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妃安》 第1章 重归 宁王妃安(一) 四顾苍茫,万里红妆。 人生几度能有此风光。 宁安自床上醒来,灰白色的床帐印入眼眸。床帐为青缎,上绣八团花盆景纹。八团花由盘长、蝴蝶、花篮组合,沿边为海水江崖。这套床帐,华贵而不失素雅,只是可惜,蓝缎抵不过时间,日渐褪色。青缎变灰,八团花褪色。 就像是她的每一世。 似乎每一世,她都走不出自己给自己设下的桎梏。血,滴答、滴答而下,在黄泉路上,凝成一条血路。似乎每一世,她都会走入永恒的黑夜,有山,有树,有人,却不见颜色,永远都是深深浅浅,影影绰绰的黑色。 万里红妆,如此风光,却再也寻不到那个守候了自己千年的人。万里红妆,如此风光,寻觅千年,却不知原来他便是那个人。四顾苍茫,她再也找不到那个人了,他终于累了,终于放弃她了。 发髻滚落,乱发披纷。宁安趴在床榻上,一口接着一口的吐着血,满口血腥。 她抬手擦拭掉唇边血迹,手紧紧捂着胸口。黑夜之中,黄泉路下,一身红衣艳服的新娘子,捂住的胸口,有个血窟窿,心肝被生生扯出,浑身都是疼痛。 她痛,她冤,却无人听、无人信,只言她是坏了心肝的恶人,活该被剜了心,掏了肝。 “由此开始,便由此结束吗?”她轻笑,手垂下,细瘦的腕已经挂不住翠绿玉镯。手镯滑落,咯噔一声,碎成三块。 “小姐,您终于醒了。”圆脸侍女走入,端来了一碗清汤,白瓷的碗边有小小的缺口。 宁安扶额撑头坐起,“三魂七魄,都已归位了吗?”她脑子涨的疼痛,无数信息挤入脑中。 身前身后,尽是杂沓的影子。黄泉路上的女人,不知何去何从。前面有座凉亭,人影涌至,上书孟婆亭三字。阴魂经各殿审判,至此已是饥渴交织,渐近阳间,苦热侵逼,纷纷自投罗网。 面貌阴森,木无表情的老妇孟婆,主掌此亭。茶汤三杯,一杯忘情恨,一杯忘喜忧,一杯忘世事。 “夏侯宁安。” 无主孤魂不愿进孟婆亭,她太恨了,恨生怨,怨气冲天。她不愿忘,不愿忘记所受冤屈之恨,不愿忘记所爱人反目为仇之恨,更不愿忘记家人惨死之恨。她太冤了,太怨了,太痛了。 “夏侯宁安。”又是一声招呼,女人不由自主被她召唤。 宁安抬头,泪盈于睫,仇怨难解。 孟婆劝道,“天道有因果报应,你所恨之人,终会自食恶果。”她倒满三杯茶汤,“过来喝了茶汤,前生恩怨爱恨,全盘忘却。” 女人没有过去,“不,我要报仇!”周身黑气萦绕,怨气冲天。 “小姐,厨房只有稀粥了,您用些。”桃浅见她要起身,忙走过来,避开地下的血污,将她扶起。 再见面,恍如隔世。被锁在花田久了,她忘了许多事,唯有恨意滔天,一日比一日浓厚,不曾消散。 “桃浅。”她伸手,缓缓覆上桃浅的脸,“跟着我,让你们受苦了。” “小姐,您说什么呢?”桃浅看着消瘦到不成人形的小姐,鼻子一酸,忙低下头,掩盖住眼中盛不住的泪。 “桃浅,不能再叫小姐了,我可以忘,你不可以忘,我是宁王妃。”她知道,他们平时是怎么盯着她这个院子的,也知道,他们都是如何欺凌她房中的丫头的。她知道,她却无能为力。“以前是我无用,今后不会了。”既然回来了,她定要好好查查,是谁恨她入骨,要如此害她,又是谁,恨他们夏侯家入骨,要让他们满门皆亡,死无葬身之地。 “王妃?”桃浅担心的看着她,她觉得,大难不死的王妃比之以前,有什么不同了。 孟婆劝她,“生前罪孽还不清,死后来了黄泉,也是要入铁围山赎罪的,你的冤,你的痛,不会白受。” 女人还是不上前,“若是我忘了,害我的人,害我夏侯一门的人,受尽天下的苦又如何?”茫茫荒野黑尽了,如一张白纸浸透在浓墨中。“便是魂飞魄散又如何,我要看着这些人被剥皮拆骨,我要他们生不能,死不能,永不停息。”若非如此,如何能够消她心中的恨。 女人七魄悠悠,三魂渺渺。许多事情,她已经记不清了,她只记得,她被铁链锁着,在孟婆亭旁安了家。百里红花,满满彼岸花,她成了花田的主人。 他们都叫她“喂”。 有一天,来了一个男人,男人问她,“你叫什么?” 她坐在花田中,扯着一朵彼岸花摇头。男人笑看着她,“王维有诗云: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顺应自然,自得悠闲,坦然面对人生绝境,自在超然。日后我便叫你云起可好?” 云起,不错。从那时起,云起变成了她的名字。她一日日在花田等,等着她爱的人,恨的人从她的花田走过。 恨意把她的眼睛烧红,也让她忘了曾经。她没认出陪了她千年的男人,就是那个不听不信她的冤屈,挖了她的心,掏了她的肝的夫君。每每他问起她的曾经时,她都会用细白的牙齿咬住薄唇,唇上一根失血的青。 他总是说,不要绝望,不要含冤。 “桃浅,我的嫁妆可还在?”她是夏候府的嫡长女,夏候府,一门为将。她出嫁之时,父兄倾尽所有,为她准备了十里嫁妆。为得便是让她能够在夫家多一份底气。却不想日后,这份底气竟然成了旁人污蔑冤枉父兄贪腐的罪证。 桃浅点头,“在的。”她从腰上解下一串钥匙,“王妃您总说嫁妆不能动。” “以前是不能动,如今与其留着给旁人占了,不如我们自己用了。”有钱能使鬼推磨,她便不信,她倾尽了所有嫁妆,还护不住自己与这几个侍女。 宁王这些日子睡的不安,他一直在做噩梦。一会儿梦到一个女人一身红衣,双眼浸血,声声喊冤,一会儿又梦到百里彼岸花,女人坐在红花田中无聊的扯着花,他拿着棋盘前去,席地而坐,便在红花田中,与女人下棋聊天。……他还梦到面貌阴森,木无表情的老妇孟婆打散了他的三魂七魄,她说,“你的时辰已到,该走了。” 他又去了花田,他拉着女人的手,告诉她,“云起,你忘了吗,你叫夏侯宁安,而我是你的夫君,也是杀了你的人。” 他在梦中看到女人在花田疯了一样扯断一朵朵花,然后拼命想要挣脱锁住她的铁链。孟婆走到她的面前,告诉她,“千年誓约已到,他会魂飞魄散。” 宁安红着眼,“不行,他不能魂飞魄散,我还没有查清楚当年的事情,他怎么能死。” “你若想让他不死,还有一个法子。”孟婆告诉她,她只能以自己去换他。若是她应了,便给她一个能够活下去的法子。她可以分离三魂七魄,去找他,只要有一世,他能够相信她,无条件的信任她,她便可以回来,他亦可以回来。 “若是不信会如何?” “你会魂飞魄散。” 宁安笑了,“我应了。”空了千年的心肝,隐隐作痛。她想问一问,千年誓约是什么,她亦想问一问他,为何陪伴她千年。 只是,她似乎又高看自己了。 三魂七魄不全,怎能生为常人呢?灵魂若有毛病,人就会痴呆。觉魂若有毛病,人就会发疯,神经就会散乱。生魂若有毛病,人就容易生病。 一世一魂,一世一魄,一世世的追逐,一世世的心如刀割。偏偏,每每死后,她的一魂或一魄便会回归,她会带着上一世、上上世的记忆,继续遇到他,爱上他,然后被冤、被怨、被杀。 “我累了。”她倚靠在床上,看着桃浅清理着地下的污血,“桃浅,我累了。”明明就是他欠了她生生世世,为何如今却要她偿还?罢了罢了,算了算了。 “王妃,您说什么?” 宁安缓缓摇头,“没什么。”或许,魂飞魄散也没那么可怕。怎么也不会有剥裂三魂七魄疼,不会有一次次蒙冤含恨而亡疼。“桃浅,你去把芍药、柳风和飘桂叫来。”她们四个是她的陪嫁侍女,这么多年,她们无论在宁王府中受过多少磋磨、责打,也依然对她不离不弃,不曾有过抱怨。 四个人很快便站到了宁安的面前。宁安看着她们,微微一笑,“桃浅,你从我的嫁妆中那些银子出来,送去给厨房,告诉他们,日后我的餐食,要按宁王爷的来。不要说什么府中要节俭,府中没有银子,我们自己掏,总归我们要吃好的。”她需要尽快将身体调养回来,若是一直这样,恐怕日后她与王府中的妾室相遇,也无法在气势上压制住她们。“芍药,我知道你的堂妹还在夏候府中,你也去那些银子给她,让她帮我注意着萧姨娘与她的儿女。还有,让她偷偷打点一下,让宁青吃的好一些,用的好一些。”她的母亲是夏候府的嫡妻,生有五子一女,弟弟宁青出生后没多久便去世了。此后,一直都是妾室萧姨娘掌家。以前不曾觉得有异样,如今她死死生生,活了千年,早已不是曾经懵懂无知的女子。萧姨娘表面对他们不曾有过偏差,可至今却未曾给大哥选定亲事,在她出嫁之时,因父兄给她准备了太多的嫁妆,她的不满掩藏不住,这些,她当时竟然没看出来。还以为是萧姨娘舍不得她。 “柳风,王府之中现在有几位妾室,几房通房,她们分别是何人,是皇上赏赐,还是王爷自己纳的,你都给我打听清楚了。”她撑着额头,需要她做的事情太多了,她只能先将重要的安排出来。“若是需要银子疏通,便记上帐直接拿。切记不要让旁人察觉了。” “飘桂,你去拿笔墨纸砚来,我写张单子给你,你瞧瞧帮我买来。” 几个人相视,虽然都觉得王妃与之前不同了,但是她的变化让她们欣喜。王妃终于不像以前一样,胆小懦弱,只能默默受人欺凌,被妾室、通房踩到头上都不敢哼一声了。 这一日,宁安坐在门口,手里握着一个印章,就这么坐了一夜。 这一日,宁王坐在门口,手里握着一块玉佩,想着梦中的女子,就这么坐了一夜。 重来一次,你会信我吗? 天微亮,宁安轻叹一声。信与不信都无妨了,这一世,她不想与宁王有过多的接触。她只想找到害她之人,害夏候家之人。 第2章 相见 天地生人,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做人,也有两种,大仁或大恶。她自幼秉承教导,要有宽仁之心,要懂宽忍之道,做人要为善、为仁、为诚、为真、为乐。她谨记教诲,不敢忘却爹娘以及夫子的教导。她一生为仁为善,却不想死无全尸。 大恶二字,从来都易于大仁二字。 镜中之人,清明灵秀,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青葱圆指抚上铜镜,抚平镜中人似蹙非蹙墨烟眉,拂去两靥之愁。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自己这么美。她从来没有像今日一般,细细的看着自己,欣赏着自己。 调养了三月,终是脱离了瘦骨嶙峋,皮肤也蒙上了一层光泽。她不过二十二岁,却活的、愁痛的好似五六十岁的老人。 “桃浅,更衣。”宁安对着镜子中的自己笑了,嫁入宁王府七年了,有些东西,她也该拿回来了。 “王妃。”桃浅从门外走入,“今日王爷宴请太子,青蔓姨娘让您好生歇着。” 宁安笑着从镜前站起,“我是宁王妃,王爷宴请太子,我怎能不去呢?” 太子启行,太子妃汪氏青芷,她可没有忘记,上一世太子为了给她的兄长定上通敌卖国的罪名,有多努力。他的太子妃,又是如何在一众高门女眷中抹黑污蔑她的兄长幼弟以及娘亲。 宁王府分东西两宅,街东的宅院是王爷、王妃的住所,街西则为姨娘居所、客居。二宅相连,占了大半条街。宅中厅殿楼阁,峥嵘轩峻。后一带花园,树木山石,蓊蔚洇润。 宁王的生母是已逝先皇后,皇帝对发妻一片真心,念念不忘,待她生下的孩子,自然不会差。便是太子的府衙,都是比不过宁王的。 宁安扶着柳风的手,进了垂花门。垂花门中间是游廊,游廊中是穿堂。穿堂的前方,是一面硕大的插屏。紫檀架子,暖玉包边,缂丝水墨画。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苍然天色,自远而近,小谭水尤清冽,日光下澈,影布石上。白云悠悠,青树翠蔓。 宁安伸手轻轻抚摸插屏,“这是王维的诗。《终南别业》。”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写的是隐居终南山之闲适怡乐,随遇而安之情。”她缓缓抚摸画屏,“好画、好布,好诗,只是放在这里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 宁安转身,极便心中早有准备,此时心中还是一拧,不是疼,是酸是咸,又酸又咸,如同孟婆的茶汤。 人情世事,不外又酸又咸。 宁安缓缓转身,屈膝行礼。“王爷安。”她缓缓抬头,看着眼前的男人。眼眸深处,酸咸被生生压下,不让它们涌出。 她轻捂着胸口,这是一种灵魂的撕扯与拉扯,这是一种刻入灵魂的感情,她不知道能否被称为爱。爱是什么,她已经记不清了。所记得的,只有一次次被冤,一次次祈求他相信,却终被踢开的痛。那不信任的神情,那厌恶的神色,刺的她千疮百孔,再也不知道什么是爱。 曾经无数次,她多么希望他能够站在她身前,对她说,我相信你。许多无数次,她多么想他能够站在她身前,为她挡下一切诡谲暗害。可最后,终是她一个人爬起,自己面对一切。最终,她能够倚杖的只是她自己。 宁王看着她,眉头微蹙。他看着她眼眸之中光亮流转,一点点黯淡,莫名的烦躁。“你是谁?” 你是谁? 宁安看着眼前鬓如刀裁,眉如墨画的男人。她轻笑出声,“王爷忘了吗,我是您的妻子,夏侯宁安。”皇帝亲自指婚,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妻子。她轻轻抬起手,“前几年身体一直不好,形似枯骨,入不得王爷的眼。这些日子,倒是养起来了。” 宁王上前一步,站在宁安面前。“宁安?”他伸手,似想要抚摸宁安的脸,宁安却即刻后退一步,脸上是藏不住的防备。 他微愣,放下手,对宁安一笑。“你怕我?” 宁安摇头,低垂下眼眸。不过是不想过多接触罢了。 “你要去哪儿?”他问。 “听闻王爷宴请太子,我便想着我是宁王妃,这等场合,怎能不去。” 宁王看着宁安,宁安今日穿了一件红缎地八团花万字葫芦纹短衫,下身是一条黑色马面裙,裙摆水脚波浪翻滚,水浪之上绣有山石宝物,俗称“海水江崖”,表时绵延不断的吉祥,也有万世升平之意。这是王妃才能够穿的纹样。 “今日这样倒是好看。”宁王看着她,突然笑道。 宁安窥了他一眼,说的好像他见过自己一样。她可是记得,他从未见过她。新婚之夜,他连新房都没进。 “你不该是寡言之人。”眼前的面孔与梦中人相叠,梦中的女子,披散着长长的头发,每日不是坐在花田中扯着花,便是意图迷惑过桥之人。每日都是叽叽喳喳的,面上总是带着笑。有时候,恶作剧心起,也会裂开嘴,张着血盆大口以及利牙吓过桥的影子。 他又皱眉,扶额,不知道为什么这几个月总是想到那个女子。更不明白,为何这几个月,日日梦的都是她。 宁安不语,不知道说什么,也怕说的多了,出纰漏。她缩着肩膀,与他抱持着半臂的距离,防备着,疏离着。 宁王看着她,衣领半立,脖子上空荡荡。他伸手召来贴身伺候的小斯伍德,附耳轻言几句。 伍德点头退下,宁王看着她,“一起走吧。” 宁安飞快看他一眼,点头。 “如今管着府中诸事的是青蔓姨娘。”他微微转头,看着身边的宁安,“你是宁王妃,不该畏畏缩缩才是。” 宁安眉头一抽,心中滑过一丝不快,她依言抬起了头。宁王笑道,“你不该是胆小畏缩的。” “我本该是胆小畏缩的。”宁安道。她想了三个月,也谋算了三个月,她带着几世的记忆,也带着几世的学识。她想啊想,一直在想自己为何会这么惨,然后,她想到了。 家中萧姨娘不喜欢她与幼弟,她明面上待他们极好,却不教他们诗词,更不教他们如何为人处世。她将她养的畏畏缩缩,然后风光送她出嫁。大婚之时有多风光,众人对于她这个宁王妃便有多失望。夏侯府的嫡女,非但没有一丝将门世家的气势,反而畏畏缩缩,胆小怕事,诗词亦不通,连一般人家的女儿都比不过。 她是宁王妃,她的脸面便是宁王的脸面,她丢了脸,便是宁王丢了脸,宁王不喜她,冷待她,漠视她,萧姨娘便开心了。 曾经的自己,倒也真是蠢的很。宁安想着想着,便笑了。 “怎么呆呆的。”宁王摇头。 “什么?”宁安看着他。 宁王含笑,并不回答。“身子既然好了,便将府中诸事接过来吧。” 宁安惊诧,“为何?”“管理府中诸事,本就是王妃的责任所在。”让一个姨娘管着,总归不太合情理。 宁安勾唇笑了,“责任所在,宁安定不负所望。” 转过插屏,小小三间内厅,厅后便是正院。正面五间房,雕梁画栋,两边穿插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鸟雀。 “明日让梁嬷嬷带你多熟悉熟悉内院。”梁嬷嬷世他娘亲的贴身侍女,一直伺候在娘亲身边,娘亲过身后,便来了宁王府,照顾他的日常起居。 宁王走上台矶,宁安提起裙摆正要跨步。宁王半转身,伸出了手。宁安心口一跳,看了一眼他伸出的手。她想了想,还是将手放了上去。大手包住了她的手,干燥温暖,却让她烦躁。 这样不对,不该是这样,这与她预想的不一样。 大门之内,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四个大字,省事宁人。后面还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宁王乌。走进厅中,大紫檀雕螭案上,三尺高铜鼎,两边是山水泼墨画。十六张楠木交椅,整齐摆放在两边。 再往里走,是一个小小后院,虽小,也是假山流水,石桌凉亭,无一缺少。还未走近,便听到了笑声。宁王的一只脚刚跨过门槛,便有人迎了上来,“王爷,您可来了,太子可是都等您半天了……”话语在看到宁安时停下,是打量,也是探究。 宁安抽出手,踏过门槛,双手交叠于小腹处,下巴微扬。她笑着缓步走到太子与太子妃面前,恭敬行礼。 “这位是?”太子眼中闪过一丝惊艳。 宁王站在宁安身边,握住她的手,似在宣示主权,也似在给她力量。“皇兄,这位是宁王妃。”他笑着,浅浅的,很松弛。这是一种很容易让人卸下戒心的笑,“前些年身子不好,一直在院中修养。”他转头看着宁安,“如今身子好了,臣弟自然是要让她出来见人的。”他言语中带着调笑,“若是再不出来,外面人人皆说宁王妃身故,宁王妃要换人了呢。” 宁安笑着,淡然扫过青蔓姨娘,见她脸色一白,旋即很快恢复了笑颜。她一时不明白宁王打着什么主意,但是她却知道,这些年青蔓姨娘风头越发的盛了,她的娘家也跟着沾光。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外界便一直在传言,宁王妃重病,恐熬不过冬日,青蔓姨娘只待宁王妃病逝,便可续弦为王妃。 同欲相趋,同利相死。或许青蔓姨娘最开始并没有肖想什么,但树欲静而风不止,皇家之事,从来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先不说她还没死,便是她死了,但凭她的父兄是朝中重将,如今驻守边关,宁王便不能再纳妃。便是要纳妃,也要先探探她父兄的心意。如今西南边境不宁,战事胶着,驻守的将领为她父亲,长兄,宁王便想着等他死,扶一个妾室上位了。消息若是传到边境,让她的父兄如何想。若是她的父兄一时想不开,影响了战况丢了城池又如何? 宁王目前有三位姨娘,肌肤微丰、可亲的是雪姨娘;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的是雨姝姨娘;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眉,粉面含威的是青蔓姨娘。还有一个女子,虽然也是姨娘,但因年岁尚小,还未与宁王相见过。 他们围桌而坐,桌上已经摆上了前菜果茶。伍德捧着盒子从外走来,太子认出这木匣乃是已故皇后的遗物。木匣打开,里面是一柄长命锁。 “如意云,满堂富贵长命锁。”太子笑道,“若是我没记错,这是当年父皇给母后添的嫁妆。”他的生母也是皇后,不过是继后。先皇后去后,皇上便封了与先皇后交好的静贵妃为后。静贵妃便是他的母亲。 “是。”宁王从木匣中拿出长命锁,站起身,走到宁安身后,为她戴上。 宁安不解,却没有表现出来。活了千年,她早已学会了如何掩饰自己的情绪。 “早就想给你了,一直没想起。”锁的样式并不出众,不过是寻常的如意云头形。其上刻有吉祥的图案和花纹。珍贵的并非银制的锁,而是镶嵌在项圈、锁上的珠宝玉石。 宁安摸着颈下的长命锁,看了宁王一眼。她实在是想不明白。 宁王其实也想不明白,可他就是想要将这把长命锁给她。就像是许多许多年前的承诺一样。 梦中,女人的头发被花缠绕,她烦躁的想要切断发丝。他跟她说,留了这么多年,切断岂不是可惜。 他站在女人的身后,一点点为她解开头发。长发披拂在胸前,洗白的脖颈露出。一缕发丝不听话,缠绕到了脖颈上,她粗鲁的一手扯开。 他说,我娘有一把长命锁,你戴着一定好看。 她道,你都已经死了,拿不起长命锁的。他们这些魂魄,是触碰不到人间物的。 他说,如果有机会,我要亲手为你戴上。 她笑道,如果我们有下辈子,如果我还记得你,还能找到你,我会记得找你要长命锁的。 第3章 相近 青蔓姨娘与太子妃汪青芷,勉强算得上是一家。汪清芷是礼部侍郎的嫡长女,青蔓是汪青芷的姑姑的长女。汪氏姑姑,年轻时被一个秀才蒙骗,在秀才的蛊惑下与其私奔。后受不住乡间的清苦与婆婆的磋磨责打,逃回家中。汪侍郎怜惜她是自己亲妹,便亲自下乡,为这个妹妹解决了秀才。 他也寻了一户人家,想要将妹妹嫁过去。谁知道这个时候,妹妹有孕了。这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悄悄落了胎,偷偷调养着身子,新婚之夜以鸡冠血充之,谁也不知。可她偏偏不愿意打胎,还一口一声,孩儿是无辜的,这是她的孩儿,谁人也不能动。 这么一拖,便到了无法打胎的时候。待到十月,她产下了一个女胎,便是青蔓。汪侍郎嫡妻,也是汪氏如今的当家主母不允许她为女儿冠上汪姓,可奈何礼部侍郎疼爱妹妹。汪氏主母心中不忿,娘家人更是不满他的偏心,便将这位小姑子与人私奔,无媒苟合,珠胎暗结之事传了出去。 事已至此,便是汪侍郎再疼爱妹妹,也不得不顾着家族的脸面。他将妹妹送去了城郊的云华寺出家为尼,青蔓则说成是远亲,养在了府中。虽冠汪姓,却远比不上汪家嫡女庶女。待她到了出嫁的年岁,汪侍郎拜托了不少的人,才将她送入了宁王府。起先只是通房,后来得了宁王的看重,才升为了姨娘。 “你自己传出去的话,自己解决。”太子妃饮着茶,对她斜睨一笑,“若是影响了父兄,我汪家定会与你划清界限的。”本就不是什么能上得了台面的人,若非爹一直厚待她们母女。她身为一个私生之女,早该被扔掉。 青蔓低着头,“知道了。”她心中暗恨,流言初出之时,他们任由流言发酵,甚至暗中还期待着她有一日能够成为宁王妃。流言纷纷,难道就没有他们在其身后的助力吗?他们以为她不知道汪家打着什么主意,还不是希望她能够说服宁王,支持太子。 太子与宁王在花厅谈公事,其余姨娘在偏殿饮茶吃果,宁王府则是借着宁王宴请,直接在宴席之上借酒谢青蔓,一谢青蔓姨娘在她病重时为她管理府中诸项;二谢青蔓姨娘在她病重之时对她处处照顾;三谢青蔓姨娘在她重病之时照顾王爷日常起居;四谢青蔓姨娘管理有方在她重病期间日日去给她请安问好。 面上笑着,嘴里说着感谢,可谁都知道,她的每一件都是嘲讽。管理府中事物,是她自己求来的;重病期间没有照顾不说,还借口王妃重病,只让厨房日日供两餐清粥;至于照顾王爷日常起居,不如说是为了早日有孕,日日霸占着王爷,不肯分给旁人;请安问好更是没有过一次。 可她不能反驳,也不能挂下脸子。她笑着应下了王妃的四杯酒水。王妃坐下,亲近的将手放到了王爷的小臂上,对着她话中有话,“青蔓姨娘一贯是懂规矩的,也幸好府中有青蔓姨娘,我才能安心养病多年。”嘴上一句一个懂规矩,暗中却是在指责她不懂规矩,以妾室之身分,凌驾于妻之上。 王妃宁安在东西穿堂前的花厅里与梁嬷嬷点算议家务。府中家务冗杂,梁嬷嬷认为王妃一日难以弄明白,便道,“王妃,青蔓姨娘管了府中事物多年,已经十分熟悉,不如将她叫来协助。” 宁安看着账本,打着算盘,头也不抬,“无须,我可以。” 梁嬷嬷没有再说话,只是站到了一旁。这位王妃,几年前她是接触过的,为人蠢笨,连算盘都不会打。王府的算盘是铁桦木所做,为底、为边、为珠、为柱。算盘一尺长,半尺宽,厚重异常。算珠也比之一般的算珠要大上一些,若是手指无力,是打不起来的。 红润紧实的手指在算珠上拨弄,一手翻着账本一手拨着算珠,算珠与算珠相撞,发出沉脆的声音。 “飘桂。”宁安伸手,蘸了朱砂的比放入她的手中。她提笔落字,将有疑惑的地方圈起,并写上小字:某年月日,青蔓姨娘支取一百二十两,用途未知。 梁嬷嬷看着她的字,姿态繁多,圆活生动,顾盼呼应,连贯,横画竖下笔,中间稍提笔行走,收笔回锋,运笔沉稳果断。这是楷书赵体。 赵体为元代书法家赵孟頫所书。其书风遒媚、秀逸,结体严整、笔法圆熟、世称“赵体”。所作楷书,中锋用笔,平顺和畅。结构匀称,从而得妍媚丰满,婉转秀劲,之美,大与欧、颜、柳子的风格显然不同。 宁安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娘家的萧姨娘,生怕她知琴棋懂书画,只是随便请了一个老师,教她认字。她当时少了魂魄,为人呆滞蠢笨,一手字自然是没法看。可是如今,她带着几世的历练,魂魄归位,怎还会同曾经一样。 “病重七年,总不能日日躺着。”她含笑,咬重病重二字。宁王府中,谁人不知她非病重,只是装作不知罢了。世人可悲,以利为先,皇家更甚。一个无能无用的王妃,谁人会在意呢。 “七年便可练成此字,王妃果如世人所言,冰雪聪慧。” 世人所言?是世人所言,还是萧姨娘有意放出?或许,汪家也掺了一脚。 太子启行与宁王饮茶,对于宁王,他一直是防备着的。父王的心从来都是偏向先皇后以及宁王的,若非是他母后娘家显贵,加之朝中众臣支持,太子之位落在谁的头上还是两说。 父王明着说宁王惫懒,没有给他实权,却转头下旨将夏侯府的嫡长女赐婚给了他。明着说宁王固爱自由,不善为官,却又转身将这大宅赐给了他。不仅如此,他还将先皇后的嫁妆悉数给了他。如今的宁王,确实没有实权,但他的身后是掌握百万兵士的夏侯家,近乎半个国库的财务。 明着宁王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却将权钱都给了他。 “七弟,皇兄这里有一个案子,难断,不知七弟如何想?” 不待宁王出生,他便自顾自将事情一一说出。 两家争一婢,各不想让,以致殴伤人命。这本也不是什么大案子,谁打死的人,判了谁便是,谁被打死,判了银钱安抚了家眷便是。可问题是,这女子,是拐子所拐来的。拐子先收了甲户人家的银子,甲户人家便与拐子约定,三日后接入门。谁知拐子又悄悄寻得一买家乙户,收了银子直接便将人送了过去。 “七弟,若是寻常人家,该怎么判便怎么判,可这乙户,并非寻常人家。”乙户不是旁人,正是夏侯家。 夏侯家一门忠烈,长子、二子、三子、四子十一二岁便跟着父亲上了战场,五子年幼,今年也不过才八岁,养在府上。府上除了嫡五子外,还有一位庶子。庶子在城中,乃是一霸,倚财仗势。夏侯府庶子名文龙,今年十五岁。性情奢侈,言语傲慢。虽也上过学,学问却不深。整日斗鸡走马,游山玩水。 甲户是本地一个小乡宦之子,姓冯。自幼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守着薄产过日子。十八九岁也未成亲,可巧,遇见了拐子卖丫头,一眼便看上了。给了银钱,便买来做妾,约定三日后接入门,怎想拐子又转手卖给了夏侯文龙。拐子卷了两户的钱,逃亡他省了。 三日之后,冯公子接不到人,四下打听才知道人被夏侯文龙买走了,当即带着下人去了夏候府要人。夏侯文龙跋扈惯了,喝着手下人将人一打,冯公子被抬回家去,三日便死了。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皇兄该如何判便如何判,无须顾虑臣弟。”夏侯府何时有的庶子?宁王心中疑惑,面上却没有显露分毫。他对夏侯家事关注的并不多,一是因为不喜胆小畏缩的王妃,二则是怕与夏侯家来往的密切了,引得太子猜忌。 呵。他如今什么不做,太子不都处处时时猜忌着他,防备着他。 “不如,此案便交由七弟判吧。”太子呵呵一笑,圆胖的脸上,五官堆起,笑得像一只奸诈的肥鼠。 “臣弟受命。”他明白太子是何打算。若是他公允判决,便会惹得夏侯家不快,日后只要有心人稍一挑唆,将此事重提,夏侯家便会与他生龃龉。若是他不公允的判,便会惹恼百姓,即便是百姓明里不说,暗中也会说他身为皇子,不受法纪法规,偏私严重。 “涉及王妃娘家人,不如问问王妃吧。”太子不等宁王应允,便差人去喊王妃。 宁安一边走向花厅,一边给桃浅使眼色。桃浅放慢了脚步,从袖中掏出一些散碎银子塞给了前来通报的侍女。“这位姐姐,好好的怎么突然叫宁王妃去?” 宁安到花厅时,已经大概了解了事情。她走入行礼,还未坐定,太子便迫不及待地将这起案子说了。宁安笑了笑,“自古从来都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便是我娘家庶弟又如何,该怎么判便怎么判就是。”她噙着笑,优雅又冷漠,“便是判了斩立决,也是他自找的,怨不得旁人。” 太子挑眉,“王妃似乎不喜欢庶弟。” “论不上喜与不喜,不过是见过几面罢了。”夏候府嫡庶分明,她娘亲死后,萧姨娘只是代管府中诸事,并没有被立为续弦。她知道萧姨娘心中最怨的便是子女为庶,一心想着爹能够将她扶为正室。只是爹久居边塞,自她出嫁便不曾回来过,扶为正室一事自然也就耽搁下来了。 正室子女与庶出子女,差别并非嫡庶二字,还有名字。正室所生的子女,按着族谱,从宁字,而庶出,是没有资格用宁字的。不仅没有资格用,便是起表字,也要避开。 “不是在说夏侯文龙触犯法令之事吗,太子怎么说起嫡庶了?”椅子边,高几上,茗碗花瓶具备。宁安宴席之上没用几口,又算了半天的帐,早就饿了,见高几之上摆放着一碟桃片糕,拿起一片便送入了口中。 太子离开,宁王看向宁安,“没吃饱吗?” “没有。”宴席之上,都是侍女布菜的,每样菜只夹一丝两缕,入口咸淡都尝不出来。 “你可要夏侯文龙死?” 宁安看着他,“莫要说的这么严重,便是我要,生死也不在我手中。”便是定了罪,也不会是斩刑。最多便是一个监禁或是流放。 “为何?”他查过萧姨娘与夏侯文龙,他们与宁安的交集并不多,他不懂为何宁安如此厌恶他,便是深深藏在眼底,也掩盖不住。 “为何什么?为何如此厌恶他?”她轻笑两声,“若是我说他日后会害死我,害死父兄,我不愿惨事发生,所以想要先下手,你可信?” 你可信?宁王看着宁安,又是一阵恍惚。 她的脸又与梦中人相叠。梦中,她对他说着她的恨。 他说,若是宁王说杀了你是救你,你可信? 她微愣,随后笑道,若是你说的,我定信。 她的笑十分的纯净,没有虚假,全是真诚。 她还说,我们认识多久了,我相信你不会害我的。可是宁王不是你,宁王什么不问,什么不查,便咬定了一切都是我所做,他不仅杀了我,还挖了我的心肝。他不信我,我又为何要信他? “王爷,你还好吗?”宁安见他面色一白,招手便要喊人。 “无事。”宁王摇头。他看着她,“我信。” 宁安一愣,宁王又道,“我信你,可是夏侯文龙不能判。”这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皆因情分脸面。他掏出一份小帖,递给宁安。 宁安接过,“这是什么?” 宁王冷哼一声,“护官符。”上面所记,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始祖官爵房次。“天子脚下,竟然有这种东西流通。”一朝生事则百计营求,父为子隐,群小迎合,如此的明目张胆。 “夏侯文龙的生母萧姨娘,出自陇西萧氏。”陇西萧氏是门阀士族,集军政大权于一身,仗着在当地的势力作威作福,便是皇上也不敢擅动。“萧氏与城中永昌侯尚书令史公、都太尉县伯王公、右丞相薛公,这四家皆连络有亲。”萧氏将萧姨娘送入夏侯府,为的是探查军政,右丞相薛公,费尽心机将孙女捧为皇后,为的是集天下权与薛氏手中。“一损皆损,一荣皆荣。”牵一发而动全身。 “父皇当年即位,也有他们推波助澜,所以在登基之初,父皇给了他们极大的权势。”他的父皇,继位的凶险,这一步不得不走。可也导致了后面,他们的权势越来越大,越发嚣张,甚至于想要架空皇权。“不说这几家,便是萧姨娘的世交亲友在城内城外者,亦是不少。”夏侯文龙是萧姨娘唯一的儿子,她又怎会眼睁睁看着儿子被定罪问罪。 “若是官府衙门办案,顺水推舟,做个整人情,将此案了解了就是。”便是日后被查问了,也可以说,事关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实是重生再造,正是殚心竭力图报。只是如今世上乃是“大丈夫相识而动”“趋吉避凶者为君子”,若是不顾世上趋势,一味报国,恐最终非但不能报效朝廷,亦自身不保。 “太子将此事交给你,便是要让你左右为难。”无论判与不判,宁王总会失掉民心以及皇上的心。 宁王点头,“进难,退亦难。”他的皇兄,当真是给他下了一个好套。 宁安不语,许久之后才道,“我怀疑我娘的死并非难产。”幼年的记忆并不清明,她唯记得,娘亲生产那日,萧姨娘站在院后,与接生嬷嬷私语。 宁王看着她,不明白。宁安道,“你……皇上若是想要制约打压萧氏一族,我娘的死,可作为一个切入点。”只需要撬开一点点,能撬出一点点萧氏的腌臜,便有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 宁王笑了笑,“谢谢你。不过如今,还是要想想这一关要如何过。”至于萧氏一族,急不得。 此案无论怎么断,恐怕都会落得一个殉情枉法,胡乱判断的名头。 “女人!”宁安突然站起道。她的脸上闪过兴奋,“若是又有人状告夏侯文龙、冯氏公子二人呢?” 宁安两手交握,缓缓踱步。“太子断不了的,便推给你,你也不要断,将此案拖下去。”如今是冯氏族人状告夏侯文龙,若是被两卖的女子状告夏侯文龙与冯氏公子呢?“夏侯文龙并非怜香惜玉之人,又因这个拐卖的女人惹了麻烦,他定不会好好待她。”打骂是轻的,以她对夏侯文龙的了解,只怕他为了推卸责任,会将女子杀害或者转卖掉。“风口浪尖之上,杀他是不敢杀的,定会卖掉。”夏侯文龙心高气傲,自觉自己能力强,能够解决一切。此事他定不会跟萧姨娘讲。“与其现在裁定夏侯文龙与冯氏公子谁对谁错,不如先裁定他们买卖女子的事。” 律法对“略卖人”的处罚是相当严重的。诸略人、略卖人为奴婢者,绞;为部曲者,流三千里;为妻妾子孙者,徒三年。 “柳风。”宁安唤来柳风,“你出府去,悄悄打听一下夏侯府前几日买入的一个年轻女子,若是她被发卖了,你便悄悄将她买下,藏起。”她看了一眼宁王,“从王府的账上支银子。” “是。” 宁王含笑看着她,“王妃不仅冰雪聪慧,还通晓律法。”以更重的拐卖罪行掩盖较轻的冲突致死,直接给他们冠上重罪,总归冯氏公子已经死了,与他便也无关了。倒是夏侯文龙以及萧姨娘,不会任由拐卖罪行被坐实。他们只要一有动作,他便可以上奏父皇,将这起烫手山芋顺势推出去。“我以前怎么没发觉你如此……”他斟酌了一下用词,“让人惊艳。” “王爷可是要感谢我?”宁安看着他,淡笑,“若是王爷真的有心感谢我,可否帮我查一查娘亲的死?”她越想,越是觉得萧姨娘为了上位,联合接生嬷嬷,害死了她娘。 宁王也看着她,许下承诺。“事关亡故的岳母,本王定会重视。” 第4章 红痣 七月,王府之中传来好消息,雪姨娘有孕了。 她瞒了三个月,一直到胎像稳了,才上报记档。同房的记录拿出来核对,又请了大夫过府把脉,最终确定无误。夏日炎热,府中的冰原是紧着王爷、王妃的,如今雪姨娘因炎热日日难以安睡,便借着有孕不能休息不好,将王妃处的冰要去了一半。 “王妃入府也有七年了,怎么此前年年无冰可用就能熬得过,今年便熬不过了?”雪姨娘坐在自己的小院中,周围站了三个侍女执扇为她扇风。按着配比,姨娘只有一个贴身侍女,两个做杂事的侍女。如今她有孕,又是宁王的第一个孩子,宫中看重,直接拨了五六个宫女来伺候她。 雪姨娘抚摸着还没有隆起的肚子,“咱们王爷二十好几了,还没有孩子,我腹中这个孩子自然是金贵。”她笑看着雨姝姨娘和青蔓姨娘,“我算不得什么,只是我热了睡不好,孩子也睡不好。” 雨姝姨娘浅笑,眼中有些一丝羡慕。她入府也五六年了,却一直不曾有孕。 青蔓将她面前的西瓜拿过来,笑道,“西瓜性凉,你有孕要少吃。”她转头对着自己的侍女道,“去,让厨房给雪姨娘做碗西瓜酪来。” 有孕又如何,生的下来才是本事。宁安眼神一冷,微微一笑,看了一眼得意的雪姨娘,转身离开。 “王妃?”跟在宁安身后的芍药不明白王妃为什么笑。 “她这身孕,有的可真是时候。”又是这么巧,在她接管王府诸事后有孕。 上一世,也是这个时间,雪姨娘有孕。待到有孕六月时,她突然小产了。她什么都不知道,从来都是只呆在自己的小院中,却平白蒙上了一个嫉妒戕害王爷子嗣的罪名。 既然雪姨娘说是她害了她,那她便如她所愿。 宁王睡的不安稳,他又开始做梦。他梦到宁安跪在他的面前,她满脸的委屈、害怕。她哭喊道,“我没有,我日日只在自己小院,连雪姨娘有孕都不知,我又如何害她。” 雪姨娘在旁边嘤嘤哭着,对她怒道,“不是你是谁,你如何证明不是你自己,我看你便是嫉妒我有了身孕。” 梦里的宁安细瘦干瘪,枯败的趴伏在地下。她惊怕无措,不善言辞,压根辩不过雪姨娘。她看了看四周,然后看向自己。眼中带着倔强,面上含了期待。“王爷,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 画面切换,已是换了另一番场景。看不到头的红花田,女人席地而睡。他问她,怎么睡在地下。 她说,不是地下,是花上。挺好的,比活着的时候好。 他盘腿坐在她身边,问她,活着的时候不好吗? 她摇头说,不好。夏天热的睡不着,冬天冷的睡不着。床板是硬的,多加两层褥子管事的都不给。 她偏头看着他笑。也怪当时性子软弱好欺,我是王妃阿,怎么就不能要两床褥子。 他又问她,还难受吗? 她拍了拍胸口,时间久了,便也忘了。 就像是孟婆所言,人生一场梦,梦醒莫寻觅。守着这万里花田久了,她已经记不清许多事了,她甚至想不起爹娘的相貌了。 他看着她,云起,你真的忘了我吗? 她不解问,我们以前见过?什么时候,生前还是死后? 他轻笑摇头,忘了便忘了吧,忘了好。 彼岸花日日生长,不灭不败,长得多了,便开始缠绕在一起,有些还会缠到她的身上、发上。 彼岸花攀上她的胸口,她一把扯开。彼岸花怒起,一株株缠绕在她的身上。她也怒起,直接动手便扯。衣襟被彼岸花扯开,左胸上,有颗小小的红痣。 她只穿了一件单衣,那是她临终时的衣衫。白色的单衣被血染红,单衣下的胸腔里,鲜红的心被一剑挑出。当着所有人的面。她惊诧,苍凉,悲伤……继而便是羞愤。还没来得及捂住胸口,便没了气息。血浸透了白衣,与红痣融为一体。 宁王从床上猛坐起,他扶额喘息着,心口拧着疼,疼的他几乎无法呼吸。 “王爷?”伍德走入房中,在围帐后轻声唤。 “什么时辰了?” “已经过了丑时了。” 宁王一手掀开围帐,“更衣,我要去看看王妃。” 宁王到王妃院落的时候,守夜的芍药和飘桂正坐在门檐下打盹。见他来了,忙起身。 芍药压低声音道,“王爷,王妃已经睡了。” “我知道,我去看看她。”他环视了一下四周,这个院子他从未来过。院子没有留灯,只是靠着月光照亮。除了院落大门,门窗具是大敞。“为何不关门窗?” 飘桂点起灯笼,“天热,王妃不安眠,将门窗都打开,夜间透风,王妃还能睡两三个时辰。” “没用冰?” 芍药、飘桂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宁王走进内殿,微风吹过,即便是夏日,夜间的风也带着一丝凉意。宁安侧躺在床上,上身只着一件肚兜,下身一条薄薄的亵裤。没盖被子,薄被被掀到了一旁。细白的肌肤上,一层薄薄的汗。 宁王站在床边,将手放到了她的背上。她的背很薄,那是常年被苛待的薄。手指沿着被中往上滑,到脖颈处停下。手指之下,就是肚兜的结扣。微微停顿,而后缓缓解开。 他也不知道他想要确定什么,他只是知道,他今夜一定要确定一下。 宁安睡的并不安稳,她翻身仰躺,一会儿拉过被子盖上,一会儿又踢开。晚风凉,盖被热。 宁王的视线落在她的肚兜上,肚兜为黑色,花纹是绣虎镇五毒。与梦中她被剜心时穿的一样。他将手放在肚兜上,缓缓拉开。干瘪轻薄的肉体,骨头很明显,却没到戳出皮肤的地步,婉约微贲的左乳上,一颗小红痣,如一滴血色的眼泪。 芍药和飘桂站在门外,止不住的担心。正在她们想要找个借口进去看一看时,宁王走出来了。两人忙低头,宁王在伍德面前停下。“去送些冰来,多送些。” 伍德看了他一眼,“王爷,府中的冰不多,皇后娘娘说,雪姨娘怀着您的第一个孩子,府中的冰——”定要紧着她用。 宁王不耐,甚是烦躁。“让你拿来便拿来,哪儿那么多废话。” “是。” 宁王走出小院,出门时又停下。“日后府中的冰紧着王妃用。” 伍德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却还是道,“是。” “还有。”他转身看向芍药与飘桂,“今夜我来之事,无须告王妃。” “是。” 万里红花田,十里黄泉路。红花田没了主人,花儿们也无聊的紧,一一伸出去,绕满桥上,不是缠绕一两个人影,拖入浑浊不堪的河中。 “孟婆婆终究还是心软了。”纸扎人僵硬晃动到孟婆身边,雪白的脸,血红的腮。 孟婆轻哼一声,“不过是看不惯两人的蠢笨。”她用汤勺敲着桌面,“花田中,水井旁,一间草屋即可。” 纸人一边咯咯笑着,一边叫来其他纸人准备建草房。“可是为宁王与云起姑娘准备的?”也是,若是这一世两人能解除误会,修成正果,总不能日后回来了,再席地而睡。 少了一个助手,孟婆手忙脚乱。曾经的千年,她只需要坐在亭中分发三碗茶汤,如今却要事事亲力亲为。若是两个蠢笨之人这一世还是如同每一世一样,她岂不是要忙碌的无休无止。 她可不是心软,只是年龄大了,做不动了,需要一个徒弟从旁协助。 明王妃嫡子百日,一众亲王,城中贵胄,均被邀请。当今皇上五十出头,有十子四女。明王是长子,二十七八岁。成亲虽早,却一直无子。这是他的第一个儿子,又是明王妃所生,自然是欢喜。 参加百日宴倒是没什么,只是这送什么,确是有讲究的。婚宴、寿宴、孩童满月百日宴,含义不同,应当送的东西也不同。雪姨娘、雨姝姨娘是妾,无资格参加这种宴席。青蔓姨娘也是妾,却因为娘家的关系,被明王妃单独邀请,便有了赴宴的资格。 明王吗?宁安坐在罗汉床上,手肘放在小几上,撑着脸颊。她整个人还是单薄的很,却又比之前好上了许多,之前人不人,鬼不鬼,似一具骨架蒙上了一层人皮。 明王腿部有疾,走起路来有些坡脚,他一直掩藏的很好,若非快走,是看不出来的。她父兄惨死,被冠上通敌卖国的罪名时,她曾经见过他一面。她不知道这里面是否有明王的事情,她只是知道,那时候的明白已经从一个被人嫌弃的坡脚皇子,变成了足以与太子对抗的存在。 “芍药,我们去王府库房。”她记得王府的库房中有一柄玉刻如意云福禄寿长命锁。 这柄长命锁主图案为福星、禄星、寿星三位神仙星宿。这三星在民间合称三星高照。背面富贵长命四字。三星左右为口含仙草的蝙蝠和鹿,如意云头边缘而上为两条尾部相交的龙。项圈镂空,顶端正中为吉祥花卉,左右成双,凤戏牡丹。中间扣牌图案为花篮,盛着寿桃,左右为鲶鱼,取谐音年年有余,富贵有余。四周吉祥花草纹样,以万字纹相隔。锁下坠为番瓜、寿桃、佛手柑、石榴等吉祥瓜果。 福星司祸福、禄星司贵贱、寿星司生死,佩戴三星高照长命锁,寄含了父母对孩子未来的美好期望,长命百岁四言以蔽之。 “找个鎏金的盒子,将这柄长命锁好生包起来。”长命锁拿走,又同王府库房说了,做了登记。“我记得我的私库中有一架琉璃屏风,你同飘桂去找出来,同长命锁一同送入明王府。”宁王是宁王,她是她。既然明王要深藏不露,她便也装作不知道就是,但这并不影响她有意与明王妃交好。 “是。” 宴席当日,宁安与宁王同乘一辆马车前往,青蔓姨娘因是妾,身份有别,只能坐轿子,并且要远远缀在他们的马车后。 宁王今日穿的特别正式,黄地缂丝金龙十二纹龙袍。十二章纹是帝王礼服上绘绣的十二种纹饰: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通称“十二章”。十二章纹象征最高权位,这件衣服不仅仅是衣服,也是身份的象征。 “若想不被人欺,便要端好了自己的身份。”世事并非夹着尾巴老实做人,便可位及人臣、富贵终老的。皇权之争,权势之争,哪一个不是踩着无辜人的尸骨走来的。他自出生便深陷这漩涡中,他若要自保,便要靠着父皇对他母后的愧疚、思念,靠着父皇对他的喜爱,靠着父皇给他的身份低微。“生而高或可腾乎远,近楼台未必先得月。”他看着宁安,眼眸乌沉,“我若不端好自己的身份,不将父皇对我的偏爱彰显出来,旁人便会认为我软弱好欺。”一个没有母族为靠山的皇子,在这深宫中,凡是有一点纯真与软弱,都活不下去。 “我明白。”宁安勾了勾唇角,“礼教皆是假,利益才是真。” 宁王笑了笑,“父皇为了对抗萧氏、史公、王公、薛公四族,继位之后便暗中安排了八柱国。”八柱国分别为创立府兵制的文氏族、元氏族、钱氏族、侯、陈氏族、二李氏族、赵氏族、于氏族。“这八个家族,既有皇商,也有农主,亦有朝中天下各处官员。”八国柱实行后,父皇暗暗把征发、调动和指挥全国府兵的大权集中到到了自己的手中。 宁安满腹疑团,“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你的父兄,夏侯老将军,以及夏侯少将军,是直接受父皇命令的十二大将之一。”他正色道,“萧氏、史公、王公、薛公四族对于父皇暗中掌握兵权的事已经有所察觉。”他看着宁安,缓缓道,“他们若是想要固权,继续他们氏族的地位,若要瓦解父皇的兵权,他成立的八柱国,便要先破掉十二大将。” 宁安抬头,面上惶惶,她看着宁王,“何为破掉?” “死。” 梦中的场景,虽然碎碎片片,他梦到夏侯一门从宁字的男丁都死了,老将军也死了,他们还一一背上了通敌卖国的罪名。他知道夏侯老将军的为人,他知道,夏侯老将军和他的儿子们绝对不会通敌卖国。可罪证确凿,他便是想帮也无能为力。 宁王挨近她,宁安警惕的看着他,他道,“明王妃出自王公氏族。”四族的分枝伸的又长又远,这些年,更是将族中女子派出,一点点深入各个王府之中。“你想与她交好,也得先看看你是否能拿的住她。”活了千年又如何,整日里接触的都是那些鬼魂,有些缺了三魂,有些气魄,呆呆傻傻的。便是正常的,也少有魂魄理她。 她凝视着他,面无表情。“你瞧不起我?” 宁王轻笑摇头,“并非瞧不起你,而是明王妃是嫡长女,又自幼接受种种教养,如修炼多年的老狐狸,你的这点小心思,如何能瞒得过她。” 他抬手,宁安下意识偏头。宁王轻笑,“你的发上沾了枯叶,我帮你拿下。” 宁安垂眼看着项圈,“可是礼物都挑好了——” 宁王从她发上拿下枯叶,掀开车窗扔出。“准备好了便送吧。”要防备着他们,亦要维系好面子。“夏侯老将军是我的岳丈,我自然不会看着他出事,你放心。”朝中的事情,她一个女人,根本接触不到,又谈何能够护住父兄呢? 宁安看了他一眼,不语。眸光流转,她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对她这么好。更不明白,他为何要帮她。她已经不奢求他能够信她了,只是不想父兄再一次被人污蔑,再一次死的冤屈。 宁安眉头拧起,宁王以为她舍不得琉璃屏风,便道,“若是不想送,不送便是。”左不过一个百日宴,便是空手去又如何。 宁安抬头看着他,“不送,为何要送。”或许父兄被冤身死明王妃也参了一脚。 “芍药。”她掀开帘子轻唤。 “王妃。”芍药小跑几步,走到车窗旁。 “琉璃屏风我不愿送了,你现在马上回王府,去我的私库中将琉璃屏风换成银烛秋光冷画屏。”她吩咐,“你同柳风一同回去,让门房周大驾马车送过来,抓紧些。” “是。” 第5章 银烛秋光冷画屏 明王府比不上宁王府大,却更为华丽。 宁安刚入明王府,便与宁王分开了。侍女引着她去明王妃的院落,宁王则是被引去了正堂。 门外錾铜钩上悬着大红撒花软帘,南窗下是一张罗汉床,床上铺着大红的软垫,东边板壁立着一个锁子锦靠背与一个引枕。明王妃坐在罗汉床上,怀中抱着幼儿,两边分别立着一个嬷嬷,一个乳母。 明王妃的心腹侍女叫平儿,立在一旁,捧着一个小小的茶盘。宁安在门口站立了一会儿,无人通报,明王妃也不抬头,只是逗弄着怀中的幼儿。一会儿后,她才慢慢地抬头,看着宁安问,“这位是?” 平儿道,“回王妃,这位是宁王妃。” “宁王妃?”她笑着,一面说一面将幼儿给一旁的乳母,走到宁安的面前,“一直听说宁王妃身子差,出不了门,如今好了吗?”她拉过宁安的手,亲热的拉着宁安走到罗汉床前。 宁安看了一眼罗汉床空出右边,没有贸然坐下,只是站在床前。明王妃笑看,一面招呼平儿给她拿凳子,一面又让她给宁王妃上茶。 “我比你年长个几岁,便称你一声妹妹了。”她生产完不过三月,脸上还有些月子里的圆润。“妹妹,太子妃还没到,你先用些茶点。待会儿她来了,我带你去看一样好玩意去。” 宁安扫了一眼罗汉床空余的一边,心中了然,想必这个位置是留给太子妃的。 平儿给她送上热茶,宁安端起轻抿了一口,茶是普洱茶,加了少许红糖。普洱发酵后性温,色泽褐红,滋味醇和,比绿茶更适合产后饮用。只是宁安喝起来,着实不喜这股浓郁甜腻。 “妹妹可是不喜欢?”明王妃见宁安眉头微跳,忙问。 宁安摇头,“身子差,许久没饮茶了,突然饮茶,着实欢喜。”她又抿了一口,将茶盏放在一旁的高几上。 宁安的话音刚落,太子妃便到了。青蔓与太子妃一起,除了青蔓,还有两个女子。桃浅附耳对宁安道,“王妃,另外两个,一个是薛公的外孙女,姓徐。另一个是咱们府中的,梅卿姨娘。”梅卿姨娘入府时只有十一岁,便一直养在府中。 “梅卿是姨娘,姨娘为何可以来?她与太子妃也有关系吗?” 桃浅飞快看了一眼太子妃,“梅卿姨娘明王母妃韶贵妃娘家的人,明王得子,她自然是在受邀之列的。” 宁安打量着梅卿,冰清玉润,靥笑春桃,云堆翠髻,纤腰楚楚,宜嗔宜喜。 梅卿扫了她一眼,眉尾轻佻,暗含挑衅。她仿若看不到她一样,直接坐在了明王妃身边,亲热的,笑闹着要抱一抱幼儿。 女人之间,会聊些什么?身份再高贵,还不是围绕着男人、孩子以及珠翠。 “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污纨绔与那些流荡得女子悉皆玷辱。” 宁安端起冬瓜燕窝蓉,一边喝一边听着她们聊天。她不过一个闪神,她们便换了话题。 “……巫山之会,云雨之欢,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明王妃一面说,一面用手帕掩了半边脸。双颊绯红,娇羞而笑。 宁安捏起一块江米凉果,一手捏着凉果送入口中,一手拿着小小得盘子,接着掉落的京糕、松仁、核桃碎。 宁安眨眨眼,不明白她们为何一个个都掩嘴娇笑。 “说什么呢?”明王与宁王并肩走入。 明王妃站起迎上明王,宁安也跟着站起。她悄悄的看了一眼明王,明王比宁王矮上一些,长得比宁王好。宁王五官分明如刀刻,带着冷峻,存了一丝戾气;明王则润雅俊朗,颇有翩翩君子之风。看着,便比宁王好相处。只是这好相处的面容之下,不知藏着一颗什么样的心。 明王妃与太子妃对视一眼,只是笑着摇头。 明王也不追问,只对她们道,“太子与太子妃,为贺我儿百日,送了一床镶金鎏珠的百子被,咱们一同去看看。” 一行人走到库房厅中,今日新收的礼品一一摆放在厅中,还未来得及归拢。太子与太子妃所赠的百子被就放在正中的桌子上,被面以全金丝银线所绣,还镶嵌着无数的珍珠以及金猪,被角还有分别坠了四头小小的金猪。 众人一一夸赞这床百子被,宁安也顺着她们的话夸赞了几句。太子妃看向她,“宁王妃所赠是何物?宁王妃乃将门之女,性情颖慧,想必不会是什么俗物。” 宁安看了宁王一眼,宁王对她微微颔首,宁安这才道,“也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不过是一柄福禄寿如意锁。” 厅里有管事之人,厅里的每件礼盒,每个物品,都挂上了标识,标明是何人所赠,以待对帐入库。管事之人很快便找出了标注为宁王府的盒子,交由平儿,平儿双手捧着盒子,递到了明王与明王妃面前。 “呦,这不是宁王幼时所戴如意锁吗?”明王妃捧出如意锁,惊艳之色一闪而过,随即便是满脸欢喜。 她看向宁王,“这可是父皇在宁王出生之时,亲手绘制,命人所做,宁王一贯珍惜的紧,今日怎么肯割爱了?” 宁王看向宁安,眼中一抹温柔。“二皇兄得贵子,乃大喜之事,是所爱不假,却不及二皇兄之喜,自然割得。” 明王妃抿唇而笑,看了看宁安,又看了看宁王,调侃道,“怕是非割爱,而是不虞之隙。”她朗声笑道,“既然入了我明王府,可便是我的了,我便不管是割得还是不虞之隙了。” 宁安惊诧,她确实不知这个如意锁是宁王幼时之物。不过既然已经送出了,也没有再要回得道理。 太子妃的视线在宁王与宁安身上游弋,眼中含了一抹不快。她看了一眼青蔓,毫不掩饰自己的责问与不满。 太子妃上前一步,笑道,“听闻宁王府的青蔓姨娘也给明王妃送了贺礼,是什么?” 明王妃看向管事,管事翻看了一下账本。“回太子妃,宁王府青蔓姨娘所赠乃是一幅插屏。银烛秋光冷画屏。” 管事引着他们看向西南角落,角落里放着的正是这幅插屏。宁安走上前,四下仔细看了看插屏,笑道,“这幅插屏,倒是与我陪嫁中的一幅插屏极像。”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此画屏为玉石,雕刻以唐代杜牧的《秋夕》。”宁安的手指缓缓在在画屏上移动,“层层布景,是一幅着色人物画。不着一意,含情无限。”手指在楠木包边停下。 宁安唇边噙了一抹笑,如画屏之画,凉如水,寒意袭人。“只是明王与王妃大喜,送这幅插屏,似乎不太恰当。”她将手指拿开,一瞬间收敛了寒凉。“烛光屏冷,情之所由生也。扑萤以戏,写忧也。看牛女,羡之也。”她缓缓走到青蔓姨娘面前,“此画所画乃是秋夕,秋夕所写乃是闺怨,所表是幽怨。”她转身,看着明王与明王妃,“此诗断句极佳,意在言外,其幽怨之情不待明言而见也。落句即牛女会合之难,喻君臣际会之难。” “明王与明王妃感情甚笃,明王与父皇亦是父子和睦,君臣和睦,这幽怨之插屏,又是大喜之日送来,似有不妥。” 宁王走到插屏前,手摸上宁安刚才停下之处。指腹之下,是一处刻字。细细一摸,宁安二字分明。宁王眼神一沉,不动声色,走回了宁安身边。 太子妃眼底一恼,瞪了青蔓一眼,笑道,“夏日之后便是秋,青蔓姨娘送这幅插屏,并非现在就用,是用于中秋七夕。”她看着宁安,“宁王妃可否过度解读了?” 宁安扬唇回笑,“太子妃说的是,是我想的浅显了,只看今朝而忽略了来日。” 宁王轻轻扫了一眼青蔓,“青蔓姨娘读书甚少,难免意会错。” 梅卿看了看青蔓,只见青蔓低着头,咬着唇,扭着手指,难掩的羞愧与委屈。再看宁安,面上虽然笑着,眼中却含着冷冽,这分冷冽,直直射向青蔓。 她站了出来,为青蔓抱不平。“王妃又何必在此彰显你的文才,今日的主角可是明王与明王妃,而非王妃。” 宁安眼眸微眯,笑面依然。“梅卿妹妹说的严重了,这哪里是什么文才。《秋夕》这首诗,不过是入门诗词,三四岁的孩童学的。”三四岁孩童都小的《秋夕》的含义,汪氏一族出身的青蔓姨娘不知晓,也不知是青蔓姨娘愚笨,还是汪氏一族教的不好。 “好了好了,也到晌午了,我都饿了。”明王妃笑道,“咱们移步饭厅吧。”她亲热的拉着太子妃,“太子妃,我可是专门差人去扬州请了一个大师傅,这位大师傅做的茯苓糕极好……” 笑声渐远,衣裙悉率,渐出厅堂。宁安缀在最后,笑容收敛。“芍药、柳风何在?” 飘桂低头忙道,“就在厅外。” 宁安走出厅堂,看着侯在门外的二人。“我想知道,为何我的插屏,成了青蔓姨娘的东西。”她看着二人,全然没有了以往的和善。“我让你们回库房拿插屏,插屏呢?” 芍药回道,“回王妃,您的私库中并没有银烛秋光冷画屏。”她们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便匆匆来了明王府,还没来得及跟王妃说这事。 宁安冷着脸看向宁王,“原以为宁王府中只是妾认不清身份,不守规矩,却不想还尽是些鸡鸣狗盗之人。”她的私库中,少了不少东西。这些都是她的嫁妆,她一一标注了出来,还没来得及找。今日看来,也不用找了,想必是被某些人给偷走了。 宁安对着宁王轻轻哼了一声,扫视她的四个陪嫁侍女。“我想知道,为何我的私库,旁人能进去,又为何,我的嫁妆,会成了旁人的东西。” 宁王眉头微挑,“我宁王府中,绝对不会容忍鸡鸣狗盗之人。此事交由你全权处理,无论生死。” 吃过午饭之后,宁王便带着宁安离开了。青蔓姨娘与梅卿姨娘本想多留一会儿,却因为他们的离开而不得不跟着一起离开。 青蔓走后,太子妃啐了一口,“扶不起的阿斗。”青蔓乃是私生之子,虽然有舅舅照顾,却也不可能事事到位。她嫁入宁王府之时,汪氏府上只是按着寻常的定例给她备了一份嫁妆,不会失了汪氏的颜面,却也不显赫,虽然也是满满十大箱,却没什么好东西。可即便是如此,她也不该偷拿旁人的嫁妆充作自己的私物。 “这些年见她出手大方,还当她得了宁王宠爱,宁王赏给她的,谁知道竟是偷的。”太子妃是既鄙夷不屑又气恼,“我堂堂汪氏一族,怎么出了她这等人。” 明王妃安抚着她,“总归是个私生之女,上不得台面,若是日后影响了家族,直接除了名便是。”她的脸色微沉,“我瞧着那个宁王妃,倒是个厉害的。”她顿了顿又道,“瞧着宁王的样子,倒不像是外界所言,宁王不喜王妃,一直置之一边,不屑一顾。” 太子妃微微皱眉,“萧氏一族说她空有一个夏侯府嫡长女的名头,实则无用无能,如今看来下,萧氏一族的话也不可信。” “看看再说吧。”看看宁王府是大智完成,还是一直扮猪老虎。 宁王府有四大嬷嬷,四大管事。嬷嬷曾是先皇后身边之人,管事则是先皇后临终前为宁王挑选的。四大嬷嬷分别是梁嬷嬷、许嬷嬷、李嬷嬷、张嬷嬷,分管不同事物。管事分别是乔管事、钱管事、伍管事、孙管事。其中伍管事是管理府中库房的,钱管事则是管理府中一切收支用度的。 回府之后,宁王叫来了梁嬷嬷。“王妃与太子妃、明王妃在小厅中说了些什么?” 梁嬷嬷略一思量,便知他问的是什么。她直言道,“青蔓姨娘以及梅卿姨娘问明王妃如何一举得男,明王妃便道:夫妻之道,在于便通。多年未孕,或许只是因为不变。”绿窗风月、绣阁烟霞,不过是被外界流荡纨绔之人所玷辱,于夫妻而言,便是变字,便是情趣。巫山之会,云雨之欢,悦其色,情所致。 “王妃是何反应?” 梁嬷嬷斟酌了一下,“王妃不通人事,并没有听懂。” 宁王轻笑出声,梁嬷嬷继续道,“胃口倒是不错,用了两碗冬瓜燕窝蓉,一小碟江米凉果,两块胡麻酥,两块蟹粉芝麻饼。” “知道了,你下去吧。” 第6章 花旗锁 是夜,宁安在园中散步消食。至西北角,听到了一阵乐曲。她停下脚步,驻足细听。“是霓裳羽衣曲。” 天阙沉沉夜未央,碧云仙曲舞霓裳。 一声玉笛向空尽,月满骊山宫漏长。 “霓裳羽衣曲是唐时宫廷舞曲,加入了西域传入的曲子,又调和了河西节度使杨敬述进献的印度《婆罗门曲》。”宁安笑着走过塘上小桥,桥下修竹拱把,阶下有巨池,野藕已花。“安史之乱后,霓裳羽衣曲便失传了,如今会的人倒是少了。” “王妃,是梅卿姨娘院中传出的。”宁安驻足细听的时候,柳风便去打探了。 宁安看了她一眼,“王爷在?” 柳风点头,“在的。”她在门外看到了伍仁伍德两兄弟,他们是王爷的近身小厮以及护卫。 “那我们绕道回去吧,别扰了王爷的兴致。”宁安深吸了一口气,意甚乐,其幽杳。 桃浅看着宁安,“王妃,您不生气吗?” 宁安淡淡一笑,“为何要生气。”人也好,事也罢,总归不是她的,她又为何要生气呢。她累了,已经不想纠缠,也不想再去改变一个已知的答案。“以前,有一个人告诉我,承认自己输了,才会轻松畅快。” 她被禁锢在花田中千年,见过无数的灵魂,其间有一个女人让她印象最深刻。 她第一次见到女人,女人提着一颗头,血自头颅滴渐。这头遭齐颈隔断,朝后怒视,满目冤屈不忿,吓得纸钱灰也不敢飘近。身前身后,尽是杂沓的影儿,女人前不能后不能。 她毒杀了丈夫与妾室,又在被收监斩首时隐瞒了身孕,一次害死了两条人命,一条本能出生的性命。背着罪孽的她是无法靠近孟婆亭的,她需先去铁围山,接受惩罚,还清自己的罪孽。 第二次见到她,还是在孟婆亭外,她又犯下了杀罪,杀害的仍然是丈夫与丈夫的妾室。第三次见到她,仍旧是斩首,同样的罪名…… 她与她坐在花田中下棋,她问她,若有机会重生一次,你愿意吗? 女人没有任何的犹豫,不愿意。 她问她,为何? 她说,情已无,怨已报,命已陪,已经没有重来的意义了。 她说,她所求,不过是一份一心一意。她要的,不过是一份明目张胆的偏爱。可惜人心难测,再好的感情也抵不过容颜衰败,终会走向兰因絮果。 兰因絮果从头问,吟也凄迷,掐也凄迷,梦向楼心灯火归。 她说,你是一个执拗的人,一世又一世,一次又一次,何必呢? 她笑道,你又何尝不是一个执拗的人,若是不执拗,又为何会被花田桎梏千年。 她说,我们都一样,所求的不过是一心一意,放不下的从来不是爱恨,而是不曾履行的誓言。千言万语,百般纠缠,不过是想要问一句,若是做不到,为何要宣之于口。 她说完后,笑着落子,“我输了。”她站起身,“我又输了。”她与她拜别,转身跟着鬼差离去,走上去铁围山的道路。 最后一次与她相见,她说,我累了,不想求一心一意,也不想再寻一个答案了。什么诺言,什么一心一意,显然与她无关。 她还说,我不想轮回了,世间魂魄千千万万,无穷无尽,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我自愿散了魂魄,归去兮,消散于诸界,干干净净,轻轻松松。 她对她说,“云起,你可曾想过,为何你等了千年,都没有等到仇人的魂魄,你又可曾想过,或许有些在意,有些陪伴,不是爱,也不是一心一意,而是愧疚。”因自己的疏忽,害了她满门的愧疚。亦或许,陪伴是假,不让她抓住仇人的魂魄才是真。 她还说,“真真假假,人也好,鬼也好,总会被被有用心之人迷了眼。” 灵魂是没有七情六欲的,灵魂与灵魂之间,也是接触不到实体的。可是她却分明感受到了她的拥抱与身体里散发的温暖。 她死的时候二十六岁,二十六年的人生均在一方小院中度过,她不懂人心险恶,不知世事诡谲无常。她千年的固执与执拗,守着的,也并非爱恨,而是一个随口而出的诺言,一个虚无的妄想。 她自己长大,自己找乐子,自己温暖自己,自己为自己御寒……跌跌撞撞的长大,孤孤单单的成人。这也算是一种无拘无束,任性妄为,肆意长大。 “王妃,你为何不惩处青蔓姨娘?” 宁安看向柳风,见她不甘又不解,微微一笑。“因为不能。”宁王废了口舌,专门同她讲了四大家族,又同她说了皇上的难处,是为何?“青蔓姨娘身后是太子妃,汪氏一族,若是我真的惩处了青蔓姨娘,反而是给汪氏一族发难的机会。”这个亏,只能她自己咽下。 “可是王爷——”王爷明明说,一切全凭王妃做主。 宁安摇头,“若是真的想惩处青蔓,又何必多此一举说上一句,一切全凭我,生死不论。”她已经不是曾经不通世事,想法单纯的宁安了。 宁安在心中轻叹,青蔓便是私生女又如何,只要礼部侍郎认可她一日,她便不可以动她。她不能只考虑自己的喜怒,还要考虑自己的家族。幼弟青宁不知如今怎样了,远在边塞的父兄也不知道如何。她不知道要如何保护他们,也不知道要如何提醒他们,四大家族虎视眈眈,意图暗害他们。 一曲完毕,梅卿脸上堆着笑,云髻半亸,衣衫敞开,酥胸微露。她走到宁王身边坐下,三杯酒落肚,春心动。 “王爷,梅儿的舞跳的可好?”她靠着宁王,拿着酒壶倒了一杯酒,自呷了一口,剩下半盏,送到了宁王的唇边。 宁王看了她一眼,抬手推开酒杯。 “王爷?”梅卿笑容一僵,拿着酒杯的手,抬也不是,放也不是。 她讪讪一笑,将酒杯放下,挥手屏退了此后的人。“王爷,不早了,咱们歇息吧。”她的手放在小腹之上,小腹暖暖的。大夫说了,若是她今夜与王爷同房,定能有孕。 宁安回了自己的院子,吩咐小厨房烧水沐浴。她坐在木桶里,细细梳着头发。“芍药,让你去府上看宁青,宁青可还好?” 芍药捧来花瓣,撒入她的木桶中。“宁青少爷怎么说也是嫡子,萧姨娘便是苛待也不敢明着苛待。” 宁安的眉头一蹙,“那便是有苛待了。” 芍药苦笑,“萧姨娘当年怎么对您,如今便是怎么对宁青少爷。”不过是不请夫子教他读书识字,将他教养的胆小怯懦。“前些日子,小少爷去学堂了,可完全更不上。”萧姨娘为此发了好大一通火,指责小少爷不肯好好学,还写了一封信给老爷。她还是当着府中所有下人的面骂小少爷的,丝毫不给小少爷留脸面。 飘桂看着宁安,试探性道,“若是我们能将小少爷接来便好了。”姐姐养着弟弟,也不是没有先例。只是王爷那边—— “不行。”宁安想也不想便拒绝了,“不能落人口实。”这并非将宁青接来的事情,还设计到萧姨娘所在的萧氏一族,涉及府中的其他即位姨娘,甚至于宁王。以她夏侯嫡长女,又是宁王妃的身份要求,宁王定会应予,可其后的家族连络,她不得不考虑。 飘桂道,“王妃,您与王爷是夫妻,何必分的如此清楚明白。” 宁安捞起一捧水,泼到肩膀上。“明明白白才好。”明明白白才会无亏无欠。无亏无欠,才好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走。 梅卿姨娘处绣帐鸳衾,柔情缱绻。 宁安躺在床上,为父兄幼弟愁苦,若是可以,她只想亲自去一趟边塞,与他们说个清楚分明,可后又一想,便是去了又如何,父兄会信她所言吗?这一想,便有又是一夜难眠。梦中具是上一世,通敌卖国罪名落实后,官兵入府抓人的场面,以及她又苦难言,又冤难诉的悲屈。 这一夜,难眠的不止宁安,还有青蔓姨娘以及雪姨娘。雪姨娘有孕,青蔓不得不将梅卿推出。梅卿目前还是向着她的,若是梅卿得宠,有了身孕,于她而言,也是有利的。实在不行,便在梅卿生产时做些手脚,留子去母。青蔓面上蒙了一层寒气,她坐在桌前,双手紧紧握拳,心中已经生了杀意。 雪姨娘的胎出了问题,她悄悄请了大夫,大夫号完脉,又询问了她的睡眠,身子上的症状后,只是连连摇头。“催孕而来的孩儿,如何能健康,脉象微弱,饮再多的保胎药都保不住,不如趁着月份还不大,尽早落胎。” “落胎,如何能落胎。”雪姨娘红了眼,“我费尽心思才有的孩子,如何能落!”她与其他人不一样,她并没有显赫的家世,甚至连娘家都没有。她不过是一个被卖入青楼,还未接客的清倌。若非宁王与太子打赌输了,她如何能够一步登天,入了宁王府。在入宁王府之前,她甚至连个名字都没有,他们叫她“雌儿”。 她能走到姨娘的位置,一步一步,步履维艰。只有孩子,才能让她稳固在府中的地位,才能让旁人高看她一眼。她如何能落胎! 大夫摇头,“若是不落胎,恐危及性命。”这个孩子,恐怕今夜都过不了,脉象已经近乎无了。 这位大夫是京中有名的女科圣手,姓袁,四旬左右,面庞白皙相貌伟岸,目若朗星炯炯有神,三绺长须垂至胸前,仙风道骨,潇洒飘逸。 “姨娘好好思量思量,最多四日,若是四日内不落胎,恐怕姨娘的性命也难保。”袁大夫从小门悄悄地来,静静地走。 雪姨娘先是伏桌哭了一通,而后直起身子,看着伺候她地侍女琏瑞。“便是落胎,也不能白落了。”她伸手,琏瑞附耳,雪姨娘细细吩咐,“去吧。” 第二日,宁安捏着额中从内殿走出。众位姨娘已经到了。她坐下,环视一圈,“梅卿姨娘呢?” 话音刚落,梅卿便在侍女地搀扶下走了进来,“王妃见怪莫怪,主要是昨夜太过劳累,今日这才起晚了。”侍女给她在椅子上放了一个垫子,她才坐下。 宁安自然不会怪她,只是觉得她做作地好笑。一大早,芍药便同她说了,宁王昨夜子时便离开了。宁王从不在姨娘房中留宿,办完事就走。 “王妃眼底乌青,可是没睡好?” 宁安接过桃浅递过地茶,轻抿了一口,“睡得不安。” 梅卿笑道,“如今酷暑已过,王妃为何还是不得安眠,莫不是心中有事?” “挂念家人。” 梅卿捂嘴又笑道,“王妃时挂念家人还是舍不得王爷。”她看着宁安,“王妃莫要犯了嫉妒,若是嫉妒了,可是会被休弃的。” 宁安挑眉,“放心吧,我不和你们争,你们若是要,拿去就是。” 梅卿只当她嘴硬,便又道,“王妃便莫要口是心非了。” “是否口是心非,日后便知。”宁安放下茶盏,茶盏里是金银花茶,香气清纯隽永,汤色黄绿明亮,滋味甘醇鲜美,叶底嫩匀柔软。味甘,性寒,清热解毒、疏利咽喉、消暑除烦。“我一个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姑娘,为何要要一个不知道有过多少女人的男人。”皇室宗族,世家贵子,多好挥金买笑,一掷巨万,又喜眠花宿柳,惹草招风。“当朝大皇子如何死的,旁人不知道,雪姨娘想必是知道的吧?”宁安看着雪姨娘,眼中陡然泄出一股傲气。 梅卿好奇,“大皇子是如何死的?” 宁安轻轻瞥了一眼梅卿,“花柳病。”这件事,还是她临死之前,听看守她的人无意中说出的。大皇子勤勉好学,有仁孝之名,只可惜好色的很,惯爱寻花问柳。久了,便沾染上了脏病,没多久便全身溃烂而死。 事关皇室脸面,自然是说不得,谈论不得的,不过越是不让说的东西,越是有人私下悄悄地说。特别是青楼楚馆这些地方。雪姨娘出生青楼楚馆,又怎会不知呢? 雪姨娘脸色一白,这是她最为羞愧,也是心底最不能被翻出地往事。一直挑衅王妃地明明是梅卿,为何王妃要冲着她发难。归根倒底,还是瞧不上她的出生。 “王妃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难道本王就不是了吗。”宁王大步走入厅中,直接坐到宁安身边。主位是一张罗汉床,铺着万字纹红色缎带薄垫,小几被放到了一旁,只在宁安的左手边摆放了一个小高几。“王妃莫要将本王与一些好色之徒相提并论。” 他揽着宁安的腰,贴在宁安耳边轻声道,“王妃可是吃味了,本王今晚就来陪你。” 宁安僵硬着身体,她不习惯旁人的触碰,即便是更衣沐浴,多也是自己动手。“那倒是不用。”她干巴巴道,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一点。 宁王笑了笑,没有勉强她,松开了手。 青蔓问,“王爷今儿一早怎么过来了?”他事务繁忙,一般午饭后才会出现。 宁王抬手,伍仁拿着一个托盘走进。他从托盘上拿起物品,“王妃私库的锁头坏了,有物遗失,本王这是专门来给王妃送上一把新锁。”他的视线扫过青蔓,似笑非笑。 这是一把花旗锁,像只如意,通身缠绕着美丽的花纹,刻满吉祥的词句。 “花者花式,旗哉标志。”他将锁放在宁安的手中,托盘之上,还有一把钥匙。“这把锁,只有一把钥匙。锁孔是我找人专门打造的,九九连环,一芯一匙,便是有人拿了钥匙,也是无法复制的。” 锁头很重,宁安看了看,直接递给柳风。“去将我私库的锁换掉。” 柳风拿着锁和钥匙离开,宁王环视她们一圈,“我请了袁大夫,他就在偏厅等候,待会儿你们都过去,让他给你们瞧瞧身子。” 雪姨娘心中一咯噔,“王爷,可是城中有名的女科圣手袁大夫?” 宁王笑道,“正是他。” 第7章 宁字 雪姨娘以腹中不适,推了号脉。宁安看了她一眼,已知她腹中的孩儿出了问题,若是无问题,有为何不肯让大夫号脉呢? “王爷,您这位王妃,底子倒还是不错,不过年少时没养好,亏了身子。” 宁安看了一眼袁大夫,点头。“娘亲去世后,日子便不好过了,姨娘嘴上说着不负所托,实则处处苛待。”若是上一世,她定是没脸说这些家中之事的,如今活了千年,倒也不在意什么脸面了。与其自己受着委屈,为姨娘争一个好脸面,不如大家都别要脸面了。 袁大夫一边为宁安把脉,一边看了一眼宁王。“夏侯府的萧姨娘乃是萧家人,自幼读女则,识四书,倒是不像刻薄之人。” “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自从她的娘亲死了之后,她两年能见一次荤腥就不错了。萧姨娘一贯伶牙俐齿,四处同人说她馋獠生涎,瘠人肥己。又说她膀大腰圆,若是不减食,日后便是嫁了出去,也是要被退回的。如此说的久了,旁人便信以为真的,哪怕是她日日喊着饿,也无人搭理。反而要说上一句,萧姨娘是为了你好,你莫要日次馋饿。 “王妃常年饥饿,脾胃难免弱,我给你开张药方,你照着吃,饮食一定要轻淡。”沾墨提笔,袁大夫很快便写下了一张药方。 “以前先皇后有张药方,取春天的白牡丹、夏天的白荷花、秋天的白芙蓉、冬天的白梅,烘干后加百年人参,一同研磨成粉,点以少许陈皮、山楂,加入白露这一日的露水,霜降日的霜,蜂蜜调和后,搓成龙眼大小的丸子,每日一丸,不仅健脾开胃,还能够润泽美白肌肤。”袁大夫一边道,一边带着遗憾摇头。“只可惜,具体的用量已经失传了。” 宁王侧耳默默听着,在他说到先皇后时,轻轻瞥了他一眼。“若是我有药方,袁大夫可能做?” 袁大夫手捻须髯,“我便知晓,王爷定是藏了先皇后的药方。”他看着宁安,“此前老夫屡次找王爷要,王爷都说没有,今日倒是舍得拿出来了?” 他看了看宁安,“龙骧虎步,龙瞳凤颈。王妃生的伏羲之相,贵不可言。只是——”他又看了看宁安,蹙眉,“只是宁王生性潇洒,恐不愿为天下所束缚。”此话,既有谄媚,也有试探。 “怎么,袁大夫还看相吗?”宁安觉得好笑,她看着袁大夫,直言道。“袁大夫的意思是,我日后会改嫁吗?”她有天下之主之相,宁王又不愿为天下之主,那不就是说,她日后会改嫁? 袁大夫面上的笑容一僵,宁王则是呵呵笑了两声。“王妃想多了,便是你想要改嫁,也得先问一问我愿不愿意。便是你想要改嫁,也该告诉我,是否做了什么事,惹得王妃不快,才恨不得与我两相分离。” 宁王看着宁安,“我受不得约束,天下之主便算了。” 他站在宁安身侧,宁安仰头看他。宁王的手放到了宁安的肩膀上,“日后,王妃想要去哪儿里,我便找父皇要了为封地,带着王妃去过逍遥的日子。” 他的脸藏在阴影中,似真似假。宁安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开口道,“我想去长白山。”被漠视、冷待的那段日子,她最常做的事情便是偷偷去藏书楼拿书看。她曾经在一本书里看到对于长白山跑山人的描述。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山上讨生活。 那时她便想,寻常人家的生活会是怎样的,寻常的夫妻又会是怎样的?油盐酱醋,琐碎劳累,还是平凡温馨,只两人,相依相伴。其实,她一直所求的,也不过只是一息安乐。 守候花田的千年,她最安乐。连恨也淡了。她虽然总是嫌弃黄泉的日子没有昼夜,过的浑浑噩噩,不知今夕。可那却是她最安乐的时光。有彼岸花相伴,有他相陪,有时候孟婆婆也会来同她说说话。还有鬼差、纸扎人,还有月老洞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哭司、春感司、秋悲司的管事们,没事总会来黄泉走一走,像孟婆讨上一杯又咸又酸的茶,忘却烦闷,找她要上几株红花。 “长白山靠近宁州,你名字中有宁字,我名字里也有宁字,我又是宁王,便向父皇要了宁州为封地便是。” 宁安惊诧看向他,宁王笑道,“你嫁给我也有七年了,竟然连我的名都不知吗?” 宁安摇头,除了迎娶那日,她便再也没见过他,如何能知道他的名字。那日的自己,既欢欣又紧张,哪里敢多看一眼,更何况询问他的名字。之后,便是长久的独守冷院,更没机会知道他的名字了。 青蔓与梅卿在外间等待,她们端着茶果,侧耳默候。只听远远有人笑声,像是王爷的。而后便是呢喃软语,似在耳边。梅卿悄悄撩开帘账,便见宁王弯腰覆在王妃耳边细语,王妃红了两颊,一双眼睛羞愧的不知道往哪儿看。 梅卿忍不得,直接走了进去,刚一走进,便听袁大夫说,“……王妃是有福之相,定会儿女绕膝顽。只是如今王妃的身子还需调理,王爷也无需着急,待到时机成熟,自然能够水到渠成。” 宁王侧身看着梅卿,面上闪过不快。 梅卿挂着笑,嗔道,“王爷,我是看王妃看了这么久,着实等不及了,这才自己进来了。” 宁安识趣让位,“既然进来了,便看看吧。”反正她也看完了。 宁王握住宁安的手,“我送你回去。” 第8章 红花 出了客厅,转过院角,是上林苑。满园青翠索目,红紫迎人。当真是锦绣乾坤,花花世界。 “我娘的外公是有名的大夫,娘承继了外公的医术。许是整日里摆弄草药吧,她特别喜欢花花草草。”他府中的这个上林苑,便是照搬了娘未出嫁时,家中的园林。群芳圃各花,每于早晚,俱令人加意浇灌,百般培养。“我娘最爱牡丹。”冬日围布幔以避严霜,夏日遮凉蓬以避烈日。 宁王于一株牡丹上折下一朵,“这种名白雪塔,出自落阳。”玉楼春,千叶白花也。“外大瓣,内瓣细而皱折,层叠高起似球。花初开绿白色,盛开莹白似雪如玉。” 他拉着宁安停下,将牡丹插在宁安的发髻上。他看着宁安,笑着点头。“果真适合你。”他牵着宁安的手继续向前走,“你知道吗,这几个月,我总是做梦。”噩梦。 “我先是梦到看不到的头的彼岸花花田,又梦到看守花田的一个女子。之后,又梦到了夏侯老将军以及少将军死了,我还亲手杀了你。”剜心后,血流遍地,洇染了她的衣衫,一点点从她身下洇开,直到整个大殿都是血。 宁安惊讶,随即低下头。“不过是梦而已。” 他看着宁安,“若是真的呢?”他握住宁安的肩膀,强迫她抬头,“你告诉我,若是真的呢?” 宁安看向他的眼睛,与记忆中的不同。记忆中的他,总是温和的看着自己,眼神是平淡的,有时会带着一些无奈。现在的他,眼中是阴冷,以及机沉诡谲。对于他,无论经过多少世,都让她感到陌生。生生世世,无一世不是相识难相见,虽为夫妻,却从未做过夫妻。生生世世,无一世不是在重复。 “若是真的,我想求王爷,尽全力保住父兄的性命。”若是真的,她还想问一问,为何要陪伴她千年。 “无论真假,对于夏侯老将军以及他的儿女,我都会尽力保全。” “可是你没有阿。”宁安轻轻道,言语中满是寂寥,“他们死了,通敌卖国,死无全尸。”她的爹,四个哥哥,一个弟弟,包括她,都死了。 宁安微微偏头,笑意渺漫如烟云,带着蒙蒙雨气。“我是不信你的。”就如同你从来不曾信过我一样。每每想到,心头便如刀割。已钝的刀子,一下又一下的割着她的血肉。撕扯下血肉,一下疼过一下,生不能,死不得。 “小安,你信我一次。”宁王默然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痛心与焦灼,他猛然抱住宁安。 “王爷,这句话我说过很多次。”可他从未信过她一次,如今,她已经说腻了。也不愿信他。 她向后一步,退开了宁王的怀抱。“王爷,只是一个梦。”就像她的千年,不过是一场梦。结束了,便也结束了。 她轻笑,转身离开。 雪姨娘倒底还是小产了,她在饮下厨房送来的安胎药后,腹中绞痛难忍,不多一会儿,便血流不止。她明知自己的孩儿不保,可这个时候,她还是心痛的难以呼吸。她蜷缩在地下,抱着自己的肚子,哭喊着让老天不要拿走她的孩子。 雪姨娘院中的灯亮了一整夜,大夫以及接生嬷嬷来的时候,她已经因为疼痛晕厥了。第二日她一醒来便哭,她伸手指着宁安,声声泣血。“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孩儿。” 宁安立在她的床前,冷静一笑,“雪姨娘此言差矣,怎么能是害了呢,分明就是我帮你了。”已经死掉的胎儿,当然要早日打掉。“你的安胎药是我换掉的,你腹中胎儿已死,再喝安胎药也是多余。” “王爷,王爷——”她伏在床上,哀哀切切的哭着。是真伤心,也是真心痛。 “你不用喊了,王爷不在。”她怎会给她留机会、时机陷害她。既然这个孩子注定要流掉,她便助她向前走一步。“堕胎药是你的侍女琏瑞去买来的,也是你的宫女藏在厨房中的。有城北街尾药材铺的伙计为证。”她唇边噙着一抹冷笑,“哦,对了,还有这包红花。”飘桂从外走来,将一包红花扔在了她的面前。“你让琏瑞偷偷藏在我院中的红花。”这一次她有了准备,怎会再让她陷害呢? 雪姨娘看着她,突然冷哼了一声。“你以为你找到了红花,便能脱身了吗?”这宁王府中,从上到下三四百丁,事虽不多,却也如乱麻一般。她以为这偌大的宁王府,便只有她们这几个姨娘吗?她以为这偌大的宁王府,她只要抢先一步,便能独善其身了吗?她以为,这偌大的宁王府,只有自己想要嫁祸她吗? 宁安摇头,“当然不能脱身。”因为这剂堕胎药,便是她吩咐了飘桂,让飘桂去厨房煎好送过来的。或者说,这幅堕胎药,就是她送给她喝的。事就是她做的,如何能够脱身。 “脱不脱身不重要。”她走进床边,微微弯腰,贴在雪姨娘的耳边道,“我只是想要揪出某些人安插在我身边的人。”她的私库,可不是简简单单被盗那么简单。 第9章 自伤 下午,宁王回来,雪姨娘不顾身体还疼痛虚弱,便强撑着去了宁王的院子,跪在他的面前哀哀切切的哭着。与他梦中一模一样。 他带着一丝不耐看了一眼雪姨娘,“去把王妃叫来。” “王爷,您一定要为我做主啊,为我们的孩儿做主阿。他死的好惨。”那是一个男胎,她想起便心疼难忍。 伍德跑出去,很快又跑回来,“王爷,不好了,王妃,王妃……” “王妃怎么了?”宁王站起。 伍德抖着唇,“王妃血崩。”王妃的院子已经乱套了。 “快去请大夫。” “柳风已经去了。” 正在哀哀切切哭着的雪姨娘一愣,眼睁睁的看着王爷离开。 金银花清热解毒、甘寒,红花活血通经,用于经水不下,痛经,恶露不行。两者不可一起服用。若是一起服用,又恰逢经水将来未来之时,会致血崩。 整日里出入她院子的人,十几二十人,她防不住的。她的院落花园假山,池塘流水,正房便有三间,若是真要藏什么东西,如何能找到。她不信雪姨娘一个青楼出生的女子,若是身后无人,能爬到姨娘的位置,也不信她一个极其卑微的出身,若是无人支持,敢如此明目张胆的陷害她。 她不知道此人是谁,也不知道她的院落中还藏着哪些好东西。但是她知道,雪姨娘背后的人定会将这件事闹大,闹到让王爷下令搜查她的院落。她不能将主动权交到害她的人手里,所以,她算好了经水要来的日子,提前三四日便开始大量喝金银花,然后昨夜,雪姨娘小产后,她开始喝红花煎煮的茶汤。 谁也想不到她会用自己未来的生育为代价,所以她在旁人眼中,只是一个可怜的受害者。这样,即便是搜查院落时搜查出什么,也是旁人有意害她而为之。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是她唯一能够想到,也是在四面楚歌之时,唯一能做的应对之策。 便是这一次宁王信她又如何,雪姨娘身边伺候的人可是皇后派来的,日日行照顾之事实监视之行。如今雪姨娘小产,皇后定会发难。若非自己也重伤了身体,皇后如何能善罢甘休,定会发难于她,发难于宁王。谁又敢肯定,雪姨娘身后的人,不是皇后呢。 只是,她没想到会这么疼。 “王妃,王妃。”芍药和桃浅急得手足无措,直抹泪。 不过是一炷香时间,宁安已经脸色惨白,便是嘴唇,都没了血色。身下血流不止,已经浸透了襦裙,洇进了褥子。 “王妃如何了?” 宁王要进房间,许嬷嬷与李嬷嬷忙拦住了他,“王爷,进不得,里面血腥污秽。”会冲撞了男子得运势。 宁安蜷缩着,捂着肚子低声呻吟。碎裂般的痛楚,从小腹一点点蔓延。张嬷嬷在里面为她脱掉了沾血得裙子,“去,快去烧些热水来。”她拧着帕子,擦拭着宁安腿上的血迹。“把汤婆子找出来。”伸手一摸,小腹冰凉刺手。 心尖上有一阵痛楚,“无妨。”宁王拂开两个嬷嬷,直接走了进去。 两个嬷嬷对视一眼,小声嘀咕。“王爷这些日子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关心起王妃来了。以前不是视若不见,仿若无她这个人的吗。 袁风袁大夫走进宁王书房,反手关上了房门。 “小安怎么样了?”宁王低首写信,写完之后拿起轻轻吹干,然后折叠放入信封,蜡封。 袁风在他对面坐下,“伤了宫体,要好好调养,否则难以有孕。”他看着宁王,“王妃弄了这么一手,也算是解了你的困境了。” 宁王府的女人,除了被漠视掉的宁王妃,全部都无法有孕。她们日常的饮食中,被长久的,不间断的投放了大量的避孕药物。西街宅院的水井井壁之上,府中大多数院子用的水缸之内,均被涂满了避孕的药膏。 宁王抬头看了他一眼,“雪姨娘有孕一事,我还没找你。”他可是向他保证过,府中的这些通房、姨娘,绝不会有孕。 雪姨娘的身后是皇后,若不是太子从中作梗,他又怎会让雪姨娘进她宁王府。若不是还需要维系着与皇后表面的融和,青楼楚馆出身的雪姨娘怎能成姨娘。 此次雪姨娘有孕,用的是宫中助孕的禁药,伤及自身,伤及胎儿,从有孕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产不下。用此禁药,让雪姨娘怀上注定生不下来的胎儿,便是为了发难于他。一逼迫他休妻另取,二则是以他没有子嗣为由,将自己的人安插在他的身边,或者是让他过继宗族之子。无论是哪一个,都可以将她自己的人安插在他的身边。 雪姨娘,不过是一枚棋子。如今这枚棋子,也是废子了。 “明日一早,我便入宫觐见父皇。宁王府有‘贼’,暗害本王子嗣,伤害本王王妃,定要彻查一番。” 阴翳蔽上眼眸,语气凄寒迫人。“小安这次伤的重了,我若不趁机肃清掉各方安插在宁王府中的探子,岂不是让她白白遭罪一场。” 袁风听得他话中有深意,便问道,“王爷以为,王妃是看出了您得困境,有意为之?” 宁王点头,“她是个睿慧的女人。”之前如同透明,不过是因为从未有人在意过她罢了。 宁安悠悠转醒,桃浅扶她坐起,“王妃,您这是何必呢?” 宁安紧握着桃浅的手,“许多事情,经过一次,才能想的明白。”上一世,无论雪姨娘如何指控怒骂她,无论她有多百口模辩,宁王也只是让她禁足。之后的事情她不关心,也并不知道。当时她的全部心思都在自怨自艾,冤屈无处诉中。等她心情恢复之后,也只是知道府中多了几个姨娘,一些通房丫鬟,宁王还从宗族过继了一子。又过了一两年,过年时节,她才知晓,那一子的生母,与皇后是一门同族。 “桃浅。”宁安看着她,“你是跟着我一起长大的,我信你,此事你听过就算了,万万不可泄漏一点。”四个陪嫁侍女,跟她一同吃了七年的苦,受了七年的苛待。可是她倒底还是无法真正的信任她们。如果没有她的嫁妆丢失,私库物品被盗一事,她或许会真正的信任她们。但是如今,是不可能了。 第10章 麝香 昔曹大家《女诫》云: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此四者,女人之大节而不可无者也。大家所谓四行者,历历有人。 皇室取妻,先看四行,再看家族。皇子取妻纳妾,更是要看四行、家族。谁知道哪位皇子日后会为王,又有谁能够预料到,日后那位皇子会为皇呢? 如此,娶妻纳妾便更要谨慎了。总不能日后一个小门小户成了皇后,一个出身卑微低贱的女子成了妃、贵妃。 可是,宁王除了一个先皇后生前为他定下的王妃之外,一众姨娘、通房,均非身份高贵之人。便是明王生母韵贵妃娘家的梅卿,生母也并非嫡。前朝后宫以及外朝家族,一贯是通过姻亲,连络在一起。一手操办着宁王府中姨娘、通房的皇后,打着什么主意,大家都心知肚明。 宁安这一次伤身,完全是按着小月子来休养的,不能见风,不能沾凉,张许两位嬷嬷甚至连澡都不让她洗。每日的饮食不是八珍鸡汤便是四红鸭汤,吃得一盘苦瓜炒蛋,还连累厨子被斥责了一顿。 宁安浑身粘腻的厉害,趁着夜深,张许两位嬷嬷休息去了,忙让柳风给她烧了水,痛痛快快的洗了一个澡。 “王妃,二位嬷嬷说您这次伤身,等同于小产,若想日后不留下病根,还是需要多注意的。”芍药一边帮宁安擦拭着头发,一边道。 长发披散,冒着潮气。宁安坐在门口屋檐下,静静的晾干头发。天空变成紫红色,繁华绮丽,铺撒下来。整个院子都蒙上了一层闪亮,雍容闪亮。 风起大了,不止是寒冷还是潮热。宁安不自觉颤抖了一下。夏末的夜晚并不热,反而带着丝丝凉意。 树梢上鸟窥人,帘外声暗暄。她不喜欢暮时,从来都不喜欢。未形成的黑暗一点点淹没而来,像一碗汤药,是苦的,是动荡的。 柳风点起了灯,灯光的明驱散了黑暗,宁安轻舒了一口气。 黑檀木创面上摆放着几个托盘,托盘里均是一些腌臜物品。宁王坐在桌后,手放在桌面上,轻轻的敲着桌子。 梁嬷嬷看了一眼宁王,缓缓道,“王爷,这两枚麝香是从王妃的院子里挖出来的。”就埋在内殿屋后的桂花树下,桂花香浓郁,开花时可以遮盖住麝香浓郁繁复的气味。非桂花开放时,便在殿内殿外燃香,遮盖住麝香味。 “燃香?”宁王抬眼看她,“我记得王妃并不喜欢浓厚的香味。”比起花香,她更喜欢草木香。多年以前,他曾经见过她在池塘里采摘荷叶,问了下人,才知道她将荷叶晒干保存起来,待到冬日时,代茶饮用。除了荷叶,她还会采集竹叶、收集莲子心。她喜欢清冽的味道。 梁嬷嬷低下头,“前些年,王妃是提过一两次。”说是无须在她殿中燃香,她不喜欢这种味道,可是人微言轻,谁也不曾将她放在心上。 除了这两块上好的麝香,还有一些香饵、药材,不外乎是伤害女子身体,让女子不能有孕、小产的东西。 “王爷,这有罐东西,袁大夫也摸不准是什么?”梁嬷嬷上前,从托盘上拿起一个小小的白瓷罐,双手捧着递给宁王。 宁王打开看了一眼,里面是白色粉末,他捻了一些放在鼻下闻了闻。“这是从哪儿搜出来的?” “王妃的小厨房中。” “放着吧。”宁王冷哼一声,“就因为本王冷待王妃,他们便将什么腌臜东西都往王妃的院子里放吗?” 梁嬷嬷偷偷窥了宁王一眼,低下了头。她原本想询问王爷,是否要问问王妃,这瓷罐里的东西,可是王妃的私物。宁王留下了白瓷瓶,其余的东西都让梁嬷嬷拿去销毁了。 第11章 暧昧 晚风轻悠,黑发飘渺。头发很长,用梳子梳好,垂垂曳曳,乘凉风干。宁王悄悄走进,给宁安梳头的桃浅看到了他,正要轻唤,却见宁王将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她噤声。 悄悄地换了人,宁王接过黑发,先是打散,让水汽出去,然后用梳子细细的梳一遍,再打散,周而复始。 “桃浅。”宁安道,“我的嫁妆中有一柄弓箭,你明天去找出来。” 宁王看了一眼桃浅,桃浅回道,“王妃,您要弓箭做什么?” 宁安抬起手,捏了捏自己的上臂,“自然是练习。”她轻叹一声,“朝中局势复杂,谁知道日后会怎么样呢?与其仰仗旁人庇护,不如自己拥有自保之能力。”她总是梦到死之前的事情,突然、混乱,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便被控制住了,便落得了罪名。她想,若是当时自己有能力,有武力,能够有危机意识,先一步逃走躲起来,是否还有机会为父兄平反? “你嫁妆里的弓箭,弓为霸王弓,弓身玄铁打造,重百斤,你拿不起来的。” 宁安一惊,忙站了起来。太过突然,让她忘了头发还在旁人的手中。一站一转身间,扯疼了头皮。 宁王忙松手,“你就这么怕我吗?”他轻声安抚着宁安,“你与我,何必如此生疏呢?”他们本该是最亲密的人。 他伸手,拉着宁安,笑道,“你看,你并不排斥我的亲近。”他与宁安一同坐下。宁安喜欢罗汉床,又因罗汉床足够长,亦足够宽,可以让她的头发完全披散其上。 两人并肩而坐,宁王伸手,将她散落胸前的发丝捋到耳后。“霸王弓莫说是你了,就是老将军,拿起都费力。至于箭,则是飞虻箭,箭头三棱形,原是弩箭。危险性大,你初学,用它太危险。” 宁王很会撩动人心,他对宁安总是突如其来的亲近暧昧,又在宁安感到不适之前,悄然退开。一点点,侵占她的领地,一点点将自己融入她的领地。 “我幼时学箭,父皇专门命人为我打造了一柄弓箭,竹子所做,弓身轻便小巧,箭也是竹子所制,箭头不利,作为练习做好了。”他偏头笑看着宁安,“我让伍德去找来,送给你。” 伍德机灵,听闻王爷说起箭,便立即去了库房。 “今日晚了,明儿我来教你拉弓引箭。”宁王拂过她耳边发丝,“早些歇息。” 第二日,宁王食言了,因皇后召见他们入宫。前些日子,在城郊桃林中发现了一块玉碑,上具人文,常发光芒,与魁星遥遥相印。皇后言,此碑内寓先机,得遇有缘,方得出现。便将一众皇子以及他们的家眷都叫入了宫中,让他们都看一看玉碑,寻一寻有机缘之人。 “我晓得了,一定少言多吃。”宁安坐在马车中,听宁王说了入宫的因由,需要注意的事项。 宁王温和一笑,“倒也不需要特别注意,父皇偏爱我,自然也会偏爱我的王妃。”偏爱,便是他的底气。他们其余人,再不满,再生气,只要他父皇在一日,他们便动不得他。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能做许多其他事。 “真的是玉碑吗?”宁安喃喃自语,“什么时候这么富贵奢侈了?”孟婆亭的砖都酥了,也没银钱换,只是叫来了纸扎人,糊上了一层纸。奈何桥的桥石,已经磨到很薄了,有一次还掉下去好几个鬼。 现在的人,不信鬼,不信神,不信因果。多数人信奉过一日是一日,死后的事死后再论。天下地下没了信仰,便没了香火,没了香火,便没了银钱。一个个过的紧巴巴的,房子便是塌了,也只是叫上纸扎人,多糊几层纸。 宁王看着她呵呵一笑,“你觉得有缘人是谁?” “太子或太子妃?” “也可能是四皇子。” 皇上十子四女,长子明王子彦,二子启王哲成,三子太子启行,四子荣王长庚,五子一方,六子同泽,十子崧岳。明王的生母是韵贵妃,出自都太尉县伯王公一族。太子与四子荣王,是如今的皇后所生,皇后姓薛为右丞相嫡女。启王的生母是永昌侯尚书令史公嫡女,早逝。一方、同泽的生母都出身卑微,姓氏都不曾记录下来。崧岳的生母姓文,早逝。 宁安掰着手指数着,“明王怎是大皇子?大皇子不是得了花柳病的那一个吗?” “父皇嫌弃大哥丢人,他还未死,便除了他的名。”他不再是皇子,其他的皇子排名,便向前进了一位。“八皇弟、九皇弟都没活过百日。”孩子过了百日,便好养活了,也只有过了百日,才有拥有名字的资格。 宁安抬头看向他,看到一双冷眸。她微微偏头,“大皇子、八皇子、九皇子的死可否有蹊跷?” 宁王看着她,缓缓点头。“大皇兄并非风流浪荡之人,也并非会逛青楼楚馆之人。”大皇兄染上花柳的时候,他在西南部跟着舅舅学习,等到接到消息,赶回京中时,大皇兄已经被除了皇子之名,全身溃烂,在城外一栋草房子中等死。“八弟、九弟生下来都是十分康健的,可一个没到一个月便染了风寒,病死了;另一个到了三月还不会笑,被诊断为痴儿,后来不知怎么也死了。”大皇兄的生母出自八国柱之一的陈氏;八弟、九弟的生母亦是出自八国柱家族。“如此的巧合,怎能不让人疑心。” “我娘死后,父皇就即刻给我封了王,让我搬出了宫中。”寒森森眸光一闪,“那一年,我十二岁。” “如今一方、同泽、崧岳分别是十五岁、十三岁、十二岁,按理说已经可以封王开府了,可是父皇一直没有给他们封王,仍然让他们住在宫中,也不知何意。” 宁安听出他言语中关心之意,便问,“你与他们三人的感情还不错?” 宁王点头,“没有母族支持的皇子,相处起来总是会少些戒心,也轻松些,关系自然要好些。”但也仅仅只是好一些。他们都是长于后宫,皇后管控之下的,他不可能不对他们存着戒心。 宁安看着他的脸,浮在晨雾中,如海市蜃楼,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看得清,又看不清。“好累。” 宁王笑道,“是啊,好累。所以我娘抛下我走了。”走了,便也干干净净了。 马车在宫门停下,宁安听到赶车的伍德与侍卫说着什么。然后,一声驾,马车继续前行。过了三道门,又行了许久。宁安掀开帘子,看着越来越近的宫殿,生出紧张。 她绷着一张脸,看着一处,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 宁王执起她的拳,缓缓地掰开她的手,将她的手握在了手中。“有我在,别怕。” 潮湿的掌心与干燥的掌心相贴,生了安心。 宁安皱眉,视线落在交握的手上,似苦恼,也似不解。 “在想什么?”他问。 “在想你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是不是有什么目的?还是别有用心? 宁王看着她,认真道,“以前,我觉得把你放在一旁,不管不顾,就不会有人注意到你,这便是对你好。”他顿了顿,又道,“可现在,我发现,原是我错了。我若是真的想要对你好,就不该把你关起来,让人什么都不知。” 第12章 神迹玉碑 皇后身材高挑,穿着一身金缕裙,明黄缎地暗团龙纹上衫。圆领口,大襟,宽直袖,满身龙纹暗剪裁团花。脚下绣花珠履。峨嵋凤目,齿白唇红,高绾发髻,满头珠翠。相貌端庄略施脂粉,难掩鬓边白发眼角皱纹。毕竟是年逾四旬之人,雍容华贵气质非寻常妇人可比。 皇后来的晚,待到他们都入座后,才从后殿走来,翩翩落座。“这便是宁王妃吧,倒是与外界传言一样。” 宁安从座位上走出,行礼。 皇后笑着,“都别站着了,倒是生份了,快些坐吧。” 宁安抬眼悄悄看了一眼皇后,她的身边坐着一个女子,这个女子她在明王府中见过,薛公外孙女徐氏。 皇后似乎是察觉到了宁安的目光,笑道,“芙蓉自幼便长于我的身边,她与我的儿女并无不同。”她握着徐芙蓉的手,笑着轻拍两下。 宁安含笑不语。面前的桌面上,两杯盏,两酒杯,四鲜果、四干果、四看果和四蜜饯。 宫女为他们斟茶,宁安端起茶盏先观茶色,然后放在鼻下轻嗅,而后才轻抿一口。“色绿,香郁,味醇,形美。是狮峰龙井。”龙井茶字号的划分,依据其所在西湖山区的具体产地,可以分为“狮”、“龙”、“云”、“虎”、“梅”五种。“狮”字号龙井茶,产地以狮子峰为中心,狮子峰所产品质佳,炒好的狮峰龙井茶,称为“狮峰极品”。 宁王笑着接道,“天下名茶数龙井,龙井上品在狮峰。” 皇后看着宁安,眼底藏着试探。“宁王妃可是也喜欢饮茶?” 宁安点头。她有一世是采茶娘,家中有一大片茶园,奈何遇人不淑,茶山被骗弄走了,她也落得一个家破人亡,悲愤冤屈吊颈而亡。 她轻轻瞥了一眼宁王,眼含怨怼。宁王不解,只是伸手轻轻拂过她的耳边,将散落的发丝撩到耳后。倒是一副夫妻和乐恩爱的场景。 太子妃道,“母后,玉碑可能拿出来,让我们瞧瞧。”她环视殿中众人,笑道,“听闻玉碑还会放光,每至午后,或逢双日,尤其焕彩,较平时迥不相同。” 皇后笑着吩咐宫人将碑搬来,放于殿中间。宁安见众人都围着碑看着,便也起身,跟着他们一起看。 宁王跟在她身边,微微偏头靠向她,低声道,“做这碑,编了这神迹的人,学识不足。” 宁安看了他一眼,宁王继续道,“以阴阳而论,午后属阴,双亦属阴;文光主才,纯阴主女。”天神降下神迹,难道便是要告诉他们,将会有一女子,乃是巾帼奇才?还是说宫中、一众王府之中,哪个女子有治世之才。“许是翻阅古书古籍的时候,翻阅到了唐周时期,看到了则天帝的事迹。” 宁安掩唇而笑,唐周乃是唐朝时期,女主武氏自立为帝,改国号为周时期。则天乃是武氏自号。 “玉碑神迹,无论咱们是否得预睹,都是有缘。”皇后道。 宁安见碑石闪着银光,伸手摸了一把,手指之上,一层银粉。这便是焕彩的由来吗? 众人在此落座,玉碑则被珍之又珍的搬了下去。太子妃饮了一口葡萄酒,看向宁安道,“听闻宁王妃能歌、能舞,何不趁今日良辰,歌舞一番?” 宁安放下夜光杯,道。“不过是外界传言罢了,我自幼丧母,没有母亲教导,府中姨娘有自己的孩子,对我自然不会多尽心,我又如何能歌能舞呢?”她倒是会弹古琴,是看守花田的千年,孟婆婆闲来无事之时,教她的。 明王妃在旁道,“宁王妃这是何意?可是在指责夏侯府姨娘苛待嫡妻的子女?” 宁安回以一笑,状似无知问,“可是不能苛责?”她重新端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葡萄酒色美,味甜,她挺喜欢。“好便是好,不好便是不好。爹娘自幼便教导我,为人要真,要诚。”她看着明王妃,粲然一笑,“照理说,太子妃想要看我歌舞,我无须推托,只是,我既不是歌姬,又并非舞姬,以宁王妃之身,娱乐众人,倒是显得被娱乐之人轻浮了。”她喝完杯中酒,“事权在手,任耳施为。” 明王妃见她伶牙俐齿,以话相难,不觉吃惊。她含笑道,“不过是歌舞一曲,宁王妃说的严重了。” 宁安又倒一杯酒,微微眯眼。“我曾听闻太子妃腰肢纤细柔韧,善舞;也曾听闻明王妃歌喉悦耳,余音绕梁、洋洋盈耳。不如太子妃与明王妃先歌舞一曲?” 太子妃冷笑,面上已蒙上了不满。“我所以相垦,并非希冀娱目,意在此神迹将临,又逢良辰,博父皇与母后尽日之欢。宁王妃这么说,倒像是我有意为难了。” 宁安又一杯葡萄酒饮下,只是看着太子妃笑。满脸满眼写着,难道不是吗? “父皇呢?”她又要倒酒,却被宁王以掌盖住了酒杯。 宁王看着她酡红的脸颊,“小安,你醉了。” 宁安微微蹙眉,“没有。”这酒好喝,就像是怨情司掌事酿制藏在山洞中的桂花酿。怨情司掌管三界怨怼错情,偏偏酿出的酒水,甘甜清冽,可口异常。 宁王吩咐宫人将酒壶收走,又道,“去煮碗醒酒汤来。” 第13章 子嗣 太子妃见宁王与王妃谁也不曾将她放在眼中,一股怒气上涌。“宁王妃不愿便不愿,我自不会勉强。何必一味花言巧语,拿腔作势,未免太过分了!” 宁王眉头微跳,眼中闪过不快。 徐芙蓉见势头不对,忙道,“皇上也该处理完公事了,不如等皇上来了,问问皇上的意思?” 宁王勾唇嘲讽道,“难道要父皇对儿媳妇说,想要看你一舞,听你一曲?未免更为的放浪、轻浮。” 徐芙蓉面上一白。太子妃道,“宁王舍不得王妃献艺便罢了,为何语中带讥讽。” 启王妃劝道,“咱们兄弟妯娌之间,楸枰朝夕过从,何等情厚。今日口舌相争,岂不是有伤和气?不过是戏言,何必纷争?” 荣王妃附和道,“你我口角,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清净之地,任意喧哗,便是母后宽宏,不肯出言责备,也难免有失敬上之道。” 宁安含笑环视她们一圈,眼光流动。宁王见她眼眸之上蒙上一层薄雾,觉得她酒醉,正想着找个由头先离开。 “朕在外面听了一会儿,不过是小事,何须如此争锋相对。” 皇上笑着走入殿中。宁安悄悄的打量他。皇上虽然已经年逾五十,却腰身直挺,步伐有力。眼神尤其锐利。 皇上坐下,“太子妃所言有理,宁王妃所言也有理。”他呵呵一笑,“今日把你们都叫来,可不是让你们争执的。”他看向宁王,“宁王妃身子一直不好,说起来,朕今日也是第一次见她。也不知宁儿舍不舍得让王妃表演一下,朕对这个儿媳妇也是着实好奇呢。” 宁王起身,走到殿中央,单膝跪下。“父皇,儿子的王妃愚笨,并不死外界传言精通琴棋书画,更是不通音律。” 他的脑中突然闪过一幅画面。万里红花田中,他与红衣女鬼对坐,两人中间有一个棋盘,他笑着对红衣女鬼道。“你棋不甚高,臭的有趣。所谓杀屎棋以作乐,可借此消遣。奈何你的棋品平常,每每下到半盘,看势头不好,便耍赖推故要走。” 红衣女鬼将棋盘打散,耍赖道,“明明是你教的不好,还说我棋品平常。”她看着他,“痴情司的掌事,教的便比你好,他只说孺子可教。” 他的心中陡然升起了一股气,这是自从为鬼为魂之后许久不曾有的感情。“你既然已经让痴情司掌事教导,还找我做什么。” 红衣女鬼不明白他的脸为何一瞬间沉的厉害,“我不喜欢他。”不喜欢,所以也不愿意跟他学棋。 心情突然又好了,阴沉散去,他问。“那你喜欢我吗?” 红衣女鬼重重点头。“喜欢。” 喜欢阿。虽然他明知道红衣女鬼的喜欢只是单纯的喜欢,却还是为此欢呼雀跃了许久。 “是吗?”皇上呵呵一笑,分不清喜怒。 “这样阿。”他想了想,看着宁王又道,“可是朕对这个儿媳妇,是真的好奇。”他想看看,夏侯家的嫡长女,倒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能够让他的先皇后,不顾身体,油尽灯枯之时,也要为宁儿求来这份亲事。 宁安起身,走到宁王身边蹲下,“皇上想要看,宁安自不推辞。”她笑着,直直看向皇上。“儿媳也对太子妃的舞,明王妃的歌很好奇呢?” 皇上看着她道,“咱们都是一家人,宴席都算不上,家人之间相聚,算不上娱乐。” 皇后掩去眼中不快,呵呵一笑,“既然你们父皇开口了,你们便下去准备一下吧。” 宁王看向宁安,宁安笑了笑,回了一个安心的神色。她真的不通音律,但是她之道如何取巧。 太子妃、明王妃、宁安去偏殿准备“才艺展示”。席上,皇后很自然的将话题引到了宁王的子嗣上。 “宁王妃这次伤了宫体,听说恐难有孕。”她看着宁王,脸上是关怀之色。“宁王成亲也六七年了,如今一个子嗣都没有,真是让人挂心。” 宁王恭敬道,“母后无须挂心,只需好好调养,便可有孕。”他笑的坦然,“儿臣如今还年轻,子嗣之事,并不着急。” “你不急,架不住皇上急阿。”皇后看了一眼皇上。谁人不知皇上偏爱宁王,便是这称呼都是不同的。对于其他的儿子,不是以封号相称,便是呼其名。唯有对宁王,即便宁王如今已经二十多了,他还是如同幼时一样,亲切的唤他宁儿。这并非刻意的亲热,而是发自内心,由衷的,最真实的脱口而出。 皇后又转向宁王,“若我没记错,宁王妃好像还比你大一些?” “不过三月。”他七月生,小安十月生。 皇后皱眉想了想,“女子不要单看三月,三月便已经不小了。如今你府中,姨娘也没有几个。如今的几个姨娘,虽有年轻的,却也一直未曾为你诞下一男半女,着实让人挂心。”她眉头紧蹙,突然一拍手,恍然大笑。“你瞧芙蓉如何?”她拉过徐芙蓉,“芙蓉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心性品行都是极好的。” 宁王看着徐芙蓉,笑中含了疏离。“母后说了,徐姑凉是您看着长大的,与您的儿女并无二异。儿子与王妃感情甚笃,万万不会休妻和离,徐姑娘入了王府,便也只能当姨娘,岂不是委屈了她,也打了母后的脸面。”徐氏是薛公外孙女,他如今好不容易才将府中肃清一番,怎愿意再多个探子。 皇后和蔼一笑,“你若觉得会打了我的脸面,便让她做平妻便是。”是试探,也是要求。 “不行。”宁王直接拒绝,“妻子只有一位,若是娶了平妻,我的王妃心中定会不愉快,只会影响我们夫妻之间感情。” 皇后面上闪过一丝不快,“宁王妃倒不像是此等善妒之人。”七出之条其一,嫉妒。若是女子嫉妒了,便随时会被夫君休弃。 “并非嫉妒,而是爱之深。” 乐声响起,皇后闭上了嘴。 “这是……”皇上侧耳听。 宁王含笑,“破阵乐。” 第14章 兰陵王破阵舞 女声为祭天之舞作致语: 突厥入晋阳,长恭尽力击之。邙山之战,长恭为中军,率五百骑再入周军,遂至金墉下,被围甚急,城上人弗识,长恭免胄示之面,乃下弩手救之,于是大捷。武士共歌谣之,为兰陵王入阵曲是也。 舞者披甲执戟,排作各种阵型。 主跳着出场。 手持短棒的“兰陵王”头戴怪兽面具,身穿刺绣红袍,腰系透雕金带。木刻面具,顶部龙形,锐鼻,眼睛突出,下颚吊锤,威武而丑陋。 这是《兰陵王》假面舞。 兰陵王原是北齐高祖的孙子,名高长恭,是性格勇敢胆识过人的军士,可他容貌秀美,上阵不足以威吓敌人,故戴上假面以慑众。 舞姿英武而威风,腰、腿尤其有劲。 几案上,烟气袅绕上升。 皇上踌躇满志坐拥天下。 大局已定。 舞毕,舞者从两面散开。从后走来,宫人架好古琴,宁安坐定,将双手放在琴上,缓缓开口: 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逢人问道归何处,笑指船儿此是家。 风卷江湖雨暗村,四山声作海涛翻。 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 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 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 此生谁料,心在天山。 身老沧洲。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何时已经到了,只能在梦里,感慨当年意气风发时的地步?都说当初是样好东西,当初是什么?当初是金戈铁马,气吞山河,以为挥一挥手就可以打下整座江山。” 苏轼写,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辛弃疾写,马作敌如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李清照写,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陆游却写,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英雄末路当磨折,莽红尘,何处觅知音,青衫湿。” 一曲毕,满殿寂静。 “好!”沉寂许久,皇上突然起身称喝。他眼中含泪,是对多年艰辛的追溯,也是对走到今日的傲然。哭过了,笑过了,傲过了计划照旧。 朋党要清,斩草必除根。 感念之后,眼神又变得冰冷而锐利。 宁安悄悄看了一眼宁王,松了口气。她不会唱歌,最多也就是哼一哼,能将诗唱出来已是不易。也幸好,入宫之时,宁王无意中同她说起南府正在排练兰陵王破阵舞曲,她才能够另辟蹊径,以宁王妃的身份要求他们为前奏,气势先行,才能掩饰住她的瑕。 宁安坐回宁王身边,身上的衣衫已经因为紧张湿了一层。 宁王为她拭汗,脸上带着一丝傲气,与有荣焉。他轻笑,“我的王妃真厉害。”将十四首陆游的诗连成了一首歌。 《冬夜读书示子聿》 《卜算子·咏梅》 《临安春雨初霁》 《鹧鸪天·懒向青门学种瓜》 《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二首》 《病起书怀》 《书愤五首·其一》 《诉衷情·当年万里觅封侯》 《示儿》 《梅花绝句二首·其一》 《春游》 《游山西村》 《剑门道中遇微雨》 宁安的心还在怦怦跳,没有注意到宁王的动作。宁王贴近她,靠近她的耳朵。“有你珠玉在前,太子妃和明王妃再好,也入不得旁人的眼了。”他的眉头微蹙,“我想将你藏起来了。” 热气喷到耳朵上,宁安面上发烫,心中别扭,正要退开。他便对着她的耳朵轻轻一啄,而后飞快退开。似蝴蝶轻点,分不清是真,还是错觉。 第15章 先皇后 皇后目的没达到,自然不会让他们走,随便找了个由头便将他们留了下来。 先皇后曾经住的宫殿叫作无妄宫。无妄,出自《周易》六三,无妄之灾。或系之牛,行人之得,邑人之灾。 谓邪道不行;不敢诈伪。 “杀戮过重是真,伤残手足是真,涉于淫私也是真。你让我如何信你?” 宁安走过抄手长廊,转过花厅,正想找到宁王问一问她今夜要住在哪里,却在一间藏于假山中的画舫中听到了宁王的声音。 “父皇,我和你不一样,你既权,又要势,还要成为天下之主。我没你这么贪心。”弑父杀兄,下了死心。先是一封密信,先发制人,告发太子淫乱后宫,后又直接带兵冲入宫中,控制京中御林,弑生父,杀兄弟,神秘而恐怖。“你口口声声说对娘一心一意,可你又是怎么做的呢?”先是利用娘与舅舅,谎报了圣旨,蒙骗了保卫皇宫的将领,然后又骗娘,他不是去夺权,是要去止戈息斗,与父兄解释清楚。可结果呢?骨头残杀,为了皇位,他亲手杀了他的父亲、兄弟、姐妹。那一日,整个皇城的墙都是血红的。 “父皇你总说唐时玄武门之变,君父之侧操弄干戈是逆天之事,绝非为人臣,为人子干得出。可是你呢?”还不是做下了这等逆天之事。“娘所求,从来不是权势地位,也不是荣华富贵,只是一心一意,发扬外祖父医术,治病救人。可你呢?却因为自己的一己私欲,将她困在了这里。”他的娘,到死都想要离开。他的娘,到死都希望他能够离开。 爱吗?或许有吧,但他更爱的是他自己。 宁安靠着长廊站着,红柱白墙,赭黄色斗拱,灰瓦,绿琉璃屋脊,庄重而典雅。她抬头,若无其事的看着斗拱。 皇上脸上闪过一丝不悦,却即刻恢复和蔼之色。“朕便是这么教导你的吗,你娘便是如此教导你的吗?你别忘了,你是宁王,你应该……” “我应当以仁德为本,应当谨小慎微,和光同尘,应当慎言慎行,应该懂得克制,不应当露出情绪、心思……”慈不掌兵、仁不控权;不谲不诈,难为天子;谦恭至极便是怯懦、慈悲至极便是软弱。“你从小就教我为帝之道,你可曾问一问我,是否愿意?”宁王看着皇上指责道,“你从来都是这样,对娘如此,对我也如此。” 皇上的神情由惊愕转为悲伤,又于悲伤归于平静。“你不愧是她亲自教养出来的,与她简直一模一样。”一样的清醒,一样的明明白白,一样的敢于指责他。 皇上看着这个深爱着的儿子,心中隐隐萌生出一丝怯意,酝酿了许久才开口。“这天下你不要,你想要什么?”他看着儿子年轻的脸庞,桀骜,暴戾。与曾经的自己简直一模一样,却又不相同。“你是皇子,你是宁王,你该明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若不为王,不为天子,你又要如何护住你想要护的人。”他当年弑父杀兄,夺取皇位,是野心,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你娘的外祖父是个极其固执的人。”若非固执,也不会获罪,抄斩的抄斩,流放的流放,发卖的发卖。“你说我辩解也好,借口也罢。若是当时我没有弑父杀兄,夺帝位,你娘按照当时的律法,是要充为军妓的。”他的妻子阿,是个极其善良的人。她自责、内疚。她觉得是她导致的这场屠戮。 “我要保护你娘,我要她名正言顺的成为我的皇后。”所以,弑父杀兄只是前奏,大屠杀已经进行了。皇宫内、王府中,他的部属分头斩草除根。妇人、少年、婴儿,统统在被屠戮干净,像猪羊般。“所有知道她是钱氏人,知道钱氏获了重罪,知道她本该被充为军妓的人,我都杀了。”甚至连这些人的左右亲信百余人,他也不曾放过。 血洗的一天。 “那天之后,你娘便很少有开心的时候了。”她最开心的几年,便是宁儿出生,牙牙学语,缓缓学步的几年。那时的她,忘了一切,忘了血染衣衫,忘记自相残杀。满心满眼都是他。 暮色从远处袭来,太阳下山了。 生命无常。宁安看着前方,宫人们已经点起灯了,一盏盏,一片片亮起。 宁安看着不远处的灯光,不知在想什么。 本朝的律法她是知道的,叛国之人,谋逆之人家中的女眷,年过三十者,为奴为婢女,未过三十,或发卖入妓院,或充入军营为军妓。 她想起一件很久远的事,他对她说,或许,杀了你是为了救你。 她皱着眉回忆着那段让她怨恨了千年的事。禁军冲进了王府,抓走了她。她害怕,无措。待到回过神之时,已经被关进了牢中。腐烂、潮湿,四处爬着老鼠。她害怕,好害怕。牢管是一个青面的嬷嬷,她剥去了她的衣衫,她说,罪人不配。 又来了一个人,是个女人。那个女人笑着告诉她,她的父兄都死了,还有弟弟,也死了,车裂的车裂,腰斩的腰斩。 她还没来得及消化父兄弟弟的惨死,便被带到了大殿之上。 皇上说,她的父兄通敌卖国,夏候府已经被抄了。她当时下意识的问,萧姨娘和她的子女呢?皇上说,萧姨娘与爹和离,已经带着她的子女回娘家了。 她脱口而出,凭什么。 凭什么萧姨娘可以全身而退,凭什么一心为国的爹和兄长会惨死,凭什么什么都不知道的幼弟会死!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她高呼冤枉,可无人信她,无人听她的辩解。他们觉得,她所说的一切都是狡辩。 宁安蹲下,捂着脸,却怎么也按捺不住抽噎,强自抹去泪水,泪水复又流下。泪水抹去了,悲凉无奈却依旧萦绕于胸。 她想起来了,她什么都想起来了。 她跪在殿前哭喊冤枉,有一个大臣奋然出班,他说,“夏侯一门通敌叛国,按律法,一门女眷均要发卖充为军妓。”她看着那个人,她不认识他,只看到他与皇后对视一眼。他又道,“便是宁王妃,也不可罔顾律法。”他转向宁王,坚定不容他拒绝,“请宁王即刻写下休书。” 然后,然后。寒光一闪,她的胸口微微冰凉。疼痛从心口蔓延,还没感受到疼痛,便沉入了黑暗。 “小安?” 皇上与宁王听到声音,走出琉璃画舫。宁王见宁安蹲在墙角,环抱着自己止不住的发抖,连忙上前。 “怎么了?”他伸手环抱住宁安,“没事了,别怕。”轻声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 宁安缓了许久,才在宁王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站起。“自己可能走?” 宁王问她。宁安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第16章 同寝 无妄宫长久无人住,只有一间房,是宫人们日日清扫,以防宁王突然留宿。 宁王见宁安的情绪平复了,才暗暗松了一口气。他给宁安倒了一杯茶,揶揄道,“宫中不比王府,你我是夫妻,定是要睡在一起的。” 宁安捧着茶盏小口小口的喝茶,一时没听明白,看着他,眨了眨眼,懵懵懂懂。 “呆呆地。”宁王伸手,笑着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宁安反应过来,脸唰的一下就红了。“我,我……你……” 宁王笑道,“放心,暂时不碰你。”他的身体前倾,在宁安耳边轻声道,“王妃。” 宁安脸发烫,只能偏头避开他。说话间热气喷在脸颊、耳朵上,热热的,麻麻的。 “若是本王从现在开始‘守身如玉’,干干净净,清清白白,是否就足以配得上你呢?” 他说完就离开了,徒留宁安一个人红着脸,舌头打结,你我半天,吐不出一句话。稍稍冷静后,她气恼地跺脚。每一次都是这样,撩拨完就走,真是太讨厌了。 宁安等到子时,宁王还没回来。她困倦的厉害,想着宁王可能在其他地方睡了,便喝了柳风端给她的安神汤,简单梳洗了一下,睡下了。 宁王是丑时回来的,皇上叫上他们几个皇子,与大理寺卿论刑狱。夏侯文龙与冯氏公子争抢一个女子,夏侯文龙差家丁打死冯氏公子的案子还未审结。他控制住了被拐子拐卖的女子,半是哄骗便是威胁,教她告了御状。如今案件直接移交到了大理寺。此案涉及的关节多,至今未有判决。 “王爷。” 宁王看了一眼守夜的柳风和芍药,“不用你们伺候了,下去吧。” 宁王自己脱了衣袍,在床外侧躺下。宁安已经睡熟,里衣因为她的翻身扯开,露出里面的肚兜。 “该说你呆,还是该开心你对我无戒心?”宁王侧身躺着,看着宁安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咧嘴傻傻的笑了。手指放到了她的唇上轻轻摩挲,没有了胭脂,嘴唇发白,透着血气不足。 宁王合上眼,恍惚睡去。悠悠荡荡,至大殿之上。 他的玉佩被当作了证物呈上,夏侯老将军通敌卖国的证据。他的玉佩已经丢了三两年了,为何会突然被当作证物呈上。 容不得他多想,右丞相薛公便开始发难。他气恼,对皇后道,“不过是我们皇家家世,不知母后将薛公请来是为何意?” 皇后淡淡一笑,“事关国家,怎会是家事呢?” 薛公历数夏侯一门的罪责,他说,“此玉佩环便是夏侯一门通敌卖国的证据。”温玉的扳指形玉佩环,圆润,细小,上白通透,下洇染出翠绿,内侧刻了一个“寜”字。 “此枚玉环,本该是一套7枚。乃是夏侯亲自打造,嫡妻一枚,同她一起入了棺。其余六枚,六个孩子一人一枚。”从宁字,这是嫡子嫡女才有的待遇。 “胡言!”宁王绝眦怒斥。这明明就是他的小妻子,幼时与他交换的信物。那一年,娘带他出宫会友。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宁安。他在池塘边不慎落水,宁安不顾自身,跳下水救他。结果便是两人双双溺水,幸而侍卫随行在侧,这才救了两人。 娘问宁安,“你自己也不会水,为何要跳下去。” 小小的宁安认真道,“那也不能看着他淹死阿。” 娘又问,“你可以喊人。” 小小宁安道,“我喊了,他们都不理我。” 娘狠狠惩戒了照顾不周的宫人,并哄骗着宁安拿出了夏侯家嫡子嫡女才有的玉佩环。她对他说,“宁儿,今日若不是她,你可能便淹死了。救命之恩,当以身相报。此后,她便是你的妻子了,待到你成年,娘便为你迎娶她。” 那时的自己根本不知道何为嫁娶,只是在娘的要求下,与她交换了信物。他用他出生时父皇为他亲手刻的私章,换下了她戴在身上多年的玉佩环。 “宁儿!”宁王正要说这玉环是自己的,可是父皇却打断了他。 他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宁安,他不敢去看宁安。宁安看着玉环一脸的不可置信。 他听到薛公说,夏侯一门通敌叛国,按律法,一门女眷均要发卖充为军妓。 他几乎没有思考,在一瞬间抽出了侍卫的佩剑,刺入了她的胸口。 宁王汗如雨下,惊慌醒来。他看着床帐许久,喘着粗气,胸口起伏不定。宁安嫌热,踢开了被子。宁王转头看着她,伸手摸她的后背。温热的,活生生的。 他转身,从身后抱住了宁安。胸膛贴着宁安的背,热气从背部传入宁安身体,宁安嘟囔了一句,反手推了推,没退开,便放弃了。 第二天早晨,宁安迷迷糊糊起床,坐在床上发呆。宁王也跟着坐了起来,伸手捏了捏她的耳朵。“今天要陪父皇用早膳,要早些起来。”总不能让父皇等着他们。 宁安眨眨眼,转头看着宁王又眨眨眼。 宁王轻笑着在她唇上轻啄了一口,“怎么,睡迷糊了吗?” 宁安的眼神逐渐变得清明,羞的涨红了脸。“你,你怎么,在,在我床上。” 宁王伸手,帮她系紧颈后的肚兜绳带。“昨日我同你说了,宫中不比王府,我们是夫妻,便该睡一起。”绳结有些硌,她半夜自己解开了。 宁安下意识的抱住了被子,她看了看宁王,又看了看自己,想要下床离开,却因为羞愧着急,被薄被绊住了脚。摔倒的瞬间,手按在了他的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粘湿。宁安愣愣的问,“你,怎么了?” 宁王含笑,把她的手一捻。宁安本就聪明,虽不通人事,却不是傻子,一瞬间便明白了。 “柳,柳风——”她又羞又惧,抱着被子跌跌撞撞的下床。声音都变了调。 宁王看着她哈哈大笑,一大早便有了一整天的好心情。 第17章 早膳 真要算起辈分来,徐芙蓉与皇后,是要以表姐妹论的。徐芙蓉的生母,乃是薛公老来得的一女。此女养育至十五岁,被薛公嫁入了老友之家。 徐氏的祖上,也曾袭过列侯,今到了她的父亲,业经五世。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后因隆恩盛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至芙蓉之父,又袭了一代。芙蓉之父,科第出身,虽系钟鼎之家,亦是书香之族。 只可惜支庶不盛,子孙有限,虽有几门,却没有亲支嫡派。只有一子一女,子为妾室所生,不过三岁便亡故了,女便是芙蓉,是嫡妻薛氏之女。 据说芙蓉出生之时,异香满室,既非冰麝,又非旃檀,似花香而非花香。三日之中,时刻变换,人人传以为奇,因为都唤她为百花仙子。 一个宫女引着宁安去皇上皇后所在的宫殿,一路上,她念念不停的同她说着皇后、徐氏、以及一众王妃的喜好,为人称奇的地方。也不知是宁王吩咐,还是谁人有意为之。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芙蓉花色鲜艳,姿容秀丽,自然淡雅,不加修饰,是美女的化生。“徐姑娘倒是人如其名。” “王妃,这便是皇上住的正殿了。”引路的宫女叫茜雪,是皇后身边的掌事,二十岁上下,是皇后的远房侄女,只因家乡洪灾,落了难,这才投靠了皇后,入宫为婢。 宁安颔首,抬头看向正前方。 入殿的大门,并非寻常,而是琉璃造就,宝玉妆成,碧沉沉,明幌幌。殿门两边,各站数十个侍卫,持铣拥旄执戟悬鞭,持刀仗剑。殿周围,一层套着一层,一层侍卫,一层宫人。外厢犹可,入内惊人。理水、石、亭、盆栽、林、窗、门……大内气派;书画、雕刻、文字、花草……奢华成风。 正殿之上,悬挂着一幅《燃藜图》,乃是神仙劝人勤学苦读的画面。 《拾遗记》载:“刘向於成帝之末,校书天禄阁,专精覃思。夜有老人,着黄衣,植青藜杖,登阁而进,见向暗中独坐诵书。老父乃吹杖端,烟燃,因以见向,说开辟已前。向因受《洪范五行》之文,恐辞说繁广忘之,乃裂裳及绅,以记其言。至曙而去,向请问姓名。云:‘我是太一之精,天帝闻金卯之子有博学者,下而观焉。’乃出怀中竹牒,有天文地图之书,‘余略授子焉’。至向子歆,从向受其术,向亦不悟此人焉。” 皇后等人已经坐定,宁安扫了一眼殿中,见徐芙蓉也在列,心中疑惑。昨日今日均是家宴,不知徐姑娘列席在上,是为谁的家人? 宁安落座,桌面上已经摆好了早膳。白玉奶茶,杏仁佛手,香酥苹果,合意饼,豆面饽饽,莲蓬豆腐。 她的桌子上比旁人多了一个小盅,坐在她对面的荣王妃笑道,“这是益母草包蛋汤。”她以衣袖掩半唇,“这可是一大早宁王吩咐御膳房专门为你做的。”她的视线停在两人身上,眼波流转,带着一丝羡慕。“宁王说,王妃气血不足,小腹冰凉,寒凉的餐食便别上了。”有人说宁王夫妻感情淡漠,如今看来,倒是“外人”胡言了。她的视线移开,从殿中在座的人脸上轻飘飘扫过。唇边始终挂着一抹笑,也是,自己的生活如何能为外人道呢?外人是不想让人好的。 荣王妃是司天监提点的长女,司天监辖天文、算历、三式、测验、漏刻诸科。她的父亲,一心在天文、算历上,并不参与朝中党派纷争。以她的出生,本不该成为荣王妃的,一切皆因一次偶发妄为的中秋出游。 只是一眼,荣王便倾心于她,并不顾母后的反对,像父皇请求赐婚。她身为女子,便是不愿,也容不得她拒绝。便是不愿,也只能踏入皇权之争这场浑水中。成亲多年,她谨小慎微,生怕说错了一句话,走错了一步路,被母后找出错误,连累家中兄弟姐妹。 冷锐的目光射来,荣王府眉头微跳,识趣的闭上了嘴。母后打着什么心思,谁人不知呢? 她想要将徐姑娘送入宁王府,以此来控制宁王,监视宁王,继而逐步蚕食了宁王手中的一部分权势。 宁安看了一眼宁王,想到早上的事,脸颊微红。她有些无措的拿起蛋汤,小口小口的吃着。 进到一半,皇后又提起昨日的话题。“宁王妃太瘦了,是要多滋补,否则恐子嗣方面有些困难。”她说完后,立即转头看向皇上,含笑微嗔。“皇上,臣妾身为母后,每每想到宁儿尚无子嗣,便急的很。” 宁安咬着蛋,看着皇后不语。皇后身为宁王的“母亲”,关心儿子的子嗣乃是常理之事,她作为嫁入宁王府多年,未曾生下一男半女的王妃,一是没有资格说什么,二则是没有宁王允许,没有皇上、皇后询问,她万万不能越了规矩。 规矩二字,在宫中大于天,可以压死人。 宁王笑道,“母后无须焦急,儿子与王妃感情甚笃,相信要不了多久,便能喜获麟儿。”他转向宁安,温柔的看着她,“不过母后说得对,王妃确实太瘦了,是要好好养养了。”他还记得多年前不顾一切跳下池塘的小姑娘,肉紧紧的,团乎乎的,跳入池塘像个小肉弹。 宁王不接皇后的话,轻飘飘将她挡回。皇后心中气结,面上却还是和善笑着。“你莫要装不明白,我的意思是,你该再迎些姨娘入府了。”她伸手,缓缓平移。“你瞧瞧你的皇兄们,谁的府上不是十几二十个姨娘。”再看看宁王,通房的丫头们先不说,姨娘只有三位。一个出身龌龊,上不得台面,一个也二十多了,不曾有过身孕,还有一个倒是年轻。只是一个怎么能够。 皇后心底冷笑,宁王与夏侯宁安好手段,借由雪姨娘有孕,赌上自己之后的生育,反将她一军,借此肃清了她这么多年,费劲心机才安插在他王府中的人。既然你们借雪姨娘的身孕肃清了我的人,我便借由子嗣让你不得不接受我安排的人。 “儿子不比几位哥哥富贵,除了两处大宅,我身生母后留给我的遗物,便只剩山、林、草、花了。”宁王道,“许多事情母后不清楚。”他苦笑看向皇上,“母后大可问一问父皇,已经多久不曾给我发放俸禄了?” 皇上眉头一挑,“你做错了事,难道朕还不能罚你了?”明面上没给,私下可是没少给古董字画,珠翠玉石,金银田地。 “能。”宁王道,“只是若父皇再不消气,儿子便要动用王妃的嫁妆,靠着王妃养了。”他语调轻松,揶揄着,“儿子倒是无惧被人说是吃软饭,靠王妃,只是怕父皇的脸面挂不住。” 皇上看着他,似生气,冷冷一笑。“你若不要脸,朕又何必给你脸。”他指责道,“自己做错了事,难道不该罚你?”他轻哼一声,“总归你娘的嫁妆,你若是敢动,便别做你的宁王了。” 宁王呵呵一笑,“父皇,我那岳丈也是这么同王妃说的。” 宁安看着宁王,重重点头。她上辈子至死也没动她的嫁妆,便是因为谨记出嫁之时,父兄对她的交代。嫁妆是她最大的底气,也是她的退路,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若是早早用了,日后出了什么事,或者落难了,想要变卖换银子都没有。 皇上看着他们呵呵大笑。他对着宁安,柔善道,“你们成亲也有七年了,也该考虑一下,快些给朕生一个小皇孙了。” “我和王妃会考虑一下的。”宁王伸手握住了宁安放在身侧的手。掌心相对,十指紧扣。 宁安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她并不厌恶宁王的亲近,于是便也任由他牵着了。真要算起来,她对他,并不生疏。千年的交往,她知道他喜欢什么,也知道他的许多习惯。 皇上明着偏帮宁王,他偏心不是一两日了,宁王也正是拿捏着这一点,才会面上恭敬,实则丝毫不将皇后放在眼中。她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掩饰住自己的愤怒。 她刚被封为皇后那一日,皇上在她的宫殿中陪她。皇上跟她说,世人都说母以子贵,要他说,该是子以母贵才是。他与先皇后,相识于微时,相爱于难时,两人一起经历无数风霜雪雨,这份陪伴与感情,无人能比。她从未奢望过能够有一日比得上先皇后,她也从不奢望皇上对她能像皇上一样。她求的不过是皇上对她的孩子的一视同仁。可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件事,皇上都做不到。 她与先皇后不一样,先皇后为皇后,是因为她爱的男人成了帝王。她入宫为妃为后,是带着家族的期盼,她背负着家族的兴衰以及目的。有爱吗?怎会没有。她在最好的年龄,遇到了英雄、豪迈的他。他是帝王,执掌着天下,那时的他,宛如一根擎天砥柱,支撑着天下,也支撑着她的心。曾经的他豪情万丈,曾经的她天真无邪。 皇后看着一边用膳一边与宁王说笑的皇上,心中的怒气一点点变成了哀愁、怨恨。 子以母贵!子以母贵!子以母贵! 他凭什么如此轻待她的儿子们! 她冷冷看着她的太子,她的荣王,两人坐的离皇上最近,可皇上却像看不到他们一样。满心满眼都是宁王。 “你自己不想要朕的皇位,只想做个闲散王爷,难道你的王妃也同你一样吗?” 皇上的声音将皇后从自己的思绪中拉出,此言一出,满殿连动筷子的声音都没了。此后的宫女太监低下了头,满殿的皇子、王妃均正是前方,控制着自己表情,不让自己露出惊讶、不满、渴望。 皇上看着宁安,宁安放下筷子,缓缓道。“我和王爷是夫妻,夫妻自然是一体的,心意相通,许多事情,无须说明,便已经知道。” 宁安很谦逊,也很认真。“父皇,儿媳想要问一问您,若是有重来的机会,您还会选择当帝王吗?” 皇上沉默。宁安继续道,“当皇帝其实是苦差事,担天下之忧,谋天下之事,殚精竭虑,夙兴夜寐,还要老防着有人造反。一旦失去皇位欲为布衣亦不可得,何必受这份苦?不如当个逍遥王,既不失名位又无须劳神。只要对上把皇帝恭维好,该吹的时候吹,该拍的时候拍,跟底下的人嘻嘻哈哈,多结善缘,还少得了富贵?” 她没这么睿智,说不出这番话,想不明白这通关窍。这段话是武后临终之前,对侄儿所言。如今,不过是照搬来了罢了。 皇上深深看了一眼宁安,不言,只是呵呵一笑。 空气胶着着,宁安微微蹙眉,心中计量着,她是否是说错了什么,惹得了皇上不快?正想要是否要说一些什么,回转、缓解一下气愤。皇上身边的太监小跑进来通报:“皇上,秦大人求见。” 皇上挥手,示意侍卫放行。 宁安看着一个白眉白发,眉目秀朗的男子快步走了进来。宁安看着他的脸,只觉得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叫秦长松,是东西缉事厂的厂卫,皇宫中的一切大小事都是他在管。”宁王见宁安盯着秦长松看,心中微微不快。 “厂卫?”宁安压低声音,“太监?” 宁王点头,宁安遗憾道,“可惜了。” 宁王挑眉,捏了捏宁安的手。他是太监,你可惜什么。 第18章 五姓七望 早膳被撤了下去,换成了清茶。 一众女眷见这架势,便知道要议事了,纷纷行礼退下。宁王附在宁安耳边道,“你回无妄宫去,事了我们便回府。” 宁安点头,跟着荣王妃离开。 待她们走后,殿中伺候的宫女太监也全部都退出了殿外,门窗在她们身后缓缓关闭。 “妹妹,别走了,我们一起去御花园中走走吧。” 宁安正要转身回无妄宫,便被荣王妃拉住了。她不容她拒绝,直接便将她拉到了皇后身边。宁安无奈,只能跟着他们一起去御花园消食。 御花园很大,不过几转,过了几个抄手长廊,宁安便分不清道路了。只见前面有一个池塘,池广树茂,临水桥台形体不一、高低错落,主次分明。西部水池呈曲尺形,其特点为台馆分峙,回廊起伏,水波倒影,别有情趣,装饰华丽精美。西边还有一个小水池,呈曲尺形,中亘积水,浚治成池,望若湖泊。 池塘之上,有一凉亭,凉亭之中,一方圆桌,四个石凳。 皇后走进凉亭,很自然的坐到了主位上。太子妃紧跟其后,坐在了皇后身边,明王妃浅笑着,在皇后右手边坐下。宁安看了看最后一个位置,悄悄放慢脚步,落于后。本想看看最后一个位置是荣王妃坐还是启王妃坐,却没想到徐芙蓉直接走过她们三人,十分自然的在皇后对面坐了下来。 宁安挑眉,看了一眼荣王妃。荣王妃察觉到她的视线,浅浅一笑,旋即微微摇首,以眼神示意宁安跟着她。 自魏文帝曹丕始建九品中正,门第观念便开始根深蒂固。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士族要相护拉拢,所以婚嫁就讲究门当户对,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寒门对寒门。人人都是虚伪、迂腐、懦弱的。 唐宋时期屡次改制,削减了士族的权力,重视科举,选拔人才。可士族能成为士族,并非是单单因为姓氏,而是因为有千百年来的沉淀,一朝一代的交叠,都未曾大动大摇的地位。 本朝有五姓七望之说,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皆是头灯的高门大户,若是有人娶了这五姓之妻,便是极其荣耀的事情。稍逊的是弘农杨氏、京兆韦氏、京兆杜氏、河东柳氏、河东裴氏、兰陵萧氏、琅玡王氏。除此之外,还有元氏、长孙氏、宇文氏、独孤氏、高氏、陆氏等。 徐芙蓉与皇后一脉,也算是薛姓人,自然可以坐。明王妃是王氏嫡女,太子妃是礼部侍郎之女,自然也可以坐。至于她们三个,荣王妃不过是司天监提点的长女,连个嫡字都不占,身份不够,自然是坐不得的。启王妃姓高,算起来也算是五姓七望之中了,但因为是出自偏枝,身份也不够显赫,自然也是不够的。 至于宁安——夏侯一门虽然各个忠君爱国,但倒底是一心辅佐着皇上的,又太过于忠君、固执,一直不被五姓七望所接受,受了排挤,自然便也是没有身份,也是坐不得的。 坐着的四人,闲话家常。石桌上放了青瓷茶碗,是莲花盏,垫以荷叶茶托子。 热水提上,徐芙蓉站起身,亲自泡茶。“所谓‘头交水,二交茶’,茶叶细嫩条索紧结,茶汁是一时不易渗出的,莽撞无味。第二交,方恰到好处。”她将泡好的茶给皇后。 皇后端着茶,先轻闻,而后轻抿一口,赞扬的看了徐芙蓉一眼。徐芙蓉坐下,微微转头,看着宁安。“宁王妃可喜欢饮茶?” 宁安点头,“白水无味,总要加些茶叶,不过喝的不讲究,都是乱喝。”茶饮多了牙上会生牙渍,所以她饮茶时,总喜欢加些干花瓣。夏日是荷花荷叶,秋日是菊花桂花,冬日是柚子腊梅,春日油菜梨花。她并非风雅之人,对于茶,不过了解一二。喝茶,一不品味,二非喜爱,只是在淡而无味的水中加点趣儿。 徐芙蓉笑道,“王妃可知道,宁王最爱饮茶。” 宁安摇头浅笑,“不知。”上一世,她与宁王并不熟,后来到了下面,他们无须饮水饮食,茶也甚少。月老洞春感司院中倒是种了一株茶树,不过他一贯不喜春感司掌事,自然也就不会去找他讨茶。 徐芙蓉又道,“茶之为用,味至寒,若热渴、凝闷、脑疼、目涩、四支烦、百节不舒,聊四五,与醒胡、甘露抗衡也。” “可是茶饮多了,牙齿褐黄,生茶渍,倒是不够体面了。”宁安看着徐芙蓉轻笑道,“徐姑娘还未曾婚嫁,自然是不知道的。男女相处,夫妻之间,难免亲近,面面相挨着,口口相触,若是一笑,一口黄牙,岂不是平白坏了气氛。”她眨眨眼,“听闻姑娘出生之时,满室飘香,我以为,姑娘还是该多注重这些。” 她好歹也算是活了几千年的老妖怪了,徐芙蓉这点小心思她岂会看不出来。从宁王昨日入宫,她的眼睛就要长在宁王身上了。她不明白,一个大家族出生的姑娘,自幼便知晓门第根深蒂固,虽并非长子嫡孙,也是颇受宠爱的,怎么就一门心思想要去当人的姨娘。 徐芙蓉脸色微变,下意识地紧紧闭上了嘴巴。 第19章 引子 荣王妃掩嘴轻笑,“妹妹你莫要吓着徐姑娘了,徐姑娘可还未许配人家。”她本也是伶牙俐齿之人,可自从嫁给荣王,便什么都不敢说了。她不是宁王妃,身后有宁王、骁勇善战的父兄为依靠。荣王对她很好,却远比不过对自己的亲娘。 她眼珠微转,扫过皇后,看向徐芙蓉,状似无意道,“说起来徐姑娘也有十八了吧,早该嫁人了。” 宁安配合道,“可有许配的人家?” 荣王妃道,“这得问问皇后娘娘,是要继续留徐姑娘在身边,还是为徐姑娘许配一个好人家。” 皇后放下茶盏,看着宁安。“好人家,早就看好了,只是不知道宁王妃可否同意?” 宁安只当听不懂,露出诧异之色,“为何要我同意?”她看着皇后,又看了看徐姑娘。恍然,“难道徐姑娘是看上了我的幼弟宁青了?”可她的幼弟今年才十二岁。 宁安为难道,“虽说大三岁,抱金砖,两个三岁便是两块金砖,可是宁青倒底还年幼,这……”她的脸皱起,又为难,又苦恼。 皇后冷笑,“宁王妃莫要装模做样了,你明白的。”她直接道,“若是我让芙蓉入宁王妃做平妻,你可愿意。” 宁安也收敛了神情,微微沉下了脸。“没有妻子愿意丈夫纳妾,愿意,不过是世俗皆如此,愿意,也是心不甘情不愿。”那个女子所求的不是一心一意,一生一世也好,生生世世也罢,所求的不过是一双人两相对。“纳妾是不愿而愿,已经是身为妻子的最大的退让容忍,若是做平妻,先不说妻子怎么样,这要求为平妻之人,是否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了?” 皇后微微眯眼,猛一拍桌子,“你放肆。” 宁安没有理她,继续道,“若是我说不愿意,你便会说是我嫉妒,会要求宁王休了我。”她不知道宁王会不会休了她,但她知道,若是休妻,便要卸下所有珠钗,只着素衣离开。便是嫁妆,也是不允许带回去的。可若是和离,女子便可将自己的嫁妆悉数带走。 “您是皇后,是我的母后。”她咬重母后二字,“母女之间,婆媳之间,不该有隐瞒。我自然是不愿意的,若是母后执意如此,我也无能为力,只求母后帮我向宁王讨一封和离放妻书,我也好给徐姑娘腾位置。” “你威胁我?” 宁安摇头,“我出嫁七年,父兄驻守边疆七年,我甚是思念,也想要去看看他们。”她蹲下,低头,“还请母后全我一个思父念兄之情。” 以退为进。先说明自己不愿,却也不反对王爷纳妾,表明自己的意思,若是徐姑娘执意嫁宁王,也不是不可,只能以姨娘的身份嫁入。其次,主动退一步,要求和离,并为皇后找好了理由。温柔体贴,任谁都说不出嫉妒二字。 指控她父兄通敌卖国的便是薛氏的人,他们要她夏侯满门皆死,不就是忌惮他们手中的军权,也觊觎他们手中的军权吗。她知道,如今的薛氏,还不敢明目张胆的与他们正面冲突。她还知道,虚伪的他们怎么愿意被世人说是贪心不足,他们会找一个明明白白,正正当当的理由害死他们。 广袖中的手紧紧握拳,这一世,她绝对不会眼睁睁的看着父亲兄长惨死,也绝对不会眼睁睁等着他们陷害父兄。 “这是怎么了?”宁王走进凉亭,搀扶起宁安,笑问皇后。 宁安扶着他的手,缓缓摇头,“没什么,就是站得久了,腿麻了。” 宁王扫向凉亭外伺候的人,语气森冷。“怎么,是手断了还是脚断了,连张凳子都搬不来吗?” 茜雪看向皇后,皇后微微颔首,她才给宫人打手势。不一会儿,宫人便搬来了几张紫檀圆凳。 宁王拉着宁安坐好后,才笑看着皇后。“母后对儿子的心,当真是让儿子感动。”他呵呵一笑,“薛氏一门为大族,母后竟愿意让同根之妹入我王府为姨娘,当真是瞧得起儿子。” 徐芙蓉脸色一变。他的一句话,便明明白白的告诉了皇后,便是日后她能够入宁王府,也只会是个姨娘。 宁王的视线在徐芙蓉脸上停留,“徐姑娘美貌端庄,天姿聪俊,蒙你瞧得上我,只是我已经有妻子了,你如此这般要求,可是为何?”他差点便要问她,可是有其他什么目的了。 皇后脸色微沉,随即又一笑。“若是你子嗣昌旺,我又如何会做这么多多余的事情。”她眼眸一转,“我听闻民间有一个说法,叫作引子。”夫妻多年未孕,只需要先领养一个孩子,要不了多久,这个领养的孩子就会带一个孩子给他们。 宁王心中冷笑,面上还是和善,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母后的意思是,让我过继一个?” 轻抿了一口茶,便放下了茶盏。他转向宁安,笑道。“这茶倒是冲的精细。”华之薄者曰沫,厚者曰饽,细轻者曰花,如枣花漂漂然于环池之上。“只是不如王妃随意泡下的茉莉雀舌。如此精心炮制茶叶,也不知是真的喜茶好茶,还是为了彰显自己熟读陆羽《茶经》。” 他与徐芙蓉,相识于一次家宴。那是他第一次见她,也是她第一次出现在他们的“家宴”。皇后让徐芙蓉烹茶,她紧张笨拙,弄撒了上好的龙井不说,还将茶煮死了。他见不得她如此糟蹋稀少难得的狮峰龙井,便代她烹煮了一壶,让她呈上。谁知,便是这一次的好心,便被她给缠上了。先不说她是薛氏女,他处处时时防备。便是她不是,他也不愿让她入府。他府中的杂人足够多了。 第20章 宁王的心思 得宠的人,总是有底气的。旁人待徐姑娘客气如同宫中的主子,可他不会,也无需隐藏自己喜好,阿谀奉承。总归,她不过是一个借住宫中的外人。 徐芙蓉面上难堪,皇后则是脸上闪过怒气。“你可是答应了?” 宁王倨傲一笑,“日后我与王妃定会儿孙满堂。”语调一转,“不过,母后所说的引子,我看倒是可行。”他握住宁安的手,“王妃有时候一个人在府中也无聊。”他呵呵一笑,倒是显现出一丝憨直,“我看不如就将十弟接入我府中暂住。” 皇后再也挂不住笑容了。“宁王这是何意?责怪我没有照顾好崧岳。” 宁王摇头,“怎么会,不过是母后又要照顾自己的儿女,又要顾着孙儿,还要为家族中的旁支外姓亲戚操心,恐无法顾全大局。”他微微仰头,睨视着皇后,“我已经同父皇说了,过些日子就为五弟、六弟封王开府,也省得母后为我们操持的心力交瘁。” 皇后刚要说些什么,皇上身边的胡公公便来了,请他抓紧回殿中议事,皇上还在等着。这时,宁安才知道他是专门过来的。她看了一眼梁嬷嬷,知道是她悄悄通报。 说不感动是假的,心中温热流动。她抬头看着宁王,欲语,又难出口。 宁王笑着以手背摸了摸她的脸,然后对皇后道,“皇额娘,儿子的王妃一贯体弱,如今虽已入秋,但午后依然热燥,若是无事,便让她回去歇着吧。” 皇后心中不快,加之宁王丝毫不给她脸面,她拂袖散了茶宴。荣王妃与启王妃远远缀在后面。荣王妃道,“这一日还是我成为荣王妃以来,第一次坐着同母后赏花饮茶。”她的眼睛微眯,“今日她在宁王、宁王妃处憋了气,日后还不知道要如何设计磋磨他们了。”她入府这么多年,皇后可没少磋磨她。不仅针对她,还针对她的家人。只因一贯听话的荣王执意娶她为嫡妻,只因她认为,是她在背后挑唆蛊惑荣王。 启王妃道,“母后处处彰显她大族的身份,可是在先皇后面前,原就是什么都不是。”若不是先皇后病逝,她又怎会有今日。她看着荣王妃掩唇轻笑,“如今,走了一个先皇后,还有一个宁王。” 启王与启王妃,并非有野心之人,他们只想着好好当他们的王爷,其余的什么都不想管。不想管,也管不得,不敢管。 宁王回到殿中,秦长松调笑,“宁王怎一刻都不舍得与王妃分开?” “我的王妃性子软,为人又胆小,若是我不在,恐怕被人欺负去了都不敢说。”就像梦中那样。 “性子软,为人胆小?”皇上冷哼一声,“牙尖嘴利。”他饮了一口茶,“是何事?” 宁王有些无奈,“还不是迎娶徐芙蓉以及过继的事情。”皇后的算盘都明明白白打到脸上了,藏都懒得藏了。 皇上皱眉,“徐芙蓉此女子,配不上你。”当年是她自己说平日喜研究茶经,烹调茶水,他才会允许她在宴席之上烹茶煮水,谁知道一切都是她自己自吹自擂。他儿子煮的茶,他岂会喝不出来。与他亡妻烹茶的方法一模一样,先烫,滤水,再冷水煮开。她承了旁人的帮助便算了,竟然还当作自己所煮呈上,行为下品。 秦长松勾唇一笑,“皇后娘娘教养出来的人,能有什么上成品行吗?” 皇上看他一眼,笑而不语。 宁王看向崧岳,“十弟,你可愿去我府上居住?” 一直默默在一旁,只当自己不存在的崧岳猛然抬头。“我,我……”他看向秦长松。秦长松入宫之后,一直是照顾伺候他的。即便是如今升了厂公,也常常入宫照拂,默默安排他的一切。他信任着他,也依赖着他。 秦长松看着宁王,“你为何要让崧岳去你府上?”皇后的手还伸不到那么长,十皇子的母亲死了,他又年幼,为人胆小畏缩,对皇后子女的威胁不大。 宁王皱眉诚实道,“我看着崧岳,便想到了宁青,虽然小安让人去打点了,但是萧氏是什么人你们也该清楚,定不会善待宁青。”凡是有一丝善待,他的王妃嫁给他的时候也不会形若枯骨,胆小如鼠,连为自己辩解都不会。“皇后不是说引子吗?我便顺了她的意,以子引子。”引子可没有说作为引子的孩子,必须是过继为子嗣,只是说要领回一个孩子,并好好对待。“将崧岳接去府中,我便有理由找萧氏要人了。”宁安虽然不说,但是他知道,她挂念着宁青,日日难安。 “也不是不可。”秦长松道,“如今十皇子大了,也不知皇后会如何,送去你府上,反而会安全些。” 崧岳嗫嚅道,“我愿意跟七哥去宁王府。” 皇上点头。对于门阀士族,以及寒门科第出身、书香之族,他实则没有任何偏私,只是门阀士族借着自己的根基以及权势,这些年越发的过分了。他们得到了他们想要的权势、财富、地位,却还想要更多。 这些人,不除已是不行了。 第21章 王爷们 太子从殿中出来,还不及与皇后告别,别带着王妃出了宫。一同离宫的还有明王、荣王、启王。 太子坐在马车里,还未出宫,便忍不住怒气了。“父皇今日在殿上的问话是何意思?他想要将皇位传给老七?” 太子妃握着他的手安抚,“也许只是试探。” 太子怒甩开她的手,“什么试探!”他分明就是想要将皇位传给老七。这么多年,他处处偏心就算了。如今他已经将自己立为了太子,却问老七是否想要他的皇位,他是什么意思,嫌弃他这个太子做的不够好,还是摆明了要告诉所有人,便是他为了太子又如何,这皇位,他想给谁便给谁。 太子妃眼中闪过一丝不快,但面上还是温和顺服。“宁王一贯放荡,又无子嗣,如何能为帝。”她笑着,重新又覆上了太子的手。“便是父皇偏心,也不能不顾天下人。” 太子看着她,“何意?” 太子妃道,“你是知道的,青蔓是我同族,算起来,她还得叫我一声表姐。我们自幼一起长大,于她,我是知道的。”诗文什么的差一些,但是身体确是极好的。她入宁王府之前,家中可是专门找了专千金方的大夫给她看过身体,小腹温热,是十分容易有孕的身体。缘何这么多年都不曾有身孕?“宁王的姨娘、通房虽然少,这些年算下来也有不少了,怎能这么多年,只有一个雪姨娘有孕?”还是用了宫中的禁方,强行催孕。 “你是说老七不能生养?”太子瞪大了眼。 太子妃点头,轻笑。“你说,若是这个事情被天下人所知,宁王他,还能为帝吗?”帝王之位,并非谁想要就能得到的。 太子反握住太子妃的手,“还是你聪明。” 太子妃轻轻靠在他的肩头,面上笑着,眼中却是不耐。 汪氏一族虽然也显赫,却是比不过五姓七望。她的父亲虽然高官厚禄,为朝中砥柱大臣之一,可终归是仁善了一些,软弱了一些。若非如此,她也不至于嫁给太子。这个明面上是嫡子,实际不过是庶出,虽有点机智,却并无治世之才。既比不得明王善隐忍,又比不得荣王有主见。偏偏又不是启王安守本分,反而野心勃勃。与巴蛇无二异。 巴蛇食象,三岁而出其骨。 比起太子的愤怒,其他几位被皇上“赶”出皇宫的皇子便平静多了。明王半躺在马车的软榻里,冷冷一笑。 “先皇后会生养,虽只有一子宁王,却最为像父皇。”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格,都颇相似。“相较之下,太子便显得平庸了。”文不及荣王,武不及宁王,性格也不似启王和善。“父皇少年征战,锋镝尚且不避,寒暑更不足为道。可你看看太子。”在皇后的宠溺娇养下,别说征战了,便是寻常练习骑射剑术,都嫌苦。 明王妃给他倒了一杯茶,“先皇后虽然去了,但继后便是继后,倒底是笼络不得皇上的心。”她与明王的生母韵贵妃都是出自太尉县公王氏一族,与皇后所属的右丞相薛公一族一贯不和。他们乐得看着右丞相薛公费尽心思将皇后捧为皇后,却始终抓不住皇上的心思。 “先皇后也是极其智巧的人。”大巧若拙,大智若愚。她在临终之前,亲手为皇上做了许多寝衣,每一件都标注了年月,让皇上不管日后陪着什么人,都能想起她。 明王看着明王妃,“先皇后病逝的前半月,已经神容憔悴不堪了,但她在父皇面前,佯装笑意,强撑着。”便是二十多年的情分,她也不曾将所忧所思像父皇言明。 他曾经亲耳听先皇后对七弟说,“在这充满变数的宫廷,没人能给我什么承诺,与其一脸委屈争名争利,求来个纯属安慰的承诺,不如谦卑顺从,给你父皇留个美好的印象,将来若是你有难,或是惹恼了你父皇,他兴许还会念及我,不迁怒你。”皇后之位重要吗?不。死人管不了活人,她已经荣耀半世了,有人在她死后坐坐她曾经的位置没什么大不了的。重要的是她的儿子,她唯一的儿子宁王。“七弟是她一手交出来的。”亲自哺乳,亲自抚养,亲自教导。 那时候其他后妃在做什么?他的母妃又在做什么? 她们在忙着争宠。 “七弟是不想为帝的。”他的母亲,希望他健康,快乐,自由自在。希望他有心爱的人陪在身边,可以去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情。而帝王,所要受的牵制约束太多了。便如他的父皇,明明如此厌恶皇后,却仍然要每日虚与委蛇,装作一副心甘情愿的模样,将她立为皇后。 明王妃看着明王,“王爷,那你呢?” 明王笑了笑,貌似清澈的眼睛里藏着勃勃野心。 “你知道吗?我幼时特别羡慕七弟。”羡慕他母亲日日时时陪在身边;羡慕他母亲把着他的手教他写字;羡慕他母亲哄着他午睡,轻拍着他……“可是现在,我一点都不羡慕。”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这个七弟,拥有太多了,难免惹的人记恨。“先皇后为他找了将门为靠山又如何,父皇越是偏心,对他越是好,他身后的力量越是大,右丞相薛氏一门便越不会放过他。”他呵呵一笑,“咱们且看着。”待螳螂捕蝉后,黄雀再出。 “你似乎挺喜欢宁王妃?”荣王问王妃。 荣王妃看着他淡淡一笑,“她能让母后哑口无言,心气不顺,我自然是喜欢。”她与皇后的关系紧张,荣王一直都是知道的。成亲之初,她也曾经埋怨过,也曾同荣王说起过。可每每,荣王总是让她从自身找原因,一味的偏袒皇后。后来,更是直接纳了两房姨娘入府。那时,他们成亲不过三个月,正是甜蜜亲热的时候。她知道,这是荣王给她的警告,也是教训。从此之后,她便也不说了。心里再多的委屈,也只是在荣王问起时,才会吐露一些。 荣王皱眉,“伶牙俐齿,失了王妃的身份。” 荣王妃看着荣王笑,“那王爷说说,什么叫作王妃的身份呢?”皇后就是看不惯她,无论她多卑微,做了多少,她总是能跳出错。 她看着荣王,心头再一次闪过疲惫。她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与他继续,便问,“传儿、馔儿该学字了,可好一些的师傅,都被太子他们霸占了,你要不去同他说说,让一个给我们?”若非她的肚子争气,一连生下两个儿子,还不知道如今会被皇后磋磨成什么样了。或许,皇后会直接让荣王休了她。 她的两个儿子,一个七岁,一个五岁,均已过了识字的年龄。前些年少保、少傅过府教她的孩儿们启蒙。后来,太子妃产下一子,他们便二话不说,将人给要去了。 好的老师可遇不可求,两个孩子读书也有一段时间了,由翰林院掌院学士教导。掌院年逾七旬,学问没得说,但古板守旧,满脸严肃。两个孩子胆怯,见到他就紧张,哪里还学的进去。不似少保、少傅,循循善诱甚为耐心。 荣王不悦,“京中、城里城外,无数夫子老师,你何必盯着那么两个?”说起这两个嫡子,他也是不喜。都是一样教导着长大的,为何太子、启王的儿子们便知书达理,侍君恭敬,他的儿子便是胆小怯懦,上不得台面。 荣王妃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怒气。“传儿、馔儿为何会如此,你分明便是心知肚明。你平时不为我争一争便算了,如今连为你的儿子们争一争也不愿吗?”宁王对宁王妃的袒护让她羡慕心酸,荣王对亲子的种种指责让她心寒。“若不是母后总是在他们面前说,他们的母妃出身卑微,比不过……” “行了。”荣王直接打断她。“你真是不可理喻。”他指责她,“明明就是你无能,教养不好孩儿。” 荣王妃偏过头,捂着胸口。这么多年下来,他们早已没有曾经的心动与爱意,只剩对彼此的不满与嫌弃。荣王嫌弃她斤斤计较,上不了台面,她则是责怪荣王懦弱,不知道护妻护子,一味愚孝。 启王对启王妃道,“你莫要同宁王妃走的太近。”他不想参与任何朝中、帝位的争斗,生怕一不小心牵连了自己。 启王妃看了他一眼,很快的低下了头。“知道了。” 第22章 遗忘的事情 宁王与宁王妃又在宫中住了一夜,他们在无妄宫中,与皇上一起用晚膳,真正意义上的家宴。 皇上问宁安,“若是你送了银烛秋光冷画屏,旁人如此质疑,你要如何解释呢?” 宁安放下筷子,“父皇说错了,不是银烛秋光冷画屏,而是银烛秋光冷插屏。”何谓插屏?插屏是可以分体的。四块玉板组成了一幅画,画如何,全看你怎么插。青蔓姨娘没见过这等插屏,不知道插屏原本只是书桌之上的一个小小玩物。 插屏最早是用作隔离,后来慢慢变成了一道风景。成化年间,吴中顾元庆,将宋代林洪《文房图赞》总结的十八件器物照“文房十友”架构重新排序,第一次将“端友”,亦即插屏,列为“十友”之首。 插屏送入明王府的时候是拆开的,到了王府中再组装起来。青蔓姨娘没见过世面,不知道四片插屏,只要变换顺序与方向,就能变成不同的图画。她偷了她的嫁妆,以为插屏叫银烛秋光冷画屏,图案便一定是银烛秋光冷画屏。在旁人大喜的日子,送上了一副哀怨的画。 “你丢失的嫁妆我补给你。”宁王看着宁安,这件事不仅仅是偷盗这么简单,若是深查下去,定会牵连到皇后一族以及汪氏一族。如今,他们还不足以对抗五姓七望。 宁安垂下眼睑不搭理他,“我的嫁妆有些是我娘的嫁妆,你说补便能补来吗?”青蔓姨娘敢偷她的东西,她日后定会让她从其他地方还回来。 宁王也无奈,“生气了?” “不敢。”冷硬而疏离。她送出去的是她心甘情愿,被人偷走的算什么。 宁王抓着宁安的手,“那你想怎么样?” 皇上看着一眼他们,挑眉不语,他也想知道宁王妃是准备咽下这口气,还是出了这口气。 宁安冷哼一声,“不过是一个私生女,品行差便算了,竟还做起了鸡鸣狗盗的事情了。若是不惩处她,日后丢的恐怕是宁王府的脸。”眼眸中冷光一闪,她抬头看向皇上。“父皇,儿媳想找您要一样东西。” 皇上呵呵一笑,“什么?” “汪青蔓生父如今的住址。”汪青蔓最怕什么,最怕的便是她私生女的身份被人扒出,她就偏偏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不过是个私生女,她的母亲,无媒与人苟合,是该被列入淫妇之名列,沉塘的。 在地下千年间,她曾经遇到过无数淫妇,有真,有假。假的真的了,真的假的了。 她记得很清楚,遇到那个女人那天,春感司的小姑娘带了一枝鲜茶来找她换花。她叽叽喳喳的说着这茶有多好,不过是想要多换些花回去提了色,做成胭脂。那是一个活泼开朗,爱漂亮的小姑娘。 女人从她的花田前走过,白色的长裙染满了血。春娘捂住了她的眼,她说,“云起姐姐,你别看她,这是个淫妇,被判了骑木驴。” 她不知道骑木驴是什么,只是透过春娘的手缝看到了那个女人。女人被鬼差押着,在她的花田停下了脚步。 她神色倨傲,她对她们说。“你们知道吗,毁掉一个女人最好的法子,不是打骂,不是欺辱,而是坏了她的名声。”她笑着,“何为淫妇,世人又怎能清楚评判分辨。”真真假假,谁又说的清楚。 她被鬼差押走了,没过几日,又来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的脸上飘着淫贱二字,却干干净净,满脸笑容。她也在她的花田停下了,她对她说,“我不过是说了一句话,旁人便信了,明明就是旁人害死了她,为何怪罪于我?”她的神色也是倨傲的,细细看来,竟然与之前的女人有几分相似。 她还说,“我不过想办法得到我想要的,为什么便是错的。”她说着说着便哭了,而后也被鬼差押走了。 后来,他来了,她问他,什么样的女人才叫淫妇? 他说,淫妇就是放纵、恣肆,不守妇道。 她又问,妇道是什么? 他说,妇道就是为女子者应当遵守的道德行为准则。 她又问,骑木驴是什么? 他脸色微变,斥责道,不该问的别问。 “怎么了?”宁王见宁安不时偷偷看他一眼,便问。他端起酒杯,送入唇边。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做鬼比做人好,没有七情六欲,也无须维护彼此的关系,不需要接触各种肮脏的事情,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问吧。”一杯酒下肚,又斟了一杯。这是上好的桂花酿,他娘还未去世时酿下埋下的。 宁安看了一眼皇上,贴近宁王,在他耳边轻声道,“骑木驴是什么?” 酒还未入喉,便因为惊诧直接呛进了喉管。他一边剧烈的咳嗽一边拉住了她的手腕。“你从哪儿听来的?”他的王府里便是有这些禁书,也绝对不是她可以拿到的。 “突然想到的。” 宁王擦了擦唇,贴近她耳边道,“晚上我慢慢告诉你?” 宁安又看了一眼皇上,“现在不能说吗?” 皇上皱眉,宁安的眼神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 宁王摇头,“现在不行。”他想了想,“这是很私密的事。” 说完后,他便直直的看向皇上,皇上不悦,但还是轻咳了一声,“不早了,朕回去了。” 晚宴撤下,皇上离开无妄宫,他们也回了内殿。宁安好奇心起,追着宁王问,“宁王,你还没告诉我骑木驴是什么?” 宁王挥手,示意伺候的人下去。他拉着宁安走到床边,在床边坐下。斟酌了一下。 “《窦娥冤》中最先提到。”张驴儿毒杀亲爷,奸占寡妇,合拟凌迟。押付市曹中,钉上木驴,剐一百二十刀处死。“《狄公案》中也有提到。”置出这个木驴。其形有三尺多高,矮如同板凳相仿,四只脚向下,脚下有四个滚路的车轮,上面有四尺多长、六寸宽一个横木。面子中间,造有一个柳木驴鞍,上系了一根圆头的木杵,却是可上可下,只要车轮一走,这杵就鼓动起来。前后两头造了一个驴头驴尾……然后方标明女犯,到了女监,将毕周氏提出,两手绑于背后,插了标子,两人将木驴牵过,在堂口将她抬坐上去,和好鞍缰,两腿紧缚在凳上,将木杵向下……被这木驴子一阵乱拖,木杵一阵乱顶。 “我,你……”宁安还没听完便满脸通红,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难怪春娘不让她看。 她羞的不敢看宁王,又想起自己竟然如此明晃晃的问他这是什么,更是恨不得挖个洞将自己埋了。她猛然从床上站起,“我出去消食。”说罢,便急匆匆的跑出去了。 宁王看着她慌乱的背影,哈哈大笑。 “王爷,书放收拾出来了。”小太监前来通报。 宁王收拢了笑,看了他一眼,表示自己知道了,随后挥手,让他退下。 这一夜,宁王是睡在书房的。这一夜,他又做梦了。 梦中,他站在孟婆亭,看着旁边的花田。花田中的女鬼浑身萦绕着黑气,她还不会控制自己,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黑气飘散,直接扑向路过的鬼魂,一会儿禁锢着她的铁链又开始收紧,让她痛苦万分。 “也是个可怜的孩子。”抬轿子的纸扎人放下轿子,向孟婆讨上一碗清茶。“懵懂无知,不懂人心险恶便早早的死了,怨气冲天,却又不知道该找谁,怨谁。” 一个男人走进花田,他在女鬼面前半跪下,伸手缓缓抱住女鬼。“别怕,在这里,没有人能伤害你。” 怨气渐渐散去,女鬼靠在他的肩膀上,嚎啕大哭。 纸扎人喝一口茶,啧啧出声,“这姑娘不知世事,什么都不懂就死了,怕是哭都不知道在哭什么?” “她哭的就是自己的不知世事,不知人心。”孟婆重新倒满一碗茶,长柄勺从一旁的锅中舀出一勺水,注入壶中,冲开茶叶。“太过善良无知的孩子,在这吃人的世道,总归是难善终的。慢慢教吧。” “婆婆,教什么?”开朗的姑娘一蹦一跳走进孟婆亭。她顺着孟婆的视线看过去,“那便是花田的新主人吗?”花田无主千万年,终于找到能管束它们的人了。 她站在孟婆身边,翻看着孟婆的记档。“夏侯宁安……”越看脸越是皱的紧。“怎么有那么傻笨的人。” 不过一句,以后我会保护你的,你要相信我,便痴痴傻傻的信了多年,信到身死。 宁王又一次惊醒,他从床上坐起,握住了一直挂在颈下的玉佩环。那一年,娘带着他同夏侯夫人相见。那一日,他无意落水,夏侯府的嫡女不顾自身跳下池塘救他。也是那一日,娘对他说,宁安善良心软,不知世事,你日后要好好保护她才是。 他是怎么回答的? 他捂着疼痛欲裂的头,慢慢想起了早已忘记的,十分久远的事。 他应下了娘。他与宁安交换了信物。他拉着宁安的手对她说,“你日后跟着我便是,以后我会护着你的,你只需要相信我便好。” 第23章 徐芙蓉、素馨、蕙 “你便一定要嫁给宁王,哪怕是为妾也愿意?” “愿意。” 皇后看着跪在面前的徐芙蓉,嗤笑一声。不知道她是从哪儿来的自信,自信自己能够入了宁王的眼,自信自己能够在宁王心中占一分地位。 徐芙蓉的脸上露出一抹倨傲,“男人女人之间,从来都是新人笑掩去旧人哭,皇上和皇后娘娘是如此,太子殿下夫妻、荣王夫妻、启王、明王夫妻亦是如此。”宁王与宁王妃,彼此相识不想见多年,如今不过是贪图一时的新鲜罢了。 皇后不屑的瞥了她一眼,“你觉得你是新人?”她冷冷一笑,“你似乎忘了,你比宁王妃,也不过只是小了三四岁而已。宁王便是要新人,为何不要及笄之年的,而要你?”若是宁王对她有意,又何须她处处暗示,步步紧逼。“我愿意全了你对宁王爱慕之心,为的是你能够为我们薛氏一门做事,你是否忘了?”若是不能为她所用,她还留着她做什么! “你哪儿来的自信。”自信宁王能够对她倾心,自信宁王能够为了她与夏侯宁安和离,娶她为妻。 薛氏一族薛姓女子众多,各个都是年岁大不,品格端方,容貌丰美。并且旁人比之她,行为更豁达,随分从时,不比她孤高自许,目下无尘。 “你想为妻,也得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资格,皇上是否愿意。”旁的不说,便说她前些年烹茶之事,便已是让皇上好感全无了。皇上为人算不得光明磊落,可他却偏偏最喜爱光明磊落之人。她自己无知,自吹,得了旁人的帮助后,又理所当然的划分成自己的功劳。此等卑劣个性,皇上怎会允许她为宁王之妻。“你不配。”涂满胭脂红润饱满的唇轻启,吐出的三字,每个字都砸在了徐芙蓉的自尊上。 皇后看着她的难堪,“身比草贱,心倒是比天高。”她看向自己的指甲,保养得宜的手指上,染着鲜红的蔻丹。“在宫中久了,便真的觉得自己是天之女了吗?”她缓缓抬睫,冷视着徐芙蓉,“你莫要忘了,你姓徐,不姓薛。”若是早知道她如此这般无知无畏,她定当不会将她带入宫。平白教导了多年,白费了许多功夫。 “皇后娘娘——”徐芙蓉白着一张脸,是难堪,也是难过。 皇后皱眉看着她,最终还是心软了。“罢了,你若想要,我便成全你。”只是平妻是绝对不可能了,至于日后如何,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徐芙蓉最终还是进了宁王府,与她一同入府的,还有另外两个女子。她们都姓薛。一个身材苗条,淡妆素雅,还有一个神态庄重,举止矜持。两人都有着不俗的气质。 宁王想要将宁青接入王府教养,自然不好直接拒绝皇后的“好意”,他虽然得宠,但到底羽翼未丰,无法明着与薛氏家族作对。他借着皇后将人塞给他的时机,乘机提出了想要带王妃归宁之事。 诸侯之女既嫁,父母存,则归宁,不然,则否。夏候府父虽不在,但家中姨娘尚在,符合理法。 宁王与王妃的马车在前,承载着三位新姨娘的马车在后。徐芙蓉身子枯坐在马车中,心思早不知飞到何方。素雅的女子年十六,名素馨。她缓缓撩开了马车的车帘,看向前方。“也不知宁王府如何?王妃是否和善?其他姐姐是否好相处?”言语中含着对未来的担心。 举止矜持的单字一个蕙,她道,“王妃看着倒像是好相处的。” 徐芙蓉没有搭话,她想着离宫时,宁王轻飘飘的一瞥与一笑,心中第一次隐约感到后悔,但她马上拼命摇头,赶走这可怕的念头。无可改变的事情不能多想。她既已经踏出了第一步,便要沿着既定的路线,一步步走下去。 第24章 朝啼司掌事 一声霹雳,狂雨下黑了天地,青空现出一道裂缝似的,水哗哗往下泼。宁安被雷声惊醒,惊惶又迷蒙的看着四周。眼眸上还蒙着一层雾,似醒非醒,似睡非睡,她厌恶这种感觉,想要快些清醒。 宁王轻轻揽住她,“雷雨来了。”过了夏日,一场雨一场寒。 宁安微微心安,宁王撩开帘子,示意她看外面。阴沉沉,黑洞洞的,像是到了夜晚。路边的摊贩匆匆忙忙,挑着担子,推着车,果子滚落在地也来不及捡,眼睁睁看着它被飞驰而过的骏马踩碎,被走过的车辙碾碎。 “昨夜没睡好吗?”他捏了捏她的手。 宁安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他似乎特别喜欢捏她的手。“一夜多梦。”半梦半醒,分不清真真假假。 “梦到了什么?”他看着她的手,十指不长,青葱水嫩,就是薄了些。以前的手,肉乎乎的,手背上好几个旋涡,捏起来厚实柔韧。 “以前的事。”上一世,还是轮回追寻他的生生世世,亦或是守护花田的千年,已经记不清了。活着的久了,便会忘记许多事,想忘记的,不想忘记的。 宁王见她不愿多言,也不追问。他轻声道,“我昨夜也做梦了。” “哦。”宁安对他的梦没兴趣,只是低低应了一声。 宁王低头看着宁安的手,“我看到一片红花田,一个枯瘦的姑娘坐在花田中哭,一个男人抱着她安慰。” 宁安想了想,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是朝啼司的掌事。她刚看守花田时,只有他会去安慰她,陪伴他。那是一个很好很好很好的人。 “梦中的姑娘跟你很像。”他看着宁安,言语中带着一丝试探,“你说,那个男人是谁?” “肯定是一个好人。”宁安几乎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宁王面上笑着,笑意却不答眼底。“哦,你怎么知道的。”他又捏了捏宁安的手心,这次有些重。 宁安吃疼,抽出手,“我猜的。” “一个男人,随意抱一个姑娘家,怎么会是好人。”风从帘子外吹入,他关上了窗户。 “一个男人,愿意安慰一个陌生的人,这便是良善。”她知道自己当时的样子又多恐怖,浑身都是血,散发着怨气,还总是控制不了自己,又哭又笑,总是冲撞着桎梏,将自己弄的狼狈不堪。 再多的安慰,都不及那时一个温热的拥抱,一句不怕让她心安。只有锦上添花,那得雪中送炭?一个拥抱,一句话,微不足道,却驱散了她的不安,她的无助,她的恐惧。这份情谊即便是她忘了自己也不会忘记。 “天下间男人都是一样的,自以为是,凉薄,对你好,总归是有目的的,信不得的。”宁王皱眉,“苏小小的男人,叫她长怨十字街;杨玉环的男人,因六军不发,在马嵬坡赐她白练自缢;鱼玄机的男人,使她嗟叹‘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霍小玉的男人,害她痴爱怨恨,玉殒香消;王宝钏的男人,在她苦守寒窑十八年后,竟也娶了西凉国的公主……” 宁安看着他,一双眼睛乌沉沉的,如雨后月光,清如白银,凉如晨霜。“那你呢?” 宁王愣住,他看着宁安,不语。 马车停下,赶车的人扬声道,“王爷,到了。” 雨已经停了,雷霆雨,来的汹涌,去的也快,只剩未曾消散的水汽。 门房以及伍仁撑着伞等在马车边,宁王率先下车,然后伸手牵着宁安下车。一阵风吹过,刚经历过一场暴雨的树花抱不住树,花瓣片片落下。 “我也是个自以为是,凉薄之人。”两人并肩走进王府,宁王牵着她,苦笑道。 他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宁安。“我不是个好人,可是我却想对你好。”他抬手捏着宁安的肩膀,“你愿意给我一次机会吗?” “我……”不是她愿意与否,而是,心伤了,如何能够养好。更何况,她是一个没有心肝的人。她的心肝,许久许久之前便被他剜去了。 “你别急着回答我。”他认真又严肃,“好好考虑过再回答我好吗?” 宁安想了想,轻轻的点了点头。 宁王松了一口气,他松了表情,笑着将宁安拥入了怀中。 宁安轻抬眼睫,入目便是伍仁眼开眉展的笑,脸唰一下就红了,慌忙推开了宁王,匆匆快步走回自己的院子。 第25章 弓箭 回到王府的日子很平静也很忙碌。宁王信守承诺,教她射箭。他不忙的时候,会握着她的手,亲自教她如何拉弓,如何引箭,如何发力才能将箭矢射出的最远。忙的时候,会让一个侍女来教她。教过几次之后,这个侍女就留在了她的身边。侍女叫朱儿,学过一些拳脚功夫。对于朱儿的到来,她身边的四个侍女颇有意见,但却没有说什么,也不曾明着整治朱儿。 这些事,宁安都知道,但她却装作不知道。她很忙,忙着练射箭,忙着学弓弩。她也想要看看,她的四个陪嫁侍女会做出什么,朱儿又会如何应对。 “这是诸葛连弩,以铁为矢,矢长八寸,一弩十矢俱发。” 书房中,宁安坐在书桌前,宁王则站在她身边,将弓弩的图纸拿出来,指给她看。若要学好箭矢弓弩,便要先了解它们。正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反过来也是一样的道理。欲利其器,欲善其事。 “诸葛连弩一次能发射十支箭,火力很强,但是体积、重量偏大,单兵无法使用,主要用来防守城池和营塞。”汉末魏马钧欲对其进行改进,使之成为一种五十矢连弩,威力更大,但是因为生产复杂,所用的箭矢也必须特制,无法大量生产,后逐渐失传。 “这几年,我和宁朝一直在研究诸葛连弩,试图找出制作方法。”如果五十矢连弩能做出,便可以架于城墙之上,便可成为防守的利器。“只可惜,至今未能成功。”他皱眉,轻叹一声。 宁安抬头看他,“你和我大哥?” 宁王伸手捏了捏宁安的耳垂,宁安有耳洞,却不喜佩戴耳饰,总是空空荡荡的。“娘死后,我就被父皇扔去战场了。当时年幼,多亏了夏侯老将军与你哥哥的照顾。” “父皇年少征战,锋镝尚且不避,寒暑更不足以道。他以为,我们不该空享着皇子的荣势,亦该磨练。” 士卒何草草,筑城潼关道。 大城铁不如,小城万丈余。 “存者无消息, 死者为尘泥。”血肉漂俎,肉骨成泥。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这种惨烈,若非亲自去过战场,参与过战争的人是无法体会的。“父皇不满意太子,也是因为皇后的溺爱。”他娘刚一死,右丞相薛公便给父皇施压了,明里说的是国不可一日午后,暗里却在威胁皇上,定要他从几大家族中选出一位皇后。“当时薛公家的势力最大,父皇便选了薛氏女为后。”这些年,父皇一直在暗暗肃清朝中薛公的门徒以及势力。“封后的隔年,便册封了太子。”只是,十个春秋过去,太子除了骑射功夫略微有些长进,其他方面依旧像个任性的孩子。“他自幼便居于高位。”是皇子,又有显赫的外公,顺风顺水纵成他高傲的性格。“如今弟弟们长大了,有人在文韬武略、骑射功夫上赶超他,他脆弱的自尊便不能接受了。”急于争一争高下。 “明王的腿,便是他弄瘸的。”父皇要送明王去战场历练,他有了危机感,便买通了明王身边的侍从,在草料上做了手脚。让明王在一次骑马时被马甩下,又踏裂了脚骨。“他自己吃不得苦,不愿意去磨练,也不让旁人去。” 伍德与朱儿进书房给他们换热茶和点心,王爷与王妃还在论弓箭。两人换茶点之后,笑着退了出去。王爷王妃感情好,他们这些无二心的仆人,自然是开心的。 “弓箭分为软弓和硬弓。软弓的射速高,但是威力低,射程短,通常是骑兵使用;硬弓的射速低,但是威力高,射程长,通常是步兵使用。”宁王从一旁的架子上拿过一柄弓,“这是游子弓,兼顾了软弓和硬弓的优点,射速、威力和射程。”力猛弓强,离弦之箭如游子归家般急切。故名,游子弓。 “试试?”宁王看着她轻笑。 宁安热切的点了点头。 宁王笑着捏了捏宁安的手臂,“肩臂不酸疼了吗?” 宁安动了动肩膀,淡淡道,“还好。”她不肯承认,这几日每每学完练习完毕,整个手臂都酸胀的厉害,特别是第一日,几乎抬不起来。 第26章 宁青 夏候府的萧姨娘有一子两女,一子是夏侯文龙,这段时间因为差人打死冯氏公子的事情,一直被她拘在家中。两个女儿一个十六岁,一个十八岁,均还未出嫁。 陇西萧氏是门阀士族,集军政大权于一身,她又是嫡女,如何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嫁入寻常人家,或者是为人妾室。她为人妾室,便已经是万般的委屈了,绝对不会让女儿们同她一样。这么一拖,便耽误下来了。 两个女儿,年长的名秋莹,身材不长不短,不肥不瘦,虽算不上绝色佳人,也并非清秀可人,却算不得丑。只是这性情古执,风趣全无。年幼的叫宝琴,珠光侧聚,佩响流葩,眉锁春山,目澄秋水,粉颊上晕着两个酒窝,似笑非笑。两人虽同父同母,却没有一丝相像的地方。 萧姨娘接到宁王府送来的归宁书函时,刚打发走一个媒婆。宁王府送来的信函,又盖有宁王的章,她不得不看重。 夏侯府的宅邸并不碧瓦朱甍、华丽堂皇,却也别有一番情趣。前临集庆门、后倚花露岗。夏侯宅分内园与外圆。外园以山丘、池塘为主,内园以假山、厅堂为主。布局因高就下,因势随形,平直与曲折交替,开阔与幽深相间;水石清幽,竹树美秀,画栋回廊奇丽。各色植物群落造型丰富多彩,在园内争奇斗艳,相映成趣,放眼尽花草。 这栋宅院是夏侯老将军和夫人亲自设计、建成的。只可惜,在夏侯夫人死后,这一草一花,一厅一廊便被姨娘霸占了。她保留着他们的院子,却不给他们住,只是在夏侯老将军归家之时,才赶紧让人收拾一下,将宁安、宁青两姐弟搬过去。 “清远堂?”宁安抬头看着牌匾,笑不达眼底看着萧姨娘,“姨娘怕是搞错了,自从娘去世后,我便没住过清远堂了,我同宁青住的从来都是后院杂役院。” 萧姨娘脸色微变,却仍然道,“王妃说笑了。” 宁安轻哼一声,直接走向后院。梁、张两嬷嬷跟在她身后,柳风与朱儿一左一右在她身后。 宁王入宫了,本说是等他回来同她一起回府,但是她等不了了,她迫不急的要见到宁青。 自从夏侯夫人去世后,便只有一个老嬷嬷照顾宁安、宁青两姐弟。老嬷嬷是夏侯夫人的奶娘,姓宇文,他们都喊她文奶奶,如今已经年过六十了。这么多年,如果不是有她护着,他们还不知道被萧姨娘折磨成什么样了。 “青儿,青儿。”她匆忙跑进了后院,后院空空,除了留下有人居住的痕迹,什么都没有。 眼泪流下,她害怕的止不住颤抖。 柳风扶住她,忙道,“王妃,青少爷定是回了春晖堂了。” 清远堂和春晖堂原是他们几兄妹居住的地方,也是夫人的住处,后来夫人死了,萧夫人带着儿女,堂而皇之的清空了他们的东西,搬了进去。 宁青又往春晖堂疾走,刚走过竹坞,便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跑了过来。 “姐——” 宁安抱住跑来的宁青,“青儿,青儿……”她紧紧的抱着弟弟,相隔千年,又见到活生生的弟弟,怎会不激动。 宁青回报着她,有着少年人不该有的成熟。“姐,你怎么哭了,可是王爷对你不好。” 宁安先是点头,后又摇头,诚实道,“起先几年不好,这些日子,是好的。”她捧着宁青的脸,“几年不见,你怎么这么黑了。”她的弟弟白白嫩嫩的,怎么变成现在这般模样,又黑又瘦。看着看着,眼泪又落下。“青儿,是姐姐无能,不能好好照顾你。” 文奶奶站在宁青身后抹泪,这两姐弟是她看着长大的,她岂不知道夫人死后,他们两的日子有多难过。孤寡姐弟,便是大少爷已经成年,久久不在他们身边照顾,他们除了逆来顺受,还能怎样。 夫人的头七还未过,萧姨娘便拿出了当家的架势,同大少爷说,“你爹如今是大将军,平日少不得往来应酬,我萧氏一族,又显赫人丁旺盛,家中厅堂时时喧闹,只恐扰了清净。好在咱们府邸甚广,后院近临课耕草堂,又安静,也省得许多麻烦。” 大少爷明白她的意思,如今娘死了,他和几个弟弟、父亲很快又要去战场了,家中便只有萧姨娘照顾了。萧姨娘有自己的孩子,不愿在他们身上多费心思。 他只能强自隐忍,对萧姨娘冷冷道,“后院却是安静,地方也足够大,安儿、青儿搬过去也好,与萧姨娘你彼此都清净。” 他离开之前,生怕萧姨娘苛待了弟妹,私下打点了不少,却不知,这夏侯府,从他娘去世后,便姓了萧。萧姨娘说的对,萧氏一族显赫昌旺,不是他们夏侯氏能够比拟的。 他只能劝尚在懵懂的宁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要乖,你要照顾好弟弟。” 第27章 诸事等不得 对于父亲与哥哥,宁安心中是有怨的,可有怨又如何呢?若说是苛待,萧姨娘不曾打骂,也不曾缺了他们的衣食。只是,无打骂比打骂更让他们害怕,不曾缺的衣食还不如一个最低等的下人。 她也不是没写过信给父兄,他们也曾赶回来,可是萧姨娘却说是她任性,不满意她对她的管束。 她说,天下间男子都喜欢纤细的女子,安儿这么胖,我不是克扣她的口粮,而是让她减些重量,她怎么能这么冤枉我呢? 她还说,我并非不给青儿找奶娘,而是青儿这孩子除了羊奶,什么都不吃阿。 府中的人人都顺着萧姨娘的话说,除了文奶奶,没有一个为他们说话。宁青两岁之前,连配比的清粥都没有。是文奶奶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一只带崽的母羊,用羊奶一点点把宁青喂大的。宁青能吃饭后,她们还需要将自己每日本就不多的餐食再分出去一份,更是吃不饱。找了好多次,厨房才多送一份清粥过来。 “文奶奶,这些年可好?”她问问奶奶,刚一开口,便又摇头苦笑,“如何能好。” 宁青拉着宁安,“这些年,萧姨娘一心再她的三个儿女身上,倒是甚少过问我们了。”少了过问,他们反倒轻松一些。“奶奶在院子里养了羊,还有鸡,每天都有鸡蛋……”他怎么说也是嫡幼子,便是萧姨娘有意苛待他们,平时那些下人也不敢明目张胆欺凌他。对于他们在后院养羊鸡的事情,萧姨娘不说什么,自然也没人管。 他们没有回春晖堂,被旁人住了多年的地方,已经脏了,他们不要。一行人回了后院,伍德伍仁也找来了。同他们一起前来的,还有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有一副浓密的大胡子,身材高大,高鼻深目,相貌威武。 “王妃,这是乔管事的儿子,乔嵇。”伍德道,“王爷怕您应付不来,特地让我们过来盯着的。” 伍德跟在两个嬷嬷身后,伍仁与乔嵇则是远远跟在他们后面,警惕的防备着一切。 伍德看着面前的小院,皱眉问,“王妃,您在府中时就住这里吗?”他的脚无意踩倒一片小黄花。这是一种野花,黄色,漫山开放,怎会开在夏侯府的后院。 宁青倒是无所谓,只是淡淡道,“城春草木深。”他用脚将花踢到一边,“无人清扫,便会长野花。”便是清扫了,来年,这些花也会重新长出。它们的生命力极强,只要一点点土,一点点水。 多年以前,姐姐抱着他,蹲在墙角,看着大片的野花对他说,“青儿要像这些花一样。”坚韧,生命力强,哪怕在极其恶劣的环境下,也能开出花朵。 宁王府省亲,夏候府中的下人自然是要跟着的。伍德转头,直接怒道,“你们府中的姨娘以前便是这么对我们王妃的吗?” “此话差矣。”夏侯文龙从后面走来,他瞥了一眼伍德,冷笑道,“山猪吃不了细糠,他们自己住不惯高俅暖枕怨得了谁。”他复又笑着,满脸德奸笑,阴阳怪气。“咱们都是一家人,他们不满意可以明说的,为何偏偏事后埋怨。”他轻轻一瞥宁安姐弟,又扫过伍德,“人言养女似母,想来公羊氏门风也不过如此。” 公羊氏是他们娘的姓。 宁安想要上前,却又收回了脚。她不是她一人,还代表着宁王府。夏侯文龙一贯跋扈嚣张,萧姨娘又极其宠溺他。他们的身后是萧氏一族。她不能因为她的一时不堪气愤,便给宁王找了不必要的麻烦。 宁青握着她的手,抬头看着她。 夏侯文龙见她神色黯淡无言以对,更是嚣张。扯着嗓子道,“呸,不过一个下人,算个什么东西。” 伍德不忿便要上前,宁安叫住了他,“伍德,不可放肆。” “可是……”他看了看夏侯文龙,又看了看宁安,最终不甘的叹了一口气,退到了一旁。 夏侯文龙满脸冷笑,快意溢于言表。成了宁王妃又如何,到了他的府上,还不是要看他萧家的脸面。 “姐姐,我们进去吧。”宁青死死的看着夏侯文龙,眼眸黑沉沉,似乎要将他这张脸死死刻在心中,以待来日。 萧姨娘原本以为宁王会陪同她一起归宁,却不想回来的只有宁安一人。她坐在正堂中冷冷一笑,丝毫未动。 “娘,宁王妃到了,咱们无须去迎接吗?”宝琴问。 “无须。”一个被宁王冷待了七年的王妃,也不过空有一个王妃的名头。无资格让她携子女亲自迎接。不过是一个虚有其表,徒有空名的王妃,如何能够让萧氏一族的她去亲迎。 “青儿,我让人送来的财物可收到了。”她紧紧看着弟弟,恨不得将他印在眼中。 “收到了。”宁青点头,他对宁安轻笑,“不过我们出不得府,要着也没多大用处。” “怎会没用。”她认真的看着宁青,“要知道礼教皆是假,利益才是真。你用我给你的银子饰物打点一下府中的下人,你们的生活也能好一些。” 宁青微微皱眉,看着她,“你的银钱是从何而来?”他虽然不知道,但多多少少能够猜到一些。若是宁王真的待她好,又如何会至今才让她归宁。“你可是动了嫁妆,爹与哥哥们不是说,这是你最后的保障,轻易不可以……”擅动。 “人若是没了,要嫁妆有何用。”放着也不过是平白便宜了旁人,不如自己花了。她握住宁青的手,“钱财方面你无须担心,有需要你便同我说。”她说罢,又看向文奶奶,“奶奶的年龄也大了,如何还能够照顾你,我看看,能不能想法子送一两个人进来照顾你们。” 宁青笑着摇头,“无须人伺候,我自己可以,也可以照顾奶奶。”他顿了顿,又道,“还是再等等吧,萧氏一族如今风头正盛,若是做些什么,只怕惹恼了萧姨娘,她又要在外面四处污蔑姐姐了。” 是她到处说姐姐不服管教,贪食懒惰。 是她到处说姐姐心胸狭窄,屡屡残害她和她的子女。 是她到处说姐姐固执偏激,自从娘亲去后便对她和她的子女叫喊不休,破口大骂。 …… “不,不能等。”宁安坚定又严肃的看着宁青。她上一世,一切都靠等,可又等来了什么呢?“等来的和自己争去来的不一样,只会等待,是摆脱不了被别人操控的命运的。” 说什么恪守忠孝节义,不过都是虚名,不过是统御之道。 孝是教人当父母的奴才,节是教人当婚姻的奴才,义是教人当朋党的奴才。便是教人当奴才还不够,还得论资排辈,分出谁上谁下。 宁安执拗,她可以执拗千年,宁青比宁安更执拗。他固执的摇头,“我可以等,我不能让她平白毁了姐姐名节。”若是他不安分,谁知道萧姨娘会做出什么。他清楚萧姨娘的手段。 前些年,夏侯文龙有一房小妾。他十分宠爱她,甚至有将她扶正的想法,甚至为了她对抗萧姨娘。萧姨娘面上说,任何母亲都拗不过儿子,他赢了。她一边着手准备大婚,松了他们的戒心,一边安排人奸污了小妾。她甚至于带着官府的人前来抓奸,不仅让夏侯文龙对小妾失了爱意,恨之入骨,还毁了小妾的名声。最后,这位小妾被沉塘了。 “我倒要看看,谁敢毁了我王妃的名节。”沉稳而急促的脚步从外走入,宁王扫了一眼宁青,走到宁安的身边,温声道,“不是让你等我的吗?”他的手抚上宁安的眼,“眼睛红红的,可是哭了?” 宁安摇头,“没事。”对于宁王的触碰、亲近,她并不反感,却有些不习惯。 宁青看着宁王,宁王回视他。他从这个少年的眼中看到了不该属于他的沉稳。 “这便是宁青吗?”他上下打量着宁青,而后道,“挺黑的,不像你,如白玉一般。”黑的像是涂了一层颜料。 第28章 宗族长老 夏侯一门子嗣昌旺,但分散广,联络少。宗族长老分散而住,久而久之便也各自为族了。 萧姨娘听到门房来报,夏侯一门宗族长老到了,她先是微微一愣,随即便亲自去了门口。夏侯一门的门房处,门外停着几辆马车,马车上摆放着衣箱、家当,面色当场便是一沉。后再看一眼坐在门房内的三四人,长发白髯,少说也有六十七了,微微有些驼背。廊下还站了几位妇人,其中一个还拉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 萧姨娘上前一步,没有行礼,只是漫指了一下他们。“你们是何人?可知这是夏侯府上。”每年来认亲的人都不少,不是这个的亲戚便是那个的朋友,难道她还得一一请进府不成。 一个老者缓缓抬头看着她,“我们是夏侯氏族的宗族长老。” 萧姨娘咧嘴一笑,“可有证据证明?”她并未见过夏侯氏族的宗族长老,她是妾室,没有成婚典礼,只是从侧门抬入。 老者皱眉,面代不悦。“是便是,不是便不是,如何需要证明。” “老人家,每年来夏侯府上认亲的人无数,若是无法证明,我便要请你们离开了。”萧姨娘心中不快,面子上却还要过得去,挂上了一张笑脸。 老人家紧锁眉头,“你要我们如何证明?”他上下打量着这个姨娘,心中满是不屑。以姨娘之身,行着主母之事便算了,竟然还倨傲嚣张,也不知这一枝是如何管内的。 萧姨娘缓缓笑道,“自证身份都不能,便说明是假的。”她的神色变冷,“来人,将他们赶出去。” “谁敢!”宁王从后走来,身后跟着侍卫以及伍德。 他皱眉走到老者身边,恭敬问好作揖。“人是夏侯一门的宗族长老,是我请来的。”他看着萧姨娘,“奴才们有眼无珠,萧姨娘身为主子也有眼无珠吗?” 老者们站起,便要给宁王行礼。他们家族虽然也有不少功名在身的人,却万万受不得宁王的一拜。 伍德与侍卫扶住老者,宁王道,“你们是夏侯一门的宗族长老,与我也算是姻亲,无须多礼。” 老者们固执的很,执意按规矩行礼。今日免了一次礼倒是没什么,只怕日后免礼成了习惯,日后宁王与夏侯一门生了什么龃龉,会拿着这件事。 宁王不再阻拦,只是让伍德与侍卫扶着这几个老者。 “宁王?”萧姨娘脸色微变,随后便道,“宁王是何时来的?”她看向门房,眼中含了怒气,“为何无人向我通报。” 宁王倨傲睨视了她一眼,勾唇冷笑,“萧姨娘管家也有十几年了,竟还是如此惫懒。”他将手背在身后,“本王前来,无人迎接便算了,竟连通报都没有。对待本王尚且如此,对待本王的王妃,还不知熟视无睹成何样。” 他拂袖离去,伍德与侍卫搀扶着老者,跟在他身后。一行人进了正厅,夏侯文龙、秋莹、宝琴已经站在里面了。外圈站满了宁王的侍卫以及从王府中带来的侍从。 夏侯文龙神色不愉,看到萧姨娘正要说什么,却被她一个眼神制止。宁王今日如此大阵势的来,摆明了是为了宁安、宁青两姐弟出头来了。她心中不快,却也不得不忍让。 宁王在首位坐下,看向萧姨娘,“我已经同夏侯将军说过了,日后这几位宗族长老便住在这里了。”他转向几位长老,笑道,“您几位便安安心心在这里住着,夏侯老将军与少将军忠君爱国,驻守边疆不曾懈怠,难免疏忽了家中。夏侯夫人又亡故的早,日后府中的大小事情,还得靠着您几位拿主意。” 萧姨娘紧锁眉头不说话,宁王这是何意?夏侯文龙气愤,上前一步,直言道,“什么意思,日后要让旁人来管着我家中的事情?凭什么,这里一直都是我娘当家作主的,这些人算得什么……” 话音未落,伍德便在宁王的一个眼神下,直接上前,狠扇了夏侯文龙一个耳光,打的伍德的手掌火辣辣的疼。刚才他就想打他了。“放肆!”他厉声对夏侯文龙道,“王爷让你说话了吗,你不过一个区区庶子,竟敢如此不守规矩,如此顶撞。若非王爷看在王妃的面子上,便不是一耳光的事了。” 宁王端着茶盏,打开盖子,轻轻撇去浮茶,抿了一口茶水。 一个老者捋长髯道,“家中无主母,倒底是没有规矩。竟让妾室登堂入室了。” 萧姨娘暗咬银牙,却兀自矜持着。“王爷,诸位长老,可是对我管家不满?” “自然是不满的,若是满意,也无需我一个女婿,插手岳丈家中私事,也无须要几位老人家,不远千里赶来。”一个女婿,一声岳丈,亲疏立现。他不以王爷自称,而是自称女婿,便是告诉这府中的人,他与王妃感情甚好,一声岳丈,亦是在告诉众人。自古君便是君,臣便是臣,身份有别,不可逾越。他愿意亲唤夏侯老将军一声岳丈,是因为他的王妃。 宁安与宁青站在隔扇后,宁青仰头看着宁安,“姐姐,王爷对你可好?” 宁安不知道如何回答,好吗?或许吧,可是他做的许多事,也是为了他自己。他如今确实是在为自己出头,却也是借此来打压萧姨娘,继而将萧氏一族安插在夏侯府中的势力瓦解。 “为何问这个问题?” 宁青认真道,“看似对你好,却也为了自己。”他转身,与宁安面对面,“王爷对旁人的好里,总是带着算计。”当好不够纯粹,还叫好吗?他皱眉,苦恼。 “他自幼便是出生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中,于他而言,或许这便是好。”可这种好,总是让人心里不舒服。 萧姨娘强笑,“夫人去的快,我陡然接手府中诸事,难免有不足之处。”她顿了顿又道,“夫人生前整日忙碌于府中大小事情,又有了身孕,还要照顾幼女,许多事便没有同我说。待到她去世后,我便也只能自己摸索……” 宁王沉下脸,“你是在埋怨本王的岳母没有教导你?”他一拍桌子,愤而站起。“岳母去的突然,又怎会提前预料到自己会死亡。”他走到萧姨娘面前,直直地看着她。“还是说,萧姨娘早就预料到了岳母的死。” 萧姨娘心中一惊,忙跪下。 宝琴也跟着跪下,她跪下之时,还拉了拉夏侯文龙以及秋莹的衣摆。 “王爷,午膳准备好了。”张嬷嬷从后殿走来,“王妃脾胃弱,饿不得。” 宁王点头,冷哼一声,“那便先用膳吧。” 第29章 扬州盐商冯氏一族 三十二道菜,满满摆了一桌。四大类:山八珍、海八珍、禽八珍、草八珍。 山八珍是: 驼峰、熊掌、猴脑、猩唇、象拔、豹胎、犀尾、鹿筋。 海八珍是: 燕窝、鱼翅、大乌参、广肚、龙骨、鲍鱼、海狮(海豹)、狗鱼。 禽八珍:红燕、白鹤、鹌鹑、天鹅、鹧鸪、彩雀、斑鸠、红头鹰。 草八珍:猴头、银耳、竹荪、驴窝菌、羊肚菌、花菇、黄花菜、云香信。 每样只有一点点,三十个盘子,分别对应着不同的食物。这一餐饭不是为了吃饱,只是为了彰显身份,给萧姨娘一个下马威。坐这一桌菜的人,可是他从宫中借来的厨子。至于这些难寻到的八珍,自然也是从御膳房顺便拿来的。 “大夫说你脾胃虚,竹荪好,脆嫩爽口、香甜鲜美。”宁王夹了一棵竹荪给宁安。“《素食说略》有载:竹荪,出四川。滚水淬过,酌加盐、料酒,以高汤煨之。清脆腴美,得未曾有。或与嫩豆腐、玉兰片色白之菜同煨尚可,不宜夹杂别物并搭馈也。”宫中常做竹荪响螺汤、竹荪扒风燕、竹荪烩鸡片,虽然也能吃到竹荪的风味,他却认为不够纯粹。他最爱的便是一道竹荪烩豆腐,嫩豆腐碾碎,加入清汤中煮开后,下竹荪。 宁安夹起轻咬了一口,露出惊讶之色,随即又是一口,好吃的眯起了眼。她拢着衣袖,分别给宁青与文奶奶夹了一根,“青儿、奶奶,你们也尝尝。” 宁王笑道,“你若喜欢,日后日日让小厨房给你做。” 宁安缓缓摇头,“价贵,府中每月的开销已经不少了。” 宁王无所谓一笑,“消减了几个姨娘的支出便是。”原不过是几个闲人,以往,还能陪陪他以作消遣,如今他都决定为王妃“守身如玉”了,她们便也无用了。平白养着她们,每个月衣食住行,月俸,哪一样不是真金白银。 宁安看了他一眼,小声道,“天下男子可是都像你这样无情?” 宁王凑近她,贴着她的耳边轻声道,“只对你一人有情不好吗?” 宁安面上一红,悄悄推了推他。 文奶奶拘谨的在桌子上坐着,筷子都不会拿了。她不过是一个奴婢,何曾享受过这等荣耀,与王爷、王妃以及一众夏侯氏族的长老同桌而食。用的还多是些未曾听过,未曾见过的东西。 更何况……她悄悄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萧姨娘以及她的一子二女。重要的场合,妾室是没有资格上桌的,妾室的子女亦然。妻就是妻,妾便是妾,规矩不可乱。 她看着萧姨娘和她的儿子漆黑的脸,心中多年的恶气,总算是出了一点了。 “奶奶你无须拘谨,这么多年,多亏了你照顾王妃与青儿,本王谢你都来不及了。”宁王见文奶奶直挺挺坐着,不舒服也不敢动一下,便笑着同她说话。说完后,又转头与几位宗族长老交谈。 这几位长老是他专门找来的,均是在氏族中德高望重,子嗣却不昌旺,家族也越发的寒微。三位长老一位名元彠,一位名元庆,一位名元良。 彠长老只有一子,次次参加科考,却年年不曾高中。一孙三孙女倒是好的,一孙去年参加的科考,入了大理寺,不过因为性子过于正值执拗,屡屡遭受排挤,过的并不好。三个孙女均已出嫁,两个嫁给了举人,一个嫁给了猪贩。 庆长老有两子,一子幼时失踪,一子壮年早逝。只留下一个孙女。孙女如今年十六,还未许配人家。 良长老有两子,一子早逝,留有一孙,孙又早逝,留有一子。此子,便是他带来的年幼的孩子。另一子在为柳州地方官,无子,十二女。 “几位长老,夏候府不可一日无主,日后你们便住在这里,也好帮老将军好好看管一下家宅。”叫他们来,除了看重他们德高望重,也是因为夏侯氏族一门的长老中,这三位最为正值不阿,若非如此,也不至于一年比一年寒微。只有他们在,他才不用分更多的心神在夏候府上。“夏侯老将军还记得你们几位,他感念几位长老对他曾经的教导,吩咐我一定要好好招待几位。”他的王妃的家,他当然要为王妃看好了。 夏侯文龙忍不住道,“你说你写了书信就写了书信吗,我和娘怎么不知道。”他何曾受过这种气,若非上一个耳光脸还疼,何须忍让至今。 宁王轻轻一瞥,伍仁便走上了前。“夏侯小少爷,您请吧。”他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做甚?”夏侯文龙害怕。 五仁轻叹一声,“掌嘴。”说罢,也不管他愿不愿意,直接拉到了院子中,挽起衣袖,劈里啪啦的左右开弓。他是习武之人,一边让人钳制着夏侯文龙跪下,一面扎了一个马步,腰腿用力,厚实的手掌一下接着一下扇着夏侯文龙的脸。他的力气比之伍德,可要大的多。 “够了。”萧姨娘不忍唯一的儿子被打,忙跪到了桌前,“是我没教导好,还请王爷恕罪。”只让掌嘴,却没有说数量,这便是随着宁王的心情,若是心情不好…… 宁王冷冷道,“萧姨娘,本王这是在帮你教儿子,如何能说到恕罪呢?”他呵呵一笑,“月余前的拐子一案,可是还在大理寺挂着。事关重大,还待商讨。你觉得冯姓公子家中无人,却不知道他乃是茶盐商贩冯氏一族的分枝。如今族中的年轻人被人活活打死了,冯氏一族怎肯罢休,已经上奏给了父皇。”他摇头啧啧,“若非你出自萧氏一族,夏侯文龙如今不该在这里,而是在牢中等着问斩。” 萧姨娘心中一惊,脸上已经是掩饰不住的害怕。冯氏一族她知道,氏扬州一代的盐商世家,承着皇商的名头,天下间三分之一的盐出自他们。钟鼎之家瞧不起商贾之家,却也不敢轻易得罪,钟鼎之家或有权,可商贾之家也有钱。两者相对,只会两败俱伤。 萧姨娘很确定,萧氏一族绝对不会为了她的儿子,一个妾室的儿子,与扬州冯氏家族作对。她脸色惨白,怎么会,她明明就打听过冯氏公子,明明身后无依无靠,只有几亩薄田,为何成了冯氏的分枝。 “五仁,停吧。”宁王瞥了他一眼。 五仁甩了甩手,这夏侯文龙脸皮还挺厚,打的他手疼。 夏侯文龙跌坐在地,满嘴是血,吐出两颗牙来。萧姨娘心疼的扶住了他。 “伍德,去找个大夫来。”宁安微微一笑,“怎么说也是我弟弟。”弟弟二字从牙缝中挤出,“伍仁下手也是重了,毕竟,以前萧姨娘差人打我们姐弟,可是从来都不见血的。”不见血,却最疼。 萧姨娘最喜欢用鞭子抽他们,鞭子里藏着一根根细小的针,打在身上,疼痛异常,却不留痕迹。 宁王闻言,立即握住了她的手,脸上蒙上了一层阴鸷。“她还打你?” 宁安点头,“不过已经过去了。” 良长老脸一沉,“我们夏侯氏族,怎会迎了这等毒妇进门。”他们心中有数,宁王不远千里将他们请来,不仅允许他们拖家带口,还给他们安排住处,为的不就是给王妃撑腰,为王妃好好守住夏侯府。 他们会来,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一来,王妃这一支,确实因为一个姨娘弄得乌烟瘴气,若是不管束,谁知道日后会成什么样。二则是为了自己得子孙考虑。有了宁王为靠山,日后无论是子孙的前途,还是家中孙女出嫁,都会好一些。 伍德摇头,“萧姨娘,您将儿女管教成这样,还不快快下去,莫要在我们王爷,几位长老面前丢人现眼了。” 第30章 我是喜欢你的 午饭后,宁青给三位长老以及其家眷安排了住处。府中有一山林,在正中,左邻集韵轩,右通延青阁,正前方是容安小舍,三个小院,算不得大,但占着一个安静,少人打扰,出入方便。便是不大,也足够他们住了。 “青儿虽年幼,但是处事倒是周全。”午膳后,众人下去午休。宁王寻了一处假山之上的琉璃亭,与宁安一边休息一边闲聊。这处小亭子叫春睡轩,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一软榻,足够宽,容得两人躺下。 宁王侧躺在软榻上,看着坐在桌前的宁安调戏道,“王妃不累吗,不如和本王一起躺一躺。” 宁安看了他一眼,“冯氏公子真是扬州盐商冯氏家族的人吗?”萧姨娘做事一贯稳妥,若非查过冯氏公子,夏侯文龙也不至于如此嚣张。 宁王笑着,笑容中多了一丝邪佞。“自然不是。”他看着宁安,“不过我的大表姐是扬州盐商冯氏一族的当家主母。”大表姐命好,也不好。冯氏一族这门亲,是舅舅为她千挑万选的。并且一直等到大公子掌管了家业,舅舅才将她嫁过去,生怕她受了一丝委屈。可成亲不过三年,表姐夫便病逝了,徒留表姐、一个年幼的儿子,以及一众对掌家虎视眈眈的庶弟、亲戚。“表姐虽然是女子,却最为像舅舅,做事雷霆,她很快便稳住了氏族中的长老,代子掌管杨氏一族的家业。”大表姐掌管着整个冯氏一族的产业、家业,在族谱的分枝中加一个死人的名字,轻而易举。 他看着宁安的眼中有着一抹柔情,“日后有机会,带你去扬州看她,你会喜欢她的,她也会喜欢你的。” “拖了这么久,便是为了这个?”若非有意为之,这起涉及夏侯氏族,萧氏一族,并且从太子手中推出,皇上又得知的案子,大理寺怎敢拖沓月余。 宁王垂下眼,“总得让他们死的明明白白,抓不住任何疏漏。”如此,才能借由此事打压萧氏一族。 “你为何不看我?”宁安问。 宁王抬眼,向她伸手。宁安想了想,走了过去,在软榻边坐下。宁王握着她的手,“我怕你说我冷酷,说我无情,说我狠绝。”可他从小生活、长大的地方就是这样的啊。他不到十岁,就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情绪、表情。该哭的时候才会哭,该笑的时候会一直笑着。他看每一个人,都会先衡量对方的价值,对自己有什么价值,又能否为自己所用,能否给自己帮助。“父皇是一个很可怕的人,他连父亲、亲兄弟都能杀,别人又算得了什么。”他低头看着宁安的手,右手的中指侧面,有一道浅浅的疤痕。她的这双手,并没有看起来细嫩。“我娘一直说我很像父皇,父皇也一直这么说。我知道,他喜欢我,一是因为娘,更多的是因为我最像他。”像到——在他的野心起来,在有人挡他的路的时候,无论是父还是兄,他亦可以杀死。“你知道吗,我很害怕。”害怕变成父皇一样的人。 “不会的。”宁安捧起他的脸,“我知道的,你永远都不会像父皇一样。”他明明就是一个很好的人啊。 他会因为可怜某个鬼魂,偷偷给他改了记档,让他能够投一个好胎;他还会为了某个最不杀人就会被人杀,作恶是不得已的鬼魂,贿赂鬼差,希望他的惩罚能够轻一些;他还会心疼月老洞那个无人照顾的人参胖娃娃,会为它赶走觊觎它参须的鬼灵…… 宁王看着她许久,宁安感到很不自在,她正想离开,却被宁安一把抱住了腰。他把脸埋在了宁安的胸口,宁安不敢动,脸上绯红一片。 “王爷?”她轻唤。 宁王不应,她又唤,“宁王?” “小安,让我抱抱。”他的声音从她的胸口传出,闷闷的。“我很难过。” 宁安抬了抬手,想了想,还是放到了他的背上,轻轻的环住了他。这个动作,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在花田时,她其实是常抱他的。每每她有什么事求他,就会如顽童一般,跳到他的背上。或者是在他应了自己什么事之后,给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无关情爱,只是多年陪伴所形成的,自然而然地亲近。 “梁嬷嬷跟我说,青儿问你,我待你好吗?你犹豫了。你还说,我对你地好,总是带着利益和目的。”他松开她,握着她的肩膀,与她面对面。“小安,若是为了利益,存着目的,我何必费这么多事为你撑腰呢?”甚至于,她都可以不出现,一切只需要他来说,或者是派人来做。他不需要费尽心思请来三位长老,也不需要去宫中找了御厨,拿了食材,差人做上这一桌菜,便是一条,苛待王妃,他便可以处置了萧姨娘。 宁安低下头,低声嗫嚅,“对不起。”许多时候,她都万分矛盾,既想要信他,又信不过。 宁王直起腰,沿着宁安的肩膀,抓住她一条手臂,不过一个用力,就将她一把抱起,放在了腿上。 “小安,我很喜欢你。”他埋首在她的脖颈,轻轻嗅着她皮肤的味道,没有味道,只有头发上隐约飘来一丝柚子的清爽。“从很多年前,你不顾一切跳下去救我时起。”他对宁安有好感,他是喜欢她的。可是这种喜欢,是不是爱,他不知道。 听他提起久远以前的事情,宁安笑了,“没有救你,反而让你的侍卫救了。” 宁王也笑了,低沉的笑声喷在她的脖子上,酥酥的,麻麻的,痒痒的。“一跳下来,直接就沉下去了。”浮浮沉沉之间,隐约看到一个小肉弹,咚的一声落水。 “姐。”宁青来找姐姐,推开门便见到宁王与姐姐,鼻靠着鼻,唇贴着唇。他突然怒从心中来,大步跑上前,“你在做什么!” 宁安惊惶,忙站起来,一张脸通红,眼睛不知道该往哪儿看。 宁王看着宁青,扶额苦笑,他这个小舅子,来的真是时候。“做的自然是夫妻之间的事。”他也从软榻上站起,“有事吗?” 宁青微微眯眼,上下打量了一下,才道,“无事。”他上前拉住宁安的手,“姐,我刚才和文奶奶去了书房,找到了娘亲写下的札记,我们一起去看。” “好。”宁安被他拉着走,回头见宁王一脸的无奈,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宁王走在他们身后,含着笑,眼中精光闪过。 挑明梁嬷嬷是自己眼线,为的是不让两人生了龃龉猜忌,彰显光明磊落;适当示弱,是为了能够亲近她,让她慢慢适应自己与她的身体触碰。 第31章 凝血 萧氏一族在京中城外也有亲戚,是一个偏枝年轻的后生。前年的进士,现今在翰林起草诏书。年约三旬,面光而白,鼻若悬胆,三绺胡须似油墨染成,乌黑油亮,相貌英俊。 夏侯文龙被打后,萧夫人先是陪他一同看了大夫,在大夫看完,开完药,给他抹完药膏之后,她一面吩咐下面的人伺候好了,一面急匆匆便出门去了。 她直接去了城外,递上拜帖,请见远侄。 城外萧宅内,秦长松坐在厅中,安闲自得拿着茶盏喝茶。“萧大人若是有事,便先去忙。”茶盏放下,他勾唇带笑,似笑非笑,笑中含了一抹霜。“家中亲戚求见,如何能怠慢了。” 萧文渊站起身,先是对他做了一个揖,随后便转身吩咐下人将人打发走。他的后衫已经湿透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今日厂卫秦公公会突然到访。 翰林一贯是个闲职业,分为两种,一种是翰林学士,供职于翰林学士院,一种是翰林供奉,供职于翰林院。翰林学士担当起草诏书的职责,翰林供奉则无甚实权。 他不过一个起草诏书的四品小官,如何能让皇上眼前的大红人,主管东西两厂、宫廷一切的秦公公专门来前来。 秦长松轻哼了一声,“萧大人倒是个识时务的人。” 萧文渊看着他,讪讪一笑,斟酌着问道,“秦大人今日来,是为何事?” 秦长松也不与他周旋,直接道,“所为,自然是你萧氏一族之事。”他的手指轻轻点着椅靠,一下又一下,有规律又沉闷。“大理寺这些日子办的冯氏公子的案子可知道?” 萧文渊眼珠转了一圈,“略有耳闻。”与家族之中一个远房姑姑的儿子有关。虽说家族之中一直要求他们首尾共济、相辅相成,但前提是不碰刑狱。若是有人触碰了刑狱,身上背了命案,又证据确凿,首尾共济便是虎口拔牙、飞蛾赴火。 “此事涉及扬州盐商冯氏。”他看着萧文渊,“萧大人怕是不知道,被夏侯文龙打死的冯氏公子,是冯氏的偏枝。”他顿了顿,又缓缓道,“加之,萧姨娘为人小肚鸡肠,做事瘠人肥己。她如何苛待王妃,想必萧大人不会不知。”又是一顿,“宁王与王妃感情甚笃,你以为,宁王能够咽下这口气吗?” 萧文渊的额头冒了一层的薄汗,他看着秦长松,“秦大人以为呢?” 有点小聪明,但为人却过于胆小怯懦了。见他又把问题打回给自己,秦长松也不回答。只是站起身,“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说罢,便抬步离去。 秦长松坐进轿子,从侧门离开。他走后,侍从问萧文渊,“爷,夏侯府萧姨娘可要请进来?” 萧文渊皱眉,背着手在厅中走了几圈。“不,不能请进来。”他一个四品小官,如何能得到秦公公的看重,还专门来一趟。秦公公与宁王一贯交好,这是朝中谁都知道的事情。如今秦公公来他这里,说这一番话,不就是给他警告吗。警告他此事他不要参与,冯氏不会轻易放过夏侯文龙,宁王也不会放过萧姨娘,若是他执意从中掺和,结果便得他自己担着。 侍从眼珠一转,“爷,可是萧姨娘是主家的长姑……” 萧文渊冷哼了一声,已然有了决定。“正因为我为分枝,才不能多掺和朝中权势争斗。”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萧氏一族已经极其富贵了,若是主家贪心不足,结果如何谁又知道呢?乘上主家的风,若兴,不见得能一飞冲天,但若败,定会跌落谷底,死无葬身之地。 “就说我不在,快些将人打发了便是。”萧文渊挥手,走进内院。 “是。” 萧姨娘神色抑抑的回到了府中,刚一进门,便听侍从跟她说,宁青与文老太婆正在收拾行礼,宁王要将他们带回王府。 萧姨娘脸色一变,快步走到厅堂中,“宁王,你是什么意思,我们夏侯一门的人,岂是你说带走就能带走的。” 宁王看着她,淡淡道,“哦,我忘了跟你说了。”他抬手,伍德一步上前,捧着一份圣旨。 宁王笑道,“十弟这些日子住在宁王府,受我教养,想必萧姨娘是知道的。崧岳今年十二岁,青儿也是十二岁,崧岳缺了一个陪读,我看青儿正合适,便向父皇请了圣旨。” 萧姨娘表情扭曲,一个皇子侍读,如何需要皇上下圣旨。他分明是早就想要将宁青接走,为了怕有人阻拦,才以侍读为由,请了圣旨。 “萧姨娘。”宁安走到她的面前,笑着,“您不过是一个妾室,管理不好府上诸事,也是可以理解的。”她亲热的拉着萧姨娘的手,“不过日后便好了,有几位长老在家中主事,一切都无需萧姨娘操心了,姨娘可以好好安养,抽出心神,为妹妹们好好寻一门亲事了。” 萧姨娘沉着脸,压低了声音,“你可知你做了什么?”她反握住宁安,紧紧抓着她的手腕。“你平白将你父亲和你母亲建造的王府送给了旁人。” 宁青吃疼,却没有抽手,只是微微眯眼,冷笑道,“便是毁了,砸了,白送给旁人,我也不会留给你和你的子女。” 她说完后,便惊呼疼痛,挣扎着挣脱了萧姨娘的钳制。宁王上前,拖住她的手腕,手腕上,一瞬间便是一圈青紫。 她扭头靠在宁王怀里,在宁王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勾起了唇角,挑衅意味十足。 萧姨娘不知道,她自幼凝血便有问题。随意的触碰,便会青紫一片。也正是因为如此,当年先皇后提出要让宁王“以身相许”的时候,她娘并没有拒绝,而是愉快的应下了。 只有宁王,才能够举天下之力,用最好的药材,寻遍天下的名医,为她治病。 不过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宁安放下衣袖,她不喜欢这件衣衫,层叠广袖,做什么都不方便。可她是王妃,行走坐卧均代表着宁王,代表着皇家,定是要穿正式的衣衫的。 “小安,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马车之上,宁王关上车窗,握着宁安的肩膀,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宁安低着头,不去看他,“没什么。” 他握起她的手腕,“那这是怎么回事?”当着他的面,萧姨娘再气愤,也不敢伤害她。不过是微微用力,手腕怎么会青紫了一圈。 宁安抬眸,见他脸色阴沉,心里也是难受。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难受什么,那种酸涩泛苦的滋味,让她坐立不安,百般不是。仿若一颗心,被拧紧又松开,松开又拧紧。 她轻叹一声,苦笑道,“真的没什么,老毛病了。”也没什么大事,对寻常生活也不影响,只是要多注意,不能受伤流血而已。只不过,日后恐怕不能生孩子而已。 心底,她不希望他对自己这么好。她说宁王对她的好都带有目的,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如果不是有宁王为后盾,若不是借由他的身份,她如何敢与萧姨娘如何说话,又如何能将青儿接出来。 他会儿孙满堂,可自己不会。所以,她不希望他对自己那么好,她怕哪一天,自己找回了心后,会伤心,会难过,会嫉妒,会接受不了……爱吗?她不知道。她与宁王的接触,十世加起来,都没有这几个月多。 她只知道,她的爱,是独占,不是分享。如果爱了,她一定接受不了一个有一个姨娘,一房又一房的通房丫鬟。她无法做到看到旁人的孩子笑,她也没有王妃、主母的气度。 她知道,如果爱了,她会疯掉。 所以,她不要爱。 这一世结束,他们就两清了,谁也不欠谁的了。 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她心底叹息,她想她的万里花田了,无忧无喜,无七情,无六欲,真好。 宁王皱眉,拥她入怀。“回府我就让伍德入宫请太医。” 没用的。她轻轻枕在宁王的肩头,眨眨眼,眼睛干涩。“嗯。”她轻声应道。 第32章 山楂糕 宁王近一个月没有进过姨娘的小院了。这段时间,他多是宿在自己的小院中,有时候住书房。比起王府之中原就有的几个姨娘,新入府的芙蓉姨娘、蕙姨娘、素馨姨娘难免心中不安。既怕守活寡,又怕自此便被宁王遗忘。她们都清楚,她们是皇后硬塞给宁王的,宁王并不喜欢。 今日,素馨姨娘听说王爷回来了,便亲自做了一盘山楂糕,寻去了书房。 书房中,宁王坐在花厅中,正在与七八位太医说着什么。他神色肃穆,几位太医,彼此交头谈论,谈论完之后,写下一张方子,交给宁王看,宁王看完又一一传阅。 点头,摇头,摇头,点头。桌面上堆放着医书,也堆满了一张张药方。 “诸位太医,你们讨论了半天,连一张不影响王妃身体,长久服用的药方都开不出来,我要你们有何用,你们又如何能担太医这一职责。”宁王面色不善。他心烦意躁,心尖上泛着深邃的痛楚。 他的记忆又开始混乱了,白日里,眼前竟是一片红花田。 新来了一个纸扎人,是一个幼小的姑娘,十一二岁,懵懵懂懂,人事不知。她是活剥制成纸人了,死了,灵魂也保持了死前的状态。 失血的皮肤被涂了一层红色颜料,成粉色,圆圆红红的两腮,红艳的嘴唇。据说,粉红色的纸扎人怨气最大,可她却无一丝怨气。不知是因为年幼,还是忘了生前的一切。 她最喜欢蹲在花田,缠着女鬼。 她总是问,云起姐姐,你当我妈妈好不好。 女鬼一开始搭理她,久了也烦了,被她的聒噪吵的头疼。她问,妈妈是什么? 纸扎小鬼偏了偏头,就是娘。她拉着女鬼,我好喜欢你,你当我娘好不好。 女鬼蹲下,与她对视。她问,为什么选我? 纸扎小鬼笑着:因为你叫云起啊。这首诗我学过,王维的《终南别业》。她晃着脑袋,你叫云起,你生前的生活一定闲静。 她想,闲静的生活多好啊。 女鬼笑着摇头,可是我生不了孩子啊,我有病。 纸扎小鬼眨眨眼,偏偏头,她一把抱住女鬼。姐姐,你不要伤心难过。 女鬼还是摇头,我不难过。 不,你很难过,我知道的。纸扎小鬼很认真严肃的看着女鬼,虽然她的脸上,做不出任何表情,但她还是努力表现着认真。 她说,孟婆婆说,你结婚了,那你的丈夫知道吗?刚来的不久的她,还保留着孩童的好奇心,不像他们,在下面待的久了,什么都忘了。 女鬼微愣,随即摘下一朵花放到纸扎小鬼的手中。他不知道。 你没告诉他吗?小鬼一手拿着花,一手牵着女鬼。我觉得这样不好,你们应该彼此坦诚相对。 没告诉他,也没必要。女鬼淡淡道,我们本来就是陌生人啊,他是他,我是我。 纸扎小鬼紧紧握着女鬼的手,运气姐姐,你不要难过。 女鬼轻叹一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她不敢用力,生怕戳破了薄薄的一层纸衣。我不难过。 纸扎小鬼极其的执拗,你骗人,我知道,你很难过很难过。 …… 红色的花田刺着他的眼,刺着他的心,又锐又痛。心底的哀绝一重又一重,那是根本无从躲避的痛楚。 “王爷。”素馨走入花厅,款款走到宁王的身边,将山楂糕放下。托盘之上,山楂糕方方正正,一口大小,整整齐齐码在釉里红转把盘中。白色的釉里红转把盘,盘璧一抹晕染而开的红,与盘子上的山楂糕相得益彰。托盘中还有一枚小小的银叉,摆放在一张雪白的竹浆纸上。纸张之上,是亲画的点点山楂花。一点一滴,尽显心思。 “朹树如梅,其子大如指头,赤色似柰,可食。此即山楂也。”她轻笑道,“《日用本草》有记载:化食积,行结气,健胃宽膈,消血痞气块。” “听厨房说,王爷这些日子胃口不佳,妾便献丑,做了山楂糕。”素手端起盘子,将山楂糕从托盘中拿出,放到了宁王的面前。 “伍德,去把伺候王妃的侍女都叫来。”宁王没有应声,只是对伍德道。宁安不喜旁人触碰,平时沐浴,能自己来便是自己来。可她们是宁安的陪嫁侍女,定知道一些什么。 “王爷,日常可多用些动物的内脏,如肝肚之类。”一个老太医上前,“老臣曾经为一个类似的患者诊治过,当时老臣只是开了些寻常的滋补汤药给她。复三年,老臣又遇到她,惊觉此人症状已经得到缓解,老臣自知,并非因老臣的汤药,便细细的询问了。”他看着宁王,“此人爱食动物内脏。” 宁王摇头,他的王妃许是身子亏的多了,甚少食肉,吃的多了,便会恶心呕吐。 “王爷?”素馨试探性的唤了一声。 宁王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搭理她。一众太医也在窃窃私语,谈论着王妃的病情。 她见宁王并没有不快之色,才又道,“王爷,这山楂糕妾去了皮,将果肉细细碾压,去了壳,挑了丝,加了白糖、藕粉……若是用不完,还可以入菜,可烧肉,可炖鸡……” “滚出去!”宁王烦躁,忍耐不住,大声喝道。 素馨怔了怔,还未反应过来,眉眼触及宁王的冷然,才感到害怕,心中委屈,却不敢哭,赶紧缩着身子出去了。 第33章 金刚怒目,菩萨低眉 “姐,你故意的对吧。”衣袖长而广,如果不是她提前刻意挽起,怎么会露出手腕。 宁安笑了笑,将布巾沾水,拧半干,一点点宁青擦脸。她的娘生了五子一女,宁青最像她。眉秀而长,眼光而溜,发甫垂肩,黑如漆润,面如傅粉,唇若涂朱,齿白肌莹,威仪棣棣,衣裳楚楚。 只是,男孩子太过漂亮,并不是好事。“日后无须再藏着了。”这张脸,藏得了一时,藏不了一世。总要拿出来见人,许多事,总要自己经历,许多人,也需要自己面对。 宁青点头,“我自己洗。”他拿过宁安手中的布巾。“为何要让宁王知道?” “他该知道不是吗?”这才才公平。他总要知道,她有血液疾病,恐怕不能为他生儿育女。“若是他不在意,对我对他而言也不过如此。若是他在意,定会为我寻名医,对我而言,不是什么坏事。” 宁青洗干净脸,越发丰神色泽,他看着她。“若是王爷在意,定会喊桃浅等人询问,若是她们知道,王爷会怪她们不上报,若是她们不知道,王爷会追责她们伺候不周。” 宁安笑着抹着宁青的脸,“青儿长大了。” 宁青有些害羞,后退了一步,少年的脸上有着倔强。“姐姐,我已经长大了。” “长大了也是我的弟弟。”她将宁青拉到身边,让宁青与自己并排而坐。拉着弟弟的手,宁安轻叹一声,“我不知道王爷会去求圣旨。”归宁之前,她还在想着要用何种方法将青儿接到她身边。她甚至想过,要不要做一场假死,让青儿先死后生。却没想到宁王会做到这一步。“他将崧岳接回来,我只是觉得奇怪,昨日一大早,他本说好同我一起回去的,可突然又说要入宫。”她听到了他与伍德说的话,他说他必须进宫,求一封圣旨,才更稳妥。原也没多想,在他跟她说,可以将青儿接到身边时,一切都串起来了。 不感动是假,正是因为感动,才让她越发的胆怯。这份心思,她恐怕拿不起。 “桃浅、芍药、柳风、飘桂虽说是娘在的时候便给我找到的侍女,但毕竟时隔多年,她们变成怎样,我又如何知道。”娘去世后没多久,萧姨娘就找了一个借口,将她们都调拨走了。直到她出嫁,父兄归家,她们才又重新回到她身边。这样的她们,她如何能信呢? 上一次,她们确实没做什么,可也正是什么都没做,才让她疑心。若是真的忠心耿耿,会什么都不做吗?与她一同受苦七年,这能算作忠诚吗? 八月十五是中秋,也是先皇后去世的日子。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独自一个人在无妄宫呆一整天。每一年,他都站在无妄宫院子中,硕大的菩提树下,看着不远处宫殿的烟花,听着丝竹笑声。 他们明明知道今天是他娘的忌日,却说中秋夜,贵家结饰台榭,民间争占酒楼翫月,若是为了一人改了由来地风俗,皇上地清誉会受损。于是,她娘的忌日,被迫推后了一日。 “春分朝日,秋分夕月。”宁安从殿中走出,站到他身边,“我倒是觉得娘亲会选时日。”会生,亦会死。她转头看着宁王轻笑,“听闻娘亲的生辰是正月初一子时?”一年新始出生,秋分夕月之时离开,让人想忘都忘不了。 “嗯。”宁王轻轻应声,牵住她的手。 “这颗菩提树,长的真好。”她抬头看着便是已经到了八月,也已经翠绿不见颓败的大树。“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菩提一词为梵文,觉悟、智慧之意思。“我娘也很喜欢菩提树。”明慧的女人,似乎都喜欢菩提树。以树明镜,以树为心。“娘的手札上,画下了菩提树,记下了菩提树。”她的娘,似乎是用这种方式时时警醒自己,让自己有一颗清明的心,看透一切的脑。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他拉着宁安走到树后,“你看。”他指着一处。 宁安定睛一看,树根处,隐约是一张脸。她并不害怕,反而又靠近了一步。地下千年,什么样的鬼魂她没见过。初时害怕,后来看多了,便也习惯了。无论是碾成了肉泥,还是活剥了骨头,她不仅能够面不改色,甚至能交谈几句。在地下呆久了,才发现,鬼只是形吓人,若说起可怕、狠毒,完全比不过人。 “金刚怒目,菩萨低眉。”自从他娘去后,这棵树便长出了这张脸,一半金刚怒目,一半菩萨低眉。宁王呵呵一笑,“他们都不敢来,也就父皇,没事的时候进来坐坐。”之前皇后趁着他不在中京,想要将树砍掉。斧头刚举起,便落下了头。锋利的斧刃,直直落到了砍树人的脸上。“后来,她贼心不死,又试了几次,无一例外不是白白丢掉了几条性命。”有一次,她想要防火烧了这棵树,却不曾想那一日刮西北风,将火直接卷到了西北的未央宫,烧死了皇后的十几个宫女太监,灼毁了未央公主的半张脸。 皇上四个女儿,皆是皇后所生。她是后宫中,生育最多的女人。两子四女。 “自此之后,她便放弃了,再不敢动无妄宫分毫。”便是行走,也定要绕开无妄宫。 “金刚怒目,所以降服四魔;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宁安仰头看着宁王,“或许,这是娘亲给你的暗示,也是对你的期待。”存威势,以降伏诛灭恶人;有慈悲,以拯救摄护他人。 先皇后是医者,医者,总是心怀慈悲的。 可他,终归是让娘失望了。 他看着宁安,微微一笑。“天冷,我们进去。”宁王揽住宁安的肩膀,走回内殿。宁安既怕热,也怕冷。畏热畏寒是多年被苛待落下的毛病。现在虽然不受苛待了,可这身体却难养回来了。 关上窗,留一扇门,加上菱花隔扇,一挡风、二透气。 一壶清茶,一鼎铜鹤延年香炉。宁安知道他心情不好,便也不说话,只是坐在旁边,静静陪伴。 第34章 梅卿 宁王府是从不过中秋的,便是王爷入了宫,她们最多也只是几个姨娘聚在一起,分食上几块月饼。 “八月中秋,凉飙微逗,芙蓉却是花时候。”雨姝姨娘捏着衣袖,将一碗核桃酪送到徐芙蓉的面前。她浅笑道,“核桃有补气养血,食之令人肥健,润肌、黑须发。芙蓉妹妹这些日子看着憔悴了些,该多用些。” 青蔓看向雨姝,“今儿厨房怎么有核桃酪了?”核桃酪本不金贵,但因核桃他们这里并非主产,便是有,味道也远不如西域、滇、太行山三地。这三地虽然每年都会上供,但数量极少,待到分来他们王府,寥寥无几。王爷爱食核桃酪,府中的核桃,一贯都是留给他的。 青蔓笑着拿过一碗,舀起一勺,入口后,笑容更甚,“细腻香甜,润滋不糊口。一品,便知是姜厨娘所做。” 姜厨娘是府中一个黑瘦的年轻女人,是个寡妇。宁王府可怜她年纪轻轻便成了寡妇,又见她厨艺了得,便收留了她。 “原是给王妃做的,怎知王爷突然带着王妃进宫缅怀先皇后了。”雨姝轻声道,“这不,就便宜了咱们了。” 青蔓扬起的唇角缓缓落下,雨姝看了她一眼,“王爷与王妃感情甚笃,倒是好事。” 青蔓看着她,“你真觉得是好事吗?” 雨姝眼神微沉,略一流转,“便是没了这位王妃,还有下一位。”她们身为姨娘,便该有身为姨娘的自觉。难道,还奢望着为王妃吗?她们的身份不够,宁王对她们也是戒心满满,如何会让她们为妃。要怪,便怪自己投的胎不好,要怪,便怪自己是通过皇后娘娘,才入的宁王府。 青蔓低下头,低声道,“不做,又怎么知道呢?” 雨姝摇头,“何必自欺欺人。”她可是忘了,她明面上是礼部侍郎的侄女,实际不过只是一个私生子。此事,无人说,无人论,不代表无人知晓。“几位妹妹不知,你我可是入府多年,王爷何时如此护着一个人过?”这位王妃,与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护着又如何,只要我们守望相助。”梅卿放下酒杯,砰的一声。她年轻的脸上是盛气凌人。“如今这王妃病得重,趁她狼狈,好下手。”美丽的脸上蒙上了一层寒霜,“王妃日日要服用汤药,只需要一些砒霜,她必肠胃迸断。” 雨姝倒抽一口气,一手捂住胸口,一脸惊惶。“你胡说什么!” 梅卿看着她,冷笑,“我是否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王爷待王妃如何,这些日子她们都看得一清二楚,王妃何等聪慧,她们也看得一清二楚。若是不趁着现在动手,日后王爷王妃成了真正的夫妻,再有了子嗣,莫说是这宁王府中,怕是朝堂都要变一变了。“我们为何会为宁王的妾室,你清我也清。”又何必惺惺作态,一副惊惶害怕的模样。 雨姝轻轻摇头,“入了宁王府,在我心中,宁王便是我的丈夫了,我怎能不向着自己的丈夫。” 雪姨娘脸上露出嘲讽之色,“你将宁王当丈夫,宁王可只将你当作一个通房。”宁王需要她们,不过是需要能够管理后庭的人,不过是喜欢她们在房中事上的风月。好听些她们是姨娘,难听一些,她们在宁王眼中,同青楼楚馆里的女人并无区别。均是他心情好的时候,便笑一笑,哄一哄,心情不好了,便任意打骂的存在。 素手一翻,一包以油纸包住的小小药包便被拍到了桌子上。梅卿将纸包打开,染着蔻丹的手指捻着砒霜,将它们一点点捻为细末。她看着青蔓,面上一狠。“青蔓姐姐,我是知道的,你早就买通了王妃身边的芍药姑娘。”正是因为如此,她才能够打开王妃的私库,动用王妃的嫁妆。在王妃性子突然转变之前,她最喜欢去王妃的私库中,一一清点着王妃的嫁妆,贪婪的看着,想着有一日,她可以将这些都据为己有。“你只需要将这个给她,让她放上一些在王妃每日饮下的汤药中,便可不知不觉除了后患。”油纸包被推到青蔓面前,青蔓吓的后仰。青蔓的侍女,忙顶住她。 梅卿嘲笑,“你私拿王妃嫁妆,算计着要霸占她嫁妆的时候,也不见你这么害怕。”说罢,视线扫过新入府的三个姨娘,“我们的如今,便是你们的日后。”她哼笑一声,“不,你们还不如我们,王爷可能碰都不会碰你们一下。”她们要守一杯子的活寡。 徐芙蓉脸上一白,素馨则是与蕙低下了头。梅卿又道,“听闻素馨姐姐前几日去找王爷了,好大的殷勤,惹了王爷好大的怒意。”她咯咯笑着,“姐姐可是皇后娘娘送来的人,王爷便连皇后娘娘的面子都不给,又岂会给你。” 青蔓眉头一皱,呵斥道,“够了!”她看着梅卿,“你今日是怎么了,怎么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梅卿冷哼,“我不过是把你们想要说,想要做,却不敢说不敢做的事情都说出来罢了。”她斜睨着青蔓,“如今的王府,是王妃当家,你还以为是你吗?”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梅卿不顾被气到发抖的青蔓,转身离开。她离开后,雨姝宽慰青蔓,“你也别生气,她不过孩子心性。”她轻叹一声,“她才刚成了真正的姨娘,便失宠了,也难免她心中不快。” 青蔓不语,只是扫了一眼梅卿留下的砒霜。 雨姝对芙蓉三人道,“你们也别往心中去,这样不过是我们在一起说的玩笑话。”她看向桌面的砒霜,对侍女皱眉道,“这等腌臜的东西,还不快些扔了。” 侍女忙将桌面上的油纸包拿走,雨姝又道,“三位妹妹,今日这些话,咱们从哪儿听到,便从哪儿了了便是。” 芙蓉三人连连点头。芙蓉的脸色泛白,她有一次后悔了。这宁王府,与她所想的不一样,宁王,与她所念之人也不一样。 梅卿回到自己的小院,走进内殿,关上了门窗,她再也忍不住,腿一软,跌坐在地,咬着衣袖,压抑的哭着。 “姨娘。”侍女走过来,跪在她旁边,也跟着抹泪。侍女叫作香儿,是跟她一起入府,一起长大的。那一年,她只有十一岁,却被送来了陌生的宁王府。她害怕,无措,只有香儿陪伴在身边。 梅卿摇头,哭够了才道,“去给我打水净面,万万不能被人看出我哭过。” “是。” 梅卿仍然坐在地下,她清楚记得她陪宁王的那一夜。事后,宁王站在床边看着她,对她说,“我知道你来是为了什么,又是为了什么才如此的顺服。”他是笑着的,可是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催的她肝胆欲裂。 他说,“你若想要你的父母兄妹安好,便要听我的。” 他还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明王安排来的吗?你以为我不知道我亲爱的二皇兄,转门派你来监视我,并偷取我书房中的机密吗?” 说罢,他不顾她衣着单薄,几乎不能敝体,便让乔稽将她拉到了王府中的地牢。在此之前,她从来不知道王府中有一个地牢。 满地的污秽霉烂之物,满是阴腐霉臭的气味,脚底阴森冷寒。她就这么被扔在了秽物之上,一个披头散发已经疯疯癫癫的女人面前。 他对着她笑,“你好好瞧一瞧,这是谁?” 她被迫抬头,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女人。她是……她是…… “没错,她就是父皇的长公主,我的好长姐。”远嫁域外的长乐公主。 如今的长乐公主,脸皮被人剥了一半,溃烂的不成样子,双眼被挖掉了,舌头也被拔了,四肢俱断。 “我幼时,她没少挑唆韵贵妃暗暗欺凌我与娘。”宁王始终保持着笑,“所以,我在她和亲远嫁当日,把她给换下来了。”先是扔去最低等的妓院,让她呆了三年,之后便将她带回了王府,挖了眼,割了舌,斩断了四肢。让她生的痛苦,死不能。 她吓得瑟瑟发抖,可宁王还是不愿意放过她。他蹲下,钳着她的下巴,逼迫她看着被关在牢中,只能与老鼠蛇为伍的长乐公主。“外界都说我娘是病死了,可是我知道,她是被毒死的。”有人在她娘的汤药中,一点点下了毒,让他娘的身体一点点衰败,最终死亡。“任何人我都不信。” 他说,你如果不想在这里看到你的父母、兄妹,你就好好想想,日后要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香儿打来热水,梅卿已经调整好了情绪。 她是韵贵妃的亲戚,确是远亲。在韵贵妃找来之前,她甚至不知道她有一个如此嫌贵的姑姑。他们将她带入了明王府,他们跟他说,日后一定要听明王的话,他们还说,父母兄弟一家几十口的性命便寄托在她一人身上了。 所以,她忍下了害怕,忍下了孤独,在宁王府住了下来。每隔几个月,明王和明王妃总会找各种理由让她过府,细细的询问她宁王府中的事情,吩咐她伺候需要做什么事。 她以为宁王无从察觉,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原来,宁王才是那个在不知不觉中,布好了一张大网的人。 既然已经布好了网,又是何处出错了呢?连累的夏侯一门惨死? 第35章 未央公主 第二日一早的家宴之上,宁安见到了未央公主。她以黑纱轻遮半张脸,坐在殿中的最末端。于皇后而言,这个女儿曾经是她的骄傲。火灾发生后,她毁容后,她或许内疚过,但这份内疚,很快便消散了。未央公主的存在,变成了无时无刻不在指责她狠毒的存在。未央公主不再是她的骄傲,无法再给她带来荣誉,于是,她便开始讨厌她了。幸好,皇上对这个女儿,还是不错的。 但是,也仅仅只是还不错。 什么是还不错?不缺衣不少食叫还不错;给她加派宫女太监伺候叫还不错;每年的八月十六,允许她参加家宴叫还不错。 很多年之前,宁安是见过未央公主一面的。那时候她娘还没去世。她还隐约记得她的样子。月画烟眉,粉妆玉琢,不肥不瘦,素额几点微麻,天然美丽。青纱衣,半拖罗袂,骑在马上。 她还记得,她只比大哥小几岁。曾经娘在家中玩笑,也曾调侃过大哥。她说,你小子命好,既入了公主的眼,又得了兵部侍郎家千金的眼。只想将你养成一个品行高,性情坚毅的人,却不想却养出了一个招惹的京中女子百般辗转的翩翩公子。 那时的她,便是年幼,也仍然记得大哥那张泛红的脸。 早膳结束,皇上将宁王叫去议事,宁安在御花园等他。未央公主也在园中散步,她在侍女的搀扶下,走到宁安的身边,轻笑道,“许多年之前,我还抱过你,你可记得?” 宁安转头看她,微笑行礼。“记得。”她点头,“我还记得公主当年纱衣罗裙,策马奔驰到我家的情形。” 未央公主哈哈大笑,以笑掩饰眼底的寂痛。“那身纱衣,说是什么雪纺纱,金贵的很,回来之后,我可是被皇后娘娘好一顿骂。” 皇后娘娘吗?宁安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却没有询问。她轻皱鼻子,“公主身上是何香味,清新淡雅,好像还有微微菊花之香。” 未央公主拿下腰上挂着的香囊,“我自己没事的时候做的一些香料。”她将香囊递给宁安,“若是你喜欢,便赠你了。” 宁安双手接过,捧在鼻下轻嗅。“这香可有名字?” 未央公主想了想,伸手引过一枝菊花,而后手指微用力,将它掐断。“这里我加了菊花鲜露,菊花是秋才有的花,便叫点秋香吧。” “点秋香。”宁安低喃,“倒也是个合适的名字,香雅意,香的用料菊花亦雅意。”她将香囊收好,看着未央公主,“这种香,公主可还有?” 公主微微挑眉,一边的眉毛。另一边,即便是以黑纱遮挡,依然能够从她的行走言谈中看到斑驳纠缠在一起的暗色疤痕。这些疤痕紧紧揪在一起,拉扯着她的脸皮,让她的眼,她的唇都变了形。 宁安露出一抹羞涩的笑。“闻到这种味道,也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大哥。大哥爱菊,我想寄些给他。” 未央公主微愣,随即便道,“你若是喜欢,我便再做些就是,左右我寻日里也无事。” “我代大哥谢公主。”她又行了一个礼。 未央公主的视线落在了面前的菊花上。这株品种很贵,王府中也有一盆。宁王跟她说过,这种菊花叫作泥金九连环,是很难培育的稀有品种。形好,花瓣浑浊金黄,层层叠叠,宛如九环一般。意好,花开金碧辉煌,富贵多金。 许是看得多了,未央公主并不珍惜。她一瓣一瓣的扯下花瓣,轻声问,“你,大哥可还好?” 宁安只当不知道她和宁郎的曾经,笑道,“保家卫国,从来都是他的志向。心之所志,行之所志,怎会不好。”说罢,又微微皱眉,言语也没了轻快。“只是三十多岁了,也没成亲。前几日族中长老还说起这件事。”她看着未央公主,“长兄还未成亲,下面的弟妹便成亲了,让长老们觉得罔顾了伦理规矩。” “还未成亲……”未央公主只是一声声低喃。 宁安看到宁王走来,便道,“公主,王爷来了,我该走了。”她行礼告退。 回府的马车上,宁王问宁安,“你与未央公主说了什么。” 宁安淡淡笑着,“也没说什么,就是告诉她,大哥还未成亲。” 宁王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尖,“你也看出来了?” “看出了什么?”她眼中有一丝狡黠。 “看出未央公主与皇后关系不睦。” “只是不睦吗?”宁安反问,“我怎么觉得,未央公主恨皇后入骨。”若非恨之入骨,如何能够如此冷漠,疏离的称呼上一声皇后娘娘。 “未央公主今日这样,全完是皇后一手导致。”她毁的何止是未央公主的一张脸。“不过你若是想利用宁郎拉拢她,查探皇后或是宫中事,还是别想了。” “为何?” 宁王原不想说,后来想了想还是告诉了她。“长姐她……性子很倔强。”她一点都不像皇后,从相貌到性格。她大胆,也很坚强。她会主动追求她喜欢的人,也有大志,屡次跟父皇提议,朝中应该开个女科举制度,让女子也有考取功名的机会。“长姐腹中渊博,每与我们唱和,我们敌她不住。在外,一直有才女之名。” “只可惜……”他看着宁安,“这是皇族的耻辱,讳莫如深。” 第36章 未央公主的曾经 那一年,夏天特别热,父皇带着还不是皇后的皇后以及其他妃嫔去别院山庄避暑。他则是因为娘身子不舒服,留下了陪伴。“这些事情,都是秦长松告诉我的。”那一年,他娘还没死,那一年,秦长松也不是乱臣之子,那一年,秦长松还是他的伴读。 “那一年,西凉屡屡进犯,边境因多年战乱民不聊生,父皇便想与他们和谈。”父皇想要用钱财换得边境三年安稳。“连年战争,边防不修,士卒疲惫。”他们需要一个喘息的机会。 当时,前来和谈的是西凉的大皇子。“腹缓及膝,奋两肩若挽牵者乃能行。腹大垂膝,每易衣,左右共举之。”这是长松回来后同他说的。 宁安心中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她的心拧了起来。“他怎么了?” 宁王看着宁安,“他侮辱了长姐。”这么说,也不对,确切的说,应该是薛公一族,将她献了出去。 西凉的大皇子此番前来,便是为了为难他们,提出了许多让他们难以接受,并且十分苛刻的条件。“如果谁能用最大的收益和谈,谁就是最大的功臣。”在朝中,在父皇面前的地位,自然是要更上一层楼的。 “所以,他们就把未央公主送出去了?”宁安的声音发抖,“未央公主是皇后的亲生女啊。”她不敢相信,一个母亲为了权力、地位,会做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 “是。”他揽着宁安,与她头靠着头。 他没有说的是,西凉大皇子,便是行这种事,都需要人帮忙。那一夜,长姐不仅仅是失了清白这么简单。而是在十几个下人的注视下,受了屈辱,失了清白。 “我记得,那一夜下了很大的雨。长姐骑马直接冲入了无妄宫,她摔下马,娘让宫女将她抬进了殿中,之后如何,我便不知了。”长姐雨中奔来,惨白着一张脸,颓然跌下马的样子他想忘都忘不掉。 他还记得,长姐在雨中,问娘:母后,为何你不是我的亲生母亲? 那天之后,长姐便在未央宫住下了,她不见任何人,休养了一个多月才能起身。许久许久之后,他离宫开府,才从梁嬷嬷与李嬷嬷的闲谈中知道长姐遭受了怎样非人的虐待。 宁王苦笑,“如果没有这件事,她或许真会成为你的嫂子。”如果没有这件事,长姐也不至于被烧伤了脸。 “后来呢?”宁安看着他。 “后来?” “父皇呢?父皇做了些什么?”她觉得心寒,这种深寒,比她和宁青被萧姨娘虐待还要冷,这种寒冷,比她在王府被冷待、忽视七年还要疼。 宁王缓缓闭上了眼,“父皇让她嫁给西凉大皇子。”母亲将她当物品,父亲也全然不顾她的感受,只看重自己的脸面。“也正是长姐这件事,让我看到了父皇的凉薄。” “那后来,为何没嫁?” “因为西凉国大皇子死了。”在谈好了婚事,回到西凉之后。“西凉以大皇子之死为由,起兵,是宁郎带兵奋力抵抗。”此后,他便驻扎在那里了。“你的四个兄长,夏侯老将军、宁郎和你四哥在凉州武威郡;二哥三哥在若羌。” 宁安长叹了一口气,对于未央公主,她心疼、惋惜,也佩服。对于这样的未央公主,便是她真的存了什么心思,也不忍心利用她。 罢了罢了。她夏侯一门被冤成通敌叛国,是四年后。四年的时间,足够她筹谋调查了。何须如此急躁,如今倒是先将身边的人事弄好才是。 她的四个陪嫁丫鬟,也该好好管束管束了。府中的人,更该好好管束了。 第37章 谢老先生 崧岳与宁青学文老师定下来了,曾经的御史,谢老先生。先生文章名一时,喜山水,因得罪薛氏一族被削官,后遍游江浙,所至,人士争奉筇屐迎。饮酒赋诗,名益高。今年年七十,身体硬朗。若非宁王亲自去请,恐怕他不会出山。 宁王是八月初六去拜访的谢老先生,老先生八月十二应下了这门差事,约定八月十八开始授课。正式授课之前,老先生先给他们测试。考察一下,看他们是否有资格为自己的学生。 测试的第一项是考字。老先生让他们每人写一篇文章,自己写可以,按着其他文章抄写也可。 崧岳是皇子,便是再受轻待,该受的教导也是受了的,一手馆阁体乌黑、方正、光洁、大小齐平。谢老先生拿着他的字,满面笑容,连连称赞。 宁青的字,并没有什么体系,他多是自己拿着字帖描摹。他描摹过许多字体,其中他自认为写的最好的便是行草了。于是,他便用行草写了一篇《兰亭序》。 谢老先生看着他的字,微微皱眉。“《兰亭集序》是书法家王羲之所作,有“天下第一行书”之称。共计324字,凡是重复的字都各不相同,其中20个“之”字,各具风韵,皆无雷同。” 宁青睁着清澈明亮的眼睛,仰头看着他,“不能写吗?” 老先生眉头皱的更紧,“并非不能写。”他斟酌了一下,“兰亭序乃是天下第一行书,你用行草写它,倒是显得不伦不类了。” “它是天下第一行书,也是一篇文章。既然是一篇文章,为何不能用我擅长的字体写它,一定要用行书?”便是因为这是王羲之最得意之作,旁人便用不得其他字体了吗?“为何定要模仿旁人?为何我的行草比之不过王羲之的行书?若是日后,我在字上有所大成,只因我临摹《兰亭序》,便无法被称为天下第一行草了吗?”他问谢老先生。 谢先生一愣,低头看他,第一眼先为他的脸所惊,第二眼,又为他的话所惊。他皱眉眯眼,一手拿着宁青的字,一面捋着胡子,在门窗大敞的学室内走了几圈。 “说的好,说的好。”他突然大笑,“哪有什么不伦不类,不过是老夫被过往规则习惯所拘了罢了。” 宁王、宁安、秦长松均站在门外。秦长松道,“人如其字,崧岳的性格为人,也如同他的字,方正、光洁、循规蹈矩、安份守己;宁青虽然小小年龄,却已然彰显出他的个性,如同行草一样,收拾散落,顷刻而就,不受拘束,洒脱萧然。” 宁王转头看着秦长松,笑道,“安分守己、循规蹈矩才好不是吗?” 秦长松笑着点头,“确实。” “行书,我也是会的。”宁青到底还是年幼,见老先生说他的字不伦不类,心中自不舒服。他倒不是想要同皇子一较高下,而是不愿意姐姐丢了脸。 老先生随口应一声,“哦,你还会好几种字?” 宁青点头,“楷书、行书、隶书、草书、篆字、馆阁体都会。”萧姨娘是不会给他请先生教他读书的。许是孩子的聪慧真的是随母亲的,他们一母同胞的兄弟几个,读书都好,夏侯文龙偏偏不是读书的料。萧姨娘生怕他和姐姐把夏侯文龙比下去,别说琴棋书画了,便是女子要学的针黹都不让姐姐学。他识字,是姐姐幼时所教,后来,他便自己去课耕草堂找书来看,照着书临摹。久而久之,便识得了各种字体。 老先生来了兴趣,“哦,那你写几个给我看看。” 宁青点头,提笔悬腕,很快以几种字体,写下了一首诗。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字甚好。”老先生道,“只是这首诗,略微霸道了。” 宁安拉着宁王的衣袖,“这首诗辞采壮伟,设喻新颖,想象奇特,意境瑰丽,气魄雄伟。”这是唐末农民起义领袖黄巢所作的咏物诗,雄伟、豪迈。“我也很喜欢这首诗。” 为什么老先生不懂得欣赏,她心中微微懊恼。 宁王笑道,“我也很喜欢,不过,放在心里就好了。”他父皇虽然冷血冷情,算不得好人,但是这么多年殚精竭虑,国家治理的还是不错的。虽然全国各地,也有一些起义军,打着诛杀弑父杀兄“逆贼”的名义起义,却都是些乌合之众,坐而论道,成不了气候。 “我与长松,初学诗时,先生让我们各自写出一首最喜欢的,与秋天有关的诗,我写的便是这首。”宁王看向秦长松,“长松写的亦是。”这首诗雄伟、豪迈,却也霸道。因这首诗,先生便说他虽学思敏捷,却太过于霸道了,此非臣子之相。许是这个原因,父皇才将长松指派给他当伴读。 宁安的眼睛一刻不停的盯在宁青身上。宁青没有上过学堂,也没有接触过同龄人,她怕他惹得先生厌烦,也怕他无法与十皇子好好相处。 宁安随口道,“父皇将你们两个骨子里霸道的人凑在一起,便不怕你们翻了天?” 宁王与秦长松神色微变,随即恢复。 “小安,我还有事。” “嗯,你忙去吧。”她在一旁的花架下坐下,“我想陪着青儿。” 宁王与秦长松没有回书房,反而是穿过假山,绕过亭台楼阁,拐进了一间在假山乱松中若隐若现的不起眼小亭。 “长松,宰相被冤,或许是因为我。”那一年的陪读中,长松最优秀,性子也与他最相和。“我是嫡子,若是再有了宰相为倚靠……” 长松摇头,看着宁王。“为何皇上想不到?” “你是说……” 他点头,“也可能是皇上故意为之。”一个能够弑父杀兄的人,也有可能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特别是一个有着其他心思,自幼就不受他掌控的儿子。 宁王苦笑,“我本不愿意这么想,可是却又不得不怀疑他。我娘便是大夫,熟悉所有草药,我想了许多年,什么人能够在她的汤药中不知不觉的下药。想来想去,若非十分信任的人,十分亲近的人,如何能够连续不停的给她下毒多年。”他娘生前在宫中,信任的只有两人,一是父皇,二是他。 宁王坐下,揉了揉额角。“你还记得我同你说的那个梦吗?你难道不觉得,我梦中的场景与宰相一家被冤很像吗?”若梦终会为真,若此事真是他的父皇在后掌控运作,那许多事,他们便要从现在开始步线行针了。 秦长松眉头紧皱,“只是夏侯一门一贯忠烈,只怕他们愚忠,不肯听我们一言。” “你别忘了,我们还有小安和青儿。”夏侯老将军不信他们,还能不信自己的亲生子女。亲生子女的话,他或多或少定会思虑一下的。 宁王刚说完,便扶额苦笑,“小安说我对她的好,总是掺杂着算计,如今我更是解释不清了。” 桃浅给宁安端去核桃酪,芍药则笑着擦干净石桌,摆上茶壶,放上茶点。“王妃,用些点心吧。” 核桃露装在画珐琅莲瓣碗中,无盖。核桃露旁边是两盘小点,一盘燕窝糕,一盘咸香的炸年糕。宁安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正要送入口中,又放了下来。 “小厨房还有核桃酪吗?”宁安问芍药。 “还有的。” “再去装三碗来。”她算了算时间,差不多也快休息了。 芍药应声,很快便端来了三碗核桃酪。这三碗不是装在画珐琅莲瓣碗中,而是装在寻常的白瓷碗中。 宁安看了看自己的碗,又看了看这三碗,不悦皱眉。“再去拿一个白瓷碗来。” 桃浅应声,很快将白瓷碗拿来。宁安直接将核桃酪倒进了白瓷碗中,盖上盖子,放在了托盘中。两个托盘,装着四碗核桃露,以及两盘小点。 宁安带着桃浅与芍药,走进了学厅中。“先生,已经讲了一个时辰了,想必累了,歇一会儿吧。”她微微侧身抬手,先生点点头,对两个孩子道,“休息一炷香。” 伍德一路小跑找到宁王,气还没喘匀便道,“王,王爷,不好了,谢老先生吐血了……好像,好像是中毒。” 第38章 富庶人家出生的子女,怎会单纯 谢老先生中毒,宁青也中毒了。幸好,他们用的并不多,灌了浓盐水催吐出来,便好了。 大夫被请来了,宫中的太医也来了。茶具、入口的食物一一检查,最终在一碗核桃酪中查出了轻微的砒霜,又在炸年糕上验出了砒霜。 房间里,宁安坐在床边,抱着宁青。“对不起,让你受罪了。” 宁青枕在宁安的肩头,“不怪你,要肃清身边有二心的人,必须置之死地而后生,我知道的。” 宁安含泪而笑,摸着宁青的脸,“你知道什么,如果有一点点偏差……” 砒霜是她下的。 午膳时,她让宁青吃了用草灰和竹炭搓成的丸子。竹炭可解毒,草灰则可以吸附毒物。谢先生来时,她上的是芋头茶。将芋头压汁,煮开,以芋头汁入茶。芋头可以激发毒性,只需要一点点,就能让人不适。 “我知道,姐姐做了万全的安排,不会出偏差的。”有偏差的,是运气。四碗核桃酪,一盘十几块炸年糕,谁拿到,谁吃到,均未可知。“我晓得,若姐姐不先下手,早晚被这府中的豺狼虎豹拆了皮肉,吞入腹中。”之前青蔓姨娘偷拿姐姐的嫁妆,不了了之了;如今姐姐身边的四个陪嫁侍女,丝毫不知道姐姐的身体情况,王爷也只是训斥罚俸。