奉贤心里略一思忖,叫上柳叶儿一起往后边儿去。不知怎么的,奉贤对柳叶儿有一种莫名的信赖,她觉得有柳叶儿在,总是有备无患。 廊下站着一个没留头的小丫鬟儿,忙打帘子请二人进去。东边儿屋里地下小杌子上坐了五六个小姑娘。炕上,绣鸾依着老太太坐着,太太斜坐在炕边儿,对面是一个常用的人牙子。见奉贤过来,那牙婆忙跳下地迎上来请安。老太太叫二人上炕坐,二人跟太太见了礼才依言上炕坐了。 老太太笑着向流连说:“你干爹到底是京里长大的,吃过见过的东西多,昨天送过来的那个蛋饺儿吃着真不错,我吃了一个半油旋饼,要不是赵妈死拦着我能再吃一个!嗬,你没见,我出了那一身透汗,真舒服!” “哟,老太太,什么稀罕物儿,怎么听着比药还强?”那牙婆忙凑趣儿问道。 “就是这俩丫头,用鸡蛋弄成皮儿包成饺子,炖出汤来,鲜得人眉毛都要掉了呢!”老太太得意地夸道。 “老太太好福气,姑娘生得俊也就罢了,偏手还巧,又孝顺,真不知道怎么修来的福份呢!”牙婆的好听话不要钱,给得十分慷慨。说完话转向地下坐的几位姑娘,“看见没有,谁能伺候这样的小姐,那才是有福气呢!”说着话又转回身,“老太太,你看这几个,是我用心挑的,干净、老实,又不妖妖乔乔的,准不出妖蛾子!您老相中哪个都是她们的福气!” 流连留神看着,几个姑娘都不过十一二岁,还没开始发育呢,搁现代不过是个小学生罢了,居然就要独自离家谋生了。 “奉贤,你看呢?”老太太问道。奉贤不想管婆婆那边儿的闲事儿,准知道费力不落好。见老太太问,便笑道:“您心里早就有谱了,还考我做什么?就依您的主意吧!” “嗳,还是你来问问,教教你妹子们!”老太太却不肯让她耍滑头。 奉贤只好依言问讯几个姑娘,然后定下了三个。许氏心里气得要死,脸上却强挤出笑纹来,恨老太太轻贱自己,恨儿媳妇儿得老太太欢心,恨那牙婆对奉贤更加谄媚。 牙婆带着剩下的姑娘走了,许氏带着几个新来的下去安排。 绣鸾有点儿急切,“嫂子,那个穿浅紫棉袄的,说话也伶俐,长得也甜净,你为什么不要呢!” “绣鸾,她不是个安份的。你看,我问别人,还不等别人张嘴,她先替人说了。等将来跟你过去婆家,你敢指望她老老实实伺候你家相公?怕是再生两只眼也看不住她呢!丫鬟嘛,要那么伶俐做什么?本本分分的才能靠得住!咱们挑的这三个,虽然看起来有点儿笨头笨脑,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可是见世面好说,带她们见就是了!见了世面以后还肯安份守己,这才是重要的!挑丫鬟,跟挑手帕交小姐妹可不是一回事!”婆婆没强塞人给她,奉贤心里略轻松些,便耐着性子细细教导小姑子。 绣鸾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你是怕那伶俐的以后跟我抢老公吗?” “她又漂亮又伶俐,又会说又会道,这样的人往往惯会掐尖要强,凭什么要她老是屈居人下?做妾再不济总比做丫鬟强吧,耍一耍手段,笼住男人的心,连正经太太都敢欺负,这样的人留在身边,后患无穷!红杏儿,不就是个例子?你二嫂打、骂、不许她到前院儿去,结果怎么样?明明是红杏儿不守妇德,结果你二嫂倒落了个恶人!” 老太太看着姑嫂俩,并不多言,流连好奇道:“长姐,你就能看出她们仨以后肯定能安份守己?” 奉贤笑道:“我哪有那么神!这三个还得让她们学规矩学活计,好好看两年才敢定下来呢。买七八个丫鬟,也不一定能挑出四个来呢!改天还得来呢!下次,让绣鸾自己挑,你也跟着学学!” “算了吧!我学这屠龙之术干嘛用?有翠翠就足够了!” 见柳叶儿提起翠翠,老太太开口了,“小七,你这个丫鬟却是个有心计的!到处跟人学说你许她二十五岁自己挑个心仪的人嫁,身契也要赏还呢!有这事吗?” 流连哂道:“小心计罢了,怕我反悔!我确实是这么说的!奶奶,都是苦命人,希望她下半辈子能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老太太叹了口气,没说什么,转向奉贤道:“有些事,你得教导她!人这一辈子,什么事儿都能碰上的!” 奉贤点点头。 “奶奶,你是怕叶子心太软,以后会吃亏,对吗?” 老太太点点头。 流连决定把话说开,免得老太太老替自己操心。“奶奶,我受了干爹和大伯还有您和长姐这许多的恩情,粉身难报。大家都积德行好,难道我还不能有样学样?翠翠十二了,也就是还没长个子,她想方设法不愿意当丫鬟。可是那官媒婆怎么肯白白养着她,再过两年长开了,不是卖与人做妾就是卖入青楼,这不是活活坑了她吗?养丫鬟那是有钱人家的事,我就算了!让她跟我做几年伴儿,大了给她寻个可心的人,让她过自己的日子去。我其实没拿她当丫鬟,因此叫她跟我一个桌上吃饭,也不给她立规矩。日后,跟她当亲戚来往。” 老太太点点头,不再多言。 第六十三章 绳儿从细处断,怕什么来什么! 牙婆再来时,不仅带了六七个小姑娘,还带着一个大姑娘,长得袅袅婷婷眉目如画。照例寒暄奉承一番,绣鸾挑了四个小丫鬟,拉了柳叶儿领着人下去了。 许氏笑着说:“奉贤哪,你如今身子沉了,需要人手,这个大的最勤快,你领回去用吧!” 奉贤气笑了,“母亲,我院儿里不缺人手。家里规矩是儿媳妇儿用两个人,我那儿够着呢!您,莫非是给玉梅找到人家了,要打发她出门子?” 许氏干笑几声,“我看她还稳妥,就花了二十八两替你买下了,你一向辛苦,身边儿该添个可心的人。别瞎客气了,这是我和你公爹的一番心意!” 奉贤甜蜜蜜地冲着婆婆笑了一笑,“多谢母亲的好意!只是家里的规矩不能坏!我和良姐儿,房里人都够数儿,倒是三弟,屋里连一个丫鬟也没有,母亲屋里那几个婆子粗手笨脚的,哪里能伺候好!委屈三弟了,既然母亲觉得这姑娘还不错,那就让三弟先用着,改天再买一个,不能坏了规矩。三弟这两年一直跟着公爹,我们都大意了,母亲恕罪!”说着话给许氏施了一礼。奉贤这一刀又狠又准,许氏真的吓着了:老三一向得丈夫看重,又跟县令的女儿订了亲,真要把这个妙人儿塞进去,估计丈夫能把自己活撕了。她慌忙道:“老三还小,不着急……” “小什么呀,都订了亲了。等新娘来了,一看大哥二哥都有丫鬟使,只他没有,岂不是要怪咱们家偏心!幸好母亲买了这么个好的,回头再挑个好的,先凑够数儿再说,不可心回头再换!” 许氏真急了,“老三定得是县令家的女儿,咱们要是先往他屋里放人,岂不是惹得亲家恼?” “母亲,难道三弟的新房里连一个丫鬟也不用?”奉贤诧异地问道。 许氏一时语塞,她跟奉贤说得好像不是一回事。她不明白大儿媳妇儿怎么就弄不明白呢!奉贤其实明白,何止明白!可她偏要装傻! “不行,她不合适!老三轻易不回来一次,暂时还不需要丫鬟。你身子不好,应该多用一个人伺候!” “多谢母亲疼爱。要说需要人伺候,有一个人比我更需要一个细心人伺候!只是咱们都太粗心了?从没替他着想过!” 众人都被勾起了好奇心,老太太和良姐儿都看着她,许氏不情不愿地问她,“是谁?”她以为奉贤一定是想把人推给老太太,她能拦着不把人给老三,还能拦着不给老太太不成? 奉贤正色道:“公爹一辈子不容易,风里来雨里去,不知吃了多少苦,才挣下这偌大家业,如今公爹一天天年纪大了,不比年轻时候,出门在外,路上连个体贴的人也没有。倒不如把她给了公爹,专门跟着公爹出外,照料公爹饮食起居,也好让公爹喝口热茶吃碗热饭。” 许氏没想到奉贤会来这么一手,懵了。拒绝的话没法说出口,答应的话不肯说。屋里陷入沉寂,气氛变得十分微妙。 争论的焦点——唐春荣,低着头往角落里蹭了蹭。许氏其实早就买了她,因为要她去学弹唱歌舞才耽搁到现在才进府。她偷偷看过瑞宏两次——倒是个正人君子——很满意。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说是大爷,结果一会儿三爷,一会儿老爷,没个准儿了! 何氏老太太气狠了,许氏一次次兴风作浪,当她是死的吗?明明许氏一次又一次求救般地望向她,她只作看不见。杜良姐儿更是学鸵鸟把头深深低着。 许氏似乎明白事儿办砸了,自己搬的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她有点儿纳闷儿,老爷是怎么扯进这桩事里的?自己跟周妈合计半天,费了半年的工夫,好像又没顶上什么用!至于给老爷纳一个妾,她倒不像奉贤似的反应激烈,主要是咽不下去这口气!她百思不得其解,难道真的是她比自己聪明能干不成? 奉贤的话说到老太太心坎里去了。自己的儿子为了这个家辛劳奔波,受了多少苦,没谁比老太太更明白。说起来,一品官二品客,好像很惬意似的,光看见贼吃肉了,谁能看见贼挨打。江湖奔波的辛劳,谁又知道呢!真该给儿子寻一个人,专门跟着他出门伺候他,难为奉贤能想到这个。 柳老爷没有拒绝奉贤的好意或者说恶意。买的妾也没办什么酒席,老太太赏了五十两银子,给了几件首饰,许氏接了她奉的茶。柳老爷安排她住在书房——书房在柳府东南角一个安静的角落,十分清静,给了她一个小丫鬟。 唐春荣开始有点儿失望,不过很快就喜出望外——柳老爷的沉稳与练达让她心安。她弹着琵琶唱着小曲儿,含情脉脉地望着自己的良人,不过是一杯茶而已,柳老爷居然醉了。红纱灯罩染红了烛光,柔柔地颓散一地,床帐静静地垂着。大火盆里的炭静静地燃着,屋子里温暖如春。 中年人身上背负着重担,必须坚强。每个坚强的人内里都有那么一点点可怜巴巴的柔软,都寻求一个港湾来安放这一点柔软。柳老爷见过许多弹唱比春荣强的美人儿,可是又有哪一次是享受呢?声色犬马与勾心斗角并不能相映成趣。春荣的小曲儿软软的,甜甜的,洗去了他的疲惫,放松身心,小憇一会儿。 一场雪悄悄地落下,覆盖了整个大地,天儿一下子冷了很多。奉贤和柳叶儿对坐在炕上。炕烧得热烘烘的,让人昏昏欲睡。奉贤在绣一个红肚兜,金色的五毒团团围着一个“福”字,十分精巧。流连在旁边绣手帕,十分地气闷。 香梅端了一大盒桂圆干进来,“少奶奶,今年的桂圆干下来了,咱们得了个双份!”说着将盒子放在炕桌上,奉贤拈起一颗剥了,放进嘴里细细嚼着,很甜,很甜! 第六十四章 流连按住奉贤伸向桂圆的手,严肃地问道,“这是专给你买的?” “美死我了!怎么可能呢?每个院儿里都有,香梅硬是多要了一盒罢了,我怀着孩子呢,多吃一盒不应该吗?况且,我刚给公爹办了件好事儿,多给两盒儿也应该!”说着话嗤嗤地笑。 流连冷冷道:“桂圆入心、脾经,味甘,性温,无毒,具有补心脾、益气血、养肌肉、益虚羸、美颜色、除健忘、明耳目、安神之效。常用于因思虑过度、心脾两伤所致心虚怔忡、寝不成寐、脾虚泄泻、二便下血等病症的治疗;也常用于肺虚痨嗽、痰中带血等病症的治疗。但是孕妇不宜吃桂圆干,虽然桂圆干具补益心脾、补血安神、生津液、润五脏之效,但性温太热,一切阴虚内热体质及患热性病者均不宜自用。妇女怀孕后,阴血偏虚,阴虚则滋生内热,因此孕妇有大便干燥或者口干而胎热的症候,宜清热凉血。孕妇食桂圆后,不仅不能保胎,反而易出现漏红,腹痛等症状,甚至可致流产。所以孕妇不宜食用桂圆。特别是怀孕8个月以内,更属禁忌。” “你,你……” “这是干爹要我背下来的,叮嘱过我好几次!你去打听一下到底是香梅硬要的,还是谁吩咐多给你的!别让你的丫鬟去,都靠不住!” 香梅是奉贤得用的人,但是流连总觉得香梅很排斥自己。这就比较诡异了。流连打赏过香梅一只实心竹节纹银镯,一只韭叶光面金戒指,别说丫鬟戴,就是小康人家的女主人也戴得出去。但是香梅好像并不领情,流连不止一次瞥见她阴狠的表情,甚至都不避讳自己,几乎是明目张胆表达了她的厌恨。流连敢肯定自己没得罪过她。直到流连见到了香梅的未婚夫——傻大憨粗不解风情的棒槌,两人实在是谈不到般配。那么她对自己的厌恨,似乎就能够解释得通了,毕竟,柳叶儿帮奉贤逼走过两个厨娘。 “你是在猜疑香梅?给你姐夫做妾,难道比给棒槌做媳妇儿强?你不知道,棒槌就是看着憨,其实最精明不过!家里这些长随小厮都不如他呢!他还是我公公专门给老二挑的呢!你……是不是她有什么破绽被你看见了?我也觉得挺奇怪的,香梅对你不冷不热的?按说不应该,你们俩之间也没什么冲突,她平常也不是个看人下菜碟儿的,难道是她存了什么心思,嫌你碍事?” “倒也不一定是嫌我碍事,可能觉得我还小,不用费劲装相吧!” 奉贤越想越心惊,香梅模样俊俏,行事大方,脾气温和,正是瑞宏喜欢的类型。倘若不是自己夫妻俩情投意合,倘若瑞宏不是个洁身自好的,只怕……奉贤身上出了一身冷汗。 “螃蟹、甲鱼、山楂、薏米、马齿苋、人参都不能吃!” “你说什么!关马齿苋什么事!都说酸儿辣女,山楂……”奉贤脸白了,嘴唇哆嗦得说不下去了。 流连连过去轻抚她的肩,奉贤垂下头低泣起来。流连轻轻拍着她的背,小声问道:“这些东西你都吃过吗?”奉贤无言以对,点了点头。 流连下炕去给她绞了个热帕子。奉贤将脸埋在热帕子里半天不动。良久,她将冰凉的帕子递给流连。 “你别太激动,我不该跟你说这些话的,要不你先躺一会儿。” 奉贤只低着头,她无力地摇了摇手,“爹爹还嘱咐你什么了?” “别的倒也没什么了!”流连说得是实话,估计是霍老先生怕她年纪小,说话不知轻重。 “既然爹爹早就怀疑有鬼,为什么对我只字不提?这么多年,我掉过……亏他忍心!” 流连心里吐槽,你爹也得见得着你才行,你把你爹看得比仇人还恨,嘴里却说:“干爹又没抓住人家的把柄,怎么说?况且,说了以后,就你那臭脾气,还肯不肯在柳家过下去?” 奉贤不语,半晌幽幽道:“凉拌马齿苋,马齿苋干菜包子,山楂水,山楂膏,参汤,桂圆干,都是好东西。马齿苋择净,汆过,用蒜泥醋香油拌一下,真好吃,我能多吃半碗饭。山楂膏做着多费劲,一罐儿又一罐,只求我能开胃,多吃几口,桂圆干泡茶炖汤给我喝,想方设法弄来人参炖给我吃,……”奉贤说不下去了! 流连拍拍她的手,忽听得外面轻轻的脚步声响,奉贤火速躺下,流连忙转到对面,拿起了活计。来人正是香梅,手里拿了个盒子,放在炕桌上,抱怨道:“通共家里就一个孕妇,连根人参都要不出来,真不知安得什么心!” 流连道:“要不出来就别要了,也不是什么非吃不可的东西。长姐不想吃东西,你看看有什么开胃的东西没有?” “也没什么新鲜的东西,要不,先给少奶奶冲一碗山楂膏水吧,酸酸甜甜的,倒也开胃。我再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可口的东西。”说着话进到西梢间,端出半碗红艳艳的山楂膏放在炕桌上。 “天!香梅姐姐,这山楂膏儿是你做的?也太好看了吧!怎么做的呀?教教我好不好?” “也没什么难的,就是山楂洗净去核捣烂,加糖煮出来的。我们少奶奶最喜欢酸甜的东西。”说着把开水冲入碗中,甚至连让也不让一下柳叶儿,直接放在奉贤这边儿。 “要不,叫厨娘泡一把干马齿苋,加点儿粉条儿,给您蒸两个包子吃,素净点儿,您想吃吗?”奉贤淡淡地“嗯”了一声。挥挥手让她退下。 姐妹二人面面相觑。马齿苋清热去火、清热解毒、凉血止血,对于肝火旺引起的耳鸣和眼睛的血丝、胃火旺引起的口腔黏膜的溃疡,心火旺引起的舌头的溃疡等等,都有效果,吃着也好吃,谁知它竟是滑胎利器呢! “长姐,你从没去问过郎中饮食上面有什么应该忌口的吗?” “家里有常用的郎中,从没说过这些应该忌口的东西。小七,明天陪我去给爹爹上个坟吧!” “你省些事吧!等你安全生下孩子再去烧纸也不迟!太颠了,对你和孩子都不好。” 奉贤幽幽地叹了口气。 第六十五章 奉贤趁请安让玉梅扶着去了后边儿。婆婆许氏嗔道:“不是叫你好好养胎嘛,乱跑什么?动了胎气可怎么好?”说着话让玉梅把她扶到炕上坐。 “没什么的,动动觉得舒泰一点儿。良姐儿,昨儿个香梅叫你作难了吧!这个丫头,我一向嘱咐她不要逾矩,说不改!……” “得了,得了!别来显摆你的丫鬟了!”良姐抢白道,“昨天福慧不舒服,是母亲看着放的东西。你家妹子不是也在呢吗,因此多给了你一盒儿桂圆干。至于人参,是母亲的体己,不是公中的东西。我不眼热这个,等我怀孕时,母亲给我体己东西时你也别争!不就得了!呆会让青杏儿把我那盒子桂圆干给你送过去,我是不喜欢这个,太甜了,又不敢叫小孩子吃,没得便宜了那几个丫鬟!”奉贤笑着应承,心却一点点凉下来。 老太太看着妯娌俩和美的样子,笑眯了眼。一个家,兄弟和睦固然重要,可是,表壮不如里壮,妯娌间亲热其实更重要! 许氏这次的表现也让老太太很满意,像个做婆婆的样子。 “奉贤,你缺什么就管你婆婆要,难不成还能抠搜到你身上不成!想吃什么就吩咐厨房做去,不必拘泥于份例什么的。你这孩子就这点儿不好,太梗直了!哪个双身子人不得吃点儿好的,咱家又不是吃不起!” “祖母,我真的吃不下油腻的东西,素净的还能吃点儿,我那妹子一向吃的素净,做的东西很合我的口味。反正她闲着也是淘气,又不愿意做针线活,就让她做给我吃吧!省的厨房里还得专给我另做,怪麻烦的!我想吃什么份例里没有的,再跟母亲要吧!”奉贤的话说得好听,可老太太也不傻,自然明白她要柳叶儿做饭的用意! “太便宜厨房里了!你倒怕他们麻烦!叫厨房里的给大少奶奶磕头去,奉贤,好人不能这么悄没声儿的当!良姐儿,那就给你大嫂子的份例再多加些吧,柴炭米面也送些,绣鸾也常过去蹭饭,总不好让亲家姑娘贴东西吧!” “母亲,那就让奉贤吃个双份吧!奉贤,你想吃什么提前说话,我让采买上的给你买!”许氏抢着说,她有这个底气。外边儿管采买日常菜蔬柴米的老钱,他的老婆钱妈是许氏屋里的管事妈妈,比武妈和周妈都得脸。不过真正的心腹是周妈,虽然周妈只管针线营生,背地儿里却是许氏的狗头军师。 “也行,你记得吩咐管事的。好几次奉贤的份例都没送过去,吃得是亲家姑娘的东西。绣鸾不说我还不知道呢!没得让人笑话咱们家缺规矩!”老太太并不理会许氏的殷勤,敲打她道。这个女人一向爱小,喜欢揩油。 许氏涨红了脸点头应是。良姐儿低着头端详着自己的戒指,不说话。 众人陪着老太太闲聊了一会儿,便散去了。良姐儿挎着奉贤,悄悄说了几句体己话,奉贤却懒得应付她,只推身体不爽快,良姐儿大惊小怪嗔了她几句,命丫鬟传话请郎中,“你呀,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一味省事!现在万万马虎不得一点!”亲自送了奉贤回屋,叮嘱了好多话才走。 流连端过来一碗鱼丸酸笋汤,两只小小的山药糕,放在奉贤面前,劝她吃一点儿,“我放了胡椒粉呢,你吃了暖暖身子。早晨只喝了一碗粥,管什么用?”奉贤依言喝了,将那饼也吃了下去,点头称赞,“还有山药吗?蒸点儿山药泥儿,别放猪油,只放糖就好。” 沉默了一会儿,奉贤说:“小七,想法子帮我弄些落胎药来,香梅,留不得了!务必机密些!多去几家药房分开抓药。” 流连想了想,“现在去石桥也太显眼了,倘若去别处……”古代正经药房里都不做堕胎的生意,流连略一思忖,“干脆让香梅去煎药。我能闻出来的,干爹教过我。”奉贤点点头,“我先睡会儿,你去吃饭吧!” 流连回了自己屋里,吩咐翠翠:“你去跟赵妈说一声,大少奶奶不舒服,不过没什么,刚喝了一碗鱼丸酸笋汤,吃了两个山药饼儿睡下了。二少奶奶传话叫请郎中,大少爷又不在家,不知道让谁陪着郎中进来?”翠翠应了是,却磨磨蹭蹭不想动,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有屁就放!憋着肚胀!” “小姐,请什么郎中?大小姐前头掉过好几个,谁知道那郎中有没有毛病?就算他没毛病,保不住胎也是个庸医,不如叫大少爷陪着大小姐去医馆诊一诊,更保险些。” 这个小丫头片子竟如此有见识,流连有点儿意外。其实翠翠在官媒婆家里住了三年,那官媒婆还做牙婆,也做稳婆,暗地里卖堕胎的药,见识过许多这方面肮脏的交易,因此显得很有见识。 “我怎么说你怎么做即可,话记全了吗?” 翠翠复述了一遍流连的话。 “好!快去快回。倘若老太太赏你点心,你就拿着!不赏就算了。说完活就赶紧回来,别站在那儿不走,硬等着讨赏,明白吗?” 翠翠郑重道:“明白!我不是那没脸没皮的,跟新来的那个似的!” “好!快去吧!早点回来咱好吃饭!”流连说完话,打发翠翠去后边儿传话,自己到厦子里预备吃饭——流连讨厌在卧室吃饭,因此改在厦子里吃饭。厦子里两明一暗,翠翠住西边儿,东边儿两间是通的。靠东墙和南墙,连着灶台都砌了台子。因为烧得是木炭,因此灶台很低,北边放了一个大橱,挨着灶台摆着饭桌。这几天,赵妈忙着训练新来的小丫鬟,翠翠也跟着去学,天天中午赶着回来做饭。今天中午,焖的米饭,鱼丸豆腐酸菜汤,排骨炖萝卜都是流连做好的。翠翠切了一小碟咸萝卜丝,用韭花拌了一小块儿豆腐,都放在饭桌上汤和菜都在火上煨着。屋子里擦抹得干干净净,因为不烧柴,也没什么烟味儿,火已经烧残了,但屋里依然温暖,流连坐下来,有一种等待孩子放学回家吃饭的感觉。 第六十六章 翠翠用手帕包了一大把桂圆干回来了,喜孜孜的让流连吃\/。流连拈了一颗,剩下的她都收了起来。二人吃过饭,翠翠收拾了碗筷,急急忙忙跑去受训了,她忙而快乐。 流连估计奉贤该醒了,便去了正屋。屋里地下燃了好几个火盆,炭烟味让人几乎上不来气!香梅和玉梅坐着守着火盆做针线。流连骂道:“燃这么多火盆,是想熏死人吗?打开帘子端出去,把炕烧热些就行!”香梅和玉梅如同逢赦一般,端起火盆便往外跑。流连忙把帘子撩起,清冷的新鲜空气拥进来,奉贤把头从被子里伸出来,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你疯了吗?燃这么多火盆!” “哼!少奶奶是着了冷了,这么大的屋子,烧炕顶什么用?多燃个火盆暖暖吧!哼!”奉贤狠狠地冷笑着说。 “所以,你把她俩拘在屋里?” “怎么,不行?她俩这么心疼主子,我做主子的自然要心疼心疼她两个了!”奉贤的眼圈红了,面色凄然道:“就算我被炭烟焗死,人们也只会说我轻狂,仗着怀孕屋里燃五六个火盆!” 流连也无语了。 瑞宏撩帘子进来,手里拿了两个纸包。他招呼了流连一声,小心觑着妻子的脸色,“你觉得哪里不舒服?” 奉贤低着头强挤出一丝笑来, “倒也不觉得怎么样,谁把你搬回来的?你中午吃得什么?” “我心里急,没顾上吃饭。”说着指指桌上的东西:“这是一包葡萄干,一包蜜瓜干,下次给你捎点松子和榛子来。核桃吃完没有?” 奉贤先不理他,隔着窗户喊香梅。香梅忙跑进来,先给瑞宏盈盈下拜施了一礼,站着听奉贤吩咐。 “你去厨房叫他们给大少爷做点东西,要汤面吧,多放点姜丝。”香梅忙应了声是,出门传话去了。 流连不想在他们跟前碍眼,便找了个借口回屋了。 饭很快端过来。一碗汤面,肉丝炝锅,卧了一个鸡蛋,俏了一小把豌豆苗,漂了一层油珠儿,香喷喷地惹人垂涎,配了一碟酱肉一碟泡菜。奉贤头伸过去,眼巴巴地看着,问瑞宏,“我尝一口行不行?就喝口汤!”瑞宏又好气又好笑,把筷子递给她,奉贤喝了口汤,夹了一片泡菜,连连点头,“好吃!好吃!官人,香梅这么能干,如果这一胎保不住,你不如把她收了房吧?” 瑞宏拍了她一巴掌,“瞎说什么呢!香梅还是个姑娘呢!”说着话扯过筷子低头吃起来。奉贤淡淡地,酱肉肥瘦相宜,泡菜是黄芽菜心,酸甜鲜嫩,都是可口的东西,显见得是用心了,很用心! 良姐儿手盘弄着面前的茶杯,旁边是她心腹的王妈妈。 王妈妈思忖了一会儿,“小姐,太太跟大房已经是死仇了,太太肯定不会让她生下这一胎的。咱们什么也别干,坐山观虎斗即可。那桂圆干既送过去了,你过去找补几句,免得坏了情面。大少奶奶那妹子是霍郎中专门送过来的,未必不知道桂圆干吃不得。这浑水咱蹚不得。你只要跟大少奶奶和和气气的,别让她给大少爷纳妾就行。” “行,妈妈,你先去歇歇,我这就上前头去一趟。”说着话便下炕穿鞋。 奉贤正坐在炕上发呆,良姐儿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她一把抓住奉贤的手,“大嫂,那桂圆干吃不得!我刚听我家王妈妈说的,那桂圆干可能孕妇吃不得!你吃没吃?” 奉贤看着她,淡淡道:“吃了几颗,倒也没啥感觉。” 良姐说着话拿起奉贤面前的茶碗,一饮而尽,“紧着你这儿子嗣艰难,真要是坏在我的身上,还让我活吗?” “大哥还没回来吗?”良姐儿明知故问。 “去给祖母请安了。” “大嫂,大哥对你真是……,唉,我们那个死鬼,要是能有大哥一半儿的好,我也……”说着话低头吸了吸鼻子。 奉贤黯然道,“这人,哪有十全十美的?” “现在,那狐狸精肚子里的孽种还没出来呢,看见我就嫌,等那狐狸精真生下儿子,大嫂,我算是没有出头之日了。你不知道,二爷就算是素着也不肯碰我,我……”良姐儿悲从中来,低下头眼泪大滴大滴地掉,虽然话是说给奉贤听得,却也是有感而发。 “我老说这些干什么,没得惹得你不舒心。你先歇着,我回去看看福慧,估计快醒了。你别动,难道我还要送吗?”说着话,良姐儿快步离去了。 奉贤有点儿拿不定主意了,随脚走进柳叶儿的屋里。流连正捺着性子翻一本书,繁体字太多,文章又晦涩,实在是很考验人的耐心。奉贤坐了一会,把良姐的事跟流连说了一遍。 流连沉吟了一会儿,“长姐,你如果没有孩子,她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吗?” “半个柳家,这个好处还行吗?” “她要是真不知道桂圆干的坏处也就罢了,就怕是在做戏。你看,干爹是有名的好郎中,我很可能知道桂圆干的药性,她怕露馅儿,赶紧的弥补一下,也是有可能的。况且,傻子也猜得出干爹送我来八成是为你保胎的,因此,……她嫁过来后,你小产过吗?” 流连的话闪电一样劈来,一下子照亮了奉贤的心。“她是三月里进的门,伏天缺菜,她出主意说马齿苋好吃,令厨房做了来,诸人都说好吃,就又晒了许的。我当时正怀孕,后来就胎动不安,没保住。冬天时,她却不肯吃一口马齿苋干菜包子,……我……” “长姐,有心人算无心人,防不胜防。你跟你婆婆已是死仇,想来她是打了坐山观虎斗的主意了。你赢了她就少个难缠的婆婆,你婆婆赢了,她得半份家业。好一只笑面虎,我还以为她是个没心没肺的傻大姐呢!原来咱们才是傻大姐!” 奉贤的脸煞白,好半晌才惨笑道:“小七,原来我真是个傻子!” 流连怕她急怒伤身,连忙劝说她道:“长姐,如今看清了他们的嘴脸,总比糊里糊涂的好吧?” “好!好!自然是好!” 第六十七章 瑞宏陪着郎中给妻子诊过脉,郎中拈着胡须想了想,“没什么大碍,想是着了气,有些胎动不安。吃不吃药都行,心放宽些,少些思虑,静养为宜。” 瑞宏和奉贤还未来得答话,一旁伺候的香梅急急道:“先生,我家少奶奶子息上一向艰难,小心无大差,还是用两剂安胎的药吧!” 奉贤苦着一张脸,“我不要吃,苦死了,先生都说不用吃的” “少奶奶,”香梅深明大义地劝道:“等你平安生下小少爷,什么甜的香的不得紧着你吃?” 瑞宏揉了她的脑袋一把,笑话她道:“怎么跟福慧似的,怕起吃药来了?”奉贤撅着嘴打落了瑞宏的手。 那郎中便笑道:“那就吃上三副安胎药,你们家又不是吃不起!”说着话提笔开了方子。 瑞宏抓了药回来,吩咐香梅赶紧煎出来,香梅提着药到了后院。奉贤应名是两个丫鬟,玉梅却常找借口呆在许氏那里,根本指望不上一点儿,奉贤不是没给她立过规矩,只是许氏挡在前头,规矩也立不起来,只好任由她拿着丫鬟的俸禄,当着许家的表小姐。 香梅不喜欢傻大憨粗的棒槌,她喜欢温文尔雅的大少爷。她按照大少爷喜欢的样子来塑造自己,可是,大少爷选择了视而不见,他的眼里只装得下大少奶奶,这让香梅绝望。她坚守着她无望的爱恋,殷勤小心周到只为能多看恋人几眼。奉贤让她又妒又恨,奉贤背地里欺负大少爷的样子让她抓狂,大少爷甘之如饴的样子更让她抓狂。但是她不能形之于色,否则她连旁观者也做不成了。她的表面和内心几乎要撕裂她。她必须想一个法子:只要奉贤生不出孩子,大少爷必然要纳妾,她希望自己是第一人选,所以她愈发恭谨。大少奶奶其实很好对付,给她吃一些孕妇不宜的食物,等她不舒服了,再让郎中开几副安胎的药,反正药是她煎,做手脚也很容易。只要没孩子,必然要纳妾,否则难道让别人的孩子把家业一把拿走吗?既然大少爷那边儿走不通,大少奶奶这边儿走得通也一样,她努力让奉贤认可自己,依赖自己,因为,纳妾也可以由主母出面张罗——这样的妾更好控制,甚至会成为主母左膀右臂。她觉得她快要成功了。昨天奉贤要瑞宏纳自己做妾,虽是玩笑口角,未必没几分真心!她精心地煎好药。 奉贤和柳叶儿对坐在炕桌两边儿。香梅对柳叶儿又厌又恨,不仅因为她接管奉贤的饮食,让她少了许多下手的机会,还因为大少爷常与她逗趣儿,甚至还买瓜籽给她嗑,买话梅给她吃。自己辛辛苦苦服侍了这么多年,大少爷何曾买过什么零食给她,她怀疑,大少爷会不会是想让她……她肯定会贪慕柳家的富贵。要是她与自己争,那可就…… 香梅用一个白瓷茶盘将药碗呈上来,盘子里另有一个浅绿叶子状小碟子,里面放了几颗山楂做成的糖雪球,“少奶奶,药煎好了,趁热喝吧。” 流连端起来闻闻,冲奉贤点点头,爬到南窗边喊翠翠——翠翠如今不用去学规矩了,忙着做主仆俩过年的衣裳,一听见柳叶儿喊急忙跑到、那里将赵妈和李妈请过来。”说完话又坐下。 奉贤不急着喝药,先让香梅在小杌子上坐。贼人胆虚,香梅心跳得快了些,强自镇定,“少奶奶,后边儿还熬着药呢!我不过去,怕是火要灭了。” 奉贤和蔼地笑道:“没事儿,你先坐着。香梅,快过年了,新衣裳做了没有?翠翠今天开始做了,咱们可不能输了,翠翠别看年纪小,针线活儿可不赖。” 香梅松了口气,柳家每年要给得脸的人加一套过年的新衣裳,是个体面,“少奶奶,我整天又是灰又是土,能穿出什么好儿来?不用做了吧!” “每个院儿里都有,不给你做难道给玉梅做?你想要什么颜色?”说着话,翠翠请了两位妈妈过来了。 二人躬身施了礼,“大少奶奶有什么吩咐?” 奉贤没有开口,流连却抢着说道,“两位妈妈,我闻着这药的味儿不太对,还是差个人去把昨天的郎中请来吧!翠翠,你先跟妈妈去把药锅贴个封条!香梅姐姐,只能先委屈你了,妈妈把她先拘在一个什么地方吧?” 香梅状如疯虎向流连扑来,翠翠是何等伶俐,怎能容她得逞,伸腿绊过去,香梅重重摔到地上。翠翠单膝跪住,将她的胳膊拧过去。两位妈妈虽有了几岁年纪,身手倒也麻利,老鹰抓小鸡一般将香梅擒住,押到后院一间空屋里看住。流连撕了一张白纸片,随便写了一个字,贴在了药锅上,又将厦子屋门锁了,贴上封条。转过身看看愤恨不已的香梅,冷笑一声,转身回了正院。 翠翠出去喊了人,很快来了两个壮健的妇人,将香梅绑了。二位妈妈便去回禀老太太了。 老太太一直担心是柳叶儿抓住许氏的把柄不好收场,没想到却是香梅,这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长舒一口气,命人去郎中,请柳老爷回来,请大少爷回来。自己先往奉贤的院儿里去了。 每个院儿里都有自己的耳目,况且前院儿的动静这么大,瞒得住哪个?知道老太太都过去了,许氏和良姐儿也先后过来。 奉贤端坐着,不发一言。柳叶儿话说得很含蓄,“我闻着药味儿不对,想请个郎中来看看。”众人也不傻,知道这药十有八九有问题。 奉贤心中五味杂陈,这药闻起来跟以往的药差不多,柳叶儿只闻了一下便断定有问题,还封了药锅,胸有成竹的样子。以前香梅煎过药,总是把药渣扔到十字街,美其名曰:散病。自己为什么从不肯有一点疑心呢?可怜自己的孩子,竟是葬送在自己的愚蠢上! 第六十八章 瑞宏很快回来了,郎中和柳老爷也前后脚到了。 奉贤低头不语,流连很镇定地将经过叙述一遍。郎中端起药碗嗅了一下,眉头皱起来,面沉似水。诸人的心都沉了下去。流连道:“后边儿药锅里还煎着药呢,请先生过去看看,药可有什么问题?”说着话先往外走,瑞宏顾不得安抚妻子,也跟了出来,屋里只留下翠翠陪着奉贤。 厦子屋门上的封条尚且完好无损。 “我闻着那药的味儿不对付,就命我的丫鬟将奶奶屋里的妈妈请过来,当着妈妈的面封的药锅和屋门,对吧,赵妈妈,李妈妈?” “是的,没错儿!我们不懂这药的事儿,可七小姐说药有毛病,我们就不能不管,又不能冤枉了丫鬟,七小姐确是当着我俩的面给药锅和屋门贴了封条,这法子极其稳妥!”赵妈和李妈对视了一眼,都点点头,李妈补充道:“翠翠叫来了别人看住香梅,我俩陪着七小姐给药锅贴的封条,当时火已经残了还没熄,然后出来给门贴得封条。喏,香梅的屋子,七小姐没进去,直接封了的!”厦子一共四间,两间一个门,东边儿是小厨房,西边儿是香梅和玉梅的卧房,两个门都贴着封条。 柳老爷冲瑞宏点点头,瑞宏上去撕下封条推开门。屋子不大,收拾得整整齐齐,小泥灶上火已经熄了,瑞宏看了看封条,撕下来揭开盖子。郎中拿过旁边的筷子,将药汁逼出来,用筷子翻看着药锅,其实不用看,莪术和牛膝的味道他闻得出来。流连递过来一只大白盘,那郎中将药渣倒进去,用筷子将莪术与牛膝拨在一旁,“我的方子里绝没有这两味药。方子还在吗,大少爷?” “会不会是药房里抓错了?”青杏儿一向与香梅交好,想替她开脱一二。良姐儿狠狠瞪了她一眼,青杏儿忙噤口退了出去。 “不可能,这种行血破瘀的药与桑寄生、川断、菟丝子、杜仲之类的根本不会放在一起,怕得就是抓错药,而且样子也不一样,九成九不会是药店里出的错!” “这还有两包药,先生请看看有毛病没有?”老太太用拐杖指了指东边的碗橱,上边儿放着两个药包。郎中拿起药包上上下下看了一番,点点头,“这是药店包的,应该是没拆开过的,柳老爷,你来看,这折痕还没乱,拆了重包就不是这样的了,而且是药店包药手法。大少爷,你看这纸包的颜色对不对?”瑞宏看了一眼,点点头。那郎中拆开药包,仔细查看一番,长舒了一口气,“这一包里面跟我药方上的药是符的,没有那两味药!你们也可以再找别人验看验看,还要烦劳大少爷把药方找出来。” “不用了,不过是普通的安胎药罢了,哪个郎中不认识,请先生到正院喝茶吧!老大,你先陪先生坐坐。先生先请坐一下,我稍候就过来!”说着话众人退出来。瑞宏陪着郎中往前边儿去了。 柳老爷看看余下的人,对良姐儿说:“你先回去吧,这儿没什么事了。”又对许氏道:“你去用荷包封五两银子,再拿半斤好茶叶过来。”待丫鬟扶着二人去了,柳老爷面色冷峻,冲二位妈妈道:“搜!” 二位妈妈不敢怠慢,扯开封条进了屋,西边炕上中间一张炕桌,一边儿一副铺盖,靠东边儿几只大大的藤箱,两位妈妈请令道:“老爷,搜哪边儿?” “都搜!” 很快,两包药被搜出来,还有一个扎满针的小布偶,上面有奉贤的八字,还从一个枕头里拆出来一个人偶,上面有瑞宏的八字,红纱遮目,里面填的艾叶。老太太命两位妈妈将人偶填入炕洞,点火烧了。老太太看着那点火苗,眼直直的,半晌方道:“我累了,先回去歇歇,你自己料理吧!”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两个老妈妈忙跟上去,扶住老太太。 柳老爷站在前边儿院儿里,抬不起来脚来往屋里走。屋里很安静,漩涡中心的人,甚至睡着了。许氏送过来柳老爷要的东西,想问问,柳老爷却不想听她开口,不耐烦的挥挥手,许氏识趣地告退了。 柳老爷进屋去,跟郎中客气了几句,将荷包与茶叶交与郎中,连连道谢。郎中也是个知趣的,明白自己再也不能做柳家的生意了,也明白柳老爷不想张扬家丑,一口应承下来,“柳老爷太客气了,我们走门串户就只管诊脉,别的事都不听不看,要不内眷们也不会找我的,对吧,柳老爷!”说着起身告辞。柳家父子一直将他送到大门外。 柳老爷看了儿子一眼,没说什么,自己往后边儿去了。 柳老爷和母亲对坐了一会儿,老太太叹息道:“七小姐,可惜了,不知道会便宜了哪个小子!咱们是没这福气了!” 柳老爷没接母亲的话茬儿。 “你打算怎么处理?”老太太问儿子,看着人高马大的儿子,不到五十,头发胡子白了一半,不由地一阵心疼。 “还能怎么办!人就由着老大媳妇儿处理吧!还有那个玉梅,留不得了,要不,迟早得出事儿!那个蠢货,好歹算是亲戚,总不好弄得太难看了。让她去许氏屋里,愿意当丫鬟就当丫鬟,愿意当小姐就当小姐!新来的里面,让老大媳妇儿自己挑两个。这样行吗,娘?” “丫鬟给她三个,算是咱们知道她的委屈,安慰她的。香梅不能让她处理。香梅打落了她的孩子,只怕送进窑子去她都不解恨,剐了她的心都有!肯定落不下个好结局,也太显眼了,咱们家的脸还要不要,眼看老三就要娶亲了!这么着,棒槌要是还要她,就把他俩一起逐出去,永不许登咱们家门!棒槌要是退婚,就把香梅远远地嫁了,眼不见为净!不能让奉贤由着性子来,脸面要紧!” “嗯,就依娘说得办。” 第六十九章 一大早,棒槌的娘找到老太太院儿里,态度十分坚决,这个恶毒的女人他们家绝对不娶,豁出去定亲的东西都打水漂,已经央了媒人带着庚贴去退亲了。民间风俗,女家悔婚需将所收礼品如数退回,男方悔婚则女方可退可不退。老太太点点头,打发她走了。命人去叫人牙子来。 许氏忙派人将玉梅连人带东西接到她的院儿里。丈夫昨天一直黒着脸,话也不说,只交待她别让玉梅在那边院儿里丢人现眼了。许氏不知道他们抓住了什么把柄,小心翼翼的服侍丈夫睡下,自己翻来覆去一晚上没睡好! 良姐顾不上吃饭,跑过来跟老太太说,觉得青杏儿很不可靠,要换一个小的丫鬟,至于青杏儿是发嫁还是留用她不管。 柳家老爷匆匆出门,去寻了一个相熟的道士——老大的院子里必须让懂行的好好看看。柳老爷是愤怒的——这个家不整治不行了,可怜老大两口子,不知多少人算计! 整个家弥漫着紧张的气氛,丫鬟婆子都不敢多说一句话,做什么都行色匆匆。 这场风暴的中心倒是安静。奉贤昨天情绪比较激动,但是丈夫的安抚和妹妹的开导很快让她镇定下来,再说她也有心理准备,虽然难以置信,却也可以接受。虽然很自责,好在有丈夫在,不至于太过难过。昨天夫妇一致决定态度必须强硬,必须报官! 老太太腿脚还健,吃过早饭后,唤了赵妈,夹着柺棍儿溜溜达达地来到前院。夫妇俩对坐在炕上,瑞宏在看书,奉贤在绣一方肚兜。柳叶儿居然不在,老太太以为她一定会在跟前出谋划策呢——她的鬼主意比一本正经的老大两口子多多了。 瑞宏溜下炕扶了老太太上去,奉贤放下手中的活计,给老太太斟了一杯茶。老太太喝了一口,“唔,桑葚茶呀,这个好,怎么不放点儿冰糖,没有了就去内库房支,还能缺了你的不成?” “祖母,我家妹子不许我吃太多的糖,嫌助热生湿,每天最多只许我吃三颗冰糖,索性不吃了,免得馋得慌!习惯了一样的。” “噢,还有这么一说!七小姐呢?因为瑞宏在才不过来的吗?” “祖母,我可连话都没多跟她说一句,是她自己守礼自持。她是在给奉贤做汤。祖母,你看奉贤被她养得多好,虽不胖,气色却好!” 老太太点点头,话到嘴边打了个转儿,却有点儿说不出口,硬着头皮将话说出来。夫妇二人皆沉默不语。良久,瑞宏道:“祖母,我几个孩儿折在她手里,要不是……此等毒妇,食肉寝皮都不解恨,难道连报官都不能吗?可怜奉贤,还留了一条命,……” “宏哥儿,我知道你两口子咽不下去这口气,就是我,剐了她的心都有!可是宏哥儿,老三正在议亲,这门亲事意味着什么,你们应该明白!就算报官也问不了死刑,她若反咬一口,胡言乱语一番,再将你夫妇阴私大肆宣扬,你俩固然脸上无光,柳家还有脸与县里大老爷结亲吗?她不怕鱼死网破,咱犯不上拿着琉璃灯盏砸老鼠啊!” 老太太说得在理,其实他俩明白,报官的可能性不大,这是一桩家丑,治家不严固然惹人笑话,更可怕的是话越传越歪,一个个添油加醋的,最后不定传成什么样,杀敌一千,自损一千五也是可能的。 见他俩不说话,老太太慨然叹道:“也不能让奉贤把气窝在肚子里,这样,将她卖了,至于卖到什么人家,奉贤说了算!只不能卖到窑子里,咱家不能落那个名儿。”老太太见奉贤依旧不肯抬头,接着说道:“你们屋里的人全换了,换给你们三个,不能让你们白受委屈,奉贤自己挑,不行就另买!” 奉贤明白应该适可而止了,便点点头,眼泛泪光。又闲扯了一会儿,两口子将老太太送出门,赵妈忙从小院儿里奔出来,笑道:“难为七小姐心思巧,硬是把鸡蛋做成豆腐了,又红烧了,老太太您不尝尝,看着怪好看的!” “哦?一会好了给我送一碗,我也尝尝鲜儿!”瑞宏两口子忙满口答应,奉贤嘴角不由上扬,“奶奶,小七不许我吃肉太多,怕太胖了会难产,一天到晚拿鸡蛋糊弄我,倒也好吃,奶奶您尝尝就知道了!” 菜果然不错,鸡蛋蒸成豆腐样子,略煎了一下,雪白的汤汁勾了芡,还有木耳、虾仁、胡萝卜片,菠菜,看着十分养眼,喝下去暖暖的,甚是舒服。老太太命人取了一盒桂圆干一盒瓜子,又抓了一把铜钱塞给翠翠,笑道:“替我向你家小姐道谢,偏了她的好东西,这两盒儿果子给你家小姐解闷儿吃吧!好孩子,你也是个有福的,给自己找了这么好个主子!”翠翠眉开眼笑地道了谢,提着盒子回去了。 流连抓了一把桂圆干递与翠翠,见她并不肯吃,而是收藏起来,觉得纳闷儿,“翠翠,你怎么不吃,留着做什么?” 翠翠吭哧半天,才小声儿忸忸怩怩道:“小姐,快过年了,我留着待客也是个体面!往年都是我吃别人的,今年给她们吃个好的!” “你先吃了吧,过年再给你买点儿!” “小姐,你可真会讲笑话,这桂圆干是说买就能买的?你有钱也得店里有货才行!不是柳家这样的人家,拿了钱也不好买呢!” “这东西很珍贵吗?” “小姐,亏你跟着霍郎中学过,都不知道这东西贵重吗?也是,郎中家里比这珍贵的多了去了,难怪你不看重!一两银子一斤都不一定买得着呢!” “哦!”这大大出乎流连意外。现代社会种植和物流空前发达,许多珍贵的东西都变得普通了,人参都不算什么了,区区一个桂圆干,一种干果而已,鲜桂圆都不稀罕了,流连怎么可能会放在心上。她指了指桂圆干,“你喜欢拿去吧,我磕瓜籽就行!” “小姐,你疯了吗?”可怜的翠翠大惊失色! 第七十章 奉贤过来闲谈,家里现有几个刚买的小丫鬟,到底是从中挑几个呢还是另买,有点儿拿不定主意,现在她大小事儿都愿意找柳叶儿要个主意,倒不是自己没决断,就是愿意听听柳叶儿的意见。 流连觉得好笑,没敢笑,一本正经的想了想,“长姐,这几个人是给绣鸾和瑞骞预备的,估计不会太差吧,你另买的也不一定能比她们强,她们应该跟府里的人还没拉上什么关系,倒不如就从这些人中挑三个,年龄小点儿的才不会有那歪心思,费点心调理调理,有个三五个月就中用了。” 奉贤点点头,“一会儿赵妈妈带人过来,你也过去看看?学着点怎么选,你得学着当家理事了,别一门心思鼓捣吃的东西,又不是要去当厨娘。” “我猴年马月能买得起丫鬟?一个翠翠还养不起呢!长姐,翠翠应该给她多少月钱呢?过年时要不要给点儿赏钱呢?” “像她这样儿的,顶多五百,等她过了十五岁再涨成八百或者一吊都行,过年给三五百钱的赏就行。你要给得太多,心就高了,下一次少给会有怨言的!你以后嫁人总得管下人吧。我公爹和祖母不会给你挑很贫寒的人的,祖母想把你嫁到何家,何家如今光景不错呢!” 流连点点头。有点儿烦恼,没法子出去赚钱,花钱的地儿越来越多,毎年的十五吊钱真心不够。霍家把每年节余的钱都给她攒起来一股脑给了她,因此她手上有三十多吊钱,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细算算,真用不了多长时间。要是能出去随便干点什么,赚主仆二人的生活费并不难,唉,出不去!等着吧,结婚后就可以开个饭馆什么的了,眼下只能这么抠搜着过。可怜流连一介名厨,什么好东西没吃过,现在居然馋猪肉,简直……太让人难过了。再一想到要嫁个没见过面的男人,流连更难过了!没法子,大梁国,女子婚后和离,才能自立女户,才能出面经营赚钱,否则只能依附娘家或婆家。流连给自己规划的远景是结婚——和离——自由!现代生活中,从不觉得自由有多可羡,直到穿越后,才知道自由与空气一样,身在其中习以为常,只有失去了才知其可贵。霍老头儿严令她十七八岁才可出嫁,的确是为了她好,她却因此不得不在这小院儿里多圈二三年。要知道流连恨不得明天结婚后天和离,哈哈哈哈哈哈,伸手擦一下口水,从白日梦中醒了过来,唉! 奉贤挑选丫鬟的确很有门道,姓名,年龄,为什么被卖,在家排行第几,父母做什么的,喜欢府里哪个妈妈,擅长什么,都细细盘问一番登记下来,拉过手细细看过,又与她们闲话家常,最后挑了三个。流连不得不佩服——要是自己肯定不如她挑得好。三个孩子都是十一二岁,人瘦瘦小小的,说话条理都清楚,三个都是正经农户之女,在家不是大姐就是二姐,不是领过弟弟就是带过妹妹,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被卖掉的。这样的女孩子看起来的确不讨巧,但是勤快、听话、老实没有恶习,即使放在现代也会是勤勤恳恳的好工人。翠翠跟她们一比就显得聪明有余而忠厚不足了。 奉贤问了一下,都没个正经名字,“你们这名字会被别人笑话的,这样吧,叫我家妹子给你们另取个好听的名字可好?她的丫鬟叫翠翠,还好听吧?你们自己也不要丑妮儿二丫的叫,要叫新名字。记住了吗?” “记住了!”三个女孩齐声答道,脸上隐隐有兴奋之色。 “好,跟着我,只要忠心,总会有你们的好处的,先下去整理整理你们的铺盖东西,缺什么跟我说。好了,先下去吧。” “小七,你明白了吗?这几个农家的女孩子虽然嘴不巧,不善于打扮,看着不如那几个讨巧,但是,干活儿肯定卖力,本来就不是拿来看的,要那么花哨干什么,没得让爷们儿上心?良姐儿把青杏儿也撵了,又不要补人,让她的两个陪房丫鬟占了窝子了,你看那两个丫鬟,再看看她们,是不是一路人?她也是让红杏儿吓着了,怕老二再打青杏儿的主意——青杏儿可不比红杏儿心眼子少!索性打发地远远的,也去掉了老二一个耳报神。还有一样,家里只给份例应有的丫鬟婆子月钱衣裳,陪嫁来的要自己开发呢,她这一手儿,既为自己省钱又去了一个心腹之患,也算高明呢!” 后院儿里老太太屋里,良姐正陪着老太太说笑,“祖母,真不用加人了,那么小个院子怎么用得了七八个人,有俩就足够了,就让她俩补上来吧。家里的月钱低了点儿,我给她们补齐,不叫她们吃亏就是了。这样我也省几个钱,家里也省几个钱!” “只是太委屈你了!”老太太慈祥地拍拍她的手。老太太明白,去掉了青杏儿,那个院儿里就是她的铁桶江山了,那里是为省钱?一个月省下的那一吊钱都不够她的脂粉钱。不过老太太不打算多说什么。 “看祖母说的,祖母才用三个人,我倒用了六七个,心里都不安生呢!要不让青杏儿伺候红杏儿去可好,俩人以前可亲了!” “不行,一个通房,用什么大丫鬟?有个小丫鬟儿跑跑腿儿得了!别处都不缺人。青杏儿二十一了吧,不小了,算了,打发了得了,等我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小厮。她好歹伺候了寀哥儿六七年,你给她备份儿嫁妆。我看棒槌那孩子不错,年纪也相当,就给了棒槌做媳妇儿吧,叫赵妈赚双媒人鞋去,弄包茶叶喝喝,可行?” “全凭祖母做主。祖母虑得周全。那个青杏儿,口无遮拦,张嘴就替香梅说话,不知大嫂会不会多心?” “不会的,她又不在场,别人那有那么多闲工夫去跟她嚼说这个?” 说着二人相视一笑,良姐儿松了口气。 第七十一章 柳家又买了几个小丫鬟。 青杏儿百般不愿意嫁棒槌,可是没法子,她是死契,婚事由不得她。棒槌是比较受器重的,人缘儿也好,婚礼还算热闹。良姐儿陪送了青杏儿一匹红绸一匹绿绸,一双银镯,两枝银钗,四支绒花,一方汗巾,另加上聘礼中的茶饼、酒、布料、首饰,倒也看得过去。将聘礼中的鹅、羊、猪腿煮了,请下人们大吃一顿。家里这些人吃了这边儿吃那边儿,一个个眉开眼笑,苦了青杏儿一个在新房里垂泪神伤,叹息命运不公。 忙忙碌碌的,不知不觉竟已经入了腊月。奉贤的胎象很稳,几个小丫鬟也渐渐上手,不用再耳提面命地指点了,三个小姑娘,姓韩的叫了玉兰,姓朱的叫了翠兰,姓杨的叫了淑兰,果然都是勤快人,擦桌子扫地从不惜力,端茶倒水的也周到,粗活儿忙完了坐下来针线不离手,奉贤十分省心,要做什么只要交待一声即可。 入了腊月,不赶几个集就不能称其为腊月。奉贤这边儿安定了,流连就放心大胆地带翠翠出去赶集,终于能出来放放风儿了,翠翠几乎要欢呼雀跃了,这些天可把她憋坏了。一路上她滔滔不绝,这城里的弯弯绕绕就没有她不知道的,得意洋洋地跟几个小乞丐打招呼,从袖子里掏吃食塞给他们,顺便再将自家小姐吹吹。流连看得有趣,忽听身后有人咳了一声,下意识地躲了一下,咳声更大了,诧异地回头,却是龚剑云,不由一楞。 龚剑云抱拳施礼,“七小姐,别来无恙?”流连忙回了一礼,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好。面对龚剑云,流连的心思有点儿复杂,要说恨谈不到,因为没有什么太多的接触,自然也谈不上深爱,也没有定下婚事,一个口头约定,自然谈不到什么背叛之类。可是流连的确因为他一度颇尴尬,而他也确实在流连落水时奋不顾身去救她。流连已过了会一见钟情的年纪,可她不能不感念龚剑云。龚剑云从不掩饰他的情意,而流连也理智地认为他是个做丈夫的上好人选,换言之流连其实接受了他的追求,可以算作恋人了——虽然流连在霍家的重重监护下显得比较矜持,奈何造化弄人,竟被闺蜜挖了墙角,虽觉得惋惜,其实更多是同情。 “七小姐,这是你新买的丫鬟?她怎么肯跟你?”龚剑云笑道,翠翠在城里也算个知名人物,龚剑云深知其详。 “没什么,缘分吧!她求我买下她,也没几个钱,权当是行善!不过,她做事倒也伶俐。”流连垂着眼皮,盯着龚剑云的乌缎皂靴,龚剑云浑身上下板板正正的,可见香香将他伺候的极好。 “跟了你,也算她的福气!换了谁,她也不是这副样子!”龚剑云很诚恳,“你们是赶集去吗,人多得很,小心些。” “多谢,回见!”流连唤了翠翠匆匆离去。直到她们俩走远了,龚剑云才敢转过身凝望她的背影,一时间竟痴了。第二天,龚剑云向冯县令提议自己带人去集市上维持轶序,县令自然不会不允,龚剑云却再没遇见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美丽身影。 腊月二十一是腊月里最大的一个集,翠翠怂恿流连去,流连挤怕了,耐不过众人苦劝——奉贤提前给丫鬟们放了月钱,准了她们的假,几个小丫头片子差点吵聋她的耳朵,死拉活拽扯出门去了。如今三个小丫鬟跟她混熟了,虽不至于没大没小,却常常忘了规矩。 很快就被挤散了,流连挤出人群,龚剑云的眼直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一时间,天蓝了,风软了,太阳暖暖的,麻雀叫得都那么好听,老鸹长得都那么俏式。他强捺住心中的兴奋,缓步走过来。流连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他,一时无语,没关系,不说话就很好,龚剑云心中颇有几丝甜蜜。 流连挖空心思想找几句话说,突然龚剑云将她扯入自己怀中,流连大惊失色,因为一根粗棍子带着风声砸到她刚才站得地方,是疯了一般的杨寡妇,龚剑云将流连拨到身后,用腰刀将杨寡妇打翻在地,捆了。还没来得及讯问什么,又有四五个男人包抄上来,虽然没有武器也让龚剑云左支右绌,地上的杨寡妇被踩的连连惨叫。流连急中生智,用手帕兜了一包浮土猛洒出去,龚剑云趁机打翻剩下的人,拉了流连便跑——多亏流连是一双大脚,要是小脚儿,绝对跑不了。几个男人清理一下脸上的灰土,也追了过来——是歪毛儿的兄弟们,龚剑云夫妻二人让歪毛吃了大亏,还把歪毛儿的老婆嫁与郑屠,让兄弟几人没法儿做人,今日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他们想要龚剑云的命。 仓皇逃到一个五道庙里,龚剑云将流连推到神像后面,掏出一包灰粉交给她,“如果他们寻来,就往他们脸上撒,踹膝盖就能打倒!”说着话将刀鞘递与流连,依依不舍看着她,索性捧住她的脸狠狠亲了一下,抹头便往外跑。流连愣了,他是打算以命相搏吗?悄悄地探出头看看,把神案上香炉拿到手中,又隐在神像身后。她脑中急遽思索着,从道义上讲她应该去帮龚剑云,但是实际上用处可能不大,甚至会让他分心,犹豫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去,一个蛤蟆还能压二两秤呢,多少总有点儿用吧!她拿起剑鞘和灰包往外走。 不远处,龚剑云和几个汉子厮杀成一团,实在没勇气上前,流连灵机一动,扯着嗓子大喊“着火了,快救火!”就有闻声赶来的人,流连忙指着龚剑云道:“龚捕头在抓贼,帮忙的人都有赏!”赏不赏的倒是小事儿,见贼人手中没刀,几个人胆子壮了些,上前帮忙。龚剑云下了死手,怎奈寡不敌众,已渐渐落入下风,见有了帮手,不由地精神一振。 第七十二章 忽然,一位红衣女子状如疯魔扑过去,将一男子扑倒在地狠狠掐住脖子,旁人棍棒齐下打在她身上,她却丝毫不肯松一点,那女子不是香香还能是谁。旁人勇气大增,七手八脚放倒其余的人,龚剑云跌坐在地,几个捕快闻讯匆匆赶来,流连叫住最后一个,将刀鞘交与他。她知道,自己不宜留在此地了。 龚剑云好歹捡回一条命,哪里还能走路,被担架抬走了;香香动了胎气,又挨了几下,怎么敢让她走路呢,被担架抬走了;几个行凶的人都出血过多,又被捕快们挟私报复痛打一顿,哪里还动得了,被担架抬走了。县令嘉奖了龚剑云,又赏了五十两银子养伤,几个凶手下入大狱,那还能有个好?几个帮忙的人由县令亲自出面宴请,这个面子!够他们吹许多年了!这一桩血案结束了。几个凶手死在狱中不算离奇,离奇地是杨寡妇也死了。龚剑云绑了她之后,她又被踩得灰头土脸,凭她怎么说,没人肯去解开她——衙门的锁链不是可以随便解的东西。龚剑云命几乎丢了,哪里还记得她?龚剑云忘了她不要紧,有人惦记,几个老光棍子不约而同打了她的主意,就这样,第二天清早,才有人发现赤身裸体被冻死的杨寡妇。市场的铺户大叫晦气,凑了一吊钱给地保,匆匆验了一下,用席子卷了,埋入义坟。天寒地冻的,坑挖得浅,叫野狗将死尸拖出,啃得七零八落,给新年新气象添了许多堵。 流连实在不明白杨寡妇对自己的恨从何而来。这份莫名其妙的恨彻彻底底毁了她的生活,也毁了她自己。杨寡妇死了,流连松了一口气,再不用防备不知从何而来的伤害了。这个偏执的女人既可恨又可怜,流连却不想因此而原谅她,好在这回她彻底远去了。 县学放假了,流连几乎不再出小院儿,只和翠翠张罗着办过年的吃食。蒸馒头、蒸豆包、蒸年糕、炸豆腐、煮肉,换窗纸,剪窗花儿,拆洗衣服,打扫房子忙得不亦乐乎。 瑞骞急得抓心挠肝,一天能往大哥院儿里跑五六趟,一次也没见上过柳叶儿,又不好闯进小院儿去。绣鸾也跟着母亲帮忙打理各种琐事,毫不客气拒绝了替他传话,“三哥,你真不知道她故意在躲你吗?你明年春天就要成亲了,还念念不忘做什么?你俩都姓柳,根本就没有一点可能的,忘了她吧!” 奉贤也告诫柳叶儿,“这几天老三老过来,你躲着他点,别过来陪我吃饭了。你俩要是传出什么闲话来,吃亏的还是你。知道不?”流连自然知道。 转眼已是除夕,老太太的屋里挤满了人,连红杏儿和春姨娘都在。老太太遣赵妈妈去请,赵妈妈却只端了满满一大盘黄金蛋饺,回道:“七小姐不过来,她说咱们阖家欢乐呢,她就不打扰了,这盘黄金饺虽不名贵,寓意却好,恭喜咱们明年赚个金山!”老太太便嗔怪奉贤,“是不是你跟她说什么了?这么小的孩子,要那么懂事儿干什么?在咱家住着,就是咱家的人,去叫她过来吧!” 奉贤忙陪着笑施了一礼,“祖母,她还没脱孝呢,不肯过来的。她说,她给我爹娘穿了两身儿孝,怎么能在这个日子乱跑呢?头正月十五她是不会出那个小院的!等十七点了灯花儿再来给祖母拜年!宏哥儿也劝了她好几次,拗不过她的。我屋里那三个全跑过去了,几个人也很热闹,就让她去吧,也是她的一份心!”众人都点头称赞。 柳老爷心中感叹,倒是个懂事的孩子!一般来说,商人都迷信吉兆,他也不例外。柳叶儿倘若过来他也不会说什么,但是从心底里并不希望她过来——大过年的忌讳穿过孝的人是民间风俗。正月十七点过灯花儿便百无禁忌——年都过完了还禁忌个屁?学里十九开学,十八下午兄弟三人就都去学里了,老三估计都不一定见得到她!是个周到的!想到这儿,柳老爷开口问赵妈道:“那边情形怎么样?” “回老爷,几个人生了个大炭盆,吃暖锅呢!那么大一口铜锅,煮了一只鸡一只肘子,里边满满都是肉丸子黄金饺炸豆腐海带白萝卜,旁边儿还放着黄芽菜,几个人坐在炕上嗑瓜籽呢!就等着咱们这儿一放鞭炮,她们就开吃!” “哦?这么会乐呵!倒是咱们白操心了!母亲,咱们回点儿什么给她好呢?”说着话扫视着桌面。 “官人,咱们把这条鱼给她吧,让她讨个年年有余的彩头儿。”许氏抢着答话。许氏一开始很多心,生怕柳叶儿对儿子有什么非份之想,被丈夫臭骂一顿,后来发现柳叶儿竟刻意躲着三儿子,又跟女儿交好,不知不觉间也对她多了两分疼爱。 “不好,几个小丫头片子,又是鸡又是肘子,又是肉丸又是豆腐,再加上这么大一条鱼,非撑坏不可。明天再给她鱼吧!”柳老爷对许氏道。许氏有点不乐意,还没说什么,瑞骞却道:“母亲,爹爹说得对,不如给她们一盘子荸荠,一盒椒盐小核桃。”柳老爷点点头,赵妈下去准备,老三欢呼雀跃地跑到院儿里,点燃了那一挂长鞭。 后边儿鞭炮齐鸣,几个姑娘拉着赵妈不放,硬塞给她一双筷子,一碗料汁,赵妈闻了闻,奇道,“这是什么汁儿?这么香!” 翠翠抢着说:“这里边儿有芝麻酱韭菜花儿腐乳汁儿还有蒜水和酱油醋,还有一样儿保险你们谁也猜不着!”众人都用筷子沾了点儿汁儿送到嘴里,纷纷叫道,“盐!不就是盐嘛!” “哎呀,不对!盐我忘了说,是糖,就一点点糖,好吃多了!都不知道吧!”翠翠得意道:“这是我家小姐的独门密笈,你们可不要跟别人乱说啊!” 没人理会她,众人纷纷点头,其实是因为嘴急,烫着了。 第七十三章 正月里,照例是迎来送往,拜亲会友,绣鸾常躲到流连的小院儿里来。正月里忌讳多,也不能做针线活儿,丫鬟们也比较闲,常常瑞宏夫妇前脚出门拜客,后脚儿丫鬟们就溜到小院儿玩儿,加上跟着绣鸾来的丫鬟,嬉闹嗔笑的声音几乎能掀翻屋顶。 古人的游戏极多,不像现代人,人手一只手机,所谓聚会,不过是大家凑一起玩儿手机罢了。绣鸾嫌吵,把丫鬟们撵出去踢毽子玩儿。等屋里只剩下她们俩了,才吞吞吐吐道:“我三哥想见你。我都替你回绝了许多次了!他还是不肯死心,我实在是没办法了,你就可怜可怜他,见他一面吧!” 流连无语,这个死心眼子货,怎么王八咬人不撒嘴呢?见绣鸾满面期许,咬咬牙,泼了一瓢冷水出去:“绣鸾,偷期密会不是你我可做之事,三公子也非逾墙钻穴之徒,做什么干这不守礼法的勾当呢!况且,我与他并没有什么可说的!” “好姐姐,他想你想得都快魔症了。你哪怕当面骂他几句呢?也好让他清醒点儿!明天,奶奶领着大哥大嫂去上香,我爹娘去冯家赴宴,我给你把丫鬟们支开,说定了,好歹你可怜三哥一番真心!”绣鸾说完抹头就往外走,根本不给流连说话的机会。 瑞骞正在院儿里如同热锅上蚂蚁一样转个不停,见绣鸾进来却强装镇定,干咳一声,“怎么这么早就回来,莫非是与七小姐生气了!” 绣鸾懒得跟他装腔作势,直接说:“成!”瑞骞欣喜若狂,“妹妹,我新得了一方玉佩,倒也看得过,你拿去玩儿吧!”说着话从袖中掏出一块雪白的羊脂玉透雕双凤佩塞给绣鸾。 果然,第二天家里大人都不在,绣鸾却出主意要请全家上上下下吃饺子——初十的确是吃饺子的日子,把奉贤院儿里的丫鬟和自己的丫鬟全赶去厨房帮忙了。 瑞骞急不可耐地闯进来,流连啼笑皆非,也只能招呼他喝茶。瑞骞紧紧攥住流连的手,“七小姐,对不起,我负了你!你应该恨我!跟我走吧,好不好,到一个没人认识咱们的地方,就能……” “三少爷,我不恨你,真的!” “是我让你伤心了!我的亲事是父亲定下的,不是我要的!我想要的始终是你,跟我走吧,走得远远的,海阔天空,我们就可以做夫妻了,我发誓,这一辈子绝不负你!” “三少爷,我们这一世没缘分,还是下辈子吧!。”流连实在是浑身恶寒,没想到古人说起情话来如此生猛,没想到小男孩的初恋如此炽烈,几乎都要被感动了。 “说什么下辈子!都是唬人的!谁知道我下辈子还能不能找到你!今生今世我只想要你!跟我走吧!” 流连抽出手,坐正身子,郑重其事道:“三公子,你眼看就要迎娶冯家小姐了,如果我们走了,这上上下下一大家子,还有命吗?冯老爷能饶了他们吗?柳家养育了你,你就如此报答?冯小姐何辜,让她受人耻笑?就算我跟你走了,我们能问心无愧地过下去吗?三少爷,我们没缘份!” 瑞骞跌坐在炕边,低头垂泪,半晌才苦笑道:“我还心存侥幸,万一你肯跟我走呢!你谁都想到了,为什么不替我想想呢,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我与别人成亲吗?你心里一点儿都不会难过吗?” “三少爷,我可以搬回石桥镇的,……” “不,不许走,我不许你走!我只求你,别躲着我,时不时的,也让我看你一眼。” “三少爷,看一眼又能怎样?徒增烦恼罢了!不如不见!” “狠心贼!”瑞骞摇着柳叶儿的肩膀,“你知不知道我想你想得多苦!你在石桥我见不到你,我翻墙头逃学去石桥,也见不到你!如今你住在家里,还是不让我见,叶子,这一辈子我们还能见几面?”说着话将流连狠狠搂在怀里,口中只喃喃骂道:“狠心贼,无情无义的狠心贼!” 无论如何,少年这份炽烈的感情让人动容。流连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背。瑞骞猛地转身走了,屋里只留下怔怔发愣的流连。 流连有点儿伤心,为什么我上辈子没遇到这么好的追求者呢?月老也是促狭,干得这叫什么事儿?细细想想,上辈子好像没有这样不顾一切只为喜欢的恋爱过。林恒追求她时,捧了一束花从饭店大门大模大样地进来,告诉每一个调侃他的人他找流连。都是成年人了,哪有多少浪漫可言。虽然最后二人修成正果,也只不过是因为恰好合适罢了。两世为人,难道不应该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吗?谁知道,开始即结尾,告白和告别居然是一回事儿!太敷衍了,一点主角光环都没有,估计是我没长恋爱脑的原因吧! 流连闷闷不乐地躺下来发呆。院子里静静的,留给她足够的私人空间。可是,天呐,她现在一点都不需要安静。流连捂住脑袋怪叫了几声,胸中的郁闷之气散了些。一骨碌爬起来,又没什么可干的,翻回身躺下,又怪叫几声,才觉得舒服些。 绣鸾急忙溜回自家院儿里,将刺探到的情报送与了瑞骞。瑞骞怔怔道:“原来她的心里也苦!我真混蛋,她的苦谁来开解?” 绣鸾使劲儿扯住他:“三哥,她可能就是怕你过不去这一关,才故意装出不在乎你的样子!你去撞破了她还怎么装?别去了,你明白她心里有你就是了。你俩没缘分!还是散了吧!如果你能在她面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就象她往常对你的样子一样,娘也会对你放心几分,你们也能趁机多见几面。三哥,事已至此,见一面是一面,三嫂一进门,只怕连面也见不得呢!” “绣鸾,你跟她在一起多了,道理讲出来跟她说得似的!” “三哥,祖母都说咱家没福气,留不下她,不知哪家的小子有福气娶她呢!” “是啊,三哥没这个福气!” 第七十四章 日子过得飞快,点过灯花儿,流连出门转转,不过才二十来天没出门,柳条儿竟泛青了。流连抬头打量这棵高大的垂柳,却觉得身后好像有人,便不动声色地端详着手中的柳条。身后那人慢慢地踱过去,看背影是个身材修长微微驼背的少年,难道……流连心中狐疑,忙回了自己院儿里,后悔没带翠翠,白白让人看了去,心中有点儿恼火? 中午时分,流连见到了这位少年,看背影儿还不觉怎样,看正面不由大吃一惊,瘦,真不是一般的瘦,好像几辈子没吃过饭似的那么瘦,幸好有筋把骨头连在一起,否则肯定会把肉皮戳破。鱼肚白袍子穿在身上,活象一条高高挂起的咸带鱼。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旁边儿陪着他的瑞骞马上就变成一个玉树临风丰神俊朗的美少年了。 流连上前见了礼,瑞骞满心欢喜,强绷着回了一礼,嘴角止不住上扬。“七小姐,快进去吧,祖母等着你呢!” 流连点点头,回了他一个浅浅的微笑。瑞骞喜得合不拢嘴,两个少年目送她进了屋,院子里的阳光极好,让人欢喜。 流连一进屋,老太太便嗔怪她道:“你都点了灯花儿了,怎么也不过来看看我,你那小院子里藏什么宝贝了,怕人偷?” “奶奶,今儿不是个黒道日子嘛!我想着明天再过来呢!” “你这孩子,太小心了!一家人说什么黒道黄道!又不是走亲戚,又不是看病人,来奶奶这儿不用讲究这些!”老太太特别喜欢别人叫她“奶奶”,怎奈家里这些人偏要一本正经叫她“祖母”。老太太笑咪咪地压低声音,“我娘家侄子明天来看我,顺便送他的儿子去县学上学,你偷着看看那个小子,要是能相中奶奶给你保媒去。”说着声音更低了些:“外面那个是你伯娘的娘家侄子,瞧那模样,不携福。那是你伯娘想给你提的,不是我背地里嚼蛆,自打许家老太爷没了后,下面这些小辈,唉,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 “奶奶,今天早上那个长得跟咸带鱼似的家伙偷看我!”流连满面委屈,努力挤出两滴猫尿,低声道。 “什么?在哪儿?他自己?”奉贤急了。 “今天早上,我往这边儿走,就在大柳树那儿,他一个人。奶奶,我才不要他,跟条咸带鱼似的。”流连扯着老太太撒娇。 “好,好,好!不要他!奶奶帮你挡了!奉贤,把你妹子给了我算了,有她在我一天多吃好几碗饭!老赵,去厨房传个话儿,加个带鱼吃!” 奉贤却不语,她深深觉得被冒犯了!流连其实对这件事并不太在意,也没觉得受到侮辱,但奉贤不一样,奉贤出身于最知书识礼的教育界人家,最恨这种鬼鬼祟祟的无礼行径。 瑞骞进来,笑着问道:“祖母,今天有好大的鲜鱼,刚开河的鱼不香吗?为什么还要点名吃咸带鱼?” 听见孙子提起咸带鱼,老太太憋不住又笑了,“你七妹妹说咸带鱼和鲜鱼味儿不一样,我试试,看怎么不一样!” “祖母,这鱼是今天早晨大哥骑了马在河边现买的,提回来还活着呢。咸带鱼怎么比得上?祖母,我听绣鸾说七小姐会做鱼丸子,我明天买条大鱼请七小姐帮帮忙,行吗?我还是前年跟父亲去南边儿时吃过一次呢,至今不忘!” “好小子,你七妹妹就在跟前儿,自己问,我才不给你当传话筒儿!” 流连和奉贤都被讴笑了。流连便不再装洋相了,“行的,只是鱼要大些才好!” 瑞骞笑道:“多谢七小姐!” 老太太满目慈爱地看看孙子,又看看流连,不由叹了口气,“客人呢,怎么不陪着他了!别让他在园子里乱撞。” “祖母,我送他到母亲那里了,他想陪着母亲说一会儿闲话。绣鸾去二嫂那边儿了,不在屋里!” 许氏屋里,她正和娘家弟媳妇儿正对面坐着,“咸带鱼”扯着许氏袖子撒娇,“姑姑,姑姑,就是她了,我不嫌她脚大!” “好儿子,世间缺小脚儿的姑娘吗?那么大脚,啪唧啪唧的,像什么样儿!走道儿如擂鼓,一辈子白受苦!听话,叫姑姑再给你找个好的!” “不,就要她!姑姑~~” “别急,慢慢儿来。脚大怕什么?”许氏转向兄弟媳妇儿,“裙子放低些,遮一下不就看不出来了?五百吊呢,你再想想,正儿八经的有几家肯出这么多的?又没有个正经娘家,你想想,……” “姐姐,事儿分怎么看!没娘家固然好拿捏,可也没有个好亲家能倚靠呢!况且,五百吊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谁家还拿不出五六百吊钱吗?” “娘,我就要她,你别想把刘家那个傻丫头塞给我!” “瑜儿!看你姑姑笑话你呢!” “不管,姑姑,我就要她,你给我提亲去!” 许氏爱怜地拍拍侄子的手,她一向看不起这个兄弟媳妇儿,要不是因为让侄子一人来显得太唐突,才懒得招待她呢!“好孩子,这事儿急不得,容姑姑想个法子!你不知道,那个死老太婆想着她娘家侄孙呢!那几个乡下泥腿子拿什么跟你比?只是你姑父一向好听他娘调摆!你住一宿,明天跟那小子比一比,只要那丫头认准你,什么都好说!你身上这袍子不鲜亮,你二哥那儿有几件好的,你穿上,亮瞎那几个乡佬儿的眼!不是我说那个老糊涂,何家不过有几亩地罢了,几个孩子养得呆头呆脑的,比你大哥都不如,偏还宝贝得不行,真不知道怎么想的!那个丫头怎么看得上那几条曲曲鳝。你刚才跟他说上话没有?” “没有,三哥一见她就说,快去吧,祖母等着你呢,根本就不容我说话,也一直在院儿里站着,没再让我进屋,我走时也不让我去跟老太太告辞!” “这个老三,怎么如此道学!” 第七十五章 刚吃完早饭,瑞骞便命人送来了两条足有二尺长的鱼。不等流连吩咐,翠翠便开始杀鱼——杀鸡杀鱼她都敢下手。流连发现翠翠有个极大的优点:什么都乐意学,学会就努力做到最好,是一个完美主义者。自从学会了做肉丸鸡丸鱼丸只要有机会就张罗着做一点儿练练。流连不敢教她太复杂的手艺,一来怕暴露二来缺食材,只教她一些简单的菜式,每个都学得有模有样,绝不偷奸、耍滑——流连带过几个徒弟,最出色的一个绝不算聪明,但是绝对踏实。流连犹豫要不要把她教出来,后来一想还是算了,高级的酒楼不会聘请一个女厨师,以她的财力顶多能开个二荤铺子,用不了太多的手艺,便只教她一些简单的炒菜卤肉炖汤,现在翠翠已能应付日常生活。 中午时分,老太太出面宴请亲戚,也请了流连过去。堂屋里父子四人陪着两位少年和一位中年人坐了一大桌,里边仅一位陌生女人,流连与诸人见了礼便与绣鸾一边儿一个,坐在老太太身旁。刚才在外屋睃了一眼,老太太的侄孙是个敦实的少年,长得倒也周正,只是流连三十岁的人了,对这种无趣的人并不感冒——小小年纪就正经成这个样子,大了估计拉屎都得拉四方橛子。流连心目中的恋人应该是个白马银枪的将军,丰神俊朗英姿勃勃顶天立地,往小了说也得是个赵云。虽说这样优秀的男子不一定准有,但是总是个想头。 屋外,“咸带鱼”高谈阔论,只能听见他吵吵,别人声音都不大。等鱼丸上桌时,瑞骞介绍说:“这是今天早上才打上来的,央了七小姐做的,大家尝尝,又鲜又嫩,保险没刺,祖母和大嫂二嫂都喜欢!”诸人尝了尝,都交口称赞,一是出于客气,二是确实好吃。瑞寀又劝了诸人几杯。 “咸带鱼”实在是心痒难耐,借酒遮了脸,也是先下手为强的意思,端了一杯酒进了里边屋里,“七小姐,吃了你这么好吃的东西,没说的,借花献佛,敬你一杯,表表哥的心” 屋里说说笑笑的一桌子人全楞了——一个外男随随便便就要敬一个未婚的姑娘酒,他把人当什么?青楼女子吗?流连的脸放了下来,就算是在现代社会,这小子的行为也不能算妥当。“这位公子,请自重!” “嗳,不要这么道学,一回生两回熟,我把你就跟绣鸾一样,当亲妹妹一样看待的!大家亲热亲热!” “公子,我不会饮酒!” “啥话!学学不就会了!跟喝水一样,会喝水就会喝酒!”说着话竟伸手去抓流连的腕子。流连真的火了,她在饭店上班,因为是女厨师,又年轻,长得也好看,常有人借酒蒙脸搭讪,让她不胜其烦,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流连极厌恶酒醉的男人。 流连甩开他的咸猪手,瞪起了眼,绣鸾叫道:“瑜哥哥,你喝多了!快出去吧,像什么样子!” 咸带鱼有点恼羞成怒,甩开瑞宏和瑞骞的手,“不喝就不喝,你凭啥弄洒我的酒,给爷满上!” 流连不打算忍了,把这么个玩意儿塞给她,要是忍了这口气,不得当她好拿捏? 流连往后退了一步,就要提脚踹,奉贤冲上来抱住她,拥着她往外走,“咸带鱼”不干了,骂骂咧咧地就去推,奉贤不提防,摔倒在地,幸亏瑞宏反应快,紧拉慢拉,夫妻二人都摔在地上。流连反手就是一个耳光甩在这混蛋脸上。“咸带鱼”哪里肯吃这个亏,不打回去岂不是就把脸撂在这儿了!撸胳膊挽袖子就要冲上来给流连几分颜色看看! 瑞骞上来拦,只是一来“咸带鱼”有了酒二来屋里人稠地窄他要顾及别人,许氏和自家兄弟媳妇儿只是骂那小子,并不敢上来制止。瑞骞虽架住了他,禁不住这小子抻着身子与流连对骂,流连哪里吃他这一套——流连收拾醉鬼还是颇有几分经验,“咸带鱼”像被拴住的恶狗一般发疯,在屋里耍起全武行,桌子也翻了,凳子也倒了,瑞骞一把抱住正要趁机打几下便宜手的流连,连拉带扯将她弄出屋,俩人相视皆“扑哧”一笑,瑞骞将她扯到大哥夫妻跟前,返身回屋救场。 屋里“咸带鱼”被何家少爷死死压在地上,任由他叫骂,只不松手。瑞寀招呼良姐儿和绣鸾赶紧出去。屋里老太太端坐在炕上,沉着脸,不说话,外屋,柳老爷端坐在桌旁,不说话,沉着脸。 “咸带鱼”刚刚被放开,一站起来就向何家少爷扑去,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何家少爷却不怕他,略闪身便避开。许氏和她兄弟媳妇儿忙扶住醉鬼,连拉带扯往外拽,“咸带鱼”不甘心跳着脚儿叫骂。一场闹剧平息下来,柳老爷站起来将表弟父子拉到桌边坐了,满怀歉意笑道:“表兄,别理那个混帐,咱们吃咱们的,母亲,来外边儿吃吧,表兄好容易抽空来一趟!”说着冲瑞骞努努嘴儿,瑞骞进里边把祖母搀出来。几个人重又坐下,老太太叹了口气,“见笑了!”瑞骞父子极力打岔,缓和气氛,来客与他们一唱一和,很快就热闹起来。少年自己站起来盛了一碗鱼丸汤,笑道:“姑奶奶,这个圆子真好吃,您知道怎么个做法不?我回去叫人做给我爷爷尝尝,他现在眼花手抖挑不净刺,肯定喜欢这个!” “好孩子,等我给你问问,这是七小姐的手艺,她们石桥人,最会做鱼做虾了。” 柳老爷也与客人东拉西扯的攀谈。柳老爷一向敬重这位表兄,当年未发达时,这位表兄一家曾慷慨施以援手,因此两家一直亲厚。 这位表兄虽是农人,却颇有见地,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十分殷实。儿子们也教育得十分懂事得体,确实是个好结婚对象! 第七十六章 下午,上学的上学走了,客人们也各自回家了。 “咸带鱼”十分懊恼,好好一门亲事黄了,他对这个大脚片子十分钟意,人高高的,脸白白的,性子辣辣的,太勾人了。 何家父子并没有多说什么。何家少爷对流连观感极好,流连敢揍那小子,真飒!他的爹却不这么认为,虽然他也认为那小子该揍,但是流连性格这么刚强,不适合大家庭生活。 奉贤也没有多说什么,她认为流连必须刚强一些,打人固然不太好,可凭人欺负更不好不是吗?至于打的是婆婆的亲戚,打都打了,还说什么,那小子不该打吗?亲事不成,那是没缘分! 翠翠满目崇拜地看着自家小姐,啧啧称叹,“小姐,你不怕得罪了太太吗?” “傻妞儿!”流连喝了一口鱼骨汤,环视了一下围着她蹭汤的几个丫鬟,“既然他不尊重我,我为什么要尊重他!再说了,我又不是青楼里的姐儿,凭啥逼我喝酒?长姐拉开我不对吗?他把长姐推倒在地!逼我喝酒我给太太留面子,不跟他一个醉鬼计较,推倒长姐我要是再忍了,以后还不得谁想欺侮我们就直接来?你们自己也一样,一味忍让并不能让人尊重你,该刚强的时候得刚强。咱不惹事,可也不能怕事儿!”几个姑娘频频点头。翠翠端上来油旋饼,丫鬟们忙散了。 见诸人散了,翠翠才端了凉拌鱼皮和咸萝卜丝,红烧鱼丸子上来,与流连吃起饭来。流连中午几乎没吃什么,也饿得够受了,尽力吃了一个饱。 “鱼骨汤炖得不错,旋饼有点硬,面里没放油吧?” “嗯,我自己吃,就省点儿油好了,面和硬了。我给你盛碗汤,旋饼泡在汤里吃吧。”说着端了一碗汤过来。 奉贤也没吃好,流连给她做了一砂锅鱼丸汤面,两口子吃得大汗淋漓。玉兰把流连的话一五一十细述一遍,奉贤点点头打发她下去吃饭。 “小七好样儿的!那小子可恶得很,专会背地里做手脚阴人,偏他姑母又护得紧,连老二都吃过他的亏!这种东西都敢肖想小七,真不知道天高地厚!甭说别的,我都不会让这事成的!”瑞宏头枕着双手,架着二郎腿,闲闲道。 “这小子昨天还偷看小七呢。真不知道怎么想的!太没规矩了。” “什么?”瑞宏坐起来,“你怎么不早说!禀了父亲,怕是根本不会让他母子到祖母院儿里吃饭!白白让小七生些闲气!不行,我得跟父亲说道说道,要不,那边儿不定出什么妖蛾子呢!不能让他们把小七算计了!”说着话瑞宏溜下炕来。 柳老爷听了儿子的话,又恨又怒,妻侄让他在表兄面前丢了大人。没办法,蛮妻拗子无法可治。他连半点儿与许家联姻的意思也没有,如今的许家与柳家根本不是一个级别,自从许家老太爷仙逝后,子孙们更是连一个成器的也没有。不知道许氏怎么想的,居然要拿柳叶儿做人情。他曾经掰开揉碎跟许氏讲过:这个孩子不吃咱家的,不穿咱家的,咱给她寻一门好亲,赔贴上三五十吊钱办一份嫁妆,把彩礼全加上,打发了她就是一份大功德,绝对是往脸上贴金的好事儿。修桥补路济苦救贫花上一千两,还不一定抵得住这件事儿落的好儿多!许氏倒也听话,出来进去话里话外夸柳叶儿——夸柳叶儿其实就是在夸自家!买朵绢花儿都买双份儿,剪鞋面布也是双份儿,顺便跟旁人说一说双份儿的缘由,夸耀一下自家的慈善。谁知她竟昏了头了,她那个娘家侄子,别说柳叶儿,就是一个到了年纪要打发的丫鬟,他也不会答应的。许氏明知他的态度,依然背地里搞小动作,打得恐怕就是生米煮成熟饭的主意。柳老爷越想越恨,“好了,我知道了!我去跟你母亲说,从今往后,瑜哥儿敢踏进咱家一步,就让她回许家去!话让她自己回娘家说去,那一家子成天来打秋风,竟是我在养着这个舅子呢!” 许氏犯了难,丈夫面色冷峻交待下来,不许娘家兄弟一家子再登门,尤其是瑜哥儿,要敢踏进柳家一步,你们姑侄就回许家过去。做了二十多年夫妻,她对丈夫颇有几分了解,知道他真动怒了。自己都这么一把年纪了,再让他给休了……不行,得先避避风头,等他气消了再说——自家侄子多好的人物儿!又会说又会道难道还辱没了她一个赶大车人家的闺女了?这也就是在自家养着,要是她爹娘还在,也甭说她家,就是霍家,许家也看不上!不过是在自家吃口闲饭,就真当自己是大家的小姐了?不行,得顺毛扑索扑索老头子,说话三月初六老三娶亲,真是娘家亲兄弟都不能来,可就太丢人了!算了,按他说的办吧,这个死老头子越来越难伺候,不知道他怎么想的,许家再不济,难道还比不上何家那土老帽儿?乡下的曲曲蟮还能进城变地龙不成?哼!我家得不着,你何家也休想! 何家,老太爷眯着眼睛听儿子回话,“你是担心这姑娘品行不端?还是别的什么?长得不俊吗?” “爹,品行不端倒也不至于,姑姑看好的人,品行肯定没得说。模样儿是比不上绣鸾——咱绣鸾十里八乡哪个姑娘比得上?倒也不丑,挺俊的,个子高,细溜溜儿的,可惜是大脚!我是觉得她脾气未免太刚强了些,咱家将来得有五房儿媳妇儿呢,一丁点儿亏也不吃怎么能行!连男人都敢打!小五儿人又老实,怕是降不住她,这女人太厉害了,怕是会欺夫压运的啊!” “小五怎么个意思,嫌不嫌她太凶?” “爹,小五知道什么?一看长得俊就行,别的什么也不管!我看那姑娘不比小五矬!” “儿啊,小五四个哥哥都娶了,那四个这个那个干啥的都有,都能挣饭吃!就小五一个吃闲饭的,四个哥哥心里能没想法?哥哥就算不说啥,嫂子们……啊!等将来分家时,不给他亏吃?小五正要娶个厉害的才对,才能把得住家!改天,我去会会这个丫头,探探她的底!” 第七十七章 隔了两天,何家老太爷上城里看妹妹了,除了带的四色礼品,还拎了两条大鱼,笑嘻嘻地说:“我听了他回去说的那个鱼肉圆子,心里实在是想,你哥哥我一辈子就好吃个鱼,如今这牙是不行了,眼也不行了,他们把鱼炖得烂烂的给我吃,你想刺都酥了,那肉能有什么鲜味儿?不好吃!你叫那姑娘给我做点儿圆子尝尝,教教我做法,成不?” 老太太也不是傻子,怎么能不明白兄长的用意,对赶来陪舅舅的儿子说:“会不会太麻烦七小姐了?这个法子谁知道她肯不肯外传呢?” “要不把老大叫过来,让他跟奉贤说说?让奉贤问问她肯不肯,七小姐一向热心肠,问题不大!”柳老爷答道。柳叶儿说到底是客居,总得礼数周到,传一句话就能把事儿办了的,那是下人。许家老太爷也点头称是。柳老爷下去吩咐人请大爷夫妻俩,传话给厨房办一桌上等宴席送到老太太屋里。 瑞宏夫妇很快就到了,先进去给老舅爷行了礼,寒暄了几句,才退出来听父亲训话。 柳老爷盘腿坐在西间的炕上,命他夫妻上炕坐,奉贤执意不肯,无奈叫她坐在地下的小杌子上,老大也一旁陪坐。柳老爷一向看重奉贤,虽说奉贤与霍家并不亲近,但柳老爷依然借助亲家关系与京里霍家打得火热,并借此进入官场,不仅在京里站稳脚跟,还大大地发了一笔。 “老大,你媳妇儿怎么样?昨天那一跤有没有摔坏?” “爹,没有大碍。昨天她没有摔坏,当时我一把扯住她,她倒在我身上了,主要是动了怒又着了些惊吓,有些胎动不安,小七给她研了珍珠粉服下,又吃了些热汤面,缓过劲儿了,今天早晨吃了煮的鸡蛋,肉末儿炒腐竹,拌白菜心儿,一碗鱼丸粥一个馒头,没什么事儿了!” 其实柳老爷见她面色鲜润也知道她没什么事儿了,不过客气话总得说几句。“宏哥儿,要不你就先跟学里告了假,你屋里那几个才十二三,懂什么?七小姐也是个孩子,你在家到底是个主心骨。三儿的亲事也该着手预备了,你娘一个人忙不过来,我一个店里家里两头儿忙活,实在顾不不过来,乡下新买的那些地也得有个计划!” “是,爹爹。” “你老舅想尝尝小七做的那个鱼丸儿,奉贤啊,爹实在不好意思张这个嘴,你能不能……” “公爹,吃完了,大爷想吃一碗鱼丸粥都没有,这个东西根本就放不住的,要吃得派人先买鱼去。那个东西做着很麻烦的,只怕中午赶不及了!” “你老舅带着鱼呢!就是不知道七小姐的手艺肯不肯外传?” “爹爹,有鱼就好说。做这个不用什么手艺,一说就会,昨天是翠翠做的。小七不拿这手艺当宝贝,更别说是老舅爷想要了,一点儿问题也没有!” “成!宏哥儿,拎上鱼扶你媳妇儿回去吧!”柳老爷高兴地拍了拍桌子,“奉贤啊,你这个妹子是个痛快人,我也就不做假了,昨天她受了委屈,今天中午还过来吃饭。赔情的话我就不说了,省得她不自在!” “父亲太客气了!昨天是瑜哥儿逾越了,与父亲何干?小七打了母亲的客人,不罚她就不错了,今天的鱼丸让她自己做给咱们吃!敢不听话,叫奉贤揍她!”柳老爷再也维持不住他的严父形象了,哈哈大笑。 翠翠把鱼宰杀干净,流连麻利地剔去鱼刺,撕下鱼皮,将肉泡入水中,翠翠将案板刮冼干净,垃圾收拾好,流连便切葱姜丝,翠翠便端来一碗凉开水,主仆配合默契,流连甚至连一句话也没说,奉贤不由暗暗称叹。 翠翠捞出鱼肉先用刀背砸,流连将鱼骨收拾了去炖汤,然后主仆坐下来细细剁那鱼肉。奉贤忽然明白,为什么这个曾经野性未驯的小无赖突然转性成为了一个优秀的女使了,还以为是柳叶儿幸运呢,却原来是翠翠更幸运一些。这哪里是主仆,分明是姐妹才对! 老太太和何家老太爷来看她们做鱼丸。奉贤和柳叶儿忙起身行礼,翠翠也赶紧放下刀趴下磕了个头。何老太爷哈哈笑得爽朗,掏出一把铜子儿递与翠翠,“好闺女,累你了,拿去买包儿瓜籽儿嗑嗑。”翠翠看向流连,见她微微点了点头,才伸手接过,甜甜地笑道:“多谢老太爷!” “瞧这嘴儿甜的!等老太爷有了空儿,给你寻个好女婿!”翠翠臊得满脸通红,跑去剁鱼去了,众人都乐得哈哈大笑。何老太爷捋着胡须,环视这个小小的厨房,收拾得十分干净,井井有条,不由点点头儿,“七小姐,这个圆子怎么个做法?教给我可好?” 流连施了一礼,“老太爷,这个很好做。只要新鲜的大鱼,收拾干净,片开,剔去刺,揭了皮,净肉泡去血水,先砸后剁成泥,挤出丸子来,煮熟即可。鱼皮汆一下过冷水凉拌了,鱼刺炖汤,没一点浪费呢!” “唔,唔唔!好!”何老太爷频频点头,“难为你心思好巧!你不会笑话我老头子嘴馋吧?” “老太爷说笑了,这个菜是我干爹教我的,本就是给老年人或者孕妇病人吃的,清补不腻,最适宜您和奶奶吃了!托您的福,我们也解个馋!您看这豌豆苗儿,是翠翠想法子弄出来的,您老那一把铜子儿太值了!” “是吗?”说实在的,老头儿经营了一辈子土地,菜园子也种了几十年,什么豌豆苗儿嫩菠菜鲜黄瓜根本不稀罕——又不是肉!不过他还是凑趣儿道:“那我呆会儿得多吃几口,多多地赚点儿!妹子,你真是老来有福,家里藏着这么漂亮的开心果儿,怕是饭都能多吃半碗!” “可不是吗?咱们先出去吧,屋子这么小,都转不开身了!”说着话二位老人、,小五儿也没啥毛病。 两位老人便顺势坐下,喝着茶与奉贤东拉西扯,很显然老头也很满意柳叶儿,怎么说呢,简直是天做之和!除了柳叶儿别的人简直都太满意了,不过好像她的意见并不重要,虽说是她的亲事! 第七十八章 中午,老太太的堂屋摆了一张大圆桌子,许氏不舒服,头疼就没过来,其余许老太爷、老太太、柳老爷、瑞宏夫妇、良姐儿母女、柳叶儿和绣鸾团团坐了,席间谈笑风声,吃得十分畅快。 饭后,瑞宏留下来陪着老舅爷闲谈,奉贤扯了柳叶儿回屋。流连知道十有八九奉贤是看上何家了,怎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实在很难对一个初中生有什么想法——个子都没长开呢,喉结也没有,男性魅力值实在无从谈起。谁知道他会长成什么样子,难道老公要亲自养不成? “你是怎么个想法?祖母的娘家门风清正,子孙们都有出息,家境颇殷实,他家小五上学,指望将来中个秀才,免了田赋徭役,小五一向好学向上,先生很看好他。你俩年龄也相仿,你十四,他十五,虽是乡下人家,也算是家大业大了,你可不能错过这门亲!” “长姐,这也太快了点吧,我连他长得是黑还是白都没看清呢!总不能……” “行了!”奉贤打断她的话,“我知道你的意思,小五的确不如骞哥儿好看,可是骞哥儿你别想了,不成的,他三月里就要娶了!龚剑云家孩子都快生了,都没缘分!小七,这是你一辈子的事,万不可意气行事。你不知道,当年祖父早死,祖母一个人拉扯着公爹日子实在难过,多亏了何老太爷多番周济,只要我公爹在一日,何家就是上宾,就是你姐夫跟何家也亲热,倘若你嫌乡下冷清,要进城也好说,开个铺子也是小事儿,货源不用担心,养家糊口不费事儿!” “长姐,我连他的脾气秉性一点儿也不摸边儿,谁知道……”流连服了,这个姐姐到底当惯了家,正经事上颇有决断,自己竟说不过她。 “好了,我知道怎么说了,你先去歇会儿吧,我去回祖母的话!” 眼看着奉贤要拉郎配,流连急了,“长姐,婚姻大事,急不得啊!你容我想想,成不?” “傻瓜子,等你想好了,黄花菜都凉了!咱们先把这个占住,怎么也不可能今天点了头,明天就定,后天就娶,跟香香似的!放心吧,祖母挑中的人,品行不会太差!” 奉贤是个麻利的,她拉了丈夫去回禀了公爹,柳老爷拈须不语,奉贤忙找补到:“公爹,小七没人能倚靠,家世品性咱们都能替她决断,可到底日子是她过的,将来以后夫妻能不能和睦,谁又能说得准呢?倘若夫妻不和美,那她这一辈子还有什么趣儿?我想,让她细了解一下表弟,未尝不可,也不是什么伤风败俗的大事,不过是守着祖母聊聊天,吃吃东西罢了,也不算逾矩!” 柳老爷点点头,道:“宏哥儿,扶你媳妇儿回去歇歇吧,路上小心一些。”夫妻二人告退,柳老爷进了母亲的屋里,兄妹二人正面对面倚着靠枕闲谈,见他进来,忙坐了起来,柳老爷守着母亲坐下,“舅舅,您歪着,咱们都不是外人,还用拘着?”何老太爷依言斜倚在靠枕上,其实奉贤的话他听得七七八八,心里早已拿好主意了。对于柳叶儿,老头儿还是很满意的,应对有礼进退有度,小小的厨房收拾得整整齐齐,出了名的小无赖被她调教得干干净净,勤快懂事,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将来会是男人的好内助,孩子的好妈妈。遇见事儿敢下手,遇见人儿会说话,跟老五那个榆木疙瘩脑袋太合适了!别人许是会嫌她凶悍主意大,老五不会,老五最喜欢爽朗大气能说会道的女孩子——别看他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得想法子把她娶过来、 “礼哥儿,多少年没去乡下住住了?难得你今年空闲几天,初五村里唱戏,套上车,带着你娘和鸾姐儿去乡下住几天,看看戏。以后小五少不得来搅扰你娘,还要你多看顾他呢!”老、头儿一本正经的说着没营养的客气话。 “舅舅怎么跟我客气起来了?小五既在县学上学,守着他们哥儿仨呢,自然互相扶持,在学里没人敢欺负他,回来,还不跟自己家一样吗?”说着话转向母亲问道:“娘,您老想不想初五回乡下瞧戏去?您老要想去,我初四送您,住两宿,您跟我舅舅好好唠唠。” “成,我也多少年没回去过了,怪想的。以前常领着你住姥姥家,一晃这么多年,你都当爷爷了。” “可不,不知道怎么过的,一晃眼就是几十年。我还记得那会儿三哥领着我玩儿水,回来舅舅那顿好打,连我都没放过,挨了好几下!” 柳老爷感慨道:“我也看看三哥去,跟三哥好好唠唠!” “好,说定了!你们家马好车也好,我就不上城接你们了。行了,天儿不早了,我去瞅瞅五子去。他乍一走,我还真是没着没落的,去看看他在学里过得惯不!不坐了,叫柱儿套车,再磨蹭怕是要出不了城了!” “舅舅,你怕我家里没地方让你住吗?”柳老爷说着话蹲下替何老太爷把鞋穿上,“人老了就跟那家雀似的,天一黑就得回窝!”说着话扶了柳老爷的手往外走。 何老太爷见着孙子,顾不得闲扯,开门见山道:“五儿,跟爷说实话,你相中了你宏大表哥的小姨子没有?要是相得中,爷想法子把她给你娶了!” 少年脸红了,忸怩了一会,勇敢道:“成!全凭爷爷做主!” “孩子,那丫头是个主意大的,辣着呢,将来会欺负老公也说不定呢,你再想想! “爷,我让着她些就是了!她没爹没娘的,不刚强了岂不被人欺负死?况且,我看她也不是不知礼数的人!” “孩儿,听爷的,没事儿多去你姑奶奶那坐坐,多跟那姑娘拉拉话儿,嘴儿甜些,让着她些!”说着话取出半个锭子递给孙子,“拿着,去买几个话本儿,学学人家怎么说话哄人的。” 爷孙俩又嘀咕了半天,眼看太阳要落了,老头儿才满意地出城去了。 第七十九章 时间过得飞快,去乡下住了几天,流连完全没感觉。何家极力殷勤款待,老老少少许多女人出来进去地来看她,眼里透着好奇的刺探之意,这让她十分恼火,完全就是被展览的感觉。何家人带她参观了小五未来的新房,高大轩敞的五间房子,并不华丽,但是用材还是很扎实的,那人还指指画画告诉她,这儿预备再盖三间厢房,那几预备再添一棵梧桐,就差直接问她喜不喜欢你这新家。流连完全不喜欢这种感觉,这些人对她毫无尊重之意。 瑞骞成亲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冯家有一个客人,委托柳老爷招待。绣鸾扯着柳叶儿去偷看这来客,俩人还兴致勃勃地讨论客人的容貌衣饰,两个傻乎乎的丫头片子还不知道她们的人生即将发生极大的改变,几乎可以说翻天覆地。 这天太阳极好,没有风,暖暖的。流连陪奉贤坐在窗下,仰头任阳光洒遍全身。福慧咚咚咚地跑过来,扑到柳叶儿身上,流连轻轻抚了抚她娇嫩的小脸,逗她玩儿。福慧极喜欢柳叶儿,因为这个姑姑比家里那个姑姑更会哄人玩,从不嫌弃她会碰歪了鬓花或者弄脏了衣裳,也不会这个不行那个不许。 奶妈喘吁吁地追进来,“哎呀妈呀,小祖宗,累死我得了!”玉兰现在成了丫鬟头儿,贴身服侍奉贤,见状忙端了个小杌子递与那奶妈。奶妈也不虚客气,告了罪便坐下,上上下下锤着身上,“大少奶奶,这天气这么好,不知怎么的,骨头缝儿里冒冷气,又酸又疼的,明天是十五不是?要是十五开始闹天儿,怕是下半个月都没好天气了!” 奉贤的身子已经显出笨了,她闭着眼仰着头沐浴着阳光,闲闲道:“老天爷的事,谁说得准?” 玉兰道:“麦子开始返青了,正是开始要水了,菠菜油菜都该要水了,春雨贵如油呢!” 众人没拾她的话茬儿,奶妈笑笑,说道:“大少奶奶肚子尖尖的,肯定是个小少爷!大小姐,你喜欢妹妹还是弟弟?” 福慧从流连膝大留溜下来,扯着奉贤的衣裳,“牵弟弟,扯弟弟,踏碎瓦儿不着地!”奉贤乐呵呵的摸摸福慧的头,笑道:“借你吉言!” 玉兰端了两碗馄饨过来,请大家用点心,奶妈先喂了福慧,也借光把剩下的也吃了。玉兰收了碗下去。翠翠过来问流连,“小姐,白菜心儿腌上了,豆腐炸好了,羊肉丸子也炸出来了,萝卜片也切了,海带丝也泡好了,要不要开始炖?” “炖去吧,米饭焖上,鲫鱼炸一下,把菠菜焯水,拌粉丝吃,挟几片芥末白菜墩儿,拔两根儿羊角葱炒个鸡蛋,今天姐夫跟咱们吃,多做点儿!”翠翠点点头儿,下去了。 奶妈叹道:“真不敢相信,这才几个月,翠翠就出落成大姑娘了!这些菜她都做得了?” “做得了!一教就会,聪明得很!” 奶妈又闲谈几句,背了福慧回去了。她一走,奉贤的脸“呱嗒”一下落下来,“玉兰去帮翠翠做饭去吧!小七,咱们屋里歇着吧,外边儿到底还是凉!” 流连扶她上炕坐了,倒了一碗紫苏茶给她。“怎么了,突然不高兴了?” 奉贤眼直直的,“小七,你说我怀这个孩子,二房里会高兴吗?我怎么心里一点儿也不踏实,总觉得有什么事儿!”流连一点儿也不擅长宅斗这一套,奉贤看不明白的事儿,她更抓瞎,想了一会,“你是怀疑他们算计你?你不是说这仨丫鬟还算老实吗?东西不是我就是姐夫亲自出去买的,饭菜汤基本都是我带着翠翠做的,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干爹都开出单子了,那两个丫鬟整天呆在后院,外边人面儿都不许见,轻易连二门也不让出,香也不焚,药也不吃,出门总有人陪着,按说没什么空子啊!他们还能怎么找缝儿下蛆?总不至于福慧也算计你吧,奶妈就吃了半碗剩饭,连你的衣裳角儿都没碰着,能有什么事儿?” 奉贤怔怔的,“我也不知道,就是心里毛咕咕的,算了,这些事儿你也不懂,等我跟你姐夫说吧。我总觉得有事儿!福慧的奶妈是杜家的人,并不是陪房,她是良姐儿当年的大丫鬟,比良姐儿先嫁人。生了孩子两年后来咱家当奶妈。这好几年工夫,来我院儿里闲谈的次数不如这几天多,不会光为带福慧玩儿的!” 正说着,瑞宏进来了,奉贤便把自己担忧跟瑞宏说了。瑞宏想了一会儿,问奉贤,“她每次都说些什么,你细说说!”奉贤便把每次谈的话细述一遍。一方面奉贤记忆力确实好,另一个原因是奶妈的话实在没有新意:就是从各方面论证奉贤怀的是男孩。倘若这话别人说,不过是下人对管家少奶奶的奉承话罢了,但是从二房里人嘴里说出来,总让人心存疑虑。 “其实也没什么,大概是小七将你护得太严实了,他们没处下手。多说些生男孩的话,哄得你我得意了,万一生个女孩,我不中意,与你生闲气,岂不是有机可乘!就算你我不纠结男女,须知登高跌重,你的脸上也无光!总之,就不能让你我舒心!就是小七,她们还弄了只癞蛤蟆来恶心她!也就是瑜哥儿太不争气,否则的话,必定想法子引开她,再来算计你!咱们子嗣这么艰难,不应该让我陪着你吗?硬说有小七在,不方便,今年就要考了,多用功!左拦右挡就是不许我告假!叶子,这个孩子多亏你了,你的好处,姐夫记下了,绝不能让那个老虔婆算计了你!凭他许家,还敢肖想你,翠翠他家也配不上!倘若何家你也不中意,我帮你推掉就是了!不过,叶子,何家的确不错,小五子人也正派,只是乡下的人,没见过什么世面,看起来不如城里人光鲜!” 流连点点头,“多谢姐夫!” “谢我干嘛?是你姐姐愿意让你寻个中意的,一辈子夫妻和美,跟我俩似的,哈哈哈……” 第八十章 流连正吃早饭,绣鸾捧着一大枝初绽的杏花,贼头贼脑来寻柳叶儿,“叶子,怎么还没吃完饭?翠翠,给我盛碗粥,我也吃一口!” 流连看看她,看看那娇艳杏花儿,“忙什么呢?饭也顾不上吃?太太今天没拘着你做女工?” “她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顾不上!你知道吗,林家老爷没了!”流连并不知道林家老爷是谁,所以对有还是没有这个人并无什么感怀。 “一会儿咱们园子里摘花儿去!去不去?去吧去吧,整天钻在屋子里,不闷吗?二嫂的铺子里新来了檀色口脂,涂上唇不干不裂,最适合春天用了,玉丹粉也有,桃花粉也有,去看看吧!” “大小姐,我出去没人管,你可行?你不怕你母亲骂人,我可怕!别给我找事了,你母亲不亲口跟我说,我是不敢陪着你出去的!要不你跟二嫂子说说,让她带咱们出去也行!” “得了得了,好容易我娘不在,你就不能让我松快松快!” 流连打了“咸带鱼”惹恼了柳太太,曾经彼此之间小心翼翼维持的友好关系彻底破裂了。慑于柳老爷母子的压力,她不敢对流连有什么言三语四,却牢牢拘死了绣鸾,不许她与柳叶儿交往。绣鸾几番抗议也不顶用,太太甚至以换掉她的贴身大丫鬟威胁她,无奈绣鸾只好安份下来,老老实实在家做女红,预备嫁妆,趁太太不注意时溜过来玩儿一会儿。 奉贤如今月份大了,脉象很平和,翠翠和玉兰常跟着流连给她预备饭菜,也渐渐中用了,瑞宏接手了采购工作,因此流连现在十分清闲,常出去溜达。柳家住着的那位客人,容貌俊美,虽然穿得不过是普通的绸缎衣裳,骨子里却透着一种养尊处优的气质,身上安享尊荣的富贵气和谦卑周全之气交织在一起,有点让人猜不透他的身份。 绣鸾一眼便沦陷了。她常找借口进园子里创造美好的邂逅,客人温厚的笑容如同和熙的阳光一般,让人愉悦。淡粉的杏花决绝地开满每一个枝桠,云蒸霞蔚一般。 流连陪着绣鸾站在树下,繁华深处,身着淡蓝锦袍的男子,徐徐走来,美得好像一个梦。绣鸾痴痴望着他,忘记了一切。流连从没觉得自己如此不合时宜,恨不能插翅飞去或者幻化成含苞的一朵杏花,闭上自己的眼。 流连跟奉贤讲了这件事情,奉贤叹息了一声,“傻丫头!那人是个富贵的,二十多了,家里怎么能没有娘子,瞎起什么劲!难道做妾去吗?林家老爷殁了,老太爷一下子病倒了!太太的心活了!哼!你什么话也别乱说!唉,本来林家是咱们城里最显贵的,这一下子……记得少说话!改天小五儿就来了,你怎么个意思?给个准话儿,我好替你应付!叶儿,何家真不错,是个稳稳当当过日子的人家!” “长姐,太太给提说个人儿,我把人揍了,转天儿就应了老太太给提说的人儿,这不是在打太太的脸吗?你公爹也不能老在家里住着,老太太年纪又大了!倘若有一天你婆婆当了家,我还怎么往下住?还得住好几年呢?你婆婆不得把气往你身上撒?实在是应不得!”流连绞尽脑汁,没想到自己拉大旗扯虎皮的本事能有这么大,教科书一般的存在! “傻丫头,这么周到会替别人着想,千万别当家,要不累死你!”说着话恨恨地戳了她一指头。“有事儿多想自己,狗肉贴不到羊身上!尤其是大户人家,脸上笑嘻嘻的,内里哪个不是乌眼鸡似的!谁会替你着想?遇到个知冷知热的男人还好点儿!遇个老二那样的你又能怎么样!杜氏还有娘家撑腰呢,还不是由着红杏儿把孩子怀了!我知道了。不过你还是去看看,何家老太爷对你十分中意,让你相看他,你好歹做个样子给大家看看。说不定你俩能说到一块儿呢。你姐夫也说小五人品不错呢!” “嗯!”没想到大家伙儿还是一心要把这人硬塞给他,无语! 第八十一章 下午,流连正陪着奉贤在院儿里晒太阳,玉兰坐在不远处捅莲子芯,忽听得大门处一阵喧哗,夹杂着女子的哭嚷声。流连诧异地看向奉贤,奉贤侧耳听了听,捧了肚子站起来,叫玉兰,“你去翠翠屋子里坐着去,就当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不知道!要是有人来就说我睡下了,老太太命好生养胎呢,什么事儿都不管!”说完便扯着流连进屋去了。 “什么事儿啊?如临大敌?” “哼!十有八九是红杏儿!老太太和太太都不在,她现在要生产,怕是难说了!良姐儿怎么能容她好端端生下孩子?大门上的是良姐儿的人!这事儿沾不得!” “哦!”流连点点头,这事儿确实沾不得!便陪着奉贤上炕躺下! “小七,你说红杏儿吃得那么胖,孩子肯定不小会不会难产!” “长姐,干爹临死前左叮咛右嘱咐,要我记下菜单,为的是什么?难道就为叫你挨饿?”其实菜单并不是霍郎中拟的。霍郎中只让流连牢记了几味药的味道,因为他疑心有人在安胎药中做手脚!事实证明他猜对了!流连做为一个厨师,一个备孕的人,对孕妇饮食颇有几分研究,为了让奉贤信任才归功于死去的霍郎中,毕竟对于古人来说,孕期节制饮食无异于邪说歪道!事实证明,奉贤目前为止,比任何一次怀孕都健康。老太太其实是不信流连这套说法的,鉴于奉贤没什么毛病,便理智地克制了给奉贤送补品的欲望,后来老太太发现奉贤只是不胖,气色还好,就任由流连行事了,自己安慰自己,霍郎中总不至于害自己的女儿,穷人家有几家吃得起补品,就不生了吗?也许就是穷命,不载福! 好一会儿喧哗声止,接着有人拍门,一个女孩子带着哭音儿叫人,玉兰小跑着过来开了门儿,外面是红杏儿的小丫鬟春燕儿。她满脸泪抓住玉兰的手,“玉兰姐姐,求求你让我见见大少奶奶吧,我们杏儿姑娘要生了,求大少奶奶让人去给找个稳婆来!” 玉兰为难地说,“春燕儿,老太太让我家少奶奶安心养胎,她现在不管事儿!况且,我家少奶奶也没生养过,这些事儿她也不懂!你还是找别人去吧!” “玉兰姐姐,老太太老爷太太都不在家,二少奶奶下午不知上哪儿去了,你让我上哪儿找人去!大少奶奶是主子,出去说一声,叫人将稳婆唤来就成!”说着话,春燕儿抓住她的手轻轻摇摇,“姐姐,我家姑娘虽然不是正经主子,可她肚子里的却是柳家正儿八经的长孙啊!” 玉兰思忖了一下,带了春燕儿进了上房屋。春燕儿老老实实回了话。奉贤眼忽闪忽闪的,“春燕儿,我现在不管事儿,手里没有对牌,使唤不了外院儿的人。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去找小姐去,让小姐跟荣姨娘说说,荣姨娘手上有一副对牌,只管出门用的!快去吧!”春燕儿迟疑了一下,忙告退了!玉兰送了出去。 “跪下!”玉兰愣了,有点儿傻眼,忙跪下,刚才她就觉得哪儿不对,只是说不出那儿不对,现在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奉贤恨恨地瞪着她。 “长姐,她还小呢,知道什么?你好歹教她,让她知道错哪儿了才好。”说着话转过头来吩咐玉兰起来。 “过来,到跟前儿来!” “我问你,你是不是很委屈?” “不委屈。” 奉贤缓和了口气,“你说说看,我为什么要躲着这事儿?说吧,心里怎么想的怎么说!” “少奶奶是怕万一出事儿沾连了自己,所以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是,少奶奶,红杏儿怀得是二少爷的孩子,老太太还护着她呢,咱们何必撇得那么清呢!” “嘁!就知道你是这么想的”奉贤说着躺下,冲流连一点下颌,“你跟她说吧,我先歇会儿。” 流连没法子,只好开口,“玉兰,老太太为什么把红杏儿养在自己院儿里?” “七小姐,我来得晚,以前的事儿不了解!” “猜猜看!” “七小姐,你就别难为我了,我怎么猜得到!” “试着猜猜看,就算猜错了也不要紧!” “难道……我看二少奶奶怪和气的!” “对你怪和气?对红杏儿可不一定!要不老太太也犯不着给自己找麻烦。二少奶奶把红杏儿看得眼中钉一般,要不门房儿为什么拦春燕儿!二少奶奶正要下手对付红杏儿呢,大少奶奶上去横插一杠子,你猜猜看,二少奶奶会不会恨死了大少奶奶!” 玉兰瞪大了眼睛,张口结舌。流连看着这个善良纯洁的小姑娘,有点不忍心,但是话必须说透,奉贤的大丫鬟不能是个傻白甜,“你以为你家少奶奶为什么一次又一次的小产?为什么不敢吃大灶的饭?就因为我做得更难吃!”流连因为饭菜做得缺油少盐,不喜用酱油,不肯用葱炝锅,舆论普遍认为难吃,流连并不辩解。 “可是,二少奶奶……她还整天说少奶奶肯定能生个男娃儿,怎么会……” “那如果你家少奶奶生了女孩儿呢?别人会不会捂着嘴笑她轻狂?老太太老爷会不会很失望?为什么你家少奶奶逢人就说她觉得怀得是女孩儿呢?别人背后笑话你家少奶奶傻,傻吗?” 少奶奶不傻,玉兰傻了,可怜的女孩子脑子嗡嗡响,摸了个小杌子坐下,手捧着头,她需要好好捋一捋才能明白! 奉贤却不给她时间,“好了,你去把几个打扫上的粗使婆子找来,先在你屋里喝茶,就说我有事儿要使唤。小七,去拣妆里拿那个半个儿的大茶饼,拿一盒儿枣泥儿山药糕再拿一盒儿薄脆给玉兰。”说着话脸转向玉兰,“你再去厨房拿一盘子艾窝窝一盘子茶叶蛋款待婆子们,我一叫你们就全跟来,我有用处”说着叹了一口气,“今天这事儿,怕是躲不过去了!” 第八十二章 很快,玉兰找来了几个粗使婆子,让进自己屋里喝茶,心里纳闷儿少奶奶要她们过来是是派什么用场的。 春燕儿找了绣鸾,说明来意,绣鸾倒也热情——她小时候红杏儿在母亲院儿里学规矩,比较熟悉。带着春燕儿到了书房院儿,荣姨娘没二话,取出对牌递过去。这个牌子,是荣姨娘有孕后,柳老爷特赏的,可以随时凭牌出门,大门上的人不敢拦的。 门房儿不敢拦荣姨娘的人,可敢拦红杏儿的人。大门上的人根本不认,即使是绣鸾的丫鬟传话绣鸾命他开门也不成,“贵香姑娘,这是荣姨娘的牌子,要是荣姨娘派燕燕出去我立马开门,这春燕儿又不是伺候荣姨娘的,怎么敢冒荣姨娘之名呢?好姑娘,小的就是一条看门的狗,连门都看不住,拿什么脸来吃饭!”门房听见春燕儿骂他看门狗,毫不客气地回嘴,“贵香妹子,这春燕儿姑娘又没生养过,知道什么?这孩子可不是说生就生的,我早传话让人找稳婆去了,怎么她还是非出去不可?” “大叔,这都一个时辰了,怎么稳婆还没来?我家姑娘实在等不及了,您就行行好,让我出去吧!” “春燕儿姑娘,人生孩子哪有不难受的?稳婆来了也得她自己生!再说了,稳婆是单伺候你家姑娘的吗?又没提前说,谁知道她在不在家?你去了就准能找到?风流快活的时候,没想过还有这一出吧!” 春燕儿几乎要急哭了,强忍住眼里的泪,“大叔,要不派人把二爷请回来成不成!” 门房凑近她的耳朵,声音低低的,恶狠狠道:“你们也配!”说着伸手扭了她的下巴一下。 春燕惊谔地望着面前这张丑陋的脸,饶是她年幼无知,也知道门房是在存心难为她,遂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在无人处,贵香告辞,回去复命。春燕儿绝望地蹲下来呜呜哭了起来。哭了一会,也知道哭不顶用,就站起来狠狠拭去挂在脸上的泪,思忖着绣鸾到底和瑞寀一母同胞,还是求她去。 荣姨娘问燕燕,“红杏儿什么时候发动的?她屋里有几个人?” 燕燕小声道:“姨娘,这分明是二少奶奶整治她呢,咱们犯不上去趟这浑水!那牌子就不该给她!没得惹恼了二少奶奶!何苦为她得罪人呢!再说,你怀着呢,怎么能进血房?大少奶奶不是也不肯出头吗?咱犯不上!” “你知道个屁!”旁的话也不多说,起身便往外走。“姨娘,那个人心疼不得的!”燕燕忙追上来说。荣姨娘没理她,燕燕的话她其实都明白,其实她不是要去帮红杏儿,她是在帮自己,倘若自己生产时也是这个状况,她的燕燕怕是连春燕儿的一半儿也及不上,难道要自己也听天由命!只怕大少奶奶也不会坐视不管,必须在后边儿帮她一把,顺手的人情,为什么不做呢!心念及此,止住步子,斥责燕燕道:“别说废话了,红杏儿怀的是二爷的孩子,倘是个男娃,那就是老爷的长孙,我怎么能坐视不理!”燕燕骨嘟着嘴不再说话! 还没走近红杏儿的屋子,就听见她的哀嚎。荣姨娘站在院儿里干咳一声,一个老妈子奔出来,“荣姨娘,双身子人进不得血房!您还是避避吧!”荣姨娘现如今十分受宠,又怀了身孕,那婆子十分巴结。 “屋里几个人,就你自己吗,别人呢?”荣姨娘打断婆子的话。 “看您说的,她一个通房,一个丫鬟还少吗?小丫鬟找稳婆去了,磨磨唧唧的,到现在也不见个影儿,没别的人了!” “妈妈,生产要预备什么,你说说看!”荣姨娘不耐烦地打断她。 婆子忙恭敬道,“回姨奶奶的话,用的东西早就备齐了,也就是烧锅热水,煮煮剪子,别的倒也没什么事儿了!” “春燕儿,你到前边儿小厨房烧水去!麻利些!”说着话,扬声冲屋里道:“红杏儿姑娘,老太太和太太老爷都不在家,小姐是个姑娘,大少奶奶的身子沉了,都不好过来,你别怕,稳婆马上就到!我就在你窗户根儿底下守着你!” 屋里,红杏儿正疼得满炕打滚儿,闻言略镇定些,“二爷怎么还不回来?”红杏儿的声音里已带了哭腔儿! “傻孩子,二爷就是回来了也不能进血房啊!别怕,二爷早回来了,没进家门就去给你找稳婆了,离咱家近的那个婆子被人请去了,二爷到远处给你请去了。已经派人去禀告老太太和老爷了,就快回来了,别怕,我守着你呢!” 红杏儿略安心了一些! 绣鸾听了贵香的回禀,再看看脸上一塌糊涂的春燕儿,不由沉下脸来。“贵香,你去请梁公子到前边儿大门口帮个忙,就说是我请他帮忙!春燕儿,走,找大少奶奶去,看看她能镇住那些人不能?” 奉贤听了春燕儿的话,坐直了身子诧异道:“怎的如此死板?我看看去!”说着话给流连丢了个眼色,由春燕儿帮她穿上鞋,扶了她往外走。 门房自然不敢怠慢大少奶奶,只是依旧不肯开门,一口咬定已经派人去请稳婆了,“大少奶奶,这个丫鬟太不懂事了,怎么还去惊动您和小姐了。又不是什么正经主子,谱儿怎么这么大!老爷吩咐的,谁都不许出去的,况且已经派人请稳婆去了,回去安心等着吧!” “放屁!是不是正经主子也比你体面几分!把门打开,派人四外请稳婆去。” “大少奶奶,别难为小人了,老爷吩咐的,谁都不许出去的!” “混帐,红杏儿母子出了事儿,你能担得起责任吗?” “看大少奶奶说的,她出不出事儿关大门什么事儿,老爷临出门吩咐了的,不让任何人出去的。大少奶奶是要违抗老爷的命令吗?我是不敢的!” 流连带了丫鬟婆子六七个正赶过来,问道,“柳老爷可说了就算是生孩子也不许出去请郎中吗?” “七小姐说笑了,谁家女人生孩子用郎中?哪个郎中肯来?哈哈哈哈,郎中都去接生,要稳婆做甚!” 奉贤不再跟他费话,吩咐几个粗使婆子,“拿下!” 第八十三章 门房哪肯束手就擒,甩开婆子的手,大叫道:“大少奶奶,是老爷吩咐的,不让人上街乱走的,干小人什么事……” 奉贤不理他,只喝令婆子拿下,绣鸾也在一旁帮腔,只是门房身强力壮,婆子到底心里发怯,几个人一拥而上,手忙脚乱地抓挠,门房眼看是抵挡不住了,索性耍起无赖,伸手扯下汗巾,让裤子落到脚面。绣鸾尖叫着跑了,几个小丫鬟也尖叫着捂了脸,翠翠扯了流连往后走,几个老婆子虽没跑,也侧脸不看他,奉贤气得脸发白,虽恨恨地扭过头去,却不肯离开。那汉子见婆子们不走开,就提起裤子走向近处一个婆子,抓住她的手向私处塞去,婆子踩了蛇一般尖叫着跑了,汉子哈哈笑着向另一个婆子走去,剩下的婆子也纷纷败走。汉子得意的哈哈大笑。 “拿下!”忽听一声暴喝,却是梁公子。绣鸾远远看着威风凛凛的梁公子走来时,眼已经弯弯的了,听见这一声暴喝,心里更是喝了蜜一般,目光牢牢粘在梁公子身上,扯脱不下。 梁公子的侍卫蹿上去手麻脚利将门房拿下,一个侍卫倒剪了他的双臂,另一个便弯腰替他穿裤子,笑道:“哥们儿!真有你的!受教了!别说,你这屁股还真白!” 梁公子伸手施了一礼,“少夫人,受惊了!小价已将狂徒拿了,请少夫人发落,梁某告辞,不耽误少夫人处理家务了,告辞!”奉贤深施一礼,“多谢梁公子高义,能否借二位贵纲纪一用?” “好说,他们闲着也是淘气,少夫人只管差遣,不必客气。我的车子在家呢,他俩都能赶车!寿儿,套车去!” “多谢梁公子高义!” 奉贤扫视了一下诸人,“翠翠,你认识稳婆的家吗?” “回大少奶妈,认识,离咱们这儿最近的是西边儿魏婆子和北边儿的冯婆子,西南边儿的马婆子据说手艺最好,请哪个,我都认识!?” “哪个最近?” “西边儿的近,魏婆子家和马婆子家离得不远,北边儿和西边儿差不多,只是不顺路。” “好,你往西去,请两个婆子来,两个都要!黄妈,你跟着翠翠去!”说着冲刚套车回来的侍卫点点头,满面含笑道:“兄弟,劳动你护着俩人儿,可行?街上不太平!” 侍卫叉手深施一礼,“凭少奶奶差遣!”说着话,仨人急急离去! “王妈,你认识北边儿冯婆子家吗?”奉贤问一个常出门替老太太买东西的婆子。 “认识!” “燕燕,你跟着王妈妈去!兄弟,劳动你护着她俩。”说着话从袖子里掏出一百钱递与王婆子,“路上雇个车,叫稳婆自己来,你拐到东边儿请二爷去。大家多辛苦,倘若生个长孙,你们几个双赏!快去吧!”三人也匆匆离去。 “乔妈,你去红杏儿那儿帮忙去吧,我不方便过去。你也是生养过的,应该知道怎么做吧?” “回少奶奶,我家兄弟媳妇儿生养时,都是我给稳婆打下手,知道!”一个看起来最干净麻利的中年婆子恭恭敬敬地答话。 “去吧!” “玉兰,取鞭子去!” 奉贤看了看剩下的几个人,叫小丫鬟们散了,对几个粗使婆子道,“你们几个看住门,不许外人乱进,也不许别人乱出去,老爷交待过,街上不太平。把这小子的嘴堵了打一百鞭子,倘若不见血,鞭子你们替他再挨一遍!”说着扶了自己的腰,闭了眼镇定了一下,“稳婆来了先领到我院儿里,要是有事儿去我院儿里找我,我这肚子不舒服,先回去歇歇。”几个婆子七嘴八舌地应承,殷勤地劝奉贤快歇着去。 绣鸾没想到能碰到梁公子,心中一阵狂喜。强镇定自己,“多谢梁公子施以援手。”说着话,心砰砰砰乱跳,声音也不由自主发颤。 “柳小姐言重了,举手之劳而已,不足挂齿!回去吧,你大嫂要惩治下人,你不方便在场的。”说着二人并肩前行。 “梁大哥,我爹问起来,我该怎么说呢?大嫂肯定不会轻饶那个混蛋的,二嫂肯定也不愿意自己的人丢脸,我帮哪个好呢?”绣鸾一双妙目含泪欲泣,盈盈望向梁公子。 “是不是平常同二嫂子更亲近一些?”梁公子含笑温言道。 “是啊,二嫂子常带我去她的店里挑东西,绢花绒花,有事儿没事儿就给我拿两朵,可是大嫂子的妹妹同我最要好,况且今天的事儿真不怨大嫂,我谁都不想得罪!”绣鸾说着讪讪然低下头。 梁公子呵呵笑了几声,“如果不能两全,得罪就得罪吧!你试想一下,得罪大嫂的后果是什么,得罪二嫂的后果是什么,说瞎话得罪你爹爹的后果是什么。” “哦!”绣鸾恍然大悟,“说瞎话会同时得罪爹爹和大嫂呢!那只好说实话了!梁大哥,你不知道,我大嫂子那个人虽然古板了些,倒是个正人君子!我真舍不得跟柳叶儿闹掰了,就是那个大脚姑娘,她爹娘都没了,跟着我大嫂子过,她只有我一个闺蜜了!二嫂子,……” “绣鸾小姐,门房做错了事,跟你二嫂什么关系?哪个下人背后没主子?就为背后有主子,做错了事都不惩戒,家里岂不是要乱套?再说了,就算你二嫂子要生气,你不过损失几朵绢花而已,难道你自己买不起吗?实在不行,我从京里买几匣子好的送你?” “梁兄取笑了!我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就实话实说,谁也不帮!这事儿根本瞒不过去,对不对!”绣鸾得意地反问道。 “绣鸾小姐好生聪明!”已经到了分道的地方,俩人又依依不舍的说了几句闲话才分开。绣鸾目送梁公子远去,才一溜烟儿跑进屋,扑到床上,捂着脸咯咯咯笑。 梁公子独自往后走,他知道那个傻丫头在目送他,因此挺胸抬头走得更加轻捷文雅,满心里都是绣鸾得意反问他的笑脸,暗暗叹息,真是个漂亮的,怎么就生在商人家了呢? 第八十四章 玉兰看着婆子们打完了一百鞭子才回去复命。她在门外呆立了半晌,鼓足勇气进去,屋里奉贤姐妹二人正对坐着嗑瓜籽儿,玉兰扑嗵一下跪倒,“少奶奶,我知道错了!” “别跪了,坐着回话吧!” “我不该开门的,不开门咱们就能装傻,不去趟这浑水。二少奶奶要收拾自己院儿里的人,就让她收拾去呗,横竖那孩子于咱们没一点儿好处,现在,咱们倒得罪了二少奶奶!都怪我自做主张,给奶奶惹了许多是非!”玉兰伸袖子擦了擦眼泪,“求奶奶别撵我,我以后一定好好听奶奶的话!绝不敢再自做主张了!”说着竟泣不成声。 奉贤叹了一口气,伸手抓了一把瓜籽儿递给玉兰,“别跪着了,坐着说话吧!你知道错了就好,你就算不得罪二少奶奶,她跟咱们也不会是一条心,维持住表面和气就足够了。以后遇事多想想,别一味地当滥好人,大家子里头,多的是当面一盆火,背地里一把刀,弄不好被人吃了,你都不知道人家是从哪儿下的口。”玉兰的头深深垂下,手里捏着一颗瓜籽儿使劲抠着。 “玉兰,你只要好好伺候着,等你过了二十,我给你找个正经人家让你平头整脸地嫁过去,自己当家做主,你可愿意?” 玉兰惊喜地抬起头,难以置信道:“真的?” “真的!你卖得是死契,婚事我自然能做主,不一定非得嫁府里下人。十年后你愿意让家里人给你寻个人家也行,不愿意的话,我就替你备份儿嫁妆,寻一个良人!” “多谢少奶奶!”玉兰喜孜孜地擦干眼,“我一定好好当差。” “好,那两个你好好教导她们俩,有些事的利害关系说与她们听,可行?” “行,我一定让她俩也明白这些事儿。我们以后一定多干活,少说话,不给奶奶惹事!” “做下人,天聋地哑的最合适!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去吧,多想想,有什么想不通的,可以来问我!” “嗯!”玉兰用力地点点头,退了出去。 等她走远了,流连笑道:“恭喜姐姐!”奉贤淡淡笑道:“先看看再说吧!这才哪儿到哪儿?香梅当年比她还实诚呢!我问你一句话,你老实说,我爹当年怎么嘱咐你的?他是不是专门说过不许进补?” 反正是死无对证,流连大着胆子把一些现代理论讲给她听,“干爹说,富贵人家,人都火旺,越补越火大,胎儿过大于产妇极不相宜,看贫寒之家,孩子虽瘦些,何曾难产过?你的身子弱,切忌大补!他还说,你产后务必自己哺乳,不要假手于人!” “所以,老太太把红杏儿养那么胖,其实不一定是好意,对不对?肯定是这样的!祖母最恨不守本分的妖娆女子,这么多年,她都不肯接纳我婆婆,怎么会突然这么好心,替老二养小的?重孙子她是想要的,至于红杏儿,哼!……你看那些个佃户的老婆,左一个右一个,比母鸡下蛋还轻松,何曾进补,何曾休养?何曾难产?你天天卡着我吃,逼着我动,就是这个用意,对不对?” “干爹是觉得这种说法太惊世骇俗了,所以从不宣扬,你看霍家别的女儿,都不曾难产,也不曾用乳娘,想来是有道理的!不过,你们家老太太不一定懂这个,也许不像你想得那么恶!” “你不懂,我家老太爷曾经纳过一个妾,老太太照顾得那叫一个周到,临产时,请了三四个稳婆,老太爷在外边儿守着,老太太去佛堂念经祁福,结果还是一尸两命,人都说是那妾室福薄,受不了这许多福气,才折了命了!这是李妈妈亲口说的!”李妈妈也是老太太的一个女佣,只是不如赵妈受宠,平日里做一些洒扫浆洗的活计,想来所言不虚。 “所以,你连那院儿的边儿也不沾?”流连问道。 “净瞎说,我是孕妇,不能进血房!她一个通房,我一个长媳,怕她折福不是!”奉贤狡黠道。 果然,生产极不顺利,丫鬟老妈子穿梭一般来向奉贤讨主意,奉贤一律做出为难的样子,只是说让稳婆拿主意,不行就请郎中。瑞寀急得团团转,他还想着红杏儿生个长孙出来,就去求爹爹开恩,给她个名份,正式抬了姨娘,他和红杏儿就可以恩恩爱爱地过一辈子了,有一天出门经商,一定带上她,实打实地做夫妻去…… 整整两天,三个稳婆又揉又擀,又哄又劝,使尽了三十六计,两个郎中左一副催产的汤药,右一副催产的药汤,红杏儿几度昏迷,又被扎醒,终究还是不中用,带着她寄予了无限希望的儿子走了。 一阵风吹过,杏花儿落了一地,苍白而无言,被风播弄着,聚在一起又散开,终于被跐入泥泞。小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全家人都聚齐了。瑞寀叫骂着,数落着,他不知道该骂谁,该恨谁,他本能地怀疑红杏儿是被人算计了。奉贤却不肯吃他这一套,“二爷,你把话说清楚,我是怎么暗里下手害死了你的可怜的人了!” 瑞宏伸手拉她,奉贤甩脱了他的手,“先是春燕儿出不去门,跑来求我,我想着大爷嘱咐过我,街上这一阵子有许多流民,不太平,门户想是比平常紧些,我也不好乱了家里的规矩,才叫她去寻了绣鸾,让绣鸾带她去向荣姨娘讨门牌一用,荣姨娘就手就给她了。门房不放她出去,她又寻了我去,我二话不说就过去了,门房,那个混蛋……”奉贤忍不住失声痛哭,瑞宏忙上前将她拥入怀中,轻拍她的背,温言安抚她。 “二哥,多亏了梁公子的人把门房绑了,大嫂当时就派人去请稳婆请你,你比母亲还先回来呢,对不对?红杏儿……大嫂没功劳还没苦劳吗?”绣鸾替奉贤鸣不平。 “大嫂,我不是说你。大嫂的好处我记在心里了,……”瑞寀忙解释道,“我怎么能那么不识好歹!” 第八十五章 大家七嘴八舌和稀泥,安慰奉贤。奉贤心中冷笑,脸上却委屈巴巴的,“这个黑锅我是不背的,我知道二爷是伤心过头了,有点儿口不择言。这样吧,全家人都在,就把事儿当面捋清,可好?”说着话,环视全场,见柳老爷点了头,便叫了丫鬟进来,命人去请荣姨娘,叫春燕儿到前边儿来,还叫了当天的几个粗使婆子来。 人很快到齐了。 春燕儿先说:“我家主子突然腹痛,底下跟尿了似的流水,钱妈妈说坏了,破浆了,你腿脚快去叫人请稳婆去。门房死活不让出门,只说派人请去了,我说请二爷来,门房只顾冷笑,连话儿也不给传。等了半天稳婆不来,我急了,就催门房,那门房就与我吵起来了,只不肯开门。没法子,我去找了大少奶奶,……” 去请人的,去帮忙的,去看守大门的,都回了话,事情清清楚楚摆在了桌面上,大少奶奶和荣姨娘都在竭尽全力相帮,连绣鸾,素日里吃凉不管酸,也跟着跑前跑后,推诿阻拦的只有门房,而门房是二少奶奶杜良姐儿的陪房。瑞寀怒视着良姐儿。 “二爷,你看我干吗?关我什么事儿,我都不在家,我到库里挑布料去了,这不该做春裳了嘛!我不得先把材料儿备下?” “挑布料就挑布料,做什么把人都带走?你安得什么心?大嫂和荣姨娘都有孕在身,万一有点儿什么事儿连个传话儿的人都没有!” “二爷,大嫂和荣姨娘都好好的,你别嘴臭啊!谁知道她说生就生!我走得时侯她还好好儿的呢!” “那个好门房,是谁的人?大嫂出面都不肯开门,是仗了谁的势?二少奶奶好大的威,你的陪房都敢脱了裤子吓唬大少奶奶!大嫂是叫他开门请稳婆去的,不是去偷人养汉的!打量别人不知道你安得什么心?”瑞寀恶狠狠地说。 “你把话说清楚,我安得什么心?是那个贱人福薄命小,柳家的长重孙,怎么可能从她的肚子里爬出来!三四个稳婆伺候着都不行,不是她命贱是什么!但凡她知点儿廉耻,也不至于落到这么个下场!二爷,她要是安份守己的,哪儿能难产死了呢!”良姐儿话很恶毒。瑞寀气得浑身打颤,“好,好,是我害死了她,我给她偿命去!”说着话恶狠狠盯着良姐儿,“她活着时没吃过你的好果子,你留心别走夜道儿,总不至于她做了鬼还怕你!”说完抹身就走。 屋里一时冷了场,众人都低头不语,良姐儿低泣着,忽然荣姨娘叫道:“二少爷不会是干什么傻事儿去了吧!他现在正在气头儿上,可别犯糊涂!”奉贤忙推推瑞宏,瑞宏瑞骞急急去了。奉贤捧着肚子倒吸了几口冷气,忍不住“哎哟”一声。老太太急了,“你看看你,也是的,老二不过气头上发几句牢骚,你怎么还往心里去了!好了,你快回去歇歇吧!改天叫老二给你赔罪去!绣鸾,你也回去吧!都散了吧!老赵,传软轿子来,送大少奶奶回去!” “祖母,”奉贤见人都散了,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我许了那几个婆子赏的,虽然孩子没成,她们到底都辛苦一场,总不好……” “行,知道了,赏!不能让她们白辛苦一场。梁公子帮了大忙,明天吧,备一桌上等酒席请请他!礼哥儿,荣姨娘也是个好样儿的,你自去赏她!” “多谢老太太!”荣姨娘忙站起来行礼,“家里管事的人都不在,大少奶奶身子也不壮实,我就大着胆子僭越了,其实这事儿哪轮得到我管?只是我好歹嫁了,我不去难道让小姐去?这才大着胆子去的,我也不懂那些事儿,多亏了钱妈妈,我不过是坐在院儿里扯了几句谎安安她的心罢了!老太太,您谬赞了,奴家当不起?” “什么老太太老太太的,我是你婆婆!叫娘!来,过来!”荣姨娘忙走过来,老太太从腕子上褪了一只通体雪白的羊脂玉镯子给她戴上。 “老太太,这使不得,太贵重了,还是给绣鸾小姐留着吧!”老太太不理她,抓着她的手端详着,点点头,“说了叫娘的,怎么不听话!当我是放屁吗?” 荣姨娘迟疑道,“多谢娘!” “这才对嘛!到底是年轻,戴上好看!不像我,白糟蹋东西!镯子要是有心也喜欢你这腕子。” “那我替女儿谢谢娘,她还没出世呢,祖母就赏了宝贝!” “怎么你们都说怀得是闺女?奉贤,你们都商量好的吗?”老太太笑道,“咱家缺儿子!我等着抱重孙子呢!” “娘,我就算生个男娃儿,也是孙子,大少奶奶怀的才是重孙。”荣姨娘掩口低笑。 “啊?……”老太太愕然。柳老爷和奉贤也都低头微笑,良姐儿僵硬的干笑一下,只有许氏脸白了。妾室说到底还是奴仆,哪有资格叫婆婆为娘的?老太太分明是在扇自己的脸。 钱妈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不好了,二少爷在他的书房里上吊了!救下来了,无碍!大少爷叫请老太太过去劝劝他,还说老爷太太先不要过去责怪他,他只是伤心过头才做了傻事!等他好了,老爷再教训不迟!还有大少爷的腰闪了,疼得很,要不要请个郎中来?” “不用!闪了腰趴几天就好了!不要打鼓扬幡地折腾了!祖母别慌,二弟只是一时鬼迷心窍罢了,心疼得糊涂了!您去劝劝他吧,赵妈妈,软轿子来了吗?抬老太太过去。” “有劳娘劝劝这个孽障,倘若红杏儿的后事他有什么说法,娘就酌情办,只要不太过份,就由了他去吧!唉!唉!”柳老爷憋了一肚子气无处发。“荣儿,奉贤,你们俩先回吧,要是哪儿不舒服,赶紧差人请郎中!” “老爷,哪里就那么娇嫩了,乡里人快生了还干活儿呢!倒是大少奶奶,她的月份大了,得小心!”说着话搀了奉贤往外走。奉贤连忙推辞,叫了玉兰来扶自己。走到分路处,荣姨娘笑道:“听说大少奶奶娘家妹子得了霍郎中真传,颇懂孕妇饮食之道,不知能不能过去请教一二?” “不过是众人抬爱罢了!她跟绣鸾一般儿大,懂什么?只是一味不许我吃好的喝好的,姨娘不知道,馋得我,口水滴滴的。可能是我不载福,粗茶淡饭的倒太平!” “大少奶奶说笑了!” 第八十六章 流连的日子太枯燥了,好容易有了点事儿,却又不许她参与,急得百爪挠心,望眼欲穿,好容易盼回来奉贤,忙蹿过去,殷勤地搀了她,“长姐,我炖了银耳百合莲子羹,专给你加了冰糖,你尝尝。” 奉贤却故意吊着她,只顾慢条斯理地吃着,搅一搅,舀起一勺送进嘴里,“唔,好吃!”再搅一搅,舀起一勺,细细欣赏,点点头,“好看!难为你怎么炖出来的!”送进嘴里,又搅一搅,舀起一勺,恨得流连一把扯过碗,呼噜噜喝完了,奉贤举着勺子,笑得前仰后合,叫了玉兰来收了碗,吩咐她和翠翠包馄饨去,连大爷的饭也做上。玉兰知道她们姐儿俩有话要说,忙端了瓜籽儿放在桌上,自己拿了碗急急退下,将门掩了。 其实奉贤也早憋坏了,今天太畅快了,太需要跟人分享一下了,便细细跟流连说了说。流连的嘴都和不上了,红杏儿的事儿她已听说了,没想到还有更劲爆的,一直以为二少爷是个色魔,没想到居然还是个情种!“真上吊了?那二少奶奶还能跟他过下去吗?会不会和离!” “管她呢!这个女人太恶毒了!春燕儿吓得要死,上午杜氏给红杏儿送过汤,她连提也不敢提。那个汤十有八九有毛病!门房倘若没得好处,怎么敢死拦不放人?要是我出面揽了这事儿,这盆脏水就泼到咱们身上了!倒是荣姨娘,火中取栗,算是站稳了!” “长姐,做什么不把汤的事儿说出来?证她个死死的!”流连都有点儿急了——这么好的机会居然白白错过了! “傻丫头,汤证不死她的,毕竟那么多人经过手,况且她最近也常送吃食过去,反咬一口就能要了春燕儿的命!你说,我把春燕收了好不好?那个孩子还算周到!” “好啊,要是还留在二房,怕是迟早小命儿不保!那个荣姨娘不简单啊!你婆婆要是死了,估计老太太得做主把她扶正了!你公公再出门经商,肯定得带上她,还不是风风光光的做老板娘?” “可不嘛,京里那个始终没过明路,也没生养,怎么压得过她去呢!唉!她还要向你请教饮食之道呢!你事儿少些,千万别留她吃饭什么的!” “长姐,不怕,她总不至于比你婆婆还难缠吧!她应该会先联合你斗倒你婆婆吧?” “傻妹妹,倘能一箭双雕不是更好?斗倒了我那婆婆,不就轮到我了吗?我那婆婆只是嘴脸难看些,其实没什么心眼子,荣姨娘,不简单啊!” 流连想了想,对奉贤的处境深表同情,“长姐,你们分家不好吗?也不至于贫寒,何苦过这么糟心的日子呢?等你生了,要是个女儿还好点,顶多听几句闲话,要是生个儿子,我都怕他养不大!”一句话戳中了奉贤的痛处,她几乎要落下泪来,只垂着眼睑不说话。流连见状忙安慰道,“现在总算看清二房的嘴脸了,她以后想兴风作浪也难了!你也可以轻松好多。你干脆想个法子分家得了,就算穷点儿,也能舒心点儿不是吗?” “你傻呀,祖母还在呢,父亲又没有兄弟,眼下怎么分得了?忤逆不孝被撵出去吗?”奉贤笑道,却带着哭腔儿。流连倒是不懂,想来事儿也难办,“长姐,你别难过,怪我不该乱说话!” “关你什么事儿?我的日子总不会比良姐儿难过吧!总比以前两眼一抹黑好点儿吧!”奉贤平静下来,淡淡道:“大家子里,都是这样——黄柏木做磬槌子罢了。我这还算好的,你去别家看看,三十岁还不生养,也不纳妾的有几个?总算你姐夫还靠得住!叶子,听我一句话,你可别错了念头,姐忍了多少年才到今天,你又没个忍耐性,大家子去不得!可惜了龚剑云了,被香香那个小蹄子抢了先儿!你知道吗?香香好像生了个儿子,三五天前的事儿,受老罪了,元气大伤,差点儿养活不下来!” “噢,没听说,这几天我都没怎么出过门儿,老是姐夫买菜嘛。” “这几天外边儿不太平,都是些逃慌的,你姐夫提着东西好好的就被人抢了,你个姑娘家家的,还是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吧!”奉贤闲闲笑道,“天天儿往外跑,成什么样子?打着给我买东西的幌子,吃官盐放私骆驼!”说着就忍不住吃吃吃地笑,“你姐夫说,别人倒也罢了,小七怎么受得了!哈哈哈哈,你看你姐夫,多么会心疼人儿!”流连无奈地干笑几声。 瑞宏扶着腰歪歪斜斜地进来,流连忙给他腾地方,便要告辞,奉贤白了她一眼,“瞧把你给贞洁的,白鲢鱼都没你干净!坐着听你姐夫说说!”瑞宏和流连都被她逗乐了,奉贤一向端庄自持,少有这样泼辣娇憨。 “唉,那个二傻子,果真上吊了,用的是红杏儿的旧裹脚布,就在他的书房,还留了字条,说要与红杏儿合葬呢!这个老二,好玄没把我砸死,看着瘦,抱着可不轻,老三那个猴儿,他站上去割裹脚布,叫我在下边儿接人,哪儿那么好接,一下儿就把我砸倒了!哎呦!老二要是不写那几个字儿,就难说喽!我和老三费了半天劲把才他弄醒,那个玩意儿,一醒来就撒泼打滚地骂人,我上去就给了他俩嘴巴,老三折了根桃树枝子,劈头盖脸打了半天。你不知道,老二的力气多大,我一个人根本就抱不住他!撒泼的样子跟他娘一模一样!后来祖母过去,好生哄了半天,又给他灌了安神汤才歇下,估计还有的闹呢!”瑞宏意犹未尽,看了看奉贤,想说什么又没张口,可能是碍于流连在场,不好意思说。 奉贤忙道:“叶子,给你姐夫炒些盐,装个布袋,给他敷敷!” 流连忙去了。 瑞宏小声道:“老二说报应,全是报应!这一窝子混蛋!”奉贤点点头,安抚地拍拍丈夫的手,“我知道了,你别激动!”瑞宏紧紧抓住妻子的手,几滴泪不知不觉地滴落。 第八十七章 夜幕垂下来遮住一切。白天,瑞寀答应祖母不再胡闹,柳家老太太也答应将红杏儿的丧事儿好好办一下,葬入祖坟。可是,当他独对良姐儿时,还是露出狰狞的面容。良姐儿再小心翼翼也不管用,夫妇二人终于厮打起来。老太太离得远点儿,又年老耳背,听不见;许氏离得虽近,只是睡熟了,听不见;瑞宏夫妇离得更远,听不见;柳老爷宿在书房院儿,离得最远,更听不见。 瑞寀和良姐儿打累了,喘吁吁地用最恶毒的语言互相骂着。良姐儿恨透了,就算所有人都认定她是幕后黑手,她也不可能会认的!笑话,捉贼要赃,就算有赃还要狡辩几句呢,无凭无据,她为什么要认呢!她的态度彻底激怒了瑞寀,倘若她肯承认自己的嫉妒与过失,也许瑞寀会恨她会怨她,但最终会原谅她的。到底是年轻不懂事儿,她的强硬地划下一道鸿沟,彻底分开了自己和丈夫。 瑞寀去了书房,从此再没踏入卧室半步。 书房院儿里,柳老爷任由荣姨娘枕着他的胳膊。柳老爷骂了半天儿子,荣姨娘只不答话儿,等他气消了才道:“其实不能全怨二少爷,如果你们早许他纳了杏儿姑娘,让她有个正经名份,这事出来,惨归惨,二少爷还能顶住,现在,这样儿,换了你你能受得了?可怜杏儿姑娘,死得不如一条狗!”柳老爷想起年轻时抵死要娶小许氏的过往,不由默然。 荣姨娘察觉了他的异样,爬起道:“你是不是生气了!我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要是说得不对,你也不用放在心上,只当我是放屁好了!” 柳老爷忙扶她睡,“没有,没有,你说得对!我确实也有责任。荣儿,你怎么傻乎乎地就跑过去了,双身子人怎么能进血房,你看宏哥儿媳妇,就不过去!” 荣姨娘舒舒服服窝在柳老爷怀里,“老爷,你可真会说笑!她是正儿八经正房大少奶奶,怎么可能去一个通房丫头的屋里?况且她还要弹压住外边儿,分派人手,那么大的肚子,不容易!我是想着家里的事儿了,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当时家里连一个主事儿的人也没有,总不能让绣鸾去张罗吧!其实我留着心呢,我就隔着窗户给她鼓劲儿来着,没进屋。可怜的,要不是门房百般阻挠,孩子定能生下来的!老爷,不能轻饶那个混蛋!”柳老爷抚着她的肩头,轻轻扭了他的脸一下儿,“快睡吧,不困吗?” 第二天,瑞寀来说要一个小院子安置红杏儿的灵牌,自己要亲自给她念佛。柳老爷略一迟疑,瑞寀就闹着要出家,柳老爷头都大了,只好任由他选了后门旁边一个小院子,传话找人修整粉刷。红杏儿从后门抬出去葬了,瑞寀哭得声嘶力竭,见者伤心,闻者落泪,不知内情的观众,都以为死的是他亲娘,一个个暗翘大拇指:孝子! 房子还不旧,很快就收拾好了,瑞寀搬过去后,彻底断了与杜氏的夫妻情分。杜氏诊出了喜脉,他也只是冷冷道:“是哪儿来的野种,早点打掉吧,免得难产!” 良姐儿有心要和离,又舍不得柳家首富的名头,私心祁盼是个儿子,有了儿了也就有了盼头儿。杜家没脸来替女儿争,只好任由她守着活寡,只盼这一篇儿早点儿翻过去。 柳老爷派人暗中调察一切,家里一切如众人所言,基本上没有出入,奉贤派出去的人,几乎是第一时间请来了稳婆和瑞寀,又请了郎中。外院儿,事儿就多了,根本没人去请稳婆,就算门房和内院妇人吵翻了天,也没人儿出来看一眼,要是没鬼,就怪了!命人搜了,每个人少的也有三百多银子,柳老爷暗暗心惊,良姐儿平日里看起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怎么会如此深心!这要是换作奉贤或者荣姨娘,只怕也难以好端端生养下来!柳老爷一直以为长子有老太太护着没人敢欺负,现在才明白长子并非懦弱无能,他怕被这些人搞怕了!柳老爷也不是个善茬子,将这几个卖去深山里背矿了,所收缴的银子二一添作五分给了奉贤和荣姨娘,其余的衣物之类任由下人们分了。 老三的婚事迫在眉睫,却也好办,人、事儿、钱都不缺,新房收拾好了,冯家几个有头有脸儿的妈妈来挑剔了一番,酒足饭饱后,揣着沉甸甸的红包儿走了。许家先送过来大件儿的家俱。柳家是做布匹生意的,最不缺好料子,很快就配齐了各种帐子帘子,下人们一人一身儿新夹衣,从京里带来的各种琐琐碎碎也都摆设悬挂起来,各色新式花瓶香炉摆件儿也都安放好,插上京里的仿生花儿,燃了一炉香,万事俱备,只欠新娘! 至于茶叶酒水干菜海鲜之类,一句话的事儿,全备齐了,饭庄子也定好了,一切全准备好了! 瑞骞还没准备好!他自欺欺人地不看这一切,自从知道祖母想把柳叶儿许给小五儿,怎么看这小子怎么不顺眼,乡里乡气,长得黑不溜秋,又瘦又矮,活赛个枣核儿似的,哪一点儿配得上七小姐!幸好不用去学里了,要不,非得被他活活呕死不可! 小五儿也不傻,很快就察觉了三哥的敌意,加上常被二哥取笑,赌气不与二人亲近!却狡猾地常来给老太太请安,与大少爷攀谈,送大少奶奶乡村野意儿,还弄来两只雪一般白的小兔儿,拳头般大,红红的眼,三瓣儿嘴不停地蠕蠕动着,几根胡子上下翻着,三个姑娘乐得眉开眼笑,几乎要活活气死瑞骞了! 瑞骞心里一团乱麻搅成窝,他自己也不明白,多看一眼柳叶儿或少看一眼,有什么关系?他就是执拗地要看她,假如可能,他连眼珠儿都不错一下,终于因为眼太干,爆发了火眼! 柳老爷母子对坐愁城,倒不是为老三——红眼儿病要不了命。他们愁得是绣鸾,有一桩极好的事儿,落在她头上,只是不好办,像一个贪婪的人面对着一座金山,明明触手可及,揽入怀中,却不能伸手,这让他们五心如焚,坐卧难安! 第八十八章 梁公子不姓梁,他姓高。当今皇上最传奇的是有九个儿子,分别是:仁王、义王、礼王、智王、信王、勇王、毅王、哲王、惠王,仁王是皇后生的,只是小时候发了一场高烧,鬼使神差地,竟把腿烧坏了!皇上也不缺儿子,犯不上让一个瘸子当太子,因此太子之位落在了义王身上。梁公子行四。流连万万没想到居然一个王爷会来到这个小城里,而且并不是落难的王爷,只是微服罢了。由此可见,主角光环不是每个穿越者都有的! 四王爷与三哥礼王交好,太子懦弱无能,背景单薄,名义上也是皇后的儿子,其实……礼王一直企图取而代之,并积极地筹备着。智王这次出京,是替礼王办一些事儿的,不过这并不妨碍他顺便办些私事儿,招纳柳长礼就是他要办的私事儿:冯县令是智王的心腹之一,极力举荐了柳长礼。经过一番明察暗访,智王对他的能力还是很欣赏的,美中不足,他居然与林家有牵连——一个商人居然能与四品黄堂家的长孙联姻,可见能力确实非同一般,要知道当年联姻时他非但不是首富,还刚刚遭了官司! 绣鸾是本县最幸运的姑娘,没有之一。娘家是本县的首富,婆家是本县的显贵!县令的女儿也不过嫁了她三哥——算是低嫁!瑞骞再聪明也当不了官——梁国不允许商人子中举人考进士,最多只能考个秀才,免些田赋罢了,他还没考取秀才呢!而林珩十三岁就考了个案首!以后考举人中进士也不过是手拿把掐,题中应有之意!迟迟早早给她个封诰!美中不足林老爷在任上故去了,林老太爷已退归林下,受不了这个打击,病倒了。曾经最耀眼的门庭,一下子黯淡了! 绣鸾对梁公子一见钟情,梁公子,不,智王身上的华贵之气令她迷醉。林珩也是个漂亮的少年,但智王的练达与从容让他黯然失色。少女多迷恋比自己成熟的男子,绣鸾也不能免俗。春心荡漾的少女,有了烦恼,这烦恼,不同于别人出于的嫉妒闲言冷语给她造成的困扰。这春愁,让她又幸福又羞恼,又怕人知又想人知,无端地就想哭,哭了又笑,笑了又哭,痴痴地坐在秋千上,心烦意乱。 智王也喜欢绣鸾,这样娇俏可爱的少女,谁不喜欢呢!她仰起头,满怀信赖地望着自己,长长的睫毛忽闪着,智王几乎醉了,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抚摸那张桃花瓣一样娇美的小脸儿。智王第一次为一个女孩子伤神,他想拥有她,不管她订没订过亲! 柳长礼约略猜出了智王的身份——从冯县令对他的态度不难猜出。也大约猜出他拉拢自己的用意——一个王爷总不好亲自出面弄钱吧!也看出了他对绣鸾的情意,也看出了绣鸾对他的情意。柳老爷的心一阵狂跳,强捺下喜悦之情,不动声色,甚至都没让厨房加几个菜给梁公子!他必须淡定,不能自贬身价! 相对于王爷来说,林珩就不那么够看了——就算他有状元之才,也得守孝三年,乡试会试下来,少说也得十年,略一蹉跎,就三十了,就算能入阁拜相,那是得熬资格的!几十年谁知道会有什么变故?只是王爷……自己好好的女孩儿去做妾?柳老爷直嘬牙花子。要是能与王爷府扯上关系,可就…… 柳老爷与母亲合盘托出,老太太沉思半晌,“王爷的侍妾可不那么好做!一个弄不好,小命儿都得丢了!”柳老爷点点头,自己的女儿美则美矣,心计手腕却不行,只会一味使性子。 “先把三儿的事儿办了,这事儿咱们好好惦量惦量,别急!”柳老爷点点头,打点起精神先办正事!与县太爷联姻,自然不能含糊,舍出无数的银子,换来不尽的热闹! 从娘家人来辅床开始,亲迎跨鞍坐帐拜堂对坐认亲都有无限的热闹。瑞骞头昏脑涨地任由别人摆布着,鼓乐喧天十里红妆与他无关,他不明白这些欢天喜地的人到底在干什么,他咧开嘴应付着人们的贺喜。等他与新娘对坐时,他几乎产生了逃跑的冲动。两个喜娘乐呵呵来撒帐,口中吟唱道: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新郎新娘来相伴,画堂日日是春风。撒帐西,锦帐流苏八幅齐;揭开便见婵娟面,洞房一对好夫妻。撒帐南,织女牛郎配凤鸾,良辰吉日鹊桥会,一胎生下两奇男。撒帐北,嫣然一笑眉间色;芙蓉帐暖度春宵,嫦娥喜遇蟾宫客。撒帐中,鸳鸯交颈戏芙蓉;从今百年歌好合,红罗帐里乐融融。冯小姐低垂着头,粉脸羞得通红,瑞骞的脸白了。 喜娘将一对用五彩丝栓住的酒杯分放二人跟前,催促道:“骞哥儿,新娘子害臊,你害什么臊?”瑞骞机械地端起酒杯,饮下了这杯合卺酒。喜娘拍拍手乐呵呵道了安置,领了陪房的丫鬟下去了,体贴地替他们掩了门。瑞骞的头嗡嗡响,他愣怔怔地,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没人告诉他。 草草和衣睡下,早起,新娘正梳妆,瑞骞趁机溜到外院儿,找了自己的小厮来,“小德儿,昨天,……七小姐,还好吧?你……”小德儿怎么会不知道瑞骞的心思,“少爷,别想七小姐了,你都娶了!”瑞骞瞪了他一眼,小德儿无奈道:“七小姐帮着小姐招呼那些小姐们呢,事儿办得很妥当,管家都夸她给咱家长脸了呢!少爷,七小姐没心没肺的,根本没把你放到心上,那群小妮子都乐坏了,跟吃了欢喜团儿似的!” 瑞骞没理他,抽身便走,直走进大哥院儿里。大哥大嫂昨天累坏了,还没起,流连从小院儿里正好出来,看见呆立在门外的瑞骞,倒吓了一跳,迟疑道:“三少爷,你找大姐夫吗……” “叶子,你还好吗?”流连略尴尬——这小子是怕自己难过吗?叹了口气,低低道:“三少爷,我很好!人言可畏,还是……” “好,我先走了!”见她如此识大体,替自己着想,瑞骞的心几乎要碎了!他拐脚走进父母院里。 第八十九章 柳老爷还没起来,不知他有什么事儿,忙唤进来。瑞骞顾不上施礼,“爹爹,七小姐昨天忙坏了,她跟绣鸾将那群小姐们招待得十分周全,不如请她和绣鸾一起去给我们扫地吧,也算咱们一点儿谢意!”柳老爷唔了一声,“好,你有心了,虑得周全,去吧,我跟绣鸾说!” 按习俗,新人进门第二天,小姑子或侄女去给新人扫扫地,新人拿一件儿或一身儿衣裳答谢。其实地也不用实打实扫,拿拿笤帚表示一下罢了,新人会抢去笤帚的,是彼此之间表示亲热的一种方式。瑞骞这个提议是表示柳家不把柳叶儿当外人的意思,其实他是要强行把柳叶儿与绣鸾同等对待,免得以后新人对柳叶儿有什么说辞! 绣鸾兴致勃勃拉了柳叶儿去新房扫地。果然,冯氏亲自上来抢走了笤帚,请她二人上炕坐了,命丫鬟献茶,自己对面陪坐,与二人攀谈。绣鸾很兴奋,上上下下打量着新鲜的一切,流连怕引起注意,只低头喝茶。丫鬟进来禀告:“小姐,老太太那边儿的人来请吃饭了。” “知道了,翠螺,把这两身儿衣裳送到二位小姐屋里去!雀舌!”一个细巧甜净的丫鬟过来搀了她,冯氏笑道:“二位妹妹,不如咱们一起过去吧!你们的丫鬟呢?牡丹你和水仙扶二位小姐过去!”绣鸾和流连互相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摇头,“不用,不用,三嫂太客气了!我在家里吃饭不带丫鬟。叶子只有出门时才带丫鬟呢!” “啊?妹妹,我吃饭一直是翠螺伺候着的,……” 绣鸾张囗欲言,流连扯了她一把,“三嫂自便,我们粗枝大叶的,怎么跟您比?您要是委屈了,三哥不得心疼死!”冯氏亲眼见过她不动声色伸脚就绊倒了一个无赖,也见过她伶牙俐齿将一个胖闺女夸得地上无双,天上少有,知道她不是个省油的灯,见她如此周全,心中添了几分忌惮! 绣鸾也不傻,明白柳叶儿的好意,便也附和道:“娶了嫂嫂来,又不是专为叫嫂嫂受委屈的,祖母和父亲想也不会有什么话儿的!”到底年纪小,涵养差了些,话有点儿酸溜溜的。冯氏装作听不懂,由着翠螺搀了她走。 一见到瑞骞,绣鸾欢呼一声,扯着流连奔过去,笑嘻嘻道:“恭喜三哥,贺喜三哥!”说着伸出一只白嫩嫩的小手儿,掌心向上,在瑞骞面前来回晃。瑞骞眼都笑弯了,用手中的筷子敲了敲她的头,“你就没有别的事儿了吗?” “没有,只有这个!”绣鸾笑得贼兮兮的! 瑞骞装腔作势地长叹一声,从怀里掏出两只荷包,一只柚黄的放入流连手里,一只杏子红的放入绣鸾手里,笑问道:“行了吧!”流连一时调皮,不许绣鸾收回手,笑咪咪道:“三哥,好事要成双!”瑞骞大狼狈——只预备了三个荷包,一咬牙,又掏出一只水红的放入绣鸾手中,解下腰中系的一只石青地铺绒绣龙凤呈祥龟背式荷包放到流连手中。许氏脸黒了——这只荷包是京中名手绣的,龙风都是金线绣成的,绝对的上品,今天早上刚戴上的,居然就被他打发了。瑞骞得意地看着流连,谁知流连远比他想象的坏得多,她扬声叫道,“福慧,你看我这荷包,漂亮不!快向三叔讨赏来,三叔肯定还藏着好的呢!”本来在一旁玩儿的福慧忙奔过来,抱住瑞骞的腿,仰着小脸儿眼巴巴儿看着他,奶声奶气叫三叔!瑞骞窘住了,伸手抓了一把果子递给福慧,绣鸾不干了,“三哥,这果子是祖母的!”福慧便不肯接了,瑞骞恨恨道:“七妹妹,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老实的!” 流连笑得促狭,“三哥,我当然最老实了,有好处连慧妞儿也不忘!福慧,你说说姑姑好不好?” “好~!”福慧更不肯放过瑞骞了。屋里的人都绷不住了,笑得前仰后合,奉贤拭拭笑出来的泪,招呼福慧,“慧慧,到大伯娘这儿来,大伯娘给你一朵花儿好不好?”福慧哪里肯,扯着瑞骞的手摇。瑞骞只好蹲下来哄她,“慧妞儿,三叔一会儿带着你看鱼去可好?” “不好!三叔,这是什么?”福慧摸了摸瑞骞腕子上的粉色桃花结络珠凤尾活结手链。流连瞪大了眼睛,瑞骞得意地瞟了她一眼,柔声对福慧道:“慧妞儿,这个是道士给我的,挡煞气的,离了她,三叔就会生病的!……”冯氏分开众人挤进来,掏出一只大红的荷包塞给福慧。福慧不满地看着这只荷包,她一点儿也不认为这只荷包好看。 “好了,猴儿们,别欺负老三了!骞哥儿,赶紧摆筷子!”老太太发话了,众人各自坐下。瑞骞脸上镇定,心里却十分甜蜜,以前柳叶儿总要避嫌,能说一个字绝不与他说两个字,与他逗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没想到结婚还有这不意之喜! 老太太坐在上首,柳老爷夫妇一旁陪着,瑞骞执壶冯氏给每个人敬了茶,递上鞋,所有人都乐呵呵接了。老太太吩咐开饭。 瑞骞和冯氏并肩坐下。老太太看着这一大桌子儿孙,笑得合不拢嘴,“梅音,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小三儿要是不好,告诉奶奶,奶奶收拾他!你这两个妹妹在家里任性惯了,却是有口无心的,她们要是言语上有什么差错,你多包涵,该教训就教训!” “是,奶奶!”冯氏甚至没有谦让两句。柳老爷提起筷子,招呼众人吃饭。冯梅音端坐着,翠螺挽起袖子,拿了一双筷子,替她把菜挟入面前的小碟子中——筷子碟子都是自备的。冯梅音略尝一下,点点头儿,翠螺便替她又挟了一筷子。众人面面相觑,错谔不已。 第九十章 流连和奉贤吃过早饭,打发瑞宏出了门——这几天他一直在乡下监工整地,天天晚上回来,一大早下乡,一点儿也不嫌啰嗦。 翠翠端了昨天那只石青的荷包回来,施礼回道:“小姐,三少爷不肯收回。我说,我家小姐说了,这只荷包做工精细,一看就是京货,怕是三少奶奶的物件儿,不敢夺人所爱,请三少爷收回去吧。本就是玩笑,三少爷不必当真!谁知三少爷叫我滚蛋,说把这东西送回来是恶心谁呢?三爷的脸不值一个荷包?三少奶奶始终一言不发!” 流连看看奉贤,奉贤挥挥手叫她退下,叹道:“作孽!”原来流连回来发现荷包中有一只羊脂玉透雕方胜和一对赤金鸳鸯帔坠儿,觉得不应该留着,来向奉贤讨主意。奉贤也主张送回去,现在见他不肯收,怀疑这大约是他有意为之,睃了流连一眼,心中暗叹,遂不再多说什么。翠翠又返回来,凑到跟前歪着屁股坐下,伏在炕桌上小声说道:“有件蹊跷事儿,刚才忘了,说给大少奶奶听了解个闷儿!”流连和奉贤见她如此神秘,便也伏下身子听她说,“我刚才见到梁公子和三少奶奶了,三少奶奶见了梁公子就好像老鼠见了猫似的,扑嗵一下就跪下了,跟着的翠螺和雀舌更是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就那么说了几句,梁公子走过去两丈远,翠螺和雀舌才去扶起三少奶奶,怪不怪?……” “噢?是吗?好了,别出去乱说。下去吧,玉兰在后院儿做针线呢,你也去玩儿一会吧!”奉贤说着,从拣妆里拿出一包蜜枣儿递给她。翠翠喜孜孜地捧着蜜枣儿走了——她没想到这句闲话居然会引起大少奶奶的重视,自豪感油然而生,先去把蜜枣儿收起来,才携了针线筐去了后院儿。 流连想说话,奉贤抬手制止了她,“别说话,让我想想!”奉贤闭上眼睛,扶额倚在炕桌上,努力把各种碎片信息拼凑在一起:三少奶奶是冯家的唯一的庶女,冯家虽是县令,祖辈却是京里四王爷的家奴,冯梅音是在京里长大的,虽然从小也是丫鬟妈妈伺候大的,却并不能改变她家奴的身份,直到王爷给她爹爹谋了个县令的差事,她才成为县令家的小姐的。翠螺和雀舌是从京里带出来的,从小伺候她的人,见了梁公子那么诚惶诚恐,只有一种解释,梁公子是她们的主子。梁、梁,以国为姓,难道是皇室中人?冯县令是出自四王爷门下,风传四王爷二十出头,十分俊美,与梁公子倒也对得上号。即使不是四王爷本人也是关系极亲密的人,否则冯氏不会那个样子的!四王爷与柳家能扯上什么关系?柳老爷除了善钻营会赚钱,别的本事也没有!难道四王爷是要拉拢他替自己赚钱?倒也算慧眼识珠!所以冯县令才会与商人家联姻!不对,他们下这么大的本钱,所图绝对不是十头八万银子,他要那么多银子,肯定所图甚大,难道是……奉贤沁出一头冷汗,事成了还则罢了,泼天富贵!事儿败了,是要诛九族的!…… 流连见奉贤神色越来越凝重,冷汗涔涔,忍不住说道:“长姐,你怎么了?忧思伤脾!没事别瞎琢磨了!” 奉贤拭去满头冷汗,胡乱点点头,“叶子,我心慌得很!给我弄碗热汤喝喝吧!”流连道:“要请郎中不用?” “不用,喝口热汤就好!” 流连溜下炕,去小厨房扇旺水,吊子里有现成的热水,很快做出一碗蛋花汤,放了几粒金钩,俏了点韭菜末,略微放了几滴醋,撒了胡椒粉,点上香油,端过来。奉贤吃了几口,定了定神,笑道:“今天不知怎么了,突然害起嘴馋了!” 流连没接她的话茬儿,“长姐,三少奶奶有什么不妥当吗?”奉贤不想把自己的推测说出来,一是没有任何证据,二是怕柳叶儿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她从心中希望柳叶儿下半辈子过一份平平淡淡衣食无忧的日子。想了想,奉贤说道:“冯氏既是县令之女,又能放下身段,想来不好相与!倘若她与良姐儿联起手来,哪里还有长房的活路。我真怕怀得是个男胎!” “你不是说,京里的产业归三房吗?她还会在乎家里这点东西?”流连问道。 奉贤叹了口气,“谁知道呢!总得在家住几年吧!真怕二房和三房联起手来对付我们!家里要仰仗冯家,就算冯氏干点儿什么,家里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流连点点头,深以为然,劝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事儿还没影呢,别自己吓唬自己了!等你生了孩子,我帮你看他几年,你还把管家权抓到手里,横竖她一怀孕生养就得好几年,说不定到时候你们就能分家了!实在不行,想法子让你家公公先把家分好,各管各的,熬几年分了家就清静了!” 奉贤根本没听清楚流连的话,她被自己刚才的话吓到了。本来,她只为敷衍流连才说了几句话,话一出口,电光火石间,她看到了这几句话的准确性和必然性,明白了日后自己的处境。她无心听流连安抚她的话,只有“分家”二字灌入耳中。 流连见奉贤坐卧不宁六神无主的样子,诧异她的敏感,明白几句安慰的空话无用,便硬扯了她出来散步——这是流连给她定的规矩也是奉贤最抗拒的。外面春光正好,暖洋洋的。花园里桃花海棠开得正盛,蜜蜂嗡嗡着,出来进去忙得不亦乐乎。奉贤远远地站住,任暖暖的风拂过脸颊。流连陪她站着,不说话。奉贤捧着肚子,细细嗅着花的气息,心中豁然开朗,做什么自己先吓唬自己呢?当务之急是平平妥妥生下孩子,至于别的,再说吧!我夫妇二人,加上柳叶儿,三个人难道护不住一个孩子? 奉贤仰起头,沐浴着阳光。 第九十一章 冯梅音进了门不过八九天工夫,已经让柳家的人见识到了什么叫官家的排场!吃饭要专人挟过来,走路要专人扶着,洗手要丫鬟替她挽袖子,说话娇声软气要丫鬟代为转达,可怜分到她院儿里的牡丹和水仙,一天下来,腿都肿了!四个丫鬟和一个奶妈,硬是伺候不过来。倒是孝顺,天天陪了老太太陪太太,何老太太被她孝顺地五脊子六兽地难过,干脆唤了绣鸾和柳叶儿来陪她。 绣鸾吃了几次暗亏,不愿意敷衍她了,千斤的重担便落到流连的身上了。女孩子们在一起能说什么呢,左不过是衣裳首饰玩物吃食罢了。偏这个冯梅音不会聊天儿,常常是别人正说话呢,拦腰儿就截住了。明明别人夸了你的手钏了,你好歹夸夸别人的绢花也好啊!不,你夸她什么,她就顺杆儿爬上去吹嘘一番,这个东西是什么什么名家做出来的,用了多少多少功夫,哪个哪个公主或贵女有一个同样的,偏还谦虚地表示自己这个什么什么地方不如贵人的好,又什么什么地方比贵人的好!流连无语了! 很快,流连发现冯氏喜欢挨着她坐,一双脚总是喜欢与她的脚挨住,尤其是瑞骞来接她时,总能有意无意地让他看见两双脚。流连恍悟,她是在与自己比脚呢!天呐!这是什么奇葩行为呢?绣鸾这样打小儿娇惯坏了刁钻小姐的也没这么干过!流连前世有个田姓好闺蜜,长得人高马大的,是个大骨头架子,人越发显得粗壮,偏一双脚小得可怜,穿得上35的鞋,因为人大,脚只好往宽里发展,常常是买37码的鞋穿,穿几天鞋踩松了,肥瘦能将就了,长短就不行了,穿着皮鞋走一步一呱搭,走一步一呱搭,硬是穿出了拖鞋的感觉!可怜一辈子,没穿过几双合适的鞋!谁夸她脚小她就骂谁!别的女孩子找男朋友要求什么身高180,房子得180,那啥也得180,找到找不到再说,总是个理想,闺蜜只要求44码,当然大点更好!就算是没见识过这等人间悲剧,一个现代人,也不可能会欣赏一双畸形的小脚。流连满不在乎的态度让冯梅音愤愤然,她干笑道:“七妹妹鞋子上的并蒂莲花儿绣得极好,不像我的,只能绣个花骨朵儿!荷花绣得小了没法看!我的鞋上就没绣过荷花!” “三嫂,那是你的丫头躲懒呢!花骨朵儿比盛开的花儿省工才是真的!”说着话提起裙子,将脚伸了过来,“你看,我这鞋不就绣的荷花儿吗,挺好看的呀!花儿还是三哥帮我画的呢!”绣鸾装傻充愣道。冯梅音无语,她也只能跟柳叶儿这样的大脚比,绣鸾的脚不仅比她的脚小些,样子也比她的俏。 正说着,瑞骞进来了,绣鸾招呼了他一声,“三哥,你说我和三嫂谁的鞋好看!”瑞骞低头看了看,梅音穿的是大红缎子绣四季平安的高底儿鞋,绣鸾穿的是翠绿缎子绣鲤鱼戏莲的千层软底儿鞋,柳叶儿穿的是淡蓝绣并蒂莲千层软底儿鞋,瑞骞猜到大约是梅音挤兑柳叶儿脚大,绣鸾怕是替在柳叶儿出头,便笑道:“自然是七妹妹的好看,颜色配得好,既素净又娇艳。不过祖母有一双玄色大缎子绣鹦鹉摘桃的鞋子,最是鲜亮不过!”他本想息事宁人,谁知把俩人全得罪了,绣鸾横了他一眼,“你是在夸自己描的花样子好吧,我这鞋也是你描的花样子啊,凭什么叶子的就好看!你是说我的丫鬟不如翠翠手巧吗?” “怎么会!你这鞋的颜色太翠了,粉荷花压不住色,你三嫂的鞋跟你的一个毛病!七妹妹的浅蓝色就不那么霸道,而且并蒂莲颜色深一些,看着就更好看!寓意也好!七妹妹,这颜色是大嫂挑的吧?我小时候学画,大嫂就跟我说过!”天地良心,这个颜色是流连自己配的,不过她还是点点头。瑞骞得意地笑了——他学过画不假,不过奉贤从未就配色问题与他探讨过,流连的瞎话儿让他高兴。 瑞骞拿起炕桌上的几张花样子看了看,挑了两张说,“这两张好一点儿!是谁画的?是七妹妹吧!跟大嫂描的花样子很有相似之处!”见冯梅音狐疑地看向她,流连忙点点头,“三哥好眼光!”瑞骞得意地笑了,“我还以为大嫂现在懒得弄这些了呢!谁知道,原来七妹妹得了真传!” 瑞骞眼睛里都是戏谑,流连的心“咯登”了一下,他是故意当着众人与她调情吗?瑞骞挑出来的两张的确是她画的:流连是个厨师,工作中时常要雕刻一些东西,起个画稿并不会难住她,工余时也常画一些彩铅画,这是她的爱好,虽没有画出什么惊世之作,漂亮还是做得到的! 流连低头思忖了一会儿,这是个严肃的问题,有主儿的干粮动不得。他的胆子太大了,冯氏再是个草包,终究也会察觉的——女人在这方最再敏感不过了!一旦事发,自己不是自取其辱吗?惹这些扯不清的菟丝子干什么!打定了主意便不再理会瑞骞,便转过身问何老太太:“奶奶,你那双鞋在哪儿,叫我们开开眼好不好?”老太太正笑咪咪看几个孩子斗花嘴儿,闻言掩口笑道:“早就没了,都是好几年前的东西了!难为三哥儿还记得,你们不知道,当年多少人夸那双鞋好看!穿着也舒服!你回去问奉贤去,那是你姐姐的手艺,回去叫她给我再做一双去!哎呀,还是算了,她都快要生了,还是叫她安生些吧!” “祖母,叫大嫂把花样子拿出来,让三嫂给您做一双,我看三嫂的女红也很好!”冯氏急忙点头应承道:“祖母,我的手艺虽粗陋些,也愿意孝敬祖母呢!下午,我就去跟大嫂讨花样子,只是不知道大嫂舍不舍得给我!要不,绣鸾你陪我去吧!”开玩笑,她的两个陪嫁丫鬟都是花了大价钱请宫里的针线娘正经教过的,会不如一个乡里人? 第九十二章 瑞骞正要往大门拐去,忽见柳叶儿站在不远处大嫂子的门外,忙走过去,抱拳施了一礼,流连回了礼,严肃道:“三哥,请自重!” “什么意思?就为我与你多说了几句闲话吗?狠心贼!难道你是在怕那个蠢货吗?你的胆子不是能包天吗?” “三哥如今是有家室的人了,犯嫌疑的事儿就别作了!否则我就永不见你!”说着话福了一福,转身就走。瑞骞气得用鞭子狠狠抽了地一下,小德儿跟在他身后,低声苦劝他道:“少爷,七小姐的日子不好过,倘若有点儿什么闲话,那不是要她的命吗?你们俩没缘分!好歹看两眼得了。真要惹动了少奶奶的疑心,她还怎么在咱家住?到时候少爷想见一面怕是都不行了!”瑞骞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提起皮鞭便往外走!。 流连提了篮子去园子里剜了半篮子荠菜,拔了一把菠菜几根小羊角葱儿,正往回走,忽听一声干咳,止住脚步,回头看去,却是龚剑云,不由纳闷儿,“龚大哥?怎么会是你?好久不见,听说你得了个儿子,还没给你道喜呢!”说着郑重敛衣福了一福。 “七小姐太客气了!有空儿去看看香香吧,她挺想你们姐儿俩的!” “好啊!龚大哥,你是……?” “今天接冯小姐回门!冯家在本地也没什么亲戚故旧,老爷就派我带几个人来了!”龚剑云淡淡道,他辜负了柳叶儿,有点儿没脸见她,见柳叶儿似乎并不以此为意,更不要说愤恨责骂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儿。香香生了儿子,腰板大硬,要把丢掉的脸面一点点儿找回来,逼着他下帖子给柳叶儿和绣鸾。龚剑云知道她打得什么算盘,根本就不接腔,可是看见柳叶儿,嘴就不由己了,不知怎么就说出来了。柳叶儿欣然答应,他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心哇凉哇凉的! “今天是十六,明天十七,日子不算好,后天吧,一定要去叨扰一番,说不定不止我们俩呢!” “有劳七小姐了!”龚剑云拱拱手,“最近街上不太平,到处都是逃难的饥民,姑娘家家的,出门要多加小心!” “多谢龚兄!”流连转身就走,没有半点儿留恋不舍,龚剑云盯着她的背影,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堵在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同来的一个衙役,抗了他一膀子,“龚头儿,这就是那个郎中家的姑娘?啧啧啧啧,可惜了!头儿,她有人家儿了吗?” “滚蛋!”龚剑云没好气地骂了几句,“叫弟兄们别乱走,这是正经人家!把嘴脸收拾干净些!别跟人家的丫鬟打牙嗑嘴儿!倘若有个什么话儿传到老爷的耳朵里,我是保不了你们的!” “是是是!头儿,那个小妮儿看着怪凶的,不如嫂子旺夫!……”龚剑云作势要踢,将他赶走。 流连吩咐翠翠择荠菜,剁肉馅儿,预备搓两碗荠菜汤园。绣鸾披着头发跑过来——这几天许氏顾不上管她,绣鸾便常浑水摸鱼跑来找柳叶儿,照例要柳叶儿给她梳个别致的发型。流连见她脸红扑扑的,满面春色,常独自傻笑,不由暗暗摇头,知道她十有八九是碰着梁公子了!可怜的傻丫头!知道她左性,没法儿劝——奉贤也警告过流连不许多管闲事儿! “鸾儿,刚才我碰见龚剑云了,他说香香怪想咱们的,想请咱们去他家看看香香,给她道贺呢!”绣鸾扭过头来白了她一眼! “真不嫌丢人!服了你了!你是不是已经答应了!不膈应吗?” 奉贤正在旁边翻看花样子,插嘴道:“小七不是怕得罪龚剑云嘛!况且龚捕头救过她两次,不看僧面看佛面!我就不去了,你去库房挑个尺头算我与小七的贺礼!去问问你二嫂三嫂,看看她们两个捎东西不?”说着挑出两个花样儿,其余的收起来,催她俩快点儿。 绣鸾眼珠子转了几转,不说话。流连替她编好辫子,细细盘好,插了一圈儿珠子箍儿,去洗了手。绣鸾抱着镜子左照右照,又簪了一朵粉绒双杏花。收拾好拣妆,放在奉贤的妆台上。 许氏太高兴了!想想吧,老三,自己亲生的老三,娶了县太爷的女儿——唯一的女儿,虽说是庶出,跟嫡女有什么区别?以后县衙还不得由着她平趟!花园里借住的那位客人,听亲家吞吞吐吐闪烁其词,那是一位贵人——贵不可言之人!看上了自己的绣鸾!自从林老爷殁了,许氏就有悔婚之意,天怎么说,自家千娇百媚的女儿不是给秀才预备的!…… 接待冯家人的席面十分豪奢,许氏这个人虽说好抠抠搜搜的,可是该作脸的时候,还是舍得下本钱的!柳叶儿奉上的荠菜汤圆虽不起眼,架不住新鲜,冯梅音的婶娘很吃了几颗,连连夸好,从腕子上褪下一双赤玉镯子,给柳叶儿和绣鸾一人一只戴上。接着又夸了老太太有福气,孙媳妇们抢着生,“怕是等我家梅妮儿生下孩子,老太太早不稀罕娃娃,嫌他们吵了!”乐得老太太见牙不见眼! 送走了冯家人,流连觉得自己脸都笑疼了,伸手轻轻按着。奉贤歪着身子躺下,叹道:“累死我了,明明是坐着吃好饭好菜,偏偏比使牛耕地还累!” 流连跟着歪在对面儿,“说得,好像你耕过地似的!” “切,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没想到荠菜馅儿还挺好吃的,再弄点儿吃!”流连只“唔”了一声,懒得睁眼。奉贤伸手捶了捶腰,“你改天去龚家,一定要高兴,牙掉了咽下去,千万别跌了面子,让人看了笑话!龚剑云再好,也是别人的丈夫了!记住了吗?” “嗯,知道啦!胳膊折了褪到袖子里!倒驴不倒架!”流连懒懒地应道。气得奉贤拿巴掌打她,“就不能好好说话!偏要如此粗俗!连我都被你带沟里了!” 流连想起了什么,睁开眼,“后天你一定要把姐夫留在家里!你的预产期快到了,万一……身边儿没个可靠的人可不行!” 奉贤郑重地点点头,忘了去纠正流连谈吐粗俗的毛病! 第九十三章 香香还没有出月子,不过还是盛妆起来。她根本没指望龚剑云能去请二人来,谁知……香香太高兴了,她认为这是龚剑云向她低头的一种表示:看来,柳叶儿在剑云心里也没什么斤两嘛!香香是个撒漫的,龚剑云更是个豪爽的,席面十分齐整,肘子鲤鱼肥鸡嫩鹅都是酒店里用大食盒送过来的,各色干鲜果饼十分齐整,因为人少,也没分什么男女,几个人围着桌子坐了。 奉贤捎了一个大红绸子尺头,良姐儿捎了一个玫瑰紫绢布尺头,俩人都有孕在身,进不得血房。梅音没有工夫,捎了一盒京里的新样子绢花和一领大红织锦缎斗篷,镶着宽宽的雪白的兔毛边儿——香香看着爱不释手。老太太赏了一块蓝素缎子包袱皮儿——是在佛前供过的,保平安的!香香心中一热,险些落下泪来——这种礼物只有最体己的人才会送。最出人意料的是梁公子也大驾光临,他拿了一对带金铃儿的银镯子放在孩子枕边。龚剑云几乎要感激涕零了——梁公子的身份他猜了个大概,儿子一出世就得贵人青眼,无论如何算是件体面事儿。 流连没想到梁公子会屈尊来凑这个热闹——探望产妇的一般都是内眷,知道他是为了绣鸾。再看看绣鸾强装镇定的样子,不由暗暗替林公子叹息! 香香十分兴奋,抖擞起精神,指挥着家里新用的两个仆妇流水一般,屋里屋外穿梭,众人都劝她安安稳稳躺着,让龚剑云操持就行!香香哪里肯听,“男人的心都粗,哪里能照看周到!你们不知道,我身子骨硬朗,第二天就能下炕了!人家那穷苦的,月子里还得自己烧火做饭洗洗涮涮呢!剑云怕我累着,找了俩人来伺候,外面还有一个老苍头管跑腿买东西的,生怕我累着了呢!” 梁公子凑趣道:“我看龚兄是怕抢不过你,才找了两个人来壮胆儿!结果还是你把他的活计都抢走了!”香香乐得哈哈哈大笑。里边儿她的儿子不甘寂寞,趁机会赶紧拉了一泡,扯开嗓子大哭起来,香香忙进去给儿子收拾停当,解怀给他喂奶,儿子吃得心满意足,嗯嗯地哼唧着,看了旁观的众人几眼,大约是觉得没什么意思,懒得敷衍她们,便睡去了。香香抬眼看了看柳叶儿和绣鸾,得意道:“我这儿子灵得很,尿湿了就哭,不换不行!吃饱了就睡,一点儿也不淘气!剑云逗他,他都知道扭过头去看呢!”流连和绣鸾便纷纷点头称赞。二人略站了一会儿依然出来坐了。 绣鸾暗暗留心柳叶儿的表情,只见她若无其事,举箸吃菜,还端起碟子接了香香布给她的菜,只是婉拒了香香敬的酒,甚至还一本正经劝香香不要喝酒——都知道她的干爹是名医,自然不会反对,香香便也命人撤去酒杯,换了一碗热鲫鱼汤。 梁公子和龚剑云推杯换盏十分投机。三人便不理他俩,自顾自用了饭,进里边儿闲聊去了。三个人头抵着头密语着,全然忘了旁边还躺着一个活的宝贝。宝贝也十分识趣儿,沉沉地睡着,不去打扰他的娘亲!多少年以后,绣鸾还常回想起这一幕,尝遍人间冷暖的她才明白柳叶儿当时若无其事强颜欢乐的背后是难言的心酸,也明白了是香香欺人太甚,更明白了有些事不得不为的背后,是潜藏的酸楚,只是时过境迁,她和香香固然散了,和柳叶儿也终归是渐行渐远了!连这点儿虚假的情意也留不住。 梁公子喝多了,龚剑云将他扶进西屋歇下。仆妇将酒席撤下,收拾干净,端上来一壶茶,悄悄地退下了。龚剑云侧着耳朵听着里边儿的动静,主要是香香在讲,粗声大嗓的,绣鸾好问,娇声嫩气的,柳叶儿偶尔凑个趣儿,声音是清泠泠的。可惜她的话很少。龚剑云涩涩地苦笑,当初他豪气干云,要给她幸福,言犹在耳,终究还是自己没福气,错过了才知道珍贵!可笑自己,只能躲在外边儿偷偷地听听她的声音,可她连话都懒得讲! 好不容易等梁公子酒醒了,三人告辞。梁公子骑马,二人坐在马车里往回走,绣鸾终于还是忍不住,问流连道:“叶子,你真的一点儿都不恨香香吗?”流连叹了一口气,“绣鸾,龚捕头对我有救命之恩!两次!” “可是,香香……” “鸾儿,我今天是去探望龚捕头的娘子!龚捕头于我有救命之恩!仅此而已!” 绣鸾抱着她的胳膊,将头靠在她的肩上,叹息道:“叶子,难为你了!龚剑云真是有眼无珠!唉……” 流连将头靠在她头上,也叹了一口气。 两个人各怀心事,无言地依偎着,在洒满夕晖的路上,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互相倚靠着。流连想得是渺茫不可知的未来,她无比渴望自由却不可得!绣鸾想得是与梁公子甜蜜却无望的爱情,第一次,与林府的亲事不再是她的荣耀。 龚家与柳家离得不远,很快就回来了。二人进了大门便道了别,各自散了。流连一进门就觉出异样来,翠兰在正屋门口守着,笑嘻嘻的跟她打招呼,却既不打帘子也不往屋里让她,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药味儿。屋里瑞宏听见动静儿,迎了出来,笑呵呵的,又不像有什么事儿!流连便叫了他一声姐夫,也不打算去看奉贤了——只要瑞宏在,流连一般不过去。瑞宏只是在奉贤面前偶尔逗她一下,私下十分持重,少有这笑呵呵的样子,流连心中打鼓,不知道他葫芦里边儿卖什么药! 瑞宏笑道:“恭喜妹妹!贺喜妹妹!”流连大惊,疑道:“不知喜从何来?” “恭喜你做小姨了!” “靠!”流连心中暗骂这个尬幽默的男人,刚刚一瞬间几乎以为是给自己定亲了,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擦擦头上的冷汗,问道:“长姐……?” “平安!母女都平安!要不要看看?我给你抱出来?” “不了,不了!”流连后知后觉地发现瑞宏其实是在委婉地告诉她不能再进屋去了!“等洗三时我再看吧!不忙!长姐,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里边奉贤有气无力道:“我想吃人肉,去给我杀一个!” “好说!我看姐夫养得怪胖的,够你吃好几顿了!就杀他好吧!” 奉贤笑得直哎哟,“别瞎操心了,歇歇吧!” 说着见玉兰瑞着一个盘子过来,流连揭开盖子见里边儿是红枣儿小米粥,便点点头,让她送了进去! 第九十四章 流连回了自己屋里,却见清锅冷灶的,翠翠也不在,估计是在奉贤那边儿凑热闹,懒得叫她,便自己动手引燃了茶炉,中午在龚家吃得太油腻,也不觉得饿,只想喝口茶。一壶大麦茶下了肚,感觉才好点儿。 掌灯时分,翠翠才回来,忙熄了灯笼,笑嘻嘻地凑过来。 “吃饭了吗?” “吃了,吃了!我说不吃,大小姐那边儿的人说,忙了一天了怎么能不吃饭呢!硬拉着我不放,炸的油饼,府里的人都有份儿!这是给您捎的油饼!您吃什么?我给您做碗蛋花汤儿吧!” “不用了,我不饿!添点儿开水就行!”翠翠忙点点头,提了茶壶出去了。等她提了茶壶回来,早已脱掉了大衣裳,拆了发髻。笑道:“小姐别心急,等我把水拿过来,洗洗脚睡下,听我细细跟您讲!”说着放下茶壶,转身出去。 流连洗漱了一番,又解开发髻,将头发梳通了,松松地编了条辫子,换了睡衣。翠翠洗漱好了自己,挟了被子过来,泼了水,收拾好东西,插了门,熄了灯,钻进被窝里,长长地舒了舒腰,惬意地哼哼了几声,“哎哟,累死我了!小姐,你不知道,今天可太热闹了,……” 流连很佩服翠翠这一点,好像砖瓦树木都会与她密谈一般,无论什么事儿,谁都不如她的消息灵通全面,不去当克格勃,而是来当丫鬟真是屈材料了,而且不是一般的屈,拿擎天的白玉柱做茅坑的挡粪板也不过如此! 原来,流连早上出门不久,奉贤便开始腹痛,翠翠自告奋勇去请稳婆,大少爷派了小德儿赶车,二人先去了。新来的三个丫鬟虽然被流连耳提面命过好几次,毕竟没经历过,都有点儿慌。大少爷强镇定着,分派她们烧水叫人,自己守着奉贤,给她捶腰擦汗,扶她在地下走动,给她鼓劲儿。 老太太亲自在堂屋坐镇,老爷在院儿里守着。稳婆先到,郎中随后也到了。中午时分,奉贤生下了一个女儿。稳婆直夸奉贤生得麻利,夸这个女娃娃仁义——不让母亲多遭罪。老太太看了看这个皱巴巴的小瘦猴儿,又看看兴高采烈的长孙夫妇二人,没说什么,只传令寻奶娘去。奉贤却不肯,强撑着回了老太太,要亲自哺乳,不要奶娘,至于人手,她说春燕儿忠心护主是个好的,不如让她来补奶娘的缺儿。老太太只叹了口气,全依了她。 老爷在院儿里守着,斥退了二少奶奶和太太,听说母女平安,便下令炸油饼,阖府上下随便吃! 老太太和老爷商议了一番,决定把不请奶娘省下的钱添给奉贤,每月加六吊,直到孩子三岁——因为奶娘是每月三吊,不仅比每月五百钱的丫鬟挣得多,吃得也更好一些——省得别人乱嚼舌头! 翠翠想去唤回柳叶儿,瑞宏不许,“七小姐好容易出门散散,就让她安安生生的玩儿一会儿吧!况且,她一个姑娘家,回来能干什么?她又不会接生,家里又不是没人!等她回来,给她个惊喜好了!” 因为奉贤的奶水还没下来,老太太亲自去后边儿街里卖豆腐的白家,求了她家的儿媳妇黄氏先给小女娃儿喂喂——这是体面事儿,要门风清白,为人正派,奶水又旺的才会有人来求!黄氏欣然前来,给小娃娃哺了乳,打发她睡了,又与奉贤闲谈几句,挤下半碗奶才离开的。 翠翠事无巨细的唠叨着,流连已沉沉睡去。 早晨,天还没有大亮,大院子里就有了动静。翠翠睁开眼,一骨碌爬起来,卷起被子挟着回了自己屋里。流连估计今天没个清静,便也起来了。翠翠是个麻利的,很快就送过来洗脸水。流连洗着脸听她忙得咚咚咚满院乱跑,知道她是急着出去凑热闹,也不点破她,自顾自梳好头,去了厨房。 很快,桌上摆了两碗疙瘩汤,一盘油饼,两只咸蛋,一碟葱白拌咸萝卜丝。翠翠也已经擦完屋里的家具,扫了地,扫了院子,倒了脏土。她洗净了手脸,稀里呼噜吃了一碗饭,便坐不住了。没法子,流连挥挥手叫她先去吧。翠翠忙不迭笑道:“小姐,你慢慢儿吃,我去大小姐那边儿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没有,等会儿我来收拾碗筷!”说完一溜烟儿跑了。 很快,翠翠又回来了,讪讪地道:“大小姐的屋门还没开呢,玉兰守着炉子熬小米粥呢,翠兰和淑兰把院子扫了。刚刚春燕搬过来了,正收拾呢!也没什么要帮忙的……” “那你去告诉玉兰,粥里打个鸡蛋花儿,放一点点青菜末儿,不要荷包蛋。上午就蒸一个蛋羹当作点心,也不要什么荤腥东西,以免吃顶了。到中午时分,倘若产妇精神好,粥里可以加一点点肉末儿,枣儿那么大一块肉就行。说完了赶紧回来,还有事儿要你做呢!” 翠翠答应着去了,很快就回来复命,“那边的丫鬟们开始吃早饭了,大厨房里给送来的,说她们今天事儿多,怕一会儿没工夫,让她先吃,是热汤面和冷油饼,酱萝卜丁儿。大小姐还没开门呢。” “好。你砸点儿核桃和甜杏仁儿,淘点芝麻,一会儿炒芝麻盐儿用。” “不用了,老太太那边儿送过来了,是赵妈亲自炒的,还热呢!杏仁儿和核桃仁儿都是去了皮的。盐碾得面似的,芝麻也擀了,香喷喷的!赵妈妈说老太太吩咐了,大小姐吃什么喝什么听七小姐调配,不许她们调皮!” “噢,那你收拾收拾屋子,瞧你那头发,重梳一下!” 流连回屋细细回想了一番现代的月子餐,又找出霍老头儿开的单子参考了一番,也不过是些清粥素饭,半月之内没有大荤油腻之物,心里有了数儿。估摸着几个丫鬟吃过了,才过去。玉兰忙迎上来请她坐,态度十分恭敬,三个小点儿的 第九十五章 不过是多了一个婴儿,院儿里的热闹却添了十倍。奉贤的身体恢复地很快,流连隔着窗户逼她下床动一动,瑞宏便扶着她在屋里走一走。夫妇二人求子心切,好容易得了个女娃儿,爱若珍宝——夫妇二人明白男娃儿只怕养不大,女娃儿没人算计,倒能养大。女娃娃也很争气,吃得多,睡得香,尿得勤,拉得多,哭得响,两只黑眼珠咕噜噜乱转,实在是招人喜欢。 奉贤的奶水也旺,喜欢将她抱在怀里喂,夫妇二人头抵着头凝视这个宝贝,无限甜蜜。 洗三时,流连才见到了这个宝贝,不由感慨:孩子就是希望,奉贤虽说脸色苍白,却难掩眉宇间的喜色,瑞宏也一反他老成持重的常态,满脸傻笑,笨手笨脚却小心翼翼地给女儿换尿布,盖被子,两口子执意不肯用乳娘也不用奶妈,老太太便把赵妈妈派过来帮忙。 霍家姐儿五个全都来给奉贤贺喜,虽然柳家的人极力热情接待,到底还是没什么可聊的,姐儿几个便齐聚在流连的屋里,聊得十分热闹。平常时各有各的一堆事儿,好容易见了面,都有一肚子话要倒出来,小虎儿更是搂着流连的脖子不放——说起来柳叶儿在时常带他玩,二人感情很深厚。翠翠一见堆了小半炕纸包匣子,十分兴奋,出来进去端茶送水很是殷勤。 绣鸾领着玉兰和翠兰提着食盒送来了几盘子茶食点心,她满面堆笑道:“今儿个人多,照顾不周,等会儿我大哥一定亲自来给几位姐姐敬酒!姐姐们有什么事儿跟七小姐说是一样的。本来我家老太太要来陪几位姐姐的,只是何家的老太爷来了,不好抽身。好在七小姐这儿清静,你们也能自在些,姐妹们聚在一起,好好聊聊。” 六姐回道:“让你们家老太太费心了!我们在这边儿挺好的,主要是怕惊扰了小人儿,顺便来看看小七。今天怪忙的,招呼客人要紧!咱们都是知己的正经亲戚,不用闹那些虚礼!小七闲着也是淘气!让她张罗吧!” 绣鸾又应付了几句,才出去跟流连站在一起。她双手轻轻揉一揉脸,叹了囗气,怔怔的。小虎儿一只手勾着流连的脖子,抻过身子来看看这个闷闷不乐的小姐姐,觉得没什么意思,返回身又搂住流连的脖子。 流连抱着他累得几乎站不稳,只是警告绣鸾:“你注意点儿,别挂像儿,多少人都看着呢!”绣鸾明白许多人等着看她的笑话——林家本是小城里最显贵的人家,一下彻底沦落了,更倒霉的是丧还没出又遭了天火,烧了大半个园子!其实,让绣鸾忧伤的是另一个人,那人扰乱了姑娘的心,让她甜蜜而忧伤! 日子忙忙碌碌过得很快,转眼静姝——瑞宏给女儿取了名——满月了,肉眼可见地白胖了许多。因为天热了起来,只给她穿了夹祆,盖着夹被,她兴致勃勃地啃着两只拳头。 静姝满月礼更加盛大,还请了戏班子。客人们直接让到花园子就坐——园子里搭了棚,老太太带着许氏和良姐儿梅音招呼女客,柳老爷带着三个儿子招呼男客。 绣鸾躲在流连的屋里,怔怔躺在流连的逍遥椅上,咯吱咯吱地摇着。流连心疼自己的椅子,不由大叫道:“祖宗!你跟我这椅子有什么深仇大恨!”绣鸾白了她一眼,撅着嘴不说话。流连坐在旁边儿绣鞋面儿,毫不客气回了她一眼。 良久,绣鸾坐起来,没好气地蹬踏着脚下的地,“叶子,你的鬼主意不是最多吗?倒是给我出个法子呀!” “大小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能有什么法子?难道让你私奔去?鸾儿,我觉得那个梁公子不是个好东西!你想他都二十五六的人了,家里能说没老婆吗?撩拨你干嘛?别说你定过亲的人了,就是没定亲,还能给他作妾吗!他要是有意,就让他先把家里的老婆休了再说!鸾儿,他要走不是正好吗?林公子长得不比他差!前程也好,你何必……” “哎呀!烦死了!烦死了!”绣鸾没好气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将头发挠得乱纷纷的。流连叹口气,取过梳子铜镜来,却见绣鸾已泪流满面,只好无奈地拍拍她的头,绣鸾抱住流连失声痛哭。 良久,绣鸾重新梳洗过,施了脂粉,红着眼问流连,“你中午吃什么?” “大姐!我中午自然是吃酒席去!”流连无奈道。 “叶子,那酒席有什么吃头?满桌子人挟来挟去,咱们自己弄点可口的东西吃,啊?” 流连看看她肿肿的眼,实在也不好出头露面,便道:“我这儿有几个嫩西葫芦,咱吃烫面蒸饺行不?羊肉西葫芦馅儿的?” “行吧!”绣鸾闷闷道,“大嫂吃什么?也是蒸饺儿?” “长姐吃发面蒸饺儿!肉丝炒豆芽儿,豌豆苗儿炝拌猪肝,小米稠粥儿,还有剩下的羊骨头鲫鱼豆腐汤呢,喝一碗?” “不了,没胃口!你给大嫂吃得这么素净?月子里呢!简直比后娘还刻薄!我二嫂月子里,肘子母鸡蹄子没断过!” 流连懒得多说,便道:“长姐身子虚,不能大补。再说这食单是我干爹专门给长姐开的,肯定有他的道理。” “倒也是!……不对!你的西葫芦哪里来的?我三哥……”流连彻底无语了,这个绣鸾该聪明时偏偏犯糊涂,该装糊涂时,偏偏这么聪明!这种细节都会注意到!她贼兮兮地凑到抚额无语的流连跟前,“你跟我三哥还没断呢?” “放屁!”流连四下看看,“你是不是嫌我命长?” “叶子!叶子!口误!是我口误!”绣鸾忙安抚流连,迟疑了一会儿,忍不住道:“叶子,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也没什么,没缘分罢了!我自己明白,也没什么难熬的!” 绣鸾见她故作轻松,不觉凄然,抱住她的胳膊,轻轻道:“是我三哥没福气!冯氏不过是仗了出身好,拿什么跟你比!可怜的三哥!我还以为他真把你忘了个干净!” 第九十六章 绣鸾闷闷不乐的,根本无心吃饭,胡乱吃了两三个蒸饺儿,有一下没一下的喝了几口核桃豆浆——黄氏给了个秘方,说是喝豆浆最下奶!因此瑞宏跑出去买了一个小手摇磨。流连恰好很喜欢喝豆浆,便将小磨安在自己的小厨房,变着花样儿磨各色豆浆。 瞅瞅心不在焉的绣鸾,流连没多说话——该说的该劝的她都说过了,再多唠叨只是徒惹人烦。 柳老爷送走了所有的贺客,吩咐老三夫妇看着收拾家伙,自己去了书房。荣姨娘挺着大肚子端了一壶茶上来,柳老爷摆摆手,“让我自己安静一会儿,你下去吧。别让人来搅扰!”荣姨娘应了一声,替他放下炕帘,带了人下去。 柳老爷直勾勾地望着屋顶,急遽地思索着,惦量着…… “荣儿,过来。”柳老爷想得头疼,决定先放一放,不去想了。 荣姨娘含着笑打起帘子,奉上热毛巾,“老爷,醒了?要不要喝一碗甘草绿豆汤?” 柳老爷用热毛巾捂住脸,热酥酥的,果真舒服。好好揩擦一番,端起炕桌上的绿豆汤一饮而尽。汗又开了闸一般滚滚而下,复又揩擦一番,扔下毛巾,躺下去,只觉身子软软的,不由叹道:“舒服!” 荣姨娘命燕燕收拾了脸盆毛巾下去,伸手斟了一杯茶兀自喝下,在一旁陪坐,“恭喜老爷!贺喜老爷!又添了一辈人,先开花后结果,是家族的兴旺之兆!难怪老爷高兴成这样!” 柳老爷斜睨她一眼,“你还懂这个?” “看老爷说得!我家虽然穷,用不着懂这些个!可我总听说过这个吧!吃不上猪肉,还不许我看看猪走?”荣姨娘娇嗔道,说着竟扑嗤一声笑了。 “哦?说说看!”柳老爷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哼!不理你!”荣姨娘撅起小嘴儿,“又拿我当小孩子逗着玩儿呢!”脸上竟透出一抺粉嫩的羞红。柳老爷哪里还有心思想别的,伸手将荣姨娘揽入怀中。 荣姨娘将柳老爷不安份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自己倚在柳老爷的怀里。“老爷,大少奶奶出月子了,我想去看看她,行不行?” “看去吧,难道她还能把你赶出来不成?” 见柳老爷没领会自己的意思,荣姨娘略尴尬,咬着嘴唇,又羞又恼,嗔道:“我空着手去吗?” 柳老爷哑然失笑,“明天我陪你去库里挑挑,找个能给你长脸的东西,再给你挑几个尺头,行了吧?” “哎呀,老爷!少奶奶当了这么多年家,库里有什么能拿出手的东西她不知道吗?才不要这么虚头巴脑呢!她也不会领情的!” 柳老爷正色道:“再怎么说她也是晚辈,难道倒要你去巴结她不成!” “老爷!”荣姨娘泫然欲泣,“这个家里也就大少奶奶肯跟我说几句话,二少奶奶跟我走个对脸,没法子了才哼哼一声,三少奶奶是官家小姐……老爷又不能总在家守着,我总得找个能在一起说说话的人吧!况且大少奶奶学问家教都好,咱们闺女生下来要是能多亲近亲近她,也能得些好处不是嘛!” 柳老爷点点头,“明天我给你一百两银子,五两金子,不拘锁片镯子打两份来,一份行人情,一份给肚里这个,剩下的打几个戒指也好,样式别太招摇了!走,给咱娃挑尺头去!”说着话柳老爷便起身下炕,荣姨娘忙服侍他穿鞋。 柳老爷纳闷儿地看着荣姨娘挑了一匹白绫,一匹浅灰细葛,一匹蜜合色银条纱和一个葱心儿绿的夏布,问道:“你拣鲜亮的拿,这么素的颜色怎么穿?”荣姨娘讪讪地低下头,“老爷,我那儿还有几个鲜亮的尺头,这个白绫子做衫儿,做里子用,这个细葛给老爷做身儿夏衣,这个纱我做裤子穿,这个夏布给燕燕做两身儿夏衣。”柳老爷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伸手拿了一个大红的缎子和一个樱粉的细绢布。荣姨娘迟疑着不肯接,嗫嚅道:“老爷,我一个妾室,穿不得这个红色……” “那就给孩子做小被子,披风什么的!孩子总是用得的!” 荣姨娘红着脸接住,低着头不说话。柳老爷唤了人来将几匹布送到书房去,自己携了荣姨娘的手慢慢往回走。 第二天,柳老爷拿来了二十两金子和二百两银子。另有几块布料,说道:“银子你收起来贴补着用,想买什么就去买,咱家的料子颜色花样少,去别家买也一样,这几块料子是今年最时新的,做几个褙子替换着穿吧。傻丫头,缺什么不敢跟别人说还不敢跟我说吗?”荣姨娘没说话,只把头埋在柳老爷怀里。 柳老爷轻轻拍拍她的背。 “荣儿,我问你,你觉得是给一个穷小子做正妻好,还是给我做妾好呢?” 荣姨娘诧异地抬起头看看柳老爷,不解道:“穷小子拿什么和您比呢?” “我想听实话!不用哄我!” 荣姨娘沉思了一会儿,“老爷,嫁个穷小子,什么都得自己操心,也就是有个正头娘子的名儿罢了!给老爷做妾,万事不操心,只要伺候好老爷即可!能跟在老爷身边,是我的福气!既然不能全占,就占个实实在在的好处呗,又不做官,要那个虚名干啥?” “可是,做妾受气啊!”柳老爷淡淡道。 “再受气,也比卖到窑子里强啊!又不缺吃又不缺穿,况且也不算受气!”荣姨娘眼圈儿红了。 柳老爷伸手拍拍她,“做妾说到底是要受委屈的!” 荣姨娘淡淡笑道:“又要得名,又要得利,又要舒心顺气,那得是有大造化的人才行!我福薄命小,得个温饱足矣!老爷这样的人,能让人安心倚靠!碰到老爷是我的福气!老爷,我只盼生个女孩儿,不愁吃,不愁穿,让她高高兴兴地长大。只可惜,投生在一个姨娘肚子里,……”荣姨娘低下头,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 柳老爷抚着她的肩,“荣儿,你好歹忍一忍,等我把家里的事处理清了,我带你走,不让孩子受一点儿委屈,好不好!”荣姨娘不说话,只把头埋在柳老爷怀里。 第九十七章 柳老爷说到底还是有点儿犯糊涂,你想,荣姨娘一个妾室,如果说做妾不好,岂不是自己砸自己的饭碗吗?更何况她刚得了他二百两银子,二十两金子,许多好料子,正高兴呢,怎么会说做妾不好呢? 柳老爷命人叫了三个儿子和奉贤过来,将事情简单叙了一遍。原来,昨天,冯县令的兄弟带话过来,梁公子其实是四王爷,他看上了绣鸾,要纳她。四王爷临走前,送了静姝一个赤金项圈儿,足足十二两重,可见其志诚。 绣鸾的心思柳老爷十分清楚,颇有顺水推舟之意,只是林老太爷和林老爷官场经营多年,亲朋好友遍及南北,虎死威风在,柳老爷其实是有点憷头,就算能仗着王爷的势强行把婚退了,自己倒不怕贪财悔婚的名声,可是绣鸾怕,柳老太爷只要稍稍动动手脚,女儿的声誉就毁了,王爷落一个倚势强娶的名声,会给他好果子吃?思来想去,左右为难。 “爹爹,珩哥儿文章颇受先生赞许,迟早能中!做个诰命夫人不比做妾强?何必得罪柳家呢?梁公子已经走了,他府里缺美人?过几天忘了,事儿也就过去了!难道还能跑来强抢不成!”瑞宏先说话,奉贤坐在他身边,低头不语。 “大哥,等珩哥儿中进士,怕不得猴年马月去了?等他发达了,咱绣鸾一个商户之女,还能配得上他吗?封诰?切,不定谁得了呢!王爷是谁?皇上的儿子,珩哥儿就算中了状元,不还得在皇上手里讨饭吃!还怕他反了天不成?”瑞寀一向看不起瑞宏,瑞宏说往东,他总要往西,并不管西方的路好不好走。 瑞宏气得要往起站,奉贤在后边扯了扯他的衣裳,瑞宏想了想,自己何必做这个恶人呢,毕竟瑞寀和她才是一奶同胞,绣鸾又倾心柳公子,小许氏又是个巴高往上的货色,自己何苦挡她们的路呢! 瑞骞见状,替瑞宏说了句公道话,“大哥担心的很有道理,林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肯定不会白受窝囊气的!皇上有九个儿子呢,四王爷并不是最得宠的,倘若因为纳妾弄坏了名声,只怕吃了绣鸾的心都会有!咱们讨不到一点好处!” “切,一个秀才家,给他一千两银子还不行?够他再讨五六个老婆了!”瑞骞往旁边挪挪身子,不想挨着这个二货坐。 “唉!退了亲,好说不好听!王府里肯定不止一个姬妾,绣鸾的模样儿又好,那些嫉妒她的人还不得天天拿这个羞臊她?咱们绣鸾脸上怎么挂得住!女人家的名声十分重要!”老太太一脸凝重。她明白攀上王府的好处有多大,也明白此事容不得一点纰漏。绣鸾去了王府哪有什么花好月圆!一入侯门深似海,那日子不好过! “那你们说怎么办?既然退亲不行还商量个屁?不如让她嫁林家那个穷秀才算了!要不,你们拿五百银子出来,保证让林家那小子消失地无影无踪!”瑞寀急了,他最看不上爹爹这种瞻前顾后的胆小样儿,富贵险中求,这也怕那也怕,能成什么事儿?那可是王爷,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这个店儿了! “放屁!退亲难听,望门寡好听?王爷哪里寻不来个身家清白的人?要娶一个望门寡!”柳老爷恨恨地骂道!别人劝了柳老爷几句,瑞寀不服气地扭过头去,气鼓鼓的望着窗外。 奉贤明白,说是商量,其实柳老爷母子已经决定将绣鸾送到王府了,好在她早有准备。 “公爹,祖母,我有一个法子,不知道成不成,……” “说来听听,不成也没啥!” “公爹把我妹子过继过来,好在咱们本是同宗,这样咱家就有两个女儿了!到时候,谁叫柳叶儿,谁叫绣鸾,那就是咱们说了算了!至于林家,将事儿说清,人都是要往高处走的,况且又是四王爷点名儿要的,他们也不能拦的。他们要是不肯,就别怪咱们了!有本事,找王爷去!面子咱们给他了,要不要,就看他们了!……” “我还以为大嫂是来给绣鸾出主意的,……哼!你的妹子可真有福气,有你这么个好姐姐!”瑞寀阴阳怪气道,冷笑几声,抬起头看着屋顶,“姐妹情深啊!” 柳老爷和老太太对视一眼,其实这母子二人打得就是这个主意,但是不好说出口,本想好好暗示一下呢,没想到奉贤跟他们想到一起去了。 “嗳,这个法子好!叶子比绣鸾更懂事儿,林家得个能当家管事儿的好媳妇,柳叶儿以后也能有个娘家倚靠,刀切豆腐两面儿光!唔,奉贤,到底是当了许多年家,心眼子够使!有你,我和你公公都歇心!”老太太喜孜孜道。 柳老爷也点头微笑,柳老爷很欣赏柳叶儿。尤其是柳叶儿敢揍“咸带鱼”,柳老爷是有涵养的人,所以当时并没有拍案叫绝。后来柳叶儿细心照料奉贤,终于平安生下了静姝,更是让他刮目相看。柳老爷是商人,比较讲究实际,自然欣赏柳叶儿这样能文能武的人。他相信柳叶儿可以游刃有余应付婚后生活。他甚至想过让她陪绣鸾一起嫁入王府,倒是老太太说这个女孩子是个有主意的,只怕不肯做妾,真要送去了,她不会好好帮扶绣鸾的,要论斗心眼儿,绣鸾不是个儿!对于柳叶儿而言,林家倒的确是一门好亲事,比老太太替她张罗的何家更好——林家人口简单,珩哥儿是嫡长子长孙,家里只有一个庶弟和一个庶妹,都还小,上边儿只有一个婆婆和一个祖父。林老太爷显见是撑不了多少日子了,只要发送了老头儿,柳叶儿的地位就算稳了。至于那个婆婆,柳老爷一点也不愁,柳叶儿应付她绰绰有余! 可惜,柳叶儿不是个男子,否则自己可以多个左膀右臂——真不比自个儿的老三差! 第九十八章 柳老爷把说服柳叶儿的工作交给了奉贤,自己备了四色厚礼去了林家。 奉贤待静姝睡了,吩咐翠兰好生守着,自己去了柳叶儿的小院儿里。柳叶儿正坐在荫凉里绣一只鞋面儿,翠翠在一边儿纳鞋底。奉贤拿起活计看了看,“嗯,有长进!” 流连招呼她坐,奉贤找了个由头把翠翠打发了出去,自己在流连对面坐下。流连诧异地放下手中的活计。 “叶儿,你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奉贤并不想绕一大圈,她觉得柳叶儿是个明白人,痛痛快快当面说清比较好,况且,这事儿也没法子藏着掖着办,各种条件必须明明白白当面讲清。 流连有点纳闷儿,想了想,说道:“自由!我想要自由!”流连脱口而出。 “自由?”奉贤的眼直了。“自由?自由?嘁,皇后娘娘都不能有的东西!真是个孩子!说点儿实际的,姐给得起的!一个如意郎君怎么样?不是何家的五少爷!” “嫁了人,哪里还有自由可言?一个男人,我连他脸黑脸白都不知道,就要与他做夫妻,想想都打寒颤!我不想嫁人!我想一个人自由自在的过活!”流连十分抗拒盲婚哑嫁,趁机说出自己的想法。 奉贤想起自己小时候的糊涂想法,同情心油然而起。“不嫁是不可能的,再耗几年,官媒给你硬配一个死猫烂狗,到时候哭都来不及!爹爹把你托付到柳家,你护着我生下静姝,我给你寻一门好亲,也是我们的一点情份。叶子,你拿我当亲姐姐看,将心比心,我也是真心拿你当亲妹妹看的!绣鸾要给梁公子——就是四王爷做妾,跟林家珩哥儿这门亲事就做不成了,我替你争了过来,珩哥儿是咱们县里最有前程的秀才,人长得也好。如此一来柳家也不至于得罪死林家,于三方都有好外:绣鸾名正言顺嫁到王府;林家也不算十分丢人,还能得一笔银子;你得个好女婿。柳家虽说得出一大笔银子,好在攀附上王爷,不愁不加几十倍挣回来!只是委屈你,顶个替嫁的名头!” 流连细细掂量一番,“林家规矩大吗?我可受不得拘束!要是一天到晚,不干别的,光是伺候婆婆,又得请安,又得端茶倒水,天天还得想法子给她解闷儿,还不得活活憋死我!”说着说着,流连心中一动,受不了就不受,和离!自己无爹无娘,无家可归,就能立女户了——在这个时空,这就是所能争取到的最大的自由了! “叶子,伺候婆婆谁也躲不开!林家是书香门第,虽是几辈子做官的人家,规矩倒不十分森严。从林老太爷的爷爷开始,四辈单传,到珩哥儿这一辈儿才算多了个庶子。上百年来,林家向来有宽厚之风。林家老太爷为人洒脱,不拘小节,应该不会为难你。珩哥儿是林老太爷养大的,听你姐夫说,为人很随和,人缘儿极好,从不恃才傲物,可惜,绣鸾没福气!” 想起槐荫下那个负手而立的翩翩少年,流连的嘴角微微上翘——既然免不了要嫁一次,那就嫁个漂亮的吧,看着也养眼不是! 见流连微笑不语,奉贤拍了拍她的手,“好了,就这么定了!老太太和老爷要是问你,切不可贸然答应,寻些不妥之处讲讲价钱……” 流连莞尔,奉贤真是在为柳叶儿考虑,“长姐,你真不亏嫁到商人家了,这么会算计!” 恨得奉贤直拿手指头戳她的脑袋:“没良心儿的,我还不是为了你!弄点银子傍身,总不吃亏,这点儿银子是真正给你的!没有白使唤人的道理!不能白白替绣鸾嫁!行了,你想点说辞,我去回老太太说你不愿意。” 柳老爷回来了,事儿办得很顺利,与柳老太爷商定了一万银子的压箱钱——柳叶儿嫁过去的时候带过去。这是柳老爷的一点儿私心,他怕柳叶儿嫁过去以后林家容不下她,有这点儿银子攥着,总要好一些。绣鸾支楞着耳朵听,生怕漏掉一个字。梁公子走了,绣鸾的魂儿也跟着走了,满腔幽恨无处可诉。知道梁公子其实是四王爷之后,她死的心都有,彼此之间身份地位天壤之别,再无一点儿交集的可能!第一次,她开始恨自己家的商人身份,锦衣绣袍全失去了颜色。 许氏恨恨道:“那个小蹄子,不愿意呢!哼!难道林家嫡长子还配不上她一个赶大车的闺女?真是糊涂油蒙了心了!老爷,许家好几个十四五岁的姑娘,人样子好不说,性子最是柔顺不过,比那个赶大车的好一百倍,何必把这个巧宗儿硬塞给她呢?她这么不情不愿的,就算是嫁过去也不会给咱们家添好话的!到时候,指不定背后怎么脏派咱们呢!……” 柳老爷只淡淡地瞅她一眼,不说话。许氏明白,柳老爷这是不肯采纳她的建议,怏怏地闭了嘴。柳老爷站起来说道:“我去娘那里看看。”绣鸾急了,忙叫住往外走的柳老爷:“爹爹!柳叶儿可能是不肯抢孩儿的姻缘,她一向不喜梁公子!又自在惯了,不愿意嫁人!爹爹好言相劝就是,柳叶儿又不傻,分得清好赖的!” 柳老爷“唔”了一声,掀帘子走了。许氏从东屋出来,骂道:“那个小蹄子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你要这样胳膊肘往外拐?难道你舅舅家的女儿,比不上她一个乡下外路野丫头?” “娘,表姐和表妹好得很!那就叫许家自个儿留着吧!别便宜了外人!”说着摔帘子回了自己房间。许氏许气得发抖,指着她的帘子又狠骂了几句。绣鸾并没有回嘴,乍一听说要柳叶儿替她嫁,她的心里怪怪的,有一丝微妙的不情愿,但是比起舅舅家的女儿们,她宁愿是柳叶儿嫁与林珩。不管怎么说,柳叶儿是她人生中第一个朋友。绣鸾年纪还小,不曾经历过什么甘苦,她不知道,柳叶儿竟是她人生中唯一纯粹的朋友。 第九十九章 事儿比柳老爷想得简单,柳叶儿不过是因为自己与绣鸾交好,嫁一个她不要的人,有点抺不开,还有就是柳叶儿反对绣鸾去做妾。柳老爷哑然失笑,“到底是个孩子,净说傻话!” 老太太笑道:“是个忠厚的,林家小子有福气!改天我说说她,你抓紧办嫁妆吧!这个孩子不能亏了她,有她跟奉贤在,咱们跟林家还是能做成亲戚的。” “嗯!娘虑得周全。柳叶儿这边儿,咱豁出两千银子,总能买她个好儿吧!林家吐口,要一万银子,也压在她箱底儿,这些银子以后怎么用,娘交待给她!娘教一教她,奉贤到底是太耿直了一些,不知变通,有些事儿上容易吃亏!” “行,行!你防着你媳妇点,别让她出幺蛾子。我把两个姑娘拢过来,好好教教。家里事儿多,你多留心点儿!去吧,早点歇了吧!” 流连不得不佩服老太太,姜还是老的辣。老太太根本不提林家的好处,只跟她说柳家的难处,请她帮帮忙。流连心中吐槽,你们家把绣鸾往王府里一送,大粗腿算是抱上了!还会忌惮林家——林珩守完孝再去应试到授官,再到有实力独当一面起码得十年!不过,流连还是点了头,无论如何,总不能老这样寄人篱下了! 林家,老太爷闭着眼躺在逍遥椅上,不紧不慢地摇着,不理会愤愤不平的孙子,林珩气哼哼地坐在一边儿。等孙儿气略平一些,才端起一个小小的茶壶,啜了一口,不紧不慢地开口,“珩哥儿,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好狗还不挡道呢!咱该给人腾道儿就给人腾呗!” “爷爷,索性退了这门亲不好吗?小小一个商户,一朝得志,难道我林家的脸面要任由他们践踏不成?……” “傻小子,他们哪有那个胆子?咱林家的脸值一万银子呢!商户的银子就不是银子了?咱们缺的就是朱提公啊!还白饶一个大姑娘,很划算的!” “爷爷!”林珩又羞又愤。 林老太爷坐直了身子,正色道:“珩哥儿,柳家攀上王府,是要一步登天了!没柳家姑娘做抵头,只怕四王爷也不敢重用柳家。信王用柳长礼搂钱,只怕所图甚大!倘若你硬要退亲,柳家的姑娘名声就坏了,王爷可就不一定肯要了。挡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那可就是死仇!孩儿呀,花上几百银子,让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再把绣鸾过继给别人,更名换姓送到王府去,柳家照样能飞黄腾达,咱林家可就彻底完了!你明白吗?” 林珩低下头,“那咱们也没必要要他的臭钱!”林老太爷伸手抚了抚孙子的头,“珩哥儿,咱们不要他的银子,他怎么敢相信咱们?所以咱们一定要狮子大开口!毕竟,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懂了吗?从今以后,你得顶门壮户了,一味书生意气可不行!” 林珩点点头,眼睛有点发酸,低下头去! 林老太爷不理会他,笑道:“珩哥儿,柳家赔给你的这个丫头还是个人物呢!听说柳家老太太给她择了娘家的一个侄孙,何家也很上心,只是不知怎么耽搁了,竟然没定下来。你想,柳家老太太那是什么人物?女中豪杰啊!她看中的人总不至于太拿不出手吧!还有,我听人说,柳家大少爷新添的这个闺女,就是这丫头想法子保下来的,听说她一出手就擒住了给大少奶奶下药的人!然后把院子里的丫鬟全换了,那个丫头亲自服侍大少奶奶饮食起居,才保住了孩子!这样的丫头,是个能管得了事儿的!娶回家好好看看,要是人品样貌都好,倒是个好媳妇儿!要是不中意,好歹过几年,柳家姑娘在王府站稳了脚跟,和离亦可!都由你!” 林珩心悦诚服,“爷爷,哪能那么干?除非她犯七出之条!柳家又赔银子又贴人,也算心诚!咱们何必与他们一般计较呢?她兜兜转转到咱们家,也算是缘分使然!” 林老太爷叹口气,“珩哥儿,人在矮檐下!唉,你什么也别想,你爹也埋了,你就好好读书,咱们林家的指望全在你身上了!”说着拍拍林珩的手臂,“新房就做在后边儿那个院儿吧,先娶过来,不用急着圆房。去找人把房子拾掇拾掇,虽不大办,也不能太委屈了人家!” 林珩一边儿答应着,一边儿将祖父扶起来送到榻上。林老太爷那么高的个子,份量轻得叫人心酸。亲手埋葬了老妻和儿子,老人早已心如死灰,可是一手带大的孙儿年纪尚幼,儿媳心胸狭隘,很难让人放心,所以他只能勉为其难活着,有他在一日,孙儿好歹遇事儿还能有个商议的人。老头儿挥挥手,“去跟你娘说说,你娘要是骂人,你就听着,听不下去了就躲躲!去吧。” 果然如林老太爷所料,沈氏一听就炸了,不仅将柳家痛骂一顿,还指桑骂槐将林老太爷骂了一顿。林珩扶额无语。自己的娘就是这样,先前还强拿出一副官太太的样子,自从爹爹死后,一下子现了原形。有了什么事儿,一味骂人,咒天恨地。自从爹爹的妾蒋氏领了一双儿女出现在她面前,沈氏性情大变。蒋氏的爹爹是武将,识字而已,容貌也只能算端正而已,性子也不温婉,沈氏不明白,丈夫看中她什么了。 骂了一顿,沈氏气平了些,“那该怎么办?难不成真娶那个赶大车的吗?可好,堂堂的林府,什么死猫烂狗都肯要!赶明儿,哼!” “爷爷做主应了!爷爷找人给那个姑娘批了八字,很旺夫!富贵无边!一点儿也不比绣鸾的八字差!” “得了吧!唬谁呢!我不管了,叫你爷爷做主吧!柳家如今傍上王爷了,咱也惹不起!富贵不富贵的,谁知道真不真呢!绣鸾命中富贵无边倒是真的!眼瞅着就要进王府了,可不就是富贵无边吗!”沈氏悻悻道。 第一百章 绣鸾早几天心如死灰,乍一听要嫁与梁公子——也就是王爷,几乎喜欢地要发疯!王爷!王爷!想想看吧,谁家的闺女嫁到过王府?别说嫁了,当使女的有没有?况且又是那么漂亮的人物,脾气也好,还钟情自己!美中不足只是个侧室——生了儿子才能给她一个侧妃的名份!冯县令亲自传的话,还能有假?县令还说了,王府至今尚无一子半女!凭自己的样貌,一定能牢牢笼住王爷,生个孩子费什么事? 舅舅家的几个姑娘全来了,酸溜溜地给她贺喜,听不入耳,绣鸾起身走了——懒得应付这些势利眼们,不定想算计她的钗子还是钏子呢!自从与柳叶儿交好后,绣鸾彻底厌弃了舅舅家那几个掐尖儿要强惯会占小便宜的表姐。柳叶儿不如舅舅家的姐姐妹妹嘴甜会奉承,可柳叶儿还不算计她呢!好几次绣鸾故意把东西落下,柳叶儿不是替她收好就是差丫鬟送过来。柳叶儿也从不东家长西家短的翻闲话!绣鸾最讨厌长舌头,准知道背过去就会嚼蛆,翻腾母亲的旧事儿! 柳叶儿在墙阴里坐着,静姝抓着她的两个食指哼哼。绣鸾在一旁坐下,逗了逗静姝,“怎么一大早就抱出来,不怕着凉?” “翠兰打扫屋子呢!懒丫头,怎么头都不梳?” “别提了,我那几个表姐,狼似的盯着我,不敢开拣妆,你给我梳梳吧!”绣鸾笑得狡猾。 “大姐,你都快嫁人了!”流连无语,这个绣鸾惯会耍无赖,经常缠着流连,逼着流连给她弄个新样子出来。 流连替她细细地编小辫子。绣鸾舒服地眯着眼。“叶子,我那几个表姐是存心来抢林家这门亲事的!瑜表哥也跟着,只怕没安着什么好心!你小心些别乱走,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流连唤了翠翠打水洗手,吩咐她收拾了东西。 静姝睡着了,流连用一条纱夹被盖住了摇篮。绣鸾拉她坐下,抱着她的胳膊,怔怔地瞅着摇篮。 “叶子,我千思万想着,事儿终于成了!可我这心里乱七八糟的,没底儿!你呢?” 流连拍拍她的手,“你好歹见过王爷,又得王爷垂爱。我连……见都没见过,也不知道他脸长脸圆,吃得咸还是淡!想想就怕!” “你还会怕?我以为你把天捅个窟窿都不怕!我见过林珩,人很漂亮,有修养,文质彬彬的!肯定不咬!” 气得流连扭了她一把,绣鸾大惊小怪地叫痛,流连道:“少装相,我根本没用劲儿!”绣鸾见苦肉计不奏效,便笑嘻嘻道:“还没过门呢,就向着人家!要不跟祖母说说,早点儿打发了你吧!”流连回道:“我倒不急,只怕有人急!只怕王爷在京里都恨不能跑过来呢!我都替你们着急!” 绣鸾又羞又气,捶了流连一把,恨恨道:“怎么也得先打发了你再说!” 流连正色道:“鸾儿,王爷的侧妃不是好做的!你长得这样好偏又是商家出身,别人肯定专拣这个奚落你!你可得准备好,别傻乎乎的去犟嘴生闲气!王爷可不是你一个人的王爷,哪有工夫天天护着你?最后还得靠自己!你去向奶奶讨些主意,她老人家有见识,肯定能有应对的法子!还有,你问问三哥,王妃大约是个什么脾性,她忌讳什么?三哥要是不知道就想法子打听打听。跟你去的人,一定要忠心稳重,还要有个积年的老妈妈……” 绣鸾黯然失色,低头不语。流连的话戳中她的心事,都是她未曾想过的。本想来散散,谁知更添了许多心事。流连的话句句在理,是在替她担心。 二人相对无语。奉贤急匆匆地回来,见了绣鸾,忙道:“绣鸾,祖母那儿正挑首饰呢,杜家银楼送过来的,你先过去看看吧!叶子,把你的绣活全找出来给我看看!”绣鸾忙告辞去了。 奉贤扯了流连就走,翠兰忙过来抱了静姝进屋。 流连边往外找她绣的东西,边听奉贤说,“日子定下来了五月廿六,收下的麦子全粜了,加上这一季桑叶卖的钱,再把店里卖的钱全搜罗搜罗,先打发你,六月里绣鸾上路,老爷和老三护着她上京……就这么点儿东西?你这一年都干什么呢?鞋也没几双,衣裳呢?祖宗,你活活儿气死我得了!”翠翠闻声托了一大叠枕头顶、帕子、香包、扇套、荷包、鞋面、袜底儿进来,怯怯地堆在奉贤面前。流连探过身儿去翻检着,活计并不算很好,不过她还是很捧场地“哇哇”地惊叹着,奉贤白了她一眼,对翠翠笑道:“好孩子,你有心了!呆会儿我叫人送几块缎子来,你抓紧给你家小姐做鞋,你拿张鞋底的样子来,让我屋里的丫鬟纳底子!鞋最少也得准备四十双!” 流连大叫道:“四十双!我又不是蜈蚣成精,做什么要那么多!好好好!听你的!听你的!”流连看看正恶狠狠挽袖子的奉贤,很识时务地改了口。奉贤白了她一眼,“一个姑娘家,衣服找人做也就罢了,鞋还要找人做吗?我也是服了!整个儿是个没星的秤!这么大的姑娘了!你去看看绣鸾,鞋子少说也有六十双了!没绱的鞋面也有一摞,再看看你,你是不是没得穿了才做一双?还有袜子,抓紧做!” 等奉贤出了冂,流连松口气,吐吐舌头,别的也就罢了,她最受不了的就是袜子,再怎么精工细作也比不上现代的丝袜穿着舒服,没法子,入乡随俗。 翠翠得到奉贤的夸奖,又替小姐解了燃眉之急,十分兴奋。流连看得十分扎心,挥挥手,“翠翠,泡茶去!” 绣鸾坐在老太太身边,将柳叶儿的话复述了一遍。老太太点点头,“不枉你俩姐妹一场!绣鸾,也别太吃心,女人一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就算不伺候王妃,不还得伺候婆婆吗?王妃也得听王爷的,又有身份拘着,也不敢太难为你……” 何老太太说了许多,绣鸾却没听进去几句。她悲哀地发现,嫁人似乎并不是一件喜事!可是,她和柳叶儿已无路可退了! 第一章 柳府忙乱了多半个月,终于把两个姑娘的嫁妆备好了。绣鸾嫁得远,木器家伙进京再买,原先预备下的一堂榆木家具便归了柳叶儿。各种玉饰买的现成的——从杜家银楼赊来的,金银锡器却是自家打造的——出了一场小小的风波,柳叶儿抵死不要金饰——镯子簪钗什么都不要,奉贤解释说她上边儿有婆婆又在孝期,戴不着,柳老爷大度地折成一个金条给了柳叶儿,肚子里却乐开了花儿——光金饰这一项起码省了一半。其实流连才没那么多想法,她只是单纯地不喜欢金饰而已,忒俗气! 奉贤当家惯了,其实本不该多嘴的,但她还是说了,她说绣鸾其实也不必打那么多金饰,铸成空心儿小锭子更合用。此言一出,许氏大发雷霆,话说着说着就走了板,不再是就事儿论事儿了!奉贤也不甘示弱,回嘴了!许氏便要动用家法,被人劝住了,奉贤却长跪不起,直言求去。 闻讯赶来的瑞宏也陪着她跪,求母亲宽宏大量,不要与儿媳妇一般计较,她有什么错处多指教。 许氏被激怒了,伸脚就要去踢奉贤,瑞宏护住了妻子,这一脚就踢到了他的身上。公平地说,这一脚并没有什么份量,架不住这两口子相对哀泣,一个大男人牛吼一般的哭,双拳捶地,不说别的,只叫娘。谁都明白他叫得不是眼前这个许氏,而是他的亲娘——要是他的亲娘在,他两囗子哪用受这么多搓磨暗算!敢伸脚踢他媳妇儿,脚不给剁了!都替他难过。 老太太也怒了,许氏只好跪下请罪,闻讯赶来的瑞骞和瑞寀也悄悄地跪在许氏后头。老太太往起拉瑞宏,瑞宏却只是磕头,口口声声说奉贤愚钝,侍奉不了母亲,徒惹母亲生气,还是让我们走吧,我们走了母亲就高兴了…… 柳老爷看着头就痛,驱散了仆妇下人,呆坐不语。许氏急了——她知道老太太素来不喜她,绝不会给她添好话,而她人老珠黄已不得老爷欢心,她急忙道:“老爷,老大媳妇不肯叫给绣鸾打金头面,一味要省,我恼了,气不过才骂了她几句,她竟放起刁来……” “奉贤,你说!” 奉贤低头垂汨,“父亲,儿媳不孝,不会侍奉,惹母亲生气,母亲教训得是,别说骂几句,就是打几下踢几脚也使得!只是连累大爷无辜受屈,全是儿媳的错,求父亲让儿媳去乡下守祠堂吧!免得母亲看见儿媳就来气!” “别说这没用的!到底是因为什么?”柳老爷强压怒火。 奉贤擦擦眼泪,不慌不忙开口道:“父亲,我思忖着妹妹嫁进京,上头又有王妃,听三弟说王妃是书香门第出身,怕是不喜艳饰浓妆,赤金的头面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戴,不合多了一句嘴,说不如打成空心小锭子用。我想得是初一进王府,姐妹交际,探听消息,打赏下人,小锞子用处更大些!并没有一味小气要省的意思!” 柳老爷无语了!他知道绣鸾根本不能戴赤金头面,没这个资格!但他不想委屈女儿——哪怕不能在人前戴,关了门儿在屋里戴着玩儿也是好的!奉贤所言其实是在为女儿考虑,进了王府,事事艰难,不靠银子开道儿靠什么!小锭子锞子简直是最有用的了! 柳老爷斥责许氏道:“就为这么点事儿,你闹得天翻地覆!再添几两银子打点儿四五钱的小锭子不就得了!这银子省下来又到不了老大两口子手里,他俩犯得上耍小心眼儿吗?下去吧,以后这些事儿你少插手!” “绣鸾呢?怎么自己的事儿一点儿也不上心?” “妹妹跟着我妹子回乡下了,今儿个她的爹爹三周年,要办几桌酒席待客,妹妹怕小七忙不过来,就去帮忙了?” “帮忙?去玩儿是真的!眼看要出门了,还是只顾着玩儿!谁跟着呢?”柳老爷微微一笑,问奉贤。 “是赵妈妈和钱妈妈!父亲,也该让她们学着管一管俗务了!嫁了人,可就不是娇小姐了!” “行行,这些小事儿你看着安排吧!你再去库里找找,把那杂色低金回回炉,打成各色小锭子,再打些赤金韭菜圈儿,预备绣鸾日后打赏用!” 柳老爷亲自扶着老太太往回走,二人良久无语。 “娘,我会教训何氏的!太不像话了!” 老太太只长叹了一声,并没有搭茬儿。柳老爷只觉得无地自容。 三周年是一宗大事儿。可是柳长生临死前把一切都给了女儿,又把女儿托付给外人,让一众本家儿脸上无光,所以来客很少,祭奠完后,立了碑,只稀稀拉拉坐了六桌。剩下的四桌,留了一桌,另三桌便赏了戏班子。酒席和戏都是六姐帮她提前定好的,只需她出面应付一下来客即可。席散时,她再恭送离去。 客散后,戏班的班主谢了赏,命人将酒席抬到院外去,拱手施礼退了。六姐点点头儿,“行,不傻,还知道给自己留囗饭!”说完了招呼刘妈和姜妈,“你俩也过来坐呀,今儿个咱们都是小七的客人!得好好儿吃她一顿!”刘妈和李妈便笑嘻嘻地坐了。都忙了半天,没有精力闲聊,诸人都告退了,刘妈临走前拉了流连到一边儿,“七小姐,事儿我都听说了,这门儿亲事真不错!你日后一定要把钱拿紧,钱在势力在,千万别轻易松手,你后半辈子的指望全在这上面了!小心点儿把林家少爷服侍好,就学你大姐,只要把男人拿死,别人再怎么瞎喳喳也不顶用!记住了啊!”流连忙点点头,心头热乎乎的。默默目送刘妈离去。 绣鸾悄悄站在她身边儿,看着温暖的斜阳下她失神的样子,“叶子,怎么你到哪儿都有人护着?”终于绣鸾忍不住问道。柳叶儿回过头来,淡淡道:“你有爹娘庇护,自然不用别人多此一举。” 很多年后,绣鸾依然记得这一幕:柳叶儿的身后是温暖的阳光,柔和的光晕笼罩了她。而自己不过是看到了光,却并不曾沐浴那暖暖的阳光之中。 第二章 忙碌的日子过得很快。 昨天柳家彻底清扫一遍,今天阖府都是喜气洋洋的。天还没亮,奉贤就过来了。翠翠早就将门打开了,收拾好自己的被褥衣服妆匣箱笼,正守着灶台煮鸡蛋呢。 奉贤根本不顾柳叶儿百般耍赖,毫不客气将她揪起来。柳叶哀叹着用翠翠送来的凉水洗洗脸,激泠泠就全醒了,看看窗户居然还黑着呢。俩人儿正绊嘴,老太太屋里的赵妈进来了,“大少奶奶起得早!老太太生怕误了时辰,一个劲儿催,我就知道没事儿,大少奶奶是那误事儿的人吗?”说着话拿起梳子帮忙给柳叶儿梳头。 “小小姐安排好了吗?一会儿又是鞭又是炮的,小人没经过,可别吓着了!” “安排好了,一会儿翠翠和春燕儿抱去老太太那儿,那儿安静些,守着老太太也安心!” 二人一边闲聊一边往柳叶儿头上抿榆皮水。“那头油看着亮,其实梳不紧,不如这榆皮水梳出来利落,颠一天保证不松。就是拆了也不软,不洗不行,这一条不好!”说着话二人联手梳好一个牡丹髻,戴上赤金冠子,正面簪了金累丝正凤衔珠钗,又斜插一对白玉长簪,一对镶翠赤金长簪,一对象牙凤羽长簪,并许多花翠。 赵妈看着啧啧称赞,恰好翠翠端了一碗剥好皮儿的鸡蛋上来,赵妈说:“正好!你先吃几个鸡蛋,来,翠儿,我给你也梳梳,今儿个打扮得漂亮些,给你家小姐长脸去!”说着话拉过她来,不由分说拆散她的辫子,抿上榆皮水,三五下便梳出一个清清爽爽的双鹊髻,从妆匣里拣了一对金花给她插上,又簪了几枝珠钗和绒花,把个丫鬟打扮得花团锦簇。“去,把衣裳换上叫我看看!”翠翠羞得一溜烟儿跑了。 大门外一阵暄闹,是迎娶的人上门了。流连心一阵狂跳,还是第一次结婚呢!奉贤见她心神不宁,便拉过她的双手,轻轻拍拍,悄声道:“我和赵妈都陪你去,不用慌的,记住,进了林家的门你就叫绣鸾了!”流连点点头。 吉时已到,奉贤和梅音将流连扶上轿。送亲的人上马的上马,上轿的上轿。一路上吹吹打打,七十二抬嫁妆,新娘下了轿,最后一辆马车才出门,不过这辆车是充数的,箱里装得其实是翠翠的东西。 流连昏头昏脑被人摆布着,下轿、跨火盆,拜堂,送到新房里才算松了一口气。″新郎挑了盖头,众人一阵喝采,新郎从怀中掏出一把银梳,作势在她头上梳了一下,让梳子顺势落地,众人又喝采,原来这是舒心到底之意。流连端坐不动,林珩在她身旁坐下来。流连斜着眼打量了他一番,新郎一身大红喜服,越发衬得唇红齿白,神采飞扬。赵妈过来,替二人整了整衣裳,让新郎的大红袍子角儿压住了流连的葱绿织锦缎喜服——柳叶儿是双岁数儿所以穿绿,这一点很出乎流连的意外,流连一直以为婚服都是红的呢。 许多盛妆妇人和半大孩子出来进去看热闹,二人直挺挺地坐着装相,奉贤和梅音招呼客人吃糖,来客也不客气——也不能客气,纷纷说几句吉祥话儿,拈一颗糖吃。丫头小子们可没那么讲究,伸手大把抓。更有心眼儿多的,看上了流连的头饰,嘀嘀咕咕地被大人扯走,出去便闹腾一番,算是一个小小的闹剧,不过没关系,不闹不红火,奉贤示意翠翠送出去一对绢花儿,止住了这场闹剧。 酒席送了上来,二人饮了交杯酒,林珩给流连布了菜,又与诸人攀谈几句,便出去陪客人了。奉贤忙对流连说:“赶紧吃几口,待会儿换衣裳出去敬酒。”流连哪儿吃得下,素来也不喝酒。梅音便道:“妹妹,你好歹吃点,今儿得闹腾一天呢,不吃东西你顶不住。”说着拣了几片黄瓜送到她面前,“待会儿出去敬酒,机灵点,先把壶里换成水,该喝就装装样子。你得自己端着盘子啊,红包儿都往盘子里放的!”流连点点头,梅音对她素来敌意颇深,这次,很难得她没甩脸子撇凉腔。梅音怀疑瑞骞钟情于她,才吃醋拈酸。而柳叶儿出嫁,等于除了她的心头大患,让她做送亲太太,又是一个极大的体面,她一定要好好表现表现的。其实她忘了,让谁做送亲太太并不是柳叶儿能决定的,而她的丈夫也只是假装不钟情柳叶儿而已。 柳叶儿脱掉喜服,换了橘色绫衫,橘色绫裙,外套碧色喜上眉梢宽袖织锦褙子。流连长长吐了一口浊气,找出一柄扇子呼呼地扇着,急得奉贤扑过来摁住她,“祖宗,咱们今儿个装个相儿行不行!” “切,又不是肚里有了不能见人的东西,做什么五黄六月的让人受这个罪?”外边有人“扑哧”一声又止住了,奉贤狠狠瞪了她一眼。林珩端了一个大大的托盘进来,上面一把淡金执壶和一对小小的赤金莲蓬酒盅儿。 “大嫂,三嫂,姑姑舅舅们都想见见新人呢,不知行不行?” “行!早就该去给长辈们敬酒的,偏生她害臊,不肯出门儿,我就没催她。绣鸾,去吧,随珩哥儿去认认亲戚。”趁他们说话,梅音飞快揭开酒壶闻了闻,冲流连点点头儿。流连端起盘子跟在林珩身后挨桌儿敬酒。倒也没人起哄,毕竟是热孝里娶亲,不宜太忘形。流连注意到林珩早已换成了蓝素缎袍子。 日头已偏西,客人已酒足饭饱,响器又吹奏起来,流连又换了一件儿白绫暗绣朵云纹交领衫子,一条浅紫色素罗裙,外罩一件浅紫暗绣竹叶纹半臂,几个送亲的妇人簇拥着她上拜。流连插烛一样朝上磕头,或是三伯或是四爷,或是蓝袍或褐袍,或是蓝裙或是绿裙,谁知道都是谁呢,总之磕了无数头,接了无数荷包或者金簪玉镯,可见林家的亲戚多不穷。 好容易磕完头,流连感觉自己都快立不住了。这一次,奉贤没有陪她回屋,只陪着笑跟几个年长的妇人说笑了几句,诸人便往外走。流连愣愣地看着,梅音扯了她一把,悄悄地对她说:“走,送我们出去。”在大门口两边儿的人又商业互吹了几句,才各自上车,奉贤终于松开手,与梅音携手上了最后一辆车,流连终于明白,这一回真的只剩自己了! 第三章 翠翠扶着流连往回走。流连很不习惯这假模假式的样子,试图抽出胳膊自己走,翠翠却不肯松手,甚至更用力了。流连无奈,只好任由她扶着。 回到新房,满天满地的红色烧得人眼疼。流连坐不住,在屋里转磨。新房是西屋,西边儿有个套间儿,流连进去看看,很窄,只有半间,却是盥洗室,青砖辅地,有脸盆,木桶,脚盆,靠墙放了一个小小的竹架子,手巾澡豆儿胰子青盐牙刷一应俱全。流连不由大喜,叫了翠翠赶紧弄点儿热水来。 翠翠办事儿一向地道,嘴儿又甜手又快,麻手利脚帮流连将头洗了,真舒服,索性脱了衣裳用毛巾擦了擦汗涔涔的身体,换了身儿天缥色轻罗衫裤,也没穿裙子,拦腰系了一条绯色绫汗巾儿。翠翠不由称叹:“小姐,个子高了穿衣裳就是好看,你这么穿看着就凉快!外边加条半臂吧……” “一边儿去,就这我还嫌厚呢!又不出门儿,穿那么正经干啥?找罪受呢?”做衣裳时流连想做几套短衣短裤,差点儿被奉贤骂死。好容易离了那个事儿妈,谁知道翠翠比她还唠叨。 翠翠知道自家小姐的脾性,也不多说,只凑近了悄悄说:“小姐,只陪了一匹红织锦缎,一匹素锦,一匹翠绡,一匹红绡,两匹素绢,两匹潞绸,两匹绵绸,两匹里子纱,两匹三线布,两匹毛青布,加上彩礼的尺头,凑了一箱,剩下的都是别人添箱的尺头,底下全是做里衣的素白绫绢,也凑了一箱,连绣鸾小姐的一半儿都不到,绣鸾小姐光各色绫子就有一板箱!织金妆缎闪缎云缎你都没有!” “傻丫头,绣鸾是人家的亲闺女,又是嫁到王府去的,我拿什么比?这些布料日常穿也是好料子!人要知足!要是用我自己的银子,哪里舍得买这么多!东西都收起来了吗?那些簪子什么的,可得查点好。” “看小姐说得,我是干什么吃的?早收好了,都在后间里呢!你要不要去看看?” “改天吧!今天累了!你把鞋先找出来,明天要用。你饿不饿?有人儿招呼你吃东西吗?” “没有,我趁空跑到娘家席上,六小姐给了我一碗肉,两个馒头,倒也吃得饱饱的!小姐,没撒帐,他家是不是故意的?” ′ “又不圆房,撒什么帐?” “小姐,他们该不会是打着休妻的主意呢吧?你就不该应承,替绣鸾小姐嫁过来!”翠翠小声嘀咕道。 “你倒是明白!你当我愿意?休就休吧!有柳家那两千银子,我下半辈子能过得舒舒服服的!翠儿,他休妻也不是一半天儿的事儿,那一万银子一年三百二十两的利呢,过两三年,咱们就能有三千多两,还怕他休不成?实话说,我就没打算跟他过!往后,你也不用忍气吞声的,犯不上!记住了吗?” 翠翠急了,“可是,小姐……” “少废话!我说什么你听什么就得了!自己过多舒服!行了,你也洗洗去吧,看你那汗!” 翠翠叹了口气,依言去了盥洗室。 流连倒了杯茶,正喝着,林珩进来了,“咦,你怎么把衣裳都换了?还没拜见爷爷呢!是谁在里边儿?你那个丫鬟吗?想是热坏了!外边儿也有个洗澡间儿!里边儿这个只洗脸用的!否则,屋里就太潮了。” “好的,改天就出去洗!” 林珩也没多说,“你穿个褙子,咱们去爷爷那儿吃晚饭。一会叫人给你那个丫鬟送饭菜过来,行吗?她有什么忌口的没有?” “没有,她倒不挑嘴。”流连说着拿起了那件浅碧色喜上眉梢宽袖织锦缎褙子。林珩却道:“不好,不好,换一件儿鲜亮点儿的!”流连打开衣柜——她其实都不知道陪送了什么衣裳,左看右看拿不定主意,林珩替她拿了一件槿色暗蝶纹花绫半臂,“这个吧,爷爷不喜欢太花哨的衣裳。”说着用手点了一件翠蓝凤穿牡丹祥云纹织金缎宽袖褙子,“明天给母亲奉茶就穿这个,母亲喜欢这样的!”流连点点头,没说什么,跟了林珩往外走。林珩目不斜视往前走,“爷爷一向豁达,不穿裙子也无所谓,母亲面前却要仔细些,不可如此疏忽大意。”流连略觉诧异,没想到这小子竟如此周到,难道是为我的盛世美颜所倾倒,一见倾心,一眼千年?应该不是,这小子眼不瞎。要是绣鸾那样的美人还则罢了,我这样儿的……肯定是被我的高尚品德所打动!我这样体健貌端贤良淑德落落大方的人也是不多的! 林老太爷与流连的新房只隔了一个院子,来不及多想什么,流连跟在林珩身后进了老太爷的卧室。床上斜倚了一个干瘦的老头儿,黄白脸色,须发皆白,正闭目养神。林珩上前一步,弯下腰轻声道:“爷爷,绣鸾给您磕头来了。” 林老太爷睁开眼,目光锐利扫了流连一眼,“好,好!”声音却有气无力,显见得是久病卧床,中气不足!一个年轻的女子拿过一个锦蒲团放在地上,流连忙恭恭敬敬磕了个头。老头儿忙道:“珩哥儿,快把你媳妇搀起来。”说着话点手儿把她叫到跟前,拉了她将一双雪白的玉镯子放到手里,“拿去戴着玩儿吧,爷爷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这个镯子是你奶奶当年陪送的,还能看得过儿,拿着玩吧!” 流连将镯子接入手中,只觉得温温的,见玉色纯净无瑕,知道不是凡品,忙客气道:“爷爷,这样好的东西,给我真是糟蹋了!这是奶奶留给您的一点儿念想,我怎么能夺爱呢?”老头笑得咳了几声,扫了林珩一眼。林珩便道:“爷爷给你你就接着,爷爷没精力跟你客套!”老头儿点点头儿,轻声道:“吃饭吧,累了一天了。”林珩便扬声道:“摆饭!” 很快有人提了食盒进来,摆在了炕桌上。老头儿提了筷子,“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菜,委屈你跟我吃些粗茶淡饭。以后你想吃什么就吩咐厨房做。进了门就是一家人,不用客气。” 流连见菜比较清淡,一碟绿叶菜拌黄豆嘴儿,一碟蒜泥儿黄瓜丝,一碟芹菜炒腐竹,一碟干炸丸子,一碟炝木耳,一碟酱萝卜丁,一碟耳丝,一碟撕好的烧鸡,便笑道:“爷爷太客气了,都是我爱吃的!” 第四章 林珩把流连送回去,却并未留宿,只问她:“你一个人住在这个院儿里怕不怕?要不要给你找个伴宿的妈妈?我就在前头院儿里,喊一声我就能听见。不过你别乱喊,前头还有学文学武兄弟俩呢,当心他们当笑话乱嚼!明天早点收拾好给娘奉茶,鞋备下了?” “哦,知道了!鞋备下了,你爷爷那儿呢?也预备下了!” “明天早晨吃饭时顺便给爷爷吧!娘吃斋呢,先跟着爷爷吃几天饭,改天给你弄个小厨房,可好?” 流连简直有点感激这小子了。她早就想着自做自吃了,哪怕自己花钱呢!这一年的时间,就没吃过几口可心的饭菜。见这小子目光灼灼,很是热切,流连忙推辞道:“这怎么好呢?我还得服侍母亲和祖父呢,怎能只顾自己贪图享乐呢?” “哪里话!你早点儿歇了吧!明天下人们来行礼,是要打赏的,往年规矩是五百钱,你预备下了吗?” 流连一楞,“我只预备了荷包,里边儿是四钱银子的小锞子,会不会太寒酸?” “也行!记住,一大伙来行礼的是下人,打赏!还会有姨娘和亲戚来见你,礼品收了,可万万不敢打赏,给随行的二十个钱足够了,叫你的丫鬟抓一把钱给她们买果子吃就好,几个随行的也是一把,别傻呵呵的每人一把,叫人拿你当冤大头!修文修武兄弟俩的身份改天我跟你细讲,你备个荷包,锞子要大些,另外不拘砚台镇尺,信笺都可以,再给上一样儿也就可以了!不可当下人待,还有赶车的老孙,给两双鞋即可,不要拿钱。” 流连点点头,跟奉贤教的不太一样,决定听他的——毕竟少出点儿钱不是坏事儿,流连一点儿都不虚荣! “还有,每个人的礼品都分开放,记清,等你回拜时,礼品也相应的做个区别。” “多谢,……呃,……” “叫官人就行!” “多谢官人!” “还是叫珩郎吧!更好听!”林珩笑嘻嘻道。 “呃,……下次吧!” “也好!”林珩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流连无语。 …… 终于送走了林珩,赶紧插门。翠翠奉上一壶腊梅花茶,“小姐,厨房里送来的,不烫了!” 流连顾不上喝茶,接过来随手放一边儿,“翠翠!我家跟林家可有什么瓜葛吗?我怎么觉得林珩跟我一见如故似的!根本就不像初识!” “不能吧!您家是车马行的,林家是做官的,而且老太爷是六七年前才回乡守孝的,姑爷跟着老太爷长大的。家里边儿只有夫人侍奉老太君,也没个用马车的地方呀!况且林家也有自己的轿车。您家爷爷也没了好多年了,您父亲后来一直在放州营生,跟林家更扯不上什么关系啊!”翠翠犹犹豫豫道:“是不是因为柳家那一万银子?” “唔……”流连点点头儿,这个小丫头片子还行,心眼子不少!想了想,“反正那钱是柳家赔给林家的,我是不会动的,顶多就吃个利息。只是柳老爷说过,不要轻易撒手,林珩要守三年孝,总要孝期满了之后才有大的用项,等我站稳脚跟后再撒手不迟!其实他是怕我被休了,影响绣鸾!改天找个机会跟他说清,让他省点儿劲儿!” “小姐,这些柳家老爷应该都交待好了的,要不也不会让你进门儿,也许,姑爷就是喜欢你这个样儿的,不如把姑爷拢住,不嫁姑爷这样儿的,嫁什么样儿的?” 流连懒得跟她多说,现代人老一辈都不能理解恐婚族,还能指望一个古人理解?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儿,“翠翠,改天你打听打听老太爷屋里那个女人的来历,三十来岁那个,丫鬟不像丫鬟,妾室不像妾室。生得挺好,穿得挺好,偏偏殷勤太过,太会伺候人了,不太像良家的女子!” 翠翠点点头儿,替流连放好帐子枕席。流连说:“去吧,你住西厢房,自己收拾收拾去,早点儿歇了吧,你这两天也累坏了。” 流连躺在床上,盯着帐顶,明明疲惫已极,偏偏睡不着,翻来覆去烙饼。身下铺着的藤席也长了刺一般硌人,起来找了一块绣花被面铺上,不行,还是不舒服,不由怀念上一世的纯棉床品和空调。成了亲就是大人了,可以略略有些自由,只是与上一世没法儿比。天快亮时,流连才睡着。 一大早,翠翠刚开门,林珩就来了,翠翠刚要去叫流连起床,林珩止住了她,“叫娘子多睡一会吧!你一会儿去前边儿老太爷的厨房里用早饭,今天大厨房就下钥了,没人给你送饭了。一会儿有人给你们送一篓子炭,一个红泥小炉,自己笼火烧个茶炉子,有铫子没有?” “有!银铫子银壶铜锅砂锅砂壶都有,我家小姐,对喝的水十分挑剔!” “有就好!咱们家是甜水井,水很好喝。缺什么就跟我说,去老太爷那里找也行。”说着话有人送了一挑水,连桶放下,提着扁担走了。 林珩道:“待会儿水缸就送过来了,你看看放在哪儿合适?”说着话一个壮年汉子,推了一辆独轮车,卸下一口小水缸,又从缸中提出炭篓和红泥小炉。翠翠忙打开南厢房的门,替那汉子撩帘子。南边儿是披间房,只有两间,方砖铺地,四壁雪白,做厨房真是可惜。林珩道:“一会儿管事的过来带你去挑几样家伙,想要什么直接拿。你去唤你家小姐起来吧!” 翠翠依言唤了流连起来,林珩略站了一会儿也跟了进去,流连已经换好衣裳,翠翠端了一盆冷水,趁流连诜漱,自己去收拾了床。林珩耐心等她梳头,帮她挑了首饰。翠翠见流连头戴赤金摇珠正凤衔米珠流苏花冠,插了一对碧玉凤羽长簪,一对白玉双梅花长簪,一对掐金丝蝴蝶短钗,一对红绒牡丹花,一对珍珠宫灯耳坠子,整个人花团锦簇,神仙一般。 第五章 林太太憋了一肚子气,她必给新来的几分颜色看看。打从定亲的那天起,她就憋屈地要死:堂堂的林家,正房嫡子,长子长孙居然定了一个商家之女!没法子,公爹定下的,她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一口老血强咽下去!没想到,连这样儿的都要换个人顶替!赶大车的!要是顺顺当当接了她的茶,林家算是被柳家跐到泥里了!一万银子算个屁?谁没见过?公爹这个软脚虾,居然就点头了! 巨大的悲伤充塞了林夫人的胸口。林家无限风光的日子,就这么过去了?就这么任由一个商人骑脖子拉屎?必需得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真当林家不行了?这个恶当,谁乐意上谁上!要她睁着眼吃这个喑亏,休想! 流连给林老太爷磕了头,奉了茶,奉上一双玄色遍地金妆缎千层底儿鞋。老爷子点点头儿,“好孩子,起来吧!孝里不能大办,委屈你了!”流连依言站起来,并不多说什么。吃过早饭,林珩领了流连往东走。 林家的院子不同柳家,自有一种端庄典雅。房子年头儿多了,铺地的青砖上长了青苔。砖石经历了多年风雨,呈现了一种深深的灰蓝,门窗上油漆剥落。沿路打扫得很干净,树老藤粗,石榴绽红,芭蕉吐绿,自有一种气象。 对面急匆匆快步走过来一位中年仆妇,衣着甚是讲究,忙忙地行了一礼,“少爷,少奶奶,琰哥发烧了,太太让您快去请郎中!少奶奶请随我来。” 林珩点点头儿,“有劳郑妈妈了。娘子,这位郑妈妈是母亲的陪房,以后有什么事儿,母亲礼佛不便搅扰时,找这位妈妈即可。她是母亲身边儿最妥当的人。”流连点点头儿,她应绣鸾之名嫁进来,林珩贴心唤她“娘子”,流连微微感动,这个陌生男人不管因为什么,还算体贴。 正房客厅八仙桌旁端坐了一位圆团团的妇人,身后站了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衣饰清素雅淡,下首椅子上坐了一位少妇,三十多岁的样子。郑妈妈引了她向上磕了头,有丫鬟端了两杯茶来,流连端了一杯茶恭恭敬敬举起奉向婆婆。那妇人慢条斯理放下手中的佛珠,用袖子拂了拂衣裳,摸了鬓角,又正了正头上的银簪钗,才轻轻拢住袖子,接了茶。 流连从没跪过这么长时间,锦蒲团看着挺好,里边儿却硬,硌得膝盖生疼。茶盏里的水滚烫,虽然流连小心地托住银托子,不去碰杯子,只是这么小的杯,怎么可能完全躲开,下面托住银托子的手指依然被烫得通红,只能咬牙忍住。 “你是新婚,穿得这样华丽也就罢了。只是家道落了,又在孝里,还是简朴一些好。我常常要礼佛,不方便伺候祖父,你要替我多去尽孝。我现在还能动,又有你两个妹妹,就不用你费心了,以后初一十五来请个安就行。我是吃斋的,怕你吃不惯,你就跟着祖父吃吧!咱们家不设大厨房,都是吃自己的小厨房,你要想设一个,也行,每日都有份例。好生伺候着珩哥儿和祖父,早日开枝散叶。起来吧。”翠翠忙蹿上来将一双暗紫遍地金织锦女鞋递到流连手里。流连将鞋奉上,那妇人冲郑妈妈点点头儿,郑妈妈忙接了过去。 流连扶着翠翠的手,勉强站起来,腿麻酥酥的,膝盖已失去了知觉,只能强忍着站住。 妇人耷拉着眼皮,用手示意一下身侧的两个姑娘,“这是你舅舅家的婉儿,这个是你余家姨妈家的秋月。”两个姑娘屈膝施了一礼,齐唤嫂子,流连忙回礼,拿了两个荷包递过去,两个姑娘齐声道谢。 妇人又指了指坐在下首的妇人,“这是你蒋家姨娘。”流连屈膝施了一礼,见丫鬟端了茶站在旁边,忙端了茶递上,却见那妇人满面通红,极不自在的样子,并不肯伸手接,心中狐疑,将茶放在她手旁。婆婆又训示了几句,流连耐着性子听,——屋里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婆婆脸色微霁,两个姑娘咬唇忍笑,仆妇丫鬟都低着头。流连几乎能确认自己出岔子了,又应付了几句,便告退了。 “翠翠,刚才我出什么差错了吗?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甫一落座,流连迫不及待问道。流连的年龄虽比翠翠大,关于礼仪风俗人情等事却并不比她更通透。 “小姐,那个蒋姨娘是怎么回事?她要是客人,不应该坐下首呀!要是妾,哪有她坐的地方!林老爷倒是有个妾室,只是不知道姓什么。小姐,咱们别是让那个老婆子算计了吧!……” “好了,先别乱猜了,以后就都知道了,你细留心就是。”流连到底阅历深些,她皱起眉头,怀疑这是婆婆给她的下马威:不说别的,自己行礼献茶时,那俩姑娘就不应该在婆婆身后站着。林家是知书识理的人家,不可能如此疏忽。看来以后的日子难得清静。算了,不理这些俗事儿,早点儿把那一万银子交待出去,没命吃利息就不吃了,省得连命都没了。改天找个清静的偏僻点儿的地方搬过去,将就两年,等和离了就彻底自由了。这位林夫人也可怜,只是格局不大,难怪她恨自己。恨就恨吧,咱惹不起躲得起!唉,又得夹着尾巴装孙子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儿?还以为穿越过来是老天爷怜惜我呢,闹了半天是上辈子罪没受够,这辈子要找补够数儿! 蒋姨娘回了自己住的西厢房,抓起桌上的茶盏狠狠摔出去。心腹的丫鬟碧薇扑上来接住,放回茶盘中,悄声道:“小姐,你疯了吗?又怎么了?”蒋姨娘呼哧呼哧地往外喷粗气,随她进来的紫薇扯了她,附在她耳旁小声嘀咕了几声。 “什么!”碧薇失声叫道,随即压低了声音,“这也太下作了吧!这不得让大少奶奶恨死咱们小姐吗?她一定是故意的!”说着话,二人齐齐望向蒋姨娘,见她闭目仰头,早已泪如雨下。二人忙走过去,只是不知该从何说起。紫薇叹了口气,绞了个毛巾过来,轻轻覆在林姨娘的脸上。 第六章 林家虽然说是大户人家,奈何人丁单薄。林老太爷的爷爷辈儿还有个姐姐,一个庶弟,几个庶妹。庶弟官运不错,久在南边儿做官,也受得住热,索性带了自己的生母搬走了,与这边儿基本断了来往。房子是林老太爷的父亲盖起来的。从林老太爷的父亲开始,家中全是独子,连个姐妹也存不住。 因为人丁单薄,林家的家教一向不严,孩子们性情都偏洒脱,行事不拘一格。 林老太爷与儿媳不对眼。世上婆媳不和的多,公媳不和的少。老太太在时与老太爷十分恩爱,却与婆婆水火不容,一直随老太爷在任上,把儿子儿媳留下来侍奉祖母。事儿透着那么怪,林夫人与丈夫一天天鸡嗔鹅斗,没一天不生闲气,偏与老太君十分相投,亲祖孙一般。林老爷高中后,独自去上任,后来纳了蒋氏。蒋姨娘是武官人家出身,虽说被强摁着脑袋学了些三从四德什么的,到底不脱武将家风,倒与丈夫十分恩爱,知道的没有不夸邪门儿的! 林老太爷把林珩自小儿养在膝下,是希望林老爷能早些再添几个儿女。儿子不明不白死在任上,林老太爷几度昏死过去,又几度醒转过来。珩哥儿还小,他不能撒手不管。柳家来与他商谈时,他几乎没动什么感情,他是明白事理的人,柳家明明白白就是巴高往上的人,怨只怨自家时运不济。别说柳家还想了个遮羞的法子,就是明明白白悔婚羞辱林家,他又能怎样? 流连和翠翠坐在树荫下,翠翠早上泡了蜡梅花茶,不冷不热正好喝,放上几粒冰糖,流连轻轻摇着杯子,冰糖彼此轻轻撞击着,发出细碎的清泠泠的声音,流连一时失神。翠翠看看她,欲言又止,低头看看自己的脚,不禁替自家小姐发愁。翠翠愁得是流连这一双大脚,看看婆婆那双脚,裹得多周正,还有那两位表小姐,袅袅婷婷的,就连那些个丫鬟婆子,一个赛一个脚小。翠翠的脚不好看,小时候裹得挺好,不过因为流连不在乎脚大脚小,自己也时常偷懒放松,弄得半大不小的,没一点型,流连干脆没裹过。翠翠听人讲过,一个大脚女子新婚之日,丈夫提起裙子看了一眼,“嗬!”提屁股就走,新婚之夜也没回来,一辈子不待见自家媳妇儿,有钱都惦记野女人了!可怜这媳妇儿,一辈子做在人前,吃在人后,没人疼惜没人爱怜,气苦不过一头扎井里死了!还好,姑爷没嫌弃小姐的脚大。 林珩满头大汗,拎着一个纸包子走进来,一屁股坐在石桌旁,抓起流连的茶杯,“咕咚咕咚”一口灌下。翠翠忙去给他端了一盆温水。林珩痛痛快快洗了洗脸,长吁一口气,笑道:“孙家老药铺的蜜饯一向出名,我顺路买的,你尝尝。” “琰哥儿哪里不舒服?”流连淡淡的敷衍着。 “没什么,昨天人多,有点儿惊吓,郎中给扎了扎,留下了两丸子药,想来也无大碍。琰哥儿是蒋姨娘生的,一向娇养,容易生病,又好磕碰着,你记得避嫌。” “唔,多谢。再喝一杯?”说着又给林珩斟了一杯。流连一辈子最恨别人用她的茶杯,宁可扔掉也不再用。没想到这个家伙冒冒失失的端起来就用。流连闭上眼睛,心中念叨,“没关系,换一个,没关系,换一个,……” “母亲没有为难你吧?”林珩小心地问道。 “没有,怎么会呢!”流连强笑道,她不想多生枝节,反正也没做长久打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小姐……” “翠翠,再烧一壶水去,没看见少爷口很渴吗?”流连拦住了她。翠翠很识趣地闭了嘴,烧水去了。 林珩看了她一眼,没说话。沉默了一会儿,林珩想起来一点儿正经事儿,说:“修文修武兄弟俩是双胞胎,姓孙,是看门儿兼赶车的老孙的儿子。老孙的娘子被人淫辱,老孙打伤了那恶人,谁知那恶人伤口发了,不治身亡。恶人的家人结伙打上门来,极尽凌辱之能,他的娘子羞极自尽。是爷爷替他惩治了恶人。后来爷爷升迁,老孙就变卖了家产投奔过去。虽有主仆之名,其实却是知己。老孙为人忠正梗直,即使林家败落如斯,也不肯改换门庭。如今家里得用的下人,也就是他一个,收租看门跑腿办事,全倚仗他了。” 流连点点头,这样的人确实不能当仆佣看待。林珩接着说,“爷爷说,老孙比亲儿子还得用,必须把修文修武当亲孙子对待。还有姨娘那边儿的珊姐儿和琰哥儿,都要一视同仁的!”流连点头不语。 林珩伸手将她拉起,“走,该吃午饭了,咱们去帮着摆桌子去!嫁了人可不比当姑娘了,修文修武兄弟俩嘴最坏,肯定会变着法儿取笑你,可不能恼!得拿出做大嫂子的款儿!”说着,携了她的手往前头去了。 中午饭丰盛一些,看菜色应该还是昨天的。林老太爷勉强坐在上首,孙家兄弟和林珩夫妇两旁陪看,菜流水一样上来,流连尝了尝,排骨火大,肉都紧了;烧鸡显见得是昨天的,上边儿蒙了一堆噎人的白生生的胸脯丝;肘子还好,热腾腾的倒软烂;盐水虾不新鲜;干炸丸子心儿里凉,复炸没炸透;五香酱羊肉是昨天席上有的;酱萝卜丁儿想是林老太爷喜欢,早上就有,顿顿见;还有一个八珍豆腐羹,倒是热的,只是豆腐竟是酸的!耳丝里边儿的葱丝都蔫得不成形了,肯定是昨天的,也就一个炒鸡蛋是新做的!流连怒了,就做菜而言,她是门里出身,专业人士,不是没干过旧菜翻新的营生,也不是没偷过懒!但是从没把菜弄成眼前的样子!老太爷面前是一碗白粥,挟了几粒儿萝卜丁儿,吃了半碗,便吃不下了,孙家兄弟和林珩也是食不下咽的样子。 流连扭头对服侍的婆子道:“这是谁做的菜,叫上来,有赏!”很快一个粗胖的婆子跑上来,满脸横肉挤成了菊花儿,笑嘻嘻道:“做饭是婆子的份内事儿,怎么敢要赏?”流连淡淡道:“辛苦妈妈了。”说着把盐水虾、干炸丸子和八珍豆腐羹递给她,婆子端了转身要走,流连叫住她,冷冷道:“就在这儿吃吧!” 第七章 婆子不傻,她知道毛病出在哪儿了!可是婆子不打算服软:她是夫人的人!老头子眼看着的时日不多,入地的日子近了,少奶奶最后还不得落在夫人手里!迟早得撵出去!难道还怕她不成?婆子强撑着,装傻充愣往下吃。 流连吩咐翠翠去烧一碗蛋花儿汤来喝喝,饭太干了。翠翠很快端了一盆汤上来。汤极清素,芡勾得不稀不浓的,上面漂了金黄的鸡蛋花儿和碧绿的菠菜叶儿,点了几点儿香油。流连亲手盛了一碗奉与林老太爷,别人正噎得慌,便纷纷自己动手去盛。修武只喝了一口,便冲翠翠笑道:“小妮儿,你知不知道盐是干什么使的?” “我怎么不知道?只是我家小姐一向不许往随饭的汤里放盐。喝淡汤清清嘴里的味儿,才能吃得出菜的味道儿!”翠翠得意地回嘴,“不信你试试,菜是不是变得咸了!”修武依言挟了一口酱羊肉,点点头,菜确实显得咸了,不由又喝了一口汤,扒下一口饭,不知不觉中,竟把饭吃下去了。林老太爷用汤泡了半碗米饭,挟了块鸡蛋,也吃下去了。林珩忙给他又盛了半碗汤。 下午,只有老太爷院儿里的婆子,和两个专管洒扫的婆子,来给流连行礼。婆婆院儿里的婆子们根本就没有露面。修文修武兄弟俩来行了礼,接了她的红包和笔砚信笺——这些东西是奉贤准备的,各色信笺一箱,纸张两箱,笔墨砚台镇尺香炉一箱,流连虽不懂,也能看出东西不错,修文兄弟俩也很喜欢的样子,坐下来陪着她东拉西扯闲聊。最后,林珩领了一个壮实的中年男子来行礼,流连给了他四张鞋券,客套了几句,男子领了两个儿走了。 流连和翠翠看着小箱子里剩下的钱荷包发愣。翠翠是个早熟的女孩子,“小姐,怎么办呢?夫人摆明了是要与你打擂台。当婆婆的要找儿媳妇儿的岔子,比锅底抺点儿黑灰还容易!” “不理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不了休了我!怕她不成!”流连嘴上硬,其实心中也没底儿,倘若结婚没几天就被人赶走,那也太丢人了!想想婆婆也是可怜,堂堂官家小姐,七品孺人,四品黄堂家里的掌家儿媳,一夜之间,变成了秀才的娘,这其中的落差,三千尺不止!偏偏不肯认命,不认命就不认命吧,跟我较什么劲?您丈夫不是我杀的,您家的房子不是我烧的!易妻的主意不是我出的!流连几乎愤愤然了! “点点数儿,收起来吧。明天回门儿,要准备什么东西不用?” 这句话把翠翠问住了,翠翠虽然话多,却从不乱说——这个事儿她没见识过!想了一会,翠翠小心地说:“小姐,您进了林家的门,就算是林家的人了!礼品什么的,得林家预备吧?问问少爷?” “得了吧!他个小屁孩儿懂什么?他手里有钱吗?等我想想……咱找老头儿、问该预备什么,他好意思不出点儿血吗?找个什么由头儿呢?……”流连噘着嘴,大拇指和食指摸着下巴,自言自语着。 翠翠最受不了她这个动作——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又没长胡子,捋个什么劲?忙上前拿下了她的手,“小姐,我炖了银耳百合羹,要不盛一碗送过去?” “唔,好!盛去!我得顺便儿跟老头儿说说厨娘的事儿!那个婆子太可恶了!中午都是旧菜不说,连个汤都不预备!丸子没炸透,大虾不新鲜,豆腐是酸的!我让她吃,她居然装傻充愣全吃了!” “小姐,你刚进门儿两天,太急了吧!”翠翠小心翼翼地劝道。 “我有分寸。赶紧盛去。” 翠翠找了一个椭圆形花好月圆乌木茶盘,托了一个福禄寿带盖碗过来给流连看。流连见那盖上卧了一只鹿,边儿上一个豁口儿恰好夹住调羹,便点点头。 林老太爷靠在床头,盖了暗紫夹纱被,精神还好,招呼流连坐。流连献上银耳羹,依言坐在一旁。老头儿端详了一番,笑道:“好精巧的物件儿!”说罢掀起盖子,用调羹略搅了一下,“用心了,炖得这么烂乎,费了不少工夫吧!”说着端起来吃了两口,点点头儿,“很好,只是再略甜些更好。我老了,口重!”说着招呼纤云加了半勺糖,搅了搅,端起来一饮而尽。 流连忙道:“还有呢,让翠翠再给您盛些?”老头儿摆摆手,接过纤云递过来的布巾擦擦嘴,“够了!我不喜欢剩碗底儿!好好的东西,既要吃就好好吃,不喜欢就不吃,不用专为做排场剩半碗!” 流连点点头儿,老头儿太敞亮了!流连这辈子最恨别人不好好吃东西,小孩子们眼大肚子小,剩碗底儿情有可原,成年人你不知道饥饱吗?就为面子,好好一盘子菜,就尝一口!请你做评委老师了吗?充什么大片子鸡屎!这些王八蛋就不是为吃饭来的! “孩子,你习惯怎么吃,就去吩咐厨娘怎么做!进了门儿就是一家人,总得吃饱!我吃饭不讲究,这些婆子懒散惯了,是该给她们立一立规矩了!不行就换掉!” 流连只低头嗯了一声。老太爷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前些日子家里遭了回禄,烧了大半房子,下人们纷纷求去,就把人放了大半。我这些日子没力气管他们。新来的厨娘就放肆了,我连一顿可口的饭也没吃过!等我好起来一个个收拾!你刚来,好歹将就几天。” 流连头更低了,想想老爷子两三个月之间,丧了独子,遭了火灾,给孙子娶妻又忍了奇耻大辱,哪里有心思管吃得好歹这等小事!自己太小人之心了,他一个做过知府的人,用得着拿自己当枪使,去跟儿媳妇斗法?不过厨娘而已,或换或卖,一句话的事儿! “爷爷,越是没食欲,才越要多变着花样儿做,只吃咸菜白粥怎么能行?怎么好得起来?只是,……会不会让人笑话我嘴太馋?”流连拉大旗扯虎皮,假模假式地推辞道。 “三代穿衣,五代吃饭!人生在世,“吃穿”二字能弄明白一个也是本事!光拣贵的要,那根本不叫会吃,富贵骄人而已!” “行,我试试。” 第八章 “爷爷,我明天要回门,应该预备些什么呢?”流连故作小心问道。 “预备些吃食点心即可,家里有自酿的梨花白,带上两坛。归宁是一宗正经事儿,从此以后就是娘家的客人了。我会叮嘱珩哥儿的。孩子,以后有什么不懂得直接来问我即可,我不嫌烦的!” “好的,爷爷!我去厨房吩咐饭菜去了,你喜欢吃什么?”流连很开心,兴致勃勃地问道。 “有什么吃什么吧,你喜欢什么就叫她们做什么吧,我的牙还行!也没什么忌口的!” 流连心中暗暗松了一囗气,好歹林家三个主人,有两个还不错。本来她已做好心理准备,一挑三,不料两个男人都不给她对峙的机会,以后小心一些,只要自己行得正走得端,应该没什么大问题。流连活了一辈子,就是个大大咧咧的人,没什么心机,倒也不是傻,豁达阔朗而已,也许是生活经历使然,不豁达不行,也许是轻松获得诸人的宠爱,让她不必去耍心机。福利院里的孩子,像她这样漂亮健康白白胖胖不傻不朶不残不病的并不多,曾经她是福利院的门面,受到所有工作人员的宠爱,院长更是将她养在身边儿。 老太爷的厨房在前边儿一个小院儿里,从月洞门儿进来是一条南北甬路,往北一溜四个四合院儿,往南是一个南房,只有南房和西房。西房锁着。南房门开着,有几个女人说话的声音传出来。 翠翠站在门口咳了一声。厨房里的人闻声赶出来,忙行礼,为头的婆子正是昨天领菜的那个,皮笑肉不笑道:“少奶奶有什么事儿叫翠姑娘传个话儿就成,怎么还贵足踏贱地呢?”流连不说话,不喜不怒,面无表情看着她。终于,婆子低下头。旁边儿有乖巧的,忙上前和稀泥,“少奶奶是来看菜的吗?不知道老太爷指了什么菜。” 流连冷冷道:“厨房里几个人?各自的差事是什么?”那个婆子接口道:“老婆子姓谷,专管烙饼擀面烧饭做汤。”说着指了指旁边儿一个干瘦的婆子,“穆家妹妹专管烧火烧水洗碗泡茶。”又用下颌点了点低头不语的婆子,“蔡姐姐专管炒菜。蔡姐姐是咱们的头儿。这个竹姐姐,是专司打扫洗涮的,空闲时过来帮帮忙。” 流连点头不语,抬脚直接进了厨房,不由眉头大皱。厨房里十分脏乱,蔬菜桌上地下胡乱堆着,碗橱上都是粘的,油罐子上边厚厚一层黒泥,气煞猫(一种大型椭圆扁筐,荆条编成,一尺多深,五尺多长,上面有盖儿。我在我姥爷家见过,过年时煮好的肉,炸豆腐,丸子,年糕什么的都放进去,通风透气又能防老鼠,现在见不着了。我特别喜欢这个名字)的盖儿半开着,流连掀开看看,里边满满的,足足有一百多斤肉。流连弯腰闻一下,还好,还没有坏,拎起来一块看了看,细闻一下,撕了一条儿尝了尝,肉煮得很咸,估计撑得过明天,撑不过后天,就算今天再煮一遍,也过不了几天,扭头问蔡婆子,“妈妈,这肉为什么不收拾起来,这么搁着不就坏了?” 蔡婆子揉揉鼻子,干咳几声,略尴尬,“那什么,少奶奶,老太爷不吃腌肉,嫌咸,总不能腌起来给俺们吃吧?那成什么话。天气热放不住,我禀了夫人了,夫人说伤些价卖了,好歹得几个钱,比坏了强!今儿晚上再煮一遍,明天卖了去。” 流连点点头儿,心中暗骂“混蛋”,说起来厨子不偷,五谷不收,流连太清楚这些手段了!掏出帕子擦擦手,“谷妈妈,烧半锅油,将这些肉全部过油炸一遍。炸得略硬一些,晾凉。穆妈妈,刷一个三斗瓮,用干净布擦干。二位妈妈辛苦些,把这些肉做成油坛肉放起来。蔡妈妈,你做晚饭,丸子用砂锅炖了,排骨红烧,把这些菜拣新鲜的择出来,汆一下凉拌,烧鸡拆开,架子汆汤煮汤面,胸脯扯成细丝也煮进去,剩下的肉加面筋炖一下,别的再凑两个,清淡些!好了,赶紧开始吧!翠翠,你也来帮忙烧火吧,听妈妈的差遣。” “少奶奶,夫人说了把这些肉贱卖,也算是为少爷积福。我可不敢违命!”蔡婆子脸色很难看,都找好下家儿了,这些肉贱卖出去,她起码能赚个三五十吊钱,无论如何,煮熟的鸭子不能叫它飞了。 “嗤!”流连鼻子里喷出一股冷气,“夫人那里我去说!好端端的东西凭什么贱卖?猪肉卖不上个豆腐价!积福?当冤大头积福?赶紧动手吧!” “少奶奶,你先坐一下,我去请夫人过来。我不是信不过您,实在是夫人从没这么干过!”说着不由分说往外冲去。流连冷笑一声,示意翠翠动手。 翠翠可不怕她去告状,拿起一个围裙穿上,把大灶点上火,开始往里舀油,谷婆子和穆婆子也不好干站着,便开始整理屋子。谷婆子干咳一声,“少奶奶,油瓮在西屋锁着呢,钥匙得问夫人要。” “没关系,屋里这些也将就够用了!”谷婆子在围裙上擦擦手,飞快睃了流连一眼,开始清理屋角的一个瓮。 很快蔡婆子便将夫人搬来了,她得意地瞟了流连一眼。 众人忙上前见礼。林夫人冲流连道:“天儿这么热,肉存不住了,折点钱卖了吧!你这样费半天劲,还得把油和盐贴进去!何苦呢?又不是什么大事儿,怎么跟个老婆子没完没了地较劲呢!” 流连施了一礼,淡定道:“母亲,城里人买肉方便,不会用油灌肉,只会用盐腌。俺们石桥镇,家家都做油坛肉,盐也不用多放,能吃对头儿一年。这么多肉好好地灌上,起码能吃到过年。做什么要贱卖掉呢?” “我把肉舍出去,是为珩哥儿积福呢?怎么能说贱卖呢!” 流连微微一笑,“母亲,舍出去怎么能要钱呢?都说便宜没好货,谁买了便宜货会念您的好?不骂人都算有良心了!这些肉有一百七八十斤,足足值一百多吊钱,卖不回三十吊,差七八十吊呢!这七八十吊可以做多少佛事?不比这积福?” 林夫人哪里肯听,气得浑身发抖,“这是什么人家的规矩?嘴跟刀似的!婆婆说话都敢顶!年老的妈妈说什么你不听!不听不听吧,谁让你是少奶奶呢!婆婆说话你也不听,你怎么做媳妇呢!那个丫鬟,把火撤了!” 蔡婆子上前给夫人顺气,“夫人,少奶奶年纪小,您教导她就是了,气这么大,传说出去,倒像您做婆婆的欺负儿媳妇儿似的!老太爷和少爷面上也不好交待呀!” 这话火上浇油一般,陈夫人腾地一下涨红脸,冷哼一声。“我死了丈夫,算是没了倚仗,说话跟放屁也差不多了!……” “娘!……” 第九章 林珩打断了林夫人的话,快步上来扶住她,“我到处找娘,难怪找不到!”说着话扶了她往外走。 进了东边儿的月洞门,林珩放开手,正色道:“娘,您糊涂了!她不过是不肯把肉贱卖了,要留下来慢慢吃,也是俭省的意思。我在梧桐书院念书时,先生年年做三四瓮油坛肉,学生们一年不断荤腥,哪里会坏!就算弄不好,最多咱们再豁出去五十斤油,能让她一辈子不敢犟嘴!” 林夫人幽幽道:“还要一辈子呀?”林珩笑笑,“娘,眼下必须得忍忍。就让她去伺候爷爷吧!伺候好了,爷爷多活几年。伺候不好,骂声儿落不到您身上!她一个乡下丫头,实心眼子!俭省几个也好!” 林夫人点点头,看看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儿子,没再说什么。 “娘,这个蔡婆子太可恨了!不能轻饶!”林珩小心觑着母亲的脸色,“她不过因为不能从中取利,就挑唆您替她出头!……” “你看着办吧!要打要杀不用跟我说。”林夫人醒过闷儿来了,况且是西院儿的下人,撵就撵吧,一个都不留才好! “娘!这才对嘛!您只管过自己的自在日子,做什么生这闲气?家里如今出得多进得少,用不了这么多人。这些个不安份的,撵出去家里更清静!来,看脚底下。”林珩将林夫人送回屋里,宛儿喜出望外,忙去端茶水点心,却发现林珩早已离去。 厨房里翠翠正在烧火,其余三人心神不宁地等待着。谷婆子低头使劲擦洗着瓮,蔡婆子强装镇定择着菜,穆婆子假模假式帮翠翠往灶膛里填柴火。流连四处查看着。 林珩回来,只吩咐蔡婆子去给竹妈妈帮几天忙。便携了流连的手离去。别的人心里有了数儿,手底下都加了劲儿——也不是什么难干的活计,一个厨娘,怎么可能不知道怎么储存食物呢!两个婆子甚至给翠翠泡了一壶茶,边干活儿边跟她扯闲话。 流连不知道自己在县城厨娘界颇有几分名气,不为别的,关于她帮奉贤赶走了两个捣蛋厨娘,其实没几个人知道详情,倒是她接手了奉贤的饮食,保奉贤平安产女,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仅限厨娘界。因为传说奉贤吃得并不好——大人孩子都瘦嘛!但是母女平安,要知道奉贤十年少说也流产了五六次,请了多少郎中,烧了多少香都不中用!厨娘们十个有九个好奇,想方设法打听菜单,越打听不出什么觉得神秘。中午,流连找茬儿,给了厨房里的人一个下马威!现在蔡婆子被拿下,两人对新进门的少奶奶更多了几分忌惮。 翠翠知道她们的心思,脆生生道:“我家小姐特别好伺候,吃东西讲究个新鲜清淡,不喜油腻,最恨葱花炝锅!最怕又香又甜的吃食点心。她最喜欢鲜嫩的青菜黄瓜什么的,也喜欢豆腐豆浆素鸡腐竹什么的。明白了吗?还有,我家小姐爱干净,你们厨房里可是该好好刷冼刷洗了。我们小姐,案板锅盖什么的天天刷,晚上竖起来晾干!” 两个婆子互相对望一下,半信半疑——嘴是略奸了些,可也不算太挑剔,这太好伺候了吧! 晚餐依流连所言——并不难做,只是略费火而已,两个婆子勤勤恳恳不敢偷懒。饭后,老太爷将她二人唤了过去,问了几句,发话把旧帐封了,让谷婆子先管厨房,一切等少奶奶归宁回来再说。 两个婆子回了厨房,互相看着,无声地笑了。谷婆子道:“妹子,咱俩好好干,我看这少奶奶不难伺候!”说着往窗外一指,“那个人瞎了心了!真以为老太爷是个病猫儿?东家呕气玩儿,你可瞎搀乎什么?少奶奶身后没有老太爷撑腰才是怪事儿?犯浑!咱俩可不敢跟她学!”说着开始洗碗。 穆婆子边洗碗边点点头儿,“咱俩安安生生的,把活儿干好,吃一口安稳饭得了,换了别家,哪有这么轻闲?谷姐姐,我不会弄菜,往后你管灶上我管灶下,去了那个人儿,倒痛快些呢!她一天唧唧歪歪的,也不见有什么手艺!咱俩都是寡妇,还是在林家更安心些!” 谷婆子笑道:“你平常锯了嘴的葫芦一般,没想到,内秀!我也这么想的,别家就算多给几文节赏什么的,平常活计还多呢!咱们的力气虽不值钱,到底也是省下来养养身子好!” 穆婆子点点头,把碗涮净捞出来,控在筐子里,又提过案板来刷洗一番。二人忙忙叨叨的,嘴里也短不了张家长李家短的闲话。 蔡婆子慌了,没想到少爷会站在新来的少奶奶一边儿,叫自己扫院子干粗活儿。干粗活儿,她倒是不怕——以前在夫人那边儿就是干粗活儿的,她怕得是帐目交接会出漏子——漏洞太多了。苦思良久,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被窝什么的也不值钱,舍了吧。她收拾了细软,把好衣裳全穿上,趁着天刚黑,下人们忙乱着吃饭,一走了事。 蔡婆子边走边叹气,失火以后,老太爷院儿里的厨子辞了工,夫人便将她拨了过来,三个月其实也捞不了什么油水,除去打点郑妈的,大概还不如自己的被卧什么的值钱呢!一辈子打雁,叫个小雁儿鹐了!唉,人走背字儿,树叶都能砸死人! 蔡婆子跑到西城门找了个小店儿住下,第二天,城门一开,便坐了一辆拉客的马车到了石桥码头,乘了第一艘船,如漏网之鱼般,急急地溜之乎也。 蔡婆子独住一个屋,人缘儿不好,也没人去看她。竹婆子早上打扫完整个院子,老孙收拾脏土往外倒时,跟她闲聊,她才知道自己多了个帮手,气不愤蔡婆子在一旁躲清闲,愤愤不平地找了过去。竹婆子一向受蔡婆子的气,又惹不起,忍气吞声惯了,好容易得了个出气的机会,怎么肯轻易放过,想想以后蔡婆子得在自己手底下做事,竹婆子简直心花怒放。屋里一片狼藉,箱笼都敞着盖子,空空如也,蔡婆子早已溜了,竹婆子不由悲从中来:好好的扬眉吐气的机会,就这么溜走了。 关于蔡婆子,老太爷没说什么。蔡婆子是雇的,随时可以走。至于工钱,她都没来要,也不是林家亏欠她,况且还不到初三——林家一向是初三放月钱。 第十章 蔡婆子既跑了,旧帐也就没什么意义了,流连便要了过来,预备好好看看。 刚吃过早饭,柳家大爷和三爷乘了两辆车来接。大爷和三爷带了一筐半黄的杏子,一筐嫩胖胖的蚕豆荚,两只鸭子两条鱼。二人先给老太爷问了安,又去东边院子里去给林夫人请了安,才守着老太爷闲谈。林珩抓工夫拿出二两银子吩咐老孙出去买肘子肥鹅羊肉和果馅饼儿。 翠翠要留下看家,“小姐,你的金银细软都在这儿呢!大撒把可不行!我还是留下来看门吧!”流连想想也对,便点了头。 柳家盛情款待了新婚的夫妇二人,恍惚间,林珩以为流连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宴罢,二人回了流连住过的院子,奉贤拨了春燕儿过来伺候。 流连很尴尬,二人虽是夫妻,到底还是陌生,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她坐在外间喝茶,林珩脱了外衣躺在炕上,东一句西一句跟她闲聊。 绣鸾的丫鬟碧玉过来请流连过去,流连松了一囗大气,忙不迭去了,林珩头枕双手,呆呆地盯着顶棚。 流连一进屋,绣鸾便上来抱住她的膀子往炕上拖,“没良心的,不知道我在等你吗?”流连无语,“姑奶奶,我吃了饭,连一杯茶都没喝完,就被你抓了壮丁。”碧玉抿嘴笑,给二人倒了茶,自己退在一边儿,开始做针钱活计。 “碧玉,下去歇了吧!这儿不用你伺候了。”碧玉应了一声,下去了。 绣鸾靠着流连的肩头,“叶子,你这一走,我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了!你走这几天,好像半辈子都过去了似的!” 流连略觉愧疚,这个小女孩儿把自己当做知心好友,自己却不能同等相待,实实是辜负了她的情谊。 “叶子,我知道委屈你了,别人说这桩婚事千好万好,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是委屈的!” 流连轻轻拍拍她的手,“不委屈,林珩长得那么好,学业也好,家世也好,有什么可委屈的?要不是你有了好去处,这么好一桩亲事怎么会落到我头上?” “你就嘴硬吧!他们给你气受没有?肯定有,他们一腔子毒气没地儿撒,你还不是那个现成的出气筒吗!”绣鸾说着话,抓起流连的手细细看着,“你是在替我受罪!我却连一点儿法子都没有!咦,这个玉镯子好漂亮,不是你嫁妆里的物件儿!是谁给的?你婆婆?” 流连把奉茶的情形跟绣鸾讲了一遍,“你以后可得小心些,别傻呵呵地受人算计。你这么好看,王妃肯定要给你个下马威的!好在王爷会护着你的,不至于闹出这样的笑话儿!”绣鸾听着,心底里暗暗有个计较。 二人头抵头,喁喁低语。绣鸾也快要嫁了,免不了紧张,一心想从流连这里寻些经验。流连却是投桃报李,一来,不想辜负了一个小女孩的情谊,二来根本不看好她的婚事,搜索枯肠给她一些建议,希望她能避雷。不同于她的父母枯燥无味的说教,流连是设身处地预演场景,教给她应付的法子。流连虽然没有去过王府,也没宅斗经验——两辈子都没有!但她看过许多宫斗剧,又是成年人,经历过人情冷暖,自然比一个初中女生更能应付自如。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流连已经把绣鸾当妹妹看待了,只不过是初中生年纪,就要肩负振兴家族的重任,去跟别的女人争奇斗艳。流连微不可知地叹息一声。 绣鸾把林家递茶的风波告诉了奶奶——她不想柳叶儿白受委屈。果然,老太太竖起了眉毛,一边儿强笑着打发她走,一边儿命丫鬟请太太和大少奶奶过来。绣鸾微微笑着,她总算帮了柳叶儿一把! 许氏和奉贤面面相觑,这也太奇葩了。大梁朝,即使少爷是妾室生的,妾室也没有让新媳妇奉茶的道理,更不可能坐着受新媳妇的茶。除非正房十分脓包,而庶子又十分争气——多是因其而受封诰,婆婆才接过茶后,指指一旁侍立的妾室,假装不经意道:“这是某姨娘,你某姨娘在咱们家多少多少年了,十分得用云云。”并不会直说要媳妇奉茶。媳妇要是个乖的,便端茶递过去站着说一声,姨娘,喝口茶润润嗓子。当然了,媳妇装傻不肯给姨娘这个面子,也就算了,一般婚前都会商量好的。 奉贤恨极,一叠声叫人唤流连过来。许氏也一反常态,并不跟婆婆儿媳唱反调,恨恨骂道:“这个老虔婆,她现在不过是个秀才的寡妇娘,还当她是知府老爷的掌家儿媳妇儿吗?想是跟那小的两头儿大惯了,忘了谁是正室夫人了!也难怪,她自个儿娘家落魄了,自然要巴住姨娘的娘家不撒手了……” “好了,你说这么一大套没用的干什么!” “母亲,我是气得慌!那个老虔婆分明是在打咱们柳家的脸?”许氏是真的生气!一想到自己的女儿可能会受这种羞辱,她,不寒而栗! “谁也别多话,听我问她。”老太太示意二人安静。 “叶儿,来,坐到奶奶这边儿来,我的乖宝,这几天见不着你,奶奶没抓没挠的,闷死了!跟奶奶说说你成亲以后的事!”何氏老太太笑咪咪地说。 流连心知大约是绣鸾大嘴巴,便把婚后的事儿一五一十全讲了一遍。奉贤看着老太太频频点头的样子,几次欲打断都被老太太用眼神制止了。 “等等,等等!蒋姨娘是谁,凭什么要你给她奉茶?” 流连低头,无奈道:“她是林老爷的妾室,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糊涂东西!递茶自然是奉与公婆便罢!你还知道站着!怎么不跪下再认个婆婆呢?看你能的!……” “长姐,那个女人年纪跟林夫人差不多,穿得比夫人还好,我还以为是夫人的亲姐妹呢!……” “呸!糊涂东西,就算是亲姨妈又怎样,难道会去瞎搀和吗?认亲关外亲什么事儿?怎么会在场!……” “好了!她还是个孩子!”许氏难得替流连开口,“不是我说,你要被人这么算计,也不一定能醒过闷儿来!你是姐姐,好好教她便是,别一味只管骂!” “你婆婆说只要初一十五过去请安即可,让你安心照料林老太爷?” “等等,母亲,我打个岔,要不一会儿我就忘了!你说当时屋里还有俩姑娘?谁家的?家里什么情况?长得俊不?” 流连诧异地望向许氏,很少见她如此逻辑清楚,条理方明! 第十一章 “两个人年纪差不多,十五六岁的样子。一个是舅舅家的表妹,一个是姨妈家的表妹,给她做伴儿。” “傻子,那是给林珩预备的贵妾平妻!等林珩中了,你在家伺候老的,她们跟出去做官太太!”流连瞪大了眼睛,见何老太太和奉贤也是愤恨不平的表情,估计许氏不是信口开河。不过,流连没有与林珩做长久夫妻的打算,因此有些不为所动,恨得奉贤直戳她:“你长点心行不行?人家都快把你吃了,你还这么漫不经心!你可知道这其中的厉害?” 何老太太也忍不住开口,“孩子,你怕是不知道这其中的厉害。你婆婆不过才三十出头,且得活几年呢!谁在跟前伺候,你!珩哥儿中了出外做官,谁伺候?只能纳妾,纳谁,当婆婆的给儿子纳个妾可不算什么大事儿!既然免不了要纳妾,你可得把妾攥到手里!跟到外任上的妾室可比在家伺候婆婆的正室风光多了!远的不说,你干娘娘家不远处,金家的大少奶奶,一万多银子的陪嫁傍身,死了丈夫硬要嫁一个姓莫的秀才,多少人劝不转,到底是嫁了。姓莫的用了她的银子不领她的情,中了以后,撇下她在家伺候公婆,独自上任去了,在任上纳了妾,生儿养女,团团圆圆一家子。其实莫家兄弟三四个,哪用得她!不信,问你干娘!” “是!是!”许氏忙点头,“姓莫的连养家的银子也不肯出,一家子吃她的花她的,合起伙儿来欺负她一个!后来,公婆死了,金大奶奶奔了丈夫去,小妾住正院儿,她住后院儿,一个月见不到丈夫一面。再后来,金大奶奶失足落水淹死了!嘁,天知道到底怎么死的!你们不知道,金大奶奶好个温克性儿,见了我们这些小孩儿,打开点心匣子叫我们挑,吃了吃,拿了拿,再不会恼……”许氏说着哽咽起来,“叶儿,你叫我一声干娘,我就把你当闺女待,只盼你过得和和美美的,带着孩子拎个点心来看看我,我就知足!” “行了,行了!说着就走板!叶儿,你干娘是怕你年轻,不知其中的厉害。林珩的人品怎么也比莫秀才好一百倍。不过,不防不行!” 第十二章 流连只好点头,古代的女子确实比现代女子差得太远,不仅身不由己,连命运也不由自己掌控。关于贵妾,何氏老太太有惨痛经历。何氏老太太受够了婆婆往她房塞人的苦,不管多么厌弃许氏,没有往儿子房里塞一个小妾,只是安排了老成的妈妈跟着伺候儿子,挡不住儿子到底在京里又收了一房儿。儿子不提,老太太就装不知道这回事儿,当没这个人。