而她,虽为王妃,却也不能无故将她们贬斥、赶走。 总需要一个机会。而这个机会,她不愿等。 文奶奶是认识砒霜的,在成为夏侯夫人的奶娘前,她在药材铺子工作过一段时间。砒霜剧毒,店铺十分重视,每日存几钱,卖出几钱,都要一一称量、计算。因为重视,所以印象极其深刻,哪怕几十年之后,她还是一眼就能从油皮纸上的一些残留认出。 宁安抱着宁青默默的流泪,她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她只是极其厌恶这种,哪怕入口一杯清茶也要担心受怕的日子。她不知道什么人可信,也不知道身边的人,有哪些是想要害死她的。她很害怕,也很无助。可她知道,再害怕,她也不能坐以待毙。既然身边的人信不过,她便自己给自己下毒,借由宁王,好好的查一查她们,既然有人想要害死她,她便先下手为强。 “姐姐,我会保护你的。”少年眼中闪着坚定的光。 宁安含笑,“傻瓜,你还小,照顾好自己便行。” 宁青绷着脸,“我十二岁了,是大人了。”他从宁安怀中挣脱,严肃道,“宁王已经给十皇子找了启蒙的侍女,他说,十二岁,是大人了。” 宁安闻言眉头微皱,“十二岁便找启蒙的侍女了吗?” 宁青点头,“说是先在身边照顾着,若是,若是十皇子喜欢,便刚好。” 宁安看着宁青,“青儿,你想要吗?” 宁青看着宁安,摇了摇头,“不要,我要好好学文习武。” 宁安笑了笑,点头。“青儿说得对。”她想了想,对宁青道,“你才十二岁,启蒙早了,先好好学文识武,待你十七八岁时,若是你有这心思,姐姐便为你安排。” “嗯。”他看着宁安,“我一定好好读书,日后考科举。” 宁安伸手理了理他的衣领,“学问好,不是一定要在科举中体现。”她并不希望弟弟去考科举,科举八十股,句句对仗平仄要调。考的学子昼夜把心血耗干,考的学子闲抛大好青春,考的学子不分苗和草,考的学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考的学子头发发白,牙齿掉光,弓背又驼腰。 “你可曾想过,为何朝中官员无数,皇上却依然要顾及四大家族,甚至于对于越发嚣张的右丞相薛公,一忍再忍?”薛公的年龄,早该安养去了,可他占着右丞相之位,不肯让。 宁青微微一思索,“因为朝中无能人。” “没错。”他们或许文章做的好,句句对仗平仄会调,但对于国家治疗,确实一窍不通。他们不知道西边因三十多年无战事,边防不修,士卒未经战阵,缺乏训练。携带长枪、弓箭、口粮,走十几里路便气喘吁吁。他们更不知西边带兵的将帅多是四大家族亲戚故旧,根本不懂军事,军纪松弛。如此软弱,又如何对抗战斗力咄咄逼人的西夏军队呢? “若是你,会如何?” “我?”宁青不解,但还是想了想道,“若是我,会紧闭城门不出战,而后遣人去调援军。” 宁安缓缓摇头,“不,我是问你,若你是西夏,你会如何?” 宁青几乎没有思考,脱口而出。“若是我,便会强攻,攻占一座城池是一座。甚至于,我还可以联合东南北方三国,联合攻击。”先将城池攻占,日后如何分,是日后的事。“是所谓,趁他病,要他命。” 宁安点头,赞扬的看着他。“若你是皇上,你又会如何?” 宁青想一想道,“城池不可丢,若是丢了,丢的不是城,而是脸面,是民心。若是我,我便调大哥与三哥,出任西边将领,封城、练兵。”夏侯一门治军一向严格,赏是赏,罚是罚。绝不姑息,也绝不徇私。战场之上,冲锋陷阵,不允许他们手下的兵退缩分毫。“一,视察地形、边防守备,二听取将士的意见,制定战略方针。”我军虽然人数多,但缺乏强将精兵,战斗力差,西夏军人数少,但兵精马劲,战斗力强,加上西夏境内山川险恶,都成又远,若想要兴兵深入,粮草辎重的运输,延绵百里,很容易被骑兵截击,一旦粮饷接济不上,就有被歼的危险,不宜采取深入敌境大举进攻的方针。“但西夏经济能力弱,粮食不足,许多日常生活用品,都需要从我们这里交换或买卖,这便是他的弱点。”只要坚壁清野,修固边城,进行经济封锁,同时精炼士卒,在西夏进攻时,扼险坚守,西夏便无隙可乘,锋芒受挫。“屡屡穷兵黩武,无功而返,西夏国境内的经济也会十分贫乏,军队的斗志便会逐渐消失,到时就可以讲和了。” “为何不乘胜追击。” “一不熟悉西夏地形形式,二穷寇莫追。” 宁安欣慰的抱住宁青,“青儿果然长大了。”她轻叹一声,“姐姐如今同屡屡被西夏进犯的边境并无差别。”她要先立住王妃的威严,然后清除掉身边可能存在的危险与威胁,之后,维护巩固她的地位便可。待到对方无法再撼动她分毫之时,便是讲和之时。“所以,青儿,你不要怪姐姐狠毒,若是我不狠毒,旁人便会对我狠毒,若是我不杀人,旁人便会杀了我。”以及我的家人。 如今下毒自毒,只是第一步,立威。立威,也要找一个合适的时机立威,还有什么比她自己差点被毒死,她的弟弟差点被毒死,十皇子、谢先生差点被毒死更好的机会呢? 第39章 宁安立威(一) 宁王与秦长松悄悄离开,回到两人议事的屋亭,关好了门窗。秦长松道,“夏侯一门,果真名不虚传,便是女儿与幼子,也是懂用兵之道。”他眉头皱起,“可是为何,妇孺幼儿都知道的事情,那些自称朝中砥柱的大人们不懂呢?” “并非不懂,而是装不懂。”他们不会改的,若是改了,便会动了他们的利益,他们如何能允许。“父皇也不会同意的。”若是同意了,便相当于将整国的边境都交给了夏侯一门,掌握着兵权,又握着边境的安危,如何让父皇安心。“他的疑心一贯重。”只要他起疑了,任何人都逃脱不得,翻转不得。 天家尊荣,享得泼天富贵,便要弃掉亲情。父疑子,子疑父,本该是最亲近的关系,却处处提防,事事猜忌。 “所以,我们才要慎之又慎。”要防的何止是宫中人,还有府中人。“此一事,便顺着宁王妃的心意来吧。”秦长松看着宁王,“由她处理,一省的你出手惹人怀疑,二也能为她立威。” 宁王缓缓点头。心中有些沉重。他竟有些怀念那个瘦弱胆小,看他一眼都害怕到要立刻低头的王妃了。 秦长松笑了,“你算计着她,她亦算计着你,倒也是扯平了。”无任何算计,纯粹的感情让人羡慕,可这并非天家之人需要的。 他在桌前坐下,问宁王。“你如何知道砒霜之事乃是王妃自演?” “太医跟我说,若非他们用砒霜之前用了芋头,激发了毒性,恐有性命危险。他还说,宁青的呕吐物中,有竹炭与草灰,吸附了大量的毒素,所以宁青只是微微不适,并没有像谢先生一样吐血。”一切都太过于巧合。 宁王倒了一杯茶给秦长松,茶还温热。“我挺吃惊的,没想到她会连崧岳与谢先生的性命也压上。”更没想到,此事宁青一直都是知情的。他不过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在面对可能含有砒霜的点心时,竟然没显露分毫。 “自幼受磋磨长的孩子,最会掩饰情绪了。”秦长松喝一口茶,呵呵一笑,“是个为大事的人。”像宁王妃与宁青这般的出身,幼时显赫,然后陡然从天落到地。他们比谁都懂事,都会看人眼色,都会掩藏、躲藏。 秦长松看着他,“反而是你我,自幼顺遂,受的最大的苦,不过也是姨娘们的明嘲讽暗针对,失了警惕不说,也桎梏住了自己。”明明许多很简单的事情,他们偏偏就是想不到。步步筹谋,事事算计,显得自己多善谋,或许,这些旁人早就已经预料到了。 “砒霜是梅卿的。”他给梅卿的。梅卿很聪明,无须他直言,她便会用砒霜试探其他人了。“只是,为何会落入小安手中?” “也许是她从外买来的呢?” “她从何处买来?”府中处处都是眼线,有他的,有皇后的,还有其他人的。她整日院子都少出,如何能避开所有人买来砒霜? “不是她买的,便是最开始她带进来的。”要么是嫁妆里夹带的,要么就是这次。宁青搬来宁王府,衣服倒是没带,装书的木箱运了好几箱。“富庶的人家,当家主母怎会没有一些腌臜东西。”谁又知道夏侯夫人离世后,有没有将这些传给宁王妃呢? 宁王皱眉不语。他并不想平白猜忌宁安,梦中的碎片无一不在告诉他,他与宁安,最终的结果不是他杀了她,便是她杀了他。原因无二,均是猜忌二字。 他不信她,久了,她便也不信他了。 房中,阿朱端来一碗绿豆汤。“宁青少爷,用些绿豆汤吧,去余毒。” 宁安接过,“谢先生如何了?” 阿朱道,“先生已经无事了,王爷去看过了,他并不责怪王爷。”老先生倒是少有的心胸宽阔之人。 宁安点头,“其他人呢?”她指的是厨房的人,以及接触过这些茶点的人。 “都在院子里跪着了,等着王妃断定。” “知道了。”宁青将绿豆汤舀起送到宁青嘴边,面上浮出一抹冷笑,“便让他们跪着吧。你去传话,告诉他们,此事我与王爷绝不会姑息,有什么想为自己辩解的,让他们好好想想。” “是。” 阿朱退出,宁安对宁青道,“谢先生不要责怪才好。” 宁青拿过碗,“姐姐,我能自己吃。” 宁安笑了,“谢先生教你们文,秦大人和王爷亲自教你们武。”她看了眼四周,压低了声音,“青儿,你莫要与十皇子争锋。” 宁青点头,“我知道。”藏优,是他几岁便学会的东西。他们寄人篱下,又如何能比旁人的弟弟更好呢。 小厨房中的所有人,无论是主厨的大师傅、厨娘,还是洗碗的杂役,凡是出入过厨房的,都被叫了过来,他们跪在院中,心中惴惴不安。只是听闻送去的茶点中有砒霜,谢先生中毒,王妃幼弟中毒。 宁安的四个陪嫁侍女也跪在其中,她们是宁安的近身侍女,若想要下毒,再没有人比她们更方便了。桃浅、芍药、柳风、飘桂均是一脸的坦然,便是跪着,腰板也挺的很直。 跪到傍晚,天边泛黄,宁安才在阿朱的搀扶下缓缓走来。侍从搬来椅子,宁安在他们面前坐下。 宁安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看着他们缓缓道。“你们以为你们不说,我便不知道是谁要害我了?你们以为我甚少出院子,便不知道谁与哪个姨娘交好了吗?你们以为我不多过问府中诸事,便是什么都不知道吗?”许多事,她根本无需知道,只需要一个莫须有,便可以将他们责打一顿,赶出王府。她便不信了,她折了府中这些姨娘的眼线、臂膀,她们还能翻出什么水花。她一直不做,一是因为无一个正当的理由,二也是在看宁王能够放权给她到何处。 秦长松并没有离开,他还想等着看沉寂七年的宁王妃如何处理这件事。两人坐在不远处的高亭上,一边喝茶,一边看着院中的情形。 “王妃身边可有被买通的人?”秦长松问宁王。 宁王点头,“只晓得芍药一人。”知道芍药收了青蔓的银子,还是桃卿一次无意中撞见。带她去地牢转了一圈后,她吓坏了,将自己知道的,猜测的都说了。 风转了方向,携带着寒气从四面吹来。跪在最前面的四人,冻得一激灵,缩了一下肩膀。 柳风悄悄抬头看了一眼王妃,见她面色沉静,在阴影之下,倒是显得了几分阴沉。 寒风一阵接一阵,宁安也不说话,待到他们全部都忍不住打颤得时候,才又缓缓开口。“我幼时读书,《汉书·韩延寿传》中有载,颍川多豪强,难治。先是,赵广汉为太守,患其俗多朋党,故构会吏民,令相告讦,颍川由是以为俗,民多怨仇。” 她顿了顿,继续道,“当时不明白,为何赵广汉为太守,明知不妥,却让百姓相互状告,惹得百姓怨气连连,如今倒是知道了。”她环视众人,“今日,我便也让你们令相告讦,若是你们不告,便每人五十棍,逐出王府。” 一阵沉寂,许久之后,久到宁安已经没了耐心,叫来了武仁与强壮的护卫,摆好了板凳,要将他们一一拉上凳子责打的时候。终于,有一个厨子颤巍巍的开口了。“王妃,王妃,我说,我说。” 宁安挥手,护卫松开了他。厨子跪在地下,膝行了两步,“我,我曾经看到王妃身边的芍药姑娘拿了青蔓姨娘的银子。”手一伸,便指向了芍药。 “你胡说!”芍药大声怒道。 宁安冷笑,“是不是胡言,将青蔓姨娘叫来问问便知道了。” 第40章 王爷这样的,更有挑战性 阿朱去叫青蔓姨娘的时候,她正在与近身侍女醉梦抱怨最近府上越来越轻待她了,瞧瞧这都是些什么菜。 “一点荤腥都没有便算了,连个鸡蛋鸭蛋都没有。”她恼怒的扔下筷子,“不吃了。” 醉梦劝道,“姨娘,其他几位姨娘吃的也都是这些。若要加菜,也不是不成,只是需要自己掏银子。” 青蔓看着她,满脸掩饰不住的不满。“这规矩是谁定下的,以往也没见这么多的事。” 醉梦心里道,以往都是您管家,还不是想吃什么吃什么,如今王妃管家,她早就定好了一份食单,府中的每日餐食都需按食单来,采买也是如此,不允许向以往一样,不论什么,都聚上一堆。 青蔓瞪着醉梦,正要发火,阿朱在乔稽的陪同下来到了青蔓的院子。她站在门口,双手交于下腹,恭敬而又冰冷道,“青蔓姨娘,王妃有请。” 青蔓坐着不动,她心底到底是不服的。她在王府中八年了,比王妃还要多一年,她管着府中上下大小事务七年了,如今一句王妃的身子好了,便让她将什么都交出去了。她如何能平衡。 等了七年,等不到为王妃便算了,如今竟连管家之权都被卸了。 阿朱抬头,轻扫她一眼,“青蔓姨娘可是要违背王妃的意思?” 青蔓起身,面上还带着愠色。“什么事不能明日说。” 阿朱冷哼一声,“毒害王妃一事,您说可不可以明日再说?” 青蔓跟着阿朱,来到了院子,见跪了满院子的人,心中一紧。 “跪下。”宁安轻扫一眼青蔓。 “凭——”什么。一句话没说完,便被阿朱一个膝顶,将她按在了地下。 宁安微微一笑,“就凭我是王妃,宁王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迎入门的王妃,就凭我是夏侯一门嫡长女。就凭无论论何种身份,你都低于我一等。” “你!”青蔓看着宁安,她已经全然没了她初见她时的瘦弱、软弱。她披着狐裘,内衬锦衣,神采飞扬。 “我虽是姨娘,却也伺候王爷七年,你凭什么羞辱我。”她怒火中烧。身份,是她心底永远也忘却不了的痛,也是她最不能为人提起的东西。 “我并未羞辱你,我不过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觉得她羞辱于她,不过是她自己耻于承认罢了。“青蔓,我今日叫你来,不过是问一问你,可曾买通了我的贴身侍女,打探我的消息,偷盗我的嫁妆,亦或者有暗害我之心?” 青蔓埂着脖子,“没有。” “好。”宁安笑了,转向芍药,“青蔓姨娘说没有,那你便好好同我解释一下,你兄长几百两的赌债,你是如何帮他平了的。” 芍药的兄长好赌,她是被卖入夏侯府的。最初,她的家人是想要她做大哥的通房,若是能成为姨娘,也能帮衬家里。可是大哥嫌她太小了,便将她送给自己了。这么多年,她在夏侯府的工钱,都送入了好赌兄长的口袋。 “四年前,你的兄长又赌了,不仅赌了,还欠下了三百两银子。”她站起身,走到芍药的面前。“他被人打断了一条腿,你的父母来求你想想办法。”她逼视着她。“那段时间,你天天都急的直掉泪,柳风她们还给你凑了五六十两。”她勾起了唇角,“你以为,你们不给我吃,让我整日饿着,让我没有多余的精神思考、四处走动,只能躺在床上,我便不知道了吗?”她受青蔓姨娘苛待,青蔓姨娘日日只给她清粥,让她消瘦的不成人形。可对她的几个侍女倒是挺好,主子受着苛待,她们倒是没受影响。若是真心实意,若是忠心耿耿,怎么也能弄些吃的来偷偷给她了。 她隐忍不发,不过是身体太差,不过是装作不知道罢了。 芍药撑在地下的手冰凉,她飞快的看了一眼青蔓姨娘,青蔓并不看她,只是偏过头。 宁安继续笑道,“我更好奇,青蔓姨娘从哪儿弄来的三百两。”她入王府的时候,不过是带了一份寻常的嫁妆,来后一年,为了与府中的一众下人打好关系,布好眼线,已经全散出去了。“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同几位管事核对王府的账本,不清不楚的账,莫名其妙支出的账几千两,记在青蔓姨娘头下的不明账目,更是多达两千两。”她转向青蔓,“寻常人家,日常衣食,孩儿上学堂,一年百两足矣,我也想问一问青蔓姨娘,你因何由从账上支走了两千两,可是用这些钱收买府中的下人了?”她的声音轻轻的,可每一句都直直砸入青蔓姨娘心中,震的她心肝欲裂。“一月前,你又从账上支走了五百两,给的理由是买参。我想问一问,什么样的参值五百两?参在哪儿,为何我没看到。”她呵笑一声,“还是说你偷偷的全喂给宁王吃了。价值五百两的参,你就不怕把他吃死吗?” 秦长松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宁王妃,倒也有意思。” 宁王看着秦长松,嗯了一声,“青儿和他姐姐一样,也很有意思。昨天,他问我,我应该叫秦大人什么,是叫秦大人,还是秦公公?” 秦长松眼神微沉,宁王继续道,“小安让他叫秦大人,青儿又问,可他明明就是公公,如果喊他大人,会不会显得不尊重他。”东西厂卫的权力仅次于当朝宰相。 宁王满意的看着秦长松黑了脸,他挑衅的笑了。 “你——” 宁安假模假样的叹了口气,“青蔓姨娘,你好歹也是礼部侍郎的侄女,你不会真的以为,先皇后宁可忤逆皇上,也要为宁王定下的亲事,宁王妃是个可以任由旁人欺凌的傻子吧。”她日日吃不饱,饿的没力气,哪里还有思考的精力。如今她一心要护住自己的家人,又吃饱了,有了力气,自然便有精力,思考观察这一切了。“青蔓姨娘,我也并非不讲情面的人,要么你将参拿出,要么将五百两拿出来。”她微微前倾,凑近青蔓,“从你那身份地位低微的生父那里。” 青蔓姨娘的脸惨白,她怎么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她怎么知道她的父亲一家找上她,又如何知道他们以宁王的岳丈自称,先是哭穷,后她不愿给他们钱,他们便叫嚷着要见宁王。 宁青走过亭子,想要去找文奶奶,却被宁王给叫住了。“过来,也看看你姐姐是如何惩治下人的。”对于他而言,姨娘也不过是有另一种功能的下人。 宁青走进小亭,伍德给他搬来椅子。秦长松见过宁青几面,确是第一次仔细的看他。面如冠玉,神若秋水,正凝睛外看,丰神绰灼,体貌端庄,耀人心目。 他道,“夏侯老将军一糙汉,竟然能有如此貌美的儿子,倒是稀奇。” “小安说青儿像娘。”宁王笑道,“不过男孩子长成这样,总归是不太好。” 宁青看着宁王,“为何?” 宁王与秦长松对视一眼,哈哈大笑。“如今你还小,日后你大了便知道了。世间男子,并非所有人都喜欢女子的,也有喜欢娇美男子的。”便是这各地的青楼楚馆,有些也是有着娈童的。 “为何?”宁青又问,他乌黑的眼眸看着宁王。“若是不喜欢女子,那为何要喜欢似女子的男子的。不是应该喜欢像王爷这样的吗?” 秦长松一口茶呛在喉中,一边咳,一边笑。 宁青十分认真,“娇美的男子与女子又有何异,自然是像王爷这般的,更有挑战性,也更惹人喜爱。” 宁王沉下脸,看着宁青,摸不准他是真的不懂,还是故意。秦长松则是在一旁笑个不停。 第41章 宁安立威(二) 院子里,宁安对芍药道,“芍药,你若是不说,就别怪我用刑了。” 芍药急了,她膝行到宁安的面前,一下下重重的磕头。“王妃,我承认拿了青蔓姨娘的银子,也承认您的私库是我打开的。我真的没办法了,如果不还三百两,我的大哥就会被打死。”她哭着抓着宁安的衣摆,宁安嫌弃的拂袖后退。“青蔓姨娘说,只要我把您每天做了什么告诉她,就帮我还债。她还说,想要看一看您的私库,我,我真的不知道她会复刻了钥匙,偷偷拿您的嫁妆啊。我也没有给您下砒霜啊,便是给我一个胆子,我也不敢啊……” 宁安没有理会她的哭诉,只是看向梁嬷嬷,“嬷嬷,按着王府的规矩,该如何?” 梁嬷嬷上前一步,“回王妃,按着王府的规矩,五十杖,赶出王府。” 宁安笑着点头,“无规矩不成方圆,按规矩来吧。” “王妃,王妃,不要,我,我,……奴婢真的不是有心的,求您饶了奴婢一命吧。”五十杖,她真的会被打死的。 “那青蔓姨娘呢?”宁安显然并不准备放过青蔓,偷了她的嫁妆,这口气堵在她胸口许久了,若是今日不出了,日后不知什么时候还有机会。 梁嬷嬷道,“青蔓姨娘,与下人结私,对王妃存不轨之心。按府中规矩,杖三十,停俸一年。” 宁安看着青蔓,“青蔓姨娘,入府八载,素乏娴仪,妒悍骄横,既无《关雎》之德,又有吕霍之恶。不知悔改,反生怨怼,心怀不轨。若今日不惩处你,日后我要如何管束府中一众姨娘。” 青蔓微愣,随即怒道,“你莫要给我安排莫须有的罪名。” 宁安笑了,“一条一条,我何曾冤了你?你是具娴德还是有仪态?你在府中八年,明面上岁月静好,如何用下作手段争宠,你是不是要我一一列举出来?”给雨姝下活血的汤药,让她每每月事前后都淋漓不尽,治了许久;暗中调笑雪姨娘青楼出身,本是妓女;还哄骗梅卿姨娘,蛊惑她请求王爷放她自由……“你除了用这些不入流的下作手段,还会什么?” 她的视线扫过一旁,见府中的其他姨娘都来了,笑容越发灿烂了。“还是说,你从未对我心怀不轨过?你从未觊觎过王妃之位?”今日谢先生与青儿中毒,定是要有人出来背锅的。“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东西。”她冷冷道。 多亏了府中人对她多年的苛待,正是因为苛待,正是因为他们都觉得她是傻的,所以许多事都不会背着她。哪怕是路过她的院子,他们也会高声谈论着王府姨娘的诸事。谁的床上功夫好,谁的身材最好,谁又最卑微,什么都肯做,谁又偷偷去请了青楼的嬷嬷来教导自己技巧…… 青蔓哑口无言,她确实有过不轨之心,她也确实肖想过王妃之位,可是她没有下毒。她的脸上青一块白一块,在灯笼的照射下,蒙上了一层灰。“我没有下毒,我可以以我娘起誓,不是我。” “还愣着做什么。”宁安一甩衣袖,“还不动手!” 梁嬷嬷赞许的看了一眼宁安,她明白,宁安这是拿身边的近身侍女作法,要让她凄惨、难看,从而震慑其他姨娘。她要明明白白的告诉这些人,好好睁大眼睛看看,认清了谁才是主子。 随着动手二字出唇,行刑的护卫一拥而上,将青蔓与芍药拖到长凳上按好,就势撤去裙子,褪下中衣。 “大胆,我是姨娘,你们胆敢这样对我——”青蔓是真的慌了,她骂不绝口,挣扎着要起身。“夏侯宁安,是你,是你故意陷害我是不是,我就知道,你早就因为画屏的事情记恨于我了,只是苦于没有机会——” 护卫见宁安皱眉,又见梁嬷嬷给他们使了一个放心的眼神。索性一手抓住了青蔓的发髻,强迫她抬头,然后直接将刚才撤下的裙子塞进了她的嘴中。 “姨娘,青蔓姨娘,救救我,救救我……”芍药转头,哭求青蔓,可是这个时候的青蔓都自身难保了,又如何救她。“是你跟我说,王妃不知道的,也是你跟我说,王妃的嫁妆那么多,拿几件不会有人知道的……明明都是你,为何,为何我要因为你平白遭受这等折磨……” 宁安轻笑,柔声道,“因为你拿了她三百两啊。” “呜……”青蔓不停的挣扎,一双泛红的眼睛紧紧瞪着宁安。可是宁安不怕。她是一个死了千年的女人,也是一个恨了千年的女人。她什么都不怕。 眼泪夺眶而出,青蔓已经没有力气了。 一阵钻心地巨痛从股上传来,护卫已经开始行刑了。刑棍挂着风狠狠落下,随着两声闷哼,洁润的身体已多了一抹红。 宁安环视四周,冷声道,“都睁大你们的眼睛,好好看清楚了,这便是坏了府中规矩的下场。”她冷哼一声,声音冰冷又严厉,“都好好想想,有谁接触过核桃酪,又有谁可能下毒暗害于我。”珐琅碗中残留的核桃酪中有砒霜,炸年糕上也有,这两样,都该是她的小点。是她一时心血来潮,才会拿去同先生以及十皇子、青儿一起用。“今日,不找出下毒之人,谁都不要想离开。” 股臀已经血迹斑斑一片,可刑棍依旧无情的落下。血肉粘连在刑棍上,顺着刑棍落下。可那四个行刑的护卫却不为所动,奋力将刑棍高高举起,一下下重砸下去,发出一阵阵应接不暇的闷响。 青蔓姨娘咬透嘴唇,颠破牙齿,终究还是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号。那种声音几乎不是人能发出的,夹杂着呼啸的风声,似地狱中的厉鬼呻吟。 其他的几个姨娘,站在一旁,一人挨着一人,一人靠着一人,瑟瑟发颤。梅卿看着平静喝茶的宁安,心底一阵寒过一阵。 “好了。”宁安突然叫停,面上带着笑,“想必青蔓姨娘也知道错了,知错就好,何必打满三十杖呢?”她在青蔓面前蹲下,她口中的布早已掉出了,沾满了她的口水,就掉落在眼前。她拿起干燥的那一边,给青蔓擦了擦汗。“青蔓姐姐。”她亲热的唤着,“姐姐你知错了吗?” 青蔓疼的几乎说不出话来,更疼的是当着这么多人被责打,她的所有尊严、骄傲,在这一刻,都被宁安踩到了脚底。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王妃,我,我知错了。” “知错就好。”宁安笑了,“梁嬷嬷,劳烦您送青蔓姨娘回去,别忘了给她请个大夫。” 至于芍药,自然是打满了五十杖的。芍药呼喊的声音越来越弱,最终化作恐怖的宁静。 护卫打满了五十杖停手,伸手一探,“王妃,她死了。” 宁安道,“犯了错,便要受罚,她受不住,是她自己的事。她曾经是我的陪嫁侍女,便是她犯了天大的错,如今她死了,我也会给她一个体面。”她对柳风道,“从我的私库中拿些银子,为芍药好好置办一副棺材,再包上一百两,连人带钱,让她归家。” “是。”柳风站起,一个踉跄。跪的太久,她的膝盖已经冻麻了。 “行了,都回去吧。”宁安道,“今夜我累了,砒霜一事,明天再继续调查。”她呵呵一笑,“今夜你们好好想想,若是想起了什么,便去找阿朱,阿朱会一一记下,一一核对。若是属实,自然是有赏的。” 院子又恢复了平静,彷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唯有点点血迹留在地下,触目惊心。 第42章 噩梦 晚上,宁安已经洗过澡,换了寝衣睡下了,柳风突然来报,宁王到。 宁安从床上坐起,正要穿衣服,宁王便大步走了进来。他很自然的撩起帘子,走到床边,坐到了床上。“这么早便睡了吗?” 宁安拉高被子,捂着胸,眼中带着防备。宁王笑着捏了捏她的脸,“你我本是夫妻,你何必如此防备着我?”他看了看宁安,“如今不是夏日,你穿着冬日的寝衣,又厚又严实,你在怕什么?”他们本就是夫妻,早晚会有肌肤相亲。 宁安揣测着他的话,他今夜来似乎是为了其他事。“有事吗?” 宁王起身,拿过挂在一旁的大氅,盖在了她身上。“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不找你要一个答案,睡不着。” “什么问题?” 宁王看着她,“你如此惩戒青蔓姨娘,可是因为吃醋了?”他眼含期待的看着她。 宁安微微偏头,嗅了嗅鼻子,他的身上有轻微的酒味。“你喝多了。” “只喝了一杯。”一杯桂花米酒。酒是长松带来的,据说要取新开的桂花,取花蕊,然后在麦芽梗米中挖小洞,将桂花蕊塞入小洞中,然后再蒸熟,酿造。他喝着滋味好,便整坛扣下了,留着给他的王妃做醪糟蛋吃。 他向里挪了一挪,后背靠着床栏,头枕在宁安的肩上。“下午我见青儿枕在你的肩膀上,我便想这么做了。”他微微转头,贴近宁安的脖颈深深吸了一口。“你身上有股柚子味。” 宁安推了推他的头,“是橙柚蒸香,你若是喜欢,明天让阿朱送些给你。”她不喜欢花香,也不喜欢浓烈的香料,唯独喜欢青草的清冽,柚子的冷清。 “不要。”他抱住宁安,“我只喜欢你身上的柚子味。”既然她说他喝多了,他便喝多了就是。“小安,你实话告诉我,你对我有情吗?” 宁安不解,“何为情?”她真的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并不讨厌宁王,也不讨厌他的触碰。她知道,自己是喜欢他的。 “汨而不返也,迷而不悟也。枕而不醒也,荡而不节也。滔滔而不知止也,芒芒而不知归也。如食之甘口,如衣之适体。如花之娱目,如酒之醉心。”宁王认真道,“任其来,任其去,任其变幻,任其弥漫,任其奇丽,任其炫耀。” 宁安很认真的看着他,“那你对我有这种感觉吗?” 宁王诚实的摇了摇头,“无。” 宁安笑了,“我也无。”她想了想又道,“或许有吧,不过现在却感受不到。” 宁王笑了,眼中闪着光彩。他以手撑床,直起上身,凑到宁安唇边,在她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很快的对着她的唇啄了一口。他满意的看着宁安的脸唰的一下变红。 “早些睡吧。”他从床上站起,见宁安还是一副不敢相信,呆愣的模样,弯腰又亲了她一口。“我一定会等到你愿意的。”他觉得,这一天,或许不远了。 他站直身体,“我今夜来,是想告诉你两件事。一,你今天很棒,这才是一个王妃该有的模样,也是我的妻子该有的模样。二,明日是薛公成亲,你要同我一起去贺他大婚。” “薛公?”宁安脸上的热气稍退,眉头微皱,“可是我知道的薛公?” 宁王含笑点头,“古来好色胆如天,只笑衰翁不自闻。”薛公八十,老当益壮。前些日子也不知听了谁的话,寻了一个标致的雌儿来。也不知那个雌儿如何哄的他,竟让他全然不顾脸面,执意要娶她为正妻。 “人老昏庸?”薛公八十了,如何会因为一个青楼出生的女子,坏了自己多年清誉。 宁王摇头,“也可能是另有所图。”鸿门宴也好,非也罢,明日总归都要走上一走。 宁安已经很久没做梦了,今夜,倒是难得的做了一场梦。她以灵魂的状态,飘在半空,俯视一切。她控制不了自己,从宾客满堂的厅院飘到了一个独独小角门。院内设放花草盆景,白日间人迹罕到,极是一个幽僻去处。一边是外房,一边是卧房。房内有声音传出,宁安不想上前,可是无形的力量却在拉扯着她上前。 卧房内,一张黑漆欢门描金床,大红罗圈金帐幔,宝象花拣妆,桌椅锦杌,摆设齐整。人影在罗圈金帐幔后相叠耸动,熏香打铺,解衣在床,箫吹如痴,抱头交股。 她的灵魂被撕扯着,她看到无数人涌了过来,还看到血流满地,头颅高挂…… 宁安从床上惊醒,她披了外衫,穿上鞋,直接跑出了房间。“青儿,青儿……” “姐姐?”宁青从床上坐起,宁安一边拿衣服给她穿一边道,“秦大人走了吗?你快些去找秦大人,今夜的门房是虞二,如果秦长松回府了,你便让虞二驾车去他府上,快些。” 阿朱与桃浅跟着宁安跑出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跟着她,拿着大氅给她披在身上。 吩咐完宁青之后,宁安便问阿朱,“王爷在何处?” “秫香馆。” 宁安看着阿朱,“带我去。” 第43章 薛公的计 秫香,指稻谷飘香。此处以前墙外皆为农田,丰收季节,秋风送来一阵阵稻谷的清香,令人心醉,因此得名。秫香馆为主体建筑,面水隔山,室内宽敞明亮,长窗裙板上的黄杨木雕,共有48幅,雕镂精细,层次丰富,栩栩如生。 宁安是没有心情欣赏秫香馆的,她同守夜的小八小九说了一声,便直接推门走进了宁王的卧房。宁王很警觉,在有人靠近时,即便是睡梦中,也很快的跳起,抽出了一旁的箭。 “小安?”看清来人,匆匆收箭。 “你怎么来了?”他将箭放在一旁,上下打量了一下宁安,“怎么了?”他伸手摸宁安的脸,面色惨白,一片冰凉。 “我,我有很重要的事要找你。”宁安握着宁王的手,紧紧的,微微颤抖。 宁王微微皱眉,小八小九已经将室内的灯笼点燃了。他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下去。他拉着宁安坐下,为她拢了拢大氅。“怎么了?”他揽着宁安,柔声问。 “去书房。”宁安似乎很害怕,一直在发抖,“我让青儿去找秦大人了。明天,明天不能去。” 宁王抱住她,“别怕,有什么事你跟我说。”他心中疑惑,为什么要去找秦长松。他对听到动静赶来的伍仁道,“请秦大人去书房。”秦长松在宁王府是有一间小院的,有时候两人喝酒论事晚了,他便会留下来。 宁王的书房叫梧竹幽居,风格独特,构思巧妙,是一座亭式建筑。背靠长廊,面对广池,旁有梧桐遮荫、翠竹生情。绝妙之处还在于四周白墙开了四个圆形洞门,洞环洞,洞套洞,在不同的角度可看到重叠交错的分圈、套圈、连圈的奇特景观。 “青儿,你去门口守着。”宁安对宁青道。 宁青点头,看了秦长松一眼,退了出去,出去后,将门关上。 宁青出去后,宁安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道,“我做了一个噩梦。” 秦长松看了一眼宁王,从几个月前,宁王便同他说,自己一直在做梦,噩梦。梦中不仅有地狱的景象,还有他的父皇、母后,以及夏侯一门被诛杀的场景。 “我梦到,秦大人是个假太监。” 此言一出,宁王与秦长松均面色一凛。宁王紧紧盯着宁安,“你还梦到什么了?” 宁安见他们的反应,便知此事不假。她又深吸了一口气,“我还梦到,秦大人明日会魂断薛公的喜宴之上。而王爷你……”她嘴唇蠕动,却不知要怎么开口。 “我会如何?”宁王追问。 宁安看着他,越看脸越红,嗫嚅了半天,才小声道,“我梦到你和秦大人……就是,那个……然后薛公带了好多人……捉奸……”好狠毒的一招啊。 “薛公会带着新嫁娘挨桌进酒,他会让新娘亲自给你们倒酒,让你们不能不喝,然后……”她还记得那张脸,眉似初春柳叶,脸如三月桃花。纤腰袅娜,檀口轻盈。玉貌妖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 宁王深吸了一口气,挤出一抹笑容,放在桌面上,紧紧握起,跳动的青筋的手背,显现出他的震惊与愤怒。“没事,别担心,我会解决的。”他拉起宁安,“很晚了,你先回去休息。” 他给了秦长松一个眼神,揽着宁安向外走,“我送你回去。” 宁安看着他,“明天不要去。” 宁王道,“不去不行。”薛公此次不顾脸面要娶少妻,恐怕就是为了他和秦长松。“他是先通知了父皇,由父皇给我们下了命令,让我们成年的皇子都去为他祝贺,我们不能不去。”这个面子,父皇不能不给,他们也不能不给。 他似乎有些明白了,为什么梦中的他败的那么惨,为什么他眼睁睁看着夏侯一门被冤做通敌卖国,却无能为力。薛公这一招真是太狠太绝了,既害死长松,让他失了长松,失了秦宰相生前的好友、学子暗中的支持,又让父皇对他失望至极,让他在朝中再无脸面,让他除了一个宁王的名头什么都没有。 无论长松是不是真太监,都不会破坏他的计划。若是长松是真太监,他便说皇子与太监淫乱,若是长松是假太监,他便会说他雌伏于长松。左右事破之时,他便会先杀了长松,众目睽睽,他一个私德有亏,又和自己儿时玩伴伴读搞在一起的皇子,又被下了药晕晕乎乎,谁会听他说话。“事实”还不是全凭薛公一张嘴。 “小安,你相信我。” 宁安很认真道,“我不信。”有上一世一门惨死的经历,她信不过他。“我睡不着,你准备怎么办?” “睡不着就让青儿陪你聊天。”他转头叫上宁青,又吩咐阿朱看着王妃。“你乖,听话,我要和长松安排明日的事。”他俯身亲了亲宁安的唇角,将她送到院子门口,便匆匆离开了。 宁王偷偷养在府中的幕僚都被叫了起来,如今不用他们,何时再用。 秦长松已经将可能发生的事同他们说了。他见宁王回来,忍不住道,“我们并没有招惹薛公,他为何要对我们如此狠绝。” 宁王冷哼一声坐下,“你这些日子在查什么?” 秦长松眼眸一沉,“我的爷爷、父亲谋反一事。可是……”此事他是偷偷查的,为何……“我府中有钉子!”他的府衙与宁王的不一样,上到管事,下到一个打杂的家奴,都是他亲自挑选的。 宁王没有直接下判断,只是道,“也可能是被人套了话。”无论如何,从薛公如此急躁、狠绝,便能看出,秦宰相一家最后落实了罪行,与他脱不了干系。 “事有适然,物有成败,机危之动,不可不察。”袁大夫捋着胡须问宁王,“王爷可有明日宾客的名单。” “有。”他起身,从书柜之中拿出一份帖子。“帖子上所列便是明日要出席的人的名单,家眷并未在上。” 袁大夫看着名帖,“够了。” 薛公的婚宴,萧姨娘也携带子女参加了。这些日子她过的并不好,一要为夏侯文龙奔波,二还要为两个女儿的婚事操心。若是再拖下去,只怕两人便难嫁了。小女儿宝琴倒是没问题,难嫁的从来都是秋莹。她原本想着让宝琴先嫁,谁知秋莹不知从何处知道了,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此次婚宴,显赫家族多,她特意将两个女儿也带上,就是为了给她们多寻一些机会。 从马车上下来,萧姨娘看了一眼秋莹。她已经不期望秋莹能够嫁的多好了,毕竟她才貌均不在线上,脾气也算不上好。 她趁着秋莹还在马车上扑粉,拉着宝琴低声道,“今日雍王也在,他刚离宫开府,府中只有几个通房,还不曾有嫡王妃,你可要好好把握。”雍王是皇子一方,前些日子刚出宫开府,目前还未选定王妃。 九皇子同泽也来参加婚仪了,他还未出外开府,但是已经封了梁王。雍王古板守旧,不喜改变,梁王性格爽朗,喜接触新事物。两王相比,萧姨娘更喜欢两王,只是一来他还年幼,二来他还住在宫中。若是在等两年,等他离宫开府了,自己的女儿年岁又大了,不符合择妃要求了。 “若是你为了雍王妃,你弟弟的案子,便也好办了。”如今只能这么一日日拖着,家族之中,并不愿得罪盐商杨氏一族。 秋莹出马车,萧姨娘与宝琴对视了一眼,识趣的不再说话。 第44章 婚仪 皇家的衣服,都是云纹占据袍身绝大部分位置,加上海水江崖等,千篇一律。云纹在很早之前就受到尊奉,虽然只是一种自然天象,但富于变化,形成各种令人遐想的图像。作为天气变化的征兆,它与雨雪紧紧相连,云雨有利于耕种,有助于禾苗生长。《论衡》有载:夫云则雨,雨则云矣。初出为云,云繁为雨。 云还从龙,召云者龙。《左传》中有载:昔者黄帝氏以云纪,故为云师而云名。云纹,从来都是非常吉祥的团,被称为祥云。 皇子出席不同的场合,不同的宴席,有规定的衣衫。丧仪不可穿祥云,不可穿明花;家宴不可穿明黄;出席一品大臣的婚仪,则不能穿龙纹十二章。穿了龙纹十二章,太过于彰显身份地位,彰显不出君臣和合同乐。 宁王一大早就在近身侍从的伺候下,换上了和规矩的衣袍。以袍为蓝缎地,绣有蝙蝠双鱼龙纹,绣满云纹。王妃的衣着要跟他相配,幸好,宁安虽然受苛待,但这些衣衫一贯都是宫中做好了送来的,她不至于没有外出服穿。 “别勒腰带了,喘不过气。”这类衣衫,通常被称为朝服,一层叠着一层,最外一层,还总是喜欢用金丝银线,缀以宝石珍珠,再加上定额的配饰,十分的笨重。 石青缎地八团山水花卉衣袍配有一条腰带,腰带又硬又厚,是按着她曾经的身段做成的,如今她不似曾经一般瘦若枯骨,腰带放在腰上,勉勉强强能扣起,扣起之后,她的呼吸都不畅了。 “不行。”嬷嬷给她理着衣摆。 宁安深吸一口气,憋得难受。宁王从外走进,“王妃不喜欢,就别戴腰带了。”外面的敞氅一穿,也看不到是否戴了腰带,便是被人看到了又如何。 宁安感激的看了宁王一眼,她昨夜几乎没睡,刚睡着,就被嬷嬷叫了起来梳妆打扮,一直折腾到现在,除了早晨漱口的清茶,肚子空空,什么都没用。 梳头的嬷嬷看了一眼时辰,“来不及了束发了,直接戴冠子吧。”她将宁安按在梳妆台前,梳子沾上发油,直接往她的头发上梳。宁安不喜欢发油,腻腻的挂在头发上,十分难洗。但是出席这些场合,若是有碎发落下,总是不好的。 头发向上梳起,以布袋绑紧固定,而后直接戴上银珐琅彩发冠,用同款的银珐琅彩头饰固定。为了固定发冠,嬷嬷对她毫不留情,发钗寻了一个刁钻的角度,紧紧的插入了她的头发中。 “好了。”嬷嬷再一看宁安,“胭脂呢,怎么还没给王妃涂胭脂。”那两片雪白的唇,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去参加丧仪。 宁王携王妃来到了薛公府,宁安不放心,小声的问他,“真的可以来吗?” 宁王笑着,眼中却闪过一丝冰冷,“放心。” 皇后、诸位皇子、朝中重臣,以及其他大家族派来子嗣,齐聚在薛公府,庆贺今日薛公续弦。锦衣绣裙,满头珠翠的新娘子端坐在正堂,脸上是娇羞的笑容。 何时,新嫁娘可以不着红盖头,正面迎人了?也不知薛公真的是大方宽广,还是包藏祸心。 人逢喜事精神爽,年近耄耋的薛公彷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腰板挺得笔直,精神矍铄,神采奕奕。在阳光得照耀下,满头白发都闪烁着金灿灿的光芒。 他带着新嫁娘一桌桌的敬酒,宁王将筷子放到宁安手中,“饿了吧,这些果子,都是好的,吃些吧。”薛公这次婚仪办的隆重,满桌珍馐美味,精细果子,早就勾起宁安肚子里的馋虫了。 “可以吃吗?”宁安小声问。 宁王凑近她耳边,低声道,“除了新嫁娘手中的酒,余下都无问题。”那是一个银酒壶,宫中的东西,是个鸳鸯壶,壶底有一处开关。这个壶,与薛公为了“他们”备下的壶一模一样,却并非他们那个了。一大早,他府中的一个幕僚,便趁着薛公府中忙碌,换掉了酒壶。薛公日理万机,想必不会在意一个小小的酒壶。 “可是,万一……”宁安还是不放心。 宁王拉起她的手,给她衣袖。今日,他专门穿了一件广袖的衣袍。衣袖昨夜已经改过了,广袖上有一口,若非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口中藏了一块吸水的布巾。薛公敬酒,他表面上喝,却借用衣袖的遮挡,倒入衣口中。 “你吃东西,信我。”他夹了一筷子凉拌三丝给宁安。 “信不过。”嘴上说着信不过,却拿起筷子,开始小口小口的吃着饭菜。 宁王看着她笑了,伸手捏了捏她的手心。 薛公前来敬酒,宁王奉承了好几句,在新嫁娘要倒酒之时,他很快的从新嫁娘手中“抢过”酒壶。“今日薛公大喜,这杯酒,该是本王敬才是。”他拿着酒壶,先给薛公斟满,才给自己斟。“薛公体谅,本王的王妃身子一贯不好,不能饮酒。” 薛公笑呵呵的点头,仰头饮下酒。 宁王道,“薛公今日一身红衣,越发的红光满面了,看着薛公今日的状态,想必还能够为国忧心多年,如此,父皇与我便也安心了。” 宁安注意到,不远处还有几个一模一样的酒壶。刚才敬酒,薛公并没有先敬他们这一桌,而是由远到近。最靠近门口的一桌是皇后与她的两个儿子、王妃、孙儿,然后是朝中大臣。薛公以他们来得晚,将他们安排在了靠近内院的地方。 来得晚是假,怕是为了方便待会儿宁王与秦长松药性上来,直接去后院吧。宁王与秦长松对视了一眼,很快又移开了眼。 宴席进行到一半,皇后差人来叫了宁安,说是薛公府中,有一处荷花厅,入口有玲珑石笋、石峰、丛植牡丹及白玉兰。从厅中穿过,还有一处真趣亭。傍水而筑,木装修雕刻精美。石舫形态小巧,体量适宜。暗香疏影,楼是楼非楼,楼上走廊可达假山。 皇后非要宁安一同去赏秋景,宁安不好拒绝,便跟着雪茜去了荷花厅。宁王吃了一口小菜,看向秦长松。皇后特地将宁安支走,岂不是就要看他们表演? 宁王站起做眩晕,伍德扶着他,大声道,“王爷,您怎么了?” 宁王摆手,“无事,许是饮多了,有些头晕。” 秦长松也站起,“薛公府上房间多,不如同薛公说一声,去睡一会儿?” “也好。”秦长松走到宁王身边,很自然的扶起他。他四处张望,“薛公人呢?”宴席过半,大多数人都饮了不少。便是保持着清醒,如今也三三两两说着闲聊着。 他的声音并不小,周围的人都听到了,闻言也四处张望,找薛公。秦长松笑了笑,“许是回房陪新嫁娘了,薛公的新嫁娘今日也没少喝。”说罢,他便吩咐伍德去同王妃说一声,自己扶着宁王去了后院。 宁安陪了皇后半个时辰,无玲珑石笋、石峰、丛植牡丹,更无白玉兰。皇后只是让她细心观察,便不再同她说话了。 半个时辰后,雪茜匆匆从外面走来,覆在皇后耳边轻语。皇后站起,面上做担心状,宁安问她,“母后,发生什么事了吗?” “薛公不知去了哪里,怎么都寻不到。” 找不到薛公,这也是你们提前安排好的吗?宁安垂下眼睑,掩去眼中情绪,顺着她的话道,“那快些差人去找找吧。” 皇后点头,吩咐雪茜,“去吩咐下人们,仔仔细细的找一找。”说罢,便提着裙摆要去前院。 宁安自然是跟着她,走到前院,发现大多数宾客都没有走,他们聚集在一起,追问着薛公府中的管事。 管事面上也是焦急,他急的团团转,突然道,“还有一处小院没有找。”一边说,一边便往一边走去。“这处小院偏僻,老爷甚少去……” 还未进入院子,便听到了一些动静,在场的人,均不是什么雏儿,自然是听的一个明白。宁安看向皇后,见她脸上很快闪过一丝喜悦。 “发生什么事了?”宁王从人群后慢慢走来,满意的看着皇后的神情从不敢相信便为惊恐,随即又很快掩饰。他站在宁安身边,看向皇后,“母后,发生何事了?” 不待皇后回答,便有人道,“薛公席上一半便离开了,也不知去了何处,这……”对方指了指紧闭房门的房间,又无措的指了指众人,“也不知……” 秦长松从人群中走出,“大胆,是何人在薛公婚仪之上,做这些腌臜之事。”说罢,不待众人反应,直接上前,一脚踢开了门。 “你,你是何时来的?”皇后面上一沉。 秦长松恭敬行礼,“回皇后娘娘,微臣一直都在。”他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人,“大学士岑大人一直与我在一起。”岑大人是协办大学士,正一品。 热气氤氲的房中,两个赤条条的身躯缠在一起,昏天暗地,颠鸾倒凤。突然一阵痛苦的哀嚎声传来,上覆的老人捂着胸口,痛苦的倒下。 “这,这……快救薛公,薛公马上风了。”不知谁喊了一句,众人立马手忙脚乱起来。 宁王捂着宁安的眼睛,“这等腌臜事不要看。”他带着宁安向外走,将宁安交给阿朱以及跟着来,却一直在外等候的嬷嬷后,才重回了院子。 他满脸的怒气,拂袖冷声道,“薛公今日的婚仪可真是辉煌,让本王此生也难忘。”他看着皇后,“此事,我是定要如实禀告父皇的。”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难道他们早就知道了今日的计谋? 皇后看着宁王,又微微眯眼看向了帮着疏散客人,忙着让薛公府上管家去请大夫的人。 “皇后娘娘,薛公他……”秦长松走到皇后面前,低着头,也不知是不好说,还是羞于说,“恐需要请宫中太医走一趟。” “不行!”皇后下意识厉声拒绝。 秦长松点点头,“薛公如今这样,也确实没了脸面。只是性命要比脸面重要的多了。” 宁王看着秦长松,“差人入宫请太医。” “是。”秦长松正要走,宁王又叫住他,“我刚才在院中看到了薛公的新嫁娘,那房中的……” 秦长松看了一眼宁王,面色也有些难堪。“回王爷,与薛公……之人是,是王妃的妹妹,夏侯秋莹。”他皱眉,自言自语,“也不知薛公与夏侯秋莹何时……唉……”一声长叹后,转身离开。 第45章 宝琴 秋莹在家里嘤嘤哭着,出了这种丑事,除了将她嫁给薛公,萧姨娘没有任何办法。秋莹不愿意,哭着对萧姨娘道,“不,我不要。凭什么宁安能嫁给王爷,你也给宝琴物色了王爷,到了我,便只能嫁一个将死的老头子。” “你不嫁给他嫁给谁,你已经破了身子,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萧姨娘气的心都疼了,她怎么会生出这样一个蠢钝的女儿。“今日之事,显然是有人提前设计好的,你怎么就那么蠢,落入了旁人的圈套。”嫁?她想的多了,她嫁不了,只能从偏门进入,最多便是做一个姨娘,还是一个相貌不高,永远不会受到看重的姨娘。薛公丢了大颜面,日后每每看到她,薛公以及他的子女、府中奴仆,都会想到这件耻辱之事,又怎会待她好。莫说是薛公一门了,便是萧氏一族,听说了这件事,也是个个气愤难耐,直骂她愚蠢。如今的当家老祖,甚至要求她暗中将秋莹处理掉。 所谓的处理,便是让她不知不觉的死掉。如此,既全了薛公的颜面,也全了萧氏一族的颜面。 “总之你准备准备去薛公府上吧。”萧姨娘拂袖。也幸好人多,薛公虽然因马上风晕厥了,却并无生命危险。只是如今还不能起身,怕是久久无法过问朝堂之事了。 秋莹不愿意,见萧姨娘要走,忙道,“娘,娘,我想起来,是宝琴,是她害我。”她记起来了,她是喝下了一杯酒才会头晕目眩,浑身燥热的。而那杯酒,是宝琴给她的。 当时宝琴在花谢小亭中独坐饮酒,她路过,被她叫住。她斜睨她一眼,便道,“姐姐,这是百花酿,寻常人是喝不到的,你也尝尝?”说罢,便将自己手中的酒给了她。她还说,“此酒以败花入酒,有美肤养颜之效。” 她不疑有他,便将酒杯拿过一口饮下了杯中酒。 然后,然后! “胡说!”萧姨娘气的眉毛都竖了起来。“你自己愚蠢,还要怪你的妹妹!”她转身离开,吩咐下人将她的门窗都锁上,将她禁锢了起来。 宁王从宫中归来时,天已经黑了。他直接去了宁安的院子,宁安还没有睡,正在和宁青练习射箭。这姐弟俩,均是勤奋努力之人。 “如何?” 宁王冷笑,“还能如何,父皇极其气愤,却又碍于薛公的地位,不然早就罢了他的丞相之位。”富贵人家,一众王府之中,有几个是不淫乱、腌臜的,不过是一切从未挑出过台面,皇上也当不知道。皇上管天管地管百姓,还能管谁好色,谁有特殊嗜好?“薛公正一品丞相,当众做出这等事就算了,还用上了上不得台面的淫药,丢的何止是他的脸面,还是父皇的脸面。”原本,他娶少妻一事,就多为人所诟病。“父皇让他好好在家修养,朝中事无须他操心了。”至于修养到何时,无期。 宁安放下弓,宁青还想再练练,却被阿朱拉走了。“王爷王妃有话要说,你在一旁算得什么。”她含着笑,硬是将宁青带走了。 “外面冷,进去说。”宁王伸手。 宁安看着他的手,想了想,放了上去。在厅中坐下,关上了门,只留了一扇小窗。宁王看着宁安的手,虎口处青紫一片,那是弓勒出的痕迹。 “这些日子怎么样?” 宁安点头,“挺好的。”宫中一个老御医,给她开了一剂方子,叫作玉灵膏。大补气血、养血益气,安神益睡眠,益脾胃。她用了不过半月,便脸色红润了,进的也多了,丰腴了不少。 玉灵膏膏方:自剥好龙眼,盛竹筒式瓷碗内,每肉一两,入白洋糖一钱,素体多火者,再入西洋参片,如糖之数。碗口幂以丝绵一层,日日于饭锅上蒸之,蒸到百次。凡衰羸、老弱,别无痰火,便滑之病者,每以开水瀹服一匙,大补气血,力胜参芪。 玉灵膏并非汤药,是可以长期日日服用的。 宁王不言,只是伸手摸了摸宁安的脸。“不急,慢慢来。” 宁安笑道,“我一贯是不急的,急的好像是你。”这么多年,她早就习惯了。她看着宁王,“你别说我,我有事问你。” “你问。”宁王提起温在桌子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拿起喝了一口。 “为什么是秋莹?” 宁王放下杯子,“并非是秋英,我与长松的目标是宝琴。”只是他们的目的似乎被那个极其精明的女子看透了,她很轻松的就将那杯下了重药的酒给秋莹喝了,并且引导她去了房中。 “萧姨娘有点小聪明,却也不过是虚张声势。”几位宗族长老住进去后,接管了夏侯府一半的事务,她不是也只能忍着吗。“倒是那个宝琴,不简单。”娇美的面容下,藏着的是精明与狠毒。 宁安皱眉想了想,对于萧姨娘的两个女儿,她也不过是有印象罢了。印象中,宝琴总是很和善,针对她们,羞辱她们的事情都是秋莹在做。“总归我不会和她有什么接触。”虽然宝琴不曾做过什么,但是她并不喜欢她,对于她,总是抱持着戒心。她无法形容,也无法解释这种感觉。似乎,这是灵魂给她的警告。也正是因为如此,她便是看到了宝琴,也是能避则避。 宁王缓缓摇头,“她今日与雍王倒是相谈甚欢。”其目的、心思不言而喻。“若是她成了雍王妻,日后只怕你不想见也会常常见到了。” 宁王捏了捏宁安的手,“不过你别怕,我已经安排好了,便是日后她真的嫁入了雍王府,也无妨。” “该避开我还是会避开的。”宁安道。 宁王轻笑,他看着宁安,直直看向宁安的眼睛,“今夜我可以留下吗?”他贴近宁安,凑近她的耳根道,“嬷嬷跟我说,你的身子已经好了,可以了。” 他眼睁睁的看着宁安的脸越来越红,感受着上面传来的热度,心情十分的愉悦。 “不可以。”宁安尽量板着脸,起身推开他。 “那什么时候才可以?”他不依不饶的追问,“你还要我为你‘守身如玉’多久?” “我,我……”她的眼睛四处转,不敢看宁王。 宁王笑着亲了她的唇,“不可以便不可以吧,我等你就是了。”他以手背轻轻抚摸宁安红烫烫的脸颊。“不早了,早些休息吧。”说罢转身离开。 宁王没有回自己的院子休息,而是让乔稽驾上马车,悄悄去了城外。 第46章 礼部侍郎参本 礼部侍郎的侄女平白被打了一顿,皮开肉绽,便是好了,也定会留下疤痕。消息传出去,一贯疼爱这个侄女的侍郎自然是不愿意,一封奏折,直接掺了宁王一本。 早朝之上,宁王面对礼部侍郎的咄咄逼人,着实是哭笑不得。想要怒骂他一顿,又想到他为了一个私生侄女,便如此气愤,又觉得不可思议。 “我的王妃被人下毒了,难道她不能追究?青蔓姨娘确实买通了王妃身边的侍女,苛待王妃多年,又偷盗了王妃的嫁妆,难道不该惩处?”他面对礼部侍郎,“也不知侍郎要参我一本什么,我宠着自己的妻子,难道有错。”他微微眯眼,似笑非笑,“侍郎是否忘了青蔓的身份了?妻便是妻,妾便是妾,妾从始至终都是妻的陪侍,做错了事,莫说是杖责,便是直接打死又如何?”更何况,青蔓不过是一个私生女。 宁王面对皇上,“父皇,当年若是我知道青蔓的出身,绝不会允许她入府。”他又转向一众大臣,直言,“正是因为有了青蔓这个先例,后来我才不得不迎雪姨娘入府。”青蔓是皇后塞给他的,雪姨娘也是皇后塞给他的。既然礼部侍郎要参他一本,他便将事情都挑明了。左右现在薛公丢尽了老脸,因马上风躺在床上半边身体不能动,他倒要看看,没有薛公坐镇,薛氏一族还能翻出什么风波来。 宁王倨傲的微扬下巴,“我是皇子,又是嫡皇子,将青蔓姨娘,雪姨娘这等人送入我的府中,明面上说的是去伺候我,背地里打着什么主意,只有他们自己清楚。”嫡庶从来都是有别的,并非他要将嫡子挂在嘴边,而是许多时候,他需要这一层身份加持。身为嫡子的他,就是比庶出之子在身份上高贵了一些。 宁王与皇后明面上和谐,实则不和之事,宫中朝中人人皆知。只是他们没想到,宁王会趁着薛公病重之时,毫不顾忌他的脸面,直接发难于皇后。 皇上扫了一眼宁王,示意他差不多就得了。 宁王只当没看到,继续对礼部侍郎道,“侍郎明明知道青蔓的出身,莫说配不上我,便是寻常人家,都是配不上,却上赶着巴结着皇后,将人先斩后奏,送入我的府上,是为何意?”他冷冷一笑,直接将这件事上升到朝堂之上。“皇后身为女子,不该干政,可她丝毫不怕旁人说她这个继后偏心,苛待先皇后的独子,直接将人送去了宁王府,可是为了探查什么秘密?” 青蔓是在他与宁安大婚的前一年入宁王府的,入府的时候,十六岁。他自然是看不上一个私生之女的,皇后一提,便以即将大婚,待大婚之后再娶姨娘为由拒绝了。可是皇后与礼部侍郎是如何做的呢?找了一个夜晚,趁着他年少不胜酒力,将青蔓直接送到了他床上。第二日,他是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有了青蔓,这才会有了之后的雪姨娘,雨姝姨娘,梅卿姨娘。 “到底是私生之女,道德败坏,即便是与太子妃自幼一起长大又如何,还不是一个鸡鸣狗盗之人。”他今日在朝堂之上,不给礼部侍郎一丝脸面,便也是不给皇后一丝脸面。 此时,宁安正在后宫中陪同皇后用早膳。薛公丢人现眼之后,皇后也受牵连,皇上更是毫不给她脸面,直言薛公为老不尊,同时又拿先皇后的家族与她做比。她怒气填胸,却又不敢反驳。酒壶是薛公府的酒壶,酒也是薛公专门差人准备的,还有那烈性的药,也是薛公府中的管事买来的,亲自放入酒中的。若是不依不饶、死缠烂打,最终查到的只是他们自己。此事,只能不了了之。 他总是这样,一有不悦,便处处拿先皇后与先皇后的家族与她做比。先皇后一个死人,她如何能比过她留在皇上心中的美好。至于先皇后的家族,有皇上这么多年的偏袒、扶持,便是没有入朝为官,也已经走到了他们无法轻易撼动的地方。 皇后躺在贵妃榻上,云鬓不整,花容倦淡。宁安走过去,行礼后道,“已是深秋,皇后娘娘怎还躺在风口之上?” 皇后虚弱的一笑,“房间里呆久了,憋闷的难受,便让他们将我抬出来透透气。” 是憋闷的难受,还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不知如何应对,只能先装病痛?宁安站在一旁,低头垂眸不语。皇后的身边,伺候的人许多,既无须她,她也不用巴结着皇后,自然是不用上前的。 皇后的三个公主,未央,蓬莱,琉璃站在一旁,两个儿媳太子妃、荣王妃半跪在贵妃榻边,伺候汤饼。未央公主的脸上挂了一抹恶劣,皇后越是侧身避着她,她便越是将她的那张脸往皇后的眼前凑。她还从太子妃手中拿过了汤饼,舀起一勺,吹凉送送入了皇后唇边。 “母后,您不用汤药怎么会好呢?”她面上做着心疼,眼中却是一抹快意。“母后,当年接待西凉大皇子的时候,女儿病了,母后您便是这么喂女儿汤药的,这份恩情,女儿此生难忘。”若不是被下了药,失了力气。她如何逃脱不过只有一些三脚猫功夫的侍从,一个肥胖恶心到走路都困难的人。 皇后忙偏头,皱眉道,“胃中恶心,待会儿再喝。” 未央笑了一下,站起身,退到了一旁。刚站定,便看到宁安毫不掩饰的看着她。她不适的眉头一挑,宁安却大方的回以一笑。 等皇后娘娘用完汤药,有些精神了,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了。宁安心里觉得皇后矫情的厉害,面上却没有多余的表情。待皇后进去休息,她们今日在外间坐着用迟到的早膳时,宁安问,“母后可是还有一位公主,怎没见到她?” 琉璃公主道,“长乐公主远嫁了,便是知道母后病了,心中着急,也是一时赶不回来的。” 第47章 慈幼局 这是蓬莱公主、琉璃公主第一次见宁王妃,她们不知道为何母后将宁王妃叫来,但仍能和善以对。比起她们,太子妃对宁安便没有好脸色了。谁不知道青蔓与她同家同族,一同长大。她如此明目的对青蔓种种羞辱,说她是无德嫉妒之人,又说她是鸡鸣狗盗之辈。言语的斥责便算了,她还对她实行了杖责。这打的哪里是青蔓的脸,分明就是他们汪氏一族的脸面。 蓬莱公主与琉璃公主,原是不知道青蔓之事的。太子妃原本一直忌讳在旁人面前说起有一个做人妾室的私生之女的堂妹,如今,却想要拉上一两个同盟。 蓬莱公主嫁入了五姓七望的陇西李氏,原是陪同丈夫居住在陇西的,因多年未孕,又不满丈夫纳妾产子,与夫家赌气,于四日前带着一些人自己回京了。琉璃公主嫁入了博陵崔氏,成亲快五年了,生过一女,不过此女却是呆傻之人,之后便再没有过身孕。她这次回京,是听说了宁王府上有一个女科圣手,特地写了信给宁王,希望这位女科圣手,能为她看一看,治一治。她的年龄与宁王相仿,感情虽算不上很好,也算得上友恭。 几个女眷围坐在圆桌前,一边做着针黹一边聊天。太子妃见两位公主并不搭理她,反而围着宁安问她的身子如何了,不仅觉得没趣儿,也觉得气恼。她借口离开,未央扫了她一眼道,“咱们这位太子妃倒是闲得很,竟还帮旁人不忿起来了。” 宁安低头解着线股,“原是外人,此前我看她待青蔓姨娘倒也没那么亲厚,这些日子也不知怎么了?” “青蔓姨娘便是汪家之耻,她为太子妃,如何能喜欢,又如何能亲厚起来。”蓬莱公主道。真若说起这个弟妹,她们是瞧不上的。汪氏一族,并非极其显赫的世家,不过是父亲在朝为礼部侍郎,于朝中的根基稳定,母后为了给启行找到一个好的支持者,才会放弃了太原王氏家族的嫡女,让启行迎娶了汪青芷。 宁安不解,“礼部侍郎一门,子嗣也是丰厚的,姐妹众多,他倒是待青蔓的娘亲真心的好。”她看着三位公主,微微苦笑,“倒是不像我们,一贯是瞧不上萧姨娘与她的子女的。”青蔓的娘,虽然是礼部侍郎的妹妹,确是庶出。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入府的姨娘,不知道什么时候生下的女儿。 琉璃公主摇头,她未出嫁时,对朝中几大家眷的女眷倒是会打听一下,出嫁生女后,日日便是围着丈夫、女儿转,也不曾过问过其他。 荣王妃看了一眼宁安,淡淡道,“我倒是听闻,这位妹妹,并非侍郎亲妹。” “哦?”宁安看着她。 她想了想笑道,“我未出嫁前,也是会参加一些诗会的。”曾经,她也是有才的女子,也曾凉亭对诗,湖中泛舟,浓醉残酒,惊起一滩鸥鹭。 “诗会?”宁安惊奇。她从未听过有专供女子参加的诗会。 荣王妃含笑点头,“只有未婚的女子可以参加。”名冷冰,意思为,于她们女子而言,诗最终会变成冷冰冰的东西。世人需要的妻子无须将《诗》《书》《易》三经,并《四书》大小字,各烂熟胸中,句句都讲得来。也无需通晓经、史、诗、赋、引跋、记传、词歌、四六、古作之类。她们的满肚子经纶,最终都会在嫁人后变的冷冰冰的,而后被逐渐忘记。她们要做的,便是生子,稳固自己的地位,然后,背熟《女德》《女戒》。 她缓缓道,“也是道听途说,酒喝的多了,难免胡言乱语,不见得是真的。”她又摇了摇头,“算了,不说了。” 未央公主来了兴致,她已经许久不曾在人前这么久了。一边绞着金丝,一边道,“别啊,我于宫中,每日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难得能听个乐儿。”她看着荣王妃,“不过是有趣儿的流言,咱们又不会当真。”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曾有人说,青蔓的娘亲并非是汪家女。荣王妃轻笑,“汪氏主母一贯心善,哪儿天捡来一个孩子,养在某个姨娘名下,也并非不可能。” 宁安笑着穿着珍珠,看着圆润的珍珠,勾着唇角。“荣王妃刚才还说不见得是真,现在又说并非不可能了。倒是矛盾。”她抬头,看着她漾出一抹灿烂的笑。 荣王妃微愣,随即便哈哈笑了两声。“瞧我,真真假假,险些分不清了。” 宁安看着三位公主以及荣王妃,放下手中正在穿的珍珠,正色道,“说起孤儿,我倒是一直有开个慈幼局的想法。”她倒是没那么有仁爱之心,不过是活了千年,深知她若是一人,能做的事并不多。若是能有了支持自己的人,日后真的有了什么事,也是一条退路。 蓬莱公主噗嗤笑了一声,“倒底是一家人。”她调侃着看着宁安,“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嗯?”宁安不解。 未央公主解释道,“宁王许多年前,便一直致力于在各地开设慈幼局。一来可以收养无人照顾的孤儿,二来也能有为朝廷挑选人才,三来也能宣扬父皇仁善之心。” 宁安眼神微沉,面上却没有任何异样。“前些年险些连床都起不来,许多事情,王爷便是想同我说,我也听不进去。”她可不信宁王会这么好心,在各地开设慈幼局。只怕是借着慈幼局之名,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也不知是地下相伴千年,还是两人本质上便是一种人。许多时候,他能看透她,她也能看透他。 余光扫到太子妃归来,宁安换了一副表情,“王爷平日里也忙,若非忙碌,也不会发现不了我一直被一个姨娘苛待……”她说着说着,便垂然欲泣,红了眼眶。想到曾经,脸上也忍不住白了一度,甚至开始微微发抖。 “青蔓姨娘,不过一个私生之女,便敢如此对我,还不是欺负我父兄远在边境,不在身边。”她暗暗抹泪。终归,若是没有地下千年,她也只是一个懵懵懂懂,什么都不知道的女子。 未央公主皱眉,“照理说,一个私生之女,本不该有这个胆子的,也不知谁给她的胆。” 在后听着的太子妃大步上前,“青蔓出生便是低贱的,她能做出这等事情有什么奇怪。”她生怕旁人以为,青蔓做这些事,是因为有汪氏一族给她撑腰。太子妃突然有些后悔,刚才不该为青蔓说话的。她再丢人,也是丢的她自己的人。一个私生之女,一个无媒苟合,便可将她与汪氏一族切开。“青蔓都能偷盗宁王妃的嫁妆了,还有什么是不敢的呢?” 未央公主看了她一眼,“你方才倒不是这么说的。” 太子妃面上闪过一丝难堪,没有应。未央公主继续道,“我一直都想不通,你们汪氏一族也算不得小了,怎么就出了一个青蔓这等的人……”她突然惊呼一声,“难道假是真?” 太子妃不知道她说什么,却从她的言语中感觉到她对青蔓姨娘下作品性的厌恶。再看其他人,一众的不屑。她心中微沉,知道如今已经到了要和青蔓划清界限的时候了。只是,父亲能愿意吗? “说到慈幼局,京中的孤儿们都是养在水月庵中,宁王妃若是有心,咱们便寻个好日子,一同去看看他们。”荣王妃的手巧,很快便绣好了一抹帕子,瑶琴占画,奇花异卉,在她的手中活了起来。 “我是不会针黹的。”她长大一些时,娘的身体已经不好了,后来意外有了青儿,身子更是笨重,虽说也不算病弱,却也远不如之前。“出嫁的时候,大哥倒是说过,说是不需要学针黹,宁王府还能缺了我的衣衫配饰不成。”她想起出嫁那日,大哥专程赶回来送她出嫁。她与大哥只见了一面,大哥未曾同她说过话,只是看着她暗暗抹泪。 想到大哥,宁安心中微微不适。心里,她是埋怨父兄的。他们将她和青儿往府中一扔,便不管不顾了,之让他们听话,却不曾看见他们所受的虐待。 “小安。” 宁王从远处走来,蓬莱公主脸上闪过一丝不愉,“虽说是姐弟姻亲,但这到底是女眷所待的内院,他越发的没规矩了。” 未央公主道,“看宁王满面风采,可是有什么好事急着同王妃分享。” “小安。”宁王快步走来,先是一一行礼,然后握住了宁安的手。“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宁安配合的扬起一抹笑,“什么好消息?” “宁郎就要回来了。” 第48章 雨姝姨娘 薛家一时沉寂下去了,宁安本以为之后会清静许久,却不想,朝中事了,家中事却从未了过。为了既有的目的,为了一个男人,明争暗斗。 可是她们明明知道,许多东西是争不来的;她们也明明清楚,宁王防备她们甚于防贼;她们更是清楚,只要她们为姨娘一日,只要她为王妃一日,她们便不可僭越了她,便不得不受着她的管控。 哪怕她们再不愿。 物有相似,却难有相同。人也是如此。比如,芙蓉姨娘与蕙姨娘、素馨姨娘便是不同的。徐芙蓉总是很努力的追求着自己想要的事物,甚至于钻入牛角尖,不管不顾。 在徐芙蓉指责宁安一人霸占着宁王,不肯分给她们的时候,宁安只是笑了笑,笑中带着怜悯。她为徐芙蓉感到可悲,她满脑子想的不是别的,只有如何取得某一个男人的欢心,如何将他从旁人手中抢来。这是喜欢吗?她觉得不是。这不过是自己可怜的自尊心。 “宁王是瘫了还是残了?”她看着徐芙蓉,“还是说我把他捆起来,不让他去找你们?”宁王并非纵情好色之人,便是她沉寂的那几年,他对府中的几个姨娘,也是冷冷淡淡,少不得虚与委蛇。 她扫视厅中的姨娘们,下颚微颔,面上带着锐利。“既然你们今日提起了,咱们便好好说说这件事。”她冷笑,“省的日后你们管不住嘴,在外面随意造谣。” 雨姝姨娘眼含指责的扫了一眼徐芙蓉。其他姨娘,则是低下了头。 宁安道,“几位姨娘,你们入不得王爷的眼,与其责怪我,不如好好想想,王爷为什么瞧不上你们。”对于她们,她毫不客气。“品性低下便算了,你们缘何能来宁王府,你们自己心中有数。”她的视线若有似无的扫了一眼身体还未完全恢复,面色惨白的青蔓。“你们是姨娘还是探子,也只有你们自己清楚。”她们来时便非清清白白,来后又如何胆敢奢求什么呢? 雨姝看了一眼众人,微微转向宁安。“王妃,我们既入了宁王府,心中自然是向着王爷的,王妃既然怕我们在外造谣,又为何要轻信谣言呢?” 宁安看着她,“我信不信重要吗?”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宁王信不信。 她端起茶喝了一口,今日的茶是普洱,性温。普洱茶分为三类,春、夏、秋。春茶又分春尖、春中、春尾三个等级;夏茶又称二水;秋茶称为谷花。 “以前,我是不喜欢普洱的。”如今倒是喜欢了。她看着她们,笑了,“少时年轻,总是气盛,对许多人,许多事,既觉得不平,又觉得不公。后来才逐渐明白,世间本没有公平,世间亦没有谣言。”话说的多了,真的也是假的,假的也是真的。 她看着雨姝姨娘,“谣言,不是我信与不信,也不是王爷信与不信,不过是雨姝姨娘自认。”何必如此匆忙的将它归于谣言之中呢? “普洱茶,越是喝,越是觉得有意思。”又可分为生茶和熟茶,生茶茶饼青绿、墨绿,转为黄红,白色为芽;熟茶茶饼颜色黑、红褐,芽茶暗金。“色不同,味也是不同的。”生茶的茶叶,味道不明显,若经高温,才有烘干香甜味。发酵轻者有龙眼味,发酵重者闷湿草席味。 雨姝面上无表情,心中却是疑惑,不明白她为什么又说起了茶叶。 “什么是生茶?生猛!冲泡后,生茶叶底柔软、新鲜、有伸张性、生命力!汤色清澈、明亮、透、晰底。熟茶不一样。冲泡后叶底干瘦、乌黑,没有那种青春活泼的生命力。叶底发霉像布渣,若是劣质的,熟茶汤色沉暗、混浊,甚至黑死。”宁安缓缓的说着,她一直看着雨姝,“雨姝姨娘,你觉得你是生茶还是熟茶呢?” 她一贯是“好人”,入府以来,不争权,不争宠,一贯都是顺着做事,顺着说话,一贯都是好好好。如今青蔓惹了她,被她找了理由狠狠惩戒了,日后在府中怕是再难起来。她便借着一个好机会,想要向上爬。她是不是以为她是死的,以为她这个王妃如同七年前一样,胆小、懦弱、不知世事。 雨姝眼眸一沉,不说话。倒是宁安继续笑道,“若说是生茶,咱们府中的芙蓉、素馨、蕙姨娘,当称为生,其余的,便是我,也只能为熟茶了。”她咯咯一笑,“不过,我可不是劣质的。”她言语轻快,似调侃,又似玩笑。 王妃不是劣质的,谁是劣质的?蕙姨娘的视线若有似无的扫到了雨姝姨娘的身上。 雨姝姨娘脸色一瞬间沉了下去,她绕了一大圈子,便是为了羞辱她吗? 宁安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府中诸位姨娘的出身她都很清楚,唯有雨姝她不清楚。她也曾经问过宁王,宁王只说她曾经是无妄宫的一个小小宫女,先皇后去世后,她便被派到了后苑,照顾后宫的花花草草。 她对雨姝,从来都不是羞辱,而是警告。警告她做什么事,说什么话之前,都好好的想一想。七年的时间,都不曾让她在王府之中站稳,如今又如何能呢? 她以为,能够在伺候在无妄宫中的小小宫女,应该是聪明的。 可她却不知,先皇后的并非死于疾病,而是一日一日累计添加的毒物,无妄宫中的每一个人,宫里的每一个人,甚至于宫外的每一个人,都是宁王的怀疑对象。 第49章 丹书铁券 杨氏一族的老祖母以及当家的少夫人来了,少夫人与宁王有些姻亲关系,宁王便邀请了她们入住宁王府。一行十几个人,除了七十岁的老祖母,还有当家的少夫人,少夫人的孩子,以及二房的夫人与孩子。 “二房?”是妾室吗?宁安看着宁王。 宁王摇头,“老太君有三子,唯有老二是她亲生。”老大早亡,老三便是他远房堂姐的夫君。老太君原是一心想要扶持儿子继承家业的,只是她的丈夫早早便看透了老二的混账,在临终之前,便叫上了宗族的长老,将家族的一切都交给了三子。 宁王看着宁安,捏着她的手,想了想又道,“以前不曾察觉,便也没有调查,如今察觉了,调查下去,倒是发现了许多巧合。”比如,萧姨娘曾频繁出入水月庵,不到三年,小安的娘便病逝了。不过是刚好生产后不久,将她的死落到了血崩上。再比如他的娘,心情虽然有些不舒畅,不喜欢后宫,身子却一直没什么大问题,直到皇后在水月庵清修半年回宫后,她娘的身子,便一日日的衰败下去了。病痛来的莫名其妙,又找不出缘由,最终只能以风寒热寒结束。 宁安抽回手,她的手有什么好捏的。“以前不曾察觉?” 宁王苦笑,“便只有你疑心你娘的死吗?我对我娘的死,也是疑心的。” 堂姐的丈夫,虽比不得武将强壮,却也一直健康。自从掌家后,身体便不好了。与堂姐成亲后,更是总是咳嗽发热,也是没有到三年,便吐血而亡了。幸好,他与堂姐还有一个儿子,也幸好,他在临终前拖着病躯一一拜访长老,为堂姐和儿子铺好了路。 “不止堂姐的丈夫,还有杨家上一任的老爷子,长子,长子的生母,以及堂姐夫的生母……”他们都是染上了某种病痛,然后便一直不曾痊愈。到了第三年后,毙。 宁王苦笑,“何止是他们,便是长松的父兄,也是如此。”宰相谋逆,这等大案,是不可能匆匆办理结案的,他们一家虽然都被下了大狱,却也一直无虞。直到秦家的老太爷以及长松的父兄病逝,案子才匆匆审决。 “当时,男子应全部被处斩的,女子流放、发卖或为军妓。”宁王又拉过了宁安的手,她的手指刚染过蔻丹,一层浅浅的红。宁安的指甲并不好看,既不修长,也不圆润,短短的。长出的指甲,又薄又脆,怎么修都不显得修长。“长松是父皇保下的。”他下了一道旨意,若是秦家男子,愿意入宫为太监,便可免于一死。“当时秦家的男子,只剩长松一人了。”净身是假,那块东西,是从一个死囚身上割下来的。为了不让他被皇后一党的人害死,皇上便将他安排给了崧岳,后又以他照顾十皇子有功,调到了自己身边。不过七八年,父皇便给了他不亚于丞相的权利,至此,皇后一党的人,再也不敢轻易动他。 “听起来,父皇对你挺好。”将他送出宫,给他爵位,给他各种偏爱,甚至于保下了他的伴读、玩伴。 “可许多事也与他有关。”他猜不透父皇的心思,他只是暗暗期待,娘亲的死,这一切都与父皇无关。他很怕有一天他发现,娘亲、长松一家,甚至于他和长松,都是他集权的工具。 宁安看着宁王眼含愁绪,心中也有些不好受。她反握住宁王的手,“你怀疑水月庵有问题?” 宁王冷哼一声,眉眼冰冷一片。“有没有问题已经不重要了。”死者已逝,便是找到了真相,又如何呢?终归已是,人死,灯灭。“我十五岁时,得了父皇的夸赞,便顺势将水月庵要来了。”以他娘亲信佛为由,以他想要为娘亲祈福为由。“在此之前,水月庵一直都是属于未央公主。” “你也疑心未央公主?”宁安的眉头微微皱起,她以为他和未央公主的关系不错。 宁王看着她,无奈一叹,“皇家的人,待谁会是真心的呢?”关系不错,不代表他不会疑心、防备着未央公主。 宁安定定的看着她。“那你对我呢?” 宁王没有回答,只是反问,“你呢?你对我是真心吗?” 宁安也没有回答,只是又问。“什么是真心?” 宁王摇头,“我不知道。”他握住宁安的手,认真道,“真心或许就是想要对你好吧,我现在就特别想要对你好,你觉得这是真心吗?” 宁安摇头,想了想又点头。“或许吧。” 宁安笑了笑,伸手将她耳边的头发挑起,送到耳后。宁安不喜欢发油,也不喜欢刨花水。她平日在府中,便是简单拢一个发髻,以布条或围布扎起,珠钗都不愿插一根。她说,珠钗重,又铃铃铛铛,坠的头酸,听的耳疼。 “杨家的老太君,不是一个省油的主儿,你是王妃,避怕是难避开,你自己万事小心。”住在他宁王府中,倒是不怕她做些什么,只是怕她言语难听,惹得宁安心中不快。“她一贯仗着盐商的身份,嚣张霸道,又仗着老太君的身份,跋扈横行。”这些年,堂姐也没少受她的磋磨。前几年他出去办事,在舅舅家住了一夜,家宴上,舅舅喝了多了,说起堂姐,便一刻不停的抹眼泪,不停地说害了堂姐,早知杨家有一个如此强势的主母,定不会让她嫁过去。 “不过一介商户,便是嚣张跋扈,又能到哪里去?”宁安不解。 “杨氏一门,有先帝御赐的丹书。”前朝有三种免死符,统称为丹书铁卷。一为丹书,是一份圣旨;二为铁契,是一块特制的令牌,可号令三军;三为金匮,是一块特制的金牌,持金牌,可自由出入禁宫。“丹书铁卷,前朝只有两个家族有,一为杨氏,二则是宇文氏。今朝,发出了五份,一份丹书在我娘亲的娘家钱氏手中,一份金匮在秦长松手中,一份铁契在我手中。还有两份丹书,分别给了隶属于八国柱的文氏、元氏。” “钱氏手中的丹书铁券是今朝的,杨氏手中的为前朝的,哪有用前朝的箭斩今朝的官的道理?”宁安看着宁王,“难道钱氏不知道钱氏也有丹书铁券?” 宁王笑着点头。“父皇初登基之时,萧氏、王氏、薛氏,便暗暗找父皇要丹书铁券了,可父皇以今朝非前朝,许多规矩要改为由搪塞过去了。”久而久之,他们没见有人拿到过丹书铁券,便也不再要了。 很多时候,他都不懂父皇,明明他算计了那么多,却又对他那么好。明明父皇也在防备着他,却将可以号令三军的铁契毫不犹豫的给了他。 宁安懂了,“父皇不希望丹书铁券的事情传出去。” 宁王亲昵的点了点她的鼻子,“聪明。”他手中的铁契,长松手中的金匮,是可以杀死他的刀,也是可以救他命的盾。 第50章 杨氏老太君 在见到杨氏老太君之前,宁安其实有点不明白,为什么一向不多事的宁王,会突然邀请了老太君入京期间来宁王府居住。见到她后,她明白了。宁王是心疼堂姐。住在宁王府,有着远房堂弟这层关系,老太君总不会太过于明目张胆的苛待堂姐。 堂姐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文君。堂姐生的美,结彩鹅黄锦绣裙,高底花鞋,宫样牙梳朱翠幌,斜髻两股赤金钗。脂粉不施,虽年过三十,却一如年少。 轿子到门口,宁安携带府中众人在外迎接,一介商户,本受不得宁王府如此大礼,可宁王却要给堂姐一份体面。 文君从轿中走下,走到一顶穹顶,四周环廊围绕,4根抬杠,每根抬杠前后各4人,16人抬的豪华轿子前。 “勾连搭顶,轿身刻图,虎豹各二,驯象六,分左右,又是14人抬,倒是富贵有气势。”也有僭越之觉。皇上乘坐的轿子,也不过是16人所抬。虎豹、驯象,均是皇家所用。 宁安看着堂姐文君弯下腰,恭敬请老太君出轿,勤谨恭良。而老太君,则是一脸的倨傲,对于文君的勤谨恭良,只是不屑拉下唇角。 文君也不在意,搀扶着她,走到宁王府阶梯之前,温声道,“婆婆,上台阶了。” 老太君下轿之后,落于最后的轿子也走出了人。是一个美妇人,蛾眉横翠,粉面生春,满头朱翠,手中牵着一个七八岁胖乎乎、圆滚滚的男孩。 “堂姐。”宁安走下楼梯,迎向文君。她并没有询问老太君,而是直接对文君道,“搀扶人这等事,何须堂姐亲自为,找个侍女便是。”说罢,手一挥,阿朱与阿紫便上前,一左一右扶住了老太君。 阿紫也是宁王给她拨来的侍女,同阿朱一样,会些拳脚上的功夫。她们俩一左一右钳住老太君,一双手看着绵软,却很有力,说是搀扶,倒更像是钳制。 宁安亲热的挽着文君,“王爷跟我说了,你是他舅舅家的姐姐,可怠慢不得。”一句话,既是说给老太君听,也是说给其他人听。 文君无奈的看了她一眼,“你呀。”堂弟想要为她撑腰,她是懂的,可是又何必争一时之气。 龙头拐杖敲击在石阶上的声音非常沉闷,宁安看着老太君,“老人家,您这个怕是用不得。”她声音含笑,像是闲话家常,缓缓道,“龙乃是皇室的象征,您一非皇亲,二非国戚,哪里用得了龙纹。我们王府库房中,刚好有跟玄武拐杖,待会儿我让人找出来给您用。”前些日子她还看到过,拐杖头上刻的那只老龟,栩栩如生。 宁安见老太君两眼无神,试探性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文君无声道,看不见。 既然看不见,宁安便也不用端着笑了。文君虽然是第一次见她,却喜欢的不得了。一行人一起走入厅中,宁安直接让人将老太君带下去休息,一同而来的二儿媳妇也一同下去休息。宁安将她带到自己的院子,文君笑问,“王妃今日可是心情不畅快,怎么如此大的火气?” 宁安也不跟她隐瞒,直接道,“舅妈书信给王爷,我也看了。” 文君笑容收敛,眼中蒙上了一层无奈。“我娘可是又细数我在杨家受到的苛待了?” 宁安点头。文君道,“也算不得苛待,不过是一些为难罢了。”事过了,便也了了。 宁安皱眉,“让你三跪九叩去庵堂求福包不叫苛待?污蔑你与家中长工不清不楚不叫苛待?抢夺你的儿子,联合家族长老,意图让你们母子分离不叫苛待?” 文君回避开她的审视,宁安继续道,“你怎么也是杨氏一族的当家人,怎么就能被她拿捏住了?虽说孝道大于天,可真算下来,她与你们也没有太大的关系,何必事事受她磋磨。”昨天,舅妈还在书信中对宁王道,希望宁王能够劝堂姐与已逝的姐夫和离。当年陪嫁的嫁妆他们都可以不要,只要女儿与外孙归来。 文君看着,突然噗嗤笑了。“你说说你,若是先皇后未曾去世,见到你如此这样,她会怎么想。”身为儿媳,哪里能有这些想法。 宁安认真道,“母后若是未死,定是个温和的人,怎么会苛待我。”她还记得先皇后,那个温温柔柔,很温暖的人。 文君轻叹一声,“杨氏家族与宁王府、夏侯府都不一样。”宫中的女人,便是再刻薄,也要装一装,夏侯一门,虽然落败的多,却人人都是方正之人,或有私心,却都是心怀良善之人。而杨氏一族,占着是最大的盐商,又有丹书铁券,一贯嚣张惯了不说。杨太君还是个刻薄挑剔的老妇人,她的眼睛看不见,耳朵却异常灵敏。加之她的丈夫并非她亲生,她一心期待的亲生子又是个扶不上的阿斗,她心中越发的不平衡。 “既然堂姐这么累,又何须呆在杨家?”她的父母兄长,并不嫌弃她,愿意接她归家。 文君苦笑,眼中含了一抹眷恋。“我答应过丈夫,一定会好好的守住杨家的家业。”所以,再难,她也会撑下去。她看着宁安笑,“你也无须太担心我,杨氏一族,如今靠着我给他们赚钱,便是再为难,也不敢太过分。”正是因为如此,宗族长老才会偏向她,没有听从老太君的意思,让他们母子分离。 她笑握着宁安的手,“有你与堂弟为我撑腰,我还怕什么呢?”文君想了想,眉头微微蹙起,又对宁安道,“不过老太君一贯记恨,你今日直接忽略掉了她,只怕她心中愤愤难平。” 宁安倒是不怕,文君又道,“我瞧着你府中的这些姨娘,也不是好相与的人。” “姐姐你便放心好了。”她已经让人将杨氏一族有丹书铁卷,得父皇看重得话在府中传出去了,她也想借着这个机会,看看府中有多少媚上欺下的人。 “宁王公务繁忙,难免都照顾不到你的地方,你在府中,根基不深,又没有人撑腰,还是要小心些才是。”宁王的事情,她虽然在扬州,却也是听说了不少。她改了懦弱胆小的性子倒是好的,只是如此大张旗鼓,难免惹得人记恨。宁王虽然向着她,但也不能时时刻刻看着她。后宫也好,府上也罢,龌龊的手段还少吗?想要害死一个女人,并非难事。 “姐姐你放心吧。”宁安笑道,“如今青儿也在王府中陪伴我,过些日子,大哥归来,也会住进宁王府。”她的弟弟是十皇子的伴读,秦长松亲自教导的学生,她的兄长是打了胜仗,风光回京的将军,她们便是想要动她,也得先掂量掂量。 许多时候,并非她自持身份,而是没有了这层身份,人人便可欺辱她。 “你大哥?宁朗?” 宁安点头,“你认识大哥吗?” 文君微笑,“听说过。”她又问,“你何时有的弟弟,多大了,倒是第一次听说夏侯家还有一位幼弟。” “十二岁了。”他出生后没几日,娘亲便死了,之后父兄离开,他们不受萧姨娘待见,自然是不被人所知道的。 文君垂下眼睑,“你呀,日后也无需太耿直。”她那个婆婆对她是有意为难,她又如何不知呢?不过是一个孝字大过天,不过是夫君早逝,她一个女人管着家中诸事,若是再落得一个不孝的名头,她的日子便难过了。 宁安看了看她,微微苦涩。“我是不懂的。”父亲与自己不亲近,亲近的母亲又早早去世了。倒是有一个姨娘,可只是苛待她,她对她,自然也生不出什么孝道、尊敬。 文君心中一紧,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便不再言语。 宁安想了想,也觉得自己一来便给老太君的下马威有些过分了,便问她,“回去之后,她可是会为难你?” 文君笑道,“无妨,总归都是些小动作。”如今能够撑起杨家的,只有她,老太君若是做的过分了,那些自私自利的宗族长老也不会放过她的。“你无须担心,我不是能够任人拿捏的人。” 第51章 改革 宁安给老太君安排的住处靠近几个姨娘住的院子,叫水石居。她的二儿媳与孙子与她同住,文君则是同儿子住在靠近她的院子的延青阁。 老太君活了这么多年,岂是不知宁安有意为文君撑腰,给她下马威。杨家富贵,钱氏一族也富贵,她本该喜于有一个娘家显赫的儿媳,可这个能干、娘家又显赫的儿媳,并非她真正的儿媳。她只有一个儿子,杨氏一族的产业,该是她儿子的。如今这样,让一个女人掌家,算得上什么。 对于丈夫的死,文君是疑心过的,正是因为疑心过,她才会从娘家找了好几个老嬷嬷陪在儿子身边,生怕儿子遭了什么意外。她心中隐隐有个猜测,却又什么都抓不住。是宁王给她写信,同他说,堂姐夫的死不寻常,她才会借由冯氏公子的案子,入京。 说起杨氏一族,文君也是如如操心操劳。扬州最大的盐商一族,有二姓,一为冯姓,一为杨姓。正枝本是冯氏,可是后来,冯氏的二公子带着一小部分产业以及练盐的技术入赘了杨氏,便有了现在的杨氏一族。一枝两姓分分和和多年,也明争暗斗多年。 傍晚,文君与堂弟说起宗族之事,少不得的叹息。“冯氏称扬州盐商冯氏,杨氏称扬州盐商杨氏,看似两个不同氏族,实际却是一个。打断骨头连着筋,分不开的。” 宁王喝了一口茶,笑了笑,“既然他们分不清,不如变成扬州盐商钱氏如何?” 文君深深看了一眼宁王,笑而不语。“倒是想个好事。”先不说她能不能将一干人收拢为自己所用,踢出有相悖意见之人。如今钱氏的风头已经不小了,薛氏一族、王氏一族,五姓七望能同意?皇上能同意?君王都是多疑的,怎会愿意将如此大的权利,给某一个氏族。 一句话,宁王已经明白。看来堂姐是有这等心思的,不然以她一贯的性子,如何能忍让老太君磋磨多年。 “如今薛氏一族落败,短时间起不来。”宁王道,“父皇已经趁机提拔了一些贤明之人做州郡长官,举荐有成绩的人任县令,排除游散懒惰势力,裁汰冗员并取缔过度侈费,严密选举制,培育将帅以加强边防。” 这一天他们等了许久,薛公之事一出,父皇便暗中联络了朝中清明的大臣,总结了今朝的功绩成败,由他与长松呈上。朝中有太多薛公、王公以及其他家族的党羽了,肆意打压贤明官员,提拔自己的裙党,致使官僚越来越臃肿,行政效率越来越低,军队数量不断增加,却抵挡不了外患,百姓的负担也越发沉重。如今虽然落败了薛公,他们却依然不敢明目张胆的出面,这份奏折,只能由他呈上。 奏折替列了十项改革主张: 一、明黜陟,严明官吏升降制度。可破格提拔有大功劳和明显政绩的官员,撤换有罪与不称职的官员。 二、抑侥幸,限制侥幸作官和升官的途径。以往朝廷允许大官自荐其子弟充京官,久而久之,不干正事的多,只是相互包庇,结党营私。这条便是要限制大官的恩荫特权。 三、精贡举,制定严密的贡举制度。为了培养有真才实学的人,改科举内容,将死背儒家经书改为阐述经书意义与道理,论述朝政、灾祸、边境等。 四、择长官,派得力人往各路,检查地方政绩,奖励能员,罢免不才,选派地方官要通过认真推荐和审查,以防止冗滥。 五、均公田。 六、厚农商。 七、修武备。 八、推恩信。 九、重命令。 十、减徭役。 “条例都是好的,可是这些条令,若是真的执行下去,只怕会直接触犯到几大氏族的势力,限制了他们的官僚特权,他们定会对你们恨之入骨,定会在明在暗集结攻击于你。”如今几大家族,彼此之间多少有些龃龉,还能够相护牵制,若是执行了,将他们逼迫的急了,让他们联合起来,只怕于他们而来,并无好处。 宁王看着堂姐,“可若不趁着薛氏一族落败,一鼓作气,日后再想要掰动他们,便难了。” 文君道,“你不考虑你自己,也该为你的王妃想一想。”他是嫡皇子,旁人总会顾及着什么,可是他的王妃呢?这王府之中,看似固若金汤,可其间百余人,都是何人,他又如何能一一说清。“先不说大的明刺暗阴,随随便便一剂毒药,便可要了宁安的命。”皇亲国戚,富贵之家,莫名其妙死掉的人还少吗。 “是人是鬼,总要面对。”藏着她,便遇不到危险了吗?只怕会死的更惨。 宁王看着文君,“堂姐,我会相信小安,相信她能够面对所有危险,也相信她能够接受面对这些,你也该信她。” 文君笑道,“并非我不信她,而是她总归是略显单纯了。”人情世故,她或许懂得,却不会处理。许多时候,她以为自己的情绪掩饰的很好,却总能从眼眸中泄漏。 “她本就是一个简单的人。”宁王说着宁安,笑的温柔,“如果不是嫁给我,或许她不用想这么多事,每天只需要开开心心,快快乐乐,想想每日要吃些什么,要玩些什么便行了。”纯净、善良、明媚,爱笑,这才是她。可惜,她嫁给了他,一日日被磋磨成了一个心思沉重,日日需要算计的人。 姐弟两还想说些什么,老太君便差人找来了,文君无奈一笑,只能同堂弟拜别。 城外教区有两座庙宇,一座为水月庵,一座是甘霖寺。甘霖寺的香火极其旺盛,逢初一十五,寺中会送福包,不过只供五十个,并且要在寺门处,三跪九叩拜到佛堂,才能求得。 明日,刚好是十五。 文君笑着应下,声声保证,明儿一大早定会让婆婆吃到福包。转身便出了院子,安排近身侍女去叫轿子,去甘霖寺。 转身,她便去了宁安的院子,要宁安收留她一夜。文君求见时,宁安已经睡下了,但她还是起来,迎文君进了内殿。 文君笑道,“你这院子,估计她们不会找来,我在这最安心。” 宁安从她口中听了福包的事,愣愣的看着她,“先不说她看不到,便是看到了又如何,天下间寺庙的福包都是一样的,无糖无油,一点荤腥都没有,不是空包馒头,写一个红福字,便是青菜或萝卜的,芝麻都没有,她如何吃的出分别。”三跪九叩只为两个福包,还是为了旁人,她身为商人之女,怎会做这等亏本的事。 文君看向阿朱,笑问,“阿朱姑娘可会做福包?” 阿朱偷笑,笑完正色道,“会的。” 文君眨眨眼,“那劳烦阿朱姑娘明日帮我做两个福包,无须油,也无须盐,塞上一些白菜萝卜便可。” “是。” 宁安笑了,“阿朱,我也想吃福包了,你明早一起做些,要芝麻糖的。”她想了想,又道,“王爷喜欢吃五仁酱丁的,记住了,不要放红绿丝。” 时间不早了,阿朱要带着文君下去休息。她们都要走出门了,宁安又叫住了她,“还有,你待会儿去告诉老太君的侍女一声,就说明儿一早,我邀请她一同用早膳。” 第52章 洞房这种事,可以试一试 芝麻糖的福包刚出锅,热腾腾的,表面软,一掰开,满满的芝麻糖漏出,满室的香甜。五仁酱丁的福包,大块的牛肉粒,加上炒香核桃仁、杏仁、花生仁、瓜子仁、芝麻仁,一口咬下去,口齿留香。 “老太君,您看您的儿媳妇多孝顺。”文奶奶笑呵呵的坐在桌子上,她老了,牙口不好了,平时吃不了硬的,唯独王府做的这个五仁酱丁包,一口能吃上三四个。“这甘霖寺的福包可是千金难求一个,听闻吃了之后,重病能痊愈,无子亦可有孕。”甘霖寺求子最灵验,听闻多年未孕的女子,只要诚心进去住一夜,不久就能够有孕。 杨老太君摸索着拿起一个福包,直接递给了二儿媳妇,“你也吃一个,这等子福气,你好好收着,有孕之后,才能够将福气转给孩儿。” 文君并没有同她们一起用早膳,她只是说连夜去甘霖寺,又经三跪九叩,身子受不了,在房中休息一会儿再出来。 “老太君,今日琉璃公主与蓬莱公主相约我同去查看慈幼局,您可要一同前往?”京中的慈幼局就在甘霖寺旁边,慈幼局的中的孤儿,由甘霖寺中的和尚们照顾着。 向善之事,老太君一贯是做的。早膳之后,她们休整了一下,便一同去了甘霖寺。马车行至一半,突然停了下来。宁安正要询问何因,便见宁王掀帘坐了进来。 “好好的,怎么想起去甘霖寺了?”他坐在宁安身边,握住宁安的手。 宁安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她早已习惯他的一些亲近小动作。她无声的笑了笑,她知道,他一贯是有耐心的人。 “笑什么?” 宁安摇头,“没什么。”她看着宁王,“并非我要去,而是琉璃、蓬莱二公主要去。”她悄悄对宁王道,“我估计,她们是想要去求子。” 宁王看着她,“你呢?你便不想。” 宁安摇头,“有子无子一是天意,二则是身子出了问题,去和尚庙求子算什么。”甘霖寺求子灵验,她也是听无数人说过的,她并非不敬神佛,只是觉得有些违和。和尚六根清净,无子无女,如何要去和尚庙求子?便是要求,不是应该求送子娘娘吗? 宁安看着宁王,见面面上含笑,眼中沉沉,便试探性问,“甘霖寺可是有问题?” “你可听说过汪旦其人?”宁王见她两耳秃秃,忍不住伸手捏她的耳垂,一边捏,一边捻。 宁安偏头,抬手轻轻拍开他的手。“别动。” 宁王含笑,“让我摸摸又如何。”说罢,一手揽着宁安的腰,一面又摸上了她的耳垂。“怎么没带耳坠?” “太重了,不喜欢。”重重的,坠的不舒服。她推了推,见他不动,又不愿松开,便也任由他去了。她知道,宁王是有度的,不会逾越到让她不适、害怕。“汪旦是谁?” 汪旦,南宋江淮招讨使汪立信第八世孙。生于象浦汪氏宗祠东侧护厝。“嘉靖十四年登三甲进士。任江西金溪县知县,当地天竺寺有子孙堂,有奸僧借机奸淫求嗣妇女。汪旦查明案情,毁废寺庙,捉拿奸僧,发现窖金数万两充公。” 宁安脸色一变,也顾不得耳垂上传来的酥麻了。“你是说,甘霖寺,做的也是这等事?” 宁王点头,视线一直在宁安白嫩的脖颈上。“这件事史书中并未有记载,只是记在了《晋江县志》上。”晋江县志是百姓所编写,真假难论。“外曾祖父的行医手札上,有一条记录。城外一户人家,成亲十几年不曾有孕,遍寻医药都无用,去了甘霖寺祈福三日,归来后不久便有了身孕。可是,外曾祖父明明为他们诊治过,妻妾均无问题,有问题的是丈夫。” “你知道吗?”宁王贴着宁安的脖子,先是亲了一下,然后伸出舌尖缓缓舔着,“太子便是皇后从甘霖寺求来的。” 宁安涨红了一张脸,湿滑的触感让她不适,舌尖从皮肤上舔过,麻麻的,让她忍不住打颤。“你别这样?” 宁王将脸埋在她的脖颈处,“小安,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宁王?” 宁王低笑,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脖子上。“你什么时候想起来了,什么时候我便放过你。”若是想不起来,可就别怪他了。“别让我等太久。”他说完,轻轻咬了一下宁安的脖子,才退开。 宁安刚想问等什么,脸上的胭脂色更甚,她嗫嚅道,“我,不是,可是……” “我们是夫妻,这种事早该做了。”宁王抱着宁安,他的小安,不管何时,身上都有一股淡淡的,很清新的味道。像青草,又像青柚。“你不愿意吗?” 宁安扭着手指,倒也不是不愿意,只是无所适从。她对他并不陌生,她习惯了他在身边,如今也习惯了两人的亲密,可是那种事……她没想过。 宁王轻笑,“不说话便是愿意了。”他看着宁安红透的脸,“那我今夜便去找你了。” 宁王以为宁安会拒绝,谁知道宁安想了想竟然很认真道,“我不讨厌你,可是……总之很奇怪,不过我愿意试一试。”一来他们是夫妻,二来,她也有些好奇。 宁安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手指。 宁王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狂喜道,“你愿意?” 宁安点头,几缕发丝散落,披散在白净的后颈上。宁王激动的抱住宁安,“是心甘情愿,而非因为你我是夫妻?” 宁安想了想,又点了点头。她顶着红到快要滴血的脸,看着他,“可是,有些事我需要提前同你说清楚。” “你若是想要与我一起,日后其他女人……”天下间哪一个女人愿意同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她也是一样。一生一世一双人,她容不得第三人,也接受不了。 她想了很久,也想的很清楚,她是喜欢宁王的,喜欢到想要和他一生一世,可这并不代表,她会因为喜欢而一次次突破自己的底线。她希望她是唯一,无论在身还是在心。若不是,她也不会留念,再痛,也会斩断一切。 再想一想,早就没了心肝的她,似乎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便是再放一次真心又如何呢?总归都是虚无的。 “我都有你了,还要其他人做什么。”那一瞬间的满足,像是千年的等待,总算是得了一个圆满的结果。喜悦、激动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 第53章 想要两个女儿 甘霖寺是皇家寺院,皇室祈福,祭拜,全都是在这里。甘霖寺中,多僧聚集,打造禅榻,装修功德,诸所佛前,物件皆齐,头头有次。 幢幡飘舞,宝盖飞辉。幢幡飘舞,凝空道道彩霞摇;宝盖飞辉,映日翩翩红电彻。世尊金像貌臻臻,罗汉玉容威烈烈。瓶插仙花,炉焚檀降。瓶插仙花,锦树辉辉漫宝刹;炉焚檀降,香云霭霭透清霄。时新果品砌朱盘,奇样糖酥堆彩案。 身着袈裟的方丈站在高台之上,面上带着含着倨傲的笑。他当真不像是出家之人,膀大腰圆,一脸的横肉。 “出家之人,日日素斋,竟也能吃的如此肥头大耳,膀大腰圆。”宁王牵着宁安走上台阶,宁安看着高台之上的方丈,低声道。“不过是一个佛寺,便是有皇家二字,也太过于富贵张扬了吧。”金身的佛像,远远便能看到,既富贵又耀目。 宁王还没回答,老太君便道,“佛庙之中,怎可有如此僭越之话。” 宁安看着她,明知她看不见,还是疏离而又客气的一笑。“佛在心中,不在于外表。老太君看不见,自然不知道如何华贵,如何堂皇。若是真的尊佛倒是罢了,只怕是有人借着佛之说肆意敛财。”走的近了,看的更清了,那袈裟之上的丝线,均是金银线,那挂在脖子上的佛祖,更是一丸丸的南海沉檀木。 “甘霖寺虽说香火旺盛,但也确实富贵的不像个佛寺了。”宁王也道,“看来,这甘霖寺该查查了。”刚好,他呈上的十项改革主张让父皇高兴了,今天刚给他封了一个什么监察御史,可检查全国各处官衙、寺庙,有先斩后奏权。 “对了,你刚才说的汪旦一事,可是真的?”宁安贴近宁王耳边,小声的问。 “真假不知,只是有些流言。”并且这些流言并非在京内流传,而是传自京外。若流言是真,朝堂怕是又要抖一抖了。 一行人在正殿停下,焚香参拜后,被住持引入了讲经的大殿之中。宁王与王妃在正殿,其余人则去了偏殿。 “父皇的身体虽然强健,但子嗣方面,是有些困难的。”这还是他未成为帝王,与外曾祖父初识之时,外曾祖父诊断出的。“如今外曾祖父早早便去了,是真是假也不知了。”世间哪个大夫,敢跟有十子四女的皇帝说,你在子嗣方面是有些困难的。 小和尚给他们上了茶,宁王贴在宁安耳边小声道,“不过,我觉得父皇是信的,若是不信,他也不会如此偏爱我。”在他的心中,若是青梅竹马,相护扶持多年的发妻都无法信,便无人可信了。他与发妻恩爱多年,只有了一个孩子,现皇后又是如何能够一个接着一个的生呢?“也或许是巧合吧,每每皇后有孕之前,都会来甘霖寺祈福,有时候是一日夜,有时候是三日夜。” 但真正让皇上疑心的并非皇后会生,每每有孕前都会来甘霖寺祈福,而是前些年他微服出巡之时遇到的一个乞婆。 乞婆要进京,却被守门的官员赶了出去。她在门口哭喊着,甘霖寺害人,打着送子之名,却下迷药奸污女子,让女子怀上不知道是谁的孽种。“后来,父皇暗中找了一个青楼女子,假扮富庶人家久久无孕的夫人去求子,果真如乞婆所言,遭到了奸污。”只是奈何,无凭无据,他们也只能当作不知。“加之,甘霖寺此前一贯是薛氏一族门下管控的,我们便是想动,也得顾全大局。” “若是查了,岂不是丢了父皇的脸面?”涉及宫中秘辛,如何能查。 宁王缓缓摇头,“脸面算得了什么。”他父皇,从来都不是要脸面之人。只是如今,还有许多人许多事不能动。 一盏茶喝完,主持才走来,行礼之后,他的目光停留在了宁安身上。“宁王一贯不信神佛,今日来,可是为了求子?”这几个月,京中一直传言,宁王成人多年也不曾有子嗣,是因宁王无法生育。 宁王缓缓一笑,站起身上前一步,挡在了宁安面前。“非也。”他拉过宁安,“我的王妃已有身孕,今日来,只是为了祈福。” 宁安低下头,怕被人看出惊讶之色。 宁王环着宁安,一手轻轻的放在她的小腹上。“原是不准备来的,不过王妃的身子一贯不太好,如今又有了身孕,本王还是陪在她身边放心。”他顿了顿又道,“顺便来看看甘霖寺。” 主持听出他话中有话,便又问,“王爷是何意?” 宁王只是笑着摇头,“既然已经拜完,本王便先带王妃回去了。”他交代主持,“与我们同来的老夫人,是宁王府贵客,一心向佛,还请主持好生照顾着。” 刚坐上马车,琉璃公主便在侍女的搀扶下匆匆走了过来,对宁安道,“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宁安没有回答,宁王直接道,“小安初有孕,胎像还不稳,不宜劳碌,慈幼局之事,便不参与了。” 有孕!琉璃一愣。宁安明明白白从她眼中捕捉到一抹不信。 为何琉璃公主不认为她会有孕? 她垂下眼睑,缓缓道,“原以为没什么,可我这身子,着实是不好,劳烦姐姐专门同我说了这件事。”她说罢,微微一笑,“便是不能出力,也可出财。我愿意出一千两,以丰建慈幼局,帮助孤寡老幼。” 宁王放下车帘,“乔稽,走。” 马车远去,宁安不解,“你为何不让我去慈幼局?”按着两位公主的安排,今日应该是先在甘霖寺上香,之后去慈幼局看孤寡老幼。 宁王直接道,“我信不过她们。” 宁安不再言语,甘霖寺这般,受它照顾的慈幼局又会如何呢?总之小心谨慎总归是无错的。 宁王握着她的手笑道,“咱们早些回去,也好早些准备。” “准备什么?”宁王不明。 宁王咧嘴一笑,凑上前亲了宁安一口,“自然是准备我们今夜洞房之事了。” 宁安的脸唰的一下又红了,磕磕绊绊道,“准备,还要准备什么……” 宁王见她这样,突然问道,“七年前,我们成亲那日,可有嬷嬷拿一本图画册子给你看?” 宁安的脸更红了,“虽然七年前没有,但我是看过的。”地下千年,春感司的春娘没事便会淘一些民间的东西来,《胜蓬莱》《风流绝畅》《花营锦阵》《风月机关》《鸳鸯秘谱》《青楼景》《繁华丽锦》《江南消夏》这些,她都是看过的。 也仅仅只是看过。 下面的日子,感受不到黑天白夜,无冷热之感,天是黄云,地是褐物,万事不分,万时不分,所有的七情六欲均被抽离。 她还记得那一日,春娘来找她玩,纸扎小人也在一旁。春娘神神秘秘的掏出这些画册便要她看,她看了两页觉得没意思,又觉得会教坏了孩子,便将春娘赶走了。 宁安将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她看着宁王。“我会有孩子吗?” 宁王一愣,但还是道,“以你的身体状况,最好不要有孩子。”她若是有孕,生产之时,很容易大出血。并且,她出生起便有的血液疾病,很可能会传给孩子。 “可是我想要。”她答应过纸扎小人,如果有可能,她愿意当她的娘。她一定会好好疼爱她,照顾她,不会把她活生生做成纸扎人。 眼前红花田又现,他看着红花田中的女鬼与纸扎小人。女鬼摸着纸扎小人的脸,许下承诺。 如果有机会的话,如果我有孕的话,你便来做我的孩子吧,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在一旁笑,你自己都照顾不好你自己,你还照顾她。 女鬼生气的看着春娘,很认真,很认真。这份认真中,带了一丝孩子的稚气。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的,我一定能照顾好她。 春娘在她们身边跳来跳去,这样好了,若是有机会,我也当你的孩子,我当姐姐,我来帮你照顾这个小鬼。 孟婆跟他说,春娘也是一个可怜的孩子,本是大户人家嫡女,却被恶毒有异心的奶娘偷走,磕磕绊绊好不容易长到十三岁,可亲生父母却不认她,养父母则要将她却卖给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她不愿意,求助亲生父母无果,还被活活打死了。死后,怨气不散,便这么留了下来,被月老洞召去了。久了,许多事她也就忘了,却无法投胎了。 眼前花田散去,宁王看着她道,“你若是想要,我定会配合的,只是一切都要以大夫所言为准。” 宁安笑了,“王爷你想要儿子还是女儿?” “女儿。”他想到活泼跳脱却早熟的春娘,以及怯生生的纸扎小人,笑从眼底散开,“想要两个女儿,姐姐要能干一些,这样还可以照顾你和妹妹。” “我也想要女儿。” 如果可以,你要记得投胎到我的肚子里。要记得同孟婆婆说,她那么喜欢你,一定会应予的。 宁安轻覆着肚子,在心底对小人道。 第54章 前朝太子 雍王的亲事已经定下了,十二月成亲,还有两个多月的准备时间。王妃为夏侯宝琴。不对,现在应该称为萧宝琴了。萧姨娘在一日前与老将军和离了。此事,没有商量,也没有讨论,直接一封和离书寄到了边境,只有一句话,希望老将军签下放妻书,放萧姨娘离开。 老将军也不为难她,到了他这个年龄,儿女都成年了,也没有什么放不开的。更何况,他与萧姨娘本就没有感情基础。他爽快的签下了放妻书,还拜托了家宅中的长老们,莫要为难萧姨娘他们。他们想走,心都不在夏侯一门了,再留着他们也无意义了。 “萧氏可是听到了什么消息?”秦长松与宁王坐在一旁喝茶,不远处的广场上,宁青与崧岳正在练武。“还是说,他们见薛公倒了,决定另谋生路了?”太子之所以能够成为太子,除了因为他生母是皇后外,也是因为外祖父一门。如今薛氏一族的势力,被削减了不少,自然有人将心思动到了“太子”之位上。 太子,也不过叫太子。前朝的太子,当了几十年太子,最终不还是没有登上帝位。 “说到前朝太子,他们是否要归京了?”前朝太子是个温和雅致的人,自幼身体便很差,也没什么野心,因母族的关系,出生起便成了太子,多年内斗,加剧消耗了他的身体。后新皇登基,肃清了前朝的党羽,因知晓他无野心,便是有心也无力,便封了一个王侯,让他去了封地安养。那块封地,恰巧就是宁王想要的宁州。 宁王点头,“靖王无子,此番回来,是想要从宗族皇亲中,过继一子。”他开玩笑道,“小安一直很喜欢宁州,我便想,要不,我去做靖王的儿子算了,日后靖王去了,刚好承继了宁州。” 宁青不怕苦痛,虽然习武晚,却很扎实,进步也快。崧岳也很努力,只是自幼为皇子,难免多了些娇气。 “行了,歇会儿再练吧。”宁王对他们道,“青儿,今夜秦大人说要教你刀剑戟的知识,你跟他回府可好?” 我何时要教他刀剑戟了?秦长松看向宁王。宁王微微挑眉,“我同你姐姐说过了,你待会儿跟他一起回去,明天下午再回来。” 宁青喝着茶,看了一眼宁王,眼中是试探与不信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你是何意?”两人休息了一刻钟,又去练拳了。秦长松问宁王,“你可是嫌他碍事?” 宁王点头,“小安如今好不容易松口了,我总不能让他坏了我的洞房。”姐弟两相依为命多年,感情好他能够理解,可青儿日日学习之外便呆在他的王妃身边,好像还有些仇视他,总是用一种他会抢走他姐姐的眼神,看着他,让他心中多少有些不舒服。 树影轻摇,印在身后的龙纹石壁上,一上一下,晃晃悠悠。两人身边全是菊花,有胭脂点雪,有瑶台玉凤,也有雪海,黄香梨等。无论是哪一种,均是圆润,匙瓣,大团的菊花。这些都是宁王喜欢的花。他喜欢的花,要丰腴、饱满,大团,如同他喜欢的人一样。要丰腴,饱满,圆润。 他永远忘不掉第一次见到宁安时,宁安的衣着样貌。着一件盘金绣狮子滚绣球对襟上衣,戴着一个如意云头福禄寿长命锁,两颊红润,两腮的肉软乎乎的,圆润的手指,软厚的手掌。一双眼眸清澈透光,心思全写在脸上。 那时他便在想,她与他所见过的女子都不一样。 “世间大多数男子都爱清瘦女子,似弱柳扶风,偏偏你的喜好与旁人不同。”秦长松摇头,他想了一下王妃幼时肉胖的模样,想象不出。 “萧姨娘那边你找人盯着,小安怀疑她娘亲的死与萧姨娘有关。”便是和离了又如何,若是日后真的查出是她害了夫人,自然还是要追责于她的。 秦长松看了一眼宁王,“一直有人盯着,只是最近……”他顿了顿,“萧姨娘似乎要改嫁了。”如今的她,也不过三十七八,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和离之后改嫁也是能够理解。只是她将要嫁之人…… “只是?” “你可知她要改嫁之人是谁?” “谁?” “荥阳郑氏。”郑氏一族的年轻一辈,有一位是上一届的状元郎,一直在衢州任知州,经三年,百废俱兴,政通人和,前几日被调入京中了。萧姨娘所要嫁之人,便是郑知州的父亲,正三品按察使,郑裕光。 张嬷嬷走来,秦长松与宁王停下了对于朝中事的谈论。嬷嬷走到宁王身边,微微弯腰。“王爷,今夜是在您的院子还是在王妃的院子?” “就在王妃的院子吧。”在熟悉的地方,她没有那么怕。 第55章 洞房了 天刚黑,宁安的晚饭都没吃,就被两个嬷嬷拉去洗澡沐浴了,她浑身发红发烫的坐在木桶中,“我自己来就好。”她拒绝了嬷嬷要帮她搓澡的动作。 洗完澡,擦干净头发,她又被簇拥着推进了房中。褥子被子帘帐已经换上了新的,床上铺着一块醒目的白布。嬷嬷塞了一本册子给她,“王妃,你先看着,我出去让他们烧上热水备着。” 宁安翻开册子,只看了一眼就合上了。她紧张的心如打鼓,她看着嬷嬷,“许嬷嬷,我饿了,什么时候才能吃饭?” 许嬷嬷微愣,随即笑道,“我的王妃,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吃饭。” “可是我饿了。”不知道是不是饿久了,嘴上亏的多了,如今她最饿不得。 许嬷嬷无奈,只能让阿朱阿紫上些小点来,不能是味道大的,也不能是酥脆的,若是芝麻不小心沾在了头发、衣衫上,可不好。 阿朱笑道,“王爷怕王妃饿,已经准备好了。”她一边说着,一边端入一个小小的托盘。上面是两颗莲藕紫薯糕,一小碗莲藕紫薯露。 洞房是什么样的,宁安不知道,她应该做什么,她也不知道。宁安吃完不多的莲藕糕和紫薯露,漱了口,坐在床边引过一缕头发,绕来绕去。静坐的久了,便也没了娇羞紧张。 她先想,大哥不知道何时能到,听文奶奶和青儿的话,家中的长老们似乎是受了爹的拜托,要给大哥寻一位妻子。 她又想,杨氏老太君不知何时会走,她们此番入京,是真的为了冯公子的事吗?还是另有所图呢。 宁王进来时,便见宁安坐在床边发呆。他笑着走到床边,挥手示意外殿伺候的人都退下。“天冷,怎么也不披件衣服。”一摸手,冰凉凉。 “你来啦。”宁安看到他笑了笑,随即又想到了什么,脸上一红。 “别怕。”宁王拿过一旁挂着的披风,给她披在身上。“刚才想什么呢?”他伸手将宁安的头发撩到身后。 “青儿跟我说,宗族长老要给大哥找妻子,我在想,什么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大哥。”倒不是她多偏向自己的哥哥,而是许久不见,记忆中的大哥,不仅文采出众,相貌也是周正英俊的,加之英勇有军功在身,寻常人家的女子,定是配不上的。 “你可有合适的?”他与宁安并肩而坐,悄悄的环上宁安的腰,见她只是有些不适的动了动,却没有反抗,稍稍松了一口气。 “我怎么会有,我又不认识。”她想了想,眼睛一亮,“我喜欢城西卖猪肉家的女儿。”有一次她和宁王入宫,回来的时候,宁王说要买烧饼给她吃,他们便绕去了城西。烧饼铺子旁是一家猪肉摊,除了卖生猪肉,还卖烤猪肉。嬷嬷买了一些,她尝了一块,很好吃。 宁王以额头顶着她的头,“你是喜欢他家的女儿,还是喜欢她烤制的猪肉?”他低声笑着,“要不等宁朗回来,你同他说一说。” “卖猪肉的也没什么不好。”被说中心事,宁安也有些不好意思,嗫嚅道。 “明日我让伍德去买些回来就是。”不过是一些猪肉,他宁王府又不是吃不起的,犯得着弄得可怜兮兮的,还要把宁朗送出去。 宁安眼睛亮亮的,宁王笑着轻轻吻了上去。“小安,不早了。” “嗯?” 宁王伸手解下她的披风,然后又伸向寝衣的扣结处,贴着她的脖颈轻声道,“咱们就别浪费时间了。”今夜可是他们迟了七年的新婚夜。 宁安不看他,只是紧张的抠着手指。“那我要做什么?”她两腮微红,面上似不愿,心上已经顺从。 “你什么都不用做。”寝衣解开,露出红色的肚兜。宁王的眼神发暗,气息更重,手缓缓从将退未褪的寝衣里伸入,覆上发烫的背。 他一面轻啄宁安外露的皮肤,一面伸向肚兜腰后的绳结,“平安富贵,绣工不错,你自己做的吗?”他微微用力,便将宁安抱到了自己的腿上。一手揽着宁安腰,一手则放下了床帐。 她有些不适,大腿下,木包杵一般,微微乱跳,让她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不是,我不会针黹,是文奶奶给我做的。”她出嫁之时,文奶奶给她做了许多,这么多年,倒也够穿的。 手覆上胸,抚弄肉麻,宁安惊呼一声,宁王覆上她的唇,“小安,别怕,交给我。” 蹬掉靴子,扯开外袍,直接扔到地下,宁王半搂半抱着宁安跌躺在了柔软的被褥中。 徐芙蓉还未走近王妃的院子,便被阿朱阿紫、伍德伍仁拦下了,开玩笑,今夜王爷可是吩咐了,除了皇上薨逝,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打扰到他。 “王妃,王妃。”她趁着几人的一个不注意,假做离开,却很快返回,跑进了院子。伍德伍仁不敢触碰她的身体,阿朱一个不防,被她推倒,跌在了一旁的石块上,疼的半天站不起来。 “王妃,王妃……”她也顾不得拿来当作借口的小点了,直接塞到了侍女的手中,提着裙摆便要往里进。 几个嬷嬷稳稳的站在门口,“芙蓉姨娘,王爷正在陪王妃,您这个时候来,又要进去,实在不妥。”几个人巍然不动,“有何事,明日再说吧。” “不行,我一定要今夜说。”她的脸色一片惨白,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空落落的。原本,她还能够自欺欺人,毕竟王爷与王妃,不过是名义上的夫妻,她不允许他们成为真正的夫妻。可如今…… 为什么,为什么她就不可以?她不明白,她自降身份,宁愿为姨娘,又遭皇后狠狠斥责,为何换来的只是宁王的冷待以及抬不起卑微的身份。 为何,宁王甚至不愿正眼看她? 房中传来低低的啜泣声,随即,宁王压抑着,含着怒气的声音传来,“滚出去。” 他低头看宁安,带着眼泪的脸庞,在明艳灼灼的烛光下,显出一种苍白娇美。睫毛在眼下轻颤,是害怕,也是羞怯。 “小安,别怕,别怕。”他一遍遍说着,一遍遍吻上她的眼,她的唇。“放松,放松,你这样,我们都痛。”他轻轻揉捏着宁安的腰,“相信我,相信我。” 徐芙蓉是被伍德伍仁架着,扔回姨娘的小院的。雪姨娘看到她一副落寞样,嗤笑一声。“管天管地,你还能管人家何时洞房吗?” 她轻叹一声,“日后,只要咱们安分守己,日子倒也不难过。”只是想要博得王爷的一眼,只怕是更难了。 “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徐芙蓉倔强的咬着下唇,“世间哪有长长久久的恩爱,我比王妃小,我能等。” 雪姨娘嘲讽道,“等?你也等了许久了,等来了吗?”何必如此惺惺作态,装模作样到自己差点都信了呢?她看上宁王,不也是因为他府中只有一个好欺如透明人一般的王妃吗?她看上宁王,不是因为宁王相貌身形都是上等的,又得皇上的偏爱吗?她看上宁王,不正是因为宁王是夺嫡的有力人选之一吗?“筹谋多年,还给了自己一个深情许许的设定,装了几年,如今也不过是装不下去了。” 姨娘们居住的院子都在一起,成一个圆,各自有各自的小院,共用一个不大的小园。一个小院有些动静,其他的小院都能听到。 蕙姨娘以及素馨姨娘上前,将跌坐在地的徐芙蓉搀扶起来。梅卿缓缓上前,笑道,“之前的砒霜没有将她毒死,这下好了,日后她有了身孕,产下嫡子,她的地位便再也无人能够撼动了。” 青蔓的眼中闪过一丝狠绝,“有孕又如何,能不能生下还不好说。”她看向梅卿,“上次,你就该毒死了她。” 梅卿眉头微皱,“你以为是我下的砒霜?”她轻嗤一声,“我不会如此愚蠢。” “不是你还能是谁?”雪姨娘看着她,“当时这份砒霜可是你拿出来的。” 梅卿反唇相讥,“你便知道下在王妃茶点里的那份砒霜,便是我拿出来的砒霜了?” “争来争去,有意思吗?”雨姝走来,“你们可别忘了,这件事可还没了。”借着砒霜一事,狠狠惩戒青蔓后,便没有继续追查。她仿佛忘了这件事,王爷也仿佛忘了这件事。 雨姝扫视她们,“无凭无据,便能打死了自己的陪嫁侍女,打的人皮开肉绽,若是证实了呢?”证据这种东西,真的想要做,还怕做不出来的吗。 梅卿斜睨她一眼,“我可不管你们这些事。”说罢,转身离开。 她们越是这样,越是能够让宁王抓到把柄,越是嫉妒,越是着急,便死的越是快。想到地下关着的长乐公主,梅卿心底一阵阵发寒。 砒霜!呵,她哪里有本事弄来砒霜。那包粉末,只是普通的面粉。 第56章 败了,便是败了 宁安的猜测很对,老太君不远千里跟着来京,并非单纯为了一个不知道真假的“冯氏”公子,而是为了她唯一的儿子。 宁安第二日起的晚,天日渐冷了,加上她又不太舒服,干脆就没起来,点上一个碳炉,裹着披风,靠在床上看书。 文君含笑走进了殿内,“青儿今日没来烦你吗?”那个孩子,特别的粘着这个姐姐。 “一大早回来了,被王爷带走了。” “见你没起身,来看看你,这是怎么了?”阿紫端来凳子,文君在她床边坐下。 宁安脸上一红,“没事,早晨起来,有些发热。”她见文君脸上暧昧,脸上更红了,“已经无事了。”说着,便要阿朱为她更衣。 文君贴近她耳边,轻轻问了一句什么。宁安红着脸,低着头,微微摇了摇。文君又问了一句什么,宁安缓缓点了头。 “不碍事的。”文君道,“今儿天不错,起来走走也好。” 更完衣,挽起发髻,又加上了一层披风,文君与宁安在池塘上的亭子中坐下。池塘的对面,雨姝姨娘正在与一个下人说着什么。不一会儿,青蔓姨娘走到了她身边,两人先是平常的说着什么,突然便起了争执,不一会儿,竟还动起手来。 落水声传来,宁安猛然起身,只见池塘边的青蔓姨娘一脸的慌张,青蔓以及雨姝的侍女,一边跑跳,一边叫喊着救命。 宁安想要差人去救雨姝,却见文君拉了拉她的衣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此事,你最好装作不知道。”姨娘们有冲突,要么是为了争宠,要么是为了陷害,要么就是彼此之间有利益冲突了。这种时候,只要她们不闹到面前,便装不知道就是了。 杨老太君此番前来,确实不仅仅是为了家族中的事,也不是为了礼佛,而是为了她的儿子。她一面说着礼佛,一面悄悄的从后门离开,独留儿媳妇在寺中,无知无觉,还以为婆婆听大师讲经听的入迷。 “二房有七八个姨娘,四五个子女,可是各个不是早逝便是呆傻。”二房是老太君唯一的儿子,老太君自幼便娇惯宠溺,活生生将一个好好的孩子给养坏了。十五六岁便跟着旁人去青楼楚馆,二十出头的时候又染上了乌香。“杨氏一族虽然供得起他抽乌香,可是这种东西,太伤身体了。”二房也不过三十出头,便如同老翁一般,掉光了牙齿,走一步,喘三喘。他的子女们各个都不好,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常年吸食乌香的原因。 “乌香?”宁安不解看着文君。 “就是罂粟。”汉代张骞出使西域时,将这种东西带回。“罂粟的名字来源于它果实的形状。”罂字的本义,指的就是一种大肚、小口的瓦罐,而粟字指的是小米。长大了的罂粟果实圆而光滑,好似一个瓦罐,里面装着小米一般众多的黑灰色种子。所以,罂粟又被叫作“米壳花”“米囊花”。 “罂粟花绚烂华美,又有着与麻沸散相同的止痛功效,却同时含有剧毒。”一种让人衰老,失了理智,疯狂,早亡的剧毒。“我们一贯是严禁这种东西的,不过——”她的眉头微皱,凑近宁安,压低了声音。“我家世代从医从商,最近父亲书信给我,说是有人偷偷买了一批货,已经成功运入京中。”这也是她此番前来的主要原因,她要查明,这批货是如何运来的,又是何人所买。 文君看着宁安暧昧一笑,“昨天便想告诉宁王的,可宁王一门心思在你身上,哪里听得进我的话。” 宁安羞红了脸,“之前在王爷书房看书,好似看过有关于罂粟介绍的书。”那是一本手写的札记,应该是先皇后留下的。 “外公留下了许多本札记,是他一生行医的精髓所在,只可惜,姑姑早逝,宁王又非医者。”她看着宁安笑道,“不过日后你们若是有了孩子,倒是可以让他学医,总归不能在这一代断掉。” 宁安点点头,笑道,“姑娘家学医也是不错的,做一个女医,能帮助许许多多的女子。” “姑娘家?”文君微愣,随后便道,“你与王爷不想要儿子吗?” “也不是不想,只是更想要女儿。”她腼腆一笑,“不过日后若是有了,是男是女,也是说不准的。” “这次老太君去甘霖寺祈福,可是为子求子?”路过佛堂大殿的时候,她隐约听到老太君同住持说着什么求子的话。 文君点头,宁安皱眉,想了想,将“汪旦”一事告诉了她。文君似乎一点都不意外,“是与不是,对老太君而言都不重要,她需要的是一个健康的孙儿。”如此,才能同她一争。 只是可怜了二房的媳妇儿,那个虽然有些高傲,却心思单纯,被老太君捧上了天,当作生育的工具,却什么都不知,反而对婆婆感恩戴德,极尽孝顺。 文君笑看着宁安,见她眉头微蹙,眼中一抹为难,似想问什么,又不知如何问。“你可是想问我,此事是否会告知她?”她摇头,“我不会告诉她的,于公于私,这都是一个能够将她们彻底打败的把柄,我又为何要放弃呢?” “可是——” “可是二房媳妇儿却太可怜了?”文君接过她的话,“你今日说她可怜,却不知她是如何想着要设计我,将我和我的孩子赶出杨家。今日我若同情她,日后的可怜人便很可能会变成我。”所以,她不会心软,也不会可怜。 宁安想了想,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文君亦有所指道,“宁王说他难忘与你初见时你的纯净,可你要知道,一个纯净的女子,是无法做宁王妃的。”一个纯净的女子,便是为了宁王妃,也是无法活的长久的。 帝王之家,从来没有可怜二字,有的只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败了,便是败了。 第57章 延州 又是一次家宴,这一日非年节,也非固定的时日,皇后突然让他们入宫设宴,总归不会是想念一众皇子皇媳了。 宁王从身后抱住宁安,“这次召我们入宫,怕是为了你有孕一事。” “你为何说我有孕?”宁安对镜整理衣衫,带上金镶石领约。 宁王捏着宁安的耳垂,“本只是随口一言,但见琉璃公主如此惊异,倒是想要借此试探试探了。”为何她会如此惊异,又为何她如此笃定他的王妃不会有孕? 阿朱捧着托盘走近,上面是几副耳坠。 宁安不喜欢耳坠,可入宫要端正,总不能两耳空空。宁王松开宁安,从托盘上的三副耳坠中挑了一副样式简单的金镀海棠嵌珠耳环。“我帮你戴上。” 宁安微微偏头,看着他笑道,“你会吗?” “见侍女为娘带过。”他很清楚,什么样的话,才不会让宁安误会,心中生出怀疑。自从在深宫长大,他比谁都会揣摩人心。人与人之间,总是免不了要小心翼翼,哪怕是再亲密的关系,也不能随口而言。 不知是不是听了汪旦的事,原本没怎么注意过几位皇子长相的宁安,今日突然看起了他们的脸。几个皇子中,确实是宁王最像皇上,雍王、梁王也有些神似皇上,太子、荣王、明王、启王也不像皇上。 “你如此这样看他们,他们会察觉到的。”宁王夹了一块芋头给宁安,贴近她耳边小声道,“明王像韵贵妃,启王则是像外公。” 宁安忙垂下眼睑,皇后笑道,“宁王与王妃的感情倒是好的很,着实让人羡慕。”她放下筷子,看着宁安,“听闻宁王妃有孕了,几月了?”说罢,也不等旁人回答,便让雪茜去叫太医。“王妃腹中是宁王第一嫡子,万万不能轻待了。” 宁安看了宁王一眼,他握着宁安的手,对她笑了笑。宁安心中安定,回握了他的手。她对皇后道,“我和王爷都想要一个女儿。”她一只手与宁王相握,一只手轻轻覆上小腹。“几月可以看出男女?” 皇后道,“先生一子,也好让宁王后继有人,你们若是喜欢女儿,日后再生便是。” 太医入殿,跪拜了皇后,一众王爷王妃后,在宁安面前跪下,从医箱中拿出腕枕。宁安轻轻将手放上。 皇后带着一丝焦急问,“如何?” 太医缓缓收回手,面向皇后道,“脉象强劲,宁王妃腹中胎儿十分健康。” 宁王看着皇后,面上微笑,心中却在猜测,为何皇后不信宁安有孕?若说是府中有内应,尚可知道他们最近才圆房,可他们一月中也有几日是住在宫中的,入宫他一贯只带阿朱,阿朱是他舅舅家那边的人,信得过,在无妄宫伺候的人,是父皇的人,也是信得过得,又如何知晓,他们在宫中的时候没有圆房呢? 他心念转动,面上却没有任何异样。“可知男女?” 太医道,“如今王妃有孕不过一个多月,尚且看不出来。” 皇后笑道,“你父皇昨日听说这个消息,要开心疯了。” 宁安看着皇后,心想,若是这满宫真的只有宁王一人是皇上亲生,皇上肯定是会开心疯的。只是,她并未有孕,并且,也不知道能否有孕。她有些后悔了,后悔为了破了雪姨娘嫁祸,用金银花、红花自伤了。 宁王感觉到宁安的心绪,捏了捏她的掌心。宁安抬头,对他咧嘴一笑。 皇后还要说些什么,太监尖锐的通报声便来了。“皇后娘娘,皇上要几位王爷即刻去书房。” 宁王叫来阿朱、阿紫以及两个嬷嬷,对宁安吩咐,“你回无妄宫等我。”他弯腰,在宁安耳边又吩咐了几句,宁安点头,目送他离开。 宁安想要回无妄宫休息,却被皇后叫住了,她看着宁安笑道,“刚用完早膳,咱们一同去园中消消食。” 宁安不好拒绝,只能应允。深秋的御花园并不好看,荷叶发黄落败,一片片折断搭在池塘上,树叶发黄飘落,没了生气。不远处的亭子,更是蒙上了一层枯黄的落叶,凉风一阵阵吹过,除了凄许,还带上了一丝肃杀。 宁安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茶,白瓷茶盏中是玫瑰红枣桂圆茶,她喝着茶发呆。皇后见她心不在焉,只当她累了,便让她离开了。 一众皇子到了书房,太监立刻将厚重的门关上,将空间完全留给了他们皇家父子几人。皇上的脸色阴沉,也有些惨白,冰冷僵死。他们不敢吭声,只是一个个低头站着。 除了皇上,还有一个人站在一旁。这个人他们认识,是一位藏传佛教大师,上一次在宫中,还是先皇后去世前的一个月。皇上专门请他入宫,为病重的先皇后祈福。 “父皇?”太子试探性的轻唤了一声。 皇上挤出一抹笑,只是这层笑浅浅浮于脸上,勉强、生硬、坚忍。这副表情,他们只见过一次,是在薛公强硬的要他新立皇后之时。这是一种强强压下所有愤怒的笑,装作无事,却怎么都藏不住。 “大师苦修归京,夜间路过甘霖寺,本想借宿一夜,却不想被寺中和尚赶了出去。寺中和尚嚣张跋扈,甚至直言,大师如此穷困、破烂,不配入甘霖寺。”他一边说着,一边吩咐太监给一众皇子赐坐。 皇子们不敢接话,皇上又道,“这甘霖寺,借着皇家的名头,竟敢做这等事,说这些话,想必不是一两日了,该好好查查了。”皇上顿了顿,看着太子呵呵一笑,“也不是什么大事,此事便交由长松与宁王办吧。” 太子皱眉站起,“父皇,甘霖寺一贯都是儿子看管的,还是让儿子差吧。” “朕有其他事吩咐你。”皇上看着太子,唇边一抹冷笑,很快隐去。“延州东北二百里是一处极好的军事据点,又逢两国交界的前沿,地处要冲,右可屏蔽延州,左可到山西,运粮方便,北可进银、夏二州。朕不放心旁人去,便由你去吧。”夏兵虽屡屡来犯,却一时半会攻破不得。你去了之后就一边作战,一边抢修。“对了,城内缺水,你去了之后,要首先解决水的问题。” 明王看了一眼皇上道,“如今延州危急,已经紧急调夏侯老将军带人去了,战况猛烈,极其危险,让太子去,是否……” 皇上道,“正是因为危险,才需要让太子去好好锻炼锻炼。延州定是要守住的,如此的功绩,怎么能给了夏侯一门。” 明王道,“若是守不住呢?” 皇上冷笑一声,“若是守不住,太子也不用回来了。” 第58章 白瓷罐 议事之后,一众皇子散了,皇上叫住了宁王。 明王看了一眼宁王,即便已经习惯了父皇喜欢与宁王说些悄悄话,他每每看到,心中还是不适。从小到大,父皇对他们,疼爱却疏离。唯独对宁王,做到了一个真正父亲的模样。出生时喜悦难自抑,初握笔时的教导,学骑射时的呵护,以及明明知道宁王有异心,却百般的纵容。 “宁儿。”皇上从龙椅上站起,“你过来。” “父皇?” 皇上走到他的面前,双手放到他的肩上,他看着宁王,没有了威严,只有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温和。温和的双眼中,还含着痛苦、辛酸。“是父皇对不起你,是父皇无能,护不住你。” “出什么事了?”他见秦长松从殿中屏风后走出,面容严肃,心中忍不住也紧张了起来。 秦长松走到他的面前,“你可还记得你几月前给我的白色粉末?” 宁王点头,那是小安血崩那次,嬷嬷们清理她的院子,从院子中搜出来的。 “那药,京中的太医、大夫都不认识。”若不是大师归京,他想到大师也颇懂药理,给大师看了一眼,还不知道是什么。 心中隐隐升起不好的预感,秦长松继续道,“这种药来自西域,可以……” “可以什么?” 秦长松轻叹一声,“若是男子长久的服用,便可绝了生育。”而这一罐,已经被用掉了大半,整个宁王府,若不是有人偷偷下在了他的餐食中,还会用来害谁? 宁王心中酸苦,他确实想过日后与小安可能没有孩子,也曾经安慰过自己,没有孩子便没有孩子,可当这个无法生育的人编成了自己,便如鲠在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是有人要让宁王绝子绝孙。”若是皇上一直以来的怀疑为真,只有宁王为他亲生,那便是有人要让皇上绝了血脉。 “王爷?”秦长松见他不语,忍不住轻唤。 宁王抬手,“我没事。”他勾起唇角,自嘲一笑,“如此也好,小安有血液病,若是真有孕了,生产之时,也是险之又险。” 他转身便要回无妄宫,皇上与秦长松不放心,一同跟他走了回去。无妄宫中,宁安正蜷缩在软榻上,盖着一张薄薄的毯子,撑着头打盹。这几日,她都没休息好,今天本想睡个懒觉,却早早被叫入了宫中。 阿朱轻轻喊醒宁安,“王妃,王爷回来了,皇上与秦大人也来了。” 宁安匆忙起身,出内殿相迎。宁王私下里,一贯是对她没太多要求的,但是在宫中,该守的规矩她是一定要守的。 她看着宁王,“你怎么了?”他的神色有些干枯,眼中也不似以往一样神采熠熠。 宁王伸手握住她,一双手冰凉。 秦长松看了一眼皇上,皇上微微点头,这件事瞒不得,也是瞒不住的,与其日后才知道,让两人生了嫌隙,不如现在就告诉她。 秦长松拿出瓷瓶,宁安只看了一眼便道,“这不是我的东西吗,怎么在你这里。” “这是你的!” 宁安看着皇上一瞬间阴沉凶狠的脸,害怕的退了一步。宁王握着宁安,“别怕。”他看着宁安,“你说这是你的?你可知这里面是什么?” 宁安乖乖点头,“我出嫁的时候,大哥给我的。” 出嫁那日,大哥偷偷进来,把这个罐子塞给了她。他告诉她,若是日后在宁王府中,宁王待她不好,便将这东西下在宁王的餐食或者茶水中。这样,宁王就生不了了。一个无法生育的王爷,如何还能够挑剔她。与其她日后被妾室以及妾室的子女的欺辱,不如大家谁都不要生了。 “宁朗给你的?”宁王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咬牙道。 宁安点头,“我当然不会给你吃。”她道,“我把它藏在私库的最里面了。”七年前的她,多么的善良,无争无抢,怎么可能给宁王下这种断子绝孙的药。后来,她倒是想过,可是却没有找到,之后便忙忘了。她看着秦长松,“为什么这会在你手上?” “这是在你院子里找到的。”秦长松道。 宁安不解,心中却已经有了隐隐的猜测。“这是我的东西,自然是在我院子里的。” 秦长松缓缓摇头,“有人从你的嫁妆里找出了这罐药,天长日久的,下在了宁王的餐食中。” 宁安的眼眸日渐变深,脸上也一点点沉了下去。“谁要害我们?”谁人知道她有这种药,又是谁偷偷的偷了出来,下在了宁王的饮食中。日后若是事发,此人完全可以一切都推到她的身上,继而推到夏侯一门上。“这是大哥给我的,这是藏在我的私库中的,若是没有我血崩,王爷整肃王府,日后事发,我便无论如何都辩驳不清。”宁安怔怔的,唇上的血色慢慢褪了去,她耳边轰鸣,一幕幕被冤,有口难辩的景象在眼前闪过。 哀伤而无力。 是谁,是谁要害她,害她夏侯一门。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她明明只是乖乖的待在王府中,不争不抢,甚至不敢奢求什么。她夏侯一门忠勇,父亲兄长一心为国,不存二心,知道归京会为人忌惮,便长久驻守边疆,为何还有人容不下他们。 “小安?”宁王扶着宁安坐下,“别怕,我信你。” 宁安缓缓抬头看他,“可是我不信你。”若非她自伤血崩,不让雪姨娘有机会嫁祸给她,他如何能借机整肃一番王府。若非她梦中有上一世的景象,若是薛公真的在婚宴那日设计了他,他又如何能有今日的风光与大权? “你筹谋多年,还不是无力被动,甚至连谁想要害你都不知道,我又如何能信你。”她又如何能放心将父兄亲弟,嫂嫂侄儿,一门十几口的性命交到他的手上。 心底空落,却压了又压,她不能失态,不能想哭哭,想笑笑。所以说,做人真的好累。不如不分昼夜,不分时辰,长长久久的守着花田。 宁安轻叹一声,“怎么办。”她低声轻喃,苦涩一笑,“难道还要再死一次吗?”难道重来一次,她还是逃不掉被冤枉死? 宁安的话让秦长松与皇上也有些咋颜,她说的对,如何能信,若非有她突然掺上一脚,他们又如何能够如此顺利的分散了薛氏一族的权势,继而牵制住其他几大家族。 宁王与她并坐,伸手揽住她,头有千斤重,艰难的点头,额头贴着她的额角。“对不起,是我无能。”护不住忠心耿耿的夏侯一门便算了,就连自己的妻子都护不住。 秦长松正色道,“宁王前几日说,琉璃公主在听闻王府有孕后,满是不信。为何她会如此?莫不是她清楚王爷……”被下了药,恐无法生育。 琉璃公主,是皇后的亲生女儿。 皇上道,“他们若是如此,是否便越是说明,朕的怀疑为真。”他的面色极为难看,“秦长松,给朕抄了甘霖寺。”还有那个宁朗,等他回来,他到时要好好问一问他,是从何处寻来的这种药,又为何要给了宁王妃,生了害他儿子的心。 “我大哥不是想害你。”宁安看着手,想来想去,除了这一句,终归是想不出能够为大哥辩驳的话。他确实生了害宁王的心。 “我知道。”前尘往事他可以不计较,总归他现在与宁安夫妻和睦,只是还有许多事要问清楚,他是从何处得来这种药,除了宁安,又何人可能知晓。 宁安见他沉着脸,拉了拉他的衣袖,带了丝怯意。“王爷。” “嗯?” “你是不是真的生不了了?” 宁王没有说话,宁安靠在他肩上,现在说什么都是惘然,不如静静陪伴。 第59章 补的多了会流鼻血 害了宁王,皇上也是发了狠。秦长松先是寻了一个三十内外年纪,七尺上下身材,既爱银钱,又贪酒色的商人,又买通了一个二十七八的青楼女子,许诺,只要她配合完成此事,便为她赎身,删了她的娼籍,送她归乡。她装作寡妇,日后也好改嫁。 商人带着青楼女子连续三日,日日在甘霖寺中祭拜,前一面虔诚跪拜,后出了殿堂,便面色一变,怒骂妻子是不下蛋的母鸡,生不了孩子,让他后继无人。 主持劝过一次,见商人面上应承,私下还是对妻子非骂即打,也只能连连摇头。 许嬷嬷牵着幼孙也来祭拜,清香点燃,许嬷嬷念念叨叨,先谢佛主保佑,让她的儿媳一举得男,又谢佛祖常佑,让她有孙儿在膝下,最后谢甘霖寺香火鼎盛,求子之言不虚。 商人听了她的念叨,来了兴趣,在甘霖寺外拦下了许嬷嬷,向她询问甘霖寺求子一事。 “甘霖寺求子之灵验,京中人多是知道的。”许嬷嬷本是不说的,拿了商人的一锭银子后,笑呵呵的便将什么都说了。将一个底层的,有些贪婪的老妇人,演了一个活灵活现。 求子,需要在寺中独居清修三个日夜。清修,也有诸多的规矩。一不可在女子癸水前后,癸水污秽,要干干净净的来;二丈夫不可陪同,更不能携带侍女侍从,需要将妻子独自放在寺中清修三日,三日期满,才可来接;三清修之时,每一日都要饮下一碗寺中独有的汤药,连饮三日,排除体内浊气,便可有孕;四便是无孕,也不可责怪佛祖不灵,并非佛祖不灵,而是清修之时,心不诚。 “汤药可能弄来一些?”宁王问秦长松。 秦长松点头,“到时让她含于口中,借由拭嘴吐在手帕上,三日后,将帕子带出。”药渣怕是寻不到了。 “可能一击即中?” 秦长松冷笑道,“他们动了你,皇上这次发了狠,定要一击即中。”此前有薛公牵制,他做许多事,还要有诸多考虑,如今,没了薛公,西夏又屡屡进犯,朝中急需夏侯一门去镇压,倒是有了理由。 宁青练字,宁安陪在一旁,同文奶奶学刺绣,想要给宁王做一个荷包。宁青放下笔,看着姐姐。“为何突然想起给宁王做荷包了?” 宁安笑了笑,不语。宁青猜测,“是内疚,还是心虚?” 宁安看向宁青,唇边的笑意味深沉,“小孩子,莫要管大人的事。” 那白瓷罐,原是被放在她嫁妆妆匣的暗格中的,藏在了私库的最深处。她归来后,借由清点私库的由头,将白瓷罐拿了出来。放在了自己的妆台上,有意无意的向她的四个陪嫁侍女透露了里面是何物,有何用。并在这个白瓷罐突然消失后,只当是忘记了,不知道,并没有寻找。 “是芍药?” 宁安缓缓摇头,针透过布料扎破了手指,她疼的一缩手,血珠很快冒出。“芍药为钱,青蔓为地位。”她一心想要稳固她在王府的地位,最好能够生下宁王的长子,能够熬死了她,成为王妃。这样的她,怎么会给王爷下可致不育的药呢。 “可后悔?” 宁安将手指含入口中,微微蹙眉看着宁青。“有点。”她当时心中确实满是怨气,所以,借由身边的人,借由旁人,给宁王下了药,完全没有考虑之后。若是知道她现在与宁王的关系会如此“和谐”,她便不将这罐能够让男子断子绝孙的药拿出来了。 文奶奶看了一眼宁安,“王爷若是知道了,怕是要记恨上王妃了。” 宁安一笑,“便是怕他记恨,所以在看到瓷瓶之时,我才直接认下了。”半真半假,才真假难辨。再说了,也不能怪她,谁让宁王之前留给她的印象太差了。 文奶奶道,“其实,不生也好。”她的血液疾病根治不了,如今只是控制着,若是生产,怕是有性命危险。 宁安看着文奶奶,不自觉地轻轻抚摸上了小腹。“顺其自然吧。” 她很早便知道自己生不了孩子,若是执意要生,便是以命赌命,所以对于孩子,倒是没有太多的期待。倒是宁王,这些日子,每日喝些乱七八糟的汤药,昨日秦长松还送来一罐鹿血酒,他喝了几碗,鼻血流个不止。原是没事的,倒是补的虚火旺盛。 第60章 可怕的皇上 甘霖寺不能封,这件事不能查。 皇后看着皇上,痛心道,“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甘霖寺每日有多少信众去求子,你又知不知道,如果查了,京中京外会乱成什么样。” 皇上点点头,“我知道。”他勾起一抹冷笑,“可是那又怎么样。”他看着皇后,已经没有了伪装的耐心。“你该知道的,这个皇位,我本来就不在乎。”他是为了什么,才会带兵入宫,弑父杀兄,抢夺皇位的?不是为了权势,而是不得已而为之。 他登基后三年,本想着还位于前朝太子的,只是对方的身体太差了,或者说,对方也不想要这个皇位。若是想要,怎么会吐血到一副熬不过明日的模样,却好好的活到现在。 皇后拂袖,“天下万民,你不能因为你一时的怒气,拿天下子民陪葬。” 皇上嘲讽的看着她,“你薛氏一族,难道不是拿天下子民为你们的野心陪葬?”他受钳制多年,并非无力反抗,而是为了天下和平,没有战乱。 江南之地,以菊花为徽,打着诛杀他这个叛贼,翻覆前朝的起义军,人虽不多,也分了四五十个分支,上万人,各个骁勇善战,胜与强军。为何他们叫嚣多年,却从未起兵? “是朕在给你们薛氏一族机会,是朕看在薛公曾经尽心辅佐的份上,发的善心。”居高位久了,握大权久了,他们是不是忘了他是谁了。曾经他敢带着百人闯入皇宫,弑父杀兄,今日便敢以天下子民的性命为赌注,赌一个自己舒心快乐。“当日若非你们这几大家族在其中作梗,给钱氏一族冠上莫名的罪责,我又怎会带人杀入,你以为我不知道一切都是薛公在背后主导安排的吗。” 先帝昏庸,太子虽有才贤明,却无实权。当时手握大权的是二皇子,二皇子不仅紧握军权,还甚得先帝信任,一直打压凌驾于太子之上。若非他突然出现,如今坐上皇位的便是二皇子了。 “薛公恨死我的吧,若非我突然出现,如今这天下,便是你们薛氏一族的天下了。”他的生母,有孕后为人所害,出宫避祸,在路上产下他,五年后,生母亡,他被先帝寻回,排行第二,称二皇子。 可谁又知晓,宫中的二皇子,并非二皇子。真正的二皇子早就在出生之际,便被薛公以保护为由,扔入了河中。皇上寻回的二皇子,是薛公的亲生子。 他是被当日护着皇妃出宫避祸的侍卫所救,侍卫察觉到薛公的意图后,便假死躲了起来,后救下了他,带着他入赘了钱氏,改名换姓。一直到二十年后,他以学子的身份高中,入了朝,才得了恢复身份的机会。 “薛公一计不成,又生第二计。”面上看似一门心思拥护他,却暗中笼络朝臣,将一个个女人送到他的后宫。 皇上冷笑,捏着皇后的下巴,全然没有了曾经的和睦,只剩厌恶。“可是他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我幼时跟着干爹去极北寒地,遭了冻,生育困难。”宫中一个孩子接着一个孩子的出生,他也很想知道,都是从哪儿生出来的。 皇后的眼中迸出恐惧,她的脸一点点变得苍白。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却装作一副受几大家族钳制,不得不妥协的模样。她跌坐在地,止不住的发抖。这个男人太可怕了,他怎么能伪装这么多年,让人毫无察觉。 “你们平日里嚣张跋扈,我可以不计较,可是你们不该动宁儿。”宁儿是他和心爱的女人孕育的唯一的生命,也是他唯一能肯定的,自己的血脉。 皇后看着他,她明白了,终于明白了,原来他一直以为,除了宁王,其他的孩子,都并非他亲生。 “不,启行他们都是你亲生的,你怎么能这么怀疑,你怎么能这么疑心。”什么偏心,原来在皇上心里,他们眼中的偏心,不过是他对自己的儿子好,他从来不觉得有错,也从来不觉得有问题。他反而认为,是他们贪心不足,奢望压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是吗?”皇上垂着眼睑看着她,“你敢说,甘霖寺奸淫女子之事你不知?你敢说你与甘霖寺主持不相识?”当皇后久了,她是不是忘了,入宫之前,她可是百般的不乐意,甚至与情郎私奔。“你是二月十一与情郎私奔的,二月二十二,薛公将你找回,二月二十四入宫,未央是当年的十二月二十四出生。”他忍耐至今,为得是什么,为得便是有一日,能够将他们一网打尽。薛公要他封皇后,他便封皇后,让他封太子,他便封太子。封了又如何呢?要能长久的坐下去才行。“你的情郎,不就是甘霖寺的主持吗?”薛公自以为将他握在手心,却不知,到底是谁握住了谁的命脉。 “不。”皇后凄厉嘶吼,“未央是早产,你怎么能怀疑我,怀疑你的孩子们。” 皇上冷冷的看着她,“那你告诉我,为何你每每有孕,都是在去甘霖寺祈福之后?” 宁安的震惊一点不比皇后少,宁王揽着她的腰,将她带离了耳室。回到无妄宫,宁安才缓缓从震惊之中缓过来,缓过来之后,便是一阵阵的发寒。皇上怎么能伪装的这么好,并且忍耐了这么多年。他太可怕了。 第61章 反击开始 宁王屏退了伺候的人,伸手便解宁安的衣服,宁安捂住胸口,“你要干嘛?” “我们已经是真正的夫妻了,你不需要如此防备我。”该摸的也摸过了,该看的也都看完了。宁王看着她防备的模样苦笑,“我的私印呢?”他们年幼之时,第一相见,交换的信物。他知道,那枚印章,她一直都以一根红绳穿过,挂在腰上。 天气渐冷,宁安穿的也多,先解开外氅衣,然后再解开里面的外衫。内衫是腰侧一排盘扣,祥云纹,每一个扣结都很紧,一个人很难解开。 “解腰上的就行。”宁安侧身,让宁王帮她解开盘扣。 在腰侧解开一个口,摸到印章,直接掏出来。“我让嬷嬷给你灌个汤婆子。”他顺手摸了一下,宁安的小腹冰凉。 宁安点头,“这个印怎么了?” 这枚印章是宁王出生之时,皇上给他的。通体乌鸡黑玉雕刻,食指长短,拇指粗,方柱体,柱体之上,刻满了菊花暗纹。细细数来,竟有五十朵或开或含苞的菊花。每一种的形态叶片都不一样,栩栩如生。顶是镂空的乌鸦与狮子,左为鸦,右为狮,底则是他名字以及爵位的字刻。 “娘临终前,一让我定要娶你进门,二则是让我好好保管这枚印章。”宁王看着印章,正色道,“我当时不懂,印章明明已经作为信物与你交换了,为何还要我好好保管。”如今,倒是明白了,只是不确定。“这枚印章,或许是可以操纵万人叛军的大印。”或许,他应该亲自去一趟江南之地。 宁安倒是没想那么多,宁王将私印还给宁安,苦笑一下,“他把什么都考虑到了,什么都留给我了,可我还是信不过他。”父皇的算计太多了,让他不得不疑心。 宁安点头,认真道,“就像我们一样。”信与不信,说不清。他们之间有着太多的算计利用,宁王利用她,她又何尝不是在利用他。这与感情无关,只是彼此都不愿意将自己明明白白的剖析开,给对方看罢了。 宁王靠到了宁安的肩上,难得的露出一抹脆弱。“小安,你想做皇后吗?” 宁安毫不犹豫道,“不想。”她反问宁王,“你想做皇上?” 宁王想了想才道,“想过。”只有坐上最高的位置,他才能将他们都踩在脚下。他看着宁安,“可是现在,不想了。”要皇位有什么用,看看他父皇,即便是当了皇帝,还不是得算计筹谋忍让多年,还不是护不住自己的妻子,护不住自己的孩子。 可若不要,日后让太子一党的人坐上了皇位,还会有他的未来吗?此事,他必须好好思量思量了。 宁王环着宁安,“小安,嬷嬷跟我说,你癸水便是这几日了。” 宁安脸上一红,“嬷嬷怎么什么都跟你说。” “左右也无事,父皇想必也没心情找我,我们别浪费了大好的时光。”他一边亲吻着宁安的脖颈,一边伸手拉开宁安的衣带。 宁安推他,“哪有白日里做这事的。”她的脸皮到底还是薄,晚上放下了床帘,点着昏暗的灯火,还能够藏一藏,白日里,要如何藏。 “日里行房比夜间的快活更加十倍。其间妙处正在我看你你看我,才觉得动兴。”说话间,宁安的衣衫已经被剥去了两层。 嬷嬷站在房外,原是送汤婆子,听到里面动静,笑了笑,走出去时,顺手关上了门。 “你别拿这些谬论哄我。”她拢着自己的衣服,看着宁王,正色道,“先别急,我还有事同你说。” “何事?”宁王将手从衣摆中伸入,覆上了宁安的小腹。 “你书房那些书册。”什么《三十六宫都是春》《汉宫遗像》《金瓶梅》《肉蒲团》的,“那些书,我都给你收起来了。”青儿有时候会去他的书房找些书册来看,若是看到了那些不好。 宁王先是微愣,随后便笑道,“我还想要同你试试,你收起来,如何试?”他满意的看着宁安的一张脸,红的欲滴血。“我也有事同你说。” 宁安倚靠在他身上,“何事?” 宁王笑着放下床帘,拉着宁安躺倒,“何事不急,你先帮我解决我的事。” 下午,宁王神清气爽去书房议事,秦长松看了他一眼,挑挑眉,同他并肩走入。 皇上坐于上首,等他们坐定了,才问道,“甘霖寺可已经控制住了?” 秦长松道,“回皇上,已经以皇家需要祭祀,派兵入驻,控制住了。” 皇上点头,视线扫向太子,太子的脸色不是很好看。“父皇,甘霖寺一事不宜闹大。”他顿了顿,又道,“不如直接悄悄的处死寺中僧人,以修整为由,重新安排僧人。” 皇上点头,“如此也好。”说罢,又皱眉,“只是此事牵扯甚广,还涉及血脉传承,家族承继,只怕……” “父皇。”皇上的话没说完,太子便急急道,“正是因为此事涉及甚广,才不可公之于众。”他看着皇上,“不如就不知道。” 秦长松看向太子,“不知道认下这亏吗?”他缓缓道,“好好的家业,平白给了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孽种,这未免太委屈了。” 太子反驳,“此前不知,定会好好教养,多年教养,不能因为一个莫须有,便一笔勾销。” “是莫须有吗?”秦长松问,“明明是证据确凿,怎么到了太子的口中,便成了莫须有呢?”他上下打量着太子,随即恍然,“臣差点忘了,甘霖寺一直都是太子管束的,如今太子说甘霖寺一事莫须有,可是为了自己脱身。”他转向皇上,“甘霖寺主持狡猾,太子不曾察觉也是情有可原,想必皇上不会责怪太子。” 皇上轻笑,“长松说得对,朕怎会因为此事便责怪太子呢?”说罢,神色一沉,“甘霖寺主持罪大恶极,非凌迟不足以平朕之怒,民之怨。可又不能将他的罪行公之于众,这可如何是好?” 宁王起身,“不如就给他安排一个谋逆的罪名。” 太子转向宁王,“谋逆是重罪,怎能说安就安。” “那太子的意思是,将他的罪名公之于众?”他看着皇上,“说他谋逆,倒也不是冤了他。”宁王一拍手,他的近侍便端着一个托盘走了上来。 宁王跪在皇上面前,“父皇,搜查甘霖寺的时候,我们发现了一处密道,密道之中,不仅有龙袍龙椅,还有一份接壤西夏的边境图。” “不可能!”太子惊道。 宁王转头看着他,“太子为何如此笃定呢?” 秦长松也在皇上面前跪下,“皇上,兹事体大,微臣也不敢贸然下定论,可若是主持没有谋逆之心,他又为何要暗暗收集边境图呢?”要知道,如今西夏边境最为薄弱,若是有人同西夏国联合,想要攻破城池,轻而易举。 皇上的视线停留在太子身上,“为何,一个寺庙主持,能够拿到边境地图?” “父皇,这也是儿臣疑惑的,所以便对他进行了严刑拷问,可是他咬死不肯说,也不知要护着谁。” 秦长松道,“或许是为了护着子孙吧,毕竟谋逆之罪,可诛九族。” 两人一唱一和,句句是猜测,却句句都在说,主持谋逆是因为他有子,他受尽拷问不吐一个字,是为了保护住他的子孙。旁人不知,太子可是知道的,知道他的母后曾经与甘霖寺住持关系匪浅。 毕竟,皇上可是专门差人,将他“请”去了殿中,让他听了他与皇后的每一句话。 “胡说。”太子怒道,“无凭无据的事情,怎能如此笃定,严刑拷问之下,便是问出了,又怎会有真话。” 宁王不解的看着太子,“太子为何如此焦急?” 秦长松亦道,“太子为何偏袒着一个逆贼?” “我,我……”太子生生出了一身的冷汗。 皇上眼中闪过一抹嘲讽,面上和蔼道,“太子一贯仁善,听不得这些。”他呵呵一笑,“甘霖寺之事,你们自己处理就好,就不要在太子面前说了。” 从书房走出,太子便要去见皇后,却被告知皇后病重,见不得任何人,他站在门口喊了几声,皇后都没有应声,便也只能焦急而又愤愤的离开了。 此时的皇后,被人监禁在房中,直到太子离开,身强体壮的嬷嬷才松开了捂着皇后嘴的手。 第62章 岳将军 甘霖寺的事情,文君极便不清楚,也是存疑心的。天下间求子庙如此的多,怎么偏偏就甘霖寺那么灵,又怎么只要妇人孤身一人入住祈福呢?她在扬州的时候,便曾经见过一个在甘霖寺求过子的妇人,那是与他们有着合作关系的商铺夫人。 夫人有四女,一心想要生一个儿子承继香火。从路人口中听说了甘霖寺,便匆匆去了,回来之后,她原是好心上门一问,却见她脸色难看,并且在离开的时候,听她的贴身婢女说起,夫人从甘霖寺出来,便让她去抓避孕汤药之事。 当时,她心中便存了疑。 老太君带着二儿媳妇回来了,满面红光,文君依旧谦和,带着一丝卑微,彷佛没看见弟妹带着得意的眼神。 老太君从甘霖寺回来的第二日,宁王便带着王妃入宫了,第二日未归,第三日未归,第四日未归。一直到了第五日,两人才归来。而此时,京中已经贴满了公告,甘霖寺被查封了。 查封的原因并非奸淫妇人,而是主持意图谋反,已经证据确凿,定了谋逆之罪,判了凌迟之刑。 文君依旧一大早早早起来,安排了老太君的饮食,给老太君请安。只是这一日,老太君的脸色似乎不太好。公告写的再好,也会有不同的声音,此前甘霖寺挂着皇家寺院的名头,求子又灵验,便是有不同的声音,也会被人忽略了。如今,墙倒了,众人自然会推一推。只是不知道民心浮动,现世不稳,皇上准备怎么解决。 文君请安后便退下了,老太君有自己的人脉,想必听到这些不同的声音了。她换了一身普通的衣衫,扮作寻常妇人,出去转了一圈。京中怕是要乱了。 去过甘霖寺祈福的妇人们,受丈夫的怀疑,疑心起了,便怎么都不会消了。要脸面的,还能忍着,只当作没有这回事。可被戴了绿帽子和脸面,脸面便显得没那么重要了,轻则怒骂,重则上手。哪怕这些,并非这些妇人自愿,这些妇人也是无辜的受害者。 京中的暗潮汹涌,皇上自然也是知道的,他问宁王。“可有解决的法子?” 甘霖寺奸淫妇人之事,并非没有露马脚,只是被人刻意压下了罢了。此事薛公是否在其中出力,如今还未可知。 一年前,曾有一位妇人在甘露寺求子归家后,吊颈而亡。他的丈夫敲鸣冤鼓,状告甘霖寺,却被打了回去。如此甘霖寺一朝被封,这些事也被翻了出来。 薛公在朝中树敌不少,这些日子皇上单是收状告、弹劾薛公的折子便摆满了一桌子。他们都很清楚,若非一招制敌,让薛公再也无法翻身,倒霉的便是他们了。 “父皇发一封通告,就说甘霖寺的僧人,都是太监便是。”佛言六根清净,入佛要剃度。剃度的意义重大,人的身体于成年后仍不断生长的,唯有须发。不断生长的须发,有竞争之意,能诱发斗心,使人不得清净,故要剃去。“欲知过去事,今生受者是;欲知未来事,今生做者是。” “这是何意?”皇上不解。 宁王看着他一笑,“父皇可是忘了,甘霖寺是皇家庙宇。”何为皇家庙宇?便是皇家祭祀,祈福之处;便是皇后、妃嫔、皇子公主清修之地。“皇家之地,又会有女眷前去祈福,怎会有男人呢?寺中人,定要是无根之人才是。”虽然如此发通告,颇有不敬神佛,残忍之势,却也总比让天下百姓猜忌,家庭不睦的要好得多。“不仅要发通告,还要让百姓信才可。”将人拉去菜市口吊死,脱下裤子,曝尸三日。 至于这封通告要怎么写,那是大理寺的事。 回府的马车上,宁王与宁安说起了甘霖寺之事,“虽然父皇会发下通告,但是疑心已种,只怕还会有人不信。” “慈幼局可安排了?”不信妻,不信子,妻或被卖入青楼楚馆,子或被抛弃。如此,乞儿便会多起来,治安也会乱起来。 宁王点头,“已经同慈幼局的人说了,收留无家可归的妇人及孩儿。”只是此事不能明摆着发通告,也不知他们会不会去慈幼局寻求庇护。 “便是他们寻去了慈幼局,也不是长久的事情。”衣食住行哪样不是银子,而朝中能够拨给慈幼局的银子,每年就那么多。 宁王笑看着她,“怎么,你准备捐一些?” 宁安摇头,“我只是觉得,在慈幼局的男孩,可直接编入军营,一边打杂一边跟着训练,待到成人,也可直接上战场。至于女孩,不如找几个针黹女红好的,教她们针黹女红,手艺出色的编入宫中织造处,普通的平时也能做些绣活糊口。”也能减轻朝廷的负担。 “军营每年的支出,也是固定的。”老残兵士不能不管,新兵练成,不说三五年,也要一两年。 “老残兵士可以做后勤。”维护刀枪,做饭,还能够耕种。无需多,只需要他们所种之物,足够他们饱腹便可。老残兵士不可不管,却也不能够同能够上阵杀敌的将士待遇一样。“至于年幼的兵士,可以放在战事不紧张的军营训练,将这些军营年轻的兵士调到战事紧张的军营。”这叫什么来着,南水北调?北兵南调? 宁王看着她,“军营之事,你竟也知道。”他握着宁安的手,“你越来越让我惊艳了。” 宁安任由他捏着自己的手,“我听岳将军说的。” “岳将军?”宁王想了想,朝中好像并无一个岳姓将军。 宁安笑了,“你也是知道的,只不过,你不记得了。”岳将军为人所害,一冤屈难平,二心挂国家,并没有去投胎。他常常来孟婆亭,帮孟婆婆煮上一锅热汤,看着往来的魂魄,希望能看到他的军士,希望听他们说一句,你走之后,我们很好。 他很喜欢岳将军,他们很投缘,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那时候,她还不是他就是他,她跟在旁边听过几次,听的无聊,便再也没听过了。 后来,岳将军来的越来越少了,直到再也不来了。然后,月老洞住进了人,继而有了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哭司、春感司、秋悲司。 第63章 怎么死的 他是怎么会死? 我是怎么死的? 宁王从梦中醒来,穿上衣服,推开了房门,没让近侍跟着,直接去了宁安的小院。宁安睡得安稳,他在床边坐下,以手背摸了摸宁安的脸颊。 地下无情,再多的恨,再多的爱,久了,便也淡了。地下的宁安见到他,是在她帮着孟婆婆,送走一个西门姓的鬼魂之后。西门不愿意投胎,四处乱飞,孟婆婆说他是脏男人,不愿意抓他,她想要帮忙,却被孟婆婆一把拉住。婆婆说,这等男人,你莫碰上,贱男人,烂黄瓜,脏死了。 虽然她听不懂孟婆婆说的意思,但她还是听话的蹲在了一旁。没一会儿,他就突然出现了,一把制服西门。他把西门压在孟婆亭前,孟婆敲着大勺子,让她将孟婆汤灌入西门的口中。 那时的他,一身收腰暗纹黑衫,站在她面前,看着她笑。她看到他的头上,一片紫色祥云。她听孟婆婆说过,头顶紫云,富贵昌旺,长命百岁。 她问他,“你怎么死了?” 他愣住,渐渐收拢了笑容。她又问,“你是怎么死的?”来到地下的魂魄,都是死时的模样。她绕着他看了几圈,没有外伤,脸上也不黑,不像是中毒。她重复一遍,“你是怎么死的?”纯粹好好奇。 “我是怎么死的?”他低喃,然后面上闪过一丝痛苦。“我是怎么死的?我是怎么死的?”他不知道。闭眼,睁眼之后就到了这里。孟婆跟他说,他死了,可他却无法上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于是,他留了下来,于是,他看到了那个自己亲手杀掉的人。看着她哭,看着她笑,看着她发狂,然后渐渐平静。 一段时间后,他问她,“你可有想要知道的事?” 她摇头,“没有。” “你不想知道生前认识的人怎样了吗?”他的语气中有一丝焦急。 “不想。”回答的毫不犹豫,“我的亲人都死了。”孟婆婆说他们都已经入了轮回,他们都是好人,下辈子,定会顺遂昌旺。 “那,你的丈夫呢?”他看着她,“你不想知道他如何了吗?” “他会很好的。”她道,“皇上很偏爱他。” 是吗?原来就连她都看出来了,可是他却不知道。他突然觉得很难过,对她,对父皇。他先是忽略了她的本性,只是一味的将她囚于一个小小院子,生怕她给自己惹了什么麻烦。后又疑心父皇,让他们父子关系越来越恶劣。 宁安一大早醒来,迷迷糊糊就看到一个人影坐在床边,她吓了一跳,抱着被子爬起来,才发现是他。 “王爷,你何时来的?”她无奈。 天冷,宁王顺手拿过大氅,裹在她身上。“莫要冻着,我让人来点碳炉。” 宁安笑道,“现在点碳炉是不是有点奢侈了?”如今还不到十月。 “你体虚,受不得寒气。”他倒是无所谓,红萝炭,便是一年四季的烧,他也是供得起的。 “你在这儿坐了多久?”她伸手摸了摸他的手臂,一层寒气。 宁王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小安,我是怎么死的?” 宁安微愣,随即伸手覆上他的额头。“又做噩梦了?”她看着他,“梦都是反的,不用太在意。”如今,已经同上一世不一样了。 “可是我怕。”他握住宁安的手,“若是我死了,你该怎么办?” 宁安靠在他身上,感受他身上的凉意。“谁最想要你死,又是谁能够无知无觉的杀死你?” “想要我死的人很多,但是能够无知无觉杀死我的人很少。”他眼中蒙上一层阴翳,“我会找出这个人。” 夏侯文龙的案子判了,流放。 京中的纷纷流言,也因为一份通告以及被曝尸在菜市口的尸体,逐渐消散了。 事情了了,文君便要回扬州了。她的儿子与青儿倒是投缘,宁安曾笑道,“他们两倒是像亲兄弟一样。”仔细看来,竟然还有些相像。 文君跟着笑,“这或许便是缘分吧。”她的视线若有似无扫向老太君二儿媳,“就像嫂嫂一样,在家中之时久久无孕,这才刚入京没多久,便被诊断出有孕了。” 她这一胎,怀的时间也真是好。离开扬州的前夜,她癸水结束,与丈夫同了房,路上走了七八日,入京后的第三日便去了甘霖寺求子,归来后甘霖寺被查封,半月后,本该来癸水的她没有来,又过了几日,大夫来一号脉,有喜了。这孩子是谁的,如今倒是真不好算。 文君清楚,老太君想要拿回权力,便要有一个亲孙。而二媳妇腹中的这块肉,只能是她儿子的。这样也好,让她握了一个把柄,以待来日。 文君离开后,府中的妾室相继来请安。宁安没让她们走,反而是等人都来齐之后,才缓缓道,“老太君要离开了,你们可要去送送她?”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她话中是何意思。老太君是王爷的客人,如今离去了,自然是要送的。 宁安继续道,“这二十多日,我与王爷,居于宫中的时日更多,我晓得,你们无聊的很,便常常去找老太君聊天逗乐。”对老太君着实的热情,反而忽视了王爷的堂姐。 众人神色难辨,她们不是宁安,有着无数的嫁妆,有着宁王妃的身份,如今还有着宁王的宠爱。为了自己也好,为了家人也罢,她们总归是要给自己找个靠山的。而杨老太君,是她们能够接触到的,最有权力与地位的人。 “你们去送送吧。”宁安轻飘飘道,“我知道,这些日子,你们与老太君相处的很不错。”她看着她们,众人依旧不言。她便是要告诉她们,无论她在不在府中,府中的一切,她都知道。 第64章 莫须有的小产 日子就这么平淡的过着,宁安曾看到青蔓将雨姝推入池塘,她原以为雨姝会找机会将这件事告诉王爷,却不想她暗暗忍下了这件事,只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转眼便到了十二月,这一日,宁安一醒来,便见阿朱和阿紫立在床前,脸上挂着喜色道,“王妃,下雪了。” 宁安没见过雪,幼时怕冷,每到冬日娘便不让她出门,只让她在房中透过窗户,看雪。后来娘去世,她与青儿,缺衣少食的,每每下雪,便冻的手脚都是冻疮,生怕自己熬不过冬日,哪里有心情赏雪。再后来,死了,下面无冷热,无四季,更看不到雪了。 “快更衣。” 瑞雪飘摇,朔风凛凛,纷纷扬扬。矮松越发的青黑,树尖上顶着一髻儿白花。走到院外,一片洁白,晶光闪耀,眼花目眩。 “青儿,青儿,下雪了。”宁安披着红色缎料凤传牡丹斗篷,兴奋的跑到了宁青的院子里。 阿朱阿紫在后面跟着,“王妃,青少爷一个时辰前便起了,跟着何师傅练拳脚功夫还未回来。”何师傅是前些日子宁王新找来的老师,专门教拳脚功夫的。何师傅是前朝的武状元,打过仗,带过兵,后改朝换代,他便借口身体不行辞官安养去了。 “王妃,天冷,别冻着。”阿朱与阿紫对视一眼,眼中均感无奈。“雪一时半会儿不会停,不如先回去用了早膳。” “我不饿。”宁安提着裙摆便向外走。她穿的厚,里面是一层薄棉花的内裤,外套一件冬日的大折裙,上身的棉袄,也是厚实的料子做成的,其外还又加了一件筒裙,又穿了坎肩,便是不披斗篷,风也吹不透。 池塘之上,枯枝树梢之上,已经落了厚厚的一层雪,压枝低。宁安一会儿抓起一把雪捏成团,一会儿踮起脚尖,便要折梅花。 “王妃,您小心些,莫要摔了。” 话音刚落,宁安便脚下一滑,坐到了地下。 “王妃。”阿朱阿紫忙过来扶她,宁安刚要说没事,一抬头,便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青蔓。她心中咯噔一下,糟了,她忘了她对外一直都说自己有孕了。如今算算,有孕也有四个月了。 近身伺候她的人阿朱阿紫是知道她没有身孕的,自从出了一个芍药后,她的陪嫁侍女便被她派到外殿伺候了。近身伺候她的人,变成了几个嬷嬷与阿朱阿紫。 阿朱一个眼色,阿紫忙喊,“王妃,奴婢马上就去找大夫。” 宁安除了屁股摔得有些疼,并没有其他不适。她在想,现在应该在阿朱的搀扶下站起来,还是坐在雪中装腹痛。 青蔓快步上前,冷漠已经换成了焦急以及唏嘘。“王妃,怎么样,自己能走吗?” 宁安面上做痛苦状,点点头。雪地又潮又冷,屁股下的雪被体温融化,冷水一点点渗透衣服。 青蔓对她的侍女道,“快去看看王爷回来了吗,告诉王爷,王妃在雪中摔倒了。” 清晨第一缕霞光出现时,皇宫一侧的大门便会缓缓敞开,钟声也会随着响起。三品以上的文武职官,便会整理衣冠,鱼贯而入,纷纷攘攘,窸窸窣窣。他们会按官职在嘉德门前排好队伍,向着太极殿缓缓而行。冠冕如群山,揖动似流云,朱紫在前青袍在后,鱼袋闪耀黼黻辉映。无丝毫交谈之声,人人表情凝重。 退朝之时,便没有这么严肃了,三三两两走在一起,不时低声细语。“你王妃有孕一事,你可想好要如何解释了。”当时不过是随口说出的假孕,之后又忙着甘霖寺之事,忙着清肃薛公的门徒,此事便拖了下去。算算时间,如今也有四五个月了,若是再不找个由头弄没,待到十月之后,难不成真从哪儿抱个孩子来。 “过几日找个由头,让小安撞上青蔓,落胎了便是。”府中的姨娘,他最为防备的便是汪青蔓。出身再卑微,也有一个礼部侍郎的舅舅,一个太子妃堂姐。加之她被宁安如此责打后,修养好后,竟然能装作若无其事,谁知道她心底是如何想的。以他对汪青蔓的了解,她并非这等能够忍气吞声的人。总归也猜不透,不如先下手为强。 礼部侍郎从后追来,“宁王,秦大人。” 宁王与秦长松停下脚步,客气而又疏离。“汪大人可还有事?” 汪侍郎呵呵一笑,“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前些日子,我的夫人从水月庵中求来了一枚观音像,听闻王妃有孕,便想要送给王妃,又怕王妃不收,这不,才让我见到王爷,先问上一声。” 宁王正要开口,一个小太监便匆匆跑了过来,扑通一下跪在了宁王面前。“王爷,府中差人来传话。王妃贪玩,雪中摔了一跤,小产了。” 宁王与秦长松对视一眼,小产?宁安根本没有身孕,又如何小产。他们又打着什么心思,有着什么算计。 宁王一瞬间换了一副震惊而又悲伤的表情,也不拜别汪侍郎了,匆匆跑走。汪侍郎愣了一下,便在他身后喊道,“王爷,微臣府中有一个厉害的女医,我立刻让她去宁王府,也许还有救。” 一炷香不到,宁王妃因贪玩雪,自己滑倒小产的消息,便传遍了宫廷朝堂。 宁安觉得,她以后恐怕再也不想看雪景了。她就这么被迫在雪地里坐了半个时辰,坐到下半身被冻的没有知觉,浑身发抖,等到宁王回来,才由他抱着回了房中。 她不知道青蔓打的什么主意,每每阿朱要扶着她回去,青蔓便喊着,快去叫大夫,不能随便动王妃。等大夫来后,宁王也回来了。其间乔稽想要帮她解围,叫来了轿辇,可青蔓却拦着不让他们动,还说男女授受不亲,他们这些下人,如何能碰王妃。 嬷嬷给宁安换下了已经冻起来的棉衣,张嬷嬷唏嘘不已,“腰都冻紫了。” 宁安将嬷嬷给她捂手的汤婆婆塞进了被子里,“那是胎记。”她的后腰,有一大片紫青的胎记,云朵形状。宁王第一次看到时,也以为是她撞到了哪里弄出的淤青。 宁安看着宁王,“王爷,现在该怎么办,我是不是该哭几声?”假孕是定不能承认了,承认了,便是欺君,即便是皇上心知肚明,她没有有孕。可若不承认,便要认下是自己贪玩,才会小产。一个不顾腹中小殿下的王妃,是错上有错,定是要受罚的。 还未等两人商量出办法,汪侍郎便带着女医来了。宁王看了一眼宁安,宁安往里挪了挪,宁王坐在床前,抱着她。宁安以长发半遮脸,伏在宁王胸膛,一副自责伤心不已的模样。 总归,假孕不能认,贪玩滑倒小产也不能认。 宁安一边嘤嘤小声干哭,一边偷偷打量这位女医。身形纤瘦,容貌上佳。手伸后,女医冰冷的手指搭上脉。 “如何?” 女医抬头,宁王看着他,面上焦急,眼眸中却含了一抹威胁。王妃也看着她,还在低低抽泣,眼中却没有一丝伤心难过。 “王爷节哀,王妃已经小产了。”她垂下眼眸,“孩儿已死,需要用红花牛膝汤,打下死产的胎儿。” “喝了红花牛膝汤,日后我是不是就再也不能生了。” 女医抬头,却撞入了王妃含了笑的脸上。“你是女医,怎会诊不出我是小产还是未曾有孕?”她不曾有孕,她却让她喝红花牛膝汤,安的什么心。 天冷之后,她每日便起的晚了。今天难得起了一个大早,更是早膳都没用,就出去了。青蔓怎么会那么刚好,在这么早的时间,出现在通向她院子的必经之路? 只怕是她早就不知道从哪儿得来了她无孕的消息,趁着今日大雪,专门来找她,准备找机会,让她摔倒,揭破她假孕之事。 宁安笑了,也看着女医。“你说,是假孕欺君的罪名轻,还是王妃贪玩摔掉了孩子的罪名轻呢?”她枕在宁王的胸口,仰头看着他,“王爷,两个人获罪,总比一个人要强。”这几个月,宁王的风头太盛了些,想必是有人等不及了。只是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太子?明王?启王?还是荣王? 第65章 滴血验亲 王爷连同王妃假孕欺君,是皇室的耻辱,轻了说是大错,重了说便是有罪了。换了一身素衣,宁王直接带着宁安入宫请罪去了。皇上装模作样的发了一通火,便给了他惩罚,让他去督察、监管长溪、云孟、赤水、莲城、香山五县。这五个县城,在罗霄山中段、西麓的山区。这一区域,最近这段时间遇天灾,又逢有人叛乱,至少涉及邵、永、桂、阳、衡、郴、潭、汀等十三个州军。 这哪里是让宁王赎罪去,分明就是明里贬,实则给了宁王一个实行他督察权力的机会,这是要让他立功。 宁王牵着宁安走出太极殿,“等雍王婚仪后,我们便走。” “我们?”宁安不解。 宁王笑,“对,我们,顺便带你去趟江南。”说起来,宁安似乎还没出过京中。“你放心,便是进了五县,我也会保护好你的。”若妻子都护不住,这点能力都没有,他还做什么宁王。 江南?“江南好玩吗?”她在书中看过,江南是个好地方,温度高、降水丰,非常适合水稻的生长,也很适合鱼类生长。 宁王看着宁安,宁安眼中带了一丝期待,“我还没出过京。”去过最远的地方,大概就是京郊的寺庙、庵堂了。前朝信佛道,京中寺庙、庵堂、道观不少。便是幼时跟随娘亲去寺庙、庵堂,也是坐在马车中,只是偶尔,透过车窗,看看街道。 皇上站在门前,看着两人离开,轻叹一声,“宫中、京中,处处都是埋伏,让他出去一段时间也好。”如今薛家落败,其他三大家族虎视眈眈,加之甘霖寺之事,若是将他留在京中,反倒是不安全。 皇上转向秦长松,“派一队暗卫,悄悄跟着他。”他与秦长松并肩走回内殿,“秦相的冤屈,还需再等一等。”薛公虽落败了,还有三大家族,现在还不是帮秦相鸣冤的好时机。 秦长松低头没有接话,许久之后才问,“皇上,太子您准备怎么办?”皇上要求太子去边塞监军,可太子贪图安逸惯了,他怎么愿意去危险的塞外。借着皇后生病,便留了下来。 “不去正好,朕本就不要他去。”让他去塞外,不过是一个借口,一个让皇后一心为太子操心,而顾不上去甘霖寺通风报信的借口。“你以为,我为何要调宁朗归京。”与西夏的战事,他早就做了决定,要让宁朗领军攻打。从来,他缺的不过是只是一个不被人疑心的借口。恰逢宁王与王妃感情甚笃,宁朗又重伤,这才将他叫回。 皇上轻叹一声,“他与他娘一样,不贪求权势富贵,可朕总不能不为他筹谋。”他说不要便能不要吗?只怕他不要,旁人也生怕他要。他的性命,并非他求不求富贵权势。想要保住他的性命,便要将集权的几大家族打散,便要将这朝中的权力分散出去。 十二月初八,雍王与宝琴大婚,京中朝臣几乎都去了。宁安在婚仪现场见到了萧姨娘以及她的新任丈夫正三品按察使,郑裕光。郑裕光也有六十岁了,一头白发,满脸皱褶。 萧姨娘是带着文龙与宝琴嫁入郑家的,继女大婚,又是嫁给皇子,他自然会出现。以嫡妻的身份,送嫡女身份的女儿出嫁,萧姨娘既开心又得意。她再一次在心中感慨,和离改嫁是正确的选择。 荣王妃看到了宁安,热情的打招呼。“宁王妃可是专门来送妹妹出嫁?” 宁安握着茶杯,小口饮着花露。“萧姨娘已是郑夫人,她的女儿,自然便不是我的妹妹了。”谁又知道萧姨娘的子女是否是她爹亲生呢?旁的不说,若是有心污蔑一个女子偷情与旁人私通,哪里需要什么证据,只需要一句话,便可落实了她的罪名,让她被世人所唾弃。这不是萧姨娘最擅长做的事情吗。 荣王妃深深看了她一眼,“听闻萧姨娘的儿女出生之时,均滴过血,验过亲。” “滴血验亲有两种,一为滴骨,二为滴血。” 滴血的事例最早见于三国,那时候采用的多是滴骨法,即滴血入骨。到了宋代,着名法医学家宋慈将这种滴骨验亲法收入《洗冤集录》中,才更加流传广泛。 《洗冤集录》中记载,活人之间的亲权鉴定,常常遵循以下原则: 亲子兄弟,或自幼分离,欲相识认,难辨真伪,令各刺出血,滴一器之内,真则共凝为一,否则不凝也, “记载归记载,实际之中,非血缘关系血相融,非血缘关系血入骨的例子也不少。”若是真的准确,父皇又为何不给他疑心的几个皇子滴血验亲呢? 宁安看着荣王妃,“王妃的亲妹乃是女医,怎会不知呢?”汪侍郎派来的女医,她只看一眼便觉得眼熟,今日遇到荣王妃,倒是将两人的面孔重合了。 荣王妃缓缓收拢了笑容,宁安继续道,“荣王妃家中也不算差,为何要让亲妹为女医呢?”虽然占了一个医字,却与男子为医不同,少不得受人谈论,羞辱。女人的医术再厉害,在世人眼中,也是不为接受的。 荣王妃微微苦笑,“兴之所然。”她的妹妹,自幼便想要做一个医者,他们反对也反对过,她却直接离家不知去处,等再次知道她的消息,已经是多年之后,她嫁了人,生了子,成了王妃,而她的妹妹,成了汪侍郎府上的一名女医。 四下无人,荣王妃突然对宁安跪下。宁安不解,慌忙将荣王妃扶起。“你这是做什么?” 荣王妃不起,“请宁王妃救我与两子一命。” 第66章 荣王妃的求助 荣王迂腐,满是孝心,无底线迂腐的孝心。 荣王妃拉着宁安的手走到假山梅树后,宁安给了阿朱一个眼色,阿朱站在不远处为她们守着,阿紫则是快步离开,去找宁王。谁知道荣王妃打着的是什么主意呢。若是王妃伤着了,王爷定会问责。 “姐姐,你这是做什么。”宁安背靠着门口,面上不解,心中防备。 荣王妃在逼仄的假山后转了两圈,然后突然转过身,握住宁安放在下腹的手。“妹妹,你说,若是有一日你发现了宁王私练精兵,你会如何?”京外废宅,地下十尺,精兵数百。 “宁王独得父皇宠爱,为何要私练精兵?”她并没有回答她,而是反问,“甘霖寺一事,姐姐虽然久居王府,想必也是听得一些流言蜚语。” “流言蜚语如何能信?” 宁安笑,“流言蜚语不可信,却可以在人心中埋下一根刺。”这根刺,每每被触碰、提起,就会让他心疼,开始只是微微刺痛,后来便会一点点深深刺入心中,再难拔出。 她看着荣王妃,“荣王迂腐,愚孝,段段不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亦或者说,荣王还没有这个胆子。荣王不会有精兵。她向前一步,靠近荣王妃,在她耳边轻声道,“可是太子?” 荣王妃看着她,“也可能是明王。”一个迂腐、愚孝之人,一个将自己的母亲,兄长,姐妹视为天的人,只需要说一句,为太子练兵,以防万一,便能够让他接下这些精兵,并偷偷的藏在自己的产业之内。 荣王妃眼中是藏不住的疲惫,“我已经不想要他向着我了,可他不能不管他的两个儿子。”私练精兵,便是有谋逆之心。皇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算了,可若追究起来,便是王爷,也要满门抄斩流放。可事关自身性命,他如何能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 宁安沉默了一会儿,“你想我如何帮你?”私练精兵,抓到了是有异心,抓不到便是诬告。 荣王妃面上闪过一丝焦急,“我也不知。”她只是很怕,“若是事破,我的两个儿子该如何是好?”若是荣王为皇上亲生,皇上总不至于要了孙儿的命。可如今皇上丝毫不顾自己的脸面,封了甘霖寺,凌迟了主持,囚禁了皇后,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这些日子,朝中的风向也完全变了。”原本满朝几乎都是支持太子的人,可如今,除了小部分举着太子的大旗,其余都逐渐转向了宁王。 宁安看着她,心中突然有了一个猜测。她看着荣王妃,紧紧握着她的手腕,“你可是知道什么?” 荣王妃轻轻挣脱了一下,挣脱不开,便苦笑道,“若你说的是皇后与甘霖寺主持曾经私奔之事,我是知道的。” 荣王向她提亲之前,她便同娘亲说了,娘亲直言道,“荣王非良配。”当时,她以为所谓的良配是指自己的出身配不上荣王,后来圣旨下了,她即将嫁入荣王府,娘才告诉她。非良配并非她配不上荣王,而是皇后私德有亏。 “娘跟我说,皇后入宫前曾有一位恋人,两人相约私奔,后被薛公找回。”私奔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除了他们自己,谁人又知道呢。“都是京中富贵人家的小姐,多少知道一些彼此的事情。”这些,并不是薛公用了权势,便能瞒下的。明面上无人敢说,可私底下,他如何能管的住。 入宫的女子说是要处子之身,可若真的有人想要作假,也并非无法鱼目混珠。鸽子血、鸡冠血,哪儿样不能伪装成落红。更何况当年的薛公,一人之下万人之下,手眼通天。 “我娘同我说,若是日后薛公去了,无人护着皇后了,此事被人翻出,你觉得皇后与皇后的子女会如何?”只可惜啊,当时的她,并不以为意。 “皇后偏向太子。”如同皇上偏向宁王一般。“他是从出生起,便被皇后当作继位者培养的。”其他的子女,都是太子登基的垫脚石。“功课不好,是荣王的错,荣王顽劣,影响到了太子;做错了决断,也是荣王的错,并非太子不知轻重,而是不忍心驳了亲兄弟的提议……荣王的出生,似乎只是为了给太子踮脚。”这些,她都可以忍,她都可以无所谓,可是如今,她的孩子们也要被教导着处处礼让太子的儿子,京中的好师傅,也全部都被太子府请走,一个都不肯让给他们,这让她无法再忍。“我试过劝荣王,可是他闭目塞听便算了,反而指着我不可理喻、独行其是。”他无条件的敬孝着皇后,无条件的信任着他的兄弟。对他们母子三人,不管不顾。“如今皇上对皇后以及皇后的孩子们已经疑了心,若是日后……”她不敢想。 宁安没有应声,她不过是一个女子,她可怜她,却无能为力。两人离开的时间过长了,荣王妃说完后,轻轻拭了拭泪,两人便重新回到了宴席的园子。 宁王迎上前,“荣王妃同你说了什么?” 宁安贴近宁王的耳边,低声道,“回去跟你说。” 萧姨娘今日可算是长脸了,雍王宽容大义,允许他们娘家人直赴婚宴,并亲呼了她一声岳母。这是她多年来,最开心,也是最长脸的一日。 宁安知道今日可能会遇到萧姨娘,却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之下。她似乎忘了,她除了是雍王新娶的王妃之母外,还是夏侯一门的姨娘,她们也似乎忘了,她不过是郑裕和的续弦,而非原配。她今日以郑夫人自居,可曾想过郑大人原配夫人的子女,心中是何想法? 宁安淡淡的扫了一眼郑大人的长子以及嫁入承恩公府的长女,挂着浅笑对萧姨娘微微颔首。 “萧姨娘,好久不见了。”出口才觉说错话,又忙道,“瞧我这张嘴,郑夫人,好久不见了。”她是见过死去的郑夫人的。每年的花灯牡丹节,娘亲总会带着她参加,一同参加的还有京中各个世家的夫人小姐。娘亲与先皇后相识,便是因为一场牡丹会。记忆中的郑夫人温柔贤淑,如沐清风。做的牡丹酥饼,又香又甜,入口绵软不黏腻。 “宁王妃。”萧姨娘收拢了面上笑意,微微屈膝行礼。 宁安微微颔首,转身离开。宁王站在一旁与秦长松说话,宁王问他,“事办好了?” 秦长松笑道,“好了。” “可曾有察觉?” “无。” “那便好。” 宁安站在不远处看着宁王,总觉得他的笑中满是算计,还有一股与生俱来的冷漠。她想了想,其实,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如果不是不知道自己如何死去,无法投胎,又怎么会在地下等了千年呢? 她的花田,数不清的彼岸花,生于邺城中,长于骨河旁。每一朵花下,都是一个不甘不忿的灵魂。他们不愿投胎,含屈带冤,扰乱地下戒条,最终被镇压在花下,永世不得超生。或许,某一天,她也会成为彼岸花下的一个无法超生的灵魂,也或许,她会魂飞魄散。 孟婆跟她说,你要让他想起你,信任你。若不然,魂飞魄散。 她知道,宁王从未信任过她,他从来不信任何人。 可是自己,却是信他的。嘴上所谓的不信,不过是口是心非。 千年的陪伴,烙在心底的依赖,如何能够忘记。 忘不掉的。 花田之中,有一杜姓女鬼总是偷偷出来,她喜欢唱曲,唱的总是同一句:自诩觅得如意郎,有眼无珠杜十娘;薄幸公子知多少?绝路佳人悔从良。她总是喋喋不休的说着自己的故事,寄身花满楼 今夕为何夕。痛斥李甲惑于浮议,中道见弃。 她告诉她,“世间真心二字,不仅难求,更是奢望,与其追求摸不清看不见的真心,不如市侩一些,铜臭一些,只求被人批判,是为粪土的金银。” 宁安捏起一块香干送入口中,什么真心,什么实意,她其实无所谓,或许这将是她的最后一世了,她所求的,不过是自己的欢愉。如今的她,喜欢宁王,宁王待她又不错,这便够了。如今她的重生,改变了事情的发展,她对宁王有信心,他一定能拔出所有藏在暗处,想要危害他,危害夏侯一族的人,如此,便够了。 宁王察觉到她的注视,回头看着她,咧嘴一笑。 秦长松戏谑问,“怎么,真的喜欢上了吗?” 宁王挑眉,“你觉得我对小安是虚情假意?” “难道不是吗?”他反问,“你这人,不可信。”心思太深,算计太多,手段太损。 “日久见人心。” 第67章 收继子 雍王婚仪,前朝太子靖王也来了,他昨日刚入的京。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他的养女河钰郡主以及她的驸马。 宁安知晓这次太子回来是为了从一众亲眷中挑个孩子为养子,好日后承继了他靖王的爵位。她只是有些不解,为何早些年不挑子养育,反而收了一个养女,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倒是想着要找养子了。 “今日亲眷中的幼子也均会来,你也去看看。”宁王贴着宁安的耳边小声道,“若是有喜欢的,咱们便先要来,要挑选年幼的,记事不清,日后也好教养。”大了,养不熟。 宁安好笑的看着他,“你对自己便这么没有信心?” “命里有时终会有。”他总要为日后考虑,若是能有子嗣很好,可若是没有,与其多年后收继子,不如现在收了,多年养育,也好识人,便是有了不妥,也能及时更换。 大殿之中,一众孩童站在内等候。他们大的十一二岁,小的一两岁,还被乳娘抱在襁褓中。 宁安与靖王以及靖王打了一个照面,行礼问安后,便跟着走入了殿中。一个一个的看过去,他们一个个低着头,也看不出性格如何。有机灵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也有殷殷勤勤,面带讨好的。 “这些都是庶出之子。”嫡子是要承继王府的,如何能够舍得送来给人选去做养子。 宁王与宁安并肩一个个孩童看过,一圈看过后,他们坐下,靖王妃看向宁王笑道,“宁王与王妃也要收继子?你们尚且年轻,子嗣方面并不着急。” 宁王诚实道,“子嗣顺其自然便好,不过,总要防患未然。”小安有血液病症,生育是极其凶险之事,朝中的人是知道的。这则消息不知是何人传出的,等他发现,朝中大臣,朱门皇亲,几乎都知道了。靖王妃如今刚归京,一时不知,不过要不了一日,自然会有人将京中种种传入她的耳中,瞒不住,也没必要隐瞒。他身为丈夫都能接受,旁人又有何接受不了的。 靖王妃的侍女向前一步,附在王妃耳边轻言,靖王妃眼中闪过一丝惊诧,随即掩去。她拿起茶盏轻抿了一口,然后看向宁安。“宁王妃可有看上的?” 宁安摇头,“机灵的太机灵,谄媚的太谄媚,余下的太年幼,倒也看不出什么。” 倒是站在后面的几个人,让她颇为好奇。一个不过三十的女子,一身白净素衣,略显单薄,一手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孩,一手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弱柳扶风,双眸含水,楚楚可怜。 “你是何人?”她扬声问。 女人在嬷嬷的带领下,由后向前。“回宁王妃,奴婢是承恩公府上的姨娘。” 承恩公府是皇后胞弟的府邸,皇后为皇后之后,皇上便给皇后的胞弟封了一个承恩公,赐大宅、奴仆。甘霖寺事发后,秦长松查到承恩公也牵涉其中,便直接将他抓了去,后经审讯,处绞刑,留了他一个全尸。 承恩公放荡,无所事事,不知所谓,四处惹祸,若非有皇后为他撑腰兜底,他早该被下了大狱才是。如今承恩公府上掌权的是嫡夫人。嫡夫人有两女一子,两女尚未出嫁,一子年幼。 宁王一听承恩公三字,便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这个孩子虽然年幼,但是生母尚在,若要挑选养子,他更偏向于无生母的孩子。“承恩公血脉不行。”谁知道他的孩子,是否沾染了他的放荡。 女人闻言,面上一白,垂然欲泣,缓缓抬头,看向宁王,一双水眸,满是不解以及委屈,眼泪要落不落。 宁安不满,“雍王大婚,你一身素衣便算了,还如丧考妣,满脸冤屈,当真是晦气。”承恩公三月前便被处死了,她若要哭,三月前便已哭完,今日雍王大婚,又逢靖王收继子,她一身素白,面上哀戚,知道的是婚仪,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丧仪。 女人忙跪下,“王妃恕罪,奴婢只是……只是……只是心中……不舍……” 宁王不悦,“承恩公一贯不知所谓,好色放荡,可也不该扶一个语塞之人为姨娘。”他不耐道,“罢了,下去吧。” 宁安握着宁王的手,调侃道,“罢了,王爷,还是我们自己生吧。” 宁王回握她,“王妃要生,咱们就生。” 靖王妃看向靖王,“再看看吧。” 嬷嬷将他们请下去,离开大殿后,嬷嬷不满的看了一眼女人,“承恩公已经去了,你还哭给谁看。”她是承恩公府嫡夫人的陪嫁嬷嬷,她厌恶女人多年了,总是挂着一张丧气脸,说不得,说上一两句,便要哭不哭的做着可怜样。“让你不要来,你非要来,这下可好,其他公、爵府上庶子的前途,也被你给弄没了。” 女人不敢吱声,没了承恩公,撑腰的人没了,一个女儿,一个尚在襁褓的儿子,如何能成为她的倚仗,除了做小伏低,暗自哀泣,她什么都做不了。 宴席开始,宁王拉着宁安起身便要离开。他与靖王只是见过一次,并不相熟,同处于一室,倒是显得尴尬。起身之时,腰间玉玦松开,龙纹平安扣掉落在地,碎成了三块。 阿朱忙捡起碎掉的平安扣,“岁岁平安,岁岁平安。” “碎了便碎了吧。”宁王无所谓。 宁安道,“平安环扣碎了不吉利。” 宁王看着宁安一笑,傲然霸气,“我不信这些。”他不信神也不信佛,只信自己。 “我也有一枚平安扣。”胸前环扣上,一枚翡翠怀古挂在胸前。翠绿透光,圆滑变通,外圈为圆,辽阔天地混沌;内圈亦为圆,平宁安远。 宁安解下环扣,系在了宁王的腰带上。“先借给你用一用,你要记得还给我。”雍王婚仪,明面上是婚仪,实则为修罗场。朝中重臣,皇亲国戚,嫡妻胞弟,一应俱在。面上笑的欢愉,以雍王之喜为喜,心中作何想,作何算,谁又知道。 “不过区区环扣,你若喜欢,我库房中多的是。”哪有送了人还要讨要回去的。 “这不是我的,是大哥的。”她也曾有一枚,白玉无瑕,通透似水,可是不知怎么弄丢了。“那几日,娘亲逝世,府中忙成一团,等我想起来,也寻不到了。大哥知道后,便将他的给我了。”贴身润肤,护身辟邪,吉祥保平安。 “宁朗的?”宁王轻笑,“他粗人一个,倒不像是会用这种配饰的人。”他以手指摩挲腰间玉环,“倒是一块难得的好玉。” 第68章 与萧姨娘对话 我的儿子流放了,这笔账,我日后跟你算。 宁安看着箫姨娘,微微一笑,“你的儿子,也是我的弟弟。没有教养好弟弟,也是我的责任。”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肉片给萧姨娘,“流放也好,让他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是任何事,任何时候,都有人护着他的。”芹菜炒牛肉,芹菜脆嫩,牛肉细滑,她很喜欢,她想,箫姨娘也定会喜欢的。毕竟,她都这么老了,还一身翠粉,满脸滑粉,想必是喜欢脆嫩的东西。“你看我的四个兄长,各个骁勇,从不惹事,不像文龙,蜜罐子里长大,莫说法律了,便是基本的道德都没有。” 萧姨娘看着她,“你如今有宁王护着,还能嚣张一下,若是没有呢?”男人对于女人的宠爱,从来都只有那么几年,待到花残粉退,待到人老珠黄,还会得到宠爱吗?没有容貌,便只剩子女与家世了。她难有身孕是其一,其二夏侯一门越是骁勇,便越是惹得皇上忌惮,她的家世。 “嚣张?”宁安咯咯笑,“箫姨娘为何会觉得我是嚣张?”她所做的,不过是一个嫡女该有的样子。她的父兄都是大将军,保家卫国,骁勇善战,她为与他们一脉相承之人,若是胆怯懦弱,只会惹得旁人嘲笑;她是嫡长女,又是王妃,她该有她的气度,不能怕,不能惧,不能将情绪显于脸上。她一直都在努力,努力做一个夏侯一门嫡长女,宁王妃该有的模样。为何到了她这里,变成了她嚣张呢?“还是说,箫姨娘便是觉得我,只能是卑微如尘埃,只能是怯弱如鼠蚁?”可她似乎忘了,她再卑微,再怯弱,她也是嫡女。“姨娘您可真是有本事,竟然能让亲王娶了庶出女子为正妃,这在咱们这一朝,可是先例。”她清楚知道萧姨娘的痛处,也知道宝琴的痛处。非嫡,便是她们人生中的污点,心中的痛点。 箫姨娘勾唇轻哼,“你可知宁王府中的姨娘虽不多,在外却有着无数红颜知己?”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宁王府中的姨娘们,多是皇后一党塞进来的,他怎会喜欢。府中的姨娘不喜欢,自然是要去外面找些自己喜欢的人的。她该嫉妒吗?她身为宁王妃,不能有嫉妒之心。 见她面色如常,倒是让箫姨娘有一些诧异。“你竟如此不在意。” 宁安微微偏头,“我在意,有用吗?”当年爹迎娶萧姨娘入门,娘在意,可又如何呢?还不是因着她萧氏嫡女的名头,风光迎进门。那一日娘笑的很娴静,她接过萧姨娘的茶,给了她一个大红包。她笑,并非她心中作何想,而是她必须笑着。皇上口口声声说与先皇后年少情谊,鹣鲽情深,可还不是一个女子一个女子的迎入后宫,一个又一个孩子的生。娴淑之名,是先皇后想要的吗?而是她的身份让她要着。 “您在意吗?”在意不在意,都与她们无关。只因她们是女子,只因《女则》《女戒》无一不在教导她们,要顺服,要大度。可顺服是什么,大度又是什么,却不曾写清楚。“您在不在意都无所谓。”在意了,还不是要被家人嫁给旁人为妾,在意了,还不是没有家,一边和离,一边便匆匆的嫁给了旁人。 “箫姨娘,你一直认为爹偏心,偏向我,不喜你的子女,可你可曾知晓,爹压根就没有银子。”没有银子,所以无法给夏侯文龙请最好的老师教文学武,没有银子,所以无法给宝琴备下嫁妆。“除了一栋先帝赏赐的大宅,你以为夏侯一门还有什么?”她的嫁妆也好,教导兄长们的老师也好,都是她娘用嫁妆贴补的。若是没有她娘,夏侯一门还不知道要破败到什么样子。“我娘怕我日后无依无靠,怕我日后吃亏,给我备下了丰厚的嫁妆。她不是希望我在夫家能够挺起腰杆,而是让我无须为银钱发愁,让这些嫁妆能够成为我的倚仗,让我无须时时忍耐,处处退让。”只可惜她蠢钝,死过一次,活过千年,才明白娘的良苦用心。 箫姨娘生了宝琴,给了她美貌,给了她谋算,却偏偏没有给她准备最坚实的倚仗。这世间,什么感情都是假,唯有冷冰冰的金银是真。 箫姨娘面上闪过一丝难堪,她差点便要忘了,她的娘姓公羊,是公羊一族唯一的女儿。公羊一族,知四时,懂天意,明世间,修道法,被百姓称为活神仙。极少出世,凡出世,世间必有大事发生。上一次公羊一族出世,是先帝被杀,现帝夺权之时。 “水月庵中有许多年轻貌美的姑子,宁王每月都要承夜色,独自驾车前往。” “所以呢?”便是去了又如何,她能怎么办,能拉着宁王跟他说,你别去?还是不停的追问质问他?先不说她不会如此,惹得宁王烦躁厌恶,她也不会放下自己的骄傲,像一个妒妇。 婚仪很热闹,靖王妃似乎对宁安很有兴趣,一直找机会跟她说话。宁安则是一直避着她,她与靖王妃并不认识不说,她如此的热情,反倒是让她不知所措。 第69章 遗忘的事 宁王饮了不少的酒,回府之后,简单梳洗便睡下了。宁王身边伺候的人不少,宁安也没管他,径自回了自己的院子。 宁王在梦中,寻不到路,走不出去。他的眼前一片红,树影遮盖月光,满眼都是红雾。他在红雾中,看到了娘亲,看到了另一个妇人。他认识她,她是宁安的娘,夏侯夫人。 他娘对夏侯夫人道,“宁安是至阳八字,五行俱全,有福之人,今日我借她福气护佑幼子,许三个承诺,日后便是宁安要他的生死,也必定信守承诺。” 夏侯夫人道,“我只求宁王日后能好好待小安,若是不喜欢,待他大业完成之后,便将她送回我的家乡。我的父兄会接纳宁安,也会好好的照顾她。”她的笑,很温柔,也很疲惫。“小安的性子软,做不了皇后的,也比不过其他女子心计多。” 先皇后明白她的意思,今日的她们,都是为了儿女,她们的儿女相互扶持,相互照顾,待到日后,便分道扬镳。夏侯夫人看着先皇后,“我不愿我的小安,日后活成你我的样子。”百般不愿,满心苦涩,却要微笑以对。不愿意她便是自己独自一人时,也不敢压下唇角,哭一哭自己的委屈、愤怒、不甘、不愿。“我想让她肆意生长,喜她自己之喜,做她自己所喜之事,无须管顾任何人。我想让她一生自在,不被世俗银钱所困,一声畅快,开心便笑,难过便哭,无须忍让,不用强咽苦涩。” 红雾散去,又到红花田。纸扎人路过花田,被一朵朵花缠绕了脚。它们扬声大喊,“云起,管管你的花。”它们一边说,一边扯断红花,走过花田。“还是上一任花田主管的好,把这些花治的服服帖帖的,云起都不管它们。” “管什么,反正它们也离不开花田。”云起站在花田中,掐着腰,对纸扎人道,“你们觉得烦,下次就别从我的花田中过。” 一个纸扎人戳了戳另一个,“快别说了,她是呆的最久的花田主。”前几任,都被花田吞噬了,只有她,丝毫不受影响。这些花,这花下的一个个灵魂,似乎还挺喜欢她的。 “你知道为什么独独她能收服花田里的这些花吗?” 他回头,看到了一个高挑漂亮的女人。他知道她,她是孟婆的胞妹,她与孟婆,一个是大肚锅子精,一个是白玉长勺精。她们一个矮矮胖胖,黑乎乎又粗糙,一个细瘦嫩白。 “为何?”他问。 “因为她只限制了它们范围,却没有限制它们生长。”上一任,最喜欢折腾这满园红花,一会儿将它们做成花伞,一会儿又让它们变成环顶、房子、椅子……只有她,对它们的要求只有一个,莫出圈,莫伤神魂。 长勺精看着他,“你利用了她的福气,却不曾好好待她,若我说,你的死,是报应,你可信?”含有真龙之气的他,野心勃勃。看似不争不求,却想要复刻他父亲的登基之路。“你,死于你的野心。”父子相残,罔顾人伦,天道不容。他瞒得过旁人,瞒不过天道二字,天道,不允许有弑父杀兄之心,野心勃勃又极其残忍的人为帝王的。 “我……”他皱眉,他似乎忘了许多事。 “你将她困于你的府中,难道不是存了以她为人质,胁迫夏侯一门之心?夏侯一门谋逆,一门惨死,难道不是你蓄意将她的玉佩遗留,故意让敌军将领捡到,想要借此威胁夏侯一门帮你夺权吗?”若夏侯一门从了,他便承认玉佩为自己所遗失,若是他们不从,他便沉默以对,任由夏侯一门落上谋逆的罪名。 “不,不是……”他不愿承认,眼前红雾又换,他出现在了宫中,他娘亲逝世那一日。 那一日,父皇被朝臣缠住,并没能来见娘最后一面。他跪在床前,娘紧紧握着他的手。她气息微弱,用尽最后的力气对他说,“宁儿,你一定要好好对宁安,她是你的福星,只有好好对她,你才能平安顺遂一生。”她还说,“不要为帝。” 不要为帝!不要为帝! 她娘的最后一句话,吐出最后一口气,费力告诉他的便是这四个字,不要为帝! 又是一次从梦中惊醒,惊醒之后便再也睡不着了。 “王爷?”五仁走进殿内,将蜡烛点燃,燃上了火盆。 宁王坐在床上,以手撑着头。“去把阿朱叫来。” 阿朱很快便来了,外面下雪了,她的鞋上沾了一层白雪,进入室内后,很快便融化了,成了一滩水,洇湿了鞋面。 “今日在宴席之上,箫姨娘同王妃说了些什么?” 嘴上说着不在意,心中还是在意的。宁安坐在窗边赏雪,一边看雪,一边吃着放在炉子上烤着的玉米饼子。 她娘生前对她说,夫妻便是一夫一妻,多一个少一个,都不成夫妻。夫妻有长长久久的,但大多数都无法长久。若是你日后,与你的丈夫,做不成夫妻了,你也不要伤心难过,你还是你,你还是要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每日都要去散步身体才会好,不要讳疾忌医……她总是絮絮说着这些,说的她昏昏欲睡。 有一次她问娘,“家中多了一个萧姨娘,你和爹还是夫妻吗?” 娘只是摇头,“一夫一妻才为夫妻,多了一个,便不是夫妻了。” “那你为什么不走?” 娘只是摸着她的头笑,“娘走不了你。”她看着宁安,给她递了一块她喜欢的蟹黄酥饼,这个时节无蟹黄,是秋天时存下来的。“可你日后可以走,娘可以委屈自己,可是小安不用,娘的小安,永远不要为了任何人,委屈了自己。” 宁王下朝后归来,直接来了宁安的小院。天冷雪大,从门口走到这里,短短的路程,他的肩上便落了厚厚的一层雪。 拿下披风,他坐在炭炉旁烤了烤冻到没知觉的手。“在想什么?” 宁安咬了一口蟹黄酥饼,“在想我娘说过的话。” 宁王含笑,“哦,岳母说了什么?” “娘说,我们这样算不得夫妻。” 宁王微愣,随后笑问,“那岳母可说了什么样算夫妻?” 宁安只笑不说话,说了会惹得他不快吧,毕竟,哪个男子不是三妻四妾,哪个女子胆敢阻拦丈夫纳妾呢。 宁王见他不答,也不追问,又道,“若算不得夫妻,该如何?” 宁安想了想,“和离。” 宁王呵笑一声,“和离之后,再送你回舅舅外公家吗?”他看着宁安,“你别想了,我怎会放你走。” “为何?” “舍不得。” 宁安直视他的眼,“是舍不得,还是为利?” 宁王想了想道,“以前或许是为利,现在是真的想对你好。” 宁安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她要说什么?劝他放了自己,还是问他,他口中的好会维持多久? 乔稽匆匆而来,没有进门,只是站在门外。宁王微微皱眉,看向他,“匆匆忙忙的,怎么了?” “雍王府闹上了。”雍王新婚,皇上便免了他今日的早朝。刚才,雍王府传来消息,雍王一早起身,也不知怎么了,突然大发雷霆,将王妃打了一顿。 宁王笑了笑,“知道了,下去吧。” 宁安看着他,“你似乎并不意外。”她递了一块烤热的玉米饼给他,“发生了何事?” “雍王妃,并非完璧。” 宁安皱眉,“你做的?”她想起作日宴席之上,他与秦长松意味深长的笑。 宁王并没有否认,只是道,“萧氏一族与王氏、薛氏、五姓七望牵扯颇深,我不能让她坐稳了雍王妃的位置,更不能让她有了孩子。”牵制,从来都不是宫中朝中,皇亲贵族,高门重臣,妻妾家眷,哪一个不在其中。 他看着宁安,“我知道你不赞同,可对于我们而言,谁都可以清清白白,唯独她不可以。”要怪,便怪她自己投错了胎。 第70章 宝琴 雍王算不上脾气多好的人,一来是皇后有意引导,二来则是骤然离了宫,成了王,没有约束,越发的随心所欲,任意而为。雍王的随心所欲、任意而为,谁又知道是不是上面的几位哥哥有意为之呢? 宝琴第二日,便被赶出了府。她衣衫凌乱,被雍王派人架着,直接扔出了门。她哭喊着,拢着衣衫,可怜兮兮的跌坐在门口。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明明,明明昨天还什么都是好的。 宝琴的陪嫁侍女被雍王扣下了,直接投入了府中的牢房,严刑拷问。 宁安与宁王从宫中出来,她听到北街哭喊声不断,人群涌动,人人窃窃私语,便让马车绕了过去。 “王妃,此事咱们还是当不知道吧。”坐在车外的阿紫,微微回头,瞧了瞧车门。 宁安撩起车窗的厚帘,向外看,“阿紫,去把雍王妃带上来。” 宁王虽然不赞同,却也没有阻止。马车停下,阿紫与伍德跳下马车,驱散人群。阿紫扶起宝琴,“雍王妃,先上车吧,您是雍王妃,如此这样,颜面何在?”雍王大婚,京中城外谁人不知,昨日有多热闹,今日的雍王妃便有多落魄。 宁王道,“雍王此事做的着实不对,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他在大婚第二日,便将雍王妃扔出府外,还衣衫不整,又囚困了雍王妃的侍女于地牢中,严刑拷打,失了一个王爷的气度与身份。” 地牢?宁安看着他,“咱们府上也有地牢吗?” 宁王看着她,笑道,“有。”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被风吹的冰凉。“你若是有兴趣,回去带你去看看,里面还关着人呢?”他伸手撩下车帘,不让冷风进来。 “人?”宁安被吸引,“何人?” 宁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以为该是何人?” 车门上敲击声响起,两人默契的不再说话。宝琴被扶入马车内,车内的空间不算大,原是与宁王面对面对坐的宁安,移到了宁王的身边,由着阿紫将宝琴扶着坐好。 宁安见宝琴冻的浑身发抖,想要将怀中的汤婆子给她,却被宁王阻止了。“你不冷吗?” 伍德也是个机灵的人,若非如此,也不会在宁王身边这么久,颇得宁王信任。他从车外递进一个风衣。风衣带着寒气,阿紫接过后,便打开披风,包住了发抖的宝琴。 “王妃,您这几日不是一直不舒服吗,汤婆子您自己捂着,前面就是宁王府了。”也不差这一两刻。 宁安点点头,老实说,她也有点舍不得。她癸水来时,总是浑身发冷,小腹隐隐作痛,要汤婆子捂着,才会没那么痛。 一杯热水下肚,宝琴才缓过来一些。她捧着杯子,眼泪不断流下。宁安问她,“你这样,若是去找郑夫人,恐吓到她,先去我府上歇息一会儿吧,我会派人去请郑夫人的。” 宝琴不语,并非她难过委屈到了极致,而是在想,出了什么事,是否是她做错了什么,惹的雍王如此的愤怒,甚至不顾颜面身份,将她一个新嫁王妃,赶出王府。任由她在寒风中,被人嘲,被人笑,被人论。 她一点点的复盘着从进入雍王府后的每一刻。昨日,雍王迎亲,高马之上,满脸喜悦,无一丝不快;入府拜堂,雍王的喜悦言于表,那并非伪装;洞房之时,合卺酒难掩激动,新婚夜欢愉顺畅……临睡下前,他还拥着她,对她说,“明日倒是不用早起,可午时之前,还是该入宫给父皇母后请安。” 是什么时候不对的呢? 是他们晨起,雍王府中的嬷嬷、下人前来伺候他们起身之时。宝琴皱着眉,细细的回想着。他们起身擦洗穿衣,她的陪嫁侍女玲芝为她梳头,雍王府的嬷嬷掀开被子,她在铜镜中看到,想到新婚之夜的疯狂,面上发热,正要阻止,却见站在一旁的雍王陡然变了脸。 宁王看了一眼宝琴,揽住了宁安的腰,宁安偏头看了他一眼,乖乖的靠在他肩上。她看着宝琴的脸一瞬间变得惨白,惨白里泛着青。白是因为惊吓,青则是因为冷。 凌乱的床铺之上,白布皱成一团,却无一丝一点落红。 怎么会!怎么会?手中的茶杯掉落,宝琴一口气上不来,直接晕厥了过去。 箫姨娘接到消息之后,不敢声张,匆匆来了宁王府。新婚的女儿第二日便被赶了出来,能有多少可能?她所能想到的只有一种,一种会让宝琴丢了性命,会让整个萧家蒙羞,会连累郑裕光一家,任何一个女子都承担不起的原因。 箫姨娘到时,一个老嬷嬷刚为宝琴检查完身体。她接过阿紫递过来的布巾擦手,看着宁安与陪伴在她身边的梁嬷嬷,“雍王妃并非完璧。” 阿朱不解,问道,“雍王妃昨日大婚,昨夜洞房花烛夜,怎会还是完璧。” 老嬷嬷不理会阿朱,只是继续道,“非初破身。” 一行人走出内殿,移到旁边的花厅,宁安眼中闪过一丝好奇,这种事还能验的出来? 梁嬷嬷看着她呵呵一笑,压低了声音,“王妃与王爷第一次合房之时,可是又酸又痛,百般不舒服?第二次合房,也是如此。第三次、第四次……后面越来越和合顺利。” 宁安一瞬间涨红了脸,不敢看她,快步走进了花厅。梁嬷嬷与张嬷嬷对视一眼,面上含笑。王妃性子软,心思纯净,却也不是平白受委屈、欺负的人。先皇后在天有灵,见到王爷与王妃越来越好,也能安息了。 她们四个老嬷嬷,均是先皇后的陪嫁侍女,伺候照顾了先皇后一辈子,先皇后故去后,便跟着照顾宁王了。宫中、府中的人多是不可信的,她们要代替先皇后,时时刻刻看着宁王才行。 偏殿花厅之中,已经点好了碳炉,“王妃,小厨房刚送来的阿胶羹,还热着。”阿紫正要将阿胶羹放入包着棉的食盒,见她来了,便直接递给了她。“王爷说了,王妃太瘦了,要多用些才是。” “哪里瘦了?”宁安摸了摸自己的腰,她已经胖了好多了。 阿朱含着笑看着她,“王爷说了,还不够。”她催促,“王爷算着时辰,说是王妃起的早,这个时候该饿了。” 宁安点头,“确实有些饿了。” 一碗阿胶羹未用完,五仁便来通告,“王妃,靖王妃到了。” “让她进来吧。”她看着五仁,“王爷呢?”她不知道靖王妃来找她做什么,她们并不熟悉。 五仁笑道,“王妃忘了吗,今日夏侯将军归京,王爷与秦大人出城迎接了。” 宁安面上一喜,“大哥已经到了吗?” 五仁点头,“进京后,要先去宫中拜见皇上,估计下午才能回王府。” 第71章 平宁安远 箫姨娘坐在床边,握着宝琴的手,待到人都离开后,宝琴缓缓地睁开了眼。她一直都醒着,只是无法面对,这才装昏。看到娘,她抖了抖嘴唇,眼泪流下。“娘……” 箫姨娘现在无心情,也无精力安慰她,她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处理好这件事。她让宝琴坐起,认真严肃的看着她。“你老实告诉娘,你在与雍王成亲前,可与旁人有过夫妻之实?” 宝琴摇头,眼中一闪而过娘亲不信任她的痛苦,“没有,我一心要嫁皇亲贵族,钟鼎高门,怎会在成亲之前将自己交出去。”她一心为富贵为权力,又怎会在什么都得不到的情况下,将自己的清白送出。 有了宝琴的这句话,箫姨娘心中稍稍安定。“你确定你真的无落红?” 宝琴没敢贸然回答,而是仔细又回忆了一下。“垫布雪白,并无落红痕迹。”她想不明白,为何她会没有落红。 箫姨娘轻拍了她的手,示意她别急。“世间女子千千万,并非每一个都有落红的。”她也曾经听闻,有些女子虽是完璧清白之身,却也无落红,有些女子年长之后,就会没有落红了。 “娘,如今这样,不是我们说什么雍王就会信的。”早晨的这场闹剧,怕是已经传入了宫中。 箫姨娘沉着脸,“如今皇后被禁足,后宫之中的诸事,是几位贵妃协理,若是想从后宫入手,怕是难了。”贵妃之首的杨妃,虽无子无女,但地位却仅次于皇后,如今后宫便是她掌权,她一贯中立,不偏向任何人。“此事,便是皇后没有被禁足,也不能宣扬。”无落红一事,定是不能认的。 她看着宝琴,有些后悔,“我该想到这些的。”该提前准备着才是,她该给宝琴准备好鸡冠血、鸽子血,她该告诉她,若是新婚夜无落红,便偷偷将鸽子血滴落在白布之上。 “如今该如何?”难道她刚新婚,便要成为下堂妇吗? 箫姨娘咬牙,“这等私密之事,大多数人是不会明摆着说出的,王爷所代表的也并非是个人,而是皇室的脸面,此事,咱们不能等着雍王发难。”她站起身,拉扯着宝琴,“你一大早被赶出,面子早已没了,既然如此,便搏一搏。” “如何博?” 客房的桌子上放着纸笔,箫姨娘拿过纸,“你写上一封血书,然后去宫门口跪诉雍王的种种不是。”博一个雍王要脸面,还没有将此事告知皇上,博一个雍王要脸面,还在斟酌判断此事要如何应对。“总之,你不能被雍王府扫地出门,之后的事待你回府在做打算。” 宝琴一身单薄的素衣跪在皇宫外的时候,皇上刚为宁朗接风,设了酒宴。太监跑来汇报,皇上面不改色,“她想跪,便让她跪着就是。雍王府中的家事,让雍王自己去解决,一个女人都管不住,他还做什么雍王。” 京中发生的事,宁朗是知道的,宁王每隔半月会写一封信给他告知。他对宁王,始终是有意见的,只因为他清楚宁王并没有善待他的妹妹。 宁王见他对自己冷着脸,也不恼。其实某些时候,宁朗同他很像,一样的自私自利,一样的事事算计。小安嫁给他七年,他对小安七年都是不管不顾的,他一直是知道的。可是他却什么都没说,每每书信,只是一句,家妹性情纯善,望善待。他不说,不问,不追责,一是因为离的远,什么也做不了,二则是怕得罪了他,拿不到京中的情报,得不到他对军队的帮扶。 宁王喝着酒,又开始心疼他的王妃。自从夏侯夫人病故之后,他的王妃就没过过好日子,遇到的人也不是什么好人。他不是好人,宁朗这个兄长也不是好人。 “你那是什么眼神?”宁朗见宁王一直看着他,心中不悦。 宁王咧嘴一笑,“我在想小安。”他给宁朗倒了一杯酒,“越想,越不是滋味。”爹不成爹样,兄长不成兄长样,好不容易出嫁了,他这个丈夫,也不似丈夫。 “别装模作样。”若是真心,又怎会任由她被苛待七年呢? 宁王摇头,“非也。”一杯酒饮尽,身后伺候的太监又要给他倒,他伸手盖住了酒杯。“以前是喜欢,却没多喜欢。”他喜欢的,从来都是幼时的初见,而并非大婚当日那个瘦弱竹竿,胆怯怯懦的新娘。 他在心中轻叹,若非有这半年的夜夜惊梦,或许,他也不会注意到他的这个王妃。 “皇上,靖王与郡主驸马求见。” 皇上眉头微微皱起,今日他们私宴,靖王来了做什么,竟然还带着养女以及养女的丈夫。不过靖王怎么也算是他的兄长,他今日求见,不见不好。 “宣。” 靖王一家走入的时候,太监与宫女已经摆好了桌子以及杯酒碗筷。他们坐落,皇上道,“皇兄,这位便是夏侯将军。” 宁朗起身给靖王行礼敬酒,靖王回礼后落座,他看着宁朗笑问,“听闻夏侯将军年近四十还未娶亲,可便是如此,也不该盯着我靖王府已婚的郡主看。” 自河钰郡主入殿,宁朗的视线便没有离开过她。宁朗看着靖王,皱眉疑惑,“河钰郡主?”他站起身,走到郡主与驸马的桌面前,“这位分明就是我夏侯府上,王姓厨娘的女儿,王姓厨娘并未亡故,她的女儿怎会远去了宁州,又成了靖王的养女呢?” 河钰郡主先是皱眉不悦,还未语,宁朗便弯腰,一把扯下她挂在脖子上的玉环。“这枚玉环,分明就是我妹妹宁安的。娘亲病故后丢失,怎会到了厨娘之女的身上?”他定定看着河钰郡主,冷冷一笑,“我便说小安一直十分珍视这枚玉环,戴在身上多年都不曾遗失,怎么好好的就丢了。原来,并非丢了,而是被人偷了。”他还记得,当时宁安不过七八岁,她也是七八岁,常常与宁安在一起玩耍。 河钰郡主站起,“夏侯将军不要胡言,这块玉环是我生母所赠,怎会是宁王妃的东西。”她回视宁朗,“天下玉环,大多相似,无凭无据,怎可信口雌黄。” “是吗?”宁朗冷冷的看了她一眼,让太监拿来蜡烛点燃,又备上白纸贴在窗棱之上。烛光穿过玉环孔,宁安二字便映照在白纸之上。 宁朗手捏玉环,“这枚玉环,经特殊工艺打造,圆环孔洞之处,刻有我妹妹的名字,摸不出,看不到,只有光束正好穿过,才能投射出来,与我的玉环,乃是一对。”他的那枚,内刻平远,合起来便是平宁安远。“你说这是你的玉环,那你怎会不知其中关窍?你说这是你的玉环,那玉环之中所刻之字,为何是宁安的名字而非你的?” 宁王解下腰上玉环,拿给宁朗。宁安说要收回,可昨日婚仪之后,却并没有向他讨回,他昨日喝多了,便也忘了这回事。 两枚玉环相叠,烛火穿过圆环,平宁安远四字清楚印在白纸之上。 “小安为双生,上还有一兄长,与她同胎,出生后没过三日便死了。”刚出生就死亡的孩子,是不吉利的,是无法进族谱以及祖坟的,也是不可说的。所以,这件事除了娘与他,谁都不知道。“这个早早夭亡的婴孩,叫平远。” 宁王突然想起文奶奶跟随他们入宁王府之时,还带着几个灵位,其中一个上面,所刻便是平远二字。文奶奶将这块灵位与夏侯夫人的灵位放在一起,每日清香三炷,没事的时候,还总是喜欢对着灵位絮絮。 河钰郡主眼底闪过一丝惊恐,但还是道,“物有相同,人有相似,只是巧合。” 宁朗冷笑,“平宁安远四字,乃是我亲手所写,工匠刻之。”左为大,所以这四字是他以左手所写,几乎无人可以模仿。“至于刻字的工匠,如今便在宁王府中,倒是可以将人叫来问一问,这玉玦是否是我的,这字,是否是我写的?” 在他的王府中?“是谁?” 宁朗道,“宇文嬷嬷。”她出自五姓七望宇文氏,他们是分支,对争权夺利毫无兴趣,唯喜欢雕刻玉石,研究出一种藏雕法,代代只传一人。宇文嬷嬷,便是藏雕法上一代的传人,这两枚玉玦,也是以藏雕法所雕刻。 第72章 姨娘找茬 宁王傍晚才回府,宁朗没有同他一起来,一来是他要先回家中拜见长老,安排家中事物,二则是他与宁安、宁青多年不曾见过,疏离久了,如今突然相见,倒是显得尴尬。 宁王直接去了宁安的院子,宁安还没睡,与宁青在一起,看一本弓弩的书册。 “姐姐,我在想,可否将诸葛连弩改一改,做成一排,自动填补箭矢。”宁青想了想,“就像是水车一样。”自动自转,便能够带起水,灌溉入田。 “你这些日子一直住在秦大人府上,就是研究这个?” 宁青点头,眼睛亮亮的。“这样,两军对垒之时,便可以不用人力有了远攻,余下的士兵,一心在近,守住城池便会容易许多。”他拿出一张纸,“我试着画了一下。” 宁安看着图纸,“宁王知道吗?” “姐夫知道的。” 宁安看他一眼,“这才多久,你同他倒是亲近起来了。”先是喊宁王,后又改口成王爷,现在直接喊起姐夫了。 宁青有些不好意思的哂然一笑,“姐夫去秦大人说,过几日找个嘴严的工匠,先做个小的试一试。” 宫中发生的事情宁安并不知道,宁王在宫中吃饭的时候,宁安正在见他的几个姨娘。宁王府中除了几个姨娘,还有两个通房丫头。王爷碰过的丫鬟与其他丫鬟是不同的,她们会被单独区分开,也有单独的房间,以防王爷哪一日心血来潮,突然要找她们。 她们浩浩荡荡来时,宁安正在吃饭,见她们来,便放下了筷子,让嬷嬷将她们引入了一旁的花厅。 府中的妾室,之前一直都是以青蔓为首的,今日却是以芙蓉为首。宁安坐在堂上,看着她们。“你们有何事?”她看着徐芙蓉,入府不过几个月,她便已经没有了在宫中时的从容娇润,反而带上了一些憔悴,眼底微微发青,以珍珠粉遮盖着。看来,皇后被禁足,也影响到了她。 徐芙蓉在宁安面前跪下,“王妃,我们今日来,不过求王妃给我们一个机会。” “机会?”宁安呵笑一声,“什么机会?”她明知故问。 徐芙蓉看着她,“求一个承宠的机会,求一个尽姨娘本分的机会。”她的脊背挺的直直的,看着宁安。 徐芙蓉比其他任何一个姨娘都要高傲,她是皇后的族人,这么多年因为长相好,又教机灵,承了不少皇后族中的优待。自然,她便生出了她自己的骄傲,自己的气骨。只可惜,她如今只是宁王府中一个小小的姨娘,她的骄傲,她的气骨,于她而言都无用。 “你们该去求王爷,而不是来求我。”又不是她霸占着宁王不愿意分给她们。 徐芙蓉眼中闪过一丝委屈,“若非你要求‘一夫一妻’,王爷又怎会对我们置之不理?” 宁安淡淡扫了她一眼,“我要,王爷便要给吗?”他若是不愿意,大可以给她一封和离放妻书,她拿着娘给她的嫁妆去找外公舅舅。公羊一族避世群居,往来种作,虽不富裕,却怡然自乐。她不是一个有大志向之人,也并非一个野心勃勃之人,她所求,从来都只有平宁安远。 徐芙蓉看着宁安,脸上闪过一丝坚决。“你不能生养,难道便要王爷绝后吗?你便是再不喜欢我们,再想要独占王爷,也得等王爷有了子嗣。” 宁安也看着她,比起徐芙蓉的坚决,她则是含了一抹悲悯。“你为何要将自己当作工具呢?我以为你一门心思要来宁王府,是因为你爱慕宁王,喜欢宁王,原来并不是。”她入宁王府快八年了,八年宁王都没有一个孩子,只能说明他压根不想要。或者说,在朝中形势不明,在他没有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之前,他不允许任何能够拖累他的人、事物存在。“还有,谁跟你说我不能生?” 徐芙蓉看着宁安唇边噙着的一抹笑,心中微微不安。“便是我不能生,因何不能生,你们难道不知道吗?”雨姝姨娘意图嫁祸,她为破局,自己饮下红花大出血;后前些日子大雪,青蔓借由她假孕,故意让她在雪中坐了半个多时辰。 宁安缓缓站起身,俯视她们,“你们为什么这样,难道你们便一点都不知道吗?”雨姝是皇后的人,青蔓姨娘是太子妃的人,梅卿是明王的人,徐芙蓉三人也是皇后的人。这样的她们,以前宁王还会虚与委蛇一下,如今甘霖寺之事一出,一众皇子身世有了疑问,加之皇后被禁了足,宁王便懒得搭理她们了。 “你们说我独占着王爷,可我每日里能见到王爷的时候也不多。”宁王忙碌,几乎每日都是天不亮便入宫了,有时候中午会回来一趟,陪她用膳,然后离开,到了半夜她熟睡才归府。“你不是去找过王爷吗?他可曾搭理你?” 这几个月,看似宁王只待王妃一心一意,可她们也并没有坐以待毙。今日送上一盏桂花糕,明日送上一壶桃花酿,后来一碟糖渍山楂,一壶梅花酒。这些一样样送入书房,又一样样的被退回。她们一次次的去他的书房、卧房,也是一次次被屏退。 “你们今日来求我,不过是因为王爷根本不搭理你们,你们便想要来压迫我,迫我松口,让我为你们祈求王爷。”她看着她们,“可是,王爷是我的丈夫,我为何要将我的丈夫推给旁人?”她生育困难,如今宁王不是也生育困难吗,他们扯平了。 第73章 大长公主 即便是宁安丝毫没有占下风,她还是心中闷气,午膳只用了几口。消息传到宁王耳中时,宁王正陪在皇上身边,听他说前朝的一些事。 “你今日为何事同夏侯宁朗争吵?”皇上拉着宁王,一同坐到了龙椅上,堆满了奏折的檀木桌,长椅上均是龙纹,便是坐垫,所绣的图案也是龙纹。初看还好,看得久了,便也不觉得如何了。“宁朗那孩子,同你一样,有能力有野心。”他看着宁王,“你娘当年定要你娶了宁安,除了宁安八字极好,能旺你之外,还因,她能牵制住宁朗。” 宁王不解,他与宁朗也算是认识多年了,他知道宁朗是什么人,宁朗也知道他是什么人。他们明面上,是姻亲,实则两人早在宁安嫁入宁王府便有了合作。 人和人的关系真的很奇怪,他与宁朗互相防备,互不信任,却能够一明一暗,合作多年。他不曾完全信任宁安,对她也有着防备,却一日比一日喜欢她。他不信任父皇,防备着父皇,父子关系却一直融洽。 皇上伸手,挥退了伺候在身边的人,“说起来,宁朗也不是个东西。”他看着宁王,轻哼一声,“真要算起来,宁朗并非你的妻兄,而是你的妻父。” 宁朗十一二岁就跟着父亲去军营了,比起夏侯府,军营更像是他的家。“养兵需要军饷高,军粮多,士兵为国拼命,总不能委屈了他们,让他们无米粮银钱养家。可是当时国库空虚,便下了一个诏令,允许军营向商户借贷,借贷的银钱日后从税收中抵扣,或者是待国库充盈了,由国库偿还。”说是借,其实就是要求商户捐赠。真要不还了,商户还能上告到京城,让皇上还钱吗。 皇上想了想,“我记得那一年宁朗只有十五岁。”别的军营将领都知道朝廷的诏令是为空,他偏偏信了,他开始忙碌从商户中借军饷之事,也是因此结识了靖王妃。 便是宁王如此会藏情绪心思的人,听闻后也震惊不已。“靖王可知道?” 皇上点头,“知道。”知道他的王妃未出嫁前有一个相好,知道他的王妃与这个相好生下过一个女儿。他看着宁王,“这些,都是你娘跟我说的。”当年夏侯夫人确实有孕了,只是她年岁不小了,最后的两胎,都没保住,胎死腹中。而宁朗,便借着这个机会,将自己的女儿,变成了自己的妹妹。 “等等,两胎没保住?那宁青——” 皇上点点头,“宁青也是宁朗的儿子。”宁朗长得好,又在军中任职,面容长的好,身体强健,体型健美,武强文亦好,很得女子青睐。“当年靖王的婚事是先帝赐婚,退不了,宁朗便将孩子抱回去,夏侯夫人为了保住姑娘家的名声,便将孙女认作了女儿。”此事,知道的人寥寥无几。“你娘知道这些,是在夏候夫人去世之前,她与夫人谈论宁安与你的婚事,宁朗不知怎么知道了,反应特别大,为此还同夏侯夫人吵了一架。你娘见夏侯夫人伤心难过,宽慰之下,夏侯夫人才将这些告诉了她。” 皇上伸手拍了拍他,调笑道,“所以你也收收你的脾气,对宁朗客气一些。他要是真认真起来,你还得恭恭敬敬叫他一声岳父。” 所幸,靖王妃坦率,不愿意欺瞒靖王,靖王看中的是她的品性,对于她无媒苟合、产子一事,也只是心中不悦,并没有大加指责。后来夫妻两人,倒也和睦。靖王自出娘胎,身体便极其弱,无法生育,一直想着要将靖王妃所生的女儿接回来抚养,可因为种种原因耽搁了。 “那对玉环,是宁朗与靖王妃的定情信物,也是靖王妃娘家的传家之物。” 夏侯夫人死后,靖王与靖王妃原是准备进京,将宁安接走的,可还没出宁州,便有一个人拿着玉环找去了。“我记得也就是隔年吧,靖王就上了奏,说是收了一个养女,要为养女讨封。”他还差人去看了,靖王妃对那个养女极好,他还感到奇怪,如今想来,一切都明白了。 在夏侯府中伺候的厨娘听到了夏侯夫人与宁朗的争吵,知道了宁安的身世,也知道了宁安的生母是如今的靖王妃,便偷了宁安的玉环,不远千里去宁州认亲。 “只凭玉环便认下了?” 皇上看着她,“不,靖王妃的女儿,生来后腰便有一块青紫胎记,似祥云。左胸口还有一点红痣。”养女虽然住进了靖王府,这么多年却不曾让靖王妃看过身体,靖王妃心中有疑惑,便也没有强求公主之封,只要了一个河钰郡主的封。公主与郡主,一字之差,待遇确是天差地别。公主有封地,有俸禄,甚至有自己的护卫队,而郡主,不过是一个虚名。“宁王妃可有这两样胎记?” 宁王点头,“有的。”左胸的红痣,他曾经无数次倾倒的舔在上面,腰后的紫云,也曾怜爱的亲了无数次。 “你以为靖王为何要在我宴请宁朗时,带着养女而来?”为的便是要让宁朗认一认。“便是没有雍王婚仪时你的玉环摔碎,宁安将她的平安环给你,靖王与靖王妃也会找机会让宁朗认一认。” 说完宁朗的事,皇上又同宁王说了说边防布控之事。他喝了一口茶,眉头紧紧皱起,“大长公主后日入京。”他面上不悦,“她如何嚣张跋扈,如何霸道你是知道的,看好了小安,别让她受了无妄之灾。”他轻轻拍了拍宁王的手,“我还等着你们给我生孙子呢。” “她来做什么?”宁王沉下了脸。 “来帮皇后。”大长公主与皇后一贯交好,或者说皇后将她哄的很好,若有什么她自己不愿意动手的腌臜事,便会挑唆脾气暴躁的大长公主。“她归京倒是无妨,只怕她此次回来是有目的。”大长公主的城池在周,她是周城的城主。周城靠近边塞,生活本就不好,加之大长公主是个暴君,更是民不聊生。 “有何目的?” “阳时阳日阳月阳年,五行俱全的女子心头血。” 大长公主为美貌,一练丹药,二寻各种民间术法。曾经屠杀孕妇,只为取鲜活胞衣,捣成肉泥,敷抹全身。弹劾大长公主的奏折堆了一房间了,可他处置不了大长公主。大长公主凭着先帝的免死金牌,尚方宝剑作恶不断。 “我也曾派兵缴杀,可她抓了周城百姓的家人,让他们以肉身抵挡,士兵若要进城,便要先斩杀百姓。”久而久之,大长公主便明白了,比起免死金牌、尚方宝剑,百姓才是她真正的免死金牌。她每年都会要求手下清点周城人数,不允许他们离开,将百姓当作她的玩物、盾牌。“我也曾派人暗杀,可是她太警觉了,屡次失败。” 宁王面露狠厉,“小安的八字,她如何得知?” 皇上轻哼一声,“我已经让长松严查宫内的人了,你保护好小安。”若非后宫有薛氏一族的人同谋,大长公主又如何知道皇后被禁足,宁安是她找了多年的至阳五行俱全的人呢。 第74章 水月庵 “大长公主不除,你便是离京了,也安稳不得。”大长公主嚣张太久了,也该除之了。如今是她自己归京,落入他手中,他自然不会同她客气。 皇上看着他,“若能诛杀了大长公主,便能立威。” 宁王冷冷一笑,“大长公主在周成作威作福多年,残害无数百姓,便是诛杀了,周城百姓心中的怨恨也不会平。”反而会责怪诛杀大长公主之人,既能诛杀,为何要至今日。“这等好事,我便不参与了,太子一心立功,他生母又与大长公主交好,便让他去吧。” 宁王想了想,“明日我便带小安离开。”斗不过,他还躲不过吗。“暗卫我带几个走,其他的留下保护你。”前朝太子归京,加之大长公主回京,谁知道会如何呢?能当帝王之人,心都是野的,心思都是沉的,沉的让人看不透,猜不到,沉到伪装的久了,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宁王回府,直接去了宁安的小院。宁安因府中姨娘之事,心中不舒服,又想起箫姨娘说起的,宁王总会偷偷去水月庵之事,心中更是不舒服。涨涨的,堵堵的,如堵了一块石头,挪不走,压的她沉闷,胃也不舒服。 “怎么了?”宁王一进室内,便见宁安趴在窗边,穿着舒适的寝衣,披着棉服,长发披散。“阿紫同我说你没怎么用午膳,哪里不舒服吗?” 宁安偏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又转过头,直直看着窗外一枝挂雪红梅。宁王笑着解下披风,在她身边坐下,挥手屏退伺候的人。 “嬷嬷同我说了,可是嫌她们烦?”他贴近宁安,在她耳边轻声问,“还是她们来找你,你吃味了?” 宁安不想搭理他,“萧姨娘说你总是夜间偷偷去水月庵。”府中的姨娘们,便是团结起来又如何,总归只是妾室,她嫡妻的身份便可压制。真正让她心中不适的是,萧姨娘在雍王婚宴当日在她心中插入的一根刺,以及她在王府之中听到了的一些流言。 有人说,宁王总是去水月庵,是因为有心上人在水月庵中修行。 他们还说,这位宁王心上的人,与他身份有别,两人绝无可能,所以只能偷偷摸摸。 “长松也总是去,还有宁朗,若是他在京中,便是他去。”他拉过宁安,强迫宁安看着他,然后直接将她抱到自己腿上。“你有疑问,大可以直接问我。” “你能吃味,我很开心。”他亲啄了一下宁安的唇,无血色的唇瓣让人爱怜。“水月庵的事,并非我要瞒你,而是并非什么好事,不愿污了你的耳朵。” 她若是去过水月庵便会知道,水月庵中的尼姑们,一个赛过一个的貌美,多是十七八岁,二十出头的,也有年长的,很少。“水月庵,不过是一个打着庵堂名义的妓寨。”专门服务于朝中的一众大臣,以及他们的同僚、朋友。“这是让朝中大臣暗中结交,买卖消息的地方。”想想也实在好笑,天子脚下,一所庵堂,一间佛寺,竟然都是风月之地。明面上敬神佛,实则从事的确是腌臜的皮肉活儿。“我去庵堂,也不过因为庵堂的幕后人有我。”这所庵堂,便是他收集各种信息的地方,他通过这间庵堂,掌握了朝中一众皇亲大臣,甚至于父皇的后宫之中不少事。 “不同你说,是因为这件事太损阴德,我怕你认为是个凶残冷酷的人。” 宁安笑着捏了捏他的耳垂,“难道不是吗?”心中郁气稍消,她乖乖的靠在宁王肩上。“庵堂中年轻尼姑,都是些什么人?” 宁王顿了顿,缓缓道,“良家妇,逃难女,慈幼局女。”他从来都不是好人,为了自己的目的,为了自己的野心,害过无数人,也将无数人拖入过深坑泥潭。他从不以此为耻,也不会愧疚。成大事者,定要有牺牲,对他而言,这份牺牲,只能是旁人,不能是他。正所谓,宁可我负天下人,天下人不可负我。可如今,他心中却惴惴不安,生怕他的王妃露出厌恶之色。 这大概就是爱吧,他觉得他真的爱上了小安。 “秦长松、大哥也参与其中?” 宁王点头,“便是父皇再偏爱我,若无人相助,我依然什么都做不了。”独木难支。 “水月庵之事,我当不知道。”她喜欢宁王,宁王又是她的丈夫,她知道朝中形式,也知道世家大族之间的纷争。因为明白他的每一步都走的极其艰难,所以她的心偏向他。可她身为一个女子,听闻无数无辜的女子,被迫成了娼妓,出卖皮肉,不可能无动于衷。可怜她们,同情她们,却又因为做下这些事的是她的爱人,是她的丈夫,她不会为她们抱不平,也不会救她们出火坑,只会装作不知。 宁王贴着宁安的唇,“小安,大长公主回来了。”这几个月,他一直奔波忙碌,已经好久没有好好的与宁安亲近了。 “谁?” “父皇的姐姐。”先帝的长女。“她是为你而来。”他轻轻含着宁安的唇瓣,“她为人残暴,明日我便带你南下,如今,不便与她正面对抗。”除了教小安练箭,也该让阿朱阿紫教她一些拳脚功夫。防患于未然总是没错的。 宁王松开宁安,“我有些饿了。” 宁安站起,“我让阿紫传膳。”小厨房一直备着几样凉拌的小菜,还有清粥,玉米饼子,五仁包。 宁王一把将宁安横抱起,“要吃你。” 第75章 长溪县 云重重,雪簌簌,寒风似刀,冰雾如幕。 八百里秦川,银装素裹。常言道,瑞雪兆丰年,鹅毛大雪似乎预兆着来年的风调雨顺。天气虽冷,京城的百姓却兴致不减。商贾云集,贵人身披裘氅,带着随从,牵着骏马,挑拣着珍珠玛瑙、绫罗绸缎。 然而在千里之外的长溪,却阴沉沉的。房屋坍塌,又被雨冲走的,也有被雪压塌的。走进长溪县,落败的房屋中,瘦弱的人蜷缩在墙角,卧在墙下,冷的瑟瑟发抖。披头散发,衣裙肮脏。 “这便是奏折上所陈的水患已过,家园重建,百姓安乐吗?”宁王站在破败无人的街道上,眼底泛红,心底是从未有过的寒意。“两万两赈灾白银,他们便是这么赈灾的吗?” 轰隆隆……轰隆隆……雷声响起。 “爷,雷雨要来了,咱们还是先找个地方落脚吧。”乔稽牵马上前。 宁王看了他一眼,重重点头。 他们此行,是变了装的。化做了从极寒之地来的商户,带着家眷,带了一些极寒之地才有的药材,皮革,想要去京中安家。 许嬷嬷家曾经是做胭脂水粉的,一手梳头、妆饰的好手艺。后家中落败,她丈夫子女皆被恶人所害,自己还沦落去了青楼之中,是先皇后见她宁死不屈,救下了即将被打死的她。此后,她便伺候在了先皇后身边。 离京之时,许嬷嬷便为宁安妆扮好了,浑身涂了以益母草为主,微微发黄的神仙玉容膏,一来可以滋养皮肤,而来也可遮住细嫩的皮肤。其上又敷了一层洛神花与珍珠粉做成的粉,做成长久居住在寒冷之地,冻皴的模样。 衣衫也换了,内层还是薄软保暖的棉衣,外层换上了旧袄旧裙,又加了一层拼接的皮子。好不容易留出来的长甲也剪了,十指涂了一层红色药膏,做成被冻伤的模样。 乔稽找了一间还在营业的客栈,说是客栈,却也破破烂烂,瘦弱的老板裹着破棉袄,缩在柜台后。 “老板,住店。” 老板抬头看了一眼乔稽,目露惊诧,“你们从何处而来?” 乔稽握箭抱拳,“我们自辽东北而来,原是想到京中安顿,怎料路上走错了路,耽搁下来不说,还迷了路。”他环视客栈,“这里怎么……” 老板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夏日的时候,发了大水,朝廷也无人管,便这样了。”大水来时,淹死了一波人,幸存下来的人便去了下游的云孟、赤水。“原还指望朝廷来赈灾,可谁知,只派了一个官员来,施了七日粥,便离开了。”他这店,也被水冲了,哪里还开得起来,不过是不开,家中无收入,便打开门,想着能否撞个运气。 “县官呢?”宁王问。 老板嗤笑一声,“县衙都被大水冲了,那些当官的,谁知道去哪儿躲灾去了。”他们这里,如今如同废土。“几位爷,要几间房。”他问,“您别看我们这里发了大水,可我这里三楼的房间还是好的,就是这被褥怕是不够。” “两间便行。”外出不漏财,乔稽面上露出一抹苦笑,“一路走来,两三千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京城。” 老板表示理解,“这位是?”他见宁王站在厅中,一双眼睛十分锐利,细细的打量着四周。 “我家少爷。”乔稽介绍,“家中也遭了灾,老爷夫人都去了,不然少爷也不至于千里迢迢带着少夫人远来京中讨生活。” 老板一边点头,一边拿出笔,翻开了账本。“贵姓?” 宁王上前一步,“宁。” “天公不作美,去年春天滴雨未降,今年又下个没玩。”办入住的空挡,天空又下起雨来,并且还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阿朱阿紫扶着宁安下马车,伍德在一旁撑起了伞。 这里没有伙计,老板为他们办好登记后,一面让他们在厅中稍等,一面自己冒着冷雨,将马与马车牵去后院的马棚。伍仁跟着一同去了。 几人晚饭也没有吃,老板想要再赚一笔吃食银子,却也拿不出多余的粮食,幸好他们一直带着干粮。 伍德从后厨找来了一个碳炉,找了些干燥的木柴,点了起来。梁嬷嬷拿出小钵,放在火上,将干饼一点点掰碎了,加上羊奶煮开。“夫人,将就吃点。” “我没关系。”宁安的胃有些不舒服,但她还是拿过了嬷嬷递过来的碗,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碗里有些腥膻的糊糊。 “爷,还有些肉干。” 宁王嚼着干饼,“你们分了吧。” 几个人也不矫情,就着热过的羊奶,一口肉干,一口干饼,囫囵填了一肚子。 吃过饭后,宁王写了一封信,盖上印,蜡封后交给了暗卫,“送回京中。” “爷,你同夫人休息,我们守着。”乔稽看了一眼窗外,这场雨,怕是一时半会停不了了。刚开始只是淋淋漓漓,不多时已接近滂沱,狂风似厉鬼般张牙舞爪。“幸好如今天冷,若是天热,只怕除了天灾,还有瘟疫。” 阿朱去后厨烧了一些热水,宁安漱了口,没敢净面,心中不安,总觉的夜里会发生什么事。铺子里的被子潮乎乎的,宁安坐在床上,打了个寒颤。 “睡会儿吧,我抱着你。” 宁安看他一眼,靠在他怀里,缓缓闭上了眼。许嬷嬷轻手轻脚走过去,递上一个汤婆子,放下了帘账。然后与阿朱拼起了桌子、凳子,便在旁边躺了下来。 “王爷。”宁安轻声开口。 “嗯?” “他们怎么敢的。”一路走来,越是向前,越是荒凉。荒的不是田地,而是城池,凉的并非梁麦,而是人心。天子脚下,他们怎么敢欺上瞒下,在奏折之上,一一罗列出和睦生机之相。 “父皇自登基后便被权臣所压,大族所制,朝堂之上,他所重用之人,一半并非为他所用,劣迹斑斑。”罗霄山中段、西麓的山区这几个县什么情况,父皇是有数的,只是有人要粉饰太平,他便只能装作什么不知。 第76章 金龙抱人参 全国三十六郡,郡辖县,施行郡县二级制,郡设郡守、郡尉、监御史,分掌政、军、监察,郡守为长官。万人以上的大县置令,不足万人的县置长。另设县尉,掌刑狱;设县丞,为次官。“这一区的郡守叫辛茂,能力一般无建树,官场生涯就是熬资历上来的,最大的可取之处便是老实厚道,最可恨之处也是老实厚道。”他如今六十二岁,老实了这么多年,老实便成了懦弱。“为人处事胆战心惊,如履薄冰,根本做不了任何事。”如此在他管辖之下的县官,又会有多大的建树能力呢?“便是没有看到他,我也能够猜到他做了什么事。”洪灾来临之时,他定不敢隐瞒,定是如实上报的。然后便是装晕称病,一切交给下面,凡是要他决断,便是头疼,要么就是晕厥躲过。“郡守都不作为,又怎么指望下面的人作为。” 宁王轻呵一声,“其实,他们都跑了,倒也好了,至少不会在此种情况下折腾百姓。” “熬过去就好了,天气总会回暖。” “熬过这一冬,世间万物尚需积蓄精力。”可这里哪里还有精力能够积蓄。“这一冬,不知要冻死多少生灵。” “秋冬本就是肃杀的季节,生灵死亡在所难免。”她想要安慰他,言语出口后却又觉得不妥。“这里的秋冬,实非天灾,而是人祸。”她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小安,你见过流民吗?”那么多人,干瘦衰败,衣衫褴褛,黑压压望不到边。半大的孩子连双鞋都没有,为争一小块饼子大打出手,饼子掉在泥里,抓起来就往嘴里塞。根本不像人。“你不要看一个小小的县官,私圈民地,侵占税收,百姓事不敢违抗的,若违抗了,直接一棍子打死,谁还敢违抗?” 邵、永、桂、阳、衡、郴、潭、汀等十三个州军,十个是太子那边的,三个是皇上亲控,可天高皇帝远,谁又知道他们是否还忠于皇帝一人。 “小安,我明天要同乔稽他们去其他县看一看,你同嬷嬷们就留在这里。”最外围的长溪县都是这样,下游的云孟、赤水、莲城、香山又会是怎么样呢?“暗卫留给你,袁大夫、伍德也会留下。” 宁王轻轻摸着她的脸,“只是看一看,最多三日,我一定归来。”他们骑马去,快马加鞭,看过便回来,三日虽然有些紧,但只要路上没有其他事,是能赶回来的。 “前路不知道怎么样,你最近也不太舒服。”他们离京一个半月了,一路上走走玩玩,先是去了一趟江南,见了江南水乡,去了太湖、断桥,而后才来的西麓山区。前一个月还好,进入罗霄山中断后,也不知道是不是水土不服,她胃口差了许多,脸色也不好,却一直强忍着。“有些后悔带你出来了。”聊到了他们不会好好赈灾,却不想会是这种情况。 “我没那么娇气。”以前在夏候府上时,箫姨娘那么磋磨她,她都好好的。现在有吃有喝的,更不会有什么了。 宁王在她脸上亲啄了一下,“不早了,睡吧。” 第二天一大早,宁王就走了,他将皇上御赐长宁剑留给了她。此箭,上可斩昏君,下可杀佞臣。 宁安胃里泛酸,拒绝了许嬷嬷送来的清粥后,吩咐阿朱与伍德去县中看看,看看还有那些铺子,还有多少人。“若是有人卖米面,你们就买下来。”她的心中总是不安。 许嬷嬷见她这样,悄悄算了算时间,然后出门把在前厅同老板闲聊的袁大夫提了上来。 袁大夫不明所以,但还是摸上了宁安的手腕。宁安苦笑不得,“嬷嬷,我没事的。” 袁大夫细细的号脉,先是一喜,随后又严肃了面容。许嬷嬷急问,“王……夫人可是有孕了?”一路虽然玩乐了,却也劳累。特别是进入西麓山区,他们所有人都被城县遭遇洪灾后的惨状震惊——灰蒙蒙的浑水上漂着乌七八糟的东西,碎木头破门板,还有死去的牲畜,恶臭扑鼻,路边、河道上一扇扇草席里卷着无法入土的人。“夫人上次癸水还是在王府时,都怪我,这些日子也将这事忘了。” 袁大夫看向许嬷嬷,“有孕了。”他又看向宁安,“夫人可知道。” 宁安羞涩一笑,摸了摸小腹,“觉得可能是有孕了,但也不确定。” “三个月了。”袁大夫面色严肃,“爷可知道?” 宁安摇头,“我还没告诉他。”她也是出了江南,才想起当月的癸水没来,原是想私下问问袁大夫的,还没来得及问,便看到了一路的惨状。王爷一心想着洪灾赈灾流民的事情,她怕乱了他的心神,也怕他担心,就没说。 袁大夫皱眉,“长溪县受灾严重,缺医少药的,只怕一个县也凑不齐一副安胎药。” “三个月,三个月……”许嬷嬷一遍遍念叨着,“算着时间,应该是在书房那次有的。” “嬷嬷!”宁安一张脸即便是敷了两层粉,也能看出红透了。 袁大夫识趣的离开,许嬷嬷呵呵一笑,“不管怎么样,都是喜事。” 袁大夫正要出去看看,能不能给王妃凑上一副安胎药,刚走出客栈的们,便见城门处影影绰绰拢过来一群人。所有人都是面色乌黑,衣衫褴褛,瘦骨嶙峋,一眼看不到边际,像黑压压的乌云。颤抖着,蹒跚着,甚至在地下匍匐着。他们发出的声音不知是呼救还是哭泣,像是阿鼻地狱中众恶鬼的呻吟。 袁大夫忙退回客栈,客栈的李老板忙着将门板上到门板上,最后一块门板上上时,伍德与阿朱跑了回来。 “阿朱,怎么回事。”宁安问阿朱,她在楼上看到了许多灾民,其中还有穿着衙役服装以及军服的人。穿着军服的人与衙役联合,将长溪县沉重的城门从内关上。 “夫人,他们都是从云孟、赤水、莲城、香山来的。”阿朱还在喘息着,面上是浓厚的担心,“听说,听说云孟、赤水、莲城、香山县发生瘟疫了,病了很多人,也死了很多人,他们,他们都是跑出来的。” 楼下传来一阵高过一阵的拍门声,李老板的老母亲,妻子儿女被声音惊吓,来到了前厅。李老板一边将他们往后院赶,一边道,“你们出来做什么,赶紧躲到后院去。”后院有个地窖,他们真的冲进来,还能躲一躲。 “郡守与县官呢?”她追问。 伍德摇头,“待会儿我去抓个人过来问问。” 袁大夫先去了后院,从马车上找出药材,回到房间,点燃了艾草,“你问过话后,一定要熏过艾草才可靠近王妃。” 伍德不解,袁大夫轻叹一声,“王妃有孕。”这个孩子,王爷的嫡子,也是他的第一子。自从王爷与王妃同房后,王爷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中时时都盼着,盼到至今,也有半年多了。 皇上做了一个梦,梦中他在山涧中散步,溪水中,一条红黄相间地锦鲤一直跟着他,锦鲤生动,一双鱼眼好像会说话一样,不时跳出水面,然后游开又游回来。 鲤鱼飞快地游走,游到一处急弯,然后跳出水面,煽动着鱼鳍指着一棵树下。他走过去,发现树下有一颗人参,他小心翼翼的将人参挖出来,人参白白胖胖的,特别讨喜。 鲤鱼又跳起,一口咬上人参,然后化成了一条小金龙。人参被咬,化作一个胖娃娃,哇哇大哭。金龙在空中盘旋两圈,落到地下,圈住了人参娃娃,人参娃娃转哭为笑,看着他,咯咯咯的笑。 皇上梦醒,想着梦中的景象,叫来了司天监提点。“皇后有宁儿的时候,朕也梦到了龙。”不过不是金龙,而是一条黑龙,黑龙绕着一朵红花,静静沉睡在湖中央。他看着司天监提点,眼中含了一丝期待,“你说,这是不是胎梦?朕的儿媳,宁王妃,可是有孕了?” 司天监提点不敢乱说,毕竟满京城都是宁王、宁王妃不能生育的流言,宁王与宁王妃也一直在服用汤药。“梦之事,玄妙至极,说不准的。” 皇上点了点龙椅,问身边伺候的大太监,“藏得,宁王到哪儿了?” 藏得公公上前一步,“皇上,宁王三日前来信,说是马上就要进长溪县了。”宁王一贯是十日来一封信,说明一路上的见识,以及各个府衙州县的治理情况。他笑了笑,“皇上,若是宁王妃有了,王爷定会书信告诉您的。” 皇上皱眉,面上带了一丝不快。“罢了罢了,准备上朝吧。” 第77章 长宁剑 年三十,宫中宴请,本该是喜气洋洋的日子,皇上却愁眉不展,一众皇子、皇亲见皇上如此,也不敢调笑。 “宁儿每年都会同朕一起守岁过年,今年为何不归?” 藏得公公给皇上上了一杯热茶,“皇上,宁王吉人自有天相,前几日王爷送回的信不是说了吗,五县天寒,路途遥远,赶不回来了。” 太子见皇上神色不快,正要说些什么,秦长松直接推开守着殿门的太监,跑了进来,“皇上,皇上,八百里加急,宁王急函,长溪、云孟、赤水、莲城、香山五县瘟疫,缺衣少食,五县大多数人感染瘟疫,无医无药。” 太子直接站了起来,“胡说什么,前几日父皇刚收到七皇弟的书信,五县宅后重建,银钱确实不够,可哪有什么瘟疫。”他瞪着秦长松,斥责道,“若是急函,为何送给你,而不是直接送入宫。” 秦长松将信呈给皇上,藏得呈上,他则是直接跪在了皇上面前。“皇上,半个月前宁王便写了奏折虽书信入宫,请求支援。”若非久久等不到支援,又如何会将信送到他手中。“邵、永、桂、阳、衡、郴、潭、汀等十三个州军,只有庞大人所管辖的衡州军协助,其余均以未得手令为由,拒绝支援五县。” “郡守辛茂与县官高伏胜不顾万民,罔顾律法,只为自己逃命避祸,已被斩于长宁剑下。” 秦长松顿了顿,看着皇上又道,“皇上,宁王妃有孕,这可是宁王的嫡长子,皇上的嫡亲孙子,万万耽误不得。” 太子妃放在小腹上的手一顿,面上的笑容也凝滞了。皇上金龙入梦,找了司天监解梦。刚好她有孕,朝中京中,人人都说皇上梦中金龙是她腹中这一胎,此胎定是富贵昌盛无比。 靖王站起道,“宁王妃有孕?难怪前些日子,本王的王妃总是梦到金龙,本以为只是个好兆头,原来是胎梦。”旁人不知靖王妃与宁安的关系,皇上却是知道的。金龙入梦,无论好坏,都是不能宣之于口的。皇上为天子,龙为天子化身,金龙入了他们的梦中,无论是何意,都会引得皇上猜忌。 这时说出,也不过是看不惯太子一党这些日子仗着太子妃腹中胎儿,以及皇上的梦,在朝中京中大肆宣扬,拉拢朝臣。这朝堂,这天下局势,早该动动了。皇上也好,太子也好,便是宁王,谁要是想一家专权,便不被旁人所容下。 靖王面上是谦和谨慎的笑,唇角微勾,既不会显得开心,又含了一丝肃穆。五县瘟疫,是哀,宁王妃有孕,是喜。他做了十几年太子,自幼被当作帝王培养,自然知道什么时候露出什么表情最为合适。不似太子,便是有薛氏一族为后盾,做了太子又怎样,二十多岁了,不还是藏不住小心思。 倒底不是他这个皇弟亲自教出来的,差了不止一点。 皇上从信中抬起头,“宁王半月前便送了八百里加急的折子来,为何朕不曾收到?” 荣王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荣王妃死死的拉住了,太子上前一步,大声道,“父皇,定是送信的人故意扣下了,儿臣这就去将此人带来。” 皇上轻轻瞥了他一眼,嗯了一声。太子急匆匆带入离开。 长溪县的情况很不好,辛茂与高伏胜带人强占客栈,将难民赶去街角破落草棚,不愿的,不服的,一律杖毙。一个暗卫现身,与伍德一起护着宁安。这个暗卫是个姑娘,二十出头,一身好武艺,名星月。 “他们是何人?”辛茂问李老板。 李老板看着他们,磕磕绊绊,不知如何解释。伍德站在宁安面前,“这位大人,我们是从辽北地区来的商人,原是想去京城落脚的。” 辛茂点了点头,高伏胜倒是上下将他们打量了个遍。“做的什么生意?” “皮子和茶叶。”袁大夫笑了笑,捧出一把茶叶,“这是我们那里的特产,叫石韦。”止烦下气,通膀胱满,补五劳,安五藏,去恶风,益精气。 高伏胜身旁的人接下茶,高伏胜什么都没说,倒是他身边的人道,“京中那么好落脚。”他的视线停留在宁安身上,“这位夫人……孤身一人远行,倒是有勇气。” 梁嬷嬷捏了捏宁安的手,宁安浅笑道,“并非孤身一人,我夫君带着侍从,今儿早去其他地方探路去了。” “探路?”高伏胜眉头一皱,“这一路都是难民,越往前走,瘟疫越是严重,倒是没看到有陌生人。” 梁嬷嬷又捏了一下宁安的手,宁安轻晃了两下,晃倒在嬷嬷的身上。嬷嬷惊呼道,“夫人,夫人你怎么了?”随即解释道,“一路奔波,我家夫人身体骨又一贯不好。” 高伏胜看了他们许久,才抬手轻轻挥了挥。几人退回房中,阿朱小声道,“这人好大的官威。” 宁安皱眉,靠坐在床上,“如今我们想要出去,怕是难了。等王爷回来再说吧。” 当日晚上,客栈便出事了。一小伙人,忍受不了寒冷与饥饿,拿着找来的木棍,冲进了客栈。灾民与官衙的人打做一团,在寒冷饥饿以及瘟疫的影响下,两败俱伤。 “大胆贱民,竟然敢殴打朝廷命官。”高伏胜与辛茂,在衙役的保护下,一步步后退。 “我看你才是大胆,身为朝廷命官,竟然罔顾人命,自私自利。”宁安提剑走出房间,两个嬷嬷护在她身后,阿朱阿紫一左一右,星月与伍德在她身前。“伍德,抓住他们。” 她的眉头紧紧皱着,连日来吃住不好,精神紧绷,她的额角,一抽抽的疼。衙役士兵除去病了无法行动的,才有多少,而灾民又有多少。若是真的惹得灾民不顾性命反抗,他们如何能够抵挡。 “是。” 高伏胜大怒,“大胆。” 辛茂还是同他以往一样,看不见,听不到,装作无知,任有高伏胜做这个出头人。 “你才大胆。”伍德一脚便将他踢倒在地。 “你可知我是谁?” 宁安嗤笑一声,“你可知我是谁?” “奉法者强则国强,奉法者弱则国弱,官高爵显更当自律,你等人罔顾百姓,草菅人命,尔等册舞文狡辩附下罔上,其罪当诛。”她看向辛茂,“你身为郡守,检举不法本是你的职责所在,可你却装作不知,此等行为,已非懒政。”国法之前无官职大小,当秉公办理而无袒护。“高伏胜附和着你,你便让他借了你的威势,狐假虎威。张衙役、李书吏一心为民,你们却说他们贪图救灾物品,革了他们的职位,你们为了自己的私欲,便是连五县几万百姓的性命都不顾了。” “朝廷赈灾白银两万两,粟米百石,便是层层剥削而下,也不至于到了长溪一点不剩。”这些消息,都是昨夜与今日,暗卫伪装成难民,从难民群中打探到的。 宁安说话间,已经有人去寻来了张衙役、李书吏。他们昨夜将老弱病残都集中在了街头的破庙中,寻来了一些还未褪壳的麦子,连同麦壳一起,研磨成粉,煮了一大锅稀稀的水,只希望他们能够再熬一熬,撑一撑。 张衙役上前一步,对伍德抱拳。“诸位可是朝廷派来的?” 宁安注意到张衙役提到朝廷时,客栈内、客栈外灾民眼中的愤怒与不屑。伍德看向她,宁安点点头,“辛茂、张伏胜,你们身为父母官,却不为百姓考虑,欺上瞒下,该杀。” 张伏胜微微眯眼,怒道,“你敢!” 宁安举起手中剑,“我为何不敢。”抽出剑,没有任何一丝犹豫,直接刺入了他的胸口。“陛下御赐长宁剑,先斩后奏,上斩佞臣贪官,下斩盗匪。” 若要抗天灾、平人祸,必先剿杀佞臣,攘外必先安内,安内以攘外。救人如救火,一开仓赈灾以稳定民心,二法令先行民方守得。知错者,轻恕,有违者,立斩。 她须一举震慑住有异心之人,祸乱之人,等到王爷归来。 他们不过寥寥数人,如何抵挡一众满是怒气、怨气,不顾生死的难民。为了她自己,为了她的孩儿,为了这些跟在她身边的人,今日辛茂、张伏胜,无论是否昏庸,草菅人命,都必须死。 灾民对朝廷有怨,对官员存恨,他们死了,才能安抚灾民的情绪,求得一时的安稳。 “张衙役、李书吏,还请你们整合人手,安置灾民。封街堵道,一条街安置染了疫病的人,一条街安置其余人。再另派人手,一户户搜集衣物、食物、药材。衣物食物药材不许私藏,统一征用,统一发放。”她又看向袁大夫,“我们带来的药材,全部拿出来,分派出去。” 李老板忙道,“我们这里,有些人家是会挖地窖的,衙门也有。”他早就在猜测,衙门是否将粮食藏了起来。 