许氏来路不正,在婆婆面前没有体面,发狠时恨不能药死这个死老太婆,但在纳妾这一点上,她无话可说,要不是老太太坐镇,只怕三五个不在话下。京里那个柳老爷从不提起,许氏也可以维持住她作为柳太太的尊严——夫妻间情弛爱淡,前房儿媳妇儿不怕她也就罢了,亲生的儿子媳妇也不尊重自己,这虚名怕是她仅存的念想了。 “叶儿,这妾也是分三六九等,婆婆赏下来的,分外尊贵些。你婆婆屋里那两个孩子,我大概知道,都是家里败落了的,都没娘,亲事高不成低不就,天生做妾的材料。你婆婆亲自教导出来的,跟你争宠做对时,婆婆肯定偏??小的,别看你是正房,酸的辣的你都得吞下去,有苦没处诉!……”许氏很少这么长本大套的,在婆婆和儿媳面前,她都没有话语权。 许氏的话触动了柳家老太太的痛处,她拿帕子搌搌眼角,“叶儿,你干娘的话不差!我年轻时,婆婆往我房里塞人,是她娘家一个远房侄女,说是妾,后面儿有婆婆撑腰,谱儿比我还大。我怀第一个孩子时,天天还要立规矩,她跟婆婆撒个娇儿,顺便就滚到炕上,半仰不躺的看着我。官人要是在,她就顺势抱住官人的膀子,撒娇撒痴,我怀着身子,饭多吃几口,她都要笑话一番!官人在我屋里歇一宿,她要倡扬得全世界都知道,说我孕中也不节制,一味霸拦着汉子。那个孩子到底也没成,月子还没出,家里锣鼓喧天唱戏给老太太贺寿,顺便贺喜她有了孕!我呸!一个小妾,怀孕有什么值得贺喜的?老天有眼,她福薄命小,难产死了!”老太太的脸上,一抹厉色转瞬即逝!流连忙垂下眼睑,见老太太胸口起伏不定,情绪极不稳定,喘息声也粗重起来,忙过去安抚,“奶奶,不想那些糟事儿了,您现在还不是有福有寿!” 老太太凄然笑道:“你爷爷败光了家业,把腿儿一蹬,你干爹才十一,我一介女流,出头露面,帮他维持生意,天知道,我受了多少罪!好几次我都活不下去了!你可知这福寿不是白来的!”流连见她太激动了,忙搂住她,将头伏在她肩上,“奶奶,你一辈子太不容易了!该着你有后福!我一定想法子对付那两个小妮儿!决不能让您为我白白操心!”何氏老太太长舒一口气,轻轻搂了搂流连,拍拍她的背,“两个毛丫头哪里值得我费心!还不够你干娘两根儿指头扒拉呢!” 许氏精神一振,她瞟一眼低头不语的奉贤,得意道:“这事儿说难也不难,也没个刚成婚就往房里塞人的,最不济也得你怀孕她才能找到借口!现在她决计说不出口。你就给俩毛丫头提亲,专拣那死猫烂狗上不得台盘的说,不乐意?请她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条件!敢说出做妾一个字,就给她宣扬出去,看她的脸往哪儿搁!这事儿你甭操心,有我呢!”流连瞥了老太太一眼,见她闭目微笑,便赞许地点点头,“多谢干娘!”奉贤也道:“多谢母亲!” 轻易得不到如此重视,许氏几乎有点儿轻狂了。也许是由流连联想到了绣鸾,想到自己的女儿有可能会被人如此欺凌,许氏就义愤填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老太太闭着眼,无奈地笑了一下,“奉贤,九天儿头上,姑爷要走就让他走,叶儿得留下,就说姑娘没管教好,要留在家里好好教导教导,免得她丢了柳家的人。林老太爷不过问就不放人!” “娘,弓拉得太紧,会不会抻崩了!再怎么说,叶儿吹吹打打嫁过去了,他家硬不接,咱们不是耽误了孩子了吗?要不,让他家来接三次,咱们才放人!”许氏小心翼翼问道。 “不会,林夫人干得这事儿上不得台面。说破了,叶儿不过是小孩子不懂事儿,说到底还是忠厚!至于她,可就好说不好听了!看看谁丢人!她给叶儿下马威是一方面,让叶儿跟蒋姨娘结死仇也是一方面!她俩结了死仇,蒋姨娘和孩子有个什么一长二短的,或者蒋姨娘受不了改嫁了,事儿能往叶儿身上推!她不显山不露水的,渔翁得利!” 老太太的话,像一道闪电,一下子照亮了流连的心田,“奶奶,你说得太对了。我婆婆那边儿一溜儿四个院子,蒋姨娘偏偏跟她挤在一起。她整天吃斋念经的,想那蒋姨娘也吃不上什么荤腥!大人也就罢了,孩子怎么肯忍?那两个孩子根本没给我见礼!想那母子仨,不知被人怎么搓磨呢?真是可怜!” “先顾你自己吧!还有心可怜别人!”奉贤没好气道,“林老太爷显见是快不行了,万一……可就是你妨的!好生精心伺候着老头儿,好歹多活一年半载,也是你的福!” 流连点点头儿,“爷爷倒是不挑剔,也没有找茬儿。你看这镯子,还是老太太当年的陪嫁呢。多好的东西!我修理蔡婆子,他也没说什么!” “我服了!你老跟厨娘较什么劲?进门儿两天就把个厨娘赶跑了,当心落个厉害名声!” “干娘,你不知道那厨娘多可恨。中午吃米饭,连个随饭的汤也没有。菜全是前一天的旧菜不说,热都不好好热透,虾一点儿也不新鲜,豆腐都馊了!这样浮皮潦草,怎么能伺候病人?我让她把肉过一下油,再用油灌了留着慢慢吃,她都不肯听,抬了夫人来压制我,一心只要贱卖了,她好从中取利!相公打发她去管扫地,剩下的两个婆子一下子老实了,也是热的剩菜,大家吃得十分满意!” 三人全笑了,何氏拍拍她,“没说你干得不对,该立威就得立威,这种欺主刁奴,跑了算便宜她了!” 第十三章 果然,九天时,林家的马车没能接走一个人,白白赔贴了许多礼品。林珩见流连不走,自己也不肯走。 初时,流连十分尴尬,硬着头皮过了第一晚。林珩像是尚不识男女滋味,并不上来求欢,只是与她东拉西扯闲聊。恍惚倒像是刘妈与她相伴时的光景一般。屋里多了这么一块儿小鲜肉儿,倒也没什么太不方便的。每天,绣鸾逼命一般遣丫鬟来请她过去,冯梅音也常过去凑热闹,流连简直如鱼得水一般快乐。相对而言,林珩的日子就比较难熬了。瑞宏忙着处理家中俗务,哪里有时间陪他,瑞寀一个学渣,很排斥他这样的学霸,索性上学去了!瑞骞看见他眼就黑了,借口忙躲了。柳老爷倒不介意见他,甚至坐在树荫下与他畅谈了一番人生与理想。柳老爷甚至不曾掩饰自己对权势的慕恋,林珩默然,其实颇有收益。 过了两天,老孙又赶了车来接,柳家照例留下礼物,不肯放人,说辞不变。林老太爷情知其中必有不为人知之处,遣人出去打听一番,几乎气死。第二天,派出修文陪了琰哥儿去接。琰哥儿鹦鹉学舌道:“祖父说了,家里事务繁多,母亲一心向佛,不理俗务,祖父又不耐操劳。求亲家放大少奶奶回家操持家务。知道亲家一心疼爱女儿,怕她不周全,未免过于小心些了。祖父还说,大少奶奶年纪小了点,便是有个一差二错也无妨,慢慢习练习练就好。实在是因为家中无人,才派小子出马,还请亲家不要见怪。这副一笔虎字是韩帅昔年力作,请亲家笑纳!” 柳家不过要给林家几分颜色看看,并无意把事儿弄僵,便大大备了几份厚礼,打发他们夫妇回转。柳家一大家子站在大门口,目送轿车远去,柳老爷冷哼一声,众人各回各屋不题。 绣鸾独坐房中垂泪。流连在时常替她解心宽,有流连在,有个主心骨,压得住心慌。绣鸾其实半点也不想梁公子是个皇子。小县城的娇闺女,没那么大野心。梁公子走时,她的心碎了!如今,她要追着梁公子进京了,她怕了。她安慰自己,柳叶儿进林家都不怕,你怕什么?父亲和三哥也会进京去,总不至于比柳叶儿的光景更难熬吧!况且还有王爷的宠爱。不知怎么的,梁公子和王爷硬是不能合为一体,绣鸾的心里一点儿底也没有!绣鸾最佩服流连身上一种举重若轻的气质,有一点点无赖,每逢有人轻看或贱视她时,她便痞痞道:“看得上就看,看不上请把尊目闭上!”绣鸾无数次在屋里演练,却总学不像。挽住流连的手,似乎能从她身上汲取一点勇气过来。绣鸾常因母亲而自卑,她曾半吐半露向流连诉过,谁知流连睁大眼睛,“你傻呀!县里这么多女人,谁有这个本事!她们那是嫉妒!你越在意此事,她们越会拿这事儿给你难堪!况且,你爹执意要娶你娘,还不是因为两情相悦!”绣鸾曾将此话原封不动转述母亲,许氏一下呆住了,落下泪来,嘴唇哆嗦着,“这个小蹄子,这个小蹄子!嘴恁巧!” 柳老爷坐在书房把玩这幅字画,三尺见方,没有裱过,墨浓笔重,张牙舞瓜,颇有气力真有几分虎气!字是一幅画,画是一个字!知道这不是林老太爷的珍藏——老头子只喜欢一些山水,一水儿的咸菜色儿,枯索无味,哪有玉堂牡丹看着鲜明!这个韩帅虽不过是个三品,可是武将,三品几乎就算是到顶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那是太子妃的亲生父亲!这是一个大大的吉兆,女儿,必能飞上枝头,柳家必将飞黄腾达!柳老爷心中有个秘密,不敢说出口,他怀疑老头儿看破了他的心思!不过不怕,并没把柄可抓!老头儿给自己腾了道儿,可见还是知趣的!柳老爷越看越兴奋,心猿意马畅想着未来,无边的富贵几乎已触手可及。县里也没个好裱糊匠,还是到京里再裱吧! 流连又帮绣鸾画了许多簪环首饰的图样,尤其是几种后押发看着十分灵动。绣鸾想象自己半挽乌云,脑后长发与流苏轻摆,该是怎样一幅动人景象。在家里做活儿的银匠也啧啧称奇,更加了几分工夫,或丝带或珠链儿或流苏,务求精美。一般人做首饰,珍珠务必求大求圆,流连却反其道而行,用米珠辑出花形,看上去妩媚动人,竟比大珠子还漂亮,家中诸人纷纷效仿,一时间,县里的米珠竟被买光了。柳老爷也佩服流连心思细巧,便紧急派人去南边儿采买。 荣姨娘枕着柳老爷的胳膊,絮絮叨叨夸这米珠花儿漂亮,又不贵,柳老爷安抚她道,“等买珠子的人回来,先给你一升,可够?”荣姨娘便捶了他一把,“又不是穿门帘,做什么一升一升的用,穿几个戴着玩儿罢了!老爷,我想用这米珠穿成宝鸭,肚里塞了熏香,挂在裙带上一定又好看又别致!……”柳老爷唔唔地应付着,沉沉睡去。 因流连回门引起的小小波澜很快平息了。奉贤思忖了良久,终于下定决心。 第十四章 外院儿书房总算是清静了点,这几天忙着算帐,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茶水点心络绎不绝,家人丫鬟往来如梭。柳老爷正与两个帐房喝茶闲聊,几个侍奉的下人坐在荫凉处高谈阔论。奉贤来到外书房,摈去诸人。 奉贤郑重跪在柳老爷面前,“公爹,儿媳有话要说,还请公爹不要生气,让儿媳把话说完!” 柳老爷有点儿发楞,忙让她起身,坐着说话。奉贤依言搬了个小杌子坐在柳老爷面前。 “恭喜公爹与王府搭上关系,我柳家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听说公爹不日便要启程进京,我的话再不说便没有机会了。……” “说吧!”柳老爷一向器重奉贤,见她如此郑重其事,不由心中打鼓。 “公爹,我虽没有去过京城,也知道皇上有九个儿子,大王爷是个瘸的,二王爷是太子,三王爷的丈人手握兵权,咱们四王爷是三王爷的左膀右臂,五王爷在外征战,六王爷……” “奉贤,有话直说,不用兜圈子。这个家里,我打外你打内,家里琐琐碎碎全亏你操持,可是有什么委屈吗?” “公爹,我受点儿委屈是小事儿,怎么能拿那些鸡毛蒜皮来烦扰您呢!我想说得是,这么多股势力去争那个皇位,最后真不一定落入谁的囊中!咱们商人家,惹得起哪个?哪个要灭咱们不跟捻死一只蚂蚁一样?实在不宜蹚这浑水!” “奉贤,你太抬举我了!我就是想蹚浑水也得够得着才行!不过是要借我的手弄钱罢了!我也是借王府的势力,趁着风多扬几??!有王府护着,行走江湖到底便利许多!” 奉贤听柳老爷如此说,知道劝不转,也不打算再多说什么。“外边儿的事儿,自然是公爹拿主意!媳妇又不懂生意上的事。我是想说,万一事败,别人都有个护身符儿,咱们家有什么?万一,王爷失了事,咱们家可是一块案板上的肥肉!随便找个由头儿,咱们可顶得住?到时候,只怕想破财免灾都不行!” 奉贤的话,敲响了柳老爷脑中的警钟。柳老爷晚上睡不着时,也为此事烦忧,他倒没想到长媳有如此见识,真比儿子强百倍! “你待怎讲?” “分家!公爹将我们逐出家门!我们回老家守宗祠去!爹爹,我们一定要留个退身之处,以防万一!” 柳老爷心中翻了几个过儿,“这主意是老大出的?” “公爹?”奉贤惨笑一声,“您的儿子什么样儿您不清楚吗?大爷一味忠厚,何曾有这样的心思?是儿媳的一点儿愚见罢了!” 柳老爷转念一想也对,霍家起起落落,曾经连个落脚之地也没有,在城门洞里存身,靠柳叶儿的爷爷——一个赶大车的周济才勉强活下来,是有经历的人家,奉贤有此见识倒也不奇怪!霍家还是做官的人家呢,不比自家一个商家有底吗?万一……只怕…… “奉贤,要分家,除非我诉你们忤逆不孝!宏哥儿的前程只怕就完了!不如经官析家?” “不行!公爹!我知道公爹是为我们好!可是,那样与现在并无大差,万一……还不是一锅端?逐出家门就不一样了,至少可以留下个根苗的啊!便是有个什么一长二短的,也能给子孙留一线存身地!妹妹都去……虽然是王府,到底是妾!大爷便不能牺牲一个秀才吗?况且,他也不一定能中!” “怎么?把乡下的地全变祭田不成?那样一来,你们两口子岂不是太吃亏了?” “公爹,不犯诛九族的大罪,祭田是不会罚没入官的!我们家想要犯诛九族的罪,只怕也难!” 柳老爷哑然失笑,也对,一个商人家,想犯那诛九族的大罪,确实不易!只要不存心作死就行!就算要存心作死,也得有那能扯旗造反的本事才行! “让我再想想!你先下去吧!” 不经意间,柳老爷对许氏道:“眼看鸾儿在家里也住不了几天了,叶子一走,她孤零零的怪可怜,她跟你娘家那几个姑娘又不对眼,不如去何家接两个年纪差不多的来陪她?” “嗳,老爷!何家的小姐们大的大,小的小,哪有跟她差不多大的?倒是玉梅,以前跟她挺好,很能说得来,叫玉梅跟她作伴可好?” 柳老爷挥挥手,“你看着办吧?绣品鞋袜衣裳可备全了?” “备全了!这几天绣荷包呢!这些东西儿,再多也不嫌多!玉梅手最巧,叫她帮忙做几个也好!” “嗯!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看老爷说得!我不辛苦让谁辛苦去?只是,她这一走,我……养女儿什么好哟?白白疼了她这么多年,说走就走,撇下我……”许氏说不下去了,掏出帕子揩揩眼。 柳老爷也一阵心酸,哑声道:“胡说些什么?能进王府是她的造化!又不是受苦去……”柳老爷说不下去了,许氏帕子捂着嘴,啜泣起来,柳老爷揽住她的肩头,长叹一声。 玉梅不是个安份的,见奉贤生了孩子,不由生出自己的一点儿心思,厚着脸皮,出来进去地搅扰。奉贤何等聪明,算计她还不是手拿把掐,果然拌起嘴来了!许氏奔来劝解,劝着劝着就走了板,奉贤哪肯让步,婆媳大吵起来,柳老爷前来解围,打了几句马虎眼,偏是向着许氏,奉贤高声抗诉,闻讯赶来的瑞宏护着妻子,与父亲顶了几句嘴,柳老爷大怒,口口声声要告他忤逆不孝,要将他逐出家门,气冲冲地走了。 一路上,柳老爷少见地碎嘴,逢人就诉,见人就说,大张旗鼓地奔县衙去了。 冯县令命人上茶,好生劝解亲家,柳老爷怒气不息,咬牙不肯撒嘴,事儿正搅扯不清呢,柳家老太太拄着拐棍儿来了,见了儿子,二话不说,抡棍子就敲,打得他抱头鼠窜。县令和夫人齐上阵,拦得拦,劝得劝,好容易才把老太太哄到椅子上坐了。 老太太提了个要求,冯县令夫妇眼睛瞪得,差点儿把眼珠子掉下来:老太太要告儿子忤逆不孝,要将他逐出家门! 第十五章 老太太的话虽出奇,这事儿其实不算什么。冯县令在京里,奇谈怪论听得多了,明白这不过是柳家为防万一,留的退身步而已,狡兔尚且三窟,何况人呢!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劝了几句,便替她出具了文书。 第二天,何老太爷上门,替他们主持分家。家一分为三,老大去乡下,老二留城里,老三去京城。老太太归老大奉养,手里的东西留给老大,许氏归老二奉养,手里的东西归他,林老爷归老三。三份产业分别作了价,以后找平。 “树大了分杈!这样也好,先大致分一下,各人操心各人的那一份儿,也让你们的爹松松肩。你们爹爹日后赚的钱以后再说。再好的尺子也量不准布,你们掂量掂量,可还行?” 兄弟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瑞宏道:“恩自上出,多也罢,少也罢,总不至于缺了吃穿!只是我独得祖母的嫁妆,对两个弟弟来说,不那么公平,不如……” “嗳,老大!你不用不自在。穷人家,长子分家还多得三斗麦子呢!虽说祭田归你管,可祭田是公中的,万一兄弟们的后人有落魄了的,奔了来,还不是你管?老三在京里,乡下的人情往来,难道还要他巴巴儿地回来?还不是你垫?兄弟们回乡祭祖,人吃马喂的,也得你操持接待,难道还跟他们要钱不成?礼哥儿,你这老大如此忠厚,可保你柳家五十年和睦!家和万事兴!是你的福气!” “舅舅说的是!老大的确是个守成之才!有他,柳家的根基算是稳了!” 柳家几乎算是皆大欢喜:许氏终于搬掉了头上的大山,以后隔三差五派人往乡下送点心吃食即可,自己在城里,呵呵呵!瑞寀也高兴,自己大显身手的机会来了。良姐儿也算高兴——奉贤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终于走了,轮到自己当家了,美中不足,婆婆没跟公爹进京去;瑞骞也高兴,京里的产业终于名正言顺归自己了,虽不如城里的产业大,到底前途无量! 吃过散伙饭,瑞宏夫妇火速搬到乡下。乡下的房子麦收前刚收拾过,略一收拾即可。乡下的房子是阔朗的,悠悠的风吹过来,吹散了浊气,让人心胸开阔,夫妇二人抱在一起,抱得紧紧的! 接到奉贤的帖子,流连有点儿发楞,几乎反应不过来?倒是林珩的消息灵通些,将柳家母子对诉儿子忤逆不孝的事儿说了一遍。流连点点头儿,奉贤还是很会把握机会的!林珩从库里找了一套极精美的碗碟给流连当贺礼,另配了一对烧鹅,一封腊肉和一坛酒,配成四色礼,陪她前去贺喜。 奉贤家的暖房宴并不十分热闹,主要是霍家姐妹和瑞宏的几个挚友,再有就是何家的人——只来了三个妇人。柳家的族亲半主半客,在外院坐了。六姐拉着流连问长问短,生怕她受林家的气。宴罢,奉贤留流连多住两天。 第二天,宴请庄亲佃户下人,流水席,虽然忙,却只忙了瑞宏一人,奉贤还有工夫跟流连闲谈几句。流连听奉贤讲了那过程,不由点头,心中钦佩——古人自有自己的智慧。二人消磨了几日,眼见奉贤容光焕发,知道她是极满意的。流连穿过来一年了,城里乡下就没见过几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不是这儿不好就是那儿不行,奉贤这样的也算难得了。 客去主人安,终于清静了。奉贤把流连叫到根前,“叶儿,珩哥儿人怎么样?合得来吗?”流连哼唧了几句套话。 “说正经的!我现在有了自己的家,有的事可以由自己了!你要是实在不愿意在林家,和离也可以,有姐姐在,就有你的一个落足之地,不用委屈自己一辈子忍着。” 见奉贤如此坦诚,流连也不好意思用套话搪塞她了,“长姐,林珩很不错,许多事情也肯替我着想,事前也会提醒我,虽然只是一些顼屑小事,也算是有心了。爷爷也很喜欢我,上次我们一回去,我婆婆就把西边儿钥匙交给我了,还说,只要我把西边儿管得妥妥当当的,就把库房的钥匙也给我。肯定是爷爷发了话,要不那死老太婆肯这么贤良?反正,我还没拿定主意呢!毕竟,时间还短,也看不出什么!她要是铁了心要把我铲出来,我也不会死赖着不走的!” 奉贤沉吟了一会儿,“我这一辈子,吃够了婆婆的苦头,又没个退路可走,只能咬牙死捱,要不是你姐夫……我估计也活不到今天!”奉贤低头拭去眼角的泪,“林老爷子没几天了,最后还得你自己对付婆婆,记住,千万别去做那贤良淑德的,要做那厉害的,索性就寸步不让,顶多落个不贤惠罢了!姐倒是贤惠,又怎么样,这贤名底下是多少苦楚?三二年内,她也不敢逼得太紧,你趁机收几个心腹,多几个帮手,多几双眼,总好过你一个人单打独斗!”流连点点头儿。 “我今天跟你说得全是心腹话,我当了这么多年媳妇,总比你多懂一些。针线茶饭什么,都是虚的,让底下人做去!把家管好,把男人拢住才是真的。多读些诗书文章,好好修饰打扮自己,学些个林珩喜欢的玩意儿,让他从心里稀罕你,离不开你,这是根本的。别觉得不好意思,守住男人,就是本事!”见流连也肯虚心听,奉贤颇欣慰,“你替我保住了孩儿,我替你寻了个丈夫,也抵得过了!只是,日子总得你自己过去,我却是鞭长莫及了,白叮嘱你几句,只盼你少吃些苦头。林家现在时运不济,你切记不可轻慢丈夫,冷了他的心。你看戏文里,朱买臣的老婆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能想到的,奉贤全叮嘱了一遍,能替她想到的,奉贤也全想了,虽说古人的许多想法,流连并不赞同,但是,这个全力替她谋划的姐姐,依然让流连心暖。她把头轻轻枕在奉贤肩头,“记住了,全记住了,有姐姐在,我什么都不怕!” 第十六辜 流连的日子渐渐理顺了。谷婆子和穆婆子根本不是正经厨娘。谷婆子原是夫人那边儿做粗活儿的,从来不得夫人的欢心,失火后,老太爷这边儿的人走的走撵的撵,没有伺候的人了,才升级为厨娘派了过来。穆婆子是逃水患的饥民,买到凑数儿的,笨手笨脚的,估计以前也是太太一份儿的人物,只是如今落魄了,从不提当年之事,低眉顺眼的,怎么指挥怎么办,既不怠工,也绝不积极。这两个人最大的好处是正派,肯学。流连教她们做一些基本的菜式,怎么教怎么学,绝不走样! 流连舒了口气,教徒弟最怕半瓶子醋,不过刚入门,吵吵得比师父声儿还大,动不动还要创个新什么的,气得人头疼。好些正经手艺不敢亮,怕露马脚。突然,流连伸手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她想起来柳叶儿上过学,买本菜谱装相儿不成吗?就说是书上学的不就成了?白憋屈了这么长时间! 古人的书真贵,这么两本书竟要八两银子,简直是明抢!一本《易牙经》一本《膳夫录》,都不太厚。流连小心地裁开书页儿,翻了翻,许多的繁体字都不认得,结结合上下文连蒙带猜,基本能念下来。也没有什么出奇的菜式,不过还好,总算能有借口多弄几个花样了。 林珩天天到学里应卯,每月一两廪膳银子。林老太爷的身体也渐有起色,一早一晚也出来坐坐,甚至还拄着拐杖出来转悠转悠。流连和林珩分侍左右,老头儿看看这对小夫妻,微微一笑,叹了口气。 流连很喜欢这个老头儿。老爷子见多识广,为人豁达大度,不拘小节,常常是从一杯茶一棵树一朵花开始,旁征博引,侃侃而谈。多年混迹官场,却并未完全消磨掉他的赤子之心,对人世间的一切,还充满了可贵的好奇心。 西瓜下市了,极便宜。流连无意中提及了西瓜酱,老头儿大手一挥,拿出几两散碎银子,买了足足一千斤西瓜和三担黄豆,二十斤姜。搬出小口儿坛子来,刷洗干,做了二十多坛,晒在太阳底下,一天搅三四回,一个月后,成了!这还不算,新蒜下了,买!一百斤!做糖蒜!糖蒜做好了,酱黄瓜,顶花带刺儿的嫩黄瓜,两筐两筐地买!莴笋,三筐三筐地买,流连劝他,“爷爷,家里人不多,少做点儿即可!” 老头儿笑道:“傻孩子!这些个东西,除了自家吃,日后走亲访友的,提上一罐儿,就是一宗东西,拿得出手的东西!等嫩核桃仁儿下来,也要酱一些!” 流连终于明白,那四趟仓房是做什么用的了!林家正院儿后头是四排北房,没厢房没院墙,就那么排着,前头有甬路与东西甬道相连,马车可以直接过去。房子进深很大,与东西两边儿的院子成排,正院儿是玉兰,后面院儿里是石榴、海棠、腊梅、碧桃,各有千秋。这一趟房子,东边儿和西边儿的屋子分别开门,中间屋子里放了各种坛坛罐罐,与过时的木器家伙。 老头儿递给她钥匙,没头没脑道:“你奶奶在时喜欢收储各种东西。有一年大灾,设棚施粥,别的棚里只有粥,我的棚里除了粥,还有杂拌儿小菜,舀半勺儿放在粥上,别说是饥民,看棚的都吃得津津有味儿!”流连点点头,查看着木器家伙,板密柱正,都还能用,不过是油漆剥落,看着不那么好看而已! “爷爷,这些家伙都好好的呢,怎么就不要了,这个架子给厨房里用吧,各种菜放上去,屋里也整齐些!方桌上堆得满满的,又乱又不干净!” “行,你看着办吧,想用什么就搬去用!” 流连看看满地的鼠洞,盗出来的土堆在洞囗,不由皱眉。“爷爷,不如把木器家伙搬出去,把屋里好好收拾收拾,老鼠太多了!木器和食物分开放!” “行!”老头颇感欣慰。林家如今败落了,正需要一个善于筹谋的媳妇,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这个女孩子就像田埂坡边的野菊花一般,给她几滴露水,她就能开出满坡灿烂的花朵。 接着老头打开两边的房门。流连总算明白现代人为什么要屯盐了!遗传!西边儿的屋子里垛了半屋子盐,东边儿的屋子里沿墙各放了一溜儿大瓮,里边儿是糖,白糖红糖冰糖,瓮盖上许多白瓷罐子,上边儿贴着条,枣花,荆花,槐花……流连纳闷儿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了,这是蜂蜜!简直无语!这两间屋里倒是没有鼠洞,整整肃肃的,棚上也没窟窿,看来老鼠也很聪明,不来做无用功!想想前院儿的西房里,花椒大料干姜桂皮什么的,各种香料干菜,也该拾掇拾掇,该晒的晒,该扔的扔,老头儿把家交给自己,自己应该把这一切管理好!毕竟民以食为天!老头儿这实在是缺乏条理,想来是老太太死得年头儿多了,没人管这些俗务了! “从打你奶奶没了,就乱了套了!我也没心管这些俗务,你把老孙叫来,加上这边儿的几个妈妈,看着收拾吧!”流连点点头儿,“爷爷,还有这种架子吗?小罐子放上去可以省好多地方呢!” “后边儿也是旧家具,你去找找,不行就叫老孙做,老孙以前就是木匠,打个架子不费什么,后边儿有木料!” 看来,老头儿当官的时候,也是个务实的官。很奇怪,老头并没什么架子,只是身上有不怒自威的一种气质,让人既可亲近又不敢放肆。流连的各种提议,老头儿很少驳回。而婆婆威得很,架子十足,流连却从心里没法尊重这个装腔作势的老娘们儿!说是什么县君孺人,底下所有人言必称夫人,关起门来当自己的夫人!死抓着这个虚名不放!流连与爷爷愈发亲近,婆婆愈发咬牙痛恨她! 第十七章 老孙果然是个能人,他花了几个铜子买了两斗生灰,小心地塞满洞,用水壶往里浇水。可怜的老鼠狼狈出逃,严阵以待的条箒木棍雨点儿般落下。流连在院儿里用竹箒扑,翠翠上去用木锨拍,主仆二人配合十分默契。一场灭鼠运动轰轰烈烈,完事儿,流连严令所有人必须用烈酒擦拭双手,衣裳烫过。众人自无异议,很神奇地,一坛酒竟用光了,流连看着空坛子陷入沉思。 流连开始查点,第二个仓房里是旧木器,和各种坛坛罐罐,大的能装五十斤水,小的比拳头略大,东边屋是大堆木料,用手一敲,叮叮作响。西边屋是满坑满谷的碗碟杯壶,都是上好细瓷,是一个窑主为表谢意,精心烧制的。 第三个仓里是各色粮食,第四个却不是仓,是供放祖宗牌位之处。甬道尽头是门,推开门是一个大大的后院儿,梧荫匝地,竹梅绕屋,青藤古树,正中一座假山奇巧险竣,下边儿居然是几个石屋。流连试着开了锁,里边雪洞儿一般,宽阔阴凉,地下青砖辅地,只是空荡荡的。这么好的避暑之地,居然空着,流连感觉自己的心都要碎了。出来看看,左右石屋都空着。绕到后边看看,一溜儿苇席遮住去路,流连扒开缝儿瞅瞅,却是败壁残垣,池涸亭颓,一派凄凉,想来是失火的地方,流连叹口气,转过去往外走,却见穆婆子从南边儿的披间儿里出来。穆婆子忙上前施了一礼,流连见这披间儿倒是新盖的,不由纳闷儿,穆婆子看出她的疑惑,忙道:“因为失火把下人房全烧了,就盖了这披间儿,老太爷这边儿的人住这边儿,姨太太的人住东边儿。中间儿空着呢!”流连点点头儿,撩帘子进去,见屋里空荡荡的,并无家具,衣裳装在包袱里扔在炕脚。 流连回禀了老太爷,指了一张八仙桌,一张条案,两把椅子,一个衣柜一个小板柜,令她们自己搬来用。顺手又指了两个三尺柜,两张桌子两个衣柜给了姨太太的仆佣用。两个妈妈过来谢恩,奉上两双锦祙瞅瞅四下无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少奶奶,求求您发个慈悲,生个法子让姨太太搬出来吧,娘三个住那个西厢房也太挤了,连个做饭的地方也没有,吃不好,睡不好,实在是熬不下去了!” 流连吓了一跳,忙叫她们起来,略一思忖,挥挥手,让她俩先下去。翠翠忙上来,“小姐,这事儿管不得,会得罪夫人的!夫人摆明了就是辖治他们,存心给他们苦头吃的!咱们犯不着趟这浑水!”流连摆摆手,“蒋姨娘是怎么回事?” 翠翠惭愧地低下头,“打听不出来,只知道她的娘家爹比老爷官儿还大,妨死了好几个丈夫,没奈何才硬塞给老爷做妾,到底把老爷妨死了!太太那边儿的人口紧得很,什么也打听不出来,姨太太的人极少出门,咱们这边儿的人没什么有资历的,那姨太太是老爷死后才来的,只知道她哭老爷极其惨伤!” 流连暗暗叹息: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呢?都是没了丈夫的可怜人而已,怎么就不能同命相怜呢!婆婆做的事表面上很说得过去——妾室住厢房不能叫亏待,正室夫人看不上,才会打发她上别的院儿里住。只是蒋姨娘以前跟着丈夫,上无公婆辖制,下有诸人捧场,夫妻恩爱,哪里曾以妾室自居过?突然蜗居到两间厢房里,拖儿带女,连个正经厨房也没有,一天天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流连正胡思乱想,林珩摇着扇子进来了,流连忙起身招呼他。翠翠忙端上冰湃过的绿豆汤。林珩呷了一口,“在屋子里钻着干嘛呢?不嫌热?”二人如今熟稔了许多,林珩基本上天天来陪她闲聊一会。流连想了想,决定不拐弯抹角,“今天蒋姨娘的人来求我想法将姨娘搬出来,我该不该管这闲事呢?” “就是那个女人妨死了爹爹!林家肯给她个落脚之地已是仁义!哼!”流连扶额,最恨这种祸水论,蒋姨娘又没干谋杀亲夫的事,怎么还是躲不开这盆脏水呢?父母不妨,原配不妨,儿女不妨,只妾室妨丈夫?说起来她都不算是妻子,妾室约等于奴仆的!简直了…… “官人!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公爹不纳蒋氏,那么公爹还会不会死呢?”林珩一时语塞,爹爹是死于倾轧,其实与姨娘无关,甚至蒋家还上下奔走努力营救,只是终归斗不过!林珩不知道对头是哪个,怪罪蒋姨娘纯属迁怒。 “你去跟爷爷说吧,这事儿我管不了!母亲恨毒了蒋氏,不会轻易放过她的!”林珩低着头,流连过去轻抚他的肩背,歉意道:“官人,是我太逞强揽事了,我只是可怜那两个孩子没了爹,……” 林珩顺势抱住她,将头埋入她胸前,闷闷道:“不怪你,我想起了父亲。他对母亲何曾……说起来琰哥儿也是林家子孙,林家光耀门楣得靠我俩,兄弟齐心,外人才不敢轻侮!我去跟爷爷说吧!” 流连伸手轻抚林珩的头,林珩哪里肯,抓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叶子,其实我一听说你要替绣鸾嫁过来,特别高兴!”林珩的脸通红烫手,流连抽出手来转过身去,心怦怦乱跳:坏了,难道这家伙认识柳叶儿,还与她两情相悦?可能吗?应该不会……林珩见她害羞,伸手轻轻刮了她的脸颊一下,乐呵呵地出去了。 第二天,流连照例去陪林老太爷说话,顺便把想搬去山洞住的事儿说了——本想让林珩来说得,结果混忘了!老头儿眼亮了,“怎么你喜欢那个地方?又不是什么正经房子,不怕别人笑你是山里人吗?” “爷爷,那个地方凉爽宜人,院儿里又宽敞,住着肯定舒服,院子里太热了!”流连不知道那地方有没有什么忌讳,便实话实说,流连多多少少摸清了老头儿的脾性:有什么说什么,别来虚的。老老实实的,虽说老头儿不一定同意她的主张,但是,一定会掰开揉碎给她细说其中的利害关系。可能当官久了,厌倦了虚应故事,拐弯抹角。况且,老头儿只是悲痛过度,身体不好,脑子可没事儿,流连掂量掂量自己的智商,决定不跟他斗,总是有话直说。 老头儿拍了拍大腿,神色十分兴奋,道:“你奶奶在时,最喜欢在那儿避暑!”说着,敛去笑意,脸色又一黯,“那年都粉刷收拾好了,她却没能搬进去。孩子,你的脾性倒随她!你奶奶,一辈子也是最怕拘束!去吧!喜欢就去!” 第十八章 老头儿下令,林珩和孙家兄弟全搬进山洞避暑。仓房里的木器家伙搬出来擦洗一番,原就是洞儿里东西,搬进去,一看,正合适。老头儿也有点儿兴奋,指指划划地安排着。石洞子共三个门,一个朝东南,一个朝西南,一个朝北。林珩住了东边儿,孙家兄弟住西边儿,流连住北边儿。东边和西边都是两个间儿,北边却是三个间儿,屋子都是圆圆地抱上去,倒与窑洞颇有几分类似! 流连住了东边套间的石床,老头儿严令必须铺草垫子,草垫子上边儿铺褥子,不许用藤席,更不许用竹席,不可一味贪凉,免得阴寒伤身。石床是圆形,垫子褥子都得特制,不过不算太难,几个妈妈把草垫子按在石床上修了修,流连拿出一匹毛蓝布,几位妈妈七手八脚做了个套儿,将草垫子装了起来。一时兴起,又帮她絮了一个新褥子,可着石床做的,厚腾腾的,看着就舒服。环顾内室,石床旁边有石几,靠墙放了竹制衣架,窗下是石桌石墩,打磨得十分光滑,旁边一个竹制多宝阁和书架。 翠翠泡了壶热茶,放在外间请流连出来喝茶。流连出去坐在蔺草席上,其实十分不习惯这样坐,哪怕有个蒲团也好些,想起仙侠剧中见过的矮脚椅子,决定画个图样让老孙给做一对儿。靠门口处,一边儿是脸盆架,对面是梳妆台,最南边儿,有个屏风,伸头进去看看,却是小小的一张竹床,知道是翠翠给自己盘算的住外,好在外间比较长,屏风后边也有一小间屋大小,放了竹床衣架和一个小柜,还有剩余空间。 “翠翠,你把小柜上辅块桌布,当茶几用不好吗?” “小姐,”翠翠曲了一膝坐在流连对面,“里边儿黒乎乎的,又没法子做针线,我光睡觉时过去,不用茶几。那里边儿是蜡烛,得天天儿开箱子拿,我把它放里边儿是图往上放针线笸箩的。”说着话把一把钥匙轻轻推过来,低声道“小姐,我把咱们的金银细软值钱东西都放在西屋了,您要不要查验查验?那屋没窗户,进去得点灯。”流连这才发现西屋有个单扇门,锁得死死的,端起茶杯呷了一口,“钥匙你拿着吧,天天儿进去找东找西的,你拿着方便些。翠翠,咱有门帘子吗?”流连到现在都弄不清楚自己有多少财产,可能是现代人下意识地不把布料鞋袜衣裳当成值钱东西,流连活了一辈子,月薪一万大几,买得起房子,却从没买过上千的衣服包包,到死只认郁美净,不过敏! “没有。公中应该有吧,你去找找!老太爷不是把钥匙给你了吗?糊窗户的纱还是你去拿的呢!” “公中只有竹帘和棉帘,大红大绿的!我想要个白色的,绣上花儿,挂在这儿,半截儿的就行,省得来个人一眼就能看到里头!窗户上也得安一个,歇午觉时拉上遮挡一下。床上我想做个罩子,上边儿绣花儿,底下捏褶子,弄成什么颜色的好呢?” “小姐,咱们有几匹紫绫子,做衣裳穿太老气,做那个罩子倒行,耐脏” “行,就紫的!你把东西找出来,抓紧做吧!” “小姐,绫子绢布什么的都在那边儿院子里的大板柜里收着呢,我只把织锦妆花什么的值钱的缎子搬过来了!一会儿过去烧洗澡水的时候再拿吧!您该过老太爷那边儿交待晚饭了!”流连微微一笑,这个翠翠很有意思,平常总是你你你的,一旦犯错,立马改口您您您,自己要料子立马拿不出来,就算是犯错了,真是让人可佩又可怜!流连点点头儿,又倒了一杯茶喝下去,才扶着桌子站起来,揉揉酸麻不已的腿,朝外走。不行,这盘腿是个幼工儿,自己怕是练不出来了,得想法子,不能自己难为自己,再这么盘下去,非罗圈了不可! 顺脚先去孙家兄弟屋里看看,没人儿,屋里收拾得停停当当,外间跟自己的差不多,只是短了些,少了屏风,屋子也小些,里间窗下一张大案,旁边立了个书柜,最里面一张箱床,并排两只枕头,床边一个衣柜。关上门顺脚拐进东边儿,嗬,当地一个巨大的天然几,不知怎么长得,长足有五尺挂零,宽也足有二尺,面儿上刨削地十分光滑,四周几个根雕小坐墩儿,门旁一只高脚根雕天然几,居然拿来当脸盆架!不是一般的漂亮。别看老头儿拿这个当亲生的,拿那个当亲生的,这就分出远近了,这个不当亲生的,比亲生的亲多了!啧啧几声,抬腿进了里屋,猛可地吓了一大跳,林珩竟在里边,流连还以为他跟孙家兄弟一样上前头去了呢。 支唔了两声,流连就要开溜,林珩笑咪咪地叫住她,“叶子,你不帮为夫收拾收拾吗?”为夫?为什么夫?喂头夫(头夫是马骡等大牲口的统称,包不包括牛我就不知道了。这个词很别致,很有趣儿)吗?流连干笑几声,“该去吩咐晚饭了!” “不用,爷爷早已安排好了!过来帮我放书。”流连无奈,腹诽着过去帮忙。靠窗一张大书案,靠墙一个书架,旁边是个白瓷大缸,里面插着许多画轴。北面是一张榻,上面放了被褥,靠东墙是一个竹衣架,挂了几件蓝袍直缀,衣架下边是一双短靴和两双便鞋,旁边儿摞着两只藤箱。 书都是成套的,很快就放好了。林珩将箱子放在大案下边儿,携了流连往前头走。 “叶子,以后你要天天来给为夫打扫屋子,不许你那个丫鬟代劳!” “凭……嗯,咳咳咳,平时谁替你打扫屋子?”流连想说“凭什么”,但是及时改了,丈夫要求妻子打扫屋子似乎不用“凭什么”! “平时,都是我自己做啊!爷爷说,一个人要是连穿衣戴帽什么的都要人伺候,岂不是条米虫?况且,在书院上学,不都得靠自己吗?只是,……”林珩没往下说,目灼灼盯着流连。 流连一阵恶寒,哆嗦了一下。 第十九章 流连自忖,自己也是个老阿姨了,怎么能对付不了一个高中生呢!后悔上学时光顾着学手艺了,没去谈个恋爱,如今书到用时方恨少,把握不住小嫩肉儿的心理!想想心里也觉得甜滋滋的!女人,就算鸡皮鹤发了,也依然会因为爱而脸红。 流连第一次恋爱是在顺德,一个矮小的本地男人,比流连大三岁,热烈地追求这个白白胖胖的高个子女孩。流连却是有保留的,不敢全身心投入——以后的每次恋爱也是如此!果然,男孩的母亲极力阻挠,甚至以喝药相威胁。男孩的母亲有个奇怪的看法,北方女人要不得,普通话讲得越好越不能要。她分不清山东山西河南河北的人之间的区别。村里许多租房子的小夫妻,女人不过是带个孩子而已,唧唧歪歪的,饭都做不了,惯会欺负男人。老公做一天工,还要烧火做饭伺候老婆。两夫妻出去逛,还要男人抱宝宝,简直……普通话讲得越好的,越矫情!她小叔,死了老婆,留下个女儿,给女儿找了个家庭教师——一个北方的退休小学老师,来南方与女儿作伴的,照顾孩子也精心,除了不会煲汤,别的也说得过去。眼见女儿一天比一天淑女,成绩也提高地很快,小叔动了心,费了好大的劲才追到手,结婚不到半年,就离了,就因为小叔去洗脚房洗了洗脚——做生意的人,还能免得了这些应酬吗?那女人不依不饶地,大耳光敢往丈夫脸上扇,十分凶悍,最后,只要了相当半年工资的钱,说是自当被狗咬了,不离就要去起诉,到时候就不是这几个钱儿的事儿了!小叔怕丢人,离了,只是心里放不下这个女人,想法设法找到她,女人倒也很有礼貌,小叔大喜,忙热情邀她,谁知道,这个女人竟啐了他一口,趾高气昂地走了!宁可去挣一份保姆的工钱,也不去当富豪太太!她看这个女孩子,跟那个死硬老太婆一样,哪里会伺候丈夫! 流连难过了几天,回了老家,一是因为房子贵,二是因为自己的手艺不被重视,三是因为南方人与北方人性情格格不入。后来又谈过几次恋爱,流连清醒而自持,根本无法投入进去。直到遇见林恒,林恒喜欢她的单纯与复杂,差不多是把她当闺女养,她的际遇注定只能接受这样的爱情。 现在,要她敞开心扉,全力投入与这个少年恋爱,简直是赶鸭子上架。流连不是这样的性格,也从来不敢将自己全心交付。她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活得很累,但是,绝不放松枷锁,绝不放飞自我。因为她除了自己,别无倚靠。枷锁虽重,也能给她一点点温暖和倚靠。她从不觉得自己已成婚,就可以依赖丈夫。她的心,孤零零的。她渴望温暖,又怕被烫,暖和烫的界限在哪里,她弄不清楚。 一大早,流连就被吵醒了。洞子里果然凉爽,这黑甜一觉。幸亏林珩提醒她换薄被子,要不非挨冻不可。流连闭着眼,迷迷糊糊的,脑子混沌一片,“翠翠,你去看看谁在外边儿吵?” 翠翠已穿好衣裳,正梳头,探头道:“小姐,是早市!以前咱们听不见,想是这边离得近了些!” “什么枣柿,还会说话?” “小姐,卖菜卖肉卖果子不说话怎么行,还要吆喝呢!又不是鬼市儿!只能串袖口!” “噢……”流连明白了,是早市,可以买到枣柿的早市。“咱们家也是从那儿买菜吗?” “是啊!早市的菜又便宜又新鲜!好多人家,用得起下人的,都喜欢赶早市买菜!小姐,天儿大亮了,我给你端洗脸水吧!谷妈妈烧出来了!” “小姐,说话绣鸾小姐就要进京了,你不去送她吗?”翠翠边帮流连盘发边问。半年多了,翠翠长进极大,大事小情都替她操心,照例梳头时提醒流连。 流连明白翠翠是提醒她预备礼物。不由头大,自己的东西多是柳家预备的,自己有的绣鸾都有,而且更多更好。能买到的稀罕物件儿多是柳家贩卖的,绣鸾的金银首饰都是精工特制,比店里的更精美。别的,自己能拿出手的东西,多是林家的,总不能私下送人! “小姐,要不跟老太爷讨个主意,他老人家见多识广,总比咱们强!”也只能如此了。 吃过了早饭,流连便把问题提了出来。老头儿闭上眼思考了一会儿,“你是单纯送她呢?还是向柳家示好?还是要巴结智王?” “爷爷,绣鸾与我也算情同姐妹,她这一走,不知道今生还能不能再见!不关柳家的事儿!我与柳家不过互相利用罢了,虽说我并不吃亏,但柳家却是为了自身更大的利益。我犯不上与柳家示好,柳家不会把我放在眼里的,除非官人中状元入阁拜相!至于王爷,我能拿得出的东西,爷爷你觉得王爷能看得上?不过是我们的姐妹情谊罢了!可怜绣鸾,侯门深似海,一个小妾,哪是什么好日子过!”流连几乎落下泪来。 “孩子,我不是怪你的意思,结交权贵,不丢人!绣鸾小时候玉雪可爱,很讨人喜欢。她能有个你这样的姐妹,……大约你是唯一替她难过,怜惜她的人了。”老头儿叹了口气,“进了王府,倘若不得宠,孤独凄凉罢了,好歹留条命在!倘若得宠,不知道多少明枪暗箭等着她呢!终归,是个薄命的!”老头儿一时失神,怔怔的! “那时候,柳家被人污蔑,走投无路,我替他周旋了事。何氏亲自把绣鸾送过来,说无以为报,林家没个女孩儿,就让她来伺候吧!我看那女孩儿实在是漂亮,又伶俐,多喝了几杯,一拍桌子,给珩哥儿定下了。唉!柳长礼虽是商人,却是个有本事的,有这样的一个人做岳父,不无裨益!谁知,如今林家居然高攀不起柳家了!”老头儿喃喃自语。 第二十章 柳老太爷拿出了一套紫晶头面,一对玻璃茶杯,放在桌上。 玻璃杯晶莹剔透,细腻无瑕,不是常见样式,把子仿佛是虬曲梅枝一般,上下各有一朵梅花,竟是粉色的,实在不是凡品!那套头面更是精美绝伦,前面是紫晶串成小小花朵,又结了网,和后面的押发成一体,用一枝紫晶如意长簪穿起。后面比前头更精致,,正中一朵紫晶大花,两朵略小的垂在耳后,用细细的金链儿连起来,两边垂着长长的紫晶穿成的流苏,簌簌的,不动自摇。 流连不由称叹,目不转睛地看着。突然,她想起了什么,“爷爷,我不是跟您要东西的意思,我就是想跟您讨个主意,我不知道送什么好……” “傻孩子!”老头儿哑然失笑,“你是我林家的媳妇,要行人情,东西自然得林家拿出来!难不成要你动用私房银子?这东西看着花哨,不值钱。你去库里挑两个好盒子装了。你要喜欢这杯子,我那儿还有!” “不不不,不用!爷爷,我粗手笨脚的,翠翠也不是个精细的,没得弄坏这么漂亮的宝贝!还是用磁杯保险一些!我喜欢磁杯!这个玻璃的,留着以后派正经用场吧!” 老头儿颔首微笑:这个媳妇儿很能拎得清,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确实更适合用来送礼。不尚奢华,不慕虚荣,璞玉浑金啊!柳长礼这个王八蛋,总算干了件人事儿! “孩子,你为什么想着让蒋氏搬出来,因为那俩婆子求你吗?还是可怜蒋氏?”老头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 “爷爷,”流连郑重道:“不是的!蒋氏固然可怜,住厢房也不算委屈她,当初去给公爹做妾时就应该想到的!我是可怜那两个孩子,在大娘的眼皮子底下,跑不得跳不得,大声说话都被禁止!难道要他们一辈子都畏畏缩缩的吗?琰哥儿该上学了,怎么能天天圈在屋里呢?爷爷,既然咱们家人少,更应该让每个人都派上用场!珊姐儿虽是庶女,终归要出嫁,让蒋姨娘搬出来,才能教养出一个舒舒展展的小姐,咱们才能挑着拣着给她议亲,才有可能结一门好亲!还有蒋家,别让他们恨咱们家!” “可是,你公爹是蒋氏妨死的!你不怕吗?况且她还给你弄了那么大一个难堪!” “爷爷,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凭什么怪女人?如果蒋姨娘有此能力,她怎么肯?如果她没这个能力,怎么能归罪于她?您是有见识的,世人结亲谁不挑吉日良辰?怨侣何其多?哪个算命的敢打保票,铁口直算?爷爷,琰哥儿也是您的亲孙子!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老头儿上上下下打量着面前这个强硬的小女人,老怀大慰,自从儿子死后,他从不曾感觉如此轻松,甚至有点儿欣喜。 “孩子,等你婆婆哪天闹病时,再说吧!平白无故的,也没个由头儿!”流连眼前一亮,对啊,婆婆三天两头“闹”病!姜还是老的辣!老头儿到底有两把刷子!流连敬佩地看看老头儿。 “爷爷,你年轻的时候一定很帅吧!现在也是个帅老头儿呢!”流连真不是拍马屁,老头儿个子不小,清瘦,干干净净,精精神神的,每一根皱纹都能透出和善,目光睿智,白白的胡子自有一种脱俗超然。老头儿笑呛了,“傻丫头,爷爷都老了,帅哪一门子!不过我年轻时还行!能瞎看!比珩哥儿壮实点儿,也高一点,珩哥儿还没长成呢!”老头儿非常得意地谦虚了几句,乐呵呵地,“去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中午包饺子,想吃饺子!好多天没吃过饺子了!”老头儿挥挥手,躺在逍遥椅上,兀自摇着,脸上的笑纹儿像涟漪一般越扩越大。纤云端了一杯茶放在老头儿手边的小几上,默默坐下来。 流连的礼品果然惊艳,绣鸾十分欢喜,搂着流连笑,笑着笑着,?埋在流连肩头,无声地抽泣着。流连拍拍她的背,心中也是一阵难过,无语。 许久,许久,绣鸾擦干泪眼,低头无语。流连勉强道:“多少人做梦都想嫁个王爷,你看你多幸运,梦想成真了!……” “别说了,别人不懂我的心事,情有可原,……”绣鸾嘴唇哆嗦着,愤怒道:“我一片真心,把你当亲姐妹,别人放屁也就罢了,你怎么也跟着放屁!” 流连无奈道:“这是喜事!还能怎么说?鸾儿,别怕,干爹最有智谋,他在京里陪着你,不会让你受苦的!好歹王爷喜欢你!别的,官家小姐也有做侧妃的,公主还去和亲呢!王爷宠爱你,总比别人强点儿吧!” “红杏儿也得二哥宠爱呢!还有祖母护着她呢?结果呢?我和大嫂联手也保不住她的命!你知道吗?二哥如今与个唱曲儿的相好,那唱曲儿的倒贴银子与他,不要名份,只要二哥爱怜!如今二人打得火热,早把红杏儿丢到脑后了!”流连知道绣鸾与红杏儿感情不错,便拍拍她的手,“红杏儿是个命薄的,拿什么跟你比?不过你怀孕后,不要大鱼大肉地,多走动,记得我每天给长姐吃什么吗?我开个单子给你吧!” “不用,我都记得!你知道吗?龚剑云包了个姐儿,香香气得要死!嗤!该!自作自受!叶子,当初要是你嫁了他,你怎么办?” 这件事情流连也有耳闻,无奈道:“我能怎么办?以泪洗面罢了!还能怎样?” “鸾儿,我又不是仙家,便是仙家,也不是万事顺意的!这世界,不是男子便是女子,能换出什么花儿来!见过几个再醮比原配好的?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流连留心不敢乱说,“自己疼自己,别把心全放在男人身上!吃饱了,泡杯茶喝喝,比什么不好!”一语成谶,果然,绣鸾无数的午后消磨在茶杯前,她默默凝视着茶杯里的花朵,一点点绽放,又一点点黯淡,用的就是这对杯子! “叶子,那天你别来见我,我想高高兴兴上路,讨个好彩头!”绣鸾执了流连的手,无语凝噎。 第二十一章 绣鸾上路那天,流连果然没来,因为婆婆病了。翠翠一边儿回话,一边献上礼品,领了赏便下去了。 礼品是四样路菜:一盒咸鸡蛋,一罐桃子酱,一罐肉松,塞得瓷瓷实实,还有一罐黑乌乌的菜,蟹腿粗细,柔韧耐嚼,滋味隽永,却不知是什么做成的。后来,绣鸾无数次想复制这个东西,那时她已生子,得王爷盛宠,厨子想了无数法子,也没能做出来。 林夫人是“闹”病,不是装病,更不是存心阻拦柳叶儿去柳家。林夫人隔三差五“病”一场,逢病时,阖家上下不得安宁,两位表小姐固然衣不解带,流连也得去殷勤问候,不过婆婆看见她,病就更重几分,翻过来覆过去的呻吟,头痛难耐,心口烦恶,流连只好识趣地退下,留下林珩与两位表小姐侍疾。林珩体贴地为母亲揉头捏肩,指挥两个表妹脚不沾地,为母亲端茶倒水,捶腿打扇,闹腾半天,不药而愈。倘若林珩稍有迟慢,看吧,天都要塌了:夫人开始报怨,上到死了的婆婆,下到林珩为流连新抓的两只小黑猫,无一例外厌弃她,冷落她,盼她早死,不如死了,也能让别趁愿,偏又不死,徒惹人厌!……流连领教了一回,暗暗佩服,不敢应战。说来,流连比林夫人只小三四岁,本来面目比她年轻十岁不止。就是蒋姨娘其实比她还大一岁,蒋姨娘比她也显年轻。 都是同龄人,这些把戏其实没意思得很!流连看了看手足无措的蒋姨娘,问林珩,“官人,派的谁去请郎中?怎么还没有来?这些个狗东西,活该打折他们的狗腿!拖拖拉拉的再不肯用心!” “是老孙套了车拉着郑妈妈去的。想是郎中出诊去了,郑妈妈不是个误事的人!” “官人,你好没成算!怎么派郑妈妈,她不在家,找东找西极不顺手,别的棒槌一问三不知,强说比死人多口气!……姨娘,去把珊姐儿哄住,一大早只管哭什么?嫌母亲不够烦吗?木头一样杵在这儿有什么用?你会诊病吗?” “娘子!……姨娘,去看看珊姐儿吧,这么热的天,别让她哭出毛病来!”林珩和颜悦色道,“少奶奶也是焦心母亲的病,一向口无遮拦惯了,姨娘莫怪!” “大少爷太客气了!太太这里有劳大少爷了,我去看看珊姐儿,她昨晚睡得不安生,饭也不好生吃,许是上了热了!”说着急匆匆退下了。奶妈抱着珊姐儿满地走溜儿,急得满头大干,两个丫鬟追着打扇,琰哥儿呆立在墙角。蒋姨娘抱过珊姐儿,头贴住她的额试试,好像更热了,心中一急,泪就掉下来了,耸肩蹭去汗泪,哪里擦得干净!奶妈绞了个帕子,帮蒋姨娘擦了一回。珊姐儿见了母亲,略略安生了一点,只是小脸儿烧得通红,依旧烦躁不安。 郎中给林夫人诊了脉,其实根本没有什么病,不过哪儿能这么直说,便含含糊糊支唔了几句,嘱咐林夫人要静养,别操心,别着凉,别吃生冷之物,吃两丸子药即可。流连冷不丁问道:“先生,我家弟弟妹妹都在这个院儿里,喧闹起来,会不会有碍?那俩孩子什么都得母亲操心,极淘气的!” “噢……”郎中走千门进万户的,怎会不懂这话外之音,“自然有妨碍,少奶奶你想,好人看孩子都累,夫人怎么经得起劳碌呢!况且小孩子到底弱了些,别过了病气给他们!等夫人大安了,再让他们来陪夫人吧!”说着拱拱手,转身往外走,林珩便往外送,奶娘抱着珊姐儿拦住郎中,郎中捻了捻珊姐儿的手,又推了下她的额头,细细看了一番,“无妨,食积,不用吃药,饿一顿就好,姐儿,又该骂我啦,今天只许喝稀粥!引她到阴凉的地方玩耍。别热着,别吃饱,大约明天就没事了。要是明天还不见好,抱去扎一针准好!嗬!又啐我!我算是把大小姐得罪苦了!见了我,就得啐啐我避邪!”郎中说着,笑嘻嘻地走了。 林珩返回屋里,看看流连,弯腰小声对林夫人说:“母亲,叫蒋氏搬走吧,那俩孩子三天两头儿闹病,万一,……外人该说咱们容不下那庶子庶女了!一天天,吱吱哇哇的,您不嫌烦吗?郎中让您静养呢!” 流连识趣地闭住嘴。林夫人明显面色不悦,“她是正经贵妾,打发去别处住算怎么回事?我又不是容不下她!” “母亲,您哪回请师父来宣宝卷,那个丫头不得唧唧歪歪病两天?就不是个有福寿的!何必给咱这院儿找晦气呢!况且,再过两年,不得给琰哥儿珊姐儿分院子吗?她们娘儿仨,弄不好倒得占仨院子,何如现在给他们一个院子?两孩子大了,有厢房呢!” 林夫人睁开眼,若有所思地看看儿子,“你去办吧!他们走了,我也能清静点!去吧!” 林珩点点头儿,拉了流连出来,两位表小姐忙送出来。在院子里,林珩夹住流连的鼻子摇了摇,悄声道:“不是说好了叫珩郎吗?不许再叫官人,否则打你屁股!”流连打开他的手,两位表小姐脸煞白,宛儿咬牙,无声地骂道,“狐媚!不要脸!” “姨娘!”林珩扬声叫道,对闻声而出的蒋姨娘点点头儿,“姨娘,母亲身体不爽,需要静养。这西房住着也热,要不你先搬到后边儿院子里住几天?等天凉了再搬回来可好?” 蒋姨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好好好!珊姐儿好哭,吵得太太不得安宁!又好生病,总让太太烦心!只是太太病了,正该我好好伺候,搬到后边儿到底不方便些……” “无妨,母亲屋里倒也不缺人手,你带好琰哥儿和珊姐儿就是替太太分忧呢!这样吧,你住最后一个院子吧,跟两位表小姐互相也能照应照应。你去跟郑妈妈要了钥匙,叫人过去打扫打扫,缺什么就跟少奶奶说!” “嗳,好,好的!好的!” 第二十二章 蒋姨娘行动神速,当天晚上就搬走了,院子里杂草甚至都来不及拔,炕也因年久不过烟了。房子虽是旧的,倒也没什么老鼠窟窿,铺地的方砖整整齐齐,家具也基本够用。主仆几个连饭也顾上好生吃,和衣而卧,勉强过了一夜。蒋姨娘第二天才叫人粉刷裱糊,又拆了炕重盘。忙碌了两三天,终于安排停当。 虽然这院子跟林老爷的官衙没法儿比,甚至比不上当闺女时的院子,不过,林姨娘已经十分满意了,比起那两间西厢房,已是天上地下。琰哥儿住了北房东屋,蒋姨娘带着珊姐儿住西屋,南边儿的倒座做厨房,丫鬟婆子住了东厢房,西厢房做堆房——蒋姨娘扶柩归家里,共是八辆车,其中满满四车箱笼,是娘家兄弟护送她来的,住西厢房时,满屋子箱笼,高高摞起,只勉强留了个走路的地方,再加上屋子后头的披间,十几间屋子,也够住了。 晚上,蒋姨娘哄睡了女儿,坐在一旁给她打扇。贴身的丫鬟碧薇进来,接过扇子,“小姐,我守着珊姐儿,你去洗洗吧,水都放好了。” “琰哥儿睡了吗?谁伺候他呢?”蒋姨娘问碧薇。 “奶妈守着呢,碧桃正收拾东套间儿,您看是谁住东套间儿呢?少爷一天比一天大了……” “让奶妈住吧!她到底年纪大了,比丫鬟们识得轻重。哥儿也肯听她的。碧桃二十五了吧,该让她嫁人了!先让她去厨房里给紫薇打下手吧!” “小姐,碧桃二十六了,去年,老爷……出事之前,姜家那小子就想让她过门,这不耽搁了吗?如今也没个风信了,别是要悔婚吧?” 主仆二人沉默许久,蒋姨娘起身洗澡去了,碧薇低头无语,一下一下挥着手中的扇子。碧薇比蒋姨娘大三岁,从八九岁开始伺候蒋姨娘,蒋姨娘没有姐妹,碧薇就是她的姐妹。当年,蒋家给碧薇择了个颇有前程夫婿,谁知那人竟阵亡了,婆家容不下她,碧薇无奈,又回来伺候蒋姨娘,蒋姨娘嫁人后,一应琐碎事务,基本都是她操心。 林老爷殁了,家中仆妇大半遣散,只留了碧薇、奶妈、紫薇,碧桃、玉露,一个男仆也没留。碧薇和奶妈是不会离开蒋姨娘的,紫薇是厨娘,自小儿用惯了的,比奶妈年纪小些,玉露是她的小女儿。碧桃伺候了琰哥儿七八年,玉露才十来岁,专门陪珊姐儿玩儿。 林夫人那边儿有五个妈妈,三个自己的,两个老太君留给她的,还有两个丫鬟,应名儿一个伺候婉儿,一个伺候秋月,其实是四个一起伺候老太太。九个人伺候一个人,哪里用得清,闲余的精力全用来替太太对付别人。她们不敢明目张胆欺负老太爷,可敢欺负姨太太和儿媳妇,蒋姨娘和流连就倒霉了。 “珩哥儿媳妇,这几天辛苦你了。我这儿有五个妈妈,都是好的,用不清的,你挑两个吧,也好添个帮手。你出来进去就一个小丫鬟儿,不成体统,也不合规矩,蒋姨娘屋里还有五个呢!” 流连简直要笑了,你把这些老狐狸派过去给我当祖宗吗?我敢让她们伺候?不活吃了我,那是嫌我的肉塞牙!忙努力堆出一脸笑纹儿,“母亲,儿媳伺候您是应当应份的!哪里谈得到辛苦?我也不用人伺候,吃饭跟着老太爷,不用厨娘,三年两年也不用做衣裳,鞋祙什么的,抓个空儿就做了!况我在老太爷跟前伺候,哪有工夫让妈妈们伺候?况且,妈妈们都是您用惯了的,怎么离得了?” “你年轻,该有个妈妈教导教导,我这儿正好多着两个……” “母亲,”流连急忙打断了她的话,“是啊,是啊!爷爷也是这么说的!我有空儿就过去听爷爷教导。爷爷也经常让朱妈妈给我讲一讲怎么为人妇,怎么管家,怎么裁剪。” “话虽如此,只是家里历来有规矩,姨娘跟前还五个呢,你只一样,让人笑话,不说你省事,倒像我做婆婆欺负你似的!” “太太,不如这样,让大少奶奶去买个年纪小点儿的,说话跑腿儿都伶俐,教导几年,有了孩子用着顺手!我那边儿,碧桃十七八岁开始伺候琰哥儿,玉露专管陪珊姐儿玩儿,碧薇从小跟着我,都用着顺手!妈妈们自有妈妈们的好处,只是年纪到底大了些,少奶奶缺的是像翠姑娘那样伶俐的人儿!”蒋姨娘摸不清林珩夫妇让自己搬出来的意思,但是终归不是坏事儿,她决定投桃报李,帮流连这个忙。那两个妈妈快六十了,是太太的祖母使唤过的,到了流连屋里还不成了祖宗?谁伺候谁还真不好说!不干活儿还是小事儿,那是太太的两个耳报神,大少奶奶的屋里再无丝亳秘密可言,岂不是让少奶奶花钱替太太养探子。林夫人狠狠横了她一眼。 流连受了启发,忙应和道:“是啊,我自己倒也不用人伺候,就是缺俩跑腿儿的伶俐孩子!不如买俩小点儿的,还能多伺候几天。姨娘房里有弟弟和妹妹,用五个人也不算多,我不去攀扯她。母亲,我不是那爱计较的人,您不用为难。您伺候了老太君一辈子,老太君才把得用的人给您留下,这是老太君对您的赞许,况且您操持家务这么多年,真是辛苦了,身上也是七病八痛,还不是操心太过累的?还不该多用俩贴心的妈妈好生伺候吗?” 林夫人恨得牙痒,端起茶盏喝了几口。“我这次一病,好几个师父来替我祁福消灾,要不哪能这么快好起来?我们不是那负义忘恩的人家,师父不是贪钱的人。这样吧,你好好操持两桌素席,请师父们好好坐坐,也是你的好处,不知你有没有空?' “不知母亲要几桌,什么规格,多少人?” “我算算,连上我六个人,师父们都有徒弟的,让婉儿和秋月陪,总共算二十个人吧。这些天把师父们扰得不轻,用上等席面吧,二十四道。能行不?用几个打下手的?” “能行!翠翠和穆妈妈就够了,让姨娘出个麻利丫鬟端菜,别的倒也不用,人多了只是吵得慌!不过,母亲屋里我就顾不上了,再说我也不懂怎么陪师父们。屋里的茶水点心母亲自己预备可好?叫妈妈们在檐下点个小泥炉,别去厨房里出来进去的了。” “真行吗?不行就去外面儿叫,别逞强!” “能行!母亲什么时候请客?” “明天。”林太太冲郑妈妈一颔首,郑妈妈上来亲手递给流连五百钱。“拿上,这是我的事儿,多少都该我自己出!别存心替我省钱!” 第二十三章 流连差点儿口吐芬芳,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样儿的!两桌儿四十八个菜,说不定还有再添的,五十个菜都不一定够!还上等席面,下等席面儿都不够!还别省着,姑奶奶再添十两都不一定够不够!流连气儿不顺,牙疼得站不住。正躺在床上长出气儿呢,碧薇在竹帘外问,“翠翠妹妹,少奶奶在屋里吗?” 翠翠忙掀帘子,碧薇笑道,“你们这屋子倒凉快!”说着进了里间儿,施了一礼,“少奶奶,我家小姐请您过去叙话,不知道您方便吗?” “知道了,你先去吧。我马上就好!”碧薇又恭恭敬敬施礼告退。 流连跟翠翠嘀咕了几句,到底猜不透蒋姨娘的用意。 一进门儿,就见蒋姨娘拉着琰哥儿站在西厢房门口。 “琰哥儿,这是你大嫂,叫嫂子!”林琰一本正经拱手施了一礼,叫了一声嫂子,道“嫂子的情意,琰儿记在心里了,多谢嫂嫂施以援手。”蒋姨娘打发走了儿子,携了流连的手进了厢房,“大少奶奶的好处我们母子记在心里了!不说虚的。五百钱办两桌上席,真是笑话!十两也难说办得出什么成样的!我这儿有些干菜,你看看什么中用,别客气,拿去用!白放着也是长虫儿!要不是你替我们说话,太太也不能这么为难你!” 流连她打算接受蒋姨娘的好意,挑了腐竹、木耳、银耳、金桔干、绿豆粉丝、香菇、金针、莲子,鹿角菜,藕粉,笑嘻嘻道:“那我就不客气啦,今儿个,姨娘大大的破财了!” “少奶奶真会说笑!少奶奶,明天我亲自带碧薇端菜去,绝不让太太的人沾边儿,你自管看好厨房即可!”蒋姨娘郑重其事说道。 流连点点头,把干菜递给翠翠,吩咐她回去泡上,又跟蒋姨娘攀谈几句,才告辞。蒋姨娘知道她有正事儿要忙,也没虚留她。 流连找了张纸,用柳条儿炭往出开菜单,思量一番,现在市上不过冬瓜茄子豆角儿丝瓜黄瓜之类,又不能用肉,虾不知道能不能用,能用也用不起!将就材料吧,弄得再好吃也不会领情的!绿豆汤、银耳羹、酸梅汤、杏仁儿茶、核桃酪、金桔蜜水;弄个绿叶菜拌豆嘴儿,芝麻酱拌豇豆,炝拌木耳、韭菜花儿拌豆腐,甜酸瓜条、拌鹿角菜、炸粉丝、拌粉丝,再用鹿角菜熬出果胶弄个果冻儿,也不少了,要是买得着千张,卷个蔬菜卷儿也挺好看。热菜弄什么呢?芹菜炒腐竹,用香菇做个素蟮,炒个面筋,糖醋茄条,冰糖莲子,用冬瓜弄个素肉,炸个雪衣豆沙,再炸个豆腐丸子,再弄几个看的菜?算了,这不是在酒店,还是老老实实的好。买几个时令菜,或凉或热,足够了!跟你们一般见识,弄个青龙过海给你们吃!点心,蒸个澄粉水晶饺儿,豆沙包儿,糯米豆沙团子,粳米发糕,也够了! 林珩在外面咳了一声,自己掀帘子进来,在流连对面坐下,随手拿起流连开的单子,不由皱眉,“看你这笔字!蜘蛛体,还缺胳膊少腿儿的,懒死算了!我给你弄了几根儿藕带,几片荷叶,用得着吗?”流连眼前一亮,太用得着了!饭就是荷叶粥,太应景了,又好吃又好看又便宜又好做! “明天我去早市儿给你买菜去,用什么,开个单子,详细点儿,免得遗漏!拿笔来,你说我写。” “没有……”流连有点儿不好意思,林珩瞪着眼看了一会,叹了口气,“走,我那儿都现成。”说着将她扯起来,流连踉跄一下,忙上上下下将腿捶了一番,醉了一般,走得歪歪扭扭。 第二天一大早,老孙擓个大篮子,跟在林珩后头去买菜。老孙忽然想起什么,“少爷,前天少奶奶给了我个图,要我做个东西,椅子不像椅子,杌子不象杌子,我也没见过那样儿的,要不,您帮我问问少奶奶,这东西派什么用场,行不?” “什么样子?”林珩侧过头,问道。“倒象是带靠背的椅子,两边儿都有扶手,偏偏是短腿儿,只一尺高,……”林珩哑然失笑,“那个笨蛋,不会盘腿儿,炕桌儿又矮,坐不得椅子,给她做吧!弄得漂亮点儿!”老孙恍然大悟。 宴会十分顺利,出色!流连去仓房挑了许多餐具,菜漂亮地让人不舍地下箸。至于味道,不能强求太多。蒋姨娘专管掀帘子,碧薇管上菜,林珩在厨房专管尝菜。正席上多了一个大抢盘,里边儿是黄瓜和海棠果儿做成的竹梅报春,翠绿的竹林,红艳的梅花,赢得赞誉一片。鹿角菜熬出的胶,晶莹剔透,里面裹着几片儿花瓣,咬下却却没有花瓣,还有一个炸物儿,黄鲜鲜的,奶香十足,猜不出来是什么做的。还有一盘子海棠果儿,裹了一层白霜,酸甜可口,一盘素鸡,竟是一只孔雀,还有一碗豆腐羹,材料也不出奇,不过豆腐泥和青菜泥罢了,却白的白绿的绿,竟是个八卦形状,浑然一体又泾渭分明。还有几盘子点心,小巧玲珑,精致可爱。几位师父也算是见过世面的,惊得目瞪口呆,连连夸夫人好福气。 林夫人本是给流连出难题,要她破费几文,没想到却让她露了大脸。她皮笑肉不笑地,令人将流连唤来,“几位师父想见见你这个巧手的媳妇儿!你也见见师父们!” 流连忙施礼,“让师父们见笑了,仓促间也没有什么可囗的东西,师父们多包涵!”师父们当然得客气客气,等互相客气完,流连对林夫人道:“母亲,这是剩下的的二百四十九文,大少爷买菜花了二百五十一文,郑妈妈,你过来点一点,看数儿符不符!大少爷一向马虎,谁知道弄丢没有!”说着将钱袋子交与郑妈妈。又笑道:“这些木耳腐竹香菇什么的,是姨娘孝敬的。姨娘也跟着忙前忙后,大少爷也出了不少力,要是凭我自己,真是办不下来呢!”林夫人面皮紫涨,强捏着鼻子,让她下去! 从此,林夫人出了大名,因为谁家二百五十一文钱,也办不出这样拿得出手的两桌上等素席! 第二十四章 林老太爷兴致勃勃吃了流连做的猪皮冻和鹿角菜冻。猪皮冻是咸的,里边儿有软软的肉丁儿和虾仁儿,装在蛋壳里,凝成晶莹剔透的圆形,猪皮丝另外捞出凝了,切成骨牌块,蘸蒜泥姜醋。鹿角菜冻是甜的,里面有桃丁儿和海棠丁儿,也是装在蛋壳里凝的,比做给林夫人的越发精致美味。糖霜海棠果儿和炸鲜奶,也给老太爷做了一遍,主食吃得是水晶虾饺和素饺儿,孙家兄弟频频点头儿,腾不出嘴来夸。流连道:“爷爷,这是我从书上学来的,改天一样儿一样儿做给您吃!” “唔,唔唔!没想到珩哥儿是个有口福的!孩子,不瞒你说,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吃酒楼的菜,不如自家做的干净。别的不说,你用白醋腌糖蒜,就是看着干净,吃着也好吃,吃过的没有不夸的!万事只怕个用心!这个三色蒸蛋,很是心思奇巧,又不浪费东西!珩哥儿,你做文章也要如此,多花点心思,于平凡中见奇巧,蕴藉中见风流,方是正道。” 两个厨娘彻底被征服了。穆婆子跟谷婆子详细描述了流连做菜的情形,“谷姐姐,你是没见!我应名儿是打下手去了,其实我只管烧火洗锅,少爷管递东西。少奶奶那几下子,可比蔡婆子不知强了多少!少爷眼都看直了!你没见少奶奶的炉子,一个铁架子,也不高,放了两个铁锅似的东西,里边装了炭,炒菜十分方便,少奶奶两个菜同时炒,炒好了往下一端,再不怕炒老了,三个大勺轮流用,少奶奶只管坐着炒,我只管装盘子刷锅,几乎供不上!那个架势,啧啧啧,炒三头二十个菜,真不犯难!” “俺的娘啊!”谷婆子心弛神往,“少奶奶都没嫌弃过咱们笨!咱们真不知道怎么修来的福!难怪老太爷喜欢呢!少爷跟拣了宝似的!妹子咱俩憨人有憨福呢!” “可不呗!少奶奶那几手儿,花钱都没处学!谷姐姐,咱俩稍微学几手儿,工钱可就不是这点了!” “妹子,话不敢乱说!” “嗯嗯嗯!这不是没别人嘛!” 流连把炒菜神器放到厨房,教了两个婆子用法儿,其实也不难,不过有一个柄儿,连着盖儿,可以控制大小火儿,跟小红泥炉儿差不多,更方便些罢了。从此,两个婆子心悦诚服,顺听顺说,十分认真,手艺也有了质的飞跃。 穆婆子这个人,并不是笨,应该是没干过厨房里的活儿,大约是富人家的媳妇儿。家中遭了水患,只走了个空身人,迫于生计才来林家当仆佣。她倒是一手好针线,可是林家不用针线娘,也能记个帐,可惜林家同样不用帐房。现在,她发现了制作美食的乐趣——完全不同于给蔡婆子打下手。流连讲的清楚,做的明白,并不藏私,很快,穆婆子独自做出的小点心,很有个样儿了,水平不亚于流连。她本就是个聪明灵秀的人,做出的各色面点精致小巧,花样繁多,老太爷的饭桌上,馒头豆沙包花卷儿蒸饺儿水晶饺儿荷叶饼盘丝饼米糕丝糕八宝饭艾窝窝……五六天都不重样儿,看着好看也就罢了,吃着还可口。 蒋姨娘开始带一双儿女来给老太爷请安。每次,老太爷都能变戏法儿一般,拿出来精致点心。渐渐地,两个小人儿自己也常跑过来看看老头儿。林老太爷身体基本无碍了,便摆了一张桌子,开始教琰哥儿识字。琰哥儿跟着父亲已读了半本巜三字经》,父亲亡故后,七事八事的,蒋姨娘无心教他,才耽搁了。老头儿一上手儿,便点点头儿,到底是林家子孙!这孩子荒疏了半年,却没忘记功课,拿起来就念,字虽稚嫩,却有章法,看来儿子对他寄予厚望,在他身上是下过功夫的!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林老太爷以为自己必定要伤心死,蒋姨娘也以为自己活不下去了,说起来,她与林老爷才是真正的夫妻。可是,都没能死去。既然活下来就要好好活。蒋姨娘看看自己的一双儿女,擦干脸上的泪。林老太爷看看亲手养大的孙儿,振作起精神。林老爷依旧是他们心底不可触碰的痛楚,只是这伤口,总算止住了血。相对而言,大少奶奶比夫人更重要,大少奶奶是未来,夫人只不过是过去,蒋姨娘决定与大少奶奶搞好关系,至于夫人,本不想容纳自己,随她去吧,横竖又不敢下嘴咬。蒋姨娘理清头绪,渐渐步入正轨,一本正经地过起日子来。 林夫人那边儿明面儿上不显,暗地里陷入混乱。林老太爷一天比一天健旺,倒也罢了,老头儿是林家的门面,多活几天也好!蒋姨娘和她那两个小崽子,也返青了似的,看着就来气!婉儿和秋月陷入纷争里。两个姑娘住在第三个院儿里,一个住东屋,一个住西屋,虽不至于对骂其实也差不多。在林夫人面前倒也有说有笑,回了屋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院儿里的妈妈们,似乎感受到一种压力,开始对西边院儿的人露出笑脸,甚至开始巴结。蒋姨娘和流连还是时不时受她刁难,很明显地二人不拿这当事儿,她撇凉腔,二人就听着,浑然不知的样子,气得林夫人心口疼。蒋姨娘以前人在矮檐下,加上心如死灰,才任由她搓圆捏扁,一旦缓过劲来,才不吃她那一套,绵里藏针,一点儿不落下风!本来蒋姨娘是打理了多少年内宅事务的,见识远比她一个只会念经祈福的人高,两个人甚至都不欺负她,她自己几乎要气死自己了。偏偏养的两个丫头不中用,丝毫拢不住儿子的心,让个赶大车家的大脚片子,把儿子迷得死死的!林夫人一腔幽情无处可诉,悲从中来,跪在在菩萨面前,哭得泪如雨下! 第二十五章 许氏对高高在上的林夫人又妒又恨,现在林家落魄了,她一定要来踩几脚才舒心。有比较才能有高下,能越过林夫人去,想想就很过瘾!现如今,没有死老太婆和长媳碍事儿,三媳妇儿进京去了!杜氏失了丈夫的欢心,又要养胎,轻易不见人,柳家大院儿里竟是她一手遮天了!终于盼到扬眉吐气的这一天了!她抱着福慧上了马车——福慧如今养在她屋里。 以前,许氏——现在是正儿八经的柳太太了,柳太太在林夫人面前十分不自在,手脚都找不到个妥当的地方搁,这一回,今时不同往日,别看嫁进来的是柳叶儿,她依然是正儿八经的亲家太太。 林夫人一百三十分不待见许氏,可是没法子,亲家这种东西慢待不得!强忍着,喝醋一般,与这个庸俗不堪的女人叙了寒温,甚至还夸了夸福慧,让人端点心过来。福慧一见那双色豆糕,便吵着说这是姑姑做的。其实不是,流连现在几乎不亲自动手做这些,这是紫薇跟穆婆子学了后做的,送了过来请林夫人鉴赏的!柳夫人忙拉住她,笑道,“一天到晚不想别的,就想姑姑,烦亲家让人把她叫过来吧!见了姑姑不许捣乱,安安生生的,要不奶奶就不喜欢你了!” 福慧尖叫着扑进流连怀里,流连半蹲着险些被她撞倒。福慧搂住流连的脖子叭叭叭叭地不住嘴,“姑姑,姑姑,奶奶给你拿了两个尺头儿,可好看了,你要是能剩下就给我也做个衣裳吧!姑姑姑姑我娘可想你了,想叫你去给她做点儿好吃的,又怕你没空儿,姑姑你有空儿没有?姑姑姑姑……”流连抱着她出去了。柳太太笑道:“小妮子快把我烦死了!没法子,她娘月份大了,她又不知道轻重,就让她先跟着我呢!”说着,将两只茶叶瓶儿推过去,“亲家,这是今年的新茶,喷鼻儿香,你先尝尝。这一瓶是竹茹,最能降火气祛暑热,还能化痰止咳,都是刚到的新货。叶儿最怕热,新贩来的细葛和蝉翼纱,最是光滑细软,只是颜色太娇,等下次有了老成点儿的颜色,我再给亲家拿两个过来!” 林夫人最恨她过来卖富,不过两个尺头儿罢了,什么没见过的东西!偏要装模作样地显摆!真是送东西,差个下人还不行?还要自己来,哼!草肚子里也装不了二两狗油!尽管恨得牙痒,偏还得皮笑肉不笑地支应,“不用,不用!我倒是不怕热!那些个料子蝇子翅儿似的,都透肉,我可穿不出去!亲家留着自用吧!我那佛堂里边儿,不热!”话虽不投机,许氏一点儿也不气馁,并无识趣告辞之意,“亲家,怎么不见你那俩侄女呢?忙着绣嫁妆呢?许得哪一家?吃喜酒时可不能忘了我,养了这么多年,那就是你亲闺女了!” “还没许人家呢?还小呢,不着急!”林夫人干笑几声。 “还小呢?不小了吧!十四五的姑娘可该占住个人家了!亲家,不是我说你,姑娘大了不中留!心里再舍不得,也不能耽搁了孩子,再过二年,怕是只能给人填房了!谁家十七八的好小子定不下亲?剩下的,全是些歪瓜裂枣儿!唉,亲家你只顾着吃斋念佛,也不出门交际交际,怕是也不知道哪家的小子好了!没事儿!我一天天坐不住,哪能跟你似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倒有一点儿好处,见得人多!我帮你留心着,寻个妥当的!” 林夫人几次要张嘴拦住许氏的话头儿,插不进话去!许氏这张嘴,真不是吹牛,捂住半边儿,林夫人都不是个儿!况且她本就是来寻林夫人晦气的,怎能容她张嘴? “多谢亲家的好意,只是……” “看你!客气个啥?不瞒亲家说,我也是个疼女孩儿的人!我娘家瑜哥儿,人样子不赖!一心只要个好看的,还要识文断字,倒是不讲究家世什么的!我去问问,也是金童儿玉女儿似的一对儿!” 凭良心说,许氏给提说的这个人,不能算差。落魄了的世家小姐,嫁个年貌相当的商家之子,也不算委屈!冯县令的独女还嫁到柳家去呢!虽说有冯氏执意要嫁,冯县令不忍女儿委屈之意,到底也不算太离谱,当然王爷要重用柳家也是一个大加分项!一个无爹无娘无丰厚嫁妆寄人篱下的孤女,所寄的“篱下”也已落魄,仅有的不过是“世家之女”这个虚名,娶进门,说不定只会哼哼唧唧悲秋伤春,模样儿再平常些,简直是既不中看又不中用,等闲的人家还不肯要呢!许家虽不如柳家豪富,在县里也算有一号,他家的的儿子,不缺媳妇儿! 林夫人鼻子里哼了几声,饶是许氏,也抵挡不住她浑身的冷气!话已说到,也该适可而止了。许氏喝了囗茶,推说要去给林老爷子问个安,起身告辞了。 林老头儿挡了驾,主事儿的朱妈妈说:“老太爷身体不舒服,衣衫不整,不好亵渎夫人,改天吧!夫人还是多与少奶奶亲热一会儿吧!已经吩咐厨房加菜了,就在这边用饭吧!”说完接过点心盒子,笑呵呵道:“老太爷最喜这椒盐果馅儿顶皮酥饼,柳夫人有心了,老婆子替老太爷谢过夫人!” “嗨!老太爷太客气了!替我给老太爷请个安。我家姑娘年纪小,不懂事儿,求老太爷多包涵,该教训她,只管教训!哪不是为他们好呢!” 许氏暗暗赞叹:瞧瞧人家,这么大的官儿,说话还这么客气,真是礼出大家,大人大量!林珩是跟着老头儿长大的,肯定跟老头儿似的有礼数儿!柳叶儿这个小蹄子,真让她捞着了! 其实,许氏并没有夸对。林老太爷是做官的不假,但他对于礼数儿一向马虎,不是不会讲虚礼,而是从不让虚礼束缚自己!林老太爷是个极讲求实际不拘一格的人,这一点与儿媳林夫人截然不同!蒋姨娘之所以与林老爷夫妻恩爱,也是气味相投之故,一个武将之家,一天价,迈着四方步,咬文嚼字,不干正事,专门讲虚礼,是会被笑死的。 第二十六章 后边儿大院子里,东边两棵合欢,西边儿两棵珙桐,都是本地不常见的树。合欢刚开始见花,毛绒绒,红艳艳的,翠碧摇曳,甚有情致,似含羞的少女一般。两个孩子在树荫下玩得起劲儿,流连和蒋姨娘在一边儿石凳子上坐着,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在石桌上写仿。 见她过来,二人忙上来见礼。流连道:“姨娘,这是我娘,柳太太。干娘,这是蒋姨娘,这是珊姐儿,这是琰哥儿。”蒋姨娘对毕恭毕敬站起身来的男孩儿道:“琰哥儿,给亲家太太见礼!”那男孩儿依言施了一礼。 许氏忙笑道:“好俊的人儿,怎么这么会长?跟个银娃娃似的?”说着转向蒋姨娘,“姨太太,我这次来得急,忘了给孩子们拿见面礼,这么着,明天差人送过来,姨太太可别嫌我不知礼数儿!我原是个没星的秤,马虎惯了,出门买三样东西,就许丢一件儿!” “亲家太太客气了!怎好让您破费呢!”蒋姨娘的孩子,连林珩新婚,都没能去给流连见礼,现在见许氏这么客气,蒋姨娘几乎要感动了。蒋姨娘并不是不知礼数的人,但是,林夫人不肯承认她和她的两个孩子,因为蒋姨娘没给她奉过茶,婚后许多年也未曾回来过,林太太只当她不存在。即使她带着孩子扶柩归宗,林夫人依然当她是空气,放在西厢房不闻不回,也不许她见人。 说起来,许氏不得婆婆欢心,没怎么掌过家,林夫人其实一样没怎么掌过家。但是,关于家庭中结交亲友的交际方面,许氏比她强一百倍。说起来,林夫人识文断字,一天天吃斋念佛,家里的亲戚其实都疏远得很,许多老亲,全凭林老太爷维系着。而林老太爷是个洒脱的人,怎么耐烦这些俗务?况且那前恭后倨的样子也看不入眼,亲戚们越来越远了! 许氏风闻蒋姨娘娘家爹是五品,虽是武官,虽在西南,但是结交一番总无坏处,万一有一天什么事儿,能得个关照,可比这些礼品值钱多了!因此,许氏想不明白林夫人为什么要打压蒋姨娘!甚至许氏有点儿愤怒——放着这么好的亲戚关系居然不加利用,还拿出正房太太的款儿,处处拿捏,简直不识世务!所以,虽然是与蒋姨娘不期而遇,许氏却十分亲热,显尔易见地要结交一番的样子! 蒋姨娘自无不可。丈夫去了以后,蒋姨娘几乎心如死灰,行尸走肉一样任人摆布。现在,她渐渐喘上这口气了——死的已然死了,活的仍要想法儿活下去!既然要在这里生存下去,钱财方面不用忧心,蒋姨娘有大笔陪嫁,又有林老爷的一份儿家私,现在许氏肯来结交,自无不可,就算不为儿女着想,也应该有几个可以说话的人儿,只要放下县令夫人的架子就行——在任上,没有哪个不开眼的拿她当姨娘,都是当正房太太敬着。 两人坐在石桌旁亲热的攀谈着。朱妈妈过来轻施一礼,“少奶奶,老太爷问你们是过去吃,还是在这边吃?老太爷说了,都是一家人,不必拘礼。” 流连看了看谈兴正浓的两个人,便道:“就摆在这边儿吧,不去扰老太爷了!”朱妈妈点点头儿,笑道:“也是,这么热的天,老太爷穿上大衣裳也是受罪!老奴就先下去安排了!”流连点点头儿,目送朱妈妈离开。 午饭是绿豆汤和豆角儿肉丝焖面,一个耳丝拌黄瓜,一个蒜泥儿茄子,一大盘烧鸭子,一大盘肴肉,一碟儿糖蒜,一碟儿拌海蛰丝,林珩也过来陪着吃饭!蒋姨娘见状便起身告辞,林珩忙留她,蒋姨娘却不肯,自去了。稍后,遣碧薇送了一盘子芝麻酱拌海参和一个冰碗儿。许氏眼疾手快,抓出一把铜子儿,赏了她。碧薇客气道:“这怎么好呢,又让亲家太太破费!谢亲家太太赏!”许氏怎么经得起这个,笑得见牙不见眼,“你说说,姨太太的人怎么这么懂礼儿呢!这丫鬟竟比那小家子的姑娘还强!”碧薇笑着告退了。 大人孩子围坐在合欢树下。福慧不肯放珊姐儿,珊姐儿也舍不得福慧,两个孩子闹哄哄的,吃过了蒋姨娘的小厨房里端来的两碗粥,胡乱吃下去,又忙着玩儿去了。 吃过饭,林珩又与柳太太攀谈几句,才告辞,回屋歇午觉了。流连带柳太太回了自己屋,翠翠陪着柳家的下人吃饭。许氏先赞叹了几句屋子清凉,见没人来打扰,拉了流连坐在榻上,“叶儿,干娘是过来人,跟你说几句私话儿!好孩子,伺候老的固然不错,可你要知道,你是要跟珩哥儿过一辈子的,你得分清主次,伺候好丈夫才是正经的!三分心用在老头儿身上,七分心用在珩哥儿才是真的!别说什么圆房不圆房的,拿出手段来,拢住他的心,把孩子怀上,谁还敢说是私孩子不成?儿子生下来,你的地位就稳了!别人要笑话,让他们笑去,又不疼,又不痒!笑几天也就忘了!孩子,你又没个撑腰的,全靠自己呢!没事儿的时候,给珩哥儿做双鞋,绣个荷包,弄俩菜陪他喝两盅儿——你又会做菜!泡杯茶,唱个小曲什么的!你又不笨,学学下棋,陪他解闷儿!他写字儿时,你就给他研墨抻纸。他做什么你就夸好,他要是想……那啥,你也别扭手扭脚的,你婆婆那儿有俩呢,要是抢了你的先儿……孩子,我不是教你学坏!那什么冰清玉洁,都是虚的,遮外人眼目罢了!跟自个儿男人用不得!都冰清玉洁去了,孩子咋来的?记住没有!可不敢犯傻!” 流连静静听着,许氏这个人确实粗俗了一些,也不讨喜,不过,不能否认,她教柳叶儿的这些,确实有用,甚至比奉贤教她的更直接有效。也许这个女人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恶毒,也许是因为与自己没有利害冲突,不必要恶毒,也许只是单纯想借助柳叶儿与蒋氏交好!不管怎么说,这一刻的许氏竟闪烁出母性的光辉 第二十七章 上午,柳太太果然派人送过来一套文房四宝,并一盒七巧板、鲁班锁,另有一个莲青妆花缎子尺头给蒋姨娘,还有两筐水蜜桃子是捎给柳叶儿的。蒋姨娘见来人衣着整齐,知道是有头儿有脸儿的下人,忙命碧薇拿了一吊钱打发,那人笑嘻嘻道:“姨太太有工夫过去玩儿,我家福慧大小姐想这边儿的大小姐,想得吃不下饭!改天请这边儿大少奶奶陪我家二少奶奶说说话儿,姨太太也过去逛逛,至交亲戚,就不来下帖子了,免得惊官动府的扰乱,姨太太别嫌简慢!” 蒋姨娘笑道:“正该如此!改天陪你家小姐回趟娘家,厚着脸皮扰你们一顿饭,好在你们家管得起!” 来人笑道:“姨太太真是个爽快人,难怪我家太太与您一见如故!我就不烦扰您了,太太给我家小姐捎了个信儿,我去见见我家小姐!姨娘留步,别折杀了老奴,叫这位妹妹送我过去就成,您留步,留步!” 桃儿是新下来的水蜜桃,还不软,流连送了半筐给夫人,半筐给蒋姨娘,剩下的一筐搬到林老太爷屋里,老头儿说:“你留着罢了,送过来做甚?送过来就不由你了!这么多人,你能吃上几口?”流连心里说,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这么一大家子人,都盯着我看呢!我要是躲屋里自己吃了,改天还出不出门呢?嘴里却说:“爷爷,咱们是吃一锅饭的,不送您这儿,送哪儿?那边儿俩院里分了一筐,咱们吃这一筐。这东西这几天算是鲜物儿,您看看怎么分?” 老头儿其实很满意流连的做法,当家人吃独食儿,可算不上优点!“给老孙四个,剩下的妈妈们,一人俩,竹婆子,给她六个,她平常最辛苦,又捞不着什么嘴头儿,应该多给几个!大伙儿都尝尝鲜儿!叫人打水来,好好洗洗!” 一旁侍立打扇的纤云,幽幽道:“大少奶奶可真周全,连桃儿都想着大伙儿!给少奶奶做下人可真是有福!”话是好话儿,可怎么听怎么不入耳,流连想了想,她是故意的,上次是厨娘们炒菜没用葱炝锅,她就说:“少奶奶真把厨娘教好了,炒菜不用葱炝锅,别是一种滋味呢!”弄不明白这个影子一样的女人犯什么气迷心,流连不想听这些酸溜溜的话,索性不去理会她话中的机锋,装傻道:“可惜了,纤云姑娘不是下人,没福了!” 纤云涨红了脸,终究没敢发作。纤云是歌女出身,颇得林老太爷赏识。林老太爷设法让她脱了籍,本想替她择一个夫婿,但她抵死不肯,只说不愿嫁人,求林老太爷庇佑,情愿认作干女儿,伺候老太爷一辈子!老太太咬死了口,就是不答应。无奈她坚持不肯离开,林老太爷只好另给她找了个小院儿安置她。后来林老太爷丁忧,回家守制,纤云亦不离不弃,跟了来。老太太没了以后,纤云事无巨细,精心服侍,只盼能得个名份。 纤云的心里是仰慕林老太爷的,只是身份悬殊,不敢有什么妄想。她抬头凝望着这个高不可及的男人,使出浑身解数,只为博他一笑,可是这一笑何其难也。林老太爷的笑是礼貌的,是惊艳的,不同于他对老太太和林珩的笑。纤云不敢奢望那种笑。躺在林老太爷的身边,却觉得他离自己很远很远,远得让人绝望。她象章鱼一样吸附在男人身上,男人却解开她的胳膊,翻过身去。纤云于是明白,这个男人不属于自己,他解救自己是出于仗义和悲悯,她所能得到的宠爱,并不比那只美丽的花瓶多,尽管自己能歌善舞,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吟诗作对,无一不可。纤云想,只要自己努力保持美丽,总比花瓶更得宠,林老太爷既没续弦也没有纳妾,就是明证! 老太爷这边儿好几年都没有女主人,有什么事都是纤云吩咐仆佣去做,大家对她也恭敬,纤云以为自己就是女主人了。直到绣鸾的出现,打破了她的迷梦。 谁都知道这个“绣鸾”是假的,可是老太爷不以为忤。老太爷看她的目光令纤云绝望,那是自己渴望却不可得的。她不明白自己哪里不及这个女孩子!看看自己纤秀的脚儿,袅娜的身姿,精致的妆容,弱柳扶风一般,怎么可能输给这样一个“傻大姐儿”?“傻大姐儿”说起话来干脆明白,长那么高,也不知道低着点儿头,那么大的脚也不知道穿双高底儿鞋掩饰一下,走起路来大步流星,上车时居然搂起裙子一骗腿儿就上去了,别说让丫鬟扶了,丫鬟还是她一把扯上去的。家务交给她,更好笑,居然挽起袖子亲自下手,家里缺人吗?两个厨娘呢!一天捧本书,向老太爷请教,居然是本菜谱,自己字儿都认不全!居然比猫画虎做下来了。扰得老太爷坐卧难宁,去厨房查看了好几次。乡下送上来两筐鸭蛋,吃不了要做成松花蛋和咸鸭蛋,缺下人吗?她自己也跟着下手,引得老太爷和林珩也抛下书去凑热闹,七八口子人乱当家,一人一个主意,主仆们吵成一团。最后分成几起子,还写上名字,说是比较一下,看看哪个法子好?第一次见到这样当家的,连下人也弹压不住。什么也别说了,归根到底男人还是喜欢鲜嫩的。纤云叹囗气,自己还是老了,不知不觉,都三十一了!老的小的都不稀罕自己了。 纤云了猜不透老太爷为什么喜欢这个没什么女人味儿的“绣鸾”,是困于自身见识有限了。其实一点儿也不难猜:林家需要一个能当家主事儿的女主人,不需要一个只能锦上添花的花瓶。脚小不小,腰细不细,都不太重要,重要的是,家里的事务被安排得井井有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责范围,钱并不以前多花,饭菜却以前强了不少,人比以前少了,各种活计却比以前更周全了。不过,纤云认为这一点儿也不重要,因为她从不曾认为女人需要如此辛劳操持,只需讨得男人欢心,这一切都不是问题。所以她永远都是盆中美丽的娇花。 第二十八章 天闷得厉害,流连手执一杆笔在练字。她屏住呼吸,头上冒出了汗,字儿依旧没什么起色。 最近,家中俗务理顺了,仆妇们名司其职,老太爷也丢开了药碗。家中其实没什么事务。林家只有一百多亩祭田,由看坟的耕种,秋天送来几千斤黍子豆子什么的,因是旱田,一年仅种一季,只要把旧粮换成新粮,然后封缸即可。这点儿粮食其实卖不了几个钱,存储粮食主要是防备灾荒的意思,家中日常吃的米面都是在铺子里买现成的。这些事儿不归流连管。家里也没有商铺,因为没有圆房,红白喜事也不用她出面,所要操心的不过是衣食住行罢了!没什么难的! 家务事儿理顺了,老太爷身子健旺了,流连的事来了:老太爷开始教她习字念诗下棋,气得流连直想打自己嘴巴。念诗也就罢了,老祖宗殚精竭虑写这么多诗,不就为了让人念吗?念就是了!写毛笔字,可就要了流连的亲命了!老太爷还是给她用的新笔,流连简直要哭了。写字也就罢了,还要学棋呢,流连不寒而栗,每逢老太爷讲什么大飞大龙大关大眼大盘大跳小飞小尖小目小盘小侵子力上扳下扳下侵飞压飞攻飞补飞枷飞封飞镇公活公气双活双关双打双虎双吃双劫双盘内扳内气反夹反打反敲反提反吃反征反点反扳引征开拆开劫开花不入长生长考长气见合见损气合,流连的头就足有柳斗大,吐槽道,难道这是区区儿我等凡夫俗子不花钱就可以学的吗?知道老头儿是好意:为了让自己与林珩更志趣相投!可是,同时学这么多很累呀,生产队的驴都没这么累! 林珩在外边儿咳了一声,自己撩帘子进来。许是为了答谢流连帮他收拾屋子,林珩常给她买些小礼品,或是小食或是脂粉,或是别的什么有趣的小物件儿,估计他每月一两的廪膳银子全花在这上头了。流连猜不透这个小长方盒子里装得是什么,难道是手机,自己都笑了。“你家翠姑娘呢?” 因为流连从不给翠翠立规矩,林珩常戏称翠翠为你家翠翠。 “去把花样子还给蒋姨娘。”流连替翠翠打了个掩护,其实翠翠是找玉露玩去了。 林珩拿起流连的字瞧了瞧,叹口气,又放下了。风吹得竹帘呱哒呱哒响,流连有点儿脸红,讪讪的。林珩道:“这是一盒儿木匠用的笔,你先用着,省得你天天烧柳条儿炭了……”话音儿未落,一个巨雷炸响,流连嗷儿地一声,窜入林珩的怀里。真的,流连真的是被吓着了。她,天不怕地不怕神不怕鬼不怕,连渣男也不怕,就怕动静大。流连带过的徒弟,每次开抽油烟机之前,都会告诉她一声,免得吓她一跳,每个人都会迁就她这个小小的缺点,这个缺点让人明白,这个高高在上的大厨,其实还是个小女孩。 林珩吓了一跳,见她脸都被吓黄了,忙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大雨点子劈里啪啦砸下来,流连镇定下来,忙往外挣,林珩却不肯松手,脸轻轻贴着她的脸,“傻瓜,我们已经是夫妻了啊!”流连老脸一红,心砰砰乱跳,这合适吗,会不会教坏小朋友?要不推开他?推开他肯定会给他留下心理阴影!这屋里这么冷,抱着能暖和点儿吧?流连索性将头深埋在林珩胸前,享受这个温暖的怀抱。 “官人……” “叫珩郎!”林珩的手指轻轻拂过流连的脸庞,划了划她的鼻子“不听话就打屁股!” “珩郎,”流连觉得自己牙都酸了,不由打了个寒噤。 “是不是冷?你的手这么凉,快去披件衣裳。我给你拢个火盆去。” “别别别,六月里用火盆,怕是会笑掉别人的牙!我是想说妆台上有一壶红糖姜水,你先喝一碗吧,屋里有些冷!我去找件衣裳穿上。” 林珩依言倒了一杯玫瑰红糖姜水,还是热的,喝了下去,又替流连倒了一杯,见流连穿了一件浅紫菱格夹披祆出来,胳膊上搭了一件烟灰素缎夹袍,递给他,“你也加一件儿吧!屋里有点儿冷!” 林珩依言穿上,肥瘦长短正合适,知道是她做给自己的,不由问道:“什么时候做的,怎么不给我送过去?” “傻呀?谁六月里穿夹袍子?八月里给你也不迟!再说,还没完工呢!”流连说着端起糖水一饮而尽。 林珩点点头。屋里的气氛微妙起来,流连的脸略有些烧,便干咳一声,起身又倒了一杯糖水,小口儿轻抿。林珩看着她,轻声道:“叶儿,过来!”流连哪好意思,只低头喝糖水,硬装听不见。林珩站起身来,流连趁机溜到里屋,站在窗前看雨。林珩觉得好笑,撩帘子进来站在她身后。流连的耳朵都红了,一本正经看着窗外,再不肯回头。 林珩环视了一圈内屋,石床上的罩子吸引了他的目光,紫色的面子,满绣金色菱形格子钱币纹,四围如流水般垂下,如同梦幻一般美好。他将流连拥入怀中,下巴搁在流连的肩头,轻轻偎住她的脸,“娘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子的床衣,给我做个一模一样的好不好?” 流连蚊鸣似的嗯了一声,林珩将她抱得更紧了些。流连试探着将头枕在他肩上,很舒服。 忽然,流连想起一件正经事,“珩郎,上次的荷叶和藕带从哪里摘的?” “做什么?荷叶是寒凉之物,别乱吃,改天我再给你采。” “爷爷这几天胃口不好,新荷叶做的粥更好吃,还有酸辣藕带,爽口开胃,能让人多吃半碗粥!” “瓜瓜儿,你在这后院儿住了有半个月了,就没发现合欢树后边儿有个小门儿吗?在咱们家花园里采的。不过你不许去,我明天回来给你采,听见了吗?唉,想当年咱们家的花园也是数得着的,可惜了。” 流连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没关系,等咱们东山再起后,重新盖起来就是了!” “谈何容易!亭台楼阁的有钱就能盖,那些花草树木呢?咱家的枸杞树,汤碗口那么粗,二三丈高,枝条像垂柳枝一般,你在哪里见过?还有石榴,红花儿的白花儿的,黄花儿的,重楼子的,都有水桶粗细,都是足足一百多岁的老树了!……” 林珩怅然长叹。 第二十九章 蒋姨娘给林夫人请安时,提起柳太太十分客气,专门打发人给俩孩子送了见面礼,自己应该去回拜一番,恰好少奶奶要回去,想与她结伴同行,不知行不行。 林夫人鼻子里冷哼几声,这事儿没什么不行的,说出大天儿来,也没有不许姨娘出门的道理!不过,林夫人假痴假呆,绝口不提备办礼品的事。好在蒋姨娘根本没指望她能出血,自己也不差这几个钱儿。 蒋姨娘的礼物是一套玩具炊具,纯银精制。锅子有核桃那么大,架在赤铜锅台上,塞进去个蜡头儿,可以将水烧开。酸枣儿大小的勺子锅铲。柳太太啧啧称奇,福慧更是爱不释手,自去一旁玩耍。柳太太和蒋姨娘头抵着头儿,谈得十分火热。有人进来回禀,二少奶奶请柳叶儿过去叙话。柳太太挥挥手,流连自去了。 奉贤和老太太离开,柳宅非但不见冷清,倒多增了许多热闹,添了许多生面孔丫鬟婆子。良姐儿在水边儿的凉亭里坐着,高高的垂柳遮住骄阳,细密的竹帘挡住蚊虫。亭子里两盆盛放的茉莉,良姐儿闭着眼半躺在逍遥椅上,身边儿是一个冰箱,里边儿镇着切开的西瓜和桃子,还有整个儿的甜瓜,洗得干干净净的。流连唤了一声二嫂,良姐儿并不睁眼,用团扇指了指旁边的逍遥椅。流连便坐下来,舒舒服服地躺在椅子里,咯吱咯吱摇了几下,并不急于开口。 良久,良姐儿问道:“你怎么不问问我找你作甚?”自从红杏儿的事发后,全家人都冷落了良姐儿,流连也几乎没与她打过照面。 流连淡淡道:“左右不过是解解闷儿罢了!有什么好问的?” “嘁!你敢说不是你在奉贤背后搞鬼?让她摆了我一道?让二爷与我反目?”良姐霍地一下坐直身子,恨恨道。 “切!那事儿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稀罕你的二爷!我跟红杏儿又不熟!也不看看你办得事儿多么蠢!谁看不清你打得什么主意?哪有借刀杀人用自己的刀的?况且,春燕求到长姐面前了,绣鸾也跑过去帮忙求,你让长姐怎么装傻?你看荣姨娘多会做人?不显山不露水就把好人做了!荣姨娘快生了吧?” 良姐儿愤怒了,她已经吃了荣姨娘几个暗亏,如今荣姨娘是太太跟前的红人儿,而良姐儿竟要退后了。两个的日子差不多,荣姨娘倘若生个女儿,皆大欢喜,倘若生个儿子,老爷非得把她当心肝儿宝不成。而自己,生个儿子还则罢了,勉强在柳家猫嫌狗不爱的过下去,倘若生个女儿,怕是连个容身之地也难有。 良姐儿定了定神,掸去眼角的泪滴,决定办正事儿,掰扯往事还有什么用?如今柳叶儿是林家的大少奶奶了,并不是轻易就能见到的。“叶儿,你说姐姐我对你如何?不比奉贤差吧!你出门子以前,瑜哥儿和太太商量要算计了你,让许家的姑娘替绣鸾嫁,是我阻止了太太,我跟太太说,事儿成了,您这柳太太算是当到头儿了!事儿不成,您这太太也算当到头儿了!太太听了我的劝才撵走许家兄妹,让你太太平平嫁了!……” 流连倒不意背后竟有此曲折,也懒得再兜圈子,“良姐姐,有话直说无妨,能帮你什么,我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姐姐当年的好儿,我是记得的!” “可你最后还是选择帮奉贤!我知道我是庶出,二爷又不起眼,谁都看不起我!吃我喝我的时候,花儿好朵儿好,转过身就笑我是冤大头!” “良姐姐,吃人嘴短,我又不是相公,怎么能老白吃白喝你呢?我又还不起席,你花十吊八吊钱跟喝凉水儿似的,我一年可就十五吊钱用!拿着赤脚去绊驴蹄?再说了,我干爹把我托付给长姐,本意就是希望我能帮她保住孩儿,她身子那么虚,我怎么敢扔下她自己跑出去玩?良姐姐,我来柳家就是为帮长姐来的,你不知道?还有,我根本不知道你是庶出!” “怎么可能!你跟奉贤天天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她怎么可能不跟你说?她……” “良姐姐,真没说过!你不要激动,深呼吸,……放松放松!激动对孩子不好,心境要平和,平和。” 流连见良姐儿红头涨脸,十分激动,怕她出事儿,忙安抚她。良姐儿倒也肯听,依言放松,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滚落下。 待她平静些后,流连才接着说道:“长姐几乎从不提起你和太太,常说的是老太太当年的事迹和老爷营商的出色之举,还有城里的各种奇闻逸事。”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良姐儿喃喃道。 “良姐姐,长姐最大的好处就在这里,她只一心做好该做的,不生心害别人,所以老太太和老爷全倚重她。良姐姐,长姐如今搬到乡下去了,铺子生意全没他的份儿,你们也算趁心如意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你看太太,多乐呵!” 杜良姐儿脸色灰败,双目无神,“叶儿,你是不是在骗我?她怎么可能不说呢?她也就是嫡女这一点儿比我强,……” “良姐姐,她虽是嫡女,却过得是寄人篱下的苦日子,末了还下嫁作商人妇,嫡庶于她而言,有什么意义?你虽是庶女,却是杜家千珍万贵养大的,大笔陪送,生怕你受一点儿委屈,不比嫡女差什么呀!” “你懂什么?千珍万贵!大太太有自己亲生的女儿,轮得到我千珍万贵吗?你以为在大太太手底上讨生活容易?那么多嫡出的欺负我一个!家里只有我一个庶女,连下人都敢欺负我!那么多嫡女,嫁妆比我多,人家比我强!哪一个嫁到商人家了?还是次子!” 流连也无语了。 “良姐姐,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耿耿于怀也于事无补,只是自己为难自己罢了!想想以后,为以后做些打算不好吗?” “做个女人,真难呐!” 流连点点头,深以为然。 第三十章 “叶儿,我听说霍郎中给了你个秘方儿,可定胎儿男女!你得帮姐姐一把!你不能见死不救!天怎么说,姐姐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儿!我是真心诚意把你当妹子的!我对你比对绣鸾好,你得承认吧!帮帮姐姐!……” 流连无语,这世界太疯狂了!什么时候,自己竟可与送子娘娘平分秋色了? “良姐姐,你别听人瞎说,没影儿的事儿……”流连赶忙澄清。手里忽然多了个沉甸甸凉冰冰的东西,却是一只赤金镯子,足有半斤重,十分粗笨,略具镯形而已。流连像被烫了一般要跳起来!良姐儿紧抓住她,不许她撒手,“叶儿妹妹,叶儿妹妹,你是不肯帮姐姐吗?……” “良姐姐,有话好说,别这样儿,使不得!” “妹子,一定要姐姐跪下来求你吗?……”良姐儿眼里闪现着疯狂的光芒,手攥得流连生痛。流连怕她有什么闪失,只好先好言抚慰,良姐儿哪里肯听!看着面前这个几近崩溃的疯女人,流连心中闪过些许不忍,她虽说是罪有应得,却也是封建婚姻的牺牲品。 “姐姐,坐下说话。”良姐儿扯过流连的荷包,将镯子塞进去,才坐下,沉默了一会,擦去汗水,艰难开口道:“妹子,我这次要是不能生个儿子,二爷怕是不能容我了!” “良姐姐,……”流连想说我哪有这个本事,却见良姐儿直勾勾地盯着她,满眼希冀,话便不敢出口了,转而道:“姐姐,你这月份儿大了,怕是不一定准行了!我没几分把握,万一……岂不是坑了你?” “妹子,只要你肯帮姐姐……我知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不怪你,倘若成了,我让这个镯子成了双!”良姐儿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脸也舒展开来。 “良姐姐,你吃了我的药切记不可再胡乱用药,滋补的药也不行,成吗?我再给你开一张单子,你必须依言行事!可行?”良姐儿忙不迭的点头,“还有,这事儿有违天道,必须守口如瓶,更不许给我揽这些事儿!”良姐儿郑重地点点头,“妹子,姐姐省得” 流连啼笑皆非地重新靠在逍遥椅上,轻轻地摇着。良姐儿也靠在逍遥椅上,轻轻地摇着。亭子外面有人来请二少奶奶和小姐去太太院儿里用饭,流连高声应了,俯身拉起良姐儿,良姐儿却不肯往外走,她抓住流连的手,“妹妹,能不能给姐姐交个实底儿,到底有几成把握呢?姐姐这心悬在嗓子眼儿上,上不来气儿!” “良姐姐,第一,忌焦虑!跟姐姐说实话,我也没底儿,最多只有五六成的把握!”流连说着便去扯荷包,良姐儿打落了她的手,挎着她的胳膊往外走。不知怎么的,流连的五六成把握让她的心略安。 柳太太的东次间儿已摆开一张大圆桌,腆着大肚子的荣姨娘边安放碗筷,边笑,“蒋姐姐真会玩笑,乡下的女人快生了还干活儿的多着呢!这活儿又不累人,主要是婆子们手脏!太太一向仁慈惯了,许我陪着贵客坐坐,别人家哪行?都有规矩拘着呢!”荣姨娘八面玲珑,马屁拍得好,柳太太笑得极慈和。自从分家后,柳太太成了柳府真正的女主人,加上女儿能入王府,又是个天大的体面,这让她性情大变,颇有几分当家主母的威严与慈和。见二人姗姗来迟,笑道:“老二家的,你俩忙什么呢?饭也顾不上吃?叫亲家等着!” 良姐儿忙屈膝行礼,“怠慢贵客了,都怪我,跟妹妹说起话儿来就什么都忘了!” 荣姨娘吃儿一声笑了,“二少奶奶跟小姐说什么呢?莫不是向她讨教如何养胎呢吧!”逗得众人都笑,蒋姨娘看了流连一眼,陪着笑了几声,良姐儿尴尬地干笑几声。众所周知,柳叶儿与林珩尚未圆房,说起来是嫁人了,其实还是个小姑娘,偏偏又有本事护着奉贤平安产女,她这不是玩笑,是赤裸裸的挑唆。流连便笑道:“恭喜荣姨娘,一定喜得贵子!荣姨娘日后的福气长着呢!”荣姨娘的脸白了,勉强干笑道:“小姐还有这个本事?那二少奶奶呢?”柳太太如今志得意满,美中不足就是她了,柳叶儿分明是给她上眼药呢! “看不出来,我不会看这个。只是我一走到你跟前儿,就觉得贵气袭人,无端地就觉得是个兄弟,能光宗耀祖顶门壮户。我守着二嫂半天什么感觉也没有,想来,姨娘肚子里是个大贵之子!”屋里静了,空气似乎要凝固一般。荣姨娘额上沁出汗来,流连句句都是好话,好话是好话,却比刀更锋利,她知道自己的好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蒋姨娘又不傻,忙打圆场,“这个事儿真不好说,我家珊姐儿那会儿,十个人看了十个人说是儿子,我梦见要给姑娘取名了,结果都是男名,我就急了,我还说梦话呢,我说取的都是男名儿,哪能让女儿用呢?结果就是姑娘,别人隔着肚皮,哪能猜得准?”柳太太勉强笑了一笑,道:“寀哥儿那会,我做梦生了,别人告诉我是男孩儿,我一摸是空的,急得我就说,小鸡儿呢?小鸡儿呢?结果还不是生了个男孩儿!有什么准儿呢”众人被逗得哈哈乐,蒋姨娘趁机道:“你们家如今什么都不缺,生个什么都是好的!哈哈哈哈”荣姨娘壮着胆子道:“我倒希望生个闺女,贴心!” 柳太太的脸刷地一下沉下来,瞅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良姐儿却不肯放过这个机会,笑道:“荣姨娘真有意思,自从你有了身孕,太太看你比看我们都亲,嫌弃你的孩子的话半句都没有过,难道你还想自己养不成?这不是陷太太于不义之地吗?”荣姨娘的汗大滴滚落,她张口结舌,目瞪口呆。她这一段时间压下了二少奶奶的风头,哄得太太团团转,未免得意了些,不期然竟乐极生悲了! 柳太太皮笑肉不笑道:“要说将来让荣姨娘照看孩子,肯定比奶妈上心,只是祖宗礼法不可变!” 第三十一章 众人草草吃过饭,柳太太是个没城府的,满腹心事全都写在脸上了,荣姨娘更是惶惶不安。蒋姨娘便识趣地不再多说什么。 珊姐儿累坏了,路上头便一锛一锛地,流连由衷道:“姨娘,你真该多带珊姐儿出来走走,你看她今天,多高兴!”蒋姨娘苦笑一声,并没说什么,倒是玉露,年纪小,嘴快,“大少奶奶,您说得轻巧,我家奶奶谁也不认识,两眼一抹黑,可往那儿走动?只不过带着小姐去街上转了转,夫人便派人传话,女子以贞静为主,寡妇更应该远离是非,别教坏了小姐。按理说不该烦劳姨娘教养小姐的,只是我身子骨不好,说不得请姨娘辛苦些!好在姨娘也是大家闺秀,想来也出不了大褶儿!大少奶奶,您说我家奶奶还敢擅自出门吗?” 流连愕然。蒋姨娘骂了玉露一声,惨笑道:“玉露没规矩,让大少奶奶见笑了。夫人当家理事,忙得不可开交,又持斋,怕饮食方面委屈了少爷和小姐,……”流连忽然明白,蒋姨娘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明白她的苦心,便道:“姨娘,给你们换个院子是爷爷的主意,只是他一个老公公,又抱病卧床,才让珩郎出面办此事。爷爷常打听琰哥儿书读到哪里了,有心给他找个学堂读书,怕你心疼他,正踌躇呢!”林老太爷并没说过找学堂的话,但是流连还是把金贴在他脸上。蒋姨娘热泪盈睫,她也疑心过林珩当初发落他是有意而为,终归委屈受得太多,不敢相信林家公子会有如此善心。 “多谢老太爷!” “跟我说有个屁用!为什么不去跟太爷说?你们搬出来也有十多天了,请过几次安?” 蒋姨娘低头道:“刚来时,太太说天气冷,琰哥儿尚幼,身子又不壮实,就不要去请安了,免得灌了凉气!况且老太爷也见不得我,再把他气死了,我们娘儿仨,使真真的无立足之地了!” “为什么?”流连一直觉得蒋姨娘身份地位颇尴尬,偏偏蒋姨娘对一切都逆来顺受,实在有点儿猜不透。 蒋姨娘长叹一声,“我嫁给老爷前许过三次人家……”原来,蒋姨娘也是大户人家正儿八经的嫡出大小姐,父亲是个五品。幼时,定了一门亲,谁知道那孩子出痘儿,殇了。后来,又定了一门亲,婚期都定了,谁知那小子跟家里一个丫鬟好得拆不开,抵死不肯娶,竟跟那丫鬟相约殉情,自挂东南枝了!蒋姨娘几乎气死,寻死觅活闹腾了好几天,差点出了家,家里人左哄右劝,才安抚住,又许了蒋守备手底下一个校尉,从七品,新丧了老婆,没有孩儿,倒也算是一门不错的亲事。蒋守备许是想着锦上添花,便委了女婿一个好差事,要让他立个新功。果然,没损伤一兵一卒就立了个大功,只是这头领中了瘴毒,呜呼了。头领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倒霉的幸运儿校尉。从此蒋家再不提起她的婚事,把她养了老姑娘了。她在家一心念佛练武,索性远离了红尘凡俗,直到一位游方高人,说她不是孤鸾,只是做不得人家的正头娘子。蒋守备与武人做亲做怕了,将目光转向文人,林老爷入了他的眼帘。恰好有一桩事因林老爷坚执不肯,最后证明他见识英明,全县的官员因此避了一难。蒋守备作东大宴宾朋,存心灌醉了他,半夜里将他抬入女儿房里,第二天在全县官员的注目下,楞说他晚上起夜走错房间了,蒋小姐的卧室恰好与林老爷在县衙的卧室在同一个位置,确实说得过去,恰好林小姐的丫鬟去给她采荷花露,开了大门和屋门,再加上那夜林小姐也喝多了,不知道炕的另一边儿多了个人儿,于是乎,择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一床锦被遮尽风流,蒋小姐委委屈屈地做了他的侧夫人。婚后,二人竟十分相偕,蒋姨娘先生了儿子,又生了女儿,夫妻间越发地恩爱,全然不记得远处还有个正房娘子。 “结果,官人到底被我妨死了!”蒋姨娘低头垂泪,“要不是有这俩小的,我就随官人去了!君在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大少奶奶,你不知道,有时候,活着比死更难!……”蒋姨娘泣不成声,流连也落下泪来,“夫人恨我,老太爷恨我,都是我该得的!我赎完今世的罪孽,下辈子便是入畜生道,也能做一只清清白白的畜生了!” “姨娘,公爹的事不能怪你,他是受人构陷!老太爷亲口说得,说他年轻气盛不知深浅,挡了别人的道儿了,别人才下死手,家里这把火就是警告!你也不要太过自责,这事儿与你无关,……” 蒋姨娘放声大哭起来! 第三十二章 琰哥儿开始向林老太爷讨教功课,也常常把字送过来请老太爷评品。老头儿怎么经得起这个,一来二去,祖孙竟亲热起来。解开心结的蒋姨娘也试探着送一些小菜鞋袜之类向老太爷示好,老太爷并没有拒绝,甚至,老太爷还去后边儿大院儿里看琰哥儿读书,看珊姐儿玩儿。孩子是希望,虽然说起林老爷蒋姨娘依旧泪水涟涟,老太爷也是低头不语,不过,林老爷已不再是不可触及的禁忌。院子里有了孩子的哭声,笑声,吵闹声,登高爬低擦破皮的尖叫,不是碰破了额头就是膝盖,不是打翻了茶壶就是茶杯,可怜流连的默默和墨墨,一脸生无可恋被珊姐儿抱在怀里,冲流连喵喵地求救。 老太爷来后院儿消磨时间,午饭常常就摆在合欢树下,隔锅儿的饭香,两个孩子常腻在这边儿不肯回房吃,珊姐儿最喜欢坐在他的腿上,玩弄他那一把胡子,顺便儿指挥着爷爷挟菜舀汤,老头儿连口安生饭也吃不上,忙得不亦乐乎。蒋姨娘作势斥责女儿,珊姐儿仗势回嘴,蒋姨娘便向老太爷请罪,老太爷笑道:“我林家多少年没见过女孩儿了,便是娇养些也无妨的,是不是,乖宝?”珊姐儿使劲儿点点头儿,十分赞同爷爷的言论。 老太爷午饭后懒得回房,时常歇在林珩的屋里,林珩便去了流连屋里。二人已十分熟稔,林珩看着流连忙着磨药粉十分奇怪,流连便把事情的头尾跟他说了说,林珩笑了,“杜家怎么净出些聪明人?真是有病乱投医!霍家要是真有此等妙方,不传给亲生的女儿,倒传给你这寄养的?你倒聪明,五六成把握!不吃药也有五成把握呢吧!你别乱来啊,药不是乱吃的!杜氏已经走火入魔了,她的孩子要是有什么闪失,当心她活吃了你!五六成!你倒不傻,后路都找好了!” 流连笑道:“你没见当时的境况,良姐儿硬把我当救命稻草,死抓着不放!气迷心了!我要不答应,她就要活吃了我呢!我也是没法子!给她弄些不碍事儿的药磨成粉,哄她安心,只要她不去乱做妖儿,估计就能平安生下孩儿,至于男女,只好听天由命了!” 林珩道:“过来,我教给你一个更好的法子!” “不过去,就这么说!”流连的脸有点烧。林珩便移过来,揽住她的肩头,凑在她耳边小声说“你用厚朴、祈艾、当归、川芎、黄芪、荆芥、贝母、菟丝子、羌活、甘草,共同煎出汁来,再加上些阿胶蜂蜜和核桃仁枣肉什么的,拿出你做果子酱的手段来,弄成一小罐儿,让她天天吃一勺儿,不比你这样省劲儿?正儿八经安胎的方子!” “我这药跟你说得差不多,我跑去三家药房买了三副药!嗳?你一个男人,平白无故的,怎么会知道这些?” “娘子……”林珩无语了,他能告诉她说,他为了能与她有共同语言,下功夫苦研了保胎学吗?便吱吱唔唔道:“爷爷抱病,我也看了几本医书,读书人嘛,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你呢?怎么替柳家大少奶奶保住胎的?外边儿人们都说你得了霍郎中的真传,为了报答霍郎中,不惜损阴折寿,也要帮柳家大少奶奶!” “哪有我什么事儿?我干爹猜着是柳家有内鬼,把药下在长姐的保胎药里的!干爹专门让我闻几种落胎药的味儿,还煎了让我尝。我主要是负责她的饮食,杜绝别人下手的机会,再加上她放手了管理内宅家务,不再劳神也不生暗气,只安心养胎,哪有什么神奇之处!” 林珩点点头,流连的话合情合理,顺手接过她递过来的一张单子,见上面细细罗列了每个时辰应该干什么,宜什么忌什么,吃什么。 良姐儿看着流连差人送来的东西,与自己的奶妈仔细验看。奶妈是个识字的,看了那单子,沉吟了一会儿,很谨慎地开口道:“要说这上边儿的作息倒也跟大少奶奶那会儿差不多,大少奶奶在屋里的事儿咱们不摸底儿,她天天出来走动一个时辰,倒是有这么回事儿!当时我还想呢,这姐儿俩不知深浅,要安胎不说好好躺着,一天到晚出来蹓跶,吃得也不强,这不找病吗?谁知道,竟平平安安生了!就是孩子瘦了点儿!”说着话压低了声音,“瘦归瘦,没啥毛病,一个多月就胖了!大人生着不受罪呢!不比红杏儿强?” “妈妈,你看准了她去药店抓药了吗?”良姐儿还是不太放心! “看准了!她最少去了三家药房呢!生怕药方露出去!再说了,大少奶奶那会儿,十个人看了十个人说是男胎,大少奶奶一口咬定是女胎,结果呢!敢情人家心里有底!要不会这么说?小姐,要说大少奶奶当时的境况,倒是生个女孩儿更好,保得住!” 良姐儿点点头,“也不知柳叶儿肯不肯帮我,她又不肯保证生男孩儿,又不许我去找别的门路,唉,我这心里毛咕咕的!……” “小姐,柳姑娘跟大少奶奶又不是什么亲姐妹儿!咱们又分家了,男也罢,女也罢,碍不着大少奶奶什么事儿了!放着黄澄澄的金子不拿,那不成傻子了吗?她不让您乱寻门路,事儿岂不是全担她身上了?想来她是有几分把握的!总比那些信口开河的收生婆子强吧!一味地只会要钱,哪里有一点儿怕损阴德的样子?收你五两银子就能大包大揽包生儿子!儿子就那么不值钱?倒是柳姑娘,只一味推辞,十几两金子都不乐意,只怕她才是真怕伤阴德呢!小姐,咱们这一步走对了!您把心放宽些,按柳姑娘说的来,该散步散步,该吃素吃素,该晒太阳晒太阳,总会有效验的!” 良姐儿点点头,闭目躺在奶妈的膝头,任由奶妈替她在额头揪出一个又一个红斑。 第三十三章 林家渐渐平复了,老少男女开始按部就班地生活下去,林夫人却一点都不开心!丈夫生前与蒋姨娘做得是正经夫妻,自己堂堂的正头娘子连个边儿也摸不到! 丈夫在,恩爱不恩爱的,不说了,总是个倚仗,谁也抹不了自己这个名份!现在!没了这根儿隐身草,一份子家业被那个贱人攥在手里,难道要正头娘子向妾室手里讨生活吗?好端端的儿子,被个赶大车的大脚丫头迷得神魂颠倒,一天天的,狗颠尾巴一样,围着那个丫头片子转!想到流连,林夫人心里火儿“腾”一下子,烧起来了!在她心里,流连远比蒋姨娘更可恨!蒋姨娘不过是一个妾而已,叫她站着死她不敢躺着亡!敢捣蛋,卖到窑子里去!哼!流连是儿媳妇儿,背后有柳家仗腰,柳家倒不值什么,关联着王爷呢!这就比较棘手了,关乎儿子的功名前途,不能乱来!投鼠忌器!这让林夫人十分不爽,也只好强行按捺自己! 谁知道,晴天一道霹雳,林夫人几乎晕了过去,“你说什么!” “是真的!少爷就在少奶奶屋里歇呢!不是一次了!……” “走!”林夫人哆嗦站不稳了!不管不顾地向外冲去,来报信儿的婆子忙跟上来! 林夫人满腔怒火冲进流连屋里,流连盖着一条浅紫的薄被睡在石床上,脚头卧着两只黒猫,旁边儿一个小小的人儿盖着一条浅红薄被睡得正好。地下,翠翠盖着一条水绿的薄被躺在逍遥椅上,听见动静儿睁开眼,见是夫人,忙起身施了一礼,才去叫流连。 流连其实没睡着,顺势起来,先给婆婆请了安,见她来意不善,便不肯多说什么,默默侍立一旁。林夫人已醒悟过来,一时不知怎么掩饰,只好干咳了一声,“珊姐儿怎么睡在你这里?” “回母亲,天儿太热,珊姐儿和琰哥儿睡不好,爷爷就让珊姐儿跟着我睡,琰哥儿跟着官人睡呢!” “娘!大中午的,你是不是热得睡不着?”林珩撩帘子进来问道。林夫人一见儿子确实睡在流连屋里,气不打一处来,怒道:“你怎么在这个屋里?你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如此不知廉耻!……” 流连假装听不懂她指桑骂槐,撇撇嘴,站在一旁看戏。 林珩被她骂得满面通红,辩解道,“娘,爷爷带着琰哥儿睡在我那边儿了,我总得找个地儿歇歇吧!” “这么大的家,哪里歇不得?你知道廉耻二字怎么写吗?大晴天白日的……林家的脸全被你丢尽了!” “娘!我们是夫妻!又不是苟合!大中午的,又是哪个长舌头干的?反了!敢嚼说少爷了!……” “好!好!你好知道要脸的人!就见不得男人吗?大白天就拉进屋里,……” “回母亲,丈夫是媳妇儿的天,官人说的话,儿媳不敢违拗!”流连见婆婆把气往自己身上撒,哪里肯吃这个亏,眉不抬眼不睁,不软不硬地怼了回去。“况且,官人睡在外间,我和珊姐儿睡在里间儿,暑热炎天的,权宜之计罢了!算不上白昼宣淫!” 流连这么会说,林夫人火更大了!儿子,儿子不听话!媳妇,媳妇也这么难缠! “闭嘴!这是哪家的规矩,婆婆说话呢,媳妇儿就敢插嘴!”林夫人吃过流连的暗亏,几肚子气攒到现在,一并发作出来! 流连哪里肯吃她这一套,刚要抗辩,却见林珩冲她轻轻摇头,又瞥见窗外老太爷的影子,福至心灵,忙扑嗵跪了下来,“婆婆教训得是,全是媳妇儿的错!求婆婆不要生气!都怪儿媳妇儿从小缺教失养,人又糊涂,不懂事儿,不怪官人!……” 林夫人冷哼一声,“官人?官人也是你叫得的?你算什么东西?难道你也配?……” 林老太爷干咳了一声,“琰哥儿,快扶起你大嫂,地上凉!”说着扫了一眼林夫人,扶着琰哥儿的肩坐在逍遥椅上。林夫人忙上前见礼,老太爷兀自闭着眼摇着,并不理她。林夫人尴尬地陪笑道:“公爹,怎么还把您惊动了?不过是小孩子们不懂事罢了,我教训几句就是了!……” 林老太爷闭着眼冷笑一声,“珩哥儿自小儿是我教养的,这样不知廉耻,想来是我这个做爷爷的,没教好他,……” 林夫人慌了,硬撑着道:“公爹言重了!不过小孩子偶尔不知轻重罢了,儿媳不过白教训他几句,警醒他,别干出什么出格的事儿来,不好收拾!” “是嘛?你费心了!”老太爷冷冷地夸到,“大中午怪热的,回去歇歇吧!”林夫人见老太爷面色不虞,也不敢多说什么,便告退了。 老太爷扶着琰哥儿也走了,屋里剩下流连几人面面相觑,流连白了林珩一眼,自顾自爬上床,裹得严严实实装睡,林珩讪讪地退到外屋,翠翠打了个呵欠,依旧倒在逍遥椅上。 林夫人砸了两只茶盏还不能解气!不明白那爷孙二人中了什么邪,这么维护那个乡下丫头。越想越火越大,一肚子毒气无处发散,全往上拱,囗唇周围起了一圈毒疙瘩。不行,必须想法儿治治这个野丫头,什么阿物儿,敢到林家来找便宜。有了新目标的林夫人亢奋起来,与心腹的婆子密谋起来。 “夫人!”那婆子诡密地一笑,道,“您就该把少奶奶叫过来好好服侍您才对!做儿媳妇儿的,哪有那么自在的,初一十五才过来请个安!叫过来,哪儿还拿不住个错儿?” 林夫人点点头,婆婆要找儿媳妇儿的错,比从锅底抹点儿黒灰还容易! 不过,林老太爷出手比她快。朱妈妈送了一个大包袱过来,陪着笑道:“夫人,您最是贞节不过的人,而且您这边儿也清净些,老太爷发愿要在佛前供奉全本的巜华严经》,只是老太爷手抖眼花,抄不成了!少爷倒是一片孝心要替老太爷抄,老太爷怕耽误他的功课,便不肯允,少奶奶的字又要不得,思来想去,还是麻烦夫人吧!这里是纸、墨、香和经,请夫人查收。” 林夫人别看整天忙着吃斋念佛的,也抄写经文,其实不通,并不知道《华严经》的厉害。虽然明知道这是老太爷的惩罚,没法子拒绝,只好一囗答应下来。朱妈妈走后,林夫人对着这厚厚一撂经文陷入沉思,她算了算,自己不眠不休地抄下去,三年之内还是抄得完的。 笫三十四章 林夫人自然不肯白白吃这个亏,惹不起老公公还惹不起儿媳妇儿吗?流连算是倒了霉,毎逢林夫人抄经时,总会命人唤她过去,研墨铺纸,端茶递水,一刻不停地给夫人打扇。风大了扇得纸动了夫人骂她莽撞,风小了不凉快,夫人骂她懒惰。流连被骂得几乎要怀疑人生了!火大得满嘴囗疮。 老太爷虽然也常找个借囗让人唤她回去,怎奈林夫人憋着一口大气,况且做婆婆的要儿媳妇儿伺候,简直太天经地义了,老太爷借囗再多也不够!两个人摽上劲了,可怜的流连,如同风箱里的老鼠一般!林珩试着要解救流连,他不出手还则罢了,他一出手,更惹得林夫人愤恨,两位妒火中烧的姑娘趁机给流连上眼药!可怜的流连,上一辈子活了三十年,受的窝囊气不如这几天多。好在翠翠还算机灵,想法子给奉贤捎了个信儿,奉贤打发人来接流连,说是家中祖母思念,想接她去乡下住几天,避避暑气。 这回林夫人不好多说什么,新媳妇儿回娘家歇伏本是平常事,拦不得的,况且是老太太接她!于是流连逃也似的卷了一包衣服去了乡下。 吃过了井里湃的西瓜,流连四仰八叉躺在逍遥椅上,向奉贤诉苦,奉贤只是吃吃地乐,笑得直不起腰来。“叶儿,你可真是不知人间疾苦!你婆婆比我那婆婆可差远了,只不过把你拘在屋里,你就受不了了!我婆婆要我管大小事务,又要排场,又不肯给钱,你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好歹耐着点儿性子,忍一忍。” 流连懒得听她的大道理,闭着眼睛摇蒲扇,老太太笑道:“你婆婆出了名的大善人,又是吃斋又是念佛,又是收留孤女,狐狸尾巴藏不住了!不过,孩子,你和珩哥儿整日耳鬓厮磨,你可要知道轻重,万万不敢有什么越礼之处,万一,……那可是你吃亏,好在珩哥儿跟你还对眼,这才是你一辈子的福!也难怪你婆婆找碴子,没圆房呢,到底也不好太亲密!” “奶奶,林夫人哪里是因为礼,分明是打着坏主意呢!见珩哥儿心仪妹妹,怕坏了她的事儿,才借机发作。只怕,她是要逼着妹妹自己和离呢!” “和离?她怎么肯?只怕是要抓把柄写休书呢!幸好她娘家早失了势,要不,只怕敢下手把咱叶子摆布死!”老太太愤然吐出嘴里的瓜籽儿,“这个老虔婆!” 流连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凉,闭着眼假寐。 晚上,擦洗过后,翠翠点了根儿火绳,流连趴在枕头上定定地望着黑暗中那一团星火。翠翠小心道:“小姐,天儿不早了,早点儿睡吧!”流连没说话,只叹了口气。 “小姐,其实嫁到谁家不受气呢?姑爷长得还俊呢!换个人家儿,长得丑不说,也不见得不欺负你!做人家的媳妇儿哪有不受气的!” 流连诧异这个小丫头片子的敏锐与早熟。吃西瓜时老太太和奉贤的话确实让流连心凉,她没想到她们早就知道林夫人难缠,却依然将自己推着往前走。也许是古人不把被婆婆欺负当回事儿!与林家的婚事,其中搀杂了太多的利益,没人肯设身处地为她考虑。倒是翠翠,更贴心一些。 “翠翠,我同姑爷和离,好不好?”流连问道。 “小姐!”翠翠急了,支起身子道:“你疯了!姑爷那么喜欢你,处处护着你,老太爷也待见你,就为受了婆婆点儿气,你就要和离?” “翠翠,和离了我就去立个女户,买个小院儿,然后开个饭馆子,咱们自己挣钱自己花,难道不好吗?做什么非得当这个受气包儿?” 翠翠沉吟了一会儿,翻身点着蜡烛,打开妆盒,将流连的财产清点了一下,翻着眼算了一会儿,竟痴痴地呆住了。过了许久,翠翠小心翼翼道:“小姐,你是说着玩儿呢吧?” 流连叹口气,嗯了一声。 翠翠松口气,怅然若失道:“小姐,姑爷这么好的人,你怎么舍得扔?……”流连不想听她唠叨,翻过身自顾自睡去。翠翠吹灭了蜡烛,睡意全无,在黒暗中睁大了双眼。 在乡下的日子是无拘无束的。乡下的大姑娘小媳妇不象城里人规矩那么大,一天天大门都不能出。逢集的日子,翠翠就擓着篮子跟在流连身后,在集市上瞎逛。 流连兴致勃勃地逛着,古代纯天然无污染的新鲜果蔬,散发出诱人的香味。突然,一双手扯住了流连的裙子,流连被吓了一大跳,几乎是本能地跳开。翠翠急火火地过去打落那双不知轻重的手。 手长在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身上。妇人并不肯放开,死死扯着流连的褙子,“太太,好心的太太,求你收下这两个丫头吧,给囗饭吃就行!……”流连无语了,这都什么事儿嘛! 翠翠掰开妇人的手,怒冲冲道:“干什么呢?有没有一点儿规矩?不打听打听我家小姐是谁家的少奶奶,就敢乱伸手?” 那妇人忙不迭叩头,“太太,求求你发个慈悲,这俩丫头带去当小猫小狗养活吧,她俩自小跟着我学绣花儿,不吃闲饭!身价银子您老看着赏,只要让俩人儿逃个活命就行!……”流连不忍再看,扯了翠翠要走,翠翠却不肯走,兀自盘问那妇人,“你们是哪里人,怎么落到这等地步?” 那妇人直起腰来,扯?子擦擦眼泪,“我们是凌州人,老河沿决了口,房屋田地都冲走了。我们一家人逃到这儿,无亲无故的,没办法才……小大姐,我们是规矩人家出来的,不敢为非做歹,只想讨个活命,不敢多要,一个人只要八俩银子!……”流连见翠翠泪都下来了,便使劲儿扯了她往外挤,“太太,太太,您要是嫌贵,便宜些也行,都好说,好说……”流连拂开那妇人的手,客气造:“大嫂,我没带那么多银子” 第三十五章 流连扯着翠翠挤出来,翠翠眼里含着泪,“小姐,……太可怜了!咱们又不是买不起,不如……” “行了!天底下可怜的人多了,管得过来吗?况且,那个妇人分明是狮子大开口!你看那个妇人那么胖,哪里像是逃荒的?” 翠翠擦擦眼泪,低着头想了一会儿,怏怏不乐地跟在流连身后。流连也无心逛了,便带了翠翠往回走。忽然,旁边有个男人拱手施了一礼,“林大奶奶,别来无恙!”流连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林大奶奶就是自己。原来是龚剑云,穿着家常便服,人胖了许多。流连忙回了一礼,“龚捕头,好久没见!您这是有公干?” “嗨,什么公干!出来转转!翠姑娘,眼怎么红红的?难道是你家小姐欺负你不成?”龚剑云乐呵呵的。翠翠依然闷闷不乐,只低头不语,龚剑云略尴尬,流连忙打岔,道:“龚姐夫,香香姐姐还好吧?香香姐只顾忙着带儿子,把我们这些姐妺全扔在脑后了!你儿子长得怎么样了,出牙了没有?” 龚剑云微微一笑,“个子不小,虎头虎脑的,都会爬了!四颗牙!一顿都能吃半碗粥呢!”流连附和了几句,又冷场了。龚剑云沉默了一会儿,“叶儿,其实,林少爷人品不错,前途无量,只要你们夫妻和和美美,别的都是小事儿!”流连心里略有点儿暖暖的,冲他点点头儿,客客气气地告辞。 “小姐,真服了你了!要是我,不上去撕了他,也得啐他几口!难为你,香香姐姐!还姐夫!亏他有脸答应!……”翠翠阴阳怪气地学流连刚才的话。 “行了,行了!现在你话这么多!要不是你刚刚不说话,我用得着说那么多话敷衍他吗?过去的事儿了,何必揪着不放呢?” “知道了,输人不输阵,倒驴不倒架!”翠翠拉长声道。流连看了她一眼,也没有多说什么。忽然,翠翠紧张地扯住她的手臂,脸色煞白,小声道:“小姐,你看,那个穿酱色直?的男人,他是开窑子的,那两个小妮儿可别落他手里” 流连恍悟,翠翠原来一直在担心,怕那姐儿俩沦落风尘,并不是在跟自己赌气!倒是自己多心了。便拍拍她的手,“别怕,咱们也过去看看!”谁知翠翠话里都带了哭音儿,“小姐,那个人恶得很!又带了打手,咱们怎么敢惹?”流连怜惜地搂住翠翠——这个宁肯把自己卖身为奴也不肯沦落风尘的小女孩,那个男人是她的梦魇。 “不怕,翠翠不怕!你现在是我的人!他敢动你一指头,就让龚剑云抓他!”翠翠用力地点点头,依旧抖得像风中的树叶一般。 “小姐,我不怕!” 流连叹囗气,温言抚慰了她许久。等二人挤进人群中时,价钱正讲得热闹。那龟公得意洋洋道:“我家就缺俩会针线的,要不是我家娘子喜欢小姑娘儿,我犯得着花九两银子买你这两个丫头?哪儿找不下会做针线活儿的女人?不少了!” “大爷,我这俩姑娘心肝儿宝贝一般,捧在手心儿里长大的,吃的穿的都不比那大户人家的小姐差,少说也得十两!” “大嫂,我们是正经人家,小妮儿到了我家,那是跌进了福窝,一样当宝呢!姑娘有个好去处,比什么不强?九两不少了!” “大爷,不瞒你说,有人出过二十两,我都不肯的!我看大爷你是个正经人,不为别的,为了孩子有个好去处,才应下的。下了十两,免谈!” “大嫂,肯出二十两的,那是什么人?这样吧,我再加五十文,谁叫我心软呢!” “哎呦喂,大爷!您是积德行善的人!不像我,实在是没法子了,才卖闺女的!这俩姑娘心又灵,手又巧,模样儿又俊,哪儿不能替你挣来一两银子?就别跟我这个穷婆子计较了!说定了,就十两!” 那汉子笑得眼都看不见了,“好厉害的一张嘴,要不,我加二两银子,你也跟我去吧!我正缺个暖被窝的呢!哈哈哈哈……” “等等!大婶,我们明明讲定了八两银子,怎么又卖给别人了!”流连怒斥道。 那妇人一楞,“太太,您不是说身上没带那么多银子吗?” “大婶!我出来买个菜带那么多银子干什么?身上没有,家里还没有吗?取个银子的工夫都不容吗?” 妇人有点儿蒙,“太太您也没说要,这么着,还按一个人八两,我豁出去得罪这位爷了!” “真有意思!大婶!一个小丫头八两银子,您可真敢开牙!咱们要是讲定了十六两,你肯十两卖给别人?你傻呀?分明是为了多要二两银子,出尔反尔!” 流连的话听起来十分符合逻辑,围观的吃瓜群众纷纷点头附和,人群中闪开一条路,龚剑云挤了进来。旁边一个吃瓜群众,扔掉瓜皮,往裤子上擦擦手,道:“龚捕头,你是官家的人,你给断断!” 那汉子抢着说道:“龚爷!我跟这妇人讲好价钱了,谁知这小娘子过来横插一杠子,非得跟我抢不行,龚爷,您给评评这理!” “得了吧!”一个吃瓜群众抢着替流连发言,“分明是这位小娘子先讲定了价钱,这个娘们儿贪图多卖二两银子,才变了卦!……” “少来!她们真要是讲定了价钱,怎么会连头上的草标都不取下来呢!”那汉子反驳道,“顶多是问了句价,等着落市的时候拣便宜呢,见我要买,急了,才出来跟我抢呢!龚爷,可不能惯她这种毛病!” 流连没想到龟公如此刁恶,一时语塞。翠翠乍着胆子道:“我家太太又不常赶集,懂什么什么草标不草标的,根本不知道要取,刚刚太太还跟我说,可怜俩孩子头上沾着草,回去得给她俩好好洗洗呢!” 龚剑云低下头微微一笑,问那龟公道:“你既已讲定了价钱,为何也不曾取下她们头上的草标呢?可见草标不草标的,不足为据!不如问问两个孩子,愿意跟谁走,可好!” 第三十六章 龚剑云的话听起来合情合理,不偏不倚,龟公却暗暗叫苦:事情是明摆着的,那俩丫头又不傻,选择他的可能约等于零。一个女孩子抬起脏污的小脸儿看看龚剑云又看看那龟公。翠翠灵机一动,大声说道:“妹子,这位大哥是县里的捕快头儿,是官面儿上的人,为人最是正直不过,吐口唾沫钉个钉儿,你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龚捕头定会替你做主的!” 两个孩子互相对视一眼,双双伏地大哭,“官爷救命!她不是我娘!她天天扯我们出来乞讨,不听话就打我们。”说着扯起袖子,露出青痕累累的小细胳膊。 龚剑云微微一笑,打了个呼哨,几个壮汉挤进来,不由分说绑了那妇人和旁边几个帮腔的人。周围一片叫好声,龚剑云抱拳环施一礼,众人纷纷让出一条路来。 日子波澜不惊地过下去,懒散而自在。流连躺在树荫下的逍遥椅上,摇着。一角儿沁凉的西瓜递到了唇边,流连懒得睁眼,咬了一口——这个翠翠越来越贴心了!便笑道:“真甜,你也吃啊!”翠翠并不答话,只把尖儿往她嘴里放,自己吭哧吭哧啃剩下的瓜皮。不知怎么的,流连觉得不对劲儿,睁眼一看,哪里是翠翠,分明是林珩!不由怒从心头起,狠狠剜了他一眼,头扭向一边,恶声恶气道:“你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如此伤风败俗的事儿都干得出来!” 林珩陪着笑,用湿毛巾去替流连擦脸,流连没好气地伸手去挡,林珩趁机抓住她的手,细细地帮她擦毎一根手指,笑嘻嘻道:“这么乐不思蜀,可思念为夫不曾?”流连一阵恶寒。 “乖,不生气!为夫不是给你赔罪来了嘛!要打要骂都随你,要不你把我打两下儿岀出气!” 流连斜晲了他一眼,扬起了巴掌,林珩忙将她的手握住,贴在自己脸旁,自说自话道:“就知道你舍不得!娘子,你这样心慈面软,岂不叫为夫心疼?” 流连抽出手来,很轻薄地撩了这小哥儿的下巴一下,“来,唱个曲儿给爷听听,爷就不生气了!唱得好有赏!” 林珩将流连的腿放在自己膝头,轻轻捶着,很听话地清了清喉咙,逼尖了嗓子,细声细气道:“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儿忘了娘,把媳妇儿背到炕头上,把娘背到山沟里喂了狼。花喜鹊,尾巴撅,娶了媳妇儿忘了爹,把媳妇儿背到锅头旁,把爹架到墙头儿上。……”流连笑不活了,平时林珩总是一本正经的样子,是个人都夸他少年老成,原来他这样会哄媳妇儿,心下暖暖的,脸上便挂了笑意。 林珩觑她有了笑模样儿,才站起身来,拍拍她,“起来,起来,叫为夫坐会儿。”见流连又要瞪眼,忙道:“明天带你去石桥玩儿一天,成不?”流连坐直了身子,“真的吗?我给你扮成小厮可好?”林珩顺手将她扯起来,自己坐上逍遥椅,舒服地闭上眼,长舒一囗气,“不行!明天给老师拜寿的人多,难道要你跟那些赶车抬轿的坐一起?衣裳首饰我都给你带来了!明天,拿出林家大少奶奶的款儿来,别跌了咱林家的份儿!”流连听得清清楚楚,林珩几乎有点儿幸灾乐祸,不由恼火, 伸脚去踢——这个家伙太可恨了!林珩很聪明地躲过这一脚,顺势架起二郎腿,假惺惺地教训道:“你身为女子,既已成家,主持中馈,往来应酬不都是职责所在吗?偷不得懒的!” 流连恼火道:“成个屁的家!还没圆房呢!”林珩睁开了眼,笑得促狭,“想圆房?好说,那还不是为夫一句话的事儿!”见流连又恼又羞,四下踅摸,好汉不吃眼前亏,林珩忙正色道,“昨儿个,龚剑云到家去了,……” “龚剑云?……关我屁事儿!我又没在家!他又不是不知道我在这儿住着!” “你看你,说话就急眼!我又没疑心你与他有私!”林珩忙凑过来道,“他们不是抓了许多乞讨的吗,解救了几十个孩子,总得给他们寻个活路吧!县里找富户们捐了些银两布匹,男孩子去做学徒,女孩子嫁人。毎个女孩子,十两银子,两匹绸子,两匹绢,一对钗子,一副银镯,作陪嫁,给她们寻人家呢!龚剑云想给修文兄弟俩做媒,就是你见过的那姐儿俩!” 