张衙役看着她,“请问夫人是何人,为何会有陛下御赐长宁剑?” 史书上载有十大名剑,轩辕 、湛卢、赤霄、太阿、七星龙渊、干将、莫邪、鱼肠、纯钧、承影。天下人均知皇上幼年习武,一手剑术,使的出神入化,登基为帝后,便向天下寻找十大名剑。久久无果后,着急天下间有名的铸剑师,以十年之功,打造了一柄剑,名长宁。寓意天下安定,百姓和乐。先皇后产子后,皇上便将长宁剑赠予给了小皇子,并以宁为号,封小皇子为宁王。 “宁王妃。” 第78章 太子的恐惧 月挂中天,宫苑寂寂,已是三更时分。御书房中,皇上与皇子以及一众臣子议事。皇上头疼,召了太医在殿后施针,其余人则是继续商讨对策。 长溪、云孟、赤水、莲城、香山五县疫病严重,每日都有人死去,尸首堆在城外,不停的焚烧都烧不完。五县灾祸未平,运送粮食医药的人还未定下,西凉大军又一举进军,三战两败,急需支援。 “宁王这边要衣食药物等支援,西凉那边便开始进攻,是否太过于巧合了?”夏侯宁朗直言道,并非他疑心重,而是他久久驻守战场,了解敌军。这等时节,天寒地冻,又逢年节,他们国内百姓一来要在新年祈福,祈求来年风调雨顺,粮食谷物丰收,二来也趁着这个时间,好好休整。 年初不战,是各国之间的默契。 太子道,“夏侯将军这是何意?两军对垒,本就无常。” 宁朗摇头,“太子难道不觉得太巧了吗?宁王要衣食药物赈灾,西凉便开始攻打我们的城池,驻扎在西凉的赵将军,也开始要衣食药物,宁王要军队镇压因灾祸疫情导致的动乱,赵将军便不战而退,也要军队支援。”他冷哼一声,“太过巧合,便是刻意了。我看着,倒像是有人勾结了西凉,执意要宁王在五县举步维艰,最好能够染上疫病,缺衣少药,病死了最好。”甘霖寺之事一出,朝中这些老油条便重新开始战队了。若是流言为真,若是皇上真的生育困难,那宫中这些皇子是否是皇子便不好说了。加之皇上对宁王明晃晃的偏爱,提起宁王,便口口不离宁王最像他,让原本站太子的人,都重又中立了起来。 秦长松上前一步,“若是我没记错,赵将军好像是薛公的姻亲。”他不给太子说话的机会,快速道,“薛公当日丢了脸,是否记恨上了宁王也未可知,如今薛公半身不遂不能起身,薛氏的族人难免心中不忿,做下错事也未可知。”左右宁王现在也是明着与四大家族不和,如今事关宁王身死,又何必在惺惺作态呢? 虚伪的面具,平时戴戴便算了,涉及身家性命,谁还管什么脸面,更不会在意什么面子上的平和。 “诸位大人,你们献计之时,倒是口若悬河,可该当你们做实事之时,却又百般推脱。”不是惧怕西凉兵马,称自己为文官,不能领兵,便是称自己身体不够康健,已然有了隐退之心,无法去五县押送衣食药物。“诸位大人言出口之前,还是该好好想想。”他的目光清冷,如碎冰一般扫过站于殿中的大臣们,“去年,宁王无意中谋得一本册子,名护官符。”这本名册原本只是在一些官员手中流通,后来也不知谁得了什么消息,生怕惹祸上身,便将所有护官册都焚毁了。“色字头上一把刀,幸好名册上的人多是好色之徒。”若非如此,宁王也找不到机会,偷来名册复制。“你们个个都说边境比五县更重要,关乎国本,那想必护官册流出也无妨吧。” 护官册皇上不知吗?知道。不过是无凭无据,只能当作不知道罢了。秦长松看向太子,挑衅一笑。护官册护的是谁?护的是太子党,买官卖官的又是谁?以薛公为主的几大家族。“宁王生性乖张怪戾,他若是久久等不到支援,会做什么,便不好说了。”这本册子只要一呈上,太子一党定会被问罪。 以往,他们或许还会藏一藏,如今宁王妃有孕,朝中局势一瞬间逆转。她腹中这块肉,不仅仅关系着宁王是否有子,还关系着宁王与夏侯一族的关系。此前宁王与宁王妃感情不睦,宁王妃受到苛待,夏侯一族与他便是有姻亲的关系,也一直站中立,不曾偏袒。可如今呢?感情和睦,再有了拥有夏侯一族血脉的世子,夏侯一族便彻底与宁王捆绑了。 这个孩子,不仅宁王在等在盼,皇上也在等在盼。 这个孩子,所代表的不仅仅是血脉的延续,还有权势的变更。 这个孩子,才是先皇后为她唯一的儿子,求来的此生最大的保障。 一个大臣站出来,“宁王是去督察,却携带妻子,也不知是督察还是玩乐。若是他一心督察、监管,长溪、云孟、赤水、莲城、香山五县天灾刚过,他便该预料到这些。” “两万两白银投入,便是层层剥削,也不该如宁王所言悲惨。”另一个太子党的大臣站了出来,“是真的有需要,还是宁王一心玩乐,能力不足。” 秦长松冷哼一声,不容置疑,“若非带着宁王妃,走江南取道,宁王如顺利到达五县,并见到五县真实的情况。”皇上登基以来,也不是没出巡过,可是这些当地官,一向会做势。皇上要去哪儿,人还没到,假象便先做好了。这么多年派出去的御史、督察不少,可死的死,被蒙骗的被蒙骗。 太子的脸一点点沉了下去,沉着之下是阴鸷,以及深深藏起的害怕。他怕,怕自己并非父皇亲生,他更怕,父皇直接废了他,扶宁王为储君。 第79章 太子妃 宁王第五日才归来,四处因洪灾塌方,无人清理道路,加之他又一一去了邵、永、桂、阳、衡、郴、潭、汀等十三个州军,耽搁了时日。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衡州州军,庞大人带着他的士兵,一路走,一路清,这才能够五日内赶回。 入县的城门大关,门口还有士兵守卫,城门外,已经垒起了几个土窑,不停的烧着尸体。 宁王要入县城,被士兵拦住了。“长溪县现在不进不出。”出的,都是尸体。 宁王勒住马,翻身下马,掏出令牌。“我是宁王。” 守门的两个士兵眨眨眼,不认识。他们这种小地方的兵,没见过大人物,也没见过大人物的腰牌、印章。他们就认脸。 庞大人上前,往前一站,小兵认识他,忙道,“庞大人,进去了可就出不来了。”两人一脸的为难,“里面疫病厉害。”这才几日,便爆发出来了。北街住满了得疫病的人,又没有大夫,没有药物,只能干熬着。“瘟疫是从下游开始的,死的人多了,大家都急了,都跑来了长溪。”长溪也遭了灾,跑了不少人,哪有什么食物。从昨天开始,连带着麦克的粗麦糊,粗面窝窝头都没了,麦糊里兑了不少的榆树皮。“翻了好几遍了,哪家藏点什么家私,全都翻出来了。”可是一百多口人,翻出来的那点粮食,哪里够吃。就这,还是南街的青楼,有一个地窖,从里面找出了好几袋米面,虽然泡了水,长了霉,但怎么也是口粮食。 庞大人看了一眼宁王,“进去再说。” 宁王也挂心宁安,点点头,上马,直奔客栈。 宁安在一间药炉的后院,药炉虽然被水泡了,但百子柜中还有不少的药,袁大夫一一挑拣之后,晒干,熬给得了瘟疫的人喝。有药总比没药强一些,虽然是泡过了污水的药材。 宁王直奔客栈,客栈已经住满了难民,伍德这几天一直守在客栈,见他回来便直接道,“王爷,王妃搬去药炉了。” 药炉距离客栈并不远,宁安想要去帮忙,却被按在了后院。梁嬷嬷严肃的看着她,“你现在什么身子,外面都是得了疫病的人,你怎么能乱跑。” “我挺好的。”之前一直没有什么感觉,这几天才开始有点恶心。她的孩子很乖,乖乖的呆在娘的肚子里。 “不行。”梁嬷嬷强压着宁安坐在长塌上休息,并且又端了一碗红糖水给她。这里缺少食物,更没有肉蛋,唯有红糖能给她补充点营养。 宁安苦着脸,“嬷嬷,我刚才已经喝了一碗了。”满嘴的甜味,现在只想吃点咸的。 “你不想喝也要喝,这不是你喝,是给小世子喝。” “小世子说他不想喝红糖水。”他想吃鲍鱼粥。 “什么小世子?”宁王从外面走来,宁安看到他,面上一喜,可还没动,就被两个嬷嬷死死的压住了。而宁王,也被拦了下来。 宁王挑眉,看着阿朱与星月,“做什么?” 阿紫拿着烧着的干艾草走了过来,“王爷,您从外面来的,不能靠近王妃。” 浓烟呛的宁王直咳嗽,他不耐的挥手,“这是什么,拿走。” 阿紫笑着,“艾草,防疫病的。王妃现在这身子,可得万分小心才是。” “王妃怎么了?”宁王烦躁挥手,“我去看看她。” 袁大夫一手拿着扇子,一手拿着一把药草,“不行不行,还没熏透,熏透了才能进去。” 眼见宁王就要发火,阿紫忙道,“王爷,王妃有喜了。” 宁王一愣,“有喜?” 阿紫点头,“三个月了。”这孩子也是乖的很,不声不响就过了前三个月的不稳定期。“恭喜王爷,贺喜王爷。” 袁大夫见他发愣,呵呵一笑,也跟着附和,“恭喜王爷,得偿所愿。” 烦躁一瞬间化作春风细雨,抬脚便要向前走,却又想起袁大夫的话,老老实实站在原地,让阿紫用艾草,里里外外熏了他好几遍。 熏完,走过去,坐到长塌旁边,小心翼翼的拥着宁安。“真的有了?” 宁安点头,“真的有了。”她握着宁王的手,覆在自己的小腹上。“他很乖。” 宁王摸着她的肚子,有些慌张,“还是平的。” 宁安笑道,“嬷嬷说在过几日,便显怀了,袁大夫说他长的很好。” 宁王先是傻傻的一笑,随即眉头皱起,“不行,你若产子,定会很凶险,长溪县又什么都没有。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 许嬷嬷忙斥责出声,“王爷,此话可不能说,小孩子最小气了。” 袁大夫看了一眼宁王,缓缓道,“王爷无须太过担心,这半年多,王妃的身子调养的不错。”他又看了一眼宁安,意有所指道,“听闻靖王妃也有血液疾病,也有过孕,产过子,现在不是好好的。”出行之前,王爷给了他一张药方,直言告诉他是靖王妃给的,靖王妃也有一样的病,长久吃这副药,多年无恙。王妃的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他看着药方,略一思索,便有了猜测,加之宁王并没有反驳,心中便确定了。只是这种朝廷大家的秘闻,只能烂在肚子里,不能宣之于口。 “这半年养的不错,现在呢?”缺衣少药,疫病横行。 袁大夫低下头,“王妃与小世子洪福齐天。” 宁王想了想,神色一沉,“乔稽,杀马。”无论如何,他不能让他的妻儿饿着。 “王爷,杀马能解决一时,长久不了。”他们此次出来,带了四匹马,按现在的人口来算,即便是杀了两头,最多也只能维持三日。 “三日足够了。”夏侯老将军的驻军离这里最近,先从他那里借调一些粮草。“马肉冻起来,内脏斩成肉泥,与骨头一起熬汤。”他看着乔稽,“我写封信给你,你去军营找夏侯老将军。” 宁安伸手摸宁王的脸,连日的奔波,他一脸的疲惫,脸颊下巴冒出一层青青的胡茬。“朝廷呢?”他们刚入罗霄山中段、西麓山区,宁王就写了折子,预判长溪、云孟、赤水、莲城、香山五县的灾情会很严重,要求朝廷送衣食药物来。 宁王冷笑一下,“折子能不能送到父皇手中另说,总之不能等朝廷。” 朝廷知道灾情严重的时候,第一批衣食药材已经运到长溪县了,随行的还有两位大夫,一位女医,这是扬州盐商冯氏的通商队伍。紧接着到的是宁王舅舅派来的通商队伍,满满二十车的米豆药材,以及两位大夫。 宁王从来都信不过京中的人,他做事,总是会诸多算计。薛公设计他不成之后,他更是小心谨慎,无论做何事,都给自己留了多条退路。 入西麓山区后,除了给朝廷的书信、折子,他还写了两封信,一封八百里加急送去了堂姐那里,一封送去给了舅舅。 “伍德,你去找庞大人要几个兵,将这些物资都清点了。”宁王对伍德说,“除了巡城的守卫,医者,其余的人,无须给他们吃饱。”灾民之中,有一部分心术不正之人,这半个月已经笼络了一些人,成了小团体。不知道他们是否有异心,打着什么主意。 “知道了。” 两份支援到了没几日,乔稽便带着一队人回来了,风尘仆仆。领队的是夏侯宁嘉的妻子,宁安的二嫂。她略懂医术,识药理。还有一位则是宁嘉的幕僚,也是二嫂的兄长。 军营的粮饷也不多,虽不至于紧巴巴却也只是刚刚好,能够分出来的不多,于是老将军便点派了一小队人马过来,协助宁王平乱。逢灾必有乱,或疫乱,或人乱。 此时,朝廷的队伍才刚刚出发。国库空虚,根本拿不出银钱,秦长松一借五县灾乱,二借护官册,狠狠载了京中的商户一顿。一众皇亲、亲王也掏了不少。置办其物资,点好人马,由夏侯氏元彠长老的孙子,太子幕僚,明王领队护送。 荣王妃的妹妹也在队伍中。出发前,太子妃秘密召见了她。荣王妃姓程,家中女儿均以花为名,她的妹妹出生于芙蓉花开之时,名程芙。 程芙在侍女的引路下到了花厅,见到了太子妃以及自己的姐姐。姐姐眼中一抹忧愁,只是飞快地看了她一眼,不敢直视。她心中微沉,太子妃今日叫她来,怕是没什么好事。 太子妃斜靠在软榻上,她有孕不过三个月,这一胎怀象不好,前两个月一直恶心呕吐,到了第三个月开始眩晕,哪哪都不舒服。 她见程芙来了,放下了手中的茶盏。“你别慌,今日叫你来,不过是听明王妃说你医术超群,我这一胎怀的不舒服,让你来看看。” 程芙低头,膝行向前,拿出腕枕,将手指搭在了太子妃手腕上。片刻之后,她直言道,“太子妃自从有孕之后,是否小腹不时会隐隐坠涨,身子也是疲乏的厉害?” “是。”太子妃收回手,“胎儿可是不好?” 程芙点头,“此胎需要小心再小心。”太子妃自从嫁给太子,连年产子,五年光景,已经生育了两女一子,身子还没有恢复好便又有孕,伤的不仅仅是太子妃,于胎儿也不好。 太子妃轻笑,语调低沉而柔微。“本宫的胎儿不好,那宁王妃的呢?”程芙不敢言语,心中惊怕。太子妃继续道,“宁王妃的身子一向不好,还有自娘胎里带来的病。她有孕了,孩子能好吗?便是熬过了孕期,能生下健康的皇孙吗?” 程芙看了一眼姐姐,荣王妃低着头,她心中轻叹一声,并不埋怨姐姐,她清楚,姐姐虽为荣王妃,日子却也没有那么好过。“奴婢曾为宁王妃诊过脉,身子虽有亏空,但大体还是好的。以宁王之力,又有袁大夫在侧,让皇孙平安降生,该是没问题的。” 太子妃斜坐在榻上,看着自己的长甲,微微而笑,“若本宫说,宁王妃的孩儿生不下来呢?” 程芙沉默片刻,“奴婢卑微,怕是无法接近宁王妃。”宁王第一子,又有皇上金龙入梦,被司天监批为祥瑞之胎,大吉之兆,宁王怎么会不重视,怎会不小心。 太子妃猛然转头,定定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若是可以接近呢?” 荣王妃心中惊怕并不比妹妹的少,她抬头看着太子妃,嘴唇微微张合,许久终是什么都没说出。 太子妃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冷然道,“为何皇上金龙入梦,这金龙便是宁王妃的孩儿,为何这祥瑞之胎,只能是宁王妃的孩儿。本宫的孩儿,乃是太子嫡子,是为真正的金龙,真正的祥瑞。”她含着寒意,恨恨道,“宁王妃的孩儿挡了我孩儿的路,我如何能容她。”明明血崩伤了身体,明明宁王被下了可以绝了生育的药,为何他们还能有孕生子。 第80章 鲤鱼与人参 宁安的二嫂姓苗,叫苗昭,军营里的人都称呼一声昭二嫂。她的兄长叫苗添,不放心妹妹,才会一同前来。 这一个月,宁安吃的饱,睡的足,肚子也一点点鼓起来了。袁大夫每日都送来一碗安胎药,可这碗安胎药,每次都是进了住在隔壁的孕妇陈大嫂口中。每日,她都是装作喝了安胎药的样子。 昭二嫂问起,她也只是说,自己身体很好,孩儿也很好,无须喝安胎药,可陈大嫂先是缺衣少食,后又病了,六个多月的肚子都不显,太可怜了。 昭二嫂道,“如今疫病还没有控制,你的安胎药虽然一直是袁大夫亲手熬制,但人多手杂,难免有疏忽。”她腹中这个孩子,所关系的可不仅仅是宁王的子嗣,还关系着朝廷、边境。 “我来之前你二哥还同我说,说是你赤子之心,纯净真诚,不愿你牵扯进朝堂的纷争中。”可他们的姓氏注定了他们无法从这泥潭中逃出。“如今看你不似他说的傻乎乎,倒也放心了。” 宁安笑而不语,她是傻的,只是傻了千年,吃了无数次亏,怎么也吸取教训,学聪明了。 朝廷的支援到的时候,宁王不幸染了疫病,这种疫病,初时没有任何不适,七日之后先是发热,而后便是咳喘不止,大多数人都是活活憋死的。 “王爷并没有进入过疫区,即便是靠近了,回来了也会更换衣衫,以艾草熏遍全身,为什么还会染疫?” 阿朱拉着宁安,“王妃,您别过去,你得顾着小世子。” 宁安推开她,“我们夜夜都睡在一起,他染了疫,你以为我能逃得过吗?” 宁王烧的迷迷糊糊,浮浮沉沉间,又到红花田。花田很热闹,难得的热闹,一众妖兽,排着队,一一在孟婆前做登记。 他听见他们说,“转世成宁王与宁王妃的孩子,沾了龙气、军魂,即可躲天劫,又可渡劫。”他们这些老妖、妖兽,要不是渡劫失败,应该是窝在某个山窝窝里修炼,而不是在地府。渡劫失败,不是被雷劈的只剩一缕神魂,便是没有渡过情劫,一身修为俱废。 “欸欸欸,老龟你干嘛呢,怎么还能插队呢?”凡胎肉躯,生也生不了几胎,竞争激烈啊,名额往前一点,机会就大点。 “别争了,第一胎已经被那条鲤鱼和一根人参占去了。”鲤鱼一直生活在花田的水井中,近水楼台,可那根人参算什么,一直长在月老洞,与花田十丈远。 “月老洞的红线喜欢它,当然要帮它了。”一只老雕顶着鸟头,一脸不屑。“那根参真不是东西,仗着自己讨喜,蒙骗红线精。”在地府的精怪,有几个好东西,不是怨气太重,就是造孽太多。 “那条鱼和人参什么来头?”它们在地狱也不知道多少年了,每天都要去铁围山受罚,没事的时候就四处飘荡,一点点净化神魂中的怨、孽,一点点赎清自己身上的罪。 “谁知道,反正我打不过它们。”要是打得过,它何必在这里排队。 宁安坐在床前拧了帕子给他擦身体,铜盆里是高粱酒,两副药灌下去,高热还是不退,大夫便找来了高粱酒,让他们给宁王擦拭身体。从全国各国集结而来的大夫,日日聚在一起,讨论药方,一张张药方写下,一份份药熬出,也只是堪堪止住了疫病的蔓延,却并没有好的治疗方法。 文君堂姐派来的医师是扬州有名的名医,舅舅派来的医师亦是声名在外的名医,便是宁嘉军营的军医以及二嫂,虽算不上赫赫有名,却也精通各种疫病、外伤,甚至于对苗疆土方医方也有了解。再加上袁大夫,朝廷派来的太医、女医,日夜不分的研究病理,钻研药方,为何会不见成效? “阿朱阿紫,去把治疗疫病的药方拿来,日后王爷的药我要亲自熬。”洪灾之后,百姓流离,尸骨无人收,经历夏日炎热,尸体腐烂,成了毒,染了一人,后又传播开,便成了疫。前朝今朝,因天灾发生疫病的地区不在少数,均是以前人的药方,加上现场的情况改良,很快便能控制住疫病,为何到了五县,却不行了呢? “王妃,疫病久久不见好转,百姓已经不满,其中还有传言,说是因为王爷。” “因为王爷?”宁安不解。 伍德道,“王妃,我们王爷出生时,天降异象,寒鸦贺喜。”那一日,据说先皇后的无妄宫,停满了乌鸦。无数乌鸦飞向了宫中,在无妄宫中停下,直至宁王第一声啼哭,才成片成片的离去。“之后宁王的每年生辰,乌鸦也会来。”现皇后所在的薛氏一族,曾多次以寒鸦贺喜一事为由,宣扬宁王不祥,引得食腐肉的乌鸦成片而来。 “水有源,树有根。《尚书传》曾有言:周将兴时,有大赤鸟衔谷之神而集王屋之上,武王喜,诸大夫皆喜。商朝也曾有言:乌鸦报喜,始有周兴。吉祥与否,不过都是人言。”对于这些,她是不信的。 宁安坐在床边,守着宁王。见他咧嘴笑,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做了什么好梦吗?”好像没那么烫手了。 她拿出先皇后留下的行医手札,翻到疫病一页,仔细地看着。这本手札是宁王出门时专门找出来带在身上的,他说,凡是大灾必有大疫,防患于未然。 “爹爹,爹爹。”宁王被吵的头疼,一条小鲤鱼,一条小人参,绕在他身边,叽叽喳喳个不停。 “停!”他一手一个,抓住了它们,“一个一个说。” 小鲤鱼直接一跳,跳到他怀里,“爹爹,爹爹,有人要害你,疫病的药里加了其他东西。” 小人参也不甘示弱的跳到他怀里,“爹爹,爹爹,药材有问题,你快去查药,阿娘喝的安胎药也有问题。” “爹爹,爹爹,阿娘每天都吃粥,我不想吃粥了,我想吃鸡,还有鸡蛋……” “爹爹,爹爹,不要喝红糖水,红糖水好难喝……” “爹爹,阿娘杀了那两个人,害怕了好几天。” “爹爹,阿娘怕的睡不好,我们也睡不好……” 宁王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怎么都离不开小小的花园。小鲤鱼与小人参不停在他耳边说话,聒噪的让人烦躁。他心急如焚,着急担心宁安,也着急担心疫病。 第81章 陈大嫂 “星月,你去盯着负责熬药的人。”宁安将药方给星月,“你去找我二嫂认一下药材,看看是不是药材出了问题。”话音落,便又写好了一份药方,“许嬷嬷,我要这些药材。” 疫病久久不见好转,要么疫病罕见难治,要么就是人祸。 程芙端了一碗安胎药来,“王妃,喝药了。” 宁安头都不抬,“放着吧,待会儿凉了喝。” 程芙看了她一眼,将安胎药放下后离开了。二嫂看了宁安一眼,“还是照例送去给陈大嫂。” 宁安点头,轻叹一声,蹙眉道,“我知道我这一胎有多重要。”于皇上,于宁王,于他们夏侯一门,“也知道许多人见不得他平安出世。” 阿紫端着安胎药,从后门离开,送去给陈大嫂。昭二嫂则在宁安身边坐下,“你处处小心是对的。”她变魔术一般从身后拿出了一个橘子,“吃吧。” 宁安笑问,“从哪儿找来的橘子。”她收下橘子,却并没有当场就吃。 昭二嫂道,“谁知道我哥从哪儿找来的。”她看着宁安,“你喜欢吃橘子,吃吧。”她拍了拍宁安的手,“我去忙了。” 宁安点头,目送她离开。她拿着橘子,放在手中看了许久,最后还是放回了桌子上。阿朱不解,“王妃怎么不吃?” 宁安微笑道,“我不吃橘子。”她从小就不喜欢吃橘子,家里人都知道的,为什么二嫂要说她喜欢吃橘子呢? 傍晚的时候,星月回来,“王妃,药有问题。”她掏出一把绿豆,“臣盯了一个下午,发现有一个熬药的人,偷偷往锅子里撒了一大把碾碎的生绿豆。” 绿豆解药性。 宁安沉着脸,“你去把咱们的人都叫来。” 星月前脚离开,阿紫后脚便跑了进来,“王妃,陈大嫂小产了。”她喘息未定,面上还带着一抹后怕,“一直都是好好的,突然便流血不止,不一会儿就产下了一个死胎。”偏偏谁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谁也不能肯定是安胎药有问题。 宁安眼中闪过一丝恻隐,“宫里的人,想要让一个人无知无觉的流产,又留不下尾巴,轻而易举。” 五仁、伍德、乔稽,两个嬷嬷,阿朱阿紫,以及袁大夫与两个幕僚并排站在了宁安面前。宁安直言道,“袁大夫,你去疫病区找几个人出来,单独关起来,每日亲自给他们熬药,守着他们喝药,入口的药,一定不能离开你的眼。” “五仁、伍德,你们去盯着负责给疫区熬药做饭的人,去舅舅的队伍中找几个人,他们会配合你们的。”她说罢,又看向两个嬷嬷,“许嬷嬷,你去陈大嫂那边,她此番小产,定不会善罢甘休,若是她闹,便让她闹。” 陈家大嫂是个十分精明的人,长溪县洪灾之后,她并没有与其他人一起向着下游走,反而是留在了长溪县。在旁人算计着是否要离开去讨个活路的时候,她悄悄去了北街的青楼,将青楼藏在地窖里的米面拿走了一大半。她靠着这些米面,日子过的也不算困难。 宁王一行人来的时候,她就看出了他们并非一般人。第二日灾民入城,她斩杀了县丞、县官,控制了长溪县之后,她便借着她满脸疲惫,客栈人多嘈杂为由,让她住进了药炉。药炉的大夫与子女都被洪水冲走了,住在药炉旁边的她,便自然占了药炉,借花献佛。 她知道宁王妃也怀有身孕后,更是没事就凑过去,虽然她身边的几个人从来不让她近身,但她还是用一些酸杏,博得了她的好感,给丈夫谋得了一份巡城的活,给婆婆、小姑子谋得了为疫区做饭送饭的活。 前几日过的确实难,她生怕自家有粮食的事被人发现,便跟着所有人一起吃糠,挨饿,后来支援来了,她才敢将自家的粮食拿出来吃。 那一日,她照例去王妃眼前混个面熟,却见她吩咐侍女将安胎药倒掉。她忙上前阻止,她知道,自从支援来了之后,衣食药材,一贯是紧着王妃的,只因为她腹中的是宁王嫡长子,是皇上心心念念了多年的嫡孙。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心中微微不忿。同样是女人,命却不同。她有着身孕,还要整日里忙里忙外,别说什么安胎药了,能吃饱饭就不错了。 她问王妃,“好好的安胎药怎么就倒了。” 王妃和颜一笑,她的侍女道,“陈大嫂,宫中的事情你想必也听过不少,我们王妃这胎金贵的很,哪里敢随便吃药。”后宫争斗,早就被民间编成了话本子,比实际还要精彩,什么手撕胎盘,让妃嫔不能再有孕,大出血而亡,什么孩子一出生,便捂死,装作是死胎。 陈大嫂眼珠子一转,“欸欸,别倒阿,多可惜。”她带了一丝讨好对王妃道,“王妃若是不喝,不如就给我了。”她摸着肚子,“我也有孕五月了。” 宁安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她的身体纤细,小腹平平,倒是没看出有孕五月。不似她,三个半月后,肚子像吹气一样。她有些为难,“要害我这胎的人不少,如今人多手杂,我也不知这药是否没被人做了手脚。” 陈大嫂毫不在意,“王妃小心点是对的。”哪里会有问题,她可是日日都看到那个袁大夫,亲自配药,亲自熬药。 又过两日,袁大夫发现分出的病人,在喝了两天的药后,有了明显的好转,而同样的药方,同样的药,同样的大锅熬药,疫区的人却没有丝毫好转。他直接将此事报给了衡州军庞大人,庞大人即刻严查此事,抓了十几个人。 第82章 天下一分为四 宁王虽然退烧了,但还在昏厥中,此事是由元彠长老的孙子夏侯甫孝决断的,先是询问原因,再问是否有人指使,无论他们是否招供,一律斩首,以慑众人。 陈家大嫂醒来后,果然闹了起来,她坐在地下嚎啕大哭,“是王妃,是王妃害了我的孩子,安胎药是她给我的,要不是安胎药有问题,我的儿子怎么会胎死腹中,你陪我儿子,陪我儿子……”她生了三个女儿,因为此被婆婆磋磨了好多年,终于有了一个儿子,还这么死了。 宁安走出来,站在台阶上皱眉看着她,“安胎药是你自己要喝的,我也同你说了,人多手杂,不知是否会有人做手脚,如今孩子掉了,你怎么能怪到我头上。” 陈大嫂看到她出来,立刻就从地上爬了起来,伸手便要抓宁安,“我的孩子死了,可怜我相公几代单传,好不容易有了个儿子,就这么没了。”她的嚎啕大哭引来了不少的人,客栈的李老板也在其中。 李老板为宁安抱不平,“陈大嫂,你前些日子还在炫耀王妃的安胎药好,喝了之后哪哪都有劲,怎么今日便又说是安胎药有问题呢?” “我不管,我的儿子没了,必须要有人负责。” “你怎么就肯定,你的孩子没了是因为我的安胎药?”洪灾自去年夏末开始,所到之处,山洪不断,民不聊生。她虽然没有离开长溪县,但经历了山洪,饥饿,孩子是否健康本就不好说。加之她的家人,均是做着与疫区接触的活儿,回家后也不会换衣服,净身净手,以艾草苍术熏身,是否沾染上了病痛也不可知。如今是看她是宁王妃,才会赖上她吗? 宁安的眉眼带上一丝疲惫,“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陈大嫂微愣,正要脱口而出银钱财务,随即想要,现在直接开口,不是让众人看出她是为了财有意讹诈上王妃吗。她闭上嘴,继续仰天痛哭,“我的儿子没了,活生生的一个儿子,你为王妃,就能以金银买了我儿子的一条命吗?”她伸手便要抓宁安,“我的儿子死了,我要你的儿子为我的儿子抵命。” 阿朱阿紫挡住陈大嫂,宁安后退一步,正要开口,忽觉一阵强烈的眩晕,眼前一黑险些栽倒。 “小安!”强壮有力的手臂环上腰,宁王大步上前,将她揽在怀中,“怎么了?” 宁安悠悠睁开眼,看到他面上一喜,“王爷,你没事了吗?”他穿着寝衣,只披了一件大氅,头发都没来得及束起,披散而下,显然是被外面的争执声吵醒。 “没事了。” “你烧了好几日,怎么这样就出来了。”宁安伸手拢了拢他的大氅。“小事情,我能解决的。”有嬷嬷在,阿朱阿紫在,还有暗卫,没事的。 宁王捏了捏宁安的手安抚她,嘴角蕴着一抹冷冽的笑意,眼中寒凉如冰渊,“本王若不出来,你们是不是还要本王的王妃与孩儿抵命。”他直直看向张衙役、李书吏,“本王去探路之时,你们便欺负本王的王妃是个女人,有意将老弱妇孺安置在客栈,博得她的同情,让她分出自己的食物与药材,后来又欺负她当不得事,虚报灾民人数,私藏粮食。”他一字一句,缓缓道,“这些,你们以为本王都不知道吗?”不过是灾情在前,赈灾消瘟为重,一时没计较罢了。 “支援到了之后,你们又如何?”私自结党,安排自己的人,偷药材,换药材,偷粮食,这些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陈大嫂也不哭号了,低着头,只觉得背上一阵阵发毛。 宁王面带怒意,冷冷看着陈大嫂,“你喝了本王王妃的安胎药不感谢便罢了,如今小产了,还怪在王妃头上,你们可真是好样的。”他一挥手,“本王瞧着你们的精神这么好,看来本王也不用继续留在这里了。”他揽着宁安转身,“乔稽,通知下去,收拾收拾明日便回京,这里咱们不管了,让父皇派其他人来吧。”他冷哼一声,“本王才疏学浅,能力不足,不足以担此大任。”他倒要看看,没了他的堂姐,没了他的舅舅,没了宁嘉的支援,他们只靠着朝廷的那点支援,能怎么样。 他气的不是他们私自结党,换药材,偷粮食,而是他们占了他的种种好处,用着他弄来的药,吃着他弄来的粮食。在他病着,他的妻子被人如此污蔑的时候,除了一个李老板,竟无人帮她说话。如此这般,实在让人寒心。这样的地方,还有什么好救的,任他们自生自灭就是。 回到室内,宁王揽着宁安坐下,宁安握着他的手臂问他,“王爷,我们明日回去吗?” 宁王轻轻摸着她的肚子,“对,明日回去。孩儿们都闹了,说是吃不好喝不好也睡不好。” 宁安一愣,“你怎么知道是双胎?”今日袁大夫给她把完脉,才同她说,脉象像是双胎,但无法确定,还要等月份再大一些。 宁王笑而不语,“明日咱们回去,有庞大人看着,还有堂姐、舅舅的衣食药材,足够了。”总不能什么功劳他都占着,有些人已经开始嫉妒,按耐不住出手了。这次他病了,刚好可以成为他离开的理由。抗灾治疫的功劳,便给了庞大人与夏侯甫孝就是。庞大人是父皇的亲信,夏侯甫孝是夏侯一门的人。总归得了功劳的是自家人就行。 宁安看着他,委屈、辛酸、害怕都化作了挂在眼底的泪。 宁王看着她一双泪眼,低沉欷歔,轻轻将她拥入怀中,“对不起,让你担心了。”他侧脸浅浅的亲宁安的耳朵,“对不起,让你和孩子们吃苦了。”他轻轻拉起她的手,枯瘦的青筋暴现,前半年好不容易养出的那点肉,不过一个多月,全没了。 “我们回京,安胎药一事,我得好好参一本。”何止是安胎药一事,他与庞大人、袁大夫以及两个幕僚,每日里去的地方几乎是一样的,他因小安有孕,比他们更加的注意,怎么就会染了疫呢?“留在这里,反倒是给想要害你与孩儿的人留有机会了,不若回京。”再不回京,他的两个孩儿,便会整日整夜出现在他梦中,喋喋不休的要吃要喝。 想到梦中两个孩子,眼底的冷冽便化作了春风。他轻轻抚着宁安的背,含笑道,“小安,娘说的对,你是我的福星。”孩子,夏侯一族的支持,朝中诸大臣的支持,他都将获得。 宁安靠在他的胸前,声音闷闷的,“你要做帝王吗?” 宁王想了想,“不。”他可以不做帝王,但是这天下却不能落入他人之手。“我虽不做帝王,却要扶持一个帝王。”他隐于后牵线,帝王在前为傀儡。 这天下,这权势,他要分一些出去。如此,才能制衡。 “崧岳。” 宁王含笑,“到时候,天下分为四分,四足鼎立。”以靖王为首的前朝皇子公主占一份,秦长松占一份,夏侯一族占一份,他占一份。以前还想着如何制衡,如何将四份权力分开又牵连到一起,如今倒是不用考虑了。 靖王妃是小安生母,靖王妃母族也是昌旺大族;宁朗是小安生父;小安是他的妻子,如今也有了孩子;秦长松秦相之子,秦相弟子门客满天下,又是他的玩伴、伴读,他与宁朗关系更好…… 他的手覆在宁安的肚子上,含笑吻上宁安的唇。 第83章 归京 宁王回京了。 还是取道江南,还是两辆马车,四匹马。 伴随着宁王归京的消息,还有长溪、云孟、赤水、莲城、香山五县的疫情。人还未到,京中便人人都在传,是宁王力排众议,去了五县视察,也是宁王在发现灾民后,没有选择离开,而是留了下来。 是宁王去十三州军借兵,也是宁王,舔着脸求了先皇后娘家的人,才能在他们饿死病死之前,等来了支援与衣食药物。 宁王不仅赈灾,与灾民同吃同住,还积极视察水利,自掏银钱,雇佣工人,将河道改道。如此,五县的人此后便再也不怕大雨了。 “这些消息是你差人传出去的?”马车中,宁安翻看着一本书册,这本书册是他们在江南地区买来的,上面所书,均是先皇后以及宁王的善举。 先皇后的善举多些,宁王的寥寥几笔。 宁王点头,“灾是我赈的,衣食药物是我弄来的,这份功劳,我才不会拱手让给太子一党。”便是他不要求归京,太子一档也会找机会接手一切,逼迫他归京。既然这样,不如他识趣点自己回来。“回来的路程长,五县偏远,便是他们认领了功劳又如何,江南富地,京城的人,人人都知道赈灾的是我,更改河道的是我,救助灾民的还是我。” 他本无心皇位,他的阿娘,临终之时都不曾提过皇位一事。她在皇后的位置上坐了太久,她知道一个女人坐在这个位置上有多苦。她不希望有另一个女人,日后经历同她一样的痛苦。 同样的,她也不希望他日后像父皇一样,处处受到钳制,事事万般不得已。 可是后来,他日渐明白了,这皇位,这权力,不是他不要就能不要的,太子一党的步步紧逼,四国柱的联结逼迫,让他知道,这顶峰的权利,他定要拿在手中,否则,他、他的好友、宁王府、与他有关的所有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前些年,父皇是不怎么管我的。”他生怕对他太好,会引得旁人猜测、嫉妒,继而下手伤害他。“可便是这样,我也经历了许多次暗杀。” “如今父皇明摆着偏向我,就是要让朝中的大臣们都知道,我才是他心中最合适的继位人选,我才是正统的嫡子。”太子又算得了什么呢,历朝历代,被封为太子的皇子无数,可真正能登基的又有几个。“他要让朝中大臣站在我这边,也要让其他皇子、皇子身后的家族忌惮。” 宁王的手放在宁安隆起的肚子上,“这两个孩子来了,朝中只怕又要掀起一阵风雨了。” 他心底其实是恨父皇的,他恨父皇对阿娘言而无信,恨父皇将阿娘困在深宫中,更恨父皇迎一个又一个的女人入宫,生下一个又一个孩子。 他恨他任由妃嫔挺着孕肚到阿娘面前明嘲暗讽,恨他明知道阿娘不快乐却让她大肚,更恨他为了什么狗屁的制衡,一次次让阿娘忍让,一次次冷落阿娘……所以,阿娘死后,他一次次的跟着对着干。 “许嬷嬷跟我说,阿娘同父皇争执最严重的一次,父皇一年没来看过母后。”也就是在这一年,太子出生了。 什么富贵权势,根本不是阿娘想要的。 宁王抱着宁安,“其实,你和阿娘很像。” 宁安覆上他放在肚子上的手,“哪里像了?”她对先皇后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只是记得她是一个特别温柔的人,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好像松木,又像青草。 宁王想了想,“无欲无求。”这只是一种感觉,相处的越是久,越是了解她,便越是能够感觉到。 “娘亲若是无欲无求,就不会在宫中这么多年了。”她看过她的行医手札,一字一句,仔仔细细,全是心血。也看过她随笔写在旁边的凌云志。便是在宫中多年,她也在一心研究医术。 “她求我父皇的一心一意,两相相守。”只是这份少女时期便含着的期许,一日日被消磨殆尽,变成了奢望。剩下的只有想起时,心中绵绵的痛。以至于,她在写手札之时,有心得,有注解,有对宁王的叮嘱、期待,偏偏没有关于皇上的一切。 并非不想,而是想起便疼痛,不剧烈,却能够丝丝缕缕,将她整个人裹挟,这些绵绵的痛她费尽全力都难以挣脱。 所以,干脆不想了。 “我求的同她一样。”她远比不过先皇后,先皇后聪慧睿智,断文习武,救治苍生。“我什么都不会,远比不过娘。”既比不过先皇后,也比不过她的娘。 “我当过采茶女,做过杀猪女,捏过泥人,烧过陶罐……”可都不精,不仅不精,还因为魂魄的缺失,早早的死亡,记得不清不楚。“唯一拿得出手的,便是字了。”也仅仅只是拿得出手,比不过旁人的。 她不知道她要什么,她只知道现在的日子她很欢欣。她喜欢宁王抱着她,她也喜欢两人靠在一起,轻轻绵绵的说着话。 “跟我说说以前的事吧。” “什么事?” “我们……以前的事情。”梦中,那个总是在你伤心时轻轻抱着你的男人,那个你看到时,总会眼睛一亮,扬起笑脸的男人。 我想知道,那个总能够获得你最纯净笑容的男人是谁? 宁安含笑,“最近没梦到吗?”那一世世,浑浑噩噩,飘飘荡荡,记不清了。只记得,红花田中,她被铁链锁着,他每日都会来看她,同她说话,下棋,或是一起躺在花田中,看着浓厚浑浊的云。 宁王也不追问,换了一个话题,“你想学什么,我可找人来教你。”在后院的日子,枯燥乏味,幸好,他们有了孩子。日后定会很热闹。 “要不你去宫中找个绣娘,教我针黹吧。”她想亲手给孩儿们做衣衫帽子。 宁王笑道,“你日前说要为我绣一个荷包,我还未曾收到。” 宁安面上羞愧,“我做了,可是做的难看。” “难看便难看吧。”现在不讨要,待到孩子们出生,只怕她更想不到他了。 第84章 许嬷嬷 宁王府的姨娘们、下人们,已经在门前等待了。门前挂上了喜庆的红绸带,不知道的还以为宁王又要娶妻了。 “王妃有孕,是大喜,怎么不能挂红绸,放鞭炮。”管事还买了糖,分给周边来看热闹的孩子。 比起王府中管事等人的欢喜,几个姨娘们面色虽不显,但眼中却都是不快。 梅卿笑道,“如今真的好了,王妃有孕,待她产下嫡子,便也没有咱们什么事了。”自古都是将女子容颜比作花,可女子的容颜哪里比得过花。花朵年年谢了又开,而女子的容颜,谢了便是谢了。“听闻皇上十分欢喜,宁王的嫡子还未知男女,还未出生,他便想着如何封赏王妃了。”日后无论怎样,王妃的地位是站稳了。 无人搭理她,她也不恼,只是扫过一众姨娘,嗤笑了一声。 装吧,她倒要看看他们能撑到何时。 他们以为,到了如今,她们,她们身后的人,还能在宁王府为所欲为吗?曾经的宁王便是争也装作不争,如今的宁王,明摆着要和太子争一争。宁王的身后是皇上,是富可敌国的钱氏一族,太子的外公薛公如今还瘫在床上,她倒要看看,谁还能扶持太子。 蕙姨娘转头看着她,“王妃有孕,于我们也是机会。”她入宁王府也有半年了,她有些奇怪,“你似乎一点也不急。” 急?急有什么用。 她只知道,若是惹恼了宁王,她的父兄家人,会比落在明王手中更惨。宁王虽从未明说过,但是她知道,她一家人的性命,如今已经掌握在宁王手中。 宁王需要的是一个乖顺的女人,一个能够挑起她们内斗的人。 她们彼此斗起来,王妃才安全。 “机会?”青蔓姨娘笑了笑,薄薄的笑意挂在唇边,眼眸之中却是一片冰寒。“我们没机会了。” “为何?”蕙姨娘不解。 “宁王府中的四个嬷嬷,都是先皇后身边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专长。”青蔓没有说话,反倒是雪姨娘,面上挂着嘲讽的笑。“她们无儿无女,又无家人,将宁王视为亲子。”她转头,扫过众人,“其中一位许嬷嬷,更是厉害,太子妃曾万金邀她过府伺候。”先皇后临终时,四十多岁了,一张脸,一身皮肤,还如同二十出头,便是这位许嬷嬷的功劳。 许嬷嬷少年时也是一个极其漂亮的女子,只是对于穷苦人家而言,生的漂亮不是福而是祸。她不到十岁就被卖去青楼了,学琴棋书画,十三岁以万金的价格卖了初夜。 买下她初夜的人是个粗俗的富商,买的时候豪情万丈,买完后便觉得自己亏了,于是便划花了她的脸。一个没有了容貌的青楼女子,除了日复一日的从事皮肉生意,连逃出去的机会都没了。 从十三岁到二十岁,她被折磨了整整七年。二十岁对于一个青楼女子而言,已经老了,毫无价值了。鸨母想要将她发卖去更低等的妓院,她怕了,于是放了一把大火,卷了鸨母的财物,偷偷跑了。 她是在逃亡的路上遇到先皇后的。那时候先皇后不过十四五岁,在街角支了一个摊子,给穷苦的百姓免费看诊。那时候的皇上还不是皇上,也没有参加科举,一举成名,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商贩。他在她的旁边支了一个面摊,每日她看诊,他卖面,傍晚时,一起回家。 先皇后救了她,帮她做了新的身份,于是,她便留在了先皇后身边。她在青楼这么多年,除了学习如何伺候男人的手段,还学了无数如何保养自己秘法。她所卷出的财物中,更是有一本古方。 先皇后当时还未嫁人,虽是一个小姑娘,但因为对古方的好奇,还是仔细询问了许嬷嬷,并在原有药方的基础上进行改进。她支摊子问诊也有半年多了,也曾家家户户拜访,询问病因。其间,她最心疼的便是那些普通勤劳却因产子后漏尿、漏粪,与丈夫日渐疏远,只能默默忍受疼痛的女人。 她与许嬷嬷一起,调配了无数药方,有外敷的,也有内服、内塞的栓剂,还有一些小小的工具,专门练那处。先皇后将这些免费赠给生育后有各种症状的女子,本是医者仁心,谁曾想却被嘲笑不知廉耻。 “……许嬷嬷是贴身伺候王妃的人,王爷专门指过去的,难道你们没有发现,王妃的一身皮肉,细腻光泽,一日比一日红润吗?” “下作。”徐芙蓉轻啐一声。 “下作?”雪姨娘扬高了音量,“便是下作的东西,王爷也舍不得给你。”她是皇后的侄女又如何,如今还不是同她们一样。 雨姝姨娘细眉微微蹙起,“咱们的恩宠,怕是到头了。” 芙蓉不甘道,“不试试谁又知道。”有孕又如何,能生下来才是真,便是生下来又如何,能长大成人才是真。 “试?”雪姨娘掩唇,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如何试?”她看着芙蓉,随即恍然道,“我倒是忘了,你还是姑娘家。” 雨姝眉眼处夹了一丝无奈,“王爷同我们在一起,都是晚上,并且从不留宿。”吹灭蜡烛,拉上床帐,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他同王妃在一起,更喜欢白日里,也喜欢抱着她在耳边轻语。”她们对王爷,与其说是妾室,更像是抒发欲望的工具。见不得人,吹熄了蜡烛,夜深后匆匆来,匆匆离开。而王妃对他,则像个宝物,需要在白日里仔细的看着,平日里更是小心翼翼的护着。 抒发欲望的工具,怎会让她们有孕呢? 雨姝姨娘轻轻覆上自己的小腹,眼中含了泪。她曾经也是满怀期待的进了王府,也曾想过虽为妾,但只要琴瑟和鸣,有个自己的孩子,便也知足了。待的久了,才明白,宁王对她们从来都不曾放过心,有的只是深深的防备。 “来了来了。”门房周大远远看到马车。 伍德从马车上跳下来,“周大,搭台子。” 周大与另一个门房,从抱鼓石旁拿出板子,搭在台阶上。乔稽驾着马车,直接驶入了王府。 “这是怎么了?”按着规矩,马车是不能入府的,只能停在侧门处。 伍德笑道,“王妃睡着了,王爷舍不得叫醒她。” 宁王微微掀开帘子,“乔稽,去我的院子。”离家这么久,谁知道有没有人在小安的院子里做手脚。 到了院子前,没有着急进去,反而是先由几个嬷嬷进去细细检查了一遍,这才将马车驾入。 “王爷,宫里派人来了,让您回来后即刻入宫。”马车停稳后,乔管事上前一步,站于马车一侧。 “知道了。”宁王低声应了一声,然后叫醒了宁安。 他当然要入宫,他不仅要入宫,他还要好好参一本。他的王妃有孕的消息刚传入京中,便有人在支援中安插了人手,在他王妃的安胎药中动手脚,意图残害他的孩儿。陈大嫂小产后闹事,她一个妇人,若非有人撑腰,有人指使,又如何能敢辱骂王妃,并意图伤害王妃。 宁安迷迷糊糊的,被扶下马车,走进内殿才发现这不是自己的院子。“这不是我的院子。” “这是我的院子,以后你就住这里。” 太子妃有孕的时间与宁安差不多,如今都已经五个月了。只不过宁安并没有太大的反应,能吃能喝能睡,红光满面。而太子妃,整个人却如同被腹中胎儿吸干了一般,既憔悴又衰暮。 下人将一碗汤药端到她面前,她只是闻了一下,便屡屡反胃。“拿走,本宫不用。” “等一下。”皇后叫住了要离开的侍女,“你这一胎,本就不稳固,安胎药必须喝。” 太子妃没有起身行礼,三日前,她便有了流血症状,这几日一直在熏艾不说,还被严令躺在床上休息。她看着皇后,苦笑道,“母后,并非儿臣不用,而是用了也会吐出。” 皇后眉头一竖,“那边再用。”她在太子妃旁边坐下,“你这一胎可是祥瑞之胎,皇上金龙入梦,他便是金龙化身,定要平平安安产下。”她的手轻轻的放在了太子妃的肚子上。 太子妃垂下眼睑,“是,儿媳定遵母后之言。”只是她们心中都有数,她这一胎,怕是难产下。 什么金龙入梦,真也好,假也罢,分明就是皇上为了抬举宁王才会让人传出的。薛公如今半身不遂,朝堂之上虽然多是他的弟子门客,也压不过秦长松与最近刚归京的夏侯宁朗。皇后娘娘这是急了,急着找一个祥瑞,急着为太子稳固地位。 皇后与甘霖寺主持曾有过私情是真,长公主未央的月份存疑是真,皇后每次有孕前都会去甘霖寺祈福是真,太子身份存疑还是真……甘霖寺一事虽然了了,但疑心已经深深的种下。 皇后娘娘如此看重她这一胎,甚至于要强加上了“祥瑞”“金龙”之名,可她是否想过,这份名头,可是皇上要给她的? “待到生产那日,做些祥瑞便是。”皇后的脸上闪过一丝狠绝,“总归这等祥瑞之名,不能给了宁王。” 太子妃冷笑道,“母后,若是不想给他,想办法落了胎便是。”是心中所想,也是试探。 皇后看了她一眼,“在五县没能落下她的胎,如今他们归京,想要让宁王妃落胎,只怕难了。”宁王看重,皇上也看重,衣物食物,都经过层层的检查,没有任何下手的机会。 说罢,皇后看了一眼太子妃,带上了一丝指责,“好好的机会错失了,你寻来的人,当真是无用。” 太子妃没有接话,只是道,“母后,明日家宴,我的身子怕是无法去了。” 皇后皱眉,“对外一直都说你的胎很稳,若是你不去,平白惹旁人猜忌。” “可若——” 皇后突然抓住了她的手,深深的看着她,“总之,你这一胎,定会安然无恙,顶着祥瑞出生。” 太子妃看着她,许久之后才轻轻的应了一声,“是。” 第85章 双生子不详 “一胎双生,一儿一女。”宁王看着皇上笑道,“父皇若是没事,便为孙儿想想名字吧。” “双生胎吗?”皇后眼中露出一抹惊讶,看向宁安,“确定了吗?” 皇后脸上的惊讶,眼中的慌乱让宁安不快。“自然。”她看着皇后,“母后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皇后看了看皇上,见他不言语,这才一副万不得已的模样,缓缓开口,“双生帝王家,一子去而一子还。”双生之胎,历来被认为是不祥。“双生为阴,于江山不利。” 双生胎,即为天府星和紫微星。此双星,单独降临视为祥瑞。任意一星都代表问鼎皇权,江山稳固。双星同现,风云突变,轻则同室操戈,重则江山易主。 “哦。”宁安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 皇后的神色一僵,却也没有再说什么。皇上面上挂着笑,淡淡道,“希望你的孩儿别像你,像宁王妃好,温和。” 宁王挑眉,“父皇的意思是儿子长的不好?” “不好。”皇上直言道,“太凶了。”一身冷肃狠戾之气,“也就宁王妃能忍受了。”他呵呵笑着,“想来,你阿娘也是看她出身自将门,不会怕了你,才会为你求娶。” 宁安听着皇上的话,先是点头,后又摇头。她是真的怕宁王,不过是死过多次,又在地狱见过各种各样的凶神恶鬼,久而久之才不怕的。 皇上好笑道,“宁王妃也赞同朕的话?” 宁安道,“王爷确实很凶。”一身肃杀之气,跟大哥身上的一样,那是从战场上沾染来的血腥。 她笑了摸了摸肚子,“我希望孩子们能像秦大人。”温和,看着便舒服。 满殿沉静,许久之后,宁王才不满道,“你喜欢秦长松?” “倒也不是喜欢,只是他比你温和,谦谦君子样,看着舒服。” 宁王皱眉,“不过是衣冠禽兽。” 宁安不以为然,“是吗?看起来不像。” 宁王倒也不是真生气,只是他的王妃当众夸其他男人,总归是让人心里不太舒服。“长松小时候就比我受人喜欢。”他一贯会装腔作势,教文习武的老师都偏爱他,他除了嘴甜之外,还总是将自己闯了的祸嫁祸给他,让他背锅。事后还振振有词道,他是嫡皇子,便是犯了错也不会被责罚,不似他,若是被发现是他所为,定会将他赶出宫。他当年年幼,也愚笨,竟然信了秦长松的话,屡次为他顶错,背锅。 “有一次他把太傅胡子剪了,冤枉是我做的,因为那把剪刀是阿娘寻日里绣花用的,一直是放在内殿中。”除了他这个亲生儿子,能进入皇后寝宫内殿的人不多。 太傅几朝老臣,为人方正,学识五车,那一年已经七十多岁了,常常讲着讲着课就睡着。“娘很生气,还打了我板子,把我一双手都打肿了。” 皇上放下酒杯,“宁儿从小就犟,被打成那样,也不肯供出长松,更不肯认错,只说自己没错。”他接到消息之后,怒气冲冲的去了无妄宫,一肚子的火在看到他被打肿的手之后就没了,可是还不能不惩处他。“也就是那次之后,长松才与他交好。”长松是秦相的嫡孙,在家中也是被娇养着的,入了宫,要遵循种种规矩,自然是不满。不满便开始作乱,期待宫中能将他赶走。 皇上说起曾经的事情,满目的温情。“这臭脾气也不知道像谁,又犟又记仇。”他无奈的摇了摇头,看着宁安,“他觉得他委屈了,觉得我同他娘是非不分,整整三个月没同我们说过一句话。”开始的几日,他也是憋着一肚子气,可后来越想越生气,明明就是秦家小子惹出来的,他还怪上父母了。 宁安笑着追问,“那后来呢,怎么又说话了?” 宁王轻笑,“后来是长松悄悄跟我说,说要回家,宫里的气氛太可怕了。”他呵笑出声,“他一边哭,一边求我放过他,他受不了了。”儿时学文习武这段时间,应该是他最轻松惬意,也是他们一家三口人最和谐融洽的一段时光了。后来没过多久,娘就去世了,又过了没多久,秦相一门被人诬陷谋逆,一门只剩了一个秦长松。 宁王妃喜欢秦大人,并希望腹中孩儿像秦大人的消息传到秦长松耳中的时候,秦长松正在同宁朗喝茶。他一口茶刚入喉,便被呛了出来。 “不是,她喜欢我做什么,我对她没任何感觉,也绝对不可能。”这话要是传出去,旁人还道是宁王妃与他怎么样了。他现在对外都是太监了,宁王妃还要污蔑他的清白吗。 宁朗白了他一眼,“你这样的,安儿看不上的。” 秦长松笑了笑,“胡说。前些日子青儿还同我说,他的姐姐喜欢的是我这种书生样的男子。”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动物,宁王一身杀气,如索命阎王,确实不讨喜。 宁朗笑了笑,正色道,“太子那边有什么动静?” “朝中有人与西凉勾结,不确定是太子。”秦长松将杯中残茶倒掉,“太子虽一贯不安分,但最近的动作太多了,他似乎怕了。” “怕什么?”宁朗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冷笑道,“怕他真的不是皇上的血脉?怕皇上撤了他的太子?” 秦长松轻抿了一口茶,“皇后所生的几个孩子,真的不是皇上的吗?” 宁朗轻轻摇头,“谁知道。”是不是都好,在皇上心中,只有一个宁王是他亲生,其余都不是。 宁朗看了一眼周围伺候的人,挥手屏退。秦长松不解,待到人都退下后才问,“怎么了?” “先皇后并非病逝。” “宁王也一直疑心。”只是查来查去,什么都没有查到。 “她是自杀。”她是医女,又是皇后,被皇上宠爱着,无妄宫除了明面上宫女太监,分布在周围的死士、暗卫不计其数。“除了她自己,还有谁能神不知鬼不觉,让她饮下慢性毒药。”长达数年,一点点侵袭着她的身体。 秦长松震惊,“为何?” “为了她的儿子。”在最美好的时候死去,才能让皇上对她念念不忘;死的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才能够让皇上对宫中的其他妃嫔起疑心,继而防备她们的孩子。也只有这样,才能护得住她唯一的儿子,保宁王一路顺畅。 宁朗皱眉,“具体我不太清楚,听父亲提过几句。”他看着秦长松,“他说,一命换一命。” 当年宁王去军营历练,父亲说过一次。宁王小小年纪便骁勇善战,不畏生死,取得军工之时,父亲又说了一次。两年前剿匪时,是宁王带队,他专门绕道边境,将剿匪得来的银钱都给了他们,当作军饷之时,父亲再次说了这句话。 他说,若非薛氏、王氏私心太重,步步紧逼,皇上便不会登基,皇上与皇后会成为寻常夫妻,一家和睦。 可皇上成了皇上,皇后也被折去了翅膀。一命换一命,一条性命,换得宁王展翅翱翔,自由高飞,值了。 第86章 太子妃小产 一命换一命。 宁安看着手札上的字,微愣,这并不是她娘亲的字。 晏晏,见字安。 我想了许久,若是能一命换一命,保住我儿一命,我定不会迟疑。我困于深宫多年,处处受钳制,喜怒哀乐都要压抑,我不愿他同我一样。帝王多疑,便是少年夫妻,扶持至今,感情也一日日消磨去了。为帝之人,对子女的宠爱有多少,我不敢赌。只怕目的未达,反倒是疑心生暗鬼。 若非国丧,如何能让他们停手。 如今,只有一命换一命了。 换得我儿未来顺遂,换得我儿离开皇宫,换得我儿富贵昌旺,日后子孙满堂…… “小安,怎么了?” 宁安合上手札,看向宁王。晏晏是她娘亲闺中的小字,这份手札,是娘亲的,他们接青儿去宁王府之时,全部带了回来。她闲暇无事之时,会随便抽出一本看一看。 宁安看着他,想了想还是将这一页给宁王看了。“晏晏是我娘,这份好像是阿娘留下的。”她娘并非京城中人,在京中也没什么交好的女眷,唯一能够说上话的便是先皇后。 宁王神色不明,他将手札合上,“父皇叫我们几个皇子过去,你若是乏了,便先回无妄宫。” 宁安握住他的手,他笑了笑,“放心,我没事。” 宁王离开后,宁安一个人也不想赏景了,许嬷嬷对她道,“一大早就入宫了,王妃想必也累了,回宫睡一会吧。” 宁安托着肚子站起来,还没走出憩亭,皇后便带着一众人走了过来。“弟妹,你可真是让我们好找。”两位公主笑着迎了上来,一左一右,挤开了宁安身边的阿朱阿紫。 阿朱阿紫对视一眼,忙上前道,“公主,王爷有吩咐,要求我们一定要跟在王妃身边,好好的扶着她。”阿紫加重了扶着她,用了一个巧劲,将琉璃公主挤开了。阿朱也学着她的样子,挤开了蓬莱公主。 琉璃公主怒道,“大胆奴婢。” 宁安笑道,“姐姐别生气,回去之后,我同王爷说,让王爷好好惩处她们。”是打圆场,也是在告诉她,阿朱阿紫便是奴婢,也是宁王的奴婢,她即便是公主,也没资格动宁王的奴婢。 琉璃公主堪堪收下举起的手,宁安继续温声道,“不过两个奴婢,姐姐莫气。”她的声音柔柔的,带着一丝慵懒,“母后,找儿媳可是有事?”她问皇后。 皇后能够解除禁足,还要谢谢她的两个好女儿,若不是琉璃、蓬莱去求皇上,若不是皇上还要顾及颜面,也不会放出她。虽然解了禁足,统管六宫的权力却不得已分出了一半。 宁安的视线淡淡扫过皇后的身后,她身后跟着一个不过双十年华的女子,她是三年前入宫的,侧脸有几分像先皇后,很得皇上的宠爱,不过三年,已经成了贵妃。 皇后笑道,“宁王妃可是还未曾见过舒贵妃?” 宁安点头,屈膝行礼,“舒畅和顺,从容恬静。舒贵妃同外界所传一样。” 舒贵妃上前一步,“快起身,你有身子的人了,就别行礼了。我们都是一家人,无妨。” “西圃的荷塘,新荷已经发芽了,据说满是生机,本宫特地找你去看看。”皇后笑的和善,不容她拒绝。 阿朱阿紫紧紧的扶着宁安,两个嬷嬷紧贴在她身后走着。皇后对宁王从来都是表面功夫,自薛公瘫痪后,便是这表面功夫都不做了。京中谁不知道,宁王是太子最大的威胁,她们也不认为皇后今日会这么好心。若是真好心,也不至于明明看出她们王妃累了,还强拉着去看什么荷花。 “太子妃的气色不太好,可是没休息好?”一路上无言,舒贵妃无话找话说。“听闻有孕显怀之后,便难睡的安稳了。” 太子妃浅浅一笑,“孩儿健壮,活泼的很。” 宁安想了想,“我的孩儿倒是挺乖的。”晚上很少闹她,就是肚子大了之后,怎么睡都不太舒服。 “皇上这次一下得了三个孙儿,开心坏了。”舒贵妃走在宁安的旁边,“对了,幼儿的小衣衫,小包被准备好了吗?” 宁安摇头,“王爷说这些无须我操心。”她也不懂这些,回来之后,文奶奶倒是说过,可她这些日子疲惫的厉害,她还没说两句,她就开始打盹了。 舒贵妃眼中闪过一丝羡慕,“宁王对你真好。” 宁安道,“父皇对你也很好。”她入宫不过三年,便给了她协理六宫的权利。 舒贵妃笑而不语。 西圃的院门就在前面,走过池塘便是。舒贵妃道,“说起来倒也是奇怪,同样的水,西圃内的荷花都发芽了,西圃外的荷花还未见一丁点绿。” “娘娘,桥窄小心。”舒贵妃站在小桥之上,她的贴身宫女将她向旁边拉了拉。 宁安跟在她身后,桥面太窄,她停下脚步,与她拉开了距离。待到舒贵妃走过后,她才走上桥。 皇后道,“你倒是仔细着。” 宁安摸了摸肚子,“我一贯体虚,有孕不容易,自然要仔细。” 西圃种了千棵桃树,碧桃、品霞、菊花、垂枝桃、照手、寿星桃……二十余种。设有四季秒亭,分春夏秋冬四座,亭方形,黄顶红柱,一面为照壁,其余三面置有坐槛。亭旁,根据亭名植季节花木作标志。春亭为溢红种梅花;夏亭为滴翠,种夹竹桃;秋亭为醉黄,种丹桂;冬亭为吟白,种蜡梅。 四季鲜花,香不绝。 舒贵妃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微微转身,“算起来,我虽入宫三载,却是第一次来西圃……”话音未落,脚下便踩了什么东西,站不稳,向着宁安倒去。 阿朱阿紫早有防备,眼见舒贵妃摔倒,忙带着宁安往旁边。宁安的身边是太子妃,太子妃的旁边是一块假山石,从土中伸出,约小腿高,似春笋。 太子妃不防,被护着宁安的阿紫一撞,直接倒向假山石,她原本想要借力站稳,却不想假山石太矮,她的手撑空,跌入了池塘中。 “太子妃——” “快,快救人,太子妃还有身孕——” 舒贵妃吓的白了一张脸,也顾不上浑身疼痛了,忙从地下爬起来。“对不起,我,我不知道会这样……” 地面上,散落着无数珍珠,她的脖子上,穿了108颗珍珠的珠链,半断不断,还挂在她脖子上。 舒贵人跪在皇上面前请罪的时候,太子妃腹中的胎儿流了下来。皇后叫住了接生的嬷嬷,按下了要离开的太医,“太子妃落水,动了胎气,但好在胎儿无虞。” 接生的嬷嬷与太医低着头,他们面前是一袋金子。这金子,他们拿也得拿,不拿也得拿。 太子妃悠悠醒来,一摸肚子,欲哭无泪。“母后,我……” 皇后站在床边,脸藏在阴影之后,“你的孩子无事,你腹中这一胎是祥瑞之子,怎会有事。” “可是孩子没了,几月之后从何处找一个孩子来?”她看着皇后,没有痛失孩子的痛苦,有的只是害怕。 皇后冷冷道,“太子的外室也有身孕了,只比你的月份小一个多月。” 她说完后便离开了,太子妃呵笑一声。侍女走入,端着一碗红糖蛋,“太子妃,皇后娘娘她……”她斟酌了一下,“可是在怪咱们?” 太子妃躺在床上,“什么怪不怪的,只怕是她在算计的时候,连同我也算在了其中。”为得便是让太子外室那一胎名正言顺。 “太子妃,用一些吧。”侍女扶起她。 太子妃冷笑道,“用,自然要用。”她要尽快养好身子才行,“皇后娘娘既然连我都算计进去了,便不能怪我了。”如今薛公瘫痪,薛氏一族少了领头人,也该她们王氏一族上位了。 舒贵妃哭花了妆,“皇上,你信我,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珠串会断。”明明戴着的时候还是好好的。 宁安坐在一旁,“父皇,只是意外。” “什么意外,分明便是冲着本王的王妃去的。”宁王大步走入殿中,身后跟着藏得公公。藏得公公手上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正是断掉的108颗珍珠珠串。 “皇上。”藏得公公上前,“拿去给织造处看过了,说是珠串的绳子被人破坏过,珠串沉重,若是熟悉银线,了解珍珠重量,便能够算好断裂的时间。” “皇上,不是臣妾,臣妾没有理由要害宁王妃啊。”舒贵妃还在为自己辩解。 宁王冷哼一声,“你要害的不是本王王妃,而是本王未出生的孩儿。”他们这才刚回京几日,这些人便等不及了吗。 宁王不愿掺和皇上的后宫事,只是狠狠道,“父皇若是不给我一个交代,日后我便不入宫了。我的宁王府虽然比不过皇宫,却也不会出现什么珠链突然断裂的事情。” 两人离宫回王府,马车上,宁安问他,“太子妃如何了?” “动了胎气,但是无妨。” “无妨吗?”太子妃被救上来时已经晕厥了,不过是短短的时间,她的裙子便被血染红了。她不认为,在出血量这么大的情况下,太子妃的胎儿无恙。 “便是有事,他们也不会承认的。”皇后一门心思想要应了父皇的梦,承了祥瑞之名。 “日后生产怎么办?”总不能随便找来一个孩子,冒充皇家血脉。 “太子的外室多了去,听闻这段时间便有两三个外室有孕,到时产下的孩儿大一些小一些,又有什么关系。” 宁安点点头,“太子的子嗣倒是昌旺。” 宁王嗤笑,“子嗣昌旺又有什么用。”父皇一日对他有疑心,一日觉得他并非自己亲生,便是他生一百个孩子都没用。甘霖寺之事永远都无法翻页。 第87章 大长公主亡 皇亲、亲王、朝中大臣的妻子,所要做的不仅仅只是管内宅之事,还要帮着丈夫连络其他皇亲、亲王的后院。 回京不过半个月,宁安已经参加了三场诗会,一场茶会了。宁王在五县赈灾有功,得了皇上的夸奖,她们便开始围在宁安身边了。这些内眷夫人,带着丈夫的命令,总要探得些消息回去。 今日的茶会,是在宁王府举行的。府中的几个姨娘,也跟着忙了两天,才将茶点、菜品定好,又重新将厅中、园中布置了一下。 靖王妃带着河钰郡主也来了,如果不是她突然出现,她恐怕都忘了这个人了。玉佩大哥已经还给她了,大哥只说是被旁人偷了去,还交代她,自己的东西,该自己守好,日后莫要傻乎乎再弄丢了。 “郡主跪我做什么?”她不解。 既然当了郡主,那便好好做郡主吧。靖王无子女,收养谁不是收养呢。 管她是孤女,还是夏侯府中跑出去的厨娘之女。 许多事,宁安其实都知道,不过是装作不知罢了。 人生在世,糊涂一点比较轻松。 众人看过来,面上均是不解之色。河钰的脸红了红,站了起来。她这段时间的日子着实不好过,虽然她还是河钰郡主,也依然喊靖王父亲,但靖王与靖王妃明显对她冷淡了许多,也防备了许多。他们不将她赶走,不过是为了脸面。 宁安撑着腰站起来,浅浅一笑,“说起来,河钰郡主倒是同我娘家的一位厨娘有些像。”她向前走了两步,“不过那位厨娘手脚不干净,已经打断了手脚,赶出去了。” 河钰抬头看着她,眼中一闪而过的不舍。“那个厨娘后来如何了?” 宁安摇头,“一个手脚不干净的奴仆,不值得入我的耳。” 文奶奶走过来,看着河钰冷哼了一声,“王妃,老奴我倒是知道那厨娘的下场。”断了手脚,无钱医治,伤口处发炎溃烂,生生拖了一个多月才死。死后被扔在了乱葬岗,成了野狗腹中餐。“听闻她有一个女儿,却也不见她的女儿回来为她收尸,当真是心狠。” “这等心狠手辣之人,日后定会有报应的。”宁安远远见青蔓与太子太师的儿媳妇聊的愉快,浅浅勾了勾唇角。 阿紫小声道,“王妃,您不过去。” “不了,人际交往,我并不擅长。”加上如今有孕,身子笨重的厉害,更是不愿意劳心费神了。“她想出这个头便出这个头吧。”出了头又如何,宁王妃是她。 “大长公主到。” 大长公主貌美却残暴,她与皇上同龄,不愿一日日变老,想尽了办法,用尽了各式药方。她的封地是先皇给的,皇上发动宫变逼宫之时,她便逃离了京城,去了她的封地。一直到京中各方势力稳定了,她才拿着先皇的圣旨归来朝拜。 星月从暗处现身,“王妃,她此番来不善。” “我知道。”宁王同她说过大长公主的事情,“她久久不离京,等的便是我。”她对年轻貌美的追求已经变态,她听闻八字全阳,五行俱全之人的心头血能够重塑时间,恢复美貌,便打上了她心头血的主意。 他们一路归来,遇到了多次伏击,有太子派来的,也有不知道什么人派来的,但是更多的是她派来的。 “大哥说,我自己的东西我要守护好。”她看着大长公主走来,缓缓道,“我会守好我的孩儿的。” 大长公主死了,被怀着身孕的宁王妃,一剑划破了喉咙。 死了,便也死了。 有朝臣弹劾,宁王道,“大长公主死于长宁剑下。”他举起长宁剑,“长宁剑上斩贪官,下斩佞臣,更是可以斩盗匪不义之人,行先斩后奏之权。”大长公主在周城多年,杀人无数,残害百姓,民不聊生,为何不能杀? 他目光纯净,就事论事,反倒是让弹劾的太宰一时无言以对。“大长公主为先帝嫡长女,有先帝御赐免死金牌。” “哦。”宁王应了一声,“那让她拿出来。” 太宰又一愣,“大长公主死了。” “那就是拿不出来了。” 太宰咬牙,“她死了。” 宁王附和点头,“那就是拿不出来了,她拿出来,免死。” 太宰一口老牙都快咬碎了,“她死了。她被你的王妃一剑封喉,杀死了。”老头跺脚,“她都死了怎么拿出免死金牌,一个死人,拿出来还能复活吗?” 宁王看着他,“哦,知道了。” 七十多岁的太宰捂着胸口,要倒下去,又没倒下去。“宁王妃无故杀害大长公主,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该交办大理寺问罪。” “不是无故。”宁安站出队列,对皇上道,“是大长公主意图伤害本王的王妃。” 满厅满院的女眷都听到了,大长公主亲口对宁王妃道,“本宫不仅要你的心头血,还要你的一双孩儿。”她舔着唇,“听闻五个多月的胎儿最补了。”话音落,就被宁安一剑抹了喉。 大长公主一贯自大,仗着先皇的宠爱,滥杀无辜,可她似乎忘了,如今已经不是先皇的天下。她毫不掩饰自己对宁安的兴趣,直言要宁安的心头血,宁王府又怎会没有防备。 只是,千防万防,却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的王妃竟会一句话都没说,直接抹了大长公主的脖子。 “可大长公主是先帝唯一的女儿,怎能杀了她。” 宁王看向太宰,“现在不是了。”先帝没女儿了。 正在僵持之时,门外有人来报,“皇上,周城的人都来了,一谢宁王妃除恶,二要讨要大长公主的尸身。”大长公主在周城滥杀无辜,无法无天这么多年,死了并不能解周城百姓的恨,周城的百姓要将她的尸体要回去,鞭打,曝晒,示众。 皇上看向宁王,宁王勾唇笑了笑。来的刚刚好。 他在江南遇袭,从杀手身上发现大长公主的标志后,便开始安排人去周城将百姓接来。本只是想要借由他们,逼迫父皇问罪大长公主,保护他的王妃,却不曾想,他的王妃直接一剑永绝了后患。 他便说,为何她一大早就向他讨要长宁剑。 她腹中有皇嗣,便是要问罪,也会等她产下皇孙。距离她生产,还有好几个月的时间,足够宁朗以及他将她摘出这件事中了。 他的王妃,当真是又纯真又聪慧。 这才像夏侯氏与公羊氏的人。 第88章 中毒 大长公主之事,很快便平息下来了。皇上不可能将大长公主的尸体给周城的人,怎么说也是皇家的公主,但是却可以借由皇家的手为他们出气。 大长公主死后被贬为庶民,尸身烧成灰,永远压于佛塔之下,生生世世不能轮回转世。皇上还借此发了一份昭己罪书,细数自己的罪责,对大长公主的屡次宽容。而后将此次赈灾有功的夏侯甫孝派去了周城,协助周城县丞、县令,治理周城。 借由周城百姓的状告,将大长公主挫骨扬灰,既平了她曾经轻视自己的仇怨,也安抚了百姓。让天下百姓知道,皇上无私。之后派爱民、得民心的有功之臣去周城坐镇,以仁孝重治周城,安百姓心。 这一手顺水推舟,好处全被皇上给占了。 宁安坐在院子里,夕阳西下,人面渐黯。 院子里,院子外,都是皇上派来的人,看着她,监视着她。 “王妃怎能这么冲动。”张嬷嬷端了一碗阿胶燕窝羹过来。 “不是冲动。”她做了一个噩梦,一个极其恐怖的噩梦。梦中,大长公主协助太子发动宫变,囚禁了宁王,杀了宁王府中的管事,跟随宁王的侍从。 一片红,比她死去的那一日,从胸口流出的血还要红。 “我不喜欢傍晚。”灯火幽暗,如垂死人的眼。围着院子的物体,幽僻中半人半鬼,没有任何表情,紧抿着唇。 肃杀中传来脚步声,看不清人,只能听到声音,“怎么这么暗,王妃不喜暗,把灯都点上。” 话音还未落,宁安的手便一软,直直沉入了黑暗中。 浮浮沉沉,她似乎又在做梦了。 那是一个寒冬,青石板又冷又硬,她跪在地下,寒气从膝盖里一点点渗入,酸麻酸麻,伴着一丝丝的疼痛。她浑身哆嗦着,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气愤。 明明她什么都没做,明明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看到一双红色的靴子,她抬头看,那是一张极其怪异的脸,美丽的虚假。她看到女人眼中的拳拳野心,看到女人几乎已经拉扯到极限的脸皮。 “呵。”她笑了。 女人愤怒至极,抬手便扇了她一个耳光。很疼,剜心一样的疼,耳朵里万声轰鸣。 口中满是铁锈味,却止不住她一声声笑着。 她也不知道在笑什么,只是想笑。 宁王挡在了她面前,他与女人发生了争执,女人抽出腰后的鞭子,抬手便挥,距离太近,他躲避不了,鞭子落到了他的左脸上,一瞬间,皮开肉绽。 她还在笑,含泪嫣然的笑。 “丑八怪。”她的声音不大,却在安静的殿中清楚分明。 她跪坐在地下,指着女人,咯咯咯地笑着,形同疯魔。“你好丑啊,你的脸,真的好恶心。” 女人愤怒,“我要杀了你!” 她还在咯咯咯的笑着,一边笑一边呕出一口口血,心口很疼很疼,却依然笑着。“杀了我,你也是丑的,恶心的。”她的眼神开始迷离,却依旧认真,“你的脸好奇怪,好丑啊……” 眼前一层轻软的白丝,看不清,看不清。 耳边嗡嗡作响,然后便是胸口一凉,心口刺痛。倒下时,她终于看清了,一颗心脏在她的脸庞,没有那么红,灰白,像是死猪的皮肉,它还在跳,一下两下三下……而后停下了。 她睁着眼,一双自从娘死后再也没有光泽的眼睛,难得的有了情绪。那是恨,浓的化不开的恨。 为什么。 宫中当值不当值的太医都被叫来了宁王府,宁王妃是两日前突然晕厥的,之后一直陷于梦魇中。 “王妃这是中毒了。”衣服饮食一一查验,终于在当日所用的阿胶燕窝羹中找到了元凶。一种长于古滇,来自云南的迷幻蘑菇。在熬制阿胶时,便在其中加入这种蘑菇制成的粉末,待阿胶熬好,蘑菇粉的药性也完全融入了其中。 小心翼翼、千防万防,还是被人钻了空子。 好冷,好怕,好冷,好怕。 她惶惑不安,不知从何处飘来的烟火并不能引领她。 她不愿离开。 无数灵魂从她身边走过,雪白的脸,鲜红的唇,只有她,满面青紫。 宁王府空寂无人,她呆呆地看向皇城,火光冲天,马蹄踩踏声,冲锋嘶吼声,一声叠着一声。 皇城破了,皇上死了,宁王被抓了。 太子以为他攻下了皇城,便能为帝,却不知皇上留下了一份手谕,一枚玉牌。凭手谕、玉牌可调动十万大军。他更不知道,江南所谓的叛军,是皇上的人。 太子用嵌满了银针,沾了盐水的鞭子一下下的抽打着宁王,似乎要将所有的不满、怨恨一次性发泄出来。他逼他叫出手谕,逼他交出玉牌以及可以号令江南叛军的信物。 “王爷,王爷……”梦中的景象太可怕,宁安很怕,怕到不知所措,怕到无处可躲。 “我在。”宁王坐在床边,握着宁安的手,“别怕,我在这里。” 眼泪不停落下,她一次次扑到太子身上,却一次次穿过。她想阻止他,想要告诉他,手谕、玉牌、信物都在她的身上。与她一同放入棺椁,入土下葬。 她也不知道她怎么了,眼泪止不住的流下。 “肃宁,肃宁……”她一声声叫着他,他却毫无知觉,“乌肃宁……” “对不起,对不起,我应该听你的话……” 床上的宁安突然剧烈挣扎了起来,“肃宁,肃宁……”她一声声叫着宁王,眼泪一颗接着一颗落下,痛苦凄厉的喊,“肃宁,对不起,我应该听你的话,对不起,肃宁,肃宁……” “宁安,我在这里,我就在你身边,你别怕。”他按着宁安的肩膀,一遍遍的安抚着她。 荒废已久的书房,文房四宝俱全,紫檀木架,间以玉石及木雕摆设,古瓷花瓶,已无花影,朱红窗框,天天晒着太阳,已经褪色。青铜烛台,半残红烛,带泪静坐。 一片昏沉,朝生暮死。 书,庄严如审判公堂,阴冷肃穆。 “小安。” 她怯生生看着坐在书桌前的宁王。她不喜欢这样的他,她记忆中的宁王,还是那个给了她橘子,又被她拒绝的少年。 “小安。”他看着她,“对不起。”他对她说,“我可能护不住你了。” 她不解,只是害怕,不知明的害怕。 “书房有一条密道,今夜你便偷偷躲进去。”他站起身,想要拉她的手,她却害怕的发抖。 他看着她,轻叹一声,“过来,我告诉你密道在哪里。” 他将密道的位置指给她看,又对她说,“里面有一块千斤石,进去后便只能从里面打开。”他细细的说了好几遍,“别告诉你的几个侍女,知道吗?” 她点点头,宁王送她出去。“小安,你相信我,我从来没有过害夏侯一门的心,更不曾有意将你赠我的玉环遗失……” 你相信我。 原来,不是宁王不信她,亦是她也不曾信任过他。 不信他,所以没有进密道。 不信他,所以被侍女出卖,最终被剜了心肝。 第89章 求嫁 夜深了,皇上提着朱笔批阅奏折,迷迷糊糊便睡着了。梦中,两个胖乎乎的娃娃绕着他哭。 “爷爷,你快想办法救救阿娘,阿娘死了我们也会死的。” “怎么办,怎么办,阿娘醒不过来怎么办。” 胖娃娃哇哇哇大哭,他被哭声惊醒,出了一身冷汗。藏得公公拿着一个披风上前,“皇上,刚才您睡着了,奴才正想给您盖上些什么。” 皇上站起,“传轿,去宁王府。” 皇上到的时候,宁王正在与工部尚书的嫡女对峙。要解迷幻蘑菇的毒性,只有生长在迷幻蘑菇旁边的一种似绿豆的草。万物相生相克,相克而生,毒物附近,定有解毒之物。 这种草,拔出不过半个时辰即会枯萎,枯萎的草药效尽失。这种草,京中并非没有。工部尚书的嫡次女,幼时居住在云南的外祖家中,十三岁归京,归京之时,带有这种草种。历时四年,她成功的种出了这种草。 “你要什么?”宁王问她。 朱如婉直言道,“我要你。” 宁王冷哼一声,“不可能。” 朱如婉道,“一尸三命,我不过是要你一个嫡妻之位,你并不亏。”她见宁王不语,又道,“难道你要眼睁睁的看着王妃以及你的子女死去?” 宁王道,“若是我应了你,便是一时活下又如何?”若是他应下了,是救了宁安以及他们孩儿的性命,可他们会怨他,继而会恨他。“妻便是妻,妾便是妾,我要在我能力之内,给我的王妃最大的权势,给我的孩子最高的身份。你出口便是要拿走最好的东西,我若是答应了你,与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有何区别。”嫡妻之位,上可以发卖妾室,下可以任意处置庶出子女。 嫡庶、妻妾,不过是两字,确是天差地别。 “若我为了王妃,我定会好好待他们。” “我不信。”宁王直接转身,“你可以走了。”誓言从来都是虚无的几句话,只有权势才为真。 朱如婉见他一丝口都不肯松,有些急了,“等一下。”她跑上前,拦住他,“我不要嫡妻的位置了,我要做你的侧妃。” 宁王上下打量了她,勾起一抹冷笑,“你确定?” 朱如婉点头,“确定。” “你不若先去问问徐芙蓉,看看她的姨娘做的如何?” 朱如婉不解,“你就不好奇我为何要嫁给你吗?”她的眼睛很大,眼中闪着期待。 “你要嫁我,与我何干。”他说的极其冷漠。 朱如婉脸上闪过一丝伤心,随即很快调整过来。“你忘了吗,四年前,我刚归京,在西南街……” 宁王拂开她大步离开,朱如婉未说完的话梗在喉中,她有些委屈的继续道,“……启王的人当街纵马,险些踩到我,是你救了我……”那一刻,马上的男人,肃冷的脸,英挺的背,便印在了她心中。 朱如婉最终还是拿出了草,三碗清水煎成一碗,宁安饮下后很快就安静下来了。皇上问她要何赏赐,她直言道,“我要嫁给宁王。” 皇上先是微愣,随后便道,“侧妃与姨娘都是妾,如何能用嫁字。”宁王娶谁,娶不娶谁他原本是不关心的,他所关心的,只是宁王的身后是否有倚仗,是否能给他生下孙子。可想到梦中的两个胖娃娃,怎么想怎么觉得是祥瑞。如今祥瑞在宁安的肚子中,他自然是要考虑宁安的想法。 朱如婉眼中闪过一丝难堪,咬了咬唇,还是坚持道,“我如今十八了,一直未曾嫁人,便是因为爱慕宁王,我要么不嫁,要嫁便要嫁给他。” 皇上意味深长的看着她,“朕的宁儿,朕是清楚的,他薄情寡性的很,他并非是你的好姻缘。”他的儿子,性子与他娘很像,本质是薄情的,可若是他喜欢上了谁,便是一心一意,长长久久的喜欢了,旁人再好,也分不得一丝一毫。 朱如婉的眼中有倔强,也有不甘,“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她是工部尚书的嫡次女,论身份,她配得上宁王。她饱读诗书,开办女学,论自己,也是配得上宁王的。 “若是你坚持,朕便下旨,将你赐给宁王为侧妃。”不过是一个侧妃的虚名,给了她又如何,总比她借由救命之恩,讨要其他东西要强的多。 朱如婉欢喜,忙行了一个大礼,“臣女谢皇上。” 皇上只是含笑,宁王妃中了遥远的云南的迷幻蘑菇之毒,刚好又只有她有解药,她还借解药之名,逼迫宁王贬妻为妾,要入宁王府。这毒,即便不是她下的,怕是也没人信。 工部尚书朱大人。 皇上呵笑一声,他记得工部尚书好像曾经是薛公门客,他在这个位置也坐得够久了,也该动一动了。 天色微亮,藏得公公披着露水从门外进来,“皇上,宁王妃醒了。” “什么时辰了?” “寅时。” “不耽误早朝。”他站起身,撑了撑腰,“朕去看看两个小皇孙。” 宁安抱着宁王,“肃宁。” 宁王笑了笑,故作轻松道,“想起来我叫什么了吗?”他轻摸着宁安的背,一口悬了几日的气总算是下去了。 “想起来了。”宁安枕在他的肩上。 那一年,他们两人双双被救起后,他便对她说,“我叫乌肃宁,你叫什么?” 她说,“我叫夏侯宁安。”衣衫尽湿,她还很认真的用手指在石桌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她又问,“你姓乌吗?可是皇上好像不姓乌。” 先皇后从侍从手中拿过巾布,给她裹好,“乌是皇上养父的姓,也是皇上曾经的姓。”皇上姓子。 子姓,上古姓之一,殷商的国姓。 “姓氏都不敢给吗?”夏侯夫人与先皇后带着两个孩子回房中换衣服,夏侯夫人轻轻叹了一声。 “薛氏一族虎视眈眈,为了保护肃宁,没办法。”不给他国姓,才能让薛公等人稍稍放松。 “肃宁可能是他唯一的孩子,若非如此,我们也不愿意肃宁平白受委屈,被其他皇子笑。” 夏侯夫人惊讶,先皇后道,“宫中妃嫔有孕之前都会去甘霖寺祈福求子,甘霖寺……”她皱眉,“没那么干净。”她握住夏侯夫人的手臂,“此事你知我知便行了。” 夏候夫人点头,“我明白的。” 宁安抬头看看娘,又看看先皇后,不明白。于是便快步上前几步,拉住了宁王的手。“肃宁哥哥,你为什么会落水?” 先皇后听到后笑道,“算起来肃宁还比宁安小三个月。” 宁安眨了眨眼,又问了一遍,“肃宁弟弟,你为什么会落水?是脚滑吗?可是池塘旁边都是草,不应该滑才是……” 夏候夫人与先皇后对视,两人眼中均是严肃。 第90章 侧妃入府 朱如婉如愿进了宁王府,工部尚书有心将婚事办的大大的,奈何宁王府不配合,一点喜气没有不说,出入的人都要再三的检查。朱如婉的嫁妆,根本就不允许直接抬入王府中,要先经过宫中太医,以及各位嬷嬷的详细检查。 她的轿子就这么停在了宁王府的后门,门房周大直接道,“侧妃,您也别急,如今府上,谁都没有王妃重要,别说是你,就是皇上送了东西来,都得这么做。”他本事好心告诉一声,省的这位侧妃等得急,却被朱如婉身边的侍女误以为是在炫耀,忍不住就冲上去了。 “大胆奴才,竟然敢这么跟我们小姐说话,王妃不就是有了孩子吗,生不生的下来还另说。要不是有我们侧妃,一尸三命……” 话音没落,就被一旁的嬷嬷狠狠扇了一耳光。“诅咒王妃与小世子,该杖毙。” 周大撇了撇嘴,走进了门里。什么东西。王爷早就交代过了,什么侧妃,不过是个名头,怎么对姨娘怎么对她就行。 朱如婉从轿子里走出来,一身大红,“嬷嬷,我的侍女犯了错,我自会教训她,如今我还没入宁王府,便不是宁王府的人,你没有资格教训我的侍女。” 李嬷嬷看了她一眼,屈膝行了一个礼,“侧妃,您说的是。”她好声好气的应下,随后又道,“您今日这身衣裳,怕是不合规矩。”侧妃哪怕占了一个妃字,也是个妾。哪有妾室一身红衣,打扮的如此张扬的。 朱如婉知道她是宁王府四大嬷嬷之一,也不愿与她起了冲突,生了龃龉,便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李嬷嬷微微一笑,“只有正妃入府才能穿红,您是侧妃,玫红、粉红都能穿。” 朱如婉脸色有一些难看,“这是我与娘绣了许久的,为的就是这一日,凭什么不给我穿。” 李嬷嬷微微低头,恭敬道,“您是侧妃。”妻妾本就不同,她并非不知道,若是真的不知,也不会借着王妃中毒昏迷,提出让王爷贬妻为妾这种话了。 李嬷嬷也不等她,转身进了王府。她明面上是嬷嬷,但在王府之中的地位比几个大管事还要高,不过一个小小侧妃,又与他们王妃中毒有关,她并不放在眼中。 当奴才的,也得知世事,明势力,也要知道什么人能巴结,什么人不能巴结。 “小姐。”秋悦捂着脸站在朱如婉身边。 朱如婉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伤痛,“罢了罢了,自己苦苦求来的,悲与苦都得自己受着。” 秋悦看着她,“那嫁衣?” 朱如婉咬了咬唇,“我便是不换又能如何?” 秋悦恨恨道,“这宁王妃当真是善妒,天子赐婚,她竟然还不让王爷出来迎娶小姐你。” 不能如何,真的不能如何。 宁王府是相连的两栋大宅,他们住在东侧大宅,姨娘们、下人们住在西侧大宅,中间有一个园中园,几扇门阻隔。门一锁,她们便是想过来,也过不来。 宁安捏起一条牛肉干送入口中,小口小口的嚼着,听着阿朱的汇报。“她说我善妒?” 阿朱见她眉头微微皱起,以为她不快,便忙道,“王妃何须管她说了什么,总归住在西院,也来不了我们这儿。”别说是来这里了,怕是她来了,便连小院都难出了。怎么会那么巧,王妃前脚中毒,她后脚便以解药来威胁王爷贬妻为妾,娶了她。 “她是工部尚书的嫡女?”她不是生气,而是两个调皮鬼刚才狠狠踢了她一下。“大户人家出生的女儿,怎么会这么蠢。”在她中毒濒危之时上赶着说自己有解药,又一个人大咧咧的来宁王府逼婚。生怕旁人不知道这毒与她有关一样。“这么蠢,倒是不像会费事将迷幻蘑菇熬入阿胶中的。”为妾却穿红衣出嫁,花轿又绕城三周,这不是涨了她的脸面,而是打了宁王府以及夏侯一门的脸面。 “太子以及雍王的侧妃如何?” “直接从府上抬入了门。”哪像这位小姐一样,张张扬扬。 “她们是懂规矩的。”再是侧妃,也是妾,生死掌握在王妃手中,她们乖觉一些,王妃自然不会太过于为难她们。 为难,也要找个不会被人诟病的理由不是吗。 战场之上,离强和弱是为上策,后宫家宅之中又何尝不是如此。青蔓带着几个姨娘,以贺喜为由去了朱如婉的小院,还没进门,便听到了朱如婉不满的怒骂声。 秋悦端了一碗安神茶来,“小姐,忙了一整日了,喝了安神茶便睡下吧。” 朱如婉自己拿下红盖头,看着这一点喜色都没有的房间,眼泪无声无息的落了下来。 秋悦看着她,有些为难道,“小姐,已经差人去请过王爷了,王爷忙。” 朱如婉含着眼泪冷笑道,“忙什么?忙着陪他的王妃,陪他还未出生的孩儿?”自从宁王回京,京中谁人不知王爷对王妃与腹中小世子的看重。四处收集上好的药材、布料不说,还专门找人做了百家被。一百户人家,要求家中子嗣昌旺健康,子嗣的生母出身要清清白白。更不要说四处找产婆、奶娘,一个接着一个的筛选,产婆不能丑,奶娘要读过书识字的……比皇上选妃的规矩还要多。 朱如婉满脸是泪,倒在床上哭泣,心酸地哭着,哭得久了,便自己停了。“秋悦,你我自幼一起长大,我视你为姐妹,你老老实实告诉我,王爷是如何说的?” 秋悦低下了头,“王爷说,圣旨是皇上下的,也是皇上要他让你进门的,想洞房,想要男人,找皇上去,与他何干。” 朱如婉愣了许久,突然站起身,拿起旁边的一个花樽便砸了下去,砸完了又把桌上几上能看到的瓶瓶罐罐都砸了个稀烂。“他凭什么这么对我,他凭什么不看我一眼,他不看我,不跟我相处,又如何能知道我并非他所喜欢的。” 新悦拦着她,“小姐,许是你拿着解药出现的时间太过于巧合,让王爷生了疑心,待过段时间,你好好同王爷解释,解释清楚了便好了。” “有什么巧合的,京城这么大,去过云南的人那么多,为何会疑心是我。再说了,四年前我根本不认识宁王妃,我会在四年前便开始准备要害她吗?都是胡说,胡说!”她发疯般地砸着东西,涕泪横流,“要不是我喜欢他,我为何要不顾脸面让他娶我,我又为什么会听闻宁王妃中了迷幻蘑菇的毒后,第一时间便来为他送上解药。”她越是说,声音便越大,“我是说过让他贬妻为妾,娶我为正妻,可我也没有强迫他,没有逼他阿,他为什么就是不懂呢?便因为这点小事就记恨上我了吗,堂堂宁王,怎么心眼这么小。” 朱如婉闹的累了,便也睡了。秋悦看着一室的狼藉,叹了一口气,默默的收拾了起来。 第91章 太子外室 站在院外的几位姨娘,面面相觑,进不得,退不得。最后还是素馨开口道,“咱们还是明日再来吧。” 几人在侍女的搀扶下往回走,梅卿道,“本以为是个聪明的,谁曾想竟是个蠢的。”比之前的王妃还要蠢得多。 “如此编排王爷,又觉得自己无错,只怕日后她在王府中的日子,比咱们还难。” 一错为上赶着来送解药,二错以解药威胁王爷贬妻为妾,三错以救命之恩换得赐婚圣旨,四错在太过张扬,五错在哭闹砸东西,六错在信口胡言编排王爷王妃。 蕙姨娘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她们,“我倒是觉得,若是日后的日子就这么过,倒也不错。” 素馨轻叹一声,“我们是皇后送来的,便是我们愿意这么过下去,皇后能愿意吗?”她与蕙姨娘与徐芙蓉不同,她们是带着任务而来的,皇后要她们做宁王府的钉子。 皇后隔几日便书一封信给她们,有时是让她们读书念经,有时则是写一些宁王的喜恶,有时送来衣物首饰。她不知道这是皇后的一片好心还是别有用心,只是这份热忱有些过了。皇后乃是后宫之主,天下之母,不吝屈两个宫女,她焉能自安? 她们两人原只是皇后身边伺候的小宫女,因容貌姣好,入了皇后的眼,被送入了南府,学琴棋书画,唱曲舞蹈,待到时机一到,便成了薛氏一族的远亲,与皇后的侄女一起,坐上了来宁王府的马车。 似她们这样的宫女,南府还有无数。有皇后的人,也有贵妃的人。 她们是伺候主子的宫女,也是帮着主子固权的工具。 青蔓的眼神一暗,她在宁王府中筹谋多年,不愿功亏一篑,更不愿这般清冷而终。 雪姨娘看了她一眼,嗤笑一声。 如今的宁王府已经不是以前的宁王府了,如今的宁王也不是曾经的宁王了,如今的宁王妃更不是从前的宁王妃。 她似乎忘了,身份如同天堃。她一个私生子女,身份便上不得台面,她还想上天吗? 朱如婉的哭闹自然是传到了宁王的耳中,梁嬷嬷前来回报的时候,宁王正在同宁朗、秦长松、宁青下棋喝茶。 宁朗听完后面色不善,“你便这么让你府中的人信口胡言,咒骂小安吗?” “父皇硬塞来的。”宁王落子,“明日早朝,我便参工部尚书一本,教女不严。” “迷幻蘑菇之毒查清了吗?”宁朗直接吃掉他好几个棋子,“你若是照顾不好小安,我便将她接回家中。”这才几个月,便屡次遭遇暗害。 “这并非少有的毒药,去过云南,走商的人几乎都知道。”他们会刻意避开,也有一些人会因为好奇,将迷幻蘑菇以及解药挖回来养育。只是这种植物,对环境土壤的要求极高,几乎没人能养活。 “阿胶呢?” 宁王深深看了他一眼,“阿胶是宫里给的。”宫中怕他势起,怕他的孩子出生的人可不仅仅只有皇后一个。 如同上次的珠链一样,这件事要么随便推一个人出来背锅,要么便是不了了之。“天子脚下,不了了之的事情还少吗?” “近来皇后那边的动作倒是不少。”忙着造“祥瑞”。 宁王看着棋盘,轻哼了一声,“太子妃小产了,她准备从哪儿弄个孩子来?” 宁朗举了茶杯在手,唇边含了一缕笑意,“太子外室有孕。” “哪一个?”太子的外室可是不少,常常玩腻了便打发了,几间小院的人换来换去,换到暗卫都懒得盯了。 “承恩公府那个。” “承恩公府?” 宁朗点头,“你该见过才是。”雍王大婚那日,她还带了孩子去给靖王挑选过继子。 宁王想了想,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承恩公的妻妾。“在雍王大婚当日哭丧那个?” 宁朗点头,“就是她。” 承恩公府的人不喜欢她,但看在她为承恩公生下两个孩子的情况下,还是留下了她。若是她老老实实,本本分分便也算了。偏偏她并非一个安分的人,寻日里还好,凡是有什么宴会宴请,她便想办法不请自去,去了便是哭哭啼啼,说些让人误会的话。弄得整个京中的女眷中,都在谣传承恩公夫人苛待妾室。 “承恩公夫人将她赶了出去,怎知她转身便勾搭上了太子。”太子对她倒是如珠如宝,甚至起了让她入府的念头。还是皇后察觉了他的意图,极力阻拦,他才作罢。 宁朗捏了一颗棋子,在檀木高几上敲了两下,“算起来,过几日便是承恩公府老太君的寿辰了,你可要去?”承恩公府的老太君是将门之女,曾带兵杀敌,如今掌家的嫡夫人,是卫尉寺之女,也是个极其厉害的人物。 “自然是要去的。”承恩公是皇后胞弟,这个面子,他是要给皇后的。 “带小安吗?” 宁王点头,“承恩公府的老太君,嫡夫人,她该结交。” 宁朗皱眉不悦,“她有孕已经六个月了。” 宁王眼中含了一丝无奈,“这是一个结交的好机会。”老太君除了寿辰那一日,其余时间不见外人,嫡夫人也只是与京中小部分女眷结交。“这些事,她总要去做。”她是宁王妃,是他的嫡妻,便要代表他,代表宁王府结交各公、王、爵德女眷。 这是责任,也是义务。 第92章 侧妃无礼 第二日一早,宁安吃完早膳,正在两个侍女的搀扶下散步消食,远远传来了叫骂声,她听着烦躁,便问阿朱,“是何人?” 阿朱道,“是新入门的侧妃,喊叫了一早上了。”她看了一眼宁安,“叫嚷着要见王爷。” “她要见王爷,便让她见,去把她带过来。” 朱如婉气冲冲的走了过来,在三步远处,被阿朱阿紫拦住了。秋悦跟在她身后,不时小跑。见到宁王与宁安后,忙跪到了一旁。 宁安端着茶盏喝了一口水,“你不是要见宁王吗,有什么话你同他说吧。” 宁王不悦的捏了捏宁安的手,然后继续给宁安剥松子。松子细小,需要用夹子小心的夹开一个口,而后剥开。这夹子,也不是寻常的镊子,而是专门打造的包金镶花的夹子,专门给闺中女子闲来无事之时,吃松子用的。 夹松子是有技巧的,用力不能大,大了松子仁便碎了,剥不出整个,用力小了,又夹不开口。 朱如婉还穿着昨日的红嫁衣,宁王只是扫了她一眼,便不悦的皱起了眉头。衣着不整,形同泼妇,工部尚书倒是真会教女儿。 他伸手摸了摸宁安的肚子,他的女儿可千万不能这样。 “怎么了?”宁安不解。 宁王对着她笑,“我们的女儿可一定要像你。” 宁安笑着覆上他的手,“我倒是想让她像你。”这样才不会被欺负了。 “喂。”见到两人无视自己,本就委屈生气的朱如婉更气愤了。 宁王的眉头皱的越发深了,宁安笑着伸手抚上了他的眉间,“你儿子女儿可是在看着,太凶了小心他们日后不亲近你。”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笃定她腹中是一儿一女。 “你们凭什么无视我!”朱如婉气的跺脚,“要不是我,你怎么能好好在这坐着,一尸三命。” 听到一尸三命,宁王的脸瞬间沉了下来。“要不是,或许本王的王妃不会中毒。” 朱如婉没有听出他话中有话,只是指着宁安道,“夏侯宁安,你好嫉妒,可知错。” 宁安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即便是她被冷落,被忽视那段时间,也不曾有人用手指着她。“你真是工部尚书嫡次女?”她曾经见过一次工部尚书的夫人,知礼仪,懂进退,温婉贤淑。而她,无知无礼无畏,疯疯癫癫。 “你不是要找王爷吗,有什么话就快说吧。”说完赶紧走。 宁王将剥好的松子推到她手边,朱如婉扬了扬头,看着宁安,“你犯了七出,我要代王爷休了你。” “……”宁安无话可说。 她捏起一枚松子,送入口中,“是吗?那就休吧,刚好我外祖家一直让我过去久住。”祥瑞之子,金龙人参所化,想必外祖家也十分想要看一看,最好能够亲自抚养他们长大。 宁王直接进宫了,不顾御书房满殿的大臣,直接跪下要求皇上收回圣旨。工部尚书的嫡次女,不仅无才无德不知规矩,还疯疯癫癫。他带了李嬷嬷一同入宫,李嬷嬷屈膝行礼之后,将侧妃朱如婉昨日今晨在宁王府做的事,说的话,活灵活现,明明白白,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遍。 “此女如此疯魔,父皇若是不收回圣旨,本王便要将她送入疯人塔了。” 朱如婉是被侍卫抓了回去的,她满脸涨紫,回到自己的院子后,依然羞愧难当。她扑在床上哭着,一声高过一声。 “秋悦,不是你说王爷身边都是中规中矩、恬淡保守的人,他早已看腻,只有跳脱,不受伦理常纲的女子才能够吸引他,为什么他会对我露出如此厌恶的神情。” 秋悦垂下眼睑,掩去眼底冷意,我说你便信了,当真是愚蠢。 “是你说宁王妃不让姨娘们接触王爷,犯了嫉妒,应当被休弃的,你说王爷对她不过是因为夏侯一门驻守边疆,王爷要借他们的势,可我看着,他们的感情明明很好,不似伪装。” “你说宁王妃被冷落多年,不善管家,要我在一开始便展现出管理之才。我明明按你说的做了,为什么王爷似乎越来越厌恶我了。” 秋悦上前一步,“小姐,……不,侧妃,你操之过急了。”她扶起朱如婉,拿出手帕为她擦泪,“这才入府第一日,你便急着展现你自己,这不是驳了宁王的面子吗?” 她跪在床边,一下下给朱如婉捏着腿,“便是表面夫妻,也是容不得旁人说出的,侧妃你今日当着那么多下人的面指出,难怪王爷恼羞成怒。”她的眼神一转,又道,“有些话,虽然没有放在明面上,但侧妃你心中也是有数的,如今正值王爷与太子争权之时,兵权该有多重要,王爷怎敢惹恼王妃一门。” 朱如婉抽噎着,“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奴婢觉得,应该让王爷发现侧妃你的性子有多好,让他发现你与其他女人都不同的地方。” 此后的几日,朱如婉爬房顶抓鸟,在花园中捅了马蜂窝,不读女德女戒便算了,诗书也不读,每日里四处收集打油诗,一边念还一边跟疯子一样咯咯咯的笑着。半夜穿着白色戏服在园中跳舞,吓的蕙姨娘摔倒崴了脚,自掏银子给下人,让他们赎身,跟他们说他们有美好的未来,要去考科举,要去参军,不应该将人生浪费在宁王府中……她还肆意改编词语,将不择手段改成不折手段,而后教侍从的儿女。 她似乎觉得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很有趣,可她在旁人眼中,只有无知无礼可笑。 原本有心跟她结交的姨娘们,如今看到她都绕着走。宁安一听到她的声音就头疼,恨不得一碗哑药毒哑了她。 宁王闹了几天,最严重的一次,直接在朝堂上罢官,回来就招呼人收拾东西,宁王府也不要了,皇子身份也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现在就要离开,去宁安外祖家入赘。 皇上大怒,又舍不得责怪自己最疼爱的儿子,便只能将所有的火都撒到了工部尚书朱大人身上。 “你也曾是状元及第,文采斐然,如何能教出如此无知无礼的女儿。”早朝之上,皇上怒视工部尚书,“子不教父之过,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当年的状元及第,便是你真正的本事吗?”他怀疑的视线扫在工部尚书的身上,一遍又一遍,“别是顶替了旁人的名字吧。”科举考试,中举后杀人越货,顶替旁人的名字做状元,历朝历代也并非没有。 工部尚书跪在地下,“皇上,微臣冤枉阿。” 皇上轻嗤一声,“朕瞧着一点也不冤枉你。” 当判和离的圣旨送到宁王府时,朱如婉还不敢相信,她嗫嚅着,“怎么会这样,不应该这样的。” 她几步跑到秋悦面前,“秋悦,你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不应该这样的。” 秋悦眨了眨眼,“侧妃,您觉得应该怎样?”堂堂王爷的女人,便是不出自大家,也定要中规中矩,贤淑守礼,进退皆落落大方。她的跳脱,故作的活泼,一时看倒是觉得新奇,可再看,却会觉得像只被戏耍的猴,低俗谄媚,无上无下,豕交兽畜,野调无腔。 “我,我……”朱如婉在原地绕着圈,想了想才道,“王爷应该被我吸引,我与她们都不同,我是最特别的,我……”竟说不下去了,她着急的想着,似乎除了性格跳脱,她再没有能让人夸赞的地方了。 “终于要走了吗?”蕙姨娘不顾脚伤,赶紧跪在了佛像前。“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宁王府中的侍从们,很快的将她的嫁妆行礼打包堆在门口,只等工部尚书的马车前来。 “秋悦姑娘。”张嬷嬷叫住了秋悦。 秋悦回头,张嬷嬷皮肉不笑,“秋悦姑娘此番回去,怕是也没好日子过,不如留下来伺候我们王妃。” 秋悦低垂着眼眸,“奴婢的卖身契还在尚书府。” “若是姑娘有心留下,卖身契自然不会成为姑娘的桎梏。” 秋悦抬头看着张嬷嬷,朱如婉不解也不安,她拉了拉秋悦的衣摆。秋悦看着张嬷嬷笑了,“承蒙王妃不嫌弃奴婢。” “秋悦?” 秋悦转身,“小姐,奴婢便不跟你回去了。奴婢觉得,宁王府比之尚书府,更有前途,更有未来。” 第93章 寿宴 承恩公老太君的寿宴办的很热闹,便是皇后,都带着她的几个孩子亲自来贺寿了。宁安在花园中看到了太子妃,她的肚子高高隆起,看起来比她这个怀了双胎的肚子还要大。她的面色红润,脚步轻盈,丝毫没有一个月前的沉重与衰败。 她也见到了太子的外室,那个很柔弱的女人。她穿着宽大的衣服,很好的掩饰住了才四个月的肚子。 女人柔柔弱弱,拿着礼物捧到了老太君面前,还未说两句,便含了眼泪。 “母亲,我知道你一贯不喜欢我,也不想我来,可今日是您的生辰,我,我实在是想为您祝寿。” 老太君什么都没说,只是坐在首位之上,便平白落得了一个苛待府中妾室的名头。 女人继续道,“姐姐,你别急,我马上就走。”她将礼物放在了桌面上,视线转到承恩公嫡夫人,马上害怕的畏缩了一下,随后跌跌撞撞的站起身。 承恩公嫡夫人今日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笑着,便落得了一个嫉妒心强责打妾室的名头。 “这人好厉害。” 宁安看了一眼秋悦,秋悦如今在她身边伺候着,并非近身,只是跟在两个嬷嬷后面打打下手。宁王府给老太君准备的礼物是一床万字百寿被,一幅八仙祝寿的缂丝屏风。秋悦捧着被子,静静的跟在她们身后。 “比你还厉害吗?” 秋悦看了宁安一眼,“奴婢不厉害,只是主子太蠢了。”因为蠢,才会相信她一个奴婢的话,因为蠢,才会放心将嫡次女交给她一个奴婢照顾。 宁安挑了挑眉,“希望我与王爷不是蠢的。” 宁安走上前,捧着肚子,费力的给老太君行礼。蹲到一半,承恩公嫡夫人伸手,将宁安扶起。“宁王妃有孕,这些繁文缛节便无须遵守了。”如今宁王的风头正盛,颇有超越太子的架势,她们哪里敢受她一礼。 嫡夫人看着她,笑道,“听闻王妃所怀是双胎,这肚子看起来倒也不比六个月大多少。” “孩儿们不大。”她笑道,“嬷嬷说孩子小一些到时候好生,我倒是生怕亏着他们,每天吃个不停,可这肉,都长我身上了。” 嫡夫人的视线扫过秋悦,“工部尚书府上的家奴,怎么成了王妃身边伺候的人。”她的目光微微转深,“这位家奴,可是好算计,将工部尚书的二小姐害的够惨。” 宁安始终挂着恬静的笑,“我倒是不觉得,书是她自己嫌累不愿意读的,事也是她自己愿意做的,也不曾有人拿着鞭子在后面逼着她。”一个婢女随随便便的几句话,便能左右了她,本身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如今被人知晓是阿斗了,倒是怪上了旁人。 嫡夫人笑了笑,“王妃将她留在身边,便不怕哪一日,她咬上王妃一口吗?” “我倒是觉得有这么一个聪明的奴婢在身边,倒是好的。”她更好奇秋悦与工部尚书的恩怨情仇。她虽然掩饰的很好,但她还是从她看向嫡二小姐的眼中,捕捉到了一丝恨。 她不说,她也不着急问。她若是真的聪明,便该明白,宁王府留下她,是庇护了她,若是离开宁王府,她这条命,走不出东街。 宁安刚在一旁坐下,便听到一阵嘤嘤嘤的哭声,她懒得动,又想看热闹,阿朱便笑着去帮她看了。 太子的外室小字绾绾,此时正在与一个身强体壮的嬷嬷拉拉扯扯,她嘤嘤嘤的哭着,还没说两句,老嬷嬷只是挥开了她的手,她便向后倒,跌坐在地下。 她面上哭的可怜,言语之中却十分刻薄,字字句句都是承恩公嫡夫人凌虐妾室的不是。“我已经被赶出去,为什么还不放过我,我不过是想要看看我的女儿,为什么不让我见,我是她的亲娘啊,要是承恩公还在,如何能眼睁睁看着我们母女分离……” 嫡夫人走了过去,“你为何被赶出去,你一定要让我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清楚吗?” 绾绾抬头看着她,双眸含泪,惹人怜爱。“夫人,求求你让我见见我的孩儿吧。”她扑到嫡夫人脚下,“你不管我,也要顾承恩公府的脸面啊。” “她偷人,才会被赶出去。”宁王走到宁安身边,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水,“水都冷了。”他拿过宁安手中的杯子,直接将里面的水泼掉,“去给王妃换一杯,加几颗山楂。” 宁安惊讶,“偷人?” “与承恩公府的门房。”也难为她了,竟然能在戒备如此森严的承恩公府偷人,还偷了不止一次。“老太君与嫡夫人都要面子,便没有将这件事闹大,只是将她赶了出去。”原是该沉塘的,但是她们考虑到府上其他女子的清誉以及婚嫁,便没有张扬,自己咽下了这个亏。 她说脸面,便是在威胁嫡夫人。若是她不考虑脸面,不考虑承恩公是皇后的胞弟,不考虑日后承恩公府的嫁娶,她大可以说出原因。 “太子知道吗?” 宁王笑看着宁安,“你觉得太子会信吗?”太子被她迷得跟什么似的,无论谁说了什么,都只当是污蔑胡言。 皇后过去了,看到跌坐在地下的绾绾,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面上还是笑着,“今日老太君大寿,你如此闹,将老太君的面子放于何处。”她面上带笑,目含威严。绾绾看着皇后,缩了缩脖子,手悄悄放到了小腹上。 太子妃站在一旁,笑容之下是满目的冰冷。 第94章 绾绾与许家女 绾绾被带了下去,太子心疼她,偷偷离开宴席去找了她,抱在怀中好一通安抚。青铜香炉燃着香料,她的情绪也被安抚。 她抽噎着,“这才几日,我的女儿便不认我了。” 太子喜欢她,却不见得能接受她同旁人生下的孩子,面上不耐,“既然离开了,还想着他们做什么。” 便是没有看着太子,她也从太子微硬的语气中听出了太子的不悦。她很快软下了身子,柔柔的靠着太子。“我的女儿承继了我的美貌,我想着,若是我能亲自抚养她,日后她便能同我一起伺候太子了。” 宁王府暗卫星月轻巧的落在横梁上,借由梁柱遮掩了自己的身影。绾绾这个人,是突然出现的。她入承恩公府之前,自称为笸箩村的人。承恩公一贯放荡,只看她貌美便将她收入了府中,不曾调查过她的身世。 三年前,笸箩村一村一百七十二口,全部死于泥石流中。 三年前,承恩公府嫡夫人对她的身份生疑,私下差人调查。 绾绾眼角发红,满脸的自责,“如今我有了身孕,无法伺候太子,若是我的女儿大一些,不是刚刚好吗。”她以手帕掩嘴,“只可惜,她太小了。” 太子抱着她笑了,“我就是喜欢你的懂事。” 是喜欢她的懂事,还是喜欢她顺着太子的心意而为。 太子是八年前被立为太子的,那一年,先皇后去世,皇后成了皇后,太子便成了太子。薛公势大,人人巴结奉承。太子年幼,便被迷惑,变得心野放荡,加上有人刻意引诱,便迷上了风月,日日流连温柔乡中。是皇后,发现之后,严加管束,也为他掩去了曾经的放荡之事。 只是一个玩乐过的人,又如何能改变呢?情欲便如同赌博,尝到了滋味,得到了好处,便会上瘾。不是改了,而是藏了起来。 “你的女儿太小了不行,不是还有大夫人的女儿。”嫡夫人的两个女儿,他的两个表妹,他可是眼馋许久了。 绾绾眼眸一转,“可是她们居住在深宅中,几乎不出门。” 太子笑了笑,伸手覆上她的肚子,“绾绾一定能让她们出门对不对,你腹中这胎可是祥瑞之子,日后待我荣登大宝,定封你为贵妃。”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便离开了,太子吩咐侍卫将绾绾送了回去,他则是整理了一下衣衫,挂上合适的笑,又回到了人群中。 宁安听着星月的回报,只觉得惊讶,“太子竟是这种好色之徒?” “原本不是的。”他的这位太子哥哥虽然能力不行,但到底算是方正,除了心气傲然,野心勃勃,将皇位视为手中物,有段时间被朝臣奉承的找不到北之外,其他还行。“他初为太子时,朝臣给他送了不少妾室、通房,他不好拒绝,就全都收下了。”对于太子府而言,不过是多了几张吃饭的嘴,倒也没什么。偏偏这其中,有好几个旁人派来的钉子。“先是一个姨娘给他用五石散、益多散,后有一个姨娘将一种驻情药膏涂抹在私处,也不知是不是两种药物相克,之后太子便开始荒淫不堪,每日里只想着这种事。”有一次在御书房听父皇讲功课,听着听着便情动了,若非皇后去的及时,只怕当场便会被废了太子之位。 也是那次之后,皇后陡然发现了太子的问题,一边差身边信任的管事姑姑去查太子府,一边满天下的寻名医。 宁王笑着夹了一筷子鸡丝给宁安,“她寻来的名医,有一位曾是外公的学生,他同我说,虽然未伤及根本,子嗣无碍,但倒底是要入肌骨,放纵的多了,亏空了,日后只能靠药物了。”太子越是如此,便越是急于证明自己的雄风,纳入府的女人越来越多,用的药也越来越多。 原是不好色之人,为了证明自己,倒成了好色之人。 他说着说着便皱起了眉头,“大皇兄之死,许是与这件事有关。”那时他不过十二岁,懵懵懂懂,大皇兄也只是在他耳边随口一提。“大皇兄死的屈辱,他死后,宅子都被一把大火烧光了,我便是想找些什么,也什么都找不到。”轻叹一声,摸上了宁安的肚子,“京中如今只是看着安稳。”荣王私下养兵,明王如同一条毒蛇般窥探着所有人,启王看似不争却也在京中布下了不少探子,还有雍王,开府之后一直在笼络朝臣,求娶世家女……便是未央公主,都将手伸到了朝臣的后院,或许她生了女帝之心。“不知谁会发出第一箭,也不知我能不能护住你们母子。” “日后的事日后再说。”宁安捏起一枚果子,送入宁王口中,“这个好好吃。”她眨了眨眼,面带调皮,“咱们的小祥瑞们没告诉你要怎么办吗?”他们可是白日里睡觉,晚上便进入梦中吵闹不休。 宁安贴近他,在他耳边轻声细语,“是月老洞那根小人参吗?”小小瘦瘦,总会被妖兽欺负,每每被咬了,就哇哇大哭。 “是。”他压低声音,对着宁安的耳朵轻言,喷出的热气直直吹在宁安的耳朵上,痒痒的,麻麻的。 “宁王与王妃的感情倒是好。”含笑的声音传来,宁安抬头看,来人是极少出宫的未央公主,她的身后还跟着明王妃、荣王妃以及雍王妃。 “长姐。”他们起身行礼,未央公主也如同嫡夫人一般,扶住了宁安。“肚子大了,便别蹲来蹲去了。” 宁安看了一眼宝琴,自她大婚,她们已经半年多不曾见过了。曾经的宝琴是京中数一数二的美人,眉目含水,回眸间潋滟,如今的她,依然美丽,只是眉目之间多了疲惫,也多了一分憔悴。 “荣王妃的妹妹可回来了?”她看着荣王妃,问起了程芙。她虽然不能肯定在五县时,她的安胎药是程芙动的手脚,但却知道程芙赈灾之前,去过太子妃府。明面上说的是她与荣王妃姐妹多年未见,刚好荣王妃在太子府,便叫她去见一见姐姐,可实际说了什么,是否给了她什么任务,只有当事的她们三人知晓。 下在她安胎药中的药粉,是川渝地区的特产,一日少量,积攒在体内,待哪一日积攒到了一定的量,腹中孩儿便会死去。 荣王妃的妹妹,曾经在川渝地区历练过。 荣王妃笑道,“已经回来了。” “回来便好。”宁安道,“我倒是很钦佩她的医术,她现在还在汪尚书的府上吗?” 荣王妃摇头,“家妹如今入宫伺候了。” 宁安点头,“还想着让她来给我瞧瞧。”她笑着摸着肚子,“这两个小家伙,最近闹腾的厉害。” 荣王妃笑容不变,“只怕她脱不开身。” “无妨,去宫中也行。”宁安笑眯眯的,“刚才我还在和王爷说,太子府上的两位老师傅文采斐然,想让王爷去找皇上讨来,做我们孩儿的夫子呢?” 未央公主不解道,“宁王妃的孩儿还未出生,便想着找夫子了吗?” “自然,父母爱之深,计之远。整个朝中有学识又懂得方法,会教授幼儿的人不多,我们定是要早早先定下来才是。”她明面上回答的是未央公主的问题,视线却紧紧盯着荣王妃。 她很清楚她在乎的是什么,她在乎的只有她的一双儿子,她如今的所有做小伏低,所有谋划,与荣王的每一次争执,都是为了她的儿子。 未央公主看着宁王道,“公然与太子府抢人,你们便不怕太子恼了吗?” 宁王笑道,“若非秦相一门皆灭,本王也不至于去和太子抢人。” 未央公主面色一冷,“七弟,秦相一事,还是不要提的好。” 宁王笑道,“长姐,我记得秦相也教导过你。” 未央公主偏过头,“叛国之人,大逆不道。” 宁王点头,抬头饮下一杯酒。“吃好了吗,带你去消消食。” 宁安点头,扶着他的手臂与未央公主等人告辞离开。 “怎么了?”她问宁王,今日的他,对未央公主倒是有些咄咄逼人了。 “未央公主或许与秦相被诬陷谋反有关。” 秦相一门当年被污蔑谋反,是因为在书房的暗格中发现了通敌的信件。可偏偏,那个暗格秦相自己都不知道,更不要说通敌的信件了。“秦相的笔记,秦相的私印,无从抵赖。” 这些年,他与长松一直在暗暗查谁有机会将书信放在秦相的书房,一直没有任何线索。当年秦相教导皇子皇女,也教导朝臣、百姓有天赋的孩子,秦相府中出入的人复杂。除此之外,秦相一门几百口全被处死,便是看门的大黄狗,都被一刀了解了性命。他们想要调查,都不知道要从何处开始。 “王府之中有一座地牢,里面关着一个人。”长乐公主已经疯疯癫癫了,要么昏昏而睡,要么便是说着各种胡话。“昨夜,她突然惊醒了,醒来便对着东南方向不停磕头,嘴里喊着,‘秦大人,你放过我,不是我放的,我只是偷偷拿了你的私印,信件不是我伪造的。’” “若是公主也参与其中,便说得通了。”说得通为何秦相的书房突然出现了一个暗格,说得通是谁人能出入秦相书房便放下伪造的信件。“我还记得秦相被抄家的前一个月,长乐与未央公主,总是找着各种借口去秦相府上,有几次,我与长松还看到她们在书房所在的院子窃窃私语,不知道做些什么。” “长乐公主自幼便聪慧,除此之外,她还十分擅长模仿旁人的笔迹。”长乐公主被西凉皇子凌辱之后,他只记住了她的可怜悲惨,却忘记了,她是皇后的亲生女儿,是薛氏一族的人。 宁安正要说些什么,一个人影从一旁撞来,宁王一把抱起宁安,脚尖一转,侧身躲过。可即便是这样,几人还是出了一身冷汗。这个人,是直直对着宁安的肚子撞过来的。 “来者何人?” 女人跌坐在地下,面色苍白,只知道冲撞了不得了的人物,不顾自己跌的狼狈,忙跪下。“奴家该死,奴家是大农丞宋轶之妻。”她一下下的磕头,“奴家并非有意冲撞贵人。” 大农丞管领盐铁事务,是个肥差,有六个人,宋轶是去年的探花,在编纂处呆了半年,调入大农丞没有几个月。 “起来说话。” 女人站起身,缓缓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嬷嬷在一旁道,“还不见过宁王、宁王妃。” 女人眼中闪过一丝惊异,随即跪拜。 “宋夫人,你为何要撞我?” 许窈连连摇头,“奴家并非要撞王妃,只是不小心摔倒,才会冲撞了王妃。” “摔倒?”阿朱轻哼一声,站到了宁安面前,“你从那边直直撞过来,怎么也不像是摔倒的样子。”谁摔倒是冲出来。 “我,我……”许窈低着头,不知道如何回答。 “姐姐,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冲撞了贵人吧。”娇滴滴的声音传来,声音又甜又腻,彷佛拉了丝。“都说了,这种场合不适合你来,你非要来。” 她在许窈身边站定,看到宁王与宁王妃后,并没有展现出害怕,腰肢一拧,柔柔的下蹲,行了一个礼。“奴家见过王爷、王妃。” 许茹孟撩了一下头发,“奴家是侍御史许大人的小女儿。” 宁安捧着肚子,面无表情,“父皇的朝臣都是不错的,只是似乎都不太会教女儿。”她放在肚子上的手紧了紧,“咱们的女儿可要好好教导才行。”千万不能似朱如婉,许茹梦一般,一个蠢钝如猪,一个作风似勾栏。“我累了,我们回去吧。” 宁王看了两人一眼,扶着宁安离开。 第95章 内宅侍女 宋轶带着妻子以及妻妹上门道歉。 宁安靠在软榻上吃酸果,酸的脸都皱成了一团,却一口接着一口,她拒绝了他们的请见,看向秋悦,“宋轶内宅的事,你接着说。” 秋悦在工部尚书府上做了七年婢女,并且是嫡二小姐身边的大红人,她可以以二小姐为借口,每隔几日出入尚书府,也可以打着二小姐的名义,去联络其他府的奴婢。 宫中也好,王府也罢,最卑贱的便是这些奴才了,任凭主子呼来唤去,打得骂得,可势力最大的也是这群卑贱之人,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倘若他们联合起来算计一个人,那人便是有三头六臂怕是也难不败。 谁能笼络了这帮奴才的心,谁才是真正的主子。 罚要重,赏要厚,规矩要严明,亦要懂得通融之术。 宁王无事时便会教她如何管家,他似乎很喜欢一点点教导自己的妻子,看着她处事越来越熟练,也喜欢她棋败后耍赖的样子。其实,她的棋艺比他要好,只是懒得赢他罢了。 她倒是没想那么多,只是她按着宁王所说的做了之后,近身伺候的几个人倒是同她更热络了一些,没事的时候也不再刻意与她拉开距离,生怕说错话得罪了她,甚至于其他宅院的内宅秘辛给她听。 宁王知道这件事,也私下敲打过她们,凡是不过分的,她要听,她们便能说。 这些内宅的侍从、侍女,似乎有自己的沟通方式,也有联络线,估计她们面上勤恳谨慎,私下没少说这些有的没的流言蜚语。 “王妃,别吃了,待会儿胃又不舒服了。”许嬷嬷见她又要拿酸果,忙阻止。“小厨房炖了红枣人参鸡汤,王妃要喝些吗?” “不了,送一碗给青儿吧,他最近勤学的厉害,眼底都青了。” 秋悦弯腰给宁安换了一杯热水,“这些事,都是我们这些奴婢之间,口口相传,也不知是否有删减,王妃听个乐便是。” 宋轶原本是穷苦书生,某一日在街上时,偶得一女子帮助,这才能静心读书两载,一举高中。他高中之后曾经寻找过女子,却没有寻到,之后便娶了侍御史许大人家的长女。许大人家的长女倒是贤淑可人,奈何探花郎似乎不喜,夫妻感情淡薄。 三个月之前,许家小女借着探望姐姐之名住进了探花郎府上。姐姐呆板无趣,妹妹大胆热情,很快便博得了探花郎的偏爱。 阿紫听的皱起了眉头,“长姐如母,这姐夫便如父,许家小姐与探花郎不清不楚,岂不是罔顾纲常,乱了伦理。” 秋悦看了她一眼,“谁知道两人有没有首尾,只是听探花郎府中的侍女说,这位许家幼女,最喜欢晚上端上一碗热汤送给苦读的探花郎,寻日里也总是嘲讽欺凌姐姐。” 阿朱打断了她,“不是说探花郎心中一直存着帮助过她的女子吗?难道那个曾经帮助过她的女子是青楼出身。”所以他才会对一身勾栏味的妻妹如此偏爱。 秋悦摇头,“谁知道,倒是听侍女说,探花郎日日都要在书房为这位女子写上一首诗,以寄情思。” “既有情思,又娶了许大人家的女儿,还与他的妻妹不清不楚,这算什么情思。”阿朱快言快语。 “情思是为了表现他的专一,娶了许家大小姐是趋利而为。”一个穷苦书生,便是高中又如何,想要留在京中,在重要地方谋得一份职位,定要有朝中大臣举荐担保才可。“这位侍御史许大人可是没有儿子?” 秋悦点头,“只有三女。” “那便对了。”只有三女,日后自然会全力扶持女婿。 “许大人是否最喜爱幼女?” 秋悦又点头,“自然。”若非真心喜爱,也不至于不管束,让她一个大家出身的女儿,轻浮放荡。“长女次女均为许大人未得势时糟糠之妻所生,幼女是妾室所生。听闻许大人的妾室杨柳腰,走路随风摇移,容貌也艳丽。” 宁安回忆了一下许家两女的长相,想不起来了。当时吓了一跳,也没仔细看他们。 “让他们进来吧。” 秋悦识趣的退到了最外边,阿朱问,“王妃怎么又要见宋大人了?” 宁安笑了笑,“有些好奇。”好奇一个得了便宜又卖乖的男人长的什么样。“星一,你去同王爷说一声,省得他回来看到外男不高兴。”星一是宁王拨来保护她的暗卫,宁王养了一批暗卫,一批死士,暗卫以星一二三四五命名,死士以甲一二三四五,乙一二三四五命名。 那家伙,看着大度,实则心眼小的很。抓着机会便以梦魇为由,问她梦中男子是何人,与她又是何关系。能有什么关系,不过是一个可怜她年少无知,莫名丢了性命,又满身怨气,痛苦不已的红线精罢了。 第96章 宋家往事 宋轶与两个女眷随着侍女的接引穿过一重重假山池塘来到了会客的花厅,花厅中,宁王妃闲适的倚靠在软榻上,身上盖着百子千孙瘫子,手放在靠垫上,撑着手拿着一本书看着。 万字锦底五福捧寿隔开了门厅与软榻,也阻拦了初春还有些微冷的风。花梨木透雕藤萝松缠枝落地罩,银翠色霞影纱,虽不奢华,却件件别致典雅,疏朗有致,清雅成趣。 “王妃,人到了。” 宁安放下书,看向跪在地下的三人。“起来吧,阿朱。” 宁安一个眼神,阿朱与其他侍女便很快搬来了三张凳子。 “宋大人坐吧。”宁安笑了笑。宋大人长得倒是不错,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举止风流。“宋大人今日携女眷来,是有何事?” 宋轶低着头,“承恩公老太君寿宴之时,内人冲撞了王妃,特来道歉。” 宁安没有应声,只是笑了笑,而后重新将视线挪到了书上。宋大人看了她一眼,视线在她手上的书多停留了一会儿。 “《帝范》乃是唐太宗所着,论述人君之道,亦作为他的遗训。” 饬躬阐政之道,皆在其中,朕一旦不讳,更无所言。“全篇共十二篇:君体、建亲、求贤、审官、纳谏、去谗、诫盈、崇俭、赏罚、务农、阅武、崇文。”是一个马上争天下、马下治天下的开国君主一生经验的总结。 宋轶看着宁安,“这本书,倒不像是王妃会看的书。” 宁安挥手,阿朱了然,将两位宋夫人带了下去。“入朝为官也不像是一个女子会做的事。”她含了一抹淡薄的笑,很久远,远到已经很难将模糊的容貌的那个人与眼前这个人联系,“宋家姐姐,你们府上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让你顶了兄长的身份,女扮男装,参加科举,入朝为官。 宋家与他们住在同一条街,家中堂叔表兄一直在朝中为官,他们则是经营文房四宝。宁安与她的几个兄长,幼时习字作画,所用笔墨纸砚都是宋家送来的。 在娘结识先皇后之前,一直有心与宋家结亲。当时,宋轶十五岁,宋轶的胞妹十岁。 “晚娘。”宋轶的妹妹叫宋烟晚,是她三哥宁骁的未婚妻。“三哥至今还未成亲。” 宋轶垂下眼眸,“王妃,微臣不知道你说什么。” “不懂便算了吧。”她抚着肚子轻笑,“我不知道宋家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你所为何事,我只是想告诉你一声,你若是想要通过侍御史许大人谋得什么,是错的。” 宋轶抬头,深深看了宁安一眼,“微臣谢王妃告诫。”他从衣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的锦包,“微臣这里有一颗珍珠,镇心,定志,安魂,解结毒,利于安胎。” 宁安撑起腰,宋轶上前一步,将锦包放入她手中。 宁安将珍珠倒出,硕大浑圆一颗,光华璀璨,胜过烛火明灿。“这枚珍珠竟是难得的珍品。”她也算是见过不少好东西的,确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浑圆、明亮的珍珠。 宋轶看着她笑了,“珍珠润泽,似王妃一般美丽。” 宁安将珍珠放到肚子旁,“与我的肚子一般。”她笑道,“王爷总说我的肚子像珍珠。”硕大、浑圆,“也不知道过段时间会不会变丑。” 宋轶随口道,“待到八九月,孩子入盆,肚子便会向下坠。”女子有孕,体型本就不会好看,有些四肢都肿胀,有些四肢纤细,唯肚子如锣鼓。无论是哪一种,总归是不如未有孕时美丽。 宁安看着她,“宋大人如何知道呢?难不成宋大人自己生过。” 宋轶脸色微变,“王妃慎言,微臣一个男子,为何生子,不过是曾经看过家中奴仆有孕产子。” 宁安移开视线,看向前方的插瓶,“我三哥与晚娘的婚事原是定在来年春日,可突然间便将婚期提前了,那时正逢过年,爹与大哥在边境驻守,无召不得归,娘又有着身孕,百般不是,府中每个人都手忙脚乱的。”当时年幼无知,不明白为什么要急匆匆的成婚,等到来年春日,也不过只剩三四个月了。“后来我才想明白,若非有了身孕,肚子遮盖不住了,又为何要如此匆忙。”匆忙到除了彩礼嫁妆,事事都匆忙,样样都简便。“说起来,我的嫁妆中,还有一部分是未过门三嫂的嫁妆。”先抬过嫁妆,只待三日后的婚宴,可三日后,宋家便消失的无影无踪。那一日,三哥骑马在宋家门前等了一整日。“我嫁给王爷时,大哥生怕我们家的东西被萧姨娘霸占,将府中的身家,全都给我了。”一百九十多箱嫁妆,十里红妆。 宋轶道,“王妃家事,与微臣说不合纲常。”他起身拜别,“不早了,微臣告退。” 宋轶离开后,宁王才从旁边走出,在软榻上坐下,拿过珍珠看了看,“品相这么好,像是宫里的东西。”前朝皇帝,晚年时昏庸无比,曾收集天下珍宝,其中最爱珍珠。 郡不产谷实,而海出珠宝,与交址比境,常通商贩,贸籴粮食。先时宰守并多贪秽,诡人采求,不知纪极,珠遂渐徒于交址郡界。于是行旅不至,人物无资,贫者饿死于道。 “你说,晚娘给我珍珠是什么意思?”她靠在宁王身上,“她是不是暗示宋家消失,是与宫中朝廷有关?” 宁王伸手捏了捏宁安的下巴,“先不说探花郎的事了,你同我说一说,你要与宋家结亲是怎么回事?”他揽过宁安,“说说你的宋家哥哥。”尾音轻扬,扬了扬眉毛。 “我们与宋家是邻居,宋轶与三哥年龄相当,在同一个学堂,每次他们考试考的好了,或者是受到了夫子的表扬,他都会买两串糖葫芦,一串给晚娘,一串给我。”三哥小气,有银子买糖葫芦,糖烧饼,从来都是自己吃了,不肯分给她。“后来三哥和晚娘好了,他就买糖葫芦、糖烧饼给晚娘吃,还是不给我吃。”每每这个时候,宋轶就另买一份给她。“三哥求娶晚娘的时候,娘便开玩笑说,宋轶不错,不如日后将我嫁给他,亲上加亲。”说起来,这也不过只是一句玩笑。 “娘喜欢宋轶,不过大哥并不喜欢他。”大哥说他,家世不显,又是商贾,无权无势。“后来,我就结识你了。”父母总是想要给子女最好的,一个是商贾之家,一个是皇家,又是皇后嫡子,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宁王问,“原来你们看上的是我的身份。” 宁安仰头亲了他的下巴,笑道,“不然呢?”当时他们不过见过一面,说过几句话,其他分毫不知。“大哥很喜欢你。”当年定下婚约,爹娘原本还说要再考虑一下,是大哥劝服了他们。 “宁朗喜欢我?”宁王不可置信,“他可没少打我。”十二岁那一年,他娘去世,他被父皇扔去了军营,宁朗没少折磨他。半年前,他归京后,借着比试的名义,不知道揍了他多少顿。 “王爷,宋家的事你能查查吗?”他们离开的太突然,消失的太奇怪。“宋家几代都是生意人,做人做事公允,为人和善,实在想不出他们会得罪了什么人。”更不知为何晚娘消失多年,再次出现,竟是女扮男装,顶了兄长的名字入朝为官。 “你还知道宋家什么事?” 宁安摇头,当时她年幼,记事不清。“大哥应该了解。” 第97章 选秀与意外 皇上开始了一次隆而重之的选秀,选秀三年一次,这几年天灾人祸,皇上励精图治,将心思放在前朝,已经六年不曾选秀了。对于皇上突然要选秀的要求,一众皇子是有些惊讶的,毕竟皇上已经不年轻了。可转念一想,如今得宠的几个,也都年近三十了,后宫里的妃嫔确实不成什么样子,便也没说什么,反而是帮着张罗了起来。 选秀是在清凉殿举行的,三轮选拔,第一轮容貌肌肤体味体态,第二轮才艺,第三轮由皇上亲自看。看上的留牌子,看不上的离宫自行婚配。 宁安扶着腰在御花园里散步,抚过一枝枝开的正盛的牡丹。她有孕已经八个多月了,肚子越发的浑圆了,走两步腰就开始酸了。 “王妃,我们去旁边坐一会儿吧。”清凉殿旁是牡丹园,有白玉,二乔,还有墨魁,状元红。其中一株绿牡丹更是色泽艳丽,玉笑珠香,风流潇洒,富丽堂皇,有花中之王的称号。 “许嬷嬷,你说我着肚子,是否入盆了?”越是临近生产她越是害怕,“是不是太大了。”七个月之后,她的肚子便像吹气球一样长了起来,她害怕,宁王也跟着她一起害怕。毕竟,女子有孕生产乃是奈何桥前走一遭。 “王妃怀的是双胎,倒是不算大。”以前先皇后怀宁王的时候,那肚子才叫大,“王爷生下来便八斤多,先皇后为了生他,可是遭了大罪。”许嬷嬷笑着安抚她,“有经验的接生嬷嬷,乳母、奶娘,以及大夫都已经在府中住下守喜,王妃福泽深厚,莫要担心。” “总感觉他们要出来一样,最近闹腾的厉害。” “双生胎便是早产也是有可能的。”许嬷嬷想了想又道,“如今已经八个多月了,便是早产了,也是无妨的。”整个孕期,王妃养的好,腹中的孩子养的也好。 宁安看着许嬷嬷,压低了声音,“这几日胸脯涨涨的。” 许嬷嬷和蔼的笑了,“想必是要产奶了,无妨,晚上回去奴婢给王妃煎碗回奶汤用了就行。” 阿朱端来清茶,许嬷嬷接过递给宁安,“若是王妃想要亲自喂养,便无须管它。”她俯身凑到宁安耳边,带了一丝神秘,“我们王爷就是先皇后亲自喂养的。”只是亲自喂养,多有不便。“王妃的奶水自然是最好的,只是诸多不便,还是不要的好。”一两个时辰便要喂一次,喂前要热敷、清洁,喂后还要热敷、清洁,每日要用下各种滋补汤,一滴盐都不能放,入口的食物水都有严格的规定。喂奶时,袒胸露乳,要由嬷嬷、侍女在一旁监视待命,以防姿势不对,或者是幼儿呛奶。“王妃腹中是双胎,一个人定是喂养不过来的,若是一个亲自喂养,另一个交由乳母,倒是显得不公平了。” 王府找的奶娘都是顶好的,从归京那日起,便在京中物色奶娘,首选孕期与王妃相近的,要容貌姣好,皮肤顺滑,还要识得文字,家世清白。而后便一直养在王府中,入口的水与食物都是规定好的,待她们产子后便将孩子送归家中,她们留下等待喂养小世子。除此之外,在王府的后院,还养了七八只羊,两头鹿,都在产乳期。 “初乳是最好的,前些日子有两个乳母生了,每日的奶水都挤了出来,混入了鹿奶、百花、一些于王妃、胎儿有利的药材,加热后给王妃热敷了身子。”余下的,做成了龟龄集。 龟龄集乃宫廷秘方,取自道书《云笈七签》中所记载的“老君益寿散”予重新调配。集合了当归、杜仲、青盐、生地、锁阳、熟地、补骨脂、川牛筋、枸杞子、天门冬、肉苁蓉等三十三味中药,以人乳调配,炼制三十五日,井水中浸七日……过程复杂神秘,须与黄酒一起服用。 “袁大夫学医又修道,前些日子炼制了一批,王爷呈给了皇上。”许嬷嬷的笑有些暧昧,“想必是有效果的,不然也没有今日的选秀了。” 年轻的绣女在太监的带领下走过牡丹园,在清凉殿前停下,等待着一个个的宣召。统一的衣衫,同样的发髻,同样的钗环。只有一样,才能分得出美丑。 “嬷嬷,我们回宫去吧。”宁安捧着肚子站起,无妄宫中收拾出不少宁王幼时穿过的衣衫,先皇后的家乡有个风俗,新出生的幼儿娇嫩,不可穿新衣,要先穿一段时间父亲或兄长的衣衫,将父亲或兄长的健康、健壮、聪慧传给新生幼儿。宁王小时候的衣服,先皇后都好好的收着,不曾扔掉。“王爷儿时的旧衣都是先皇后亲手所做,回去浆洗一下,如新的一般,比我做的要好多了。”新衣旧衣他们倒是不在意,先皇后的手艺确实出众,每件衣衫的针脚都十分的细密,线头细细的藏了起来,不会硌到皮肤。针功细致沉腻,每一朵花瓣枝叶不知刺了多少万针,一瞬一瞬间,将一个母亲对孩子的情感留于绢布之上。 清凉殿的一侧是御花园,牡丹园,一侧是长街。长街之上,低等的宫女太监正在清扫补漆。红漆的味道刺鼻,远远便飘了过来。一众等待的侍女捂着鼻子走向花园,避开了长街。 抄手回廊上,太子妃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走来,宁安与嬷嬷对视了一眼,干脆退回了牡丹园内。太子妃的肚子是假,她的肚子可是真,如今八个多月了,经不起一点碰撞。 不一会儿,等待的绣女们便活络了起来,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她们站的位置有一排篱笆,篱笆上长满了紫藤,吊垂而来,如紫色瀑布,很好的遮挡住了她。 绣女们边说边笑,还有小幅度打闹的。太子妃下了长廊,看到宁安后笑着挥了挥手,然后走了过来。快走到牡丹园时,两个绣女发生了争执,其中一个狠狠的推了另一个,太子妃不防,被撞倒在地,肚子狠狠的拍到了地下。 宁安看到她跌倒时眼中噙着的一抹笑,以及她和推人着一个若有似无的眼神交汇。 第98章 催生 太子妃的侍女忙喊道,“快,快叫太医,太子妃要生了。” 血从太子妃的裙摆下洇染开,与落水那次相同又不同。宫女太监匆匆而来,带着轿辇,几人合力将太子妃抬上了轿,向着宫殿匆忙而去。一路上,她的侍女一边哭,一边喊,“快去找接生嬷嬷,太子妃动了胎气要生了。” 她们走远后,宁安才从牡丹园出来。绣女已经被太监控制了起来,她们一个个吓的面如土色,瑟瑟发抖,跪在地下不敢抬头。 “嬷嬷,七个月的胎儿催生下来能活吗?” “王妃问的可是太子外室?” 宁安点头,“太子妃不愧为王氏一族的女儿,到底是厉害。” 皇上选秀不过是随性而为,从吩咐下面准备,到选拔适龄女子为绣女,经过筛选入宫,不足一月。短短的时间,她便能背着皇后,安排好了这一切。 先以大师祈福为由来到宫中,然后制造意外,让满宫的人都知道她动了胎气要生产了。“皇后为了应了祥瑞之子,也怕太子妃小产一事被揭发,定会按照原计划,给外室催生。”只是这皇宫之中,想要无知无觉送入一个孩子,太难了。便是皇后克服种种困难,将催生的婴儿送了进来,太子的外室绾绾有孕刚刚七月,强行催生既伤害了她的身体,孩儿长得也不好,恐难活下去。 许嬷嬷道,“她怎么也是王氏一族的嫡女,怎愿意收一个外室子为嫡子,承了祥瑞之名,还要养育身下。”她扶着宁安往无妄宫走,“以前先皇后就说过,比起薛氏一族,王氏一族更难对付。”薛氏一族得了权势后便开始自傲自大,王氏一族则一直低调谦和,便是因自己利益给皇上施压,要么联合其他三大家族一起,要么推出某一个无关紧要的偏枝。 许嬷嬷轻叹一声,“这么多年,他们仗着当年的从龙之功为所欲为,权势甚至凌驾于皇上之上,如今皇上开始收回他们的权势,打压他们,难免他们狗急跳墙。”她看着宁安,缓缓道,“当年先皇后本是不愿意入宫为后的,可若她不入宫,四大家族一定会活活撕了皇上,将他彻底变成一个傀儡。”皇上是因为她起兵造反的,所以她为了他,选择了放弃自由。 “因为阿娘娘家有银子?” 许嬷嬷点头,“前朝皇帝晚年昏庸,只知享乐,国库空虚。皇上登基之后,国库是钱氏一族填的。”她笑了笑,“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有钱能使鬼推磨。”世人瞧不起商贾,嘲讽他们满身铜臭,可须知,他们的衣食住行,哪样又离得开这些铜臭呢? 皇后不顾众人阻拦,一定要让太子妃回太子府上生产,直言,府上早已挖好了喜坑,接生嬷嬷,乳母奶娘齐全,宫中什么都没准备,又突经意外,如何能保证孩儿平安。 皇后带着太子妃以及太医回太子府的时候,宁安正在无妄宫挑选衣衫。先皇后生前给宁王做了许多衣衫,从婴儿时期起,至十五六岁时。 宁王坐在旁边,揽着她,“我娘说,做到十五六岁就够了,以后成亲了,我的妻子会给我做。”他看着宁安,含着一抹调侃,“夫人,你何时为我做衣衫?” 宁安头也不抬,“前些日子不是给你做了一身寝衣吗?” “你说的是袖子短,裤子长,上衣穿不上,下衫能塞进两个我的那身吗?”他点点头,“衣襟上的水鸭子绣的倒是不错。” 宁安生气了,“那是鸳鸯。” 鸳鸯?那是鸳鸯?宁王想了想,难道送给他的荷包上绣的也是鸳鸯?“鸳鸯是黄色的?” “只有黄色的线了。” 阿紫从殿外快步走入,“王爷,伍德传口信来了,太子外室已经开始催产了。” “还有呢?” “城外三十里石源村外,已准备好烟火,只待孩子产下那一刻,便放烟火,造成星雨之相,应祥瑞之名。” 宁王看着宁安,含笑道,“夫人,要不要去看看热闹?” 太子外室绾绾住在吉庆街,一个小小的四合院内,四合院的隔壁,宁王早早便让暗卫租了下来。简朴的马车悄无声息的驶入小巷,宁安捧着肚子走入了小院。 隔壁主卧的侧窗刚好对着这里厨房的后窗,宁王带着宁安走进厨房,厨房已经收拾妥当,搬离了碍事的灶台,摆好了椅子与高几。 绾绾趴在床上,期期艾艾的看着太子。“太子,我这一胎只有七个月,若是此时生下,怕是难以养活阿。” 太子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随后便道,“如今只有他能承了祥瑞之名,绾绾,难道我们的孩子作为嫡子不好吗,难道我们的孩子成为祥瑞不好吗?”他一边说,一边将一碗药送到了绾绾唇边,“这祥瑞之名,无论如何也不能给了宁王。” 绾绾咬紧牙关不愿意喝药,可太子却死死的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张口。“宁王才是正统的嫡子,父皇又疼爱他,他的外祖家还有无数的银钱,我有什么,我不过是继妻的儿子,如今父皇还疑心我是否为他的血脉,我真的不能再失去什么了。”他一边说,一边往绾绾嘴里灌药,“我是太子,便是不足月,我们的孩子也一定能养活。你不想他显赫吗,不想他日后也成为太子吗?” 两副催产药下去,绾绾的肚子很快疼了起来。宁安听着她的惨叫,害怕的偏过了头。 许嬷嬷在一旁摇头,“哪有什么催生药,不过是加了稳固气血,温经止血的打胎药罢了。”七个月的孩子生生打下,别说是孩子了,便是母体,经此一遭,只怕日后也再难生育。“此等血腥场面,王妃还是别看了。” 宁安点头,宁王道,“是本王疏忽了。” 血很快洇染了被褥,产婆走入房中,绾绾的叫声一声惨过一声。张嬷嬷有些埋怨的看了一眼宁王,“王爷,您说您好好的带王妃来看这个做什么。”她本就害怕生产,这一看,不是更怕了吗。 折腾了一个时辰,孩子还没生出,太子发了狠,又给她灌入了两副催产药,两个嬷嬷一个按着绾绾,一个不停按压她的肚子。一直到月上中天,她才产下不足月的孩子。 接生婆拍打了许久,婴儿才发出小猫一样的叫声。张嬷嬷只是听了声音,便道,“这孩子怕是养不大了。” 一炷香之后,城外三十里处天际如星辰坠落,一个老嬷嬷抱着弱小的孩子,与太子一起坐入马车,向着太子府飞快驶去。 绾绾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只有一个接生嬷嬷以及一个侍女伺候她。将地面上的血污盖上稻草,为了换了衣衫被褥,擦净了她身上的血渍。 绾绾红着一双眼,死死的瞪着床帐。 第99章 生产 人人都说太子妃产下的孩子是祥瑞,他出生那日,银河坠落,照亮了半个天空。皇后十分欢喜,特地请了旨留在太子府照顾新生的幼儿。 照顾孙儿是假,敲打太子妃才是真。 太子妃看了一眼幼儿,烦躁的挥了挥手,“行了,带下去吧,整日里哭哭哭,哭的心烦。”乳母正要抱着婴儿离开,她又道,“你们带他搬去偏殿,整日除了哭便是哭,生生扰了我儿女读书习字。”当真是该死啊。 皇后沉着脸走了进来,挥手屏退下人,“太子的孩子,便是你的孩子。” 太子妃咧嘴一笑,“是,太子的孩子便是我的孩子,可太子的孩子也得是能养的大的孩子才行。”她直视着皇后的眼睛,“母后,你有时间斥责我,不如早早想想从哪儿再找个孩子来,替了祥瑞之名。”她呵笑一声,“想必您也舍不得将祥瑞之名给了宁王。”这个早产儿,一定声音便会惊醒,出生至今已经十几日了,一点不见长大。奶也不会喝,只会张着嘴哭,不知道吸吮。 皇后的脸阴沉的彷佛能滴下水来,“你以肚子撞地面之事我可以不跟你计较,这个孩子,是为祥瑞,你必须给我照顾好了。” 太子妃也沉下了脸,“若我不呢?”皇后又如何,如今薛公势微,薛公门客弟子不是被调离京中便是明升暗降,而他们王氏,依然如故。“母后。”她厉声道,“母后是否忘了我乃王氏女,当年王薛两氏联姻,是为了给太子谋得更大的权势地位,我并不比你们薛氏之人低上什么。”敬她重她,不过是身为儿媳的孝道,却不代表她能够任人揉捏。“你若要找一个孩子顶替我早亡的孩儿为祥瑞,我本该配合,可你千万不该找一个嫁过人生过子的外室,她的孩子有何资格计入我的名下,又有何资格享受我王氏一族的荣耀与资源!” “你自己保不住孩子,还敢怨恨旁人。”皇后怒道,“若是你的孩子无事,我又何必找人替代。” “若是皇后不意图害宁王妃的胎,又如何能够祸连到自己的亲孙子。”若是他们一族早知道甘霖寺之事,根本不会考虑她与太子的联姻。“母后。”她笑了,“你说若是父皇得知断裂的珠链是你从中做的手脚,他会如何呢?” “你我一荣俱荣,一辱俱辱。”皇后看着太子妃,眼底的一瞬的焦灼在一瞬间变得坚硬如铁。“若是皇上知道了,对你又有何好处。” 太子妃笑了,如烈日下盛开的花。“我?与我何干。我不过是一个可怜的,被皇后娘娘你控制操控的人罢了。” 宁安是七月初七生产的,那一日早晨起来,她只觉得腰疼的厉害,胃也顶的难受。午膳的时候,宁王原本说是会回来陪她用膳,却又差人来通知,说是在邢州发现了铁矿,京中最近又被发现有人偷偷售卖罂粟膏,皇上与皇子、朝臣议事,便不回去了。 宁安也不知道怎么了,她今日的心情很差,午膳也没胃口,只是喝了几口汤。漱了口正要回去躺躺,她的羊水就破了。 天一瞬间暗了,第一道闷雷打下的时候,她的肚子开始抽疼,随后疼的越来越厉害,似乎要将她的五脏六腑搅碎。 “快,快去通知王爷,王妃要生了。”许嬷嬷与张嬷嬷一边架着宁安往正殿旁的产房走,一边喊道,“快去叫人,烧热水。” 皇上看着突然变换的天,皱起了眉头,“好好的怎变天了。”话音刚落,雷电便打了下来。蜿蜒曲折,如游龙一般,打在了书房的台阶前,带着火光与焦糊。 雷声轰鸣,大风平地起。 太监宫女们匆匆点灯,一个小太监迎着风跑了过来,“宁王妃要生了,王爷,王府喊您快些回去。”他的声音被风吹的支离破碎。 嬷嬷与产婆的嘴在动,可宁安一点也听不到,她浑身都在发抖,她很冷,好像浑身的血都流了出来,想低头看一下,却被死死架住。 “快,把王妃抬起来。” “王妃力竭了,参汤呢,参汤拿来——” 她眼前一层白白的雾,牙被勺子顶开,浓厚的参汤被灌进了她嘴中,继而又全部流了出来。反反复复的灌进去,又不停的流出,也不知道饮下去多少。 她感觉到有人将她扶了起来,让她站到了蒲草垫上,她没力气,腿是软的,轻飘飘,似踩不到底。 “把王妃的手捆起来。” 又是几声惊雷,宁安吓了一跳,清醒了一些,她从未听过如此大的雷声。 “库房有一支三百年的野山参,阿朱,快去找王爷要来,三碗水熬成一碗,加一勺红糖,快。” 张嬷嬷伸手摸着宁安的肚子,一边给她按摩,一边安慰她,“王妃,已经入盆了,快了快了,生出来就不疼了……” “不行不行,王妃腿站不住了,放下,快放下……躺下,放躺下……” 雷电如同一张电网,笼罩在宁王府,一声高过一声的雷击声也遮掩不住宁安痛苦到极致的嚎叫。 靖王妃也来了,看到皇上微愣,却也顾不上行礼了,拉着宁王问,“如何了,如何了?” 宁王不语,坐在外殿,听着产房中的声音,整个人都在控制不住的发抖,是紧张,是激动,也是害怕。 “好!快要出来了……”张嬷嬷兴奋的喊了一声,“王妃,再用点力,马上就好了……” 又是一碗参汤灌下,宁安扭动着头,不愿意喝。“哎呦我的王妃,现在还管什么红糖,再不喜欢也要喝下去。”许嬷嬷见她昏天暗地中还要吐出红糖水,哭笑不得。 她浑身疼到麻木,眼冒金星,只是隐约看到七八只手在晃动。她麻木的用力,继续痛疼,继续麻木,继续声嘶力竭的喊着。 霎时间,喧哗声沸腾而起,其中还夹杂着一个微弱而清脆的声音。 “哇哇……哇哇……” “生了,生了,是个小公主。”阿朱出来报喜,“恭喜皇上,恭喜王爷。” 宁安的眼泪不停流下,与汗水混杂在一起。她痛哭流涕,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终于解脱了,终于结束了。她挣扎着起身,艰难的喘息,“给我……给我看看……” 许嬷嬷按住她,“别动别动,腹中还有一个。” 公主被擦拭干净,穿上小衣,包上襁褓。张嬷嬷将孩子放在她脸庞,笑道,“多漂亮的小公主,和王妃一样。”给她看完,便要抱出去给皇上、王爷看了。 而在这期间,她要暂时保存体力,等待第二个孩子的发动与降生。“王妃,喝点参汤,第一个出来了,第二个便快了。” 张嬷嬷将婴儿小心翼翼放到了宁王的怀中,笑道,“恭喜王爷,是个小公主。” 宁王红了眼眶,指尖颤抖着,抚摸着婴儿灰白中透着粉红的娇嫩肌肤。 “快,给朕抱抱。” 张嬷嬷笑着又将孩子抱回,小心翼翼地放到了皇上的怀中。张嬷嬷凑近,两手放在襁褓下,虚虚的托着,“咱们小公主喜欢皇上,瞧瞧这小脸,笑眯眯的。”刚出生的孩子,哪有什么表情,她也不过是见皇上欢喜,说上两句喜庆的话,讨个好。 “这是朕的嫡亲孙女。”婴儿的嘴微动,几乎看不到的眉毛拧了起来,本以为她要哭,却只是扭动了两下,动了动嘴。 皇上的视线在看到婴儿的左耳时顿了顿,随即便红了眼眶。“藏得,传朕口谕,宁王长女,深得朕心,着封,定国公主,为大为长,赐封地,享食役三千。” 宁王微愣,随即下跪代女谢恩。 又是一道雷落下,伴随着雷声,产阁又传来一阵哭声。阿朱再次出来贺喜,“恭喜皇上,恭喜王爷,小世子也平安出生。” 宁王追问,“王妃如何?” 阿朱笑道,“王妃只是脱力了,她很好,流血不多,也没伤着。” 张嬷嬷看了皇上一眼,意味深长道,“要奴婢说,咱们的小公主、小世子才是祥瑞,不折腾母亲,也不伤害母亲,乖乖的就出来了。”距离羊水破到产下两子,两个时辰都不到。孩子生的也顺畅,只是微微撕裂,没流太多的血。 张嬷嬷瞥了一眼皇上,见他没生气,悄悄松了一口气。抱着小公主退回了产房,过了一会儿之后,又将小世子抱了出来。 宁王看着皇上,皇上被他盯的烦,不悦道,“你看我做什么?” “父皇,我的女儿您给封了一个定国公主,那儿子呢?”一胎双生,总不能厚此薄彼。 皇上挑了挑眉,“你倒是懂得顺杆而上。”他不咸不淡道,“你的宁王之位给他便是了。” “那我呢?”爵位是死后子继,他还没死,若没有意外,估计能活到七八十。“宁王给了他,儿子便成了布衣了,总不能儿子的身份凌驾于老子之上。” 皇上看着他,许久才轻哼了一声,“要不朕重给你封一个?” 宁王笑了笑,“也可。” 皇上哼笑一声,想了想,“摄政王如何?”他随意的好似随手从诸多棋子中随手捏出一颗。 满室寂静。张嬷嬷看了一眼这两父子,默默的退回了产阁,伺候的侍女随从也悄悄地退了下去。 宁王看着皇上的眼睛,见他神色和缓,眼中还含了一丝笑意。“谢父皇。”他说罢便跪下,行了一个大礼。 皇上走到门边,不知何时,天空已然大亮,有彩虹挂在天边,刚才遮天蔽日的黑,轰鸣的雷电,彷佛只是错觉。“你倒是想的美。”他含笑看着宁王,“靠着儿女得封,你也不嫌臊的慌。”皇上深深吸了一口气,话锋又是一转,“能够靠着儿女得封,也算是你的祥瑞了。”他笑着招呼藏得,“回宫。” 皇上离开,张嬷嬷才重新出来,“王爷,王妃累了,睡下了,待会儿殿内收拾好就能进了。” 生产用的蒲草垫要拿去扔掉,血渍也要以草木灰干草覆盖,还要燃上香,以遮盖满殿的血腥味。 宁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身上干爽,棉被柔软,只是身体还残留着生产时的痛楚,隐隐约约,时隐时现。 “醒了?” 宁安转头,嗓子如粗砂摩过,“王爷?” 梁嬷嬷与阿紫很快走了过来,一个将她扶起,身后垫上软垫,一个端上一杯温水。 “先喝口水润润喉。” 宁安就着阿紫的手喝了两口水,便四处张望,“我的孩子呢?” 梁嬷嬷笑了,“孩子们睡了,我让乳母抱过来。” 乳母将孩子放下便走了,宁安看着小小婴儿,有些不知所措。宁王以指尖轻轻戳了戳公主的脸颊,“这孩子会长,福气还在后头呢。” 宁安看了他一眼,宁王将公主的头轻轻拨到一边,“你看看她的耳朵。”左耳廓上,一黑一红两点痣,黑如墨,红如血,黑在上,红在下。“我娘的左耳便有两颗痣,也是一黑一红。”再仔细看看,他们的女儿两颊隐隐有两个窝,他娘也是如此,平日里看不出来,只有笑的时候,才能显现。 宁安神情温柔的看着两个孩子,“名字取了吗?” “我倒是想好了名字,不过父皇应该会想要为他们起名。”宁王看着宁安笑道,“我们可以先把小名给他们定了。”他心满意足,“小名便由你起吧。” 宁安皱着眉头想了许久,李嬷嬷前来送宵夜,她还没有想到。 宁王笑着撩开了她落于脸边的碎发,“你一整日没吃东西了,先吃饭。” 宁安点头,打开了白瓷盖,脸色一变。“嬷嬷,我不想吃红糖粥。”在五县时,没什么吃的,嬷嬷怕她亏了孩子,日日让她喝红糖水,她喝怕了。 “王妃,红糖有利于你产后恢复,不想吃也要吃。”嬷嬷将托盘放在一旁的矮几上,一一打开瓷盅的盖子,“吃了粥,才能吃药。” 一小碗加了红糖的白粥,一份酸甜口的腌黄瓜,一份凉拌萝卜丝,两小块燕窝米糕,一小碟炒蛋,一碗汤药。 “还有一份乳鸽汤,过会儿给王妃送来。”李嬷嬷说便退了下去,乳母也来带走了孩子。宁安不舍,李嬷嬷道,“王妃莫担心,孩子们就在旁边。”只隔着一道插屏,厚帘帐。 宁安看宁王,“不早了,你去休息吧,明日一早还要上朝。” 宁王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我不累,我想陪着你。”他觉得,他此生有妻有子有女,已经完美了。有一瞬间,他甚至想,就这样也不错,不争了,也不抢了。 第100章 定下名字 宁王休沐了三日,三日后上朝,走入宫中,人人见他都向他道喜。宁王走到秦长松身边站好,低声问,“这是怎么了?”太子一党平日见到他可是跟没看到一样。 “皆因定国、摄政二字。” 原本皇上不过是当作笑话说出,他说小公主与他有缘,看一眼便喜爱,一欢欣,便赐了定国公主的封号,如今后悔了,却也是金口玉言,无法收回了。“又言你仗着子女,得寸进尺,向他讨封,他脱口而出摄政二字,却又觉得不好,若是宁王为摄政王,要置太子为何地。”看似随意的话语,却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这些大臣一贯精明,又懂得顺势而为,如今皇上明晃晃偏袒你,甚至给了你‘摄政’二字,他们自然要与你交好一些。”自古皇子之间的争斗,从来都是不死不休的。一方得势,为了帝王,便一定会狠狠处置另一方。 两人并肩走上台阶,“你曾轻装追击胡虏,遇暴风雪,几度迷失方向,艰难跋涉,苦不堪言,八百骑兵抗一万四精锐。太子连战场都不敢上,每每皇上要他去,便是诸多借口。朝中大臣便是眼睛不瞎,便也该知道谁才是最合适的继位人选。”帝王的继位者,看着不仅仅是身后的家庭,还有自身的能力。 “呵,太子倒也带过兵,剿过匪。”秦长松想到了什么,呵笑一声,“三千人骁勇善战的精锐部队,与匪首交锋屡屡败绩不说,还稀里糊涂葬身了山林中。”那队精锐,原是蒋将军的部下,训练多年,还未等到上阵杀敌护国,便早早葬送在了山林匪徒中。蒋将军一门原本是太子忠实的拥护者,经此一事,伤心失望,卸了兵权,归家种田去了。 “今日我会向父皇请旨,让宁骁归京,换张家小将去。”夏侯一门,手握重兵,到底是太过于显眼了。“小安说太子会起兵发动兵变,宁骁有一队只听从于他的精锐,归了京,也能够保护小安与孩儿们,若是人手足够,还能派些到父皇身边。” “张家小将?张敬业?”秦长松道,“他为人倒是正直忠君,只是一贯中立,不偏不倚,不知现在如何。”去年成了亲,妻子是萧氏一族的女子。 “无论站哪儿方,只要忠君爱国,守好边境便可。”权势之争无休无止,无论前面倒下多少人,只要朝廷还在,争斗就不会结束。“许多时候,无须考虑的太复杂。”萧氏一族也有懂得审时度势的,如萧文渊此人。 两人走进大殿,在自己的位置上站好,“宋氏一门的事情,宁朗去查了。”秦长松的视线扫过探花郎宋轶,“宋氏一门不过是寻常的商人,不曾得罪人,接触最多的便是京中巡城的护卫长,征缴税务的官兵,彼此并未有深交,他们没有理由突然消失。” “宋氏的其他分支呢?” “还在查。”宋氏一门分布在全国,彼此之间的联系并不紧密。“那枚珍珠,已经找人看过了,似乎是前朝的东西。”如此大圆的珍珠,前朝时由合浦县上供过三枚。至于三枚去了哪里,还不知道。 藏得公公与一众小太监进殿,两人闭上嘴,恭敬站好。不一会儿,皇上从后面出来,坐到了龙椅之上。 早朝之后,皇上把宁王叫住了,“朕的孙儿们可好?” “好。”宁王笑道,“吃的好,睡的好,也不闹人。”便是嬷嬷都说,很少见到这么乖的孩子。 “名字起了吗?” 宁王原本想说起了,可看皇上期待神色,便道,“等着父皇赐名。” 皇上满意的笑了笑,“朕想了几日,你觉得公主叫禾慕,世子叫禾穗可好?” 宁王道,“父皇说的都好。” 皇上挑眉,“你可是不满意?” 藏得公公笑了笑,“王爷,皇上这几日可是翻阅各种书籍古籍,想了好多,这才定下了这两个名字。” 皇上伸手指了指他,“你说说,你给孩子起了什么名字。” “小名王妃定下了,倒是与父皇赐的大名相像。”禾苗,公主叫禾禾,世子叫苗苗。寓意天下太平,百姓人人都能吃饱饭。 皇上点头,“好名字。” 徐芙蓉进了宫,哭诉宁王冷落姨娘们,甚至于告到了皇上面前。皇上不耐烦处理这些女人之间的事情,可多少要顾及一些皇后的脸面,便去皇后的宫中见了她。 “你自己无用,入不了宁王的眼,如今倒是委屈上了。”皇后怒斥徐芙蓉,“无用。” 徐芙蓉哭诉,“宁王与我们分宅而住,相隔甚远,前些日子更是将两边的院门锁上了,每日里只允许我们在自己的院子周围走动,形同软禁。” 皇后看了一眼皇上,“王妃有孕,多次遭人暗害,宁王小心一些也在情理中。你莫要小了心胸,以恶意揣测王爷与王妃。” 徐芙蓉跪在地下哀哀切切的哭着,“府中人人皆知,王妃所要的夫妻,是一夫一妻,王妃曾对王爷说,若有了第三人,便不成夫妻了。如此,王爷才会冷落了我们。”她膝行至皇后脚下,“皇后娘娘,您要为我做主啊,我思慕宁王,才肯不顾身份,不顾是否为妾,也要入宁王府,我不愿守活寡。” 皇上看着惺惺作态的两人,冷哼了一声,“既然不愿意守活寡,那便回来吧。”他看着皇后,“朕现在就下一道旨意,除了你宁王府姨娘的身份,你日后便好好在皇后身边伺候吧。” “皇上——” 皇上起身,“既然如此的不满,便也不用在回去了,宁王事务繁忙,宁王妃又要照顾养育两个孩儿,哪有心情看你哭哭啼啼,形同怨妇。”说罢,拂袖离去。 皇上走后,雪茜上前,扶起徐芙蓉,“娘娘,奴婢说一句不该说的话,此事不过是内宅之事,您把皇上请来,唐突了。”宁王不喜欢,难道皇上能硬逼着他去宠幸徐芙蓉吗?更何况如今宁王势大,宁王妃生有一子一女,皇上正是开怀的时候。“便是要参宁王与宁王妃一本,也不该在皇上正开怀之时。”她轻轻为皇后捏着肩,“皇后娘娘曾经告诉奴婢,若要制敌,便要一击致胜,娘娘怎么自己反倒是忘了。” 皇后撑着头,“是本宫唐突了。”她有些厌烦的看了一眼徐芙蓉,唇边勾起一抹冷笑,“不过你也算是得偿所愿了,既然不用回宁王府上了,便去太子府伺候太子妃吧。本宫这里伺候的人够多了,无需你。” “娘娘?”徐芙蓉微愣,却也知道,她留在皇后身边,还是皇后的侄女,若是去了太子府,便真正成了一个奴婢了。“娘娘,我不走,让我继续伺候你吧。” 皇后冷笑,“你惹得皇上不快,你以为本宫还会将你放在身边吗?”原是想要参宁王妃一本,谁曾想皇上明摆着偏袒这个儿媳妇。 殿中静谧异常,皇后艳红的唇衬得粉霜厚重的苍白的脸,有种幽诡凄艳的诡异,她郁郁自叹,“皇上已经与本宫离心了,又如何会偏着本宫的儿子呢?”她说罢,又摇头,“不对,他本身就不惜花你本宫的儿子,他喜欢的从来都只有宁王。”他称先皇后为妻,却只叫她皇后。 雪茜看了一眼皇后,很快低下了头。 皇后娘娘,你所生的几个孩子,真的是皇上亲生的吗? 先皇后与皇上在一起多年,感情深厚都未能有孕,宫中的妃嫔也不曾有孕,为何你入宫之后,便一胎又一胎的生,真的只是身体好,易于有孕吗? 甘霖寺之事,你便真的不知道吗? 皇后娘娘,你可知道,我的娘亲,我的姐姐,便是在甘霖寺受了侮辱,自杀而亡。 第101章 心寒 明王妃看着青蔓姨娘,直接嘲讽道,“到了如今,你还有什么优势?”年龄比宁王妃大,相貌也不如宁王妃讨喜,“有孕加产子,里里外外一年,你连宁王的一面都没见过,你如今有什么资本让我帮你?”便是帮,又能如何帮,是让她见到宁王,还是助她有孕?“你的身体已经不适合有孕。” 青蔓脸色一变,“不可能。”她知道自己比不过宁王妃,唯今只能期待肚子争点气,一举有孕,也好有个傍身的孩子。这几个月,她一直在偷偷调养身体。 明王妃斜睨了她一眼,“父亲总是说你聪明,我看着,你倒是同你的母亲一样,愚蠢的很。”若非愚蠢,便不会生下非婚生子了。“你这么多年都没有孕,如今便能有孕了吗?”她陪在宁王身边八年,八年都不曾有过身孕,宁王妃曾经伤过宫体,又有血液疾病,不过半年多,便有了身孕。这说明什么,说明宁王从来就没想过让她有孕。“你若不信,大可去找个大夫看看。” 上个月,她的父亲生辰,宁王放她归家为父亲庆生,当时她带了一个太医回去为父母诊脉,父亲说,“青蔓入了宁王府多年都不曾有孕,可是身体出了问题,让太医也给她看看吧。” 太医诊断后,面上说一切正常,私下却偷偷告诉她,青蔓姨娘常年服用大量避孕寒凉的药材,如今药性已经深入了肌理,便是好好调养,也不会有孕。 “宁王是真的狠,为了不让你们有孕,丝毫不顾你们的身体,直接一点点,让你们毫无察觉的,给你们下了绝育的药。”也是,他是先皇后唯一的嫡子,又是皇上最疼爱的儿子,他的孩子怎么能从一个姨娘腹中生出。 青蔓浑浑噩噩的回了宁王府,轿子绕过前门,要去后门,她却直接从轿子上跳了下去。今日的门房是虞二,他正在与周大交班,刚站在门口,青蔓便走了过去,推开阻拦的侍卫,一味的向里冲。 男女有别,侍卫不敢明着拦她,便横起了长棍,将她挡在了门外。青蔓握着长棍,面目狰狞,用力的晃着,“我是宁王府的姨娘,为何不让我走正门,为何我只能走侧门,我要见王爷,我要见王爷……” 消息传到秫香馆,宁安正抱着吃饱睡足的孩子逗弄。许嬷嬷在一旁,“小公主小世子都像王妃,长的白嫩。” 宁安倚靠在床上,不远处的架子上,是满满的一盆冰,侍女立在冰旁,缓缓的扇风。 “王爷待会儿便回来了,先让她过来吧。” 青蔓被拦在了门口,星月从房梁上轻巧的跳了下来,站到了宁安身前。 “阿朱,给青蔓姨娘端个凳子。” 青蔓没有坐,只是看着宁安,“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青蔓绽出的笑,如冰雪一般。“为什么你要出来,为什么他不允许我有孕,我明明待他是如此的真心。” 宁安叉起一块西瓜,“我不出来等着你将我凌虐至死吗?你说你待王爷真心,你所谓的真心便是偷拿他嫡妻的嫁妆,便是将他的消息偷偷告诉明王吗?”做人,虽不需要百分百真诚,却也不能假话说多了,将自己都骗了。“你入宁王府,不是因为这是你在当时最好的选择吗?为何偏偏要加上感情二字?”再是养于侍郎名下,也是个私生女,出身不好,高门大户,皇亲国戚,为妾都没人要。也只有当时事事被压制的宁王,碍于皇后身后的薛氏一族,无法拒绝。“如果这便是你所谓的真心,你对王爷还真挺不错。” 青蔓眼中闪过一丝难堪,“难道这些是我能够选的吗?我自问入府这么多年,不曾做过对不起王爷的事情,为什么他不允许我有孕,为什么要绝了我的身孕。”她一声声嘶吼,一声比一声大,惊醒了刚入睡的孩子。 “放肆!”宁王大步走来,“谁允许你在这里放肆。”他看都没看青蔓一眼,走到了啼哭的幼儿面前,怜惜的抱了起来。“乖,禾禾不怕,爹爹抱……” 青蔓见他满眼的柔和,整个人都柔软了下去,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下。他对她,对她们,从来没有这么温柔过,也从来不曾如此小心翼翼。 宁安拉了拉他的腰带,“让乳母带下去吧,刚才吃饱了,玩了好一会儿,也该睡了。” 宁王咧嘴一笑,“舍不得。”他娇嫩的儿女,怎么看怎么欢喜。 “嬷嬷说抱惯了,日后便要整日里要抱着了,稍有动静便会醒,对他们不好。” 宁王不舍得将孩子给了乳母,乳母抱着孩子离开后,他才看向青蔓,温柔和煦一瞬间变成不耐烦,“你来做什么,不是跟你们说了吗,没事不要出院子。” 青蔓眸中盈起悲艳的水珠,“王爷,青蔓倒底做错了什么,你要如此对我?”如此的羞辱她,如此的厌弃她。 宁王看着她,微微皱眉,“从入府那一日起,你便错了。”皇后将她赐给自己,不就是就有她这个私生女羞辱他吗,她若是真的懂事,便该拒绝,而不是满心欢喜的答应下来。“我让你执掌府中中馈,并没有让你中饱私囊;我同你说王妃胆小,让你多照顾一些,并没有让你克扣她的饮食,欺辱凌虐她;我更没有让你偷盗王妃的嫁妆。”便是做下了,就该认,如今一副垂然欲泣的模样,做给谁看。“你既然要借皇后的势,便该承担本王的怒。” 宁王坐在床边,宁安伸手握住了他的手。都说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可当一个男人心狠起来的时候,女人是远比不过的。 她觉得有些心寒,心底也有些难受。他明明如此的厌恶皇后以及皇后派给他的人,这么多年却能够装作无恙,甚至于做出宠爱之象,给她权势,让她长中馈。 她心底发冷,自己被苛待这么多年,他是懂的,可他却装作不知,任由她在自己的小院中,一日日的枯败下去。 这么一想,便又松开了手。 “说完便回去吧。”手被放开,宁王一愣,随即主动覆上了宁安的手。“别让我送你回侍郎府。”一个失宠的姨娘,日子再差,也比下堂妇要好。 屏退了众人,宁王拉过宁安,“可是想起以前了?” 宁安点头,“你以前对我很差很差。” 他揽着宁安,“你愿意听我辩驳吗?” 宁安想了想,点了点头。 “娶你,是心甘情愿。后来,却是真的将你忘了。”新婚之夜并不圆满,盖头都没掀开,青蔓姨娘便以皇后的名义将他叫走了。“我生在宫中,长在宫中,那些女人的各种手段,我一一全都见过。”只是当时的他,明明知道,却也是无力反抗。“我娘不争不抢,贵为皇后,那又如何,还不是会被旁人陷害、污蔑。父皇明知道娘无辜,却也不能一味的偏袒。”当时他的无能为力比之父皇,有过之而不及。 他看着宁安,“其实一开始,我是真的想好好对你的。”只是大婚的第二日,他便又去了战场。“我虽有舅舅为倚靠,舅舅到底只是商贾,除了银钱方面,在朝中能给我的帮助并不大。”为了站稳,为了获得能够与皇后,四大家族对抗的能力,他义无反顾去了战场。“我回来的时候,去看过你,那时候你又瘦又小,畏畏缩缩,只看我一眼就吓的低下了头,眼睛像蒙了一层雾,一点也不好看。”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夏侯一门随便找来了一个人,替换了与他有婚约,他曾经喜欢的,眼睛又亮又纯净的姑娘。“后来的几年,边境不宁,盗匪不绝,朝中也是纷争不断,我便没心思管你了。”等她再想起来,她已经重病每日卧床不起了。 “我当时想,夏侯一门的女儿,怎么可能如此胆小,怕不是假的,得试一试才是。”这一试,便是好几年。她被苛待他并非不知道,只是想要看到她的反抗,想要她证明,她就是幼时所见的那个姑娘。“后来,便是真的忘了。” 宁安看着他,“你明知道那些女人的手段,也知道,却任由我被欺凌。”说不上指责,只有有些埋怨,她知道,那些年的自己也有问题。她畏缩胆小,将自己困于一个小小囹圄中,不敢踏出一步。 “别哭,月子里哭对眼睛不好。”宁王见她眼眶发红,忙道。 “你的心可真狠。”比皇上有过之而不及,难怪皇上总是说,他最像自己。 宁王握着宁安的手笑道,“你知道的,你与其他女人不一样。你是我少时相识,对我无功亦无利,无权势亦无富贵。我对你亦然。”他们之间,从相识,便是纯净的。 宁安笑了,“可是我们如今已非少时,我对你,你对我,都带上了利字,多了些利用。” “时世易事,如今总不能似少年时纯真、蠢笨。”有所求,才会有利用。“你我的感情是纯净的。”他顶着宁安的额头,“我知道。”他缓缓摸上宁安的眼,“你看着我时,眼睛是纯净的。”轻轻的吻了上去,“我知道的,我信你。” 他的声音好像一匹绸缎,一层层缠绕着她。宁安已经分不清这是一剑剜了她心肝的人,还是那个在地下陪了她千年的人了。 “我不信你。”她靠在他怀里,声音闷闷的。 宁王笑道,“不信就不信,我信你便好。”他轻轻的叹了一声,“小安,我此生只信两人,一个是我娘,一个便是你。”他看过娘被人冤枉的无法辩驳,也看过一个个看似美丽温柔的女人,皮囊之下的恶毒与心机,他更是见过看起来纯净可怜的女人,如何借着自己的脸争抢权势富贵……他见过太多太多虚伪又恶心的女人,他装作不知,防备着她们,也算计着她们,于他而言,她们只是疏解他欲望,对他有利的工具,而非人。“你是我的妻子。” 宁安笑问,“那我们的禾禾呢?你也不信吗?” 宁王很认真道,“虽然是我们的孩子,但谁知道日后会长成什么样呢,若是一个蠢笨的,如何能信。” “女儿要是知道了,怕是要伤心了。” “你不同她说,她怎会知道。”他贴着宁安,唇边含笑覆上了她的唇。 许嬷嬷站在殿外,很用力的咳了一声。“王爷,王妃要沐浴热敷了。” 两人分开,宁安推了推他,“你不是说朝中事很多,去忙吧。” 第102章 八月十五 八月十五是先皇后去世的日子,每年这一日宁王都会去无妄宫中坐上一整日。他不参加八月十五的家宴,也厌恶烟火欢笑的声音。所谓的阖家团圆,自从娘去世后,便与他无关了。 可今年不一样了。 “去年八月十五,还只有你,今年便多了两个人。”宁王走入内殿,宁安正在换衣服,见他进来便问,“要入宫吗?” 宁王笑着摇头,“我给你准备了新的衣衫,今年我们出去过。”他看着宁安,“只有我们两人。” “孩子们呢?” “父皇想他们,待会儿派人来接。” 宁安不放心,“只有他们入宫好吗?”她也不愿意参加宫中家宴,只是不放心孩子。 “放心,我派了人明处暗处保护着,父皇也调了人。” 嬷嬷给宁安梳了头,一个简单的发髻,余下的长发披散而下,鹅黄色短衫加同色长裙,如意柳叶式花卉纹云肩,如意云头形双扣牌二进宫长命锁。 这是未出阁的姑娘的打扮。 宁王拿过一对发钗,插入宁安的发髻中。“今日八月十五,有花灯会,一条街道上,有卖饰品的,也有卖吃食的,未婚嫁的男女,定了婚约的男女,都会在这一日出来,相面相见。” 宁安抚弄着发钗,含笑道,“所以我们今日是要装作为婚嫁的男女吗?”这对发钗一看便知珍贵,银点翠襄白玉蝴蝶钗。翠色浓郁,白玉为基,红宝石相缀,钗中蝴蝶的眼、身、翅、须位置合理,张扬得当,俏媚可人。一看便知是先皇后的东西。 “错,是订了婚约的男女。”他又拿过两枚荷包,一枚挂在了宁安的腰上,一枚挂在了自己的腰带上。“这样别人便知我们有婚约,不会随意上前惊扰搭讪了。” 宫中来迎接小公主、小世子的马车到了,嬷嬷以及乳母、奶娘抱着孩子上车。宁王也握住了宁安的手,“走吧。” 宁安的记忆中没有花灯会,她极少出门,入了街道,一双眼睛便不够看了。人声鼎沸,笑声,闹声,叫卖声,声声入耳。眼前花灯,形状各异,色彩斑斓。 他们在一个摊位前停下,摊位的主人是一位慈祥的老人,一边绣着荷包,一边还要抽空翻动一下一旁碳炉上烤米糕。 “有喜欢的吗?”宁王站在她身后,伸出手,将她圈在自己怀中,避开了人潮拥挤。 “饿了。”他们出来的时候刚好是晚膳时。“我想吃米糕。” “好。”宁王笑着买了一块米糕,老人用裁好的油纸包起,笑眯眯的递给了宁安。她的手很粗糙,满是裂口、红肿。宁安不忍心,又买了几个荷包。 “好吃吗?”宁王的手环在她的腰上,始终半抱着她。 宁安摇头,“就是米糕味。”边边角角还有些糊了,“你尝尝。”她伸手,宁王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 “前面还有面摊,要吃吗?” 宁安点头,倒不是真想吃,只是欢欣,想要试一试。她从未在街上吃过东西。 面摊坐满了人,等了一会儿之后,才有了两个空位。老板一边忙碌的下面下馄饨水饺,一边大声的问他们。“这位公子,要吃些什么?”他生意做的久了,练就了一双看人的好眼睛。这两位虽然穿着不算富贵,气质却出众,想必是哪儿家公子与未婚妻偷偷出来约会。 宁安不知道面摊有些什么,宁王倒是知道,扬声道,“一碗馄饨面,一份饺子,一碗阳春面。” “好嘞。”老板利落的应声。 “以前父……亲和娘也做过生意,娘摆摊问诊,他便在旁边卖面,卖馄饨,饺子。”这些面摊,卖的东西都是一样的,汤面、阳春面、馄饨、饺子。区别就在于汤头的味道,馄饨饺子馅儿的味道。“父亲做的馄饨、饺子很好吃。”只是娘死后,他就再也没做过了。 宁王从筷子筒中抽出筷子,用手帕擦了擦,“以前秦相为了让我们感受百姓的生活,没事便会带我们出来。”他还记得东街烧饼的滋味,西街绿豆汤,南街豆花面的滋味。“京中卖吃食的很多,手艺高超的也很多。”他压低了声音,“比不上府中的精细,但味道确是极好的,日后我慢慢带你出来吃。” 他握着宁安的手,“你说,这是不是比糖葫芦、糖烧饼好吃?”他看着宁安,执着的要一个答案,“你的宋哥哥可是只会给你送些糖葫芦、糖烧饼,我却能带你出来,走过街道,坐于摊位之上,吃最新鲜的。” “小心眼。”宁安贴在他耳边低声呢喃,笑着伸手捏了捏他的耳垂,“有夫君陪在身边,糖葫芦、糖烧饼怎么能比得上。”她发现,宁王的耳朵很敏感,只要靠近了说话,他的耳垂便会红成一片。 两人谈话间,老板已经端着面走过来了,他笑看着两人,“两位可是好事将近了?” 宁安与宁王对视一眼,宁王道,“对,下月初二便迎她入门。”若非婚期将近,便是有了婚约,男子女子也会顾及彼此清誉,不会如此亲密。 老板了然的一笑,“两位慢用。”他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宁安,“姑娘,吃过了早些回家,别让爹娘担心。” 宁王拿过醋盅,在小碗里倒了些醋。宁安不解,问他,“何意?” 宁王笑道,“他是怕我今夜哄骗了你的身子。”老板是热心肠的人,虽不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却也进行了警告。警告宁安要早早归家,莫要在婚前便送出了清白。 面条筋道,骨汤浓郁,简单的调味竟然是难得的好吃。饺子也是她不曾吃过的,“里面有豆芽。”咬下去,咯吱咯吱的。 “多吃些。”宁王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吃完后,两人一路散着步走到了城门处,伍德不知道从何处冒了出来,驾着一辆马车,“爷,东西都准备好了。” “知道了,你回去吧。” 伍德没有离开,反而是追问,“爷,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宁王想了想,“明日申时之前。”明天是八月十六,皇上要宴请皇亲大臣,他要带着王妃参加。 宁安坐上了马车,她撩开帘子,看着宁王给守城的人看了令牌,而后好奇的问,“我们去哪儿?” 宁王一扬马鞭,打在马臀上,回头对着她咧嘴一笑,“今夜我要哄骗了你的身子。” 宁安面上一红,放下帘子,退到了车中。 第103章 陈酸 京城外二十里处,有一处天然凹陷的山谷,在一座小村落后。山谷中有泉水涌出,泉水温热。这处温泉是秦相多年前外出采风时发现的,秦相死后,宁王拜托了舅舅,将这一片都买了下来,迁走了大多数村民。 如今看守温泉的,除了打扮成普通村民的侍卫外,便只有一户人家了。这户人家姓孙,人称孙老爹,孙大娘,有一儿一女,儿子二十,女儿十七。 宁安下车,躲在宁王身后。孙老爹一家一直在门外等候,见他来,孙老爹便道,“宁爷,你要的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还是原来那间房,被褥什么都是干净的。” “知道了,你们休息去吧。” 宁王拉着宁安走进山谷,山谷之中满是绿竹,中间有一处水潭,伴随着微微热气,咕噜咕噜冒着水泡。 水潭边的大石头上,已经放好了他们要换下的衣衫,以及要用到的东西。宁安一张脸红透了,也不知道是被温泉水熏的,还是热的。嗫嚅道,“在这里吗?” 宁王伸手解她的衣衫,“别怕,没人看的。”他解开宁安的腰带,贴近她的耳边,轻啄她的耳朵,“夫人,为夫憋了好几个月了。” 宫宴中,一众皇亲女眷围着几个孩子看,忠毅侯夫人道,“呦,这是宁王的双生子吧,小模样长的真好。”再转头看一眼太子的“祥瑞”之子,唇边的笑便有些挂不住了。 太子府一直言新生子为祥瑞,可这孩子瘦瘦小小,将近百日竟然还不如宁王四十几日的双生子大。 蒹葭郡主看了一眼,拉了拉忠毅侯夫人的衣袖,忠毅侯夫人了然,很快将视线收了回来。 孩子都还小,很快便累了,两位夫人借着醒酒走出了正殿。忠毅侯夫人道,“宁王府上的两个,白白胖胖的,那眼睛,亮亮的,活灵活现。再看太子府上的,又瘦又小,近百日了竟然还没睁眼,那声音,跟小猫儿似的。” 蒹葭郡主挽着她,压低了声音,“这话我也就跟你说说了,我瞧着太子府上那个,怕是难养过一岁。” 忠毅侯夫人轻轻拍了拍她,“我晓得。”她轻嗤一声,“太子府上赶着应祥瑞,若是这个孩子没了……” 蒹葭郡主看了她一眼,“宁王府上,拒绝会客,满月宴不办,也不知何意。我想着,过些日子递上拜帖,去看一看宁王妃。”如今宁王得势,她们为了自己的夫君,为了夫君一门,也该同宁王府走动起来了。 “我同你一起。” 秋天的后半夜,天空乌蓝。孙家的女儿与一个瘸着腿的人,走进了厨房,拿出火折子,点上遍身油腻的灯盏,青白色的灯光弥漫在厨房。 孙姑娘道,“陈大哥,这么晚了,你还起来做什么,我来就好了。”不过是守夜烧水,又不是每日都要。 陈酸伸直了一条腿,在小凳子上坐下,拿过一旁的木头,塞入了灶膛里。“你一个姑娘家,大晚上的守夜,我不放心。” 陈酸是三年前来的,三年前孙姑娘去竹林里挖笋,遇到了浑身是血的他,她心善,跑回去叫了哥哥父亲,将他救了回去。他只记得他姓陈,因孙姑娘发现他的地方有一棵酸枣树,便叫他陈酸了。伤养好后,他去了京中,找衙门落了户,便成了孙家的一员。 只是他一个外男,孙家有年轻的姑娘,住在一起总是不方便的,他便在孙老爹与孙家大哥的帮助下,在孙家旁边搭了一间屋子,平日就住在那里,靠着在山中挖些草药为生,生活很清贫。 今夜,他见孙家一直亮着灯光,又看见许多着黑衣,带着刀剑的人来,担心孙家,便一直没睡。待到孙家静下来,他正要休息,又见孙姑娘一人提着灯笼,拿着木桶去打温泉水,这才会出来。 孙姑娘将木桶中的温泉水倒入锅中煮开,撩了撩碎发笑道,“嗐,有什么好担心的,周围好几圈侍卫。” 陈酸惊讶道,“侍卫?” 孙姑娘笑道,“一个姓宁的富商带了一个姑娘过来。”她的脸有些红,也不知道是不是火光印的。“折腾大半夜了,侍卫让备上热水。” 话音刚落,暗卫星二便走了进来,“热水好了吗?” 孙姑娘点头,“好了好了。”她利落的将锅子中的热水舀进桶中。 陈酸道,“我来送吧。” 孙姑娘咧嘴一笑,“我们一起。” 这间小院,是专门为宁王备下的房间,简陋的枯木篱笆,稀稀疏疏,院子中有一颗冬枣树,如今已经开满了白色的小花。土胚的草屋点着灯,屋内相拥的人影印在纸窗上,随烛火摇动,影影绰绰。 走到门口,便被人拦了下来,孙姑娘与陈酸将木桶放下,由暗卫提了进去。星二在木门上轻敲了两下,“爷,热水来了。”他说完,便将木桶放下,转过了身。 宁王只披了一件寝衣,打开门,锐利的视线警觉的扫了一圈周围,在陈酸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一手提着一个水桶进了屋。 宁安半靠着坐在床上,裹着被子,白嫩圆润的肩膀露在外面,细嫩的肌肤上满是欢爱的痕迹。 “小安,擦洗完再睡。”铜盆中是兑好的热水,放在炕床旁的桌子上。“等天冷的时候我们再来一次。”炕床烧热了,满室都暖呼呼的。“辽东地区的人,每到冬日最冷的时候便会猫冬,床一烧热,可以在上面练字、下棋、描画,特别的舒服、惬意。” 宁安有些害羞,背对着他,“你别看我。” “你哪里我没看过。”他伸手捏了捏宁安的屁股,“开心、生气、哭泣、情难自禁……”他从身后抱着宁安,魇足的看着她浑身都红透了。 “好了,不逗你了。”他披上长衫,推门离开。 星二与星月站在门口,星月正要与他换班。两人看到宁王出来,行礼道,“爷。” 宁王颔首,“刚才那个男人,不像是这里的人,去查查他。” “是。” 第二日一早,孙姑娘便煮好了白粥,给小院送了过去,小院的门大敞,她便多嘴问了一句。“宁爷他们走了吗?” 星月道,“爷去温泉了。”她接下白粥,问孙姑娘,“请问姑娘家中有药盅吗?” “有。”孙姑娘道,“要熬药吗?我来吧。” 星月摇头,“不用了。” 他们从温泉回来已经巳时过一半了,宁安困倦的厉害,缩在宁王怀里不想动。 “小安,喝了药再睡。” 宁安迷迷糊糊的睁开眼,“什么药?” “避孕的汤药。”已经晾好的汤药送到她嘴边,“袁大夫调整了药方,去掉了寒凉的药材。”宁王一边喂给宁安喝一边道,“你才刚生产,身子刚养好,连年生育对你不好,若是你想要,咱们过三五年再生。” 离开时,宁安无意中扫了一眼屋后,瘸着腿的男人满脸的伤痕,他坐在屋后,手持着一把斧头,一下下砍着柴枝。 “怎么了?” 宁安摇头,“那个满脸伤痕的人有些眼熟。”她不知道是人有相似,还是迷迷糊糊看错了。 “像谁?” 宁安想了想,“有些像琴风阁的管事之子。” “琴风阁?” “就是宋家以前开的铺子。”娘曾经带她去过一次,她见过管事之子,与大哥差不多的年岁。听说原是在关东、云贵地区走茶货,后来妻死子亡,便来京中寻老管事了。 宁安突然道,“我的嫁妆中还有几块上好的茶饼,就是琴风阁的管事送的,回去要找出来。”她掰着手指算着,“给秦大人一块,青儿的老师一块,父皇也是喜欢饮茶的,也要给他一块,还有藏得公公,他是父皇身边的人,总归是要笼络的……” “你的嫁妆你收好便是了,交际要用的从府中的库房出。” 宁安摇头,“不一样的,府中的是府中的,那我的东西送出去,他们才会在意,日后若是出了什么事,便是不为你美言几句,也会为我的禾苗美言几句。” 宁王看着她,故作不悦。“以前倒是没见你为我筹谋走动,如今有了孩儿了,他们还这么小,你便想着为他们筹谋走动了。” 宁安理所当然道,“你怎么能与他们比。”他可以自己为自己筹谋,可她的孩子们还那么小。 他掰过宁安的肩,迫始宁安看着他,“孩子们重要还是我重要?” 宁安打了一个哈欠,“当然是孩子们。”她向下挪了挪,枕在他的腿上,“我睡一会儿,到了你喊我。” 宁王无奈一笑,轻轻拍了拍她,“睡吧。” 第104章 乳母 繁文缛节的事情从来不用宁安操心,她只需要坐在一等,等着嬷嬷为她更衣,告诉她要如何做便行。今年的中秋皇上是欢喜的,一来宁王有了子嗣,二来他没有如同往年一样,一味的沉浸在母亲去世的悲伤中。 宁安坐在软榻上,只松松的绾了一个发髻,怀中抱着孩子,一下下轻轻的拍着。 宁王府请了六个乳母,六个人换着给两个孩子喂奶。六个人中年龄最大的二十六岁,叫小玲,人人都称她为玲嫂子,今年这一胎是她的第七胎,她流掉了三胎,产下了三胎,三胎都是女儿,这一胎好不容易生下了儿子,要不是家中穷困,想要为儿子攒些钱,她也不会来当奶娘。她能入选,是门房虞大的妻子在嬷嬷面前给她说了不少好话,加上她长得不错。宁王与宁安对她并不是很满意。奈何京中符合他们要求的乳母并不多,选来选去,也选不出人了。 玲嫂子在无妄宫后殿的小房间中挤奶,她一边挤一边对年轻的乳母道,“我的小儿,从出生起便没吃过我一口奶。”她托了托沉甸甸的乳房,“我的奶水又多又厚,旁人嫌弃着,我的儿子还吃不上一口。” 年轻的乳母叫杏儿,今年才十九岁,比宁安早二十日生产,生下的是个女儿,生下来就被送回家中了。她也没什么坐月子,一直都是住在偏殿的小房间中,很少出门,吃着王府安排好的,下奶营养的食物。 “我的女儿也没吃过我的一口奶。”杏儿用热毛巾捂着自己的胸脯,“前日我回去看她,她已经长大那么多了,白白胖胖的。” 宁王府签下了她们两年,包括她们有孕的那段时间。一年一百二十两,三个月可以回家看一次,但不允许喂奶,不允许她们与丈夫亲热,喂奶期间,她们的身体,她们的奶,只能给小公主、小世子触碰。宁王府虽然规矩多,但比任何一家给的银子都多。他们这种普通人家,一年三十两便足够他们一家四五口生活的很好了。 玲嫂子问她,“你前些日子说丈夫拿了银钱去做生意,做的什么生意,稳妥吗?”她的心思活络,若是稳妥,也想让丈夫跟着一起干。 杏儿道,“听闻是皮子的生意,运到寒地去,谁知道呢,我也是听他一说。”说到丈夫,她满脸的温情。若非是此前丈夫做生意被坑了钱,怎么也不会让她来做乳母赚银子。 “杏儿,世子饿了。” 玲嫂子还想问些什么,许嬷嬷的声音便从房外传来了。杏儿赶紧拉上衣裳,“来了。” 忠毅侯夫人、魏国公夫人、陈国公夫人、蒹葭郡主、苍鹭公主来的时候,杏儿正在给小世子喂奶,就坐在正殿软榻的旁边,由王妃、两个嬷嬷、两个侍女看着她喂奶。 开始她还有些羞愧,后来便也习惯了。 宁安不认识她们,梁嬷嬷一一为她引荐,她与她们相互行礼后,她们便自来熟一般,凑到了两个孩子身边。 “呦,这小世子吸奶真有劲。” “我看看定国公主。”陈国公夫人也凑了上来,“这孩子,长得像先皇后,有福气的。” 几个人逗了逗孩子,正在睡觉的小公主被闹醒了,哇哇的大哭,声音洪亮又有力。宁安看了一眼许嬷嬷,许嬷嬷叫来奶娘,连同着杏儿,将他们带下去了。 “等一下。”苍鹭公主叫住了她们,杏儿低着头,不敢看她们。 苍鹭公主呵呵一笑,“这公主、世子喂养的好,乳母奶娘也有功劳,赏。”她想了想,“你们家中也有孩儿,便每人赏赐一枚金锁吧。” 她们心中一喜,忙屈膝谢恩。 苍鹭公主笑看着宁安,“我的幼子,如今不过三岁,我瞧着与定国公主倒是相配,不若我们定下亲事。” 魏国夫人道,“我倒是瞧着我的幼孙与定国公主更配。” 苍鹭公主道,“得了吧,夫人的幼孙,三日一小病,五日一大病的,别再把病气过给了公主。” 宁安笑着拒绝了她们,“公主的婚事王爷说了,日后他亲自指定。”一个两月不到的幼儿能看出什么相配不相配,她们看上的,不过是“定国”二字。 现在口头上定了下来,日后若是宁王府依旧昌旺,便履行承诺,若是否,便以玩笑遮掩。 晚宴上,宁安小声同宁王说了这事,宁王道,“日后上门求亲的更多,你若懒得应付,便别见她们就是。”父皇登基之初,封了不少公主、郡主,也给了好几个有功之臣爵位。听着都是什么公主,什么侯,实则老一辈去世后,家族中有无有才干之人,日渐微弱。 “给有功之人爵位我理解,为何要封那么多公主郡主?” “和亲。”早早封了,不过是一个虚名,大多数不拿朝廷的食役,日后若要和亲,直接便可去。若是现封,难免被对方抓住短处,质疑舍不得亲生女,随便抓来一个女子顶替。 “父皇封了我们的禾禾为公主后,第二日便又封了太子、明王的女儿为公主。”如此一来,倒是让一些大臣无话可说了。只是谁人不知道,封定国是真,其他的几个公主,不过是一个虚名。 定国安邦。 如今定国在他府上,安邦不知会落谁家了。 八月十六的夜晚,吹起的风已经有了寒意。晚宴之后,宁安同宁王并肩走在园中散步消食。 “夜晚风冷,孩子们年幼,在宫中住一夜,明日再回去。” “也好。”宁安转头看着宁王,“我今日看到太子的那个孩子了,只有我们的孩子出生那么大,嘴唇发紫,喝几口奶,便会被呛住。” 话音还没落,便见不远处匆匆忙忙跑过几个人,为首的是一个主管太监,他身后跟着的是太医们。 “怎么了?”宁王随口叫住一个太监。 “太子的……世子,小世子他呛住了,已经晕厥了……” 呛住了?宁安的心一跳,那个孩子弱弱的,喝奶都吸不动,怎么会呛着? “回去吧。”她不想知道那个孩子为什么会死,对太子府上的事情也没太多的兴趣。 皇家子嗣去世,丧仪定是要隆重的,更何况还是一个“祥瑞”之子。宁安去太子府吊唁,皇后对于孙儿的离开伤心欲绝,太子妃倒是一脸的平静。她站在金棺一旁,素服银饰,望着被凄怆的白色包裹的太子府,悠然噙着一丝诡艳的笑容。 谁都知道太子妃不喜欢这个孩子,甚至是厌恶,只是谁都不敢说说。 “不过是太子之子,未曾活过一岁,便用金棺,看重过头了。”阿朱扶着宁安走出吊唁的正殿,“今年的冬天,怕是会大寒,若是大寒,再有大雪,只怕百姓的日子又不好过了。太子如此张扬,如今倒是没什么,有灾的时候,必然会被提起。” “今年会大寒吗?” 阿朱点头,有些腼腆的笑了笑,“我小时候,爹娘是种地的,我们庄稼人,看天吃饭,也说不上来什么,就是看着天灰蒙蒙的,看着云,就能感觉到不好。” “太子府的事情,我们别管也别问。”看太子妃刚才的那个笑,那个孩子的死,怕是与她有关。 还没到十月,天便冷了下来,王府中的众人都穿上了棉衣。棉衣都是新的,加了厚厚的棉花。王府中的下人,四季各有两身新衣,每年的样式花式都不同。 十月的时候,宁骁从边境回来了。他去宫中见过皇上之后,便来宁王府见了宁王。 “上个月运去了一批棉衣,里面哪里有什么棉花,都是碎布条,一点都不御寒,幸好你又送去了一批,不然今年的冬日,还不知道怎么过了。” “这批棉衣是太子、明王办的,也不知是谁动了手脚。”棉衣运送出去之前,要经过检查,检查没有问题才会运送到边境。历年将士们御寒的衣物被褥都是皇上亲自检查,他们胆子再大也不敢动手脚,要动,只能在半路动。“将士们御寒的衣物以及粮草你无须担心,天刚冷时,我便差人收了不少。”只是他准备的再齐全,也只能保证自己的人不会挨饿受冻。他能保的,只有夏侯一门,以及他们的兵。太子惧怕夏侯一门拥兵自重,他就偏偏要让他们拥兵自重。 宁骁笑道,“你便不怕我们哪日反了。” 宁王给他倒上热茶,“你们反不起。”铁、盐、粮草、军饷……他们什么都没有。他们有的,只是一份忠心,一份忠勇。他看着宁骁,眼中的光芒是野心,也是信心。“可这些,我有。”铁矿、盐津、粮草、军饷。 宁骁挑眉,面上不显情绪。“小安做不了皇后。” 宁王唇边的笑缓缓化成了一抹嘲讽,“你如何便笃定我想要的是那至高之位呢?”小安做不了皇后,他也不想为帝。 宁骁问,“那你想要是什么?” 宁王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我与你们兄弟四个分天下如何?” 宁骁眼神一闪,“如何分?” 宁王伸出三根手指,“这天下为四,我要占这么多。” “你倒是贪心,你准备分给我们多少?” 宁王笑道,“我们是姻亲,如何分还不是我们自己说的算。” “余下的一份呢?” “自然是给傀儡了。”傀儡,得用线控制。一个坐在帝王位置上的傀儡,不给点权力,如何能控制的好呢? 第105章 慈善斋宴 大雪下了一个月,冻坏了庄稼,也冻死了无数人。房屋被大雪压塌,无数人没了家,流离失所。 明王先太子一步,自请赈灾。他带着筹集到的银钱,以及收集的药材、棉衣,浩浩荡荡的便出发了。他并不知道,他收集来的这批棉衣,是从边境军营换下来的,看着厚,实则一点都不保暖,甚至不如一件秋衣。等他发现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只能自己掏银子重新买棉衣,贴了这笔棉衣的银钱。 明王书信明王妃,明王妃不愿动自己的嫁妆,便搞了一个慈善斋宴,邀请了京中王府、侯府、朝臣的女眷,想要让她们捐赠。 去之前,宁安问宁王,“我们要捐多少?” 宁王不在意到,“你看着办,我不缺银子。”前些年,太子奉命押送一批税银回京,他与宁朗半路劫了这批税银,溶了,全部重新铸成了银砖,一半留用,一半给他做了军饷。那次是太子第一次独自办差,在眼皮底下丢了税银这么大的事情,他不敢声张,是皇后想办法给他补了空。 宁朗、宁骁、秦长松与宁王喝酒时说起这件事,宁安不解,“都是国库的银子,他们为何要劫了去?” 宁骁道,“是国库的银子不假,可是能不能用到士兵身上,能不能用在城池建设,百姓身上便不好说了。” 太子押送两次税银,他们盗了两次,均是用同一种方法。溶成银浆,灌入提前被打空的圆木中,圆木被做成木筏,顺流而下,直接运入正在改建中的宁王府。 宁安回过心神,拿过外氅给他穿上,“可如今全国受严寒之苦,若是捐的多了,宁王府会不会成为众矢之的。” “无妨,先行的衣物食物已经送过去一批了。”他便是要在太子赈灾之前,先将他宁王的善名打出去。“这么多年,我不停在全国各地建立慈幼局,慈安局,为得便是这一日。”若是他直接送去,不会落得善名,反而会被人议论与太子争功。可若他只是给慈幼局,慈安局送衣物食物呢? 慈幼局、慈安局的正门上,可是时时刻刻都贴着告示。遇灾病、生活困难之人,无家可归之人,可入门救助。先入时,一碗清粥,一块粗饼,待到核实了情况,会安排他们留在慈幼局、慈安局,或者是为他们寻上一份可以糊口的工作。 “如今各地大雪天寒,我给我管辖的慈幼局、慈安局加些物资,情理之中。”天下谁人不知宁王得宠富贵,谁人不知先皇后的娘家是首富。若是他拿出的少了,反而会惹的人妄议。 宁王披上披风,捏了捏宁安的脸,“嬷嬷跟我说你这几日用的不香,怎么了,饭菜不合胃口吗?” 宁安摇头,“胃不舒服,胀胀的。” “袁大夫怎么说?” “天气骤然寒冷导致,没什么大事。”她此前被萧姨娘虐待,饿的狠了,肠胃已经出了问题。动不动就不舒服,她已经习惯了。“你无须担心我。”他最近很忙,常常天不亮就离开,她睡熟了才回来。要不是床边有睡过的痕迹,他都不知道他回来过。 “宫中有个擅长胃肠的老太医要退休了,他妻子俱亡,一人也孤独,我已经邀请他来当府医了。”那位老爷子,不知是不是被妻子死亡刺激到了,这些年的性格越来越怪了。虽然才五十出头,但因为神神叨叨,疯疯癫癫,父皇早早便让他归家安养了。 宁王离开后,宁安也换好了衣服,带着孩子们去参加明王妃举办的慈善斋宴。 慈善斋宴就设在明王府内,各家的小姐,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一边赏着雪景,一边聊天,吃着小点。 “王妃,吃块牛乳酥吧。”阿朱将一盘点心端到了宁安面前。 宁安轻轻挥了挥手,“我不饿,不吃了。” 阿朱放下盘子,“奴婢去给您换杯山楂茶?”山楂健脾开胃。 宁安点点头。阿朱刚离开,明王妃便来了,站在中心亭中,说了许多冠冕堂皇的话。她话音刚落,便有人应和,捐了五百两。宁安等了等,她们有捐五百两的,也有捐一百两的。等明王妃来到她这里的时候,宁安取了一个折中值,捐了三百两。 明王妃笑道,“京中谁人不知宁王富贵,王妃只捐三百两吗?” 宁安道,“宁王是富贵,可再富贵也抵不过连年天灾。去年五县的前两批衣食药物,是宁王府出的银子,事后也没看父皇将银钱补给我们,今年大寒,王爷在各地都有慈幼局,总不能不管慈幼局的死活,早早便送了御寒的衣物药物过去。这批银子,父皇说是由国库出,却抠抠搜搜,将近一个月了,也没给我们一个子。”她看着明王妃,“你瞧我孩儿们穿的衣衫,用的包被,还都是王爷幼时的。” 明王妃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依然笑着应承了两句,而后笑着离开。这些夫人、小姐的,宁安也不认识几个,便是认识,也不熟悉。她们或许也是忌惮她宁王妃的身份,只是远远看着她,并不上前攀谈。 宁安本想再坐一会儿就离开,却没想到会看到几乎不出宫的未央公主,以及被他们扫地出门的侧妃朱如婉。她跟在未央公主的身边,低着头,垂着眼睫,倒是温婉沉静了不少。 未央公主看到她,笑了便走了过来。宁安心中叹息,面上却摆上笑容,起身迎接。“姐姐。” “还以为你今日不会来了。”未央公主笑着坐下,“宁王说你最怕冷了,冬日里都舍不得离开暖炉。” “做好事怎么能不来呢?” 未央公主笑着转向了站在宁安身后的乳母,“呦,孩子都这么大了,抱来给我瞧瞧。” 乳母看了宁安一眼,宁安微微点头。乳母杏儿与张嬷嬷一人一个将孩子从摇篮里抱了出来,走到未央公主面前,一一给她看了看。 百日的孩子,已经能自己跟自己玩了,小手握成小小的拳头,一会儿送到嘴里,一会儿又举着手咯咯咯的笑起来。 未央公主看着两个孩子,眼中闪过一丝温情,“他们竟然不怕我。” 宁安道,“小孩子懂什么丑美,是丑是美都是旁人教的。”她的小禾苗爱笑,看什么都笑。 宁安不过是随口一句,未央公主却心中一暖。她眼眶微微发红,堪堪移过了视线,“养的真好。” 宁安点头,“出生的时候倒没多大,这才三个多月,便长起来了。”胖乎乎的,“前几日大哥抱着禾禾,抱了一会儿便说重,偏偏禾禾最喜欢他抱。”百日的小人儿已经会认人了,看不到便算了,看到了就一定要大哥抱她。 禾禾哭闹,未央公主吓了一跳,忙缩回了手,“这是怎么了?” 宁安看了一眼,“饿了。”她一哭,不一会儿另一个也会哭。“张嬷嬷,你和乳母带乳母去偏殿给公主、世子喂奶。” 随着两个孩子离开,宁安与未央公主也沉默了下来。宁安与她本就没多熟,自然也没话说。她同阿朱阿紫还能说些王府中的碎事,说一说几个不安分的姨娘,可与她能说什么呢? “宁安。” “嗯?”宁安笑看着她。她不喜欢这些场合,也是因为这种场合,无时无刻都要端着合适的神色,该笑的温婉的时候要温婉,该惊讶的时候便要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惊讶。 当笑容不是因心而起的时候,当惊讶是故作而出的时候,脸累,心也累。回去之后,嘴角都是酸的。 “你可知朱姑娘为何在我身边?” 宁安微微摇头,“朱姑娘的事情已经与宁王府无关了。”自然也与她无关。 未央公主的视线扫过秋悦,“她的长姐,是我曾经的玩伴。”她顿了顿,缓缓道,“她也是被人所害。” 宁安的笑容恰到好处,“我倒是觉得,人该有最起码辨别的能力,寻常人家的人是如此,堂堂工部尚书府上的嫡女,更该如此。”秋悦做了什么吗?她不过是告诉她,你要有个性,你要张扬,可信不信,做不做都是她的事情。 未央公主支着一半明亮的额头,“你将一个害主的奴才放在身边,你便不怕吗?” 宁安摇头,头上的步摇随着她的晃动琳琅作响。“我相信宁王府没有蠢笨之人。”便是门房周大、虞二以及他们的妻子都是人精,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该信,知道什么人的帖子是一定要送到管事手上,什么样的帖子收下后可以直接扔火塘里。 一个只识几个字的奴才尚且知道真假轻重,为何一个自幼娇养读四书念五经的小姐不知道?是真的蠢笨无知,还是根本就不愿学? 一直站在一旁的朱如婉不忿,“明明就是宁王妃善妒,一直霸占着王爷。” 宁安看着她,眼中悲悯。过了这么久,她竟然还是这么认为。“你为什么觉得王爷一定会喜欢一个以他妻儿性命威胁过他的人呢?”若是一开始宁王府满京中寻医问药的时候,她直接拿出解药,或许王爷还会高看她一眼。可她没有,反而是借着此事要挟宁王贬妻为妾。 朱如婉被她的眼神刺痛,她忍不住反唇相讥,“可他没有答应我,他宁愿眼睁睁看着你一日日昏迷,也没有答应我的条件。你觉得他是爱你吗,若是他真爱你,不会不顾你们母子三人的性命。” 宁安看了她许久,神色蓦然一松,“我从来都不需要他爱我。”爱这个字太沉重,她担不起,宁王也担不起。如今这样就很好,她喜欢宁王,宁王也喜欢她。她因为喜欢愿意冒着危险生子,他因为喜欢愿意只有她一人。 宁安的笑容温静而沉着,“用工部尚书府一百多口人命为我们母子三人陪葬,我们母子并不亏。”她只知宁王拒绝了她,便在心中窃喜宁王或许对她的感情没有那么深,猜测并肯定宁王想要的是夏侯一门的势力。却不知,她前脚以她有解药为名踏入宁王府,宁王便差人围拢了工部尚书府。“其实,你的运气挺好。”若非为了给孩儿们积福,她根本就踏不出宁王府,工部尚书府上下一百多口,也不会安然无恙。 “先皇后去世后,父皇又封继后,有一段时间王爷十分恨父皇与皇后,他不肯喊皇后为母后,仇视父皇。他默默的与父皇、皇后对抗,而后妥协。他跟我说,他最恨别人威胁他。”宁安含笑,侧首看向未央公主,“他跟我说,每每有人威胁他,他便会想起皇后那张脸。”父皇与皇后,亲疏立现。 未央公主微愣,随即扬声大笑。她笑完后,挥手屏退了朱如婉与跟在身后伺候的人。“难怪七弟喜欢你,你并非如外界所言,事事不问,诸事不知。” 宁安垂下眼眸,“未央公主将朱如婉带到我面前,因何不妨直言。”事事不问,不过是厌烦繁复的关系,虚假的问候;诸事不知,也不过只是装作不知。 她在地下看守彼岸花田尚有不长眼的鬼魂,不服管教的花下魂。如今她为宁王妃,与宁王、夏侯一门一体同心,又如何能够事事不问、诸事不知呢? 未央公主道,“她的长姐对我有恩,她对宁王一往情深。” “所以呢?”宁安唇边的笑缓缓冰冷,“她的姐姐对你有恩,所以我便该将我的丈夫分一半给她?她对王爷一往情深,所以王爷便该接受她,与她相敬和睦?”她心中不耐,说出的话便重了些。“拿王爷与我来送人情,未央公主倒真是大方。”对她客气有礼,并非因为她是皇后之女,是公主,而是她自幼受的教育便是待人要有礼。可若旁人对她无礼了,她又何须有礼。“本以为公主与皇后不一样,原来竟是一样的。”她呵笑一声,眼中升起了嘲讽之色,“未央公主倒是没有一点像皇上的,倒是像足了皇后。” 未央公主脸色微变,甘霖寺之事一出,谁不在质疑她假公主的身份。她是皇后入宫后产下的第一个孩子,怀于皇后私奔后,不足月便产下。 未央公主的笑也蒙上了一层霜,“倒是听闻过宁王妃伶牙利齿,今日是见识到了。” 有底气的人,才会伶牙俐齿。她是宁王妃,宁王喜爱她、敬重她,又是定国公主生母,加之两位哥哥都在京中,她自然是有底气的。 “公主一贯不管诸事,为何会为了一个工部尚书的嫡次女说话?”她冷笑,“莫不是为了太子?”她眉头微微蹙起,“可是工部尚书与太子又有什么关系呢?还是说,工部尚书用什么胁迫公主了?”她的视线缓缓扫过站在亭外的朱如婉,“毕竟胁迫威胁是朱尚书一家惯用的手段。” 未央公主看着她沉默许久,“你又何必仇视于我,如此咄咄逼人呢?”她漾出一抹笑,仿佛又是那个在深宫中,不争不抢,不愿见人的未央公主。“只是你这样,若被旁人看去,难免说你嫉妒。” 宁安眉头一挑,“那公主便让王爷休了我吧。” 第106章 人不该分为三六九等 宁安披了一件红色的披风,明婉娇嫩的红,是开到极致虞姬艳装牡丹的红,艳而不妖,披在身上,走过雪间,那么红,华光潋滟,胜于一园红梅。 这件披风是先皇后的。先皇后的衣物,宫中留了一部分,一部分宁王开府时,拿了过来。宁王府中有一处院子,按着先皇后女儿家时的住处布置,里面放着她在宫中时常用的东西。前些年,宁王每隔几日便要去坐上半天,缅怀他的阿娘。 在无妄宫中收拾宁王幼时衣衫的时候,找出了这件披风,宁王便拿了回来。这件披风外层是暗纹缂丝,内层是绸缎,里面所填的不是棉花,而是蚕丝。既不显耀,又娇媚而安静。 先皇后的东西都是极好的,宁安自然不会嫌弃。 “未央公主管的倒是宽,宁王夫妻之间的事情也要管。”宁朗与宁王并肩走了过来。 宁安看到他们,面上喜悦。“你们怎么找到我的。”明王府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假山池塘,一个院子套着一个院子。 宁王笑道,“素装之中一抹红,离的远远的便看到了。” “你与大哥怎么来了?” 侍女搬来凳子,宁王与宁朗坐下,宁朗道,“来明王府办些事,听下人说你还未走,便来了。” 未央公主看着宁朗,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百般酸涩,最终只化成一缕压在眼底的痛楚。 “禾苗呢?”宁朗问。 “饿了,乳母抱下去喂奶了,现在应该睡着了。” 宁王看着未央,“皇姐你来便来了,带着她来是何意思?”这个她,指的自然是朱如婉。 未央公主还未说话,阿朱便绘声绘色的将刚才发生的事情说了。宁王冷笑,“皇姐,我倒是不知道,何时你能安排得了我了?”此前多年,未央公主不曾参与朝堂,更不曾便站任何一党,他可以对她和颜悦色,甚至可以怜悯她。可如今,她不好好在她的宫中待着,将手伸到了前朝,站队太子党,似乎还打着日后太子登基,她隐于其后,掌管朝政的心思。如此,他便容不得她了。“便是你不喜欢我,也不该将这样一个人推给我,你是欺负我生母早逝,还是有意欺辱我?” 宁王性格一贯跋扈,更是不给工部尚书丝毫脸面。朱如婉脸色难看,凄厉看着他,“你为何要如此贬低于我,我亦是常常施粥赠药,开办女学的,我自认,从出身,到学识处事,没有配不上你的地方。” 宁朗皱眉,“你倒是去问问看,旁人如何看待你的施粥赠药,开办女学。”他随手一指,指向了不远处长廊下站着看枯荷的一个女子。 女子微愣,夏侯将军邀请,她不能不去。 “臣女光禄寺少卿之女白铮铮。”她一一行礼。 宁朗问她,“你可认识工部朱尚书嫡次女。” 白铮铮低垂着眼眸,“知道。” “你可知她施粥赠药,开办女学?” “知道。”她心中突突,不知道为何问她。工部尚书的嫡次女她是知道的,即便每日被关在府中,不让她出门,她也从侍女口中听过她的事情。不外乎以宁王妃母子三条性命逼迫宁王娶她,过府后不得宠还惹出了许多事,最终被扫地出门。 她刚听完的时候,其实是有些羡慕她的。她对贴身的侍女道,“你看她,惹了这么大的祸娘家都能重新接纳她,若是我,怕是早早被打死了。” “那你便说一说,她的施粥赠药、开办女学如何。” 白铮铮不语,宁朗有些不耐道,“你如实说便是。” 白铮铮抬头,目光与宁安对视,宁安笑得温和,眼中一片沉静。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的一颗心便安定了下来。 “施粥赠药本事好的,可若不是亲自而为,定然会生出事端。”天子脚下,平安富庶,有穷人,有无家可归之人,只需要针对施赠便可,日日在城门口搭棚子,不仅影响了出行,还让入京的觉得,皇上治国不善,不然,为何天子脚下还有那么多难民?“那些根本就不是难民,不过是一些贪图小便宜之人,装作难民样。” 她抬头,无奈的笑了一下,“每月月初都有人在城门口赠稠粥白面馒头,还会给伤寒风寒的汤药,并且不会核对身份,如此之好,为何不要呢?”反倒是真正有困难的人,便是能够行走,也挤不进去,只能在外圈干着急。 “至于女学,初衷是好的,只是该学什么,为什么要学,却不清不楚。”是读《千字文》《百家姓》学习字,还是读《四书五经》,亦或是学孔孟知道,晓荀子“人之命在天,‘无天地,恶生?’”知孟子“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 “朱姑娘只是设了女学,却不知道女学都有什么人,都学了些什么。”她只管安排下去,拨了银子,其余便什么都不管了。 白铮铮苦笑,“开办女学,教授女子识字,是为了让她们名事理晓历史,还是要让她们读得懂《女则》《女戒》?开办女学,是为了让天下女子不被拘于一处,不依附父兄丈夫,独自生产,还是要让她们晓国家之事,为国家效力。” 农家女进女学,是为了日后说亲的时候抬高自己的身价,还是为了看懂《天工开物》学会水车的做法,看懂农耕之书,致力于更大更多的粟米? 商贩女进女学,是为了认得账本,还是为了日后能够将极寒北方的东西卖到南方,从遥远的古滇运送茶叶? 奴籍贱籍进女学,是为了改变为奴为贱的命运,还是为了日后成为掌事姑姑、花魁做准备? …… “女学要教她们写自己的名字,却不知,农家女从不曾有名字,识字也无法抬高她们的身价。因为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与她能够门当户对的人而言,她的价值只在于生子干活。” “商贩女识字又如何,她不会用她所识的字打通商路,只会日后在掌管中馈的时候更加轻松。奴籍贱籍学识字无用,不如学些伺候人的技巧……臣女认为的女学,应该首先是作为女子,也要明白,忠君爱国,保家卫国八个字,第一课要告诉她们,虽为女子,人微言轻,却也依然能够有报效国家之力;其次要告诉她们,任何时候都不能自轻自贱,自尊自重并非男子要学习的,任何人都有各自的价值;其三要让她们明白贞洁二字,贞洁二字从不在于身体,而在于内心……” “……朱姑娘所办的女学,教导农家女要守妇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驱赶奴籍贱籍的女子,直言伺候人的玩意无须读书识字。辱骂商贾之女为商必奸,是来女学占便宜。”白铮铮皱眉看着朱如婉,“师者,传道、授业、解惑,此等人,如何能为师?听闻此人还是朱姑娘的表兄,朱姑娘识人不清阿。” 宁王看了一眼宁朗,“这些话是何人同你讲的?” “我娘。”白铮铮诚实道,“我娘还说,人不该分为三六九等。” “你娘呢?” 白铮铮脸上闪过一丝伤心,“已经去世了。” 宁王口吻淡淡的,“你娘说的不对。”他的语调听不出喜怒,“天下是由人组成,只要有人,便会有三六九等。我朝也好,外族也罢,便是尧舜期间,也有等级二字。只要一人之上,便会有三六九等。你娘所说,不过是公平二字,可公平,从来都不是体现在身份之上。”三六九等分的是人的身份,这与公平有关又无关。“有人哭,有人笑,有人穷困潦倒,有人富贵逼人,这就是人世间。”他看向宁安,带着淡淡的笑,“我们回去吧。” 第107章 宁为穷人妻,不为富人妾 回宁王府的马车上,宁安问宁王,“你觉得白铮铮说的不对?” 宁王摇头,他生的凶,先皇后去后这么多年,自己摸爬滚打又染上了一抹戾气,虽出语从容,但语中凛冽之气,还是让人害怕。 他不正面回答,而是反问,“你觉得对?” 宁安想了想,“好像对,也好像不对。”女子进学,要学的是什么,是识字,读诗,还是如同她一样,自幼便是同哥哥们一样,千字文启蒙,而后读四书五经,百家诗词,军法计谋?“我娘没有告诉我读书识字要学什么,兄长们学的什么,我便学的什么。”她用的是兄长们用过的书,她用完之后,青儿又接着用。“我家并没有做区分。”大哥喜欢军法计谋,他便常常看军法计谋,三哥喜欢诗词,便常看诗词,为何要有区分呢? “若是按着白铮铮的说法,女学便该进行区分,可若女学进行区分,那寻常的学堂也该进行区分。”宁安撑着头,步摇坠在一旁,随着马车的奔走,轻微的摇晃着。“可若是区分了,不就是分三六九等了吗?”富贵人家的孩子,钟鼎之家的孩子,普通农耕、商户之家的孩子,自幼所接触的人、事不同,喜好自然也是不同的。 她想了想又道,“更何况,寻常人家生存为主,哪里能挤出银钱,抽出空当进学堂读书识字。”全国进学,是个美好的期望,可实行起来却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而且对于大多数人家来说,读书识字并不是必须。” 宁王含笑,伸手正了正宁安的步摇,“白铮铮娘亲的想法很好,可太美好了。”太美好了,便是无用。无用的东西说出来,不过是徒惹人忌惮罢了。 当天夜里,白铮铮被一顶小轿送入了宁王府,宁安惊讶,宁王倒是习以为常了。对于朝中许多大臣而言,若非生母显赫的嫡女,其余的女儿,便是他们笼络皇子、皇亲、大臣们的工具。 “王爷,收不收?”伍德问宁王。 宁王没有回答,宁安看着他,“若是不收会如何?” 伍德看了一眼宁王,缓声道,“若是不收,轻则接回去,继续等待下一次被送出。重则被随便送给旁人,或者是直接发卖。” 白铮铮的生母不过是一介舞娘,出身卑微,她十三岁之前一直都是养在外面,十三岁之后生母去世,才被光禄寺少卿接回去。一直被困于一方小院之中,甚少出门。今夜将她送来,也不过是因为宁王同她说了两句话。 宁王哼笑一声,“收下吧。”他想了想,“光禄寺少卿如此为本王着想,本王也该给他回礼才是。”天空飘下雪花,开始还是疏疏落落,不一会儿便如搓棉扯絮,满天鹅毛。“将素馨送去。” 宁安震惊的看着他,他语气轻松,如同送出的只是一个小玩意儿,而非活生生的人。 宁王吩咐伍德,“告诉他们,日后有人送来女人,让嬷嬷去看,容貌姣好的全部留下。” 伍德咧嘴一笑,“是。” “天色晚了,我们该休息了。”宁王揽着宁安回内殿,“你可听过一句话,宁为穷人妻,不为富人妾。”妻便是妻,妾便是妾,便是身份再高贵的人,妾也不过是比奴婢高一些而已,依然是个奴才,主子的奴才,正妻的奴才。可随意发卖、赠与旁人。“朝中的人际关系盘根错节,妾室也是维持关系的一种工具。”彼此交换,彼此相赠,不过是寻常。 宁安说不出心中什么滋味,只是想到人命如草芥,没有身份地位的女子或许连草芥都不如。 宁王轻叹一声,“本不想告诉你的,可你是我的王妃,便不能够置身事外。”这个世界就是那么残酷,这么可怕,比之地下被捏成泥,切成块的鬼魂还要可怕的多。 宁安沉默了许久,“那我需要做什么?” “明日嬷嬷会告诉你。”朝中的大臣们,谁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她便要以嫡妻的身份教导、管束她们,将她们打造成臣子们、皇亲们喜欢的模样,以待随时送出。 第108章 我做王妃的奴婢 白铮铮是被捆着送来宁王府的,她被扔在了床上,口中被塞着布团,满脸的泪。她挣扎了一夜,才挣脱了捆绑着手脚的布条。她不顾天寒,不顾衣衫单薄,跌跌撞撞便跑了出去。 她要逃,远离宁王府,远离京城。 她知道,她留下,只是一个商品,拼一拼离开了,或许还能做一个人。 她饿了一日一夜,脚步虚软,刚出了院子,便跌倒在了雪中。 “这是哪儿位姨娘?” 她听到有人说话,从鹅毛雪中抬头,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白衣白鞋,撑着一把油纸伞。 宁骁带着人去了秫香馆,两位嬷嬷拦住了他,“三少爷,王爷与王妃还未起身。” 宁骁挑眉,“已经快午时了。”他站在门口,直接喊道,“小安,起了吗,三哥来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小玩意。” 嬷嬷忙阻止,宁骁看了她一眼,抬高了声音,“王爷,你身体好能放纵,也该考虑一下我妹妹的身子。”他呵笑一声,“我在花厅等你们。” 宁安撩起床上的帷幔,透过纱窗望向外面的雪景。“王爷,该起了。” 一夜疯狂,颠鸾倒凤,昏天暗地……忘了饥饿,忘了时辰。 宁王没有睁眼,如孩童般慵懒的趴在宁安的怀中,时不时调皮的【……】宁安红了脸,推了推他,“别这样,三哥来了。” “嗯?”宁王微微睁开眼,“宁骁来了?他来做什么?” 宁安勉强坐起,“快些起来,我听到三哥的声音了,他在花厅等我们。” 宁王松开宁安坐起来,赤裸着下床穿衣,“不急,我让嬷嬷进来给你梳洗。” 宁安拢了拢被子点头。 宁王穿好衣服去侧殿梳洗,嬷嬷与阿朱阿紫则是端着铜盆,拿着热水、巾布走了进来。 热水擦身,清洁干净后再细细的敷上一层七子白粉。敷粉是她每日起身睡前必做的事,日日用以白术、白芷、白芨、白蔹、白芍、白茯苓、白珍珠等药材为原料的药粉敷遍身体,来保持肌肤的柔软白滑,如一块上好的白玉,细腻通透。 这香粉,隔一段时间便换一次,待到冬日过去,便开始用入了牡丹、桃汁的香粉,可使肌肤好颜色,白中泛着微微的粉,红润自然。 宁安收拾好去到花厅,宁王与宁骁已经吃上了。宁安饿过了,反倒是不饿了。她在桌前坐下,见一个女子跪在花厅外,细细一看才发现是白铮铮。 她问,“这便是三哥说的小玩意儿吗?” 宁骁点头,“来的时候见她无头无尾的乱撞,似乎是想要出去。” 阿紫端上燕窝粥,宁安摇了摇头,宁王道,“七八个时辰没吃东西了,怎么会不饿。” 阿紫趁机道,“入冬以来,王妃便不怎么吃饭了,似乎是想要修仙去了。”她们这个王妃吃饭让人发愁,不能吃荤腥便算了,秋日还好,天冷以来,吃两根青菜便说饱了,最多再喝一碗汤。 宁骁皱眉,“怎么回事?” “无事,没什么胃口。”宁安看着粥,轻轻叹了一口气,拿起勺子,轻抿了一小口。 宁王皱眉,“去把袁大夫叫来。” 白铮铮跪在一旁浑身发抖,脸色发青,宁安问她,“你怎么了?” 白铮铮摇头,“无事。” “你先下去用膳吧,我瞧着你饿了许久了。”脸色发青,同她以前一样。 白铮铮眼中闪过一丝感激,“谢王妃。”她想要起身,可跪了许久,膝盖已经跪麻了,加之饿了许久,眼前一黑,险些晕倒。 白铮铮很瘦,虽然长相清秀,却因为瘦弱显得有些脱相。她下去吃了点东西后,又重新回到了花厅,继续跪在原地。 花厅的餐食已经撤下了,换上了清茶与茶点,宁王与宁骁去书房议事去了。 “别跪了,过来坐吧。”她对白铮铮挺有好感的。 白铮铮看了她一眼,“谢王妃。” 宁安浅浅一笑,将一盘栗子糕推到她面前,“吃吧。” 阿朱给白铮铮倒了一杯热茶,“王妃别总是让别人吃,自己也要吃才是,要不王爷又要生气了。”她话音刚落,阿紫便呈上一盅人参鸡汤。 白铮铮小口小口的吃着栗子糕,宁安问她,“你怎么这么瘦,似乎是饿了许久。”她开玩笑道,“怎么,光禄寺少卿不给你饭吃吗?” 白铮铮直言道,“不给,每日只有清粥果腹。” 光禄寺少卿,就是她爹说宁王喜欢清瘦的女子,所以府上的女儿们,除了夫人生的嫡女,其余全部只给清粥,便是为了让她们瘦。 “王爷喜欢清瘦的女子吗?”宁安微愣,可是他明明整日里说她太瘦了,便是她刚出月子那段时间,丰腴了不少,他也还是嫌她瘦。 “外面都是这么说。”白铮铮见宁安温和,心中便也放松了一些。“外面都说王妃为了讨王爷的欢心,整日里不敢吃不敢喝,米饭只吃一两口,菜也只用些鸡蛋青菜。”她看着宁安,认真道,“我倒是觉得不太像。”明明刚才王妃都不想吃了,王爷还逼着她吃完了一碗粥。 宁安哭笑不得,“我并非不吃,而是胃肠弱,吃不下。”每样菜,只能尝尝味道,再好吃也不敢吃,吃了便会肠胃绞痛,恶心呕吐。 原来是这样。 宁安又问她,“三哥说你想要跑?” 白铮铮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老老实实的点了点头。“我不愿意被当作一个物品,被人送来送去。”虽然她早就料到父亲与夫人不会给她许什么好人家,可他们真将她捆起送来宁王府的时候,她还是抑制不住的悲痛。 宁安想了想,“我身边还缺一个伺候的人,你若是愿意,便同秋悦一起伺候我。”不再为妾,而是为奴。 白铮铮问她,“为奴好还是为妾好?” “都不好。只是做我的奴婢,只要你安守本分,便能吃饱穿暖,我亦不会将你送出去。” 白铮铮继续没有思考,“那我做王妃的奴婢。” 第109章 囤货 白铮铮是个极其乐观的人,她很努力的做好应该她做的事情,很认真的学着规矩。她很开心。 “王妃,这是我新作的蛋饼,你尝尝。”她将一盘小点心端到宁安面前,“面粉、糖、牛乳、鸡蛋,然后放在锅底上烤熟,切成适口的小块。”她献宝一样,两眼亮晶晶的,“你快尝尝,锅子我刷洗干净的。” 宁安点头,笑着夹起了一块。“软糯可口,好吃。” “那王妃多吃点。” 宁安放下筷子,“你每天都很开心?”为奴着,很少有像她这样满足快乐的。 白铮铮点头,“不用做妾室,吃的饱穿的暖,虽然要做活,可是有工钱阿,王府同我们签的又不是终身的卖身契,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吗?” 李嬷嬷道,“先皇后心善,王爷也心善,我们宁王府上的待遇可是要比其他府上好多了。”主子虽然看着凶,却也不会随意打骂下人,要了下人的性命,衣食住行都好,工钱也合理,不会随意克扣。 白铮铮笑着,“对了,我还炖了乳鸽汤,我去拿来给王妃用。” 李嬷嬷道,“这孩子,倒是有一手好厨艺,日后便是出了宁王府,也能生活了。” 宁安含笑点头,“阿紫,你去同铮铮说,我想吃她上次做的豆花面。” “好嘞。”阿紫笑着追上白铮铮,他们王妃可是难得有想吃的东西。 除夕前三日,明王归京。年二十八,皇上宴请朝中大臣。 去年的年二十八,他们还在五县,窝在小小的药炉中,缺衣少食。大过年的,啃着干饼。 宁安吃什么都是一口,她捏起一块牛乳糕,送入口中咬了一小口,然后看着对面而坐的三哥宁骁与探花郎。 相见不相识,是没认出,还是装作不相识呢? 明王这次去赈灾,事办的不差,却也算不上好。也许是宁王在各地的慈幼局、慈安寺风头太盛,掩盖了他的瑜。 “上个月还听说宁王妃胃肠不适,今日一见,倒是丰腴了一些。” 宁王妃幼时被苛待,入宁王府之后又被姨娘苛待,熬坏了身子,京中几乎人人都知。这一年多,宁王四处寻医问药,府中更是除了袁大夫请了好几个擅长胃肠的大夫,就是为了给王妃好好调养。 宁安看向明王妃,微微一笑,“新换了个厨子,做的菜色色香味俱全,进的多了些,自然便丰腴了。”宫中的那位御医医术确实超群,她不过喝了他几副药,按着他给的房子做了几次热灸,胃肠便舒服了许多。 “本王的王妃本就瘦,如今刚刚好,算不上丰腴。”宁王放下酒杯笑道。“皇嫂不曾见过小安幼时的模样,那时才叫丰腴。”他握着宁安的手捏了捏,“小安胃肠每逢换季便会不适,一年总要消瘦个三两次,好不容易养些起来,倒是被皇嫂先惦记上了。”他似玩笑,也似警告。 明王妃侧头饮酒,不语。白铮铮提着裙摆一脸兴奋的端上来两盘香辣兔肉。宁安不解,“你怎么这么高兴。” 白铮铮满脸红光,“这是皇宫阿,最富贵最有权势的皇宫,我第一次来,激动。”她娘跟她说过,皇宫的柱子,都是白玉雕的;皇上御书房的地砖,是金子的;龙椅上面还有一枚大珍珠,几十斤,就在龙椅的上方。若是为帝之人并非天选帝王,大珍珠就会落下来,将皇上砸死。 宁安听完沉默了,她真的不知道皇宫的柱子是不是白玉的,龙椅上面有没有几十斤的大珍珠。 宁朗与宁骁一起看向宁王,宁王耸耸肩,他还真没注意过。 皇上的龙椅上有一枚几十斤的大珍珠? 不知道,要么下次上朝看看? 宁安夹起一块兔肉吃了一口,外酥里嫩,椒麻香辣。也不知道她在宫中是怎么借到厨房的。“这是什么肉?”她越来越觉得,将白铮铮留在身边是一个极其正确的决定。她乐观、聪慧,脑子里总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与人相处的也好。还有她娘告诉她的那些故事,传说,野史,也十分的有意思。 “兔子肉。” 宁骁问她,“你哪儿来的兔子肉?”今日的宴席上,似乎没有兔子肉。 “在小厨房后面抓的,一只灰毛兔子,特别大。”她笑得灿烂的站在宁安的身后,“还有一盘,王妃要是喜欢,待会儿咱们带走。” 宁骁放下筷子看向宁王,“宫中可有人养兔子?” “有些妃嫔或许会养。”宠物而已,只要不伤人,父皇不会拒绝。 宁朗扫了一眼红红的香辣兔肉,“不会惹事吧?” 白铮铮道,“大少爷你放心,我问了一圈,这兔子是一个妃嫔养了几日烦了,扔出来的,御膳房的伙夫看它可怜兮兮的,就捡回来养了。我给了银子,他把兔子卖给我了。”她还剥了一张兔皮,回去加点布,能做一副手套了。 要不是人多,她都要拍拍胸口告诉他们,她白铮铮办事,他们尽管放心就好了。 官禄寺少卿专门来给宁王敬酒,一直落落大方的白铮铮看到他之后,极快的将头低了下去,做出了畏缩样。 “王爷可满意小女?”白大人问。 宁王看了一眼宁安,笑道,“满意。”将他的夫人伺候的很好,他的两个孩儿也挺喜欢她哼的小曲的。 白大人捋了捋胡子,“满意便好。”说罢向右移了一步,敬宁朗、宁骁。两人是朝中大将,便是归京了,也是不容小觑的。 “听闻此次大寒雪灾,有不少商人,借机囤货,抬高价格,明王当机立断,惩戒了不少人。”杀了一个带头的敬猴,而后收缴了他们的全部货与钱款。 “他被太子党的人坑了一把,亏空的银子补不齐,自然要从旁处找补。”也算是那些商人倒霉,偏偏遇到了他。 宁王与宁骁对视一眼,“这批囤货的商人,定多是倚仗着太子一党的人。”也许里面还掺有几个并非商人的“商人”。明王此举,一是解了亏空之急,二又处理了一些太子党的人,三借着逢灾囤货处理掉一些太子党的势力,太子党只会觉得是巧合,并不会直接怀疑他。 宁骁压低了声音,“他倒是想坐收渔翁之利。” 宁王饮了一口酒,“想坐收渔翁之利的可不仅只有他一个王爷。”雍王、梁王便没有也信了吗?前些年怎么都不归京,这次归来便不愿离开的靖王便没有野心了吗? 第110章 流民 这个新年,宁安是在宫中过的,年三十皇上只叫了他们一家,饮茶守岁,初一初二初三都在宫中,皇上也不处理朝中事了,只是差人给每位大臣家中送去了新年礼,然后便是同两个孩子们一起玩。 初三的晚上,皇上去了无妄宫,亲自和面,给他们做了饺子、馄饨与面条。炖了一个下午的大骨汤十分浓郁,浇在面上,只要一点酱油,两滴香油,就很好吃了。 初四,宁安回夏侯府拜年,初五在宁王府迎财神,初六秦长松邀请他们听戏。 秦长松的妻子姓长孙,二十七八岁,气质出众,曾经有上京第一美人之称。 “柳儿曾经是威武侯杜世子的未婚妻,后来杜家落难,一门全死光了,柳姐姐一家也遭受迫害。”秦相是通敌叛国,长孙大人一门则是罔顾皇权,目中无人,存异心。“长孙大人一门比秦相一门要好的多,他们只被判男子流放永州、柳州,女子充入教司坊。”长松在朝中有地位之后,便即刻求娶了柳姐姐。“四大家族都觉得长松是太监,把长孙大人的嫡长孙女,上京曾经的第一美人嫁给他是对长孙一门的侮辱,所以并未太过阻拦。”他,宁朗、宁嘉、宁骁以及宁晖,长孙大人一门,以及曾经的威武侯世子,他们都是秦相的学生。“秦相几朝元老,为官数十载,犯颜直谏,不怕天威,一心为民,每到一个地方便兴修水利,培养人才,保土安民,民心所向;长孙一门立志得益于天下,为官严谨,造福一方;威武侯则镇守边关,精炼士卒,淘汰老弱,家中多人以身守城,死战到底。” 杜世子死在了守城战中,外敌入侵,粮草未到,援军冷眼旁观。“宁朗带兵去支援得时候,杜世子已经死了。”一人守在城门外,被箭矢扎成了一个刺猬。“宁朗为他收了尸,可他的尸体注定只能永远留在边境小城了。”明明就是有人通敌,不给粮草,支援不出,却将一切的责任都推到了他身上。“那几年,薛公的权势最大,这天下,哪里是父皇的天下,分明就是他们薛氏一族的天下。”之后威武侯一门被问罪,上下全被判了斩首。威武侯灭门没多久,便传出了秦相一门通敌叛国之事,再后来,便是长孙大人因为在朝堂上为秦相说了几句话,获了罪。 宁王握着宁安的手,“多亏了你,要不是你提醒,若是我与长松那日在宴席之上中了薛公的毒计,只怕如今的天下便要改名换姓了。”正是有她的提醒,有他们的将计就计,才能让薛公马上风,半身不遂,再也无法上朝堂。“薛公为人猜忌又小心,便是他的亲生子,他也不会透露自己的计谋想法。”所以在他陡然瘫痪不能言语,不能书写后,薛氏一族才会自乱了阵脚。 柳儿含笑看着宁王,“今日来可是看戏,而不是看宁王与王妃恩爱。” 戏台上咿咿呀呀,唱的是《武松打虎》。宁安没看过戏,她不喜欢大戏,听也听不懂,看也看不明白。 站在她身后的白铮铮倒是看的津津有味,差点抓一把瓜子边吃边看了。阿朱问她,“好看吗?” 白铮铮道,“不知道。” “不知道你看什么?” 白铮铮认真道,“看的是尊重。”对台上表演,靠着唱戏养家的人的尊重。 如同戏曲的规矩,一旦开唱,即使台下没人,也一定要唱完。唱完是对戏曲的尊重,无论是否听得懂,看得明白,认真听完看完,是对唱戏者的尊重。 阿朱轻呵一声,“你可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个规矩吗?”凡人不听,不代表鬼神不听。满天神佛,十方诸鬼,来者是客,人不听,鬼神听,天地听。“听不懂还装作听得懂,这哪里是尊重。” 阿紫小声道,“不过听个戏,怎么就扯上尊重了,快闭嘴吧,别扰了主子的性。” 柳儿看了一眼白铮铮,浅笑道,“从哪儿来找来的奴婢,倒是有趣。” 宁王不答,只是问,“柳姐姐今日专门叫我们来看这一出《武松打虎》,是有何意?” 柳儿看着戏台,红唇微启,“苛政猛于虎。”大雪极寒,房屋倒塌,百姓流离失所。赈灾物品一批批送去,可最终到灾民手中的又能有多少?“将白米换成糠,一斤米可救三人,一斤糠也可救三人,这中间的差价,便被贪官给贪了。”白米熬成米汤,汤中有米油,是灾年难得的营养品,也是灾民唯一能补身体的东西。换成了糠,与草根树皮又有何区别。“如今皇上明着偏向宁王你,一直站着太子一党的官员,心思自然便要动一动了。”活络点的便是想法子同宁王拉关系,蠢笨一点的则是想着趁着太子还是太子,能多捞些多捞些。哪怕日后自己被判了、流了,也能省些银钱给子孙后代。 这些贪官,哪个没在外面藏上几个孩子。 “这段时间京中的流民多了许多。”宁骁的现在的工作是禁军首领,每日都会巡城,越是近年头,流民便越是多,城郊废弃的城隍庙都住满了人。 白铮铮看着他,注视他许久。宁骁回视她,见她脸上带着为难,便问,“看着我做什么?” 白铮铮动了动嘴唇,“京中的并非流民。” 柳儿看向她,“你如何知道?”白家的庶出女,日日被困于后宅,如何能知晓京中事。 “被接回家之前,我也曾在市井住过多年。”如今天寒地冻,流民一路逃难而来,其中艰辛非三言两语可以形容。他们无衣食,无片瓦遮头,虚弱不堪。“三日前,住在城郊丁字路头的郝秀才的妻子被流民奸污了,她不堪凌辱,吊颈而亡,郝秀才敲鸣冤鼓,却被打了板子,如今半死不活。”郝秀才状告流民,可流民居无定所,官府哪里愿意管。“我见过流民,真正的流民,他们寒冷,饥饿,动都懒得动,怎么会做出奸污女子这种事。”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饱暖思淫欲。他们饥寒交迫,断断不会平白消耗自己的精力。 一直住在城郊的张家奶奶与她的孙子,瘸腿的小乞丐,眼瞎的阿婆,瘫痪的阿公……年前都被赶出了破庙。“突然来了一伙人,孔武有力,霸占了他们的地方,将他们都赶走了。” 宁骁问,“他们现在在哪儿?” “我家。”白铮铮微微黯然,“我娘没死的时候,我和她的家。”那个小院,在她被接回白家前,她娘就买了下来。“他们都是可怜人,我现在也不住,就给他们住了。”若非生活所迫,谁又愿意远离家乡,一路颠簸,谁又愿意将尊严踩在脚底,乞讨为生。 五味杂陈。宁安没有言声,只是默默的看着白铮铮,企图消弭心底汹涌而来的迷茫与怅然若失的酸痛。 她原以为,她娘亡故,父兄不管,丈夫任由她被妾室苛待已经够惨了,却不想原来一切不过是她自怨自艾。她被苛待,却也有片瓦遮头,被凌辱,也有温热清粥。她虽久久被困于小院中,却是安全的。萧姨娘再恨她,也只能对她暗嘲。青蔓再恨不得她死,也不敢打骂于她。 她的苦难,更多的是因为她的胆小懦弱。 秦长松眉目清澈,此时却蒙上了一层浅浅的阴翳,“不是流民,是什么人?” 宁王看向秦长松与宁朗、宁骁,“是何人今夜去试试便是。” 白铮铮兴冲冲道,“我可以带你们去。” 宁骁看了她一眼,“你去做什么,累赘。” 白铮铮听出他言语中的轻视,却并不在意。“你们这样去,引不出他们的。”京郊的丁字路,龙蛇混杂,有温良却胆怯的秀才,童叟无欺的商贩,也有奸诈的赌徒,疯癫的酒鬼,以及流寇。“我和娘在那个地方生活了十几年,每隔几日就要对付心存不轨之人,我比你们更了解他们。”孤儿寡母,能在这种地方好好的生活十几年,定然有她们的本事。“京中日日有人巡逻,为何京郊还是如此的混乱,因为他们出于种种考虑,彼此相隐相瞒。”这与官府无关。 柳儿问,“那如何才能引出他们?” 白铮铮看着她笑道,“夫人同我去住几日即可。”以身诱之。 色字头上一把刀,上对帝王,下对贼匪流寇。 第111章 入住丁字街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雨水结束那一日,宁王与皇上在御书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皇上直接被气晕了过去,第二日,便派兵去封了宁王府。宁朗在早朝上多嘴问了一句,直接被夺了官职。第三日,宁骁私下为兄长打抱不平,不知道怎么传到了皇上耳中,他也被夺了官职,不仅如此,夏侯府也被封了。第三日的下午,宁王府的许嬷嬷与梁嬷嬷,带着两个奶娘,抱着定国公主入了宫,由皇上亲自教养。 同一时间,一辆驴车远远驶进了丁字街。宁王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现在还有些迷糊。他只是跟父皇说了一下京中来了一些人,不像是流民,应该调查一下。又说了一下官府不作为,鸣冤鼓形同于无。父皇就给了他两张地契,跟他说这是他以前同娘一起给他挣下的,现在也该给他了。然后,他就抱走了他的女儿,剥了他的爵位,把他和妻儿一起赶出了府。 白铮铮坐在车头,赶着驴车,“王……”她还没想明白应该怎么称呼宁王,“大概是让你们微服私访。” 宁王看着她满眼不悦,“微服私访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白铮铮挺了挺单薄的胸,“丁字街我熟悉阿。” 宁安抱着儿子,拢紧了包被,“父……父亲是怎么跟你说的?” “让我想明白再回去。” 一路上,他们听到了不少事情。如宁王被废为了庶人,又如宁王府被御林军封了,如今不能出不能入。还有人说,夏侯一门倒霉,大公子、三公子平白受牵连。 农妇打扮的柳儿笑道,“也没什么不好的,你父亲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宁王点头,“这样也好,看看府中的人,有多少是有异心的。”他皱着眉,“只是他为何要把我的女儿带走。” 柳儿看了他一眼,“秦相在时,便一直说你最蠢笨,你倒是真不聪明。”禾禾是定国公主,从出生那一日起便享着食役,一众公主中,谁能比得上她身份尊贵。他把禾禾接走,也是在警告太子等人,宁王再被废,也是定国公主的生父,他们的那些小心思,都该收收。 白铮铮笑道,“你不要小瞧丁字街,可是卧虎藏龙。”他们虽然都是普通人,可真要比起来,谁人又比王爷将军差呢? 皇上给宁王的房契是一栋两进的小院子,六间房,两个院子,一个院子临街,可以改一下做成铺子,里面的院子居住。除了这栋房子,还留了二十亩地给他,不远,就在城外五公里处。 “张大娘,张大嫂,虞娘子……我回来了。”刚进丁字街,白铮铮就从车上跳了下去,兴奋的一边挥手一边跑了进去。 丁字街很宽,可容纳两辆马车并行,街道两边是各式各样的铺子,有布坊,也有肉铺。 宁王的房子在一间豆腐铺的旁边,从小巷走进去,第一个门就是他们家。宁王对巡街的官兵出示了地契,又去街长那里拿了钥匙。 住在附近的人都围了上来,“这是乌老板与钱大夫的房子,没听说卖了阿。” “他们几十年没回来了,卖了也说不准。” 卖肉的老朱一把扯过宁王,宁王眉头一皱下意识想要阻挡,却又极快的卸了力气。“欸,你认识钱大夫吗?一个女大夫。”他拉着宁王上上下下的看着,“说起来你长得还有些像她。” “你是说我娘吗?”父皇同他说过,若是有人问起钱大夫,你便直言告诉他们,钱大夫是你娘。 当时父皇满眼都是回忆,他告诉他,当年他与娘刚到京中时,也在丁字街住过很久。娘开摊问诊,他白日里看书准备科举,傍晚出摊卖面。 围着他们的人面上均是惊讶的喜色,“你是钱大夫的儿子?钱大夫怎么没回来,她怎么样了?” “我就说钱大夫不可能卖掉房子的,她以前还说这是要留给孩子的。” …… 宁王虽然有些无措,却也能感受到他们对娘的怀念,对他的热情。他心中微酸,原来还有这么多人没有忘记他娘,原来还有这么多人,即便是过了几十年仍然还记得她,感谢她曾经对自己的帮助。 “哇,哇——”六个多月的苗苗在睡梦中被吵醒,抗议的哇哇大哭。 这次出来,他们没带乳母也没带奶娘,皇上只给了两只正在产奶的羊给他们,以及两头小羊羔。 “是不是饿了。”白铮铮凑到面前,宁安摇头,她不知道。没有乳母与奶娘,她照顾起幼儿手忙脚乱。 柳儿不曾生养过,无措道,“是不是要挤奶?” 宁安想了想离开时嬷嬷交代给她的话,额头有些抽痛。“嬷嬷说要煮开才能给苗苗喝。” 柳儿见她不动,孩子又哇哇大哭,急的跺脚。“还站着干嘛,快挤奶阿。”说罢,看向白铮铮。 “你看我做什么,我不会挤奶。”她从妾室上升为奴婢后,每天主要负责的就是王妃的一日三餐加两餐小点一餐宵夜。 “哎呦,这孩子怎么哭的这么厉害。”虞娘子走上前,轻轻掀开襁褓看了看,“别是饿了,快些喂奶。” 宁安脸一红,小声道,“我没奶。”坐月子时倒是有一些,也试着喂过两次,太疼了,她就没喂,喝了几副回奶汤,便没了。 虞娘子看了一眼他们车上的羊,笑了笑,“早说呀,我有。”她二话不说便从宁安手中抱过了孩子,抱稳后便往自己家走。 宁王拦住她,带着警觉,“等一下。” 虞娘子笑了,“别担心,我家中有个妹妹,刚产子,她有奶。”她熟练的拍着幼儿哄着,“等你们挤完奶再喂得什么时候了,不过几口奶,先去我家吃。” 宁王还想阻拦,宁安拉住了他的手。 张家婶子看着宁安笑,“这是你妻子?” 宁王点头,张家婶子又问,“那他们呢?”白铮铮她是认识的,前些年被她爹接走了,说是去享福的,也一直没有音信。一个多月前才回来,回来就哭,说这些年过的有多苦,饭都吃不饱,幸好后来遇到了一个不错的主子。 “他们是我夫人兄长,这位是——”介绍到柳儿时,他微微停顿,“她是大嫂。”柳儿与杜小将订婚之前与宁朗的感情更好,只是后来不知道怎么闹翻了。现在说柳儿是宁朗的妻子,也不算污蔑了她的清白了。总归长松敬她如姐,对她也没有其他感情。 “对了,你爹娘呢?”张家大婶挥手让人群散了,好让他们回家去收拾收拾,太久不住了,落了一层厚厚的灰。 宁王眼中闪过一丝伤痛。“娘很早就去世了。” 张大婶收拢了神情,露出一抹悲伤。“那你爹呢?他们走的时候,你爹说要去考科举的,考上了吗?” “我爹……”宁王咬咬牙,“也死了。” 将车赶入院子的宁朗看了他一眼,他不会不知道皇上派了暗卫跟着他吧。 第112章 郝秀才 皇上抱着小公主逗弄,一边与她玩,一边听着暗卫的汇报。 “王爷他们已经打入丁字街了,小世子长得好,丁字街的人都很喜欢,平日里喂养自己的孩子,就顺便将他喂饱了。”总之就是对外王爷一家与他们相处的很和睦。对内就不是那么和谐了。 “搬去的第二日,王爷他们就跟着其他几户人家的男人去种地了,王爷没做过这种苦活,手掌被割破了,还因为借耕犁的事情同宁朗将军打了一架。”打输了。“傍晚回去又洗了两盆尿布,晚上休息的时候,累的腰都直不起来了。” “王妃与长孙家那个姑娘呢?” 暗卫诚实道,“王妃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又不会照顾孩子,小世子哭她不知道小世子要做什么,跟着一起哭。”生火煮饭把手烫伤了,切肉把手指切破了,打水洗衣服将脚砸了……王爷累了一天回来,也没什么心情、精力安慰她,一家三口一起哭了一通,去找白铮铮蹭饭去了。“长孙姑娘的情况同王妃差不多,宁朗将会埋怨她什么都不知道做,长孙姑娘气急,与他吵了一架。”长孙家的这位姑娘,巾帼不让须眉,也曾身披麒麟夹,在战场上对阵杀敌。 藏得公公看着皇上的神色,劝慰道,“皇上,您又何必让王爷王妃去受这苦呢?” “他为天家子,享了天下的供奉,便该真正去体会一下百姓的生活。”送他去战场,是锻炼他,如今让他去过百姓的生活,又何尝不是锻炼他。“寻常的夫妻,为二三两碎银,奔波操劳,疲劳不堪,不会如他一样骑马折花,围炉煮酒,温泉洗浴。”这与是否读过书,文采是否斐然无关。而是劳累、紧张的生活,磋磨掉了他们所有的耐心、精神。“他若不亲自去感受一下,又如何担得起‘一心为民’‘爱民如子’几个字呢?”这世间许多事,必须自己亲自去体会一下,才能深切的了解。 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日后宁王登基为帝做准备。 为帝者,当克明克哲,允武允文;为帝者,为皇天眷命,历数在躬;为帝者,应躬擐甲胄,亲当矢石;为帝者,需怀慷慨志,思靖大难,以济苍生。 “生活中的智慧谋略,为人处事,在野出世,并非他看《菜根谭》便能看明白。”百姓的生活,百姓的生活智慧、艰辛、快乐、自足,以及普通的善恶,都需要他亲自去体会才行。 藏得公公给皇上换了杯热茶,皇上笑呵呵亲了一下小孙女的脸蛋,他继续问暗卫,“他们可有问我与先皇后?” “问了。”暗卫道,“丁字街的人说王爷长得与您相像,又像先皇后。” 皇上呵呵一笑,“宁儿会长,都是挑着我同他娘好的地方长。”他言语神色中的骄傲难以掩饰,“他是如何回答的?”他的思绪回到了许多年前,那条不大的街道,忙碌却安心的生活,热情的邻居。那是想到都会笑的曾经。 暗卫抬头看了一眼皇上,“王爷说,说……您去了。”他不敢说王爷的原话是,爹死了。 皇上倒是不恼,挥挥手让他下去了。 宁王的适应力很强,宁安的适应力比他更强。不过十日,宁安便已经能做好一顿饭,用最节省水的方法洗干净衣服,还抽空把前院的铺子收拾了出来。她有时候会去帮隔壁的张家嫂子挑拣豆子,有时候会帮虞娘子批开丝线,顺便同她学一学针黹。她会说着讨喜的话哄得朱大叔的妻子开心,然后将下水的肠子送她一节。她也能够忍着恶心清洗猪肠、猪肚,然后将它们做成不那么好吃却能够吃的食物。 三个男人还是每日去耕种,翻开地,一桶桶挑来水浇透……从一开始的累的直不起腰,到现在的逐渐习惯。 “我们在这里也住了十几日了,并没有看到流民。”只是郝秀才不愿妻子枉死,每每伤好一些便去击打鸣冤鼓,然后又被打一顿。丁字街和谐、热闹,若非他们清楚的看到郝秀才以血写成的诉状,以及他还没有下葬,以石灰封存的妻子尸体,如何能相信。 “这群流民出现的突然,过些日子,我像其他人打探打探。”宁朗一边推着耕犁一边道,他们刚来便打听郝秀才的事情,难免惹人怀疑。 “歇会再干吧。”宁骁捶着腰,从泥泞中提起脚,走到了一旁的树荫下。树荫下有水壶,他拿起来仰头喝了许多。“比行军还累。”他曾经一人带着百人追击敌军,一路翻山谷,越雪山,一刻不敢停,都没有这么累。 三个人坐在树荫下,一动都不想动。 地翻完之后还要施肥,然后还要挑水浸地,水要浸透田埂才能种水稻,期间还要育苗……宁王看着不远处正在沤肥的赵大哥,胃里一阵阵翻涌。 他抬头,树枝上,皇上派来的暗卫稳稳地坐在上方。 宁骁看着宁王埋怨道,“是皇上说做戏要做全套,我不过是为了配合他,问了一下你,关我什么事,他竟也将我派来了。”越想越是委屈,昨天帮朱大叔扛猪,遇到了夏侯甫孝,他竟然装作不认识他,就这么走过去了。 宁王看了他一眼,“你是禁军首领,调查流寇一事,舍你其谁。”他说完转向宁朗,“大哥,你能不能不要每日与柳姐姐争吵。”吵的他们半夜难以入睡便算了,苗苗好几次都被吓醒了。“你这么暴躁,难怪当年她选了杜康不选你。”杜康是杜世子的名字,他们寻日里都是杜世子杜世子的叫。 宁朗微微眯眼,看着他,“乌肃宁,你还想再打一架吗?” 隔壁田的赵家见他们三个又坐在树荫下休息忍不住道,“你们不抓紧干,赶不上春耕。”三个大男人,看着都挺强壮,一个不如一个。 宁王看着他挑着水快速走过,肩膀隐隐发疼。他并非多娇气的人,只是溪水离田埂远,要将地浇透,需来来往往许多遍。一天下来,肩膀被磨的血肉模糊,衣服与皮肉沾在一起,撕下来就是一层血肉。 “我爹以前也做过这些吗?” 赵大叔很快就回来了,听到他这句话笑道,“你爹当时可比你厉害多了。”白日里不仅要种地,还要念书,晚上出摊,冬日的时候隔几日就上山去转转,打些猎物。“你娘除了侍弄她的药草,问诊问病,其他什么都不做,都是你爹。”他轻叹一声,快步离开。这么好的两口子,竟然这么早就去了。 宁骁站了起来,“为什么没有水车?”溪边搭水车,挖渠,将水引过来就是了。 “别看我,我没银子。”出来的时候,除了小安的平安扣,父皇把什么都给搜走了,只给了他三十两。刚来那日,买碗筷以及米面用了三两,前天苗苗发热腹泻,看大夫拿药七两,他们这几天吃的用的共计花了五两。 “昨日经过市集我看到有人卖《天工开物》,你给我五两。”宁骁面不改色的伸手,“水车我来弄。”曾几何时,他夏侯家三少爷,也要伸手向别人要银子了,这个人还是他妹夫。 宁王拍开他的手,“《天工开物》郝秀才家有,你去果树上摘篮野果去借书,顺便问问他妻子的事情。”他发现,丁字街的人彼此之间特别喜欢以物换物,一篮野果,两把野菜,三个南瓜,便可以从朱大叔那里换些碎肉油膘,从张大婶家换得一碗碎豆花,从虞娘子那里换些碎布头。 宁安在院子中熬药,熬好之后倒在碗中,放在石磨上晾凉。这是伤药,给郝秀才熬的。三日前,郝秀才去状告又被打了一顿扔了出来,这几日都是丁字街的人照顾他,这家送一些外伤药,那家送一些饭食。柳儿有心打探他娘子的事情,便将熬药的事接了过来。 柳儿去给郝秀才送药的时候,张大婶正端着一碗面要给郝秀才送去,柳儿随口说起了他的妻子,张大婶长叹一声,连连摇头。“说是流民做的,可我瞧着怎么都像是得罪了人。”可怜郝娘子,死的时候已经有了身孕,一尸两命。“郝娘子为人和善,甚少出门,想来该是郝秀才在外得罪了什么人,祸连了妻儿。” “郝秀才一个秀才,能得罪什么人?”柳儿的眉头紧紧的皱起,如郊外远山,她有惊有怕,“听虞娘子说,是歹人白日里闯入了郝秀才家中……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怎会发生这种事?” 张大婶轻叹一声,眼中既有担心也有厌恶,“你没见过郝娘子,生的娇美,郝秀才便怕她一个弱女子,遇到登徒子,几乎不让她出门,可谁知还是遇到了这种事。”她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抓住了柳儿的手腕,“你家中男人白日里都出去,只有两个女人一个幼儿,也该多多小心才是。” 她絮絮的同柳儿说着白铮铮母女当年在这里也没少受到骚扰,便是没有流民,也总会有一些心怀不轨的人,故意欺辱孤儿寡母的人。“铮铮她娘厉害,疯起来,不顾己不顾人,铮铮跟她娘一样。”若非疯癫,不要命,两个弱女子,又如何能抵挡住存恶心的人呢?“我瞧着你们与我们也不像。”气质出众,肌肤也极其细腻,怎么看都像是娇养在深闺的大户小姐。 柳儿温柔浅笑,淡淡道,“原一直都是住在苗苗外公家的,前些日子,妹夫说错了话,便被赶了出来。我丈夫与三弟不过是为他说了几句话,便也被赶了出来。”半真半假,才能让人信服。“妹夫家还有一个女儿,与苗苗是一胎双生,孩子外公喜欢,怕孩子跟着他们出来受罪,便扣下了。”她看了一眼张婶,“说不定,再过几日,想孙子了,又把孙子接回去了。”他们都是自幼便身居高位的人,哪怕曾经落难,与军民同吃同住,多年上位者的气势也难遮掩。 张大婶露出几分怜悯的神色,“哎呦呦,这当外公,做父亲的,可真是够狠心的。” 两人一边走一边进了郝秀才的房子,厅中还停放着郝娘子的棺椁。张大婶一边喂郝秀才吃面条,一边絮絮。郝秀才眼中泪光闪烁,“都怪我,若不是我想着多赚些银钱,接了荣王府的活,我娘子也不会死。” 荣王府?柳儿垂眸掩下情绪,凑到了张大婶身边,“郝秀才,喝了伤药吧。”她一边将药碗送到郝秀才嘴边,一边道,“你去荣王府,也是为了让妻儿生活的更好。”她一勺勺的给郝秀才喂药,状似无意道,“便是你不接荣王府的活,也会去做其他事,你如此自责,你的妻子在天有灵,怕也是不安心。” 郝秀才大恸,掩着唇抑制住近乎声嘶的哭声,“不,若是不接荣王府的活,我便不会几日不回家,若有我看着她,或许她就不会自杀了……” 几日不回家?怎么会几日不回家呢?柳儿知道荣王府一直在找夫子,每日午后至酉时,十日休一日。 柳儿轻叹一声,复又勾起一抹淡薄哀伤的笑,“你一心为学生,忽略了妻子,你生怕妻子不安全,都少让她出门,怎么一牵扯到学生便什么都忘了呢?”她听丁字街的人说过,郝秀才是一个极其负责任的夫子。 “不,不是的,是荣王府一定要留我。”他答应过妻子,每日戌时一刻前一定会归家的。 柳儿面上闪过不解。“荣王府留你做什么?”她抬眼看了一眼张大婶,“荣王府我是知晓的,家中的两个嫡出世子胆怯,也受不来苦累。”荣王想要兄友弟恭,总是让他的王妃带孩子与太子、启王的孩子一起,太子的孩子如同他一样,骄傲自大,瞧不起旁人,启王的孩子则如同墙头草,谁强站谁。久而久之,荣王的孩子变成了被欺凌的存在,变得胆怯、懦弱。后来他们一起进学,荣王的孩子初始很聪慧,可太子接受不了有人比自己的好,便私下警告他们,他们便不敢念书了。一直到他们各自回府,请夫子在府中教导才好一些。 郝秀才紧紧握着身下的棉被,“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他惴惴不安三日,三日后归家,看到的不是娇俏的妻子,而是她已经变得灰白,在空中飘荡得尸体。 两人嘱咐安慰了郝秀才几句便离开了,柳儿送张大婶归家,在张氏得豆腐坊门口,柳儿突然问。“张大婶,郝娘子被流民奸污,想必定是惊恐万分,呼救不停,你们住的这么近,没有听到什么吗?” 张大婶面色微变,随即道,“那日大雪,我们都窝在房中,什么都没听到。”她遗憾叹息,“若是听到了,也许郝娘子便不会死了。”说罢,还抹了抹眼角的泪。 什么都没听到吗? 呵。 柳儿回到小院,宁安抱着苗苗坐在院子里发呆。 柳儿走过去,轻轻推了推她,“呆呆地。” 宁安对她咧嘴一笑,“回来啦。” “想什么呢?” 宁安摇头,她只是习惯发呆了。与人交往、人情世故都让她感到疲累,她怀念看守花田的日子,没有日夜,坐在花田中,看着红花,黄云,来往不绝的魂魄,一看便是一整天。 什么都不用想。 第113章 安邦侯 宁王申时便回来了,回来时,宁安趴在磨盘上睡觉,她身边,苗苗在摇篮里熟睡。敞开的厨房里已经烧好了热水,院子里搭着绳子,晒着洗好的衣衫与尿片。她的手通红,春日的井水依旧寒冷,手入水中,很快就会冻的红肿。 手被牵起,宁安睁开眼,半昏半醒,入目是他,迷迷糊糊,漾起一抹笑,“回来啦。” 青柚荷叶研汁,浸染了衣裙,起身走动之时,淡淡清香。宁王拉住起身的宁安,将她拥入怀中。“手都冻红了,衣服尿片等我回来再洗就是。” 宁安靠在他肩上,肩头的衣衫已经被血液、汗液浸透,她悄悄地挪开了头。“我不累。”她轻轻推了推他,“热水烧好了,你先去冲洗,我去熬药。”肩膀上被扁担磨出的一片伤口,好了破,破了又好,反反复复。 宁王不松手,“让我抱抱你。”平凡的关心,嘘寒问暖,眉目传情,一种最原始的冲动。 苗苗醒了,脸上不知被什么咬了,红肿了一片,坐在床上吸吮着小小的拳头,咿咿呀呀。宁王清洗完毕,裸着上身,肩膀处血肉模糊一片。 手指沾着药膏轻轻的抚上伤口,“地要不租给旁人种吧。”她心疼的轻轻为他上药,出口的话却不饶人。“一身的伤,狗都嫌弃。” “狗嫌弃怕什么,我夫人不嫌弃就行了。”十二岁便上了战场,与敌军对阵,谁人管你是将领还是皇子,刀锋剑影之下,所能看到的,只是敌人。“有些只是看着严重。”他的身体很容易留下疤痕,哪怕只是小小的伤口,也会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上好药,宁安将药罐收好。她拿过梳子为他梳头,在他耳边喁喁细诉。“你可还记得荣王妃求过我那事?”宁王的肌肤、头发都像先皇后,肌肤虽算不上白,却十分细腻,无疤痕的地方,摸起来如同剥了壳的鸡蛋。一头长发,乌黑发亮,柔软顺滑,似上好的丝绸。 “荣王私养偷练精兵?” “嗯。”她轻声对宁王说着柳儿从郝秀才那听到的话,“荣王府为何要扣了郝秀才三日,郝娘子被欺凌致死是否与荣王府有关?”一切似乎太过于巧合了。 “既是偷练私藏,王府中定会有证据。”郝秀才怕是无意中发现了什么,这才会被扣留了下来。 “那为何不一起杀了郝秀才呢?”宁安蹙眉,若是为了守住秘密,直接杀了郝秀才夫妻便是,为何要凌辱郝娘子。 狂风一卷,柳枝乱颤,云生西北,雾锁东南,俄顷,摧花雨下。 “衣服还在外面。”宁安跑出去收衣服,宁王也跟着出去,到门口被拦住了,“伤口不能沾水。” 惊雷落下,宁安不怕雷,却也被吓了一跳。匆匆将衣服、尿布收到木盆里,然后跑回房间。 雨水鞭打在身上,衣衫湿的紧贴肌肤。额角的透明雨滴似水晶,轻缓沿着额游曳至眼角。睫毛上也落了几滴,眼睛微眨,雨滴坠下,经粉腮,遇腮红。鼻尖的一点雨水,随人中滑至唇边…… “也不撑把伞。”宁王握着宁安的手,伸手将她粘腻在颈间的一缕头发拿开。 宁安看着他的笑,她还记得,一年多以前,自己还会因为他亲近的小动作而惊怕、羞涩,如今不过一年有余,便已然习以为常了。 “笑什么?”宁王伸手轻轻拂过她的唇,“嘴唇怎么一点血色都没有。”他说完,轻轻覆唇上去。 暗卫站在门口,看着窗影中相拥的两人,轻轻咳了一声。 宁安惊醒,一把推开了宁王。 暗卫在门口道,“主子来了。” 宁安进里间换掉湿透的衣衫,宁王披上了寝衣。 藏得公公撑着伞,护着皇上走进不大的房间。 自己玩拳头的苗苗看到皇上,愣了愣,而后便是抽了抽鼻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声婉转,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藏得公公立刻上前,宁王淡淡道,“没事,我们都不搭理他,一会儿他自己都不哭了。” 皇上眼中染上微微薄怒,“他哭肯定是哪里不舒服了。” 藏得公公看了一眼皇上,立刻将苗苗抱了起来,一边哄着一边对宁王道,“王爷,皇上听说小世子病了,急得好几日没睡好了。”哎呦,这小脸怎么了,怎么又红又肿的。 “我整日在地里,小安又要洗衣做饭,难免有疏忽。”前几日苗苗半夜发热,他们也是急得很,后来看了大夫,又询问了家中有幼儿的其他人家,发现这并非什么大事,大多数时候第二日都会自己退热,若是不退热,他们便会熬一剂清热退火的药给孩子喝,或着用一些偏方,再不退才会选择去看大夫。 他想,寻常百姓家的孩子都可以,他的儿子自然也不会那么娇气。“脸上不知道什么咬的,涂了凌霄花了。” “你们就是这么照顾孩子的?”皇上心疼的抱过小孙子,藏得公公四处看了看,想要给皇上倒杯茶,却发现这里只有碗和清水。 “不然呢?”宁王反问,看着皇上,“要不父皇你给他封个什么王、什么侯,用皇家真龙之气压一压苗苗的病气?” 藏得公公不语,向后退了一步。皇上定定的看着宁王,而后冷笑一声,不辨喜怒。“你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他坐下,“我让你想的事情想明白没有?” “没有。”将他赶来这里时,只是跟他说好好想想,他哪里知道让他想什么。 “那你来这半月做了什么?”皇上轻拍着苗苗,苗苗就挂着泪,委委屈屈的看着他。看的他心都疼了。 宁王想了想,“学会犁地了,还知道大理寺鸣冤鼓形同虚设,流民之事,或与荣王府有关。”能避开巡城禁军,又知晓郝秀才不在家,并非流民能做到的。“丁字街的人,只是看似热情友善。”若是真的友善,郝秀才的娘子被欺凌侵犯,他们如何能装作不知。 皇上深深看了他一眼,“当年你外祖家被冤,我领兵入宫发动宫变,登基后强行赦免了他们的罪责,让他们远离京中。此案,至今未破。”冤枉他们的是何人,如何伪造证据,为何伪造证据,一概不知。 宁王神色一凛,“不是薛公?” 皇上摇头,“不是。”当年认定钱氏罪的是一张手写药方,而这张药方,是他与妻子居住在丁字街时,妻子开出的方子。 宁安从房内出来,先行礼,随后便要将苗苗抱走。谁知道苗苗紧紧抓着皇上的衣服,怎么都不松手。 皇上挥了挥手,“罢了,待会儿我带他回宫。”这才几日,他的小孙子就黑了瘦了,病了一次,脸又被叮肿了。 宁安看了一眼宁王,宁王微微点头,宁安见他们要谈事情,便又退回了里屋。 皇上将一张药方交给宁王,“这份药方,便是当年指认你外祖一家通敌的证据。” “这是什么药方?” “治花柳病的方子。”药方里用到了大量硫磺石,以及几种多长于邻国的药材,于是他们便说,钱氏一族借由通商,与外族勾结。“这张方子,是当年你娘开给丁字街某个人的。” 皇上站了起来,“秦相一案,最先告发的便是秦相的一个门生,那个门生,曾经是这条街的一个乞儿,住在破败的城隍庙中。”他们当年搬离的匆忙,几乎什么都没有带。等安顿下来再回来拿东西时,才发现少了许多东西。“朕曾经读过的书,随手写下的手札、账本,以及你娘的医箱,问诊记录,都没了。”再后来,他被先帝认回,赐府邸,入朝为官……已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寻找。“当年我们只当是被乞儿偷走变卖,却不曾想会再次见到。”皇上点了点桌面上的药方,“指控秦相通敌叛国,有谋逆之心的来往书信纸张,全部都是来自你娘的药箱。”那些纸,是他亲手为妻子造的竹纸,里面有细嫩的竹叶,以及妻子最喜欢的菊花花瓣,清柚香,荷花微红,至此一份,绝无仅有。“通信的墨,印章的红泥,书写的纸张,均是出自朕手。”他在丁字街时,亲手为妻子制的笔墨纸砚,丢失了的东西,怎么就成了通敌叛国,谋逆之心的证据了呢? 皇上看着他,面色如冷峻冰峰,“宁王,你若想掌控这天下,让天子为你的傀儡,你藏于天子之后,便要铲除对你有威胁的所有人,所有事。”他眼中闪过一丝戾色,“你虽步步为营,可行事到底还是不够狠绝,难掌天下。”当年四大家族陷害秦相,前后不过一月,他刚收到消息,秦相一门的罪便人证物证俱全了。 宁王看着他,眼神平静,无一丝波澜。“何为狠绝?” 皇上轻笑,紧绷的面容微微松动,“你能毫不犹豫杀夫弑兄弟的时候。”他伸手拍了拍宁王的肩,“你娘说,谋棋者,善谋事,早早便让你学了棋,可如今,棋下的倒是不错,性子却太过沉稳了。”他一直在谋划布局,伺机而动。“若非有你的王妃提醒,你入了薛公的局,你的筹谋,你的布局,便是功亏一篑。”到了如今,他竟然还留着薛公一命。薛公为薛氏祗柱,无论他是瘫了还是不能言语,只要一日不死,薛氏一门的人心便不会散。“你将谋天下事看作棋局,处处布防,却忘了下棋之人,亦有无德悔棋坏棋局之人。” 皇上幽幽道,“大理寺,鸣冤鼓,掌权之人乃是薛公三子及长孙。”什么郝秀才的娘子,什么流民的真假,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借此机会,肃清大理寺中,薛公门下之人。“你呀,好好想想吧,朕让你来,难道便是让你日日耕种吗?”他要让他体验民情,打入百姓之中,得一定民心。而非让他整日里傻乎乎的耕犁播种,将自己弄的疲惫不堪。 皇上看着他,长叹一声,“你与夏侯家的几个,当真是蠢钝不堪。”聪明的时候倒是聪明的,可如今看来怎么都像是假聪明。“我为何要将宁朗、宁骁调开?”宁朗如今在兵部挂闲职,宁骁是禁卫首领。兵部可掌百万兵将、边防军营所有事,只是笔墨之上的记录,难为真,不可信,“丁字街中,住着不少退下的老弱残兵,他们来自各个军营。” 禁军负责京中布防、守城巡逻,天子脚下,便是宁骁为禁军首领,四大家族又怎会让他掌握实权。“你说郝秀才的娘子被人侮辱,可京中护卫巡卫,分为三队,不停巡逻,如何能不知道?”他不借着这个机会找出禁军中的蛀虫以及拔除四大家族的人,倒是种起地,造起水车来了。 “父皇若想拔除薛氏一门的人,何必借我之手?” 苗苗咬着拳头,睁着大眼睛,安静的听他们说话。宁王将儿子的手从嘴里拿出来,也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最近特别喜欢咬拳头。“父皇有父皇的打算,我自然也有我的筹谋。”薛公想要设计他一事,他承认,确实是他轻敌了。 皇上意味深长的看着他,“因为你才是名正言顺的太子。”皇室血脉,皇后亲子,为嫡为长。“你若是不想坐,便为我的孙儿好好守着。” “你又怎知你的孙儿想要坐呢?”宁王有些嫌弃的拿过巾布,擦干净儿子满手的口水。 皇上含笑道,“孙儿不想坐,还有孙女了。”总之这皇位,断断不能落人旁人之手。 天色不早了,皇上要离开了。宁安出来送行,皇上临走时随口道,“对了,你的宁王府,牌匾该换一换了?” “换做什么?” “两套宅院,一户换做定国公主府,一户换做安邦侯府。” 宁王拉着宁安跪拜,“谢父皇封赏。”牌不牌匾不重要,重要的是定国安邦四字。他的孩子们,有爵位,有封号,被皇上视为定国之本,安邦之根。 第114章 点唇 今商王受,弗敬上天,降灾下民,沉缅冒色,敢行暴虐。罪人以族,官人以世。惟宫室、台榭、陂池、侈服,以残害于尔万姓。焚炙忠良,刳剔孕妇……商罪贯盈,天命诛之。 “《尚书·泰誓》?”宁王走入内殿,坐到床边,抽走了宁安手中的书,“早晨起来说晕,还看什么书。” 宁安倚靠在床上看着他笑,他们回来已经有七日了,丁字街怎么样也不知道,每每问起,都被搪塞过去。“已经不晕了。” 这本书是昨日宁王看完放在床头的,她翻了翻,有关于殷商以及纣王的文字,他都做了标记,也不知要找什么。 宁王伸手摸她的额头,“今日还难受吗?”她烧了好几日,一直晕厥喊疼,身上的血点似要渗出鲜血,着实吓人。 宁安催下眼睑,“吓到你了吗?”她看着自己的手,手背上,一点一点红,不用对镜,她便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吓人,有多丑。“丁字街怎么样了,还有郝秀才?” 细碎的头发毛毛躁躁,宁王伸手,捋过她耳边的一缕碎发,“好好的突然就病成这样,确实吓着我了。”他将那缕碎发挑到她耳后,“郝秀才的案子,已经送入大理寺了。”原是想慢慢查,最好也能查查父皇不方便查的往事,却不想她突然高热,回府那一夜,动静不小,瞒不了丁字街的人,干脆便不回去了。 小安高热,他们请大夫,叫马车回府动静并不大,却惊动了整条街。郝秀才妻子被凌辱那一日,高声呼救,乃至不堪凌辱吊颈而亡,却人人都说不曾听见,不曾看见,一问三不知。 “刚才我去宫中看了孩子们,原是想带回来的,父皇不允,说是怕过了病气给他们。”对于这两个孩子,父皇是真的疼爱。“前几日,有一个乳母也不知怎么惹到了父皇,被父皇赶走了,父皇说府中忙着你,对他们难免有疏漏,等你好了再送回来。” 宁安看着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带着一丝心酸,“父皇是在怪我吗?” “不过是偏心罢了。”有了孙儿们,他这个总是同他作对的儿子,便也算不得什么了。 宁安挪动了一下身体,直在枕在他的腿上,半圈着抱着他的腰,脸贴着腰带,腰带上的玉玦冰冷,贴在脸上带来一阵舒爽。“肃宁。” “嗯?”宁王以指为梳,轻轻梳着她的头发。 “肃宁,我怕。” “怕什么?” “不知道。”宁安的声音闷闷的,这几日,她一直昏昏沉沉,噩梦不断。梦中一片黑,不见天,不见地,她不停的走阿走,一会儿被烈火焚烧,一会儿又被万针刺穿,好疼好疼……一颗心,似一片枯叶,飘荡在冥河中,不知归处,无处停靠。 无数酸楚紧紧的卷住了她,冥河底,无数白骨的酸楚,一一缠绕在她的心上,不顾她的意愿,自顾自的,强行肆意满开,将她紧紧裹住。 发顶的手顿了顿,宁王想要跟她说,你别怕,放心。可似乎,自己从来没有让她真正放心过。他知道她的害怕、不安,却一次次装作不知。她是他的妻子,是夏侯一门的嫡长女,她不能软弱,也不该软弱。 眼眸转黑,似打翻的墨,一点点晕染开,漆黑,深邃。“我也会怕。”眼底淡淡的青,自从回府之后,他又何尝不是夜夜噩梦,他不知梦中是何人,也不知噩梦是否是警示。只是每每醒来,都越发的怀念,无尽头的红花田,破旧的孟婆亭。“怕便怕了,用不着勉强自己。” 宁安转头,仰视着他,“你怕什么?” 宁王微微蹙眉,而后咧唇一笑,“同你一样,不知道。”醒来之后,梦中画面并非像以往那样清晰明了,而是模糊一片,只有魂飞魄散的痛苦,以及长相思留在心头,夜夜摧心肝。 宁安伸手摸他的脸,“这便是你看《尚书》的原因吗?” 宁王看着她笑出声,“你是在套我的话吗?” 宁安摇头,“《尚书》一直放在你书房的东南角,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一看便知是许久不曾看过,日后也不准备看。”若非如此,何必放在角落。 他的书房,禁止旁人进入,寻日里的打扫,不是伍德伍仁,便是乔稽,他们几个大男人,哪有下人心细,加之生怕动乱了王爷的东西,惹得王爷生气,只是弹去常用的几个书架,表层的灰尘。后来,便是她亲自打扫书房。收拾了几个书架,还未整理到东南角,她便跟着去五县了,之后有孕生子,忙忙碌碌,甚少进书房。 “自从丁字街归来,我便日日做梦,梦中有一个人不停对我说,‘国之大事,在祀在戎’‘用罪伐厥死,用德彰厥善’。”一遍又一遍,敲打在他的心上。 “暗示吗?”孟婆婆与红线精他们对她很好,也许为了她这一世安稳,会给一些提示也说不准。 宁王摇头,手指轻轻拂过宁安没有血色的唇,“‘国之大事,在祀在戎’是商时商王最重要的事务。”当时没有赋税与兵役制度,王室与朝廷的开支不是靠税收,而是由王室们自己的产业承担。“这种规则之下,商王需要直接管理的事务较少,最重要的便是祭祀与战争。”商朝六百年,六百年战争。扩张、侵略、御敌。 商人直率冲动,思维跳跃,有着强者的自信以及麻木。灭商的周人则谨慎、谦恭、重集体、富有忧患意识。“周人所具有的,是这个天下所需要的。” 宁安坐起来,“所以,商的灭亡,是为天意?”抑或是天道。 天道,不生不灭,无身无神,看不见,摸不到,始终存在。人、神、鬼、佛、精、怪……均要受天道制约。 宁王笑着摇头,“谁知道呢?”只是翻阅古籍,发现许多事件,都是后人的附会。西周之后,嫁接混淆了许多周族早期传说,十分混乱。“《尚书》中有尧、舜、禹、夏,可被誉为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却没有尧和舜。”历史都是胜利的人书写的,真真假假,如同记录他父皇日常言行的史官,还不是全凭他一支笔。 是非对错,是天道抑或是人祸,在人,而不在史书。 正所谓,公道对错,自在心中。 总归前人已死,来者未来,管旁人怎么写怎么说。 宁安靠在宁王身上,“如果是暗示,是在暗示你什么?”暗示他要像周人一样谨慎、隐忍?还是如同商人一样自信? 宁王伸手捏了捏她的耳垂,“小安,你还记得你身上这些血点是怎么来的吗?” 宁安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个,她摇头,“不记得了,只是听文奶奶提过一次,说是被什么针扎的。”时间太久远了,她也忘了。此后年年都这样,她便也习惯了。或者说,她是习惯了忍耐。 “忘了便算了吧。”许多时候,许多事,无所谓深究,忘了便忘了。许多时候,一直忍耐,也不见得是好事。 等到宁安身上的血点消退,已经到夏日了。白日里热,晚上微风也带着闷热。等宁安能出府见人的时,郝秀才的案子也查清楚了。说是查清楚了,但宁王、宁朗等人都知道,又是找了人顶罪,尽快了解了,省的被京中人谈论诟病罢了。 今日要去宫中接她的两个孩子,宁安天不亮就起身了,算下来,她已经快两个月没见过孩子们了,想的狠。 她平日里在府中,凡是不见外人,穿的都很随意。一件纱罗对襟短衫,百迭裙,外加一件直领对襟长衫,轻便又凉快。夏日天气炎热,而制式的衣衫,多为厚重,层层叠浆,一层套着一层。 入宫便不能如此随意了,她所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是宁王以及整个宁王府的脸面。纱罗鞠衣,黼文素纱中单,蔽膝,褾,绶,襈,玉佩……鞠衣是联珠菱纹朵花纹,与宁王的一件立狮宝花纹锦纹的襕袍相配。夏日的衣衫便是制式的,也要简单些,秋冬的衣衫,鞠衣、大衫、四?袄、霞帔、霞帔坠……只是穿在身上,便觉得沉重。 宁王梳洗完,换好衣衫出来的时候,宁安还在装扮,长发绾成发髻,直接戴上百鸟嘲凤金冠子,一支牡丹步摇插在一边,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 晓日穿隙明,开帷理妆点。 傅粉贵重重,施朱怜冉冉。 柔鬟背额垂,丛鬓随钗敛。 凝翠晕蛾眉,轻红拂花脸。 满头行小梳,当面施圆靥。 最恨落花时,妆成独披掩。 许嬷嬷在掌心调胭脂,为她点上胭脂。美人妆,面既傅粉,复以胭脂调匀掌中,施以两颊,浓者为“酒晕妆”;淡者为“桃花妆”;薄薄施朱,以粉罩之,为“飞霞妆”。 “王妃白净,胭脂无须浓,淡淡一层,如桃花拂面。”说话的是许嬷嬷收养的一个姑娘,二十出头,不曾嫁人,一直跟在许嬷嬷身边伺候。“画上口脂便好了。”她拿过一个托盘,上面是一排白釉小罐,一排粗细不一的笔。 “我来吧。”宁王笑着上前,“说起来,我还不曾为王妃点过唇。” 许睿双手捧过一个白釉小罐,“王爷,唇中点圆,余下留白便可。”这一罐口脂,以洛神花调制,色红油润,上唇润泽。 “本王的王妃真好看。”宁王拿起笔,轻轻抬起宁安的下巴。 宁安仰头看着他,宁王温然含笑,眉目澹澹,少有的温和。她催促道,“快些。”她已经迫不及待地要见她的一双儿女了。 宁王握着她的手,放下笔,细细的看着她油润的唇,似满意,又似不满。“这些日子,你里里外外念叨了他们多少次了?说不定那两个小东西已经将你忘了。”他们教养孩子,总归是比不过父皇溺爱的。他们哭闹要抱,为父为母的他们怕他们成了习惯,也怕他们小小年纪便觉得哭闹能解决一切,便是他们年幼,也不曾纵容。可父皇却说,孩儿年幼,便是抱着,又能抱多久,稍稍哼上两声,便抱在怀中温声细语的哄着。 他说过几次,每每父皇便说,你幼时比他们娇养的更厉害,也不曾见沾染了娇气。 宁安的笑容微微收拢,眼中蒙上了一层浅浅的失落。 宁王轻轻揽住她,“我逗你玩呢,我们的孩儿怎么可能忘了娘亲。”他浅浅亲吻了宁安的额头,退开一步,握住了她的手。“走吧,咱们去接孩子们。” 他没有告诉宁安,不让见孩子,是因为她的身体里还残留毒素,幼年被针刺时染上的不知名的毒素,以及一年前沾上迷幻蘑菇的余毒。毒素积累在她的身体里,因为高热而激发。他们不确定这些被激发出来的毒素是否会影响到孩子,才会将孩子放在宫中。 这些事情,无须她知道。她只要每日都开开心心,轻轻松松便好。 也不知怎么了,总是觉得亏欠了她许多,想要将所有都补偿给她。一日日,越是喜欢,便越是迫切,恨不能将天下间所有好东西都找来送给她。 宁安拉着宁王,提着裙摆向院门走,“王爷,快些。” 宁王反握住她的手,拉住她,执起她的手放在唇边亲吻,“天还没亮,孩子们还没醒,莫急。” 宁安停下脚步,看着她。“你最近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入宫的马车,停在府外。府中人人知晓王妃不喜黑,即便是天色已渐渐发白,也依然在园中点上了蜡烛。 宁安微微偏头,看着他,“特别的……热情。”极其放纵,动不动就亲她,抱她,也不管旁边是否有人。她面上微热,轻轻偏过了头。他们也算是非常熟悉了,赤诚相见过,也熟悉彼此的身体,可她每每说起、提起、想起两人的亲密,还是会脸皮发烫、害羞。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想要这样,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她,将她融入自己的灵魂。 坐上马车,伍仁驾着马车驶向皇宫,宁安卷起了宁王的衣袖,轻轻摸着他的手腕。“肃宁。”手腕内侧,好几个红色的血点。 “嗯?”她极少喊他的名字,若是喊了,定是极其害怕,或是心中有事。 “你最近在做什么?”这些血点,她很熟悉,同她身上的一样。 “没什么,前些日子与父皇骑马,不小心扭了腰,针灸治疗,太医医术不精,留下了的痕迹。” 宁安不信,腰扭了还能日日折腾她吗? 但她没有再追问,只是靠在了他身上。“青儿也十五了,是不是该给他找个伺候的丫鬟了?” “宁朗、宁骁都在,这些事便不用你操心了。”他瞧着宁青一心苦学,每日里不是练武便是读书练字,与师傅论学,似乎也没有这等心思。“前些日子宁朗还说想要将他送去老将军那里,历练一段时间。”宁青不娇气,只是那张脸迷惑性太强了。 宁安抬头看他,“你觉得呢?” 宁王想了想,“我倒是不赞同,建功立业不见得非要上战场。”如今夏侯一门,老将军以及他膝下成年儿子均握有兵权,驻守一方,已经惹得旁人猜忌,若是宁青再去,谁知朝中大臣会如何诡论。“要我说,与其领兵,不如就留在京中科考。”夏侯一门全是武将也并非好事,若是有一两人能走文官路线,在朝中担任要职,也好制衡朝中对父皇有二心,忌惮夏侯一门的皇子、皇亲、朝臣。 “我也是这么想。”只是不知道大哥如何想,青儿又是如何想。 “青儿若是不走文官的路,日后等宁朗他们生下孩儿,孩儿长大,朝堂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世事易变,走差一步不怕,只怕这一步之下,是万丈深渊。 夏侯老将军膝下子女众多,子孙辈却是少的可怜。除却宁安、宁青便再没有了。宁嘉成亲十几年,膝下尚无一子女,宁晖成亲也有四五年了,除了一个正妻还有几个侍妾,却也无一子女。老将军膝下的后辈,除却宁青便只剩他与小安的孩子们了。若是严格算起来,他们的孩儿是外孙,算不得夏侯一门的后辈。 宁王笑了笑,“若是青儿有心考科举,便也无须管宁朗怎么想的。”青儿是长在小安身边的,文奶奶抚养长大的,与宁朗没什么感情,自然不会听从他的话。加之他虽然年幼,却极其有自己的想法,宁朗怕是管不住的。 “对了,橘子那事你差人查了吗?”去年在五县,二嫂与她的兄长前去支援,在物资如此贫瘠的时候,还给她寻来了橘子,并说她一贯喜欢橘子,可她从不喜欢橘子。幼时有一次吃多了,吃伤了,从此再也不吃了。 “查了。”他看着宁安,“如你所料。” 宁安轻叹一声,“这些事情,又多又杂,好累啊。”她小声的抱怨,“若你不是皇子多好。”话音刚落,随后便又道,“可若你不是皇子,我与孩子们就得跟着你过苦日子了。”过过有无数人伺候的生活,哪里还能习惯回归到寻常生活。 她的脸皱起,“我不想洗衣做饭,也不想为了几文钱,百般算计。”当真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吗? 宁王轻笑,“贫贱夫妻百事哀出自元稹,最为绝妙的并非这一句,而是上一句‘诚知此恨人人有’。这句诗也并非这么用的。”不过是不懂之人,以字面相解,扭曲了意思。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谁不知夫妻永诀人人都会伤怀,想起许多往事令人极度地伤悲。 宁安看着他漾出一抹笑,眼角弯弯,流光皎洁。“没关系,若是你不是皇子,便用我的嫁妆便是了。”她的几百抬嫁妆,怎么养不起他与两个孩子。 宁王笑着捏了捏她的下巴,“你便认定了,不管我如何,都要嫁给我吗?” 宁安按住心口,“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病后,总有一种感觉。”她看着他,认真道,“似乎,我就只愿嫁给你。”无论贫穷,富贵,无论有何阻拦,都阻止不了她嫁给他。 那是烙印在灵魂深出的遗憾,一次又一次叫嚣着。 她曾经梦到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以黑色披风包裹住身体的自己,对月许愿。 她双手合十,虔诚看着月亮,带着一丝期待,一丝羞涩,还有一丝酸苦。她说,“我想永远陪在他身边,无论生死……以妻子的身份。” 她不知道梦中的人是不是她,她的身上也是满身的血点,与自己一样。她许完愿,深吸了一口气,戴上兜帽,催下眼睑,遮盖住所有的情绪,遮盖住满是血点斑驳的脸,也遮盖住所有的酸苦。 这是陌生的画面,是她不曾有过的记忆。 第115章 乳母杏儿 王郁文低垂着眉眼,静静听着皇后的教诲。她站在祖母的身后,祖母一身诰命夫人华贵服饰,与皇后笑语魇魇。祖母身边坐着母亲,母亲端着笑,如同在府中时的一模一样。她的母亲,总是笑得贤淑、温和。记忆中,只有这个笑容。喜怒不形于色,时时保持端庄,是她自由所学,所遵。 薛公的势力一日胜过一日微,王公一族便顺势而上,先是在郝秀才状告一案上极力协助,斥责薛公子弟不顾王法,徇私似有异心,后又顺着宁王的意思,公开搜查荣王府。 好人坏人,他们全做了。 薛公一门,想要势起,非太子登基不可。皇后、太子自然要巴结着王公一门。顺着宁王,也并非要巴结,一是警告皇后、太子,二则是多一个选择。 薛公野心勃勃,王公又何尝不是。 站在郁文旁边的姑娘是薛氏一族的庶出女子,刚过十五。也不知是幼时缺少管教,还是年幼,站了不过一会儿,便站不住了,偷偷的动来动去,活动着脚腕。 郁文浅浅的扫了她一眼,缓缓地移开了视线,如同每日听教诲时一样,挺直着腰背,收着下巴,低垂着眼眸,将实现落在前方的地上。 “王爷,王爷,咱们的禾苗会喊爹娘了。” 一道愉快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似被声音感染,郁文轻轻抬头看向了旁边。一水之隔的小亭子中,一个女子抱着孩子,兴奋的看着旁边的男子。 宁王笑道,“前几日就会了。”父皇每日都教他们喊爷爷,一点没学会,倒是先会喊爹娘了,惹得父皇气闷了许久。 藏得公公看了一眼宁王妃,笑道,“王妃,王爷怕小公主、小世子忘了娘,可是日日来都要教他们喊娘。”宁王偏心着王妃,惹得皇上说了好多次,养儿无用,娶了媳妇儿便忘了爹娘。 宁安看着宁王,温柔绵绵,一颗心温暖如春水。 藏得脸上挂着笑,笑的欣慰,王爷王妃感情深厚,皇上安心,天上的先皇后想必也是安心的。“王爷,皇上让您去书房。” 宁王没有动,问他,“可有事?” 藏得公公低垂下头,“王公与大理寺卿王大人来了。” 宁王甩袖,侧身,“不去。” 藏得公公看着他,为难道,“王爷,您又何必为难老奴。”他不过是一个传话人,他们父子之间有争执,彼此惹得不快,一个不敢狠狠斥责,生怕伤了父子情,一个倔强又任性,仗着皇上的宠爱为所欲为。最终,承了他们怒气,平白遭罪的是他。他不过一个幼时便入宫的奴才,何德何能,竟成了他们父子之间的调和棒。 宁安抱着女儿,拉了拉宁王的衣袖。“父皇让你去,你去便是了。” 宁王伸手抱过女儿,“不去。”他拿过一旁的布老虎逗弄女儿,“王公在,能有什么好事,不外乎想要塞几个女人到咱们府中。”大概是瞧着他这几个月对旁人送来的女人甚少拒绝,便起了心思。 “若是拒绝不了,接过府,放着便是。”两边的小院门一锁,也没有接触,便是她们生出了什么事端,也影响不到他们。 “若是王公不知从哪儿找来的女人,放着便也放着了,若是他的嫡亲孙女,哪能随便放着。”若是王公的嫡亲孙女,王公自降身份,怎么也得给一个侧妃,侧妃与姨娘又不同,不能看作物品。加之有王公一族为后盾,又怎会满足于一个侧妃之位。给了侧妃,他心中不快,日后若是野心勃勃,他与王妃均不快。可若是侧妃之位都舍不得给,王公一族定会屡屡打压他与夏侯一门。 他们总是这样,以家族中人,旁人胁迫威胁。 宁安看着他,扯着他的腰带,“不放着,你还想干嘛?” 宁王笑出声,“瞧你这小心思。”他伸手亲昵的捏了捏宁安的鼻子,好笑的看着宁安皱起整张脸。“你觉得,王公送来的人,能安分了?若是放着不管,后宅不宁,操心的不还是你。”王府上上下下几百人了,每个月账房的收入支出,他名下铺子的收入,她嫁妆中铺子的支出收入……一一理点,清算下来,已经很累了。这还不算对府中下人的管束、调动。“再过几个月,咱们的孩子们也该找师傅启蒙了,该学规矩了。”也许再过几年,他们还会有其他孩子,一事赶着一事,哪里还有闲心管侧妃姨娘的事。若是都老实本分便也算了,王公费劲心思塞入他府中的人,怎会是个老实本分的。 他是知道她的辛劳的,并非在府中不出,有人伺候着便是享乐。她身为王妃,对内要管府中上下事务,教养儿女,对外要以王妃的身份与其他女眷交往。哪一样不得绞尽脑汁,费着心机,不过是寻常人看着她们富贵,养尊处优罢了。 “孩子长得快,等禾禾长大,能替你分担了,便好了。” 宁安拿过帕子,擦掉儿子唇边的口水。“等禾禾能为我分担时,也该嫁人了。” 宁王看着女儿,眉头渐渐皱起,“不嫁。”舍不得。“若是我的女儿,日后在夫家被欺负了怎么办?”远水解不了近渴,总归不住在一起,又是在旁人家,若是对方有意欺瞒,若是他的女儿受了欺负不敢说怎么办?越想越是心惊,他这么漂亮可爱的女儿,万万不能被旁人欺负了去。 宁安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不嫁便不嫁,咱们又不是养不起。”孤身一人,到一个陌生的宅院,接触陌生的人,这份不安忐忑,她明白。 藏得公公不想说话,可皇上还在书房等着。他见宁王心情不错,便接话道,“王爷日后若是舍不得公主出嫁,便为她招个驸马就是。”定国公主,哪有“嫁”一说,自然是要招驸马。 宁安含笑,“父皇找你或许有事呢,去看看吧。”她看着他,“我和孩子们在这里等你。” 宁王点头,“若是累了、热了,便回无妄宫。” 宁王离开后,宁安又带着两个孩子玩了一会儿。白铮铮从湖中折来将开未开荷花,说是要入菜。这宫中的池塘,也不知是从何处引水,只知道是活水,为湖水,对荷花友善,池中的荷花,无须多加照顾,便一枝枝亭亭玉立,腮红挂粉。 白铮铮拿了一支荷花给小世子,禾禾虽是公主,却不喜花草,倒是小世子,极爱春夏,繁花绿树,看到便咯咯笑个不停。他还喜欢赤脚踩在嫩草之上,入春之后,皇上便专门差人养育青草,在最嫩的时候,一一剪下,清洗干净,铺在长塌上,给小世子踩着玩。 宁安与许嬷嬷道,“父皇对他们太过于娇惯了。”要什么便给什么,只会吐单字的幼儿,什么都不懂,却也知道了谁好拿捏。想要什么,在他们面前,只是干嚎几声,见他们不为所动,便也算了。可在皇上面前,不知何时竟然学会了委屈,哭声婉转,似受尽了无数的委屈。 许嬷嬷淡淡一笑,“算不得娇惯了,咱们王爷幼时才是娇惯。”皇上听闻《金刚经》开智,便在全国寻高僧,在宫中建寺庙,日日带王爷去听;王爷有段时间喜欢吃松子,他便差人远赴东北,待会最大最好的松子,请民间匠人入宫炒至,便是夹松子的夹子、镊子,都是专门做的,从四五岁至十一二岁,根据手掌的大小制作;王爷习文时,笔墨纸砚均是皇上亲手所做,习武时,弓箭刀枪,也均是他亲自挑选,若是不合适,便重新制作,孩童赖床喜觉,他便改了进学的时间。“王爷总说秦大人幼时调皮,惹祸嫁祸给他,可他自己也不遑多让。”七八岁时,偷了皇上的玉玺,用皇上的玉玺同秦大人与杜家、长孙家的几个孩子打赌,输了玉玺,皇上也只是嘴上斥责,还帮着他瞒着先皇后。 许嬷嬷含着笑,说起曾经的事,眼中流光闪动,因年龄日渐浑浊的眼眸,一瞬间的清明。“自从有了小公主、小世子,王爷与皇上的关系倒是缓和了不少。”先皇后早逝,成了卡在他们中间的一根刺,王爷做不到不怨不恨,没有了先皇后从中调和,要制衡的皇上,便也不知该如何同王爷相处了。这两个孩子的到来,倒是让他们父子两想起了曾经。曾几何时,皇上对王爷也是无底线的娇惯,王爷也曾无限的信任着皇上。“公主、世子聪慧,哄的皇上日日开怀不已。”人精一般,能够感受到皇上的情绪,每每皇上气闷,小公主、小世子便抱着皇上贴贴,皇上再多的怒气,见到这两个小小的人儿,也消散了。“王爷要将他们带回府,皇上百般不舍,千万交代。” 白铮铮站在许嬷嬷身边,一边将荷花荷叶整理好放在篮子中,一边顺口问道,“那个叫杏儿的乳母呢,怎么没瞧见。” 杏儿只有十九岁,有时候她们在小厨房会遇到,她会去找小厨房的厨娘要些碎燕盏,仔细的攒起来,然后托人送回家中。有时候她也会说起她的女儿,刚出生,小小一个,她还没来得及仔细看,便被送回了家中。她一边喝着无一丝味道的猪蹄汤,一边想着自己的女儿。她说她的女儿刚出生时皮肤红红,日后定白嫩,又会感慨她的第一个孩子,竟不曾喝过她一口奶。 “遣回家中了。” 宁安看了一眼许嬷嬷,“为何?”王爷同她提过,只说是惹恼了皇上,却没说是为何。 白铮铮也看着她,许嬷嬷摇摇头,“五月底的时候,她请求归家看看,皇上见她喂养公主、世子喂养的好,便应了。”当时王爷同王妃去了丁字街,公主、世子都在宫中,她们一众乳母、奶娘自然也要跟着入宫,便无法归家探亲了。“原是说好的,探亲这一日折算成银钱给她们。” 杏儿的丈夫原是个手艺人,做木匠的,后来得了一个机会,与旁人一同做生意,赚了些小钱。只是生意这种事,特别是走商,租用旁人房子地界的,风险总是高的。 “杏儿来做乳母,便是她的丈夫被走商的合伙人坑了。”走商走商,都是自己亲自跟着车队走,亲历亲为,才能谈下茶、药的价格,亲历亲为,才不怕走商车队从中做手脚,才能放心。她的丈夫满心贩卖茶药赚大钱,却嫌弃路途遥远、危险,不愿跟随。后来被人坑了,也怨不得旁人。 乳母二字,说出来轻松,真正做起来并不容易。特别是像宫中、王府这种地方,规矩大,严格限制她们活动,在宫中,甚至不允许乳母在哺育皇子皇女期间,归家看望自己的孩子。 乳母的吃食都有专门的小灶,每日不间断的炖着鲫鱼汤、猪蹄汤、母鸡汤……均是寻常人家过年才能吃上的食物,她们却要日日不间断的饮下。没有任何咸淡,没有调料。下奶的汤是不能放任何调料的,否则奶水有异味,对孩子不好。前几日还好,要不了三日,便会腻的咽不下去。她们必须咽下去,只有吃了这些,产出更多、更醇厚的奶水,才能拿到更多的银子、赏赐。 杏儿将赚得的银子都送了回去,听说家中也请了一个乳母,喂养她的女儿。“今年的冬日不是特别冷吗,风雪不断,许多地方都受了灾。”她的丈夫也算是心思活络,天刚冷便搭上了一个皮货商人,做起了皮货生意。奈何运气不太好。 “投了好几百两,听说还举了债,好几车皮子,全运去了江南一带。”刚到江南,便被明王的人给扣了,“说是什么趁着国有大难,搜刮民脂民膏,借此牟利。”被关了三个多月,后因他只是投了银子,没有参与押运、售卖,这才将他放了出来。 杏儿不知道丈夫被抓了,她上次归家,还是去年,一晃眼,已经半年了。她回到家中,发现靠着她做乳母买下的院子已经换了人住,问了好多家,才知道丈夫前几个月被抓入了牢中,刚放出来。她的婆母带着她的女儿,被追债人赶走了,院子也被当做利息收走了。 她找到婆母与女儿时,已经快到了她回去的时辰,她看着婆母蜷缩在城外的棚子里,女儿又瘦又小,小小的身体撑着一个大大的脑袋,快一岁了,只有五六个月大小,呆滞的躺着,手脚都无力。 只是一眼,她便再也止不住眼泪,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了,抱着女儿解开衣襟便喂奶。 她的女儿一副先天不足的模样,便是吃奶,都是有气无力,而宁王的一双子女,白白胖胖,哭声洪亮。同样都是孩子,高低贵贱立分。 她不敢误了回宫的时辰,只能哺乳后匆匆挤出一碗奶,给婆母留下一些银钱,让她去买头带崽的母羊,百般嘱咐,依依不舍。 “她的丈夫也不是个踏实本分的人,许是尝过了从商带来的利,再也不肯踏踏实实的做工了。”出来之后,不管老母,不顾妻儿,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杏儿想的是她奶水多,喂了女儿旁人也不知道,不会耽误喂小公主、小世子。却怎么也想不到,她们这些乳母、奶娘每次回家,身后都会跟着人。她们接触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吃了什么东西,王府一清二楚。 白铮铮轻声道,“不过是喂了几口奶,没必要吧。” 宁安看了她一眼,接过乳母递过来的米糊,“不是喂奶的事情,而是她坏了规矩。”她若想要赚这份银子,便要守着王府的规矩。“你觉得她的女儿可怜,可她来王府做乳母,喂养我的孩子,并非是我逼迫的,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再说了,天下间可怜人无数,难道可怜,便可以不遵守规矩了吗? 宁安舀起米糊喂女儿,“嬷嬷,孩子们可以断奶了吗?”杏儿一事,多少会让其他乳母心中有龃龉。她们不会指责杏儿坏了王府的规矩,只会指责他们冷漠无情。 许嬷嬷道,“除了前五个月,之后咱们一直都是混着牛羊奶、鹿奶喂的,八个月之后,便是牛羊奶为主了。”只是在调米糊的时候,会让乳母挤上一些。 “都遣了吧。”宁安道,“当时说的是两年,便按两年给她们结银子。” “是。” 白铮铮低声自言,“让妻子出来做乳母赚银子,她们的丈夫也当真是无用。” 宁安道,“不然呢?” 白铮铮想了想,“和离。” 许嬷嬷摇摇头,“你只言和离,却不知和离亦不容易。”世道对女子从来都是不公的,和离二字说的容易,可做下了却不容易,先不说丈夫愿不愿意签下放妻书,便是丈夫给了放妻书,也是无处可去的。娘家人微还好,不用顾及家族中的其他女子,若是娘家人多,势大,莫说归家了,只怕是提出和离那一日,便会被踢出家族。 高堂下供奉着牌位,整齐有序划分尊卑,时时刻刻提醒着家族名声最矜贵。 第116章 宋家并非宋家 父亲说她的皮囊最美,待到来日定好说媒。 她是嫡出,又出自大家族,她一直认为,自己会同堂姐一般,嫁入皇室或者是嫁给某个王公诸侯,对内掌中馈,打理府中的一切,对外为张罗、联络皇亲、朝臣的妻子女儿。 她从未想过,她会为妾。 她掩去心中的不甘愿,不明白,将紧握的拳头缩到了衣袖之中,低垂着眼眸,一如以往一般温和如水,沉静如冰。 “本宫想着宁王妃日常要照顾两个年幼的孩儿,想必是抽不出精力伺候王爷。”皇后笑看着宁安,“你与宁王也成亲快十年了,侧妃一事,该是你帮着张罗才是。” 宁安含笑,毫不掩饰的打量着站在皇后身后的两人,她们一人是王公的嫡孙女,一人是来自史公一族。 皇后轻轻摇着扇子,“为妻者,当大度。”她呵呵一笑,“听闻宁王妃总是说出让王爷休了你这等话,莫不是如同外界所言,宁王妃善妒,仗着父兄兵权大握,不允王爷纳妾。”她似笑非笑,半真半假。无论宁安是否承认,如何应承,都无法拒绝她“好心”为宁王张罗的两位侧妃。 宁安勾着唇角,面上是娇养出来的肉,圆润饱满。唇角挂着的笑,既疏离又含了一抹骄纵,“善妒,也是王爷纵的。”若是他不对她用情,她又怎敢放出真心。若非有他的承诺,她如何敢,又有何资格,阻止他纳妾。 她会做好他的妻子,做好宁王妃这个身份上所承载的一切,他也应该谨守着自己的诺言。 若是不能遵守,又为何要说出口呢? 若是不能待她一心一意,又何必要招惹她呢? 她并非什么绝色美人,性格也算不上多好,文采更是不出色。比她更美,更乖顺,更出彩的女子无数,若是宁王想要,亦可寻来无数。 他知道的,她一贯胆小,若非有情,她如何敢拿出自己的真心赌一次。 她选择相信他一次,并非千年陪伴,也并非想要一个真相,只是想要信他一次。 宁安的视线落在两人身上,王郁文始终低垂着眼眸,史涵则是小心翼翼地抬头偷偷看她,在撞到她的目光后,又急匆匆低下头。 “想必王公、史公的孙女,不似朱姑娘。” 皇后的脸上闪过一丝厌恶,“朱如婉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同王公、史公嫡亲孙女想比?” 宁安从皇后的话中感受到她对朱如婉的厌恶,只是皇后与朱如婉似乎并没有接触,为何会如此厌恶?她捏过一块八珍糕,掩去了心中的疑问。 白铮铮上前一步,小声道,“王妃,你刚才已经用了不少小点了,不能再用了。”王妃脾胃一贯不好,有时候一口都不想吃,有时候却又会一次用许多。每每用的多了,不过半个时辰,便会恶心呕吐。 她笑道,“八珍糕我也会做,若是王妃喜欢,回去我便做。” 八珍糕是食疗方,以白扁豆,山药,薏米,茯苓,莲子,芡实,党参,白术制成,补脾益胃,轻身耐老,解腻除湿,壮助元阳。 皇后看向白铮铮,眉头微皱,“大胆奴婢,在宁王妃面前竟如此没规矩,掌嘴。” 白铮铮微愣,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说错了什么。 皇后见她面上迷茫,冷哼一声。茜雪上前一步,双手交于小腹处,“奴婢知道王妃本就体弱,又要照顾幼儿,难免有疏漏,可这奴婢,还是该好好教教规矩才是。”她看着白铮铮,“既然入了宁王府,成了奴婢,便该有身为奴婢的自觉。”她一扬下巴,“带下去,掌嘴二十。” 宁安眼神微闪,“等一下。”她站了起来,在皇后面前蹲下,“母后,是儿媳疏漏,忘了告诉母后了。” 许嬷嬷一个眼神,白铮铮忙跪了下来。宁安看向白铮铮,“白铮铮并非宁王府的奴婢,而是我三哥的未婚妻。” 原不过是宁王的一句戏言。 “白铮铮的品行不错,识文断字,心性纯净,又存大智慧,与小安相处的愉快,可是比宋家的女儿好?不若宁骁你娶了她吧,总好过日后娶了一个不知怎么样的人,让小安无措。”他与秦长松、宁朗、宁骁两兄弟在院中饮酒,说起白铮铮,宁王便随口说了这番话。 本是戏言玩笑,谁知宁骁竟然极其认真的应下了。“可。”他看着宁王,“若是提亲,可是要向宁王府提?” 宁安笑道,“媒人已经过过府了,相见礼、聘礼三哥均已经差人送来了。”她看着白铮铮,伸手拉过她的手,“如今,便等你一句话了。”她轻轻拍了拍白铮铮的手,是成为她的三嫂,夏侯一族,嫡三子的妻子,还是继续做她的奴婢,受了掌嘴二十的惩罚。 白铮铮惊愕,她不明白宁骁为什么想要娶她,他们只是在丁字街时,接触的多一些。她的反应很快,在宁骁的未婚妻与被扇二十个耳光之间,几乎没有犹豫的便选了前者。 宁安看着皇后道,“既然并非奴婢,便无须自称奴婢了。”既然不是奴婢,便也没什么没规矩,需要惩戒了。 皇后看了一眼茜雪,茜雪微微颔首,退了下去。显然是去调查真伪去了。 宁安缓缓起身,看向王郁文与史涵,“两位是母后亲指的侧妃,宁王府自然看重,我与王爷在府中待你们入府。”她笑得温婉,“你们有什么偏爱,可以告诉我,我为你们准备。” 王郁文始终低垂着眼眸,她微微屈膝行礼,“谢王妃,臣女并无偏爱。” 史涵似乎想要说什么,但见她什么都没说,便也跟着行礼道,“臣女也无偏爱。” 回无妄宫的路上,宁安有些疲惫的舒了一口气,忍不住对许嬷嬷埋怨道,“对着皇后一次,比算整个王府的账目还要累。” 许嬷嬷道,“日后少入宫便是了,再不行,装病避过就是。”以前先皇后也不喜皇后,烦她烦的很,常常装病避之不见。 回到无妄宫,白铮铮跪在宁安面前,对她行了一个大礼,“奴婢谢王妃。”她以我自称习惯了,便是自愿为了奴仆,也没有自称奴婢的自觉。她知道,她今日给王妃惹了麻烦。 宁安扶起她,“三哥真的求娶你了。”她见三哥的样子,不像是玩笑,十分认真。 白铮铮眨眨眼,“啊?” 宁骁与白铮铮的婚礼定在了六月初二;一个月后的七月初二,王郁文、史涵入府;七月初七是宁王府双生子的周岁生辰,皇上在宫中设宴仪。 侧妃虽占了一个妃字,却也是妾室。妾室入府,没有繁文缛节,有的只是一定粉红的小轿,从王府的侧门抬入。没有红烛高照,也没有对影成双。侧妃不能用正红,最红的颜色,不过是粉色而已。 粉色,终究是上不了台面的侧室之色。 三日前佛诞,她第一次正式的拜见宁王与宁王妃,那一日,她身着一身正红色缂丝对襟方领百子衣,竖领衣,子母扣,马面裙。缂丝以生蚕丝上机,彩色熟丝做图样,手工编织,正反两面颜色、团完全想同。百子图则是周文王生百子的故事,寓意吉祥如意,多子多孙。 这是皇后才能穿的吉服。 再看宁王的衣着,虽非明黄,却满衣金绣,盘龙纹样,非龙袍却形似龙袍。皇上与他并肩而立,燃香祭拜,不时低声细语,宁王妃站在宁王的身侧,为他们递上裁好的红纸,写下祈愿。他们的身后,两个嬷嬷抱着宁王的一双儿女,站在听大师诵经。 太子呢?太子与太子妃站在台阶之下,静待仪式完成。 那一刻,她明白了为何祖父要让她自降身份入宁王府为侧妃。 从那一日开始,她便安心准备出嫁,与母亲一起,连夜赶制新的嫁衣,差人打探宁王的喜好。那身从十岁起便开始绣的红嫁衣,最终被收入了木箱最底层。 宁王幼时爱甜食。这是从一个宫中的老嬷嬷口中问来的。 宁王幼时,最爱吃的便是先皇后煮的红豆粥,四级时节变化,先皇后会给他煮红豆粥,进学回来也会给他煮一碗红豆粥,十二岁送他去战场,也是给他煮了一碗红豆粥。 王郁文找来了宫中的老嬷嬷,据说还是曾经在先皇后宫中伺候过的,开始学习煮红豆粥,做各式点心。 宁王回府时,宁安坐在院子中,一边用扇子扇着风,一边在一个小碳炉上烤着年糕。年糕的表皮被烤的焦黄,脆硬硬的,而后被膨胀的糯米撑开,挤破了脆硬的壳。 “在做什么?” 宁安抬头看着他,微微一笑。“红豆汤。”白铮铮教她的,红豆先浸泡,而后大火煮开,文火用砂锅炖煮一夜,一直煮到豆粒涨开,绵软柔韧。然后加入少许陈皮、煮过的牛乳,冰糖,一点点精盐。“你要吃有豆子的还是豆沙的?”若是要吃豆沙,便将红豆汤过滤一下,压下豆沙,碾除皮。 “红豆汤啊。”宁王在她身边坐下,“我不太喜欢。”他更喜欢醪糟蛋与豆粉年糕。 宁安不解,“许嬷嬷说你很喜欢红豆汤,娘亲生前常给你做。” 宁王拿过她手中的扇子,很自然的为她扇着风,笑道,“我娘只会做红豆汤。”手艺不精,煮出的红豆汤并不好吃,只因是她亲手做的,他才会每次都吃光。 宁安装了一碗给他,“尝尝我做的。”她拿起长筷子翻动年糕,“小厨房还有醪糟蛋。”她知道他喜欢醪糟蛋,之前从长松那里扣来的桂花甜酒,还有她月子期间的甜酒,大多数都被他吃了。“柳儿姐姐不知从何处得来一份做醪糟的方子,等秋天桂花开,我想自己试着做做看。”她将烤好的年糕夹起,放入宁王碗中。 她笑问宁王,“我煮的红豆汤怎么样?” “好吃。”宁王道,“不过我不太喜欢豆子。” “我知道。”她笑道,“你喜欢甜酒,明日给你做甜酒蛋。”白铮铮送了一坛紫米酿给她,说是每日一碗紫米酿,面若桃花,好气色。只是她不太喜欢甜食,便一直放着。“汤圆吃吗?” “什么馅儿的?” “黑芝麻、花生。”做的小一些,直接下在甜酒里,做成醪糟丸子。宁安含笑,“再卧个蛋,你用完了正好去上早朝。”总比一大早吃些甜腻的点心要好得多。她看了先皇后的札记,里面记载王爷年幼时因为贪食甜食,牙疼了很久。后来还是换了牙,又被严格控制着,这才好了。 宁王看着她,双手握住她的手,“你亲手做?”他喜欢的,并非甜食,而是心中有他的人,为了他洗手做羹汤。 宁安带着澹澹的笑意,“嗯。” 六月初二,白铮铮晕乎乎的被送上了花轿,她不知道为什么宁骁要娶她,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干脆不想了。她娘说过,不以贫贱而有慕于外,不以富贵而有动于中,随遇而安。 她隐约知道宁骁曾经有一个未婚妻,或许还有一个孩子,只是后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两人并没有成亲。她暗暗猜测宁骁是出于某种目的才会娶她,暗中期待她只是一个工具,宁骁最好将她娶回来,就这么随便放着,等哪天他达成了他的目的,放她离开。若是能给一笔银子,就更好了。 花轿是从宁王府抬出的,一路吹吹打打,抬入了夏候府。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白铮铮被喜婆侍女簇拥着带入新房,在床上坐好,静静等待。 喜婆侍女退出,新房门关上,白铮铮悄悄松了一口气,掀开了红盖头。 宁骁成亲,朝中上下来了不少人,宁安嫌吵,与宁王说了一声后便在嬷嬷侍女的陪伴下去了喜房。她从夏候府出嫁时,带了四个侍女,桃浅,芍药、柳风、飘桂,四时四季,以四季命名。 她们对她没有多好,也没多差,芍药因吃里爬外被杖毙后,她们便被调离了她身边,在后院做些苦力活。想想也真是可悲,她娘家带出的侍女,竟然无一是能信得过的。 白铮铮是宁王府的人,又即将成为她的三嫂,她便给白铮铮备了一份寻常的嫁妆,嫁妆中,便有这三人。柳风怎么都不愿意离开王府,她也没有强求,只让桃浅、飘桂作为陪嫁。 从何处来,便回何处去吧。 光禄寺少卿脸色阴沉的坐在席位上,看着宁骁与众人饮酒。席间有人调侃,禁军首领娶谁不好,偏偏要娶宁王妾室为嫡妻。 宁骁听到了只是笑笑,视线扫过白大人,浅浅抿了一口酒。这些话是谁传出去的,他并不想深究,也没必要深究。总归人是从宁王府出来的,便是宁王府的人,与他光禄寺少卿白大人,没关系。 宋轶远远的看着宁骁,面上带着笑,眼角眉稍却添了几分薄雾似的惆怅。他的妻子站在他的身边,低声道,“夫君,礼已经送给夏侯大人大人的夫人了。” 宁骁看到了他,隔空对他举杯,微微一笑。 在新房的白铮铮收到了一个荷包,盘花籽香,里面是一串一串双喜珊瑚十八子手串,珊瑚珠一串十八颗,白玉结珠,系珊瑚杵,翡翠双喜背云,寓意,多子多福。 白铮铮从喜床上抓了一把花生桂圆给柳儿,柳儿看着手串,越看越是眼熟。“这不是我的嫁妆吗?”她问送来荷包的桃浅,“谁送来的?” 桃浅低垂着头,“回秦夫人,是大农丞宋大人的夫人送来的。” 柳儿眉毛一竖,轻轻啐了一口,冷然道,“他们夏侯一门的男子,当真不是东西。”她曾经送给宁朗的定情信物,他竟然转手就送给了宁骁,宁骁又转手送给了宋家的姑娘。 宁安眨眨眼,她也是夏侯一门,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装作没听到,默默的剥着桂圆。丁字街几个月的相处,她知道柳儿姐姐对他们夏侯一族,特别是几个哥哥的意见特别的大。 柳儿看向宁安,“你知道为何宋家连夜消失后,宁骁只找了一段时间便不找了吗?” “为何?” 柳儿冷哼一声,“占了人家姑娘的身子,又拿了宋家大半身家,他的目的达到了。”不可置信,悲痛欲绝,疯了一般寻找了一个月,不过是做给旁人看的。 夏侯老将军一生忠烈,夏侯夫人更是德行上佳,却不想生育养育的四个儿子,一个比一个心思深沉。 若非如此,宁王又为何愿意同他们分天下,难道仅仅只是因为他们手握兵权,是宁安的兄长吗? 座主门生,沆瀣一气。 宁朗哄骗家世上乘的女子,蒙骗女子清白的身子,哄着女子未婚生子,却不愿负责任。宁骁则是从一开始便看上了宋家的银钱。他先哄骗宋家姑娘在订婚后便交出了自己的身体,而后在她有孕后,一面支开宋家姑娘,一面去找宋家,直言他们宋家蒙骗,女儿不守妇道,婚前失贞,但他念在幼年至今的感情,可既往不咎,也可视她腹中孩儿为亲生。宋家愧疚,又生怕此事被旁人知晓,于是给了至少一半的身家,作为嫁妆,算是给宁骁的补偿。 这些,宋家姑娘一概不知。她自有孕后便被宁骁哄去了尼姑庵祈福静修,大婚前三日才归家。而她归家之时,她的嫁妆已经送入了夏候府,清点完成,成了夏候府的东西。 身为女子最大的悲哀并非嫁错人,而是无论嫁给谁,她们都没有被当作一个人看待,她们是工具。生子的工具、管家的工具、维系关系的工具…… 宁安与白铮铮默然相对,许久之后,宁安才问,“宋家为何一夜之间消失不见?” 柳儿看着她,冷哼一声,“宁王没告诉你吗?宋家并非宋家。” 第117章 秘密 宋家并非宋家。 宁安同宁王说了宋轶的事情后,宁王便安排人查了。一枝枝的理清后,发现宋家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分枝。 “宋轶给你的珍珠,父皇已经看过了,是前朝的东西。”那么大的珍珠,整个天下只有三颗,一颗在父皇手中,一颗在十二皇叔手中,还有一颗,便是宋轶送给她的那颗。 宁王牵着宁安走出夏侯府,“今夜凉爽,我们走走。” “嗯。”宁安点头,反握住他的手,“十二皇叔是?”皇亲国戚,有公、侯、爵位的人也不少,她见过的,不过几个。 “前朝的十二皇子,端王,身体不太好,一直不曾露面。” 端王十前朝的德妃所生的儿子,前朝的德妃有两个儿子,一个十二皇子,一个十四皇子。当年,皇上发动宫变时,十二皇子弃械归顺,十四皇子则是拼死抵抗,最终被斩杀在宫门前。后皇上登基,原是让德妃跟随被封为端王的十二皇子生活的,却不想德妃一身素衣,出家为了尼。 “十二皇叔这些年沉迷丹药,找了一群道士在他府中炼丹,好好的一个人,吃的不人不鬼的。”不到五十的人,现在看起来比他父皇都老。“开始,我们以为他是伪装,后来多番试探,才确定他是真的病了。”丹药之毒入了肺腑,若是好好休养,倒也还能活个七八年。 “何意?”宁安偏头看他,“端王府中的人伺候的不好吗?” 宁王笑了笑,“待他一心一意的继妻被他软禁了,如今当家的是一个妾室。” “妾室对他不好?” “也可能盼着他死。”不过是端王的家事,他们便是知道,也不会管。“父皇留着十二皇叔还有用,自然不会让他死。”察觉端王府中有人暗害端王后,皇上便派了宫中的人去伺候端王。一年多调养下来,端王的身子好了不少。“咱们禾苗百日的时候,端王府也送来了贺礼。”他们没办满月、百日,除了有心来拉关系,打探消息的女眷,她自然见不到其他人。“端王侧妃一贯心高气傲,哪里放得下身段上赶着来讨好咱们。” 宁安听出他言语中的不屑,“你不喜欢端王侧妃,为什么?” 宁王看着她笑了笑,“日后你便懂了。” 两人手牵着手走在寂静的街道上,伺候的人远远的跟在他们身后。宁王轻叹一声,“最近长松开始查大皇兄之死,去大理寺调阅档案,被告知有关于大皇兄的案卷,已经全部被销毁了。” 宁安不解,看着他。 宁王注视着前方的石板路,“大皇兄死之前已经被贬为了庶民,一个庶民的案卷,为何要销毁?”欲盖弥彰、不打自招。 他不知道大皇兄是否是父皇的亲生子,与他是否有血缘关系,他只需要知道,大皇兄奉先思孝,处位思恭,倾己勤劳,以行德义。他一心为天下,为父皇,为百姓。这样的人,该为帝,不该死。 “四大家族,薛、王、史、萧,一家倒下还有三家。” 宁安挽着他的手臂,也不问,只是静静的听他说。“薛公一门,看着最显赫,实则最是蠢钝。”若非如此,又怎会成了这四大家族的出头人呢。若是真的精明,又怎会一个薛公倒下了,家族之中再无人能够撑得起朝堂上、家门中这些事呢。“王、史一族,善伪装,最能隐忍,萧氏一族,善装弱,最会放迷雾。” 人人都以为萧氏一族最弱,是因为十几年前,薛氏一族将嫡出女儿送给了夏侯老将军为妾。即便是后来,夏侯夫人去世,她成了执掌中馈的当家人,可也不过只是一个妾。 “一个嫡女,换得旁人以为萧氏一门势弱,不得不拿嫡出女讨好手握军权的大将军,值了。”与萧姨娘年龄相当的嫡女,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了,不过是出了一个嫡女,算得了什么。 宁安惊讶,“萧氏的夫人真能生。”她生一胎,就要了半条命了。孕初期倒是没什么感觉,从四个月开始,便睡不好了,肚子压着难受,怎么睡都不舒服,六个月之后,睡的不舒服不说,夜间还常常抽筋。到了第八个月,她的手脚开始水肿,一按一个坑。她的孩子们算是乖的,半夜几乎不动,很少折腾她,她整个怀孕期间,都是各种不舒服。 宁王看了她一眼,好笑的捏了捏她的耳垂,“有嫡女之名,不见得就是正妻生的。”妾室生下孩子,挂在正妻名下养育着,也能占个嫡字。“嫁的好不好,一看嫡庶,二则是看生母的娘家。”嫡是一方面,更多的还是看娘家,娘家足够强大,女子在夫家才能站的稳,过得好。 宁安道,“也不知道我们的女儿日后会嫁给一个怎样的人。” 宁王轻哼一声,“嫁什么嫁,不嫁,日后给她招个驸马。”嫁字说出来简单,可若遇人不淑该如何呢?若是遇到了如同宁朗、宁骁一般,欺骗女子感情,利用女子的人,又该如何?想来想去,还是一直放在自己身边安心。 “这样好吗?” 宁王一挑眉,“我是王爷,我的女儿又是父皇亲封的定国公主,便是不好,又有谁人敢说。” 明日似乎有雨,今夜的风中带上了一丝湿冷。可即便是如此,两人走回宁王府,还是出了一身汗。洗漱完已经是亥时了,阿朱换了一盆冰,放下了内殿的帘子,退了出去。 宁安的头发还没完全干,天空飘下毛毛细雨,她只能在室内晾头发。宁王从偏殿走入,坐在床上擦头发。宁安伸手摸了一把他的头发,她最喜欢宁王的头发披散下来,散落在自己的肩膀上,与自己的发丝交融在一起。 “小安,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嗯?”宁安拿着扇子,抓着他的发梢,扇去水汽。 宁王拿过一旁的梳子,轻轻的为她梳着头发。他在她耳畔轻声道,“你知道为何父皇一心让我为帝吗?” “为何?”她看向床边没有放下的床帐,青凤、莲花、藤萝、佛手、桃子、芍药,填着金线,每一种花样都有着不同的好寓意。只是夏日的帘账薄软,将所有的这一切都修在一块薄软的布上,它如何能承受的住。 如同她一样。一个宁王妃的身份已经让她觉得累了,若是宁王为了帝王,会如何呢?她害怕,不敢想。 “因为只有我为帝,才是名正言顺。”宁王伸手圈住她,强壮有力的手臂紧紧环绕着她,将身体的温度传给她,缓缓地驱散了她心底的害怕。“我一直都是跟着父皇姓的。”国姓为子,可他的父亲,不姓子。 宁安心中沉沉一动,一条线从心中划过,只是太快了,快到她抓不住。 宁王贴着她的耳朵絮絮诉说,“世人是如何说父皇的?说他是流落民间的真皇子,还是赞扬父皇的义父对父皇忠诚,一心一意,竭尽全力。”父皇是他唯一的孩子,自然会尽心尽力,竭尽全力。如同父皇对他一样。 “这件事如今只有我与父皇知道了。”其余知道的人都死了。“父皇根本就不是皇子。”当年,侥幸逃出宫的妃嫔所产下的,是一个女婴。 宁安心中震惊不已,“她是……” 宁王转过宁安,将她报到腿上,紧紧的抱着她。“是我娘。”他埋在宁安的脖颈,声音闷闷的。“当年涉及三个婴儿。”他的爹娘,以及舅舅的妹妹。 妃嫔生下一个女婴,为了保护自己的女儿,便换了同她一起在医馆生产的妇人的女婴。而后,妃嫔看出了护卫的野心,提出了以女换子。于是,真正的公主成了商户的女儿,商户的女儿成了公主,后又成了护卫的女儿。 护卫不知道妃嫔的女儿并非公主,舅舅一族不知行商路上生下的幼女是公主。 这件事,护卫并没有隐瞒他的儿子。之后的入赘,也不过是想要钱氏一族的资金支持。没有资金,谈何夺位,又谈何为帝。 宁安内心沉闷凝滞,“那个孩子……就是舅舅的幼妹……” “死了。”宁王的语气有些森然,“若是她不死,父皇、母后如何能平安长大。”因为愧疚,所以父皇登基之后,才会不顾旁人劝阻,一力扶持钱氏一族。 床边放着一个香炉,三足鼎,鎏金错银福寿无疆。这香炉是皇上御赐,代表着身份,也代表着权势。若有若无的三清香薄烟,丝丝缕缕交错密织,无边无际地扩散开来,仿佛织了一张无形的网,遮天兜地地笼罩下来,让人无处可逃。 如这朝堂,如无边无际的权势,亦如这天下。 “原是不想同你说这些的,只是如今查到了宋家非宋家,这些事情,你早晚会知道。”与其让她惴惴猜测,不如由他直接告诉她。“他们为何要冒充宋家人,又为何匆匆离开,宋轶又为何要送你珍珠,怕是与父皇、娘的身份有关。”他不想日后因为他的欺瞒,宁安受了旁人的挑唆,质疑自己,怀疑他。 “我不愿你事事算计,处处提防。”他想要宁安依靠着他,事事都有他做主,可他又知道,便是他日日时时陪在她身边,也会有纰漏,许多事,都需要她亲自去面对。“可我是王爷,我父亲是叛变登基的帝王,我母亲是前朝的公主。权势地位天下,这些我必须要面对。”逃不开,躲不掉。“你是我的妻子,注定了你要同我一起面对这一切。”他不知道宋家知道多少,又知道些什么。但他知道,宋家既然消失多年又重新出现,必然有某种目的。 宁安枕在他的肩膀上,环抱着他。“我没你想的那么无用。”无用之人,是守不住花田的,也是管不住花田下无数恶鬼的,更是无法下的一手出神入化,可以随意控制输赢,不让人察觉的棋局的。“我只是……不喜欢。” 可是不喜欢又能怎么办,若是以前,没有孩子,她还生过离开京中,寻个安静的地方平静生活的想法。如今有了孩子,不为旁的,便是为了孩子,这权势,他们也要好好争一争。有了权势,有了地位,他们才能给孩子们最好的一切。她不知道她的孩子们日后会不会如同她一样,厌烦疲累身居高位的生活。她只知道,只有给他们最好的一切,他们日后才会有更多选择的机会。 宁王轻笑出声,声音喷在她的脖子上,振荡着丝丝酥麻。“我知道。”他知道,她只是不喜欢。她只是喜欢什么都不想,放空一切发呆。 “宋家的人会怎么样。”宁安问他。 宁王没有说话,宁安明白,涉及皇家秘密,宋家的人一定不能留。 “觉得他们可怜吗?” 宁安点点头,从他怀里退了一点出来,“其实,我与宋家也没那么熟。”熟是因为宋家的姑娘会成为她的三嫂,如今她的三嫂是白铮铮,她与宋家便也不熟了。“或许他们可怜吧,可事情牵扯到你,无论宋家如何,我都不会让你饶过他们一命。”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父亲,比宋家要重要的太多太多。 这句话,尤其有力量,砸在他心上,带着热烘烘的暖意。“小安——”宁王捧着她的脸,面上动容。 宁安推了推他,打了一个哈欠,“不早了,睡吧。” 宁安爬到床的内侧,撩过长发,躺了下去。宁王站起,吹灭了床边的蜡烛。他侧身躺下,一只手搭在宁安的胸下。“等王公、史公家的女儿来了后,你该怎么管便怎么管,无须顾及我。”入了他的王府,是生是死,便是他说的算了。 宁安转身,与他面对面。“我能不见她们吗?”嬷嬷告诉她,按着规矩,侧妃每日卯时四刻都要来向她请安,她无须提早等着她们,反而要让她们等着。可要让她们等多久,嬷嬷并没有告诉她们,只是说看她们的表现。 宁王笑了笑,“你想见便见,不想见便不见。总归到了咱们的王府,还不是咱们说的算。”他往宁安那边靠了靠,宁安顺势枕到了他的胸膛上,“史公家的你倒是不用太费心。”年龄小,看起来也没太多心机。“王公家的要多注意,伺候禾苗的奶娘、嬷嬷、侍女也要交代一下,谁知她包藏了什么心思。”这些日子,又是打听他的喜好,又是打听宁王府中的事务。“你若是懒得应对,便将她们锁在自己的小院也行。”他已经交代了府中的侍卫、暗卫以及下人们,无论是她们身边的人,还是送出去的书信,便是送出了一片叶子,都要先拿给他过目。 王郁文并不知道宁王对她防备至深,她每天只是按着打探来的消息,学习做各式的点心,并且记着府中人的喜好。她没有想太多,既然事情已经定了,她便做好该她做的事。 她的母亲见她的房中还亮着灯光,便走了进来。“还没睡吗?” 王郁文抬头看着母亲,手下的动作不停,“还有一点便绣完了。”她听说过朱如婉一身红嫁衣入宁王府被拦下的事情,所以在母亲提出用红线满绣遮盖粉红的时候,她拒绝了。她不能让宁王府的人以为,她还未入宁王府便僭越,更怕宁王将她的僭越看作是王家的野心。 她的母亲在她对面坐下,拉过她的手握住,“文儿,你出嫁那日,你的两个妹妹会同你一起去。” 王郁文一愣,随后垂下了眼睫,“可是楚姨娘院中的两个妹妹?”楚姨娘是两年前入府的,原是父亲的外室,生有两个女儿,比她还要年长一些。这些年,父亲偏爱楚姨娘,对她的两个女儿自然也是百般疼爱。可偏偏楚姨娘轻吟小班出生,身份上不得台面,连带着她的女儿也嫁不入好人家,便耽搁了下来。 “就是她们。”她的母亲眼中闪过一丝厌恶,面上却仍然亲和,“谁跟你一去不打紧,夫君的爱都是短暂的,只有产下子女才能站稳脚跟。” 她话音刚落,伺候的侍女便端来了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汤药。这是能够帮助怀孕的汤药,自从确定了她要入宁王府后,母亲便日日都叫人熬一碗给她。 王郁文在母亲的注视下喝完药,“是去做侧妃,怎能称一个‘嫁’字。”无婚仪,无拜堂,无三礼六聘。 母亲轻叹一声,“我知道你心中不满,可你父亲总归有他的打量。”这些日子,皇上在朝堂之上,屡屡提起摄政王三字,似想要将宁王封为摄政王,代理朝政。如今太子势微,总不能在太子一条路上走到黑。 王郁文不语,母亲拍了拍她的手,“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摄政王一事,宁安也听说了。早晨,她拿起新作的衣衫给宁王穿上,顺口便说起了这件事。“你总是说我只顾着孩子们,给他们做衣衫不给你做,可我的手艺你又不是不知道,若是哪里做的不好,岂不是让你在外丢了人。”她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件衫我做了一个多月,好与不好你都不能嫌弃。”拿过一旁的腰带,为他束上。“听说皇上要封你为摄政王,这么一封,岂不是更惹得太子等人厌恶,会不会对你下手?还是父皇故意这么做,以你为饵,想要引得太子等人谋逆。对了,你穿着常服去上朝好吗?” 墨黪色圆领袍以细细的金线绣满了麒麟纹,衣摆为山水图,一针一线,密密麻麻。宁安环抱住宁王的腰,将腰带从他腰后交叉,拉到前面,打上一个结,而后一一挂上玉佩、荷包。 宁王笑着抱住宁安,“无妨。”他就是想要穿。“这是你第一次给我做衣衫,当然要穿给父皇看看。”朝服确实庄重,布料也厚重,秋冬穿倒是没什么,夏日里穿,不过一个早朝的时间,就能捂出一身痱子。 宁安很认真的看着他,“不是第一次了,我不是还给你做过一身寝衣吗?”她掰着手指头数,“你的帕子,荷包,不都是我给你做的。” “那些不算。”那身寝衣根本没法穿,第二日就被改成孩子们的尿布了。 宁安笑了笑,“好了,不早了,快走吧。” 宁王点头,俯身亲了亲她的脸颊,“还早,你再睡会儿。” “不了。”她叫来嬷嬷为她更衣、梳洗,“禾苗该醒了。”那两个孩子大了,脾气也犟了起来,奶娘、嬷嬷根本拧不过他们。他们最近正在学走路,摇摇晃晃,两步一摔,又不要奶娘扶着,摔疼了就哭,边哭边说着什么,谁也听不懂,若是不应他们,他们生气,应了他们应的不对,还是生气。 “再过几个月,便能跟我一起上朝了。”提到两个孩子,宁王一贯凌厉的神色都软了一些。 宁安斜睨了他一眼,“大哥昨日来看他们,说再过几个月便教他们骑马。”她将披散在身后的长发撩到身前,坐在梳妆台前拿梳子细细的梳着,“他们才多大,你们一个要教他们骑马,一个要带去上朝。还是该先找个夫子启蒙。”握笔不稳不要紧,先找个夫人,每日里给他们念些《三字经》《千字文》,熟悉一下。 嬷嬷端着水盆进来,闻言笑道,“小公主、小世子话说不清,路走不稳,现在说这些太早了些。” 宁安接过帕子,看着宁王,“路上慢些,刚才我让阿紫装了些点心放在马车里,你先用些垫垫。”早朝是每日的卯时一刻,一般辰时一刻能结束。宁王辰时三刻回府,他们一起用早膳。 “嗯。” 第118章 史女入王府 七月初二,王家长兄送妹妹去宁王府。 王氏一族是大家族,本意为便是纳妾,宁王府也该装摆上,摆上几桌,谁知红绸未见,倒是见宁王府门口挂着白花,门房、护卫虽没有手臂绑丧布,却也一个个沉着脸,沉重悲痛。 花轿在门口停了许久,王郁文悄悄掀开了轿帘子。她的贴身侍女舒雅十分机灵的一步上前,贴于轿边。 “去打听打听出了什么事。”她从袖中拿出一锭银子。 舒雅拿着银子,走到了门房处。今日的门房是杨老三,宁王府的老人了,以前是跟着皇上的,后来在战场上受了伤,丢了一挑手臂,皇上便让他安养了。后来宁王开府,他自请来做了门房。前年,他带着妻儿孙子孙女回乡了,在乡下呆着一年多,呆着无聊,写了信给宁王,得了宁王的应允后,便又搬了回来。如今,他的儿子与孙子孙女在西街街尾开了一间干货铺子,他则继续做他的门房。 杨老三颠了颠银锭子,又看了看停在不远处的花轿,斜睨了舒雅一眼。舒雅陪着笑,“老大哥,请问府中可是出了什么事?” 杨老三将银锭子还给了舒雅,淡淡道,“定国公主的小兔子死了,里面正在举行丧仪,办完了你们就能进去了。”宁王府给的银钱不少,只要他们守着规矩,不逾越,年底还有一个大红包,犯不着为了这点蝇头小利,毁了长久的生计。 死了一只兔子,本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奈何皇上见不得小孙女哭,为了安慰小孙女,便让宁王府办起了丧仪。今日是侧妃入府,皇上亲自拟定的日子,他如何能忘。不是忘了,而是压根不在意。对于皇上而言,王氏一族的嫡女又如何,远比不过他嫡亲孙女的几声哭号。皇上不在意,宁王也不在意,他们又何必在意。谨守着本分便行。 舒雅心中不忿,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日后她们要在宁王府生活,哪里敢一来便得罪了宁王府中的人。 她回到轿子边,同王郁文说了。王郁文心中酸涩,却没有显露。衣袖上的牡丹花以金线绣成,原是为了彰显身份,如今却一下下刺着她的皮肤。微微的刺痛,舍不下辛苦绣成的衣服,又被刺的难受。 她王氏一族的嫡女,难道还不如一只兔子吗? 史涵也撩开轿子。她的兄长将她送到侧门便回去了,她的侍女听到了舒雅的话,便也同她说了。史涵并非嫡女,只是一个姨娘生的,加之家族之中并不指望她能够在宁王府中站稳脚跟,她不过是一个用来制衡、监督王氏嫡女的工具,所以对她为宁王府侧妃一事,并没有太上心。 她看着侧门门梁上飘荡的白绸,咬了咬唇。“琴儿,将我衣箱中的凝脂色衣衫拿出来。”那件衣衫,是她的生母去世那一日她穿的。生母只是一个姨娘,又是病逝,府上觉得不吉利,只是将尸体抬走,匆匆下葬。没有丧仪,没有哀乐,没有纸钱。 她的生母去世那日,刚好是嫡女的生辰,主母嫌她的生母晦气,连最后一面都没让她见。她只能傍晚,换上那件凝脂色衣衫做丧服,在母亲住过的房间中,静静呆了一夜。 去掉凤冠霞帔,擦去脸上、唇上的胭脂,史涵穿着近乎纯白的衣衫从花轿中走出,她走到侧门前,恭敬道,“烦请老大哥进去通报一声,就说妾史氏到了。”杨老三上下打量了她,点了点头,转身走了进去。 舒雅不明白,看了王郁文后,走上前询问。 出门之前,曾经伺候生母,如今在主母房中做粗重活的姑姑对她千万交代,摆好了自己的身份,万万不要想着身为侧妃,便有机会一飞登天,她虽姓史,又被主母收入名下,占了一个嫡女之名,却始终只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她能入宁王府,为侧妃,不过是家族想要制衡一下王氏嫡女,她只需要好好的在宁王府住下,守着规矩,其余的,别想、别问、别管。 史涵平静道,“王府有丧,我们却红衣红轿,如何能入府。” 舒雅快言快语,不悦道,“不过一只兔子,这叫什么丧。” 史涵笑了笑,“不是普通的兔子,是定国公主的兔子。”她觉得有些可悲,也有些无助。她们活生生的人,竟然还比不上定国公主养的一只兔子。只是世间本就是这样,有人笑,有人哭,有人生来便拥有尊贵的身份,有人求其一生,求不来一份安稳平淡的生活。 舒雅同王郁文说了,她忍不住猜测,“小姐,你说这是不是宁王妃有心为难咱们,要给咱们一个下马威?” 王郁文没有回答,她看着史涵被一个嬷嬷迎了进去。密密麻麻的痛楚从心中冒出,分不清是气愤还是屈辱。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种种。“大哥去哪儿了,先问问大哥再说。” 来送亲的并非王氏一族嫡亲长子,只是一个占了长子名头的庶子。王郁文心中稍稍有些怨气,却也能够理解。她倒底不是正妻,说是侧妃,也不过只是一个妾室。亲大哥是家族鼎立培养的,这种非正式婚仪的事,露了面,反而自己拉下了自己的脸面,让人以为他们王氏一族,上赶着将嫡女送入宁王府,上赶着巴结一样。 乔稽与伍仁去花园中回话,“爷,人已经到了,在门外候着。” 宁王坐在突起的假山石上,面前挖了一个土塘,上面架着木头,一只剥了皮去了内脏的兔子,正在火上烤着。“让她们等着,什么时候懂规矩了,什么时候再放她们进来。”他用匕首割下兔耳朵,吹了吹,不烫之后,给了儿女。 兔耳朵烫去了毛,烤的干干脆脆的,刚好给他们磨牙。这是以前他在边疆的时候,见当地人做过的。 乔稽抬头看了一眼被王妃抱着坐在一旁的定国公主,小人儿刚哭过,眼睛红红的,两腮也红红的。白白胖胖的幼儿总是惹人喜爱,他笑了笑,“几个月不见,小公主长大了不少。”这几个月,王爷派他去江南办些事情,昨日刚回来。 定国举了举握着兔耳朵的小拳头,咿咿呀呀,似在跟他打招呼。 宁安道,“不能再吃了,胖了不少了。”她都快抱不动了。 “怕什么,我小时候比他们还胖。”小时候敦实点,长大后身体才会好。 宁朗也附和,“肃宁小时候确实胖。”六七岁的时候还圆滚滚的,后来正式跟着师傅学武,练骑射,没多久就瘦下去了。他看了一眼宁安,含了一丝指责,“你大概是唯一一个会嫌儿女胖的娘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对宁安、宁青并没有什么特别深的感情,却十分喜欢这两个小的,开始几个月是每天都要来看看他们,最近干脆直接住到了宁王府。 宁安戳了戳女儿肉嘟嘟垂下来的腮,“可是,太胖了也不好吧。” 宁王看着她,“你若是不放心,过几日他们周岁生辰,找太医看看就是。”宫中有一位十分擅长幼儿科的年轻太医,不过二十出头。 宁安点点头,宁王将烤熟的兔子肉一片片片下来,放在盘子里,洒了一层薄薄的盐。“以前我和宁朗在边疆的时候,我们常这么吃。”边境军营生活苦,每个月的军饷都是紧巴巴的,恨不得一文钱掰成两文用。若是遇上大雨、大雪,或者是粮饷在路上遇到了什么事,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一点油腥。“我们会上山打裂,春夏还好,山上的猎物多,秋日多是带着崽或还没长成的,不能捕,冬日里大雪封山,更是什么都找不到。” 宁王看着宁安,“那时候,宁朗就带我们去山上挖芋头,打栗子。”山脚下,会有边城农家种的地,秋日后,高粱收完,留下一节节高粱秆,他们就会把高粱秆拿回去。高粱秆嚼起来甜甜的,可以熬出糖。“等京中的事了了,我带你去看看。” “嗯。”宁安笑着应声,随即眉头微皱,闷哼了一声。她的儿女养的好,又胖又爱动,抱坐在腿上还不老实,一边啃兔耳朵一边闹着要起来。将她抱起来,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开心的在她腿上蹦。 宁王见她皱眉,忙伸手接过了女儿,“怎么了?” 宁安摇头,“没事,禾禾踢到我肚子了。” 宁王坐在她身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摸上她的小腹,附在她耳边小声问,“你这个月癸水可来了?”他们一向小心,避孕的汤药一次没落过,可这避孕汤药,也不是一定有用。 “该是快了。”她有些担心,她还不想再生一胎。 “我让袁大夫来给你看看。” 宁安点了点头,“嗯。” 傍晚的时候,宁王府撤下了挂在门上的白绸。皇上忙完了一天的政务,正在用晚膳。 “皇上,今儿早些休息吧。”藏得公公给他倒上一杯热茶,八分烫,碧螺春。茶不是什么好茶,是宁王府送来的,说是府里种的,大概不是地方,也不会养育,长的并不好。 皇上喝了一口茶,“这宁王,都是当爹的人了,还不会哄孩子。”公主的小兔子死了,她伤心难过,你给她为兔子办一场丧仪,让她看到你跟她一样重视她的小兔子,跟她一起伤心一会儿,不就好了吗。 藏得公公笑了笑,“皇上,奴才记得宁王幼时也是这样。”他还记得,当时宁王养了一只乌龟,特别喜欢,每天都带着。后来乌龟死了,宁王哭了好久,闹着要给乌龟办葬礼,还被先皇后给打了。 他看着皇上,“您今儿看着是为公主做主了,其实是为了补偿宁王。”当时他被种种钳制,到底是亏欠了宁王母子。“老奴知道,当年宁王的乌龟,是太子弄死的,您不过是碍于薛氏一族,这才非但没有为宁王撑腰,还斥责了他。” 皇上放下筷子,轻叹一声,“我欠他们母子的何止这一点。”若不是他一心为帝,他的妻子不用被囚困在四四方方的小院中,压抑着自己,他的儿子也不用十二三岁的年龄就去边疆搏命。“许多事,从一开始就错了。”改不了,只能将错就错。 藏得公公看了一眼皇上,压低了声音,“皇上,老奴说一句不该说的,太子本就不喜宁王,如今皇上明着偏袒宁王一家,只怕太子……”太子对宁王一直是嫉妒的,从幼时开始。宁王是嫡出,皇上虽然时时克制,可看向宁王的眼神与看向其他孩子是不一样的。他会被宁王气的咬牙,却又硬生生的忍下,也会在面对宁王闯下的祸后,一边骂着一边为他遮掩,他还会在宁王生辰,亲手为他做上一碗面,在宁王嫌弃他小气的时候,骂一声小混蛋。 皇上眸色沉了沉,“他也快二十六了,有了儿女,若是这点小事他都应对不了,他也不用做他的宁王了。” 藏得公公轻叹一声,“太子也是,兄弟相残,这……”话一出口,便觉出错。皇上登基可就是弑父杀兄,父亲都不在乎血缘亲情,儿子又怎会在意呢。他马上跪下,一下下打着自己的嘴,“皇上,老奴失言。” 皇上勾着笑,冷冷的扫了他一眼。“既知失言,日后便少说话。” 皇上的目光如同针芒刺在背上,藏得公公生生出了一身冷汗。 皇上起身,背着手离开,“朕的儿子,只有宁王一人。”亲生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只认他妻子生下的孩子。 藏得公公始终跪服在地上,听着皇上离开的脚步,悄悄送了一口气。皇上离开后,他微微抬头,他的小徒弟站在殿外伺候,见皇上离开了,忙将他扶起来。 “师傅。” 藏得公公推开他,皱眉道,“皇上话中有话啊,你可是又与太子联系了?”一众皇子,难免买通皇上身边的太监,探查皇上的喜好。 “没有。”小徒弟不停摇头,“师傅,上次你警告过我之后,我便再也不敢了。” 藏得公公深深的看着他,“听我一句告诫。”他冷哼一声,“不是什么银子都能收的。” 第119章 王女入王府 一直到月上中天,宁王府才让王郁文进府。杨老三拦在门口,“侧妃,按着规矩,侧妃的花轿不能入府。”只有正妃才能坐着花轿入府,侧妃是没有这个资格的。 等了一天,舒雅心中已经堆了一肚子的气,她忍不住上前,“我们家小姐也是大家闺秀,按着规矩,女子出嫁,入夫家门之前,脚不能沾地。” 杨老三冷笑,“既然要入宁王府,便要按着王府的规矩来。”他看向轿子,朱孔阳红,这本就不该是一个妾室乘坐。“还请这位姑娘慎言,你们家小姐入宁王府只是为妾,如何能称宁王为夫?”这是还未入府,便想骑在王妃头上了吗。 “舒雅,回来。”王郁文掀开花轿帘子,从里面走了出来。她的脸色微微发白,便是坐着,一整日下来,脸上也染上了疲惫。 她笑的勉强,对门房道,“下人荒唐,还请老大哥不要计较。”到了现在,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若无宁王授意,一个门房,如何敢拦他们的花轿。若无宁王允许,何人又敢在迎娶侧妃之日,在门头挂上丧仪用的白绸。这份下马威,哪里是宁王妃给的,分明就是宁王给他们王、史两门的。 他要告诉她们,便是入了宁王府又如何,到了他的府中,好坏生死,从来都由不得他们。他也是在告诉她们,高门又如何,侧妃又如何,她们终归只是一个妾室,要看清自己的身份。 从定下婚事到今日来宁王府,每日里虽也忙着准备嫁衣,学着规矩,可又如何会没有一丝期待。毕竟,那个男子是将要陪伴她一生,也是她将要倚靠一生的人。她见过他抱着孩子时掩饰不住的疼爱,也见过他面对王妃时几乎要溢出的温柔。那张似乎生来便带着狠戾的脸,春风化雨。她也曾在心底悄悄的期待,日后的某一日,这份春风,能是吹向她的。 她抬头看着没有挂牌匾的高门,她忘了,这并非正门,这是侧门,见不得光的侧门。心底狠狠一搐,牵动四肢百骸都一同抽痛起来,还没入府便受了这等羞辱、警告,她不知道她的未来会如何。 “下人荒唐,主子别荒唐就行。”杨老三侧过身,让她们进去。 她极力将腮边的笑容撑得如十五无缺的月,“麻烦了。” 张嬷嬷、李嬷嬷已经在门后等着了,见她进门,便让她跟着她们走,至于她带来的嫁妆,将有宁王府清点后入库房。 一路上,张嬷嬷给她讲着宁王府的规矩,她也低着头默默的记着。 绕过了不知道多少处水石,多少假山、小亭、水榭,走过一条又一条抄手长廊,嬷嬷的脚步在一处小院停下。 “王侧妃,日后这里就是你的住处了。” 王郁文抬头看了一眼周围,周围烛光闪烁,似乎住了不少的人。张嬷嬷见她打量周围,呵呵笑了一声,“隔壁的院子,住了几个姨娘,再往右,是一个两连的小院,住的也是姨娘。王侧福晋院子后还有一个院子,住的是史侧妃。”她拿出钥匙,打开所在铜扣上的锁。“左边是一处小花园,王侧妃若是没事,可以去院中走走。” 这处院子并不大,两间屋,一间正厅连同内殿,一间则是佛堂。院子内没有单独的小厨房,几步便能走完。这个院子,还没有他们府上,一个姨娘住的院子大。 两个嬷嬷彷佛没看到她的不满,只是谦和恭敬而又疏远道,“王侧妃,日后您要是缺些什么,只管同奴婢们讲。”张嬷嬷又转向跟着她一起来的两个妹妹,王楚凡,王楚嫣。 “王侧妃,您带来的这两位姑娘,可是要做王爷的姨娘?”她直言问道,“若是您的奴婢,便同您一起住即可,可若是奔着做姨娘来的,便要同姨娘们住在一起了。”宁王府最开始的几个姨娘,都有自己的小院,虽然不大,也是自己的一方天地。后来各处送来的姨娘,都被安排在了一起,几个人共用一个小院,所拥有的只是一间不大的房间。她们的作用不过是王府用来连络皇亲、大臣,随时可能被送出去的东西,自然不需要照顾的多好多精细。 楚凡上前一步,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楚嫣拉住了。她轻轻的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妄动。 王郁文脸上闪过一丝难堪,她问嬷嬷,“王府不知吗?” 李嬷嬷笑了笑,“每日里各处送来王府的女子无数,谁知道是送来当奴婢的,还是送来做通房的。”她和善的看着王郁文,“还请王侧妃说清楚。” 王郁文的神色如遮蔽明月的乌云,“她们是我庶妹。” 李嬷嬷点头,“出自哪位姨娘?” “楚姨娘。” 李嬷嬷轻啧了一声,与张嬷嬷对视了一眼。王郁文有些不安,“可是有问题?” 李嬷嬷为难道,“此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王郁文掏出一小锭金子,李嬷嬷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宁安与宁王梳洗完坐在床上陪着两个孩子玩,宁王坐在床的外侧,腿一伸,便挡在了床边,防止两个孩子玩闹时不小心摔下去。 宁安坐在床内挠儿子的痒痒肉,逗的他咯咯咯的笑个不停。“刚才许睿来报,说是王家的嫡女还带了两个妹妹来。” “娼妓之女。” “嗯?”宁安没听清楚。 宁王张开手抱住跌跌撞撞练习走路的女儿,“她带来的两个人,是楚姨娘的女儿,楚姨娘轻吟小班出身,原是外室,后生了孩子,也有些手段,便被收为姨娘了。” “轻吟小班?” 妓女分南北,南班的妓女,多是来自苏杭秦淮,有姿色有才艺,陪伴的大多数是达官显贵。北班的,伺候的多是京城作官和经商的人。北班妓院又分为四等,第一等叫小班,第二等叫茶室,第三等叫下处,第四等叫小下处。 小班,又叫轻吟小班。从字面上看,似乎是卖艺不卖身的。其实这只是一种虚假的自我标榜而已。轻吟小班中有不少姑娘手不能弹,口不能唱,除了会打情骂俏之外,只会做皮肉生意。 “王府的那位楚姨娘,便是轻吟小班出生。她原是画阁春风的妓子,后来犯了错,被赶了出去,便去了轻吟小班。”画阁春风是京中最大的妓院,宁朗的产业之一。 宁安皱眉,“你和大哥他们,倒底有多是见不得光的产业。” “不是我们,是宁朗。”皮肉生意赚钱,他投了些银子,其余的一概不管的。宁王看着她笑道,“京中有一座酒楼,叫枳花楼,是我的产业,正经产业。里面做的广式小点特别的好吃,明日我带你去尝尝。”他伸手抱宁安,将一双儿女一起圈在怀中。“我虽然去过妓院,但也仅仅只是去过。我嫌她们脏。” 宁安笑了笑,伸手点他的唇,“你同我解释什么?”往日之事不可追,她没必要为了曾经她不曾参过的,他的人生气闷生气。她要的是现在与未来。 宁王张口,浅浅咬了一下她的手指,“宁朗、宁嘉带我去的,我也没想到他们是这种人。”他道,“难怪柳儿姐姐看不上他。” 怀中的孩子被挤得难受,咿咿呀呀的挣扎着,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叽里咕噜一通。宁安与宁王含笑对视,宁安往后挪了挪,让孩子们从怀抱中爬出。“我以前从未想过会有这一日。”有人依靠,生活无忧,夫妻和睦,儿女绕膝。 如梦似幻,有时半夜醒来,会害怕,生怕这只是一场美梦。只有身边的他是真实的。 史涵坐在床上,这本该是她的新婚夜,可王府之中,哪有什么喜气。便是这小院的装饰,也是固定统一的。 琴儿端了一盆热水走入,“小姐,咱们这个院子好歹还有一个小厨房,奴婢刚才去前面看了一下,那位的小院可是就两间屋。” 史涵牵起一抹苦涩的笑,低声自言,“这便是我认清自己身份给的赏赐吗?”此后的日子该怎过?“琴儿,你下去休息吧,我自己来。” 琴儿拧帕子的手顿了下,“不等王爷吗?” 史涵摇头,“王爷不会来的。” 王郁文坐在床上,松了一口气。楚凡与楚嫣去了姨娘的院子。张嬷嬷直言,她们的生母妓子出生,连带着她们也上不了台面。王氏一门将妓子的女儿送入王府,轻了说是一时疏忽,重了说便是有意羞辱宁王。妓子的女儿,便是姨娘,都是不可为的,最多便是做个通房。不过今日看在王侧妃的面子上,她们可以与姨娘们同住。 舒雅也松了一口气,她看着王郁文,见她神色蔫蔫,便想着逗她开心。“小姐,你没看到刚才楚姨娘院中的那两位小姐的脸色,又青又白的,偏偏还无法反驳,只能强忍着受下。”也不知她们从何处听说了宁王,在何处见过宁王,一向心高气傲,不肯为妾的两人,竟然主动提出要陪同嫡姐入府,做宁王府中的姨娘,与嫡姐相扶。 郁文拿下头上沉重的凤冠霞帔,嘲讽一小,“什么相互扶持,不过是想要抢我的东西罢了。”自幼便是如此,她有的,她们定要有。若是没有,便想尽办法抢走她的。“以她们的出生,怎能为嫡妻,若是为妾,一众亲王皇子中,宁王最为优秀,宁王妃看起来也像个好拿捏的,她们自然会动了心思。”更何况,自己又成了宁王侧妃。她们收拢了口风,原意为人妾室,一是明白了自己有一个那样出生的生母,不可为嫡妻,二是想要羞辱她嫡女为妾并抢夺她的东西,三则是宁王在一众亲王中相貌、能力都是出众的,又得皇上偏爱。“她们不过在赌一个可能罢了。” “什么可能?”舒雅捧着凤冠霞帔,仔细小心的放在了梳妆台上。 “宁王为帝的可能。” 舒雅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擅论朝政是死罪。她转了一个话题,“小姐,今夜要等王爷吗?” 郁文想了想,“等。”她对舒雅道,“你为我梳洗,而后去送个口信,就说我在等他。” “是。” 宁安将熟睡的女儿放到摇篮里,吩咐嬷嬷、奶娘们好好看顾着。她锤了锤腰,走回了内殿。 宁王正倚靠在床上看《诗经》,见她回来,便放下了诗经。“腰疼?” 宁安点头,“这些日子也不知怎么了,腰也疼了。”许是寒凉的柿子饼吃的多了,癸水要来未来这几日,胸脯涨着疼,小腹疼,腰也疼。 “怪我,不该给你那么多柿子饼。”他见宁安喜欢吃柿子,便寻了不少柿子饼来,让她春夏也能吃到柿子。“红糖姜水喝没喝,明日要是还疼,就让嬷嬷给你艾灸。” 宁安坐在床上,趴在床梁上,“给我揉揉。” “腰疼还抱孩子。”他撩起宁安的衣摆,手覆上她的后腰,轻轻的按了起来。“快二十斤了,你抱了快一个时辰,能不累吗。” 宁安笑了笑,“再过些日子大了,想抱也抱不动了。” 嬷嬷站在内殿与前厅的帘账外,“王爷,王侧妃有话要带给王爷。” “说。” “王侧妃说她会等您的。” 宁王手上动作不停,在一个穴位上重重按了下去,一股酸麻自后腰涌起,宁安忍不住呻吟出声。宁王带着恶意又按了一下,宁安一手捂嘴,一手伸到后面去拍他的手。 “她要等就让她等着吧。”他从后揽住宁安,“去告诉她,本王自然是要陪王妃的。”他的手伸进宁安的肚兜里,不轻不重的揉捏着她的胸脯。 “是。”嬷嬷退了出去。 宁安提着的一口气松了出来,虽然已经是多年夫妻,又生育过,可她还是不太习惯他在有下人在的时候,对她突如其来的亲密。哪怕,下人们被挡在帘子外,看不见里面的情景。 宁王笑着亲了她一口,“这么多年了,脸皮怎么还是这么薄。”手掌中的胸沉甸甸的,饱满细腻。一只手解开肚兜的绳扣,一只手则向下滑去,捏住柔软的臀瓣。 “唔……”她忍不住哼出声来。 嬷嬷与守夜的阿朱笑着退出了外殿,还不忘关上了房门。分布在房梁上,屋顶上的暗卫也默契的离开了藏身的地方,聚集在院外,捧上一碗嬷嬷端来的,还带着冰沙的绿豆汤,无声的相视一笑。 第120章 请安 一夜无眠,王郁文早晨红着一双眼坐在梳妆台前梳妆。舒雅道,“小姐,奴婢去要个鸡蛋来,给您滚滚眼睛。”院子中没有小厨房,怎么都不方便。 王郁文摇头,“这个下马威既然给了咱们,咱们便受着。”昨日她初入府,只带了一个贴身服侍的丫头,今日府中的老嬷嬷、其余侍女来了,日子或许会好一些。只是这个院子如此的逼仄,她们要如何住呢? 舒雅捧出梳妆盒,“小姐,奴婢给您梳妆吧。”天还未亮,她们就要为请安做准备了。 六层的木匣打开,里面是各式簪钗冠。红宝石步摇招摇娇媚、凤尾钗轻盈曼妙、潇洒自如、珍珠发冠秀丽妩媚……这里的每一样钗饰都富丽,无一不精致,无一不价值连城,无一不在彰显着她王氏一门嫡女的身姿。 王郁文挑选了许久,平白生出了一股气闷,“我记得有套银扁方,便带那个就是了。”昨日才受了警告,今日自然不能张扬。 舒雅为难道,“小姐,您忘了吗,夫人说银扁方太朴素,配不上您的身份,早就赏赐给下人了。”那套银扁方是她们小姐曾经帮过的银匠夫人所赠,工匠的手艺是出众的,只是银饰太过于普通,与她们小姐不相称。 舒雅从木匣中拿出一对银点翠蜻蜓簪,“小姐,戴这对发钗如何?”蜻蜓是常见的昆虫,不会显得僭越,点翠技艺虽高,价格虽贵,但若不仔细看,谁又知道这是点翠之物。“奴婢再给您梳一个朝云近香髻,断断不会抢了王妃的装饰。” 高门大户的人家,规矩总是多的,行走坐卧,都要体面,特别是当家的主母,无论身体是否舒适,当日是否有事,都要早早的起身,梳妆打扮。行不回头,笑不露齿。走路要安详,不许左右乱摇,不许回头乱看;笑不许出声,不许露齿,再高兴的事,也只能抿嘴一笑。脸时时刻刻总是笑吟吟地带着喜气。多痛苦,也不许哭丧着脸。 主母是如此,姨娘们亦是如此,更不要说她们这些下人了。她们这些下人是不允许识字的,只要一闲下来,就要学做针线活,打络子,有做不完的针线活。 舒雅面上带着笑,看向镜子中的主子。她运气好,因为手巧,有一次用五彩线绳编了一个大蝙蝠,讨得了主母的一笑,被拨来照顾小姐,自此少挨了许多打骂。 王郁文面上也带着笑,只是脸颊紧绷,眼中含了一丝疲惫。 宁安辰时才醒来,身体又倦又软,她趴在床上,枕着自己的手臂,听着外面孩子们咿咿呀呀的叫声,忍不住笑出声。 守在帘账外的阿朱听到了动静,含笑问,“王妃,要起身了吗?” 宁安从床上坐起,“起吧。” 阿朱拍了两下手,侍女们捧着托盘一一走入。她卷起外殿与内殿的帘布,“药汤已经备好了,王妃是先用早点还是先去沐浴?” 秫香馆后有一清池,是王爷专门差人挖的,池面均贴满了玉石,供王爷药浴的时候用。如今倒是成了王妃以及两个小主子沐浴的地方。 “先沐浴吧。” 秫香馆旁的花厅中,两位侧妃以及一众姨娘已经坐在其中等待了。楚凡、楚嫣也在,她们没有进入花厅的资格,只能站在门外等候。 王郁文淡淡的扫视了她们一眼,端起了茶盏,轻抿了一口茶水。 有资格进入花厅的姨娘并不多,始终都是那几个宁王府伺候过宁王的老人,雪姨娘、青蔓姨娘、梅卿姨娘,雨姝姨娘,蕙姨娘。 青蔓自从知道自己久久无孕是宁王不允许她有孕后,不知是不是胸中郁积的一口气无处发泄,整个人都颓软了下来。先是病了好几个月,便是病好了,脸色也极差,苍白中透着一股青,每日以浓厚的脂粉极力掩盖着。 雨姝、雪以及蕙姨娘,自从素馨被宁王轻飘飘的一句话转送给了旁人之后,她们便按下了所有的心思,每日恭敬温顺,不争亦不抢,只是安静的呆在自己的院子中。她们怕,怕她们如同素馨一样,哪一日,突然的,迷糊的,便被当作物品送了出去。 梅卿这两年,除了每日早晨的请安,几乎不出自己的院子。 阿紫带着人给她们上了一些点心,“王妃刚起身,侧妃以及诸位姨娘想必是饿了,先用些小点吧。” 王郁文抬头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梅卿看到了,勾起了一抹淡薄的笑,“别看了,咱们王妃一般都是辰时起身,若是王爷不上早朝,要到巳时才会起。”而她们,每日都要这么等着,等到王妃起身梳妆完来见她们,或者是差侍女来传上一句“回去吧”。 梅卿一开口,其他人也跟着开了口,三两句便聊了起来。 “王侧妃头上的发钗倒是精致,可是点翠?”王郁文微微偏头,发髻两侧的蜻蜓点翠随着她的动作而轻颤,姿态优雅,不似凡品。 王郁文看向雪姨娘,含笑道,“是点翠,不过是寻常饰品。”对她而言,点翠虽然昂贵稀少,却也是她生长过程中常常能够佩戴的饰品。 “新妆宜面下朱楼,深锁春光一院愁。行到中庭数花朵,蜻蜓飞上玉搔头。”雨姝笑道,“王侧妃这两件发钗,精美逼真,头尾翅须齐全,用料昂贵,看似普通,却是富贵钟鼎之家才能用得上。侧妃谦虚了。” 王郁文笑而不语,梅卿用小巧的银叉叉起一小块糕点,“门外的两位可是王侧妃家中姊妹?”她们的五官,多少有些相像。 梅卿将糕点送入口中,小口小口的咀嚼着,“王爷最是厌烦这些,侧妃不经王爷允许,便带着姊妹进府,也难怪王爷心中不快。”她好心告诫。她能为侧妃,是皇后亲指,王爷不好直接驳了皇后的脸面,便收了她。她本该老老实实过府,可她偏偏又带来了两个自家的姊妹,有何用心,一目了然。 宁王并非好美色,贪图一时快活之人,王氏一门,指望靠着自己家族的女儿们笼络宁王,怕是从一开始便选错了路。 雨姝端起茶盏,催下眼眸,掩去了眼中的一抹嘲讽。什么侧妃,还不是同她们住在一起。 史涵不敢说话,只是低垂着头,安静的坐在一旁喝茶。琴儿微微推了推她的肩膀,她才拿起叉子,尝了一小口点心。 大约辰时二刻,宁安在阿朱的搀扶下,来了花厅。阿紫早早在花厅的长塌上铺上了软垫,宁安的腰还酸软着,慵懒的靠在了软垫上。 这是王郁文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宁安,与她在宫中见到的不同,她只是敷了一层淡淡的粉,脸颊莹白中透着红润,唇没有涂胭脂,微微泛白。长发在头顶松松的绾成一个乐游髻,以白玉钗、水晶钗固定,一支闹蛾金银珠花头钗。 十二花树,金丝制花枝,每枝上都有六瓣金花,三角金叶,花蕊嵌珍珠。飞蛾展翅,金丝编成翅膀与躯体,再以细金丝层叠填补细节。躯体中空,外绕缀有珍珠的金丝网,珍珠为眼,金丝为触须。 十二花树,是皇后才能佩戴的。 朝廷颁布的《衣令》中有规定:皇后着大礼服时,头戴十二花树;皇太子妃首饰花九树;内外命妇,一品花钗九树,二品花钗八树,依次递减。 宁安与她们也没什么话说,只是嬷嬷说,规矩不可不立,便是不见,也要让她们守着规矩,日日前来请安。她看向昨日刚进府的王郁文与史涵,两人起身,对她行大礼。 宁安虚虚的抬手扶了一下,“起身吧,都是王府的人,无须见外。” 沉默了一会儿后,王郁文悄然注目宁安,试探道,“王妃,妾……”她微微咬唇,这个字让她难堪。“妾娘家还有几个自幼伺候的嬷嬷,不知来了后要如何安排?” 宁安没有看她,反而看向了梁嬷嬷。梁嬷嬷上前一步,“王侧妃,您娘家来的奴婢们,照理说该是同您一起住,只是院子小,怕是住不下。”她顿了顿,“府中的奴婢们,都是住在西北院,若是此后侧妃的嬷嬷、侍女们不嫌弃,便同奴婢们一起住就是。” 不嫌弃,怎能不嫌弃。 王郁文面上苍白,勉强笑道,“怎敢惊扰了府中的人,本是让她们同我住便行,也省得府中再拨人伺候我,只是……”伺候她的人,都是家中精挑细选,若是与王府中的奴婢们同住,遭了暗算她也是无可奈何,没了她们相扶,她孤身一人在宁王府,岂不是更难。 亦或是,王妃所打的,便是这个主意。将她身边的一一支开,而后让她们“消失”,将自己的人安排在她的身边,钳制住她。 宁安凝视着她,“你想换院子?” 王郁文神色难堪。史涵想要说些什么,琴儿悄悄的拉了拉她的衣袖。雨姝看了看宁安,温言道,“王侧妃的院子确实有些小了,还不如我们的院子大。”她看了看宁安,又看了看王郁文,“要不,王侧妃同我换了院子吧。”她咧唇笑得洒脱,“总归我身边伺候的人也不多,院子小一些也无妨。” 宁王府并非没有空院子,只是宁王信不过她们,处处防备着她们,才会将她们统一安排在后苑。如今他们的孩子大了,会走路了,日后更是会满王府的跑,宁王更不会允许她们随意走动出入。 宁安坐正了身子,“倒是有一处大院子,只是有些偏僻。”那处小院名界花桥,门前一道水榭,水榭后有一坐小石桥,石桥走过,便是界花桥了。那是一间前后两进院落各五间正方,又有东西偏房三间的大院子。只是两边就是下人们来往的甬道,嘈杂纷扰。且从宁王府建成之日起,便无人居住,又加多年未修葺,是宁王府中最破败的院落。 “你若是不在意,便搬过去吧。”她吩咐嬷嬷派人去仔细清扫,若是有破落的地方,便抓紧安排人修葺了。 “谢王妃。” 回去的路上,舒雅为郁文不服,“小姐,这才第二日,宁王府便……” 郁文轻叹一声,“这些不都在我们的预料中吗?”她是皇后硬塞给宁王的,如何能一开始便博得宁王的欢心。这些,她都已经预料到了。“慢慢来吧。” 舒雅看了她一眼,“可是夫人的意思是让小姐您早日有孕,产下儿子,这样才能站稳脚跟。” 王郁文缓缓摇头,“宁王府中并非没有侍妾,为何如今只有王妃所生一子一女?”哪里是她们不想生,分明就是宁王不让她们生。“嫡庶嫡庶,先皇后虽然去世了,但宁王倒底是嫡子。他自出生便身份尊贵,自然懂得嫡庶二字,天差地别,又怎会让侍妾随便生出孩子呢?”他要他的孩子,同他一样,出生便是尊贵的。而庶出,怎么也称不上尊贵二字。嫡庶,嫡庶,如天堃。世人都说母以子贵,可子又何尝不是以母为贵。 舒雅有些委屈道,“奴婢只是见不得小姐刚来不过二日,便受了委屈。” 王郁文看了她一眼,“这算什么,日后受委屈的地方怕是多了去了。” 待界花桥收拾好,王郁文以及伺候她的嬷嬷、侍女搬过去,已经是三日后了,隔日,便是定国公主以及安邦侯的周岁生辰,她身为侧妃,要同王爷王妃一同入宫赴宴。 第121章 周岁生辰宴 孩子过周岁生辰,其实没什么太多的讲究,一爬过挂满青葱的拱门,寓意着日后聪明;二则是抓周。 午膳吃过长寿面侯,设大案,上摆:印章、儒、释、道三教的经书,笔、墨、纸、砚、算盘、钱币、帐册、首饰、花朵、胭脂、吃食、玩具。如是女婴抓周,还要加摆铲子、勺子、剪子、尺子、绣线、花样子。 将婴孩抱来,令其端坐,不予任何诱导,任其挑选,视其先抓何物,后抓何物。以此来测卜其志趣、前途和将要从事的职业。 先抓了印章,则谓长大以后,必乘天恩祖德,官运亨通;先抓了文具,则谓长大以后好学,必有一笔锦绣文章,终能三元及第;先抓算盘,则谓,将来善于理财,必成陶朱事业。女婴先抓剪、尺之类的缝纫用具或铲子、勺子之类的炊事用具,则谓长大善于料理家务。反之,先抓了吃食、玩具,也不能当场就斥之为“好吃”、“贪玩”,也要被说成“孩子长大之后,必有口道福儿,善于‘及时行乐’”。 对于抓周一事,宁安一直觉得可以免了。周岁的孩童知道什么,就是随手抓来的,怎么也不能成为未来的预测。 “那么多东西,大人看着就眼花,更何况是孩子。”抓了印章、毛笔,倒是还好,若是抓了玩的,吃的,他们为人父母的,心中肯定不舒服。“何必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宁王笑了笑,“我们的抓周同寻常的抓周不太一样。”并非提前准备好抓周的物品,而是由参加周岁宴的人,每人拿出一样东西,作为好彩头给孩子抓。“这次是家宴,没有多少人。”除了几位皇叔,便是朝中有威望的几个大臣了。邀请大臣参与自己孙儿的周岁宴,也是皇上给臣子的天恩。“你不是一直想着给咱们禾苗找启蒙夫子吗,这次宴席,太师也参加,我估计他带来的不是笔墨便是砚台,若是咱们的禾苗先选了他的笔砚,说不定他一高兴就愿意为他们开蒙了。”太师姓史,是史氏一门的人,凛然忠贤,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与史氏一门不一样。 “我周岁时,他刚好要收弟子,也不知怎么就看上我了。父皇也曾想过他为我师,只是当时父皇势微,史氏一门势大,他怕太师暗害我,便歇了这个心思。”此后他便拜了秦相为师,每次史太师看到他,都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对他十分不满。“史太师一生无子,今年有七十了吧,听说又新娶了一房妾室,想要拼一个儿子。”宁朗前几天好心劝他别这么拼,小心像薛公一样,马上风。他觉得宁朗在嘲笑侮辱他,直接参了宁朗一本。 “大哥难道不是故意这么说的吗?”宁安含笑,“不说大哥了,你抓周时抓了什么?” 宁王笑而不语,伸手扶了扶她发髻上的珠钗。“你知道你周岁时抓了什么吗?” 宁安摇头,“周岁的事情,我如何能记得?”她抓着宁王的小臂,唇边的笑如同她身上的金丝云鹤嵌珠袍一般闪耀,“你问了谁?父亲,大哥?” “宁朗。”宁王的身边放着一个雕花木匣,他一手放在木匣上,一手揽着宁安,“你抓了一朵花。”一株名为玄墨的菊花。 紫艳半开,红衣落尽。 “你周岁时抓的这株花,是我娘亲自照顾,最喜爱的一盆花。”紫艳半开篱菊静,红衣落尽渚莲愁。“当时你周岁,夏侯一门掌兵权又骁勇,娘作为皇后,自然要为你添喜。”原准备的是一枝金丝缠花,谁知下人听错了,将那盆玄墨送了过去。 宁王感慨,“你说这是不是就是缘分。”兜兜转转,原来他们周岁时便有了交集。他拿起木匣,“我周岁所抓之物,是你外祖家所送。” 宁安伸手想要打开,“是什么?” 宁王将木匣拿远,“现在不告诉你,等咱们的孩子抓周时你便知道了。”这便是他为孩子们添的彩头。 王郁文在宴席上看到了她的母亲,她心中欢喜,对着母亲笑,眼中含了说不清的期待。可如今她们的身份已有差别,她的母亲坐在下首,端着一如既往娴淑和善的笑,她则是与史涵坐在了宁王夫妻右后侧。她的母亲只是淡淡的扫了她一眼,便随着父亲入座了。 王郁文的神色有些恍惚,她入了宁王府多日,今日才见了宁王一面,更不要说宁王所思所想,她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该怎么做,更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嬷嬷只会让她主动,让她尽快有孕,产子站稳。可她不知道她的害怕,她在茫然的揣测中惶恐不安,她很怕她这辈子到死都是如此。 她与史涵站在后面,看着宁王伸手为王妃提起了裙摆,落座后,他在王妃耳边轻声说了什么,王妃面上微微惊讶,随后便是如花的笑颜。 宁王察觉到她的目光,微微抬头看了她一眼。王郁文心中一阵惊慌,做贼一样瞬间低下了头。 宁王轻哼一声,宁安低声问他怎么了。 “无事。” 午宴开始,藏得公公给小公主、小世子端上了长寿面。他将面放下,悄声对宁王道,“王爷,这是皇上亲自做的。皇上疼爱小公主、小世子。” 两个孩子也在桌子前坐好了,坐在特制的小椅子上,宁王拿过帕子,两角对折,给儿子围上。“行了,拿手抓着吃吧。”他拿热布巾给儿子擦了擦手。 伺候的奶娘与嬷嬷跪在两个孩子身边伺候,禾苗得到了父亲的允许,晃着小手,一手抓面条,一手抓着蒸南瓜。 皇上看着两个孙儿吃的香,心里也高兴。忍不住炫耀道,“瞧瞧朕这两个孙儿,多能干,这才多大,都能自己吃饭了。”他转头看向坐在右手边的史太师,“宁王妃有孕的时候,朕就总是做梦,梦里一条红鲤鱼,长的可好看了,从水里跳出来,啪的一下就变成了一条小金龙。还有个人参娃娃,白白胖胖的,跟朕的小孙子一模一样。” 史太师附和道,“鲤鱼跃龙门,好兆头。人参有灵性,能够化为娃娃的人参,不说万年也有千年了,长寿之兆啊。”他笑呵呵捋着雪白的长髯,“说起来,好像自从他们出生,当真是国泰民安,边境安宁,皇上的身体也好了很多。” 宁王一边剥虾子一边道,“国泰民安是因为边境安宁,百姓能够安居,边境安宁是因为有一众将士驻守,父皇身体好了,是近来国泰民安,边境安宁,政事少了。”他将虾仁放到儿子的小碗中,“与他们有什么关系,不过是两个话都不会说的幼儿。”他可不想让儿女承了什么祥瑞之名。如今国家安定,祥瑞只是开心时的一说,若是国家动乱时呢?少不得会有人说祥瑞护不了国,要拿祥瑞祭天。 历朝历代,承了祥瑞之名的,有多少是有好下场的,不过是一时风光罢了。 午膳用完,宫人们很快将餐台撤了下去,抬上了挂满青葱的拱门,铺上了抓周用的毯子。 爬过葱门,抓周的物品也都一一摆好了。先是宁王,拿出了他的木匣,打开之后,里面摆放着的是似玉雕的龟壳。龟壳成年男子手掌大,一层套着一层,细细数来,竟有七层。 宁王对宁安道,“这是你外祖送来的,说是殷商时期的东西,多年下来,不知怎么生了一层松脂,形如玉石。” 宁安将龟壳拿在手中把玩,“这是如何做成的?”竟然能将完整的龟甲,一层套着一层。 “先养一大龟,取肉留壳,然后将大龟甲套在小龟身上,让小龟在大龟甲中长大,待长到差不多时,杀龟取肉留壳……如此反复。”很残忍的做法。 宁安看着宁王,“外祖家为何要给你这副龟甲?”虽然形如玉石,又出自殷商时期,也并非价值连城。 宁王缓缓摇头,“日后有机会,我们亲自去问问。” 宁朗笑看着宁王,“我也没什么好东西。”他说着,从腰里掏出了一块牌子,金镶玉石,刻以龙虎豹纹。 虎符! 太子的神色微暗,“这块虎符可号令龙虎营二十万军士,夏侯大人出手当真是大方。” 宁朗含笑,“自家的孩子,什么大方不大方,日后还不都是他们的。” 太子一扬眉,视线扫向王、史二位侧妃,“都听见没。” “听见什么?”宁朗将虎符放在了毯子上,“听到又如何,宁王的孩子,只能从我妹妹的肚子里出来。”虎符也好,军权也罢,给的是宁安与宁王的孩子,而非宁王的孩子。他的小安不生,宁王也别生了。 太子看向皇上,“父皇,夏侯将军不愧为将军,当真是霸道。” 皇上含笑,并没有接太子的话,而是道,“宁朗你一出手就是虎符,朕若是随随便便拿些笔墨纸砚出来,倒是显得朕这个亲爷爷小气了。”他对藏得公公道,“去,将朕的玉玺拿来。” 宁安有些不安的看了一眼宁王,宁王安抚的捏了捏她的手,扬声道,“父皇的玉玺太重,幼儿如何能拿的起来。” 皇上看着他,似笑非笑,“幼儿拿不起,你总能拿得起。” 满殿寂静,太子脸上青白闪过,最终垂下眼睑,向后退了一步,掩去了所有的情绪。 宁王轻呵一声,“我不要。” 皇上斜睨着他,冷哼一声,“你是不要,你若是想要,也不至于将朕的玉玺输给了旁人。”他说的是宁王孩童时期淘气之事。 跟着宁骁来的白铮铮偷偷的看了一眼皇上,皇上现在的偏心已经如此明显了吗,就不怕太子狗急跳墙,对宁王下手,或者是发动叛变吗? “皇上,您喝多了。”宁骁上前,“我也没什么好东西,这本医术,是从一位游方医生手中得来,便给公主、世子添个彩头吧。” 皇上呵呵笑着,“今日开心,朕多喝了几杯。”他起身,走到宁王身边,看着小孙子。“虽说身体近来不错,但朕也常常感到疲惫,或许,也该退位了吧。”他亲昵的用衣袖擦了擦小孙子的口水,转向太子,语气轻柔得如同三月的风,“朕也想歇歇了。”他走向太子,将手拍在他的肩上,“这样,明日起,便由太子监国吧。朕也好生歇歇,享受下含饴弄孙的乐趣。” 太子微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喜色,急忙下跪谢恩。 史太师面上笑着,对向太子时却沉了沉,多了一些冷漠。 太子,终归还是急躁了。 公羊一门以及钱氏一族也差人送来了彩头,公羊一门所送来的是一本志怪传说,钱氏一族比较简单,直接差人送来了一箱金砖。箱子打开,金光耀眼,小公主看到后眼睛更亮了,咿咿呀呀就要去抓。 “糟了。”宁王道,“看来咱们的女儿是个小财迷。” 抓周的物品一一摆放在毯子上,宁王将两个孩子放在另一头,轻悄悄的拍了拍他们的屁股。“去吧,喜欢什么就拿什么。” 禾禾爬的很快,奔着金条就去了,抱着不肯撒手。苗苗看了看姐姐,慢悠悠的爬过去,一样一样的闻。先闻了闻徽墨,又看了看虎符,然后看了一眼龟甲,吐了一口口水,伸脚踢到一旁。 “子禾穗!”宁王生气了。 皇上瞪了一眼宁王,“你喊什么喊,吓着朕的小孙子看朕怎么收拾你。” 禾禾坐在毯子上,看了看父母,又看了看爷爷,然后看了看周围的人。她放下金条,发现站在旁边的几个人神色微变。于是她试探性的爬到了旁边,伸手去抓虎符。 抓着虎符,她又看了看周围的人,变脸的人更多了。于是她开开心心的将虎符装进了自己衣服上的小兜里。继续向着旁边爬。这个大家伙她见过,爷爷总是拿着。她把小手放在上面,看着许多人脸色又青又白,咯咯咯的笑着。伸着小胖手拍着玉玺,冲着宁王叽里呱啦的喊着什么。 宁安推了推宁王,“你女儿喊你呢。” 宁王上前,禾禾拍了拍玉玺,叽里咕噜的,“拿。” 宁王拿起玉玺,禾禾笑着拍了拍手,继续爬。来回爬了两圈,坐到苗苗面前,与弟弟咿咿呀呀说了半天。然后两人将自己不要都踢出了毯子,其余的全都推到了一起,啪的一下趴了上去。 “你这个女儿鬼精鬼精的,又贪心。” 宁王看了一眼秦长松,秦长松继续道,“跟你一模一样。”他笑着调侃道,“什么时候再生一胎,过继给我呗。” 宁王白了他一眼,“自己生去。” 秦长松道,“我要能生的出来我还找你。” 抓周结束,已经过了未时,两个孩子困的直揉眼,皇上也有些倦了,便让散了。 第122章 虚伪 女眷们没有急着离宫,反而是借着这样一个机会,借着拜见皇后的名义,彼此连络了起来。王郁文便是在这种情况下见到了自己的母亲,她的母亲将她拉到一旁,细细询问她在宁王府中的生活。 她并非多关心她,而是怕她年少,初去宁王府,不会为人处事,被人打压了都不知道。 王郁文将入府之后的事情细细的说了,并且还说了楚姨娘的两个女儿。王夫人对于两个庶女并不怎么关心,她皱着眉头看着女儿。 “你是说宁王府给你安排的院子与姨娘的在一起,并且十分的小?” 王郁文点头,面对母亲,再也忍耐不住心中的酸涩,“住在哪里倒是没什么,只是女儿过府也有半个多月了,只在今日见了宁王一面。”她们住的偏苑与主苑隔着一道苑门,苑门从主苑那边锁起,只有每日早晨请安前后才会打开。 王夫人睨了女儿一眼,“宁王不召见你,你便不会主动一些吗?”她引过女儿的手,轻叹一声,“正妻也好,妾室也罢,总归要有儿子傍身。” 阳光漾艳,似一卷上好的锦绘,花鸟浮艳,刺绣描金,华光潋滟,鲜艳的让人几乎睁不开眼。这样好的夏日光景,她无心欣赏,只是心中酸苦。这大好的光景,如她的韶华。不知最终是韶华负了好春光,还是好春光负了韶华。 “我若不是生了你的兄长,便是正妻又如何,还不是会被姨娘压了一头。”女子到了夫家,若非靠丈夫的宠爱便只能靠儿子了。“有你兄长在,如楚姨娘这般,便是得宠了又能如何,还不只是一个姨娘。”见到她要谨小慎微,要每日恭敬给她请安。“事已至此,我知你委屈,可木已成舟,便是委屈又能如何,已是无法回转。既然如此,你便要尽早生下儿子,站稳了脚跟,才能有未来。”曾经的宁王妃不也不得宁王、皇上的喜爱吗?若是真的喜爱,又怎会冷落了她多年。可自从她有孕产子后,看看王爷、皇上对她多好,便是夏侯一门,都因为这两个孩子得了皇上的偏重。 王郁文看着母亲,将心底的不安与空落压了又压。她只是乖顺的点点头,“女儿会努力的。”努力怀孕,努力一胎便怀上男胎。只是怀孕一事,并非她想便可以。她垂下眼睑,掩去眼中深深的苦涩。 白铮铮与宁安坐在一起聊天,宁安叫她三嫂,她不习惯,面上微红,“你还是叫我的名字吧,叫我三嫂那么奇怪。”对于她与宁骁成亲一事,她到现在还是迷迷糊糊。有些迷茫,也有些无措。在她没有任何准备的时候,她就成亲了,成了旁人的妻子,管理着一个大家族中大大小小的事情。 “你若是害怕,便问问我三哥。” 白铮铮放下茶盏,轻叹一声,“我就是怕他。”在她的认知里,宁骁与她怎么也不会有交集,因为她被父亲送入了宁王府,因为她想要逃走,所以两人有了交集。可这份交集,是因为有宁安。他是宁安的兄长,自然会常常出入宁王府,于是管着宁安饮食的她与宁骁多见了几面。 “我都想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跟他成亲。”她原以为宁骁娶她只是权宜之计,只是为了将她当作掩饰、障眼之物,却不想宁骁想的竟然是名正言顺。 宁安给她倒了一杯新茶,“三哥不是随便的人。”她轻摇着扇子,“再说了,柳儿姐姐所言也不见得就是真。”她并非当事人,又如何知晓全貌。柳儿姐姐本就对大哥他们有不小的意见,难免带上了自己的偏见。 白铮铮拿着茶杯小口小口的喝着茶,斜睨她一眼,“不是随便的人能让宋家姑娘婚前便有了身孕?” 宁安看着她笑道,“三哥在意你。” 白铮铮惊愕的看着她,“你在说什么鬼话。” 宁安放下扇子,掰着手指头数给她看。“三哥若是不在意你,怎会动不动就来王府。”明面上是看两个孩子,可他在白铮铮出现之前,对这两个孩子可没这么关心,要日日都来看一眼。“若是不在意你,又怎会有婚仪。”白铮铮的出身并不高,又成了宁王府的奴婢。她的几个兄长都重利,若非真的喜欢,绝对不会如此劳师动众的迎娶她。“夏侯府上住着几个家族长老,府上的诸事自从他们来了之后,一贯是他们的妻子、儿媳在管,可如今交给了你。”若是不喜欢、不在意,又何必成亲第二日,就去找长老们拿来了管家权呢。 白铮铮越听越是觉得不可思议,越听脸颊越红,像染了一层云霞。 宁安继续道,“王爷跟我说,三哥跟你成亲之后,都不去青楼了。” 白铮铮一愣,脸上的红霞一瞬间消散,“宁骁还去青楼?” 外面一阵吵闹,宁安转头看外面,并没有注意到白铮铮的异样。“常去,他和大哥换着去。”听王爷说,她的几个哥哥在画阁春风上投了不少的银子,青楼这种地方,不怕没客人,最怕客人闹事,所以他们每日都得抽空去看看。 “他有病吗?”花柳病什么的。想到这些,白铮铮就像吃了一口屎一样,恶心! “啊?”宁安转头,疑惑的看着白铮铮。“你怎么了?”她的脸有些青。 “没事。”白铮铮站起来,“我回去了。” 太子妃看着青蔓姨娘,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遍。“你这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暗沉发青。 青蔓摸了摸自己的脸,太子妃又问,“听说你病了。”她的语气冷淡,没有一丝关心之意。对于太子妃而言,青蔓已经是弃子了,若非父亲总是问起,她连见都不想见她。 青蔓苦笑,“是。” “既然病了,就好好养着,没事少出门。”她眉头微蹙,调整了一下坐姿,“你来找我,有事吗?”她心底瞧不起青蔓,更瞧不起她的生母。 青蔓看着她,又摸了摸自己的脸,“无事。” 她离开太子府,回去的时候没有做轿,与侍女一同走在街上。她的侍女扶着她,小心翼翼道,“主子,前些日子夫人来信了,说是想您了,咱们要去看看她吗?”如今她们在王府中,与被软禁没有太多的差别,出来一趟不容易,上下打点不说,还要省出自己每月的月俸给打点人。 青蔓眉头微皱,正要说“不去”,突然又想到了什么,转了话锋,“蔷芜,去雇辆马车,我们去看看夫人。” 京中有一座佛寺一座庵堂,城外有一所庵堂一所佛寺。京中的佛寺是甘霖寺,几年前被查抄后,后由藏传佛教大师入主为主持,只是倒底是经历了极其恶劣的事情,香火远不如以前了。 京中的一座庵堂叫安华寺,里面大概有四十多位在册的姑子,以及二十多位带发修行的寻常百姓。 城外的佛寺,叫景明寺;城外的庵堂叫水月庵。景明寺不知何时建成的,只在每个月的初一十五开放,主持是一个干瘦的老和尚,带着二十多个小和尚。水月庵则是挂着庵堂名义的风月场所。 青蔓的生母在安华寺带发修行,有兄长的照顾,她无须与寺中的姑子们同吃同住,她甚至能有自己的院子,有伺候着自己的人。 青蔓到安华寺的时候,她的母亲正跪在佛堂前念经,一身青涩素衣,竹枝莲花暗纹,这件衣裳出自京中有名的制衣坊,以手工绣下暗纹,一针一线,全藏于了布料的纹理之下,如同天生。她母亲在安华寺的衣食住行,都是侍郎府每月按时送来的。 青灯依旧,佛尊含笑,一如从前。 她的母亲跪于青绒布蒲团上,拈起一串佛珠,对着拈花慈悲的佛像,念出佛语三千。她坐在佛堂里,看着她的母亲,想笑。 她一面说着要忘却尘事,青灯古佛一生,一边又享受着侍郎府每月送来的衣食。她的十根手指,比自己的都要水嫩。难怪她自来了安华寺,便再也不想回去了。侍郎府再好,她也要做小伏低,哪里有在这里自在。 蔷芜轻手轻脚走到青蔓身边,附在她耳边轻言,“姨娘,要是再不回去,只怕被人发现。”莫说她们现在不得宠,便是青蔓姨娘得宠之时,也是不可随便出入王府诸多院落的,更何况是出府。 青蔓放下茶杯,站起身,“你若是让我看你念经,日后也无需送信给我了。”每次都是这样,也不知是日日装模作样,还是只在她面前装模作样。 “等一下。”她的母亲站起转身,她的容貌算不上出色,却因为眼尾上挑,平白生了一丝艳丽。加之这些年,虽然是青灯古佛,却也是娇养着过来的,一身皮肉养的十分的细嫩,腰肢纤细柔软,走动之下,腰肢扭动,从身后看,倒不像是已经过了四十的人。“蔓儿,你我母女,你何必对我如此。”语未断,眼泪倒是先流了下来。 “够了。”青蔓沉下脸,“你明知道我如今在宁王府的日子不好过,却总是送信给我,又让我来与你相见,你倒底打着什么心思。”旁人的母亲,是身后的倚靠,而她,虽有母亲,却还不如没有。 青蔓的母亲叫玉珠,是许多年前,王侍郎的母亲收养的。她拉着青蔓,双眼含泪,带着一丝胆怯与委屈。“我叫你来,便是要同你说宁王的事情。”她拉着青蔓坐下,从袖口掏出一包药,带着一丝讨好,“这是我专门给你找来的药,能帮助你怀孕的,你下次同房之前喝下它,一定能一次有孕。” 青蔓接过油纸包,呵笑一声,“你当年怀我的时候,是不是就喝了它?” 玉珠一愣,眼一眨,豆大的眼泪便滚了下来。“蔓儿,我……” 青蔓站起,“你四十多岁了,还动不动装作委屈,动不动就哭,你都不觉得恶心吗?”她但凡多关心她一些,就会知道,自从宁王妃走出自己的院子,宁王就再也没碰过她了。她但凡能想到她一点,就会知道,她已经不能生育了,宁王不允许她有孩子。“我写过信给你,我告诉你,宁王对我防备至深,他日久天长的给我下药,他不允许我有孕,他看不起我,我是什么身份,我不过是一个父不详的私生子,我怎么有资格生孩子……”她知道,那些信,她很少打开。对于她而言,便是从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女儿,也远比不过她自己。 她是侍郎府的工具,是皇后的工具,是宁王的工具,也是她母亲的工具。 她已经很久没有安睡过了,也常常满脸泪痕的醒来。开始,她还会写信告诉她,诉说她的害怕,她的委屈,她的愤怒。可她仅有的几次回信,一次是侍郎府没有给她送燕窝;二次是说伺候她的人毛手毛脚,想要换一个;三次则是斥责她无能,连一个男人的心都拴不住。 “你想要我怎么有用?”青蔓红了眼,眼泪无知无觉的流下,冰冷的,从面颊滑过,带走她遮盖青黑面颊的白粉。“我是私生女,这样身份的我,你想要让我怎么样,我这辈子,能成为宁王府的姨娘,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你还想要我怎么样!”宁王府中,哪一个不比她的身份高,便是在后院浆洗衣服的丫头,她的父亲是曾经跟随皇上的人,在王府中也能压她一头。“这么多年,明面上是我掌管府中中馈,可人人我都不敢斥责,只能小心翼翼讨好着。”更不要说宁王身边,曾经伺候先皇后的四个嬷嬷,日日约束监视着她。“如今侍郎府的日子不好过了,要靠着夫人的嫁妆贴补了,你的日子不好过了,便又开始将主意打到了我的身上。” 她大步走到佛像前,伸手指着佛像,“你不是拜佛敬佛吗,那你又为何要日日用燕窝,穿着几十两一尺的衣衫?你口口声声说爱我,若是真的爱我,又怎会将我扔在吃人不吐骨头的侍郎府中?自己来了这里逍遥过日子。” 她的舅舅,或许是她的父亲,因为薛公的势弱而屡屡被宁王一方的人弹劾。其中一条,便是说他不顾人伦,与养妹苟合。“你知不知道,有人参舅舅贪腐,如今皇上已经停了他的职位,只待调查。”她将佛台上的净瓶,鲜花,香炉,贡品一一拂下,“他每年在你身上花多少银子,你以为旁人查不到吗?” 玉珠害怕的缩在一旁,抽噎着,“蔓儿,你这是怎么了?” 青蔓喘着粗气,她的身体越来越差了,药也吃了不少,却丝毫没有效果。“我怎么了?”她凄凉一笑,“你还问我怎么了?”怎么了。她能怎么了,不过是美梦一场,大梦苏醒,回归了现实。 这才是她该有的人生不是吗? 玉珠小心翼翼地上前,悄悄拉了拉青蔓的衣袖。“蔓儿,娘不允许你如此自轻自贱。” 青蔓讽刺一笑,“自轻自贱?难道我不是生来便下贱吗?” 玉珠见她稍稍冷静了下来,胆子也大了一些,拉着她衣袖的手抓的更紧了。“蔓儿,你是私生女不假,可宁王妃又是什么好东西吗,娘告诉你,她也是私生女。” 青蔓愣住了,许久之后,才抓着玉珠厉声问,“你说什么!” 玉珠眨眨眼,咧嘴一笑,“你不知道吗?”她一副天真的模样,“我以为你知道的。”她的笑容越发的大了,讨好地神情越发的明显。“宁王妃是晋王妃年轻的时候,与夏侯宁朗偷偷生的。” 小院的门被砰的一声推开,一个女人站在门外,“你说的是真的吗?” 宁王回府时,已经是亥时。他抱着女儿下马车,将熟睡的女儿交给了嬷嬷。随后又接过宁安怀中的儿子,“累了吧。” 宁安点头,小心的将孩子给他,锤了锤手臂。两个孩子今天没怎么睡午觉,到了晚上一直在闹,嬷嬷都不要了,只要他们。 宁王看到暗卫站在门口,便对宁安道,“你先休息。” 宁安看了暗卫一眼,点了点头。 到了书房,屏退了所有人,暗卫才一一将今日的事一一汇报。“……比起青蔓姨娘,端王侧妃似乎更震惊。”他想了想,又道,“端王侧妃震惊中还带了一抹掩饰不住的欢喜,不过也可能是小人看错了。”那笑,是发自心底,无论如何压制,都压不住的笑。 “知道了。”宁王沉默了一会,冷笑,“原不过是想着,她老老实实在安华寺呆着,本王便放她一马,既然她上赶着送死,本王自然要成全她。” 暗卫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宁王。宁王道,“你去一趟宁州,将今日发生的事,她们说的话,她们的表情,一一告诉晋王。” 暗卫不解,“王爷,此事涉及晋王妃,是否……” 宁王冷哼一声,“你照实说便是了。”他看着暗卫,目光中闪着寒意,“晋王妃未婚产子之事,晋王一直都知道。” 晋王、宁朗、晋王妃,三人算是一同长大,青梅竹马,当年若非晋王先背信弃义,晋王妃也不会被宁朗给蒙骗了去,未婚生子。后来晋王的原配王妃病逝,晋王以手中军权为交换,求得了一份赐婚圣旨。晋王妃自觉配不上晋王,对于她同宁朗之事,并没有隐瞒。 他不知道晋王如何想,是真心诚意还是虚情假意,只为晋王妃身后的娘家势力,一个能为太子的人,心思又怎会简单呢。他只知道,晋王妃对晋王、宁朗如何他不清楚,却清楚她满心都是她唯一的女儿。只要晋王妃在一日,便能制衡晋王一日。 晋王想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晋王妃要保护好她好不容易找到的,唯一的女儿。 宁王见了宁朗,宁朗看着他直言道,“你让暗卫直接将此事告诉晋王,是为试探?” 宁王点头,“一为试探,二则是想从晋王妃手中借一批人,保护小安与禾苗。”他轻轻点着桌子,“如今朝中的局势,看似平和,实则暗潮汹涌。”看似平静的边境也是如此,“如今我倒是不怕太子等人逼宫谋反,反倒是怕他们不动。” 宁朗直视他的眼睛,“你是想要试探,还是想要借小安结识招提阁十三功臣?”他看着宁王,语声远远的,沉沉砸入他的耳中。“乌肃宁,我不知道你对小安的心是真还是伪装,但如果你想利用她笼络招提阁十三功臣,我劝你趁早放弃。” 晋王妃,是他们谁都得招惹不起的。 “你是不是忘了她叫什么了。”她叫元杞冉,取自《西都赋》:殷庙羞瑚琏之器,楚材惭杞梓之林。杞树之林,展群英荟萃之景。 十年征战 素面红装,铁甲换霓裳。 她的名字,边境之地,无人不知,无人不赞。 “她上战场的时候,你还在你娘怀里吃奶了。”他神色淡然,“她入庙堂之时,你连剑都挥不稳。”策马过沧江,傲骨潋滟四方,巾帼不让须眉。“先皇后深谋远虑,洞察一切,不顾一切也要让小安嫁给你,不是让你一次次利用她的。”为的,是她身后夏侯一门,以及晋王妃的权势。 先是冷落她多年,甚至于苛待,就是为了卸下薛氏一族对他的防备;之后对她好,也是因为从皇上处知道了他与宁骁将要被召回京,薛公盛极必衰,他准备向薛公下手了;再之后五县赈灾,也不过是拿小安当掩护。“禾禾耳边的一红一黑两颗痣,并非天生。”而是他提起交代了嬷嬷,若产下的是公主,便以细针沾颜料,在耳廓刺伤一红一黑两颗痣。“小安孕中中毒那次,你明明就查到了下毒之人,却装作不知,放任此人离开;之后在丁字街,你明明知道郝秀才的妻子是因何而死,却装作不知,冷眼看他一次次击鼓鸣冤,并可以将他妻子的死往荣王府上引导。”他看着宁王,“还有,你幼时与小安在宫中被伤害并被关入冰窖一事,你从未忘记。” 宁王回视他,没有丝毫畏惧,唇角含着讥诮之意。“你说我利用她,你又何尝不是?”小安在宁王府中过的什么日子,他便一点不知吗?还有小安中毒那次,他找到了下毒人,他不是也找到了吗,还不是眼睁睁看着他装作不知的放走了对方。 他们是执棋者,亦是这棋盘上的棋子。 他们并无二异,都是亦哭亦笑扮疯癫,妆扮着,笑看着人们嬉笑怒骂。 宁王微微扬起下巴,“我也希望你对小安的疼爱是真心,而非伪装。” 宁朗微微皱眉,“她是我唯一的女儿,我自会真心。” 宁王道,“她是我唯一的妻子,我亦自会真心。” 两人相顾无言许久,最终宁朗先软了下来,他轻叹一声,径自坐下。“端王你准备如何?” “十二皇叔老狐狸了,他一贯不站队,总是谁势强向着谁说话。” 宁朗倒了一杯茶,轻抿了一口。“他是不站队,还是装作中立?”他可是收到了消息,端王与明王一档走的很近。“他的那个侧妃,你还要继续留着吗?” 宁王微微皱眉,眸中清冷之色浓烈,“收拾她无须我们动手。” 宁朗无所谓,“你准备让晋王亲自动手?” 宁王点头,“他惹出的事自然要让他收拾。” “她若是老实本分,我原是不准备动她的,可她千不该万不该攀扯到小安。” 第123章 饿虎 宁安坐在房中,一人执两子,自己给自己下棋。 许嬷嬷端着一碗银耳羹走入,“王妃,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宁安抬头看了她一眼,“我下完这盘棋就睡。” 许嬷嬷也是懂些棋的,她看了一眼,“这棋局倒是精妙。” 宁安点头,“这是晋王妃设下的棋局,我想了好几个月了,都未能破解。”晋王妃虽然回宁州了,但一直与她有书信来往,或是送些小东西来,或是附上一张棋谱。 许嬷嬷又交代了一声,便退了出去。 宁安对着棋局看了又看,她怎么觉得这个棋局像阵法。 她将棋盘挪了一个位置,从侧面看黑白子的分布。 “大阵包小阵,大营包小营,隅落钩连,曲折相对。”她突然兴奋的跳了起来,拿过一旁的披风披上,就提着裙摆往外跑。 宁安伸手拦住她,“干嘛去?” 宁安握着他的手,兴奋道,“你快来看看,这是不是阵法?”她在书房看过一本阵法书,上面的阵法与这个棋局十分相似。 阵间容阵、队间容队;以前为后,以后为前;进无速奔、退无遽走;四头八尾,触处为首;敌冲其中、两头皆救;奇正相生,循环无端;首尾相应、隐显莫测;料事如神,临机应变。 宁安将四个角的白子拿掉,“你看看,若是不顾规矩,直接在这里落子,便可以吃掉这一处的白子。”之后无论黑子怎么下,都罔顾规则,在这几处下子,便可以吃掉四角的白子。四角的白子一去,这棋局便似八阵图。 “你书房有本《奇门阵法》,我记得里面有讲过如何破阵。”破阵需要从东南、西北两个不同方位进入,落到棋局上,她只要能吃掉东南、西北两纵向的黑子便可破了白子的气,逆转棋局。 “我书房有阵法书吗?” “有,你许久没看过了,落了一层灰。”宁安坐下,将银耳羹递给他,“紫米酒酿银耳蛋羹汤,你吃了吧。” 许嬷嬷每天晚上都会给她做宵夜,有时候是人参虫草鸡汤,有时候是酒酿丸子、银耳,有时候则是鱼翅蒸饺。她不喜欢吃,吃完了胃涨涨的,反而不好睡。 “不吃了,每天吃你的宵夜,我都吃胖了。” 宁安笑着让许嬷嬷撤下去,“今日怎么这么晚?”他若是不忙,一定会回来陪他们用晚膳。 “过几日秋狝,今日去围猎场巡视了一番。”帝王狩猎依季节称为“春蒐”、“夏苗”、“秋狝”、“冬狩”,他父皇不是喜欢狩猎之人,加之明白生物需要修养繁衍的道理,每年只会在秋日狩猎。“投了几十头鹿,十几头野猪,上百只兔子进去。” 秋狝之时,一众皇亲、大臣以及他们的家眷都会参加,回举行狩猎比赛,若是猎物少了,难以尽兴,所以每年都会提前圈养一部分猎物,在秋狝前投入狩猎山林中。 宁安抓着他的衣袖,“这是怎么回事?”手腕处缠了绑带,绑带上,三条深深的划痕,看样子,也不像是划破的。 宁王一边解腰带一边道,“遇到一只老虎,赶它出围猎范围的时候,被它抓了一下。” 宁安握着他的手臂,“除了这里,还有没有其他地方伤着。”她有些后怕,“怎么遇到老虎了呢?老虎怎么样了?” 宁王握着她的手安慰,“我没事,老虎被我们赶走了。” “赶走了?”宁安不解,遇到老虎不应该打死吗。 “不过是一个畜生,被猎物吸引,才走入了围猎场,犯不着赶尽杀绝。”这种生长在深山中的老虎,并没有吃过人,活动的范围也固定。没必要为了人的欲望,就杀害一只长到这么大的生物。 宁安握着他的手臂检查了一遍又一遍,“你对老虎倒是好心。” 宁王笑了笑,“比起人,我倒是更喜欢那些牲畜。”他抽回手臂,“我去洗漱。” 宁王走进浴堂,袁大夫以及暗卫星一、星二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踏过门槛,宁王的脚步踉跄了一下,星一忙过去扶住了他。在椅子上坐定,掀起衣摆,黑色的里裤已经被浸透,比黑色更黑,带着血腥味。 袁大夫用剪子剪开他的裤子,大腿上,两条深可见骨的划痕皮肉翻卷。绑着伤口的布已经被血浸透了,他面色煞白。 “王爷,伤口太深了,需要缝合。”缝合伤口有两种方式,一种是用一种上颚极其大的蚂蚁,一种则是用羊肠。借用蚂蚁的咬合,适用不是很深的伤口,王爷的伤口极其深,并不适用。 袁大夫打开医箱,拿出刀具,“星一,去杀羊。”皮肉是被野兽的指甲划开的,开口并不整齐,缝合之前,要先将不平整,已经开始腐烂的皮肉割掉。 他将布卷起来,递给宁王,“王爷,没有麻药,您忍着点。” 宁王点点头,咬住布巾。 “青儿。”宁安去宁青的院中时,已经是半夜时分。宁青已经十五了,没有休息,还坐在窗下练字。 “姐。”他放下笔,转头看着宁安,“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宁安手中拿着一个小小的瓷罐,“青儿,你去将这个送给袁大夫。” 宁青接过瓷罐,“这是?”他打开瓶子轻轻的闻了一下,好像是伤药。 “王爷受伤了,他不想让我知道。”发白的嘴唇,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已经他走路时不自然的动作,她的心得粗成什么样才会发现不了。“他们现在应该在梧竹幽居后的浴堂。” “王爷为何不让你知道。”宁青随口问。 宁安摇头,“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宁王的心思,哪里是她能猜得到的。 宁青看着她,看了许久,噗嗤一笑,“你可是埋怨王爷如此重要的事情都不告诉你,视你为外人?”她虽面上不显,言语中却藏了不少怨意。 宁青安慰着她,“王爷也是怕你担心。” “他若是真的怕我担心,便不该隐瞒。” “姐,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我去看看王爷。” 如此深的伤口,又逢夏日,最怕感染。敷了厚厚的一层白药,又用布缠好。袁大夫收拾了医箱,“王爷,小人叫人来给您擦洗。”白日里跑了一整日,又遇饿虎,怕王妃担心,强忍着伤回来,又刚经过刮骨削肉,一身的汗渍与血污。 宁王闭目养神,“张嬷嬷,去把王侧妃叫来。” 在一旁伺候的张嬷嬷微愣,但还是依言颔首,应声退下。 宁青皱着眉头走进来,“王爷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有心思找侧妃,想来是我姐姐多此一举,扰了王爷的好事。”他将白瓷罐放在桌子上,转身便要离开。 “等一下。”宁王叫住了他,看向白瓷罐,“你姐让你送来的?” 宁青点头,“我姐没你想的那么笨。”许多事,并非她不曾察觉,而是不去同他计较,毕竟,他利用了她,她又何尝没有利用他呢。 她厌烦宁王的心机沉重,却也明白他的身不由己。 她能感受到他的真心,所以才能够装作人事不知。 宁青看着宁王,只希望宁王真的是他的姐姐可以依靠,可以信任,可以依赖之人。便是不是又如何,她还有他,他会成为姐姐与侄儿侄女的倚仗。 宁王有些讪讪,“青儿,你先回去,一切我会跟你姐解释的。” 宁青轻哼一声,冷笑道,“是解释还是狡辩?” 宁王无奈,轻叹一声,挥手屏退伺候的人。“青儿,我这次受伤,是有人蓄意引饿虎入草场,并在我身上的香囊中,放了能够刺激饿虎情绪的香料。”能够靠近他的人不多,能够拿到他香囊的人更是寥寥无几。“那只老虎身上有伤,是被人蓄意抓起,不知在什么地方关了许久,计算好了时日,待他饿到发狂,我又去围场巡视时,趁机攻击我。”若非他机警,又极其熟悉围场的各处,今日只怕不仅仅只是伤了腿这么简单。 “我这次受伤瞒不住。”可越是瞒不住,他便越要瞒下,不仅要瞒下来,他还要做成隐瞒不当,被人发现的样子。“此事我没有一点头绪,只是知道王府之中有旁人的钉子。”想要他死的人太多了,能够抓住老虎,关起老虎,借由饿虎杀他的人,却没有几个。“我让王侧妃来,也不过是想借由她,将我受伤一事传入王氏一族。” 宁青仍然不满,“你怎么料定她一定会将此事传回家族?” 宁王含了一抹笃定的笑,“她传不传回去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巡视围猎场的时候被饿虎攻击,受了重伤,生命垂危。而这则消息,出自在宁王府为侧妃的王氏。 他看着宁青,含了一抹无奈。“为何你不愿意相信我对你姐的感情?” 宁青直言道,“你苛待她多年,又数次利用,我如何能信你?”多年备受欺侮的生活,并非一句真心就能翻过了。他的姐姐受过的苦,似利刃在心上刮过,刮去薄薄的皮肉,沁出细密的鲜血,只是痛,密密麻麻,无处不在。 宁王心头微微发酸,“我会补偿她的。”伤害过她的人,想要伤害她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宁青直视他,“那你呢?你也伤害过她。” 宁王深深的看着他,“我?”他呵笑出声,“罚我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都一心一意的对她。”一心一意,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 宁青挑眉,“也就是说你并非真心想要对我姐姐,只是愧疚,只是补偿?” 宁王扶额而笑,也不辩驳,并非心虚,而是没有必要逞一时的口舌之快。“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是否真心,时间会证明的。 王郁文被叫起来的时候已经睡下了,伺候她的姑姑觉得这是她的一个好机会,在她还迷糊的时候,就将她拉了起来,匆匆净了面,敷上了粉。王郁文的皮肤像她的母亲,虽算不上黑,却也没有多白,所以每日里都是以珍珠粉敷遍全身,遮盖住这一丝丝的黑。 姑姑一边给她穿衣服,一遍告诫她,“到了之后,记得找个机会洗净身体。”她拿过一件半透明的纱衣,说着又塞了一个小瓷瓶到她的手中,“还有这个药膏,要涂在私处,莫要忘了。” 王郁文红着脸,悄悄捏紧了瓷瓶,任由她摆弄。 她被嬷嬷带入浴堂,宁王坐在浴桶旁边,已经有人伺候他脱了衣服。贴身伺候宁王的小七小八捧了干净的寝衣进来,小九小十则是提提来了热水。一个个铜盆依次摆开,里面是不同的水,有清水,有兑了花汁,煮过柚子皮,还有兑了药材的。 王郁文有些不安的站在门口,握着瓷瓶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她垂着眼睑,根本不敢看。 “王,王爷……” 张嬷嬷捧着一盘干净的布走入,“王侧妃,怎么站在门口。”她将托盘放下,拿起干净的布,一一浸入铜盆中。“进来伺候王爷沐浴。” 王郁文悄悄吸了一口气,抬着有些发软的腿缓缓走了进去。走近了,张嬷嬷直接将浸透了热水,又拧干的布巾放到了她手中。她的视线缓缓掠过她手中的瓷瓶,含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王爷受伤了,擦拭便可以了。”她一一交代王郁文,“先用清水,然后用煮过药材的,只有再用一遍清水,最后一遍用兑了柚子水的。” 受伤二字传入王郁文耳中,她下意识地抬头,却撞入了宁王赤裸地身体,羞涩的立刻又低下了头。 小七小八拿着布给宁王擦腿上的血渍,一边擦拭一遍问,“王爷,待会儿去哪儿?” 宁王闭着眼,“回去陪王妃。”他的脑子一抽抽的疼,也不知道是不是腿上的伤口引起的。 张嬷嬷推了推王郁文,“侧妃,您请吧。” 王郁文缓缓走了过去,宁王睁眼看了她一眼,缓缓伸出了手。她不知所措,看了看四周,每个人都在忙碌着,无人管她。她握了握手中的布巾,颤抖着手将布巾覆盖在了他的小臂上。 常年练武的身体充满了力量,小臂的肌肉紧实,热气透过薄薄的布巾传到了她的手掌上。她偏着头,闭着眼,缓缓地为他擦拭。 小九端来一盆水,给宁王洗脚,一整日忙下来,又加之夏天炎热,气味并不好闻,水是淘米水。待会儿还要用熬麸浆,皂角洗一遍,最后一遍用兑了甘松与丁香的温水。洗完后,穿上草履。草屡是用蒲草编成的,轻便透气。 小九拿起他脱下的靴子,检查了一下,“王爷,靴子染了血,扔了吧。”宁王不缺衣服鞋子,衣服鞋子一贯是染了血或者是磨了边便扔掉。可这双鞋是前几日宁王妃给他做的,意义非凡,不能随便扔掉。 宁王站起,笑道,“不行,扔了王妃要生气的。”他的伤退隐隐发疼,疼到阵阵发麻,坐着难受,站着也难受。 小九笑着应声,“那奴才拿下去浆洗干净。” 待到擦洗完,王郁文的脸已经红的不成样子了,感觉浑身都像在冒火。 “王爷,轿辇来了。”小十走进来,与小九一左一右,搀扶着宁王上轿辇。 宁王离开后,奴才们收拾浴堂,王郁文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看着忙忙碌碌的他们,视自己为无物的他们,心中无限酸楚。她不想再忍耐了,想任有情绪奔出,却又不知要从何说起,对谁说起。 张嬷嬷收走了宁王换下的衣衫,将玉佩荷包一一收好,脏掉的衣服则是送入后院洗衣处。 “王侧妃,奴婢差人送您回去。” 王郁文回到自己的院子,看到在院中等待的舒雅与姑姑,再也忍不住情绪,嚎啕大哭。 姑姑的脸色微变,一把将她推开。“你可知你现在何样?” 王郁文微愣,舒雅看了她一眼,转身回房中拿了铜镜。 铜镜中,她的脸上一条一条的白色浆水,顺着脸颊而下,又干涸。珍珠粉涂在身上细滑,却不能见水。浴堂中潮湿,加之夏日炎热,她脸上的珍珠粉因汗水凝结成一块一块,又顺着汗珠流下,留下了一道道印痕。 她的嘴唇发颤,他们都看到了。看到了她的狼狈,看到了她的不堪。他们便这么任由她什么都不知道,自顾自的羞涩,就这么看着她,暗暗嘲笑她。 王郁文心中发了狠,狠狠的扔出了铜镜。 他凭什么如此羞辱她! 凭什么! 第124章 赵嬷嬷 宁王悄悄的坐到了床边,“睡了吗?” 宁安没有应答,却向里又挪了挪。宁王暗笑,在床上躺好,微微侧过身体,贴着她。“对不起,不该瞒着你。”他伸手揽住宁安,“不告诉你,也是怕你担心。”他此次受了伤,无论想要害他的是谁,他都不会好好利用这件事,此后他要做的事情,玩的手段很多,他不想让她涉及这些。 宁安转过身,与他面对面。“你自己不觉得矛盾吗?” “什么矛盾。”他伸手,轻轻捏她的耳垂。 “你之前对我说,不愿我知道这些腌臜的事,可因为我是你的妻子,是宁王妃,无论我愿不愿意,都要接受。如今又说不想让我接触这些。”黑暗中,她看不清他,只能看到一个轮廓。“你说夫妻一体,可你却什么都不同我说,可是当我是你妻子了?”她越说越是委屈,想了想,又转了过去。 宁王从身后抱住她,“我是很矛盾。一面想要让你担得起宁王妃的名,成为我的助力,一面却又不愿你接触这些事。”他怕她会认为,他对她的所有好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对孩子们的疼爱也是因为利益。他更怕她知道了这些事之后会怕他。“王郁文或许无辜,只是一个倒霉的被皇后看中,送入宁王府的人。可她的身后是王氏一族,我便不能不防备着她,我不仅要防备着她,还要极力的羞辱她,利用她。”他要逼得王氏一族问责于他,而后光明正大的对付王氏一族。“我怕你你怕我。” 宁安的声音闷闷的,却抓住了他的手,先是玩了玩他的手指,而后与他十指相扣。“我为什么要怕你?” 宁王想了想,“因为我伤害了一个无辜的女子?”他掰过宁安,“你不会觉得我很可恶吗?” 宁安很认真的想了想,“不会。”她伸手摸他的唇,“你觉得她无辜吗?” 宁王没有正面回答,“你觉得她不无辜吗?” “她想要抢我的丈夫,甚至想要抢我的位置,我为何要觉得她无辜呢?”她不管她是否身不由己,是否不得已。她入了宁王府,接受了成为侧妃,甚至想要博得宁王宠爱,早日有孕生下儿子的那一刻起,她便不喜欢她了。“她们与白铮铮不一样。”白铮铮也是身不由己,她被绑入宁王府后,想的不是博得宁王的宠爱,不是站稳脚跟,而是如何逃跑。 白铮铮身为女子,她明白女子在这个世道生存的艰难,她亦懂得一个女子心中所想所求。求平安顺遂,求夫妻相亲,求儿女康健,求家庭和睦……她明白,她懂得,她以自身度她人,所以她宁可落得一个逃跑的罪名,也不愿在她与宁王中间插一脚。 宁王抱着她,呵呵笑着,低沉的声音就在她的耳边,喷薄而出,酥酥麻麻。“你喜欢白铮铮,是因为她不跟你争我?” 宁安想了想,“这是最主要的原因。”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会对白铮铮亲近,也才能继续了解她。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坏?”她问宁王。不喜欢便算了,喜欢了,便满心满眼都是他了。她没那么大度,可以忍受她喜欢的人,身边一个又一个女人。 她的喜欢,只有两人,她一人,他一人。 宁王很认真的想了想,他轻轻摸着宁安的眼,“不会,我对你也是如此。”是他的,只属于他一人,只能属于他一人的人。 如果有人觊觎他的王妃,他会很生气很生气,他一定会杀了存了这种心思的人。 “我知道的,我的王妃特别善良。”她只是不喜欢王氏,只是讨厌她觊觎自己,却没有想过要杀了她。 他向前,亲了亲宁安的唇,“不早了,早些睡吧。” 宁安揽着他的腰,“你的腿还疼吗?” “疼。”他抱紧宁安,也不嫌热,“不过抱着你就不疼了。” “油嘴滑舌的。”宁安嗔笑,“那么热。” “热也不放。” 姑姑看着王郁文,她面容严肃,双手交叠于小腹前,“为人妾室,少不得受轻视,受磋磨,你早该有准备,而非现在才觉得自己委屈。”她虽是嫡出之女,却也从来不曾有人告诉过她,她日后定会成为皇亲国戚、钟鼎高门之家的嫡妻。于家族而言,嫡庶不过是在府中的身份高低,对外,嫡庶的区分,只在于她们的作用。 嫡出又如何,庶出又如何,府上的女儿无数,多她一个算不得多,少她一个也算不得少。所谓的嫡庶,不过是一个名头,一个称呼。若是有需要,府中的女儿们都可以记入夫人名下,成为嫡出女。 赵嬷嬷端来热水给她洗脸,“小姐还小,慢慢教吧。”她拧了帕子给王郁文,她是夫人的陪嫁侍女,此次王郁文来宁王府,夫人专门将嬷嬷派来的。 孙姑姑不悦,“已经是宁王府侧妃了,怎可再称小姐?”她是王氏一族如今的当家人派来的,为得就是协助嫡小姐,尽快有孕,产子稳固地位,继而由庶为嫡。 舒雅拿过帕子,细细的为王郁文擦干净了脸。京中的男子多喜欢白嫩瘦弱的女子,世家的女子,自幼便是按着这标准教养女儿。不给见太阳,生怕晒黑了,每日里还要用珍珠粉敷身体,日日饮用七白饮,就是为了由内而外的白嫩。除此之外,琴棋书画都要学,还有舞,更是要学,学舞者,腰肢才够软,身姿才能够摇曳。从小到大,吃了这么多苦,不是为了日后为妾,被人羞辱的。 舒雅心疼她,却也无可奈何。 赵嬷嬷轻叹一声,“侧妃饿了吧,奴婢去准备杏仁露。” “不行。”孙姑姑严肃道,“这些日子已经用的多了,腰肢都比以往宽厚了一些,之后要减餐食了。” 舒雅有些怯意的看了她一眼,“孙姑姑,宁王与其他人不同,并非喜欢瘦薄弱的女子。”宁王妃每日都要用上好几餐,若是用的少了,宁王还会一直说她瘦,逼着她吃。没事便会带她去骑马,他说他喜欢她在马上驰骋自由自在的模样。 孙姑姑直言道,“宁王妃要为生育孩子,养育孩子做准备,自然不能太瘦。”宁王妃身体一直不好,京中人人都知道她有血液疾病,若是瘦了,如何能经受得住生育之险。“瘦有瘦的美,丰腴有丰腴的美。宁王妃一身皮肉,是专门养护的,便是她没有纤细的身姿,也是能让宁王爱不释手。”先不说她手中有先皇后的房子,便是她院中的一个许嬷嬷,便是她们谁都比不了的。宁王妃一身皮肉,砸进去多少银子,又花费了多少功夫保养,才会让她虽已二十五六,又生育过,却如同少女。“还未入得宁王的眼,未有身孕便松懈,日后又该如何呢?”她的语气极其严厉,“难道侧妃入府是奔着做一个弃妇才来的吗?” 孙姑姑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道鞭子,狠狠的抽在她的心上。她见王郁文死死的咬着牙,又道,“你是王氏嫡女,断不能如此无用。” 孙姑姑说完便告退了,余下的需要她自己好好想想了。王氏一族不养无用的人,哪怕这个人是嫡亲孙女,嫡女。她若是无用,便该让位了。 折腾了一夜,待到王郁文睡下,天都快亮了。赵嬷嬷从门外走入,端着一碗牛乳银耳羹。“刚主院的人来传话了,明日无须早起拜见王妃了。”她将银耳羹送到王郁文手上,心疼的看着她,“你看看你,眼睛都肿了,奴婢去煮个鸡蛋给你滚滚。银耳不胖人,吃了睡一会儿吧。”她轻叹一声,“不得宁王宠爱,又怎能怪你无用呢?咱们家同宁王一贯面和心不和,之前一直站着太子一党,如今倒是……”她一边念叨一边往外走,“这般境况,宁王又怎会待咱们真心呢。” 王郁文看着她的背影,听着她的声音越飘越远。“……更何况,咱们小姐哪里有宁王妃家族显赫,身后稳固。” 舒雅的声音也轻飘飘的飘来,“赵嬷嬷,你快别说了。” “我不说出来,我这心里憋得难受。”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为小姐难受。”她锤了锤胸口,“宁王妃身后是手握兵权的夏侯一门,她又是先皇后给宁王亲指的儿媳。我还听说,晋王妃十分喜欢她,要认她为干女儿。” “晋王妃?” 赵嬷嬷似乎压低了声音,她的话断断续续,越发的飘渺了。“……当年若是晋王先娶了她,这天下是谁的还不好说……” 秫香馆灯火通明,下人们匆匆的进入,又匆匆的离开。宁安坐在床边,拿下宁王额头的帕子,又伸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 她用沾了一些酒精的布巾轻轻擦他的手臂,给他降温,一边擦着一边听着暗卫星月的汇报。 “她一个老嬷嬷,如何知道王氏一直是站太子一党?又如何知道前朝太子之事?”她紧蹙着眉头,一是为宁王担心,二则是疑惑不解。“差人跟着这个赵嬷嬷。” “是。” 袁大夫道,“王爷的伤口深可见骨,发热也正常,王妃无须太过担忧。” 宁安点头,只是心中倒底是沉甸甸的。伤口深可见骨,又流了不少血,如何能不担心。 第125章 凉州 畜生不是人,下起手来自然无轻重,宁王受了这么重的伤,倒也怨不得旁人,一是畜生野性难驯,二是人轻敌失算了。 宁安看着晋王妃,懵懂的眨了眨眼。晋王妃笑了笑,将剥好的荔枝送到她面前。“荔枝补脾益肝,我归京之前,专门差人从蜀地运来了两枝挂果荔枝树,一路上精心养着,入京之时,刚好结了满树果子。” 宁安无法驳了晋王妃的好意,拿起叉子叉了一块果肉。她不太喜欢甜食,喜欢甜食的一向是宁王。宁王怕他嗜甜之事被府中人知晓,惹得旁人笑,便总是打着她的名义让小厨房做上许多点心。 宁王只当是没听懂晋王妃的话,也不跟晋王妃客气,拿起叉子吃荔枝。宁安附于他耳边小声道,“少吃些,小心牙疼。”这些日子她一边照顾宁王,一边看先皇后的手札。里面有记载,宁王幼时因嗜甜,偷吃甜果、点心,半夜牙疼的直哭。 晋王妃见两人亲热,心中便生起了一股气闷,堵在胸口。宁王老奸巨猾,有豺狐之心,她的女儿心思纯净,宁王如何配得上她。每每一深想,便是既伤心又心焦。若非宁朗有意隐瞒她的下落,对她说孩子一出生便送给了旁人抚养,偷天换日,以她的女儿代替夏侯夫人产下的死胎,她的女儿又怎会吃了这么多年的苦。 晋王妃看着宁王,宁王了然。他对宁安道,“孩子们该醒了,若是醒来看不到你又该哭了。”他的两个孩子黏娘黏的紧。 宁安知道他们有话要说,点点头便带着嬷嬷等人离开了。 她离开后,宁王直接衣摆一掀,跪在了晋王妃面前。丝毫没有刚才因腿伤走路不便的样子。他的身体底子好,伤口没有发炎,第三日便开始结痂了。如今虽然不过十日,却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了。 晋王妃不看他,只是凉凉道,“你跪我做什么?我可受不起。” 宁王低着头,“您是小安生母,自然受得起一拜。” 晋王妃看着他,“你拜的是我,还是我身后的权势?” 宁王诚实道,“这一拜,只是小婿拜岳母。” “我信不过你。”她唇边噙着一抹冷淡的笑,眼中略带嘲讽。“那只老虎是你养的吧。” “是。” 晋王妃的笑意幽深,“你当真是好谋算。”乘的一个好势。 宁王巡视猎场被饿虎所伤,老虎生于山中,长于山中,从未出过深山,这也并非捕不到猎物的时节,为何老虎会下山,又为何会盯着宁王一人攻击? “如今皇上将此事交由太子调查,又逢太子初监国,定不敢徇私。你便会将饿虎一事落到皇后头上,让太子在天下与生母之间做一个选择。”无论太子怎么选,都是错。 若是选择包庇,是罔顾法纪,难为天子;若选择大义灭亲,便违背了本朝的仁孝治国之本,便是让皇后与太子母子相残,与兄弟姊妹生龃龉。 皇后生下的儿子,尽全力扶持的儿子,最终成为刺向自己的尖刀。 他当真是好计谋,好狠的一颗心。 宁王噙着笑,直视着晋王妃,“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他年幼时,皇后便是以此等方法来陷害他娘的,逼迫父皇不得不做出选择,逼迫不得不晋足他的娘,逼迫父皇不得不承认是他娘嫉妒心起,才会养犬害皇后。“她们对我娘做过的事,我总该让她们也尝尝。” “你娘生了一个好儿子,可你却不是好丈夫。”甘霖寺一事,也是他借势抖出来的。他不管皇后与甘霖寺主持是否真的有关系,是与不是,他都会让他们有私情。 只因甘霖寺主持也曾经对他不屑一顾过,也曾人后出口羞辱过他与先皇后。 “皇后曾于甘霖寺前主持私奔一事,皇后的孩子们都不像皇上,反而像甘霖寺前主持一事,也是你派人传出去的吧。”这些流言,甚至传到了宁州。“你要的不是真相,于你而言,他们是不是皇上亲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从未将他们当作兄弟姊妹。”或许,他们连陌生人都不如。至少面对陌生人,他不会一直存着杀心。“你要皇后被冠上荡妇之名,要让她被千夫所指。”她直视着宁王的眼睛,“只因为,皇后曾说过的一句话。” 宁王初出生时,皇后还不是皇后,仗着有子有女,在后宫极其嚣张。先皇后产下嫡子,皇上欢悦,天下百姓也跟着欢喜。她心中不安也不忿,便对一直巴结着她的一个妃嫔说,“皇后与皇上成亲多年,都不曾有孕,为何换了个太医照顾她的身体,她便有孕了呢?” 她原本是想着让那个妃嫔将这话传出去,让皇上对皇后生疑。却不想这个妃嫔胆小,见皇上如此欢悦,生怕惹了皇上,祸连她的家人。后来,皇后成了皇后,首先要解决的便是为她做了不少脏事的妃嫔,这个妃嫔恨皇后过河拆桥,在被赐死前找到了宁王,将先皇后让他做的一切都说了。 “真与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后的罪名又多了一条,重要的是你又多了一个对付薛氏一门的理由。” 宁王笑着,坦然而笃定,“是。”他做了便是做了,没什么不敢认的。“这天下,只能是我的。” “小安不能为后。”还有一句话晋王妃没有说出口,既然你一心得天下,不如让我将我的女儿、外孙带走。你堂堂宁王,日后想要多少妻子便能有多少妻子,想要多少孩子便能有多少孩子。 宁王挑眉,“我定要这天下,可不代表我要为帝。”掌控天下与登基为帝,是两件事。 晋王妃一瞬间便明白了,心中惊骇的同时也感叹于他的大胆。 宁王拿过一旁茶盏,举于头顶,恭敬道,“日后这天下,愿与岳母共举。”晋王妃的,日后还不都是他的王妃以及他的禾苗的,与晋王妃共享天下,同他一人独占又有什么区别。 晋王妃看了他许久,最终冷哼了一声,接过了茶盏。 宁王心中稍松,他不求晋王妃支持他,只求她不反对。“我会好好对小安的。”他保证。 晋王妃侧着脸,浅浅抿了一口茶。“你先做到再说吧。” 宁王受伤的第三日起,王郁文便日日带着两个庶妹,与午后前来看望。每日都会提前告知宁安,给足了对她的尊重。 王郁文到秫香馆时,宁王与王妃正在院中纳凉。胡床之上,宁王枕在王妃的腿上闭目,王妃拿着一根孔雀尾毛,一下下的扫着他的鼻子。扫到王爷烦了,便抓着她的手,轻轻的打一下,而后出言警告。王妃自然不会害怕,便伸手挠他的痒,两人闹做一团。 王郁文深吸一口气,掩去所有的情绪,露出温娴的笑,缓步上前。 “王爷、王妃。”她微微屈膝,而后带笑将舒雅捧在手中的红豆汤端起。“王爷,红豆补血。” 王楚嫣跟在她身后,也是同样笑,附和着,“王爷,这可是姐姐亲手做的,您快些尝尝。” 宁王坐起,淡淡道,“先放一边吧。” 王郁文也不在意,只是依言将红豆汤放在了一旁。阿朱阿紫端来了凳子,她们三人围坐在胡床边。 “王爷的伤如何了?”王郁文问。 宁安笑道,“好了许多。”今日换药,伤口已经结痂了,触碰也没有疼痛感了,只是又要留下一条疤痕了。 她手中有不少去疤痕的药膏,原是她有孕时许嬷嬷为她调配的,一直用到做完月子,还剩许多。这几日,她没事就拉着他擦去疤药膏。 王郁文看着并肩而坐的两人,楚凡、楚嫣对视一眼,楚凡道,“姐姐挂心着王爷,这些日子一直都在房中为王爷抄《药王经》。”这些经书一张叠着一张,整整齐齐码放在托盘中。 药王菩萨,与人良药,救治众生身。传闻神农、岐伯、扁鹊、董杏林、华佗、孙思邈、吴夲均是药王菩萨的化身。 王郁文含羞一笑,似斥责的看了一眼楚凡。“原是想送入佛堂供奉的,只是王府之中似乎无佛堂,便说待会儿送去寺中。” “不用了,本王不拜神不拜仙不拜地不拜天。”自渡自救不拜神,也不拜天。“这等东西,日后别抄了,省的污了本王的王府。” 宁安看着他,伸手握住了他的小臂。 她不信神,不信佛,也不拜神佛,便不觉得宁王府中少些什么。如今听王郁文一说,才察觉,宁王府中竟然没有佛堂,也无任何佛像、观音供奉。便是府中的下人,都是不供奉这些的。 粉墨人间,痴嗔狂癫有千面,凡夫过人间,苦难三千。可于旁人而言,不过是三言两语。浊世的深浅,最终还是要自己亲自走一遭,探一探。 入人间,历苦难,既然常说神佛慈悲,可渡世人,又如何要建造这浊世。 嬉笑怒骂,痴嗔狂癫,扮哭扮笑扮疯癫。 宁安一愣,脑海中出现一个声音,飘渺遥远,却又充满力量。他说,我不信天不信地,不信鬼神,我只信我自己。……也信你。 “怎么了?”宁王见宁安发呆,捏着她的下巴让她转向自己。 宁安浅笑摇头,“不信便不信,也不可胡乱言语。”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好的不灵坏的灵。” 宁王平静地目视她片刻,“你若是害怕,我现在就让人建个佛堂。”日日去上三柱清香。 宁安想了想道,“那倒是不用。”她转向王郁文,“王侧妃可需要?”府中倒是能支出一笔银子给她建个佛堂,摆上一些观音瓷相。 王郁文的脸有些白,王爷都说了,莫要污了他的王府,她又如何能开口要佛堂,说自己敬佛信佛呢。“不用了,我只是担心王爷,心急了一些。”她看向宁王,“我想着过些日子便是秋狝,若是王爷的腿上没好,倒是遗憾了。” “有何遗憾?”宁王唇边含了一抹疏离而又淡薄的笑,“日后再去便是了。”年年都有秋狝,他年年都参加。若不是看他的王妃没参加过这种活动,也没打过猎物,想要带她去看看,他怎么都要借着受伤一事将此事推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狩猎的场地,是皇帝的。皇帝的,就是他的。比起一群人去参加秋狝,他更乐意找几日,带着他的王妃去山中找个山洞住上几日。 王郁文低眉,听不出他话中的喜与怒,便也不敢说话了。她不说话,两个跟着她入府,却无名无份的庶妹自然不敢说话,也同她一般,低眉坐着。 阿朱捧来新茶,宁王接过茶盏,轻抿了一口。“日后你无须来了。” 王郁文抬头,满目不解。“为何?”她脱口而出。 宁王轻轻扫过她们三人,“青楼妓子之女,有何资格出现在本王与王妃眼前。”不满已不是一两日。原以为她是个聪明人,却不想也是蠢钝至此。“你入王府也有几月了,陪你而来的庶妹也该回去了。本王的王府比不过你们王氏一族显赫,养得起闲人。” 寻常人家都没有女子被退回之说,更何况是显赫的王氏一族。两个庶出妹妹跟着入府,便是大家心照不宣。若是喜欢便留下做个姨娘,若是不喜欢,便让她们为通房就是。只要留在王府中,早晚有产子的机会。待她们产子,一个王氏一族血脉与宁王的子,才是王氏一族看重的。 宁王原本就一直想着如何借由这三个女人打压王氏一族,逼得王氏一族向他低头。只是先是忙秋狝,又受了伤,此事便耽搁下来了。如今她们日日在他眼前晃,倒是给了他机会。 此事传出去,旁人只会说她们在宁王受伤期间,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惹恼了宁王。 “本王与王妃要教养幼儿,比不得你们清闲。稚子如白纸,接触什么便学什么,你们的生母出生勾栏,你们又能好到哪里去,莫要教坏了本王的儿女。” 宁安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么重的话,对于王楚凡、王楚嫣,两人曾经商量过,便让她们无名无份的在府中呆着便是。若是她们老实本分便算了,若是她们不老实不本分,再将她们送回去。 王郁文的脸上一阵青白,从未有过的强烈羞耻感一瞬间爬满了她的全身。她恨不能钻到地里去,将自己掩埋。 “你们王氏一族先是将妓子之女送入本王府上,如今又整日里带着妓子之女在本王面前,你们王氏一族是看本王好脾气,便一次又一次羞辱本王吗?” 晋王与晋王妃送两个孩子回来,刚一走入秫香馆便见宁王在发火。晋王看了一眼守在外面的乔稽,乔稽缓缓摇了摇头。 晋王与晋王妃今日带了两个孩子去游湖了,晋王喜欢孩子,却没有自己的孩子,如今见了禾苗,倒是喜欢。伺候在晋王、晋王妃身边的人,有一些是他们从宁州带来的,有一些则是太子打着照顾的名义派来的。 不过是须臾间,便已经有人将此事传了出去。晋王与晋王妃相视一眼,只当是不知道。 “爹,爹爹……” 宁王听到声音,转向儿子。苗苗在嬷嬷怀中伸长着手,“爹爹,抱,抱……” 宁安上前,“爹爹腿伤了,娘抱好不好。” 宁王扫了王郁文三人一眼,三人落荒而逃。 苗苗转头,不要宁安,“爹爹,抱抱。” 宁王笑着接过儿子,“爹爹都快抱不动你了。”他颠了颠儿子,好像又重了。 晋王与晋王妃坐下,晋王道,“不过是一个妾室,放着就是。” 宁王让儿子坐在他没受伤的那条腿上,“宁州旁边就是凉州,凉州与宁州连缀,两州中间有一村落。若是收拢了村落,建一道城墙,一道城门关卡,便退可守,进可攻。”便是日后京中乱了,此地也可以让他们占地为王,与朝廷谈判。宁州偏远苦寒,背靠无穷无尽的远山,外有几座大山阻拦,通车不便。“如今凉州是康王的封地,康王与王氏一族一直有姻亲关系,我若不惹怒王氏一族,怎能逼得康王回京呢。”康王只要归京为王氏一族撑腰,如何便是他们说的算了。 晋王想了想道,“你要拿下凉州怕是不容易。”比起凉州,他倒是觉得西南方向的滇更好拿下。“滇州还未被划为封地,你若是想要,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只是滇州如今有六个处于原始阶段而互不相统一的民族部落,称为“六诏”。分别是蒙舍诏、越析诏、邓赕诏、施浪诏、浪穹诏、蒙嶲诏,“诏”为夷语,是首领之意。 “滇州拿下又如何,根本无法治理。”他看向晋王,“凉州有你与晋王妃,日后京中若是真有什么大动荡,我也放心将妻儿送去。” 晋王挑眉一笑,“你信得过我?” 宁王回以一笑,“信不过你,不过我信得过晋王妃。” 宁安低头逗着女儿,只当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一个不信神佛,不信天地,不信鬼神,只信自己的人,又如何能信旁人呢。 谁知道老奸巨猾的宁王,又存了什么主意呢? 第126章 鱼吐骊珠,花生菊蕊 王郁文书信给母亲诉说自己的委屈,却被斥责了。她的母亲斥责她在庶妹受辱时,没有帮着她们说话;她的母亲斥责她朽木不可雕,不明便是庶出,代表的也是王氏一族,她眼睁睁看着庶妹被羞辱,便是看着王氏一族被羞辱;她的母亲还斥责她入府已经几个月,却依然不能博得宁王的欢心,亦不能引荐、帮助庶妹。 她趴在梳妆台上委屈的哭着,赵嬷嬷走入,长叹一声,轻轻的抚摸着她的后背。“夫人这话,到底是严重了。”她们小姐,今年也不过才十七岁,她又懂得什么呢? 赵嬷嬷话锋一转,“只是夫人所言,也是有道理的。”她一下下顺着王郁文的背,“你也别怪夫人,也要想一想夫人的难做。”楚姨娘一贯得宠,也有手段,否则一个青楼妓子,如何能入了他们府中为姨娘呢。她所生的两个女儿,大人也是一贯喜欢的很的。“奴婢猜想,楚姨娘怕是一哭一闹,大人便去斥责夫人了。” 她轻轻的拍着王郁文,一声叹叠着一声叹,声音若有似无的传入王郁文耳中,“幸好楚姨娘没有儿子,若是再有个儿子,正室夫人的位置,怕是大人都要让夫人让给她……可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也是她的倚仗了,若是……” 孙姑姑从门外进来,站在王郁文身后,冷冷道,“夫人所言字字句句都是对侧妃的训导,侧妃莫要负了夫人的关心。”府中的楚姨娘如何暂先不说,她们既然一起入了宁王府,便是一荣俱荣一辱俱辱了。今日宁王不顾王氏一族的脸面,说出妓子之女之言,来日便能说她身为嫡女,学了一身勾栏之风。一个女人,被冠上了青楼、勾栏,便没了清白声誉,亦会影响家中还未出嫁或已经出嫁的姊妹们。 她哪里是帮楚姨娘的两个女儿,她所帮的是她一母同胞的姊妹。 孙姑姑皱眉道,“你有精力在这里哭哭啼啼,不如好好想想要如何做,才能挽救。”她走到梳妆台前,拿起了梳子,“奴婢为您梳妆,侧妃您即刻去秫香馆门口跪着。”只要宁王愿意听她说,便还有回旋的可能。 王郁文抬起哭红的眼,“我为何要去跪?”她有什么错。当时那种情况,宁王对两个庶妹的厌恶,便是她为她们说话了又能如何?“她们本就是妓子之女,她们的生母是妓女,这是事实。”既然是事实,又如何能改。这么多年,楚姨娘虽然对她母亲也算是敬重,可府里府外,谁人不知道父亲宠爱一个妓女以及妓女的女儿们。她们的脸面,一次次因为妓女被人按在地下,无法辩驳,不能辩驳,只能忍耐。怎么,今日宁王不过是说出了事实,她们便受不住了吗。 孙姑姑看着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既带庶妹入府,便该对她们负责。” 王郁文红着眼站起,直视着孙姑姑,冷声道,“该对她们负责的不应该是她们的生母吗?谁让她们的生母是妓女,谁让她们的生母要去做妓女。是她们的生母,淫荡不堪,还要野心勃勃,生子争宠,这才会让她们受了今日之辱。我今日,平白受了她们的连累,我还没有让她们跪在我面前请罪,你算个什么东西,竟然责怪于我。”她恨恨道,“我再错,也是你的主子,我再错,也是宁王侧妃,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奴婢而已。她们又算得什么东西,妓子之女罢了。” 不满、厌恶、恶心。这些感情她已经忍了太久了。她不满父亲偏爱妓子之女,厌恶她们整日里亲热的喊她姐姐,恶心楚姨娘动不动便装做好人。 孙姑姑的胸口上下起伏着,她看着王郁文,不知是气愤还是暗恨。她咬了咬牙,“大人派我来,便是为了规劝侧妃。” 王郁文冷笑,“是为了规劝我,还是怕我欺负了妓子的女儿,派来监视我的。” 楚凡、楚嫣站在门外,将一切听了分明。楚凡的脸色惨白,眼中含着泪。“妹妹,我们便真的如此不堪吗?”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父亲对她们很好,府中的下人们也很敬重她们,便是她们知晓生母的出生不高,却也没有想过,原来在旁人眼中,她们是如此的下贱。 楚嫣紧紧握着楚凡的手,“不,我们不是。”她的神色凄惶,言语也是轻飘飘的,没了力量。 “难道我们真的要被送回府?”她不愿意了,若是她们被送回府了,便只能绞了头发出家为尼,或是被送入小门小户为妾室或通房了。她不要,她不该这样。她虽是庶出,却也饱读诗书,熟练针黹女红。她得父亲得疼爱,便是因她生母的出生她难嫁入高门富户为正妻,也能做个侧妃或是得宠的姨娘。 “不。”楚嫣咬唇,“父亲不会不管我们的。” “可若,可若……”楚凡的声音越来越凄惶,“若父亲也无能为力呢?” 宁安哄睡了两个孩子,回到寝殿,宁王还没睡,坐在桌前写写画画。她走过去,宁王往旁边挪了一挪,让她坐下。长凳宽阔,寻日里两边是放着软搭靠的,拿下便可坐两人。 “在画什么?”她看着桌上的画,宣纸之上,鱼儿跃出水面,吐出一串珍珠。笔墨雄浑滋润,色彩浓艳明快,造型简练生动。“一直知道你的字好,不想画也如此的浑厚朴实。”她看着画,“只是这鱼儿,似乎有些艳了。”荷塘之上,白雪覆盖,荷与花枯梗折断莲蓬倒,破碎零落塘里,俯仰沉浮。唯有这条鱼,红艳艳的,还以金粉勾了一层。 “这种鱼就是这么艳,不艳旁人怎会知道呢。”他笑着握笔,在画下题上一句诗:水晶宫殿玉为笼,鱼吐骊珠出镜中。 “何意?”宁安不解。 宁王含笑不语,将画拿起,待笔墨干了之后,唤来了伍仁。“装裱起来,送给王公。” 伍仁离开后,宁安问他,“你为何画一幅画给王公?”他们一向面和心不和,宁王也没什么尊敬长辈之心。 宁王揽着宁安的腰,靠在她的肩上,嗅着她身上青草与柚子的味道。“那条鱼,就是楚姨娘。” 宁安微愣,随即脱口而出,“她还会吐珠呢?” 宁王埋在她的脖颈,低声咯咯笑着。“她确实会吐珠。” 宁安推了推他,“有什么好笑的?” 宁王伸舌头舔了她一下,“……无语了,彻底无语了,这不能发。” 宁安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一团火从脸颊冒出。“她当年,可是青楼有名的妓子,还是魁首之一。” 画阁春风的妓子分为清倌与荤官。清倌并非不用卖身,只是以卖弄才艺为主,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各式舞蹈。荤官则是才艺不佳,比不过清倌,只能卖身的。 “宁朗跟我说,她的肩上有一条鲤鱼,红艳艳、金闪闪。每每行事的时候,随着她的腰肢扭动,那条鲤鱼便是活过来一样。”她是荤官里的当之无愧的魁首,放得开,花样多,技术好。凡是与她睡过的男人,都会对她念念不忘。“我服了,这都不能发。”她最厉害的是可以一次性伺候几个男人,如同一条鱼儿一样,灵活的穿梭在其间,轻触过这个,柔抚过那个,不会冷落了任何一个。 宁安极力控制着自己的脸,可越是听他说,脸颊越是烫。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宁王。“你怎么这么清楚?” 宁王眨眨眼,一副无辜的模样。“宁朗告诉我的。”只是他戾气重,便是有心做无辜模样,也瞧着凶狠。 他抱着宁安,脸靠在宁安胸口,轻轻摩擦。“你想想看,她在画阁春风的时候,我才多少岁,怎么可能亲自见过。” “那她是为何被赶出画阁春风的?” “得了脏病。” 能进画阁春风的人,都是经过筛选的,不说旁的,至少是没病的。她也不知道从哪儿染来的脏病,隐瞒不说,还传给了旁人。那人是二品官,在京中颇有权势。他不过是稍稍一查,便查到了画阁春风的老板之一是宁朗。宁朗也是几个老板中二品官唯一敢动的人。 “宁朗当时在东北,战场之上,明刀暗箭,原是想不知不觉的收拾掉宁朗,谁知道晋王妃从中插了一脚。”晋王妃比宁朗大三岁,宁朗跟着父亲去东北时,她已经在东北的军营呆了两年多了,还组建了一支娘子军。 “所以他们就好上了?”宁安仰着脸问他。 宁王一愣,看着她,“你知道?” “坐月子的时候,听到了他们吵架。”当时她在房间中闷的厉害,嬷嬷便允许她在院子中走一走,晋王妃与大哥在秫香馆与梧竹幽居间的竹林里说话,她不小心听到了。 晋王妃说,她当年是瞎了眼,才会看上了他。怒骂大哥骗人骗财,又承担不起责任。大哥则是反驳,当年他按约定上门提亲了,是她差人将他赶了出去的。 两人之间似乎存在什么误会,涉及大哥的隐私,偷听总归是不好的,她便离开了。 宁王悄悄松了一口气,幸好没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他斟酌了一下,“宁朗还是很吸引女人的。”他活到现在,经历过不少女人,上到三十多岁的少妇,下至十几岁刚及笄的少女,爱慕他的,明知他是虚情假意还愿意为他付出一切的大有人在。 “大哥对他们都是虚情假意?” “也不算全是吧。”至少他对晋王妃是真心。只可惜,少年情谊,最终走到两散。当时的宁朗太年轻,当时的晋王妃也太任性。 宁王不愿意继续谈论宁朗,便换了一个话题。“对了,白铮铮有孕了。”宁骁这几日春光满面,一看便是有好事。一问才知是白铮铮有孕了,他们忌讳着孩子不到三月不稳,便谁也没说。 宁安面上一喜,“真的?难怪我这几日请她来府中她都婉拒了。” 宁王拉住她站起来,“不早了,我们也该休息了。” 王氏夫人一大早便递了拜帖来,与她一同前来的,还有满脸憔悴的楚姨娘。正逢每日的请安,府中的侧妃、姨娘们全都聚集在一起。 史涵并不知道府中的事情,她只是在自己的小院中,安稳的过着自己的日子。宁王府不缺她的衣食,她也没什么特别需要的。便带着侍女琴儿呆在小院中,听风声,看细雨,无事时便刺绣做花,阳光好时便同她一起将衣服被褥都抱出来晒一晒。 原本琴儿还对主子恨铁不成钢,她每日里除了请安,只是呆在自己的院中,何时能出头。后来渐渐她便也明白了,只要安守本分,不想着在宁王面前露眼,博得宁王的喜欢,有孕产子,王府便不会苛待她们。她们便能够享受着她们身为侧妃应该有的一切。 王夫人带着楚姨娘进来时,宁安正在同史涵说话。“我听说你的琴弹的很好,我这里有把九霄环佩桐木琴,待会儿让人给你送去。” 史涵欢喜道,“谢王妃。” 宁安和颜悦色道,“我与王爷都不是通音律的人,这琴我们放着也是放着。” 伺候王郁文的舒雅想的是史涵看着不争不抢,如何与宁王妃关系如何好了。孙姑姑则是仅凭宁安的一句话就生了一身冷汗。为何宁王妃要赠琴,并非听说她善音律,而是知晓她的陪嫁物品中无琴。陪嫁之物乃是私人物品,锁在箱阁中。从出府到入府,在小院安顿下来,宁王与宁王妃不曾露过一面,为何能够知道的如此清楚? 王郁文看到母亲,心中先是一喜,随后又是惊怕。她扫了一眼孙姑姑,心中已经认定是她告状。赵嬷嬷轻轻拉了一下她的手,示意她沉住气。 楚姨娘被拦在了外面,让她入王府,已经是给王氏一族脸面了。她委屈的看着一眼宁安,随即乖顺的低下了头。 梁嬷嬷眉头微皱,面代不快。 宁安也不与她置气,先是笑着请王夫人坐下,然后对阿朱道,“王爷的书桌上有一副裱好的画卷,你去拿来。”她看向楚姨娘,“这幅画可是王爷专门画的,说是一时快言快语,说了真话,驳了王大人与楚姨娘的脸面,要送给楚姨娘赔罪的。”她又转头,不轻不重的斥责起了梁嬷嬷,“嬷嬷,怎么能让楚姨娘站在外面,若是王大人知道了,怕是又要怪王爷了,快请她进来,咱们一同赏画。” 阿朱应声,快步离去。楚姨娘听到画轴二字,则是脸色微变。 宁安端起茶盏,浅浅的抿了一口。“春水秋香,今日的茶的特别香,可是秋白露?”春茶苦,夏茶涩,要好喝,秋白露。秋茶香气馥郁绵长,苦涩低,更显甘甜。 宁王与宁朗、宁骁、秦长松隐于屏风后,三人对坐饮茶,一边饮茶一边下棋,无声饮茶,落子无声。似乎屏风前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他们所有的心神均在棋盘之上。 画拿来了,宁安看了一眼阿朱,阿朱当众打开画,画上依然是那条艳丽的鱼,只是这幅画,鱼尾处一片脏污。游曳在池塘中,鱼尾处的赃物顺着水流,染黑了池塘中的其他水生物、植物。 画下照例题了一句诗:花生圆菊橤,荷尽戏鱼通。 秦长松透过屏风的孔洞看了一眼外面,见楚姨娘便是极力掩盖,也是白了脸,红了眼眶,便对宁王道,“你可真实够损的。”两幅画,寥寥几笔,一幅送给王公,提醒他楚姨娘曾经的“盛名”,一幅画送给楚姨娘,让她回忆她曾经的“风光”。 宁王笑着落子,“不损,怎么能逼得康王归京呢?”比起王公的长子,这位楚姨娘最爱的可是康王。当年她身上的脏病,不就是康王传给她的吗。当年,若非有她自愿卖身供养康王,康王还会是康王吗? 凉州,他势在必得。 第127章 一切都是假的 谁也不知道楚姨娘是如何说服王大人的,隔日,王氏一族便来接回了楚凡与楚嫣。楚凡倔强,不肯离开。她既然已经入了宁王府,为何要让她灰溜溜的离开。 灰扑扑的小轿停在后门,楚凡不肯上轿。“如今宁王府人人说我们没有脸面,生母是妓子,上不得台面,我们若是这么灰溜溜的离开,岂不是落实了这件事。”她拉着楚姨娘,“娘,你去同她们解释啊,你只是家道中落,流落青楼,一直卖艺不卖身,并非他们所说的这么不堪。” 孙姑姑站在门口,看了一眼楚姨娘。“楚姨娘,奴婢多嘴。八小姐言之有理,如今流言纷纷,若是贸然离开了,岂不是更让旁人拿捏了。如今这般回去了,家族蒙羞不说,日后如何还能嫁入好人家。”倒不如认死了留在宁王府,无论如何,宁王总归是如今京中权势最大的王爷,皇上最疼爱的儿子。“咱们王氏一族,难道还怕了宁王府,怕了这些流言不成。” 楚姨娘的脸色并不好看,她今日被要求亲自来接回两个女儿。她素白的脸未施脂粉,眼角的细纹,松弛的皮肉,全无遮掩。她曾经也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只是再美,也敌不过岁月。曾经的她,最会展露梨花带雨、惹人怜爱的哭容,如今却只是用力的抿着唇,低下了头。 她的曾经,她的过去,如一把利刃,深深的刺入了她两个女儿身上。而她,无可奈何,无能为力。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旁人借由她的过去羞辱她,侮辱她的女儿。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如同扫什么脏东西一样,将她的两个女儿扫地出门。 楚姨娘看了孙姑姑一眼,只是沉声道,“走吧。” 楚凡不走,“娘!”她瞪大了眼。 楚姨娘直接命侍女将她拉到轿子里,“你们离开,是你们爷爷的决定。” 离开?楚嫣听出她话中的不对劲,焦急问,“离开,离开哪里,离开宁王府吗?娘,我们不回家吗?”她连声追问。 楚姨娘沉重的摇了摇头,“先去庄子上住一段时间,待到你们的爷爷……流言散了你们便能回去了。” 楚凡不敢相信,宁王府不要她们,嫌弃她们,现在连家里也不要她们嫌弃她们了吗?她的脸涨红了,满满的愤恨与恼怒。“凭什么,我们有什么错,我们什么都没做。”她的愤恨无处宣泄,她的恼怒无处宣泄。最终,她将一切都对准了疼爱她的娘。“是你,都是你,如果不是你,我们如何会受如此羞辱。”被送入庄子上的人,有几个是能回来的。庄子上人杂,均是犯了错的奴婢,卖着力气过活。她们去了庄子上,不说如何生活,便是安全都得不到保障。 “够了。”楚姨娘看着女儿,厉声喝道,“今日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她在王府之中,已经是寸步难行,如何还能护着她们。如今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 楚凡与楚嫣被强制送去了庄子,楚姨娘将伺候自己的侍女留给了她们,又打点了一些人,这才离开。 王郁文坐在院中,一边绣着衣服,一边含着笑。“赵嬷嬷,你了解楚姨娘吗?”她问。 赵嬷嬷一边摘棉花核一边摇头,这是今年新产的棉花,她废了不少功夫才弄了一些来,想着纺成线,给侧妃做一件保暖的里衣。今年的气候不好,冬日许是会比往年更冷。“楚姨娘原是大人养在外面的,后来才迎入府中的。”她记得楚姨娘来的时候,楚凡已经两岁多了,她肚子里还有一个,看起来有六七个月了。“当时因为楚姨娘的事情,大人还去骂了夫人。”夫人受了刺激,当夜便早产了,产下了十小姐。可惜十小姐先天不足,小心翼翼养到了十岁,还是去世了。 赵姨娘看了王郁文一眼,压低了声音,“也有一个说法,说十小姐并非病逝,而是被八小姐害死的。”十小姐不足月诞生,生来便体弱,难免惹得大人内疚,久而久之内疚便成了疼爱。“那段时间,夫人的心情最好了。大人每日归来,都要先去看看十小姐,顺带问一问你们兄妹几人的功课,有时也关心一下夫人,给她带些小点。”当时楚姨娘心中不满,还找过各种理由,闹过一两次。 赵嬷嬷一边摘棉花,一边絮絮,将楚姨娘进王府之后的事情都说了。她长叹一口气,正要再感慨一下夫人的委屈,孙姑姑从门外走了进来。她识趣的端起篾子,走向屋后。 宁王在书房看书,青蔓找了过去。她已经许久不曾来过宁王的书房了,自从王妃转了性子一般,便什么都变了。 “王爷。” 宁王靠在靠垫上看书,《聊斋志异》,他似乎看到了有趣的地方,眉头微挑,面上含了一抹笑。 青蔓再次走进书房,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一颗心百感交集,曾经站在这里,伺候他笔墨时的欢愉、开心早以不知去了何处,只剩满腔酸苦。 是他伪装的好,还是自己心生了爱慕,蒙了心瞎了眼。错将一丝不同,当作了偏爱。 她一直以为,便是他不爱她,也是喜欢她的。若非喜欢,为何会将府中的诸事交给她打理,若非喜欢,待她又为何要比其他姨娘更好,若非喜欢,又如何能够忍受她有意苛待他的妻子。 宁王久久听不到她的声音,将视线从书上移开,带着一丝不耐看向了她。“你求见,有何事?” 她低下头,“听闻王爷受伤了,如今可好了?”她的喉头滚动,之前他受了伤,从来都是由她照顾的。如今不过寥寥数年,一切便都不一样了。 宁王冷冷道,“与你无关。”他翻了一夜,“有事便说。” 青蔓抬头看着他,“为何你不信我呢?”不信我对你真心的爱慕,不信我是一心向着你的。 宁王放下书,直视着她。“你是皇后的人,我如何信你?你说我不信你,可一个一心向着我的人,又如何会借着管理府中中馈趁机中饱私囊?”并非他不信,而是她品性太过低劣,无法信。 青蔓羞愧欲死,若是有办法,她又如何会将拿府中的银子,偷王妃的嫁妆。一切还不都是因为自己私生女的身份,为着自己的脸面。可王妃明明也是私生女,为何她们却天差地别。 宁王只看她的表情,便知道她想要说什么。“你除了狡辩,还会什么呢?”他的语气凉薄,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如今他无需忌惮着薛氏一族,手握大权,夫妻和睦,子女康健,自然便不需要装模做样对她和颜悦色了。每每与她虚与委蛇,他也很累。 他极其不耐烦,“有事便说,无事便走吧。” 青蔓跪在地下,身体微微颤抖,她低垂着的眼眸中闪过一道凄厉的微光。她磕了一个头,“王爷,我有一件事要上报王爷,与王妃有关。” 宁王先是冷冷一笑,随即慵懒了下来。他含着笑,将书倒扣在桌面上。“如果你是要说本王的王妃出生存疑的话,你不用说了。” 青蔓震惊的看着他,宁王道,“同为私生女,身份也是不一样的。你如何都比不过本王的王妃。”比人品,她入府的目的便不纯,远不如他的王妃心思纯净;她执掌中馈没有多久,便开始想着法子从账上支银子,填了她自己的口袋,又将手伸入王妃的私库中,品性低劣。比出身,她是她娘与人私奔,又与名义上的兄长苟合后的产物,怕是她娘自己都说不清她是谁的孩子。而他王妃的生母,与宁朗两情相悦,最终只是因为种种误会才未能结合。比利益,她娘是孤女,遇事只会哭哭啼啼,装弱小;他王妃的生母则是入了庙堂的女将军,十年征战,聪慧英勇少人能急。 她有哪一点能够比得上小安,如今还敢来小安的身世来说事。 “再说了,便是本王的王妃不如你又如何?”他的神色带了一丝倨傲,“本王喜欢她,她便是最好的。” 悲切之意油然而生,原来喜欢与不喜欢差别竟然如此大。青蔓忍不住问,“我陪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你对我便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欢吗?” 宁王冷笑,“你会喜欢一个探子?日防夜防,每一句话都要谨慎斟酌。本就劳累,还要对付你,既让人厌烦又让人恶心,偏偏还要装作和颜悦色。” 真是孤凉。原来这么多年,一切都是假的。她陪伴他将近十年了,十年中,她因不忍心薛氏一族对他的处处打压,屡次冒着得罪皇后的风险传递假消息,她以她自己的方式极力的保护着他,可对他来说,这一切都让他恶心。 她枉自欺骗了自己,安慰着自己,以为他是懂得她的真心的。却不曾想过,她的真心在他眼中,只有恶心二字。 以前倒是没觉得肃宁说话如此的恶毒。 秦长松看了一眼宁骁,宁骁耸了耸肩。青蔓求见之前,两人正与宁王在书房中研究弓弩、箭矢的改良。他们新作了一款连发弩箭,可架在城墙之上。模型刚做好,还有些地方需要改良。图纸画了一半,青蔓闹着要见宁王,他们便只好退于屋后。 秦长松眨眨眼,拉了拉宁骁。 宁朗与晋王妃是怎么回事? 宁骁白了他一眼,你自己问大哥与晋王妃去。 他含着警告看了秦长松一眼,此事你要敢透露一个字,让小安知道了,我拿你祭箭。 青蔓口舌涩然,她的声音茫然而软弱,“王爷,你看看我好不好。” “不好。”宁王直接拒绝,唤来伺候的人,“将她送回她的院子,无本王允许,任何人都不能放她出来。” 青蔓被软禁了,消息传到宁安这里时,宁安微微一愣,她去问宁王。宁王还在与秦长松、宁骁探讨着弓箭的事。宁青也加入了他们的讨论,一边说着,一边用刀切割木头的模型。 宁安见他们在忙,便安静的坐到了一旁。宁王谈论公事时,一向是不避着她的。想到这里,宁安看向宁王的目光越发柔和了。宁王抬头,对她回以一笑。 听了一会儿,她也听明白了一点。他们想要做一个连弩,架在城墙之上,可一次性发射百枚。连弩好做,可箭矢的大小,如何上弓箭,都是问题。架连弩的目的是以一人之力,便可对抗万军,若是仍然需要大量的人力,不如不架。 见他们看着图纸与模型沉默,宁安道,“不能像水车一样自动卷起箭吗?”水车为圆,经人踩动,将水带上,送入田埂。为何箭矢不可以像水一样,被水车带上,一一输入箭矢中呢? 他们转头看着宁安,宁安有些慌乱,站了起来,“前段时间晋王妃让人做了一辆连驽车给禾苗玩,那样子,有些像水车。她说,这便是由水车改的。” 《墨子·备高临》中有过对连驽车的记载,《墨子·备城门》中还记载过转投机。连驽车放出的大弩箭六十支,小弩箭无数,由十人驾驶,弩箭的箭尾用绳子系住,射出后能用辘轳迅速卷起收回。转投机,机长六尺,由两人操纵,更为灵活。 秦长松看向宁王,“你有《墨子》全篇?”《墨子》一书,并不齐全,倒是有一些残本齐全,只是不知道藏于谁的书房中。 宁王摇头,宁安道,“晋王妃有全本,前些日子,她说书本破旧,便让我无事时帮她抄录一下。”《备高临》《备城门》她已经抄完了,就放在房中。“我去拿给你们。” 宁安离开,秦长松看着宁王意味深长道,“先皇后深谋远虑,你这哪里是娶了个妻子,是娶了个宝贝啊。”先不说元杞冉身后的势力,手中的好东西便不少,宁安不懂战事,也不懂护城打仗要用的武器,元杞冉给禾苗玩具也好,让她帮忙抄书也罢,都是在教宁安。 宁王道,“她还教小安阵法。”只是他的王妃,只是记忆力好些,对这些并没有兴趣。 宁王含了一抹骄傲的笑,“她还要教小安练剑,小安吓的称病了好几日。” 父母于子女之爱,深谋远虑。秋狝过后,她便又要回宁州了,她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教会小安如何自保,同时也要她不拘于后宅。一个长久拘于后宅的女人,随着年岁渐长,花残粉退,终有一日会被平步青云、展翅高飞的丈夫所厌弃。一个女人,要做的并非是一个男人身后助力,更要做与他并肩而立的人。 第128章 秋狝与山洞 青蔓是秋狝那一日被放出来的,这次秋狝,宁王将侧妃与几个姨娘都带上了。宽阔的原野上已经搭起了一顶顶帐篷,圆鼓鼓的,虽小却五脏俱全。 皇家狩猎,看的是气势,吃穿用度早早便已经备上了,与在宫中时并无差别。 秋狝之前,要先祭天。皇上率领一众皇子、皇亲、大臣们焚香对天拜,祈求百草丰茂,五谷丰登,风调雨顺,百姓和乐。秋狝的祭天与祈福祭天的过程差不多,简化了一些程序。 由皇上对天射出第一箭开始,秋狝便算是正式开始了。起先,大家都是跟着皇上的,稍后,待皇上猎到猎物后,他们才会逐渐散开,三三两两结伴狩猎。 每年秋狝,都会选出一位榜首,这魁首之位,太子自然是要争一争的,以彰显自己文武全才,英勇无比。每年,太子交上的猎物,都是皇后提前给他备下的。宁王一贯对榜首没兴趣,今年太子初监国,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他更不会同他争。 得意吧,越是得意,日后摔下来,才会越痛。 宁安在秋狝场见到了太子的外室绾绾,如今她已经是太子府上的姨娘了。许是上次催生太过伤身了,她的嘴唇没有一丝的血色,她也越发的瘦了。薄薄的一片,似风一吹就会倒。她没有敷胭脂,也没有涂口脂,素白着一张脸,惹人怜爱。 这个人,指的是太子,指的是一些怜惜她的人。皇上嫌弃晦气,秋狝是展现男子气概,也是大家齐聚一堂开心、快乐的日子,她素白着一张脸,哪里像是参加秋狝,分明就是参加丧仪。 原本开心的皇上在看到她后一瞬间沉下了脸。周围的人都是人精,无需思量便知是因何。辅佐着太子的大臣们在皇上离开后,便斥责起了太子,训导太子要知轻重。便是他日后为了帝王,他喜欢可以纳入后宫,但万万不能带入人前。徒惹臣子们不满,百姓们议论。 身份如同天堃,权势越是高的人越是越不得。 宁安也见到了宁王说起过的端王侧妃。那是一个妩媚艳丽的女子,嘴唇红艳,谈笑说话间会不自觉地抿抿嘴,彰显着她的倔强。 秋狝也算是皇家的大活动了,女眷们自然打扮的庄重。命妇着命妇服,一众王妃则是着制式的王妃衣衫。今日刚打过五更,两个嬷嬷便将她叫了起来,洗漱梳妆更衣,不到卯时,他们便已经上了前往秋狝猎场的马车。 宁安以宽大的衣袖遮脸,悄悄打了一个哈欠。许嬷嬷看了她一眼,伸手为她理了理霞帔,也当作是提醒。 张嬷嬷看了许嬷嬷一眼,低声道,“这等场面,难免枯燥乏味,以前先皇后在时,总也不喜欢参加。”无论是祭祀还是亲蚕礼,能推了便推了。倒是便宜了现在的皇后,露了不少脸。 张嬷嬷又道,“脸面露的多,错的也多。”皇家不是寻常人家,错了便错了。生在皇家中人,若是错了,便是祸及性命、家族。 许嬷嬷没有应话,却对宁安道,“王妃若是倦了,便进帐子歇息。”总归王爷也交代了,她们的王妃无需跟完全程,若是累了,便回去歇息,有什么事,有他顶着。 宁安缓缓摇了摇头,“不了。”若是她离开了,朝中本就对宁王不满的人,还不知道又会说些什么了。 女眷们站在队伍的后面,等待着祭天的结束。 去年秋狝,宁王的一双孩儿还小,不能参加,今年皇上专门将他们抱到了祭台上。祭祀的香虽然是顶好的香,点的多了,也烟雾缭绕。大人还好,孩子只是闻了一下,便被呛的直咳嗽。 皇上心疼孙子孙女,忙让奶娘抱了下去。 宁王道,“等明年走路稳了,便能跟在父皇后面一同祭天、狩猎了。” 皇上呵呵笑着,“甚好。”他转身走下祭台,“明年秋狝的祭拜,便让他们主持。总归是日后要做的事,早些学了也好。” 跟在他们后面的皇亲以及大臣们,彼此相视一眼。这些年他们越发的摸不清皇上的心思了。若说是想要将皇位传给宁王,又为何会放权给太子,若说是想让太子为帝,话里话外,所做之事,分明就是在为宁王铺路。 正是因为如此,太子党的大臣们,越发的归束着太子了。生怕他在监国期间,犯了什么错,下了什么错误的决定。 宁王与皇上并肩走下祭台,“苗苗对这些没什么兴趣,他倒是喜欢娘留下的医书、手札。禾禾喜欢刀枪棍棒,也不知日后会不会成为另一个得以入庙堂的女将军。”一岁多的两个孩子,最近也开始显现各自的性格。女儿活泼机灵,儿子安静乖巧。 “女将军也没什么不好。”皇上哈哈大笑,“做了女将军才不会被人欺负了去。”似元杞冉一般也好,旁人想要背后骂她两句,都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能不能承担被她知道后的后果。 “等秋狝之后,你陪朕去丁字街住几日。” 宁王看向他,“丁字街人员杂乱,环境逼仄,安全无法保障。” 皇上回视他,“朕在那里住了好多年,什么样还用你说吗。”他伸手拍了拍宁王的肩膀,“你腿伤刚好,待会儿带着你的王妃在周围玩玩,无须跟着朕了。” 秋狝开始前,以炮声为号,帐篷建在外围,距离围猎场有一段距离,可即便是这样,她们还是听到了炮仗声以及围猎开始时的欢呼声,马蹄奔走的声音。 端王侧妃走来同宁安打招呼,按着规矩,她虽是宁王十二皇叔的侧妃,但因是妾室,也是要向宁安行礼的。宁安站在帐篷外,等着她行礼,等了半天,却只等来了一句。“去年秋狝便想见见宁王妃了,只是宁王妃刚生育不久,要好好养身子。今年可总算见到了。” 宁安眨眨眼,这位侧妃似乎真当自己是长辈了。 皇族中人,不分长晚,只看身份。 宁安浅笑道,“侧妃若是想见我,向宁王府递帖子便是了。”嘴上说着想见她,她可没见到过一次她的拜帖。 宁青从帐子中走出来,这是他第一次在众人前露面,一露面便惊人,惊心动魄。 十五岁的少年,比三年前更丰神色泽,似神仙落人间。眉秀而长,眼光而溜,发甫垂肩,黑如漆润,面如傅粉,唇若涂朱,齿白肌莹,威仪棣棣,衣裳楚楚。 史太师与他问话,他行弟子礼,问答之间,井井有条,从容不迫,雅致彬彬。宁青读书好学,三坟五典、诸子百家,莫不穷究。内典玄宗,亦所谙明。自知相貌艳冶招侮,更深自韬光隐耀,几年来,潜心读书练武,不与人结交应酬。 宁安见他换好了骑装,便笑着对他道,“你骑王爷的青骢马去,跟着大哥、三哥他们,别一个人乱跑。”她伸手为宁青整了整衣领,而后将长宁剑系在了他腰上,“长宁剑你拿着,若是有人为难你,你便亮出。” 宁青笑着应声,“知道了。”他已经比宁安还要高了,微微屈膝,方便宁安为他理衣襟。“我会跟好大哥他们,不会乱跑的。” “遇到凶猛的猎物,别追,榜首什么的,咱们不争也不稀罕。”她担心青儿少年气盛,追着猎物入山林,遇到危险。 “嗯。”宁青笑道,“不追凶猛的猎物,我去给禾苗抓小兔子去。” 宁安伸手拍了拍他,“去吧。” 看着宁青骑上马走远了,宁安才收回视线,重新看向端王侧妃。她一身胭脂红缀绣八团簇牡丹鞠衣,胸前一团喜相逢孔雀纹,外罩一件橘色大衫。发髻上缀着,点满满翠,镶珊瑚金菱花的冠子。还插了一对祥云镶金串珠,石榴石凤尾簪,明艳华贵,直逼一众后妃、王妃。 宁安上下看了她一眼,含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听王爷说,端王府中事物一贯是侧妃掌管,原还觉得不可思议,王妃尚在,怎就将府中诸事交给了侧妃,岂不是宠妾灭妻,如今倒是信了。”便是她不曾参加过皇族仪式、活动,也知道避讳一说。 妾室便是无衣服可穿,赤裸着身体,也不能穿正妻不要的衣衫。这是大不敬,亦是僭越。今日秋狝,皇上、皇族、大臣们都参加了,她又是牡丹,又是孔雀,满头珠饰,还带着红珊瑚手串。先不说端王还有王妃,便是没有,侧妃就是侧妃,也该谦逊退让才是。 宁安转身进了帐子,端王侧妃有些窘迫,却并不太在意,伸手扶了扶步摇,笑着离开了。 阿朱对宁安道,“王妃,您是没看到到她刚才的笑,怪瘆人的。” 宁安坐在梳妆台前,拿下沉重的发钗。“大概是抓着什么王爷或是我的把柄了,自觉地不怕我们。”若非如此,又何必专门来见她,还故作亲热呢。她才不信她不懂规矩,一个不懂规矩的女人,如何能让端王妃被禁足,如何有胆子暗害端王。此番前来,大概就是看看她是谁,长的什么样子。 阿紫道,“听说端王侧妃年轻时有女诸葛一称,今日看来,倒是不像。” 宁安拿下耳环,双手捏着耳垂揉着耳朵。“不过是旁人巴结她给她的一个虚名,她自己想必是信了。”信了,便自信了,自信了,便自傲了,自傲了,便觉得自己的身份比之她们这些侧妃并无不同了。若非如此,如何敢穿的如此僭越呢? “星月。”她轻唤。 暗卫星月从房梁上跳下来,宁安道,“去查查端王侧妃,我要知道她的所有事。” “是。” 宁王走入帐子,走到宁安身后,伸手附上她的手,宁安仰头看他,放下手,让他给她揉耳垂。“你怎么回来了?” “父皇怜惜我腿伤刚愈,不用我跟着。”他轻轻揉捏着宁安肉肉的耳垂,看着铜镜中的她。“待会儿带你去抓兔子。” 太子猎杀了一头野猪,正在欢呼的时候,宁王带着宁安走进了一个山洞。“这个山洞,是我们小时候发现的。”教他们功夫的师傅,总是带着他们来猎场跑马,当时他年幼,在秦长松的蛊惑下,就跟着他偷偷跑了。“我,长松,杜公子,还有秦相一门,长孙家的几个后辈,柳儿姐姐,跑入山中找不到归路。”当日下起了大雨,他们就躲入了这个山洞。“这里看着不大,内里确实别有洞天。是按着阵法凿出的。”他拉着宁安,一边走一边告诉她要如何才能走入。“我们当年来这里的时候,这座山洞只开凿了一半,后来我封王开府,便派人继续开凿,才有了现在的规模。”说是规模,也并不大,但若是遇了什么事,躲在里面还是能过几月的。 洞中石床、桌椅,一应俱全,山洞的另一面,清澈小溪从洞口流过,平台上,长满了各种植物。 “下面还有一块空地,长松建了一间小小的茅草房,也不知还在不在。”平台之上,原是有一个垂梯的,他们太久没来了,梯子便腐蚀断裂,掉了下去。 回到洞中,宁王将宁安抱到石床上。石床上铺了干草,坐在上面,一股凌冽的干草香扑来。“我前几日看《聊斋志异》,里面有一篇叫作荷花三娘子。” 宁安一边听他说,一边伸手摸干草,满是新奇。干草垫并不粗糙,反而柔软舒适。 宁王揽着她的腰,在她耳边低声轻语,“湖州宗湘若,士人也。……曰:‘桑中之游乐乎?’女笑不语……”【聊斋志异,荷花三娘子,自己去看。】 宁安听着听着,脸便红了,而后又是一阵青白。她原以为宁王只是带她来看看幼时发现的地方,却不想他打的是这个主意。她便说,为何许久不曾来过的山洞中,会好好放着干燥柔软的干草垫,又搭着炉子,一旁的木柜中,还放着干净的衣衫。 “算起来,我们也有两个多月没有了。”夏日天热,她嫌事后一身粘腻,凉快一些后,她又来了癸水,待她癸水结束,他又伤了腿。 他伸手解开宁安的腰带,含着宁安的唇浅浅的啃咬。洞外不时传来追捕猎物的马蹄声以及说话声,宁安既羞愧又紧张,紧张到浑身都紧绷着。 宁王一边轻轻抚摸她的后背,一边低声安慰,“别怕,他们进不来。” 话音刚落,秦长松的声音便在外面响起。“这里有个山洞,我和宁王幼时走丢那次,就是躲到这里了……” 秦长松找到了山洞入口,正要进去,暗卫便从一旁冒了出来,两人伸手,将他揽在了洞外。 秦长松挑眉,星一道,“秦大人,王爷与王妃在里面。” 秦长松拨开他们的手就要往里走,“在里面就在里面……”话音还未落,便止住了。随后暧昧一笑,后退了两步。“你们王爷玩的真花。” 星一低眉回道,“不如秦大人。” 款洽间,宁安呼痛,随即又怕被外面听见,越发的紧张羞愧了。她闭上眼,张口狠狠咬上宁王的肩膀。 “唔。”宁王闷哼一声,随即便是一声忍耐不住的呻吟。 他的嗓音本就低沉,此时的呻吟更是充满了诱惑。 宁王本还想逗逗她,见怀中的身体如同落叶一般摇摆颤抖,便一边摸着她,“……”【就是很普通的话】 宁安喘息着,在他温柔的安抚下渐渐放松了身体。【大概五十字的动作描写】 山洞外又传来说话声,是晋王妃。星一重复了一遍对秦长松说的话,晋王妃先是一愣,随后便是怒上心头。 “你们王爷平日里便是这么对王妃的吗?”大庭广众之下,野外苟合,谁知道他是求得刺激,还是存了羞辱之心。 宁安抱紧了宁王,她明明知道外面有暗卫守着,山洞又重重叠叠,有阵法相护…… 【这里省略了一段】 洞外渐渐没有声音,宁安也逐渐放松了下来,沉浸其中。不一会儿整个石洞中便充满了如小兽一般地低鸣声。【……】 情动之下,宁王脱口而出,“小安,小安,给我生孩子吧,我要你给我生很多很多孩子……” 宁安闭着眼,头发已经被汗水浸湿,她坐在他腿上,紧紧地抱住他,唇边含笑。“有禾苗还不够吗?” “不够。”他埋在宁安的胸口,“要很多很多……” “可我不想生那么多。”有孕产子的辛苦,若非亲身体会如何能知道。她也喜欢孩子,可有孕产子之苦她却不想年年承受。 宁王与她额头对着额头,“生孩子的是你,你不想生,那便不生。”他亲吻着宁安的唇,“我只想你给我生孩子,我们的孩子。”想想便觉得愉快。他们的孩子,无数流着他们的血液,像他又像她的孩子。 “你这样岂不是矛盾?” 他抱着宁安转身,将宁安按在石床上。“你敢逗我。”他轻轻的拍打了宁安的屁股,引得宁安一阵惊呼。“难不成你要我去找别人生?” 宁安娇哼着,“你敢。”她抱住他的脖颈。 他低声叹息,“若不是顾及你的身子,我定要让给给我生十个八个。” 宁安勾起腿,缠住他的腰。“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孩子,也不能以数量来看,咱们的孩子,一个便能顶十个。”她突然想到了最近一直被王爷提起的十二皇叔端王。端王的孩子倒是多,十几个儿子,七八个女儿,只是儿子多是养不大的,如今成年的几个,看着也不像是能承大事的。几个女儿如何倒是不知道,她还未见过。 宁王见她走神,【动作描写】“是本王的错,原是怜惜你的身子,谁知你竟毫不在意。”在他的身下,竟然还能想其他事。 宁安推了推他,“对了,刚才端王侧妃……”【省略】“等会儿,我有事同你说。端王侧妃她……”不知怀了什么心思,总觉得不怀好意。 宁王【省略】“谁都没有我急。”说罢,【动作描写】 清洗完换好干净的衣衫,已经是傍晚。 宁王骑着马回营地,宁安坐在他身前,靠在他怀里昏昏欲睡。 宁王看着她瞌睡的样子,神色情不自禁的柔和了下去。 第129章 端王妃 宁安是被抱回来的,她手脚绵软,腰酸的厉害,险些站不住。王郁文见她归来时衣服虽然整齐,但头发有些乱,上面还有一根枯草。以为他们在山中遇到了危险,匆匆查看了一下自己的衣着,见没有僭越之处,便直接去了宁安的帐子。 “王妃这是怎么了?可是遇到危险了?” 宁安软软的靠在软榻上,嬷嬷给她倒了一杯浓茶醒神。今夜是秋狝的第一夜,皇上会设宴,她若是不参加总归是不好的。 宁安喝了一口茶,顺着她的话道,“嗯,遇到了野兽。” 王郁文面上一阵紧张,“这山中还有野兽吗,是什么野兽,是不是极其危险?” “遇到一头狼。”色狼。 王郁文还想问一问,孙姑姑看出宁王不想回答,便轻轻碰了一下她。王郁文见宁安面带疲惫之色,也识趣的告退了。 “只要王妃知道咱们侧妃关心她便行了。”倒也不用一直在旁边伺候着,若是太过殷勤,反倒是显得别有用心。 孙姑姑一边同王郁文轻声说着,一边扶着她走回帐子。营帐的旁边,张嬷嬷正蹲在一旁熬药。熬好后,将药倒在玉碗中,正要拿进去,换了一身衣裳的宁王便过来了。“给我吧。” 张嬷嬷笑了笑,“虽然还有些热,但要趁热喝,莫要忘了。”之前有几次,便是将药放在一旁放凉,放着放着便忘了。幸好忘掉的药不是避孕的汤药,她看得出来,王妃暂时还不想再次有孕。 宁王笑了笑,“本王还要王妃给我再生几个孩儿,一定看着她喝下去。” 小安的身子骨到底是亏空的大了,便是现在养了几年,也只是看着好了罢了。上一次怀孕产子,两个孩子吸取了她身体太多的能量了,至今都没怎么补回来。还是俱冷又怕热,逢换季便要病一场,脾胃不调,胃口一时好一时坏。袁大夫与太医也说了,本就是亏空了的身体,养了一阵,刚好点便有孕了。两个孩子如同吸血蚂蝗,差点将她吸空了。若是不养好便再有孕,只怕身体承受不住,血液病便会越发严重,生产之日便是血崩身亡之日。 赵嬷嬷扫了一眼舒雅,舒雅了然,悄悄跟上了张嬷嬷。不一会儿,舒雅便拿着一包药渣回来了。孙姑姑不赞同她们这种行为,却也没有阻止。 “侧妃,过几日奴婢便差人将这药渣拿去药房,偷偷配上。” 孙姑姑眉头皱的更深了,“还不知是什么药,怎能乱喝。还是先问问这些是什么药吧。” 舒雅小心的将药渣收好,而后抬头看了她一眼。“能让王妃生孩子的药,自然是利于有孕的药。”她捡药渣的时候看了看,里面有红参,有艾叶。其他的药材她不知道,红参与艾叶她是知道的。红参性温,大补元气、复脉固脱、益气摄血;艾叶调经止血、安胎止崩、散寒除湿。 赵嬷嬷道,“偷旁人倒掉的药渣,此行为确实不妥。可咱们侧妃如今在府中的日子算不上好过,还是要尽早有孕才是。”有了孩子,便有了根,便也能安稳一些了。 王郁文没有说话,只是心中滑过微微凉意。难道她的作用便只是成为家族连络旁人的工具,生孩子的工具吗?她没再多想,赵嬷嬷说的对,她一定要尽早有孕才行。 琴儿站在她们帐子外喊孙姑姑,她们小姐同王家小姐不一样,只是归入了夫人名下的庶出,府中又不看重,虽陪嫁按着惯例给备了一份,不会丢了史公一族的脸面,但陪嫁的侍女只有琴儿一人。琴儿也不过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初入宁王府,诸事不懂,少不得请教与她们同来的孙姑姑与赵嬷嬷。 孙姑姑同往郁文说了一声后走出了帐子,赵嬷嬷偷偷塞了一个纸包到王郁文的手中。她眨了眨眼,“侧妃,今夜可要把握好机会。” 王郁文脸一红,“这是……” 赵嬷嬷低声道,“夫人给您备下的。”这种事情,有一才会有二。秋狝之时,晚上皇上设宴,人多手杂,她悄悄将这份药下入宁王的饮食中,便是事后宁王察觉了,也无从查起。 王郁文紧紧握着纸包,缓缓点了点头。 “你若累了,便睡就是了,无需强撑着。”宁王见宁安直打盹,便让她回去休息。 宁安摇头,“嬷嬷说晚上父皇设宴,我不出现不好。” “无妨,晚上并非父皇设宴,而是太子设宴。父皇让我们一家去陪他用晚膳,我同他说一声便是。” 宁安还是摇头,“父皇问起,你要怎么说?” 宁王摸着她的脸暧昧一笑,“就说要给他再生个小皇孙,下午累着了。” 宁安窘迫,不开心的轻轻打了他一下。“你又胡说。” 宁王笑着抓着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难道不是吗?” 晚上,一碗红豆粥被送入了宁王的帐子,宁王不在,在他帐子里玩的禾苗看到粥咿咿呀呀的便要吃。年轻的奶娘问了一声粥是何人送来的,守在帐外的乔稽道,“似乎是王侧妃的侍女。” 奶娘端起粥,你一勺他一勺,很快便喂完了整碗粥。 另一个奶娘走了进来,见她再给小公主、小世子擦嘴,便问她,“你给公主、世子吃了什么?” 年轻的奶娘道,“王侧妃送来的红豆粥。” 年长的奶娘脸色一变,“谁让你随便喂公主、世子吃食的!” 年轻的奶娘不知所措,年长的奶娘已经跑了出去。不一会儿袁大夫与擅长儿科的太医便提着医箱匆匆而来。 小公主、小世子是半夜开始高热的,先是哭闹,然后便是吐,体温一瞬间便升了起来,摸着烫手。 袁大夫与太医们站在一旁,神色沉重。宁王与宁安抱着孩子坐在一旁,心中越发不安。 宁王怒道,“说!” 孩子总是黏着父母的,父母身上的气味能带给他们安全感,特别是不舒服的时候。这是一种天性,也是一种本能。苗苗揽着宁王的脖子,在他怀里哭闹着,哭的狠了,一口气没上来,脸都涨紫了。太医上前掐人中,刚缓过来,便又吐了。酸苦的气味散开,太医急道,“这是胆汁,该先止吐才是。” 阿朱阿紫与小七拿着布巾上前,擦拭掉宁王身上的呕吐物之后,便退到了一边。不舒服的小世子,除了父母,谁都不要,见谁都急。 皇上听到动静也过来了,“怎么回事?” 袁大夫看了一眼宁王,随即与一众太医跪下。“小公主、小世子似乎是……”他看了看旁边的太医,太医偏过头,当没看到他。他神色沉重,定了定心,才艰难道,“似乎是误食了春药。” 帐内的人怔在原地,宁安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唇更白了。 袁大夫脸色极为难看,“下午小公主、小世子用了一碗红豆粥,当时小人与杜大人已经查看过粥了,并无异样。”可除了红豆粥,再也没有可疑的食物了。 “什么红豆粥,谁送去的?”宁安咬牙,怒视伺候的奶娘与嬷嬷。“公主、世子每日的吃食都是定好的,谁允许你们喂他们红豆粥了?”豆子不好消化,他们也不喜欢,府中便是作点心,最多也只是做些豌豆黄。 年轻的奶娘跪了下来,“王妃饶命,奴婢,奴婢不知道。”她原是府中帮厨的,后来公主、世子日渐大了,喜欢乱爬乱走了,为了防止他们遇到危险,嗑着碰着,便加派了伺候的人。她便是那个时候被选中,成了伺候公主、世子的奶娘之一。 宁王怒道,“拉下去,杖毙。” 年轻的奶娘在一下下的磕着头,“王爷饶命,奴婢真的不知道里面被下了药,这是,这是侧妃送来的……” 宁王不耐烦道,“拉下去。”他看向一众太医,“既然知道了是什么原因,还不快些下药。” 袁大夫摇头,抬头看着宁王,“王爷,您听过春药有解药的吗?” 宁安咬着唇,“那该怎么办?” 袁大夫看了一眼儿科圣手杜大夫,杜大夫道,“先灌生绿豆汁,然后浸入冷水中去热。”若一直这么烧下去,怕是会烧坏了脑子。 宁安眼前一阵阵发黑,“如今已经是深秋,他们这么小泡在冷水中,岂不是要冻坏了。” 杜大夫道,“总比继续高热烧坏了脑子要好。” 晋王妃掀开帘账走了进来,走来的路上,她已经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并差人去端王府带端王妃了。 她对袁大夫道,“先浸在冷水中,控制体温。之后等端王妃到了再说。” “端王妃?”宁王不解。 晋王妃道,“端王妃熟香料,擅药理。” 端王妃的出生并不算高,她的父亲是曾经的正一品内大臣费大人,西征期间立下了赫赫战功。端王妃是费大人的庶女,当年原定是嫡长女嫁入端王府,庶女嫁给当年的新科状元。也不知是忙中出错,还是庶女的生母使得计谋,两人上错了花轿。待到发现时,已经是拜过高堂天地,入了洞房,无法回转了。 端王妃嫁给端王二十多年,也算是和睦。她曾有一子,养到七岁,高热惊厥后再也没有醒来。 端王妃到时,天已经快亮了,两个孩子哭的嗓子发红,浑身滚烫,已经哭不出声了。 宁安的心像被无数利爪撕挠着,他们每哭一声,便是一道血淋淋的印子,淋漓而下。她咬着唇,唇上几乎要沁出血来,脸颊上的泪干了又湿,湿了又干。 端王妃一身深褐色长袍,胸前挂着两串佛珠,简单的束着头发,未施脂粉的脸上横着一条条皱纹,有着无数细小斑点。她走进帐子,看到晋王妃后微微一笑,“杞冉,多年未见,你看起来还是这么漂亮,一点不显老。” 晋王妃看着她眼睛发烫,很想问问她怎么变成了这样。千言万语,最终还是被压下了。这并不是叙旧的好时机。 晋王妃简单同她说了事情经过,端王妃问,“那碗红豆粥可还在?” “在的。”袁大夫忙让自己的小助手将红豆粥拿来。当时,他便是怕出什么事,将红豆粥收走了,存放了起来。 端王妃以指尖沾了一点红豆羹残渣尝了尝,随即便让人掌了灯,在一座座帐子门口仔细地看着,然后又走入帐中,一一检查他们的鞋底。 她略一沉吟,对晋王妃道,“我写张方子,你们抓紧去抓药。然后找几个木桶来,两大两小,大的要能套入小的,大小木桶之间,隔三寸。” 宁王焦急,要询问什么,却被晋王妃一个眼神制止了。 端王妃继续道,“还要竹碳、银丝碳、干草。” 待她一一吩咐下去,晋王妃才问,“这是要做什么?” “蒸。”辅以药材,将体内的药蒸出来。 她走到红豆粥碗前,拿起碗。“这是一种青楼惯用的药。”她对着宁王微微一笑,“二十多年前,我曾经见过先皇后,她落下一本手札,这种药,便是她的手札中所记载。”她从袖中拿出手札,递给宁王。“今日并非我救了你的孩儿们,而是你娘救了你的孩子们。” 那一年她还没有嫁人,先皇后也还不是皇后。她发现青楼惯用一种烈性春药,洒在帕子上,在楼前揽客时,挥动手帕,让路过的男子不知不觉的吸入。吸入了倒也没什么,只要不踩上她们洒在门口的香饵沫便不会激发春药的药性。第二日,睡一觉,体内的春药便也散了。 “先皇后偷偷去调查,被老鸨发现了,险些出事,幸好皇上及时赶到。”他们两个人便是会些拳脚功夫又如何,也是双拳难敌。皇上拉着先皇后躲入了安华寺,她便是那时结识的先皇后。 皇上微愣,随即便仔细地看了看她。“是你!”他惊呼,“庵堂中为母亲祈福的小姑娘。” 端王妃含笑点头,眼眶微红,泛着火热。不知不觉,竟然已经这么多年了。再见,已经是生死两隔,天差地别。 “我刚才查看了宁王的帐子外,又检查了你们鞋底,凡是出入过的,鞋底都沾有这种香饵沫。”黄褐色,被磨的很细,不仔细根本看不出来。“宁王没有用粥,便是踩了香饵沫也无事,可你却来看了孩子们,不知不觉间激发了药性。” “这种春药,药性极强,十分伤身。”她露出几分踌躇之色,“伤身是因为中药者,会失去理智,形如野兽。可是小公主、小世子毕竟年幼,没有情欲,只是高热。”药性解了后会如何,她也不知道。孩子年幼,药用的多了也是不好的。 说话间,侍从们,连同宫中出来伺候皇上的太监们,已经按她的要求将木桶架好了。烧热的碳放在两桶之间,铺上一层干草,铺上一层草药,然后将公主、世子放入其中,桶上蒙上一层透气的薄被,冷水浇汁。冷热交替之下,热气蒸腾而上,又被薄被拦住,只能在桶中徘徊。如此反复多次。 两个孩子在帐内热蒸的时候,端王与晋王站在远处,争执不休。 “费氏是有罪之身,如何能出来?” 晋王哼笑一声,“所谓有罪,不过是你的侧妃所言,你说她有罪,这罪是皇上裁定了,还是上报了大理寺?”他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看着这个弟弟,“你听信片面之言,便将你的结发妻子软禁,捧抬一个妾室,真是昏庸至极。” 端王侧妃看到他们争执,扶着侍女匆匆过来。晋王怒道,“难道宁王一双儿女的性命比不过你与端王妃的个人恩怨吗?”他伸手指着端王,“定国安邦要是有什么事,你整个端王府都不够给他们陪葬的。”甫一出生便封了定国公主,不到一岁,便又封了一个安邦侯,所享均是最高规格,皇上的意思他还不明白吗?“我看你就是丹药吃多了,吃的脑子都不好了。”这些皇亲国戚,王公大臣,谁人不说他宠妾灭妻。“你一直道端王妃设计你,让你与费家嫡长女生离,你可知道,你的端王妃想嫁之人,从来都不是你。”而是那个穷苦却高洁的状元郎。“是你心心念念的嫡长女,看上了状元郎,这才故意与她换了轿子,让她嫁给了你,而她则代替她嫁给状元郎。” 那个高洁满腹文采的状元郎,最终因娶不到心爱之人,病重而亡。而费家嫡长女,万般后悔,却也只能为他守寡。状元郎的母亲也是个厉害的,在她为状元郎守丧三年后,为了断了她的后路,为她请办了贞洁牌坊。之后没几年,她便抑郁而终了。 “晋王爷。” 晋王看到端王侧妃,怒瞪了一眼端王,转身便要离开。 端王侧妃扶着侍女走的越发的快了。她急匆匆上前,叫住了晋王。“王爷,请等一下。” 晋王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她。“可有事。” 端王侧妃喘息着,她一只手放在胸口,努力平息着气息。她看着晋王,“晋王爷,费氏她——” 晋王脸色一变,厉喝道,“大胆!” 端王侧妃吓了一跳,她不解的看着他。晋王看着端王斥责道,“端王妃只要一日没被费,便是你端王的正妻,端王府的王妃。一个侧妃,区区妾室,竟敢直呼端王妃费氏。” 端王本就因兄长的斥责一肚子气,又平白被斥责了,心中更是愤怒。他不好对着兄长,便将所有的怒意都对上了侧妃。他伸手便给了侧妃一个耳光。“本王与王兄交谈,谁允许你插嘴了。” 侧妃满脸委屈,捂着脸跪下。 “晋王无须为我恼怒,我已经习惯了。”端王妃沉稳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晋王抬眼一眼,温声问。“小禾苗如何了?” 晋王妃走到晋王身边,“已经退热了。”她稍稍松了一口气,抬手捏了捏眉心。“小安刚才突然晕过去了,吓了我一跳,太医诊治过了,只是劳累过度,又受了风。” 晋王解下身上的披风给她披上,“你也该注意点,也不是年轻的时候了,还这么不注意。” 晋王妃笑道,“怎么,王爷这是嫌我老了。” 晋王为她系上披风的结扣,“怎么会,王妃在我眼中,与及笄那年并无区别。”那一年,本是她的及笄礼,她的父兄请了无数宾客,只等她出现。可她却嫌人多吵闹,自己翻墙出了府。她在街上与孩童一起哼唱,买糖葫芦给他们吃,鼓起脸用力的吹风车,而后遇到了出来找她的家丁、嬷嬷,慌不择路撞入他怀中。 那一刻,那一眼,便是此生不忘。 晋王握住她的手,“手这么冷,回去歇息会儿吧。” 晋王妃摇头,“我不累。”她将端王妃引荐给他,“你知道吗,端王妃便是我以前同你说过的人。” “哪一个?”他问,“你同我说过的人许多。” “为母祈福,三跪九叩,半路晕厥的姑娘。”当年她怜惜她一片孝心,还专门去找了晋王,让当时还是太子的晋王,派了宫中的御医去为她的母亲诊治。 晋王恍然大悟,“原来竟是你。”这么一说,他便有印象了。原来那个侍奉母亲汤药,衣带不解,彻夜不眠为母亲按摩的姑娘是她。 晋王看了看端王妃,随即又皱眉看向端王,“你说你的王妃心思歹毒,谋害你的子嗣,可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万万不会这样做。”一个存着如此孝心的人,又如何能做出暗害妾室,谋害庶子的事呢。 端王妃笑道,“晋王与晋王妃的感情,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她未被禁足之前,便常常听人说起晋王与晋王妃鹣鲽情深,如今一见,果真如此。 她面对端王,收敛了笑容。“既然事已经了了,我也该回王府了。” 晋王妃拉住她,“还回去做什么,杏文同我说了,你住的院子,又冷又破旧。”她一边说一边看向端王,“你如今可是救了公主、世子的人,是宁王府的大恩人,怎么也得去向皇上讨个赏。” 端王妃的视线落在了跪在地下的侧妃身上。“怕是有人不允。” 晋王妃勾唇一笑,“哦?是谁。”她的视线落在了端王的脸上。 端王微微偏过头。 第130章 旁人手中的箭 这等污秽的药,如何能带入围猎场。 王公一族,门楣显赫,一个养于深宅的女子,又是从何弄来的药物? 秋狝第二日,宁王便带着家眷回府了,皇上也因检查严格的狩猎场被带入了这等污秽药物,质疑围猎场的安全,提前回宫了。本该是畅快的狩猎,因为一包药,不了了之。 全权负责秋狝的太子被斥责办事不牢,王公以及他的族人们,面上无光,受不得旁人的明嘲暗讽,皇上离开后也灰溜溜的离开了。 回王府的马车上,琴儿捂着胸口,有些后怕的对史涵道,“侧妃,幸好咱们没……” 哪个家族没有一些不可言说的秘药,她们入宁王府的目的是早日有孕,生下儿子站稳脚步,也加深宁王与家族的连结。离府那日,府中的嬷嬷悄悄塞给了她们一些秘药,并教导她们如何使用,何时使用。这些药,事物,都悄悄的藏在了嫁妆箱子的最底层。 秋狝当日,皇上祭天之时,家族中的老嬷嬷前来寻了她们。告诉她们,今日是好机会,让她们拿出秘药,把握住机会。 史涵皱眉道,“那些脏东西,回去抓紧处理了。” 琴儿看着她,“可是……” “没有可是。”史涵果断道,“争宠有孕产子一事,我从未想过。”若是宁王喜欢她,自然会找她,若是他不忌惮她,又喜欢她,自然会让她有身孕。这一切,并非她争了便能争来的。 她拉着琴儿,“咱们不要妄想不属于咱们的东西。”谨小慎微的生活着,日后的事情,日后再说吧。 琴儿担心,“可是家族那边,怕是难以交代。”小姐的生母已经去世了,可她的父母兄长弟妹还在,他们一直都是史公府上的奴仆,若是完不成家族交代的任务,她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迁怒到她的家人。 史涵并不知道这些,她轻叹一声,“日后再说吧。” “这等出自青楼的污秽之物,你从何处得到?” 王郁文与伺候她的侍女、姑姑跪在宁王脚下。他们回来已经有几日了,宁王府中一直忙着照顾两个孩子与王妃,只是将她们禁足在院中。这几日,王郁文惴惴不安,夜夜惊吓而醒,醒来后便害怕的哭个不停。不过几日,她便因为日夜难安,瘦了一大圈。她本就削瘦,如今更如一根枯枝。重重胭脂施在脸上,也是浮艳一酡,虚浮在面上。 楚凡、楚嫣被接走那一日,孙姑姑对她说,她们离开了,你便觉得你出了一口气,你赢了吗?她们在,是与争不假,可遇事之时,亦可为你分担。你如今不帮着她们,任有她们被赶走。日后你在宁王府中遇事,好也罢,坏也罢,便只能你自己一人担着了。 当时她不明白孙姑姑是何意思,只道她们能帮自己担着什么,只会让自己蒙羞受辱。如今,才明白。她们生母的出身让她跟着受辱,可若出了事,她们生母的出身便能够成为她们担责的理由。 谁家的后宅没有些见不得人的药物,器物,问题在于,这些事物被人发现后,由何人来担下。楚凡、楚嫣的生母出身青楼,她们手中有青楼的污秽之物,她们靠着污秽之物争宠,岂不是名正言顺。她甚至不需要担心,不需要害怕,只要装作什么不知,自然会有人怀疑她们。 可现在。她们被赶了出去,被赶去了庄子,囚禁在了庄子上。楚姨娘也因为为着她们求情,惹恼了爷爷,被禁足在府中。 宁王端着茶盏,放在唇边,浅浅的吹着,而后轻抿了一口,放下茶盏,慢条斯理道,“你便这么想要为本王生孩子吗?” 王郁文抬头看了他一眼,颤声道,“这是妾应该做的。” 宁王悠悠道,“那便是想的了。” 王郁文压了压心底的慌张,极力的镇定着。“我虽并非正妻,却也是将王爷看作丈夫的,有哪个为妻子的,不想为丈夫怀孕产子,传宗接代呢。” 宁王唇边噙着一抹冷漠的笑,“既然如此,本王成全了你便是。” 王郁文惊讶,抬头看着他。宁王虽然挂着笑,眼中却不含一丝笑,他的眸色不算黑,是淡褐色。可此时此刻,她看着他的眼,却像是直接撞入了一团漆黑的冰凉中。冻的她,从里凉到了外,止不住的发颤。似乎这样,就能温暖一些。 李嬷嬷端着一碗青瓷汤盏走来,宁王依然在笑着,却含了杀意。“这碗药,喝下去,一劳永逸,你便不会想这么多了。” “不。”半晌后,呆愣住的王郁文突然尖叫了一声,“我不喝,我不喝。” 宁王站起身,“喝与不喝,你以为你能做得了主?” 他一个眼神,两个身强体壮的侍女便走上了前,一左一右按住了她。李嬷嬷上前,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张嘴,将已经凉透的汤药,一股脑全灌了进去。 “明日起,一日给她灌一盏。” 孙姑姑要上前,却被侍卫死死拦住。她睚眦欲列的看着宁王,“王爷,您不能这么对侧妃,您忘了吗,她是王公嫡孙女,你如此对她,若是王公知道了,你以为会如何?” 宁王厌恶的看着她,“别拿王公一门压我,我便是顾着王公的脸面,才没有当场将她杖毙。”将主意打到了他的身上,牵连了他的孩子们,她死不足惜。“你以为,我会怕王公吗?”便是王氏一族与史氏一族联合又如何,他并非怕他们,而是给他们脸面,给父皇脸面。 孙姑姑跪在地下,拼命磕头道,“王爷,饶了侧妃吧,她也是一时鬼迷心窍,她并无心害小公主与小世子。”她想的长远,便是日后被宁王休了,虽占了一个不好的名声,但还能改嫁,夫人定不会不管自己的亲生女儿,偷着贴补一些,不求大富大贵,嫁个寻常人家,辛苦一些也能顺遂一生了。可若是她被绝了生育,变成了一个不能生育的女人,怕是再难为人妻。 宁王慢悠悠道,“本王惩处她也并非本意。”他扬着残忍的笑,“不过是被鬼迷了心窍。”说罢,大步离开。 白铮铮与宁安坐在房中,听着远远传来的哭嚎声以及痛苦哀嚎,心中有些不忍。宁安神色平静,拢了拢披在肩上的披风,缓缓地翻了一页书。 不忍心,也仅仅只是不忍心。 白铮铮是个聪明人,或者说,是个懂轻重的人。她不会因为一时的不忍心便去帮她求情,她的不忍心,不过是觉得王郁文蠢笨,白白成了旁人射出的箭矢。世家大户,再有些腌臜的东西,也不会有这么暴烈的春药。 再说了,如今她与宁安是一家,她总不会因为一丝不忍,就向着一个外人。 宁安见她一颗梅子接着一颗梅子,放下书,忍不住道,“你吃这么多梅子,不酸吗?” “酸。”白铮铮小口咬了一口梅肉,酸的脸都皱起来了,“但也总比恶心强。”自从有孕,她就一直反胃。都快五个月了,还是恶心。什么都吃不下,闻点油位便能连胆汁都吐出来。吃了吐,吐了吃。 她的手放在已经隆起的肚子上,“这个孩子,当真是折腾人。”府中生育过的长辈、嬷嬷都说这是正常反应,三四个月便会消失,可她这都快五个月了,还是这样。 “梅子性寒,还是少吃点吧。”她对白铮铮道,“我让人给你煮碗粥?” 白铮铮点点头,宁安笑问,“你想要儿子还是女儿?” 白铮铮毫不犹豫道,“儿子。”世道对女子总是不公的,她被当成过物品,也知道女子一人在世生活的艰难,正在经历怀孕的辛苦,便不愿让自己的女儿,经历这些。她看着宁安,“宁骁倒是想要个女儿。”夏侯一门的男人,没什么传宗接代的观念。不过府中住的几个老人家,倒是迂腐固执的很,寻日里总是将宁朗叫到面前,不知催促他快些成亲为夏侯一门开枝散叶,便是斥责他身为兄长,却不似兄长。“人倒是不错,就是太固执了。”白铮铮有些无奈,微微苦笑。“这不,大哥嫌他们烦,干脆直接搬出府了。” 宁安笑道,“儿子女儿都无妨,只要是三哥喜欢的,总归日后能护着。” 白铮铮含笑,轻轻睨了她一眼。“你以为你三哥能与宁王比吗?”宁骁日后便是再疼爱女儿,也不会傲然说出,女儿日后不嫁人,张榜招婿,想招几个便招几个这种话。“你是不知道,家中的几个老爷子听说了这件事之后,气的好几日没吃好睡好。”又碍于宁王的身份地位,不好训导宁王,便训斥宁朗、宁骁。说他们为兄为长,不尽责,幼妹母亲早逝,诸事不懂,他们便也不懂吗。之后又绕到了宁朗不娶妻,若是早早娶了妻,长嫂如母,有人教导着,如何能任着宁王口出狂言。 白铮铮说起家中几个老祖宗,乐不可支,宁安也跟着笑。 白铮铮轻轻抚着肚子,一双细眉微微皱起,“生产时,是不是很疼?” 宁安也不隐瞒,点头道,“如生剖肚腹,扯出五脏,又用铁锤一下下击打。”疼到,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 白铮铮有些苦恼,“有时候看你三哥他们兄弟,便觉得,孩子多些兄弟姊妹也是好的。”兄友弟恭,相互帮助,互相扶持,一心同德。可有时看宁王,又觉得,兄弟多了,争夺的便也多了。若是她的孩子们,日后似宁王与太子等人一样,倒不如只生一个。 宁安倒是不似她想的多,“我们感情好,是因为我们是一个母亲,又均是由母亲一手养大。”一母同胞,一母教养,便是兄弟之间有些龃龉,也不会记仇。 “不过,肚子是你的,你做主。”宁骁并非迂腐之人,若是一心有后,也不至于拖到现在才成亲生子。“生育对女子的伤害,总归是大的。”生一次,要调养许久。便是好好做了月子,多少还是会有些隐痛。 她倒是还好,孩子不大,生的也容易,几乎没有撕裂,月子期间,也被照顾、伺候的很好。出了月子,除了下腹的皮肉还有些松软外,几乎看不出生育的痕迹。可她听嬷嬷们说,并非所有人都能如她一般顺利,产后的一些问题,并非有银子便能治疗的,也要看运气二字。“……缠肚子的软布有三层,一层浸透过草药汁又烤干,二三层是普通的软布,一二层之间铺一层艾绒,二层与三层之间,还要塞上装了热水的猪脬子。”猪脬子里的热水,一点点捂着艾绒与第一层软布,将草药的药力渗入肌肤。如此,恶露才排的快,排的干净。 “日日还要泡汤药浴,涂抹好几次药膏,按摩四肢。”有些药,是内用的。恶露排完后,便要分早晚,塞入不同的药丸。 她笑看着白铮铮,“这些我都让许嬷嬷写下来了,待你生产前后,我再派几个信得过的人去照顾你。”夏侯府上,这么多年一直都是萧姨娘管顾,谁知府上有多少她的人,如今只能慢慢清换。 两人说着话,秋悦端着两碗粥走入殿中。 白铮铮见碗里的粥颜色红艳,丝滑细腻,不见米粒,便问,“这是什么粥?” 秋悦将一小碟红糖碎放到桌子上,“是五红粥。”他们王妃不惜花你粥,被苛待那些年吃了太多清水米粥了,早已经是厌恶至极。可好米熬成的米粥,一层米油,最是滋补。于是,小厨房便想了一个法子,将米粥煮半熟后,放入石磨研磨几次,淹没成细腻的糊,再重新煮熟,煮成米糊。这米糊中,还可以加杏仁,淮山,红豆,红枣等物。一律磨成糊状,不仅王妃吃着好味道,小公主、小世子也很喜欢。 秋悦笑道,“红枣、红豆、枸杞、花生、红糖。最是补气血。”她们王妃不喜欢红糖,之前她们不知道,次次将红糖直接放入粥中,王妃不愿意吃,又怕嬷嬷们念叨,便都哄着王爷吃了。一段时间,王妃没补上什么气血,倒是王爷皮肤里透着红,气色极好,她们才晓得。之后,红糖都是另外放,王妃想用就放些,不想用就不放。 白铮铮听秋悦说后,咯咯笑出声。 秋悦留在宁王府也快两年了,出身被查的一清二楚,若非如此,宁王也不放心她近身伺候宁安,接触禾苗。阿朱阿紫倒是好奇她为什么要害朱如婉,只是她不说。她们便也没追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能言说的过去。只要她如今对宁王府忠心耿耿,她们便当她是好姐妹。 第131章 清白二字,从来都是旁人说的 负责秋狝时,一众事物查验的人是绾姨娘的兄长。她入太子府为姨娘后,便向着太子吹枕边风,让太子给了她的兄长一个侍卫之位,并让他负责了秋狝的一众事物。这个职位不算高,却最好夹帐报虚帐,从中赚钱。 绾绾是个极其现实,以利为先的人。若非如此,也不会先想办法入了承恩公府,产子稳固地位,后又在承恩公死后,很快的勾搭上太子。 原始想借子富贵,却不想子却没了,她又伤了身体根本,无法在有孕。于是,便想着多弄些银钱,日后也好找个机会假死离开,过逍遥日子。 若是按着往年,秋狝会场之外,该拴着几条猎犬,每一个入会场的马车,人,箱都要先经过猎犬的一道检查。猎犬的嗅觉敏锐,对药材、药粉的气味极其敏感。经过猎犬的嗅闻后,还要经过查身。历年秋狝,并非没有发生过男女淫秽狩猎场,女眷趁着秋狝之际,暗害主母、残骸嫡子之事。所以检查的十分严格。 王郁文能将拿包药带进秋狝猎场,便是因为绾姨娘的兄长,为了中饱私囊,替换了猎犬。这些猎犬均由城外一户养犬户饲养、训练,宫中用的猎犬也好,秋狝时用的也罢,均是从他处买或租用而来。绾姨娘的兄长想要贪了租用猎犬的银子,便寻了一些看似威武却普通的狗,就拴在猎场,以假乱真。 此事皇上心知肚明,却装着糊涂。十一月的时候,甚至于彻底放权,带着一批贴身的侍卫,住进了丁字街。 此时已经年底,丁字街的人都忙碌起来了。忙着做好一年到头最后的生意,忙着裁衣衫,备上年货。 皇上出行,便是再简单,也要带着护卫的。他到丁字街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宁王陪在身边,宁朗与宁朗走在他们身后两步之处。 他回到了他曾经住过的小院,轻轻抚摸过摆放在院子里的磨盘以及桌椅。“这个磨盘是你娘要的,我废了很大功夫才给她凿出来的。”他眼中含着感念,“她说要给我做豆腐吃,我却连豆子都没见过。” 宁朗与宁骁对视一眼,皇上已经许久不曾自称“我”了。似乎只有在这个儿子面前,他才愿意放下身份,只以一个父亲的身份,与儿子说说话。 “这个石槽,是我给你娘做纸时用的。” 藏得公公小心谨慎的站在一旁,紧紧盯着皇上。石槽的边缘并不平整,有些地方因为多年的风化,变得脆弱,也变得锐利。 “都说茶贵新,你娘不喜喝茶,便要将茶入纸。我便去郊外采摘新茶嫩芽,将茶叶兑入其中,给她做茶叶云龙宣纸。”茶叶宣纸书法、画画最好,有淡淡的茶叶香。“当时我们便谈过日后若是有了孩子,是男是女,想要他变成什么样的人,给他娶一个什么名字。” “你娘想要儿子,说是能够继承她的衣钵。”皇上轻笑,“她哪有什么衣钵,不过是喜欢草药,喜欢行医,自己瞎琢磨罢了。”瞎琢磨,竟也让她琢磨出来了。 他的眼底有泪光,越是想,便越是心酸,越是后悔。却只能将一切情绪狠狠压下。他是帝王,任何时候他都不能失态。“再后来,有了你。我们对你满是期望,可你似乎没继承你娘的聪慧。” 宁王扶着他坐下,“那也是因为你。”大概是属于他的那一份血脉不怎么样吧。 皇上抬头斜睨了他一眼,“自从你出生,我便特别烦你。”他接过藏得递过来的茶,轻轻抿了一口。“你娘一门心思全在你身上,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懒得给我了。”所谓的烦,也不过是不满自己在妻子心中,被排到了孩儿后。 自从他的妻子去世后,他与他的儿子,像君臣,像仇人,唯独不像父子。可他的心计与行为却一日日,越发的像自己了。 到底是自己的儿子,怎么能不像自己。 皇上拉着宁王絮絮,到了子时才睡下。藏得公公收拾好一间屋子,“王爷,太晚了,今夜便别回去了吧。” 宁王翻身上马,“不了。”他笑了笑,“看不到王妃与孩子们睡不着。” 小院的门口点了两扇灯笼,红色的灯笼在风吹日晒中退了色,一片白一片红,烛光一照,瘆人的很。 藏得公公送他出门,“王爷,奴才家乡有个说法,子夜十分,闭门点烛,鬼门大开,百鬼尽出。”丁字街逼仄,夜晚一间间铺门关上,漆黑的板门,门前褪色的灯笼,看不到尽头的狭长小路,如点了一排白烛,于墓地之中。 “我不信这些。” 藏得公公目送他离开,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拢了拢衣服,与侍卫打了一声招呼,专门进了室内。 宁王骑马在青石板路上,白雾从前方涌来,耳边似夜枭哭嚎。他下马,安抚了不安的马,牵着缰绳向前走。 奈何桥边,彼岸花开。 不尽轮回,六秽凡土。 善恶因果,终有报。 “娘?” 宁王踏上花田,花红的花似有生命一般,蜷曲、延展,攀上他的腿,爬上他的身。 她说,生生世世,求而不得,是天道在惩罚她。 他听到他问,为什么? 她说,燕山南麓,妄图违逆天道。 “娘,你在说什么?”他想要上前,花田里的花却紧紧的参绕着他,让他动弹不得。 他的娘在笑,一如记忆中。她说,“宁儿,天道便是天道,无法违逆,永不消逝。”这天下可以一瞬间毁灭,天道却是不生不灭的。“宁儿,你说,天道是可以避开的。所以你带着她躲到了地下,你忘了吗?” “娘,你说什么我听不懂。”他越发的急躁。 “娘,娘——”他一声声喊着,他看到她笑着对他挥手,一点点消失。“或许这一次,你们真的能逃过天道。” 他终于挣脱花田,却再也找不到娘。 前方有人,是他自己。白雾中,他举箭自刎。 亡者返魂思念顾,焚香燃炉,冥灯引路。 马鸣声惊醒了他,他一身冷汗,打了一个寒颤。原来,他们已经到了王府门口。 宁安早上醒来,刚一睁眼便看到了侧身撑在一旁,静静看着她的王爷。她掩着嘴,浅浅打了一个哈欠。“你何时回来的?”她睡下的时候,差人去丁字街看了,当时皇上还在拉着他说话。 宁王看着她笑,“子时回来的,回来时你已经睡熟了,便没吵到你。”他用指尖轻轻摩挲宁安的唇,“我要去一趟外祖家。” “嗯?” “你的外祖家。”有些事,他想要去弄清楚。天道轮回,总有能够窥探天机,伺探过去的人。 公羊一门,便是这样的人。 宁安面上一白,笑容一滞,笑得有些勉强。“何时?” “待会儿。”他抱住宁安,“不想让我走?” 宁安点头,伸手环住他。“要多久?”他不在身边,总归是不安的。 “快马加鞭,一路不停歇,一个月便能来回。”他亲了亲宁安的耳朵,“一定赶回来陪你们过年。”天气冷了,过几日怕是就会下雪,若是不快马加鞭,后面的路会更难走。“宁骁同我一起去。”他看着宁安,“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大哥与白铮铮都会搬来,柳儿姐姐、晋王妃也会常来陪你。”再加上府中还有青儿,倒也无需担心什么。 宁安在他怀中点点头,“那父皇呢?” “无需管他。”他既然要住到丁字街,自然有他的打算。昨日他们没有隐藏身份去的时候,丁字街那些人的神态可是颇耐人寻味。“小安,之后怕是会不安稳。若是有什么事,你便带着我之前同你说过的人躲进密室。”凉风透骨,京城的天要变了。 太子一行人急着掌权,明王在其后如恶狼一般虎视眈眈,父皇显然不会让他们如愿。还有端王府的搅屎棍侧妃,不知藏着什么心思,似乎是想要将手伸到他府中。还有那些曾经害过他的王妃,却装作不知的人…… “三日后礼部侍郎的寿辰,你想去便去,不想去便差人将寿礼送去。我与他一贯不和,倒也不必做什么门面功夫。” 宁安靠在他怀中,听着他絮絮,听着他的心跳,不时应声,竟没了刚才听他说要离开时的慌乱。 似乎,只要他在身边,她就能心安。 汪大人的寿宴,去了很多人,多是太子一党。他原本就是薛公的门生,自然而然变成了太子一党。薛公马上风瘫痪之后,他没多久便被皇上找了一个理由斥责,继而一直占其职却不从其势,成了薛公门生中第一个被冷落对待的人。 男宾在前,女客在后。 前厅杯酒交互锋芒,君心探试短长;后院脂粉谈笑针芒,女心试探浅深。 宁安捏着糯米团子,在假山上筑起的亭台楼阁之上,与白铮铮对坐。礼部侍郎的宅子,屋舍不多,花园却极其大,几乎能赶得上宁王府了。他专门寻来了岩盘坚硬的礁石,凿成假山,又在其上筑起亭台楼阁,飞桥衔接,下绕半圈荷塘,凌空于荷塘之上。 在这里,宁安见到了许多九未见的人。如今太子监国,皇上躲入丁字街偷闲,朝中诸事都是太子做主。汪侍郎一直是太子一党,便是如今坐了冷板凳,日后太子登基,定会嘉奖一力支持他的汪侍郎。想要巴结的人多了,这场寿宴,便也热闹了。 未央公主依旧以黑纱遮脸,朱如婉依旧伺候在她身边。宝琴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了,脸色暗沉。秋莹如今的日子似乎不错,面色红润,笑中带着一丝自信。成为郑夫人的萧姨娘,没了一贯的倨傲,带着讨好看着继女。……还有王氏一族的人,王夫人、楚姨娘、楚凡楚嫣两姐妹。 那是谁?哦,是端王侧妃。她站在端王妃的身后,她的身后跟着三个十几岁的姑娘。 还有荣王妃、启王妃、太子妃、明王妃……以及荣王妃的胞妹程芙,在她有孕之时,或许便是她在她的安胎药中做了手脚。 “我娘以前同我说过,欲想让人亡,必先使其狂。”白铮铮也捏了一块糯米丸子,也不知怎么的,宁骁走的第二日,她的胃口便好了。也不恶心了呕吐了,也不头晕目眩了。“太子这些日子,倒是越发的张狂了。” 宁安觉得胃里腻腻的,便放下了糕点。秋悦很有眼色的给她端上一杯山楂茶,消油腻。“皇后之子,是不可能为帝的。”她曼倚栏杆,剥葱似的手指轻抚胸前玉环。 “为何?”白铮铮眼神微闪,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因为皇后品行不端?” 宁安含笑,“你也知道?” 白铮铮点头,“我虽一直被困在后院中,知道的却不见得比你少。”她所在的后院偏僻冷清,离下人们住的地方离得近。流言的传播,远比最厉害的瘟疫传播得更快。“甘霖寺刚被查封,我便听到了皇后入宫前曾与男子私奔一事。后流言喧嚣,甚至还有据说是当年为皇后接生的接生婆出来,说是皇后当年所产的未央长公主,并非早产,而是足了月了。”这还算好的,还有据说是曾经在宫中伺候的嬷嬷冒出来,说是皇后当年侍寝第二日,手指破了,伤口不深,但也定是流了血的。当时她不明白怎么侍寝会把手指弄破,也许是激动之下被皇上的发冠划破。如今倒是明白了,哪里是误伤,分明就是皇后为了伪装处子之身,自己划破的。“再之后,还有据说是工匠人的出来作证,说是侍寝之时,身上不能带任何尖锐的物品,便是指甲,都要磨的平整。更不要说是皇上身上所佩戴的腰带、玉佩、发冠了。”民间的流言,可比在王府之中,深宫之中能听到的要污秽的多。 白铮铮喝了一口茶,撑着下巴看着楼阁之下。“不过说起来,皇后所生的皇子皇女,长得确实不像皇上。” 宁安道,“是与不是其实不重要,关键在于,皇上觉得是还是不是。”旁的不说,便是皇后出自薛氏一族,薛氏一族曾经又在先皇后死后即刻威逼他立后,他便不可能让皇后之子为帝。 “当年娘头七刚过,民间便传出一种话本。”话本虽是汉周,但看过的都知道,所写所唱是今朝的皇上与贵妃。“话本里说皇上与贵妃彼此相爱,是皇后携恩逼宫,才成了皇后。如今皇后终于死了,所以皇上欢欣之余,等不及三年丧期,便要将心爱之人立为皇后。”因为这侧话本,皇上与宁王的关系冷到了极点。宁王宁愿去战场上搏命,也不愿意面对皇上,而皇上屡次解释,却因皇后与太子便在哪里,怎么也解释不清。 那几年,宁王视皇上为仇敌。若非当时力量太微弱,谁又知道他会不会做出与皇上一样的事情,弑父杀兄呢。 白铮铮先是静静听着,随即恍然,“甘霖寺被查封后,民间流传出一些话本、画册,难道……” 宁安点头,“都是王爷安排的。”皇后曾利用话本,利用百姓间的流言,逼迫皇上立她为后,立她的儿子为太子。如今他便要利用话本,利用百姓间的流言,毁了她的所有颜面。为皇后又如何,他就是要让百姓都认定她是一个淫荡狠毒的女人,与人偷情,珠胎暗结,淫荡下贱。 淫荡下贱,这几个字是对一个女人最深的侮辱,也是最大的恶意。 这些都是宁王与她聊天时说出的,她一边开心他的不隐瞒,一边也害怕他的狠毒。 他太清楚如何毁掉一个女人。她会害怕,如今的宁王喜欢她,所以对她好,若是日后他不喜欢她了,会对她如何? 白铮铮好奇问,“皇后真的与甘霖寺曾经的主持有染二十多年?” 宁安摇头,“谁知道呢。”有染无染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旁人如何认为。清白二字,并非用在自身,而是用于旁人口中。傲骨铮铮又如何,总要让旁人知道才行。 第132章 无心亦能活 “你家王爷,可招姑娘们喜欢了。” 宁安顺着白铮铮的视线看下去,白铮铮笑道,“皇亲贵胄,世家高门后宅的事情你不知道,我却是知道的。那里,就是一身似道姑装扮,寿宴之上着黑纱罩衣的姑娘。”她的父亲将她们当作工具,为了让她们成为一个合格的工具,少不得让主母带她们出席各种宴会露脸,并派了嬷嬷专门教导她们,谁家的小姐是什么性格,谁家与谁家的小姐又不和,谁家的得宠,谁家的没地位。 “她是前魏相的孙女,叫魏缁衣,于你同龄。” 魏相与秦相算是同门了,魏相年龄大一些,身子骨有一段时间也不好,便早早辞官安养了。他离开后,朝中便只剩秦相一位宰相了。秦相一门出事时,秦长松与父亲、兄长曾上门求助过魏相,只是魏相以病重为由,将他们拒之门外。“反正你三哥说起魏氏一族时,恨恨的。”夏侯一门四兄弟,都是秦相一手教出来的。秦相待他们如子一般,秦相一门遭人陷害,他们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一门连同奴仆一百多人被斩首,如何能不恨。 肤白胜雪,黑衣素净。 是她家王爷喜欢的类型。 宁安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白铮铮见她没有不悦,才继续道,“听说她与王爷也算是青梅竹马,一心要嫁给王爷,并立下了非他不嫁的誓言。”宁王成亲后,她便退下了鲜艳的衣衫与华丽的首饰。她再未佩戴过一件首饰,没穿过任何颜色的花衣衫,不出游享乐。“有十年了,只穿黑衣,每餐两碟素菜,每日抄经一卷。”她一丝不苟,毫无转圜的执着着。 “抄经做什么?”宁安看着白铮铮,“为王爷祈福?” 白铮铮点头,“每年正月初一,魏府便会将她一年所抄经书送入宁王府。”也不知是真心为了宁王祈福,还是为了感动宁王。 宁安唇边含了一抹嘲弄,“既然是青梅竹马,难道她不知宁王不信这些吗?” 白铮铮听着她的语气,微微一愣,随即“噗嗤”笑出声,“吃味了?”她温声安抚道,“你还是快些习惯的好,这京中,对宁王有意思,可不止一两个。”朱如婉算得了什么,不过是跳梁小丑。“不为权,不为利,只为了他这个人。”光是宁骁与她聊天时随口说出的,便有四五个了。可招姑娘了。“不过招姑娘也没什么用,宁王满心满眼都只有你一个。” 旁的不说,便是魏相在秦相一门出事后,将他们关在门外一事,宁王便不会多看魏家女子一眼。“宁骁同我说,宁王喜欢你,是因为你是唯一不曾想要从他身上讨到什么,不看他的出生,不为利的。”生于深宫,长于朝堂。小小年纪便见够了后宫、朝堂的诡谲、阳谋、诡计,他为人处事,又怎会单纯呢?他的喜欢又怎会单纯呢? 宁安斜睨她一眼,“三哥同你说的?” 白铮铮点头,“他还说宁王抠搜的很,若非对你真心真意,舍不得在你身上花这么多银子。”更不会让她生孩子的。 宁安笑道,“三哥对你倒是什么都说。”她看着白铮铮调侃道,“看来是真心并非假意。” 白铮铮面上微微泛红,“真心还是假意,日久见人心。” 两人算着时辰,想着差不多便离开。正待要走的时候,太子妃带着一众女眷来了。 “宁王妃这是要回去了?” 宁安屈膝行礼,而后含笑颔首。 太子妃道,“还早,在坐会儿。”她笑看着宁安,“说起来,也许久不曾见宁王妃了。” 宁安与白铮铮重新坐下,两人的奴婢站在两人身后,半圆,形成保护圈。白铮铮身边的侍女有四人,人是宁骁专门从军营找来的。两个都是年轻的寡妇,会些拳脚功夫,宁骁对她们有过救命之恩,听闻他给妻子找侍女,便自荐而来。 亭台楼阁很大,哪怕来了这么多人,也不显得拥挤。宁安对太子妃等人没什么话说,宁王与太子等人也不过维持着面子上的平和。 宁安看着宝琴,宝琴嫁入雍王府也快三年了。三年中,她七次有孕,七次都小产了。最后一次,她躲在寺庙中怀了八个月,还是被雍王找到了,一碗打胎药灌下,她又没了一个孩子,她再也无法有孩子了。 她不明白,雍王既然如此介意宝琴非完璧,又为何一次次让她怀孕。他可以休弃她,也可以冷落她囚禁她,甚至可以让她悄无声息的消失。 可他没有。 他自觉受了天大的侮辱,所以一次有一次的羞辱她,给她希望,又让她绝望。 她以为宝琴是个很聪明的人,不明白不过短短三年,她为何让自己变成了这样。 反倒是直接被抬入薛公后院的秋莹,神色一年比一年好,今年看向宝琴的眼中甚至多了一丝高傲。她在薛公后宅的日子似乎过的不错。 魏缁衣看着宁安,粉面雪白,两片桃腮,杨柳细眉,眼藏寒潭。她的相貌在一众相貌出色的女眷中并不出彩,却有着旁人没有的纯净。如她胸前挂着的翡翠玉环,透明干净,如水透彻,荧光饱满。明明相貌算不得美艳,也算不上娇丽,却给人一种光华夺目的感觉。 缁衣站在一个老妇人身后,这位老妇人是魏相的妻子,魏缁衣是她的孙女。她已经很少参加宴席了,便是上次承恩公府的老太君寿辰,她都没去。今日,若非为了疼爱的孙女,又何必拖着垂老的身体,穿梭人群中,扬着笑脸。 如今有他们两老在,府中自然容得下她。可若他们走了呢?兄长与嫂嫂如何能容得下一个久久不出嫁,被京中人议论纷纷的妹妹。与其等他们死后,疼爱的孙女被随便嫁出去,或是绞了头发做姑子,不如她在身前为她安排好。 “定国公主与安邦侯呢?”太子妃问。 宁安笑着回答,“父皇带走了。”他们最近越来越精明了,知道皇上宠着他们,什么都顺着,便整天“爷爷”“爷爷”的叫着。皇上以为他们喜欢自己,更是疼爱的不得了。 太子妃笑道,“父皇的孙子孙女那么多,偏偏喜欢宁王的一双儿女,到底是祥瑞入梦,不一样的。”宫中、朝中谁人不知到皇上偏心宁王一双儿女,他的孙子孙女是多,却只有宁王一双儿女被他整日挂在嘴上,抱在怀中。其他的孙子孙女们,别说是抱了,便是夸赞都是极少。 太子妃最近这些日子其实有些烦躁,一是因为王郁文一事,二则是因为皇后。宁王在秋狝前被猛虎袭击重伤,皇上交由太子调查,如今所有证据都指向了皇后。太子有心隐瞒,诸位大臣劝阻至今。皇后终归是皇后,便是废了又如何,定会看在太子的面子上饶她一命,待到日后太子登基为帝,想要怎么封他的生母,便如何封,何必争这一时。只是太子这段时间,大概是大权在握,尝到了权力的滋味,自傲自大了起来。不信大臣的话便算了,还猜忌他们。 宁安的视线扫过众人,在绾绾脸上多停留了两秒。太子妃注意到她的视线,唇边噙了一抹冷淡的笑。“这位是太子新收的姨娘,宁王妃可认识?” 宁安诚实点头,“认识。若是没记错,她原是承恩公的姨娘,还为承恩公生下了儿女。”承恩公是皇后亲弟,是太子的亲舅。如今承恩公的姨娘成了太子的姨娘,也不知太子私下都怎么喊她,是叫她的小字绾绾还是亲呼一声舅母。 太子妃看着绾绾,并没有生气,反而是点头附和。“原是承恩公府上的姨娘,后被赶了出去。”她顿了顿,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听说是偷人,谁知道呢。” 宁安笑道,“日后太子登基,一众姨娘们也是妃嫔了,往事过去便过去了。”只是不知道言官会如何记录,宫中记档又如何写她的出生。 “民间娶妻娶贤,便是娶不到贤,也定要娶个身家清白的,这太子阿,糊涂喽。”一个四十多岁的夫人道。 这位夫人宁安并未见过,她站在太子妃身后,比王氏夫人更靠前,似乎是王氏一族的亲戚。 她眼眸一转,看向太子妃。“你也是荒唐,任着太子胡闹。” 太子妃苦笑,毫不在意在众人面前露出自己的难处。“太子一贯不喜我总是规劝她,说我强势,不够柔软。如今遇到了一个时时事事都顺着她的人,自然是爱不释手。”她轻叹一声,“我又能怎么办。” 似埋怨又带着一些凄凉的话语,似乎深深引起了一众夫人的共鸣,她们一起沉默了。 片刻,荣王妃看向宁安笑道,“想必宁王妃没有这等烦恼,宁王专宠王妃一人。” 宁安点头,她确实没有这方面的烦恼,府中的姨娘们,真要做些什么,还不等她知道,宁王便差人平了事。往往她都是事情了后,才听嬷嬷们说起。 荣王妃笑容微微凝滞,她本就是一句客气话。她又玩笑道,“宁王看起来倒不像是一心一意之人。” “心在身中,隔着皮肉,哪里是随随便便,什么都人能看到的?” 荣王妃不说话了,宁安看向她身边的程芙,笑道,“算起来,在五县一见,我们也有两年多未曾见过了。”她看着程芙,“可嫁人了?” 程芙从姐姐身后走出,先是屈膝行礼,而后才道,“回宁王妃,还未曾婚嫁。” 宁安点头,“当时我有孕,整日里困倦的很,便也没心思管顾五县的事情了。”她的目光扫过太子妃与荣王妃,那个曾经跪在她面前求她救救她两个儿子的荣王妃,如今瑟缩着肩膀,站在太子妃身后,比她的侍女还不如。看来,她是等不及自己,便去投靠了太子妃。“我离开之时,陈家大嫂还在因小产叫嚷着让我的孩儿为她的孩儿偿命。”她唇边噙着一抹笑,“后来如何处理的呢?她是因何小产,是因为我的安胎药吗?”她蹙眉,“若是因我的安胎药,那是何人在我安胎药中动了手脚呢?” 宁安有孕时的事情白铮铮并不清楚,但不妨碍她附和。“小安,若是安胎药有问题,那便是有人要害定国公主与安邦侯,此事你们该看重才是,该上报皇上,严查到底。” 宁安还没说话,程芙便道,“安胎药没问题。” “哦?”宁安看着她,“那是为何?”她含笑,直直的看着程芙,笑中薄薄一分衅意。“陈家大嫂虽然经了灾,身子可比我好多了,怎么就突然小产了呢。” 程芙低下了头,“她做工时接触了可至小产的药材不觉。” “哦。”宁安凉凉的出声,并没有继续追问。 白铮铮敏感的察觉到她的心情不太好,若非如此,也不至于拿着几年前的事情为难一个医女。 宁安又饮了一口茶,茶水已经凉了,她眉头皱起,许嬷嬷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示意她沉下心。 