流连想了想,不知道此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其实,林珩不过是想刺探一下流连跟龚剑云有没有什么藕断丝连。这事儿倘若是官媒来说,倒也没什么,偏偏是龚剑云来办,这让他心里极不舒服! “爷爷什么意见?你娘呢?老孙乐意吗?” “娘不管,老孙不是林家的下人!爷爷要我自己拿主意,他说以后这些事要我自已斟酌,老孙倒没说不肯,也没说肯。” “哦……老孙没说不肯,那就是肯了。只是要娶媳妇儿起码得有自己的宅子,怕是买不起!娶到咱们家,名不正言不顺的,因此为难!你怎么看?” 林珩低着头,“老孙一心跟随爷爷,即使林家败落如斯亦不改志!怎能拿两个逃荒的女子搪塞他!岂不是让义士寒心!” 流连沉吟了一会儿,“珩郎,一人得道,鸡犬亦可升天!太宗还穿过草鞋呢,可他得了天下后,当年提篮剜草的农妇照样当皇后!修文修武已经到了该定亲的年纪了,什么样的人家肯与他结亲?可比这两个女孩更好?” 林珩的头低得更深了。流连一阵心疼,可怜这十几岁的少年,一次次被社会毒打,依然要用自己稚嫩的肩头,努力扛起这个衰败的家族。“珩郎,火烧眉毛,且顾眼前吧!二十年后,等你能光耀门楣时,再答报义士吧!当年,韩信能一饭千金答报漂母,你也可以的!” 林珩抓住流连的手,将额头抵在流连的掌心,只点点头,并不答话。 第三十七章 吃过午饭,林珩便歇在流连住的屋里,流连去了老太太屋里睡午觉。这么热,哪能睡安稳,胡乱打了个盹儿,汗把凉席都洇了,索性绞了一桶井凉水,洗了洗脸。老太太唠唠叨叨的不许她用凉水擦身体,又要叫人给她送热水,流连拦住了她,拿个蒲扇哗哗哗地扇,哪里顶用呢,身上的汗毛孔全像打开的水龙头,喝口茶下去,汗就顺着脊梁往下流。树荫下也不行,没有风,到处都溽热难当,林珩携了流连的手去桑园中消暑,并不许翠翠跟着。 流连猜林珩有话要说,果然,他开口道:“娘子,拜完寿就跟我回城去吧,老在别人家住着算怎么回事呢?” “不回!你家的表叔数不清,闲着没事儿就登门!这么热的天,我还得下厨伺候,贴钱贴东西也就罢了,她们吃饱喝足一抹嘴就开始说我坏话!我图得什么?在这儿比城里凉快,等立了冬,再来接我吧!” “你看你说的这话,十分押韵!押韵!想不到娘子颇通韵律!这不说话就是七夕嘛,咱们林家多少年也没个姑娘,今年有珊姐儿了,咱们好好弄个花桌子摆上,让那些没见识的开开眼!这些事儿得你这个当嫂子帮忙操持,不回去怎么能成呢!” “得了吧!少拿炭蒌子往我头上扣!林珩,这会儿就咱俩,咱把话说开,成不?”流连决定不上当,这小子一肚子墨水儿,一会儿指不定怎么绕呢,别看自己年纪比他大,真不一定绕得过他。 “你看哈,我在柳家其实是寄人篱下,也是身不由己的。我呢,自然是不配当你林家的冢妇,我也明白,别看他们把这桩亲事夸得花儿好朵儿好的,他们为得是什么,还不就是为了忽悠我给绣鸾当替死鬼吗?好让绣鸾没有后顾之忧!既然咱们都明白,就别假模假式地装相了!我其实就是图那两千银子,都够我花一辈子了!这点儿银子是我用名声换来的,是我的!咱们说好,那一万银子可是你家的,是柳家补偿你林家的!要说还是你林家的名声值钱!我顶多就是从中吃点儿利息,绝不敢乱动分毫!你们要急着用钱,只管用,绝无二话!等你守完孝,进京赶考前,咱就和离,或者干脆就说我死了,想法子给我另弄个身份,我到外府去,绝不妨碍你的前程!也就这么三五年的工夫,我在你家当个管家,替你们操持杂务,你们管我吃穿开销,能成吗?能成就别跟我捣蛋,咱们俩好儿搁一好!不成就让我自己买个小院儿,自做自吃去!反正总得装几年夫妻,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我也就算对得起柳家了!我已经忍了你娘一个月了,不会再忍她第二个月的!你那表妹,随便你纳一个还是纳俩,我不干涉!” 林珩被流连这一通话,噼里啪啦打晕了,低着头,半晌无语。 “林珩,”流连见他沮丧的样子心有不忍,便劝道:“虎落平阳遭犬欺!你也别怪柳家势利,世人熙熙攘攘,不是为名而来就是为利而往!等你高中了,别说中状元了,就算是个背榜的,不愁没人榜下捉婿!你们林家要靠你重振门庭!只要你娘不跟我捣蛋,一切烦琐杂事,由我来处理,你只用功即可!” 林珩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被凉透了!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不明白自己的眼眶为什么痒痒的,扭头看向桑园深处。一对戴胜站在枝上,互相亲昵地整理羽毛,带个黑尖儿的橙黄羽冠折扇一般,忽尔打开,忽尔又合拢。 流连怜惜地叹口气,可怜这个男孩子,不过是高中生的年纪,却要用稚嫩的双肩担当起家族复兴的大任。不过流连不是圣母,没有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打算,她还是想在这个异时空过几天自由自在的日子:不用打卡,不用加班,每日里,静则睡到自然醒,动则遍历名山大川,随心所欲,散漫自由,泛若不系之舟,光是想想都要流口水了! 流连不是个啰嗦的人,话既已说透,也就不再多言。二人各怀心事枯立许久。 “叶儿,我知道是娘让你受委屈了,也不至于因为这么点儿事儿就和离吧!”他的疑惑很有道理,这年头不欺负儿媳妇,做婆婆还有什么意义?流连真不算受气,况且还有自己和爷爷护着她! 流连语塞,恨不能把自由和独立对女性的深刻意义跟他好好掰扯掰扯,不行,不行!贤良淑德,贤良淑德,一定要贤良淑德!这是古代,不讲究特立独立!咬住舌头以防它闯祸。 绣鸾由父兄护着,已经到了京城。一路上走走看看,长了许多见识。父亲在许多地方都有买卖,那些人十分亲热地与他笑骂,交易。 京里的宅子不大,跟家里没法比,绣鸾无聊地枯坐窗前,带来的丫鬟们被带出去长见识了,毕竟京里不同家里,回头小姐有什么差遣,连路都不认识还行!瑞骞陪媳妇儿回娘家了,柳老爷忙着生意上的事,哪有工夫陪她。京里服侍柳老爷的女人,没过明路,身份尴尬,也不过来讨嫌,一时间竟只剩下绣鸾自己。 绣鸾伏在桌上怔怔地望着窗外。一抹宝蓝色的身影从垂花门闪入,绣鸾的头轰地一下,猛地立起来,心砰砰砰地狂跳着,几乎喘不过气来,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她心心念念日思夜想的人。 那人撩帘子闪进来,满面含笑,绣鸾低下头,滴下几滴泪来。来人不由分说将绣鸾揽入怀中,绣鸾吸了吸鼻子挣出身子,退后一步,略屈膝施了一礼,轻声唤道:“王爷。” 那人怔了一怔,复将她揽住,轻轻理了理她的鬂发,笑道:“怎么这样生分,还是叫梁大哥好了!” “王爷见笑了!乡下女孩子不知道深浅,胡乱叫的,王爷见谅!”不知怎么的,绣鸾就是要赌这口气。 “噢,我明白了,鸾儿还在生我的气!来,打两下给你出出气,问问他还敢不敢说瞎话了!”说着话抓起绣鸾的手轻轻打在自己脸上。绣鸾哪里禁得起这个,扑哧一声笑了。 第三十八章 绣鸾或者说是柳叶儿,将额头轻轻抵在宝蓝的肩头,“梁兄?”那人悄声浅笑道,“欸!再叫一声来听听!”绣鸾便不肯再理他。 “鸾儿!”智王轻轻唤道,绣鸾叹了一口气,说道:“还是叫柳叶儿吧!免得漏馅儿!你们干的好勾当!”智王忙将这个小小的可人儿紧紧拥入怀中,“鸾儿,委屈你了!没什么,等咱们成婚后,我就给你赐名绣鸾,也就不用再遮遮掩掩了!” “得了,名字有什么要紧的!” “那可不行,我说梦话都在叫鸾儿!”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只翠玉蛇镯套在绣鸾的腕上。绣鸾看看那镯子,轻轻撅起红嫩嫩的小嘴儿,嗔道:“人家明明是属大龙的,不要这个,丑死了!”说着话捋起智王的袖子,抹:上的墨玉蟒镯,套在自己的腕上。蟒镯又宽又大,绣鸾使劲儿乍开手,防它掉落,抬起腕子欣赏着,还得意地晃荡着,两只镯子叮铃铃地轻轻撞击着。智王爱怜地捏捏绣鸾的小翘鼻子,抓住她的手,一语双关道:“你看,倒是一对儿呢!”说着将墨玉蟒镯戴回手上,拉住绣鸾的手,认真地说:“鸾儿,这个蛇镯是独一份儿呢,连王妃都没有!我没法子给你个王妃的名份,可我心里只有你,你可明白?”绣鸾低下头,泪盈于眶。二人挽手坐下,喁喁低语。 智王爷忙得很,留下了一个年老的嬷嬷和大小三个箱子走了。绣鸾翻看着智王的礼物。一口大箱子里是各色面料,没什么稀奇的,中箱子里面是一身橙红的嫁衣和一双橙红织锦绣花的鞋,衣裳和鞋上的图案都是米珠缀绣,十分精美,小箱子里是各色首饰——没有一件是赤金的,哪怕是戒指。绣鸾呆坐一旁,她早就知道是要做妾的,可还是忍不住伤心。 王嬷嬷冷冷道:“姑娘也不用伤心,王爷对姑娘也算尽心了。这青金竹枝簪和犀角银杏叶簪都是京里的新花样,市面上买都买不到的。王爷身上是有法度规矩的,等闲的六品七品人家,姑娘想与王爷做侍妾,也不是容易的事情。王爷只怕委屈了姑娘,姑娘还是不要辜负了王爷的一片心才是!” 智王临走前叮嘱绣鸾,这个王嬷嬷是他最靠得住的人,只是人太梗直了些,要绣鸾好好跟她学习规矩。绣鸾拭去眼角一滴泪,不敢回嘴。可能是觉得自己的话太生硬了些,王嬷嬷随即略带歉意道:“老奴一辈子吃亏在这张嘴上,脾气不好,不会哄人。只是连老奴这几句话也禁不起,进了王府后,也活不下去的!王爷把小姐的交给老奴教,老奴说不得就得讨人厌了,一味说好话,是不顶用的!” “嬷嬷,良药苦口,我省得!” 王嬷嬷微微笑道:“小姐是个聪明的人,事情就好办了!小姐,嫁了人就不比做姑娘了,王妃和别的侧妃既不是你的爹娘也不是你的姐妹,不会宠着你的,你可知道?” 绣鸾点点头,柳叶儿也是这么说的,只是委婉些,想来这个嬷嬷也是个靠得住的。 见她点头,嬷嬷接着道:“那我先把府里的情况跟小姐细说说,明天再开始学礼仪,可好?皇家规矩多,不比民间散漫……” 绣鸾的脸白了,王府有一个王妃两个侧妃,绣鸾以为自己会是第三个侧妃,谁知王嬷嬷嗤地笑了一声,给她讲了两个侧妃的来历,王爷依例有四个侧妃,智王现有两个侧妃,徐氏是徐贵妃母家的远房侄女,徐贵妃怜她父亲战死,母亲病故,自小养在膝下的,而智王的母亲是徐贵妃的侍女,因此二人是自幼便相识的;董氏的娘家虽比不上王妃谢氏的娘家名满天下,如今也算是文坛的领军人物,当年受冤入狱,几乎要抄家流放,是智王力挽狂澜,救了其一家,董家献出嫡女为婢,以示谢意,王爷为了笼络董家,自然不能让她做侍女,就纳为侧妃。 绣鸾像一只丑小鸭般低下了头,第一次,失去了小县城姑娘的傲娇底气。王嬷嬷拣出一枚羊脂透雕玉佩,放到绣鸾的手中,“上面雕的这个恪字,是王爷的名字,姑娘手里这个是独一份儿,王妃的玉佩是翠玉透雕智字,两个侧妃都没有呢!姑娘没有娘家可以仗恃,所能倚靠的也就是王爷的情意!姑娘可明白?明白就好,宋贵人生前最倚重老奴,老奴也尽心服侍,如今承蒙王爷不嫌弃老奴,打发老奴来伺候姑娘,是老奴的福气!” 绣鸾差点儿就说,有你老人家指教,是我的福气,到底还是年纪小了些,说不惯这些应酬虚词,不知怎么的,脑子里映出柳叶儿寄居在自己家时不卑不亢的样子,因此只点点头,并不多言。 瑞骞在门外咳了一声,绣鸾忙应了他一声,瑞骞掀帘子进来,将手中的大包小包放在桌上,客客气气招呼了一声王嬷嬷,王嬷嬷便告辞了。 绣鸾把王嬷嬷的话跟瑞骞讲了一遍,向他讨主意,瑞骞冷笑了一声,“妹妹,这个老婆子唬你呢,贵人在宫里也不是什么高贵名份,只要生了孩子,都能得个贵人名号。宋贵人一辈子住在徐贵妃院里,用得上什么大管家嬷嬷?不过你也别拆穿她,哄她好好教你规矩,至于以后的管事嬷嬷,看看再说吧,你就说自己拿不了事儿!”说着瑞骞拆开各种大包小包给绣鸾看。 许久,瑞骞扭扭扭捏捏掏出一只粉色桃花结络珠凤尾活结手链递给绣鸾,强装镇定,“妹妹,你替我将它收好,千万别弄丢了!” “三哥,你,……你自己没地方藏吗?三嫂见过这个东西,突然不见了,会不会起疑心?” “见是见过,我就说丢了,她又能怎样?京里地方小,连个书房也没有,万一落到她手里,给我毁了,如何是好?你三哥我就这么一点儿念想了!” “三哥,这络子我也会编,不如我再给你编几个,你就大大方方地戴,比这么藏着不好吗?” “鸾儿,我说这是庙里求来的,没法儿圆这个谎!” “三哥,你说是你自己求得吗?没有就好,我就说我去求平安符,忘了给你求,才拿这个糊弄你的,这样可圆得过!” 瑞骞思忖了一会儿,点点头。 第三十九章 冯氏果然没起疑心,她翻看着绣鸾送过来的玄色宝蓝灰色大红翠绿金褐各色手链,“你三哥手上那个链子,说是庙里求的,我半点儿也不信,佛门清净地,怎么会有粉色桃花络子。你放心,我不跟你三哥说!”话是这么说的,转过脸儿,她就把绣鸾卖了,瑞骞淡淡道:“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是她骗我?只是难得她肯拿心爱的物件儿出来补救,我才装不知道的!大概也就她以为骗过我了!这个大聪明!”冯氏笑得支不起腰来,换了个玄色金刚结手链戴在瑞骞腕上,那个粉色桃花结络珠凤尾活结链子就被随手扔进匣子里,跟别的络子一起,被收了起来。 绣鸾出嫁的日子定在八月二十六,她需要学的东西很多,陪嫁的丫鬟定了四个,名字叫做红玉碧莲百灵画眉,另有一个老成的妈妈,姓周,帮绣鸾料理家务杂事。冯梅音点点头道:“行了,不少了,王妃当年六个陪嫁丫鬟,四房陪房家人,徐侧妃也不过才四个宫女做陪嫁丫鬟,董氏进府时是光身子一个人,封了侧妃后,董家才把她做姑娘时的丫鬟送过来的,咱们这就不错了,不能僭越!”冯氏从娘家带了一个利落的妇人,专管教丫鬟们规矩,至于周妈,冯梅音亲自教。柳老爷甚至找了个老妓,教绣鸾房中术。时间紧任务重,绣鸾的日子过得狗撵一般。 林珩的老师是个洒脱的,虽然一辈子只是一个秀才,却很教出了几个出色的学生。拜寿的人极多,几个在外地做了官的学生,也差人送来了贺礼,各种贺礼摆了一院子。给老师行过礼后,有人引了流连到西厢房闲坐,而林珩就被几个年龄略大点儿的同窗抓壮丁一般掳走了。 西厢房闲坐的几个妇人年纪都不小了,闲谈几句后,流连知道她们都是亲戚——并没有几个学生携眷而来的。她们彼此间成本大套说些家务人情事,跟流连并没有可聊的,流连也懒得应付,兀自喝茶。 所有的喜寿事其实都差不多,不过是没完没了的喧嚣罢了。午后,酒足饭饱的人纷纷告辞,林珩拉着一个三十多岁的落魄书生,舍不得撒手,口中连连说“拜托仁兄了!”那人满不在乎地揺着手,嘴里叨咕着“好说,好说!” 流连跟车夫把林珩扶进车里,流连又与老师夫妇寒暄了几句,才上车离去。林珩的头靠在流连肩上,嘴里唠叨着,“这群狗贼,合伙算计老子,等老子当了官,全部抓去打板子!”流连懒得理他,将他推到一边儿,吩咐老孙先把自己送到柳林村,谁知林珩发起了酒疯,要死要活地闹腾起来,流连丢不起这个人,只好应下先送他回城。林珩嘴边露出一丝奸笑,趁着车一颠簸仆在车底,流连无奈,扯起他坐在自己旁边,林珩奸计得售,趁机又靠在流连身上。 都到家门口了,不进去也说不过去了,流连捏了鼻子扶着醉鬼进了门。林珩不肯进自己房间,吵翻了天要住流连的屋子。林夫人骂了他几句孽障,到底拗不过他。 林珩不允许别人近身,宽衣擦脸打扇喂汤只要流连。流连强压下了揍他一顿的恶念,一本正经给他擦脸打扇,还得腾出一只手让他抓着。除了林夫人,阖府上下都趁机端茶送水,忍着笑来观摩了一番。老太爷吩咐老孙去乡下报平安,顺便把翠翠接回来。孙子的把戏瞒不过老头儿,这几天流连不在,孙子心神不宁的样子老头儿都看着呢,况且饭菜都没滋没味儿的,老头儿也有点儿受不了。 林夫人脸色铁青,对正哄林珩喝蜂蜜水的流连说:“等珩哥儿睡了,你也找个地方歇了吧,这儿留修文修武兄弟俩就行!”还没等流连应声儿,林珩先颠作起来,脸红脖子粗地吵吵,只要自家媳妇伺候,谁敢打他媳妇的主意,等他当了官后,定要捉来打屁股!气得林夫人拂?而去,下人们也忍了笑纷纷退下。 流连也累了,伏在床边小眯一会儿。林珩睁开眼睛,认真地看着面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心中暗道:“柳叶儿,你既进了我林家的门,生是我林珩的人,死是我林珩的死人,想和离,作梦!”扯过一件袍子搭在流连的肩头,轻轻抚了抚她的头。 流连用冬瓜雕了一堂寒山独钓,很出了一个风头。七夕就是这样的,大姑娘小媳妇各逞手艺,打扮出一张花桌子,说是供神,还不是由人来品评。林珩陪了流连逛遍全城,很有几张花桌子立意奇巧,流连拣了一双瓜子大小的男鞋,鞋面上竟还有绣花。花桌子上的食物是可以吃的,只不许吃完,物件儿也许拿,只是见了更喜欢的得拿手中的东西换。林珩携了流连的手,慢慢走着,与许多携手的情侣擦肩而过——未婚的夫妻今日是可以见面同游的! 那日关于和离的话,谁也没再提起。流连以为自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没必要再啰嗦。林珩想得却是来日方长。林珩把二人在桑园中的对话跟祖父复述了一遍。老爷子叹了一声,问道:“珩哥儿,你不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吗?” “爷爷!”林珩有些恼火,“您为什么也不站在我这边儿呢!” “珩哥儿,另娶一个确实能让你获益匪浅!既然她肯让贤……” “爷爷,我不要别人!你不是说我们不要去媚附别人,做个纯臣最妥当吗?无论哪朝哪代,都得用能干活的人!” “珩哥儿,你爹与你娘一辈子不睦,做了一世怨侣。我常想,假如我们当时不囿于门第之见,许他娶了心仪之人,也许就不是如今的局面也未可知!因此,我许那柳氏进门,帮你护着她。既是两情相悦,何来和离之说?” “爷爷,她从小娇养到大,哪里受过气!如今受了娘的冤枉气,才冲我撒气的!哪有两口子吵两句嘴就和离的!” “好吧,我帮你护着她,不让你娘欺负她!”老爷子无奈道。 第四十章 连日里,除了丝瓜扁豆,便是干菜咸肉再加上豆腐面筋,乏善可陈,流连忽然动意想要采几颗鲜莲子煮粥来吃,便带了翠翠去了后园中。 流连还是第一次到园子来,满目残垣断壁,枯木焦梁,不由连连叹息。池中的荷花十分肥壮,翠翠抻着胳膊够了几枝莲蓬,还采了两朵荷花,主仆二人还说了几句掉了下去没人捞的笑话,突然流连的眼直了,翠翠也诧异地扭头去看,吓得尖叫起来,主仆二人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跑出园子,流连还好一些,翠翠吓得腿都直了,一蹦一蹦地,亏了流连扯了她才跑出来,浑身都湿透了。 主仆二人的尖叫声惊动了全家,众人纷纷赶来,七嘴八舌劝慰:那是个人,只是脸被烧坏了,不是鬼,大白天的也不会见鬼。 闻讯赶来的林珩,斥责道:“做什么到处乱跑,要什么不能让下人去操办?这么多人,伺候不了你一个人吗?” 流连辩解道:“我想自己采几颗莲子,没有乱跑!就是去了园中!主要是翠翠吓着了,我还好,不太怕!” “我的姑奶奶,家里这么多人,谁不去给你采,多少我不给你弄来?说了多少次,不要到后花园去,听不见吗?做什么自己去?危墙倒了会不会砸死人?掉下去怎么办?池子不深也能淹死人的!……” 流连小声抗议道:“别人掉下去莫非就淹不死了吗?好好好,听你的,以后再不乱跑了!”流连见林珩的眼瞪得铜铃一般,额上青筋毕露,知道他真急眼了,不说几句好话怕是糊弄不过去,赶紧服软,先翻过这一篇儿去再说。 “说过多少次了!要什么就跟我说,就是不肯听,一味憨玩……”流连很想堵住耳朵或者干脆缝住这小子的嘴。 竹婆子带了那汉子来陪罪,那汉子身形高大,头上戴了草帽,用一块黑布遮了脸,手足无措地站着。流连上上下下打量了这个健壮的汉子几眼,笑道:“不妨事,不怪你的,我只是不知道园里有人,才会被吓一跳,倒是我们扰了你的清静!” 那汉子连连摇手,“少奶奶太客气了,原就是怕吓坏别人才不出来的,没想到还是吓着您了!” “你的伤既已养好,老躲在园子里也不是个法子,英雄义士也不是见不得人的!还是出来吧,有什么活计也帮着干干,竹妈妈每天扫个大院子也怪累的,不如你替她扫院子,让她专管浆洗,也轻松些。” “多谢少奶奶,我在园里也没闲着,开了一片菜园子,种了许多蔬菜,也能省几文菜钱,还是别出来吓人了。” “话不是这样讲,你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不敢见人呢?怕吓着别人,就把脸遮住,我给你一匹纱,再买两顶竹笠,把纱缝在帽子上,既能挡住脸,也不影响看路,大家见惯了也就不觉得惊骇了!” “多谢少奶奶!我明天就出来当差!”那汉子几乎哽咽了,告辞转身离去。 流连倚在床头,见林珩神情古怪,便拿枕头砸了过去。林珩忙伸手接住,笑嘻嘻地送过来,“娘子,你知道那汉子的来历吗?”知道流连不知道,林珩也不再卖关子了,“老王本不是咱家的下人,是竹婆子的姘头,晚上常与竹婆子在花园私会,这汉子倒是个仗义的,咱家走了水,他奋不顾身救火,被毁了脸,身上也受了伤,咱家替他求医问药的,好容易把命保往,脸是没法子看了,好在竹婆子也不嫌他,就留他在家吃一份钱粮,他是不肯见人的,只躲在园子里,来给你赔罪,只怕是第一次出园子!”林珩说着给流连掖了掖被角,握着她的手道:“睡会儿吧,我守着你,不用怕,那汉子不是个坏人!”流连在福利院见过许多脸有残缺的孩子,因此并不怕——只是当时吓了一跳,不忍拂林珩的好意,便勉为其难闭眼装睡。外间屋里朱妈给翠翠灌了安神汤,哄她睡了。 林珩怔怔地看着流连平静的睡颜,心中思绪万千。修文在窗外咳了一声,林珩放下流连的手,转身出去。果然有事,林家是一个大家族,分支颇多,其中一个分支的一位姑娘,被人凌辱,本想吃了这个哑巴亏算了,谁知道竟怀孕了,丑事眼看着遮不住了,族里明天要开祠堂处理这事,那家人慌了,来求救了。林珩站在窗下思忖了一下,进去轻轻唤起流连,携了她的手去了前边。 流连很快就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知道古人怎么处置这种事,因此也不敢乱开口,见老太爷被来人的哭诉弄得心烦不已,便对那妇人道:“奶奶,事情既已出了,哭是没用的,咱们还是商量一下事情怎么处理好不好?你们是怎么个打算,我们该怎么帮你?”那妇人止了哭诉,却讪讪地无话可说。倒是那汉子说:“族长派人跟我说,族里出了这种丑事,自不能忍,必须沉潭,我们不肯,来人说,要不就干脆许了那贼人,将丑事遮过去,也能救小女一命!这分明是骑我脖子上拉屎,可是不这么着,小女的命怕是就保不住了,大哥,小女死也不肯嫁那贼人的!我想着不能嫁那贼人,可也不能沉潭,只能来求大哥帮帮我……” 老太爷伸手制止了那汉子杂乱无章的述说,“保住姑娘的命,好说,不嫁那贼人,怕是姑娘这辈子也嫁不出去了,况且嫁了才能遮丑,沉潭是遮丑,嫁人也是为遮丑,一样都不选,族长不会答应的!” “大哥,”那汉子满面羞惭,“我也知道事儿不好办,可我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知道了,只能是尽力而为吧!你也知道,族中的事务,我势单力孤,怕是左右不了!你多联络几个人,壮个声势,好在你素日里人缘不错!” “大哥,……” 来人没空闲谈,告辞后。林老太爷靠在椅子上,抬头望着屋顶,一言不发。许久,挥挥手令二人退下。 第四十一章 流连默默跟在林珩身后。 林珩站住,叹了口气,“月儿姑姑这一辈子算是毁了!她要保住性命,只能嫁与那淫贼了。实在是可惜了……” 流连有点儿想不通,“为什么要嫁与那淫贼,告到官府去,将那淫贼绳之以法,再把胎儿打落不就完了?就算以后不能嫁个好人家,也比这样任人摆布强吧!” 林珩淡淡笑道:“你倒是能豁出去,可惜姑姑一家子都要脸,干不出这种事来。” “你什么意思?”流连恼了,“我是那不要脸的,对吗?” 林珩叹了口气,“我是说小爷爷哪有你这份决断,他们还想糊弄过去呢!糊一糊,补一补,面子保不住,里子也保不住!哪如豁出去闹个底朝天,起码月儿姑姑不用跳周家那个火坑!”流连也无语了。 “明天,这些话你别乱说,他们有自己的想法,咱们辈分儿小,轮不到咱们开口!你就守着月儿姑姑坐一会吧,别去女人堆里乱羼,你一向马虎,当心言多有失,被有心人当枪使了,你也不知道!” 一想到一群叽叽喳喳的长舌妇凑在一起,流连的头就开始疼,林珩的主意不坏,既可以让她置身事外,又不落痕迹——她跟月儿年纪差不多,正该去好好安慰她一番。切!有什么可安慰的呢,假模假式的刺探一番,再劝人认命罢了! 林珩伸手拍了拍不以为然的流连,学着奉贤的口气取笑她道:“祖宗,明天装个相行不行!” 流连被他逗笑了,叹息道:“做父母的,怎么能为了虚名,牺牲了女儿一辈子的幸福呢?” 林珩无意识地抓着她的手,看着遥远的天际,失神道:“月儿姑姑的名节已经坏了,带累了底下的两个妹妹不说,整个林氏都会蒙羞。女子碰到这种事,苟活下来,真不如一死了之!” “明明是你们林氏男儿护不住自家姐妹,该阖族男子羞死才对!月儿一个柔弱女子,怎么斗得过那个禽兽!你们不思为她报仇,洗清耻辱,还要逼月儿嫁与那禽兽,简直是不知羞耻!” 林珩紧紧抓住流连的手,“道理我何尝不懂,只是族长不这么想!这些话明天不要乱说,会惹祸的!你先回屋去吧,我去看看爷爷。” 月儿家紧挨着宗祠,林珩先将流连送到月儿屋里。余秋月来的早一些,正陪着泪水涟涟的月儿叹息,只点点头儿,并不多说什么,流连自去寻了地方坐。流连知道秋月不喜欢自己,常跟小姐妺们说自己的坏话,所以族中这几个年龄相仿的姑娘,都不喜自己,话里话外,冷嘲热讽,流连也懒得应付她们。 月儿娘端了一壶茶进来,流连接过茶杯,仍然仄着耳朵听祠堂的动静。祠堂里吵闹的不堪,林珩清朗朗的声音抑扬顿错,怎能敌得过乱糟糟的吵嚷。保住月儿的性命的确不难,有人随便说了几句女子柔弱,难敌男子的话,月儿便得到了族中人的宽宥,不必去沉潭或者吊死在周家门口了。难的是如何善后,族长的话冠冕堂皇:月儿的名节既然已是坏了,这?子怕是都难嫁了,不如将错就错,嫁到周家算了!自然那贼子是要好好惩戒一番的云云。相比之下,反对的言辞就显得苍白无力了!确实,嫁过去有诸多坏处,可好歹月儿这一?子就有靠了,寡妇守节都有个名堂,养一辈子老姑娘算怎么回事?况且谁能养她一辈子,定好的亲事也被退了,谁家还肯娶她?族长语重心长劝大家面对现实,为月儿姑娘的将来考虑一番…… 林珩被堵得无话可说,只能口中反反复复强调林氏一族的脸面。族长宽宏大量地笑了:自是不能白白便宜了那坏种,不死也得让他脱层皮,定要将林氏一族的脸找回来…… 林珩哑口无言了。林氏一族人口繁盛,总有看族长不顺眼的。一个粗莽的汉子酸溜溜道:以后城里的二流子有福了,实在讨不着老婆,就到林家来拣个俊的扯过去奸了,就找着老婆了!真是一桩俏买卖!只是苦了以后林家的子孙,怕是没有姑娘敢进咱林家的门了!旁边有人接口道:也不单是大姑娘,小媳妇儿也中,反正林家的男人也护不住女人,扯回去照样受用。这话的效力很大,年轻气盛的开始义愤填膺,甚至有人开始取笑新婚不久林珩,“珩哥儿,以后你家娘子出门你可得跟紧点儿,如今咱们林家可就数你家娘子最年轻漂亮了!” 林珩大怒,扭住那人就要开张,众人忙拉开他,七嘴八舌指责那人不该如此口舌轻薄。那人红了脸,说道:“珩哥儿,小爷爷也是开个玩笑,你千万别恼。不过,如此一来,林氏族中的女眷还敢不敢出门?咱们连自家的老婆女儿都护不住,还有什么脸活在世间呢?我不过玩笑一句,珩哥儿就恼成这样子,以后城里的人咸一句淡一句的,咱们岂不是要活活臊死!也不能单为月儿一个人,丢了全族男子的脸!” 族长的脸急得红了白,白了又红,眼睁睁看着蛤蟆吵坑一样的诸人,手中的扇子打开合上,合上又打开! …… 近午时,将满腹愤懑发泄出来的众人,基本形成了决议:坚决不能嫁那小子!大家的肚子都觉出饿了,后院的大厨房里,女人们已经把饼烙好,猪肉冬瓜豆腐海带丝大烩菜也已撤了火,碗筷刷洗得干干净净,控在筐里,就等诸位辛苦了的老爷们来吃了! 族长做了一个总结:诸位说得都对,是我太妇人之仁了,确实不能因为一个姑娘,折堕了全族的名望!人多出诸葛,多亏了大家伙了!不过,月儿姑娘的一辈子咱们也要替她考虑一番,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咱们瞅着她长大的,难道能眼睁睁看着她当一辈子老姑娘?这样吧,就叫周家那小子卖了姓,做个倒插门,咱们一族人看着他,敢让咱们月儿受一点儿委屈,咱们先揭了他的皮!时辰不早了,大家先吃饭,有事下午再议! 第四十二章 流连惊呆了,脱口骂道:“这个老王……”林珩伸手捏住了她的嘴,不许她骂人。流连鼻子里喷出一股冷气,“他是不是林氏家族的族长?为什么胳膊肘往外拐?” 林珩叹了口气,附在她耳边轻轻道:“坊间传闻,周家那小子可能是族长的私生子。”流连点点头,这哪里是卖姓做上门女婿,这分明是认祖归宗了,还白拣一个漂亮媳妇儿,白得一份好家业。只怕这才是族长的意图,前边儿那一大套辅垫都是烟幕弹。 余秋月怔怔地看着门外窃窃私语的两个人,纵有满腹不甘,也只能化为一声长叹。秋月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出身比流连好,模样儿比她俊俏,身条儿比她袅娜,脚比她的小,文才也远胜于她,认识林珩也更早,为什么么硬是敌不过她!林珩的眼中有光,就算流连骂人也不能减弱林珩眼中的光。林珩只是捏住她的嘴,不许她骂出来而已。 秋月多希望林珩来捏的是她的嘴啊!林珩对她总是客气而疏离,何曾如此亲昵过。本来秋月还以为凭自己的心机手段,就算是做妾,风头也能盖过正室娘子,现在她丝毫把握也没有了,一时竟失了神,筷子杵在碗里半天没动。 月儿与秋月是好朋友,自然明白她的心思,看看门外的两个人也觉得扎眼:两人一人端了一碗菜站着吃,林珩从碗里翻翻拣拣,寻了个丸子放在流连的碗里,夹走了流连拣出来不肯吃的肥肉,还翘起指头揩去了流连嘴边的一丝酱汁,还扯了流连掖在袖口的帕子,擦擦自己的油嘴,拿了二人的碗送去厨房。 流连洗过手,携了一壶热茶回了屋里,自己倒了杯茶,坐着出神:事情已成定局,杀人不过头点地,周家那小子卖了姓,林氏一族的面子上过得去了,只怕没人肯再出头做冤家,只是苦了月儿一辈子了!女子的命运真如漂萍一般,不由自己做主…… 突然,月儿的娘跌跌撞撞跑进来,抓住月儿的手,鼻涕一把泪一把,哭道:“月儿啊,族里要把那个孽障给你做上门女婿,以后,你俩妹子可怎么办,我天天什么也别干了,光防那个畜牲也防不过来!早知道这样,我和你爹费那么多心力干什么!这下,一家子全填了馅了……” 月儿一下子颠作起来,跺脚哭喊,“我不!我不!敢让他进门,我就一头撞死!娘,娘,叫我爹再想想法子,我宁死也不要他,……” 月儿的娘被女儿摇得站立不稳,跌坐在地上,只顾拍着地痛哭不已,“没有法子了,咱们的路都让人堵死了!……”秋月竭力劝说哭作一团的母女二人,哪里劝得住,自己也急得泪流满面。 流连实在看不下去了,“月儿姑姑,别逼你娘了,她要有法子也不过来哭了,还是先想法子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 “绣鸾嫂子,就别说现成话了,小奶奶和月儿都快急死了,没空听这些没力气的闲话,嫂子能帮就帮一把,不行也别添乱……” “闭嘴!”流连斥道,这个秋月惯会煽风点火,常给流连上眼药,偏又抓不住把柄,明知道流连听不得别人叫她绣鸾,明知道别人视此事为林家之耻,偏要叫她绣鸾嫂子,生怕别人不知道流连是个冒名顶替的家伙,隔三差五替她倡扬一番。 秋月没想到流连敢直接喝斥她,羞得满面通红——一方面秋月的年龄比流连大两岁,只比林珩略小几天,另一方面秋月是客人,只要一日没给林珩做了妾,就是一日的表小姐。流连只是懒得跟小姑娘计较,何曾怕过这些鸡零狗碎的小伎俩。 “小奶奶,月儿姑姑,哭不顶用!我是这么想的:月儿姑姑,你与其在这里哭闹寻死,不如到祠堂去寻死!听我说,不是真要你去寻死。下午,周家那小子来了,你就去祠堂,大闹一场,宁死也不与周家结亲,族长再说什么你的后半辈子无靠,你就寻死出家,再就作出一副要与那小子同归于尽的样子,到时候看谁还敢撮合这门亲事!你这么一闹腾,别人再敲敲边鼓,帮腔的也有的说不是!” 月儿母女对视一眼,互相扶持着从地上爬起来。“看你的脸成什么样子了,我给你打盆水洗洗,……” “洗什么,小奶奶你糊涂了,又不是走亲戚去!”秋月说着话,摇了摇月儿的手臂。月儿的眼发直,迟疑道:“这行吗?我一个姑娘,随便往祠堂里闯,会不会……” “不怕!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咱们也不能任由他们想搓圆就搓圆,想捏扁就捏扁!” “是啊,月儿姑姑,你的命已是毁了,可是,就算要毁也得毁在自己手里,凭什么任由别人摆布?他们何曾替你着想一点!”月儿看看流连,眼亮了,秋月也上上下下打量着流连,神色复杂。 “那什么珩哥儿媳妇你坐呀,干什么站着,我去给你泡壶茶。月儿,好好招呼珩哥儿的媳妇,我去看看你爹。”说着话月儿娘慌慌乱乱地跑出去。 屋里三个人计划了一会儿该怎么说怎么做,主要是流连出主意,月儿点头。流连甚至比比划划告诉她该怎么摆姿势,以防误伤了自己。秋月站在流连后边儿上上下下打量她,神思悠远。流连的主意其实算不得高明,置于死地而后生罢了,在宫斗剧中能活五六集的的样子,不过足够用了。 下午,祠堂里上演了一场大剧,月儿是绝对的主角,比流连拙劣的演技好了何止十倍,直接可以给北影做教材了:感情太饱满了,长时间以来,蓄积的委屈与屈辱全部爆发了,月儿偷藏了一把小剪刀,不仅扎了仇人几下,还在寻死时划伤了自己,别人抢剪刀时,还被她抓伤了,拉住她的人被她又踢又咬。她宁死不肯结亲,口口声声只要报仇,确实将众人都镇住了,加上旁人七嘴八舌地帮腔,最后将周家那小子扭送报官了。月儿哭倒在地,将近日遭遇哭诉一番,求县令作主。国法大于家法,县令抚慰了她几句,还呵斥了族长一番。令杖责一百七,刺配放州,徒七年。 第四十三章 秋风渐起,该张罗过中秋节的事了。流连不知林家的规矩,照例去跟老太爷要主意。现在流连基本上早上梳洗过后就去老太爷的院里,下午才回自己院儿。毎天,吃过早饭后便陪着老头儿闲谈,下棋或听老头儿抚琴,顺便处理家务,现在老头儿已经不再让流连练字画画了,估计是看她朽木难雕,实在是教不了,索性不给自己找罪受了,如此一来,两个人都解脱了。家务琐事,只要流连做了决定,老头儿决不当面驳回,有不当之处,也只在背后指出。好在流连一向从善如流,二人处得十分融洽。 老头儿躺了两天才歇过劲儿来。流连端了陈皮姜茶过来,倒了一杯递给老头儿,便在一旁陪着坐下。 “爷爷,明明到县里那么容易就告下来了,做什么小爷爷一家就是不肯去告官呢?”流连找了个话题。 “傻孩子,那是当时的情形众怒难犯,月儿又泼出命去,要死要活的。否则的话,哪有那么容易就告下来的?县令只要问她三四个月前为何不来告,偏要等到现在?只怕就不好答复。周家那小子一旦狡辩说二人是和奸,只因不肯卖姓做上门女婿,月儿才翻脸诬告,反手就能告你小爷爷纵女卖奸!因此,出了这种事,除非当场拿住,多是吃了哑巴亏算了,很少这样张扬开来的,明摆着就是算计!”老爷子到底当过官,看问题透彻老辣。 “啊?”流连吃了一惊,想想也对,那小子说不定还会诬陷是月儿勾引他呢。见流连若有所思的样子,老头儿淡淡笑道:“是族长太贪心了,倘若周家那小子只是哭唧唧说仰慕月儿,才犯下大错,如今任由族人处置,绝无怨言,如能将月儿许配与他,一定好好待月儿,当牛作马报答你小爷爷他们,这门亲事说不定就成了!偏要软饭硬吃,太贪心了!林家这么多人,谁过继过去不行,要他一个外姓野种一把拿?你当时不在,没见,你小爷爷说,就算我命中无子,族里这么多孩子,过继一个就是了,决不能让姓周的脏了我林氏一族的血脉!当时众人一哄而起,七手八脚要揍那小子,我就知道这事彻底搅和黄了。我拦住众人,说国有国法,咱们不能仗着人多乱来,万一打死了,岂不晦气?这样一来,顺理成章报了官!你小爷爷这个人还是很聪明的,月儿是你鼓动的吧?” “嗯。”流连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珩郎让我不要逞强,可是我看那母女俩无路可走的样子,实在是憋不住了,是不是太孟浪了?” “做都做了,有什么可后悔的?无论做不做,族长也照样会针对咱们这一房的。咱们现在无权无势,不就是一只大肥羊吗?” “爷爷,族长为什么要针对我们呢?月儿姑姑的事,族长明显犯了众怒,他不怕众人离心离德吗?” “再离心离德,也得认他是族长!孩子,咱们这一房,兴盛了百年,虽然对族人多有照看,可是族里并没有什么人跟着飞黄腾,都说祖上的灵气只发咱们这一脉,因此惹人妒恨,尤其是族长。你公爹的事儿一出,咱们一家几乎要被族中除名,也就是看珩哥儿颇有前程,才不敢将事做绝!咱们家走了水,族中竟无一人前来救护,真真让人心寒!”老头儿叹了口气,不再说话,流连也无语了! 许久,老头儿幽幽道,“孩子,你知道我为什么许你进门吗?”估计流连不知道,也没指望她回答。“当时你帮你长姐拿住了背后坏事的丫鬟,朱妈妈当故事说给我听,当时我就想,这孩子真是个好样的,胆大心细,是个当家主母之材不知道谁家的小子有福气娶了去!后来,柳家老太太亲自来跟我说了你,夸你胆大心细还在其次,难得的是周全妥贴,跟绣鸾交好还则罢了,连许氏都喜欢你,本来一心要许给娘家的侄孙的,这样那样的事耽误了几天。我毫不犹豫就应了——何氏是个女中豪杰,她看中的人应该不差的!千里姻缘一线牵,所以别瞎想和离不和离的傻事儿了,你是我们正儿八经迎娶进门的当家媳妇!” “爷爷,难道你们不是因为怕得罪了王府,又不好拦着柳家攀附权贵,怕他们对珩哥儿不利,才应下换人的吗?” “那只是一方面,林家硬要退亲他们也没法子!王爷再色迷心窍,也不敢强纳人妻为妾,我虽不在朝中,可要将此事倡扬出去也不算难!一旦四王爷弃了柳家,一个商贾之家罢了,……哼,还不是砧板上的肉?你不会真的以为是王爷要强纳绣鸾姑娘吧?王爷一时见色起意是有的,至于别的……” “没有,是柳家献女求荣罢了!毕竟王爷能给的,比林家能给的多得多!” 流连有此见识,倒令老头儿刮目柤看,“你不应该愤怒吗?他们寻了好处,就拿你顶缸。” “爷爷,富贵由命,生死在天,我不强求得不到的东西,柳家没把我一齐送出去,我就谢天谢地了!长姐倒是他们柳家的人,还不是生了法子搬出来,与他们断了关系,可见并不是人人都羡慕那种荣华富贵的!” “你长姐倒是个明智的!王爷折腰结交一个商贾,不过是要借他的手弄钱罢了!明摆着是想要争权夺位,可是四王爷无权无势,也没有得力的母家,一旦事败……”老头儿摇了摇头。 “爷爷,不是说四王爷是一心帮扶三王爷的吗?三王爷的母家颇有势力,手中还握着军权,……” “都是皇帝的儿子,凭什么要为别人做嫁衣裳呢?三王爷要弄钱不会把人攥在自己手里吗?为什么要多绕一道呢?四王爷的岳丈如今是文坛领?,侧妃也与宫中颇有渊源,只怕四王爷早就有自己的想法了!” 流连佩服地连连点头,到底老头儿的眼光毒辣。院中有人问,“大哥在屋吗?”流连忙去掀帘子请月儿一家进来。 第四十四章 月儿一家三人,提了两个大篮子,一篮是梨,一篮是山楂果儿,堆得满满的,红彤彤的。月儿爹搓着手道:“大哥,院儿里的果子熟了,给孩子们吃着玩儿吧!您这儿没有梨和山楂,我就摘了几颗,大伙儿尝尝鲜儿!” “兄弟,太周全了,前儿给我拿枣子,今儿又拿这么多!树上能结几个果儿,给孩子们留着吃呗!” “树上还多呢!自家的东西,还能缺了她们的嘴儿?您老也尝尝!” “唔,好,好!喝茶,喝茶!” “大伯,珩哥儿媳妇一天连门儿也不出,在家里做什么呢?” “也没做什么,不过是陪我下下棋,聊聊天儿,怎么,你找她有事儿?” “大伯,其实也没什么事儿,就是看看她有没有空儿,帮我挑件儿衣裳料子。我看珩哥儿媳妇的衣裳颜色配得特别好看!” “行,去吧,家里也没什么事儿。”老头儿说着冲流连点点头。月儿兴冲冲地拉了流连出来。目送二人离去,月儿娘干咳了一声,红了脸,“大哥,后天过去坐坐,给你兄弟纳个妾,摆了两桌,请几个亲近的热闹热闹!” “噢,想开了?”老头儿饶有兴味地问道。一般当大伯哥的不能跟兄弟媳妇说笑,不过,老头儿一大把年纪了,不在乎这个禁忌了。 “想开了!”月儿娘忸怩道,“总比被别人算计了强!” 月儿拉了流连很高兴的样子,流连也很高兴,这还是林家的族人第一次来拜访自己,婚后这么长时间,林氏族人都当她是空气,虽然流连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到底还是有点儿别扭——人毕竟是群居动物,社交还是有必要的。月儿一家开了这个头儿,以后总会有人跟自己来往的吧。 流连回自己院儿里加了一件褙子,戴了帷帽,拿了钱袋。月儿正饶有趣味地欣赏流连的屋子,“珩哥儿媳妇,你这屋里的摆设都是陪嫁的吗?东西不错呀!屋子粉刷得这样干净,比秋月的屋子强百倍!” “我也是刚搬回来,珩郎命人好好打扫过的。天儿热的时候我住在石屋里!” “嗬!可见大伯疼你了,那石屋可不是等闲的人想住就住的。”二人边说边往外走,月儿随手扯了一个崩了肚儿的石榴,分给流连一半,边走边吃,说道:“你们家的海棠果儿怎么才熟,别人家的都吃过了,你家这几棵足足晚了半个月还多,不过你家的果子色儿好看,个儿还大,脆,酸甜,比别人家的好吃!” “喜欢就摘些……” “不用,大伯肯定不会让我爹娘空着篮子走的,我家有石榴,肯定是摘些海棠果儿给我们压篮子!”流连没想到月儿竟是如此豁亮一个人,跟那个只会一味哭的可怜姑娘判若两人,决定不藏着掖着了,冲月儿的肚子点点头,“这个,怎么办?难不成……” “打不掉了,会把我的命送掉的,索性生下来再说吧!”月儿转头盯着流连,目光锐利,流连垂下了眼睑,“还是自己的生命珍贵,为了虚名葬送自己才不值呢!只是免不了有人要说三道四,你只当他们是放屁好了,千万别介怀!” 月儿叹了口气,“族中人把迎娶你看作是奇耻大辱,联和起来不理你,给你难堪,我爹说族中人瞎了眼,说大伯其实很看重你,我还不信呢!可是那天,秋月只会陪着我哭,劝我认命,你就不一样,难怪珩哥儿看重你,秋月就算是能给珩哥儿做妾,她也绝争不过你的!宛儿那个蠢丫头,更不用提了!” 流连觉得好笑,不想对此有什么评价,毕竟秋月是她多年的闺蜜,遂转移了话题,“这一大片荒地是谁家的?好好的地方这么荒着多可惜!瞧那头驴,好好的树,把皮都啃光了!” 月儿诧异地看了看她,“你的珩郎没跟你说过吗?” “没说过,我和他从这儿路过时,我问过他,他什么也没说,就打了我个脖儿拐!” “天爷啊,要说聪明,数得上你,要说笨,你也算是头号了!”月儿说着也打了流连一个脖儿拐,“这是你家的地方啊,花园后边儿的店铺,全烧了,能用的东西丢得丢失得失,被乡下人把驴都栓到原来的花园去了!” “什么!”流连惊了。流连知道林家是县里头一份儿显贵,也知道林家的房子之所以是三间,是因为盖房子的老先人级别不够,并不是盖不起——做官的人家,四品以上的才允许盖五间的房子,否则会被参的!倒是商贾人家没这个约束,想盖几间就盖几间。但是流连没想到林家这么大,这一片荒地足有一里地那么长,少说也有一百四五十亩大。想想也对,难怪婆婆愤怒呢,确实是自己高攀了。 “你家的整个儿是一个葫芦瓢的形状,你们住的地方算是瓢把儿,大头儿在后头呢!”流连点点头,难怪老头儿当时病得起不了炕呢——几辈子的心血和财富,毁于一旦!自己光听听都觉得心塞! “唉,原来咱们这儿是最繁华的,一下子烧了大半条衔的铺子,现在也就光剩下进城卖菜的人了,别的地方不好落脚,就全聚在这没人管的地儿了!”月儿怅然道。 流连陪着月儿一个店铺一个店铺地逛,不去理会旁人的指指点点与冷嘲热讽。流连知道月儿有让自己给她壮胆的意思,因此充当了她坚强的后盾,陪着她从街这头儿逛到那头儿,顺便也买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儿。 流连从家里往后仔细踏看一番,越看越觉得可惜,老王戴着黑纱竹帽,纱撩在帽子上头,指着砖垛说:“这些砖是我和老孙,我家里的闲时清理出来的,这些瓦都是捡好的收起来的,还有这些烧得不厉害的梁柱什么的,全在这儿堆着呢,遮得好好的,没让雨淋!”原来着火最厉害的是街上的铺面,园子里许多房子,因为分散烧得并不十分厉害,不过为了灭火拉倒了,许多老旧的房子因此毁掉了。 “少奶奶,你看,好大的地方呢,这么空着太可惜了,就算是种菜也好啊,哪怕种几棵树也比这么着强!”见远处有人过来,老王放下面纱遮住了脸。 很多地方已经被老王清理平整出来,“少奶奶,你看那一片葱,不起眼吧,能卖十几吊呢!真的,我给菜园子扛过活,不是瞎说。那是一亩来地,再多我也顾不过来,我总不能白吃林家一份钱粮!”流连点了点头,心里很是沉重。 “爷爷,后边儿失火后,你去看过吗?”流连终于还是没能忍住。 “去过一次,没看完就……后来再没去看过。” 第四十五章 “爷爷,后面那一大片地空着不成用怪可惜的,不如清理出来盖几间房子可好,这么好的地段,租出去也能得几个钱。”林老太爷看了她一眼,淡淡道:“难为你用心了,等明年春天,多栽些花树,咱家的花园依然是县里一个景致!” 流连不是不喜欢花园,但是在她朴素的认知里,纯为虚名,盖一个花园,还得花许多银子维护,实在是太不划算。贾宝玉家是国公后人,尚且养不起一个大观园,自己家……还是现实一些好。“爷爷,重修花园?那得花多少钱?有这钱办点儿实事儿不好吗?” 老头儿无力地挥挥手,让流连退下,还以为这个孙媳跟柳家老太太一样,是个懂事儿的,谁知道目光竟如此短浅,一心就只想搞钱,唉,商人家和仕宦人家毕竟不同。老头儿胡乱思考着,瞟一眼旁边忙碌的朱妈妈,“老朱,歇歇吧,你说说看……”朱妈斟酌着,不知该如何开口。老头儿白了她一眼,“怎么,如今连句实话也不敢说了吗?” 朱妈妈尴尬地笑了一下,“老爷,实在是实话不好听。老爷,如今大少爷也成家了,以后的日子是他们的,您老何不歇歇心呢!”见老头不满地盯着自己,朱妈妈叹了口气,老老实实道:“老爷,大少奶奶虽说有点儿自己的小心思,倒也不能算差,您想,这盖花园虽说是您花钱,可少奶奶不知道啊,她肯定以为是算计她手中那几个钱呢!况大少爷到底还没中,中了以后要官声清誉,花钱的地方还多呢,钱攥在自己手里,全花在大少爷身上,办多少大事!要是拿出来盖个花园子,能成什么用?况且以后少不得在别处找补二少爷,……”朱妈妈伺候了老太爷一辈子,两口子为人梗直忠厚,又精明,两口子白手起家从赤贫到饱暖小康,没赚过一文亏心钱,是老头儿得用的人。 老头儿怔怔地愣了一会儿,忽笑道:“倒是我老糊涂了!”朱妈妈忙陪笑道、:“老爷,何出此言!少奶奶正是没心计,才这么心直口快说出来,况且,有兄弟的人,有这点儿小算计,您老当得是大家,猜不透他们的小心思,也是有的!” 第二天早上,林珩来问安,顺便回话,“爷爷,她说咱家现在重盖花园太张扬了,难免引人侧目,倒是盖几间商铺,花钱不多,租出去细水长流有个进项,养家糊口绰绰有余。”说着坐在老太爷身边儿,压低声音道:“爷爷,盖了花园以后得用多少人伺候?出来进去的,……” 老头儿凄然一笑,“儿孙自有儿孙福!随你们怎么办都行!没想到啊,几辈子的基业会断送在我手里了!罢了,罢了!琰哥儿上学的事办妥了吗?” “妥了,过了节十八送过去,姨娘给蒋家写了信,从娘家要了两个书僮,这几天就快来了。衣裳被褥箱笼都是现成的。” “嗯,好,束修从我这儿拿。去吧,你自己的学业也要抓紧,别为这些俗务分神,这些琐碎小事儿让你媳妇去办好了。” “爷爷”林珩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艰难地开了口,“爷爷,今时不同往日了,柳氏一向心直口快,……” 老太爷无力地挥挥手,让孙子退下去,独自一人靠在椅子上,思绪万千。朱妈妈进来回禀,蒋姨娘携林琰求见。 老头儿打起精神听蒋姨娘千恩万谢,没精力应付,正想打发这娘儿俩走,蒋姨娘从袖子里掏出一叠银票,“老太爷,这是一千两银子,老爷没了,修房盖屋是他们兄弟俩的事儿,自然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大少爷忙前忙后的,琰哥儿也帮不上……” “你也觉得盖商铺好?你不嫌丢人?” 蒋氏忙站起来施了一礼,“回老太爷,大少奶奶跟我商量过,盖花园自然是好的,只是大少爷迟早走仕途,如今还没中,先给他置个大园子,人吃马喂的,少不得一年也得花好几百银子,这不是逼着大少爷当贪官吗?老爷这些年,官声倒是不错,别说赚钱了,倒贴进去上千的银子!盖成商铺,租出去,细水长流能养家,也免了他们哥俩的后顾之忧,也免得养出凶奴恶仆,仗势欺人……” 老太爷略一沉吟,吩咐人请流连过来,将银子交待给她。 事情很快步入了正轨,流连虽然没干过土木工程,但是现代的市场见过无数次,心里是有谱的。班子丈量出尺寸,流连很快划出图纸,左右各是二十个二层楼的铺面,中间两溜儿敞篷,是留给流动的小商贩的,市场并不算十分大,不过预留的道路十分宽敞。 蒋姨娘是个好事儿的人,一开始还假惺惺地说自己一个寡妇不适合抛头露面,后来见流连忙得焦头烂额脚打后脑勺,忍不住先是接管了做饭的营生,渐渐地开启了监工模式。月儿和秋月也来帮忙,忙前忙后跑跑颠颠的,两人胃口大开,饭也吃得多了。珊姐儿如今归老太爷管了,时常跟着老太爷走亲访友去,长了许多见识,有时,老太爷也拉着珊姐儿来视察一番,并不多言。 修文修武的媳妇住在流连后边的院子里,如今开了脸盘起了头,已是两个俊俏伶俐的小媳妇儿。老孙暂时买不起房子,只好先借了林家的一个小院儿,东西厢房做了新房,一应吃穿用度都是自己承担,坚持不让两个儿媳在林家帮佣,架不住两人总往热闹处跑。 工地上热火朝天,吸引了许多半大孩子,多是老河沿逃水患的灾民,讨好地干一些拾砖拣瓦力所能及的小活计,流连慷慨地允许他们吃饱,甚至还给了几文钱。渐渐地这些孩子们越聚越多,虽然干不了什么活儿,看着倒真是热闹,吃饭也很顶用。如此一来,满腹怨言的林夫人也有几分满意。林夫人虽然不是个好婆婆,可是个好信徒,流连的善举她还是认可的。 这天,翠翠狗急猫慌地跑来,说是老太爷请她和蒋姨娘去老太爷院里议事,罕见地,林夫人居然也在,林珩陪着龚剑云坐在下首。 第四十六章 林珩看见龚剑云眼就黑了,不过这不妨碍他做个合格的主人。说来也怪,瑞骞的才貌俱胜龚剑云,林珩对柳三公子颇不以为意,根本不拿眼皮夹他,倒是对龚剑云,常旁敲侧击话里话外从流连这儿探风声,挨了骂才能消停些。 路上,翠翠把自己打探的一点儿鸡毛蒜皮跟两人说了,原来林家平整地面引起了县令的注意,找茬让停工,来出公差的是龚剑云。蒋姨娘对流连笑道,你这丫头真是个得用的! 龚剑云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连眼皮也不抬,简略地又说了一遍,跟翠翠打探到的差不多,县官不如现管,这个县官恰好现管。老太爷淡淡道:“我老了,你们该学着办事儿了,说说看该怎么办?”流连恼火地问道:“我们在自家的园子里起房子,又不曾侵占了别家的地皮,碍了谁的事儿了!真是吃饱了撑得!” 林珩骂了流连一句,然后拱拱手道:“龚兄别介意,贱内一向口无遮拦惯了,我林家都是安善良民,为何……总得有个理由吧!” 龚剑云淡淡的,“林园大火,纵火犯尚未抓获,主犯从犯一个都不曾到案,岂能任由你们毁坏现场!这个理由够用吗?林兄,告辞!”林珩携了流连的手将龚剑云送出来。 龚剑云临出大门前,看了看二人紧挽的双手,叹了口气,“林兄,你如今也是拖家带口的人,万不可意气用事!因小失大!……” “谢龚大人提点,慢走,不送!”林珩到底年轻,做不到心中妈妈屁,脸上笑嘻嘻,虽然极力保持礼貌,到底涵养还是差了些。流连懒得替他描补,免得砸破了醋坛子,让自己难过。 事儿是明摆着的,老太爷不发表意见,蒋姨娘意思是破财免灾,林夫人只一味海骂,并没有什么有用的法子,林珩不肯低头屈从,引经据典扯了半天,流连把意见咽下去,不跟他唱反调。无论如何,事情僵持住了。流连很聪明地没去开导林珩,这个少年想做一个大男人,流连不能仗着自己的阅历去欺负他。 蒋姨娘忍不住去找了老太爷,流连依旧沉默。 这天,流连处理完家务事,端了一杯桑葚茶,听翠翠说一些市面行情。这个翠翠就仿佛一个信息接受器一般,擓着篮子在集上转一遭,什么东西行情涨了,什么东西多而且好又便宜,全门儿清,流连就做不到,所以流连把一些小东西的采购权交给她,翠翠也十分给脸,一文钱的差错也不肯有。有心不正的摊贩劝地开花帐,翠翠冷笑道:“如今我想要什么东西也好办,跟我家小姐说一声就是了,我瞎了心吗?光明正道不走,偏要鬼鬼祟祟自己去克扣那一文半文的小钱,我就恁不值钱吗” 忽然老太爷院儿里的人来请少奶奶过去叙话。老太爷屋里的来客是仆役打扮,但是衣料甚是华贵,神情傲慢地坐在下首。 流连很快弄清了这人的来意,汗下来了。县太爷有个庶子,不是十分够数,倒也不至于说是傻,天天出来调戏民女,倘若说他有了什么心思,倒也好说,房里先放个俊俏的丫头就是了,却又不是这么回事儿,这小子于男女之事根本没开窍;你要说他不懂吧,天天上大街上追着大姑娘小媳妇跑,抓住了就扭扭人家的脸,贱声贱气道:“小妮儿,走,跟大爷享福去!”就为看姑娘惊慌失措的样子,倘若碰上个烈性的臭骂他一顿,那简直比吃蜜还开心,你要是能踢他一脚,这狗少儿能幸福地晕过去。这事儿本来跟流连没关系——他不喜欢流连这一款,但是这小子被翠翠破口大骂了一顿,还友情奉赠两脚,就死缠上了,天天挖空心思围堵翠翠,流连就替翠翠出头了。 狗少儿不喜欢流连这样的:个子太高欺压运不说,穿得还跟个寡妇一样!但是看到她身后的翠翠,狗少儿眼亮了! 流连做为一个现代人,不可能会把一块布料当成宝,也不喜欢太花哨鲜艳的衣裳,所以只要翠翠对一块布料夸赞几句,往往就能到手。翠翠个子小小的,长的白白净净的,头梳得光光明明的,穿得体体面面的,再加上伶牙俐齿地不好惹,真仿佛一朵带刺儿的粉玫瑰,香而且艳还会扎手,太对狗少儿的脾胃了! 流连拦住了他。狗少怒了,“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流连是谁?马上挑了挑眉,不怀好意道:“那我怎么会知道,你得问你妈去!” 狗少儿不是实傻子,听出了流连的恶意,恨恨地叫道:“我爹是县令!” “哦?咱们大梁有一千二百多个县,每个县肯定都会有一个县令,少说也有一千多县令,都是你爹?” “我爹是本县的县令!”狗少儿用大拇指遥指县衙方向,他不明白,这个女人看着挺机灵的,怎么跟她说话这么费劲呢。 流连笑了,“咱们槐安建县少说也有一千年了,四年一任,做过槐安县令的人少有二百五了,敢问令尊排第几?” 狗少儿陷入了沉思,他没接流连的话,他又不傻,不会让这个臭女人在话头上占他爹的便宜,他爹才不是二百五呢!这事儿本来没什么:狗少儿一般吃点儿亏也不找后帐,别的不说,英雄救美的姻缘狗少儿都促成了好几桩了。但是这次不同以往,狗少儿好几天都痴痴的,都不出去调戏民女了。本来大家还挺高兴这小子终于肯学好了,后来请神拜佛都不管用,才知道这好也不是好学的。随从的人怕担干系,就把翠翠和流连供了出来。 翌翠先放一边儿——知道自家儿子的贱毛病。这位林大少奶奶未免太可恶了一点儿,必须给个说法儿! 途中,马车上,流连禁不住林珩审视的目光,一五一十招了出来,林珩险些笑出声来,饶有兴致地看着流连尴尬不已却强装镇定的样子。流连大窘,太丢人了:自己一个成年人,欺负小屁孩也就罢了,还被熊孩子的家长找上门了! :: 第四十七章 冯夫人看见流连,眼中险些冒出火来,勉强让坐。流连有点儿心虚,斜签着身子把半个屁股放在椅子上,陪着笑问坐在冯夫人旁边的狗少儿,“大少爷,忙什么呢!” 狗少儿抬起来头来,呆滞如木的双眼中闪出一丝亮光,“柳姐姐,你说我爹是不是当了县令还是我爹?” 流连松了一口气,原来这小子只是陷入了哲思,便笑咪咪道:“是啊,别说县令了,就是当了尚书,也还是你的爹爹啊!” “可是自古至今的尚书那么多,我爹算哪一个呢?”狗少儿喃喃道,满脸的迷茫。流连暗暗松了一口气,“自然算是做了阿宝爹爹的那一个呀!别的尚书是别人的爹!阿宝,你看你爹爹做爹做得十分出色,让你引以为傲,你也要努力做一个好儿子,让你爹以你为傲才好!”不管怎么说,劝孩子学好儿总不至于出差错。 “鸾姐姐,那我得做多大官才行啊?我连字也写不好……” “嗳,兄弟,你说错了!谁都是一步步来的。别你看你姐夫考了个案首,想当年他还尿过炕呢!你爹爹也是多年苦读才有今日的扬眉吐气,不信你问你爹去!” 林珩横了流连一眼。 旁边的林夫人也看出巧儿来,便抚了狗少儿的头道:“儿啊,你爹当年为读书是很吃苦的,三更灯火五更鸡,都是这么过来的!不信你问问林姐夫,每天读几个时辰书!” 林珩淡淡笑道:“我每天读六个时辰书!兄弟你这样的,基础本就差,禀赋又不是十分好,怕是每天要读七个时辰才能赶上!” “对对对!”流连忙点头附和,“你的功课落的太多了,不在背地里用功不成!” 傻小子不服气道:“别人都在玩,没人用功学的!” “傻孩子,那些人一辈子都是当仆役的,读不读书有什么关系?更何况,就算是仆役,识字的能做账房先生,不仅挣钱多,东家也得高看一眼,娶媳妇也能挑个俊的!”冯夫人道。 “母亲,有人不识字也过得很好,还会逮蛐蛐呢!”冯夫人无语了,转头看向流连。 林珩淡淡哂道:“他多大,你多大?你现在也学会逮蛐蛐了,到他那个年纪你肯定会的更多!这还不能说明识字比不识字更好吗?” 狗少儿若有所思,林珩又给他加了一把火,“你爹爹从小用功,现在是一个好爹,等你有了儿子却没个功名,怎么当一个好爹呢?怎么面对你的儿子呢?怎么劝你儿子读书呢?我家庶弟,跟你一样的身份,才八岁,过了节就要去梧桐书院读书了!” “那不一样,你们的爹死了,就算不得县令的儿子了,才要跟穷人一样吃苦的!”狗少儿不服气地反驳。林珩抬手制止了欲开口的冯夫人,“可我爹爹活着时,我兄弟是县令儿子啊,五岁开始识字,其实他还有我这个嫡兄呢,比你更有理由偷懒,可他不肯,定要自己挣个功名!你又没有兄长,日后依赖谁去?难道你爹爹是让不相干的下人管家里的事吗?好兄弟,你母亲心慈面软,舍不得逼你用功,你却不可因此荒废!” “林姐夫,先生好凶,我学不会他就打手板,……” “那是先生太笨,不会教!”林珩斩钉截铁道,“只有不会教的先生,哪有教不会学生,连因材施教都不懂,要他做甚,换一个!这世上的好先生车载斗量!” 冯夫人忙附和道:“对对对,你爹正留心给你寻访好先生呢!决不能委屈我的乖宝儿!”说着话转头向流连道:“绣鸾,今天有好大的河螃蟹,一起尝尝。亲戚间还是要多走动走动。从打你三嫂出嫁后,我这屋里空落落的,今天咱们娘俩好好说说话,你三嫂从京里捎信来,一心儿只惦记你呢!”说着冯夫人用帕子搌了搌眼角,让人带了狗少儿下去洗脸。 流连曾听冯梅音提起过,她是在上房屋里长大的,最受冯夫人宠爱,看来不假。 林珩淡淡地道:“冯夫人,少爷身边的下人得换一换了,岂能任由下人引逗他玩物丧志?” 冯夫人叹了口气,“道理都懂,可家里就这么一根独苗儿,哪里舍得拘紧他呢!” “不如让宝儿兄弟多跟冯老爷亲近亲近,功课之余,学些世故人情也好。”冯夫人的眼亮了一下,这个宝儿的娘十分受宠,这么多年,竟能霸住这唯一的儿子不撒手。 “林公子所言有理,其实我也知道这男子不能长于妇人之手,只是狠不心来……” “当娘的总是一片慈母心肠,生怕孩子吃一点儿苦,其实大可不必,难道伯父还会苛待宝儿吗?”流连笑着说道,冯夫人也用帕孑捂了嘴呵呵地笑,林珩和流连对视一眼,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黄昏时分,冯县令便服来访,喝了一杯茶,盛赞几句,然后请老太爷荐个西席。 老太爷给他推荐了一个昔日同窗,束修虽高了些,教学实在是把好手,正经学问之外,猫猫狗狗花花草草虫虫鸟鸟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宝儿惊为天人,引为知己,敬仰之情如东海流水般滔滔不绝,学问有了长进不说,接人待物谈吐应对居然跟个人似的。冯夫人派人送了两匹花色素雅的妆花缎子尺头,县令派人送过二斤好茶叶,还常请老太爷过府闲谈,甚至还点评了几句流连所画的平面图,老太爷顺口请县令给题个匾,县令推辞了几句也应了。 一天的云彩散了,工程又开始了,蒋姨娘管后勤,快乐地忙碌着。林夫人穿了新的褙子很满意,木鱼敲得更有力了;林珩和琰哥儿穿了新的缎袍也很开心;老太爷虽然嫌弃新袍子颜色太浅,料子扎人,花色庸俗,但也很给脸地穿上了,甚至还穿着去走亲访友,然后很开心地拿了一个荷青的提花缎尺头给流连,要她给自己和珊姐儿各做一身儿,流连险些晕过去。这些天,她连二门儿也没出过,厨房也没进过,每天只在老太爷的书房里的大案上裁剪缝缀,老太爷在旁边儿喝茶闲谈,林珩在老太爷的卧室用功苦读。多么美好的日子啊,岁月静好,别人求之不得,流连欲哭无泪。好容易做完针线营生,老太爷让她给抄个东西,流连怀疑其中有诈,因为老头儿眼根本不花,写几个字比流连切葱花还简单,果然老狐狸语重心长告诫流连一定要把字练出来,还给她定下了作业。 第四十八章 老太爷是个铁腕人物,他既然决定要煞一煞流连的性子,就决不会半途而废。流连算是踢到铁板上了,这个老头儿看着和颜悦色通情达理,其实老奸巨猾:她要是偷懒不好好练字,老太爷也并不恼,叫她坐在旁边,把她的每个蛛体字给细细分析一下缺点,再演示一下。就书法一道而言,流连只能算小白,老头儿绝对是大咖,这样一来不要紧,本来偷懒偷了二十分钟,老头儿俩钟头讲不完,流连偷鸡不成蚀把米,只好频频点头,做出一副好学不倦的狗屁样子,从此以后再也不敢有一丝轻慢懈怠,好在只要流连肯用心,老头儿翻看一遍后,并不挑剔,拣几个写得好的画个小红圈儿,再鼓励几句也就放她走了。 后花园有座六角塔楼,历来是林家读书藏书之地,林家几辈人都在那里读书,费心搜罗的各色图书文具都在那里。塔高五层,底层足有六十多平越往上越小,顶层也有三十多平方。底层只一张矮几,几个蒲团,茶炉水瓶而已。二层沿墙全是书架,中间一张大案,是林珩曰常读书之所,三层四层则是满满的樟木书箱,樟木特有的香味和墨的味道混在一起,五层供了魁星,林珩天天上去更换供果。每天林珩都将整个塔楼打扫擦抹一遍,并不用别人帮忙。 不过流连不是别人。 “你我夫妻一体,可以替为夫分担一些!”林珩傲娇道,流连差点儿把鼻子气歪,非常不识抬举地敬谢不敏。流连火大了,自从穿越过来后,就没过几天舒心日子,被老狐狸阴也就罢了,居然这个毛儿都没长全的小屁孩儿也要蹬鼻子上脸。 流连坐在大案的另一边,捺着性儿写了一篇字,实在太枯燥了,换了张纸,画了几个小王八,还好,画技精进了不少。抬眼看看,林珩手拿书卷,闲闲的,流连眼珠子转了转,搬了凳子坐在他旁边,讨好地摇了摇林珩的胳膊,甜蜜蜜道:“官人,……”林珩不语,淡淡的不理她,流连想了想,强忍住一身的鸡皮疙瘩,“珩郎,你我夫妻一体,为妻不擅书法,不如珩郎替我分担一二。明天我替珩郎扫塔,可好?” 林珩毫不犹豫,义正辞严地拒绝了,流连不肯死心,继续甜言蜜语忽悠傻小子道:“你我本是一体,说什么你我,我的就是你的,你的便是我的,为妻委实笨了些,不过有你在,要写几字,难道你会不肯帮我吗?我又不用跟外人暗通什么书信,绣鸾因此为妻字好不好有什么关系呢?” 林珩想了想,深以为然,左手提起笔来唰唰唰写了几张。流连瞪大了眼睛,没想到这小子还有这一手。林珩得意地挑了挑眉,笑得像个偷到油的小老鼠。这个把戏没能瞒过老太爷,不过老头儿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意味深长地看了林珩一眼,索性把批仿的工作交给了林珩,多年后,流连还记林珩苦着脸左手写字,然后换右手画几个红圈儿的情景,只是物是人非,空遗满腹酸楚。 流连的字始终没什么起色,勉强算工整而已,日常还是用林珩给她的木匠笔,炭笔字就好多了,虽然时常也免不了缺胳膊短腿,不过大体也认得清。流连大言不惭道炭笔更省纸,写得快,林珩无语,只是写了一篇蝇头小楷,自己端详了一阵,点了点头。流连翻了翻白眼,想想以后在书法一道上要让这小子多关照,因此到底没敢再放阙词。 老太爷交给她几本账册,没有多说什么。账册是往年的,只是记录了各个商队人吃马喂的各种开销。林珩老太爷在任上时,家里有好几支商队,这才是林家的财富密码,是林家人不做贪官的底气。这比写字有趣多了,流连饶有兴致地翻着,还用炭笔做了许多标记。很快流连交给老太爷一份报告,具体分析了几支商队在开销方面的差距和各地的物产差异,老太爷满意地拈着胡须点点头。接着老头儿又给了她几本薄薄的账册,却是各种商品的采购价格,不过却没有出售的价格。流连明白这是第二场考试,便细细核算了每种商品的成本,包括运费、损耗、包装、关税等等。老太爷很满意,原来林家还留了两支商队,老头儿打算叫流连接手。这些仕宦人家,平时说起做生意来,全都敬而远之,生怕被铜锈污了清白,其实背地里都留着手呢!老太爷不理流连的酸话,笑道:“做官的人难道不要吃饭吗?自己想法子生发,总好过去搜刮百姓?做了官,只要不贪,总不会太差!我林家几辈子没出过贪官,家声清白,这便是决窍。我看你还算精明,只要你把好内宅,珩哥儿日后的仕途便有了五六分的稳当,你可能明白?”流连点点头。 这天,流连用炭笔画着花样子——给蒋姨娘画的,要给珊姐儿做衣服。流连细细地画着——不同于常见的花草鸟蝶,流连画的是海底世界,各种螺贝海星珊瑚小鱼,错落有致,倒也别致。流连正掐了一点儿旁边的素糕擦去没画好的地方,不妨后边有人拿起了画稿。老太爷细细端详着被流连擦过的地方,“这样写字可不行,太容易被纂改了。”流连忙道,“我记帐用墨笔,只是画样子时用炭笔。”老太爷拿起流连的炭笔看了看,并没有多说什么。 过了几天,老太爷拿了几支芦苇杆子削成的笔,要流连试试。流连不用试,准知道好用不了,便趁机聪明地提出了改进方法——用鹅毛做笔,果然效果好了许多,老太爷难得地开怀大笑,“你这法子不错,只是略费鹅了些。”流连只憨憨陪笑,并不多言,从此可以光明正大地写钢笔字了——流连曾买过字帖练过的,虽然现没有一只好用的钢笔,聊胜于无,回想前世,真是往事如烟。 第五十一章 听流连说不是女人养家,林珩略松了一口气,至于什么男女平等由她去吧。“咦,你这么能干的一个人,怎么找了一个没房的男人呢?是贪图他的美色吗?” “哪跟哪啊!我买房子时还不认识我丈夫呢!他的房子不如我的房子新,也不如我那儿清净,所以才住在我那边儿的。其实他的房子比我的值钱,他有一套小房子是父母留给他的,还有一套是自己按揭买的。我们结婚后,闹时疫,饭店里不能正常开业,我挣不到钱了,他怕我忧心,便把他那套大的房子卖了,把我剩下的贷款还了,剩下的钱让我拿着零花,” 流连夸奖前夫,林珩无语,“那个男人是做什么营生的?” 流连道“他在市政府工住,办公室主任,管单位里一切与公事有关的琐事。”流连其实并不十分了解林恒的工作内容,便把自己知道的跟林珩描述了一遍,“噢,典史!”林珩终于点了点头,发自内心地高兴——他的前程绝不止典史,他不希望自己被流连曾经的丈夫比下去,尽管不是一个时代的人。 “典史也是从七品,为什么会娶一个厨娘呢?难道是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吗?还是他容貌十分丑陋?” “瞎说什么呢?他们要宴请别人,选了我们的饭店,我是主厨,自然要与他商议菜色酒水等等,一来二去熟了,他便抱了一束玫瑰来追求我。我们男未婚女未嫁,光明正大结了婚的。”其实林恒是二婚,当时已离异多年,不过流连不打算细说,反正死无对证,就别自降身份了——毕竟这个时代头婚跟二婚有本质的区别。见林珩仍是满腹疑虑,流连耐心道:“有次做牛头鼎,我放材料有点拿不定主意,他便说客人多是本地农民,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客人十有八九口重,他觉得我还算聪明,便自己来提亲。我们那里不太讲究身份,只要男女二人彼此心仪即可!”越说越让人摸不着头脑,越不明白越要听,二人喁喁至天亮。 昨夜不知何时下起鹅毛大雪,地上覆了厚厚的一层雪被。林珩抄起竹帚扫出一条小路,回了自己屋里。流连忙出来填了火,雪还在下,倒不是十分冷,雪花很快盖住了刚扫出的小径,后边院里修文夫妇也有了动静,修文扯着嗓子喊修武起床扫雪。流连出来站在门口,见兄弟俩急急地跑过去,甚至顾不上跟流连打招呼。林珩已经扫出一条小径往东边儿院里去了。流连也不好干站看,便起身走到前边,老孙在老太爷院里清理雪,头上冒着腾腾热气。流连拿出一两银子吩咐老孙买羊肉去,这种天气太应该弄个锅子驱驱寒,可惜这个时代没有这种吃法,没事儿,流连吩咐柴妈汆羊肉丸子,汤里煮些豆腐菜叶,热腾腾的,所有人都很满意。林珩揩去脸上的汗,商量晚饭就吃羊肉包子。老太爷比平时多吃了半碗饭,点点头道:“扫雪怪累的,让底下人也跟着吃包子吧。”朱妈妈点点头出去了。 下午翠翠回来了,跟朱妈猜的差不多,翠翠闷闷的。 午后雪止了,风嗖嗖地,地上残存的雪糁子都冻硬了,踩上去咯吱咯吱响,翠翠照例去烧地炕,怔怔地坐着,凝视着跳动的火焰,眼中滴下泪来。 流连没有多说什么,人总不能靠别人宽慰,朱妈妈终归心软,慈爱地摸摸她的头,掰开揉碎把其中的道理给她讲。翠翠不是不懂其中的道理,一时接受不了现实而已。 雪化得差不多了,乡下看坟的进城来送糕面豆腐年鸡年猪顺便买年货,车上捎了一个姑娘,个子不小,干瘦,低着头不说话。 翠翠是个好事儿的,很快就跑回来告诉流连,这姑娘一脸大疤,丑的没法儿看,还是个耸肩儿——耸肩儿不同于罗锅,虽然都是直不起腰来,估计是要进府当差的。 果然老太爷叫她过去。 原来林家的祭由舍了一大块出来,自己盖了宅子,旁边聚了一些逃荒的人家,慢慢地成了一个村庄。这姑娘就是这个村庄的人,小时候从炕上掉下来碰翻了水壶,烫坏了脸,摔坏了背,居然活下来了。爹娘都殁后,跟着哥嫂过活。因为长得丑,彩礼又要得重,一直嫁不出去,眼看过了年就二十了,嫂子便把她许给一个私屠做小,收了十六两银子。她不肯,便寻了死。屠户的老婆因不能生养,才要买个小的,见此情形便要退亲,嫂子不肯,要打发她出门,姑娘没了活路,一心寻死,看坟的看不过去,把她带了出来。 “少奶奶,这姑娘很是能干,几个侄子侄女都是她带大的,话也不多,人品没得挑,也干净,针线做得好。哪不是行善呢,少奶奶伸出手拉一把,她起了誓,愿意一辈子不嫁男人,自梳!”流连见老太爷面有不忍,知道老头儿动了善念,便点点头应了下来。看坟的大喜,将姑娘叫进来,“蝉儿,你算是碰上好人了,快谢谢少奶奶。” “谢谢少奶奶!”姑娘声音嘶哑,低着头,耳后一道暗红的勒痕尚未消退。流连心下不忍,柔声对这个姑娘说道:“好了,在咱们家只要老老实实干活,别的都好说,每个人的生命都很珍贵,切不可再干糊涂事了!” “是,少奶奶!”那姑娘并不多言,态度依旧冷硬。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老太爷问道。 “我叫蝉儿,属鼠的,今年二十,八月初五生的。”那姑娘依然不肯抬头,话回得恭恭敬敬。 老太爷并没有计较她话中的冷意,笑道:“八月的老鼠得吃得喝,好命数!只是这个名字不好,我给你另取一个可好?” “我就跟秋天的蝉儿一样命薄,改了也好!”那姑娘道,态度软下来一点点。 “叫玉婵怎么样?跟你的蝉儿不一样,是月亮的意思,秋天的月色最好,从初五往后,一天比一天亮,你也会越过越好!” “谢老爷,给我取这么好听的名字!”姑娘微微一笑,扯动了脸上的伤疤,面容更加骇人。 第五十二章 一个女孩子是没有资格签卖身契约的,除非全家死尽,族中长辈死光,玉婵得等兄嫂来跟林家签卖身契,可她实在不想回那个冷冰冰的家了。流连便让她去打扫学文兄弟住的院子后面的披间,拿了一张小炕桌,两个藤箱给她。 第二天,流连大大地后悔了,倒不是这个玉婵做什么妖了——这女孩子老实地尽乎傻,因为还没签身契,抵死不过来吃饭。老太爷找了个由头叫她干了些活计,就这也不行,姑娘说知道老太爷的好意,只是没签身契,她就不该吃林家的饭,后来还是林夫人拿了一盘子佛前的素供,她才接受了。 第二天那哥嫂来了,一过招流连完败!那哥哥还罢了,那嫂子竟是个滚刀肉。流连自幼独立,既不怕事,也不惹事,能在以男人为主的勤行打出一片天地,虽不敢比阿庆嫂,也算是人情练达了,奈何这位嫂子绝不可以以常理计,左来左挡,右来右挡,几番交锋,流连落荒而逃。 那嫂子一口咬定了二十两银子,流连让她干脆去抢好了,做什么还饶个人。那嫂子便大叹苦经,一个姑娘从小养到大,哪一年只花销一两银子,要不是知道林府慈善,为着小姑子日后不受苦,绝不可能只要这么点儿。流连刚说姑娘也不是白吃饭的,嫂子便说可不呗,在家时侄子全是她带的,少奶奶日后有了孩子,洗洗涮涮的准干净,抱孩子最有耐心了,而且长成这样,出来进去的爷们儿绝不分心!流连还要挑毛病,嫂子总能预判她的预判,满脸疤都能夸出花来,一文都不让。流连不是出不起银子,气不忿而已,一来二去说戗了,流连愤然离去。 女人坐在外院的会客厅,得意地喝了一口茶:老家贼还怕你个小家雀不成! “差不多得了,十五两也不少了,真要抻崩了,别人家可不一定肯出这么大的价钱。” “闭嘴!你知道个屁!一会儿别乱张嘴!” 流连气咻咻地回了自己院儿里,把战况复述一遍,朱妈和翠翠险些笑死! “少奶奶,这人还打算要吗?” “不要了,叫这个泼妇滚蛋!”话虽这样说,流连到底心下不忍。朱妈见状,说道:“要不我去看看,这种人不顾颜面,拿死了少奶奶仁善,您哪是她的对手,走,翠儿,咱俩给你家小姐出这口恶气!少奶奶最多出多少银子!” “你看着办吧!不能让这个臭娘们太得意了!” “好嘞,绝不能让这泼妇把您拿捏了!当冤大头可不是行善!” 朱妈的穿着虽然简素,料子却不一般,加上通身的气派,那嫂子忙站起来问好。朱妈并不多言,淡淡道:“你们就是蝉儿姑娘的兄嫂吧?来,去跟我把你家姑娘领走,我家少奶奶慈善,饭钱就不管你们要了!翠姑娘,带这位嫂子进去!”说着冲哥哥点点头,“我们府的内宅是不许外男进的,我去叫门房来陪你坐一会儿。”说着话转身往外走,那嫂子有点儿慌,忙扯了朱妈的衣裳,“姐姐,怎么的少奶奶是嫌贵吗?价钱好说的,不瞒你说,我这个小姑子啥都会干,一身力气!” “行了,别费话了!还啥都会干!会干啥,会择燕窝吗?会泡海货吗?会炖参汤吗?玫瑰茶用开水泡还是温水泡?菊花茶呢?少奶奶的绣花鞋跐了泥是扔了还是刷刷,怎么刷?会掐个谷穗会洗个尿褯子就叫啥也会干了?我们府里又不用锄不用耪,要那一身力气干什么?打架去吗?”翠翠冷冷道。 那嫂子真急了,“要不就依少奶奶的,只要能让姑娘伺候个仁善的主子,我不说什么钱多钱少呢!” 朱妈妈暖心地拍了拍这位嫂子,“晚了,我家夫人发了话了,说她那边儿不用未婚的姑娘,好好的姑娘不嫁人,做孽!叫领回去嫁人呢!老太爷那里还把我打发到少奶奶院里当差呢,根本不缺人!” 嫂子的汗下来了,那哥哥也站起来,“她不肯嫁人的!” 翠翠呛道“那是!”朱妈笑得更是和善,“谁愿意做小呢,况且又不是什么体面人家,你多出点儿嫁妆,给她寻个贫寒些的好后生,想来她也肯的!”这是废话,他俩要肯这么干,根本不用多出嫁妆! 那嫂子心里刀剜一般,忍痛道,“既然嫌贵,十四两亦可……十两十两!”朱妈正色道:“关键是府里现在不缺人。别废话了,跟我走吧!”说完转身往外走。等到了玉婵住的屋子里,身价已降到八两,朱妈只不松嘴。 玉婵木呆呆地站起来,并没有跟她嫂子搭话,朱妈指了指炕上的被褥,“这辅盖是我家少奶奶的陪嫁,织锦的面儿,比缎子贵多了,里外三新,少说也值七八两锒子,拿五两银子吧,别的茶壶茶碗什么的,总也值一两银子,少奶奶怜惜她,白送了!” 那嫂子恨得扭了玉婵一把,放赖道:“谁家买了人不给一套铺盖呢?没听说要钱的!” 朱妈冷道:“真要是买下了,这铺盖就赏她了,可如今你家姑娘不是我家买的,你怎么敢硬讹我们府里一套铺盖呢!” “姐姐,她一个乡下丫头哪里受用得了这么好的东西,既是府里仁慈赏下的,说不得……” “闭嘴!”翠翠威风凛凛地怒喝道:“我们家少奶奶仁慈就该让你登鼻子上脸地欺侮吗?不服气咱们到县里找太爷论论理去!” “论论就论论!丨谁让你们拿这么好的东西给她的!不会拿套旧的叫她将就一宿吗!”妇人气急败坏地拧着玉婵“你也不撒泡尿照照,怎么见被窝就往里钻!”。玉婵只略躲了躲,也不敢叫苦! 朱妈怒了,“蝉儿她嫂子,话不是这么说的,昨天她还不是我家买的人,就算说不认识,那也是老家来的,怎么能拿下人用过的铺盖糊弄呢?” “姐姐,既然你家少奶奶把她当客待,哪有收客人铺盖钱的,您老说是不是这个理!” “你们是哪一门子客?不是我小看你,这套铺盖,你拿上七八两银子未必做得出来!就说这个被子里边是足足五斤清水好绵,你说值多少?本来我家少奶奶怜惜她是个青年姑娘,专门从嫁妆里挑了一套好的,既然我们少奶奶的好心换不来好,又何必存这个好心呢!” 那嫂子快哭了,赔五两银子固然肉痛,领姑娘回去才更麻烦,一天半天哪儿打发得出去,万一再寻了死,自己家的声名可就完了——儿子也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了,想到这里,嫂子活吃了小姑子的心都有! 第五十三章 嫂子是个识时务的,知道大概从这个小姑子身上发不了财了,只好放下身段,搀了朱妈的胳膊往外走。屋里虽没有燃火盆,但是炕烧得热,再加上屋子小,倒不冷,出来叫冷风一激,脑子清醒了不少。 “姐姐!”那嫂子笑得甜蜜,“要不您带我去求求老太爷,我家姑娘委实是不肯嫁人,也没人肯娶,至于身价,看着赏就行,谁家还能指望着卖姑娘发财不成?” “老太爷?”朱妈上上下下打量了这个嫂子一番,并未出言讥刺,“老太爷如今不管这些闲事儿,别说老太爷,就是夫人也不理俗务,府里盖房子,商队发卖货物,家里一应帐目全是少奶奶在管。少爷少奶奶用了两房家人,还有刚才那个丫头,就这老太爷还把我送过去叫少奶奶使唤,生怕劳碌了她呢!” “是是是,姐姐你是少奶奶得用的人,再加一个人也能给您老替替手儿不是!我家这个你也见了,保险老实听话,要是留下还能不念您老的好?我跟她说,让她好好伺候您老!” “唉!谁让我是个好事儿的人呢!我豁出去这张老脸替你去向少奶奶求个情。不是我说你,妹子,你太贪心了,谁家买丫头花二十两?你打算要多少?” “那就按说好的八两吧……” 朱妈把袖子一甩,“你们家这样的八两能买仨!谁跟你说好八两的?你自己说得吧,谁答应你了?” “姐姐咋还急了,我话还没说完呢!八两去了那铺盖钱就剩三两了,实在是太少了,头几天,邻村一个十五的丫头还卖了五两呢!” “五两是五两的货色,是你家这样的?咱不废话,你叫了我一声姐姐,不能让你白叫,三两银子我给你办办,不行你赶紧领人走!” “行行行!全靠姐姐你成全了!”那嫂子无奈地陪笑道。 流连正抓耳挠腮地坐在炕上看孙家妯娌俩剪纸,见朱妈进来不由眼一亮,问道:“怎么样?” 朱妈得意道:“三两!”说完斜签着屁股坐在炕上,端起桌上的凉茶喝了一口,“贱么,十五两不肯,三两求着我!我叫她在后院等信儿呢!” 这个时代人不值钱,十几岁的丫头小子一般五两银子,看情况上下也能差半两银子,七八岁的小厮丫头,要是没有尿炕之类的毛病,也能卖上三两银子。流连心情沉重,闷闷的。鉴颜辨色,朱妈笑道:“少奶奶也别心下不忍,这对禽兽兄嫂,来签身契,连姑娘的衣裳被窝全没带来,什么东西!咱们府里不干伤天害理的事,要不一文钱她也别想到手!” 俊莲推了朱妈一把,“大娘,还是赶紧打发他们走吧,要不还得管他们晌午饭!” 朱妈一口茶喷到了地上,笑得倒仰。 身契签了,都印下指印,那嫂子愤恨不平地夹起炕上的铺盖,朱妈怒了,大声喝令她放下,嫂子放刁,道:“嫂子,你当面跟我讲好的,刨了这铺盖的五两,姑娘算三两,要不我家好好的大姑娘只卖三两银子?”朱妈哪里肯吃她这一套,大声吵了起来!翠翠非常聪明地去把流连搬了来。 流连喝止了二人,看看缩在墙角的玉婵,又上上下下打量了那嫂子半天,摆手止了意欲申诉的朱妈,冷冷道:“你搬走这铺盖也行,但是必须写一个声明,从此与玉婵姑娘再无关系,不得再以亲戚行往,不得探视,一切嫁娶生死与你们无关!否则就到衙门里,请县太爷给断断这个案子!” 嫂子满口答应了,哥哥跟着修文去签契了,嫂子看了一眼小姑子,假惺惺道:“蝉儿,你看你非得犟着不嫁人,……”玉婵并不理会,疯了一般扒下身上的衣裳,往她嫂子身上扔去。 流连忙脱下禙子捂住了赤裸了全身的姑娘,玉婵伏在炕席上失声痛哭。所有人都不忍再看下去,纷纷退出去,流连吩咐翠翠去拿一套自己的衣裳。嫂子满脸尴尬地想要走,流连却示意她捡起地上的鞋和裹脚布,冷冷道:“如今玉婵姑娘连一根布丝也没要你家的,日后敢来搅扰,我必不与你善罢干休!” 朱妈扯住了翠翠,歉然道:“少奶奶的衣裳不是缎子就是绸子,她穿了咋干活?我跟她身量差不多,还有几件年轻时的旧衣裳,压在箱子里也没用,给她穿了算了!”翠翠倒也没再坚持,朱妈说得确实有理。 说是旧衣裳,只是朱妈夫妻二人一向得用,料子都不比主子的差多少,花色不那么艳罢了。提了一大包袱过来,那嫂子眼睁睁地看着,咽了一下口水,见二人不想理自己,便酸溜溜造:“到底是府上有钱,当个下人也这么发财,旧衣裳一包袱一包袱地往外扔!” 朱妈止了脚步,怼道:“那是自然!主要是我们少奶奶衣裳料子太好了,让玉婵穿上干粗话不合适,要不怎么会用我个下人显摆!”说着伸手扯开包袱叫那嫂子看,“你看这条衬裤,细纨的,厚吧!这条蓝裙子,绢的,这条绿的,绸子的!这俩祆子,都是绫子的!别看这、褙子不鲜明,耐脏!”说着看了看愤恨不已的嫂子,“这不快过年了吗,玉婵姑娘光着身子进的府,哪一位主子不得赏她一件衣裳,再加上过年的份例。两包袱只怕也盛不下!快把你家那衣裳拿回去抹袼褙吧,只怕纳成底子也不结实!” 嫂子恨透了,扭过头去不理她俩,见自家男人过来便跟上了,修文将他们送到大门外,淡淡道:“天儿不早了,就不虚留你们了,晌午下人们吃羊肉包子,怕你们吃不惯!”说完竟转身去了,并不给他们说不嫌羊肉膻的机会。 嫂子恨道:“吃个羊肉包子什么了不起的?吃羊肉就不是下人了吗?”哥哥叹了口气,“那小子刚说,府里年底一人赏一吊钱,算是一整年的辛苦钱,正月里替另打赏,蝉儿一个月一吊钱,也会按整月算的!出了十五,她手里少说也得有三四吊钱!” “什么!”嫂子的心似乎被青梅汁浸透了!被愤怒冲昏头脑的女人几乎要反悔了!男人扯住了跳脚大骂的女人,摇摇头往前走了。 嫂子感觉自己的心都碎了! 第五十四章 烛光静静地照着屋子,林珩默默注视着对面:流连面前放着一盘萝卜,切成大大小小的块,流连歪着头细心地雕着,不时惋惜地啧舌叹息。林珩知道这些萝卜花今天晚上渍一晚,明天早晨就会被吃掉,可流连仍不厌其烦地忙着。她的脸在光影中忽明忽暗,“这刀不行,不如我原先那套好用,这灯也不行,老跳!” “慢慢来,多练习练习就好了。”流连却不肯承认是自己手潮了,“工欲善其事……知道吧!” 林珩不认为自己替她打造的这套刀有什么问题——这是林珩送流连的新婚礼物,是流连画出图来,林珩找人打制的,淡金的,花光了他的全部私蓄。 “你这么长时间没刻过,手肯定不如以前有准儿!” “手艺!知道什么是手艺吗?你有几天不写字难道就不会写了!不是我吹,我那套刀好几千呢,是世界上最好的刀!”说着将手中的心里美萝卜猛地一磕,手中出现了一朵栩栩如生的牡丹,轻嗅一下,双手捧给林珩,“官银,发发凶给你!”林珩乐呵呵地接过萝卜花,深嗅一下,飞个媚眼儿道:“好香!” 耳鬓厮磨的时候固然甜蜜,日常却乐不抵苦,二人再没机会再在一处,甚至独处的时候也不多,老头儿怕孙子耽误学业,常常在晚上考较他的功课。婆婆更是防贼一般,生怕两人弄出点儿什么事儿,派给流连许多必须出门的活计,常常好几天连一句私话也说不得,只能趁着吃饭时飞几个媚眼儿。还不到饭时,林珩竟走了过来,翠翠很识趣地去添火。林珩却是跟流连要钱,买一块田黄。田黄流连只知道那是用来刻章的,别的并不懂,一听说要二十多两银子,不由吸了一口气,心说这位大少爷也太不知道人间疾苦了,自己也就能克扣几个菜钱,二十多两是好弄的吗?抱怨了几句,可是看看倔强地扭着头的男孩,到底还是心疼,没法子,从私蓄里取了六个五两锭子,林珩却不肯接,流连怕伤了他的心,只好好言相劝,傲娇的男孩才道:“我是不会从你手里拿银子的!哼!你把它们搁桌上。”流连强忍笑将荷包放在桌角。林珩拿过钱,红着脸道,“我会还你的!”见流连一本正经地的假模假式的样子,恨得扯过来亲一口。翠翠正掀帘子进来,忙捂眼转身,禀道:“夫人着人传话来,余家三房添了个小少爷,小姐和姑爷后天带余小姐去贺喜,带一百个鸡蛋,五斤挂面,五斤红糖,一个尺头,再给余小姐备两份礼。” 流连常庆幸多亏有份例,省了多少心,可是总有没先例的事,因此她忙得一个头两个大!流连前世除了工作,几乎没操过什么心,连家务也不怎么做——丈夫把做家务当做一种放松,流连怎么舍得剥夺他的这种享受呢!流连上下班都晚,除了关窗户和晾衣服以外,别的都没操过心。关于秋月的礼物应该怎么送,流连犯了难:低了怕丢了府里的人,高了自己心里过不去——秋月跟她的关系略好了一点儿,也就是不跟宛儿一样专门针对她罢了,还不足以让流连花自家的钱给她脸上贴金。 林珩自然是没主意的——大男人怎么能管这种小事!翠翠也没有好主意,请了朱妈来,也嘬牙花子,“少奶奶,余小姐应该提前预备了针线活计的,毕竟她是亲姑姑,咱们再给她拿一样就行,拿什么呢?贵不得,贱不得,还得出彩才行,……要不就拿一坛子海棠果酱吧!是个罕物儿,就说是余小姐亲手做的” 流连去请夫人示下,林夫人倒是没多说什么,只说了拣个好看的瓷坛子。古时不同现在,糖是很珍贵的,果酱更不用说,既珍贵又稀罕,海棠果酱酸甜开胃,买都没地方买。 流连出来顺脚拐进两位表小姐住的院子。秋月正坐在窗下刺绣,屋里的一切都半新不旧,衬得这位小姐也老了,流连笑了笑道:“秋月妹妹,明天回你家,夫人让拿一坛果子酱,你去挑一坛可好?” 秋月忙拉流连坐下,自己去倒了茶来,陪坐在一旁,笑道:“嫂子随便拿一个就好,都是拿银子都没处买的好东西,嫂子,喝口茶暖暖。”流连端了茶喝了一口,秋月低了头,“多谢嫂子替我费心,我自己绣了几个肚兜,嫂子看看,喜欢的话,我给嫂子绣几个。”说着把一叠绣品放在她手里,流连翻看了一下,左不过是些喜鹊登眉,宝瓶富贵之类的喜庆图案,便夸了几句好,正待起身告辞,秋月吞吞吐吐道:“嫂子进了门半年多了吧?过了年嫂子就十五了,说起来我比嫂子还大两岁呢。” 流连有点儿意外,见秋月低头扭着汗巾的角儿,便叫翠翠去挑一坛果酱来,自己正色道:“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秋月见四下无人,忍了羞耻,吞吞吐吐道:“过了年我就十七了,嫂子和表哥夫妻恩爱……” “你看上谁了,直说!别绕弯子,我没空儿跟你猜谜玩儿!” 秋月脸红过耳,“许家的瑜哥儿,我们自幼便认识,他愿意娶我做正房娘子,明天回家,说不定会碰见……”流连纳闷儿这位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跟外面的人勾搭上的。见流连并无异色,秋月松了一口气,“可是姨母是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 流连想起来了,“咸带鱼”!不由脱口道:“那小子不是什么好鸟!你怎么看上他了?” 秋月惨然道:“嫂子,哪能人人都似你这般好命?许家虽是商人家,总好过做妾吧!” 流连点点头,“我能做什么?媒人吗?我与许家不熟!你姨母也不可能听我的!” “嫂子的娘是许家的姑娘,又姨母是亲家,只怕她嫌麻烦,不肯揽事……” 流连点点头,这媒人找得不错,“我帮你去求她,你可要想清楚,这是你一辈子的事儿!” 秋月眼中涌出了泪,“我说话就十七了,还有的选吗?” 第五十六章 时间过得飞快,祭罢了灶,各处打扫干净,预备好了过年的吃食,把上下诸人的新衣服发下去,月钱和赏钱也提前放了。流连合上帐本,松了一口气,记得小时候非常喜欢过年,谁知道竟如此烦琐,看来还是做个小孩子,无知无识无忧无虑更幸福,就跟珊姐儿似的。林珩悄悄地在她身旁坐下,翠翠很识趣地出去了。 流连翻看着他递给自己的东西,盒子里放了一块黄红相间灿烂油润的石头,十分漂亮,欣然把玩一番,林珩拿过来蘸了印泥在纸上印了一下,却是流连女史几个字。流连不解,“哪儿来的?” “当然是我自己刻的,喜欢吗?送给你做年礼。” 流连很感动,“谢谢你!”林珩并不答话,只鼓起腮帮子索吻,流连乐了,轻叩他的脸,林珩扑出一口气来,索性扭头亲亲流连笑出来的小梨涡,悄声问道,“你为什么叫这么个名字,如此香艳?” “香艳?哪里香艳了!很正经的名字好不好?我们院里收到的孩子,不能确定姓名的,就指一个常见的姓,我那一年的全姓刘,那会儿是夏天,荷花开得正盛,报纸上多是歌颂荷花的诗文,便择了一个菡字。谁知去报户口时,院长发现刘菡与留汉同音,怕叫这个名字带给我困扰——以后小朋友间生了气,肯定会说你妈要不留汉还没你呢,临时变主意,改成刘莲,结果她说的时候打了个嗑巴,登记户口的警察写成了刘流连,还夸这个名字好听,院长也没好意思多说什么,将错就错叫了流连。香艳吗?” 林珩悄声道:“不香不香!很正经的名字。你把这个章收收藏好,当私章用,就说是我给你取的名字,万一哪天我失口叫了你的本名,也能遮掩过去!”流连心里暖暖的,轻轻亲了他一下。事实证明林珩的颀虑是对的,当有人质颖林珩为什么叫流连连儿时,二人只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道听错了,质疑者也从“流连女史”中找到了答案,只打趣他俩的闺房情趣几句。 林珩得寸进尺,“我的年礼呢?” “我不是给你做新衣裳了嘛!还有鞋!” “那不算!每个人都有!要独一份儿的!” 流连没预备礼物,又不想拿等闲的东西敷衍他,只好告饶,林珩幽怨道:“就知道你没把我放心上!”说着又鼓起这个腮帮子凑到流连嘴边,流连没法子,只好亲了这个腮帮子一下,见他的脸上印了自己的唇印,忙拿帕子给他擦,林珩却趁机抢走了这只帕子。 流连傻傻地楞了一会儿。 晚上,林珩在书桌上发现了一张奇怪的斗方:一圈粉色的玫瑰围成一个心形,里面是两个躬身亲吻的娃娃,穿着大红的新衣,旁边有一枚鲜红的印章:流连女史。林珩乐不可支,摸了摸娃娃的小胖脸,悄声道:“丑死了,你才长得这么丑!”然后珍而重之地将画收藏起来。 相比流连的日子,绣鸾的甜蜜也不遑多让:智王对绣鸾无比宠爱,虽然两个侧妃不好相与,但是王妃很好,常召她过去闲谈,和颜悦色,处处提点她。 绣鸾现在叫柳叶儿,王爷并没给她赐名,王妃也没有,王妃淡淡道:“贵妃礼服上才能绣鸾,你的一个侍妾叫绣鸾,是怕人不知道你觊觎大宝,满天下宣扬吗?倘若还是民女,凭她绣龙还是绣凤,便是龙凤呈祥也使得,在王府还是避讳些吧!”王爷无奈,因为王妃说得很有道理。绣鸾并没有郁闷很久,因为在府里,几乎没有用名字的机会,王妃叫她柳庶妃,丫鬟老妈子则恭恭敬敬称她为“庶妃娘娘”。庶妃当然不如侧妃尊贵,可是绣鸾也很满足,她期盼自己早日生下一个孩子,最好是儿子——虽然王妃说男孩女孩都好,但她还是希望先生一个儿子,这样就能风风光光堂堂正正地讨个封号,做侧妃了,侧妃是要上玉碟的,虽比不上王妃尊贵,也是正儿八经皇家人了,儿子争气的话,老了不愁做个老封君。 她住在花园里的惜柳居,房子小小的三间,雕梁画栋玲珑典雅。屋里燃着大大的铜火盆,绣鸾痴痴地看着火炭一点点黯淡下来,变成灰。外面冰天雪地没有什么可玩的,年根儿下了,王爷与王妃进宫去了,两个侧妃与她不睦,绣鸾自不会上赶着给自己找不痛快。 虽然不过才半年多,绣鸾或者说是柳叶儿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回想在娘家与另一片柳叶如影随形的日子,竟恍如隔世。 雪后初雾,明朗的光透过雪白的新窗纸,百灵进来回禀,“老爷和三爷三少奶奶来了。”绣鸾忙迎出去,本来好好的,见了亲人竟心酸地落下泪来。下人们奉上茶来,便识趣地退下去。瑞骞端起小几上绣鸾的杯子,细细抚过粉紫色的梅花和虬曲花板杯柄,笑道:“这样精巧的物件儿,也就是她才舍得给你吧?” 绣鸾吸了吸鼻子,“叶子如今过得好吗?”柳老爷道:“很好,送年礼回家的人回来说,如今她管家,甚得老太爷和珩哥儿的欢心,她婆婆养的那两个女孩子,有一个跟你舅舅家的瑜哥儿定下亲事了。鸾儿,既嫁了,便是成人了,学学叶子,别老跟个孩子似的!你哭哭啼啼的,传到王妃耳朵里,岂不让娘娘多心?你看看叶子,在咱们家住了那么长时间,何时哭过?听话,欢欢喜喜的!” “公爹,绣鸾不过是见了家里人一时感怀罢了,哪里不如柳叶了?”冯氏笑了笑,“柳叶那是无人可依,要有亲人的话,末必不对了亲人哭!怎么能拿她和妹妹比呢?”说着拍拍绣鸾的胳膊,“妹妹,有动静了吗?” 绣鸾低下头,梅音道:“那可得抓紧了,等王爷的新鲜劲儿过去,可就难了。我给你带了一匣子丸药,你记得吃,无论如何,先怀上再说,倘是个男胎,……”梅音热切地拍拍绣鸾,不知怎么的,绣鸾竟一阵阵发寒。 第五十七章 晚上,绣鸾依偎在智王的怀里,智王轻抚她雪白如玉的香肩,“鸾儿,年下了,我得有好几天不能来你屋里了,府里人多事杂,乱哄哄的,你别出去乱闯,安安生生地在屋里呆着,喝茶、吃点心、打牌都使得,等忙过年节我再来陪你,可好?”绣鸾知道他们是嫌弃自己的商女身份,不愿让自己见人,不过她不敢说什么,她不能不识大体,不能不柔婉乖顺,她只能牢牢抓住眼前这个男人。 “我的鸾儿真乖!”智王有点儿不好意思——刚接受了人家敬献的大笔银子,眨眼间就不许人家的女儿见人,连王爷也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了。“鸾儿,等杏花开的时候我带你去踏青可好?北山的杏林极美,盛开时竟是一片香雪海,到时候我带你去看,只咱们俩人去,在山上住几天,吃几天素斋,可好?”绣鸾双眼发亮,连连点头。 林府在守孝,因此年过得十分冷清,正月里也没去拜客,客人来的也不多。智王府里不一样,虽说不是得宠的王爷,那也是王爷,府门大开,人来客往,穿梭不绝,这一切都与绣鸾无关,她闷坐在屋里,默默地看着窗棂的影子从西挪到东,粉紫梅花杯里的茶水冷透了还没有往嘴里送。远处隐隐的丝竹声,喧嚣声,听不清说得什么,只是笑声刺耳,不知不觉的泪流满面。 天刚擦黑,绣鸾没有胃口,无情无绪地蒙头躺下,忽听赵百灵欢快道:“王爷,您怎么有空儿来咱们这里了?”绣鸾又惊又喜地露出头来,醉醺醺的智王轻轻摁住了绣鸾的手,玉山倾颓倒在她身侧,笑嘻嘻地看着被窝里的美人儿,从怀里掏出一对白玉长簪,在她眼前晃了晃,绣鸾接到手里细看了看,比柳叶的玉质更好一些,不由地眉开眼笑。 智王轻轻点了点绣鸾的小翘鼻子,“吃饭没有?”绣鸾支支唔唔地说吃了,智王将她从被窝里扯出来,“那就陪本王用点儿,本王还饿着呢!”绣鸾脆生生地笑弯了眉眼,回嘴道:“你都喝醉了还没吃饭吗?”智王无奈道:“跟他们吃酒比使牛耕地还累三分,想想就倒胃口,哪里吃得下?”说着话转头冲站在一旁的丫鬟说:“丫头,去传一桌客饭过来,我陪着你家小姐用点儿。”赵百灵俏生生地应了声是,笑道:“我给小姐预备了银耳百合莲子羹,炖得烂烂的,给您放点儿冰糖,王爷先喝一碗养养胃,可好?”智王摆摆手,淡淡地沉声道:“不用了,我吃不下,你给我泡一碗我刚带来的七宝茶即可,赶紧叫人传饭去吧,你家小姐还饿着呢!”说着话贴心地扶住绣鸾,弯腰拿起拖鞋,帮绣鸾套上。 绣鸾笑道:“王爷害口渴吗?我这里有山楂膏子,给王爷化一碗?”智王点点头,“我要喝凉凉的,消消火。”绣鸾便拿了自己的杯子,从汤瓶里倾了半杯凉开水,放了一勺蜜一勺山楂膏子,轻轻地搅匀。智王接过来一饮而尽,觉得肚里舒服了好多,火也消了不少,将杯递给绣鸾,想再来一杯,绣鸾却摇摇头,娇声道:“不行,多了伤身体,还是喝热茶吧!” 饭菜很快摆好,智王挥手让下人退下,亲手夹了虾丸放入沸滚的汤锅中,笑道:“鸾儿你这个主意确实好,来客没有不盛赞的!来你尝尝这虾丸嫩不嫩,想吃什么我给你煮。”智王十分兴奋,今年用绣鸾说的法子待客,十分出彩,关键还便宜,比往年省了六七成,吃得还舒服,早有不常走动的王叔捎话要来尝尝呢,皇上十分疼爱这个仅存的弟弟,老王爷也懂事避嫌,平常请都请不来。送进宫去一个锅,皇上也频频点头,皇后娘娘赏下来一对白玉长簪,十六个茶饼,两匹锦缎和一个剔红百子圆漆盒,里面有个隔儿,一边是满满的红枣,一边是满满的栗子。 绣鸾吃得兴致勃勃的,智王只陪坐喝茶,“鸾儿,改天王叔过来吃饭,你有什么新样花头没有?王叔嘴最馋了。”绣鸾想了想,“把猪肉剁成馅子,把鸡蛋打匀,舀到勺子里摊成饺子皮大小的饼儿,趁蛋液未凝,放上馅儿,将饼儿一边儿翻过来盖住另一边几,压紧如饺子一般,煮在锅里细嫩鲜美,便是没牙也吃得动的!”智王爱怜地摸摸绣鸾的头,“可怜见的,如此嘴刁,竟没有饿死!”绣鸾笑着打落了他的手,“我的主意还多着呢,改天一样一样做给王爷吃可好!王爷,我设个小厨房行不行?” 智王放下手,“不行,府里的事得听王妃的,你设了小厨房,别人呢?让王妃如何管?都去设小厨房,成何体统?你看看京里谁家如此?你有什么新想法,吩咐厨娘照做就是,不用自己下手吧?难道你在家里都是自己下手做吗?”绣鸾低下头,红了脸讪讪道:“好吧,有事儿我就跟王爷说,王爷吩咐厨房里好了!”智王冷了脸,“难道那些做死的奴才敢慢待你不成?” 绣鸾垂下眼睑,智王拍拍她的肩头,“好了,我知道了!马上换人,鸾儿乖,不生气,以后这些事跟我说,我替你出气!”绣鸾长长的睫毛忽扇了几下,“王爷,还是算了吧,厨房里也许是太忙了,顾不上我这儿也是有的,打得血淋淋的,还不得把仇记我身上?那我以后的日子岂不更难过?” “我有分寸!” 第五十八章 王爷常年吃着五子衍宗丸,可是尚无所出。仁王府里的嫡长子都十三了,随父进宫朝贺,说话行事进退有度,甚肖其父,别人的孩子虽吵闹得父皇头疼,却也别有一番趣味。别人家或多或少或嫡或庶都有孩子,只自己和老五膝下空空,说不着急是假的——老五一心上阵厮杀,不懂风情,先后迎进府三个王妃,死了一对儿半,风传老五不举,第三位王妃更是给他戴了一顶绿油油的帽子,赐死后,老五就干脆光着棍子不肯娶了,自己怎么能跟他为伍呢! 皇上儿子多,个个变着法儿讨好他,有老五垫底儿,自己虽不是那个低头挨骂的人,可也冒不出尖儿来,虽然今年额外得了皇后的赐礼——除了例赏,皇后娘娘每年都会额外赏赐最得皇上欢心的儿子,今年还是第一次得呢!可是不过是一顿饭,即便得了皇上青睐,又能值个屁!如今太子不得圣心,被废不过是迟早的事,可就算废了太子,那个位子难道就会因为皇上一顿饭吃得舒服就落在自己头上吗? 绣鸾还真是自己的福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改变,普通常见的食材竟也如此诱人。锅送出去许多,人情总能落下几份——王妃这些年绞尽脑汁也没有得到什么人情。这些朝臣一个个滑不溜丢的,不见兔子不撒鹰,没有真金白银是买不动的!一个个惯会装模作样,吃也行喝也行,吃饱喝足该干正事儿了,全装听不懂,太孙子了!身份所限,王爷不能无限度的折节下交,他仅有的俸禄远不足以支撑他的野心——笼络人心可不是说说就行的事。王妃娘家是清流,她的爹更是文坛领袖人物,可是于智王的野心而言,几乎可以算是毫无禆益,虽然文人最会锦上添花,可以帮他把疤吹成花,可是说到底还得有实绩才行,一想到这个智王就自馁:老大虽说瘸了,可是行事一向妥贴,是父皇的得力助手;二皇子有太子之名;三哥母家是武将世家,镇守一方,背地里招兵买马,分明是硬要扶他上位;老六的外祖父是三朝重臣,哪一个朝臣敢不给他面子?老七的娘是异国公主,不足为虑,老八和老九年纪虽小,母亲出身低微,可是极得父皇和太后娘娘宠爱,就连老五,虽说不得父皇青眼,也不得太后喜爱,更没有母家倚仗,可他也在军中历练多年,总有几个自己的心腹党羽,比自己这几枝笔杆子顶用!自己有什么?除了样貌和脾气和善还有什么?为了落个和善美名,忍了多少窝囊气!要不还能怎么办呢?论贤名比不过老大,论受宠比不过双胞胎老八老九,论母亲家世更是马尾儿栓豆腐,至于实打实的权力还是算了,就连死了的娘也远不如老五的,老五的娘出身寒微,虽说是个村姑,却是父皇心尖子上的人,死了多少爷了,父皇都念念在心,往往因她而宽宥老五,否则就凭老五那个戳祸头,早死好几回了,而自己的娘,……,算了说这伤心事做什么呢! 智王一向是礼王的附庸,去寻林家的晦气也是礼王授意的,林家老老实实地不敢反抗,自己趁机得了个美人儿,还得了一个专会搂钱的好耙子,这是一个好的开端。 一时失神,画到绣鸾摇他的胳膊才从遐思中惊醒,绣鸾眉眼生动娇嗔道:“王爷想什么呢?妾身说话您都听不见!” “没什么,我在想改天王叔来吃饭的事呢!你吃好了?你尝尝这七宝茶看喜不喜欢,这是皇后娘娘赏下来的,除了锦缎,我全给你拿过来了,不要分给侧妃,免得有炫耀之嫌,惹人忌恨,记得私底下向王妃道谢!”绣鸾点点头。 “王爷,我想吃酸辣黄芽菜心,就是把黄芽菜芯,用白醋和芥末白糖腌的小菜,很解腻的!” “好,明天让一个厨娘过来,你只管吩咐就是!”智王牵了她的手,如斯良夜,美人如画,却不能留宿,王爷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要碎了。 哄小娃娃一样,智王轻轻拍着绣鸾,像个小娃娃一样,绣鸾枕着男人的臂弯,抓着他的衣襟。绣鸾希望他留下来,可她不能说,说也是白说,不如不说。良久,智王恋恋不舍地抽出胳膊,将绣鸾的手放入被中,轻轻地放下床帏,悄悄地走了,黑暗中绣鸾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流连已经躺下了,辗转未眠,今天翠翠请了假去亲戚家吃酒,不回来了,傍晚林珩用水浇湿了门轴,要流连留门儿,要干什么显尔易见,倒把流连弄了个大红脸。已是戌时,人还没来,流连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忽然被人用手凉醒,流连甩开这双冰一样的爪子,“你怎么来了?” “大婶儿,不是吧!要不我还是走好了!” “算了算了,来都来了,外头怪冷的。”林珩撩被子钻进去,报复地紧抱住流连,流连激伶伶就清醒了,嫌弃道:“今夕何夕,得此凉人?”(致敬聊斋)林珩笑嘻嘻道:“给你个教训,还敢欺负老公吗?再不听话,我到院里再冻冻去!”流连无语。 林珩抱着流连亲热了一会儿,悄声问道:“今天怎么肯答应了?是把你自己当年礼送我了吗?” 流连恼火道:“滚蛋!” 林珩不服气,“那你还不是给我留门了!以前为什么不肯呢?” 流连有点儿不好意思,“今天不是翠翠不在嘛!” “少打马虎眼,你那个翠翠,帮你要杀人放火也不眨眼,巴不得咱俩在一起呢,老实说!” “好吧好吧,今天比较安全,不会怀孕。”见林珩眼瞪得老大,便细细解说了一番。林珩强捺下心中的欢喜,“真的吗?那我们岂不是……靠谱吗?我可不要你冒险,我是要跟你做长久夫妻的,” “不是绝对靠谱,不过一次半次大约没事吧!”林珩兴奋地抱着流连,无比快乐! 第五十九章 日子过得很快,过完了年,收拾起各种只在过年时动用的家伙,刷洗干净,该装箱装箱,该装筐装筐,赌具棋盘和许多小玩意儿也都收起来,打发走商队——今年修文跟商队走了——林珩身边只剩下修武。修武不如修文心细,因此许多琐屑小事落在流连身上。 天一天天暖起来,地炕不用烧了,火盆也不用烧了,林珩收拾起东西又去了藏书楼用功苦读,前边院子又恢复了寂静。 流连打发老太爷和珊姐儿出了门,便吩咐玉婵提了一桶水送去后边儿。很少见的,林珩不在,流连将屋子打扫了一遍——修武常偷懒叫媳妇替他打扫,老太爷很严肃地跟流连谈了这个问题,从此以后这桩营生落在流连肩上。 窗台上流连用水仙盆养了几盆水蒜——用高粱蔑儿把剥好的蒜瓣串起来养在水里,开始时林珩嘀嘀咕咕吐槽,不过吃了一盘蒜苗儿炒鸡蛋以后便识趣地闭了嘴。流连取出蒜瓣把水仙盆洗干净,又安置好蒜瓣,注入新水,忽听得一阵脚步声,知道是林珩,便没有回头。 林珩的个子又长了一些,从后面抱住流连,下颌很轻易就搁在流连的肩头。他冲流连的耳朵吹了一口气,“做什么呢?是不是在等我呢?”流连无语,用指甲蘸水弹了他一脸,“干什么去了?不老老实实在家?”林珩轻轻亲了她一下,从袖中掏出一个钱袋放在流连手里,流连捏了捏,硬梆梆的,好奇地扯开一看,却是六个白花花的锭子,奇道:“哪儿来的?” 林珩故作深沉地不语,流连很乖巧地亲了亲他,娇滴滴道:“脑公,好脑公,告诉我嘛!我也要去赚小钱钱!”林珩却不嫌她肉麻,只道:“猜!” 流连道:“打劫!”林珩不理她,只抓了抓她腰间的痒痒肉,流连素来最怕痒,忙改口道:“贩私盐!”林珩无语,作势又要抓她的痒痒肉,流连告饶,“那肯定是打造兵器了!”林珩道:“是不是不给我定个死罪你不甘心!”说着又将她搂紧一些,流连头靠在他肩上,故作认真道:“既不是打劫,又没去贩私盐,也没有打造私兵,别的哪还有来钱快的路子?噢,我知道了,卖身!你一定是去卖身了!”林珩准知道她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一把扯回欲逃的流连,面对面抱紧,假装要发怒,流连假模假式给他顺气,“告诉我嘛,我学会了也去赚小钱钱,好不好!” 林珩笑了,笑得坏坏的,凑近流连的耳朵,小声道:“卖身去了!”流连语塞,见林珩笑得得意,恨恨地捶他几下,粉面通红道:“老师高深,弟子才疏学浅,学不会,告辞!”林珩却不肯撒手,“嗳,要想会跟着师傅睡!教不会你岂不堕了为师一世英名?勤能补拙,为师倾囊相授,定能让你学成!”流连又羞又恼,一向自负嘴皮子利索,很少输地这样尴尬,讪讪地将脸藏在林珩胸前,再不接着,林珩大获全胜,心舒气畅,哪肯轻易放过这只小刺猬,捧起流连的小脸儿,吻得她意乱情迷。 不知过了多久,林珩才松开流连,凝视着她酡红的双颊,心里是无尽的满足,轻轻牵起流连的手,对低垂粉颈的可人儿道:“我把你讲的化蝶、白蛇、珍珠汗衫的故事写成唱本卖了,改天你还讲政事给我听好不好!”流连低低地嗯了一声。林珩笑道:“开心吗?老公会挣钱了?”流连小声抱怨道:“家里又不缺钱,我也没跟你要过钱,这么辛苦做什么?”林珩傲然挺立道:“不一样,我赚钱养你应当应份的,这钱你花的理直气壮!” “那你没给婆婆和爷爷一些,让他们也高兴高兴吗!”流连惴惴道,心里有小小的期判,林珩轻轻摇了摇她的鼻子,“他们要是知道我卖文赚钱会气死的!再者这是你讲的故事,娘子,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有,我用的名字叫忘返境人,喜欢吗?”流连开心地点点头儿,邓臂挂在林珩肩头,兴奋地吻了自己的小男人,咯咯咯地笑着跑下楼了。 林珩抚着自己的脸颊,目送自己的小娇妻,心里竟比吃了蜜还甜。 午饭十分丰盛,蜜汁火方,雪衣豆沙、糖醋里脊、甜辣木耳肉丝、菇怀明珠、甜酸素鳝,果料八宝饭、桂花山药泥……最妙的是一碗冰糖银耳羹和碧绿的豆泥巧妙和成一个八卦。修武苦着脸,抱怨道:“怎么都甜的?就这个鸳鸯蛋不太甜,偏又不下饭,叫人怎么吃呢?”林珩的心里比这一桌菜还甜,夹了半只鸳鸯蛋尝了尝,又给流连夹了一瓣,“你尝尝看,是不是有点儿甜的?”流连面不改色吃下去,点头道:“确实略甜了些,想是盐放少了,不过还好!”珊姐儿吵着要吃八宝饭,岔开了话题,老太爷道:“春食甘不错,可是只用甜甘厚味更容易伤脾胃,有两三个甜菜即可!”流连点点头,瞟了林珩一眼,林珩一本正经把菇怀明珠的肉丸吃掉,笑道:“原来是鸡肉的,爷爷,这个圆子和素鳝丝配在一起可不可以叫龙凤呈祥?”老头儿点点头,“珩哥儿媳妇,明天做来试试,做成咸口的。” 除了林珩,别人吃得都不太满意,尤其是糖饼端上来以后,连珊姐儿都觉得太甜腻了,林珩一本正经地谈着春季食甘的问题替流连开脱,流连则满脸诚挚地回应,并就荤素搭配发表了意见,意思是今天的菜吃不坏脾胃。说不过这两口子,众人吃饱了狗粮,放下筷子离席而去,林珩挑了挑眉,飞了个媚眼儿,也起身离席。 第六十章 春雨润泽大地,金黄的连翘尚未开败,粉白的山杏次第盛开。暖暖的艳阳下,风拂过人的脸颊,软软的。 绣鸾穿着柳黄的夹袄和杏子红的长裙,杏子红的褙子,乌油油的头发并没有挽髻,只把两侧的头发拢至脑后,用浅紫的缎带扎在一起,头上戴着一副紫晶串花头面,前边是紫晶串成的发网,一溜儿紫晶小花儿,后边儿是一朵紫晶大花压发,下边儿是长长的紫晶流苏,夹在长长的乌发中,智王的眼都舍不得眨一下,这个清新俏皮的小美人让满坡盛放的杏花失了颜色。 绣鸾不擅长走路,智王打横抱起她,绣鸾双臂环住他的颈子,满心甜蜜。随从的侍卫不敢来煞风景,在不远的地方铺了毡条,放下两个食盒和一个酒坛。智王便抱了绣鸾过来。 绣鸾倒了一碗酒捧给智王,智王尝了一口,却是热热的桂花稠酒,甜中略带酸,一饮而尽,绣鸾忙给他又满上,掀开食盒,上边儿是一个攒盒,盛着雕花梅球、紫苏梅、桔饼、金糕、酱瓜丁,下面是一大盘果料米糕,再下边儿是一盘棋子饼,最下边儿是一碟卷好的春饼,另一个食盒里是切好的烧鸭腿肉和酱牛肉,另有一碟荠菜水晶饺儿一碟艾窝窝,智王不由食指大动,笑道:“你费心了!”绣鸾得意道:“王爷不嫌太简陋吗?其实食物根本没有什么贵贱之分,喜欢的就是好的!我们乡下人也没见过什么山珍海味,王爷不要嫌弃!” 智王见她嘴里谦虚着,脸上却都满是得意的笑容,声音甜甜糯糯的,又娇又俏,心里早就醉了,别说这些东西还算可口,就是给他个糠菜饼子,他也能吃出菜蔬的天然清味,绣鸾递给他苇杆小叉子时,他却抓住她的腕子,扯了过来,绣鸾顺势坐在他怀里,倚在他的肩头。智王拿起小叉子叉了一颗雕花梅球送入她嘴里,笑问道:“甜吗?”绣鸾点点头道:“甜的!” “不可能,我尝尝!”说着竟俯身去噙绣鸾口中的梅子,绣鸾吓了一跳,笑得花枝乱颤。 甜蜜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智王与小美人儿携手并肩目送夕阳西坠,绣鸾倚在智王的肩头,起了一些诸如生生世世的傻念头。下山时高恪背起脚痛的绣鸾。绣鸾脸贴在他的背上,幸福装满了她小小的心,“王爷,你以后还会背别人吗?” “不会,本王只背过你一人,以后就算是有了世子也不背他!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是你生的孩子!不过,没有你的允许,我也决不背他们!”高恪微笑着扭头道,绣鸾含羞轻轻捶他,“我哪有那么悍妒!是你自己说的不背别人的!” “好好好!今生今世我只背我的鸾儿!” 绣鸾累坏了晚饭只草草吃了几口,便要往炕上扑,智王不许,吩咐人赶紧打洗脚水来。绣鸾却赖皮地不肯脱鞋,智王挑眉问道:“要不本王帮你洗?” 绣鸾忙不迭点头,“好啊!好啊!”本是调笑,谁知高恪竟蹲下扯开了绣鸾的裹脚布,捉住她的小脚儿按入盆中,绣鸾大惊,躲是躲不过了,红着脸看男人一手一只搓洗她的脚,再一只只擦干。高恪扔掉擦脚布,顺手刮刮她的小鼻子,拍拍手,做出一个要抱孩子的姿势,绣鸾傻楞楞地伸出胳膊,高恪掐住腋窝将她抱起来,嘴中抱怨有道:“哎哟,我的老腰!” 绣鸾傻了一般,见高恪并不去洗漱,弱弱道:“王爷不洗洗吗?洗洗睡得舒服。”高恪侧身调笑道:“不洗莫非就不舒服了吗?”绣鸾空白的大脑略回了一点点血,羞道绣鸾“臭死了,还是洗洗吧!” “臭吗?不臭啊!不信你闻闻!”说着把脚扳过来放在绣鸾的鼻前。绣鸾忙向旁边儿滚去,只是这么小的炕,又能躲到哪儿去呢? 早春的夜是宁静的,没有鸣虫聒噪,也没有山风袭扰,心满意足的高恪,听着绣鸾甜睡的鼻息声,第一次渴望做一个山野村夫,自己去耕田,妻子坐在盛放的梨树下,旁边摆好了可口的饭菜,边等待他回来边绣一块帕子,不用理会朝堂纷争,更不用筹谋算计。 阳光洒满炕,绣鸾被惊醒,高恪正拍她的屁股,“起床了,小懒虫,太阳晒屁股了!” 绣鸾翻了个身,赖道:“这回晒不到了!”高恪险些笑死,宠溺道:“起来吧,今天礼王妃带世子过来,你先起来梳梳头。”说着将绣鸾扯出被窝,绣鸾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王妃又不会见我,打扮给谁看呢?” “礼王妃不是那种轻薄的,咱们住在礼王的别院里,总不能不跟主人见面吧!乖!听话!” 礼王妃果然不是轻薄的,不仅见了绣鸾,还从头上拔下一支攒珠贝片玉兰头花梨木簪亲手赏了下来,绣鸾又惊又喜,偷偷看了智王一眼,小心翼翼双手接过。王妃淡淡笑道:“都是一家人,不用拘束,既来了,多住几天。”绣鸾小声应了声是,智王拉她坐在下首,与礼王妃闲谈了几句,才告辞。 绣鸾兴奋地摇着智王的手,满眼星星,“王爷,王妃好有气度!世子也漂亮!”智王嗤地笑了,满怀同情地揉揉她的头,“宝贝儿,一个贝壳簪子就把你收买了?你是没见过玉的还是没见过金的?” 绣鸾不服气地撅起嘴,“可是王妃说话好温柔!看着就贵气!王妃不过是怕路上辛苦才戴木簪的,我大嫂最不喜欢金簪子,在拣妆盒里扔着都不戴,叶子给她打金饰她都不愿意要,嫌沉!”一时嘴快,绣鸾有点儿后悔,知道自己闯了祸,怯怯地看着智王,智王拍拍她的肩,“无妨,既是姐妹,提起也无妨,只是名字再不可弄错!”绣鸾忙点头,沉默了一会儿,“王爷,倘若有一日我长嫂的妹夫中了,她妹妹说不定会跟着他进京,我跟她认不认呢?” 智王思忖了一会儿,“倘若你们姐妹同在京城,应该互相扶持才对吧!不过,你的嘴却是要紧些,不要说错话!” 绣鸾深深地点头。 第六十一章 二月初八,是个大日子,林夫人照例去宝林寺上香。除了宛儿秋月,林珩和流连也随侍。 林夫人和秋月宛儿坐了家里的车,林珩流连带着诸多供品坐了租的马车。好容易有了独处的机会,林珩自不肯白白放过。流连悄悄地问他:“这样不好吧?拜佛,总得虔诚些吧?佛祖会不会怪?”林珩狡黠笑道:“今日求得是诸事顺遂平安吉祥,我心里最想的就是和你在一起,佛祖怎么会怪?佛祖都会给咱们打掩护的!” 林珩受流连的影响,诡辩之能颇有长进。流连本是豁达大度之人,既有阅历又不失童真,风情知趣,跟林珩这样规行矩步长大的孩子简直绝配。再严的规矩也不可能泯灭一个人天性中的逆反,流连既能陪林珩干坏事,也能把控事情的走向,不至于闯出祸来。 宛儿是愤怒的,她发现了林珩和流连的奸情,可是姨妈虽然痛骂了一顿,却并没有因此休掉流连,宛儿知道她的顾虑所在,不顾一切告到老太爷跟前。老太爷满怀悲悯地看了这个傻丫头一会儿,答应她一定彻查此事,然后此事就石沉大海了。 秋月订婚后开朗了许多,绘声绘色给流连通报了一番,二人笑了一会儿,此事就算了,流连并没有去寻宛儿的晦气。宛儿却不肯善罢甘休,她一定要抓住流连的狐狸尾巴,然后在大庭广众下搞臭她,将她逐出林家!她打起精神死盯着流连。 林珩是个拎得清的,不管私下里跟流连如何亲密,公众面前却十分安份,绝不肯让流连的名声受一丝污损,因此,流连和秋月手挽手走在前边,他跟在后边。宛儿也走在后边,偷偷觑着林珩,见他只盯着与秋月私语的流连,并不理会走在身侧的自己,心里似被一万只毒蚁噬咬。 几个年轻人马马虎虎上了香,许了愿拜过佛,不耐烦听冗长的宣卷,溜出去了。秋月偷偷告诉流连“咸带鱼”约她见面。流连倒不意外,早知道那小子不安分,肯定会趁机偷香窃玉,也没说什么,秋月却要她陪着。流连不想当电灯泡,秋月坚持不撒手,林珩虽恼火,也跟了过来! 活了两辈子,流连还是第一次参与别人淡恋爱,兴致颇高,倒也没什么,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俩人也弄不出什么花活,“咸带鱼”连手儿也不敢拉一下,讨好地对流连笑,林珩将流连拉到一旁,挡在她面前,“咸带鱼”笑得更亲热了,掏出一副碧玉镯子献给林珩,林珩从鼻子里喷出两股冷气,鼻子是鼻子眼不是眼问道:“给我的?”说了还嫌弃似的上下翻看着。“咸带鱼”吃了一惊,又不敢反驳,苦着脸陪笑点头儿,流连看不下去了,捶了林珩一下,“好了,别逗瑜表哥了!”林珩也憋不住笑了,将镯子递与流连,流连扯起秋月的手,替她戴上,端详了一番,回头笑着说道:“真漂亮,瑜表哥费了大劲才找到的吧!” 流连非但没给他拆台,还给他架梯子,“咸带鱼”简直感激涕零,忙附和道:“可不,我托姑父从京里捎来的,咱们槐荫,哪有这样好成色的玉!”见秋月粉面低垂,似乎能滴出血来,风吹动浅碧色的衣裙,弱柳轻舞一般,心里痒痒的。 林珩携了流连的手站在湖边,并肩伫立。流连见四下无人注意,迅速亲了一下林珩的脸,林珩勉强绷住,手环住了流连的腰,拥了她向假山处走去。远处的宛儿牙都快咬碎了,醋海翻波,今天如果不给流连点儿颜色看看,她会被自己的妒火烧死。见林珩与流连扔下秋月向僻静处走,她知道他俩干不出好事来,便飞一般跑去林夫人身旁,耳语一番,扶了林夫人从另一条路抄了过去。 转过假山,林夫人楞了,竹林旁的木椅上,柳家的何氏老太太正拉着流连的手,满目慈祥地笑着,旁边儿是抱着孩子的瑞宏夫妇,瑞宏抱着孩子,林珩撅看嘴啾啾啾地学小鸟叫逗孩子,玉琢出来一样的胖娃娃被逗得咯咯笑,简直不要太其乐融融。林夫人楞了一下,急步向前走,秋月正站在小湖边垂柳树下,许氏拉着她亲亲热热地说着什么,旁边是她那哈巴狗一般的侄子,满面笑意盯着羞红了脸的秋月。这场景,哪有什么失礼之处。大梁风俗,订了婚的未婚男女,也是可以见面的,讲究的人家会让兄嫂或者别的长辈陪着,这当然一般是女家,男家无所渭了,也许带个从人,也有找兄弟朋友做伴的,胆子大的独自前往,也没人太过于计较,像“咸带鱼”这样有姑妈跟着的,简直太守礼了。 许氏看见林夫人,忙松了秋月的手,喜孜孜地迎上来招呼她,还让“咸带鱼”上前见礼。瑞宏夫妇也过来见礼。林夫人纵有万般不情愿,也只好强忍着让何氏拉了她的手叙寒温,捏着鼻子给何氏老太太见礼。老太太忙放开流连的手,起身扶住林夫人,亲亲热热地管她叫“亲家母”,她也只好与亲家母坐下,扯一些没营养的闲话,流连看着不情不愿的婆婆,想起前世的几句戏词:亲家母呀,你坐下,咱们说说心里话! 亲家母呀,都坐下,咱们随便拉一拉! 太贴切了! 流连强忍笑意侍立一旁。许氏拉了秋月过来,笑咪咪的,“也不知道亲家怎么调理的姑娘,太可人疼了!我娘家的这个傻小子,前世积福了,能娶这么好个媳妇!鸾儿,以后可得好好孝顺你婆婆!看你婆婆把你女婿养得多好!”流连正走神儿,没来得及答话,林珩扭了她一下,笑着说道:“岳母大人谬赞,不敢当!拙荆颇得母亲欢心,晨兢夕厉,当家立计,奉命惟谨,洒扫庭除,躬壮井臼,是岳母教养有方!” 许氏听不懂林珩的话,拿不准他的意思,不过教养有方知道是夸自己呢,估计头里也不是坏话,大约是在夸柳叶,便笑道,“还是跟亲家母长了见识,在家的时候,又懒又笨,快把我愁死了!多亏了亲家母肯包涵,不嫌鸾儿笨!亲家母呀,我定了妙香斋的一等素席,不如一起吧!他家的千丝豆腐和酱烧面筋可是一绝!” “不了,我是修行的人,一碗斋菜即可!” 何氏老太太忙道:“亲家母不必如此执意,小孩子们嘴馋,只吃斋菜如何吃得饱,咱们不为吃饭,轻易不见,多盘桓盘桓才是!”林太太看了看老太太轻抚流连的手,回遒:“那就让珩哥儿两口子替我陪您多聊一会儿吧,我是为听经来的,今日是莲净大师宣卷,万万不能错过的!我过来就为跟您打个招呼,现在回去还赶得上再听一会儿!恕我无状,先告辞了,宛儿,来扶我过去!留步,留步!”说着扶了宛儿扬长而去。 宛儿满腹委屈,虽然没捉成奸,但她真的很想尝尝妙香斋的素席,他家的七宝素烩和香油炸的小面果子一向出名。 第六十二章 转眼已到清明时节。本地风俗清明上坟在春分后到清明前哪一天都行,也不烧纸上香,更不哭坟,只把一些五色纸花插在坟上。 纸花样式不拘,一般剪成拉花夹在谷秸上,也有剪成花粘在柳树头上,总之以鲜艳热闹为原则,女人们各逞巧技,争奇斗艳。 老太爷亲自下乡上坟,林珩夫妇随侍,琰哥儿和珊姐儿也跟着。流连从车窗往外看。天气很好,阳光暖暖的,小风儿徐徐地吹着,麦苗已返青不过还不能成浪,沿路花明柳媚,低矮的墙头儿挡不住盛放的桃花李花梨花,熙熙攘攘的蜂儿忙碌着,在屋里猫了一个冬天的老人换上轻薄的夹衣,坐在路边欣赏来来去去的车马行人,孩子们更是满坡遍野撒欢儿。 半路上,车停在一个茶摊旁,大家都下来舒散一下。老太爷要了开水,泡上自己带的茶,没要店家卖的面茶,却要了几碗店里打算自己吃的小米粥。只要肯出钱,店家自然没意见,还殷勤地端过来一盘子拿羊角葱拌的咸萝卜丝,放了香油的。流连要了两碟店家预备的卤煮炸豆腐角儿和茶鸡蛋,拿出预备好的路食。她预备了葱油饼和豆沙馅儿大米发糕,还有卷着冷荤的春饼儿,见旁边卖馅儿饼的摊子还算干净,又要了几个韭菜馅儿饼。 店家的粥真不错,又香又软,还放了切碎的菠菜,流连还是第一次见这种吃法,米香和菜蔬的天然清气浑然一体,不由点头夸好。店家见贵人青目,倒也没轻狂,笑呵呵跟老太爷攀谈道:“你们城里人希罕这个,俺们乡下人倒不觉得有啥,你老这是上坟去?改天回来还过来,我给你老预备荠荠菜粥,比菠菜粥更好喝!” 林珩吃得快,扔下碗四下溜达去了。流连把蛋黄搅在粥里,哄珊姐儿吃了半个馅儿饼,打发她吃饱了才吃。林珩拿了几枝野桃花回来,珊姐儿高兴地拍手,林珩配上柳枝编了个花环放在她头上,又跟珊姐儿窃窃私语一阵,把另一个圈儿扣到流连头上。流连不理他们的捉弄,戴着圈儿兀自吃饭。 回到车上,流连扯着林珩就要捶,林珩忙讨饶,献宝一般送给她一小段略粗的柳枝。流连不懂他是什么意思,把析枝上下翻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特别。林珩轻轻骂了句笨蛋,双臂环住她,将柳枝拧了几下,抽出白芯儿,只留一个完整的树皮筒儿。流连恍悟,柳笛,这是柳笛,放嘴里吹了吹,却不出声。林珩扯出柳笛,将两头儿往扁了捏一下,刮掉一层外皮。流连再吹,很神奇地,竟毫不费力就吹响了,而且两头儿吹出的声音都不一样。林珩看着流连又惊又喜的样子,心里吃了蜜一般甜。 “你连这个都没见过吗?” 流连小声道:“没有,我们院里就没有柳树,路旁多是法国梧桐和杨树,只有有水的大公园里才会有垂柳。”林珩抚了抚小可怜儿的头,侧首贴着她的额头,“你天天窝在家一定闷坏了,等我进京赶考时想法子带你去,好不好?”流连倚在他的肩头没说话,林珩将柳笛衔在口中,吹出了悠扬的曲调,流连像躺在摇篮里一样,昏昏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车咯噔一下停住,看坟的老秋声音响汪汪地跟老太爷寒喧。流连忙坐正,整了一下衣裳,林珩帮她正了正发簪,才起身下车,流连跟着跳下车。 老秋领着一家人迎接众人。院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窗纸也是新糊的,雪也似的白。院中两株花红开得正盛,比梨花更像雪。 老秋乐呵呵地,“老爷,预备了荠荠菜的小米粥,萝卜馅儿的大包子,韭菜炒鸡蛋,香椿头拌豆腐,美不美家乡水,您老别嫌弃,好歹吃一口!” 老太爷笑咪咪地,“不忙,略歇歇再吃饭。秋子,听说你添了个孙子?” 老秋憨憨一笑,“老大家二月里添的,还没出月子,等摆酒时,请您老来赏个脸?” “好说!”老太爷说着任由老秋扶了他进屋。林珩看着人收拾下了车上的东西。流连把食盒里剩的食物给院里来看热闹的小孩子分了分,娃娃们拿到这么稀罕的吃食,太兴奋了,尤其是豆沙馅大米糕,真是美味。老秋家的两个大一点儿的女孩儿,带着珊姐儿去玩。 看坟的老秋不是下人。 老秋的辈分儿小,可是年龄跟老太爷差不多,虽然早已出了服,但是关系还是很亲密。老太爷把捎来的礼物给了老秋,虽然不过是几盒点心蜜饯和冰糖,但是老秋还是很感动,搓搓手,有点不好意思。 老秋以酿酒为业,酒糟喂猪,家中很是殷实。林家仅有一百多亩祭田,由老秋种着,除了祭祀外,每年给林府三十石粮,剩下的作为报酬,答谢看坟人的辛勤看护。老秋有好几个儿子,大儿子将来继承遗业,是下一个看坟人,儿子们酿酒喂猪,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吃过饭,老秋媳妇带着儿媳过来帮着剪纸花。老秋把提前看好几蓬的柳树头砍回来。林珩和琰哥儿用花丝把纸花绑在柳枝上,黄的粉的红的,绿的叶子,紫的花芯五色灿烂,满树繁华。流连很快掌握了决窍,剪得又快又好。老秋陪老太爷在旁边喝茶,扳着手指算应该剪多少。 除了纸花,谷秸夹的拉花是每个坟都要插的。自家的坟头上插四枝,旁系的坟上插一枝。比得就是谁家的人口多,因此常有做弊的。 吃过早饭,老秋领着孩子们过来帮着抱东西。坟离得不远,一路上,极目远望,到处都是纸花迎风招摇,看起来兴致勃勃的,哪有坟头应有的凄凉和哀愁呢? 摆开供品,老太爷领着诸人磕了头,林珩领着流连和琰哥儿和珊姐儿,给父亲磕了头。气氛一时很沉重,琰哥儿扑到坟上痛哭起来,珊姐儿也不知所措地哭起来。流连抱起珊姐儿小声哄着。老太爷拉起琰哥儿,任由他搂着自己的腰哭。 老秋帮着林珩插上纸花,给自家的坟头添了土。 供品是不能回家的,每个人都要吃一点儿,据说吃了供品能让小儿胆子大,不生恐怖。林珩将供品散了,与流连分食了一个苜蓿包子。包子老秋预备的,清素美味。老太爷也吃了一角黄麽饼 第六十三章 绣鸾这些日子不好过。 徐侧妃和董侧妃本与她不过是面子情,当着王爷的面,假模假式地装一装姐妹情深,如今连装也几乎装不下去了。 徐侧妃自恃长在深宫,王妃在她看来也是等闲,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做一个侧妃。本就不受宠,不过三个女人谁也不得宠,相对而言,王爷歇在她屋里的时候还略多几晚,谁知柳氏打破了这个平衡。再说什么雨露均沾也枉然——谁也不瞎,王爷眼里的爱意,藏不住! 董侧妃是书香门第教育出来的淑女,与王妃气味相投,本来这种商户之女,她是看不到眼里去的,更何况无名无份的,就是个玩意儿罢了,王爷稀罕她时,忍几天,腻了自然就扔一旁了。 王妃是替王爷主持中馈的,不偏不倚地管理着后院,不会让哪一个受委屈的,只是王妃事多,总有顾及不到之时,更何况姐妹之间,言来语去,总免不了磕绊一下,一点儿包涵都没有,怎么处?谁家容得下这种搅事精!如果芝麻点儿大的委屈都要跟王爷诉一诉,那王爷什么也别干了。绣鸾只能懂事地闭住嘴,人就像开过的花一般,不复暄妍明媚。 并没有谁去打她或者骂她,甚至连重话也没有。三个女人都不曾享受过美好的爱情,可是当别人的爱情摆在面前时,她们还是识别了出来,并且迅速结成了同盟,甚至都不必用眼神交流一番。绣鸾哪里见识过这样险恶的人心,不动声色就将人踩在脚下。徐侧妃轻轻一声“柳叶儿”,清清楚楚,像锋利的刀,剥下了她的面皮。怕什么来什么,董侧妃的丫头兴致勃勃地的,说柳叶儿出全了,可以在花园里宴客,董侧妃则提醒她注意避忌柳庶妃的名讳。主仆二人的私语并不避人,绣鸾低了头走了另一条路,甚至都不敢上去跟这主仆打招呼。 绣鸾见识过的最险恶的人心,也不过是故意让人来看柳叶儿的大脚,可是柳叶儿不怕出丑,三哥也不嫌她脚大。绣鸾却不行,听见“柳叶儿”这两个字,几乎羞愤欲死,偏偏遇到的所有的下人,都有意或无意高声谈论着关于柳树的话题。 后花园中有一个小小的湖,沿岸是垂柳间碧桃,阳春三月正是风景最好的时候,绣鸾躲在屋里,不敢去看那万千绿绦,随风轻舞。 高恪察觉到了绣鸾的异样,几番追问,绣鸾才吞吞吐吐说了几句,智王沉下了脸,他太明白这些猫腻了,摸了摸她的头,“傻子,这么点儿事儿你就愁成这样了?” 早上请安时,王爷背着手踱了进来,王妃忙带着三人行礼,王爷满面含笑,让众人坐下,说了几句闲话,众人又惊又喜,满怀爱慕地盯着王爷。原来王爷要请三王爷过府来钓鱼,因不是大宴宾朋,只是自家兄弟小聚,既不用太过拘礼,也能找些乐子。 小湖里波光潋滟,清晨的阳光跳跃在细细的波纹上。几个人跟在王爷身后,叽叽喳喳地,众人指点着这里可以抚琴,那里摆张大案做画。徐侧妃兴奋道,在柳树下摆个小几,我要和朱侧妃好好杀几盘,王爷也笑着允了,董侧妃的丫头笑着凑趣儿,“如今柳叶儿出全了,……”王爷的目光刀一样,倒霉的丫头讪讪地住了嘴,扑嗵跪下,请王爷饶恕。 王爷不语,看向身后的绣鸾。绣鸾恨不能让人把她拉下去打死,好好出一口恶气,但是她还是低垂双睫,故作大度道:“不妨事的,我本就叫柳叶儿,还能禁了人们提说柳树叶子吗?”王爷看向王妃,淡淡道:“王妃就是这样替我打理后宅的?” 王妃的汗一下子就出来了,没想到王爷会较这个真儿:绣鸾虽没有名号,名字也不是一个下人可以随便叫的,更何况在众人面前叫了她的全名。 “来人,拉下去杖责三十!” 王爷背着手看着远处,冷冷道,“王妃真是仁善!”董侧妃慌了,忙跪下替她求情,王爷甚至头也不肯回,董侧妃的脸火烧一般。 王妃看了绣鸾一眼。 绣鸾无奈,怯怯道:“王爷,还是算了吧,不值当的,也不是什么大事,警戒一番即可……” “糊涂!经此一事,她怎么可能不怀恨在心,不想法子对付你?万一鼓动董侧妃替她出头,你的小命还保得住吗?本王的后宅可还有安宁之日?” 王爷扯了这样大一面旗,王妃知道这个人保不住了,“王爷,她是董侧妃的陪嫁,不能用私刑,就逐出府吧!” 王爷不置可否,沉声吩咐贴身的管事,“你带人去看一下她的东西,如果没有违禁的东西,就立时逐出去吧!” 那丫鬟和董侧妃都绝望地倒在地上。每个人都要有自己的消息来源,自然是丫鬟出面联络疏通,这本不值什么,可要找碴的话,那就是证据。 管家很快带人回来了,违禁品不仅有,而且还多!王爷看了看那些明显不是丫鬟所能有的饰品、银票、和男子里衣,冷哼一声,“送去官府!”说完扫视了一遍鹌鹑一般低头无语的人,淡淡道:“董侧妃,好好整顿你的院子,半年时间可够?” 董侧妃哪敢多说一个字,只伏在地下不动,“希望半年后,你的丫鬟们能知进退,懂礼数。送董侧妃回院里,下钥!” “王妃,柳庶妃年纪小,又生长在乡野间,许多事都不明白,该教她的,清王妃多费点儿心,别让她老是傻乎乎的,吃亏沾光都分不清!”王妃忙应是,“妾身疏忽了,王爷见谅。” 王爷嗯了一声,并不多话,对绣鸾道:“柳叶儿,你以后在屋里好生学习,没事儿不要出来乱跑,今年不用给王妃请安了,再惹出乱子,休说什么年少无知,一样禁足下钥!有什么不明白的事,问王妃去!”绣鸾心中太畅快了,忙施了一礼,点头应是。 第六十四章 绣鸾焦急地等着高恪,坐卧难安,但是只空等,白白熬了一夜。正补觉,听得靴子声橐橐而至,一骨碌爬起来,扑进来人的怀里,王爷点点她的小鼻子,任由她紧紧抱着自己,笑兮兮的。绣鸾心头一热,几乎哭出来,王爷附耳低语道:“今天晚上轮到你了,记得等我!” 绣鸾头埋着,不肯理他。王爷拍拍她的头,疾步离去。 夜已经深了,赵百灵几次来问要不要插大门,绣鸾不死心,倚在熏笼边,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似梦似醒之间,听得帘子响,王爷带着一身寒气,摘了斗笠。 绣鸾摸了摸王爷的手,冰凉,不由嗔道:“这么冷的天,还过来干嘛?不知道打把伞吗?弄得身上潮漉漉的!”说着掀开熏笼,往火盆里夹了几块炭。