秋悦去给她换了一杯热茶,宁安轻抿了一口,又道,“前些日子,我家王爷被猛兽伤了一事,也没了下文。”她看向太子妃,“也不知是王爷运气不好,还是人为之。” 太子妃始终含着温娴的笑,“此事是太子调查的,只是我们女眷,不该摄政,我如何能问。”她话锋一转,“宁王吉人自有天相,便是遇到了猛兽,也是会逢凶化吉的。” 缁衣听闻宁王受伤,面上露出一抹焦急。 太子妃的视线扫过她的脸,“宁王这次能逢凶化吉,许是便因为魏姑娘日日为他抄经祈福。” 宁安一瞬间沉下脸,“日日抄经祈福?”她轻声的咀嚼着这几个字,而后又漾起一抹笑,看着缁衣,“魏姑娘可认识王氏女郁文。” 缁衣不知她为何突然说起旁人,但还是点头道,“认识的。” “原来她是跟你学的阿。”宁安凉凉哼声,扶着嬷嬷的手站了起来。“时间不早了,父皇该将我的孩儿送回府了。”她微微屈膝,与白铮铮一同离开。 她离开后,太子妃轻哼一声,面上却依然挂着笑。“京中人人都说宁王妃性子软,好欺负,如今倒是同宁王越发的像了。”目中无人。 缁衣不明白,太子妃不言语,启王妃好心解释道。“姑娘一心求佛自然不知最近发生的事情。” 王氏嫡女郁文为了勾引宁王,借由秋狝之日将腌臜的春药带入会场,意图下到宁王身上,却被宁王幼子误食一事,如今京中人人皆知。他们明明知道这些都是宁王放出的消息,却也不得不忍耐,装作不知。 讽刺的是,在此之前,王郁文才抄了一份经书送给宁王,说是为他祈福,保他平安。 一边抄经书,一边给他下春药。 佛口蛇心。 可怜了宁王,只因对她没有兴趣,便要被人下春药,春风一度。有王氏一族在,京中人便也不敢明着说王氏嫡女饥渴难耐,日日想男人。可私下、心底,谁人不是这么想呢。 宁王妃今日这话极重,暗指王郁文会给宁王下春药是受她指使,同时也在嘲讽,她也同王郁文一样,饥渴难耐,日日想着男人。 缁衣白了脸,一阵阵难堪,眼中含着泪。 太子妃轻扫了她一眼,“宁王与宁王妃受宠,难免嚣张了些。”她带着笑,“魏老夫人见谅了,今日许是宁王妃心情不够畅快。”她嘴上说着抱歉的话,脸上、眼中却毫无歉意。 魏老夫人含笑,“宁王与王妃感情一贯深厚,如今宁王出远门办事,宁王妃难免想念。”她将手放在了孙女的手背上,将她按住。“夏侯老将军的女儿,定不是刻薄之人。” 太子妃的笑越发的满意了。“也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回府的马车上,缁衣不解的问祖母,“祖母,今日咱们为何要受下这等羞辱。” 魏老夫人沉着脸。“你可还心慕宁王?” 缁衣先是一愣,随后脸上一红。魏老妇人见她那样,便明白了。“宁王并非良配。”生性凉薄,睚眦必报,心胸狭窄。他们魏氏一族又与他因秦相一事有着仇怨。“但你若还执意要嫁给他,我与你祖父定为你争一争。”她疲惫的闭上眼,“只是正妻之位是不可能了,侧妃之位凭着你祖父这么多年的功绩,倒是能为你求来一份圣旨。”入了宁王府的女人,有几个是过的好的呢。前有宁王妃被苛待多年,后又他冷落近乎软禁一众姨娘,还有声名扫地的朱如婉,王郁文。 可不入宁王府为侧妃,她的孙女又能嫁给谁呢? 京中人人都知她一心爱慕宁王,非宁王不嫁,蹉跎了多年,已经二十五六岁了。便是有人不在意她的年龄,又岂会不在意她心中有其他男人? 也怪他们,将这个孙女娇养的不成样子,导致她任性、肆意而为,最终蹉跎了自己。 “魏缁衣?”宁朗不解宁安怎么会突然问到她,但还是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她。 魏缁衣是魏家这一辈唯一的女儿,自然受娇宠。当年魏相还是宰相,为人精明,擅窥探人心。他看出皇上对宁王的偏爱以及对太子等人的冷淡,便有意让自己的孙女与宁王联姻。 “那时肃宁已经同你定亲了。”只是这是皇后一手操办的,加之没有声张,知道的人不多。“他大概是同魏缁衣说了些什么,只有宁王配得上她之类的话吧。”总之魏相打了这个主意之后便常常制造机会,让魏缁衣与宁王见面。 宁朗将剥好的虾放入宁青碗中,随即又拿起了一个剥起来。“先不说魏缁衣为人如何,便是她同她爷爷,带着目的接近肃宁,肃宁便不会对她有好感。”在宫中多年,他与先皇后没少被那些妃嫔陷害。日日面对这些面上含笑,心中藏刀的人,导致宁王的防备心极其强。 “魏缁衣是大家族娇养起来的,自然带着些娇蛮。肃宁不喜欢这样的女子。”他笑着将虾放到禾禾的碗中,禾禾拿着瓷勺,抬着头,饭也不吃了,睁大眼睛看着他。 宁朗笑道,“你小小年纪听得懂吗?”他接过侍女递来的巾布,擦干净手。 “肃宁觉得她心思重,也觉得她矫揉造作。”可越是不理她,她便越是不忿。为了她的一口气,为了给他们魏家争一个脸面,她开始追着宁王跑,缠着他,四处扬言非他不嫁。“就这么缠到了你们成亲那日。” 那一日魏缁衣一身白衣,头戴白花,站在城墙之上。宁安的花轿经过城门时,她便对在前骑马的宁王大喊,哭诉他不懂自己的一颗真心,控诉他为何不娶自己,然后立下了非他不嫁的誓言。 宁安想了一下,时间太久了,已经想不起来了。成亲那日对她而言,除了害怕便是惊恐,算不上什么愉快的事情。不愉快的事情,又何必记着呢。 “那日之后,她便像转了性子一样。”在府中建了一个佛堂,日日呆在里面念经、抄经。着黑衣,啖素食。 “好一份真心实意。”宁安勾起唇角,略带嘲讽。 宁朗道,“开始或许是面子上过不去,争着一口气。可这么多年下,她对肃宁应该是真情实意。” 宁安抬头看着他,“你什么意思,我该为乌肃宁去把她迎入府吗?” 宁朗摇头,“你这么激动做什么?”他夹了一筷子炒肚丝给宁安,“日后你还会遇到‘王缁衣’,‘李缁衣’,‘张缁衣’,他一心在你身上便够了。”肃宁招人不是一两日了,这才在哪儿里。“你总要习惯这些,并能够为他挡住、驱赶这些烂桃花。” 宁安拿着筷子拨弄着盘子里的菜,“情真意切,总是会让人感动。”这让她心慌慌。 宁朗道,“宁王非有心之人。”大概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坏事,这辈子被人剖了心。他也算是看着乌肃宁长大了,他从小就比其他孩子显得冷静,显得冷漠无情。“他唯一的那点心,都放在你身上了。” “胡说,无心怎么能活。”菜无心能活,人无心得死。 宁朗笑道,“他虽无心,但先皇后有心,皇上有心,秦相有心,他的师傅们有心,你也有心。”他们将他们的心给了他,他不就能活了吗? 他活了,然后将那一点点拼凑起来的心,给了她。 第133章 囚困 宁王离开半个月了,这一日,皇上又把两个孩子带去玩了,下午送回来时,宁安给他们换衣服,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红油纸包裹的柚子糖,以及一些花生瓜子桂圆。 她将这些放在桌子上,随口问道,“丁字街有喜事?”皇上这半个月都住在丁字街,面上看着是同曾经的老邻居叙旧,实际上是在查当年书籍、纸张遗失之事。 冤害秦相一门之人,只想着不要通过笔墨纸砚查到自己身上,却不想,那些笔墨纸砚是出自皇上之手。 也或许他们知道,故意为之。 星月从房梁上跳下来,“丁字街的郝秀才今日成亲。” 宁安一愣,“他妻子惨死不过才一年多,这就……”郝秀才为了替妻子鸣冤,不顾自身,一次又一次。她不是没想过他会再娶,只是觉得,如此情深意重的他,至少该为妻子守丧三年才是。 星月看着她,斟酌了一下。“郝秀才情深意重之名传播的很远,京中富家子弟都请他为师,朝中文臣也多有欣赏他,指导他文章之人。” 一个“情深意重”,一些皮肉之苦,为他换来的利益,多不可数。 宁安听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他新娶的妻子是什么样的人?” “寻常农家之女。”家中有些薄产,儿女都养的白润。新嫁娘出落的十分标志,腰细腿长。 宁安抓着禾禾的一双小手,“禾禾,你说他为何要娶一个农家女呢?” 禾禾咿咿呀呀,想说话却说不出来,便一遍遍喊娘,喊完娘又喊爹。宁安抱着她,以脸颊摩擦着她的脸颊,咯咯地笑。 星月愣了一下,许久之后才知道王妃是在问她。她想了想道,“小人以为,娶农家女才能继续他的‘美名’。”在朝为官之人,最看重名声二字。郝秀才因娘子一事,落了一个情深意重之名。得了文臣赏识,顺势便要参加明年开春的科举。若是此时娶了一个门第高的,或者是书香门第之女,难免让人质疑他的用心。“日后他为官,后宅之中,有的是手段让人不知不觉死掉,他最多落得一个克妻之名。”杀妻求将被人鄙夷不屑,朝堂之上,也段段不会容下这种人。可克妻不仅不会被人鄙夷不屑,反能引得旁人同情。 宁安将儿子抱起来,让他自己练习走路,她在一旁看护着。“你认为郝秀才对于妻子被侮辱自尽一事,或许是乐观其成。” 星月沉默了一会儿,“也有可能是一手安排。” 疑心他,便是因为他太伤心了。 伤心到不顾妻子名节,一次又一次的奏响鸣冤鼓,一次有一次的哭喊妻子被流民轮番侮辱,不堪受辱自尽而亡。伤心到不指责周围的邻居视而不见,装作不知,只是一次次逼迫官府验尸抓流民。 宁安问她,“若是你便要忍下这口气,任事情不了了之吗?” 星月摇头,“并非不了了之,而是若是真的如此深情,定舍不得让人人议论已经受辱而亡的妻子。” 宁安看着她微微一笑,“许是男子的想法与我们想法不一样呢?” 星月没有言语,低垂下眼眸。宁安将两个孩子抱到软榻上,拿出九连环给他们玩。“郝秀才的妻子出生不够好,似是出自青楼,你去查查吧。”若是让这种人入朝为官,日后他们王爷掌权了,朝堂之上如何能安宁。恶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衣冠禽兽。 星月抬头看着她,宁安坐在软榻边,守着两个孩子。“在丁字街时,我与柳姐姐曾经去给郝秀才送过饭与药。”他妻子的棺椁便放在厅堂中,以石灰覆盖。“当时,柳姐姐检查了尸身。” 与其说是奸污,不如说是有意而为的凌虐。 “她的右肩上有一处纹身,是一枝红梅。”红梅因在雪白的肌肤上,似在雪中绽放。“这应该是用特殊的药水纹出的,情动之时,体温升高,一枝梅花便会变成梅花林。”一枝枝,一朵朵,在肌肤上绽放。 星月看着她,宁安看出她的疑惑,缓缓道,“前些日子王爷与我说起王氏一族的楚姨娘,提到了青楼女子多有纹身一事。”纹身便是为了区分她们与良家妇女。正所谓一日为妓,终身为妓。 王爷说,这几年,青楼之中盛行以一种药水纹身。药水渗入皮肤,消肿之后是看不出的,只有体温升高,纹身才会显现。 王爷还说,这种药水是专人调配的,只有一人有,一罐便值千金。若非是鸨子婆精心培养的姑娘,是舍不得用这种药水给她纹身的。 青楼中的姑娘们一批批的进,纹身也是一批批的纹。被送入青楼的姑娘们,第一日便要洗净身体,赤裸在鸨子婆面前,让她观相貌,触皮肤,品其味,以某为上,某次之。之后,便是纹身落了她们妓女的身份了。上者以药水纹刺,次之以上者所剩药水纹刺,又次之则是寻常的纹刺。 上者纹清雅之花,如白芍药、粉蔷薇;次之纹傲骨之花,如梅花、菊花;又次之则是梅兰竹菊,鱼虾雀均有,并色彩多艳丽。 “若是她的妻子是出自青楼之地,她的受辱,她的死,便不似郝秀才所言了。”更甚者,那些流民或许也是郝秀才有意引入。“还有,郝秀才说她妻子出事那一日,他被留在了荣王府中,让星一去荣王府打探一下。”她知道宁王在各个王府都插了钉子,这些人藏在下人中,只与专门的人联络。 “是。” 星月退下,宁安看着女儿,轻叹一声,“也不知你们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她有点想他了。 宁王从公羊一族隐居的山林村落告辞的时候,汪青蔓被诊出中了毒,若无解药,将命不久矣。玉珠听闻消息之后,便从寺中赶来了,跪在宁王府门前哭哭啼啼个不停,一会儿求宁王救救她的女儿,一会儿又求宁王妃放过她唯一的女儿。 明王妃与自己的母亲,坐在马车中,冷冷的看着她又哭又闹。 汪夫人端着精细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她以为宁王是她的好哥哥吗,随便哭哭便会心软?”她以为,她大庭广众之下哭嚎,便能让宁王府退让吗? 明王妃唇边带着嘲讽,“不是说一心求佛吗,这才几日,便忍耐不得了。”汪侍郎如今是闲差,便是朝中众人还给他留着脸面,面上对他恭敬,可每月的俸禄,过府送礼的人却少了许多。没了银子,这么大的府宅如何维持,寺中那位的生活又如何保持?不过是减了她每月的燕窝鱼翅,银耳虫草,减了她每月的衣衫份例,给她换了一个价格便宜的老奴伺候,便急了。 汪夫人眸光微转,看着女儿。“你爹如何心疼她我可管不着,他若愿意拿银子养着她便拿就是了。”管了,少不得落得一个苛待夫妹的罪名。“总归每个月的银子就这么多,她多用些,你爹便少用些。”堂堂的侍郎大人怎么可能少用了银子呢,宴请同僚要花银子,上下打点更要花银子。 汪夫人不再去关注玉珠,对于她,她从来都是不屑一顾的。她的丈夫心疼她,可怜她,甚至于与她偷情,她一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的身份,她的家世就在这里,她不屑与这等人争,落了身份。 她收拢表情,看向明王妃的眼中多了严肃。“汪青蔓所中之毒可是当年的那种毒?” 明王妃听了她的话后也不自觉严肃了起来。“还未可知。”当年的毒,应该已经随着那些人的死亡而消失了。 汪夫人想了想,“当年的毒,谁又知道是否有人私藏呢?”毒之事,她倒是觉得并不重大,重大的是汪青蔓如何能中毒。这种毒,需要一日日,慢慢的下入饮食中,或者是以针刺入皮肤。 明王妃道,“谁下的都好,只要不是宁王。”看到这种毒,她便想到当年之事。 汪夫人看着她,“不是他会是谁?”见明王妃不语,她又问,“当年,你们为何要欺负夏侯宁安?”又是在宫中。 明王妃眉头紧蹙,想了又想。时间久远,她已经忘了。当时年幼,容易被人蛊惑,旁人说什么便是什么,加之又有太子妃在,她们几个姑娘家一贯都是以太子妃马首是瞻的。她要去捉弄夏侯宁安,她便也跟着去了。 “当时,他们只说要取一血她的血,给大师开坛做法用。其余的我并不清楚。”那一根根长针,是中空的。当时她不知长针中被灌了药,更不知有许多针插入了穴道中,药通过穴道,融入经脉中,流遍全身。 明王妃脸色青白,当时年幼,只是旁人说什么,便跟着做什么。加之宁王与夏侯宁安并没有出大事,便也不觉得有什么。如今想来,确是越想越后怕。 “是汪青蔓将他们关入冰库的,我,我其实并不清楚。” 汪夫人抓着明王妃的手腕,她用了很大的力,握得她生疼。“大师?什么大师,不过是一个骗子。”一个骗子如何能调配出如此精妙的毒药,又如何能有比发丝粗不了多少,中空的长针呢。大师是四大家族弄出来,想要以丹药损坏皇上身体的傀儡,能够拿出这些精妙东西的人,才是真正的大师。 汪夫人神色严肃,极其认真,“宁王已经着手查当年之事了。”宫中那处祭坛,原以为已经被毁了,谁知道却被皇上封存了起来。“祭坛还在,里面的东西早就被宁王拿走了。”那个石池,石池里干涸落下的粉末,以及那一根根针,一张张符篆。 龟裂的青石板,扭曲的血红文字,几乎占满了祭洞的地面。祭洞的角落,建了一座奇异的囚笼。四方形的铁笼与山体几乎融为一体,笼子顶端与相连的三面精钢铸就,造得紧实。囚笼底部是块半尺厚,边缘参差得大石板,整座笼子,像是凭空挖气两爿角,其余四面砌起钢条,接点俱都浇铸封死,通体无一枚活扣。 听着汪夫人的话语,明王妃越发的惊奇。“娘,你如何知道?”那座囚笼太奇特了,所以便是年幼,她也依然印象深刻。 果然。汪夫人心底一沉。“那座囚笼,可是为了囚禁宁王?” 明王妃摇头,“我不知道。”她的父亲虽然是薛公的弟子,又任礼部侍郎,但与四大家族的嫡女相比,她的身份还是轻微的。身份不够,自然便只能够跟在她们身后马首是瞻,许多事她们是否得知,取决于她们是否愿意告诉。 “有人为了囚禁宁王,以祭祀之名,建造了那处隐秘的祭坛,并建造了那座囚笼。”就在宫中,花园之下。笼中人日日都能够听到地上的声音,可他的声音却传不出去。皇上与先皇后丢失了唯一的儿子,必定伤心欲绝,他们日日寻找却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就在宫中。“夏侯宁安一人入宫,心中害怕,便想找个隐蔽的地方呆着,阴差阳错之下,找到了这处。”如此囚笼,一看便知是要囚困某人。更何况旁边又有宁王的生辰八字以及稻草人。“她想去找宁王,告诉他,却被你们发现了。”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囚禁一个也是囚禁,囚禁两个也是囚禁。 好狠毒阿。 明王妃连连摇头,“不是的。” 汪夫人厉声道,“不是什么!囚笼不是真,还是并非要囚困宁王,亦或是你们没有对夏侯宁安起杀心!”她突然露出一抹疲惫,“宁王已经查到铸造笼子之人了。”真要查,如何查不到。天下之间,打铁之人有多少,能够制作出如此囚笼的又能有几个。 明王妃听着母亲的厉喝,思绪突然回到了幼时。 当时,当时倒底发生了什么? 真真假假,真相与假话混在了一起。她分不清。 对了,是太子妃先发现夏侯宁安的,他们将她围堵在了祭坛。她一直说要找宁王,要告诉宁王,她一直在喊“肃宁”。 是谁?是谁说,不能让她出去,不能让她活着出去,不能让她把这一切说出去。 “然后呢?”汪夫人追问。 明王妃脸上闪过一丝痛苦,“娘,我真的记不清了。”他们说,来的人都要动手,所以她拿起了长针,闭着眼,刺在了夏侯宁安的身上。 然后,然后宁王就来了。 他们又说,只是要取她一点血,开坛做法。开坛是为国运,做法是为皇上。宁王定不会反对。 是谁?谁又说,既然来了,正好一次解决了。“他们打做一团,然后宁王就拉着夏侯宁安跑出去了。”所有人都追出去了,她害怕,也跟着跑了出去。跑到冰库的入口处,她看到了汪青蔓。看到了她将夏侯宁安推进了冰窖,然后宁王看了汪青蔓一眼,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了下去。她至今还记得宁王的那双眼睛,如恶狼一般。让她心底生寒。 他们似乎很厌恶夏侯宁安,没有理由的厌恶。 再之后,她便不清楚了。她太害怕了,等她回过神,已经被人带入了一间殿中。里面有好几个极其严肃的老嬷嬷,一遍遍的教着他们若是有人来问,如何回答。 “我怀疑,宁王根本没有忘记当年之事。”只是当时他必须装作忘记,装作什么不知,以待可以光明正大调查那一日。 或许,先皇后的死,也是因为那件事。她用她换得她儿子一时的平安。若非如此,皇上又怎会先皇后一去世,便给他开了府,又如此迫不及待地送他去了战场。 离开的越远,越能保住他。几年后他归来,定是能自保之时。 更甚者,夏侯一门也是知道的。所以才会任有萧姨娘苛待宁安、宁青姐弟二人。谁会对一个饱受苛待,可怜懦弱的人有戒心呢。 汪夫人的眉头皱成一团,如同一枚核桃。她心底沉重,头也是一阵阵疼痛。她握着女儿的手,“芷儿,娘想同你爹和离。” 明王妃震惊,便听汪夫人又道,“娘的感觉很不好。”她捂着心口,或许,尽早与汪家分割,日后还能保住自己的一双儿女。 汪夫人不待明王妃问便终止了这个话,她对明王妃道,“你莫要再同太子妃走的如此近了。总归现在有个汪青蔓,以前的事也好,现在的事也罢,全让她一人背了。” 第134章 私通之女 越到年根,街上便越是喜庆。宁安批着红色绒锻牡丹披风,静静站在宁王府牌匾之下。 玉珠见有人出来,哭的越发的可怜了。她一边用手帕擦拭着眼泪,一边膝行向前。“宁王妃,王妃,求你放过我的女儿吧。” 宁安看着她,“放?如何放?”她上前一步,绵绵白雪落下,落在肩头。“原来你是知道你的女儿在王府中做下的腌臜事的,所以才用了放。” 阿朱撑起一把油纸伞,宁安的手放在披风中,手中还握着一个汤婆子,可仍然觉得冷。她看向跪在门前的玉珠。“你的女儿,青蔓姨娘在府中掌管中馈这些年,年年都要侵贪账上的银子,偷盗我的私库,我的嫁妆,原来这些银子都花在你身上了。”她噙着一抹笑,“如此,倒也明白了,母女情深。” 玉珠闻言看她一眼,微微眯眼,似在思考,随即很快便低下了头,又是一幅垂然欲泣的模样。 “夫人……”宁安顿了顿,“算起来,你是未嫁之身,不该称你为夫人。” 阿紫站在宁安的右后方,扫视了一眼看热闹的众人,高声道,“王妃,奴婢愚钝,这未出嫁的女子,怎就有了女儿呢?” 阿朱应声道,“那自然得问她自己了,未婚的女子,怎么就生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儿了呢。” 玉珠面色倏寒,却低着头,咬着唇,越发的可怜了。“不会的,青蔓不会这样做的。她自幼一直同明王妃一同生活,一同学规矩,怎么会小偷小摸。” “小偷小摸?你莫要攀扯明王妃,明王妃生母是何人,你又是何人。”她的轻视毫不掩饰。 宁安又道,“账房每年都要丢上上千两,账薄之上我查到的账目加起来便有几千两了。我原是想,她一个姨娘,娘家又不错,哪里需要用到这么多银子。今日看到你,倒是明白了。” 上好的蚕丝织成的僧衣,透气、轻柔、舒服,里面所填的,想必也是蚕丝,若非蚕丝,这御寒的冬衣又如何能如此的贴合肌肤,在穿了层层叠叠的衣服之下,还能够看出腰身呢。 “你今日在我府前哭诉我与王爷虐待你的女儿,我与王爷又要去何处哭诉,青蔓姨娘的生母,一个未出嫁便产子的人,穿的用的比我与王爷更好呢?” 玉珠被问得有些措手不及,“宁王妃,今日我来,是说青蔓中毒,在宁王府中被虐待一事,你不要转换话题。”她的脸上青青白白,也不知是被冻的,还是说到了她最不愿意被人所知的事情,羞愤难当。 “你是来为你的女儿讨公道的?”宁安冷冷一笑,“可我看着你怎么像是来讹诈宁王府的。”她微微扬眉,低垂下眼睫,“若都不是,是来求我的,便该有求人的样子。” 张嬷嬷走下台阶,不顾玉珠挣扎,一把抓住她的发髻,不顾她的尖叫,按着她的头一下下砸在地下,强迫她磕头。 宁安看着她,一直到她的额头满是血,才漫声道,“这才是求人的态度知道吗?” 她走下楼梯,走到玉珠面前。“你在宁王府门口哭喊青蔓中毒,让我放过她,岂不是要告诉众人,给青蔓下毒之人就是我?我说青蔓手脚不干净,做下偷盗之事,你立即说起明王妃,岂不是告诉众人,明王妃也是手脚不干净之人?”她鄙睨着她,玉珠想要起身,却被张嬷嬷一把按住,死死的按在地下。“你说你是修行之人,便该好好在寺中待着。” “谁让你来的?”好冷。宁安呼出一口气,在面前变成了一团白雾,久久不消散。“你有什么目的?” 她挣扎着,这样一种屈辱的姿势,让她想到了许多年以前。被娇养的多年的肌肤,经受不住一点摩擦,不过是被按在地上,便磨出了血痕。 青蔓从里面跑出来,推开张嬷嬷,跪在母亲旁边,扶着母亲。“你想做什么?”她的脸色青黑,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 宁安冷冷的看着她们,“是我问你们想做什么才对。”她环视看热闹的众人,“你们是想让京中人都认定我这个宁王妃苛待妾室,不敬长辈?还是想要闹上一场,讨上些什么好处?”她知道汪侍郎府上最近这半年,都是用的夫人的嫁妆维持,汪侍郎那点俸禄还不够他打点。汪侍郎没银子了,又如何能拿出来给她花。所以她再也吃不到精心准备的素斋了,也吃不上燕窝了,别说了燕窝了,便是银耳,都得几日才能吃上一次。新衣没了,伺候的人虽然还有,却只是一个粗鄙的妇人,不会奉承着她。一个被银子娇养出来的女人,一个这辈子从未靠过自己,靠着媚惑男人生活的女人,只要有人说上什么,蛊惑几句,便信了。 青蔓凄声道,“我娘只是心疼我,又有何错。难道她不在门口哭,你们会放她进去吗?”她看着宁安,积攒了多年的不满在这一刻迸发,“你明明知道我娘年轻时也是为人所骗,你却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羞辱她,你记恨我,我受着,可你为何要如此我娘。” “我与你也算认识多年了,我竟不知道你们母女何时感情如此深厚了。”宁安始终冷眼以对,唇畔抿着一抹蔑意,“她是何种身份,胆敢来宁王府门前叫嚣,你又是何种身份,赶在大庭广众之下与我叫板。” 青蔓忍无可忍,扬着脖子道,“你瞧不起我是私生女,可你又如何,你还不是私生女。”她一挥衣袖,仰头阴笑,“你是夏侯宁朗与晋王妃私通生下的,你又比我高贵多少!” 雪下的越来越大了,宁王府的侍卫驱散了看热闹的百姓。宁安依旧含笑从容,“是吗?谢谢你告诉我。”她转身,“你们要跪,便跪着吧。”说罢,走入府中。 王府沉重的大门在青蔓眼前一点点关上,张嬷嬷的声音自门后响起,“既然青蔓姨娘一心向着她生母,便让她去陪着她生母吧。” 衣衫首饰,她入府时的嫁妆,一一轻点,先抵了她在宁王府多年贪下的银钱,后直接一封诉状,将她与汪侍郎告上了衙门。 朝堂之上,太子与宁朗对峙。宁朗毫不畏惧他,面对满堂朝臣,高声道,“是,宁王妃是我与晋王妃的女儿,只是并非私通所生,而是明媒正娶,光明正大。” 文书、聘书、礼书、迎书他们一个不缺,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一礼不少,拜过高堂,拜过天地,如何能叫私通。 他直面朝臣,“元杞冉为何会成为晋王妃,想必诸多大臣比我更清楚。”是谁在他征战的途中设下埋伏,是谁对他赶尽杀绝,又是谁等待不及便将他战死的消息传遍天下。 他转向太子,“杞冉一胎双生,先产下一子,两个时辰后才又产下小安。”当时接生嬷嬷说孩子一生下便没了气息,事后他们给孩子下葬,才被一个医师指出,孩子并非一生下便没了气息,而是被活生生淹死的。“这种情况下,我们怎么敢将孩子养在身边。”刚好他的母亲也临近生产,痛苦一夜后产下一个死胎,便用他的女儿代替了未能见世的妹妹。“因民间一直说双生胎不吉利,所以我们知道后并没有说出所怀是双生胎一事。”若非他们的一念之差,只怕小安也保不住。 他看着太子,红着眼眶,步步逼近,“当年若非晋王趁人之危,我的妻子又怎会成了他的妻子。”等他归京之时,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他所能给的,只有一封和离书。 宁朗拿出和离书,和离书一式两份,一份在他手中,还有一份在官衙存档,随时可以调阅。“如今说开了倒也好,杞冉屡次要认回小安。”元氏一族人口稀少,如今所存血脉,只有元杞冉一人。 太子脱口而出,“不行。”元杞冉身后的势力,是连皇上都要忌惮的。这等势力,绝对不能给了宁王。 宁朗唇边挂着一抹嘲讽的笑,“你觉得元氏一族能容忍他们家族仅有的血脉流落在外吗?” 他看着满堂大臣,他不知道这件事是谁在这时捅出来的。或许这个人的本意是借宁王不在京中,打压他,却不想他们早就做了完全的准备,只等有人将这件事捅出。元杞冉,元氏一族已经等不及认回小安与青儿了。 “哦,对了,青儿也是我与元杞冉的孩子。”在极寒东北之地生下,一出生,就被父亲抱回了家,放在自己的名下。 青儿出生时,他与元杞冉的感情已经很差了。少年时的爱慕与情爱已经消磨掉了,那个被人害死的孩子是横在他们中间的一根刺。日日刺着她,也刺着他。将两人的关系刺的鲜血淋漓。他们互相猜忌,都认为是对方招惹了什么人,才会害死了自己的孩子。他们沉浸在孩子未见过一眼天下便惨死的痛苦中,伤心、难过、愤怒……为了找到凶手,他们放弃了彼此,也漠视了小安与青儿。 他因为愤怒不告诉她小安与青儿的下落,她因为愤怒与他一刀两断,转嫁给晋王。 朝堂上的一切宁安不知道,白铮铮与柳儿坐在暖呼呼的暖阁里陪着她。她看起来很平静,可越是这样,越是让人害怕。 “还有两日便过年了,也不知王爷能不能赶回来。”宁安放下给两个孩子准备的新衣,看向白铮铮,“你肚子大了,不方便,不需要整日来陪我。”她有孕时,懒的很,整日里就想躺着。 “我没事,走动走动日后也好生产。” 宁安笑了笑,“我没事的。” 白铮铮不信,“真的没事?” 宁安点头,“有什么不好的,晋王妃身后是元氏一族,是招提阁十三功臣。”比起夏侯一族,元杞冉身份更显赫。她并非只是晋王妃,晋王妃这个身份,不过是她的点缀。“我的孩子有这样的外祖,如何不好。”她的声音轻飘飘的,似飘落的雪花,不见地,便没了。 白铮铮与柳儿对视一眼,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陪着她将丝线捋开。 朝堂之上的事先不论,晋王妃首先上书,要求恢复宁安与宁青的元氏一族嫡长女、嫡长子的身份,入族谱,拜祖先,进庙堂。随后便要求严查此事,她顾及孩子的情绪,一直强忍着不相认,却不想被有心之人钻了空子。 这封上书,是直接递给皇上的。皇上看完后,先是书了一封回信,准了她的要求,随后便将这份上书交给了藏得公公,让他派人送去给太子。 藏得公公不解,皇上轻哼一声,“朕总要看看太子会如何抉择。”他若是允了,他便让他多坐几年太子。若是为私拒绝了,或是不做处理,任有不了了之,他这个太子也好好早早给旁人挪位置。 皇上看着藏得公公,“你觉得太子会如何做?” 藏得公公连忙摇头,“皇上,奴才可不该猜测。”他顿了顿,见皇上没有任何不悦,才又道,“不过奴才想着,若奴才是太子殿下,定是不会让宁王妃与宁青认回元氏一族的。”他小心的窥着皇上,“太子要强,又处处不如宁王,这么多年,处处都要与宁王争一争,哪里愿意将这么好的助力给了宁王。”他呵呵一笑,话锋又一转,“可不给又能怎么办呢?”宁王妃是晋王妃的女儿是为真,宁王妃与宁王感情深厚也是真。“就这么一双儿女,为人父母的哪里拧的过孩子。” 皇上轻笑,“是啊,为人父母的哪里拧得过孩子。”他轻叹一声,站起身,“你都能看出的事,太子又怎会看不出呢。”只是太过于自傲了,也不知是不是太子的位置坐的久了,习惯了被人奉承,习惯了事事有人为他扫尾,这些年越发的愚蠢了。“你说,朕的儿子哪里会如此愚蠢。” 藏得公公低着头,心中却是了然。朕的孩子不会如此愚蠢,如此愚蠢的一定不是朕的孩子。 皇上又问,“若是太子不想将元氏一族这份助力给了宁王,他又会怎么办呢?” 藏得公公想了想,正要开口,却又紧紧闭上了嘴。皇上斜睨了他一眼,“说吧,朕恕你无罪。” 藏得公公小声道,“杀王妃,除小公主、小世子,嫁祸咱们王爷。”只要晋王妃与宁王反目成仇,便不用担心晋王妃会成为宁王的助力了。若要一劳永逸,除掉宁王妃是最好的选择。真与假不重要,重要的是晋王妃认定她的女儿是被宁王所害。 皇上没有言语,藏得公公小心翼翼道,“皇上,奴才能想到的,怕是旁人也能想到,宁王妃那里,咱们是不是要加派些人手?” 皇上摆手,“贵精不贵多。”此事,宁朗与元杞冉定有安排。 若非提前有安排,他又如何拿出文书、聘书、礼书、迎书,如何拿出和离书。只是他没想到,晋王竟也会参与其中。户部其属有四,一曰总部,掌天下户口、田土、贡赋;二曰度支部,掌考校、赏赐;三曰金部,掌市舶、库藏、茶盐;四曰仓部,掌漕运、军储。掌天下户口的尚书,是晋王门下子弟。若没有他的参与,又如何能在短短时间内,做出明媒正娶的假象呢。 皇上皱眉,宁朗与元杞冉两人,擅洞察人心,善谋略,善战,野心勃勃。幸好他们是宁王妃的生父生母,也幸好他们只有一女一子,一子又极其敬重长姐,对长姐言听计从,否则他也不会放心宁朗握兵权,元杞冉归京。 第135章 过往 红缨长枪,沾满过往。断长戟祭天苍,此生负谁红妆。 元杞冉与宁朗是注定成不了良配的,他们太像了。兵破寒甲,策马飞沙,曾立誓一起峥嵘天下。 “战江山尽疏狂,缨枪下渡魂亡。”忆起曾经过往,元杞冉更多的是对战沙场的不舍,而没有对宁朗的怀念。“当时我年轻气盛,宁朗也太过于年轻了。”她也不过只比宁朗大了三岁,沙场之上,与她年龄相仿,又仪表堂堂的除了宁朗再无第二人,她自然而然的便被宁朗吸引了。“这么多年过来,才明白,旧时光不过如一柸沙。”散了,便也散了。“情义或真或假都好,我们所为的从来都是忠毅二字。除了你与青儿,我同宁朗并无其他恩恩怨怨。”孩子安好,恩怨自然也作罢了。 当年长枪挽血,纵马城下,为的是国。今日跃马鞭扬,兵甲寒光,红缨长枪,是为家。国不安,家如何能宁。 “你的王爷要四分天下,要凉州,我便去为他争一争这天下,夺下凉州。”元杞冉看着宁安,“我要让他知道,他能大权在握是因为你,我今日能为他夺权,助他登高位,他日便能拉他下高台。” 为母之心,怕的便是她的女儿遇人不淑,被人利用。失了权势,又失了心。“来年春闱之后,我会带青儿回宁州。”宁州地广物博,也是一处重药关卡。招提阁十三功臣的后人多在宁州、凉州定居,元氏一族的长老们也在宁州安居。青儿作为她的后人,需要拜见连络的人无数。“年后宁朗会去同宁晖交换,宁晖的驻军靠近宁州与凉州。”她伸手拉过宁安的手,宁安低垂着眼眸不去看她。“这块地,是你的家,也是你的退路、最大的倚仗,爹娘一定会好好为你守着。” 人心难测,犹如冷刃刀光。谁知道宁王皮相之后是何伪装。今日她的女儿喜欢宁王,她便由着她又如何。有她元氏一族为她的靠山,她什么都不需要怕。 莫说是一个宁王,便是皇上又如何。只要她的儿女想要,这天下她也会为他们夺来。 这几日,元杞冉每日都会来王府同宁安说话,宁安不回应便不应,她只是缓缓的,一点点说着她曾经的一切,她与宁朗的曾经,有孕时的喜悦,孩子被害后的伤心,宁朗隐瞒孩子的愤怒。 她没有为自己辩解,只是缓缓说着她们母女分离二十多年的遗憾,以及她这二十几年的生活。 看着她不言语,元杞冉也不逼她,缓缓站起身,准备再去看一眼青儿就回去。 宁安看着她离开,嗫嚅道,“明日便是年三十了,今年王爷不在,不用入宫过除夕,你,你若是无事便来吧……” 元杞冉微愣,随即扬起了一抹笑。“好,我……娘一定来。” 宁王是赶在跨年前回来的,日夜不休赶路,跑死了好几匹马,才赶在子时前回来。他答应过小安,一定会赶回来陪她跨年的。 “小安,我回来了。”他下马,兴匆匆的跑进院子。 梁嬷嬷拦住了他,“王妃已经睡了。”她看着宁王,一身风尘,胡子邋遢,身上还有一股干草腐烂的霉酸味。“今夜是晋王妃来陪王妃跨年的,晋王妃带来了一壶酒,王妃喝的有些多,眩晕的厉害,早早便睡下了。” 宁王停下脚步,星一无声无息出现在他身后,“王爷,您离开这一个月,京中发生了不少事。” “我先去看看王妃。”他推门走入房内,房间里没有点灯,暖炉放在床边三尺处,暗黄的光照着床帐上八团鹤纹上。 他撩开帘子,坐在床边。守夜的阿朱忙将暖炉提的近了一些。床上,宁安两颊酡红,侧身向内躺着。眉头皱起,睡得很不安稳。脸颊上似乎还挂着泪痕。他缓缓摸过宁安的脸,而后俯身亲了她一下。 “先沐浴。”厚重的床帐重新被放下,在下人们准备水的间隙,他又去看了两个孩子。 宁王坐在浴池里,听着暗卫像他汇报这一个月府中发生的事。在听到青蔓姨娘的生母来门前闹,并当众说出王妃也是私生女后,气息一冷。他缓缓转头,眯眼一瞥。 “此事已经解释清楚了,只是王妃那边……”郁郁寡欢好些日子,晋王妃倒是日日都来陪伴,可王妃面对晋王妃始终不知所措。两个孩子这几日大概也感受到了娘的不安,老老实实的,也不闹人了。“太子妄图夺权,以夏侯一门欺君瞒下为由,要夏侯大人交出军权。此事暂时被皇上给压下了。”太子一党最近几日一直紧咬着夏侯大人与晋王妃不放,皇上一直呆在丁字街,也只是说了一句,形势所迫,欺君瞒下,亦能理解。“……禁军的首领前些日子换了,换成了原兵部左侍郎高明村。”高明村出自五姓七望中的高氏,比之其他几个家族,算不上显赫,但这位高明村是王公的门生之一。“除了禁军首领,这一个月中,三省六部的正副主事人,协理、郎中、主事、大使太子均换了一些。” “愚蠢。”他不过刚监国几月,便想着安插自己的人独权,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王公便任有他如此?” 星一道,“王公府上的探子传出消息,说是王公发了好几次火,不知是不是因为太子不听劝说,一意孤行。” 星一想了想,又将晋王妃同王妃说过的话与王爷说了。宁王睁开眼,伸手接过嬷嬷递过的人参乳鸽汤。他喝了两口汤笑道,“晋王妃所言不虚,我能有今日,确实是因为王妃。”若非小安提醒,薛公婚宴那一日,他便中了计,便是父皇再偏向他,一个有污名的皇子,也难掌大权。此后更是事事顺利,无论是他与夏侯一门的联系,还是他去五县赈灾。 他看着星一笑道,“王妃就是我的福星。” 星一见他不生气,心中也悄悄放下了。主子心情不好,受罪的还不是他们这些下人。他看了一眼宁王,试探性的问,“青蔓姨娘那边——”那一日青蔓姨娘直接被逐出王府之后,便同她的生母一起回了汪家。 “汪侍郎愿意养着她便让他养着去吧。”反正也养不了多久了,宁王冷冷一笑,眉目森冷。“汪侍郎的侍郎府不错,距离本王的王府近,首尾相连,里面的庭园构思也巧妙,很适合给本王的女儿做公主府。” 宁安早晨的醒来的时候,还在迷糊中,就被一双手抱了起来。她不会喝酒,昨天又喝多了些,仍然晕乎乎的。 她惊呼一声,随即被按进熟悉的胸膛。“王爷?” “我回来了。”他笑看着宁安,捧着宁安的脸,对着她的唇亲了一下。 宁安捂住嘴,“我还没洗漱。” “没洗漱也香香的。”他扶着宁安,“头还晕吗?我让人送些热茶来。”他将手伸出帐子外,只是一个动作,嬷嬷便了然了,吩咐秋悦去备茶。 睡前晨起饮用的茶是有讲究的,睡前饮花蜜或是柳枝细盐洁牙后,含上一片由药材腌渍而成的花瓣,花瓣浸透了安神的药材,安神又养颜,第二日晨起,口中无异味,只有淡淡花香。晨起的那杯茶,不能是青茶,青茶刮肠胃,空腹饮用伤身。晨起茶是百花蜜茶,以蜂蜜腌渍百花,温水调开,再稍稍兑上一些龙井或茉莉龙珠。 宁安看着他,宁王道,“我昨夜就回来了,见你睡了,就没吵醒你。” 宁安看着他,看着看着,眼泪滚下来了。这些日子一直强压的不安与害怕,不知与无措,终于还是忍耐不住,喷涌而出。 她真的很害怕,也很无助。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白铮铮,面对青儿。除了装作无所谓,装作一切都看淡,她不知道她该做什么,该说什么。 “肃宁,我怕。”她紧紧抱着宁王。 “别怕,一切都有我。”他一下下轻抚着宁安的背,“此事,便是汪青蔓不说出,我与宁朗也准备找个机会说出。”元杞冉的势力比夏侯一门更大,有这样一个生母,她才会更有保障。 宁安的呜咽声一顿,抬起红肿的眼睛看着他。“你也知道?” “知道。” 宁安就这么定定看着他,他受不了宁安纯净又委屈的眼神,又将她按在怀中。“我不是有心瞒着你,而是不知道怎么告诉你。”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原本不过是男女年轻时相好,情不自禁,珠胎暗结,产下子女之事。最多便是被人身后议论一些。可她的生母是元杞冉,生父是夏侯宁朗,丈夫是王爷。这三样加在一起,便不是一件小事了。牵涉到权势,皇权,天下。“我既怕将此事挑破有人觊觎你的身份,又怕你猜疑我是为了元杞冉身后的势力才对你好的。”这么一拖,便拖到了现在。 宁安靠在他肩头,伸手抓着他的里衣。“这件事汪玉珠如何知道的?” “此事说来话长。”虽然时间久远,但还是有些知情人并未过世,一路追查下去,倒也是清楚了经过。 他将手伸向宁安寝衣的衣结,“我离开一个月,你想我吗?” 宁安看着他,脸色缓缓红了,许久之后才低低的应了一声。 宁王将她按在床上,扯开了衣结。“我也很想你。”他拿口鼻磨着她的颈窝,大口大口嗅着领间的体温气息,“每天都在想。” 宁安伸手抵着他的胸膛,软弱推拒。“不行,待会儿还要去给父皇拜年。”青天白日的,她的脸皮到底还是薄。激情之下也会情不自禁,主动迎合。每每事后想起,又会面红耳热,忸怩不安,浑身红做一团,许久才能冷静下来。今日要是顺从了他,她这一整日都不用见人了。 宁王扯开襟口,伸手从她的肚兜里伸入,握住一只雪润润的油乳尖笋。“不拜了。” 他凑近宁安耳畔,滚热的喷息吹入她敏感的耳蜗, “我同父皇说过了,他不会怪罪的。” 大年初一的晚上,一向是皇上的家宴。宁王踩着点去了,到了坐下就开始吃。旁边的秦长松看了看他,“怎么饿死鬼投胎一样。” 皇上扫了他一眼,不悦的移开了眼。宁王一边让伺候的小太监去给他上一盅鹿鞭汤,一边对秦长松道。“还不是汪青蔓搞出的是事。”他不分日夜赶回来,处理完这一个月堆积下来的事,天已经快亮了。没睡一会儿宁安就醒了,他见她难过无助,也不知怎么安慰,毕竟在他生父生母这件事上,他也确实算计了,也确实隐瞒了。于是就拉着她亲热,让她没精力去想这些。现在腰酸腿软,筋疲力尽,饿的胃一阵阵抽搐着。 “宁骁没跟你一起回来?” “他带着堂叔,晚几日回来。” “堂叔?” “公羊一门的族人。” 秦长松抿了一口酒,见皇后抱着小孙子,笑嘻嘻的向皇上讨厌红包,皇上面上呵呵笑,笑却不及眼底。“你家那两个呢?” “在家里了。”这两个孩子也不知在哪儿学来的,这几个月变得特别护食,凶的很。父皇,小安,宁青,宁朗,元杞冉一直护着,今日他趁着小安睡着了,其他人都不在,借着晚膳时他们又护食,狠狠打了一顿。 “饭前不训儿,睡前不训子。”禾苗护食这事他也知道,他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孩子喜欢吃就让他们吃就是了,王府又不是供不起。他们小时候不也这样,长大了就好了。 秦长松看着他笑,“你以前护着什么被师傅训的时候,可是满脸不服,一身傲骨。”怎么打都不认错,“如今竟也换了身份。”曾经执拗不肯低头的少年,如今也成了手执教鞭,威严教训子女的人。他感慨,“算起来,也好些年没去看过他们了,也不知师姐嫁没嫁出去。”他看向宁王,“师姐也有三十二三了吧?”前些年是为了照顾师傅与师叔,后来有他们每年差人送去的药材银钱,他们的生活好了许多,她的负担该轻了些,也不知道说没说婆家。“当时我们还说要给师姐凑嫁妆。”后来,便也忘了。 宁王的文师、武师都是先皇后为他找来的,他是宁王伴读,自然一同拜了师。他们师傅是一个从军中退下来的老兵,隐居在太平镇外三十余里的贫瘠山村,开一间修犁补镬的打铁铺子。他们初拜师那年,只有四五岁。每年春夏两季,他们就去太平镇找他,与他同吃同住,秋冬两季,他便带着收养的女儿跟他们回京城,与他们同吃同住。 十岁之后,师傅说要准备给师姐说婆家了,他们也大了,该避嫌了,便不教他们了,将他们交给了师叔。说是师叔,也不知从何而来。无名无姓,师傅叫他“老狗”,他们便跟着叫一声狗叔,后来还是先皇后说,狗叔叫着难听,才改口称师叔。 狗叔只有一条手臂,右臂齐肩断了,连带削去半边腰股,所以身子老屈一边,活像条半生熟虾。这样的刀伤,他全身有许多条,最严重的一道在脸上,那刀剁碎了他的左眉、鼻梁和右颊骨,让他的脸看起来像是摔烂的两爿泥钵,落刀处深深陷入,伤口结起纠结浮凸的紫红息疤,说话时老带着呼噜呼噜的含混水气。 他教了他们五年,有三年是在教他们怎么砍柴。那三年,宫中用的柴,几乎都是他们砍的。 “师傅好,师叔好,师姐也好,或许你过几日便能看到他们了。” “嗯?” 宁王吃了一口三丝猪肚,看着他,“咱们的师傅,是元杞冉的师兄。”元杞冉找回子女,她的师兄弟们,同族们,曾经并肩作战的将士们,一一都要入京看一看。她也不客气,直接写了一册名单给他,让他安排接待。“我也是看了名册才知晓的。” 他将册子掏出来,扔给秦长松。“她说,要是知道小安会嫁给我,怎么也不会与我娘交好,让她的师兄教导我。”从元杞冉不满的一堆话语中,他才知道,原来他娘在入宫前结识了许多人,也有许多志趣相同的朋友。 是这里,父皇和他,困住了她的一生。 或许他娘早就知道了小安是元杞冉的女儿,才会为他安排下这门亲事吧。她给他安排好了一切,一切都是最好的。 秦长松翻看了一下册子,“这么多人,看来非汪侍郎的宅子是装不下了。” 宁王与他对视,两人举杯相视一笑。 第136章 乱了才好 说是家宴,也不过是新年之际皇上笼络重臣的工具。除了皇后、妃嫔、皇子等人,还有皇后的娘家人,皇子们的外祖们。每年,秦长松都是作为宁王的“家人”出席,每年宴席结束,皇上都要留下宁王与他,单独给他们一份红包。 皇上看着宁王,“魏缁衣你还有印象吗?” “谁?” 皇上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茶,笑了一晚,嘴角都僵了。“前魏相的孙女。” 宁王想了想,“嫁给太常卿窦卢宽的那个?” 秦长松见他疑惑,便道,“嫁给窦卢宽的叫魏媃衣,皇上所问的魏缁衣是在你大婚那日,一身白衣上城楼洒纸钱的。” “有这事吗?”宁王想了想,没什么印象。 “有。”秦长松点头,“你同花轿在前面,吹吹又打打的,加上有宁朗在后面拦着,你自然是听不到她的喊声与百姓的议论纷纷。”当日宁朗便将百姓的议论给压下去了,皇上还是第二日才知道。 “她阿。”宁王随口一应,言语之中含了一抹轻视。 比起她,他对她的姐姐魏媃衣的印象更深。魏媃衣性格温和,娴雅安静。当年她曾在皇上寿宴上献舞,身影纤细翩然,寥寥清姿,转袖回眸间凉风暗起,身姿空灵。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他原以为,魏媃衣或嫁入萧氏、史公、王公、薛公四族,或入太子府为侧妃,他甚至想过,也许父皇喜欢,会将她纳入后宫。却不想她最后竟是嫁给了掌管宗庙祭祀、礼乐的太长卿。 太常卿为正三品,官职倒也不算低,只是窦卢宽是寒门出生,凭借科举入仕,又恰得秦相看重提携,太常卿病逝,这才能让他入仕便是三品官。 魏缁衣当年常常跟在长姐身后,或许因为是唯一的嫡女,多了一些娇惯,整日里叽叽喳喳的。秦长松还记得魏媃衣出嫁那日,父兄带他去参加魏府宴系,他走错了路,绕去了魏媃衣出嫁的小院。魏缁衣先是哭哭啼啼,一会儿说舍不得姐姐,一会儿又说窦卢宽配不上姐姐。等魏媃衣的花轿离开后,她没一会儿就笑了,说姐姐低嫁了,爷爷父兄定不会让她低嫁。 魏媃衣是庶出,虽是长女,却因为生母出生卑微而卑微,她不同魏缁衣争,不同魏缁衣抢,处处避其锋芒。所以,魏缁衣很喜欢她。被娇宠着长大的孩子总是自私的,不知道如何隐藏自己的嫉妒。而似魏媃衣这般,不能喊生母一声娘,日日时时被耳提面命教导她是庶出,身份卑微,要让着嫡妹长大的孩子,早早便学会了如何掩藏自己的情绪。 人,总是会可怜弱者。 也正是因为如此,说起魏家的孙女,大家更多的是以为说的是魏媃衣,而非魏缁衣。只有在说起缠着宁王不放的魏家孙女时,他们才会想起魏缁衣。 皇上不解的看着宁王,“你不喜欢魏缁衣?朕记得你小时候还同她一起上过学堂。” 宁王斜睨了他一眼,“谁会喜欢一个骨子里便自傲任性,又含着恶意的人。”那个学堂,小安也上过,只是没多久夏侯夫人便过世了,之后她又在宫中出了事。从那次之后,到大婚那日,他一直没见过她。 学堂是一个老尚书令办的,在宫外。老尚书令写的一手好字,皇亲朝臣便将家中孩子送去给他教导练字。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魏缁衣。 当时他正在握着小安的手教她画画,那双小手,肉乎乎的,握在手中软乎乎的。小安学东西不快,但她有耐心。她可以坐在窗前,拿着字帖临摹一整日,也会看着窗外的梅花枯枝,发呆一整日。 小安的字画并非差,而是在一众出色的字帖字画中,显得没那么好罢了。当时他们的字画都是要被评了等级,一一张贴出来的。好与差,小安根本不在意,她从不与旁人比,也不太在意旁人如何评价她。 可仅仅排在她前面一点的魏缁衣受不了,她是魏相的孙女,自幼被捧在手中长大的唯一嫡孙女,怎么能受得了排名在倒二的“委屈”。 “她觉得师傅不公,便想要挑唆小安闹起来。”可她没想到,宁安对这些根本不在意。爹娘兄长让她来跟着学字画,她便每日乖乖来,坐在一旁,安静的描字学画。“那时候可乖了。” 秦长松喝了一口茶,茶是龙井,平阳特早。香气虽高,但口味稍微清淡。皇上一贯是喜欢饮浓茶的。皇上还是皇上,不过是放权给了太子,出去住了一段时间,这宫中的茶,便不以皇上为先了。这些奴才还真是胆大阿。 “现在不乖了吗?”他笑着放下茶盏,心里盘算着有哪些人在位置上呆的倦了,也该动动了。 “现在也乖。”宁王呵呵一笑,“两三次之后,她见小安不搭理她,就拿了小安的字当众嘲笑她,说她出生武将之门,不配入学堂。”她很懂得如何为自己争得好处,学堂教授学生,便是有身份的高底,老尚书令待他们也是一律平等的。不因好而偏爱,也不因不够好而冷落。 于是,她便将一份字帖上升到文官武将纷争。“当时朝堂萧氏、史公、王公、薛公四族掌控,均是文官,他们畏惧掌握兵权的武将,族中后辈,门下子弟又没有有能力领兵的人,便开始处处打压武将。”能得老尚书令教导的孩子或祖父,或父或兄都是朝中重臣,他们自由便被带着接触这些,自然知道四族一直打压武将,却因为夏侯一门在掌兵上实在是太强,因无法撼动他们分毫而气恼。 秦长松皱眉,“所以他们就借着欺负你的王妃,借此向四族投诚?”那个学堂他没上,老尚书令不要他,因为他在之前打断了他的一个孙子的双腿。虽然明明是他的孙子太弱,先天不足,但老尚书令还是把责任怪在了他身上。 宁王点头,“倒也没欺负。”毕竟有他在,他是皇后亲子,皇上嫡子,有他护着,他们想要欺负小安也得先考虑考虑轻重。“说是没欺负,但也少不得明嘲暗讽。”而这些,都是魏缁衣引导的。 那时起,他便很讨厌魏缁衣。“后来没过多久,夏侯夫人便过世了。”产后大出血,“之后又发生了宫中的事情,我就没见过小安了。”他也不是不知道魏缁衣非他不嫁的言论,他只觉得可笑。她哪里是非他不嫁,不过是见自己不搭理她,又见她曾经欺负过不知道如何还手的人嫁给了他,心中愤恨难平罢了。 只是她坚持这么多年是他怎么都没想到的。也许她现在也在日日后悔,当年为何要妄言,如今流言比的她不得不继续“情深不悔”。 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随即皱眉,“内侍省的奴才都怎么办差的,这种茶也敢端上来。” 皇上倒是不以为意,“内侍省的奴才一贯拜高踩低,朕离宫几个月,可不就是人走茶凉。” 他们还真是冤枉内侍省了,内侍省再跟红踩白,也不敢克扣皇上的衣食。今日给皇上上了不怎么好的龙井,是因为太子为了专权,随便找了一个借口,换了内侍监以及一半的内谒者监。 内侍监原是掌管皇家一切日膳、服饰,衣食住行,样样入宫前都要经内侍监查验才可入宫,入宫后亦要查验才能入库。中饱私囊不是没有,只是在皇上严查贪腐、中饱私囊的情况下,他们只能侵占、偷拿一些小东西。 可现在的新任的内侍监是太子姨娘绾绾兄长的人,他一上任,便想法子让另一个内侍监重病,而后一手掌控了入宫的日膳、服饰。入宫的东西是太子置办,宫中查验的人虽明白不好,却也不敢得罪正当权的太子,要么称病,要么告假,总归是糊弄了过去,便是日后真追查下来,自己也有个推脱的理由。 他们不敢苛待皇后的一切用度,便从其他妃嫔头上苛扣。太子正得势,皇上也不在宫中,便是她们明白,也只能忍下装作不知。 今日传茶的是秦长松而非藏得公公,否则,他们又怎么敢拿这种茶来糊弄皇上呢。 皇上笑了,“此事不急,他们贪了多少,就得吐多少出来。”过几日还有一场大寒,去年寒冬受灾的县、镇、村太多了,即便是朝廷拨了不少银子去,又派官员去治理,没了家田,还在苦苦挣扎的百姓依然很多。今年若是在经历一场严寒,只怕他们的日子会更难过。所以,今年朝廷要提前做准备。 “送去边疆的棉衣、棉被、粮草,送去五县以及周边的粮草药材,御寒棉衣棉被,以及江南一带需要的拨款……草草算下来,也要几百万两了。”国库倒是有银子,只是那些银子太子筹办秋狝花了一半,他一手安排的库银郎中,又偷了一半,到时他倒要看看太子从哪儿挪银子。 秦长松看向皇上,“皇上是故意的吧。”便是要由着太子感受掌握权势的滋味,由着太子专权,由着太子纵容下面的人贪腐。 皇上呵呵一笑,“太子不犯大错,朕如何给朕的亲生儿子封个摄政王呢。”总要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书房中伺候的人只有藏得公公一人,君臣三人聊到亥时,皇上见宁王一脸疲惫,才让他们散了。亥时宫门已经关了,若要离宫,需要有令牌。皇上让他们在宫中住一夜,宁王摇头,伸手便向皇要出入宫的令牌。 皇上将令牌扔给他,“你的那枚呢?”肆意出入宫的令牌只有三枚,一枚皇上自己带着,一枚给了宁王,还有一枚则是在元杞冉手中。 “给景明寺主持了。” 皇上看了他一眼,“那些人训练的如何了?” 宁王扬唇笑了,“百人顶千人。” 宁王回到王府,宁安刚哄睡两个孩子。两个孩子一晚上都在跟她告状,虽然只能说一些简单的字词,但比手画脚的,她倒也看明白了。又问了嬷嬷,知道了他们晚上护着鸡腿不给王爷吃,被狠狠打了一顿。 她装作不明白,虽然她觉得护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总要维护王爷身为父亲的威严。禾禾焦急的拉着奶娘的衣袖,奶娘看了一眼王妃,默默的别过头。苗苗一下下拍自己的屁股,告诉她,爹就是这么打他的,可疼了。 宁安脱了他的裤子看了看,没红没肿的。“爹爹那么喜欢你们,怎么可能打你们。” 禾禾挥着小胖手,咿咿呀呀,一个小小的孩童,脸上的表情生动异常。宁安笑着将她抱在怀中,“好了,不早了,你们该睡觉了。” 下午睡的多了,一时倒也不困。宁安坐在窗下的桌子前练字,一边练一边等宁王。室内很暖,她只在寝衣外套了一件棉长衫。 宁王走近她身后,“我回来了。” 宁安写完一个字收笔后,才转头看向他,“怎么这么晚?” 他在宁安身边坐下,“父皇又拉着我说了一会儿话。”他伸手环住宁安,伸手包住她握笔的手,“我今天想起以前的事了。” “嗯?” “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我们一起在老尚书令那里学过字画?”他握着她的手,在纸上写下了一个“宁”字。 宁安想了想,轻轻摇了摇头。“娘……”她顿了顿,她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自然而然的便脱口而出了。出口后,又觉得不合适。“……去世后,我病了一场,忘了一些事。” “宁朗跟你说的?” 宁安点头,“他说我生病了,高热。他还说忘了就忘了,忘掉的都是不开心的事,不用想起来。”当时她还想,幸好开心的事没忘,真好。 “忘了也没事。”宁王笑了,“忘了的我告诉你。”他靠在宁安肩上,“小时候我们在老尚书令那里学字画,你字画不好,我就是这么教你的。” 宁安偏头,与他唇靠着唇,“竟胡说。”她带着笑,“男女授受不亲,老尚书令能让你靠我这么近?” 宁王挑眉,“当时我们已经定亲了。”他握着她的手画下一支竹,如同多年前一样。 “越是定亲了不是越该避嫌?”她一贯不善画,回顾一生,她活着的时候似乎什么都没学到。现在的一切,都是经历一次次早逝后学到的。 宁王笑着亲了下她的唇,“不早了,早些睡吧。”明日是初二,从初二至初六,是走亲访友,相互拜年的日子。明日起来宁王府递拜帖的人怕是不会少,她也会忙起来。 “嗯。”她放下笔,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她知道他日夜不停赶回来,也知道他已经好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眼下的乌青看的人心疼。 宁王笑着咬住她的手指,舔了一下,“别摸了,再摸下去今夜又不用睡了。” 宁安脸上一红,抽回手指。“不要,我好累。”她站起身,“你去洗漱,我去铺床。” 宁王跟着她站起,走在她身后,“你是想让我睡还是不想让我睡?”他的尾音上扬,含笑道,“床让阿朱铺就行了,你去帮我煮碗甜酒酿。”他摸了摸肚子,“有些饿了。” 宁安点头,吩咐阿紫去拿小锅子来。“前几个月我做的酒酿已经好了,正好拿来给你吃看看。”她拿起披风披上,外殿有一个精致的小碳炉,全天不歇,上面放着铜壶,方便她随时用热水。“晚膳没吃饱吗?” 宁王摇头,脱去外衣,解下腰带。“太子监国之后,没少中饱私囊,贪到宫中除了皇后的用度,其余的都减了不少。三丝猪肚用的猪肚,还不如咱们王府的,又老又韧,隐隐还有一股猪骚味。”还有那份山药枣泥糕,也不知何时做的,边角都硬了。“我看了一圈,除了父皇、皇后那一桌,其他都差不多。” 小陶锅被放在了炭炉上,宁安提起铜壶在里面加了一些热水。“贪腐竟如此明目张胆?” 宁王一边想着浴堂走一边道,“太子一监国,就四处替换安插他的人,许是觉得都是他的人,便是察觉了什么也不会说的吧。” 秋悦捧了一碗红酒酿进来,她的肩膀上一层薄薄的雪。白日里还是阳光明媚,晚间便下起了雪。 “给我吧。”宁安将酒酿勺了几勺到水中,待煮开后又打了一个蛋花。 宁王洗漱完,热酒酿蛋也做好了。宁安趴在窗边看雪,他将人拉回来,关上了窗。“又要大寒了,冻着怎么办?” 厚重的床帐被撩起,宁安盘腿坐在床上看他吃酒酿。“今年会像去年一样那么冷吗?” “会。” “去年明王妃去赈灾,银子不够,还让我们捐赠。”她说着说着就笑了,“你说今年会不会又有哪个王妃也这样?” “会。”宁王道,“去年再差,国库是充盈的,今年再好,国库是空的。” 宁安惊讶,“国库空了?” “太子为了将秋狝办的盛大,用了不少银子。” 宁安不解,“往年不是这么办的吗?” 宁王咧嘴一笑,“往年秋狝都是我负责的。”而他,从不动用国库的银子。“我负责秋狝之时,银子都是舅舅或是堂姐给的。”父皇知道,可太子不知道。太子一门心思都是要如何超越他,如何比他承办时更盛大,更耀目。银子自然便是如流水一般花出去。 “负责国库的人便任有太子将银子拿走?” 宁王吃完,接过阿朱送来的淡盐水漱口,而后有用清水漱了一遍。“他上报了父皇,父皇说,‘如今天子监国,有什么事直接呈奏太子便是。’轻飘飘的挡了回去。”他走到床边,脱下套在寝衣外的厚长衫,坐到床上,伸手解下床帐。“太子记恨他,随便找了一个借口便贬了他的官。” 阿朱阿紫吹灭了内殿的蜡烛,退到外殿。宁王与宁安躺下,宁安侧身看着他,被子里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臂。“父皇任由太子这么折腾,便不怕乱了朝堂吗?” 宁王闭上眼,“乱了,才好。” 宁安见他是真的累了,也不问了。只是又靠近了他一些,抱着他的手臂,缓缓闭上了眼。 第137章 娶妻开蒙 比起太子的风光与自满,萧氏、史公、王公、薛公四族却是忧心忡忡。除去一个薛公半残,其余的三个氏族的当家人都明白,皇上的突然放权,恐怕并非好事。只怕他故意而为,为的便是换太子。 年夜饭吃的冷清,丝毫没有年节的快乐。在宁王府的史涵,也不止一次收到了家族中的信。催促她接近宁王,以便为家族探查消息。史涵又一次将书信烧掉,琴儿小心的看了她一眼,“侧妃,要不,还是去吧。” 史涵看了她一眼,“去做什么,去自取其辱吗?”王郁文的下场就在她眼前,她倒是一直遵循家族的要求,去接近宁王了,可结果呢?接近不成,还被灌了一个月的绝育汤药,至今还只能在床上躺着,下红不止,每次癸水来时,都腹痛难忍,动辄便是十几二十日。日后别说生育了,怕是同房都不行了。“她是嫡女,都落得这样一个下场,我不过区区庶女,如何敢在宁王与王妃感情正牢固之时,去触他们的霉头。”有时静下来,她会想到她的生母。她会想,幸好她早逝了,否则若是家族用生母要挟她,她不愿意也会去接近宁王,也不知会在何时何处惹恼了宁王与王妃,落得何种下场。 她将做好的小衣服叠好,放在一旁。“琴儿,这两身小衣服你明日送去给王妃,这也算是我这个姨娘,对公主、世子的一些心意。” 琴儿应了一声,随后又道,“送过去的吃的用的都被锁在了远阁中,侧妃你又何必辛苦做呢。” 宁王府中的侧妃姨娘们都住在一起,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曾经的老人也好,如今的新人也罢,甚至于一些旁人送来,连个名分都没有的。每个人都会或多或少送些小玩意给小公主、小世子。小的便是一个亲手绣的荷包,大的便是一些衣衫、摆件、文房四宝什么的。这些东西从未出现在在小公主、小世子面前,前脚送去,后脚还没到王妃面前,便被嬷嬷送入了偏院的院阁放了起来。“咱们辛苦的讨好,想要露一露脸面,换得一个机会,可人家哪里瞧得上。”王妃也好,小公主、小世子也罢,被保护的好好的,穿的用的吃的,要经过一道道检查。“前些日子,住在咱们隔壁的叶姑娘,送了一盆腊梅去。王妃身边的嬷嬷说腊梅味重,可以掩盖其他味道,便将整个花盆都翻了一个底。” 史涵抬头看了她一眼,“人在屋檐下,哪里能不去。”在家中时,虽然为庶出,却也能保有一份纯真,许多事,也无需自己考虑,教养嬷嬷便能告诉她。如今到了宁王府,身边只有一个琴儿,什么事便都要自己考虑了。不仅如此,行走坐卧都要谨慎,万万不能似以前,回了自己的房间,便松快的扑到床上,喊着学规矩太累。 两人正说着,叶姑娘便来了。她是一个圆脸的姑娘,圆圆的眼睛,圆圆的鼻头,二十岁。她是半年前被人送来的,送她来的人只说宁王若不嫌弃,便收做通房丫头。她二十岁了,被送入王府,只是因为京中有人传言,宁王喜欢旁一些的姑娘。叶姑娘不胖,她很瘦,皮肉很薄,隐隐看得出筋脉的流动。她只是脸圆,便被送来了。 她无名无份,连个通房都算不上,自然没有月银。府中的下人们还有月银,她除了简单的一日三餐,什么都没有。来的时候什么没带,简单的几身衣裳,几样发钗首饰,便是她的全部了。 叶姑娘是来给她们拜年的,她脸上洋溢着喜悦。昨日,王妃身边的嬷嬷来了,给她们送了一些鲜艳的布,还有一个红包。 “侧妃。” 她踏入小院,史涵见她来了,笑着迎上去了。她很喜欢这个年长的姐姐。在宁王府这一块逼仄的角落,能有一个可以稍稍交交心的人谈谈天,倒也有些安慰。“叶姐姐。” 魏缁衣的佛经又一如既往的送来了王府,往年都是门房收下,随手塞进碳炉当柴火烧,今年则是专门请示了王妃。 宁安摆了摆手,让他们自己处理。这几日,她满心都是青儿的婚事。昨日已经开府被封为穆王的崧岳带着妻子前来拜年,席间上了一道蟹粉酥饼,崧岳的妻子谢氏婉拒,并说出初有身孕,不宜吃蟹一事。她陡然想起,青儿与崧岳同岁,不过是月份比崧岳小了两三个月。崧岳已经娶妻生子了,青儿还没有。这几年忙忙碌碌,也发生了不少事,她便将这事忘了。 崧岳带着妻子离开后,宁安便去书房找了宁王。宁王正在看奏折,每日递上的折子,会先送来宁王府,由他看过后再送入太子手中。太子能看到的,都是他们想要让他看到的。 宁王也不避着她,抬头扫了她一眼后,继续打开一份折子。“怎么了?” 宁安从他手中抽出奏折,拉着他,“先别看了,我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跟你商量。” 宁王笑着拉着她坐下,微微侧身看着她,“什么很重要很重要的事?” “穆王的妻子谢氏有孕了?” 宁王不以为意,“你这么认真,我还以为你有孕了。”他伸手覆上她的小腹,“我们的禾苗那么霸道,日后也不知道能不能接受弟弟妹妹。”现在若是她真有了,反而让他担心。她这身子,稍稍疏忽点,便会消瘦下去。这种瘦,是无知无觉的。皮肉一分分薄下去,枯败下去。 他看着宁安,很认真道,“若是他们不喜欢,便不要了。”总归他也有儿有女,后继有人了。多了是锦上添花,没有也无遗憾。 “我们日后再说。”她抓着宁王的小臂,“崧岳与青儿同年,崧岳都要当爹了,青儿还没有娶妻。”她眉头微微蹙起,“是不是该给青儿娶妻了?” 宁王想了想,看着她,“要不先给他找个年长些的侍女开蒙?”青儿父母俱在,他的爹娘都不急,他们一个姐姐一个姐夫,跟着急也没用。 “会不会影响他开春科考?” “青儿并非意志不坚定之人。”教导过他的师傅无一人不称赞。有些人生来便是天资极高之人,只要稍稍努力便可。青儿不仅天子高,又极其努力,今年的状元不出意外定是他的。 科举分四场,童试、解试、会试、殿试。 童试一共包括三场:县试、府试、院试。县试为童试考试中的第一场,由县官主持通过才能取得府试资格。府试在管辖本县的府内进行,由知府主持。府试通过后就可参加院试。通过县试和府试之后,会获得一个身份—童生,有了童生的身份之后就可以参加院试。院试也叫章试,童生在县或府里参加考试,由省里的提督学政主持,考中者称生员,称秀才。 解试又称乡试,多在八月举行,故又称为秋试、秋闱。解试在各省省城举行,秀才均可参加,各省主考官均由皇帝钦派。解试考中者为举人,第一名称为解元,第二名称为亚元,第三、四、五名称为经魁,第六名称为亚魁。考中的举人获得选官的资格,凡考中者均可参加次年在京师举行的会试。 会试大多在二、三月份举行,故又叫春闱,礼部举办,所以又叫礼闱。应考者为各省的举人,考中者称为“贡士”,第一名称为“会元”。所谓会试者,共会一处,比试科艺。由礼部主持,在京师举行考试。会试的主考官称总裁,以进士出身的大学士、尚书以下副都御史以上的官员。 殿试由皇帝亲自监考选拔人才。考中者为进士,进士分为三甲。一甲三人,称状元、榜眼和探花,赐进士及第;二甲若干名,赐进士出身;三甲若干名,赐进士出身。二、三甲第一名皆称传胪。 青儿十二岁参加了童试,十三岁参加解试,今年要参加的便是会试,会试之后紧接着便是殿试,状元几乎便是青儿的囊中物。 宁王看着宁安,“过些日子便是会试了,待他中了状元再说亲,可选的女子会更多一些。”只是青儿顶着那身皮相、那样的家世出身,全天下又有几个女子能比得过他呢?“此事还是问问宁朗与晋王妃吧。”世家子弟,婚嫁不自由,要考虑的问题许多,不能凭自己的心意。宁朗有意拉拢文官,元杞冉那边怕是也有想法。 宁安不说话,越打算心中越是不愉快。她舍不得,也打心底认为,普天之下没有配得上她弟弟的女子。 宁安站起身,“我去找青儿。” 宁青在窗下看书,他住的院子就是梧竹幽居旁,四周竹林环绕,名“竹坞”,竹坞中有一两层小楼,一层为书房,二层是卧室,名“寄安楼”。一楼书房推窗便是槐树,高高低低,成片的洋槐。每年春夏之交,满树繁花,闪着银光。清香飘拂,溢满鼻官。二楼卧室推窗远是竹海构成的苍山,近是槐花开出的雪峰。 “青儿。” “姐。”宁青放下书,“你怎么来了?”这个时辰,她该午睡了。 他站起身,伸手扶着宁安,宁安轻轻拍开他的手,“我又不是七老八十了。”她吩咐侍女与嬷嬷在外面等,走到了书桌前,一一看着他练的字,写下的论策文章。 “站着累,你坐。” 宁安坐下,宁青搬来一个小圆凳,坐在她对面。“姐,怎么了,有事你就说。”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满眼为难不愿,他怎会看不出她有心事。 宁安咬了咬唇,定了定心。“青儿,你想娶妻吗?” 宁青微愣,随即问,“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 “崧岳与你同龄,他的妻子谢氏已经有孕了。”她也问了嬷嬷,宫中的皇子,宫外的王爷,多是十四五岁便娶妻了,十五六岁便有了第一个孩子。 宁青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看着她反问道,“你想我娶亲吗?” “你想娶亲吗?” 宁青毫不犹豫地摇头,“不想。”他看着宁安,“你不想我娶亲?” 宁安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她看着弟弟,“我的弟弟这么棒,没人配得上。”可不娶妻,可以吗?青儿也要有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他的家庭。 宁青咧嘴笑了,“姐,我才十五岁,不急的。” 宁安点头,“我想着也是不急。”她十五岁的时候还懵懵懂懂,什么都不知道。青儿如今便是比她懂得多,在她眼中到底也只是一个孩子。一个半大的孩子,即便是娶了妻子,又能懂得什么呢。“可若是年龄大了,会不会被嫌弃。”她皱眉,随即又道,“青儿这么好,谁敢嫌弃。” “怕什么,以我的出身、身份,谁又会嫌弃我呢。”生母是唯一入了庙堂,战功赫赫的女将军,身后势力深厚,生父也是手握兵权的大将军,姐夫是宁王,侄儿侄女一个是大长公主,一个是侯爷。旁人巴结他还巴结不过来,怎么会嫌弃。 宁安动了动唇,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至今,她都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晋王妃、大哥,更不知道要如何称呼他们。 她伸手,抱过了宁青。“很难受吧。”她很难受。 宁青摇头,对他来说,生父也好,生母也罢,不过是换了个称呼。他对他们没感情,也不熟悉。现在是如此,以后或许也是如此。但他会装作有感情,装作熟识亲近。他要他们身后的权势、力量。有了权势,他才有能力保护姐姐。 宁青笑道,“姐,我大了,不能再动不动就抱了。” 宁安放开他,“你再大也是我弟弟。”一母同胞,相依为命长大。这份感情,牵绊,是无论如何,任何人都分不开的。 开蒙那事,宁安倒是没阻止,等人选好了再看吧。要是青儿喜欢就留下,不喜欢就放她们自由或者让她们去做其他事。 第138章 暗毒 边疆需要御寒衣物、粮草,受灾县需要国库支援的消息与宁青要娶妻纳妾的消息一同传遍了京城。 年初八,宁骁带着公羊氏族的舅舅与堂姐妹回到了京中。紧接着,国库空虚,无力支援边疆、受灾县的消息便冒了出来。求国库支援的折子一封封送入京城,送入太子手中。 将士们不能没有御寒的棉衣,守卫边疆也不能饿着肚子;受灾的县本就在重建中,若是无衣食药物支援,去年一整年的努力将功亏一篑。他们不要多,只要一点点,只要能支撑度过这个春来前的寒冬。待到春暖花开,翻开被雪浸透的土地,撒上种子,辛勤照顾,秋日收获便好了。 宫中议政处,太子看着一份份奏折怒道,“这也要银子,那也要银子,哪有那么多银子。” 明王坐在一旁,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太子殿下,此话在咱们兄弟面前说说便可以了,脾气在咱们面前发发便过了。”父皇让他监国的时候,国库可是满满当当的,是他为了面子,用国库的银子办秋狝,花光了银子。“与其在这里发脾气,不如想想如何填补上亏空。”如今若是说没银子,怕是他的监国大权会立即被收回。尝到了权势的味道,他如何愿意放手呢。 明王道,“找宁王要便是了,他有的是银子,灾情的奏折还未到京中,他便又是送棉衣又是送粮食药材的。”无论国库是否空虚,他都落了一个好名声,灾区的百姓都会对他感恩戴德。日后便是朝廷的衣食药材送过去,百姓真心感谢、信服的也只是宁王。 他的这个父皇为了给宁王铺路,可是良苦用心。他清楚太子的个性,若是不掌权势,还是当他的太子,他还会同以往一样,听皇后以及诸大臣的规劝。可若让他尝到了权势的滋味后,他定会自倨自傲,不再听从他们的规劝,任意而为。 父皇任由他任意而为,任由他争一时之气,任有他搬空国库,纵容姨娘兄长中饱私囊,任有他心急如焚,装作不知。 太子又如何,父皇有些好东西,还不都是给了宁王。便是宁王的妻子夏侯宁安,怕也是父皇与先皇后为他精挑细选的。否则,如何那么巧,偏偏他的妻子是元杞冉的女儿?若非有父皇、先皇后帮着隐瞒,元杞冉那么有本事,有权势的人,又怎会寻遍天下找不到自己的儿女呢? 明王掩去眼中的情绪,放下茶盏,“要不让太子妃也搞个慈善斋宴?”他呵呵一笑,“王氏一族族人多,每人捐个一百两,便也能解燃眉之急了。” 太子不语,似乎在考虑此法是否可行。 明王眼中不屑,他的脑子,已经被各种催情药毒傻了。办了岂不是告诉所有人,国库被他搬空了吗。明王一直以来的心思都不在太子身上,薛公瘫痪,薛氏一族无人顶起大梁,太子的落败是注定。便是薛公不瘫痪,以父皇对皇后的厌恶,太子这辈子也只能是太子了。 让他忌惮的,始终只有宁王一人。 他还记得幼时,他拿着字帖去找父皇指导,书房之中,宁王直接坐在龙椅上,父皇握着他的手,亲自教他写字。也记得少年之时,宁王练武累了,直接坐到了龙椅之上,父皇不仅不责怪,还和颜让藏得多拿两层垫子来。他更记得,宁王大婚那日,贺喜的人笑谈帝王之位,宁王倨傲直言,龙椅他从小坐到大,坐腻了。 当明白了自己不可能得到父子之情后,他便开始想要权势了。他想看看,若是这天下成了他的,父皇会如何,宁王又会如何。 可惜了,上次老虎一事,没有解决宁王。 宁安会绣的东西少,绣的最好的便是垂柳与水鸭子。她给宁王与孩子们做的衣衫,无二花色,不是垂柳便是水鸭子。偶尔还会绣上一两朵祥云,一个“宁”字。 天寒,宁安很少出门,便让阿朱阿紫将库房中的丝线都拿出来,一一整理,打发时间。每种丝线都是用不同花汁浸透过的,按着丝线的颜色,花汁的颜色分类,有些则是在药材煮出的水中浸过,说是穿着这种丝线绣成的衣衫,对身体好。 宁安低头理着丝线,“去年秋狝之前,王爷遇猛虎时穿的那双靴子在哪儿?” 阿朱不知道她要靴子做什么,但还是去放着王爷衣衫鞋子的房间里找出了那双靴子。 沾过血的靴子已经被洗干净了,之后又穿过两次,一次在街上遇到了疯狗,险些被咬到,还有一次不小心踩到了青儿送给两个孩子的狮子猫,被挠了好几下,幸好是冬日里,穿的厚。后来,宁安便觉得这双靴子不吉利,不让他穿了。 靴子放在柜子中,柜子中放了好几个松针、松片荷包,沾满了松香。宁安拿着靴子看了看,随后便拿起剪刀,将靴子剪了。 “王妃?”阿朱不解。 宁安笑了笑,“每次王爷穿这双鞋都会出些意外,太不吉利了。” 阿朱道,“王爷要是看到了,怕是要心疼的。”这可是王妃第一次为他做的靴子。 “靴子再做就是了,也不费什么事。” 阿朱笑道,“奴婢去库房拿布。” 宁安看着桌上的丝线与剪碎的靴子沉默不语,许嬷嬷上前一步,“王妃,怎么了?” 宁安浅笑,“没事。” 正月十四那一日,宁安见了宁王说过的师傅、师叔、师姐,他们没有住在宁王府中,宁安不解,秦长松只是说师叔长得吓人,怕吓着她与孩子们。 他们住在距离宁王府不远的一处小院中,小院是元杞冉准备的,她在全国各地有不少产业。前些日子说要转一部分给宁安,她拒绝了。她的嫁妆不少,其中也有铺子,她不会经营,要着也没用。她拒绝了,宁青却没有拒绝,元杞冉给的,他都要了。元杞冉让他去见的人,为他引荐的人,他也一一都去见了。 对此,宁安颇有微词。他们姐弟两的事情,宁王也不好多说,只是劝慰道,“青儿大了,不是那个还能抱在怀中的小孩子了。”他是男人,有机会能够结识各种人,建立自己的人脉,定是会把握住的。 十五那一日,太子在府中举办慈善斋宴。宁安拿着帖子调侃道,“要是再拖几日,寒冬过去了,也不需要了。” 杏文调笑道,“谁说不需要,太子他需要阿。” 宁安笑着任有她们帮她挑选明日出席斋宴的衣饰,杏文是元杞冉的侍女,认回宁安后就将她派到了宁安身边。除了杏文,还有一个面容严肃的姑姑,三十四五岁。她们都是跟着元杞冉上过战场的,拳脚功夫不弱,为人也极其机警。 杏文跟军营中的大夫学过草药,范姑姑曾经是个小将领,一次突袭敌军伤了右手经脉,再也握不起刀剑,便退了下来。 两人都是苦出生,杏文十岁便被父兄卖了,卖给一对兄弟当妻子。元杞冉遇到她时,她不过十二岁,却因为生不出孩子被日夜打骂,浑身是伤。十二岁还是个孩子,怎么能生孩子。元杞冉见她年龄与自己女儿差不多,心中不忍便将她买了下来。买下她后,直接将她扔去了军营。 她想活,便该有活着的样子。她要死,她也不会阻止。元杞冉买下她时,她只剩一口气了,是一个老婶子一直照顾她,一直到她身体康复。两年非人的生活,日夜的侵犯打骂,让她惧怕男人,军营之中,又多是男人。元杞冉见她日日夜夜惊恐难安,于心不忍,便将她带在了身边。 范姑姑的丈夫曾经是宁朗手下的小将领,在军营中跟着军医帮着治疗伤患,一次他们的营地被敌军攻占,两军对峙时敌军的首领看上了她。在一军营的士兵、百姓与妻子之间,他选择了士兵与百姓。 后来,她虽然被救回来了,但一个长得还不错的女人,被敌军掳走会遭受什么折磨,无需猜测。她被掳走时已经有身孕了,三个多月。她的孩子没了,她也无法生育了。她在养病期间,还要日日忍受旁人的闲言碎语,无人对她感同身受,只会骂她不知廉耻。她自杀过一次,没死成,然后便看开了。她与丈夫和离,几乎两手空空的离开了。她去投靠了元杞冉,一步步成了小将领,继而受伤,伤好后便从战场上下来了,为元杞冉打点后院之事,直到现在。 “这世间,忠心耿耿的人有,但你却不知道是否是你身边的人。”元杞冉与她说着这两人的经历,“你上次给我的丝线我找人看了,确实如你所料,上面被染了可以让野兽、牲畜发狂的东西。”这种药粉出自西域,无色无味,有人将这种药粉兑在水中,一遍又一遍的浸透丝线。她用丝线缝制衣服或者是绣花,药粉便沾在了穿衣人的身上。只要他们靠近野兽或者牲畜,药粉便会刺激它们攻击穿衣人。 宁安抱着孩子,“现在看谁都像鬼。”能够接触到这些丝线的人,都是近身伺候她的人。四个嬷嬷是先皇后曾经的人,伺候先皇后多年,又看着宁王长大。阿朱阿紫是宁王救回来的姐妹,一直对宁王感恩戴德,对她也是尽心尽力。还有秋悦,也是他们查过一遍又一遍。 宁安很认真的看着元杞冉,“你教我练武吧。”自从对身边的人疑心后,她便开始不安。总觉得要做些什么,以防万一。 元杞冉笑道,“此前要教你,你百般推脱,如今倒是想要学了。”她的身体便是练武也晚了,加上曾经被苛待多年,到底是伤了。“学武便算了吧,肃宁不是教你骑射了吗?”她看着宁安,“我听他说你的箭射的不错,也会一些刺、挑、劈的剑势。”如此倒也够用了,她找人为她打造一把精巧一些的匕首,让她随身带,也不知弩箭能不能做成手掌大小,让她随身带着。“你若想学武,便要先强身健体,我这里刚好有几个适合你的基础功法,算不上功夫,但可以疏通经络,强健身体。” 宁安不喜欢冬日,冬日时她的手脚都是冷的,穿的再多,寒气也不觉得暖和,寒气从身体里一点点渗出,阴冷阴冷的。她也不喜欢夏日,夏日炎热,冬日里积攒下来的寒气变成潮气一点点从皮肤中渗出,又湿又闷。她还会长痱子,又疼又痒。用了冰,也只是能一时缓解炎热,久了,便会觉得冷。唯有春秋两季会让她舒服些。日日三四碗汤药,已经喝到麻木。比起身体上的不适,她更厌烦日日地方,处处伪装,时时谋算。 这样好累。 元杞冉伸手握住了她放在桌面上的手,宁安微愣,却没有挣脱。元杞冉悄悄松了一口气,笑道,“元华当年跟你一样。”她见宁安神色不解,忙又道,“元华是先皇后的名字。”当时,她的儿子说,既然娘不开心,就把她们都杀了就是。总归人都死了,她们的家族闹便让她们闹。娘是一国之母,难道还不能杀几个妃嫔了吗。“那孩子,以前我们特别喜欢。”他似乎天生便是君王,他聪明、努力、霸气又凶戾。他拥有一个帝王,一个天下掌权者具备的一切,懂谋略,善谋略,心机深,又善伪装。“对他,我们几乎是倾囊相授。”她含了一丝不忿,“若是知道他是我的女婿,我怎么也不会给他找师傅,又亲自教导他。”作为元华的儿子,帝王之后,他几乎是完美的。可作为她的女婿,他的缺点数也数不完。 “王爷与父皇不一样。” 元杞冉含笑,“你倒是护着他。”她看着宁安调侃道,“确实不一样,你的王爷可比皇上招人多了。” 公羊一族这次来的是舅舅,夏侯夫人一母同胞的弟弟。他带着他的幼女,以及侄女。这次跟着他们回京,一是给姐姐上柱香,二是顺便看看姐姐的后人,三则是要侄女讨一个“公道”。 所谓的“公道”,在宁王看来,用飞来横祸形容也不为过。所谓的“公道”,不过他今年命犯太岁,凭白受了无妄之灾。 此事瞒了几日,还是闹到了宁安面前。宁安面上不显,心中倒底还是不快。寒冬里她本就不舒服,再被一闹,更是烦闷。初五那一日,送走了前来拜年的皇亲家眷后便开始发热,又逢葵水来,腰酸腹疼,躺了好几日。 “以前吃的不好,用的不好,也不见这么多病。”宁安从来不觉得她的身体差,可自从生过孩子之后,也不知怎么的,只要心情稍稍郁结,身体稍稍受寒,便会发热。一发热身上的血点便会冒出来,好几日才能消下去。似乎如王爷所言,她身体里所有的能量,都被这两个孩子吸走了。“月子坐的很好,吃的也好,就是多病。” 她只当是生孩子消耗太大,并没有多想。却不知在她昏昏沉沉高热那几日,宁王贴榜满天下广招名医,亲自带人搜遍了王府。正对秫香馆种着一颗玉兰树,每每开花时节,玉兰树与秫香馆中藤本月季便会产生一种毒素。宁王公务繁忙,早出晚归,接触到的花粉、香味少,自然没有察觉。她可是春夏之时,几乎日日都要在院子中坐许久。久了,哪怕是再微弱的毒素,积累在一起都多了。还有她每日用的鸡鸭鸽子,被人换成了用红花养大的。红花甘,平,归心、肝经,活血化瘀,凉血解毒,解郁安神。在寻日的滋补药膳中加入少量红花,可美容养颜、养血活血、祛斑淡斑,使面色红润。可她本就体虚身寒,又日日少量服用,越发激发她体内的阴寒,这才会补了多年,反而觉得身体越来越差。 若非如此,宁王又怎会松口让杏文与范姑姑在她身边。他的警惕性一贯很高,信不过任何人。可如今,宁王府中藏着要害他王妃的人,他只能选择相信元杞冉。 “青儿昨日同我说要学医。”宁安对宁王道,“也不知怎么就想起学医了,娘找了端王妃,让端王妃教导他。”青儿已经改口,她便也跟着改口了。只是还是不习惯,在人前很少说出口。 她从绣架上抬起头,炫耀一般看向宁王,“你看看我绣的观音如何?”紫衣观音,济世救人。 宁王放下书,抬眸看向她。“好。”他含笑,“你一向不喜欢刺绣,怎么绣起观音来了。”她针黹不好,女红做久了,又嫌眼疼。 “你不是说你师姐拜观音吗?”她落下一针,针尖跑偏,戳破了手指。血珠从指尖冒出,她没有出声,直接含在了口中。血珠微甜,她含着手指,看着绣布庆幸没有染到绣布上。 “库房中那么多观音,挑一个给她便是了。”观音像,观音画,观音刺绣,几乎堆满了一库房。 “那不行。”她拿出手指,转身看着宁王。“那是你师姐啊,你不是说小时候她对你很照顾吗。”是照顾过他的师姐,才要亲手绣一幅,如此才足够真诚。 戳的有些深,血珠一颗接着一颗冒出来。宁安看着手指皱眉,宁王走过来,握着她的手。“下面的让李嬷嬷绣,看看你的手指,又青又紫的。”他轻舔宁安的手指,“她对长松也很照顾,或许剩下的让长松来绣。”他抱着宁安,“我已经给她备上了一份嫁妆,京中的青年才俊也挑选了一些,你无需再绣什么观音。”他微微出神,已经多少年了,没有人为他不辞劳苦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了。 她不会做衣服,却为了他跟嬷嬷一点点的学;她不喜欢刺绣,不信神佛,却为了他虔诚的一针针绣成观音。 他抱着宁安,宁安乖顺的靠在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 第139章 难得的晴好天气 这一日午后,是难得的晴好天气。大雪已经停了,天空是剔透欲流的蓝,晶莹得如一汪上好的透蓝翡翠。 宁王迟迟不肯承担责任,公羊缨忍无可忍,直接拉着堂妹公羊枫找了过来。她的父亲与宁朗、宁骁去丁字街见皇上去了,若非如此,父亲又怎会放她出来胡闹。 公羊一族隐居在山坳中,除了他们,山坳中也住着寻常百姓。公羊一族的庄园建在湖中孤岛之上。距离百姓生活的地方,有一大段距离,连窥视都不可得。每月月初,公羊一族的管事会出来与寻常百姓交割粮秣物资一类,每季度,当家人与管事会出岛一次,视察田地商铺,查算账簿。 宁王在公羊一族的庄园上住了七日,第一日求见了据说有两百岁的老祖宗,第二日老祖宗为他解惑,第三日老祖宗仙逝。停棺三日,三日后水葬。公羊一族说老祖宗自窥得天机之后便一直等他,等了百日,待他到来,心愿以了,安然归去。于情于理,他都该为老祖宗送葬,于是他便多留了三日。 便是这多留的三日,出了事。 老祖宗棺椁沉入湖心后,宁王原是要立即离开,却下起了大雨。长廊檐影下,雨瀑如精帘。他站在檐廊下想着老祖宗同他说的话,想着他的妻子儿女。 淅淅沥沥的水影之间,立着一名身材高挑、肤色白皙的红衫女人,宁王认识她,在老祖宗的丧仪上,他见过这个女人。她是族长的侄女,幼时一直住在村落中,父母双亡后才被舅舅接到庄园教养。 公羊一族到了上一代长大成人的是两子一女,女儿就是夏侯夫人,远嫁京城。两子一个是现在的当家人,夏侯夫人的胞弟,一个是上任家主第一任妻子留下的儿子。他不知为何第一任夫人的儿子被赶出了家门,删去了族名,移出了族谱。只是丧仪之上,隐隐听其他长辈说起,舅舅拎不清。他们对公羊枫似乎也很不喜,直言她不配顶着公羊之姓,有何脸面参加丧仪。 公羊一门的家世他懒得管也不会管,若非大雨,他已经在归家的路上了。他等不及要将她的拥入怀中。 红衫女人在湖边徘徊很久,他一边猜测她是否要跳湖,一边往自己的院子走去。他的院子与檐廊之间有一段是花园,没有遮挡。他回到房间时,因雨又急又大,浑身都湿透了。梳洗完刚换好衣衫,便有一群人找来了。 他们拿着刀剑,围堵着他,找他要一个“承诺”。 他们说他趁着公羊枫脚滑落水,他救人之时,奸污了她。 宁王当时便笑了,先不说大雨如注,面对面都不见得能看清相貌。他从檐廊走回小院,加上洗漱换衣的时间,不过一刻钟,他自认虽非天赋异禀,却也没有这么无用,入水救人、趁机奸污,回到院中,擦洗换衣,一刻钟足以。 一刻钟做了这么多事,这是刚进去便结束了吧。 宁安问过她一次,让她详细说说当时宁王是如何奸污她的。她一时水冷被冻晕厥了,一会儿又是害怕不知。当时言之凿凿,每每细问便开始哭。见他们不为所动,便开始跪着磕头,一会儿求他们放过她,一会儿又要死要活。 宁安很明确的告诉她,“王府之中,姨娘通房无数,多样一个你也无妨,但王爷不能平白担了污名,要么你拿出确凿证据,要么便换个人。”后来,宁安仔细想了想,那几日去了庄园的只有王爷与宁骁,两人轻装简行,什么人没带。宁骁是她的堂哥,有血缘关系,赖也赖不上,可不就只能赖着她家王爷了。 因着这件事,宁王府这个年过的吵吵闹闹,加之她突然发热,宁王心急,她们又叫嚷着让宁王负责,若不是有人拦着,差点直接砍了公羊缨、公羊枫两人。 两人又一次闹来时,是在午后,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宁王与宁王妃在书房里先是画画,后来不知怎么就画到了背上。雪白的背上,细细密密一层汗,滑腻腻的,朱红的笔墨画上去,落笔便晕开了。 【中间大概省略了一千多字,没办法,发布了。】 宁王将她抱到书架后的软榻上,与她相拥,享受着极致激情后的慵懒与温存。身上一片狼藉,却酸软的一动也不想动。宁安枕在他的肩上,睁着眼睛,无神看着前方,喘着粗气。 范姑姑从院内走出,对守在院外的伍德与乔稽道,“王爷叫水了,带她们去偏殿吧。” 阿朱与杏文兑好了热水,拧了帕子,范姑姑与许嬷嬷送进去。软榻前摆着一张屏风,苏绣福禄双全,正面白鹿,背面葫芦。针线细密,用线一、二丝,用针如发细。设色精妙,光彩射目。 苏绣精细雅洁,山水分远近之趣,楼阁得深邃之体人物具瞻眺生动之情,花鸟极绰约底馋唼之态,佳者较画更胜。 铜盆端进去,范姑姑与许嬷嬷低垂着眼眸,宁王拿过帕子给宁安擦拭身体。宁安红着脸,“我自己来。” 宁王笑了笑,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老夫老妻了,脸皮还这么薄。”不像是跟了他多年,又生过孩子的模样,倒像是新嫁娘。 宁安悄悄伸手掐了一下他的腰,“你不是还有公事吗,别管我了。” “也算不得公事。年前不是备了一些衣食药物送去受灾重建县吗,如今它们求助朝廷,太子拿不出银子,便想着让我先垫付一笔。”他将帕子放到宁安手中,“你给我擦。” “这银子给出去,想要拿回来怕是难了。”他们出银子好名声给太子占着,太子这算盘,打的也太堂皇了。 “他真是吃春药吃多了,把脑子给吃坏了。”太子似乎笃定了他一定会拿出银子补他的亏空,可他凭什么掏银子。“不管他。”现在皇后与太子妃以及王氏一族已经不太能管的住他了。一是因为大权在握,骄傲自大,二则是因为他那个好姨娘绾绾日日给他吹枕边风。 宁安换了一条帕子,她虽然羞涩,却并不矫情,也不是第一次见了。“郝秀才的事,星月已经查清楚了。”前几日她同他说起过对郝秀才的怀疑。 “郝秀才的事不急。”便是落实他妻子的死是被他设计又如何,他一个读书人,娶了一个妓子为妻,便是后悔了,最多便也落得一个旁人背后议论两句。“公羊枫的事该了了。”拖了好几日,本是看在夏侯一家的面子上不与她们计较,她们却得寸进尺。“最近我忙着汪侍郎一门的事,公羊枫的事,你与宁朗、宁骁以及晋王妃商量着办。” 一旁的托盘上放着干净的衣衫,宁安拿给他穿。“你还喊他名字呢?”她虽然不太能出口喊“爹”,但青儿已经改口了。 宁王扣起衣结,“不然呢?”宁朗倒是想,想得美。 喊什么宁安倒是不在意,只是有些担心过些年,孩子们喊他外公,王爷直呼其名,孩子们问起来不好解释。“汪侍郎一门怎么了?”她拿着外衫,等他接过。 宁王嗤笑一声,“汪玉珠与汪青蔓公开指出你的出身,不就是想让你名誉扫地,既然如此,我便先让她们名誉扫地,人人唾弃。”原是准备先对付皇后的,既然汪氏母女上赶着往前凑,他便成全了她们又如何。 宁安给他戴上荷包与玉佩,“她是如何得知娘的事情的?” “汪氏府上有一个老嬷嬷,以前是边疆人,城破后跟着人流离失所到了京城。晋王妃生你的时候,她就在外殿伺候。”她是个胆小怕事的人,眼睁睁看着接生嬷嬷将晋王妃的儿子抱出去溺死却什么都没说,只装作不知。后来晋王妃与宁朗发现儿子死亡的真相,问责当日伺候的所有人,将所有人杖毙。她侥幸提前得了消息,逃过一劫,从此便记恨上了晋王妃。 三年前晋王妃回京,她远远见了一面。见她风光如旧,心中愤恨不平,便将晋王妃曾经生过子一事,告诉了同屋的人。同屋的人被派去寺中伺候汪玉珠,被汪玉珠责罚,为免责打,便将这件事说了出来。 “真与假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想要通过这件事拿捏住你与晋王妃、宁朗,为她自己谋得好处。”以前汪青蔓管着王府中馈,虽然与她有不少龃龉,也记恨她未婚生女,让她成了私生女,但倒底多少有些母女之情,每个月从王府中弄到一些什么好东西,便送去她那里。“可自从她偷你嫁妆被发现之后,除了月银便什么都没了。她此前几年,为了彰显自己出生,表现得十分大方。那些月银还不够她打点小厨房。自然便没有银子贴补她,她便急了。”汪侍郎倒是对她不错,可自从薛公瘫痪,汪侍郎的日子也不好过,府中上下如今都要靠妻子的嫁妆,如何还顾得上她。 人性本就贪婪,汪玉珠过了几十年好日子,吃的最好,用的最好,日日有人伺候,哪里还回得到过去。她急了,又不敢自己拿着这件事要挟,便找机会装作不小心透露给了汪青蔓。 宁王伸手拢了拢宁安披在身上的披风,“别冻着。” 宁安摇头,她穿着里衣,披着披风,屋子里又点了两个碳炉,倒也不冷。“汪玉珠是什么人?”那天之后,她让暗卫去查了一下,只是查到她是王老夫人收养的义女,从其他地方带来的京中,其他一概不知。 宁王笑了笑,“她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让她是什么人。” 第140章 公羊枫 宁安沐浴完,又泡了草药汤,整理好去偏殿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公羊缨愤怒的瞪着她,宁安只是笑了笑,视线扫过还在哭的公羊枫。 她坐下,接过阿朱送上的燕窝,疯狂了一个午后,她早就饿了。“哭了一下午?”她看着公羊枫笑了,“也不容易。”毕竟装作做样也是累的很。“阿朱,给这位外姓姑娘换杯茶。” “什么外姓姑娘,她是你的堂姑。”公羊缨愤愤不平,她就是看不惯他们这些人,欺负堂妹无父无母,欺负她虽有公羊一门血脉却不被承认。 宁安看着她,“你倒是一杆好枪。”旁人手中的枪。“你要为旁人讨公道,便要能说服我才行。什么都是不清不楚的,只因为王爷当时刚好从檐下走过湖边,湿透了衣衫,便要平白承担污名吗?” 宁安的声音清亮,如夏日泉水,清净明亮,缓缓流过耳中,流进心中,凉爽舒适。 公羊缨看着她,心中的怒气一瞬间被浇灭。她眉头微微皱起,重新坐回了椅子上。公羊枫看了宁安一眼,有一丝怨恨深深地掩在了眼底。 宁安放下燕窝,捏起一块酒酿糕。“既然你要为你堂妹讨公道,是不是该将事情始末说清楚,而不是言语不详,每每问起便以哭泣逃避。” 公羊缨埂着脖子,“堂妹有孕了。” 宁安笑笑,“所以,是因为有孕了,要为孩子找个显赫的爹,才会赖上王爷吗?”想想也是,公羊一族一贯平和,不争权,不夺利,偏安一隅,少出山,无野心。便是吃糠咽菜,他们都无妨。 公羊枫涨红了脸,随即便捂着脸嚎啕大哭。 公羊缨要说些什么,宁安直接打断了她。“你说孩子是王爷的,那便生下来吧,生下来,便可知是不是了。” “王爷身上有一处胎记。”大腿内侧,宗筋肾囊之下,朱红色,似刺刀又似枝杈,上有一横。“孩子生下后,若有这胎记,便是王爷的孩子,若没有,便不是。” 公羊缨道,“不过是一个胎记,如何能论亲生与否。” 宁安扶了扶松散挽起的发髻,含笑道,“因为我的两个孩儿都有。”同样的位置,同样的颜色,同样的形状。“若是胎记证明不了什么,那便滴血验亲,滴血验亲若是不可信,便滴骨验亲。”她始终淡然,“你口口声声说外人不可能,可你们庄园之上也有不少男人。你又说你表妹不是这种人,可一个谨守体统的人又如何要下着大雨不撑伞走在湖边?”当时她穿的并非冬衣,而是薄薄的秋衣。衣衫湿透,曲线尽显。“人心隔肚皮,你又怎知她腹中这胎儿,不是她与旁人私通所来呢?” 公羊缨微愣,缓缓看向公羊枫。私通,便真的无一丝可能吗?她记得,有一段时间,她总是躲在房间中绣帕子,她一问起,她便含羞带怯,将手帕藏起来,推脱只是没事绣着玩的。 宁安继续道,“当日你来为她讨公道,口口声声说庄园中的人不可能,那庄园之外呢?”每月一次交割粮秣物资,并非都是庄园中去搬,也有村落中的人送进庄园之时。“接触不到外男,不过是谨守着规矩,不去接触,不代表接触不到。” 承恩公的姨娘绾绾,还不是在护卫森严的后宅与太子私通上了。护卫也好,侍女也罢,防得住本分之人,防不住有心人。 “我听舅公说,出事的前一日,他刚为这位外姓堂姑说了一门好亲事。”村落中唯一一户书香之家,家中只有一子,一心读书,这才耽误了婚事,二十多岁还未娶亲。“他们的独子三月要来京中考试,无论考的好与差,都会留在京中,所以要求二月前完婚。” 请期那一日,两家让年轻的男女相见了,她想,她们彼此应该很满意。若是不满意,她怎会第二日不顾大雨在湖周围徘徊呢。 让她猜一下,舅公久久不为她说亲,她以为舅公如其他人一样,看不起她,心中埋怨,却也无可奈何。后来,因某件事或者是某个人,结识了山庄外交割粮秣物资的人。那应该是一个读过一些书,长相也不算差,身体健壮,精明,或许还会说甜言蜜语的年轻人。她被他吸引,或者是对方看她春心荡漾,蓄意引诱。他骗了她的身子,然后消失不见。 “恰好这时,舅公告诉你他为你说了亲事。是一户极好的人家,你原是不想见的,却又没有理由不见,便去了。” 她每说一句,公羊枫的脸便白上一分。 “你的未婚夫与那个人天差地别,一个油嘴滑舌,一个则温文尔雅。”没有对比,便分不出好坏,有了对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对方定是一家十分和善的人家,他们对未来儿媳没有其他要求,只有一条,要清清白白。” 宁安话音还没落下,公羊枫便尖叫一声,一边哭着一边锤着肚子。“我要他做什么,这就是个孽障,他不能留,不能留……”她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公羊缨,“我平白被人奸污了,还要受这种侮辱,不如死了算了。”她说罢,便往一旁的柱子上撞去。 无人拉她。公羊缨想拉,却因宁安的一番话乱了心神,一个晃神,她已经重重地撞上去了。 宁安站起身,看着公羊缨。“你说是王爷奸污了她,那便是十二月二十一,今日是正月十四。”二十三日,她有孕不到一月,该是无知无觉才是。“府中便有府医,找府医给她看看吧。”看看她有孕几个月了。不到一个月的身孕,号脉是号不出的。 晚上,宁王从外面回来,一边吃饭一边听嬷嬷向他汇报。他剥虾,先剥一只给宁安,然后才开始给两个孩子剥。禾禾喜欢鱼虾,宁安与苗苗不喜荤腥,可鱼虾有营养,听闻多吃能聪明,他便会逼着他们吃。 嬷嬷、侍女剥的虾他们不吃,他亲手为他们剥的,他们总不能不吃。 “你如何猜到的?” 宁安夹着虾子,苦着脸咬了一口。“不是我猜到的,是白铮铮说的。”她生病那几日,白铮铮没事就来跟她聊天。“这些都是她猜的。她说,下大雨在湖边转,一定是为了自杀。刚说了一门好亲事,嫁过去就会来京城,看起来十分好,为什么要自杀,大概是有什么过不去的事了吧。”对一个女子而言,又会有那些事过不去一定要寻死了? 一个虾子吃完,另一只又放到碗里了。宁王笑看着妻子与儿子,苦着一张脸,垂然欲泣,皱着眉吃虾。两人的动作一模一样,先是压下唇角,微微嘟嘴,然后可怜兮兮的看着他,被拒绝后,便皱着脸吃虾。 “好了,吃完这个就不吃了。”他一边说一边将虾放到女儿的小碗中,然后拿起湿布巾擦手。 宁安笑了,苗苗也笑了。 宁安喜欢油菜花,清炒,凉拌,做汤。宁王发现她喜欢油菜花之后,便差人在王府中建了一座暖棚,养育油菜花,力求她一年四季都能吃上油菜花。 她吃饭习惯先夹右手边的一盘,他便让人将她喜欢的都放在右手边,这样她每日每餐第一口都能吃到自己喜欢的菜。她会开心,会欢喜,便能多吃一些。 “白铮铮还说了另一个版本。”宁安看着宁王,他们到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一说,不过孩子们日后该学规矩还是要学的。家中不与他们论规矩,在外面却是要遵守的。 这位枫儿姑娘有一个爱人,他们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光明正大在一起,便私相授受,后来这个爱人死了或者是失踪了,而她有孕了。她为了保住爱人的血脉,便准备找个倒霉蛋帮她养孩子,宁王就是这么倒霉,被她给看上了。 “为什么这个倒霉蛋就是我呢?”庄子上的人那么多,“若是按着白铮铮的说法,她便要承担孩子流掉的危险。”无论是冬日的大雨天跳入湖中,还是以其他办法与他发生关系。“既然下定绝心要保住心爱之人的血脉,又怎会做这么危险的事呢?”公羊缨耿直好哄骗,她只要哭一哭,还怕公羊缨不为她隐瞒吗?她大可以偷偷生下孩子,然后送出庄园找人收养。“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自己。贪婪二字,谁人愿意承认,总要冠上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男人都看重血脉,特别是皇家,她以为她随随便便几句话,便能将送入皇家家门,将她的孩子冠上皇子之名吗?当真是无知又可笑。皇家怎会允许身世存疑的孩子存活长大,又怎会允许清白存疑的女子居高位,掌大权。不将她送去西北营为军妓,都是良善。 宁安问,“那皇后呢?” 宁王笑道,“她如何与皇后相比?”皇后身后是显赫的薛氏一族,薛氏一族,从龙之功,大权在握。便是父皇再恨皇后,也需一忍再忍。“她若安分守己,父皇或许会念在她这么多年帮他管着后宫之情,不将她送去西北营。” “西北营?”之前,他也从秦长松口中听到过。当时汪青蔓当众说她是晋王妃私生女,傍晚秦长松过来与他们此事,秦长松便说,何必跟她们掰扯,直接送去西北营便是。京中那么多人女人,消失两个又能如何。 “蛮荒之地一处军营。”说是军营,更像是关押土匪流寇的监营。四面环山绕沙,只有一条出入口,连着边疆异族,若要离开,便要攻破异族,可异族在那里繁衍几百年,又坐拥铁矿,兵力强盛,别说一个小小的西北营,便是宁朗与元杞冉亲自点兵攻打,也要对峙胶着着。“朝廷每年送粮草、衣药用品去。”量刚刚好,不会多,也不会少。除了这些,还会送一批女人过去,这些女人多是罪大恶极之人。 宁安听着便觉得不适,微微蹙眉。宁王继续道,“大概五年前,明王府便送过一个女人去。”那个女人是明王府的一个姨娘,在父皇寿宴时刺杀父皇,被捕后供述是受明王指使,明王有谋权篡位之心。 “她还指出,大皇兄染脏病,屈辱去世,便是明王的手笔。”当时父皇被刺了一剑,等父皇伤好些能起身,开始追查的时候,那个女人已经被明王送去西北营了。 他与长松得到消息后便赶去了西北营,到西北营时,那个女人被折磨的只剩一口气了。想到当时的情景,宁王也忍不住皱眉。 营帐里是令人作呕的腥臭味,女人被放在一张桌子上,身体到处都是厚厚的一层污秽,大部分已经干涸成为一层膜。女人睁着眼睛,目光呆滞空洞无神,嘴唇高高肿起,舌头已经不能控制的伸到一边,嘴角撕裂,舌尖渗着血丝。两胸失去了支撑像软面团一样垂下,如一条紫红烂肉。膝盖弯曲着分向两边,双腿间是两个拳头般大小的洞,皮肉外翻,满是血与污秽。 西北营。 宁安的脑中突然一阵刺痛,她一瞬间白了脸,开始控制不住的发抖。她听过这几个这几个字,比从秦长松口中听到更早。 西北营,西北营,西北营! 是薛公,她记得那张脸。她记得她死前的每一张脸。 好冷,好冷…… “小安?”宁王伸手抱住她,“怎么了,别怕,没事的,有我在,谁都伤害我不了你。”他摸她的脸,触手如冰块。 她记得。 她记得薛公在笑,他说,夏侯一门通敌叛国,不可轻饶,夏侯氏的女儿,便送去西北营吧。 他们在笑,他们在笑,他们为什么要笑,他们凭什么笑。 她的家人们没有通敌叛国,没有! “肃宁,我怕。”她紧紧抱着宁王,“我好怕,他们在笑,他们为什么要笑,我好怕……” “不怕,有我在不怕的。”他抚着她的背,“没有人再能伤害你,不一样的,从你走出院子,从你牵起我的手那一刻便不一样了。”那些,不过是一场噩梦,梦醒了,便过去了。 嬷嬷与侍女们走进,两个抱走孩子,两个飞快的撤下桌子上的菜与碗筷。 “只是噩梦。”他侧脸亲宁安的额角,心中自责懊恼万分,他不该提起西北营的。 宁安的胃一抽抽的疼,冷汗从额角流下。许嬷嬷伺候她也快三年了,她一个表情便知道她要做什么,一边让阿朱去端热水来,一边执过宁安的手按压手掌处的穴位。 “王妃,想吐便吐出来,吐出来就好受了。”肠胃病本就与情绪有关,王妃每次肠胃不适,几乎都是因心情而起。 “喊大夫。”宁王将她抱起,走向内殿,放到床上。 府医与袁大夫还没到,宁安便吐了,傍晚吃的那点燕窝,晚上吃的两只虾,几颗油菜花都吐了出来。阿朱端上热水给她漱口,阿紫则是赶紧将呕吐物拿走。殿中点了韩魏公浓梅香,虽带有一个浓字,香味却十分清雅,如嫩寒清晓行孤山离落之间。 除了府医与袁大夫,宁王还差人去请了端王妃,并非他质疑袁大夫的医术,只是袁大夫擅长的一贯是千金方,小安的肠胃,一贯是沈老太医在调理。沈老太医从太医院退下后,便住在宁王府中,每年只有正月初一至十五归家,祭拜缅怀早逝的妻子儿女。 晋王妃与宁朗也来了,宁王派人去请端王妃的时候,晋王妃正与端王妃一起用晚膳。 号过脉,又问了前因,端王妃道,“许是着了风寒。”下午闹了一身血性燥热气,也没好好休息。王爷的身体一贯好,自然不会有什么,王妃底子差,偏殿本就不如书房暖,她又在那里坐了半天。“肠胃病本就忌热忌寒,忌饥忌饱,与情绪也有关。”她看了宁王妃的饮食札记,她每日都是申时用一碗燕窝,今日两人在书房闹着,闹到了申时,待王妃洗漱完,已经快酉时了。“肠胃病,定要好好调养,按时按量进食才可。” 端王妃说的委婉,元杞冉却听的明白,“你若不能好好照顾我女儿,我便将她接回去。”白日荒唐便算了,他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节。还有,无事同她说什么西北营。 宁王不搭理她,坐在床边握着宁安的手,宁安看着他,有些愧疚,“我没事。”是她的反应太大了。上一世,已经太久远了,宁王没有被陷害,秦长松没有死,夏侯一门也没有被冠上通敌卖国的罪名。 一切都不一样了。 第141章 西暖阁 正月十五太子举办的慈善斋宴,宁安带着两位侧妃,几位姨娘去了。依旧是内外两院,外院是男人,内院是女人。京中能算得上名号的家族都来了。 宁安不愿意掏银子,却又怕被人说宁王妃吝啬,这才带上了侧妃与姨娘,总归她们捐出去的也都是记在宁王府名下。姨娘先不说,两个侧妃都是出自大户,家族中爷爷父兄均在朝中为官,一心为民,自然要多捐些。 宁王听着她的算计,抱着她笑个不停。宁安推开他,“你别弄乱了我的衣裳。”赴太子举办的慈善斋宴是大事,不能随便了。一大早她就被叫起来梳妆了,鞠衣、大衫、燕冠、霞帔……一样样往她身上放。团髻、桃花妆、额黄、点面、涂唇脂。从天不亮就开始画,一直到天色大亮,才画好。 宁王伸首要亲她,被她挡开了。温热的吻落在掌心,她心中没有一丝旖旎,只是小心的保持着自己衣裳的整齐以及妆容的完整。画一次太累了。 宁王抓住她的手,她的十指秃秃,没有留长甲,蔻丹从指节开始染,十根指尖红嫩嫩的。他爱怜的亲她的手指,宁安抽回手指,“别碰,碰掉了还得染。”麻烦。 他们到时,太子府上已经到了许多人了。如今太子监国,他办的慈善斋宴谁人又敢不来。 白铮铮也来了,她倒是不想来,可总归得有一个人代替夏侯家捐出银子。两人的马车几乎是同时到的,宁安伸手扶着她,与她并肩走向后院。 “你们给多少?”白铮铮问她。 宁安扫了一眼跟在后面的侧妃、姨娘,小声道,“我不给,到时候看她们给多少,反正都是记在宁王府账面上。”太子监国这段时间,不管是他还是他姨娘的兄长都捞了不少,哪里需要他们捐赠,不过是舍不得将吞下的银子吐出来罢了。 白铮铮皱眉,“也不知道太子怎么想的,这不是告诉旁人,他监国后国库中没银子了吗?”她的唇边勾着一抹浅笑,“宁骁跟我说,太子是春药吃多吃坏脑子了。” 宁安含笑,微微掩唇遮掩,“王爷也是这么同我说的。” 两人踏入后院,后院中已经有不少女眷了,披着大氅赏花的赏花,坐在一旁聊天的聊天。白铮铮道,“他们都是一伙儿的,说的话自然也是一样的。”虽然年龄有差,却都是秦相的门生,也跟着同一个师傅学过骑马射箭。“是药三分毒,太子也有不少孩子了,他该不会如此……”她斟酌了一下,“荒唐?” 说完,两人相视一眼,都笑了。 宁王曾对宁安说过,太子不行,只能用重药。他越是不行,越是要证明自己行,药便越吃越多,越用越重。 宁骁也曾在夫妻两人温存之后,说起过太子不行。他对此十分鄙视不屑,嘲讽皇后千防万防,没防的住儿子身边的女人。导致太子现在日日靠着药才能行房,越是不行,越要证明自己,就差将春药当饭吃了。 宁安调笑道,“你和三哥感情可好?”看来是好的,三哥亲自将她送来,扶她下马车,又千般交代。 白铮铮脸上微红,摸了摸肚子,“好。”她看向宁安,“你还不改口吗?” 宁安摇了摇头,“叫习惯了,便这么叫吧。”总归他们自己不在意。 “不过是个称呼,无所谓的。”白铮铮道,“前些日子苗苗不是喊他舅公了吗,他面上应着,回来可是埋怨了好久,说是苗苗将他叫老了。” 她脸上堆着笑,宁安见她的笑便知道她与三哥的感情和睦,生活也极其幸福。若非如此,哪里能面色红润,笑言中都藏着安心。 两人在园中找了一处厅堂坐了进去,天气虽然好,却也寒冷,她们可没那么好的身体,在园中赏梅。“我瞧着你这肚子倒是比我那时还大,生产之时会不会困难?” 白铮铮扶着腰坐下,“宁骁也担心这个。”孩子太大,对母体的伤害便会大。“不过找接生嬷嬷摸过了,说是孩子不大,肚子大是羊水多。”她如今有孕八个多月了,她也担心生产之时困难。这几日,日日午膳晚膳后,宁骁都会拉着她在园中散步,不让她整日坐着或躺着。 说到这个大肚子,白铮铮也有些苦恼,“你有孕时,肚子上可有斑纹?” 宁安缓缓摇头,“没有。”开始他们在五县,缺医少药的,加上宁王又染了瘟疫,也无心注意,后来回京后,便一直涂抹药膏。不知是不是药膏的原因,嬷嬷口中说起的长紫黑斑纹,肚脐周围发黑的情况她都没有。“我给你的药膏用了吗?” 白铮铮点头,“用了。”可斑纹还是冒了出来,在下腹,虽不多,但也是惊到了她。她知道,这些斑纹,一旦长出,便再也消不掉了。 宁安想了想,“三哥知道吗?” 白铮铮点头,这几条浅浅的斑纹,还是他发现的。 宁安皱眉,“三哥嫌弃了?” 她又摇头,“那倒是没有。”只是她心中还是不太舒服,她自己看着都觉得丑,更何况是宁骁呢。 宁安安慰她道,“三哥若是嫌弃了,你便带着孩子来我这里就是。”她听嬷嬷说过,有些女子便是会如此,与腹中孩子大小无关。 白铮铮含笑点头。她看了看周围,覆在宁安耳边说出自己的担心,“比起斑纹,我更担心……下面……”那么小的地方,她既怕撕裂,又怕无法恢复如常。 宁安脸上微微发红,“到时我让许嬷嬷过去照顾你一段时间,先皇后留下的手札里,有些法子。”她拉着白铮铮的手,“只是若是撕裂的大,说是会留下疤痕。” 白铮铮的脸白了白,“你别吓我。” 宁安看着她,咧嘴一笑,“等你生完了,我让袁大夫给你开避孕汤药。” 宁王找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宁安与白铮铮说笑,脸颊红红的。白铮铮看到他,知道他入后院一定有事,便体贴的扶着肚子站起来,“我去院子里看看梅花。”将空间留给他们。 宁王伸手摸宁安的脸颊,暖呼呼的。“聊什么呢,脸都红了。” 宁安道,“敷了那么厚的胭脂你都看出我脸红了吗?” 他点头,附耳问,“说什么秘密呢,说的脸都红了。” 宁安伸手推了推他,她很不习惯他在有人时的亲近。“不告诉你。” 宁王退开一些,“还能有什么事,不外乎女子生产那些事。”猜也能猜到白铮铮会问她什么。宁骁说她越是接近生产,便越是焦虑,不是担心这个,便是担心那个。 宁安诧异,“你怎么知道?” “宁骁也问我了。”他拉过宁安的手,手凉凉的,“父皇找我有事,我要先离开了。”他伸手包住宁安的手,“待会儿青儿会代表宁朗来,他陪着你。” “嗯。” 宁王趁她不注意,笑着啄了她一口,宁安先是一惊,随后便是害羞的不知所措,“大庭广众之下,你……”她看到他唇上的胭脂,便又笑了。 宁王也不在意唇上一抹胭脂红,“胭脂再红,也不及我夫人两腮红云。” 白铮铮一边看梅花,一边看向他们,看着宁安害羞,拉着他的腰带暗自气恼,便忍不住笑出了声。 “宁王与宁王妃感情真好。” 白铮铮回头,一个女人站在她的不远处。她见她的装扮与发髻,似是某位官员的妻子。她含笑回应道,“是。”或许宁安自己都没察觉,她同宁王在一起的时候很松弛。她的警惕性很高,不知是不是因为曾经受过多年的苛待,对任何人都是防备的,多少而已。唯独在宁王身边,她才是放松的,以一种很舒适,很松弛,很安心的状态,去信任他,倚靠他。宁王平日倒是看不出太多的情绪,只是每次宁安不舒服的时候,他都是既心急又心疼。 她不懂话本里的两相奔赴的感情,也不知道叫作感情很好。她只看到了宁安依赖他,信任他,他心疼宁安。她想,夫妻之间,这样便足够了。 女人向前走了两步,“我叫魏媃衣,是太常卿窦卢宽的妻子。” 白铮铮对她微笑,“我夫君是夏侯宁骁。”她不知道宁骁是什么职位,只知道他管着一部分禁军,负责皇上以及京中的安全。宁骁没跟她说,她便也没问。他是什么职位,对她来说并不重要。她有娘家等于没有,不需要为娘家谋得什么,便不看夫君职位,身份,只看他这个人。 魏媃衣看着她的肚子,“快生了吧。” 白铮铮心中防备,面上还是笑着点头,“快了。” “可知男女?” 白铮铮摇头,“男女都好,若是能一胎有男有女便更好了。”这些日子,他们也在猜男女。宁骁既想要个儿子,又喜欢宁王娇俏聪明的女儿。过些年若是她与宁骁的感情还如同现在一般,她便再生一个。 “一胎双生,历来都被说做不吉利的。” “父母若觉得是祥瑞,旁人说什么又何妨。”宁王家的两个,还不是被宠上了天。世人均说一胎双生不吉利,可皇上却日日喊着宝贝孙子孙女祥瑞。吉也好,非也罢,不都是看父母长辈怎么认为。 魏媃衣轻笑,面上带了歉意。“瞧我这嘴,胡说些什么。” 白铮铮笑而不语,走回殿中,她肚子大,走一会儿便腰腿酸软。 京中任何消息都难以被瞒住,人的耳朵和嘴处是最好的传递之物。宁安虽然不怎么出门,却也多少从侍女、嬷嬷口中听到一些各家的闲言。这些闲言中,真真假假,只有当事人心中清楚。 庭下有冷风拂进空落繁丽的殿堂,带进殿外梅花的浓清香气。宁安不喜欢梅花,特别是腊梅,香味浓又清雅,喜欢的人称为艳而不俗,幽香彻骨,心旷神怡。她只觉得香气熏人,怎会有花香既浓烈又清雅呢?浓便是浓,淡便是淡。 斋宴开始,看着桌子上的斋菜,宁安没有动。这些菜也不知是何时做下的,已经凉透了。坐了一会儿,她便找了一个由头,与白铮铮一同去了花园中。花园中抄手回廊,连檐长廊,亭台楼榭,总能找到避风处,燃上一个碳炉,煮上一壶热茶,现烤些醪糟饼,年糕糖饼。甜甜热热,怎么都比在席上吃着冷菜要强。 “听闻太子妃还请了唱戏班子,咱们可是要听完戏才能回去?”白铮铮又累又饿,明明什么都没做,却乏的厉害。 两人到了园子才发现,原来与她们打着同样主意的人并不少,东西暖阁,亭台楼榭都被各家夫人、小姐占了。 银珐琅彩蝴蝶白玉坠珠,玲玲地打在面颊边,一丝一丝凉。有孕后一直体热的白铮铮都觉得冷了,更何况是宁安。 “要不咱们回去吧。”白铮铮道,“你府上的两个侧妃,让她们自己回去便是。”刚进太子府,她们便被娘家请走了。 宁安正要点头,便有一个侍女小跑而来。“宁王妃,夏侯夫人,我们老夫人请二位过去。” 西暖阁中,魏老夫人正在与两个孙女围炉煮茶,炭炉上的沙壶中,放了一把茶叶,一块去皮甘蔗,以及一些雪梨块。两人走过去,魏老夫人热情的邀她们坐下。她似乎是知道宁安怕冷,专门将背风又能透过琉璃插屏看到院外梅花的位置让了出来。 魏老夫人让侍女给她们倒热茶,许嬷嬷一步上前,阻止了她们的动作。“王妃体寒,喝不得雪梨。”话音刚落,阿朱阿紫便提着一个小巧的碳炉进来了。一面放上一张铁网,一面将陶壶放上。水开后冲百花腌渍的蜜,一杯给宁安,一杯给白铮铮。随后又忙碌的烤起了醪糟饼。 魏老夫人神色微变,却什么都没说。 宁安看着杯中起起伏伏的淡黄色小花,“这是什么花?” 范姑姑道,“柿花。”柿子味甘性寒,柿花却味甘性平,清热解毒。“还加了桂圆、红枣、红参、枸杞汁。”红枣桂圆性温,吃多了上火,加上一些柿花刚好中和了药性。 白铮铮也没见过柿花,闻言也好奇的盯着水中花朵看。她看了一会儿,喝了一口甜甜的茶。“宁骁便不比宁王心细。”前些日子她说想吃柿子了,他便让小厨房日日用柿子入菜,丝毫不知孕妇不能吃柿子、螃蟹之类寒凉食物。 宁安笑道,“怎么不细心了,你生产要用的那些东西,不都是他准备的。”她越是临近生产,宁骁便愈加警觉,那警觉不是明面上的劳师动众,而是暗地里事无巨细的查看。他也三十多了,这是他第一个孩子,如何能不细心,如何能不重视。 白铮铮摸着肚子,感叹道,“有子万事足,若是这胎是儿子,他安心了,府上的老祖宗们也能开心了。”夏侯一门子嗣微薄,宁骁这一代,算上偏枝,男丁也不足十人。宁安这一代,更是只有青儿一个男丁。夏侯甫孝成亲倒是早,却多年无所出,去年妻子有孕,产下一个病怏怏的女婴,连满月都没活过。 范姑姑将烤好的醪糟饼递给她们,宁安接过后,范姑姑才缓缓道,“有孕也是运气。”有些夫妻,身体康健,却终其一生也不曾有孕。“无论男女,都是喜事。” 宁安看着她微微一笑,她知道她是想起她曾经的孩子了。那个可怜的,未曾见到天日的孩子。她掰下醪糟饼的一角送入口中,问白铮铮,“三哥可说要生几个?” “怀孕生子伤身,他或许也是心疼我吧,说这胎无论男女,日后都随我意。”她眩晕恶心到五个月,五月之后倒是不恶心能吃下东西了,手脚却又开始水肿。五月之后,几乎是夜夜难寐,不是腿抽筋便是肚子太重,压得不舒服。 西暖阁中,除了魏老夫人与她们,还有几个女子,宁安扫过一眼,只是觉得有些眼熟。京中皇亲、高门的女眷多到数不过来,先不说只有一面之缘的人,便是见过两三次,都不见得能认出。 一个正在烤火的女子听她们这么说,便道,“男子都是一样,嘴上说着不想要,实际上却认同‘多子多福’一说。”你不生,便有旁的女人愿意生。 宁安与白铮铮看向她,女人站起身,对宁安行了一个礼。“妾是大农丞宋大人之妻许窈。” “是你。”宁安想起来了,她怀孕时,参加承恩公府的寿宴,她差点撞到了她。后来宋轶带着她与她的妹妹登门道歉,她发现宋轶是前嫂子女扮男装,入朝为官不知为何事,她要瞒,她便也没多嘴,只是将这件事同王爷与几个哥哥说了。 宁安淡淡一笑,“你妹妹可出嫁了?”比起她,她对她的妹妹印象更深,娇柔做作。 许窈点头,“已经嫁人了。” 宁安顺口问道,“嫁给了何人?” “太长卿窦卢宽。”她的视线扫了一眼坐在宁安旁的魏媃衣。魏媃衣面色如常,挂着浅浅的笑。剥开了一个橘子,橘肉放在了白瓷盘上,橘皮则是扔进了炭炉中。劈里啪啦微响传来,不一会儿,橘皮的清香便传遍了暖阁。 第142章 魏媃衣 魏媃衣成亲十年无子,于是,她的丈夫便在婆婆的安排下又娶了一位妻子。 没错,是妻子。 许茹孟不愿为妾,她嘴甜,会哄人,婆婆与丈夫喜欢她,被她一哄,便不忍她低人一等。她想,或许他们是想休妻另娶的吧,只是忌讳她魏家女的身份,忌惮她的父兄,以及他们在朝中的地位,这才以平妻之礼,娶了许茹孟。 她也曾经有过身孕。第一怀孕,恰逢公公去世,婆婆不想劳累办丧仪,只是一味推脱称病,丈夫又想借着丧仪扬名孝道,只会跪在灵堂悲戚,丧仪里外,家中内外,都是她一个人忙碌。丧仪结束后她便小产了,那是一个六个月的男胎。 第二次怀孕,她将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交给了一个妾室打理,一心养胎,可天不遂人意。他的丈夫因为妾室的挑唆与婆婆发生冲突,婆婆冲进她的院子中让她分个对错,争执间,她被推落楼阁,再次小产了。这次,也是一个男胎。只要在等两个月,他便能出生了,可他没等到,她也没等到。 两次大月份小产对她的身体伤害太大,自此她再也没有过身孕。丈夫起先几年还在安慰她,这些年见同僚们的孩子一个个长大,便也开始急了。 魏老夫人握着孙女的手,笑看向宁安。“宁王府上的袁大夫,精通千金方,不知可否请袁大夫为老生的孙女看看。”有孩子,夫妻之间才会有条线拴在一起,无孩子,散了便也散了。 宁安还未说话,魏老夫人便又道,“让袁大夫过府总归也是不太方便,不若约个时间,老生带着孙女们过去。” 如此一说,倒是让宁安无法拒绝了。她笑了笑,“袁大夫是王爷的幕僚,只听从王爷的吩咐。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此事还是要王爷应允才行。” 她知道魏老夫人是什么打算,前些日子老魏相上奏,想要用这么多年的功绩为孙女求一门婚事。不求嫡,只求宁王侧妃之位。皇上没应允,也没拒绝。只是道 “侧妃有二,如今宁王侧妃之位并无空缺,若要入宁王府,只能以姨娘的身份。”老魏相不愿,此事便搁置了下来。 她不明白,京中无数男子,为何她偏偏就要缠着她的王爷不放。难道做宁王的妾好过做妻? 宁安对魏老夫人道,“此事我会同王爷说的。” 魏老夫人含笑,她胸前挂着一枚琉璃如意,如意之上,绑着流苏,静静蜿蜒而下。宁安认出,那是御赐之物。 魏老夫人见她看着如意,便笑道,“这枚如意,是皇上御赐,老身十分喜爱,几乎日日戴在身上。” 魏媃衣轻轻啜了一口茶水,恭顺道,“如意如意,事事如意,万事顺遂。” 魏老夫人点点头,“老身老了,也不知能活几天了,也不要什么事事如意,万事顺遂。”她伸手将如意解下,绑到了魏缁衣的胸前,意有所指道,“只愿老身这两个孙女能够事事如意,万事顺遂。” 宁安含笑不已。“不过一柄如意,魏老夫人何必说如此伤感的话。”她的笑,笃定而从容。“王爷日前送了我九九如意,保我与儿女事事如意,万事顺遂。” 九柄如意为一盒,九盒八十一柄如意。“杏文,你同阿紫回府一趟,拿上一盒来,赠给魏老夫人。”她转身便吩咐杏文,“如意虽叫如意,初始也不过只是做搔杖之用。”手所不能至,搔之可如意。“如意如意,人生顺遂如意,在于己,而不在于‘如意’。” 白铮铮看了一眼宁安,又看了看魏老夫人,对宁安道,“话也不是这么说的。”她言语之中含有微微指责,“咱们虽然不信,也不可轻视。”要知道,许多事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与王爷不信‘如意’的说法,我倒是有些信的。” 宁安看向她,“哦?” 白铮铮一边剥着橘子一边道,“宁骁同我说,你与王爷大婚那日,走过城楼,有人着丧服,在城楼之上洒纸钱。”她将剥好的橘子递给宁安,宁安摆手拒绝。她便随手将橘子摆在了铁网上,橘子皮攥在手中。“红事白事相撞,总归是不吉利的。你瞧,你与王爷成亲也有十年了,前七年冷淡至极,差点生了仇恨。” 秋悦拿布巾给白铮铮擦手,不解道,“皇子成亲,白事当避,这是什么人家,竟然敢触了咱们王爷王妃的霉头?”她如何不知宁王大婚时大闹的是魏家女,不过是顺着白铮铮的话,有意而为。 白铮铮温婉含笑,一边擦手一边道,“谁知道呢,十年前,我也不过髫年,一切都是听闻,真相如何,我也不知。”她转头握住宁安的手,“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幸好没有顺了歹人的恶心,你与王爷虽有误会,如今却能够冰雪消融,夫妻和睦,儿女绕膝。” 魏老夫人面上笑着,眼中却冷了下来。“宁王妃客气,王爷送给你保平安之物,老身怎可要。” 宁安低头喝茶,喝了没两口,秋悦便端上了酒酿汤圆。酒酿汤里卧了四喜汤圆与一颗蛋,两颗芝麻馅,两颗花生馅,加了猪油团的,不是很甜。 宁安不喜甜,挥挥手正要让她拿下去,便见杏文笑道,“这是王爷刚才差人送来的,水晶蒸饺。”盖子打开,四枚晶莹剔透的素馅饺子静静的躺在白磁盘中,薄薄的皮里翠绿、松花、彤管、凝脂,让人舍不得吃。杏文拿起筷子递给宁安,“王爷知道王妃不爱甜食,太子府中准备的点心定都是甜腻腻的丸子、糕饼一类,专门差人做了送来的。” 宁安心中暖意缓缓流过,白铮铮吃着汤圆道,“宁王看着糙,心却比谁都细,瞧瞧这准备的。” 杏文转向她道,“三夫人,夏侯大人也提前给您和小公子备上吃食了。” 白铮铮好奇,“哦?”她举了举碗,“这是他准备的?” 杏文摇头,“这倒没有。”她与阿朱阿紫以及范姑姑、嬷嬷对视,话未出便噗嗤笑了出来。“大人给夫人备下了柿子饼与蟹粉小面,大人说夫人最爱这两样。” 白铮铮也跟着笑,笑完便转向宁安无奈道,“你还说他心细,你瞧瞧他。”喜欢柿子的是他自己,夏侯一家的人都喜欢食柿子。大哥喜欢,宁安喜欢,青儿也喜欢。至于蟹粉,她是喜欢,只是自从她有孕便没有吃过了,伺候的侍女与嬷嬷,还有府上的几个婶婶,每日耳提面命,蟹寒凉,有孕不能用。 许窈看着她,“夏侯大人与夫人的感情竟如此深厚。”她笑道,“听闻京中人说,夏侯大人曾有一位未婚妻,可惜婚前一日未婚妻家中遭了变故,失踪多年。” 白铮铮淡然,拿过筷子夹起一只水晶饺子尝了尝。“宁骁同我说了。”夫妻之间,必要坦诚,从旁人处听来与亲自所言,无论真假,诚意这一点便差了。宁骁既然是真心娶她,自然不会有隐瞒。若非他坦诚,新婚之夜,她也不会被他乱了心神,迷了心智,让他得了手。 她摸着肚子,淡淡的笑了。罢了,就这样吧。许多事情,无需想前因,也无需想后果。 心安即是归处。 宁骁希望她能心安。 许窈含笑,“夫人便不怕日后那位未婚妻回来吗?” “回来又如何?”白铮铮薄薄的笑意,和煦温暖。“总归,如今我是宁骁明媒正娶的妻子。” 许窈追问,“夫人便不怕夏侯大人看到旧爱,心中难忘吗?” 白铮铮看着她,“难忘又如何?”最多便是和离。若是和离,她定会带走她的孩子,她不信旁人能善待她的孩子。她有手有脚,总归不会饿死。 宁安道,“若是三哥同你和离了,你便来找我。”旁的不说,她那么多嫁妆,又有一个显赫的亲娘,还怕养不活他们母子吗。“我喜欢你,无论三哥如何,我都只认你为嫂子。” 白铮铮笑着,“若真有那一日,我还回去给宁王妃你做饭。” 宁安忙不迭地点头,有一说一,王府的厨子虽然都很好,但总归比白铮铮差了那么一点,同样的方法,同样的材料,做出来饭菜总是少了那么一点滋味。 许窈道,“看来你比旁人还盼着夏侯大人的旧爱回来。” 宁安摇头,“旧爱不过是旁人口中所言,三哥本人从未说过旧爱一词。” 魏媃衣有些惊讶,她看向她们。不是旧爱?她还未嫁人时,便听家中嫂嫂以及院子里的侍女们说起过宁骁,赞他情深意重,多年不懈寻找未婚妻,蹉跎到三十多岁也没娶妻。 皇上自从交政于太子后,便一直住在丁字街。他说他怀念先皇后,百姓赞他情深意重,与先皇后伉俪情深。而朝中,却是另一种说法。朝中诸大臣都在猜测,皇上厌弃了皇后,才会不顾皇后的脸面,久居丁字街,对皇后的屡次请见,均驳回。 还有人说,皇上这般,是因为秋狝之前,宁王被猛虎攻击,是皇后指使。太子奉命调查此事,查到了皇后身上,却为她隐瞒。皇上以此事来试探太子,却不想太子让皇上失望了。因为失望,才会不见皇后、太子,只见宁王与夏侯一门的人。 “饿虎一事……” 宁王给皇上倒了一杯茶,“不急,他们越是瞒下不报,日后事发才会更触目惊心,无法反驳,落实了罪名。”他不怕太子瞒下,只怕太子不瞒,大义灭亲。 他在皇上对面坐下,“父皇叫我来,可是有事?” 皇上看了他一眼,挑眉道,“无事便不能叫你来了?” “若是无事,我便回去陪王妃了。”他口吻平淡,无一丝波澜。“也好给父皇多生几个小皇孙。” 皇上嗤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次次都服用避孕汤药吗?”正所谓好事多磨,皇孙已经有了,便也不急了。 宁王喝了一口茶,皇上一挥手,站在他身后的藏得公公上前一步。他手上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是一方澄泥砚,以及一块用了一半的徽墨。 澄泥砚用特别的胶泥烧制而成,因烧制过程及时间不同,颜色多种,有的一砚多色,尤其讲究雕刻技术。澄泥砚质地细腻,如婴儿皮肤,贮水不涸,历寒不冰,发墨而不损毫,滋润胜水。极为稀少,上品更是难求。 宁王拿起徽墨,徽墨倒是寻常徽墨。金漆题字,白漆填色,绿竹挺拔,蝴蝶灵动。 “王爷,不可靠这么近。”藏得公公见他要试砚台墨块,忙阻止。 宁王看他,“为何?” 藏得公公看了一眼皇上,才道,“这有毒。” 有毒?宁王皱眉。藏得公公将砚台、墨拿下去,以绸布盖着,端到了门外交给侍卫。 “这砚台、这墨,是郝秀才进献的。”他住在丁字街后,与他来往最多的便是郝秀才了,一会儿打着请教的名义,一会儿又打着感谢皇上、宁王大公无私,为他找到杀妻凶手的恩情。 “他一个穷秀才,从何处得来澄泥砚与徽墨?”这方砚台,犀牛望月,刀笔凝练,技艺精湛,浑然天成,价值万金。徽墨虽比不过这砚台价值连城,也是一两徽墨一两金。 “这砚墨他从何处得来我不知,我却知道这砚台出自谁手。” 这是秦相收藏的砚台之一,当年他在秦相府中看上,秦相怎么都不给。后来过了没有半年,他便将这枚砚台转送给了宗家的小二子,连同一块徽墨。那块徽墨,他也记得很清楚,以白漆画竹子,群青染蝴蝶。或许会有人以白漆画竹子,可群青比黄金还珍贵,又有几人舍得用它来染一块墨块上的蝴蝶。 “有件事,我瞒了多年。”皇上看着宁王,轻叹一声,眼中有一抹沉痛,“宗家的小二子并非试毒而亡,而是被人谋害。”他死亡的前半年,一直在为长松以身试毒,后来他毒发病重,他们便一直以为是因他试毒中出了差错,自己毒死了自己。 “宗家小二子与长松的关系一贯好,他死了,长松这么多年都没走出来。若是让他知道小二子是因为砚台和墨死的,他岂不是更愧疚。”这砚台与墨,当年是长松磨了秦相许久,秦相才松口送出去的。小二子拿到砚台与墨后,珍而重之,一直手在箱阁之中。是长松去找他玩,问起了砚台与墨,跟他说砚台墨条是要拿来用的,他才拿出来用。 “砚台中,墨中均有毒。”皇上起身,从一旁桌子旁书架上拿出一本书,书中夹着一封信,他将信展开,放在桌子上,然后泼上茶水。墨字被茶水浸染,墨一点点晕开。藏得公公递过试毒的银针,只是稍稍一点,银针便通体发黑,可见毒性之强。 藏得公公将银针拿走,用布巾沾掉桌面的水。皇上道,“这封信,便是当年告发秦相谋反的告发信。”越来越有意思了,告发信的纸,能证明秦相通敌叛国、意图谋反的信件都是他亲手为妻子做的纸,如今又查出这写字的墨,含有剧毒。 宁王面色冷肃,“秦相一门被冤与宗家有关?” 皇上微微摇头,“宗家怎会害秦相。”他眼中有着一抹不能明说的深意,“谁都有可能害秦相,唯独宗家不可能。”怕是有人想害秦相,却阴差阳错害死了宗家小二子。“他们没想到秦相没有用砚台,也没有用墨,反而是细细珍藏,他们更没想到,秦相会拗不过孙子的请求,将砚台与墨转赠宗家小二子。” “那这墨是怎么回事?如果与宗家无关,为何告发信用的是这种墨?” 皇上看着他,“这就得问问长松,宗家小二子咽气那晚,倒底发生了什么事。”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这事不急。”他们等了这么多年,查了这么多年,不差这几日。 “郝秀才可有说这是从何处所得?” 皇上点头,“他说是祖上传下。” 宁王嗤笑一声,满眼嘲讽。“他的祖上若是能传下澄泥砚,他也不至于还是个穷书生。”他想了想,对皇上道,“秦相一事,我们的手脚已经动的够大了。”再大,只怕他们要起兵一搏了。 皇上问他,“你有何打算?” “元杞冉。” 皇上皱眉,“让她查?” “她欠着宗家一个人情,若是能查出二子真正的死因,找到凶手,也算是还了这个人情了。” 宁朗说起他才知道,原来宁安一出生就同宗家定了婚事,虽是父母信口之言,但宗家一只当真。后来元杞冉与宁朗彻底分开,她便也忘了这件事。一直到一个月前,已经搬离京城的宗家书信给元杞冉,直言宁朗轻言寡信、背信弃义。 “轻言寡信、背信弃义?”皇上微微皱眉,看着宁王。“他家老大不会还没娶妻吧?”宗家人,一贯重信重义,言而有信,一言九鼎。 宁王有些不快,“无妻无妾无通房。”他的妻子,好好的呆在家中,怎么就平白惹了旁人觊觎。宗家只有两子,一子亡故,如今就等着这位长子娶妻生子,承继香火。这原不是什么大事,他们赔礼道歉就是了。偏偏宗家认死理,当年宁朗与元杞冉与他们约定,将女儿嫁给他们长子为妻,两家结秦晋之好。 “宁朗怎么说?”皇上眉头皱的很深,这么多年过去了,宗家的人还是这么不知变通吗? “宁朗说他立刻便成亲,再生个女儿嫁入他家。”宁朗已经退让,偏偏宗家的家主咄咄逼人,要求必须是宁朗与元杞冉的女儿,其余的,他们不认。 先不说元杞冉已经另嫁晋王,便是没有嫁人,她现在的年龄怕也生不出来了。 宁王轻叹一声,“总归这是宁朗与元杞冉的事。”小安已经是他的妻子,这辈子,下辈子,以后的每一辈子,都只能是他的人,他的妻。 他看向皇上,“父皇,郝秀才送你砚台与墨,不会是想要暗害你吧?” 皇上微微眯眼,“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他又问,“你如何知道砚台、墨有毒?” 皇上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这就得谢谢你的一双好儿女了。”澄泥砚贵重难得,他专门拿出来给他的一双孙儿看看。谁知刚一拿出来,苗苗便哭,禾禾则是很嫌弃的要将它挥落。他疑心,找太医来检查了一下,只是在其中化开了一点点墨,拿去喂了兔子,兔子即刻便吐黑血而亡。 皇上骄傲自己的孙儿们是祥瑞,宁王则是担心他们接触剧毒。“你在这里,安全比不过宫中,日后便别接禾苗过来了。”便是宫中,便又安全吗?他的宁王府,不是还有旁人的探子吗,不是还有藏在暗处,伺机要害他的王妃,他的儿女的人吗? 第143章 端王侧妃与晋王 元杞冉是午后来的,她身材高挑,容貌极美,远山卧眉,清丽中别有一股英气。便是如今已经四十多岁了,眼角生了皱纹,也依然能够窥得见曾经的美丽。廊庑之间,似乎被她炯炯有神的目光点亮,顿显光明。 除了她,还有宁安见过一次的宁王师姐。她手中捧着一个乌木长匣,面上含着笑。她的眼睛又细又长,笑起来,便眯成一条缝,十分喜庆。 “娘。”宁安轻唤一声,“你怎么来了?” 元杞冉走进暖阁,“来给青儿送剑。”明日她便要回宁州了,这一番离开,又要好几个月见不到儿女了。“先去了王府,府上说青儿来太子府找你了。” 宁安点头,拉着她坐下,“来了,在外堂。” 元杞冉坐下,“肃宁早在几年前便给青儿定了一把剑,如今才做好。”她的师兄是打铁人,也是铸剑师。他们隐居的太平镇饶富盐铁,中原正统的兵冶财库,昔年北方的异族铁骑横扫中原,夏侯老将军起兵相抗,全仗太平镇供应军械,才得以苦苦支撑。“如今虽说铁矿被踩空,成了弃城,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归还是有些人家藏了上好的铁矿。”铁矿之下,满目苍夷,俱是深坑。太平镇的人便用石头填补,以石头堆填、垒建,形成了一片新村,名石头村。 元杞冉见她好奇,便笑道,“打开看看。”她随手翻开匣盖,匣中的黄衬上置着一柄红鞘长剑,鞘宽三指,长近四尺,黄铜吞口、鸟翼剑锷,形制十分朴拙。 元杞冉又道,“拿起来看看。” 宁安看了她一眼,伸手拿剑,一提之下,竟未能提起,又蓄了力气,才将剑提起黄衬。“好沉。” 元杞冉不置可否,笑着拿起剑,拔剑出鞘。锵啷一声似龙吟,剑身如一泓秋水。剑刃甚厚,剑身从剑锷朝锋刃缩窄,吞鞘处原有三指幅宽,到了剑尖剩不到两指。“肃宁同我说,青儿擅击刺,所以才做成了这样。”当时她还不知道宁王妃便是她的女儿,与师兄书信时,还感慨宁王爱屋及乌,夏侯家女儿好福气,竟得了那个冷面杀神的宠爱。“这剑若不开锋,拿来当九节钢鞭也使得。”后来知道了小安与青儿是她的亲生孩儿,自然便又寻了一些上好的铁矿,催着师兄打造出了这柄剑。 后院都是女眷,谁人知道刀剑。元杞冉当着一众女眷拿出这把剑,便是要让她们回去后告诉父兄,告诉丈夫。这把剑再普通,只要被人传出去,便会成了一把极好的名剑。她要通过这种方式告诉整个京中的人,青儿是她元杞冉的儿子,受她庇护。便是她离开了,还有他的姐姐与姐夫在。 下次她再回来,便是带着宗族长老们,办大礼,让她的儿女入庙堂之时。 “母亲。” 元杞冉放好剑,一道浅浅的声音从旁边响起,她转头,之前与许窈坐在一起的女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元杞冉身后。 宁安恍然,她想起来了。她就是家中之前厨娘的女儿,偷了她的玉环,拿着玉环去找她娘,被她娘收养的人。 对宁安而言,她本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自然也没太注意过她。她还是她的河钰郡主,晋王与她娘也一如既往的允许她称呼“父亲”“母亲”,甚至于上次他们回宁州,也是带着她一同回去了。 白铮铮拉了拉宁安,宁安靠过去,她覆在宁安耳边轻言。“我认识她,她丈夫也要参加今年的春闱。”初十那一日,他也不知从哪儿知道宁骁回来了,宁朗、夏侯甫孝也在,便带着礼品来拜访。“他们的身份在府中着实尴尬,我便推托身体不适,不宜见客推了。”夏侯府中如今谁人不知他的妻子贪图富贵,冒认小姐,人前人后说起她与她的家人,均是一脸鄙夷。 她笑道,“她还有一兄一弟,生活都不太好,你若是不喜欢她,我便差人告诉她的兄弟。”有一个为郡主的姐妹,生活穷苦的他们自然会紧紧的扒上去。毕竟当年,他们的好娘可是拿了家中所有的银子走,就为了送她去元杞冉所在的宁州。本想着她日后占了小姐的身份,能帮扶家中,拉一拉兄弟,却不想她为了怕旁人知道她是假货,单方面与家中切断了一切联系。“如今她的兄弟说起她,都是恨得牙痒痒。”那些送她去宁州的银子,有一部分是兄长娶妻的彩礼,还有一小部分是要给幼弟读书的。她被封郡主那一年,她的兄长因为没银子,只能与早就相看好的姑娘退婚,前些年娶了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寡妇嫁给他这些年,相继产下一子一女,日子越发难过了。幼弟则因为没有读书,只识得一些简单的字,为了生活,日后娶妻,现在在做苦力。 河钰看向宁安,微微浅笑,“妹妹,好久不见了。” 宁安不语,只是眉头微挑。这声妹妹,她可不敢应下。 范姑姑是知道元杞冉与夏侯家这些事的,她一步上前,低垂着眼眸,缓缓道,“按理说,郡主不该称宁王妃一声妹妹,该叫王妃或小姐才是。” 宁安含笑,看向元杞冉,“娘,范姑姑办事妥帖,让她来伺候我,你可方便?”她既不应声,也不赞扬,偏偏话语之中字字都是在夸赞范姑姑所言极是。 河钰眼中闪过一丝恼怒,假的又如何,她如今是皇上封的郡主,晋王的养女,可她却显然不曾将她放在眼中。她强忍着不敢发作,“以前我常和宁王妃一同玩耍,喊声妹妹,倒也恰当。” 宁安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茶,看都懒得看她一眼。元杞冉看着河钰,和颜悦色道,“你既然已经是郡主了,便该守着规矩才是,称一声宁王妃,还能委屈你了不成?”她看着宁安笑,“你以前为小安奴仆的时候,小安都不曾为难你,难道现在为难你?”她顿了顿,又道,“现在到底是郡主了,不是奴婢。为奴为婢时都要谨言慎行,谨小慎微,怎么做了郡主,反倒胆大起来了。”她看似调笑,实则是在警告。 暖阁中的众人,便是有不明白,如今也明白了。她们想着河钰是晋王养女,出了冒认顶替这么大的事情,晋王与晋王妃也没发脾气,将她赶走,说明他们还是有感情的。她几次归京,这些人都上赶着去拜访她,奉承着她,甚至求她办事。如今元杞冉的一席话,一字一句为奴为婢,句句不离她曾经是宁王妃的婢女,心中对她如何想如何看,昭然若揭。 河钰窘得满面通红,放在身侧的手微微发抖。她最恨旁人提起她的过往,提起她的生母曾是夏侯府上的厨娘,她曾经是夏侯宁安身边的奴婢。 元杞冉看了一眼白铮铮笑道,“我瞧着你这肚子,像是男胎。”她当年怀青儿时也是如此,肚子特别的大,她还以为又是一胎双生。 “男女都好。” 元杞冉微微摇头,“可不行。”她咧嘴笑,“你若产下男胎,宁朗他们兄弟几人这一代,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白铮铮不解,不是还有青儿吗? “我准备让青儿改姓。” 白铮铮道,“大哥能同意吗?”青儿可是他唯一的儿子。 “他不同意也得同意。”她一边说一边看向宁安,“或者,你把禾苗给我一个?”元氏家族,总要有个继承人。 宁安摇头,“你觉得王爷与皇上会同意吗?”她家王爷看着对孩子严厉,真宠起来,比他们更宠。“他们两就是他的半条命,你觉得他能给你吗。” 说说笑笑间,便到了申时,宁安与白铮铮早就累了,见有人告辞,便也紧跟着告辞准备离开。阿紫收拾东西,阿朱则是去找两位侧妃。 离开的时候,宁安在一处水榭中看到了汪玉珠与汪青蔓,她们站在汪夫人与明王妃的身后,汪青蔓脸色青黑,满头的虚汗,站得摇摇欲坠。她的母亲,咬唇含泪,一副弱柳难惊风,却又不得不站着的委屈模样。 宁安勾了勾唇角,“一个两个,都喜欢打着佛主的名义装模做样。” 元杞冉道,“可不是。犯了错,为了规避错误便可自请入庙宇修行,丢了脸,也可以自请入庙宇修行。”既掩饰了错误,找回了脸面,保不齐还能落得一个安然本分的好名声。“心中有佛,所见皆佛。真真假假,佛自有论定。” 白铮铮走的慢,宁安伸手扶了她。“说起来,端王侧妃是不是也自请入庙宇修行过。”在她生下长女后。 元杞冉目视着前方,“当年她妄图干政,端王便是再喜欢她,也容不得一个侧妃对政事指手画脚,便冷落了她。”谁知她心高气傲的很,反而因此记恨上了端王。“恰逢当时查出她的父亲贪腐,被抄了家,她便觉得是端王与端王妃有意陷害。”原本,她是要同她的家人一起被发配的,因她刚好有了身孕,皇上顾及端王子嗣,这才让她继续留在王府,只是夺了她的侧妃之位。“侧妃是妾,姨娘也是妾,侧妃之位被夺了便也夺了。”同为妾室,谁又比谁高贵。“她却觉得这是天大的侮辱,认定了这是端王妃有意羞辱她,对端王越发的失望了。生下一个女儿后,第二日只是知会了端王妃一声,便带着一个侍女去安华寺了。”说是清修,她那副娇滴滴的模样,哪里像是去清修。肩不能提手不能挑,安华寺的姑子斥责她,她便觉得旁人有意为难。可寺中的姑子,谁人不是天不亮便起床轻扫寺庙,天亮后做早课,早课后挑水劈材擦拭大殿……人人都能做,都要做的事情,到了她这里变成了有意苛待,故意为难。 白铮铮问,“那为何又回去了?” 元杞冉冷哼一声,“为权势,为富贵。” 宁安道,“秋狝之时,我见过她,她那一笑,毛骨悚然。”端王侧妃的这些事,她也是知道的。自从秋狝之时见到,端王侧妃让她感到毛骨悚然后,她便让星月去查了她。 元杞冉停下脚步,宁安与白铮铮也跟着一同停下。不远处的梅园中,端王侧妃正拉着晋王在说些什么。端王侧妃的眼角有泪,绵软无力的滑过脸颊。晋王说了一句什么,她眸中一亮,颇有欢欣之意。她抬手,晋王警惕的后退一步,端王侧妃神色一暗,后退一步,却被一枝凸起的根绊到,晋王下意识的伸手扶住了她。 端王侧妃伸手扶着他的手臂,虽是扶着自己,却是克制的距离,她看着晋王,油然而生无限凄苦之意,半生好强之心,尽数化作了一摊灰烬。无数言语挣扎着要从她舌尖蹦将出来,却最终只是化作了一声无声的叹息。 半天,才能定下心神。“王爷,我只是想说,宁王娶了元氏后人,又育有子女,加之娘家为手握军权的夏侯一门,只怕……” 晋王的神色冷了下去,蒙上了一层清霜。“你不过是端王侧妃,朝中之事,岂敢妄议。” “王爷!”她仰起头,看着晋王,“这天下本该是你的……” “够了!”晋王怒喝。 端王侧妃咬着下唇,勉力摇头,“王爷,我……” 元杞冉笑着走上前,“你什么?”她扫过端王侧妃,又看向晋王,“我怎么不知道这天下什么时候成晋王的了?” 晋王的脸色微微发青,像一块碧色沉沉的玉,却无半点光华。他眼中含了一抹焦急,急切道,“杞冉,你别听她胡言,我何时要这天下了。”他要的从来都不是这天下,只有她一人。 元杞冉淡淡的扫了他一眼,“既然是胡言,你又作何在这里听她说这么久?”她勾起一抹淡漠的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旧情人私会呢?” 晋王的脸色沉了又沉,“元杞冉。” 元杞冉丝毫不在意晋王,她的功绩,她的家世,便是她最大的底气。皇上都要高看她两眼,她又如何会畏惧一个驻地偏远的王爷。 她的眼中是一抹倨傲,当年,是他双手奉上所有权势,只为求娶她。当年,也是他在她门前苦苦求了许久,她才会心软嫁给他。只是嫁给他又如何,她还是元杞冉,而非晋王妃。 晋王看着她,最终无奈一叹,“你便这么希望我与旁人私会吗?” 元杞冉冷哼,“不是私会,为何她看着你的情意绵绵?不是私会,为何她句句都是为你?不是私会,为何要来这偏僻角落?” 晋王伸手扶她,“什么句句都为我,你听不出这是要害我吗?”一口一个天下,若要被有心人传出去,便是他晋王想要谋权篡位。 端王侧妃闻言笑了,笑容凄苦如残叶瑟瑟。她眼中闪过心痛与不甘,她忍了又忍,才压下了心中的恨。“是我失言了,我与晋王,不过是说一说将孩子过继一事。” 晋王无子,这次回京,便是想从一众皇亲中选一个孩子带回宁州,养于膝下,日后好承继爵位。 “至于天下一事,怕是晋王妃听岔了。”她微微一笑,“我所说的是添下。”她看着元杞冉,“晋王有了子,便也是添下了喜头了。这添下喜头,本就该是他的。” “劳你费心了,不过不用了。”元杞冉看着走过来的儿子笑了,“我都有儿子,还过继旁人的做什么。爵位也好,封地也罢,日后我儿子继承了不就行了。”她眉头一条,满是倨傲,“难道我元杞冉的儿子还不配封个王吗?” 晋王笑道,“配,怎会不配。你的儿女便是我的儿女。” “晋王。”端王侧妃突然激烈地喊了一声,声音仓猝而凌厉。 晋王微微偏头看着她,“还有事吗?”他伸手扶住元杞冉,“王妃说的对,本王有了儿子,还过继旁人的做什么。” 白铮铮与宁安对视一眼,两人站在一旁,此处是后院的出口,也是风口,人都快被冷风吹透了。 倨傲被温和掩盖,元杞冉勾唇一笑。“你的儿子,好好养在端王府便是,干嘛上赶着要送给我们。”自晋王要收继子的消息传出,她便四处笼络朝臣与女眷,想要将她的儿子过继给晋王。 晋王所喜欢的,从来都是那个目空一切,神情倨傲,从不知放弃二字的元杞冉。父兄母嫂俱亡后,她没有自怜自哀,而是拿起了父亲留下的长枪,骑上了兄长留下的马,冲破道道艰难险阻,不停寻找追逐,拼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曾经娇俏的少女短短几年便成了战场上自命不凡、不甘服输的女将军。塞外月苍凉,路漫长,他不知道她是怎么撑下来的。他执笔又断,叹了又叹,最终只是称道一句巾帼不让须眉。 他还记得那一年,是他大婚后的第二个月。他未等到书信,又闻边关告急,日夜难宁,梦中都是刀光剑影。熬阿熬,终于熬到大捷传回京,他登城门等她、望她,却不见她身影,唯有夕阳落雁孤影。他不顾新婚妻妾,不顾父皇、大臣劝阻,不远万里,寻着问来的消息赶到太平镇,看到的是她肚腹鼓鼓,一手撑腰,一手扶肚,与宁朗并肩谈笑的场面。 那一日太阳很烈,却照不亮他心中暗郁。那一刻,他不在是最贵的太子殿下,而如同瑟缩墙角不能见到天日的阴湿植物,怯弱而卑微。那一刻的死寂,逼得人发疯。 他恨宁朗,恨他得到了他爱的人却不珍惜,恨他将孩子带走,不告诉她下落,让她日夜思念。 他从不后悔用一切权势换得她,他只怕她哪一日后悔了,策马扬鞭,离他而去。 宁安与白铮铮跟在元杞冉身后,路过端王妃时,宁安视而不见,白铮铮则是礼貌又梳理的微笑颔首。 太阳西坠,她陡然发现,端王侧妃的侧颜竟然与元杞冉有一丝神似。 第144章 王郁文的心 王郁文其实不太想见娘家人,她的身体一直养不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心情抑郁的原因。她想从娘家身上获得安慰,获得支持,但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们只会责怪她怎么会这么蠢笨,怎么抓不住一个男人的心,怎么落入了旁人的陷阱。 她低头坐在花厅中,听着母亲与嫂子对她的劝说、责骂,已经不想回答了。楚姨娘就坐在一旁,只是脸色不太好。嫂子私下偷偷告诉她,楚凡楚嫣在庄子上被人奸污了。她带着一丝幸灾乐祸,“也不知是遇到了歹人,还是与人私通。”若非楚凡有了身孕,肚子大了瞒不住了,也不会被旁人知道了。“也是,她们那娘是什么出生,说是被奸污了,谁信啊。” 他的父亲如同被下了蛊一般,无论京中如何流传着楚姨娘母女三人的风言风语,他依然宠爱着她们。甚至不顾爷爷阻拦,将楚凡楚嫣又接了回来。 嫂子轻叹一声,“你如今不能有孕便不能有孕吧。”她拉着她的手,看似关心,实则却是在告诫她。“你不能有孕,舒雅可以。”她扫了一眼舒雅,“让舒雅为你生一个孩子。”总归他们王氏一族,定是要有一个与宁王血脉相连的孩子。 王郁文不语,嫂子握着她的手加重了,“这也是你爷爷的意思。” 王郁文低头苦笑,随即很快掩去。“我知道了。”有孕一事,需两人配合,哪里是说有便能有的。 嫂子见她的模样,既心急又恨她无用。“你若是做不到,你爷爷便会送另一个孙女去宁王府,你是嫡女,难道愿意被一个庶出女比下去吗?”嫡出之女,均已婚配。 嫂子也不跟她多言,该告诫的告诫了,该警告的也警告了,下面怎么做,便是她的事了。 她只知道嫂子心急,却不知道若是她再这么无用,只能居于自己的一方小小院落,下一个被送入宁王府的便是她的女儿了。她的女儿刚满十三岁,不说给她谋个顶好人家,也是断断不能这么小的年龄便为人妾室的。 捐了银子,落了府邸名,王郁文不想再回去了,便寻了一处避风的角落,静坐发呆。舒雅不知跑去哪里了,大概是找她的兄姐去了。她的兄长是车夫,姐是娘身边的外殿侍女。 史涵远远的看到了她,便走了过去。“天气寒冷,姐姐坐在这里作何?”她本就伤了身子,受不得寒,该在暖阁里呆着才是。 王郁文看到她,扬起一抹笑,似一朵素白而冷艳的花,开在冰天雪地之中。洁白,脆弱。 史涵在她身边坐下,“可是家中又逼你了?”根本无需问,便知道她的娘家会同她说什么。她与自己又是不同的,她是名正言顺的嫡出,不似自己,只是被记载了夫人名下。“我的家人也逼我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白净细长的指节之上,一两点红,是刚长出没有恶化的冻疮。 府中供碳,可上好的无烟炭一向是紧着王妃的,王妃夏日怕热,冬日俱寒。能分到她们这里的炭寥寥无几,不够的便用普通炭补。一烧便是满屋子的烟,呛的人无法呼吸。 “嫡母说,皇上心思难测,越发偏向宁王了,太子朽木不可雕,让我抓些紧。”抓些什么紧,还不就是快些有孕,生下与宁王有血脉关系的孩子,这样日后哪怕是太子倒了,宁王起了,家族也有退路。 退路。 孩子。 他们要退路,却不曾想过她的退路。他们要孩子,却不曾想过她的孩子。如果她的孩子日后像他一样,或是像家中的其他兄弟姐妹一般,她宁愿他不要托生于世。 史涵的手放在小腹上,若是她的孩子,她希望他日后能像宁王妃一样,有手握大权,又能力出众的母亲,掌控军权的父亲,尊敬自己的弟弟,以及一个疼宠自己的丈夫\/妻子。 王郁文看着前方,“我幼时,母亲同我说,我是嫡出女,生来便高贵,与其他姐妹不同。”当时年幼,便也信了,如今再看,哪有什么不同,还不都是被当作工具。“要说不同,楚姨娘的两个女儿才是不同。”父亲是多么惧怕爷爷的人,此番不顾爷爷脸面,反抗爷爷,竟是为了楚姨娘与他的两个女儿。“历朝以来,宠妃恃宠凌辱皇后之事比比皆是。”一国之母都会如此,更何况是内宅大院呢。“楚姨娘入府以来,看似本分,可她得宠,父亲偏疼她的两个女儿,便是对母亲最大的羞辱。”她一忍再忍,不能丢了身份,也不愿丢了身份。 她抬头看着史涵,“你知道吗,父亲原是想让楚姨娘的两个女儿为太子妃的。”只可惜太子选妃之时,楚凡楚嫣年龄尚小。“我从来都自诩嫡出,却不想所谓嫡庶,也不是看在人心中的位置。”父亲疼爱楚姨娘,继而疼爱她所生的两个女儿,哪怕他明知楚姨娘曾是妓子,人尽可夫。宁王疼爱王妃,所以丝毫不在意她是否是私生女。 “父亲记恨我将楚姨娘为妓子的身份闹得人尽皆知,由此才让宁王府将楚凡楚嫣送回。若是她们不被宁王府赶出,便不会住到庄子上去,便不会被人奸污。”因为记恨,所以他开始打压她的兄长,找着各种借口斥责贬低母亲。“大哥怪我,嫂子也怪我。”她呵笑一声,满心苦涩。 史涵安慰她,“我听闻,是楚姨娘曾经的恩客听闻了她的女儿住在庄子上,这才……”朝中律法有载,一日为妓,终生为娼籍。妓子的儿女,均入贱籍。娼女之女不得为正妻,娼女之子不得科举入仕。“我不知为何楚姨娘会洗去了娼籍,若是有人运作,此事定会有被人翻出那一日,不如再等等。”或许正是因为怕,王家才咽下了这个亏,只是将楚姨娘的两个女儿接回,灌下了堕胎药。 王郁文或许单纯,但她并非傻。她是嫡女,自幼便被教导着日后如何当一个家族中的主母,如何管束妾室,执掌中馈。“她的恩客如何知道她的女儿们在庄子上呢?庄子上上下都是她打点过的,为何楚凡楚嫣被奸污之时,叫破喉咙,都无人听到呢?”便是恩客又如何,她现在是王氏一族的得宠姨娘,她的女儿们一度凌驾于她这个嫡女之上。若按坊间传闻,她的恩客多为商贾,如何敢欺辱到王氏一族的头上呢?“此事,若非有人安排,如何又能得手呢?”伺候的侍女,父亲派去照顾的嬷嬷,那一夜夜,便如同聋了一般。 许多事情,冷静下来,便也能想的明白了。 母亲兄长心急让她早日为宁王诞下孩儿,哪怕这个孩子是出自一个奴婢的肚子也可。他们不是怕她在宁王府中步履维艰,而是明白太子只是表面风光,皇上向着的始终只有宁王一人。只有他们与宁王有了实际的关系,有了共同的孩子,日后他们才能脱离爷爷、父亲,才有自立门户的可能。 而楚姨娘,许是不知道何处得罪了什么人,这才祸连了她的两个女儿。 史涵见她两眼发红,脸色如雪珠一般苍白寒冷,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她们终归是不同的,她比不过她骄傲,也比不过她出生高,更不似她有母兄,日日给她施压。 “宁王与王妃感情深厚,哪里是我们能插入的。”她轻叹一声,其实,她觉得如今这般也挺好。在家中不也是一方小院吗。 “感情深厚?”王郁文冷笑一声,“是感情深厚还是她善妒,霸占着王爷不肯与旁人分享。”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厉,满脸沉郁。“若是她不霸占着王爷,尽到一个王妃该尽的责任,我又如何能够毁了身子,在无法生育。”她的脸上刻上一抹狠辣。 史涵看着她心头微颤,不自觉退了一步。“何为王妃应尽的责任?”以旁人之心度己心,若是她,又如何愿意分享自己的丈夫呢?天下间的女子,何人不曾想过一生一世一双人呢。 王郁文一瞬间的恍惚,“我自懂事起就被教养要如何做一个正妻。相夫教子,主持家事。我从未想过,我会为妾。”从小,娘便告诉她,不可嫉妒,要谨守着身份。“她说,无论日后我是嫁给皇子,还是嫁入高门,府中都会有许多宠妾。娇柔的、骄傲的、贤淑的、妩媚的、纯雅的、对丈夫有用的……作为正妻,不能怨,不能恨,更不能诉之于口,失了身份。” 娘说,莫说他们这等人家,便是寻常稍稍富裕一些的人家,妻子也是无法拥有一个完整的夫君。“我要做一个好妻子,对得起自己多年教养。”她要必须习惯夫君的手今日拂过谁红润而娇妍的面颊;明日又停留在谁饱满而蓬松的青丝之上;她必须要习惯夫君夜夜出入妾室阁中,看她们娇滴滴讨夫君喜欢。她是嫡出,她是正妻,她不屑,也不能如同她们一样。 “为何她不需要如此?”言语中多了一丝怯懦,藏了一分卑微。“为何她可以得到一个完整的夫君!”她低沉了声音,拖的长长的,史涵细细听了才能听的清楚。“不公平,我不服。” 史涵沉默许久,才缓缓道,“或许是因为她对夫君的爱是完整的。”与家族无关,与权势无关,与身份更无关,只是喜欢着他这个人,只是爱着他。 王郁文转头看着她,绽开一丝冰冷不屑的笑。“完整?夏侯一族的兵权,元杞冉的权势,从一开始,便有了算计,如何是完整的。”有这两方的支持,宁王称帝,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她在心中轻叹,不想看她钻了牛角尖。“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史涵放轻了声音,“或许算计的人并非是她,而是王爷。”是谁都好,这些并非是她们能够思量的事情。她们只需要做好需要她们做的事。在家中时母亲要求她们学琴棋书画,习舞学规矩,她们便照做;如今宁王府要求她们本分呆在自己的小院中,不要存妄想,她们亦照做便是。 她与她不一样,她不明白照做了才能有好日子过,不明白照做了才不会受皮肉之苦,照做了才能每月见一次生母。她是嫡出,又怎会懂她的艰难呢?高门大户又如何,女儿那么多,除却一两个,其余都是工具。 高门大户多风光,风光的背后,不是沧桑便是肮脏。 高门大户多白骨,有命进,没命出。 太子府正门前,一辆辆马车已经在前等候了,宁骁见白铮铮出来,便迎了上去,以一种保护的姿态环住了她的腰。 他问,“累了吗?” 白铮铮点头,“腰酸脚也疼。”她双手托着肚子,感觉鞋子又紧了些,腿脚大概肿的更厉害了。 “上马车,我给你捏捏腿。” 宁骁一边扶着她上马车,一边对旁边的宁安道,“今儿十五,你们要去陪皇上用膳,明日我们一家一起聚一聚。”十六之后,大哥要去替换宁晖,下次再见,少则半年,多则几年。“我同肃宁说过了,你们明儿早些回来。” 宁安点头,“知道了。” 宁骁与白铮铮先离开了,门前不少马车,也站了不少的人。女眷们看着宁安,对她微微颔首,有些善交际的,便直接笑道,“夏侯大人与夫人的感情当真是好。” 宁安含笑,她不认识对方,也不知如何回,便微笑应对,总归不会失了身份,丢了宁王的脸。 她的视线微动,不远处的一辆马车旁,宋轶正在与许窈看着这边,她看着宋轶,她眼中有一抹还未掩去的酸苦与嫉妒。 马蹄声传来,宁王拉紧缰绳,还未等马站稳便翻身下马。宁安看着他面露惊喜,“父皇那边没事了吗?” 宁王走到她身边,“没事了。”他伸手拉住她的手,“手怎么这么凉。”他将她的手包在自己手中,“我来接你,禾苗已经先送去父皇那里了。” “何必多跑一趟,这么冷的天。”她踮脚,宁王配合的微微屈膝弯腰。她从他发上捏下一根细细羽毛。 宁王看着羽毛笑道,“来的时候惊了一窝麻雀。” 不过一会儿,门前聚集的人便多了起来,太子的慈善斋宴散了,大家都准备离开了。门中走出一个女子,宁王看了她一眼,对她微微颔首,女子也颔首回应。 宁安握着宁王的小臂,“她是谁?” 宁王扫了一眼自己的小臂,他最喜欢她这个动作,从他们年幼时初见,她便是这么握着他的。从最初,她便以这种极其信赖、放心的动作对他。 “侯府夫人。”他扶着宁安上马车。 宁安随口问,“什么侯?”京中的侯爷无数,侯府也有好几座。京中的女眷们不知道是忌惮什么,还是体贴她身体不好,举行各种茶宴、诗会、香席从未给她递过帖子。她只在一些宫中、太子、王爷办的宴席上见过她们,匆匆一面,彼此换了身份,不曾聊过,也未曾记住。 “什么侯都不是。”她的丈夫是前朝公主唯一的孩子,当年父皇登记,那位公主是率先支持父皇的,父皇便封了他儿子一个侯,徒有其名罢了。“每年按着制式拿俸禄。”他脱下披风,“他妻子姓赵,叫云昭。” 宁安斜睨了他一眼,“你连人家夫人闺名都知道吗?” 宁王捏着她的下巴,笑着亲了她一口。“吃味了?” 宁安点头,宁王喜欢她这种诚实又纯净的模样,伸手便将人抱入了怀中。“她和宁晖……”他斟酌了一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总归我与她相识,是为了帮宁晖。”五年前,她母亲病重,她想要回家送最后一程,侯府却不肯放人。是宁晖找到了他,求了令牌,这才将她从侯府中接走,送了母亲最后一程。“归来后,她婆婆要惩治她,也是宁晖求了我,我才出面护住了她。”那段时间,京中一直传闻他看上了侯府夫人,与她有私。为此,他还去揍了宁晖一顿解恨。 宁安乖乖的靠在他怀中,“四哥……舅舅不是已经成亲了吗?” “他的妻子过些日子你便能见到了。”他眼中有抹戏谑,也含了一丝幸灾乐祸,“待宁晖回来,这京中怕是又要热闹了。” “为什么?” 宁王笑道,“你总说我招人,其实真正招人的是你们夏侯家的人。”宁朗四兄弟,京中京外,红粉知己,爱慕者可是无数。“你以为为何宁朗与元杞冉纠葛多年,又生了两个孩子却最终两散?”元杞冉与其他女子都不同,如多彩的光,吸引着不曾见过彩光的男子。宁朗少年将军,骁勇善战,英勇俊美,吸引了无数女子的目光。他们都习惯了旁人爱慕的眼光,旁人的追求,并且隐隐为之得意、自豪。加之两人个性又都强势,一时的吸引之后,自然便是矛盾不断。可两人又都舍不得对方,毕竟上哪儿再去找一个同自己一样的人呢? 他们骄傲、自大、诡计多端、心狠手辣,这样的两个人,可以是朋友,可以是对手,唯独不可以成夫妻。 宁朗这么多年,身边从未缺过女人;元杞冉自与宁朗彻底分开之后,身边也不曾缺过男人。 宁王的马车驶离太子府,门口的人各有各自的心思。 史涵看了一眼王郁文,“姐姐,我们回府吧。”她早以习惯了宁王视她们为无物。 王郁文扫了一眼魏家两姐妹,缓缓点了点头,上了马车。 第145章 水师 京中风物繁华,富贵之家比比皆是,奢华林立,宁王府无疑是其中的佼佼。宁王府分东西两府,东府挂宁王府牌匾,西府无牌匾,大门常年紧闭,影壁前一对凶兽,左饕餮,右蠪侄,两府相连,几乎占了整条街。 从外墙看,宁王府内殿楼阁峥嵘轩峻,树木山石,有葱蔚洇润之气。可京中富贵之家,谁人府院不是如此呢?宁王府占地广,建造时采用的是大墙套小墙。大墙之内,与寻常富贵之家并无差别,富贵却并不彰显,小墙之后,才是王府的主体建筑。以水为主,池广树茂,景色自然,临水布置了形体不一、高低错落的建筑,主次分明。厅堂宏敞华丽,庭院富有变化,园林不规则布局,与山、水、石相融合。园林分中、东、北、西,四处四景,四季四景。亭馆楼榭高低参差,曲廊蜿蜒相续有千米,步移景换。 与庄子上账簿、耕地、田莱情况一同送来的是一封邀请函。邀请函发出人是朝魏郡主毓灵送来的,她邀请宁王妃参与下个月十五她所举办的赏花宴,并希望将赏花宴的举办地点定在宁王府中。 朝魏郡主是前朝时北夷王朝的公主,前朝攻下北夷时,公主尚年幼,前朝皇后怜惜她,便将她收为了义女,一直养在宫中。 前朝皇帝的子女众多,亲生子女便有二三十人,且多数都长大成人。养子养女虽说不算多,也有十几人了。多是分布在各地,自有封地或是跟随着丈夫,留在京中的寥寥无几。 “朝魏郡主声名狼藉,与她有染的男人,没有一百,只怕也有好几十了。”许嬷嬷一边为她布茶,一边向她介绍朝魏郡主。“便是现在,与她保持长期关系的情人,没有几十,也不会少于十个。”虽北夷王朝虽民风开放,但皇室名声总需顾及。 宁安端着热茶轻抿了一口,浅笑道,“国都没了,还要什么脸面。”她看向许嬷嬷,“按你这么说,朝魏郡主如今也该有四十多五十岁了,竟还能有这么多情人,倒也是她的本事。” 许嬷嬷就事论事,“郡主生得国色天香、媚骨天成,虽已经年近五十,看起来却是三十多岁的模样。”皮肤滑嫩,身形妖娆。 “她可有子女?” 许嬷嬷摇头,“有一养子一养女,并无亲生子女。”倒是成过两次亲,两次丈夫都是大婚后没多久暴毙而亡。 许嬷嬷看着宁安,眼中含了一丝担忧。“朝魏郡主与已亡的大长公主一向交好。” 大长公主?若是嬷嬷不提,她就快忘记这个人了。 她的眉头微微蹙起,便是想起大长公主,也觉得心底发寒。她从未后悔过,一剑取了她的性命。 许嬷嬷见她神色不愉,便又道,“拒了便是。再是郡主,也不过是北夷外族,怎么也越不过咱们去。” “我与她不相识,她便提出这种要求,定是有目的。”若是拒了,一是惹得京中女子诟病,言她不愿与旁人交好,二是难以探查她的目的。与其人后猜忌,不若弄个清清楚楚。 宁安站起,“王爷何在?” “在西苑。” “我去找他。” 今日宁王与秦长松的师傅来了,下朝之后,他们便去了西苑。多年未见,这些日子,每隔几日师傅与师叔都会来一趟,考察他们的武艺。 院子中摆着一个高大的石砧,石砧上竖着一截粗柴,刀起倏落,刀柴相交的声音只比撕纸大些,木柴应声微晃,刀起又刀落,一声裂帛响,碗口粗的硬柴摇都不摇,圈口迸出十字锐痕,剥落薄薄两片。 这是两人幼时常玩的游戏,练腰腿,一人一刀,比薄厚也比速度。举刀、劈落,举刀、劈落……顷俄之间,石砧上的粗柴已被连劈十几刀,柴身却动也不动。无论出刀有多快,一旦柴身被剖细到某种程度之后,便再也承受不了刀刃的劈削。谁落刀后柴倒掉,便是谁输。 宁安站在玉兰树下看着他们,宁王看到她,对她咧嘴一笑,便是这么一个闪神,秦长松便直接将只剩一点的粗柴拦腰一劈,木柴上下两分,上半截迎风飞去,下半截却被拖刀的力量一束,直挺挺的停在砧上。下一刀,无论宁王怎么出手,木柴都会倒下。 “你的王妃一来,你心便飞了。”秦长松一个用力,将柴刀钉在了一旁的柴堆上。 宁王将手上的柴刀扔给他,向宁安走去。“你怎么来了?” 宁安摇摇头,“也没什么大事。” “那便还是有事。”他伸手拉着宁安,走到檐下。 宁安看了一眼宁王的师傅,师傅胖胖的,笑眯眯的,看起来像个弥勒佛,师叔就可怕多了了,面无表情,对谁都爱答不理的模样。 他们最近几乎日日出入宁王府,一来是因为她与青儿是元杞冉的孩子,而来则是因为他们说青儿在习武上极有天赋,日日都来指导。原本,元杞冉是想让青儿同她回宁州的,却因为青儿要习武,准备春闱耽搁了下来。 宁安不喜欢吵闹,偏偏最近这段时间,不停有人来看她与青儿。一两次还好,久了,她便觉得她像一只猴子。也幸好,她已是出嫁女,有的是借口推辞。 坐在廊檐下,宁安将朝魏郡主的帖子拿了出来,“我都不认识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在我们家办赏花宴。”人情是她的,地方、吃食、茶点都是他们出,赏花宴之前的布置是他们,之后的清扫还是他们,当他们宁王府是冤大头吗?“你说,她有什么目的?” 宁王很快看完拜帖,“管她什么目的,既然她想来咱们王府,便让她来。”他端着茶盏喝了一口茶,“这赏花宴咱们来办。” 宁安有些担心,“会不会没人来?”她知道京中人人对她议论纷纷,也知道她们有意排挤她。她怎么也是宁王妃,她的丈夫宁王是皇上宠爱的儿子,若非有意排挤,如何能无论谁人举办何种聚会,都不送拜帖给她。没人来,王爷会很丢脸。 宁王笑了笑,“你只管办,就定在三月十二那一日好了,帖子也不用发,差人放出消息。” 宁安不知他打着什么主意,他让办,她便办了起来。说是她办,实则都有嬷嬷们安排,师姐有时候也会来帮她。 二月初的时候,白铮铮生了,在疼了一日一夜后,她顺利生下了一个儿子,五六二两。 宁安接到消息便去了,到夏侯府时,门前檐下都已经挂上了喜庆的红绸,管事正在门口给来来往往孩子们发糖,发红鸡蛋。 白铮铮虽然在家中不得宠,但她的身体底子比宁安好多了,生完虽然累,却一直清醒着。 “这孩子,在肚子里的时候就折腾我,出生时还是折腾我。”她是昨日早晨开始腹痛的,先是隐隐作痛,还能忍受,到了午后,便是一下下的钝痛,痛到她站都站不起来。半夜破水了,破水后将近两个时辰,他才生出来。“怀着他的时候累,生出来反而不累了。” 宁安抱着孩子坐在床边,小小的婴孩皱着脸,蹙着眉毛,浑身红彤彤的。“这孩子,我看着怎么觉得日后定是个火爆脾气。” 躺在床上的白铮铮点头,“我瞧着也是,哪有一出生便皱着张小脸的。” 宁安笑道,“我听三哥说,这孩子哭声洪亮,站在府外都能听到。” 白铮铮含着笑,“哭起来吵的很。” 话音刚落,孩子便抽噎了两声,而后嚎啕大哭。声音洪亮,宁安将孩子给乳母,白铮铮道,“你来之前刚喂过,这又饿了。” “吃的多些好,身体长的好。”宁安招呼自己的两个孩子,“禾苗过来,弟弟要去吃奶了。”两个孩子走路已经走的很稳了,只是懒得很,动不动便要抱。师傅来了之后,给他们摸了骨,说是天生练武的好苗子,这些日子一直拉着他们练武,两个孩子每日都要哭上一通。王爷在其他事情纵容着他们,这件事上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每日天不亮就将他们提起来,与青儿一起习武。 宁安见白铮铮不见疲色,精神很好,便同她多说了几句。“他看谁都说是练武的好苗子,也不知真假。”不过王爷与秦长松幼时便是跟着他们学的,倒也是学的不错。“你好好坐月子,下个月十二我在府中举办赏花宴,你也刚好出了月子了。” 白铮铮笑道,“京中的人事关系结交处理起来可真麻烦。” 宁安点头认可。白铮铮虽然没有宁安大,却比宁安更会处理人际关系。她的心智,比宁安成熟。 即便是她看着精神,宁安也不会留很久,又说了几句,交代她好好坐月子,又将许嬷嬷留下教府中的嬷嬷如何为她保养身体,便离开了。 三月初的时候,皇上突然心血来潮,要免了当年的税费,还要下江南微服私访。太子自然是百般拒绝,却又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只说朝堂之上离不开皇上。皇上面上笑呵呵,“这半年多,太子监国,朝政之事朕一概没管。”他的手放在桌面的奏折上,“太子长大了,做的不错。”说罢,他便让太子去支银子,建船,他预计走水路去江南。 朝堂之上,皇上乐呵呵的看着下面的满朝大臣,“驿传桥道皆完葺,田莱垦辟,野无惰农。鄽肆无赌博,市易不敢喧争。夜中闻更鼓分明。”他拿起国库的当月账簿,“这几个月,在太子管理下,国库都充盈了不少。太子做的好啊。”作假有一手。 太子一步上前,“父皇,国不可一日无君,下江南之事,还是暂且搁置吧。” 太子一党的官员,也是极力的阻止。“皇上,如今虽国泰民安,但花财力重建船只,只为下江南,实在是不妥。” 皇上淡淡道,“不是还有太子你吗,怎么算是国无君呢?”他很认真的想了想,随即点头,“也是,为朕下江南劳师动众,倒底是不妥的。” 太子一口气还未吐出,便又听皇上道,“既然如此,便将这笔银子投入水师吧。”他看着太子,“要组建水师之事,想必宁王已经同你说了。此前国库虽算不上空虚,却也不敢乱动,生怕哪个省哪个县受了灾。如今在太子的治理之下,国库充盈,水师之事也该办了。” 江河湖海浩瀚无边际,若是他们能训练出一支通水性,掌水上战船的水军,国泰明安之时可做备战军,亦可作贸易之用。战乱之时,可从江河湖海进攻,也可作最后一层防卫。 秦长松看着皇上的脸色,适时的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呈上一份“水师章程”六条,建议沿海建立水师。计划分为三支水师舰队:一支负责齐鲁之地、直隶及以北之黄海,一支负责齐鲁以南及长江以外之东海,一支负责八闽及南海。 六条呈上,皇上越看越是激动,当场便站了起来,“好。” 宁王紧接着呈了一份水上使用舟船的设计图,“父皇,儿臣彻夜研读《越绝书》《伍子胥战法》《汉书》《左传》,根据其中记载的舟船,海上争战,并结合地势河流湖海,设计了适合海战的战船。” 舟船设计图呈上,秦长松接着道,“水师的建立,并非一味的支出经费。我们可以广招天下间造船能手,在滨江傍海之城设立专门的造船业,航运业。”国家要强大,便不能固步自封。一个国家,单靠守是守不住的。若要强大,除了守,还要增强自身的实力,慢慢扩大自己的疆土。 若是陆地之战,他们可以坚壁清野,修固边城,精炼士卒,在敌军进攻时,扼险坚守,让敌军无隙可乘,锋芒受挫,屡屡穷兵黩武,无功而返。倒是敌国的国库便会十分贫乏,军队的斗志也会逐渐消失,到时便可迫其讲和了。 可若是在海上,他们如何修固边城,又如何扼险坚守?水师的组建,虽不是迫在眉睫,却是势在必行。 皇上听的激荡,当场便要去视察银库,点出组建水师的第一批银钱以及水师第一年年费。 太子屡次阻拦,直到皇上脸色变了又变,沉了又沉,才不敢继续阻止,只是讷讷跟在皇上身后。路上,皇上对宁王道,“薛氏一族虽然对你不好,但你同太子到底是有血缘关系。”他唇边挂着笑,似笑非笑,“水师之事,便由你与长松负责,日后你要好好辅佐太子。你与太子再多龃龉,也是有血缘关系的。” 宁王扫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大臣们,“若是无血缘呢?” “若是无血缘便是与你无关,若是本本分分,便留条性命,若是如小丑般上跳下窜,便杀了就是。”冷酷无情的话语,从一张笑呵呵的唇中吐出。“你与太子怎会没有血缘呢?”他的话中不见喜怒,只是淡了又淡。 太子是不是皇上亲生,怕是她自己都说不清楚吧。毕竟,甘霖寺迷奸女子为真,皇后总是借着礼佛私会旧情人也是真。 太子的脸色白了又白,看向宁王的眼中有嫉妒,也有愤恨,但更多是对皇后的怨恨。若非是她,他又如何会被朝中、京中人猜测血脉,被父皇怀疑、猜忌。 银库大门一开,管事的太监看到皇上、一众王爷与大臣们,便率先软了腿。他们是从朝堂之上直接过来的,王爷也好,大臣也好,随从全被扣在了宫门外,谁人也别想通风报信。 傍晚的时候,宁安坐在院子中看夕阳,师姐坐在一旁,跟她说着自己的事。她说,她二十多岁的时候原本是有机会嫁出去的,出嫁的前一日,出了些事情,她就没嫁出去。她说的时候,笑呵呵的,也不知是不将这件事当回事,还是只能笑着自我安慰。 “其实除了我,当时还有一个小师妹。”师傅这辈子,收养了好几个被抛弃的女婴,长大的只有她和小师妹。 “小师妹?”宁安微愣,“没听王爷说起过。” 师姐淡淡道,“她死了。”她看着宁安,“她与王爷有些龃龉,王爷极其厌恶她。”她眉头微蹙,“她年幼,小时候身体又不好,我们便总是顺着她,谁知养成了她骄纵的性子。”一声轻叹,“便是她不死,王爷与秦大人也不会放过她。”小师妹一贯偏激,每次王爷与秦大人去他们那里,师傅都是将她送走,养在偏远的农家,偏偏那一次没有送走,便出了事。她丢了性命不说,还差点害的先皇后、宁王、秦大人与他们师徒决裂。 宁安没有追问,她本就不是一个好奇心重的人,她若是想说,自会说。她若是想知道,便会问王爷。 “王妃,王妃。”阿朱从门外跑来,气喘吁吁。 梁嬷嬷斥责她,“怎么了,像什么样子。” 阿朱抚着胸口,大口喘息着,平复了气息后,她才对宁安道,“太子府被抄了。”是宁骁大人带人去的,里里外外绕了好几圈,还有皇上的亲卫。“太子的姨娘,那个绾绾被抓走了。” 阿朱的话音刚落,便有一个小太监被嬷嬷引着进来了。他一进来便向宁安贺喜。“宁王妃,大喜事。” 宁安站起,“何喜之有?” “宁王被加封为摄政王了,行监国之权。” 宁安笑着让人将小太监带了下去,请他吃了茶,又给他包了一个大大的喜头,恭敬将他送走。小太监离开后,便将府上的总管们都召集了起来。 第146章 偷袭 宁王府是寅时遭受攻击的,这个时辰,正是人疲惫不堪,陷入沉睡时。先是一支羽箭,而后便是无数羽箭。 先发着勇,后至者狠。 布局不容有失。 宁安站在院中,她的身后是她年幼的子女,身边是暗卫与嬷嬷、侍女,院内驻守着府内的府兵。耳边俱是刀剑斧钺碰撞的声音,掺杂着惨叫哀嚎声,以及箭矢、刀剑入皮肉的声音。 举弓射击突袭,一支箭矢射来,因紧张过度,站在许嬷嬷身旁的许睿竟呆愣愣的看着箭矢飞来,直直对着养母的咽喉。她知道她该伸手拉她一下,只要一下,便能躲开。可她没有。她下意识地蹲下,远远躲开了箭。 “嬷嬷小心。”宁安挥举长宁剑,堪堪挡住飞射而来的箭矢。箭与剑撞击,震的她虎口发疼。 宁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不断涌出的恐惧。她一步上前,站在房前檐下。“你们是何人,是谁人让你们偷袭宁王府的?” 火光亮起,有人推开门走进了院中。宁安看着黑衣蒙着口鼻的人,含着一抹笑,出奇的平静。 “来了,便别走了。” 领头的人一怔,随即哈哈大笑。“你以为你逃得掉吗?府中的府兵、侍卫已经全被我们抓了。” 是个女人。 宁安依旧含着一抹笑,没有惊没有怕,似一滩清泉,清澈、平静。“我逃得掉吗?”她细细咀嚼这句话,“你们今夜偷袭,并非针对王爷,而是针对我?” 她眉头微挑,调侃道,“所以你们今日来偷袭宁王府,并非因为今日朝堂变化,太子之事,而是因为我?”她呵呵一笑,“我不过是一个后宅女人,如何能让你们如此劳师动众。” 宁王府的大门缓缓关上。 瓮中捉鳖。 “你们有多少人?”宁安看着领头的女人,“又可知王府有多少人?”不算护卫、府兵,便是府中伺候、轻扫的人便有一百多人。“府中有大小厨房共十一处,厨子、帮厨三十七人。” 对方没了耐心,“夏侯宁安。” 宁安勾唇看着她,淡淡道,“我在。”她微微偏头,眼中含了一抹嘲讽。“你以为,我为何要同你说府中厨子有多少人?” 宁王府何其大,难道他们不觉得他们进来的太顺畅了吗?宁王是何人,如今京城之中,皇上之下权势最大的人,他的王府,便是如此不堪一击吗? 院墙之上,弓箭手现身布阵。 宁安从容道,“我不管你是谁,是为何人卖命,是为了王爷而来,还是为了我而来。总之今日进了宁王府,便别想出去了。” 太子府被围,府中抓了多人,太子纵容姨娘兄长明目张胆中饱私囊,皇上大怒,意欲废太子……这些消息传来的时候,她便知道,定会有人借着此事生事。当宁王被加封摄政王,行监国之权的旨意传来后,她便料到,今夜不宁。 宁王本就得宠,又有手握兵权的夏侯一门支持,一直惹人忌惮。后又有元杞冉公开占在子女身后,支持子女所向之人,这份忌惮便成了嫉妒、恼恨。 皇上意欲废太子,封宁王,太子一党也好,其他别有用心之人也罢,终不会也不愿任由宁王独大,定要趁着如今太子府混乱之时,偷袭宁王。便是杀不了宁王,杀了他的妻子子女也是好的。 “我死了,或是我的孩子们死了,便可借此挑唆王爷与夏侯一门,元氏一族的关系了。”便是不死,重伤了,或是俘虏了他们,也可让宁王与他们的关系生了裂痕。 冲突已非一朝一夕。宁王得宠功大,这几年声势更是在太子之上。太子一直对他非常忌讳,常谋削权,并常常借由后宫妃嫔,在皇上面前挑拨,还曾设计调拨其精锐于自己麾下,剪除肱骨羽翼。 箭羽飞射而来,宁安举箭劈断。“你看着我双目满是不甘与嫉恨,我们认识吗?” 女子咬牙,“夏侯宁安,我要你死。” 宁安含笑,不明白她的恨意来自何处。“想要我死的人很多。”曾经的萧姨娘,府中的姨娘们,还有那些嫉妒她的生母是元杞冉的人,记恨宁王的人。“我的王爷一贯招人,明明什么都不曾做,明明一身凶煞,却偏得姑娘们爱慕。”她举剑,对着她,剑尖微挑,“你是他从何处招来的?” 女人外露的双目冒火,一个动作,跟在她身后的人便提剑上前。她自己亦是提剑刺向宁安。 宁安这时才发现,她竟没有左手,左手之上,是一枚尖锐的弯钩。 墙头的弓箭手射出羽箭,宁安道,“留命。” 女子对着宁安劈砍,刀刀冲着她的要害。宁安拿起长平弓,引剑拉弓,稳稳一剑,正插她手臂。她吃疼,剑脱手掉落。又是一箭,刺穿她的手掌。她举着钩子,冲着宁安扑来。 星月护在宁安身前,以剑挡下锐利的弯钩。宁安不慌不忙放下长平弓,拿出一把小巧的孥。弓箭善远攻,近距离还是孥更好用。 纯刚打造的弩箭虽短却锋利,入肌肤骨骼便再难拔出。一箭击碎她的膝盖,一箭又击碎她的膑骨,她不得已跪下。星月抬脚,踹向她的左臂,咔嚓一声,便踢断了她的手。 她伸手拿下她覆在脸上的黑布,乔稽带着人走入,单膝跪下,“王妃,偷袭之人已全部抓获,共三十六人,死六人,活捉三十人。宁王府中府兵、护卫,无一人亡。” 宁安嗤笑一声,掩饰不住的嘲笑。“你的主子是谁,也太瞧不起王爷了,区区三十六人便敢偷袭王府。”她以脚尖挑起女人的下巴,“我不认识你,为何你看着我的眼中满是怨恨。”恨不得将她削骨食肉,生啖其血。 她的脚上,是一双黑色短靴,外衣之下,是一身劲装以及元杞冉留给她的软甲。 傍晚送走小太监之后,她便安排起来了。府兵分为两部分,一部分藏在楼阁围墙之上,装备弓箭,隐于暗处。护卫藏在大墙之后,隐秘不出。王府四扇大门大敞,守卫之人只留了一小部分有作战经验的府兵。他们上过战场,经历过敌袭,遇事冷静,并且懂得如何避开要害装死。 “你以为我唱的是空城计,实际我唱的却是瓮中捉鳖。”她让青儿去了娘的府院,府院之中,住了不少元氏一族以及招提阁十三功臣的后人。她不知道会不会牵连到他们,但还是让青儿以及一队死侍去保护他们。白铮铮那里,柳儿姐姐那里她都去了书信。柳儿姐姐收到信后便带着一小队护卫,偷偷去了夏侯府,保护白铮铮与府中的长老们。 女人趴在地下,双腿汩汩向外流血。弓弩的钢箭中空,有放血之效。流血过多,让她整个人开始眩晕。她努力抬头看向宁安,却怎么都看不清。 “带下去,别让她死了。” 人都被带下去,院子中的箭矢也被扫走,血迹被草灰覆盖,彷佛什么都发生。宁安坐在椅子上,再也控制不住颤抖。她用左手握住右手,却怎么都止不住颤抖。她浑身发软,连站起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的唇没有一丝血色,怎么都止不住颤抖,她便放弃了。她望向天空,深邃微白,曙光险露,大地未醒。 “肃宁,肃宁……”她捂着脸痛哭。她好怕,太怕太怕了。 这一夜,宁王也不安稳,待他察觉中了调虎离山,突破重围,赶回家时,天边是很淡的粉红,镶嵌了一个生铁般青而冷的月亮,太阳快要升起了。 艰难的一日。 一日又过去。 城外六十里处,有一村落,居住百姓一百六十八人,其中青壮年居多,老者次之,幼童又次之。皇上要废太子的消息传来后,村落中居民便将村落周围埋满了炸药,以此威胁。 谁也不知太子何时收拢了这些人,谁也不知炸药管束一贯严格,他们从何处弄来这么多。 禁军出不得城,正值或废太子之时,为防宫变,禁军定是要守在宫中,保护皇上以及京中百姓安危的。朝中大臣一半为太子一党,自是不能放他们出去。再除掉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官,能够领兵出城平事的便只剩宁王与秦长松了。 他们知道此事不寻常,也料到了有陷阱,却不得不赶去。一百六十八条人命,他们赌不起,皇上也背不起。 进了村落,他们便被围困了。一众手无寸铁的百姓,他们只能用剑鞘将他们击退,而不能出刃将他们斩于刀下。 出京时,跟随他而来只有一队城中守卫,一行十二人,加上他与长松,十四人。 十四。 不吉利的数字。 守卫的首领姓石单字一个生字,他领队守在村外。他的得力部下郭乐牵着马,脸色凝重。“摄政王与秦大人进村,已有一个时辰,我们不进去看看可以吗?” “摄政王让我们听他命令,我们便听从他的吩咐在村外等着便是。” “是。”如常服从,不虞有他,可心中倒底还是有些不安。 村内,出奇的平静。 只有几名年轻力壮的村民守在村口,谨防他们挖出了他们埋下的炸药。 石生看着平静,心中也是惴惴不安。他只是一个小小守卫,不过是曾受过皇后的恩情。出来之前,皇后差人送了一张便条给他。若要报恩,不听不看不管不顾。 一边是皇后的恩情,一边是无任何接触的宁王。他心中的天枰自然便偏袒了。偏袒因曾经的恩情,也有他的自私。皇上大怒欲废太子,可支持太子的人众多,如何能轻易废黜。若是太子未废,日后登基掌大宝,他所欠的恩情便成了从龙之功。 郭乐在村口徘徊,隐隐见到里面的激战,有血,剑光快如闪电。 人命脆弱,消亡只在一瞬间。 秦长松一手甩掉剑鞘,将长剑横在胸前,平直划去。“是死侍。” 变故突生,血散落崩裂,如一颗颗水珠。 温热的血液崩在脸上身上,村民们四散开,目瞪口呆。清冷的月光之下,他们的嘴微张,那个忍不住尖叫的女人,尖叫声还在喉头,便被割了喉,目不瞑脸未僵。 死侍二十余人,刀刀剑剑直对宁王。 “小安,禾禾,苗苗——”他骑马冲进王府,在秫香馆院门前下马,从未有过的害怕,一颗心如同在锅炉中,疼的麻木,烫的头昏脑胀。 伍德跟在马后跑,一边跑一边喊,“王爷,府中无事,府中无事——”可他太害怕了,害怕到什么都听不见了。 “肃宁。”宁安抬头,见到提剑站在门外的人,直接扑了过去。紧紧抱着他,嚎啕大哭。 剑落地,他双手环住宁安。“对不起,对不起,我回来晚了。”他想给她擦眼泪,可满手干涸的血污,一擦便抹黑了她的脸。 “肃宁,我怕。”环抱着他的身体止不住的发抖,却又在看到他被利刃划破的衣衫后焦急的抬起头,仔细地打量他。“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她摸过他的胸膛,捏过他的手臂,又拿起他的手。虎口处有震裂伤,一身血腥味,黑色的衣衫不知沾了多少血。 “没事,我没事。”他紧紧抱着她,“只是遇到一点小麻烦。”他轻描淡写,一句带过。 他一下下抚摸着她的背,“没事了,别怕。”他俯身亲她沾着泪珠的眼睛,“我们的禾苗呢?” 宁安抽噎,“禾苗没事。” 禾禾苗苗坐在内殿的软榻上打盹,两人紧紧抱在一起,脸靠着脸,迷迷糊糊。看到宁王后先是愣了愣,然后抽了抽鼻子,扁了扁嘴,嚎啕大哭。 一边哭一边对他伸手,“爹爹,怕怕,抱抱……” 宁王伸手抱起禾禾,苗苗抓着他的衣摆也要抱。“爹爹,苗苗也怕怕,抱抱,抱抱。” 他一手抱一个,两个孩子昨天也吓到了,抱着他的脖子不撒手。宁安张开手臂圈着他们,一家四口紧紧靠在一起。 红日已高挂,不动声色,发出一片浓紫深黄的辉芒。亭台楼阁,围墙谢廊,亦由灰亮渐渐涨红,平定、牢固、睥睨天下。 第147章 小师妹 三月十二当日,白铮铮带着孩子,早早便来了,一同来的,还有夏侯甫孝的妻子。她的妻子闺名瑶卿,不知姓什么,十六岁时嫁给了夏侯甫孝。善丹青,娴吟咏,清光奕奕,软语喁喁。 “也不知会来几人?”宁安坐在檐下,煮茶看花。 白铮铮调侃道,“如今你家王爷是加封摄政王,行监国之权,谁人敢不来。”太子虽未被废,却被剥了所有权力,禁足于他的太子府中。 “摄政王也不是那么好当,忙的脚跟不着地,我都好几日未曾看到他了。”偷袭宁王府的人他第二日便都带走了,只说要严刑拷打,抓出指使他们之人,之后她便很少看到他了。他便是回王府,也是匆匆忙忙,换身衣裳便又离开。 “宁骁最近也忙,几日才回来一趟。”她靠近宁安,压低了声音,“画阁春风的账簿都送来我这里了。” 宁王府被偷袭,宁王被死侍围杀,一桩桩一件件,均是对着宁王,若是不查个清楚,他如何能心安。 师姐被宁王带去了监牢,满地污秽霉烂之物,狱内阴腐霉臭,这是刑房,比监狱更阴森冷寒,更下贱。下贱的并非地方,而是被关在这里的人。 一个血人斜倒在干草上不动,任有老鼠爬过她的身体。宁王站在监牢门口,冷冷道,“师姐,你还记得她吗?” 师姐忍着让人不悦的气味,细细的辨认着几乎不成人形的“人”。那还是人吗,手脚扭曲,绵软无力,一只手更是成了一坨烂肉。 “不认识了吗?”宁王冷笑,“这可是你宠了十几年的小师妹啊。” “师妹?”她微愣,随即两步上前,握着覆盖着一层层血污的栏杆。“师妹!”她细细辨认,那少了一只眼睛的脸,那只少了的手,是师妹,是师妹。“可她,她不是已经死了吗?”因被斩断手,伤口感染,高热不治。 “她小小年纪便如此恶毒,怎会那么容易死呢?”天生的坏种,哪里舍得死。当年只是疑心了一下她的死,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假死脱身,并且与贼匪混在一起。 熟悉而久远的称呼唤起记忆,干草上的人心头微微一颤,缓缓张开了眼。师姐?她的眼泪流出,她想要过去,却没有力气一动。一动,浑身便是钻心的疼。她只能一遍遍的说,“师姐,师姐,我是烟儿啊,师姐,你救救我好不好,求求你救救我……” 她在哭,她的眼中有悔恨。这副模样,以前他们也见过,在她每一次做了坏事,错事,在她被人怀疑的时候。 檐前雨瀑飞泄,打得湖面云气蒸缭,像是凭空拉起一块雾溶溶的垂帘吊子,将屋里屋外分成两个世界。淅沥声里,更显出屋中那怕人的静。 秦长松坐在桌前,无聊的剥瓜子,他也不吃,就是剥着玩。“小师妹可是看上你了?”他对着宁王调看,“她从小便是这样,你越是不搭理她,她便越是喜欢。”越是得不到,便越是要得到,哪怕不择手段。“要不娶回去做个妾?” 宁王不悦,“胡说什么。”他想到了家中的妻子,好几年没看过她了,听说她一直呆在她的小院中,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大婚当日匆匆一见,只觉得她单薄的吓人。 “小师妹长得也不错,要不你就收了吧。”长得不错,性格也活泼,可比他那个死气沉沉的妻子有趣多了。 宁王沉下了脸,“我的妻子再不好,也是我的妻子,是娘为我选的。她算什么东西,怎能与之相比。”他一向不喜欢这个小师妹,第一眼起便厌恶。她眼中的欲望太多了,便是脸长得再美,也遮掩不住。 他有些想他的小妻子了,等回去了去看看她吧。 宗老二懒洋洋的靠在长椅上,拧腰舒臂,打了个轻促的呵欠,眼里漾着一抹慵懒的浮亮。“你娘是不是也不喜欢她?”还记得小时候,皇后娘娘送他来,每次看到这个小师妹,都有些不耐烦。 宁王点头,“娘说,世上有种人是没法做坏事的。有种人是生来便会做坏事的。”他们的眼底含着污浊,便是幼儿时,也不显清澈。“娘不喜欢她,我也不喜欢她。”这是一种本能的厌恶。 宗老二坐起来,他生生得一张白净面皮,丹凤眼,挺鼻梁,双眉斜飞入鬓。“既然你们都不喜欢她,我便说了。” 秦长松拿花生扔他,“有话快说。” “你们还记得前些年,师姐被污了清白一事?” 那一年,师姐十九岁,在这个小镇,已经算是久未出嫁的老姑娘了。师傅托人给她说了一门亲事,是镇子上的大户。郑家大户只有一子,人品上佳,无妾室无通房,师姐嫁过去,便是享福。 两家婚书都交换了,突然有一日,有个莽汉寻上了门,手中拿着一个肚兜,说是师姐的,还四处嚷嚷,说师姐早就与他有私,早就答应嫁给他了,这肚兜便是他们的定情信物。莽汉嗓门大,吵嚷的几乎整个镇子都知道了。郑家自然与师姐退了婚事,他们虽不嫌弃师姐孤儿出生,养父只是一个打铁的匠人,却也要不得不清不白的女子进门。 “肚兜便是师姐的肚兜,上面还秀了她的闺名,不知何时丢了,她根本无从辩驳。”只能暗暗吃下这个亏。他看着秦长松与宁王,“肚兜乃是贴身私密之物,师姐定会好好收好,若非极其亲近之人,谁人又能偷到她的肚兜呢?”可当年,他们谁都不曾往小师妹身上想,因为当时的她只有十岁,一个十岁的小丫头,懂得什么。便是有人疑心了,也不会将疑心放在她身上。 烟儿在门外,听的浑身发抖,不是真相被揭穿后的害怕,而是愤怒。愤怒他们竟然如此看她,愤怒他们说起她是竟是满口的不屑。 “还是你的小妻子好,整个人都纯净的很。”宗老二笑了笑,懒懒道,“那双眼,干净见底。就是太瘦了,干巴巴的。” 宁王笑了,“是啊,她一直这样。”他顿了顿,眉头微微皱起。“以前胖乎乎的,特别爱笑,现在也不知怎么了,整个人都不一样了。”死气沉沉。 师姐不敢相信,她瞪大了眼。宁王继续道,“你还记得肖秀才吗?” 肖秀才是镇子上的一个穷酸秀才,有才有德,只是家中穷困,教书赚得那点银子刚刚够给病弱的母亲买汤药,挪不出多余的银子养家,婚事便耽搁下来了。 “你与他成亲前一日,遭遇了鬼剃头,人人都说晦气,说你是阴女。可肖秀才却不嫌弃,依然花轿将你接入了门。”哪里是什么鬼剃头,分明就是与她一屋的师妹,用磨得极其锐利的剪刀,一点点削下她的头发。 新婚之夜,肖秀才被灌了不少酒,在院子中便睡着了。便是那段时间,那个他们遍寻不到,不知躲到何处,污蔑师姐清白的莽汉闯入了洞房,奸污了师姐。 “你被人打晕了,伤口再额头,是有人叫你,你回头之时被打。”她在新房之中,师妹陪同。师妹说有人呼唤,她便开门查看。走到门前之时,师妹喊她,她回头的一瞬间被打晕。之后师妹放入了莽汉,眼睁睁看着莽汉奸污了她。“你可忘了,当日也是她不顾天色已晚,新郎酒醉昏睡,硬要带着人要来闹洞房,这才撞破了此事。”明明是奸污,却在众口铄金下变成了不安于室,私会情郎。 那时,他便已经疑心她了,只是师傅与师叔护着。断言绝不可能是她所为。可不是她又是谁呢?出嫁之前,她同师姐一同整理嫁妆,她说,师傅师叔有什么好的都想着师姐,宁王与秦长松也事事想着师姐。 师姐道,待过些年,师傅他们也改为你寻个好人家了。 她又说,师傅他们不给我寻也没什么,我想要的,我会自己抢来。 师姐笑中带着一抹纵容,你同我争同我抢便算了,日后还能同旁人抢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她愤愤不平,为何不能同旁人抢,我便是要抢,便是要天下间最好的。 师姐无奈,只是伸指戳了戳她的额头,笑骂一句,抢抢抢,什么都要抢,贱丫头。 宁王看着到了如今,仍然愤愤不平的她。她强撑着剧痛的身体,一点一点缓缓直起身子来。简单的动作对于重伤的她而言,无比艰难。“住口。”用尽气力说出的话却是绵软无力,“胡说,你胡说。”她爬向师姐,“师姐,你别信他,他是骗你的。” 宁王看着师姐,“你以为我为什么要砍掉他的手,你以为是她勾引我吗?”他缓缓摇头,“不,她想毒死我。”她在茶水中下毒,那杯茶却被长松无意中饮下。茶入口,长松便察觉有异,即刻吐了出来,可即便是这样,他还是吐血昏厥了好几日,可见毒性之烈。 他砍掉她的手,便是逼问她所下是何毒,逼迫她交出解药。却不想被她倒打一耙,说是她对他心生爱慕,吐露心声不成,他瞧不起她孤儿出生,轻视她,不屑她,并恼羞成怒。他与宗老二着急带长松回京寻名医解毒,加之师傅、师叔维护,便也没有抓着她不放。 “之后,先是宗老二试毒死亡,而后京中与秦相、与父皇交好的家族一一被落上各种罪名,杀的杀,贬的贬,我们便无暇顾及她的事了。” “胡,胡说!”她瞪着宁王,双目血红。 “你带人偷袭我的府邸,是受人委托,还是因你的私心?”他冷然相望,“你嫉妒我的妻子,因为我们总是说她纯净,将她与你相比。”他的娘是这样,他们也是这样。“哪怕你从来没见过她,你也恨她入骨。”同为女人,他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对一个从未见过女人有那么大的恶意。如今,他倒是想明白了,哪有为什么,她便是这样一个善妒,天性便恶的人。她不允许有人比她好,不允许有人夸赞旁人,更是记恨有人说她比不过旁人。“你与贼寇勾结,蛰伏多年,倒底还是只为你自己。” 他已经严刑拷问过其他人,他们接到的任务原是去村落与死侍一起围剿他,却不想她却因为自己的私心以及对宁安莫名其妙的恨,带他们偷袭了王府。 宁王的目光极淡,轻轻一嗤,“不过我倒是要谢谢你,若非你的自私,我还不知能不能突破重重包围。”他们好毒的心,以百姓为引,又以百姓为盾。他们知道,他不会伤害百姓,知道只要有这么多百姓在,他定会步步退让,使不出全部实力。他们知道,他不会轻易破了他花大价钱宣扬出去的好名声。 他唇边含了一缕淡薄至诡的笑意,“你们以为,在这种时候,我与长松会傻乎乎的只带一队不熟悉的护卫便出城,便孤身入村吗?” 他的王妃在府中请君入瓮,他又何尝不是请君入瓮呢? 那么巧,父皇刚说出要废太子的话,便被人传了出去;那么巧,废太子之事还未商定,距离京城六十里外的村落便埋好了炸弹,差人传话入宫;那么巧,他与长松手中的人马,挤不出分毫。 “还有,那个莽汉的下落,你的同伴已经说了。” 师姐浑身发抖,扶着墙壁才没有倒下。宁王微微偏头,看向角落的阴暗处。“你们同她告别吧。”师傅与师叔从角落中走出,神色晦暗,说不清是失望还是痛恨。 宁王转身离开,他对牢房的牢头道,“盯紧他们,有任何营救动作——”眼神一冷,“杀无赦。”想要伤害他妻儿的人,想要营救欲伤害他妻儿的人,便是元杞冉的师兄,他也不会放过。 师傅看着她许久,最终只是长长叹了一声,对师姐道,“回去吧。” 她努力的伸着手,“师傅,师傅,救救我,师傅,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师傅摇头,与师叔两人,扶起师姐,迈着不稳的步伐走出了监牢。监牢阴暗,太阳一照,照的他们眼疼。 秦长松站在门口,“师傅,你别怪肃宁心狠。她——她偷袭那一夜对他们说,活捉宁王妃……玩腻后卖入最下等妓院。”杀子,妻女先给他们玩弄,而后卖入最下等妓院。肃宁听到这些后当场便疯了,杀光了那夜偷袭的人,只留了她一条命。拦都拦不住,谁拦砍谁,连他都不例外。 只因他们说宁安纯净,她便嫉妒多年,记恨多年,便要毁了她。 师姐迎着阳光落泪,而后缓缓闭上了眼。“她会如何?” “治好伤,送入西北营。”她不会死,宁王要她日日痛苦,痛苦的活着,想死都不能。 师姐勾唇笑了,“太好了。” 秦长松看向师傅、师叔。他们只是摇头,“她做下的孽,便由她自己去偿吧。” 师姐看向秦长松,“宁王妃今日办了赏花宴,我答应她会去的。”她笑的似乎很轻松,“长松,劳你送师傅、师叔回去。” 第148章 胡麻饼 种种证据皆指向皇后,皇后无法辩驳,哪怕她根本不知道村落围剿一事,更不知百人贼匪从何处而来。她布局多年,筹谋多年,到了最后,竟然被旁人咬了一口。 她跪在皇上面前,“皇上,若是臣妾做的,如何能留下这么明显的证据。是诬陷,是嫁祸,有人还害臣妾,要害太子。” 皇上看着她,淡漠而疏远。“不是你又如何,难道你不想让宁王死吗?”他唇边的笑嘲讽又鄙夷,“你说有人陷害,难道贪腐之事,中饱私囊之事,也是有人陷害?”他轻叹一声,“如此愚蠢,倒底不是朕的孩子,一分都比不过朕与皇后的宁儿。” 皇后震惊,抬头看着她。她跪在风口,冷风吹过,乱了她梳得一丝不乱的精致华髻,几绺墨色青丝拂上没有血色的面庞。“皇上!”她凄厉一声,“我发誓,我与甘霖寺主持从未有过苟且。” “哦。”皇上淡淡的应了一声,“有与没有,是你自己的事。”与他何干,于他而言,她也好,后宫其他妃嫔也好,不过是工具。是制衡的工具,也是牵制朝中诸大臣的工具。一个工具,想要出墙,难不成他还要愤怒吗,找个机会砸了,毁了,扔了便是。 皇后跪也跪不住了,只是跌坐在地下。她不敢置信的看着他,她不敢相信这么多年,他对她竟然没有一丝情感。曾经的笑言,曾经的纵容,难道全是假的吗? “皇上,你可以不信我,可你要相信太子,太子他,他……”她焦急的为太子找补,“太子他并非聪慧之人,比不过宁王分毫,他如何能暗中养贼匪多年不泄露分毫,又做下如此精细计划。”太子,她的儿子,她专心培养,一心辅佐,最终被捧上太子之位。生于,她被皇上虚假的温情蒙骗,开始对他心向之的时候。 神色黯了又黯,却依然不肯失了皇后的气度。 皇上斜睨着她,“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说并非太子设计,而是宁王自己设计?”他瞬间暴怒,拿起桌面上的砚台,对着她便砸了过去。“你以为我的儿子同你一样心机深沉,心狠手辣吗,你以为我的儿子同你一样,虚情假意,虚伪恶心吗。”他气急,若非如此,怎会在她面前称“我”。 朕这个称呼,是身份,是她终其一生,捧上真心也跨越不得的天堃。 皇后没有躲,砚台直直砸在了她的额头上,瞬时,血便涌出,流了半张脸。 藏得公公忙上前一步,“皇上息怒,皇上息怒。”他赶紧递上一杯茶,“莫要气坏了身子,不值当。”装茶的茶盏是宁王府送来,几个月前,王爷王妃带小公主、小世子去查看烧蓝鎏金工坊,公主世子玩心起,亲自点画了一套茶具。画的稀里糊涂的,宁王又改笔做了晕染,烧出后便送入了宫,说是孝心。 藏得公公见皇上看到杯子消了一些气,便又讨了一个巧儿,“皇上,可不能气,气坏了身子日后还如何抱重孙子。” 皇上喝了一口茶,呵呵一笑,“你倒是会说话。” 皇后看着他,血流进眼中,血红一片。自入宫那一日起,负着全族的荣耀,担着儿女与自己的前程,她一刻不敢松懈,也一刻不能松懈。她起先并不喜欢这后宫,也不喜欢他,只是虚做笑脸,强颜欢笑。可一日日相处下来,一个又一个孩子生下来,不知从何时起,便多了一些喜欢,心中也一点点生了嫉妒。 她嫉妒先皇后,嫉妒她诸事都淡淡的,对于后宫争宠不屑一顾。更嫉妒她丝毫不以皇上为重。她可以肆意的与他争吵,对他甩脸色,甚至将他拒之门外。而他,愤怒之后,还是会软下去,无论是否是自己的错,都会对她低头。 他对她,自称从来都是我。他会气急败坏,也会低声下气认错道歉,更会温柔哄着她。这些,都是她终其一生也不曾得到的。 思绪不过一瞬,已然勾起心底零碎而杂乱的酸意。那滋味辛辣又苦涩,酸楚得几乎闷住了心肺。 “为什么?”她问他。为什么如此偏心,为什么从不曾好好看看她,看看他们的孩子。 皇上淡淡道,“你与你的家族又为什么一定要为皇后、为太子?”他放下茶盏,“朕早就同你说过,在朕这里,没有母以子贵,只有子以母贵。”他厌恶她,所以也厌恶她所生的孩子。她能生,她便生,生再多又如何,他不喜便是不喜。这天下的好东西,这天下最大的权势,他不留给他最喜欢的儿子,难道要留给一个自己厌恶的儿子?更何况,这个儿子还不知道是不是他的。 “朕给了你们多少次机会?”皇上的笑幽幽暗暗,口气却温和到了极处,“去年秋狝,宁儿被饿虎袭击,差点丢了性命,朕让太子查,太子查也不查,随随便便交了一个人便算是交差了。还有早些年,宁儿与夏侯一门在战场上,屡屡遭受伏击、暗杀,你敢说这些没有你们薛氏的手比?”一个是他妻子为他生的唯一儿子,一个是他妻子为他们唯一儿子找的倚仗。“并非朕要你与你的儿子死,而是你们不肯放过朕的儿子。” 皇后看着他,倏然笑了。到了如今,她难道还不明白吗?胆敢弑父杀兄的人,难道不敢杀子女吗? “当年,是你让我将未央送出去的。当年未央宫大火,也是你同我说,会有人救她。”而她,当时被他伪装出来的情谊蒙了眼,信了。她亲手毁了女儿。 皇上看着她,笑容越发可掬。“与西凉交好,不是你们薛氏一门一直期待的吗?和亲一事,不也是你们提出的吗?”他当时说什么了吗,他不过是说,未央性子倔,难为公主。若是不削一削她的性子,只怕日后会成为皇室笑柄。“是你们当时急着邀功,什么都不考虑了,便将她送出去了。”还有大火一事,明明就是他们想要烧了无妄宫,谁知风大天燥,引火烧身罢了。“朕说会有人救她,你便信了吗?还是说你为了掩饰你有孕进宫,掩饰她是你与旁人偷情暗结的珠胎,有心让她死呢?”可惜,未央的命够大。 “你怎敢如此想我。”她愤怒,想要辩驳,却失了所有力气。 皇上微微一笑,“难道你没有入宫前便失了贞洁,难道你与甘霖寺主持没有私下结为夫妻,行了夫妻之实?”他眼中闪过恼恨,“你们薛氏一族用一个残花败柳蒙骗朕,难不成还要让朕感恩戴德吗?” 皇后脸又灰又白,皇上继续道,“该感恩戴德的是你们薛氏一族,朕行仁善孝礼治国,所以才对你们百般容忍。若非如此,朕该将你们薛氏女眷,一一送入西北营为军妓。” 皇后是被押出御书房的,谁也不知道她与皇上说了什么,只是知道,她被押出时满脸灰败,已然有了临死之时的破败。她直接被剥去皇后制服,关入了牢中。她认下了所有的罪名,为妃时戕害妃嫔,残杀皇子,登后位后,屡次安排刺杀宁王。 她还不知,是她所生的太子,亲自列明了她的罪名。也是她所生的太子,为了撇清自己,将她推了出去。 状纸写的满满的十几页,皇上命人印制,与废后的旨意一同,公告天下。仁善孝礼治国的皇帝,从不在乎自己的脸面。他要的是公平、公正。天子犯罪与庶民同罪,更何况皇后。 又是一份己罪诏书,皇上言辞真垦,痛斥皇后的狠毒,同时又自斥自己愚钝,不曾察觉皇后恶行,还让她成了天下女子的表率。 面子值几个银子,用丢掉的面子换得天下人的同情与怜悯。同时彰显他的无私,治国之严,法治之严。法不外乎人情,可皇后这般纯粹的恶,无情理可通。 皇上在御书房写己罪诏书时,宁王府在办赏花宴。形势逼人,曾经监国的是太子,所以女眷们会按着太子与太子妃的意思,下意识疏远冷落宁王府。如今行监国权的是宁王,女眷们便又不得不放下脸面,前来宁王府赴宴,巴结着新任的摄政王妃,或许还是未来的皇后。 四周花木,流水潆绕石径,斜桥半中间高高的起一座亭子,那亭子靠着一块太湖石。太湖石畔,罩着一大株绿萼梅,玲珑曲折,香气纷披。 白铮铮惊讶,“三月中旬,绿梅竟还开的如此之好。”生机盎然,清香四溢。“梅格已孤高,绿萼更幽绝。” 她转向宁安,见宁安眼底也是惊诧之色,忍不住笑道,“你不知道吗?” 宁安摇头,“这处院子我没来过。”宁王府极大,寻日里需要她忙碌的碎事不少,闲暇之时,除了在秫香馆,梧竹幽居附近走走,便没去过其他地方。 太湖石出西洞庭,多因波涛激湍而为嵌空,浸濯而为光莹。或缜润为硅瓒、廉刿如剑戟、矗如峰峦、列如屏障,或滑如肪,或黝为漆,或如人如禽鸟。岁久被波涛冲击,皆成空石,面面玲珑。 “性坚而润,有嵌空、穿眼、婉转、险怪势。好石,好石。” 宁安与白铮铮闻声转身,朝魏郡主站于她们身后。宁安没动,白铮铮屈膝行礼。嬷嬷们早就教导过她,遇到何人要行礼,遇到何人无需动。她的丈夫如今是摄政王,一儿一女,一为王侯一为公主,她又有诰命在身,能受她一礼的人不多。 宁安看着朝魏郡主,她是一个很雍容的妇人,五官深刻,鼻梁高挺。京中女子多瘦弱,她却是少见的臃肿。许是因为胖,将脸上的皮肉撑开,四十多岁的年纪了,竟不见几条皱纹。细眉秀目在清癯瘦白的脸上或许好看,在一张胖乎乎的圆脸上,越发显得脸肿大。发髻之上,十一钿点翠金枝。 虽说发出去的帖子是家宴帖,但一众女眷装扮的仍然慎重,如此一比较,倒是显得宁安穿着打扮太过随意了。襦、松柏绿对襟衫、杏色薄纱帔帛,石榴红间色裙,梳螺髻,一对银鎏金襄玉步摇钗,银片雕花叶,嵌雕花玉片,银丝悬挂镂空银花片,行走坐卧,轻摇慢幌,泠泠作响。斜红、酒晕、贴花钿。 一众女眷在园中坐定,朝魏郡主神秘一笑,“我这里有个好东西,今日特地带来与你们分享。” 众人含笑不语,唯有许窈的妹妹许茹孟娇滴滴道,“可是雪香丸?”还没等其他人产生疑问,便听她又道,“早就听说朝魏郡主从民间寻了一位厉害的药师,做了一种能令女人容貌柔美,肌肤细腻,自发幽香的药丸,今日可算是能见一见了。” 朝魏郡主含笑,抬手一拍,便有一个布衣长衫的男子捧着一个木匣走了过来。 宁安微微皱眉,面上闪过一丝不悦。女眷聚会赏花,男子如何能随便出入。便是一些夫人的儿子,只要过了十二岁,也是不能随意出入女眷聚集处的。 白铮铮贴近她小声道,“那位是郡主的面首,郡主可喜欢他了。”这些事宁安不知道,也无心去打探京中女眷,各个郡主、公主的情况。可她不同,先不说她在娘家时便不停有人给她讲这些人际关系,她同宁骁成亲后,她多多少少差了人搜集了一些各个府上女眷,公主、郡主有的没的消息。 朝魏郡主的面首将木匣呈给她,她微微一笑,“这雪香丸,需用花露服下。”话音刚落,她的侍女们便开始一一奉上花露,一盏花露,一颗药丸。 宁安打开茶盏轻轻闻了闻,色清透,淡淡花香。药丸深棕色,光滑坚硬,外层似乎是一层糖衣。 朝魏郡主一边说着,一边将药丸送入口中,咀嚼了两下后,饮一口花露,将药丸送下。 白铮铮看了一眼宁安,宁安捏着药丸,闻了闻,而后又放下。 朝魏郡主问,“摄政王妃不用吗?” 宁安浅笑,“不了,承蒙朝魏郡主好意,我不需要。”未知的东西,她如何敢入口。想要容貌柔美,肌肤细腻,是长长久久的事,除了饮食调理外,外敷按摩泡药浴一一不可少。若要肌肤白净,则要绝阳光直射,少用油盐、酱油等。若是一颗药丸便能做到这些,他家王爷为了她重金买来的各式药材,费尽心思安排的一日三餐,弄的暖棚又算什么。若是一颗药丸足以抵一切,那些银耳、燕窝,能够使肌肤好颜色的滋补品又岂会价高至此。 男人都喜欢肌肤白净,细腻顺滑,容貌柔美的女子,宁王也不例外。 白铮铮也将药丸放在了青花瓷盘上,“我刚出月子,还在用药,为防药性冲突,也不用了。” 她们不吃,有一部分女眷便也不着痕迹的将药丸放下了。还有一部分,如同许茹孟一样,拿到之后便开心愉快的伴着花露服了下去。 许茹孟看了一眼宁安,含笑道,“这等好东西,朝魏公主可不能独藏,这雪香丸,可能卖我们一些?” 朝魏公主点头,“自然。”她伸手,呈上药丸的男子上前一步。她对众人道,“雪香丸便是他做的,过些日子,我预备在京中给他开家香铺,你们若是有需要,差人去买便是了。” “真的?”许茹孟惊喜道,“那可太好了。”、 宁安看着她们笑语魇魇,围坐一团,压低了声音,“不是说雪香丸是美容养肤的药丸吗,怎么不是开药铺,而是开香铺?” 白铮铮也压低了声音,“开药铺衙门要查验资格,还要考察医术,哪里是想开便能开的。”香铺也不过是抓到了京中开铺的漏洞。《工律》《均工律》对铺子的种类、规格、所售卖之物均有规定。一,为器同物者,大小、长短、广袤亦必等。二,器物之上要注明制作官署或工匠的名称,以便检查。三,不符合律法规定的产品,不得进行买卖。若有买卖,买者卖者同罪。器物检查的都如此严格,更何况是入口的东西,治病的药材呢。 朝魏公主的面首叫邱子俨,从他进来开始,便总是悄悄盯着宁安看,宁安并非粗枝大叶,反而心细如尘。被他看的浑身不适,心中的怒火也一点点冒出来,便找个借口离开了。 她刚在内室坐下,宁王便来了。“怎么了,谁惹本王的王妃生气了?” 范姑姑直言道,“朝魏郡主带来的面首,一直盯着王妃看。” 宁王神色一冷,随即便笑着抱住了宁安,“不喜欢?”她今日的胭脂涂的重了些,两腮看着倒是有了些肉。他低头亲在了她的腮上,“好想你。” 宁安不悦,“我为何要为旁人看我而高兴?”她只觉得浑身难受,像是被自己不喜的爬虫类盯上,毛骨悚然。她揽着宁王的腰,靠在他怀中。她不喜欢这些场合,也不喜欢面对这么多人。 宁王心中开怀,面上却还是浅笑。哪个男人喜欢自己的妻子性子欢脱,整日喜欢参加各种宴会,在外抛头露面。“本王倒要看看是何人盯着本王的王妃。” 他牵着宁安的手走出去,白铮铮看到他,眼中倒是闪过一丝兴味。这些女眷们,不是谈论胭脂水粉,便是谈论如何管制妾室,有些也想从旁人口中套些话出来,还有一个不知道是谁人的夫人,热情的很,一心为未出嫁的女子做媒。 “你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她才想起来问他。 “事都差不多了了,便早些回来陪你与禾苗。” 汪青蔓原以为自己再看到宁王心中不会再有涟漪,却不想看他处处护着王妃,心口依然拧着疼。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她早以情根深种,不可自拔。 汪青蔓低头掩去心中苦涩,她始终想不明白哪里错了,或许从一开始便错了。从她无可奈何,却又暗含一丝欣喜成了宁王的侍妾时,便错了。她掩去酸苦,抬起头,无意中回眸,看到了一双满是嫉妒的双眼。 那双眼睛,紧紧的黏在夏侯宁安的身上,看着王爷与她情意绵绵,嫉妒越来越厚,恨意越来越浓。他在嫉妒谁,为何嫉妒,他藏不住恨意的双眼,又是看向谁? 宁王感受到视线,却当作不知。他接过嬷嬷递来的披风,披到了宁安肩上,“春寒,小心冻着。”庭中有风,带着微微凉意。他的小妻子身子骨那么弱,哪里能受寒。 他在宁安身边坐下,“你们继续,无需管我。” 宁安见他眼底藏着疲惫,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还走吗?” 宁王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今日不走了。”他也许久未曾陪妻儿吃一顿饭了。“你不是喜欢父皇做的水晶蒸饺吗,他教给我了,晚上做给你吃。”他贴在宁安耳边,轻声对她说。宁安不喜欢带耳饰,若非重大场合,能不戴便不戴了。她的耳垂肉厚,圆圆的,棋子大小,下沿微红,特别可爱。让人想咬一口。 “你去睡会儿吧,我这也没什么大事。”也可能是她多心了,这会儿那个男人一直低着头,谨慎的跟在朝魏公主身后。 宁王轻“嗯”了一声,视线淡淡的扫过邱子俨,“我就在旁边院子,有事你喊我。” 宁王离开后,侍女们上了两道点心,点心是朝魏郡主准备的,一块胡麻饼,两颗糖葫芦。 白铮铮道,“这个时节还能吃到糖葫芦,还是如此新鲜的山楂,郡主费心了。” 朝魏郡主看着宁安,“摄政王妃为何不用?”她的神色微微冷,“可是嫌弃我?” 宁安缓缓摇头,“我不喜欢糖葫芦,也不喜欢胡麻饼。” “哦?”朝魏郡主挑眉,“可有人同我说,你幼时最喜欢吃这两样东西了。” 脑海中有什么冲出,她露出一丝恍然,随即便笑出了声。“那人定是误会了。”她虽然受过多年苛待,可“娘亲”未去世时,也是娇养着她的。她嘴刁,对吃的特别挑。每个季节只用当季现摘的菜果不说,寻常的小点根本瞧不上,每日吃的点心不是牛乳糕便是梅花糕,要么便是以上好的火腿做成的萝卜糕,或是蟹粉酥,芝麻卷,当年新核桃做成的核桃酥。她吃不了太多荤腥,娘便差人拆了鸽子肉、鹧鸪肉给她做菜,包饺子。她不会挑鱼刺,娘便找了淮扬厨子,专门给她做拆绘鱼头。她不喜欢甜食,府中的厨子们便以鲜果、鲜花汁入牛乳中,这样做出的牛乳糕,带着一丝丝自然的甜味。 胡麻饼有甜咸两种口味,一种用碎肉加胡麻炒成馅儿,包成饼,一种则是加入红白糖。她小时候嘴刁到碎肉中一丝荤腥都能吃的出,她吃的猪牛肉,都是娘让人在庄子特别养成的,每日吃的是谷稻玉米,新鲜的青草,饮的是泉水,肉无一丝杂味。 “胡麻饼的肉馅儿有一股猪肉腥臊味,糖馅儿又是兑了面粉的,不够香甜,我一贯是不喜欢的。”她的视线落在朝魏郡主身后,“幼时,邻家有位哥哥倒是常常送来,只是我从未吃过。”那些胡麻饼,糖葫芦,都进了她侍女的肚子。“河钰郡主便没少吃。” 坐在一旁的河钰郡主,脸上闪过一丝难堪。宁安继续笑道,“也不知为何会传出我喜欢胡麻饼与糖葫芦一说,大概是侍女们嘴馋了,想要邻家那位哥哥多送些来。” 妹妹成了哥哥,哥哥成了朝魏郡主的面首。妹妹娶了妻,夫妻和睦,哥哥成了药师,研制出京中女眷人人趋之若鹜的雪香丸。有意思了。 许窈看向邱子俨,曲起眉心,面色凝重。 宁王吩咐乔稽去查朝魏郡主带来的这个男人,乔稽应下离开后,他轻唤。“十二。” 暗卫十二从廊梁上跳下,宁王的神色淡淡的,含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冷肃。“去查查宋轶、邱子俨、朝魏郡主以及与她们有接触的人。” “是。”无需问为什么,十二知道,宁王已经没那么信任乔稽,甚至对他生了疑心便够了。 “找人盯着宋轶与邱子俨。” “是。” 第149章 我爱你 京中的女眷们,其实或多或少有些亲戚关系。有的远,有的近,硬是要攀扯,总归是能攀扯上的。太子妃的生母出自汪侍郎一族,明王妃的生母则是王氏一族之女。真算起来,她们俩还算是表亲。 家族为集权,为拉拢权势,最廉价也是最好的方法便是联姻。你家的儿子娶了我家的女儿,我家的女儿嫁入你家为妻或为妾。有了联姻关系,便也算站在一起了。 赵云昭便是因为此嫁入侯府的。她的父亲是三孤之一的少保,从一品,负责协助皇上处理重要国事政务,职位至重。近些年,三孤职位逐渐成为虚衔,只用于加封重臣。父亲焦急,生了联姻的想法,便将她与嫡姐嫁入了侯府。原是她为妾,嫡姐为妻,奈何嫡姐心高气傲,瞧不上空有头衔却无实权的侯爷,在定亲那日仗着自己得宠狠闹了一通,惹恼了公主,于是,她成了妻,而嫡姐成了妾。 一个嫡妻该是什么样子,赵云昭不懂,没人告诉过她。但她知道公主喜欢什么样的儿媳,规矩、本分、无趣、不苟言笑,同她一般。 她看着嫡姐如花蝴蝶一般在梅园中跑过,笑挽着朝魏郡主巧笑。刚嫁入侯府那一年,侯爷十分不喜嫡姐,因为嫡姐心高气傲,因为嫡姐瞧不上他。可后来,不知是他被嫡姐的真性情吸引,还是嫡姐看清了形式,明白她所能倚仗的除了父亲便只有丈夫后。她开始对着他笑,有意无意的勾引他,与府中的其他妾室争宠,嘲笑她的无趣。 侯爷极其宠爱她,专访专宠,甚至为她找朝魏郡主专门买来雪香丸。赵云昭冷眼看着她,她以为侯爷是真的爱她吗?侯爷再纨绔,也是公主之子,分得清轻重。一个生母病逝都无动于衷的女人,一个生母去世都要挑唆公主,不让她归家见最后一面的女人,如此冷漠冷酷的女人,侯爷又怎会相信她所谓的真心呢。 她为庶出,受嫡母养育长大,都记着恩情,有着母女之情分,她是嫡母亲生,却冷漠至此,她还在期待什么呢? 雪姨娘与雨姝、梅卿站在不远处,冷冷的看着宁安与詹事府詹事夫人聊天。詹事府,主要负责东宫事务。设始于秦代,为太子僚属。詹事府便姓詹,詹夫人为人热情,喜为人做媒。 詹夫人指了指不远处的云昭,“说起来,侯府的亲事还是我牵线搭桥才能成的。”她红润的面上含了一抹骄傲,“原只是娶妻,谁知赵大人家中的小姐说,一个人嫁过去寂寞,定要带着庶妹。”她感慨,“赵大人的女儿与一众姐妹情深,只可惜她无意惹恼了公主,妻成了妾。”说罢,她又呵呵一笑,“不过为妾又如何,还不是得侯爷喜爱,专访专宠,侯爷甚至放话,只要他产下长子,便扶她为正妻。” 正妻尚在,便要扶妾室为正妻,妻妾之分便是如此随意吗?即便是未曾见过这位闲散侯爷,宁安对他得印象也不好了。“夫人觉得带姐妹一同嫁入是福气?”宁安扬了扬眉尾,冷淡道,“为何我觉得这是深深的恶意。”若是真的姐妹情深,如何能够让姐妹为妾?说的好听便是相互扶持,难听一些便是坏了姐妹的好姻缘,处处压姐妹一头。“夫人乃是正三品官员之妻,怎会不知妻宗室成员之上,名称封号、嗣职袭位、生卒年间、子女婚嫁、丧葬谥号,一一均有详细记载,而妾室却无。”无便意味着妾室是奴仆,可以被当家主子、夫人随意发卖、转赠。她们的儿女,庶出二字是通称,也是好听的说法。实际是他们不可承继爵位,参加科举也要避开嫡出兄弟参加那一年,以免夺了嫡出的风头。 詹夫人脸色微变,宁安怎会不明白她的心思,大概是哪家看上了她的一双儿女,更瞧上了王爷如今的地位,想要早早结亲。月余前,她与詹夫人出席同场宴会,詹夫人还对她爱答不理的,今日倒是热情起来了。 太子被晋足,皇上屡屡表现出废太子之意,一直站太子一党的詹大人,自然要找出路。太子势大时,他没少拉踩王爷,如今便只能将自己的妻子派来了。 宁安唇际挂着天明前虚浮的弯月,转身离开。 赵云昭就在她们不远处,听了她的话,含了一抹发自心底,只属于她自己的笑。 雨姝带着梅卿、雪找到了躲在一处假山后的汪青蔓,汪氏母女的日子不好过,名义上是小姐,实则婢女都不如。 若是以往,雪姨娘定要奚落她两句,如今,自己的处境又比她强上什么,便少了一些刻薄。“要我说,你便不该闹一场,在王府之中,总好过你回汪府。”暗暗争了多年,斗了多年,她的一切她们都了解。“本就没什么母女情,断了便是。”她的那个娘,哪有一个为娘的模样。“如今倒好,非但没让夏侯宁安名声受污,反倒是助长了她的身份。” 如今的夏侯宁安,短短几年,便已经坐稳了她的宁王妃之位。如今的她,与王爷夫妻同心,情深意重,膝下有一子一女,身后是夏侯一门与元氏一族,再也不是她们能够动摇的。 虽然不愿承认,可她们输了,输的彻底。也或许,她们从未赢过。 汪青蔓看着她,“如今,你们又比我好到何处?”虽在王府之中,却形同在冷宫。野草蔓生,灰尘厚重,满目疮痍。 一阵沉默。 雨姝缓缓开口,“王府之中妾室来来往往,送入的不少,送出的更多。”王妃居于小院,任有她们独大的这些年,她们似乎忘了自己的身份,还妄想产子稳固地位。 梅卿道,“若想不会当作物品送出,便该安分守己。” 雪姨娘冷冷看着她,“你安分守己了,不被当做物品了,你的家人呢?”她是因何进入的宁王府,如今任务没有完成,明王那边,动不得她,还动不得她的家人吗? 梅卿广袖之下的手悄悄握紧了,她已经几年没有过家人的消息了。 雪姨娘唇边含了一抹幸灾乐祸,“我孤身一人倒是无所谓,你们呢?” 梅卿冷冷的看着她,“你休要挑唆我们,如今我们做什么都相当于以卵击石。” “难到便什么都不做?” 梅卿冷哼一声,“要做你做,我还想留着一条命。”说罢,转身离开。 梅卿刚走出假山,便被伍德带走了。宁王洗漱完,只穿着寝衣坐在床上喝参汤。她低着头,不知他想要做什么。 “你想离开吗?”宁王缓缓道,“离开王府,我给你一个新身份,给你一笔银子,让你日后生活无忧。” 梅卿震惊,抬头望着他。宁王不再言语,只是静静的喝着参茶。她不明白宁王想要做什么,也不明白他为何独独叫她来。她对宁王没有奢望,不会认为他是突然想起了她。这些年,她除了悄悄打探家人的消息,便一直安分守己。 “想你的家人吗?” 梅卿低头,“想。” 宁王将参汤递给一旁伺候的梁嬷嬷,“既然想,便为本王做一件事,事成,我放你与你的家人离京。” 梅卿面上一喜,宁王继续道,“今日王妃设宴,你家姐也来了。”他勾着浅浅的笑,眼底藏着狰厉,“你的家姐如今伺候在明王妃身边,颇得明王妃宠幸。”他站起身,走到梅卿面前,“明王曾有一个侍妾,宴席之上刺杀父皇,我隐约记得,她似乎是叫苓叶。” 梅卿眼中有一丝茫然,她不知为何她的姐姐成了明王妃的侍女,更不明白他为何要查一个侍妾。 “她是何时成为明王侍妾的,是何处人,是否有家人,让你家姐好好查问查问。”明王府的侍妾都是有迹可循,唯有这位苓叶,似乎是凭空出现。她第一次在众人面前露面,便刺杀了皇上,当时父皇生死未卜,等父皇清醒,他开始着手查这件事时,明王府已经将她送去西北营,抹去了她的一切痕迹。 那一日,她站在高台上,用剑直指父皇,近在咫尺,那把剑可以直接插入父皇的心脏,可她却避开了。 肋上三寸,可使人闭气一刻,假死。 她被侍卫控制住后,凄厉对殿中人喊道,“是明王要刺杀皇上,他要弑父夺位,大皇子也是被他所害。”她一遍遍喊着,如厉鬼索命。她紧紧看着明王,声嘶力竭。 赏花宴下午才结束,傍晚,宁安一手账簿,一手算盘。桌面上堆得全是女眷们带来的礼物。礼物被一一打开,一一与登基核对,而后分类入库房。 晚饭后,宁王早早便哄两个孩子睡觉了,这是一种暗示,宁安看了他一眼,面上微红。 “他们也不小了,过几日将秫香馆旁的院子收拾出来给他们住吧。”旁边的院子名“远香”,在水池之南,隔池与秫香馆、东西两山岛相望,池水清澈广阔,遍植荷花,山岛上林荫匝地,水岸藤萝粉披,两山溪谷间架有小桥,山岛上各建一亭,西为“雪香云蔚亭”,东为“待霜亭”,四季景色因时而异。 “我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已经独立了。” 宁安想了想,点了点头,远香馆看着远,可水上有桥,从水面上而过,便不远了。 宁王笑看着她,“早些梳洗吧。” 宁安将身体浸在热水中,自宁王府被偷袭至今,已经一月余了,这一个月他便是回来,也是匆匆忙忙,连同他们一起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 她的脸红红的,浑身都被热水蒸透了。沐浴的水极其讲究,是按着时气加了时令的花,又兑了药草煮成的。泡完之后,还要淋一遍清水,冲去药剂的痕迹。 待到沐浴更衣回到内室时,宁王已经梳洗好了,伺候的人放下内外室的帘子,一一退下。宁安含了笑,走到床边,撩开床帐。宁王躺在床上,已经熟睡。 她看着他笑了,坐在床边伸手摸他的脸。即便是睡着,看起来也冷肃的很。她一一摸过他的眉毛,摸过他的眼睛、鼻子、嘴唇。“凶神恶煞的。”她轻声道,“怎么就偏偏喜欢你这个凶神呢?”说完便又笑了。 喜欢啊,到了如今她都说不清楚为何喜欢,何为喜欢。 只是心之所向,忍不住去追逐,去陪伴。 “怎么就那么喜欢呢?”她苦恼,脸皱成一团,随即便又笑了。心中满满的,似乎千百年前的遗憾,千百年相见不能相守的悲伤,一瞬间都消散了。 她站起身,吹灭了床两侧的铜鹤烛台,跨过他上床,准备睡觉。忙了一整日的赏花宴,与无数不认识的女眷说话应酬,她也累了。 刚躺好,盖上被子,闭上眼,便被一双手紧紧抱住了。宁安眼都没睁,只是往他怀中缩了缩。直到耳垂被含住,颈后的系绳被拉开,她才知道他没睡。 “忙了月余,不累吗?”她心疼他。 宁王扯开肚兜,覆住一只浑圆饱实。“下午睡了一会儿。”他轻舔着宁安的耳廓,“累,但更想要你。” 宁安浑身燥热起来,羞的。都这么多年了,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还是这样,每每面对他,与他肌肤相触,便会羞得不能自己,浑身发烫。 “好像胖了些。”手抚上小腹,软嫩嫩的。 宁安斟酌了一下,“要不我来?”她的声音细如蚊蝇,说完便后悔了,恨不得钻到床底去。 宁王在她耳边笑,低沉的笑声震荡着她的耳朵,酥酥麻麻的,继而震到心底,心也变得酥酥又麻麻。“好,你来。”他一个翻身躺平。 宁安先是不动,过了一会才缓缓将手伸向他的寝衣,拉开了系绳,将手伸进去,覆上他的胸膛。如同每次他做的一样。 这一晚的月亮很圆,如银盘,如玉轮,如明珠,如冰镜。月光优雅而温暖,柔柔的,滑滑的,似一层薄纱,将大地山林深情地拥在怀里;清风撩拨松林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宛如情人的耳语倾诉。 “娘,要娘……”偏殿传来孩子们的哭声,他们很少半夜醒来,若是醒来了,一定要找娘,要被娘抱着,要闻着娘的味道,才能再次入睡。 喘息未定的宁安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明明漆黑一片,她却羞耻的不知如何是好,颤抖的摸到散落在床上的衣衫。 “做什么,还没结束。”压抑的欲望让他的声音更低沉,他伸手握住宁安的手,将她好不容易摸到的衣衫扔到帐子外。 “孩子哭了。”宁安带着哭腔,她好难受,浑身燥的难受,热的难受,酥麻无力的难受。 “他们该独立了,总不能一哭你便去。”他已经忍耐到了极限…… 宁安手脚酸软,只是撑着他的胸膛,看着他黑暗中依然明亮的眼。羞愧难当,不知所措。 “你怎么能这么诱人。”他轻叹一声。【真的,我是删了又删啊,硬是将8000字删到6000字,然后删到4000字。】 宁安吃痛,仰头张开小嘴,…… “小安,放松。”……,一手划过汗涔涔的肌肤,抚上敏感的……。“……”他能想到她现在的模样,定是浑身发红,闭着眼,咬着唇,睫毛微颤,羞愧的不敢看他一眼。 宁安晕陶陶的,耳边是孩子们的哭声,她挂心着儿女,越是听越是觉得他们哭哑了嗓子。 “你又走神了。”宁王不满她走神,抱着她一个翻身。“我同你说了好多次,这种时候,你想的只能是我,我要惩罚你。” 宁安忍不住辩驳,“禾苗在哭。”越听越是担心,她伸手推了推他,“……” 宁王微愣,随即便是含了怒意的一声冷哼。 奶娘抱着他们在院子里一边走一边哄着,树枝间有一只雀鸟,不知是被他们的哭声惊醒,还是皓月太明,误将浩然月光当作天明,振动双翅,从一根摇曳的树枝飞向另一枝。 微风吹来,范姑姑拿过小毯子,盖在了孩子身上。两个孩子都不轻,她们便是抱惯了,也要抱一会儿便换一换。 “……” 声音传入园中,禾苗吓了一跳,含着泪,咬着手,害怕的抱紧了奶娘的脖子,然后哭的更大声了。 范姑姑尴尬一笑,“王爷晚膳时说要让公主、世子搬入远香馆。馆内一直有人打扫,一应用品也都有,不如现在便去吧。” …… …… …… 有那么一瞬,他以为自己并不介意死在她的身上。 宁安眼眸半睁,笼着一层朦朦胧胧的迷离水雾,宛若夜里回映着星光的大海。纵使完事已久,连余韵都是一波一波来得层次井然。若非已精疲力竭,几乎忍不住要呻吟起来,断断续续的急促喘息犹如垂死挣扎的小鹿,异常冶丽诱人。 趴在她身上歇息了一会儿,他撑起,宁安软软轻哼一声,下颔抵紧锁骨,酥胸急遽起伏。她的美态着实太过诱人,……,……。 “王爷,孩子……”宁安动了动手腕,祈求的看着他。 宁王喘息着,咬着她的脖颈,一边咬,一边伸手解开了绑着她手腕的红绸。“告诉我,我重要还是孩子们重要。”他咬牙问。 宁安的脑子还有些昏昏沉沉,她几乎没有思考便道,“孩子们。” “早知道不让你生孩子了。”不生孩子,她满心满眼便只有他了。 言语之间,……“孩子们没事,你听,已经不哭了。”…… …… 宁安仰首呻吟起来,两片嫩唇却被他口覆住,盖得紧紧的。女子情动时最爱亲吻,宁安本想回吻他,才一张嘴就被他的舌头侵入,他以舌撬开她的牙关,满满占据了她的口腔。 “小安,我爱你……”他贴着宁安的脸颊一下下摩擦,拼着虚耗殆尽强打精神,埋头苦干,忽听她轻喘不止,张着香喷喷的小嘴颤抖吐息,娇羞道,“……” 他撑起上身盯着她,她羞得别过头去,涨着红潮的雪靥美绝尘寰,难画难描。心中刚才升起的怒气,一瞬间没了。如同一个大大的水球,一下便崩裂消散了。 “好,待会儿和你一起去看孩子们。” …… …… 宁安失声娇唤,身体和心同感羞喜,“是你与我的孩子我才喜欢。”她环抱住他,“我,我也爱你。”说完,便害羞的咬住了他的肩膀。 …… 转眼又到了紧要关头。 他仰头大叫,声如狼嚎;宁安牙口一松,忍不住娇声呻吟,如诉如泣,令人血脉贲张。两人紧抵着一阵,瘫软在床上。 宁安趴在他的胸口,许久之后才道,“做这种事比练武还要累。” 宁王笑着撩开她汗湿的头发,“我叫水了。”他抱着她坐起来,“梳洗完陪你去看孩子们。” 宁安弯着眼,凑过去亲了他一下,“嗯。” 第150章 科举 第二日,宁王没去上朝,一觉睡到了中午。他今日原是告了假的,三日后便是春闱第一场考试了,便是休假,也休不安稳。午膳之后,秦长松与翰林院学士、侍读学士、侍讲学士一同来了。 科举一事,原是太子负责,因太子被禁足,宁王加封摄政王,摄政事,这科举一事便落到了他头上。 学士一人,侍读学士两人,侍讲学士两人。他们此番前来,便是要同宁王商讨科考题目之事。今年的科考试题是太子所出,出题后,题目便“入闱”,之后命工锯板分雕,防漏泄。考试当日,有禁军护卫,主考官拿出试题,拆蜡封,分发试题。考后弥封,打散后先经誊抄,后才分发到考官手中批改。 只是太子是因贪腐、中饱私囊被夺了权,禁了足,太子所出试题,是否会被他卖出去或者泄漏,便说不准了。若是重新出题,未尝不可,只是距开考只剩三日,怕是难以分雕印制。 宁王被叫起,“带他们去书房,我马上到。” 伍仁退出外殿,一个眼神,侍从侍女便捧着铜盆,端着衣衫进去了。宁王站起,伸直手臂让他们伺候更衣。 秦长松来宁王府便如同回家,挥手屏退了侍从,“我带他们去吧。”他对阿朱道,“泡壶钱塘龙井来。”《茶经》有载,钱塘天竺、灵隐二寺产茶。龙井色绿、香郁、味甘、形美。“记得用惠山泉泡。”宁王喜茶,府中藏了不少好茶。也长存惠山泉水,龙塘水,为取泉水,置驿传送,不远数千里。 翰林院所来的五位学士,分别姓周、吴、郑、王、冯。周大人最为年长,五十出头,吴、郑二位大人三十出头,王、冯两位大人二十七八岁。 周大人是学士,也是喜茶之人,闻言便道,“听闻钱塘龙井难得,今日竟能在摄政王府一品,甚好、甚好。” 吴侍读道,“泡茶之水,不问江井,要之贵活。千里致水,真伪固不可知,就令识真,已非活水。”他笑道,“好茶须好水,好水为活水。” 周大人含了一缕笑,“吴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惠山泉水在甘不在活。”惠山泉中,多水藻,取水之时,多少会带些水藻。待泡茶之时,滤掉水藻,泉水甘冽之外,还有股清澈凛冽之味。 吴侍读笑道,“那本人今日可要好好品品了。” 说笑间,几人便到了梧竹幽居。梧竹幽居西临大池,北有小曲桥通池中山岛并隔水与绿漪亭互为对景。四壁方墙上开四个圆形洞门,坐亭中心石凳外望,景色面面不同。粼粼清波、磊磊假山。上有蔽日之高梧,下有“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之翠竹,环境甚为清幽。 书房二楼,宁安陪着两个孩子练字,她与儿女坐在一起,伸手握着儿子的小手,带着他一笔有一笔画下一枝复一枝。她面上带着笑,笑的清爽,如清风明月。 “阿娘,爹爹什么时候起?”禾禾没有苗苗耐得住性子,画了两笔便不想画了。趴在桌子上,看着宁安。 “爹爹累了,让他多睡会儿。”宁安笑着摸了摸女儿肉嘟嘟,红嫩嫩的腮。 禾禾嘟嘴,“爹爹说要带我们挖竹笋的。”他们已经两岁了,说话已经很清楚了。禾禾说话比苗苗清晰,表达也清楚。 “等爹爹忙完就能带你们挖竹笋了。” 禾禾追问,“那爹爹什么时候才能忙完。”他上次还说要带他们去骑马,也没有做到。 “娘也不知道。”她笑着抱起禾禾,“爹爹那么疼你们,等他有空了,一定会带你们去挖竹笋的。”她将笔放在禾禾手中。她听其他夫人说,他们家中的姑娘,两岁已经开始学规矩了。她同王爷说了,对于学规矩一事,王爷倒是无所谓,反倒是觉得太早学规矩,把人都学傻了。可不学规矩,她又怕日后太过随意,让旁人觉得没教养。 苗苗抬头,一眼便看到了秦长松,忙挥起小胖手,“干爹。” 秦长松也笑着同他挥手,宁安见院中有穿着官服却不认识的人,只是端了一抹标准制式的笑,微微颔首。 五位大人抬手对她作揖行礼,随后被秦长松带入隔壁一栋小楼。 科举考试分为三场,一场考观风问俗;二场考明经、三传、史科、法令、书学、算学;三场考策问。题量大,内容深,若是重新出题,并非不可,只是印制赶不上。 宁安站在议事厅门口,让秋悦给宁王送了一盅鸽子汤进去。 “过来。”宁王对她招手。 宁安不解,但还是走了进去。宁王将第一场考试的试题给她,“看看会吗?” 第一题,四书文: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 第二题,经文:水、火、金、木、土、谷惟修。 第三题,试帖:赋得“士先器识”,得“文”字。 第四题,赋:“李白月夜着宫锦袍,泛舟采石”,赋以“顾瞻笑傲,旁若无人”为韵。 第五题,杂作:一拟李白《当涂赵少府粉图山水歌》;二“三江既入”解;三《礼记·王制》为殷制考;四“明堂”、“太庙”、“灵台”、“辟雍”异同辨;五六书转注说;六平当“以经明《禹贡》,使行河”论;七拟张载《剑阁铭》;八拟王勃《宇文德阳宅秋夜山亭宴序》。 宁安惊讶,“这不是……”大约三个月前,京中便流传了一份试题,只说是翰林、礼部研读历年考题之后,所拟的可能考的题目。一百两一题,需有专人引荐才能买到。她娘不知道从何处为青儿买了一份,青儿拿到试题后,因极具地方性,有些地方不懂,还去请教了史太师。 这份试题,她也做过。与王爷在小楼之上,一边赏雪,一边饮茶,王爷作画,她试解题目,不明白的地方王爷还给她讲了。 “第一题出得中规中矩,取《论语·泰伯》中孔子称赞尧的名段。书写时要颂扬古圣先贤的化育之功,指出尧为百姓做了哪些事,用了哪些贤人,而后赞扬国朝君主英明神武,表忠心,写明自己也要励志辅佐当今圣主。” 第二题有些难,出自《尚书·大禹谟》,孔颖达解释过,“水能灌溉,火能烹饪,金能断割,木能兴作,土能生殖,谷能养育”,这六样东西被称为“六府”,是天地大自然用来养育万物生灵的。所谓“德惟善政,政在养民”,圣人之德就体现在处理好政务,把“水、火、金、木、土、谷”这些东西都安排好,那就叫“惟修”。 第三题出得很阴险,隐藏了后半段,原句应该是“士先器识而后文艺”,若不知全句,便无法回答。这句话出自《新唐书·裴行俭传》 “士之致远,先器识,后文艺”。 要用“文韵”写试帖诗。第一联破题,第二联承题,第三联起股,第四五联作中股,第六七联作后股,尾联束股。“破承”要把题目用到“士”、“先”、“器识”、“后”、“文艺”均写上。 第四题写赋,每段最后一句必须用“顾、瞻、笑、傲、旁、若、无、人”八个字作韵脚。写八段,要把李白在采石矶夤夜泛舟、醉酒捉月的风彩展现得淋漓尽致。 宁安看向宁王“……第五题你没给我讲。”看似一题,实则八题,她嫌多,便也不想做了。 宁王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你若也想考科举,我便讲给你听。”父皇登基后,便改了科举制度,允许女子参与科考。女子参与,除身家清白外,还要求年十八之后,未有婚配。参加时,又教导老师写推荐信,后经朝廷审核后便可参加。 宁安毫不犹豫摇头,“我不要。”读书好累。她是喜静有耐心,会读书、抄书打发时间,却不代表她能够勤奋读书。 宁王握着她的手,衣摆下的手腕上,一圈青紫。他神色微变,随即含笑如初。“这份试题,三月前便在京中流传,莫说那些学子,便如本王王妃这般于深宅之中的妇人都知晓,你们以为,还能延用吗?”他们一字一句,三日后便是科考,若是重新出题,难免让人猜忌太子虽未废却即将被废,他初被加封,不好如此明目张胆针对太子。又说印制赶不上,若是推后考,只怕考生心不安、不满,出了乱子。 宁王看着他们,神色阴阴欲雨。“你们便这么想要延用这份考卷吗?” 宁安附于他耳边,“我去陪禾苗练字了,鸽子汤你记得喝。” 宁安离开后,周大人才看着宁王缓缓道,“王爷,太子如今虽势微,但朝中之人还多是王、薛、萧、史族人。穷寇莫追啊。”四大家族掌权多年,根深蒂固,如今太子已然落了一个贪腐、中饱私囊、宠妾灭妻之恶名,虽为太子,但大家心中均有数,日后称帝可能性极低。皇上都要顾及四大家族的颜面,不去废了他这个太子,他又为何不能在科考之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无论作何说,总归只有第一场的试题泄了,其余三场还是公平的。 宁王噙了一抹似笑非笑,“本王只知晓‘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若不痛打落水狗,难道等着他们上岸后反扑吗? “周大人言只有第一张公平,若是有真才学,无惧这一场的不公平,可周大人似乎忘了,历朝历代科考舞弊,并非只有泄露试题这一项。” 临场枪手、冒籍、顶替、夹带、抄袭、传递、不坐本号者比比皆是。主持科考的官员,以权谋私,搞圈子,闹宗派从来都不少。“前朝科考舞弊大案,便是当朝权贵之私人。”包括前宰相之子、刑部侍郎之弟、监察御史之婿等人。这些人门第虽高,却无真才实学。“当年参办这起舞弊案的是前朝太子,今日的晋王。” 科举舞弊是仅次于谋反的重罪,每一次科场大案,都是人头滚滚。“天下该为公,若纵容科举舞弊,这天下是谁的天下便不好说了。” 王、薛、萧、史四族门生众多,不就是因为这些年他们掌控了科举吗?他要破了四族在朝中多年织下的网,便要在这次科考中重新选出一批才子,安插在四族其中,一一斩断他们的联络网。 他无需做什么,只需要保持公平、公正,那些清平孤傲,却有着拳拳抱负的学子们便能够出头,继而便会感谢他。他从不认为人性不变,他要的,便是这一点点的感激,一点点的支持。 入朝为官者,多懂得便通。不知便通固执之人,要么被贬入偏远之处,要么辞了官职。周大人在官场浸润多年,自然是个油滑之人。他既不愿得罪了太子一党,惧怕太子复起,又不愿得罪如今势大的摄政王,便想从中中和一下。 说好听点叫中规中矩,不敢逾越,说难听便是墙头草,和稀泥。 柳儿来找宁安,宁安看出她心中念着宁朗,也有心撮合,她如今秦大人妻子的身份倒是没什么,两人本就是有名无实,秦长松一直当她是长姐,只是不知道两人怎么想的。 此事她还同青儿说过,与其日后找个不知底细的后母,还不如让她做他们的后母。 柳儿注意到她手腕上的青紫,忙问,“这是怎么了?” 宁安脸上一红,嗫嚅道,“闺房情趣。”以前也不是没被捆过双手,王爷对她一贯小心,以前都不曾留下痕迹,这次也不知怎么了,一早起来,看到手腕上的青紫她也吓了一跳。 柳儿微愣,随即挑眉调侃,“你们玩的这么花吗?” 宁安脸上发烫,正不知道如何是好时,阿紫端着一碗汤药来了。宁安苦了脸,“一日三餐加宵夜的喝药,当真成了药罐子了。”身体都快被药腌透了,她觉得她的身体很好,特别是从学骑射,与范姑姑、杏文学些拳脚功夫之后,可王爷还是说她身子不好,日日差人给她熬药。 “早晨是缓解血液疾病的,需空腹饮;午间的是调理肠胃的,饭后用;傍晚用的是可以排除体内污浊,使肌肤白皙嫩滑的;睡前用的是安神的。”阿朱将药端给宁安,汤药已经晾凉了,温温的刚好入口,“有时还要再加一碗。”避免有孕的,事后服用。 阿紫看着宁安,疑惑道,“最近王妃好像特别容易受伤。”哪里碰了一下,便是一块青紫。 宁安放下汤药碗,“禾苗大了,总是乱跑,带着他们,不小心就碰了。” 阿紫点点头,并没有多说,端着空碗便出去了。 待她走后,柳儿道,“你身边的人有问题?” 宁安点头,将王爷秋狝前被饿虎袭击,丝线燃上了使牲畜暴虐的香料,以及她自从开始用药后就再没出现过一碰便一片青紫的情况。 眉头微微蹙起,“人鬼不分,如今也只能装作不知,等着他们露出马脚。” 柳儿沉默,如今秦府又何尝不是如此。明面上都是亲信,可人鬼难分。当年秦相被冤,若非亲信所为,又如何能证据确凿,让他无从辩驳。 “对了。”柳儿好像想起了什么,眉目温静的看向宁安。“你府上的两位侧妃你可差人看着了?” 宁安摇摇头,“她们寻常连院子都出不得,我便也没差人看着她们。”前些日子还让她们日日请安,夜袭之后,请安都让她们免了。总归她们在府中老实本分,王府也不会缺了她们吃穿。 那一日匆忙忙安排府上的布控已经很紧急了,她便没顾及上侧妃与姨娘们。待到想起,已经是第二日了。她让嬷嬷去看过了,只说是吓坏了,没有大问题。 但想必,她们心中是怨的吧。毕竟,无人想起她们,所有人都在保护她与两个孩子。 “史家女身边的侍女,好像叫琴儿,前几日,她的妹妹被人卖去了画阁春风。”画阁春风一直是宁朗在管,宁骁没事的时候也会去看看。青楼这类地方,闹事的多,存着私心的更多,若是不盯的紧着,谁知道会发生何事。“这一个多月,朝中事多,宁骁便也顾不上它了,账目什么倒是送去了府上,白铮铮算算帐行,其中的曲折一概不清楚,于是鸨婆子便找到了我。”收了一批新姑娘,小的只有七八岁,大的十四五了。姑娘们会被分类,而后按类别在身上纹刺,之后便是进行训练。打消她们逃走的念头,磨掉她们的傲骨,让她们认清自己现在的身份。 她从画阁春风离开时,在后门处见到了琴儿。初时只是觉得眼熟,她的侍女提醒,她才想起她是宁王侧妃的侍女。她跪在鸨子身前,哭求她给她十日时间,她一定会凑钱来赎出妹妹。 “要多少银子?”宁安捏了一块燕窝糕,随口问。 “三百两。” 宁安惊讶,“那么贵!” “买入不过十几、几十两,可若要赎身,便不是买入的价了。”青楼楚馆不是一锤子买卖,十几两买入一个女子,养几年,教授一些浅薄的琴棋书画,便可以赚钱了。反反复复,一夜便可以收一个又一个十几两。 宁安吃完燕窝糕,接过侍女递来的帕子,擦干净手指。“十日她能凑够三百两?”她想了想又道,“我瞧着她们主仆的感情倒是好,或许史侧妃愿意帮她给这三百两吧。” 柳儿含笑,“史氏一族出生的女子,或许心中存良善,却并不是傻子。”她的嫁妆,满打满算也不过千两,这是她日后的倚仗,她又如何愿意一次拿出三百两呢?琴儿自幼伺候她不假,却也只是一个奴婢。若她有余韵,她或许不建议拿出三百两去买一个奴婢的感激、忠心,但在她自己也紧巴巴,日子艰难的时候,绝对不会这么做。 柳儿看着她,含了一抹教导之意。“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如今要是谁出手帮她一把,定会得了她的感激。”她含笑,“你说,这个人会是谁呢?” 宁安平静道,“琴儿是家生子,一家老小均在史氏府上做事,这么多年也未曾出过什么纰漏,犯过什么大错,为何要发卖了她的妹妹呢?” 柳儿戏谑道,“还能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家王爷。”宁王未被加封之时,他们便想为自己留条后路,更何况如今加封了。昨日的赏花宴,王氏、史氏的嫡夫人虽然未来,却也差人送来了礼物与谦涵。 她看着宁安眼中闪过一丝迷茫,便笑道,“便是来了,你也不认识,记不住。罢了罢了,记不记得住都无妨。”总归她身后还有摄政王为她的倚靠,为她撑起一切。她只需做些面上功夫便行,不需要专门巴结着谁,也不需要费尽心机去笼络女眷们。 袁大夫检查宁安的药,遏制血液疾病的药中,被人加了桃仁。与汤药中原本就有的甜杏仁混杂在一起,又经过炒至,很难分辨。 甜杏仁,性平,润肺,宽胃。 桃仁,性寒,活血祛瘀。 能接触到她的药的人不多,能够换了她的药月余却未被人察觉的更少。 袁大夫道,“日后王妃的汤药,小人亲自煎熬。” 宁王点头,“麻烦你了。” 袁大夫捋着胡须一笑,“倒也不麻烦,听闻先皇后有一本食药方……” 宁王看着他笑了,“待会儿让嬷嬷送去给你。” 袁大夫欢喜,做了一个大揖,“小人现在就去给王妃熬药。” 晚上喝完药,漱过口,宁安解下发髻,打散了头发。发根处因沐浴湿了一些,需要散开晾干。 宁王拿着篦细细为她篦头发,“明日下午,带你们去踏青。” 宁安道,“你答应孩子们带他们去挖笋,还没做呢。”孩子是不能骗得,骗了一次,他们便不会再信了。 宁王呵笑,“明日一起。” “去何处踏青?” 宁王握着她的发梢,仔细地梳着。她的头发并不好,亏耗的太多了,显现在头发上,便是补了几年,发梢也还是干枯发黄的。“去温泉,咱们去住一夜再回来。”现在的天不算冷,他的一双儿女还没去过,刚好带他们去玩玩。温泉后有一片竹林,先挖竹笋,挖完直接在温泉中洗浴。 宁安趴在罗汉椅椅背上笑着,“你上次带我去,还是两年前。”她还记得那条摆满摊子的街道,热情的面摊大叔。 宁王也笑了,“怪我,一直说带你去,却总是因各种事耽搁了。”他坐在旁边,伸手抱过宁安,“明晚也有街市,面摊也会出摊,我们再去。”这几日京中聚集了全国各地而来的无数学子,夜夜街市都很热闹。有猜谜的,也有当街比诗词,字画的。 宁安靠在他肩上,宁王笑道,“上次去是两人,这次去便是一家四口了。”他想到了面摊大叔,好心告诫宁安天晚了,要早些回家的大叔。不知他还记不记得他们,也不知若是他记得,看到他们带着孩子们,会是何种表情,说些什么。 第151章 男人 王郁文看到琴儿在哭,她让舒雅去问了才知道,她的妹妹被卖入了妓院。她将她叫来,轻叹一声。“你说你要为她赎身,可赎出来又能如何?”她又能将她安置在哪里呢? 琴儿擦了擦眼泪,对着王郁文便是跪拜。王郁文看着她,不知怎得心中也是一酸。“你也无须谢我,我宽裕些,便也乐意做个好人,做些好事。若是我同你的主子一般紧张,便是想帮也是有心无力。” 琴儿拿着银子便往画阁春风跑,生怕晚了事情出现纰漏。她的妹妹叫画儿,今年才十四岁。她不知道要如何安置她,也不知王府能否接受她,主子能否接受她,她只知道,她万万不能让她的妹妹,入了娼籍,成了妓子。 红粉骷髅,腰间悬剑,斩尽天下少年英才。 秦楼一梦,楚馆三更,换来半世风流薄幸。 画阁春风在老北门沉香阁一带,这里的环境雅致,小石桥、昼锦坊、深街曲巷,环湖落景,别有一番天地。画阁春风的妓女们多是南方人,较活泼,言语乖巧,善解人意,应酬嫖客时很殷勤,但往往流于浮华。她们的客人,主要是富商、官僚与贵族。 十日的时间,足够老鸨婆子在画儿的身上刺下画样了。三百两对于富商、官僚、贵族而言,不过是随手一挥的赏赐,可对于普通人家而言,却要不吃不喝辛苦攒上十年。被卖入画阁春风的姑娘们无数,哭着喊着求着要给她们赎身的也无数,可真正能凑齐银子的又有多少。 她们等不得。 画儿等不来姐姐便被刺上了艳丽的花样,落了妓子的身份;老鸨等不急琴儿凑银子为妹妹赎身,便将她的初夜卖了出去。 十四岁姑娘的初夜,最为值钱。更何况画儿并非穷苦人家出生,虽过的不富裕,却也有余。没饿过肚子,肌肤也细嫩,长得也是十分清秀。 琴儿拿着银子在画阁春风为妹妹赎身的时候,柳儿、白铮铮正在宁王府与宁安闲聊。 “舅舅之子已经到了,被舅舅逼着来的。”白铮铮捏了一块牛乳糕,说起公羊一门,也是唏嘘。也不知是老祖宗去世,家族中没了可以镇住一切之人,还是任何家族都逃不过“一代创,二代守,三代耗,四代败”之说。“若非家中多事,事事逼迫,人人想分家,舅舅也不至于逼迫儿子入仕。”那个堂兄她见过一面,与宁骁差不多大,才情高超、清越脱俗,对世俗无意,只寄情于山水。“本家的舅舅只有这一个儿子,旁支叔伯父的儿子倒是多,所以才生了分家,自立门户之心。” 宁安轻抿了一口茶,“舅公无孙儿吗?”若是主家没落,无子嗣,按着宗族的规定,旁枝倒是可以分家,另立门户,亦或是代替主家。 自年后,公羊一门与元氏的族人来了不少,公羊一门住在宁朗在京中的一处宅院中,元氏的族人与招提阁十三功臣的几个后人住在元杞冉在京的宅院中。这些人,有几个长辈,刚入京后王爷、她、青儿一同去拜访了一次,之后便一直都是王爷与青儿与他们连络。 