王爷脱下潮冷的衣裳,换上绣鸾搭在熏笼上烤的暖烘烘的寝衣,拉过绣鸾坐在腿上,调笑道:“小没良心的,爷还不是想着来看看你!” 绣鸾扭着身子躲他冰凉的手,哪里躲得开,只好小声讨饶。橘红的薄绵寝衣松开,露出里面的水蓝色的细带子吊带裙。高恪好奇地解开绣鸾的袍子,细细打量了一番,笑道:“怎么想的,难道丈人家竟穷到这种地步了吗?”绣鸾又羞又气,捶了他两下,依偎在他怀里,狡黠道:“那该怎么办呢?你给我两个尺头,我做两件整衣裳。” “不行!为夫更穷,顾得了外裳顾不了里衣,苦了娘子了,将就些,为夫不嫌弃你就是了!”说着话解脱了绣鸾的外袍,胡乱亲吻绣鸾雪白的肩头。 一宿无话。 凌晨,绣鸾被摇醒,见高恪已结束停当,不由诧异。高恪弯腰扶住她的肩头,“记得不要跟任何人说起我来过,让你院儿里的人把嘴闭紧!晚上该插门就插门,我来了会叫门的!”绣鸾不明白为什么二人还要偷偷摸摸的,不过她选择相信高恪,便点点头,高恪拍拍她的脸,笑道:“再睡一会儿吧,今年都不用去请安了。” 绣鸾睡不着了,听着王爷轻疾的脚步声远去,独自呆呆地出神。 白天,她借口找花样子,回了娘家。柳老爷不在,绣鸾叫人请了瑞骞过来,把事情跟三哥夫妇讲了一遍。不等瑞骞说话,梅音推了绣鸾一下,笑道:“傻妹妹,王爷是在护着你呢!你想,如果只禁足董侧妃,那你不成了众矢之的,别人要算计你,你能有什么好日子过?何如把你拘在屋里,更安生。至于晚上偷偷的,还不是怕别人嫉恨你,别人有什么话说,他好回嘴。好妹妹,啥也别说,早点儿怀个孩子是正经的!等你生了孩子,封个侧妃还不是小菜一碟,到时候看谁还敢欺负你!”绣鸾见瑞弿也只是点头,明白三嫂的话不差,便拿了几个新鲜的花样子,挑了几络丝线回去了。 王妃看了绣鸾拿来的花样子和丝线,淡淡地夸奖了几句,话题一转居然说董侧妃擅画,想要仕么花样都不难。绣鸾忙小心回话,说等她见了王爷一定替董姐姐求情,本来嘛,又不是姐姐的过错,王爷气头上,罚得太重了! 王妃露出几丝笑纹,又与她闲谈几句,说了几句姐妹和睦的话。令人给她拿了一百张玉版宣和一块上好的松烟墨。 果然,几天后的一次家庭小聚中,绣鸾替董侧妃求情,说了许多姐妹应该和睦的话。王爷大发雷神霆,砸烂了手中的茶杯,闯了祸的绣鸾一溜烟儿跑了,并没有给王爷发落她时机。 晚上,王爷要跟她算帐,绣鸾讨好地摇着他的手臂,笑道:“我又惹不起别人,只好惹王爷了!别人都有靠山,我只能靠王爷!”高恪满意地摇摇她的小鼻子,“总算你还识数!不过,下不为例!” 日子静静地过下去,绣鸾每天忙着写字刺绣,几乎不出门,自然远离了流言蜚语。她一下子就明白了柳叶儿为什么宁愿躲在屋里。 除了必须去王妃屋里的日子,高恪总是幽会一般半夜来凌晨走。不仅冷落了董侧妃,徐侧妃的院子也再没踏足过一步。徐侧妃用了许多手段,总是白费,高恪瞎了一般看不见她。明面上,王爷只进王妃的屋,不仅堵了府里人的嘴,外人的嘴一样堵得结结实实。 徐侧妃真的慌了:万一柳叶儿这个小贱人弄出个孩子来,那可真就完了。 徐贵妃召智王进宫。智王只带了王妃,并没有像以往一样让徐侧妃随行。 徐贵妃是宫里位份最高的,自从皇后薨逝后,皇上再没立后,让徐贵妃统摄六宫事宜,除了没有阖宫请安,就是皇后一般了。 “恪儿,今日怎么没见莹莹呢?” “禀娘娘,徐氏不过是侧妃而已,怎么敢让她来亵渎贵妃娘娘?以前是儿子不懂事,如今母妃统摄六宫,不能让人拿儿子说事,给母妃脸上抹黑!”智王自幼养在徐贵妃名下,但是贵妃到底不是皇后,只有年节的朝参大典时,侧妃才能进宫请安,还是在院里行礼,非诏不得觐见。 徐贵妃无语了。 董家人终于按捺不住了,可他们张不开嘴。求放人?侧妃纵容丫鬟侮辱别的侍妾,娘家人没法儿替她说话。要求王爷雨露均沾,明明王爷冷落了所有姫妾,徐贵妃都受了无妄之灾,王爷一心要先生个嫡子。求王妃,别逗了,就算王妃容得下别人先生庶子,自然也是柳氏最好拿捏,轮不到董侧妃!而且明面上王爷冷落了所有侍妾,谁敢找死点破王爷与柳氏幽会的事!既然大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除非请圣旨了。 王妃哑巴吃黄莲,王爷每次来都是单纯睡觉,她又不好使什么手段出来,跟妾室争庞。她明白自己大约是生不出嫡子的,相较而言,她最不希望徐侧妃生养:现在徐贵妃势大,想要休弃自己并不难,倒是柳氏,翻不出什么浪来…… 绣鸾的日子竟安生下来。 第六十五章 天一天天热起来,荷角尖尖的,蜻蜓和蝴蝶飞过来,又飞走了。绣鸾穿着浅碧色的长裙,与智王伫立问渔轩,共同看那傻傻的蝴蝶。 小小的风吹过来,惊扰了蝴蝶的春梦,翩翩追逐着飞远了?浮萍聚在一起,肥胖的锦鲤贪婪地唼喋着,智王撒了一把鱼食下去,更多的鱼从远处飞奔过来,参拜一般,钻来钻去。 绣鸾知道应该尽快生一个孩子固宠,但是她私心希望孩子别急着来,她与王爷如此亲密,最好谁都别来打扰。 流连也很烦恼。林珩乍尝滋味,自然着迷。这本来没什么,就算弄出孩子来,他也不会不承认。问题是林珩是要走仕途的,是要在行止上下功夫的,不能留这样大的把柄给别人攻讦,就像现代社会的贪官,很喜欢讲廉洁一样,一天到晚把孝挂在嘴边的人,怎么能在守孝时……对吧!管不了小老百姓生,还管不了官员吗?老太爷很严肃地把此事的厉害关系跟流连讲了,倒把流连弄了个大红脸。 林珩听了流连的抱怨,并不以为然,“怎么克制?爷爷老了,你去问问他年轻时克制了吗?”流连恼火地要踢他,小船儿歪了歪,吓得她面色苍白,尖叫起来。林珩将她扯入怀里,拍拍她的背。流连惊魂甫定,要推开林珩,林珩哪里肯放,小声抱怨道:“没良心的!世上哪里还有我这么好的丈夫?当时你哭着喊着要嫁我,现在就嫌我烦了,那个安全期的法子,难道不是你教我吗?分明是你贪恋我的美色,存心勾引!” 流连好笑,“大叔,你还用勾引?是谁偷偷摸摸往我屋里钻的?赶都赶不走,好吧!” “少嘴硬,你见我第一面,就发誓非我不嫁!” “大叔,说话要有根据,敢造谣,让大老爷抓你打板子!” “在石桥,端午赛龙舟,你见了我,跟柳老三说,得夫如此,夫复何求!有没有?为夫命运多舛,到底还是被你得手了!”林珩下巴正搁在流连的肩头,得意道。 流连诧异道,“你真的听见了?”林珩想起当时的情况就恼火,“哼!何止听见,还看见他给你插簪子了!与为夫第一次见面,就跟别的男人拉拉扯扯,也就是为夫我!换一个人试试,不把你沉了潭才怪。” 流连有点不好意思,红着脸犟嘴:“那是第二次见面,第一次是你要给我补功课,是你先想方设法接近我,又在端午时色诱我……” 她这样颠倒黑白,林珩懒得多言,闷哼了两声,将流连抱得更紧了一些,悄声道:“我是你今生见的第一个男人,注定是要嫁我的!也许你这一世,就是寻我来的!是前世约定的吗?你果然守诺!”流连枕在他的肩头,向后圈住他的脖子,“官人,你见我第一次就许了我帮我写功课的,果然守诺!” …… 陪流连给父亲上了坟,在霍家吃过了饭,又看了刘妈新添的小儿子,天色已不早,返城的小船里,依旧两情缱绻。林珩很珍惜两个人独处的时间,便是依偎在一起,手也要拉着。 一进大门,林夫人的人等在门里。 纤云与外人私相授受,被林夫人的人抓了个正着,两个人被绑了关进柴房。林夫人指着一包东西,嘴里说着自己如今不管家事了,你们看着处理,可是满面寒霜,哪有一点儿肯善罢甘休的样子。流连叹了口气。 包袱里是一包散碎银子,总有十来两的样子,还有两条旧绢布裙子,一个红缎斗篷,半个白绫子尺头,无论算是偷盗还是私相授受,亦或是私情,纤云都完了,逐出林家只怕是最好的结局了。“母亲,纤云并不是爷爷的妾室,不能用林家的家规惩诫吧?” “珩哥儿,你看着办,林家迟早得由你撑起来!”林夫人脸色凛然。 流连轻轻扯了扯林珩的衣服,林珩会意,先告退了。行至无人处,林珩握住流连的手,“此事你不要多言,多说多错,一切有我,你不要插手!”流连本就怀疑林夫人针对老太爷,意在夺管家权,见林珩维护自己,知他也是如此想,松了一口气。只是此事甚是挠头,从宽自然是管家无方,从严就算是把老太爷得罪苦了!就此处置了纤云,又违背了她的良心。问老太爷讨主意?别开玩笑了,! 林珩牵了流连的手,“先去柴房看看。” 那男人是一个见过的小贩,瘦小干枯,很难让人将他与私情联系在一起。他惊惶不安地望着来人,林珩冷冷地注视着他。 “说吧,你和纤云什么关系?”流连淡淡道。 “少奶奶,我是云儿的哥哥,家里又添了个儿子,云儿高兴,拿了两件儿旧衣裳叫撕尿布用,实不曾盗窃!” 纤云的说法跟男人差不多。东西都是她自己的。大家子里,私相授受是犯忌的。她完全可以禀明老太爷,光明正大地见自家哥哥的!流连心中一动,看了林珩一眼,林珩会意,两人出来。 流连悄声说,“去看看纤云的东西。” 老太爷院里的人都满脸晦气。朱妈妈带了二人到纤云屋里。流连摸了摸桌上的灰尘,“朱妈妈,这个屋子平时谁打扫,如此懈怠!” 朱妈妈回道:“她自己打扫,等闲没人进她的屋子。” 流连点点头,打开箱笼一看,多是空的,便是不空也只是一些旧绵衣和被褥罢了!朱妈妈的汗一下子下来了。流连心下明白,便不多言,拉林珩去了老太爷屋里。 老太爷站在大案旁写字。谁也不敢打扰,流连抻脖子觑了一眼,却是一个大大的静字。 老太爷搁下笔,坐到旁边的椅子上,朱妈妈抢着回道:“老爷,云姑娘的箱笼里,值钱的衣裳首饰全都没了!看来她是早就存心要出去的!只是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把东西弄出去的!” 老太爷淡淡道:“哪有千日防贼的,她那点儿东西能有多少,借口去买东西,随便就送出去了!” 第六十六章 “你们俩怎么看?”老太爷挥手斥退了朱妈,不动声色地看向面前两个小人。 两个人哼哼唧唧地说不出个整话。林珩吞吞吐吐道:“按家规,无论偷盗,私相授受得送官的,若是通奸……”盗窃主家财物的,一旦被出首,是要流放到防州去的。 流连心中吐槽,可是实在没法儿替纤云求情,倒不是平常她阴不阴阳不阳的态度不好,主要是没法子劝老头儿大度,像纤云这种人,出路不多,要想有名份,除非携资嫁个穷人——这很难,即使她愿意也很少能接触到;要么做达官贵人的侍妾,想要一个名份几乎是不可能的。像纤云这样,虽然老太爷年纪大了些,也没名份,可是上头也没有主母辖治,要算不错的了。 “明天去踏访一下,是不是兄妹也好分别,……”正说着,见流连要张嘴,林珩赶忙将她拨拉到身后,“送官吧!” 老头儿未置可否,“珩哥儿媳妇,你的意思呢?” 不等流连张口,林珩拦在了前头,“爷爷,她又未曾处置过此种事,能有什么意见?” “爷爷,纤云年纪大了,还没有个能倚靠的一男半女,……”流连语结,找不出一个说得出口的理由,又不能质问老头儿你占着茅坑不拉屎,还不许人家自己出去找路子吗? “妇人之仁!”林珩沉下脸,斥道,“我林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呢!”林珩攥住了流连的胳膊,用力捏了一下,示意她闭嘴。 “爷爷,纤云又不曾过明路,打发她出去一了百了,何必硬要拣个绿帽子戴呢?” “那岂不是太便宜她了?以后还怎么整肃下人?”林珩使劲儿瞪这个专会闯祸的糟心媳妇。 “官人,第一爷爷从未曾纳她做妾,第二她也不是咱们府里的丫鬟,第三,爷爷当初収留她,是希望让她脱离苦海的,不是为了把她流放到防州。是纤云自己打错了主意,什么事儿不能好好说呢!爷爷一向仁善,赔贴点嫁妆让她体体面面嫁出去比什么不好?偏要自作聪明,不过是拿准了爷爷不忍心下辣手惩治她罢了!” 老太爷被她讴笑了,心中的阴云被风儿吹散了。他瞅瞅这个聪明伶俐的孙媳,狡猾地笑了笑,“珩哥儿,上天有好生之德。就依你媳妇说得办吧!你俩去给她找个靠得住的男人,让她有个好归宿!也是她给我做义女的好处!我贴上一百两银子。你俩下去办吧!”流连看看坐在椅子上奸笑的老狐狸,笑容凝固在脸上,怕他再加码,忙溜了。 行至无人处,林珩恨恨地弹了流连两个脑崩儿,流连撒娇地摇着他的手,“官人~” “少来,你去跟母亲回话!” 流连慌了,忙拦住他,“珩郎,好珩郎!脑公!” 林珩任由她摇着自己,故意绷着脸,头仰的高高的。 流连见四下无人,忙踮起脚亲了他一下,林珩绷不住了,扯住她的耳朵摇了摇,“你刚才多英雄!现在怎么了?要当狗熊吗?” 流连有求于他,只能把笑全堆在脸上,抱着他的胳膊,谄媚地冲他飞媚眼儿,“官人,母亲骂人好凶的,人家好怕怕,呣~官人,难道你不肯帮人家吗……”林珩被她恶心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捏了嗓子道:“伦家也好怕怕!”说着还模仿戏台上的小旦,使了个兰花指点了点流连的鼻子,然后踩着莲花小碎步往东边院里去了。 林夫人固然是个古板的,她不过是要给管家的媳妇一些颜色看,顺便把给她撑腰的公爹的脸踩跐到泥里,但要说让林氏门楣蒙羞,她是不肯的,因为林家到底是他儿子的。无论纤云受不受严惩,老太爷的脸反正是丢了,再说得好听,也不过是掩饰!因此林珩并没有费多大劲儿就说服了她。 “像这样的女人,谁家肯要?良不良莠不莠的!这不是给你出难题吗?”林夫人心疼儿子,“我叫人帮你打听着,好歹把她打发走,只是正经人家谁要这种女人?” 林珩陪着母亲闲谈了一会儿,甚至还和颜悦色跟宛儿说了几句话,林夫人满目慈爱地看着。 纤云的婚事不好办,能不计较她出身的贫寒之人,她嫌粗俗鄙陋,她识文断字,琴棋书画皆通,少说也得一个秀才才能与她唱和,问题是她看得上秀才,秀才看不上她。林珩倒是认识几个穷秀才,不过他不敢去做媒,怕挨揍! 纤云倒拽上了,流连问她有没有中意之人,她吞吞吐吐的再没有个痛快话,流连强捺着性儿与她周旋,听她把自己打扮成个误入风尘的贞节烈女,知恩图报舍不得离开老太爷,愿意伺候老太爷一辈子,然后遁入空门清净一生……” “小姐,纤云姑娘既有此心,不如从了她的志吧!”翠翠撇着嘴嘲讽道。流连懒得跟她们打镲,正色道:“纤云姑娘的志气我也知道,只是你老太爷不忍耽误你的青春年华,况且又不曾有个一男半女,难免老来凄凉。既然姑娘也没个心仪之人,不如去叫官媒来吧!翠翠,……” “大少奶奶,”纤云急了,忙道:“只是我身份低贱,怕人家看不上……” 翠翠冷哼一声,“你说说看,成不成的,总得替你问一声!” 纤云睃了流连一眼,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大少爷有个善画的同窗,我十分仰慕他的才华,要是能得他指点……” 流连不知道她说得是谁,林珩诧异道,“莫非是徐兄?徐兄善画,而且不拘小节,只怕能不计较她的出身也未可知!” 徐秀才断弦许久,家里有个女儿,尚未出嫁,只要寻个知情识趣的美人儿,红袖添香,只是家中贫寒,因此高不成低不就,耽搁至今。 徐秀才身上没有酸腐气,倒是颇有几分名士的狷狂,跟纤云坐在一起喝了杯茶,慨然允了纳她为妾。纤云一直仰慕他的才华,虽然不能做他名正言顺的夫人,倒也算喜出望外。 第六十七章 后花园翻盖一新。 流连连眼珠都不用转,四下贴了招子,让众人当面竞价,房子很容易就租出去了,价钱很不错。至于中间的两溜儿敞棚,除了长租的,零散的摊位,三个铜子儿一天,一个摊位三尺宽,零零碎碎的,每天总也能进一二百个子儿,全家的菜钱绰绰有余。流连很想下手开一个买卖,林珩只白了她一眼,话都懒得说,流连也知道此事行不通,没敢坚持。 修建时吸引了许多难民小孩子,竣工后无处可去,流连出了个主意:让孩子们跑腿送货,一宗活计一个子儿。买东西的人试了试,确实轻省,很满意,卖东西的人只要能多卖货,也不计较这一个子儿,小孩子们也很满意,背个筐跑得十分欢,一天挣个二三十子儿没问题,别说热烧饼吃得起,夹几片肉也不是不可以。县令也很满意——只要流民不闹事儿,多增加人口是政绩,而小孩子们能靠自己吃饱穿暖,一个个把这份工作看得性命一般珍贵,怎肯捣蛋。县令赏了几匹黑色素缎子,给孩子们统一做了号坎,制定了规章,派了一个衙役过来管理连带收税。小孩子们落地生根,一样娶妻生子,家就在槐安,这是后话。 县令给市场题匾:仁善里。市场渐渐步入正轨,蒋姨娘出面料理杂务,流连倒是清静了。 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一晃流连嫁过来三年了。 除孝是一件大事,不过也没什么烦难的。流连一直以为守孝是三年,谁知竟是二十七个月。 三周年请回神主。 五月廿六圆房,新房就安在流连住的那个院里,屋里粉刷一新,流连盛妆起来,一整天呆坐在床上,听着外面闹嚷嚷的。并没有大宴宾朋,只是叫了一个堂会,家人邻舍娱乐一番罢了。天渐渐要黑了,外边儿鼓乐喧天,朱妈妈燃起红烛,又出去了。林珩进来一屁股坐下,“去去,给为夫腾个地儿!男左女右知道不?你坐到西边儿去!”流连被他闹了个大红脸,往西挪了挪。 朱妈妈端一个小小的新柳条笸箩进来,笑嘻嘻地抓了里面的红枣栗子糖果往床上扔,口中念念有词:“一把栗子一把枣,明年生个大胖小……” 撒罢帐,朱妈妈又端了一碗饺子站在面前,林珩毫不害羞,夹了就往流连嘴里塞,连声问:“生不生,生不生……” 喝罢合卺酒,林珩把这一对小瓢儿依旧合成一个葫芦,用红绳系牢。流连被折腾了一天,水米末曾打牙,早已饥肠碌碌,林珩拿了一只合欢饼,分给了流连一半,又夹了一瓣鸳鸯蛋咬了一口,剩下得塞入流连口中。流连看他忙忙碌碌地吃了每个菜一口再喂自己一口,想拿筷子自己吃,但是筷子在林珩那一边儿,而且绑着大红花结,懒得伸手去够,便任由他捣蛋。 最后上了一碗长面,林珩照例吃了第一口,喝了汤才往流连嘴里喂。流连想拿筷子,却被林珩打落了手,只好任他摆布,张开嘴吃现成的。 胡乱吃罢了,二人依旧坐在床上。下人撤了酒席,朱妈妈托了一把剪刀过来,解开上面绑的花结,剪了二人一绺头发,缠在一起。林珩接过来放入荷包中。 朱妈妈将剪刀放入笸箩中,笑咪咪地放下床帐。 勉强等到朱妈妈拽上屋门,林珩急不可耐地吹熄红烛,扯过流连…… 天快亮时,林珩才放她稍睡一会儿,流连早被他折腾得骨软筋酥了,刚闭上眼就睡过去7。 日上三竿时,流连被摇醒,见林珩衣帽整齐地站在床下,忙爬起来梳洗。林珩帮她穿衣裳,趁机挨挨捏捏地占便宜。流连浑身酸疼,腿哆嗦地站不稳,恨得去打这只咸猪手,哪里打得着呢! 流连愁着喜帕上没有落红,难过婆婆那一关,谁知林珩从抽屉里拿出预备好的喜帕,流连惊喜地问他什么时候预备的,林珩得意极了,“昨天杀鸡宰鹅的,哪里弄不到一点儿,还能让你今天犯愁?” 后来流连知道自己被林珩算计了:谁吃第一口饭,谁一辈子当家做主,谁吹蜡烛谁先死。林珩躺在流连腿上,得意道:“别人做的菜我吃不惯,你先死了我岂不是要活活饿死?再说了,欺负你一辈子,总得让你趁一回愿吧,你可以假装哭,骂我你个狠心的贼呀,怎么撇下我先走了,……”两个人笑成一团:前两天族中有丧事,林珩学族婶哭丧,惟妙惟肖。流连看着不远处的合欢树,神思悠远。 合欢树静静地站着,浓翠的叶子上似笼了绯红的轻纱,朱碧摇曵,美得如同梦一般不真实。 流连前世上网时,常在一些痛诉婆媳不和的文章后留言劝分,现在知道为什么有人宁愿受委屈也不离婚了。二人如今真是蜜里调油,老太爷只要她不影响孙子的学业,并不多言,但是林夫人就不行了,横竖都看不上她,从她走路的姿势到处理事务的态度,从她说话的语气到她买的东西,从她的墨墨和默默到她的翠翠和玉婵,进行了全方位无差别攻击。攻击的方式十分单一,就是冷嘲热讽,顶多踢墨墨和默默两脚,偏又踢不住,翠翠和玉婵没事儿也不去东边儿,来来去去就流连躲不过去。 流连并不怕她,要是搁在现代,有个这样的同事非整她个六门到底不可,不怕她不识人心险恶。可是看林珩左右为难的样子,流连又实在不忍心太针锋相对,让他为难,只好在婆婆面前低下头强装出一副乖顺的样子。婆婆闹事儿的的目的是要掌管小夫妻俩的生活和把宛儿嫁过来。问题是这两件事,别说流连不肯让步,林珩也咬住了牙绝不松口。 林夫人悲哀地发现,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被媳妇哄得团团转,在她这里不过是面子情罢了。宛儿多好的一个姑娘,模样性格比柳氏强了不知多少倍,可是儿子偏偏鬼迷了心窍,连多看一眼都不敢。想到儿子居然会被那样一个女人拿得死死的,林夫人悲从中来,伏在菩萨面前失声痛哭。 第六十八章 秋天,林珩就要去府城参加乡试。流连捺着气儿生怕婆婆作妖。果然婆婆发话了,林珩去考试没人伺候,宛儿一向稳重,不如把宛儿纳了吧,…… 流连头都大了。 林珩拒绝了,毫不客气。 林夫人天天找借囗把儿子叫来,林珩绝不独自前往,总是携流连的手同往。流连装傻充楞盯着旁边儿蠢蠢欲动的宛儿,宛儿脸皮再厚也做不出当流连的面与林珩调情的事。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宛儿奉命给林珩送东西,问题是林珩与流连形影不离——如今流连诸事不管,只照料林珩的饮食起居,怎容她来嘘寒问暖。 东边儿院里一次次作妖,老太爷终于不忍了。既然宛儿要出面照顾林珩,那不妨考试一番,看看她到底合不合适。宛儿喜出望外,她见过流连的字和针线活计,知道自己稳赢。 第一试题,进府赴试应该带些什么东西。宛儿搦管疾书,真不是吹牛,宛儿的字秀丽端媚,跟流连的蛛爬体有相当大的区别。 问题是宛儿没出过门,跟两世为人的流连如何比!她大概估摸衣食住行写了一篇儿,看看流连还在低头奋笔疾书,心里有点儿慌,绞尽脑汁又补了一些茶壶茶碗。 流连写的就详细多了,笔墨被褥衣服用具路菜小泥炉以及木炭和一些应急药品,干姜、红糖,每一样都在后面注明了数量和样式。两个答案放在一起,高下立现,流连预备的东西就算是错过了宿头也能对付几天,偶尔淋雨受寒也能马上煮点姜糖水喝,林夫人无话可说。 第二项比做饭泡茶。宛儿哪做过这些,手忙脚乱地忙着。流连不慌不忙地点火,用小折刀切了一点点腊肉煮进小铜锅里,又切了几片姜,开锅后掰了几个干烧饼进去,又扔了一把菜叶子,端下锅顺手烧了一壶水。没有碗,三只大大的小勺,三个人可以就着锅吃。勺儿是流连早就预备好的,这样就可以不用带碗了。蒋姨娘拿起勺看了看,点头道:“这个好,倒是可以省出一大块地方。” 老太爷拿勺儿尝了尝,虽不算十分好吃,但是连汤带水的吃下去肯定舒服,路途中诸事将就,这就算不错了,比宛儿的清水挂面强了不知多少倍。宛儿勉强道:就上菜就吃得下了,路上可以买些现成菜。蒋姨娘适时嗤地一声笑了,并不多说什么。宛儿脸都红了——买得到别的东西谁还肯吃白水挂面? 宛儿不服气,要比琴棋书画,命人去拿她的琵琶,流连淡淡道:我不会这个,这一局你赢了。宛儿得意洋洋地还要比棋艺,林珩冷冷道:“我去赴考,哪有闲工夫对弈,不比也罢!”老太爷点点头。 还要比书法,林珩黑了脸,冷哼道:“一个女人,又不必与外人应酬唱和,字写得好不好有什么关系?就算有事一定要写,我写不成吗?”宛儿瞠目结舌,无话反驳,又不能抬杠。 最后比画,宛儿见过流连画的样子,就那么回事儿,不比自己画得好,因此宛儿信心满满能赢这一局。流连的针线营生拿不出手,自己的赢面还是很大的 老太爷并没要她们比描花样,随口要珊姐儿出个题目。珊姐儿在等被吓跑的墨墨和默默,总也等不到,十分懊恼,道:“大概是出不来了!” 这算什么题目! 宛儿又羞又恼,怒道:“这怎么画?分明是难为人!”流连并不答言,拈起笔画了一幅,寥寥几笔,活灵活现一个乌龟,从鸟笼子里伸出头。林珩扑嗤一声乐了,拿过流连的铅笔也画了一张,却是一个小男孩,无奈地盯着小洞里的黄鳝,旁边扔着棍子钓线,黄鳝狡猾而得意。老太爷一时技痒,辅开一张纸,画了一个老乞丐,愁容满面,鹑衣百结,手里捏着针线,正端详一只补过的鞋,另一只鞋露着大脚趾。蒋姨娘也凑趣儿,画了一只愁眉苦脸的蛤蟆,坐在井底,仰望青天。 每一幅画都很贴题。 宛儿还要比女红针黹,流连不耐烦道:“当家的主母,每天有多少事要操心:管理下人、教养儿女、操心丈夫、交际应酬、生发家业,哪一项不比针线营生要紧?我手笨,针线营生靠着翠翠呢!”流连言下之意很明显,只有做小妾的才需要用这些技能讨好男人,自己能管好家即可。最妙的是,别看翠翠年纪小,针线营生却是拔尖儿的,对流连忠心耿耿,而且跟着流连习练得能文能武,十分能干,再加上她牙伶齿俐,落落大方,模样也俊俏,真要是给林珩纳妾,确实是很能拿出手的。 宛儿怀疑流连内涵自己不如翠翠,又羞又恼,顿足离去。 下人们指指点点争着哪幅画最好,各执己见吵得不可开交。凭心而论,自然是老太爷画技最好,但是老太爷却拿了流连的画,频频点头,赞道:“此画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难为你心思奇巧!孩子,你这画算是什么风格呢?” 林珩抢着回答道:“爷爷,这叫漫画,漫不经心随手画就。仿的是石刻风格,简洁明了,以线条传神,以风趣见长。”老太爷略一沉吟,他怀疑这是孙子枯坐无聊弄出来的精致把戏,就像他把纸筒画了脸谱,套在十指上,一个人就能唱一出戏一样。不过他并没有耽误学业,老头也不想多说什么,只是拿起流连用的铅笔看了了,“嗐,原来是木工笔,送我那儿两支。” 林夫人暂时消停了几天。 老孙赶车载夫妻二人进府城应试。槐安距离府城不过才一百多里地,起个大早一天也就到了。 三人寻了一个近便的旅舍,花了五两银子,找了一个安静的小偏院。流连精心照料林珩,想方设法调配可口的饭食。 林珩安坐桌旁,双手交叉闭着眼。流连趴在桌上看着他,静静地不说话。林珩牵过她的手,“娘子,如果我这次中不了,你会不会难过?” 流连知道他难免考试紧张,安慰他道:“珩郎,你已经比同龄人好很多了,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放轻松些。”林珩苦笑一声,将头埋入流连怀里。 第六十九章 林珩进考场去了。 流连在旅舍慌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老孙实在是受不了了,劝她出去拜拜神佛。流连不迷信,她只信事在人为,从不曾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事情上。但是流连去拜了,不仅拜了还许了愿,布施了银子,不为别的,把烦恼的事情上交给神佛,虽然可能没什么效用,但是是可以缓解一下眼下焦虑。 第三场考完,接回了几乎虚脱的林珩,流连也好像经历过一场酷刑一般,整整提了九天的心总算落进腔子里,不管考得结果如何,总算眼前这一关过了。 夫妇二人顾不上吃饭,倒头睡去。 第二天,林珩懒懒地趴在炕上,要流连浑身上下捶着。其实流连也浑身酸疼,不过她还是坚持帮林珩上上下下捶着。林珩絮絮叨叨地跟她讲一些考场里的佚事。 老孙熬好了粥,过来请二人吃饭。林珩扶着腰蹭到外间。饭是很普通的小米粥,自备的路菜,买的油饼。林珩喝了一口粥,舒服地长吁一口气,笑道:“总算吃上饭了,你不知道今年都不供炉子了,幸亏你预备的那个小炉子和炭,要不我可就遭老罪了!还有人带的炒米,半天轮不到用火,饿急了,只能那么干嚼,茶水也供应不上!我的那个小炉子,多少人眼红!” 老孙插嘴道:“那得好多人闹肚子吧!贡院的井三四年没人用,只怕水都是臭的!” 林珩点点头,“幸亏我带的水够喝!好多人没预备水,等不来茶水,只好喝水缸里的生水,幸亏爷爷有经验,也多亏娘子心细,总算没受大罪!我就吃干粮,听人骂包子是馊的!就这也不够分!我把干粮烩了吃,还有菜就着,倒是没闹肚子。” 流连剥了一个咸鸭蛋放到林珩碗里。 放榜总得半月以后了。林珩好容易得了自由,暂时不用上劲攻读了,自不肯轻易回家。打发老孙回家报信,自己留下来等放榜。 如今林珩个子拔起来了,流连再没法穿他的衣服,穿了女装满世界乱蹿又有诸多不方便,正发愁呢,林珩邪魅一笑,从书箱里掏出一件月白袍子,帮流连穿上,不长不短正合适。流连又惊又喜,因为临走时婆婆一次又一次检察行李,流连哪敢带自己穿的男装。 二人出了笼的小鸟儿一般,绕着府城飞了一圈。古的城市真没什么看头,还抵不过现代一个县城繁华,虽不如现代新造的古城漂亮,胜在原汁原味不曾魔改。林珩一路上指指点点跟她讲其中的种种分别,流连只剩频频点头了。 甜蜜的时光过得好快,沉浸在爱河里的两个小人儿,恍然发现时间已过半。府城逛腻了,戏也变得聒噪了起来。城西有个善福寺,寺外有一棵古老的银杏和一棵古老的紫藤,身上挂满了祈求姻缘美满的福袋。 照例烧过香,二人求了福袋,林珩写了二人的八字,愿生生世世为夫妻,其实跟别的痴男怨女差不多,不过,有什么关系呢?大家都很幸福。寺外叫买的叫卖的比城里还要繁华。好容易挤到一个清静点的地方,林珩要解手,自己去了。 流连被一个摆残棋的吸引了,一时手痒,拿了一个大铜板赌了一局,明明看着赢面儿很大的局,竟连输三把。倒不是心疼这三个大铜板,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正要再来一局,林珩拍她,叫她走,流连哪里肯走,叫林珩替自己上。林珩道不耐烦道:“走吧!这种残局无解的,怎么能叫你赢了!”摆残局的老头子不乐意了,拈着嘴边的几根小黑胡,“相公,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我这个局是有解的!你解不开是你的事儿,未必别人也解不开!”林珩年轻气盛的,怎么受得了这个,掏出一把铜子儿放下,老头儿迅速摆好残局。 流连的水平基本属于臭棋篓子,也就是知道马走日象飞田,林珩的水平高些,除了知道马走日象飞田,还知道炮翻山车走一溜烟,至于别的——林老太爷只讲究下围棋,可以磨性子,这么厮杀对垒能磨个屁! 林珩端详了一会,不理会旁边起哄的人,并没有急于出手。林珩这边儿一个车一个炮,对方两个炮两个卒。林珩这边儿将军是很容易的,但是林珩却不去将军,而是把士支起来,任由对方排布,拐出老帅,老头儿拱拱手,拿出赢流连的三个铜板,放入林珩的钱堆里,林珩便将钱收起来。老头儿拿过棋袋,笑道:“小相公,既有雅兴何不来一局?”林珩拱拱手,笑着说道:“小生不善弈,不过是哄我家贤弟开心罢了,不搅扰仁兄了!告辞!” 行至无人处,流连问林珩:“刚才赢了没有,那老头儿怎么把钱退回来了?认识你?”林珩叹了口气,点了流连两指头,“早晚我要被你气死的!这些人惹不得的!多半是以解残局为名,开赌局的,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以后见了躲远些!” “那你还赢人家干什么?”流连不服气,林珩抚额,“贤弟,我是在替你出头好不好!怎么还倒打一耙了!” 忽然有人撞了二人一下,嘴里开始不干不净地骂起来,推推搡搡的,林珩将流连护在身后。林珩并不想惹事,奈何来人就是专为惹事的。流连四下看看,扳下一根小树冲进去批头盖脸打下去。 林珩虽是书生,却不文弱,林老爷子因为家里人丁艰难,很注意熬炼他的身体,虽然没练成什么好把式,三脚猫的功夫也能唬人,再加上身手敏捷,夫妇二人且战且退,倒也没吃大亏。一辆华丽的马车疾驰而来,车上跳下一个壮汉,挺刀相助,将几个流氓赶跑了。 林珩整整衣冠,施礼道谢。壮汉摆摆手道,“无妨,要谢就谢我家主人,是我家主人要我出手相帮阁下的。”林珩忙转身冲车上深施一礼。车里一个中年男人擎帘颌首,“贤弟太客气了,路见不平罢了,区区小事,何须挂怀!愚兄不良于行,就不下车了,贤弟住哪里,何不同行?”林珩婉拒了几句,那壮汉粗声粗气道:“小相公也太小心了些,我家主人不过是担心那些人再来寻你们兄弟二人的晦气罢了,难道还会跟你们要车钱不成吗?”说着不由分说将林珩推到车上,林珩怕他对流连上手,忙将流连拉上车。 坐在车上的中年男子,却是个瘸子,秀雅善谈,一直将他们送到了客栈。 第七十章 二人形容狼狈,林珩一只眼青了,流连的脸上被抓了一道,血痕长长的。林珩用净布蘸了烈酒帮她擦,蛰得流连直吸溜。林珩抱怨道:“下次不许你上手,万一伤了你怎么好?应该不会留疤吧!这群混蛋,又不是女人,怎么下手抓脸呢?”流连不服气地冲他翻了个白眼,“谁说女人就会抓人!很多女侠都是斩奸锄恶,除暴安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好不好!”林珩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流连煮了鸡蛋帮林珩敷脸上的青痕,笑道:“打虎亲兄弟!今天得亏我机灵,要不你非得吃大亏不可!”林珩懒得睁眼,轻哼了一声,“今天要不是你,也许打不起来也未可知!” “你看你,人要忠厚,多看看优点!你应该夸我在生死关头,大义凛然,不畏强暴,与夫君并肩作战,共进退!” “好好好,兄弟!不如你我二人结拜可好!” “好啊!好啊!从今以后我们就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论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流连也不遑多让。林珩无语地摇摇头。 第二天,两个人老老实实呆在客栈里。林珩还好一点,流连用力过猛,呲牙裂嘴走路都费劲,哼哼唧唧躺着犯贫。林珩很喜欢跟流连嗑牙打嘴仗,流连很风趣,脑子转得快,总能让人解颐一笑。 昨日的那个壮汉送来一束莲蓬和一盒菱角并一张请帖,请林珩二人到槐安侯府游湖。见林珩婉拒,那壮汉笑道:“小相公不必推辞,其实是府台大人宴请赴试的学子,我家主人不过是个陪客,我家主人命小人顺路把帖子捎过来的,是专为请您兄弟二人共同赴宴的。我家主人与小相公一见如故,渴想再见畅谈一番,还请小相公务必不要见外!”帖子其实是给流连的。府台大人不会给流连下请帖,。 对方如此盛情,林珩也只能点头答应。官场上的讲究很多,稍不注意便会有站队的嫌疑,而贸然站队和站错队是很要命的事,甚至有可能会葬送一个人的政治生命。温庭筠就有悔读南华第二篇的叹息,李商隐一辈子因为党争而郁郁不得志,林老太爷浸淫官场多年,明白其中的利害,因此林珩深知爱惜羽毛。不过府台大人宴请赴试学子,旨在是与本地学子打好关系,不过是一种情感投资罢了,各地均如此,倒不至于犯什么嫌疑。大家更心照不宣的是府台大人宴请的全是中了的。虽然还不知道名次,林珩也明白自己大约是中了。 夜已深了,府衙里灯火通明,一个锦衣男子坐在灯光照不到的暗处,淡淡道:“就这样吧,年轻人毛躁,得好好挫磨一下才堪用。” 槐安侯府果然堂皇,后花园里有一个湖,活水。湖很小,上下水的渠都是石头砌筑而成,两边种满了花树。 流连没带出客的衣服,也没带首饰,索性还是穿了男装。虽然穿着男装,不过管家还是派人把她送到女宾这边。几个华服丽妆的少女散坐在亭子里。侯夫人迎上来,楞了一拿帕子掩口一笑,倒把流连闹了个大红脸。原来流连和林珩在城里闲逛时,见一个墙头伸出的树枝上结的枣子红艳可爱,样子更是奇特,葫芦形的,仿佛一个缩头缩脑的小猴子藏在叶子里。一时兴起,林珩为博美人一笑,竟然蹿上墙头做了一件有辱斯文的事情。倒霉的是主人家夫妇二人正站在树下吩咐事情,下人们便追了出来。林珩拉了流连仓皇逃走,转了个弯又一本正经返回来,与抓贼的人擦肩而过。不过没能骗过跟出来的主人夫妇,因为主人看清了林珩的脸。主人并没有揭穿他们,饶有兴味地目送二人离去。侯夫人便是当时看好戏的女主人,而流连还穿着那套唯一的男装。 侯夫人陪流连坐下,促侠地把一盘鲜枣推到她面前,“小公子,请尝尝我们府里的枣子可口不,今天早晨才摘的呢!”流连很镇定地坫起一颗送到口中,假模假式地点头赞许,“不愧是侯府,连枣子都如此与众不同!夫人,这枣子的小细腰儿,是一颗颗拿线勒出来的吗?”侯夫人也是个妙人儿,忍着不笑,一本正经应付道:“是啊,下人们费了好几天的工夫呢,好在连夜赶工做出来了,没误了今天请客。” …… 侯夫人真舍不得流连,可她是女主人,不得不抛下她去跟无趣的人交际,真是满腹遗憾。别的小姐们哪里知道流连的好,况且都顾着偷看新举子,谁稀罕一个假男人。 女宾这边一圈竹篱围着,中间一个两丈见方的鱼池,各色金鱼在假山和荷叶下钻来钻去。流连摘了一个嫩莲蓬,剥莲子解闷儿。 酒席自然十分丰盛,只是流连觉察到了来自小姐们的隐隐约约的敌意,甫一落坐,侯夫人附在她耳边小声说:“小姐们都相中了一个新举子,猜猜看是哪个?”流连轻哂,“不会是小生吧?” 侯夫人笑道:“可惜我家没个适龄姑娘,否则我一定扣下你做女婿。” “夫人,小生已然婚配了!夫人这样好的丈母娘,竟然当面错过了,真是人生一大憾事!” 这一桌是已婚的妇人,多是陪女孩子来的,大都已不年轻,平日里端庄惯了,饶是如此也被逗得前仰后合。 一个干瘦矮黑的妇人叹息一声说道:“难得你婆婆还肯放你跟着出来走动走动,等闲的是不能的!等你生养了,想跟着出门怕是就难了!”旁的人也都笑不出来了,互相看了看,都垂下眼睑,侯夫人忙提起筷子请大家吃菜。 流连怅然:回去之后,婆婆肯定还会为纳妾的事跟自己打擂台。旁边一个年轻姣好的妇人见流连发楞,猜出了她的心思,笑着拍了拍流连的胳膊,“傻妹子,还没有嫡子呢吧,就这事儿就能堵住你婆婆的嘴,咬死了不松口,看谁敢硬往你房里塞人!”别的人也七嘴八舌开解流连,给她出主意。 第七十一章 有人来请流连,说是林珩喝多了。男人们只顾高谈阔论,酒喝得多,菜吃得少,席已半残,人散得差不多了,林珩伏在桌上。 那日的锦衣男子端坐一旁,浅笑蔼然,对流连道:“林贤弟今日高兴,多喝了一杯,小公子莫怪!烦劳小公子扶醉人归吧!”流连寒喧了几句,架了林珩往外走。 好在离得不远,流连打发走了马车,叫了一碗蜂蜜凉水回到屋里,却见刚刚还烂醉如泥的林珩已坐了起来,忙上去扶住他。 林珩接过凉水一饮而尽,吁了一口气,笑道:“舒服!”流连奇道:“你不是喝醉了吗?”林珩靠在她身上,淡淡道:“我装的,小傻瓜!”沉默了一会儿,林珩怅然道:“许多人纷纷奉迎府台大人和槐安侯,丑态百出!我只好装醉!不醉不行啊!”说着苦笑一声。 流连心下了然,也不多话。林珩头枕双手,怔怔地望着屋顶,流连静静陪坐在他身侧。 良久,流连觉得有些话有必要提前说清楚,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流连已爱上了这个美好的少年,但是流连这种人,天然缺乏信任别人的能力,很难无条件地放任自己沉溺,甚至为了保护自己不受伤害,可以放弃爱。看情形林珩大约是中了,明年进京赶考,少年进士,以后到外地从政,纳妾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事,流连再没法子自欺欺人地装鸵鸟了。 “珩郎,你明年进京,一旦中了,授官外放,总不至于让你光着棍儿吧!我是不可能接受与别人共享一个丈夫的!”想到很有可能的分离也许就在明年的春天,流连的心几乎要碎了。 林珩的手掌轻轻覆在流连的颊侧,大拇指抚着她的下巴,“你想做什么?和离吗?为什么总想着逃呢?难道你会怕抢不过别的女人?我会帮你的,决不许她们欺负你,可好?” 流连泫然欲泣,低头藏住落泪的双眼,哑声道:“我笨,争不过别人。”林珩手似乎长眼了一般,拭去了流连的泪滴。 “我爹爹以前认识一个姑娘,家里开了一个小小的纸笔店,根本不可能嫁入林家的,但是爹爹就是痴迷,没法子,议定了做妾,原想着等娘进门后,有了身孕不方便时再抬进来,日期都议定了,谁知她竟被几个强人玷污了,那姑娘是个性子烈的,自己寻了短见!” 流连打了个寒噤,寒毛都竖起来了,虽然不喜欢婆婆,但还是替她说了句公道话,“这事儿也不一定是你娘干的,总不能硬让她受这无妄之灾吧!你爹爹末免也太无情了些!” 林珩苦笑一声,“那姑娘衣不蔽体吊死在舅舅家门口,是不是她还重要吗!从那以后,我爹爹再没进过我娘的房门!中了以后外放,奶奶把她送到爹爹任上,连大门都进不去!……” 林珩抬起流连的下巴,盯着她的眼,“我爹爹单身一个人赴任,单身一个人过了七八年。我也可以的!就算娘要强留你在家,我也绝不纳妾!我一定想法子带你走,实在不行就带上爷爷和娘一起走,总之,一生一世就是你了,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林珩装醉逃席,奇怪的是流连没喝几杯,头却也晕晕的,竟也醉了似的,想来是这酒的后劲儿有点儿大。 第二天一早,那中年秀士便来造访了,夫妇二人对视一眼,林珩迅速脱掉长袍子钻入被窝中,流连迎了出来。 落座后,流连满怀歉意对来人道:“客居局促,诸事不备,连杯茶都没有,仁兄见谅!” “小公子太客气了!林贤弟好些了吗!” “劳兄惦记,好多了!还没请教兄台贵姓呢!” “小公子真客气,鄙姓高!” “嗬!高兄才是真客气!皇家就姓高,国姓!” “林贤弟还没起吗?” “没呢,昨晚闹腾了一夜!刚睡着!慢待高兄了!”林珩昨晚确实折腾了大半夜,流连倒也没说瞎话,至于怎么折腾的,流连也没细说,脸有点儿红。 “都怪愚兄。这是一包茶叶,给林贤弟泡杯茶解酒。明天,愚兄请你们到东湖赏荷,赏兄一个脸,替林贤弟贺喜,可好?” 只能好,流连也看出这个中年男人身份不凡,犯不着得罪。 喜报果然来了,林珩一向自许甚高,谁知竟是第九十八名,险些郁闷死——今年取了一百人。就好象一个学霸,永远是头三名,突然考了个倒数第三,真不如落榜痛快些。 东湖离城十多里地,是槐安侯的食邑,更是着名赏莲胜地。 东湖水面开阔,碧叶连天。有下人迎来,请他们夫妇二人上了一只画舫。 船上只有侯爷夫妇和高先生,皆是男装。侯夫人拉了流连的手闲聊,十分亲热,高先生更是与林珩谈笑风生。 流连讨厌这种应酬,硬着头皮应付了一阵,拿了一块蜜瓜,假作看风景,坐到甲板上。林珩端了一大杯酒,坐在流连身后。两人静静地背靠背坐着,船舱里三个人眼里皆是艳羡。 流连采了只荷叶梗来吸酒,林珩见状大喜,抢过来试了下又被流连抢走。夫妇二人头抵着头抢着吸,一大杯酒很快就见了底。林珩采了一只荷叶当伞举着给流连遮挡阳光,流连则用指甲叩着酒杯低低唱一支小曲儿给他听。 没人上去打扰他们。 侯夫人看了看自己那沉缅酒色的丈夫,心中怨他不知情趣。高先生夹了一片雪白的藕,并没有往嘴里送,出神地盯着看。槐安侯看看甲板那一对神仙眷侣,酸溜溜地哂道:“只羡鸳鸯不羡仙,不羡仙!好个知情识趣的小娘子!祝他们永结同心,恩爱到白头。”没人接他的话茬。 良久,侯夫人幽幽道:“林家出痴情男子,闺中人谁不知道林老夫人有福,嫁了个好丈夫,诸事不用操心,一辈子有人宠着。都说老林没闺女,把老婆当闺女养的,这个小林倒是颇有乃祖之风!” 第七十二章 流连的顾虑果然正确,林夫人生怕宛儿砸在手里,开始加劲儿逼林珩。林珩咬死不行,就说要先生了嫡子再说,现在又不曾放外任,不需要纳妾。老太爷也发话,房里人多了会影响林珩用功。林夫人奈何不了那爷孙二人,压力全给了流连,流连自不肯松嘴,凭她怎么吓唬都不行,就是没有容人之量,就是嫉妒,怎么地吧! 林夫人绝不会轻易认输,命人请了许太太来。流连吓得麻了爪,忙去给林珩报信。林珩又恼火又好笑,想了想,悄声道:“你叫我一声好哥哥,我告诉你一个应付的好法子,保险一劳永逸!就算柳家把她送过来也不怕!” 流连气红了眼——倘若柳家替他纳妾的话,是没法子拒绝的,就算老太爷出面也不行。毕竟柳家是她名义上的娘家,娘家送个人来,那是在帮她!流连抵不过这个社会法则,脸色灰败,哽咽一声,“要不我干脆……” 林珩拗住她的胳膊,狠声打断流连的话,问她“干脆什么?”见流连吃痛,满眼是泪,忙松了手,捧着她的脸,淡淡道:“就算柳家硬把她塞进来,我也不会要。你也不用怕,大不了送到庵堂里,让她为母亲祈福好了!”流连怔怔地看着他,伏在他的胸前低泣起来。林珩轻拍她耸动的双肩,下巴轻蹭她的额头,柔声问道:“还怕吗!好妹妹?” 流连哪好意思再说什么,满面通红,脸埋在林珩怀里。林珩强她抬起头,吻去她颊上残余的泪珠,正色道:“以后再敢胡说,就把你拴起来,免得你乱跑!”流连忙送上樱唇,堵住了小情郎的嘴,太会说了,把人的心都搞乱了。 许久,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林珩,调笑道:“还没叫好哥哥呢!叫一声我听听。” 许太太还是很给力的,与林夫人交手竟不落下风,左来左挡,右来右挡。几番交锋,终于,林夫人祭起了无子的大旗,许太太满脸纯洁无知的懵懂,“这不是才圆房三四个月吗?难道你进门四个月就生下了珩哥儿不成?” 林夫人没法,只好生起病来,林珩夫妇二人殷勤探问,林夫人娘家亲哥嫂郑老爷夫妇来探病,劝林珩纳个妾冲喜。林珩坚决不肯同意郑老爷夫妇提议。郑夫人本就不喜小姑子,尽到了面子情,推说屋里的太闷,叫流连扶了她出去透气去了。 老爷摆出了舅舅的架子。林珩陪着笑道:“再纳一个也好,柳氏一门心思要买个人,舍到庵堂里替母亲祈福,偏偏家里一大摊子家务腾不出去手,又怕我分心影响了学业,竟还没买到。宛儿一向视母亲如同生母,肯定比别人虔敬!也是我做儿子的一点孝心!” 藏在屏风后头的宛儿大惊失色,几乎要冲出来当面谢绝。林夫人兄妹二人面面相觑。林珩出去后宛儿拉着林夫人的手哭得直跺脚。 秋月也来探病,见状拉了宛儿到西屋里。秋月生了女儿后调养地甚好,人也丰腴了一些,再加上衣饰艳丽,跟从前那个瘦怯怯的瑟缩样子不可同日而语。宛儿本就看不起她,不愿意让她看见自己出丑,甩开了秋月的手,气哼哼地背过去坐着。秋月轻轻一哂,并不劝她,自去欣赏花几上的文竹。 总的来说,秋月不如宛儿得林夫人宠爱,但是秋月其实比宛儿聪明得多。两人固然都是林夫人教养大的,但是秋月并不是绝对信服林夫人,很简单林夫人的婚姻状况相比流连而言,可以说惨败。秋月虽然也在背地里说流连的坏话,但是她并没有一味排挤流连,反而偷偷地与流连交好,模仿她。嫁到许家后,并不一味清高,也不跟婆婆抢夺管家权,用心帮丈夫经营,博得了阖家上下的喜爱。本来几个小姑子跟她还唧唧歪歪的,但是秋月拿出嫂子的派头,并不计较,将她们订亲成亲的场面弄得十分体面,每一文钱都花在了刀刃上。许家求娶她本是为的虚名,发现她颇具实用价值后,简直惊喜,秋月更是放出手段,将丈夫拿得死死的,虽然头胎生的女儿,一家人还是把她们母女当成宝。 秋月如今春风得意,自然看不起宛儿。宛儿蠢头蠢脑的,别说林珩不喜欢她,不肯纳她,就算是纳了她,她也斗不过柳氏,为什么还要上赶着呢?难道她看不出来林珩无意于她吗?没有宠爱,做妾的意义在哪里?别看柳氏对下人宽厚,换成妾室试试,她要肯以好换好就见鬼了!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秋月只是来看笑话的。 宛儿极愤怒。她不信林珩不喜欢她一点点。明明自己最得夫人宠爱,从小林珩也更喜欢跟她玩。可惜自己爹娘死得早,家里败落了,做不得林家的冢妇。宛儿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柳氏不守妇道,多事揽权,既不会打扮也不温顺,怎么就把林珩迷得死死的,难道她会妖法不成?得想法子破了她的妖术,只要自己进了门,有林夫人撑腰,还怕对付不了她?只要自己抢先生下长子,正室不正室的,有个屁用!只是林珩如今被她迷了心窍,万一真把自己送进庵堂怎么办?万一那个妖女不许林珩接回自己怎么办?不嫁林珩嫁哪个呢?难道要跟秋月一样嫁个商人家不成?那可太丢人了!还是林珩好一些,等他放外任时,自己跟了去伺候,别人还不是得把自己当夫人奉承…… 秋月到流连那里闲谈,试探了一下她对宛儿的态度,流连冷笑一声,“现在她是郑家的小姐,夫人的娘家人,自然是贵客,进了门就由不得她了!没听说谁家把妾室当客待!” 顺着流连的话,秋月劝了宛儿一番,并不是心疼宛儿,是给流连帮忙的意思,只是宛儿王八吃秤砣一般,哪是她劝得了的。 宛儿总算如愿以偿进了门。 第七十三章 纳妾是不需要什么仪式的,不过酒席还是要的——总归是喜事。流连只叫弄了几个青菜豆腐支应一下,连个荤腥也没有,别说体面,日常所吃都不如。林夫人知道儿媳窝着火呢,并不计较,宛儿也吃得兴高采烈。 敬茶时出事儿了,宛儿打翻了茶碗,流连被烫得吱哇乱叫,拂袖而去,林珩骂了句蠢货,也追了过去。宛儿和林夫人面面相觑,宛儿委屈道:“不是我打翻的,她故意的!”林夫人安慰她几句,可是流连再不肯出来接她的茶。宛儿跪得无聊,求救地望向姑母。林夫人示意她先起来,低声吩咐她再端了茶去卧室,一定要敬给流连。 翠翠和玉婵挡了宛儿,翠翠的话尖酸刻薄,玉婵的话温婉客气。二人平时并不十分和睦,有些面和心不和,此时竟联起手来挡了宛儿的路,不许她进门,也算难得。宛儿尴尬地站在流连的卧室门外,进退两难,玉婵笑得脸十分狰狞,语气却甜美温柔,不同于翠翠的声高气大,“郑姑娘,大少奶奶烫伤了,您也太粗心了些。大少爷正给大少奶奶上药呢!大少爷正在气头上呢,您现在进去怕是会挨大少爷骂呢!”宛儿冷笑了两声,既然柳氏给脸不兜着,也就没必要再低声下气装孙子了。 按道理,宛儿的新房应该在流连的院里的厢房,但是流连断然拒绝她进自己的院孑,就说她是母亲的亲女儿一般,不能让她受委屈,还是住原来的院子就挺好。不过流连连根草棍儿也没给她添置,婆婆几次说找人把屋子粉刷裱糊一番,流连也今日推明日,到底没管,林夫人只好拿出体己银子给宛儿打了几只钗子,做了几件衣裳。 林珩放下身段百般哄慰,流连还是没一点好声气给他。宛儿进了门三天,林珩脚都不曾踏入她的屋子半步。林夫人命人将林珩叫过来训斥了一顿,林珩大怒,将宛儿责骂了一顿。以前宛儿没话找话跟林珩搭讪,林珩还肯支唔几句,有时也从她手里接杯茶,甚至还夸赞几句她的活计,没想到进了门,想要说句话倒费劲了,林珩黑着脸要她守妾室的本分,宛儿气得倒仰,恨死了流连。 林夫人心舒意畅,病也好了,便说是宛儿带来的喜气,不用她去庵堂里念经祈福了,流连冷笑了几声,并不多言。整个冬天流连和林珩都不开心,家里下人们噤若寒蝉,生怕撞到他们的气头上,做了替死鬼,家里原本温馨平和的气氛荡然无存,连年也过得无有滋味。 宛儿在林珩那里碰了几次壁,并不灰心,来日方长,柳氏总有怀孕的时候,总有空子可钻。 林夫人本是想让宛儿伺候林珩进京的,但是林珩坚决不同意,林夫人说要留下流连服侍老太爷,林珩便要带了林夫人和老太爷进京去,林夫人这一辈子几乎没出过远门,哪肯离开生活惯了的地方,要林珩带宛儿一起去,林珩冷笑一声竟答应了。宛儿心里打鼓,以替林珩在母亲面前尽孝为由,竟没有敢答应。 林珩此次进京,翠翠自然是要带的,其实流连也很想带上玉婵,玉婵年纪比翠翠大,人非常稳妥,不言不语的,其实十分要强,相比较而言,翠翠就像个娇妹妹一般,虽然也忠心也伶俐,但有点儿爱掐尖儿,除了流连没人能降住她,因为有流连宠着,有点儿散漫,常仗势欺负玉婵,生怕玉婵得了流连的宠爱,而玉婵却不跟她计较,有时流连私下安抚她,她也只是憨笑着不计较,并不趁机告状,流连分派的活计,有不懂的地方,自己闷着一股劲儿,总得弄懂才算,虽不如翠翠伶俐,凭着一股子犟劲儿,活计却也十分出色。流连很想把她培养成内宅的大管家,只是自己现在这个小家,还不值当用管家。流连把玉婵托付给老太爷,请老太爷帮忙调教。老太爷慨然应允,凭他老人家的学识,教个内宅管家,小意思。 蒋姨娘将一串钥匙放在流连面前:她在京里有一套陪嫁的小宅子。蒋姨娘红了眼圈儿,拉住她的手悄声道:“住自己的宅子总比租房子自在些!我已去信叫人把房子粉刷裱糊一番,一应的家具器物都是全的。那个房子的位置还不错。此去,无论中与不中,都在京里安心住下来,家里有我呢!”流连感激地握住蒋姨娘的手,落下泪来。 行李精减了又精减,还是装了十几个席篓。老太爷拿了一千两银子给流连,吩咐她道:“倘若侥幸中了,总要打点安置的,万一不中,就安心在京里读三年书,等下一科,不要来回在路上折腾了!” 择了一个吉日,老孙赶了一辆车,又雇了一个长行的马车,只带了翠翠和修武,一行人上路了。家里人送到城外,老太爷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满怀伤感,落下泪来。 车中人自然也伤怀,不过那点儿离愁别绪很快就消散在沿途自由的风中。林珩见流连出笼的小鸟一样兴奋,心怀大慰。流连从车窗里往外看,问题多得数不请,林珩拥着她,从她肩头向外望去,并不多言,静静地陪着她看。 老孙长于行路,打尖住店安排得十分妥贴。行路是件辛苦的事,枯燥且乏味,走两个时辰叫马歇一歇,拿出小泥炉烧壶水喝,人也下车疏散一下筋骨,然后接着捱下一段行程。不知不觉半个月过去,竟也到了京城了。 按地址找到蒋姨娘的房子,卸下行李,歇了两天,打发走老孙,流连才开始安置东西。蒋姨娘的房子只小小的三间,两进而已。前院儿住着看房人夫妇,好在西厢房是两个门,翠翠和修武一人一间,东厢房一个屋子是厨房,另一个屋子放柴炭杂物。正房三间一明两暗,东屋是炕西屋是床,因天尚寒,夫妇二人便住东屋,西屋做了书房。 第七十四章 春闱在即,流连不敢让林珩分心,带了翠翠去了柳家。临进京以前,没人提起那一万两银子的事,流连也识趣地没提,连自己的银子一同寄在柳家,等进京再支用。老太爷给的一千两银子只花了不到五十两,剩下的林珩一并交给了流连。 柳家不做票号买卖,只是春天要回去收丝,如此一来倒方便,还能省却给票号的脚钱。票号里来人交割清,柳家并没有一味苦留流连吃饭,柳老爷责怪了流连几句胆大不谨慎,到底不许她自觅车回去,派了瑞骞送她。 第二天,冯氏带着大笔礼物上门。冯氏替绣鸾捎信儿,约她明日去西山石佛寺上香。 流连摸了摸绣鸾捎给她的尺头,颜色清淡是她喜欢的类型,知道是绣鸾费了心挑选的——一般这种名贵的布料以繁华和鲜艳为主。 石佛寺环境清幽。此时正值庙会,山上游人如织。流连上过香后被知客僧人引入一个小小的偏院。客堂里绣鸾奔出来抱住流连的胳膊。流连眼圈儿红了,绣鸾哽咽道:“叶子,没想到我们还有再见面的这一天……”二人携手走进客堂,有人奉上茶来,绣鸾命人好生招待翠翠。 三四年不见,绣鸾变得丰润鲜艳,橙红的织金云缎褙子衬得她面如桃花。绣鸾急不可耐地倾诉着,流连皱起了眉头,“鸾儿,你在王府里就没个能说话的人吗?” 绣鸾嘴唇哆嗦着低下头,吸了吸鼻子,勉强道:“没有,除了王爷,没人会跟我闲谈,一个个生怕污了她们的身份!别叫鸾儿,叫我柳庶妃即可……” “不是说好了做侧妃吗?庶妃什么鬼?” “你傻了吗?我一个商人之女,能伺候王爷已是侥天之幸,怎么敢肖想侧妃之位!除非……”绣鸾说不下去了,转口问流连,“叶子,你怎么还没生呢?我三嫂生的儿子都会走了。” 流连不想说自己避孕之事,那太惊世骇俗了些,含糊道:“我们圆房还不到一年,不着急!”绣鸾凄然道:“王爷宿在我那里最多,三四年了还是没动静……” “这种事儿急不得,顺其自然最好,你年纪还小,别急!长姐婚后十年才生下静姝,现在又怀孕了,还不知道男女呢!” “叶子,你有没有法子帮帮我?……”绣鸾难堪地低下头。 “妹妹,”流连知道不能再叫她鸾儿,不想叫她柳庶妃,“你应该知道其实我也没有什么法子,别焦虑,欲速则不达!……”流连说不下去了,很明显是男方有问题,但是不能乱说——这个时代没有这种认知。 绣鸾凄然道:“幸好王爷还没有嫌弃我,没纳新人进门,那两位侧妃的屋子,王爷半年都不进一次,……”流连知道她怕失宠,想通过生育来维持自己的地位,只是自己确实无能为力,除了宽解她几句,也做不了别的。 绣鸾在深宅大院里拘久了,好容易才能出来透口气,只是限于身份并不能畅意游玩,能与流连说说心里话已是意外之喜。日头略偏西时,有人上来提醒绣鸾该动身回府了。流连送绣鸾上了轿车,心情沉重,懒得去游玩,叫了翠翠也回城去了。路上,翠翠满是艳羡,跟流连唠叨着绣鸾的排场?流连神思幽远,淡淡道:“天天圈在王府里,跟关在金丝笼里的鸟儿一般,你能受得了?” 翠翠思忖了一会儿,“肯定受不了!小姐,你呢?”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小姐,我自小野腔无调惯了,受不了拘束,你怎么也受不了拘束呢?也就是姑爷肯纵着小姐,换一个人再不肯的!” 流连无言以对,索性扭头看向车外。“你看看外面这么多人,哪个不想自由自在呢?谁会喜欢被关在屋子里呢?” 接下来的日子,流连把自己关在家里,陪林珩苦读。二月初九,林珩下场了。 流连在外面望眼欲穿。在林珩面前,流连总是掩藏自己的情绪,生怕影响他,剩下她自己以后,流连松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几乎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二人竟已是休戚与共了。 流连在外面竟比林珩在里面还煎熬。翠翠和修武面面相觑——流连很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修武几乎有点儿兴灾乐祸,“关心则乱,关心则乱!”林珩心中有底,又憋了一口气,倒比她还镇定些。不过看到流连几欲虚脱的样子时,林珩还是抱怨了几句,流连长吁一口气头埋在他怀里,连嘴也没犟。 流连就是流连,如果她老老实实不作妖,林珩会感到无聊的!果然,流连竟意想天开要开一个饭馆。林珩忙带她出去游玩。谁知流连死心眼子,看着满眼的游人,馋得直流口水,指指画画在这个杏花林旁开个面摊,那个垂柳树下开了小吃摊子,至不济卖茶水也好,随随便便就能赚出一年的开销。 蒋姨娘的房子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方,挨着一个粮库,每天来来去去的脚夫不计其数,虽有几个卖饭食的摊子,只是味道一言难尽。在流连巧舌如簧的劝说下,林珩也昏了头,竟答应下来。 流连允诺林珩,一旦老方夫妇二人自己熟练了,名气打出去后,自己就收手,回来开个专教授手艺的学校。老方是蒋姨娘留下的看门人,原本常出去打零工,林珩他们一来,不敢去了,如今能有这么个巧宗儿,也算意外之喜。 流连开门第一炮干得是牛肉板面,因为香料不全,做了删减,但是也足够吸引人了。摊子旁边竖了一块牌子,秘方传授,仅需五吊钱。什么叫红火,这就叫红火,别说来吃面的人有多少,来学手艺的人都排着队!林珩的脸都白了,看着兴致勃勃数钱的妻子,不知道该怎么说。流连趁热打铁,租了一个院子,请他做校长,林珩冷哼了几声,到底还是答应了。 第七十五章 林珩有点儿后悔,不该松口,如今针大的窟窿眼儿竟灌进斗大的风来,有心叫她收了摊子,又不忍心拂了她的兴头,看着她兴致勃勃的开心样子,林珩也只好哑巴吃黄连,只要她不到大街上当老板娘,一切都可以忍。无聊时,陪着流连授徒,倒听出兴味来了,没想到区区一个面,竟也有许多讲究:拉面、板面、焖面、烩面、腌肉面、凉面、冷面各有巧妙,甚至可以说大相径庭。还有种种蒸饺、包子、烧卖、煎饺、馅饼、水煎包儿、水晶饺,凉皮、凉粉、凉虾总之都是些市面上不常见的品类。学校一炮而红,林珩看着堆在面前的铜钱都傻了:怪不得她不贪那一万银子呢,敢情她赚一万银子真不难! 林珩中了,却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也许是这几天陪着流连数钱,把高中的喜悦透支出去了。流连兴奋地跳脚,林珩唇角微扬,淡淡笑道:“做官太太很拘束的,你不嫌弃吗?”很多年以后,流连才明白林珩淡淡的忧伤从何而来,只是物是人非徒留无限哀凉。 三月十五殿试,林珩被点了探花。巨大的喜悦冲击着这一对小夫妻。接下来的跨马游街是一场全城狂欢,百万的百姓,男男女女拥上街头,争相目睹新晋天之骄子。 流连租的院子是个二层楼,流连从窗子里往下看,那么多披红挂彩的进士,谁也不如林珩漂亮。 流连冲他打个呼哨,抛下一个荷包,林珩稳稳地接住,从中掏出一颗梅子,塞入口中。路旁的年轻姑娘们受了鼓舞,荷包鲜花雨点一般向他砸去。流连从楼上奔下来,跑到林珩马前,林珩不假思索将她拉上马。 这等风流韵事自然传得很快。琼林宴上,当着几百文武进士,皇上饶有兴趣地问他,林珩不动声色地回禀,说是自己太兴奋,失了分寸,请皇上降罪。皇后替他开解,说是年轻的小夫妻,恩爱,一时忘形也是有的。本就不是什么大事,揭过不题。 高高的揽月楼上,仁王陪着皇上和皇后闲谈,天家父子难得这样家常温馨。瘦削的老皇上极目远眺,审视着他脚下喧嚣的都城。 林珩进了翰林院,应名是做编修,其实是学习。每天除了应卯就是赴宴。朝中左相赵通右相沈璞,两派都在招兵买马,拉拢新进士。流连恨透了这种应酬,穿得衣帽整齐,人五人六地去暴殄没滋没味的山珍海味,简直…… 每次回到家,流连都要骂林珩一顿解解气!林珩耷拉着脑袋不敢犟嘴,因为他也觉得与其赴这种费心费脑的宴席,真不如使牛耕几亩地舒服。林珩小声嘟囔道:“你会使牛吗?你除了会吃还能干什么?你连牛都不敢牵……”见流连正愤怒地逼视他,忙加重语气道:“那也比我强,百无一用是书生!碰到荒年肯定先饿死我,你不一样,荒年饿不死手艺人!……” 流连还是气儿不顺,“那群官太太,一个比一个会恶心人,专门拿我说事儿,我自己凭手艺赚钱怎么了?难道她们自己没有铺子吗?还有偷偷放高利贷的呢!这种脏钱都赚,有什么脸说我,怎么张得开那张嘴!……” 林珩忙抚慰愤怒不已的妻子,哂道:“她们除了会当太太,别的还会干什么?你除了不会当太太,别的什么不会!她们那是嫉妒,小时候不受裹脚的苦,长大了还能享大脚的好处!郎君还这么优秀,简直天理难容!娘子,不如生个孩子吧,就有借口不去应付这些烦心事儿了,……” 流连有点儿不好意思,“可是学校现在正赚钱呢!关了岂不是太可惜了,真正要手艺的菜一样也没拿出来呢!刚加了烤肉炸鸡煎饼什么的,来学的人多得很,……” 林珩帮她把碎发捋到耳后,轻声道:“我又没有不许你出去,怀了孩子也不妨碍你开馆授徒,我的俸禄那么薄,还指望你养我呢!” “哪个男人会有那么大的肚子呢!”流连低了头,小声道。流连在学校一直是男装示人。虽然常有学员提抗议,架不住流连是真有手艺,给他们亮一手,再加上翠翠跳出来将男人的封建思想臭喷一顿,一般也就应付过去了。 “把修武给你用,我暂时不用人,叫人把玉婵送过来。”林珩虽然入了翰林院,不过现在还是学习状态,每天就是整理往年的公文典籍,没有正经差事,加上离家近,修武确实可以借给流连用两年。 流连倚在林珩的肩头,抚了他的脸悄声道:“这几年难为你了,过得跟光棍儿差不多!”林珩哼了一声,“光棍儿没个念想,索性光着就光着好了,我每天美人在怀,还得素着,你知道我怎么熬过来的吗?” 流连怀孕了,林珩开始婉拒所有的应酬。树欲静而风不止,左相和右相斗得正酣,再加上几个争储君之位的皇子,很难清静。 左相赵通比较务实,右相沈璞却是个圆通的。赵通是农家出身,家里有两个待嫁的姑娘,爽朗大气,落落大方,不拿腔做调的,倒是与流连谈得来。沈璞是世家子弟,只是家中早已败落,少年时入赘孟府,没有儿子,只生了五个姑娘。孟家只剩了一个五小姐,想来是打算招个赘婿的,高不成低不就的,至今尚未定亲。 右相看中了林珩,政治上站队没有比联姻更?靠的了!只是林珩宣示了自己婚姻。右相本不在乎,不过是一个乡下的糟糠罢了,找借口休了也不难,只是林珩高调秀恩爱,满朝文武皆知,倒让他没法开口了。这本来没什么,可是五小姐面子上过不去,恨上了流连,常在大厅广众下让她难堪。孟府是有老底子的,亲戚多是显贵,说酸话的人竟一天比一天多。来来去去不过是讥讽流连脚大和抛头露面。 第七十六章 赵府的两位小姐谨言和慎言是一对双胞胎。赵相当年进京赴考时家中已经有了五个儿子,喜讯传回家中时,这一双女儿恰好刚呱呱坠地。夫人把五个儿子留在老家,带了女儿进京与丈夫团聚,五个儿子是后来才接进京去的。 谨言和慎言极得父母宠爱。谨言是仁王妃亲自做媒,许给了自己的亲侄子,慎言许的狄平是清嘉大长公主的亲外孙,自幼父母双亡,由昭烈公主抚养长大,如今跟着五皇子在北境平叛。狄府的主子只剩了一个狄平,镇远侯的爵位迟早是狄平袭。上世纪偶像剧中的理想老公往往是父母双亡家财万贯,只是不知这位狄公子长得好不好,要是个漂亮小伙儿的话,那可真是理想照进现实了。 流连是个贪舒服的人,加上林珩也是个疼老婆的,就在学校的二楼收拾出一大间屋子,专给流连休息。屋子自然非常漂亮,流连倚在美人榻上,跟斜倚在对面榻上的赵氏双姝闲谈。赵氏姐妹很喜欢流连这里,简直比在家里还自在。 谨言和慎言喜欢流连,常来消遣可以理解。孟五小姐也常来就让人无法理解了。孟贞娘来了流连不敢不接待,这位小姐又不擅长社交,既不喜寒暄客套,又听不懂言外之意,脑子笨不说,酸话还特别多,撵又不敢撵,留又不想留,流连被她气得牙疼。倘若跟赵氏姐妹碰在一起,简直是灾难。两位相爷不和,两家的小姐自然不睦。问题是流连可以捺着性儿敷衍这尊神,左相的千金可不怕右相的小姐,而旦看不过流连窝窝囊囊的样子,要替她出头,于是开战:先唇枪舌剑一番,然后你推我搡几下,这些高门贵女的招数也不比乡野村妇高明,来来去去不过是拉袖子扯头发,一个人肯定干不过两个,伺候的丫鬟自然不能看着自家小姐吃亏,七手八脚下了场,可怜茶壶茶碗花瓶遭了殃,将流连的小安乐窝弄得一片狼藉。 流连扶着肚子也不敢上去拉,只敢躲在角落里干巴巴地劝大家住手。谁听她的! 终于两边儿娇喘嘘嘘地住了手,互相指着鼻子放了几句狠话。孟贞娘涵养差,愤然拂?而去,赵家家教好,两位小姐命人把屋子收拾好,重新梳洗过才走。幸亏两边儿都是受过教育的大家小姐,有分寸,没挠脸,到底是城里人,比乡下人强多了! 好在第二天没人来兴师问罪,不知道是小姐们回家没告状,还是相爷们嫌丢人不肯替她们出头。流连松了一口气。 第三天赵氏姐妹送来了两套精美的茶具,然后孟家五小姐送来了两个花瓶,更是名贵。流连心中哀嚎,生怕再来一套全武行,忙叫人送点心上来。 流连叫人砌了个烤炉,还在摸索实验,已经能烤出千层酥皮点心了。赵氏姐妹赞不绝口,孟贞娘不肯跟她们坐在一起,负气告辞,流连忙叫翠翠包了一盒豆沙荷花酥送过来,笑道:“如今这个还没开始卖呢,孟小姐尝个稀罕。”贞娘冷冷道:“我最不喜甜食,不过既是你一片心意,我收下便是!”流连忙陪笑道:“我也是瞎弄的,改天试试看能不能做成咸味的,到时候再请您尝!”孟小姐居然很赏脸地笑了一下,“也好!” 回屋里闲聊几句,谨言低了头脸通红,忸怩道:“林夫人,能不能这种点心先不要教人做?”流连奇道:“为什么?”谨言欲言又止,推了慎言一把。慎言忙咽下口中的食物,喝了口茶,“苏府的老太君快过六十大寿了,姐姐想在老太太跟前争个脸。仁王妃肯定也会去的,如果这点心能得了她们的赞赏,到时候一鸣惊人,于你也有好处不是!” 流连略一思忖,慎言说得很有道理,这确实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又想了想,“老太太都六十了,不如我想法子弄个软点儿的东西?” “行行行!劳你费心了!定不会让你白忙的!” 两人如此上道儿,流连喜欢,忙谦虚道:“先别忙着谢我,不一定准能成!” 慎言由衷叹道:“林夫人,你如此聪敏,难怪探花郎把你看得眼珠子一样,我要是男子,一定非你不娶,倘你嫁与别人,我就孤独终老,绝不跟别人将就!” 流连被她逗笑了,“我也只是于炊爨一道略通些,女红针指便一塌糊涂,林珩说我写的字是蛛爬体!” 姐妹二人被逗得格格笑,谨言安慰满脸郁闷的流连,“行行会,盖不上被!我觉得你这个最实惠!我娘拘着我们绣花,我爹爹便说锦上添花的事,有什么要紧的,学会管家才是正经的!” …… 流连前世喜欢做烘焙,很想复刻出蛋糕,绝对大火,只是这个烤炉温度不好控制,很浪费了些鸡蛋白糖和面粉。打蛋器做出来了,虽然比不得电动的好用,也勉强能甲,用手把弓子一扯,蹭蹭转,费了大力,居然把蛋液打发了。模具是铜皮的。奶油好说,牛奶虽不是十分流行的饮料,但是也不难买,加上白醋煮开,滤出奶油,打发也不难。 苏府的寿筵上,老太君未过门的长孙媳献上一个大大的糕儿,松软香甜还则罢了,关键是漂亮:大大糕儿用奶油膏子抹得雪白光滑,糕面儿上是一朵大红的牡丹边儿上围了一圈黄瓜皮削出的绿叶,谨言轻舒玉腕,拿一柄银刀轻轻切开,用小碟子盛了亲自奉与老太君。老太太哪儿吃过这个,大喜,当场褪下一只翡翠镯子,套在谨言的腕上。命分与众人,尝过的人没有不称赞的,一来是凑趣儿,二来这糕儿确实好听,众人打听这糕儿的名字,谨言早有准备,算不得随口胡诌,说这糕儿叫软香寿糕,寓意团团圆圆和和美美。 谨言出了大风头,自然不肯亏待了流连,慷慨地谢了流连一百两银子。流连很兴奋地跟林珩显摆,很少见地,林珩发了脾气。 流连还是第一次见他发火,一向好脾气的小男人,发起火来也很可怕,流连被吓得愣住了。 第七十七章 林珩语气严肃,苏府的老太君是大皇子的岳母,你帮谨言逢迎苏府的老太君,等于宣告天下我站大皇子这边儿!京里如今派系倾轧得厉害,无论站哪一边儿,都会得罪另一边儿的!而且,这个口子一开,京里这么多权贵,能拒绝哪一个?…… 流连没想过此事后果如此严重,头上冒冷汗了,“我想着一来帮谨言一把,二来能让这蛋糕一炮而红,于买卖也有莫大好处!”思忖良久,咬牙道:“要不我把买卖收了吧!免得给你惹事!” 林珩揉了揉流连的头发,轻笑道:“小财迷,不用了!大皇子是陛下最得力的助手,是个低头实干的人,没有一心去夺太子的储君之位,也许是我多虑了!你知道吗,大皇子就是那位高兄,不良于行,因此不能承继大统,可惜了!” 流连心有余悸,怅然道:“是啊,太可惜了。”沉默良久,“以后再也不做了!”林珩捏着她的下巴摇了摇,“太晚了!大皇子的丈母娘吃得,太子的丈母娘吃不得?太子的丈母娘吃得,四皇子的丈母娘吃不得?为夫一个穷翰林吃得,还有谁吃不得?你把价钱定得高高的,叫他们谁也吃不起!” “珩郎,何必当这个破官呢!一天天不够恼火的!你看你自从当了官都没怎么笑过!要不干脆辞了官去开个书院,当教书先生好了,凭你的才华随随便便就能桃李满天下!”林珩无语长叹。 流连把生日蛋糕的价钱定成了一百两,不讲价!最少要提前三天预定,就这来定的人依然络绎不绝,流连咬死了一天只做一单,凭来人怎么磨,绝不松口。 渐渐的,流连显怀了,天气又热,不耐烦坐着马车跑来跑去,索性把手艺教给翠翠。翠翠激动地险些晕过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虽然流连教授的各种手艺她都学会了,不仅她,修武如今都能假模假式授徒了。可那些都是什么手艺,稍微用点儿心就能模仿出七八成,这是什么?没人能摸出一点儿门道的绝密! 翠翠战战竞竞地学了,其实没那么难,加上她本是个巧的,一向要强,因此竟比流连做得还精美。流连发了财,手里撒漫,翠翠和修武的工钱提到了十两。这在京里几乎是头一份了。翠翠时常能得点儿赏钱,修武还有抽头可以拿,收入不比翠翠低。流连教授的每一个吃食,都要求学生必须上手实践,做出来的东西除了学生自己吃还能卖不少钱,每一百文提三文给修武。 财帛动人心,不假。流连准知道这个独门手艺保不了多长时间,肯定会有人来算计。果不其然,贞娘带着人上门了。流连看见她就眼黑,算计自己的老公不成,居然还要来算计自己的手艺! 在商言商,一百两银子一个的东西,想学会,一千两银子的学费不多吧?不多!一点儿都不多!但是贞娘不这么认为,就地还钱,硬把价钱落到五百两,而且马上把白花花银子摆出来。流连非常恼火,但她惹不起贞娘,不过要她咽下这口鸟气,是不可能的! 来学徒的男子是贞娘的车夫,高大俊美,和善周到,言谈举止颇有规矩。流连强忍着一肚子恼火,让他把烤炉和各种用具量了个遍。第二天让他跟着翠翠学。这小子是个聪明的,很用心,两天就学了个七七八八。流连夸了他几句,不等他放下筛子,给翠翠使了个眼色,翠翠挽袖子将面糊翻拌均匀,倒入烤盘中,任由他刮匀,震去气泡,放入烤炉,完美!成品非常好,裱花的手艺还需要再多练。流连拍了拍他的肩,赞了几句。 事儿透着那么怪,贵元在流连这里做得非常好,回去就是不行,一点儿都不松软。回来请教,流连又让他上手做,打蛋筛面完全让他自己操作,流连用手指沾了一点儿面糊,“贵元,你看,这个尖儿要能稍微勾下来一点点,这样出来的口感最好!面一定要筛进去,万不敢直接倒!”翠翠迅速将面糊翻拌均匀,贵元拿过来烤盘,刮匀面糊震去气泡,完美! 怪了,回去还是不行,做出来跟死饼子差不多,味儿倒也不差,甚至更甜一些,可是这管什么,谁会花一百两银子吃一个死饼子呢!再回来,流连依然和颜悦色,提醒他鸡蛋一定要新鲜,然后又让沈贵元做了一天工。 回去一上手,还是不行! 贞娘绷不住劲儿了,备厚礼请流连来指教。还是那套流程,震面糊时,沈贵元几乎敢断定这次能成功,果然,烤出来暄软香美,与死饼子不可同日而语。 就是傻子也明白,流连藏了一手。贞娘不甘心,自己费了这么大劲儿,浪费了这么多鸡蛋白糖最后就得个死饼子!相府里不缺这几个鸡蛋,主要是丢不起这个人。她恨恨地逼视着流连,“你要多少银子才肯说出其中的诀窍?” 流连淡淡地伸出一根雪白的指头,闲闲道:“一千两……”贞娘怒了,“你怎么不去抢!”流连瞟了她一眼,接着才冷冷道:“金子!”沈贵元拦住怒火冲天的贞娘,流连示威一般挺了挺肚子,扶着翠翠往外走。没人敢拦,贞娘目眦欲裂,但她不敢造次。 “好吧!银子我出,现在你可以说了吧!”贞娘对流连的背影道。 流连回过头来,冷冷一笑,接过银票数了数,对翠翠点点头,自己扶了腰扬长而去。孟贞娘目露凶光,盯着翠翠恨恨道:“这是我娘留给我压箱底的钱,再敢捣鬼,信不信我杀了你们!”翠翠微微一笑,“贵元,和面糊时手务必上下翻拌,绝不可以划圈儿。”说完也扬长而去。 沈贵元恍悟,“原来如此!难怪她每次都要替我拌面糊,我还以为她是怕我沾一手面糊,不方便做后面的事呢!好狡猾!” “我要杀了她!这个臭娘们儿!”沈贵元拦住了无能狂怒的孟贞娘,“贞娘,她不说破,估计我们一辈子也破不了这个迷。”贞娘哭倒在贵元怀里,“贵元哥,我是不是特别傻!谁都敢作弄我!” 第七十八章 孟贞娘的地位是尴尬的。 京中传说贞娘不是沈璞亲生。虽然没人敢当面说什么,但是背地里的嘀嘀咕咕才更让人抓狂,随着沈璞的地位升得越高,臭名就传得越广。贞娘自幼就不得母亲宠爱,也不讨姐姐们喜欢,好在几个女儿中,沈相最宠她,百依百顺,有求必应。 耿贵元比贞娘大三岁,他是个家生孑,娘死得早,剩了他爹一个男人不会带孩子,孟夫人便收留了他,他倒是在内院儿长大的,自小便是贞娘的玩伴。 信王排行第五,自幼跟在昭烈公主身边习武,骁勇善战,现下在北境与鬼方人作战。五皇子克妻,先后死了三个王妃,第四位王妃已议定,只等他凯旋归来便下聘。 贞娘从心里不愿意嫁那个出了名专门克妻的“五阎王”。如果可以任由她自己选的话,她情愿嫁耿贵元。但是,这是不可能的,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贵元哥讨了别人做老婆。贞娘强抢流连的手艺,就是为了她的贵元哥能自立门户。 耿贵元轻轻拍拍她:“贞娘,不哭,只要能做成,便是一千两金子也不难赚。”贵元这样体贴,贞娘更难过了。 贞娘的寿糕铺子一开,便是垄断之势,流连暗喑松了口气,趁机退出来。有要学这门手艺的人,流连就将人推到贞娘那儿去。贞娘冷哼几声,心里略舒服了些——这个臭娘们儿总算识趣!流连不敢得罪的人,贞娘敢得罪,没人能从贞娘那儿学走手艺。 这天林珩回来的早些,接了流连回家。院里摆了许多席篓,老孙正在拾掇,流连楞了一下,看了看林珩,林珩微笑点头,流连太高兴了,叫了一声爷爷便跑进正屋。老太爷正坐着喝茶,隔着竹帘子将流连的兴奋之状看得清清楚楚,不管怎么说,能得一个年轻女子发自内心的喜爱,老太爷也很开心。 老太爷拦了不许她行大礼,玉婵搬过来一个高杌子,流连坐在老太爷身旁,高兴地嘿嘿傻笑。玉婵和朱妈妈上来见礼,流连赶忙叫免礼,起身扶住朱妈妈。朱妈妈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满面堆笑对老太爷说道:“恭喜老爷,我看大概是个哥儿!”说着扶流连坐下。 宛儿端了两杯茶进来,流连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这段日子过得太舒心了,她已经把林珩这位尚未圆房的妾抛到脑后了。恨恨地白了林珩一眼,不情不愿地拿了一杯茶,宛儿学乖了,不敢亲手奉与流连。林珩并不接宛儿手里的茶,叩了叩桌面,示意她放下。 流连迟迟不肯喝那杯中的茶,翠翠接过来尝了一口,掀帘子出去吐在院中,返回来对宛儿道:“宛姑娘,谁让你在茶中放枣子的,弄得这么甜,大热的天,你不怕少奶奶上火吗?”到底流连还是不肯喝她的茶。主仆二人如此咄咄逼人,老太爷仿佛看不见似的,不动声色地端起茶杯品了一口。宛儿准知道流连会找茬,满脸尴尬地站在那儿,求救的目光望向林珩,林珩却不看她,只吩咐翠翠换一杯玫瑰果茶来,“不许贪凉,也不许放山楂干,上次我一时不察,你就敢由着你家小姐喝凉酸梅汤,里面是有山楂的,你不知道吗?” 翠翠应了声是便出去了,朱妈妈也拉了宛儿笑道:“不如我们去跟着翠姑娘学学怎么伺候大少奶奶吧!” 宛儿心里恨得要死,也只能忍气吞声。她知道自己必须忍耐,如果不趁着流连怀孕时留下来,怕是就真出不来了,再难堪也得忍着。 院子小小的,屋子少少的,宛儿眼里含着泪,她不知道自己应该住哪里。林珩捎信回去时,只说将玉婵送来,老太爷说让朱妈妈跟着一起来。林夫人自不会反对,力主将宛儿一起送来,免得林珩晚上没人伺候。宛儿满心欢喜,以为自己的机会终于到了,谁知老太爷一时兴起,要来看看孙子,林夫人没法驳回——老太爷当了一辈子官,随便指教林珩几句,都有无限好处。 宛儿心中愤恨老太爷没眼力,他要不来,流连住东屋,自己可以住西屋的。现在倒好,这么小的院子,他占了一个屋子,自己怎么办呢,难道跟下人们挤在一个屋子里不成!那怎么成呢! 老太爷住东屋,有个小套间,藤箱几乎摞到屋顶了,林珩夫妇住的西屋,没有套间,连个擦澡的屋子都没有。东厢房两间,一间是厨房,另一间放着柴米油盐,堆得满登登的,辟出来半间擦澡。男女仆佣分住两间西厢。外院儿只三间倒座,一间是大门,一间是茅厕,剩一间老方夫妇住。老方夫妇是蒋姨娘的人,看房子的,总不能让他们搬出去给自己腾地方吧。 第一夜,宛儿挤在西厢房里。 不当着人,连朱妈妈也懒得装相。没人肯搭理她,三个人久别重逢,朱妈妈和翠翠聊得热火朝天,玉婵也兴奋地时不时插句嘴。翠翠得意地向她们炫耀流连的功绩,甚是与有荣焉。朱妈妈叹道:“大少爷和少奶奶这一对真是天造地设的好夫妻,大少爷罢了,是个女人就没有不待见的,可大少奶奶这样的女人,百中无一,换了谁也不能让她这么出头露面,十分的本事用不上一分,关在家里非作耗不可!偏就碰上咱们家少爷了,恩爱不说,家里家外停停当当,还会赚钱,真不知是修了几世!这么好的姻缘,只怕一辈子都见不到几次!” 翠翠笑道:“那可不,有次我们逛庙会,三四个流氓寻趁,我家小姐抄家伙就上,根本不带怕的!连巡街的官差都夸她是一个女中豪杰!我也没怕,跟着上了,过瘾死了!后来姑爷还赏了我三颗小金豆子,夸了我好一通呢!” …… 正房西屋里,别人口中那一对神仙眷侣正生闲气呢。林珩为了哄流连,讲了一件工作中的趣事,谁知流连根本不吃这一套,反而认为他在影射自己是一个妒妇。流连作起妖来,林珩是没法子对付的,求爷爷告奶奶,就差学狗叫了,好容易才安抚下来,心里恨那个同事,姓什么不好,偏偏姓杜,能是什么好人,绝交!必须绝交! 第七十九章 老孙在京里逛了几天,买了几件女性用的稀罕东西,红着脸接了流连五两银子的赏钱——他与穆婆孑合成一家了,赶着车回老家了。修武搬去学校住了,好在离得不算远,来来回回跑。宛儿搬到修武往过的屋子里。 林珩每日上值走得早,修武跑回来,和翠翠护流连去学校,老太爷也饶有兴致地跟着去,朱妈妈和玉婵做完家务后开始做小婴儿的衣服襁褓,就连老方夫妇也忙着出去挣钱,只有宛儿,仿佛一只被困在笼子里鸟儿。 宛儿不敢搅扰朱妈妈,朱妈妈是老太爷的心腹管家,老太爷在任上时,府里的庶务就是她在管,老朱更是老太爷的心腹,替老太爷掌管商队,三个儿子已成人,都赎了身契,有自己的买卖,娶得是良家女子。翠翠她更不敢招惹,这个姑奶奶有柳氏撑腰,嘴比刀还利,专会拣痛处扎。玉婵她也不敢使唤,玉婵每天写三篇字交给老太爷,老太爷点评之后,还会叫她念一篇文章,再教她认几个字,万一她进几句谗言,那可就全完了!好在朱妈妈和玉婵还守着下人的本分,照例问她中午想吃什么,然后玉婵戴个幕蓠遮住脸,二人作伴买菜去。 宛儿松了口气,走到院里看看天。流连并没有禁止她出门,可是流连装傻,不给她放月钱,林珩的年俸只有四十五两银子和四十五石禄米,连修武的工钱都不够,他自己还跟流连要钱呢,怎么可能要求流连替他养小妾。临来时姨妈塞给她十两银子,她还得时不时打赏一下下人,早已所剩无几。宛儿恨恨地看向正房,朱妈妈和玉婵把门锁得严严实实的,窗户也关得死死的,生怕她做贼似的。柳氏赚那么多钱,一文也不肯给自己,不知道表哥怎么想的,硬是被这个抠门儿悍妒的妇人迷得死死的。这个女人整天抛头露面,伤风败俗,也不知道表哥迷她什么,连一眼都顾不上看自己。真没见过这样的,明明肚子那么大了,还霸揽着男人不肯松手,不嫌丢人!活活就是个狐狸精! 宛儿有点儿伤心。 老太爷逛了几天,腻了,本来京中虽是天子脚下,也不过是繁华罢了,景致却平常,况且他没做过京官,京中并没有几个故交旧友。老太爷静下来,开始翻阅东屋的藏书。东屋本就是书房,大部分书是林老爷留下来的。林珩休沐时也陪着老太爷读书,爷孙二人常聊到深夜。 这一天,林珩休沐,流连不知怎么的心中烦恶难耐腰酸软,便留在家中休养。林珩正帮她揉腰,忽听老太爷在东屋急声唤他,忙跑过去,流连也扶了腰跟过去。书房里情形诡异:一口书箱敞着大口,桌上堆了许多空白的信笺,老太爷拿了一个小册子老泪纵横,“珩儿,你看这是你爹爹的字!难为他了,竟藏在空信笺下边了……”流连打了个寒噤,默默退出来,顺手将堂屋的门上了闩。 流连忐忑不安地胡乱猜测着,林珩失魂落魄地回来,被抽去骨头般扑倒在床上。流连默默守着他。许久林珩才坐起来,流连试探着问他:“是跟公爹的死有关吗?”林珩艰难啊地点头,“所以你跟我要钱其实是在调查这件事吗?” 林珩无力道:“只这个有什么用?别的什么也查不出来,卷宗也找不到,花钱也不行,他们打扫得太干净了!……” 这天霍院正的长孙娶亲,帖孑早就送来了。说起来,霍家也算是她的娘家,况且六姐夫妇也带着小虎上京来了,流连就住在京中,不去说不过去。一大早流连和林珩坐上了一辆租来的马车,马夫很小心地赶着车,生怕颠坏这位夫人。 忽然,一匹惊马拉着一辆大车疯了一般追过来。车狠狠磕在一起,受了惊的马拉着车狂奔起来。流连几乎被颠下车来,腹中剧痛,狠命抓住抓手。林珩紧紧拥住她,喝命停车。车夫忙勒丝缰,哪里勒得住,路上行人纷纷逃窜,一担菜绊倒了马,车翻了,流连被狠狠摔出来,晕过去了。 朦胧中被人抬上车,流连只觉得一股热流冲出体外,林珩带着哭腔喊她,一个男声吩咐人:“先救林夫人……”剧痛袭来,流连又晕过去了,鲜血顺着车缝滴了一路。 流连流产了。 林珩呆坐在她身旁,脸铁青。 那天是大皇子救了他们夫妻二人,仁王府的管家奉命送来许多补品,老太爷亲自陪他坐着,连连致谢,那管家言辞闪烁,劝他们不要节外生枝。 绣鸾虽说只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侍妾,智王竟然也很给脸的陪她来探望流连。绣鸾在屋里拉看流连的手垂泪,林珩和老太爷在堂屋陪着智王。智王并不明言,只稍稍点了几句,劝他们不要以卵击石,祖孙二人有什么听不明白的。 林珩愤怒了。 可是,别说他一个小小的翰林,就是面前这位尊贵的王爷,同样要依附权势滔天的礼王。绣鸾是他的爱妾,流连是绣鸾的好姐妹,换一个人,他才懒得费心呢! 当今最传奇的就是有九个儿子。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大皇子是皇后所出,地地道道的嫡长子,理所当然的储君,美中不足的是少年时生了一场大病,发高烧竟瘸了一条腿,只好把太子之位拱手让给二皇子。二皇子是义王,他的娘是先皇后的陪嫁侍女,只不过是先皇后孕中不方便时陪侍了皇上一夜,一举得男,大皇子病后竟是他得了太子之位,这引起了三皇子礼王极大的不满,三皇孑的娘是徐贵妃,名分地位虽比不得皇后,徐家可比皇后的娘家崔家更有权势。四皇子智王的娘是徐贵妃的侍女。五皇子是信王,他的娘是皇上最宠爱的人,他是皇上登基后生的第一个孩子,可惜他的娘在第二次生孩子时母子双亡。五皇子六皇子七皇子八皇子九皇子是一年里生的,奇怪的是从九皇子以后,宫里只添公主,再没有过皇子,人都说这兄弟五个吸尽了宫中的阳气。 第八十章 昭烈公主并不皇上的亲姐妹,她却是朝中最尊贵的公主,还是朝中唯一承袭侯爵的女子。 昭烈公主是先平西侯的女儿。平西侯在征鬼方时,被人偷城,死在乱军中,昭烈公主当时在后方躲过一劫,她带了五六十个亲兵连夜摸入敌营,烧了敌军的军马营,趁乱射杀了鬼方主将,收拾残部赶走了鬼方人,抢回了父兄的尸首,带领部下坚守城池等来了援兵,将鬼方人打得抱头鼠窜,边境安生了十多年。 皇后怜她忠烈,将她收为义女,不仅赐封号昭烈,还让她袭了平西侯的爵位。 昭烈公主的府邸在京里是排头号的。信王府在路西,竟没有路东公主府的一半大。两个府中间一条幽静的巷子,宽宽的,长长的,静静的。 朱妈妈精心伺候了流连一个月。流连看不过宛儿喜气洋洋的样子,叫朱妈妈带着她返乡去了。去掉了眼中钉,流连略松快了一些。 林珩要离京了,他上本请求去修老河沿的堤坝,已经准了。流连的学校已经转让出去了——她流产时,老太爷怕有人要针对她,劝她放手,流连不是个贪得无厌的人,怕影响林珩的仕途,便点头收了买卖。 流连很想跟林珩赴任,怎奈她有一千个说辞,林珩便有一万个对策。流连不愿意回乡去,林珩便去求了昭烈公主照看她。流连愤怒地对林珩拳打脚踢,林珩也只是默默承受。 临走前,老太爷纳了玉婵为妾,带了她去。流连满眼泪看着林珩撇下自己头也不回地走了。 流连知道自己探花郎夫人的名头比花魁娘子还吸引人,好在昭烈公主的名头足够响亮,护得住她。昭烈公主安排流连住进府里西侧的花园西北角一个的院子里,拨了三个婆子过来。院子大大的,雕梁画栋,十分整齐漂亮。公主并不严厉约束流连,她要出门也只要跟管家打声招呼,或派车或派轿都好说,公主府的侍卫远远的跟着,一点儿都不讨厌。花园里有个小厨房,想要吃什么只要提前吩咐一声就好。流连竟是住入伊甸园一般,日子前所未有的舒心愉快。 流连的旁边还住了一个人,这个人的身份十分尴尬。驸马姓裴,家中原本有两个哥哥,有一年京里瘟疫盛行,两个哥哥一个嫂子和几个侄子全殁了,裴家不能绝后,便给裴驸马娶了一个送过来,生下孩子便过继回裴府,苏氏就这样妻不妻妾不妾的住在公主府的花园里。 苏氏十分宜男,前头生了四个儿子,都被抱走了。 既做了邻居,流连少不得去苏氏那边儿拜访一番,只觉得这位邻居十分热切,想来是一个人住在花园里太孤单了,很高兴能来一个伴儿。公主府的花园一向禁止男子进入,流连住进来之后这禁令更严了几分。花园里还住着公主的一个守寡的儿媳崔氏。崔氏自恃身份,一向不与苏氏亲热,倒是与流连一见如故,常来常往,勉为其难与苏氏也有了一些交集。 公主的两个儿子,还有一个儿媳,都死在那一场瘟疫中,两个孙儿因为带在身边,倒是逃出命来。那一场瘟疫十分酷烈,京中人十去其二,几乎没有几家没死人的,公主夫妇携孙子护驾遁入深山才躲过此劫,家里只剩下了崔氏一人。 昭烈公主对两个孙子教养十分严格。长孙十三岁,因父母双亡,便住在公主的院里,次孙七岁,跟着母亲住在花园里。 崔氏虽是高门贵女,其实是个没心没肺天真烂漫的人,每天打发儿子去塾中读书后,便到流连这里消遣。每逢流连扮成男子出门,她便去禀了公主也要跟着。公主一向怜惜她,便允了,多派了两个侍卫跟着。只是出门后两人的分歧稍微有点儿大,崔氏最喜欢逛脂粉店成衣庄和银楼,流连虽然勉为其难陪着她,不过她明显更喜欢去听书看戏和瞎逛。崔氏细细地挑着首饰,流连竟自己溜走了,崔氏找出来时她正兴致勃勃地看人杀黄蟮。崔氏承认杀黄蟑很有趣,但她绝不可能和一群臭男子挤在一起看热闹的。不过崔氏还是很喜欢跟她出来,一方面自己一人出门很难,另一方面林夫人嘴厉害,敢讲价。七十两银子的头面,她五十五两就替她讲下来了,老板气得直骂娘,林夫人毫不客气对骂,崔氏看得心花怒放,太过瘾了。出城瞎逛,无论是放羊的老汉还是洗衣裳的少女,林夫人都能闲扯几句,跟人讨水喝,聊了几句,那人竟回屋捧了一捧枣子硬塞给她,这般要软便软要硬便硬,崔氏也是十分服气。 花园的湖边有个小楼,绣闼雕甍,朱彩鲜明,掩映在翠柳之后,夏天十分凉爽。底下三间是连通的,因地方宽大,光线又好,仆妇们常在中间放一张大席,在屋里缝被子裁剪衣服,公主索性命人打了一张大案放在屋里。苏氏入府前是裴府的绣娘,手艺高超,在这个屋里支了一张绣架,在这里打发难熬的时光。流连不出门时,常过来钓鱼,顺便让翠翠跟她讨教一二。翠翠对苏氏的技艺十分推崇,忘我地学习着,再加上来凑热闹的崔氏,午饭常常就开在这座小小的忘机楼里。 流连常在楼上,推开窗便能垂钓。昭烈公主也不喜女红,偶尔有暇也来楼上甩两杆。钓上来几条小鲫鱼,公主吩咐人收拾出来炖汤,新鲜的鲫鱼加上柔嫩的豆腐,自不会难喝。有时钓得太多,流连教厨娘炸了再加上豆豉蒸两个时辰,刺都酥了,小哥俩吃得不亦乐乎。 驸马偶尔也会陪公主来,顺便闲谈几句。流连记得林珩临走时的话,并不多嘴。好在夫妇二人基本也是闲谈,并不与长讨论时政。 天一天天冷了,公主的生辰快到了。公主的生流连辰是仅次于过年的一件大事。苏氏预备的礼物是一件绣品,崔氏预备的是一双鞋,流连想送一套衣裳,又觉得太敷衍刁,送一套头面又心疼——拿得出手的头面少说也要八九百两银子,公主还不一定看得上。想来想去,流连拿不定主意。 第八十一章 思来想去,流连觉得还是送一些吃食更好。公主向来鄙夷沈相的人品,不大可能去贞娘的店里定寿糕,寿筵上末免美中不足,不过这难不住流连。 流连指挥着砌了两个烤炉,试火时烤了无数的荷花酥和玉兰酥,众人吃时才知道有馅儿,而且足足十种口味,一个一种味,一盘子里绝无雷同。寿日那天,流连献了一个烤全羊到主桌,其余客人一桌一盘烤鸭子。烤羊还则罢了,公主属虎,十分应景,这鸭子焦黄滴油,鸭肉片成一片片的拼成一朵大牡丹,要配上葱白和黄瓜条蘸酱用小饼儿裹着吃,来客别说吃了,见都没见过。好在陪客的人提前受了嘱咐,还不至于出相。公主脸上十分体面,言笑晏晏敬来客。客人也识趣,不住口地夸公主府的人好巧思。还有一件出风头的罕物儿,是五皇子送来的一对鹩哥儿,鹩哥儿大叫公主吉祥姑姑金安,据喝采的马屁精们说,活灵活现就是五皇子的声音。 流连没在席中,她受公主之托和崔氏一起照应来的贵女们。小姑娘们大都不肯装像,十七的不和十八的一起玩儿,唧唧歪歪的事儿不少,流连忙得满头是汗,勉强伺候下来这群姑奶奶。慎言悄悄拉了她到一边,约好两天后去西山观霜叶吃冬笋,流连只来得及点点头,旁边又有几个姑娘吵起来了。 流连忙奔过去,好好的闺阁女儿竟为朝政吵起来了。流连的头都大了,好言相劝,双方依然争执不下。一方坚持大皇子尊贵无匹,另一方却以为他瘸了吧唧的,分明是一个残废。流连在福利院长大,周围太多有残疾的孩子,理解他们的不易,钦佩他们的坚执,生平最恨别人拿人的残缺说事儿,况且受过大皇子的好处,不能不仗义直言,便顾不上会不会伤了谁的脸,严肃道:“大皇子也不过是比较倒霉,生病伤了腿,有本事别拿这根腿说事儿,要是头脑不能胜过他,行事不比他更周全,就没资格小瞧他!人的身体是天生的,头脑和人品可是自己的!”崔氏忙上来打圆场,拍了流连一巴掌,笑道:“知道大皇子对你有救命之恩,你也不用这么急赤白脸的,别人也没说大皇子人不好!”说完又招呼被怼的哑口无言的小丫头们。 崔氏拉走了流连,小丫头们又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仿佛小风吹皱了池水一般,这场小小的风波平息了。忙乱了一天,送走了这群姑奶奶,流连稍稍松了口气。 第二天流连狠狠歇了一天,第三天跟公主说了一声,跑去西山玩儿。公主派了两个侍卫跟着,让流连坐自己的车去。公主的车自然华丽,流连狐假虎威,十分得意。 西山光秃秃的,哪里还有什么红叶,游人也极少。三个人草草看了几眼,实在受不住山上的冷风,进了饭店里。 小二很殷勤地奉上热茶,慎言点了菜,还好确实有冬笋,否则这一趟跑得就太冤了。很快小二陪着笑说有一位公子没地儿坐,冒昧想跟三位公子拼个桌。流连扫了扫空落落的店堂和慎言绯红的脸,有什么不明白的。 来人个子高高的,脸黑黝黝的,剑眉星目,相貌堂堂,冲流连拱手行礼,道了谢。流连上上下下打量他,“公子贵姓?” “小生姓狄,狄平,冒昧动问兄台贵姓!” “您太客气7,小生姓柳。” 来人爽朗大气,言语得体,流连见他谈吐不凡,知道是个有见识的,忙里偷闲很赞许的看了慎言一眼。 餐毕,流连招呼结帐,却被告知结过了。流连见这小子如此上道儿,心中的喜爱更添了几分,忙客气道:“萍水相逢,怎好劳兄破费?搅扰狄兄了?” “嗐,狄某一介武弁,蒙兄不弃,区区小钱,何足挂齿!” “狄兄过谦了,没有兄等镇守边关,哪有我等的悠闲自在!”说着话给翠翠打了个手势,翠翠忙送过来一个食盒,流连笑道:“旅途仓促,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公主府的点心也是一绝,略表柳某的敬仰之意,请英雄笑纳!” 那小子倒不拘小节,掀开盖子拈了一个玉兰酥送入口中,点头赞道:“好!难为怎么做出来的!竟是一朵花儿,可惜进了狄某口中,真是牛嚼牡丹!” 流连忙客气道:“能得英雄夸奖,也是它的福气!” 狄平招呼侍卫拿过来一个纸匣子,推到流连面前:“这是北境特有的香豆粉,虽不起眼,总算是个稀罕物儿,请柳兄不弃寒微,尝尝这边关风味!” 流连看了慎言一眼,知道她早把自己卖了,也不推辞,命翠翠收起来。众人依依惜别,流连把谨言和慎言塞进马车,才跟狄平抱拳告辞。狄平等流连上了车,才翻身上马,跟在后面。 流连送姐妹二人的马车进了赵府才回去。狄平跟在她后面去了公主府——狄府常年没主人,只有几个看门人,狄平自幼跟着五皇子,是公主府的常客,暂时在公主府落脚。不过流连基本不出花园,并不知情。 狄平就是来给公主送寿礼的。公主慈母一般收拾了许多吃食点心金创药和绵衣,装满了几大车,狄平带着从人走了,并没有留下来过年。 林珩来了信,他不回京过年,派人送来一车年货。流连心里记挂他,本来就不是真生气,把来人叫过来细细问询一番,知道工地上缺菜,便去采购了许多干菜和咸菜,足足装了三车,把这些日子做出来的爷孙二人绵衣鞋袜交给来人。嫁到林家这几年,夫妻还是第一次分开这么长时间。 林珩的私情物件儿是几支林珩自己雕的木杈——流连一向不喜金玉,嫌太重坠得头皮痛,还有一张斗方,上面画了一头四脚朝天的大象和七只鸭,鸭子背着绳子扯着大象,流连明白,他说的是妻呀,想死我啦,尽管眼里酸酸的,依然被他逗笑了。情思绵绵的流连画了一匹深陷泥淖的大象,林珩明白流连破开了他的谜,也明白流连说得是想你。 第八十二章 。公主府的花园一向禁止男子进入,流连住进来之后这禁令更严了几分。花园里还住着公主的一个守寡的儿媳崔氏。崔氏自恃身份,一向不与苏氏亲热,倒是与流连一见如故,常来常往,勉为其难与苏氏也有了一些交集。 公主的两个儿子,还有一个儿媳,都死在那一场瘟疫中,两个孙儿因为带在身边,倒是逃出命来。那一场瘟疫十分酷烈,京中人十去其二,几乎没有几家没死人的,公主夫妇携孙子护驾遁入深山才躲过此劫,家里只剩下了崔氏一人。 昭烈公主对两个孙子教养十分严格。长孙十三岁,因父母双亡,便住在公主的院里,次孙七岁,跟着母亲住在花园里。 崔氏虽是高门贵女,其实是个没心没肺天真烂漫的人,每天打发儿子去塾中读书后,便到流连这里消遣。每逢流连扮成男子出门,她便去禀了公主也要跟着。公主一向怜惜她,便允了,多派了两个侍卫跟着。只是出门后两人的分歧稍微有点儿大,崔氏最喜欢逛脂粉店成衣庄和银楼,流连虽然勉为其难陪着她,不过她明显更喜欢去听书看戏和瞎逛。崔氏细细地挑着首饰,流连竟自己溜走了,崔氏找出来时她正兴致勃勃地看人杀黄蟮。崔氏承认杀黄蟑很有趣,但她绝不可能和一群臭男子挤在一起看热闹的。不过崔氏还是很喜欢跟她出来,一方面自己一人出门很难,另一方面林夫人嘴厉害,敢讲价。七十两银子的头面,她五十五两就替她讲下来了,老板气得直骂娘,林夫人毫不客气对骂,崔氏看得心花怒放,太过瘾了。出城瞎逛,无论是放羊的老汉还是洗衣裳的少女,林夫人都能闲扯几句,跟人讨水喝,聊了几句,那人竟回屋捧了一捧枣子硬塞给她,这般要软便软要硬便硬,崔氏也是十分服气。 花园的湖边有个小楼,绣闼雕甍,朱彩鲜明,掩映在翠柳之后,夏天十分凉爽。底下三间是连通的,因地方宽大,光线又好,仆妇们常在中间放一张大席,在屋里缝被子裁剪衣服,公主索性命人打了一张大案放在屋里。苏氏入府前是裴府的绣娘,手艺高超,在这个屋里支了一张绣架,在这里打发难熬的时光。流连不出门时,常过来钓鱼,顺便让翠翠跟她讨教一二。翠翠对苏氏的技艺十分推崇,忘我地学习着,再加上来凑热闹的崔氏,午饭常常就开在这座小小的忘机楼里。 流连常在楼上,推开窗便能垂钓。昭烈公主也不喜女红,偶尔有暇也来楼上甩两杆。钓上来几条小鲫鱼,公主吩咐人收拾出来炖汤,新鲜的鲫鱼加上柔嫩的豆腐,自不会难喝。有时钓得太多,流连教厨娘炸了再加上豆豉蒸两个时辰,刺都酥了,小哥俩吃得不亦乐乎。 驸马偶尔也会陪公主来,顺便闲谈几句。流连记得林珩临走时的话,并不多嘴。好在夫妇二人基本也是闲谈,并不她讨论时政。 天一天天冷了,公主的生辰快到了。公主的生辰是府中仅次于过年的一件大事。苏氏预备的礼物是一件绣品,崔氏预备的是一双鞋,流连想送一套衣裳,又觉得太敷衍了,送一套头面又心疼——拿得出手的头面少说也要八九百两银子,公主还不一定看得上。想来想去,流连拿不定主意。流连送姐妹二人的马车进了赵府才回去。狄平跟在她后面去了公主府——狄府常年没主人,只有几个看门人,狄平自幼跟着五皇子,是公主府的常客,暂时在公主府落脚。不过流连基本不出花园,并不知情。 狄平就是来给公主送寿礼的。公主慈母一般收拾了许多吃食点心金创药和绵衣,装满了几大车,狄平带着从人走了,并没有留下来过年。 林珩来了信,他不回京过年,派人送来一车年货。流连心里记挂他,本来就不是真生气,把来人叫过来细细问询一番,知道工地上缺菜,便去采购了许多干菜和咸菜,足足装了三车,把这些日子做出来的爷孙二人绵衣鞋袜交给来人。嫁到林家这几年,夫妻还是第一次分开这么长时间。 林珩的私情物件儿是几支林珩自己雕的木杈——流连一向不喜金玉,嫌太重坠得头皮痛,还有一张斗方,上面画了一头四脚朝天的大象和七只鸭,鸭子背着绳子扯着大象,流连明白,他说的是妻呀,想死我啦,尽管眼里酸酸的,依然被他逗笑了。情思绵绵的流连画了一匹深陷泥淖的大象,林珩明白流连破开了他的谜,也明白流连说得是想你。 年就无滋无味地过去了。 柳树绿了。 桃花红了。 绣鸾约流连见面。 无他,肚子的问题。绣鸾哭哭啼啼的。自从林珩中了以后,绣鸾的日子十分难熬,放着正儿八经的探花夫人不当,当王爷数不上名的侍妾,王府的人捂着嘴,憋不住扑扑地放屁。 绣鸾一直没能怀孕,形势已十分严峻了。虽然还没人敢当面让她下不来台,可是离那一天不远了。 流连只能泛泛地劝了劝痛哭不止的绣鸾,听见外间屋有动静,撩帘子出来,却是瑞骞。二人分宾主落座,瑞骞也不拐弯抹角,叫她务必拿个主意出来。流连叹了口气,无奈道:“三哥,女子有不能生的,男子也有不能生的!” “你的意思是……”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想要孩子,你们得自己想法子!” “你是说……找谁好呢?” “别问我!我还想多活几天呢!”流连白了他一眼,起身往外走,屋里绣鸾哭得更痛了。 瑞骞赶出来送流连,流连见四下无人,悄声道:“经后十天最容易受孕,机密些,带上王爷,免得他起疑心!”瑞骞郑重地点点头,目送流连离去。 据说三百里外的翠屏山的娘娘庙十分灵验。绣鸾求了王爷陪自己去烧香许愿。果然灵验,绣鸾竟怀孕了。许多人都在嘀嘀咕咕,王爷发了脾气,狠狠惩处了几个舌头长的。绣鸾闷闷不乐地躲在屋里,不见任何人。王爷急了,应许她无论是男是女,只要生下来就去给她请侧妃之位,如果是男,就过到王妃名下当嫡子养,还叫王妃亲自照看她。 王妃虽不情愿,只是子嗣是大事,不由她不打点起精神,将绣鸾护得周周全全。 树上的果实熟了,大雁又往南飞,冷风吹来,湖面结了薄薄的冰。雪下来了,冰一天天厚起来,年过去了,攸尔春风吹麻了冰面,正月底的时候,绣鸾生了一个男婴。 孩子一生下来,便被抱到正院去,那里有提前找好的奶妈。拼尽全力的绣鸾闭住眼,苦涩的泪从眼角滑落。 宫里有礼物赏出来,绣鸾晋了侧妃。绣鸾很守本分,尽管这个孩子带给她无上荣耀,但她从不去多看他一眼。她如此识趣,王妃十分满意,王府里的下人都觉得日子松快了许多。 柳家人去探望产妇时,流连随大溜去了一趟,根本来不及说什么。智王府大宴宾朋时,接受众人贺喜的是红光满面的王妃,流连是堂堂的探花夫人,自不可能与王府的一个妾侍有什么瓜葛。 席上的贵夫人年纪多比流连大得多,没什么可聊的,流连心里烦闷,信步往外走。花园里桃李开得正好,前边海棠树下一个男子负手伫立,流连几乎是本能地后退。那人含笑唤了一声林夫人,流连只好尬笑着与人见礼。 大皇子轻笑道:“林夫人一向勇敢,恶人都敢打,怎么倒怕小王了,难道本王比劫匪还可怕?” 流连下好意思道:“王爷难得空闲,怕扰了您赏花的雅兴!” 人皇子谑道:“原来林夫人如此在意男女大防!”流连有点儿不好意思,大皇子不仅与她一起喝过酒,还见过她打架,她实在没必要做出一副淑女样子,她装得再像大皇子也不会信的。 “我的别院里花开得正好,小王略备几杯薄酒,办个春日宴,林夫人请务必赏脸!”他言辞恳切,流连不敢不赏脸,便点头应了。大皇子笑道:“还有事要劳烦林夫人呢。我府里的厨子笨得很,市面上也没有什么好点心。听说林夫人的厨艺天下无双,上次在昭烈公主府寿筵上吃的玉兰酥,恂念念难忘,不知林夫人能不能慨赐一二?” 大皇子身居高位,人却这样和蔼可亲,流连笑道:“仁王殿下这样客气,倒叫我无话可说了!” “嗐,什么仁王殿下!像以前一样称我高兄即可。” “殿下恕罪。我夫妇二人有眼不识泰山,唐突了!” “林夫人一向洒脱,难道跟那起俗人一样拘泥于身份之别吗?” 第八十三章 仁王的别苑就在西山脚下。春日晏上,年轻的姑娘小伙们可以不受拘束地游玩,趁机相看,定过亲的未婚夫妻也能趁机见一见面,甚至互吐衷肠。 克勤的亲事已定好,克俭虽然还不到定亲的年纪,也该开始留心相看了。小哥儿俩兴致勃勃地骑了马跟在车旁。 园子的大门是巨木围成的,园子中间一条石砌的巨渠,蜿蜒曲折穿过整个园子,两边儿花艳草鲜,树上挂了许多笼子,各色美丽的小鸟儿,卖力地鸣着。 春日宴其实就是一场大型的相亲会。与通常的宴会不同,春日宴上是一家人围着一张锦毡坐定,酒食自备。花树下锦毡一张接一张,年轻人不耐烦呆坐,呼朋唤友手挽手满园畅游,认识或不认识的都互相招呼着,暗暗攀比着。 苏氏生的女儿已会走了。公主十分喜爱这个女娃,常带在身边,今年破例允了苏氏跟了来。 公主身份尊贵,在一株盛开的玉兰树下,占了一张圆桌子——有桌子的人并不多。流连穿的男装,倒不是她有易装癖,结了婚的妇人一般都守在锦毡旁,尽职尽责地招呼路过的人,换成男装就可以满园子乱窜了。崔氏规规矩矩跟在公主身后伺候着。满园子都是眉来眼去的少年男女,实在是碍眼,流连转了一会儿,也觉得没趣儿,回到桌旁陪公主闲谈。 来跟公主攀谈的人很多,流连懒得应酬,溜到一边儿逗鸟儿。公主支应了一会儿也嫌烦了,留下苏氏和崔氏,叫了流连躲清净去了。园子的西北角有一个院子,一扫繁华浓绝之像,荆扉草顶,院里瓜棚豆架,墙上挂着几个葫芦,屋里一水儿的白茬木器。 “这是仁王修身养性的地方,喜欢吗?”流连对这种矫揉造作刻意贫寒并不感冒,因此只笑了笑并不多说什么屁话,公主了然一笑。 有资格进这个院子又愿意进这个院子的人并不多。流连环视着屋里的陶瓶瓦壶,猛然发现仁王正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心里一惊,忙低下头老老实实喝茶。 从人推了仁王过来。仁王含笑替流连斟了一杯茶,“林夫人,这是今年的新茶,还合口吗?” 流连当然满口称好,仁王淡淡笑道:“林夫人太客气了!其实不喜欢也可以直说,听说林夫人素来只喜欢花草茶,怎么绿茶你也喜欢吗?” 流连语结,心说这哥们儿也太不会聊天了,含糊道:“这茶汤色澄澈,清鲜回甘,可惜我是一个俗人,只喜繁华热闹,无福消受这清净雅味!” 仁王笑了笑,“姑姑,林夫人是个妙人儿,除了她,你见过还有人敢不喜欢我的茶吗?”说着又问流连,“林夫人,那我这天然居,你大约也不喜欢吧!” 流连笑道:“我是个俗人!” 仁王叹道:“你哪里俗了,喜欢富丽繁华是人的天性,难得你如此坦诚。只是这世间有几人能纵情恣意随心如愿呢?” 流连默然,不知怎么的,竟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仁王素有仁名,可是不知怎么的,流连的心里就是怕怕的,无来由的紧张,仿佛面对一个深潭,面上平静无波,其实深不可测。 仁王与公主又随意闲聊了几句,被公主赶去招呼别人了。公主舒舒服服地倚在榻上,侧耳听着别的屋里的朗朗语笑声。流连伏在炕桌上,恹恹的,半点儿兴致也无。 春月晏罢,又成了几桩好事。慎言好事将近。慎言的年纪不算小了,只是狄平在边关,轻易不能回来,赵相不肯送女儿去边关受苦,一来二去,谨言的孩子都生了,慎言还没嫁,这回好了,狄平跟着五王爷回来了,婚事顺理成章得赶紧办了。 谨言在月子里,慎言已定了亲,二人都没去赴春日晏。谨言靠在床头,跟流连和慎言说笑,慎言消息灵通,最喜欢看贞娘的笑话,本来只是坊间传言,贞娘要给五王爷填房,并没有确切消息。这回有准信了,王爷的原话是京里的姑娘死绝了吗?就算是没个好姑娘,连个干净寡妇也没有吗?慎言捂着嘴险些笑死过去。谨言成婚后稳重了许多,人情事故方面也更练达些,她拿了一个荷包掷到妹妹身上,慎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将荷包扔回床上,撒娇道:“哎呀,我就是背着人笑一下,林夫人又不是外人,当着别人我一定不笑!”说着她轻颦双眉,假模假式道:“五王爷也太孟浪了,便是不喜贞娘,悄悄地拒了便是,怎能口出恶言呢!可怜贞妹妹,受此无妄之灾。” 一个姑娘,嫁与人做填房,本来就不是什么体面事,不过王爷的填房还则罢了,居然被拒了,那就不是一般的丢人现眼了,气性大的姑娘会寻短见也未可知。谨言叹了口气,“沈相太孟浪了,姑娘家的名声贵重,怎能儿戏呢!” “得了吧!谁不知道贞娘根本不是沈相的。沈相就是专门拿她往孟府脸上抹黑呢!”谨言无语了,骂她道:“就你明白!口舌这么快,成何体统!”慎言骨葖着嘴,不敢再多说什么。 流连并不知道这个传言,定心一想很有道理,很多蹊跷事儿就都能解释通了。 天一天天热起来,柳树成荫了,荷叶挺出水面,展开了。公主府上下行动起来,阖府上下打扫得干干净净,传了匠人将一个闲置的院落裱糊粉刷一番。苏氏与流连闲谈,告诉她五王爷是在公主府长大的,跟公主的亲儿子差不多。王府就在对面,五王爷都懒得去住,回京就是住在公主府。 流连很好奇五王爷是个什么样的人,苏氏笑道:“你见了就知道了,纯爷们儿,不比你家探花郎长得丑,你可别花心!”流连没好气地骂了她两句,苏氏笑声朗朗,惊飞了柳树上的黄莺。 流连叹道:“三年了,我都快记不清他的模样了!” 第八十五章 公主坐在妆台前,已解散了头发,驸马在一旁端着一杯茶,苏氏忙施礼。 公主笑道:“林夫人好些了吗?”苏氏忙答道:“林夫人被探花郎惯坏了,娇纵些是有的,不过她不是不识大体的人。一时转不过弯来也是有的,我再劝劝她。” 公主叹道:“身为女子,遭此大祸,你多留心,别让她钻牛角尖儿,改天让老五去给她赔罪!” “赔罪不赔罪的,林夫人不一定想见五王爷,……” “也对!索性不见,这一篇儿就揭过去了!这事儿没人看见,贸然把园子里伺候的人都换了,倒惹人猜疑。我已经下了封口令,禁止谈论林夫人不慎落水的事!只要你嘴紧,这事儿就不会传扬出去,让林夫人安心!多开解林夫人,你下去吧。” 苏氏小心地告退。屏风后边儿转出一个人来。一直沉默的驸马开口道:“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拿这件事做文章,府里有老三的人,不能不防!” 五王爷冷笑一声。 第二天是大朝会,御史夏澜上本弹劾信王荒淫无耻,强暴了林探花的夫人。就像一瓢凉水泼进滚油锅里一样,满朝文武都乱了。夏御史外号“疯狗”,可是这样有名有姓的指控,不象是乱说。 昭烈公主怒喝道:“满口胡言!林夫人好好的住在我府里,花园里根本不允许男子进去,出门时最少也有两个侍卫跟着,何人敢非礼她?信王昨天才回京,与林夫人素不相识,又不曾失心疯,何至于跑进园子里非礼她?你就是有风闻奏事的权利,也不能像疯狗一样乱咬!” 执事的太监高叫:“肃静。陛下问信王,可有此事!” 五王爷朝上躬身施了一礼,冷笑道:“回父皇,儿臣一向萎阳,那林夫人就算是个天仙,我也有心无力!” 原来五王爷与第三任王妃不睦,不曾同房,京中传闻五王爷有萎阳之症,不能行男女之事。 上面端坐的皇帝恼了,“混帐东西,有事儿说事儿,再敢胡言就掌嘴。平白无故地怎么会有这种闲话传出来?可是你席间不拘小节,酒后唐突了林夫人?” 不待五王爷张嘴,昭烈公主抢先说道:“启禀陛下,林夫人住在园子里,园子里有专门的厨房,并不与我夫妇共食,昨日我给信王接风,林夫人并不曾赴宴,信王也没喝多,绝无酒后乱性之事!” 仁王站出来道:“这么说来你和林夫人并无交集?” 信王淡然道:“要说交集倒是有一点儿,我在拂云楼乘凉,园子里一个年轻的妇人失足落入湖中,只有一个小丫鬟跟着,不敢下水,我便跳下去将她捞起来,至于奸情嘛……她现在估计能下床了,说不定会对我以身相许也未可知!” “老五,不要乱说!” 夏澜见信王将自己择得干干净净,怎肯罢休,抗声道:“这不过是信王的一面之辞,不如请林夫人来当面对质!” 信王不怒反笑,“好啊,林夫人昨日还未曾拜谢恩人,请过来喂喂我的饿眼也好,说不定就对我一见钟情,索性就嫁与我了,……” 仁王抡起手杖敲了信王一下,怒道:“越说越不像话,女子名声贵重,你这样胡言乱语,是要逼死林夫人吗!夏御史,你说要林夫人来与信王对质,那么你说,对质之后,无论此事是否属实,林夫人还有脸走出去吗?林探花与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要逼死他的夫人?” 沈璞急了,夏澜是他手里一把最锋利的刀,是要派大用场的,就这么折了,以后谁还敢跟着他混!沈相忙站出来道:“这个夏御史着实可恨,没弄清情况就胡乱弹劾,太蛮憨了,理应革职!” “革职?胡拉乱扯坏人闺誉构陷本王,就革职?过两年风声过去还能起复,这事儿未免太划算了!本王的名声就这么不值钱吗?沈相爷?”五王爷眼风似刀,并不看夏澜,反而对沈璞咄咄逼人。 沈璞干笑两声,“信王消消气,御史本是天子耳目,职责便是监察百官,并不是针对王爷。” “是吗?如此大义?只是小王有一事不明,请沈相爷赐教。把本王从北境调回来,为的是派本王去老河沿护堤,好巧河工上就是林探花,本王哪里找不到个女人,偏偏就淫污了他的夫人!林探花与夫人十分恩爱,您说他会不会恨本王?会不会分心出纰漏?本王尚未到任就与同事结了仇,于以后还怎么共事?怎么把差事办好?”五王爷敛去脸上漫不经心的笑,厉声道“污陷本王是小事,谁叫本王光着棍子没老婆呢?老河沿的工程是国之重器,千年百代的福祉,绝不容你们蓄意破坏!” 沈璞还想给夏澜开脱,信王促狭一笑,“沈相莫非是因为小王拒了令媛的亲事,怀恨在心,才这样偏袒这条疯狗的?或者沈相还是心仪林探花,想着先逼死林夫人,再把林探花招了上门女婿?” 话不是一般的刻薄,除了这个吃生米的“五阎王”没人敢这样!饶是沈璞老奸巨猾,也忍不住红了老脸。百官都忍着不笑,饶有兴味地看好戏:信王不知道,林探花金榜题名时,沈璞确实有招婿之意,而且弄得满城风雨,林探花夫妻恩爱,自然不肯。沈璞有一次教训林探花,说他与女子携手同行,帷薄不修,有伤风化!林探花也不是吃素的,笑道:相爷有所不知,我家娘子十分败家,不抓住点儿,我那点儿俸禄都不够她买零嘴儿!再说了她出门儿我不陪着难道叫车夫陪着不成吗?众所周知,沈相的闺女养的野汉子就是车夫!一时传为笑谈。百官忍笑忍得辛苦。 仁王躬身朝上道:“陛下,夏御史恶意败坏林夫人清誉,构陷亲王,意图破坏工程,不诛不足以平民愤!” 高处的皇上并没有雷霆大怒,抚额道:“夏澜收监,交大理寺,仁王监审。”说着轻叹一下,微笑道:“昭烈公主,你府里该好好整顿一下了!” 昭烈公主躬身答道:“是!微臣治家不严,险些连累了林夫人和信王。微臣这就将下人好好整饬一番,给林夫人和信王一个交待!” 执事的太监高呼:“散朝!” 第八十六章 昭烈公主趁机清理了府里几个不妥当的人。 流连一直闷闷不乐,门都懒得出,钻在屋里不出去。苏氏怕她想不开,绞尽脑汁开解她。流连实在受不了她的聒噪,躲到忘机楼上去钓鱼。苏氏这些日子一直操心着流连,针线营生都荒疏了,好容易才松了一口气,该预备秋装了。公主赏了几个好尺头,苏氏盘算着给女儿设计个新样式。 翠翠与苏氏虽无师徒名份,却有师徒之实。两个人头抵头很认真的商量着。翠翠虽地位低微,但是因为流连比较宠她,再加上她自己也要强,因此穿戴的十分讲究。别的事情还罢了,每到做衣服时,苏氏总要找翠翠做帮手,顺便嘲笑流连一顿。 昭烈公主站在一边儿看了一会儿,才上楼告诉流连林珩派人送来了一些东西,要流连回去归置一番。流连扔下鱼竿走了,翠翠本应跟上的,流连说不用了,不过是回去收个东西而已,要她赶紧把秋装做出来,改天交给来人带走。公主微笑地看着流连的背影。 家里静悄悄地,流连在院里喊了两声老孙,没人答应。正房的门半开着,堂屋的地下放着几个柳条筐,扎得结结实实,很不好解,流连心疼自己的指甲,想着还是找把剪刀好了。拍拍手,抬脚往卧室走去。 卧室当中站了一个人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流连不意屋中有人,猛可的大脑竟一片空白,泪模糊了双眼,看不清来人的脸,好在脚比脑子好用,带着流连扑过去。 林珩紧紧拥住朝思暮想的妻子,打横抱起。流连满腹委屈涌上心头,恨恨捶了林珩几拳。林珩胡乱深吻她,薄薄的夏裳散落一地。 事毕,怕他跑了一般,流连搂住他的腰,头埋在胸前,静静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林珩轻抚她的头发调笑道:“娘子,想我没有?” 流连声音闷闷的,不肯抬头赌气道:“想你做什么?想你撇下我自己快活去!” “没良心的,你摸摸我都瘦了,你在京里好吃好喝的,你知道我在河工上受得什么罪吗?” “你是自找的,活该!珩郎,这次带我一起去好不好?有我你总能舒舒服服吃口饭不是吗?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你都这样了,爷爷肯定也跟着你吃苦了!” 林珩微微笑道:“娘子,工地上都是身强力壮的光棍子,你想馋死他们吗?不行,太危险了!明年就能合龙了,乖乖的,我明年就回来,……” 流连恼火地翻身坐起来,“你难道没个衙门吗?我呆在屋里不出去还不行吗?阿武的媳妇不也在那里吗?出什么事儿了?是不是你看上她了,怕我去了碍事?” 流连这样无赖,林珩无奈陪笑道:“娘子,我天天白天泡在工地上,阿武跟着,哪有机会去看他媳妇,难道晚上把阿武撵出去吗?别瞎想了,她跟你怎么比?” 见他还是不肯,流连不甘心,恼火道:“起来起来!大白天的,一会儿有人来了成何体统……” 林珩将她扯进怀里,笑嘻嘻安抚道:“谁会这么不懂事儿呢?放心吧,没人来!你看我晒得跟泥鳅似的,工地上风硬,日头又毒,连棵歇凉的大树都没有,把你晒黑了就不好看了!乖,听话!” 流连知道还是去不成,恼火地锤了他两拳,林珩抓住她的手,笑道:“不生气,生气就不漂亮了。我这次回来述职,没几天工夫,我们都高高兴兴的,好不好?”流连一阵心酸,脸埋入林珩怀中落下泪来,林珩轻轻拍着她的脊背。 黄昏时,二人梳洗一番,流连肚子饿得咕咕叫,才想起连午饭都没吃。 林珩就是一身半旧的蓝绢袍,流连素来不浓妆艳饰,今天破例穿了一套林珩带回来的大红衣裙,款式不同于常见的短襦长裙褙子,襦衫长长的,遮住了屁股,裙子系在长襦里面,腰间扎了一条同色汗巾,显得流连长身玉立袅袅婷婷,大红的颜色,??了一条韭菜宽窄的翠绿边儿,衬得人齿白唇红,路人纷纷惊叹,流连顺手顺脚地连步子都不会迈了。 一辆宽大的马车停下来,车中人与他们打招呼。马车虽不奢华,做工却精良。车里是一身素白袍的仁王,林珩忙施礼。仁王与他闲谈几句,对躲在林珩身后局促不安的流连笑道:“林夫人好漂亮!我的别苑里桃子海棠都熟了,听说林夫人会做果子酱,王妃想向林夫人讨教一二,不知林夫人明天得不得空,让我府里的人长长见识。” 流连不敢没空,况且仁王才仗义直言帮了她的大忙,怎能不识抬举。见她允了,仁王笑得更和熙了些,“林夫人就穿这一身去,叫她们看看什么叫艳而不俗!明天早上我派车来接你们,可好?” 又闲谈了几句,仁王才离去。流连忐忑不安问林珩:“珩郎,我们跟仁王走得近合适吗?” “无碍,仁王是陛下的得力助手,他腿有残疾,争不得皇位,可以结交的!有他护着,别的王爷不敢逼我站队,你的日子也能清静一些!” 他口气淡淡的,流连怀疑他已经知道前几天的风波了,心中一阵难过,垂泪道:“珩郎,都怪我连累你了!” 林珩轻轻替流连拭去眼尾的泪滴,“关你什么事?是为夫无能,才连累你的!老河沿本就是礼王的地盘,我把工程做下来,与礼王已是死仇了!你自己在京里要多加小心,没事儿不要出门儿乱逛,好好呆在公主府里,谅他也不敢到公主府行凶!” “珩郎,那你会不会有事呢?” “不会的。老河沿是民生大计,陛下把信王从北境调回来,就是要信王护堤。信王跟礼王是死仇,听说信王的娘就是礼王的娘害死的!都说信王是最受陛下看重的皇子,最是心狠手辣,领兵打仗的人,护个堤有什么难的?” “那你也要小心些,听说那个五阎王凶得很,这些皇子为了争皇王,什么干不出来?” 林珩携了流连的手往前走,温声道:“无妨,五皇子连个母家也没有。他的外祖不过是一个穷教书先生,封了侯没几年就殁了,连个舅舅也没有!没人支持,他怎么争皇位?” 第八十七章 仁王的别苑里硕果累累。仁王府里有的是能工巧将,做果子酱并不是什么难事,略谈了几句,就不在根前碍事了。摘了一会儿果子便腻了,竟溜了。他们是客人,没人指望他们出苦力,下人们忙着干活自不会打扰这对小夫妻,客人们都聚在果树旁闲谈,也不会来讨嫌。 别苑里新添了一带屋舍,雕梁画栋,轩敞峻丽,不过流连并不感兴趣,与仁王不期而遇,胡乱夸了几句,便与林珩没入林木深处。 流连坐在秋千上,慢慢地荡着,林珩轻轻地推着她。木槿正盛放,灿如云霞,遮去了旁人探究的目光。流连靠在林珩身刮,仰首笑道:“我小时候喜欢摘花玩儿,木槿梗儿短,拿不住,园丁怕我们连枝折,就折一根竹帚篾儿扎住花屁股,叫我们拿着玩儿。我们都很聪明,想要花就先折一根竹帚篾儿,园丁大爷就会帮我们摘一朵花插上去,后来管打扫卫生的大姨生气了,把园丁大爷骂了一顿,因为我们把竹帚折得光秃秃的,没法儿用了。” 林珩莞尔,“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你想要哪一朵呢?为夫替你摘下来。”流连笑了笑,那个满怀期待站在树下的小孩子,已是上一世的事了,如今她已经不需要那一朵花就很幸福了。两个人站在树旁,手牵手脸对脸笑得像一对傻瓜。 仁王站在高处,默默看着那一袭红裙在苑中跳跃,时隐时现。林珩穿着苍绿的袍子,与流连并肩缓步,就仿佛一朵盛放的莲花倚着鲜嫩的荷叶,那么地般配! 林珩一时兴起,唱了一支新学的小曲儿。唱曲儿是上不得台面的事,是他的狐狸尾巴,必须藏好,万不能被人发现。林珩的听众只有流连,永远只有流连。 “珩郎,等你当官当腻了,我们四处游历,采集民间故事和小曲儿,编一本书好不好?” “好主意!结集出来就是我朝的诗经,定能青史留名,功德无量!”林珩笑着拥了流连走向繁华深处。 仁王府的下人请他们夫妇去用膳。客人们取笑了他们几句,二人也只是憨憨笑着任由别人调侃。 客人很少,都是知己至交,因此男女都在花厅中,中间用一架屏风隔开。男人们挥麈谈玄,女人们庸俗一些,彼此交流着八卦消息。仁王妃看看低头听得津津有味的林夫人,淡淡一笑。 夫妇回城时天已黑了。流连倚在林珩的肩头睡着了。林珩小心翼翼地把流连抱下车,生怕惊醒她,流连咙哝了一句什么,沉沉睡去。 甜蜜的时光过得飞快,眨眨眼林珩要离京了。流连送到城外,依然难舍难分。林珩低声安慰怅然落泪的妻子,捧着她的脸,抚去眼尾的泪滴。慎言与加狄平虽是新婚,也难舍难分,倒比他们更客制一些——要不是旁边人太多,这两口子非搂一起亲两口不可!一千兵士光着眼看着这一出活戏,林珩替她遮去了诸人探究的目光。 信王身旁一个骑黄膘马的心腹侍卫,看了看日色,欲上前催行,信王面无表情,伸马鞭挡住了保才。保才捺着性儿,默默等待他们的儿女情长。 流连头抵在林珩胸前,泪水洇湿了一片衣裳。林珩拍着她的肩,无论如何也狠不心转身。 因为在城外耽搁的时间略长一些,一路急行,天黑透了才赶到舍营。好在信王是行军打仗的行家,早就派了人打扫营地,埋锅造饭。保才从里面迎出来,牵住信王的马。 林珩从车上下来,活动了一下酸痛不已的筋骨。信王邀他到大殿共进晚餐。宿营地是一座大庙,和尚们不敢惹这些丘八,战战兢兢躲着不见面。信王也不用他们,保才端上几碗饭来。菜就是简单的大锅熬菜,信王提箸笑道:“委屈林探花吃一碗素菜,佛门净地,不好冲撞!” 林珩见桌上并没有别的下饭菜,也不知道这位王爷就是与兵士同食还是今天没来及预备,这几天吃馋了,实在忍不下去,笑了笑,道:“我家娘子预备了一些路菜,还算可口,我去取些来下饭!” 林珩其实半点儿都舍不得把流连做的菜让他们吃,只是将来要共事,一个人吃独食叫他们干看着似乎有点儿太难看了!希望这三个家伙识趣,尝尝就算了。 信王主仆三个常年在北境苦寒之地,与兵士同吃一锅饭,怎么肯放过此等美味。林珩撕了一盘茄鲞条,自己还没挟两筷子,已然光盘了。三人的馋虫被勾上来了,光着眼盯着他看,林珩无奈,又撕了一盘,秒光。第三盘三个人强忍着叫林珩吃了几口。保才夹了一筷子细细咀嚼着,“林兄弟,这个菜是素的吧?是什么做成的?” 信王挟了一根在灯下细端详,小心地扯开,狐疑道:“莫非是茄子做出来的?”林珩点点头,“王爷好舌头,确实是茄子做的,很少有人能猜到!” 信王谦虚道:“真不是尝出来的,要不是保才,我都不知道这是素的,里面有一颗小籽儿,看着像茄子籽儿。听闻林夫人厨艺高超,天下无双,果然名不虚传!林兄弟好口福!” 保才问道:“林兄弟,这个做法很难吧?” “倒也不算太难,只是极琐碎费时!要挑不老不嫩茄子,太嫩不行,做出来就剩一层皮了,老的不行,籽硬了影响口感!削去皮,上下切花刀,不能切断,用盐和花椒煞出水来,挤干,炸七八成干,收入瓷坛中,等再回软就成了。很麻烦的,稍不注意就做不成了!厨娘就不如我娘子做出来的好吃!” 保才叹道:“林夫人太有耐心了,我们借光尝尝,还是林兄弟有口福!” 美食的力量无穷大,这就林兄弟了,不再林探花林探花的虚客气了。人家不客气,林珩自然也不能藏私,流连给他预备的路菜本来富富有余,路程不过区区三分之一,竟已告罄。 第八十八章 狄平和保才两人都是信王的心腹。狄平比信王年轻,武艺出众,是王爷的贴身侍卫?保才比王爷年长几岁,心思细密,稳重周到,负责打理王爷的一应事务。 王爷只分了二十多个兵卒分班守护林珩的官衙,自己率兵士住在工地不远处的一所道观里。信王智勇双全,在北境将鬼方人打得屁滚尿流闻风丧胆,现在来守护一个堤坝工地,简直是大材小用,信王的日子过得休假一般自在,一应事务都交给保才打理,自己带了狄平漫山遍野地闲逛。 保才缜密稳妥,与老太爷一见如故,很谈得来。林珩将工地上治理得井井有条,土方工作具体细分下去,每个人都有定量,劳碌的工人忙而不乱,再加上林珩并不克扣伙食费用,饭菜很瓷实,吃了饭还能歇个晌,因此并无逃役之人,护堤的军卒无所事事,又不能擅离职守,吃饱了凑在一起闲聊,日子前所未有的滋润。 山高林密,前面几乎没有路了,信王与狄平翻身下马。山上到底凉爽些,信王在一块光溜溜的巨石旁坐下,拧开水囊喝了一口水。狄平拿出干粮,放在巨石上。 “保叔越来越敷衍了,今天只有葱花饼和咸鸡蛋。” “行了,他一天忙得脚打后脑勺,有的吃就不错了!” “前天还有酱肉呢!我吃什么都无所谓,只怕委屈了王爷!” “少来这一套!”信王忍俊不禁,“酱牛肉是林老头儿送的,保哥都没舍得吃。这鸡子儿只怕也是老林送的。” “保叔天天跟着老林头儿吃香的喝辣的,王爷,老林头儿那个小妾,模样虽不济,手却巧,听说她上灶的手艺是林夫人亲传的。保叔咋修的,恁有口福!”狄平狠狠啃了几口饼,想想保才肯定正和林家祖孙一起吃饭。林家的饭食讲究,一定饭是饭菜是菜汤是汤,一念及此,手里的饼更难以下咽了。 信王不是用不起厨子,只是被下毒的人弄怕了,平日里只敢吃保才和狄平做的饭食茶水,或者大灶上的饭。问题是保才和狄平两个糙老爷们儿,又没学过厨,保才还略讲究些,只是保才素日里正经事还忙不过来,哪能顾得上这些。狄平倒是跟王爷形影不离,做饭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耽误护卫之责,问题是他的手比较潮,也就是能弄熟而已,味道甚至还不如大灶上的高明,所以王爷只好爱兵如子,常常跟兵们同吃一锅饭。一来二去,信王所率队部,兵们吃得最好,身体最壮,自然而然地战力最强! 信王没理狄平——这个侍卫哪儿都好:忠心耿耿,身手敏捷是他的得力臂膀,就是这张破嘴,一天天嘚啵嘚啵没个闲,跟保才是两个极端——保才惜字如金,如非必要可以一天不言语。狄平嘲笑保才:如果不是要留着吃饭,保叔早把鼻子下边儿那个窟窿缝住了,保才也只是无语地瞥他一眼,懒得反驳。好在狄平有根,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至于祸从口出。 信王负手站在高处,沉思着。 “狄平,你说老三的人马会藏在什么地方呢?” “王爷,咱们找了这么久,连个兵毛也没找到,许是您多虑了!保叔天天泡在工地上,也没见过有人捣乱!说不定礼王见朝廷一定要修筑这个堤坝,螳臂难挡,悄悄放弃这地方了!” “切!怎么可能!这里是他的老巢,怎么可能轻易放弃!你看这山高林密的,又有几百里水泽护着,哪里藏不下几万兵,他苦心经营了十多年,会放弃?除非父皇立刻禅位,否则的话,就算许他太子之位也枉然!” 狄平默然,他并不蠢,皇上把镇守北境的信王紧急调来护堤,想来这里的形势已是十万火急,不是旁人可以弹压的。 老河沿的工程量并不十分大。这里群山环抱,似一个大肚葫芦一般,堤正在葫芦口上。建成后不仅可以储水,下边儿的五百里水泽也能变良田,几个县的百姓安居乐业,再不受水患之苦。 信王幽幽道:“毁了堤,不仅能保住他的老巢,还能顺便扳倒本王,这等一箭双雕的好事儿,老三一辈子怕也碰不上第二回了,你觉得他舍得放手?” 狄平沉默了。山风吹得二人袍子角猎猎作响,信王注目远方,若有所思。 入夜时分,信王才返回道观,保才端来饭食,三人胡乱吃饱。狄平出去巡查,保才翻看着白天新送到的公文,“王爷,倒也没什么急事,歇了吧。” “保哥,派出去的斥候都回来了吗?有没有什么线索?” “没有。礼王的人应该是蛰伏了,咱们初来乍到,又在明处,一时半会儿很难有什么线索。” “不急,那么大一票人马,总能听到动静,监视运粮船的人有信儿了吗?” “没有异常。” “会不会他们的藏身之处有别的通路?这边的码头上大宗货品都没有异动。” “肯定有!狡兔三窟!必须赶紧摸清情况。天一天天冷了,一旦水泽冻住,咱们就被动了,到时候防不胜防,非出事儿不可!” “最近有新来的壮丁吗?” “没有。现在地里没什么农活,好多人服完差都留下来做工挣钱,工地上不缺人,下一批徭役还不到时候。” “既然不缺人,下一批徭役就别征了,叫这批人多挣几个钱,工地上尽量别添新人,以免有人浑水摸鱼。” “粮食还够吗?” “够的。老林很细致,有储备的。” “谁带人看护粮草呢?” “这一旬是老庄,林家派的是最老孙,小孙晚上过去,父子俩都住在那儿,都是靠得住的人。” 信王长吁了一口气,“心里毛咕咕的,总也不踏实,希望是我多虑了!” “王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难道他们敢公然造反吗?” “不想这些糟心事儿了,你也睡吧。你今天吃得什么?” 保才微微一笑,“家常便饭而已,没什么的。” 第八十九章 秋风吹落了树叶。 天一天天冷了。小阳春的季节,禁不起变天。本来晴得好好的,忽然有一天,似梨花开遍万树,瓦上墙上树上地上堆起了厚厚的雪。 今年冷得格外早些。湖冻得结结实实。流连百无聊赖守着火盆坐在窗前。自从林珩走后,她几乎没出过园子。昭烈公主苦劝她出去散散,奈何她总是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翠翠不敢聒噪她,崔氏也识趣,慎言在养胎,没人来搅扰她。流连蜷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抱着膝盖倚在扶手上。火盆里的炭轻轻爆了一声,流连怔怔地失神。 翠翠回来加了炭,见流连依然没吩咐她做什么,连茶也不要,便劝流连起来动动。流连嫌烦,将她赶走了。翠翠叹了口气,自去小厨房给流连炖汤——流连这一段时间厌食得厉害,一天也难说好好吃一碗饭,也就是勉强喝几口汤,就那么怔怔地坐着,也不要人伺候。 一说做饭,翠翠就头疼。流连的嘴极刁,稍有不妥都尝得出,稍不顺口就不吃。平时她自己弄菜还好一点,现在轮到自己烧菜,简直是受刑。眼见着流连一天天瘦了,翠翠只恨不能把自己炖了,给她补补。 昭烈公主送过来一些补品,奈何这位活祖宗就是不吃。翠翠是受过苦的,想不透一个人怎么可以看着好好的美食挨饿。请了太医来,哩哩啰啰也说不出个一二三,左右不过是要她开心些,开几剂药,也不过是些苦汤子,没什么效用。 其实流连这是老毛病,也不止流连,好多厨师都有厌食的毛病,吃手艺饭的人,干一行恨一行,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前世厌食时,可以弄些嫩黄瓜鲜水果什么的,现世哪有这个,一天天白菜萝卜,萝卜白菜谁不倒胃口呢?再加上素来又不爱吃大荤,冰天雪地的,生鱼鲜虾又断了,实在没啥能吃得下的东西。 翠翠煮了一锅浓浓的小米粥,就着酱八宝菜,流连勉强吃了半碗,又扔在一边了。翠翠看看手里的肉包子,几乎不好意思往嘴里送了。 “小姐,要不晚上煮些枣在粥里吧?” “不要,最讨厌枣了,你要吃自己煮去,别给我弄。豆儿也不许往里放!” “只吃白粥怎么行呢?”翠翠都快哭了。 “唉呀!别烦了,想吃我自己不会说吗?我什么不会弄?” 翠翠不敢多说话,最近流连总是心烦气燥,一句话说不好,半碗素粥都不肯喝了。翠翠赶紧吃完,小心翼翼地收拾干净,坐在一边绞尽脑汁想找个话题出来陪流连聊聊,怎连日门都未曾出过,哪有什么可聊的。 天已经很短了。主仆二人都要睡懒觉,早上起得晚,吃完午饭不久,天色已是昏黄了。忽然,院里有匆匆的脚步声,听着像是昭烈公主的动静,翠翠忙迎出去,流连懒懒地站起来。 昭烈公主的脸色极难看,抓住流连的手,颤声道:“林夫人,大事不好了,老河沿工程上出事儿了,林探花殉职了……” “殉职?”流连一时反应不过来,脑子蒙蒙的。 “刚接到奏报,河工出乱子,林探花没了!” “没了?……”流连牙关紧咬,两眼翻白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昭烈公主不防,被她扯了个趔趄,险些摔倒,和翠翠二人七手八脚把流连抬到炕上。昭烈公主掐流连的人中,翠翠则焦急地连声唤,流连悠悠醒转,看见昭烈公主不由楞了一下,她记得昭烈公主好像告诉了她一件事,什么事呢? 昭烈公主与驸马是恩爱夫妻,又曾经历过生离死别,见不得这种人间惨剧,不忍看流连迷茫的表情,心酸地扭过头去,眼中涌出泪来。 流连看着泪流满面的两个人,影影绰绰想起来,昭烈公主好像是说老河沿工程出事儿了。出什么事儿了呢?林珩没事儿吧?只要人没事儿就好,这个牢食官不当就不当吧,…… 昭烈公主再也忍不住了,疾步出去,泪流满面。昭烈公主跟苏氏交待清,要她寸步不离守着流连,防备她干傻事儿。 流连始终无法接受林珩的死讯,她不信连个告别都没有,林珩就会撇下她独自走了。明明说好了明年完工就回来,两人厮守在一起永不分离的。他怎么可能舍得留她一人孤零零地在这世间呢? 苏氏静静地听她疯疯颠颠地唠叨,想着公主欲言又止的样子,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翠翠点了几支安息香,流连也说累了,昏昏沉沉地睡过去。苏氏交待了翠翠几句,自己打了灯笼,往正院走去。正院里还没有闩门,公主和驸马连衣服也没换,正呆坐着。公主叹了口气,问了问流连的状况,就陷入沉默了。 苏氏小心地问道:“公主这样心事重重,莫非还有比林探花殁了更糟的事吗?” “这事儿反正也瞒不住,先跟你说也好。”昭烈公主看了丈夫一眼,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好自己说,“不仅是林探花,林老爷子和跟去的下人,全都不在了。堤垮了,粮草被焚毁了,……” “什么!怎么会这样?您的意思是……?莫非,林夫人也会被连累?” “工程毁了,只要咬死林探花,顺便就能扳倒小五,这样一箭双雕的好事,肯定不会手下留情的!”昭烈公主无奈地按住额头。 “可是,这也太无耻了吧!” “小五,太大意了!”昭烈公主十分头疼。 “说这些都没用了!我和公主的事儿多,得想法子保住五皇子,你和林夫人素来交好,看着她别让她干傻事,如今他们这一家子,就剩她一个了。” “不过是工程坏了,难道还会株连内眷?”苏氏觉得难以置信。 “谁知道呢?贼咬一口,谁也禁不住!如果有人硬要说是林探花逼反了民工,致使前工尽毁,虚耗国帑,便是千古罪人,株连妻儿有什么稀奇的?这种死局,只怕陛下也没法子!不得不防!” 苏氏被惊得目瞪口呆! 第九十章 事实证明公主夫妇确实有先见之明,局面比他们预想的更糟糕。朝堂上分成两派,针锋相对,互不退让。对方有一本帐,可以证明林珩一直苛待工人,还有人出面作证他们一直吃不饱穿不暖过着牛马不如的日子。 五皇子自然要驳斥,可是林珩的账册大半被毁,账房和管账的林老太爷都死在乱中了,残存的账目并不能洗清他们。 流连在仁王的别苑带发修行。昭烈公主一开始见苗头不好,对外宣称林夫人自愿修行,替夫赎罪。后来局势更险恶,林珩的产业全充公,流连应该入牢待罪,只是没谁敢去仁王别苑提人。 流连不信林珩会是个贪官,只是她手里连半点证据也没有,翻案根本无从谈起。黑锅最终还是林珩背了。 翠翠没有在身边,连个可商量的人也没有——既然是修行,哪能带丫鬟呢。仁王并不曾慢待她:她住在别苑里,有好几个下人精心伺候着。流连把认识的人想了个遍,有能力给林珩翻案的只有仁王。 流连并不瞎,尽管仁王一向克制,并没有什么失仪之处,可是他并没能完全遮掩眼中的欲望——那是男人的原始欲望,无关身份地位和穷富丑俊,而流连所有的,只有自己。 她吩咐人准备几个精致的小菜和酒水,请仁王来叙话,话传出去,有人快马加鞭到城里送信儿。这几个下人,不知道仁王怎么挑出来的,一个个天聋地哑,流连一度怀疑她们全是哑巴。 流连沐浴梳洗一番。镜子里的人瘦得不成样子,流连呆坐着,一阵苦笑——自己居然连勾引男人的资本也没有了,谁会对这样一个干枯的躯壳有兴趣呢。 仁王看着眼前横陈的玉体,喉结滚动。屋子里红烛高烧,流连醉的不醒人事,面颊酡红,身上只穿了一条雪白的吊带寝衣。乌黑的头发长长的,散在身后,寝衣细细的带子随着锁骨起伏着,纤长的双腿雪白粉嫩,微微曲着,最美的是那双天足,瘦不露骨,五个趾豆凑在一起,甲盖儿仿佛小小的贝壳儿。仁王的头轰得一声,颤抖的手抓住这双玉足胡乱吻上去。 流连醒过来时,天色已大明。仁王早已离去,被子若无其事地盖得严严的,宿醉的人醒来都免不了口干舌苦,流连头疼得好像要裂开似的。伺候的下人赶忙送上来一杯热茶,流连喝了一口,只觉得浑身酸痛,粘腻腻地不舒服,吩咐烧水。那人恭恭敬敬回道:“王爷吩咐过的,已经烧好了。”说着话拍了下手,吩咐一声:“水!” 很快有人抬了香柏木浴桶进来,后边儿一串提水的人鱼贯而入。那人伸手来搀流连,流连摆摆手,叫她们都下去。那人垂首回道:“王爷吩咐我等好生伺候娘子,哪敢让娘子自己沐浴呢!” “不用了,我喜欢自己洗,你下去吧!” “是。浴桶在东梢间,澡豆布巾都在旁边,您沐后想穿哪套衣裳呢?奴婢给您预备好。” “我自己找好了,你还是先下去吧!”那人慌忙跪下,“娘子可是嫌弃奴婢太笨了?奴婢以前没伺候过娘子,娘子有什么要求只管吩咐,王爷说了,要我等像伺候王妃娘娘一样伺候娘子,我等不敢不尽心!” “下去吧,我不喜欢别人帮我洗。”那人应了声是,小心地带上门。 流连坐在浴桶里,查看自己的身体,身上青一块紫一块都是吻痕,好在仁王没有变态的爱好,除了吻痕倒也没别的。流连无力地靠在桶壁上,大脑一片空白,昨夜的事她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掬一捧水泼在脸上,洗去脸上不争气的泪痕。 黄昏时分,仁王来了。不等吩咐,下人迅速送上来酒菜。仁王净了手,替流连斟了一杯,“你昨天喝了多少?醉成那个样子。这个梨酒甜甜的,不容易醉,你试试。” 流连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忙提壶又斟满,双手举起敬仁王。仁王低头就着流连的手,将那杯酒喝下大半。流连知道要讨这个男人的欢心,最好的办法是喝下他剩的半杯残酒。可是流连没法子违拗自己的内心,她连半点儿与他调情的心思也没有。流连是一个笨拙的人,与林珩两情相悦,自然就能有许多古灵精怪的花招从心底里冒出来,换成面前这个男人,她不得不讨好他时,她根本应付不了这场面,只想快快把自己灌醉。流连垂下眼睑,将酒斟满。 流连宿醉醒来,照例头疼得恨不能往脑壳上钻个眼儿把脑浆子倒出来。仁王衣帽整齐坐在一旁,唇边有微微的笑意。流连楞了一下,接过仁王递过来的衣裳。 “这衣服太素净了,外边大好的春光,可以穿件有颜色的衣裳。不如去挑几匹料子?”流连很想告诉他自己刚死了老公,穿什么有颜色的衣裳!不过她咬住嘴唇,没让这煞风景的话冲口而出。流连逃一般进了梢间,里面已备好了水。 早餐清素而丰盛,炸玉兰片,荠菜蒸包儿,豆沙小馒头,小花卷儿,拌菠菜,苦菜拌杏仁儿,香椿炒鸡蛋,清炒苜蓿尖儿,还有一碟酱八宝菜,一碟春葱拌豆腐还有一砂锅软软的香米白粥。流连嘴角抽动:这是物力艰难的古代,就算是王爷,时鲜也是很难得的。 “太多了,吃不了都浪费了!其实有咸菜就好,足够下饭了!” “都是园子里的出产,要进上的,顺便尝个鲜儿!” “太奢侈了!” “怎么,怕吃穷了我吗?暖洞子里有黄瓜,太凉,中午再吃好不好?”男人就算是贵为王爷也难免俗,一味要逞豪奢。 “喜欢就多吃点儿,你瘦了好多。”说着替流连盛了一碗粥。流连盯着男人玉一般骨节分明的手,她不应该煞风景的,不过才区区两夜而已,能有什么深情厚谊呢?可是流连忍不住了——她把自己送给男人是有目的的,她不允许自己沉迷在温柔乡里。 第九十一章 “王爷,珩郎是冤枉的,他不是贪官,堤坝雨季都没有决口,冬天怎么可能决呢,肯定是有人蓄意陷害!不能让恶人逍遥法外!” 仁王的脸色冷下来,“不要胡思乱想了,先吃饭!” “王爷,那本账肯定是假的,细细查准有漏洞。还有工地上的工人那么多,不能任由那几个人胡言乱语,找几个肯说公道话的行吗?不可能所有人都被收买!”流连把泪憋回去,乞求地望着仁王。 仁王的脸冷下来——这个女人还是对她的珩郎念念不忘! “先吃饭,这事儿急不得!我慢慢查。”流连根本吃不下,不过还是味如嚼蜡一般往嘴里硬塞。 仁王看看她食不知味的样子,嘴角抽了几下,到底什么也没说。 流连强捺着性子等了几日,仁王天天过来,只说在查。流连也知道这事儿急不得,铁案如山,哪能说翻就翻呢! 仁王这天没来,流连松了一口气,应付这个男人让她精疲力竭。明明已是中年人,却比小年轻还贪床第之欢。流连纳闷儿,都说仁王不近女色,不说侧妃,通房丫鬟都没有,不知怎的竟破了例,在流连身上焕发了第二春。 侍女进来回禀,说是大门外有人喧吵,是官差,来提流连。侍女面无表情,流连却读出了威胁的意味,豁然开朗:这是在警告自己,没有仁王的庇护,随时会入牢。流连明白了,这个男人只是在敷衍自己,没有替林珩翻案的想法。 意念及此,流连一秒钟都呆不下去了,急匆匆向大门外冲去。侍女慌了,紧跟着她,不住口地劝她冷静。流连是大脚,腿也长,向来不会扭扭捏捏地莲花碎步,很快就甩掉了来报信的侍女。 大门外,管家正和两个官差打哈哈,流连忽然闯过来,三个人都楞了。 流连淡淡道:“我就是林珩的妻子。” 两个惊谔的官差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反应过来,干咳一声,打着官腔问道:“姓名!” “柳绣鸾。” “名字倒是对得上,只是你是真的柳氏吗?”官差打开手中的画像,“你看看,你与画像可有相似之处?冒充钦犯可不好玩,休要戏耍!”说着收起画像,对管家拱拱手道:“既然没见过这个人,我们兄弟俩就不进去搜了。差事要紧,我们还要到别处看看。告辞!” “好说,好说!二位差爷有空时过来喝茶!” 两个官差落荒而逃。流连不想再回到那个园子里,她急切地要做点什么。她的力量是微薄的,也许她赔上一切都于事无补,但是她没法子让自己躲在一旁。一股傻气支撑着她往外走。 管家差点儿吓死——这姑奶奶要是在自己手上丢了,主子绝对会剥了他的皮。 “扶柳娘子回去!”管家对喘吁吁赶来的侍女吩咐道,“外边儿风这么大,吹坏了贵人,仔细你的皮。越来越会当差了!” 流连甩开侍女的手,眼直勾勾的,中了邪一般,硬闯出去了。侍女和管家不敢用强,跟在她身后劝她回去。流连充耳不闻,兀自向前走。管家无奈,吩咐套车让流连坐上去,同时派了人骑了快马进城送信。 车夫是得了指示的,一路走得稳稳的,慢慢的。流连心急如焚,不住地催快点儿。两个侍女徒劳地劝流连回去,嘤嘤嗡嗡地终于惹恼了流连,被赶下车去了。两人不敢回去,跌跌撞撞跟在车后。 流连不知道该去哪里,下意识地回了他们曾经的小家。门上十字交叉贴着封条,流连怔怔的,摇摇欲坠。天色昏黄,冷风卷起地上的尘,大理寺已散班,就算流连是画影缉拿的钦犯也无人来捉拿。 流连跌坐在地上。 仁王匆匆赶来,蹲下来,耐心地劝流连回去。流连垂下眼睑,嘴里苦苦的,“多谢王爷庇佑,只是王爷的名声要紧,不能因为我落人口舌。我的罪我来受,不能连累王爷!”既然不能连累王爷,自然也不能连累随后赶来的昭烈公主。二人无奈地看着地上这个执拗的小女人。 小小的牢房里,一床一桌,流连蜷在床上,缩成一团沉沉睡去。两旁四个侍女,互相看了看,各自坐下。仁王留下的两个侍女,从来没走过这么多路,累坏了,靠在一起,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昭烈公主留下的两个侍女,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昭烈公主留下的侍女与流连比较熟悉,不仅得过流连的打赏,还吃过流连做的美味,因为流连对人一视同仁,从不贱看下人,她们虽不至于蹬鼻子上脸就与探花夫人做朋友,但与翠翠是十分要好的。两人伺候流连梳洗一番,很快就发现林夫人与从前大不相同。 流连任由她们摆布着梳洗过后,一言不发坐在床上,低着头,呆若木鸡。早饭端上来,流连闭上了眼,勉强喝了一口粥就推王开了。两个侍女知道她心中烦乱,略劝了两句,便将碗筷收了,自去吃饭。饭菜是府里送来的,自不会有别人的份。因为有人送饭,狱卒自不会多事再送饭来,仁王府的侍女咽了几口唾沫,到底不敢自行去吃饭 很快有人来接流连,昭烈公主替她办了保释。 仁王就等在昭烈公主府里。强烈的无力感袭来,流连委婉谢绝了仁王。昭烈公主借故离去。仁王沉默了一会儿,“我知道你不愿意受拘束,就住在园子里,没人敢打扰你,王妃也不行。”见流连低头不语,仁王艰难道:“没名没份的确实委屈你了,略等几日,定给你个正经名份!”流连惨笑一声,“珩郎在时,他娘硬塞过来一个贵妾,我抵死不认,不接她的茶,他都任由我。他在工地上,我不在身旁,他娘趁机把小妾送过去,他都不肯留!现在我怎么有脸来做王爷的侧室呢?便是改嫁,我也要堂堂正正做人家的正室。要我再嫁不难,除非能帮珩郎雪冤!”仁王终于还是什么也没再说,拂袖离去。 第九十二章 判决下了,流放。 流连默默听着,林珩的罪名很多。别的罪行流连无能为力,但是如果能填补亏空是不是能洗去贪腐的污名呢? 昭烈公主好容易才弄清楚流连的意图。一直以来,昭烈公主很喜欢林夫人,爽朗大气没有心机,一辈子能这样恣意自在,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份,但是现在她改变了看法。 “林夫人,我知道你想给林探花减轻罪名,可是,你手里这几万银子根本弥补不了亏空,反而会给负责抄家的人惹来麻烦?而且谁会相信这银子是你赚来的?岂不是更坐实了贪腐的罪名?” “那我就眼睁睁看着珩郎承担所有的罪名?” 昭烈公主几乎被她气笑了,罪名不推给死人,难道活人承担?这个女人,怕不是傻? 信王虽然没有被流放,其实也差不多。大梁的皇子都有自己的封地,不过都住在京里。信王原本的封地在兖州,现在改了,改在放州了,而且要即刻前往封藩就国,非诏不得还京。 信王什么话也没说,谢了恩。廉王酸溜溜地恭喜他,放州土地辽阔,抵得住五十个兖州,看起来父皇偏疼五哥不是空穴来风…… 上头端坐的老头儿勃然大怒,一摞奏折砸下来,正兴灾乐祸的廉王吓了一跳。 “既然放州这么好,不如拿冀州跟他换好了,也让朕好好疼你一回!来人,宣朕旨意,老五和老七的封地换一下……” 廉王真急了,冀州那是什么地方,土地肥美,人烟稠密,那是一大块肥肉!放州算什么?兔子不拉屎的流放之地,大归大,顶多算是一捆烂柴火! 廉王慌忙跪下求饶,“父皇误会儿臣了,怪儿子嘴笨!儿子说错话了!儿子糊涂,猪油蒙心了,不该嫉妒父皇疼信王,更不该口舌轻薄……”见皇帝不为所动,便扯了扯信王的衣角,抹去额上的汗,挤出几滴猫尿,“五哥,我口拙,不会说话,惹恼了父亲,其实我并没有坏心,就是嘴臭……” 信王和廉王是一年生的,自小就不对付,看不上他那怂样子,强忍着恶心,躬身道:“父皇,鬼方人一直向西迁移,常骚扰放州,日后免不了一战,儿子学文不成,只会舞枪弄棒,还是儿子去放州替父亲分忧吧!” 老皇帝的鼻子酸酸的,“老七,你五哥这一走,你们兄弟今生怕是很难再见到面了!此一去山高路远,你做弟弟的就没有什么表示吗?” 廉王哪舍得,可是不出点儿血大约是不行了,吭哧了半天,犹犹豫豫道:“儿臣愿意拿出一年的俸禄替五哥饯行!” “一年?” “两年!”廉王强忍心痛。 “两年?” “三年!”廉王都快哭了。 “三年就三年吧,太多了你五哥也不忍心要!你们兄弟友爱,为父很欣慰。”老头儿说着话逼视着剩下的儿子们。 仁王道:“儿臣愿意拿出一年的俸禄,给五弟做盘缠。”老大都这么友爱,别的兄弟不友爱一番也说不过去了,只好强捏着鼻子友爱友受,心里把老七骂成一只花瓜。不过,能去掉老五这个眼中钉也值,众皇子心里都明白,皇帝心中真正想要的传位之人是信王,义王就是担了个虚名。义王才能比不上仁王,权势比不上礼王,骁勇不及信王,就连文才都比不过智王,就连最不学无术的老九哲王,一天天只知道走马逗狗,也比他更诙谐,常能博老皇帝开颜一笑。 流连想把翠翠先安顿下来,出事前公主府里有人给翠翠提亲。流连问翠翠看得上那人吗?事情紧急没法再细细挑了。翠翠失声痛哭,这一段时间,流连痴痴傻傻的,茶不思饭不想,每走到湖边就两眼发直,翠翠真怕她会一头扎进去,没想到她居然还惦记着自己的终身大事。 “小姐,你傻了吗?谁会稀罕一个流放的小丫鬟呢?人家要娶的是探花夫人的贴身丫鬟!” “哦。别人呢?总有不势利的,得赶紧定一个,等我一走你住在公主府里名不正言不顺的,要不你去伺候崔氏吧,让她帮你寻一个可心的……” “小姐,我哪里也不去,我只跟着你!” “别傻了,放州很荒凉的!我不是游山玩水去。你还小,何必跟去受罪呢?” “小姐,别说了。当初是你买的我,好歹我都得跟着您!您享福的时候,我跟着享福,您受罪的时候我跟着受就是了,未必比要饭还受罪吧!” “傻孩子,……” “别说了,我不会走的,你说过二十五放我出来嫁人,那就是二十五,我不会提前出来的!”翠翠擦了一下眼,斩钉截铁道。 流连无心为接下来的旅程准备什么,翠翠便自做主张兑铜钱,预备路食,收拾行李。放在家里的东西全部被抄没了,好在没人敢来公主府聒噪,不过也只剩一些随身的衣裳,好在值钱的金银细软还在,不至于为钱犯愁。 仁王送过来一辆马车,公主派人引了仁王过来。流连照例痴痴地蜷在椅子上,翠翠把她安排在树荫下,自己在屋里收拾东西,从窗户里时时关注着。 仁王拄着拐杖站在树下,轻轻拍了拍流连的头,流连茫然抬起头来。 “我送过来一辆马车,你赶路时用。我都打点好了,不用戴枷,你也能稍微松快些。银子够吗?” “够的。我的钱没有抄走。谢谢你。”流连没想到仁王会来送自己,心里暖暖的。 仁王的手滑落到她的颊旁,轻声道:“傻瓜,说什么傻话!你去了放州,过不惯就给我捎信儿,我设法接你回来。”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玉佩放在流连手里,“你到了放州,遇到难处,就去找招牌上有这个纹样的店铺,有这个,要人要钱要东西,都好说。要办什么事儿,只管吩咐。”流连鼻子酸酸的,几滴眼泪落在玉佩上,哑声道谢:“谢谢王爷。”仁王温暖的手拭去流连颊上的泪珠,很宽和地笑道:“傻孩子,你去了那苦寒之地才知道!硬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受不了了就回来,我等你。明日我替父皇南巡,怕是要走好几个月,赶不上送你了,你一路保重。”流连点点头,“你一路也小心。”仁王无奈地点点头,将流连拥入怀中。 第九十三章 发配的队伍浩浩荡荡,不仅有当初护堤的一千兵士,还有信王的心腹兵丁。禁子们没出过这样窝火的差,被当做力工呼来喝去,连嘴也不敢犟。相对而言,押解流连的两个女禁子就好多了,流连比瘟鸡还朶,翠翠毕竟是丫鬟,不敢太啰唣,两个女禁子行前得到过提点,知道深浅,干脆以老妈子自居,因此四个女人竟相安无事。 流连白天坐在车里被摇得昏昏沉沉,晚上闭着俩眼死活睡不着。好歹熬到天蒙蒙亮,见翠翠和两个女禁睡得正好,便悄悄爬起来。兵士们驻在外院,已经开始生火了。流连头疼地厉害,想着先打一桶井凉水洗洗脸。掀开井盖,放下去水桶,拧着辘轳把水绞上来,看着清凌凌的水,流连一阵发呆。 “你站在井边做什么?”忽然有人说话,惊动了流连,流连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信王。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流连饿虎一般,“呼”地一下子窜过去。辘轳被整桶水牵着,转得飞快,桶重重拍上水面,惊醒了所有的人。 流连疯了一般连抓带挠,连撕带咬,信王猝不及防,脸上添了几道爪子印儿,血涔涔地渗出来。保才呛啷一下抽出剑来。狄平急了,喊了一声:“保叔,不要!”说着转到流连身后,一手刀砍下来,流连软软的晕过去。 翠翠连滚带爬从屋里跑出来,跪在众人面前:“王爷饶命,王爷饶命!我家小姐刚死了丈夫,失心疯了!并不是故意冲撞王爷!王爷恕罪!她是个疯子,疯子!”信王看了看这个语无伦次的小丫鬟,一言未发,拂袖而去。狄平示意翠翠起来,把手里的人交给她,自己去追信王了。 信王恨恨地捶了桌子一下,喘着粗气骂道:“反了!什么阿猫阿狗都要骑到本王头上拉屎了!”狄平讪讪道:“王爷大人大量,何必跟一个无知妇人计较!”信王冷哼一声:“无知妇人?你倒是会疼人儿!” “没有,没有!”狄平急赤白脸地辩道:“我与她秋毫无犯,绝无私情,我就是觉得……” “滚蛋!”狄平应着忙不迭地溜了。 保才端过来一杯茶,放在信王面前,“王爷,消消气。听说这个女人与仁王交好,难怪会对王爷有偏见。”说着取出一个小小的白玉瓶子,蘸了点药膏往信王伤口上涂抹,信王疼得吸溜了两声,“什么女人,比疯狗还凶,一个个的为这么个女人费尽心思!真不知道犯得什么傻!” 厢房里,流连醒过来,失声痛哭。流连没想到自己这么无用,仇人就在眼前,却什么也干不了,别说他身边有带刀的护卫,就算没有,自己怕也不是对手。刚刚太心急了些,挠俩血道子有个屁用?受此一惊他肯定会警觉起来,以后很难有机会了。活了两世,流连从没有像现在一样痛恨自己无能,一时悲从中来,哭得狼嚎一般。 信王听着院里瘆人的动静,后知后觉地审视胳膊上的牙印,很深很深,如果不是狄平出手,这块肉会被咬下来也末可知。 “保哥,这个女人跟林探花很恩爱吗?” “林探花几乎从没跟我提起过他的夫人,偶尔吃饭时,老林会说哪个菜不如林夫人做得好,林珩便说其实差不多,不过林夫人有闲工夫,能做得更精致些,婵姨奶奶忙,没工夫瞎讲究,应该对他的娘子很满意,起码老林对这个孙媳很满意。” 信王冷哼一声,“林珩还没下葬呢,她早跟老大滚在一起了!什么恩爱夫妻,全都是笑活!” 外面流连的哭声闹得信王心烦,看看窗外,“保哥,你说这个小娘皮为什么不跟着老大,就算老大不给她正经名份,肯定也亏待不了她,总能过几年荣华富贵的好日子,怎么不比去放州强呢?她打得什么主意?” “谁知道呢?也许她跟仁王什么也没有,仁王怎么肯为一个寡妇弄坏自己的名声呢?” “怎么不肯呢?老大天天往城外跑,都不避人。跑去干啥?喝茶?切!老大对哪个人这么上心过?难道是王妃不许?” 保才摇摇头,“也许是陛下不允,王妃哪里拿得住仁王?陛下把仁王支走,估计是怕仁王硬要留下林夫人吧?” “也许吧!多留点儿心,来者不善呐!”信王说着双手抱头靠在椅子上。狄平端着一大盘饭菜进来,三个围在一起吃早饭。 一直以来,流连只是呆呆落泪,一旦哭出声来,但如决堤一般再也止不住了。呜呜咽咽的哀泣声终于惹怒了信王。信王可不肯惯着她,抽出腰刀指着流连怒喝。流连抬起头来,透过朦胧泪眼看了看那雪亮的钢刀,闭上眼撞过去。信王本来只是想吓唬吓唬她,想她一个没经过事儿的小娘们儿能有多大胆儿呢,没想到把自己吓了一跳。保才当胸踏翻流连,信王真怕这个傻女人硬要死到自己手里,慌忙收了腰刀——哭就哭吧,离远点儿就听不见了。流连呆坐在地上冷冷看着主仆二人狼狈逃窜的身影。 这么一打叉,流连总算止了哭声。行程枯燥而漫长,打尖时,车外狄平干咳了一声,翠翠掀开车帘,流连忙坐正。狄平抱拳略施一礼,“林夫人,刚才有人来报,林大人的骨灰离这里不远了,……” “什么!”流连的头嗡一声。 许久,流连颤声道:“翠翠,狄平说珩郎……快到了?”翠翠难过地看着她,含泪道:“小姐,是的。”见流连还是反应不过来,接着说:“小姐,只怕你得去求那个王爷让你去才行。” “哦,是这样啊!我去,那什么你给我找身干净衣裳,珩郎不喜欢邋里邋遢的人,我洗洗脸。”翠翠忍着泪帮流连梳洗一番。 男儿膝下有黄金,流连是女子,膝下没有黄金。士可杀不可辱,流连是个女子,杀她污了刀,辱一辱就好。信王本来拿定了主意要为难她一番,好好出出胸中的恶气,可是这个女人软软地跪在地上,一下子堵住了他的嘴。 第九十四章 一直以来,信王还没有好好看过流连。记忆中的那个女子明媚鲜妍,撩一下头发都风情万种,眼前这个女人瘦骨支离,脸色蜡黄,双眼红肿,泪珠欲落未落,虽然做出一副求人的柔软姿态,嘴却倔强地抿着。如果去为难一个这样的女人,何异于禽兽呢?信王忙不迭答应了流连的要求。流连试探地接着说道:“林家的人死绝了,我想把他们送回去葬了,……” 信王一口答应,流连有点儿意外,不敢置信,抬眼看了看信王,信王忙道:“我和林探花同事一场,还算谈得来,这点儿方便总要行得。”流连低声道了谢。 信王站在窗前,将外面看得清清楚楚。流连在大门里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信王隔着一重院子都能感受到她的急切。狄平牵了马进来,后面跟着一辆马车。狄平用下颌指了指马车,流连满怀期待地掀开车帘——车上只有几个坛子。狄平取过一个,上面贴着纸条,写着林珩的名字。流连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她的珩郎玉树临风倜傥风流,怎么可能是一个坛子呢?流连推开坛子,疯了一般围着车找。 自出事以来,信王是愤懑的,不过他问心无愧,他尽力将损失降到最低,至于林珩爷孙,他不是不肯救,实在是分身乏术。当时敌贼势大,如果不先护堤,那么朝廷三年的心力必将付之东流,下面有好几个县的百姓,他们不是鱼鳖,在水里肯定活不下去。他分了五十人去救护林珩,可是这队人路上遭了伏击,全军覆灭,等他稳住局面匆匆赶去,那边儿大势已去,林珩只剩了最后一口气。可是这个悲伤的小女人让他羞愧,他再也说不出什么问心无愧,什么尽力了。如果林珩不死,就算是丢官罢职,甚至就算是缺胳膊短腿,也好过这样一个冷冰冰的坛子。 午夜时分,信王惊坐起来,冷汗涔涔,梦中流连转着圈儿找她的丈夫。伴宿的是保才,保才一向警醒,翻身起来问道:“王爷,梦魇了吗?”说着去倒了一杯水,“喝口水吧。梦到什么了?这一头汗!擦擦吧。” 信王定了定神,接过毛巾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保哥,还是你护送林夫人去把骨灰葬了吧。一路仔细些,别让她寻死,她如果有什么想法,就由她去吧,不用非得去放州受苦。那群混蛋,不知道会不会对林夫人下手。林珩在时把他的娘子留在京里,估计就是怕她枉送小命。他临死前求我护他娘子周全,好歹全了他的心愿,我看他的娘子已存了死志,那个小丫鬟,只怕看不住她,还是你去更稳妥些。” “好。” 一路上保才小心地赶着车,流连坐在车里,一言不发。五天的路程,晓行夜宿,三天便赶到了。蒋姨娘得了信儿,带着琰哥儿连夜赶过来,与流连抱头痛哭。原来,事初出时,蒋家得了消息,快马来送了信,蒋姨娘将西边院中的值钱的东西都转移了,所以抄没西边院子时,倒也没太大的损失,只是林夫人受不了这个打击,病逝了。 流连取出一个小匣子递给琰哥儿,摸摸他的头,“琰哥儿,你娘一辈子不容易,要孝敬你娘。” 外丧是不能再进屋里的,骨灰就停放在屋檐下,燃起香烛,蒋姨娘带着琰哥儿守在一旁,保才陪着他们守夜。流连支持不住,先回屋去了。 夜渐渐深了,昏黄的灯火被凉风吹得忽忽悠悠,影子时长时短,跳跃着。琰哥儿一阵困乏,手中的匣子掉在地上,东西散落一地,琰哥儿忙去捡,忽然他惊惶地叫蒋姨娘,“娘,你看!这么多银票!” 蒋姨娘拿起大略数了一下,足有四五万两,另外还有一些首饰,翠玉明珰,都不是凡品,不由大惊,脱口而出道:“不好!”保才早起身奔了流连的屋子。门插得紧紧的,叫也没人应声,保才后退几步,猛地将门撞开。 流连挂在梁上。 保才挥剑将白绫斩断,摸了摸她的脖子,还有微弱的跳动,忙按压她的胸腔。蒋姨娘也是武门出身,多少懂一些急救之识,忙与琰哥儿奋力活动流连的四肢,尽力让血液流动起来。 流连尚未死透,三人捣咕了一会,竟悠悠醒来。流连看看他们,无力地闭上眼,“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呢?让我跟他去了不好吗?我们一家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林兄弟是枉死的,难道你不想为他报仇吗?” “……” 流连终于昏昏睡去,蒋姨娘带琰哥儿出去守家,为防意外,保才守着流连。 初秋的夜不长,天很就亮了。流连失神地看着身上鲜艳的嫁衣。保才干咳一声,流连抬头看了看,不明白他怎么会在自己的房间里。“保才是个阉人,不会影响夫人的清誉,您好些了吗?” 流连苦笑一声,“保爷,借你的剑用一下。”流连说着拔下头上的簪子,解散头发分出一缕,“既不许我去,就让这缕头发代替我去吧。这身衣裳是我嫁与他时穿的,一并放下去吧。我就不过去了。” 按风俗,落葬时,夫妻中剩下的一个是不能过去的,怕得就是剩下的这个跳下去寻死。保才寸步不离守着她,流连道:“我不会再寻死了,你不用这么紧张。”保才淡淡道:“高某是外人,落葬时应该离远些。” 流连心中苦闷,开始跟保才讲自己和林珩的往事。曾经有多甜蜜现在就多凄凉。保才听她回溯曾经的点点滴滴,林珩的小癖好,甚至两个人想方设法避免怀孕,两个人出法子对付林夫人,都是琐琐碎碎的寻常小事,别的恩爱夫妻都会做的寻常小事。只是要两人在一起这些寻常小事才变得美好,只能是两人一起做这些寻常小事,换一个人这些寻常小事就会变成烦恼俗务。 流连说累了,沉沉睡去。 第九十五章 蒋姨娘把小匣子退还流连。仇恨激起了流连的生意,好好吃了一顿饭后,她的力气恢复了些。流连把匣子拿在手里,“姨娘,琰哥儿以后怎么办呢?” 蒋姨娘惨笑一声,“他还小,来日方长。”流连点点头,打开匣子分出一半银票,兜底倒出所有首饰,“改天想法子把房子和铺子赎回来。这些东西都是珍品,拿去疏通。” 蒋姨娘忙推辞,“我不缺钱,穷家富路,你用钱的地方多。” “拿着!我有胳膊有腿,要养活自己不难,你们用钱的地方多,房子和铺子赎回来就给琰哥儿吧,有他在,林家就还在!”蒋姨娘饮泣点头,“好孩子,既然没死,就好好活着,活着才有希望!”流连点点头,伸袖擦去眼泪,“姨娘,我们都好好活着!” 蒋姨娘从珠宝堆里拣出一枚玉佩,“这个玉佩好奇怪,不像咱们家里的东西。”流连接过来看了一眼,“这是仁王的东西,大约是个信物,可以支使他的人,要钱要物都好说。”蒋姨娘看了她一眼,流连脸微红,坦然道:“他想要我,我想要他给珩郎翻案,只是我不值得他冲冠一怒为红颜,买卖没成,给了我这个,算是没有白睡我。” 蒋姨娘说不出话了,心疼地将流连拥入怀中,拍拍她的背。 保才是个话少的,流连也是个省事的人,路途中,除非必要两个人一天也说不了五句话。路上的饭菜再难吃,流连都会勉强自己吃,车上携带的炊具虽然简陋,只要流连肯动手,总能有口热汤泡干粮。 这天,该补给一些吃食了,再加上连日赶路,人困马乏的,虽然日头还高,两人还是进了驿站。驿站外面不远处是一个集市,各种买卖挤在一起,十分热闹。保才跟驿卒借了一个竹筐,陪流连去采购。 集市上熙熙攘攘,所能交换的不仅有物品,还有各种消息。北人向来大气,关心政治,一个卖干菜的小贩子,口沫横飞讲着京里的最新秘闻——太子受了申饬,三皇子得了嘉奖,太子快不行了,江山迟早是三皇子的……小贩的言语虽荒唐,听众们却频频点头。 流连心沉到了底,挤出去,漫无目的地乱走着。前面一条小河拦住了路,流连站在桥上,胸闷地喘不过气来,呆呆地盯着桥下湍急的水流。保才默默地跟在她身后,虽然没出言劝慰却也是寸步不离。流连苦笑一声,“单是一个三王爷就已经很难对付了,如果是他得了皇位,那还有翻案的可能吗?……” “世人皆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我家家境殷实,我是家里的第一个孙子,八九个月时,天气炎热,我娘在树阴下铺了条凉席让堂姐守着我玩,她忙着操持一家老小的饭食。我睡着了,她叫姐姐去帮她烧火,结果溜进来一只大野猫,咬坏了我……后来,我高烧不止,他们一致认为我就算救活了也是个废人,不如任由我自全自灭好了,惇妃娘娘当时尚未出嫁,为人最是心软善良,便花了一吊钱把我买下来,替我诊治,救了我一条小命,亲自抚养我。后来娘娘入宫生了王爷,还是把我当亲生儿子,从不曾把我跟别的小太监一样对待。可是娘娘命薄,王爷五岁时,她难产而亡。惇妃娘娘在时最得宠,她一去没有不趁愿的,可怜王爷从此变成了没娘的孩子,别的娘娘都有自己的儿子,没人肯抚养王爷。下人哪肯费心,变着法子苛待我们。可怜我们兄弟俩相依为命,我势单力薄,哪里照顾得周全?皇上把我们俩送到昭烈公主府里习武,三更灯火五更鸡,别的皇子哪里吃过这种苦?别的皇子在京里养尊处优,只有我们王爷,东征西讨,……” 人生没有最苦,只有更苦。开解别人最好的法子就是找个更苦的做个对比。流连虽然对信王恨之入?,奈何信王的命是真苦,幼时没娘固然苦,成人后婚姻坎坷,堂堂一个王爷,竟光着棍子,实在是有点儿说不过去。 “陛下最宠惇妃娘娘,只想跟娘娘厮守着,做一对无忧无虑的恩爱夫妻,可他是皇上,哪能只顾自己儿女情长呢?他贵为天子也挡不住娘娘殁了,……” 原来保才还是很能说的,流连强打精神道:“我没想寻死,我只是觉得闷,透不过气来。” “林夫人,你有没有想过林探花为什么执意把你留在京里?因为他深知其中的凶险,不肯让你枉送性命,你不要辜负他的好意。”流连看了保才一眼,一语不发,转身便往回走。 几个农夫打扮的壮汉包抄过来,放过流连直扑保才。保才扔下竹筐拔出长剑与他们斗在一起。保才武艺再高,也很难同时对付好几个人,流连返回去捡起竹筐,把里面的瓜菜劈头盖脑砸过去。 几个壮汉本来没有长武器就吃亏,被流连一搅扰,又被保才趁机放倒一个,保才喊了一声,“你快跑,别管我!”流连把竹筐怼到一个歹人身上,撒丫子便跑。保才趁机一剑刺倒面前的人。 按道理俩人应该分开跑,只是只有一条路,也没法分。保才很快追上流连,拉起她往集市上一路狂奔——好在流连是大脚。 贼人没敢追,集上的人们受了惊吓,一哄而散。 二人回了驿站才发现保才小腿上中了一镖,麻酥酥的,流了许多血。保才再不济也是官差,驿卒忙命人去报官、请大夫。 官差过来勘验了一回,也没什么发现,这几个贼人既没有投店也没有诊治,消失地无影无踪。 衙门里上上下下都忙着迎接巡视的仁王殿下,哪里顾得上这等小事儿。保才识趣,也没耽搁,带着伤出发了。 第九十六章 一路上秋雨绵绵,保才的伤口溃烂流脓,人也烧得迷迷糊糊。雨一阵大起来,流连赶着车胡乱进了个破庙里。 流连叫了保才几声,见他没有反应,伸手摸摸他的额——烫得吓人。 流连前生是个厨师,厨房里的人免不了挨一下子,多少都懂一点儿治伤。她先松开保才的裤脚,小心地挽起裤子,露出伤口。保才的腿肿胀着,伤口流着脓——应该先把脓放出来——都成这样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忍得住的。 流连取出火折子,费了大劲才引燃木炭,烧了一锅开水。车上仅有一柄切菜的小折刀,只能煮一下将就着用。流连素来是个爱干净的,一刀下去黄脓直流,烂肉翻出来,她哪见过这个,扭过头去恶心地哇哇吐。 勉强挤干净脓,流连把木炭灰撒在伤口上,没有纱布,便从箱子里找了一件干净的寝衣撕开,给他包扎起来,又见保才衣服精湿,心想这也太难受了,便动手去替他往下脱,保才按住了他的手,满面通红,声音沙哑,“不用了,替换的衣裳也湿了,没得换。” “总穿着湿衣裳怎么行?我的衣裳还有干的,你将就一下,等我把你的衣裳烤干了就换回来,行不行?”流连说着从箱子里挑了一件白缎子内衬,一条白缎子长裤。衣裤都是最简单的样式,没有绣花,男女都穿得。 “来,换一下,这衣裳我还没穿过呢!你自己行不行?不用帮忙吧?”流连说着放下帘子自去换衣服了。 换了干松的衣服,又喝了一碗糖水,保才略好了一点儿。流连砍回来一根小树,保才用剑削出一根手杖,拄着勉强站起来,流连恰好煮出一大碗挂面,先递给他,保才没有推辞,接过来大口吃下去,流连接着煮自己的。 雨依旧下得不休不歇,流连把车里打扫干净,辅了褥子,保才虽不好意思也只好在车里休息,好在车足够宽大,流连也累坏了,在另一边躺下。 保才半靠着,静静听着旁边的女人熟睡的鼻息声。没有被子,流连把仅有的一条绒毯让给他,自己盖了一条睡袍,蜷成一团。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住了,夜,墨染一般,蟋蟀起劲地鸣着。流连忽然从梦中惊醒,却见保才已经警惕地坐起来。没来由地,流连感受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保才悄悄地嘘了一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几支镖夹在指间。流连抓紧了保才的手杖。保才伸出三根手指示意了流连一下,流连点点头,保才向车外指了一个方向,又点点流连,给她看了看手中的镖。 突然车帘被扯下来,说时迟那时快,保才先把烛台掷出去,歹人不防,被烫得惨叫一声,流连趁机跳出来劈头盖脑敲过去。流连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不敢恋战,躲到一个不碍事的地方。 保才的镖是喂了毒的,当场就放倒了一个,歹人是识货的,两个没打中要害的也只觉得麻酥酥的,没敢恋战,背起昏过去的那个狼狈逃窜。 流连重新点起烛台,后知后觉地满头冷汗。保才淡淡笑道:“怕不怕?” “还好,还好!你不怕吗?” “这有什么好怕的?才三个人而已,如果不是腿上有伤,一个也别想跑。不过,也够要他们喝一壶了!”流连的崇拜之情如长江流水般滔滔不绝,倒不是因为他会放暗器,他是王爷的侍卫,会武艺会放暗器都是正常的,可以理解,关键是人家那种举重若轻的姿态,太镇定了,看着就牛叉。倘若有人夸流连醋溜白菜做得好,流连也可以像他那样淡淡地说,还行吧,主要是这白菜新鲜。可这是生死攸关的事儿,不是炒菜,那心态得稳成什么样啊!后来,两个人熟了,聊得多了,流连才知道这对于他来说确实是小意思,比这大的场面他见得多了去了。 接下来的路程,一直不太平,流连嘟嘟囔囔地骂人,保才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她,“你这马车是哪里来的?” “这是仁王殿下送的。” “难怪呢!这么奢华的车太招眼了,我们被惦记上了。要不换一辆车吧?你舍不舍得?不过,好在离放州地界也不远了,不换也没关系,这辆车坐着舒服!” 流连楞了一下,忙道:“那就换了吧。放州穷乡僻野,这车岂不是更惹眼?” 保才又看了他一眼,“换了也好!这里繁华一些,卖得起价钱,去了放州只怕价钱得折两成!你一个女人,又没有马,要马车也没什么用。” 崭新的马车,料坚工细,自然不难出手,流连照例跟当铺里的人你来我往地吵吵了一阵,最后卖了一百二十两银子。流连没想到车这么值钱,喜出望外。接下来路程太平了许多,只是每天租车,十分麻烦,好在保才的伤好了,流连只要在驿站里直接上车就好,保才骑了自己的马跟着车,走得倒比以前快了些。 进了放州地界,路不再平坦,进了山,一下子凉了许多,又挨了淋,流连病倒了。流连一向是个馋的,饭难吃了都宁可饿着,怎么肯喝汤药呢?保才好说歹说她才勉强喝几口,哪能有什么效果呢!竟烧得竟越来越厉害了。好在已出了山,路上也繁华了些。保才耐心照料着流连,用酒擦流连的额头和双臂。 又下起雨来,前面有一个大院子,车老板说:“客官,前面是柳家老店,专门发卖布匹,也卖饭,不如赶过去,这位小娘子禁不起再挨淋了,好歹避一避吧。” 保才见离驿站还远,自然也只能如此。店果然很大,车老板熟门熟路地赶进去。伙计迎出来,招呼他们。保才扶了流连进去坐下,伙计送上来热茶热手巾,见流连面色苍白嘴唇干裂,抱着膀子直哆嗦,忙端过来火盆,热心道:“客官,不如带小娘子去里屋换换衣裳吧,老穿着湿衣裳容易做下病来。” 第九十七章 流连换了衣服出来,只觉得头重脚轻,伏在桌上。保才叫伙计赶紧冲一碗红糖水来。流连趁热喝下去,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保才跟伙计商量住宿的事。伙计面色为难,“客官,不瞒您说,我们这儿不是旅店,店里只接来上货的商客,不留外客,” 赶车的帮腔,“你帮帮忙,那儿不是做好事儿呢?这儿离驿站还有十几里地,你看这位小娘子,这种天气,再往前走,这不要命吗?这位客官又不白住。” “瞧你说的!我不是不肯帮忙,实在是天气不好,上货的人都捂在店里了,没有空房间了。这几天东家在呢,不好……算了,我去替你问问掌柜的。” 掌柜的很快过来,觑了保才一眼,拱手问道:“客官是从哪里来的?” 保才抱拳回礼,“高某从京里来,一向在军中谋生,前往放州军中赴任。我家娘子偶染风寒,想借宝地休养一天,决不白白搅扰。” 掌柜的满脸堆笑,“好说,都好说,我们东家一向急公好义,扶危济困,只是客房都满了,只有楼上给东家的随从预备的下房还空着一间,如果客官不嫌弃……” “掌柜的言重了!高某不胜感激!” 匆匆用过饭,伙计引着二人上楼。一个个子高高的妇人迎上来寒暄。伙计说:“这位郄氏,是俺们店里的女伙计,最是干净利索,有浆洗的营生只管找她就是!” 保才放下东西,打量着屋子,屋子是西厢,靠墙东西两个铺,干干净净的。流连身上潮碌碌的,坐在椅子上。郄氏送过来一个火盆,很热心劝她洗一下头发,换一换干净衣裳,见保才没有疑议,便送进来热水澡桶。保才这会儿也不好改口说自己与流连不是夫妻了,也实在不放心流连一个人,便要了几根竿子,扎了个架子,搭上衣裳挡了一下。 流连换了衣裳,来不及擦干头发,包着头昏昏睡去。保才换了水将自己洗了一番,擦干头发,叫?氏拿了一瓶烈酒,用布沾了擦流连的手臂额头。后半夜流连的烧退了一些,保才才和衣睡下。 第二天,流连好多了,烧基本退了,只是天气不好,雨紧一阵慢一阵下得不休不歇,索性住下来让流连好好休养一下。郄氏是个健谈的,保才很快就把店里的情况明白了大半,其实也没什么秘密,只是他的职业病而已。 都说放州是个兔子不拉屎的苦寒干旱之地,其实不然,山里固然闭塞难行,出了山也是一马平川。气候似乎是更冷一些,物产不同,但是只要不缺雨水,总能有收成。人烟确实不十分稠密,不如别的州府繁华,老百姓以务农为主,家底子多比较瓷实,读书人比较少,没有浮丽奢糜之气。 雨连下了两天才住,只是官路泥泞难行。好好歇了两天,流连基本恢复了。忽听郄氏笑道:“柳娘子,快看,日头出来了!” 流连出来抬头一看,果然,灰色的阴云裂开一大块,露出蓝色的天,阳光透过白云洒下来。流连仰着脸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保才负手站在她身后,笑道:“好了,天要放晴了,明天能接着赶路了。” 流连也笑道:“总算晴了,这几天人都快发霉了。” ?氏笑道:“死老天爷,旱的时候高低不给你一点儿水,涝的时候一下就是三天,这回总得好好晴几天吧?” 流连附和了几句。这几天她在病中,得了?氏不少帮助,虽然说肯定会打赏的,可是流连能感觉出来郄氏并不是单为赏钱,她本身就是个热心善良的人。 “柳娘子,你是个有福的,你看你病了你男人多细心!我那个死鬼活着的时候,我病得起不了炕,人家还忙着推牌九,一天也见不到个影几,甭说别的,想喝口热水都费劲,哪儿能像高大哥似的,好好守着你不说,吃的喝的全给你端到跟前,这好几天了,就没听见他高声说个话,真是好脾气!” 流连很想告诉郄氏她误会了,自己与保才不是夫妻,他寸步不离是职责所在,是官差看守囚犯。流连看了保才一眼,他只低头不语,便也没去澄清,淡淡笑道:“还好吧,其实他的脾气也不算好,有了事儿也挺厉害的!” “看你说的,男人嘛,哪能没一点儿脾气?况且,高大哥还是军爷,还能没威!不过,我可不信他舍得对你发威!疼你还来不及呢!底下这几天乱哄哄的,都开了宝局了,你家男人连看都不去看,宁可守着你干坐着,这就不易!” 流连笑了笑,“是,他不赌,军中纪律严,他大小是个官儿,怎么能带头儿赌呢!”保才见二人相谈甚欢,不想听她们扯闲篇儿,转身进了屋。 郄氏自怨自艾道:“还是妹子你命好,男人年纪大点儿知道心疼人,不像我,命苦!嫁了一个年纪小的,别说跟着他享福了,啥也指望不上!撇下我就走了,一儿半女也没留,生生叫人把我从家里撵出来!”说着,郄氏扯起袖子擦了擦泪,“看我,说这干啥!如今我自己挣钱自己花,倒比有男人时过得还舒服!妹子,你生养过几个?咋不把孩子带出来?”郄氏急于转移话题。 流连叹了口气,“那年我怀了一个,六七个月了,坐马车出门,马惊了,……好险连命都丢了,孩子也没了,后来他老不在家,我们不在一起……”流连想起林珩,一阵心痛,头埋在胳膊中,伏在栏杆上。 “你看我,瞎问什么!妹子别难过,你的年纪又不大,如今你俩在一起,要孩子不难!难得大哥好人品,你的福气在后头呢!……” 忽听得下面一阵喧闹,伙计声音响汪汪的,“三爷,您这几天在哪儿呢?叫雨挡住了吧?快上去换换衣裳吧!老郄,预备热水!”接着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郄氏拍手道:“是东家回来了!”流连返身回了屋里。 第九十八章 保才在床边坐着,见流连进来,淡淡一笑,“你倒是随和,跟谁都能谈得来,怎么不聊了?”一段时间的相处,保才对流连颇有几分了解,知道她是个洒脱的人,贪图安逸,极不耐俗务,因此见她居然跟一个洗衣妇谈得有来有去,觉得好笑。流连知道保才也就是看起来不苟言笑,似乎很严肃,不好接近,内里却是个宽厚的,“大哥,这店里统共就我和她两个妇人,我不跟她说话,跟谁说去?总不至于流民连话都不能说了吧?” “能说,能说!枷都去了,手脚都没上锁链,嘴还能给你锁住不成?”很难得的,保才居然开了个玩笑。 “哇!保爷,你居然会笑!” 保才没有理她,夫子说过唯小人与女子难养,这不,才给她一个笑脸,她就不逊了,再给好脸,非蹬鼻子上脸不可!“我下午定好马车了,明天早晨一露明就走,赶紧点儿,大概再走两天就能到放州城了。” “还得走两天?总算快熬出来了!放州城什么样?繁华吗?你去过没有?” “没去过。边关总不如京里繁华,王爷的封地原本也不在放州,府邸都得现建。” 流连听见王爷二字眼就眼黑,见保才又是忧心忡忡地记挂他的王爷,更恼火了,酸溜溜道:“都是我不好,耽误你为王爷效劳了!” 保才不理会她的讽刺之意,坦然道:“我是王爷的侍卫,吃得就是这碗饭,自然是要为王爷尽力效劳!”沉默了一会儿,“柳娘子,其实王爷派了人去救护林探花的,奈何中途遭了伏击……王爷和林探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不可能会想让他出事儿的!……” 提起林珩,流连就血贯瞳仁,失了理智,“你们王爷好本事!活人他护不住,死人也不放过!珩郎与他几世冤仇?死了不算,还得替他顶罪?”保才很想说既然总要有人顶罪,自然是死人更合适,不过看着流连早已气得浑身发抖,想她好好的一个官太太,夫妻恩爱,受牵连做了流人,也是无枉之灾,比他们王爷更倒霉,这种话到底说不出口,况且她与王爷本就有旧仇。草草安慰了几句,怎奈流连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根本不是空话可以安抚下的。 流连泪流满面,哆嗦地几乎上不来气,保才真担心她厥过去,索性一手刀打晕了她,轻轻放倒,叹了口气,绞了帕子擦干净她的脸。流连的面色比病中略好一点儿,依然瘦削蜡黄。保才呆呆地看着,无奈地捧住头。保护王爷是保才的职责,几乎是一种本能,是他生命的全部。换一个人跟王爷这样仇深似海势不两立,他定会想法子除掉,可是面对流连,他下不了手,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她救过我,我怎么能忘恩负义呢!况且她又不会武功,手无缚鸡之力,也伤害不了王爷!” 黄昏时分,流连悠悠醒转,扭了扭脖子,保才忙过去扶她。流连想起他是信王的忠实走狗,没好气地推开他的手,保才讪讪道:“脖子痛不痛?头晕不?”流连恶狠狠骂道:“你不如干脆一刀砍了我,死了一了百了,我不用再受苦,你们也能清净点儿不是吗?看不见我你们的良心也不会痛,用不着这么假仁假义!”保才自然不能跟她一般见识,“起来吃饭吧,吃饱了才有力气骂人!”流连不理他,脖子执拗地扭过去,看着墙默默落泪。 保才的头一个倒有两个大,好容易才把这位姑奶奶安抚下,吃过饭,流连想着郄氏也是个苦命人,同命相怜,应该留点儿什么东西给她做个念想,便去开装衣裳的藤箱。 “你干什么?衣裳早就给你拿出来来。”藤箱早已捆扎好了,保才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我想给郄姐姐留点儿什么东西,结识了一场,难得她这样好一个人!” “我早拿出来了。”保才说着指了指自己床上的一个纸包。“我从你箱子里拿了一个素蓝绸尺头,正适合她,太好的料子只怕她舍不得做衣裳,上面还有五两银子是我的。”流连没想到他一个男人竟如此细腻,心中郁的气略消了一些。 流连的打赏如此丰厚,郄氏吃了一大惊,抵死不肯要那锭银子,流连按住她的手,“姐姐,我与你一见如故,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这几天多谢你照顾我。” “嗨,妹子,那值什么。男人粗手笨脚的哪里会伺候病人,不过是随手的事儿,当不起你们两口子这么厚的礼!” “姐姐!你这么说就见外了!我是把你当亲姐姐看的!” “妺子!我也没有过姐妹,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妹妹!妹子,不怕你笑话,我成亲时都没穿上一身儿绸子,这回我一定做一身。你男人在哪里当差,以后进城时我去看你。” 流连想了想,“他大约会在王府当差,找着他就能找着我,他叫高保才。” “行,我记下了,到时候你可别嫌姐姐寒微。” 流连心想莫非你比我还寒微,你好歹是个良民,我都已经是发配过来的流人,还往哪儿寒微呢?这话自然不能乱说,真能再见说也不晚,两天的路程呢,不是容易再见的,不用多此一举。 又叙了几句,两个人才依依惜别,郄氏恋恋不舍把流连送回屋。两人站在门口道别,忽然楼梯口一个高高胖胖的男人端了大大的一托盘菜走上来,后面小跑儿跟了一个伙计,抱着一坛酒,看见郄氏便叫了一声,“老郄,怎么还不点灯,说话可就黒了。”说着便拍北边儿东家住的西屋门。流连知道东家住西屋,不过没碰过面。郄氏立马去点了两盏灯端过来,先递给流连一盏。流连笑着接过灯,递给保才,忽听隔壁门响,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不由地一楞,对面的人感觉到了她的目光,看过来,也惊得目瞪口呆。 第九十九章 无论如何,流连没想到在这里会遇见这样一个熟人,脱口叫了一声三哥。瑞骞扑过来抱住流连。保才闻声往出走,德子忙过来把他推到屋里。流连伏在瑞骞的肩头失声痛哭,瑞骞紧紧抱着她,“不怕,有三哥呢!三哥不会让你再受一丁点苦了!我还想明天就出发,到放州城里找你去!”流连轻轻挣开,瑞骞拉她进了自己的屋子。 保才不是对付不了德子,只是他不肯滥杀无辜。“你是什么人?我娘子呢?” “你娘子?她要是你娘子,你能不认识你的大舅哥?”德子没好气道:“你在哪里拐走的她?不说实话马上就送官去?” 保才耐心道:“我是押送她的官差,不是拐子。” “少来这一套,京里没有女禁子吗?要你押送!” “我是王爷的内侍。中途遇到了林家人的骨灰,我们王爷开恩许她把骨灰送回去,专门派了我保护她。”德子半信半疑的松开手,替他掸了下衣?,“那你怎么不住驿站呢?还以夫妻相称。” “她病得厉害,又下雨,赶不到驿站去了。别人都以为我们是夫妻,我没必要跟所有人解释。”德子想了想,确实没必要告诉陌生人他是内侍她是流人。 德子有点儿不好意思,忙请保才坐下,干笑几声,“爷,请教一下,您贵姓?” 保才淡淡道:“太客气了!贱姓高,高保才。”德子吃了一惊,坐不住了。德子是瑞骞的心腹,迎来送往的,不仅京里的显贵,他们手底下的人,但凡混得还行的,都有个耳闻,“五阎王”身边的第一侍卫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他跟王爷亲如手足,王爷都管他叫哥,虽是内侍,也是个杀伐果断的人物。 忙叫了一声保爷,满脸堆笑,毕恭毕敬道:“林夫人当年寄养在我们家,与我们家小姐亲如姐妹,后来我们老爷收了她做义女,管我们爷叫三哥。” 保才依旧不动声色,刚才那个样子,说是兄妹,只怕连傻子都不能信。德子看了看保才,拭去头上的泪,索性直说,“我们三爷十分倾慕七小姐,只是有缘无份,两个都姓柳。后来各自嫁娶,其实我们三爷一直没放下七小姐,……”保才倒不知道流连还有这么一段风流韵事,不过这与他无关…… 瑞骞紧紧握住流连的手,目光热切,“叶子,老天爷可怜我,竟把你送到我跟前了!”流连无语地抽出手,只低着头。瑞骞捧起她的脸,情意绵绵,“叶子,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一路上吃了许多苦吧?这些天我一直在找你,还以为错过了,我还想着到放州城里去,无论如何得找到你!” “找我做什么?” “叶子,你是在怪三哥吗?” “怪你什么?这一切跟你有什么关系?”流连无语了。 瑞骞脸贴着流连的额头,“你出事儿的时候我也不在京里,绣鸾救不下你,便把能探听到的消息都给了我,要我设法救你。我赶过来等你。时限都过了,高低见不着你过来,我往回找,你们过了上一站后就再也没消息了,官道上的客栈寺庙我一个一个去找,我都快急疯了,真怕再也见不到你!”流连心头暖暖的,“三哥,谢谢你,你是个好人。” “傻话!三哥当然是好人!叶子,留下来吧,三哥不会让你受委屈的!”流连知道他的意思。流连说到底是二十一世纪的人,并没有做节妇的执念,可是也很难委屈自己跟一个不爱的男人做夫妻。瑞骞是个好人不假,但是流连不喜欢,以前不来电。现在还是不来电,况且他家里还有妻儿,只是这话没法直说。 流连推开他,推辞道:“三哥,我早就立了誓,要我再嫁,除非能替珩郎申冤报仇,否则宁死难从。”瑞骞知道她在推辞,不过他以为流连是不肯做妾,想想也对,尽答她现在是流人,可她毕竟曾是堂堂的探花夫人,给商人做妾确实太委屈她了。 “叶子,绝不会让你做妾的!那个郄嫂,是我买来替你去服役的,你以后就做一个良民,你想去哪里?我陪你!我们做堂堂正正的夫妻!”流连没想到他计划得如此周全,倒是楞了。瑞骞哪里还耐得住,抱起流连往床上去了。 他乡遇故知,还是一个有钱的漂亮小伙儿,简直算久旱逢甘雨,只是流连好像遇到连阴天一样的郁闷。骗别人容易,骗自己难。瑞骞热情似火,流连却一点都不想应和他,瑞骞久思渴想的美人在怀,自不肯一次便罢休,流连一次比一次将自己的内心看得清楚,哪怕单为解决身体的需求,流连都很难勉强自己接受他。 几番云雨过后,瑞骞心满意足地将流连拥入怀中,舍不得放开。 “三哥,我想喝口酒。”此时此刻,别说是喝口酒,便是要他的命,瑞骞都不会有二话。 流连端起酒碗浅浅尝了一口,哈了一声,剩下的送到瑞骞唇边,瑞骞一饮而尽,流连又倒了满满一大碗送过来,瑞骞又一饮而尽。 有心人算无心人,很容易,流连将烂醉的瑞骞拖到床上。窗纸已发白,流连整好衣裳,稍稍梳洗一番,开了门出去。 刚拍了一下,保才便打开门,上下结束整齐,抱臂靠住门框,淡淡一笑,道:“人家价钱都跟我谈好了,怎么你不打算让我赚这九百五十两银子吗?”流连无心跟他玩笑,冷冷道:“走。” 德子听见动静,忙从郄氏的屋里出来,对流连道:“七小姐,少爷找你找得好辛苦……”流连打断了他的话,“德子,我们没缘分。等三哥醒来,你拦住他,别再找我了,我不会跟他在一起的。”?氏也出来帮忙留流连,流连好奇地看了她一眼,郄氏红着脸道:“那什么,德子的屋子不是被保爷占着呢吗?他没地方去了。”流连其实对这个没兴趣,她好奇地问道:“姐姐不怕去当流人吗?” 郄氏不自在地摸摸脖子,“妹子,俺可不是像你一样娇生惯养长大的,俺去了放州,那是进城了,还能挣一大笔钱,也就是换个名字罢了。当不当流人,不都得干活?难得三爷对你一片心,这样周全,你还是留下来吧!” 流连苦笑一声,“不了,人拗不过命去,没缘分的人,强在一起会生出别的灾祸。我和他就只有这一晚上的缘分。是我对不起他。德子,一定要拦住他!” 第一百章 一路无话。晚上,保才打发走马车,看着驿卒给马添了草料,疲惫地坐下来。“何苦呢?他肯费这么大劲,还能亏待你不成?起码能跟你恩爱十年!” 流连苦笑一声,趴在桌子上。驿卒送过来饭。流连是流人,保才是官差,吃饭虽然都免费,档次却差好多。流连一向奸馋,几乎没吃过驿站免费的饭。保才将自己的饭换给她,把流连粗粝的饭大口吃下去。 饭毕,保才送流连进屋,对流连的背影淡淡道:“后悔了吗?他还想着你呢!” 流连站住,头也不回道:“想不想是他的事,悔不悔是我的事,不能混为一谈。不好意思,耽误你发财了。”她这样会恶心人,宝才知道她不想谈这件事,干笑一声,道:“我没见过这千把银子吗?” 第二天依然起了个大早,紧赶慢赶,天擦黑时分进了放州城。 翠翠就等在路边,流连喜出望外喊了她一声。翠翠忙跑过来,伸手往下扶流连,“小姐,慢点儿,我就住在这家店里。你怎么才来,我还以为今天又接不到你呢。”说着自己爬上车把行李往下搬。 保才骑在马上没下来,“你先住下,明天我再过来。”说完一抖丝缰纵马远去。 放州城也没多大,很快就找到军队的驻地。王府还没落成,王爷住在帐篷里。保才撩帘子进去,信王正和狄平闲谈,听见动静,抬起头来,狄平扭头诧异道:“保叔,怎么现在才回来?”保才挂起鞭子解下斗篷,疲惫地在桌边坐下来,对狄平说:“去,先给我弄点儿饭吃,把马喂上。” 信王关切道:“怎么耽误这么多天,路上不太平吗?”保才靠在椅子上,抚额道:“别提了,先是我受了伤,后来柳娘子又病了,马车又走得慢,里外里得差半月。” “你怎么把她带来了?莫非她看上你了不成?” “什么话!她不肯逃,我能怎么办,撇下她自己跑了?”说着摇摇头,“就没见过那么死心眼子的人!”接着把柳家老店那一段儿说了一遍。 “这都不肯?她心里打得什么鬼主意?” “不知道,不过我恍惚在她那儿看见了仁王的信牌,好像是金镶玉的,只能要钱要人,没法子让所有人都听她的号令。” “哦?看真切了吗?” “没有。她根本不知道这块信牌的厉害之处,随随便便就送给别人了。”沉默了一会儿,“不过当时她已存死志,难怪不以为意!” “死?嘁!一哭二闹三上吊,真想死谁能拦得住?做做样子谁不会?” 保才双肘支在桌上,搓了搓脸,“是真的寻死,她在凳子下垫了被子,就是不想让人听见。她把所有的细软银票都给了他小叔子,那个孩子失手掉落,我一见,怕她要寻短见,赶紧过去,还好救回来了,就差那么一点儿,侥幸而已,是她阳寿未尽。” 愣了一会,信王问他:“是什么人伤得你?” “不知道,不是一起,武功都平常,看不出路数,应该不是大内的人。后来,我把柳娘子的马车卖了,一站一站租车,才太平了。” “难道是她把人引来的?” “不像。她不会武功,不过还是很勇敢地冲上去厮杀,而且我受伤时,她完全可以杀了我,再不济也能跑了,可她都没有。而且,她好像根本不知道那辆车的价值,居然一百二十两就卖掉了。” “哦?老大一向不好炫耀,没跟她说过那辆车值多少,也是可能的。只是她既不肯跟仁王,又不肯跟别人,到底意欲何为?” 正说着,狄平端了饭进来,保才接过饭低头吃起来。信王把保才的话又复述一遍,狄平摩挲摩挲自己的下巴,“她跟我娘子交好。我娘子提起过她十分反对女人做妾,会不会是这个原因?况且她与林探花十分恩爱,可能不愿意改嫁。” “切!林探花死了才几天,她就跟老大睡在一起了!难道是谁刀架在脖子上逼她的不成?”信王愤然道,“这样水性杨花的女人,也就是老大稀罕!哼!” 保才和狄平面面相觑。“还有别的事吗?没事就早点儿歇吧。一路上挺累的。”保才应了一声,自去歇了。 狄平边收拾碗筷边等信王的吩咐。“狄平,你派可靠的人盯住那个女人,看她到底是何意图。”狄平应了,见信王没有别的话再说,也退了下去。 翠翠叫小二送了热水和澡桶,伺候流连好好洗漱了一回。流连浑身散了架一般,连饭也顾不上吃,一头扎在铺上睡去。翠翠只好用毛巾替她吸干头发,免得她着凉。 第二天,一大堆庶务压过来,保才忙得焦头烂额,狄平自告奋勇替他去安置流连。太阳老高了,流连才刚刚梳洗过,饭还没吃。翠翠客气地招呼狄平一起用点儿,狄平欣然允诺,翠翠忙去叫了一笼羊肉烧卖。 流连没胃口,只喝了几口豆腐脑儿。狄平一边吃一边问她有什么打算。流连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能有什么打算。狄平擦擦嘴,端起茶喝了一口,“这样吧,你们两个女子,身边儿没有男人,还是住到流人所里去,那儿有护卫,安全,每旬签一次到也方便,出来进去的离市场也近,就是房钱稍微贵点儿。你看怎么样?你要自己买房子也行,这儿的房子很便宜。” 流连想了想,“就听你的安排吧。”保才点点头,吩咐翠翠去叫一辆马车。流连听见马车二字就头疼,实在是坐怕了,忙道:“远不远?不远就走着去吧。” 保才笑了笑,说:“不远,走着也行。”牵了马陪她们主仆二人一起走。 小城不大,一路上不停有人招呼狄平,狄平应酬着,高声大气地说:“没什么,陪我大姨姐出来逛逛。行,改天有工夫喝喝。” 流人所在小城的西北,穿过整个小城,也不过三五里地,连一个时辰都没用了。 流连站在流人所外打量着,狄平道:“来吧,进去吧!” 第一章 里面有人迎出来,陪着笑招呼狄平。狄平把缰绳扔给后面跟着的小厮,漫不经心道:“你是司寇?先给我大姨姐找间好屋子。”司寇笑道:“狄大人想要找什么样的屋子呢?来,看看这一间行不行,挨着甬路,房子也干净。”狄平看了看,皱眉道:“还是找个清净点儿的地方,这儿一天人来人往的,吵死了!”司寇忙点头,“那咱们往后走,后边清净。”流人所是一个大院子,左右各一条甬路,房子整整齐齐的,共有十排,每一排有三趟,每一趟十间屋子。边走,司寇边介绍,那间屋子在最后一排,挨着城墙呢,保管清净,屋子刚裱糊过,两个人住宽宽敞敞的,邻居都是夫妻。说着到了,确实清静,新裱糊过,不过只有一间,流连觉得不太满意,最糟糕的居然还是泥地! 狄平问道:“别的地方呢,没了吗?”司寇为难地说,“别的没了,今年房子特别紧!先将就几天,等改天有了空屋子再换。”流连出来看了看,院子宽大,又有树荫,甬路旁就是水井,茅厕虽远点儿,好处是不臭,正要点头,无意中看见最西边的两间,窗纸破破烂烂的,明显没住人,便指了指那边问:“那两间有人住吗?”司寇忙打开门,难怪司寇绝口不提这两间屋子,里面比遭了灾还凄惨。墙皮被扒,火炕被刨了一个大洞,连地下辅的砖都被撬起来砸碎了,想来上一任房客恨透了这个地方。 “刚走,还没来得及收拾呢。大工程!”司寇解释道。 流连道:“我找人收拾吧,我想住这个两间的。” “好说,好说!”太好说了,司寇看了狄平一眼,“自己收拾出来的屋子住着顺心,今年的房钱就免了,那什么我去叫人把里边儿的东西清理出来,你就先住这个单间儿,弄好了再搬。”说着快快地溜走了。狄平撇撇嘴,“钱多烧得!这两间屋子收拾出来得十来两银子,今年都过了一大半了,房钱还能有多少?”流连低头道:“那一间屋子太小了。” “由你吧,反正你也不差那几个钱。人明天我给你派来,你只要管饭就行。知道怎么备料吗?”看看她那样子也不像会的,狄平叹了口气,“下午我派人来帮你采买物料,你预备好钱就行。”流连忙笑道:“多谢多谢!走,请你喝两杯去。” “算了吧,我忙得很呢,先走了,等你这儿安置好了,好好炒俩菜,我再来喝!”说完也不停留,大步离去。 主仆二人回旅店结算了店钱,叫了马车搬了东西。不一会儿来了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兵,听流连讲了讲布局,仔细丈量一番,很快就核算出用多少物料,还陪她出去选定材料,叫店家抓紧送去。 装修总是忙乱的,古今没什么区别。好在人手和材料都齐备,半个月的工夫,总算弄完了,大约因为招待得好,几个兵卒还热心地用剩余的材料帮她们在院里搭了个小棚子,窄窄长长的,可着院子,靠西墙,一点儿也不碍事,不仅能蔽柴火,夏天还能当小厨房。 流连买了几件家具,择了日子请保才和狄平过来暖房。保才拿了几幅字画和两盆盛开的桂花,狄平拿了一床羊毛毡子和一对盘子。流连把他俩迎进来,翠翠忙泡茶。两个人里里外外看了一回:房子裱糊地四白落地,地下用方砖墁地平平整整,新糊的窗纸雪白,狠狠夸了夸,便坐下喝茶。流连陪着他俩聊了几句,出去炒菜。桌上已安好凉菜,流连请了司寇做陪,三个男人先喝起来。 流连的屋子是两间,门开在西边屋,中间用纸窗隔开,翠翠睡在后半间。流连住里间,里间北面半间挂着帘子,靠西墙一铺四尺宽的小炕,东墙边是两个衣柜。南边儿靠窗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桌上放了一个鱼缸,里面有几条小金鱼快活地摇着尾巴。 狄平叹道:“到底是女人,住在这儿,屋子都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司寇点头应和。翠翠流水一样把菜端上来,十分丰盛。司寇赞了一声,“好手艺!不比聚源酒楼的头厨差!” 流连弄完菜脱下罩衣,坐下先敬了保才和狄平,又谢了司寇,然后招呼翠翠坐下,郑重道:“这是我妹妹,两姨妹妹,以后就是我的亲妹妹了!”三个男人忙端酒向她贺喜。翠翠满怀感激地喝下去,借故起身去撩起门帘,正午时阳光正好,洒进来暖暖的。 流连被灌醉了——本来就没酒量,哪里禁得起三个男人轮番劝酒呢!三个男人哈哈大笑着,兴尽而散。 日子就这么按部就班地过下去了。曾经翠翠问流连为什么不找机会逃走。流连被问楞了,她从来没往那儿想过,遮掩道:“我走了你怎么办?事儿不全成你的了?”翠翠感动坏了,泣道:“小姐,你傻了吗?我一个丫鬟,他们能把我怎么样?又不是我把你放走的!”翠翠坚定地认为流连是怕连累她和家里剩下的人,其实流连不过是厌倦了京里的无聊,林珩不在了,所有他们曾经到过的地方,都会让她触目伤情。她想远离这个伤心地,借机从仁王身边离开。 流连是需要服劳役的,流人要服的劳役主要是采石,年老体衰的男人和女人大部分在粮秣所,粮秣所的活计主要有铡草推碾磨淘洗麦子和晾晒粮食。有狄平的关照,她自然不会去采石场采石,她干的是最轻松的碾米的活计,每天抱着碾杆转得头晕,滚元宵似的,浑身尘土。翠翠每天收拾了家以后便出门买菜,做好饭等中午流连回来吃,下午做一些针线活计。 流连每旬歇一天,恰好保才休沐,时常过来闲谈,顺便改善一下生活,狄平时常跟来,不过为避嫌起见,狄平没有独自来过。 第二章 转眼已是中秋。 上午保才拿了两根长长的藕和一盒月饼来做客。流连正预备菜,翠翠和一个女孩子在里屋——女孩子也是住在这里的流人,跟翠翠一见如故,常过来学针线。 流连一见藕真是喜出望外——放州苦寒,菜蔬的花样极少,这绝对是罕物,笑道:“你在哪里买到的?我怎么没见有卖的?”保才笑了笑说道:“哪里是买的,借花献佛罢了,伙房里那群人,只会加了酱油红烧,白糟蹋了鲜物儿!”流连忙把藕洗净削皮,保才坐在一旁帮忙剥毛豆,有一句没一句地同流连闲谈。 不过是几个家常菜,很快就出来了。流连别的方面可以俭省,灶台上的家伙十分齐备。凉菜是酱驴肉烧鸡还有一个黄瓜条蘸酱一个皮蛋拌嫩豆腐,因为人少,是等了热菜和饭一齐吃的。流连烧了一条鱼,一个毛豆烩虾仁,一个糖醋里脊,一个芹菜炒豆干还有一个烩口蘑,临时加了一个醋溜藕丝,一个炸藕盒,还有一个排?炖藕在火上煨着。 保才告辞时,流连找了一个小罐子装了一罐排骨炖藕,还用纸把剩下的炸藕盒全部装起来。保才不肯拿,流连笑道:“今天这藕狄平没吃到,你带点儿给他尝尝,再说了,剩菜这么多,我和翠翠得吃到什么时候?这个菜炖了这么久,中午都没吃上,就是专为给你拿的,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保才接过来,笑着告辞。 晚饭时,保才把菜又热了一回端上来。藕盒经过复炸,有一些干硬,不过还好,排骨炖藕热气腾腾的,十分诱人。信王舀了一勺倒在饭上,先拣了一个丸子吃,十分细嫩,排骨和莲藕都很软烂,不由赞了一句,问保才,“这个菜哪个灶上做的?倒是用心了!”保才正低头喝汤,抬头道:“柳娘子做得太多了,叫我带回来吃的。”这一下尴尬了,信王又舀了一勺子,手正停在半空中——赌气不吃吧不好意思,吃下去吧总是有点不舒服。想了想不能跟自己的嘴巴为难,便倒入碗中,随口问保才“你怎么只喝汤呢?”狄平接口道:“肯定是中午吃得太饱了!保叔,中午吃得啥菜?”保才微微一笑,“没什么,家常便饭而已,大部分都是街上买的现成菜,有一条鱼。” “别的呢?你吃了我们听听都不行吗?”狄平愤愤不平道。 “都是普通菜,炒了一个毛豆儿一个芹菜一个口蘑一个肉片儿,改天叫人炒毛豆,吃着还好。”他指了指桌上的莲藕,“这个中午没吃,一直在火上煨着着。”他越是轻描淡写,狄平越气愤——想想吧,同样是人,自己和王爷中午吃得是熬茄子,他吃十几个菜,还假模假式地说没什么,都是街上买的现成菜,不是欠揍是什么! 狄平酸溜溜道:“我和王爷中午吃的是熬茄子……”保才抬头诧异道:“什么!没有肉吗?我都把加餐的钱放下去了,难道他们竟如此胆大!” 狄平冷笑一声,“也不能说没有肉,每碗总能有三四片,还有几块豆腐,算是过节了!这群蠹虫,不收拾不行了!” 说起灶上的火头军,三个人就是一肚子气。上上下下铁板一块,一个个都贪得无厌,脑满肠肥,明目张胆地喝兵血,就算王爷在大灶上吃饭,也不过略收敛一些。有心把他们全换掉,一时半会儿上哪里找熟手?哪一顿敢耽误?派了人进去,不是被拉下水就是被排挤得摸不着一点儿边。 “咱们原来灶上的人,才几天工夫,就被他们带坏了!良心都喂狗了!”狄平愤怒道。 “好了,好了!今天过节呢,别说这些糟心的事儿了!”信王不耐烦了,来了才知道,放州早就快烂透了,比起别的,吃饭还真是小事儿。保才放下碗,淡淡道:“事儿再多也得一件件干,干一件少一件。你俩慢慢吃,我先下去巡查,今天偷偷喝酒的人多,得抓几个醉鬼杀杀邪气!” 狄平赶紧端起碗往嘴里扒饭,信王道:“你往南走,我带狄平往北走,你带个随从,小心点儿。” 流连在当院摆了一张小桌子,上面摆着西瓜、甜瓜、雪花梨、马牙枣、石榴、葡萄还有月饼和一碟盐水煮毛豆,两碟炸的面花,旁边还有两盆桂花和两盆菊花,两盆菊花一紫一黄,花开得比碗口还大。流连在一旁坐着嗑瓜子,等月亮上来,翠翠的小伙伴带了自家兄弟过来,三人在院里嬉戏,引得邻居家的小孩子也跑过来。 流人的日子虽然今非昔比,不过倒驴不倒架,况且供桌摆出来别人都看得见,因此流连的供桌并不十分引人注意。 流连的东邻是一对夫妻,三十多岁,没有孩子。男的还好,女人被孩子们吵得心烦,嘟嘟囔囔地骂人,摔锅打碗的。再往东是一对五十多岁的老夫妻和他们的兄长,是单身,还往东,是一对带了三四个儿子的四十来岁的夫妻,最东边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倒像是一个读书人。过了甬路,是一大家子,兄弟子侄众多,足足占了十间房。像流连一样的单身女人在流人所几乎是绝无仅有的。 流连姐妹一来便引来许多贪婪的目光,不过司寇对送她来的男子毕恭毕敬,平时对她也颇多照顾,后来来做客的男子更是器宇不凡,显见的身份不低,众人只好收起轻慢之心,转而同她交好——都是流人,谁比谁高呢,姐俩的人缘颇不错。 东邻一见流连便动心了,他老婆已经三十多了,连个孩子毛儿也没生过,这个小娘们儿正是能生会养的好年纪,模样儿也不错,可惜是大脚!衣裳料子和做工都不差,平常饭食也讲究,是个肉头儿的,光景肯定不差!这个妹子长得更俊俏,还勤快,也到年纪了,要是把这一对姐妹花收到房里,左拥右抱的,该是多么美的事儿!美中不足姐姐是个小寡妇儿,好出头露面,还跟别的男子说说笑笑,不十分守妇道,只好以后慢慢调理,好在没带着前房的孩子。 他喝了几杯酒,昏了头,看看独坐喝茶看孩子们玩的流连,正乐得哈哈大笑,决定上来搭讪一番。 第三章 东邻男子姓颜,头晕晕的,提了酒壶深一脚浅一脚往过来走。孩子们玩得起劲儿,一时不注意便绊住了他的腿,跌倒在地,哇哇哭起来。 颜生倒在地上,喃喃地骂这个不长眼的孩子,颜生的妻子甘氏,早就恨得牙痒,趁机大骂起来。翠翠正拉起这个孩子,替他拍打身上的土,听见这个泼妇指桑骂槐,哪里忍得下,指着她骂回去。流连站起来喝道:“翠翠,无礼!”接着陪笑道:“甘大嫂,大哥喝醉了,快扶回去醒醒酒,小孩子不长眼,大嫂多包涵。”说着转向孩子们,拍手笑道:“月亮出来了,开吃,想吃什么拿什么!”孩子们一哄而上,七手八脚地,桌上东西去了一大半。流连招呼甘氏:“甘大嫂过来吃块西瓜吧。”甘氏冷哼一声,颜生听不得这一声,趔趄道:“西瓜好,甜!”流连没理他,吩咐翠翠道:“既然没人吃西瓜,你先拿回屋去,免得孩子们碰到地上,白白摔坏了,倒没得吃了!”翠翠忙把西瓜抱回屋,甘氏狠狠地把丈夫扯回自家桌旁。 有人送过来一碟点心来叫自家的孩子,还有人送来一碟通红的海棠果,流连都客气地回赠了别的东西。孩子们散了,流连削了一个小一点儿的梨,翠翠掰开仅剩的一个月饼,分给流连一半。颜生不断地往过来张望,流连索性撤了供桌,把东西收拾了,远处有人招呼流连姐妹俩过去坐,流连正要婉拒,翠翠却高声答应了。 主人家招呼姐妹俩随便吃,拣了一个石榴硬塞到流连手里,低声道:“别理那个娘们儿,跟疯狗一样,谁要从她家门口过一过,她都会疑心是要勾引他的男人,以前在前边儿住,街坊都被她骂遍了,撵到这儿的,什么东西!你要跟她计较,能活活气死!都住到这里了,不知道一天到晚有什么可防备的,还当她男人是个香饽饽呢!”流连笑了笑不说话,旁边的邻居招呼她过去吃东西,流连忙笑着回应。 从此以后,无缘无故添了一个仇人,甘氏常常就骂起来,翠翠又不是个肯吃亏的,直到把她骂哭为止。流连告诫翠翠不要惹事儿,翠翠不以为然,“姐姐,你越不敢惹事儿事儿越敢惹你!你现在不立起威来,以后麻烦事儿多呢!什么屎盆子不敢往你身上扣?趁机跟他们断交,绝了跟颜家的来往!要不,万一哪天他偷摸你一件贴身的小衣裳,硬说是你送他的表记,你怎么办?甘氏巴不得我当这个恶人呢!你当好人就够了,我会当心的!” 不得不说在揣测人心险恶方面翠翠确实更有见识。流连在下工的路上碰到涎脸搭讪的颜生两次,开始不过是追着流絮叨,流连不胜其烦,换了一条路走,没几天又被纠缠上了。流连恼极了,骂了几句,颜生有他的算盘,岂是轻飘飘几句话可以骂走的,况且流连自持身份根本就骂不出什么花儿来,脸皮厚一点儿,简直可以认为是打情骂俏了。回到家流连余怒未息,翠翠问清缘由,便要出去骂人,流连拉住了她,“他哪里怕你骂?分明是有算计,等我想个法子好好修理他一顿!” 翠翠才不等她慢慢想法子呢,这种癞皮狗,必须一次打服,不疼不痒的只会助长他的嚣张气焰。流连说到底太过于心慈面软,对付不了这等恶人。翠翠找得是狄平——虽说保才与流连更谈得来一些,保才也绝对肯帮忙,但是保才跟流连有一样的通病,倒是狄平出手还辣一些。 狄平听翠翠说明了来意,毫不犹豫答应下来。下午正在路上守株待兔的颜生跟几个丘八起了冲突,被臭揍了一顿,躺了好几天,还没起炕,有人来查劳役的情况,万幸他不用服劳役,否则免不了被抓去采石场。几天后他又去纠缠流连,被巡街的兵士抽了一顿鞭子,枷号示众三日,颜生这才知道怕了。街上贴了告示,调戏妇女,初犯者,先示众三日,再往脸上刺字,发去采石场服三个月劳役,再犯当街格杀毋论!颜生倒霉,正碰到风口上,被发去服劳役,甘氏也老实了许多,不敢再无事生非。 流连一开始并不知道是翠翠的手脚,后来翠翠无意中说漏了嘴,流连责备了翠翠几句,翠翠不服气地顶嘴。流连长吁一声,说:“我不是不知道狄平收拾他不费劲,可是你想过吗?人情债很难还的,只是请他吃一两顿饭,能还了这人情吗?来往的多了,单身男子,万一缠过来,那就是扯不清的菟丝儿。就算他是个君子,没那些歪心思,也架不住旁人的捕风捉影,何如咱们自己解决问题呢?如今平白的结一个冤家,还住隔壁,你说糟心不糟心?”翠翠不服气地咕嘟着嘴,流连叹口气,拍拍她的肩,“嘴紧些,别到处显摆。以后遇到事儿多想想,别只顾着一时痛快!” 天冷了,防务照例紧起来,保才和狄平很长时间没再来过,流连是个省事的,绝不会无缘无故地跑去跟一个男子闲谈。流人所的人,说到底大部分都不是安善良民,带着家眷的还好一点儿,不过也好不到哪里去,明里暗里许多人对这对姐妹花垂涎欲滴。 天阴沉沉的,一开始飘的是小雨,一会儿竟变成雪糁子,落到地上来不及化,蒙了薄薄的一层。流连跟粮秣所的人熟了,趁管事儿的打发闺女,送了几个少见的体面好尺头,喜得管事儿的娘子无可无不可,几乎要跟流连结个干姊妹,虽然被管事儿的挡住了,不过还是很给她面子。下雨天不动碾磨,流连可以趁机歇一天,管事儿也会睁一眼闭一眼,假装没看见。 司寇和石公子在屋里喝酒消寒。石公子的爹是一方显宦,自己长得也不错,在流人所一向鹤立鸡群。两人喝得差不多了,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闯进来。 第四章 流连的屋子十分暖和,虽然没有地龙,但是半间屋的火墙,再加上流连又不心疼柴炭,屋里穿不住绵衣。保才和姐妹俩在里屋围桌闲谈,外屋火上炖了一只鸡,散发着香美的味道。 京里慎言给流连捎来了许多果脯,保才给送过来了,虽说流连热情推荐,保才却说什么也不肯尝,只看着姐儿俩吃得兴致勃勃。保才喜欢流连这里家的味道,虽然极力保持距离,但是只要有借口来,总不肯放过。 两个醉鬼的闯入破坏了屋里的氛围。夹缠不清的醉鬼,见到阴沉着脸保才,不由吓出了一身冷汗。司寇抹抹额头,结结巴巴道:“西山送山泉水的人托我问问柳娘子还要水不,一担一个子儿。”流连嫌院里的水难吃,想买点儿甜水喝,奈何人家嫌她要的少,不肯送,有这好事儿,流连自不肯放过,忙答应下来,“要,五天一担。” “嗳,好!我给他回信儿去!您忙!别送,别送!外头冷!”屋子里只剩了石公子。石公子熟知朝中显贵,知道流连与狄平不是正经亲戚,也知道她没有了可倚仗的家族,以为是一颗软柿子,没想到身后竟藏着这尊大佛。别人不知道保才的份量,见他无职无衔的,还以为是个没用的呢!马公子却知道保才绝不是一个简单的老好人,信王要顾忌影响,不能肆意妄为,保才是“五阎王”手底下的牛头马面,他可不会有什么顾忌。 马公子结结巴巴道:“那什么我来问问林夫人要不要石炭,好石炭,不冒烟!”整个流人所,只有马公子舍得用石炭。保才盯着他,冷冷道:“多少钱一石?”马公子哪知道这些俗务,别看是流人,马公子依然是公子! “十五个钱一石。”木炭都不止这个价钱,保才冷笑一声,“先给柳娘子送五十担,这一两银子你拿着,剩下的拿去喝酒,多谢你的好意。天冷了抓紧送,不要拿石炭末子充数儿!明天我过来验货!” 这俩人彻底破坏了保才的兴致,他危险地眯起眼,“这些人经常过来捣蛋?” “没有,没有!也就是今天他们喝多了,……” “哦,是吗?这么巧,一次就叫我碰上了?”保才的语气中透出一种阴森森的危险气息。 “没什么,这些小事儿,我应付得了,实在不行,不是还有你!在这放州城,你什么事摆不平?” 保才见她不肯多事,便不再深究,第二天他的公务繁忙得紧,便派了两个亲兵来验看石炭。这两个亲兵可没有形象负担,半点要做好人的意思也没有,见马公子还没在买炭,登时大怒,抬起穿着牛皮硬靴的大脚,将他踹地屁滚尿流,一个押着他去买炭。另一个帮翠翠收拾滕地儿,真是比小兔子还和善,比小蚂蚁更勤勉。翠翠给他泡了一壶茶,更是千恩万谢,抵死不肯进屋,就蹲在当院儿捧着碗唏溜喽溜地喝,一番洋相出下来,谁还能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嘛! 流连没在,翠翠自做主张上街买了酱牛肉烧鸡猪杂香肠凑了四个盘子,炖了一锅红烧肉,焖了一锅好米饭,两个兵士吃得肚子溜圆。 午饭流连没好生吃,倒不是因为都是肉,不合胃口。她的心被石炭搅扰着,一刻都不得安宁。两个兵士告辞,翠翠迫不及待打开一个筐子,欣赏里面乌金墨玉一般的石炭,大的有拳头大,小的也有核桃大小,黑漆漆亮晶的,翠翠伸手摸了摸,竟不染手。流连怔怔的,心里竟好似翻江倒海一般,无力感席卷了全身,几乎连站着都难,勉强道:“翠翠,你去粮秣所给我请个假,我进去躺一会。” 翠翠见流连脚步虚浮,进屋时几乎被门槛绊倒,十分吃惊,便要去请大夫,流连闭着眼,抚额无力道:“没事儿,我发发汗就好了,你给我放下帘子,别吵我。” 翠翠走了,流连思绪万千,所谓的石炭,也就是煤,勾起了她对前世的思念,没有了林珩,流连不明白自己留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礼王的势力一天比一天大,报仇的希望一天比一天渺茫,难道要学一些无知的人一样,靠诅咒来宣泻心中的愤懑不成? 翠翠去给流连请了假,管事一听流连中午连肉菜都吃不下,进屋还差点儿绊倒,忙准假,要她养好再来。翠翠返回时买了一大块姜,轻手轻脚煮了一大碗姜糖水,放了葱须,端给流连。流连不好驳她的好意,接过来喝了,辣得哈哧哈哧直吸气。翠翠带上门,携了针线营生自去找伙伴。说起来翠翠的社交能力远胜流连,流连别看已是两世为人,骨子里的臭脾气改不了。 因为请了假,流连光明正大地偷懒,家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流连吃了一惊,结结巴巴叫道:“三哥。”瑞骞始终解不开心结,想不透流连为什么宁可来放州吃苦,明明自己给她筹划地那么周全。放州也有柳家的买卖,他终于还是找了来。翠翠很识趣地?了篮子出去买菜。 瑞骞期期艾艾道:“叶子,你这是何苦呢?就算不愿意嫁三哥,也没必要非要做流人吧!” 流连为难,不想说难听的话让他难堪,不说难听的话他又不肯死心,略一敁敠,淡淡道:“三哥,缘分不能强求。我在佛前发过誓,如果有人能替珩郎申冤,当牛做马答报三生,便是以身相许也在所不辞,否则的话一生孤眠独宿,倘轻易改嫁他人,与后夫皆入九幽地狱,十世不入人道!” “真是因为这个?不是嫌三哥商人身份低微!” “三哥说哪里话,仁王殿下许我做外室,就住在园里,一辈子不用去见王妃,也不许王妃去园子里寻趁我,等过两年风声过去,就想法子给我侧妃之位,我都不肯,难道做王爷的外室不比做流人好?只是我既发了誓愿,万不能胡乱违誓!”瑞骞默然,这点儿事儿他知道,仁王别说只瘸了一条腿,就是瘸两条腿也不是他一个商人可以相提并论的。别说王爷,就是在他手底下伺候的三等仆役,自己也得笑脸相迎。 第五章 今天是休沐的日子。天晴得十分好,瓦蓝瓦蓝的,树上的叶子掉光了,几只灰鹊在树上跳来跳去。 这放州地界物产虽不丰富,却出好羊肉,肥美鲜嫩,一点儿都不膻,随便用白水煮一下,就是一锅美味,倘若再下点儿工夫,或红烧或黄焖,更是无上的美味。翠翠买了十四两羊肉,还有几根大葱和一棵白菜,一根白白胖胖的大萝卜回来,没法子,屋里太暖和,菜放不住,只能随吃随买。 翠翠先和好面,然后端了花椒水自去剁肉,流连懒懒地爬起来,梳洗了一番,剥了葱,还把剥下的老白菜帮扔进了鸡圈里。翠翠是个会过日子的,在窗下搭了一个鸡窝买了几只嫩母鸡,这样一来剩菜剩饭有了去处,每天还能拿三两个鸡蛋。鸡圈在篱笆里,翠翠每天打扫一回,倒也没什么臭味儿。 翠翠很快拌好了馅儿,分了一半儿羊肉和了点儿白菜包饺子,另一半儿留着晚上汆丸子炖萝卜。姐儿俩很麻利,一个擀一个包,没一会儿就把饺子包出来。 刚吃过饭不久,有人送过来一担礼品。看名帖不认识,流连不肯收,那人忙道:“我家太太跟您是正经亲戚,就领着少爷就在外头等着呢!还是见一见吧。” 流连见捧盒里是一方烧羊肉,一对烧鹅,几束腊肉,一只烧蹄髈还有八个果盒,两坛橘酒,这份礼品实在算得上丰盛,头次会亲家或者是女儿头胎生了男娃才有可能这么丰盛,再就是老丈人八十大寿,还得是殷实人家,略贫寒一点儿就不一定有这么丰盛了。 客人穿着月白通袖纻丝对襟绣牡丹长袍子,官绿四季花裙子,手里拉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穿了一身宝蓝的绸袍,既不像是来打秋风的也不像是来敲诈的,真像是来走亲戚的。流连猜不透来意,忙请她里边儿坐。 翠翠送上茶来,装了一攒盒果脯和干果,抓了往孩子手里塞。女人也不多客套,“我姓田,这是我儿子。你是长生的闺女吧?我是长生在放州续的媳妇,是你娘殁了以后才嫁给你爹的,三媒六证正经嫁娶的!”流连万没想到是这个,想想也对,那个没见过面的便宜爹据说长得不错,人品好能力强,续娶也在情理之中。不过,这女人平白冒了出来,流连一点儿心理准备也没有,这一声“娘”真叫不出来。田氏推了男孩一下,“留根儿,这是你亲姐姐,叫姐姐!”男孩子爽快地叫了声姐姐,流连忙应了。女人笑了笑,对儿子道:“留根儿,你跟着小姐姐出去玩儿一会儿,我跟你大姐姐说说话。好好跟着小姐姐,别乱跑!”田氏目送他两个出去,扭过头淡淡笑道:“你小时候你爹嫌放州苦寒,舍不得接你过来受苦,没想到人拗不过命去,你到底还是来这儿受了苦!都说南边儿的人靠不住,他到底还是撇下我自己走了!”田氏欠身拍了拍流连的手,“闺女,别难过!恩爱夫妻不到头儿,总有先走的。你们夫妻缘浅,连个孩子也没留下……”田氏说着掏出帕子搌了搌眼角,流连疑心她要给自己说媒,忙把要替夫报仇的话说了一遍。 “好孩子!你这脾性倒是像你爹!实话说,见过了好爷们儿,真看不上那些等闲的!只要有挣饭吃的本事,嫁男人做甚!不瞒你说,我田家在放州城里也有名号,有事儿你说话,我尽力帮你。”见田氏无做媒之意,流连放下心来,又聊了一会儿,田氏诚恳劝她找个谋生的法子,不能坐吃山空,两人越谈越亲密,田氏出主意让流连去买头驴,送到粮秣所服役,自己开个旅店或是布店,“随便干点儿什么不比嫁男人有出息?”田氏做出了结论。 这个田氏真是太敞亮了!流连大喜,引为知己,叫翠翠赶紧去买菜,田氏拦住了她,一连声说有什么吃什么。仓促之间,其实也做不出什么复杂的菜,不过是一些现成的冷荤加一大碗黄焖羊肉,一大盘木樨肉,一盘炒萝卜丝,一盘醋溜白菜再加一大海碗羊肉汆丸子。田氏吃了几口,赞道:“闺女,你这手艺,不开饭店真是瞎了!我敢说咱们放州城,无人能及!可惜咱们放州城小,施展不开!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炒萝卜!”说着夹了一大筷子放到留根儿碗里,“肉吃多了积食,尝尝你姐姐炒的素菜!”留根很听话地吃下去。 翠翠很快就打听到了田氏的底细。田氏也是放州城的知名人物,田家是殷实人家,田氏定过亲,没过门就守了望门寡,接着哥哥也殁了,嫂子舍下两个儿子改嫁走了,父母气得卧床不起,田氏接手了家里的旅店,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养大了两个侄子,给他们娶亲,发送了父母,眼看快能建节烈牌坊了,到底没能守住,快三十了,竟又嫁了,还是个外乡人,把红红火火的旅店留给侄子,自己把自己打发上了花轿。婚后男人出钱又开了一个旅店,她挺着个大肚子出头露面经营着。外乡男人死后,她就自己守着儿子,既不闭门守节又不肯嫁,成了全城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流连备了厚礼回拜。田氏经营的旅店不小,院子阔阔大大的,足有二十多间,主要接待来往运货的大车,雇了好几个伙计。田氏和儿子住在后院儿。院子打扫的干干净净,屋里坐了一屋子人,田氏笑着给流连引见,左不过是些姑姑姨姨的,都是田氏的亲友。一个老太太拉着流连的手上下打量着不肯放,笑道:“长生的这个闺女,模样不赖!年轻轻的!我那个小儿子,今年才二十六,自从媳妇殁了,一心只要寻个人材好的,脚大脚小的,他倒是不挑……”田氏拉出流连的手,笑道:“姨妈,我这个闺女头里嫁的是探花郎,家里几辈子都是当官的,文才不用说,模样也好,夫妻恩爱,房里连一个妾都没有,正经的官家少奶奶!遭了屈官司才沦落到咱们这儿的!”流连微笑着点点头,老太太翻了田氏一眼,不说话了。 第六章 田氏大摆筵席,众人醉饱散去后,田氏拉了流连的手,“我给你疏通了一下,你买头驴送过去,一个月再出八百钱的草料钱,就不用再去了,你觉得行不?”流连推了几个月的磨,也腻了,有这机会还有什么说的,忙答应了。田氏拍拍她的手,“到什么地方说什么话,我看你也是个伶俐的,倒是个干买卖的材料,绸缎铺本钱大,脂粉铺子或者绒线铺子,我知道上哪儿上货,有三四百银子就能开张,你中意不?” 流连摇摇头,倒不是不中意这两个买卖——这两种生意都比较省心且干净,不用雇伙计,很适合姐儿两个,不过流连不想扔了自己的手艺,“我想开饭馆。” 田氏啧了一声,“饭馆子倒是个挣钱的买卖,有军队里那些大大小小的官,不愁客源,只是你一个单身的女人,老跟这些人周旋,容易吃亏,倘若雇掌柜的,本钱可就大了,弄不好就被人算计了。”流连垂下眼帘,田氏的话很有道理,想了想道:“我也不开酒楼,就开个小面馆儿,五间门面就够。”田氏略一思忖,“倒也行,比开个小脂粉铺子有出息。码头菜市儿往北一点儿有个院子,离西城门不远,进城卖菜的人从跟前过,城外就是牲口市,倒是个好地方,只是房钱估计不便宜。改天你过去看看,中意的话,我替你问问。”流连点点头。 放州城是个乌龟形状,流人所在西北,离码头菜市不远,很容易就找到那个地方了,确实不错。流连出城买了一头青年灰驴。粮秣所比流人所更靠北靠东,放州城的道路倒是横平竖直,两个人牵了驴进城后,便直接往北走了。忽听有人招呼她,却是保才。流连道:“保才,你怎么在这里,不忙吗?”保才笑得和煦,“怎么不忙!公务!你牵头驴做什么?”流连便把原委细说了一遍,保才笑道:“别人都是买头便宜的老驴,你这个花了几吊钱?”流连花了九吊钱,保才无语,流连知道肯定是买贵了,强撑着辩解道:“这样漂亮的好驴在京里起码得十四五吊钱,比老驴好使得多!”保才哑然失笑,别人都是花五六吊钱买头老驴,粮秣所的人扭头就送到汤锅,并不会留下来使用,不过保才知道流连不缺三五吊钱,便没有多说扫兴的话,与她二人结伴同行——王府在正北方向,倒也顺路。 “你办什么公务?” “码头那里有个菜市,拥堵不便,王爷想着重设一个码头,我来看看地势。” “哦?”流连的眼珠子转了几转,“定下了吗?那些荒丘都有主儿了吗?” “怎么?你想买块地?” 流连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不想错过,“我刚刚看了一个铺面,太贵了,简直黑心!布局并不十分适合开饭馆,要是有合适的地方,索性自己盖个房子!” “好吧!我给你留心。” 流连从粮秣所脱了身,便租下了那所房子。铺面只有三间,好在院子里有水井,流连为安全计,并没有从流人所搬出来。稍微拾掇了一番,盘了灶,招了四个婆子,两个烧火两个上灶,还找了一个年轻人,白天跑堂晚上守夜,红红火火地开张了。 流连只在前边儿照应,翠翠里里外外跑。快入腊月了,进城采买的人格外多。流连这里主要卖面和油旋馅饼。面其实是拉面,卤却是猪肉卤和板面卤,因为禁止私屠耕牛,所以用得羊肉。 面十个子儿一大碗,九个子儿一小碗,腌肉面猪脚面肥肠面还有羊肉丁面都一个价儿,油旋两个子儿一个三个子儿俩,素馅儿饼一个子儿一个,荤的两个子儿一个,肉汤里卤的鸡蛋一个子儿一个,豆腐角儿三个子儿一碟。水牌挂在墙上价钱写得清清楚楚,最有趣的是素面汤一百六十八个子儿,荤面汤一百八十八个子儿。所谓的荤面汤不过是面汤里放了芫荽虾皮葱花酱油香油,再加半勺卤汤和几滴醋,能闻见醋香并无酸味。开始客人往往吓一跳,后来见老板娘并不真的收钱,便有好诙谐的与流连打牙嗑嘴儿,流连总是一本正经道:“头次打交道,交个朋友,这一百八十八个子儿算我的!”戓者是:“都是老朋友了,总照顾我,今儿这碗汤我请了!”引得客人哈哈大笑,不是不知道老板娘就是耍嘴皮,就喜欢逗这个乐子,再加上饭菜味道确实好,竟一炮而红。 买卖红火了自然招人恨,就有人在背地里胡言乱语,保才和狄平及时来捧了个场,压下了同行的蠢蠢欲动。这天正上客时,忽听有人吵吵,流连撩帘子出去。活见鬼竟是收保护费的。流连叫这个不长眼的小子滚蛋,谁知初生牛犊不但不怕,竟跟流连叫起号来。流连不想理他,奈何人越聚越多,翠翠提了菜刀出来。那小子索性放起刁来,伸着头叫号,事已至此,再说好听话已经太晚了,流连硬着头皮接过刀,冷冷盯着这个上蹿下跳的小无赖——他把胳膊伸到流连根前,叫流连砍下来,绝不躲闪,皱一下眉头不算爷们儿! 流连等不来巡街的兵卒,只能自己硬着头皮上。现代常见名厨炫技,在人背上切肉丝什么的,流连没那手艺,但是一个蹄?到底是切破肉皮还是见骨或者干脆剁开这点儿准头儿还是有的。如果不让这小子见血就让他把钱讹走,那买卖干脆别干了,如果胳膊断了,这小子这辈子都有饭吃了,必须见血又不致重伤。 衡量清了,流连举刀砍下去,势便做得凶,内里却收着呢。这小子是个雏儿,也就是吵得凶,碰见流连也是他倒霉,“嗷”一声收回胳膊,流连心里有了底,样子做得更凶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这小子扭头就跑,流连举着刀在后面追。 第七章 流连追得气喘吁吁,那小子早已落荒而逃,流连指着他消失的方向,叉着腰臭骂了一顿。众看客过足了瘾,纷纷劝流连回去,流连就坡下驴回了店里,每个客人碗里加了俩鸡蛋,满怀歉意地请大家多包涵,扫了大家的兴,这小子实在是欺人太甚,众人纷纷解劝他,很仗义的样子。一个小寡妇儿,这样能曲能伸,所有人都暗挑大拇指,津津乐道到处嚼说,流连凶名远播。接下来几天,食客爆满,都想来瞻仰一番敢砍人的母夜叉到底什么样儿,是不是红头发绿眼睛。 腊月热热闹闹地过去了,二十六流连亲自下手做了几个菜,摆了满满一桌子,发了薪水,每个人额外加了五百钱,几个婆子满口好听话奉承,流连慨然允诺明年年底加一吊钱,众人都喜不自胜地争着说明年还来。 接下来几天,翠翠出来进去办年货,流连躲在屋里叠元宝。 除夕一擦黑,许多人都到城外大路上给亡人送钱。流连划了一个圈,又在圈里划了一个十字,把元宝放进去点着,翠翠絮絮叨叨念着所有人的名字,要他们拿好银子,流连呆呆地跪坐在一旁,胸中堵得几乎透不过气来。翠翠把纸钱捻开投入火中,火光在流连眼中跳跃。 旁边有个人跪下来,把几个纸糊的包袱放进去,拿过来流连手中的纸钱,捻开投入火中,任由它们被火焰吞没。火渐渐熄了,保才将酒奠入灰中,翠翠将供品掰开扔进去。纸灰受了惊吓,飞起来,黑蝶一般盘旋着。流连目光追着纸灰,保才淡淡道:“林兄弟把钱拿走了。”流连冷笑一声,到底还是忍不住,愤恨道:“难道他只拿钱?连个招呼也不跟我打!” 保才叹口气,弯腰扶起流连。流连在灰堆旁站了一会儿,终究是无计可施,只能无奈地离去。保才将她们送回去,嘱咐了翠翠几句小心火烛,便匆匆离去。翠翠知道流连心情不好,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流连呆坐在桌旁,一句话也不说。 放州风俗,年轻的男子并不在家里守岁,而是到所有亲友家里辞年,想是受军营中的影响。翠翠在外间屋摆了一张桌子,摆满了凉菜和干鲜糖果。很快有邻居提了酒带了儿子过来,也不过是坐下来互相让一让,吃一口菜。别人还罢了,颜生涎着脸问翠翠,流连咋不出来陪着客人坐一坐。颜生在采石场吃了三个月苦依然不知悔改,翠翠懒得搭理他,假装没听到,只堆着笑请大家动筷子,往孩子们的手里塞糖果。辞岁不同于做客,都是略坐片刻而已,别的男人喝了一杯酒,闹哄哄地告辞,颜生厚着脸皮不肯走,奈何流连和翠翠人缘儿很好,辞岁的人一直不断,哪有容他说私情话的工夫。有小孩子问翠翠流连呢,翠翠告诉他流连出城烧纸着了风寒,头疼,不想见人,颜生没脸再坐下去了——翠翠提起流连的丈夫,几乎可以算是当面骂人了,小孩子不懂,颜生懂,别人眼里鄙夷的目光也让他如坐针毡。 保才和王爷今夜要走遍所有的营房,还要慰问每个站岗的兵卒。他手底下大大小小的官也要走访自己治下的兵卒,还要防止底下人喝酒闹事,比平时格外忙。明早还要起大早接见拜年的官员,一晚上几乎没能合眼。 午夜时分,鞭炮声响成一团。翠翠煮了几个饺子请流连出来吃,流连恹恹地坐在桌旁,叫翠翠出去放一挂鞭,过年,总得应个景儿。翠翠听不得这一声,忙跑出去放,流连失神地倚着门框,脸在辟里啪啦的爆炸声中,明明灭灭。 初三,强打精神去田氏那里做客,也算是回娘家的意思。田氏的父母已不在,也没了可走的地方,见了流连自然喜出望外。翠翠偷偷告诉她流连已经两三天没正经吃一碗饭了。田氏知道她是心里难过,便拉她坐在炕上,百般开解。田氏跟长生也是恩爱夫妻,知道她的苦楚,并不强求她开心,给她讲了许多长生的往事,倒把自己说得难过起来。 “不提他了,好歹给我留了个儿子,总算是有个盼头儿!”田氏擦了擦眼。流连想起自己那个没能成的孩子,如果生下来也有三四岁了,已经能满地乱跑了,一时悲从衷来,伏在桌上呜呜哭了出来。 田氏抚着她的背,陪她哭了一会儿,劝道:“说到底还是你们夫妻缘浅,哭也无益,还是看开些,别苦了自己,死人在底下也不得安生。”叫人打了水来,重又洗了一回脸。刚坐定,听见外面有人叫,却是田氏姑姑和姨姨家的孙子,路上碰见一齐来了。田氏的姑姑姨姨都是有心眼儿的人,见流连这个样子实在也不像个能守得住的,官家的夫人总有几个钱,也比小城姑娘有见识,便想着先下笊篱,估摸着她初三会来给田氏拜年,把自家的孙子捯饬捯饬,打发来走亲戚了。 小城里婚期普通略晚一两年,再加上他们家里都有几个钱,挑三拣四既要漂亮的又要贤惠的又不肯要穷人家的,因此往往到二十多岁才肯娶亲。流连也不过才二十三,也算相当,一个男子热切地注视着流连,另一个低头细细盘算着。 流连已是两世为人了,有什么不明白的。一个年纪大一点儿的男子跟流连寒暄,问她饭馆经营地怎么样。流连趁机叹了一番苦经,并把砍人的经历大大渲染一番。这件事儿本来就在城里引起了小小的轰动,哪里禁得起添油加醋,低着头的男子头更低了,热切的目光也暗淡了,有点儿失望——老婆还是温柔一些的好,夜叉似的,一辈子受不完的气,还是个二婚头,怎么看怎么不合适。田氏差点儿笑出来。 小门小户的,不分席。流连明白男子憧憬什么样的娘子,偏要反其道而行,奸而且馋,毫无形象,两个男子彻底失望了,目光转向翠翠,翠翠像被烫了似的,脸涨得通红。 第八章 流连告辞时,别人也忙起身告辞。田氏住在城东头,几个人结伴往西走,搜肠刮肚找话说。 忽然后面马蹄声得得,有人唤林夫人。流连正尴尬地要死,忙开心地招呼,“咦,狄平!你怎么在这里,做什么去了?” 狄平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后面跟着的亲兵,叫他先回去,别的人见狄平盔明甲亮,两随从也骑着马,估计是个惹不起的,便也趁机告辞。狄平扭了扭脖子,笑了笑,道:“我巡查防务呢。你倒自在,哪里去了?” “我到田氏妈妈那里去了,算是回娘家吧!”狄平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笑什么!不对吗?” “对对对!对!大姨姐,改天给你拜年去!你给妹夫做顿好的吃吃呗!” “好说!大忙人你哪天有空,我恭候大驾!” “我哪天都有空儿,得看保叔,他比较忙。” …… 客人临转弯时回头望了一眼,流连还在和狄平谈笑风生。 狄平回了营房,保才恰好也在,难得闲暇,正闭目养神,泡了一壶茶,不凉不烫了。狄平抄起来咕咚咕咚灌下去,又去提了铜壶,续了沸水。 “保叔,你猜我在路上碰见谁了?”保才睁开眼,并没有去猜。狄平也没指望他猜,扯了一把椅子坐在他对面,手指叩叩桌面,“林夫人!林夫人到田氏那儿走亲戚,好几个男子陪着她在街上走。肯定是田氏的亲戚看上她了!我把他们赶走了!” “哦。再嫁由身,那是她的事儿,你瞎操什么心?”保才淡淡地反问道。 狄平气得站起来又坐下,“保叔,你可别说你不想要她!” “平儿,她是要给林探花守节的,她连仁王都不肯嫁,除非能替林珩昭雪申冤,……” “大哥,那种鬼话你也信!仁王是个瘸子不说,还不肯给她正经名份,又没有什么情意,难怪她不肯!你不一样,你俩情投意合,她要守节,随她去,守呗!你还能护着她呢。好肥一块羊肉,不怕落到狗嘴里?” 保才无奈地搓搓脸,苦笑一声道:“姻缘的事,岂能强求!” “保叔,你不强求,未必别人不强求,放州城里这么多兵,都是精壮汉子,狼多肉少,想女人想得眼红,万一有个不怕死的……” 保才沉默了,狄平说得都对,可是他拿什么与流连做夫妻?要她守一辈子活寡?她肯保才都不肯。狄平无语了,保才哪儿都好,只是缺了一个关键的物件儿,便做不成男人,有了心仪的女人,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落到别人手里。 “成不成问问,万一她不嫌弃呢?总好过就这么不上不下的吊着吧!她叫你过去吃饭呢!我帮你探探口风?”狄平试探道。 “平儿,不要乱来,倘若事不成,连面也见不得了!” 狄平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保才一会儿,无奈地叹口气,“你哪天过去吃饭,我派人给她送信儿。” “啊?噢。初五吧,只有那天有空儿!” “保叔,初五是个破日,谁初五串门儿?” “没事儿,她向来不计较这个。一直到十五,都不会有空闲。过了十七,估计她那儿就开张了,没别的日子了。” 有人进来回事儿,这个话题就此搁下,保才又忙起来。 保才看见流连朝他跑来,投入他的怀中,仰脸笑着。保才大喜,紧紧拥住,低头吻住她花瓣一样的樱唇。流连环住他的脖子,忘情地吻他,保才褪去她的衣衫,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流连依然笑着看他,满面春色。保才急醒了,才发现自己已经满头大汗。夜深了,营房里静悄悄的。今天轮到狄平值宿,帐篷里只有他自己,保才抬手摸摸自己的嘴唇,梦里的感觉那样的真切,那样的美好,又那样的可怕。 火盆中的火快熄了,保才起来加了几块炭,回到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帐顶出神。柳娘子被林探花惯坏了,活得恣意,不过对外人还是很有分寸的。保才也可以像林珩一样惯着她,让她像野草一样舒着蔓儿长,自由自在的。可是,男欢女爱始终是他没办法给予的。柳娘子一向阔朗,保才甚至怀疑她与仁王就是一场交易,仁王老奸巨猾,不会干从井救人的傻事,所以她宁可来放州也不肯留下。至于那位柳掌柜,很显然她不稀罕他,她是不肯委屈自己跟一个不爱的人在一起的。她自己一个人也可以过得舒舒服服的。狄平的话扰乱了保才的心,柳娘子是个要强的人不假,只是她到底是一个弱女子,倘若有人存心算计,她是抵不过的,她那个脾气,好钢针儿一般宁折不弯,保才翻个身,想起他们共同御敌的日子,柳娘子不会武功,面对强敌却从不退缩,抄家伙就上,过刚易折,很容易伤到自己,可是要她一辈子躲在男人身后,她又怎么肯!保才越想越头疼。 初五那日一早,狄平拎了两包点心,狄平拎了两盒干果来做客。流连果然没说什么破日不破日的,盛情款待,多是些费工夫的菜,甚至还有海参瑶柱和金钩,再加上芋头笋干,都是难得之物。 狄平夹了片雪白的荸荠细嚼,酸、辣、咸,再加上本身的清甜味,酥嫩爽口,狄平道:“还得是跟着保叔,能吃到好吃的。”保才在桌下踢了狄平一脚,笑道:“伙房里也买了荸荠,伙头军只会加了酱油红烧,简直是糟蹋东西!你这是怎么做的?” 流连笑道:“这个最简单了,芥末泡出辣水,加白醋冰糖盐,荸荠汆一下,投凉,切成厚片,泡一会儿就好了,很简单的。” “难得你这份巧思,我想用藕这样做应该也可以。今年打算在城外开辟水田种水稻,再种些藕,荸荠,夏天可以看荷花,冬天也有鲜菜吃,省得白菜萝卜,萝卜白菜!倒胃口!” 流连眼一下子亮了,“是吗?那我敬你一杯,简直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开辟水田是保才的提议,他绝对不是因为流连见了藕满怀欢喜才动意的,就算是打死他,也是为了不荒废王爷的土地。 第九章 放州西北方向有两座山,香火很旺。两座山小小的,半个时辰便能爬到顶,不过物以稀为贵,方圆二三百里,就只有这两个宝贝山,秋天时满山盛开的野菊花,金灿灿的,因此竟叫做金山。金山正月十五过庙会,人挨人,人挤人,拄一根甘蔗上到山顶,吹一阵儿冷风,再下来满意而归。 流连和翠翠起了大早来的,拄着甘蔗棒子上到山顶,早已疲惫不堪,叫了一辆驴车返城。车老板就是附近的农民,趁着庙会挣几个外快,车就是平常拉庄稼用的大车,刷洗地干干净净,放了几个麦草蒲团。车老板很风趣,一路上指指点点跟两人讲古。 忽然翠翠指着路边,“看,那儿躺着个人,好像是去咱们那儿讹钱的那个,他怎么在这儿躺着?饿死了?”车老板跳下车,用鞭子捅了捅那个人,那人蠕动了一下,翠翠关切地注视着。车老板双脚一缩坐回车上,“估计是快不行了,这种人多得是,心疼不过来!”翠翠乞求地看着流连,流连不想多管闲事,便扔了两颗碎银子给他,“咱们自己都顾不过自己来,哪有多余的力量!”说着催老板往前走。 翠翠急得泪都快下来了,“姐姐,他连庙会都走不到,肯定是饿坏了,不能看着他饿死吧!”流连无奈,翠翠真的挨过饿,虽然现在衣食无忧,依然见不得别人挨饿受苦。流连无奈吩咐车老板返回去。那小子一动没动,银子还在身边扔着。车老板和翠翠把他抬到车上,那么大的个子,屁轻。车老板拧开自己的水葫芦,扶起他往嘴里灌了一口。流连拧着眉,见他真是奄奄一息了,催老板快赶车找个饭摊儿。老板跳下车赶着驴快跑了一阵,停在一个茶水摊旁,“快兑一碗不烫的,加双料白糖!”一碗糖茶水下肚,那小子勉强睁开眼自己捧了第二碗喝。翠翠去旁边的面摊上端了一碗面过来,那小子接过狼呑虎咽几口便吃下去,翠翠关切地问他:“够了吗?不行再给你端一碗过来?”这小子显然饿坏了,别说一碗,两碗也加得进去,车老板拦住了他,“不能再吃了,你的肠子饿细了,猛一下吃得太多会撑坏的!” 流连把他安置在店里,叫他先烧水,自己带了翠翠去成衣铺买了一身儿薄绵衣和两套青绢布外裳。那小子洗了澡换上新衣裳出来,立马显得人模狗样的挺清秀。他抱拳躬身施了一礼,“多谢两位姐姐搭救,下半辈子我天天烧香求菩萨保佑二位姐姐,来生当牛做马报答姐姐。” 没想到这个小泼皮的嘴这么好使,流连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小泼皮陪笑道:“我叫木棍儿,十九了,我也不知道我是哪里的人,我娘死得早,没记住。”木棍儿低了头,脸有点儿红。 流连没接着问,放州城里的许多人,身世都不能追问。“棍儿,我这儿是个饭店,活儿挺辛苦,一个月两吊钱,管吃管住,你要是不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您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怎么沦落成这样了?你不是收保护费的吗?” 木棍儿低下头,脸有点儿红,咬牙道:“我中了暗算了!姐姐这儿没人敢搅扰,他们嫉妒老大赏识我,故意挑唆我过来。我丢了人,还惹恼了老大,就被赶出来了。我没有去处,有胳膊有腿的,没人肯施舍,过年送财神挣了几个钱,也被他们抢了,这几天没短工可作,我又中了风寒……” 流连道:“你把以前的臭毛病改改,老老实实地,总有你一碗饭吃,好了,你先歇下吧。”流连掏出一把铜钱放到桌上,“你想吃什么自己买点儿,过了明天,我就叫人送东西过来,十九开张。”木棍儿头点地小鸡儿啄米一般,恭恭敬敬地把姐妹二人送出去。 第二天,一大早木棍儿就跑过来,殷勤地抄起笤帚把院儿里扫得干干净净。流连没法子,留他吃了早饭。这小子十分鸡贼,吃过了早饭张罗着把棚子里的一堆柴劈了。这堆柴是个笑话,流连初来时去买柴,买了一车腰一般粗的整齐树墩子,倒也不贵,才花了一百二十个钱,一车稍柴还要八九十个钱呢,这一车柴多瓷实!倒霉催得,这车柴全是榆木枣木柳木,半干不湿的根本劈不开。开始流连认为是铁匠坑自己了,卖给自己的斧头太秀气了,中看不中用,又买了一把大一点儿的斧头,还是不行,铁錾子打进木头里死活拔不出来,借来一把长柄大斧,在别人手里很容易就劈开一个木墩子,到了她这儿,居然欺生!俩人费了杀牛的劲儿才把錾解救出来,流连把这把品行恶劣的大斧还回去后,劈柴的事儿绝口不提。翠翠曾提议觅人劈,流连反问她一个壮汉一天多少钱?翠翠不说话了,一个壮汉一天八十个子儿,还得管饭,少说也得一百钱,还不如再买一车柴便宜些。 木棍儿一边劈一边赞不绝口夸柴好,瓷实。同样是那一把借来的长柄大斧,听话极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全劈开了,木棍儿消消停停坐下来,边跟翠翠说笑,边用斧头把柴劈成细条,流连看看堆得整整齐的柴堆,不得不承认,也许不全是工具的原因,与工具的使用者也有一定的关系。这还有什么说得,掏出两块散碎银子,“翠翠打酒!买几个好菜,咱们包饺子吃!” 木棍儿自己挣来的饭,自然吃得香甜。放州风俗,正月十六烤柏枝火。柏枝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柏翎,流连已提前买了两束。木棍儿知道哪里有柏树,领了翠翠又去扒了许多。 烤柏翎火讲究用庄稼秸秆,早晨扒开灰看看,找着豆子预兆今年收豆子,找到麦子预兆麦子丰收。火烧旺了,几个孩子闹哄哄地撅着屁股烤,烤了屁股一年到头儿不拉稀。木棍儿用树枝叉了一个白面馒头,烤得焦黄,据说吃了不会肚子疼,别的孩子也把手中的馒头纷叉起来烤。 第十章 天暖了,保才送来一张地契。流连大喜,没想到保才如此给力,本来就是那么一说,没敢指望真的能成。保才淡淡笑道:“你明天把钱交了,就真的归你了。位置还可以,只是地方不算大,就是一个土丘,上面长着杂树,拾掇出来挺费劲儿的。明天顺便看看去?” “行行行!” 保才便告辞了,并没有留下吃饭。流连第二天去交钱,流连预备了三百两银子,居然只花了十几两,连税一共也不到二十两。感念保才的好,顺路去看自己的地方。保才正背手看着人画白灰线,笑着过来把地方指给她看。流连吃了一惊,原本以为有个地方就行,居然就在码头边,还把了一个街角,这么好的地方开面馆简直太浪费了。保才指指后面,“北边预备再开一条宽街,粮食人马走得通畅些!兵丁出城训练也更近。”流连瞪大了眼,这么说自己这块地方三面临街,应该是最具有商业价值的一块地了,脱口问道:“你是怎么弄到手的?”保才呵呵一笑,“自然是光明正大买到手的,我就说要给自己盖私宅,他还要了我一个大价钱呢,是我吃了亏好不好?”流连调皮地问:“你肯定没有告诉他这里要开辟一个新码头吧!”保才一本正经道:“开工前,这件事王爷不允许任何人提及,违令者斩!”流连由衷地谢了保才。保才几乎没见过她笑靥如花的样,一时失神,怕失态,忙低了头,“这里的土很快就用了,只是码头落成后才能盖房子,耐心等几天。” “好说。多等几天就是了!” 流连兴致勃勃的,土丘上的杂树看着也十分顺眼。保才只觉得嘴里干干的,掩饰地指指远处,“那边儿是王爷的封地,开成水田,种上莲藕,岸边栽上垂柳,盖几个凉亭,种上桃杏,城里的人就有游玩的地方了!”流连赞许地直点头。 保才痴痴地目送流连离去。狄平过来抗了下他的肩,凑在他耳边小声调侃道:“保叔,就让她这么走了?换成是我,高低得搂住亲两口!”保才没接他的话,问狄平什么事儿,狄平挠了挠头,“斥侯来报,鬼方人有集结的势头,王爷叫你回去议事。” “哦?去年冬天也没遭白灾,一冬天都安安生生的,现在估计已经有青草了,他们想干什么?”说着翻身上马。 信王正在帐篷里看消息,见二人过来,把一叠信推给保才,抚额道:“刚收到的,太子被废了,却没立新储君,这回是哪位哥哥要算计我呢?”保才接过信匆匆浏览了一遍,“礼王的舅舅盘距西北多年,会不会是他从中作怪!” 信王冷哼一声,“本王如今已经做了配军,老三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难道我还能与他争不成?” 狄平道:“不如我乔装去打探一番,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信王点点头。 码头的工程一开,流连的生意翻了一番,每天店里挨挤不开,不说日进斗金吧,进一斗铜钱还是可以的。就有人眼红了,要设法谋夺她的买卖。每天不到一到饭点,一群衣衫褴褛的花子拥入店中,一人花一个铜子买一个素馅饼,叫一碗汤,占一张桌子,没完没了地在店里高谈阔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流连,口水都快流出来了,一连半个月天天如此,流连知道有人惦记上了,也只好把旺铺出兑的字样贴出去。很快有人来洽谈,流连要了个大价钱,来人倒也没使劲儿压价,只是加了个条件,流连不能在放州再开面馆。 流连沉寂了几天,不过这种事儿见得多了,不算新鲜。保才沉默了许久,也无计可施,只好劝流连想开些,等以后有了自己的房子就好了。幕后的老板是礼王的舅舅的亲信,跟信王几乎算是对立的,在放州城的势力极大,而且他这个手段恶心地很,流连也只能吃这个哑巴亏。 礼王的舅舅姓沈,戍边多年,率兵驻在放州城西北方向,并不常回放州,但是放州的大小官员富商多出自他门下,他才是放州的土皇上。放州正西还有一位顾将军,一向与沈将军不睦,沈将军恨他恨得牙痒,只是顾将军一向治军严明,从不与他正面硬刚,关键时刻又寸步不让,这放州才没变成沈家的天下。夺一个小面馆,那是喽罗底下的喽罗的喽罗干得,沈将军还真看不上这条蚂蚁腿,总而言之,只能说流连倒霉。 木棍儿也不干了。他坐在流连的面前吭哧了半天,才说想要投军去,流连明白了,大梁从军是要自己带装备的,便答应赞助他一套装备。木棍儿如释重负松了口气,对流连说:“那我从军后,军饷便由姐姐领吧。”大梁的军饷只发一小部分给士兵,大部分由家人代领。流连早就看他和翠翠一天天凑一块儿嘀嘀咕咕的,彼此颇有情意,便笑道:“我可没那闲工夫,还是让翠翠帮你这个忙好了!”两个小人儿的脸红得柿子熟了似的。木棍儿见流连没有棒打鸳鸯的意思,索性老着脸求流连给他取个名。流连问他姓什么,是不是姓木。木棍儿答不上来,只说我娘不知道是姓林还是姓凌。流连把木棍二字写到纸上给他看,“这样吧,把棍拆开,两个木恰好是个林,就叫林昆吧。昆字有同心同德、众志成城的意思,听着也好听。”木棍儿高兴地点点头,“我知道,昆是哥哥!”流连笑着点头,“对!”林昆拿起纸细细端详着,“姐姐,人家都是竖着写,你怎么全反着来呢。” 流连不意他能提出这个问题,掩饰道:“我又不要做官,守那些臭规矩做什么?而且你的两只眼是横着长的,还是横着写比较容易看吧!这样写弄不脏手。” “姐姐,你说得真是太对了,我也觉得这样好!老悬着腕子确实累,这样写省劲儿一些。” 第十一章 天暖得人心慌,流连无所事事地瞎转,每天都要去自己的土地上转一圈儿。放州的春极短,老白姓管春天叫“春脖子”,一转眼树叶出全了,嫩叶遮出浓浓淡淡的荫,风是凉爽的,空气似水洗过一般清新。 今天是个好日子,田氏的一个表侄女给孩子办满月,流连正闲得发慌,便拿了一个红绸子尺头去凑热闹。主家住在西城外,今天凑一桌的几个客人都不讨厌,说说笑笑地日头竟不早了。进了城流连便下了车,走几步消消食,顺便去看看自己的地。 码头工地上静静的,没有人。这几天局势紧张,兵卒们抓紧练兵便停了工。城墙开了一个大口子,夕阳嵌在豁口处徐徐坠下。流连看着自己的那一块地,想象着房子的样子,忽然翠翠扯扯她的?子,略有点紧张,“姐姐,你听里边是什么声音?不会是兔子吧!”流连注意去听,却又没有声息,拣了一根棍子,小心地拨开杂草,狐疑地皱起眉,草上有几滴鲜血,尚未凝固,里边好像躺着个人。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乍着胆子往里走。 人还活着,居然是狄平,浑身是血。流连忙拔出狄平的匕首,割开他的衣服查看伤口。狄平微微睁开眼,叹气一般说:“保叔。”流连忙打发翠翠去找保才,撕开褙子给狄平包扎,狄平又晕过去了。流连去走亲,席上夸了主家的米酒好喝,稠稠的,甜中略带酸,有浓浓的桂花香,主家回礼送了她一坛,田氏见她喜欢,便把自己的一坛也给了她。手边也没有别的东西,流连扯了一块布蘸了酒往狄平嘴里挤,狄平的喉结动了一下,似乎吞咽了一下,流连大喜,忙又醮酒喂他,他又喝下去一点点。 翠翠跑到军营门口找保才,门口的守卫打着官腔不给她传话,翠翠都快急哭了,恰好保才骑了马带着两个随从出来,见了翠翠便勒住丝缰,下了马,翠翠把她扯到一边悄声说了情况,保才不动声色,高声道:“行,知道了,我马上就送过去,什么要紧的东西,怕我贪了不成!”翠翠知机离去。 保才对亲随道:“我有点正经事儿要办,你们俩去吧,一定要仔细些,别让那些人浑水摸鱼!” 保才返回营房取了一个小包袱疾驰而去。哨卫挤挤眼,心知肚明地撇撇嘴,小声嘀咕道:“一个阉人,能干了什么正经事儿,占着茅坑不拉屎!” 保才一到,流连的心落到肚里了,忙把狄平交待的几个名字告诉保才。保才不语,先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势,从包袱中拿出一个小瓷瓶,倒出几粒药喂到狄平嘴里,又拧开一个小葫芦喂了他些水。保才解下狄平的腰带撕开,借着夕阳最后一点光看了看密信,揣入怀里。狄平醒转,强撑着说了几个人名和地名,保才点点头,把止血的药粉撒在他伤口上,“平儿,再坚持一下,魏军医马上就到了!” 保才看看流连,“柳娘子,能不能麻烦你照料平儿几天,军营中有细作,如果看见他的话,我们就不能秘密行动,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了!”流连没说的,横打鼻梁慨然应允许。 天黒透了,一个干瘦的小老头儿赶了一辆轿车过来,同保才将狄平抬到车上。魏军医检查了一下狄平的伤势,倒吸了一口冷气,看看保才,欲言又止。保才道:“无论如何,保住性命!”老头叫多掌几盏灯,往狄平嘴里塞了个木嚼子,展开器械开始治伤。流连和翠翠见不得这样血腥的场面,默默地走远了一些。听着保才的被堵在口中的惨呼,翠翠蹙眉担心地问道:“姐姐,他们要锯掉狄爷的腿吗?”流连无奈道:“可能是吧,我也不知道!” 很快,狄平就被包扎好了,魏军医匆匆离去,保才赶车把流连送回去,交待了一些事以后也走了。流连的窄炕上,残缺不全的狄平还在昏迷中,流连悲伤地想到狄平一向是个骄傲的人,仿佛一只桀骜不驯的雄鹰,如今他的翅膀折了,他的命也危在旦夕,等他醒过来,他能接受这现实吗? 翠翠端了一盆水进来,把狄平额头上的毛巾洗了一下,又小心盖上,“姐姐,他烧得越来越烫!” “军医说,烧过去醒来就算闯过这一关了,闯不过去,……” “姐姐,你先去我炕上睡一会儿吧,得熬好几天呢!” 流连无力地摇摇头,“我睡不下,你先去睡一会儿吧,有事儿我叫你。”说着起身把毛巾用凉水洗了洗。狄平的脸上都是泥,流连索性烧了热水,把他身上好好擦了一遍。呆在屋里气闷,流连索性到门外吹风。 圆月高悬在半空,静悄悄的。流连印象中保才向来一本正经,走路迈着四方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就算与人动手也是气定神闲,没想到他墙头儿跳得也不错。他蹭一下跳过来,倒把流连吓了一跳。 “怎么穿这么薄站在外边?当心冻着!” 流连退了一步,心有余悸拍拍胸口,“屋里闷,出来透口气!” 保才提了一个大包袱,有药和狄平的几件中衣。先交待了药的熬法,才去替狄平擦洗一遍,换下了脏衣裳。狄平只穿了一个汗褟儿和一条中裤,保才扯了一个夹纱被给他盖上。回到桌边坐下,见流连怔怔的,笑道:“怎么了?害怕吗?还是有什么心事?” 流连勉强道:“没什么!” 保才抱歉道:“不该让你看到这些。不过你不用忧心,我们提前有准备,不会让城里的百姓受战乱之苦!” 流连豁然开朗,原来她确实在害怕还没到来的战争,狄平的状况很直观地告诉了她战争的残酷,勉强笑了笑,努力放松自己,“要打仗了吗?”保才不答。灯光下的流连不似平日神采飞扬,少见得惶恐不安,保才很想把她拥入怀中。 第十二章 保才这两天没再过来,估计是忙打仗的事,流连每天过得跟打仗也差不多。 狄平依然烧,清醒的时候少,昏睡的时候多。流连知道蒸馏酒精的原理,点了一支蜡烛,用茶壶简单蒸馏出一些酒精,狄平被蛰得直裂嘴,迷迷糊糊地骂娘。翠翠熬药就有热心的邻居来问,翠翠只好说是流连害女人病,又着了气,躺倒了,不肯见人。人们都知道流连遭人算计的事,倒也没起什么疑,流连可遭罪了,一天钻屋里装病,不能出门。 狄平牙关紧咬,药根本灌不进去,流连思忖了一会儿,吩咐翠翠去折一根荷叶柄。院里恰好种了两缸荷花,是狄平帮她种的,两个豆绿半截瓷缸是保才送的。据说荷花一红一白,还没开花,碧叶亭亨,倒先帮了他自己的忙。流连吸了一口药,掰开狄平的嘴,哺进他的嗓子眼儿里,捏住他的嘴,用手摩挲他的脖子往下顺,好歹灌下去了。药苦得要死,加糖也没什用,其余擦洗换药倒是小事儿。 一连过了五天,狄平的嘴唇裂了血口,怎么用水润唇都不管用,烧略退了一些,流连给狄平擦了伤口,正用手扇风,冷丁听狄平疼得吸了口凉气,问道:“为什么不用嘴吹,嘴吹得风大!”声音沙哑,不过很明显人清醒了,流连摸摸他的头,凉了一些,长舒了一口气,知道他闯过这一关了,由衷高兴,便笑道:“你不知道人嘴里有毒吗?用嘴吹了伤口好得慢,我干爹说的!” 狄平死里逃生,自然很高兴,直到他举起了左手,才发出了一声惨叫。流连顺手把一团布条塞入他嘴中,小声警告他不要喊,狄平又掀开被子发现了一件更可怕的事,流连先下手为强,又堵住了他的嘴。狄平颠作起来,流连哪是他的对手,索性重重打了他一巴掌。狄平吃了一惊,恨恨地看着她,流连扯出他嘴里的布团,“别吵了!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劲吗!这几天我们两个都没睡过一个整觉,轮流守着你,给擦洗换药喂药,难道是容易的!你闻闻这屋子,全是药味,让你糟蹋地还能住吗?我还得在屋里装病,容易吗!” 狄平一下子萎了,“我活过来干什么?如今只剩下半个人了!” “半个也比死人强!林珩倘若能留下半条命,我情愿折二十年阳寿去换!”狄平无语了,他相信这是流连的真心话,相比林珩,他确实算得上幸运。 良久,狄平讪讪道:“谁给我换的衣裳?保叔都没有派我的随从来吗?”流连不想他太尴尬,便撒谎说是保才给他换的衣裳。狄平有点儿不太相信流连的话,流连索性说实话,“除了保才没有任何人知道你活着,哦还有魏军医。保才看了你腰带里的信了,你说的那几个名字我都告诉保才了。”狄平松了一口气,“我睡了几天?” “五六天了,饿不饿,给你弄碗粥喝?” 狄平嗯了一声,忽然想起了什么,小心地问:“你有没有偷看我的身体?”流连没好气道:“没有没有,每天我都是闭着眼给你换药的!”狄平一看就知道流连是信口瞎说,一时又羞又恼,流连嘁了一声,“有什么好看的?我没见过男人吗?长得又不白!” 狄平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我警告你,要是敢跟别人乱说,我拔了你的舌头!”流连才不惯着他,“大爷,我能跟谁说去?现在做好人这么难么?赶紧好了滚蛋,当我稀罕伺候你!”狄平被她气得万念俱灰,两眼直勾勾盯着屋顶。 翠翠端了一碗粥进来,狄平别扭着不肯吃,流连只好低声下气保证绝不跟别人说,越说越窝火,恼道:“我跟谁说?谁会对你的身体感兴趣?” “你那个丫鬟有没有看我?我可以纳她做个侧室!” “别瞎想了,翠翠早有心仪的人。她不是存心要看你,实在是我一个人翻不动你。她不会给人做小妾的,侯爷的贵妾也不行!改天你提携一下林昆就好,他也从军了,比答谢她自己还好!” “林昆?你那个小伙计?”狄平松了口气,自己就身体而言,显然比他更拿得出手!“好说,那小子倒还算机灵,改天我叫人给他开小灶,有出息的话,教他做斥侯,比较容易升官,以后也能让翠姑娘做官太太去!” 狄平靠起来吃了一碗粥,又吃了半碗蛋羹,流连递给他毛巾,他自己拭了拭脸上的汗,惨笑一声,道:“不行了,吃个饭都觉能出一头汗,真是不中用了!”流连想法子分散他的注意力,“你去哪儿探消息去了?探出了什么绝密消息?保才连我也不肯告诉!” 狄平自负地微笑:“那当然!我把鬼方人的兵马和路线探得清清楚楚,还有他们的宿营地,定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流连翘指赞道:“了不起!应该给你记个头功!” “那是自然!别看我是保叔教出来的,论探消息,现在连保叔都不如我,他看着太正经,把人都吓住了,不敢跟他乱说!你咋不怕保叔呢?俺们小时候看见保叔皱眉头就吓得要尿裤子,保叔也不打人也不骂人,没有不怕他的!真有小丫鬟被他吓哭过!你为啥不怕!” 流连倒是能理解他,当年也有过一个对学生要求极严的老师,上他的课上得也是痛不欲生,不过都过去了,严师出高徒,受益非浅,毕业后一直保持联系,过年最少得打个电话。不过她不能提这些,也不想提保才,因为她不想接受一个残缺的男人,保才也不肯勉强她,二人只好彼此装傻,不过没必要跟狄平说,便道:“我又不要跟他学东西,怕什么?一路上,他只怕我寻死呢!而且他受了伤还是我照顾他呢?他后面还怎么好意思摆脸子给我看呢?” 狄平眼里的八卦之火熄灭了,心想这女人看着挺伶俐的,怎么死活不开窍呢!林探花怎么就跟她对了眼儿了! 可怜的保叔! 第十三章 狄平清醒过来,可以自己喝药也能吃东西了,流连一下子轻松了许多。虽然擦洗换药时他依然不太配合,闭着眼一副生无可恋的死样子。 流连的手艺,炖出来的补汤自不会差。狄平在营中多是吃大灶上的饭,这回老鼠跳进米缸了,就是有一件小事不那么好办,吃喝过了还有两件不足挂齿的小事儿,问题是狄平自从会走以后,即使穿的还是开裆裤,也不随地拉尿,二十多年的好教养不是吹得,即使流连和翠翠躲出去,在这间香喷喷的屋子里,干干净净的小窄炕,浆洗得平展展的单子,颜色粉嫩的夹被,狄平尿不出来,肚子憋地铁硬,就是尿不出来。恰好林昆来看翠翠,狄平把她俩赶走,林昆扶着他单腿站着好歹尿了大大一壶。伤口都挣裂了,今天这一关过了,明天呢?让流连扶着?那还不如死了算了!狄平羞愤难当,必须回营,活人不能被尿憋死! 问了林昆外面的情况,保才和王爷都不在,自己的亲兵也不在,放州城竟是唱了空城计了。狄平想了一会儿,“大白胖子田瑞泰认识吗?屯所赶大车的,把他叫来,赶上车。” “认识!他是放州城的人。” “赶紧去办!”狄平吩咐道,希望这小子机灵些。林昆果然很机灵,天一擦黑,大白胖子田瑞泰赶着车来,车里辅得厚厚的,两个人把狄平塞进车厢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拉走了。 流连不太放心,第二天一早去屯所看狄平。田瑞泰就赶着车等在屯所外。他招呼了流连一声,把二人让到车厢里,摇鞭赶车带她俩进了屯所。门口的兵并没有拦住车察看,车拐了几个弯进了最里边。 狄平住在一个小仓里,仓里都是一些麻包,严严实实地不知道是什么。仓促间只把门口这一片儿打扫得干干净净,四张椅子支起几块木板,上面铺着两个被子,保才欠身看流连提的罐子,笑道:“好香啊,鸡汤吧?隔着罐儿都闻得见香味儿!” 流连忙倒出一碗,田瑞泰早已把狄平扶起来,往他胸前放了一张小桌子。鸡汤里不仅有人参,还有木耳和几个鸡蛋,狄平把鸡蛋分给旁边的兵士,“尝尝,我大姨姐的手艺天下无双!”几个人忙推辞。狄平慨然道:“这么多我怎么吃得完?你们尝尝就知道了,可跟伙房里煮的鸡蛋不一样!”田瑞泰吃下鸡蛋笑道:“难怪狄爷不吃早饭呢,敢情心里有根!”说着捧过来一张厚饼,“狄侯,泡在汤里吃吧,俺们把鸡蛋吃了。你老将就吃点饼吧!”狄平把饼泡到汤里,呼噜呼噜吃得痛快。田瑞泰扯过来一个麻包,拍拍灰,“咱们这儿连个椅子也没有,柳娘子别嫌脏,将就坐一下,站得怪累的!” 流连没过去坐,皱眉道:“不要把尘土都扬起来,伤口见不得尘土。”田瑞泰略尴尬,流连环视了一下四周,“用湿布把四周擦擦,灰尘就少了。”流连又把注意事项很严肃地交待了一遍,田瑞泰心悦诚服地点头,道:“难怪狄侯能活过来,柳娘子费大劲了!”流连淡淡笑:“狄侯命大,身体底子好。换一个人也末必能行。好在最危险的时候过去了!厨房在哪里?药熬出来了吗?我早点儿把饭给狄侯爷做出来。” 田瑞泰带了姐妹二人出去,剩的几个人挤眉弄眼地打趣,狄平沉下脸,“都给我放尊重点!她是保爷的人!” “哪个保爷?” 狄平冷哼一声,“你们觉得哪个保爷值得我说这一声!别看她笑咪咪的,就跟她涎脸!她就是看着和气,可不是好惹的!敢用刀砍小混混儿的那个老板娘,听说过吧?这回你们看见真人了!” 几个兵士面面相觑,狄平看了看他们,缓和了口气,“你们都跟过我,我才提醒你们一句。去年颁的那条令,凡调戏妇女者,枷号示众三天,脸上刺字,服役三个月,再犯当场格杀勿论,知道是怎么来的吗?” 几个兵士不约而同打个寒战,一个小心地开口问道:“狄爷,保爷不是……怎么……” 狄平伸了个懒腰,扭扭脖子,几个人都把头凑过来,“再不全也是男人!他就动心了!他就要护着那个女人!不服气?”几个人忙摇头,“这就对了!你们就把她当男人看,客客气气的,还能捞到好东西吃。再说了,她头里那个男人是林探花,恩爱得很,等闲的人她也看不到眼里。”都不是傻子,几个人都明白狄平为什么宁可来仓里叫这几个粗手笨脚的家伙伺候了。 因为狄平提前给众人打了预防针,所有的兵士都对流连姐妹二人客客气气,确实如狄平所说,流连虽和气——也就是看着和气而已,并不好接近,借狄平的光,守仓的兵士吃了几天好饭,同样的东西,饭是饭,菜是菜,汤是汤,比他们常吃的死面饼子不知强了多少! 打下手的田瑞泰发现流连对厨房的卫生状况极其不满,凡是她用到的家伙全得刷洗一遍才肯用,黑腻腻的案板刷出本色来不说,天天还靠起来,晾得干干爽爽的。田瑞泰本来也是一个爱干净的,只是仓里这几个兵都邋遢,几个人轮流下厨,他一个人干净不过来,就随大流了,便趁机组织大家把厨房好好清理了一回,连灶头上的锅都拔下来扫了扫底儿上的灰。 