白铮铮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她含笑,笑中一抹戏谑。“你不曾见过堂兄,不知他有多矫情。”他娶亲倒是早,却一直没有孩子。并非是双方身体有问题,而是成亲也有十几年了,同房的次数屈指可数。“堂兄说秋收冬藏,秋冬之季要蕴藏,不可;夏日炎热,会失了体面,也不可;春勃勃生机,是为好时候。”她顿了顿,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茶润喉,才又道,“不过初一十五不可,逢双不可;遇生辰、祭日不行;当日胎神位不正不行;五行有缺不行……”算下来,一年不过一两次。 说罢,她轻轻一嗤,“要我说,这哪里是矫情,分明就是不喜。”不喜欢,才会相敬如宾客;不喜欢,才会宁可无子,也不愿碰她;不喜欢,才会任由她一人承受流言蜚语,装作不知;不喜欢,才会让她妻不成妻,亦成不了母。 她看着宁安,笑得浅浅,“你看看你家王爷,再看看宁朗、宁骁几兄弟,不都是这样。”父母恩爱给了他们一个夫妻、家庭的好榜样,让他们所求并非仅仅只是妻与子,还多了一份对感情的追求。 娘说,世人形容女人言“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可男人真心狠起来,又是哪个女人能够比得过的。女人尚且会因为可怜、同情而生了情,生了怜惜,可男人却不会。他们喜欢的时候,可以将你捧入手心,不喜欢了,也能够随意抛弃。 宁王不喜欢他府中的几个姨娘,她们还未入府他便在她们吃的用的水中,香中加了大量避孕药物。这些药物寒凉、廉价,他丝毫不管这些是否会给她们的身体带来危害。他将她们当作老鼠一般,玩弄、逗弄着,心情好了哄一哄,心情不好便将她们仍在一旁,让她们去猜,去想,让她们惴惴不安。 他不喜欢王氏一族,便不喜欢王氏一族送来的侧妃。他甚至连面子都懒得做,还未入门,便给了她一个下马威。而后更是借由子女之事,给她灌下一碗碗绝育汤药,毁了她的身体。他并非不知王郁文也是被人设计了,他只是不喜欢她,厌恶王氏一族。 再说宁骁,拿到了宋家姑娘的嫁妆,便翻脸不认。明明知道这么多年,宋家的日子不好过,若非如此,如何能够逼得兄妹两人,一人不顾掉脑袋的风险,女扮男装入朝为官,一人当了郡主的情人。宋家姑娘看他的眼睛溢满了情谊与委屈,可他只当不知,视而不见。 “我娘说,女人总要为自己打算。便是嫁了人,也不可倚仗着旁人。”旁人再有,不如自己有。“如今你的王爷喜爱你,便事事以你为先,宁骁对我有情,所以对我们母子极好,可若日后这份情谊淡了或是没了呢?”并非她忧虑,而是她害怕。 他能对其他女人如此狠心,难保日后他不会对她如此。 她与宁安不同,没有娘家依靠,自然要多为自己,多为自己的儿子打算打算了。 柳儿点头,“是啊,男人都是如此。”她看着宁安,“你看你,什么都不管,娘家的亲戚、人脉也不愿意走动,一切都交给宁王,日后要是他真变心了,你哭都没地方哭去。”他们这些大家族,年岁差不多的孩子几乎都是一起长大,彼此之间便是关系不好,也都了解。“倒是青儿聪明,将一切都抓在自己手中。” 宁安微微出神,以手指沾了茶盏里的茶水在桌面上写写画画。她闻言,抬头看了柳儿一眼,“那我日后便倚仗青儿。” 柳儿失笑,“青儿日后也会有自己的妻子儿女,你这个姐姐到时就得往后排了。” 宁安只是笑,她怎会不知白铮铮所言有理,只是她讨厌这样防备着,日日筹谋着的日子。“若是日后真有这一天,那便这样吧。”她并非不争不抢,而是真到了那一日,她争了抢了便能由无情变有情吗?“总归这样的日子,也不是没过过。”习惯了,便也不觉得难熬了,反而能得到意想不到的宁静。夏日里热的难受,她变半夜起来坐在院子里数星星,看着一片云一会儿遮月一会儿又移开;秋日里,院子无人扫,她便将一片片枯叶捡起来,摆成各种各样的图案;春日里,她还会数着柳芽,判断今年的春是急性子还是慢性子;冬日里虽然冷的难熬,却也最容易感受幸福二字,一床晒过的被子,一个汤婆子,便能让她开心一整夜。 她现在的日子比前几年好了太多了,却也难以心安了。 王爷的权势越大,她便越是难心安。她会挂心朝中局势,会担心王爷,担忧她的一双儿女。她对未知的生活不安,也忐忑。不像以前,每一日吃的一样,用的也一样,日子更是一样,一眼就能看到头。 她贪图的不是安逸,只是一份安心。 柳儿与白铮铮对视一眼,许久之后,柳儿才道,“我瞧着公羊一门的人,谁都不如你通透。”公羊一门不入世,不入仕,所求不就是安心二字吗?只可惜时势易变,隐居的久了,他们自己都忘了根本了。 其实她也不知道她在不安什么,自从那一夜宁王府遭遇夜袭之后,她的一颗心便一直惴惴的。她也不知她在怕什么,是怕又冒出一个人,对她有着莫名的恶意?还是怕再有一次的夜袭? 每每想起,便是烦躁而恐惧。 幸好,王爷还能让她安心。 她能够感受到他对她的爱,对孩子们的爱,所以才能安心。 “说起夜袭那事,宁王这些年也却是招了不少女人,谁有知道这其中还有没有心胸狭窄,将一切过错都落在你身上的人呢?” 那些女人,有些是偶遇,有些则是有心人的刻意安排。“大概是四五年前吧,宁王同宁晖去看我哥,回来的时候路过一个小镇,中了埋伏。”长孙一族当年被流放到了永、柳二州,虽路途遥远,老的老、弱的弱,但有宁王与夏侯一门庇护,倒也平安倒了二州,并很快安顿了下来。 宁安看着她,等着她继续说,白铮铮听着一个乐,也追问。她的小叔子宁晖与妻子是昨日到京的,一路风尘仆仆,疲累不堪,她只是匆匆打了一个照面。 柳儿的笑暧昧而揣测,“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中了春药而已。”他倒是机敏,入口便察觉了,可便是即刻吐出,也还是留了些药性在体内。“便是那么巧,客栈老板的女儿前来送药,就那么巧,也喝了那壶茶。”似乎是刻意而为,客栈的老板、小二都不知何处去了,宁晖也被支走了,唯剩中了春药的两人。 宁安听她说着,心中刺刺的,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她想没有任何一个女子,能够接受丈夫与其他女人有肌肤之亲,哪怕这件事发生在他们相识相知之前。 柳儿看着她笑了,“不过是少少春药,对王爷而言,算不得什么。”先皇后与皇上有远见,早早便为他训练了暗卫,他无论去哪儿,都有暗卫跟着。“最多便是难受一些,不会平白让旁人占了便宜去。”这种明显有人安排,莫说只是一个寻常的女子,便是天仙,他也不敢碰。 一人去找宁晖,一人去找青楼买清白的女子,还有几人,陪着他去了河边。“大冬天,他在冷水里泡了一夜。”那药凶烈,便是当年害了太子的药。“原以为是皇后做下的,后来发现那个药与当年太子服用的一样,便装作不知,先回京了。”当年太子被害,皇后派了不少人手查,均为找到下药人,也未找到这种药。 敌在暗,我在明,除了装作不知,诸事未曾发生,他们也无法做更多。 “听长松说,宁晖还把王爷打了一顿。” 宁安不解,“为何?” 柳儿笑脸盈盈,“听说王爷泡在河中那一夜,迷糊昏沉之间,喊了你一夜。” 宁安还是不解,白铮铮也不明白。柳儿斜睨了她们一眼,“你可是忘了,你与宁王相识的时候尚不足十岁。”后来他们虽然成亲了,却也不曾再见过。 宁晖以为宁王龌龊,喜欢的是年幼的妹妹,而非长大的妹妹,所以才会对她冷漠苛待,怒不可将,于是狠狠打了他一顿。 宁安面上发红,嗫嚅道,“怎么会……” 柳儿窥着她,“你不知道,不代表没有。”京中的这些富商、官僚、贵族,多的是喜欢十岁上下姑娘的。她们年岁小,懵懂无知,肌肤细腻,最重要的是干净。他们从这些小姑娘身上去寻一份虚无缥缈,转瞬即逝的成就感。 “画阁春风的老鸨将账簿送给你,为何宁骁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她看着两人,“又为何,宁王手中的产业无数,却只让你知道酒楼、寻常铺子,对于水月庵,画阁春风只是一提?”不过是不愿意让她们接触这些腌臜事罢了。 宁王要集权,也要拉拢富商、官僚、权贵,他私下没少派人搜集年岁小的姑娘,以各种理由送给他们。夏侯一门的这四兄弟,要权亦要钱,也没少借由画阁春风,收集各种女子,为他们铺路。 她们或许是谁家的女儿,谁人的姐妹,或是被拐卖,或是被家人卖出,亦或是被抢夺而来……这些事情,他们如何让妻子、儿女知道。 “男人真的很矛盾,他们一边轻视其他女子,一边又能够对喜欢的女子如珠如宝。似乎,他们的厌恶轻视与喜欢是分开的。也或许,在他们眼中,女子只是工具。”管家的工具,生子的工具,为自己谋权势、铺路的工具。 无论何种地位,何种出身的女子,似乎都逃不过被当作工具。如宁安,宁朗松口将她嫁给宁王,是因为宁王是皇子,是嫡子,是皇上唯一认的儿子。宁王娶宁安为正妻,是因为她的娘家显赫,一为握兵权的夏侯一门,一为公羊一族,然后加上幼年相识的那一点喜欢。 给了银子,换回了妹妹的卖身契,她急匆匆便去找妹妹。画儿被带去了后院,呆呆的坐在一旁。看到琴儿后,愣了许久,才动了动眼珠。琴儿心疼的抱着她,暗暗流泪,不知说些什么,也不知要如何安置她。 她拉起妹妹的手,她的手臂上一处又一处的烫伤,只要一碰,她便瑟缩着往后退,一脸惊恐。 琴儿摸了眼泪,拉着她便去找了老鸨,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老鸨无所谓的瞥了一眼,“哎呀,昨晚的客人大概是喝醉了。”她抓过画儿的手臂看了看,“不过是一些蜡的烫伤,养养便好了,留不下疤的。” 见老鸨无所谓的态度,琴儿越发的愤怒了,“不是说好给我十日时间的吗,为何,为何……” 老鸨轻嗤一声,“答应给你十日,不代表她不用接客。难不成这十日我平白养着她?”既然她要算,她便好好同她算算。她被卖来一个多月了,她供着她吃,供着她喝,还请老师教授她琴棋书画,唱曲,难道这些都不是银子吗?她不想让妹妹接客,那便该早早拿了银子来。她斜睨着琴儿,含了一抹不屑。“若不是我看你当日哭的可怜,便是赎身的机会,也不会给你的。” 琴儿如何能说过她,如今事已经发生,清白已毁,便是与她争执不休又能如何?她愤怒,伤心,难过,可也只能带着妹妹离开。 宁王府中,孙姑姑道,“三百两说给便给了,她是史侧妃的侍女,如今史侧妃的情况比之咱们也好不到哪儿去。”又何必去拉拢她呢? 王郁文淡淡道,“给了便给了,也许日后有用得上她的地方呢。” 孙姑姑看着她,斟酌了良久才缓缓道,“如今府中只有王妃一人得宠,也不存争宠一说,只怕三百两送出去,一片水花也溅不起来。”她的嫁妆,便是比史涵的好,又有多少个三百两呢?发钗面饰手镯都打上了府中的印记,哪里能卖的出去。现银子不过八百两,还有三面铺子,一面在京中,位置不好,至今未租出去,两面在隔壁县,虽然租了出去,但租金也是极少的。 王郁文澹然一笑,“王妃骄傲,不屑于争宠,也不屑于多瞧我们一眼。”她端起已经晾凉的汤药碗,一口将里面浓烈的汤药饮下。“这样的她,又如何会笼络府中下人呢?她越是这般,我便越是要对她们好。”只待某一日,她们能帮她做上一件事。一件事又一件事,便是小,加在一起也大了。 她的手放在小腹上,她已经无法生育了,可她需要一个孩子。她不仅需要一个孩子,她还要好好将身体调养好。 孙姑姑看着她,“侧妃是想让琴儿的妹妹……” 王郁文神色一冷,“我不另找一个人,难道要将这事给舒雅吗?”舒雅是自幼伺候她的人,也是与她一同长大的人。舒雅了解她的所有喜好,她也一样。“她自小便勤勉。”她陪她一同学诗词歌赋,一同学琴画。虽说是贴身伺候,但她每次听的都十分专注,休息时也会挤出时间暗中练习。若无向上之心,又何必如此这般不惧辛苦。 可她是一个奴婢啊,一个奴婢怎可如此勤勉,如此不惧辛苦,如此认真,如饥似渴的学习她学的东西。 她只是一个奴婢,所以她不会给她向上爬的机会。 “琴儿的妹妹年纪小,她们两姐妹又承了侧妃一个大大的人情,自然会对侧妃感恩戴德。”她顿了顿,言语之中含了一丝不愉,“只是她的妹妹被卖入青楼,虽被赎出,出身也不够干净了。”若要子傍身,不说生母出身显赫,也该清清白白。 “那又如何。”王郁文唇边的笑微凉,“只要有嫡子在,庶出的生母再显赫又能高贵到何处去。”她不过是需要一个孩子,站稳脚跟,并利用他打破王爷与王妃的情谊。 她很想知道,若是王爷同其他女人生了孩子,王妃会是何种心情,何种表情。 想想,便让人期待。 第152章 顾嘉叶 今年的春,来的有些晚,乍暖还寒,翻来覆去。杨柳不知不觉绿了起来,远远看去,迷迷蒙蒙一片,像是一片雾。 宁安坐在亭子中,轻摇着扇子,看着绿雾之下,他们父子三子跑笑跳闹。昨夜现赶出来的风筝显然不够好,怎么都放不上去,好不容易放上去了,飞不高便落下了。 禾禾拿着风筝正要哭,宁王便变出一个新风筝,她抱着风筝咯咯笑着,一边跑了,一边跳,一边喊爹爹,让他将风筝放起。 他总说自己惯着孩子,事事将孩子放在第一,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不远处一辆马车,马车中下来几个女子,一个散发,三个束发,一个未嫁,三个已为人妇。不一会儿,便有一个姑姑模样的人走了过来,想要分得凉亭一角。 宁安微微点头,这凉亭本就不是他们的,不过是他们来的较早,提前占了。 待人走近了,宁安才发现,其中一人竟是许久不曾见到的徐芙蓉。她挽着人妇的发髻,头上一朵小小白花,一身素青,似乎是在丧期。她已经许久不曾想起她了,约是一年前,她还曾在宫中见到她,伺候在太子妃身旁,如同一个奴婢。 她看到宁安,只是微微颔首。宁安眉头微挑,移开了视线。她一身寻常妇人打扮,对襟短衫,百迭裙,外套一件对襟长衫,团髻之上,只绑了条红头须,插了几枚金制圆头簪,折股钗。徐芙蓉没有点出她的身份,她也不愿旁人知晓了。 如此这般,甚好。 杨柳岸边,宁王拉住两个疯跑的孩子,喂了一些水,又给他们脱了外衣。他折下柳枝,很快编了一个圆冠,一人一个,公共平平,不争不抢。 许嬷嬷拿着水袋与两个孩子的外衣回来了,她一边走入凉亭一边道,“玩一下午了,晚上肯定要晒黑,小少爷黑些便黑些了,小小姐怎么能晒。”说罢,便又念叨着要给小小姐用牛乳泡浴。 宁安倒是无所谓,看着许嬷嬷笑道,“黑些便黑些,无妨。”谁人还能嫌弃了摄政王的长女不成。小孩子爱玩爱闹,疯了一般跑闹一下午,一身的汗,皮肤被汗水浸润透了,红润润的,倒也晒不黑。 许嬷嬷在她身旁站好,拿过阿紫手中的扇子,一下下给宁安扇风。今年的春虽然来得踌躇,正午的太阳也是烈的很,晒的人一动不动都能生一层细汗。 “若是像少爷,倒是不怕晒黑。” 宁安看向许嬷嬷,她笑道,“少爷像夫人,白,晒不黑。”越晒越是白,小时候还好,后来大了,一个男人那么白,总归看着有些软弱。“后来的事少夫人也知道。”上了战场,也不知道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回来之后便黑了不少,伤痕累累。” 宁王可以说是许嬷嬷看着长大的,如同她自己的孩子一般看顾着,说起曾经的事情,难免心疼。 宁安看着玩闹的父子三人甜笑,“这两个孩子会长,都是挑着我同夫君好的地方长的。”也不知是不是真如皇上所言的祥瑞,也不知是不是如王爷所言的小锦鲤,小人参,总归他们都是挑着父母、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长处长的,身体康健,运势也极其的好。 宁安感慨,“他们刚出生时,那么小小一个。”只有四斤,“转眼间便抱不动了。”能跑能跳,会哭会闹,亦会看人眼色,撒泼打滚,只为不学骑射,不读诗词。 许嬷嬷道,“少夫人与少爷何时再生一个?”小公主、小世子大了,公主该避父了,世子该避母了。夏日一过,便要正式入学堂了,不能同现在一般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到时,只怕王爷王妃身边冷清,不习惯。 当年,王爷入学堂,早出晚归,皇后娘娘便是百般的不适。 宁安问她,“娘亲是如何度过的?” 许嬷嬷含了一抹无奈与纵容,“日日去闹老爷。夫人也不说话,就在老爷身旁坐着,看着他。”就这么坐了半个月,皇上受不了了,允了她陪读。“此后每每少爷习字读诗词,她便在一旁的花厅中等着;学骑射,便在马场外等着。” 宁安看着她,很认真的点头,“我的禾苗进学,我也要陪着。”王爷既然是如此长大的,没有学的一身纨绔,他们的孩儿定也不会如此。她不过是舍不得儿女,想要陪同他们进学,也算不得娇惯。他们三岁都不到,便该是在父母怀中撒娇的时候,无需那么早独立。 宁安轻轻覆上自己的小腹,露出一抹愁绪。“夫君倒是想多生几个,只是我不太想,有孕太辛苦,生子太疼痛。”不说生子的疼痛感,有孕与坐月子的那一年,真的是百般的不适。若非王爷也知晓她的辛苦,只怕会让她一胎胎不停生下去。 许嬷嬷笑道,“少爷与少夫人还年轻,倒也不着急。”女子怀孕产子,本就伤身,底子再好的女子,也经受不住连连有孕产子,更何况王妃身子并不好。“有子有女,便也足够了。少爷心疼少夫人。” 宁安点头,笑道,“我晓得。”再过一两年吧,等到禾苗四五岁的时候,再给他们添个弟弟或妹妹。 徐芙蓉那边的人看了宁安许久,才有一人上前,恭敬道,“不知可否向这位夫人讨杯茶水喝?”她的声音温婉,“午后家妹说要踏青,匆匆便来了,什么都没准备。” 宁安看了一眼阿朱,阿朱明了,去马车中拿出一个水袋,几个杯子给了他们。 她们道谢,喝了水后,便与宁安聊上了。 声音温婉的女子道,“我是秘书丞刘义琰之妻。”她看起来是几人中身份地位最高的,自荐完之后便一一介绍他人。“这位是我夫君的妹妹,闺名润儿;这两位一位是长史刘义琛之妻,一位是司门郎中刘上德之妻。” 她们三人是妯娌,义琰、义琛为同胞兄弟,上德是从弟。三人家素贫乏,多年之前被举送京中参加科举考试。后由科举入仕,前些年一直在外地为官,去年底才被调归回京。 宁安含着浅笑,“我夫君没有官职,只是一个普通人。” 顾嘉叶看着她,言语之中微微试探,“观夫人气度装扮与随从,倒像是大户之家。”她腰间那块祖母绿玉佩,深农正绿,不带任何黄,透明度好,高雅而庄重,千金难求。 “夫君家中略有薄产。” 顾嘉叶明白这是她谦虚的说法,便也没有追问。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不远处一男子带着两幼童玩乐,身后缀着几个随从一样的人。 “我的丈夫极少陪孩子,寻日里都是严肃着一张脸。”她在宁安身边坐下。 这出亭子是一处长廊亭,宁安来得早,便理所当然占据了亭子最好的地方。亭子中,除了他们,顾嘉叶向她讨茶,与她聊天的时间里,又来了一些人。有一个老妇人,被两个年轻的女人搀扶着,热的一头汗。 宁王一手夹着一个孩子走过来,满脸满头的汗,两个孩子累的一步也不想走了。 宁安见他们回来,忙站了起来,“你就带着他们疯吧。”她一面让阿朱倒茶,一面拿帕子给他擦脸上的汗。 “带了绿豆汤,你喝一些。”她接过嬷嬷递来的绿豆汤,直接递到他的唇边。 宁王淡淡扫了一眼亭子中的人,笑着就着宁安的手喝了几口绿豆汤。 宁安将绿豆汤给他,蹲下看着两个孩子。“累吗?” 禾禾点头,伸手就要抱。“娘,抱抱,好累。” 宁安笑着抱住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你大了,娘抱不动你了。”她接过干净的帕子给他擦汗,细细的擦过他的小胖脸、小胖手,然后又去给女儿擦。“累了待会儿我们便回去吧。” “不行。”禾禾坐在亭子的围檐上,一边喝绿豆汤一边晃着腿,“爹爹还没带我们去挖竹笋。” 宁王坐下,笑着摇头,“再长长我也抱不动了。”他的一双敦实的儿女,或许真该给他们减减重了。 喝了绿豆汤消掉热气,又休息了一会儿,两个玩累的孩子便开始打盹了。宁安抱着女儿,禾禾趴在她怀中似睡非睡,伸手往衣服里一摸,里衣湿透了。她看向宁王,“里衣都湿了,不换会冻着,先回去吧。”集市是在傍晚,现在时间充裕,足够他们回去换身衣服,睡一觉。 “嗯。” 宁王点头,看了一眼伍德,伍德了然,抱起了已经睡着的小世子。宁王则是伸手抱过女儿,禾禾的警惕性比苗苗高,突然换了怀抱,便是再累,也睁开眼看了看。见到父亲,便安心了,趴在他的肩膀上沉睡。 两个孩子被抱入马车,嬷嬷也利落的收拾起来。顾嘉叶看着宁安,“双生子?” 宁安点头,她又道,“听闻摄政王也有一对双生之子,一儿一女。”她一贯精明,是丈夫的左右手,还未入京中,便已经开始差人打探起了京中的人事关系。归京之后,几位皇子府上,她一一都备上了精细的礼品。他们不收归不收,这份心意,她需张扬出去。后没多久,太子中饱私囊一事便爆发了,继而便是皇后获罪被废,太子禁足,宁王加封摄政王,几乎一家独大。 “是吗?”宁安的笑淡淡的,却又不会失了气度。“那可真巧。” 他们离开后,顾嘉叶原是想占了他们原来的位置,视线扫过亭子,见不远处的老夫人所坐是铺着金线的红条毡,身后还靠了一个锁子锦的靠背和一个引枕。侍女站在一旁,手中捧着一个银唾盒。老夫人不过是轻咳了几下,不知是女儿还是儿媳,孙女还是孙媳的人便上前,抚胸的抚胸,拍背的拍背。 心思微转,她便笑着迎了上去。“老夫人,这处凉快,您来这里坐吧。” 老夫人呵呵一笑,嘴上说着“这不妥。”侍女们却已经收拾了东西过去。 她笑着又做了一便自荐,老夫人缓缓道,“老身夫姓王,有几个孙儿在朝中为官,算不得大官,不过区区侍读学士。” 顾嘉叶笑道,“侍读学士可是负责今年科考的?”她站在老夫人右前方,笑的越发恭敬,京中王姓人家,谁知是否为薛、萧、王、史四家呢?“品级虽算不上大,却也是一个要职。” 老夫人呵呵笑着,也不言语,只是细细的品着茶。一会儿后,才让侍女捧过一个桐木雕鹤龟纹的扁圆食盒来,里面是各式各样的蜜饯,她一面让侍女抓了些给顾嘉叶吃,一面道,“今年的科举是摄政王全权负责,孙儿也不过是打个下手。” 摄政王有自己的人,多是秦、杜、长孙、夏侯的门生,以往摄政王权势不够,他们便蛰伏在各处,如今摄政王成了皇上之下权势最大之人,便一一将他们召回了。 老夫人看似闲话,却暗含着试探。 顾嘉叶如何不明白,自从她嫁给丈夫,为了丈夫的仕途,她一直努力的为他连络各种人脉,根据他们的身份地位官职的不同,准备礼物,与他们的妻子保持良好的关系。 “能够接近摄政王,便是打个下手也是好的。说不准哪日便被重用了。” 两人聊着聊着,便聊到了摄政王身上,一个有心试探,一个有意拉拢探查。 老夫人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噗嗤一笑。“说起摄政王妃,她三四岁的时候,我还抱过她。”那时,夏侯老将军难得归京,便有人组了一场宴席。夏侯老将军,夫人带着如今的摄政王妃赴宴。“当时好多人都瞧上她了,争着要与老将军定亲。”摄政王妃自幼看起来便让人舒服,那副干净的模样,纯净的灵魂,谁人看了不喜欢。“韵贵妃喜欢她,太子也喜欢她。”她越说笑容便越大,“不过最后都被皇上驳回了。”这样一个干净清透的人,皇上理所当然要留给自己的儿子。 韵贵妃先下手,差了人去提亲,夏侯夫人直接拒了她。后还是贵妃的废皇后也差人去提亲了,先是捧夸,后又威胁。“废皇后一贯疼爱太子,夏侯一门手握重兵,也算是显赫了,废皇后自然乐得促成这门亲事。”她摇了摇头,“只是夏侯夫人又拒绝了。” 她看着顾嘉叶笑,“说起来,老身的小孙子幼时也是极其喜欢摄政王妃的,只是一眼,便闹着日后要娶她。”只是当时夏侯夫人一一全部拒绝了,只是说让“幼女”自己挑选。 后来,废皇后顺着她的话,还专门又设了一次宴会,便是让摄政王妃自己挑一挑,选一选。“怎知,摄政王妃谁人都不喜,见谁都哭,唯有见了摄政王笑。” 她还记得,当时夏侯夫人看着先皇后,笑道,“既然是小安自己选的夫君,不如咱们早早将孩子们的婚事定下来。” 先皇后拉过摄政王,问他是否喜欢夏侯将军的幼女,摄政王点头,先皇后便道,“那便定下吧。”三四岁的孩子哪里懂什么喜欢与不喜欢,只是后来不知为何此事便搁置起来了,未曾行正式的定亲礼,只有口头约定。但此后,皇后与夏侯夫人的走动却越发多了。 顾嘉叶有点摸不准老夫人同她说这些是为何,只是闲聊还是意有所指。她便陪着笑,时不时应上两声。 回到王府,便也没叫醒睡着的孩子们,只是给他们擦洗了,换了干净清爽的衣衫。宁王冲完澡,换完衣服回房间的时候,宁安已经卸了妆,换了衣服,靠在软榻上打盹。 “累了便回房睡。”春日还有些凉,他拿过一床薄被,盖在了她身上。 宁安掩唇打了一个哈欠,“不累。”她坐正,“我有事问你。” 宁王盘腿坐在软榻上,两人中间的小矮几上堆放着奏折,摆着朱笔。他随手拿起了一本折子翻开。 “徐芙蓉何时嫁人了?” “去年十二月底。”朱笔在奏折上批阅,“她的小娘来求皇后,皇后便放了她,并随意给她指了一门婚事。”司门郎中刘上德妻亡三年,家中子女较多,上书申请留任。“刘上德上书呈家中困难,黄州距离京中遥远,子女多且幼,不宜长途,皇后如何能得知?”若非皇后知晓,并以刘上德妻亡无人照顾家中为由,将徐芙蓉指配,父皇或许还会留她一段时间。 刘上德的折子在御书房,等着太子批阅,若非皇后看了折子,如何能知道。皇后干政并不可怕,他娘在时,父皇也常常拿着奏折询问她的意见。可一个别有用心,又被父皇时时防备着的皇后干政,便是可以翻覆国家的大事了,绝对留不得。 “她小娘还不错。”宁安拿起朱砂,加入砚台中,捏起衣袖磨墨。 宁王看着她笑了笑,“不过是家中有子女该婚配了,容不得有一个得罪了皇后,被贬为奴婢的女儿。”世家大族孩子无数,便是亲生都无法一一照顾周到,更何况是一个出生不久生母便去世,继母入门掌家的女儿。若非在家中日子实在难过,她又如何会入宫,长在废后身边呢。 宁安磨完朱砂墨,撑着下巴看着他。宁王放下笔,“怎么了?” 宁安眨眨眼,“我刚才做梦了。” “做什么梦了?”今日的折子一半是太子一党为太子求情的书函,一半则是有关于后日春闱的,其中还有几份边关送来的奏折,不外乎军饷不够了,让朝廷增援。他有些烦躁,干脆将奏折一合,不看了。 宁安唇边漾起一抹笑,“我梦见你了。”与她的儿女很像,比她幼时还要胖,先皇后在与她娘说话,他便在旁边不停的吃点心。 宁王笑道,“那不是梦。”他将小矮几端到一旁,伸手拉过宁安。“我娘还问我喜不喜欢你。” 宁安靠在他肩上,期待的看着他,“你怎么说的?” “喜欢。”白白软软的,像牛乳糕一样,他便想,她一定比牛乳糕好吃。他凑过去,亲了宁安一口,“确实比牛乳糕好吃。” 宁安含羞带嗔锤了他一下,随后严肃了表情。“肃宁。”她环着他的胸膛。 “嗯?” “秦相一门,柳儿姐姐曾经的未婚夫杜家,以及长孙一门,被人冤,受灾祸,似乎是从我们定亲后开始。”当年,夏侯一门虽手握兵权,却也不足以让他们畏惧至此。 宁王沉默了一会儿,“我们本该早早定下亲事的,只是父皇不愿意我早早便成为众矢之的,这才会拖了好多年。”什么先皇后拖着病躯,也要为他求来夏侯一门的婚事,不过是他们有意传去外面的。 “秦相他们惨遭污蔑,是……”隐隐有个感觉,却又不真切。“是因为我吗?”最近她睡得不安稳,也不知是为何。梦中除了刀光剑影,便是幼时的事,迷迷蒙蒙,似真似假。“夏侯一门手中的兵权便如此惹人眼吗?” “不是因为你。”毫不犹豫的回答,“他们并非要夏侯一门手中的兵权,而是见不得我好。”当年夏侯一门手中的兵权算不得什么,真正让废后觊觎的是她嫁妆中的两座矿。 一铁一金。 铁矿可造武器,刀戟,金矿为财富。 铁矿在冀东,金矿在天山、昆仑山、阿尔金山一片流动沙漠中。这两座矿的地点,表明在一份人皮地图上,地图便是她的陪嫁。 早在汪青蔓偷她嫁妆时,他便在想,是否是薛氏一族与王氏一族,意图偷盗两矿地图。只是查了许久,什么都没查到。地图不知被藏在了何处,他问了宁朗,宁朗也不知。宁安的嫁妆都是夏侯夫人去世前早就备好的,封印上锁,到宁王府入库之前未曾有人动过。 宁安眼中闪过一丝迷蒙,“有地图吗?”她一年便要轻点一次嫁妆,并没有地图之物。 “有没有都没关系,你那些嫁妆,总归日后都是咱们儿女的。”前些年还想找出,这几年干脆就不想了。他知道宁安嫁妆中有两矿地图,还是老将军有一次无意说出的。他不缺银子,也不缺武器,自然便没有多想。 “除了两矿,或许还因为你出生那日,京中的一个传言。”说是东南角将会有金凤投胎转世,零点三刻出生便即刻啼哭的女婴,便是凤女。得凤女者,家族事事昌旺,娶凤女为妻者,可得天下。 宁王嗤笑一声,“也是巧了,那一日,零点三刻整个京城只有夏侯夫人产女。”只是可惜,她产下的是一个死胎,别说啼哭了,尚在腹中便没了气息。“一月后,夏侯府贴喜,告知新添一女。外人只道夏候府金凤投胎夏候府,却不知孩子已经被换了。”那个还未出生便断了气的女婴,早以被悄悄埋入了夏侯一族的祖坟之中。 “废后记恨秦相、杜家、长孙家与我娘交好,处处维护我,又得了金凤相助,唯恐我得了天下,才会对他们下手,与你无关。”秦相公正,杜家忠正,对任何人,都不会高看低视。废后的儿子们无能,完不成秦相、杜将军的功课,又屡屡欺瞒,秦相才会将他们赶出门,杜将军也才会放下绝不教鸡鸣狗盗,偷奸耍滑之语。“废后只看到秦相他们偏心我,却不知我所受惩罚,也比他们重的多。”他娘确实宠着他,可涉及功课与骑射,是一点情分都不讲。因不练字被打手心,因不够恭敬、出言不逊被抽耳光,藤条打小腿,在烈日下罚跪……他不知经受了多少。长松与杜小将是练骑射新伤叠旧伤,他是被娘打的新伤叠旧伤。打完后,娘便抱着他哭,哭完就去找父皇闹,发泄心中的怨气,父皇被娘骂了埋怨了,便会训斥他,若是他辩驳,便又是一顿打……周而复始。 掌嘴有两种,一种是批颊打脸,是寻常责罚,另一种是用三寸长乌木板击打嘴唇。“乌木板质地坚实,打下去便会肿胀,再者皮肉破裂,要不了几下牙齿便能脱落。”他被打了一次,便怕了,再也不敢自恃皇子身份,对师傅不恭敬了。 “第二日,我去学堂,长松笑我,我还打了他一顿。”说起幼时的事,宁王浅浅笑了,幼年时光,是他每每说起便欣喜温馨,又轻松的时光。“要不是宁嘉刚好回来找秦相,长松能被我打死。”年幼时脸皮薄,长松又笑他长了猪嘴猪鼻子。“后来我又被打了一顿。”他看着宁安强调,“当然,长松也被秦相打了。” 春光和顺,庭院台阶下的角落不知何时长出了许多浅红橘黄脆嫩的花朵,婉转攀缘,大片大片凝红深翠,随微风摇曳。 许嬷嬷拦住了要进去送茶水的养女,“王爷与王妃正在说贴己话,先别进去了。” 许睿停下脚步,含笑点头。敞开的窗棂中,宁安趴在宁王身上,一会儿浅笑,一会儿畅笑,抓着他的衣襟,眼睛亮亮的看着他,眼中是爱恋,是信任,更是依赖。 第153章 论策 街道之上,多是青年才俊,年轻的学子齐聚京中,静候科考。他们或穷困,或无忧,或来凑个趣儿,三三两两聚集在酒楼、茶馆、路边小摊前,一两碟花生蚕豆,一两壶清酒,一两万面饺,便能侃侃而谈,继而称兄道弟。 还是那个面摊,还是那位老板。宁安看到老板,心中微微感念。原是记忆中一晃而过的人,却因相见时正是她人生快意之时,再见时亦是她人生畅快少人可比之时而生了一丝亲切。 “呦,孩子都这么大了?” 他们没想到老板竟然还记得他们,看出他们的惊诧,老板笑道,“这位爷生的凶,看过一眼便难忘了。”那种凶,并非面目可憎,而是身上的气势。 面摊老板一边擦着桌子一边同他们聊着,宁安浅笑,“我夫君少年时便上了战场,惹了一身凶戾。” 苗苗为父亲抱不平,“爹爹才不凶,爹爹最疼我们了。” 老板哈哈大笑,“好孩子,这么小便知道护着父亲了。”他连说几个好孩子,便又转身去了灶台后,利落的切面,下面。 宁王也欢喜,平日里他虽然也会抽空陪他们,但倒底公务繁忙,不能常常陪伴,后又因他每日拉着他们练字、学骑射,对他生了畏惧与不满。他一面做严父,一面又怕孩子不与他亲近。如今听儿子如此袒护他,自然是欣喜。抱起便亲了两下,“好儿子,明日不练字了,爹爹带你们去挖竹笋。” 宁安不赞成,暗暗白了他一眼,“该练字还是要练字。” 禾苗自己拿着勺子吃饭,他们从小吃饭就不让人愁,一口接着一口,吃饱了自己便不吃了。 隔壁桌坐着四个学子模样的人,一边吃一边论策。 “摄政王推崇新政,提出十项改革主张,本质是好的。不过略微心急。要知道,事情总有轻重缓急,以往长期安定局面中积累弊病,非一朝一夕所能革除。” 听到这几个字,宁王与宁安一同看向旁边的桌子。便是抓着饺子吃的禾苗,都抬起了头,迷蒙的看了看爹娘。他们知道,摄政王是爹爹,宁王也是爹爹,娘是王妃。 “……摄政王求治心切,又何尝不是为了集权呢?” 同桌的学子道,“大庭广众之下,莫要口无遮拦。” 发表见解的学子衣着普通,却带着倨傲。他对同僚的劝诫不屑一顾,反而又扬高了声音。“说了又如何,难不成摄政王还在这个面摊上不成。” 宁安看着宁王咧嘴笑,摄政王还真就在这个面摊上。 宁王握住她的手捏了捏,看向那人笑问,“你所言不无道理,摄政王改革之事我也有耳闻,听闻这十项改革主张早就列出了,不过最近才开始付诸实施。” 学子坐着对宁王作揖,“在下雍州学子褚齐湘。” 宁王回礼,“我姓宁,单字肃。这是我夫人与儿女。”简单介绍完自己后,他便问,“听你的意思,可是觉得这十项主张不好?”改革必定会侵占破坏一些人的利益,可若不改革,不讲一些人的利益分给百姓,这个国家只会越来越暮沉、腐朽。 褚齐湘道,“摄政王选派了一批精明干练的按察使去各路检查官吏善恶,他则坐镇中央,每每得到按察使的折子,便在官员名册上勾掉不称职者的名字。” “这样不好吗?”宁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将尸位素餐的官员除了名,干才能员才有可能被提拔,官府清廉了,效率自然便提高了。”他看着几位学子,浅笑道,“据我所知,自从开始推行改革,财政、漕运等都有所改善,暮气沉沉的地方也开始有了起色。” “你只看到摄政王党派纷纷赋诗,赞扬新政,人们围观改革诏令,交口称赞。却未曾看到太子一党,权势官僚的势力被一一削去,没看到他们的恨之入骨。” “太子贪腐,中饱私囊,权势官僚对改革恨之入骨,不过是因为改革损害了他们的利益。” 褚齐湘露出一抹不赞同,“太子中饱私囊,便是为了结交朋党,如今摄政王屡屡打击太子一党,难道便不是为了结交朋党,集权于自己之手吗?” 宁王看着他,呵呵一笑,“你乃太子一党?” 褚齐湘摇头,“非也。”只是觉得摄政王如此大刀阔斧,便是一心为国,也难免惹的人心疑。“我不否认摄政王推行的改革利于百姓,只是天高皇帝远,他所谓的改革,到了地方,又能实施多少呢?”京中的大官门阀他一时动不了,便是动了别处的小鱼小虾又能如何?不过只是饮鸩止渴。“反倒是太子,一直中规中矩,按着皇上的成例遵循。”他皱眉,“听闻贪腐、中饱私囊是因他受了姨娘蒙蔽。” 劝诫他少言的学子道,“若真是如此,太子的耳根子倒是有些软了。”为君者,如何能听旁人言无自己的判断,如何能带着懦弱。 褚齐湘反驳,“摄政王倒是耳根子不软,亦不软弱,可杀伐太过果断,倒显得残暴不近人情了。” 宁王似笑非笑,“你以为何为人情?” 褚齐湘道,“我入京两月,这两月中,不少官员被问责,斩首,摄政王一笔勾掉人名很容易,但这一笔之下可要使他一家人痛器啊。” 宁王勾着冷淡的笑,“一家人哭总比日后一路人哭要好吧。”难道他们都是只能享福,不能受责之人吗?当时贪腐之时,借由太子打压与他交好的世家家族时,怎么就不怕了。那一箱箱的珠宝、金银惹人惊叹,一户官员家中抄出的金银古董,做全国一年的军饷尚有余。只因为他们的家人哭一哭,所有的一切过错、罪责便可抵消吗?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褚齐湘回视他,“我以为,应该查问他贪腐,陷害旁人背后的根源再做决断,而不是直接判抄家斩首。”法不外乎人情。“摄政王如此大刀阔斧,只怕引来反效果,不如从长计议,缓缓徐之。” 宁王点点头,“你以为摄政王应当如何?” 褚齐湘微微扬了扬下巴,干脆利落道,“破门阀,收封地。” “刘邦建立汉朝后,推行‘郡国并行制’,除了皇帝直属的‘王畿’以外,将其他的领地分封给各个兄弟成为诸侯王;而刘邦驾崩后,吕后家族发动‘诸吕之乱’,虽被平定,但为后来的‘七国之乱’引起祸根。唐朝立国后,几次大型政变如玄武门之变、唐隆之变等,亦多是由诸王拥兵所发动的……”军队的控制权,土地的控制权,一定要掌握在朝廷才可,如此才能避免地方势力坐大,尾大不掉。 “所谓集权,破门阀,收封地也不过是怕诸侯做大发难,可这并不适合地广人稀之处。” 朝廷再是集权,也难治理偏远地区,有王侯驻扎治理,手握一小部分驻军,比朝廷派官员去会好的多。“正所谓鞭长莫及。” 宁安一边给两个孩子擦手,一边听着他们论朝政。她听得出来,褚姓学子读的书很多,也钻研过历朝历代政权,只是书未读透。他想要论历朝得失,又想有自己的观点,如此以来,倒是解释不清,言语矛盾了。 她继续听着他们驳论,旁边有一桌的学子听了许久,忍不住插嘴道,“你说你并非太子一党,为何句句为太子辩驳,斥摄政王新政改革不妥?” 他站起,对着面摊上的人一拜,“在下齐鲁杨浩。” 不知不觉间,面摊便围了许多人,学子们将面摊围住,或坐或站听着他们驳论,并适时插入几句自己的见解。 杨浩道,“学生以为,罪不可赦,必要时,可祸连家人。”朝臣贪腐一事,与刑狱案件,需分开论。“贪了便是贪了,心不正,存贪念,无可辩驳,没有理由。” 先秦《法律问答》《仓律》均有载:犯罪的构成,要区分有无犯罪意识,区分故意与过失,共犯加重处罚,自出减刑,诬告反坐。“一问有无犯罪意识,贪赃枉法,以百姓财产充私,如何不存犯罪之意?二问故意过失,中饱私囊如何能是过失?三问是否自出,仗着朝中为重,依傍世家大族,便目中无人,不思悔改,便该重判。”他缓缓道,“你怜贪官家人,可他们享了钱权,任有边塞将领忍饥挨饿,任有军饷缺乏,不顾国家存亡,百姓生死,便可怜,也是哭自己没了好日子,而非真心悔过认错。”他一字一句道,“学生以为,摄政王所行政事,并无错漏。”法家认为法可以禁奸止暴,商鞅曾强调“禁奸止过,莫若重刑。”韩非子也曾提过“轻刑伤民,重刑爱民”“峭其法而严其刑”。 宁王看着他笑问,“《汉书》有载,先秦统治者将重刑理论斥诸实践,导致用刑残酷、刑法滥用,最终致使秦灭亡。”乱世用重法,他们如今国泰民安,若是用了重法,反倒是不妥。 杨浩道,“我晓得。”他咧唇一笑,唇边一抹浅浅的酒窝,“摄政王对贪腐之人用重刑,株连他们家人,是为了震慑朝臣。贪腐之风,不可吹,必须在源头扼断。” 宁王站起身,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是今年参加科考的?” 杨浩点头,宁王又问,“若是中了,你想去为何官?” 杨浩毫不犹豫,“刑狱。” 他笑着抬手,乔稽从他身后递来一本书。宁王拿过,递给杨浩。“这是我前些年无事编撰的策论汇本,上面有我写下的注释,你拿去看看吧。”说罢,也不等杨浩反应,便揽着宁安,牵着儿女离开了。 一家四口泡在温泉中,宁安问他,“你觉得名杨浩的学子不错?” 宁王点头,“对刑狱颇有见解。”朝臣这几个月,被他斩了不少,刑部、大理寺不少空缺,也该进些新人了。“后日贡院考试,我会去监考。”第一次不发试题,置白板,由史太师与他现场出题;第二场、第三场亦如此。“考生拿空白试题,誊抄试题,而后答。” 宁安原想问他要出什么题目,后一想,青儿也好参加科考,她问了不好。宁王知道她在想什么,笑道,“便是告诉了青儿也无妨。” 宁安忙阻止,“不行。”科考之事,事关朝廷、国家,怎能徇私。 宁王从水中捞起她的手,细细把玩。“青儿考不上。”先不说今年的学子们卧虎藏龙,多是学识见识满溢之人,便是今年的考题,便比往年难的多。“史太师虽是史氏一门之人,在科考之上,却是公允的。”不仅公允,还会认真谨慎,拿出全部学识出题。 “考不上便考不上。”宁安无所谓,“他年纪小,我也不想让他这么早入朝为官。” 禾禾喜水,苗苗不喜。宁王一手拉着女儿不让他游远了,一面又安抚的摸了摸儿子的小脸。“汪侍郎给我递了拜帖。” “嗯?”热气蒸腾,宁安的脑子一瞬间有些迷蒙。 “也不知为了汪青蔓还是什么,我允了。”汪青蔓中毒多日,还未身亡,显然他们谁人手中有解药。那些毒,可是他花了大笔的银子,广搜天下名医,从宫中祭坛留下的物件中提取的。 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当年是汪青蔓将她的小王妃推到冰窖里的。她看到他后露出一抹惊慌,可很快镇定下来了,一直试图哄骗他离开。她没想到他也会跟着跳下去,在他跳下去之后,她竟然关上了冰窖门,意图冻死他们。 她入府之后,也是常常试探。他与她虚与逶迤多年,忍着恶心哄着她,想要从她口中套出话来,却不想她口风竟然如此严密。 如今想起来,还是觉得胃中泛酸。 想要害他的人,想要害他王妃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宁王抱着宁安,“算算时间,你又该病了。”每每四季交替,总会病上一场。以前觉得是身子弱,受不了换季,后来寻了天下间名医,有一个擅长调配毒药的大夫说,或许并非因为换季气候变化,而是体内的余毒三个月复发一次。 余毒不清,总归是让人不放心。 宁安有些气闷,每次都是高热,浑身酸疼,意识迷糊,惹人忧心。若是遇上癸水,更是又冷又热,眩晕呕吐,胃中拧着疼。但她还是笑笑道,“总是这样,我也习惯了。” 宁王爱怜的亲了亲她的脸颊,“我倒是宁愿你呼痛喊疼。”这样不哭不闹,乖乖承受的模样,太让人心疼了。 第154章 橘子 汪侍郎带着一家老小来的时候,宁王正带着两个孩子玩彩球,彩球是蹴鞠的一种,专门做出给小孩子玩的。 宁安就坐在院子中,一边画画,一边看着他们玩。师妹一事,到底还是伤了宁王与师傅、师叔之间的师徒之情。无论师傅、师叔是否认为他对师妹狠绝,他都不会再放心将自己的孩子送给他们教导。 宁安曾经问过他,他直言道,“当年师姐平白遭受污蔑,他们并非没有疑心过师妹,不过是一直偏袒,偏袒成了习惯。”师姐一贯懂事,他们便认为师姐该是大度之人,不会同她一个小孩计较。也因为偏袒成了习惯,他们便认为这不过是孩子间的嫉妒,只要用心教导,便能让她认错。“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处世之中,以弱示人,能最大限度的激发别人的同情心,从而让人对你格外恩惠。“师姐便是太坚强了,才会让他们认为,她大度,可以忍耐一切,也该忍耐退让。”可若非养育之恩,若非师姐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她又何必步步退让,事事忍让。 “师姐被收养的时候已经大了,记事了。”因为记事,所以才会对他们存了感激。“师姐无父,母亲本是随营的军妓,她这等出身,若非师傅收养她,日后也同她母亲一样。”这份恩情,于师姐而言比天大,所以她努力的扮演着一个懂事、能干、宽容、大度的人。 宁安正想着师姐,师姐便来了。她似乎是准备在京中安顿下来了,听说最近一直在看房子。师姐的积蓄不多,都是她闲暇之时做手工售卖攒下的,想要在京中买下一套房子,几乎是不可能,但是租,倒是可以。她会做豆腐、豆花,她想租个小院,支个小摊,日后做豆腐生意。 宁安听她说起日后的打算时,原是想问问她师傅与师叔也要同她一起留在京城吗,想了想,还是没问出口。师妹并没有给她带来实质性的伤害,王爷都如此愤怒,与师傅他们生了龃龉。师姐被伤害了许多次,如何能没有怨念呢。 “王爷,汪侍郎来了?” 宁王将球踢给儿子,示意侍女继续陪他们玩。“带他们去偏厅。” 汪侍郎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太子被禁足,收回一切权力。得了权势的摄政王开始大手笔进行改革,查贪腐。不到两个月,京中京外被斩首的官员数十人,家产充公,宅院查封,家眷要么被赶出,要么直接受连带,一同落了罪。 这些官员,多是四大家族的门生。若说摄政王没有趁机报复,借机打压,他怎么也不信。 汪侍郎这次来,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汪青蔓。 宁王淡淡扫过站在厅堂外的人,笑上一层薄霜,“汪大人对侄女倒是挺好?难道真如外界所言,这个人是你与养妹偷情生下的?” 汪青蔓脸上一片青白,足下生刺,谁不知道她是私生女,生母对她不管不顾,她寄人篱下多年,费尽心机才入了宁王府,成了宁王的姨娘,又管着府中中馈。可如今,莫说是姨娘,便是随便一个被父被兄送入王府女子,身份都要胜她许多,不是官宦之女,便是豪族之后。她时常想,若她的出生再好一些,是不是就不会这么辛苦,是不是就有希望与王爷并肩而站。 汪侍郎脸色一变,“王爷胡言了,京中流言怎可信。” 宁王不接他的话,只是看向张嬷嬷,“前些日子是不是有个自称汪青蔓生父的人寻来?” 张嬷嬷道,“是,那人在王府门前闹,说是已经好几个月没收到汪氏给他的银子了。”汪青蔓用王府的银子养着生父一家,他们一直都知道,不过是装作不知罢了。那些银子首先入不了宁王的眼,其次当时他们还未摸清为何汪青蔓愿意给银子养着他们一大家人。她的生父,可是早早便抛弃了她的母亲,另娶他人的人。 后来,他们查了许久才知道。原来她是怕她的好舅舅发现自己并非他亲生,而是当年那个穷苦书生的孩子。 汪玉珠同她的好兄长说,自己与秀才私奔不过是怕他为难,并未有任何逾越。同时,她又将一些饰品珠钗拿去给秀才,让他变卖了去读书,期待他一举高中,让她做一个状元夫人。 这件事,还是宁王接手了今年的科考,查阅往年科考记录时才发现的。汪玉珠的情郎,她满心期待,能让她做状元夫人的人,三场考试只参加了第一场。他差人去查了秀才,确实有些才华,可想要高中,从全国各地学子中脱颖而出,还差的远。 秀才家原算不上富贵,却也衣食无忧,若不是他一心科举入仕,在父亲死后,将家业全部换成了银子,拜师求学散尽千金,如今的日子也该不错。 科举之路,从来不只是十年寒窗,还与人脉、师傅有关。十年寒窗,便是一举高中又如何,无家族为靠山,无人引荐,无人担保,终归也只是个芝麻官。便是励精图治又如何,待他靠着自己的努力,一步步爬到京中,在朝中居高位之时,已然是七老八十了。 天下许多事,又何尝不是如此。这就是仕林不能言语表的规矩、这便是天下间不成文的规矩。 宁王看着汪侍郎,含笑问,“汪大人如何确定汪青蔓是你的骨血呢?” 汪侍郎脸色微变,却也不好佛袖而去,如今的他,哪里还有自傲、发怒的资本。他强压下心中怒气,扫了一眼汪青蔓母女,已然有了怀疑。 汪玉珠神色一变,眼泪变流了下来。若是以往,她保养得宜,风雨犹存,这一哭,还能惹得人怜惜。如今她被汪夫人磋磨几月,没有了滋润的燕窝、银耳,没有了涂抹肌肤的珍珠粉,润面油膏。皮肤暗沉了不说,唇角下垂,皱纹也多了不少。这一哭,非得没有可怜委屈之样,反倒是显得不伦不类。 “兄长,我,我没有。”若非在王府之中,她现在是要受不了污蔑跌坐在地的。“我与那个秀才,虽是私奔了,却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白铮铮来找宁安,误入了偏殿,进来时刚好听到了这句话,便忍不住嗤笑嘲讽道,“不为睡你,人家为何要带着你私奔。”私奔坏的不仅是女子的名字,还坏秀才的名声。若是日后他真的高中了,此事被人提起,可是要影响仕途的。“你与秀才私奔半月,登堂入室,以夫妻自称,难不成你们每日晚上盖着棉被聊天吗?”这位汪氏养女的事,她在白府后院的时候,可没少听旁人说。其中有一个生的刻薄的姑姑,曾是汪侍郎府上的厨娘,也不知做错了什么事,被赶了出来,后来了白府。她可没少说这位养女的事情,当时她还猜测,那位姑姑与汪氏养女有私愁。 白铮铮对宁王行礼,而后便要拉着宁安去后院。 宁安见她神色不对,明显是带着怒气,便笑问,“这是怎么了,与三哥吵架了?”她站起身,与王爷说了一声,宁王噙着笑,温意绵绵道,“去吧。” 白铮铮拉着宁安,“不是宁骁,是老四的妻子。”她说起她,心中便堵着一团火,恨不得立即喷射而出。她原也是不想来找宁安的,只是她也没朋友,能说些心里话的除了宁安便也只有柳儿姐姐了。 她也是气急了,越想越气,这才问过宁安在何处后,就不管不顾的找过来了。现在冷静了一些,难免发现自己唐突。小心翼翼看了宁王一眼,见他面上不显怒气,才稍稍安心。 宁安挽着她向后院走,调笑道,“算起来,你如今可是他的三舅母,怕他做甚。”这些年,她也摸清了王爷的习惯了。若是看重汪侍郎一家,他定是让人将他们带去会客厅或是议事厅,最次也会是花厅,并派人看守,不会是偏厅。偏厅接待的从来都是无关紧要,他又要杀杀对方威风的人。 白铮铮闻言也笑了,“我跟你说,你都不知道宁骁最近多过分,他因为烦老四的妻子,连续好几日不回家了。”住在另一处别院,还差人给她送信,让她受不了了也搬过去。她原是想搬过去的,后来一想,这是夏侯一门的府邸,这是她家,她凭什么走。 汪青蔓看着宁王对宁安的眼神,心中又是一阵酸苦。那股滋味,像她幼时偷偷吃的青梅,又酸,又涩,又苦。 宁安离开,宁王面对他们,又换上了一副带笑却含着梳理冰霜的模样。“汪侍郎,你精明了一辈子,到头来却被家雀啄了眼。” 秀才也是一个精明的人,算算时间,便推算出汪玉珠腹中孩儿很有可能是他的。前几年他装作不知,待到她将孩子生下,才找到她质问。面上是要要回自己血脉,实则是为了从她那里拿到银子。再后来,汪玉珠以修行之名躲到了寺庙中,他不愿意将事情闹大,失了一条财路,便找到了汪青蔓。 他告诉她,她是他的女儿,她的母亲与他私奔之时有的。可她的舅舅却以为她是自己的女儿,因为汪玉珠在离开他后,便与自己的养兄厮混在了一起。汪青蔓不信,他便对她说,若非如此,她一个私生女,如何能够继续住在汪府之中,如何能够读书习字,跟着嫡出女一起学琴棋书画。 秀才极其有耐心,他不停以生父的名义的接近汪青蔓,并告诉她,若让汪侍郎知道她并非他的血脉,定会将她卖入青楼楚馆。毕竟,有哪个男人忍受得了欺骗,忍受得了为旁人养孩子。 她是汪侍郎之女,她只是一个出生不好,却能够得到舅舅庇护的私生女;她若不是汪侍郎之女,她便是一个该入贱籍、娼籍,下贱的私生女。 汪青蔓怕,所以她开始给他银子,一年五百两。足够养活他的一大家,足够他的一大家衣食无忧。 汪玉珠见汪侍郎沉着脸,不言语,眼中闪过一丝惊慌。“王爷,你是摄政王便可以如此的侮辱我吗?我虽是汪府养女,却也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女子,如何能做这种一女侍两男之事呢?” 宁王似笑非笑,“是与不是,把秀才带来对质一下便是。” 他话音刚落,五仁与乔稽便压着秀才来了。宁王笑看着汪玉珠,对秀才道,“说吧。” 秀才这几日都是被关在王府地牢中的,早就被下破胆了,一听宁王开口,便立刻道,“她,她私奔当夜就跟我好上了,原本我是想等拜堂之后,可她等不及了,半夜偷偷爬到我床上,所以,所以……”他的眼睛贼溜溜的转着,有害怕,有恼怒,更多的是如何哄得摄政王开心,平安脱身的谋算。“她身上有几颗痣我都知道,她是嫌我穷,才会回去的,根本不是我对她不好。”当年,他与母亲还指望着她这位汪氏的养女帮扶他们了,怎么可能对她不好。 汪青蔓是谁的孩子,汪玉珠其实自己都说不清楚。如她这般孤女太害怕了,害怕被人抛弃,害怕再次变得无依无靠,害怕没了好运气,遇到好心的夫人收留她。所以她在发现她便是有养女之名,在汪府也不过只是一个比之侍女高不到哪里去的人后,将希望放到了偶然结识的秀才身上。后又在发现秀才无能无用之后,将一切放在了名义上的兄长身上。她清楚知道,如汪家如今在朝中的地位,不可能突破人伦纳她为妾,她若想继续有人伺候,衣食无忧,便要有能够拿捏住兄长,并让兄长怜惜的东西。 刚好那时她有孕了,她不确定腹中孩子是谁的,但这不妨碍她将孩子认作是侍郎之子。她满心期待能是个儿子,谁知只是一个女儿,说不失望是假的,但也足够了。 足够她在汪府有一席小小院落,足够她受到侍郎庇护照顾,足够她衣食无忧。 “你带着她们母女来是何意?”宁王看着汪侍郎,“羞辱本王吗?” 汪侍郎神色一变,立即否认,“微臣不敢。” 宁王冷笑,“不敢也来了。”她公开说出他的王妃是私生女之话,如何还能有胆子想回来,她自己出身下贱,便也要让旁人同她一样下贱吗?身份高底,看出身,更看自身。白铮铮的出身比之她高贵不了多少,可她从未自轻自贱,也不曾想要倚靠着任何人。“还是说,汪侍郎想要与本王谈一谈多年以前,汪青蔓将本王的王妃推入冰窖,意图害死王妃之事呢?”他百般忍让,装作不知,也不过是想找出幕后之人罢了。“本王屡屡忍让,你们却得寸进尺!” 旷寂的室内,一顶铜鹤香炉缓缓飘出淼淼细烟,香是青柏子与荔枝壳所做,香气山野自然,质朴胜过一切。这香,一点也不华丽,却是宁王妃喜欢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王府的一切摆设、布置、菜色、香饵,都是依着王妃的喜好而来。 汪侍郎跪下,“微臣不敢。”他心中已然后悔,后悔受了玉珠哄骗,带着她们前来拜访摄政王,希望摄政王能重新接纳青蔓。也怪他自己心急,生怕摄政王严查贪腐这股风吹到他身上,这才会接纳她的意见,让青蔓重回王府,多少还能探查些消息。 汪青蔓跪在地下,明明是清新自然之香,却让她闻出一股肃杀之气。她抬头看着端坐在上,目如深潭的男人。“你没忘,你没忘……” 深切的恐惧像釉面上细细的冰裂一样,在一瞬间浅淡地布满了全身。 原来他没忘,原来他从一开始对她就是虚情假意。 宁王皱眉,似乎不满汪青蔓直视他。“本王可曾同你说过,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让我恶心不已。” 汪青蔓眼睛发直,喉咙干涩到了极处,还是忍着痛发出破碎的音节,“你,难道一丁点情谊都没有吗……”她不要多,只要一点点的情谊,一点点的喜欢,哪怕是曾经的一点点。她想证明她的情谊没有白费,她迫切的想要证明她的感情并非她的一厢情愿,她想要告诉旁人,也告诉自己,她的感情,她这个人,没有这么可怜,可悲。 “你屡次暗害本王的王妃,本王不将你发卖,已经是看在汪侍郎的面子上,你却屡屡得寸进尺。”幼时推小安入冰窖,入王府后,在小安院子周围埋麝香,在她身边做各种手脚,耗尽她的身体,难道这些都是冤了她? “可这些是你默认的。”伤心到极点,难堪到极点,便生了勇气。 宁王嗤笑,“默认?便是默认,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害本王的王妃,也敢在本王的王府之中将手伸这么长。”他看向汪侍郎,“到底是你自己认不清自己的身份,还是有人指使呢?” 汪侍郎忙道,“王爷恕罪,是微臣教导不善,才让她生了不该有的心思,自以为自己身份高贵。” 汪青蔓呵笑一声,冷冷的看着他。“若非你纵容,我如何敢动王妃。” 宁王笑了,“若非本王装作不知,你,你汪氏一族能容忍本王的王妃活这么多年吗?”苛待不过是为了日后杀人诛心。他曾无数次看到她被众人追捧者路过小安的院子,面上含着得意,含着刻薄。她讥笑小安,嘲讽小安,笑语凌厉,贬低打压小安。哪怕小安对她根本不屑一顾。 汪青蔓恨的便是她的不气不恼。她恨宁安那副纯净的模样,恨她的不染尘埃,恨她哪怕日子难过,也能保持淡然。恨她对她的不屑一顾,对所有人的不屑一顾。彷佛在她眼中,她们都是跳梁小丑。 宁王笑了,“难道你们不是吗?” “王爷。”宁安走进来,满厅堂肃穆的气氛让她不自觉放轻了脚步,她走到宁王身边,握住了他的手臂。 “怎么了?”他握住宁安的手。 宁安看着他,“我想同青儿去贡院看看。”明日开考,今日贡院虽不允许进,却可以在门外张望。 “待会儿我陪你们去。”他笑道,“我的枳花楼便在贡院旁边,里面的萝卜糕特别好吃。” 宁安点头,看着跪在地下的人,有些不适,也有些无措。她在心中轻叹,不明白为何汪青蔓执意要回王府,她已经是下堂妇,被赶出王府了,便不能自己存些尊严吗? 汪青蔓突然厉声道,“夏侯宁安,你以为你赢了吗?” 宁安微微皱眉,“何为输赢,我从未与任何人比输赢。” 便是这样,便是这种眼神,这种语气,淡然,冷静,什么都无所谓。悔意一点点爬上心头,回头想想,她不知道她为何便对王爷有了情。曾经的期许,知道要入宁王府时的窃喜,全成了一场笑话。 汪青蔓从地上站起,“既然无情,既然日日对着我恶心,当年天寒大雪,你又为何要在汪府侧门外,给我一篮橘子。” 橘子?宁王眼中一片迷蒙。他想了许久都不曾想起,还是许嬷嬷提醒他。“王爷,您忘了吗,有一年先皇后带着您去夏候府,邀请夏侯夫人与王妃去梅园赏梅,去梅园的路上,汪府附近有一双姐弟,衣着单薄卖一篮青桔。王妃说他们可怜,您便买下了他们的所有橘子,还给了他们银子。后来王妃说不吃橘子,您便随手将橘子给了路边站着的一个小姑娘。” “有吗?” “有。”宁安点头,“原是我说可怜,娘便说那就买下他们的橘子,也让他们能有银子买身厚些的衣服,吃一碗热汤面。我们还没动,你就让侍卫去买橘子了,还给了好几锭银子。” 宁安看着汪青蔓,感慨道,“原来你就是那个人,我还以为你是大户人家犯了错的侍女,才会被主子在雪中罚站。” 汪青蔓呆愣愣的看着他们,她在王府之中多年,确实不曾看过王府之中有橘子,有一次她冬日里差人买来,还未送到书放,嬷嬷便制止了,并对她说,王爷不喜橘子,也不吃橘子,不要让王爷看到。 她笑了,疯了一般大声笑着,笑得眼泪不停的流下。原来自己曾经视若微暖的东西,自己欢欣喜爱的东西,不过是旁人不要的。 宁王不欲在同汪侍郎虚与委蛇,“汪侍郎,汪青蔓重归王府绝不可能,你好好想一想,要不要为了一个她,赔上你之后的仕途,赔上整个汪家。”他对乔稽道,“送客。” 他揽着宁安离开,宁安微微转头看了一眼汪青蔓,她眼中的同情刺痛了汪青蔓,她拿过一旁果盘上的小刀,便对着宁安冲了过去。 宁安惊诧,下意识向旁边一躲。避开了刀锋,扭了脚。 宁王提脚,无一丝保留,直接踢了上去。青蔓被踢飞很远,撞在门梁上。汪青蔓眼前一片金星闪烁,胸腔之中又酸又涨,她趴在地下,头有千百斤重,根本抬不起来,温热的液体滚落在手背上、衣袖上、地上。 宁王大怒,“把她关入地牢。”他抱起宁安,冷视着汪侍郎,“在本王的王府之中刺杀王妃,汪侍郎,你好样的。” 宁安的脚扭的不厉害,不影响她吃萝卜糕。 她坐在窗边,吃着萝卜糕,看着对面贡院门口,一批又一批学子,来了走,走了又来。 宁王将芝麻糊蒸蛋搅匀,分装了两碗,给禾苗。低着头,调着醋酱油。“以后别做这么危险的事了。” 宁安看了他一眼,“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宁王伸手弹了一下她的额头,“你那点小心思以为我不知道吗?” 白铮铮与京中女眷连络的多,她便拜托白铮铮在汪玉珠面前透露,当时赶走汪青蔓的是王妃,而非王爷。若是她能重回王府,如今摄政王显赫,便是不得宠,这日子也是好过的。她的日子好过了,难道还能不顾着她这个生母吗? 之后又让阿朱传消息出去,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消息,就是一些王府青蔓姨娘的小院还未动,还抱持着她离开时的样子。这些话旁人听来或许没什么,可汪青蔓听来,便会认为王爷对她还有些感情,于是便生了重回王府之心。 母女两一合计,便由汪玉珠去蛊惑了汪侍郎。汪侍郎最近惶惶不可终日,也想塞个人进王府,查探一下王爷的心意。新人哪有旧人好用,便顺了她们的意思。 即便是今日王爷不出言羞辱,宁安也会,她便是要逼得汪青蔓对她动手。果篮是她安排的,刀也是她放的。 宁安皱了皱鼻子,“我不喜欢她,先不说她幼时想要害死我之事,不提府中苛待多年之事,便是她要与我争丈夫这件事,我便容不下她。”只要她活一日,她每每想到便会不安一日。谁知道王爷会不会哪一日被她的深情感动,起了怜惜。所以,她要汪青蔓死。 宁王见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无奈又纵容的笑了。“你若厌烦她,早同我说就是了,何必这么麻烦。”不过是一个汪青蔓,生死只在他手指间。 宁安咬着萝卜糕,“你不是也厌烦她,厌烦她还留了她许多年。” 宁王道,“还有用。” 宁安斜睨了他一眼,“想通过她查祭坛的事,还是我中毒那事?你问她不如问我,我更清楚。” 宁王微愣,“你没忘?” 宁安看着他笑,“你不是也没忘吗。” 第155章 贡院 夜间,宁王怎么都睡不着,翻身抱过宁安,贴在她耳边轻声问,“夫人,睡了吗?” 宁安闭着眼,“睡了。” 宁王呵笑,“睡了还应话。”他将宁安翻过来,“先别想,我越想越不是滋味。” 宁安睁开眼看着他,“何事不是滋味?” “夏侯宁安,你竟然骗了我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她装作失忆,装作什么都不知,让他心疼,让他心焦,让他心慌。 宁安笑着趴到他身上,“不失忆,你就不心疼我了?” “你怎么那么会伪装?”他忍不住捏她的鼻子,越想越是不忿,这么多年,他竟然一点都没察觉。于是又把她的手拿起,轻咬她的手指。 宁安抽回手,“你不是也装什么都忘了装了好多年。”她要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怕是早死了。装了这么多年,装作什么不知道,装作什么都忘了,装的久了,真真假假,她自己都有些分不清了。 宁王抱着她,轻叹一声,“忘不忘都无所谓,主要是那个毒,还是得想办法解了。”这么多年查下来,也没找到幕后之人。他甚至一度怀疑父皇,去找父皇对峙的时候,还被恼羞成怒的父皇扇了一耳光。 “其实也无所谓。”总归就是换季时难受些,其他也没影响。 “那可不行。”她身子本来就不是很好,现在没事,谁知道日后会不会有事。“我还要同你长长久久,你身体这毒素一日不清,一日便是我心中的一根刺。” 宁安打了一个哈欠,“等你忙完科考,抽个空,咱俩将当年的事重新盘一下。” 宁王见她困了,也没多说。“嗯。”他隐隐觉得,这事与秦相等人被冤有关。 沉寂一会儿,宁安突然问,“汪青蔓你要怎么办?” 宁王翻身抱住她,宁安嫌热,推了推他。“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宁安道,“娘说,若是有人欺负了我,定要千倍百倍的还回去,否则如何教导她认错,教导她从正,洗净一身污浊。” “嗯。”宁王低低应了一声,“明日,我让乔稽给你找两条恶犬,你带着狗去找她。然后想做什么,你自己定。” “汪青蔓怕狗?” 宁王埋在她的脖颈,低低的笑着。“不怕。”他的小妻子啊,某些时候单纯的可爱。“以前,后宫之中有个废后一党的妃嫔,总是对我娘明嘲暗讽,还曾暗暗伤害过我。后来被我娘查到了,便将她关了起来,牵去了几条恶犬。”那些狗都是被下了淫药的,神志不清,哪里管是人还是犬,只管交媾。“从此之后好多年,宫中再无人敢暗中害我们。”不过也只安稳了几年,后便发生了祭坛之事。 宁安睁开眼,看着他,伸手抠他下巴冒出的胡茬,“父皇怎么想的?” “父皇说,可惜了他养了多年的好狗,白白便宜了旁人。” 宁安伸手戳他的眼皮,让他睁眼,试探性的问,“那你怎么想?” 宁王笑着亲了她一口,“我是父皇的儿子,又是父皇教养长大,想法自然与他相似。” “如何为相似?” “府中的狗,都是养了多年的,若是下了药,便废了,太可惜。”汪青蔓算个什么东西,能让他白白搭了养了好多年的狗。从汪青蔓瞒下他也在冰窖那一日起,他便不将她当人了。如今想想这么多年与她周旋,都是恶心反胃不已。什么感情,不过是汪青蔓一厢情愿,难道他便要接受吗?难道便能抵消她曾经做过的事,如今做下的事吗?“让乔稽上街上找些疯狗就是了,也算是让它们死得其所了。” “男人是不是都像你与父皇一样。”有情时有情,无情时便变得心狠手辣,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像父皇不好吗?”父皇对母亲虽算不上忠贞不渝,一心一意,却也是一往情深。“你觉得残忍了?可她曾经害过你,害过我们,若非薛氏如今势弱,说不准她还会做下些什么。难道我便不能报复她吗?难道她不该受惩罚吗?” 宁安摇头,“她罪有应得,有何可怜。”单是想要同她抢王爷这一条,她便容不得她,也不会觉得她可怜。以前她不喜欢王爷时,汪青蔓自己无能,无法博得王爷欢心,是她自己的问题。如今她不安静呆在她的小院中,屡屡奢望,屡次让她心中不舒服,她才不要可怜她。难道她受的多年虐待,便是如今苦尽甘来,能抵消的吗? 她捧着宁王的脸,认真问,“你今日对她如此,日后会不会对我如此?” “你觉得呢?”他拿下她的手,放在口中浅浅的咬着。“你知道我的,我若对你狠得下心,何至于陪你千年。”只是一个小小记薄,无俸禄,在下面过的苦哈哈。 宁安看着他,“你想起了多少?” “全部。”为何他的小安要吃这么多苦,为何他与她生生世世相识却终归走向分离,为何每次她都是死在他手下,为何他想起一切都是在他亲手杀了她之后。 “为何?” 宁王笑着亲着她,“为何你日后便会知道了。”他轻拍着她的背,“不是困了吗,睡吧。” 宁安眨眨眼,“又不困了。” 宁王笑着将手伸入她的寝衣,“既然不困,那就做些其他事。” 许嬷嬷与阿紫守在外殿,阿紫听到里面的笑闹声便面上一红,退了出去。许嬷嬷先是露出一抹笑,随即又微微皱眉。想了想,站在五岳河海城屏风后,轻咳了一声,“王爷,天色已晚,您明日还要早起去贡院。” 宁安浑身一僵,随后便浑身发烫,即便是黑夜,也能看出浑身发红。她推开宁王,翻了一个身,整个人卷起来。“不早了,睡吧。” 宁王刚脱下她的小裤,“一次就好。”他的兴致已经被撩拨起来了,这时候停下,又有娇妻在旁,一夜都不用睡了。 宁安往床里缩了缩,“你每次都是这么说。”可每次都是弄得她精疲力竭,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宁王抱着她,凑了上去,将腿塞入她两腿间,亲吻着她的后背。“所以才说你是小妖精。”每次都让他情难自禁,恨不得死在她身上。 晋葛洪《抱朴子·内篇》中即有明确的记载:房中之法十余家,或以补救劳损,或以攻治众病,或以采阴补阳,或以增年延寿。 【……省略段】 【省略句】咬着丰润却苍白的唇珠,咽下呻吟。“光给你补了,我岂不是成了你的炉鼎了。” “你也采我的。” 【……省略段】 【……省略段】,雪白的腿泛着粼粼波光,小巧的膝盖、膝弯透着粉酥酥的橘红色,晶莹的细小汗珠滑落裸足,宛若鲜滋饱水的新切梨条。 酥白无比的乳沟、娇小可爱的肚脐,以及腴润柔软、线条却依旧窈窕的腰肢【省略句】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既天真又妩媚的女子?怎么会有这样既丰腴又窈窕的腰肢,既娇小又修长的身段? “胖了些。” “嗯?”宁安【省略句】尾音不自觉上扬,带着媚惑。 “胖了好,胖了身子骨好,抱起来也舒服。”这些年下来,总算是长些肉了。“胖些,才能活得久。” 宁安笑看着他,“真的吗?”娘刚去世那一两年,萧姨娘可总是嫌弃她旁,嘲讽她膀大腰圆。还总是骂她面像不好,是个短命鬼。 “你爷爷便胖,我刚到他军营的时候,他便同我说,胖些更安全,活得久。”胖些才抗打击,盔甲沉重,战场刀剑无眼,若是被飞驰而过的战马之上的人击打了,轻则伤筋动骨,重则直接丧命。若是胖些,等于多了一层防护。皮肉之伤,怎么都能养好,伤筋动骨就不好说了。 宁王见她听的认真,轻拍她的屁股,“又走神。” 宁安委屈,弯起手指,抓手掌之下的胸乳。“明明就是你先提起的。”她的指甲留长了,刮在皮肉上,微微刺痛,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刺激。 【省略句】看着她惊呼出声,随即匆忙捂住嘴,咬住唇。红彤彤的雪靥笼着一层淡淡光晕,益发明艳动人。 枳花楼是一间酒楼,主营茶点,有时也卖些简单的餐食水酒。楼中最有名的便是八小蝶,十六盘小点,以及时令清酿水酒,当季的新茶。西湖龙井、洞庭碧螺春、信阳毛尖、都匀毛尖、安溪铁观音……祁门红茶、滇红茶、金骏眉、正山小种。 院外风荷西子笑,明前龙井女儿红。龙井干茶扁平嫩秀、呈翠绿色,用虎跑的泉水加玻璃杯冲泡后,茶汤黄绿清澈,入口滋味鲜爽,唇齿留香。 有山之奇,茶添三分。干茶条索细扁、翠绿中略泛黄色,油亮有光泽,外叶将茶芽包裹于中间,外形秀美。干茶香如兰花香或板栗香,清新怡人。冲泡后,毛峰会在水中竖立然后徐徐下沉,芽叶十分漂亮。汤色浅黄且清澈,汤中香气馥郁,入口滋味鲜浓,回味甘爽。 …… 祁红特绝群芳最,清誉高香不二门。干茶外形条索紧结细小如眉,苗秀显毫,色泽乌润;茶叶香气清香持久,似果香又似兰花香。茶叶汤色和叶底颜色红艳明亮,口感鲜醇酣厚,可加牛乳调饮。 正山小种干茶外形条索肥实,色泽乌润,泡水后汤色红浓,香气高长带松烟香,滋味醇厚,带有桂圆汤味,较油润,有天然花香,香不强烈,细而含蓄,味醇厚甘爽,喉韵明显,汤色橙黄清明。 白铮铮坐在三楼贵客室,一边听着伙计介绍茶,一边看着窗外对面贡院。学子们已经到了,一一候在门前,等待检查放行。 今年的科考,笔墨纸砚全部统一,不允许他们携带任何东西入贡院。便是衣服鞋袜,也由贡院统一提供。入考场前,需先进入大殿中,脱光衣衫让侍卫查验,而后换上贡院准备的衣衫鞋袜。 大殿中有一个有一个屏风,他们便排着队在屏风后换衣,接受查验。考场在一个四合大院中,东西南三面大殿门窗俱敞,里面摆放着一张张桌椅,桌面上考题纸,笔墨纸砚具有。考生多,所以第一场考试分为三日,三日的论题均有摄政王与史太师现场出题,三场论题不同。 杨浩与褚齐湘均被分到了第一场,两人在院中相见,颔首示意。褚齐湘似乎想说些什么,还未等开口,便被侍卫随机指点,两人分配到了不同的殿中。他们在自己的座位前做好,等着摄政王与史太师出题。 时辰到,宁王先起身,对史太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史太师最近人逢喜事精神爽,看着宁王也顺眼了许多。 宁王笑道,“听闻太师妾室有孕,大概率是个男胎,学生先恭喜太师了。” 史太师捋着长髯呵呵一笑,“承定国公主吉言。” 三月前新年宴会,禾禾在宫中见到了史太师,史太师当时在与皇上饮酒,明明是新年伊始,却满目愁容。禾禾不解,便问他为何如此苦闷。史太师许是醉了,便对一个幼儿道,“年近八十,尚无一子。” 禾禾问,“爷爷要儿子,是因为有皇位要继承,爹爹要儿子,是因为有爵位要继承,你什么都没有,你要儿子做什么?” 史太师当时的脸色怎样他不知道,只是知道此后好几日,史太师见到他都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对他明嘲暗讽,嘲讽他不会教育子女。 有过了几日,大概是她也看出了史太师的不快,便自己去道歉了。她拉着史太师的衣摆,很认真跟他说,“太师爷爷,你这么想要儿子,一定会有儿子的。”她嘟着小嘴,“我说话最灵啦,我说你会有儿子就一定会有儿子。”而后过了两月,他新纳的小妾果然有了身孕,脉象强健,无数太医、大夫均说似男胎。 史太师面色红润,得意洋洋,偏偏还要谦虚一下。“只是似男胎,是男是女,还是要看瓜熟地落之时。”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大殿前院,院中铺满了青石,寓意青云直上。站在挂起的白纸之前,宁王后退一步。“太师先请。” 史太师摇摇头,“还是摄政王先请吧。” 宁王也不跟他继续客气,沾墨提笔,便写下了第一题: 北来结金以图燕赵,南宋助元以攻蔡论。 略微思考,又落下第二题: 乃是人而可以不如鸟乎?诗云:穆穆文王。 第三题: 满腹闲愁,数年禁受,天知否?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 史太师看了看,点点头。提笔写下剩余的两道大题。史太师用的是狂草,放纵,笔势相连而圆转,字形狂放多变,点画连绵。 宁王摇了摇头,对着太师道,“您这是想让他们考过,还是不想?”草书不常用,习得之人本就不多,更何况是狂草。 史太师呵呵一笑,“虽狂如旭素,咸臻神妙。古人醉时作狂草,细看无一失笔,平日工夫细也。” 真、行、隶、草,都该是学子所学,所识。若是只因科举不考草书,以馆阁体为主,便日日勤加练习馆阁体,而忽视其他字体,便失了学习之本了。学习之本,不亦说乎,源泉活水,海纳百川。 侍卫敲响铜锣,考试正式开始。 坐在第一排的杨浩,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摄政王!那夜面摊上所见之人,竟然是如今朝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 他的视线不自觉落在斜对面的褚齐湘身上,他也是一脸掩饰不住的震惊。 一轮茶品玩,宁安撑着下巴看着贡院,白铮铮道,“想什么呢?”又发呆了。 她话音刚落,柳儿便过来了,在白铮铮身旁坐下。今日的枳花楼,已经坐满了,皇亲钟鼎在三楼,家中富贵一些的在二楼,普通人家挤在一楼,几人点上一壶茶,一碗糖渍芸豆,等着兄长\/家弟\/丈夫\/父亲出来。还有一些人,蹲在枳花楼外,挎着篮子,挑着担子,卖些小东西。 “阿朱。” 阿朱上前一步,“王妃,有何吩咐?” 宁安伸手一指,“那有人卖花,你去买来吧。”屋檐下,蹲着两个年轻女人,深蓝头巾,相似的装扮。其中一个一手挎篮子,一手牵着一个幼小的孩子,另一个则是挎着两个沉甸甸的篮子。篮子中,是花穿成的花环。有木棉花的,也有油菜花的。木棉花长的高,采摘并不容易;油菜花细小,穿成花环也不容易。 “买多少?” “全部。” 阿朱很快便下去了,走到两个女人身边,不知同她们说了什么,她们抬头向上看了一眼。只看到窗沿上,垂下一方山樱花薄纱帔帛。 柳儿喝了一口茶,看向白铮铮。白铮铮发髻上的镶宝金雀钿以及金花钿。“摄政王送的?” 白铮铮轻轻抚了一下,笑道,“对。”宁王前些日子,给她们都送去了礼品。让她没事时多来王府陪陪他的王妃。 他说,我的王妃没什么朋友,平日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有时她又怕同我说多了我会烦,你没事便去多陪陪她,不然她总是一个发呆,也不知想些什么。 柳儿摸着胸前的金珠水晶项链,“若不是文君姐家中有事,忙的不可开交,保不齐你家王爷都能把她找来。” 宁安看着她们笑,面上一点羞涩,眼中一抹欢喜。“文君姐姐家中怎么了?”她与文君三年前见过一次后便再没见过,三年前他们从五县回来,绕道去了扬州,在冯氏宅邸中休整了三日。这三年,她们一直都有通信。她知道冯老太君这些年身体越来越差了,但还是不忘给她亲生的儿子谋出路,甚至提出让文君改嫁她儿子的想法。还知道甘霖寺之后,她儿媳妇的身体便越来越差了,拖了两年,最终还是病逝了。病症同她丈夫的一模一样,她怀疑冯老太君,暗中差人查,查到了水月庵,便什么都查不到了。 柳儿道,“前些日子,她儿子中毒了。”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催吐了便行了,只是这件事让文君又惊又怕。照顾她儿子的一贯都是娘家的人,她不知道对方是如何下毒的。她不愿意怀疑那些嬷嬷,却也不得不抽出时间,将她们一一重新查一遍。 “之前听她说起过,查到了水月庵。”宁安端起茶盏,距离开考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 柳儿点头,“水月庵王爷与长松也查了,一无所获。”她看着宁安似笑非笑,“你以为水月庵为何成了淫窝?”宁王初接手水月庵之时,便查了,什么都没查到。先皇后,秦相一门,都是中了毒死的。那毒,一点又一点,一日又一日,无知无觉的积淀在体内,等待某一日毒发。“水月庵最奇怪的地方便是,除了两个老姑子,其余全是年轻漂亮的女人。”于是,他便将那里变成了一个他搜集消息的淫窝。 他给了她们两个选择,一留下卖肉,二拿着银子还俗离开。“很奇怪,没人离开。”所有人都选择了留下,哪怕是卖肉。“越是这样越有趣不是吗?” 白铮铮捏起一块桃花糕,“我也听宁骁提过,说是水月庵明着是宁王管着的,身后藏着谁谁又知道。”水月庵来的消息他们也并不是全信,会多方比较。 枳花楼还有一样招牌,便是桃胶桃汁燕窝羹。拧了鲜桃花的汁,采了树上的胶,再兑上月季、牡丹等花的花汁,加上燕窝隔水蒸。吃的时候,不加糖,加些熟梨汁,清甜可口,润肺滋阴。 侍从前来送羹,她们默契的止住了话。来送羹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挽着松松的发髻,没有涂发油,也没有打上一层刨花水,发丝一缕缕垂在肩膀上,拂过脸睫。 柳儿用勺子舀着羹,却并没有吃。她看着红润的羹汤,噙了一抹冷笑,唤来了掌柜。 宁安不解,“怎么了?” 白铮铮倒是明白,小声道,“你可知为何要求她们梳紧发髻,一定要涂抹发油或刨花水吗?” 宁安缓缓摇头,白铮铮又道,“她们要端盘上菜,若是发丝散落,很容易落入汤、菜中。”刚才她弯腰放羹碗,发丝从额头垂落,从碗上划过,险险落入汤羹中。“发丝零落,倒是有些凌乱美,可在酒楼中,便是不恰当了。”好好的一碗羹汤,被一根小小的发丝毁了。 白铮铮将勺子放到羹碗中,瓷与瓷相碰,清脆一声。 第156章 端王侧妃之事 掌柜的还未到,未央公主倒是先到了。宁安藏起眼底的疲惫,笑着与她打着招呼。至于行礼,自从她的生母获罪被废那一刻,她便是徒有公主之名了,还担不起摄政王妃行的一礼。 白铮铮要行礼,柳儿却拉了她一下。人人都要认清自己的身份,以及当下的局面。曾经的她是公主,如今的她不过是只有公主之名的罪人之女。而宁骁,掌管整个京中禁军,她身为宁骁的妻子,身份在她之上。 未央也不恼,笑着自顾自坐下。柳儿笑问,“公主今日怎么来了?” 未央公主道,“长乐回来了,带着她的养子。” “哦?”柳儿挑眉。长乐公主和亲已经快二十年了,这二十年中她未曾回京一次,育有一子一女,收养一子。“可是她在和亲路上救下的少年?” 未央公主点头,“就是他。”算算也有二十五六了,今年也要参加科举入仕,长乐便跟着回来了。说起这个妹妹,她发自内心的高兴。“自从她出嫁,我便日日挂念,如今终于能见到了。” 春闱要至少提前半月入京,提交名帖,经由官府核查身份。若是这么说,长乐公主已经归京半月了,却不曾与她姐妹相聚,倒是有意思。 许是柳儿打量的眼神太过于明显,未央公主苦笑。“我如今便是为公主,身份也尴尬,长乐也是要避一避的。”她如今并不是她自己,还代表她的丈夫,她的子女。“她倒是书了信给我,想要入宫拜见,我给拒了。” 柳儿点头,“你们姐妹感情无虞便好。” “自幼相伴长大,便是十几年未见,感情也不会变。” 宁安觉得柳儿话中有话,柳儿给了她一个眼神,便含着笑浅浅饮茶。不一会儿,琉璃与蓬莱公主也来了,若非京中有大事,她们也甚少有机会回京,并出来相聚。人人都珍惜这难得的机会。 这几年,她们两的日子也不好过。原本还有皇后庇护,夫家再如何,也会给皇后一个脸面。如今,两人只能谨小慎微,小心翼翼。生怕惹了夫家,被休弃。便是丈夫宠妾,也只能忍着,还要担着大夫人的名头,事事照顾妥帖。 她们想要固宠,也不知怎么回事,这几年也怀过,生下的却是死胎。皇后被废后,夫家便说是废后作恶太多,报复到了她们身上,她们是废后之女,便是不吉利的存在,只会祸延家族。 曾经,她们嘲笑未央无人愿娶,老姑婆一人,如今倒是有些羡慕她了。 “对了,端王侧妃也来了。”柳儿放下茶盏,对着一个方向指了指。 宁安不解,不明白她为何说起她。柳儿继续道,“她是送她儿子来考试的。”她有三女一子,一女今年十八,是她刚为侧妃后不久怀上产下的,一子一女先后出生在尼姑庵中,子十五,女十四,还有一女,今年不过八岁。 说起端王侧妃,琉璃公主的话多了起来。“前些日子,她同我们饮茶,还在埋怨长女与她不亲近。”那个孩子,刚一出生,她便决绝的扔下她离开了,后来她是回府了,可有了新的儿女,一门心思在他们身上,只是嘴上过问一下长女,长女如何能同她亲近。“那孩子也是挺可怜。”她离开时,直接将她塞给了端王的一位姨娘,当时那种情况下,端王妃无子,若是拜托她养育,端王妃还能拒绝了不成。“后来她回府后,每每端王妃对那个孩子亲近些,她便如临大敌,觉得端王妃要害她。”不过一个女儿,一个庶出女,便是要害,也不会害她。“久而久之,这孩子便以为端王妃要害她,之后端王妃被落下谋害端王子嗣,恶事做尽的罪名,还是这个孩子指认。” 她们每每说起这件事,便唏嘘不已。唏嘘端王侧妃不顾长女年幼,便教导她仇恨嫡母,唏嘘端王侧妃教导她指认端王妃,更唏嘘端王侧妃事事将她推到人前。 “十八岁,原该嫁人了,却因为当年的指认,被退了亲,至今如今敢向她提亲。”秋狝一事,端王妃出府,有元杞冉支持,加之摄政王干涉,当年指控她谋害端王子嗣,恶事做尽一事重新调查了。调查为一切都是有人恶意嫁祸,意图逼迫端王休妻。至于这个人是谁,端王只说是家事,自己会处理。“如今端王想要当作诸事不曾发生,端王妃倒是不让了,上奏几次要求和离,皇上都打回去了。”就这么耗着,她也不管府中中馈,只顾着自己。“也是,她便是想管又如何管,这么多年了,府中上下还不都是侧妃把控着。”哪有这么容易拿回来。 “一子一女不是生在王府?”宁安有些饿了,她捏起一团糯米团子送入口中。昨夜睡得晚,两人胡闹起来也不知时辰,等疲倦睡去天都快亮了。睡了不过一个多时辰,便被叫起了。磨磨蹭蹭,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就来这里了。 琉璃公主笑了笑,看着宁安的笑中含了一抹小心,也不知是畏惧摄政王的身份,还是在夫家做小习惯了。“不是。她在安华寺后山呆了三年,那一子一女,便是在安华寺后山的草屋中生下的。” 宁安眨眨眼,“后山?” 柳儿按住宁安伸向糯米团子的手,“你若是饿了,便让伙计们上菜,糯米难消化,你脾胃本就不好,要少吃。” 琉璃公主轻抿了一口茶水,“她在安华寺中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每每被训斥,便说刚生育完,身子不好,久了,寺中的姑子便烦了,不满的人多了,便是主持怜惜她,也不能继续留她了。”既然自愿入了寺庙,便没了身份高底,大家都是一样的。旁人要挑水劈柴,她便也要。若是受不住,为何要自请出府入庵堂修行呢? 说起端王侧妃,蓬莱公主嗤笑一声。“你们不知道,她可是矫情的很,进了庵堂还要吃燕窝补身体。一问便是刚生产完,身子虚,要滋补。”也不知是去庵堂修行还是去坐月子的。寺中有个尼子给她找了许多红糖,她还嫌弃的很,直说只有甜味,喝的发腻。 白铮铮含笑,“听起来,两位公主似乎不是很喜欢端王侧妃?” 蓬莱公主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道,“以妾室之身,存正室之心,行正室之事,处处与旁人争高底,甚至生了凌于正室之心。有哪个正室会喜欢这样的人呢?” 十一月初三产长女,初四去的安华寺,十二月初一便被赶去后山草屋了。她倒是会说,倒打一耙,说是被安华寺姑子们虐待。 蓬莱公主想了想,“来年三月,端王去安华寺上香,也不知怎么同她又好了,便有了长子。”她有孕之后,端王便想将她接回府,只是这个念头刚起,刚准备下,便被皇上知晓了,皇上斥责了他一顿,直言她是自请离府,如今半年不到,便要迎回府,她当王府是什么任她来去的地方吗?“就这么耽搁下来了,在后山草房生下了她的长子。长子出生后不到半年,便又怀了。这次,端王向皇上据理力争,皇上才允了。”回王府之后,她有孕过两次。一次是草房子女四五岁之时,那一胎没保住,她说是被王妃所害,如今证实并非王妃,是她自己不想生,自己喝的堕胎药,伺机嫁祸。还有一次便是如今的这个女儿了。 桌面的小点被撤下,换上了一个小小的砂锅粥堡,以及一盘盘精致的肉菜。 柳儿夹起一片薄肉放入粥中,“砂锅炉,试试。” 宁安点头,拿起筷子涮菜肉。她一边涮肉一边看向端王侧妃处,她身边的小姑娘长的倒是漂亮,只是眼神似乎有些呆滞。 已是午时了,算算时间,有些作答快的考生,也该出来了。几人一边涮着菜肉,一边聊着京中的人、事。后院之中的许多事,便是有心结交女眷的白铮铮知道的都没有两位公主清楚。她也趁机问了一些自己想要了解的人与事,真假不论,她自会定夺。 几人正捧着小碗喝粥,贡院门口便一阵喧哗,她们下意识向下看。贡院的门从内打开,一个学子被人抬出,一人抓着手,一人抓着脚,直接被扔下了台阶。 翰林院学士周大人站在台阶上,沉声严肃道,“此考生破坏考场规则,撕毁其他学子答题卷,剥夺考试资格,除功名。”说罢,便转身进入贡院,贡院的大门,重新关上。 未央公主微微皱眉,伸手找来了贴身侍女。不一会儿,侍女便回来了,对她们道,“有个学子,考着考着便疯了,先是以头撞桌面,随后又抢了旁边学子的卷纸,撕了吞了,说是好几个侍卫才控制住他。” “是何人?”台下的人,披头散发,白衣上点点血迹,看不清相貌。 侍女摇头,“不知。” 话音刚落,台下的人便抬起了头,又哭又笑,不停啃着自己的指甲。琉璃公主看过去,惊呼一声,“这,这不是端王之子吗!” 端王之子,又恰好今年科考的,只有一人。 端王侧妃贾氏所生子。 她的声音虽算不上大,却也让其他人听到了,一瞬的寂静后,端王侧妃匆忙站起,碰倒了凳子,扶着侍女,匆匆下楼。 被撕了卷纸的倒霉人便是杨浩,他已经答完题了,正在重阅一遍,沉浸在自己的文章中,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旁边的人夺了卷纸。 宁王与史太师皱眉,先是叫侍卫将他带离考场,带入偏殿,随后便同太师、翰林学士周大人商量此事怎办。 几人商量后,让人将杨浩带来。杨浩的脸色发白,还有被撕毁了卷纸的恐惧与愤怒。他苦读多年,凑足盘缠,好不容易进京赶考,多年辛苦,便要因为一次无妄之灾,一朝破灭吗? 史太师对宁王点点头,宁王直接对他道,“如今你有两个选择,一是明日重考,二是与我们论策。”已快到申时了,重新作答已经来不及。 杨浩几乎没有犹豫,“学生选二。” 原该是史太师策问,他却拒绝了。“你是秦相之生,习秦相之思,理秦相之想。秦相为人,忠直谨慎,一心为国,不论个人得失。在外为官之时,兴修水利,培养人才,保土安民,政绩斐然。真正做到了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此一点,便是老夫难以相比的。” “归京之后,更是犯颜直谏,与腐朽势力斗争,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他看着宁王,“若非秦相蒙灾祸,今日站在这里之人,该是他而非老夫。若是他在,定会将自己的观点问出,并一众学子中挑选能够为国为民效力之人。所以,策问由你问最为恰当。” 宁王说不出心中滋味,百般婉转,百般滋味。史太师呵呵一笑,“老夫虽为史姓之人,却也是为国为民之人,亦是为家之人。”也正是因为为家,才会多了圆滑,少了棱角,才能够周旋于皇上与四大家族之间,才会在许多事上装傻充愣。 史太师轻叹一声,“无论你信与不信,当年秦相一门出事,老夫也是多番奔走。”他知道想要脱罪难,便想着判个流放,让他们去偏院苦寒之地,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可谁知判决还未下,秦相一门便都死了。“后来老夫也暗中查了查,秦相一门死的蹊跷。”像是生怕他们做出什么,拿出什么自证,便匆匆将他们杀死,落实了畏罪自杀。“你若想为你的老师翻案,不该抓着这一案。” 宁王诚恳问,“请太师明示。” 史太师眼神一凛,“秦相死前,老夫曾去见过他。”他们只是为政意见不同,处事不同,并无其他仇恨。只因为他的姓氏,他的家族,他便被说成了秦相的死对头。“秦相说,宗家老二可以证明他并没有通敌卖国,并无谋逆之心。” 宁王嘲讽一笑,“宗老二死于秦相之前。” 史太师看着他,“可秦相并不知。” 宁王对史太师总归都是存疑的,史太师是朝中的老狐狸,他比谁都懂得与虎谋皮,狐假虎威,见势起意,见风使舵。 回过神来,他让杨浩坐,看了一圈作为人证的翰林院学士、侍读学士、侍讲学士,以及记薄后,他缓缓说出策问之题。 策问:盖闻道之大、原出於天、超乎无极太极之妙、而实不离乎日用事物之常、根乎阳阳五行之赜、而实不外乎仁义礼智刚柔善恶之际。天以澄着、地以靖谧、人极以昭明、何莫由斯道也。圣圣相传、同此一道、由修身而治人、由致知而齐家治国平天下、本之精神心术、达之礼乐刑政。其体甚微、其用则广、历千万世而不可易。然功化有浅深、证效有迟速者、何欤。……变则通、通则久、今其可以屡更欤。子大夫熟之复之、勿激勿泛、以副详延之意。 元杞冉也回来了,紧赶慢赶,总算赶在儿子科考当日入了京。她到枳花楼时已经是申时,科考就快结束了。 贡院门口吵吵嚷嚷,已经有学子出来了。而疯疯癫癫的端王之子,还在下面闹,好几个人都拉不住他。端王侧妃心慌又心疼的想要拉着他回府,却被他推倒在地。 晋王见他们狼狈,又影响了学子出入,便让侍卫上前帮忙。他看着疯疯癫癫的少年,忍不住皱眉。“他本就资质不高,心机颇厚重,便是考了又如何,如何能入朝为官。”如今疯癫了,倒是好了。端王府中能安稳不少。 宁安她们不解,元杞冉解释道,“他叫题犀。”名字取自李商隐的《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皇家名字,一贯都有定式的,唯有这个,说什么心有灵犀一点通,代表着她与端王感情深厚。” 晋王不语,但显然,元杞冉对他差侍卫帮端王侧妃一事非常不满意。她抬头看着女儿,一边笑着,一边剥着松子。“你们不知道,以前端王侧妃可是对晋王一往情深,你们是没看那双眼睛,看着晋王的时候,恨不得粘上去。” 晋王皱眉,“别胡说。” 元杞冉似笑非笑,“你敢发誓,你与她什么关系都没有,若有一点关系,我便不得好死吗?” 晋王沉下脸,“元杞冉,你又用你自己威胁我。” 元杞冉微扬下巴,“是又如何。”若非看他重视自己,一往情深,她又为何要嫁给他,成了被条条框框拘谨起来的晋王妃。“她让我不开心了,我就要让她付出千斤重的代价。”军营之中,战场之上,谁人不知她元杞冉,睚眦必报,若是惹了她,上天入地,无论生死,她定要千倍万倍的报回去,凌虐对方的身体,羞辱对方的心灵,让对方痛不欲生,后悔亦无路。 “你以为你不说,我便不知吗?”对方都快蹦跶到她头顶了,恨不得端王即刻便死了,她也死了,她好光明正大的与晋王在一起。 晋王禁了声,许久之后才嗫嚅道,“当年,我也不过是因她同你有些相像,看她可怜,才会差人照顾一下。” 元杞冉冷哼,“照顾便是照顾到床上吗?” 宁安举着茶盏片头,白铮铮与柳儿也装作未曾听见。学子们已经陆陆续续出来了,整个酒楼都吵嚷了起来。 元杞冉扔下捻碎的松子,“我这次回来,一是处理了他们,二是让青儿承继晋王之位。”宁州那块地,总归不能落入了旁人手中。先让青儿承袭宁州,之后再想法子弄来凉州,那便形成一处天然天险之处,易守难攻。日后若是有了什么事,他们便可退居宁、凉二州,实在不行,便是他们自称为王又如何。 也不知她是同谁说的,白铮铮与柳儿显然是不会也无法接话,宁安想问,却也不知该说什么。 处理,如何处理? 他们又是谁? 元杞冉斜睨了晋王一眼,“也不知道端王侧妃生的孩子是谁的。” 白铮铮想走,却又找不到理由。她看着宁安,满眼都是尴尬,这些事情,她们外人听着总归是不好的吧。幸好未央公主她们离开了。 晋王不悦,“元杞冉,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却是跟她有过关系,但并未有过肌肤之亲,她的孩子绝对不可能是我的,我怎么知道她从哪儿跟谁生的孽种。”端王侧妃生题犀的时候,他有正妃,有侧妃,还有无数妾室,妾室之中,不乏有同她肖像之人。他放着府中的不用,何必不顾人伦、法治,去染指弟弟的妾室。 元杞冉轻哼一声,“以前你都喊我晚娘。”她是傍晚出生,小字晚晚,家人都称她一声晚娘。这是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的事情。 晋王拉了拉她的衣袖,“自从前几年回来,你从旁人耳中听闻端王侧妃夸赞我之后,你同我闹到现在。”他不否认,他曾经因为端王侧妃相貌与她有几分肖像,生了一丝怜悯,又因端王侧妃当时所表现出的性情与她相似,都带着倔强,他对她微微怜悯,可也仅仅只是怜悯。“便是我与她真的有肌肤之亲,她也不可能有孕。” 他自十七岁大婚,妻妾无数,却无一自己的亲生孩儿,是为何? 他不能生啊。 若非他不能生,当年他身为太子,也不会被轻易废了。 第157章 耳环 第一日的考试结束了,杨浩回客栈后,先去了印社做工,帮着抄书,烧陶,而后便借着印社的油灯看起了摄政王给他的书。那本书,他收到后只是随手放在了行李里,丝毫没有在意。 书是印制的,上面全是历代状元论策文,策问与论策之间,细细的记下了无数他的想法与批注。他细细看着,不知不觉便过了一夜。一夜收获无数。 用过晚饭,宁王在书房擦剑,宁安坐在一旁,同他念叨今日发生的事。“你说她们干嘛说端王侧妃。”也不知怎么就提到了她,也幸好提到了她,否则她们怕是聊天都聊不起来。 “端王快死了。”去年秋狝端王妃重新出来后,便借着元杞冉的势开始调查端王府后院的那些事。“能与元杞冉交好,也并非良善之人,许多事,她却是做过。”后院女人的手段比之当面打骂要阴狠的多。将麝香珠做成手串、珠链,打上一层蜡,与红玉髓,红珊瑚极其相似;在饮食中做手脚,在花草中做手脚,这些都是寻常。还有买通府医,谎称腹中胎儿有问题,被强行打下的;也有生产之时买通产婆,不等胎盘落下,直接撕下至大出血绝了生育的。还有污蔑私通,冠上淫荡之名,被处死或发卖的。“这些事,防不胜防。”防了一样,有心害人之人,便能想出另一样。 人比之野兽,更为残忍,因为他们更懂得如何折磨同类。 “端王妃复起,曾经打压过她,甚至于想要她性命的端王侧妃便该落幕了。”端王妃虽也有过不少手段,害过后院女人与端王子女,但有两点,端王侧妃如何都比不过她。一,她的娘家父兄,虽算不上多有建树,却也不曾落了罪名;二,她入端王府后便是清清白白,不曾与其他男子有过接触。“府外生下的孩子,如何能不让人疑心。”也不知她怎么哄得端王,但是端王那个人,他是知道的,面上不显,心中怕是早就疑心重重了,留着她,捧着她,也不过只是为了对付端王妃。毕竟对他而言,比起侧妃,端王妃更让他厌恶。 “端王妃复位之后,换了几样小点,又改了几样菜色。”原也是没什么,只是端王之前吃丹药吃伤了底子,要少食多餐,那些小点与正餐的菜食性相克。身体康健的人吃了最多有些不舒服,他本就命不久矣,再日日都用相克食物,没多久便吐血晕厥了,如今只能躺在床上。“端王妃也是聪明,她不掌权,一副被伤了心,清心寡欲的模样,实则是为了日后事发,好撇清关系。”如今的端王除了题犀,还有两个成年儿子。这两个儿子无生母,端王妃对他们一直不错,他们也敬重她。日后无论谁承继爵位,端王妃的地位都不会变动。 “今日听我娘的话,似乎话中有话。”宁安斟酌了一下,“她似乎挺记恨端王侧妃。”那抹阴恻恻的笑,她看着都觉得有些寒冷。 宁王给剑涂上油,细细的擦拭后收回剑鞘。“元杞冉记恨她,一是因为她有心同元杞冉抢晋王,二则是因为端王侧妃屡屡将手伸入朝堂之上。”也不知是嫉妒元杞冉能成为晋王妃,与晋王相守,还是娘家授意,她没少挑唆端王,让端王上奏,言元杞冉为一女子,又有王妃身份,权势太大。“她说,她若本分,便该主动交了权,呆在府中,相夫教子,而非四处闯荡。”端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些话,他转脸便在酒桌上说了出来。“传到元杞冉耳中,她便派了人去端王府中屡屡试探,探查出端王侧妃的不少事,以及对自己的不满,她便生气了。” 宁王走到宁安身边,将长宁剑给她。“你呀,有一点特别像元杞冉。”他轻点她的鼻尖,“元杞冉也忍不得有人觊觎她的人。”从端王侧妃对晋王表现出情谊那一刻,就注定了她会不得善终。“这天下,怕是难找到第二个如同她一般善妒的女子了。”旁人的嫉妒只是吵闹,只是苛待妾室,而她的嫉妒,却是要命。一条命,两条命,三条命……何时出了心口的气,何时止。 遭受家破人亡,遭遇冷待虐待,迫不得已,只能以女子之身上战场搏一条生路的女人,比旁人更偏激,也比旁人更狠。 “以前我娘在时,便总是同我说,元杞冉惹不得。”他握着宁安的手,拉着她走出书房,“今日小厨房打了榆树钱儿,吃饺子吗?”他看着宁安,“我做。”比起当皇帝,他父皇更骄傲他那一手做面食的手艺,为了不失传,这几年总是拉着他,逼着他学。 宁安眼中一亮,连连点头。“我觉得你做的比父皇做的还好吃。” 宁王含笑,“嘴倒是甜。”走出书房,直接走回秫香馆,“我倒是希望你多像些元杞冉,不会受气,也不会受了欺负。” 宁安含笑不语,宁王继续道,“元杞冉与晋王这次回京,除了因为青儿外,还是想要将端王侧妃以及她的娘家贾氏一族解决掉。” “解决掉?” 宁王点头,“证明秦相一族通敌卖国的书信纸,是父皇亲手做给娘的,后在丁字街遗失。” 宁安不语,静静的听他说。“纸这条线,长松一直再追查着。” 一月前,丁字街郝秀才写了一篇文章送去夏候府,宁骁虽是武将,却也是饱读诗书,秦相门生。郝秀才给他送策论,也是想要多得到一些机会。 “他写文章那纸,便是父皇给娘做的纸。”他一个穷秀才,不仅有千金难求的砚台,千两一块的墨,如今竟然还拿出了这些纸。“追查下去,发现这些纸,来自贾氏一族。” 这种纸叫澄心堂纸,始制于南唐,南唐皇宫有一处藏书之所,名“澄心堂”,由此处精制出来的特殊用纸,即名“澄心堂纸”,是宫廷御纸。澄心堂纸是目前最好的纸,以肤如卵膜,坚洁如玉,细薄光润着称。掌握这种制纸技术的工匠寥寥无几。因为这种纸极其昂贵,千金一尺,而他娘是医者,需要一种不晕染,能含墨,不致褪色,长时间保存字迹的纸。所以,父皇便寻了老师傅,学了这种技术。 “于父皇、娘而言,这种纸只是好用的纸张,但对旁人而言,这便成了价比千金,不敢书之纸。”澄心堂纸原也并非买不到,只是在纸中加入时令的茶叶,花瓣的却没有。谁人舍得毁掉这种纸的肤如卵膜,坚洁如玉? 宁安挽着他的手臂,抬头看着他。“贾氏一族与秦相被冤一案有关?” 宁王冷笑,“是否有关目前还不知。”只是几张纸,定不了他们罪。“但他们与我娘与舅舅被冤有关。”证据确凿,已经容不得他辩驳。 走回秫香馆,放好长宁剑,宁安趴在长塌的小矮桌上。阿朱与秋悦走入奉茶。所上之茶为江西庐山云雾,条索粗壮、青翠多毫、汤色明亮、叶嫩匀齐、香凛持久、醇厚甘甜。泡茶的水,也是千里迢迢从庐山运来的山泉。 宁安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茶汤浅黄清透,入口滋味浓厚鲜醇,香气如幽兰。”清幽典雅。 宁王喝了一口茶,继续同她说贾氏一族与父皇以及舅舅的恩怨。“我不是同你说过吗,父皇逼宫是因为钱氏一门获罪。”与惨死的夏侯一门何其相似,与秦相一门又何其相似。均是先找借口哄骗他们入京,而后便是一封告发函,人证物证俱全。容不得辩驳,容不得调查,便是抄家,继而搜出更多证据,然后男人押入大牢等待斩首,女人被卖去教坊、青楼或送去军营为军妓。若是他们有证据或者是有人为他们调查到什么,便给他们下毒,提前送他们上路。 “你不是不信吗?”宁安捧着茶,小口小口的喝着。 宁王的笑深不可测、不可捉摸,“那是做给旁人看的。”父子不和,相互猜忌,都是做给旁人看的。“若非薛公瘫了,父皇也不敢似如今这般,明着偏袒我。”他伸手握住宁安放在小桌上的手,“父皇登基之后,贾氏的父亲便成了大理寺卿。”他原不过是一个八品小官,娶了一个官家女子,得了岳丈的提拔,入了京。入京之后,原本只是一个小小的管事官,他父皇逼宫登基后,他便一跃成了大理寺卿。“父皇说是王公举荐的他,说是他的门生,还指名让他掌刑狱。我们猜测,莫不是诬陷钱氏一族之事,便是他出的主意。”否则,两个本该毫无交集的人,为何成了老师与学生的关系。 “重新调查后,发现当年钱氏一族被冤,到父皇逼宫,似乎都有人推进。”他们不得不怀疑,四大家族联手,想要平分天下,意图推举一个傀儡为帝,选中了父皇。“当时父皇虽然认归了皇家,也为了官,却对权势并无太大兴趣。”他还是每日闲暇便为娘做纸、做墨条,陪着娘去一家家看诊,闲来无事,还去街头支一日面摊。“或许他们以为父皇无用,将他推上高位后,日后也好控制。”当时京中谁人不知父皇与娘感情好,事事以娘为先。谁人又不知娘姓钱,是大富商钱氏一族的女儿。“此事无论是否能成,对四大家族而言,都是百利而无一害。”成了,他们虽为人臣却能够实际控制朝堂;未成,也能分了钱氏一族的钱财。 至于为什么选他父皇,他也是能猜到。只有他的父皇,无依无靠,出身也低微,“养父”是个入赘的,他只是寻常商贩,支面摊卖面为生。无权无势才好控制。 宁安将拇指按到他的拇指上,轻笑道,“你怎么什么都同我说,便不怕我哪儿说漏了吗?” 宁王抠了抠她的手心,“以前,明明知道你害怕、担心,却什么都不同你说。只是让你放心,可到头来,却从未让你放心过。” 宁安没有追问以前是何时,只是抓紧了他的手。宁王回握紧了她的手,继续道,“你知道端王侧妃‘女诸葛’之名是何时传出的吗?” “何时?” “父皇登基之后。”并且这话,最开始是从王氏一族的几位女眷口中流出。宁王看着宁安,“那一年,端王侧妃八岁。”她如今这等骄傲自大,屡屡干政,不知悔改的模样,倒像是以前在此事上得到过天大的好处。因为得到过好处,所以明知后院女眷不能干政,明明因为干政被斥责惩罚,却依然如故。 “我查过她的父亲贾进,十分平庸。”一个平庸又有些胆小的人,如何能成为王公门生,又一跃成为大理寺卿呢? 宁安略微思索,便明白了。“你是说,构陷舅舅之事,是端王侧妃的主意?” 宁王点头,“八岁足够大了,能想出这等法子。”他们的一双儿女,还不到三岁,便已经一个接一个的鬼主意了。若是自幼浸淫在明争暗斗之中,父母谈论朝廷之事,绞尽脑汁向上爬之时,没有刻意避开她,她如何能不知道,如何不能想出这等主意呢?“她是六岁跟着贾进入京的,入京之后,便一直跟着贾夫人参与各种宴会,周旋在各家女眷之中,这样的一个人,谁人相信她与我舅舅一门被冤一事无关?” 元杞冉这次归京,便是带了证据,先证明当年钱氏一族是被人冤枉,而后直接拉出贾进以及端王侧妃。如今薛氏一族彻底没落,被贬的贬,被斩首的斩首,他倒要看看,还有谁能为他们顶罪。 史氏一族一贯精明,加之如今当家之人是史太师,他定早有了计划,便是百年世家没落了又如何,只要族中子嗣性命尚在,总有复起的一日。 萧氏一族倒是可以为王氏一族顶罪,只可惜这么多年王氏一族为了拉拢萧氏,两族没少联姻,其中的关系连络十分紧,已经难以分开。便是萧氏顶了这份罪,王氏一族也难逃干系。 “不撬动王氏一族,不给王氏一族定了罪,秦相一门被冤之事,史太师便是有证据也不会拿出。”今日在贡院,史太师同他说的那些话,他总觉得话中有话。 范姑姑与杏文端着面粉与榆树钱、调料进来了。“王爷,都备好了。” 宁王笑着站起身,“走,给你做饺子吃。” 汪青蔓被关在地牢中已经四日了,他们似乎忘了她。每天,她只能舔舐墙角的阴潮水珠解渴,一日比一日的饿,一日比一日的气弱。她按着自己的胃,胃很疼,如同融化了一般。 她蜷缩在潮湿的稻草上,手中紧紧抓着一只耳环。 王郁文花出去不少银子,又去求了乔稽,这才被允许进入地牢中,为她送一碗清粥。 汪青蔓不想死,她捧着碗,大口大口的喝着。王郁文也不嫌脏,蹲在她面前,“慢些,还有的。” 汪青蔓被呛的直咳嗽,咳完之后她看着王郁文,冷冷道,“你也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王郁文缓缓摇头,露出一抹苦涩。“笑话算不上,只是觉得你可怜。”你可怜,我也可怜,宁王府中这些女人,除了王妃,谁人不可怜。 汪青蔓吃完一碗粥,也有了些力气,她坐起来,“你想做什么?”她可不会认为王氏的女儿,她会突然这么好心来看望她。 王郁文看了看侍女舒雅,舒雅明了的后退一步。她握住汪青蔓的手,汪青蔓挣脱不开,便也不再挣扎。“姐姐,你走吧。”她皱着眉,情真意切,“府中这几日差人出去寻狗,说是,说是要拿来给姐姐享用……” 汪青蔓心中发寒,瞳孔微缩,强自镇定。“我为何要信你。” 王郁文苦笑摇头,“你信不信我,又有何妨呢?” 汪青蔓呵笑一声,“我走了又如何?”汪家还会接纳她吗?恐怕汪家恨不得她抓紧死,别连累了自己。“王爷是个很可怕的人。”他能够装失忆装了十几年,能够在面对她时,掩去所有情绪,对她轻言以对,哄的她心甘情愿为他隐瞒,为他向废后传递假消息,轻而易举的便得了她的一颗心,而后狠狠踩在脚下。 汪青蔓抽回手,“你以为你来了,无人知晓吗?” 王郁文看了她一会儿,站起身,居高俯视她,“知晓了又如何?”她不过是可怜她,来给她送碗清粥。 汪青蔓笑了,“你想从我这得到什么?”她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原以为她了解宁王府,也买通了大多数人,后来才发现,原来这些都是王爷安排的,为得就是给她一个假象。 她看着王郁文,“给你个忠告,安分守己。”安分守己,她还能好好做她的侧妃,若是动什么手脚,下场不会比她好。 “安分守己?”王郁文轻嗤一声,“难道我没安分守己吗?”她安分守己,才会被先后被羞辱,她安分守己,才会被人所害,她安分守己才会绝了身孕,坏了身子。 “所以你就换了夏侯宁安药中的杏仁吗?”她偏头笑看着她,“还是说,秫香馆院中那株藤本月季是你安排人种下的?”藤本月季与月季十分相似,不是专门养育花草的人,很难分辨。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你以为夏侯宁安是好欺负的吗?你以为她分不清藤本月季与月季吗?”她分得清。 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她就能分辨许多相似却不同的花、草。她爱花喜草,夏侯夫人怕她接触多了,不小心沾染了相克的东西,还专门让她学过。她知道,一直都知道,不过是装作不知,等待王爷发现。 告状算得了什么,让王爷自己发现,才更能激起王爷的怒气。 夏侯宁安对自己一向是狠的,她该早看出来才是。从她饮下金银花与红花,从她不惜赌上自己的生育开始。 能忍,够狠,如今又得了王爷的专宠,有显赫的娘家、生母为倚靠,她足以同王氏一族对抗。王郁文这些小手段,小打小闹,她不屑一顾。 后院争宠,从来都不是能入了她眼的,从来都是她不屑一顾的东西。 想想也真是可怜,她们费尽心思争夺的那点东西,根本入不了旁人的眼。 汪青蔓眼中压着抑制不住的痛苦,她想笑,笑她这一生,笑她可笑又可怜的一生。笑她自不量力,亲手捧出的一颗心被人踩在脚下,还在祈求那人看一眼。 她伸出手,“这是我在这里发现的。” 王郁文不解,并未上前,也未接下。汪青蔓继续道,“我认识这枚耳环,这是长乐公主的。”孔雀石做成,耳环一对,项链一支,她十分喜爱珍惜,几乎日日都要戴。 长乐公主? 王郁文接过耳环,孔雀石,翠鸟尾,镶嵌宝石做成的耳环上,血迹斑斑。翠鸟尾不知沾了多少血,又干了多少次,黏黏腻腻,糊做一团。 第158章 故毒 汪青蔓死了。她用她的发夹,一下又一下,硬生生割断了自己的喉咙,血流了一地,用水冲了很久才冲干净。 宁安站在地牢入口,冷冷的看着他们将她的尸体抬出。 阿朱上前一步,“王妃,这里污秽,咱们回去吧。” 宁安点头,转身离开之前,问了一句。“尸体怎么办?” 处理尸体的伍德微愣,随后试探性道,“扔去乱葬岗。” “可惜了。”宁安对着他笑了笑,“前些日子还让乔稽寻了那么多野狗来,可惜了。” 伍德有些摸不准宁安的心思,宁安又道,“她以前便想杀了我,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她轻叹一声,垂下眼睑,“不过如今死都死了,还说这些做什么。”光洁细腻的脸上一丝诡异的微笑,“扔去喂疯狗吧。” 伍德神色微变,陪着笑,“王妃,人都已经死了,汪氏又是汪府出来的,这……”他第一次发现,他们这个总是安安静静,不声不响的王妃,戾气竟也如此之重。这分明就是一个粉面罗刹。 “是了。”宁安看着她笑了,“她出自汪氏一族。”脸上露出一丝冰冷的戾气,“既然如此,便将她送去汪府门口吧。”她虚空一喊,暗卫从假山后走出,宁安对她淡淡道,“去盯着,什么时候青蔓姨娘被疯狗啃食干净了,什么时候再回来。” “是。” 回到小院,秋悦给她上了一杯新茶,嗫嚅许久,才缓缓道,“王妃,奴婢不明白。” 宁安端着茶盏,吹去浮茶。“有何不明白。” “既然汪氏已死,王妃您何不做个美名,将她送归家中安葬。”如此这般,若被人传了出去,只怕会说宁王妃善妒成性,恃宠而骄,残忍暴戾。 宁安轻抿了一口茶水,今日的茶是刘安瓜片。刘安瓜片无芽无梗,在谷雨前后至小满到来之前,采摘单片生叶为原料制成,香气高扬,清分扑鼻,入口鲜醇,回甜甘润。 “死了,便能抵消我曾经所受的伤害了吗?”她便是要告诉京中的人,所有欺辱过她,欺凌过她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她有的是耐心,便是死了,她也要挖坟扬骨,罪问后代,以消自己之怒。 伺候在殿中的范姑姑道,“当年晋王妃初上战场,也没少受羞辱欺凌,若非她强硬,手段毒辣,如何能在满是男人的军营争夺一席之地,又如何能为老爷夫人少爷少夫人报仇雪恨,潋滟四方,落定乾坤。”若是有得选,有人倚靠,父母兄长均在,何须她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提起沉重的缨枪,去最危险的地方。“许多事,忍不得,忍一时,并非海阔天空,反倒是会被人当作软弱可欺。” 朝魏郡主差人送过两次雪香丸来,宁安没吃,将它们束之高阁,她以手帕掩着口鼻,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 什么雪香丸,分明就是息肌丸。息肌丸基本成分便是麝香,塞到肚脐眼里融化到体内,使用后可使面色娇嫩,肤如凝脂,肌香甜蜜,青春不老,下体盈实,丸药散发出来的奇香,能强烈刺激男人的欲望。 汉时飞燕合德两姐妹,便是用这种药丸取悦成帝。除了息肌丸,还有慎恤胶,都是些掏空身体的药。 她不信朝魏郡主不知道。 朝魏郡主的人刚走没一会儿,白铮铮便来了,一同前来的,还有夏侯宁晖的妻与妾。 妻子名燕轻,身肌袅娜,体态翩翩。妾室名珍娘,言语清幽,才貌并佳。他们归京也有几日了,原宁安是想去看看的,怎么说也是她的小舅舅与小舅妈。白铮铮拦住了她,只说燕轻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万万不能自降了身份,抬高了她,又说珍娘倒是懂规矩,知礼仪,只可惜身为妾室,身份低微,整日里做小伏低,不敢驳了正妻。 宁晖曾受命剿匪,领军剿匪之时中了对方的陷阱,所有人被抓,受尽酷刑。是燕轻救了他,为了救他,燕轻舍身匪首,问出了寨子的陷阱,又偷得钥匙,放了他们,这才有之后宁晖休整后的斩匪首,缴土匪。 燕轻是为了他失了清白,于是他便娶了燕轻为妻,新婚夜才发现,什么委身匪首,她根本就是土匪之一,匪首是她的父亲。 珍娘是战场上一个老兵的托孤,他为宁晖挡下了致命一箭,将唯一的女儿交给了宁晖。宁晖原本只是托人多照顾照顾她,后来因流言纷纷,出于对一个女子清白的考虑,他才纳了她为妾。 燕轻献出了自己的名声、父亲,只为换得她所以为的情爱。珍娘舍去自己的名声,只为换来一个妾室之位。 守着活寡的妻子,有名无实的妾室。 不知道她们现在后悔了吗? 白铮铮说,“宁晖娶她本就是因为内疚,发现被她蒙骗后,便一直冷着她。” 她又说,“我问了宁骁才知道,宁晖早就有心上人了。”他的心上人是街头卖豆腐老人的孙女,可惜红颜薄命,也不知怎么就从城墙上摔下去了,生生摔死了。“宁骁一回来就去看老人家了,老人家身子骨倒是还好。”若是孙女未曾摔死,现在或许也结成一对好姻缘了。 她们这次随同宁晖回京,日后便不走了。 几人相坐,相顾无言。 “娘——”宁安正想着找个什么借口送客,她的一双儿女便一边哭着一边跑了过来,小肉弹一般,直接撞进她的怀中。 “弟弟打我。”禾禾抱着娘不松手,委屈的抽噎,红润润的脸颊干干的,只是干嚎。 “没有,没有。”苗苗也扑上去,“是姐姐打我。”他也干嚎,一声比一声大。 宁安抱着他们,看向伺候的嬷嬷。许嬷嬷道,“皇上送了一个九连环来,公主要玩,世子也要玩,就打起来了。” “只有一个?”她家双生子,父皇一贯是有什么都备上两份的。 许嬷嬷道,“原是两份的,只是玉石所刻,送来的路上奴才失误,打碎了一个。” 宁安拍了拍两个孩子,“你们今日的字练了吗?” 两个孩子浑身一僵,禾禾先道,“娘,我错了,我不该跟弟弟争。” 苗苗接着道,“娘,我不要了,爹爹说要让着姐姐,不然以后姐姐会觉得只要是个人就能跟她抢东西。”他抱着宁安撒娇,“我以后会乖乖听话,不会再跟姐姐打架的。” 宁安笑着摸了摸他的头,“你爹说得对,你是弟弟,和姐姐一母同胞,怎么可以打姐姐呢。你都可以打姐姐,日后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打姐姐了?”说罢又摸了摸禾禾的头,“禾禾是姐姐,也不可以打弟弟。” 她安慰玩两个孩子,看着他们温柔笑道,“你们的字写完了吗,爹爹待会儿就回来了,回来就要检查你们的课业,如果没写完……” 两个孩子对视了一眼,“娘,我们是不是打扰你了。”他们对着白铮铮等人很快行了一个礼,手牵着手,匆匆忙忙就跑开了。 宁安笑看着许嬷嬷,许嬷嬷含了一抹无奈,更多是纵容。“以前青少爷在,还能监督他们一下,现在惫懒的很。”王爷打他们也是看着重,根本舍不得下手。王妃的性子又是如此,只要他们不过分,也不逼着他们练字读书。这些日子王爷忙着科考之事,也没太多时间管他们,快玩疯了。 宁安也是纵容,“他们还小,任他们去吧。”便是玩,也就再玩这一两年,待到他们过了五岁,想玩王爷也不会纵着了。“孩子该有一个快乐肆意床快的童年。”吃苦的日子在后面了,学业的苦,习武的苦,生活的苦,为人处事的苦,何必现在就让他们早早沾了苦涩。 看着两个孩子,燕轻眼中闪过一丝嫉妒。“真好。” “嗯?”宁安没听清楚。 燕轻将手掌放在小腹上,“不知我何时才能有孕,我也想要一个孩子。” 宁安道,“孩子也是缘分,强求不得。”她怀孕时,身体并不是很好,距离大出血不过一年,她原本以为,她会很难有孕,谁知不过半年,便有了,还是一胎双生,儿女俱全。 眼中浮上一丝怨怼,“夫妻同房才会有孩子,宁晖根本不碰我,我上哪儿有孩子去。”她轻叹一声,斜睨了一眼宁安,“也不知是不是宁晖有什么毛病。” 白铮铮看了宁安一眼,你瞧吧,这人就是这样,满身的怨气,不是埋怨宁晖,就是哭诉她遇人不淑,要么就是骂宁晖毁了她。弄得整个夏候府避她不急。 宁安笑容依然,“是啊,小舅有病,平白让小舅妈守了活寡,要不我同小舅说一声,写下和离放妻书,放你另寻良配吧。” 燕轻脸色微沉,“你便这么想让我离开?” 宁安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虽然我们有姻亲关系,但你还是该称呼我一声王妃。”她放下茶盏,扬起一抹大度的笑,“不过看在你是小舅妈的份上,今日这次便算了。” 她的脸色突然变了,猛地站了起来。“我告诉你们,你们别想着好事,便是耗着,我也要耗死宁晖。我同他和离了,让他去娶他心心念念的人吗?” 宁安眉头微跳,阿朱阿紫已经站在了她身前。 宁安凉凉道,“他心心念念的人死了,从城楼上摔下去的,四肢都摔断了,脑浆都喷出来了。你要是耗死了他,他倒是开心了。”开开心心去同心上人做一对鬼鸳鸯。 “你嘲讽我?”燕轻脸上青红一片,“你是王妃又如何,我是宁晖明媒正娶的妻子,是你的长辈。” 宁安斜睨着她,“宁晖见到我都要行礼,你说我如何?”莫说是一个宁晖,便是她爷爷回来了,见到她与王爷,也是要行君臣之礼的。皇家礼仪规矩,不在于辈分,而在于身份地位。 今日怎么这么烦躁?她脾气一贯好,对于有些无礼的人,也能笑颜以对,特别是对家人,今日这是怎么了。白铮铮伸手一摸宁安额头,滚烫。 范姑姑将装了艾绒与粗盐,烤过的布袋放到宁安身后,又塞给她一个汤婆婆。白铮铮坐在床边,与宁安说着宁晖的妻妾,“也不知图什么。”也不怪宁晖不喜她,单是为了一个男人,便背叛自己父亲,将父亲与一众叔伯送出去送死这一点,便让宁晖接受不了。“她在府中也是如此,只要宁晖回府,便是各种与宁晖争吵。要么就是说我们瞧不起她,欺辱她。”她若自己瞧得起自己,又何惧旁人的眼光呢。 她对宁安道,“雪香丸她不知从哪儿弄来了,我同她说里面都是麝香,最好不要用,她还说我是不愿意她变美,不愿她与宁晖好。还说宁骁老,我看上了宁晖。”她愤怒,便与她争执了起来,她竟又说她的儿子沐沐并非宁骁的,而是宁晖的,否则为何宁晖会如此喜欢她的儿子。“总之她的那些子怨气,弄得府中乱七八糟的。”也不知是不是怨妇都如同她一般,送去的白糖糕,上面有几根红绿丝她都要数一数,若是比旁人的少了,少不得又是一场闹。 “宁晖怎么说?” 白铮铮无奈道,“宁晖若是知道了,便是打。”起先只是被她惹急了,打一个耳光,后来便是用马鞭抽,拦都拦不住。闹完,吵完,打完,她的侍女便来跪着道歉,说主子原也不是这样的,入京后也不知怎么了。“如今宁晖都不回来,整日里住在别院,或是住在青儿那里。”也不知燕轻涂个什么,与其两人彼此折磨,不如早些分开。 “她是后悔了吧。”若非后悔,怎会越来越偏激,又怎会宁可被打,也不愿放开宁晖。后悔为了一个男人害死了父亲、叔伯们;后悔为了一个男人,自己毁掉了自己的清白;后悔为了一个男人,让她自己成了一个生父都能害,谎话连篇的女人。 宁安对她道,“你若是不想回去,便带着沐沐住我这里就是了。” 白铮铮缓缓摇头,“我去别院住就好。”也省得她日日看着自己与宁骁感情和顺,心生嫉妒。 她对着宁安微笑,伸手拉了拉她身上的薄被,“好了,我也不打扰你了,你还发着热,快些休息吧。” 白铮铮离开,想到燕轻与珍娘,忍不住轻叹一声。她们本该有更好的人生,为何要因一个男人,便让自己落入这种境地呢? 她在京中开了一所女子学堂,她想,不知她们愿不愿意去帮忙。有些事做着,总比闷在府中,胡思乱想的强。 宁安烧的迷迷糊糊的,小腹也疼,又冷又疼,她抱着汤婆子,卷缩在床上。她隐约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很轻柔,很好听,如温暖的泉水。 “……那时候小,身子骨又差,毒素便一直蛰伏在体内,如今身子养好了,毒素便发出来了。” 脸上轻柔的触碰,她知道是王爷。她想睁开眼看看,却怎么都睁不开。 “是七虫七花?”她听到王爷的声音,她想抓住他的手,却怎么抬不动自己的手。 “七种毒虫,七种毒花捣烂煎熬而成,气味辛辣刺鼻,毒性剧烈。中毒者毒发时先会感到内脏麻痒,有如七虫咬啮,然后眼前会现斑斓彩色,奇丽变幻,如七花飞散。若将其敷于肌肤之上,毒质会慢慢渗入体内,与此同时敷药处会逐渐发黑,黑色深入肌理,洗之不去。” 微微冰凉的手指覆上她的额头,带来丝丝清凉。“此毒所用的七虫七花,依人而异,南北不同,最具灵验神效配制方法的共有四十九种,其中的变化异方则又有六十三种,须施毒者自解。若要解去此毒,需以毒攻毒,但若解方配制稍有误差,中毒者立时丧命。” “都这么多年了,不知为何现在才毒发?”那个声音似乎很苦恼,“她毒发时的状态,与七虫七花又不一样,好似被什么中和了毒性……还有,我去验了宗家小二子的骸骨,他的骸骨中,也有七虫七花毒。” 第159章 皇后未死 娘!? 宁王抱着她,贴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娘没死。”不过是厌倦了宫中生活,对父皇失望,假死出宫罢了。能够假死出宫,还多亏了元杞冉帮忙。 宁安还有些晕乎乎的,她看着面前的夫人微愣,随即便要起身行礼。宁王忙按住了她,“你还在发热,不要动。”他为她掖好被子,“我们是一家人,这些规矩可免。” 钱元华越看这个儿媳妇越是喜欢,亲热的拉着宁安的手。“儿媳妇你放心,你身体里的毒我一定能帮你清干净。”她呵呵笑着,“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和宁儿被关在冰窖那一夜发生了什么?” 七虫七花毒毒性很强,哪怕沾上一点在皮肤,也会中毒。她的儿子头被划破,也沾了毒,却没有任何中毒现象,她不得不怀疑,是不是出事之后,至他们被发现这期间发生了什么。 宁安看着宁王,宁王缓缓摇头,“这一段我真的记不清了。”他只记得他将盖在冰窖的被子拿了下来,抱着安宁裹紧了被子。再有记忆时,已经是在无妄宫中了。 “你晕了,我怎么喊你都不醒,我就把找到的果实和花喂给你吃。”她娘告诉她,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好好吃饭,好好吃饭,身体才会好。当时她那么小,也不懂他为什么会晕,只是下意识的找东西给他吃。冰窖的角落,开着一朵朵小黄花,小黄花上结着一簇簇红彤彤的果实,很像她吃过的野山果。他吃不下,她就嚼碎了为给他。再后来,太冷了,她迷迷糊糊,也什么都不知道了。 钱元华眼睛一亮,“什么花?”她一点都没有五十多岁的样子,虽然满头银发,但看起来不过三十多岁,明珠永远是明珠,便是经历了岁月,也掩盖不了她的尘光。 “我不知道。”就是长在冰窖的墙角,她找了好久才找到。 “冰窖那么冷,怎么会长出花结出果呢?”钱元华喃喃自语,然后倏然站起,对儿子道,“我要入宫。”那个冰窖在她儿子出事后,便被封起来了。 说罢又对宁安道,“你也去,把位置指给我。”她拉着宁安,“我们现在就去。” 宁安点点头,宁王皱眉,“娘,小安还在发热。你要入宫,我也得提前安排。”皇宫守卫重重,哪里是她一句要进宫就能进去的。“你便不怕被父皇看到吗?” 钱元华一扬头,“看到又怎么样,我还要找他算账了。”当时说好的,她的儿子为嫡为长,结果呢,后宫中的妃嫔一个个的生子,等到她儿子出生,前面都排了好几个了,哪还有什么长子。 不知是不是医者,总是与病人说话,她话匣子一开,便滔滔不绝。宁王见宁安面上疲惫,便打断了她。“娘,元杞冉无事,要不你让她带你入宫?” 钱元华正说到皇上如何的言而无信,如何的无能,正说的慷慨激昂,陡然被打断,面上不快。又听他说好友也有出入宫廷的令牌,便骂了他两句离开去找元杞冉了。 宁安原以为汪氏的人会闹过来,却不想他们只是冷眼看着汪青蔓的尸体被野狗啃食殆尽,而后找了两个护院,将她的骸骨捡起,扔去了乱葬岗。 柳儿看着宁安攒起眉心,似笑非笑,“你以为汪侍郎对她有多好?”她原就是工具,是她生母获得好生活的工具,是汪侍郎连络京中人的工具。“她若真是汪侍郎的女儿,或许汪侍郎还会为了她上告皇上,为她讨个公道。”可她是与否,只怕她生母都搞不清楚。如此再为她讨公道,只会让京中人一次又一次嘲笑他识人不清,为他人养女儿。 “她的生母,竟也没为她哭喊一两声。”母女之情淡薄至此,为母者心狠至此,也不知是汪青蔓的悲哀,还是该斥责她的生母心狠手辣,亲生女都不维护。 “她本就是个自私自利之人。”若非如此,又怎会不顾伦理,与汪侍郎弄到一起,怎会自己躲在寺中享福,丝毫不管亲生女。汪青蔓的父亲是谁不得知,可却是她实实在在的女儿。 柳儿今日来,一是听说宁安病了,二则是来给她送请帖。 “汪夫人请了戏班,邀请我们去她府中看戏。”汪夫人最近心情不错,隔三两日,便在府中宴请京中女眷。不是赏花便是看戏,要么便是叫上喜欢做媒的夫人,给家中还未出嫁的女儿相看。 “她请我?”眼眸中噙着一丝清冷,宁安不觉得她会这么好心。汪青蔓刚死,虽是自杀,她却将她的尸身仍在汪府门前,任有疯狗啃食,不仅不给汪氏一门脸面,还有羞辱之意,汪夫人怎会请她看戏。 “说是帖子递不进来,便请我代为转交。”柳儿撩拨着铜龟口中袅袅泛起的乳白香烟,这香味轻淡,微微草润,待会儿要些走。“或许真是为了感谢吧。”她对汪青蔓母女不满已不是一两日了,汪青蔓虽姓汪,死后又不体面,但总归与她无关,汪青蔓背私生女之名,汪府养育她,汪夫人容忍她,已经是天大的恩惠。 宁安看了下日期,想了想,“那便去吧。” 汪夫人邀请她看戏那一日,是第一轮考试放榜时,贡院门口,聚满了学子。宁安让车夫绕道,走了另一条街。 白铮铮与她坐一辆马车,“你可知公羊缨要嫁人了。” “嗯?”她眼前浮现出那个为了堂妹,与他们争辩不休的姑娘的脸。倒是一张秀气灵动的脸,只是略微有些单纯了,甚至于愚蠢。“公羊枫如何了?”算算时间,她的肚子也该显怀了。 白铮铮睇她一眼,“堕胎大出血,日后生不了了。” “堕胎?”宁安微微惊讶,“不是说让她将孩子生下的吗。”孩子生下后,抱给旁人养,她便在京中不走了,以寡妇之身再嫁。 “谁知道呢。”白铮铮摇了摇头。这些日子他们多是住在别院,公羊一门也住在别院。别院的隔壁就是元杞冉的私人宅邸,住着她的朋友以及招提阁十三功臣的后人,他们有些是想要在京中多住一些时间,有些则是想要让家中妹妹、女儿、孙女与青儿多接触些,生了感情,定下婚事。 公羊枫小产那一日白日,师姐还同她提了一句,说是看到公羊缨偷偷摸摸抱着一包药回来了,也不知是什么,别是堕胎药。 一位年十七的姑娘当时也在,面上冷冷的,含着不屑,讽刺道,自己惹得祸,丢了家族的脸面,却整日只知道哭哭哭,一位想着旁人为她兜底,生不应,堕胎也不应。这哪里是什么不懂,受了刺激,分明就是要将所有责任推给旁人。她看着跑进去的公羊缨,站在师姐身边,又道,若是安胎药,日后生下被人得知她未婚产有一子,这便是公羊缨有心害她;若是堕胎药,日后因堕胎出了什么事,这便也是公羊缨有心害她。 这话刚说完,半夜公羊枫便出事了。他们刚睡下,便传来一阵凄厉叫声,那声音尖锐凄惨,如凌迟一般,让人不忍卒闻。 “我到的时候大夫还未来,别院中有生育经验的人很少,我便进去帮忙了。”白铮铮脸色微微发白,想到当时的场景,胃中便一阵阵泛酸。“当时已经血崩了,可胎儿却久久不下。”她虽有生育经验,却也不敢动手压她的腹部,只是招呼伺候的人打来热水,为她擦拭,换掉浸透血的被褥。“你知道最后怎么将胎儿拿出的吗?”她举了举手,“由一个手小的接生婆,手握小刀,伸进去将胎儿割成几块,一一拿出。” 宁安只是听着,心里便一阵一阵发寒,不敢去想,只要一想,就觉得无比恶心,五脏都酸了起来。 “之后,又用一根圈了小小圆环的长铁丝伸进去,将胎盘刮下。”白铮铮脸色发青,“总之受了大罪。”忙了一夜,天大亮后才止血。“这还不算什么,你知道她醒后的第一句是什么吗?” “什么?” “她凄声质问公羊缨,为何要害她。”这一句,让舅舅彻底对她失望了。与人有苟且,嫁祸王爷,到现在的不说留下孩子也不说不留孩子,只是一位的想着如何推卸责任。公羊一门,一贯是品性高洁,为人淡薄,才情高超,清越脱俗,哪里有过这等不知不识,鄙俗不堪,鄙污,下贱之人。“公羊缨总是被她当枪使,这次也是学聪明了,在去买堕胎药之前,先知会了舅舅。舅舅说,她若想要,便给她吧。”可公羊枫抵死不认,只说自己从未有过堕胎之心,想要遵从舅舅,生下孩子,梳起发髻,以寡妇之身留在京中。“说的多了,一会儿闹着要撞墙,一会儿哭闹质问舅舅是否想要将她逐出家族。”可她似乎忘了,她虽然占着公羊一姓,却并非公羊氏族之人。她不过是一个贯了公羊一姓,被舅舅收留的人。 白铮铮伸手拨弄马车珠链,笑意轻绽,“最终,舅舅还是不忍心,说是让她好好养身子,会在京中给她说门亲事。”她唇边含了一抹怜悯,同为女人,她知道她这一遭受了多大的罪,身体受到的伤害有多大。“不过此事还是会先知会你家王爷。”她先是污蔑王爷奸污了她,如今要想留在京中,安稳过日子,必要先得了王爷应允。“我想着,这事定是又会落在你身上。”女人之间的事情,一贯是她们女人决定。 宁安淡淡的饮了一口茶,抿了抿唇,凝视她片刻,而后漾起一抹笑。“你觉得我会如何?” 白铮铮轻叹一声,随即又笑。“我只知晓你容不得觊觎摄政王,与你争人之人。”汪青蔓、王郁文,都是例子。“我是能够理解你的。”说是不争,可有哪个女人愿意自己的丈夫日日被旁的女人盯着。正是因为理解她,正是因为她也容不得,所以她无法说她一句残忍。 历朝历代,千百年来,后院女子,因为一时心软,一时接纳退让,被旁的女人陷害,羞辱,最终不得善终的还少吗?她们争的并非只是丈夫的爱,掌家之权,还有她们孩子的地位、权势。 沉默一会儿,白铮铮又道,“对了,青儿的婚事,说是有几个女子不错,你可见过?” 宁安摇头,“前几日娘倒是说着让我见一见,为青儿掌掌眼,可恰逢我病了,便没看。”青儿自己倒是没什么意见,只是说姐姐喜欢他便喜欢。对于青儿依赖她这件事,她既欢欣,又有些无奈。 “青儿还小,倒也不急。” 宁安点头,“我也是这么说的,再过几年成亲也可,可娘急的很。”再说吧,若是真有好姑娘,早些定下来也没什么。 戏台上唱的是一曲霸王别姬。 运筹帷幄,统雄师,一片丹心将汉扶;九里山前十埋伏,决胜策,神出鬼没。 画上浓妆,扮上虞姬,走上台前,是别了霸王那一场。 看戏的作为也是按着身份排的,宁安与一众夫人坐在第一排,她们身后站着七八个未曾出嫁的女子。大一些的十七八岁,小一些的只有十一二岁。 宁安倒是没想到能看到太子妃。她知道皇上解了太子的禁足,只是他虽然还是太子,却不再握有实权。皇上要他去西夏边境,与驻军一起攻下边城,王氏一族却力呈太子不能去战场的种种因由,将太子保了下来。 谁知,皇上突然下令要攻打西夏与我国接壤边城,是否是想让太子永远留在那里呢。 太子势微,太子妃便也不得不低头。正对戏台的座位,宁安扫了一眼太子妃,径自走过去坐下了。她还拉着白铮铮,白铮铮坐在她身旁笑道,“摄政王妃这个身份可比宁王妃重多了。”更何况,她还是定国公主,安邦侯的生母。 摄政,定国,安邦,皇上打着什么主意,一目了然。 举剑自刎,她倒在戏台上,浓妆带泪,一折子结束。 戏幕落。早就侯着的侍女们一一捧着托盘而入,托盘上,一碗白嫩嫩的杏仁豆腐。杏仁可令女子好肌肤。 “说起豆腐,城头有一家做的特别好。”明王妃浅浅吃了一口,“我记得是祖孙两人,那豆花做的,细嫩顺滑,只需淋上少许蜜糖便很好吃了。” “那家我是知道的。”太子妃也道,她唇边噙着笑,笑容依然,带着微微傲然,与以往并无不同。“只是听说,自从家中孙女过世后,便不做豆腐了。”搬去了城外,一亩三分地,糊口为生。她抬头看向宁安,“可惜摄政王妃不曾品尝过。”她掩着唇,一抹可惜从眼中划过,“便是我自幼吃遍山珍海味,如今想起,也是怀念不已。” 有人注意到宁安动也未动,便问,“摄政王妃不用吗?” 卖豆腐的爷孙,孙女去世,爷爷搬离京中。 是巧合,还是她们知晓宁晖归京了,有心在她面前提起宁晖的心上人呢? 宁安笑道,“我不太喜欢甜豆腐。”她喜欢的是咸豆腐,白嫩嫩豆腐脑,一勺酱油,一勺鸡丝高汤,一滴麻油,一些炸过的碎花生,一把芫荽,一两点辣椒油。 对方点头,看了一眼宁安,“说起来,那卖豆腐的孙女,还是死在摄政王与王妃大婚那一日。” “哦?”宁安来了兴趣。“当日的城楼不是被魏家孙女占了撒纸钱吗?”若非有她爷爷的身份,城楼如何能让她上。以前不曾多想,倒也没在意,现在想一想,总觉得魏缁衣能上城楼一事,透露着蹊跷。城楼日日夜夜都有士兵看守,乃是防护城池之地,守卫之地,恰又逢王爷大婚,如何能让她一个女子上城楼。 再一推敲,一个卖豆腐为生的寻常女子,如何能上城楼?城楼每几步就有士兵驻守,十人小队不间断巡视,她又是如何跌落城楼而无人知? 汪夫人没想到她能直接说起那日之事,摸不准她是何以,便想打个圆场。“魏老夫人的孙女自幼被惯坏了,年轻气盛,这些年倒是沉静了许多。” 宁安笑着点头,“是沉静了许多,隔一段时日便差人来我们王府送经文,前些日子还抄了佛母经送来。”《佛母经》又名《佛母大孔雀明王经》,“《佛母经》总计两万七千一百五十七字,她一抄便是百遍,着实有耐心。” 她笑嘻嘻地,越发让人猜不透心思。“她还指名是送给我的,王爷还说她耐心十足,若是我也有这般耐心,倒是好了。” 贪欲嗔恚痴,是世间三毒。佛法僧已断,实语毒消除。 魏缁衣专门送她亲手抄写的《佛母经》,是何意?暗讽她贪欲嗔恚痴,容不得王爷有妾室,容不得妾室有孩子?还是真心为她抄经祈福? 众人低头饮茶的饮茶,吃小点的吃小点,不敢随意接话。汪夫人略一思索,便知道自己这个圆场打错了。魏相一直以曾经的功绩求皇上将他的孙女赐婚摄政王,摄政王屡屡拒绝,摄政王妃又如何不知呢?怕是心中早就生了龃龉。 “不说这个了。”她呵呵一笑,“听闻王妃的弟弟要成亲了,未婚妻是何人?” 宁安诚实道,“还未定,想再多看看。”不过娘同她说过了,正室是定要留给招提阁十三功臣之首,敖家的孙女的。敖家的那两个孙女,她见过一次,一个明艳张扬,一个沉静温婉。听娘的意思是,二选一,然后从其他家族中,再挑选三四个为妾。 汪夫人对明王妃使了一个眼色,明王妃伸手拉了拉站在自己身边的女子。女子十七八岁的模样,清秀削瘦。她从侍女手中接过一杯热茶,送到了宁安面前。 “听闻摄政王与王妃都爱品茶,小女特地寻了些浙江安吉白茶来,王妃尝尝?”安吉白茶挺直略扁,形如兰蕙,泽翠绿,白毫显露,叶芽如金镶碧鞘,内裹银箭,十分可人。 宁安看着她,笑着拒绝了。“最近身子不太好,在吃药,大夫说茶会影响药性。”她近来很少在外面吃东西,原本倒也没那么在意,这几年经历了一次又一次被人暗害,她也不得不提起十足十的精神去防备。 她话音刚落,阿朱便机灵的端上一杯水,“王妃,红参茶,您中虚胃冷,血虚眩晕,红参茶要多用些。” 宁安接过红参茶,轻抿了一口。她见对方脸上尴尬,便伸手拿下发髻上的通草花发钗。袅袅牡丹,色泽亦多,银红为上品,黄、绿为贵。“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你的茶我虽不饮,但这份心意,我是明白的。”她起身,对方配合着屈膝,她将发钗插入她的发髻中。以银红为主,辅以黄、绿花骨朵,温柔大气。 “花如剪彩层层见,枝似轻丝袅袅垂。”汪夫人笑道,“先皇后一贯例行节俭,这通草之花,不枯不败,色泽如故,可长长久久佩戴,倒是比鲜花也好得多,又奉行了节俭之风。”她专门提起先皇后,也是为了讨一个好。 宁安笑问她,“你是谁家姑娘?” 对方行礼,“回王妃,小女是故韵贵妃的侄女,王氏梓琳。” 宁安点头,看向明王妃,“这么说来,便是明王的表妹了。” 明王妃道,“她的生母病逝了,家中姨娘掌家,她的母亲临终前,生怕女儿被姨娘欺凌了,便拜托明王给她寻个好人家,我们不能辜负了她母亲的托孤,便将她接入府中了。” “许了什么人家?”宁安随口一问。 明王妃笑道,“还未许人家。”她看着宁安,眼波流转,“摄政王妃可有好人家?” 宁安笑着摇头,“京中王侯高门,我都还不清楚,如何知晓。”她甚少出门,甚少交际。 明王妃道,“王妃的弟弟不就是一户好人家。” 白铮铮微微挑眉,原来赠茶是在这里等着。这是想与摄政王妃,夏侯一门结姻亲啊。 宁安连连摇头,面上是毫不掩饰的拒绝之色。“青儿的嫡妻只能出自哪个家族早以定下,若是她嫁过去,只能为妾了。韵贵妃的侄女,怎么能为人妾室呢?”她还以为明王妃想把她塞给她家王爷。 “什么妾室不是妾室的,也不过只是一个称呼。”明王妃眼神一动,便有一个夫人笑道。“历来,宫中也好,后院也罢,女人都是无数的,可正妻之称只有一个。大家都是为了给丈夫开枝散叶,一心为了家中,私下倒也不用分的那么清楚。” “是吗?”宁安含笑,“那为何魏家的孙女一心入我摄政王府,却不愿为姨娘,定要争一个侧妃之位呢?” 第160章 西厢记 宁王被紧急召入宫,皇上如同以往以往一样,拉着他坐在龙椅之上。他握着儿子的手,轻轻拍了拍。“今日,元杞冉入宫了。” 宁王低头,“她听说小安以前曾被汪青蔓推入冰窖中,定要来看看。父皇您知道的,儿子阻拦不了她。”天下间能阻拦她的人并不多。 皇上看着他的好儿子笑了笑,闪烁的神色里一丝再清晰不过的狐疑。“她还带了一个宫女装扮的人,我瞧着,倒是有些像你娘。” 宁王垂下眼睑,“娘去世许久了。” 皇上凝视他许久,突然气愤哼了一声,倏然站起,“你还骗我。”他伸手指着宁王,“我去你娘的陵寝看过了,棺椁里是空的。”他既气又急,更多的是恼怒。“说,你娘去哪儿了?” 宁王站起,他就知道会如此,也知道瞒不住,便也不瞒了。“父皇,娘说你言而无信,只会哄骗她,她不要您了。”天大地大,哪里她去不得,何必囚于一个小小的后宫。 “你,你……”皇上捂着胸口坐下,“你何时知道的。” 宁王上前轻抚他的背,又端过茶水让他喝了顺气。“娘‘去世’那年,我在战场受了伤,昏昏沉沉好几日,醒来就看到娘了。”他娘骂了父皇好几日。后来照顾到他商好,她便去了江南,买了间宅子,开了间医馆。元杞冉给她派了护院、暗卫,这么多年,倒也没遇到什么危险。 皇上不假思索,“我要见她。” 宁王道,“娘不想见您。”他看着皇上,目光如一渊深潭,乌沉沉的,望得深了也不见底。皇上看着他的眼睛,便想到了妻子。他这眼睛,同他娘一模一样。便是夫妻多年,他也看不到她的眼底心底。明明自己都是天子了,有时还会患得患失,少不得处处忍让。 皇上深吸一口气,“她想干嘛?” “娘说,您承诺她的是,我不仅是嫡子,还是长子,我的儿女,定是您的嫡长孙,如今,您只兑现了一个嫡子的承诺。” 皇上怒极,猛拍了一下龙椅的扶手。“便是让我杀光前面的,也得给我时间啊。” 宁王从小就不怕他,自然不会被他吓住。“娘说,既然您如今杀不绝,为何要一个个生。”一往情深又如何,百般不情愿又如何,从父皇一个个纳妃那一日起,便已经不是他与娘承诺的一心一意,一生一世一双人了,便在娘心中插入了一根刺。娘只要看到那些皇子、皇女,便会想到他曾经的承诺,他的言而无信。刺在心中久了,便成了疮,她若不离开,早晚有一日这疮会溃烂,再无愈合可能。 他娘从来都不是并非父皇不可,即便娘已经年老,爱慕她的人,喜欢她,追求她的人依然很多。 “娘说,你已经给不了她唯一了,便要给我唯一,若是您做不到,她也不用念着您了,不如早早改嫁了。”听说有个药铺掌柜一直对娘十分照顾,才三十多岁,死了妻子,没有子女,无数次对娘说,愿意将她的孩子视如己出,不要自己的亲生子;还有一个酒楼的少爷,也只有三十出头,从娘去江南那一日便爱慕上了,至今未娶妻,就这么守着娘。 娘说,放着三十多的不要,何必回头捡一个言而无信的老白菜帮子。 皇上恨不得扇他一耳光,瞪着眼看着他,“你便任你娘如此胡闹!?” 宁王无奈,“您都管不了她,我如何管。” 皇上气得口不择言,“好好好,她任性妄为,难道朕还顺着她不成,她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朕也不管她了。” 称呼都变了,看来是真生气了。宁王可不想快三十了,再让娘给他找个比他大了没有几岁的继父。他劝慰道,“娘也是气话。” “气话?只是生气她能跑了十几年,只是气话她能想着改嫁。”他也是憋了一肚子气,既愤怒又伤心,越说越是控制不住自己情绪,“杀了杀了,除了你都杀了,什么皇子皇女皇孙,也不知是不是朕的种,留着作何。” “父皇,您要是真这么做了,天下间岂不是要说娘祸国殃民,是妖后。”他将安神香挪的近了一些,皇上看了一眼闺鹤香炉,挥手便打掉了。 “什么香这么难闻,拿走。” 藏得公公站在殿外,听到瓷片碎裂声,忙走入看了一眼,接到宁王的眼神,一瞬间又退了出去。 “父皇,娘也不是一定要您杀了皇兄皇弟们。”他继续抚着皇上的背给他顺气,“您只要向天下公布,亲生儿子只有我一个不就行了。”其余的,便说养育多年,父子之情不可因血缘割舍,收为养子。 皇上看着他似笑非笑,“你这算计倒是光明磊落。” 宁王的笑澹然,“我倒也无所谓,可却想给妻子、儿女最高贵的身份。” 殿外,明王站在屏风阴影处,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他是皇上打翻了香炉后来的,听到的并不多,可便这么寥寥几句,便句句摧他的心肝。 藏得公公引着他去偏厅,“王爷,皇上与摄政王有要事要说,您稍候。” 明王不知怎么才将心中的震撼、愤怒压下,他装作什么都没听到,漾起一抹笑,“劳烦公公了。” 他想起生母病逝前说的话,你父皇不可信,他对你的关爱是虚假的,他心中只有宁王一子。你想要什么,便要自己争,万万不能想着凭借着父子之情,便能得到。 汪夫人请的人多,闭幕的间隙,宁安在汪侍郎的府中闲逛,王爷之前说过,要将这套宅子弄来给他们的女儿做公主府。既然早晚都是自己家,她今日便先好好看看。 汪宅的主建筑叫清晖,有船厅、碧溪草堂、澄漪亭、惜阴书屋、真砚斋、状元堂。园中花草细数下来,百余种,诸多百年古树,杨柳依依,泡桐排排。构筑精巧,布局紧凑,雅读朴素,碧水、绿树、古墙、漏窗、石山、小桥、曲廊与亭台楼阁交互融合。人走在其中,凉爽畅快,人影灼灼,随风而动,远看近,近看无,别有一番趣味。 阿朱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一斛鱼食,宁安来了兴趣,站在池塘边,趴在石栏上,扬食而下。锦鲤色彩斑斓,水中游动抢食,斑纹如镀了一层金光,变化多端,游姿飘逸。 白铮铮撑着下巴,她们正对面的凉亭中,忠勇侯夫人带着一儿两女正在其中休息。三个孩子也不知在做什么,两个女儿绕着亭子跑,欢快的笑声似乎能感染一切。她仔细想了想,似乎她十岁之后,便再没如此畅快的笑过了。十岁那一年,娘去世了,她被父亲接回了白府,而后便是谨言慎行,笑不露齿,守着规矩,生怕行错坐错说错,挨了打骂。逐渐,便成了沉静的性子。 她看向宁安,“你呢?” 宁安笑道,“幼时倒也如此笑过,后来萧姨娘掌家,我的日子也难过,便是笑也笑不出来了。”再后来,她好不容易适应了被苛待的生活,却因为身体不好,没力气笑了。再后来,便是在王府中难熬的七年。如今倒是爱笑了,她的身份又不允许她肆意畅快大笑了。 她看着白铮铮,“其实,你嫁给宁骁是委屈你了。”她是一个认得清时事,认真踏实,又存良善之心的人。她有她的想法,或许有些惊世骇俗,但却是她自己所思所想,若是身为男子,无论是科举入朝,还是做个小商贩,她都该能活得畅快。 白铮铮笑着,眼中一抹睿智。“在地位、权势、金钱与自由畅快之间,我想只要不是傻子,一定会选前者吧。”畅快肆意,自由自在,也是建立在某些基础之上。“我并不觉得委屈,宁骁给了我很大的自由,他允许我出去抛头露面,也允许我办女学。他无妾室,也无通房,我也不用像大多数妇人一般,想着争宠稳固地位,只需管着府中账簿。”这样的男人,前人之中怕是难找一个。所以,有什么委屈了,若是这么说,宁骁娶了她这个连嫁妆都没有的庶出女,不是也委屈。 夫妻之间,哪里能算得那么清楚。 许多人都是糊糊涂涂一辈子。 她娘倒是清醒,事事都要争强,事事都要算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得到了什么呢?还不是被养在外,清醒着痛苦,清醒着一遍遍复盘自己如何被人蒙骗,清醒着后悔自己要强的一生。最终不甘而又痛苦的死去。 白铮铮轻叹一声,“如同宁骁与宋家姑娘,我又怎么不知道宋家姑娘对他年年难忘,又怎会不知他们几乎日日相见。”自己丈夫曾经的未婚妻出现,他们还曾有过一个孩子,她心中如何能没有芥蒂。“知道还要装作不知道,这些事问不得,或许原本没什么,一多思,一多问,反倒让他们有了什么。”但看前尘,莫问往事。 宁安点头笑笑,“若是燕轻有你这般通透,也不至于与宁晖相互折磨了。”她将她自己变成了一个妒妇,也将宁晖变成了一个打骂妻子的暴虐男人。 白铮铮看着她,询问道,“我想让她去女学帮忙,也省得整日乱想,你觉得如何?”她的女学中只有七八个女子,有多年未能生子,被休弃的女子,也有死了丈夫,被婆家嫌弃的寡妇,还有一个是城北猪肉李的妻子,余下的便是一些孩童了。 宁安想了想,“也好。”也许有些事做,多接触些人,她便能想通,放宁晖一条生路,也放她自己一条生路。 “摄政王妃。” 宁安闻声转头,站在面前的是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秘书丞刘义琰之妻顾嘉叶。宁安能记住她,还是因为她多次到王府送拜帖与礼品。 顾嘉叶笑得谦恭,站在距离她们两步之遥处,姿态挺拔,规矩工整。“上次一见便知王妃并非凡人,果然如此。” 宁安含笑颔首,便算打过招呼了。她扬手将鱼食全部投下,准备离开。她与顾嘉叶只是一面之缘,并没有什么好说的。 顾嘉叶也不拦着,笑着侧身站在了一旁。 走远了些,白铮铮才道,“倒是个懂规矩,知进退的。” 宁安点头,“听王爷说,刘义琰在朝中能够如鱼得水,全靠她游走在女眷中。”看似只是说说笑笑,吃茶赏花,动动嘴送上拜帖与礼物,可说什么,笑什么,要送些什么,都要按着接收人的喜好来。她能够从一人口中得知另一人的喜好、规矩,又能自然的将自己的丈夫推荐给另一个夫人,并让夫人在丈夫面前提上一嘴,便是她的本事。 又一折戏开始,接了宁安一枚发钗的王梓琳端着一盘新摘的花走到她面前,屈膝行礼。“王妃,小女摘了一些鲜花,可代发钗。” 宁安让范姑姑接下,范姑姑挑了一枝茉莉,插入了宁安的发髻中。白色本是不吉利之花,可加些绿叶点缀,再加一枝嫩黄文心兰,雪白鹅黄相交缠,既显谦逊,又显雅致。“你有心了。” 情已沾了肺腑,意已惹了肝肠。 戏台上咿咿呀呀开唱,一曲《西厢记》华艳优美,唱尽入骨相思。 宁安不喜戏,听了一会儿便开始困倦,她同白铮铮打了一个招呼,便带着嬷嬷、姑姑、侍女去了偏厅。 偏厅之中已经有了人,忠勇侯夫人与她的孩子们,还有一位是忠毅侯的夫人,以及一位不曾见过的夫人。本朝有三忠侯,忠毅侯,忠勇侯,永忠侯。忠毅侯最为年长,夫人四十多岁,儿女均已成年;永忠侯次之,三十多岁,有三女无子;忠勇侯二十五六岁,去年刚承袭的爵位。 忠毅侯夫人与宁安打过几次面,也有少许来往,比之另外两位侯夫人要熟上一些,便主动与宁安搭话道,“摄政王妃不喜《西厢记》吗?”她顿了顿,又道,“也是,都是为人妻着,哪里还喜欢看这些情情爱爱。” 宁安笑着接过阿紫送来的热茶,“这些戏都是一个样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小姐都是书香门第,大家闺秀,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这小姐必是嫡女,通文知礼,无所不晓,是个才貌绝佳的美人儿。小姐久居深闺,偶一见清俊男子,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不顾礼仪伦理私奔,鬼不成鬼,贼不成贼,还要言突破枷锁,勇于追求真爱。没意思。 忠毅侯夫人笑道,“言之有理,若是书香门第,钟鼎之家的女子都是如此这般,岂不是让世人百姓嘲笑。”戏曲总归只是戏曲,娱乐而已。瞧瞧这出《西厢记》,这侍女的帮助下与男子私会,还大家赞扬有正义感、有侠义之气。“聘为妻,奔为妾。这样与男子私会,与奔又有何二异。” 说着说着,便也热络了一些,放开了一些。忠毅侯夫人掩唇一笑,眼中含了一抹娇羞。“说起来,我尚在闺中时,也想过如同戏曲之中一般,遇到一个清俊秀才,成就一段美好姻缘。”她说着便看向了宁安,“摄政王妃呢?” 宁安想了想,眼神微微迷茫,蒙上了一层薄雾。她笑着,“我只喜欢王爷。”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是她只想嫁给他,与他在一起。其他的男子,倒也不是没见过,没接触过,只是始终没有这种感觉。那是一眼便想要,心底涌动着渴望,理智告诉她不要信,不要投入情感,却情不自禁。似乎是求而不得,爱而不得,追寻了千万年,等了千万年,信了千万年,便是一颗心惴惴不安,也想握着他的手,跟在他身边。 那是灵魂深处的战栗,既欢喜又惊心,小心翼翼,窃窃而出,缓缓靠近后的满足;那是灵魂深出的颤抖,既害怕又欢欣,战战兢兢,如临深渊,深深凝望后的无厌;那是灵魂深处的疼痛,既酸苦又痛楚,痛心切骨,摘胆剜心,苦求不得后的绝望…… 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这么喜欢了。 宁安侧头微微一笑,顿时雪靥生春。 忠毅侯夫人笑道,“我都忘了,王妃与摄政王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感情自是深厚的。”她调侃着,“若非如此,王爷又如何能对王妃如此一心一意呢?” 宁安看着她,“我待他一心一意,难道他不该待我一心一意吗?”她的一颗心给出去,便要换得同样的一颗心。 忠勇侯夫人心中微动,缓缓道,“王妃与摄政王才几年,男人都是善变的。”她笑着看过其他两位夫人,“男人啊,都是有许多心得。” 永忠侯夫人附和,“要我说,旁的都是假的,有子嗣才是真的。”丈夫哪有与自己血脉相连得孩子靠得住。 她们又聊到了儿女身上,宁安静听,不再言语。 聊了一会儿,算着时间差不多了,该落幕了,宁安便准备离开了。她不知汪夫人将许多女眷都请来是何意,拉拢也好,彰显自己的人脉也罢,她都没兴趣。过月余,她便要同王爷去吴中之地了。这一待,少则一年,多则两三年,便让这京中的权势、地位再变一变,乱一乱吧。他们王府便不参与了。 想到吴中之地,江南、两浙,她心中便生了一丝期待。江南富饶,水多鱼肥。听说有一间白鹿书院,世济其美,清德素行,讲义乎经,咏思乎文,经以明道,诚以日至,义以日精,聚学为海,她的禾苗虽然年幼,却聪慧异常,可以去白鹿书院读书。平日里,她若一人无趣,可以栽种花草,也可去帮娘整理药材,记录药方,也可泛舟湖上。 她正想的开心,朝魏郡主突然拦住了她。“摄政王妃,可否借一步说话。” 第161章 宋家兄妹 钱氏女并非先皇后,皇上也并非皇室血脉。 皇上与先皇后杀了钱氏女,冒充代之。 “你知道?”邱子俨看着平静的宁安,先是一声反问,继而便是不可置信的呆愣,随即便是涌上眼眸的怒火。“你知道,你知道……”他怒吼着,伸手要抓宁安,却被暗卫一脚踢跪在了地下。 宁安打开茶盖,缓缓吹走浮茶,轻抿了一口。“我知道,王爷同我说过了。” 当年,钱氏女与先皇后一同出生,接生者除了一位老人,还有一个守在门外,老人的孙子。换子,换女,杀女,杀产婆,他将一切都看在了眼中。 他便是宋氏兄妹的父亲。 “当年,你的父亲能够留得一命,并非运气好,而是父皇的父亲留了他一条命。”留着他一条命,装作无意留下珍珠,自然有用。“若非有人相助,你以为你的父亲,能冒充为宋氏一门的偏枝,能多年无人追查吗?” 换,一为生路一条,二为勃勃野心,三位钱氏金银。 他以为,皇上的父亲胆敢让他为皇子,皇上能够为帝,先皇后能够做钱氏女近六十年,享遍钱氏资源,仅仅只是因为运气好吗? 他以为,钱氏便从未疑心过先皇后钱氏女的身份吗? 他们不仅疑心过,曾经的一次次怀疑,一次次明查暗调,都是父皇与娘安排下的。真真假假,有真有假,一次次又一次的质疑,肯定,确定后,才能坐实了钱氏女的身份。 他们新婚前夜举家逃离,是因为接到了皇上将要诛杀唯一知情人的消息。他们接到的消息告诉他们,皇上已经掌握了他们的行踪,已经派了禁军,即刻便要去诛杀他们。到时一把大火,只说是他们即将嫁女,兴奋之余,多饮了些酒,失手打翻了烛台,到时,谁人都知道真假呢? “你们可曾想过,那则消息是何人送过去的?”宁安缓缓勾起唇,“是宁骁亲自送过去的。” 不要说邱子俨,便是朝魏郡主都惊诧不已,她忍不住道,“当时宋家姑娘已经有了夏侯宁骁的骨肉。” “是又如何?”宁安极其冷漠。“你以为,我是宁王妃,他会不顾及我,不顾及王爷、先皇后,迎娶一个知道先皇后秘密,并随时可能说出这个秘密的人家结亲吗?”亲疏有别,血缘关系本就比两个原本陌生的人更紧密,更何况,他们“兄妹”之间感情一贯好。 她或怜惜宋姑娘遇人不淑,被宁骁蒙骗,却也不会站在她一边。他们本可以忘了这件事,只当钱氏女并非钱氏女为一个随便听来,听来便忘的流言,偏偏他们一直谨记于心,并还费尽心思入了京,暗中与夏侯一门结交。他们说只是巧合,并非有心,可如此这般算计,父皇可是会信?她的祖父祖母又可是会信? 祖父当年既然能借私兵给父皇,让父皇能够有人马一举夺宫,便是支持他的,父皇帝位不稳,所以他才会带兵驻扎边境,多年不曾归,为的便是给父皇一个退路,一个仪杖。同样的,父皇给他身份,给他荣耀,给他的子女他力所能及的一切。 否则,宁朗与元杞冉私下定情,又偷生出她,将她偷偷换回京中,又如何能够瞒的滴水不漏,便是连元杞冉都找不到她的踪迹呢。 他们错便错在,将钱氏女并非钱氏女这件事,当作了一个秘密,一个把柄。 父皇何其精明,先皇后又何其精明。他们如何不知这么多年他们的打算,他们做了些什么,不过是当作一场戏曲,当作一场乐子,任尔为之。 “如今这样,不好吗?”宁安看着他,软了语气。“宋姐姐继续当她的大农丞,你在京中开香铺,又朝魏郡主庇护,生活倒也无忧。” 邱子俨怒极,曾经那个纯净的人在眼前分崩离析。“你懂什么,我父母兄弟全死了,都死了,他们死的那么惨,我如何能不为他们报仇!”沙漠之中,他的母亲活活渴死了。幼妹那一年不过十三,却在西凉被西凉皇子看上,欺辱之后扔给了手下,饱受折磨而亡。他的父亲被西凉兵活活打死,大妹八个月的胎儿生生被流下……一路饱受折磨,丢弃尊严,好不容易才能回来,如何能就这么算了。 宁安不解,“可是,不是我们让你们穿越沙漠去西凉的,也不是我们不让你们回来的。”他们要穿越沙漠去西凉,并非无人阻拦,是他们不敢走官道,看哪个官兵都像是要抓他们的人,这才会不顾劝阻冒险入沙漠。在西凉时,也有一队商户要带他们回来,可他们却觉得商户是父皇的人,要对他们赶尽杀绝,不仅拒绝了,还躲了起来。这才会遇到西凉的七皇子,导致幼妹被欺辱致死。 “我们?”邱子俨咀嚼着这两个字,他嗤笑一声,满脸讽刺。“我们。我们。我以为你是一个是非分明的人,却不知你竟早早站在了他们一头。”他忍不住嘶吼,“难道你忘了他们曾冷待你多年,苛待你多年吗?” 宁安静静的看着他,等他静下来后才道,“没忘。”她一字一句,缓缓道,“可他们,一个是我的家人,一个是我的丈夫,我不与他们站在一起,难道要同你们站在一起吗?”她怨恨过宁朗、宁骁,也怨恨过王爷,可一一算下来,他们对她的好多过对她的冷漠苛待,他们才是与她关系密切的人,她不向着家人,不向着她儿女的父亲,难道还要向着一个外人不同。 “外人?多年交情,你竟说我是外人?” 宁安不满他一脸伤心难过,“难道不是吗?”她的眉头微微蹙起,“不过是住的近些,见过几次的陌生人。”他莫不是戏曲看得多了,不过几面,便觉得他与自己,与夏侯一门的关系密不可分了吗? 还是说,他们觉得夏侯一门忠直正义,定能护住他们,定能揭穿皇上、先皇后的真面目?可夏侯一门若是真的忠直正义,又如何能够大逆不道,支持皇上弑父杀兄,谋反夺位呢?若是真的忠直正义,又怎么会纵容夏侯一门的儿子们,哄骗女子情感,哄得她们交出身心与银钱,婚前便珠胎暗结呢? 忠直正义是夏侯一门,却并非他们这一枝。 稍高的一处转角亭中,秦长松对宁王道,“你这王妃倒是得趣的很。”世间女子,少有她这般不与感情论事,清醒到冷漠的女子。 宁王含了一抹骄傲,笑道,“那是。”这可是他护了千万年的人,亦是他娘专门为他寻得小妻子。 秦长松笑了笑,随即正色道,“何时走?” “下个月。”这是他与父皇、元杞冉早就商定的,他会寻个由头,派他去巡视吴中、两浙。江南地带,世家、钟鼎也是无数,若是能拉拢了他们,对他将会更有利。“父皇在江南有一支私军,总要去收服。”还有那些打着起义军名义的暗军,也该他接管了。 以退为进。 宁州等边远地区有元杞冉与招提阁十三功臣之后,他要做的便是收服江南、两浙,让他们心甘情愿臣服于他。至于京中,太子也好,明王也罢,他们要争便让他们争,最好能够争得头破血流,各个家族分崩离析。 “总归只要我好好对小安,元杞冉也不会拿我怎么样。”那是他的小妻子,他怎么可能对她不好。等于他什么都不需要做,便能够拿到宁、凉、辽东、辽北等地的权势,何乐而不为。他的小妻子当真是个福星,他梦中都能笑醒。“有小安在,军权虽在夏侯一门手中,却也等于在我手中。”太子、明王等人,费尽心思,绞尽脑汁也不能得到的东西,他轻而易举便握在手中了。 秦长松看着他缓缓摇头,“你这么说,倒像是一直利用她一样,难怪你的王妃一直说你私心重,对她的好中都带着利益。”要以退为进的不仅仅是他,还有夏侯一门。 夏侯老将军不日便将归京,他面上说的是年龄大了,要回京安养老年,自愿交出兵权,实则是军中老病幼太多,已经不堪重负,除了宁王与他们私下贴补,再无更好的法子。他借此带走精兵强将,将老弱病残都留给旁人。待到黩武穷兵之乱发生时,他再以拯救者之姿态接纳、收留他们。他们存了感恩之心,自然会尽心尽力为夏侯一门效力。 这世间,从来都没有无用人之。老兵虽年老,却有着旁人没有的经验与眼光,病残之兵,虽行动不良,却多是心思细腻之人。不仅要握兵权,还要掌人心。总归,日后掌这天下之人,身上流着夏侯一门,元氏一门,宁王的血脉便行。 “京中有我看着,你放心去江南。”太子等人只想着京中的权势,可京中的大家族,算来算去也不过那么几家,又多是四家家族之人,精明阴险,与其收服,不如另辟蹊径,先退让,来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你府中那两个侧妃要带走吗?” 宁王喝了一口茶,勾唇笑了笑,“自然。”他不能给她们任何机会,连络了京中的女眷,日后等小安回来后,无知无觉踩中她们设下的陷阱,还是带走安心。“京中就靠你了。” 秦长松笑了笑,“我们的关系,何须这么客气。”自幼一同长大,经历无数事,到了如今,虽非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宋家兄妹两你准备如何?” “不如何。”宁王眼中一抹鄙夷,“若是动了他们,反而惹得舅舅疑心。”正所谓清者自清。明明清者自清就是一句虚言,偏偏无数人信奉。“再等几年,等堂姐掌握冯氏一族,堂弟拿下钱氏三成产业便好了。”舅舅会惦念着他的胞妹,可他的子女们却不会。对于他们而言,叫了多年的姑姑,是眼前这一位,而非舅舅口中,旁人口中,出生便去世的女婴。更何况,那个女婴是否是钱氏女,谁也不知道,只是一份猜测,只是一个不真实的传言。 “嗯?”秦长松挑眉。 宁王面上划过一道高深莫测,“文君堂姐的独子是宁嘉的。”她的丈夫久久被下毒,早以无法生育。而堂姐,与宁嘉曾有过一段没有结果的感情。所以在决定借种生子时,她毫不犹豫便去找了宁嘉。 “堂弟又是怎么回事?”他知道那个堂弟,钱氏舅舅老年得子,今年不过才十五岁,比青儿还要小一些。 “他是我娘的养子。”他的生母是娘无意中救下的一位孤女,当时孤女被人追杀,娘阴差阳错救下,救下是已经有了两月身孕。后她为了躲仇家,也为了找一个地方平安生下孩子,便冒了江南府师爷之女的名字,嫁给了舅舅为继妻。有孕七月时,为了藏住孩子足月的秘密,她一饮下堕胎药,二饮下毒药,毒发身亡前,产下了这一子。舅舅以为是家中妾室嫉妒做下,对这个幼子疼爱的很,一直亲自教养,对他的疼爱甚至胜过大堂兄。 大堂兄拿三成产业,这位养子拿着三成产业,其他叔伯兄弟共占三成,还有一成在娘手中,将钱氏的产业分开,将钱氏的势力分权,他才能够安心。 宁王喝完茶,从转角亭走出去。 “小安。” 宁安回头看他,一见他便笑。“你怎么来了?” 他伸出手,“接你回家。”他牵着宁安,想着若是他们有一个如同她一样的女儿,纯净乖巧,见他便笑似乎也不错。 宁安看着他笑道,“怎么这么快就厌烦了禾禾吗?”自从开始学习之后,禾禾便没少惹事。他们的长女太精明了,眼睛一转便是一个主意,又调皮的很,比她大些的孩子都没少被她欺负。她甚少出门倒还好,王爷平日在朝中,没少因为女儿调皮,赔礼道歉,被朝中一些老臣拉着训诫。 宁王眉间一抹无奈,“你说,若是我们再生一个乖巧的,她是不是就能学着妹妹乖一些。”这才三岁,便这么顽劣,日后又会如何? 宁安倒是不以为意,“娘说禾禾同你幼年时一样,还不如你顽劣,长大了便好。”再说了,她也不是一味的顽劣,是其他人先招惹了她。她的女儿,不是平白惹事的人,也不是遭了议论,白眼能忍下的人。 “我幼时可没少挨打。” 宁安好笑,“那你也打禾禾。”她知道他舍不得,嘴上说着女儿顽劣,实则疼的很。禾禾摘竹叶划破了手指,他能大晚上的将御医都叫来。 宁王摇头,“禾禾是女儿,我如何能打她。” “如何不能打?” “我是她生父,我都能打她,日后她会不会以为谁人都能打她骂她?”不行不行,他娇滴滴的女儿生来便是享福的,怎能遭受打骂。 两人走远,朝魏郡主扶起邱子俨,轻叹一声,“你这又是何必呢?”她早就说过,无用的。“你只说皇上害你们一家,却没有同我说清楚。若是我知道前因后果,你以为我会帮你?”如今摄政王妃感将此事当着她的面,侍女的面说出,便说明这已经不能威胁他们了。 既然如此,她也该换个人了。 朝魏郡主唇边一抹残忍的笑,“你让我在你们兄妹身上浪费太多时间了。” 邱子俨忙跪在她脚边,低着头,“郡主,我一定能帮你。” 朝魏郡主俯视着他,“哦,你说说你要怎么帮我。” 邱子俨磕了一个头,“收拢旧势力,联合西凉,辅佐新帝。” 第162章 舒雅 钱元华是个外柔内刚的女人,她的柔,对病人,对外人……小心翼翼藏起自己的精明世故,藏起自己的贪婪自私,只露出仁善,慈爱,善良,和蔼,有礼。见过她真性情的人不多,皇上是一个,她在皇上面前无需隐藏,也无需掩饰,她可以肆意的展现自己的贪婪自私,精明世故。她在元杞冉面前也无需掩饰,因为她知道,元杞冉与她是同一类人。在自己儿子、儿媳面前,更是无需掩饰了。 皇上悄悄去了宁王府,披着暗色的披风,看着宁王府三字的牌匾,突然便生气了。“什么破牌匾,看着难受,砸了。”说罢便大步走进了王府。 宁安担心父皇与娘吵起来,问宁王要不要去看看。宁王夹了一筷子拌三丝给她,“不用,吃你的饭。”床头吵架床尾和,这么多年,哪一次不是父皇服软。他终归舍不得骂娘,更舍不得动手。 范姑姑走入,“王爷,皇上将咱们王府的牌匾砸了。” “砸了便砸了,明日让他重写一个。”这牌子早在他被加封摄政王时便该换了,一直没换。 宁安第二天早晨起来才知道昨夜皇上没走,早上的早朝也没上。她看着坐在桌前等着吃饭的皇上,以及伺候在一旁的藏得公公,小声问宁王,“不上早朝没事吗?” 宁王道,“称病就是了,又不是一直不上朝。” 这几天,宁安一直在府中准备搬家,其实也没什么需要带走的,吴中、两浙地区王爷都有产业,他们只需要带上伺候的人,到了后缺什么再买就是了。宁王要离京之事,他们瞒的极其的好,为得便是打一个措手不及。 照例的请按之后,王郁文与史涵走在回自己院子的路上,这段时间,她的嫁妆已经消耗的差不多了,也正是因为她的出手大方,虽然住在小院,但她的生活比史涵好了许多,她整个人,也养了一些起来。 两人也没有什么话说,便一路无言。看到院子里的花开的好,也只是匆匆折下一枝,王爷不允许她们在主院停留,怕她们做手脚,害了他的王妃与儿女。 王郁文看着前方,九转回廊中,一个身影匆匆离开。她停住脚步,微微眯眼。 回廊上,皇上停下了脚步,又回身。藏得公公一时没刹住脚步,差点撞到他。 “皇上,这是怎么了?” 皇上摸了摸腰,“玉佩落下了。” 藏得公公忙道,“奴才去拿就是了。” 皇上摇头。钱元华在宁王府中的住所是一处极其隐秘的孤岛,四周环水绕竹林,只有一处出入口。 看着他回来,钱元华举着玉佩对宁安笑道,“我就说他是舍不得我,这才专门落下玉佩的。” 宁安掩唇而笑,静静坐在一旁。 皇上一把抢过玉佩,面上是冷的,语气却是十分温柔的。哪有那么多气生,现在她这脾气,也是自己纵出来的。 见皇上要走,宁安忙道,“父皇,娘说要跟你回宫住几日。” 皇上果然停下了脚步,看着钱元华。“你不是说最厌烦宫中吗?” 钱元华戴上帷帽,遮住面容,亲昵的挽着皇上的手臂。“去宫中自然是为了给我儿媳找解药,难道还是为了你不成。” 皇上习惯了她口是心非,也不跟她争辩,若是争辩,她辩论不过,生了脾气,还不知又要跑去哪儿里。“那个冰窖中我已经让人放上冰块了,与当年一样。” 钱元华上次冒险入宫,只在冰窖角落发现了一些干枯的植物,她提取了种子,也不知能不能长出来。她要求将冰窖重新放满冰,便是要做出与当年一样的环境,看一看宁安说的墙角缝隙处的黄花是否还会长出。 “你这脾气,都这把年纪了,气性还这么大。”一走便是十几年,有时候他真想看看她的心是不是石头做的,几十年夫妻之情,她说不要便不要了。皇上看着她忍不住轻叹一声。“你知不知你这样,我有多难过。” “我不是将儿子留给你了吗。”他只是难过,可他们母子确实时时刻刻都要防备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恶意与暗害。她很清楚,她一日为皇后,他们便一日不得安稳。可她不能也不会自请下堂,因为嫡妻得身份能带给她,带给她的儿子太多太多的权力与便利。祭坛被发现后,她第一次害怕了。她想了许久许久,始终想不到一个能够保全她与儿子的方法,于是,她便假死出宫,远离后宫权势纷争,让想上位的人上位,给她还未长成的儿子争夺几年时间。 她也曾想过将宁儿一起带走,可凭什么。凭什么她的儿子要退让,凭什么她的儿子是嫡女要为庶出子退让,凭什么这天下就不能是她儿子的。她的儿子要留下,要守着本该就是他的东西。 说起儿子,皇上又是一声叹息。“宁儿这些年也不容易。”若非万般不得以,他又怎么会去边境,拼得九死一生,拼来军功,为自己争夺一席之地。他是有心锻炼儿子,可见他一步步走来如此辛苦,危机重重,又怎会不心疼。 钱元华轻哼一声,“他自己蠢怨得了谁,都跟他说了,让他守好了宁安,宁安是他的福星,可他呢,将宁安放在一旁不管不顾好多年,让她饱受欺辱、苛待,他多吃些苦也是活该。”想必他自己也发现,他对宁安越是真心实意,越是好,他便是越是顺畅。 宁王笑着抱起宁安,宁安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忙搂紧他的脖子。“青天白日的,别胡闹。” 宁王勾唇,暧昧一笑,“咱俩白日胡闹的还少吗?”他抱着她便往梧竹幽居走,“娘说的,你是我的福星,是我的宝贝儿,我自然要好好呵护你。” 宁安脸上发热,看着府中含笑路过的侍女更是羞愧,将脸埋在他的脖颈中,低声嗫嚅,“癸水来了。” 宁王的笑容更大,“我知道。”他贴着宁安的耳朵小声道,“我只是想着你昨日说上次扭伤的脚踝还有些疼,想让你少走些路罢了。”他的声音压低,哑哑的,扫过耳廓,如一根雀尾扫过心间,酥酥的,颤颤的。“还是王妃想要了?” 宁安见他故意逗自己,又羞又恼,忍不住拿拳头捶他。锤了两下,又觉手疼,干脆藏好红透的脸,不再搭理他。 王郁文回到自己的院子后,便叫来了画儿。画儿这些日子都住在她的院子中,王府知道她在,派了一个老嬷嬷来看过后,便没有再过问,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王郁文见她来,开门见山道,“画儿,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画儿知道自己赎身的银子是她给的,心中对她存了感激,自然不会推迟。“王侧妃,什么事,我一定办好。” 王郁文咬了咬唇,面上一抹为难,可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我刚才从主院回来时,看到了皇上。” 画儿先是惊讶,很快便平静下来了。便是她一个奴婢,都知道皇上最疼爱摄政王,来王府看摄政王有什么稀奇。 “皇上,皇上他与一个女子走在一起,十分亲密,我想,我想……这莫不是王爷为了笼络皇上圣心,故意安排了人。”话音刚落,便又忙着否认,“不,不会的。皇上一贯偏爱王爷,王爷何必这么做呢?” 舒雅看了一眼王郁文,“侧妃,奴婢以为,或许这是王妃安排的呢?”她顿了顿,见王郁文不说话,便又道,“历朝历代的皇子,谁人不是三妻四妾,子女成群,咱们这个王妃善妒,不愿意王爷纳妾,便是纳了,也不允许他宠幸妾室,动不动便以和离、儿女威胁。初时,皇上感念她为王爷生下儿女,久了,定会心中生怨怼,莫不是她怕皇上哪日怒气勃发,这才提前——”她的眼睛滴溜溜的转了转,看向画儿。 画儿也是个聪明的人,只需要一点便明白了。 下午,宁王正在书房,握着女儿的手,教女儿画画,伍德站在门外。“王爷。” 宁王头都不抬,“何事。” 伍德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宁安,“不过是些流言。” 宁王直起身,扫了他一眼,“既然只是流言,那便没什么不能说的。” 宁安放下手中的针线,看着他。 伍德低下头,“这些话是上午传开的,说是王妃善妒,为了拉拢皇上,寻了许多勾栏之风的半老徐娘,养在府中,让皇上偿鲜。还有些说……” “还说什么?”宁王看向伍德的目光毫无温度,语意冰冷。 伍德不敢隐瞒,头越发低了。“还说王妃,王妃本意是想亲自,亲自引诱……谁知手段不如旁人……”还有一些诸如“皇上一贯对儿媳不冷不热,为何偏偏喜欢摄政王妃”“皇上对孙子孙女一贯冷淡,为何偏偏喜爱摄政王一双子女,莫不是双生之子并非摄政王之子,而是摄政王之弟”。 伍德愤愤,扬头看着王爷。“王爷,这是明摆着要坏了王妃的清誉啊。” 宁安走到宁王身边,缓缓将手放到了他的肩上。流言蜚语而已,这些年她听了许多了。宁王握住她的手,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目光凌厉,“源头是谁?” 伍德点头,“王侧妃。”侧妃、姨娘的院子一直有人盯着,他们原不该如此疏忽,只是侍女琴儿的妹妹画儿隔几日便会离府一次,去为她们买些东西,这些东西入府前都是一一查验,门房便疏忽了。只以为她离开是买东西,却不知是去传流言。“王侧妃没说,只说在府中见到了皇上,余下的,都是王侧妃的侍女舒雅说的。” 城北说书匠,拿了三十两银子,便添了油加了醋,不过一两个时辰,便遍传市井。 宁王嗤笑一声,眼中尽是不屑,“王氏一族的人,便只有这些手段了吗?她可以比她的族姐们差的远了。”他看着伍德,切齿道,“说书匠口空污蔑摄政王妃,按律当斩。即刻抓他去菜市口,斩首示众,暴尸三日。”自从有了孩子,他已经在控制自己了,在孩子面前,他极少露出自己的狠戾,能藏便藏,便是藏不住,面对他们也是笑脸相对。 宁安见他凶相毕露,捏了捏他的手。她真的无所谓,不过是流言而已,他不信,便伤不到她。 “王侧妃侍女,掌嘴五十,闹市杖毙,暴尸七日。” “是。”伍德应声后转身离开。 宁安坐到他身边,“我无事的,你这么做,被旁人抓了,便会弹劾你酷吏。” 宁王揽着她的腰,“弹劾我什么?我分明就是为父皇正名。”这是他对父皇的耿耿忠心,他们弹劾他,便是其性赏私,对君王不忠不正。“只要举着‘忠’字当大旗,许多事情都可以冠冕堂皇。”不过是处死暴尸,算得上什么酷吏。 所谓酷吏,少见鞭抽、棒打、皮肉皆烂得明伤,多是不见伤得刑罚。比如固定犯人腰部,脖颈手肘戴上木枷,狱卒向后拉;再如让犯人戴上稍长木枷,跪在地上,在枷上垒砖瓦;还有损招,不打不骂,在牢房铺满刺鼻草料秽物,将犯人关进去。用这些方法审出得犯人,顶多有一两道枷锁的印记,没有屈打成招,没有皮开肉烂。 这等,才叫做酷吏。 “长松在审犯人上颇有建树,许多不见血不见伤的刑罚都是他想出的。”他还特意打造了一组与众不同的铁枷,或大的出奇,或重逾百斤,或有锯齿利刃,或嵌蒺藜铁钩。 禾禾趴在宁王腿上,眼睛眨也不眨的听着,“爹爹,我想看。” 宁王将她抱到腿上,捏了捏女儿肉嘟嘟的腮,“禾禾不怕吗?” 禾禾摇头,“不怕。” 宁安靠在宁王身上,正色道,“父皇总说要将皇位传给孙儿,可我瞧着苗苗倒不是个能为帝的样子。”苗苗性子虽然沉静,却只喜欢花草,倒是他们的女儿,小小年纪,便隐隐现出帝王之相。 宁王无所谓道,“那日后便让父皇将皇位传给禾禾。”他笑着又捏了捏女儿的小肉脸,“我们禾禾也做一做女帝。” “如今想这些也早了,父皇还算不得老,身子也挺好,日后的事日后再说吧。”她并非贪权之人,但她也明白,若要无虞,子女安健顺遂,便要掌握极大的权力。皇族之人,哪有多少情谊,利益权势才为真。 宁王随口道,“咱们日后若是再有孩子,父皇也能多选选。” 宁安抚上小腹,“你说再等几年,会不会就生不出来了?”她二十三岁有孕,二十四岁生了禾苗,如今禾苗三岁多,她也快三十了。“她们说,过了三十,生育便困难了。” “困难便不生了。” “可其余皇子皇亲子女无数,你只有一双。” 宁王笑着亲了亲她蹙起的眉头,“他们子女是多,可多有何用,多是平庸、蠢笨之辈,我虽只有一双儿女,却一个比得他们十个。”他张开手臂,苗苗笑着扑进他怀里。“我这一生,有你们母子,足矣。” 宁王这边,一家四口谈笑温馨,王郁文处却是惨叫声不绝。强壮的护院一左一右死死按住了舒雅,舒雅挣扎求饶,一声声喊着侧妃。王郁文想要为舒雅求情,却被赵嬷嬷拉住了。“侧妃,不可,你若求情了,岂不是告诉王爷,这事是你授意。” “难道便看着舒雅丢了性命。” 赵嬷嬷咬了咬牙,“她能为侧妃丢了性命,也是她的福分了。” 孙姑姑不赞同,跪在地下,不卑不亢道,“舒雅自幼便伺候侧妃,又是受了侧妃授意,若今日侧妃不救她,事情传出去,还有何人愿意伺候侧妃,真心待侧妃?”她抬头看着王郁文,“今日侧妃不为自己的侍女求情,岂不是更惹人怀疑。”她既心痛又恨铁不成钢,她不知为何她要争一时之气。摄政王妃的清誉,岂是她能污蔑的?莫说是莫须有,便是真的如此,一为皇上,一为摄政王妃,知道也得装作不知道,咬紧牙,闭紧唇,不泄露分毫。 “你以为你污蔑了王妃的清誉吗?你是落实了自己无能嫉妒之名。”得不到王爷欢心是为无能,散播王妃流言污蔑王妃清誉是嫉妒。 孙姑姑看向赵嬷嬷,她若是真的为她好,便该规劝她去求王爷,去求王妃,救下舒雅,而不是将她拉在屋中,避而不出,视而不见。 “侧妃!”孙姑姑厉声喝了一声。 王郁文偏过头,冷冷道,“孙姑姑,你僭越了。” 孙姑姑看了她许久,最终化成一声长长的叹息。 “侧妃,救救奴婢,侧妃,侧妃……唔……” 为防她继续喊叫,嬷嬷用白绸勒住了她的嘴。不仅如此,她还叫来了史侧妃,一众姨娘,以及无名无姓的妾室以及她们的侍女。便是要让她们看看,信口雌黄,污蔑王妃的下场。 乌木板与娇嫩的皮肉相触,溅起点点的血珠子。行刑的嬷嬷力气大,下手既狠又准,毫不留情,直打得血沫飞溅。五十下结束,牙齿和着鲜血落了下来,嘴唇血肉模糊,已经看不清唇的形状。 打完后,她便被直接拖去了闹市区。摄政王府的行刑嬷嬷站在一旁,历程舒雅的罪证,而后将她杖毙。 第163章 离开(第一卷完) 不知不觉间便到了第二场考试的时间,同样的地方,宁安再次见到了未央公主。自从她不将未央看做一个可怜的公主,自从她知道她或许与秦相一门被污蔑有关后,她便再也不能用对待弱小的心态看待她。她将她放在了一众皇子一起,以揣测太子、明王的心去看待她,反而看的清楚了。 宁安给宁王绑腕带,腕带是黑色的,联珠鸾凤纹。左右对称分布凤纹,两只相对立凤,凤双足踏地,展翅。凤为瑞鸟、祥鸟,代表着华贵、进取、太平。 腕带的样式倒是不难,只是宁王不喜欢花样多的衣饰,她便费了些心思,用类似的丝线,纹成暗纹,又嵌入了银丝金线,乍一看看不出纹样,在阳光下银丝金线闪耀,才能看出暗纹。 宁安打完结,揉了揉眼。虽然还早,但枳花楼已经聚满了学子与他们的家人。一扇门,隔开了喧闹。 宁王伸手摸她的眼,“日后别做了,你若没事便去书房看书,或是在院中赏花,刺绣伤眼睛。”之前给师姐绣观音像,而后又给两个孩子做了小衣裳,还给他绣了几副腕带。 宁安点头,乖乖应下。“知道了,史太师已经到了,你快些去吧。” 宁王离开,宁安透过门缝看到了坐在一旁房间的未央公主,未央公主的神色并不好。她知道是因为何事。 长乐公主并非长乐公主。 第一场考试结束后,未央公主便去见了长乐公主。长乐公主对她依旧热情,只是那张脸,分明就是长乐公主身边伺候的侍女。 皇上说她是长乐公主,史太师也说她是长乐公主,可是他们谁都清楚,她分明就不是长乐。 她的妹妹去了哪里,这么多年,她如何能消失的无声无息。 废后被废入囹圄之后,茜雪便到了未央公主身边伺候。她俯身低头在未央公主耳边轻言,未央公主点了点头,喝了一口茶,将视线放在贡院门口的学子身上。 范姑姑端了一碗五谷粥,凉拌猪心,“未央公主这几年一直在培养自己的势力。”她心知她抢不过太子,也因女子之身,得不到朝臣的支持,便悄悄的笼络一些有怀才不遇的学子。“若是往年,还是让她寻到一些真有才学的,今年如此公平、公正,所谓的‘怀才不遇’不过是才不及旁人。” 宁安最近的胃口不错,便是不喜欢的内脏也能吃一些了。她夹起一片猪心,小口小口的嚼着。“王爷说未央公主比之他们还要聪慧,又怎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呢?” 五谷粥浓香,稠实,宁安喝了一小口,太厚了。范姑姑道,“或许有其他打算。” “什么打算需要用到这些学子呢?”宁安突然又没了胃口,猪心做的很好,几乎没有异味,可她还是觉得腥膻。“她如今势微,也无需幕僚为她出谋划策,用得到学子,定是与科考有关。”王爷是今年科考的负责人,若是出了一些科考舞弊案,考场不公案,会如何呢? 范姑姑明白她想的什么,“她若要集权,便首先要分权。”如今太子势微,几乎是摄政王一人当家,这种局面,对一个想要夺权夺势之人而言是极其不利的。只有分权,只有皇子之间斗的你死我活,她才有机会,有可能从中分得一块肉。“如今太子安稳,皇子们不争不抢,政权稳定,她若想吃肉,便要先搅浑京中这潭水。”首当其冲的便是摄政王,只有先削了他的威信、权势,这水才有可能乱起来。 她意味深长道,“废后再不好,也是她的生母,她不向着她的生母,难不成还向着一个外人不成。”当年先皇后“病故”,皇上伤心欲绝,虽然没有对还是贵妃的废后做什么,却直接下旨让几个与废后交好的妃嫔殉葬。怀疑与厌恶已经表现得明明白白,只是奈何那时,废后心高气傲,也太自信了。她自信当时的情况下,便是她真的杀了先皇后,皇上也不会做什么, 宁安看着范姑姑,这些事王爷倒是没同她说过,只是说,明王与他面上交好,实则恨他入骨。 韵贵妃的事情,范姑姑多少也知道一些。当年先皇后假死离京,便是先去了宁州,在元杞冉的别苑中住过一段时间,然后才去了江南定居。 “先皇后去后,皇上便下了一道圣旨,要韵贵妃殉葬。”具体是因为什么她们也不清楚,只是知道韵贵妃死的特别惨。浑身被钉入了九十九根长钉,就这么钉在棺材中,而后挖了眼,拔了舌,活着下葬。“晋王妃猜测与宫中祭坛有关,但具体为何,恐怕只有皇上自己清楚了。”韵贵妃殉葬之后,与废后交好的几个妃嫔,才得了殉葬的旨意。“以前的事,如今也说不清楚了,与其揣测,不如多花些时间防着日后可能发生的事。” 宁安点头,三轮考完,他们便会离开,可在此期间,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第一轮考试合格名单公布后,便有学子闹上衙门,一言摄政王、史太师不公,二言考场存舞弊之事。虽他们无凭无据,也让王爷被人议论了几日。不知谁说考前前两日,摄政王曾出现在面摊之上,亲自为学子们解答,并赠送历年策论文章。又有人说,那日面摊上的人,都是摄政王早就看好的学子,是为了让他们高中,这才专门去的面摊,做偶遇之象。 “小雪。”宁安轻唤。 暗卫小雪从翻窗而入。她是元杞冉派来保护宁安与两个年幼孩子的暗卫之一。元杞冉亲自训练了一队暗卫,全是女子,以二十四节气命名,二十四人。 “此届学子中有两人,一人名杨浩,一人名褚齐湘,你与冬至去盯着他们两人。”那日面摊的学子很多,可直面与王爷论策的只有这两人。 宁安怕热,宁王便算着时间,想要早一些离开。四月中下旬走,路上不耽搁,五月到江南,再熟悉几日,天也该热起来了。那时他们一切都安顿好了,她与孩子们在家中,有冰供着,倒也不怕热着。白鹿书院每年七月收学子,也正好能赶上。 皇上舍不得皇后,便想让他们夏日之后再离开,左右不过两个多月,也不急。宁王、宁安与钱元华商量了一下便拒绝了。钱塘县官年老,八月夏侯甫孝会去接任。在夏侯甫孝到任之前,他想先以记簿的身份摸一摸钱塘的底。 又是一日循例请安,宁安看着她们,气定神闲道,“王侧妃、史侧妃,雨姝姨娘,你们回去准备一下,两日后,你们随同我们去两浙。” 雨姝姨娘怔住,王郁文含了一丝慌乱,倒是史涵,不喜不惊,如寻常一样。宁安又道,“此次出去,与在府中定是不一样的。姨娘只能带一位侍女,两位侧妃除一位侍女之外,可以多带一位嬷嬷。” 雨姝看着宁安,“怎么要去两浙了,要去多久?”她看看另外两位侧妃,扯出一抹笑,“两位侧妃跟着去便去了,我去做什么,不过一个贱妾。”既是自嘲,也是自轻。她已经多久没见过王爷了,一年多还是两年多了,曾经的她是个玩意儿,如今连个玩意儿都不是。 宁安淡淡笑着,“王爷说雨姝姨娘是江南人士,难得的机会,便让姨娘回去看看。”她只说她们要去江南一带,却没有说要去钱塘。 王郁文问,“此次要去多久?” 宁安噙着笑,“父皇派王爷去的,非诏不得归。” 闲话了一会儿,宁安便让她们回去准备了。王郁文回到自己的小院,便写了信,让孙姑姑送回家中去。自从舒雅死后,画儿便来了她的院子伺候她。按着规矩,侧妃的侍女该是四人,死一人补一人。可她入王府也有一年了,伺候的人始终都是娘家的一个侍女,一个嬷嬷,一个姑姑。舒雅死后,画儿自动来伺候她,王府之中的嬷嬷知道,却什么都没说。 他们越是这般,孙姑姑心中便越是惴惴。 孙姑姑拿着信出去了,赵嬷嬷问她,“侧妃要带谁去?” 王郁文面色有些白,但还算是镇定。“两日后便走了,也不知家中能不能安排好侍女。”若是不能,她便只能带画儿走了。可画儿并非她王氏一门的侍女,她手中又无她的卖身契,用起来总归是不放心。 她握着赵嬷嬷的手,看着她,“嬷嬷,你同我一起去吧。” 赵嬷嬷毫不犹豫地点头,“只要侧妃需要奴婢,奴婢定是会跟着侧妃的。”她看着王郁文,轻叹了一声,“奴婢看着侧妃长大的,若是让侧妃自己去了,奴婢又如何能放心。” 王郁文眉头微微蹙起,“只怕孙姑姑不乐意。” 赵嬷嬷道,“她不乐意便不乐意吧。此一去,道路多舛,也不知会发生什么,她跟着你去奴婢也不放心。”她在暗示王郁文,她是夫人身边的人,她亲生母亲的侍女,对她自然会比家族中派来的人更让人放心。 王郁文点点头,看着她长大的赵嬷嬷怎么会害她呢?反倒是家族中派来的孙姑姑,只会让她忍让,让她顺服,让她安分守己。 孙姑姑刚出小院便被人拦住了,她被带到了宁安面前。宁安看着她,侍弄着一枝牡丹,柔缓道,“王爷离开京城前,王府任何消息都不能送出去。” 孙姑姑跪在她面前,低着头。宁安将小巧的剪子放下,“你又何必帮着她呢,她并不信你。”若是信了,也不至于赶走两个庶妹,在秋狝场用淫药,落得这个下场。 “奴婢不明白王妃说什么。” 宁安撑起下巴,笑看着她。“你知道的。王公送出了嫡出孙女,又怎会不希望他好呢?”正是希望这个嫡亲孙女起作用,这才会派了她来伺候。谁知这位王侧妃蠢的很,好坏不分。 孙姑姑道,“王妃想多了,赵嬷嬷是伺候在夫人身边的人,怎会害侧妃呢?” 宁安淡淡一笑,“你为何要说赵嬷嬷害王侧妃呢?” 孙姑姑不语,宁安继续道,“王公知道赵嬷嬷会对王侧妃不利,所以派了你来。王家的孙女,想要得到王家的帮扶,便不能是蠢的。”而王郁文显然是蠢的。若是她不蠢,便能想明白,赵嬷嬷虽然句句是在帮她,却次次都将她推入两难境地。孙姑姑虽然要求她守规矩,不争不抢,却是教她如何能够站稳脚步。 侧妃也是妾室,一个妾室若想在府中站稳脚步,被与王妃深厚的王爷多看一眼,不被王妃苛待,便要守规矩,安分守己,不争不抢。 她是王氏嫡孙女,便该端好了自己的身份。亦该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 孙姑姑抬起头看着她,“王妃是想拉拢奴婢吗?” 宁安笑,“我拉拢你做什么。”她身边伺候的人那么多,忠心耿耿的人也不少。“我们离开后,便会放你离开,这两日,便委屈孙姑姑了。”她是断断不会让孙姑姑跟着王郁文去的,所以为了防止王郁文突然想明白了什么,这几日她会控制住孙姑姑。 孙姑姑问她,“为什么?” 宁安淡淡一笑,“我不喜欢太聪明的人,也不喜欢一心同我争王爷的人。” 琴儿问史涵,“侧妃,此事我们要告诉老爷他们吗?” 史涵摇了摇头,“两日后便离开了,今日才同我们说,显然是不想让消息透去了。”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要说。“咱们也没什么需要收拾的,带些衣服就是了。”她看着琴儿,“你妹妹……”她欲言又止。 她知道王郁文借给了她银子,让她赎回了妹妹,她也知道她妹妹对王郁文感恩戴德,每日勤快的去伺候她。她见府中什么都没说,便也没有说什么。她摸不准王府,更摸不清王爷、王妃的想法,便什么都不敢说,更不敢动手脚。 琴儿微愣,随即笑了笑。“画儿去王侧妃身边伺候了,王侧妃说会将她留下。”做奴婢不好,日日劳累,端着种种心思,还得看主子脸色。可画儿这样,又能去哪儿呢?回家怕被二次卖掉,不回家,便只能跟在她身边。这样无名无份,又能跟多久,不如让她去伺候王侧妃。 史涵点点头,她心中对琴儿的妹妹一事有愧,可她又能怎么办,她没有银子,也没有关系。 离京那一日,天不亮他们便出城了。早朝时,摄政王不在,待有人问起,皇上才淡淡道,“摄政王狂妄自大,朕已经将他发配去两浙巡查去了,非诏不得归。” 那一刻,有人惊讶,有人欢喜。 宁安打开车窗,看着逐渐远去的城墙。红日高挂,不动声色,发出一片浓紫深黄的辉芒。城墙的脸,亦由灰亮渐渐涨红,平定、牢固、睥睨天下。 宁王将她拉过,关上了窗户。“有什么好看的。”他将宁安抱在怀中,“困吗?若是困了便睡会儿。” 宁安靠在他怀中,“希望我们回来之时,京中能如你所愿。” 皇上站在宫中高台之上,看着整个京城。“宁儿他们该出城了吧。” 秦长松点头,“天不亮就走了。” 皇上转身,伸手拍了拍秦长松的肩膀,“再给朕三年,三年后,定为秦相一门平反。” 秦长松眼中微热,拱手道,“微臣明白,祖父被冤,一门被害,并非一人所为,想要将他们拔出,并非一朝一夕。微臣忍了这么多年,等了这么多年,微臣有的是耐心。” 白墙红柱,赭黄斗拱,黑灰瓦片,绿琉璃屋脊,庄重而典雅。 若无其事。 第1章 江南好 烟花三月下江南。四月的江南,正是好时节。花红柳绿,鸟鸣清脆,微微潮湿的气候,正舒适。 松画街上人人都知晓钱大夫回来了,与她一同归来的是她常常挂在嘴上的儿子与儿媳、孙儿们。听闻她的儿子在军中呆过几年,后受伤退役,在京中做些小生意,颇有薄产。听闻这才他们回来,一是为了奉养母亲,二则花了大笔银子捐了一个衙门记薄的职位。衙门的记薄与师爷差不多,比师爷要低一些。算不得朝廷的人,只是外派。 衙门的县官姓刘,六十四,三年前上奏告老还乡,半年前宁王加封摄政王后才获批,点派夏侯甫孝为承继官员,交接周城,耽搁了数月。后来宁王决定来钱塘,有心试探,便押后了夏侯甫孝上任的日期。 宁王设宴宴请夏侯甫孝,夏侯甫孝带着妻子来了。江南地区比京中热一些,他们便将桌席设在了漪水池。他们如今住的宅子,与钱元华的医馆相连,靠近松画街,南北长,东西狭,后靠山,前环水。以山池为中心,巧于因借。将山中景色借入园中,园内池水引山之泉,用黄石叠砌假山,假山依麓山势作余脉状,树木茂盛,幽深宁静,入园林中如入山林。 “知鱼槛位,岩岫盘郁,云水飞动。” 夏侯甫孝的妻子瑶卿看着池中锦鲤含笑而言,“山影、塔影、亭影、榭影、树影、花影、鸟影,尽汇池水之中,王爷与王妃好品味。” 宁安道,“都是王爷弄的,我不懂这些的。”他说朝中诡谲,每日勾心斗角,心力憔悴,便想着回府能寻得一片安宁。所以王府也好,别馆也好,建造的都精致轻巧自然,费了不少心思。 宁王邀请他们夫妻来与他们同住,夏侯甫孝还未应下。瑶卿倒是明白宁王的心思,还不是怕他的妻子寂寞,想找个放心的人,平日里同她的妻子说说话。 她看着宁安调笑,“如王爷这般对妻子用心的男子,倒是少见。” 宁安也调笑道,“表叔对婶婶不好吗?”按着辈分算,宁安该称夏侯甫孝一声表叔,只是平日都是称夏侯大人,瑶卿,如今调侃,倒是将表叔婶婶说出口了。 瑶卿咧唇一笑,秀丽的面庞间不经意泄出的泠泠寥落。她的手放在小腹上,看着在前边跑闹的双生子,又多了一丝寂寞。沉默了一会儿,她才道,“我们也三十了,还未有一子半女,我……”谁都不知道她有多愧疚,“我曾想给他纳妾,可他却不同意。”如今跟在她身边伺候她的碧荷就是买来准备给他做妾的,因为这件事,他们两争执不休,他不要碧荷,她也不能再将碧荷送走,便留在了身边。 宁安看着她,突然道,“走,我带你去找娘。” 瑶卿前年怀过一个孩子,怀孕到后期也不知怎么了,百般的不适,后来孩子虽然生下来了,却极其瘦弱,没多久就去了。“娘是是神医,她一定能帮你调理好身体的。” 瑶卿想说她已经看过很多大夫了,但见她这般热心积极,也不好驳了她,便点点头跟她走了。 “碧河,你留下。”她对碧荷道。先皇后隐藏了身份,只是一个寻常的大夫,每日在医炉忙碌,去的人多了不好。 医炉与西门相连,宁安只让范姑姑与阿朱、阿紫陪着。她们从西门走出后,穿过一条窄窄的后巷,便是医炉的后院。医炉如每一日一样,忙忙碌碌,吵吵嚷嚷。 正在百子柜前抓药的钱元华抬头看到宁安后,便道,“儿媳妇来啦,帮我称些牛膝。” 宁安点头,走入百子柜前,“娘,要多少。” “二两牛膝,分三包;桑叶一两,两包;石蚕三两,三包;乌头、半夏、怀石各四两,两包;皂荚、麝脐香、苋、淡竹叶,各三两,两包;附子五两一包。”自从钱元华无意中发现宁安的记忆力特别好,学东西快,辨别药材准确之后,便总是让她来药炉帮忙,只是宁安不喜欢药炉的吵闹,觉得整日里端着笑太累,便让宁王去回绝了几次。几次之后,钱元华也明白了,便也很少找她了。 为此事,钱元华还说了宁王,她以为是儿子不愿意让儿媳出来抛头露面。不愿意让她抛头露面是一方面,更多的是宁安有些孤僻,更喜欢自己安安静静的呆着。 瑶卿对钱元华颔首一笑,走到宁安身边,“我来帮你。” 有两人帮忙,钱元华便能抽出空回到案前继续看诊了。坐在案前的女人柔媚,一双眼睛彷佛带着钩子,上下打量着宁安,看的她浑身不舒服。 药炉里的小药童借着抓药的功夫悄声对她们道,“那是咱们钱塘最大青楼醉春风的头牌。” 宁安低头专注在药材上,瑶卿抬头看了她一眼。 明黄罗裙,裙子的主人坐在桌前,双腿交迭,裙掖里翘出一只小巧的鹦鹉绿绣鞋。襦裙半袖、绣绫裹胸,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慵懒。她的个头不高,梳着蓬松的坠马髻。薄纱大襟里,仅有一件葱绿抹胸,沿边缀着艳丽的孔雀蓝,裹着两团腴面似的饱满隆起,仿佛一只打横的大葫芦,双丸迭宕。 她看起来年龄不大,身形娇小,削肩单薄、长颈如鹤,惟独胸前一对乳峰饱满柔软,绫纹抹胸的图样全被撑挤变形,绣工难细辨。略一走动,那两座水豆腐似的绵乳便颤忽忽地晃荡,令人目眩神驰,不忍须臾稍离。 小药童见瑶卿看着鸨母,撇了撇嘴,“那是涂药涂出来的。” 瑶卿面上一红,忙低下了头,尴尬不已。她只是想着,对方的长颈细臂,如何能有一双如此大的胸脯。 小药童一边利落的包药,一边同她们絮絮。“这些药,是她们的妈妈专门来找师傅配的,涂了之后,就能变大,又大又软。”她说着,还在胸前颠了颠。 瑶卿看着她小小年纪,一脸的成熟,忍不住扑哧一笑。“小小年纪,从哪儿学来的这些。” 小云认真道,“师傅这里,每日往来青楼女子,便是不学,久而久之也耳濡目染了。”她们并不在意自己的身份,有些甚至以此为荣。便是来看病,也从不遮掩,一边号脉,一边还能扬起手趴撩拨药炉中年轻的病人。 不过幸好,她们只是动作、口头上占些便宜,并不敢有其他什么动作。她们惹不起师傅,也不敢惹师傅,生怕师傅断了她们的药。 药炉之中出了小云,还有两外两个女孩,都是被旁人抛弃后钱元华收养的,分别叫烟云霞。今日,小烟去周围的村落收药材去了,小霞去隔壁街施粥去了。 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她们便是如此,不过十二三岁的年龄,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人人都说钱大夫的小徒弟能干,可这种迫不得已的懂事能干,有的只是心酸。 “钱大夫,这便是你儿媳妇吗?”静雪勾着脚,软软的将手臂放到了腕枕上,一边晃着脚,一边看着宁安。 钱元华看了她一眼,目含警告,似笑非笑,语气冷淡。“我儿媳妇与你无关。” 静雪捂唇轻笑,“只是很少见这么干净的人了。”干净的让人嫉妒。 今日宁王去了衙门报道,听师爷简单介绍了他每日需要做的工作后便回来了。他是与夏侯甫孝一起回来的,刘大人久久在钱塘,又因年龄大了,朝廷免了他每年一次的入京述职,所以他并没有见过夏侯甫孝,更没见过宁王。他只是听说摄政王不日便会到江南地区,知道十月前会有新官来接任。 他私下同师爷与捕头说,希望接任之人九月底再来,这样,他便能在这里轻轻松松度过炎夏。待到秋高气爽之时,慢慢回乡。他也打听过夏侯甫孝是何人,知道他出自夏侯一门,是夏侯老将军的远房侄儿,与摄政王多少沾点姻亲关系,平时关系也是不错,自然不敢怠慢。 所谓的不敢怠慢,不过是将历年有问题的档案锁起或销毁,封住了当事人的口,并重做账簿。 这些原都是师爷负责的,不过这位师爷,并非谨慎勤勉之人,宁王刚一接触便已经摸了七七八八。他以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为由,请衙差门吃了一顿酒,便知道师爷好酒色。 他与夏侯甫孝一边说着一边走入药炉。 “好酒色便好办了,找个妓子缠住他就是了。”沉迷酒色,无心政事,才有可能将一切都交到他手中。只是他初来乍到,得尽快让他信任自己才行。 夏侯甫孝不赞同看了他一眼,“钱塘每到入夜便灯红酒绿,淫歌艳曲绕耳,两岸酒家林立,豪门贵族、官僚士大夫享乐游宴,我正头疼如何整顿这股淫靡之风。你莫要想着利用。” 宁王不以为然,“我先利用,你再整顿。”轻烟、江水、皎月,本该绘成一幅极其淡雅的水边夜色,柔和幽静,迷蒙冷寂,却因为衙官得不作为、纵容,弄得淫声燕语,每每入夜,便是浓香浮江湖,香气甜腻催人吐。白白糟蹋了钱塘好风光,山林自然。 踏进药炉,宁王先看到百子柜前的宁安,随后才看向钱元华,轻唤了一声“娘。” “夫君。”宁安听到声音抬头看,看到他后笑着迎上去,挽住他的手臂。“你怎么来了?” 宁王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我还想问你怎么来了?”松画街的人热情,她偏偏不习惯这份热情。 “我带卿娘来找娘,见她忙便帮她忙了一会儿。” “她缺人雇佣就是,药炉之中都是药材,你不是想要有孕吗,还是少接触这些药材的好。”原本是想等她身体里的毒素清除干净再有孕,可他见她生怕自己过了三十不好有孕,便也顺着她了。喝了这么多年避孕汤药,便是想有孕,也不是一朝一夕。 钱元华听着,忍不住白了宁王一眼。“你娘我这么多年日日接触药材,也没见你关心一下我。”当真是生儿子无用,有了媳妇儿便忘了娘。 宁王笑笑,“娘是兴趣所归,小安又不喜欢这些。”会来帮忙,不过是因为她是他的娘。 钱元华一边写药方一边道,“小安身子不好,还是别有孕的好。”冰库的黄花还未长出,便是长出了也不知有没有用,她每次发热产生的症状又越来越重,还是该先去除了毒素在有孕对身体的伤害小。 宁王道,“顺其自然。”她见旁人的子女多,便也想他多有几个子女,不顾有孕辛苦,生产之痛也想生子。可他也心疼她,所以只是面上顺着她,将避孕的汤药换成了药丸,以健脾开胃为由,日日哄她吃下。 钱元华听儿子这话便明白了,笑着摇了摇头。儿子儿媳感情好,她也欢愉。 “我带小安回去了。”宁王对钱元华道,“记得中午回来吃饭。” 钱元华头都不抬,“什么菜?” “绘鱼头。”小安与两个孩子都喜欢吃鱼,却又不会挑鱼刺,卡过几次之后就不吃了。后来还是父皇从江南地区找了一个专门做鱼的厨子,片的一手好鱼,能将刺全部剔除,还能将鱼头骨刺拆去不破坏鱼头形状。 宁安看了看百子柜台前,拉了拉宁王,“药还没配好。” 宁王道,“杏文懂些医药,让她来帮忙便是了。”他们虽然没让两个侧妃一个姨娘带侍从,他们可是带了不少来。 瑶卿看了看自己的丈夫,与钱元华打了声招呼后,也跟着离开了。他们走后,坐在药炉中摔断了腿的大叔才悄悄吐出一口气。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气场,钱大夫的儿媳在时,他们也不知怎么的,就是不敢如以往一样谈天说笑。她的儿媳虽然总是笑笑的,他们却能感觉到她的不适与防备。于是面对她,便也多了一些拘谨、谨慎。 “钱大夫,你这儿媳,大户人家的小姐吧。”那模样,那气度,与松画街的女子都不一样。“这性子,有些沉闷了,该活泼些的好。” 钱元华点头,“她父亲是将军,我儿子以前就是她父亲的手下。”她将药方给静雪,“我这个儿媳,小时候被姨娘苛待过,后来又被认不清身份的妾室欺负过,所以胆子比较小。”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性子,她并非不懂人情世故,也并非不懂为人处事,只是在这些事上颇为惫懒,虽觉得烦,但该应酬的时候还是会应酬,他们没必要也没任何资格去要求她改变。她并没有辱没了摄政王妃的身份,亦不曾辱没了她定国公主、安邦侯生母、一品诰命夫人的身份。 她只是不喜人多、吵闹,喜欢安静,喜欢发呆而已。 静雪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微微发愣,一个大娘调笑道,“呦,咱们静雪姑娘可是看上了钱大夫儿子?还是旁边那位公子?”她言语中微微嘲讽,“钱大夫的儿子可是正经人,人家夫妻感情和睦,你可是没有机会的。” 静雪不接药方,钱元华便将药方给她的侍女。她顺着大娘的话道,“自然是没机会的,我儿子虽算不上品性多高洁,却也知好坏。”青楼女子在美,也不过是为旁人亵玩的玩意儿。 青楼女子,再多无可奈何,身不由己,也会被人视为脏污,为人避讳。 她钱元华的儿子,当朝天子的嫡子,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如何能碰一个妓子。他的出生,他的身份,不允许他沾染这些脏污的女人。他的身份,他的骄傲,也不允许他在这些脏污的女人身上多投一眼。 钱塘城中这几年常常有才子佳人的本子,这才子,要么是富少要么是秀才举人,这佳人,多是青楼女子。有迫不得已卖身葬父的,也有标榜着卖艺不卖身的,还有些被蒙骗,入了青楼的世家小姐。无一不是才子对佳人心生怜悯,继而被佳人才情感染,最终两人历经艰难,终于得以赎身相守。 这些话本也不知是不是从青楼娼寮中传出来的,要知道,寻常商贩,穷苦之人宁可终身不娶都不会娶一个妓子,更何况才子?佳人或许是真佳人,可一点入了青楼,便如同一张白纸浸入墨中,再也洗不白了。 历朝历代,赎身嫁人的妓子有几人能得善终。便是一时不在意,日后也会不时想起自己的妻子、妾室乃是倚门卖笑,一张朱唇万人尝,一双玉璧万人枕,心中如何能无芥蒂。 人都是自私的,男子更甚。 这世事不公,男子便能嫖妓,娶无数妾室,女子便只能守身如玉,守着一人。这世道对女子尤为不公,亦是事实。 第1章 绝户(一) 厉鬼勾魂,阳间索命,无常是也。 青面獠牙,狰狞凶恶,怒目而视,肤色黑青。 无常大鬼,勾魂使者,负责接引人死后进入地府。 f区平安路,祥瑞小区16b-1603。 张涵楚站在客厅中,还没有接受自己死亡的事实。她看着躺在床上脸色青白的自己,一下下想要抓起自己。触碰不得后,她便又去拍打自己的女儿,可她的女儿同她一样,无论她怎么做,她的女儿都是一脸青白,无声无息的躺着。 “起来,快起来啊。”她痛哭。 “妈妈。” 怯懦的声音传来,她回头,大女儿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她心中一喜,“妞妞,妞妞你能看见妈妈对不对,你快去叫醒妈妈,不,不,快打120,妈妈教过你的,要救妹妹……” 叫妞妞的女孩很听话,她一说便跑去拿电话,可她的手穿过了电话,她试了一次又一次,都拿不起电话。 张涵楚奔溃了,不敢相信地看着女儿。“妞妞,我的妞妞,你,你也……”她不敢说出死这个字。 子时到,生路闭,死路开。 凉风吹过,无常至。白衣长裙,鱼鳞甲,立领对襟窄袖。白衫上全是暗纹,龙、鹤、暗纹八仙、祥云、海水、蝙蝠、寿,龙头扬起,龙须细长,形制飘飞。寿字纹云肩在随着走动晃动,长命锁铃琅作响。 “嫂子!?” 青面獠牙的面具一点点变小,缩成一枚胸针。这是无常身份的证明,也是关闭人界、地府生死门的钥匙。 张涵楚愣愣的抬起头看着勾魂使者,“宁、安?” 宁安看着她也是微愣,飘进卧室一看,她抱着新生不久的女儿,躺在床上早就无了生息。“你……”怎么死了。 张涵楚抖了抖唇,也不知是不是看到了认识的人,心中微微安定。她抹掉眼泪,颤抖着问,“我,我是死了吗?”话音未落,眼泪便又流下,“我,我的女儿们怎么回事,她们,她们……”她说不出死了这个词。 宁安皱眉,蹲在她面前。“嫂子,要不你先跟我回去吧,你,你们怎么会这样我也不太清楚。”她只是为了刷满实习积分,将这一片的勾魂任务都接了。 张涵楚呆滞,“你家?” 宁安点头,指了指胸口的胸针,“我是无常,我家王爷是判官,或许他知道怎么回事。”无常只负责勾魂,判官管人界轮回生死,地狱诸界,肆意出入。 她笑着伸手,妞妞看了一眼妈妈,牵住了她的手。 张涵楚站起来,走到卧室,抱起了睡在床上的幼女,跟着宁安离开了。鬼不用走路,可以飘。可她初为鬼,还不会飘,宁安也不厌烦,就陪着她一点点往自己家走。 “嫂子,你怎么住在这里,怎么就你和孩子,谢老师呢?”她的丈夫与她家王爷同在警校当教员,两人一个办公室,谢老师为人热情,总是邀请他们去家中吃饭,久而久之,她与张涵楚便熟识起来了。两人差不多时间怀孕,一前一后生产,后来坐月子,她去了月子中心,自己则是在家中,幼儿难带,她忙着孩子,又听说她产后抑郁,一直在安养,便没打扰她。 张涵楚想了想,自从小女儿出生后,她就得了产后抑郁,吃药吃的昏昏沉沉的。许多事都记得不清楚。“躁狂抑郁症,有时候我会控制不住自己,妞妞还小,我老公说这样会影响妞妞,会吓到她,所以我就搬来了祥瑞小区。”她雇了两个保姆照顾她,一个身强体壮,是为了在她做出什么,或者是发狂的时候控制住她,另一个则是只负责照顾她的小女儿。她是整容医生,年薪百万,完全负担得起两个保姆的费用。所以,在丈夫提出让她与妞妞分开的时候,她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妞妞有婆婆照顾,她应该很好的,为什么,为什么……”她看着弱小的女儿,又哭了。 “谢老师呢,你上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张涵楚抬手抹眼泪,却怎么都抹不干净,她不明白,为什么她都变成鬼了,还会流泪。 “他半个月前就出差了,说是学校派他去封闭学习,专门交代了我手机不给带入培训场,让我有事就找婆婆。”她能有什么事,她搬出来之后,有两个人专门照顾她和女儿,她的情绪反而好了很多。 学校有学习吗? 宁安又问妞妞,“妞妞,你怎么来找妈妈了?” 妞妞看着宁安,“我也不知道,我一醒来,就看到妈妈和妹妹了。” “那你看到妈妈、妹妹之前在干什么?” 妞妞仰着头看着宁安,“幼儿园体检,在医院检查。” 说话间,几个人便走回了宁安家。宁安住在f区一片中式别墅区,古朴的大门外还有守卫。 宁安指了指门口,“这是纸扎人,我家鱿鱼的爷爷奶奶疼爱孩子,怕有人来抢孩子,就找了这些纸扎护院来。” 神难有子嗣,仙少有子嗣,她这种几千年的老鬼,更是难以有孕。他们非人,无法孕育生、鬼、魂、灵。他们若有孩子,这孩子便是超脱五界新的魂灵,是千万年都少见的纯净灵体。无惧邪佞,无畏鬼神,轮回生死,地狱诸界,肆意出入。这样的一胎,自然害怕被人抢走。 张涵楚这时才反应过来,嗫嚅问,“你不是人?” 宁安引她进门,笑道,“不是。”地府呆腻了,他们便来人界了。总归不影响他们在地府的工作。人界可比压抑了七情六欲,千年如一日的地府有趣多了。 “遇到麻烦了吗,怎么这么晚?”温暖的厅内,宁王正坐在地毯上,握着小女儿胖乎乎的小手,做操。五个月大的孩子,已经会咿咿呀呀了,一声声应着他。 “你看我带谁来了?”衣服在一瞬间变换,已经换成了一套寻常的居家服。 宁王抱着女儿抬头,随即皱眉,“嫂子?” 宁安让她们随便坐,进厨房装了一碗白米饭,米饭被压的实实的,圆鼓鼓的一个包,好像一座墓。点燃三根香插上,不一会儿,一根香灭,一根香快速烧完,还有一根按着正常速度燃烧着。 两长一短,火蚀香,是被人杀害的。 宁安看着宁王,“王爷。”人界的规矩多,天道不允许鬼神仙佛扰乱人界,所以他们的绝大多数力量都会被压制。他们是地府工作人员,不用日日忍受来自地府的吸力,可她们却需要。 她见张涵楚脸色发黑,便知道她一直在抵抗来自地府的吸力。她不知道自己与她的女儿们如何死的,为何死的,她不甘、不忿、不愿就这么离开,所以她一直在抵抗,而后生了怨气。 “这里有结界,可以庇护你们七日。”自始薨至七七,地府的吸力最弱,七日之后,便是他们,也庇护不了。 宁王将女儿交给阿姨,宁安已经重新点了香,对她们道,“这是香火,你们吃吧。” 鬼吸食香火似乎是一种本能,香火入鼻,张涵楚一瞬间便舒服了许多。她看着怀中不到百日的小女儿,又看向懵懂无知,可能还不知自己已经死去的大女儿,眼泪再也忍不住的落下。越擦,越是多。 宁王拿出手机,“我打个电话给谢老师。” 张涵楚听到谢老师这几个字,终于止住了哭,她看着宁王,满眼期待。 宁王拨通了谢老师的电话,手机放在桌子上,开了免提。电话响了很久才接起,电话那头显然是从睡梦中刚醒来。 “宁老师?这么晚了,有事吗?” 宁王看了一眼张涵楚,先是道歉这么晚打扰,随即便道,“小安找嫂子有事,她在吗?” 电话那头顿了顿,一阵衣物摩擦的声音,“她在我们另一套房子里,她产后抑郁,她怕影响了妞妞,就带着楠楠去了。” “小安打电话给她,她一直没接,我们还以为她是带孩子太累了。” “她累什么啊。”电话那头随口道,“她找了两个保姆,一个照顾孩子,一个照顾她,有什么好累的。” 张涵楚扑上去喊他,一声声的“老公”,也正是因为她急于找与她最亲密的人,以至于忽略了他言语之中的一丝不满。 谢逊将地址发了过去,“她在家,你们直接过去就行了。” 宁王问了一句,“你呢?” “我在老家了,家里出了点事,还得过几天才能回去。” 挂掉电话,张涵楚微愣,“他,他跟我说是出去学习了。”老家能有什么事,她的公公婆婆自从她生下大女儿之后,就一直跟他们住。老家的房子多年没人住,根本不能住。 宁安安慰她,“或许是亲戚有事呢?”妻子被杀害,第一嫌疑人便是丈夫。 张涵楚在发抖,她心底生出一丝丝凉意。她的丈夫怎么可能会害她呢,他们的感情这么好,从相识到结婚,如今已经十几年了。他没有理由害她不是吗,他们有不错的工作,不错的收入,有房子,有孩子…… “不,他家没有亲戚。”过年,都是他们自己过。曾经她也问过他们,是否要走亲戚,婆婆同她说,亲戚都刻薄,早就不来往了。因为他们不与亲戚来往,所以这几年,她为了照顾他们的心情,只是每年初二带着丈夫、女儿回去陪父母、近亲的亲戚吃一顿饭。吃完饭就回家,带着公公婆婆逛街买东西。 “嫂子,你今晚先在这里休息吧,有什么事咱们明天再说。”来了人界,便要遵循人界的二十四时,日月星辰之变。“我和王爷的几个儿女也住在这里,你不用害怕,客厅有结界。”她能走动的地方,只有客厅那小小的,方方正正的一片。 回到房间,宁安打开监控看女儿,宁王则是翻开了地府生死簿。“人有三死,非命也者。她与她的女儿均是死于非命。”至于是如何死的,得带去地府才能审断。“她的命格很好,怎么会不得善终呢?”罗盘凭空出现,黄铜沉重,闪着荧光。 宁安爬到床上,坐在床上刷着【非人类】群组里新发的今日积分表。地府学人类弄了一个业绩考核表,每天定时更新,说是这样可以激励他们工作。 宁安看着表格第一行的名字皱眉,那个区已经好久没有死人了,他从哪儿勾的魂,业绩这么高。“王爷,我这个月的积分还不够。”积分不够,就要延长实习期限。 宁王抬头看了她一眼,笑道,“没事,我帮你抓。”一个恶鬼顶十个寿终正寝的魂魄,若是能消除恶鬼怨气,引导他们自愿入轮回,又顶十个恶鬼。人界怨气多,害怕抓不到几个恶鬼吗? 他控制着罗盘,查看张涵楚的命盘。她本该是顺遂富贵之命,石中隐玉,巨门守子午命宫,四正化权科禄。他又打开学校的系统,调出了谢逊的出生年月。“她的命格被谢逊的命格给破了。”宁王一边说着,一边拿着罗盘上床。 宁安凑过去,枕在他肩膀上,“疾恶宫好暗。”她回忆了一下谢逊的长相,眉头微微蹙起。她对谢逊的印象并不好,虽然他看起来斯斯文文,顾家爱女。 收起罗盘,宁王拿走她的手机,“不早了,睡吧。”关上灯,只留一盏小夜灯,“明天去看看吧。”谢逊身上并没有冤衍形成的暗,也没有嫉恶形成的尘。 “他好像有带佛牌一类的护身物,只是我不明白,他和嫂子的生活这么好,为什么要害嫂子?”他们的生活比一般家庭要富裕的多。 张涵楚的父母都是国企员工,名下有四套房子,女儿一套,儿子一套,一套他们两人住。还有一套原本是要给张涵楚的,她的父母认为,一个女孩子,身后有倚靠,在婆家才能不被欺负。所以无论是婚房还是嫁妆,他们在能力范围类,给的都是最好的。 张涵楚拒绝了,她的工作很好,收入也高,便将房子让给了弟弟。弟弟只是一个普通的药剂师,也要养家糊口,多一套房子,也能收点租金。 再后来,妞妞大了,张涵楚开始考虑她上学的事情了。公办学校他们不占好的学区,私立学校的学费他们虽然能负担的起,她却觉得没有必要。于是,她就用手中的两套房,置换了弟弟手中的一套学区房。 那是张涵楚与丈夫第一次争吵,也是宁安第一次见谢逊。在学校组织的露营活动中,张涵楚与另一个老师的妻子聊起了学区房,说出了这件事。谢逊当场就发了脾气。他说,他在意的不是房子,而是张涵楚什么都没告诉他,就将两套新房子换了学区房,又说,他们不是商量好上私立的吗,怎么又改去公办了,他觉得张涵楚不够尊重他。 张涵楚无所谓的笑笑道,“跟你说做什么,一套是我爸妈给我的房子,一套是我婚前买的。买卖过户也不需要你签字。”本意是体谅他工作辛苦,可那时,宁安分明看到了谢逊眼中一闪而过的凶光。 偏偏当时她家王爷还附和道,“我妻子嫁妆里的铺子,我也是从不过问的。管她是租出去还是卖了,总归都是她自己的东西,她自己决定。” 宁王想了想,“有吗?” 宁安翻身,趴到他身上,看着他,“有,我回来之后还跟你说了。” 宁王抱住她,“那我不记得了。”当时她刚怀孕,他满心都是她肚子里的小家伙,兴奋的不得了,哪有心思想其他的。 “不早了,你要是不想睡,我们就做些别的。”他的手从宁安的衣摆下伸进,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也许还能再怀一个。” 宁安忙推开他,躺好转身背对着他。“不要生了。”不管是人还是鬼,怀孕产子这个漫长的过程都让她既疲惫又痛苦。要不是身边伺候的人多,王爷对她和孩子也是真心实意,事事亲力亲为,她真不知道要怎么熬过这一年。 宁王笑了笑,抱着她闭上了眼。 张涵楚坐在客厅中,想了一夜,又否决了一夜。除了丈夫,她想不到谁会害死她和女儿们,可若不是丈夫,她想不出第二人。 她算了她名下的财产,一套在她名下的学区房,存款大概两百多万,还有两套夫妻共有的房子,以及两辆车。她的珠宝首饰加起来能有一百多万,满打满算五百万。她不相信这么点钱,就让他的丈夫杀死他,杀死他们的女儿。 五百万,只是她三年的薪资。 她活着,能带来更多的价值。 可不是他,又是谁呢? 她想了一夜,又否决了一夜,就这么反反复复,直到天亮。 第2章 绝户(二) 早晨,宁安从楼上下来,张涵楚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他不会杀我的。” 宁安点点头,家中的傀儡阿姨已经做好了早餐,他们在地下无需吃饭,但到了人界,就同人一样了,会饿,会困,会累……与人并无太大不同。 “王爷待会儿要去学校,我儿子待会儿带我们去你家看看。” “儿子?”张涵楚一愣。 宁安笑着给她点了三支香,“妞妞和楠楠因为太小了,魂体不稳,我把她们放在结界里了,你待会儿可以去看看她们。”不在结界里,她们很快就会被地府吸走。像她们这样懵懵懂懂,又没有罪孽的魂魄地府太喜欢了,只要下去,一定是即刻饮下孟婆汤,投胎去。 “上辈子的儿子。”三女两子,不是精就是妖,一世轮回后都没投胎,靠着投胎成他们的孩子,凭着王爷龙气洗去怨气、冤衍的他们,也无需地府庇护,躲着天道了,便到了人界。他们来的时间更早,早以安顿下来了。现在住的这栋中式院落别墅就是她的小儿子给他们买的。 张涵楚坐在车后,看着驾驶座上的男人,“他,他是……”她在杂志上看过他,赫赫有名的导演,开了一间影视公司,叫二狗影业。 “他早产,出生的时候四斤都不到,我们都以为他活不下来,后来伺候的嬷嬷说取个贱名好养活,刚好他出生时猎狗叫了两声,就叫他二狗了。”养到五岁一直都是这个名字,五岁之后,他身体逐渐好了,才重新取了一个大名。 张涵楚笑了笑,越是离家近,她的一颗心便越是揪的疼。她不在意自己生死,她心疼她的两个女儿。 “嫂子,你生楠楠之后没去月子中心吗?”月子中心有定期的心理测验与疏导,就是生怕产妇患上产后抑郁。 张涵楚苦笑道,“前几日是在月子中心的,后面妞妞一直找我,带她去月子中心也不方便,我就回家了。”说到女儿,她心口又是一阵疼,“我婆婆也说她能照顾我,我就回去了。” 宁安突然问,“你婆婆是不是不满意你生了女儿?” 张涵楚一愣,随即道,“怎么可能。她很喜欢女孩,特别疼妞妞,我怀楠楠的时候,她就说,要是个女儿就好了,一双姐妹花,带出去多有面子。”她看着宁安,追问,“你,你为什么说她不喜欢女儿?” 宁安回头看她,“有一次我们去你家吃饭,她问王爷我们去没去查性别,王爷说没查,有儿子继承家业了,这一胎男女都无所谓。”原只是一句玩笑话,她婆婆却很认真的附和。 她婆婆说,“先有了儿子,便不愁了,日后生的无论男女,都是锦上添花。” 她想起来了,当时她还调侃了乌老师。她说,“怎么,你们家有皇位要继承吗?”乌老师是怎么说的,他说,我家确实有皇位要继承。 原来他真的有皇位。 “其实我家王爷是想要儿子的,有了儿子,之后的是儿子还是女儿就不重要了。”有了儿子,他的衣钵、家业才有人继承,他才能够更加的争一争,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争天下之主的位置。“我第一胎是双生,一儿一女,他疼儿子,也疼女儿,不曾厚此薄彼。只是我们当时的情况,女儿便是喜欢,作用也不大,只有诞下儿子,地位、权势、与我娘家的联结,才能更牢固。”虽然很久之后,继承皇位,登基为帝的是她的女儿,但是在她生孩子那时,他们还是想要有个儿子的。“你家婆婆看你的眼神,与我初有孕时,鱿鱼爷爷看我的眼神一样。”对孙子的渴望。 二狗看了一眼后视镜,“妈,现在哪里还有什么皇位继承,只有吃绝户。”还好他们是千年老鬼,不用担心在人界辛苦赚的钱被人给骗去。他赚得钱,大多数都买成纸了,烧了,变成了他地府的财产。 二狗想了想又道,“跟你说你也听不懂,就是她那样的。”他努努嘴,“房子不值钱,存款不多,买没买保险,一般杀妻杀女的,都会给对方买大额保险。” 保险!? 二狗又看了一眼张涵楚,“有些保险不是一定要你知道才能买的。”只要有证件,或者证件号就可以。 “没有。”她有一个同学是保险公司的,她曾经开玩笑的说起过他们两人收入差距太大,小心被人算计了。便私下帮她查了保单,他们名下之后婆婆以及两个女儿的意外保险,所保金额也不大。因为这件事,她还怪同学多管闲事,甚至觉得同学是嫉妒她嫁的好,婚姻好,逐渐与同学疏远了。 到了小区,走进电梯,越是接近自己家所在的楼层,张涵楚便越是害怕,明明她已经是灵魂了,竟然还会发抖。 他们这栋小区是一梯四户,小区虽然新,但是入住率挺高的,这一层住满了人。其余三户都是爷爷奶奶或外公外婆带着孙子,与儿女同住。 现在是8.30,正好是老人送完孩子回来的时间,她家的门前聚集了好几个老人,还有几个是楼上楼下的人。 张涵楚冲上去,声声喊着阿姨,她的两个月嫂,站在门口,怎么都打不开门,正急得不停打电话给雇主的丈夫。 “阿姨,这户人家怎么了?”宁安问一个离的最远的阿姨。 阿姨看了她一眼,宁安长得干净,看着便能让人生了好感。阿姨几乎没有犹豫,几句话便将事情说清楚了。 “这户人家,一个妻子带着一个孩子,好几天没动静了,我们以为她回娘家了,今天她家的月嫂回来才知道,她们没回家。” “门锁从里面被堵死了,门打不开,一股臭味。已经报警了,警察马上就到。” 二狗戴着口罩与墨镜,闻到臭味后,递了一个口罩给宁安。“她家两个月嫂?” 阿姨上下看了他一眼,虽然觉得他有些奇怪,但还是点头。“听她丈夫说,她有抑郁症,一个照顾她,一个照顾孩子。”她啧啧不停,“当时他丈夫还一家一户的敲门,跟我们说他的妻子有时候会控制不住脾气,让我们多担待点。”她又努了努嘴,“月嫂打了好几个电话,一直没人接。” 张涵楚在一旁连连点头,“当时他还准备了礼物,他让我好好休养,有什么事他会解决。”她越说越激动,而后忍不住大喊,“他怎么会杀我,他不会杀我的。” 二狗觉得她聒噪,宁安看了她一眼,没有出言安慰,只是与聚集在门口月嫂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她有抑郁症,为什么你们俩一起休假?” 高瘦的月嫂拿出手机,调出聊天记录,“是张医生让我们休假的,她说她好多了,想回去看看婆婆和大女儿。”她生怕被人说不负责任,忙拿着聊条记录一一给旁人看。 “我也是。”另一个强壮些的月嫂也拿出了手机,“是医生让我回家休息的,她说她好了,复查之后没问题就回家了。” 谈话间,民警来了。一个年轻的大概问了下情况,另一个年龄较大的趴在门缝上闻了闻,眉头倏然一皱,往后退了一步。“是尸臭味。” 年轻的小警察一愣,年龄较大的推了他一下,“愣着干嘛,上报,找人来开锁。” 张涵楚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室内很热,门窗全部被封死了,门被打开的瞬间,一股热气裹挟着尸臭涌出。二狗很快的挥手,将气味隔绝,随后拉着宁安站远了一些。 张涵楚跟着法证进去,她就这么静静躺在卧室的大床上,灰白色的皮肤,有些地方青黑,有些地方肿胀,已经开始腐烂。她的小女儿,腐烂的比她更快,法医只是一动,一个指甲便掉了下来。 她站在一旁,无措又心痛的看着穿着防护服的法医将她的尸体装入裹尸袋,将她的女儿放入裹尸袋,而后抬出去。她一下下扑到小女儿的身上,却一次次穿过。 二狗冷眼看着她,看着她周身的气开始发黑。“有怨气了。”他低头看宁安,“妈,怨鬼的积分更高,要不……”要不等她成了怨鬼再收服她? “不行。”宁安想也不想拒绝了,鬼虽然无法直接伤害人,怨气却也能够影响到人。仅仅只是影响。腰酸背痛,多年之后绝症,反倒是鬼本身,受到的伤害与反噬会更大。怨气重了,他们不仅面对的地府吸力更强,还要躲着天道。怨气再重,他们便会忘了自己是谁,忘了所有美好,只有仇恨。鬼的仇恨似利刃,日日切割着他们的灵魂,无时无刻。 “我可是听说排名第一的实习鬼差就是养怨鬼,然后再收服。”不然死的人也不多,哪里来那么多积分。 “那就不转正了,让你爸养。”反正她一直都是王爷养着的,做人时,直到死,王爷也没动过她的嫁妆,反而是没事就给她添点,让她的小金库越来越多。 她没事业心,考鬼差,也只是因为跟着王爷“出差”方便。 “行,那我先给她拘住,省得待会儿跑了。”二狗也不劝,只是心里想着大不了让二姐让点业绩给她。他们兄弟姐妹好几人,不是鬼差就是判官,都在地府任要职,还能让他们的妈过不了实习期吗。 鬼差有一种锁链,头发丝细,却坚韧无比,锁在鬼身上,鬼便挣脱不开,不能离他们超过百米。二狗弹指,将锁链扣在了张涵楚身上,她无知无觉,只是跟着法证重新审视自己死亡的地方。 床边有一个药瓶,里面已经空空如也了。一个法证道,“尸体的上颚有一个圆弧形伤口,会不会是有人将药瓶塞进她嘴里,强迫她吃下一整瓶药?” 另一个道,“也可能是她抑郁症病发,自己吃下的。”他举着药瓶,虚虚做了一个将药瓶塞入口中的动作。 房子里的生活痕迹很明显,两个月嫂,一个生产不久的产妇以及一个幼儿。无数表面证据都在显示,她是抑郁症发,自杀。 法证勘察完现场,给门上贴封条时,张涵楚的丈夫以及婆婆才来。她的婆婆一来便扑到了门口,哭的很大声。“……我的孩子,这可怎么办啊,怎么好好的人就没了呢……这些邻居多可怜啊……” 蹲在一旁整理法证箱的人提着箱子站起来,“儿媳妇、孙女都死了,还能想着邻居,这人可真好。” 张涵楚的丈夫谢逊跪在门前,一声声询问警察为什么会这样,他的妻子女儿怎么会死。看起来,伤心欲绝,人人为之动容。可经历过死别的人都知道,这种,只是装模做样。他们的眼中没有一丝悲伤。 法证眼中一抹不屑,提着法证箱离开了。二狗对宁安道,“你看,一个陌生人都能看出来,她自己看不出来。” 张涵楚蹲在丈夫的身边,想要拉起他,“老公,老公你别这样……老公,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我不能陪着你了……” 警察一一对他们做笔录,这里的味道实在是难闻,宁安就跟他们去了警局。 “她是我丈夫同事的妻子,我们怀孕的时间差不多,交流的多,就熟悉了。”坐在问询室中,宁安将她与张涵楚的关系说的清清楚楚,“后来我们都生了孩子,忙着照顾孩子就没怎么联系。天热了,我想着可以出去踏青了,就想问她要不要一起去。联系不上她,我丈夫就问了她的丈夫,她的丈夫将地址发给了我们,我就来找她了。” 小张看着电话记录,“你们是昨天凌晨打电话给谢逊的,什么事这么急,让你们凌晨打电话给他?” “我觉得嫂子,张涵楚出事了。” “为什么?” 宁安拿出手机,点开一个社交软件,点开张涵楚的账号。“这是她最近发的,我觉得不是她本人发的。”张涵楚是整容医生,她在发社交软件时,很注意自我宣传。她发出的图,即便是有调整,也是很细微,让人看不出来。“还有,她写的文字,都是竖着的。”一短句一行,一行四至八个字。这样的文字一目了然,符合宣传。“可这几天,她发的照片都是曝光过的,有些地方颜色都失真了,还有大段大段的文字,不像是她平时的作风。” 小张锐利的目光直视着她,“你觉得她不是自杀?” 宁安点头,“一个满心都期待着女儿快些长大的母亲,是不会自杀的。”即便她得了抑郁症,她有还有希望。 张涵楚坐在警局中,看着丈夫与婆婆痛哭,婆婆几次哭的差点晕厥过去。她一下下锤着胸口,“我可怜的涵楚啊,可怜的孙女啊,以后我下去了怎么有脸面对儿媳妇啊,我可怜的大孙女还没找到,她妈和她妹妹又这么走了……” 二狗与二姐视频,视频中,禾茉解开了妞妞的衣服。枉死的灵魂,死前会保持着死时的状态。她小小的身体上,一道长长的疤痕,内脏全被掏空了。 张涵楚还呆愣着,二狗戳了戳她,“你大女儿是被人掏空器官死的。”他告诉她,也不知她听没听到。视频那头,禾茉对他道,“我带着这孩子去找她的尸体,先挂了。”魂魄能够感受到肉体的位置,妞妞死的时候太小,所以才感受不到这种牵引。她遵循着本能,先去找了母亲。 二狗挑了挑眉,又是一弹,松开了锁着她的锁链。 第3章 绝户(三) 张涵楚跟着他们回了家,她的婆婆焦急的离开,连家门都没有关。如今又狼狈憔悴的回来,邻居自然是要问一问的。只是有人开了一个头,她便哭的不能自已,一边哭一边将儿媳妇自杀的事情说了。 自杀! 张涵楚扑上去,“妈,妈,我不是自杀,我没有自杀……” 婆婆还没哭诉完,她的父母弟弟便来了。她的弟弟一把抓住她的丈夫,质问他是不是他害死了姐姐。 “自杀?我姐怎么可能自杀,她还说抑郁症控制好之后,要带妞妞去游乐场玩,她怎么可能自杀。”弟弟一边抹眼泪一边对谢逊挥拳头,“是不是你们嫌弃她没有生儿子,把她给杀了?” 婆婆扑了过来,拉住了弟弟。“我要是嫌弃她没生儿子,让她跟我儿子离婚就是了,我为什么要杀了她。” 张涵楚的父亲道,“你们是为了钱,为了吃我女儿的绝户。” 婆婆可怜兮兮的趴在地下,“亲家,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们。他们的小两口的存款不算多,就算是涵楚没了,属于她的房子、车子、存款也要跟你们分,吃绝户有这么吃的吗?” 谢逊也道,“爸,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我,觉得我配不上涵楚,可你不能说我害了她啊,我害了她对我有什么好处,房子车子都是我们夫妻共同财产,我是给她买了保险,可理赔下来也不过只有几十万。涵楚一年的收入一百多万,我怎么可能为了几十万就去杀她……”他越说越是伤心,一口气没上来,踉跄着靠着门坐了下去。 是啊,他没必要害我,他为什么要害我。 张涵楚一边帮着丈夫向父母解释,一边想要拉起伤心过度晕厥的母亲。 邻居们都围了上来,一一为谢逊母子说话。 “谢老太太对涵楚有多好我们都看在眼里,怎么可能害了她。” “你们说她想要孙子,可是要凭良心的。谢老太太对妞妞多好,我们可是看在眼里的。” “就是,老太太常说儿媳妇是个宝,又漂亮又会赚钱……” “涵楚死了老太太都这么伤心了,你们怎么能这么说她……” “妞妞昨天走丢之后,老太太多心急,立即就去报警了,不停找了一整天。” 张家的人被赶走了,谢逊含泪谢了邻居,将母亲扶回房子,关上了门。 他瘫坐在沙发上,松了一口气。 谢老太太也爬了起来,从冰箱里拿出两瓶运动饮料,一瓶给了儿子,一瓶打开喝了一大口。喝完后深吸了一口气,“可累死我了。” 张涵楚站在客厅中,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两母子如同变脸一样。 “为什么?”她问,“为什么?”周身的气已经完全黑了,怨气一丝丝从各处爬入身体。 谢逊皱眉,看着母亲,“妈,这段时间小心一些。”他想了想又道,“这样,今晚我叫个救护车,将你送去医院,就说是伤心过度。”他的母亲高血压,低血糖,饿一天,造成低血糖症状,然后减少饮水,造成头疼,酬金等症状。 谢母点头,而后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儿子,五千万什么时候能到。” 谢逊道,“得等警方落实了她自杀的消息,咱们给她下葬后。”他皱着眉,眼中一抹凌厉,“她们倒是没什么,妞妞那里……”他看向母亲。 谢母忙保证,“儿子你放心吧,妞妞被他们带走那段路没监控,我也看了,周围没有人。” “你确定吗?” 谢母想了想,虽然是废弃得商业区,商铺都关门了,但商铺后是商品房,她也不知道商品房里住没住人。看着儿子严肃的脸,她压下心中的不安,保证道,“确定。” 她的话音刚落,谢逊的手机便响了一声,一封邮件发来了。看着是垃圾广告,实际是他们约定好的尾款到账证明。 谢逊呵笑一声,“那丫头还挺值钱。”心肝脾肺和一对角膜就卖了五百万。他靠在沙发靠背上,深吸了一口气,“妈,等这一切都结束,我马上找个女人给您生孙子,您想要几个就生几个。” 张涵楚呆愣了许久,她伸出手抓谢逊,脸上已经漆黑一团,“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的女儿,为什么啊,是不是你杀了妞妞,你为什么要杀妞妞,那是你的女儿啊……”她一声声,凄惨又尖锐,如同指甲在沙板上刮了一下又一下。 可是谢逊什么都听不到,他只是感觉有一股冷风,吹到脸上。 谢逊皱了皱眉头,换了个位置。“昨天乌肃宁大晚上打电话给我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他眼中闪过一丝厌恶,“要不是他一直在我眼前炫耀,我也不会这么快下手。”说完又笑了,“也幸好他一直在我面前炫耀,我才能下狠心。” 炫耀? 宁安看着宁王,你有在他面前炫耀? 宁王摇头,没有。 他与谢逊没那么熟悉,他不坐班,有课去,没课就离开,与同事间接触的不多,谈何炫耀一说。 二狗看重他们翻了一个白眼,“你们觉得不是炫耀,可在他眼中就是炫耀。”他爸是嫡子,皇后唯一的儿子,最得宠的王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位,权势,富贵旁人求而不得,他自出生就得到了。更何况后来,他当王爷当腻了,还直接登基为帝了。许多他们习以为常的事物、习惯,习惯性的动作,语言,在旁人看来就是有意的炫耀。 “好了,拉她走吧。” 宁安让张涵楚跟她走,张涵楚摇头,“不,我不走,我要搞清楚,他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连妞妞、楠楠都不放过。” “警察会调查清楚的。”宁安收起锁魂链。 张涵楚走到窗前,“然后呢,判刑,无期还是死刑?”死刑又怎么样,只有一条命,可她和女儿们是三条命。 锁魂链从她身上脱落,她后退一步隐于墙中,没了踪迹。 恶鬼能够影藏自己的踪迹,而他们虽然为鬼差、判官,却因为受人界制约,天道压制,白日里法力几乎为无,只能夜间追踪。 宁安看着二狗,“是不是你?”她明明将她锁上了。 二狗讪讪一笑,“妞妞的尸体找到了,要不要去看看?” 张涵楚的父母不信女儿会自杀,更怀疑女儿是被谢逊母子害死的。他们的女儿被谢家母子哄的什么都不注意,他们却是多少能看出一点的。 他们的女儿生第一胎的时候,他们都守在产房外,谢母在听到生的是女儿后,面上虽然笑着,却说,“先开花后结果,女儿好,以后照顾弟弟。”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们的女儿怀第二胎时,她的婆婆嘴上说着男女都一样,却总是让她验血查男女,说是好买衣服。可即便是重男轻女,也不至于杀人啊。 他们从谢家出来,就去了警局。小孙女的尸检已经出来了,她是呛奶导致的窒息。小张将他们带去休息室,张父张母以及张涵楚的弟弟,对警察说了自己对谢逊的认识。那是一个与张涵楚所认识的,完全不同的谢逊。 弟弟抹了抹眼泪,“都怪我,我就不该同意我姐换房子的事。”他不想占姐姐的便宜,可转念一想,他的一套学区房,确实价值他姐两套房子的价格,换了也不算占她的便宜,便同意了。“我妻子是医院护士,有一个就近入实验小学的名额。”原本,他还和妻子说,要是妞妞需要,就将妞妞户口迁到他们家,直接用。可他和妻子一来想生二胎,二来妻子的妹妹也想要这个学区房名额。“给谁用都要得罪另一方,我姐就说,她买我们的房子,可钱不够,就说用两套置换一套。这样,谁也没有意见,谁也不占谁的便宜。”他们很快就办了过户,换了房产证。 他们一直以为,她是跟谢逊商量过的。妻子还跟他开玩笑说,谢逊平日抠搜的,这次竟然这么大方。 小张看着他,“谢逊抠?” 弟弟点了点头,想了想,“也不能说是抠,就是他分的特别清楚,觉得我姐的东西就是他的东西,而他的东西,是不允许给别人的。”他姐所在的整容医院待遇特别好,逢年过节都会发很多东西,鲍鱼鱼翅海参,虾蟹山珍,购物券,旅游机票什么的,加在一起小十万。“谢家人少,平时也没看他们走什么亲戚,每年我姐都是直接送去给爸妈。有一年,我和妻子带爸妈去旅游了,要一个多月,姐就将这些拿回去了。” 拿回去便拿回去了,也没什么,只是当年正月十五,他们两家一起吃饭的时候,谢母明嘲暗讽,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他的姐姐向着娘家,将什么好东西都拿去娘家了,说都不同他们说一声。 “当时,爸妈的脸色就不好了。”可她始终都是笑眯眯的,语气也和蔼,他姐姐没听出她的嘲讽,还道,“你们也不吃,放着也是浪费。再说了,这些是我们医院发给我的,我爱给谁就给谁,你们想吃,找你们儿子要去。”本是随口一句玩笑话,谢母却当场便了脸。饭吃到一半,便各种不舒服,闹着要回去。“事后,爸妈跟姐姐说了这件事,姐姐不以为意,只说是他们想多了,她婆婆是个很好的人,不会在意这些小东西。” 这只是其中一件。房子置换后,谢逊曾经找过他,想让他将房子换回来。“我告诉他,户口已经落好了,现在换回来不仅要多交一笔税,妞妞上学也会耽误。”他话里话外都是自己占了便宜,随后又说,他与姐姐亲姐弟,怎么就不能让妞妞的户口挂在他家,非要用房子换。“他执意让我换回房子,我烦了,就告诉他,房子是我姐的,与他无关。”他说完就挂了电话,挂电话之前,他隐隐听到那头谢母在说,一个丫头,上那么好学校干什么,白白扔了两套房子。 张母道,“有一段时间,谢逊也不知怎么了,一定要同旁人比,让涵楚拿钱给他换车。” 张父道,“他新来了一个同事,家庭条件好像很好,那段时间涵楚总是说起他们。谢逊同事的妻子也怀孕了,涵楚跟她妻子走的比较近。” 小张想了想,用平板调出档案,“他们吗?” 张父看了看,摇了摇头,“我们没见过他们。”她只是说过,对方叫她的丈夫“王爷”,说不定对方真是皇族。还同谢逊说,不要同皇族攀比。谢逊当时脸色就不太好看,狡辩不是攀比,是为了孩子们才想换车的。“我们一直不太喜欢他,我们活了这么久,看了多少人了,谢逊的眼睛不够干净,心思太多了。”他的母亲,看着便是精明的人,他们生怕女儿嫁过去被婆婆磋磨,所以婚前便说好了,不与老人同住。谁知道女儿刚怀孕,谢逊就打着照顾孕妇的名义,将父母接过来同住了。 “涵楚以为他真的是为了孩子们以后出去玩方便,才想要换车。还专门问了那两口子。”张父看着小张,“那两口子也不知是装模做样还是真不知道,他们说不知道,车是别人送的,还反问涵楚,很值钱吗?”车最终还是换了,首付百分之三十,余下的百分之七十。原本涵楚是想从他们手中那些钱全款买的,他们没给。“涵楚年薪一百多万,他只有十几万,我们便让她自己攒些钱,别傻乎乎的都拿出来给他花了。涵楚说,他们是夫妻,分那么明白做什么。” 张父抹着眼泪,早知道会这样,当年他怎么也不让女儿嫁给他。“我们的女儿听话,听我们说了后,就没全款,贷款让他每个月自己还。” 弟弟的妻子匆忙来了,谢逊母子重男轻女最开始是她发现的。“大姐怀妞妞的时候,是在我们医院做的产检,她婆婆就一直问是男是女。”医院有规定,不能鉴定性别,医生都不说,她一个护士自然也不会说。“我还提醒了大姐,我说你婆婆想抱孙子,大姐不以为意。后来妞妞出生,她婆婆对她们也很好,我就以为是我想多了,或许她真的就是想知道男女好买衣服。” “这次怀二胎,大姐问我坐月子的事。她想在家做月子,可又怕恢复不好,便定了月子中心。”二十四天,二十六万。“那天大姐在我家,晚上谢逊来接她,大姐同他说了定了月子中心的事情,他诸多抱怨。” “抱怨?” 弟媳点头,“他说他都已经准备请假照顾大姐哪里用得着去月子中心。”想到大姐,她也红了眼眶。“他还说,我们家没有皇位继承,在家做月子就行,花那钱做什么。” “当时大姐有些不高兴,便说,人家有皇位继承的,家中请了十几个月嫂阿姨伺候着。”照顾产妇的,照顾婴儿的,做饭的,打扫卫生的,还有一个专门洗衣服的。“大姐说,我都没找你要这么多阿姨,你倒是有意见起来了,去月子中心又不用你掏钱。” 弟媳看着警察小张,“我觉得大姐是知道谢逊有些嫉妒他的同事的。” 张涵楚站在一旁,一边掉眼泪一边点头。怎么不嫉妒,不仅他嫉妒,她也嫉妒。她看着宁安被小心翼翼地呵护着,看着她的丈夫如此紧张她,便想到了自己。谢逊并非不关心她,只是那份关心,浮于表面。 她并没有多想,也没时间多想。进入孕晚期之后,她开始腰酸、腹痛、水肿,那时,她还在继续工作,还在手术。即便是收入不低的她,也会焦虑,会怕生孩子后自己的职位被人顶替了。毕竟,没有什么人是无法替代的。她就这么撑着,一直撑到了第九个月。 “大姐生完楠楠后,拉着谢逊要拍全家福,谢逊拒绝了。”生妞妞的时候,他们母子两还做做样子,楠楠出生,他们装都懒得装了。她的婆婆倒是来医院看过一次,话里话外都在说,长得像男孩,怎么是女孩呢,然后便说病了,不舒服,照顾不了她。 弟媳顿了顿又道,“如果大姐真是抑郁自杀,这或许就是她抑郁的源头吧。”手机软件里,谢逊的同事刚发了一条新动态。 刚出生不久的女婴,躺在父亲的臂弯里,她的父母满脸欢喜,一下都不舍得放下。床上摆满了爷爷奶奶,叔叔姨姨姐姐送的各种金饰、金条、房产证、股权书。 张涵楚不与他们比金钱,只是想告诉所有认识的人。她的女儿也是在父母的万般期待中出生的;她的女儿也是一出生就能得到满满的爱;她的女儿也被她的父亲深深爱着…… 小张的助手推开休息室走入,“张队,查过张涵楚名下的保险的,只有一个重疾一个意外,加上她两个女儿的保险,理赔不会超过三百万。”为了三百万,杀了自己妻女,不值得。 张父突然又焦急问,“对了,我的大孙女怎么样了,找到了吗?” 助手耿壮壮看了他们一眼,露出一抹同情。“找到了。” 张父站起来,“在哪儿,我们去接她。”无论如何,他们一定要要回大孙女,将她养在身边。 耿壮壮不语,外面一阵嘈杂,法医、法证一一出动。 “尸体还没验完,怎么又要出现场了?” “她家失踪的大女儿找到了。” “……”张父看着耿壮壮。 耿壮壮沉重的点点头,“老人家,节哀。” 第4章 绝户(四) 谢逊赌博。 按你们人类的说法,他是个赌狗。 赌狗什么事做不出来,赌狗怎么会有良心。 “你们人类?”耿壮壮看着眼前这个“王爷”。“我们查过他的所有账户以及他父母的账户,并没有有异的支出。” 宁王没有回答第一个问题,“是虚拟账户。”在一个名为ice的网站上注册,不需要绑定任何银行卡,就会有一个虚拟账户。注册后会有一笔20万的赌资,这属于赠送,之后输赢都会有人去现实中与账户拥有者接触,支付或收取独资。 “你怎么知道?”他一边记录,一边联系网络搜查科。这个名为ice的网站,似乎是暗网。 “二狗也玩,他说在网站看到了我同事,我才知道是他。”网站注册必须实名,头像就是现实中的证件照。 “二狗?” “秦禾诺。” 谢逊不止赌博,他还出轨了。 张涵楚站在谢逊身后,看着他熟练的切换手机系统与一个账号聊天。他先是与人调情,随后便说起了她的死亡。 他说,那三个人终于死了,死在了计划内。 账号那头给他发了一张照片,是一个硕大的肚子。验血报告出来了,是儿子。 谢逊开心,立即喊来了谢母。“妈,珠儿的验血报告出来了,是儿子。”他一遍遍安抚对方,让对方删除与他有关的一切聊天记录,并让她最近不要找他,等他处理完一切,拿到五千万,他们就结婚。 他说,她们三人的命还挺值钱。 张涵楚一遍又一遍的扑上去,身上的黑气越来越重。 谢母开心的在厅中一直拍手,想去看还未出世的孙子,却又冷静了下来,她知道,现在绝对不能出纰漏。 “等儿子生下来,我立即送他出国。” 谢母不赞同,“国外能有国内好?就留在国内,多请一些育儿师,早教老师教着,然后初中再出国,上几年回来考大学。” 谢逊道,“既然出去了,就不回来了。”国内大学竞争太激烈,不如就在国外考,拿个好学历再回来工作或创业。 谢母道,“你不是说你那个同事总是说他儿子多好多好,咱们就在国内,也给他看看咱们家的孩子有多好。”她脸上一抹不屑,“这种人,你说你把他们带回来做什么。” 张涵楚回想着宁安夫妻那次来他们家,他们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与他们闲聊。宁安说她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聪明有耐心,从小到大,所有的老师都很喜欢他,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又说小儿子性子毛躁,除了长得好看,远比不上哥哥,但小儿子最孝顺……还说,他们对女儿没什么要求,只要开开心心长大就行。学业、工作都无所谓,他们也不缺钱,可以养着女儿一辈子。 这叫炫耀吗? 还是说他们母子两嫉妒旁人有两个儿子,并打心底瞧不起她与她的两个女儿。 她说,女儿难免要宠着一点,不像儿子皮实。她还说她要给女儿备下房子与车,这样以后女儿在婆家才足够硬气。当时她的婆婆怎么说来着,她说,人家有两个哥哥,以后肯定能照顾妹妹,我们家只有一个姐姐,日后好不好都是父母受累。 当时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只是觉得婆婆是说他们孩子多,毕竟她一直说多子多福。如今想想,她分明是在暗示她要生儿子,可她却没听明白。 她生小女儿的时候,脐带绕颈难产,当时医生要求剖腹产,她一直阻止,嘴上说着剖腹产伤身体,恢复的慢,实际是怕她剖完没法尽快再怀孕,没法给她生孙子。 “生一个儿子不够,要多生几个,五千万怎么不能多养几个孙子了。” 妞妞的大名叫引璋,楠楠叫盼璋,宁安曾经问过她,她婆婆是不是想要孙子,她还信誓旦旦的说,她婆婆不重男轻女。宁安笑着解释,他们家乡,生了男孩叫弄璋之喜,生了女孩叫弄瓦之喜,璋是儿子的意思。她回家之后,还同谢逊说了这件事,她还说他们自己看重儿子,看谁都觉得是重男轻女。 原来,自己才是傻子。 黑气变成了锋利的刀刃,打过他们的皮肤,却没有给他们造成一点伤害。 她眼睁睁看着谢逊安抚好小三后,将手机放尽开水中,然后用锤子砸烂。他要消灭所有的证据。 谢逊不仅赌博,他还嫖娼。除了一个能给他生儿子,养在外面的小三外,他还常在ice上召妓。他的每一条开房记录,都是通过ice订的,由妓女订房,用垃圾短信的形式将地点、房号发给他。招妓用的是现金,完事后钱货两清。 ice并非暗网,只是一个小众论坛,上面的赌博,并非是麻将、扑克、二十四点,而是人命。 有孕妻子何时生产可以赌,病重的亲人何时死也可以赌……赌资从几千到几十万、几百万都有。甚至有些人,为了赢得赌局,不顾妻子危险提前让妻子生产或想尽办法延迟妻子生产,亦或是用器械强行维持亲人的性命。 宁王与二狗的手机都被拿去检查了,他们都上过这个网站,二狗看的比较杂,什么板块都会逛一逛,宁王只是看了影视区。 “这是?”耿壮壮看了一眼问询室外,他的妻子就坐在外面,一个看起来非常非常干净的女人。 宁王笑了笑,“老夫老妻这么多年了,想学点新花样。”谁知这么多年下来,人类还是这么点花样,不仅没有精进,反而越来越俗气。他们那时候的妓寮中,最下等的妓子,也会唱两句小曲,现在这些妓子,要才艺无才艺,要仪态无仪态,一张脸都不是真的,简直是一无是处。 宁王在影视板块发过一个帖子,谢逊做了回复。 帖子发在一个置顶的问题贴之下,问题是:古代的豪门富户是怎么玩女人的。 宁王回帖:富可敌国,或权势过天的人最喜欢玩的叫“云上烘”。 “云上烘”由十二名女子组成,以特制的器具让美女或坐、或趴、或躺,不必多费力气,才能让坐的人感觉舒适愉悦,各部位都有讲究,如:臀股坐垫必须兼具柔嫩与弹性,以十四岁以上、十八岁以下的健美少女为佳;椅背宜择沃乳,大小形状必须一致,乳蒂须细小绵软,勃挺之际不能大过一枚黄豆,方能坐得舒适。 做椅背的“云上烘”,一定要是精挑细选的极品,选四人,这四人不仅要美艳,还要胸脯硕大、形状划一,而且天生乳首微陷,便是充血时也不明显,枕之甚美,连一丝刮磨也无。 “云上烘”还有另一种玩法,可挑选四名哺乳的美女充作椅背,平日多多喂食杏浆、乳饴、酥脂等,置身其上,侧首吮的、随手掐的,全都是香滑乳汁,滋味妙不可言,又叫“香雪酪”。 谢逊回帖:你玩过吗? 宁王回:见过,没玩过,我嫌脏。 网络搜查科科长倒出论坛数据,“可以通知扫黄了,聚众淫乱。”他们竟然还组织过几次云上烘,发起人正是谢逊。靠着组织聚众淫乱,他获利至少五十万。 一条被隐藏的赌博贴被找出:赌局,谋杀杀一妻两女。总赌注,五千万。 内容。 xx年xx月xx日凌晨3:40。 第一贴:我会在半年内杀死妻子与两个女儿。妻子快生了,产后很容易抑郁,我会让她相信她抑郁了,然后在她每天吃的药中做手脚。我的妻子很好骗,我只要挑拨她的情绪,然后让她相信自己的记忆力出现了错乱,她一定会着急。到时候,我就找一个远亲冒充心理医生,给她下抑郁的诊断。她为了女儿,一定会按时吃药,药不是抗抑郁的药,而是一种精神类药物,她吃的越多,记忆力就越差,情绪就会越暴躁…… xx年xx月xx日上午12:15。 大女儿六岁了,不好下手。你们谁要器官,要不卖给你们算了。我让我妈找一个没有监控的地方,将她放下,你们带走。全身的器官,给一百万不算多吧。 帖子下有人骂他不是人,他回,不过是一个赔钱货,能够给父亲、奶奶换来一百万是她的荣幸。 xx年xx月xx日下午15:02。 