流连第二天果然夸赞了几句,一时兴起给他们烙了肉馅儿饼,几个大兵喜出望外,吃得顺嘴角往外流油,事儿就是那么怪,人家也没有多用肉,硬是好吃! 狄平恢复地很快。常年征战沙场的人,生死早已看淡,本身也是个豁爽的,很快就接受了现实,开始拄着双拐下地。流连坐在一旁的麻包上给他鼓劲儿,几个兵卒在旁边说俏皮话儿,狄平哈哈大笑,一不留神拐戳进麻包里,有人上来扶住狄平,拐从麻包里带出一个红通通的东西的,流连捏起来,这东西红通通油亮亮的! 第十四章 田瑞泰见流连捏着辣椒出神,忙道:“柳娘子,别乱摸,这可不是个好东西!” 流连强捺欢喜,“这是什么东西?仓里都是这个吗?” 田瑞泰从流连手里拿过辣椒,笑道:“山火这个小东西别看漂亮,凶得很,呛得死人!” “噢?是吗?” 因为不是什么军事机密,几个人七嘴八舌解说了一通,这东西虽然威力巨大,但是用途并不广,而且敌我不分,所以并不常用。 “给我点儿可不可以?”流连问得急切。没什么不可以的,这东西轻易不用一回,年年都换新的。田瑞泰好心提醒道:“是想熏兔子去吧?每回用半盆即可,切记点着火以后用盆盖住洞口,要不能呛死自己!”几个兵士很热心地抬了一麻包,放到车上,千叮万嘱她别乱用。 狄平好的差不多了,不用流连再过来照料,每天拄着拐在仓里散步,很快就能不用人跟着了。 流连在码头边开了一个凉粉摊儿,居然敢卖三个子儿一碗,比两个子儿一碗的还红火。看着也没什么出奇的,别人用井凉水,流连也用井凉水,别人用酱油醋,流连连酱油也不用,只用醋和蒜水,别人的凉粉是切成薄片儿的,流连是用刮子刮成粗丝,算不得出奇,别人用香油,流连用一种红油,带着一点儿辣味儿,奇香无比,别人看着眼红,也往油里放芝麻和芥末,怎么也调不出不这种香辣味儿,颜色也不行,只能眼睁睁看着流连忙得陀螺一般,等流连收了摊他们才开张,好在流连不贪多,每天只做一盆,卖完就算。 保才率伤兵先回来,见狄平还活着,简直喜出望外。魏军医很诚心地要去向流连请教一番,他觉得狄平的描述太简单了,保才顺势带了他去找流连。 流连正忙,忽见刚坐下的客人居然是保才,自然喜出望外,忙调了两碗凉粉丝送过来。保才微微笑着吃下去,其实他刚吃过午饭,一点儿也不饿,但是他心甘情愿吃下去。流连本来就只卖一上午,见保才有事儿,也不卖剩下的几碗了,索性寄存了长木板,拾掇好东西收摊,翠翠推了独轮车先走了。 魏军医性急,路上便向流连打听。流连并不藏私,细说了一遍,尤其强调了蒸馏酒精和消毒绷带。流连照例把功劳推给干爹霍郎中。霍军医点头叹道:“是太医院霍家的人吗?霍家几代从医,大郎还是院正,到底不同凡响,也多亏柳娘子留心!多谢柳娘子!”魏军医还有事儿,匆匆告辞。保才其实也有得忙,但他舍不得二人独处的珍贵时光,便陪着她缓缓前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狄平被接回营房,夜深了,保才才回帐中。闲聊了几句,狄平盯着帐顶,“保叔,那个女人弄走了一包山火。” “哪个女人?柳娘子?弄呗,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反正秋天又有新的了。” “保叔,”狄平不看保才,很严肃道:“你该不会以为她是打算熏兔子吧!”狄平并不看保才,依旧盯着帐顶。保才明白,流连心心念念要干的事只有复仇,处心积虑要对付的人也只有信王一个,略一思忖,“山火而已,难道王爷会钻进洞里任由她熏?”狄平冷哼了一声,“这位姑奶奶什么事儿干不出来?总之留心,别让她真惹恼了王爷。王爷呢?他还没往回来走?” “王爷在后边呢,押着俘虏走得慢,我先带伤兵回来,平儿,这次大捷,给你记头功!”狄平叹了口气,依旧楞楞地看着帐顶。 “平儿,这次顾将军出力甚大,五千兵派了四千多出来,应该好好酬谢一下,只是灶上的人没一个靠得住的!上哪儿找几个好厨子呢?” 狄平侧过身来看着保才,“保叔,柳娘子不是现成的吗?总比灶上那些浑蛋强的多吧!” “她?王爷的意思是宴请所有的将士,连咱们的人足有六千多,她操持得了?倒是王爷单独宴请顾将军时,可以请她过来,比那几个酒楼里的厨子强的多!” “保叔,柳娘子没操持过大场面,您没操持过?柳娘子肯定会尽力办好,灶上那一起子,可不会老老实实办差,绝对要出妖蛾子。我看她行,我在仓里住着,她做十几个人的饭菜,麻利得很,同样是那些东西,人家做出来就是好吃,兄弟们佩服地不得了,都盼着我多躺几天呢。”保才有点儿心动了。 狄平趁热打铁,“你去请她,行不行都会给你个面子的,你想,她一个人能把饭店开起来,还能办不了一场宴席?有咱们兄弟俩呢,谁敢乍刺儿?” “行,我明天早点儿问问她去,大军估计快到了,得抓紧。” 流连在大食堂实习过,刀工就是那会儿实打实练出来的——倒不是没有切菜机,就为练刀工。因此她并没有推辞,慨然应允。接下来计议所需要的人手器具。保才说了个数目,流连摇了摇手,“你还是说一桌多少钱,多少个菜吧,小帐好算。” 保才略一思忖,“预计六百五十桌,每桌一两半银子,十二个菜吧,四个素的,六个荤的,两个大件儿。”流连盘算了一会,“太紧张了,都是些壮小伙子,肉得实打实上,大件上什么?鸡跟肘子?鸡好说,肘子?这天儿这么热,肯定放不住!流连手指叩着桌面,换成八宝果料甜饭,成不?饭就吃白馒头吧,弄一个汤?” 保才面有难色,他知道大米比麦面贵得多,流连是想在预算内让兵士们吃得多一些,但是他不能不说,“还是吃饭吧,只吃馒头太寒酸了!” “吃米饭还得熬菜,现在白菜没有了,萝卜和冬瓜都没下来呢,用什么熬大锅菜?” 保才仰着头想了一会儿,“豆角子这几天正旺,也便宜,配上豆腐和肉行不?”流连倒是没想到这个,因为现代的食堂,很多都怕豆角炒不熟食物中毒,索性不炒这个菜。保才问素菜用什么,流连想了一下,“弄一个黄瓜丝拌凉粉,一个黄豆嘴儿拌绿叶菜,一个芝麻酱拌长豆角子,一个咸胡萝卜丝拌荞面扒糕,成不?” “不如弄个豆腐?” 流连摇摇头。 第十五章 流连说豆腐加一些肉丁烧出来就算是一个荤菜,保才微笑着看流连,她坐在窗边,阳光透过窗纸柔和了许多,她就沐浴在阳光里,挖空心思地打小算盘,保才低下头,盯着茶杯,“别的荤菜用什么?” “这么多菜,只能烧或煮,炸才能赶过来。再弄一个塞肉馅的蒸豆腐角,炸一个茄盒,炖肉,卤蛋,黄瓜片拌猪头肉,都可以提前预备好,直接往上端就行。”保才看了她一眼,她的样子气定神闲的样子看起来神采飞扬,一时竟有些痴。 “好,今天有空没有,试试菜怎么样?”流连太开心了,她远离了自己的岗位这么多年,终于能露一手儿,给这群自大的男人看看什么叫专业。 这几个菜不费什么手艺,流连不冒估,用秤量出每个菜的用量,很快就开出单子来。桌子椅子都不够,上菜的托盘也没有流连,保才大手一挥,“做!” 狄平摇摇头,“保叔,就算把全城的木匠全拘来,一时也做不出来。不如买些气煞猫扣在地上,就搬几块砖坐上,在城外给大家接风,只要菜好,没那么多讲究!气煞猫还能用,关键人手够吗?” 保才数了一下,“乛冷菜最少得二十个人,热菜得六十个,挑水的也得用十个人,端菜的得三百人,唉!哪有那么多人!” “保叔,叫那几个新兵端菜。其实那些伤残老兵也能用,腿脚不好的坐着烧火,只要有一只好手就能干些洗菜盛菜的活计。这样一算其实就差不多了,不行再花钱觅几个人。” 流连道:“怎么用得了三百人端菜,一个托盘一回端六个菜,两个人管十桌,只要一百人就差不多了,他们也可以洗菜挑水,不可能只端菜不干别的吧!”狄平的眼一亮,“对啊,叫木匠们做一百个大托盘,又不费什么大劲儿,这样人手富富有余,也叫那一百多新兵蛋子开开眼!这么辛苦,多弄几桌,叫他们完事儿也坐一坐!”保才点点头,“那就多预备三十席。”流连扳着指头数,桌子凳子盘子碗筷子灶头蒸笼菜刀林珩锅铲勺子笊篱托盘席篷扁担水桶大盆人手这些都好了,对了,再扎几个架子,放托盘,就跟书架似的就行,盘灶买菜谁去?狄平说:“这你就不用操心了,我找人弄,今天就给你盘好,你去办调料吧!明天叫人全过去,我也过去。”流连说:“盐糖之类的也现买吗?那得用车拉。”狄平哑然失笑,“如今已经把灶上得罪苦了,还指望从他们那里抠出东西来?现买吧,叫田瑞泰给你赶车行不?他就是放州城里的人,经常管采买的事,倒也靠得住!” 有前哨来报,大军约还有一百六十里,狄平挥挥手叫他们下去,看看保才,“后天午时开席?”保才点点头,“你找人给王爷送信,叫他们赶一赶。” 大军赶到,几乎都惊呆了,谁都吃过席,谁也没见过这种场面:河边地碾得平展展的,桌子是倒扣的气煞猫和钉在架子上的小苇席,旁边放着酒坛,上面摆好了碗筷和冷菜,席棚里热火朝天,几十个精神小伙端着满满的托盘蓄势待发,高高的三角梯上站了一个人,把手一挥,小伙儿们开始端热菜,流水一般有条不紊,三角梯上的人眼神好嗓门亮,大声指挥着往哪趟那一桌送。 一般的犒赏也就是加点肉,哪见过这样的,分别坐下后,信王客气了几句简慢,也不多说废话,开席,众人这几天熬坏了,甩开腮帮子似风卷残云一般,霎时间吃得干干净净,连醋汤都喝了。将士们平常也就是吃个大锅饭,哪能摸着这么精致的菜,况且这几天连大锅饭也摸不着呢!饭是白胖胖暄腾腾的大馒头,油亮亮黄焦焦的葱花饼和香喷喷软乎乎的白米饭,一桌上一盆熬菜,不光有肉片和豆腐,还有豆角和海带,油汪汪的,红烧肉管够!最后每桌上上了一盆精致汤,里面有绿绿的菜丝和黑黑的木耳,白白的小鱼丸子,黄黄的蛋皮,嗬!那叫一个鲜美!信王陪了顾将军坐,同兵士们吃得一样,都顾不上文雅,顾将军笑着骂他们一个个全是饿死鬼投胎的。信王满面红光,“能吃才能干!要是跟娘们似的,指着谁打仗去!” 吃过饭稍事休息,顾将军派手下带大兵先回去了,他自己留下来要跟信王把军功对一对,然后把奖品拿回去。 把席撤下去,很快又摆了二十多桌,信王端杯讲了几句好听话,要跟掌灶的碰一杯,流连站起来小心地碰了一杯,谢了王爷赏识,并不肯抬头看他。信王知道她对自己怀恨在心,便也不多计较。流连略吃了几口,便告辞了,信王若有所思看着她的背影,流连穿了一件月白生罗暗花圆领窄袖长衫,系了腰带,昂首快步的背影到底与男子不同。 流连这回真累坏了,腰酸腿疼嗓子哑,狠狠睡了两天,第三天有人来传话,王爷传她到王府去,流连以为是去领赏,不想跟信王打交道,更不想见他,便推辞不去。来人阴阳了几句,流连才知道有人把她告了!真是奇了怪了,干活还干出毛病了! 王府初具规模,信王刚刚搬进去,放州城是个乌龟形状,王府正在乌龟脑壳上,前院正院侧院后院都已盖好。前院是一个大院落,七间正房,中间三间是正堂,信王坐在上首,保才在东侧落坐,狄平坐着轮椅在右侧,顾将军也在右侧落坐,底下乌泱泱跪了足有一百人,流连细看一下吃了一惊,竟都是曾给自己打下手的人,有人扯了一下她的袍子角儿,流连也只好不情不愿地跪下,有人问了流连的姓名藉贯,叫她跪到前面。流连偷偷看了看上边,信王面无表情,保才低着头,狄平仰着头数椽子,顾将军冲她微微笑了一下。 第十六章 出首者指责流连在饭菜里下了山火害人。 流连可不是个肯吃亏的人,她才不去辩解,直接反问毒死了几个人。出首者咬着山火不松口,流连不与他纠缠,冷笑一声,“什么人命关天!你们不过是想谋夺我的秘方,有这个秘方,两??子儿的凉粉三个子儿人们抢着买!你怎么知道里面用了山火?你怎么知道山火有毒?你用山火毒死过几个人?”出首者没想到这个小娘皮如此犀利,略尴尬,不再拿山火说事儿,他的大招在后头呢,关于山火,不过是搂草打兔子,顺手的事儿罢了。他朝上磕头,“启禀王爷,柳氏万分恶毒,王爷大胜,犒劳三军,她却上丸子,诅咒我军。简直恶毒至极!依军规,立斩,祭旗!” 流连没想到还有这个,麻了爪了,心说怎么跟宫斗剧似的,这也太唯心了,倘若吃个丸子就能完,那还打什么仗,派几个厨子到敌国卖丸子不好吗?流连偷偷看看后边的人,都是一脸懵逼的样子,正要反驳,有人扯她,那人也跪着,却双手合十冲她拜,分明是在求她。流连心里凉了,心说坏了,这条军规大约是真的,不能硬顶,忙把身子伏得更低一些,“启禀王爷,小妇人一介草民,并不知军中忌讳,在民间,最后总要上一道圆子汤,取圆满之意。小妇人无知,王爷恕罪。” 信王坐在高处,底下几个人捣鬼他看得清清楚楚,总算这个小娘皮识趣,软下身段哀求。信王看见她刺猬成精的样子就来气,她开店卖面时,有次回来得晚了,侍卫建议去吃碗面,信王并不知道是店是她开的,否则定不会进去自讨没趣的,看她那德性,本来堆着满脸的答容,竹帘子一样呱嗒一下子就拉下来,硬说啥也卖完了,信王气得转身去了别家。好死不死,保才回城更晚一些,在她店里吃的肉馅儿饼和蛋花汤,还给他现拌了一大盘荤素杂拌,信王气坏了,这顿没吃到嘴里的饭一直梗在心里。还有,王爷敬酒,哪个不是诚惶诚恐,谁敢不给面子,也就是这个臭娘们儿不识抬举,估计当时她顾忌人多,没敢揪着王爷打一顿,也没敢骂人,饭也没吃就溜了,还不看本王不爽! 信王心里略舒服一些,“保才,有这条军规吗?”保才吱吱唔唔不答话,另一边顾将答道:“启禀王爷,确实有此规定,不过是为了禁止军中贪图享乐罢了,从没有因此条令惩罚过任何人。只怕年轻人都不知道有此军规!” “噢?是吗?难为你居然知道有此规定!”信王冷冷对出首者笑道。那人硬着头皮道:“都是为王爷效力,属下既知道不能不说!” “那你事先为什么不提醒林娘子呢?”信王不可能任他们将流连拿下,别说流连身后牵连着保才,就算没有保才,也不能任由别人诛凶功臣,否则的话,谁还敢为王爷办事儿! “启禀王爷,柳氏并没有来请教小人。而且有狄侯和保爷呢,哪里轮得到属下上去指手画脚!再说了,属下有妻室,柳氏一个青年寡妇,模样长得不错,属下凑得太近了,也忌讳!” 贼咬一口,入骨三分!信王坐正了身子,保才的头更低了。流连头上冷汗下来了。顾将军干咳了一声,“柳娘子,我就是好奇,既有鱼,直接做多省力,为什么做成圆子呢?”流连感激他的好意,问题别人没这手艺,完全是她的主意,挤圆子的工具还是她画出图要军造司加紧做出来的。况且,她是负责人,就算是别人的提议,她也不能把别人推出去,流连干不出这种事儿! 流连道:“鱼是兄弟们捕的,大大小小的,容易引起争议。而且英雄们刚打了大胜仗,高兴!又喝了酒,万一被刺卡了喉,战场上没受伤,吃饭受了伤,岂不是要被同袍们嘲笑一辈子!因此我想着宁可我们做饭的人辛苦一些,也得让将士们吃得安心!”流连的话入情入理。其实都知道是流连动了别人的蛋糕才引来大祸,可是那个问题并没有摆到台面上,也只能就事儿论事儿。 信王眼微眯着,“鱼是你们自己捕的?为什么不买现成的?”流连心里说你他妈钱给够了吗?不过这话不能说,猛地想起了一件小事儿,流连办宴席并没有管钱,一方面是顾不上管采买之事,另一方面其实也是怕信王借题发挥。她抬头看了下,信王面无表情,又偷偷瞟了保才一眼,保才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办事之初,田瑞泰告诉流连钱粮司只给了七百两银子,剩下的要自己垫,办完了才给销账。流连一听就明白,钱粮司是要揩点儿油水。田瑞泰出主意带人去打了些獐鹿雉兔,混在肉里一同炖了。林昆也有几分歪才,在水里下了巴豆,药了许多鱼,这才把宴席勉强办下来,只欠了粮秣司的米面钱。当时流连不肯自己往里贴钱,跟狄平说了,狄平只狠狠冷笑一下,叫她先办事儿,剩下的交给他。 流连忽然有点儿明白过来了,忙道:“还不是因为钱少?王爷您没吃出来红烧肉不是纯猪肉?那也是为省钱掺了许多野味!”信王猛地睁开眼,“胡言乱语!难道不是你与保才亲自算的帐吗?保才还多批了五十两,就为能把席面办得体面点儿!难道不对吗!” 流连支起身子,“这我就不知道了,小妇人并不曾过手银钱,也没管采买的事儿!!”不知道是不是眼花,信王居然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脸上有了微微的笑纹。 旁边有人举起账本,“启禀王爷,小人管账,一个铜子儿也不敢贪,实在是钱粮司只批了七百两。柳娘子只管办妄,买东西便下单子过来,采买是田瑞泰的事。” 保才道:“我明明批了一千零五十两,来人,把帐底拿来!” 狄平欠身道:“确实是领了七百两银子,管账的人知道规矩,他们跟我说过,去打猎的人还是我派的。” 信王道:“噢?到底是何人从中做梗!查!” 第十七章 出首者的头上汗下来了,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走到这一步。帐本很快取来,保才批了一千零五十两银子,钱粮司出了一千零五十两银子,但是宴席的账上却只有七百两银子,管账的大叫冤枉,“属下连一文钱也没贪。那七百银子还剩五两七钱二分,米面的帐还欠着。每一分一文都有账。王爷可以派人去我屋里搜,我屋里的银子倘若要够一百两,王爷都可以治我一个贪污的罪!”信王冷笑一声,“当然得好好查一查。来人,把这几个人的屋子全给本王封了,本王要亲自搜一遍!看看到底是哪个混蛋在喝兵血!”流连后知后觉地明白,隔山打牛才是他的真正目的,只怕他早就有了收拾钱粮司的心思,今天的事,不过是借题发挥,就算没人出首自己,也会有别的由头。流连心里略松了些,心想再说几句软话让他快放了自己,以后军营这汪浑水打死也不趟了,累个贼死不说,一文钱都挣不到,饭也没吃饱,弄不好还要命。 “王爷,小妇人无知,求王爷高抬贵手,饶了小妇人吧!” “柳氏,”流连忙抬起头,信王得意地挑了挑眉,嘴角上扬,笑得邪魅,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流连心说:坏了!果然信王接着温声说道:“我也知道你是好心办坏了事儿。只是法令就是法令,倘若有苦衷就可以轻轻放过,以后本王还怎么治军?这一条法规今日起立即废除,至于你嘛……”信王伏在桌子上,双手合拢顶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盯着流连苍白的脸,“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你已是流人了,也没法子再判你流刑,就没入王府为奴吧!如何?” 流连都快气死了,“如何?能如何?我想如何就能如何?这王八蛋太不是东西了!”脸上还得强装出一副感激涕零的狗屁样子,谢了他的不杀之恩。信王心情大好,流连明明气得要死,却既不敢怒也不敢言,太爽了! 出首者和钱粮司的人屋里,都搜出巨量的金银,信王顺势替换了钱粮司的全部人手,相比那些罪有应得的人,流连被无辜牵扯进去,其实才算倒霉,但她也只敢腹诽。 一直到掌灯时分,信王用过晚饭才有工夫召见她,“柳娘子,本王这里缺一个细心的使女,我看你还算能干……” “我不会伺候人!我还得要人伺候呢!”流连比萝卜都倔,一口回绝了,准知道他没安好心,果然没安好心,说是使女,谁知道他想干什么使呢!信王今天心情好,并不与她计较,“既不愿意做使女,那就做厨娘好了!”流连半点儿做饭给他吃的心思也没有,恶声恶气道:“我会推碾子,还是推碾子去好了!” “本王府里吃现成的米面,并不用推碾子,其实本王很好伺候,不如……” “做厨娘好了,只是小妇人手艺一般,王爷不要嫌难吃!” “好说,本王不挑嘴。你就住到后院去,……” 流连一听就不乐意了,“我在流人所住得挺好的,一年十两银子呢,钱都交了,就在流人所住着好了,又不远。” 信王微微一笑,“你现在不是流人了,怎能在流人所再住下去?况且,厨娘事关重大,出去一次回来要搜身的,你知道怎么搜吗?衣裳全部换掉,还要看着你全身搓洗过一回才算,你确定……”信王挑眉问流连,还上上下下打量她。 流连人在矮檐下,只好低头。保才撩帘子进来,信王吩咐保才带流连到后边儿歇,顺便把规矩跟她说说。流连逃一样跑出来,再跟这个死变态说下去,流连一定抑制不住杀人的冲动。 后院儿一溜儿七间,东边儿两间西边儿两间都是替另开门,保才带流连进了中间的三间,流连一看就火了,这三间屋子富丽堂皇,就不像是给厨娘预备的,流连吵吵起来,绝不肯住在这里。保才问她到底怎么了,流连一时语塞,抓抓鼻子掩饰道:“这屋子一看就是给郡主预备的,我又不是王爷的闺女,住这儿不合规矩!”保才点点头,道:“是我疏忽了,那就住西厢房好了,那个屋里也有地炕,只是紧挨着温泉池近,略潮湿一些。今晚先在这里将就一下,可好?”流连没注意保才话中的漏洞,气冲冲地关了门睡下,一天也没吃东西,居然不觉得饿。 其实真正要把流连关起来的人是保才,所以信王才急急迁入王府中,尽管工程未完。信王与保才比亲兄弟还要亲,自然而然替他出面当了这个恶人。流连卖弄技艺,动了别人的蛋糕,那些人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流连又不肯在屋里好好钻着,那只好把她圈起来,就算没人出首,也会有别的借口,不过这些流连都不知道。她气哼哼地瞪着帐顶,保才交待她绝不许出府,只能在后院东侧院和王爷住的正院走动,如果要出正院,需侍卫跟从,流连越想越气,悲从衷来,不知怎么混成如今的样子了。 外面有人拍门,流连抓起帐子擦擦脸,出去打开外屋门,保才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提了一个食盒,流连把他让进来。保才把食盒放在桌上,打开拿出一碗蒸蛋,“你一天没吃东西了吧?生气也不能不吃东西啊!来,吃了再睡。”流连委屈地直抹泪,保才心疼地皱起眉,如果流连投入他的怀中,他一定用最甜美的言语抚慰她,再不济哭厉害些,保才也能帮她拭去泪,用最温柔的态度对待她,哪怕她说一句害怕呢——这么大的院子一个人,害怕再正常不过了,狄平都可以留下来陪伴她,做她最坚实的后盾,可惜流连两世为人,从来没有想过倚靠别人。从某种角度来说,流连其实是很傻的,她把自己活成了一棵树,不知道怎么自己过得更轻松一些,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她又很聪明,永远都可以做自己的主人,就像路边的野菊花一样只要有一滴露水,就可以顽强地活下去。 流连用勺子拨拉了蒸蛋几下,吐槽道:“天呐,怎么蒸得跟马蜂窝似的,是不是加凉水?火边太大了,老得都可以做奶奶了!”保才无语了,真不知道这姑奶奶有没有一点儿心肺,居然还有这兴致。流连把勺子一扔,“我吃不下!这也太难吃了,底下是什么?汤么?我喝口汤好了!噢,杏仁茶,还好!唔,太甜了!糖的量起码要减一半。”保才彻底无语了,谁说女人是菟丝花,这大姐分明是一株青杨树。 第十八章 信王正在灯下看账本,保才推门进来。信王抬起头,笑道:“保哥怎么回来了,不留你?”保才切了一声,并不答言坐在对面也拿起一本账。 “保哥,女人哭了,你得好好哄,怎么能嫌麻烦呢?哭唧唧的才有味儿,要怜香惜玉,懂不懂?” 保才淡淡道:“她就没哭,我怎么怜香惜玉!” “什么!这么硬!她是女人吗?保哥,别是你不敢下手吧?” 保才从不做无谓的口舌之争,况且,再说什么亲如兄弟,王爷也是王爷,保才知道自己的身份。 略看了一会,怒道:“这些王八蛋也太黑了吧!士兵们估计都吃不饱饭!当务之急,必须把灶上的人全换掉!连饭也吃不好,战力从何提起!” “谈何容易!咱们带来的那班伙头军,只怕早让他们拉下水了!伙食费用一天比一天高,吃得可一天不如一天!保哥,你跟她说了要她去伙房的事儿了吗?” 保才头也没抬,“还没有,她正在气头儿上呢,改天气消了再说吧。我想着可以先叫她在后边儿小灶上,改天,找几个人跟她学着点儿,她一个女人,斗得过伙房里那一群人吗?她还是不出面的好,大灶上找谁好呢? “保哥,大灶上叫平儿管吧,他……” “王爷,那一伙子残兵,能用起来不?他们应该可靠一些。” “对啊!他们好容易有个拿饷的机会,应该会珍惜的!叫狄平管这事儿!”信王赞许地点点头。 狄平伸个懒腰,“啊~,不早了,王爷睡吧,明天再看。”说着话将账本子收起来。信王捂着脖子扭扭头,附和了一声,自己执了烛台向楼上走。 正院儿的正房是两层,底下一层隔成三个间,中间三间敞着,不曾隔断,阔阔朗朗是办公会客的地方,东耳房两间放了许多书架,书装的满满的,西边两间也是书架,窗下一个小榻,午休用。上边儿也跟后院儿似的开了三个门,王爷住东边儿的两间耳房,保才住西间,中间三间是一个大大的会客厅,成年锁着不开。 流连从来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生了一晚上闷气,也就算了。王府的小厨房并不小,正院儿东边儿一条窄巷,是个死胡同,往南有两个小院儿,厨房在最南边,足足占了一个院子,三间北房,两间东厢,两间西厢,三间南房。东厢是厨房,西厢收储油盐米粮,北房还空着,预备存放碗盘——流连在肚子里骂了句万恶的剥削者!南厢是敞棚,放着水缸和柴炭。 从厨房往北还有几个小门,不过不是院子,而是一个长长的大仓房,青砖到顶,开着几个小门儿,小小的窗户开得巨高,根本看不见里面都是什么宝贝。 厨房是流连亲自设计的,一溜儿好几个大小灶头,可以同时蒸煮炒,烟出得很顺。小厨房是王爷的私厨,并不管侍卫等人的饭。前院儿东廊下也有一个小角门,那里才是侍卫们吃饭的地方,这个倒霉王爷没老婆也就罢了,使女也没有,流连怀疑如果公鸡下蛋的话,他肯定不吃母鸡蛋。流连不能到前院儿去,前院儿办公的人也不能进正院来,穿堂两边儿站了两个侍卫,昂首肃立,按着腰刀,不像别的兵士见了女子便笑嘻嘻的,并不与流连搭讪。 狄平拄着拐进来,笑道:“柳娘子,前边儿是办公的地方,都是臭男人,没什么好看的!以后有事儿找我,站在门里喊我一声就行,我基本老在前头。”说着陪流连往里走, 流连很想试试如果硬闯出去这俩人会不会真的拔刀砍,终究还是胆小,没去试。正对着穿堂有一座小小的假山,西边廊下坐了几个当差的,纷纷招呼狄平,狄平笑着回应了。至无人处,“这些当差的,供应一些茶水即可。他们的饭都是在大灶上吃,王爷请客的话,也是他们几个传菜,所有入口的东西。只要有第二个人经手,必须装食盒,食盒必须贴封条,封条上写名字,你这儿也得登记造册,所以一定把人记清。好在别人也进不了这个院子,不过总要小心一些。”流连自然知道饮食安全的重要性,不过这也太严格了些,好奇道:“莫非你们王爷被人下过毒?”狄平哑然失笑,“何止一次!我们王爷在京里,从来不会去一家酒楼吃第二次!”流连吃了一惊,忽然想起了什么,“狄平,如果我自己出那个门,会不会?” “会的!”狄平道:“他们只听命于王爷,如果有一天王爷说不允许我和保叔随意出入,他们连我俩都不会放进来的!真的会砍!” 流连出了一身冷汗,这个王爷果然变态! “这也太……你们王爷又不是太子,谁会算计他呢!” 狄平谨慎地看看四周,凑在流连耳边悄声道:“我们王爷是陛下登基后生的第一个孩子,他的母亲是最受宠的娴妃娘娘,他还是正月初一生的,他才是陛下心仪的真正储君,所以……”流连点点头,微微有点儿怜悯,难怪他活成了惊弓之鸟,没娘的孩子就是苦! 流连求狄平想法子给翠翠捎封信过去,叫她投奔田氏去,幸亏认了这门亲,否则还不知道怎么安排这个妹妹呢! 翠翠把流连的东西收拾好,她很想跟着流连,狄平淡淡一笑,并不置可否,翠翠便知道这事儿大约不成,只好投奔田氏去。 田氏是个仗义的,听翠翠说了经过,并不推却,慨然收下翠翠。叫人收拾出两间西厢房,裱糊一番让翠翠住下。翠翠不肯吃闲饭,便在田氏店里帮忙做一些活儿,田氏照着男伙计付给她薪水,翠翠安安心心干下去了。过了几天熟了,田氏非常喜欢翠翠,这个小女孩儿聪明伶俐,心灵手巧,眼里有活儿,夸了几句,叹道:“你姐姐要是像你一样乖巧就好了!她一个单怎么敢惹军营里的灶头呢!倘若我当时知道,定不让她如此莽撞!” 翠翠道:“王爷身边的保爷救过姐姐的性命,他求上门来,姐姐怎么可能不管呢!” 田氏道:“那还好,小命总算保住了!” 第十九章 每天早上,穿堂那边儿的侍卫提过来菜筐,穿堂这边儿的侍卫提到院儿里,流连揭开封条,挑几样菜出来,算着够一天的量即可。流连一个人很忙,很想收两个徒弟,也好有个帮手,狄平只派了两个长随给她,人天天换,只能勉强烧个火,也就是流连不会烧火——倒不是矫情,流连不怎么会烧柴,就算是在流人所,也多是翠翠烧火,至于在霍家柳家林家,她都没有烧过火。石炭的炉子她勉强能用,只是总不如燃气炉的火候好控制。对于一个厨子来说,火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不过还好,流连半点儿也不想把饭菜做得好吃了,最好那个死变态嫌难吃撵她混蛋。可是,手艺这种事,做不得假,不行就是不行,装不来,行就是行,做不来假,以她的手艺,除非硬要做成生的或糊的,又能有多难吃,难道会比大灶上的饭更难吃吗?保才和狄平都见识过她的手艺,她也不好装傻装得太过了。 平时,多是狄平和保才陪王爷吃饭,为免得太麻烦,都是要流连送进去,坐下同吃。流连看见坐在对面的王爷心里就冒火,恨不能他天天请客,省得看着他食下下咽。可是请客的话还得是累自己,真是头大。 信王虽是王爷,倒是不算太奢糜,不过三个男人还是很能吃的,流连一天到晚也很忙。流连素来爱干净,不仅对衣装要求高,对厨房的要求也高。好在这几个长随还算听话,让干什么就干什么,有两个更伶俐,一点就透。 流连设计了工作服,白色的,狄平干脆叫人给他俩做了几套,叫他俩专在厨房干活。工作服必须天天换,洗得雪白。很多厨师都有做手工皂的爱好,厨房里有的是炸过东西的废油,有的是草木灰,碱和盐也不缺,流连做出一些自己用,去污效果极好。 正院西边儿廊下有一个门,里边儿是一个小小的花园,一进去一座小小的假山遮住视线,水从假山上潺潺流下,汇成一个小池,池子水满了就流走了,在这么美的小池子边洗衣裳,真不知道是几辈子修来的!更妙得是,水是从温泉池子里流出来的热水。院子的西南角是王爷的茅厕,也给流连修了一个茅厕,王爷和保才常常不在家,小园里花静静地绽放,鸟儿自在地在花间嬉戏啭鸣,蜂蝶闹嚷嚷地,还有一架秋千,几乎是流连专用的了。 渐渐地熟了,流连洗衣裳时也会有亲随过来凑热闹,这才知道王爷的衣裳自幼都是亲随洗,从不送到浣衣司。流连纳闷道:“那你们王爷的被子呢?拆洗了谁给缝呢?你们还会缝被卧?” “有保爷呢!哪能轮到我们来缝。没想到吧!保爷啥都能干!狄爷就不行,干不了这个!”这个随从是个话多的,笑道。流连真没想到,心想这位保才过得这是什么日子!哪里是侍卫,这不是亲爹妈合为一体了吗!难为他怎么把这个王爷拉扯大的。 这天,信王和保才又是吃了早饭就出去了,月亮老高了信王才回来。信王叫长随和侍卫散了,信王也没吃饭,只要了一壶淡茶,流连送进去。信王跟狄平闲谈了几句,打发他走了。流连心中一动,她这些天摸清了一些规律:保才偶尔会比王爷回来的晚一点儿,信王临睡前会遣散所有的下人,狄平安排的护卫只在前院儿,换而言之,现在正院儿和后院儿以及东西侧院儿只有自己和信王,千载难逢的机会! 流连稳了下心神,细细谋算了一下,包了一包草木灰,没有趁手的兵器,也就是林珩给自己打造的那套小刀还算锋利轻巧,流连拿了一把最大的攥在手里,心中默念:珩郎,保佑我。 流连藏在假山后面——信王临睡前总要上厕所。流连努力镇定心神,听着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流连把草木灰撒向他的面门,刀随后狠狠扎过去。 信王自幼习武,流连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就算是暗中下黑手,流连也远不是对手。信王略偏头躲过草木灰,顺手叼住流连的腕子略一用力,往前一带,流连站立不稳噔噔噔地被甩出去,她的腕子断了一般痛,刀便掉了下去,流连踉跄几步,差点儿跌倒,忙狼狈逃窜。 信王不是追不上她,只是懒得追,这个院子里现在只有两个人,刺客是谁用猜吗?在这个院里,这个笨蛋能逃到哪里去呢?他俯身拾起这把小刀,冷哼一声——用这个小玩意儿刺杀他!这简直是对他的侮辱,他就算是站着不动,任由她杀,一时半刻怕也很难死在这把刀下。 信王坐在灯下把玩这把小刀。保才推门进来,解下斗篷挂起,在他对面坐下,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目光落在信王身上,诧异道:“你去哪里了?身上怎么弄了这么多灰?” 信王不语,把手中的小刀放在保才跟前。保才心中咯噔了一下,这把精巧的小刀他见过,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信王淡淡一笑,“去看看吧,我可没要她的命,不过,腕子折了,估计快疼死了!”保才语塞,对于他来说,这两个人都很重要,都是他想要守护的人,都是他肯舍命守护的人。现在,针尖儿对上了麦芒,保才好似被架在火上烧一般,他手足无措地坐下,心慌意乱地往外看。信王不想他为难,难得这个千年寒冰老和尚,居然动了凡心。信王喝干了杯中的茶,起身往外走,“困了,睡觉去了!” 保才心里慌极了,忙跑到后院儿。信王武艺高强,绝不是一介普通女子能伤得了的,可是流连就难说了,既不通拳脚,偏偏脾气又坏胆子又大,爱逞强,居然敢老虎嘴边拔胡子…… 流连屋子的门半开着,却黑着灯,保才在门外唤了一声林娘子,却没人答声,保才怕她出事,顾不得避嫌,闯了进去。 第二十章 流连伏在桌上,早已经痛晕过去了。保才打着火,点了蜡烛。屋里亮堂起来,流连悠悠醒转,保才见她满头大汗,忙替她接上了腕子。流连星眸半睁,惨笑道:“何必多此一举呢!”保才无语,替她推拿活血。流连低头,她知道信王是他的死穴,动不得的,她也见识过他的雷霆手段。 “没什么想说的吗?” “没有。”流连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深吸一口气,站直了身子,看着保才,“对不起!麻烦你利索点儿,我怕疼。我死后,把我烧了,随便刨个坑埋了就好,不用送去跟林珩合葬!” “你们不是恩爱夫妻吗!不是要生生世世都在一起吗?” 流连垂下眼,“我如此无用,有什么颜面与他生生世世!” “我说过林探花不是王爷害死的!你为什么不肯信呢!” “我信!” 保才皱起眉头,淡淡道:“你知道你那一招怎么破解吗?”保才拿了她的手做势向自己刺来,叼住她的腕子向前带去,另一只胳膊已顺势绞住她的脖子。一阵窒息感袭来,流连闭上了眼。保才却并没有顺势发力,而是凑在她耳边,冷冷地悄声道:“王爷只用了半招!他没想要你的命!”说完便松开紧绷的臂弯。 流连苦笑一声,泪流满面,浓浓的无力感涌上心头,跌坐在绣墩上。 “不要再作死了,下次就没有这么好运气了。”保才拿了一条汗巾把流连的胳膊吊起,“好好歇几天,手不要乱动。”流连怔怔地看着保才的脸,又捡回了一条命,流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开心。 保才没再说什么。 信王还没睡,保才低着头,到底还是艰难地开口请信王放过柳娘子,他说看在柳娘子救过自己和狄平的份上,饶过她这一次。信王无语,他本来瞧在保才的面上,也没打算为难那个女人。见信王再无话说,保才转身往外走,信王突然叫住了他,“保哥,你为什么不干脆娶了那个女人?” 保才手停在门上,勉强镇定心神,“王爷,我拿什么娶她!”信王惊讶地张大了嘴,保才怕自己失态,忙出去了。信王一直以为是流连在吊着保才耍,没想到却是保才干打窝不下钩子,这哪行呢!不知怎么的,一想到保才并未觊觎这个女人,信王莫名地竟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翠翠过来伺候流连梳洗。翠翠帮她梳洗过穿好衣裳,一边收拾屋子,一边唠叨:“姐姐,你也太不小心了,怎么就把胳膊摔了?天黑就打个灯笼,我不在你身边,有些事儿你得自己操心!”流连原本以为保才是下不去手,没想到此事竟轻轻揭过了。 休养了几天,流连的手腕好了,她与翠翠撒泪分别。翠翠告诉流连林昆十分上进,他想把亲事定下来,自己的银子足够在城中买一所小房子了,想着干脆把家安在放州算了。流连替她高兴,取出一百两银票给翠翠办嫁妆,又拿了几个颜色鲜亮的尺头给翠翠做嫁衣。翠翠没有推辞,心中感念流连,伏在她的肩头,“姐姐,都说好人有好报,你又没做过坏良心的恶事,命为什么这么苦呢?”流连无言,拍拍她的头。 流连又开始下厨房,这一回她比以前用心了许多。信王和保才常常吃了早饭就走,直到掌灯时分才回来吃晚饭,大部分时间其实是闲着的。王爷和保才不在,长随们便也不在,两个侍卫跟哑巴差不多,等闲不开口,狄平各种琐事忙得团团转,午饭常常就在大灶上吃,没空儿陪她解闷儿。四面高墙围着,流连的日子过得坐牢一般。她闲不住,鼓捣出许多小点心,喝茶用。三人用过晚饭,常凑在一起喝茶。有流连操心,冷饮热茶点心饭食比以前丰美多了。 流连后悔自己当时太慌张,把刀丢了。信王和保才不在她也不好老去屋里,这些屋子由长随打扫,她只能趁着往里放茶水点心时稍微找一下,仓促间哪里找得到。流连正在书桌旁找,忽听院里侍卫与信王答话,流连环视屋子一圈,也只有西边那张高桌下藏得住人,慌不择路钻了进去。 流连的身上有一种淡淡的香味儿,似兰非兰,似麝非麝,好似梨花香更像花红的花香,只是略淡一些,流连自己闻不见。 信王一进屋就闻到一缕幽香,他警惕地环视一周,高桌的桌围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信王眼中闪过一抹厉色,他早就发现有人动过自己的东西,今天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他不动声色在高桌边坐下,香味儿果然更浓了一些。信王拉开抽屉,东西虽然还是井井有条,却不是原来的样子了。信王略忖,关上抽屉假装向外走。 流连钻在桌子下边儿,紧张得心都快跳出来了,真怕信王猫腰向下看看,好容易才听见关门声。桌子底下空间不大,流连猫腰半蹲着早已满身汗,约莫信王出院子了,狼狈不堪地爬出来,腿酸得站不住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抹抹汗,喘口气。突然,流连愣住了,石雕一般——那个活阎王正抱着膀子靠在门上,似笑不笑,闲闲地等着她这只傻兔子呢! 太可怕了!流连第一反应就是赶紧钻进去,消失。钻了一半,她尴尬地停住——这样自欺欺人好像没什么用。 信王把她像萝卜一样拔出来,按在椅子上,弯下腰,危险地逼视她,“你在做什么?” “啊?没什么!我只是过来送茶而已,……” “屋里一个人都没有,送茶给谁喝?” “麦冬菊花茶!败火的!早点儿放过来,王爷回来正好凉了,直接可以喝!” 信王冷笑一声,双手把住扶手,“你考虑得倒是周全!本王耐心有限!我劝你说实话,本王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些!” 他口中的热气扑到流连脸上,好似恶虎在耳旁嗅闻流连感觉自己的胆都裂开了,颤声道:“我在找我的刀。” 第二十一章 “刀?” 这瞎话编得太拙劣了,信王怎么可能相信。流连忙道:“就是那天晚上……我手腕子还青着呢!” 流连说着怯怯地让他看。信王打死也不敢信,刺客居然敢到苦主这儿找凶器。这个小物件儿虽然金灿灿的,其实也值不了多少钱,他不信流连会为这几个小钱儿冒这么大险。起身去西边屋里拿出小刀。 流连一见便两眼放光,伸手就要去拿。信王躲开她的手,拿了小刀漫不经心剔着指甲,偷眼一看,流连见了宝物一般,兴奋而紧张,紧盯着小刀。信王虎口捏住她的下巴,强她抬头,“这把刀什么来历?” 流连不敢看他的眼,扭捏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红着脸道:“我丈夫送我的,……圆房前送的,他挣了一笔钱,找匠人打了这套刀送我做定情信物。” 饶是信王见多识广,也没见送刀定情的,尤其林珩还是个白面书生,这位夫人居然还视若珍宝。信王感觉自己的人生观和世界观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也明白流连为什么放着现成的菜刀不用,用这把杀鸡都费劲的小刀儿来刺杀自己了? 惊讶之余,信王随口问:“这东西做什么用?”流连从盘子里拿了一颗李子,几下便雕成一朵花,捧到信王面前。信王接过来翻来覆去看着,太精美了。 流连想趁机溜走。信王扯住领子把她揪回来,肃然道:“乱动本王的东西,什么罪过?” 流连忙陪笑道:“我不是心急嘛!以后不敢了!王爷大人大量,多包涵!”说着还伸出白嫩嫩的小手儿讨好地替他顺气。可怜的王爷血气正旺,又没个走火的地方,哪里受得了这个,小兄弟竟不听话地支楞起来了,他怕出丑忙扶住桌子弯腰掩饰。流连一向善良,本来要溜,见他突然躬身扶住桌子,疑心他是不是心脏不舒服,忙返回来,一下子看了个满眼,只恨不能自戳双目。事已至此,信王自然不会放她逃走。 流连被他圈在桌子上,早被吓得魂飞魄散。人的审美是一贯的,他见流连第一面就会动情,现在再动情也不是什么奇事,反正她都会当自己是禽兽,破罐子破摔吧! 信王抱住流连胡乱吻着,流连几乎要哭出来了,勉强伸手推开他的嘴,胡茬扎得手心疼,“王爷,男女之事,讲究你情我愿,一味用强有什么乐趣!”信王鼻子拱在她耳后,哑声道:“你不情愿吗!本王能替你报仇,你也不情愿吗?” 流连扭头躲开他,怒道:“我情愿嫁给一头大黑狗,也不愿受人强迫!” 信王危险地盯着她,“大黑狗吗?”流连被吓毛了,真怕他牵一头大黑狗过来,这个死变态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缓和了口气,“我是说你得等我说情愿,不能用蛮力迫我!” 信王恨恨地捏住流连的肩晃了晃,“好!依你,我等你亲口说情愿!”说着竟松了手,流连偷瞟一眼,胯下二当家依旧强项不屈,哪敢犟嘴,胡乱答应一声,连滚带爬逃走了。 信王懊恼地坐下,恨自己定力不足,又恨自己心软,怎么放这个祸害走了。许久,他叫过来狄平。 “平儿,派几个人,去把林娘子的一切过往经历查清楚。”狄平看看仰头靠在椅背上的王爷,到底还是多嘴问了一句,“侧重哪里?京里吗?” “都要!” “王爷,乡野丫头有什么可查的!还是查查她与仁王吧!”信王睁开眼坐正,“都要查!” 流连惊讶地发现,对自己的禁令略松了一些,她可以在王府随便走动了,只是身后跟着一只尾巴。白天无事时便去前院大灶上帮忙。众人都知道她与保才狄平交好,再加上狄平就是顶头上司,因此没人敢轻慢她,况且她正年轻,模样也不错,脾气好人又开朗,与众人的关系竟十分融洽。 大白胖子田瑞泰回来晚了,没赶上吃饭,灶上把烙饼切成丝,同豆芽一起炒了给他吃。田瑞泰脾气好,爱玩笑,人缘相当好,只是他有个恶习,别人吃饭时喜欢讲一些恶心的东西,流连嗓子眼儿细,好几次都被恶心到了。 流连作为一个厨师,嘴巴还是很干净的,即便如此,上一世也常以驴粪蛋子为标准评价丸子,比如你这丸子汆得比驴粪蛋子还大,或者还不如驴粪蛋子圆,等等!要论恶心别人,其实没人比厨子更会。 大家围坐在一起预备晚餐的食材,流连咳了一声,一本正经对狄平道:“该弄点儿灰往茅厕里撒一撒,蛆到处乱爬。”田瑞泰准知道流连就是在故意恶心他,不过他不怕这个,照样夹起豆芽饼丝往嘴里送。流连瞟了他一眼,不动声色接着说:“大蛆拖着个尾巴咕涌咕涌爬,白白的,长长的,猛一看就跟豆芽似的……”大白胖子田瑞泰被恶心到了,嘴里的饭无论如何都咽不下去,他直着脖子硬往下咽,不行,到底还是吐了。众人笑得前仰后合,狄平凑趣道:“胖子,蛆又没爬到你碗里,你恶心什么,嗓子眼儿怎么这么细,跟个女人似的,这哪儿行!”最后一句话是田瑞泰恶心完别人常说的,众人更乐了。田瑞泰偷瞟了流连一眼,她正在同众人一起乐,捂着嘴仰着着笑得开心而畅意。 大白胖子田瑞泰的心动了。 田瑞泰其实早就知道这个女人不是他能肖想的——狄平一开始就警告了他们所有人,一直以来,他也很好地控制了自己——其实以前也没见过几次,况且流连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现在不一样了,他几乎控制不了自己,心猿意马,胡思乱想着。 田瑞泰父母走得早,一个姐姐与他相依为命,他大一点投军后有了吃饭的地方,姐姐才嫁到乡下,他也与姐姐的小姑子定了亲。田瑞泰家的老宅子被进城劫掠的鬼方人烧了,至今未能重见,亲事就这么搁下了。 第二十二章 田瑞泰的家几年前着火被拉倒了,他收拾起残砖碎瓦,邻舍帮忙盖了两间小屋将就着。小屋里有两个女人,正是他的姐姐和他的未婚妻。屋子里被收拾整整齐齐,他攒下的一大堆脏衣裳也都干干净净地叠起来了。 田瑞泰的父亲是一个铁匠,有次同母亲出城去赶集卖货,竟没再回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姐弟二人是由祖父养大的,好在家中还算殷实,倒也不至于十分吃苦。姐弟二人与祖父十分亲密,每年祖父的祭日姐姐都会回来上坟,顺便给弟弟拆洗一番。 祖父死后,姐姐抚养田瑞泰,一来而去耽误了婚期。田瑞泰从军后,认识了现在的姐夫,为人仗义而精明,相能堂堂,一起出车去过他的家中喝水,见他家境虽一般,却和美,父母都是通情达理的人,热情地杀鸡烙饼炒鸡蛋招待他,小妹妹也忽闪着大眼睛羞羞地叫他哥哥。田瑞泰喜欢他们那个家,姐夫原本有亲事,谁知未婚妻竟跟她的姐夫私奔了,剩下他成了笑料。 田瑞泰有意把姐夫带回家,姐夫又不是傻子,有什么不明白的,况且田瑞莲是城里长大的姑娘,不比乡下丫头风吹日晒的,人白净不说,模样儿还俊俏,待人接物更是落落大方。姐夫回去便央了媒人来提亲,姐姐也没嫌姐夫是乡下人,成亲后,竟十分恩爱。公婆还年轻能干,并不挑剔她不会干农活,况且只有一个儿子,也不会有妯娌间的眼红计较。田瑞莲只在家绣花,扫扫地,做做饭,彩云小尾巴一样跟着嫂子出来进去学活计。田瑞莲的针线活儿不是吹的,绣品坊里抢着要。她做姑娘时就是靠绣花赚姐弟二人的饭食——倒不是缺这几个钱,不能坐吃山空的意思。 那年秋天,地里活儿不忙了,田瑞莲丢下女儿,挺着大肚子带了彩云进城去,她是去给田瑞泰拆洗被卧绵衣,得住两天,彩云是去帮忙的——她的月份大了,顺便采购一些姑娘家的爱物儿——她冬天就要出嫁了。 姑嫂二人慢慢地走着,一路上说说笑笑。祸从天降,几个鬼方人逼了过来,姑嫂哪里跑得过马!田瑞莲叫彩云快跑,彩云不肯,路边有个土崖,彩云把田瑞莲托上去,自己已来不及脱身。田瑞莲逃出命来,彩云被鬼方人糟蹋了。 田瑞泰闻讯前去探望时,恰逢男方去退亲,彩云一心寻死。田瑞莲好言相劝,男方却口出不逊,田瑞泰痛骂了男方,义薄云天地拍胸口应了亲事。谁知这年冬天,田家老宅子被鬼方人付之一炬,亲事便搁下了。 盖一所房子并不是容易的事,亲事一扔就是好几年,彩云已经二十岁了,不能再等了,就算没有房子,也必须嫁过去,有田瑞莲在,这门亲必须成。 吃过晚饭,三人守着灯围桌闲坐,“泰哥儿,听说你们灶上有个女人?京里来的?” 田瑞泰知道姐姐的意思,无奈笑道:“姐姐,人家是探花郎的夫人,能写会算,又年轻又俊,还会挣钱,能看上我?况且,保爷看她跟眼珠子一样!别乱说,招祸!” “保爷?就是跟着王爷那个?他不是那啥嘛!” “啥也不耽误喜欢女人!况且顾将军、朱副将、莫参将好几个屋都空着呢,都不算老,都想要要续弦呢!能轮到我?” “姐姐,别瞎想,这话传出去作祸!别着急,等我把房子盖起来就成亲!”田瑞泰的话并没有打消彩云的疑心。田瑞莲找到丈夫,他眼珠子一转,便出了一个主意。从那以后,田瑞莲把孩子留到乡下,进城与丈夫团团聚。他们在离王府不远的地方租了一所小房子,丈夫托人导到狄平,把妹妹塞进王府当差,一个月赚两吊钱。王府里添了好几个小男孩,都是守关的将军送过来请王爷教养的,其实就是为取得信任而送来的质子罢了,为了照料这些孩子,确实得添几个细心的丫鬟。 王爷讨厌女人,不允许丫鬟随便进正院,恰好这几天流连很忙,轻易也不出正孩院儿。好几天后彩云才见到流连——略有些失望,第一,流连并没有穿金戴银,身上穿的是白圆领窄袖长袍,腰间束的不是汗巾,而是一条金扣头镶玉细腰带,黑纱帽包住头,一根头发也没露出来。用一支木簪插住,大脚,要不是胸鼓鼓的,谁能分得出男女!哪有一点儿风流袅娜的意思。第二,她做事也,风风火火,雷厉风行,跟男人说话高声大气地,寸步不让。有次别的丫鬟偷懒,娇声要男人帮忙,当场遭她骂了,“既然进府来做工,钱跟男人挣得一样多,活儿也要做得一样多!这里没有女人干不了的重活,干得了干,干不了别充数。要撒娇,滚回去寻个男人嫁了,别在这里现眼!我好容易才求得男女同工同酬吗!别的地方有这等好事吗?”所有的女人都噤若寒蝉,她们都知道,别的府里女人的活计并不少,工钱却只有男人的一半,甚至不到。 这样凶悍的女人,很难想象探花郎是怎么忍着没休妻的。彩云跟嫂子闲聊,绘声绘色学流连骂人。田瑞莲也算开了眼,“这样凶的女人,怎么嫁出去的?估计是探花郎被她欺负怕了,不敢休妻!” “可不呗!嫂子,你是没见,她干活儿倒是麻利,切咸菜嚓嚓嚓嚓,那些男的耍心眼儿,自己切萝卜,叫她切芥菜疙瘩,她啥也不说就切了。” “哦~难怪她骂人呢!像她这样就得跟男人一样挣钱。本来嘛,干一样的活儿就得挣一样的钱,男人也没啥了不起的!不就……唉,女人做成这个样儿,才算不白活,痛快!” “嫂子,我要把你这话告诉我哥说……”瑞莲笑着拍了彩云一巴掌,“去一边儿去!你哥才不在乎这个呢!” 第二十三章 顾将军亲自将唯一的儿子送过来。孩子才七八岁,虽不算大,也可以开始学习了。顾夫人死得早,顾将军便亲自抚养儿子,屋里连个通房也没有,一方面是因为边境没女人,另一方面确实是怕别人不肯好好善待这个孩子。 顾将军是草根出身,凭真本事一步步走出来的,人情事务方面比较通透,明白一旦牵扯到利益,就有了利害关系。凭一个后娘怎么善良,一旦有了自己的孩子,也会为自己的孩子筹谋,所以狠着心身边儿连一个女人也没有。这一点儿倒是与信王不谋而合。不过,他与信王略有些不同,信王是被女人弄怕了,厌恨女人,他还是比较喜欢女人的。 顾少爷一见流连,大感兴趣,好奇地围着她团团转。流连的那个孩子倘若能成,也有这么大了,况且这个男孩十分漂亮,胆子也大,流连便坐下与他聊得有来有去,几个大男人站在一边儿,被他们俩的傻话逗得哈哈大笑。 顾将军心里痒痒的,贸然开口笑道:“柳娘子,我这儿子还没有大名,不如你帮他取一个。” 流连倒没多想,顾姓的霸道总裁多得是,虽然一个比一个变态,不过名字都很好听,灵机一动,恶作剧道:“顾姓,叫顾北辰、顾晏城、顾景琛都很好听。”可惜这个笑话太冷了,没人领会她的幽默。顾将军寻思了一会儿,“北辰就算了,王爷的嫡长子叫北辰还罢了,我的儿子,还是算了吧!晏城和景琛都不错,用哪个呢?” 狄平接口道:“晏城太大了,什么样的事值得大宴全城?他还小呢!”顾将军点点头,“唔,那就叫景琛吧。好听!一听就很有学问的样子。柳娘子……果然兰心蕙质!儿子,不如你磕个头认她做干娘吧!”流连忙推辞,顾景琛早跪下去叫干娘了。 顾将军其实想说柳娘子不愧是探花郎的夫人,猛想到探花郎是她的伤心事,才玩笑说要儿子认她做干娘,谁知话音儿还没落地,儿子就把干娘认下了。流连拉起他,回屋取过来一个赤金项圈。顾将军哪里肯收,扎煞着手直拦,流连硬给顾景琛戴上了。 晚上,流连独自哭了半夜,想她那个没能生下来的孩子,想她曾经的爱侣和温暖的家。 顾将军睡在前院狄平的隔壁。狄平并不急着回屋,严肃道:“顾将军,孩子睡了务必过来喝一杯!我有正经话要跟你说。” 顾将军哄睡了儿子,来了狄平屋里。狄平已经换了寝衣,正坐着自斟自饮。顾将军陪他喝了几杯,狄平低声道:“顾将军,你是王爷看重的人,有些事,我不能不提醒你,那个女人动不得。” “为什么!保爷,能……?” 狄平淡淡一笑,“自然不能!王爷呢?顾将军你是聪明人,真看不出来?” 顾将军的背上渗出汗来,“怎么会?陛下怎么可能允许王爷迎娶再醮之妇!” “所以呢?”顾将军额上冷汗流过鬓角,滴落下来。王爷是什么人,就算不能娶进来,就会放她去嫁别人?笑话!现在不就把她圈在府里不放嘛,她又能蹦跶出什么花儿来! 回想一下,王爷似乎对这个女人确实不同。顾将军忽然想起来一件旧事,低声道:“狄侯,据说王爷一见这个女人,就……不是真的吧?是别人污陷王爷!” 狄平不置可否,脸定定的,顾将军明白,这是真的,感激狄平,抱拳道:“谢狄侯!日后狄侯有什么事儿只管吩咐,顾某定不惜肝脑涂地!”说完举杯一饮而尽。 狄平给顾将军斟满酒,“顾将军,你我兄弟都是为王爷效力,咱们辛苦半天,为啥?要是因为一个女人生了嫌隙,那可就太冤了!顾将军,吃菜。” 顾将军第二天私下要把项圈还给流连,流连不接。顾将军满怀歉意道:“柳娘子,昨天本是一句戏言,谁知狗子竟当真磕头了。你还没有自己的孩子呢,干儿子会夺你的孩子的福的,甚至以后就生不出自己的孩子了!”流连不知道还有这个讲究,接过项圈,“还有这个讲究吗?” 顾将军道:“你连这个都不懂吗?心真是太大了!”二人又闲聊了几句,顾将军进了正屋。王爷和保才狄平都在,狄平抬眼看看他,酸溜溜道:“顾将军,我还以为你看上柳娘子了,要给儿子找个后娘呢!”顾将军心中感激狄平给自己搭桥,不动声色道:“年轻人不知道轻重,亲儿子都没生一个,就敢认干儿子!真的个傻大姐儿!家里老人儿都没教过她吗?可惜,就是年轻了点儿,再老上十五六岁,就配得上俺老顾了!” 信王一口茶喷出来,呛得直咳嗽,狄平笑道:“老顾,我第一次听说老草比嫩草好吃的!” 顾将军撇嘴道:“你傻小子不懂行,娶个年轻的,你得天天心肝宝贝儿地哄着,一个不如意,就敢跳着脚儿跟你捣蛋!养闺女似的!再说了,啥体格能禁得住!这不是往死路上奔吗?还得操心着别跟哪个小白脸子跑了!你死了她包袱一卷找别人去了!哪如找个岁数相当的,知冷知热,平日里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吹了灯,都差不多!” “老顾,这回该找个老伴儿好好享几天清福了。” “快了!快了!过不了几天了,到时候,请你们喝一盅!” “怎么,你要办喜事?” “我家那俩闺女都到了该出门的时候了,家里总得有个人操持才行,改天就送过来了!” “老顾,新嫂子啥样?” “到时候不就知道了!”顾将军卖了个关子。其实他也不知道,回去后他派心腹人火速回老家,找一个年龄相当的人续弦。顾将军的父母老早就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了,一直留着心找寻,现在儿子肯娶,那还有啥说的,恰好同乡有一个合适的:一直没生养,丈夫死了,养子不孝,经官了断,把不孝子逐出了,自己落了个悍妇名声,在家里站不住脚了,一听是顾将军,那有什么可说的,嫁!! 第二十四章 天渐渐有了凉意。京中的局势一天比一天紧张。礼王的野心几乎写在了脸上,太子自然不甘心束手就擒,二人斗得天昏地暗。 昭烈公主与丈夫愁坏了:依目前的局势看,京里难保不乱。没人敢逼他夫妇二人站队,也没人不想把他夫妇二人拉入自己的阵营。昭烈公主夫妇二人心中有根:他们是皇帝的心腹,只需坐等他们争出个上下,继续效忠新皇即可,可是两个孙子半大不小的,风一阵儿雨一阵儿,急着下场。 夫妇二人盘算了许久,觉得不能老把他们圈在家里,还是把这两个不省心的孩子远远送走,远离斗争的漩涡,免得他们惹出祸来。 驸马本是皇上自幼的伴读,皇上当时还是鲁王,他作为心腹侍卫陪鲁王去前线督战,与昭烈公主日久生情,可是驸马是定过亲的,是文臣清流之家的嫡幼女,倘若他敢提退婚,他的爹爹估计能直接把他打死,换一个儿子去联姻,可是二人又是真的情投意合,鲁王自告奋勇替他们设法。回京后,鲁王设法勾引了驸马的未婚妻,山盟海誓的,恰逢太子病故,鲁王做为剩下的唯一嫡子,皇上皇后也怕逼得太紧出什么意外。女子家里倒不是不肯攀高枝,只是面子上过不去,便把女子逐出家门。女子梨花带雨哭倒在情人怀里,委屈巴巴地做了他的侧妃,鲁王登基后封了贵妃。女子婚后,鲁王陪她回府,跪在门口哭得悲悲切切,家人扯了一会儿硬弓,到底还是听劝,勉强接受了这个有辱门风的逆女,真名利双收,还得说是文化人会玩儿! 驸马的未婚妻白抢了行吗?自然不行,皇上下诏骂了儿子一顿,皇后亲自抚慰他,决定赔他一个老婆,公主郡主任他挑。昭烈公主虽不是皇后亲生,不过既然封了公主就得干公主该干的事儿!说是随便挑,皇家的女儿怎么可能留到十五六岁定不下亲,没定亲的那些,强说不随地大小便了,再说他能真选个公主吗?别看皇上说得好听,他可不敢当真。从哪方面说昭烈公主都是最佳人选。昭烈公主家中无人了,要招婿,驸马家兄弟仨呢,上门就上门,新婚夜,夫妇二人紧紧相拥。 从哪方面说,驸马都不该生出二心。御书房里,驸马卑微地伏在地上,请求皇上答应让自己的两个孙子押送军粮到放州,就留在放州为国效力。皇上虽与驸马年龄差不多,却显得更老,瘦削的脸上布满了皱纹。 “怎么!朕还活着呢!你就要要找后路了吗!”皇上的语气并不严厉,驸马却知道其中的份量,梆梆梆磕了几个头,泣道:“陛下,如今我天天把他俩关在家里,轻易不许他们出门,哪里关得住呢!就怕有人从他们身上下手,老臣就只有他们兄弟二人了,出不得一点儿差错!” 皇上捏着眉心,他明白,倘若只是拉他们站队,倒是小事儿,最多不过站错队,怕的是通过他二人要挟公主驸马站队,他夫妇二人的份量远超朝堂上的每一个人,那两个孩子是他的软肋,半大不小的楞头青,什么祸闯不出来! “去吧!去吧!走吧,都走,你也走吧!”皇上无名火起,头疼欲裂。 驸马告退。旁边伺候的老太监劝道:“陛下不必太忧心,这样一来,信王可以得两个得力助手,公主和驸马没了后顾之忧,就能专心为陛下当差了!”皇帝苦笑着摇摇头,拿起一本奏折。 驸马回到府中,很少见地进了花园。苏氏正陪着女儿念书。女儿一见爹爹便扔下书跑过来拉住他,附马弯腰和蔼地笑道:“蕙儿,是不是又偷懒了?” “没有。姨娘就是过来问我喜欢什么花样,不是来监督我的。” 苏氏放下手中的活计,从丫鬟手中接过托盘,斟了一杯茶放到驸马面前。驸马端起茶喝了一口,拍拍女儿的头,“蕙儿,去园子里玩一会儿吧!”小丫头欢呼雀跃着跑出去。 苏氏笑着目送女儿出去,转过脸来,收了笑容,“老爷,有什么事吗?”一直以来,两人的关系就很淡,驸马眼中只有公主,柔情蜜意从不分一点儿到她身上,苏氏也从不把他当丈夫看,自从有了这个女儿,她不想再生肓,两个人的关系更是路人一般了。今天,他破天荒地独自过来,肯定有事儿。 驸马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如今京里局势不稳,我想把克勤克俭送走,放州不比京里繁华,你如果不嫌那里苦寒,可以一起去,带着蕙儿。” 苏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对这个名义上的丈夫和家,她真是半点留恋也没有。驸马是个好人,是个好丈夫,可惜他是公主的丈夫,对于自己来说,他就是一匹种马。 “这些年,我并不是存心冷落你,实在怕伤了你的身体,再者你不愿意一次次把孩子送走,其实我也不愿意……”驸马找的借口很拙劣,苏氏不想听,只要能抚养女儿什么都好说,别说去放州,再荒凉点儿也没问题。苏氏忙答应了。 驸马松了一口气,苏氏一向让人省心,只是性子冷清些,还是很靠得住的。“你把你和蕙儿东西收拾好,再去库房里挑些喜欢的,五天后随运粮草的大队一起走。”说完站起来,苏氏也站起来送他。第一次,驸马认真审视苏氏,她永远不给他惹一点儿麻烦,就像一个物件儿一样,安安静静地呆在自己的位置上,随便他要来便来,要走便走。为了公主,他几乎是刻意忽视了她的存在,这么多年,她就这么无声无息地默默活着,也就是跟蕙儿在一起时,听见她笑过。就仿佛突然要失去一件陪伴了自己许多年的一个轫件儿,驸马心中涌起一股难舍的情意,第一次,他主动把苏氏拥入怀中。 第二十五章 最近流连忙了许多。信王把这一批质子全都收了做干儿子,跟着他吃饭,流连气坏了——她的工作量大了许多,本来只要做三四个人的早晚餐——信王和保才中午多不在,狄平为避嫌也就不过来了,如今早中晚都排得满满的不说,人还多了许多,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再加上习武,劳动量大,做多少就没个够吃的时候,常常是流连谔然盯着桌上的空盘子,孩子们无语地盯着她。 只有两个人打下手是不够的,流连提出强烈抗议,她提议给孩子们设个小厨房。孩子们强烈反对,他们又不傻:王爷肯定不可能放这个女人去小厨房。流连为了防止自己过劳死,提出开一个培训班,小孩子们就吃学员们做的菜。信王欣然应允:这群孩子太能吵吵了,他的头早就疼了。 流连想着趁机摆脱正院的差事,信王也是鸡贼,没门儿,倘若跟孩子们吃一锅饭,岂不是乱了尊卑上下!流连差点儿骂出来,跟大头兵吃下锅饭你不在乎拳卑,跟干儿子们吃炒盘儿,倒乱了上下!简直不要脸,没法子,人在矮檐下。 顾景琛放学后常跑过来,流连常预备一些可口的小点心。今天下边儿送来一些山楂海棠石榴,还有几个最后的黄桃儿。这几天是秋老虎,流连把石花菜熬出胶来,把水果切成丁儿,弄得花花绿绿的。顾景琛大喜,端出来显摆。 信王恰好在院里乘凉,他突然双眉紧锁蹲下来,几乎不能支持,气息微弱,“景琛,本王旧疾犯了,需要吃一碗酸酸甜甜五色水果羹解毒……”景琛忙把碗递过去,自己跑去替他找解药。流连从没听说过如此怪异的病,过来一看,信王早把顾景琛的果冻吃完,得意地把碗递给她,“毒尚未清,再来一碗解药!”流连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儿,他居然连小孩子的零食都骗! 流连想要什么食材只需说句话即可,她曾要过牛奶,不过没有,大梁朝不流行吃牛奶。恰好,有一头牛犊死了,兵土们便把奶挤了送过来。流连煮了,都说好喝,只有信王一人拉稀,拉得厉害,流连眼珠一咕噜,冒出个坏主意。 信王吃了一碗药,军医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王爷也不太在意,毕竟秋天就是容易腹泻。 牛奶天天送,信王天天拉。信王终于疑心是牛奶的原因,撤了,流连早有准备,牛奶馒头又白又喧香甜可口,奶豆腐吃着也不错。一连拉了一个月,信王拉怕了,连门儿也不敢出,生怕飞流直下时找不到茅厕。信王怀疑是流连捣鬼,问题是别人谁都没事儿,他甚至与保才换了卧室,不顶用,依然拉,换成大灶上的饭菜,也不顶用。信王索性躲出来几天,狄平带人更换了他所有的用具,不顶用。信王几乎敢确定毛病出在流连身上,问题是她是怎么把毒精确地下给自己的? 流连爽死了,看见他草木皆兵的样子就开心。流连知道他一肚子疑心,偏出来在他跟前乱晃。现在流连被严令必须在正屋吃饭,这有啥,看着他疑神疑鬼,只敢吃流连夹过的菜。流连本来一顿吃半个大馒头,就为不让信王吃自己掰开的一半,硬是吃了一整个。下次王爷学乖了,抢先掰开分她一半,流连下次就改蒸小馒头,一个一大口,叫他掰!信王不厌其烦地掰了一顿饭,感觉不能这样了下去了:主食还是小事儿,流连吃得清淡,不喜肉食,很少夹,更讨厌别人夹到她碗里,常拔拉到一边儿不吃,在信王的逼视下,不得不吃,往往要发牢骚。流连一天守着食物,不是这是那,挑着拣着随便吃。信王一介武夫,跟她一样吃青菜,迟早得饿死!好在手底下人多,遍访贤达,有与鬼方人打交道多的,知道乳糖不耐受这回事儿——毕竟牛奶是鬼方人的日常食品,了解地更深入。流连惊讶地睁大眼,“天啊,还有这回事儿吗?太神奇了!”演技太差,毫无可信度可言。信王有气没处撒,险些厥过去,满心以为这个臭娘皮总能老实几天,事实证明他还是不了解流连。 害信王拉了这么多天,流连赶紧做了好吃的给他补补,鹿肉、羊肉、狗肉、泥鳅、黑豆,韭菜,再加上人参枸杞茯苓……小样儿!补不死你!可怜的信王,牙疼、舌疮再加上便秘,一晚上硬撅撅火烧火燎地睡不着。军医严令不许他再进补。流连也怕给他补大发了,他再拿自己泻火,那可就糟糕了,便顺势收了手。 流连不是个深沉的人,诡计得逞,乐得喜笑颜开,恨不能高歌一曲以资庆贺,信王都看在眼里,只是没抓住把柄,只好忍着。 放州冷得早,才入九月,天上就飘了几片雪花,流连端进来一个小铜炉放在桌上。炉上是一个小铜壶,擦得锃光瓦亮,壶里水滚开。 信王正埋头写什么,只用笔杆点了点旁边茶壶。流连倒去残茶,问信王泡什么茶,信王头也没往起抬,“随便吧,都行。”流连打开茶柜,一眼就看见角落里的一个玻璃瓶,古代,玻璃可不是便宜货,不跟现在似的,一个啤酒瓶儿卖一毛,收废品的还不乐意,里面是一瓶苦丁茶,坏主意涌上心头,忙夹了三根儿,觉得不解气,又加了两根儿,回过身见信王依旧埋头忙自己的,乐呵呵地,冲入开水,略等片刻,倒出一杯金澄澄的茶水送过去。信王却不肯接,上下打量了流连一番,面无表情道:“你替本王试一下。”流连稳住心神,陪着笑道:“太烫了,火上还坐着锅呢,不能老等着呢。” 信王皮笑肉不笑道:“不怕,一个锅坏了也无妨,先替本王试试这茶有没有毒。”流连有点儿慌,心想,莫非他看见我放苦丁茶了,没见他抬头啊,应该没看见吧,硬着头皮端起茶,垂死挣扎道:“我怎么能用王爷的茶杯呢,我去拿我的茶杯……” “不用,喝吧!”信王冷冷地盯着流连。流连知道露馅了,勉强端着,不肯往嘴里送。信王端过茶杯,把茶水泼到地上,重倒了一杯放到她手里。流连欲哭无泪,这一杯颜色更浓一些,肯定更苦。 两人正相持不下,保才撩帘子进来,解下斗篷,笑道:“雪下得大了,地上都白了。”看不明白二人在干什么,问道:“怎么了?” 流连不敢说什么,信王淡淡地说:“没什么,叫柳娘子替本王试茶罢了。”保才不太信,他想得多了些,他以为信王又在调戏她,便替她解围,接过茶杯,“我来替王爷试好了,她又不常泡茶,哪知道王爷喜欢什么口味。”说着喝了一口。 第二十六章 保才一口喝下去,这杯茶竟苦得他怀疑人生,他看见信王眼中闪过一抹同情,再看流连羞愧地低着头,保才忽然明白过来,是流连算计王爷被抓了现形,而不是王爷调戏她被撞破,勉强咽下去,说了句还有事儿便溜了。流连可怜兮兮地看向信王,希望他高抬贵手。 信王好容易才抓住她的尾巴,虽然被她看得心荡神迷,依旧强撑着拉硬弓。流连苦着脸接过茶,磨磨蹭蹭不肯往嘴里送,信王看着有趣,凑到她耳边小声说:“要不你亲我一下,我就饶过你。”流连吃了一惊,忙把苦丁茶送进嘴里,虽然故意泼撒了许多,到底还是喝进去一些,苦得舌头都木了,咧着嘴哈气,却见信王又倒满杯,流连急了,“不是尝了吗?还要干吗?” 信王奸笑道:“我看你一饮而尽,想是渴了,再赐你一杯。”说着还示威一样摇一摇茶壶,里面还有水咣当。流连苦怕了,这个死变态,只怕喝了这杯还有下一杯,要不……其实王爷长得很不错,自己也不算太吃亏。流连满眼嫌弃地把他的脸拨拉过去,心想蜻蜓点水一般地把嘴唇往上蹭一下,先支应过去再说。 流连所有的对付男人的经验来自两任丈夫,正经夫妻,想亲多少亲不了?她耍赖也是闺房情趣,别有一番滋味,自然由着她赖,可是信王,光棍儿熬了这么多年,真刀实枪地抄家伙上都不解渴,能让她蹭一下就跑? 信王的吻极具侵略性,流连好容易才挣开,满面通红地跑出去。信王不意今天收获如此丰厚,独自回味着女人甜美柔软的唇。茶杯上淡淡的唇印,似乎还散发着女人的香味,信王凑过去印在唇印上,小小喝了一点点,后悔不该轻易放那个女人走,没想到这样苦,别说亲一下,亲两下、三下她都划算。 保才回来,见信王满面含笑,好似偷了油的老鼠一样,知道他沾到便宜了,便没说什么。 接下来,流连避猫鼠一般躲着信王,老老实实地没敢掏坏。 只下了薄薄的一点儿雪,天又回暖了。秋季是放州最美的季节。吃过早饭,流连正要往前边走,保才叫她,原来是下边的人进上来些水果,一筐晚熟的脆枣,一筐南来的香蕉,一筐柑橘,一筐菠萝,这是古代,不同于现代,都是极其难得的奢侈食品。 信王正拿了香蕉吃,流连的坏主意又来了,忙洗了一盘红枣殷勤地送上去。信王其实不喜欢红枣,不过,这红枣是美人亲手洗的,他必须赏脸,拈了一颗送入口中。 信王脸上神情怪异,他从没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竟好似吃了屎一般。保才关切地问怎么了,信王指了指盘子,流连拈起一颗枣咬了一口,装傻道:“是不是吃到虫儿了?都怪我,没细看。” “不是虫子,是一种怪味儿!特别难吃!” “没有怪味儿啊,这么甜,你们尝尝。”流连说着把枣子拿给两个正吃菠萝的侍卫,都说甜,又脆又甜绝无怪味儿,流连又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保才疑心是香蕉有问题,剥开一支尝了尝,很正常,软糯香美,哪有什么怪味儿。信王百思不得其解,鼓起勇气又吃了一支香蕉,确实很好吃,没有怪味儿。他满腹狐疑,见流连端着枣子吃得开心,觉得是自己想多了,可能就是那支香蕉恰好有问题。 流连心怀鬼胎,怕别人吃香蕉时吃一颗枣儿,王爷就知道是自己捣的鬼了,便作出一副极喜欢吃枣儿的样子,信王果然命人把枣儿全送到流连屋里,流连推辞了几句,暗暗松了口气。信王招呼她吃柑橘吃菠萝,流连没客气,她本就是个爱吃水果的人,都吃了点儿才去前边儿授课。 秋天野果成熟,信王想从中生发些钱出来,过年好松快些,晚饭后,叫了流连进来商量。 流连听保才说了野果的种类,多是些海棠、林檎、李子、柿子、猕猴桃,山核桃野板栗可以直接卖,柿子不用管,可以做柿饼和柿醋,有人会。 流连想了想,“有糖吗?” 保才点头道:“有,多得是!放州出甜萝卜,可以制糖,雪花白糖。” 流连眼亮了,“有糖就好说,果干果酱果酒都很好卖,价钱也不错,剩下的边角料晒干了还能当饲料。” “你会做吗?”保才关切地问她。“我只用小锅做过,没大批量的做过,不敢保证准能成。”流连老老实实地说。 “没事儿,试着来,大不了白费点雪花糖,咱们又不缺人手,干什么不是干呢!” “果干好说,果酱往哪儿盛呢?总不能用大酒坛子吧?” 信王微微一笑,“本王有一个瓷窑,你不知道吗?盛黄豆酱的小瓷坛还剩下几万个呢,够不够?” 原来初建王府时,取土烧砖,发现了高岭土,服劳役的流人中有个人烧过窑,识得,禀报上去,建个窑试了试,成色极好。放州产黄豆,做出的豆酱极好卖,酱有大坛大篓的,也有小坛的。小坛子豆绿色,十分精致,有装一斤的,有装二斤的,销路极好。 果干需要的场地大,工具多,价钱还不如果酱高,索性今年只做果酱。人多干事儿比较麻利,很快就盘起大灶,野果用一个圆筒刀戳去核,碾碎放入锅中煮一个时辰,再移入双层锅中加糖煮两个时辰,装坛即可,流连很快就试出最佳比例,加多少水多少糖都有了标准,又砌了几个灶,很快就把几万个小坛子用光了。信王大喜,下令先装大瓮,等烧出小坛子再分装。 果酱的销路极好,卖了一万多吊钱,刨去成本,赚了足有七八千吊。剩下的估计还能装三万多坛,还能赚差不多五千吊钱。果酱又酸又甜,比别处搀了冬瓜的不知好吃多少,一炮打响,各地客商都议定明年还来。 第二十七章 信王以为有了第一次,第二次也好说,谁知流连比泥鳅还滑,根本捉不住。流连吃了亏,自然汲取教训,小心翼翼地避免与信王单独相处。 王府的四角有四座了望哨台,西北角的一座,可以看见流连授课的那个院子。敞开的窗子里,流连讲课时神采飞扬,自信而专注,全落在信王眼中,他看痴了。 学员们都要上手实操的,十几个油锅一起烧,窗户实在不能糊,好在火足够多,不冷。今天学做砂锅炖菜,打点好锅,学员们围在一起闲聊,就有好吹牛的,开始说自己在家乡时,姑娘们哭着喊着要嫁他…… “多少?” “什么多少?” “姑娘啊!哭着喊着要嫁你的姑娘。”戳牛皮的人问。 吹牛者没想到到还有这一问,胡乱编了几个,反正也没人回老家去查证。 田瑞泰也在这里凑热闹,贼头贼脑的凑过去,用所有人都能听得到的低声问道:“都是瞎子?” 吹牛的人没反应过来,“怎么可能呢!”所有人都笑得前仰后合,笑声惊飞了树上的鸟雀。信王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心中恼火,这个女人在他面前从没这样笑过,虽然他一心要哄她开心,她非但不肯领情,还躲得远远的。信王很努力做出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只是这个杯弓蛇影的女人,连正脸儿都不肯让他好好看一看,话也极少,随时都做好逃跑的准备,生怕他会兽性大发一样。 休沐这一天,保才吃过早饭照例出门。流连随口问他去哪里,保才随口告诉她去查看草料。流连随口问草料是什么草,带我去看看行不行,根本不指望他答应,谁知保才一口答应。流连险些高兴疯了,跑回屋换了一件宝蓝圆领窄袖男袍,连腰带都顾不上束好,便跑出来,保才微微一笑,带了她乘马车出去。 流连很适合穿男装,头发全部梳起来,罩上纱帽,再加上身形挺拔高挑,雌雄难辩,别有一番风味。 检查草料场一向是少有的轻松享受。草长得好不好,草打得够不够,一望即知。草料场盛产野味,野兔、黄羊、鹌鹑、山鸡、蘑菇都是等闲,虫草熊掌苁蓉才是拿得出手的东西。草头儿拿出几根锦鸡尾羽,流连喜坏了,保才可不是好糊弄的,他从车上提下果酱、果酒和一筐菠萝一筐柑橘。草头儿苦着脸命人把猞猁皮黄羊皮肉苁蓉往车上装,保才依旧逼视着他,草头儿无奈地进去取了一个小木盒,保才打开看看,不满道:“就这么点儿,你赶紧把老婆接来,别把钱往无底洞里瞎扔了。”草头儿尴尬极了,陪笑道:“没有,没有!” 保才横了他一眼,“没有?没有东西会这么少!” “小年,今年是小年!明年说不定能多一些!” “少来!这个位置多少人红着眼盯着呢?为什么派你来,你心里没数儿?王爷今年钱紧得很!咱们不替王爷分忧,指望谁去?”草头儿挠挠鼻子,又进屋去拿出一把鹿筋和四只熊掌,一张熊皮,两张狐皮。保才道:“就知道你小子不老实,果然打着埋伏呢!” 草头儿涎脸道:“我本来想留给我老婆做个皮祆的。” 保才也没与他多计较,又装了一车干蘑菇木耳才罢休。流连陪着保才检查草垛,保才一时兴起,问流连想不想学骑马,草头儿驯了一匹走马,跑得极稳。 骑马其实没什么难的,关键胆子得大,流连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况且前世也会骑摩托,因此很快就能跑起来了,保才驱马相跟,天蓝草短风清气爽,真是个好天气,流连一肚子浊气烦恼皆随风散去。 一个人眺望并辔缓行归来的两个人,眼中几乎要冒出火来:这一对狗男女,大白天都不避人,跑那么远谁知道干什么去了,瞧那对不要脸的膝盖,都快碰到一起了,绝对是故意的!…… 保才看见信王,忙催马过来。信王勉强收拾起嘴脸,“我怕你心软斗不过这几个猾贼,过来看看,还好吧?”信王强压妒火,保才无语了。流连过来,翻身下马,站都站不稳了,踉跄几步,顺手扯住保才。保才忙扶着她缓行几步,笑道:“初骑马都是这样的,不妨事,习惯就好!”信王嫉妒地面目全非,恨不能上去推开保才,自己扶住流连。 草料场的人都是信王心腹,自然尽力整治出一桌野味,信王也放下架子,宾主尽欢,痛痛快快喝了几杯。流连被信王搞坏了心情,返城时坐在车里缄口不言,信王与她同乘马车,流连抱膝假寐。 保才骑了信王的马跟在车旁。信王多喝了几杯,坐在对面的女人装傻充楞,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信王见了太多的女人,表面贤德淑良,背地里为上位不择手段,这个女人恰恰相反,表面上不拘小节,跟谁都谈笑风生,背地里对他却避如蛇蝎,倘若二人身份相当,她一定敢把自己赶下马车。 回到王府,流连一下车就溜走了,信王坐下来,有心腹送上来一张皱巴巴的纸,是从流连倒的脏土里找到的,上面写着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流连闲暇时很少做女红,多是在写关于烹饪的书,偶尔用炭笔画一幅工笔画,很少有这样凄凉哀婉的文字。属下很尽心地回禀,“王爷,这明月夜短松冈会不会是定的时间地点?” 信王叹了口气,“她出得去吗?”下属很慎重地摇摇头,“很难!” “好了,不用再查了,派出去的人有消息了吗?” “没什么有用的东西,柳娘子每次与仁王欢好,都会喝醉,无一次例外,可是没见她喝过酒啊,别的都无异常。” “好了,把人都撤回来吧,不用查了” 第二十八章 人就是一种奇怪的生物,信王贵为亲王,文武双全,才貌俱佳,虽有个五阎王的浑名,并不影响闺秀们对他的倾慕,想方设法与他谛给良缘,只是他被女人弄怕了,避如蛇蝎,哪怕落个萎阳的恶名也在所不惜。流连恨他恨得牙痒,能祸害他绝对会抓住机会。偏信王就放不下这个女人,一次次原谅她,自己安慰自己:是我对不起她在先,难怪她记恨。最令他恼火的是她只信任保才,也罢了,保才是好人,又不会有啥嫌疑,也能理解。可是那些来学厨的粗人,她照样交好,但凡是个好的,能被送来学厨?她都不嫌弃,合着就是对自己不假辞色冷若冰霜。听得底下有脚步声,信王抽身离开。 大白胖子田瑞泰好奇信王在哨台上看什么,信王离去后,他上去看了看。田瑞泰傻了,信王眺望的方向,流连正举了一只萝卜,指指点点说什么。田瑞泰头上冒汗了,他做贼一般溜下来,找了个无人的地方,脑子有点儿懵。有人爱慕柳娘子,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可是这个人是王爷,那就太出人意料了。他一直纳闷儿保才对她的态度,他常想若自己是保才,一定把她娶过来,就算干不成什么正经事儿,搂在怀里也是一桩美事儿。因为保才的残缺,田瑞泰一直存着一个傻念头,总想着万一呢,保才是个仁厚君子,不会强迫她的,说不定她有一天想通了,不再守节……总归是痴心妄想。他争不过保才,遑论信王。想起见她第一面时,狄平的警告,田瑞泰苦笑一声,竟是金玉良言,自己本不该痴心妄想,好在没有孟浪,否则…… 田瑞泰火速成亲,他告诉每一个人,自己本想把房子盖起来,风风光光成亲的,哪有那么容易,只是委屈彩云了,婚后还得自己操劳盖房子。众人都接了他的喜糖,夸他娶了个贤良的娘子,流连也不例外,脸上并无异色,嗔他为什么不提前说,礼都没机会送。田瑞泰忍痛陪笑,“大家各有职守,不能擅离,等休沐时,请大家过去坐坐,只是房屋简陋,别嫌弃!” 流连等闲是出不去的。保才并不去凑热闹,只送了一副银镯,王爷赏了一支赤金并蒂莲钗,狄平陪着流连去的,流连送了一个正红的凤穿牡丹缎子尺头。彩云含羞过来敬酒,流连和大家一起起哄捉弄新娘,乐得哈哈大笑。 天一天天冷起来,入了腊月,没有雪灾,边境还算安定。鬼方人去避风向阳的地方猫冬,没来进犯边境,信王和保才都闲下来了。底下的人陆续送了年礼过来,很多野味,流连有的忙了。 克勤克俭兄弟俩和苏氏在年前赶过来,流连牵了苏氏的手,潸然泪下。兄弟俩暂住在正院东厢房,苏氏带了蕙儿跟流连住一起。哄睡了孩子,两个人倚在床上深谈。苏氏告诉了流连许多京中的见闻,忽然想起什么,问流连,“狄平和他的娘子和离了,你知道吗?如今慎言又嫁了,是给翰林院的一个编修做填房,好在没孩子。” 流连摇摇头,“慎言好长时间没来信了,狄平也从没提起过,人怎么样?”流连只知道慎言不肯来放州,要狄平回京,狄平不肯改换门庭,两人一直僵持着。 苏氏摇摇头,“不了解,公主跟他不熟,三十多,个子不高,长得比狄平差远了!”流连叹口气,他们这些做侍卫的,只能死跟一个人,换了主子没人肯信任的。苏氏也跟着叹了口气,“你怎么进王府了?你不是恨死他了吗?” 流连异常恼火,把事情跟苏氏说了一遍,苏氏若有所思,“傻妹子,你是不是错怪他了?你把灶上得罪了,不怕他们寻仇?在王府里倒是安全。”流连更恼火了,“这王八蛋,明知道会得罪人,做什么找我?我累个贼死,一文钱都没挣到,还被算计进来!” 苏氏笑道:“我看他对你真是动了真心了,其实信王人不坏,他以前就寄住在公主府,……” “少来!要不是因为他,我何必喝避子汤?不喝避子汤,哪能林珩回来十多天,我都怀不上孩子!这个狗东西!就算林珩不是他害死的,我也不可能原谅他!况且,他一个王爷,再不得宠,也不可能会娶一个寡妇,要我没名没份地跟着他,他也配!再逼我,我就干脆嫁保才,他总不至于跟保才抢吧!” 苏氏拍了拍流连的手,“保才倒是个好的,值得托付一生,只可惜……” 流连低头垂泪,苏氏无语了,流连的倔强,并不是最佳选择,却是她最后的坚守。苏氏叹道:“要是有个孩子就好了,不至于这么尴尬,便是不嫁也有个由头儿,难怪你恨他。”苏氏能理解流连,信王以为限制了她的自由,她就别无选择,只能屈服,其实他早已触碰到了流连的底线,现代人最看重的东西就是自由。信王的手段不是不管用,倘是别人恐怕早已屈从,偏偏是流连,滑不流丢,没处下手,流连不稀罕他的富贵荣华,即使为奴也安之若素,并不设法脱离奴藉。真的很容易,只要她肯钻进信王的被窝里,搂着脖子撒个娇儿,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或者飞几个媚眼儿过来,王爷不给她脱藉,她就不许他亲近,哪个男人敌得过心仪的美人儿撒娇撒痴,信王也是男人,心急火燎地等着上当呢,偏偏流连硬是不上道儿! 苏氏道:“你知道吗?临走前,驸马抱了抱我,跟我说对不起,这些年忽视我了!去他妈的!他才知道对不起我?迟来的深情比草贱!总算他还有良心,放我一条生路,我也是倒了大霉,嫁了这么个玩意儿!妻不妻妾不妾的,好容易才逃出来吗!” 流连倚在苏氏肩头笑道:“你总算有自由了,我还不知道哪天才能逃出这个牢笼。” 第二十九章 信王很快就向苏氏求助。 苏氏并不拿乔,微笑道:“五爷,你知道柳氏是个什么样的性格吗?她最喜欢什么?最恨什么!” 这难不倒信王,“她性子烈,看不得别人受苦,急公好义,最喜欢琢磨烧菜……” 苏氏笑着打断他的话,“错!她最看重自由!你这样圈着她,无异于为渊驱鱼,适得其反,只会让她更恨你!” “什么!哪个女人不是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林探花未必就许她天天瞎逛去!” “可是林珩带她从家乡进京,许她扮成男子四处游玩,许她出头露面赚钱,林珩许她自由自在,才有后面的两情相悦,生死相随!” 苏氏的话太过惊世骇俗,信王认为这一定是柳娘子企图通过苏氏逃出他的掌控,这个狡猾的女人一定算到他会向苏氏求教,本来嘛,他和苏氏在公主府就认识,这没什么难猜的。她想要什么都好说,金银绫罗珍玩古董,啥都好说,就算是王妃之位也能设法,偏要一个空虚缥缈的自由,这哪行,她泥鳅一般,只要一撒手就没影了!会不会是她不愿意与别人共侍一夫?毕竟没有哪个女人不愿意一生一世一双人! 苏氏叹口气,这道题超纲了,难怪他不会做。同为穿越者,她为朋友尽力了。 派出去调查的人全回来了。 斥候把情报汇总呈上,信王惊讶地发现,柳娘子不仅在嫁林珩前与一个衙差有瓜葛,而且在圆房前就与林珩暗通款曲,再加上林珩死后还与仁王不清不楚的——难道俩人耳鬃厮磨半个月,就为的是探讨人生!她根本就不是个贞节烈女!信王太愤怒了,她喜欢书生,他已经文质彬彬很久了,他虽是武人,并不意味着他文不行,他自幼便文武双修。更让他愤怒的是她可以接受仁王那个伪君子,难道他还比不过一个瘸子!下属呈上一个精致的匣子,里面厚厚一叠纸,一半是画,一半是信,“这些东西仁王藏得极严实,很有可能是林娘子写给林探花的。”信王一张张翻看着,画的技艺一般,不过风格多诙谐幽默,倒也有趣。信,写的都是大白话,唠唠叨叨的,跟她的珩郎说的都是一些琐屑小事儿,谁说她坏话被她当面怼了,办了什么礼品送谁了,放在铺子里的钱生了多少利钱,什么菜怎么做更好吃,哪个铺子的点心不好吃……蛛爬体的字毫无骨力不说,居然还是炭笔写的!炭笔写的不说,居然还是横行的!有天理吗?她到底是怎么迷住探花郎的?就这还好意思拒绝自己!自己在文才方面可能比林珩略差一点儿,比她总要好得多吧!莫非她懂媚术,迷了林珩的心窍! 信王放下信,打开下边儿的一把扇子,上面写着“有主儿”三个隶书大字,笔力饱满,墨黑字端,啧啧啧!翻过来,中间赫然一个巨大的“滚”字,信王的心漏跳了一拍,细看却是: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倒不是说写的不好,只是不像女人的口气。 别的女人送情郎不是帕子就是香囊,信王叹了口气,这个女人确实不懂风情,两个人的闺房私语既无山盟也无海誓,不知道林探花怎么就被迷住心窍了。 材料很多,信王越看脸色越难看,他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情况属实吗?” 斥候目光坚定地点头,“全部有人证!属下当时也不敢信,深查下去,柳娘子的孩子确实是仁王设法打落的!至于原因……也许林娘子知道。” 信王摇摇头,“她不知道。她一直当仁王是好人!”信王越想越心惊,“能查出来他与溃堤之乱有关吗?” 斥侯抱拳低头,“属下无能!暂时还没查到有用的东西。” 信王思索了一会儿,“再给你加两个人,即刻返京,趁过年多走动,爷不能白吃这个亏!” 斥侯欲言又止。 “说!” “爷,这件事儿只怕很难查到实据。而且,丢失了这些书信,已经打草惊蛇了……” 信王略冷静了些,摆摆手,靠在椅子上思索了一会儿,“好吧,你在家里安安生生过个年。这件事很重要,明年尽力查证。去吧,回去好好歇歇。” “是!” 信王若有所思地轻抚着流连的书信,一直以来,所有人都以为柳娘子在林珩死后献身仁王,不过是为求庇佑,到底还是留了一条命。信王却明白,某实她留在京里并不是难事儿,毕竟她与那件事儿毫不相干,林珩又死了,没人会死盯着她,仁王权倾朝野,免除她的流放之刑易如反掌,她成为流人才是怪事儿。 仁王一向仁厚,柳娘子当他是好人,这不奇怪。不过信王也是皇室子孙,自然知道他仁厚面具下的真面目。柳娘子在途中几次寻死,可见与林珩确是夫妻情深。那么她与仁王到底有没有私情?所有证据都证明他二人之间绝不清白,仁王并不是什么色中饿鬼,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宠幸过的女人,怎么可能随便放手!那她来放州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她虽有仁王的令牌,却与仁王在放州的探子毫无联系,她对自己桌上的军情探报毫无兴趣,她对自己又是敬而远之,虽然算计过自己几次,也不过是泄愤罢了,无关痛痒!她从不掩饰对自己的愤恨,背地里常加油添醋说自己的坏话,不过,这值个屁?值当仁王放她过来——毕竟老大费了那么大劲才把她弄到手。 信王想得头疼也没能理出个头绪来。这个女人是个磨人的妖精,第一次见面就勾得自己把持不住不说,老大装了多少年正人君子也差点儿在她身上破功。 信王把信匣藏到书箱深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那是她与别人的夫妻情深。 第三十章 保才和狄平翻看着全部情报,保才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信王点点头。狄平低声道:“难道仁王与礼王有勾结?为什么!就为一个女人不成?他是怎么结识柳娘子的?从什么时候与这个女人有私情的?柳娘子与林珩一直都是恩爱夫妻,林夫人给了林珩一个贵妾,柳娘子一直捣鬼不接敬茶,后来干脆送回老家了,难道她远远看仁王一眼就与他有了私情不成?说不通!” “不关柳娘子的事!只是林珩死后,柳娘子在仁王的别苑里住了十多天,仁王天天过去!……”保才抚额问道:“老河沿之乱,不仅断送了王爷的前程,还要了林探花的性命。我与林探花几乎天天见,他从没苛待劳役,绝对是死于倾轧,原来是仁王的手笔!好手段!只是仁王什么时候认识柳娘子的?还动了情?” 信王头靠在椅子上,扶额淡淡道:“问问她,不就知道了。” 保才道:“你不怕要了她的命吗!” 信王蓦地睁开眼,坐直身子,冷冷道:“我想她更想知道真相!难道一直让她感念老大保住了她的性命不成!” 狄平若有所思,说:“我听慎言说过,林夫人在京里一直奔走申冤,想为林探花翻案,会不会是仁王怕事情败露,才不敢把她留在身边的!” 保才接着道:“她在坟地一心寻死,留的遗言是要烧化后与林探花合葬。我救下她后,她把上吊时穿的嫁衣放入骨灰坛中。进了放州后,有一个富商,与她是旧相识,他想要用一个人换她,许了一千两银子买通我,她执意不肯,把那人灌醉后摸黑走的,应该是仁王跟她说了什么,她才听信谗言,一心报仇!” “保哥,那个富商的事你从没说过!” 保才低头不语。 “好吧,谁去问!” 狄平忙道:“我缺胳膊短腿的,万一她寻死,我可拉不住!” 保才干咳了几声,红头涨脸,道:“我着了风寒,得赶紧找军医开一副药发发汗。哎呦,头疼地更厉害了!”说了竟捂着头走了。 信王横了他的背影一眼,转头看向狄平,狄平见势不好,拄着柺赶紧溜。 没法子,只能亲自上了。信王想起流连的脾气,也是憷头,骂两句无所谓,打两下也不怕,权当是挠痒痒了,关键她万念倶灰下会不会寻死!她可不是惺惺作态! 信王把情报挑拣了一下,只留下有关仁王的一部分——他不想让她知道自己在背地里调查她。 令人唤过来流连。流连一见屋里就他一个,顿时警惕起来,如同刺猬一般乍开全身的刺。信王心中苦笑,把情报推到她面前。冬季天短,屋里有点儿昏暗,信王吹旺火折子。点起蜡烛。流连凑到灯下看,虽然有几个繁体字不太认识,但是大意能明白,不待看完,流连便跌坐在椅子上。许久,她期期艾艾地抬头,未开口,突然捂着嘴跑了出去。 门外,流连吐得天昏地暗。 流连吐完后踉踉跄跄回了自己的屋里,信王什么都没来得及问。过了一会,信王暗道不好,流连回屋有一会儿了,为什么还不点灯?他掀开后窗跳出去,还好,屋门没上闩。 月亮还没有出来,屋里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他吹亮了火折子,点亮蜡烛,昏黄的灯光下流连就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信王过去将她抱到床上。探探鼻息,十个微弱,知道她是急火攻心,便解开她的腰带,扶她靠在自己肩头,猛拍她的后背。流连就倚着他的肩,身上淡淡的馨香扑鼻而来,信王贪婪地闻着。流连悠悠醒转咳了一声,信王忙扶着她的脖子轻轻将她放在枕上,流连垂下眼睑,轻声道谢。一直以来,流连与他说话要么恶声恶气,要么阴阳怪气,要么干脆装聋做哑,这大概还是第一次与他好声好气说话。 流连直勾勾地盯着帐顶。 信王怕她钻牛角尖,温言开解道:“你不要把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一朵花开得美开得香,都没有错,肆意攀折才是罪过!”流连本来心中正翻搅,她觉得是自己给林珩引来杀身之祸,信王的话恰恰解了她的心结。流连闭上眼,泪从眼角大股地流下。信王掏出自己的帕子覆在流连的脸上,在帕子的掩护下,流连侧过身捂住脸嚎啕大哭。 信王耐心等待着,没有劝她。 许久,流连丝亳没有要停的意思,浑身上下汗湿透了,水里捞出来的一般。信王怕她再厥过去,强行把她扯起来。流连低头哽咽着,信王拿过手帕轻拭她的脸,流连微微侧头躲开他的手。信王无奈地收回手。 等流连平息下来,信王静静问道:“你与仁王什么时候认识的?你知不知道他何时动了心的?” 流连低下头,“这重要吗?” “不太重要!”信王长长叹了一声,“不过,我也是受害者,他们当时未必没想要我的性命,只不过力所不能及罢了。仁王为人谨小慎微,很难从他那里找到证据,只能想法子从时间上找到从中间穿针引线的人,……” “林珩院试后,我们去游玩,无意中得罪了人,受到报复,仁王的替我们解了围。后来槐安侯宴请举子们认识了。后来又受邀游湖,进京后,也没有太多的交集,爷爷不许我们与皇子走得太近,……” “就是说还是有交集!嘁,京里这么多皇子,你见过几个?” 流连抬起头来,目光茫然。 “你知不知道他何时对你有了企图?” 流连低头不语。 信王冷笑一声,“明白了,很早,是在槐安侯那里吗?” 流连辩解道:“我也不太敢确定。我一直都很小心,连话都没跟他说几句,而且他主要是在拉拢林珩,我又不是什么天香国色的美人儿,总不至于他看了我两三眼,就五迷三道地要陷害林珩吧!” “你不懂!老大这个人,看似忠厚,可是他想要的东西,一定会不择手段弄到手的!” 第三十一章 流连靠在板壁上,直勾勾地盯着昏黄的烛火。信王夹了几块木炭放入火盆中,吹了几下,火苗燃起跳跃着,影子忽长忽短地摇着。 信王坐到流连床上,流连垂下眼睑,“多谢王爷,我没事了,天不早了,您该回去歇息了……” “为什么来放州,难道留在仁王身边儿不好吗?还是你早就对他心存疑虑?”信王没理会她的逐客令,单刀直入问道。 流连沉默了良久,终于艰难开口,“我从没怀疑过他,只是林珩蒙冤,我想要替他翻案,有这个能力且肯帮我的的人又有谁呢?我能拿出手的东西不多,除了我自己,别的还有什么能打动仁王!可惜,……既然价钱谈不拢,就没必要搭上一辈子了!” “所以,你每次都先把自己灌醉?”流连难堪地低头不语。倘若是别人拿出这套说辞,信王一定不信,可是从流连嘴里说出来,就好似那么正当,就好像是炒煳了一盘菜,虽然很惋惜,也不过就是惋惜那么一下罢了。可是明明是一回事儿她就硬揪住自己不放。她要是肯把自己献上来,替林珩报仇,那还不是小菜一碟儿。越想越恼火,信王酸溜溜道:“嘁!做仁王的爱宠不好吗?总比在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做流人好得多吧!” “我有手有脚,自己养活自己亳无问题,为什么要钻进笼子里,况且我对他毫无男女之情,何如到放州做一个流人!起码自由!” 信王想起苏氏的话,知道这个女人没撒谎,一时无语,“难为你了。” 沉默良久,流连吞吞吐吐问他道:“我们与仁王无冤无仇的,他真的会这样下死手吗?”流连怎么想,怎么觉得难以置信,想想仁王对自己既迷恋又爱重,怎么也不像凶手。 信王气坏了,流连聪明地闭上嘴。信王扭回头,无语长叹,幽幽道:“世人都道仁王仁厚宽宏,其实皇室子弟哪个敢仁厚宽宏!我住在公主府,偶尔进一次宫,即使如此,也有好几次险些遗毒手。皇家没有兄弟,都是仇敌,恨不能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世上有一种人,看见别人有一盆好花儿,观之闻之嗅之,恨不能偷走,跟主人百般交好,意在沛公。但是,他绝不会去杀了主人将花据为己有,更不会派人烧了房子做出一副仗义相救的样子,骗这朵花主动以身相许!” “礼王要争皇位,所以不择手段陷害你。仁王是为了什么,他又做不得皇帝,帮谁不行?帮礼王能有什么好处?礼王性情暴虐诡诈,不是个好相与的,扶他上位,他能容得下仁王?没道理!” 仁王扭头看看百思不得其解的流连,她疑惑地很认真,便抬手揉揉她的头。 “傻瓜,他哪里是在帮老三,他是拿老三当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是一只慈善的黄雀!他虽与皇位无缘,他还有儿子!从礼法上来说,承重孙可比庶子名正言顺多了!” 突然间一切都豁然开朗,流连拨干他的手,一个现代人很难理解嫡庶之差,更难想象兄弟八九个之间的内斗。仁王的贤名遍布天下,救济赈灾更是急公好义,他是皇帝的得力助手,权倾朝野,原来一直在为自己的儿子铺路。 “我可以为王爷做些什么?” 信王侧过身去看着她,“你应该这么说,臣妾愿为王爷效犬马之力,粉身碎骨在所不辞!”流连皱了皱鼻子,“太肉麻了!我说不出来!”信王一时兴起,蹬掉便鞋,跟流连并排靠在板壁上。 流连虽与他结成同盟,可是于男女之事方面,毫无想法。“你,你,你,做什么?”她结结巴巴地问道。 “太困了,就在你这儿将就一宿吧!”说着还有模有样地打了个哈欠。 “这这这不合适!会影响王爷的清誉!” “咋不合适了?只要你不往外说,谁会知道!要不,一起?”信王笑得贱兮兮的。 流连连滚带爬地下了床榻,结结巴巴道:“我下去喝口水,你你你先睡……” 信王得意地脱了外袍,扯过流连的被子盖上。啊!香喷喷软绵绵的,太舒服了,这要是脱光了搂个美人儿在怀里,这个牢食王爷当不当有什么关系! 流连住的这个屋子是个三间的敞间儿,门开在中间,北边儿是一张螺甸四柱板壁厢床,窗下是一张窄五斗抽屉柜,南边儿窗下是一张带抽屉的供桌,对面靠西墙一张罗汉榻,靠南墙是一排衣柜。屋子虽然不大,但是收拾地清爽利落。茶盘在榻桌上摆着,流连扑过去手忙脚乱地倒了杯冷茶,腊月的天气,凉得她直咧嘴,也不敢抱怨。信王道:“我要喝热茶,你给我烧壶开水。”流连添了几块炭把火吹旺,水很快就烧开了,流连给自己冲了一杯红枣玫瑰红糖姜茶,搁一边儿晾着,给信王兑了杯热的送过去。信王并不接茶,任由她端着茶盘,贼溜溜的双眼在她的脸上胸脯上游走着,“这个茶喝了提神醒脑,还怎么睡觉!你泡得什么茶?我要尝尝!”流连只好给他倒过来半杯,他端过去一饮而尽,“唔!好喝,我尝尝你那杯,枣儿肯定比我这杯多!”话是这么说,手中的茶杯却不肯往茶盘上放。流连无奈,忍气吞声把自己的茶杯端过来——很明显他是故意的,流连的小小洁癖他是知道的。 信王得意地用流连的茶杯转圈儿喝,“你这杯果然更好喝,枣儿多,甜!”流连恶心坏了,心里把这个混蛋翻来覆去骂了个透,面上纹丝不露。 “真好喝!我怎么喝光了!你再泡一杯好了,我还要喝!” 夜深人静,这个家伙存心没事儿找事儿。一直以来,两个人保持着微妙的平衡:流连在不激怒他的情况下保持最远的距离,信王在不激怒她的情况下力求拉近二人的距离。流连不寻死,信王不用强。相对而言,信王深得其趣,就象猫戏鼠一般,看着流连绞尽脑汁诡计百出,他随时可以啊呜一口,可他就不下嘴。 第三十二章 既然结成了同盟,流连总得尽力而为。仁王激起了她的愤怒,她不能允许自己像个傻瓜一样被人骗得团团转,更不能允许林珩因为自己枉送性命。她能做的事并不多,但她会把能做的事尽力做好。 流连整理出了一些赚钱的方法和改善生活的方法。 三个人都在正厅里,围着火盆喝茶,面色都不算好,想来是年底下了,烦心事儿多。信王招呼她坐。流连没坐,只把这几张纸递给信王。“别的我也不懂,只能尽力帮王爷赚几个钱,再就是调配好饮食,让兵士们更强壮一些。”说完就告辞了。 不得不承认。流连赚饯的法子确实很不错,果酱果干花草茶干果瓜子,开春都要计划起来,还要大力养鸡鸭猪羊等畜禽。信王把流连的计划书递给保才,苦笑道:“法子不错!她还要大力开荒种田,真是生怕我死得慢。”保才将计划书递给狄平,笑道:“她哪懂这些。不过这些赚钱的法子都不错!”狄平从鼻子里哼出一口冷气,“不错是不错,上哪里找那么多可靠的人去?咱搭台子别人唱戏!算了,还是说咱们的吧。” 三个人头疼的是年怎么过,到处都要钱,偏偏信王手里缺得就是钱。狄平干笑一声,“不行就放一批私盐吧,机密些,先把眼前这一关过去。明年多种些糖萝卜,我看那个果子酱的生意不错,漫山的野果,动动手就是钱”正说着,流连端进来一口大铜锅,流连把锅坐在火盆上,笑道:“外面下起雪珠子了,排骨炖萝卜,搪寒!” 信王笑道:“费心了!外边儿大灶上吃什么?” “他们吃脊骨炖萝卜,脊骨上的肉更多。”其实是没有那么多排骨,不过流连的话极有技巧。“还有鲜菠菜和白菜,肚仁、肠子,等吃得差不多了,最后往锅里一下,热热地喝一碗汤,保证舒服!”正说着流连的小徒弟端上来一大托盘小菜,另一个端着碗筷。小菜是泡椒藕片、糖蒜、泡白菜心、酱瓜、韭菜花拌豆腐、腌桔梗。流连照例先尝了所有的菜。锅里的油撇去了大半,排骨和萝卜翻滚着,散发着香美的味道。这么熨贴的菜不喝一盅,真的太浪费了。 信王稍喝了几口,这么家常温暖的情景让他感怀,他不缺荣华富贵,可他就想要这样寻常的日子,就算偶尔一次也好,偏偏就有人来煞风景。长随进来禀报,营中大灶上管事的来领钱粮。 信王怒了,保才劝他,狄平也放下筷子骂道:“狗东西!偏偏这会儿来!生怕老子吃一顿舒心的饭不成!”见流连满目疑惑,“大灶上一个月比一个月开支大,饭菜也不见强!越整治越厉害!”流连了然,灵机一动,“再办一个大灶不就好了?”狄平苦笑道:“多办一个不过是多一起子蛀虫。过不了几天就被拉下水了!” 其中的关窍流连一想就明白,便笑道:“那就叫他们竞争,两家各自结算,分个上下出来,淘汰一家。” 信王的眼亮了,“说说看!” “挑几个人,再办一个大灶,两家竞争,让兵士们选一家!” “你是说要他们打擂台吗?很难的!新手哪哪都不摸门,怎么敌得过老手?还不是白给!”狄平皱眉道。 “试试看!”信王若有所思。 “王爷,这几个老家伙肯定不会坐以待毙!到时候,装模作样地好几天,过后还不是照旧!”狄平道。 “平儿,此法甚妙,可以试一试。你牵头儿弄起来。” “王爷,……好吧。年前就办起来吗?” 信王略一思忖,“对。” 狄平道:“上次跟着柳娘子办席的那群人就不错,挑几个出来即可。” 信王看了看流连,终于还是忍不住,道:“柳娘子,你知道私自屯田是什么罪过吗?” “什么?”流连惊讶地瞪大了眼,“开荒种田,犯什么罪了!” 保才微微一笑,“这是大忌!犯不得!” 流连眼珠转了转,“是吗?那么这样,兵士们垦出荒地,地归国有,租给农民种,收租!这样总行吧?活人还能叫尿憋死不成?” 信王目光牢牢粘在流连身上。流连身上有一种奇怪的气质,平时被圈在屋里,一副死样活气的懒散样子,一旦许她出去放风儿或者她谋算正经事儿的时候,精神奕奕,跟她出法子祸害自己时一模一样。 流连说完走了,信王傻傻地看着门的方向,他深切地觉得把流连圈起来太正确了,这个女人在谁手里都是个祸害,大祸害!必须牢攥在手里!保才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低头不语。狄平唤了他一声,信王由衷骂了一声,“这个女人是怎么生成的!鬼主意一套一套的!” 三个人都仿佛看到了放州金灿灿的未来。一般来说,金银财宝美舍肥田就是财富,但是从国家层面而言,人口才是真正财富。流连的主意不愁吸引不来人。 “可以让兵士们把家眷接来,安家落户。咱们放州要繁华富庶不难!”狄平兴奋道。 大灶上的人恨坏了,再立一个灶头他们是不怕的——凭他是谁,还有个拉不下马的?大不了多个人分肥罢了!偏偏是这个女人。倒不是收拾不住一个女人,而是这个女人出来进去老有人跟着,没有下手的机会——信王拨了两个武功高强的侍卫给流连,形影不离,再加上狄平,狄平身体虽有残缺,脑子可没有。 有人有材料,盘几个大灶台并不是什么难事儿,年底下了,油水总是要厚一些,况且兵士们对大灶上那起子人都憋着一肚子火,再加上流连上次办宴席出了大风头,谁不想来尝尝鲜儿?因此新灶一炮而红。 旧灶上的那起子人急了。新灶吸引了九成的人,很多人宁可多跑二里地,也要跑到新灶上吃饭。旧灶上的人跑出去死拦硬拽才圈住几个人。灶头儿急了,不用多说,过了年,自己就不用干了。 第三十三章 灶头儿觉得有一把绳索系在自己脖子上,越收越紧。他不能坐以待毙。 新灶虽然只是一个席棚,可是安保极严,米面油盐每天入库,发酵的面有专人值守不说,居然还贴着封条,最棘手的是每一项工作都有专人负责,这就有点儿不太好办了,根本没有下蛆的缝儿。 新灶上的人大都有残疾。放州是边州,留他们吃一份儿菲薄的钱粮,如今有了正经职守,跟全乎人吃一样的钱粮,他们怎能不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工作!况且,谁没受过灶上的气,心中都憋着一口气,防他们比防贼还严紧。 流连的花样比老灶头多得多,她挂在嘴边的话就是,你要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把饭菜做可口是本等,既吃这一碗饭,就别嫌麻烦!一般来说,东西想要做的好吃,就不能偷懒,大锅饭也是如此。 同样是熬白菜,旧灶上是用油炝葱,下肉片,煸一下,下白菜豆腐添水熬出来,加盐酱调味儿最后加漂汤油。新灶上就是先把白菜汆水,然后用油煸肉片,炒出油,捞出肉,把豆腐过油,再舀一半油不用,剩下的油煸葱姜蒜,烹入酱油,放白菜翻炒几下,加水,开锅后加入肉片和豆腐,往往还要加一把海带丝和几根胡萝卜配色,加盐调味儿,临出锅再用热油沏葱花,点醋。醋不为酸,只为增香。油盐酱醋啥都没多用,比旧灶上平常多做了两锅,还是吃得精光。区区一个熬白菜尚且如此,别的就更别说了。同样的白馒头,加点儿油盐儿蒸花卷儿,同样的谷面,发酵用油烙熟后切大块,不用放糖就甜丝丝的,同样的豆渣,用油加山火炒过后,竟是抢手的小菜儿。同样的熬大米粥,搀上大麦仁儿居然也没人嫌偷工减料! 灶头慌了,他也可以不厌其烦地粗菜细作,问题是他不愿意,那样一来太麻烦了,起码得再加五六个人,哪一个不得用钱打发?他叫人把萝卜片剁了包大包子,一股脑儿把份例中的肉全放进去,油汪汪菜多肉少的大包子吸引过来几个馋嘴的兵士,灶头儿强忍心疼,自掏腰包贴钱买肉,才把这些人留住。 狄平喜坏了,总算出了一口恶气!同样的份例,这边儿有富余,看旧灶上那些王八旦怎么贪! 旧灶上的横下一条心,就算是赔钱也不能认输,否则的话明年就连灶台边儿也摸不着了。 快到饭点了,流连里里外外察看一番:葱花大饼基本烙好,只等切了,白米饭已撤火,略焖一会儿更香软,大锅烩菜再略滚几滚,热油一浇就算齐活,负责打饭的人也把自己拾掇得利利索索——流连要求打饭的人不能邋里邋遢,必须要要换一套衣服,并且只要漂亮小伙儿,一切都好,放下心来。 狄平坐在高处坐镇,很满意。 忽然,一大群人闹哄哄地闯进来,狄平皱起眉。倒也没什么,旧灶上的人来跟新灶上的人比武。狄平正要呵斥来人,流连手搭在他的手臂上,挺身而出,“好啊!正想跟您讨教一番呢!一直瞎忙,捯不出空儿来,您想察考什么,让我好好儿跟您学学。” 人越围越多,灶头说:“也就是玩玩儿,给兄弟们助助兴。听说柳娘子刀功了得,来讨教一二!” 流连险些笑出来,心说你是真不知死!流连的刀是下过苦工的,前世在食堂实习时,每天少说也要切上百斤土豆,每一根都细细的,既为练功,也为熬性子。 跟从的人放过来两盆咸菜,鸡贼的是,一盆大萝卜,一盆芥菜疙瘩,很明显芥菜疙瘩是给自己预备的,流连哪肯吃这个亏,叫人先端下去洗洗,“您太小心下,我们这儿还没个咸菜吗?” 灶头儿暗恨,笑道:“本来就是要送们的,知道你们没这个。” 灶头儿打的主意不能算错,他想流连也不过是个馋人,吃东西讲究,喜欢烧菜罢了,所以会做几个菜,也不过是女人的的小聪明。但是一个少奶奶不可能去亲自下手操持一大家子的饭食,所以刀工肯定是谈不到的。灶头儿的刀工也不算强,但是他是正经切过菜的,才学着上灶时,他一天切菜大概比这个小娘皮一年切的都多,现在虽然不亲自下手了,技艺可没丢。 灶头儿果然麻利,刀剁得案板当当响。流连忙而不乱,也没见她费劲儿,竟一骑绝尘而去!每一刀都极轻巧,绝不多费一丝力气,嚓嚓嚓…… 灶头不过刚刚切了一半,流连已经切完了,甚至还剥了几个芥菜疙瘩的皮,笑道:“我最喜欢芥菜皮,用醋一拌,比肉都好吃!”流连并没有放刀,慢条斯理摆弄那些咸菜皮。灶头儿羞愤欲死,他不知道怎么下台,一不小心,刀蹭掉了一块皮,血涌出来。 流连催他去包扎,拿起刀替他切完剩下的咸菜。不比不知道,流连切的不仅快,而且细。灶头强撑着告辞,流连笑道:“您这把刀太重了,用着费劲儿,不如换一把轻巧的,咱们改天再比!” 围观的人不待灶头儿走远,哄笑起来。太解气了,这可比直接明晃晃打脸有趣多了,改天还要比!兵士们七嘴八舌议论着,都不忙着打饭——饭就在那儿,还能跑了不成!狄平站起来,“先吃饭,改天有工夫再比,两边儿灶上打擂台!只比切菜有什么意思?别的也要比一比!”将士们欢呼走来,谁都不傻,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旧灶一手遮天的日子过去了! 消息传到灶头的耳中,他明白自己绝不能输,贴钱也得赢。菜中不仅有肉,肉比份例都多!明晃晃的大块红烧肉,一人一碗!怎么不比新灶上的熬白菜香!流连很聪明地避风头,并没有跟进,而是进行了缩减,菜更比平时素了几分。兵士们肉吃饱了,过来这边儿溜溜缝儿,日子过得前所未有的舒心。 第三十四章 闪过年儿,天略暖一些,新食堂开始动工,而且不止一处。兵士们的份例减了,因为肉吃得太多,好多人都窜稀,王爷发了怒,减了钱粮,重新定了饭食标准。标准虽比以前低了,钱可没少花,因为现在的标准是要实打实吃到嘴里的。新灶上逼得紧,旧灶上哪敢捣鬼,只能咬牙往下撑。 灶头儿恨毒了流连,可是她出来进去都有侍卫跟着,而且随着新灶上活计渐入正轨,她都不天天过去了。灶头儿买通了几个人去新灶找事儿,险些被兵士们揍死。如今兵士们滑头得很,哪个灶上的菜好就上哪个灶上吃。 流连气坏了,她尽心尽力地筹谋,毫无保留地授徒,不为别的,就为以好换好,他看在自己尽力效劳的份儿上,高抬贵手,放自己滚蛋,谁知竟是枉费心机:兵士们的伙食费降了,伙食比以前强了,不要钱的蔬菜吃上了,自养的大肥猪能杀了吃肉了,嫩公鸡肥鸭偶尔也能来一顿,……这样富足的日子,兵士们以前想都不敢想,他还要怎样!她不过是想出去踏青,看看满山谷的桃李林檎山楂梨花,再看看金黄的油菜花海,出去看看风景怎么了!又不是干别的去!况且是跟着保才,又没有别人!瞧他那个死样子,黑着脸,叫保才给她折几枝花回来。 流连的小暴脾气,能受这个!她转而要求去街上逛逛。 “不行!没有侍卫。缺什么,我叫人送来!” 流连火大了,哪个王八蛋逛街带侍卫?她又不是他的老婆,休想限制她的自由!真是给他脸了,自从合作以后,他限制她自由的欲望空前高涨,老虎不发威,当她是病猫不成! “谁都有休沐,凭什么我就不能歇一天,出去逛逛!” “外面有的,什么府里没有?非得出去看!” 流连存心恶心他,“外边儿男人多,我就为看男人!” 信王才不跟她生闲气,“我不是男人?你要怎么看!” 流连拿出她两辈子最好的修养才控制住自己,没有破口大骂,愤然离去——再吵下去,就是打情骂俏了! 她回到屋里愤怒地锤着桌子,嘴里骂骂咧咧的,并绝食示威。 王府厨房里的厨子手艺学了有七八成,普通场面都能应付,今天有点头大,狄平命人送来一盆欢蹦乱跳的小鱼,黑黢黢的,小鱼还没有泥鳅个子大,神奇地是,背上有根大刺,一捏居然会喳喳叫。厨子没弄过这个,去请流连。 流连,厨子啊,怎么能让她见到这个!流连觉得绝食的计划其实也不那么要紧,可以改期。她亲自下手把小鱼儿片出肉来,先拿鱼骨吊汤,再把鱼略腌入味,配上雪菜烧了一碗咸菜豆瓣,一碗红烧昂嗤鱼,一碗豆苗鱼汤,恰好保才和狄平都回来了。狄平吃过了,保才却是误了饭点儿,听了长随转告流连留的话,过来尝鲜儿。 刚摆出来,流连挟了一块豆瓣肉还没送到嘴里,信王拉着脸过来了,保才和狄平忙请他坐,二人哪知道流连居然干得出背着信王吃独食的事,还被抓了个现行。 信王明知故问这是什么,流连老脸通红,埋进米饭碗里不好意思接腔,就这么略一迟疑的工夫,三个男人风扫残云将鱼吃光,连汤都没留。 信王得意地瞟了一眼流连,假模假式地哎呀一声,说怎么把柳娘子的菜吃完了,快把本王的菜端来给柳娘子下饭。剩菜整整齐齐地没动过,侍卫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竟把红烧肉放到她面前。在信王的虎视眈眈之下,流连只好挟了吃。 信王冷哼了一声,心里舒服了一些,心说我还对付不了你!嘴里却问道:“为什么不给本王上这个小鱼儿?难道是因为这个东西还不够鲜美!”狄平忙流连她解围,陪着笑道:“王爷有所不知,时令鲜物儿一般不随便上,怕的是上头要时没有,戓者节令不对风味不佳怪罪下来,所以干脆不吃鲜儿,这是御厨的保命之术,倒也不算是柳娘子存私!” “大可不必如此小心!本王也不是不通情理,时鲜只管上,不时不食的道理本王懂!怎么可能因为一盘菜怪罪人呢!去掉这条戒律,明天再多抓些小鱼来,柳娘子肯定还有别的做法,大伙儿都尝尝!恰好平儿的生日快到了,咱们好好替他贺一贺,柳娘子一向聪慧,最会别出心裁,就把事儿交给你办,可好!”尽管流连心里把他骂得花瓜一般,脸上却全是笑,她与狄平共事最多,狄平甚是尊重她,二人合作地极其愉快,给狄平办生日宴流连自然会尽心尽力,但是在信王府里办事儿时她不捣蛋,却是极难受的,流连为难地纠结着。 信王最喜欢看流连纠结,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猜测她会冒什么坏水儿。 狄平不过是信王的贴身侍卫,就算信王替他办寿,好好整治一桌酒菜,与知己好友坐下来好好乐呵乐呵也就是了。但是,流连怎么肯把寿宴办得如此平平无奇,这样平平无奇的寿宴能夹带什么私货,必须把场面哄起来,人多多的,越多越乱越容易出事儿…… “王爷,王府落成还没办过暖房宴呢,底下的人急得很,一心儿地要孝敬王爷,摸不着门儿!不如趁机大办一场,顺便也叫城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儿过来开开眼,叫侍卫们来接待,万一跟哪位小姐瞅对眼儿了,也是一桩美事儿!” 别看流连说得好听,信王一听就明白,她这是想给自己拉郎配。信王自己就是根黄金棍儿,要模样有模样,要权势有权势,要富贵有富贵,进得府来,上无公婆掣肘,下无儿女牵累,中间也没有妾侍分宠,比哪个侍卫不招人稀罕!多少大姑娘馋得口水滴滴的,摸不着机会!倘若放她们进府来,不定出多少妖蛾子呢!这个该死的女人,不好好收拾一顿不行了,敢把自己往别人怀里推! 第三十五章 很遗憾安保工作由保才负责,不过还好,最终信王还是答应了请女客,不枉流连转着眼珠东拉西扯找理由。流连从书上见过许多女子强嫁男子的情节,无不是打着仗义相救的幌子,这座王府里水池、岔路、空屋子全都有,她相信古代的女子,绝不会比现代的笨,最好是一个又丑又凶又有心计的硬讹上信王,那乐子可就大了! 流连暗搓搓地等着看好戏,所有的郁闷一扫而空。她进库房挑选食材。保才正在库里,两人闲聊了几句,保才先走了。这个库房里的东西很杂,是来不及分类存储的各色杂物,暂时堆在这里,没什么值钱的。库里不知什么时候添了一面巨大的镜子,可以照见人的全身,流连过去摇头侧脑摆了几个姿势,一时兴起抄起一根儿拐杖跳了一段现代舞。舞自然跳得极拙劣,好在流连根本没打算给别人看。 流连搬着一筐干海货走了,远处架子后闪出一个人。信王想挑几个别致的摆件,送人用,没想到看了这么一出好戏。他拿起那柄拐杖看了看,疙瘩鲁酥的,也没什么出奇的,不知道流连为什么会有那么奇怪的举动。地上还有几筐干货,知道流连还会过来,信王做贼一般悄悄溜走了。 一直以来,流连其实是一个简单的人,她的苦心谋划,在信王等人的眼中,跟个笑话差不多。其实稍微多想一下就知道,信王有一千个理由不与未婚的姑娘们接触,倒是想接触才要费点儿心思。但是她自己,信王不仅可以趁她喝多了沾点儿便宜,还可以装醉了沾她点儿便宜——有酒背锅,简直不要太方便了,信王有一千多个见到她的正当理由。 流连坚辞决不肯替他出面招呼女客们,谁说都不行。这是王府第一次正式亮相,只要流连应了,以后她就算是与王府绑定了,王爷再在人前与她略有那么点儿暧昧……信王气坏了,这个坏蛋滑不溜丢的,居然拒绝了! 宴会办得盛大圆满,极其成功。保才招待男客,信王请了苏氏替他招待女客,流连负责宴会。王爷陪着寿星在厅里接受诸人拜贺。王府的宴席自然很丰盛,流连的徒弟们学到了真手艺,都憋着要露一手呢,其实就算是就着咸菜啃窝头喝凉水,马屁精们也能写出一篇窝窝赋,用金糁玉屑来形容。 流连一直盯到最后一道汤,累坏了,好多年都没这么过瘾了,看看,这才叫专业!客人们吃过后还有服侍的人呢,男客那边儿端茶倒水引路上菜的是军中的小官儿,女客这边儿人少,是信王的那些干儿子们。这些人也算是客人,也得好好招待一番,厨房里还有一场硬仗要打,趁着中间这点儿闲空,流连回屋去喝水,顺便换换被汗湿透的衣服。 流连回了屋,脑子里依旧嗡嗡响,倒了一杯凉茶,一饮而尽,打开衣柜,脱下汗湿的衣裳。 忽然脑后一阵冷风袭来,脖子被一只胳膊牢牢锁死。流连大惊,拼命想呼救,哪里出得了声,她奋力抓挠身后的人,胳膊锁得更紧了一些,混乱中碰翻了桌子,前面的喧闹渐渐模糊了。 前厅里是放州最显贵的人,比外面雅静些。信王亲自做陪,谈笑周旋中,他听到后院的动静,几乎是下意识地,他从后窗翻出去,贵客们惊得目瞪口呆。 后院传来噼里啪啦的打斗声,诸人忙扔下筷子往后院儿跑。刺客不敢恋战,破窗而出,信王没顾上追他,从地上抱起流连顺手扯下床帐,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院里涌进来的人有习武的,一拥而上将刺客擒住,众人从窗口只看见信王抱了一个茧一样的女人,长长的黑发披散着。 保才匆匆赶来,信王已坐在床边,剩下的半边床帐遮住流连,隔开了所有人的目光。信王轻轻挥了挥手,“收网!” 保才略迟疑了一下,“王爷,会不会略仓促了一些?还没收集到足够的证据……” 信王冷笑道:“本王抓一个人还需要证据吗?先抓起来,一审问证据就有了!敢动本王的人,真是活腻了!” 流连依旧晕迷不醒,信王一阵后怕,轻抚她的面庞。流连浑浑沉沉中本能地往温暖中靠去。 抓捕惊动了所有人,客人们匆匆告辞,剩下的人哪里还有心思吃饭,胡乱塞了几口,兴奋地等待下文,信王第一次发威,无论是否与自己有关,都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流连不知道怎么睁开眼。她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没丢掉性命,自然不能算坏事儿,问题是该怎么面对旁边儿这个男人呢?救命之恩,就算是不以身相谢,也该说几句甜言蜜语表示感谢吧!倘是别人还罢了,怎么偏偏是他呢,一旦给了他好脸儿,以后指定打蛇随棍儿上,再也不能冷脸相对吗?算了,还是装昏迷吧,省得尴尬。 信王看着流连的脸由苍白渐转粉红,耳朵更是通红,紧闭的眼皮下眼珠乱转,怎么不知道她是在装晕,偏不拆穿——她醒过来哪还能允许自己坐在她床畔呢! 信王的唇轻轻蹭蹭流连的耳垂忽然起了一阵坏心思,忍笑自言自语道:“怎么还不醒呢?定是心脉受阻,还是帮你推拿一番吧!”说着还作势去揭流连身上缠的床帐,流连大惊,忙睁眼按住,嘴里忙不迭地道谢。信王瞧着流连雪白的膀子,哪里还能忍得住,眼通红,哑声道:“你身上阳气不足,我给你渡一口生气可好?”不由分说堵住了流连的嘴。 躲是没地方躲的,流连几乎要气哭了。信王贪婪地吮着流连的气息,鼻尖在她的肩窝里蹭着,男性气息危险地弥漫在身畔。流连弱弱道:“你答应过的,要我心甘情愿的……” “救命之恩,不应该以身相谢吗?还要我等到什么时候?”信王伏身胡乱吻着流连的脖子和下巴。 流连推开他,信王轻抚着流连的肩头,“好吧!君子绝不能挟恩图报,我等你亲口说情愿。”信王不打算用强,都亲上了,她还能跑到哪儿去! 第三十六章 流连吓坏了。 一开始有信王在旁边捣乱,没来得及害怕,渐渐地,回过味儿来她才开始害怕,心有余悸地从梦中惊醒过来。信王站起来,破天荒地流连拉着他的衣角,怯怯地欲说还休。信王知道她就是嘴硬,其实胆子并不大,柔声道:“我不走,只是喝口茶。你饿不饿,想吃什么?我叫人送过来。” 流连一整天没吃什么东西,不过不觉得饿,胸口堵得厉害。 流连日常很会作妖,倔强而独立,巾帼不让须眉,伶牙俐齿地不好惹,这还是第一次显露柔弱的一面。信王默默地陪着她。流连这个人很怪,人多的时候跟谁都能聊,私底下却跟哑巴差不多,能说俩字儿绝不说仨。换成别的妇人,碰上这种事儿,总得跟人絮叨几天,她倒好,绝口不提。一下午几乎没说话,信王拿出礼贤下士的耐心,找话题与她闲谈,结果她不耐烦地说你不累吗?歇一会吧!信王烧鸡大窝脖,尴尬地闭嘴,严重怀疑她是个河蚌转生,心想多好的一张脸,美中不足偏偏长了嘴。 干坐着没什么意思,信王命人把琴送过来,抚给她听。流连在琴声中静静睡去,很快又满头大汗地惊坐起来。信王将她拥在怀中,轻拍她的背。流连冷静下来,讪讪地推开他,低头不语,耳垂通红。信王从没见过她的忸怩小女儿态,心中痒痒的,只想去揪揪她的耳朵,扭她的脸,拥入怀中好好呵护,看着她开心地笑,男女之事却似乎与她无半分相关,明明做梦都想的事情,临头却舍不得下手了!信王笑自己脓包。 信王迎娶过三个王妃,性情各异,哪一个都不像她这么难拿。明明像清水般一眼能看到底,偏偏像深海般变幻莫测。 侍卫送过来酒菜,流连吃了几口。酒是米酒,甜甜的略带酸味,甚是合囗。流连知道自己的酒量很渣,不肯喝醉,只喝了一碗便放下了。男人灌醉女人的意图,二人都心知肚明,流连不肯喝醉意味着不想给他机会,信王同样心知肚明。 流连不爱喝酒,也不懂酒,她不知道这酒的厉害。平时信王和保才狄平常以此酒解渴,三五碗是常事儿,并不会醉。说到底她还是太粗心了:这个酒,三人从来都只在晚上喝,当时确实不显山不露水,但回屋后,后劲儿上来,睡得死狗一般。流连以为一碗总能禁得住!信王在她面前晃来晃去,流连努力捕捉信王的话语,整个人似乎要漂起来一般。 信王借着酒意问她为什么不肯接纳自己。流连真的醉了,没有扯什么冠冕堂皇的节烈、报仇,她挥手不耐烦道:“你都把我关在笼子里了,还要我爱你,想屁吃呢!” “外面有好多人想要你的命,太危险了。不能放你出去,我一撒手,你肯定就没影了!”信王也喝多了。 流连理直气壮道:“你凭什么把我圈起来,也就是没链子,否则跟狗有什么区别!我还不如狗呢!狗还牵出去遛呢……” “我是喜欢你!……” “呸!喜欢我的人多了去了,你算老几!” …… 流连像死狗一样睡了一夜,醒来屋里干净清爽,翠翠和苏氏守在旁边。 “姐姐,你醒了?”?翠翠急切的面容映入眼帘,流连有点儿头疼,昨晚断片了,“翠翠,你什么时候来的?” “姐姐,我是早上来的,屋子是我收拾的。苏娘子也过来有一会儿了!” “早上?”流连狐疑地看看身上的吊带睡裙,裸露的地方有可疑的痕迹,禽兽!趁人之危!流连从来就不信什么酒后乱性,酒不背这个锅,就是趁虚而入的禽兽。其实流连冤枉他了,信王确实给她换了衣服,虽然不能说老老实实地秋毫不犯,但是他还真没干这最后一件正经事儿,他想要的从来不是春风一度,是两情相悦地久天长。 翠翠去给流连端饭,苏氏开解了流连几句。其实流连也知道自己为什么招来杀身之祸,更多还是把责任推到信王身上——如果不是为了帮他,哪至于得罪人呢!苏氏更了解带兵的不易,比流连更能体谅信王,倒替他辩解了几句,话不投机,流连不想跟苏氏抬闲杠,心里骂着信王,吃过饭,拿了替换的衣裳跳窗户进温泉池去洗浴。这个温泉池是信王的,只有保才和信王二人用,狄平都是到前面池子去洗。保才和信王忙得很,哪有闲工夫泡温泉,流连便揽下了打扫这屋子的活计,常常溜进去享用一番。温泉屋在流连住的屋子背后,与正院儿西屋有走廊相连。走廊在后院儿,跳窗进去十分方便。流连惬意地把自己泡入温暖的泉水里,这是她在这牢笼一般的王府中,为数不多的享受。 刺客的嘴十分硬,口口声声与流连有奸情,是她把自己藏在屋里的,二人为琐事起了纷争,自己一怒下才失手的,并要与她对质。偷偷潜入王府杀人,是死罪,但是潜入王府与下人通奸,说出大天来也犯不了死罪。他不怕流连否认,这种事儿无中也能生出有来,只要自己咬死了,那就是有奸情。别的人犯嘴也都很硬,没人肯承认贪腐,毕竟贪污军费不比其他,一旦认了很可能会掉脑袋。 信王冷笑两声,吩咐人割掉他惹祸的根苗。刺客见狱卒拿了一套精巧的刀钩过来,吓得魂飞魄散,拼命蹬开要替他脱裤子的人,厉声哀告求饶。信王伸出食指摇一摇,止住了狱卒,“本王的耐心有限,没空陪着你玩儿!你老实交代,本王可以给你留个全尸,给你个痛快的,否则的话……”刺客忙不迭地把知道的一切都交待了。再严密的组织,一旦打开缺口,被彻底摧毁其实也不难。狄平拄着双拐过来,请王爷下去歇歇。信王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也好,你们也熬了一宿了,早点儿审出来,我只要口供不要别的!”都是人精,审讯室里阴风惨惨,哀号连连。 第三十七章 信王觉得自己快臭死了,本来天就热,昨天流连又是汗又是泪弄了他一身,再加上在臭哄哄的讯问室中熏了半天,实在要不得了。 信王拿了一套里衣,顾不得日色尚未过午,先洗洗再说,总不能闲着温泉池塘臭着自己吧!信王跳入池中,惬意地哈了一声。屋中弥漫着淡淡的茉莉花香。这是流连用的皂团的香味。信王不止一次闻到过这种香味,今天格外浓些。 信王睁开眼四下打量,那皂团就放在池边,信王其实知道流连偷偷在这里洗澡,不过他没说什么,自己要洗澡时,稍留心一下便可以避开,流连也识趣地从不在晚上进来。信王拾起皂团往身上擦着,这个女人自己用的皂团香喷嘻的确实更好用。信王自己用的皂团臭哄哄的,虽然也洗得干净身子,到底不如这个,曾经他拿了许多名贵香料出来,要流连做一批香皂团。谁知这个捣蛋鬼把香料都贪污了,做出的皂团一点儿也不香。信王也懒得与她计较,好在臭皂不臭身子,便将就用着。信王出来上上下下往身上搓着,无意中看见池子对面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循着脚印看过去,屏风后面有一双脚,信王猫腰细看一番,虽是大脚,脚腕却细细的,小腿洁白纤长,惶恐不安地无处躲藏。信王哪知道今日有此艳福,差点儿乐出声来,不过他倒底什么也没说,勿勿洗净身上的泡沫,只拣起落在屏风脚边的内衣,并没有理会屏风的后面。 流连紧张地心险些跳出来,这是信王的浴池,凭她怎么狡辩,只怕也说不清。 信王上了楼隐在窗后,果然见流连披散着头发从窗子里爬出来,鬼鬼祟祟溜回屋了。信王拣到的是一只穿过的裹胸,混着流连的体香和淡淡的汗酸,信王凑到鼻尖深深地嗅了一下。 信王回了议事厅中,长随送上茶来。信王随手放下内衣,倒了一杯茶,眼珠子一转就是个坏主意,吩咐道:“叫厨房里烧一碗姜汤,你给柳娘子送过去,告诉她天虽热也万不可着凉!”长随应了自去厨房交待。 保才撩帘子进来,信王见他面有喜色,忙替他斟了一杯茶。保才抓起茶一饮而尽,头上的汗随着流出来了。保才抬袖子蹭了一下,见桌边扔着一方雪白的帕子,便伸手拿过来。信王来不及拦,只哎呀一声惊叫。 保才诧异地打开“手帕”,哪里是手帕,竟是女人的裹胸。保才脸红地险些滴出血来,烫着了一般把裹胸扔出去。信王笑得贱兮兮的拾起裹胸凑到鼻下嗅了一下。 “王爷,灶头家里抄出来给刺史和县今送的礼单,抓不抓?” “太好了!抓!这一年的窝囊气没白受!”信王兴奋地捶了桌子一下,“狗东西们!保哥,抓紧抄家,别让他们把东西都转移了!” 保才只灌了几口凉茶水,急急忙忙又走了。信王把裹胸盖住脸无声地笑着。这个女人,凭她怎么能蹦哒,也跳不出自己的手心,从没见过这样有趣的女人,信王觉得他所有的妻妾的反骨加在一起,不如这个女人多。 流连面前摆着一碗热腾腾的红糖老姜汤。苏氏早走了,翠翠不知道其中的曲折,识趣地夸奖了信王几句,流连也不好意思细说,哼哼哈哈地应付着。翠翠放下梳子,挑了一支钗子,“姐姐,用这支白玉的吧,别老用木钗子了!” “不年不节的,况且我打扮给谁看!这一脑袋长头发,热死了,我恨不能剃个光头!” 翠翠无语许久,艰难道:“姐姐,我知道你和姑爷情深意重,可是你也得替自己想想。难得信王肯包涵你,有他护着才没人敢算计,你到底在执拗什么?难道你真的想要做节妇吗?”翠翠凭自己对流连的了解,知道她所谓的守节不过是拒绝男人的推辞罢了。翠翠很清楚地知道,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寡妇,还没有孩子拖累,手里还颇有几个钱,如果没有大家族庇护,无论如何,也逃不过男人的猎杀,想要清清白白的独自过下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与其等着被别人算计,不如自己挑一个。相对而言,信王的身份地位最高。 “姐姐,要说保爷呢,真是没得挑,女子能嫁这样的男人,也是好福气!只是保爷到底不全乎,要是有孩子,嫁他倒也不错。可是你又没孩子,保爷又不肯跟王爷争!姐姐,你……” 流连沉默了一会儿,只叹了口气,并不想多说什么。“姐姐,就算你想替姑爷报仇,这天底下,能帮你的也就是王爷了,何不……” “翠儿,他是王爷,不可能一辈子只有一个老婆!现在不过看我有趣,逗着我玩罢了!皇帝怎么可能允许他娶一个寡妇做王妃,也不可能空着王妃的位子,到时候,我何以自处!就算我不与王妃争,王妃便不与我争吗?我拿什么争?宠爱吗?男人的宠爱是最靠不住的,一旦得手,能新鲜几天?等我生了孩子,就是庶长子,有几个庶长子能平安长大?就算我护地住他,凭什么我的孩子就得低人一等!” “姐姐……” “就这么混着过吧,哪天他腻了,自然会撵我滚蛋,反正他又不是讨不着老婆,自然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 翠翠呆了,没想到流连洞若观火,将未来都看得清清楚楚。想想也对,确实没有一个王妃容得下她这样的侍妾:既得王爷的宠爱,又与王爷的心腹交好,还有持家的能力不说,自己颇能挣钱,再有儿子傍身的话,……翠翠打了个寒颤,流连从来都不是个肯老老实实吃亏的人,区区一个王妃罢了,鹿死谁手真不一定!王妃不找碴还则罢了,流连向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是流连总会生下孩子,翠翠相信流连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受委屈,定会为孩子扫清一切障! 第三十八章 林昆奉命把翠翠送回去。 林昆被狄平收入麾下,前途无量,十分看重王爷交待的任务。翠翠把流连跟她说的话详细复述了一遍。林昆无语,“翠儿,我以后就算发达了,也不娶小老婆。真的,我起誓,倘若我起外心,就叫天雷轰了我!” 翠翠看了看他,“好吧!我信你!”林昆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锞子递给翠翠,“收起来,前几天我差事办得好,狄侯赏的!翠儿,我挣的银子都是你的,你只管花,别委屈自己!别老给我做衣裳了,穿不过来!”说着他壮着胆子抓住翠翠的手。翠翠并没有挣脱,林昆心里吃了蜜似的。 林昆一五一十向信王回禀了自己探听到的消息。信王挥退林昆,陷入沉思。流连要的很简单,信王想要的一样简单!两情相悦似乎很容易,问题是然后呢!就算她肯委屈自己做个妾侍,自己拒绝得了父皇的赐婚吗?她抵挡得住后宅的阴私手段吗?如果她回击,会不会变得面目狰狞,……一时间,他几乎冲动地要放流连离开,可是,一想到这个女人会溜得无影无踪不说,还会把她的笑脸送给别的男人,做美味的饭菜给别的男人吃,信王就觉得不甘心,这个女人肯定知道这番话会传入自己耳中,才故意危言竦听,难道自己还护不住一个女人吗?大下了多带她出去玩几次,哄她开心不就好了。 虽然打定主意要带流连出去放放风,信王还是要先一本正经的劝诫她一番,本来嘛,谁家正经夫人一天到处乱窜,就算穿身男装,也不合规矩。女人嘛,就得安安生生的呆在后院儿绣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就是本王宽仁,容许你胡闹,换一个脾气不好的,腿给你打折了…… 流连要是肯听这种话,日头怕是要从西边出来了。她毫不客气地喷了回去,信王看着这个大放厥词的悍妇,双手叉腰口沫横飞,几乎要被气死!狠狠捶了下桌子,“大梁多少贵女,贞淑娴静,欲入王府伺候本王,……” “你娶呗!难道我会拦着你不成!有光不沾王八蛋!活该你打光棍儿……” 旁边站着的长随恨不能把耳朵割下来,好好的脑袋光溜溜地多好看,为什么非得支楞出这么两片耳朵碍事!两个低着头研究着脚下的方砖。流连不服不忿地拿指头点着信王的鼻尖,两个长随恨不能变成铺地的方砖,就算会被千人踩万人踏,总比在这俩活爹旁边不受罪!唉,不知道上辈子做了什么孽! 信王的确英明神勇,但就吵架而言,他不是流连的对手,一方面是缺乏煅炼,另一方面先天条件略差一点儿。换成田瑞泰,绝不至于输得这样惨:田瑞泰和流连嗑闲嘴儿,吵得有来有去,不分胜负,绝不会生气。信王就不行,一落下风居然就生气了。吵架,最忌动气,上来就动真格的,这种人不适合吵架! 流连本来憋着几肚子气,发散出来后一下子神清气爽,怕把信王气死,非常仁义地住了嘴。 信王太窝火了,这个女人他一只手可以打三个,偏又一指头也捅不得,只能吵这样舒肝解郁的架!信王看不起吵架,有什么用!从小到大他遭遇的都是实打实的阴谋与算计,谁会与他吵无关痛痒的架! 信王略有点伤感,“本王把你纵坏了,好歹不分!” “扯你妈的淡,老娘不缺吃不缺穿,稀罕做奴才!别人月月领薪水,我给你教出来多少个伙夫,他们都有能挣七八吊的了,我呢!你给我开过一个铜子儿吗?”还真是这样,信王从心里没把流连当做奴才,也知道她不缺钱,所以竟忽略这桩小事儿了。 信王吩咐备马,两个长随如逢大赦,飞一般跑出去,流连也想趁机溜走,免得吵输了的男人从别的方面找场子。信王绕过桌子,扯住了流连的腕子。 好汉不吃眼前亏,流连忙陪笑告辞,信王不理会她拙劣的借口,脸上喜怒难辨,“我带你去看看你的薪俸,看看值不值!” “不用,不用!为王爷效劳是草民的荣幸,谈钱就庸俗了!” “是吗?”原来这个女人不止会骂人,也会哄人,瞎话听着就是顺耳。信王把流连拉入怀中,胡子拉碴的嘴凑过来。 流连大吃一惊,歪着头躲得远远的,“去看看也行!孩子们如今都能独挡一面,不用老看着了!” 信王也没强她,只携了她的手往外走。流连想拉开二人的距离,信王冷冷瞥她一眼,目光危险地滑过她的领口。流连大惊,老老实实地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一路上的侍卫长随识趣地低下头,不看那双惹人遐思的手。 长随只牵了一匹马。信王赞许地看了他一眼,长随低着头松了口气。流连强烈抗议,信王不与她斗口,翻身上马,顺手把她拽上去。流连后悔刚才不应该逞口舌之能,这个王八蛋心眼儿小得很,口头上吃了亏总会想法子从别处找补,最后还是自己比较吃亏。 一骑双人从街道上掠过,行人纷纷侧目。流连不敢乱动,一来怕掉下去,二来怕他搂得更紧,只要她老老实实地,他也不毛手毛脚,她要是乱动,他也会在乱中搂住一些不该搂的部位,比如胸部,光溜溜地,搂不住,只好用手抓。 流连没想到他会把自己带到新码头。管事跑过来过来招呼,信王问了几句关于工程进度的事,管事的虽然满头汗,回答地倒是井井有条。信王马鞭子敲着手,随意走进灶房。灶房里干干净净的,有切菜的有揉面的有烧火的,各司其职。 信王瞟了一眼流连,见她露出满意的微笑,得意洋洋地高声问跑过来的灶头:“晌午吃什么?” 灶头略有残疾,一瘸一拐地跑不快,他先满面堆笑地给王爷见了礼,又亲亲热热地喊了流连一声师父。“回王爷,今儿晌午,菜是肉片熬豆角,蒸茄子泥儿,小葱儿拌黄瓜,一人一个咸鸡蛋,饭是大米捞饭,一人一个夹肉油旋饼,米汤管够!绿豆汤熬出来了,就等着前边儿歇工时担过去。瓮里都是晾凉的熟水。” 信王满意地点点头。 第三十九章 灶头儿对流连充满感激。本来他的一辈子已经完了,虽有一份钱粮,不至于饿死,也不过是饿不死罢了。直到遇到流连,这个女人都已经是奴籍了,依旧神气活现,从不肯低头。传授技艺时,甚至从未重视过他,因为他不出色,也没有降低要求,因为他有两只手,别说他了,有独手的学徒,也被她在胳膊上绑了个树杈,一手摁菜一手拿刀,不能比别人慢太多。正是她的一视同仁,给了他们极大的勇气,没人再好意思拿残疾和功勋来说事儿,因为她会毫不客气地说,缺根腿很了不起吗?切菜用腿吗!咱们这是勤行!有功劳了不起吗?哪个兵士没立过功?有多少连性命都丢了,你好歹还留着命在呢!想偷懒的给我滚蛋! 灶头儿尽力把大灶办好,不贪不占,星星点点一个月少说也有三两吊钱的油水,再加上薪俸,一年足有一百吊的进帐。孩子老婆都从老家接来了,儿子送去上私塾,老婆跟着干些择菜刷锅的活儿,一个月也能拿两吊钱,家里不用开伙,里外里又省两三吊,日子真是越过越有盼头儿了。 “碗统一蒸过吗?” “那是自然!这是硬规矩!消毒嘛!我可拿着当事了!您还真别说,按柳娘子的规矩来,闹肚子的就是少,少多了!” “有什么困难直接说!” “回王爷,困难倒也没啥,就是菜不太够,如今嘴都刁得很,鸡蛋和肉不稀罕了,开始想青菜了。菜农送来的菜可不便宜,王爷,咱要是自己种的话,一个人一个月少说也能再省二百钱!” “噢!好说!还有别的吗?” “别的?”灶头摸了摸头,福至心灵,“王爷,我有俩儿子,都在私塾里念书。那先生实在平常,连算术都不教!我寻思着,光学那些之乎者也有啥用,以后当兵也用不上,……”信王拍拍他的肩,没说什么,转身离去。 流连跟在他身后,不期信王突然停住脚,险些撞上去。信王指着面前的建筑问她,“这房子可抵得你的薪俸?”流连细看了一会儿,隐约辨出这房子就在自己买的那块地基上。房子是两层,进深很大,后边儿有一个小小的长条儿院子,可以进得去马车。 流连进去看了一番,很满意,前店后仓,楼上住人,不愁租不出去。她一向不是个贪小便宜的人,况且是信王的便宜,更不会沾。 “太好了!花了多少银子,我来出好了!” 信王淡淡道:“没多少!抵你的薪俸好了!” “不不不,这太贵重了,我的薪俸哪里抵得过!亲兄弟明算帐,我不能平白占你的便宜!” 信王将她抵在墙上,“要报答我吗?你可以……” 流连见他目光迷离,怕他精虫上脑,自己敌不过,便一本正经看向他后方,“哇⊙?⊙!仙女!好漂亮!” 信王却不上当,嘴唇蹭着她的耳垂,悄声道:“声东击西之计不管用,不如改用美人计!”流连抬脚狠狠跺下去,“谁说不管用!” 信王吃痛,略一分神,流连趁机推开他。信王有一个针对流连恶毒计划:先诱使她心动,等她死心塌地的时候,再冷落她,只有她真的洗心革面痛哭流涕才略赏她一点儿宠爱。小样儿,还收拾不了你!这个计划不可谓不完美,不可谓不解气,问题是第一步就卡住了。信王只好宽慰自己:来日方长! 流连不肯上马,信王便牵了马陪她慢慢地走。信王高大俊美,流连长身玉立,再加上鞍鞯鲜明的骏马,所有行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了。信王见惯这种场面,和蔼可亲地回应所有的问候。一街两巷哄动了,挤得水泄不通,所有人都挤过来与王爷打招呼。想想吧,那可是王爷,还笑咪咪的,看一眼这辈子就不算白活!最令人羡慕的还是一个卖桃儿的,这个老头儿奸得很,把他做幌子的一枝桃儿献给王爷。谁不知道他的桃儿酸得要死,除了害口的孕妇,傻子才会买,谁知竟得了王爷旁边美人儿的青眼,王爷大手一挥,一车酸桃儿算是找到主儿了。 流连快要气死了,只恨不能踹他几脚,面上还得挤出笑来,假模假式地陪他与民同乐。信王就喜欢看流连既恼火又无奈的憋屈样子,心中暗爽,笑得越发亲切了,甚至摸了摸旁边一个胖小子的头,把不知谁塞到他手里的李子赏了他。李子酸得人直咧嘴,不过,胖小子还是坚持吃完了,不是谁都能吃到王爷赏的李子的! 好容易受完罪,流连一溜烟跑了,信王心情舒畅,不意流连溜得这样快,没来得及问问她还想去哪里,略有点儿遗憾。不过,她还能老躲着不成,总有机会的。 流连不给他为难自己的机会。流连找保才填单子领了雪花糖,又领了小罐子和蜡,要了三个人。这个时代没有橡胶垫儿,密封是个难题,流连只能摸索着找法子。 老头儿一共三棵黄桃树,结不了几筐黄桃儿,全送过来了。黄桃个儿不大,显然肥水不足,也难怪,卖不上价钱的东西,主人不刨了它已经很仁义了,也就是它长在不碍事儿的边边角角里,正经种果树的园子里,谁种它! 老头儿简直太满意了,他偷偷抬了一个子儿的价,王府里并无异议,就那么结了账。第二天他送桃来,甚至还管了他一顿饭,白米饭管饱,菜里油水足得很,还有几大片肉,另外还有一个茶鸡蛋,这一顿饭在外边儿,花十五个孑儿也没地方找去!昨天跟在王爷旁边的那个人,果然是妇人,这妇人还给他包了十几个油旋饼放在筐子里。老头儿感激涕零,这是什么好运气,桃卖了钱不说,还进王府开了眼,进王府开了眼不说,还吃了一顿饱饭,吃了饱饭不说,还拿了十几个好烧饼,叫家里那个不开眼的老婆子看看,也就是她命好,嫁了这样一个好老头儿,旁的土鳌老头儿,有这一步好运?老头儿暗下决心今年给那三棵酸桃儿多上一车子粪,争取明年多结点儿果子。谁知道哪片儿云彩有雨,这不比多种一亩地强!这是随手儿的营生,费什么工了,白捡两吊多钱,够他和老婆子一人儿做一件里外三新的厚祆了!流连送走老陶,叮嘱他明年还把酸桃儿送来。老陶依依惜别,王妃娘娘真是个好人,观音似的! 第四十章 有老陶在先,许多不好卖的酸果子送到王府,流连全部收下,水涨船高,酸果也不比甜果子便宜多少了。果坊正式开张,满城张贴告示,许多人提了野果来换钱。居然真的换出钱来!人们赚钱的热情一下子被激发出来了,打狼似的人们闹哄哄地进了山捡钱!就有聪明的摆开茶水摊,吃食摊,不比摘果子少赚。还有更聪明的,把野果子从农人手里收来,连夜送进城,赚个脚钱。 十天后,流连试着打开一罐黄桃,还好,没坏。流连用冰镇过,端给信王。信王素来不喜甜食,更不喜酸果子,不过他还是赏脸吃了两口。果子软糯酸甜,金黄鲜亮,甚是勾人。 流连扳着指头算了一下成本,笑道:“运到京里,这一罐子卖五百文不贵吧!随便一罐赚三百文!就是果子太少了!” 狄平端起碗把汁喝了,见信王和保才都不说话,便笑道:“账算得不错!问题是从放州进京,少说也有一个月的路程,怕它等不到进京就坏了!” 流连道:“只要口上的蜡封不坏,放一年都没问题!至于耐不耐得住运输,试试就知道!” 信王见流连一本正经,别的不说,这一个女人一说到赚钱就两眼放光,反正赚了也是自己的,怎么也不亏,便吩咐道:“就让送寿礼的车队带上一筐,行不行,一试便知。” 流连点点头,“好!运输问题好说,不行就再想别的法子。只是果子太少了,当务之急,还是得自己种一批。” 保才不紧不慢开了口,“要说种果树,倒是比种粮更有出息,而且不引人注意。我尝着这酸桃做出的果干和果酱比甜桃做的不难吃!很开胃。倒是可以种几百亩。” “几百亩?”流连皱起了眉头。“保才,几百亩太少了!能挣几个钱?” 狄平道:“大姐,种过地吗?你知道一亩地种多少棵树吗?你知道一棵树摘多少果子吗?几百亩!可不是几百斤!” “王爷,”流连不想跟狄平斗口,“一亩地就算能收五千斤,一罐要七斤四两果子,一筐四罐,算六十斤,一亩地还出不了一百筐,几百亩不过才两三万筐,别说京里有二十万户人家,便是放州城里这三四万户都不一定够!这东西过年的时候送礼能行不!光这一项得多少!大梁有多少人家,一户人家买一罐,得多少?不往大了铺摊子,能挣下钱吗?” 信王的眼亮了,这东西吃着不错,看着也好看,算是个稀罕物件儿,而且家家户户都买得起,定能一炮而红。不算细账不知道,竟如此挣钱,而且不显山不漏水,可比贩私盐体面多了!最关键的,他可以借运输这个东西的名义养一支庞大的马队,有人、有马、有钱,哼哼!就算是不赚钱都值! 保才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与信王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地点点头。狄平还要抬杠,保才踢了他一脚,岔开话题。流连接着说:“而且这个东西很费人工,百姓可以赚个辛苦钱,过年多买几斤肉,咱们的猪鸡也能卖个好价钱不是吗?”狄平睁大了眼,好像想到了什么,难以置信地看向信王,见信王只莫测高深地微微一笑,忽然心下豁然,咽了口唾沫,“江源头有一片沙地,好在都能浇得上,种麦子容易倒,又怕淹,种果树倒是合适,足足有三十多万亩,够不够!不够我再给你找!” 流连喜出望外,使劲儿点头,笑道:“够了!够了!其实没必要全部自己种,只要打开销路,多少也卖得掉!咱们也可以从农人手里收,只要赚钱,不愁没人种!咱们还可以育果树苗子卖,那个也很赚钱!” “你会吗?”狄平忍不住抬了个杠。“放州城里找不到一个会育苗的人吗?还是狄侯会被这件小事儿难住!”流连不服气地呛了他几句。 “好,好,好!姑奶奶,你一句话给我找了这么多活儿!除非晚上弄俩好菜慰劳慰劳我,否则果园和树苗你休想到手!” 信王看着流连和狄平斗嘴走了神,第一次见到她真正高兴起来的样子,虽然她很少唉声叹气,但也很少能这样意气风发。信王心中一动,也许自己确实不应该把她圈在后宅,鹰就应该在天空翱翔,如果自由能换来这样明朗的笑容,也不是不可以。 “好了,好了,别吵了!柳娘子,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哦!真的!王爷,不如你下令放州女子禁止缠足!”信王没想到会是这个,一时沉吟,流连怕他不认账,忙道:“王爷,女子不缠足的话,什么都能干得了,抵个男子用,以后也可以给咱们作工!你看府里那几个大脚婆子,不比男人差吧!还比男人干净!又听话!” “好!我答应你!”流连心下一喜,终于为这个时代的女子减免了一点点苦楚!狄平抗了她一下,悄声问道:“你怎么不要求恢复自由身呢?”流连楞了一下,忙看向信王,信王微微一笑,双手一摊。 “太晚了!” 流连恼得一跺脚,气哼哼地走了。信王怅然看着竹帘,心想你为什么不说一定要做信王正妃呢!就算你说以后不允许王府里有别的女人,我也会答应的!男子汉,说话一定算话,答应就会办到的!为什么偏偏不肯说呢!还好,没要求恢复自由,好险! 流连的主意,仿佛打开了一扇门,阳光透进来。做为皇子,他明白治下的百姓安居乐业多重要!流连的法子不仅可以让百姓赚几个手工钱,种、收、做、卖都要人手,罐子、筐子、蜡、糖都能养一大批人,一业兴百业兴,外来的客商不吃吗?不住吗?再不济,上山砍一捆柴都能多卖几文钱!百姓生活殷实了,别处困苦的百姓自会投来,苦寒之地也会变成锦绣花花世界。 保才拱手道:“恭喜王爷!” 第四十一章 信王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恼火地站在窗前,盯着流连的窗户。她遇刺时窗户被撞坏了,搬到楼上住了以后没往下搬。这么热的天,窗关得死死的。流连的胆子不大,一只虫子也能吓得吱哇乱跳,偏偏就是不怕他,也不能老让顾景琛抓虫子吓唬她吧!怎么生个法子好好吓吓她呢,最好是吓得她不敢自己一个人住,到时候,…… 信王知道许多专门吓唬人的阴私之术,为得就是不被别人轻易吓住,如今反其道而行,可见艺多不压身,学什么都有用。想想她被吓得花容失色,梨花带雨扑入自己怀中,太爽了! 信王是个干实事儿的人,不拖沓。很快,流连就被院里的诡异动静吸引出来了。她的窗户被拍得啪啪响,院里分明空无一人,却有咳嗽声。流连乍着胆子打了个灯笼下去看了看,一只草鞋踽踽而至,流连“嗷”了一声撒腿就跑。 正院里守夜的人拿了灯笼往后院去察看。信王被惊动了下来。 流连抵死不肯进他房中暂坐,信王只好陪她坐在正厅。屋子里灯火通明,流连抱着肩坐在椅子上直哆嗦。信王恨不能变出一只豆虫扔过去,太可惜了。 长随进来回禀,后院察遍了,并无人。流连哪敢回去,信王体贴道:“你先在这里将就一晚,明天找人来驱邪!”众人离去,屋里静得可怕,流连哪里敢睡,诡异的咳嗽又咔咔咔响起来。 守夜的长随又去察看,信王作势往外走,流连的魂都吓掉了,抓住他的衣角,满目祈求,信王心里乐开花了,强忍住笑,轻轻拍着她的背哄她不要怕。怎么能不怕,流连的头埋在他怀中不敢抬。 长随什么都没找到,咳嗽声虽然止了,流连依然不敢松开他。信王扶她到榻上,“乖,不怕!我在呢!”四周静下来,咳嗽声又起,流连吓得捂住耳朵,几乎要哭出来了。值夜的长随飞跑到后院。 折腾了半夜,什么也没找到。流连缩在榻角,双手抱腿,头枕着膝盖似睡非睡。信王躺在旁边看着她,略有点后悔。一方面,流连吓成这样,他心疼坏了,再一方面,流连只是吓坏了,不是吓傻了,并不会宽衣解带投怀送抱。美人在怀却什么都不能干,亲一下都有趁人之危的嫌疑,隔着衣服拍两下后脊梁能顶屁用,不解饥不解渴的!干看着吃不到,这是什么非人的折磨呀!如果用强,费这劲干啥!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所以他紧闭住眼,不让自己看流连,可是流连身上的香味,使劲儿往他鼻子里钻。 好容易捱到天亮,洗漱过后,见流连直打晃,脸蜡黄,眼底一片乌青,信王劝她去补个觉,流连惦记着果坊的事儿,吃过饭便走了。信王后悔不该折腾她,白天忙一天晚上连个觉也睡不成,铁人也顶不住。 晚上,流连心有余悸地缩在床角。屋子里灯火通明,窗户被拍得嘭嘭响,流连捂着耳朵直哆嗦,忽听有人拍门,流连吓得尖叫起来,好在拍门的是个人。流连扑过去抽开门闩,放他进来。 “你怎么连鞋都没穿?快回去别冻着!” 流连纳闷儿地看着信王把一套衣服放到她枕边,“你拿衣服来做什么?”信王抚了一下她的脸,温声道:“你身上阳气弱,才会邪祟乱侵。这是我穿过的衣服,有男子气,辟邪!还有这根桃枝,也是辟邪的!好了,你睡吧!我等你睡着了再走。” 流连根本睡不着,她半点儿也不放心他在自己身旁。半夜三更孤男寡女,出点什么事儿简直太正常不过了,况且他又有恶劣的前科。 流连躲在床角蜷成一团,背对着他,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忽然外面又传来咳嗽声,流连嗖一下扑入他怀中。信王贴贴她的脸,悄声道:“不怕,我在呢!院里有人,鬼也抓得住!” 外面又平静下来,流连试图从挣脱他的双臂,信王舍不得撒手,哀怨道:“哪有你这样的,用完了就不认人,多抱一下都不肯!”流连一时语塞。信王寻着流连的唇深吻下去,得不到回应,便蛮横地撬开她的牙关,贪婪地吮吸着她口中的滋味。当他伏在她身上时,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流连到底还是推开了他。她今天恰逢经期。信王差点被气死,费了这么大劲,九九八十一难,就差最后这一哆嗦了,来个这!他这儿都欲火焚身了,来个这!这不祸害人嘛! 外面值守侍卫大声回禀:“王爷,找到了,原来是一只刺猬,在水道眼里钻着叫呢!”——信王怕流连被吓出个好歹,又不好意思直接说是自己捣鬼,只好借侍卫之囗说出来? “原来是刺猬!不要自己吓自己了!” 流连略松了一口气,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多谢王爷,我没事,您回去吧!外边儿有侍卫,我不怕的……”说着窗户砰地一声,流连尖叫一声扑入信王怀中。 一只蝙蝠撞破窗纸跌落在地,昏头胀脑地挣扎着飞起,在屋里惊惶地四下乱撞。信王打开门,用鸡毛掸子把这个倒霉家伙撵出去。流连绷得紧紧的神经略松了一些,不过心有余悸,没再坚持赶他走。她实在太困了,熬不住睡了过去。 信王用手抚开她紧皱的眉头,不明白自己中了什么邪!怎么就舍不下她。这个倔强的女人究竟在坚持什么,放着唾手可得的富贵荣华不要,多少名门贵女绞尽脑汁要与自己产生联系,就算做不成正妃,做个侧妃也好。 他的底线一降再降,低到了尘埃。魂牵梦萦地扰乱他,让他抓心挠肝地求之而不得的那个人,就躺在他触手可及之处。 她要得很简单,一生一世一双人!他要的也简单,心心相印,生生世世。他们可以做世上最恩爱的夫妻,信王浮想联翩,嘴边含着最甜的笑。 第四十二章 流连生长在红旗下,接受的是正经的唯物主义的教育,虽然一时被吓到了,回过神后,开始复盘,很快就发现了疑点。信王表现得太镇定了,诚然他是武人,杀气重,不惧怪力乱神,可是他未免太镇定了一些,就仿佛胸有成竹一般。而且保才始终没出现,太不正常了,说出大天来,保才也是侍卫,没理由不出来看看,那么大的动静他会听不到,他就一点儿也不担心?流连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双草鞋,她敢肯定不是风吹的 顾景琛闲暇时喜欢守着流连,一来流连这里有许多好吃的,二来流连怜他年幼无母,很照顾他。 流连在院里坐着捅莲芯,顾景琛抓了一只水牛,照例先吓了流连一回,自己在流连旁边玩。顾景琛会一些精致的淘气,他找了一根线套住水牛,又用纸叠了一只小车,用草赶着水牛拉车,车上载着一颗莲子。信王和侍卫被逗得哈哈笑,流连也被逗得开心不已,忽然她心中一动,有点儿明白草鞋是怎么回事儿了,应该是有一个什么东西扯着草鞋在动,也许是老鼠。既然可以人工制造,那么肯定是有人存心吓唬她。是谁呢?她狠狠瞪了信王一眼。其实流连猜得差不多,不过不是老鼠扯着草鞋,老鼠跑得太快了而且不好逮。其实是鞋里栓了一只癞蛤蟆,鞋底挖洞探出腿去,鞋就会慢慢走了,就是专门吓唬人的把戏。 想明白后,流连对信王的态度急转直下。信王不知道自己怎么露的马脚,试图淡化此事。流连可不会轻易原谅他。 休沐这日流连正陪着顾景琛下五子棋,听他唠叨两个姐夫提亲的趣事。信王很少来后院,他后面没跟着人, “琛儿,前面儿切西瓜呢,快过去吃!”顾景琛扔下棋子跑去吃瓜了,信王坐下来继续,流连却不想理他,借口吃瓜想溜,信王扯住她的腕子。流连甩不开他的手,翻脸冷冰冰道:“王爷,请自重!” 信王哪肯松手,好容易才亲上嘴,一松手就前功尽弃了,“又怎么了,谁惹你了!我帮你出气!” 流连翻了个白眼,不想答理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松手,你他妈松手……” 信王知道糊弄不过去了,讪笑道:“生气啦?以后不吓你了,别生气……” 流连气更大了,抬脚便踢,信王也不是个肯吃亏的,躲开她的攻击,将人搂得更紧了。流连气狠狠地踩了他几脚,信王装模作样地吸溜了几下,悄声道:“骂也骂了,打也打了,不生气了好不好?” “好你妈个蛋!士可杀不可辱!松手!”说着竟张口去咬。 信王咧嘴道:“你看你,怎么属狗呢!疼,疼疼疼!” 流连松开嘴,先往地上啐了一口,绷着脸不理他。 信王以为自己的姿态已经足够低了,凭她是谁,也得感动万分,投入他的怀中,偏眼前这位,软硬不吃,死活不上道,愁死人了。 “先放开,有事儿说事儿!” “不放!有本事你还咬!” 流连懒得多说什么,好歹也是个王爷,跟个无赖似的死缠烂打,跟他纠缠,跌份儿! 保才匆匆而至——别的侍卫都不肯来煞风景。保才其实也不想做这个不速之客,奈何情况紧急,讨厌的敌军来捣乱,耽误不得。 狄平焦急地等在正厅,屋中还有两个风尘仆仆的斥候,狼吞虎咽吃着东西,见信王进来,忙行礼,信王摆摆手“免礼,先吃。”狄平把情况简述了一遍,纳闷道:“很奇怪,鬼方人几乎没有夏天来袭扰的先例,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 一个斥候咽下食物,灌下去一杯水,“来的这两千人几乎都是青壮男子,没跟着妇孺老幼!” 鬼方人以游牧为生,夏季正是牲畜抓膘的季节,秋天储存草料,这些事儿关乎着来年的生计,都忙得不可开交。倒是冬春难熬,常成群搭伙来放州抢掠,尤其是春天,青黄不接时,劫掠是他们挣扎生存的必要手段。 狄平道:“西北、正西、西南方向都没有异动!只北边儿这两千来人,能顶个屁用!” “会不会有伏兵!”保才皱着眉头。 信王若有所思地摇一摇头,一马平川的地方,往哪儿伏。果然狄平道:“应该没有,所有的了望哨都没发现。如今北边儿根本不许种高梁,谷子也不过才二尺高,藏不住人的!” 信王站起来紧紧腰带,“我带人去看看,保哥你带一千人在马山接应,平儿守家!” “还是王爷在马山吧!我带人去迎敌。”保才若有所思道,“万一沈家有什么异动,王爷可以压制住!” 信王点点头,“老三这个狗东西,忙着纂位,他还有闲工夫来跟我打擂台?” 保才从鼻子里喷出一股冷气,狄平道:“放州有王爷镇守,鬼方人不敢乱动。放州安然,京里就安然,没有战事,怎么浑水摸鱼!鬼方人不乱动,怎么跟朝廷要钱呢!不过也得防着沈家下黑手!” 狄平点点头,“保叔说得对!沈家只手遮天惯了,有王爷在这儿确实碍手碍脚。不过,两三千人就想算计王爷,未免太托大了!以防万一,还是我带人接应吧,王爷在城里坐镇即可!” “不用。你到底行动不便,守家好了。” “王爷,我带着克勤去,有事儿叫他上也一样的!” 信王笑了一下,“克勤也十六了,该让他去见见世面了!我带他去历练一下!平儿守家!”说着他指了指后院,“看好家!”狄平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信王和保才点起兵马,前去迎敌,狄平坐着马车四下巡视。流连很想趁乱开溜,但是门上的侍卫抵死不让她出去,说出大天来也不顶用。凭她说得天花乱坠,想出门,免谈!很快,顾景琛被送进来,寸步不离跟着她,苏氏也被送进府里来躲避,侍卫恭恭敬敬地问她还有谁放心不下,都可以来府中躲避! 第四十三章 狄平很快就发现他们误判了形势,敌人的目标不是袭扰,而是声东击西,真正的目标是放州城。他当机立断扯起城门。 来敌足有千人之众,潜藏在城东一带,因为都是化装,所以没有什么长兵器,这也足够糟心了,好在信王一向谨慎,留了五百多人守家。狄平不敢把兵都派到东门,召集了所有能动的人来守城。 苏氏留下照看小孩子们,大一点儿的都上了城墙。流连也义不容辞地去了伙房。伙房设在一处高崖上,这里有一眼清泉,但是没有住户,因为全是石头没有土,信王命人修整平,设了了望哨。 灶上人不多,五十个饼铛一溜儿排开,流连忙着擀饼,忙得浑身汗漓漓的。好在不缺家伙,烧了好几锅鸡蛋汤、绿豆汤、紫苏熟水。有人担着担子先把大饼卷肉担走。狄平被人推过来,他气定神闲,笑呵呵道:“饼烙得不错,还有汤?真好!以前打仗都是吃炒面,哪能吃得上这个!兵士们吃得饱饱的,杀敌都有劲儿!” 流连其实心中慌得一匹。狄平夸奖过了众人,悄悄问流连:“面够吃吗?不行我派几个人磨面。起码得再坚持两顿。王爷很快会过来接应的,不要怕。” 流连强撑道:“我不怕,就是忙不过,全是缺胳膊短腿的,能不能动员几个有力气的青壮妇人过来帮忙?” 狄平略带歉意,青壮妇人忙着运石头和护理伤兵,送饭送水,甚至上城墙上守护,不过他还是答应下来,派侍卫去找寻几个能擀面的妇人。 忽然有人高声喝喊:“敌兵上来了!”却见足有上百黑衣人从悬崖下往上爬。这些伙头军都是经历过战场的,迅速抄起勺子铁铲劈头盖脸打过去。流连举起手边一把铁锹把一个刚冒头的黑衣人拍下去。狄平也抄起长杆捅下去一个。第一轮进攻被打退了! 狄平坐在崖边皱起眉头,底下的人还在源源不断往上爬,上边儿的人已没几个能站住的了。最近的兵也没能过来援助,这里本来是最安全的地方,缺口居然会从这里打开。 狄平对流连招招手,流连蹲下去,狄平手扶住她的肩,“如果这里守不住,你就从这里跳下去,这群禽兽,落到他们手里,会生不如死!” 流连点点头,知道了最终的结局,她心里倒安定了。忽然她灵机一动,提桶装了蛋花汤浇下去,敌人惨叫着跌落谷底。所有能动的人都学着她的样子,把滚汤热油泼下去,底下惨叫连连,上面的人赢得了一息喘息之机。 援兵终于到了。居高临下,敌军几无还手之力,流连跌坐在狄平身边,几乎要散架了。 信王匆匆赶来,流连委屈地几乎要哭出来,想她上辈子,干得最坏的事儿,也不过是去农民伯伯的地里拨几棵花生。别的女人还在背后说别人坏话呢,流连几乎从不在背后议论别人。这一生,杀人的事儿都干出来了,倒霉催的,全怪这个男人。 信王心有余悸将她拥入怀中,流连心一松,晕过去了。 信王焦急地想唤醒她,狄平扯了扯他的袍子角儿,拿起一根烧火棍抱在臂弯比划了一下。信王恍然大悟,抱起流连往回送。 城外厮杀地正酣,城墙上的人却闲下来了,所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信王放下流连,她的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信王知道她是被吓坏了——惨烈的战争给人的冲击远比装神弄鬼更猛,索性在她身边躺下歇一歇。 战斗很快结束了,保才和狄平忙着打扫战场,识趣地没来打搅。 流连太累了,晕过去后其实是睡熟了。信王看了她一会儿,也乐呵呵地睡下。 蒙眬中,流连觉得身边有人,她一个人睡习惯了,抬起脚将旁边这个人踹下去。信王睡得正好,腰正好磕在脚踏上,疼得他直学蛐蛐儿叫唤。信王气坏了,高声叫骂起来,流连讪讪地遮住头,信王用拳头比划了几下,到底还是没下手,扯开被子看着她通红的脸,没忍住亲了一下。 战场打扫干净,审问过战俘,保才替信王写了奏折。信王拿起来看了看,“证据充分吗?只有口供恐怕不行,沈家在放州经营了几十年,不是那么容易扳倒的!” 保才道:“沈家和鬼方人里应外和总是事实吧!” 信王摇摇头,“这些人不是沈家正规军,到了京里肯定翻供,只要他们咬死是百姓,反咬我们杀良冒功,意图陷害沈家,我们如何辩解?” “那我们就眼睁睁吃这个哑巴亏?总得参他一本吧!” “这样,参他坐视不救,贻误军机!这个总是没跑的!” 保才点点头,鼻子里长出一口冷气,“平儿说城中有内应,怎么排察?” “保哥,你说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就算能攻下城,也很难守得长久!况且没有长兵器,也不一定能攻下城来!难道就为给我送功劳不成?” 保才看了他几眼,思索了一会儿,沉吟道:“崖边的黑衣人有两个活口,据他们交待,任务是劫持一个女子,呵,太荒唐了!” “是柳娘子吗?”信王脱口而出。保才尴尬地点点头,“王爷,这话靠不住。柳娘子虽然很会挖空心思做菜,也很会赚钱,但她从不关心我们的武力配置,再说了,她连门也出不去,能得到什么有用情报!应该就是为了转移视线。从哪方面儿说,她都不值得费三百死士来换。” 不能说保才说得没道理,但是有一句话他不赞成,他心里说,我就舍得拿三百死士来换,但是他没说。“保哥,如果他们说得是真的呢?背后会是谁呢!” 保才倒吸了一口冷气,“难道是仁王殿下!他怎么会和礼王搅在一起!”越想越心惊,“礼王怎么可能是仁王的对手?” 信王冷哼一声,“我如果能把沈家拉下马,等于削了老三的一条胳膊,如果不行,他可以趁机跟沈家示好,扩充自己的势力。我和老三斗得你死我活,他坐收渔利,一箭双雕的好打算!除了老大,也没别人了!” 第四十四章 流连闲不住。这几天果干果酱的营生住了,她没了出门的借口,信王和保才忙得连热饭都顾不上吃一口,自然更没空带她出去。小厨房伺候的人基本上出徒了,流连也不好总过去讨厌,便守着茶炉炖一些甜品和汤。 信王喝了她炖的私房汤,依然得寸进尺絮叨着抱怨,流连以前不肯做这些费工的东西,只拿一些火功菜应付他。 长随来传话,有客人,要茶和点心。流连泡了茶,拣了几样精巧的点心,送了进去。 信王在上首坐着,狄平陪着客人坐在下边。流连放下茶点,来客冲她深施一礼。流连吓了一跳,忙回礼,心说您也太客气了!转身要走,来客却牵住她的手臂,笑呵呵地看着她。 流连最讨厌别人跟她拉拉扯扯的,不由竖起眉毛。客人是个清瘦的少年,长身玉立,齿白唇红,这么漂亮的小伙儿,流连也不好意思张嘴就骂。拂开他的手,小伙儿奓开胳膊拦住她的去路,摇头晃脑只是笑。流连细看,小伙子面似敷粉容貌昳丽,星眉朗目,虽然不认识却实实在在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心中一动,“你是?琰哥儿?” “嗬!总算想起来了!这可真是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狄平取笑道。流连抓住他,上上下下打量着,踮起脚儿摸摸他的头,“琰哥儿,你长得这样高了!我都认不出来了!比你大哥长得还好!你娘好吗?珊姐儿呢?你娶亲没有?” 琰哥儿把流连扶到榻上坐下,蹲下来道,“姐姐,家里都好!店铺都赎回来了!我娘还好!珊姐儿去年成亲了,是我舅妈娘家侄子,虽是庶子,倒是上进,一向考得起,夫妻十分恩爱!” 流连擦去眼泪,“那就好,你呢?娶得哪家姑娘?快坐,蹲着多累!你怎么来这倒霉地方了?” “姐姐!我尚未娶亲。我中了,选了做这里的县令?” “什么!倒霉催得!我不是给你们留了两三万银子吗?怎么不拿出来活动活动!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有什么来头?” “姐姐,如果不拿银子铺路,我怎么能进考场呢!这地方容易出成绩,挺好的!别人想来还来不了呢!” “净瞎说!到底还是连累到你了!” “姐姐,别这么说,那也是我的父亲!我无能,没能助大哥一臂之力……”琰哥儿低头道。 信王玩味地看着叔嫂二人,他以为林珩已经过去了,谁知流连只不过是将他深埋心底,在他面前,她连假装忘记都做不到。不想听他二人的家长里短,信王招了狄平一起走了。 听信王的脚步声渐远,琰哥儿攥住流连的手,“姐姐,仁王殿下要我带你回去,他跟我说……” “琰哥儿,仁王才是害死你大哥的幕后主谋,他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你也不要跟他的人有任何接触!仁王所图甚大,一定要离他远一些!” “怎么会!姐姐,真的吗?仁王为什么针对大哥?”林琰惊得目瞪口呆。 流连难堪地低下头,“你问王爷吧,他那里有证据。”琰哥儿狐疑地点点头。 信王把证据给林琰看了。琰哥儿跌坐在椅子上,半晌无言。 “王爷,仁王殿下为什么这么做?他又没可能登基!” 信王淡淡一笑,“可是他有儿子,嫡长子!长房长孙,不比庶子贵重!”琰哥儿出了一身冷汗。信王盯着他,“至于你嫂子,他百般图谋,所以他不可能真的信重你,更不可能提拔你,你要想清楚!” 林琰拭去头上的汗,深施一礼,“愿为王爷效犬马之劳!”信王笑道:“好说!当好你的县令即可!” 天闷得厉害。流连洗过澡,依然热得无法入睡。正房的楼上有高廊通向远处,可以抄近到城墙上,不过浮桥整天拉起来,信王和保才轻易不从这儿走。流连披散着头发沿着游廊走,略有点儿风带来丝丝凉意。流连最喜在这个六角亭内纳凉,没人惊扰,她可以胡思乱想放空自己。夜幕低垂,一钩弯月时隐时现。 忽然有脚步声传来,流连忙躲了出去。来的是信王和保才,二人负手迎风闲谈。 夜渐渐深了,风吹透了流连的薄纱衣裤,她耐心地听着亭子里的动静。终于,脚步声橐橐远去,流连又等了一会儿,估摸着他们回了屋才蹑手蹑脚往回走。亭子里流连被跘了一跤,险些跌倒,被一只粗糙有力的手抓住了。 信王无赖道:“你扑我怀里做甚?难道你想勾引我不成!想来你是情愿的了?”说着欺身上来挤住流连。流连干笑道:“情愿什么?王爷怎么还没睡觉?” “佳人有约,如此良辰美景,睡觉岂不是可惜了!” “噢!那我不打扰王爷了!告辞!” 信王并不理会她的狡辩,抵在她身上,情意绵绵道:“你不是在等我吗?这个地方还有谁能来呢?就是嘴硬!”说着便吻下来。流连大惊,侧首躲过,身体被硬梆邦地顶住,流连怕刺激到他,身子不敢乱扭。信王压着她向槛外倒去,流连下意识地攀住信王的脖子。信王轻笑道:“你搂住我的脖子做甚!若是情愿便吭一声!”流连赌气撒开手,向后仰去。信王将她扯回来幽怨道:“你就会跟我耍横,仗着我喜欢你百般欺负我!我的腰到现在还疼呢!你摸摸!”流连伸手摸了下他的腰,什么也没有,信王牵过她的另一只手放在腰上。流连心想这是什么姿势?太暧昧了!便要抽回来手,信王按住她的手。 流连这个人,死鸭子嘴硬,信王知道,怕是一辈子都等不到她主动投怀送抱,反正王爷的尊贵在她面前也不值什么,索性就弃了。信王高挺的鼻子蹭着她的脸,流连被他吻得骨软筋酥。信王不再纠结于情愿二字,打横抱起已丧失抵抗力的对手。 忽听噔噔噔脚步声传来,保才不敢抬头看这香艳的场景,低头禀道:“王爷,紧急军情!” 第四十五章 信王处理完事情,流连的门关得死死的。信王小声叫了几声,也不知道是听不见还是装死,反正是没回音,信王也不好意思大声叫,他丢不起这个人,堂堂的王爷,怎能被女人拒之门外!其实他一脚就可以把门踹开,不过他有心病,任凭流连在他的底线上反复横跳,总归他决不使用武力,敢说他不宽宏大量,打死再说。 天气热得人发狂,又潮又闷。流连浑身上下汗透了,车了些水痛痛快快洗了个澡。信王给她修了个小小的水车,可以直接把温泉水车到楼上的浴桶里,她想什么时候洗就什么时候洗,放心大胆洗。 流连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裹着浴巾走出净房。 信王坐失良机,十分地懊恼。恰好藕塘里正在打花,管事儿的献宝一样奉上一枝并蒂莲。信王对于花花草草的并不感冒,但是流连喜欢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为博美人一笑,也爱屋及乌了。 并蒂莲自是罕见,信王献宝一般插好瓶,送到流连屋里。他没有叫门,直接推门进去了。 流连独自住在楼上,从未有人打扰。信王派了两个婆子伺候,她不要,她讨厌别人进自己的屋子,动自己的东西,她情愿自己打扫收拾。因为清净,她常常忘记闩门。 流连听见门响了,敢不打招呼就进屋的也没别人。她不动声色地假装不知道有人,自顾自往前走,只要及时穿上衣裳,她才不会承认被看到了,死无对证! 信王眼睁睁看着她装傻,这个女人擅长装傻。倘是别的女人,定会惊叫一声,要死要活,别人做好做歹硬捱给他。 流连的衣裳就在床上,看着衣裳她陷入沉思——该用什么方式在不拿掉浴巾的情况下,把衣裳穿上呢?刚刚为什么不尖叫一声,把他赶出去呢?就算他要强行负责,也不是不能拒绝,现在可怎么好呢!流连尴尬地背都红了。 信王看着她几欲滴血的耳朵,脑子嗡地一声,咽下口水,他再也不想假模假式地装什么正人君子了。他上去扯下了裹着流连的浴巾,胡乱问:“今日,定是情愿的了!”流连照例要垂死挣扎一下的,“情愿什么?”其实她应该想到信王吃了两次瘪,对那个“情愿什么”应该有了应对之策,只是她犯懒,一招不慎,输得一败涂地,后来几十年,信王坚持是流连不穿衣裳勾引他,心甘情愿与他成了好事。 流连问:“情愿什么?” “什么”尚未出口,信王便堵住了她的嘴?这个女人最具战斗力的便是这张嘴,信王扬长避短,快马加鞭跑完全程。 流连恼火地锤了汗涔涔的男人两拳,“哪个许你上来的?太过份了!” 信王装傻道:“你亲口说的情愿!怎么不认帐了呢!我可没强迫你!” “我说得是情愿什么?” “噢?那你为什么不说完呢?太耽误事儿了!这可如何是好!这样吧,我不能白占你的便宜!”他大义凛然道,说着把流连翻到身上邪笑道:“我在下边儿,让你睡一次好了!不能白占你的便宜!” 流连又羞又气,只不肯,嬲不过他的歪缠,敷衍道:“好了!好了!其实你长得这么俊。也不算太吃亏,我认了!”这哪行呢,堂堂的王爷怎么会让别人吃亏,被他歪缠地没法子,流连只好哄他:“情愿的!其实我也是情愿的!” “真的?”信王眼亮了! “真的!真的!”流连无奈。 信王放下来流连,一翻身压过来,“大哥!你又要做什么?”流连有点儿无奈,这个男人太不做人了。 信王笑得邪,“既然你我两情相悦,一次怎么够!”流连无语,还能这样?胡同赶驴——两头堵。太狡猾了! 闷了许久的大雨终于下来了。惊雷炸响,流连下意识抱住身上的男人。信王受到了鼓励,浑身上下更是充满了使不完的劲儿。 窗外,雨无休无止地下着,檐口的水鞭子一样。流连招架不住,只好求饶。信王兴致勃勃地把她抱进净房。他曾娶过三位王妃,也有过服侍的通房,却从不曾这么勇猛过。一下子,在这个女人身上受的鸟气和费的心思,全值了!他心满意足地搓洗着连手指都懒得动的女人,没再捣乱。可惜她累坏了,否则,洗个鸳鸯浴该是多么美,这女人又白又嫩,搂怀里太舒服了。 流连累坏了,小睡一觉。黄昏时分她醒过来,却见信王正情意绵绵地盯着她,一只手给她打扇。流连翻了个身,信王凑上来拥住她,嘴唇轻轻蹭她的耳朵。流连素来最怕痒,忍不住笑了,强装出来的恼火也烟销云散,很难拒绝这个火一样的男人,流连推开这张不安份的嘴。侧首道:“我要把丑话说到前头,……” “不用你说,我发誓,今生今世只疼你一个,再不会有别人了!倘若再纳别个,叫雷劈了我!” 流连转过头来审视了一番,一本正经道:“其实也没那么严重,不过如果你厌了,不喜欢了,请放我走,孩子我也要带走,最起码女儿我要带走!” 流连感觉到脖子下的胳膊硬起来了,“我就这么不可信吗!我叫人即刻准备,你我大婚,王府里只有你一个女主人,可以吗?”流连不是不相信他的诚意,只是他的婚姻哪里能由他做主! 流连翻过身来,轻轻抚摸他的脸颊,“你父皇能同意吗?”信王轻吁了一口气,苦笑一声,“原来你什么都明白!如果你不执着王妃的名份,我许你一生一世。你的孩子也会是世子。如果你定要这个名份,容我点儿时间,给你找个新的身份,可好?” 流连头埋在他怀里,声音闷闷的,“不好!凭什么要我一次又一次冒别人的名!我跟你在一起,是因为喜欢你这个人,有一天厌了就分开好了,不需要硬栓在一起,相看两生厌!” 信王觉得身上的血都凉了。 第四十六章 春宵苦短。 早晨,信王轻快地下了楼,一脸餍足后的神清气爽。东厢门口有几个来搬东西的婆子,齐齐施礼,互相交换着八卦的眼神,大早晨从一个单身女人屋里出来,要是不知道俩人干了些什么,那得纯洁成什么样! 一个眼皮子比较活的婆子开口道:“恭喜王爷!” 太有眼力劲儿了!信王褪下手上的金扳指随手扔给婆子。别的婆子赶紧也七嘴八舌恭喜王爷,信王乐得吃了蜜一般,“好!好!好!赏!全都有赏!”说着扬声对屋里迎出来的保才道:“王府里上上下下全部赏三个月的月钱!晌午加菜赶得及吗?” “赶得及!赶得及!”有嘴快的婆子道,今日王爷欢喜得紧,略放肆也不致于讨人厌。 保才的脸白了,低头道:“赶得及。” “晌午加四个菜!”婆子们兴奋地叽喳了几声,至于流连一个二婚头能不能嫁入王府,其实并不重要。如果这桩婚事能成,那么她们将见证一桩传奇,如果不能成,也没什么,肉吃进肚里了,还能吐出来不成!一个婆子又羡又妒,“这人还是得年轻漂亮,王爷都能勾到手!”没人接腔,她讪讪地住口。保才面如寒霜盯着她,神色不善,婆子打了个寒颤,搬起东西走了。 顾景琛卖弄他新得的学问,给每个人看手相,口诵:一斗穷,二斗富,三斗四斗卖豆腐,五斗使牛六斗开店,七斗穿绸八斗穿缎,九斗一簸箕不做也能过去。 斗是收敛的,簸箕是扬洒的,流连一个斗都没有,想来命运不会好。顾景琛慨然道:“林娘,等我大了,给你养老!” 信王逗他道:“琛儿,十个斗如何?”说着伸手让他看。顾景琛半信半疑,“哪里会有十个斗的。欸,真是十个!难怪你做王爷呢!我才八个斗!” …… 入夜时分,信王依旧赖在流连屋里。流连不知道自己赶他走时的语调,不知不觉中染上了撒娇的味道,她柔软的拒绝更像半推半就。有这样一个强壮的男人在旁边,睡眠改善了很多,不会在深夜再被恶梦惊醒。流连明白自己与他二人没有未来,除非她能放弃自我,与别人共享一个男人。明白人未必不能干一点儿傻事儿,她决定闭眼任性一回,贪婪地沉浸在这个男人的柔情蜜意中,不要什么天长地久。 流连的回应激起了他的万丈豪情。信王纳过三个王妃,屋中伺候的通房也有好几个,从未有过如此酣畅淋漓的欢爱。女人与男人如此不同!如此有趣!难怪男人都要讨老婆!信王想用婚姻拴住流连,从没有人像她一样让他患得患失,挂肚牵肠。 流连不肯做侧妃。她只要他的真心,只要与他做心贴心的夫妻,她可以不要那个王妃之位。 信王感动坏了! 流连喜欢自由,他大手一挥,好说!反正他几乎天天都要出去查看防务,叫她扮做小厮好了——反正她最讨厌满头珠翠盛妆华服端坐扯淡。信王怀疑她不求王妃之位,就是为了逃脱此事? 流连马骑得越来越好,四处跑跑颠颠,她乐在其中。 一行人没在哨所吃饭,信王笑道:“喜不喜欢坐船?带你去个好地方,晚瓜刚开始熟,你尝尝甜不甜!”流连的眼亮了。 信王翻身下马,伸手将她抱下来?流连会下马,下得很利索,挡不住这个男人要表现他的男子气,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二人的亲密关系,流连自然更不怕别人知道,安心享受着他的殷勤。 两个侍卫牵了马沿河走,其余人跟着上了船。船夫是个老兵,笑呵呵的,“王爷,瓜还没敢卖。昨天黄昏时摘了几个好瓜吊井里了,就等你老来尝个鲜儿呢!爷,这茬瓜正赶上七月七,能卖个好价钱!只是雨水多,不如上一茬甜!甜瓜长得好,甜掉牙!” 保才问了他几句,船夫对答如流。自从采用流连的管理方式后,每个承包人都很用心。 瓜吃着很好,沙而甜,多汁清凉,甜瓜吃着更好。吹着河边清凉的小风,真是享受。流连蹲在小河边洗了洗脸,甩着手上的水珠向后走去。河边这所砖石房子是新近盖的,瓜园的人吃饭睡觉都在这里,周围平平整整,铺了砖。瓦被雨水洗成了黑色。瓜地无边无际,沿河的柳树上夏蝉高鸣,厨房里传出炸鱼的香味。 流连信步闲逛,房子的背后是灰色的,抹着一层水泥。流连大惊失色,疯了般扑过去上下寻找,她以为这里一定有一扇门,可以通向她来的方向。 信王赶过来时,流连痛哭流涕地捶着墙,上下摸索着,绝望地叫着:“开开!开开!”似乎在寻找一扇不存在的门。 信王过去察看,流连不认识他似的,拼命挣开,只要去摸那粗糙的灰墙。信王一手刀将她砍晕,抱着迅速离去。 保才抽出宝剑四下察看。瓜地的管事吓得魂飞魄散,跪地求饶。保才没发现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除了这堵灰色的墙,他留下几个侍卫继续搜查,绑了这几个管事带回城。几个管事惶恐不安地猜测着自己的命运,想不透好好的一个人,吃瓜时还有说有笑,怎么会突然中了邪。审不出个所以然来,至于审出来的他们拿瓜送人情换烧鸡,大约是他们干得所有坏事了,那值个屁。保才沉默半晌,把信王拉到一边,小声说问题应该不在他们的身上,道理太简单了,那么多人在一起,很难专门针对一人施法,有那能力,针对流连何如针对王爷。王爷出事儿,放州必乱! 流连醒转后呆楞楞的,信王沉默着。他让所有人都离去,审视着流连,直到流连不耐烦地推开他。 “好些了吗?不想跟我说点儿什么吗?”流连烦躁不安地转过身去捂住耳朵。信王将她扳过来,流连张牙舞爪了几下,叫道:“烦死了!你出去!让我安静一会儿不行吗?” 信王扶住她的肩,强她抬头,似乎要看到她的心里。 “流连!” 第四十七章 信王的声音并不高,流连却如闻惊雷,魂都要吓掉了。诚然这个男人极宠爱她,可这并不代表他能接受一个异类。 流连的反应让信王坚定了自己的猜测,他盯着流连的眼睛,又叫了一声:“流连。” 流连如临大敌地推开信王,缩在角落瑟瑟发抖。信王俯身托起她的下巴,“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流连略恢复了一些神智,嘴硬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吗?”信王冷笑一声道:“借尸还魂罢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儿!” 流连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颤声道:“你怎么知道的?” “林珩告诉我的。” “不可能!”流连脱口而出。 “怎么不可能!”信王愤怒地干笑一下,酸溜溜道:“你这么相信他?诚然你们是恩爱夫妻!我算什么!我猜的!可以了吧!他死前把你托付给我,要我照看你,护你周全,他说你的来历匪夷所思!不信问问保哥,保哥从没说过一句瞎话。” 信王把林珩的话掐头去尾,有曲解的嫌疑。林珩原话是求他护他的娘子周全,他的娘子来历虽有些匪夷所思,人却是极纯良,不知人心险恶,一向任性散漫,自由自在惯了,不必强她守节。流连对林珩无条件的信任,是他求之不得的,他自认为自己做的不比林珩差,身份、地位,才学、能力更不比林珩差,就连外貌也不比他差,怎么就比不过他了! 流连黯然。信王恨得牙痒。 “我要是死了,你会不会也这样难过,替我落几滴泪呢?”信王冷冷道。 “瞎说什么呢?你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干嘛要跟一个死人争?” “那我死了你会不会设法替我报仇?”信王固执道。 “大哥,你都打不过,我能打得过?”流连小心地拍了个马屁。 “少来这一套!大哥是这个!别以为我不知道!”信王说着乍开手翘起中指,比划出一个王八。 流连哑然失笑,倚在信王的肩头。信王气狠狠地盯着这个不省心的臭娘们儿,恨不能捏碎她吞到肚子里。 流连敌不过他的歪缠,便把来历跟他说了一遍。 “那你在墙上看到什么了?” “没什么!那墙上的灰,跟我们那里盖房子修路的东西一样,我一时恍惚,以为那里有能通回去的门,……” “哦……”信王紧紧抱住了流连,“我知道,你是想家了!”流连头埋在他怀中,享受着他少有的温柔。 信王静静地听流连吹牛,听她描绘出一个光怪陆离的神奇世界,那里的人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日行万里毫不费事,即使远隔千里外也可面对面交谈…… 忽然他想起了什么,“你说那种灰可以修路用?结实吗?” 流连楞了一下,“结实。我们那里管城市叫做水泥丛林。高楼和马路都是那种东西修出来的!” …… 瓜田的几个管事努力回忆了一番后墙上灰泥的来历,“禀王爷,那是我们上当了!灰场上的人说这灰就是色儿不白,可是好用地很,能防潮,换走了两车瓜!哪里是不白!竟是青的,不过那东西倒是比白灰硬得多!跟包了一层石头壳似的,不管下多大的雨,洇不到里边儿去,不鼓不掉……” 瓜田的管事糊里糊涂被放回去了。灰场的管事接到命令,想法子烧出青色灰来。灰场的管事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好在这事儿不算太难,青灰可比白灰好弄多了。后来放州城里的路都改成了青灰路,平得能擀面,这是后话。 苏氏来看流连。流连把自己身份暴露的事跟她说了说,苏氏松了口气,这个男人没采取任何手段,想来流连也会平安无事的。苏氏叹道:“还是你运气好,俩男人都是从骨、疼你!不像我,连个整老公都摸不到!” 两个人唏嘘了一阵子,流连心里空空落落的,信王并没有轰她滚蛋,想来以后还是会纠缠不休的。要是单就人而言,这个男人真算得上极品了,倒霉得是他那个身份,所能提供的锦衣玉食流连不稀罕,与荣华富贵相伴而至的俗务她敬谢不敏。而他的身份注定他想要娶谁并不由己,他的后宅中也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这一点儿,流连绝不让步。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了一阵,苏氏问流连肥皂的配方。流连不解,自己分给她那么多肥皂,这么快就用完了?苏氏直言想要开一个女性商店,专卖衣饰化妆品,装备弄一批肥皂做赠品,烘场子。 “苏丽卿,你要脸吗?”流连失口叫出了苏氏的本名,“你不该先帮我想想怎么脱困吗?” “大姐,你自己惹的痒痒自己?,我能有什么法子。带你跑?跑哪儿去?他好容易才尝到这么一点儿甜头,轻易肯放手?而且,你这么能干,就果干和果酱这两项,弄好了,赚钱事小,名正言顺地多养多少人马?放你走?别做梦了!” 流连运了一阵气,也后悔自己以前太卖弄了,讪讪道:“我不是想着以好换好,主要还是想逃避体力劳动嘛!再说了,咱们来一遭,总得传递些文明的火种吧!狗东西不按套路出牌,工资都不给我开!资本家都比他善良!”两个人一唱一和地把万恶的统治阶级臭骂了一顿。 万恶的统治阶级派人送过来两碗大馄饨和一碟子八宝酱菜。流连腹中的郁闷之气吐了七八分,腾出些地方恰好容得下这一碗热馄饨。流连吃得大汗淋漓,十分地痛快,她一边擦汗一边吩咐来收碗的老婆子弄点儿凉冰冰的酸梅汤来。 婆子老老实实道:“王爷吩咐了,今天不许给您吃冰镇过的瓜果汤水,不许给您吃难克化的东西,酸梅汤是收敛的,也不许您喝。绿豆汤也不许您喝。只能喝紫苏熟水或热茶。” “苏夫人热成这样了,给她上点儿冰镇过的东西。我不吃。” “娘娘,你别难为我这个老婆子了,王爷也是为您好,立秋了,再吃冰凉的东西,现在年轻还不觉得,老了就受罪了。” 第四十八章 苏氏的丽卿楼开张了,里里外外只用女人,只卖女人用的东西。大匹的布料通天扯地挂起来,首饰一排排的,胭脂水粉一盒盒打开,叫人看得清楚。免费裁剪,充值、折扣、赠品、点心、茶水,那叫一个热闹。整个放州都哄动了,乡下财主婆专门坐着马车来花钱。丽卿楼的新样式层出不穷,一楼戳着一排木头假人,身上穿着搭配好的成衣。本来只是看看热闹,女跑堂那么热情,东西又好看,也不比别处贵,抹不面儿,扯了条裙子料,扯条裙子,还能忍住不扯一条褙子,跑堂给配的颜色那么好。成年的女子被引到内间,里面的亵衣更是花样翻新,看得人面红耳赤,用料虽省,价钱可不便宜! 丽卿楼还卖一种羊毛绳子结成的衣服,冬天穿在里面暖和不说,十分可体,有松紧,穿着不拘束。只要买了毛绳子,免费教。放州城里女人疯了一样,一天到晚凑在一起拿着竹针戳个不停,还不耽误说闲话。 流连前世没织过毛衣,这一世笨拙地织了一套灰色的衣裤。刚过霜降,正好穿。信王虽然把这套衣服贬得一无是处,其实心里是很高兴的。这女人宁可跟他私通,也不肯嫁他。他心中明白,这个女人不肯要名份,其实就是怕有朝一日走不脱。这一点让他恨得牙痒,不过还好,她肯费这么大劲来做一套毛绳子衣,可见心里还是有他的,信王心中美滋滋的,如果她不提给所有的兵士一人一套的话。 丽卿楼有流连四成的股份,不过流连不出头露面参与经营——不是她不肯,实在是出不去。可是军工产品是个大定单,几句话就能拿下,别说利润了,光提成就十分诱人。流连摇着他的胳膊给他描绘了一副万人换装的美好画面。这种绳子衣穿上暖和不说,活动一点儿也不受限制,士兵们穿真是再合适不过。 流连鼓唇摇舌说服信王。很多道理信王不是不懂,只是放州的羊毛翻着番儿涨,一件毛绳子衣核算下来比一件绵衣也不便宜。 流连不假思索,“鬼方人的羊毛多得是!跟他们买不行吗?再把咱们的粮食丝绸卖给他们一些,吃得饱穿得暖谁还想打仗?”信王若有所思地看着流连,这个女人从未曾当过官,这些治国之策她是从何而知的呢? “治世时才开边市,现在两国交恶,这边市如何开得?” “错!开边市才能促进交流,鬼方人拿手里的羊、牛、马换得来粮食盐巴茶叶绸缎,就犯不着下来抢了,两边儿和和气气做生意,自然是和平景象!” 唔!这个女人深明大义,太适合做王妃了。有这样的女人做贤内助,可以省多少心! 信王想不透,这个女人放着娘娘不当,非得上蹿下跳当伙计,要说她贪钱吧,其实也不是:她既不喜妆饰也不贪口腹,金镯子玉镯子左一副又一副,几乎没见她戴过,头上就是那几支木钗,信王也算阅人无数了,从没听过别的女人嫌钗子重压得头疼。箱子里的好尺头左一匹右一匹,她还不如她那个丫鬟穿得鲜明——当然那么鲜明的丫鬟也不多。挣那儿多钱做什么用? 其实流连有点儿心病:小时候院长老太太常带她去应酬、找钱,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要她给人端茶舀汤,唱歌背诗,叫爷爷。流连恨透了这种事儿,以致于成人后也不化妆,不穿艳色衣裳,再加上现代社会也不流行艳色,素面朝天穿条牛仔裤加白t,是最普通的打扮,并不显突兀,可是大梁不同于现代社会,大梁以奢华艳丽为美,不要说贵族,平民的布衣上也要绣几只蝴蝶,头上插不起赤金的簪子也要插一支金头银身的簪,再不济,也要用铜鎏金的簪子充一下门面。 好在流连极馋,嫩藕新莲老菱角鸡头米都喜欢,山果野味也不嫌弃,松仁榛子能吃出花儿来。眼珠子转几圈儿,山货就变成钱了,不得不承认这女人搞钱颇有一手。 信王派人与鬼方金帐盟王联系洽谈互市,很快达成协议,鬼方出地方,大梁出材料建了一个大大的市场,各出五百兵镇守,南市归大梁管,北市归鬼方管。市场不能说红火,应该说是非常红火,险些挤死人。信王聪明地趁热打铁,把市场往大了扩建,分成了三个区,食品区,衣饰区和百货区。税收自然不用说,他手里的粮食、水果、果干、果酱、白糖、茶叶以及盘子碗什么的全都卖了个好价钱,鬼方人不开眼的很,一斤白菜换一斤羊肉感觉好像很沾光似的。换来羊肉、牛肉、羊毛,羊皮,药材运到京里也很抢手,信王突然明白流连为什么老张罗着挣钱的事儿了,太有成就感了。 王爷的手头宽松了,底下的兵士们也可以跟着改善一下。兵士们得了好处,干得更起劲儿了。渐渐地,就有那活不下去的闻名而至。王爷设了接待处,逃荒过来的都有一碗饭吃,有个遮身的屋子,只要肯干不难顾住肚子。渐渐地,放州竟是有了繁荣的景象。 灰场烧出了青灰,信王命人试验出最佳比例,做出了许多青灰砖块,垒砌成窑洞样式的房子,长长的屋子,都是大地炕,火口都在房后、统一卖饭的食堂,还有干净的开水,一文钱三根筹子,一根筹子一大瓢开水,足够泡茶了。 租房子的人多是白天做工去,晚上回来,即便是一个女人,一个月赚的钱也有剩头儿。这些人平常穿得干干净净,脸捂得白,穿工作服,胳膊是胳膊腿是腿,外面不穿裙子,跟做惯了庄稼活的农人一看就不一样。 兵士们纷纷设法把家里孩子老婆接出来,老城里盛不下,新城擀面饼一样,迅速地铺开,很快就比老城更大更便利。信王站在高处看着脚下欣欣向荣的城市,心中百味杂陈。 第四十九章 流连每次去看过林琰,回来信王总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酸溜溜地说些怪话。流连哪能受他这个,一怼他,他就说流连心多,不怼他,流连又咽不下这口气。 鬼方的金帐盟王,也就是鬼方王,大妃死后再没有册立大妃,有一个最受宠爱的小妃,是大梁的玉清公主。玉清公主运气不好,只生了三个女儿,两个大的都嫁了别的部落的盟主,只有这个最小的尚未婚配。三女儿排行第九,长得花容月貌,玉清公主舍不得把她嫁给那些粗鲁的小盟主,一来二去,十八岁尚未婚配。 信王前来放州就藩,听说他后宅空虚,玉清公主动了心。鬼方王见过信王,机敏英武,相貌堂堂,倘能收为女婿,自然是一桩美事。 转过年,玉清公主要到放州走亲戚。玉清公主出嫁时,信王尚在襁褓中,不知道睁开眼看过这个姑姑一眼没有,即便如此,他也得安排人好好接待。 放州不如京城繁华,风土人情也不相同,听戏,赶庙会,吃美食也可聊解思乡之苦。 九公主有点儿看不过来了,放州比金帐繁华,吃的穿的玩的让人应接不暇。信王长得可比她见过的每一个男人都英俊贵气,举手投足间风度翩翩,跟她说话也和悦。 玉清公主和九公主一起住在昌明院。昌明院是正院以外的最大最齐整的院落。温泉水通过暗道引进后院西厢房。西厢房有一个汉白玉砌成的汤池,金砖辅地,繁华富丽不下正院。九公主的心醉了。 流连算着日子又到危险期了,找茬儿和信王吵了一架,开始不理他,每天躲着不见他。 信王以为她是在吃醋,心中暗爽,心想过两天再哄她,不能把她惯坏了!唉,女人就是心眼儿小!这甜蜜的烦恼就仿佛春天的一缕轻云,绝不至于带来狂风暴雨。 杏花开过了,落了。桃花又开了,流连喜欢这种细细密密的满树繁华,就像热热闹闹的一家人。 每年这个时候流连总要出去野餐。信王绷着脸道:“好好的饭菜在家里吃不得?非得跑到外边儿去吃?男男女女凑一起,能干出什么好事儿来!”嘴上虽凶,流连抱住他的胳膊摇了摇,嘤咛一声,他便投降了,就坡下驴允了此事,其实他可以再撑一会儿,摇胳膊不行流连肯定会亲他。他只想着省得哄她了,好像沾了便宜似的。 信王派了林昆带人护卫流连。他情意绵绵地要流连等他吃饭,然后去了离林檎沟不远的马山视察马情。林中有三间小小的精舍,打扫得干干净净。流连把狗撒开,叫它们在林中撒欢儿。北地干旱,草只稀拉拉地东一棵西一棵,遮不住地皮,出来觅食的兔子遭了秧。流连这两条细狗很聪明,只撵兔子不咬林中养来吃虫子的鸡。 流连在园中瞎逛,刨了半篮子小根蒜,顶头碰见玉清公主和九公主。流连没法子,只好上前施礼。九公主早就看流连不顺眼了,一个厨娘,大模大样住在表哥后院里,要说她没存见不得人的心思,鬼都不会信。九公主粉面含威,娇叱一声,“大胆!何人乱闯王家园林,见了本公主为何不跪!” 流连一听就火了,心说你算个什么玩意儿,要我跪!不怕折了你的寿!嘴上却道:“回公主的话,王爷只许府中的人跪王爷,见了别人施礼即可!谁丢了王府的颜面,打死不论!因此我们除非死了亲生父母,才跪下行礼!便是成亲也只鞠躬而已!” “大胆!你要拿王爷压我吗?我娘是王爷的姑姑!便是王爷见了她都要行礼!你算什么东西!如此无礼!牙尖嘴利!来人,掌嘴!” 林昆喘吁吁地赶过来,躬身施礼,道:“启禀公主,放州没有掌嘴之刑!”别的侍卫也跑过来,呼拉一下子把流连护在身后。玉清公主见这架势,知道这个厨娘只怕是信王心尖子上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没过明路,不宜硬碰,笑道:“好了,好了!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不想跪就不跪吧!本宫不计较这些!你们先下去吧,本宫还要带九公主转转。” 九公主一向自傲,她的爹是金帐盟王,哪个部落的盟主见了爹爹不是战战兢兢的!她的娘是大梁的公主,真正的公主!整个鬼方哪个女孩子能比她尊贵!便是大梁的公主,也没听说谁的娘是公主!一个小小的厨娘,敢冲撞她,打死也不过是捻死一只蚂蚁,敢拦,一并打死! 九公主眼中闪过一道寒光,冷笑道:“冲撞公主,杖责一百吧!来人,杖责一百!谁敢拦阻,一并惩戒!”玉清公主心中一动,心想趁机打死了,信王能怎样!自己到时候斥责女儿几句,这事儿也就揭过去了。这个女人跟侄子绝对不清白,不过连名份都没有,估计也不值什么。 林昆怎么可能让她们得逞:流连真要是让她们打死了,他们几个绝不是可以死就可以谢罪的,把他们挫骨扬灰只怕都解不了王爷的心头之恨。只要流连在,就算是死了也能挣个身后名,绝不白死! 翠翠聪明的扯着流连跑,林昆分了五个人护着她俩,自己带了剩下的七八个人严阵以待。“想要动林娘子一根汗毛,得从我们弟兄的尸体上踏过去!” 玉清公主的侍卫虽多,去掉一半信王派的侍卫,剩下的虽然也不少,可是,万一这两伙侍卫和兵一处,那还真不好说。玉清公主举手止住身后的人,“说个笑话而已,怎么还当真了!真不识逗!” 林昆冷冷道:“是,小人愚钝,公主莫怪!” “好了,去吧!” 林昆率人离去。 玉清公主看着女儿,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太性急了!”九公主跺脚道:“太可惜了!居然被她溜走了!” “你表哥的府中大概只有这一个女人,难免看得重!你应该耐心些,先夺了她的宠爱,等她失宠后再设计动她。只要看住不让她生下孩子,她的死活值个屁!” 第五十章 信王远远地都看见了。他倒也没太着急,跟着流连的护卫都是精挑细选的,玉清公主敢动手,他们绝对会还手。虽然听不到他们的对话,不过信王大致猜得到,对林昆的表现,他还算满意。 乡谚云,小蒜炒鸡蛋,香死个老汉。园子里的管事,送过来一筐鸡蛋,还有满满一盒桃胶,笑嘻嘻道:“林娘子,这桃花泪是去年收的,小的没舍得卖。这东西虽然不起眼,却最是美容养颜的,吃了保证面如桃花,请娘娘别嫌弃。”流连示意翠翠赏了他两粒金瓜子,管事推辞了几句,开心地告辞了。 流连和翠翠亲自下手将小蒜择干净,蒜头剪下来。翠绿的苗切碎了炒鸡蛋,白嫩嫩的蒜头儿拍松炒腊肉。跟着来伺候的几个婆子,把水沟边儿挖来的荠菜择洗干净,切成末儿煮了一锅蛋花汤。今天的饭菜吃个野意,不需要什么手艺。婆子们忙着烙饼,小蒜叶切碎了和在饼里,可比葱花香多了。苦菜正鲜嫩,汆了凉拌,还有王爷命人送过来的嫩苜蓿头,也汆了。羊角葱洗净,豆酱里浇点儿香油。吃了一辈子野菜,今天才吃出味儿来,硬是把从城里带出来的东西比下去了,侍卫们忙着把兔子收拾干净,架在火上烤。 婆子们和侍卫在院中吃,啧啧称赞,执行任务时不能喝酒,略有点儿遗憾。 信王和流连在屋里吃,克勤和保才陪着,气氛融洽而愉快。 小蒜的香气飘了好远,玉清公主母女循香而至。九公主见流连坐在桌边,就挨着她的表哥,眼都黑了。玉清公主听见女儿出气声都粗了,不动声色拉了她一把,“太香了,老远都闻着了!吃得什么?姑姑能尝尝吗?”信王陪笑让坐,克勤和保才识趣地让出位子。流连想趁机开溜,信王手快,将她摁在椅子上,“姑姑又不是外人,你只管坐着吃!”气得流连在桌子下踢了他一脚。玉清公主二人只得在下首坐了。 有婆子撤走了保才和克勤用过的碗筷,换上干净的。信王并不动手替这母女二人盛汤布菜。大梁皇家规矩很多,下人侍候主子,晚辈伺候长辈,都是应该的。吃饭时自己挟菜那是不合规矩的。 信王跟着昭烈公主长大,没人惯他这个毛病,也就是保才给他挟两筷子意思意思,后来换成流连陪他吃饭,倒要他给流连挟,这规矩基本就算废了,意思一下的意思也没了。 流连恨不能把这母女俩人赶出去,况且自己既不是晚辈,也不是下人,犯不着答理她们。信王也装傻,并不拿她们当贵客,更不去尽主人的职责,只是把菜挟到流连碗里,满面宠溺催她多吃点儿。 玉清公主的人都在外面,她咬牙就不唤人,就这么僵持着。信王只当看不见,给流连舀了半碗汤,流连看不得这尴尬场面,“哎呀!你吃你自己的吧,一会全凉了。我自己会挟!”信王好脾气地答应,自顾自盛了一碗汤喝。 玉清公主强压怒火,给九公主挟了几筷子菜,二人味同嚼蜡吃了几口。 保才在外面吃饱了,端着一盆热水进来伺候。 “外边的都吃好了吗?” “没呢。还得略等一会。我伺候王爷洗手吧。” 信王过去洗了下油手,恰好流连也吃好了,被他扯过去擦手擦嘴秀了一波恩爱。 “老五啊,你手底下伺候的人太松懈了,哪能主子吃饭他们跟着一起吃的,还跟主子吃的一样,岂有此理,长此以往,还有什么规矩可言!纵得他们犯上做乱岂不是自寻烦恼!” “姑姑,平时并不这样,今天在外边游玩,规矩才略松些。底下伺候的人也是人,饿了也得吃饭,我有手有脚,不用人喂,况且饭熟了,没个让他们饿着干等的道理!我这儿的规矩是吃饱、干好,不讲虚礼!”信王并不给玉清公主留颜面,“外面春光正好,姑姑要不要一起逛逛?” 玉清公主但凡要是识趣,就不会一起,但她不想识趣,必须抓紧时间撮和女儿与侄子。 侍卫们纷纷扔下碗跟上来,信王摆摆手,“先吃,我们只在园子里,不用都跟上来。” 侍卫长低头道:“王爷爱惜小的们,小的们不能不识抬举,哪敢耽误正事儿!” 信王笑着摆摆手,点了几个已吃完饭的侍卫跟着。 依流连看,这片桃园修剪地一般。流连虽然不懂管理果树,可是她见过现代的果园,树矮矮的,枝稀稀的。这些树都高高的,枝密密的,花开得繁茂,云蒸霞蔚! 九公主妒火中烧,恨不能上去打开两人牵在一起的手。信王眼里只有流连。他折了一小枝盛放的桃花,替流连簪上,二人相视而笑,亲密地水泼不进。 九公主故意卖弄身段,踮起脚攀下一枝最繁盛的花,“表哥,你看这一枝花美不美?”九公主做大梁打扮,玫红织锦禙子光华灿烂,乌油油的头发高高挽成望仙髻,花容月貌比桃花还艳丽。信王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美!表妹比花还要美!”九公主得意地瞟了一眼流连。 流连讨厌浓妆艳饰,不喜欢戴沉重的宝石簪钗,嫌弃镯子碍事,但是流连并不是不讲究。流连讲究一个字:干净,再加一个字,利落。不同于脂粉香气的浊重,流连身上的气息是一种干净的气息。天缥色的衣裙,衬得她仿佛一汪泉水,清澈见底。 九公主随随便便就能够艳压流连。问题是,流连吸引信王的地方从来就不是皮囊。这个有趣的灵魂绞尽脑汁想要逃之夭夭,所以信王不敢松懈,把她牢牢攥在手心。 九公主这样的女子,信王见得太多了。而且,鬼方人无论修养谈吐还是外表,其实都不及大梁贵族女子更精致。她一向娇纵任性飞扬跋扈,硬扭捏出文雅的样子,算是扬短避长了。 信王一辈子最讨厌的是雍容华贵的假面人,比如险些置他于死地的宽慈仁厚的皇后娘娘,比如艳压群芳却心狠手辣的贵妃娘娘。 第五十一章 信王不是不想娶流连。流连的这种身份,要嫁入王室是根本不可能的,除非换个身份。换个身份倒是不难,难的是换一个皇室可以接受的身份:身份够的不肯为他冒这个险,肯为他冒这个险的身份又不够高。信王没有后台,脾气又差,据说又有那个难言之疾,就藩后更是与那个位置不相干了,因此他与世家的关系就更冷淡了。昭烈公主的身份倒是足够,也肯帮他,问题是昭烈公主家没有女孩儿。 流连很少对信王撒娇,今日一反常态,抱着他的胳膊哼哼唧唧地说了许多玉清公主的坏话,虽然没要求将她母女二人立刻赶走,意思却到了。信王闭着眼叹苦经,什么姑侄亲情,什么两国关系,总之这事儿不好办,流连干脆坐在他的膝头,抱着他的脖子晃来晃去。可怜的信王,哪里还能撑得下去,只好答应。达成目的的流连要下来,火烧火燎的信王哪里肯,把她抱到榻上做成了好事儿。流连跳脱得很,这么老老实实地倒也别有趣味。 事后,流连倚在他怀中沉沉睡去,信王也懒得再抱她去上楼回卧室了,扯过被子盖上。 信王虽没有赶走玉清公主,但他有的是躲开这母女二人的法子。春天,照例得到边关巡视一番,信王跟玉清公主客气了几句,带上流连走了,王府留下狄平看家。狄平是谁!一天天对玉清公主客气地不得了,对九公主更是热情。狄平也就是缺根腿,要论起讨女人欢心,狄平的道行比信王高十倍,玉清公主绷不住,带着九公主回去了,狄平恋恋不舍送走母女二人,马上派人给信王送信。 信王和大队人马走散了,都怪流连,一定要骑马兜风,结果跟大部队岔开了。俩人既没带干粮,也没带银子,就这么走散了。流连开始还疑心他要甩开众人微服私访,后来饿了要吃饭时,连一个小铜子都拿不出来,才不得不相信,真的走散了。 流连做男装打扮,头上只有一根木钗,身上也没有别的首饰。信王头上倒是牙簪,束的宝带也值几个钱,问题是这个小镇上并没有当铺,换不来钱。现在是春天,想摘个茄子充饥都不可能。镇外有条小河,信王要下去摸几条鱼,流连拦住他,没有火,总不能吃生鱼生虾吧!信王讪讪地安抚流连。 好话抵不得饿,信王拉不下脸来讨东西吃,只好流连上。流连其实也拉不脸来,走过一家又一家,眼看是最后一家了,才鼓起勇气讨口热水喝。 这一家没有院墙,只有一个老头儿在修整篱笆。老头儿很热情地搬过两个板凳请他们坐下,“二位贵客,热水没有,晌午的饭米汤还有一些,不凉不烫的,喝一碗也行、吧?”流连忙客气道谢。老头儿端出一大盆米汤来,又端三个碗,笑呵呵道:“贵客,咱这儿的黍子也是出名的,尝尝怎么样!” 流连忙客气夸好,饭米汤不是米粥,做捞饭要先把米煮个半熟,再捞出来蒸,煮米的汤就叫米汤,比清水略浓一些而已。老头儿陪着喝了几口,闲谈了几句,流连张不开讨东西吃,信王更张不开口,两个人灌了个水饱,正要起身告辞,老头儿的儿子和媳妇回来了,儿媳妇从竹篮子里取出黄澄澄的油炸糕请老头儿和二人吃。原来小夫妻回娘家参加喜宴带回来的,小媳妇喜孜孜道:“这回我娘家嫂子生了儿子,我娘高兴,足足炸了三十斤面的油糕,给我装了这半篮子!” 流连忙夸好吃,小媳妇得意极了,又往她手里塞了一个。信王也客气地恭维几句,又混了两个油糕勉强了个半饱,依依不舍地告辞。 西边的两座山架住了太阳,鹊鸟在巢中聒噪。流连倚在信王的肩头,侧首盯着他的耳朵,“大爷,这路上连个店房也没有,我们怎么办呢?” 信王轻轻啄了她的脸,“叫五哥,否则我把你丢给狼吃!” 流连翻了个白眼,实在不想与他交流。信王圈紧她,“住店不要钱吗?万一他们要我留下老婆抵帐可怎么办?唔?你又不许我胡乱杀人!我可舍不得丢下你!”流连强行压抑住自己双脚,没对信王的腚部发起强烈攻击,也没翻白眼。信王不怕她翻白眼,也不怕她动用武力。信王的一身腱子肉硬梆梆的,捶上去顶得手疼,而信王指挥着她上下左右捶,舒服地直哼哼。你以为这就算完吗!他的报复在晚上,折腰腾身告诉流连锅是铁打的,要流连苦苦哀求才肯罢休。流连气得骂他禽兽,他便翻身上来又禽兽一番,直到流连叫出亲哥哥也不肯罢手。几次下来,流连就老实了,猜不透这个强悍的男人是怎么顶了个萎阳的名声,素了那么多年。 流连无语了,信王不老实的手揉捏她的胸。流连打开他的手,这只毛爪子反手抓住她的双手,另一只爪子钻进衣裳里乱爬。流连被他撩得意乱情迷,侧身衔住他的双唇忘情地吮着。路边高处有一座小小的庙,信王抱着流连下了马。 …… 情事酣畅淋漓,前所未有的和谐。事后流连倚在信王怀里,嘤咛着轻啄他的唇,手会说话一样抚着他的脸颊,分明是还想要。信王强压下心中的狂喜,哑声道:“叫五哥,五哥啥都给你!” 流连呻吟着叫他五哥,声音混乱低微,不过足够点燃高恒的男性力量。信王象个乍尝滋味的毛头小子一样,一次又一次恣意徜徉在欢乐的潮水中。 圆月高悬,马静静地吃羞草。流连累坏了,倚在他的怀中酣眠,信王借着月光端详流连的脸,越看越爱。他应该趁着月色去盘算些吃食盘缠,只是哪里舍得放下怀中这团香软的女人呢!别看她平时瞎乍唬,其实胆子小得很,一条虫子都能吓得她吱哇乱跳,万一醒了发现身边没人,不得吓死! 信王的心软软的。流连往他身边挤了挤——他的身体是火热的。信王伸手把斗篷给流连盖得更严实一些,搂着她沉沉睡去。 第五十二章 清晨,流连被冻醒。 信王衣帽整齐在打拳。流连支颐浅笑,信王过来拉起她。 流连站着整理自己的头发。信王把她头上沾的两根草叶取下来,笑道:“那边儿有个泉眼,过去洗洗脸?”说着牵了流连的手过去。 泉眼被人用石头砌成一口小小的井,翻滚着沿一条窄窄的水渠流走了,下边儿是一溜水田,田里支支杈杈立着干枯的稻茬。流连洗净脸手,捧着水喝了几口,水清凉甘甜。信王从腰中掏出一把小小的木梳,蘸了水给流连把头梳起来。流连轻笑一声,取笑他道:“臭美洋姜,炒菜不香!”信王哪里是个肯吃亏的人,做势把流连往水里压,流连忙求饶,信王不动声色,手却不肯放松。流连忽然醒悟,忙软声叫他五哥,信王才淡然一笑,将她拉起。流连捶了他两下,噘起嘴来抱怨:“你疯了吗?再这样我就自己跳进淹死!哼!”信王被她撩得心痒难耐,索性扯过来亲个够。流连觉得自己的嘴都肿了,真怕他动了兴抄家伙再上,只好软软地叫五哥求饶。哪里赶得上,信王三两下扯开了流连的衣裤,从后边儿掏了过去,任凭她把五哥叫得人心颤神摇,再不肯轻饶。 信王用冷水将二人洗净,整理好衣裳,得意地抱着泥一样软的女人回到庙前的草垛旁。 庙里是一尊女像,流连一向对宗教不敏感,路过庙宇道观从不下去参拜,因此不认识这位伸仙。信王经常跟仙家共处一室,颇认识几位仙家,拉了流连跪倒在女娲娘娘面前,志志诚诚地磕了三个头,才拿起供桌上的点心告了罪,拉了流连出去坐在合欢树下。流连一边吃一边好奇地问,“里边儿是什么神仙?” 信王粲然一笑,伸手抹去流连嘴角的点心渣,“这是女娲娘娘,主管姻缘的!你看,这里还有两棵合欢树!树上那么多福袋!”流连诧异地抬头看看,树上是细碎的羽叶,确实是合欢。信王满心欢喜,流连不认识管姻缘的女娲娘娘,是不是表明她和林珩没有拜求过! 他宁可信其有。 流连和林珩还真就没拜求过姻缘,二人婚后才相识,渐渐地两情相悦,哪里还需要拜求姻缘,流连不想太早怀孕,自然也不会求子,因此流连竟没见过女娲的神像。 信王从流连头上扯下一根儿头发,与自己的缠在一起,解下腰间的香袋装好头发,双手合十默默祷告几句,用力抛上去,竟牢牢挂住了。信王满心欢愉看着流连,牵过她的手,“你看,你十个簸箕,我十个斗,我们俩的姻缘是天定的,轮回十世也要在一起的!所以,你到这里来,是寻我来的!我们俩才是正缘!” 流连不知道说什么好,任由他将自己拥入怀中。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信王依依不舍地放开她,唇角轻轻蹭过她的鬓发,“连,我第一次看到你,你那么开心,胳膊那么白,腿那么长,腰那么细,头发那么黑,一下子我就心动了?当时我已经两年没碰过女人了,忽然就兴起了。我怕错过机会以后再也不能了,我想这个女人必须是我的!谁都别想跟老子争!后来,我不能看见林珩,我恨坏了,他一个小书生怎么配得上你!林珩几乎从未提起过你。我想他肯定是猜透了真情的真相,他一定恨死我了!你整天往工地上捎吃的东西,他总是假模假式分给我一些?我看着你做的那些菜,险些臊死!假以时日,我定死在他手里。连,我倒是情愿死在他手里!死在他手里,我一点儿都不怨恨!”信王长叹一口气,楞了一会儿,才幽幽道:“可惜,天不假年!你哭林珩的时候,我真想替他去死,他活着,你就不会哭得那么难听!我真的很想看你笑!我派保哥送你,你怎么不找机会跑呢!” 流连低下头幽幽道:“我想杀了你替林珩报仇!根本没想过逃跑的事儿!我是不是太笨了?” 信王无语地把这个傻瓜往紧得搂住,“你拿什么杀我?你既无人马又无武艺!难道要靠做菜把我撑死不成!” “我也没有头绪,不过,功夫不负苦心人,只要和你在一个城里住着,总有得手的时机!我刻意跟保才和狄平交好,其实没安好心!只是他俩都很忠心,我没找到下蛆的缝儿!”流连略有点儿遗憾。 信王并不想追究这些往事,不过想起在流连手里吃的苦头,他恼火地将流连揉搓一番,恨道:“要不是让你跟我同桌吃饭,你肯定早把我毒死了!毒妇!”流连讪笑着搂着他的脖子叫五哥,“不要揪住小尾巴不放嘛!看优点!我的优点多得是,多看优点!”信王拱开流连的衣襟,噙住她的一个优点猛吮起来,流连呻吟着解开他的腰带,骑在他的腰间。心急火燎的男人那里忍得住这种轻捻慢拢的撩拨,猛地将她翻下来压住。流连星眸紧闭朱唇微张娇喘嘘嘘,恨不能化做一摊水溶化这个男人…… 事毕二人拥在一起,瘫软在谷草堆中。流连娇声抱怨腰疼。信王不置可否地轻笑一声,手指滑过她的脸颊,替她拭去额头的汗,“你不喜欢吗?叫得那么大声,我还以为你喜欢呢!”流连无语了,这个男人总有法子把她弄得面红耳赤。 信王临行前与保才商量好,自己独自出去探查,保才率大部队巡查。保才给他预备了足够的银两、干粮和衣裳。信王没拿包袱,不过保才并不担心他,因为柳娘子是个周全而谨慎的人,有她在,他一点儿都不担心,再没想到二人会走个空身。其实,把流连放下,信王单人独骑追赶大部队一点儿都不难,但是他舍不得,流连明显比在放州城里更高兴,就为她高兴,什么都值! 流连饿急了就抱怨他,她一点儿都没意识到是自己拖了后腿,信王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挨饿呢!哪里找不来几两银子!可是流连身上有一股气,这股清泠泠的气,生生让信王止住了寻钱的脚步。 第五十三章 快晌午时分,二人来到了一个繁华的小镇子,正逢集,镇街上热闹非凡。流连骑在马上,信王牵着马,与一个穿绸袍的流气男人撞在一起。那男人伸拳掳?叫骂起来,信王哪里是息事宁人的脾气,反口骂他不长眼,走在路上只管往女人身上盯,眼光要是能拐弯儿,早量出人家的腰是一尺八还是一尺七!绸袍子不服气地反唇相讥,信王得了流连几分真传,对付这种小趴菜绰绰有余,“没看女人你不看路,我们俩人一匹马这么大一堆你看不见?硬往我身上走!我身上有路?还是你看爷英武神伟,想伺候伺候爷!” “你放屁!你才不长眼!你想着撅屁股伺候爷,爷还嫌你长得不白净!”绸袍气坏了,跳脚大骂。骂架也很有讲究,同样的话,谁先骂出来谁的气势足,谁不真生气谁的胜算大!一般来说,脑子灵光的人总是更容易赢,并不是一味胡搅蛮缠就能站上风,很明显绸袍处处不如。 “就你这模样,还伺候我!那叫沾便宜没够!爷的媳妇这么俊,用得着你伺候!那爷还不如变头猪吃屎去!赶紧寻媒婆找个正经媳妇去,别睁着一双饿眼满大街散德性了!”绸袍落荒而逃,信王得意地飞了流连一眼,没想到吵架这样舒肝散郁,令人神清气爽。 牵着马挤出人流,信王把一个荷包塞到流连手里。流连诧异地扯开,里面居然有足足二两银子和一把铜钱。流连难以置信地掩住口。信王把银子掖到流连腰间,倒出铜钱,把这个蓝布荷包扔到旁边炸油饼的灶火中。 “五哥,我好饿,我要吃饭,吃一碗热饭!”流连抓住信王的肩头摇了摇! “好!不为让你吃碗热饭,我会在大街上现这个眼?这些小摊子看着不太干净,不如去那个店里吃吧,看着还齐整些,也叫马吃点儿料!” 流连自不会有异议。 信王把缰绳扔给迎上来招呼的伙计,“用上等草料,把马身子刷一刷,我这个马性子不好,不要跟别的牲口栓一起,踢了别人的,不是耍的!”伙计是个识货的,陪了个笑脸,“好马哪有好脾气的!跟人一样!客爷,您里边请!” 正是饭点儿,楼下满满的。堂倌儿请他们上楼上坐。楼上还好,二人也没进雅间,拣了角落里一张小桌子坐下。堂倌端上来一壶热茶和一盘黑瓜子,还有一碟子四粒话梅,显然堂倌的眼很毒,认出流连是个女人了。 信王扫了墙上的挂单几眼,看看流连。流连吃饭比较挑剔,倒驴不倒架,即使饿了也未必肯将就。 流连很客气,“大哥,有什么时鲜儿吗?”堂倌笑道:“有几条小白条儿,只是还没收拾出来,得多等一会儿!给您过油炸了?” 流连点点头,“炸得别太干,起锅烧点儿酱汁儿裹一下,俏上几根韭菜,能行吗?” 堂倌伸出大拇指翘了翘,“能行!一听您就是会吃的主儿!好物儿进了您的嘴,那才叫会找地方!再要点儿什么?咱们这儿有上好的谷酒,打一角润润喉?” “酒不要了。”信王插嘴道。流连一向讨厌他喝酒,赞许地点点头,“有什么蔬菜没有,要清淡点儿的!” “爷,现在不是有蔬菜的时候儿,也就是苦菜、香椿,菠菜,蒜苗和韭菜,再就是蹿了苔的白菜、糠了芯儿的萝卜,正经菜蔬还不到时候呢!哦,对了,咱这儿还有一大把枸杞头,今儿早上村里的小妮们送过来的,估计还够一盘儿了,配上点儿肉丝给您来一盘?” “好吧!”流连点点头,“菜里不要用葱。再来两碗牛肉面,大碗二宽,小碗毛细,汤宽。” 面相当筋道,肉酥烂,小白条儿也可以,倒霉的是那个枸杞芽,居然用熟肉切丝炒的!枸杞芽也炒老了!黑黢黢地沓在一起。流连一看就火了,简直是糟蹋东西! “这种手艺还出来现!不会做就说嘛,我自己去做也可以的!好好的时鲜儿炒成这,这不是存心糟蹋东西嘛!” 倒霉催的,恰好厨子炒出最后一个菜,替堂倌送了上来,自己顺便上来到休息间歇口气,恰好把流连的话听了满耳朵。厨子不是个好脾气,跑过来跟流连吵吵起来,流连反唇相讥,二人一时都下不来台了。掌柜的也被惊动了,他端了一盘子酱牛肉上来喝斥厨子,劝流连熄火。 话赶话流连已经动气了,她点着厨子的鼻子道:“行!爷今儿个教教你炒菜,掌柜的,借您的灶儿用用,我炒个能给人吃的菜!” 掌柜的受过厨子不少气——没办法,技术工脾气大都不好,早就憋着想要收拾他一顿,便假装为难的答应了流连的要求。 厨子一开始并没有把流连放在眼里,小娘们白白嫩嫩,娇滴滴的一看就不是一个能干活儿的人!也就是旁边那个傻爷们儿拿她当个宝贝,惯得不知天高地厚!鸡蛋炒不糊就以为自己会做菜了!嘁! 流连一出手,厨子伸袖子抹了一下头上的汗。有句俗话说的好,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流连的动作幅度很小,自有一种气定神闲的气度。给肉丝码味时,她并不要求别人特别是厨子回避,就那么大明大亮地露了自己的底。热锅温油划散肉丝,厨子的心里没底了,他不会这种手艺,也从没见过这种做法,肉丝看着就很鲜嫩。流连把肉丝连油倒出来,随后撇了半勺油倒入灶口,火猛地蹿起来,流连用这大火将枸杞芽颠了几下,撒下几粒蒜末,几粒盐花,倒入肉丝翻匀,齐活! 信王下楼时很聪明的把厨子炒的枸杞芽儿带下来了,现在两盘菜放在一起,不用说滋味,单就卖相而言,流连炒出来的肉丝是鲜嫩的浅棕,菜叶是翠绿的,不那么支楞但是绝不软沓,翠绿中点缀几粒雪的蒜末儿。单就卖相而言,流连这个可以算八十,厨子那个二十都算别人给面儿了。 第五十四章 炒菜讲究个色香味,色排第一位是有原因的,流连一向对配色讲究,只有在第一时间勾动食客的食欲,才能抓住人。 “要是有泡发好的枸杞洒几粒配个色更好看!”流连放下大杓,漫不经心道。掌柜的点点头,拈起筷子尝了一口。其实枸杞头炒肉丝没啥吃头儿,就是个鲜儿。可是流连炒的这盘菜,鲜嫩中带着清爽,肉丝那叫一个嫩!掌柜的忍住没下第二筷,给了厨子个眼色,厨子拿了双筷子夹了一口,一言不发低着头走了。 掌柜的陪笑道:“客爷,这枸杞头不耐炒,多划拉两下就老了,他倒也不是不想炒好,手潮!您多包涵!这么着,今儿您没吃好,都算我的!那什么,您的面估计都砣了,叫伙计们再给二位爷重下两碗面!爷,您好歹吃饱,咱这儿的牛肉面还能将就吃!” “算了,不吃了,早饱了!掌柜的,把帐算算!”信王做势扯起大旗。掌柜的慌忙过来压住信王的胳膊,“瞧您说的,怎么着也不能让您带一肚子气走,我还有点儿事想跟这位小爷请教一二,您老行个方便……” 掌柜的说着转向流连,哈腰陪笑道:“小爷,为啥我家炒出来的就不如您炒的鲜亮呢!是火不够旺吗?我见您往灶里倒了半勺油,想来还是我这儿的灶不够劲?” 流连向来不敝帚自珍,况且也不好意思白吃人一顿饭,“你们的灶火不行,找个懂行的重砌吧!你开饭店的老把戏了,怎么不用石炭火呢?嫌贵?如今放州城里,炸果子都用石炭了。石炭火辣多了!” “小爷,咱们乡下不比城里,石炭得自己拉去,来回得有三百多里,我听说石炭的讲究非常的,好歹差别很大,有的就跟石头一样,也能烧着,就是不起火!还有往里搀土的,咱又不懂这里的讲究,没敢贸然用。您这么好的手艺哪里学得呢?家传的?我看您不像吃这碗饭的。” 流连怕节外生枝,淡淡一笑,道:“我家是开饭店的,我见得多了,略知一二,见笑!” 掌柜的嘬了半天牙花子,“小爷,我们想跟您学学炒枸杞头,您开个价儿!” 流连呵呵了一声,“掌柜的,我不是在你们放州长大的人,我从京里来。实不相瞒,我家卖过一个烤寿糕的手艺,一千两金子。买家是一个官家小姐,寿糕一百两银子一个,发财得很!” 巧得很,掌柜的还真就听过这个传闻,现在看见正主儿了,自然二眸子烁烁放光,学艺的心更坚定了几分。“小爷,不瞒您说,我小时候家里穷得很,我爹死得早,我快二十了娶不上媳妇,家里也没有地,我娘靠着给财东做饭挣工钱养活我。后来我们娘儿俩靠卖面一点点儿积攒,才开了这么个小馆儿,唉!乡下地方,哪里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技艺,做得熟就行。一千两金子,我真拿不出来,咱们再商量商量。您又不指着这个吃饭,放出来也叫村里人开开眼!” 流连正要开口,信王拦住她,大喇喇道:“这样吧,你拿一百两银子,我们帮着你把灶重盘一遍,教会你炒肉丝,再教你个水煎包的手艺。你觉得行,我们俩在你们这儿住两夜,嫌贵我们走。”掌柜的兴奋地击掌大笑,“痛快!好!我叫人给你们收拾屋子。明天我就贴个条儿,歇业修灶!” 掌柜的家离得很近,大大的院子,崭新的房子,砖齐瓦密,收拾得极齐整。东边儿一个小小的跨院儿,三间楼房,是给儿子预备的婚房。掌柜的引他二人上楼。小楼的开间很深,门开在中间,一明两暗隔成了三间,满堂崭新的家具。东边儿屋里是一铺炕,西边儿屋里是空的,地上一堆木料。 掌柜的把他二人让进东屋,搓着手道:“今天天儿不好,后晌怕是有雨,热炕上烙烙身子解乏。您的马我牵到西院棚里了,我这儿有两头骡子,有人记得喂,您二位消消停停歇一会儿。那什么,你们先歇歇,我去店里看看。晚上我过来请二位过正院儿用饭。”信王客气地往外送他,流连开心地扑到炕上打了个滚儿。 厚厚的,三新的被褥热烘烘的。流连这几天就没有躺到过床上。信王也把自己舒舒服服地摊到炕上,手不老实地撩弄流连。流连拍开他的手,翻过去不想理睬他。信王把她翻过来拥入怀中。流连抱住他的胳膊摇一摇,撅起小嘴,娇声道:“大哥,我四五天没洗澡身上痒死了,都臭了!你去给我弄点儿热水好不好?” 信王无奈地叹口气。流连最大的毛病就是干净,谁家的好女人天天洗澡,天天换衣服?她屋里收拾的纤尘不染。又没个客人,真不知道干净给谁看!她的空余时间怕是都用来干净了。信王一点儿都不想动,抱紧流连哄道:“乖,再忍一忍,晚上再洗好不好?叫五哥歇一会儿,等会儿我去给你买一身替换的衣裳,洗换一下。” 信王知道她的毛病,这一下捋顺了毛儿,流连也没再捣蛋,老老实实地睡了一觉。 流连醒来发现信王不在屋里,走到外边看,天阴得很,不过还没有下雨。院里站着一个少女,抬头见流连,畅声道:“小喜,小官人醒了,你去端盆热水送上去,叫小官人洗洗脸。”一个半大小子应声跑出去,很快就端过来一盆水,少女跟在后边,手里拿着毛巾宫皂和一个小小的梳头匣子。显然少女知道流连是个女人,不过她还是客气地称她小官人,请她洗了脸下楼散一散。流连痛痛快快地把脸好好洗了洗,匣子里有粗齿梳子、细齿梳子,还有篦子、头油、脂粉,流连大喜,把头发散开,把头发细细梳通,挽了一个牛心髻,戴上帽子。这几天只有信王的一只小梳子,那东西其实是梳胡子的,修整一下还行,梳头发根本就不合用。 她刚收拾整齐,信王挟了一个纸包回来了,因为手中银子有限,只给流连买了一件水蓝长袍和一件白绫子小夹祆。 第五十五章 掌柜的是个明眼的人。这两个人虽然衣饰普通,那匹马可不是凡品,而且高个子男人看着和气,却遮不住身上自带的煞气,腰间的玉带不是普通金玉,只怕三五百银子办不出来,看他通身的气质,很可能是军中的人,而且地位不低。小个子明显是个女人,高个子对她极娇纵,想来是新婚,正上头呢!至于二人年龄差十多岁,掌柜的想当然地以为流连是续弦。 晚餐极丰盛,掌柜的备了酒。 掌柜的只有一个儿子,十六七岁的样子,在塾中念书,满眼崇拜地盯着高谈阔论的信王。小妹妹显然被母亲差使惯了,出来进去帮忙端菜,很是伶俐。 吃过饭,掌柜的并没有多留他二人。天刚黑透,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小喜打着灯笼,流连扶着信王东倒西歪地上了楼。屋中燃了蜡烛,当央放了一个大木盆,旁边两桶水,热气袅袅。信王一下子精神了,下手去解流的衣裳。流连挣了两下,骂道:“你不是醉了吗?一路上要我扶,现在精神了!” 信王奸笑一声,得意道:“出门在外,怎么可以喝醉!况且又没有什么好酒!装的!”手不停歇把流连剥光,目不转睛盯着她羞红的脸。流连想要自己洗,信王哪里肯放手,揉揉捏捏撩得她意乱情迷。 吃过早饭,信王出去瞎转了。流连量了厨房的尺寸,敁惙着替他重新设计一番,还画了灶火的结构图。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掌柜的眼亮了,心说这一百两银子不白花,吩咐泥水匠该凿洞凿洞,该拆墙拆墙。 拆旧灶这些都是力气活儿,流连插不上手,也干不了。小丫头叫了她出去闲逛。 旷野中有清凉的微风。小丫头的两个姐姐早已出嫁,平时交往的也不过是左邻右舍年龄相仿的女孩子,都没什么见识,无趣地很,忽然发现流连这样一个外来的女子,简直如获至宝。 邻舍一个小伙伴抱着一个小娃娃跟了上来。小伙伴穿了一件翠绿的小夹袄,崭新,袖口绣着粉嫩嫩的桃花。小娃娃是她的侄子,还不会走。小伙伴吐槽她嫂子总有做不完的活计,见小丫头没什么反应,倒象没看见她的新夹祆似的,便用手扯了扯袖口,“我嫂子针线活儿还行,只是赶得急,要是换成我娘下手,做出来肯定更好!” 小丫头其实早看见伙伴的新衣了,而且心中已经暗下决心回去就叫娘给做一件绸子的,大红色,一定要压过伙伴这一件。她不动声色捻了小伙伴的袖子一下,知道不是什么好料子,笑道:“将就点儿,咱们村里有几个姑娘能有这么鲜亮的衣裳?” “得了,谁跟我似的把一个小屁娃抱到大!再说了,她那儿的料子一大包袱,又不缺这么一块布!我穿的鲜亮了,还不是给她涨脸!我那个嫂子懂事儿得很,还给我做着一双鞋呢,鞋面上绣着蝴蝶!” 小丫头没有嫂子,她的娘一天天忙得脚不沾地,都是买成衣,哪有闲心给她绣花,况且也不是想绣就能绣好的,便转头问流连,“小官人,放州城里的姑娘如今都穿什么款式?我听说城里的女人如今不穿裙子了?难道跟乡下人一样只穿裤子不成?” “看你说的,咱们乡下人走亲戚不也穿裙子嘛!只是平常图做活儿利索,才只穿裤的。我娘只要出大门,必定要系上裙子!”小伙伴显见的比小丫头伶俐,生怕在城里人面前跌了份儿,不过显然她对时尚的了解不如小丫头。流连便跟她二人描述了一番城里的新风尚。 流连其实对流行并不太感冒,但是苏丽卿那个妖精,每推出新款式必定要鼓噪她一番,她怎么忍得住不穿那些曾经熟悉的款式!所以流连始终可以站在流行的潮头。 两个小女孩有点儿失落,因为想象不出那些新款式的样子,又没法子去放州城里购买一番。流连安慰她二人道:“其实那些新式衣裳也不算多好看,只是比较利落,都是一些有工作挣钱的女人才买。” 两个姑娘的眼瞪圆了,工作?挣钱?女人?这世界疯了不成?后来她们知道同样的工作,男女挣一样的钱,两个姑娘的心情忽然变得低落了。外面的花花世界都大变样了,她们还窝在家里烧火、端饭、抱娃娃。 邻舍的小女孩掰开侄儿抓她头发的手,拍了他的小屁股一巴掌。小孩子吭唧了几声。小女孩忽然想起了什么,问流连:“姐姐,听说放州人如今用毛绳子做衣裳穿,真的吗?” “真的呀,把羊毛纺成粗线,或者就用蚕丝,用四根竹针一针一针织出来,能薄能厚,薄的当夹祆穿,厚的当薄绵衣穿。织出来的衣裳有松紧,穿着舒服。” “姐姐,你会织吗?” “会呀。有空的时候我就织毛衣,放州城里织毛衣的女工,手快的一个月能挣四五吊钱呢!如今就属织工最挣钱了!” “姐姐,你教教我们好不?” “你们有线吗?织毛衣的线得论斤!针是一根儿细棍子。”流连没有接着往下说,意思很明白,这些东西你们都没有,拿什么学。流连忽然发现了一条致富之路,前世举国上下手织毛衣的时代,流连并没有赶上,换成现在,女人做手工的欲望一样强烈,如果想法子让毛线下乡,肯定能赚一把好的。 晚上,流连急不可耐地跟信王讲了这个设想。信王无言地抚着她光洁的肩头,这个傻女人钻进钱眼儿里出不来了,偏偏她既不喜穿又不喜戴,赚的钱最后都贴给他了。如今信王手底下的兵,吃的穿的都是最好的。信王叹口气,将她抱得更紧一些,“好,都听你的。如今我成了吃软饭的了,底下的人倒要靠你养了!” 流连心中咯噔了一下,“王爷大事都忙不过来,哪里能顾得上这些小事儿,……” 信王捏住流连的嘴,“你我是夫妻,不是君臣。你祸害我多少次了?我不也忍了嘛!如今要替我赚钱我倒受不了吗?以后不许说这种话!” 第五十六章 流连知道信王没有几天可以偷懒,便抓紧时间教了掌柜的炒肉丝的方法,好在并不算难,流连教得尽心尽力,掌柜的一下手,并不差什么。掌柜的大喜,他定制的平底烙锅拿来了以后,流连不仅教了他做水煎包的法子,还教了他做生煎馒头。掌柜的心中感动:这两种点心不贵,也不难做,吃着不错,流连教得很真诚,一点儿要拿捏他的意思也没有。掌柜的见信王住的不安稳,忙送上一百两散碎银子,依依不舍送走二人。 在信王这里,一百两银子约等于个屁,不过能给他手底下的人添一道略好点儿的菜罢了,要不是为了给流连找点儿住店吃饭的钱,他才懒得与这些奸猾商人周旋。不知怎么的,其实这钱得算是流连赚出来的,可是,信王拿在手里理直气壮,一点儿不感觉好意思。晚上住在店里,流连倚在他的怀中,睡得极香甜。 一路上,信王与流连蜜里调油一般,慢慢地走着。信王与保才约定的会面之地在黑虎河和清阳河交汇的安平镇。镇子虽不算大,却也是方圆百里最繁华的地方了。二人到的略早,找店房住下,吩咐小二好生喂马,二人信步往外走。 黑虎河水势凶猛,清阳河水流清缓,二水虽汇入一处,清浊却依然分明。信王与一个打鱼归来的精壮汉子闲谈。汉子是个爱说话的,把这两条河的传说细细说了一遍,拿柳条儿穿了一串银白的小鱼儿递给信王,“客官,这小白鱼儿是清阳河里打的,你老尝尝就知道了,吃了这个,别的鱼直接扔!”信王掏出一粒碎银子递给汉子。汉子大喜,叮嘱道:“客官,你把鱼提到姜家老店去做,他家的手艺最好!明天你老还过来,我记着个老鳖,抓过来给你老尝尝!” 小鱼一半干炸,一半炖豆腐,果然鲜美。信王兴头上,要了一壶酒,硬灌了流连半壶。流连的酒量不是一般的菜,竟醉了,东倒西歪路也走不了,信王索性背着她回了店房。 流连哼哼唧唧闹了半夜,信王耐心地伺候她睡下。烛光跳跃,流连酣睡着,脸红扑扑地忽明忽暗。信王一点儿睡意也没有,贪婪地凝视着她酡红的醉颜。流连的相貌甚是妩媚,不过她不肯好生打扮,只是干净利落而已,信王抚过她柔润的唇,流连呢喃着,信王伏下身噙住这张美丽的小嘴,贪婪地求索。 外面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流连怕冷,蜷成一团。信王把她拥入怀中,巨大的幸福充溢满胸腔,溢出来,满室缱绻春色。 保才带着人如期而至。信王恢复了不苟言笑的死人样,流连常捣蛋故意搔他的痒痒肉。信王一点儿都不怕痒,不过他从来都不是个宽厚的,他的报复来得又快又凶,晚上扯过流连,几下便修理地她娇喘吁吁软声求饶。哪有那么便宜,老虎发威哪能说停就停,况且他素了好几年,总得吃个饱不是嘛! 返程信王少见地没有骑马。流连陪他坐在摇摇晃晃的车里,并没有外人想象中的白昼宣淫,不过是把她拉入怀中亲一下而已,他忙着看保才拿给他的厚厚一摞公文。流连无聊极了,她想下去骑马,这个小心眼儿的妒夫,不允许自己的女人去喂别人的饿眼。流连剥了许多南瓜籽仁塞入他的口中,信王赞许地扭了扭她的下巴。流连百无聊赖倚在他的膝头睡着了。信王解下氅衣给她披上。 黄昏时分,车队停在驿站。信王抱了流连下车。流连懒懒地不想动,藏住脸不去看兵士们惊讶的目光。信王把流连轻轻放到床上,流连却不肯放开他,信王伏下身扭了扭她的鼻子,“小坏蛋,想要做什么?”对于这个明知故问的傻瓜问题,流连并不回答,乌溜溜的眸子半睁半闭,红润润的小嘴微微地撅起来,倘能硬着心肠起开,那他真可以凡身成圣了。 两人的吻细腻而绵长,信王贪婪地吮着,流连轻轻呻吟一声,信王才略放松一些,许她喘口气。流连的粉拳软软捶在他的肩头。 保才识趣地斥退了所有人。 事后,流连倚在他的怀中,懒懒地连手指尖都不想动,她真的累坏了。信王是习武之人,尽管他努力克制自己,不舍得用力,流连依然招架不住,她沉沉睡去,甚至顾不上洗干净自己。 避子的汤药极有效验,尽管这一个月她没能喝,月经依旧如期而至。流连怅然若失地松了口气。信王把手搓热,替她揉肚子,命人滚了姜糖水来。 回了王府,流连累坏了,死狗一般连睡了两天,不知怎么的,全身的骨头似乎要散了。这两天信王忙着处理公务,深夜才过来,见她睡得香,便没有搅扰她。早上,只留下凌乱的被卧,流连头埋在他的被卧里,男子浑冽的气息,让人安心,她又睡过去了。 中午,信王把她硬扯下床,给她穿了衣裳,梳通了头发,他很想给她梳起来,奈何手艺太差,流连死都不肯把头发借给他练手,自己随手挽起来,又靠在他身上撒赖。侍卫把饭菜端上来,信王自己吃白米饭,给流连贴心地预备了一碗软软的小米粥。流连胡乱喝了下去,信王逼着她吃了一个白煮蛋,凭她怎么唧唧歪歪也不管用,只好强吃下去。流连时常鼓唇摇舌吹嘘鸡蛋的好处,好在如今不缺鸡蛋,每个兵士定死了一天吃一个。流连自己不肯吃白煮的鸡蛋,偶尔蒸一个水蛋吃,还要得了便宜卖乖,硬说蒸蛋不如水煮蛋好吃,恨得人牙痒。 吃过饭略精神些,她就不肯好好的躺着了。信王要午休,流连一双爪子不老实的挠来挠去,信王抓住这双淘气的小爪子,扬手在屁股上拍了一掌,不许她乱动,终于还是忍耐不住,这双小爪子挠得他手心痒痒的,心也痒痒的。 第五十七章 日子一天天过下去,放州城一天比一天繁华热闹。 西瓜下来时,天真的热起来。信王吩咐流连去库里查看一番,弄些好菜,预备招待贵客。原来是京里要来人查验一番。流连没好气地吐槽几句,信王听得高兴,不过他还是叮嘱流连好好烧几个稀罕菜。流连皱起鼻子,信王看着有趣,捏住她的鼻子摇了摇 相对而言,吃几个菜是最简单的事儿,有流连,别人根本不用操心。流连在灯下推敲宴客的菜单,信王过来从后面搂住她,贴着她的脸颊,嘴角蹭他的耳垂。流连素来怕痒,歪头娇笑着躲。信王把菜单从她手中抽出,将她打横抱起,压到床上。这一段时间,信王基本住在流连屋里,流连有时不舒服,他把手搓热,给她揉肚子——无论哪里不舒服,最后总得落实到肚子。偶尔,两个人怄气,流连蹬鼻子上脸地赶他,他也涎着脸不肯走,几乎天天晚上都要伴着流连。在他旁边流连睡得很香。他很想把流连搬到正院儿他的屋里,流连却不肯,东拉西扯找了许多借口。后院里除了保才偶尔来找东西,轻易不会有人过来。若不是真有军情要事,保才绝不会打搅他们的,别人更不敢来老虎头上拍苍蝇,两个人的小日子过得如胶似漆。 客人是个干瘦的老头儿,个子高高的,灰白的头发,一脸皱纹。他后面跟了两个保镖和一个矮矮的胖老头儿。保才和狄平对来客十分恭敬。很明显老头儿认识他们俩,他伸手拍拍狄平的残臂,不过到底没说什么。 流连前世见过不少高官,知道当官儿的人的臭德性,因此,这个京官儿的接风宴会办得富丽繁华。流连没打算出席这样高级的晚宴,奈何王爷把她扯进屋里,三两下就扒光了衣裳,虎视耽耽,流连也只好穿起床上摆着的一套真红轻绡窄袖衫子,鹅黄百花裙,罩一件秋香色广?暗如意纹金线鹤衔芝外裳。流连不是不喜欢漂亮的衣裳,但是这套衣裳的华美程度超出了她的认知,而且这颜色…… 信王又招呼了一声,两个捧着首饰的老婆子进来,七手八脚替流连重梳了头,插戴起来。流连看着镜中那个比她结婚那天还要富丽堂皇的影子发楞。 流连缩着脚不肯往外走,信王附在她的耳边小声蛊惑:“乖宝,只要你帮我应付过今晚,这套衣裳就送你了,很值钱的!起码能卖五百两银子!”流连得寸进尺地摸摸头上的钗子,“好好好!这些首饰也归你!” 后来流连才知道上当了,倒不是这套衣裳不值五百两,而是这放州城里大大小小的官太太没人敢买这套衣裳。人家赴宴的礼服都是红的或是绿的,年纪大一点儿的蓝色褐色也不是不行,哪一个都不嫌脑袋碍事儿,硬穿黄的惹祸。就好比老百姓要盖房,三间或五间基本上随你的便,就算盖成七间也没人来搭理你,但你要是官员,那就不行了,该三间就得三间,绝不敢随便盖成五间。同理,戏台上穿着龙袍乱窜无所谓,戏台下谁敢?所以,流连明白过这个道理后,险些被气死,终究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晚宴在王府东侧盖成不久的大食堂。信王一直紧抓着流连的手不放,流连恼火道:“我还能跑了不成!”对于她的抗议,信王嗤之以鼻,“你这种人,难说!” 守门的侍卫高唱:“王爷娘娘到!”所有的来客肃立欢迎。流连知道无路可退了,只能认倒霉,硬着头皮与信王携手进了这个放州最大的名利场。 信王很有腔调,他一只手举至耳前频频轻摇,和颜悦色地与每个人点头,另一只手死死攥着流连不肯轻易放手。一众马屁精不住口地称赞“恩爱”、“般配”。 信王的位子在最里边儿,好容易才坐下,好死不死,这个该死的还要撩她,一只不知好歹的爪子帮她正了正钗子不说,居然又亲昵地拭过她的唇边。流连啥时候脾气这么好过,张口便咬住了这只该死的臭爪子。不得不说,也就是信王,换一个人肯定得“嗷儿”一声跳起来,信王没有,他不动声色地凑近悄咪咪道:“松开!否则我就要亲了!”流连悻悻地松开。信王回头吩咐侍卫,“给娘娘端一碗冰镇过的酸梅汤来,我要热茶。” 狄平陪着京里来的人一同进来坐下。讲话、歌舞过后,晚宴进入高潮:外面放起各色纷飞的烟花,放州到底不同京里,就有那性子不好的跑到窗边,仰着头看得不亦乐乎。 流连是个有教养的人,她很想趁机溜出去,但是不行,旁边的这个人守贼一般,自然不好行事。 流连不知道京里的这位来人是谁,除了保才和狄平,别的人也大都不知道。保才和狄平嘴死死的,半个字儿也不敢乱吐。这个人是当今皇上,如今太子监国,他在出巡时溜过来了。本来他们父子基本上已经没有再见面的可能了,但是老头儿自己跑过来了,他要嘉奖这个儿子。流连不认识这个人,这个人对流连却是如雷贯耳。流连无论如何都进不了皇室,但是这个儿子硬是扯着她不放手。 皇帝老了,他年轻时也不是个安分守己的王爷。皇帝很想把皇位传给信王,可惜的是信王的母家没人,单凭一个小小的昭烈公主,扶不起他。现在的信王,侧着脸看旁边的流连,满面的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皇帝忽然觉得好累,那个美好的人儿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了,那会儿自己乍得帝位,忙得焦头烂额,妙人儿永远都会在后宫等待自己,有时她便伏在桌子上睡着了,烛光在她脸上跳跃。皇帝舍不得叫醒她,便抱她回床上。皇帝想破头也没想起信王当时在哪里,女人半梦半醒中哼啷几声,倚在他怀中睡着了。 女人死去的时候,皇帝差点儿没缓过来,不明白好好的人怎么就不行了。信王傻傻地跪着,他其实是保才护卫着长大的。 第五十八章 每次见到信王,皇帝总是忍不住想他的母亲。他的母亲自然是个漂亮人物——皇帝年轻时就漂亮,他们俩的孩子也漂亮。 皇帝当时是一个闲散王爷,半点儿与兄长争位的心思也没有。他在姑姑的庄子上住着闲玩。虽然家里已经有了王妃,但是照例,他与王妃并不十分恩爱,不过是面子上过得去罢了。姑姑的庄子上有一个教书的秀才,秀才有一个女儿,那女儿风清月朗,什么叫一见钟情,这就叫做一见钟情,什么叫天雷勾动地火,这就叫做天雷勾动地火。女孩子也动了情,委屈巴巴做了他的侍妾,两情相悦间生了他们的孩子,也是即位后的第一个孩子,然后别的孩子咕噜咕噜往出生。五年后,这个女人死于产厄。皇帝险些疼死过去,诚然这个女人在后宫中既不是顶聪明的,也不顶漂亮,可她是可着他的心长的,相对那些聪明伶俐的人,她傻得可爱——别人是嫔妃,她是老婆,一年里总有六七个月的时间,她被禁足在自己的宫院里面,而他,忙里偷闲来陪伴她。 她的宫院是整个皇宫最大的,小溪、水潭、麦田、鹅鸭等等,即使不出去,也有的玩。皇帝闲暇时便过来陪她捕鱼、捡蛋、烧烤,一如他们在农庄上过得一样。儿子会走了,会跑了,可怜园中的孔雀和锦鸡,尾羽被揪得七零八落。 皇宫里的霸凌从来都不是缺吃少穿、推搡抓挠,都是奔着性命来的。保才霍出命去护着弟弟。皇帝索性把他二人送到公主府,狠下心不再看他们一眼。 …… 对于儿子挑中的这个女人,皇帝不想多说什么。儿大不由爹,说什么也白说,皇家的人,事事有人掣肘,难得能这样心心相印,总比儿子打光棍儿强。他真的服了自己这个儿子,宁可放出一个萎阳的名声,也不将就。 流连很想跑到窗边好好看一看外面的焰火,偏这个男人把她抓得死死的,怕她跑了一般,黑着个大脸,倒象是谁欠了他的一般。来客都很识趣,没有傻瓜。 窗外满天的烟花,屋里的人忍不住欢呼。流连的脸明明灭灭,信王痴痴地看着她。 底下的人都知道有流连这么个人,她是王爷的心头宝,但是没几个人真的见过。这一次她的亮相,确实惊住了所有人,单就人材说,这个女人绝对胜过所有的王妃。 皇帝没有心思看烟花。这个儿子除了不听话,倒也没什么毛病,他把这个荒凉偏僻的放州治理得红火热闹,相对而言,一个女人真不值什么,况且又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孤身女人,皇帝闭上眼,不去看那个糟心的东西,想他的娘,最是温柔娴雅,这个逆子随谁呢? 流连小心翼翼伺候老头儿的饮食,亲自下手,精心应对。老头儿会跟她闲谈几句。 信王唧唧歪歪的,流连耐心劝了几句,信王气得几乎要拂袖,流连扯住袖子好言抚慰。 老头儿瞥了随从一眼,他躬身道:“大哥,现官不如现管,跟他别扭,你能落什么好?好歹哄得他高兴了,能吃什么亏?又不费什么劲儿!打发他高高兴兴地滚蛋,回了京也不至于反过来咬你!乖!听话!”音调声色竟活灵活现,跟流连站在面前似的。这个逆子是一根歪桩子,难得这个女人不嫌弃,还为他考虑,皇帝闭上眼,儿孙自有儿孙福,随他去吧! 难得流连老老实实地没捣蛋,信王的小日子过得比蜜还甜。 流连陪着老头儿在城里散逛,老头儿一路夸赞,流连识趣地拍马屁,老头儿兴致大发,越走越远,索性出了城,说说笑笑的。 信王仓皇而至,流连聊得正高兴,愕然看着他。老头儿淡淡的,没想到儿子的软肋竟是这个女人。 斥退从人,信王老老实实地跪下,他真的怕了。流连心心念念要替夫报仇,对于这个老头儿来说,那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天家父子情浅,况且老头儿不缺儿子。 老头儿的儿子不少,但是他亲自哄过抱过换过尿布的,只有伏在脚下的这一个。每逢他不舒服,喂药是一桩难事,他的娘急得要死,皇帝抱着他,他的娘往下灌药,儿子气得打挺,妈妈哭成个泪人儿,爹爹急得满头汗,并不比别的年轻父母高明。如今他长大了,装模作样称他父皇,皇帝不想跟他费话。 跪的时间长了些,信王福至心灵,改口叫了声爹爹。老皇帝险些落下泪来。他那么多儿子,唯有这一个,叫过他爹爹,而他也像爹爹一般陪着他抓鱼捞虾,喂他吃饭。 “起来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儿子长得竟比自己还高了,想想也是可怜,父子二人十多年没这么单独呆在一起过了。皇帝一丁点儿做唐明皇的想法也没有,诚然这个女人长得漂亮,也不过是凡夫俗子中的漂亮罢了,还算不上什么绝色美人儿,就算她是天下第一的绝色,老头儿也犯不上抢儿媳妇。皇家的儿媳没有丑的,这个女人虽然比别的王妃有趣些,可她不事繁华的样子,实在不符合王妃的身份。 “恒儿,你很缺钱吗?怎么这个女人如此简素?” “爹爹,她嫌首饰压得头痛,最不喜插戴。其实她的首饰很多的,而且她只穿素色衣裳,并不是儿子小气!” “哦?那她倒是一个节俭持家的人了!”皇帝的话中有浓浓的讽刺意味,皇家的人,哪里用得着节俭持家。 “不是的,她只是不喜富丽繁华,倒是谈不到节俭。爹爹,我送入宫中的年礼,几乎全是出自她的主意,是儿臣亲手所制。儿臣手中几宗赚钱的买卖,大都是她帮忙经营,说起来,放州的军民,大都得过她的好处!” “哦?是吗?”皇帝有点儿不敢相信。不过儿子把功劳往她身上堆,也不难理解,只要他喜欢,别的都是小事儿! 第五十九章 皇帝不可能在放州久呆,一旦分别,几乎没有再见面的可能,就算皇帝死了,他也只能在放州哭。信王心中难过,他亲自打水伺候皇帝洗脚,皇帝无言地抚着他的头,就如同他小时候一样。他小时候是个勤快的好孩子,泼泼撒撒给爹爹送洗脚水,皇帝亲呢地抚着他的小脑袋,慨然把某一个州许给他,一家三口乐得哈哈笑。父子二人不约而同都想起那个早逝的女人。 皇帝走了,关于流连,他只字未提,既没有赐婚,也没有禁止。他是微服至此,就那么走了,一切真与他无关一般。 流连倚在信王怀中松了口气,不知道这个老头儿会不会给他添坏话——这个老头儿看着就不好惹。信王无语地听着流连忧心忡忡地絮叨,没说什么。 一场透雨过后,农忙开始了。流连撩帘子进来,信王的案头摆着一碟花生,流连拈起一颗捏开吃下去,“怎么吃生的,不会炒?”信王意味深长地笑着,流连忽然明白过来,已经来不及掩饰了。 “连,这是什么?” “王爷,这是花生,很普通的东西。”信王笑着点点她的鼻子。流连又拈了一颗剥开,送入信王口中,“王爷,这东西生的也能吃,煮了也可以,炒也可以,油炸也可以,还可以榨油,是个好东西。” 原来有仨人来打擂台,送了一车花生,扬言有人识得白送,无人识得卖一万银子。流连知道花生长在茎上,钻入土中,但是到底怎么钻的,她其实并不明白,里里外外一会儿就把听众弄糊涂了。终于,保才期期艾艾问道:“你是说这个东西会钻土?”流连对于花生的知识全部来自《落花生》这篇课文,其实自己并没有亲白种过,不过她见过花生一身土的样子,知道这东西确实是土中产的,至于棵子像不像苜蓿,其实她并不懂,所谓像,不过是人云亦云罢了。她低下头不敢多言。 “你会做吗?” “会,小意思。” 信王拉住她的手,柔声安抚她道:“没关系,这就很好了!你做几个菜出来,我们也好煞价!” 流连点点头,几个人七手八脚剥了一些出来,流连端下去做了几个菜。! 信王和保才面面相觑,这个东西。开黄色小花儿和地下结果都好说,但是它是长在茎上钻入地下,太匪夷所思了。没理由怀疑流连在胡说,可是这么奇怪的生长方式,确实不常见。 酒桌上,花生的三个主人夸夸其谈,保才和信王对视一眼,客客气气地把他们软禁起来。两方面对东西的描述差距巨大。流连前生生活在城市,说不清这东西该怎么种植和产量,这不奇怪,她连麦子会分茬儿都不知道,但是毫无疑问她知道这东西,她做出的这些风味不同的菜,确实美味。 信王召了几个种菜的老兵来研究这个东西该怎么种,保险起见,这些花生分了好几个地方种。这东西很快就长出来了,开了鲜黄的小花儿,花儿落了,神奇的是,果子真的钻地了,带着长长的果柄。 流连拔了几棵,洗净,加上大料煮出来。这东西确实神奇:棵子跟苜蓿长得颇有几分相似,只是矮小些,牛马都爱吃,果子不忌生熟老嫩都能吃。最神奇的是这东西极耐旱,跟棉花似的,水湿地里长得神采奕奕,光长棵子了,沙旱地里死样活气的,果子倒多,简直是放州的天选之果。 三个献果人傻了眼,万没想到世上竟有这么神奇的东西。他们没见过这东西的生长状况,本不是什么大事儿,关键他们头里吹得太厉害了,以至于漏洞多得补都补不过来,只好老实交待他们冒名顶替的恶行。信王不好意思白白笑纳,派人去把病死的原主人厚葬一番,这三个倒霉蛋送去采石头了。 放州的初秋是一年中最美的时节,果酱还没开始做,流连开始唧唧歪歪的找碴儿,信王大手一挥,出去散散,打猎去。流连乐颠颠地收拾了许多东西,喜孜孜地跟着信王出去了。 信王出门虽不敢说什么惊天动地,可是仪仗、哨马、侍者也是忽拉拉一大群。流连最讨厌这个,一路上拿白眼儿翻他。 狩猎的地方离城不到二百里,有山有水,有草地、有森林,但是山不大水不深,地势不险要,倒真是个玩耍的好地方。 流连是第一次来这里,见两座山小小的,她严重怀疑这两座山的海拔不到一千米。这两座山中间有一个大裂缝,两边儿是直上直下的峭壁,里边儿是甩尾似的两串儿小岭,倒显得这两座山颇雄壮,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似的。山里并没有人家,行路的人随便绕一绕就过去了,没人犯气迷心非从山里走。因此这山里倒成了野物的一个乐园。野鸡大白天就咕咕叫,野兔、黄鼠狼、灰獾、草狐也不稀罕。 信王不许侍卫靠得太近,他陪着流连消消停停骑马遛达。流连的马上挂了一只野兔一只野鸡,都是信王射的。信王的身手,不是吹,便是侍卫们,也没几个比得上的,那是从小到大正经练出来的。天已过了午时,流连的肚子咕咕叫,笑着说找个地方把这两个东西烤熟了吃,信王自然没有异议。 两人并辔走进山口,忽听惊天动地一声巨雷,马被吓得狂奔进山里。二人好容易才勒住马,返回来却见山口被死死堵住了。流连惊异地看看信王,他不动声色,“看样子我们出不去了,这可如何是好?这山里连个人家也没有!” 二人翻身下马,好在兜子里有干粮,胡乱吃几口,四下看看,堵得严严实实,肯定出不去。信王提议先找个猎人住的山洞,好歹将就过今晚再说。流连自然也没有别的意见。二人很顺利地找到一个猎人住过的山洞,洞中不仅有现成的柴火米盐,还有一张虎皮辅在里边的石榻上。洞里干干净净的,简直是二人天造地设的安乐窝。 第六十章 流连没有多说什么,一个男人费心费力哄你开心,并不容易,她还有什么好说的? 山洞外面就是一条小溪,信王把野兔和野鸡剥杀洗净,串起来在火上烤。流连倚在他的膝头,看着吊壶里的水渐渐沸腾。草草擦洗一番,换上睡衣——他居然记得带这个!二人分吃了鸡和兔,洞中居然有酒,流连喝了几口,醉醺醺睡在他怀里。洞中没有被子,好在天不算冷,二人只盖信王的斗篷也能将就。 白天,信王陪她在山里闲逛,晚上陪她宿在洞中,竟是一对恩爱夫妻一般。流连知道这样闲适的日子不易,聪明地不提寻找出山之路的话题。 白天,信王打几只野兔野鸡什么的——这小山中也没有什么大的野物。 不知怎么的天变了,淅淅沥沥的秋雨到晚都没停。白天两个人坐在洞口,静静地看外面的雨。晚上信王明显焦虑,坐卧不宁地在洞中来回转。 流连看不下去了,“你叫他们进来避避雨吧。” “叫谁?这里只有咱俩呀!” 流连懒得多言,他舍得叫他的侍卫淋雨,流连更舍得,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他。 信王干笑几声,到底还是点了个信号弹扔出去。流连白天烧了一大砂锅香美的鸡汤没吃,又往锅里添了些水,加了一把火烧开。 十五个水鸡儿一样的侍卫聚到洞口,信王说:“娘娘心疼你们在雨里受罪,都来烤烤火吧。”侍卫们道了谢,哆嗦着坐在火边,捧着鸡汤,身上腾腾地冒着水气。 流连和信王也坐过来,与侍卫们山南海北的闲谈。 流连夜深了,两个侍卫站在洞口站岗,其余的靠着洞壁横七竖八地睡了。流连睡不着,跟信王喁喁低语。流连想在山中盖一所别院,信王与她正蜜里调油一般,自不会不允,况且流连替他赚过不少钱。 流连嘴里唠叨着房子、花园什么的,睡着了。信王睡不着,软玉在怀,透着那么不真实,总算老天有眼,赐给他一段良缘。 美好的日子过得很快,路口被挖开了,信王带了欣喜若狂的侍卫回城去。 城里没有什么大事儿发生,京里来了一个矮胖老头儿,老头儿姓秦,是皇帝自小儿用惯了的,说是监军,其实是过来养老的。 他上上下下打量流连,“是你把好好的蛋花儿汤倒了?” 流连忙老老实实低头答应,老秦头儿笑了,冲京城方向拱拱手,操着公鸭嗓道:“陛下甚是欢喜,赏你八十八两金子,八百八十八两银子,八十八匹各色布料,八十八件首饰,八十八个摆件儿,八十八幅字画儿,来,谢恩吧。”流连没法子,只好跪了谢恩。流连呆头呆脑地看着满屋子的东西,她并不知道,布料还则罢了,首饰、字画、摆件儿绝大多数都是信王的母亲当年用过的遗物。信王无言地抚着这些曾经见惯的东西。 流连惊诧这些东西的精美,啧啧称叹。 老秦头儿是个老好人,跟底下的人混得极好,听他的声音,看他的作派,流连怀疑他是太监。很奇怪保才就让人看不出去,也许是因为他自幼习武的原因。好在老头儿不啰嗦,也不管闲事儿,除了多一个人吃饭,别的倒也没什么。 其实流连不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全在老头儿眼里,王爷和保才还有狄平,只恨不能把他活埋了,拔了他的皮的心都有。他们怕把流连吓坏,一个字儿都不敢乱说,倘若告诉流连其实每晚就睡在老头儿的眼皮子底下,流连绝对能炸了。 今年的天气怪得很,大热的天足有三四个月不下雨。王府里还则罢了,也就是流连不关心天气,种地的庄稼人真的受不了,地里的秧苗都枯死了,眼看是一个大荒年。 城里哄动了,一个得道的高人在城中的繁华热闹处搭了一个祭坛祈雨,底下跪了无数人,黑压压一片,听上边儿的紫虚真人念诵。真人甚有灵通,说刮风就会刮风,真人说了,心诚则灵,肯定会下雨。流连听说的时候,老道已经敛了无数金银。 流连的臭脾气,怎么能忍,她去找了信王,恰好信王也正在忧虑此事,骗钱倒是小事儿,只怕妖道搧风点火,鼓动愚民。 妖道也不白给,放话三日之内必定有雨,无雨的话他情压以死谴天,倘若下雨的话,倒也不用王爷怎么样,他就是为了放州的百姓。妖道如此爱民,引得百姓唏嘘,对兵士怒目相视,几乎要打起来,倒是紫虚道人懂事儿,劝百姓散去,反正三天的工夫,下不下雨都很快就有分晓。 三天头儿上,果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信王真不白给,眼珠子一转坏主意就来了,他冷笑一声,派出斥候出去哨探。 流连心中不安,她担心自己惹祸了,闷闷地。信王百般逗弄,她依旧皱着眉。 “乖宝,你亲我一下,我帮你平这桩事儿,叫那妖道死个心服口服!” “大哥!吹牛抵个屁!雨这都下来了,怎么办呢?”流连双眉紧皱。“我也不知道真的会下雨,不过那个老道确实是骗人的!” “我知道!他不过是贪天之力为己功罢了!我对付的了,不下雨还则罢了,下了雨,他的命绝对保不住了!” 流连见他信心满满的,心中半信半疑,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便亲了信王一下。 信王乐了,他笑呵呵道:“这雨下在我大梁境内还则罢了,只要有一滴下到鬼方,就是资敌!”流连猛的坐起来,上上下下打量这个男人。信王得意地飞了她一眼,流连倚着他,笑得像个傻瓜。 雨时大时小,足足下了两天,老老实实全部渗入地下。紫虚真人不是一般的得意,这一把,钱多少是次要的,往小了说,也得封他个国师,就算不封,自己盖个道观,一辈子肥吃肥喝。他得意洋洋的跟着衙差来到了大堂上。大堂上各色人挤得满满的,老道得意扬扬地穿过人丛,衙差踹了他的腿弯一脚,他踉踉跄跄跪下了,不过,头依然强项不曲地昂着。 第六十一章 王爷在高处坐着,他拍了一下惊堂木,“就是你把雨求来的?” “启禀王爷,徼天之幸罢了,幸不辱命,是我放州百姓有福!” 信王没有理他,冲旁边儿点了点头。旁边儿有几个风尘仆仆的士兵,分别回禀:去了哪个方向,走了多少里地,雨情如何。事儿透着那么怪,往南往东不过三五十里有雨,往西往北,出了大梁,二百里都有雨。 人群里嘈嘈切切的议论声都止了,信王点了一个黧黑干瘦的老农问道:“敢问你老可是务农的?贵姓?” “王爷,我叫秋老实,是个菜农,不过俺们村里别人都种粮食,他们地里没泉水,俺家地里有一眼泉。” “好!秋老实,你来说说看,现在下雨,对庄稼还有没有用!” “有个屁用!白露不秀,寒露不收。现在种荞麦都不一定赶趟,种麦子太早!这场雨,除了长草,别的就别指望了。不是我马后炮,这雨早上半月,那是什么光景,起码能保住四五分年景!”秋老实的话就好像往热油锅里泼了半瓢水,人群里叽叽喳喳一片叹息声。 紫虚真人头上的汗出来了。 “这场雨既于我放州无益,求它作甚,倒是鬼方人更喜欢些!草一长他们的牛羊倒是肥了!”人群中有人抱怨,“这个妖道,别是给鬼方人办事儿呢吧!” 老道惊得魂飞魄散,他只敢梆梆梆地磕头。信王抬手止住了人群中的嘈杂,冷冷道:“紫虚真人,不如你来说说雨为什么绝大多数下在鬼方。本王不会求雨,倘若我能求得雨来,一滴水都不会给鬼方。哼!倘若没有这场雨,鬼方必定元气大伤,三年都不一定能恢复!真不知道你是给谁求的雨!” 紫虚真人被吓傻了,头上汗多得擦不过来,吱吱唔唔说不出个整话。雨都下来了,怎么还追查都下到哪里去了?这不是吹毛求屁吗?你又不是老天爷,还能一个水点儿也不溅出去吗!可是也不敢说信王不对,本来嘛,大梁人求的雨,大部分下到鬼方,要说这里边儿没猫腻,傻子都不能信! 老道垂死挣扎出几句天怒人怨什么的,问题是上边儿那个人不但不信,还要死刨到底。小老百姓家鸡零狗碎的值不得老天爷动怒,王爷这儿,他又不摸实根儿,平时云苫雾罩地蒙一下愚民还勉强,蒙正主儿,他是真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 信王不是吹的,如今被流连欺负得嘴皮子溜得很!他痛痛快快驳斥了妖道一顿,冷冷道:“来人,把妖道家里所有的人全部绑来,物品抄没充公!” 紫虚真人大叫饶命,说都是他的徒弟在背后鼓捣,没人理他。 流连心中一动,给信王使了个眼色。信王到了后面,流连急不可耐道:“我们那里有一种人,专门学气象的,他们确实可以预测刮风下雨。老道的徒弟可不可以让我先看看,万一是的话,倒是人才!” “会呼风唤雨?” “不是!就是预测。可以预测好几天,基本上差不多的!” “哦,是吗?”信王其实不太信流连的话,流连很会吹,说起来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又不是仙人!不过,会预测天气也是本事,行军打仗甚是有用。 老道有个徒弟,黑瘦干瘪,虽不得老道宠爱,却比别的徒弟待遇不同,衣服物品虽不华美,却都是整齐干净,甚至还有两个小童儿将他伺候的舒舒服服的。他每天钻在屋里看书写字,别的徒弟早就气不忿得慌,把他咬了出来了。 这小子姓赵,叫赵彬,识文断字,谁都说不清他的具体来历,他跟谁也不亲密。都是一个师傅的徒弟,谁也不像他似的眼高于顶,好翻白眼,一点儿都不和气! 流连小心地套了他几句话,天可怜,真的是穿过来的,一个大学生,学得虽然是电子工程,但是极其喜欢气象学,很下了些苦工钻研过一番。他去发广告,出了车祸,当场死亡,穿了过来。老道发现他能预测天气,大喜,好吃好喝供着他,自己装神弄鬼骗了好多钱。辛辛苦苦来了放州,本想趁着旱年弄一把大的,谁知道戏法儿变漏了。老道被赶去采石场出苦力,徒弟们撵去做工,好在放州如今对劳动力的需求量极大,倒也不愁一碗饭。赵彬学的专业在这里无异于屠龙之术,倒是业余爱好让他吃上了安生饭,可见人还是要多学点儿东西,指不定哪块云彩有雨。 有了雨自然不能让地闲着,向阳温暖的地方种了荞麦,估计勉强能熟,虽然产量低,总算粮食,别的地方种了豆子和茭子,蔓菁、萝卜、白菜,总能有一些收成,掺和着能度过荒年。 茭子其实是嫩高粱苗,就是专门喂牲口的饲草,正经时候不种。流连想起来她见过喂牛场的青贮料池子,如果能把茭子做成青贮料,冬天吃,那可是一桩美事儿。流连把自己的想法跟信王说了。信王喜出望外,问流连知道做法吗。流连自然不知,不过她大概知道原理,左右不过是隔绝空气。信王也知道流连除了做菜,别的什么也不通,不过只要见过就好说。倘若冬天还能有一口鲜草吃,马牛羊驴可就享福了。只要膘情好,费点儿劲儿也值! 他下巴轻蹭流连的发丝,“乖宝,遇见你真是我的福气!”流连嫌弃地躲开,甚至还不知好歹地锤了他一拳。不过她没什么力气,锤不疼,信王索性把她打横儿抱起,信王是武人,这么点儿小事儿难不住他。 信王心中有一个秘密,他希望自己的妻子与他做一对凡俗夫妻,互相扶持心心相印。流连除了会做菜,浑身上下全是缺点,既不温柔软款,也不小意体贴,一肚子坏水儿,驴一样倔,伶牙俐齿地擅长欺负他这个老实人。可他就是舍不下她,凭她怎么做妖,一直坚持修改自己的理想。现在的流连,老老实实的,透着那么贤良! 第六十二章 人,没事儿干,免不了要找碴儿生闲气。流连这些日子老老实实的,信王倒捺不住要炸刺儿,流连也不是个肯吃亏的,况且,恃宠而骄这事儿,不用教。底下的人着急忙慌分开这俩活爹。流连就是个嘴皮匠,可以理解,信王,那不是吹的,等闲的侍卫不是他的对手,也被别人拦住了。你一脚踏翻这个不开眼的,揪住流连胖揍一顿,那还不是小菜一碟儿,吵这舒肝解郁的架干嘛!两人隔着拉架的人吵得不可开交,给枯燥的生活增添了许多乐趣。 林昆做斥候,给流连背回来一兜子半拳大的红果子。流连险些晕过去——多少年了,没见过这个。林昆道:“姐姐,我见野鸟鹐这个果子,狼也吃。我饿得没法子了,你猜怎么着!酸溜溜地挺好吃!搜罗了一下,给姐姐拿过来。”流连强忍着心头的狂喜,抚摸着手中红灿灿的西红柿,“这是什么果子?长得这么好看!” “姐姐,鬼方人管它叫狼桃,倒是没见过有人吃。我想姐姐是个胆子大的,才拿过来的!” 什么是好兄弟,这才算是好兄弟!流连扒出籽儿,切块用鸡蛋炒了,汤里还下了一把绿菜叶末儿,煮出来一锅汤面。几个斥候乐呵呵地看着,还没盛,一个侍卫急匆匆进来,“娘娘,刚回来几个斥候,没吃饭呢,哦,都做好了!”说着舀出来端走了,剩下众人大眼儿瞪小眼儿,没法子,只好把碗筷小菜送进去。 信王屋里恰好有旧食堂的人在回事儿,与流连新仇旧恨不止一宗儿,恰好他认识狼桃,知道狼桃是毒物,怎么肯放过这个机会,便扯着嗓子嗷嗷叫,“有毒!饭里有狼桃!”所有人都变了颜色,目光聚到流连身上。 流连懒得辩解,拿碗盛了些,呼噜呼噜吃下去。信王不动声色地看着。那人叫道:“你肯定是提前吃了解药!来人,快来人,牵条狗来试毒!” 跟着过来的林昆冷笑道:“牵狗干啥!我来试试,毒死我活该!这东西是我拿过来的,与柳娘子无关!”说完盛了一碗面去吃。他的几个伙伴,也自己动手盛了吃。说实话,这盆面红白绿相间,漂着黄亮的油珠儿,香喷喷的!再听听呼噜呼噜吸面的声音!有毒!有毒也得尝尝!几个饥饿的斥候,也亲自下手盛了吃。 狗牵过来了,盆子早已见底。 “等等!”狄平冷笑一声,示意牵狗人放下狗食盆,“保叔,我看这个盆不地道,你往里面倒些茶水试试!”两个人抹头便跑!一屋子人呢,这么多斥候,身手都不算差,能让他们跑了?霎时间将二人捆得结结实实。 信王挥挥手,侍卫将二人带下去。信王陪着笑脸看流连,流连哼了一声,拂袖而去。信王知道坏了大事儿了,流连真的生气了。本来俩人正怄闲气呢,怎么禁得起再雪上加霜。这么多人呢,也不能拉下脸去哄她,强撑到众人都散了。 信王其实并不相信流连下毒,一是饭上得太快了,应该不是做给斥候们吃的,恰好做出来了罢了,没理由下毒。二来流连没那么蠢,大庭广众下毒,嫌抓不住吗?第三二人最近极恩爱,况且流连也明白林珩的死与自己无关,她疯了?给自己下毒!但是这个小娘皮翻脸无情,这回是真生气了,估计是不好哄。想想她的臭脾气,信王直嘬牙花子——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挠头的人,打,打不得!骂,又骂不过,扔了不要吧,舍不得!这女人就是专门克他的。下午还好,这个那个忙得不可开交,吃过晚饭,信王的心里开始敲鼓。晚饭是一起吃的,流连眉不抬眼不睁,好像看不见他似的。吃过饭保才和狄平赶紧溜了——不仗义的家伙! 想想流连的臭脾气,信王十分头疼。扔下她不理,又怕她真的伤透心,还是得趁热打铁,不能让她生气过夜。信王磨磨蹭蹭洗过澡,换了衣服,硬着头皮去了后边儿。 流连屋里点着灯,浴间有哗哗的水声,信王忙躺下装睡。流连嚓嚓地洗净衣服,拿墩布收拾干净浴间才出来,头发披散着,已半干,身上穿了雪白的缎子吊带裙。信王咽口唾沫,心里设计了几句话,谁知流连没过来,自顾自躺在榻上,好像没看见他一样。信王偷眼看,流连身上搭了一条水红夹被,背对着他,手中摇着扇子。 流连的头发长长的,水红夹被下身段玲珑起伏,白嫩嫩的胳膊搁在被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这个夹被是午休时搭一下用的,没那么大,一双白嫩的天足漏出来。信王突然觉得自己好傻,这么美好的时光,为什么要浪费在跟可人儿怄闲气上面。本来嘛,她又没干什么偷人养汉的事儿!自己男子汉大丈夫,气量大点儿!还能跟女人计较不成! 流连打了个喷嚏,放下扇子起来把窗户关上,返回来时,看见榻上多了一个人,不由愣了一下。 信王手快,不容她反应过来,辟手将她扯到榻上,不容她开口便吻了上去。流连恼火地捶他,信王闷笑一声,并不放开她。 “乖宝,不生气。”两个人贴得这样紧,闲气也没法再生了。流连撅着嘴,信王忙亲了亲她,“乖宝,其实我不信饭中有毒,你不会干这么傻的事儿!而且,那么多人维护你,我不能表现得不公正。不生气了,乖宝!”流连本来也不是真生气,也没法子再装样了。 “五哥,我们那里,狼桃是最普通的蔬菜,家家户户都吃,是极普通的蔬菜” “噢?是吗?这东西没毒吗?唔,好吃吗?那群混蛋,一口都没让我尝到!明天再做一些好不好?乖宝。”信王拱着流连的脖子,声音暗哑。 “没了,全吃光了!啊!好!好好好,明天给你吃,哪有你这样欺负人的!” 这个果子后来种了许多,流连存心把它们种在西边儿,总是不厌其烦地说,去西边儿园里摘一些红的柿子一样的果子,为简便起见,这东西就叫西红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