他们真讨厌,竟然让我妻子去月子中心,还说什么不去月子中心要请两个月嫂,一个照顾新生儿,一个照顾产妇,不然身体恢复的不好。我妻子瞒着我订了月子中心,我得想办法让她退了,不然怎么控制她呢? 之后帖子许久没有更新,但赌局依然继续。 “这个赌局的标准是什么?”耿壮壮问二狗,帖子只有文字,连张图片都没有。 “会有人与赌局发起人联系,并进行调查。”二狗指了指帖子后的认证标志,“这个标志就表示,帖子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发起人也在按照帖子所写行动。” xx年xx月xx日下午13:42。 生了,又是一个女儿。 xx年xx月xx日上午09:37。 我跟她说大女儿想她了,大女儿每次跟她视频都会哭,她心疼了,我就知道会这样。所以每次她要给妈妈打视频之前,我妈都会打她一顿或者骂她一顿,我妈对她那么好,她不会觉得是我妈故意的,只会觉得是大女儿想妈妈,故意做些什么惹得别人注意。 xx年xx月xx日下午13:00。 她一天比一天迷糊,有时候喂完奶连拍奶嗝都会忘,孩子呛了两次奶。月嫂跟我说,这样很危险,建议他们将她与孩子分开。怎么可能分开呢,我就是要借她的手杀掉那个赔钱货。想想就激动,如果小女儿是因为她的疏忽死了,她会不会受不来打击自杀呢? 今天有一个好消息,情人怀孕了,大概率是儿子。 xx年xx月xx日下午16:25。 我用她的手机给月嫂发了消息,让她们回家休息。我说,我想大女儿了,带小女儿回去住几天。 xx年xx月xx日下午17:00。 我将一整瓶安眠药塞进她嘴里了,到死她都是迷迷糊糊的,她不知道是我杀了她。我给小女儿喂了奶,喂了很多很多,然后将她放在了她妈妈身边。 他们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谢逊杀害妻子的过程,可是他们暂时无法证明发这个帖子的人就是谢逊。也许,仅仅只是巧合。 张涵楚看着女儿的尸体,又一次奔溃了。她娇养在手心的女儿,已经被掏空了内脏,就这么扔在了一个深坑中。只要再有一天,这个坑就会被垃圾水泥填满,她的女儿就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杀了你,谢逊,我要杀了你!!!!” 黑气弥漫,发现尸体的女人瞥了一眼她,随后装作没看见。她只是来遛狗,顺便发现了尸体而已。 “叫什么?” “乌禾茉。” “你怎么会来这么偏僻的建筑工地?” “遛狗。”她手中牵着两条阿富汗猎犬,一黑一白。阿富汗猎犬丝绢状的长毛,毛色鲜艳,精力旺盛,想让它们跑欢了,需要很大的空地。所以她才会来这里。 妞妞被她困在身边,她小心翼翼又欢喜的摸着两条狗,即便是成了鬼,也懵懵懂懂,诸事不知,存着孩童的天真与活泼。 鬼,其实并不可怕。 可怕的从来都是人。 谢逊的心理素质很强,在警方将帖子给他看后,他先是惊讶,随后便是满眼的受伤。“你,你们说是我杀了妻子和女儿……”他的嘴唇抖动,随后便悲恸哭喊,“我,我和妻子的感情那么好,我为什么要杀她,我怎么会杀她,五千万,五千万算什么,我妻子十几年就能赚来,我图什么我要杀了她……”他一边哭一边锤着桌子,谢母也跟着哭号。 小张看了一眼耿壮壮,对谢逊道,“我们找到你的大女儿了。”他将现场照片推给了他。 谢逊缓缓拿起照片,看了又看,而后不敢相信地转向谢母,突然握住她的肩膀,用力的晃着。“妈,你把妞妞弄哪里去了,你倒是说啊,我的妞妞不可能死的,她怎么可能死,她只是走丢了,肯定是被什么好心人带回去了,不会死的,不会死的……” “他不去当演员可惜了。”从询问室出来后,他就戴上了口罩墨镜。他蹲在宁安腿边,手放在宁安的腿上,“妈,你饿不饿,我让助理去买包子给你吃,你喜欢吃的袁奶奶手工大包,再买一份爸喜欢的酒酿蛋?” 宁安摇头,“应该差不多可以回去了,不用麻烦了。” “怎么了?”二狗扬头看着她,“她死了你很难过吗?” 宁安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有提醒她,可她不信,我就没再说了。”她和张涵楚的关系说不上多好,即便是聊天也多是聊孩子的事情。她只是觉得两个年幼的孩子就这么死了,太可惜了。 “你提醒她了,她不信,是她自己的事。这种事情本来就不好多说。”说得多了,旁人或许会觉得你不想她好,可若什么都不提醒,哪日真吃了大亏,又会觉得你什么都知道,不告诉她。 “他杀了人,身上却不见冤衍。” 二狗看向审讯室,“他带了佛牌。”泰国佛牌,邪性的很。他的佛牌,并非普通佛牌,而是浸了婴尸血的。枉死的胎儿怨气最大,佛牌里的怨气克制住了他杀人后身上所产生的冤衍黑雾。 人界的鬼差不好干,不仅要勾魂,还要与各种外来邪物斗智斗勇。“他的佛牌只是沾了怨气,只要他杀死的人怨气比佛牌沾染的怨气更大,佛牌就形同无了。” 二狗的话音刚落,审讯室中便漫出一股黑气。这股黑气人类看不到,他们只是突然感觉到冷。 二狗笑了,“怨气好大,这个抓走积分肯定高。”他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准备抓鬼去了。 第5章 绝户(五) 他们可以肯定是谢逊杀了妻子女儿,可他们没证据。 张涵楚怨气冲天,恨不得将他们剥骨吃肉,可已经变成鬼的她却什么都做不了。她的怨气,也不过只是让他觉得微微冷,关节处酸疼罢了。 她什么都做不了,无处可去,便又回了宁安家。 宁王见她满身怨气的进来,挥手打出一道结界,将她满身的怨气挡住,生怕影响了小女儿。 “我要报仇!我要报仇!”她变得越来越恐怖了,青紫色的线条爬满了全身,瞳孔缩到近乎无,眼睛不停流着血泪。这血,泛着浓厚的腥味,如血块一般,一块块掉落在地下。 宁安看着她认真道,“你报不了仇。”死了便是死了,活着的人,生前由法律制裁,死后由地府判官制裁。谢逊是活人,便只能等着法律的审判,等着他死。“等他死后,我们可以帮你争取一下他的魂魄,到时会给他审判。”取大铁围山受刑,洗清罪孽,刑罚与期限,都是判官定的,到时她家王爷可以在权力范围内多判他几百年。 “我的女儿死了,死的那么惨,我要报仇!” 宁安微微皱眉,而后轻叹一声,三支清香点燃,松柏枝叶香安抚了她的情绪,浓厚的血泪渐渐变淡,变成了眼泪。 “我不能就这么死了,我怎么能就这么死了呢?”她不甘心! “对于你来说,赶紧去地府排队转世,比逗留人间要好得多。”她应该也感到了,地府的吸力越来越强了,已经不是她能够抵抗的了。若是能抵抗,她又怎么会回来呢? 张涵楚抬头看着宁安,“那谢逊呢,就这么算了吗?” “法律会制裁他。”她要相信警察,相信法律。 张涵楚摇头,“我不信。” “他只要做了,就会留下痕迹。”宁安将张涵楚的两个女儿叫出来。妞妞费力的抱着楠楠,走到了张涵楚面前,甜甜的喊着妈妈。 张涵楚抱着自己的孩子,宁安继续道,“在人间逗留的时间越长,她们受到的影响也会越大。”人间最污秽,呆的久了,再纯净的灵魂也会沾染上人间的秽,沾了秽的灵魂,便是沾了因果,投不成大富大贵,一世顺遂。 张涵楚强忍着眼泪,摸摸大女儿,又亲亲小女儿。“先送她们离开吧。” “你呢?” 张涵楚眼中闪过一丝坚毅,她咬牙道,“我要看他的下场。” 谢逊换了手机是张涵楚的弟弟发现的,虽然是同一型号,但他记得很清楚,他之前用的那一台上面有一道很明显的划痕。 小张听到这个消息后,带着网络搜查科去了他家,将路由器带回了警局。从路由器安装开始,有多少手机连接过,手机型号,手机编码全都被恢复了。数据显示,在昨天,还有另一台同等型号的手机连接过路由器。 谢逊看着忙碌了一整天的警察笑了,他无所谓的耸了耸肩,“那又怎么样。”他有另一部手机又怎么样,有另一部手机就能证明是他杀的妻子女儿吗?这个世界破案是要看证据的,不是看猜测。 “破解不了ice,就找不到证据,无法给他定罪。”可即便是破解了又怎么样,ice用的都是虚拟网络,无法定位ip。 难道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小张想了想,对耿壮壮道,“公布案情,联系宣传部。张涵楚被害没有证据,就从谢引璋失踪被害案开始查。”他就不信了,这么大的一个孩子,就没有看见过她的踪迹。 明日就是张涵楚的头七了,她只能在人间再呆一天了,越是接近头七,她便越是可怕。以往三支清香便能让她安静下来,现在已经无用了,只能用鬼差专有的锁链锁住她。 她不离开人间,只有一个办法,便是吞噬其他灵魂。 在看到张涵楚皮肤碎裂,整个鬼魂呈现腐烂状时,宁安便知道,她吞噬了其他灵魂。她吞噬的灵魂,是如同她女儿一般,懵懂无知又纯净的灵魂。 若非,她不会烂的这么严重。 她为了看到谢逊的报应,为了给自己与两个女儿报仇,吞噬了另一个年幼的孩子。 她沾染了因果,变成了恶鬼。按地府律例,可诛杀。 诛杀,便是让她魂飞魄散! 宁安一身鬼差白衣,青面獠牙面具戴在脸上,她手持长宁剑,直指她。 张涵楚步步后退,“不,我没有杀他,他病了,很严重,即便我不杀他,他也会死。” “可他没死。”他还有一口气。是她,盘旋在他的病床前,用她周身的怨气影响他,让他早一刻断了气,并在他魂魄离体时,第一时间吞噬了他。“嫂子,是谁告诉你可以吞噬灵魂的,又是谁告诉你,可以去医院找即将病死之人的?” 张涵楚不停摇头,“宁安,我不甘心。”她说着便挣脱了锁链,从窗户跳出。 鬼差锁,勾鬼魂,却勾不了恶鬼之魂。 遇恶鬼,当诛杀。 宁安没有追出去,她有自知之明,她只是实习生,力量也不足,不足以对抗怨气浸染了灵魂,又吞噬掉纯净幼童灵魂的恶鬼。 张涵楚回家了,她与女儿们的尸体被父母领回了,谢逊不肯给他们,他对外还装着一副爱妻的模样。他想要用她们的尸体,再薄一波同情。可她的父母,只想让她们早日入土为安。 两套房子,一百万,他们买回了女儿与外孙女的尸体。 张涵楚看着父母与弟弟,已经没了眼泪。恶鬼是不会流泪的。她不敢靠近他们,怕他们受到她的影响,只是远远的看着母亲哭到晕厥,父亲半白的头发几日便一片灰白。还有弟弟,他的弟弟撑起了她们的身后事,又要去警局询问调查进度,短短几天就瘦了一大圈…… 安葬了姐姐和侄女之后,张涵楚的弟弟又去了警局。这一次,他没有白白跑一趟,他听到了一个好消息。 有一个人发来了一份视频,视频中清楚显示是谢母将妞妞带到了一处废弃的商店街,然后跟妞妞说了什么,快步离开了。妞妞等了几分钟,开始害怕,她哭着喊奶奶,被两个人抱走。 妞妞被抱走后,谢母从拐角处出来,捂着胸口,警惕的四处张望,并舒了一口气。 谢逊来到警局,不顾阻拦,闯进审讯室,紧紧握着母亲的手,“妈,你怎么能扔了妞妞呢,即便是你想抱孙子,你也不能扔了妞妞啊,你想要抱孙子,我们可以给你生,你怎么能这样呢。”他在暗示她认下这一切,用她心心念念的孙子暗示她。 谢母看到儿子先是一喜,随即咬了咬牙。“是我做的,我认了。” 谢母说出这句话后,谢逊眼中一松,顺势被警察拉出了审讯室。 谢母道,“那个赔钱货,扔了又怎么样,我就是看着她被人抱走了又怎么样,反正现在都死了,你们要抓我就抓吧,要判就判吧,我活了这么多年,也活够了。” 网络搜查科将两个抱走妞妞的人的影响剪切,处理之后倒入系统,从天眼系统中对比。他们追寻着两个人的踪迹,找了一个隐秘的防空洞。防空洞在一座小山下,里面是一处秘密的器官摘取处。 耿壮壮回来后去枪房还枪,一边填表格一边吐槽,“f区用把枪真麻烦,不像我们g区,枪都是随身带的。”他看着小张,“张队,你说怎么咱们刚来帮忙就遇到这么大的案子。”小张与耿壮壮都是g区重案二组的,小张是副队长,耿壮壮是组员。f区警局四个重案组的组长三个在住院,还有一个在跟其他案子,刚好作为副队长,代理队长的小张要刷简历,就来了。 耿壮壮将枪连同表格一起归还,“张队,你说我们g区为什么给我们随身配枪,是不是g区案子多,案子大……” 话音未落,就被小张踢了一脚。他们当警察的,最忌讳管不住嘴,胡言乱语。说案子多,案子一定就多,说怎么这么闲,就一定有大案。 迷之定律,逃不掉。 突袭防空洞时抓了三个人,两个打手,一个做手术的医生。通过对他们的审讯,很快就牵扯出一个人体器官买卖案。在抓到主案犯后,主案犯提供了一个电话号码,妞妞这单案子,一直都是这个号码跟他们联系的。 在这期间,张涵楚又吞噬了几个灵魂,她的灵魂已经腐烂的几乎看不出原样了。可她还是拿谢逊无可奈何。她每天都去找他,不畏剧烈的阳光,趴在他的背上,啃咬他,可他只是微微的不适,皮肤不时地刺痛。 直到,在医院乱逛,四处躲避地府吸力的张涵楚遇到的一个孕妇。 孕妇的胎儿不稳,她在医院住院保胎。她打电话给她的朋友聊天,她无意中看到她的手机屏幕,是她的丈夫谢逊。一张偷拍的侧身照。 她去了警局,她在警局大喊,可是没有人听到,她只能再回到宁安家,去找她帮忙。这次,她进不去了。房子外一层结界,她只要靠近,就被灼烧的疼痛难忍。、 她等在门外,等了许久许久,然后一个少年抱着鱿鱼出来了。 他站在门口问她,“你是张涵楚?” 她点头,他说,“宁王带宁安姐出去玩了,她家的几个孩子都不在,你有什么事跟我说吧。” 他说,我叫戮也,也是鬼差。 戮也,一个由杀戮而形成的鬼胎,一个浸染了杀戮之气的鬼胎。他没有瞳孔,一双眼,白惨惨,静静对着她,彷佛能视物。 她告诉他,她找到了谢逊的情妇,她在医院,或许能从她身上找到谢逊杀害她们的证据。她说完,就后悔了,她想,他一定不知道谢逊是谁。 “我知道了,我会转告宁安姐的。”他抬手将鱿鱼往上抱了抱,鱿鱼乖乖的靠在他怀里吃手。他一双白惨惨的眼看着她,“你是恶鬼,恶鬼可以托梦。”他笑了,“告诉你如何变成恶鬼的人没告诉这个吗?” 耿壮壮做噩梦了,梦中一个浑身散发着腥臭,腐烂的不成样的女鬼贴在他脸上,一遍又一遍的对他说着同一句话。他吓死了,却醒不过来,一直到早上天亮,他妈妈叫他起床。 他抱着妈妈哭,哭了很久才没那么害怕,然后去了警局之后跟小张说了这件事,小张一边梳理着谢逊的通话记录,一边随口问,“女鬼跟你说了什么?” “什么医院,珠儿,小三,怀孕了。还说什么去找她,有证据。” 小张微愣,随即放下笔,正视着耿壮壮,“什么医院?” 耿壮壮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严肃,但还是老老实实道,“妇幼保健院,妇产科住院部,12-02床。” 小张带着耿壮壮找到珠儿的时候,珠儿还在同朋友炫耀她的“老公”多厉害,多大方。 她摸着肚子,“我肚子里这个是儿子,他妻子生的那两个赔钱货算什么,等我儿子生出来,我就让他跟黄脸婆离婚。”同病房的带产妇鄙夷的看了她一眼,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我跟你说,什么小三不小三的,只要我生下儿子,他跟黄脸婆离婚了,跟我结婚,我就不是小三。” “他让我再等等,说黄脸婆和两个赔钱货能给他赚五千万,等钱到了,他一定娶我。” 张涵楚愤怒的扑到了珠儿的肚子上,她的女儿死了,谢逊的儿子凭什么能够出生。怨气一点点通过肚皮渗入珠儿的肚子,谁也不知道,谁也看不到。 张涵楚看得到,她看到她腹中的孩子沾染了黑气,开始奋力挣扎,她趴在她的肚子上一边笑着,一边继续释放自己的怨气。浓稠凝实的血一点点渗入珠儿的肚子,渗入腹中孩子的身体。胎儿握着脐带,一圈圈转动,直到脐带紧紧缠在了脖子上,他再也不动。 珠儿被紧急送去了手术室,在小张拿出证件的那一刻,她的肚子突然剧烈的疼了起来,紧接着便是大出血。她的血如同水一样,很快浸透了床单,低落在地下。 张涵楚跟着进了手术室,她看着珠儿,正要将怨气送入她的身体,一道光挡住了她伸出的手。 戮也抱着鱿鱼出现在手术室,“够了。” 张涵楚张着已经腐烂的眼,她的一颗眼珠从眼眶落下,挂在脸颊下。 戮也道,“她没有参与害你和你的女儿。”她只是一个纯粹的,道德极其低下的人。 张涵楚一个闪神,戮也便将她拉出了手术室。鱿鱼似乎很喜欢这种瞬移,开心的咯咯咯的笑。又一个闪神,戮也便不见了。 珠儿的孩子没了,她因为大出血被摘除了子宫,医院联系不上孩子的父亲,最终找到学校。珠儿在炫耀的时候曾经说过,我的丈夫是警校的教员。 谢逊被带走了,在课堂上。 或许过不了几日,谢逊杀妻女一案,便会成为他们的课堂案例。 谢逊还是什么不说,他承认他出轨,与珠儿有了孩子,却不承认珠儿口中的五千万,以及杀妻杀女。 ice网站查不到源头,挂靠的是暗网,追查起来很麻烦。与器官买卖主犯联系的手机是太空号,号码是珠儿买的,珠儿如今还在icu,无法接受询问,而他们,只能扣押谢逊四十八小时。 张涵楚撕咬着谢逊,看着冷静的谢逊,她突然想到,她既然能托梦,能不能托梦给谢逊?她将怨气输入谢逊的脑袋中,让他困倦,让他入睡,然后从梦中找他。 谢逊的心理很强,即便是他要面对梦中恐怖的张涵楚,他依旧不承认。他们没有直接证据能够指认他杀了张涵楚。张涵楚死亡时安眠药上有他的指纹,是因为她的安眠药一直都是自己帮她拿的。家中满是他的指纹脚印,因为那也是他的家。 小张重新复盘论坛发的帖子,希望从中找到线索。耿壮壮拿着从食堂打来的饭给他,“下午两点多,四点多,五点多发帖,这不都是工作时间吗,这个谢逊挺会摸鱼的。” 小张一愣,随后开心的握着耿壮壮的肩膀,毫不客气的亲了他一口。小张赶去警校,调去了办公室的监控。有一个摄像头,刚好对着谢逊的办公位。 他将视频拿回网络搜查科,让技术人员处理视频,在某个下午的监控中,能够清楚看见谢逊用手机登陆了ice网站,并写下了杀妻的帖子。 他认了。 他说不怪他,都怪乌肃宁,谁让他总是在他面前炫耀他该死的优越,炫耀他有儿子。他讨厌他处事不惊,遇事不急,看什么都淡然的模样。他嫉妒他,他想要比过他,所以他开始赌博。 先是寻常的网络赌博,然后在赌友的介绍下,他发现了这个网站。 宁安去听了他的审讯,她觉得很好笑。她家王爷上万年的老鬼,什么人没见过,什么鬼没见过,什么事没遇过。他生前是帝王,王爷,天下之主,世间最好的人、事、物他都能看到、得到,好东西接触的多了,自然也就当作是平常了。 谢逊眼中的优越,淡然,对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习以为常。 一切都是他的嫉妒心,因自卑而生的嫉妒心。 他本该有很好的生活,因为他的嫉妒,被他亲手毁了。 谢逊被判了死刑,ice网站以及人体器官贩卖案还在继续调查。 谢逊死的那一日,张涵楚去了,他的魂魄刚脱离身体,张涵楚便扑了上去。一柄剑挡住了她的动作。 宁王与宁安站在她的不远处,“谢逊罪孽深重,该去地府赎罪。”剑尖直指她,“他死了,你该跟我们走了。” 张涵楚看了一眼谢逊,“不。”她想离开,却被一个阵法困住。 谢逊想要趁着他们缠斗离开,却也被阵法困住。 天阵十六,外圆内方,四为风扬,其形象天,其形不偏。诸鬼惧焉。 “值得吗?”宁安问她,“你原是可以重新投胎到你的家中的。”她的弟媳命中还有一女,她身上虽未有太大功德,却不曾作恶。因死因凄惨,可宽容以待。她是可以投胎到弟媳的腹中,重新回归家中的。可她却因为她的不甘心,她的愤怒,她的执念,将自己变成了恶鬼。 恶鬼无法入轮回。 “即便没有你的托梦,他们早晚也会查到珠儿身上,也会找到他杀你与孩子们的证据。”她滞留人间这么久,将自己搞成这样,她得到了什么,又做了什么呢? 她每日都在对抗地府的吸力,在医院吸食魂魄,维持自己的怨气。她辛苦维持搜集而来的怨气,最终也只是让谢逊肩颈酸痛,皮肤刺痛。也只是杀了谢逊便是生下来也活不久的儿子。 “值吗?”宁安又问了一遍,手一挥,朱砂金网散开,将她笼罩。 宁王抓着谢逊,“走吧,回地府,升堂。” (完) 第6章 成成(一) 成成 林二谦又看到那个孩子了。 她穿着粉色的小衣服,胖乎乎的小脸一笑隐隐露出一个酒窝,乖乖的趴在人类学程老师的肩上。 他捂住了右眼,那个孩子不见了。松开了右眼,便又能看到她了。 她似乎对他很好奇,飘到了他面前,歪着头看着他。 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便能看到一些不该存在灵魂了。 他移开了视线,装作看不见她。 下课铃声响起,他收拾了书本,背起书包离开教室。 教室门口,程老师的丈夫站在一旁等着。他们是警校的模范夫妻,结婚二十多年了,感情如旧。每周五的下午,隔壁综合大学教人体结构与速写的洛老师总会提前半个小时来等她。两人一起离开,一起买菜,一起回家,一起做饭。 “成成。” 程老师愣了一下,叫住了林二谦。“你说什么?” 林二谦摇头,“没什么。”他看着趴在讲台上的女婴,她对着他笑。这是他第一次看清她的衣服,夏季短爬服,棉麻材质,蓝绿色卡通恐龙图案。胸前别着一个小小的手帕,上门绣着成成两个字。 成成? 这是你的名字吗? 视线扫过女婴,他大步走出教室。 第一场雪落下的那日,他又看到了那个女婴。她还是那身夏天短爬服,她似乎很冷,整个人往程老师的身上缩。程老师在讲课,她趴在她身上哇哇的哭着,无声的,无人知晓的。他看着她身上一点点冒出水,皮肤湿冷,黏稠感,颜色苍白,她的脸上缓缓冒出淡红色红斑。 “妈妈,妈妈……”她的哭声一声比一声弱,而后身体缓缓变淡,最终消失。 皮肤湿冷,黏稠感,颜色苍白,尸斑呈淡红,全身皮肤立毛肌呈现鸡皮疙瘩,面部紫绀,但也可不明显。结膜显着淤血,可见少数结膜下瘀点。口鼻有泡沫,抹去后仍可发生,此种情况可持续数小时……她是淹死的。 “成成。” 坐在林二谦身边的同学微愣,“你说什么?” 林二谦低着头,翻开素描本开始画图。 成成。 他是七个月前开始学画画的。七个月前,他第一次看到成成。 在学校的紫藤花回廊,她坐在长椅上对着他笑。 成成。 成成。 你是谁?你为什么会死?你为什么不投胎? 林二谦去了办公室,找了程老师。程老师叫程铭,四十二岁,主修语言人类学,三年前回国后便一直在警校任职。 “林二谦?”程铭见他来有些惊讶,林二谦一向独来独往,不太喜欢与人交往。他年龄小,成绩优异,不住校,上课来,下课走,几乎不在学校停留。“有事吗?” 林二谦皱眉看了她许久,她温柔一笑,倒了一杯热水给他,“有什么事坐下说。” 林二谦点了点头,在她的办公桌前坐下。“程老师,您有孩子吗?” 程老师虽不知他为什么问起她的孩子,但还是道,“有一个女儿,今年十八了,在美国读书。” “叫什么?” “叫成成。”说到女儿,她笑的更温柔了,“我们希望她做什么事都能成功,所以叫她成成。挺男孩子的名字。”她看着林二谦,笑问,“你怎么问起我的女儿了?” 成成。 林二谦放在膝盖上的手握了又握,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他的脸有些僵,他扯了扯唇角,“您只有这一个孩子吗?” 程铭越发不解,“怎么了吗?” 林二谦动了动唇,想了又想,最终还是从包里拿出了画册。“您见过这个孩子吗?” 程铭疑惑的接过画册,“你怎么知道我女儿小时候长这样?”她将画册还给林二谦,轻叹一声,哀然道,“这是她两岁前的样子,她18个月时,出过事故,脸被烫伤了。我们会在美国呆了几十年,也是因为当时那边有一项技术,可以治疗她的脸,不留疤痕。”她看着林二谦,心中生了一丝怀疑,“你怎么知道我女儿两岁前长什么样?” 林二谦看着她,一股浓烈的伤痛从心底冒出。他看着她的肩膀,那上面,女婴的哭声一声尖利过一声,而后整个人崩离脱落,变成一摊肉泥。 他似乎能闻到浓重的血腥与腐臭味。 “她死了。” 程铭皱起眉,“你说什么!?” 林二谦紧张的抓着裤子,他拼命的想要解释,却控制不住自己。他听到自己冷漠而又冷静的对她说,“成成死了,你的女儿成成死了。” 程铭沉下脸,“你胡说什么?” 他听到他说,“她死了。”伸手一指,“一直跟着你,可是你看不见她。” 程铭站起,还未走到他面前,林二谦身上便一松,他匆忙又惊慌的站起,想说什么,嗫嚅着不知怎么解释,一个声音便在门边响起。 “林二谦,来找我的吗?” 林二谦抬头,还不等他说话,宁王便走了进来,伸手便抓住了他的手腕。他对程铭说,“他最近压力大,一直在看心理医生,别管他。”说罢,便拉着他离开了。 林二谦被宁王拉出去,他的视线始终紧紧盯着程铭,那个肉泥一般的孩子,在宁王进来后便恢复了正常。她看了看宁王,几乎毫不犹豫地跳到了他的肩膀上。 她乖乖的,不哭不闹,只是看着他笑。 成成。 宁王一直拉着他走出办公楼,他将他塞进车里。“打电话给你的家人,告诉他,今天你不回去了。” 宁王绕过车头,坐上驾驶位。车里还有两个人,一个是林二谦认识的夏侯宁安,还有一个让人一眼难忘的男人。眉秀而长,眼光而溜,发甫垂肩,黑如漆润,面如傅粉,唇若涂朱,齿白肌莹,威仪棣棣,衣裳楚楚。 “这是我弟弟宁青。”宁安对他道。 林二谦对他点点头,坐在一旁,拘谨着。 宁安怀里的孩子探头对他打招呼,他看着胖乎乎的幼儿,咧唇笑了。宁安原本是他的同学,后来怀孕了,就退学了。 女婴飘到鱿鱼面前,鱿鱼看着她,咯咯的笑着,伸着手要跟她玩。林二谦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宁安道,“她叫成成,死了快二十年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她躲在什么地方,我们也是一年前才发现她的。”她年幼,心性纯净,地府的吸力对她的影响似乎不大。“原本是要送她去轮回的,也不知为什么,一直送不下去。”她很乖,虽然有时候会离开,但大多数时候都是跟着他们的。他们在成成身上下了禁制,只要一召唤,成成便会来。 成成。 他咀嚼着这两个字。 “我们猜测她死的冤屈,又年幼诸事不知,所以才会被留下。” 林二谦看着她,“需要我做什么?” 宁安对他笑道,“我记得你的监护人是警局管档案的。” 林二谦点头,他想说,与其找良哥查档案,不如他偷偷侵入系统。“成成与程老师有关吗?” 宁安摇头,“我们不知道。”成成有时很亲近她,有时则会怨气冲天。这些日子,她的怨气越来越大了,他们怕再不将她送去地府转世,她会因为怨气,变成恶鬼。“地府有地府的规矩,人间有人间的规矩,许多事情,即便我们是地府判官也不清楚。”人,可比鬼复杂多了。 她看着林二谦笑,“你对我们不好奇吗?” 林二谦缓缓摇头,“我都能见鬼了,你们抓鬼也没什么。” 成成。 程铭打了电话给远在美国的女儿,确认她安全无事后,埋怨的将这件事告诉了丈夫。她的丈夫与她一样大,不过四十二岁,却灰白了头发。她记得,他的头发是一夜之间灰白的,因为女儿受伤急的。 她将林二谦的画册给丈夫看,“也不知他怎么知道成成两岁前样子的,总觉得奇怪。”还有乌老师,他明明早就走了,怎么会突然回来。 洛佳将最后一盘菜端上桌,合上了画册。“他哥哥不是警察吗,可能是在户籍档案里看到的。” 程铭夹起一根土豆丝,“他说成成死了,还说成成一直跟着我。”越想越是生气,她放下筷子,拿起一旁的平板调出档案,准备找他的监护人谈谈。 洛佳皱眉,“他胡言乱语,你也信。”他抽起她的平板,“好好吃饭,小心胃又疼了。” 程铭看着他笑着,眼中是小女儿的娇态,“老公,下周假期我们去看女儿吧。” “好。” 程铭伸手要抱,“老公,我上辈子一定做了很多很多好事,这辈子才能遇到你。”她从没想过她会这么幸福,与老公恩爱有加,女儿也聪明漂亮,一家和睦。除了……眉头微跳,她压下心中的一丝不快。 落地归根,有始有终。 完完整整的来,便要完完整整的去。 对人类而言,身体是载体,即便是残缺了,也能承载灵魂。身体安,灵魂才能离去。 “你是说,因为她的尸体不安,所以她才会在人间徘徊?”鬼神之说,并非信则有,不信则无,而是实际存在的。 看不到,摸不到,不意味着不存在。 林二谦不解,“所以你们找我是为什么?为了帮她找到尸体?” 宁安倒了一杯茶给他,玫瑰龙井茶,安神又精神,她又调入了一些百花蜜,香中微甜,甜中回苦,说不出的滋味。奇怪,又让人难忘。“子时阴气最重时,她会循着本能去找她的尸体。我们跟过几次,可总是被她察觉到。”这并非警觉,而是一种本能。 宁安看向在一旁跟鱿鱼玩的成成,“她眉中的黑气越来越重了,黑气漫过印堂,她就会便恶鬼。”现在没变,是因为她死的时候太过年幼了,便是满心怨气,也不知道该去找谁,要如何做。“如果能在黑气漫过印堂之前,找到杀害她的凶手,或许还能救她。”这么小的灵魂,如果成了恶鬼,根本经受不起铁围山的刑罚,一定会魂飞魄散。 这么小,死的不明不白,若是魂飞魄散,便太可怜了。 “你能看到她,今夜你跟着她,看她去哪里。”只要尸体没被烧成灰,魂魄便会被尸体吸引。便是烧成了灰,魂魄也会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去它临终时的地方。 林二谦点了点头。 “她和程老师有关系吗?” “不知道。”她跟着程铭不是一两天了,他们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跟着程铭。原先他们以为她是程铭的孩子,可程铭的孩子好好的在美国长大。后来,他们又觉得是不是程铭杀了她,可见她对程铭亲近的样子,又不像。他们还曾怀疑过程铭的女儿不是她的女儿,可调了医疗记录后发现,她的女儿曾经被严重烫伤,他们在去美国治疗之前,先做了dna,证明了亲子关系,办的签证。 宁安拿出几张黄符给林二谦,“这是隐身符、遮气息的符,你贴在身上。”子时阴气最终,百鬼夜行。 林二谦收下符。他摸了摸自己的眼睛,“为什么我能看到她?” “你的命格被人换了,大概是因为这个吧。” 林二谦不解,宁安也不解释,只是说,“你的眼睛不是什么鬼都能看到,只有对你有好感的鬼才能被你看到。这对你的生活影响不大,如果你觉得不好,我想办法帮你把它遮住。”这孩子运势高,寻常鬼即便是被他看到,也近不了他的身。 她想了想,从手腕上拿下一支素圈金手镯,“这个送给你。”这只手镯是她当年的陪嫁之一,跟了她许多年,早就浸透了她的气息,他戴着,别说是寻常的鬼,就是恶鬼,也无法近身。 林二谦面上微红,被抓着的手腕微微发烫。“不,不用了。” 宁安笑着,不容他拒绝的将手镯套在了他手腕上。“素圈手镯光亮圆滑,寓意圆圆满满,一生顺心。你拿着吧,这种手镯我很多。” 林二谦抬头看着她,她一双眼睛透明干净,如水透彻,一张脸荧光饱满。不算美艳,不算娇丽,却光华夺目。 “知道我们不是人的人类,你是第一个。”第一个知道他们不是人却能如此镇定,第一个能够看到鬼,第一个想让她收为己用的人类。 林二谦笑了笑,含了一丝腼腆。“乌老师在学校时就挺神秘的。” 宁安看着他笑,“距离子时还早,你饿吗,我去下饺子给你吃。”她站起来,“我家王爷做的哦,他做的饺子最好吃了。” 程铭半夜怎么都睡不着了,她看了一眼在身旁睡熟的丈夫,披着外衣走出了卧室。在小厨房煮了一壶咖啡,她端着咖啡坐到了客厅的小桌旁,打开了电脑。 小桌下,垃圾桶内,林二谦的素描本被扔在里面。她定定的看着垃圾桶里,沾染了污渍的素描本。四周寂静无音,只有幽长而乱了节拍的呼吸。 她缓缓弯腰,将素描本捡起,一张张翻看着他的画。 成成。 笑着的成成,生气的成成,委屈的成成,大哭的成成……以及破碎的成成。 成成。 她的成成。 她的女儿。 妈妈。 透过落地窗,她看到自己平静的脸庞,透出一抹痛苦。 妈妈。 又是一声。 她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狠狠漏了一拍。 好疼。她捂着心口坐下。 她赶紧合上素描本,喝了一口咖啡。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她也不知道在她的肩头,趴着一个小小的人,笑看着自己的画。 程铭拿过手机,给女儿发信息。她的女儿很快便回了信息。 【妈妈,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紧跟着照片的是一张自拍。照片上的女孩,漂亮,自信,满满的活力。 程铭无声的笑了,她将素描本重新扔回了垃圾桶,一边笑着,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给女儿回信息。 “这个林二谦,也不知犯了什么病……”她与女儿视频,低声说起了今日的事。 林二谦站在她身后,微微皱起了眉头。 成成伸手去抓手机,却什么都抓不到。她气的坐在桌子上哇哇喊着,喊了许久,最终带着伤心,看着程铭许久,擦了擦眼泪,缓缓飘走了。 “她真的不是程老师的女儿成成吗?” 宁安道,“不知道。”成成不到两岁,虽然会说一些话,却说不清楚。吐的最清楚的就是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她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说不清。 “如果成成真的是她的女儿,她该多伤心啊。” 宁安有些冷漠的带着林二谦离开,“世间哪有那么多如果。如果成成真是她的女儿,她也不知。她有女儿了,又如何会想到成成。” “双胞胎吗?” 宁安还是摇头,“不像。”一胎双生,无论哪一个,身上都会带着另一个的气息。成成身上没有兄弟姐妹的气息。 “……明天我还是得问问林二谦,是从哪儿得到你的照片的。……干妈?你干妈说是明天回国……” 程铭没有机会问林二谦了。当天夜里,林二谦跟着成成来到一个小区,他看着成成围着一个花坛焦急的转着,然后坐在一旁哭了好久好久。 天亮后,他先将成成晚上做了什么告诉了宁安,然后回家找了大哥。比起父亲,他跟大哥更亲近。 他隐去了宁安的事情,只说做梦梦到了成成,成成在找她的身体,他跟着去了小区,陪着她在花坛坐了一夜。 宗梦寒一边吃面包一边看平板,头都没抬。“千,你跟小谦去看看,我记得连医生那里有一台仪器,可以探测出地下五十米的骸骨。” 晁千将馄饨端给林二谦,“知道了,吃过饭我就跟他去。” 晁千本是想着哄小舅子高兴,却没想到,仪器拿出来,打开声波,还未扫完花坛,便发出了警报声。他愣住了,一面控制着仪器,一面打开连接着仪器的视频成像图。成像图显示,地下二十米处,蜷缩着一团碎骨,衣着打扮似婴孩。 第7章 成成(二) 成成。 这堆骸骨是成成? 程铭被请去了警局,她看着档案照片,越发的不解了。“我的女儿好好的。” 耿壮壮从档案中拿出一张照片,“你看看这件衣服,是不是你女儿独有的?”连体夏装的式样并不少见,可上面的图案却是她的丈夫在女儿出生后亲自画的。 她的丈夫除了是美术老师,还是一个插画师。他将为女儿所画的插画,制版印在了婴儿服上。 程铭一阵烦躁,她心底下意识的抗拒,眼睛却紧紧的盯着照片。 耿壮壮道,“程女士,我们需要取你的dna与骸骨进行检测。” 程铭皱眉,怒视着他。“我拒绝。我说过了,我的女儿好好的。不过是一件相似的衣服,你们就认定了骸骨是我的成成吗?” 耿壮壮不解的看着她,“不过是一件相似的衣服,验一下又能怎么样?” 他们走访了小区的邻居,一些在小区住了二十多年的人都对他们一家有印象。夫妻两人都是高学历,工作好,婚后恩爱无比。他们有了孩子之后,孩子的小被子,小衣衫,都是夫妻二人找了工厂定做的,用的面料,上门的花纹,均是精挑细选。小区里不少妻子与她相比,同丈夫、家人说起程铭的幸福。 这件花色的小衣衫,确实有人看着好看,拍下照片拿去照着做。可还未等大量制作出品,便被他们告了。复制这件小衣衫的人是一个母婴博主,被告之后,心中气愤,便将衣服绞碎扔了。 曾经年轻漂亮的母婴博主,十八年之后也被生活磋磨的粗了脸,弯了腰。她没有一天不在后悔,见那件小衣裳好看,起了复制之心;也无数次不在后悔,错将他们当作好相处之人,以为只要她开口道歉,他们便能原谅她。 二百六十八万。不少,也算不上很多,却也让她辛苦还了十年。她放弃了买新房,辞退了家中的保姆,每天亲自提着篮子,与小区里的阿姨们一起,为了一点点钱讲价、争执,晚上还要去楼下的便利店值班……好不容易还清了赔偿,又想要攒钱买房。这十八年,她没时间去拍照,没时间去修图,没时间去经营她的母婴账号。没了经营,自然便冷了下来,冷了下来,曾经关注的人便一一离开。 “……这是成成。”马蒂雅看着照片,“我确定这就是成成。”她举起手腕,比划着,“这个镯子,是沙金的,假的。说是沙金,谁知道对幼儿有没有害。”当年她还曾经同洛佳说起过,也不知他在没在意。“幼儿周岁宴,人多手杂,镯子被换了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镯子? 小张看着连同骸骨一同挖掘出的镯子照片。镯子隐约还能看到一层黄铜,但绝大多地方已经生锈了。 “之后没过几天,成成便烫伤了,再之后,我也没见过他们。”只是听小区的其他人说,说是烫伤了脸,程铭担心孩子长大后脸上留疤,要带出国治疗。 “烫伤?” 马蒂雅点头,“程铭出了月子就回去工作了,孩子在烫伤之前都是她婆婆帮她带。不过她婆婆不太喜欢她,连带着也不太喜欢她的女儿,小区里的婆婆妈妈们还在的都知道,带孩子下楼遛弯时,没少埋怨。” 她还记得那一日,是个大晴天。早晨六点刚出头,婆婆妈妈们便将被子都抱到了小区里的网球场上,搭起架子,拉开绳子。不到七点,便晒满了被子床单。 “我婆婆一大早就下去晒被子去了,原本是说好了一会儿就回来吃饭,却久久没上来,她腿脚不好,我怕她出事,就带着孩子下去找她,看到救护车停在楼下,这才知道程铭的女儿出了事。”听说是早晨她婆婆没注意,让不足两岁的孩子,扑进了刚开的热水中。“我看到的时候,那孩子一张小脸,一双手上都是水泡,看着可吓人了。”她话音刚落,便惊了一下,“不对,成成还好好活着,那这是谁?” 是啊,成成还好好在这里,这是谁? 成成。 成成。 林二谦试着喊她。 “成成?” 成成转头看着她,幼小的脸上露出一抹疑惑。 她额间的黑气越来越浓烈了,她渐渐忘了自己的名字。 “成成。” 她看着林二谦笑,跟着说,“成成。”成成是谁呀? “啊,啊。”鱿鱼伸手拉她。不过六个月大的小人儿长得又胖又壮,力气也大的很,一下子就将成成扯了过去。 宁青看着鱿鱼,对宁安道,“鱿鱼是不是太胖了?”六个月二十多斤,看起来敦实又厚重。 “她的哥哥姐姐们幼时不也这样,长大就瘦了。”宁安倒是不太担心,“明天她要打疫苗,让你姐夫带她去儿科问问。” “你不去吗?” “我要看着成成,她对生前的记忆越来越淡了,印堂黑气也越发重了,怕是要变恶鬼了。”宁安看着成成,“你若没事,便陪着一起去,我怕他一人忙不过来。”她的小女儿乖的时候特别乖,闹腾起来也是真闹腾。她生来便力气大,闹起来她都难控制住。出生到现在,打一次疫苗闹一次。以前小还能抱住,现在她根本抱不住她。 宁青点头,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向成成。“这么年幼,便是变了恶鬼,也找不出因由。”找不出因由,便难消她怨气,她便定会被打入大铁围山。 “我找人打听了,她的骨头都碎了,初步怀疑是高处坠亡。”宁青拉开椅子,让宁安坐下。 “林二谦说她是淹死的。”如今尸体已经腐烂了,过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查清楚。也不知道成成还等不等的及。 成成。 成成。 程铭从梦中惊醒,梦中她的女儿,一张灰白的脸,哭喊着“妈妈”,可是她却决绝的转身离开了。梦中她抱着另一个孩子,亲热的喊着她女儿,在她冷时为她添衣,在她病时陪在她身边。带她走遍各国,为她勤学各色菜式。梦中她的女儿,几乎成了一滩泥,孤孤零零坐在花坛边,一声声喊着妈妈。 “怎么了?”洛佳打开床头灯。他抱着妻子,“别怕,只是巧合。”警方也找了他过去,那件小小的衣衫,虽然与他们女儿的一样,却终归是有轻微差别的。 程铭看着丈夫,嗫嚅的问出了堵在心间一整日的问题。“如果,如果那个孩子真是我的成成怎么办?” 洛佳微微皱眉,语气严厉了起来。“你胡说什么,我们的成成不是好好的吗?” 程铭看着自己的手指,“警方告诉我,有人在埋着那个孩子的地方洒了许多黑狗血,还放了符纂,那些都是镇压冤魂的东西。” “你什么时候信这些了。”他拿过床头的手机就要打给女儿,“只是巧合,我们的女儿好好的,我打视频给她。” 程铭拦住了他,“别,这么晚了,别让她担心了。”她捂着心口,“你先睡吧,我去喝杯水。” 我的成成好好的。 我的成成好好的。 程铭看着水杯,无论怎么在心中劝慰自己,一颗心都在不停的拧着疼。她想起离开警局时遇到的人,听到的话。 马蒂雅离开警局时看到了程铭,她以为她会恨,会埋怨,可真看到她,心中却只有释然。一切都是自己贪心,怨得了谁。如果不是当时她看上了图样,想要借由自己的账号转向实体婴儿服装产业,盗用了他们的图样,也不至于背了十年的债务。 想通了,便也释然了。 她主动上前与她打招呼,“好久不见。” 程铭看着憔悴而又不修边幅的女人,愣了许久才认出她。“你……怎么这样了?”她记得她是一个十分精致的女人,每每出门,都要精心搭配,打扮许久。 马蒂雅拢了拢头发,“之前还清了欠你们的钱后,我也想着能恢复以前,可算下来,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还是得继续省着。” “什么欠我们的钱?” “二百六十八万。”她只当程铭不知道这些,毕竟当时她的女儿重伤,她定不会有多余的心思。马蒂雅笑了笑,“以前听着二百六十八万觉得不多,自己省下来才发现这笔钱有多多。”他们夫妻两人工作,一个月四五万,可去掉房租,养孩子的钱,老人的医药费,以及其他各项支出,他们能攒下的钱并不多。“说起来,还得谢谢你们,让我们每月还一些。” “我们……”程铭想了想,还是将她所有的疑惑都咽了下去。当年他们确实恼怒她用了图样,可并没有追究。为什么她会说他们起诉了她,并索赔二百六十八万。 “你也是被警察叫来的?”马蒂雅自顾自的说着,“我看第一眼还以为是成成,那个镯子,铁度铜的,和成成的一样,我还说是谁换了成成的镯子呢,原来是我眼拙,看错了,弄混了。”他们那个小区租客多,那个镯子,或许是哪个租客家的孩子戴着的,她记错了。“都说母子连心,母子连心,如果真的是自己孩子出了事,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她见程铭不搭话,也识趣,招呼了一声就离开了。 耿壮壮去网络搜查科调成成的档案,与谷新一一边聊着一边向食堂走。 “无名尸体本就难查,更何况这么小的幼儿。”被埋了十八年,白骨化,听法医说骨骼被化学药剂污染过,dna都难提取。 “法政怎么说的?”谷新一将程铭有关的档案用手机发到重案群组里。 “法政说像是有人故意破坏骸骨。”只可惜年代太久远了,现在查也是从程铭、洛佳夫妻入手。“开始怀疑是他们的孩子,可他们的孩子好好的。” “确定吗?” 耿壮壮点头,拿着手机看着食堂今日的菜单。“确定,他们出国时候,为了证明亲缘办签证,做过了dna。” 谷新一看着他,“是做过dna,可只和洛佳做了,没和程铭做。公共文件夹二号。”当年是为了出国做了dna,可只是父亲和女儿做了,证明了父女关系,并没有证明母女关系。 耿壮壮疲惫的伸了个懒腰,“虽说骸骨被破坏,很难取到dna,但并非取不到。”还有牙齿,法医可以抽取牙髓做dna检测。“只是程铭不配合,一时也没办法。不过宣传部已经安排好了,明天就全网播报,寻找尸源。” 程铭愣愣的离开,在车里呆坐了许久。什么叫只能证明父女关系,不能证明母女关系。为什么当年只做了一份dna比对? 耿壮壮趴在食堂窗口看着院子里停着的车,谷新一一手拿着一个包子走了过来,“听到了?” 耿壮壮接过包子,“听到了。” 谷新一笑了,“听到了就好。” 耿壮壮咬了一口包子,有些担心道,“我们这么做,透露案情,如果骸骨不是她的女儿……” 谷新一伸手拍了拍他,“你要相信我的直觉。” 宁王与宁安回了家,不出意外的,成成印堂的黑气又深了。每每程铭想着另一个女儿,否认她是她的女儿,她的黑气便会加深,如此,怎会没有关系。 “王妃,鸡汤已经炖好了。” 两人刚回来,傀儡姑姑便端着鸡汤来了。他们非人,孕育了鱿鱼后,也不知人类的奶粉适不适合给鱿鱼喝,也没找到适合的奶娘,她便自己亲自喂了。 除了一开始的初乳,其余时候都是用吸奶器挤出来,奶瓶喂养,她倒也没受太多罪。就是为了下奶,每天都要喝大量鸡鸭鱼猪蹄汤,喝的她烦的很。 宁王接过鸡汤,没有给宁安,而是放在桌子上,招呼成成来喝。“鱿鱼六个月了,已经加辅食了,看看给她断奶了吧。”鱿鱼不挑嘴,奶粉也喝,早些断了奶,也不影响什么。 “想早些断,又怕咱们女儿日后挑嘴营养不够。” 宁王看了一眼大胖女儿,“还是早些断吧。”六个月二十多斤,比她的哥哥姐姐们要壮实多了,少吃几顿也不会营养不够。“既然要断奶,择日不如撞日,明日便让青儿带回去养一段时间。”见不到她,便也不想着吃母乳了。她也好趁着时间,喝汤药回奶。 宁安看着他,点了点头。 第8章 成成(三) 成成。 林二谦三年前做过一次脑科大手术,之后每年都会复查一两次。他在医院看到了成成。成成迷迷糊糊的在儿科飘来飘去。她看着儿科主任笑,而后脸上又闪过一丝迷茫,继而便是周身绕着黑气,愤怒的哇哇叫。 “成成。”他轻喊了一声。 成成听到声音,找了许久,才看到他。“你怎么来医院了?”他问成成。 这几天,他上网查了一些资料。资料里说,医院的阴气大,鬼在医院徘徊,可以增强自己的力量。 成成笑着飘到林二谦面前,笑着趴到了他的肩膀上。灵魂没有重量,如果不是能看见她,他没有一丝感觉。成成伸着手指了指儿科。 林二谦透过诊室的门向里看,乌老师与宁青抱着孩子坐在诊桌前,小鱿鱼刚打完疫苗,又哭又闹,乌老师只是看着凶,实际对女儿疼的不得了,抱在怀里耐心的安抚着。 成成趴在窗户上看,林二谦将她带走。他坐在儿科等待区的塑料椅子上,低头看着地板。 “成成。” 成成飘到他面前,歪着头,疑惑的看着他。 做了十几年的鬼,她便是死的时候年岁再小,也懂得许多事。她只是不明白,不知该怎么做,也不知道怎么表达。 “成成。”林二谦抬头看着她,“为什么要找妈妈?”他平缓而又冷漠道,“她不记得你了,你也忘了她吧。”一个认不出自己孩子的母亲,一个忘了自己孩子的母亲,孩子又何必为她执着呢? 成成不懂,咬着手疑惑的看着他。 “你会有新的妈妈,对你很好的新妈妈。”他问过宁安,宁安说成成这种被人害死的幼童,如果转世,一定会大富大贵,在父母的爱中长大。没做过恶,纯净的灵魂,天道不会让他们世世悲惨。 妈妈? 妈妈。 成成笑着,将脸贴到林二谦的脸上,“妈妈。” “对,妈妈。”林二谦没有动,很认真的看着她。“成成会有妈妈,新的妈妈,只爱成成的妈妈。” “妈妈!”成成似乎很开心,飘来飘去。 她额头的黑印,似乎轻了一些。 宁王与宁青带着鱿鱼从诊室出来,一个等在外面的妈妈看到鱿鱼含着眼泪,委屈的咬着奶嘴,睫毛上还挂着泪,忍不住笑问,“你家孩子多大了?” 宁王看了她一眼,“六个月。” 女人惊呼,“六个月这么大?” 宁王笑道,“出生的时候只有四斤多,后来也不知怎么长得,就长了这么大。”一天一个样,吹气一样。 女人也抱着孩子,她的女儿一岁了,看起来还没有鱿鱼大。她是婆婆陪着一起来的,她的婆婆坐在一旁拿着手机看视频。她听到手机里传出的声音,连忙道,“妈,你把声音调小些。” 她的婆婆看起来是个和善的人,她话音刚落,就将视频关了。“昨天在xx发现的婴儿骸骨,那件小衣服,说起来我以前还见过。” 女人看着叫号牌,头也不抬,“妈,你别胡说。”发现骸骨的小区在城西,她婆婆一直是住在城东。一西一东,她上哪儿见过。“再说了,婴儿的衣服不就是那几种,你见过也正常。” 婆婆见她挺着腰,知道她累了,便要接过孩子。“你没看新闻不知道,那件衣服的图案听说是一个孩子的爸爸亲自为孩子设计的,外面没有的卖。”她低声与儿媳妇念叨,“我真见过,家里还有照片。” 宁王与小舅子对视一眼,坐在一旁的林二谦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他倏的一下站了起来,与宁王点头示意后,便直接打电话给网络搜查科科长。前几年g区破获腾远高中霸凌案、3.26校车案的时候,他曾作为编外人员,去帮过几天。 宁青道,“真巧。” 林二谦缓缓摇头,“真可悲,她被人害死十几年,需要变成鬼才能为自己洗冤。”如果不是她成了鬼,如果不是她在人间徘徊,如果不是乌老师、宁安不是人,如果不是他能看到成成……是不是她就只能作为一个无人看见,无人知晓的鬼魂,无休无止在人世间飘荡下去?终有一天,成成会被人遗忘,被天地遗忘,变成一抹尘埃,消散在天地间。 不是巧合,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程铭谁也没说,去警局留下了生物样本。她回家后,发现父母、公婆、小姑子、闺蜜都来了。她心中不解,不过是去警局配合调查无主幼尸案,他们为什么这么劳师动众。 “妈咪!”“成成”从屋里跑出,扑向程铭。 看到女儿,程铭以为她会很开心,可她并没有。她笑看着女儿,“你怎么回来了?学业不要了吗?” “成成”看了一眼洛佳,“爸爸说你心情不好,刚好我有圣诞节假期,就回来了。” 洛佳看着程铭,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女儿回来不开心吗?” 程铭斜睨了他一眼,“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都来了?”她的视线扫过婆婆,走进客厅,放下包。自从女儿被烫伤后,她与婆婆就再没有来往了。在国外十几年,她便是回国,也避开了婆婆。便是过了这么多年,她看到她,心口还是如火烧一般,恨不能将一壶开水泼到她的脸上。 洛梦上前一步,她与嫂子的关系还是不错的。“嫂子,这不是大哥说你最近遇到点事,我们不放心,来看看吗。” “遇到什么事要这么劳师动众。”她在沙发上坐下,“不过是警方让我去比对一下dna。”她浅笑着,一边倒了一杯水喝着,一边看着他们。 洛佳的神色微动,眉头微微促起,“我们的女儿好好的,你去做什么dna。” 心中升起一股违和感,程铭不动神色,“我们的女儿没事,可别人的女儿出了事,于情于理,我去验个dna也没什么。”她看着丈夫,那张熟悉的脸,今天却极其的陌生,“对了,你知道我遇到谁了吗?” “谁?”洛佳有些心不在焉。 “马蒂雅。就是以前跟我们住同一栋楼的母婴博主。”她看向丈夫的眼睛,“她跟我说,成成出事后,你就起诉了她,以抄袭、名誉侵权向她索赔二百多万,她每个月都会按时打将近三万到一张卡上,用了十几年,终于还清了。这件事,你怎么没跟我说?”她笑着,“这笔钱,我也不知道,怎么,还藏小金库了吗?”她拿过自己的包,“我觉得奇怪,还去问了律师,律师说起诉人就是我,可是我明明没有起诉啊。”她从包中拿出一个文件夹,自顾自话,“也不知道谁冒充了我,借由我的名义提起起诉,算是敲诈勒索吗?我去警局留dna样本的时候,顺便报警了……” 话还没说完,手中的文件夹便被抢了走,成成焦急道,“妈咪,你报警做什么,十几年前的小事了。” 程铭停下手中的动作,冷冷的看着她。“你口中的小事,是对于我们而言,可对于他们,差点拖垮了他们整个家庭。”她不悦皱眉,“你是我一手带大的,我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成成嗫嚅道,“可明明就是他们先……” 程铭不耐烦站起,“先干什么?先用我们的样板?样本是我答应给他们用的。”有一次她们带着孩子在楼下晒太阳,马蒂雅口头同她说过,她当时应允了。 成成脱口而出,“那是爸爸的,你答应有什么用?” 程铭看着她笑了,二十多年夫妻,十几年母女,她竟好像第一次认识他们。“你爸爸的不就是我的吗?”她轻呵一声,“那两百多万我要退给他们,谁用我的名义起诉的马蒂雅,我也会追究到底。” 程母上前,“铭铭,这么多年的事情了,何必拿着不放。你要是觉得对不起他们,之后多补偿一些就是了。” 程铭环视客厅中的人,“你们今天真奇怪。” “铭铭,我们不也是担心你。”闺蜜徐梦晗笑着上前。“以前你心情不好,洛哥不都是把我们都叫来陪你吗?” 程铭笑了,如果不是她心中不安,突然去警局留了生物样本,如果不是她看过了那张照片,她差点就信了。 她呵呵笑了两声,然后伸手一指。“那她来做什么?” 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她拿起桌上的冷水壶就砸了过去。“洛佳,我跟你说过什么,有她没我,有我没她。伤害我女儿的人,我一个都不会原谅,一个都不会放过。” “程铭!”洛佳眼中闪过一丝怒气,他深吸一口气,尽量和颜悦色,“已经很多年以前的事了,成成都原谅我妈了,你怎么还咬着不放。” 程铭看向成成,“你原谅她了?” 成成不敢看她,低垂下头,“妈咪,奶奶知道错了。” 程铭笑了,“知道了。” 程父皱眉,厉喝一声,“好了,都这么多年了,你还闹。” 程铭心底一阵阵疲倦,她揉了揉额头,“我累了。”说着便走进了卧室。 她躺在床上,许久之后,客厅里安静下来后,才从毛衣口袋掏出一个新手机。 上面有一条信息: 程女士你好,经dna检测,你与我们发现的婴尸骸骨,亲缘关系成立。 早在第一次去警局,她千思万想后,还是留下了dna样本。 她捂着嘴,无声的哭着。 之后的几天,程铭表现的很正常,即便是洛佳有意无意提起自己的母亲,她也只是沉下脸不搭话。成成见状,忙凑上去,“妈咪我错了。” 程铭笑了笑,“你有什么错,你不过是想要奶奶而已,可你不能忘了你奶奶带给你的伤害。” 成成连连点头。 程铭又道,“对了,我给你成立了一个基金,以后无论我怎么样,你每月都能从基金里拿十万块生活费。”她笑道,“这件事,早就跟你爸说过了,他一直磨磨蹭蹭的。”说罢,她还责怪的看了丈夫一眼。 洛佳将熬好的粥端上桌,“比起把家底直接给你,还是放在基金放心。” 成成笑道,“你们是怕我日后被人骗吗?” 程铭道,“是啊。”她拿过一份文件,“基金已经基本弄好了,我们只需要去做一次dna检测,证明你是我的女儿,基金会就是你的了。” 洛佳脸色微变,程铭只当没看见。他问,“怎么还要验dna?” 程铭无奈道,“当时成立的时候,我说是留给我唯一的,亲生的女儿的。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将这一条加在了合同中。”她看着洛佳,“不过也没什么,只是验个dna,这边出了报告,那边成成就可以按月拿钱了。” 洛佳道,“行吧,我下午没事,我带成成去验吧。” 程铭一边喝粥一边摇头,“不用麻烦,帮我们办基金的公司,有指定的化验所,我和他们越好了晚上来取样。” 洛佳问,“哪家化验所?” “羲和。” 羲和是生物研究机构,虽是民间机构,却从事着秘密研究,研究成果多数被国家征用,要么就是在国际上大放异彩,被各大生物制药公司高价抢购。不过一个dna检测,照理说是用不到羲和的,但林二谦去求了哥哥,宗梦寒这才以合作机构的名义,让羲和直接上门取样。虽是打着羲和的名号,化验的却是警局。 让羲和出面,也是为了防止样本被人换了。 成成死的很惨。 成成是他见到的第一个鬼。 成成很可爱。 所以,他想帮成成。 这几天成成一直跟着他。似乎她喜欢谁,就会跟着谁。以前是程铭,然后是鱿鱼,现在是他。跟着程铭的时候,她印堂的黑印很深,跟着林二谦时,她印堂的黑印浅了很多。 林二谦心疼她小小年纪就死了,又找不到父母、死因,抽空便带她去各种游乐场玩,也算是将她缺失的童年补偿给她。 小张也询问过林二谦,问他为什么咬定程铭与婴尸骸骨有关,林二谦说,成成一直跟着她,成成侧脸的角度,跟她很像。 林二谦还说,他能看到成成。 小张不信,可他说的又跟真的一样。最终,小张也只是找了他的监护人,g区警局档案管理室的杜良,让杜良抽空带林二谦去放松一下,歇歇脑子,别胡思乱想。 于是,杜良带林二谦来游乐园了。 成成也来了。 杜良给他买了冰淇淋,“你真能看见鬼?” 林二谦舔着冰淇淋点头,“前几天只能看到一个成成,这几天看到另一个了。”浑身金光闪闪的,宁安告诉他,那是有大功德的人。她死后,她曾经做下的好事,善事还在继续。 杜良的杀戮太重,是早死命相。是这个拥有大功德的鬼,一直在保护他。 他看着前方,大功德的鬼魂,正在带着成成在不远处看卡通人物跳舞。他想,或许成成最近一直跟着他,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跟着良哥的大功德鬼。 他吃完了冰淇淋,从包里拿出素描本。“良哥,你认识这个人吗?”他将早就画好的画给他看。 杜良不在意的瞥了一眼,而后便愣住了,手中的冰淇淋化了都没察觉。 “良哥?” 杜良看着他,“你怎么知道的她?” 林二谦视线越过他的肩膀,“她一直跟着你。” 杜良张了张嘴,沉默良久才道,“她是我妈妈。” 第9章 成成(四) 程铭似乎又回到了那年那个暑假,她站在田埂前等父母来接她。 她的父母没来。 来的不是她的父母。 如同现在。 她的成成不是她的成成。 她的女儿不是她的成成。 早晨,程铭起来时丈夫已经做好了早餐,自从她跟丈夫结婚后,一日三餐,家里的一切他都没让她操心过。他是她最坚强的后盾,支持她年复一年的读书,支持她为了学业多年不要孩子。 成成坐在桌前,看到她便停下了与洛佳的交谈,“妈咪,你今天怎么起的这么早?” 程铭看了一眼时钟,“早吗?”她浅笑着坐下,“不早了,都八点多了。”她很自然的装了一碗粥,皮蛋瘦肉粥。她一面轻轻搅着,一面道,“我最讨厌皮蛋了。” 洛佳拿过她的碗,“不喜欢就别吃了,我去热牛奶给你。” 程铭笑了,“不用了,许多东西,在恶心也得看着,许多食物,在讨厌也得吃下去。”不吃,不过是一种机能的自我保护,逃避。 洛佳看着她,“怎么了?” 程铭舀了一口皮蛋瘦肉粥送入口中,一边吃一边道,“这味道,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恶心啊。这味道,让我想起一个人,一个令人恶心的人。” 洛佳皱眉,轻轻碰了碰她,“铭铭,你这是怎么了,皮蛋瘦肉粥是成成喜欢吃的,你不喜欢不吃就是了。” 程铭放下勺子,看着女儿。“你愿意为了妈妈,这辈子永远不吃皮蛋吗?” 成成放下筷子,不解又有些害怕。“妈咪?” 程铭轻叹一声,“如果是我的成成,一定可以为了妈妈,永远不吃皮蛋。”别人的孩子,到底是养不熟。 她笑着站起来,看着他们两人。“第一次。” “铭铭,你怎么了?”洛佳拉住她,“你最近的情绪很不对,成成专门从美国回来看你,你怎么能对她这样。” 程铭走进浴室,坦然道,“我知道我最近情绪不对,所以我已经约了宁医生,洗完澡就会去找她。”她脱下睡衣,已经不年轻的肌肤上,从后颈到腰,满满一大片烫伤。这些烫伤少说也有二十多年了,颜色已经变淡了,看起来没有那么可怕了。“我没让她回来,我跟她说过无数次,学业为重,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回来,我只知道,我耗尽了关系人脉,放下了脸面,才能将她塞入那所学校,她不该这么对我。”她尽到了一个母亲的责任,她将她视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可显然,她并不是这样。她送出的无数爱,一半都没有收回。 程铭关上浴室的门,洛佳从卧室走出,成成担心的迎了上去。“爸爸,妈咪她……” 洛佳摇了摇头,“没事。”他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她只是气愤你不好好读书,因为一点小事就回来。” 成成轻吁了一口气,心中微安。她看着洛佳,“爸爸,我想去看看……” 洛佳眉头一皱,直接打断她,“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可以。”他对成成难得的严厉,“你只有一个妈妈,以后要叫妈妈,不能叫妈咪。” 成成沉默许久,才又道,“基金的事怎么办?” 洛佳眉头皱的更深了。“还能怎么办,难道你要跟她去验dna?”他查过羲和,是独立于所有机构的,与h区军区有关,无论是取样还是化验,都是不间断录制,根本找不到机会做手脚。 “那……”她咬唇,“那那些钱就不要了吗?”她的爸爸、妈咪这么多年攒下的所有钱,他们的所有产业,都投入了那个基金。 “再等等吧。”等这件事了了,他再看看能不能撤销。 程铭洗完澡,换了衣服,笑着走了出来。“第二次。” “什么?” 程铭站在玄关处笑着换鞋,笑意不达眼底。“没什么。”她轻轻摇头,“我中午约了人,就不回来了。” 宁王的二女儿化名宁想想,在人间呆了几百年了。比起冷冰冰,没有七情六欲的地下,她更喜欢人间。她先是化作梦魔,窥探人类的梦境、心理,后来干脆考了心理咨询师,开了一间心理咨询室,光明正大的探看旁人的不能宣之于口,不愿让旁人知道的秘密。 每隔五十年,她都要做老状,然后以女儿、孙女、外孙女等等身份接管咨询室,重新开张。在人类的眼中,这间咨询室开了很久很久了,历经三四代。 二狗带着鱿鱼来找姐姐,“爸妈要给她断奶,就把她给小舅舅了,小舅舅有事,又把她给我了。”他明天要去沙漠拍电影,照顾不了她。 宁想想和丈夫生前死后都没孩子,算上她转世为人那一世,两人在一起也几千年了,也没造出一个孩子出来,地府、人间的检查做过无数,两人什么问题都没有,就是没孩子。 “爸妈呢?” “爸说妈喂奶辛苦了,带她出去玩了。”他抬手腕看了一下腕表,“现在应该已经到张家界了。” 绝壁千峰万仭哉,迂回栈道上云台。 天门雾锁晴还雨,洞宇弥烟拨不开。 很久之前,在宁王还是宁王的时候,在他们还是公主皇子的时候,爸就承诺过要带妈去天门山,因为种种原因,终不能成行。 宁想想接过妹妹,抱着妹妹亲了又亲,这肉嘟嘟的两腮,粗壮的大腿,看着就疼人。“行了,你可以走了。” 二狗将鱿鱼要用的东西放下,他还有一个会要开,实在没太多时间跟她叙旧。 程铭开车去心理咨询室绕了一圈,她将车停在咨询室的楼下,然后上楼找了宁想想,与她约定中午一起吃饭后便离开了。她今天根本没约宁想想,她只是打了一个电话给前台,询问宁想想今天是否在咨询室。 她将车停在咨询室,站在路边打车。她坐上出租车,去了警局。付钱时,她用的是现金。“不用找了。”她推开车门下车,大步走向警局。 休息室中,小张将dna报告给她,“程女士,经过我们反复验证,骸骨就是你的女儿。” 虽然心里有准备,但程铭拿着报告的手还是止不住的颤抖。 小张见她这样,在心中轻叹一声,“程女士,经过我们的调查,你女儿应该是先被淹死,然后被人从二十八楼扔下。”婴儿身上的衣服上化验出了沐浴露。他们怀疑这个孩子是先被人扔进了洗过澡的浴缸里淹死,然后才被扔下楼的。“你现在的女儿,建议你同她做个dna。”她的亲生女儿死亡那一日,她现在的女儿刚好被烫伤了脸,这有些太巧合了。 程铭打开文件,看着一张张照片,脑中嗡嗡作响。许久之后,她才将心底的愤怒、痛苦,压了又压,“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 她的冷静让小张不快。 耿壮壮叫他出去,“人家现在有女儿了,哪里还会在意死了这么多年的女儿。”多年养育,多年陪伴,感情深厚,一个早就死去的人怎么能比得过。 林二谦来警局给杜良送饭,带着成成。 他看着休息室里的程铭,看不进她的内心。他不知自己是不是有资格,是不是可以站在成成的角度去指责她,去骂她。也不知道他该指责她什么,骂她什么。 死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活着。 更何况,死去的人与她感情并不深厚。 比起程铭,他更担心成成。 他看向成成,成成趴在小崔的肩膀上,好奇的看着小崔拿着的蛋糕。吸允着手指,口水流了一手。 他笑了笑,想着小崔走过去。“姐,蛋糕能给我一块吗?” 小崔看到他,打了一声招呼,“又来给良哥送饭?” 林二谦点头,接过小崔递来的蛋糕。“良哥胃不太好,食堂的饭硬,菜口味重。” 小崔笑道,“食堂的大爷大妈要是听到了,得来找你了。”他们都是警界家属,其中不乏烈士母亲,哪天不是为了让他们多吃些,吃好些,费尽心思,绞尽脑汁。 林二谦笑着拿着蛋糕去了警局外,在一扇树下的长椅上坐下,他叫来成成,“吃吧。”鬼吃不了食物,却能够吸食食物里的味道,等于吃了。 成成开心的扑了上去,林二谦没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手穿过她的身体,落在了一旁。他心中微凉,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就死了呢? “你看,不要妈妈之后,是不是漂亮多了?”他看着她额间的黑雾,已经几乎看不见了。 成成到底是小,听不懂他说什么。听他说妈妈,就跟着复述,“妈妈。妈妈。”她开心的挥着小手。挥了许久,直到杜良的母亲飘来,林二谦才知道她喊得妈妈是她。 杜母笑着抱过成成,“成成以后就当阿姨的女儿好不好?” 成成笑眯了眼,“妈妈,妈妈。”在成成不多的记忆中,妈妈的样子就像她一样,会温柔的看着她,会轻柔的抱着她,会不停同她说话,会为她找好吃的,还会抱着她睡觉…… 那个人。 成成趴在杜母的怀中,看着走向林二谦的人。她感觉她也是妈妈,可她一定不会成成的妈妈。成成的妈妈怎么会认不出成成,对别人那么好呢?成成的妈妈不会亲热的喊别人成成,细心的照顾别人。 成成的妈妈只是成成的妈妈。 “成成做我的女儿之后,就会有哥哥了,哥哥会和妈妈一样,很疼爱成成的。”她与丈夫曾经也想过再生一个女儿,可惜了。 “林二谦。” 林二谦站起来,“程老师。” 程铭的视线落在他放在一旁的蛋糕上,“怎么不吃?” 林二谦没有说话,程铭看着蛋糕看了很久。“你能看到我女儿吗?” “您的女儿好好的在家里。”他知道这件事程铭也是受害者,可就是忍不住去埋怨她。一个母亲,怎么可以认不出自己的女儿呢?成成还小,她懵懵懂懂,诸事不知。若是她再大一点,看到她的母亲认不出自己,对另一个人倾尽所有真心真情,她该多伤心,多难过。 程铭心中一闷,扯出一抹疲惫又无助的笑,最终转身离开。 一个母亲,怎么可以认不出自己的女儿呢? 一个母亲,便是认不出自己的女儿,也是情有可原的。 就如同,不是每一个母亲都爱自己的孩子。 “这孩子是?”她看着有些熟悉。 “家里亲戚的孩子。”宁想想知道她是宁王的同事,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若是直接告诉她这是妹妹,反而不好解释。 程铭看了鱿鱼许久,“我想起来了,这是乌老师的女儿,叫鱿鱼。”乌老师的女儿随母姓,名字直接取了两人的姓氏,叫夏侯子乌。她看着宁想想,“你和乌老师夫妻认识?” 宁想想点头,“有点关系。”上辈子的血缘关系。 两人随口说着,菜便上来了。宁想想不着急吃,看着她笑问,“怎么会突然找我吃饭?” 程铭夹了一筷子响螺片给她,“怎么,不能找你吃饭吗?” “你最近心情怎么样?”想想拿起筷子。 程铭想了想,“还不错。” “与家人的关系呢?”她吃了一口菜,伸手招来侍应,要了一份水蒸蛋,不要调料,不要蛋白,放在陶瓷小杯中蒸,两个蛋黄过筛,水奶的比例一比一。 “跟以前一样。”不冷也不热。 想想看着她,“你妹妹呢?” 程铭神色未变,眼瞳却不自觉缩了一下,“与她有什么关系?”她放下筷子,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说到她,我倒是想给她换家疗养院。” “哦?”想想挑眉,据她所知,她与妹妹的关系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是恶劣。 程铭的笑容更大了,“你觉得这家怎么样?”她将一份宣传页从包中拿出,递给她。 这间疗养院,打着的是高级疗养,靠着慈善基金生存,但心理学界、精神科的人或多或少都知道,这间疗养院,最开始是律师江鹤卿买下,为了通过合法途经囚禁、折磨曾经伤害他女儿的人开办的。 宁想想面不改色,“这间疗养院我知道,不对外营业。” “不对外营业好,人少,医生护士能看顾得过来。”她皱了皱鼻子,指了指自己的头,“你知道的,我妹妹脑子不太好。” 想想的目光悠悠在她手上一荡,无名指上,已经没了婚戒,只剩一圈淡淡的白。“武七七。” “嗯?” “去找她。”想想又拿起筷子,在一盘百合炒西芹中挑着银杏,“用你的生平跟她换。” 程铭心中一动,麻麻的,连带着口舌也麻了。想说什么,想问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问出口。 想想笑了,“你来找我,不就是想向我探探疗养院的事情。那个孩子,与你有关吧。”视线扫过一旁的鱿鱼,鱿鱼正在开心的跟成成玩,咯咯咯的笑着。 她们的不远处,坐着林二谦与杜良,杜良吃过了,硬拉着林二谦来吃饭的。两人正在说着什么,杜良的身边,站在一只功德满满的鬼。林二谦的手腕上,带着她妈妈的手镯。 杜良、林二谦,妈妈跟她说起过。 想想撑着头,看着他们,想着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笑了。无论过了多久,她都不后悔放弃仇恨,散掉一身怨气,只为一世成为他们的孩子。 “或许,有人看到了。” 第10章 成成(五) 或许,有人看到了。 只是,无人相信。 因为,看到的人,是个疯子。 小蕾是个唐氏儿,也是个疯子。 她的母亲是个懦弱的人,因为懦弱,所以才会在明知孩子有问题的情况下生下孩子,才会在孩子生下后被婆家嫌弃,才会在娘家父母去世后被婆家赶出家门。 “大概十八年前,我们的心理咨询室参加过一次公益活动。”免费为一些先天残疾的孩子做智商检测,并评估他们的心里状态。她就是在那场活动中见到小蕾的。“小蕾的母亲被父亲逼着离婚后,就一只住在父母留给她的这套房子里。”小蕾除了是唐氏儿之外,她还因外伤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易躁易怒。 “我见到她时,她整个人都处在一个惊恐状态,两个强壮的男护工都很难控制住她。”最后是将她用绑带绑在床上,才勉强完成了心理评估。 “她说,杀人了。” 她一直在重复着,杀人了。 当时她好奇,还专门借由回访去小蕾家看过。“她房间的窗口,正对着程铭家的客厅。”不排除,小蕾真的看到了案发现场。 小张问她,“你和程铭是朋友?” “算不上朋友,她一直在我家的心理咨询室治疗她的心理问题,久了,就熟悉了。”即便是她出国后,也会隔一两个月,通过视频向她咨询一下。“这么多年,她的心理问题控制的很好。”她的丈夫很好,一直支持她的所有决定,这样她有了自信,也有了归属感。 她的丈夫很好,数十年如一日。 现在看来,或许是因为内疚。 “她有什么心理问题?” “双相情感障碍,精神分裂型人格障碍。”她被确诊的时候刚成年,情况还不严重。只是短暂出现幻想或幻觉,过度的社交焦虑,通过药物完全可以控制。“她一直在积极自救。”她会遵医嘱吃药,极力的去改变,远离会让自己躁狂以及抑郁的人与环境。 小张做着记录,小崔在一旁一边录音,一边将她的话录入电脑。“原因呢?” “父母的忽视与虐待。” 程铭还有一个妹妹,双胞胎妹妹。可她却从来没说起过,那就是她一直改变,远离的,会让她情绪崩溃的源头。 想想其实很不明白,为什么一胎双生,同样都是自己的孩子,父母会偏心一个厌恶一个。她是在爱里长大的孩子,爸妈爱她,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也爱她。即便是一世轮回后,他们已经是独立、毫无关系的魂魄,他们也依然将她看做女儿,妹妹,姐姐。 因为不明白,所以她对程铭很有兴趣。对她的父母、妹妹更有兴趣。 想想将程铭在咨询室的档案拿出,“这是她的档案,或许对你们破案有帮助。” 晚饭后,程铭坐在沙发上喝茶,洛佳将药拿给了她。“吃药别用茶送。” 程铭对他笑了笑,“知道了,都说少年了,每次都这么说。” 洛佳笑了,“还不是你一直不记。” 洛佳在厨房洗碗,程铭一边听着电视的声音一边查资料,成成凑了过去,“妈咪,你在查什么?” 程铭看了一眼女儿,端起小巧的茶杯喝了一口茶。“疗养院。” 成成好奇,凑了过去,“你查疗养院做什么?” 程铭对她笑了笑,轻柔的将女儿的碎发佛到耳后,“有个同事的父亲去世了,母亲年迈,想要找间疗养院安顿。”像他们这个年龄的人,上有老下有小,工作又忙,家中老人真要出了什么事,他们真是没时间,也没精力去亲自照顾。于是,疗养院变成了首选。“这一间,我看着就挺好,人少,医护齐全专业,就是不对外,一年的费用不知道要多少。”说是不对外营业,可若找找人,可并非进不去。 “这么好吗?” 程铭将平板给她,“怎么突然对疗养院感兴趣了?”她看向电视,状似无意道。 成成微愣,“我同学的妈妈一直住在疗养院,最近回国了,所以我想帮她看看。” 程铭道,“这间疗养院你同学的妈妈恐怕进不去。”她拿起手机,看了一下自己明天的工作。“这间疗养院是武七七丈夫开的,她以前找过我,我明天约了她吃饭,倒是看看能不能要个名额来。” “武七七?” “影视界有名的编剧。”她不知从何处知道的她,也不知她从何处知道她有心写一本自传,便先找上了她,希望她能够将自传授权给她改编成影视作品。自传之事,不过是她随口一说,她还没有勇气剥开曾经的伤口,所以一直拒绝。 如今,倒是可以动笔了。 她放下茶杯,视线从药上扫过。拿起装着药和清水的托盘,走进去了书房。药她不会再吃了。她拿起书房书架上的一个玩偶,拉开它身后的拉链,将药倒了进去。 这个玩偶是她最喜欢的玩偶,红色的绒毛,柔软的触感,大大的眼睛,大大的笑容,彷佛在说,小可爱,笑一个吧。被否认的每一天,被厌弃的每一天,都是它陪伴着她。可她的女儿并不喜欢,她说这个猴子笑得真恶心,颜色也奇怪。 她将玩偶放回去。 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不一样的。即便是养了这么多年,也是养不熟的。 曾经,母爱蒙蔽了她的眼睛,让她看不清真相。 现在,她看清了。 她坐在桌前写自传,她写着小时候与爷爷奶奶住在乡间的生活。她喜欢有月光的夜晚,月光如水,湖平如镜,在湖边夜钓的爷爷,循着月光找来的奶奶,以及第二日一锅奶白的鱼塘……她还写下她在村头等待父母妹妹的喜悦,喜悦变成无措的心慌,无措变成痛苦的哀伤。 她写下布满她后背疤痕的由来,写下她在学校所受到的霸凌,写下她的亲生父母如何伪装,如何哄骗她……她还写下对他们的厌恶。 他们不该骗她的。 她是一个懦弱的人,只要他们说,她一定会静静离开。同样,她也是一个坚强的人,他们的离开,她会伤心,会难过,也会释怀。 可是他们不放过她,不放过她的成成。 三十多年了,她一直学着同自己和解,同一切和解。 久了,她竟然忘了她曾经遭遇过的痛苦。 现在,她不想和解了。 她只要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第二天程铭上班后,成成迫不及待地就将疗养院的消息发给了外公外婆。她瞒着爸爸,去见了爸爸不允许她见的人。比起爷爷奶奶,她与外公外婆更亲近。 程铭先去了银行,停了每个月的自动转账,然后去了中介,直接以低于市面三成的价格,卖了名下所有的房产,卖出的钱直接捐了出去。 办好了一切,程铭冷酷的对中介说,“三天后去收房就行,如果他们不走,就把他们扔出去。” 名“鹅岛”的餐厅里,武七七与程铭坐在一个角落,武七七喝着紫参鸡汤,程铭直接道,“我的自传授权给你,什么时候能拍?” 武七七放下汤勺,看着她,“这么急。” 程铭点头,“我可以免费授权给你,但是三天内,我要看到预告片。并且全程拍摄,剧本我都要参与。” 武七七想了想,“可以。”程铭算不上名人,她当时看上她的自传,一是在和丈夫的朋友聊天时,听丈夫的朋友说起她是个传奇的女人,一次次被打入谷底,又一次次爬起来。二则是她上网查了她的资料以及看了她的访问,看到她说想要出自传。她当时想的就是拿下她的自传影视权,要么在手里放一放,要么就是直接拍成短剧。 程铭看着她笑了,笑中一抹嘲讽,“我的人生,哪怕没有艺术加工,也一定能让你狠狠赚一笔。” 武七七挑眉,“你愿意免费授权给我,我总不好一分不出就拿来。你想要什么?”与聪明说话,无需遮掩。她拒绝了她十几次,这次主动约见她,同意授权,一定有所图。 “我要疗养院的一个名额。” 武七七沉默不语,他们的疗养院什么样,想必她是打听了,她开口便要一个名额,她不知道她打着什么主意。 “我有个妹妹。”她拿起旁边的水杯,轻抿了一口水。她以前总是渴,精神类药物的副作用。现在她停药了,还是觉得渴。“她十八岁的时候,在放学的路上被人侵犯,然后精神失常了,一直住在疗养院。”不查不知道,一查才发现,原来她一直跟着他们。他们去了美国,她也搬去了美国的疗养院,他们去了俄罗斯定居三年,她也搬去了俄罗斯疗养院三年。她所住的疗养院,一年的费用惊人,这些钱,这么多年,竟然都是她在付。 “报警了吗?”武七七语调平静。 程铭看着她,嗤笑一声,“你年纪轻轻,倒是冷静。” 武七七调侃着反问,“不然我应该怎么样?震惊?惊讶?还是追着你问后续?”她装了一碗汤给她,“这里的紫参鸡汤做的最好,你尝尝。” 程铭点头,喝了一口汤后才又道,“哪里敢报警,那些人就是她找来的。”而目标,是她。只是她的运气好,那天被化学老师留了下来,帮忙批改试卷。她含了一丝骄傲对武七七道,“我的成绩很好,从小就是。” 她的化学老师是一个很温柔的女人,那天晚上,改完试卷已经很晚了,化学老师怕她一个人回家遇到危险,就没让她走。那天晚上,她们躺在一起,化学老师跟她说了很多话。 她告诉她,不要妄自菲薄,不要自卑。父母不喜欢她,妹妹不喜欢她,可天下之大,总会有喜欢她的人。 她告诉她,她父母不喜欢她,是因为她太好,性格好、品性好、成绩也好。她只是一个在乡间长大的孩子,这么好会让她的父母对妹妹所花的每一分钱,每一分叮嘱都成了笑话,大人都是爱面子的,所以将自己的怒气放到了她身上。 她还告诉她,妹妹不喜欢她,只是因为嫉妒。嫉妒她长得比她高,嫉妒她比她瘦,嫉妒她比她漂亮,嫉妒她成绩好。妹妹是个很可怜的人,她从来没有发现自己身上的好,只会嫉妒别人。 “那天晚上,我那个妹妹趁着父母睡着,偷偷去了约定的地点,大概是想要看我的惨状吧,谁知道没找到我,还把自己搭进去了。”程铭似笑非笑,“我都不知道一个刚成年的人,竟然会有这么狠的人。”那些人中,其中一人有病,性病。那是她专门找来的,拿的钱比旁人多了不少,她还特地交代有性病的人,最后一个来,并告诫其他人,小心一些,不要染了性病。性病这种恶心肮脏的病,让她的姐姐一人得就好了。 她又笑了,笑的灿烂。“我的妹妹,还挺善良。” 武七七神色未变,“你怎么知道的?” 程铭看向她的眼睛,“这个世界上,只要有钱,什么不能查出来。”她卖了两篇未发表的论文,用一半的钱雇佣了私家侦探,查多年前的这件事,又用另一半钱,让他去查她的父母、妹妹这么多年的生活。“真贵啊。”她轻叹一声,“五百万。”她说完又笑着,噗嗤一声,“我的论文能值这么多钱,我很骄傲。”爷爷说的没错,好好学习真的能给她带来许多东西。 饭吃到一半,程铭接了一个电话,是美国的学校打来的。成成因为多科成绩不合格,学校要重新考核她的能力。 如果是以前,程铭一定会第一时间去学校,请求学校再考虑考虑,并且督促她学习。现在她已经不想管了。不是自己的孩子,已经受了她这么多年的照顾了,足够了。 她否定了学校重新评估的说法,直接将当时申请入学时作假的成绩发了过去,然后让学校按规矩开出她。 这所学校,属于教会学校,以严厉出名,最恨的便是虚假欺瞒。学校凡是发现有学生考试作弊,不仅会公开性命,还会发公告通知其他学校。作弊都是如此,更何况是作假成绩入学呢? 她以后再想上知名大学,已经没有任何可能了。 程铭看着她笑,“觉得我狠吗?” 武七七摇了摇头,如果她的女儿被人换了,孤孤单单的躺在地下十几年,她也会疯的。 程铭的日子十八岁之前并不算顺畅,十八岁之后,遇到了洛佳,日子才算顺畅起来。他们相伴多年,她曾经以为他是最可信,最可依的人,却怎么也想不到,她最信的人,也是骗的她最狠的人。 “到底是我亲手养大的孩子,我会给她三次机会。”正所谓事不过三,三次之后,她就不会在当她是她的女儿,而是占了她女儿身份,享了她女儿的人生,甚至于间接害死她女儿的凶手之一。 “你与林二谦熟悉吗?”她曾在警局见过林二谦与她说话,十分亲厚。 七七点头,“我也做救助,他曾经是我救助过的一个孩子。”那时她还是警察,林二谦电脑技术十分好,警局有些解决不了的问题,会外聘他帮忙,也算是给小孩一个工作,多照顾一下。后来他被杜良收养,又认回了父亲兄长,无忧无虑。 程铭眼中含了一抹泪,又强硬的压下。“你说,他是不是能看到我的成成?” “这些事情,信则有,不信则无。”便是真又如何,谁人会信,谁人敢信。 她抿了抿唇,“我想见见成成。” 七七沉默许久,才缓缓道,“林二谦说,成成有了新妈妈,很疼她,每天都会陪她,她不需要你了。”无论是人还是鬼,她都会有新的开始,新的名字,新的一生。 昨天晚上,杜良与林二谦找过她。 除了她,还有谷家两兄弟。他们一人在警局网络搜查科,一人是私人侦探。 林二谦拿出一张画像,告诉她,这是杜良的亲生母亲,也是一位警察。一位本该是警察,却被人换了身份,死去的卧底。 她的大功德,源于她卧底后协助破坏的大案,源于她卧底时帮助过的人,也源于那些人出于感恩,为她设立的各种基金以及常年的祭拜。 她的丈夫也是卧底,他们同是警校的学生,他为了追逐她的脚步,毫不犹豫也做了卧底,却因为联络人的死亡,假身份成了真身份,警察成了罪犯。 林二谦请她将杜良父母的故事写成小说,杜母却说,“都这么多年了,不论以前怎么样,现在好好过日子就是了。”当时她抱着成成,笑得温柔,“以前的事那么不开心,忘记不好吗?就像成成一样,忘了以前,忘了亲生的妈妈,现在不是比以前快乐了许多许多。” 七七知道她是怕杜良惹上不能惹的人,两个卧底,一个死亡,一个被抹去了卧底的身份,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犯罪,若是无高层从中运作,谁又能做到这样。 她是一个母亲,可以为了儿子,忍下一切。 她也是一个母亲,可以为了女儿,不顾一切。 “你知道吗?我以前也是警察。”餐食被撤下,换上两杯咖啡,七七搅着咖啡,“靠网络,靠舆论,靠半真半假的小说、故事、影视揭露真相,真的很可悲。” 隔断旁的一桌离开了,那是一桌年轻人,听谈话,似乎是第一年上大学,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叽叽喳喳的。程铭看向她们,她的成成如果长大,应该也像她们一样吧,活泼开朗,笑起来特别好看。“可悲的不是靠着外务揭露真相,而是没人为他们揭露真相。” 洛佳看着新闻,新闻上说,一周前发现的婴儿骸骨已经比对上了dna,孩子的生母已经认尸,目前正在全面配合警方调查。 按密码的声音传来,洛佳下意识关上了电视。“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他问程铭。 程铭低头换鞋,“今天调了课。”她从包里拿出一份申请表,“你看?” “什么?” 程铭笑道,“疗养院的申请表,我去找武七七拿来的。”她走到丈夫身边,亲热的挽着丈夫,“你还记得我们学校的吴老师吗?他父亲去世了,妈妈一个人没人照顾,我们一直说着要怎么安慰他,想来想去,还是找个辽阳机构给他最好。我查了好久的资料,才找到这家疗养院。又废了好大力气,才拿到表格。”她随手将表格放在餐桌上,“跑了一天,累死了,我先去泡澡。” 程铭躺在浴缸里,闭着眼。这是最后一次了,如果她的好女儿,还多少顾念一下她多年的养育之恩,她便不迁怒于她。 若是她……那便怪不了她了。 她泡完澡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洛佳在厨房做饭,成成站在他旁边,跟他说着什么。程铭笑了笑,要不了多久,他们就笑不出来了。她很想知道,他的好女儿,他们的好孙女,被大学开出,并被拉入黑名单的后,他们是什么反应。 她走进书房办公,打开的电脑上,邮件不停闪烁。 一封是私家侦探给她的调查报告。 一封是新马泰旅游合同。 第11章 成成(六) 小蕾? 只是一提,马蒂雅便道,“她疯疯癫癫的,话不能信的。再说了,她都离开很多年了。”她母亲死后,她就由社区接管了。社区卖了她家的房子,将卖房子的钱都存入了疗养院。 “杀人?”马蒂雅想了想,恍然大悟,“你说的那件事我知道,大概是从哪儿看了什么电视吧。”她想了想,肯定道,“就在程铭家孩子被烫伤的第二天。”大概是那天动静闹的太大,吓到了小蕾。 救护车走后,小区里的人照例围在健身区闲聊。多是些阿姨妈妈的,有些是去买菜的路上,有些则是买菜回来,有些抱着小孙子在下面晒太阳,有些牵着宠物遛弯。 “每天那个时候,小蕾妈妈都会带她下来散步,那天小蕾一直闹,说什么‘杀人了’‘扔下来了’之类的话。” 耿壮壮疑惑道,“你怎么记得那么清楚?” 马蒂雅笑了笑,“我年轻时候是母婴博主,每天都拿着手机到处拍视频。”几乎是时时刻刻,“那天我以为小蕾是犯病了,还在征得她妈妈的同意后拍了视频发布到网上。”以此来告诫产检有问题的妈妈,千万不要报有任何侥幸。 她拿出手机,调出了当年的那个视频。 视频中,又高又胖的小蕾被捆在轮椅上,小区里的人都与她熟悉了,谁看到都要打一声招呼。 小蕾指着手机镜头,口齿不清却在一遍遍复述,“杀人……杀人了……扔下楼,妹妹……妹妹,扔下……妹妹,哭……” “妹妹是谁?”耿壮壮问。 马蒂雅道,“妹妹就是指成成,她很喜欢成成,一直喊成成妹妹。” 从小区离开后,耿壮壮就去了小蕾所在的疗养院。 小蕾今年四十,她在疗养院住了快十年了。这间疗养院是政府支持的慈善机构,虽然也有人捐助,却寥寥无几,更多的是靠着每年拨款生活,生活算不上好,却也没有多差。 除了一些生活不能自理的人,这里还住着不少老人。小蕾是单独住在一间房中的,这几年她不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多了,动不动就喊闹打人,疗养院的工作人员有限,大多数时间是将她捆缚在床上,或者是给她打安定药物。 耿壮壮见过小蕾后,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叫住了他。“我以前和她一起住,那时候她还不是这样。”只是脾气差了点的孩子,只要顺着她,她甚至能帮你做些事。 “她也是个可怜的孩子。”老人轻叹一声,“她有一个手机,好像是她妈妈留下的,她特别宝贝。有时候会拿着手机说什么‘杀人了’‘拍下来’‘救救妹妹’之类的,或许跟你要问的有关。”疗养院的房子隔音不好,墙壁就是薄薄的一层。他就住在小蕾隔壁,他问小蕾的问题,他都听到了。“后来,她的情况越来越差,手机也不知道被她藏哪里去了。” 耿壮壮谢过老人后,就去找了护工,那个手机,护工也是知道的。“是有一个手机,有一年手机短路,烧了,我们怕引起火宅,就骗过来扔了。” “扔了?”耿壮壮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护工忙制止他,这里住了不少先天弱智的人,他们对声音很敏感。“手机虽然扔了,但里面存储卡我们留下来了。”他们也是想着里面或许存着一些小蕾和妈妈的回忆,就没扔。 “卡呢?” 护工带着耿壮壮去了仓库,这些存放着的,都是疗养院神智不清病人的私人物品。按着标签,护工很快就找到了存储卡,他将卡交给耿壮壮。“已经损坏了。”他们一开始是想将里面的资料导出来,导资料的时候才发现存储卡已经坏了,无法读取了。 耿壮壮将卡装进随身带的密封袋中,“谢谢。” 回到警局,他将存储卡给了网络搜查科,科长旺财查看了一下,“问题不大,还能修复,三天。” “不能快点吗?” 旺财拍了拍放在办公桌上的一摞文件,“这些都是急件。”比他们的案子要急的多。三天还是他私人给的便利。 程铭带成成去医院体检,三年前成成就在体检中被诊断出一颗卵巢肌瘤,肌瘤很小,对身体并没有影响。“虽然不大,但还是做了吧。” 成成有些担心,“妈咪,我不要做,留疤了怎么办?” 程铭与医生商量着手术方案,头都不抬,“从你腰侧打一个小洞,留不下疤痕的。” 成成咬咬唇,“可是我的医疗保险在美国,要不我回美国去做吧。” 程铭抬头看着她,笑道,“你别怕,美国的医疗你不是不知道,更注重身体自身抗体。咱们在国内做,做完恢复快,不影响你回美国。” “可是——” 程铭不给她拒绝的机会,“妈咪怎么会害我的亲生女儿呢?” 洛佳知道时,成成已经被推入手术室了。他匆匆赶来,还没问两句,程父程母就来了,程母看着她就斥责道,“成成做手术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能自己决定呢?” 程铭不解,“不过一个腹腔镜手术,很大吗?”她看着父母,“我小时候,还没有她大,被人打到脾脏破裂,还是自己到医院,自己挂号,自己签字手术的。”现在想起,她都感谢当年不顾她未成年,没有家属在身边,就当机立断给她做急诊手术的大夫。“手术后,医院联系你们,你们不是说,手术这么小的事情,让我自己解决,不要影响你们。”让她想想,那一天好像是她的妹妹去参加小提琴比赛的日子。 当时,医药费都是那个大夫私人垫付的。 程父程母的脸色一变,程铭看着自己刚做的指甲,“不过是小手术,就像被刀划了一下一样,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们急什么。”当年,她手术后回家,他们就是这么说的。他们还说,装什么装,装的像是真的一样。 洛佳皱眉,“铭铭?” 程铭抬头看着他,“难道我会害我的亲生女儿吗?” 洛佳看着她的眼睛,突然觉得冷。心底一个声音叫嚣着,她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了。可理智却又让他冷静下来。一颗心被扯来扯去,胃似乎都要被扯出喉咙。他想吐,他控制不住的发抖。 他在程铭身边坐下,伸手环着她。“铭铭,你怎么了?”声音像从喉咙中挤出,每一个字都像满是棱角的石头,剐蹭着他的气管、喉咙。 程铭扬唇一笑,“我能怎么了?”她看着丈夫认真道,“你难道忘了吗,我说过的,成成就是我的命。”她咬重成成两字。 成成是她的命。 谁都比不过她的成成。 洛佳看着她,一瞬间什么话都说不出。 成成是她的命。 可她不是成成。 程父打断了沉默,他极力压下不满,尽量和颜悦色,“要做手术,也该去大医院。” 程铭道,“这不是大医院吗?”私人医院,比大医院更贵。 程母拿着手机搜索着这间医院,越是查脸色越是阴沉。她举着手机大步走到程铭面前,厉声质问,“你是不是故意的,故意要害成成,你看看,你看看这间医院的口碑有多差!”一年超过二十起医疗事故,几乎每年都会被爆出用没有行医资质的医生为病人做手术。 程铭也沉下脸,她站起来,直面程母,“成成是我的女儿,难道我会害我的亲生女儿吗?你是知道的,我有多爱我的亲生女儿,谁都不可以伤害我的亲生女儿,谁都不可以!”最后几句,她忍不住吼了出来。 谁都不可以伤害她的亲生女儿! 亲生女儿! 亲生女儿! 程母的手止不住的发抖,她看着程铭的眼睛,只觉得害怕。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由心底发出的恐惧,无助的看向丈夫,又看向女婿。 手术进行了八小时,天完全黑下去之后,手术室的灯才灭了。 程母焦急的迎上去,“只是一个小手术,怎么做了这么久?” 医生疑惑的看了她一眼,“什么小手术,病人卵巢肌瘤癌变,乳腺癌三期,做的是子宫、双侧卵巢、双乳切除术。” 程铭似乎一点都不例外,她想露出一个悲伤的神奇,面部肌肉却止不住的想笑。她的脸抽搐着,形成了一个极其诡异的表情。她拿出手帕,捂住嘴,却掩饰不住眼中的笑意。 别怪妈咪,妈咪给了你三次机会,是你不珍惜。 “手术顺利吗?” 医生道,“顺利。”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术服,总体还算是顺利吧,主刀的是个被医学院开出的学生,虽然下刀的时候手有点抖,但基础理论还算是扎实,磕磕绊绊总算是有惊无险的完成了手术。 程铭舒了一口气,“顺利就好。”不枉她花了好几十万,贿赂医生,伪造病历。 程母涨红着双眼看着她,突然扑了上去,“是你,是你,你是故意的,你故意要害了成成……你这个贱人,你要害死成成……” 程铭不耐烦的一把推开她,“够了!”她厉喝一声,“我会害我的亲生女儿吗?我怎么会害我的亲生女儿!”她害的,从来都不是她的女儿。 亲生女儿四个字彷佛是魔咒,一说出口,她就沉默了。 程母抖着唇,看着她。许久之后,她扑在地下嚎啕大哭,“铭铭,是妈妈的错,妈妈不该偏心,不该一直虐待你,可成成只是一个孩子啊,她没了子宫卵巢,没有乳房,你这是要毁了她啊——” 程铭笑着蹲下,将母亲扶起来,“妈,您说什么呢,我怎么会害我的亲生女儿呢?”她缓缓转向洛佳,“老公,你说对吧,我怎么会害我的亲生女儿呢?” 残忍吗? 有他们对她残忍吗? 他们害死了她的成成,瞒下了成成的死,让她养育她最厌恶的人的女儿。 这么多年,他们看着她像个傻瓜一样,对这个“女儿”一心一意,事事以她为先。他们任由这个“女儿”一边享受着她给她的一切,一边拿着她给她的一切去给她的生母。 或许他们还在背后笑她,笑她蠢,笑她笨,笑她活该没了自己的孩子,将仇人的孩子如珠如宝的对待。 程铭站起来,“对了爸妈,我跟你们说一声,你们住的房子我卖了,明天就有人上门收房了,你们收拾一下吧。” 还在嘤嘤哭着的程母愣了,从地下爬起来,“你说什么?” 程铭笑道,“我前几天查账,发现以前我给你们的钱,包括每个月的生活费,都会流入一个不知名的账户,为防你们被骗,我已经报警并停了转账。”她转向父亲,“你和爸的退休工资不低,足够你们生活了。”仅仅是足够他们生活,却无法再多养一个人。“至于房子,总是有奇奇怪怪的陌生人出入,我觉得太不安全了,所以卖了。” 程父怒道,“什么奇奇怪怪的人,那是,那是……”他无法说出,那是在他们口中,早就去世的小女儿。 程铭笑的无所谓,“对了,疗养院的钱你们不用担心,我一次性续了三十年。”她的笑容越发灿烂了,“他们会好好照顾我的好妹妹的。”精神病而已,那间疗养院最擅长治疗精神病了。什么水疗,窒息疗法,电疗,恐怖疗法……一样一样来,总会有适合的。 程父脸上的神情再也无法隐藏,“铭铭,你不能这么做,你——” 程铭根本不愿意听他们说什么,转身离开。离开之前还不忘吩咐医院,给她的好女儿请一个好护工,钱不是问题,一定要好好照顾她的好女儿。 顾不得医院,洛佳跟着程铭回家。程铭没有开灯,坐在沙发上静静等着他。 “铭铭,你知道了对吗?”他跪在她面前,“对不起,我不想瞒你的,我真的不想瞒你。我知道的时候,成成已经死了。” 他母亲一直不喜欢程铭,他一开始只以为他妈妈不喜欢程铭的要强,后来才发现,是程铭的妹妹程鑫一直在里面挑拨。她将自己的病历改成了程铭的,告诉他妈妈,程铭曾经因为滥交,得过性病,所以她才不敢要孩子。因为她的挑唆,他的母亲一天比一天厌恶程铭。 直到程铭意外怀孕。 “那天我回来的时候,成成已经死了,妈说是成成自己爬进浴缸淹死的,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等他清醒过来时,他妈妈已经将孩子从窗户扔下去了。 那一夜,他在成成的尸体旁坐了一夜,白了头发。 虽然已经知道,可听到女儿死亡的过程,她还是忍不住流下眼泪。一颗心,已经疼到感知不知疼痛了。她嘲讽一笑,“然后接受了他们的建议?”埋了她的亲生女儿,将另一个婴儿抱来,冒充她的女儿。 “你和程鑫是什么时候好上的?”程铭很想发疯,她很想把他们所有人都碎尸万断,可她不能,她要一点点的折磨他们,就像他们对她,对她的女儿一样。 她抽出手,“别碰我,你让我恶心。” 洛佳无措又痛苦的抓着头发,“你怀孕后,程鑫知道了,她一直嫉妒你,所以她就趁着你不在,来了我们家。”她带了药,他没有防备,等他清醒的时候,该发生的已经都发生了。九个月后,她在医院生产,程鑫也在医院生下了一个女儿。 脸上发凉,程铭伸手一抹才发现不知何时眼泪已经流了满脸。“你明知我有多厌恶她,你明知她曾经怎么伤害我,可你还是同意了。”她突然暴怒,“你凭什么让我养着她的女儿!” 洛佳抱住她,试图让她冷静下来,“可她也是我的女儿!” “因为她是你的女儿,所以你就弃我的女儿不顾吗?谁的孩子都好,谁的孩子都行,唯独她的孩子不可以!凭什么我的女儿死了,她的女儿还好好活着,凭什么她的女儿要享受着我的女儿的一切,凭什么我和我的女儿永远要被她欺负,凭什么……”她忍不住尖叫,一声又一声,幼时所受过的伤害并没有随着时间而消散,反而越来越清晰。 程鑫防火烧了学校体育室,她将她锁在体育室,想要烧死她。 程鑫伪造心理检测报告,说她蓄意防火,挑唆父母,逼她在学校跪着磕头道歉。 程鑫当众撕开她的衣服,给别人看她背后的伤疤,任由她衣衫不整,裸露着被人嘲笑。 程鑫污蔑她考试作弊,污蔑她滥交。 程鑫引导别人霸凌她。 程鑫找人打她、骂她、强暴她…… 她始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程鑫这么厌恶她,为什么她要承受这些。程鑫怪父母将她接回来,可这是她想来的吗? 他们只会说,妹妹还小,你让让她,可她也不过只比她大了十几分钟。 他们说的永远是,妹妹从小就是一个人,以为自己是独生女,你来了,什么都要分你一半,她难免心理不平衡,你让让她。可她来不来,她的生活都是一样的,从来没有过一样本该属于程鑫的东西分一半给她。 “铭铭,这么多年了,你养了成成这么多年,难道没有感情吗?”那也是他的女儿啊,他的女儿没了子宫卵巢,没了乳房,如果这是她占了成成一切的惩罚,也足够了。 程铭喘息着跌坐在地下,她抹掉眼泪,呵呵一笑,“我曾经给过她三次机会,三次机会让我看出在她身上投入再多感情都没用,她和程鑫一样,是一头十足十的白眼狼。” 第一次,她问她愿不愿意为了她永远不吃皮蛋,她拒绝了。 “她是什么时候知道我不是她亲生妈妈的?”程铭很佩服自己,这种时候还能保持冷静。“她在去看她亲生妈妈的时候,她的妈妈应该带着炫耀告诉过她,为什么我不吃皮蛋。”有一次,她考试考了全校第一,程鑫嫉妒她,找了一群小混混来羞辱她。他们拿了一百个皮蛋,要求她连壳一起吃完,否则就要轮奸她。她怕了,她吃了。从此之后,她再也不吃皮蛋了。“她知道,却连一句哄我开心的话都不愿意说。” 第二次,是她偷偷去看程鑫的时候。 “你在我车上装了gps,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并非不知道,而是以前愚蠢,以为他是担心她,怕她精神不稳定,突然做出什么事才装上的。现在她才知道,原来是时时防着她。 因为知道,她才会将车停在心理咨询室,打车去警局。她怕他从账户流水中看出什么,用的是现金。“对了,手机里也有监控软件。”曾经以为是夫妻间亲密的证明,现在才发现,原来是他们的恐惧,他得多怕啊,多怕她知道一切,多怕她脱离他的控制。 第三次,是疗养院。 “她倒是一心为了亲生妈妈,哪怕明知道是她的亲生妈妈将她的脸按入滚烫的热水中。”伤害过她的人她心心念念的记着,为她费心费力费钱治疗烫伤,养育她十几年的自己反而可有可无。“真是母女情深啊。”她咯咯的笑了,“爸妈说她精神失常自杀了,程鑫也总装做一副有病的样子,我当然要满足他们的愿望,谁让我是一个好女儿,好妹妹呢?” 洛佳道,“铭铭,你怎么对程鑫我不管,哪怕你要将她绑来,一片片削肉,我也会帮你,可你能不能放过成成,她还那么小,还有无限的未来……”他也是泪流满面,既后悔又心疼,后悔瞒下一切,心疼他的两个女儿,一个枉死,一个女人不似女人。 程铭看着他,轻轻抚上他的脸。“可是,你们没有放过我的成成啊。”她的声音十分轻柔,“你们不肯放过我的成成,我为什么要放过你们的成成。” 洛佳跪下求她,“铭铭,她也是我的女儿啊,我养了十八年的女儿啊,她与你也是有血缘关系的,她的人生才刚开始,你真的忍心吗?” 程铭将手机竖在他的面前,“她的人生没了。”大学已经出公告了,洛成成伪造成绩入学,被开车。并且她的档案会发布到各大院校,进入黑名单。“对了,她中学也要取消她的学历。”她不过是写了一封信,让学校严查洛成成的成绩。一个会伪造大学入学成绩的人,会不会在中学伪造成绩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以为她会。“这件事,在她进手术室之前,我就已经在学术界公布了。”她是大学老师,人类学博士,虽算不上研究斐然,在学术界也有一定的地位。以后,别说国外的大学,就是国内的大学,也不会录取她这样有劣迹、品行不端的学生。“我一直在想,我那么努力,成绩一直那么好,为什么我的女儿会那么差,原来是根上就错了。” 她让洛佳起来,“我的成成要是看到她的爸爸为被人求情,一定会很伤心。” 敲门声响起,程铭冷静的去开门。 小张带着耿壮壮站在门口,“洛佳先生在吗?” 程铭点头,侧身让他们进去。 小张拿出逮捕令,“洛先生,现在证实你与一起谋杀案有关,这是逮捕令。” 第12章 成成(七) 存储卡里的视频,经由技术部恢复,清楚的看到了那一夜的情形。应该是小蕾拿着妈妈的手机,从窗户看到了成成,想要录下妹妹,谁知无意中录下了成成被害的现场。 视频里清楚显示,一个年轻的女人,提起成成,将她扔在了装满水的浴缸中。一个老人阻拦了一下,不知女人说了什么,她最终放下了手,任由成成在水中挣扎,最终沉下。 然后过了很久,洛佳回来了,他看到成成漂在浴缸上的尸体,先是大哭,然后便是与母亲争执,后来不知年轻的女人说了什么,他沉默了。 他坐在浴缸上发呆,他的母亲与年轻的女人联手将成成从洗手间的窗户扔了下去。 他们住在二十八楼。 不到两岁的婴儿从二十八楼摔下。 几乎成了肉泥。 程鑫被带到了警局。 成成也被带到了警局。 “这是杀死她的人,她看到凶手,身上的怨气一定会爆发。”可这也是她必须经历的,只有她自愿将一身怨气散去,她才会有再有变恶鬼的可能。 “你是功德鬼,又和她接触一段时间了,她对你熟悉,满身功德会让她舒服,如果她暴起,你要尽量抱住她。” 程铭似乎可以面对曾经的伤害了。 那些她曾经埋在心底,从未忘记的伤害。 她一直在自我安慰,安慰自己忘掉,安慰自己不要计较。原来,一日日,它们早就在心底溃烂发言,成了一个大大的脓包。 她早该割掉这个脓包了,而不是粉饰太平。 程父程母跟到警局,看到她便哭着求她。“铭铭,你妹妹不能坐牢的。你救救你妹妹,她已经这么惨了,她的孩子也这么惨了,你就不能放过她吗?” 程铭冷漠的打掉她的手,“她不能坐牢,我的女儿就能死吗?她有我女儿惨吗?我女儿先被淹死,又被从二十八楼扔下。”以前,她想知道为什么父母这么偏心,一心想要得到父母的重视,现在她不想了。 “不过你们放心,我不会让她坐牢的。”她笑了,“还有几十年的好日子等着她过了,我怎么会让她坐牢呢?”她扯过包,“有时间在这里烦我,不如回去照顾你们的好孙女。” 他们的好孙女应该行了吧。 也不知道拿了她钱的护工有没有好好的把她子宫卵巢、乳房都被切掉的事情告诉她。 这是第一次手术,第二次手术,她将会被破坏的肠道系统,在腹部做体外粪袋。她要她这辈子身体都充满恶臭。 她只是个孩子。 可她的成成也只是个孩子。 她的成成惨死的时候,两岁都不到。 程铭看着程鑫,这些年,她虽然人在疗养院,却拿着她的钱过的很不错。她可以自由出入,甚至出国旅游。疗养院对她而言,不过是另一种酒店。 程鑫看到程铭,倨傲一笑。对于她而言,这个姐姐不过就是一个只能成就她的蠢货。 程铭也笑了,她走到程鑫面前,“想必你的爸妈还没告诉你吧,你的女儿得了癌症,昨天下午进了手术室,被切除了双侧乳房,双侧卵巢以及子宫。”她将手术后“成成”的照片给她看,“刚才医生发消息给我,说是术后检查的时候,发现她的肠道也有病变,今天下午会在做一个造瘘手术。”她怕她不懂,还专门找了造瘘手术后的照片,“就是在肚子上挂一个粪袋,以后就不用自己排泄了,多好。” 程鑫冷了一下,随后疯了一样扑上去,“程铭,我要杀了你!” 程铭后退一步,“我可不能死,我死了谁给我的成成报仇。” “程铭,你这个贱人,一辈子都只能被我踩在脚下,你就是要养着我的女儿,将赚到的钱都给她,我就是要你的女儿死,你这个贱人凭什么有自己的女儿……” 程铭竟然感觉不到愤怒,她只是冷静的看着她,“不凭什么。”她转向警察,“我妹妹精神有问题,这么多年一直住在疗养院,你们怕是问不出什么,不如送她回疗养院吧。”她真诚又恳切,“像她这样有精神病的,即便是判刑了,是不是也只会去精神病院?” 程父程母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冲上来,“警官,我这个女儿有精神病的,她杀了人也是无心的,不是本意的。” “是不是本意,不是你们说的算。”耿壮壮压着程鑫进了审讯室。 路过程铭的时候,程铭笑着在她耳边轻声道,“你曾经带给我的伤害,带给我女儿的伤害,我会一点点还在你的女儿身上。多么漂亮的女儿啊,可惜投错胎了。” 洛佳承认了一切,他难过了这么多年,痛苦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放下了。 宁想想去了监室,心中不忿,他凭什么一副轻松的样子,他以为他认了包庇罪,受了刑罚就能洗清他所犯的罪吗? “洛佳,你想看看你女儿吗?” 洛佳抬头,宁想想直接穿过墙壁,走进他所在的监视。除了他,没人能看到她。 “你……”他认出她是妻子的心理医生。 想想抬手,杜母抱着成成跟了进来。一直乖乖趴在杜母身上的成成看到他后,突然激动了起来,眉间的黑气一瞬间洇出,浓烈的似要滴下。 “成成?”洛佳愣住了。 “成成。” 成成尖叫着,小小的手指上,指甲一瞬间暴涨了起来,变得漆黑、尖利。她讨厌他,她恨他! “她死后,魂魄并没有离开身体。她看着你在报警以及为了维护母亲瞒下她的死,二选一时的犹豫;她也看着你在程鑫告诉你,她也为你生下一个女儿后,你明显的偏向;她更是看着你们在一起商量,如何瞒过程铭,如何狸猫换太子,如何让她心甘情愿的养着你的另一个女儿。”她不明白,却知道恨。 这是枉死鬼的本能。 “你把她埋了就算了,你还镇压了她的魂魄。”照理说,他对成成的感情应该高于另一个孩子,可他却几乎没有犹豫的选择了另一个孩子。 她做了这么多年的人,都不明白人间父母的偏心与想法。 怎么能这样呢? 明明都是一母所生。 “你和程铭是同学,你知道经历过什么,知道她如何被妹妹欺凌,可你在出事后,还是毫不犹豫站在了欺凌她的人身前。”程铭以为的救赎,只是将她拖入更深的深渊,还赔上了她的女儿。 她不明白。 既然他不愿意向着程铭,又为什么这么多年,还要摆出一副情深意众的模样。 “不。” 洛佳想要触碰成成,成成却凶狠的要扑上去咬他,杜母紧紧的抱着成成,轻声的安抚着。“成成乖,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他们会受到报应的。” 洛佳痛哭流涕,“我只是怕,我怕她接受不了女儿死了,我怕她抓着我妈不放……”一面是他的妈妈,一面是他的妻子女儿,哪一个都让他难以选择。 “不,你只是清楚知道程鑫是什么样的人,不愿意让女儿在她身边长大。你是有私心的。”他自以为两全其美的决定,其实是他的私心。“你默认程鑫烫伤孩子的一张脸,便觉得,你已经给惨死的成成赎罪了。” 数十年如一日,也不过是害怕,是内疚。 因为害怕,因为内疚,才会对程铭那么的好。 成成依旧在尖叫,一行血泪从眼眶中流出。不知在哭谁。 洛佳捂着脸痛哭,“我只想保住一个女儿。”正是因为他和程铭是同学,他才知道程铭的性格。如果让她知道了女儿死了,她一定会追查到底的。小区的监控,楼道的监控,电梯的监控,都会证明程鑫来过,她为了给女儿报仇,不仅会杀了程鑫,一定还会杀了她生的孩子。“我只想保住一个女儿……” 想想嘲讽一笑,“可你现在,一个都保不住。”她伸手一挥,凭空出现了程铭的求神拜佛的画面。“程铭用她的魂魄为祭,换得程鑫与她的女儿,生生世世为娼为妓,染脏病,痛苦而亡。”手又是一挥,画面消失,“闫君答应了。”程鑫罪孽深重,现在铁围山魂魄几乎满了,有人用魂魄为祭,要求她死后经受生生世世轮回之苦,能缓解铁围山的压力,闫君自然乐意。 洛佳不敢相信,嗫嚅道,“怎么会……地府不应该是最公平公正的吗?” “那是以前。”天塌了之后,就没有管他们了,一切都是随着他们性子来。 洛佳突然瞪大眼睛,“不,你们不能这样,我的女儿,我的女儿虽然知道程鑫是她的生母,但她什么都没做。” 想想凉凉的哼笑了一声,“不好意思,我们下面延用的是古代律法。”五刑、五罚,株连制。她耸了耸肩,“没办法,谁让你的女儿不会投胎呢?”她想了想又道,“对了,别想着等你死了之后下去告状,闫君是我老公。”而统管地府的连知知,是他老公的干妈。 可怜吗? 或许吧。 如果可怜了她,谁又可怜成成呢? 如果她在知道一切后,选择报警,或者是一心向着养大自己的程铭,结果或许会不一样。 她既想享受着程铭带给她的好生活、财富、人脉,又想与亲生母亲母女情深,世间哪有那么好的事。 她看起来是什么都没做,可她的每一次选择,都偏向了她的生母。或许在心底,她与她的生母一样,都觉得程铭愚蠢的很。并在拿着程铭的钱享受的时候,感叹一声,她真可怜。 也只有一声毫无重量的可怜。 闺蜜徐梦晗刚下飞机,就听到了这些事。与这些新闻一起的,还有一个若生影视今天凌晨刚推出的预告片。人类学家程铭授权,将自己努力向上,却又悲凉的一生完全展现。偏心的亲生父母,对她不明原因的厌恶,天性本恶的双胞胎妹妹。她的一生,就像是一场巨大的阴谋,无论她如何防备,如何防抗,最终会被阴谋淹没,窒息而亡。 视频的最后,程铭接受了采访,很平静的承认了一个月前发现在婴儿骸骨,是她的亲生女儿。她的女儿被她的亲妹妹杀害,亲妹妹将她的女儿伪装成她的女儿,让她养育了十八年。而她的丈夫,对这一切均知情。她养了十八年的女儿,也早就知道,她并非她的亲生母亲。她的丈夫,一面装作对她情深意众,一面与程鑫纠缠不休,拿着她的钱给程鑫最好的生活。她的好女儿,一边占着她带给她的物质,一边拿着她给她的东西,与亲生母亲亲亲热热……这么多年,这么多钱,她会通过法律追回。不仅如此,她还向法院申请了断绝亲缘关系,她提供了他们并没有尽到父母责任义务,并长期对她打骂,意图对她心理控制的证据。 她对着无数直播设备,笑着道,“我用了四十多年才走出这个泥潭,我一直渴望的爱,原来从始至终都是一个笑话。我对家人的渴望,对爱人的渴望,害死了我的女儿。现在,我不要这些了。余下的日子,我只想好好为我女儿赎罪。” 她甚至公开了他们的照片,那些伤害过她的人,那些害了她的成成的人。 徐梦晗匆忙打电话给“成成”,电话响了许久,才被接起。 “成成,你妈又犯什么病,最近到底发生了什么……” 程铭等在手术室前,笑着道,“犯病的可不是我,而是你的好干女儿。”她的语气淡淡的,含着掩饰不住的笑意,“你快点来医院吧,成成病了,很严重,已经切除卵巢、子宫以及双乳了,刚才又被推进了手术室,要造瘘。”她说完就挂了电话,用成成的手机,将医院的地址发了过去。 徐梦晗愣住了,她腿一软,直接跌坐在了台阶上。许久之后,她才反应过来,匆忙拦了一辆车,去了医院。 她跑到手术室门口,“铭铭,你……” 程铭手竖在唇边,做了一个嘘的动作。“还在手术,不能喧哗。要是吓着里面的医生,多切了什么就不好了。” 徐梦晗喘息着,许久之后才道,“你养了她十八年。” “哦。”程铭凉凉的应了一声,“可是她妈妈杀死了我的成成。现在她妈妈精神病,在疗养院治疗,我不找她,找谁啊。” 徐梦晗压下心低的害怕,尽量和颜悦色,“你这样,让她以后怎么做人?” 程铭看着她笑了,“那就不做人了,做畜生。我又不是养不起她。” 理智告诉她,她应该远离程铭,可想到洛佳曾经给她的承诺,她还是起了贪心。程铭从旁边的自动贩售机买了一瓶水,“喝点水吧。” 徐梦晗接过了水,“铭铭,对不起我……” 程铭直接打断她,“对不起什么?对不起你和里面那个小畜生总是说我的坏话,还是对不起你早就知道里面那个小畜生不是我的女儿,是程鑫的女儿?”她以为,她会是朋友,原来她也是敌人。 徐梦晗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也是无意中发现的,原本是想告诉你的,可洛佳说,这件事你会承受不住,求我别说。”除了请求她当作不知道外,他还将她举荐给了艺术界赫赫有名的漆画大师,并让大师收了她为徒。 她是学漆画的,这个专业,又冷门,又花钱,还难功成名就。大学毕业之前,拿不出震惊艺术界的作品,不能拜大师为师,基本上就是白学四年。 她不信,毕业之后一直从事漆画创作,先是自己拍视频,向大家宣扬漆画,然后又签了公司,可无论怎么做,都是只能泛出一点水花。那次她去美国,是想让洛佳为她引荐漆画大师的,却不曾想无意中撞见了他带着成成去看程鑫,那时她才知道,原来程铭生下的女儿,早就死了。 徐梦晗哭到,“铭铭,你要理解我,我努力了这么多年,我不想放弃。” 程铭看着她拿着水的手,徐梦晗不自觉又喝了一大口,“我真的不想这样的,可你知道的,我的能力并不出众,如果不是有人引荐,有人保证,大师怎么可能收我为徒。我学了四年漆画,工作这么多年,花了无数钱,如果不能改变,我还要陪公司钱,你知道我家的情况,卖了我都拿不出这么多钱……” “所以呢?”她说了这么多,还不是在为自己开脱。什么朋友,不过是看她的发展好了,有利所图罢了。“你和她们凑在一起嘲笑我的时候,怎么不说你怎么怎么可怜了。”她看着徐梦晗,“我如果放过你,怎么跟我的成成赎罪。”如果放过他们,她怎么对得起她惨死的女儿。 “你?”徐梦晗想要站起来,却一阵眩晕。她扶着额头跌坐在塑料椅上。 “程鑫中学时有个好朋友,听说是同她一样的人,只是家里管的严,后来转学了。”她看着她笑,“那个人是你吧。”她缓缓从包里掏出几张照片,“将近三百万的费用,花的果然值得。”照片上,青涩的她与程鑫笑的开怀。“你说你无可奈何,我还说这是你与程鑫设下的陷阱。”程鑫知道她有多缺爱,知道她有多渴望有朋友,知道只要对她一点点的好,她就能够十倍百倍的回应。 “我,你对我做了什么?”她的声音越来越弱。 程铭笑了,“我知道你喜欢旅游,专门为你报了一个新马泰旅游。最后一站是泰国,泰国不错,到了之后好好生活,就别回来了。”她伸手理了理她的衣服,然后从她包中拿出她的证件,交给了来人。 她笑着对来人道,“这是我朋友,最好的,唯一的朋友,别让她死了。” 第13章 成成(八) 宁王带着妻子在外面玩了一个多月,先去了张家界,后又去了广西、云南。在云南呆了七八天后,宁安想孩子想的厉害,他们才决定回来。 回程时是开车回来的,也不是假期,两人却被堵在高速上。宁安裹在毯子,卷缩着睡在副驾驶上。 车窗边白影一道道,终于惹恼了宁王。他打开车窗,手指一勾,白影就不受控制的进入了车中,被他禁锢在后座。 宁安坐起,揉着眼睛。宁王摸着她的脸,“还得好久,你再睡会儿?” 宁安摇头,看向后座,“怎么了?” 宁王瞥了一眼后座的鬼,“这只鬼跑来跑去的,看着烦。” 后座的女鬼动不了,她身上披着破烂的麻袋,披散着头发,头皮出几块外露,很明显是被人硬扯下了头发。她焦急的对他们喊道,“你们能看到我对不对,你们能看到我对不对,求求你们,救救昭昭,昭昭快死了,求求你们救救她……”她不停的祈求着。 宁安看着一眼宁王,“要不你跟去看看?” “不去。”他不放心小妻子一人在车上。 宁安握住他的手,“那我们一起去?” 宁王想了想,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被堵在高速上的时候,七七正在和林二谦吃饭,七七笑问,“专门请我吃饭,是有什么事吗?说吧。” 林二谦道,“听说程老师女儿的案子已经送上法院了,什么时候开庭?” “就这两天了吧。”七七拿着剪子,剪着螃蟹腿。 林二谦斟酌了下,又问,“她妹妹会被判多久?” 七七剥开蟹腿,放进花胶鸡汤的锅底中,“她提供了精神病证明,判多久都不会在监狱服刑。”程铭料到她会借由精神病脱罪,所以提前找了人,做了安排。审判之后,她会被直接送进他们家的疗养院,接受“治疗”。 “她真有精神病?” “没有。”蟹腿在锅底中涮了几秒,正嫩的时候被拿出,放进了林二谦碗中。“好像是为了逃避什么,找人办了假的证明。张儿他们还在查。”不多几十年了,能不能查到不好说。“她的丈夫包庇,但因为被逮捕后有自首情节,判不了几年。” 林二谦看着她,“我听说程老师请了江律师?” 七七点头,“她要求,对她婆婆用最高量刑,对丈夫用最低量刑。” 林二谦不明白,“她丈夫骗了她十八年。”甚至连她的亲生女儿惨死都不告诉她,也从未去上过一炷香。 七七浅笑,“让他快点出来自然有快点出来的理由。”程铭已经放弃所有爱了。她曾经期待父母的爱,父母却是伤害她最深的人;她曾经依赖丈夫的爱,他却是将她骗得最惨的人。 现在,她什么都不要了。 她只要她可怜的女儿,不要同她一样,什么都爱都感受不到。 即便是成成死了这么多年,她也要告诉她,她是爱她的,爱她胜过一切。 洛佳的左眼曾经因为救她,受过伤,之后虽然恢复的不错,但需要经常性的点一种眼药水。一旦停药,他的眼睛就会干涩,视网膜会损伤。 他的左眼几乎看不见了,程铭为他捐了眼角膜。 她说,一只眼换一只眼,她不想欠她什么。 谁也不知道,眼药水早在警局的dna报告出来后,就被程铭做了手脚。那只即将捐赠给洛佳的眼角膜,也被做了手脚。他此后会日日夜夜看到成成。看到那个可怜早逝,却被父亲放弃的女儿。 他会看到成成的笑,成成喊爸爸的样子,看到成成被淹死后灰白的模样,也会看到被摔成一摊肉泥的成成。 “她说,不这样,难道等着他出狱,让他们父女团聚吗?”她的成成受过的苦,被父亲放弃的痛,程鑫的女儿也必须好好尝一尝。 “成成”从病床上醒来,茫然的看着头顶的白炽灯。耳边是哭哭啼啼的声音,她机械的转头,外婆趴在她的病床边哭。 她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外……婆?”喉头又干又痒,她费力的说出一句话,“外婆,只是做了一个肌瘤手术。” 程母抬头看了她一眼,眼泪流的更汹涌了。她听出她的声音沙哑,倒了一杯水给她。 润了润喉咙,“成成”想要坐起来,却浑身疼。低头一看,才发现身上几乎被缠满了绷带。她的第一反应是手术中出了意外,“外婆,我怎么了?爸爸妈咪呢?”她一心在自己身上,丝毫没有注意到一直精致的程母,不过几天,便花白了头发,憔悴了面容。 程母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她,程铭就笑着进来了。“找妈咪做什么?”她的声音很温柔,“妈咪去医生办公室了,医生说你体内的癌症很严重,即便是切了暖巢子宫、双乳、肠子,也控制不住呢,必须要化疗。” “成成”愣住了,许久之后她才勉强扯出一抹笑,“妈,妈咪,你在开玩笑对不对?” 程铭温柔的执起她的手,“怎么会是开玩笑呢,你生病了,生病这种事怎么能乱说呢?”她不等“成成”说话,又道,“对了,你还不知道你被学校开除,被取消中学学历,并被加入了黑名单的事情吧。怎么办啊,真可怜啊,一身的病,又只有小学学历,以后怎么生活啊。” “成成”的表情开始扭曲,她脸颊上的肉抽搐着,似乎是不敢相信。 程母打着程铭,神情凄厉的如同一个恶鬼。“你胡说什么,你不要在成成面前胡说。” 程铭一手甩开她,直接按上“成成”的伤口,“一个小畜生,有什么资格用我女儿的名字。”她拿出户口本,“我已经去给她改名了,她现在的名字是小畜生!”她将户口本竖在程母面前,“你睁大眼睛看清楚,这上面写的名字是:畜!生!” “成成”瞳孔一缩,随即大喊,“你有病啊,你女儿死了,你凭什么折磨我!” 程铭轻哼一声,看着她笑,“你果然知道吗?” 瞳孔又是一缩,“成成”不敢看她,只是哭喊,“妈咪你说什么,妈咪我什么都不知道……” 程铭伸手摸着她的头发,“成成”想要偏头避开,却因为身体太虚弱避不开。“妈咪,我真的不知道,我承认我却是去看过小姨,可我也是才知道我是小姨的孩子不久……”她抽噎着,说的情真意切。 “化疗之后,头发就会掉吧。”程铭嫌程母烦,直接转身,一个耳光抽了上去。以前他们就是这么打她的。她甩了甩手,原来打别人自己的手也这么疼啊。她的父母还真是不容易,为了打她,连自己的手都不顾。 一巴掌用了十成十的力,程母这些日子担心害怕,又无防备,跌坐在地下,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你,你打我?” 程铭不耐烦的瞥了她一眼,“打就打了,你以前不是也没少打我吗?”这一巴掌,就算她先收点利息。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我的女儿死了呢?”她的妹妹,可是一个喜欢炫耀的人。她认回她的亲生女儿后,怎么可能不跟她炫耀她杀了她的女儿,让自己的女儿顶替去过好日子。她一定在炫耀的时候很鄙夷的说起她,说她是个贱人,说她蠢,还说她这样又蠢又贱的人,活该死了自己亲生女儿,给她养女儿。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你只是你跟你那个妈一样,自私自利,为了自己的利益,选择瞒下来。”她看着她的吊瓶,给她调了一下流速,“不过你放心吧,即使你妈是个畜生,你外公外婆是畜生,你也是畜生,但我毕竟养了你这么多年,我不会不管你的。我一定好好照顾你,直到你爸爸出狱。” 她走出病房,焦急道,“医生,我女儿的舌头好像也病变了,我觉得也应该切除。” 医生迎面走来,对于这种大客户,他们当然要好好服务了。程铭捂着额头,“自从她病了之后,我听到她的声音就很烦躁,恨不能一颗颗掰掉她的牙齿,你们说该怎么办啊。” 医生笑了,“只是小问题,切除她的声带就是了。” 程铭拿出支票本,直接开出一张五十万的支票。医生眼睛一亮,“牙齿我看也不要留了,只是她刚经过两场大手术,麻药不能多用,就不用麻药了吧。” “成成”在床上发抖,她看向程母,“外婆,外婆快报警,快点报警,她要杀了我,她要杀了我啊!” 程母缩了缩肩膀,“成成,不能报警。”她坐到床边,试着安慰她,“你妈妈还在她手中,如果报警,你妈妈她……”对于她来说,疼爱了四十多年的女儿,比外孙女更重要。 心偏了就是偏了,无论过多久,都是偏的。 也或许,他们不肯相信,他们精心保护、照顾的女儿会落得一个凄惨的结局,不愿承认自己的错。 “成成”不敢相信,“她在疗养院会有什么事,你们不是说她犯了什么罪都不会被判刑吗?”她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害怕与愤怒,柔了声音,“外婆,外婆你救救我,妈妈不会有事的,你不是说她是福星吗,她一定不会有事的。” 程母拿出手机,“成成,你是大孩子,要好好想想你妈妈,你不能害了她啊。”手机里,又一条程铭在两天前发给她的视频。 她说,这间疗养院真的很好,难怪他们要想办法弄给妹妹。 她还说,这间疗养院的治疗手段多,一定能治好妹妹的精神病。 视频里,程鑫被穿着防护服的医护人员抓到了一间治疗室。他们将她按在电疗床上,对她进行电击。既能让她感受痛苦,电焦她的皮肤,又不会让她死亡。 视频里传来了程鑫的怒骂以及电流传过的呲呲声,除此之外,还有程铭的声音,“哎呀,妹妹疼的手指都抓弯了啊。” 医护人员闷闷的声音从视频中传出,“是吗,正过来就好了。”一声清脆的骨骼断裂的声音,伴随着程鑫的惨叫。 程铭道,“妹妹辛苦了,我会让护士给你好好补补的。” 她所说的好好补补,就是一次性给她十盘油腻腻的蹄膀,逼迫她一次性吃下去。她不吃,他们便像是灌鸭子一样,在她喉咙肿插入塑料软管,将这些东西一一塞进她的胃中。 程铭的声音又从视频中传来,“好妹妹,你最爱漂亮了,为了保持身材什么都不敢吃,可你现在身体不好,还是要多吃一点。” 程母收了手机,“成成,你为了你妈妈忍一忍,等你爸爸出狱就好了。我打听过了,程铭那个贱人对他还有感情,已经给他出具了谅解书,他不会被判很久的。”她看向“成成”的眼中带上了一丝祈求,“那个贱人说了,只要我们不报警,她就不折磨鑫鑫。”她说着说着又哭了,“我能怎么办,那是我的女儿啊。” “成成”的眼睛越瞪越大,几乎要凸出来。她大喊大叫,“那是你的女儿,那我呢?你们做的事,凭什么让我跟着承担——” 话没说完,程母就扇了她一个耳光,厉声道,“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妈妈,你妈妈这么做,为的谁,还不是为了你!” “成成”气的捶打病床,她挣扎着想要出去报警,却只能轻微挪动,一动,浑身就是千刀万剐般的疼。“什么为了我,她是为了她自己,她就是嫉妒妈咪,想要毁了妈咪。她要是真的为了我,为什么要跟我相认,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做妈咪的孩子,为什么还要告诉我,妈咪的一切本就应该是她的,骗我妈咪欺负她,骗我妈咪是她和爸爸的第三者……她凭什么要让我为她做的恶事买单,凭什么……” 如果,如果她没有和妈妈相认。 如果,如果她一心向着养育她长大的妈咪。 如果,如果她在知道自己的身世后,没有瞒下来,而是告诉妈咪…… 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妈咪是不是还会当她是女儿。 妈咪是不是不会迁怒她。 妈咪一定不会迁怒她。 她知道的,她的心最软了,她最善良了。 “成成”躺在床上,泪流满面。 洛佳被判了三年,他的母亲,让程铭记恨了十几年的婆婆,被判了十八年。她没能等到出狱,在监狱的第二年就病死了。洛佳的父亲曾去找过程铭好几次,程铭拒绝与他见面交谈,久而久之,他也就不去了。 听说他在洛母死后的第二年就再婚了,对方是他同小区的一个寡妇。程铭听马蒂雅说起时,只是嘲讽的一笑。原来洛佳口中所谓的父母恩爱,从来没红过眼,也不过如此。 扣除假期,洛佳是两年半后出狱的。程铭特意带着“成成”去接他。 这两年半,他每天睁眼闭眼都能看到成成。无处不在的成成,已经将他折磨的不成人样。他从愧疚,到愤怒,继而便是无休无止的后悔与恐惧。 “铭铭?” 程铭看着他,冷声道,“既然你出来了,你的女儿就交给你了。”她没有任何留念,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要离开。“对了,你妈还留了一套房子给你,就是你女儿的好妈妈杀死我女儿的地方。” 洛佳想要叫住她,却又不知道该用什么身份叫住她。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他低头看着坐在轮椅上,已经没了手脚的“成成”,心中不知怎得升起一股怒气。 如果不是程鑫,他的女儿怎么会死? 如果不是她的存在,他的女儿怎么会死? 如果不是有她,他又怎么会被蛊惑,瞒下了成成死亡,认下她替代成成一事。 如果没有她该多好。 “成成”想要喊他,可她的声带早就被破坏了,她的舌头也被活生生拔掉了。她只能发出一些模糊的声音,期待他能够看看她。 爸爸。 爸爸。 对不起,我错了。 铭铭。 洛佳看着程铭离开的方向。 对不起,我错了。 程铭离开了,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她早就辞了学校的工作。 洛佳住到老房子之后,马蒂雅去找了他,对他说,“你的视网膜,是程铭捐给你的。她辞职是因为她瞎了一只眼,已经不能再做科研了。” 只是一句话,她也不知道洛佳会怎么想,只是之后经常能听到争吵声。洛佳与程父程母的争吵。有时还能看到“成成”,她会从家中爬出来,祈求的看着每一个人。 可谁会可怜她呢? 谁都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白眼狼。 谁都知道,程铭所经历过的一切伤害。 虽然那时还没有她,她还没有出生,可谁让她有一个那样的生母呢? 秦二狗躺在二姐家的沙发上看电视,鱿鱼坐在他的肚子上,自己拿着米饼吃,吃了满手,米饼黏在手上拿不下来,她气的直甩手。 二姐夫闫君在厨房一面切菜一面对他道,“你给鱿鱼擦下手。” 秦二狗应了一声,巍然不动。 “你说,现在这些电视剧怎么都说母以子贵?”明明就是子以母贵。他们要不是出自阿娘的肚子,爹看都懒得看他们一眼。更何况千年之后,仍视他们为子女。 所以说,投胎真的是门技术活。 你看他们多会投胎,多会找娘。 “爸妈什么时候回来?”闫君无奈,擦干手,走过去抱起鱿鱼,坐在一旁,抽过湿巾,仔细地给鱿鱼擦手。 “今晚吧。”说是路上遇到鬼了,还救了一个人,对方没有身份证,没法住酒店,只能连夜开车回来。 鱿鱼指着二狗叽里呱啦说了一堆话,闫君笑着道,“这才多大,就会告状了吗?”他亲昵地揉了揉鱿鱼的脑袋。 二狗问他,“那个小鬼怎么说的?”他问的是成成。 “地府没她的名字,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暂时是跟在功德鬼身边。” 二狗点头,“跟在功德鬼身边也好,多沾点功德,下辈子投个好胎。” 完 第14章 昭昭(一) 腌泡玩偶。 专指那些被完整保存起来的婴儿标本。 对于她而言,子宫是猩红色的,长满了尖刺的恶魔。这个恶魔一次次的让她的肚子鼓起来,然后又将她的肚子戳破。 对她而言,生命的源头,也是尽头。 抢救八小时之后,昭昭还是死了。她没有身份证件,昭昭是跟着她的那只鬼对她的称呼。 严格来说,她不是鬼。她是射偶人。 射偶人,即偶人压胜。 厌胜即厌而胜之,用法术诅咒或祈祷以达到压制人、物或鬼怪。厌胜物有很多,雕刻的桃版、桃人,玉八卦牌、玉兽牌,刀剑,门神等等。常见而且多的,是厌胜钱,又叫压胜钱,是铸成钱币模样的吉利品或辟邪品。 射偶人不能以鬼的形态出现,但有例外。 以四阴女子宫所做成的射偶人,缝入四阳女子宫腌泡七七四十九日,成鬼。 射偶人,制成的条件极其苛刻。 千年难成一个。 实力未知。 她生前,遭受过惨无人道的虐待。 她死后,站在自己的尸体旁边,对极力抢救她的医生道谢。 她说,我叫时优,小名昭昭,警校62级四年级学生,编号0。 “七年前,我参与了警方组织的一次秘密打拐行动,我作为饵被拐卖。”她的身上带着定位器,埋在表皮下,很难被发现。按照原计划,她在被拐卖者拐走后,后方的人便会一直追踪着定位器,以保证她的人生安全。 “出什么意外了?” 时优吸了一口面前的香火,她已经记不清多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林二谦也不催她,只是坐在她对面,静静的等待着。三根香点完后,他又点上了三根。 时优感激的看了他一眼,才继续道,“定位器在我被迷晕后被挖走了。” “有内鬼?” 时优摇头,“当时只道我做饵的人不少。”她的男朋友,同宿舍的三个同学。还有同样参加了甄选,被筛下的人,也能通过她的行踪、训练推测出来。 林二谦顿了顿,沉默了许久才干涩的继续问。“后来呢?” 时优的眼底闪过一丝悲痛,她深吸了一口气,将头偏到一边。“一个年轻漂亮,又有生育能力的女人,被拐卖,你说呢?” 她不愿意再回想如同地狱一样的七年,至少现在不愿意。 林二谦没有追问,他合上素描本。“这里是宁安姐的家,她是鬼差,你呆在这里会舒服很多。”这里设置了结界,可以帮她抵挡住几日来日地府的吸力。“你别乱跑,如果遇到恶鬼被吞噬,或是提前被地府吸走,谁都没办法救你。” 她的身体太惨烈了,医院在抢救她时已经报警了。 时优点了点头,“我想回家看看。” “现在不行,宁安姐说,头七回魂夜可以让你回去。” 林二谦走了,时优被留在了房子里。她坐在沙发上,看着漆黑的电视发呆。七年的囚禁与虐待,现在的一切都让她感到不适,包括阳光。 时优的尸体被运去了法医解剖室,便是几乎没有感情,见过无数惨烈尸体的连医生看到她的尸体时,也忍不住皱了眉。助手王可可拿着相机的手甚至有些发软。说不出什么感受,只是心不自觉地揪成一团,又酸又苦。 小张敲响了法医室的门,“我能看看吗?” 王可可看向连医生,连医生微微颔首。小张站在法医室门口消毒,穿防护服。他带上了口罩与眼镜,法医助手乞颜一边清点整理解剖工具一边问他。“尸源找到了吗?” 小张摇头,声音因为戴了口罩又带着防护面罩而闷闷的。“系统里没匹配到。” 王可可对着尸体的头拍照,一边拍一边道,“她的颅骨经过多次骨折,已经变形了。颅骨变形导致容貌改变,要想在系统里匹配,需要颅骨重塑。” 解剖之前,先检查外表,身体上的每一处伤痕,每一道伤口,都会被测量拍照记录下来。外部监查完之后,一摸头骨,二查口腔,三验阴道与肠道。这些都查验过之后,才会剖开皮肤,查验内脏。 法医验尸时,宁王与宁安正在律师的陪同下接受警察的询问。昭昭是他们带回来的,现在她死了,他们被当成了第一嫌疑人。 “从广西开车带回来的?”耿壮壮越听越不解。“千里迢迢带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回来?” “我看她眼熟,才会把她带回来的。”宁王低头看了一眼手机,上面是林二谦发给他的消息。“她很像在1618打拐行动中失踪的时优,可她的脑子伤的很厉害,我们问她她又什么都回答不出来,所以我就把她带回来了。” “为什么不报警?” “我们遇到她的时候,她躲在森林中,很怕人。下了告诉之后,经过了一个派出所,我们也想过报警,可她的反应特别激烈,对派出所很惊恐。所以没有报警,直接把她带了回来。”回来之后,刚进g区,她就昏迷了。即便是看出她当时已经魂魄不稳,活不了多久,还是将她送进了医院抢救。“这些行车记录仪中都有记录。” 行车记录仪被拿到了网络搜查科,谷新一一边快进,一边捧着一碗面在吃。隔壁区发生了一起连环车祸,他们部门最近都被拉着一起看路口监控,找肇事车。 行车记录仪所记录下的内容与他的描述一样,下了高速,出广西之后,宁王便带她去了派出所,可刚一靠近,还没停车,昭昭便如同疯癫一样挣扎,用头撞玻璃。 “……怎么回事?……不能去警局?那她要怎么办?” “带回去吧……她是被拐卖的?……” 夫妻两人在车里说话,像是对话,又像是自言自语。谷新一越听越觉得维和,听了一遍又一遍,又叫来了组长。“财哥,你听听这个,像不像车里还有第四个人?” 两人听了一遍又一遍,一帧一帧放慢了看,始终不见车里有第四人。旺财道,“可能这是人家夫妻间的情趣?”装作车里有第四人。 行车记录仪确认了他说的话,宁王被放了出来。宁安见他出来,忙迎上去,握住他的小臂,“王爷。” “没事。”他握住宁安的手,“想不想女儿?” “想。” “我们回家看女儿。” 旺财和谷新一从网络搜查科探出头,旺财指着两人对谷新一说,“你看,他们两特别喜欢玩角色扮演,什么王爷、王妃,皇上、皇后的。”听警校来实习的小孩说,这位乌老师动不动就说他的儿女是天下间最尊贵的,一出生便被封了爵位。 按那帮小孩的说法,乌老师,不对,宁王,有病一样,但是真的厉害。 林二谦用特权查了一下时优的男朋友与三个室友。1618打拐行动在系统档案里也是有记录的,杜良特地打印了一份档案,带回来给林二谦。 “谢谢良哥。”林二谦接过档案就看了起来。 档案里详细记载了行动事项,以及行动失败后,警方对时优的寻找。 开始,警方一直按着定位器的信号跟踪,在定位器走上高速,即将前往另一个城市时,曾有一位老警察提出疑问。他常年奋斗在打拐一线,他知道这些人贩子,若非有完全的把握,是不会走高速的。他们生怕高速公路上过多的摄像头会拍到他们的脸。 只是当时,他们太信任定位器了。 他们一直跟踪到另一个城市,定位器在一家大型超市停下,他们才发现,那只是一辆货运车。还沾着血肉,从时优皮肤里挖出来的定位器,被随意扔在了车厢中。 他们发现任务失败,回头寻找拯救时优时,已经晚了。时优已经不知道被转移去了什么地方。 1618打拐行动,参与的所有人都受了或轻或重的处分,而时优的父母,从她失踪那一天起,一直在找她。 “为什么会那么信任定位器?”竟然没有人跟着时优,也没有让她带上另一套备用定位器。他们甚至没有第二套方案。 杜良在餐桌前坐下,一边吃饭一边道,“因为那个定位器是军方的新科技,一直是只植入执行机密任务的特种军人身上的。”只有米粒大小,不惧水火,通过皮肤吸光自充电,无惧摔打,撞击,子弹都不能将它打碎。“植入的位置是自己选择的,她的定位器被挖出,意味着她透露了定位器埋入的位置。”害了她的一是警方的疏忽大意,二则是她自己。 林二谦看着杜良,“她说知道她去做饵,有被埋入定位器的有四人。”未婚夫,同宿舍的三个好友。“他们都是警校的学生,在校期间也参与过一些行动,所以她很信任他们。” 杜良喝了一口汤,“警校的学生不见得就是好人,系统内这么多官员,一半警校出身,在基层摸爬打滚过,还不是照样贪赃枉法。”越是有一个正义身份的人,其实越容易作奸犯科。 林二谦看完1618打拐行动的案卷,又将他查到的时优提起的四人资料打印了出来。他的视力不太好,能打印出来看的东西他一定会打印出来看。 杜良皱了皱眉,“你又侵入警局户籍系统?” 林二谦忙摇头,“没有侵入,我用的是谷新一的账号。”谷新一之情借用过他的家用服务器跑数据,服务器自动记录了他的账号密码。今天他试了一下,谷新一没改密码。 杜良问他,“有什么疑点吗?”今天小张也去档案室调了1618打拐行动的档案。他的脸色不太好,他原本以为是去看了解剖,恶心的。后来下班时候,听小崔他们说起,才知道尸体太惨了。惨到没有一个人看到不揪心酸苦,为她感到悲伤难过的。 “疑点倒是没有,就是太过于巧合了。”他们四人,没有一个毕业后从警。 男朋友刘晨枫毕业后被分配到了派出所,他只在派出所干了三个月,就辞职了。辞职后先是进入了一家汽车公司做销售,三年后自立门户,拿下了两款名牌车的总代理。 室友一刁嘉乐拒绝了学校的分配,毕业后直接在父母的支持下开了一间花店。一年前她结婚后关了花店,现在是家庭主妇。 室友二张雪飞也拒绝了分配,毕业后就签入了一家mac公司,现在已经是一位千万网红了。 室友三唐心如毕业后考上了税务局,工作六年后辞职,加入了一个公益组织,全国各地的跑去支教。 第15章 昭昭(二) 牙齿被敲掉了,舌头被割掉了,就连喉咙,也被强酸毁了。 还有她的十根手指,全被剪掉了一半。 两侧会阴撕裂,肛门脱垂,从伤口愈合的情况看,应该是经历过多次暴力性行为,宫颈口松弛、糜烂,腰腹大腿全是妊娠纹,这些一一都在诉说她多次怀孕生产的经历。 核磁照片被吸在了白板上,她浑身的骨头,多处多次骨折,从愈合的情况来看,并没有经过任何治疗。最严重的是头骨,右侧头骨碎裂,整个凹陷了下去。 血液检查,传染各项,除了艾滋,项项都是阳性。 她很轻,七十斤都不到。 小张看着法医提供的报告,一根一根抽着烟,网络搜查科的谷新一道,“已经用软件恢复了她的头骨,并进行人像重建,与1618打拐行动中失踪的时优相似度98%。” 法证的小郭将法证报告一一发给他们,“这块布是从她子宫里发现的。”他将照片投放在白幕上,“布被缝成了一个玩偶,根据法医的尸检结果来看,应该是她自己塞进去的。” 玩偶解开后,是一块30.8*40的花布,从布的眼色、花样、布料以及边缘来看,应该是从床单或被套上剪下来的。 小郭将这块布平铺的照片放大,“这块布上,缝了无数人名。”不是一次性缝上的,是一次又一次,偷偷摸摸缝下的。有些缝的精细,有些则是粗粗的几根线连缀成笔画,形成人名。有些用的是寻常的线,有些则是从哪里抽出的断线,还有些是用头发。 法医乞颜道,“我们在她的身上,发现了多处针扎的痕迹,从扎入的角度以及埋入的深度,结合这块布,可以推断她将针藏在了皮肤下。” 谷新一道,“这些人名,我们录入了户籍系统进行匹配,多是失踪人口。已经筛除了同名同姓,未失联的人。”他将名单以及户籍资料发到公共文件夹,“28个人名,年龄平均在16-35岁,女性占60%,男性占40%,其中有8人的家属已经申请死亡,三人的家属在报过失踪后就没再过问,剩下的,这么多年一直还在找。” 小崔轻敲会议室的门,“张哥,时优的家人来了。” 停尸间中,乞颜抽出尸体,拉开了裹尸袋的拉链,只让他们看了脸。头骨他们已经整过了,最大限度恢复了她的容貌。被解剖过,又经过冷冻的尸体是青灰色,脸上被打出的淤黑,看起来也淡了很多。 停尸间内传出压抑不住的哭声,小张拿着烟走去楼梯间,谷新一与旺财也在,谷新一很少抽烟,这起案子,也不知怎么了,就是让他心中沉重的难受。 小张点燃烟,深深吸了一口。“当年抓全队的时候,我都没这么难受。” 旺财将烟按灭,看着小张,“我比对了一下名单,那块布上的名字,有几个是1618打拐行动中的受害人。”其中有一个受害人是文物局张局的女儿张杰。 张杰失踪时236岁,大学毕业刚一年,跟着她父亲从事历史文物研究。她失踪的那天,因遗漏了一份文件,抄近道回文物局拿。准备回家时因为天色太晚了,张局就让她在局里将就一晚,第二天早上再回家。她听从了父亲的话,第二天五点多,天亮后,从局里离开,离开前还发了一条信息给母亲,告诉她自己会经过袁氏包子摊,会带早饭回去。 她在买完早餐后,与老板娘说了两句什么,就放弃了固定的回家路线,走入了一条小路。小路中的监控被人为损坏了,所以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再也没走出来。 “后来,又有好几个二十岁左右的人在这条小巷失踪,警方调查后发现袁氏包子摊的老板与老板娘是人贩子,还是一直挂在悬赏网的梅姨。” “梅姨”,真实姓名不详,曾用名潘冬梅,平时以红娘为生,暗地里从事人口买卖。现约65岁,身高1.5米,讲粤语,会客家话,曾长期在广东、广西等地区活动,涉嫌多起拐卖案件。 “从已落网的人贩子口中得知,他们销赃,多是通过梅姨。”旺财晃了晃手机,“我都发在公共文件夹了。” “对了。”旺财看向小张,“全队参与了1618。” 乞颜一直等时母哭完,平静一些后才将拉上裹尸袋,将时优推回去。“叔叔阿姨,案子还在调查,你们要领会尸体还得等等。”他将火葬场的名片给时父,“火化之后,殡仪馆会通知你们的。”很残忍,也很冰冷,可这样的身体,他无法就这样交给他们。 一把火,烧成灰,前程往事,都忘了吧。 时父接过名片,时母突然问,“为什么,为什么不把昭昭的尸体给我们,要送去殡仪馆烧掉。”她捂着胸口问乞颜,“要烧也是我们去烧,我们是她的父母,为什么不把她的尸体给我们?” 乞颜的喉头动了动,先将人扶出了停尸房,让他们在会客室中坐好,又给了他们倒了热水,才沉缓道,“阿姨,让时优安心走吧。” 林二谦被宁安叫到家中,除了时优,她家中还有一个不是鬼的鬼,在高速上拦住了他们,让他们救救昭昭的射人偶。她让林二谦将射人偶的样子画下来,或许对时优的案子有帮助。 时优对他说,“我是半年前看到姐姐的。”半年前,她再也没了价值,被关在猪圈中,就是要死未死之时,她看到了姐姐。“姐姐鼓励我逃跑,她说她知道一条出山的路。”她要逃,她就是死,也不愿意死在那个地方,于是,她逃了。她不仅逃了,她还要将那份名单送出去。“他们发现我有病后,就不侵犯我了,所以我才能把名单带出来。”被关在猪圈里的人,是没有穿衣服的资格的。她等阿等,终于等到一个机会,跑出猪圈,拿回了那块缝满了名字的布。这些名字,都是她这么多年,从折磨她的那些人口中听来的。她不知道是哪些字,便按着自己的理解一一缝下。她怕她忘了。 自从被打了头之后,她便总是忘事,所以,她要把他们缝下来。 “他们以为我跑了,全村都出去找我了。我就趁机将布做成了小玩偶,塞进了身体。”那个小玩偶,还是妈妈教她做的。不需要缝,只需要一块布,就能做成一个玩偶。“他们回来后,见我还在猪圈,便将我打了一顿。”也是这一顿打,让他们放松了戒心。毕竟,她是一个浑身都开始发臭溃烂,活不了多久的人了。 “三天后,是村长儿子的婚宴。”那个姑娘,也是被拐卖去的。她告诉她,要乖,要听话,要保持希望。“他们喝了很多酒,许多人都醉了,姐姐就带我跑了。” 她记不清她跑了多久,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爬起,哪里的林子密,她往哪里钻。没日没夜。终于她撑不住了。“我醒来时,便看到宁王与宁王妃了。”然后,他们就带着她和姐姐一起回来了。 秦二狗将炖好的鸡汤放在桌子上,用小碗舀出一些,放在一旁晾凉,准备喂妹妹。他们一家都喜欢吃鸡,顿顿都要有一只鸡。今天煮的是糯米人参鸡汤以及糯米艾草鸡汤。又绿又浓稠的鸡汤,看起来一点食欲都没有。 “你想回去见见你父母吗?”秦二狗一边将妹妹放在小车里准备喂饭,一边问她。 时优愣住了,许久之后才看向他。“可以吗?” 秦二狗舀出一小勺鸡汤,吹凉之后喂给妹妹。“理论上是可以的。”只是为了防止鬼魂留恋家人,不愿意投胎,他们是不给他们再见家人的机会的。 林二谦也看着他,鱿鱼看着林二谦,咧着嘴对他笑。林二谦看着她不自觉地笑了,秦二狗看了惊奇,“呦,鱿鱼竟然喜欢你。”要知道,他家这个妹妹,可是挑剔的很,不是谁都能让她笑的。 “带她回家看看她父母吧,落日前记得回来。”又看了一眼神情呆滞的射人偶,“把她也带去,或许她能想起什么。”时优死后,她就变成这样了,如同一个真正的人偶。他们查了好几日,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大哥下去翻古书了,二姐、二姐夫也翻遍了生死簿,有关于射人偶的记载,只是寥寥几句。 射人偶,是死物,用于诅咒。 可若是死物,又怎么能带她出村落,拦车求救呢? 可若说她是鬼,她又没有魂魄。 谁懂她是什么东西。 时父时母一个是警察,一个是儿科医生。时优参与1618行动失踪之后,时父没有一天不在后悔。他后悔鼓励女儿考警校,后悔鼓励女儿参加行动。 时优的验尸报告,林二谦去找谷新一要了一份,按理说验尸报告是不能外传的,可这些档案资料,最终都会汇集到档案科,他现在不给,也能从杜良那里弄来。 酒店的包间中,时母看着验尸报告,哭的几次昏厥。她的女儿,她捧在手心养大的女儿,怎么可以死的这么惨。 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一对伤心欲绝的父母,只是静静的等着。 许久之后,夫妻两人才重新平复下心情。林二谦见时父一直捂着心口,便让酒店送来了速效救心丸。“叔叔,您含一些吧。” 时父红着眼眶,连连对他道谢。林二谦见他手抖的厉害,便帮他倒了几颗在手心,看着他将药含压在舌根。 时父的电话响起,时父拿出来一看,显示张雪飞三字,他正要接,林二谦突然道,“叔叔,不要接,时优的死可能与他们有关。” 时父愣住了,时母也抬头看着他。 林二谦深吸一口气,“叔叔阿姨,不管你们信不信,我都想告诉你们,时优就在这里,就在你们身边。”他顿了顿,见时母身边,屡次想要抱住母亲,却怎么都碰不到,不停哭的时优伸手一指,“我能看到鬼。” 电话响了很久,停了之后又响。一直响了三遍,时父才深吸一口气,接起电话,按下免提。“雪飞阿。” “叔叔,你怎么不接电话,我打阿姨的电话,阿姨也一直不接。”电话那头的声音,又焦急,又担心。 时父看着林二谦,缓缓道,“哦,没什么事,刚才你阿姨心脏不舒服,我带她去医院了。” “阿姨没事吧。”对面舒了一口气,“叔叔阿姨,你们还在医院吗?” 时母抓着丈夫的衣袖,看着他,浑身颤抖。 时父道,“没,我们检查完就回来了。” “在家吗?我去看你们。” “不用了,你阿姨没什么事,我带她出来走走再回去。” 对方可能察觉到他语气的强硬,沉默了一会儿。时父强硬扯出一抹笑,放轻了语气。“我们都没什么事,你又那么忙,不麻烦你跑一趟了。” 对方没有继续要求来看望他们,而是问,“叔叔,你带阿姨在哪家医院检查的?” 林二谦忙拿出画本,在上面写上:五三综合医院。 时父对他点点头,“五三综合医院。” 对方又交代了几句,说忙完这几天就去看他们,便挂了电话。 时父挂上电话,呆愣愣的,有些无措,不知想什么。 林二谦拿手机给哥哥打电话,“哥,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五三综合医院是一家私立医院,由他哥宗梦寒主要控股。“帮我伪造一份检查记录,我把名字,保健卡号发给你……可能会有人去查……麻烦你了。” 林二谦挂上电话,对时父时母咧嘴一笑。“好了,没问题了。”他给两人倒了热水,正色道,“叔叔,之后我说的话,都是时优让我转达的,请你们相信我。” 他看向时优,时优对他点点头。 “1618打拐计划,没有问题,出现纰漏,是因为有人泄露了我身为饵的身份,并告知了我埋藏的定位器的位置。” “除了帮我埋入定位器的军医,我本人之外,只有四个人知道定位器的位置。”刘晨枫、刁嘉乐、张雪飞和唐心如。“埋定位器那天,我请了假,下午的时候,刘晨枫打电话问我为什么请假,我说有事。他说他有一个惊喜要给我,让我去他家,我就去了。”他们是校园情侣,谈了四年,处于半同居状态。对于他,她几乎没有任何防备之心。“到了之后,我发现刁嘉乐、张雪飞、唐心如都在。他们为我办了一个party,我问刘晨枫什么事,刘晨枫说这是我们相识一千日的纪念日。”之前,他们从没过过这种节日。 “给我埋定位器的军医,曾经告诉过我,不要把定位器的位置告诉别人,这事关我的性命。” 时父打断他,颤抖着问,“你说了?”他从小就教导女儿要善良要正值,却忘了教导她要有防人之心。 林二谦看向时优,时优摇头。 “我没说,可我那天晚上喝醉了。”第二天我头疼欲裂的回到学校,刚进宿舍,她们三个就围了上来,神秘兮兮的问我,昨天请假是不是去埋定位器了,还问我定位器是不是在我的耳垂里。“她们说,是我昨晚喝醉最后,自己说的。” 定位器很小,即便是埋入皮肤,也只是一个小红点,用药膏一涂,几乎是看不出来的。可她还是怕被别人知道,因为她很清楚,她要面对的是人贩子,她也很害怕,害怕行动出错,她再也回不了家。所以,她让军医将定位器埋在了她的耳垂里。 “我的耳垂曾经打过耳眼,后来发炎了,好了之后耳眼那个地方,便长了一个小疙瘩。” 时母捂着嘴,眼泪又流了下来。“对,对,我怕是囊肿之类的东西,还让昭昭去医院检查过。”她站起来,不停的看着四周,一声声喊着,“昭昭,我的女儿,你出来给妈妈看看阿。” 林二谦见她情绪又要激动起来,忙道,“阿姨,她现在是鬼,你看不到她,也碰不到她。” 时父强忍着悲痛安抚妻子,“你别这样,我们先听女儿把话说完。” 时优一直在哭,一边哭一边说“对不起”。 林二谦等着她哭完,时优用衣袖抹了抹眼泪,继续道,“位置已经暴露了,我只好求她们不要说出去。她们当时答应我了。” 林二谦看着她,“时优姐,行动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第16章 昭昭(三) 谷新一陪妈妈相亲。 他的妈妈,年幼时靠外公外婆养,年轻时靠爸爸养,中年时靠舅舅养,现在老了,被赶出家门了,又没有一技之长,便又想找个男人养她。 可是,她出生富裕,花钱如流水,富豪瞧不上她人老珠黄,寻常人家养不起她。 谷新一被闹了半个月,便找了食堂的大爷大妈,让他们发动人脉给他妈妈介绍对象。平心而论,他妈妈还是很美的,五十几岁了,也没几条皱纹。除了她一辈子顺心不缺钱花外,还因为她每年都要砸几百上千万在保养上。 哥哥不想掺和这些事,借口工作躲出去了,他没办法,只能趁着午休来陪妈妈相亲。他看着妈妈一身白色复古风长裙,尽显温婉气质,很无语。 他咬着冰咖啡的吸管,“妈,你又不是二十多岁的小姑娘,还穿的这么嫩。”难怪他哥不愿意陪妈妈来相亲。 谷母拿着散粉补妆,她今天画了一个白开水素颜妆,她对着镜子一笑,无懈可击。 谷新一喝完一杯咖啡,关上电脑,正想着要不要再去买一杯时,脸一偏,看到不远处一桌,一边接电话,一边笑着同不远处的人挥手。这个人挥手的动作很奇怪,五指紧闭,手指微微曲起,手指手掌不动,手腕上下动,有些像招财猫玩偶。 他笑了笑,突然愣住了,然后猛然站起,大喝一声,“警察!” 对方也是一愣,随即站起,转身就跑。 谷新一扑上去,他虽不是警校科班生,却也是从小学空手道、跆拳道、柔道,一周健身三四次。谁知,他完全不是对方的对手,没两下,就被按在地下打。 谷母尖叫一声,“王八蛋,你敢打我儿子!”她提着裙摆都跑了过去,举起旁边的花瓶就对着男人的后脑砸了下去。男人巍然不动,只是死死掐着谷新一的脖子。谷母见儿子眼球都充血了,直接伸出了手指,将刚做好没两天,又长又尖的指甲插入了男人的眼中。 男人惨叫一声,谷新一趁机挣脱开,向着围观的人求助,“快,他是人贩子。”他的嗓子沙哑,但靠的近的人还是听到了。 听到了,但是不动。 谷母尖叫着,一手死死抠着对方的眼睛,一面又踢又打。 谷新一拿出证件,“我真是警察。” 围观的人还是不动。 眼见母亲就要被打到,谷新一抄起一旁的叉子便扑了上去,谷母尖叫道,“儿子,叉他另一只眼。” 叉子还没碰到男人,谷新一就被一脚踢开了。谷母见男人凶狠,也怕,但她嚣张了五十几年,面子不允许她示弱。她一边抽回手,一边还在叫嚣着。“死人贩子,我的指甲被你弄断了……”她看着折断的指甲和流血的手指,怒从心起,开始用各国脏话骂男人。 男人怒极,拿起刀就要刺向谷母,幸好有人见义勇为,先是一脚踢开了男人,而后就是一个利落的擒拿,反剪了男人的双手,逼迫男人跪下。 “你说他是人贩子?” 谷新一看着老大叔点头,“我认识他,他是1618打拐专项行动通缉的人贩子之一,七年前,与梅姨在c区斗进街,朝阳街交叉口开早餐摊,借此诱拐。”他看了无数遍1618打拐专项行动的资料,其中有一段监控录像,所录的内容,就是梅姨开的早餐摊。他记得这个招手的动作。 对方掏出证件,“我也是警察,重新调查1618行动了吗?” 谷新一吸了吸鼻子,擦了擦鼻血,“回局里再说吧。”他拿出电话打给小张,通知完小张后又找了家里的律师。 小张很快就到了,分为两队,一队带男人去医院治理眼睛,一队带谷母回警局做笔录。 “你确定是他?” 谷新一点头,“确定。”他又吸了吸鼻子,鼻血止不住的流。 警察老大叔捡起男人丢下的手机,手机还停留在通话界面,他大概翻了一下,他在被认出来前,正在跟一个备注姑仔爷1的人通话。 姑仔爷是拐卖人口的黑话,意指诱拐少女的人。 老大叔对小张道,“我是七年前1618打拐专项行动的负责人之一。” 老大叔姓张,大家都喊他老张。七年前,他原本是想借着1618行动再升一级的,谁知道出了重大纰漏,一个当作饵的警校学生爷失踪了。他们参与行动的所有人都遭受了处分,有些还在原岗位,有些则被下放了。 “放饵放了半个月,时优是最后一次放饵,我们将要进行抓捕那次失踪的。”这半个月,时优多次经过早餐摊,并去吃了几次早餐,让梅姨以为她是租住在附近的人。“行动共计一个月,路过几次,买几次早餐,如何搭话,都是临时决定的。”行动的前三个小时,他们才会发信息给时优。 小张皱眉,“你的意思是有内鬼?” 老张摇头,“我们的人不会出纰漏的,如果出了纰漏,一定是时优那里出纰漏了。” 林二谦一边记录,一边转述着时优的话。“放饵行动持续了半个月,那天,已经准备抓捕了。” 半个月的时候,他们已经摸清了梅姨的套路。她借由卖早餐,与一些年轻的姑娘熟络,然后从她们口中套出她们的家庭职业。她会在选定目标后,状似无意的告诉姑娘们,从小巷穿过去,距离车站更近,或是告诉她们,小巷中有一家店,什么卖的特别好,让他们去看看。“有时,也说什么东西没有了,让顾客帮她去拿一下。” “巷子里有他们的同伙,进去了了,就再也出不来了。”有同伙,无监控。“他们还会拿受害人的手机,给她们的家人、朋友、公司发消息。等家人、朋友、公司发现不对报警时,人早就被卖进了山沟沟里。”叫天不灵,叫地不应。 “那天,是行动的最后一天。按照计划,我会走进小巷,被梅姨的同伙掳走,可是……”时优抖着嘴唇,再也说不下去了。“我被他们迷晕了,我隐隐约约听到他们说‘死警察’。后来,他们挖掉了我耳朵里的定位器,对我说‘我们早知道你是警察了,别向着有人来救你’……”她说不下去了,每每想到那段日子,她就控制不住的发抖。 许久之后,时优才恢复平静。林二谦问她,“时优姐,放饵行动之前,发生过什么事吗?”为什么能够掌握警方的收网消息? 时优先是摇头,随后倏然瞪大了眼。“行动开始前,刘晨枫送了我一个手机壳。”他说是情侣手机壳,还帮她换上了。 “手机壳里可能有监听器。”所以,梅姨等人才能掌握警方的放饵、抓捕日期。 “可是……他为什么要害我?” 林二谦合上笔录,想着怎么把这些给小张。要是小张不停的问他这些是怎么来的,他要怎么解释。“他为什么要害你,就要问问他了。”他看着时优,“或许,你的三个室友也在其中。” “为什么?”时优怎么都想不明白。 林二谦看向时父时母,“叔叔阿姨,我觉得你们还是找个借口,避开他们比较好。”听说这几年,一直都是刘晨枫以及时优的三个室友在照顾她的父母。 如果时优一直处于失踪状态,可以说他们与时优感情深厚,所以才代替时优照顾她的父母。可现在时优回来了,死了,死前遭受了非人的折磨,他们的热心,便成了防备,成了探查。他们生怕时优回来,也生怕时父时母知道些什么。 “手机壳?”时母愣了许久,才突然道,“昭昭失踪前,曾经换下了一个手机壳,背面像油画一样,是小王子。”她颤抖又期待的看着林二谦,“是不是那一个?” 林二谦看着时优,时优道,“行动那天,张队说我的手机壳太花了,我就拿下去了。”她并没有将手机壳送回家,而是直接放在了行动组的车上。 时母激动起来,“就是那个,那是警局一个小伙子送回来给我们的,说是昭昭的东西。” 林二谦赶紧站起来,“阿姨,手机壳还在吗?” “还在,昭昭的东西我都保存的好好的。” 林二谦一边同时父一起扶着时母离开,一边拿手机叫车。时父的手机滴滴作响,他拿出来一看,“有人去我们家里了。”他们现在还住在以前警局分配给他的老宿舍中,老宿舍是老式锁,派出所的民警以前在他手下学习过,半年前特地给他装了一套监控,说是他们老两口在家,有点什么时候也不知道。 “叔叔,快打电话给派出所。” 时父点头,手忙脚乱找到了电话,“小林,有人去我家偷东西,你快点过去,一定不能让他们跑了,事关我的女儿……”几句话,已经让他泪流满面。 “阿姨,手机壳你放在哪里了?”林二谦想来想去,打了一个电话给没怎么联系过的父亲。“爸……找你帮个忙……嗯,我把地址发给你。”他两句说明情况,然后很快将地址发了过去。 派出所的小林到的时候,闯入的小偷已经被一个个子不高,但是十分精壮的男人控制住了。男人压着他,从他身上掏出一个手机壳,呵笑一声,“将人家翻了一个底朝天,金子钻石现金不要,只拿一个手机壳,你还敢说你时小偷?” 手机壳被送去法证检查的时候,林二谦接到了宁安的电话,“时间到了,快带时优回来。” 午时到,阳气最正,鬼怪惧怕。 时优已经感觉到不舒服了,浑身灼痛。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跟着林二谦往外走。刚一走出酒店的大门,时优便尖叫了一声,浑身如同火烧一般,一瞬间起了一层水泡。 时父时母见林二谦停下脚步,忙问他,“怎么了?” 时优躲到了酒店前台旁,避开了阳光,可即便是如此,她的身上也还在冒烟。林二谦既惊恐又不知所措。 一把红伞在头顶撑起。 这是一把好伞,竹柄,六十四骨。 小皮纸湖伞骨,泼朱砂,染狗血,涂鸡冠血,诛邪,收魂。 伞柄之上,招魂铃响起,时优被吸入其中。 执伞人,二十多岁,眉目清朗,淳朴,虔诚。 “等一下。”林二谦叫住转身要走的青年,“那个,鬼是我的。” 青年含笑,“林二谦?” “你认识我?” 青年点头,“我叫阎君,你也可以叫我阎王。”他将伞收入一个漆黑的伞桶中。“夏侯宁安是我岳母。她说有一鬼遇到点麻烦,我刚好在附近,就来了。” 林二谦悄悄松了口气。 阎君道,“门口被人放了阳铁,含有怨气的鬼,最怕阳铁。”铁矿生于地下,一些矿石随着地壳运动露出地面。露出地面的铁,要刚好在山的阳面,日日不停被日光暴晒,吸收日月精华百年以上,才为阳铁。阳铁辟邪祛恶。 “可我们刚才来的时候没事啊?” 阎君带他到门口,门口有两个穿着运输公司工作服的人,正在搬一个铁制的雕像。阎君问门前保安,“在干嘛?” 保安道,“临时接到的通知,说是有个网红要来,这个网红要求在酒店的出入口都摆上这种雕像。” “雕像是网红的?” 保安点头。阎君笑着打了一个响指,保安混沌的神色变得清明,看向阎君,见他站着不懂,便问。“先生,需要我帮助吗?” “不用了。”阎君拿出手机晃了晃。 时父脸色一白。阎君又道,“阳铁价贵,不计成本的弄来这么多,有要求出入口都摆上,你们觉得是为什么呢?” 时父时母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警局。 他们的手机中,检测到了定位器,小小的一个,藏在充电口。 电话震动,时母看了一眼显示屏幕,接起了电话。 “阿姨,你们在哪儿?” 时母看了一眼丈夫与围成一圈的警察,心中沉稳了不少。“我们在警局。” 小张在白板上写字,告诉她,找到时优了。 “去警局做什么,你们出什么事了吗?”对方急了起来。 时母的语气沉了又沉,“警方通知我们,说是,……找到昭昭了。”她强压着悲伤,含着泪。 电话那头沉默许久,才又道,“阿姨,你们别担心,我马上就到。” 小张先让时父时母在会议室休息,让小崔去陪着他们。将林二谦叫到了一旁。“你怎么回事?怎么和他们在一起,手机壳的事,还有两位老人家手机里又定位器的事情,你给我说清楚。” 林二谦斟酌了一下,说见鬼他恐怕不会信吧,要不就说自己能通灵? “张哥,你知道的,我爸我哥,都有些见不得人的人脉。我就是对这个案子感兴趣,让后让他们帮我查了一下。” 小张皱眉,“真的?” 林二谦连连点头,“真的!” 他又伸手一指,“那他是谁?干嘛的!” 林二谦看向坐在一旁喝茶的阎君,皱着眉毛,不知道怎么解释。 小张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今天你不解释清楚,就别走了。” 第17章 昭昭(四) 张雪飞是最先到的。 即便她戴着眼镜、帽子,几乎遮住了整张脸,还是被一些人认了出来。她是颜值主播,通过教人化妆、衣服首饰搭配出道的。她长的漂亮,警校毕业,又温温柔柔的不像是刑侦专业的,长相、学历、反差,让她从一开始就吸引了大量的粉丝,不到三年,就成了头部网红。 “张雪飞?”来警局送下午茶的七七看着快步走向会客室的张雪飞。 小崔点头,七七又问,“什么案子?” 小崔抬头看着她,为难道,“姐,不能说的。” 七七笑了笑,“若生刚签了她。”就在浸提上午。她现在穿的衣服,还是上午在若生签约时的衣服。“上午签约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一直在打电话。”她斟酌了一下用词,“看起来很慌张。” 小崔道,“如果她有什么负面新闻,会不会影响若生?”张雪飞前些年就想进军影视,刚好若生影视有个新剧本,讲的是一个因私下调查二十五年前水塘沉尸案被警校开除,但依然借由工作之便,一边工作一边查积案冷案的花店店员的故事。 七七笑道,“那倒不会。”签她,就是看上了她的正面形象,如果她做了任何负面、违法的事,她要按照合同陪同若生三亿的违约金。 小张喊小崔,七七笑着让她快去工作吧,然后转身离开。 张雪飞一进会客室便着急问,“找到昭昭了吗,在哪里找到的?”她看到坐在一旁的时父时母,忙走过去,“叔叔阿姨,昭昭她——” 时母痛苦道,“昭昭,昭昭没了。” 张雪飞捂住嘴,一瞬间红了眼眶,“怎么会?”她眨了眨眼,沉默少顷后,又问,“从哪里找到昭昭的?” 时父看了她一眼,按照警方教的话回答。“是警校的一个老师,在广西找到的她,并将她带回来的。”他死死盯着张雪飞,似乎是想从她的眼中看到当年的真相。“昭昭回来时还没……死。”死这个字,对于现在的他而言,太过于沉重。“她浑身是伤,因为涉及1618打拐专项行动,所以一直悄悄在医院治理,谁知道突然就恶化了……”他哽咽,却仍然强忍着悲痛,“警方说,要重启1618打拐专项行动,昭昭给他们提供了很多线索,这次一定能一网打尽。” 张雪飞始终捂着嘴,她颤抖着,也不知是伤心难过,还是害怕。 法证的曹予在监控室看着张雪飞,“她在心虚。”他肯定道。 小张看向他,曹予笑道,“我家孩子心虚时就是这样。”捂嘴,眨眼,如果惹的事很大,或者是触及到了他们的底线,又不承认,就是这么抖。看着像是伤心,实际上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与害怕。“查了她吗?” 小张道,“经侦也在查她。” 曹予转向他,“偷税漏税?” 小张勾了勾唇角,“何止。”偷税漏税,巨额财产来源不明,还涉及洗黑钱。“我拜托经侦查了她七年前的账户,有一笔十万的款项来源不明。” “打款方查了吗?” 小张眉头一挑。“打款,哪有什么打款方。”七年前,时优失踪两个月后,她在一间奢侈品店,买了一条十万的丝巾,付的是现金。如果不是奢侈品买卖多是只服务会员,需要用真实姓名注册,还查不到这笔钱。“她的家庭情况不太好,从中学开始就一直靠助学贷款以及奖学金生活。”上学期间,她也一直在打工,可薪资都是明明白白能看到的,十万块来源不明。“旺财看过她的视频,她一直在录视频,可是反应一直平平,直到她不知从何处弄来十万块,买了这条名牌丝巾,才凭着警校穷学生,偏偏喜欢奢侈品为噱头被大家注意。”有了流量,就有了粉丝,有了粉丝,她的发展就开始越来越好。那条丝巾,现在是她的吉祥物,裱起来了,就挂在她的直播间。 小张道,“你不觉得很巧合吗?”他们都是警校的学生,最终却都没有从警。 “警校毕业不从警的并不少。”不是考上警校,就能当警察的。 “可他们每个人都与时优有关。”一个是时优的男朋友,三个是时优的朋友,室友。 会客室中,张雪飞与时母抱在一起痛哭,她一边哭一边哽咽问,“阿姨,是谁,是谁害了昭昭?” 时母只是摇头,被她问的多了,才道,“警察说害她的就是她身边亲近的人,现在有身份,没有拿到确凿的证据前,不能声张。” “确凿的证据?”张雪飞激动道,“是不是拿到证据就能将害了昭昭的人绳之于法了?” 时母低头抹泪,时父看着她道,“你怎么这么关心害了昭昭的凶手?” 张雪飞的神情一滞,随后道,“叔叔,难道你不想尽快找到害了昭昭的凶手吗?” 时母擦了擦眼泪,“已经抓到一个了。”她捂着胸口,缓了许久才又道,“开早餐摊子的,梅姨的同伙。” “是吗?” 时父点头,“十二月十二,华美达酒店1807房。” 张雪飞愣了一下,“叔叔,你说什么?” 时父看着她的眼睛,“这是昭昭昏迷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十二月十二,华美达酒店1807号房。 时优被阳铁伤的很重,只能在用极寒冥火炼制成的伞下休息恢复。她失去意识之前,脑中突然冒出了这行字。她来不及多想,只能匆匆将这行字说出,然后被收入伞中。 “魂魄被灼伤了。”阎君将伞收起,指尖一缕青白,“我在她的魂魄中发现了一缕意识。”意识并非灵魂,而是某个人生前的执念。意识不能离开魂魄,除非。 魂飞魄散。 他看向站在角落的射人偶,“她们身上有相同的味道。”意识不是魂魄,即便是这缕意识来自她,两者也无法融合。 射人偶是死物。 意识是执念。 想要知道意识是否是她,需要找一个能通灵的人,请鬼上身。 在鬼上身的瞬间,打入意识,鬼便会迷惑,将意识当成自己的,说出执念。 “现在还有能通灵的人吗?”通灵者,若非灵魂干净,未沾因果,便是罪大恶极,生为恶人,死为恶鬼。 阎君看向不远处的林二谦,“那不是有一个现成的。” 刁嘉乐拒绝了警方的协查要求,她只说她与时优的关系并没有她们所表现的那么好,警方再追问,她直接挂了电话。 挂掉电话后,她站在诊室门口,看着手机,呆楞了许久。直到诊室内传来了婆婆的声音,她才匆匆收起手机,跑了进去。她一年前生了孩子,孩子是唐氏儿,这一年多以来,一直在治疗。 产检明明没有任何问题,孩子出身也没有问题,可长着长着,便成了唐氏儿,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医院只说是基因本身就出了问题,只是出生时,唐氏儿特征不明显,才会被误诊为正常儿。 可这,明明就是报应啊。 她的孩子身上,还长着好几个婴儿的魂魄,它们紧紧贴在他的身上,啃噬着他的脑子,拉扯着他的五官。 “夏侯子乌。” 护士拿着号码来喊他们,宁安收回目光,抱着大胖女儿跟着护士进了诊室。她的女儿太胖了,不到七个月已经快三十斤了,看到的人人都说她的女儿胖,说的多了,她便担心了,干脆直接带女儿来儿科检查一下。 宁王倒是不觉得女儿胖,他们的前几个孩子不都是这样,长大就自然瘦下去了。他接过孩子,“给我吧,小东西太胖了,你抱很久了。” 鱿鱼一拧腰,直接抱住了宁安的脖子。这几天,她特别依赖妈妈,吃奶要妈妈喂,睡觉要妈妈哄,一眼看不到就又哭又闹,不吃不喝闹绝食。 宁安道,“算了吧,她也不要你。” 宁王将安抚奶嘴塞进女儿的嘴里,堵住了她的抗议,直接把她抱了过来。 鱿鱼吐掉奶嘴,小嘴一扁就要哭。宁王轻轻拍了拍她的小屁股,“哭也没用,妈妈累了。”不容她拒绝,就抱着她进了诊室。 鱿鱼干嚎了几声,见宁安不理她,也就不哭了,乖乖的趴在爸爸的肩膀上,吸允着奶嘴。 护士笑道,“小鱿鱼真机灵。”一点不像六个月的孩子。 护士一边帮鱿鱼称体重,量身高,一边道,“隔壁诊室那个孩子,就是出生后才发现有唐氏那个,也不知被喂了什么,高热肺炎,他家还不住院,一直说是药效的副作用,过几日就好。” 宁安看了一眼护士,笑了笑。鱿鱼从出生起,就在这家儿科诊所检查、打疫苗,他们也算是熟悉。她知道这个护士没有坏心,只是嘴碎,不搭理她,她都能絮絮半天。 鱿鱼开始不叫鱿鱼,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苏禹。 夏侯苏禹。 苏海韩潮,大禹之才。 小名瑾瑾。 瑾,美玉。川泽纳污,山薮藏疾,瑾瑜匿瑕。 报户口的时候,他们没去,是孩子爷爷奶奶和外公去的。几人因为姓什么的问题在户籍处吵起来了,谁都不肯让步,干脆将姓氏都加在了名字上。 回来之后,秦二狗喊了几次子乌,觉得不顺口,就玩笑一般鱿鱼鱿鱼的叫,还说子乌和鱿鱼差不多。谁知道鱿鱼虽然小,却记事,只是喊了几次,就记下来,认定了鱿鱼是自己的名字。拧了很久也没拧过来,他们也就自暴自弃,跟秦二狗一起喊她鱿鱼了。 一个四十多岁,胖乎乎的护士走了进来,先是用消毒液洗了手,然后抱起鱿鱼,检查她手脚的力量。一边检查道,“也不知道他们家怎么想的,竟然喂一岁多的孩子吃生脑子,孩子染了寄生虫,现在送去eicu了,也不知道会怎么样,可怜啊。” “脑子?” 胖护士点头,“说是偏方,傻子吃生猪脑、生羊脑补脑,也不知他们还喂了孩子什么。”肝部都是寄生虫,脑子里也有,即便熬过了感染,脑子与肝脏的损伤也是不可逆的。可怜了孩子。唐氏儿又怎么样,只是智力低下,好好养着,好好做训练、复建,以后也能平安长大,说不定还能找到工作,自己养活自己。现在……可惜了。 宁安看了一眼宁王,宁王微微颔首,走了出去。不一会儿他就回来了,贴着宁安耳朵低声道,“有四个鬼婴没有脑子,还有一个怨气很大,做鬼有十几年了,我都带回来了。”他见护士们没有注意到自己,又道,“我在那只鬼身上,发现了一缕意识,与时优魂魄上的一样。” 鬼上身是什么感觉? 除了有点冷,有点累,并没有其他的感觉。 “你别怕,我这里有一颗五百年的人参,待会儿给你拿回去补补。”还能多上几次。 第一次请鬼上身,只问出了一个地址。意识留存的时间太久了,久到如果不是一直覆在满是怨恨与不甘的时优身上,早该消逝殆尽了。 林二谦觉得有点恶心,他捂着心口,“我还可以再来一次。” 阎君摇头,“意识每附着一次,便会淡一次,现在它已经快消逝了。”没有下一次了。 九公山12-2-11。 九公山是一座公墓。 林二谦入侵了九公山的系统档案,很轻松就拷贝走了他们的客户信息。买公墓需要出具死亡证明,每一份死亡证明公墓都会扫入系统,留作存档。 “12-2-11……找到了。”张杰之子,死于新生儿肺炎,死亡时18日。 张杰?林二谦赶紧拿出笔记本,时优说过,1618打拐行动是因为文物局一个老领导的女儿被拐卖了。她的名字就叫张杰。 阎君根据死亡证明上的八字掐算,“这个孩子没去地府,还留在人间。” 林二谦震惊的看了他一眼,“你是做什么的?” “下面一个小领导。”阎君勾唇微笑,“你们人类比较喜欢叫我阎罗王。” 张杰在大学期间生过一个孩子,只有少数人知道。她的孩子出生后没多久就去世了,埋在九公山公墓。每年孩子的生祭死祭,或者是张杰想孩子了,就会去公墓看孩子。 孩子的父亲?死了。 张杰的同学告诉林二谦,“孩子的父亲见义勇为,救人的时候淹死了。张杰执意生下孩子,甚至不惜休学一年,也是因为孩子的父亲。”她没敢告诉家人,一直偷偷租住在外面。“孩子刚七个月就出生了,张杰去产检的时候,被人推了一下,从楼梯上滚了下去。”七个月的孩子,肺部还没发育完全,即便是住在新生儿科,也不小心染上了肺炎,没撑几天就去世了。 “被人推了一下?”林二谦皱眉,“谁?” 同学摇头,“不知道。”张杰租住的地方比较偏僻,虽然有摄像头,但是坏了好几个。“事后我们报了警,也四处寻找目击者,可除了一个模糊不清的背影视频外,什么都没找到。”加上孩子去世了,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除了我们几个同宿舍的,只有孩子爸爸那边的一个妹妹知道了。”她将宿舍同学的名字,联系方式都写给他。“孩子爸爸叫赵诚,他的妹妹叫刁嘉乐,这是她以前的号码,现在不知道还用不用了。” “刁嘉乐?”林二谦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同学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点了点头。“那几年,她总是来我们学校找赵诚,有时候张杰和赵诚出去约会也会带着她。”开始时,张杰很不满,还跟他们抱怨过,后来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听张杰说,似乎是赵诚心疼妹妹年幼时就没了妈妈,对她特别照顾。” 林二谦一边听她说,一边直接用谷新一的账号登录警局系统调出刁嘉乐的档案。“她和赵诚不是亲兄妹?” “什么?”同学一愣。随即忙摇头,“我们不知道,我们以为他们是一个随父姓一个随母姓。” “档案里记载,她十岁时父母双亡,是她父母的朋友收养了她。”她的养父母就是赵诚的父母。 林二谦将这些资料都发给了小张,抄送一份给了宁安,然后拦了一辆车,他要去见见赵诚的父母。 第18章 昭昭(五) 唐心如在山区支教,一时回不来,刘晨枫接到警局的电话后便直接来了警局。他们先将他放到了审讯室,给了他一杯水,在监控后观察他。 “怎么样?” 法医兼任心理医生的王可可道,“他在心虚。”眼神飘忽不定强作镇定,一次次拿起纸杯又放下,额头渗出一层冷汗。 “他和时优当时是男女朋友,感情一直很好,他没必要害她?”还是说,时优掌握了什么他不能被人知晓的东西。 耿壮壮走进审讯室,他刚从医院回来,招财猫的手术已经完成了,人也醒了,他刚去对他做了第一次问询。 “招财猫?”王可可好奇的看向耿壮壮。 耿壮壮尴尬的一笑,“就是谷新一认出的那个人贩子,与梅姨一起那个人。”他招手时的动作很特别,像招财猫,所以他们就叫他招财猫了。 王可可随口问,“人怎么样了?”医院发来了诊治记录,他还没看。 耿壮壮呲牙,“瞎了,挺惨的。”两只眼球,被戳的烂烂的,其中一只直接被抠了出来捏爆了。 “谷新一的妈妈呢?” “律师保释出去了。”临走时,律师还说他的当事人受到了严重的心理伤害,他们会对招财猫进行民事索赔。 王可可递了一杯咖啡给他,耿壮壮接过喝了一口。又酸又苦又涩,一口便清醒了,一喝就知道是食堂出品。“你知道她的律师是谁吗?”他在王可可询问的眼神中继续道,“江鹤卿。”说起来,也是老朋友了。 “是防卫过当吗?” 耿壮壮点头,“她上来就是奔着招财猫的眼睛去的,抠起眼珠子没有一点犹豫。”防卫过当没跑了,但是江鹤卿提供了一份精神科的报告,加上谷家有身份有地位,想要让她脱罪,不是难事。 “谷新一呢?” “暂时被停职了。”按理说,他抓了在通缉的人贩子,个人二等功没跑了,可他妈妈抠了人家眼珠子,这就不好说了。 小张看向耿壮壮,“他说什么了?” 耿壮壮将询问笔录发给他,连同询问录音一起发到了公共群组里。“我没问他梅姨的事情,只是问他1618打拐专项行动。” 他说,他们原来不准备在这个当口动手的,他们收到消息后,就准备离开了。是有人,给了他们一百万,让他们将时优拐走,卖到最偏僻,落后,恶劣的村落的。 他还说,他们拐卖一个女人,去掉路上的费用,分给其他人的钱,到手里也不过只有三四万。卖去东南亚,取了全身器官,他们到手一个人也不过是十万。一百万,他们要卖多少人才能赚到,没道理不答应。 “1618打拐专项行动是谁告诉他们的?” 耿壮壮看了一下笔录,“他说是有一天他同梅姨正在做生意,早餐忙碌,有一个人乘乱扔了一张纸条在他们准备的葱花里,上面写着:1618打拐专项行动开始。” “纸条呢?” 耿壮壮摇头,“早烧了。” “一百万呢?” 耿壮壮还是摇头,“没给。” 小张忍不住提高了音量,“没给!?” 耿壮壮点头,“他说是一个不显示号码的电话一直跟他们用短信联系的。时优身上的定位器埋在哪里,也是发短信告诉他们的。”约定事成后给钱,可事成后,这个号码却再也没消息了。他们很愤怒,还曾经折返过那个村子折磨时优。时优会这么惨,也有他们有心的报复。 耿壮壮又道,“他说聊天记录都存在手机里,他的手机在打斗中摔坏了,法证差不多修复好了。”法证从现场回来,第一时间就安排人修复手机数据了。“没问一会儿,医生就说他需要休息,我就回来了。” 小张赞许的点头,“很好。”不能将他逼急了,以1618为主,撬开他的嘴。“他的家人联系到了吗?” 耿壮壮摇头,“还没有。” “他在酒店等谁?” “我问了,他没说。” 秦二狗切了一块西瓜给鱿鱼,鱿鱼抓在手中,开开心心的放在嘴里吸允。他将鱿鱼放在婴儿座椅上,“那几个小鬼是从哪儿带回来的?”怨气这么大的小鬼,真少见。 他一边问,一边切了一盘西瓜给他们。“吃吧。”三柱香点燃,插在了白米饭上。 宁安道,“从儿科带回来的,它们跟着刁嘉乐的孩子,吃他的脑子。” 宁王从外面回来,带着射人偶。射人偶越来越像一个人偶了,初次看到她的时候,她与鬼并没有差别,会飘,能说话,有自己的意识。现在……他刚才带射人偶下去了一趟,看看谁了解射人偶。 “怎么样?”宁安迎着他笑,等他放下包才问他。 宁王摇头,“只有孟婆婆见过。”千年前,有个射人偶路过孟婆停,射人偶并非鬼,不能同鬼一样饮下孟婆汤,投胎转世。孟婆婆上报的功夫,它就不知何处去了。鬼差找遍了他们那层,也没找到。“孟婆婆说,那个射人偶,与鬼并无二异。” 射人偶站在角落,刚站定,一个小鬼就扑了上去,张开双手紧紧的抱着她,尖叫着不知说了些什么。 秦二狗撑着头,“你说咱们怎么也是鬼差,怎么就不能掐指一算就算出前因后果呢?”生死簿上也没有记载,历朝历代的生死簿堆了满满一库房,查阅起来麻烦不说,记载还不全。像这种小鬼,只是在生死簿上留下了一个生辰,有些甚至名字都没有。 宁王看了他一眼,“我们是鬼,又不是天道,什么都知道。” 秦二狗看着小鬼和射人偶,“你说,这个小鬼会不会是她的孩子?” 宁安微微皱眉,“这个小鬼死了十几年了,她看起来死了也不过七八年,不太可能。” “如果它是投胎后没出生就死亡的,便会留有上一世的记忆与年限。”地府鬼婴不多,怨气如此重的更是少。 手机震动,宁安拿出手机一看,是林二谦给她发的消息。上面详细写了他查到的东西,甚至将文物局局长女儿张杰的个人信息都发了一张。 “张杰?” “什么?”秦二狗凑过去。 宁安将手机给他,她用手机用的少,不像禾禾与想想,有事没事就捧着手机看。 “被拐?生过一个孩子?”不会这么巧吧。秦二狗一边比对着档案的照片,一边对射人偶道,“张杰。” 射人偶没有反应。 他又喊了一声,“张杰!” 射人偶一颤,一缕浅灰色的意识从她的眼中流出。 秦二狗从沙发上站起,飞快收起这缕意识。“如果是早产儿,倒是有可能看起来死了十几年。”魂魄会在胚胎有心跳后进入胚胎,用十个月与母亲建立联系,羊水便是孟婆汤,在一次次的吞吐中,他会忘记前尘往事,只与母亲联系,只依赖着母亲,以母亲的喜怒为喜怒,以母亲的感觉为感觉。“七个月魂魄本就不稳,更何况他一出生就进了icu,用器械维持生命。”无数器械的磁场会影响魂魄,他没过多久又死了,魂魄离体,在死亡的一瞬间被迫离开身体。“十几年不是他现在的死亡时间,而是加上他上一世死后在地府排队等待投胎的时间。” 张杰如此期待孩子的降生,她与孩子之间的联系一定特别深。所以这个孩子,这个灵魂,违抗了地府的吸力,躲在医院、坟墓这些阴气重的地方,让自己怨气冲天,以此来抵抗地府的吸力。 他想要为他的母亲报仇。 “刘先生,对不起,对不起。”小崔一边道歉一边将刘晨枫请了出来。小张也假模假样的训斥了小崔一顿,恭恭敬敬将他请进了会客室。 坐定后,耿壮壮打开笔记本,小张则是笑着给他倒了一杯茶。“刘先生,我们这次请你来,是请你配合调查一起凶杀案的。”他将拐卖案直接上升到凶杀案,毕竟,拐卖案判刑轻,凶杀案重。 刘晨枫虽然掩饰的好,但在审讯室呆了半天,心中已经慌乱,如今强作镇定,也透露出了些许疑惑。 小张继续道,“我们抓到了一个曾同梅姨一同拐卖人口的嫌疑人你,根据他的口供,曾经有人找过他,要求他拐卖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就是你曾经的女朋友时优。” 刘晨枫眼神闪了闪,小张自顾自的说着,“时优是被虐待致死的,这并非拐卖,而是一场预谋已久的谋杀。” 刘晨枫张了张嘴,“怎,怎么会,我……她……”他似乎受了打击,语无伦次。“昭昭她,她……”嘴唇抖动,也不知是伤心还是害怕。 “昭昭。”光明,明亮。她的父母给她取下这个名字的时候,抱有着多大的期待啊。 刘晨枫以为他不知道昭昭是时优的小名。“昭昭是她的小名,熟悉的人都叫她昭昭。” 小张点头,“对了,我们查到时优曾经的室友张雪飞在时优失踪后有一笔不明的钱财往来,张雪飞和时优的关系好吗?” 刘晨枫小心翼翼的看着小张,“你们怀疑张雪飞?” 小张公式化道,“我们怀疑任何一个与时优有关的人。” 与此同时,林二谦见到了赵诚父母。儿子去世后,他们就将养女当作唯一的女儿了,这些年养女因为生了一个不健康的孩子,在婆家的日子不好过,他们少不得要隔几日买些东西去看望一下。一来给刁嘉乐撑腰,二来也有巴结之意。 在等他们从刁嘉乐婆家出来的时间,他坐在路边咖啡厅中,用手机搜索了一下赵诚救人的新闻。 这条新闻在当年的报纸上,新闻上都报导过。还在一个见义勇为的论坛上有一个专门的版块。回帖不多,多是认识赵诚的人,以及他的同学、朋友对他的缅怀。 他一页页的往下翻,越是往后翻,越是觉得不对劲。前十页的帖子很正常,后五页出现很多被删掉的回帖。这些被删掉的回帖,被不少人引用。他从引用者的回答中揣测,似乎是有人对赵诚的见义勇为去世发出了质疑。 他点开了被删回帖的账户,账户虽没有被注销,却也什么都没有。他点开头像,头像似乎是一个水库。照片并不清楚,似乎是偷拍。他将照片放大,下载下来,然后导入了图片修复软件。随着系统的运行,照片一点点清晰起来。 “这是……”喝着果汁等着赵诚父母的林二谦突然站了起来,“难道是因为这个?” 赵诚的父母从小区中走出来,林二谦一边给这个账户的后台留言,一边合上电脑,匆匆追上了赵父与赵母。 “叔叔、阿姨,请等一下。” 赵父赵母停下脚步,不解的看着眼前的少年。“你是……” 林二谦突然红了脸,他不知道他该怎么说,他的年岁怎么也不会是赵诚的同学。于是,他想了想便直接道,“叔叔阿姨,你们知道你们曾经有一个孙子吗?他死了,被人害死了,我就是来查这件事的。” 他们不知道。 赵母惊讶道,“你说张杰怀孕了,还生下了孩子……”可是,可是嘉乐明明跟他们说,张杰知道儿子死后,就第一时间同他划清了关系。 林二谦猜测,“我想,她没去赵诚的葬礼是因为她当时因为赵诚的死,情绪激动,不得不住院保胎。”他直接侵入了张杰产检的医院,将她的入院信息调出来,给赵母看。 赵父还是怀疑的看着他,“我们为什么要信你?”他看起来不过十几岁,怎么可能知道他儿子的事情,又说什么调查。 林二谦解释不清楚,干脆拿出那张照片。“你们的孙子死了,被人害死的;张杰也死了,被人害死的;还有这张照片,你们的儿子可能也是被人害死的。” 照片已经被处理好了,似乎是谁将相机放在了一旁,无意拍下了水库的情况。水库边,一个男人湿淋淋的站着,他似乎在和什么人说话。地上散落着几个背包,脚印杂乱,可以看出发生了什么混乱的事情。照片的一脚,拍到了救护车的屁股,隐隐可见车牌。 “这是你们的儿子吗?” 赵母看着照片眼睛突然红了,“这,你……” 林二谦飞快道,“叔叔阿姨,你们看看照片,明显是赵诚救完人上岸后的情形,救护车都来过了,将溺水的人拉走了,人群都散了,他怎么会是就救人后体力不支淹死的呢?” 隐隐有一条线,可却怎么都抓不住。 最后,林二谦对他们说,“叔叔阿姨,这件事请你们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会想办法让警方立案重新调查赵诚死亡的原因的。”他强调,“即便是刁嘉乐也不能说。” 第19章 昭昭(六) 林二谦被投诉了,学校对他做出了暂时停学的处理。 宁王也被投诉了,学校对他做出了暂时停课的处理。 作为一个活了几千上万年的老鬼,古代的鬼,他很不喜欢现在的电子产品。他有手机,却只是用来作为通讯的工具。新闻与时事,比起用网络,他更喜欢报纸以及每天晚上七点准时开始的新闻节目。 所以他不知道,刁嘉乐借由作为张雪飞特别嘉宾一事,在网络上哭诉她的父母受到骚扰,警校学生为立功,屡次惊扰她与她的父母,还污蔑她与兄长的死有关。 她说,他因一己私欲,质疑兄长的见义勇为;他因一己私欲,污蔑诽谤她;他更因一己私欲,抹黑了警校。 她又说,她知道,单凭一个学生,一定查不到许多年前的事情,也想不到这些,他的背后一定有人。 然后,张雪飞走入屏幕,一边道歉,一边将刁嘉乐拉到一旁。直播没有关,是心急忘了关,亦或是故意没关? 她安慰刁嘉乐的声音传来,“他也只是一个孩子,难免被人误导了。” 刁嘉乐的声音含着委屈,“你知道我现在的日子不好过,又出了这事,让婆家怎么看我。”越说越是委屈,“我找私人侦探查这件事,发现他和学校的一个老师走的特别近……学校现在的老师怎么都这样……” 跟林二谦走的近的老师只有一个,教格斗、冷兵器的编外合同制老师,乌肃宁。 作为监护人的杜良去了学校,他到校长室时,宁王与林二谦已经在里面了。对于“骚扰”赵诚父母这件事,林二谦认,可对于他为了取得荣誉,构陷刁嘉乐一事,他怎么都不认。 宁王从来不觉得自己跟林二谦的关系好,除了有时上课能够见到外,他们真正接触是因为成成。林二谦能见鬼,多少能帮他们一些忙,接触这才多了起来。 这份工作,对他而来本就是可有可无。前几年要不是他的小妻子看到了警校面向社会的招生启事,心血来潮要考警校,他也不会来应聘。 他直接放下工作证,“是不是污蔑,等看新闻吧。” 林二谦有些无助,他倒是无所谓,不上网,不出门,实在不行往地下一躲,谁都找不到,自己怎么办?警校是他好不容易考上的警校,是他一直想上的学校,他不想退学。 正在他无助时,杜良来了。他像看到了救星,“良哥——” 杜良看了他一眼,以眼神安抚他。“你好,我是林二谦的监护人。” 校长翻看着档案,皱眉道,“他的档案里填了父亲和兄长,他们呢?” “他父亲公司有些事,回缅甸了,他的一切都由我负责。”宗梦寒这几天很忙,昨天刚从美国回来,今天又有两台手术,现在应该还没看到新闻。宗梦寒那里倒是好说,他一向不太干涉林二谦的生活,只是在林二谦有困难的时候出手。比较麻烦的是明叔,明叔好不容易找回儿子,儿子这么多年吃了这么多苦,现在又被人挂在网上骂,他怎么能咽下这口气。 “放心,小张他们已经根据你提供的线索去调查了,目前不能肯定赵诚是被人害死的,但一定不是救人后抽筋溺水。” 直播是昨天晚上九点多,直播二十分钟后,刁嘉乐作为特邀嘉宾出席,九点四十,她控制不住情绪,说了被骚扰这件事。十点,全网开始传播直播截屏,并猜测这个警校学生以及背后的人的谁。十点半,林二谦以及乌肃宁的姓名身份被有心人放出。 杜良将立案记录拿出来。 这件事是七七最先知道的。知道后,她先问了林二谦事情经过,然后直接找了小张,让他去调查当年的救护车。小张起先不愿意,后来发现和1618打拐专项行动前被拐卖的张杰有关,也没耽误,连夜就找到了当年开救护车的司机,拿到了他的口供。 司机的口供清楚证实,当年,救护车到水库岸边时,赵诚并没有死,他好好的站在一旁,还帮着医生护士给溺水者做了紧急抢救。 杜良带林二谦回家,路上安慰道,“停课就停课吧,正好歇几天。” 林二谦神情蔫蔫的,“我让他们别告诉刁嘉乐的,他们还是说了。” 杜良开着车,“这也说明她们急了。”急了,才会匆匆安排这一切,却没有调查清楚林二谦以及乌肃宁的背景。 林二谦从来都不是一个会被动挨打的人;乌肃宁也并非是一个诸事不在意的人。 更何况,他还不是人。 “这件事多亏了七七姐机灵,反应快,事了了你记得好好谢谢她。” 林二谦点头,发消息给武七七。“她怎么知道张杰的?” “江鹤卿是谷家的代理律师,要为当事人辩护,当然要了解一下事情的经过。”以江鹤卿的人脉,想知道他们最近在查什么案子并不难。 林二谦皱眉,“她们真的和1618案有关?可她们为什么要这么还时优?” 杜良没有说话。 十二月十二,华美达酒店1807号房。 张雪飞正在准备下一场直播,手机上突然出现一条短信。 十二月十二,华美达酒店1807号房。 不想被别人知道你做了什么,就在马上的直播中承认你陷害林二谦与乌肃宁。 张雪飞慌张的看了看四周,飞快地回复着信息。 你胡说什么,我不知道。 一段十秒的影片被发了过来。 张雪飞颤抖着手点开,强作镇定。 这是ai合成。 是不是你自己清楚。 她拿着手机去了洗手间,她一遍遍的拨打那个电话,却怎么都没人接。她慌张的回去,助理正在到处找她。 “雪飞姐,你准备好了吗?” 张雪飞深吸一口气,紧握着手机,笑着走到了屏幕前。 武七七站在一旁,抱胸看着她。秦二狗从一旁的小门中走入,她看到秦二狗,调侃一笑。“什么风把秦大导演吹来了?” 秦二狗拿下墨镜,看着张雪飞。 武七七挑眉,“看上她了?” 他摇头,“她惹了不该惹的人。” 武七七咧唇一笑,“谁?林二谦还是乌老师?” 林二谦的父亲身份不简单,在缅北有自己的武装,做的一向是不干净的生意,虽然这几年洗白了,却也一直在内部名单上。 乌肃宁这个人倒是很有意思,她是通过程铭知道他的,程铭说,是他救了她的女儿。可是她的亲生女儿成成,已经死了十几年了。她一时好奇,就查了他。他的档案无懈可击,完美到虚假。 她问,“你和乌老师什么关系?” 秦二狗看着张雪飞,眼都不眨。“他是我爹。”他爹平白被人污蔑,他这个做儿子的,当然要帮他出气。 半真半假。 武七七听了一笑,“姓怎么不一样?” “我出生没多久,就被过继给别人了。”后来成年后,才改回姓。秦二狗这个名字叫的顺口了,就没改,几千年一直叫下来了。 助理借由送化妆品的功夫,贴在张雪飞耳边轻言,“雪飞姐,你看秦导一直看着你。” 张雪飞看了秦二狗一眼,嗔笑道,“别胡说。” 秦二狗对她回以一笑,拿出手机开始发消息。 在线人数超过十万了,开始忏悔你的罪吧。 “雪飞姐,你有信息。”助理如同往常每一次一样,想将手机拿给她。 张雪飞脸色一变,直接抢过了手机。“谁让你拿我手机的!”凶狠的模样与屏幕前的温婉完全不同。 助理愣住了。 秦二狗又发了一条短信。 倒数十秒。 张雪飞在慌张,在挣扎,以至于她甚至忘了现在正在直播。 秦二狗打了一个电话,“发布吧。” 武七七看着他,秦二狗道,“都是一个圈子的,做过什么事,还不是一问就能问出来。”张雪飞之前的事情他不知道,但她入圈后的那些事,他可是一清二楚。用身体换资源,对外装纯情,偷税漏税,参与东南亚集团洗钱……哪一项都能让她进去蹲几年了。 助理回过神,见直播间的工作人员个个拿着手机看着张雪飞,有惊异,有审视,有怀疑,有厌恶…… “雪飞姐……” 张雪飞颤抖着打开新闻,眼前一黑。 秦二狗笑着拿着手机对她挥手,“你和刁嘉乐设计污蔑别人的时候,怎么没想到现在呢?” 与此同时,警方用官方账号发布了一封通告。 一,重启1618打拐案。 二,赵诚之死存疑,立案调查。 三,逮捕刁嘉乐。 刁嘉乐被逮捕,并非因为诽谤以及涉及赵诚一案,而是杀人。 她为了救自己的孩子,听信了偏方,用五岁以下幼童的脑子,喂了她的孩子。 “可是,你孩子的脑子,就是被他们吃掉。”地府的法律延用的一直是古法、重法,连坐制,父债子还,母债亦然。“你害死了张杰的孩子,张杰孩子的怨气便到了你的身上,继而到你孩子的身上。”一个小鬼,便是怨鬼,有天道压制,对人类的影响也是微乎其微的。小鬼每天跟在她的孩子身边,趴在她孩子的头上,用怨气、阴气一点点浸润他。所以他自出生起就多病,发育远比不过其他孩子。“你们第一次带他去医院检查时,如果做了核磁,大概能看到那个小鬼。”一团黑雾,笼罩在他的头上,影响他的大脑发育。但绝大多数医院,都不会给一个不到一岁的幼儿做核磁,辐射太大。 他的怨气,是在半年前激增的,呈几倍的增长。原先不知是为什么,后来看了张杰的又一缕意识才知道。张杰死了,或者说,用她的子宫,皮肉做成的射人偶被人毁了。张杰能够以魂魄的形态留存至今,全屏她生前的不甘与执拗。 母子连心。 张杰越是痛苦,他的怨气就越大。更何况,他保留前世的一些记忆,知道要去阴气重的墓地医院躲避天道,抵抗地府的吸力。 射人偶的制作,极其苛刻,也极其痛苦。 作为人偶之人,会被活着拉出子宫,用子宫做成人偶的雏形,然后逢回她的体内。七七四十九日后拿出,再送入一个命格数阴的女人子宫里,用命格属阳的女人血在子宫里浸泡七七四十九日,方初成。 这期间,作为载体的她们,不能死。 “人界,总有那么一两个人,能通灵。”似林二谦。“也总有一些感觉特别灵敏的人。”看不到鬼,却能感受到。“那个小鬼恨死了你,他想啊想,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就是让其他鬼来吃掉你的孩子,让他慢慢的,逐渐的,变成一个空壳。”变成一个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 他给一个通灵者托梦了,他要通灵者告诉她,她的孩子是被怨气邪祟缠上了,被吃了脑子,想要救她,就必须以脑补脑,并且是五岁一下幼童的生脑。 她心虚,所以她信了。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每当她杀了一个孩子,挖了脑子,给她的孩子吃下去,他就会短暂的放开她的孩子,她便会认定有效果,而后,周而复始。 那些被她挖了脑子的孩子从未离开,他给了他们怨气,让他们变得同他一样怨气满满,而后,在他的蛊惑下,啃食她孩子的脑子,内脏,骨骼…… 押解的警车中,一个结界无声的铺开,刁嘉乐保持着被戴着手铐,钳制的姿势,一动不能动,只能惊恐又无助的看着面前的公堂。 公正严明。 牌匾巍峨,只看一眼,便觉得浑身被压的疼,站也站不住,被迫跪下,额头紧贴着地面。无形的枷锁套上脖子,越收越紧。 牌匾之下,一身黑衣的男人坐于高堂之上,手持惊堂木,惊堂一声,两边衙杖,无人持自起。 “威武——” 威武之音,生生砸在了她的身上。 一下一下,如雷击,如鞭打,如落石。 红衣女手持卷轴,站在一旁。“刁嘉乐,你可知罪!” 她不承认。“我无罪。”她的脸贴在地下,声声喊着,“幻觉,这是幻觉,都是假的。” 卷轴抖落,飘到她眼前。“张杰之子以两世功德相抵,状告你杀母杀子。” 地府审不得活人,除非有鬼自愿以所有功德相抵,拼着魂飞魄散,走过铁围山,经受过九九八十一道酷刑而魂魄不散,便可状告活人。 她不认。 “我为什么要害张杰,我是认识她,那不能成为我害她的理由。”不能认,都是幻觉,都是假的。 红衣女鬼冷声道,“因为你想要独占赵家的一切。”她走到刁嘉乐面前,伸手一指。地府不是人间,鬼差有搜魂之权。 她的记忆,被放在了公堂之上。 赵父赵母说,这孩子也可怜,她父母我们也知道,品性也清楚,养在家里就是了。以后要是能跟小诚好了,不是更好,亲上加亲。 这或许只是大人的一句玩笑话,也或许他们真的是这么想的。 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刁嘉乐事事都是小心翼翼,饭都不敢多吃一口,生怕被他们赶走。那她就无家可归了。即便,他们对她很好,与自己亲生儿子并无差别,她也怕。 久了,便放松一些了,真当自己跟他们是一家人了。也在心中认可了赵父赵母曾经的话。 赵诚上大学那一年,赵父炒股赚了一笔钱,他买了两套公寓,一栋别墅,全部放在了赵诚名下。他们早就说过,家中的财产全是赵诚和他未来妻子的。 有一天刁嘉乐不舒服,早早请了假回家休息。在门口听到了赵父赵母两人的盘算。 “要是嘉乐嫁给小诚也好,彩礼嫁妆都省了。总归咱们家的什么都是小诚的,也省得倒来倒去了。” 赵父算着家中的存款,“前些天我问了小诚,小诚说只当嘉乐是妹妹。” 赵母有些担心的看着丈夫,“你说要是小诚对嘉乐没心思,以后嘉乐结婚,这嫁妆——” 赵父知道她想的什么,“我们养了她这么多年,也没亏待她,嫁妆……就算了吧。”儿子以后成家,生了孙子,哪儿哪儿都要用钱。他们这点家底,算不得多,只能算是颇有结余,真要说起来,也不经用。 赵母点头,“嘉乐到底是外人,我们要是结余的多,给她点陪嫁就给了,可统共就这点东西,哪里够。”亲生儿子与养女,他们自然是偏向亲生儿子的。 她想了想又道,“这么多年嘉乐也懂事,她要是结婚了,咱们什么不给也不好,就给她几万块吧。” 赵父点头,“小诚和嘉乐感情不错,什么不给嘉乐怕是也不愿意。”他的儿子,心地最好了。 这件事,一直被刁嘉乐藏在心底,谁也没说,谁也不知道,可终究还是影响了她。她开始心绪不宁,开始不自觉地关注赵诚,甚至暗暗引诱他。她将两人之间的关系保持的很好,她甚至在心里想,只要一天天这么接近,总有一天赵诚会喜欢上她。 可他没有。 他有了女朋友。 他将女朋友带回了家。 张杰离开后,赵父赵母商量赵诚与张杰的婚事。赵父说,“原本想着我们这家世算是不错了,可人家小姑娘父亲是文物局局长,兄伯堂兄堂弟,不是做生意就是系统里的,家里富裕的很,咱们这点家底,也不知道够不够给聘礼的。” 赵母看着他噗嗤笑了,“你是愁还是乐啊”她笑着摇头,“咱们只要诚意到了不就好了。”她盘算着,“对了,咱们现在住这套房子,过些日子也转给小诚吧。还有家里的存款基金什么的,都给他。过几日他去老丈人家,也好多有些底气。” 刁嘉乐疯了,她再也压抑不住她的不满,她的嫉妒了。 她以为他们是一家人,赵家的东西,即便给她与赵诚平分,也该分一套房给她,分一些钱给她。可他们什么都不准给她。 姜姜看着看着便忍不住了,“这些本来就是人家的东西,人家给自己的儿子怎么了?若不是他们收留你,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受苦了,不知感恩便算了,还惦记起旁人的钱财了。”贪心不足,贪婪自私。 “凭什么!”刁嘉乐的眼球快被压出来了,她越是不甘心,越是愤愤不平,压在她身上的枷锁便越是沉重。 她从齿缝中挤出话,“我在他家十几年,十几年间,小心翼翼,家务都是我做的,有什么事也是我跑前跑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凭什么他们什么都不给我。” 姜姜听的不耐烦,她是万年生姜精,干燥,内火大。脾气生来便不好。手一挥,枷锁又深了一分。“就凭他们给了你饭吃,就凭他们供你上学,就凭他们没有因为你是养女就凌虐你。”她继续翻看着她的记忆,“一切都是你自己愿意的,是你说这些事你带着就能做了,让他们辞退了保姆。赵母摔断腿住院时,也是你说不用请护工,你可以照顾她。”他们并没有亏待她,最新款的手机平板,轻奢衣服,饰品,昂贵的钢琴课、舞蹈课,他们全都给她了。 她没死,活活承受着骨骼碎裂,皮肉成泥的痛苦。 第20章 昭昭(七) 十二月十二,华美达酒店1807号房。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刘晨枫深吸一口气,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我知道她去做什么?”他仰头看着灯,“这么多年了,这件事,也该说出来了。” 张雪飞是我的中学同学,她这人挺好,但是有一段时间挺虚荣的,爱名牌,爱炫耀。因此,欠了不少钱。有信用卡欠账,也有在各处的贷款。她一向是拆了东墙补西墙,保持着平衡。直到她大四那年,她再也填不齐这个坑了。 耿壮壮皱眉不解,“欠债?她是警校生,欠债怎么能通过审核?” 刘晨枫看了他一眼,“因为她借的,是地下借贷公司。” 为了偿还那笔钱,也为了不在简历上留下污点,她答应了借贷公司老板的建议。 “什么建议?” “陪他十次。” 耿壮壮审视着他,“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那个借代人,是我介绍给她的。” 她不知道,她被拍了裸照。照片、视频,她被要挟后,找到了自己。她说,“人是你介绍的,你要负责,不然,我就把这些事告诉学校。”他们是警校的学生,警校的学生被查到与地下放贷的小混混们不清不楚,他还能毕业吗?“我中学的时候,年少无知,有一段时间和这些人混在一起,后来知错了,为了远离他们,就搬家了。”谁知道大学又见到了。“我,我……”他挣扎着看着小张,“当时,我怕他们来找我闹我,刚好张雪飞又到处找人借钱,我就,我就介绍他们认识了。”后来张雪飞还不上钱,被要挟陪睡的事,他也知道。 他有些着急的问,“钱是张雪飞自己要借的,陪睡也是她自己同意的,我不过是介绍了他们认识,其他我什么都没参与。” 小崔冷哼一声,“就这样,你们竟然还能做好朋友?” 刘晨枫讪讪一笑,“其实,也没外面传的那么好。” 小张从审讯室出来,问一直看监控的旺财,“你怎么看?” “抓大放小。”罪犯惯用的逃脱刑罚的方法。一来,黑社会组织一直是打击的重点,二来,放贷这事,真要查起来,涉及的人与事很多,要花费大量的经历,三来,借由自己曾经做过的错事掩饰自己的犯罪。 旺财调出了他们几人在警校时的档案,又询问了警校的老师。他们四个人的成绩都不错,对于他们最终没有选择从警,警校的老师均觉得奇怪。 不从警,要么警校只是他们当时最次的选择,要么便是他们大学四年存在违法犯罪行为,怕日后被发现加重刑罚。 水中有鬼,名水鬼。 溺亡者,留在水中,成水鬼。 赵诚没去过地府,他留在了湖中,成了一方水鬼。 可这里,丝毫没有鬼气。 “你是蛇,会水,你下去。” 秦二狗看向阎君,“凭什么我下去,我是蛇不代表我水性好。” 阎君斜睨他一眼,“以前是谁总是变成一条小蛇,偷偷泅水去偷锦鲤的小鱼吃,又是谁,怕被锦鲤抓住,硬是在水底泅了好几日。” 林二谦看了一眼秦二狗,阎君笑了笑,对他温和道,“他是蛇精,让他下去更合适。”成水鬼却无鬼气,要么便是魂飞魄散了,要么便是被什么东西镇压在了湖底。 宁王也睨了秦二狗,直接命令道,“下去。” 秦二狗百般不情愿,但还是一件件脱了衣服,走入水中。踏入水中的一瞬间,他便成了一条浑身雪白,头部冒绿光的蛇,灵动又轻巧的浮在水面上,而后消失不见。 “绿头蛇头顶的绿光好像越来越重了。” 身边突兀的传来说话声,林二谦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见有个穿着简单t恤、牛仔裤,剪着短发的女孩站在他旁边。推着黑框眼镜,仔细的看着水面。 “她是我家小妹,叫姜姜。”阎君解释。 姜姜看着林二谦笑,不一会儿,水面就有了动静。头顶冒绿光的小白蛇,卷着一块漆黑的东西游了上来。 “阳铁。” 它甩了甩身上的水,顺着姜姜的腿,爬到了姜姜的肩膀上。“我问了下湖底的生物,这块阳铁被投下有七八年了。那个鬼,被阳铁镇压,伤了魂魄,现在迷迷糊糊的,快消散了。” 快消散了?林二谦看向小蛇。 “虽然快消散了,但还可以搜魂。”总归是要魂飞魄散的,现在找到他,也算是天日昭昭。 警局的会客室中,林二谦又一次见到了赵诚的父母。他们看着刁嘉乐的口供,始终不肯相信。 到了警局后,刁嘉乐就疯了。也不知是真疯还是假疯,先是哭喊浑身疼,而后又大喊大叫,说她没错,她只是想要一个家,她只是想要一份公平。 没一会儿,她又趴在地下哭,问天问地,为什么要这么对她,为什么还害了她的孩子。 林二谦冷冷的看着她,一句话让她冷静,也因这一句话,让她更加癫狂。他说,“你的孩子明明就是你自己害了的。因为你的自私,你的贪婪。” 小张皱眉,“这样问不出什么了?” “要不让我试试?”想想走进监控室,倚靠在门口,轻敲办公室的门。 刁嘉乐刚接受过地府的审判,虽然她咬死了不认,但她做下的事,骗不了地府。地府的审判,伤及的是灵魂,并不会伤了她的身体。现在的她,装疯卖傻,不过是没想好要怎么脱罪,有意拖延罢了。 重案组的另一个组员蔺棠跑了过来,“张队,几个孩子的骸骨找到了。”就埋在他们家新浇筑的花坛中,法证提取了dna,已经送回来化验比对了。“根据法医的初步验尸,他们都是被……”他不忍,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才又道,“是被活着取脑的。”像吃猴脑一样,将猴子固定,只露出一个头顶,去毛,剥皮,敲掉头盖骨,以热油浇之。 小张愣了一会儿,突然冲出了监控室,直接走到审讯室,一把将刁嘉乐提了起来,“你的孩子是孩子,旁人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了是吧。” 蔺棠与林二谦忙将他拉了回来,“张队,都是监控,要是被人反告一笔,咱们也跟着倒霉。” “我来吧。”想想走进审讯室,其余人则退回监控室。 想想抱胸坐在她面前,“别装了。”经过搜魂的魂魄,经受不住一个地府最简单的禁制。禁制一开,任何人都不要想说假话。 刁嘉乐蜷缩在一旁,大声尖叫。想想手一扬,她的尖叫声便堵在喉咙中,而后,不可抑制的将自己的不满,自己对赵家的算计,对张杰的嫉妒,一一吐出。 “是,我早就知道他们是人贩子了。” 小张与耿壮壮去了审讯室,他急忙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刁嘉乐无神的看着他,“那条巷子。” 那条巷子,失踪了很多人。那家突然出现的包子铺,既奇怪又突兀。怀疑他是因为附近一家有个孩子走失了,她明明曾看到那个孩子买完包子和豆浆进了巷子,他们却说,没看到。她曾试探性的去问过,老板娘明明笑得和蔼可亲,她却只觉得心寒。 “你为什么没告诉警察?”耿壮壮很快从巷子附近失踪的卷宗里找到了档案,当时失踪的是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就住在包子铺的斜对面,七点半出门买早饭,八点走入巷子,然后消失。他失踪后,街道曾在小巷中装了摄像头,可没几天摄像头就坏了。屡修屡坏,屡坏屡修,再往后,就没人管了。 刁嘉乐看着他,“我为什么要告诉警察,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她只是怀疑,不是还好,如果他们真的是人贩子,她告发了他们,被报复了怎么办。 耿壮壮气愤,“你是警校的学生,你将会是警察?” 刁嘉乐白了他一眼,“那又怎么样,谁规定警察就要见义勇为,就要乐于助人。” 耿壮壮嘲讽,“那你考警校做什么。” “因为赵家父母想让我考警校。”她想要融入赵家,想要让他们开心,认可,所以即便她根本不想考警校,还是按着他们的意愿,报了警校。 “张杰是被你卖掉的吗?” 刁嘉乐毫不犹豫,“是。”也正是因为张杰,她才确认了他们就是人贩子。 “为什么?赵诚死了,她的孩子也死了,她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了,也不会占有赵家的一切。”难道仅仅只是因为嫉妒。 “我讨厌她。”刁嘉乐控制不住自己,她控制不住自己表现出对张杰的厌恶,也控制不住将心底的话一一说出。她动不了,只能说出这些她早就决定,即便是死也要藏起来的真相。“她凭什么那么好。”凭什么出生的家庭好,凭什么父母健康,凭什么让赵诚那么爱她,又凭什么让赵家父母一眼就喜欢。 “她的孩子,也是我害死的。”她不受控制的露出一抹得意,“是我把她推下去的,又借由看望她,在她儿子的保温箱里抹了肺炎病菌。”她的丈夫,当年还是她的男朋友,他是医学院的学生。她借由对医院病毒培养好奇,进了他们的实验室,偷偷拿走了一管变异的肺炎病毒。“她凭什么生下孩子,不把她的孩子杀死,难道等着她和她的孩子来抢占我在赵家的地位吗?”她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个安稳的家,有了父母,又能独占赵家的一切,她绝不允许任何人破坏。 “那和张杰有什么关系?” 刁嘉乐突然激动起来了,“谁让她送孩子去解剖的,谁让她不停的追查她被推下楼梯这件事的。”她就不能当作是意外吗,她就不能这么把那个烧了吗?她为什么要追查,她凭什么追查。“她是一个坏女子,残忍恶毒,那是她的孩子,她竟然送孩子去解剖。”一次次的让她的孩子被解剖刀割开,抽走一管又一管的血。“如果她不把解剖报告寄去国外,不把病理送去国外化验,如果她不找私人侦探调查。……不怪我,怪她自己,一切都是她自找的。”她找了一个什么私人侦探,据说特别的厉害,她上网查过那个人。 “谁?”耿壮壮一边记录一边问。 “外籍华裔,姓谷,叫谷唯一。”她偷听到张杰的电话,她联系到了对方,并于对方约定了见面的时间。“我不能再等了,你们不知道,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不怪我,不怪我……” 她以赵诚为借口,将张杰约到了包子摊,然后当着“老板、老板娘”的面笑问他们,她值多少。 一切就是这么顺利,明明他们不认识,也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却一瞬间就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于是,在一个早晨,她将张杰引诱到了那条小巷,然后,眼睁睁看着人贩子将张杰绑走。 耿壮壮再也忍不住了,他猛地一拍桌子站起。小张皱眉看了他一眼,“干什么呢,坐下。” 耿壮壮不忿的坐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警校竟然出了你这种人,真是警校的耻辱。”他瞪着刁嘉乐啐了一口,“白眼狼。” 不知道哪句话刺激到了她,刁嘉乐突然激动了起来。“我不是白眼狼,不是。我不是,不是……”她一边抓着头发一边尖叫。 守在门外的想想听到声音,推门进去,只是伸手一指,就让她安静了下来。“白眼狼?”她看着刁嘉乐,“你不是白眼狼吗?害了你的养父母,又害了可怜你,收养你的赵诚一家。” “我没有,没有……”她如同木偶一般,无神摇头,一下一下。 “时优呢?为什么害她。” “她看到了。” 小张追问,“看到了什么?” “她看到了我妈妈。” 妈妈。 去世的父母不是她的父母,只是她的养父母。可是赵家父母不知道,也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们可怜她没了父母,于是提出收养她,她不愿意和生母回家,所以答应了。 她说着说着就开始哭,“爸爸妈妈,对不起,对不起,可那是我亲生妈妈啊,我不能不管她……” 耿壮壮觉得可悲,又觉得可恨。就因为这么简单的原因,她就害了一个又一个人? 想想让她坐下,“说说你生母和你丈夫一家吧。” 养父母是从孤儿院领养她的,她不是孤儿,她知道,只是生母嗜赌如命,欠了不少钱,为了防止讨债的人伤害她,她把她送去了孤儿院。 “我在孤儿院住了一年多,妈妈总会抽空来看我。”说起她的生母,她似乎很怀念。“我知道她赌博不对,可是她改不了,她也在很努力控制自己,她也想和我好好生活……” 养父母不能生育,他们便想着去孤儿院领养一个孩子应对双方父母。他们一眼就看上了她,因为养父说,她的眼睛有些像养母。“我不愿意跟他们走,可是妈妈让我跟他们走,她说,跟他们走,我才会有好生活,才会受到好的教育。”于是,她就被他们领养了,成了刁嘉乐。 “妈妈的生活很辛苦,我就拿养父母的钱给她。可是他们发现了。”她抓着自己的脸,“我不想的,可她是我妈妈啊,我怎么能不管妈妈呢?他们那么有钱,为什么不能分一点给我妈妈,为什么还要报警抓她……为什么啊,我只想妈妈跟我一样过好日子……” “幸好,他们死了。”刁嘉乐露出一抹冷笑,“幸好,他们死了。”她突然又激动了起来,“他们凭什么一分钱不留给我,凭什么宁愿捐出去也不给我。” 他们立下了遗嘱,死后,所有的一切都捐献给生殖中心,用作辅助生育研究。 他们的遗嘱,立于死亡前一个月。生效于死亡前七日。 养父说,别人家的孩子总归是养不熟的,还是把她送回去吧。 养母说,哪有领养了再退回去的。算了,给她找个寄宿学校,咱们不看着她,也别让她回来就是了。 刁嘉乐用指甲抓着脸,抓出一条条血痕。“为什么啊,他们领养了我,就该对我负责,为什么要让我住寄宿学校,为什么不管我?他们每年捐那么多钱出去,为什么就不能帮帮我妈妈,为什么啊?” 小张看着她,“因为你生母是赌徒。”赌徒,不可信。 她看到了。 时优看到了。 时优看到了她妈妈来找她,时优听到了她喊妈妈。 “我们知道时优参与了1618打拐专项行动,我们很羡慕她,肯定是她父亲为她找的。”不然,为什么那么多人,偏偏选了时优。“张雪飞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知道了行动会植入最新的定位器,她就说,我们把时优灌醉,套出她把定位器植入了哪里。” 那天的酒里,被放了安眠药。 “安眠药?” “是刘晨枫放的。” “为什么?” 刁嘉乐摇头,“不知道。” “行动是你们泄露的?” 刁嘉乐先是摇头,后又点头。“我不能让行动成功,如果他们被抓了,供出了张杰的事情怎么办?”她要阻止行动,于是她开始蓄意接近刘晨枫。“刘晨枫是个很好色的人,我们都知道,只有时优不知道。” 她与丈夫的关系恶劣,也是因为刘晨枫。“时优的嘴很严,我没办法,只能想办法从刘晨枫嘴里套话。”她抱着自己,嘤嘤的哭着。“他迷奸了我,还拍了照片。”他以此要挟她,让她每月去陪他两次。一段时间后,这些被她的丈夫发现了。 “我才不会跟他分开。”她缓缓道。沉默了许久,她突然大喊一声,“就是死,我也要跟他死在一起,他不要想甩掉我。” 分分合合,纠缠了许多年,她终于赶走了他身边的所有女人。她成了他的妻子。 “婆婆知道我和刘晨枫的事,她骂我是贱人,她说我是婊子。”她又开始抓脸,小张与耿壮壮巍然不动,任由她将裸露的皮肤抓的血肉模糊。“他们一家都打我,骂我,他们每天都喊我婊子,喊我母狗,喊我贱人……”直到她怀孕。“他们原本不想要,后来验了dna,证明是他家的孩子,才同意我生下来。”她摸着自己的肚子,“他们说,只要我好好生下孩子,就会考虑接受我,原谅我和刘晨枫的事。” 明明一切都往好的地方发展,明明她的丈夫,她的婆婆已经会对她笑了。为什么她的孩子会是个傻子,为什么他会是个唐氏儿! 想想冷冷道,“都说了,是报应。母亲做的孽,报应在了孩子身上。”她母亲做的孽报应在了她身上,她做的孽报应在了她的孩子身上。 “你给你的孩子吃人脑?” 刁嘉乐咯咯咯的笑了,“对啊。”她看着小张,“大师说了,正要吃够九十九个脑子,我的孩子就会好起来。”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说法,她又道,“我婆婆也赞同,她也给孩子吃脑子。”多补点总归是没错的,猪脑,牛脑,羊脑,都吃了不少。 耿壮壮将一份调查文件发给小张,小张点开。看完后,他看着刁嘉乐,“你知道你婆婆给你的孩子吃的是未经检疫,满是寄生虫卵的生脑吗?”她废了不少功夫,才找到这些含有病毒,未经检疫的脑子。“她根本就不想要你的孩子,她从一开始,就从未准备原谅你。” 刁嘉乐的丈夫在另一间审讯室,他丝毫不关心刁嘉乐,听闻她设计拐卖案后甚至笑了。“她被拘留期间,我可以申请离婚吗?” 他怎么会喜欢刁嘉乐。或许一开始有喜欢吧,可自从她和刘晨枫在一起,被他发现后,他就再也不喜欢她了。 “她遇到什么事,都把过错推在旁人身上。总归她什么错都没有,一切都是别人的错,是别人害了她。”他不屑道,“她还有个赌鬼妈,我要知道她的亲生母亲是个赌鬼,我怎么也不会跟她交往。” 发现她和刘晨枫的事情之后,他就提出了分手。他想着,他们好聚好散,可她却一直纠缠着他。在网上哭诉他抛弃了她,总是出现在他身边,伤害他身边的每一个女人。 “她甚至想要用硫酸泼我堂妹。”他没办法,为了防止堂姐堂妹表姐表妹受到这个疯子的伤害,他只能将她娶回家。没有婚礼,只有一张结婚证。他每天都在羞辱她,可她就像狗一样,怎么都不离开。 厌恶不知怎么就变成了恨,恨她的纠缠不休,恨她毁了他的生活。“我跟赵家父母说过,我说她脑子有病,搞不好赵诚就是她弄死的,她想要赵家的钱养赌狗亲妈,可是他们不信。”他们只是觉得他们吵架了,陪着笑说着好话。毕竟,刁嘉乐对外看起来是那么正常。 “孩子?”他又是一声不屑的轻哼,“我是医生,绝大多数医生都有洁癖,我可没碰过她,谁知道她的孩子是谁的?”她要生,就生喽。不过是多了一个玩意儿。刁嘉乐要跟他玩,他就陪她玩到底。 “不是你的是谁的?” “我怎么知道。”他越发的不耐烦了,“我生怕她哪天暗算我,早就去存了精子,做了绝育。”即便是有一天,他被刁嘉乐强奸了,刁嘉乐也不会怀孕。、 “可刁嘉乐说孩子是你的。” 他指了指头,“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她脑子不好的,谁知道她从哪儿弄来的孩子。”不过也无所谓,反正养孩子也不花他们的钱。有傻子一样的赵家父母帮她养,他们高兴了逗逗,不高兴就将他放在一边。 “那只是个孩子,你不该恨一个孩子。” 他冷笑,“要怪,就怪他投错胎,投到了刁嘉乐的肚子里。” 耿壮壮将审讯视频放给刁嘉乐看,刁嘉乐疯了一样抓头发,头发被她缕缕抓掉,她好像不知道疼痛。“不,不可能,那就是他的孩子,不是他的孩子是谁,不可能是别人的……” 小张看着疯疯癫癫的刁嘉乐,突然感到可悲。 第21章 昭昭(八) 阎君、想想两口子和七七、江鹤卿一起吃晚饭,想想说起刁嘉乐的事,忍不住对阎君道,“要不是我,还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能从刁嘉乐问出真话。”查早晚能查到,只是要白白浪费好多时间。 阎君切好牛排,与想想的盘子互换。想想一边叉着牛肉送入口中,一边看向七七。“她一直说她不能对不起她的生母,可她的生母根本不是她的生母。” 刁嘉乐是被遗弃在医院的。她的生母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学生。她在医院生下刁嘉乐之后,将她放在垃圾桶中,然后很快的离开了。根据警方接到的报警记录,以及监控的追查。她在生完孩子后的两小时,坐上了去漠北的火车。之后再无消息。“医院将她送去了孤儿院,她一直在孤儿院长大。” 七七问她,“那她说的生母是怎么回事?” “重案的小张去了孤儿院,跟老院长聊过后,推测是孤儿院去戒赌中心参加活动的时候,被一个女赌鬼钻了空子。”孤儿院的孩子多,各个年龄段的都有,还有一些残疾的孩子,需要时时看着的孩子。院中的院长、老师们照看不过来,总会忽视身体健康,无疾病残疾的孩子。刁嘉乐就是那个被忽视的。因为忽视,因为没有一个正常的童年,导致她的性格非常的内向沉闷。所以,在女赌鬼借着做志愿者去接触她,蛊惑她的时候,她信了。刁嘉乐接受了她的故事,并且认定她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到了现在,她还坚持认为,她的母亲不是要抛弃她,是逼不得已。”医院的报警记录,老院长的话,以及dna检测报告一一摆在她面前,她就是不信。 “为什么找她?” “说是她长得最好,又健康,所以才想认一个女儿,好让她以后成为她的提款机。” 七七与想想相识是因为她的儿子。她的小儿子忻忻患有自闭症,两年前转到了想想的诊所。经过多年的干预治疗,虽然他还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但对爸爸妈妈姐姐有反应。 晚饭吃的差不多了,撤下餐盘,换上咖啡。七七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想想挑了挑眉。七七笑道,“想问问你有没有兴趣?” 想想翻了翻计划书,“漠北地皮开发?”她看向七七,“这可是大工程,要不少钱。”她举起计划书,“我虽然开诊所,但是你知道的,我没什么钱。” 七七喝了一口咖啡,“秦导说你是他姐姐,安远房地产的老板是你们的父亲。”她的笑容加深了,“能帮我引荐一下吗?” “怎么看上那块地了。” “偏僻,安静,环境好,空气好。距离俄罗斯也近,你知道的,忻忻最喜欢冬天的贝加尔湖。”做个小型的度假村,一面搞旅游,一面他们冬天也能住过去度假。 “房地产我不懂。”她将公司ceo的名片推给她,“项目的事你找她。” “谢了。” 酒店入口处一阵骚乱,想想仰颈看向门口。江鹤卿微微皱眉,“我去看看。” 七七拉住他,“算了,我们去顶楼吧。”顶楼是一间私密性极强的酒廊,他们有时候与别人谈生意,聚会就会在酒廊。 “谁啊?”想想随口一问。 七七站起身,看向门口。“张雪飞。” 张雪飞这几天的日子不好过,先是网络上曝光了她的视频,随后税务机关又将她“请”走了。被拘禁调查了三天,保证七日内补齐税款,才被放了出来。 她不想在人前露面,可几十亿的税款让她只能出来找扶持过她的人,帮助过她的人借钱、谈判。 “她已经没价值了。”七七道。 从古至今,这个社会对于女性的包容度总是很低的。先不说网络上曝光的视频、照片,无一能够显示她是被逼迫,即便是能显示又怎么样。绝大多数人刻在骨子里的迂腐与执拗认为,女性被侮辱了,自己并不无辜。或许有人会可怜她,也或许有人会心疼她,但可怜、心疼之后,便会下意识认为,她的人生毁了,她没有未来,她也不应该再有未来。 一个普通的女人都会被如此对待,更何况是一个公众人物。在绝大多数人心中,即便是她被强迫了,她也应该沉寂下去,不应该,也不应该再有脸面出现在人前。 在商言商,除了r-18,r级市场,她已经没有市场了。补税几十亿,违约的赔偿金,她前些年赚到的钱,还不够填窟窿。 在张雪飞突破重重记者的包围来到顶楼时,江鹤卿已经同她要找的“老板”聊了起来。都是一个圈子的人,即便是没见过,也听过。遇到了,想要拓展人脉,想要结交,自然能够聊到一起去。 想想坐在吧台看手机,官方账号发了一条新闻。 幸运解救7名被拐妇女,抓捕人口贩卖犯罪人136人。 136,这是一个村的人口。 “我觉得幸运应该删掉。”从她们被拐卖那一天起,她们就不再是幸运的。阴影与痛苦将伴随她们一生,无穷无尽。 七七看着她,想想问她,“你说她们能回归社会吗?”她知道七七一直致力于慈善事业,不仅投资了孤儿院,青少年收留教养中心,前些年还专门投资了一所疗养院,帮助一些无依无靠,生活困难,有过被侵犯、被拐卖经历的女人。 七七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如果时优没死,张杰没死,你觉得她们能回归社会吗?” 想想摇了摇头,“不能。”她们撑着一口气,是怨,是恨。如今1618案重新调查,张杰被拐案被重新调查,她们的怨、恨便散了不少。张杰已经彻底变成木偶了,而时优……情况并不好。 七七笑笑,摸索着杯口,眼神有些空洞。“她们如此坚强,都不能,更何况绝大多数人呢?” 人口买卖。 当一个人不被当作人,只被当成牲畜一样,作用只是生孩子,卖器官之后。他身为人的信念会一点点被消磨掉,继而变成非人非畜的同类。 想想托腮看着她,“你有大功德。”她的魂魄,镀了一层金光。伸出手指,缓缓掐算。“有大功德,也有大罪恶。”她身后不远处,站着一排鬼,从高到矮,大的看起来十七八岁,小的七八岁。她们无怨无恨,只是形同木偶,呆滞的跟着她。 七七顺着她的目光回头,“我身后有什么吗?” 想想笑道,“有鬼。”她偏头,“你相信有鬼吗?” 七七喝了一口威士忌,“有时候,我倒是希望有鬼。”她放下酒杯,看向江鹤卿,“这世间真的有鬼吗?” 想想张开五指,“你有功德护身,便是恶鬼对你也没有威胁,但是你的孩子不同。”她的两个孩子魂魄很弱,“这个数,我帮你超度你身后的鬼。”现在无怨无恨,不代表永远无爱无恨。她能平安长大,不就是因为献祭了旁人吗? 七七看着她,笑了,“成交。” 赵诚的记忆中有时优。 他被刁嘉乐以及另一个人按在水中淹死前,他视线中最后一个人是时优。时优站在堤坝上,远远看向这边。 被停职的谷新一这段时间一直和林二谦一起,追踪网上的那个帖子。发帖人似乎知道什么,从模糊的头像来看,似乎掌握了什么证据。 为此,谷新一还把哥哥谷唯一给拉上了。 他在警局等哥哥,半个小时前,小张找到了他们,询问他们许多年前,张杰委托谷唯一调查她被推下楼梯,她的孩子病亡一事。 谷唯一交出他的工作,让他们查阅下载他与张杰的全部沟通过程。 张杰是在孩子死后的第十天找到他的。在此之前,她去询问了好几个儿科主任,并联系了医院、医学院在做肺炎实验的实验室,询问病毒的保存是否妥善。 她是一个母亲,凭借着母亲的直觉,她坚持不肯承认她的孩子是死于早产后并发的新生儿肺炎。为了找出真相,她甚至委托了律师,起诉了那间医院。 她没钱,于是她借遍了借贷软件。又偷走了父亲正在研究的一件古董,将它转卖了出去。她孤注一掷,也要为她的孩子讨回一个公道。 她欠下的钱,偷走的古董,在她失踪后才被家人发现。她父亲相信女儿,所以没有声张,倾尽所有为她补上借贷的钱,也通过古董贩子,买回了那件古董。 今天,他也来了。由他的学生陪同,前来认尸。 抓捕的136个参与人口买卖的罪犯中,其中有一个供出一条消息。他们整个村都祭拜女娲娘娘,女娲娘娘就住在山后的庙中,有一年,女娲娘娘给他们托梦,要祭品,于是,他们将一个被拐来的女人做成了人偶。听说那个女人还是高材生,学考古的。只是那个女人生过孩子,阴气泄了不少,人偶做失败了。女娲娘娘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虽警方当作戏言听,却也去搜查了破庙。在破庙的女娲雕塑下,挖到了两具骸骨。两具骸骨经过颅骨塑形重整,其中一人对上了失踪人口张杰。 女娲。 宁王一家最厌恶女娲。 宁王以及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外孙为帝的一百九十年,毁女娲祠,平女娲庙。拜祭女娲者,诛九族;私藏女娲画像雕塑者,凌迟。 他们与女娲,女娲不死,他们不休。 谷唯一在询问室见到了张杰的父亲。他将张杰寄给他的报告,以及一份文件交给了他。 张杰失踪前一个月,不知是不是预料到了什么。她去保险公司买了一份高额的保险,又收拢了她所调查收集到资料,全部寄给了谷唯一。 这些,谷唯一都好好保留着。 “她将这些寄给我的时候说,她对不起父母,这份保单就当作她给你们的保障吧。”张杰的尸体发现了,她死于杀害。这起拐卖人口案结案,她的父母可以凭保单拿到一千万的赔偿金。 张老含了眼泪,愤怒道,“我要钱做什么,我生她,就是为了老有所依,有个人能照顾我们,她光给了钱算什么。我早就跟他说,那个赵诚不是好东西,她偏偏不听……”话没说完,已经是泣不成声。“我们看不上的不是赵诚,是他爸妈。哪有爸妈那么分不清的,收养别人的孩子,还总说什么公平,又说什么童养媳的……”他知道赵诚父母没有坏心,可是这样对养女毫无防备,又总是言语上标榜着公平,总是会让人多想,他们是真的一视同仁,还是嘴上说说。若是一视同仁,家中的钱财房子分给养女一半,他便会想到自己的女儿与女婿会少拿一份。若只是嘴上说说,谁知养女会不会心中不满,生了记恨。无论哪一种,对他女儿都不好。所以他一直反对她和赵诚在一起。 赵父赵母在监控室,也已经哭的泣不成声,他们真的不知道会这样。一开始,他们只是怕外人说他们偏心,才会对刁嘉乐好。后来,他们发现刁嘉乐十分懂事,对她才多了几分真心。只是一个收养的孩子,怎么都比不过他们的亲生的儿子。他们面上公平公正,一视同仁,实则家中的一切,早就想好了,只留给儿子。 谷唯一又拿出当年医院的证明,“张杰起诉了医院,医院为了证明自己,调了eicu的监控。调监控时发现那天的监控视频,在凌晨时被恶意破坏了。后医院又拿出了肺炎病菌,只在张杰孩子的保温箱里发现进行辩护。”张杰虽然输了官司,但是她的目的达到了。医院报警了,警方立案了。“她将孩子一次次送去各个机构解剖、化验,就是为了证明,如果没有肺炎病毒,她的孩子即便是早产儿,也能活下来。她要证明,她的孩子是被谋杀的。” 当时,她已经怀疑刁嘉乐了。 可她心底还是保有了一份良善,一份侥幸。 第22章 昭昭(九) 警方还没发公告,刁嘉乐的婆家便买了无数水军,将刁嘉乐的恶行发布在了网上。网络上的无数人,最正义,也最容易被蒙蔽。更何况,刁嘉乐本就有罪。 他们无需做什么,只需要每天买一次热量,将这些事一次又一次的推到热搜,显露于人前,自然有人去扒刁嘉乐的过往,刁嘉乐的生平,以及她的同学、朋友。 旺财一边骂刁嘉乐的婆家落井下石,一边乐乐呵呵的筛选评论,用官方账号一条条私信他们,让他们拿出证据。 事情的热度推到最高时,在网站发帖的那个人,在自己的账号上发表了一段视频。 他说,这段视频他藏了好多年,一直没敢发出来。因为所有人都觉得这是见义勇为,他在网上发帖,也被别人骂。他看视频中的人杀起人来如同切菜一样,毫无害怕,毫不犹豫。他害怕他有一天会成为视频中被压在水中活活淹死的人,所以他一直藏着这个秘密。 他认为,对方一定很有权势,否则,怎么会杀了人,这么多年,都没有受到法律的制裁。 他原本是按部就班的读书,工作,经历了这件事后,他总是害怕,梦到凶手发现了他,找到他并杀了他,杀了他的家人。所以他怀着这个秘密,开始努力。直到他拿到了国外交流的名额,出了国,才敢在论坛上再次发帖,说出真相。后来,他通过努力,留在了国外,又将父母家人都接了过去。加之网络上的热度,他才敢发出这段视频。 最后他说,他既为赵诚敢到可惜,又觉得可悲。如果不是时优跑出来,又被好心人带回来,是不是赵诚的死永远都会被掩埋。 这段话,这个视频,让无数“热心”网友开始冲击警局的官网网站、账号。甚至有些激进的人,直接找到警局。 视频拍摄的距离很远,虽然模糊,但依然能够看出,赵诚正要离开,有两个人走了过来,不知说了什么,一个人突然将赵诚推进了水里,然后两人合力,一直按着赵诚,不让他浮出水面,直到他咽气。 原版的视频,三天后寄到了警局。经过处理后,能够看清,杀死赵诚的两人中,其中一人就是刁嘉乐,还有一人,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视频最后,她猛然抬头,看向三十度角的地方。 视频的一角,时优站在堤坝上,踮着脚,正向下看。 与时优关系较好的一个中学同学被叫来了警局。她看了视频许久才道,“我家里是做旗袍生意的,她托我定做一身旗袍,说是要送给婆婆。那天不是她去堤坝,而是我去。她不过是去等我罢了。” “低头?什么低头?”她恍然,“我的手帕掉到了水中,她向下看了一眼。” 生意人总是小心谨慎,她的所有手机,所有聊天记录,都好好的保存着。 时优找她定了一身旗袍,她不知道刘晨枫母亲的具体尺码,便偷偷的拍了一张照片发给了她。 “我们做衣服的,做的久了,看人就准了,只需要一个背影或一个侧身,就能估算出尺码。” 照片中的女人,四十多岁,穿了一件暗红色有些紧身的t恤,下身是一条黑色的休闲裤。 与视频中,同刁嘉乐一起淹死赵诚的人一样。 案子即将水落石出时,唐心如回来了。想想与唐心如熟悉,唐心如会辞职离开,其中也有不少她的手笔。 唐心如走进警局,她的助理是山区走出的姑娘们,奉她为神明。人人都说她做了很多好事,可她身上却没有任何功德。也是,抢夺了旁人的功德,普通人不知,地府却是知道的。 “昭昭失踪后,我们也找了她很久。”听到时优的死讯,唐心如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我们想到她被拐卖了,也报了警,可是并没有任何消息。” “想到她被拐卖?”小张看着她,“你不是知道时优参与了1618打拐行动,行动失败她才会失踪。为什么你们还猜到她被拐卖,还去报警?” 唐心如眼神闪了闪,“1618打拐行动失败了吗?”她无奈一笑,“其实我和昭昭的关系没有那么好,只是我们住同一个宿舍,她们几个关系好,别人就以为我和她关系也很好。”她想了想,“我们只是普通同学。” 耿壮壮从门外走进,将一份笔录发给了小张。小张看着笔录,问唐心如。“你说时优和你关系普通,那为什么时优会多次转钱给你,并要求你代替她捐出去。” 唐心如神色微顿,随后道,“她捐款,为什么要转给我?” 小张看着她,“这就得问你了。” 蔺棠敲门走入,“张队,税务局的阎副局来了,他说有些唐心如的情况要告诉你。” 小张看着唐心如,她肉眼可见的慌张了起来。小张面上不动声色,点了点头,走出了审讯室。 唐心如不是辞职,是被辞退的。只是自己辞职比辞退更好听一些,所以他们给了她一个机会。 “因为什么?” “因为她挪用我妻子诊所的税款。” 心理诊所的收入支出税务原先都是一个老会计负责。后来,老会计年龄大了,在一天上班途中,突然中风了。当时正逢诊所报税,一时也找不到放心的会计,原想委托财会公司,后唐心如知道了,便说她可以帮忙。 “我们当时想,找别人也是找,不如找她。”她就在税务局工作,更熟悉流程。“可谁知,她根本没交税。”他们打给她的税款,以及之后捐赠到各个地方的钱,都被她通过各种渠道贪下了。 说到这里,阎君忍不住笑了。“也算不上贪,毕竟她没自己用。”她将所有钱,都用自己的名义,捐赠给了山区。“孤儿院,青少年恢复中心,山区,助学公益机构,流浪动物公益机构……”敢情钱都是他们出,好名声她全占了。 “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我岳父有间地产公司,前些年换了一个财务总监,想想就说干脆挂在岳父的公司,也省事。交接的时候,财务总监发现,诊所以各种方式,逃税漏税高达几百万。”她当然不会以为是他们偷税漏税,地产公司每个月的盈利就上百万,他们没必要偷税漏税。“也幸好是她发现的,如果是别人,肯定以为诊所是故意偷税漏税。先不说我这工作能不能保住,之后的调查也麻烦。” 发现这件事之后,他第一时间上报了局里。这份工作他很喜欢,做的也舒心。局里很重视这件事,暗中调查之后,发现唐心如不仅这么对他,还多次收过其他同事,甚至局里的捐款,然后以自己的名义捐出去,作假捐赠证书。 小崔在一旁听的目瞪口呆,“这算是有爱心还是没爱心?” 小张道,“拿着别人的钱,借着别人的诚意捐赠,署了名也不是她的。” 小张看着阎君,“你怎么知道唐心如回来了?又为什么来警局告诉我们这些事?” 阎君将手机递过去,“当时,只是让她补齐了她贪下的钱,让她自己辞职。这件事到这里原本就该了了。可我突然发现,她借由爱心之名,从事宗教活动。”那些承了她恩情的人,更像是她的信徒。“这是他们在网上发的贴子,最新发布的一篇,是抹黑我妻子的。” 帖子中说,唐心如从税务局辞职,是因为有一位副局长的妻子善妒,总是疑神疑鬼,并多次因为她年轻漂亮,与副局长接触的多,去局里闹事。她为了副局长的家庭,也为了局里的安稳,才不得不辞职的。 言语之中,多有让她的“信徒”去攻击副局长妻子的暗示。她还配了一张图,图片虽然是歪的,却完整的显示了心理诊所的名字与地址。 小崔看向小张,“张队,我们需不要需要派人去保护宁医生?” 小张还未说话,阎君便笑道,“不用麻烦你们了,我妻子比较厉害。”做人的时候厉害,做鬼的时候更厉害。 小崔不解,“你说她是怎么想的呢?骗别人的钱做慈善。”她不理解。 不止她不理解,许多人都不理解。 就连时优也不理解。 虽然她不理解,但因为这是好事,所以她即便发现唐心如的这种行为,她也没有声张,只是警告了她。 时母回忆道,“有一段时间,昭昭却是说过什么捐款,她还让我抽空去给她把钱汇了。她每个季度都会捐一些钱出去,我们是知道的。”当时她还奇怪,一直都是她自己去汇款的,怎么突然让她抽空去汇了。“唐心如跟我们联系的少,不过逢年过节的,她都会来看看我们。帮我们做些事。” “做什么事?” 时母道,“帮我们买买菜,汇汇款什么的。” “汇款?” 时母点头,“昭昭大学之后,一直资助山区,每个季度都会往一个助学机构汇些钱。她失踪后,我们也一直帮她汇款。”她擦了擦眼泪,这几天流下的眼泪,比她这辈子流的都多。“我们想着,多做些好事,也许昭昭就能回来了……” 时父揽着时母的肩,无声的安慰她。他继续道,“昭昭失踪后,她也来过我们家,说是要拿些昭昭的照片,托人找一找。我们便让她进了昭昭的卧室。” “丢了什么没有?” 时父想了想,看向时母。时母压下心底的悲伤,又用纸巾按了按眼角才道,“有一本昭昭记录捐赠明细的本子没有了。不过我们也不确定昭昭是不是带回来了。”那本本子,她也只是见过几次。 在网络搜查科检查唐心如所有账号的时候,法证对于手机壳的化验终于出来了。 在手机壳一个玫瑰装饰中发现了一枚微型监听器,监听器只有一棵绿豆大小,上面虽有指纹,却采不到完整的。不过,他们倒是从监听器中找到了一段音频。 一段不属于时优的音频。 “她知道了……怎么办,她已经看到你了……她爸妈要两家见面……推不掉……她父亲是警察,认出你怎么办……” 与这份报告一起的,还有一份面部比对报告。 刘晨枫被逮捕了。 他一直隐瞒的事,也随着他的被逮捕而揭开。 一天后,警方在广西抓住了被通缉多年的人贩子“梅姨”。 也是他的亲生母亲。 梅姨十八岁生下的刘晨枫。生下他后,就将他给了不能生育的姐姐抚养。刘晨枫十七八岁时,养母重病,她才回来,并与刘晨枫相认。刘晨枫曾经叛逆过,变好不是因为长大了懂事了。而是因为他发现他的亲生母亲是被通缉的人贩子梅姨。 他接受不了他的亲生母亲是个人贩子,他努力考警校,也不过是想要证明,他的生母与他无关。他就是他。 “我监听她的手机,只是想知道1618行动的进度,我没想过她会被拐卖。” 审讯室中,面对完整的证据链,刘晨枫最终还是开口了。“我知道她被卖掉时,距离她失踪已经过了一个月了。” 时父在监控室,满眼通红的看着监控器。小张怒道,“你可以救她的。” 刘晨枫呆愣了一会儿才道,“我曾经是想过救她。可我要怎么解释我为什么知道她在哪儿?救回来我又怎么面对她?”她已经被好多人糟蹋了,他不可能再接受她。可未婚夫的身份,身份所带的责任,让他不能丢下她。 “你是她的未婚夫!” 刘晨枫低吼道,“可我不喜欢她。”他喜欢的是刁嘉乐。可刁嘉乐只是一个养女,她无法给他太多的助力。所以他选择了时优。“如果她不是那么执着,如果她不参加1618打拐行动,如果她不追查失踪人口,她不会这样。” 他看着小张,似乎想要从小张脸上找到一丝认可。“我知道警局里有个很厉害的法医,可以通过骨相看出两个人是否有血缘关系,如果,如果她被抓了,被认出是我的生母怎么办?”他的人生就毁了。他不能用他的前途,他的人生做赌注。“我不能是人贩子的孩子,不能……” “时优是什么时候见到梅姨的?” “1618打拐专项行动开始之前。”梅姨来学校看他,被时优看到了,她不仅看到了,她还听到了他喊梅姨妈。“之后她查张杰失踪的案子,查到了包子铺。”所以,她不能留了,包子铺也不能开了。“我只是想让他们把她给打伤,让她没有经历再去查包子铺。” 小张疑惑,“时优与张杰认识吗?” 刘晨枫用衣袖擦了擦眼泪,他害怕,又后悔,还想为自己辩解。他就是一个极度自私自利的人。“认识。”张杰与赵诚曾经来学校找过刁嘉乐,时优就是那时跟张杰认识的。“她们关系不错,张杰总是发消息给她,邀请她一起吃饭逛街。” “时优身上微型追踪器的位置也是你透露的?” 刘晨枫点头,他现在只想能够减刑,时优被拐卖,被害,并不是他直接造成的不是吗?他最多只是一个胁从犯。“梅姨让我摸出追踪器的位置,我就以纪念日为由,让她的室友灌她酒。”她们也不是什么好人。刁嘉乐与张雪飞嫉妒她家庭好,唐心如则是贼的很,一直想从她身上捞好处。这样一个能作弄时优的机会,她们怎么可能放弃。 小张看着他,沉声道,“她从来没怀疑过你,更没怀疑过梅姨。”她只以为她未婚夫的母亲的包子摊,或许在不知不觉中,成了拐卖人口的一个据点。“她临出事之前,还找朋友为你的母亲,梅姨做旗袍,想要当作她们第一次见面的见面礼。”他突然暴怒而起,猛一拍桌子,“你这样对得起她吗!” 刘晨枫愣了许久,突然嚎啕大哭。“对不起,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从接到找到时优的消息后,他就一直不安,既含有侥幸,又惊恐害怕,生怕自己与梅姨的关系被翻出,又怕被查出他与梅姨的失踪有关。“我真的,真的没让她把昭昭卖掉。” 他没想过,可梅姨以为时优看到了她杀人,她必须尽快处理掉时优。 “刁嘉乐认识梅姨是你引荐的?” 刘晨枫涕泪横流,口齿不清道,“我喜欢的是刁嘉乐,我还曾经背着时优与她交往过一点时间。”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甚至想与时优分手,和刁嘉乐在一起。“她知道我喜欢刁嘉乐,就让我带刁嘉乐见她。”他带着刁嘉乐见过她一面,之后她们有没有联系,联系的多还是少,他不知道。“之后没有多久,时优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我不敢与刁嘉乐继续,就跟她分手了。”分手之后,刁嘉乐认识了现在的丈夫。 小张皱眉,“刁嘉乐说你迷奸她?” 刘晨枫再一次激动起来,他不停拉扯着手铐,“她胡说,明明就是她自愿的。”她说她要让她男朋友后悔,内疚,她是自己爬到他的床上的。 小张与耿壮壮对视了一眼,刘晨枫又忙道,“我有证据,我留着跟她的所有聊天记录。” 小张拿着他的手机查看加密网盘里的内容,耿壮壮继续审问他。“张雪飞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时优失踪后,她察觉到与我有关,便用这点反勒索我。”于是,他帮张雪飞瞒下了她陪睡的事情,还通过自己的人脉为她宣传,张雪飞将时优的失踪与他有关烂在肚子里,并且还借由代时优照顾父母之由,为他探查消息。 “你有没有发过一百万拐卖时优的信息?” 刘晨枫摇头,“那是唐心如发的。” 当时时优发现唐心如每次帮她汇到山区助学机构的钱,都是以她自己的名义,她很生气,去找唐心如对峙,将唐心如骂的狗血淋头。 “唐心如记恨时优,又不敢做什么,因为时优拿着她侵占别人钱财的证据。”他也不知道她从哪儿弄来的许多号码,她群发了许多短信,内容是时优的照片,以及一句话:一百万,拐卖她。 “你发现了?”耿壮壮皱眉。 刘晨枫点头,“知道了。我去问她,她说,只是一个玩笑。” 只是一个玩笑。 只是一个玩笑! 第23章 昭昭(十) 只是开个玩笑。 唐心如无所谓道,“当时她把我骂了一个狗血淋头,我记恨她,就去找了些小广告电话,群发信息。”她看着小张,“再说了,她被拐和我也没关系,是刘晨枫做的。” “你怎么知道是刘晨枫做的?”刘晨枫是在家中被抓捕的,除了他的妻子儿女,没人知道。小张嘲讽的看着她,“我们在人贩子手机里发现了好几个姑仔爷的电话,其中一个就是你吧。”阎君告诉他们她“辞职”的真相后,他们就去调了她的账户,发现事发后,有一个账户给她打了几百万,让她将亏空填平。“打款账户来自境外,你与诈骗园区有关系。” 他们连夜查了唐心如这些年所有的人际交往以及账户。发现从中学时候起,她身边的同学、朋友就总是出事。不是失踪了,就跟别人私奔了无音讯了。还有一个年级第一,考试后跟家人去泰国旅游,在泰国被人流冲散,最终再无消息的。 唐心如含了一抹笃定的笑,“从境外账户打款给我,是因为我有一个远亲在国外。她没有孩子,没有亲人,这才会找到我,把钱都留给我。” 小张看着她笑了,“涉及境外的案子一向难办。”别说是境外了,就是港澳台,他们办起来都很麻烦。“你是咬定了我们追查不到泰国缅甸吗?”以前或许难追查,可现在,他们有林二谦,林二谦的亲生父亲,可是缅甸北的私人武装,在系统里被挂了名,只要有证据立刻就能逮捕的头号黑恶势力。 “你以为你用不记名的太空卡我们就查不到了吗?” 时优的运气不太好,找的男朋友是人贩子的孩子,三个室友,两个嫉妒她,一个心理扭曲。 小张将一份报纸放到她面前。“这上面的女孩,是你吧。” 报纸是从图书馆复印来的,上面报道的是一则解救缅北被拐、被骗人的新闻。那次中缅联合办案,攻破了两个电信诈骗园区,解救了受害人近两百人,抓捕从事诈骗犯罪嫌疑人三十几人,首领干部十四人。其中最特别的一个受害人就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女孩。 她出生在园区,也在园区长大。被解救出来后,警方根据她已经去世的母亲的信息,将她送回给了他的父亲。可那时,她的父亲已经申请了妻子死亡,重新组建了家庭。 她成为了一个多余的人,一个明明与他们有血缘关系,却连外人都不如的人。 “刁嘉乐的丈夫,也是你介绍给她的吧。”她见不得刁嘉乐一个养女竟然过的比她好,所以她找到了偏执的医学生,并想办法让刁嘉乐与刘晨枫分手,火速将医学生介绍给了她。 “刁嘉乐的丈夫手里掌握着她偷盗肺炎病毒,并暗害张杰孩子的证据。”或许一开始他只是在检查实验菌时发现了问题,调了监控,发现了刁嘉乐偷了一管肺炎病毒。他将这件事瞒下来,是因为刁嘉乐是他的女朋友。 “刁嘉乐与刘晨枫的关系,也是你告诉他的。”这一切都是猜测,可他看着她的眼,见她强掩着惊恐害怕,他便知道,这些或许都是真的。小张继续缓缓道,“学医的人大多数都有洁癖,更何况是一个偏执的人呢?”他们去医学院查过刁嘉乐的丈夫,他被称为医学院的老古董。他一入校就放出了自己的择偶标准,一要处子;二要对方没交过男朋友,没有男性朋友,与男性保持距离;三要毕业就结婚,结婚后在家相夫教子。 “你用匿名的方式,将刁嘉乐与刘晨枫的事情发了过去,还嫁祸给刘晨枫,让刁嘉乐以为是刘晨枫不想跟她分手,故意这么做的。”或许,她还曾在刁嘉乐耳边不停说着一些,再也找不到更好的了,刘晨枫远远比不过他之类的话,一点点,潜移默化的蛊惑她,去吵,去闹,去缠着不放。 “那段时间,因为刁嘉乐的纠缠、骚扰,他受到了学院的多次警告。”所以,他跟刁嘉乐复合了,之后以折磨她为乐。“他在与刁嘉乐复合前就去冻了精子,并做了绝育手术。他嫌刁嘉乐脏,复合之后一次都没碰过她,你说,刁嘉乐的孩子是哪儿来的?” 又是一份复印件被推到她面前,“这是你这几年和刁嘉乐丈夫联系的记录。” 唐心如扫了一眼记录,笑了笑,“我怎么知道她的孩子哪儿来的。”她微微前倾身体,“毕竟,跟她发生过关系的男人那么多,数都数不过来。”一个医生,想要弄些迷幻类的药物来很容易。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只是站在第三者的角度,与他同仇敌忾,骂刁嘉乐贱罢了。“我只是逞口舌之快,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一切都是我做的?”疑罪从无,现在的一切,都是他们的猜测。 “你被解救的时候,虽然不到十岁,但也记事了。”当时一个被骗到倾家荡产的受害者说,骗他的是一个孩子。那个孩子说她是被绑到缅北的,还说她家里很有钱,让对方想办法救她。他起了贪心,于是在她的引导下,联系了当地的解救志愿者,支付了一次又一次的钱。他根本没想到,在网上有几百万粉丝的“志愿者”会是骗子,与诈骗园是一伙的。 他们一边冒出富豪父亲,一面又以志愿者的身份联系他,告诉他解救有多困难,还需要多少钱疏通。那段时间,他就像被下了蛊一样,一步步按着他们的套路走,给了存款,卖了房,甚至为了可笑的“爱心”与“回报”去贷了款。 唐心如看着小张,“证据呢?” 小张摇头,“没有。” 唐心如嗤笑一声,“既然没有证据,你们就只能扣留我四十八小时。”她看了眼腕表,“现在,还有半小时,我就可以离开了。” 林二谦看向想想,想想连忙摇头,“我是能让她说真话,可作为不了证据。”她可以说自己是在意识不清的情况下说出的,这些都是警方询问她时说的话。成为不了证据。“虽然一时找不到证据,但可以从她继妹身上入手。”她父亲一家,在她十八岁时,继妹十五岁时就匆匆卖了国内的一切,移民了。“走的这么匆忙,一定发生过什么。” 林二谦急匆匆就要去找小张,“我要告诉张哥。” 想想拉住他,“告诉他之后呢?”许多事他根本就解释不清楚。小张也是看他年纪小,没有刨根问底。即便是他跟小张说了实话,他能看见鬼,这些都是时优的鬼魂告诉他的,小张就能信吗?信了又能怎样,鬼在人间,成不了证据。 想想扶着赵诚的母亲坐下,“刁嘉乐会这么记恨张杰,或许也有她从中的挑唆。”她出生成长的环境不正常,她吃遍了苦,便也见不得旁人好。 几对老人在警局门口相遇,张父始终记恨赵诚父母,看都不愿意看他们一眼,在学生的搀扶下就要离开。 “等,等一下。”赵母叫住他,“对不起,是我们对不起张杰,我们真的不知道会这样。” 张父气急,“不知道不知道,什么都是不知道。你们的不知道,不清楚害死了你们自己的儿子,害死了我的女儿。”他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学生搀扶着他,抚了他胸口半天。一贯坚强的张父不知不觉间老泪纵横,“我们只有这一个女儿,我老伴现在还躺在医院里,每天强撑着等女儿回来,如果不是你们,如果不是你们……” 时父时母也跟着掉眼泪,时母的视线挪到林二谦身上,带上了一抹期待。 林二谦看向想想,想想轻叹一声摇头,“走吧。”时优、张杰、赵诚的魂魄都撑不了多久了,就让他们见最后一面吧。 路上,林二谦问想想。“他们会怎么样?” “去地府养魂池养魂千年。”养魂池一千年蓄水,一千年干涸,如果在干涸之前,魂魄不能补全,便会消散。养魂池也不是什么鬼都能进的,他们三个身上有功德无怨恶,才有进入的机会。“养魂池上次蓄水,是八百年前。”他们只剩两百年的时间了。 “阳铁是怎么回事?”林二谦又问。 “张雪飞身后跟着一个怨灵。”小小的婴鬼,却满是怨气。她屡次投胎到张雪飞的肚子,却一次又一次的被她打掉,最终成了怨婴。想想看向开车的丈夫,“最近地府的吸力是不是弱了?”怎么人间这么多鬼。 “不是吸力弱了,而是人界怨气太大。”贪嗔恨怨太多,成了魂魄的温床,也成了他们抵抗地府吸力的盾牌。 “张雪飞四处搜集阳铁,又不计成本将阳铁做成公益品,打造出这是自己的幸运物的样子,去哪儿都带着。”其实,她是已经受到了婴鬼怨气的影响,用阳铁抵挡婴鬼。 “那压着赵诚的那块阳铁呢?” “可能只是巧合。”阳铁价高,又难寻,张雪飞和刁嘉乐看似关系亲近,实则各怀鬼胎,她不像是会把阳铁给她的样子。 想想看着林二谦,“其实有时候,真相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结果。害了时优的刘晨枫被抓了,梅姨被抓了,伤害时优的整个村子都因涉嫌拐卖人口被抓了。还有她到死都记挂着的被拐卖的那些人,也被解救出了很多。这就够了不是吗? 无论刁嘉乐因为什么成了这样,她总归受到了报应。她也因杀害赵诚,杀害无辜的孩子被逮捕了,因情形恶劣,死刑跑不掉了。 还有张雪飞,前些年有多风光,这段时间就有多落魄。她曾经说出的话,打造出的人设,现在一一成了射向她的刀。她已经声名狼藉了,再无出头的可能了。 最后,唐心如,以及冒认刁嘉乐母亲,刁嘉乐的丈夫、婆婆,让他们得意一时又如何。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h区阴气极重,想要护住受损严重的魂魄不散,只能借由h区的阴气,以及纸扎铺的鬼气。 他们到h 区时,纸扎铺的老板连知与白骨正抱着宁王的小女儿哄着。阎君下车,“这是怎么了?” 白骨抱着鱿鱼逗着,“发热,查不出原因,宁王就把她送来羲和了。” 鱿鱼一见阎君就要他抱,伸着手指给他看。阎君不解,连知笑道,“抽了点血化验。”当时哭的啊,好几个人差点按不住她。抽完后针孔都快愈合了,她还一直举着小手,谁来给谁看。 “爸妈呢?” “小安饿了,王爷带她去吃饭了。” 连知看了一眼跟在他们身后的人,侧过了身,“进来吧。”魂魄已经被她放到了纸人上,红色的纸人,怨气最大,可以保他们魂魄一刻不散。“有什么要说的就快说吧。” 一刻钟后,纸人烧毁,魂魄送入地府。 半个月后,张父的妻子在医院病逝,到死她都没有见到女儿,遗憾离去。张父在宁苗的帮助下,搬入了h区,每天不是跟考古系的老教授研究古籍古董,就是去九落寺静修,为死去的女儿外孙祈福。 一年后,时优的父母以及赵诚的父母也卖掉了房子,处理了名下的资产,搬入了九落寺。每天晨起散步,为孩子续上长明灯的灯油,念念经书,闲暇时在后山种种,祈求早逝的儿女下辈子能平安顺遂。 小张见他们现在生活的不错,也放心了。他看向林二谦,怀疑道,“你真能看见鬼?” 林二谦点点头,“上次手术之后,就能看见了。”那些鬼虽然有些可怕,但是伤害不了他。自从戴上宁安给他的镯子后,那些鬼甚至不能靠近他。 小张勾了勾唇角,点燃一根烟,“那你看看我,我身边有没有鬼?” 林二谦越过他的肩膀,看向不远处。“张哥,你要结婚了吗?” 小张先是一愣,随后点点头,“你认识的人,冷雨。” 林二谦咬了咬唇,“你能别跟她结婚吗?” 小张笑了,“为什么?”他知道冷雨家庭负担重,可是都这么多年了,她的母亲与姐姐也受够了教训,不会再乱来了。 “冷法医肩上趴着鬼。” 婴鬼。 四只不同的婴鬼。 这意味着,这四个婴鬼是四个不同的父亲。 小张的眼神沉了沉,“你对她有偏见。” 林二谦摇头,“张哥,你不了解她。” 小张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不了解她你了解她吗?你不能把她妈妈和姐姐犯过的错放到她身上。” 林二谦还想说什么,武七七走了过来,制止了他。她看了林二谦一眼,对小张笑道,“要走了吗?带我一程。” 小张捻灭烟头,“你自己来的?” 七七坐上他的车,“司机送我来的,鹤卿有点事,他就先回去了。” 林二谦不解,武七七安抚的看了他一眼,将他拦在了车外。“今天是明叔的生日,你就别回去了,给他过个生日吧。” 林二谦点头,看着他们离开。 想想走到他身边,“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过往,你又何必非要挑明呢?” “可是——”他不希望张哥受到蒙骗。 “小张是大人了,他受到蒙骗也好,接受也罢,他自己会做出正确的选择。”人界也好,鬼域也罢,多管闲事,都没好下场。 一切都是因果。 结什么因,出什么果。 善有善果,恶有恶果。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第24章 女工(一) 养蚕取丝之技流传千古,成为中国本土工业之命脉。民国初年,政局荡乱,但传统丝绸业仍稳守其位。位于顺德县大梁镇金家村的宁平丝绸厂,是当地的龙头翘楚。 小张坐了一整日的大巴,又转了拖拉机,最后找到一个好心人带了他一程,才找到祖屋。说是祖屋,实际上就是一栋已经倒塌的茅草屋。 “这块地要拆了,我们找了好久才找到阿芸的后人。”村长将拆除通知书给他看,“这房子里也不知有没有东西,你自己进去看看,没问题就签字吧,过些日子这里都要推平。” 村长絮絮不停,“阿芸临终前说这是她妈妈的妈妈的妈妈留给她的,交代这栋房子一定不能卖。”他开玩笑道,“老房子都有地窖,要不你挖看看,说不定还有古董什么的。” 有没有古董小张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当夜坐了一个梦。他梦到民国初年,宁平丝绸厂外,一群女工相伴着走进工厂。她们换了衣服,采摘桑叶,养蚕,捡茧,抽丝,然后织成一张张滑润的布。 他又梦到,一个短发的姑娘,依依不舍的从丝绸厂离开,临走时,穿着富贵,似主人的女子还给了她一个红包。 他更是梦到,战火纷纷,宁平丝绸厂的大牌子被撤下,短发姑娘抱着行礼,上了一辆汽车。 第二日醒来,他原本是准备直接离开的,却鬼使神差的回去了。他拨开快比他高的杂草,寻了一处没有完全塌陷的地方,从窗户爬了进去。 刚一进去,便是一阵阴风,饶是他不惧鬼神,也出了一身冷汗。房子不大,二十平左右,正中是一个坟包。坟包一半埋在土中,一半露在外,坟包之上,压着已经褪色的红纸。墓碑倒在一旁,他用脚踢去墓碑上的灰土,辨认着上面的字。 爱妻王张氏之墓。 1940年,正月十二,夫泣立。 他突然感到恶心,原路出去之后便吐了。吐完之后,他去找了村长,村长听他问起房中坟包之事,也不清楚。“我小时候,我爷爷做村长的时候,就是这样了。当时房子还没塌,阿芸住在里面,说是要等着后人回来,把她带回家。”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再没见过阿芸。他们都说,阿芸被孩子接走了。“坟包里埋的谁?埋的谁我也不知道,哪有挖人家坟的。” 小张暂时留下了,他通知了文物局,文物局第二天便派了一个人过来。五日后,已经退休的张局带着他的学生以及勘探队来了。 小张与张局算是熟人了,三个月前,他的女儿张杰被拐一案就是他破的。遗憾的是,他们找回的只是一具遗骨。 与张局同行的,是张局的学生,宁苗。小张与他也算是熟悉。他曾在警校老师乌肃宁的家中见过他,也曾因案子与他沟通过。 在小张的允许下,水泥浇筑的坟包被挖开了。里面没有棺椁,只有一个已经腐烂的木盒。用手持扫描仪扫描之后,发现里面还有一个盒子。里层的盒子是景泰蓝,大肚小口,埋在地下多年紫铜已经褪色,但仍能看出曾经的风采。 景泰蓝盒子被送去了临时搭建的实验室,由老局长戴着手套,在相对真空的透明盒子中缓缓打开。盒子内垫着黄稠,黄稠三尺长三尺宽,手工绣满金龙。黄稠之上,是一块彤管色丝绸,多年未腐未变色。丝绸之中,层层叠叠报着两张黑白照片。 两张照片的背影都是宁平丝绸厂。一张是工人们的大合照,还有一张是丝绸厂老板一家的合照。 张局拿着放大镜看着照片,越看越是惊讶。“这……” 苗苗不解上前,他赫然出现在照片中。不止他,他们一家都在照片中。 他将照片拍下发在群组中,秦二狗第一个回复:你忘了吗,那年有个豪绅死后给地府捐了一大笔银子,地府装修,搞得乌烟瘴气的,我们就去人间了。在人间也没事干,爹就开了一个丝绸厂,叫宁平。舅舅开了一间药铺,叫安远。后来打仗打到顺德了,刚好地府也装修好了,爹娘和舅舅就把赚的银子捐了,丝绸厂、药铺也都遣散了,我们就回地府了。丝绸厂生意最好的时候,有个洋人来厂里,非要给我们拍照。后来没等他把照片送来,就联系不上了。 小张回去之后,正想抽空去拜访宁苗一家,刚打了电话给林二谦,想要让他引荐一下,小崔就来喊他了。 她匆忙跑进办公室拿执法记录仪,“张队,出现场,凶案。” 小张匆匆挂掉电话,一边跟着他们上车,一边问,“什么案子。” “翡翠湾137号,发现尸块。”小崔坐在后面,一边打开执法记录仪,一边查看报警中心发来的信息。“二十分钟前,翡翠湾物业保洁照例清洁小区,现在是春天,他们的日常清洁中多了一项除草。在锄到137号时,除草机撞倒了门口的石膏像。石膏像裂开了,保洁员通知了物业,物业赶到后在通知业主时,发现了石膏像里面的尸块。”她很快的拉了一个新的群组,将最先到的派出所现场拍的照片发到群组里。 “翡翠湾是高档别墅区,里面住的人非富即贵。”又一份翡翠湾的资料,业主资料发到了群里。“张队,业主资料网络搜查科已经发群组里了,公共文件夹二。” 小张手机查看业主资料,135-139号是楼王,环境、景观、朝向、户型设计等综合方面都是最优,一套开放商自留,其余四套全部出售。 “发现尸块的137号据物业说,已经一年多无人住了。”她很快就联系上了开发商,拿到了137号的业主资料。“翡翠湾的开放商是安远房地产公司,资料我发在公共文件夹二了。” 安远。 小张现在对这个名字有些敏感。他点开资料,细细的看着,不知为何,脑海中一直想着那两张照片。他晃了晃头,小崔刚好看见,问他,“张队,怎么了?” 小张笑了下,“没事。” 他们到了现场,法证正在取证,法医也到了,正在检查尸块。小张站在封锁线外,问物业经理。“这栋房子的业主呢?” 物业经理也吓了一跳,现在脸还是白的。他刚才吐过了,惨白的脸中还有些发黄。“已经联系上了,说是马上就到。” 话音刚落,一辆车就驶了过来,停在了他们身后。宁王从车上下来,看了一眼小张,直接问物业经理,“怎么回事?” 物业经理看到他松了一口气,“宁总,您来啦,这也不知怎么回事,就发现了疑似人体的东西。” “宁总?”小张皱眉。 宁王环视了一眼四周,没有灵魂,生魂死魂都没有。 物业经理道,“这位是安远房地产的老总,也是这栋房子的主人。” 宁王直接掀起封锁线,走进了花园。 石膏像? 他们一家都不喜欢这类西方艺术品。 他转向物业经理,“这是什么时候放的?” 物业经理一愣,“已经放很久了。” 宁王上下打量了小张很久,他身上有生魂的味道。“我们很久没来住了。”大概一年半了。“我妻子怀孕后,我们就搬走了。”整个孕期,除了产检生产时在羲和,其他时候他们都老老实实呆在地下。偶尔小安突然想吃什么了,会上来一趟。“我女儿出生后,她体检的医院距离我们另一套房子近,我们就一直住在那里。”他们每个月在人间住半个月,带鱿鱼回地下住半个月。 “王爷!” 宁安抱着女儿从另一侧下车,刚下车,便有一个人影扑了过来,宁安下意识打出一道结界,来人扑在结界上,被看不见的火焰灼的惨叫一声。 宁王挡在妻女面前,看着因疼痛好半天才爬起来的女人。 “夫人。”女人又想上前,却又怕再次被灼伤,她跪在距离宁安一步之遥的地方。“夫人,您忘了我了吗,我是宁平丝绸厂的女工,我叫燕欢,这个名字还是您给我起的呢?” 宁平丝绸厂? 她与宁王对视一眼。 小张走了过来,对女人道,“你是谁,案发现场外人不允许来。”他觉得女人有点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宁安惊讶,“你能看到她?”人类不会被结界灼伤,会被结界灼伤的,只有鬼魂。 小张皱眉,“我当然能看到她。”他觉得女人穿着很奇怪,对襟花棉袄,一条棕黑色的裤子,黑色的厚棉鞋。这身衣服,怎么看怎么奇怪。有些像……纸扎铺纸人穿的衣服。 小张心中一阵发凉,不知不觉间,竟然生了一层冷汗。 燕欢,原名燕子,十二岁入宁平丝绸厂做抽丝女工。 十四岁时,因工作踏实,被允许进养蚕房帮忙。十四岁那一年,她在检查,擦桑叶的时候,遇到了宁平丝绸厂的夫人。夫人见她年岁小又认真,夸了她,并问了她叫什么。 她说,她叫燕子。 夫人说,工厂中好几个女工叫燕子,你小小年纪,又如此欢快,不如就叫燕欢吧。 从此,燕欢便成了她的名字。 宁安见她带到一旁,试探性的问她,“丝绸厂结束后,你们如何?” 燕欢憨憨的一笑,“丝绸厂结束后,我就和巧儿姐,美芬姐,还有小晴,冰冰一起归乡了。”她看着宁安,“我们记得夫人同我们说的,外面在打仗,不安全,让我们在村子里躲好了。最好在山中找个山洞,藏些东西,如果打过来,也有地方藏着。”她笑着,想要拉宁安的手,却又收了回去,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回去之后,我又生了一个女儿,连同家里那个,四个。小晴回村没多久就又离开了,说是要去上海讨生活。巧儿姐梳起了,没多久就跟着玉冰堂的姐妹走了。美芬姐也走了,说是要去南京。”她露出一抹担心,“小晴寄过几封信回来,只说是在上海站稳了脚。玉冰堂也托人带回过口信,说是安顿下来了。唯有美芬姐,离开了就没消息了。” 宁安静静的听她说完,才问道,“你呢?” 燕欢笑了笑,“我很好阿。” 她又问,“打到你们村子了吗?你的丈夫与孩子可还好?”侵华战争全面爆发之前,他们就关了人间的铺子,回地府去了。那几年魂魄不断,惨死的,冤死的,善鬼,恶鬼,无辜之鬼接踵而至,络绎不绝。等一一将地府魂魄都安排好,该投胎的送去投胎,该送去铁围山赎罪的送去铁围山赎罪,隶属国外的,引渡回他们国家后,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地下一日,人间一年。 地下一日,人间十年。 一年还是十年,全看地界仪自转到什么地方,也看支撑着铁围山的镜境心情如何。 地狱镜境,一公一母,是为阴阳,是为夫妻。 感情好时,地下一日,人间一日。铁卫山受罚的魂魄,一日算一日。感情不好时,地下一日,人间十年。铁围山受罚的魂魄,十年算一日。 待他们重回人间,正逢人间大饥荒时期。人人易子而食,又食观音土,饿死了不少人。他们从人间引渡了一批魂魄归地府,再次回人间时,已经是工业跃进时期。他们在地府睡了一觉,醒来之后去人间一看,是三线建设时期。 王爷从过商,他在人间呆了一段时间,回地府之后告诉孟婆婆等人,百姓生活安稳,工业发展也稳定,他准备在人间成立房地产公司,鼓动孟婆婆等人投资。 孟婆婆没什么钱,不愿意投。纸扎人凑了一笔钱,月老祠几司凑了一笔钱,又从其他界层集资了一些,在人间开了安远房地产公司。开始以公司的名义大量拿地、囤地。那几年她没去过人间,多是他们的几个孩子以及一个纸扎小人跟着忙前忙后,人间地府来来回回。 小崔走过来,“张队,法医差不多了。” 小张对小崔道,“给她做份笔录。”他指向燕欢。 小崔一愣,谁?她看向宁安,又看了眼宁王。这不是业主吗,本来就要给他做笔录阿。 回到警局之后,小张从网络搜查科拷了一份监控,他没回家,一个人呆在办公室看监控视频。 他先看了今天的,才有看之前的。 他看到保洁除草时不小心撞倒了石膏像,又看到物业来了人,他们惊吓得散开,而后便是派出所的人……他唯独没看到,穿着花棉袄的人。 监控中,他在宁安的正前方,面向着一处空地说话。 没有人。 他站起来,忍不住心底发寒。那阵寒意,就像是他进入那间废屋时一样。他去食堂买了一杯咖啡。食堂还有加班的人,还有加班的法医、法证。 谷新一也在,他看到小张后打了一个招呼。小张在他对面坐下,谷新一买了两个包子,一口包子,一口咖啡。他问小张,“张队,你今天跟宁安说话怎么看着空地?” 小张微愣,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倒是问,“你认识宁安?” 谷新一点头,“七七姐和江律师弄了一个房地产公司,想搞度假区。他们与安远房地产合作,资金还差点,就找到了我堂哥。”合作敲定后,七七姐举办了一个小型的家庭是宴会,他就是在宴会上认识宁安的。“难怪林二谦喜欢她,那样的人我也喜欢。”他从没见过这么纯净的人,透明干净,如水透彻,荧光饱满。算不得美艳,也算不上娇丽,笑起来却让人欢喜,舒服,仙女一样。“你都不知道,我哥看一眼就沦陷了,到处打听是谁,谁知道人家早结婚了,孩子都生好几个了。” 谷新一同他说笑,小张却越听越心惊。大半夜开车直接去了林二谦家,将他叫了起来。 他将监控视频放给林二谦看,问他。“这里有谁?” 林二谦不解,但还是老老实实道,“你,宁安姐,乌老师,还有一个穿的不像现代人的女人。” 小张的脸上白了白,他看着林二谦。“你真能看到鬼?” 林二谦没有说话。 小张又道,“为什么我也能看到?” 林二谦小心翼翼地窥着他,“你能看到鬼?”他顿了顿又问,“那你能看到这房子里有鬼吗?” 这间房子里有两只鬼,一只是良哥的妈妈,还有一只是成成。他们就站在他身边,好奇的看着视频。 小张看着他,林二谦尴尬一笑,“我开玩笑的。” 第25章 女工(二) 小张没回家,在警局休息室睡了一夜。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熟悉他的人都清楚,他与即将结婚的未婚妻冷雨感情上出了问题。或许,不会有婚礼。也或许,他会为了父母的面子,照旧结婚。 又是一夜噩梦。一会儿战火纷飞,一会儿村落被扫,一会儿……他变成了一个女人,被抓到逼仄的房子里,不停被人侵犯,直至染了病,浑身溃烂而死。 这个梦太真实了,梦中,满鼻子都是潮湿发霉的味道,血腥味以及腐臭味。他真实感受到惊恐,害怕,疼痛,以及绝望。 “张队,醒醒,有发现。” 谷新一叫不醒他,见他沉浸在噩梦中,不时惨叫,吓得去喊法医。重案一自从换了他当组长,跟各个部门配合的很默契,谷新一挺喜欢他的,生怕他这一下过去了。 网络搜查科的科长旺财也在休息室睡觉,被他吵了一夜,正烦躁了,爬起来,直接踢了一脚上去,硬生生把人踢醒了。 旺财与小张被喊进会议室,小崔体贴的一人给倒了一杯加了三倍浓缩的黑咖啡。一为提神,一为压嘴里的味儿。 刑警的工作说出来体面,忙起来连轴转,几天几夜不睡都是常态。更不要说按时一日三餐了,有什么吃什么,没什么一袋糖也能撑一天。这么吃下来,有几个肠胃能好。肠胃不好,嘴里的味就不好闻。特别是熬了一个大夜,又没怎么睡,突然被叫起来开会来不及洗漱的他们来说。 现在还好了,以前旺财生嚼大蒜提神,重案的也跟着学,一大早开会,洗漱过都压不住那味。 给完咖啡,小崔又打电话让食堂大婶送些味小的馒头饭团来。 小张喝了一大口咖啡,问她,“尸体怎么说?” 小崔给他续上咖啡,一大早空腹喝黑咖啡伤胃谁都知道,可没这一杯,提不起神,没法工作。“昨天连夜验完了,待会儿王可可过来。”现在被他的“病人”拉去吃早餐了。 第二杯咖啡没喝完,局长副局以及区长都来了。 嚣张看了一眼谷新一,昨天凌晨,旺财和他一起进休息室的,那时还没有什么案件是需要局长、副局,甚至厅长出马的。 人来齐了,小崔拉上百叶窗,谷新一打开投影。 “今日凌晨两点四十,注册名为cheney的用户,在‘三间房’进行了一场十分钟的直播。”他打开直播录屏。“经法医鉴定,cheney直播时摆在面前的头颅,与我们在翡翠湾137号发现的尸块,为同一人。” cheney戴着面具,身后是黑布背景墙,再无其他,声音也用了变声器。他抱着头颅,坐在摄像头前,他说,他要指控景物系统。翡翠湾137号的尸块,是他的第一次警告。他控诉警校招生不公,内部腐败。 “腐败?”旺财皱眉,难怪区长都来了。 小崔将档案发下,虽说现在都是无纸化办公,但他们局里的这些人还是习惯纸质资料档案。“去年警校面向社会招纳了一批学生,共计一百人。经过了笔试体能心理三方考试,选取前一百五十人政审,审核后公式,最终按成绩高低,选取一百人录取。”这次与之前不一样,以前是笔试成绩过后政审,查三代,然后体检,进行体能以及心理的测试。这次扩招,是先进行笔试体能心理三方考试,拟录取一百五十人,然后再政审查三代。“用户控诉乌老师与宁安姐行贿,侵占本该别人的入学名额。”虽然只有十分钟的直播,但几乎所有人都猜测这人是被刷下来的包考生之一。他还将头颅放在了桌子上,指着透露告诉别人,这是为他说话却被打死的好朋友。 “宁安姐?”小张抬头看了小崔一眼。 小崔讪讪一笑,“那什么,乌老师与秦导熟悉,秦导最近和七七姐有个项目,我去找七七姐玩的时候认识了他们。”宁安姐似乎生来便一身浩然正气,润物无声的滋润着别人,站在她旁边,总觉得安心放心。 小张知道乌肃宁,以前有几起案子同他接触过。他在担任组长之前,去警校进行过半年的特训,训练他们的就是乌肃宁。比起枪械,他们在抓捕过程中,更多的是徒手身体的对抗,反应能力,抗击打能力,以及对周围如树脂,碎石的运用。乌肃宁是这方面的佼佼者。 小崔继续道,“乌老师进警校确实不合规矩,他是通过系统里一个局长引荐的。”巧合的是,那位局长拿过他三套房子。“是赠予,督察查过了。”要是其他人赠予房子肯定不行,可乌老师就是做房地产的,全国各地,什么不多,就房子多。“除了赠予给他,他也会赠予房产给员工。”带着律师直接去的,不容他拒绝,直接赠予,法律上找不出什么漏洞。“并且,也却是只是引荐。”警校的教官,要么部队里下来的,要么就是一线身体受伤后不得不下来的。教或许会教,但能身体力行的少。乌老师不一样,既有能力身体还好,从他手里出来的人,没有不一边骂他一边夸他的。“当时警校正好有内招名额,原本是准备从内部选的,因为他推荐了乌老师,乌老师对薪资又没要求,还捐赠了一栋大楼,所以……”他们拿着纳税人的钱,为纳税人办事,自然不能随便花。系统内的工作看起来风光,可得分部门,不是人人都能端着铁饭碗拿着高薪的。比如刑警与技术人员,薪资差不多,但危险性却不能比。谷新一跟过重案出过几次现场,虽然都是在指挥车上,但还是忍不住惊叹,法治社会之下,竟然还有这么多亡命之徒。“局长不敢收,是他们派了公司去,光明正大的定向捐赠,所以督察说不出什么话来。”理由是局长的儿子在某些方面极有天赋,帮了公司大忙。虽然合法,但是也一直被督察盯着。好在那位局长也不准备再升一升了,安稳坐到退休便行了。 “他要公平公正。”小崔看向众人,“他说,因为司法系统不公平公正,满藏污秽,因为这个社会满藏污秽,所以他要替天行道,处决所有藏污纳垢,徇私偏向,畸重畸轻,执法不公的人。他称自己为deborah。” “女人?”法医王可可皱眉。 小张看向他,王可可道,“底波拉deborah是圣经人物,圣经中所记载的首位女英雄,代表的是公平公正。”他觉得奇怪,绝大多数人在想到公平公正的化身时,会想到希腊神话中代表公平正义的神忒弥斯,而非圣经中这个少有人知晓的女英雄。 “也许她是基督教信徒。” 王可可看向谷新一,“考警校,进系统,也要审查宗教信仰。”一个无宗教信仰的人会优先于有宗教信仰的人录取。 小张问王可可,“尸检结果怎么样?” 王可可示意他打开公众文件夹二号。“发现的尸块为左大腿,右手臂,以及一段下腹,无盆骨。”dna还没出来,从骨头初步判断为男性,根据胫骨长度以及脚掌大小推测为二十至三十岁的男性,身高一米七二至一米七八。“处理尸体的手法非常娴熟,用的是做标本的手法。”他指向视频,“通过表面的观察,直播时他用的头颅与尸块是同一人。” “确定?” 王可可摇头,“不确定。”只是直觉。 区长、局长副局没有说话。直播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骚动,引起骚动的是直播后网络上的录屏以及转发。天不亮网络搜查科以及宣传部便来上班了,一删视频,二控制网络上的言论。 局长莫戕扫视众人,缓缓开口,“都有什么想法。” 王可可率先道,“他非常珍视这个头颅。”从肢体语言可以判断。“如果是他非常珍视的人,为什么要把残肢封在石膏里,寄给翡翠湾137号户主,并且任由石膏像在一栋无人的房子前站立至少一年。” 莫戕看着他,王可可继续道,“我猜测,他不知道房子无人住,还可能因为,这个人的死亡,是因为翡翠湾137号户主。” 小张看着公共文件夹里的资料,正要抬头问他们,可否根据视频进行颅骨成相,复原死者生前相貌,帮助他们找到尸源。一抬头,却看到一个人牵着一个孩子站在会议室中。他猛然起身,厉声喝问,“你是谁,谁让你进来的。” 坐在他旁边的谷新一被他吓了一跳,众人沉默,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空无一人。王可可皱眉,“你看到什么了?” 小张摇了摇头,眨眼间,人没了。他压下心底的寒凉,按了按抽疼的后脑,“对不起,看花了眼。” 林二谦站在门外,他也看到了。 杜母告诉他,“那不是鬼。” 林二谦问,“不是鬼是什么?” 杜母皱眉,想了很久。“有些……像纸扎人。”她不确定。 红底黄花对襟盘扣棉袄,黑色裤子,同色棉鞋。怎么看都不是现在的打扮。 “那是生魂。” 耳边传来声音,林二谦被惊了一下,转头便看到戮也站在他旁边。他认识戮也,在宁安姐家中几次看到他。 “它们是跟着张队来的。”经历了几次投胎转世,在他长大成人,魂魄稳固之后,因受不了警局浩然正气的影响,脱离他而出。 林二谦有些怕戮也,他没有眼珠,眼白如同漩涡,彷佛随时能将人吸附进去。 戮也皱眉,捏指掐算,“为什么会是三个生魂?” 三个?林二谦想了想,今天见到的一大一小,还有昨天晚上,张哥去让他辨认的那一个人。 “林二谦,宁安姐让我通知你,晚上去她家吃饭。”他拿着手机晃了晃,“她联系不到你。”电话不接,信息不回。“带着你的监护人和……”他指了指杜母,“和你们家的两只鬼。”月底了,哪怕曾为王妃、皇后,有大功德的宁安姐也要刷业绩了。 眨眼间,戮也便不见了。林二谦拿出手机,手机不知何时关机了。 林二谦正要离开,小张突然拉开会议室的门,将他叫了进去。“林二谦,你为进警校受贿了?” “啊?” 林二谦满十六了,可以单独接受问询了。昨天发现视频之后,谷新一就根据他的控诉开始查警校扩招的这一百个学生。除去因意外死亡的三人,余下的他一一拉了三代信息。 “林二谦,最后复核那段时间,你父亲林阮明,兄长宗梦寒,姐夫晁千,曾多次汇款到分管警校招生张局长妻子外婆在海外的账户。共七笔汇款,合计五百万美金。” 林二谦又震惊又无措,“我,我不知道。”他和父亲不熟,见面也少,与大哥也是,倒是晁千总是叫他吃饭,还会买东西送给他。“你们知道的,除了千哥,我和他们不熟。” 他的母亲很多年前被害死了,他的脑子也受了伤,忘了一切,一直是各个孤儿院流转,后来又一个人在外流浪了许多年,做童工,住天桥下,直到遇到七七姐,才有了一个安稳的住处。继而找到了自己的亲生父亲以及失踪多年的大哥。他的父亲背景不干净,涉黑,所以他与他的接触并不多。大哥忙,也没时间管他,倒是“姐夫”晁千,很关心他。 谷新一见林二谦白着一张脸,不知所措,于心不忍。“虽然张局把钱都原路退回了,但督察还是将他带走了。”现在还没洗脱嫌疑,被督察关在专门的审查处。 “我,我,我真的不知道。”他用的卡有三张,一张是杜良给他存学费的卡,一张是给他生活费的卡,还有一张卡是大哥给他的,据说无上限,但他从来没用过。 他还想要解释什么,一抬眼睑,两张灰白发黑,腐烂的脸紧紧的贴在脸前。 林二谦惊叫一声,从椅子上跌落,满脸惊恐不停后退。“不,不要过来……”彷佛能闻到腐臭味,他后脑一疼,忍不住吐了出来。 小张的脑子也是一阵刺痛,有人在他耳边不停的问,“为什么,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为什么……”声音越来越尖利,似一把刀插入头中。他也惊叫一声,踉跄着起身,连连后退。 小崔看了看林二谦,又看了看小张。呵呵两声,嗫嚅道,“这,这是怎么了?中,中邪了吗?”她突然感到一阵凉风从身边吹过,带着微微的腐臭。 第26章 失踪人口调查:赵新蕾(一) g区常熟路,春华花店。 “组长,你信我,这真是一处卖淫窝点。你不是怀疑那个姑娘被人囚禁了吗?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被人囚禁,很难说不会被人卖去做皮肉生意。” 宁姜姜拉着央灵槐走进花店,买了一枝白玫瑰后离开。从春华花店向右转走大概一百米,便是一个四岔路口,过一个红绿灯右转,右转,左转,走进小吃一条街,找到80-1号的牌子,斜对面45°角有一个楼梯,上三楼,第三家,敲门四下,三长一短。 姜姜进失踪人口调查组快两个月了。失踪人口调查组只有两个人,一个她,一个组长。她原先是a区追逃的,犯了错,被下放到了g区失踪人口调查组。 失踪人口调查组是一个无人问津的部门,办公室不足十平,没有窗户,满是霉味,比隔壁档案室还要冷清。组长叫央灵槐,不到三十,听说是得了重病,无法在一线,又得罪了人,才会被随便安排在了g区。 央灵槐很瘦,将近一米八的身高不足一百斤,住在办公室,每天大把大把的吃药,总是在夜深人静时呜咽哭泣。 姜姜原本是不想管他的,可她想要跟在他身后的两个有大功德的鬼。那两个鬼承诺她,只要她帮忙照顾好央灵槐,在时机成熟后,他们便会将功德给她,自愿投胎转世。 投胎转世倒是不急,现在人不愿意生孩子,地府排队等着投胎的灵魂无数。她想要的是他们身上的功德。 失踪人口调查组,顾名思义,是调查失踪人口的。 凡是失踪十年以上,无人问津的报警记录,全部归于失踪人口调查组。他们现在在调查的,是一起十五年前的失踪事件。失踪者为成华中学二年级的学生,赵新蕾,失踪时十四岁七个月。 调查她的失踪档案,是因为失踪人口调查组堆积的档案中,这一份记录最多,其余的,多是单薄的一张报警记录。 浑身赤裸的女孩站在门边,一言不发,伸手指向一个厚重的防盗门。 人有人的规矩,鬼有鬼的规矩。 人死后成鬼,三魂七魄凝成一魂,至多在人界停留七日。 地狱自成一界,混沌中生,阴阳互生,是为境,境生镜,又成境,曰境镜。 境镜有吸力,吸力神、仙人、人、鬼三界所有魂魄。无魂能挡,无魄能逃。 不过自从神界、仙界塌了之后,一切就变了。 听粘纸姑姑和白骨婶婶说,是天上为阳的境镜跟朱砂偷情,还有了私生子镜面朱砂,为阴的境镜发现后,两人打架,打塌了神界与仙界。 谁知道呢。 反正天上的境镜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神仙两届塌了之后,地府的吸力便减弱了,人界开始滞留枉死、冤死的魂魄。他们要做的,就是隐在人中,为滞留魂魄平冤平怨,引导他们归入地狱。 姜姜拉着他躲在一旁的拐角处,暗中观察着女鬼所指的防盗门。 “组长,咱们不着急进去。” 央灵槐看了她一眼。姜姜年轻漂亮热情,整天都笑眯眯的。一开始他很不习惯办公室多了一个人,还是一个过份热情关心他的人,以为她是对自己有意思。委婉的提醒之后,姜姜反倒是吓了一大跳,躲了他好几天。后来他才发现,她对谁都是这样。 她在十日前一次反黑活动中,救了扫黑组的组长,抱着一米九将近两百斤的大男人跑了五公里将他送进医院,后又代他支付了十几万的押金,还联系了有名的内外科医生为他会诊,不求回报。 姜姜是精,也是鬼。 她要人界这些世俗的回报有什么用。她要的是,是他们想起她的好时,给她上几炷香,要是能为她建个庙日日供奉就更好了。 姜姜考入系统,倒不是因为自己多有正义感,存公道心。而是这几年人界滞留的魂魄太多了,有冤存怨的魂魄也太多了,她这个地下判官每个月的任务越来越重,靠着自己四处飘,上哪儿找到那么多枉死鬼去。她跟“销冠”聊了一下,单王建议她打入警察内部系统,用身份权力找鬼。 姜姜低头看着白玫瑰,这支白玫瑰是进入的钥匙。没有这支白玫瑰,即便是敲开了防盗门,他们也进不去。 失踪人口调查组是半个月前开始查赵新蕾的,姜姜是一周前看到女鬼的。不只是界层变化还是什么原因,即便是地狱各个界层的阎王,也不是每一次都能透过魂魄看到对方的生平。绝大多数时候,枉死鬼是无法说话也无法写字的。在他们决定留在人界,违抗地狱吸力之后,便被剥夺了一些本该属于他们的能力。如语言,如表情,又如书写。 央灵槐查赵新蕾,是可怜她。 那天他在用手机看新闻,国家级别的新闻媒体账号正在直播老牌网络公司董事长一家的幸福生活。视频中母慈子孝,夫妻恩爱,姐弟相亲。有一个记者问题他们曾经失踪的大女儿,母亲用好几千一条的名牌手帕蘸了蘸眼角,然后对着镜头拿出了照片,呼吁大家帮忙,又呼唤女儿快些回家,无论她做了什么,家人都会接纳她。 他记得赵新蕾。 他被派到这里后,每周都要打上百个电话,与失踪者的家属一一核对记录上的内容,并重新归类。 他记得赵新蕾。 因为接电话的并非是她的父母亲人,而是一个自称助理的人。她冷冰冰的说,“所有的一切报警的时候都说了。” 他说,“现在赵新蕾的失踪案由他接手,他想要重新调查,有些细节需要与赵新蕾的父母重新核实。”谁知对方听完后,只说了一句冷冰冰的“不用了”,就挂断了电话。 这样,越发的想让他找到赵新蕾,问一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再问一问她的父母,为什么对失踪的女儿如此的冷漠。 春华花店。 赵新蕾失踪前一个月,隔一日就要来一次的地方,每次,都只买一支白玫瑰。 姜姜盯了春华花店十几天,终于看出了其中的猫腻。 春华花店每日的白玫瑰特供,多的时候十几枝,少的时候只有四五枝。这些白玫瑰并非一般的白玫瑰,而是由月季漂白后,涂上一层胶质,人工聚拢,做成形似玫瑰样的白玫瑰。 买了白玫瑰的人,回来到这里,等待15-30分钟,然后敲响防盗门。每次开门的都是一个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大娘。她会收下玫瑰,让敲门的人进入。买玫瑰的人有男有女,有学生,也有情侣。 央灵槐找到了一对半个月三次出入这里的情侣,将他们约到一间咖啡店,向他们询问了屡次出入这里的缘由。 当时,男生支走了女生,然后满脸通红的对他说,“这是一间私人运营的旅馆,这件旅馆的老板娘,会对他们进行技术指导。” 姜姜一边吃着冰淇淋,一边不解问,“什么技术指导?” 姜姜长得好,又爱笑,一双眼睛似孩童般黑白分明,清澈透底,男生看着她脸更红了,嗫嚅道,“就是,就是……让我女朋友……开心……” 姜姜听明白了,点了点头,“她指导完你女朋友能高潮?”她曾看过一篇报道,说是调查发现,每次性生活都能达到高潮的女性仅占三分之一,另外三分之一只能偶尔获得性高潮,其余的女性则从来没有享受过性高潮。她看着男生,直言道,“你女朋友是不是有点什么病,难道让别人现场指导就能高潮了?”羞耻之下的性高潮,也是一种性癖好。晚上下班回家问问做心理医生的二姐。 男生的脸上青一块白一块。与她相识不久之后,央灵槐就明白为什么姜姜生来力气大,脑子转的快,拳脚功夫好,别说进追逃,就是进重案、特警也是轻轻松松,却偏偏被调来这里。 她说话太直接了,根本不考虑别人会怎么想。 听说她之前在派出所时,就每天被人投诉,后来去了追逃,还因为不顾别人的感受,让人觉得她为人刻薄,又因说的太过直接导致一个逃犯撞墙试图自杀。 “不,不是……是……” 央灵槐看了一眼满是求知欲的姜姜,又看了一眼脸都要埋进桌子里的男生,低声斥道,“你一个姑娘家,能不能不要这么直接。” “直接吗?可性不是人的本能吗?”在科学技术不够发展的时期,性所代表的不仅仅是快乐,高潮,还代表着传承。鬼都有本能,更何况是人。 姜姜转念又一想,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神情。“是不是指导员给你们用药了?”她说完便皱起了眉。什么药能让人性高潮?春药?还是……毒品? 央灵槐没有继续问,只是与男生互留了电话,便将姜姜拉走了。姜姜走时还不忘她吃了一半的冰淇淋。“前几天我弟犯错了,把我爸惹恼了,他把我们几个信用卡都停了。”她咬着冰淇淋勺子,将冰淇淋盖好,“我要把它带回去冻起来,明天再吃。” 央灵槐没法开车,他的双腿都是假肢,一条腿从膝盖截去,一条腿从脚踝截去。他一边系安全带,一边随口问道,“他犯了错怎么把你们信用卡都停了?”姜姜一来他就看出了她的生活条件不差,不是穿衣打扮,而是自内而发的轻松与惬意。世人忙忙碌碌,为的从来都是几两碎银。她不需要,或许从未考虑过钱,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松弛。 姜姜看了他一眼发动车子,“我们家一直这样,有赏一起领,有罚一起受。”她问他,“我送你回警局。” 央灵槐发了一个地址给她,“帮我送到这里。” 姜姜点头,一边开车一边与他闲聊。“我爸说,长姐如母,长兄如父,姐姐哥哥就该担起为长的责任,规劝束缚教导弟弟妹妹;弟弟妹妹便该听哥哥姐姐的话,不可忤逆。哥哥姐姐给弟弟妹妹做了榜样,该赏,就需让弟弟妹妹知晓做了什么事能得到奖赏;弟弟妹妹做了能得奖赏的事,也有哥哥姐姐的一份功劳,也该赏。”她耸了耸肩,“所以我们就一起受赏一起受罚。” 央灵槐笑了笑,“这样挺好。” 姜姜也笑,“我们有矛盾都是私下解决。”打起来的时候也特别凶,可好起来也特别好。他们兄弟姐妹感情好,现在还一大家子住在一起。 这件旅馆不是谁都能去,需要有人介绍。男生是通过他的同学介绍,他们则是通过男生介绍。介绍方式就是由上一个人带着,去花店买一枝白玫瑰。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进去吧。” 央灵槐看着姜姜,眼中闪过一丝纠结,不知道里面会有什么危险,他不愿让姜姜一个姑娘去冒险。 姜姜看出他的犹豫,拍了拍胸口。“你放心吧,你死了我都不会有事的。”还得我为你引魂。 央灵槐一噎,所有的叮嘱全部都堵在了喉咙中。、 敲门进入,姜姜好奇的四处张望。这就是寻常的人家,似乎是将好几间房子打通了,一间间紧闭的房门,倒是有点旅店的样子。 就是……姜姜嫌弃的皱了皱眉。 女人端着两杯水递过来,“叫我忠姨就行。”她胖胖的,脸上的皮肉堆作一团,面上看着和蔼,眼底却藏着凶狠。 姜姜接过水,央灵槐来不及阻止就看她轻抿了一口,喝完后还赞扬的点了点头,“洞庭碧螺春。”她看了看纸杯中的茶汤,又打开了前台上的紫砂壶。手快的让人反应不过来。“芽多、嫩香、汤清、味醇,你这小破店竟然用这么好的茶叶招待客人,不会是打着旅店的招牌做其他违法的事吧。”她又喝了一口,满是抱怨。“出来开个房,还得买玫瑰,还要有人介绍。一小时一百块,你收的房费能抵茶叶钱吗?” 央灵槐心中一紧,忠姨面色一沉,随机恢复笑脸。她拿着茶壶又给她倒了一杯,“你猜猜这多少钱一斤?” “按现在的行情,三四万一斤。”茶叶烟酒水分大,她以前在经侦实习的时候,见过不少人炒高茶叶价格,借着茶叶洗钱。 忠姨上下打量着她,“看你年纪轻轻,竟然懂茶。” “我爸妈喜欢喝茶。”她喝完纸杯中的茶,将被子放回吧台上,“说真的,你这茶比我们家的差多了。”她家喝的都是贡茶,最好的茶叶,一年只出十几二十斤,专门用来上贡的。“不过最近我爸不怎么喝茶了,他改喝咖啡了。” 央灵槐皱眉,心中又恼又恨,恨不能把她的嘴堵上。 姜姜看着他不喝茶,催促道,“你喝啊,你那么穷,可能这辈子都喝不到几万块一斤的茶叶了,多喝点。”她抓着央灵槐的手腕强迫他喝茶,喝完一杯后,又自己给他加了一杯,“多喝点,喝一次少一次。” 央灵槐自从重伤截肢后身体就不好了,根本无力反抗她,被半强迫着喝了三四杯茶水。他再次深刻的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部门,各个部门的领导都不要她。 她根本就不管别人,一味按着自己的想法来。 央灵槐被呛的直咳嗽,姜姜一脸骄傲的看着他,满脸写着,你还不谢谢我。 央灵槐拿出手帕擦了擦嘴角的茶渍,忍了又忍,僵硬的撤出一抹笑。“我们分手吧。”他在提醒她,不要忘了今天来干什么。 “不行。”姜姜挽住他的手,暗示他她没忘。“分手了我去哪儿找像你一样这么穷身体又这么差的男朋友。” 忠姨怀疑他们,没急着给他们安排房间,而是多问了几句。“长得是不错,可单薄的很,姑娘你怎么就喜欢他了。” 姜姜道,“长得好看啊。” 玉容满月,秀若青山,目列双眸,澄如秋水,雅致翩翩。“我爸长得特别凶,看久了看腻了,就喜欢这种小白脸。” 忠姨笑笑没有说话,给他们开了房,让他们压了证件,将药匙递给他们。“向右转第三间。” 姜姜不走,“不是说有指导吗?” 忠姨抿嘴暧昧一笑,“你们进去就知道了。” 女鬼站在右转第一间门前,伸手指着木门。姜姜道,“我想要第一间。” 忠姨笑道,“第一间有人了。” 央灵槐拉着姜姜走进房间,姜姜想问他什么,却见他做了一个噤声的眼神。他不着痕迹的观察着,姜姜大大方方的四处看着。房间很小,一张床,两个床头柜,连张桌子都没有。门后是一个隔出的洗手间,小窄不说,还散发着一股腥臭。 央灵槐看着姜姜,正要说什么,突然一阵眩晕,倒在了床上。 姜姜推了推他,也跟着倒在了床上。 第27章 赵新蕾(二) 扫黄、缉毒、网安以及局里的公共群组同时收到了姜姜的消息。视频中,姜姜先是拍了她抠出的隐藏摄像头,然后拍了被她打的鼻青脸肿已经昏厥的几人,随后拍了从他们身上搜下的武器以及类似毒品的一小包粉末,最后与晕厥在床上央灵槐来了一个合照,笑着比了一个耶。 她这边发了视频,那边门就被人推开了。姜姜装好手机,坐在床上,笑看着忠姨。“难怪你的这么小,这么不尊重客人的隐私吗?” 忠姨沉着脸看向地下躺着的人,勾起一抹笑。“你是谁,怎么知道的?” 姜姜的视线从她身边扫向她的脸。“我是警察。”做了无数工作,目前这份工作她最喜欢。她出示证件,“至于我怎么知道的?机密。”警局的证件样式都是一样的,区别在于名字下的部门。她当警察一年多了,换了好几个证件。从派出所到扫黄、反黑、反恐、缉毒,就连涉外她都呆过。这么频繁的转换部门,要么上面有人提拔她,要让她短时间内攒够资历。要么便是,哪个部门也不愿意要她。 “你这里的味道真难闻。”飘着怨鬼的腐臭。她站起,看着忠姨笑,“那些来你这里的情侣,是情侣还是你发展的皮条客?”人界脏污,仙神两届对它不屑一顾,地狱也嫌弃它。其一,仙神不用五谷轮回,在筑基那一刻,体内污浊自会被仙气洗涤重铸。仙神不吃饭,以吸食仙气,饮零泉水修炼。即便是有些嘴馋的,能修行之后,也会用法术处理自己的五谷轮回。她有段时间在印度冲业绩,混在贫民区,脏的她受不了,现在想想都打颤。印度有个王,孔雀王朝时期的,叫什么她也没记住,追了她好几天,还去国际联合办事处投诉她。其二,人类的心思可比鬼神仙多的多,贪嗔痴怨,妒怒惰色,黑白颠倒,白黑不分,青灰蔓延,荒唐的很。要不怎么历练是去人界,受罚也是去人界。 忠姨冷笑,“与你无关。”她挥手,身后的人半包围住她,“既然你知道了,就别走了。” “那不行。”姜姜拒绝,“我妈要我回家吃饭。”她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时间,“现在是三点五十,我是六点下班,你们有多少人一起来吧,别耽误我时间。”局长抠搜的很,加班没有加班费! 重案三组的组长费夕家一边打姜姜电话,一边招呼警员上车。电话接通,他对着手机大喊,“宁姜姜,不许动手,我们马上到。” 三组同车的有个新人,叫傅立,刚考入,不解的问,“为什么不能动手?”他拿着手机,姜姜一直在给他们实时直播。 扣上安全带,油门踩到低,“她特么打人没准,照死打。”按涉外的局长说,就是虎,虎的很,又不在意别人的想法,任性妄为。要不是这样,能被各个组踢来踢去。 副驾驶上的吕聪道,“一年前出了个案子,有个职业杀手潜入,杀了十几人,为人特别谨慎,躲在医院里,挟持着人质,特警无法击毙,咱们只能以人换人。”当时宁姜姜在特警队,主动要求去谈判,卸了身上所有武器赤脚走进了医院。“她根本不按我们的计划来,上来就要求职业杀手跟她打一场,赌注是自首。”她输了,一条命,她赢了,职业杀手自首。“那个杀手极其厉害,我们许多警员对上他都没讨来一点好。”至多四五招,就能将他们打成重伤。 “她赢了?”傅立想,要是输了,现在就看不到宁姜姜了。 “赢了。”吕聪回头看了他一眼,“可也背了处分。” 傅立越来越好奇了,“为什么?” “她把杀手打死了。”拳拳到肉,招招冲着要害去,没留一丝余地。“她说,杀手很厉害,极有挑战性,她很久没遇到这么厉害的对手了,一时开心,莽撞了。” 傅立惊叹,“我看她瘦瘦小小的,这么厉害?” 吕聪点头,“她和你一样,是考进来的。”与警校生不一样,接受过系统的训练。他们问她是谁教她的格斗,她说是爸爸、干爹、爷爷、外公。“说是天生力气大,加上从小练武,所以下手重了。”但事后他们看了监控,一招一式狠辣无比,与职业杀手不遑多让。 傅立低头扫了一眼视频,惊呼一声。 费组长拉响警报,一边踩紧了油门一边问,“怎么了?” 傅立坐立不安,焦急道,“他们,他们拿出了毒品……”是毒品吧,有针管,似乎是想要给姜姜打。又是一声惊呼,屏幕晃动,很快黑成了一片。 姜姜从床上站起,还不忘回身给央灵槐盖上被子。入秋了,天凉了。 她看着阴沉着一张脸的忠姨,又笑了。“你们这里,十五年前,是不是死过一个姑娘,叫赵新蕾。” 头顶的灯闪了一下,忠姨尖叫一声。那声音,从喉头挤出,颤抖尖利,如利刃划破喉咙。 一瞬间一身冷汗,险些站不住。她看到了叫姜姜的女孩身边,站了一个浑身青黑的人。长发,无眼。浑身赤裸,血从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一点点渗出。她张嘴,无声尖叫,冲着她扑来。 一瞬间。一秒都没有。 一瞬间的黑暗,似是眨眼,也似是幻觉。 回过神,正要叫手下快点控制住她,却发现手下倒下一片。她下意识地想转身跑,却怎么都抬不起脚,想喊,也什么都喊不出。 你是谁? 是人还是鬼? 忠姨眼中明明白白写着这两个问题。 姜姜从背包中拿出厚厚的档案,“我当然是人了。”喝水会尿尿,吃饭会拉屎,偶尔便秘,会痛,会流血,也会生病。没办法,人类最弱,为了保证人类的权力,天道要他们来了人界便同人一样。天道对他们,有着天然的压制,什么法力、法器,根本用不了。 她只是趁着趁着灯光闪烁,将电击器怼到了地下。地下她泼了一层水,根据他们的体重步伐计算,他们匆匆冲进来,人字拖的鞋跟会带起水,泼在他们的脚面上。现在的天气,这间房子又返潮,一时半会干不了。她调整了电流,只会电晕他们,死不了。谁让他们大秋天的还穿人字拖。 至于她?大概是吓傻了吧。 “科学在上。”姜姜拿出包里装着的电池,亲了一下,“我爱物理。” 姜姜关上电池,将档案放在膝盖上,轻咳了一声,对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你坐,不用跟我客气。”她又咳了一声,拿出资料。“这是赵新蕾失踪之后的报警记录。”她往忠姨面前一晃,“两份,一份是她同宿舍同学的报警。报警人称,赵新蕾买完玫瑰后就失踪了,打电话不接,发消息不回。她不是会留宿在外面的人,可能出事了,让警察叔叔帮她找一找。”不过因为距离赵新蕾失联不足二十四小时,并没有立案。“这一份是她父母的报警记录。”这一份报警记录是在赵新蕾失踪五日后。当日原本是学校放假的日子,司机在校门口没有接到赵新蕾,进学校问,才知道她失踪四五日了。“接警的警察问赵新蕾的父母为什么这么晚才报警,学校老师没通知他们女儿失踪吗?他们说,以为是赵新蕾故意躲起来,让他们着急。”她将标红的纪录拿给忠姨看,“这就很奇怪,与我们组长的走访调查不太一样。”央灵槐走访了赵新蕾的老师以及部分同学,他们均说赵新蕾有时虽然会发脾气,但并不是不知轻重的孩子。“这一份,是一个皮条客的口供整理。”他们接触关联人,线人,会全程录音,然后在整理成笔录。 一个十四五岁高挑漂亮的女孩失踪了,会有什么好下场?看过档案,走访了赵新蕾的老师同学后,央灵槐便通过曾经的线人,找到了一个拉了几十年皮条的人,向他打听提供十四五岁女孩的地方。 其实有时姜姜也对姜灵槐挺好奇的,好奇他为什么被一贬再贬,贬到了边缘,更好奇跟在他身后的鬼。这几天,那个男鬼不知道去哪儿了,那个女鬼,他的妈妈,与隔壁档案室良哥的妈妈聊的特别开心,常常两人一起消失不见。从她们交谈的内容来看,似乎是去看电影了。 她在食堂吃饭的时候问过反恐的曲叔,曲叔只说他违纪了,犯了大错,还连累好几个特警重伤致残,让她日后别问。 姜姜推了推她,嫌弃道,“真吓傻了吗?你做这个行当的,怎么能那么胆小。”头顶的灯又是一闪,她抬头看。按科学的说法是电压不稳,按她双眼所见来说,是女鬼飞在房顶上,张着嘴,伸着长长的指甲,试图扑向她。 人间自有人间的法律,人犯了罪,活着时需先经人类法律审判。 她没有管女鬼,总归她除了愤怒的飘来飘去也做不了其他事。 她继续对忠姨道,“那个皮条客说,阿忠那总有货。他还说,阿忠有本事,你要什么样的人他弄不来。”她又拿出一份档案,“张忠,男,四十八岁,有过两次违法犯罪记录。一次组织卖淫,一次参与黑社会性质组织。” 傅立跟着组长与师兄冲进去的时候,正好看到姜姜一手夹档案袋,一手掏一个中年女人的档,他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便听组长大喝一声,“不许动!” 姜姜下意识的松手,举起了双手。 他们是编外部门,别说没资格配枪了,警棍都没给一根。 这个可调节电击器,还是她自己花钱找人买的。 傅立见她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副害怕的样子,抿唇笑了。 真可爱。他想。 手铐不够,吕聪拿绳子将他们绑在一起。他看了一眼傅立,暗道,以前我也觉得她可爱。现在?避之不及。 姜姜交了执法记录仪,留在医院陪央灵槐。央灵槐没有父母,亲属里只有一个大姨,一个表哥。她通知了大姨,然后跟着救护车一起来了医院。 央灵槐的身体很差,不仅没了腿,成了残疾,心肝脾肺肾,不是换过就是修补过。他需要吃大量的抗排斥药来维持身体机能。半年前,他得了急性白血病,表哥给他捐了骨髓,要吃的药又加了一种。这些药的副作用都很大,日日夜夜折磨着他。 她看着央灵槐的医疗记录,一边看一边叹息。 不是可怜,也不是怜悯,只是叹息了几声。 前台的茶中有迷药,除此之外,他们进房间后,他们还从门上的小孔中打入了医疗用的吸入式麻药。 一进房间,央灵槐就让她小心。小心什么还没说出来,就晕了过去。那里说是旅馆,但哪有旅馆无窗,除了一扇门四面封死,连个排风口都没有。 那个接受他们询问的男生神情有异,同他们说话时,手一直在抖,并且眼神不自然,不敢直视他们。她原本以为他是没看出来,刚才看了他的药单才明白,他一直在吃抗抑郁的药物,而那些药物,会影响他的思维,让他的脑子变慢。 没一会儿,央灵槐的大姨就来了。她跟女鬼长得很像。 “你是姜姜吧,我听灵槐说过你,谢谢你了。” 姜姜很快将央灵槐的情况跟她说了,“没是,吸入了过量麻药,醒来就好了。” 大姨见侄子没事,放心了不少,拉着姜姜出去了。姜姜知道她有话要问,乖乖跟着她走出去。 大姨斟酌了一下,“你们不是闲职吗,怎么……”要出现场。 姜姜道,“组长最近再查一起失踪案,查到了那里,因为没有证据,所以我们就想着先趟一遍看看。”她诚恳的看着大姨,“阿姨,我的身手很好的,不会让他有事。”迷药在她预计之中,她只是没想到央灵槐会弱成这样,久久不醒。“我家兄弟姐妹六个人,我爸说我最有练武天分,伸手也最好。”反正哥哥姐姐让着她,弟弟打不过她。最小的妹妹一岁都不到,现在看不出来。 大姨拉着她的手拍了拍,“姑娘,我不是怪你。”她担忧的看了一眼病房内,“我只是不愿意让他去做这些危险事,他爸妈去的早,如今只有他一个人,要是再出点什么事,我去了下面,怎么面对他爸妈。” 姜姜想,倒也没什么不好面对,下面有茶室,书斋,酒楼,我可以帮你们安排一个包间。 大姨压下心中担忧,笑看着姜姜,“你家中兄弟姐妹这么多?” 姜姜点头。 她又道,“那你妈妈可辛苦了。” 姜姜又点头,她突然想起什么,忙道,“你瞧我,都忙忘了,你还没吃饭吧,我带你去吃饭。” 姜姜摇头,“阿姨,不用了,我回家吃饭就行了。”她将手抽出,“我妈让我六点回家,现在都六点半了。医生说组长身边要有人,我就是等着你来我就走。”说罢,转身就走。 大姨愣了一下,看了看空了的手,不知该说些什么。这孩子……似乎有些坦率。 第28章 赵新蕾(三)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没有尸体,没有直接人证物证,怎么定罪。 警局如何审讯张忠姜姜没兴趣,即便是她有兴趣,扫黄、缉毒也不会让她参与。 她在等。 等张忠受不了心理的折磨,主动找她。 人有三把火,头上一顶,两肩一顶,谓之阳火。 举头三尺有神灵,第一把火,照亮地狱之火。地狱之火中,阎王在中间,黑白无常伴左右。众生众面。张忠头顶的阎王,是一个有着无数脸孔,面面无眼,青黑的恶鬼。伴着阎王的无常,均是女人,一头三面,赤裸着身体,一个浑身长满乳房,一个浑身长满生殖器。 第二把火,第三把火,分别在左右两肩。一把善,一把恶。 头顶之火,沾了人命自灭;善恶之火,恶念多善弱,善念多恶弱,善恶到头,便会熄灭。三把火灭两把,便能看到与自己有关的恶鬼。 姜姜回家,站在玄关处换鞋。抬头看向客厅,客厅中安安静静,只有秦二狗坐在一旁陪鱿鱼玩。 她走过去,无声问,怎么了?吵架了? 秦二狗点点头,指了指一旁的体重称。 姜姜挑眉。 “爸妈,我回来了。”她喊了一声,放下包,坐到了餐桌旁。“饿死我了。” 宁安走过来问,“怎么这么晚?” 姜姜接过饭,一边吃一边将今天发生的事说了一遍。“现在是扫黄和缉毒联合办案,说是可能还有其他这种蒙骗、迷奸女孩,以毒品控制女孩卖淫的地方。” 宁安抬头看了一眼跟着姜姜回来的女鬼,维扬下巴,“她怎么回事?” 姜姜看了赵新蕾一眼,眉头微蹙,“谁知道。”她引导着她到了春华花店,继而找到旅馆。可旅馆除了她并没有其他魂魄。不知是离开了还是魂飞魄散了。 “你该去找张忠,跟着我也没用。”她对赵新蕾道。 赵新蕾不动。 宁安见她年龄小,轻叹一口气,装了一碗饭出来,插上三根香。“她的八字给我,给她烧身衣服。”供鬼的米饭要压的实,高高隆起,顶上抹原,形似坟头。 姜姜从包中拿出档案袋,报出她的八字。宁安惋惜,“十五岁都不到,可惜了。”大多数魂魄会保持死前的样子,许多时候,看到伤痕就能猜出他们是怎么死的。“秦二狗,去仓库拿身衣服来。” 秦二狗应声,很快拿出了陶盆与纸衣。蹲在院子中,将衣服以及她的生辰八字,一同焚烧。 赵新蕾没有收到。 姜姜惊讶,收不到只有一种可能,八字不对。 要么这只鬼不是赵新蕾,要么赵新蕾的八字不对。 她拿着资料里的照片与女鬼对比,比来比去,看着都差不多。 “惨死的女鬼不都差不多吗?”秦二狗道,“你看她,头发被剪的秃一块短一块的,满脸被打的青紫,眼珠还被挖了。”他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鬼,“下巴嘴和照片倒是像,但下巴、嘴像的人多了去了。”他转向姜姜,“你为什么觉得她是赵新蕾?” 姜姜拧眉,她是查赵新蕾的时候看见女鬼的,女鬼引导着她一步步查到了春华花店,所以她理所当然的认为女鬼就是赵新蕾。如果她不是赵新蕾,她是谁? 张忠在监狱几进几出,加在一起坐了十几年的牢,他懂规矩,也懂法律。他认了提供卖淫场所,组织卖淫,却不肯承认意图迷奸以及毒品犯罪。 迷药? 迷药是他自己喝的。他们查医疗记录就可以了,自从前几年他被割了,不得以变性,就一直少量用迷药来平衡激素以及雌激素的副作用。 吸入式麻药? 不知道啊,可能是那几个来开房的年轻人带来的。 “这只鬼分高,完成这一单我这个月的任务可就完成了。”姜姜硬拉着秦二狗回警局加班。 分值高也意味着,怨气重,并关联着其他冤魂。 秦二狗翻着生死簿,地狱前几年也改革了,跟高科技星球合作,挪了一个界层专搞研发。研发来研发去,生死簿上无数条信息还没录入全。他懒得下去翻生死簿了,算了下赵新蕾出生的时间,开始在系统里对比。阴司的高层以及工作人员,多是老鬼,他们当人的时候根本没有科技一说,后来绝大多数时间都在下面,哪里懂什么科技,到了人界才慢慢学起来。 秦二狗问,“不是赵新蕾是谁?” 姜姜道,“与赵新蕾认识,或许关系还不错的另一个受害者。”她拐入警局,利落的停好车,抽走秦二狗手中的平板。“你在车里等我?” 秦二狗摇头,“我去找谷新一。”今天谷新一夜班,下午还说晚上值班没什么事,约他打游戏。 姜姜去审讯室,意外的在走廊遇到了央灵槐。她问他,“组长,你好了?” 央灵槐先向她道谢,而后表达歉意。“原本想着保护你的,却没想到着了道,反倒让你照顾。” 姜姜笑道,“没事,举手之劳。”她私下查了央灵槐的资料,通过八字查前世今生的记档,竟然没有找到他的前世。没有前世的魂魄,要么是前世罪大恶极,要么便是天上下来历劫的。可天早塌了,没有历劫一说了。若是罪大恶极,为什么他又在功德簿之列? 两人一起走到审讯室旁的监控室。监控室中扫黄、缉毒的老大都在。缉毒去年来了一个新人,姓勾,叫勾引。一门三代缉毒警,两个烈士,一个警号传了三代。缉毒组长有心培养他,亲自带了一年,今天放手让他自己审讯,也是想考察他。 勾引大学学的是电影,在影视圈干了三年,跟着秦二狗,前途无限,钱途也无限,后来不知为什么不干了,通过社招进了警局,治安干了一年,然后直接调入缉毒。 姜姜不喜欢他。她刚调来g区的时候,在食堂看到了他,很开心的跟他打招呼,他冷着脸嗯了一声,转身就走。热脸贴了冷屁股,那天气的她多吃了四个大鸡腿。 央灵槐走到监控室,请求道,“我查失踪案查到了他身上,待会儿能不能留十几分钟给我?” 缉毒与扫黄的组长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他悄悄松了一口气,对姜姜道,“待会儿你去审。”他知道姜姜比他查到的更多,只是不知她的消息来源于何处。她不说,他也不问。并非因为信任,而是他清楚知道,即便是涉及了多年前的旧案或是杀人事件,也不会让他继续追查下去。他无法参与,可姜姜或许可以。掌握着的资料越多,其他组便越是需要她,她才能尽早离开这间破旧的办公室。 姜姜心中惊讶,却点了点头。她提出要求,“组长,待会儿我进去之后,你能不能在三分钟,五分钟,七分钟的时候关一下审讯室灯,一次十秒就可以。”那个鬼站在他张忠旁边,张牙舞爪。她有些担心,眉头不自觉拧起。警局正气足,又有獬豸守护,若非恶鬼化,是进不来的。 姜姜看着单向玻璃,观察着女鬼。央灵槐看着她,观察着她。 看了一会儿后,她拿出手机发消息。【g区警局驻守的獬豸是谁?】 对面即刻便回复了。【三界二十四层的三十二。】 【我没看到它。】警局之上有它的气味,却不见兽。 【大概又跑去哪里玩了,三十二一向玩忽职守。】 姜姜收起手机,继续看着隔壁。张忠很精明,除了组织妓女卖淫,为妓女提供卖淫场所,余下的他一概不认。即便是勾引用他被人割了鸡蛋攻击他,他的神色也没有一丝变化。 扫黄的江楚拿下耳机,他们干了这么多年,到了这里已经明白了,审不出来东西了。他看向央灵槐,“央组长,这个人既然是你们查的,是不是该和我们共享下资料?” 姜姜看了央灵槐一眼,央灵槐对她笑了笑,似在安抚她,然后拿出文件袋,从里面拿出资料档案的复印件,一一摆放开。“我们是在查赵新蕾失踪案时查到张忠的。” 查失踪案,应该先询问报警人,不过因为时隔多年,赵新蕾的父母有了新的生活,又对她不再过问,他没有选择上来就去问她们,而是找了赵新蕾念书的学校,调了她的档案,联系了教过她的老师以及她的部分同学。 他拉来白板,在白板上写下赵新蕾的失踪日期,以及几个序列号。 “第一个疑点。”他看向江楚以及缉毒的陈豪。“赵新蕾是失踪前一个月才住校的,在此之前,她一直都是由家中司机接送。”她为什么突然住校?“当时与她同宿舍的有三人,两人在国外定居,暂时联系不上,还有一个拒绝见面,但是她告诉我,赵新蕾住校是因为与父母发生冲突,她的父母断掉了她的生活费与学费,她是不得已才住校的。”她的成绩优异,凭借着成绩,学校同意让她先住进宿舍,住宿费从下学期的竞赛奖金中扣。“可赵新蕾的老师们,以及与赵家人相熟的人都说,赵父赵母十分疼爱赵新蕾,赵新蕾也很懂事,认为发生足以让父母狠心断掉未成年学费、生活费的争执不可能。” 监控室有椅子,两把,江楚与陈豪一人坐了一把。姜姜看了看他们,江楚看了她一眼,“让你坐?” 一般人听上司说这种话,都会推让,可姜姜不是一般人。她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那你起来。” 江楚心中一梗,脸瞬间沉了下去。他没带过姜姜,却听a区的扫黄说过她。听说在一次任务后,她负责给失足女录口供。当时也是扫黄缉毒联合办案,缉毒想从这些妓女口中得知毒品信息,少不得对她们和颜悦色,甚至还找了一个擅长做思想工作的女领导亲自给她们做笔录。女领导在一旁劝她们好好改造,戒了毒,去学门手艺,忘记一切,以后找个老实人嫁了。她直接道,“嫁什么人,又吸又卖,人家倒了什么霉,娶你们这样的。”女领导还未来得及说话,她一张嘴便似炮仗一样不停,说她们一日为妓,终身为妓。又说什么妓女是最低等的,催促她们赶紧交代,也不知她们有什么病,待会儿还得消毒。每一个字都在羞辱贬低她们。其中一个心理崩溃,当场便从窗户跳了下去,幸好不高,只有三楼,摔断了一条腿。 她毫不掩饰自己对性从业者的鄙夷与厌恶,便是督察询问,也不肯认错,道歉更是不可能,一点软都不肯服。与督察对着拍桌子,大喊“妓女要什么人权,要人权别去当妓女啊。”喊的整个警局都能听到。扫黄的供不起她这尊大佛,她便又被调去了追逃。没有停职,没有被开除,是因为这件事发生后,她的父亲以她的名义给缉毒处捐了一千万,用以研发新型毒品,又捐了五百万给戒毒机构,用以研究针对试毒缉毒警以及吸毒人员的救治。 若说她刻薄,她又没架子,与绝大多数人都能相处的很好。开着六百多万的豪车,穿着几十一条的裤子,吃着食堂一成不变的饭菜,去孤儿院、养老院做义工……追击犯罪嫌疑人时,毫不犹豫就开车撞上去,够勇够拼胆还大。 听a区主管缉毒的局长说,她鄙视厌恶性从业者或许是源自她的父母。她的父亲在给局里捐款时,委托律师给局长带了一句话:为了一个妓子兴师动众,当真是公平公正,在下佩服。 江楚收回思绪,继续听央灵槐说。 “第二个疑点。”他一边说一边很快的在白板上写下关键字词。“我走访了赵新蕾所在中学附近开了超过十五年的店铺。有一间自习室认出了她。通过自习室老板的回忆,在赵新蕾失踪前半年多,她就几乎每天都在自习室学习,并常常留宿。”赵新蕾是家中独生女,住的是繁华区的独栋别墅,她除了卧房还有属于自己的舞蹈室、书房,为什么她不回家,要寄身在逼仄的自习室? “第三个疑点。”央灵槐将拳头抵在嘴边,轻咳了一声。他醒来就匆匆来警局了,一口水都没喝,现在喉咙干涩的直发痒。 姜姜拿过一瓶水拧开递给他,央灵槐看了她一眼,“谢谢。” 姜姜微微偏头,站在他身后的女鬼对她露出了一个感谢的笑。 “我查了赵新蕾的医疗记录,她花粉过敏,极其严重。”曾有两次因为花粉过敏引起喉头水肿,去医院急救。“所以,她为什么会去花店?”他拿出从春华花店买的花,“这花虽然是月季漂白的,但是花蕊中依然残留了少许花粉。赵新蕾过敏这么严重,怎么会主动去买花?” 第四个疑点。赵新蕾失踪后,她的父母只找了两个月,之后便不管不问了。态度的转折是在报警半个月后,因赵父是企业家,每年纳税额不少,加之那段时间治安较好,没什么刑事案件,所以赵新蕾的失踪是由刑侦协助派出所走访调查的。前半个月,赵父赵母几乎每天都要打电话追问,也曾发动了亲属,雇佣他人分发传单,在网络上寻人。可半个月后,他们突然不找了。 “当时赵新蕾失踪的a区成华街区发生了一起恶性枪击案,所有人几乎都被抽调到了这个案子上。”枪击案破坏后,成华街派出所所长曾打电话给赵父,向他说明走访结果。那时赵父的态度便冷淡了许多。“之后大案小案一直不断,加之陆陆续续有人失踪,便每人将多余的精力放在赵新蕾身上了。”父母不找了,要么是知晓了她的消息,要么便是放弃她了。“还有,所长说所里曾经接到过一个电话,要求销掉赵新蕾失踪的报警纪录,因对方不能准确提供报警人的身份信息,又不肯留下自己的信息,所以派出所没有将记录注销。反而怕有什么情况,将这段通话录音也一起保留了下来。”他又咳了一下,“所有的录音我会发在公共四号文件夹中。” 他在白板上点了几个点,“暂时我们查到的就是这么多。我认为,可以接触询问去过旅馆的年轻情侣,他们之中有些是真情侣,有些则是被男朋友蒙骗卖去那里的。”他拿出一份名单,“这些名单,是这半个月我们跟踪追查出来的。” 食堂里,正一边吃宵夜一边玩消消乐的谷新一收到了一条消息。 “你妹让我帮她在人口系统内对一张图。”他将手机竖在秦二狗眼前,“这是人像吗?”手绘图,画的倒是不错,只是途中的女人贞子一样,黑洞洞的眼,能看得清的只有下巴。头皮一块一块斑秃,还不如贞子漂亮。“就一个鼻尖和下巴,怎么对?” 秦二狗喝了一口g区警局食堂特供喝咖啡,一般嫌弃他又苦又涩,一边又屡屡回味,忍不住尝一口,再尝一口。“对失踪人口,十二至十七岁的女性。” 谷新一看着他,“她又把案子资料带回家跟你们一起探讨了?”皱眉无奈,想想又觉得好笑。宁姜姜一贯任性妄为,也不是一两天了。系统内的规矩,工作中的事情不可以透露给家人。可她呢?被警告了一次又一次,还总是把正在办的案子,未结的案子拿出去说。似乎每天他们不听姜姜说说案子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一样。“这是什么案子?” 秦二狗始终低头打游戏,“没问,好像是什么失踪案。”她追的是鬼,不是人。破案不过是为了帮鬼鸣冤,消了鬼的怨气,让他们自愿入地府受审判。 第29章 赵新蕾(四) 下巴有颗大痣,十二至十七岁,失踪或死亡。 谷新一原本只是随手对了一下,谁知竟真的对比出了三个人。王曼文,失踪时十三岁,失踪六年后宣告死亡,注销户籍。李尔岚,意外死亡,死亡时十六岁。郑彤彤,失踪时十三岁,十六岁找回。 谷新一没有将资料发给姜姜,而是问秦二狗,“姜姜查什么呢?”他每一次登入系统,系统都会有记录,虽然他有各种理由,但不过是查个失踪人口,用得着在全国人口库中找? 秦二狗直接拿过他手机看了看,“你再不限制性别看看?” 谷新一直接拒绝了。“这份工作虽然收入少又受气,但我很喜欢,你们不要毁了我的工作。”他没有下载户籍信息,只是拿出另一个手机,拍照后发给了姜姜。并附赠一言:下不为例。 姜姜进入了审讯室,张忠看到她神情微变。 姜姜在他对面坐下,翻开了资料。“我知道赵新蕾死了。”她将赵新蕾的照片拿出,放在桌子上。从张忠的角度,是完全能够看清照片的。“她死在哪里?你那间小旅馆的第一间房?” 张忠的眼神闪了闪。 “我闻到了。”姜姜缓缓道。 张忠微微偏头,闭上了眼。眼不见为净。 “我闻到了尸体的味道,不止一具。”那股味道,从门缝中渗出,参杂着浓烈的怨气。 张忠还是不说话。监控室内,缉毒的陈豪指着监控道,“他心虚了。”他的腿,不自觉地内扣了。 姜姜笑了一声,“你以为什么都没查到就每人知道了吗?”科技发展,网络发达,他只需要在浏览器中输入自己的问题,就能找到答案。消除血迹,如何毁尸灭迹,网络就似一个黑洞,藏着无数人,各种各样的人。或许会有人开玩笑,但一定会有专业人士,给出极其专业的解答。 张忠张开眼,唇边含了一丝不屑。 “我想,你大概是借用了别人的手机搜索。网络,现在哪里不能上。上网的设备,更是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一个小小的屏幕,一块指尖大小的晶片,几根电线,就能上网。 姜姜看向张忠旁边。 一直冷静的张忠突然坐立不安起来,“你在看什么?” 姜姜始终看着他身边,还颔首打了一个招呼。“看鬼。”她伸手一指,“一个女鬼,十四五岁。”她如实描述她看到的东西。“头皮秃了许多块,还在渗血。肚子上有妊娠纹,怀过孕或生过孩子。血一直从下身流下,别动,流到你脚下了……”她忙喝止他的扭动,“她就在你眼前,你没看到吗?”手腕微转,三分钟到。 啪的一声,整个审讯室陷入黑暗。 与黑暗一同来的,是寂静。 张忠睁大着眼,正要问怎么回事,一张空洞的脸便贴到了他眼前,他惊叫一声,挣扎想要后退,却被牢牢锁在审讯椅上。 审讯室的监控是内置红外线与热成像,即便是黑暗中,肉眼也看不到摄像头的红点,但监控室的人却可以看清监控室中的一切。 “他怎么了?”江楚皱眉问。张忠似乎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一双眼险些瞪出来。 十秒到,恢复光明。 姜姜皱眉看着他,“你别以为你装神弄鬼就能糊弄过去。” 张忠一颗心差点跳出喉咙,他深呼吸几下,极力镇定。看着姜姜,嘲讽道,“分明就是你一直装神弄鬼,我要投诉你。” 姜姜点头,“我接受你的投诉。”她将资料翻了一页,开始念谷新一刚发给她的资料。“王曼文,失踪时十三岁,失踪六年后宣告死亡,注销户籍。李尔岚,意外死亡,死亡时十六岁。郑彤彤,失踪时十三岁,十六岁找回……” 央灵槐死死的看着监控,在姜姜读到郑彤彤这个名字时,他的神色微微有变化。 郑彤彤是谁?这是他们心中一致的疑问。可谁都不会这种时候问。审讯如同一场拉锯战,特别是对张忠这样几进宫的老油条。审讯的节奏一乱,再想问出什么就更难了。 五分钟到,央灵槐毫不犹豫的又关了灯。 张忠正要打断她,又一瞬间陷入了黑暗。他又是一声惊叫,惨死的女鬼已经大张了嘴,准备咬上他的脖子。 十秒到,灯光恢复。姜姜称赞他,“你的胆子很大。”加上旅馆一次,见了三次鬼,竟然还能守口如瓶。“我再问你一遍,赵新蕾呢?是谁将她卖给你的。” 剧烈跳动的心脏微微疼痛,他感觉脖颈处传来刺痛。他双手紧紧握拳,极力保持着镇定,一双腿却止不住的颤抖。 “不说吗?”姜姜笑了,“那要不要听听我的推测。” 张忠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被他自己的汗浸湿。几次的惊吓,皮肤不可控制的在一瞬间冒出冷汗,一茬又一茬。 “赵新蕾是被她的父母卖给你的。” 监控室一阵沉默,江楚与陈豪对视一眼,眼中均是惊讶,以及不可能三字。央灵槐愣了一下,随即很快的从包中拿出平板,进入系统搜索赵新蕾父母的户籍资料信息。 张忠看着她,毫不掩饰的嗤笑。“胡说什么呢?” 姜姜摇头,“她的父母重男轻女,不喜欢她,有了弟弟,所以不要她了。” 张忠越发的不屑了。“放屁。” 姜姜缓缓道,“我也是做女儿的,我知道父母爱着女儿时是什么样。” 啪的一声。 灯光又熄灭。 女鬼空洞的眼中一行血泪流出,她凄厉的喊着,哭着,伸出手掐着张忠的脖子。 张忠窒息,本能求救。“救……救救我……” 灯又复亮。 姜姜似乎动也没动,只是在看资料。“查赵新蕾失踪案时,我看遍了她父母的访问,看了无数遍她与父母在一起接受采访时的视频,我还去走访了他们家中曾经的保姆、司机。”得出一个结论,赵新蕾父母不爱她,或许他们掩饰的很好,但仍然改不了他们骨子里的重男轻女。 姜姜彷佛没有看到他的不适,任由他趴在板子上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她的冷静让央灵槐惊讶。 “这是赵新蕾母亲的医疗记录,以及他们的儿子出生记录。”她将资料给他看,让他仔仔细细的看。“赵新蕾的母亲生完她后伤了身体,极难怀孕。所以他们即便是嫌弃赵新蕾是个女孩,也极力的培养她。”赵家曾经的保姆、司机均是赵父母对赵新蕾的要求极其严格。采访视频中,他们与赵新蕾的互动,与其说是父女母女间的亲密,更像是在炫耀一件名叫赵新蕾的商品。“赵新蕾失踪前半年,他们开始进军教育行业。”一直都是用赵新蕾作宣传,赵新蕾失踪三个月后,他们便很快抽身撤离了教育行业。就像是榨干了她所有的价值,将她一脚踢开。 姜姜肯定道,“你手里的姑娘们,至少一半是被父母、亲人、朋友卖给你的。对吗?” 江楚不解,“即便是重男轻女,也没必要卖了自己的女儿。” 央灵槐看着他,“如果赵新蕾已经不受他们控制了呢?”他将与赵新蕾同学、老师的对话记录文档发在群组里。“赵新蕾是个十分优秀的人,她为人坚强,心性坚定,也有自己的想法。”还有,他们既然将赵新蕾当作继承人培养,赵新蕾或多或少会知道一些公司的事情。或许赵新蕾知道了什么违法犯罪的把柄,他们怕赵新蕾将来与他们鱼死网破,才会在她还没长成的时候,将她害死。 十分钟到了。 姜姜站起,“好了,我已经知道了。”她整理桌面的资料,“你还想说什么,跟她说罢。”微扬下巴,她冲着无人处一点,转身离开。 审讯完,姜姜准备回家睡觉,却被叫去了会议室,开会讨论这起案子。原本,局里的案子他们一个编外部门是没资格参加会议的,可在搜查旅馆的时候,搜到了新型毒品,加之央灵槐的极力争取,才有了参加会议的资格。他的仕途到头了,可姜姜还有机会。哪怕,她根本不在乎。 先汇报的是缉毒,汇报用的ppt看得出来是临时赶出来的,套用缉毒一贯用的黑白模板,只将重点地方加了粗加了红。 搜查完旅馆后,在旅馆的“客人”身上搜出总量超5克的冰毒,旅馆内搜出多套吸毒用具,并且搜出了新型毒品。 缉毒的勾引拿着证物袋里的新型毒品进行展示,两个证物袋中,一袋里面是一套语文试卷,一袋里是一本圣经。 “这种新型毒品我们称为k12。”他带着手套,将试卷拿出,“这份历年真题卷的第八页,并非普通试卷,而是由鸦片印制出来的。”他抽出这一页,“吸的时候,只需要撕下一点,卷起来用打火机烤。”除了语文,还是其他科目,语文试卷最贵,因为字数最多,也就意味着毒品量最多。 大半夜被叫来的局长莫戕皱眉,“用鸦片代替油墨印刷?” 勾引点头,“目前鉴证还要研究原理。”线人早就告诉他们有一批新型毒品流入市场,只是数量极少,多在学生中流传。发现这份卷子,还是缉毒犬的功劳。当时那只叫辣条的缉毒犬不停对着这份随手放在前台的试卷叫,才引起了技术人员的注意。 “用石菜花。” “嗯?”莫局长看向姜姜。 姜姜举手,“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做的。”她站起,像勾引讨来卷子,仔细摸了摸纸张。“这份卷子的纸张很差,纤维粗,绵软,摸上去有轻微毛刺感。这种纸多用于写毛笔字,画国画。”纤维粗,吸水性强,虽然绵软,但可以在做纸时多加有些杨桃藤、黄蜀葵浸出液。她闻了闻纸张,“纸上也浸过罂粟。”她将试卷顺手递给央灵槐,还不忘嘱咐他摸完赶紧用酒精擦手。“吸水性强,所以浸水又阴干后,罂粟浆就会留一部分在纸里。然后将鸦片膏兑入石菜花汁,调入竹炭粉或直接兑入墨汁,便可以当作油墨用。”石菜花汁干涸后会凝固,在鸦片汁包裹住,不会因为触碰而摩擦,印刷好后,再刷上一层熟桐油或菜籽油。“很多年前就有毒贩用这种方法贩毒了。”她拿出手机,将一本古籍的电子档发在群组里,“三十八页。” 这是秦二狗玩剩下的东西。 秦二狗没别的爱好,就爱钱。当时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去世了,没人能管住他了,他越来越贪婪,明知爷奶父母最厌恶罂粟,却偏偏要碰这些东西。他以历练为由,在云南呆了三年,一边练私兵一边种罂粟。罂粟成熟时,趁夜割罂粟取浆,晒干制成粉,而后将粉兑入水中,浸透纸,以贩纸的名义,将这些毒品销往各处。后来他不满足于这点,一边加大种植区,一边制鸦片,做成鸦片膏,然后将它们印成书上的一个个墨字。 后来被发现了,差点被两个姐姐,两个姐夫打死。他养伤养了一年多,他做的这些事,也被印刷成册,作为警示送往全国各处。 小崔将三十八页投到白板上,莫戕又看了她一眼。“古书?” 姜姜点头,“我大哥在文物局,他看到后告诉我的。” 央灵槐上学时候语文不错,看了一遍,加上配图,就明白的差不多了。我心底钦佩古人的智慧,同时很快理清了调查方向。但他什么都没说,现在的他,没有任何资格参与任何案件。没被开除,是莫戕以及他的爷爷,莫老极力保着他。 “你大哥是?”傅立问。 “宁苗苗。”她笑答,“我还有两个姐姐,大姐叫宁禾禾,之前还帮过你们办案,二姐叫宁想想,是个心理医生,成成案她参与了。”作为心理医生,给被害死的成成母亲出具了心理坚定证书,让她不至于因故意伤害坐牢。 禾禾、苗苗、想想、姜姜。她家孩子可真多,起名字听起来也挺随便的。傅立想。 “我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傅立言语中不自觉带了一丝讨好,“伯母真能生,身体一定很好。” 姜姜只是笑着,没有说话。哪里能生了,她爸有个妾室,生了八胎,活了六个,后来这六个女儿全部和亲,为国做贡献去了。还有两个妾室,生来便是好孕体制,一碰就怀孕,一怀孕胎像就稳固。也生了七八胎,也都是女儿,长到十三四岁就被分配到各个朝臣的后院了。 当然,这些她不能说。会吓着他们,也会让他们觉得她有病。 有时候,她真觉得自己有病。不然好好公主不当,好好的日子不过,偏偏要干什么无常,每个月被业绩压的压力比山大,头发一把一把的掉。 两个缉毒组的组长都暗暗瞪了傅立一眼,傅立立刻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莫局长示意勾引继续,他清了清喉咙继续道,“这本圣经,就是浸透了毒品。”他撕下一页做掩饰,“吸的时候会卷起,插在烟嘴上,像吸烟一样吸食。”展示完,他又道,“这两种毒品多在校园流行。”里面加了薄荷粉,那些尚年幼的孩子吸了后并不知道是毒品,反而认为是一种新的提神醒脑的良药。所以他们称这种毒品为k12。 第30章 赵新蕾(五) 缉毒汇报完,重案的人才匆匆过来。 g区有三个重案组,一组人员配置6-8人。三组在跟案子,没有参与这次的抓捕。一组与二组均抽调了人手参与,所以两组组长均来参加会议了。 一组的组长叫彭君,副队升上来的。二组的组长叫张仓翼,组员叫他张队,关系好些叫张哥,其余人就喊他一声小张。小张家里出了点事,原本休假了,听说有大案子,即刻销假回来了。 重案到了后,鉴证的人才匆匆拿着报告走来。“在地下管道中发现人肉组织,经检验,证实为心脏组织。”人无心不能活,心脏被切碎成这样,人必死无疑。 人肉组织不可怕,历年他们办过的案子中,也曾有精神不正常的人割自己的肉吃,不仅自己吃,还做成了包子分给了邻居。邻居吃着味道不对,又联想起前几天听到了惨叫,便报警了。也是发现了人肉组织,劳师动众的查了两天,才发现他精神不正常,却从未去过医院,自己割自己的肉吃,两条腿被他自己割的坑坑洼洼,全是伤口。也算他命大,什么不懂自己割肉竟然避开了所有神经与血管。 “提取了dna,已经放在dna库里比对了,结果一小时左右能出。”特聘法医连医生去年给局里捐赠了一套新的设备,服务器升级,dna库也进行了升级,现在比对dna的时间大大缩短。 旅馆里检测出大量漂白剂以及双氧水残留,这些化学清洁品,不仅清楚了所有痕迹,也遮掩了可能存在的凶杀案。他们已经将地下水管挖掘出,带回来化验了,期望能找到其他人体组织。 没有直接证据,无法立案调查。 这是各个部门汇报完,会议室中所有人的想法。 莫戕沉默了一会儿,看向央灵槐,“你怎么想的?” 央灵槐先是看了一圈众人,见无人有明显的抵抗厌恶,才缓缓道,“毒品与杀人,在没有确实的证据前他是不会承认的。”他说话很缓。不是慢,而是沉稳,缓和的语调很容易让人不自觉仔细听他的话。“既然他只承认提供卖淫场所,组织妓女卖淫,那就查这条线。”一一查来过旅馆的那些人。他转向鉴证的沈南星,沈南星道,“监控已经全部拿回来了。”住宅区的,走廊的,以及旅馆内的。“除此之外,我们还在那几个吸毒者的手机中找到了几段视频。”视频清晰可见,只是不知视频中的人是自愿还是非自愿,无论是否自愿,她们绝大多数人怕是也不会承认。“视频的报告在公众一号文件夹。”药物加上本能的生理反应,让她们看起来不像是被迫。 前些年他在a区实习的时候,跟着a区的检察院办过一起案子。两个姑娘,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后来甲姑娘父亲买彩票中了大奖,用中彩票的钱投资,赚了大钱,他们一家就搬离了老小区,住进了别墅区,甲姑娘也转去了私立国际学校。多年后两人重逢,甲姑娘可怜乙姑娘租房被骗,就让乙姑娘住进她家。谁知乙姑娘一直嫉妒又记恨她,搬进去后,每天给她下迷药,后证实这种迷药是一种毒品,可迷惑人的感官,用的越久,感官越弱,最后甚至感受不到疼痛。乙姑娘用她的头像、名字在网络上卖淫。一直到半年后,甲姑娘身体不舒服,去医院检查怀孕又染了性病,才发现这件事。传染四项,项项阳。甲姑娘这边报警,乙姑娘那边将她的视频发遍全网。法庭上,甲姑娘问乙姑娘为什么,乙姑娘说,就是见不得她过的比她好。后来乙方律师用甲姑娘说是被人强奸,为何没有任何察觉为由进行抗辩。最终乙姑娘因提供了精神证明,只被判了五年。算算时间,也该出来了。而甲姑娘染了一身病,又染了毒,还被网爆,二审后第二天就自杀了。 人性的恶,是没有限制的,也是想象不到的。 这件案子,虽然最后上了警讯,也在全网发布,但一周都不到,就被人忘了。听说乙姑娘在狱中时就申请改名了。等她出来,名字一换,谁又知道她的曾经。 “我们还追赵新蕾这条线,除此之外,会重点排查王曼文、李尔岚以及郑彤彤。”央灵槐将自己与他们分开,意思很明确,他不会参与涉毒、涉黄、涉刑的案子里,但他也不会放弃追查失踪人口。 重案三组的费队也抽空来参加会议了,重案说是三个组,但要忙起来,三个组的人也是互借的。遇到大案要案,一定会联合办案。分的清楚,不过是为了论功行赏的时候,能多为下面的人争取荣誉。 费队下午去了旅馆,刚到旅馆没多久,就被一个电话叫走了。他手里有两个人命案,又见彭队在,只留了一个傅立在现场跟着多学些东西。 费队打了一个哈欠问,“王曼文、李尔岚、郑彤彤是谁?你们怎么查到的?” 央灵槐看向姜姜,这三个名字他也是在审讯时第一次听到。 正在打盹的姜姜突然惊醒,呆愣的眨了眨眼。 傅立轻声道,“费队问你王曼文、李尔岚、郑彤彤是谁?” 费队暗暗瞪了傅立一眼,跟他说多少次了,美丽可爱的东西有毒,他怎么就不往脑子里记。他是从a区调来的,比起其他人,更了解在a区轮转了一圈的宁姜姜。他从来不敢小看她,心底的本能告诉他,这个姑娘不简单,甚至危险。 有一次喝酒喝多了,他不自觉将心底的话说了出来。当时在涉外警务的姜姜凑到他面前,笑眯眯的说,“费队您不做亏心事,干嘛怕我?我只对做了亏心事,坏事的人危险。”明明她是笑着的,费队就是觉得冷,一瞬间酒醒了一半。 姜姜看向非对,对他一笑。 他是没有做过亏心事,可不代表他的家人、亲人、朋友没有做过。正气之上,隐隐沾了一层怨气,散发着腐臭。 她快成狗了,每天用鼻子闻来闻去,找冤魂。 不行,必须给她减业绩,不然她要回地府掀老板的桌子! “这三个人是我们对比失踪人口资料查到的。”姜姜一边想着怎么掀起老板那张两千七八多斤的石桌,一边站起来汇报。“我的线人告诉我,张忠曾杀死过一个下巴有痣的女孩。”她将素描发到群组里。这是她刚才现画的。她几乎百分百还原了她看到的女鬼。 傅立惊叫一声,“怎么没穿衣服。” 姜姜白了他一眼,“你家抛尸的时候穿衣服?不是上赶着让警察抓到吗?”抛尸,一定要拿掉尸体身上的所有物品。有些经验多的,连假牙都会抠掉,还会检查有没有绝育环,有没有隆胸。绝育环、植入假体要拿走是一个杀人犯的基本素养。更不要说耳环、衣服什么的,这是常识。“你这个都不知道,怎么当警察。” 傅立听着不是滋味,嗫嚅道,“我是当警察,又不是去当杀人犯。” 姜姜更严肃了。“警察和杀人犯,理论上也没什么不同。你不懂杀人犯的思维,怎么抓他。” 傅立平白被她说了,面子上过不去,顶了几句。“那我去杀个人,分个尸,抛个尸实习一下?”他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原本觉得姜姜挺可爱,现在在看,一点不可爱。“你这么熟悉流程,杀过人,抛过尸?” 姜姜看着他,傅立有些心虚,正想说句什么把这个话题岔过去时,姜姜很认真道,“我是公主,杀了人也不用自己杀人抛尸。”定国安邦、长安永乐,加一个秦二狗。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妈妈去世后,整个国家就是他们兄弟姐妹的,任由他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别说杀一个人,就是屠一座城又如何? 公主?傅立脑子转了又转。她这是什么意思?故意这么说把话题岔过去,她在给我找补面子。 他看了眼组长,又看了眼其他人。他突然干干的大笑了几声,“哈哈哈哈,真好笑。” 姜姜拧眉,怜悯的看着他。“你有病吧。” 傅立愣住了,脸上青红一片,尴尬的想跑出去,找个坑跳下去。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央灵槐咳了一声,“姜姜,你继续说她们三个人的情况。” 姜姜点头道,“这三个人下巴都有痣,我准备走访她们的家人。”结束。 央灵槐追问,“还有呢?” “没了。”姜姜摇头,指向谷新一,“剩下的你问他,他就给了我她们的户籍资料。” 一直缩在角落的谷新一连忙冲着姜姜眨眼,没有经过允许查户籍资料,又涉及案子,这是违规。 莫局长笑问姜姜,“你和谷新一很熟?” 姜姜诚实道,“没那么熟,前几年我爸的公司在澳大利亚买地,结识了他舅舅,宴会上见过几次。”都是做生意的,圈子就这么大,不熟悉也认识。局里的特聘法医连医生那群人,她也认识。连医生搞西医,她奶奶与舅舅是钻研中医的,有些时候,他们能在交流会上遇到。每年连医生家的游轮出航,还会给他们送邀请函。他们去过几次,还在邮轮上的拍卖会卖过一些东西。 谷新一怒了,“没那么熟你这也让我帮你违规查,那也让我帮你违规查!”他站起来,指着姜姜,“你不要觉得我要追你就为所欲为。”他只是喜欢姜姜,又没到非她不可得程度。 姜姜淡淡道,“追我的人多了,你最差,再不帮我查资料,我斜眼都不看你。”以前在神界混的境镜也追她,不过她觉得境镜的爸妈每天吵架,还有人出轨,家庭不好,一直没答应。还有a区的獬豸二十七也在追她,二十七是纯血,要不是神界塌了,它早该上天了。 毫不委婉的话直接插入谷新一心中,给他插的想吐血。他觉得他丢了脸,以后再没脸在警局混了。傅立同情的看了他一眼,心底悠然生出一股难兄难弟的情谊。 姜姜还在继续,“我是嫡出,你爸妈都不是原配,你配不上我。”继妻生的孩子,在他们那里,算不上嫡出,充其量比庶出地位高一点。“哦,对了,他们还离婚了。你家庭不好,你妈也难相处,我们没有可能。” 她刚来的时候没事干,在办公室摸鱼看电视剧,大型古装剧,讲清朝皇帝后宫的,八十多集。她越看越生气,不尊重历史就算了,一个继妻,怎么就成了女主了呢?继妻比妾室的地位高了很多吗?也没多高好吧。搞不懂,看着生气,还不如看档案。 央灵槐见谷新一脸上也是青一块白一块,牙磨的咯咯响,忙打断她,“好了。”虽然接触的时间不长,但他也发现了,姜姜的思想,嗯……有些传统。 谷新一坐下,“什么年代了,还讲出身。”他不忿,他要回家在他妈面前说她的坏话,让他妈不喜欢她了! 姜姜无所谓,“你不讲是你不讲,反正我家是要讲的。”她一个嫡出女,又是堂堂公主,怎么可能配一个家庭关系这么复杂,父母感情不和的人。 姜姜虽然封建,但她并不难相处。她从来都是,我不要求你理解尊重我的想法,你该怎么想就怎么想,你说我封建余孽,我就是余孽了,反正我家就是这样,我也不需要你接受。 她不要求别人理解她,接受她,也不去理解接受对方。 不要求别人按着她的想法做事,也不接受别人的任何建议。 想什么就做什么,一点都不肯委屈了自己。 十分自我的一个人。 他觉得她该去反诈。 莫局看了眼时间,凌晨四点多。他干脆让他们中场休息,先去食堂吃点饭,再去买几杯咖啡来,一小时后再继续会议。 人乌泱泱的涌进食堂吃饭,警局的食堂有一点好,二十四小时开放。随时去随时吃,套餐十块钱一顿,八九十个菜任选。其他小窗口的饭菜也都很便宜,就收个成本。上个月刚开了一个窗口,是一个因公致残的警察丈母娘开的,丈母娘四川人,腌的一手好泡菜,窗口卖各种酸菜肉泡菜鱼。肉是一大早去屠宰场买来的,鱼虽然是养殖鱼,但是是鲜活的,每天现做现杀,老两口将鱼刺挑的干干净净的。 姜姜拿着饭卡,奔奔跳跳就跑去食堂了。到了窗口,每个窗口转一圈,每样要一点。“阿姨,我要酸菜肉和泡菜鱼,再要一大碗米饭。”她站在窗口等菜,一边等一边问,“阿姨,你上次做的麻辣鸡腿好好吃,什么时候再做?” 胖胖的阿姨笑呵呵的,手脚利落的将鱼肉下到汤中。“你要喜欢,明儿就让你大叔去买鸡腿。” 姜姜重重点头,“喜欢喜欢。”她笑的眼都眯了起来,“阿姨你多做些,我想打包一些回去。”麻麻辣辣,有咸又甜,又酸酸的,想起来就流口水。 姜姜端了饭菜找了个空位坐下,还没吃两口,信息便来了。打开一看,是秦二狗发给他的。照片中,秦二狗举着一张油饼咧着嘴笑。 【油饼吃吗?】 【吃!】 姜姜夹了一大筷子肉送入口中,咯吱咯吱嚼着。 央灵槐端了一碗粥在她对面坐下,姜姜吃东西的样子,会让人觉得很幸福。她什么好东西没吃过,可吃到好吃的,还是会笑眯了眼,浑身洋溢着幸福与满足。 姜姜一手解制服裤子的扣子,一面抬头看了他一眼。 “你应该吃猪肝粥,或红糖红枣粥,补血。”她将剩下的汤汁泡饭,宵夜不用吃的太饱,七八成就行了。 央灵槐摇头,“白粥就行。”他吃不了多少,吃不下。 说起红糖红枣粥,还应该加个甜品。她直接起身,去窗口买了一个红糖馒头。卖面食的大叔又送了她一个黑芝麻包,姜姜开开心心的道谢,坐下后迫不及待咬了一口,好吃的眯起了眼,极大的满足了面食大叔。这可比当他面夸他十句有效果。 谷新一端着餐盘走过,不忿抗议,“张大叔,你为什么送她包子不送我包子。”他可是买了一碗馄饨,又加了两颗蛋。 张大叔轻瞥了他一眼,“每天浪费粮食,还想要包子,一边去。” 张大叔原先也是个警察,民警。后来协助重案抓捕嫌疑人的过程中使用暴力,被拍下来放在网上了。他不愿意让所长为难,干脆自己辞职了,来g区包了食堂,与老母亲一起卖面食。 他的母亲七十多岁了,身体十分健朗。每天四五点就来了,在警局对面的公园,打太极,心情好了,还能跟着跳跳广场舞。然后去公园后的菜市场买菜,再自己骑着小三轮车回来。妻子是社工,在一家公益组织工作,儿子十八岁,当兵。 央灵槐一边慢慢喝粥,一边问,“你认为赵新蕾还活着吗?” 姜姜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你觉得呢?” 央灵槐也不藏着,“我觉得她可能没死。”按走访得来的消息来看,赵新蕾是个十分坚强的人,虽然失踪时尚年幼,但思想成熟,心性也坚毅。这样的人,即便是遇到了什么危险,也会想尽办法脱离。即便是遇到了伤害,也不会轻易放弃求生。 “我希望她死了。”死了,才有魂魄,她才能勾了魂魄,在她的业绩上添一笔。“破凶杀案的荣誉是不是比破失踪案高?”虽然奖金没有多少,但荣誉谁不想要。“她还是死了比较好。” 央灵槐原本是想问问她的想法,谁知第一个问题,就给他噎的把所有话都噎下去了。 谷新一在央灵槐旁边坐下,“你怎么这么冷血?”和她弟一样,对和自己无关的人冷漠至极,没有一丝一毫同理心。 姜姜不解,这怎么就冷血了?“你死了我觉得比较好才叫冷血。”赵新蕾不过是一个失踪案卷的失踪人,与她又没关系,她的工作就是找到她,为什么要在她身上投入感情。赵新蕾的死活,好坏,与她根本没关系。她是案件人,她是查案人。她只需要客观的查案,找到她,找出她失踪的原因。 谷新一刚舀起一勺馄饨,闻言翻了一个白眼。“我是不是还该谢谢你,没把我当陌生人。” 姜姜咧嘴一笑,“不客气,是看在你舅舅的面子上。”谷家与他同辈的好几个孩子,属他最不长进。 央灵槐跟着笑了笑,又问,“张忠是怎么成这样的,我觉得也得查一查。” 谷新一道,“我看彭队让法医去给张忠查体了,估计也是想追着这条线。”央灵槐的事谷新一不太清楚,只是知道系统内看他不顺眼的多,他的事在系统内讳莫如深。 “谁?”法医室五个法医,特聘法医连医生多数时候不在,一般是助理王可可或乞颜换着值班。还有两个实习生,一男一女。 “王可可。” 正说着,王可可就走过来了,端了一碗彩色的汤圆。他在姜姜身旁坐下,见姜姜盯着汤圆看,礼貌的客气了一下。“要尝尝吗?” “谢谢。”姜姜也不跟他客气,比起谷新一,她和王可可更熟,只是交往较少。 “张忠不是变性。”是被人直接割了生殖器。创口边缘有挣扎伤,说明是在无麻药的情况下割下的。割的很深,伤口愈合后皮肤与肌肉收缩,导致张忠根本控制不住漏尿。所以他一直穿着成人纸尿裤。“看恢复情况,他没有去医院。”应该是自己上了药。也是他命大,竟然没有因为感染死掉。“根据伤口的情况,我推测了一下他受伤的时间,大约是十四五年前。”王可可舀起汤圆咬了一口,豆沙的,不错。又舀起一个,肉的,皱起眉头,低头拿过放在桌下的垃圾桶,将肉汤圆吐掉。 姜姜一边嚼着汤圆一边道,“十五年前,是不是赵新蕾做的?”有些妓院,为了让妓女自愿卖淫,总会在她们刚被哄骗或拐卖去之后,让打手或者龟公之类的人强奸她们,在身体上心理上给她们造成伤害,将她们已经脏了,不做这个也做不了其他事,更逃不出去,逃出去别人也会嫌弃她们这种观念印在她们脑子中。 “不知道。”不过当年赵新蕾只有十四五岁,一个成年男人会对十四五岁的少女放松警惕也是有可能的。 央灵槐道,“我去学校走访的时候,学校老师说,赵新蕾曾练过一段时间铅球。如果是这样,那她的力气,应该不小。”加上因恐惧的爆发力,也有可能趁着张忠不注意,割掉他的生殖器。 “这玩意割下来很快去医院,还能接上。”吃甜会让人心情好,吃了甜汤圆的王可可显然现在心情不错。“他不去医院,要么怕医院报警,他解释不清楚,要么就是,那玩意没了,他去医院接不回去了。” “没了?” 王可可喝了一口汤,姜姜又问,“没了去哪儿了?”张忠被人割了鸡蛋,又怎么会任由别人拿走。 吃到黑芝麻汤圆,王可可挑眉,“也许疼晕过去了。”他看着姜姜,“也可能,被对方吃了。” 姜姜想了想,“你是说他被阉割,是在他强迫某人为他咬的时候,放松了警惕,被人割下了鸡蛋,然后割了他鸡蛋的人,直接将他的东西吞下去了。”呃,有点恶心,不吃了。 谷新一忍无可忍,怒道,“你捞他的汤圆就捞他的汤圆,一直捞我的馄饨做什么。总共二十个馄饨,我才吃几个,一大半被你吃了。” 张忠的伤,单靠吃口服抗生素无用,一定要打强效的抗生素。医疗没有他的记录,他只有可能去一些小诊所吊水消炎。 吃完宵夜,又回去开会,央灵槐将他们的猜测上报,并说自己会跟这条线。因为他要找到赵新蕾。 “那片地方老旧,人员流动大,十五年过去了,只怕问不出什么了。” 央灵槐道,“问不出什么,也要问。”一户户走访,也许运气就会好,找到那么一两个见过赵新蕾的人呢? 最终张忠这起案子,还是各自侦办。扫黄按胁迫、诱骗、组织未成卖淫,组织卖淫调查;缉毒查毒品来源;至于下水道发现的人体心脏组织,交由重案一组调查,二组协助。 傅立道,“dna库没对上,又只有一些碎肉,怎么查?” 彭队笑道,“当年我们办过一起婴肉罐头案。几块人肉,扯出了好几起大案子。怎么不能办,没证据就一户户走访,一家家去问,不行就去找下水道制造商,施工方,总能扯出线头。”当年那起由婴肉罐头引起的大案,让系统内动荡,同时也有无数人受到表彰。 傅立是缉毒的新人,跟着费队。他一开始想来的是重案,因为重案没了名额,才去了缉毒。报道时,费队曾问他,为什么一开始不考虑缉毒。他说,怕组织派他去卧底,也怕组织让他伪装成毒贩接货,被真正的毒贩逼迫试毒。费队听完后只是笑了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在场的吕聪却明白,他在缉毒不会有前途了。 费队站起来,对彭队道,“你们走访要花功夫,我把小傅借给你们,有什么消息咱们也好即时交换。” 彭队看了看傅立,点了点头。“行。”傅立报道那天说的话他们也都知道。g区警局就这么大,五六层楼,也不高,百年老建筑,隔音不好,有点什么事不到一天上下都知道了。他不能因为傅立直言就认为他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可他如此直白的说出这些话,还是会让他们这些当领导的忌惮,不敢将他投入危险中。干他们这行,胆小怕事,级别也就一眼看到头了。 小张道,“彭队,蔺棠和耿壮壮你拿去用,他们集训了三个月,也该检验下成果。”蔺棠与耿壮壮三个月前被扔去了警校,与一群特警一起,在警校主管体训格斗的乌老师手下进行特训。黑了,瘦了,也精壮了不少。 姜姜出会议室前盯着他们看了又看,猛一拍手,慌然道,“我记得你们两个,第一天训练就跑吐了,第二天负重二十公里越野后尿血,去医务室开抗生素。” 蔺棠看着她,“你是?” 姜姜咧嘴一笑,“你们忘啦,集训第二周的时候,一对二对峙,你们两被我打的抱头求饶。”因为没骨气,还被罚跑了十公里。 彭队呵呵一笑,“认识就好办了。”他拍了拍耿壮壮,“壮阿,你先跟着央队,帮着他走访,他身子骨不太好,腿脚也不太好,你帮着开开车什么的。” 央灵槐没有拒绝,或者说,对方有心在他身边安插一个人,探查他查到了什么,他想拒绝也拒绝不了。 姜姜把车钥匙给耿壮壮,“那你开车吧。楼下那辆粉色g63,你先去发动车子,我和组长回去拿些资料。” 耿壮壮忙跟上去,“那是你车?臻藏版小三百万,蹭了我赔不起啊。” “车是我弟送我妈的,她驾照没考下来,就给我了。”姜姜无所谓道,“我弟娱乐圈的,日薪两三百万,你尽管蹭,坏了也不用你赔。”哪怕按最低额最高税算,只要秦二狗开工,一天也能有净赚一百万。一辆g63,他两天的薪资而已。 姜姜一扬下巴,满脸我是土豪的骄傲。 第31章 赵新蕾(六) 手术室? 你这里还能手术啊。 “什么手术室,就是看着好听的,平时缝合一些伤口用的。”诊所的护士直接拉开了手术室的门,让他们看。 耿壮壮跟着央灵槐四处看,姜姜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一边啃油饼一边玩手机。油饼是刚才一辆车送来的,除了油饼还有白粥,以及一身便装。 外出走访要穿便服,不会引起嫌疑人注意。他们来走访,打着的是住建局的名义。这一段一直有拆迁的传闻,传的沸沸扬扬的。 姜姜调到g区后,除了走访一直都是穿警服或是局里发的样式难看的便服t恤、裤子。 “这附近宠物医院挺多。” 打扫卫生的阿姨呆愣了一会儿才发现这个姑娘是在跟她说话。她阿了一声,应道,“对。咱们这附近,除了诊所,就是宠物医院多了。” 姜姜将手机横过,阿姨一看她的动作,就知道她在打游戏。心中暗暗感叹现在的年轻人,整体玩游戏,跟她那孙子一样。每天一睁眼就要手机。“诊所不是有定额规定的吗?这条街上隔几家就是一个,没人查吗?” 阿姨一边扫地一边道,“谁查啊,这一片都没人管。”十几年前就说要拆迁,这一片的房子买卖的频繁,后来又没拆,有些图着拆迁的人买了房子砸手里了,为了收回点成本,就将一间房隔成好几间对外出租。一个这么干,两个三个也学着,弄得人员越来越杂,也越来越乱。 她一边说,姜姜一边点头附和几声,然后突然问,“这附近的诊所能做流产手术吗?”张忠做的是人的生意,虽尚不知他手中捏着多少人,但只要是皮肉生意,总会有怀孕的风险,怀孕了张忠不太可能让她们生下,一定会带她们去某个小地方打胎。 “当然……”阿姨正要答,突然意识到什么,眼中多了一分警惕。“问这个做什么?” 姜姜站起,拍了拍裤子,咧嘴一笑。“我问宠物诊所。”她将手机倒转,“我家猫怀孕了,我想流产绝育给她一起做了。”猫是二姐家的,一只黑白色的柯尼斯卷毛猫,公。 阿姨松了一口气,“那肯定能,谁家宠物医院不能绝育的。”在她的认识里,绝育就是把子宫拿了。 姜姜抬头看着四周,g区的居民区没有高楼,最高的也不过只有十一二层。她环视一周,四周的十几栋楼上,至少还有四五家挂着诊所的牌子。她知道做皮肉生意的,总有自己熟悉并且放心的流产地方,这些地方可能是小诊所,也可能是某户普通住宅里的某个医生、护士,还有可能是某个宠物医院的医生、护士。 她负责刑部四十多年,什么事没见过,什么人没见过,什么案子没见过。古今许多时候并无什么不同,科技发展了,也改不了亏则满,满则溢,溢则崩的规律。这个世界,就是一个无限循坏。 问完一圈,回到车上,耿壮壮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直接问有没有人打过强力抗生素,而是扯七扯八。 央灵槐坐在副驾上,姜姜坐在后座。央灵槐一边扣安全带一边从后视镜看了一眼姜姜,“查到了什么?” 姜姜略带嘲讽,“这里的人挺团结的。”藏污纳垢,可彼此相护依存。如诊所阿姨,如果诊所被查了,她就会失业,她可以换一家,可要是被查出诊所非法流产或是做了其他什么事,这附近的诊所少说被封一半,她可能就再也找不到类似的,轻松薪资不错,又不耽误她接送孙子的工作。 “诊所靠着张忠这样的人营业,诊所的员工靠着诊所生活,张忠这样的人又要依靠着诊所。”央灵槐做总结,“将这边情况报给卫生局,我们问不出什么的。” “那怎么办?”耿壮壮问。 央灵槐笑问,“你会怎么办?” 耿壮壮只是在等他们的时候匆匆看了一遍档案,闻言想了想,不确定道,“去问失踪者的家人,再从失踪者家人口中找线索?” 央灵槐赞扬的点了点头。耿壮壮又道,“可我看档案里写着,家属不配合。”对方不是普通人,而是企业家,他们就这么找上前,对方能见他们吗? 央灵槐转头,“那就得问姜姜了。”许多时候,即便是办案,也需要靠关系。先不说各个部门每年都有拉企业赞助的任务,有心走仕途的刑警手机里,谁没存几个各个企业总经理、部门负责人的电话。下班之后,即便是上面明令禁止不允许参加各种宴会、酒席,还是会找上一间隐蔽的茶室,与对方喝喝茶,彼此奉承些话,保持一个良好的交往。 正所谓,官商勾结。 只是绝大多数时候,官商之间越过了那条线,向着黑暗越走越深。 “我大姐夫名下有一间网络公司,不过是做游戏的,与赵家的产业不同,我可以以他们公司的名义见赵……”她翻开档案,查赵新蕾父母的名字。“赵魏、葛欣。”大姐夫的游戏公司是同宗家合作的,据说背后的资本是连家以及两个有名的投资公司,赵家的志诚网络,应该会给这个面子吧。 耿壮壮听着她打电话找游戏公司的总裁,让她现在就给志诚发函,她大概一小时后到。姜姜挂了电话,耿壮壮再也忍不住好奇,“你怎么来当警察了?”工作时间不定,又累,还有危险。 姜姜随口道,“业绩不达标啊。” “啊?”耿壮壮迷糊。 姜姜一笑,“没什么。” 小三百万的车停在门口,直接堵住了不大的玻璃门。耿壮壮想把车开到一旁,姜姜拉着他就下车了,直接将车钥匙给了一身西装,看似保安负责人的人。 三百万的车在她家车库多了是,不算贵的。她刚调来的时候开的是六百多万的车,第一天报道,就被局长叫去谈心了,让她不要那么张扬。国家公职人员,太张扬不好。她很听话,下午就换了这辆。然后副局又找她谈话了,她也听劝,当时就打电话给4s店了,让他们给她留一辆一百多万的suv,她下班就去提。4s店没现车,等她提回来,局里也不管她开什么车了。那辆车现在她二姐夫开着。二姐夫税务的,开太好的车也不好。 前来迎接宁三小姐的是赵家的养女赵雅萌。原名张雅萌,与赵新蕾同岁,今年三十。赵新蕾失踪半年后,赵家父母收养了她,还兴师动众办了一场改姓仪式。 “宁三小姐?”姜姜点了点头,神情冷淡。她上下打量着赵雅萌,带了一丝不悦,一丝不屑。“你是谁?我要见的是赵魏、葛欣。” 赵雅萌笑着,“我是他们的女儿,赵雅萌。” “他们的女儿不是叫赵新蕾吗?失踪十五年了。”她直接大步走向电梯,根本不理会她。 耿壮壮看了一眼央灵槐,快步跟上了。不过一瞬间,姜姜的气势就不一样了。让他平白生了一丝畏惧。 赵雅萌踩着高跟鞋跟进了电梯,刷卡按下了楼层,面上有些尴尬,但很快便掩饰住了。 姜姜皱眉,抬手捂住了鼻子。赵雅萌身上的臭味很重,似鱼虾腐烂后的味道,这股味道,最吸引恶鬼了。为什么她没有被恶鬼撕碎魂魄,还好好的活着。 视线下移,落在她手腕的朱砂镯上。 丹砂体阳性阴,又名鬼仙朱砂。辟邪,压运。 兑入黑母狗血,贴身携带,只要未直接沾过人命,便可保平安。 “朱砂镯不错。”若非害人太多,间接害死的人太多,魂魄不愿离去,成为冤衍,日日入她梦中,她又为何要戴朱砂手镯保平安呢?若非日日夜夜被冤衍纠缠,她的身上又怎会散发出这股恶臭呢? 朱砂镯报平安,冤衍靠近不得,却可以让气味久久留在她身上。 赵雅萌下意识用手握住了镯子,姜姜勾唇一笑,打了一个响指。 耿壮壮不知她想做什么,要做什么,只是静静的站在一旁。 赵魏接待他们,葛欣则是跟赵雅萌一起准备了功夫茶。赵雅萌跪在地毯上泡茶,烫杯、温茶、凤凰三点头、高冲低斟,手法熟练。 葛欣笑道,“听说宁三小姐爱茶,今日听说三小姐要来,我家老赵特地将珍藏的白毫银针拿了出来,三小姐试试。”她双手执茶杯,拿给姜姜。 姜姜接过茶杯,先观茶色,而后闻味,闻后才轻抿一口,没有急着咽下,而是慢慢品味。“白如银、形如针、灵活饱满、松针一般,汤色清澈晶亮,呈浅杏黄色,入口毫香显露,甘醇清鲜。好茶。”喜欢喝茶的不是她,是她爸妈。 葛欣笑容更灿烂,“三小姐喜欢就好。”她看了一眼赵魏,试探性问,“不知三小姐来为了何事?”宁家的生意广,却甚少参加各种宴会,为人十分低调。 实际上,他们在人界有三四个姓氏,三四个名字,三四个身份。宁也并非姓氏,而是取自宁王的宁。 姜姜又喝了一口茶,还拿了一杯给央灵槐,又让耿壮壮自己拿。“尝尝。白毫银针价高,采摘时间短,产量低,采摘要求高,有十不采之说,炒制工艺看天气,不可控。这么好的白毫银针,如今已经非常少了。”外敌入侵,工业发展,环境破坏,加上有很长一断急速发展时期,崇洋忽视了本国粮茶,导致珍贵的茶树种少了很多。 姜姜听葛欣直言问,直接道,“不是我要找你们,是我的领导要找你们。” 魏欣一愣,随即笑着调侃。“宁三小姐的领导,咱们可要认识认识了。” 央灵槐直接拿出证件,“赵先生、赵太太你们好,我是失踪人口调查组的负责人,我姓央。”他出示警官证,“今天来是为了令女十五年前失踪一事进行补充调查。” 赵魏的脸一瞬间就变了,眼珠一转,转向姜姜。“三小姐?” 姜姜也拿出证件,“忘了说了,我也是警察。” 赵魏瞬间沉下了脸,葛欣也没了笑容,赵雅萌第一时间站了起来。 没人给她倒茶,她就自己倒。姜姜不仅自己倒了,还给耿壮壮添了茶水,眼都没抬,“我们组长问你们什么,你们老老实实回答就是了,你们要是不回答,我就让我爸和大姐夫在整个行业封杀你们,让二姐夫查你们税务。” 耿壮壮心中一梗,这么威胁当事人父母可以吗?不怕被投诉吗? 姜姜似乎看出了耿壮壮的疑问,直接道,“敢投诉,我就封杀你们。” 赵魏冷哼一声,“丫头,已经很多年没人威胁过我了。” 姜姜挑眉,“你可以试试。”她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业绩完不成。 耿壮壮见气氛越发剑拔弩张,忙打圆场。“也没什么大事,赵先生赵夫人,难道你们不想找回失踪十五年的女儿吗?我们相信,一定能找到你们的女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彼此对峙沉默许久,最终赵魏先软了下来。他呵呵一笑,又恢复了刚才的和蔼。“怎么会不想找回女儿呢?只是这么多年过去,我们也怕接到不好的消息。” 耿壮壮悄悄松了一口气,看向央灵槐,见他面色如常,没有一丝紧张,姜姜更是松弛,拿起叉子叉着水果吃。 耿壮壮也很好奇,为什么做父母的,听闻警察调查女儿的失踪一事,没有激动,没有感动,有的只是愤怒。 在央灵槐询问赵魏、葛欣的时候,谷新一将赵新蕾的照片,做了长大后的处理,他预设了好几种情况,用系统根据不同情况对外貌进行调整,然后挂到了一些寻亲、寻人网站上。 谷新一不会真的跟姜姜生气,没必要为了几句直白的话,就带着整个家族与宁王一家作对。大家都是做生意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谷家今年的利润,三分之一来自与宁王一家合作的项目。他虽然有工作,但这点工资根本不够他花,他还要靠着家族,靠着每年的分红过少爷般的日子。兴趣爱好是兴趣爱好,生活是生活,他分的很清楚。当警察是兴趣,能刷无上限的黑卡,能拿分红是生活。再说了,连家、宗家都要给宁王面子,他谷家算个屁,他有什么资格冲着人家三小姐甩脸子。 做人,气性不能大。 生气了,就多读几遍莫生气。 第32章 赵新蕾(七) 央灵槐在询问赵魏与葛欣时,姜姜一直在看着赵雅萌。问题还是那些问题,什么时候发她失踪的?为什么报警之后又不找了?有没有打过电话让派出所销案? 葛欣回忆道,“自从她跟我们闹脾气去住校之后,我们半个月给她一次钱,原本是直接转给她,后来她说要现金,我们就每半个月送一次去。”他们开的网络公司虽然生意还不错,但每个月房租、薪资、贷款也要小一百万,压力很大。“那段时间正好忙,一笔款延迟结账了,我们忙着到处找钱还贷款,也顾不上她。”等她想起新蕾,已经小一个月了。 她说着便气愤起来,“孩子去住校了,小半个月没见到人,学校竟然也不通知我们。” 耿壮壮问,“你们没找学校?” 葛欣道,“找了。”她眉头高底一错,“学校说通知我们了,我们说她任性惯了,不用管她。”她沉默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有些发散。赵魏碰了她一下,她才回过神。“警官,我承认我们重男轻女,一直想生个儿子继承家业,可我们也没有虐待过她。”他们早早就为她建了一个专门的账户,也想着,如果真没有儿子,就让她继承家业。“新蕾是我们亲生的,精心养了十几年,即便没那么爱她,也不会对她不管不顾。” 耿壮壮眼中闪过一丝鄙夷,央灵槐看了他一眼,示意他问。央灵槐十分擅长发现别人的长处,也极其擅长带团队,他曾经带出的手下、团队,现在在系统中,都是能力出众的佼佼者。如果不是判断失误,连累了同事,遭遇了意外,他怎么也沦落不到这个地步。 耿壮壮清了清喉咙,“那为什么你们这么多年没有找她。” 葛欣道,“找她做什么?”她脸上一抹埋怨,“她记恨我们生了弟弟,厌恶弟弟,是她自己不想回来的。再说了,她不是过的好好的吗?” “她过的好好的?”耿壮壮惊讶,“你们知道她在哪儿?” 葛欣先是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她看向赵雅萌,“雅萌知道,她跟雅萌一直有联系。” 耿壮壮还想追问,央灵槐却打断了他。“派出所说曾有人打电话要求消了案卷,是你打的电话吗?” 葛欣点头,央灵槐又问,“派出所要求报案的父母亲自去销案,你们为什么没去。” 葛欣理所当然道,“忙啊。”那段时间公司的资金周转出了问题,他们每天忙的焦头烂额,又要找女儿,哪还有其他精力。后来发现她过的挺好的,想着销案,可派出所非要他们亲自去,她那段时间胎不稳,一直在医院保胎,就没去。 央灵槐没有急着问赵雅萌,而是问,“你们为什么收养赵雅萌?” 葛欣道,“雅萌这孩子可怜,父母早早去世了,只有一个瘫痪的爷爷。她是学校帮扶的贫困生,一直被欺负,我见她一个小姑娘不容易,就帮了帮她,让她帮我在学校看着新蕾。” 央灵槐不给她停歇的机会,接着问,“赵新蕾的同学老师都反应她是一个十分懂事的孩子,你为什么要让别人看着她?” 葛欣笑了笑,“孩子在家中面对父母与面对外人总是不一样的。”她看着央灵槐,“你也是为人子的,你该明白。” 央灵槐诚实道,“我父母早逝,我是大姨养大的,我不太明白。”大姨与大姨夫、堂哥对他很好,把他当一家人,可他却不能真的将自己当作他们的家人。他们对他的好他记得,隔阂也一直存在。他总是融入不了他们,他总是觉得自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葛欣张了张嘴,没有接话。 姜姜终于将视线从赵雅萌身上收回,看着葛欣道,“我明白。我们在家就会乖一点,兄弟姐妹之间有矛盾,打架也都是在外面打完才回来,不敢在爸妈面前争执。”会被停掉信用卡。 葛欣对她笑了笑,比之前亲近和善了不少。“新蕾那孩子……”她拧眉。 央灵槐问,“她怎么了?” 葛欣与丈夫赵魏对视一眼,苦笑一下,“老实说,其实我们有点怕她。” 她生新蕾的时候难产,之后不易有孕,调理了七八年身体才好,可怎么都怀不上,后来去专门的医院里里外外检查一遍,医生质问她,你既然想要怀二胎,为什么一直吃避孕药。“我根本没吃过避孕药,我家老赵三代单传,家中爷爷奶奶思想古板的很,一定要看到重孙子才满意,我们一直想着再生一个。”后来,她回家翻遍了常吃的保健品,又将保健品送检,发现有一款她每天都吃的保健鱼油,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换成了避孕药。还是功效好,对身体有伤害的液体避孕药。“我气急了,一个一个保姆的质问,又是威胁又是恐吓,才有一个说,她们没动过我的药,倒是新蕾,隔三个月就拿出来看一次。”一瓶鱼油九十颗,一日一颗,正好三个月。“当时新蕾八岁,我问她动没动妈妈的药,她说没有,再问,就委屈的哭。后来我将她们分开问,又调了监控。发现说新蕾动我药的保姆,曾被新蕾打过。”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新蕾用杯子砸了她的头。“我便认为是保姆栽赃,把她开除了,还去服务公司找,让她上了黑名单。” 央灵槐看着她,“后来你发现,或许你错了?” 葛欣沉默一会儿,沉重的点了点头。“新蕾十二岁的时候,我在鹅岛为她办生日宴。”鹅岛是一家七星级酒店,宴席最低标准一人三万。“老实说,当时我不太想在鹅岛为她办生日宴,太贵了。”但她的女儿说,同学谁谁谁生日宴就是在鹅岛办的,又说她这次又考了年纪第一,问妈妈能不能把这个作为她的奖励。 “发生了什么吗?” 葛欣点头,央灵槐那起茶盅,倒了一杯茶给她。葛欣轻抿了一口茶,缓缓道,“我在鹅岛看到了被我辞退的保姆,她在鹅岛做保洁。”她还记恨着避孕药的事,便在宴会结束后找了鹅岛的经理,告诉他这个保洁人品不好。“经理告诉我,她的女儿有病,一直等着骨髓移植,原本好不容易凑齐了手术费,不知怎么赔了别人一大笔钱,女儿没钱做手术,去世了。总裁有段时间也在医院住院,认识她,见她可怜,又找不到工作,觉得她不像是外界说的品性低下的人,就让她来酒店做保洁了。” 耿壮壮越听越不明白了,看了一眼央灵槐,见他神色平和的看着葛欣,静静的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我不想怀疑新蕾,可我忍不住的想,如果那个保姆没有说谎,就是新蕾换了我的药……”她的唇抖了抖。“那年她才八岁,医生说我至少吃了三年避孕药,三年,她五岁,一个五岁的小孩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姜姜直言,“反社会人格可以。”宁想想曾接过一个反社会性人格,天生的恶人。他从四岁起,就开始作恶了。掐死家中的小鸟,用开水烫蚂蚁、蚯蚓。后来随着年岁渐长,作恶的对象从流浪猫狗变成了年幼的同伴,甚至幼童。 葛欣低下头,“我越观察她,越是去注意她,越是害怕。”她拉过赵雅萌,直接撸起她的衣袖,“你们问我为什么要收养雅萌,我既是可怜她,也是想要买通她,不去告发我的女儿。” 手臂上,密密麻麻的疤痕。有刀割的,有牙咬的,还有无数烟头烫下的。 “新蕾霸凌雅萌。” 从志诚网络出来,坐上车,央灵槐突然问,“她的话你们信吗?” 央灵槐打开随身的笔记本,将赵雅萌写给他的邮箱打开。赵雅萌说,赵新蕾一直通过这个邮箱跟她联系。 他看了几封十五年前的邮件,多是一些让她离开她家,离开她父母的话,还曾出言威胁,有你没我。 后面,语气越来越软。不是说爸妈会担心她,就是说她不阻止父母资助她,但是绝不能忍受跟她在同一屋檐下,言语之中多有贬低之意。她说赵雅萌身上有股怪味,让人恶心。 他直接将邮箱以及账号发给谷新一,让谷新一查。这些东西,真假需要技术部门分辨真假。 耿壮壮扫了一眼央灵槐的电脑,打灯转出停车场。“央队,你这电脑不错。”他有个堂哥是搞电脑的,他在堂哥的手机上看到过这款,私人定制,轻便超薄,好几十万。他心中感叹,失踪人口调查组怎么人人都这么有钱。 央灵槐垂下眼睫,合上电脑,“是吗?朋友送的。”他似乎不愿多谈。 姜姜从后备箱拿了几瓶水,递给央灵槐一瓶,又给了耿壮壮一瓶。喝了几口水,她道,“我一开始想的是,赵新蕾被赵雅萌害了,赵雅萌蛊惑了赵魏与葛欣,并一直挑唆他们直接的关系。”她微微偏头,“但如果葛欣没有说谎的话,霸凌者是赵新蕾,受害者是赵雅萌的话,就得重新考虑可能性了。”她注意到赵雅萌在赵魏与葛欣面前十分卑微,与她一人时完全不一样。赵雅萌在一口接待他们的时候,端着合适的笑容,优雅自信;可进入办公室之后,她就收敛了所有的锋芒,在葛欣让她泡茶时,甚至跪下了。她倒是没什么,反正她从小被无数人跪到大,但站在现代人的角度,跪这个姿势,是不是太卑微了? 耿壮壮道,“也许是她的裙子不方便弯腰。”茶几很矮,泡茶需要弯腰。 央灵槐道,“她穿的是长裙。”到脚踝。他看向耿壮壮,“你觉得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耿壮壮想了想,“调查赵雅萌?” 央灵槐点头,“赵雅萌的资料我已经让谷新一调了,我们现在去拘留所,我要重新提审张忠。”他有一个猜测。 姜姜在后座,拿着手机跟自家老板聊天。 【一个没有做过恶的人,身体上会不会恶臭。】 【会。】 【为什么?】 对方直接发来一条语音,姜姜一边到处找蓝牙耳机,一边无意中点开了语音。“问这个做什么?月底回来吗?”月底业绩统计日。 耿壮壮听到她手机里传来男声,多嘴问了一句,“男朋友吗?” 姜姜拿出耳机,连上手机,“不是,是万恶的老板。” 耿壮壮试探着问,“我还以为是你男朋友。你这么漂亮,肯定早有男朋友了。” 姜姜哈哈一笑,“我男朋友得先过爸妈,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一个弟弟,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关,极少有人能入他们的眼。”她戴上耳机,“他们不喜欢的,我也不喜欢。” 央灵槐从后视镜看了一眼她,“这么听话?” 姜姜点头,“他们不会害我,其他人不好说。”一世血缘,永远都是家人。她不会伤害家人,她的家人们也不会伤害她。旁人说的天花乱坠也没用。这份信任,并非只靠血缘,而是无数个日日夜夜,无数次困难时相依,喜乐时相伴得来的。 姜姜低头点开第二条语音。 “如果一个没做过恶的人身上散发着作恶之人被冤衍缠上的恶臭,那首先考虑是不是被人换了命格。”那头顿了顿,才有继续道,“不需要全部换掉,换了十神之一的偏官就行。”偏官,以干支阴阳五行的生克制化、刑冲合害。也叫七杀,七煞,五鬼,孤极星。七杀乃以竞争为手段,其性较偏激,霸道无情。如果八字制化恰当,则煞气可做威权而用,更可发挥才能,制化不得当,则日主弱,祸来难料,日主强,命途也多怪异。 “若人有偏官,犹如抱虎眠。”这就意味着偏官格的人敏捷,权力欲望强,善弄权术,独断独行。“偏官者,成则大成,败定沾血。” 姜姜听了半天,似懂非懂。 【就是说这是个很不错的命格?】 【对。】 【那将自己很不错的命格换给别人,是因为沾了血,染了冤衍,被冤衍纠缠,不得不换?】 【天生的命格与换过的不一样。】一条信息接着一条语音,“天生的偏官,如果沾了血,惹了冤衍,定会浑身散发难以遮掩的腐烂腥臭味。若是被换过命格之人,绝大数人类都闻不到。” 姜姜拧眉,耿壮壮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 央灵槐问他,“你怎么想的?” 耿壮壮比较谨慎,“我对这案子不熟,暂时没什么想法。我想先查一查葛欣说的话,是不是真的。如果可以,还想接触一下赵魏与葛欣的小儿子。”他在家里,或多或少会听父母说起这个没见过的姐姐,也许能从中问出什么。至少未满十四岁的孩子,接受询问时需监护人在场,今天葛欣能说这么多,不管真假已经不容易了,怎么会允许他们接触她好不容易生下来的儿子。 说到能换命格的人,姜姜只想到一个人。 住在h区九落寺的小和尚江小道。 都不是人,虽然不熟,但多少在粘纸、白骨姑姑那里见过。她在刚加入不久的不是人大群里找到江小道,直接艾特他【小道哥哥,要不要出来约个会?】还搜了一个红唇的表情发了过去。 央灵槐道,“姜姜,你跟赵雅萌这条线可以吗?我希望你可以单独找她聊一聊。”他总觉得赵雅萌害怕赵魏、葛欣。 姜姜点头,“可以。” “那好,待会儿谷新一查清赵雅萌的资料,我让他直接发给你。” 第33章 赵新蕾(八) 将姜姜送回警局后,央灵槐就去了拘留所,姜姜准备把赵雅萌叫到警局来问话,让耿壮壮直接把车开走了。獬豸三十二蹲在她的办公桌前,百思不得其解。“生姜精,你怎么来人界了。” 姜姜一边在系统内申请询问函,一边白了它一眼。“我来很久了。” 三十二体型大如牛,似麒麟,全身长着浓密黝黑的毛,双目明亮有神,额上有一角。 姜姜敲敲桌子示意他下去,这么大体型在桌子上一蹲,虽然不影响,但看着有压迫感。三十二干脆幻化成了人形,它虽然活得久,但按獬豸家族的计岁来看,还没成年。论辈分,能自由游走人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他的长辈。 “你还和那两口子在一起呢?” 姜姜抬头看他,皱眉不悦。三十二也不知是没看出他的不愉快还是不在意。“真算起来,你们和他们早没关系了。以前他们没自己的孩子就算了,现在人家也有孩子了,哪里还有你们什么事。”那两口子比鬼都精,境镜、粘纸和白骨加一起都玩不过他们。 “关你屁事。”姜姜按下邮件发送,眼皮都没抬。“滚!” 三十二不满又委屈,“叫我来的是你,让我滚得还是你。”然后他就又变成了本体,在整个警局滚来滚去。 他有病吧? 姜姜在不是人群组里控诉三十二挑拨离间。她知道獬豸族的老祖宗、老族长、新族长都在群组里。 【别管他,他自从被宁王打过一次后,总是找机会背后议论他。】 姜姜点开头像,只认出是獬豸族的人,是什么人不认识,那些獬豸长得几乎一个样。 【打他干嘛?】 对方沉默了许久才在群里回复。【宁王妃报考警校,就是他蛊惑的。他想着找找关系,把宁王妃弄进g区警局做文职,那时他也差不多该成年了,近水楼台先得月。】 紧接着又是一条。【他想当你后爸。他去你家绕着房子尿尿,涂抹他的气味……然后……你知道宁王打人有多疼。】把他惹急了,天都能捅开,他一个未成年,又愚蠢的獬豸算什么。 【怎么没打死他。】 邮箱闪烁,询问函上面已经批了。姜姜用办公室电话给赵雅萌,“马上来警局,别让我亲自去抓你。”说罢,直接挂上了电话。 去档案室调案卷,路过失踪人口办公室的蔺棠惊呆了,出具询问函,让对方来警局配合询问调查,还能这么说吗? 按照规定,闻讯也好,审讯也罢,至少两人。失踪人口调查组总共两人,耿壮壮与央灵槐去了拘留所,姜姜只能到处借人。可谁都没闲着,最后,杜良看不过去了,叫上辅警老李,跟她一起进了询问室。 询问室与审讯室不同,坐的不是硬板凳,而是柔软的沙发,米黄色田园风,还有一张铺了碎花桌布的小茶几,一面墙订了无数架子,上面摆满了各种绿植多肉小花。另一边还有一个小小的吧台,上面摆放着一个咖啡机,还有一些糖果。这里的一切都让人放松。 老李倒了一杯热水给赵雅萌,赵雅萌来之前,老李已经简单问过了案子,并且与杜良对了一下要询问的内容。姜姜来这几个月,他对姜姜也算是了解,与杜良商量之后,便决定由他来询问。姜姜说话太过于耿直,少有人能受得了。 老李见赵雅萌微微发抖,忙安抚道,“姑娘,你别怕,我们叫你来就是问些问题。发给你的那叫询问函,不是什么逮捕拘留通知。发询问函是咱们这里的规矩,只要叫来警局问话的,都会给。” 老李快退休了,虽然这么多年一直是辅警,但重案、缉毒、治安、追逃都干过,积累了大量的看人、抓捕、审讯经验。他这么多年没有转正,全怪他自己。局里给了他无数次考试机会,他就是考不过。三次又三次,最终他自己放弃了,把机会留给了其他人。他有一儿一女,儿子在经侦,女儿在特警队,老伴是食堂小炒窗口的大厨。 赵雅萌喝了一口水,轻轻点了点头,“你们要问什么就问吧。” 老李坐在她对面,松垮垮的姿势,如同聊家常,没有丝毫压迫感。“姑娘,我看过你的资料,知道你有一个爷爷住在医院,这么多年一直靠仪器撑着。”他轻叹一声,“不容易啊,一个老人家将你拉扯大。” 听他提到爷爷,赵雅萌眼眶一红,“医生一直跟我说,爷爷现在这样,活着也痛苦,可我就是舍不得。我的生活刚好了,还没来得及带他享福,他就……” “我想你爷爷是懂你的,你这样让他熬着,他也累,你也累。”老李翻开资料,“一个月医疗费就要二十几万,加上护工的钱小三十万,姑娘,你这样太累了。” 老李不问案子,不问赵家人,一直在问她的爷爷。听她说起爷爷以前怎么辛苦供养她后,跟着她一起叹息,然后说起了自己与妻子两人养孩子的辛苦。“以前,光顾着工作了,说是养孩子,其实也没怎么管过。我那两个孩子,上初中之前,就跟那些没父母没人管的孩子似的,整体脏兮兮的。我让他们自己带钥匙回家,有时候他们把钥匙丢了,或者我们回去晚了,兄妹两就可怜兮兮饿着肚子蹲在门口。”他妻子以前是酒店的大厨,每天都是早上八九点上班,晚上九十点回家,一年休不了几天。“那时候,他们兄妹被同学欺负了我们都不知道,还是后来有一次,他们在学校打架,学校把我叫过去,我才知道学校一直以为他们没人要,有些孩子就以父母不管他们欺负他们。那次他们是忍无可忍才还手的。”他顿了顿,看着赵雅萌,“姑娘,你上学时候受过别人欺负吗?” 赵萌雅擦了擦眼泪,杜良又递过去一张纸,她抬头含泪说了声谢谢。轻轻沾干眼泪,她咧嘴一笑。“没有父母庇护的孩子,总会被人欺负。”她眼中闪过一丝厌恶,“特别是那些家里条件好的,看人总是高人一等,会霸凌弱者。”她又是一笑,带着嘲讽,“当然他们不觉得这是霸凌。他们认为,不过是用普通的目光对着我们,其实,一直都是高高在上。” 老李的和蔼的看着她,认可的点头。“那赵新蕾欺负过你吗?” “她……”赵萌雅突然止住了话,眼中重新戴上防备。 老李只当没发现她的防备,继续道,“我就是想问问,赵家为什么会收养你。” 赵雅萌看向姜姜,“宁警官上午问过了,他们是可怜我,所以才会收养我。” 老李又问,“你知道外面的人认为是你为了进赵家,故意弄得赵新蕾失踪的。” 赵雅萌点头,“我知道。”她坚定道,“可我没有害过她,从来没有。” “那就是她害了你。”老李没有停歇,接着她的话就说了下去。“你爷爷是十五年前检查出肾癌的,检查出三个月后就做了换肾手术,医院是赵家联系的,手术费也是赵家出的。这么多年,你爷爷的医药费一直都是赵家支付。你说赵家可怜你所以收养你,这可以,可谁会这么好心,每个月多支付三十万医药费,只为了养女对爷爷的不舍呢?” 赵雅萌偏过头,“你不懂,他们有钱,他们爱我。” 老李直接问姜姜,“你的父母会这么做吗?” 姜姜摇头,“我爸妈没这么无私。”若无利可图,他们不会做多余的事。慈善基金,她家也有好几个,针对不同的地区,不同的人群。甚至环境、动物保护类的非营利性慈善基金也有几个。但这些是为了好名声。“是会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但却极少会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去无私爱别人的孩子。你说赵魏、葛欣有钱,爱你,可他们公司的账目并不好看,并且他们看起来并不像无私的人。”志诚网络看着大,负债也多,公司的负债已经压到最高了,随时可能面临倒闭。“十五年轻你爷爷重病,赵家出钱为他治疗;十五年轻赵新蕾失踪;十五年前赵家收养你为你改姓……你不觉得太巧了吗?” 赵雅萌道,“这世界本来就有很多巧合。” 手机震动,谷新一发了一条语音来。姜姜先转文字,然后直接将手机的声音调制最大,点开了语音。 “我追赵雅萌的医疗记录,在美国一间私人医院找到一份病例。她在赵新蕾失踪一个月后,曾出国治疗过性病。” 老李拼命给姜姜眨眼阻止她,姜姜却看不懂,反而好心又诚恳的对老李说,“李叔,你眼睛怎么了。”她猛一拍茶几,双手撑在桌子上,俯视着赵雅萌,给她压迫。“赵雅萌,赵新蕾是不是根本没失踪?” 拘留所内,央灵槐办了手续,带着耿壮壮见了张忠。张忠现在是单人一间拘留,他的情况比较特殊,证件上是男,却无男性生殖器,并且他接受过隆胸手术,放在女监不合适,放在男监,也不合适。 央灵槐看着张忠,只问了一句话,“张忠,赵新蕾在哪里?” 张忠瞳孔微震,嗤笑一声,“你们都找不到,我哪里知道。”他穿着拘留所的马甲,平静的回视他,“听说已经失踪十五年了,大概死了吧。” “死了?”央灵槐笑了,“你希望她死?还是说,你希望我们认为她死了?” 张忠没有说话,央灵槐知道他在思考。他不给他思考的机会,压低了声音,让声音更加严肃。“张忠,我问你,你和赵魏、葛欣有什么交易!” 耿壮壮垂下头,掩去惊讶。来的路上他一直问央灵槐要问什么,央灵槐只是说他想问一个猜测。至于什么猜测,他闭口不言。 张忠淡淡的扫了他一眼,“你胡说什么。” “我刚才去志诚网络见过赵魏、葛欣了。” 张忠呵笑一声,“我不认识他们。” 央灵槐自顾自说着,“我去问他们赵新蕾是个怎样的人,他们说了赵新蕾的另一面。”他直接放出早上对话的录音。“哦,不对,是葛欣说的。其实我有点好奇,为什么一个母亲要这么说自己的女儿。”看似是被逼问不得已说出的,实际上更像是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在她的口中,赵新蕾似乎具有反社会人格。她不找赵新蕾,是因为她对家人产生了威胁,并伤害其他人。所以她想,干脆就任由她去吧。” 耿壮壮跟着一起听了录音,录音是被剪辑过的,重点突出了葛欣说她怕赵新蕾的部分。 “将毒品浸透纸张,又印刷在试卷上卖给学生,是赵新蕾出的主意是不是?” 姜姜将图放到赵雅萌面前,“告诉我,她是谁?”她的视线落在赵雅萌的旁边。那只女鬼又出现了,她对赵雅萌似乎并无恶意,只是站在她身边,静静的看着她。 赵雅萌一惊,伸手握住了腕上的朱砂镯。 姜姜注意到她的动作以及她的惊怕,乘胜追击,“你的朱砂镯兑了黑母狗血,是辟邪的。可你知道吗?朱砂加黑母狗血,是能辟邪,却不能辟母子煞。”所为的母子煞,就是母体死时,体内有胎儿的。母体死时,怨气冲天,怨气传到腹中胎儿身上,形成天然子煞。若是母体处理的好,加公鸡血、朱砂一起焚烧,则子煞虽成,却也只能跟着母体一起被焚烧殆尽,可若母体处理的不好,便会成为母子煞。母子煞,公鸡血、黑狗血、朱砂加在一起都压不住。而那个女鬼,已成母子煞。 她直直的看着赵雅萌的身后,伸手一指,“她就在你身后,她死的时候只有十四五岁,难产致死。”原本平坦的腹部隆起,腹中鼓动,里面的东西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出来。“她不恨你,因为她知道,你也是受害者。”谷新一将赵雅萌在美国的就诊记录发了过来,资料显示,赵雅萌十五年前去美国治疗之时,诊所的医生曾报警。因为她有很严重的,陈旧性的撕裂伤,明显是受到过暴力性侵,并且当时她还得了性病,性病已经侵蚀尿道了。她会控制不住漏尿,身上散发难闻的气味。“葛欣说赵新蕾霸凌你,她只霸凌了你一个人吗?还是说,你只是其中之一。” 赵雅萌看向姜姜指的地方,害怕的缩了一下肩膀。她闭上眼,呼吸急促,却很快沉静下来。重新睁开眼,已经没有了恐惧害怕。“宁警官,你问完了吗,我该走了。”她站起身,冷着脸。“宁警官,我会投诉你侵犯我的隐私。”说罢,推门而去。 姜姜皱眉,不知在想什么。 老李追上去,温声道,“姑娘,如果你真的受到了侵害,即便是过去了十五年,也仍然可以报警。你要相信法律,相信我们。” 赵雅萌脚步顿了顿,快步离开。 姜姜心里有些乱,她似抓到了什么,又似什么都没抓到。 她问三十二,“怎么样?” 三十二刨了刨地,“什么怎么样?”不知道,不想说。 姜姜踢了他一脚,“她的命格。” 三十二不情不愿道,“被换过。不仅被换过,还被人拿走了运势。” “嗯?” “她戴的朱砂镯或许不是为了辟邪,而是为了赠运。”红鞋,红裙,朱砂,这些都是增运。“换命格,必须自愿。运势给别人,也必须自愿。”命格哪有那么好换,一个人的运势出生就定下了,哪有那么好拿走。 老李见姜姜神神叨叨对着无人处自言自语,正要上前说她两句,就见姜姜跑走了。 老李皱眉无奈,这孩子,毛毛躁躁的。 第34章 赵新蕾(九) 央灵槐在警局隔壁鹅岛酒店有一间长期套房,但他不住,只是每隔几天去换洗衣服。他没法住,自从两年前任务失败后,别说住酒店了,他甚至无法躺平睡觉。腰椎里十几根钉子,几乎每时每刻都在疼。最重要的是,他睡不着,一闭眼,满眼都是那天的场景。 路过咖啡厅的时候,他看到了姜姜。与h区警局管档案的滕子枭以及一个光头小和尚在一起,不知道聊了些什么。 滕子枭抬头,看到了他,颔首示意。 央灵槐回点了一下头,快步走向电梯。 “长期套房?”姜姜挑眉,“警察工资那么高吗?”她不知道。她一直用的都是信用卡,反正每月公司那边会自动转账还款。她的工资卡,奖金卡没动过。 “分等级,如果做到莫局那个位置,胆又大,还不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莫家两兄弟从一开始就是奔着仕途去的,从军从政是莫家的传统。“像我这样的,又无心走仕途,就是为了朝中有人,有些事好办点。”他妈妈会同意他当兵,由兵走系统,还是因为一次跟姜姜爸妈吃饭。宁家人一向是军政工商农一手抓,将孩子、女婿安排在各大体系,各个行业。外公从军,负责军火线;二姐夫从政;商是钱,而任何时候没有钱都寸步难行,所以他们亲自经商;农也有,听说宁家爷爷奶奶在各国都开了农场。医疗系统据说也有自家人,研究中医药剂药方的。前段时间,宁家大姐夫还给他爷爷送了一箱葡萄,野生种,自然长成,甜却不腻人,爷爷说是他年幼时吃过的味道,几十年没尝过了。 滕子枭看着姜姜,疑惑道,“他的事你不知道吗?” 姜姜摇头,“封卷了,上面不给提。”她也没什么兴趣,就没打听。 “两年他是反黑的,听说是办案的时候与涉黑成员产生了感情,故意放出了行动消息,还协助对方外逃。”具体情况他也不清楚,听王可可说过几句。 “那怎么还能干警察?” “在港口时被围捕了,据说是一个卧底警察,开卡车试图拦截,因天黑雨大地滑,直接将人撞死了。”对方将央灵槐护住了,所以央灵槐才能捡回一条命,但对方当场就死了。“这间套房就是对方留给他的。”除了这间长期套房,还有一些基金、股票以及房产。这些虽然证实了是合法收入所购置,但央灵槐也不能动。他身上的脏水本就洗不干净了,要是还明目张胆用对方给的钱,给的房子,别说警察当不了,怕是得被当作嫌疑人对待。 滕子枭搅动着咖啡杯,喝了一口,又加了一块糖。“央灵槐还能当警察,是因为当时并没有直接证据能定罪。”他笑了笑,“你要想知道去问王可可就是。”说着,言语中带了一丝调侃,“连医生想和你们结儿女亲家,你去问王可可肯定告诉你。” 姜姜叉起一块送入口中,一边吃一边摇头,“想什么呢,不可能,我爸看不上连家。”虽然连家论出身与他们门当户对,家世也与他们旗鼓相当,兴趣爱好也一样,但连医生身边的朋友,一个两个,包括他自己,找的都是男人。不歧视,但接受不了。以前秦二狗有段时间喜欢听戏,跟宰相家唇红齿白也喜欢听戏的小孙子走的近了些,都被狠狠警告了一顿。“根上就不好了,身边的环境也不怎么样,你觉得我爸能让鱿鱼跟连家定亲?”他们喜欢男人是他们的事,但他们家的人,绝对不会和男人喜欢男人的人家有生意利益之外过多的交往。“有违阴阳,有悖天罡,也会教坏孩子。” 小和尚江小道撑着头看着她,“你这就是歧视。” 姜姜耸耸肩,“要真是歧视,我们根本不可能同连家有合作。”外公与爸爸也不会允许他们私下与连医生他们有着没那么深得交流。收回扯远的话,她问滕子枭,“你认识赵新蕾?” 滕子枭点点头,姜姜又问,“你觉得她怎么样?” 滕子枭想了想,“不知道。”虽然他们上的都是贵族学校,但贵族学校也是分等级的。往前推十五年,当时的赵新蕾还没资格出现在他面前。 江小道笑问,“那现在呢?” 滕子枭自信一笑,“现在也没资格。” 姜姜是查赵新蕾生平时,在校友名单中看到滕子枭的。当时她还不认识滕子枭,但她认识萧子藤。滕子枭同父同母的亲哥哥。她以前陪妈妈参加宴会的时候见过滕子枭妈妈,记得她说过两个儿子的名字,既是取自两个家族的姓,又是互为相反。发个消息问了下萧子藤,名单里的这个滕子枭果然是他弟弟。 赵新蕾? 滕子枭对她印象不深,会记住她,是因为她的名字常年在年级榜第一。 “等一下,我叫个熟悉她的人来。” 滕子枭的想法与谷新一差不多,不说他也是警察,也不说警民合作,单说家族生意,他们每个月可以领到的零花钱,没必要为了举手之劳拒绝宁姜姜的一些合理的要求。 可他没想到她会直接带他来审讯室。 被带来审讯室时,滕子枭还拿着咖啡,纸杯上巨大的鹅头卡通正对着监控设备。 他看了看周围,“宁三小姐,这不合规矩吧?”他不是嫌疑人,即便是要问话,也不该在审讯室。 姜姜拉开板凳坐下,“问询室调监控麻烦。”她抬手请他坐下,“再说了,让你体验一下,你就当cosy了。” 滕子枭沉下脸,“谢谢你。” 姜姜咧嘴灿烂一笑,“不客气。” 滕子枭深吸了一口气,偏过头。 被叫出来“约会”的江小道也被关进审讯室了,他的待遇更好一些,刚坐下,就被手铐铐上了。江小道微愣,随后便怒道,“宁姜姜,你敢这么对我?你爹看到我还得对我笑笑,你竟敢铐我!” 姜姜看着他,认真严肃道,“你开什么玩笑,我爹是xx,我阿娘是xx,谁都比你厉害。”她诚实道,“对你笑,看的不是你的面子,是你老姘头的面子。”她双手撑在桌板上,贴近他耳边压低了声音。“小道哥哥,你别介意,这不是快月底了,我得冲业绩了。”她说着还帮江小道整理了下僧衣的衣领,“再说了,谁让你什么人的钱都赚,没有一点做人的底线。” 江小道心中憋着气,怒吼道,“老子不是人,要什么底线。” 姜姜拍了拍他的胸口,单薄的好像一拍就能碎掉,“嗯,我知道,你在不是人群组。”在那个群组的都不是人。她今天找a区警局的驻守獬豸二十三的时候,还看到了连医生的账号与头像。他也不是人,难怪长了一副死人样,还满身符纂。 “规定一个人不能审讯,你先坐一坐,我打电话找同事来。”她说完就离开了,独留江小道一个人,挣扎又挣扎不开,骂又没人可骂,只能干生气。 央灵槐是被其他组的人叫来警局的。缉毒与扫黄今晚都有行动,行动完已经凌晨一两点了,见审讯室灯亮着,就去看了看。谁知看到一个小和尚被禁锢在审讯室的铁椅子上,贴椅子还被放倒了,他头冲下,涨的脸通红。 缉毒的忙帮人扶正,怕被投诉刑讯。但放是不敢放,谁知道是不是犯罪嫌疑人。打了一圈电话询问,才得知是央灵槐那组的宁姜姜将人“请”回来的。也是宁姜姜将人放倒的。因为他不肯安静闭嘴,让她分心了。 央灵槐一边接着局长、副局长含怒的电话,一边赶回警局。 回到警局时,姜姜已经“询问”完滕子枭了,滕子枭脸色不太好,阴沉着,也不搭理她。她也无所谓,跟滕子枭的心理医生王可可兼局里的法医王可可有说有笑,聊的开心,还约了过几天一起去露营烤肉。 滕子枭曾是卧底,为二活下来的卧底之一。在卧底结束后,因一批价值上亿的毒品下落不明,接受过好几个月的高压审讯,以至于神经衰弱,失眠,情绪不稳定,对小空间以及审讯室恐惧,一直看心理医生。 另一个活下来的卧底是现在在他隔壁档案室管档案的杜良。 两个卧底,一个染毒,一个与毒品下落不明有关,现在都在管档案。挺好。 央灵槐是属于脾气很好的那类人,基本不会生气,即便是生气,也能笑着训诫,为人处事极其圆滑,不会明着得罪人。可今天,他是真的生气了。 “宁姜姜。” 姜姜转头看了他一眼,关心道,“你残疾就别来了,我和耿壮壮在就行。” 想要骂她的话被堵在心口,耿壮壮见他脸色不好,连忙拉了拉央灵槐,“央队,多亏了姜姜,我们问出不少事。”他拉着他往审讯室走,“还有一个,您来了正好您审。” 缉毒的组员想笑又不敢笑,笑了像是嘲笑央队似地,可央队那张满肚子怒气被一句十分诚恳的,关心的话堵的不上不下,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样子,真让人好笑。 她怎么能用这么关心温柔的语气,说出这么扎人心的话。 扫黄的老熊将人叫出去,一人分了一支烟,几个人围在院子里的树旁抽烟。“这算什么,你是没见过她之前关心a区的区长老王。” 好像是去年的事,她配什么人去医院产检,遇到了王区长与王夫人。她也是这副表情,很关心的问王夫人怎么了。王夫人就说,想生三胎,她直接就说,“哦,想生儿子是吧,我知道,王区长家里几代单传,就想要个儿子传宗接代。”话说到这里也就算了,毕竟王区长重男轻女的事情谁都知道。偏偏她又说,“我以前认识一个人,七老八十了还要拼儿子,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生了儿子,谁知道,不是他的。你说他图什么。一口气没上来,中风了,都没来得及交代儿子不是自己的就死了。绿帽子从死前戴到死后。”听说王区长当时脸就绿了,她还一副天真状指着王区长说,“那个人知道为别人养儿子时,跟你的表情一模一样。”老熊叹了一声,捻灭了烟嘴。“她还挺热心,之后不知道从哪儿找了不少生子秘方送给王区,什么补肾的,壮阳的,在上面写的清清楚楚,搞得整个a区都以为王区不行。偏偏她家还有点本事,王区想着年底一千万的捐款,也不敢明着动她。”后来出了刑讯逼供的事情,王区找到机会把她弄走,开心的恨不得在局门口跳支舞。因为太开心,表情控制不住,被嫌疑人看到了,还被投诉到了上面。 挺倒霉的。 哦,对了,王区长前几个月被纪委带走了。 因为她找王区长要生子秘方的钱,说是信用卡被停了,没钱用了。王区长被她盯烦了,就转给她了。她拿着钱就一蹦一跳,开开心心去七星级酒店吃了一顿,还发了十几张照片。a区经侦负责人一看,什么生子药好几万一副,区长的薪资现在这么高了?顺着一查,药没问题,确实值这个钱。有问题的是区长。 赵魏、葛欣是找过我。 做生意的都迷信,我就是做这行的,哪有送上门的钱不赚的道理。 姜姜主审,耿壮壮在一旁做记录。央灵槐与扫黄、缉毒凑热闹的几个人一起呆在监控室。 江小道说着又气愤的扯了一下手铐。“宁姜姜,你要问问题就问,你还把我抓起来了,你等着我放出去就找你爸算账。” 姜姜道,“你不敢,你又打不过他。”江小道这小体格,连她都打不过,吓唬谁呢。她面带不屑,江小道倒抽了一口气,气的手都抖了。 “他们的命怎么样?”姜姜不管他生气不生气,她从不因为无关紧要的人的情绪,影响了自己的情绪。 江小道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她,“你去他们家里看过吗?” 姜姜摇头,“但我去过志诚网络的办公室,大厅中间有喷泉,按着五行八怪摆了四十八面镜子。办公室也做了一个倒转逆命局。” 耿壮壮一边惊叹姜姜观察力惊人,一面在电脑上打字。 五行八卦…… 姜姜瞥了一眼他,指出他的错误。“不是五行八卦,是五行八怪。”五行是金木水火土,八怪则是风水上阴气极重的八样东西。四鬼树,四鬼兽。 “喷泉中心有一个水晶球,里面的东西是不是人胎?” 央灵槐皱眉看着审讯室,一边听着他们的说话,一边会议志诚网络的大厅。确实有个喷泉,喷泉中是一个水晶球,比篮球大一些,里面也确实有什么东西,不过看不清。 “枉死人胎阴气重,做定运针,水绕球生,遮阴气,转运气。又用五行八怪镇公司四角八边,这是偷命局。” 监控室看热闹的几人,越看神色越是严肃。 姜姜继续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你铐起来了吧。”她微微前倾,造成压迫之感,“偷命局要用两副人胎,胎儿要九个月九天,在阴时生剥而出。”子宫被从体内拽出时,胎儿还没有死。这个时候要很快将子宫连同胎儿一起放入油锅中炸。“过油好保存,不会腐烂。以前太监阉割时,割下来的鸡儿就要过油炸。”古法制做,童叟无欺。比泡在福尔马林里更方便,更好用。“这是赵雅萌的医疗记录。记录显示,她在美国治疗完性病的第二年,曾在美国做过子宫切除术。”她猜,里面一定也有一个九个月大的胎儿。在美国,赵家夫妻无法时时刻刻掌控她,所以她可以通过手术拿出子宫与胎儿。“偷命局用的人胎,母亲不能超过十七岁,并且,在受孕之前,需要接受阳气灌溉。”什么阳气灌溉,不过是好听的说法,其实就是找一百个男人,侵犯她。“两个人胎,一个在志诚网络的大厅,一个如果我没猜错,在赵魏、葛欣家中。” 江小道不说话,姜姜继续道,“这本书,是我从旅馆的吧台拿来的,上面记载的就是偷命局。”她将一本复制本递到他面前,“这本书上的内容,是古时一本警示录上的内容。”当年,她就是因为这个案子被人陷害,流放极寒之地六年。“这本书上有你的指纹,你不准备解释一下吗?” 江小道轻叹一声,“他们是来找过我,我也确实告诉过他们偷命局,但我真没想到他们会照做。”他满脸的委屈与苦恼,“宁姜姜,我们也算老相识了,你明知道我就是个骗子,骗点钱花花,这种杀人的事情怎么可能做。”就算是他杀了人,也不会被人查到。 有些话他不好明着说,这个偷命局,分明就是他们家人泄露出去的,他们一家当称王称霸的时候,他只是一个小和尚。再说了,就不是一个界层的,他知道个屁啊。 “我觉得你应该回家问问,是不是你家二狗拍戏拍着拍着没东西拍了,把警示录拿来拍了。”他看了一眼监控,大家都不是人,她给他弄来监控下面让别人看着,她想什么呢?有什么话不能私下问。 姜姜走到他面前,贴近他,“我觉得这样我比较帅!” 监控那边听不到姜姜的话,只见江小道突然又暴怒了起来。“宁姜姜,我一定要告诉你爸,你把我骗出来,有把我弄来这个破地方,就是为了你该死的面子,为了甩甩帅?” 央灵槐联系重案队长,他越来越不明白了。 不明白姜姜,也不明白赵雅萌。 如果按照姜姜的说法,赵家父母收养赵雅萌是有目的的,为了什么转运,赵雅萌为什么会轻易同意?只为了她爷爷的医药费? 还有,赵新蕾到底去了哪里? 以及姜姜让谷新一录入系统对比的,下巴有痣,被张忠杀害的人是谁? 他有必要好好跟姜姜谈谈,共享两人的调查走访结果,已经彼此知道的事情与猜测。 第35章 赵新蕾(十) 与滕子枭“聊”完后,姜姜已经差不多理清前因后果了,只是央灵槐不知道。可她不想熬夜了,于是直接让央灵槐去监控室拷监控回来看,她要回家敷面膜睡觉了。 央灵槐看了下时间,十点多了。他没有留她,也知道根本留不住。姜姜一直都是一个十分独特的人。她不会因为制度、领导要求、案子加班,她加班只会因为她想加班。 同时,她也是一个冷漠至极的人。 在姜姜被调来失踪人口调查组之前,他其实见过姜姜。那时他在a区下的一个片区主管刑侦,姜姜则是行政秘书,负责协助病休的副局长审核局里的各种流程。 当时有一个案子需要批捕嫌疑人,因为没有直接证据,重案又怕人跑了,要直接将人抓来,进了审讯室,以重案那群人的本事,怎么都能拿到口供。 可不符合规矩。 当时重案的队长、副队长去找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她均不为所动。反而因为他们的纠缠,越发烦躁,直接扣下了他们的手续。 十分任性妄为。 一边在食堂吃饭,央灵槐一边同耿壮壮说姜姜的事情。这并非人口嚼舌根,这些事情,即便不通过他的口,耿壮壮随便一打听,也能问出来。姜姜在系统内这几年,毁誉参半。她可以为了抓捕凶徒不要命,也可以因为一时的心情不好,置受害人于不顾。甚至,出言侮辱。 当然,侮辱是旁人的说法。她不过是实话实说。 “她在治安的时候,曾经办过一起自杀案。”女事主婚前向未婚夫坦白了自己曾被小三的事情,她是受害者,未婚夫也没多想,现在这社会,谁还没个前任。只是未婚夫的母亲有些传统,听儿子说后,心理不痛快,于是便要求女事主去做一个婚前检查。“谁知婚前检查出了问题,女事主被小三的时候,曾流过产。因流产史,致使她的子宫状态不是很好,以后要是想要孩子,还需要做一个小手术。”未婚夫或许心中不愉快,却也没多说什么,可未婚夫的母亲却不同意,逼着儿子跟她分手,还说了不少侮辱她的话。女事主一时想不开,便爬到了二十八楼,意图自杀。 央灵槐看着耿壮壮,轻叹一声。“当时姜姜去了现场,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后,问女事主,虽然当小三不是你自愿的,但没有母亲愿意自己儿子娶一个当过小三,还打过孩子的女人。我们理解你,你也要理解别人。”女事主的情绪原本已经被冷风吹的平复了许多,被她一说,又激动了起来。“婆婆也在,听她这么说找到了同盟,越发的霸道嚣张。她问姜姜,你的父母会允许你的兄弟娶一个打过孩子的女人当老婆吗?姜姜说,那肯定不行。别说打过孩子,进我家门的,必须冰清玉洁,还要往上查四五代。”自杀现场,谁管对错,首要做的就是把事主劝下来,劝下来之后,再谈其他的。 女事主哭喊,她也是被骗的。姜姜非但没有安慰她,反而义正言辞道,“你是受害者,我知道,可你不能让别人也变成受害者。你不能这么自私。她还说,你希望别人同情你,可怜你,有同理心,那你为什么没有同理心,你怎么就不能站在你婆婆的角度想一想,你好好想想你配不配得上你未婚妻这个身份。”她说完这句话,女事主就跳了下去。二十八楼,即便是下面消防铺了气垫,也浑身多处骨折,伤害无法避免,残疾也无可避免。 央灵槐看着耿壮壮,“你觉得她是没有情商不会说话吗?不是,她是刚被骂了,将气撒在事主身上。”出现场前,因为一个未成年被奸杀案,重案请她协办,跟着重要一起趟地皮,姜姜不愿意这么累,更不愿意加班,还要请假去旅游,被重案队长责骂自私,冷漠,没有同理心,配不上这身警服。于是,她将重案队长说的这些话,全部给了女事主。 她的报复心极重。 女事主跳楼后,后悔不已的不是她,而是骂了她的重案组组长。她在事后督察调查的时候,直接说,“你看,不是我没有同理心,而是很多人都是这样,你为什么要骂我,我心情不好,心情不好,说话就不过脑子。”女事主的治疗需要大量的钱,姜姜承担了所有费用,加之女事主婆婆向着姜姜说话,现场记录仪没有录全,有了大概五分钟的残缺,不能当作证据,这件事以内部通报批评结尾。“她是一个极其矛盾的人,既适合当警察,又不适合当警察。” 耿壮壮惊讶,央灵槐继续道,“在此之前的3.18案,就是她只身深入贼窟破的。”3.18案是重案、扫黄、网络安全联合侦办的一起网络贩毒、卖淫的大案。犯罪分子拘禁了一群年轻的姑娘,为她们提供毒品,同时直播她们吸毒后的样子,根据打赏对她们进行各种玩弄、凌辱。“当时摸了小半年都摸不到具体的地址,只抓到了一个介绍人。如果再不找到他们囚禁那些姑娘的地方,那些姑娘可能活不过两个月。于是局里就决定派一个女警去。”谁敢去,涉毒又涉黄,根据视频的推理以及介绍人的供词,那些毒品纯度很高,吸了之后就会神志不清,有时候他们还会往里兑一些兽用催情药,好直播。危险性大,一切都未知,没人敢去,他们也不敢随便指派人去。“商量了三天,她自动请缨去当这个卧底。”对方很警觉,将人带走前,给她换了衣服,拿走了她身上所有的金属物品,甚至给她做了ct,确定皮下没有植入跟踪器。“从她上车那一刻起,她就跟所有人失去联络了。”跟着的警车在出城后被甩掉。“三天后,她联系了专案组的领导,发了地址。”专案组、特警很快带了人过去,抓了犯罪人二十一人,解救受害人三十二人。“有些被家人领回去了,但绝大多数都没人管。是她出钱给她们治病,戒毒,找心理医生。她说,虽然我嫌弃她们,但也不是她们自愿,她们也挺可怜的,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反正我有这个钱。”甚至到了今天,她名下的一间慈善机构,还在对这些人定期回访。监督她们不要复吸,给她们安排学校、工作,帮她们租房子,提供她们过渡的生活费。“至于那三天发生了什么事,她只说她被关了起来,然后找了个机会打晕了看守的人,拿了他的手机联系专案组。”可通过对受害人的询问,他们发现这些犯罪者在一上车时,就会给姑娘注射毒品,以控制她们。 耿壮壮皱眉,压低了声音,“你们怀疑她也受到了伤害?” 央灵槐犹豫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可她的样子,不像是受到了伤害。”每天都开开心心,蹦蹦跳跳,一顿吃两大碗饭。后来,根据这些犯罪人的供述,缉毒还抓了一个大毒枭。“论功行赏的时候,因为那起自杀案,她的所有功绩都被抵消了。”之后没多久,她就又换部门了。 眼前出现一个托盘,谷新一在耿壮壮对面坐下。“她家的佣人喊她永乐公主。”她家还有一个定国公主、一个长安公主。三个女人一个赛过一个的任性,特别骄纵,喜怒无常。好的时候怎么都好,不好的时候,路过的狗都能惹得她们生气。“她爸常说,我争权夺势,赚那么多钱,为的不就是你们可以任性妄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还说,我的孩子们什么都不用怕,天塌了也有我顶着。”被宠坏的孩子,总是特别任性。去也仅仅只是任性,不是傻子。 他翻了一个白眼,“我之前追她,她拒绝我了。她说我忤逆她,她还说,我的爱太廉价,她不屑。她要的是无底线的爱,因为她一直以来得到的都是无底线的爱。”古装剧看多了,一家子都有病。“她有时候还神神叨叨的,常自言自语。” 央灵槐笑看着谷新一,“那你还追她?” 谷新一咬了一口麻球,“漂亮啊,家里有钱有势啊。那皮肤,跟剥了壳的鸡蛋一样,毛孔都看不到。”敲开一颗鸡蛋,“有一说一,她们宁家的公主们,确实有本事。”琴棋书画是基础,一手软笔字写的可以去参加国际比赛,各种乐器不说精通也是熟练,各国语言目前没发现她们不会的,一个个闲的没事最大的爱好就是考证,各种证书摞起来快比人高了,还有,身手也好,刀枪棍棒,骑马射箭,样样精通。“我问她怎么能学这么多,她说,大概是因为活得够久。”就是这么敷衍。还无底线的爱,他可是亲眼见过秦二狗被打的有多惨。她家那家规,厚厚的一本!怎么拿筷子都有规矩! 吃完宵夜,央灵槐回办公室听录音,谷新一去他那蹭行军床。休息室满了不说,味还难闻。明天早上后勤大姐去打扫卫生,估计又要骂他们睡觉前不洗脚,把床单被罩都弄臭了。 央灵槐看着他把行军床拖出来,一边戴耳机一边道,“别理我太近,对你不好。” 谷新一不在意的躺在行军床上,“有什么不好?你违背职业道德,给黑社会通风报信那事?还是黑社会老大赠予你房子的事?”他拿过一份卷宗当枕头,“不是没有证据证明对方犯罪吗?” 央灵槐看了他一眼,谷新一闭上眼,“央队,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家做生意的,我知道有些事没法弄的那么干净,也没那么清楚。同样的,我虽然喜欢这份工作,但还没到非他不可的地步,也不是没有其他出路,所以我不在乎。”他偏头看了一眼他,“老实说,你办过的案子我都看过,我挺佩服你的。还有就是,我觉得吧,你这种人,不会抹黑你的职业。”人与人的信仰不一样,似他,就是喜欢手表、球鞋,最大的信仰就是每年给他发的分红。似姜姜,就是任性妄为,不怕鬼不怕神佛,信仰就是她自己。似央灵槐,自幼便立志当警察,并一直为之努力,考上警校是他的骄傲,穿上警服是他的骄傲,找到真相抓捕犯罪是他的荣耀。警察这份工作就是他的信仰。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违背他的信仰呢? “央队。” 央灵槐拿下耳机,看向他。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姜姜这人,不会写低调两个字,嫉妒她的,记恨她的人不少。”那些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传到最后,都变了味儿。他是觉得,警务系统,不至于留一个道德败坏,间接导致事主自杀的警务人员。“任性是真任性,刁蛮也是真刁蛮,但她家一家子那心眼加起来能绕地球好几圈,这些听起来就愚蠢的事,不像是她会干的。”如果真是她干的,一定另有目的。 姜姜会把滕子枭铐回来,并不仅仅因为他和失踪的赵新蕾是同学,还因为他曾经见过赵新蕾。在一年前的同学聚会上。 私下询问不能当作证据,可在审讯室里的询问,却可以当作证词。 这也是她执意把滕子枭、江小道哄来的原因。 “是赵新蕾,又有点不像,估计她整容了。”那天王可可没跟着他去,如果去了,一定能一眼看出来。“她跟我聊了两句,嗯……看起来生活的不太好。” “生活的不太好是什么意思?”姜姜问。 “她穿着前几年的款。”虽然是大牌,却不是收藏款,样式也早就过时了。“我印象里的赵新蕾是一个看起来很和善,实则内心极其要强,事事都要比别人高一等的人。如果不是生活不好了,她不至于穿一件几年前的旧款。” 耳机里传来两人的对话,多是一些滕子枭对赵新蕾的回忆以及印象。央灵槐没有快进,而是慢慢的看视频,听他的话。试图从他的表情、声音里找到真相。 他看到滕子枭在说起赵新蕾时,神色间不自觉地露出一抹嘲讽,声线也微微扬高。他对赵新蕾,似乎不像是他说的那样,只是见过,并不熟。 “……我们的同学会是要实名登记的,先发邀请函,然后根据证件人脸识别。她用的不是她的名字。” “她用的是谁的名字?” “郑彤彤。”滕子枭几乎没有犹豫就回答了,“她说她改名了。”说着又是一声轻到几乎听不见的嘲讽哼笑,“名字好改,姓怎么改?谁知道她是不是干了什么,自己原本的名字不能用了。” 自己原本的名字不能用了? 央灵槐皱起眉,滕子枭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他话中的意思似乎是他早就预料到赵新蕾会做什么,这件事必定触碰到法律,但是她可以换一个身份继续生活。 看完滕子枭的视频,他又重看了一遍对江小道的询问视频。询问结束后,他就申请去调查志诚网络喷泉里的球了,只是没有直接证据,上面不批手续。 如果江小道说的是真的,赵魏夫妻极其迷信,葛欣所说的他们重男轻女也是真的……他似乎明白发生什么事了。 谷新一已经睡着了,翻了一个身。他今天全天二十四小时的班,晚上可以和另一个人交换休息,他睡到三点,三点起来换同事。 呓语一句,央灵槐笑了笑,起身拿过一张毯子给他盖上,然后继续坐到电脑前。 他一遍遍看着张忠的审讯记录,始终想不明白,如果他的猜测被应证,张忠为什么要帮赵魏与葛欣? 第36章 赵新蕾(十一)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姜姜懂。 可她不在乎。 毕竟有些话真的是她说过的,有些事也是她做过的。她甚至因为频繁的加班,仲裁诉讼过警局,局里输了,给她补了好几万加班费。 她确实瞧不起有些特殊行业的人,无论因果。 他们或许可怜,或许有不得已的苦衷,也或许有心理问题。但这都与她无关,与其掩饰自己的鄙夷,端着笑脸,她宁可从一开始就与对方划清关系。 就如同那个因流产不能生育,试图以跳楼威胁的女事主。不追究并非如所传的那样,而是无法追究她的责任。她支付医疗费的前提是,已经高位截瘫的对方自愿投身于,针对瘫痪人群的医疗试验中。 她明白的。局里并非不能帮她澄清,而是太过于完美的人总是惹的人忌惮,总要有些错事、坏事才不会引得人忌惮,引得人嫉妒。 如央灵槐,如她。 央灵槐将耿壮壮发去走访郑彤彤,辅警老李陪同,他则带着姜姜约见了在旅馆电脑里发现的视频主人公之一。 耿壮壮在后勤领了一辆车,去的路上一直跟老李年到央灵槐同他说的姜姜的事。 老李听后惊讶道,“自杀那件事,我也在。女事主跳楼不是因为不能生育,而是她在知晓自己是第三者后,因金钱继续与对方保持关系,并几次三番试图用怀孕逼迫对方离婚,被她的准婆婆查出来了。”被小三,可以说是她可怜。可知道了依然如此,就是她自己的问题了。那家的婆婆可以容忍一个不能生育的儿媳,却不能容忍一个道德上有残缺的儿媳。“他们一家,都是老师,要是让别人知道他们找的儿媳是小三,还有什么脸面。”自杀也不一直是婆婆的原因,而是那个男人的原配知晓她要结婚后,找人四处拉横幅,敲锣打鼓的说她是如何当别人的小三,如何要房子,要钱,又如何怀孕逼宫的。 老李皱眉,“总之乱得很。”现在传的,只是执法记录仪拍下来的部分,也巧了,那台执法记录仪坏了,录一句停一会儿,录一句停一会儿。“那些话,是婆婆也要跳楼时,姜姜劝女事主先同意退婚,稳住婆婆时说的。”女事主不同意退婚,甚至放言,她就是死也要拖着他们家一起,婆婆一激动,也翻到了围栏后面,激动拉扯着女事主,要跟她同归于尽。 老李疑惑,“这些事,央灵槐是知道的,怎么会跟你这么说?”他眉头紧紧拧起,像放了一个核桃。“这些事情,还是他查清楚,列明白,执意放进档案的。”就是怕以后要是有人看档案,记录不清不楚,误会了姜姜。他说着突然轻叹了一声,“不过姜姜那姑娘说话确实不好听,做事也毛躁。” 有一段时间,姜姜每天早晨给央灵槐带粥,竹虫粥。竹子打碎了混入粥中,加点肉沫、花生什么的,也看不出来。可央灵槐对竹虫过敏,吃不了,于是她就在粥里加抗过敏药。还说这是为了央灵槐好,竹虫养脾健胃,高营养,一年能吃到竹虫的时候就那么一两个月。要不是她妈发现吃的粥里有竹虫再也不肯吃了,哪能便宜了他。 那天他路过失踪人口调查组,就看央灵槐脸上青一块白一块,拿着调羹,嘴角抽搐,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眼底含着怒火,偏偏姜姜还一脸,你快夸夸我的样子。“那姑娘太张扬了。”老李总结,“在哪儿都不知道收敛,任着自己的性子来。” 耿壮壮没有接话,他其实也不太明白央灵槐。想找人打听下他,好像所有人都对他讳莫如深,只说他犯了错,害了好几个同事,其他的要么不知道,要么不肯说。“李叔,你说我和央队也不熟,他怎么那么信任我。”甚至放任他一个人去走访嫌疑对象。 老李看了他一眼,“信任你不好吗?” 视频里的人,重案与缉毒那边一个个人脸识别,一一都去走访过。有些听说事情后,哭着要报警,有些则是绝不承认视频中的是自己。最终他们也只能劝他们快些去做个传染四项检查,如果想要报警,随时跟他们联系。 今天央灵槐约见的是一个叫李乔的当事人,等待的过程中她翻看了一下李乔的资料。“他是男的还是女的?” 李乔身份资料上显示男,可他的行为、打扮均是女。她还进入了系统,查了她的医疗记录,并没有变性的医疗记录。饶是姜姜活了成千上万年,见过无数人,无数鬼,也极少能遇到这样的。“组长,你说他不是受害者,是从业者,那他卖哪里?”话一说完,她反而尴尬了。能一年365天,天天住酒店,隔几天坐一次头等舱推销自己的人,管他是男是女,走水道还是旱道,总归有技术。 央灵槐没有回答她,与女组员搭档,有涉及特殊从业者,有些问题听到当作没听到,有些话,说出来之前也要过几遍脑子。总归是小姑娘,不好让小姑娘难堪,也不好让小姑娘觉得被骚扰了,心理不适。 重案与缉毒虽然不愿意让他参与案子,但终归是他们查失踪人口才牵出来的头,不愿意也不好明着拒绝,所以他在监控室,跟重案的一起看了搜缴来的所有视频。 他们用毒品或者迷药迷云受害人,有男有女,然后进行集体性侵,录下视频,卖到一些网站上牟利。 李乔的视频与其他人不同,其他人都是无知觉,即便是在药物的影响下性欲高涨,手脚也是瘫软的,他却不时不自觉地勾着脚,并且从一面镜子中,他看到了李乔半眯着眼的一抹笑。 还记得当时看到他的视频后,重案以及网络安全搜查科的惊讶与厌恶。毕竟少有人能接受一个丰乳细腰,却有着一根比大多数男人更大的性器官,做女人打扮的男人。法医说他做了隆胸,以及…… 央灵槐怀疑他后就离开去查资料,后来听网络搜查科的新人小唐说,后面屎都出来了,铺了满床,他们边看边恶心,边看边吐,脸都青了。 现在真是什么人都有了。 他去扫黄问了一下,发现现在喜欢这种的人还很多。他不明白,这样是刺激吗?还是因为其他什么。不过他并不准备深究,没兴趣。 谁家好人对这个有兴趣。 怀疑李乔后,他又去调了旅馆前台的监控,发现李乔多次出入旅馆,都是以清醒的状态。他在与张忠交流时,甚至会若有似无的用手指划过张忠的手背。 “李乔曾因卖淫被拘留十五日。” 姜姜越看李乔的资料脸越是皱,“我不理解。” 央灵槐耸肩,“我也不理解。” “果然还是男人了解男人的喜好吗?”她看向央灵槐,“组长,你说他和张忠是什么关系?”李乔的身份信息上显示他还不满二十岁,可按照他个人账号以及账户的资金来看,……。他甚至在社交账号公开发布,站街是唯一的出路,卖不丢人,卖不出去才丢人!“……”(就是两人有关系的对话) 两人正说着,李乔出来了。又瘦又长,精致的妆容,一身名牌。 姜姜收起资料,不自觉的向后挪了挪。 这个笑贫不笑娼的世界,除了牛马就是鸡鸭,太癫了。 李乔看到她的动作,唇角微微勾起一抹不屑。今天两人都是穿便装出来的,以某网站编辑的身份。 央灵槐给了他名片,名片是在网络搜查科现场排版打印的。工作需要,网络搜查科有各种打印机与各种纸。他开门见山,“李小姐,请问你认识张忠吗?”他拿出手机,将张忠被警方押上车的照片给他看。这张照片是姜姜拍的,那时她家人问她干嘛了,她随手拍了一张照片。后来打游戏的时候无意中央灵槐看到,被要走了。 李乔大方承认,“认识,她是我的主顾之一。” 央灵槐对他的诚实并不意外,一个在网络上毫不遮掩,大肆吹捧卖身并不可耻,甚至公开晒卖淫拘留通知书的人,要的只是曝光率,哪怕是负面的。他没系统学过心理学,但从他浅薄的认识中,他明白,这种人要么是极端的自信,要么便是极度的自卑。结合他的生平,他是后者。 “张忠涉及容留他人吸毒、卖淫,控制女性卖淫,甚至还涉及贩卖毒品,强奸案,你知道吗?”毫不掩饰的询问,公事公办的态度,要么是警察,要么是找茬的记者。 刚才姜姜看到他时不自觉地退后远离,他也跟着退了一点,与李乔拉开了距离。这个小动作,就是做给李乔看的。毕竟,警察某些时候受身份限制,即便是瞧不上,也要极力遮掩着。而受网站派遣的记者不需要。 名片上印着的是一张臭名昭着的网络公司,挨的骂最多,流量也最大。不然,他怎么能约出李乔呢? 时机震动,央灵槐拿出一看,是谷新一发给他的消息。 【央队,李乔订了下午一点半的机票,飞泰国。】 央灵槐眼神微沉,他不确定李乔是否与张忠、赵魏、葛欣有关,但他知道,如果任由他去了泰国,即便是日后查出他与案件有关,也难抓捕。所以,他一定要拿到口供,然后直接拘捕。 李乔看了一眼腕表,“张忠我认识,他就是个拉皮条的。” 央灵槐装回手机,端起标准而又疏离的笑。他将监控截图拿出来,“你需要他拉皮条吗?他那里涉及毒品,你做的是高端生意,怎么会和他混在一起。”对于一个记者来说,这些问题很不专业。可他着急问出张忠与李乔的关系。据他观察,李乔并不是特别有脑子的人。 李乔撩了一下头发,“谁说他手里没有高端客户。”他又看了一下手表。 央灵槐追问,“就他?”他语带嘲讽,“他那破旅馆,都是流莺去的。” “他都是在网……”他抬头看央灵槐,“不是说是来采访我的吗,怎么问起他了。”他眉头皱起,警惕的打量着他们。 姜姜看了一眼央灵槐,站了起来,直接一耳光甩了过去。“问你什么就说什么,废什么话。”她甩了甩手,“打你都脏了我的手。” 央灵槐看着她,这是要做什么!? 姜姜对他微扬下巴,“他有传染病。”她看到了他的魂魄,破破烂烂,散发着腐臭味。棕红色的虫子一点点的啃噬着他的魂魄,这这种虫子叫噬尸虫,生前患有高危传染性疾病,灵魂上就会生出这种虫子。 姜姜拉开央灵槐,“组长,你那么虚,一定要离她远一点。”说罢,她直接那起桌面上的花瓶,对着李乔的头砸下去,然后洋洋得意。“好了,可以直接带回去了。”拘留加传染病检查,一步到位。 央灵槐震惊了,忍不住喊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这是故意伤害!” 姜姜眨了眨眼,“没有故意伤害,谷新一说他要跑,我是为了留下他。”怎么能叫伤害呢?她又道,“组长你别怕,我有数,没用力。” 央灵槐怒道,“你有个屁数!” 他拿出手机叫救护车,电话刚挂,就进了一个陌生的电话,他接起,对方道,“是央队吗?我们是派出所,半小时之前,有一群人冲入了志诚网络,打碎了他们的喷泉,并且打伤了阻止的员工。对方说是受你的组员宁姜姜委托,请你带着你的组员来一趟……等一下,什么,有尸体!”电话那头一阵呼喊声,对方匆匆道,“总之请你快点过来。”说罢,挂上了电话。 姜姜笑着对他比了一个耶,一脸你快夸我,你看我做的多好的样子。 耿壮壮从郑彤彤家里出来就被央灵槐一个电话叫去了医院,陪着李乔检查,并看着他。央灵槐特地告诉他李乔有传染病,让他小心。虽然化验单还没出来,但他相信姜姜的判断。 与耿壮壮交接后,他就匆匆赶去志诚网络,一路上电话不断,不是在道歉就是在解释。 姜姜一边开车一边小心翼翼问他,“我给你惹麻烦了吗?” 央灵槐压着气,“你说呢?” “你们总说用证据说话,可要是找不到证据呢?”张忠什么不说,李乔准备跑路,只凭江小道的证词,根本拿不到搜查令。难道他们能直接说,有人说你们公司的喷泉里有尸体?“我以前在a区也是这样,一边靠着我违规破案,一边又怪我。”总归荣誉没她的,犯了错就全是她的。需要靠着恐吓打骂嫌疑人拿口供的时候,总是让她上前。特别是她在缉毒那段时间,吸毒贩毒的人,除了她财大气粗,谁敢动手。他们沾毒沾的久了,身体比不上正常人。曾出过缉毒警拍桌子,嫌疑人害怕后仰,撞到墙,直接颅骨骨折,需要开颅的例子。 现在嫌疑人,犯罪人的人权比他们高。 央灵槐先回了副局长信息,然后才看着姜姜认真道,“姜姜,我们是警察,是执法者,如果执法者都不遵守规矩,其他人会怎么样?”法律是把双刃剑,虽限制了他们,却也是在保护他们。“你说的那个缉毒警我知道,后续是他掏了手术费,护理费以及赔偿款,公开道歉,内部通报,下放去了墓区派出所。”对于他来说,是无妄之灾,他能理解对方几天几夜没睡的烦躁,以及迫切抓到上家的心急,可他队嫌疑人疲劳审讯是事实,恐吓嫌疑人也是事实。“你想破案,抓凶手,我也想。可程序不能错,程序出了错,抓了又怎么样,检察院照样会打回来。即便是穷凶极恶的嫌疑人,他也可以起诉你,控诉执法司法的不公正。法律法规是基本,这个基本不能由我们执法者打破。” 姜姜沉默了一会儿,“哦。” 央灵槐有些无力,“慢慢你就会懂了。” 姜姜淡淡道,“我确实不懂,毕竟以前法律法规都是我定的。”她是公主,主管刑狱,说的话,就是法律,就是法规。 “嗯。”央灵槐笑着应了一声,听出她言语的不快,出言哄她,“你是公主,永乐公主,我知道。”他顺着姜姜道。他知道姜姜本性不坏,只是刁蛮一些,人性一些,被宠坏了。一个被娇宠长大的人,一个从小听着爸妈说,她可以任意妄为,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人,没有长歪,还有正义感,已经很不错了。 人生一世,短短几十年。不能苛刻要求别人,也没必要苛刻要求自己。他以前就是对自己,对别人太苛刻了,才会落得这个下场。 鬼门关走一遭,才想明白,何必呢? 人生在世,不过难得糊涂。 糊涂一些,也轻松一些。 第37章 赵新蕾(十二) 发现尸体,即便是案件是他们查失踪人口查出的,按着规定也要移交重案。移交案卷央灵槐没有意见,可他们不能拿走了案卷,日后破案得了荣耀,却把伤害嫌疑人,破坏私人财物的罪责落在他的组员头上。 姜姜的行为确实不理智,不合规又冲动,但她也是为了案子。 我们是查失踪人口的,人早没了,人证物证什么都没有,不赌一把,怎么能找到真相。 他要告姜姜?如果不是姜姜,他现在是在泰国等死,传染四项,项项都是阳,他应该感谢姜姜。 …… 姜姜看着央灵槐与局里据理力争,给两个功德女鬼一人上了一柱香。两个功德鬼一个是杜良的母亲,一个是央灵槐的母亲。一个让她叫她卿姨,一个叫她称呼她央老师。 “这几天怎么不见小陈?”卿姨问央老师。 央老师摇头,“不知道。”她看向姜姜,“姜姜应该知道。” 姜姜摇头,“我也不知道。”突然有一天他就消失了,要么魂飞魄散,要么有了好的机遇。 好的机遇?两人心理嘀咕,最终看向姜姜。 姜姜嘴角微扬,“就像你们一样,可以不受地府吸力影响,陪在儿子身边,用你们的功德保护他们,就是机遇。”机遇,可遇不可求。就像人的运势,命中注定,改不了。逆天改命,只会受到更大的反噬。 杜良来给他们送文件,看到她摆放在桌子中间的白饭以及香,皱眉道,“大白天的,这是做什么?” “给鬼吃啊。”姜姜抿嘴一笑。 杜良只当她在开玩笑,“央队呢?” “在会议室。” 杜良看了她一眼,原本准备离开,却又倏然停步。他斟酌了一下,“你不担心?”她违规找人破坏志诚网络,打李乔的事情局里都传遍了。 姜姜摇头,“局里不就是需要一个像我一样的人吗?”胆大能冲,不怕担责任,又能在法律规则之外,推动案件进行。 所以,他们不会对她怎么样,最多就是内部通报批评,然后借由她的事情,卖给央灵槐一个人情。毕竟,这是他们欠他的。 档案移交了。姜姜没事,干脆去法医处看法医验尸。 “宫颈口有缝合的痕迹,不过因为被油炸过,看不出子宫脱垂是生前还是死后。”一刀将子宫剥开,子宫内的婴儿早已腐烂,散发出浓烈的恶臭。 姜姜捏着鼻子退出解剖室,用外面的话筒对着里面询问。“这是没炸透?” 王可可抬头看了她一眼,“你当时炸丸子呢?”子宫是女性最伟大的器官之一,它十分有弹性,可以由一个拳头大小变为两个篮球大小,并且好好的保护住里面的小生命。“高温油炸致使子宫急速收缩,在收缩的过程中,羊水从宫颈口挤出,胎儿保持着蜷缩的状态,被子宫收紧。”他想了想,“就像真空包装袋。”可即便是这样,也无法组织它的腐烂。年代太久了,甚至还未发育完全的骨骼都被尸水腐蚀了。 “能取dna吗?” 王可可夹出一块头骨碎片,“我不行,但连医生应该可以,我已经把案件汇报给他了。” “这几天他应该没时间吧。” 王可可挑眉,转向她。他穿了好几层防护服,只露出了一双眼睛。一边让实习生挑出碎骨,一面走到落地窗前。 姜姜道,“我爸不是要买他手里那块地吗,他们去游轮谈了。”那块地产权比较复杂,还涉及住建局、社科院、濒危保护植物。“昨天进的公海,估计还得两三天。” 王可可不解,“那块地能干吗?”很多东西不能动,限制又多。 “建王府。”虽然地方没他们原来的王府大,但建几个主院还是可以的。总归现在神界、仙界都没了,人界热闹事也多,他们应该会常住人界。 王可可走出解剖室,最外层的一次性防护服仍在解剖室的医疗卫生垃圾桶中,然后走过消毒泵门才出解剖室。医生最怕职业暴露,做法医的职业暴露危险性又高于医生。一具尸体在未经过检查化验之前,少有人能看出是否携带传染病毒。所以他们出现场,一定是至少里外两层防护服,两层手套,上上下下包裹好,绝大多数时候只露一双眼。当然,也并非绝对。 他们局里法医也好,法证也罢,甚至出现场的警察,对个人防护这方面都做的比较仔细。因一年前在出一个浮尸现场时,已经巨人观的尸体眼球突然爆破,致使两个靠个近的鉴证,一个警察均被病毒感染,虽没造成更严重的后果,但也让人心惊胆战了好几个月。从此之后,一个个出现场都小心谨慎了起来。 王可可对姜姜使了一个眼色,姜姜跟着他走到楼梯拐角处。王可可掏出一根烟点燃,吸了一口。“这案子怎么回事?和江小道有关?”回来的时候,他在审讯室看到江小道了。 “我不太清楚,你知道的,上面不给我们失踪人口调查组参与后续调查。”姜姜捏灭他的烟,嫌弃的挥散烟雾。“虽然证据不足,但事情真相多多少少能猜出来。” 王可可倚靠在窗台上,“说来听听。”他和姜姜也算是老相识了,虽然不住在一个区,但姜姜总去h区警局旁的纸扎铺买东西,用冥币。 换命格、借运是假的,江小道看出他们信这些,为了赚他们的咨询费,神神叨叨说了一通,然后把从秦二狗那看到的警示录里的东西,添油加醋的说了。 后面的事,江小道没参与,是他们赵魏、葛欣自己做的。 赵魏、葛欣重男轻女,一心想生儿子,这与她所说的一样,包括避孕药的事,也从医疗记录里得到了证实。 他们去找江小道之前,在医院做了试管手术。江小道闻到了他们身上的消毒水味,又见葛欣不自觉地护着小肚子,便猜测他们是去医院做试管了。 “中年求神拜佛,开始信起八卦风水来了,要么求事业,要么求子。”葛欣也是个厉害的女人,她昨天找人打听了一下,听说是这多年,赵魏也不是如表现得一样那么老实,这么多年没少在外面养情人,还有几个情人怀了孩子。只是葛欣更有手段,一个个的都收拾了。“她迫切需要怀上一个孩子,既能维持婚姻,又能将财产公司握在手中。”所以试管是她不二的选择。 于是,江小道神神叨叨的告诉他们,他们会有一子,并且这一子是福星转世。然后他就不说话了,一直端着高深莫测的笑,直到葛欣拿了十万现金给他。 江小道算卦,一卦十万,看风水五十万起,只收现金。 赵魏、葛欣夫妻以为自己做试管的事除了他们和医生谁逗不知道,越发的觉得江小道神了。收了钱,江小道才有缓缓开口,“你们家中还有一女?” 葛欣与赵魏对视一眼,“对。” 江小道眉头拧起,越算神色越是严肃。“你们这一女,煞气重的很,你若想保住儿子,一定要远离她。”他们有女儿,是江小道从新闻上看来的。至于煞气重,则是他根据葛欣十几年没有生二胎,在女儿大了才去做试管推测出来的。“要么身体出了问题,生不了了,要么就是第一胎的女儿不愿意他们生。”他只需要说的模糊一点,这两个重男轻女,一心要儿子,又迷信的两人自然会联想到许多。 王可可笑容薄有几分衅意,“看来江小道要补税了。” 姜姜点头,抿嘴挑眉,笑得不怀好意,“我刚才去找你的时候看到税务的人了。”和经侦的说了一会儿话,一起进审讯室了。 赵魏、葛欣回家之后怎么同赵新蕾说的谁也不知道,只是知道过了没多久,赵新蕾就申请住校了。 “母子煞是怎么回事?”王可可虽然不是无神论者,却也明白,这世上有许多事解释不清。如始终十几岁模样的江小道,又如一直开在h区的纸扎铺的老板娘粘纸姑姑,开花店的绿叔蛊叔,无所事事的肉老板…… 哦,现在还多了一个未解之谜。 前几年突然搬去h区的宁王一家。 “封建迷信。”还母子煞,哪有那么神! 门外传来江小道的喊声,他死不承认他偷税漏税,他说他是义务胡扯,助人为乐,舍己为人,神佛之说,道家法术,五行八卦,这么高深的东西,怎么能用金钱玷污。 “他的钱都埋在九落寺西北院那颗大桃花树下。”装在一个坛子里,隔几天挖出来数一遍。 王可可笑了,姜姜道,“去我们组办公室聊,昨天大姐夫给了我一块一百多年的普洱茶饼,泡给你尝尝?” 办公室坐下,拿出茶饼,泡上茶。央灵槐还没回来,他被三楼的督察叫走了。 “赵新蕾年级第一的成绩是假的。”她买通了教务处的老师,每每考试之前,都会提前将答案给她,她背下来,造成她人美心善成绩好的假象。“滕子枭对她不屑一顾,就是因为她成绩作假。”两人中学时还曾因为成绩作家的事情产生过冲突。 几次之后,她就不愿意背答案,改携带小炒进入考场。那场考试各个年级主任互换监考,新来的主任不认识赵新蕾,见她小动作十分多,便盯上了她,准备抓她一个现行。 “她把纸条扔到了坐在她前面的滕子枭身边?”王可可翘起腿,轻抿了一口茶。茶汤橙黄浓厚,香气高锐持久,滋味浓醇,好茶。“滕子枭跟我提过。”在他对滕子枭进行心理治疗时。 姜姜突然好奇的看着他,“你和滕子枭到底什么关系?” “没关系。”王可可毫不犹豫道,“如果非要说关系,应该是心理医生与患者的关系。” 姜姜微微扬起唇角,“我看他对你倒是挺好。” 王可可坦然道,“严格来说,只是依赖。他错把依赖以及信任当成了喜欢。”滕子枭接受审查的几个月里,他一周去一次,一是评估他的心理状态,而则是受上面的人所托,劝他实话实说。“多年的卧底生涯,该死的死了,不该死的也死了。只剩他和一个杜良。卧底结束后毒品下落不明,毒资下落不明,经历怀疑,接受审查,他的精神已经濒临崩溃。这个时候我去了,他就自然而然把我当成了他的救赎。” 姜姜看着他许久,“你防备心真重。” 王可可笑了笑,“彼此彼此。”他喝完一杯,又添了一杯。“子枭与赵新蕾不熟悉也不和,他会调查赵新蕾,也不过是想为年少平白被冤枉的自己出口气。” 同学聚会之后,滕子枭找了个私家侦探跟着她,顺便查了一下她这几年的生活。 十五年的时间,赵新蕾成了失踪人口。又成了郑彤彤。 “我怀疑我看到的那个女鬼就是郑彤彤。”郑彤彤是个十分叛逆的姑娘,也不知道是父母离异导致,还是交了坏朋友。总之现在青少年的青春期,谁知道怎么回事,说叛逆就叛逆了。“如果赵新蕾顶了郑彤彤的身份,那郑彤彤一定死了。”郑彤彤没什么照片,多是跟着爷爷奶奶生活,爷爷奶奶眼神不好。叛逆期的小姑娘十三四岁就开始化妆,整张脸都被化妆品糊住,以至于她卸了妆,竟然没有人能认出她。 这是耿壮壮去郑彤彤家走访时,附近的邻居说的。 郑彤彤住在一个老小区,一楼是车库,不少人家将车库向外扩建,铺上管道,重新做成一室一卫,用于出租或是给腿脚不便爬楼的老人住。郑彤彤的爷爷奶奶几乎每天都坐在车库门口,与邻居们闲聊。一个邻居说,郑彤彤的父亲无用无能,不管她,爷爷奶奶管不了她。她逃学离家,只有要钱的时候才会回来。还说有一次郑彤彤回来的时候没化妆,素着一张脸,竟然连她的爷爷奶奶都没认出她来。 “组长将这件事报上去了,不知道有没有去提取dna进行对比。”说到央灵槐,姜姜忍不住道,“他人真不错。” 王可可调侃道,“那让他给你当上门女婿去。” 姜姜道,“那估计得等他死了之后了。”央灵槐的手腕上有红线,红线未断,只是时机未到。 拆人红线,坏人姻缘,可是要倒大霉的。她曾经不就是什么不知道,无意中拆了别人的红线,结果差点魂飞魄散,化作尘埃,散落各界。 “我们猜测,赵魏与葛欣是用命格或是运势为由,哄骗赵新蕾住了校,又让她自己藏起来,报了失踪,而后让她顶替郑彤彤的身份。”郑彤彤三人,估计就是被赵新蕾骗去了什么地方,继而死亡。“他们的女儿失踪了,真正的赵新蕾成了郑彤彤,以后他们的所有财产就是他们唯一的宝贝儿子的了。即便是赵新蕾不愿意,要闹,也要先想想,是家中一半的财产重要,还是背上三条人命重要。” “郑彤彤三人是赵新蕾杀的?” 姜姜也不知道。“或许她参与了。”她只是觉得,以赵魏与葛欣的精明,以及他们对儿子的爱,一定不会自己动手杀人。“这一切还只是猜测。”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要证据。 王可可又问,“张忠是怎么回事?” 姜姜摇头,“不知道。”还没来得及深挖张忠,档案就全部被重案拿走了。估计张忠与赵魏、葛欣有什么来往。她今天来的时候看到了经侦的人拿着好几个装有志诚网络文件、主机的箱子回来,估计是联合办案,从账目来往中挖彼此之间的关系。当然,也可能张忠与赵魏、葛欣没关系。 王可可喝了两杯茶,打听的也差不多了。下面他们是否有关系,他也不想听了,得回去干活了。 他拧腰舒臂,打了个轻轻的呵欠,眼中一层慵懒的水光。 第38章 赵新蕾(十三) 张忠是个老油条了,滚刀肉,怎么都问不出来。赵魏、葛欣两人似乎也统一了口径,一致咬死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是江小道安排的。 江小道气的咬牙切齿,却也没有直接证据证明自己。 江小道被拘留了。姜姜找了人,给他安排了一个单间,晚上还去送了一顿饭。江小道的律师已经到了,业界赫赫有名的江鹤卿江大律师。 姜姜跟他打了一个招呼后,就离开了。 她下班的时候,重案的人正要去抓捕郑彤彤。从一张信用卡定位到了她的大概位置,准备抓捕。 回到家里,爸妈带着妹妹去公海了,大姐大姐夫,二姐二姐夫回自己家了,秦二狗不知道去哪儿玩去了。整个家里,空空荡荡的,即便是将所有灯都打开,七八个佣人在一旁伺候着,也觉得寂寞。 三十二说她与宁王夫妻没关系。可怎么会没关系呢?她早就死了,是因为他们两人的结合,才有了以一缕残存烟魂投胎的机会。她的残缺的魂魄,是用他们的血脉补齐的,她的身体,是用他们的血肉重塑的。 她十分厌恶这种冷冷清清的场景,这会让她胡思乱想。 更让她厌恶的是,明明她已经死过一次了,那些记忆却一日比一日清楚的印在她的脑子里。 拿着遥控器随意的换着台,刚找了一个有点兴趣的节目,秦二狗的电话就打来了。“宁姜姜,我在东门夜市,和宁苗苗、舅舅、三十二在一起,你要不要过来?” 姜姜从沙发上爬起来,“我去。” 换了身更轻便的衣服,姜姜换了辆小点的车,那地方一年四季人不断,大车不好开。路过警局,她抬头看了一眼,见失踪人口调查组的灯还亮着,干脆上去把央灵槐拉了下去。“组长,带你去吃宵夜,我介绍我哥哥、弟弟、舅舅给你认识。”她随手拍了一下他的腿,“我舅舅是中医,顺便让他给你看看。” 旺财趴在窗口看着姜姜半拉半托的将央灵槐拉走,又看到她毫不避讳的拍央灵槐的大腿,忍不住问谷新一,“姜姜是不是看上央队了?” 谷新一打了一个哈欠,灌下一杯咖啡。“怎么可能。央灵槐不是她喜欢的类型。”他忍不住道,“财哥,你放我回家睡觉吧。”他都连续上班七十二小时了。 旺财回位,继续在电脑前盯监控。“困了就去休息室睡一会儿。”他们现在正在帮缉毒找一个危险性极大的毒贩,一天追不到这个人的踪迹,一天不要想回家躺平睡觉! 刚坐下,姜姜的信息就来了。 【东门夜市,秦二狗也在,我介绍三十二给你。】 三十二是谁谷新一不知道,但他决定去蹭这顿宵夜。“财哥,我去给你买宵夜。”说完不等旺财回话,拿着包和外套就跑了。 东门夜市主卖海鲜,一大早从港口鲜活的运来,养在海水里,到了下午,大红塑料桶,各种盆全摆出来,现点现杀现做。 秦二狗喜欢海鲜,他一个蛇精,又是鬼,也不怕什么污染,只要是吃宵夜,十次有八次来这个夜市。 谷新一在旁边的停车场里停好车,废了不少功夫才在乌泱泱一片人头中找到他们。现在天还不是很冷,再冷,东门夜市就会搭起一个个塑料棚子,用塑料布当帘子,到时,酒一喝,开水火锅一滚,帘子上都是一颗颗水珠,帘子内满是热气。 夜市很热闹,也很吵闹,秦二狗找的位置在一个角落,隔着一条街就是地下停车场的后门处。 宁家的人谷新一基本都见过,与央灵槐打过招呼后,又对三十二点头示意,他从旁边搬来一个塑料凳子,坐到了央灵槐旁边。 他是看出来了,宁姜姜哪里是好心请他吃宵夜,分明就是怕央灵槐不自在。她不会真看上央灵槐了吧?谷新一眉头拧成一团。 “这是三十二。”姜姜夹起一片龙虾送入口中,她不喜欢生食,禾禾与秦二狗却很喜欢,他们吃活鱼活虾甚至不用沾调料。这大概和本体有关吧。禾禾投胎前是锦鲤精,秦二狗是一条白蛇。禾禾修炼成精后在人间游荡,是非不分,杀了不少她认为不好的人,飞身的时候没撑过天劫,被劈的只剩一缕比头发丝还细的魂,躲去了地下。秦二狗是神界天生天长的小蛇,不知怎么掉落在了仙界,被别人拿去剥皮抽筋炼丹,即将魂飞魄散时,遇到了粘纸姑姑家的小儿子,被带着一起躲去了地下。 舅舅是什么东西她不知道,反正不是人。跟妈妈瘦的时候挺像的,但听说亲外公亲外婆只有妈妈一个孩子。 姜姜剥一个虾子扔一个在秦二狗碗中,秦二狗跟谷新一以及三十二凑在一起天南地北的胡扯,苗苗安静的吃炒蛋,宁青捏着央灵槐的手腕,给他诊脉。 砰的一声。 姜姜抬头看,有人在放烟花。“今天是什么节日吗?” 来送菜的海鲜摊老板拿起围裙擦了擦手,随口接道,“这条街上就是这样,是不是节日,只要有人开心了就会放烟花。”规定不给放,危险,但还是有不少人偷偷放。网上什么样的烟花买不到,买来摆一排,放完了也就几分钟。即便有人报警派出所派人来,放烟花的也不承认。难不成一个个取指纹回去验?他可是知道派出所、警局的各种检验耗材也是算在当年预算里的,哪里是想用多少用多少。 做了没一会儿,宁苗苗就和宁青离开了。走时留给央灵槐一张名片,让他记得抽空去他的药铺拿药。 蒜蓉扇贝。 秦二狗招呼央灵槐吃扇贝。“我跟你说,他家扇贝做的最好了,肉厚、黄多,腺体还全部给你清除干净。”他拿了一个给央灵槐,“还有这个蒜,他父母自己种的,够味。” “谢谢。”央灵槐不太吃蒜,味道太大了。他将蒜和粉丝拨开,只吃下面的扇贝肉。 砰! 又是一声。 老板看着不远处绽开的烟花笑着说了一句,“今晚放的还挺久。” 宁青见央灵槐愣住了,问了一句,“怎么了?” 央灵槐拧眉没有说话,许久才放下筷子缓缓道,“听着好像枪声。” 连续的砰砰砰传来,央灵槐突然站了起来。 这下不仅他听清楚了,玩过真枪的都听出了枪声。 “地下停车场传来的。”谷新一也跟着站起来,一边打电话叫支援,一边跟着他们往停车场跑。 倒也不是那么有正义感,主要是他们都走了,他不跟着显得胆小。 挂上电话,他就开始后悔。要不是枪声,他这算不算抱假警?最起码处分逃不掉了。央灵槐级别比他高,他怎么不打电话? 出自商人世家,商人的重利刻在他的骨子里。央灵槐听到枪声后想的是这里是夜市,人多,如果真有人拿枪,极有可能商人,造成恐慌,引发更严重的后果。而谷新一想的则是,有人拿枪行凶,他跟着跑过去危险性有多大,如果出事了他是否要担责任,如果没有这回事,他又是否要承担责任。 地下停车场中,一个身着香芋紫圆领开衫毛衣的女人一把扯过赵新蕾,借由她挡下了迎面而来的子弹。她利落的一个翻滚,躲到了一辆suv后。 停车场灯光昏暗,但央灵槐还是一眼看到了仰躺在地下的赵新蕾。正要往前走,突然听到一声警告,“别过来,有枪。” 伴随着话音的落下,又是一声枪响。 央灵槐藏在车后,“散弹枪。”他一边警惕的打量着周围,一边发信息叫支援。 谷新一在不远处一直向他招手,央灵槐压低身体跑过去。“什么事?” 谷新一指了指原来他藏身的地方,“那是我车,虽然不值钱,但是我用工资付首付贷款买的,你藏那儿,别再把我车崩了。” 秦二狗见央灵槐脸色不好看,忙捶了他一下,“都什么时候了,还说你的车。”他看向央灵槐,笑了笑,“姜姜跟我说你两条腿都是假肢,不错啊,踩着假肢都能跑这么快。” 央灵槐脸色更沉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愤怒,“这与你们无关,你们快点离开。” “那不行。”秦二狗果断拒绝,“我还没见过散弹枪,我看看。”死了人他得勾魂啊,宁姜姜有业绩压力,他也有啊。自从下面模仿人界弄了个什么牛马打卡系统,他们就没好日子过了。以前那些鬼叫他们xx大人,现在统一叫他们牛马。 与姜姜对视一眼,姐弟两人目光灼灼,明白写着几个字:这魂是我的! 亲兄弟明算账,业绩在前,姐弟算什么! 紫衣女人显然不准备坐以待毙,她捡起一块石头,冲着空处扔了出去。石头落地的声音在空旷的停车场里一下下打着耳膜,伴着烟火的响声,又是一枪。 紫衣女人踩着后视镜跳上车,然后直直扑向手持散弹枪的人。一个肘击,继而便是很快的绞颈,撞膝,一抓一拧,对方毫无防备,又吃痛,手下一软,枪掉落在地。 女人的身手极其利落与狠厉,与拿枪的人缠斗,似不知道疼一样,被甩落在柱子上也很快站起。 央灵槐的耳力很好,听到脚步声忙喊道,“小心,还有人。”脚步声沉重,不像是来停车的人,更像是另一个杀手。 女人也不知道听没听到他的喊声,试图拿掉落地上的枪,却被一脚踢中手腕。她闷哼一声,后蹬弹膝,曲肘砸向对方的脸。 这招式怎么这么熟悉? 借着灯光,谷新一看到了对方的脸,“卧槽,这不是业业姐吗?” 他的声音吸引了杀手,对方冲着声音处开枪。 双管散弹枪。弹块从枪膛挤压而出,一瞬间炸成了无数片。脸上一热,根本来不及判断自己是否受伤了。他飞快地跑开了,躲到了另一辆车后。 女人似乎认出了他的声音,一边躲子弹一边道,“四人四把枪,两把散弹,一把德国p229,一把qsg九二式,报警,躲好了。” 谷新一远远看了一眼央灵槐,喊道,“姐,赵新蕾是怎么回事?”他想,央灵槐一个残疾人,也不容易,怎么也要问点案子上的事“安慰”下他。 央灵槐一口气差点又没上来,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想着赵新蕾,之前怎么没看他那么关心案子。 “我草你大爷——”对方怒吼一声,伴随着枪声以及拳脚的声音。 散弹枪的威力太大了,尘雾飞扬,等尘雾微微消散,央灵槐准备找机会去捡枪时,姜姜已经摸到了一个杀手身后。 谷新一缩着脖子,“我没大爷。”只有一个舅舅,高位截瘫,虽然做了手术,但只能撑着拐杖走几步,大多数时间还是坐轮椅。 女人喊道,“留活口。” “留什么活口啊,这人杀了不少人。”秦二狗兴奋的与一个杀手打斗。子弹虽然不会伤到他的灵魂,却会伤害到他的肉体。他们受伤了,中弹了,与人类一样,会疼,会流血,需要时间修复。“我去,这个一个顶两个。”这个月业绩不用愁了。 开心! 还没开心完,后脑被猛的打了一下,眼前瞬间一片漆黑,浑身都麻了起来。疼痛自后脑一点点渗出,拧着疼,搅着疼。 这是职业杀手! 谷新一被打的头晕眼花,在又一次被扔出去时,脑子里默默冒出这句话。 “警察出警怎么这么慢!”他一边趴在地下咳嗽,一边往车后躲。他一边斯哈斯哈忍着疼,一边忍不住抱怨,“业业姐,你从哪儿惹来的人。” “是那老不死的。”女人叫继业,她脱下毛衣,用例拉长,围在央灵槐腰上。 姜姜半跪在地下,捂着央灵槐腰后的刀伤。“组长,你可千万撑住了,你本来就是残疾,要是再没了个肾,可改怎么办。” 央灵槐咬牙,“我没事。”他看向不远处,“你弟弟怎么样?” “死不了。”他只是怕疼又晕血。 在央灵槐两眼发黑时,终于听到了警笛声。 枪是黑枪。 曲继业闭口不言。 姜姜与谷新一对视一眼,也选择闭嘴,要么就是三不:不清楚,不知道,不明白。 秦二狗在送院的过程中被人认了出来,直接转去了保密规格更高的私人医院。央灵槐还在手术中,一时半会问不出话。赵新蕾则在抢救,只是听急诊医生那意思,被散弹枪直接击中,能吊着一口气已经是幸运。 曲继业的律师来了,又是江律师。 江律师调笑道,“七七昨天看上一辆四百多万的车,你们是不是从哪儿知道了,怎么今天一整天上赶着给我送钱。”他的费用很高,咨询就要预缴二十万,说是预缴,实则不退。咨询之后才会决定要不要接下案子,如果他接了,里里外外一套下来,至少一百万。“我通知她明天直接去提车。” “杀手拿枪指着我的时候,我拉了赵新蕾挡。”特警与警察到了之后,还未上救护车,她就开始回忆所有的细节,唯一能够被警方抓住的就是她拉着赵新蕾挡枪这件事。 江鹤卿淡定道,“小事,别担心。”他微微弯腰,“你也不知道那是真枪不是吗?” 曲继业勾唇一笑,“没错,我不知道。” 他的助理递上新外套,江鹤卿给她披上。“你会这么冷静,是因为你是远洋集团的董事长兼ceo,你的出身、经历,你的工作,注定了你遇到任何事都会在第一时间冷静下来,并想办法破局。”他一面让助理找医生询问她的情况,一边问,“赵新蕾涉及刑事案件与毒品,我认为你应该跟警方说清楚。” 曲继业的笑容加深,“当然,这是我作为公民的义务。” 赵新蕾? 坐在审讯室的曲继业眉头一挑,“她不是叫郑彤彤吗?”她拿出烟,以眼神询问可否吸烟,待对方点头后才拿出打火机点燃,深吸了一口后缓缓道,“我虽然是做远洋运输生意的,但也投资了几家酒吧、夜店。”有些是为了朋友聚会,有些就是纯为了盈利。“还有一些……”她看着彭队与扫黑组的一个人笑了,“从我爸手里继承的。”她轻弹烟灰,“欸,对了,你们扫黄缉毒不是还去扫过好多次吗?”她可是正规经营,不怕警方来扫场子,只是有些烦。“今天是我第四次进警局,说实话,我很讨厌这个地方。”第一次来,是她十五岁的时候,与哥哥一起,带着弟弟,来为父亲收尸;第二次来,是她二十八岁的时候,带着弟弟,来为哥哥收尸;第三次来,是三年前,她三十三岁时,来为弟弟收尸。“三次来都是认尸,江小道就跟我说,警局与我八字不合,让我最好路过都绕着走,可我偏偏不信。”她也曾求神拜佛,祈求家人健康平安,一生平安顺遂。可结果呢? 蔺棠走入审讯室,在彭队耳边轻语。彭队微微点头,在他离开后问曲继业,“你为什么打赵新蕾?”停车场的监控视频已经拿来了,网络搜查科正在加急看。 “别急,你听我慢慢说。” 有十年了吧,她先是在码头附近的一间酒吧做,后来因为年轻漂亮,脑子也活,哄得客人开心,就被调去“迷路”了。“我的店,每家都很正规,有正规的手续,每个员工入职离职都有记录,我可以让助手把她入职离职时的资料发来。” “让他发来。” 曲继业点头,手一伸,“那手机能给我吗?” 等待的过程,她继续将自己知道的事情说出。“面上是陪聊,实际她有没有私下做什么其他交易,我并不清楚。” 彭队问,“你为什么觉得她会有从事其他交易?”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她熟悉的人,交往的人,不是拉皮条的,就是卖淫女、血头,她会学什么好?”她顿了顿,“对了,她不是自己离职的,是被辞退的。”离职,不过是好听的说法。 “这些私下交易,你们不管吗?” 曲继业捻灭了烟,咧嘴一笑,“为什么要管?”她管的只是她们是否有病。她想了想,又拿出一根烟,没有点燃,只是拿在手里。“对了,她神神叨叨的,一直说什么换命借运什么的。有一次听说跟别人闹了矛盾,还说什么她家里很有钱,就快接她回去之类的话。我可以把迷路的负责人叫来,你们可以问他。” 赵新蕾“失踪”的十五年,前三四年在泰国,偷渡去的,或许与远洋集团有关。几十年前,远洋集团只是一个小小的运输公司,靠着走私,偷渡,逐渐发展成了今天的远洋集团。 大概十年前,赵新蕾回国。赵魏与葛欣似乎并不清楚,郑彤彤的邻居说,那段时间,她总是打电话怒骂,说什么那点钱够干嘛的,不要想用这点钱打发了自己。 葛欣的私人账户,在赵新蕾失踪前两个月,曾以投资的名义,支出过五十万,他们报警之后,又以同样的名义支出二十万。之后每三个月会按时打五万进入一个泰国账户。 “以赵新蕾的家世来说,三个月五万生活费确实少了。”哪怕是在物价并不高的泰国。 监控室内,谷新一脸肿了一半,青青紫紫,看着十分瘆人,说话也口齿不清。他也被打的挺惨,幸好皮糙肉厚,除了脚踝扭的厉害,其他都是皮外伤。 “你一个月生活费多少?”姜姜问。 “十……”谷新一突然止住,警惕道,“你生活费多少?” 姜姜也不隐瞒,“正常情况下,信用卡不上限,但要报账。”她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吹来的。“但我花不了太多。”衣服都是各个品牌送来的,吃饭不是在家里就是在食堂。“泰国留学的学费加生活费也不低吧?” “怎么也得小一万。”谷新一拿手机搜了一下,“如果赵新蕾以前跟你一样有不上限的信用卡刷,这五万对她来说,就是曾经的一顿饭钱。”三个月五万,还要算上房租,难怪赵新蕾不愿意。 赵魏、葛欣支开她,一是为了生儿子,二则是想要她背上杀人的罪名,她最好能够悄无声息的消失在泰国,却没想到,她回来了。 “她手里捏着赵魏、葛欣的犯罪证据,所以他们不得已给她安排了一个新身份?”谷新一抬头看向姜姜。 姜姜挑眉,不知可否。没有证据,任何猜测都只是猜测。 “张忠?拉皮条?”曲继业点了点桌面,笑中含上了一丝鄙视,“开什么玩笑,他是个人肉贩子,怎么就成了拉皮条的?” 人肉贩子? 贩卖人口器官的中间人。 审讯室中,监控室中的人面色均沉重了不少。 “你怎么知道的?” 曲继业嗤笑一声,“你们反黑盯了我家几十年,我怎么知道的你们难道不清楚吗?”她总归有她的渠道。 她有些迷茫,“不是,你们查了张忠就只查到他拉皮条吗?”不至于这么……无能吧。“他以前是自己各国跑业务,后来就是在网上谈业务,进行买卖。具体什么情况我不清楚,我想你们应该能查到。” 在网络上谈业务,进行买卖? “赵魏、葛欣夫妻是开网络公司的。”他们与张忠之间的联系找到了。 第39章 赵新蕾(十四) 查失踪人口查出一个活体器官买卖,厉害啊。 耿壮壮去医院看央灵槐,床边坐着一个中年女人,还有一个跟他长得有些像的男人站在一旁。 那一刀没有伤到肾,却割破了血管。央灵槐本来就在白血病的恢复期,这一弄,差点在死亡线上下不来了。 “阿姨好。”他将果篮放在一旁。 央灵槐笑了笑,“这是我大姨,那位是我表哥,也是局里新来的反黑组组长央雪柏。” 耿壮壮一一同他们打招呼,他不着痕迹的打量着央雪柏,笑道,“组长,你们是随母姓吗?”人长得秀气,名字起得也像女孩。 比起前任扫黑组长将近两米的个子,两百斤,一身肌肉,央雪柏秀气多了,不高,也不壮。 “我妈妈和大姨是双胞胎,所以我和表哥长得像。”央灵槐从床上坐起,“案子怎么样了?”手术后第三天,彭队带人来给他做过笔录,只说是涉及个人恩怨蓄意报复。 “与远洋集团有关。”耿壮壮拿过一个橘子剥着,“听说远洋集团以前涉黑,一直被扫黑的盯着。那天你们在停车场遇到的女人,是远洋集团前董事的女儿,一直在国外生活,弟弟去世后才回来接管企业。”他将橘子递给央灵槐,央灵槐接过道了一声谢谢。 耿壮壮又道,“听说那个女人挺厉害的。”案子被上面拿走了,涉及枪械、偷渡以及国外来的杀手,具体情况他也不是很清楚。“彭队说那个女人很厉害。” 大姨倒了杯水给耿壮壮,笑问一句,“怎么厉害了?” 耿壮壮摇头,腼腆一笑。 央灵槐回忆了一下她与杀手缠斗时的样子,“确实厉害。” “她叫曲继业,她说在她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发现了她的能力,想要将企业交给她,所以给她起名继业。但她不想接这个烂摊子,只想过普通人的生活,所以出国了。”耿壮壮虽然不知道案子的事情,但听到不少八卦,“我去打听了一下,远洋集团这几年在她手里确实发展的不错。同时也侵犯了不少联合创始人的利益。停车场那事,基本已经确定是集团内斗,买凶杀人。”远洋集团走私起家,说好听点是联合创始人,难听点就是当时一起违反犯罪的那群人。谁也不是善茬。 耿壮壮又坐了一会后就离开了,他走后,大姨立刻沉下了脸。 “这是找个新人来套你话来了。” 央灵槐看了一眼大姨,“别这么说,他也不知道。” 没一会儿,姜姜也来了,带了不少药材补品。王可可跟在她身后,帮着她拿东西。 刚坐下没多久,央灵槐就拿了一张写了字的a4纸给姜姜。“我约了赵雅萌,我想知道她在这件事中扮演着什么角色,这是我列出的问题,你帮我去见她,问一问。” 姜姜点头应下,央灵槐不约赵雅萌,她也会去找她。她的魂还没搞定,张忠被抓,赵魏、葛欣被抓,赵新蕾抢救无效死亡,警方顺着志诚网络的服务器以及账目,已经锁定了一个买卖人体器官的组织。与郑彤彤有关,王曼文、李尔岚,包括郑彤彤在内失踪的三个人,也已经重启调查。 可她还在。 依然无声的不时出现。 并且,她吸收了赵新蕾的怨气,怨气越来越重了。 说起这件事,姜姜就一肚子气。獬豸辩是非,识忠奸,光明天下。只要他在,便可压制一些邪佞冤怨气。偏偏三十二胆小如鼠,那天看到散弹枪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了。如果他一直跟着,女鬼怎么会找到机会接近赵新蕾,并吃了她的灵魂,融合她的怨气。 偏偏,她至今都不知道女鬼是谁?姓什么叫什么,八字是什么一一都不知。只是隐隐猜测,是失踪的三人之一。 “对了,你弟弟没事吧?”央灵槐问。 “没事,皮肉伤。”后脑被l型角铁打破了,因头皮血管丰富,血流得多了一点,看起来怪可怕。“舅舅把他接回家照顾了。” 那晚停车场的监控视频被内部人员泄露了出去,虽然第一时间删除了,但还是有很多人看到并转发、保存。总不能一个个检查手机,只能发公告要求保存视频的人删除,并警告转发者。 “我爸妈回来了,他不敢回家,只能躲在舅舅那。” “嗯?” 姜姜皱着脸,“爸说他太没用了,准备给他进行集训。”秦二狗一怕累,二怕疼,三晕血。小时候练武,他就凭着长得好,各种撒娇偷懒,现在还是一样。“不过应该躲不了多久,他信用卡被停了。”一分钱难倒英雄好汉,没钱寸步难行。舅舅过几天要去云南、西藏采药,归期不定,他又没钱,只能老老实实回家认错。 大姨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茶,“你们还和父母一起住?”她感慨道,“现在的孩子,少有愿意和父母一起住的。” 姜姜点头,大姨又问王可可,“小王呢?” 王可可道,“我没父母。”自己跌跌撞撞的长到七八岁,被师伯遇到捡回家,给他办了户口,又送他上学。王可可这个名字,是他原本的名字。他不知道姓从何来,名字谁起的,从又记忆开始,他就叫王可可。 大姨一怔,“孩子,对不起,阿姨不该提起你的伤心事。” “没关系。”知道父母是谁,才会伤心。不知道,不认识,没见过,又怎么会伤心难过。父母这两个字对他来说,只是两个字。 王可可留在病房等着主治医师,他虽然是学医的,但几乎没有临床经验,比研究古菌的乞颜还不如,现在有机会跟临床医生交流,他自然会抓住机会。 大姨送姜姜下楼,走出电梯,姜姜道,“阿姨,你回去吧,我去等公交。”g区没有地铁,所有需要深层挖掘的交通,g区都没有。g区虽然偏僻,但因绿化高达百分之六十,环山绕水,自然景观几乎没有遭到破坏,房价一直很高。 “没开车?” “央队受伤那天,我一个同事的车被崩了,我车他拿去用了。”谷新一会没车开?不过是受了上,内部处分,什么好处没得到,又赔了一辆车,心理不平衡,一定要从她这里拿点什么走不可。 说着话,公交车就来了,姜姜对她挥了挥手就上车了。 志诚网络乱成一团,只有赵雅萌在极力的安抚着员工,面对外界的种种猜测。赵魏与葛欣心心念念的儿子,不知是早就被父母叮嘱过,还是早得了足够的生活费学费,一直没有露面。因他未成年,他们无法要求他回国协助调查。 赵魏、葛欣这些年赚的钱,很大一部分都汇出了国外。他们在国外以儿子的名义买房买基金、股票,通过各种放是将钱洗干净转移出去。两年前,赵魏的父母也出国了,说是照顾孙子,实则是代还未成年的孙子打理国外的一些产业。 这部分钱,在查明非法所得,以及明确洗钱之后,会由经侦出面,联系大使馆以及国际刑警,进行追讨。 姜姜到的时候,赵雅萌正在开会。因打听被封锁,办公室也被封了,加之很多员工觉得发现了死人不吉利,她已经重新租赁了一处办公室,这几天已经在陆陆续续搬了。 看到姜姜,赵雅萌脸上闪过一丝厌烦。“警官,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 姜姜笑道,“别担心,今天不问案子。我来是对你的镯子有兴趣。”走访与询问,至少两人,一人走访不合规矩,即便是取得口供,也不得作为呈堂证供。 赵雅萌皱眉,伸手捂住了镯子。 姜姜一直看着她的镯子,“我喜欢你的镯子,卖给我吧,价格随你出。” “不卖。”赵雅萌果断道,“我戴的久了,有感情了。” “可你正缺钱不是吗?” 警局一楼法证鉴定处,鉴定人员正在加班加点化验从赵新蕾住处搜集来的证物。 沈南星从密封袋里拿出一盒开封的栓剂,用剪刀剪下一些进行化验。 “这是什么?”小郭拿起包装盒,对乙酰氨基酚。“退烧药?”药盒上还有一行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肠道吸收见效快,夜场女多喜欢用这种退烧药。”夜场女生活日夜颠倒,又烟酒不离,有些甚至还有一些传染性疾病,吸毒,身体没几个好的,稍微一冻或者是体内炎症,就会发烧。而她们为了快速降温,不耽误赚钱,就会用栓剂。 小郭站在他旁边,将写字的页面剪下,“这是什么意思?” 沈南星摇头,“先拿去录入笔记吧。” 姜姜不走,似乎一定要她卖了自己的镯子。赵新蕾有些烦躁,可姜姜还在侃侃而谈。“我刚当警察时,跟过一个案子,毒杀案,凶手把毒药注入了痔疮膏里。当时我们翻遍了也没找到毒药,后来还是法医验尸时,说死者痔疮很严重,我们才察觉,怎么没有痔疮膏,这才找到了凶手。” 赵雅萌倏然沉下了脸,她猛然站起,“宁警官,你到底想要什么!” 姜姜淡然的一挑眉头,“我说了,我要你的镯子。” 她定定的看着姜姜,微微咬唇,而后勾起一抹笑。“好啊,三百万。” 姜姜毫无犹豫,“没问题。”她拿出手机,“账号给我,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打车回到警局,姜姜提着镯子直接去了鉴定中心。“沈南星,帮我化验一下这个,从赵雅萌手腕上撸下来的。” 法证鉴定处的负责人叫沈维筠,沈南星的父亲。按理说,夫妻、父子不宜在同一部门,不过因为g区法证鉴定处的设备先进齐全,沈南星留在这里能学到的东西更多,上面爱惜法证人才,并没有将他调走。 姜姜不等他回答,直接抽过一件一次性防护服,一边穿一边走到他身边。“我怀疑失踪的郑彤彤、王曼文、李尔岚与赵雅萌有关,这镯子是用朱砂粉加了狗血压制而成了,能从中检测到是否有人血吗?” 沈南星拿出镯子,对着光看。“新进的仪器应该可以,我试试。”局里的预算虽然有限,但奈何局里有钱的人多。特聘法医连医生投了几千万,直接将法医室重新装修,换了所有老旧的设备,引进新设备。前任鉴定处负责人也是自费买最新的仪器,然后以一年一百块的价格租给警局。 “为什么怀疑她?”沈南星需要将镯子标记取段,然后用锤子打碎,加入特殊的溶液分离血液与朱砂。 “因为她有钱。”有钱付工资,有钱重租商铺。“自从赵魏、葛欣被带走之后,她就开始收拢手中的权力。”并且做好了割出一半的志诚网络,换得它继续存活下去。“她似乎早就料到了。”所以早有准备。不然以她在赵魏、葛欣面前的卑微,以他们明面上对她好,实则满是防备的状态,她怎么可能在出事之后,第一时间稳住公司。 “还因为,江小道的证词。”江小道轻易不出山,出来一定是有人引荐。“他说,他的师傅外出化缘时受过一个老人家的恩惠,有一个企业想要资质贫困学生,他想找人说一说,让企业资助他孙女。”她把照片发给老主持看过了,老主持确认那个老人就是赵雅萌的孙女。 小郭问,“为什么要找别人说和?” “因为赵雅萌并不符合当时的资助标准。”企业资助学生,一般分为贫困资助,以及助学资助。贫困资助是只看家庭,只要年收入低于某个标准,就会被资助,但这资助,也仅仅是给他们选择一条更合适路,不会花大笔钱去培养他们,等待他们功成名就那一天。助学资助则是指成绩优异家庭又贫困的。这种资助,对于成绩是有明确要求的。“我查了当时的资助标准,赵雅萌的成绩虽然不差,但达不到助学标准。他们又不愿意去稍差一些的学校完成义务教育后,走五年贯通本,所以赵雅萌爷爷才会辗转找到了九落寺的老主持。”老人或许想的是,他是一寺住持,多少会有些人脉关系。赵魏、葛欣这种生意人,多少会给佛家人一些面子。 “还有,赵雅萌在美国治疗的病例显示她曾经被暴力性侵。我原本认为她是去了私立中学之后,因是特困生被欺负,现在我觉得她应该是在更小的时候就遭遇了侵害。”她辗转联系了几个赵雅萌曾经的同学,她们都说赵雅萌身上总是有股味,她们都不愿意靠近她。“赵雅萌因性病侵蚀尿道导致身上总是有味,谁都不愿意靠近她,那为什么赵新蕾愿意靠近她呢?”有接触才会有之后的霸凌,可赵新蕾并没有多看她一眼,或者近距离接触她的理由。 小郭惊讶,“你一个人查了这么多?” “不是我一人查的,还有组长。他这几天不是住院了吗,就只剩我一个人了。”她上午去看组长,还给他带了两只土鳖。秦二狗剧组拍戏的道具,买了一百多只土鳖,戏拍完了,他就把土鳖带回来了。现在养在小区公用的水池里,物业让他们三天内清理干净。 “欸,你要吗?我送几只给你。”姜姜不给小郭拒绝的机会,“我让我家阿姨送来。”一边拿电话,一边又拍了拍沈南星,“我也给你拿几只。”对了,还有食堂,分一分一百只也没多少吗? 于是第二天,几乎每个人都分到了至少半只土鳖。 土鳖炖老母鸡,姜姜还友情赞助了一些人参当归鹿茸,炖了四五大锅。弄得所有人都猜测,局长是不是要辞职了,不想干了,这么批预算,能坚持到年底吗? 秋天,正是滋补的时节。 鉴证熬了一夜终于将血液分离,正在做dna检测。重案根据姜姜的走访以及猜测,重新对案件进行梳理。 “前上村,后下村。” 会议室的白板上写着这两个村名,蔺棠正在做汇报,“张忠是后下村的人,小学时户籍转到了镇上,初中考入县第一中学,户籍跟着学校走,之后没有多久,区县合并,他的户口自动落入了街区集体户口。”张忠的户籍信息被投入幕布之上。“赵雅萌,原名张雅萌,出生地为前上村。她小学时,前上村与后下村被开发商收购,打造成民俗村旅游景点,她的爷爷带着她搬到了d区,后不知因何,又转入g区,落户集体户口。”他查了一下资料,“落户在山塘街区。”换了一页ppt,他继续道,“如果她与张忠有交集,一定是在开放商收购村子时,签订协议的场所。”当时开放商的收房组住在前上村的村委会,前上村,后下村,无论同不同意补偿措施,都要在村委会做出明确表示。“当时因为收地征房,还发生过冲突以及人命。”他将当年的档案调出来,示意他们资料全部放在了公共文件夹内。“收购前上村,后下村的房产公司是安远房地产公司,公司实际控制人是乌肃宁。”也是警校特聘的体能格斗老师。“我认为应该询问安远房地产公司,询问他们是否有人对张忠有印象。”张忠闭口不言,赵魏与葛欣也一直在否认,保持着侥幸心理在斟酌。 姜姜抬起头,“不用询问了,我让他们把当时的监控送来就是了。”收房组只在村子里呆了三天,三天之后,愿意的拿钱搬走,不愿意的他们先是通过法律,然后进行了强拆。冲突以及涉及到的人命官司,是个别钉子户狮子大开口,想要凭借房子与土地拿捏他们,发家致富。那他们能由着他们来?先礼后兵,任他们告,任他们闹,总归赢不了。 见大家都看着她,姜姜道,“安远是我家公司。”他们赶上了房地产的好时候,乘着东风扶摇直上。还有一家房地产公司,叫宁平,专做古建筑研究以及复原的。“现在是大姐夫负责,我打个电话给他。不过二十多年前的监控视频,应该没有多清楚。”装监控,也是怕征收的时候产生什么矛盾,留下一个证据,所以并没有用特别高档的设备。 姜姜走出办公室打电话,彭队示意蔺棠继续。蔺棠喝了一口水继续道,“我们现在还有以下疑问,一,张忠的生殖器官是因为什么被谁伤害的?二,侵犯赵雅萌的人是谁?三,在赵魏夫妻信任江湖骗子改命抢运一说,涉及人命的事件中,赵雅萌扮演了什么角色?四,失踪的郑彤彤等人是否已经死亡,死亡与赵雅萌是否有关?” 小张问,“朱砂镯是怎么回事?” 蔺棠没有跟朱砂镯这条线,他走离幕布前,将位置让给耿壮壮。 耿壮壮看着会议室中的领导,轻咳了一声开始说明他的调查以及猜测。“根据走访发现,赵雅萌的朱砂镯是在赵新蕾失踪一年后戴上的。不知道从何处弄来的,鉴证说看起来像是自己做的。”他将一张广告页投在白幕上,“现在有不少地方可以体验烧制陶制镯子,碗盘,自己制作朱砂手镯,珠子的店铺,想要自己在家做镯子并不难。”央灵槐虽然人在医院,但是也没闲着,通过手机安排他工作,并且二十四小时待机,等着他的汇报。 “央队的推测是,赵雅萌是遭受了张忠的侵犯,后来她到了咱们g区,受到了赵魏夫妻的资助后,本以为能过好日子,谁知道又遭到了赵新蕾的嫉妒与不满,赵新蕾霸凌她,她或许曾同赵魏、葛欣夫妻说过,但当时他们的生意出了问题,又有他们心心念念的儿子要出生,并没有太多太大的耐心去处理这件事,或许一面警告了赵新蕾,一面安抚了赵雅萌。在安抚赵雅萌的过程中说了一些现在困难的话,于是,赵雅萌将张忠介绍给了他们。”当时的赵雅萌单纯的认为,她介绍张忠赚了钱,又让赵家夫妻摆脱困难处境,他们会感激她,觉得他们是一体的,她就不会再受到张忠的侵犯,赵新蕾的霸凌。“当然,这一切只是我们的猜测,并没有直接的证据支持。”耿壮壮特地强调,“通过几次对赵雅萌的询问,我们发现每次问到涉及赵新蕾以及张忠的时候,她就会不自觉地握住镯子。”耿壮壮看向莫局长,“对了莫局,镯子是姜姜花三百万买来的,这三百万能报销吗?” 莫局哼笑一声,“报个屁!”局里一年的预算都不见得有三百万,还报销。他看向参与会议的经侦处负责人,“先找个理由把账户冻结了,等案子结束,审查之后还给她。” 副局长是个女人,四十多岁,短发,英气十足。曾是军区长官,受伤后专业进了警局,在反黑干了七八年,又转向反恐干了五年。她呵呵一笑,“局里下半年预算能送快些,姜姜刚才来找我,说是要捐两头活猪给局里的食堂。”她多问了两句,一头猪两百多斤,两头四百斤,够局里吃很久了。“伙食费生下了年底给你们发奖金。” “猪?她哪儿来的猪?”听说今天食堂吃土鳖炖鸡,也是姜姜捐的。 “她弟弟不是那个大导演秦二狗吗?说是剧组拍戏的道具。” 秦二狗拍戏一向要求真实,拍养鸡场的戏就要买下几十上百只鸡布置场地,拍养土鳖的戏,就买了一池塘的土鳖。他还顾家,又有点抠搜的,这些用完的道具,他全拿回来了。自己吃不完,用不完,就当作人情送出去。 副局长又笑道,“今天食堂吃土鳖炖鸡,明儿咱就吃烤乳猪。要是今天能把案子破了,明儿吃起烤乳猪更香。” 众人跟着笑,办案就是这样,少不得得找个时间放松一会儿,歇歇脑子。 彭队点燃一根烟,深吸了一口。“张忠通过什么渠道从事人体器官买卖,怕是要从赵雅萌嘴里挖了。” 第40章 赵新蕾(十五)完 赵雅萌买了明天上午十点,中途转机飞泰国的机票。 彭队申请拦截拘留,因证据不足,并没有被批准。只能一边派人蹲守看着她,一边加急看监控视频,试图找出赵雅萌、张忠的联系。 视频监控是安远房地产专门负责收地的经理送来的,一同跟来的还有财务负责人。监控视频被拷在一个硬盘里,两人叫了硬盘,就被请去询问室喝茶了。 收地经理姓苏,干瘦干瘦的,有点尖嘴猴腮,虽说以貌取人不对,但给人的感觉就不厚道。财务负责人姓王,是个胖乎乎的中年女人,一笑眼就眯成一条缝,看着和蔼,实则精明。 安远的财务与法务占了一层楼,加起来五六十人,职责不同,工作内容不同。王经理一直是负责征收款项的,在安远工作二十几年了,参与了每一次征收,所以姜姜把她也叫来了。 “三小姐。”王经理看到姜姜,立即笑着打招呼。姜姜不在公司工作,却也同她们熟悉。毕竟每个月、每个季度、每半年、每年,公司的大小财务都要去她家向老板娘报账。有时老板娘视察公司,宁三小姐也会跟着。 姜姜颔首回应,转头对小张道,“张队,征收付款王姐都在现场,你有什么直接问她就是了。”现场转账或开具支票,一边签协议,一边拿钱,当场钱货两清。 苏经理拿出老花镜戴上,仔细地看着警方提供的张忠的正面照,不是偏头与王经理说些什么? 姜姜直接问,“王姐,你们认识他?” 王经理想了想,斟酌道,“不知道是不是这个人。”她看了一眼苏经理,遣词造句,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十分谨慎。“到底是十五年前的事了,也记不清了。十五年过去,人都不一样了。只是你们说前上村,后下村,我们倒是想起一件事来。” 当时,苏经理还不是苏经理,王经理也不是王经理。 苏经理是跟在上一任经理身边协助安抚村民情绪,并劝说他们签字的;王经理是跟在上一任经理身边,现场转账的。 “已经是最后一天了吧,村子里的人也都走的七七八八了。”他们到六点就收摊,不愿意走的,自有别人接手。“当时我急着回公司结账,五点多点,看没人来了,就开始收拾了,谁知刚收拾好,准备跟车回公司,一个男人就拉着一个小姑娘,后面还跟了一个老人,吵吵嚷嚷的来了。”公司有规定,每日的收入支出,每日的账本,都要一式三份,一份留存,一份放在公司,还有一份当日送去给老板娘。老板娘看不看是老板娘的事,每日一份纸质,一份电子档不可少。 王经理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虽然公司加班费三倍,但谁没事喜欢加班。”她又眯着眼笑,像一只老谋深算的猫。“我见都快结束了,还有人来吵来闹,心情当然不好,还说了他们几句。”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十五年之后还有印象。“那天,是我负责送账本,我在公司结账结到十一点多,把账簿送去老板家已经凌晨了。”那天,老板娘没睡,她还没离开就开始核算,找出了一笔错账。她还没到家,经理的电话就追来了,将她一顿骂。“那单拆迁费用,就是小姑娘和老人那家,连房的补偿加地,还有两亩农耕田,加在一起补偿款是三十六万。经理看他们老小相依为命,怪可怜的,便给他们按最高价核了房子,最后凑了个整,四十万。”转账的时候,老人没银行账户,有张卡,但没开通网银,她原本是说第二天让他们去公司拿现金,或者直接由公司为他新开张卡。谁知那个男人却说,把钱打到他的卡上。“老人是年老了,又不是傻,自己的钱到了别人的账户,还能要回来吗?”为这事,闹了半天,她又给老人开户的银行打电话,电话开通网银。又是人脸识别,又是验证身份,弄到六点多才办好。“就这,还是咱们公司与银行有合作,又是大客户,才能办下来的。”网银开通好了,她匆匆转了账,老人签了协议,他们也收拾完回去了。 王经理喝了一口水,歇了几十秒才又道,“我们公司对外账户有三个。一个是专门出收房收地的款项,一个是公司与其他企业结账的账户,还有一个是专门出薪资的。”现在说起这件事,王经理还是一脸苦相,唉声叹气。“当时一急,选错了账户,付款走的是薪资账户。”原本来也没什么,第二天更正一下,找经理认个错签个字就行,附注在第二天的账本里就行。可偏偏被老板娘查了出来。“老板娘发现支出账户不对,就顺着往前查,结果查出好几笔支出未按规定账户走,大晚上的把cfo叫了起来。”因为这件事,她差点丢了工作。 王经理语带埋怨,“那么晚了,cfo也不睡觉,大半夜去跟老板娘对账,好几年前的账都翻出来了。”说完,又惊觉失言,尴尬的看了一眼姜姜。 姜姜呵呵一笑,没有说什么。这些人都是人精,看似无意中脱口而出,实则是在脑子里转了几圈才说出来的。哪有打工人不埋怨的老板的,与其让老板猜测怀疑,不如自己挑些不轻不重的说出来。 家里无论开多少公司,有多少动产不动产,财政大权始终是握在妈妈手中。有了钱才会有安全感,而她妈妈是一个极其缺乏安全感的人。爱太虚无,看不到,摸不到,信就有,不信就没有。可钱不一样,看得到,摸得到,无论信不信,它就在那里。 那年兼任cfo的是秦二狗,估计是前脚发现账目混乱,后脚秦二狗就被一脚踢醒了。秦二狗应该是被骂了,然后把气撒到了手下身上,手下又将气撒了出去。 小张让查监控的人率先看最后一日下午四点半至七点的监控视频。 王经理说完了,苏经理才缓缓道,“我对他其实没什么印象。”当时仗着身材壮硕,耍横想要多要钱的人不少。也有顶着别人身份名字来的。“前上村还行,没什么空房空地,后下村的空房空地多。我们原本是和村委会商量好的,按规矩算,按规矩补,补来的钱呢,统一由村委会分,至于怎么分,我们不管。”那些空房空地,他们早就测量过了,记录在案,可还是有不少人,闹事冒领。“空房空地都是按村委会的记录以及户籍来的核算的,我们也知道村委会有人多占,只是睁一眼闭一只眼。”总归大家都拿了好处。 苏经理看了想想一眼,“当时也有同村委会关系好的,用极少的价钱买下旧房子与地,然后让家里的人装作村子里的人,拿补偿款。”公司里这么做的人其实不少。“前上村,后下村比较穷,房地都算上也没多少钱。但要是有些好地皮,一套房,一块地,一倒手,少说净赚七八十万。” “我们知道。”姜姜点头,淡淡一笑,“我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手下人想赚外快,想通过公司赚些额外的钱,他们知道,只要不侵犯他们的利益,公司的利益,他们可以睁一眼闭一只眼。无论他们是否从房主、村委会手中买房买地,他们都要给补偿款,所以知道当作不知道。可若他们想要凭借着在公司的便利,多侵占,多拿补偿款,他们也不会手软。 苏经理笑了笑,很机灵的岔开了话题。他这也是在试探,警察查十五年前的拆迁补偿,少不得牵扯到当时不能明面上说的事情。当年他的经理对他很照顾,联系村委会买房买地的时候,也顺带着他一起。他买了两亩农田,两套无人住的危房,一倒手,不到一个月,赚了三十万。“这个人我没印象,但是当时有一个事,或许与你们查的案子有关。”他们这些人都是人精,接到通知让他们带着监控去警局配合调查,他们就猜到,一定是有重案涉及十五年前的征收,不然不至于让经理级别的人亲自去。 当时,他跟着经理一起走访测量房子和地,曾经有个男人,好多次问他们,要不要吃嫩鸡仔。 小张皱眉,“嫩鸡仔?” 姜姜扫了小张一眼,“黑话,雏妓的意思。”嫩是代表十岁以下,鸡仔则是指他或者她的母亲就是从事这行的人。 小张脸色一沉,苏经理见这个警察黑了脸,忙道,“我们没有答应,我们知道是什么意思,那么小,怎么可能做这种事。”他们部门接触的人多,少不得有人为了让他们多算些,拉拢他们。“当时村子里没有父母在身边的孩子少,应该好查。” 小张这边问这话,网络搜查科那边查着监控。两倍快进,看的眼睛直流泪。网络搜查科科长旺财见谷新一看一会儿点一下眼泪,忍不住道,“这个案子结束给你发治安学习几个月。”治安与扫黄联合行动时扫来的那些监控视频,才是辣眼睛。偏偏还得一帧帧的看完,看完一次,能三四个月没有世俗欲望。要不扫黄组的结婚率最高生育率最低呢。 “停一下,停一下。”打哈欠的功夫,眼尖的旺财看到了张忠。“倒回去,做锐化,扫一遍图层高清一次,然后再慢放。”局里年初进了一套ai系统,专用于图片监控的高清处理。听说一系列年费不少钱,算不上特别好用,但确实给他们省了不少事。 画面在视频的最后,险些录不上。技术人员操控电脑,将站在门口的的无关人一一剪辑掉,放大后进行高清处理。一遍之后,确定是张忠,两遍之后,看清了被张忠拉扯着的孩子。 孩子的脸被剪辑出来,拖入了另一个系统,由系统自动检测五官骨骼,模拟出长大后的模样,再放入户籍系统中自动对比。 旺财操作的时候,其他人也分别截取了另外两个孩子的脸,一一处理后拖入户籍系统进行匹配对比。 小张带着彭队组里的小岑对王经理、苏经理进行询问,姜姜的直系领导还在医院,她现在处在一个无所事事的状态,每天四处乱晃。 小岑一边记录一遍瞥了一眼姜姜。昨天他代表彭队去医院看央队的时候,央队的大姨正在带着一个道士打扮的人在医院给央队烧符纸,被反黑的央队赶走了。 他离开的时候,听大姨在门口哭,说是这几年,家里一直不平静。老大一直被前妻一家纠缠,好不容易离了婚又结了婚,又离婚了,还差点一蹶不振,老二又重伤残疾又是重病又是被降职的。 询问王经理与苏经理的过程中,网络搜查科通过监控基本理清了张忠与赵雅萌的联系,只是要以此申请搜查拘捕令还是差了点。 姜姜送王、苏两经理离开,走到警局的院子里,姜姜突然道,“王姐,你派人去给我取些现金来。”个人大额取款要预约,麻烦,不如走公司账户方便。 “要多少?”王经理知道他们一家子都不喜欢电子支付,能用现金的时候一定用现金。 “一百万。” “好,我亲自去,待会儿送来。” “嗯。”姜姜脸色微沉,看着手机笑都不见了。 王经理心中微沉,惴惴离开。十五年前的事,她早就记不清了,更记不清当时自己说过些什么。她只记得,当时她刚到安远不久,对于安远每天都要报账给老板娘,并送去账本的做法颇有微词。当时她资历浅,汇总当日账目,送账本的事情一直都是她在做。安远本就是房产公司,老板的房产自然是多,老板娘并不是住在一个地方,而是换着住。可能今天住在a区,明天就换去了f区。她当时没有车,也不会开车,去哪儿都是地铁或公交,几乎每天送完账本回家都是十点后。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为不满与愤怒,在埋怨时说了老板娘什么坏话。 网络搜查科联合重案组开会,将自己刚发现的情况汇总给彼此。旺财将处理过的视频投到幕布上,用红外线点着上面的人一一解释。 “监控的收音不错,我们经过处理后,基本可以确定,张忠控制留守儿童,从事卖淫活动。”监控中的孩子有四个,三女一男。两个女孩被张忠指着头骂,赵雅萌以及一个男孩站在一边,低着头装作没看到。“现在的留守儿童已经很少了,但因为户籍学籍的问题,还是有不少父母会选择将孩子留在爷爷奶奶或外公外婆家。”不把孩子带在身边的绝大多数是经济条件不太好。外地上学,要交择校费,一学期好几万,有些学校不叫择校费,叫借读费。就算交钱,也不一定有名额,还要考试排号。排不上就没学上。也可以选择去私立,最便宜的私立,一学期加住宿餐食杂费,十五六万。说起上学,旺财即便是没孩子也忍不住感慨两句,“现在上学是越来越难了。”好的老师都想法子调任重点学校,差的学校师资就会越来越差。家长想要让孩子在一个好的环境好的师资环境下学戏,要么斥巨资买学区房,要么就是选择去私立。就这还不算完,各种补习班,课外班,兴趣班,研学活动……一套下来一年少说小二十万。他一年的工资都没二十万。“就千哥那继子楼楼,那么聪明,成绩那么好,他们也有钱,这几天还为楼楼学习的事唉声叹气。”听说回家一说起这事,就得吵架。 谷新一接了一句,“你以为我们都像电视小说里的富二代,富三代一样不学无术?”他们比普通人更累,智商不够,努力来凑。“花钱买大学买学位的富二代富三代多了去了,可跟我们根本不是一个级别。你随便找两个查查看,哪个不是富不过三代。”就三代,还有不少进去的,躲去海外的,负债累累的。像他们这种传了几百年的家族,家族不会接受一个不学无术的后代。很多年前,远房大伯家出了一个不学无术的堂哥,大伯母宠着,也或许是因为大伯母目光短浅没什么远见,就觉得家里这么有钱,孩子干嘛这么拼。后来大伯母以及堂哥,直接被赶出了家门。他们这些家族,腌臜事多了去了,想要离婚,想要赶一个人出家族,随手一抬就是一个法子,一个手段。“百年基业,不能因为一颗老鼠屎坏了。孩子没了还能再生,家业没了就再难复起了。”现在总有人说什么鸡娃,他听到总是嗤笑,这些和他小时候比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 副局长敲了敲桌子,“扯远了啊。”她倒是理解当父母的,前几天去汇报工作,听到局长在和妻子打电话吵架,好像也是因为孩子的教育。可她如果没记错的话,莫局家的孩子,才刚满一岁。 旺财拧开一瓶矿泉水,喝了一口继续道,“另外三个孩子,我们已经放入系统中进行了对比。”档案被一一放出,户籍全部处于注销状态。“三个人都死了。”男孩是自杀,溺亡,死于十五年前。两外两个女孩,一个死于六年前,难产,一个死于两年前,自杀。 红外线落在两年前自杀的户籍上。“这个人自杀与姜姜有关。”旺财环视会议室众人,“我去a区调了这份档案,发现赵雅萌两年前就认识姜姜,但她一直装做不认识。”顿了顿,他又道,“通过对声音的处理与恢复,我们发现,赵雅萌从一个受害者变成了一个施害者。”那三个孩子,是经由她介绍给张忠认识的。张忠对她说了一句话:你找来的人,你自己负责。 姜姜疑惑的看着赵雅萌,赵雅萌自嘲般一笑。“你这样的人,怎么会记得我们。”她的自信与骄傲是源自骨子里,即便是极力掩盖,也遮掩不住的傲然与张狂。 张忠很早就开始做拉皮条的生意了,一开始是赵雅萌,后来她受不了了,求张忠放过自己,张忠便说,“你想让我放过你,就得找到替代你的人。” 于是她想到了她最好的朋友,小叶子。 小叶子在两年前自杀了,到死也不知道,将她推入魔窟,导致她一生悲惨的人是赵雅萌。 “是你害死了她。”赵雅萌看着姜姜。 姜姜皱眉轻呵一声,“你放什么屁。”她都不知道小叶子是谁。 主审的彭队轻轻踢了一下姜姜的脚。赵雅萌被带来二十几个小时,闭口不言。一直到一个小时之前,她才开口,要求见姜姜,不然什么都不会说。 彭队打电话把早就下班回家的姜姜又给叫了回来。姜姜似乎是去参加了什么宴会,一身火红露背长裙,长发挽起,不着妆容,只涂了口红。纤细的脖颈上带着黄金打造的平安锁项圈,手腕上是又粗又厚的龙凤镯,火红与金黄想映衬,一张脸既纯净又艳丽,美艳而张扬。 她身上穿着从谷新一身上扒来的制服外套,带着一丝不耐的神情,翘着腿坐在一旁。 谷新一在监控室控制设备,“今晚有场古董拍卖,里面有一套康熙年间的五彩十二月花卉纹杯,是压轴品,她很想要,结果被你们叫回来了。”现在秦二狗在拍卖场看着,不过以他对秦二狗浅薄的了解,他应该坐不到最后一个拍品上场。 耿壮壮问了一句,“用古董杯子喝茶茶比较好喝?”他不懂古董,只是觉得,花了大价钱买回家收藏不用,有些浪费了。 谷新一摇了摇头,“听说她买这套杯子是为了回去蒸蛋吃。”这套杯子的花纹特别好看,每月一种花,不同的纹路搭配放了不同食材的蒸蛋,吃起来心情会比较好。 耿壮壮感慨,“有钱人的世界我不懂。” 谷新一咧嘴一笑,没有接话。 “两年前你在a区经侦,负责经侦的科长姓高,是小叶子的男朋友。” 姜姜想了想,a区经侦的高科长四十多快五十了,妻子七八年前病逝,有一儿一女,儿女都在外地上大学,去年高科长的女儿获得了法国一个艺术学院交换生的名额,高科长担心女儿一个人在国外的安全,四处找人托关系,想找一个久居法国的人,没事的时候多照顾一下女儿,找着找着,找到了她头上。她想着干爹这几年一直在国外,与西方众神进行友好交流,并加入了各国和平组织,便问了问干爹。干爹介绍了一个因缺少信仰的力量,只能开汉堡店维持人形的女神给高科长。高科长亲自去了一趟法国,回来之后特地请她吃了饭。看来是很满意。 彭队道,“高科长快五十了,你的朋友要是活着,还不到三十。你觉得我们会相信你的话吗?” “是真的,你可以去问高科长。”只是她没想到,在小叶子口中什么都好的高科长,会在小叶子自杀后,装作一副从未认识过她的模样。“小叶子说,她怕她这样的人,配不上好人,所以她找了高科长,虽然年龄有些大了,又有孩子,但小叶子觉得,对于大多数年轻女人来说的缺点,恰恰能补足她的缺陷。” 彭队拧眉,“缺陷?”他看了小叶子的尸检报告,并没有显示她的身体有缺陷。 赵雅萌深吸了一口气,“我们都有病。”受张忠控制,被他侵犯,以及一次次卖出去的她们,染了性病。“表面上看不出来,验血能查出来。”她运气不太好,最严重,治了很久。 她看着姜姜,原本愤怒的神情渐渐变得颓败。“她自杀,是因为高科长跟她分手了。” 姜姜拧眉,“那关我什么事。” “是你跟高科长说,结婚之前一定要做体检,检查清楚。”婚检,原本是没有的。甚至连婚礼都没有,她生怕遇到认识她的人,将她曾经不堪的一切重新揭露出来。“是你。你跟高科长说,结婚不是小事,不说查三代,也应该查两代,最好再查一查生平,这样才能放心。也是你,跟高科长说,你有孩子了,难不成还准备再生一个吗?那你儿子女儿会怎么想。再说了,别人年纪轻轻跟着你,还迫切想为你生孩子,谁知道是爱你还是爱你的钱。”于是,高科长查了她,还查了她的父母,并且很明确的告诉她,他不会再要孩子,让她死心。“他一面答应跟小叶子结婚,一面把名下的不动产都转给了儿女,还去律师事务所立了遗嘱。” 姜姜想笑,“人家把房子钱留给儿女有什么错吗?人家利用工作的便利查一查即将结婚的对象又有什么错?是我说了几句,他才会查的吗?”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上来就要给一个可以当自己父亲的男人生孩子,谁会相信她没有目的。“高科长主管经侦,他能在不到五十岁走到这个位置,你以为他是个没脑子的人?”生意人,系统里的人,心眼最多。比起人际关系的推敲、维持,从商之人甚至比不过从政的人。没点本事,没点能耐,光靠着不顾性命的干,升不到科长。 从一开始接触,姜姜就发现了赵雅萌的自信只是表面,她内心是个极其自卑的人。听了她的表述,更是让她确定了这一点。于是,她微微前倾,给赵雅萌压迫感。“赵雅萌,你说小叶子自杀怪我,可把她推给张忠的是你,让她受侵犯,甚至染上脏病的也是你。”她没用性病,而是说了脏病。她知道,赵雅萌心中最在意的事情就是童年时受到的伤害,她的自卑源自于她觉得自己很脏。脏病这个词,比性病更能让她情绪崩溃。“你说怪我,不过是用我当你做过的恶事的挡箭牌。”她猛然站起,一拍桌子,直接掌控了审讯。“赵雅萌,张忠放过你,是因为你把赵魏、葛欣夫妻介绍给了他,可他凭什么放过小叶子呢?” 赵雅萌突然慌乱了起来,她双手抱着手臂,不停的抓。“他,我不知道……我们年龄大了……他不喜欢了……” 她身体再次向前倾,“不,不是他不喜欢你们了,也不是他放过你们了,而是小叶子也像你一样,给他提供了更高的利益,你们由侵害者与被害者的关系变成了合作关系,所以他放过了你们!” “你胡说!”赵雅萌怒视着她。 姜姜丝毫不怕,“是不是你心理有数,我们也能查出来。说!”她一指赵雅萌,“张忠那里的迷药是不是小叶子帮他弄来的,春华花店以及张忠的旅馆,他迷奸无辜女性的主意是不是小叶子给他出的。” “你放屁!”椅子的挡板死死的扣住她,限制了她的行动。 姜姜双手抱胸,以站着的姿势俯视着她,唇边勾起一抹轻视的笑。“你把我叫来,是想把别人的关注移到我身上,或许你听过我在警局里的名声。然后你就可以将春华花店,旅馆以及张忠从何处得来迷药的事情模糊掉。”她轻嗤一声,“让我再想想,为什么你一定要找我呢?你嫉妒我!”她肯定道,“你嫉妒我长得漂亮,出身好。从两年前开始,你就嫉妒我了。”她知道自己有多张狂,也知道这样的自己有多惹人嫉妒。可是那又怎样,她有张扬的资本,更有张狂的资本。“嫉妒我有什么用呢,不如求神拜佛,下辈子投个好胎。”不过看起来,不可能了。 她的视线扫向一旁,消息许久的女鬼再次出现了。长着血盆大口,贪婪的吸着从她身体里冒出的怒、妒、恨。女鬼甚至骑到了她的脖子上,一口咬在她的头骨上,吸允着她的脑髓,吸允着她的魂魄。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变得虚弱、呆滞,继而死亡。而那个女鬼,则会因为吞噬了灵魂,进化成一个恶鬼。 恶鬼丑陋,那是因为太低级了。 而她,不准备阻拦。 恶鬼的等级越高,吞噬的人越多,积分就越高。 纵容,是毁灭的开始。 赵雅萌嘶吼道,“我也不想这样!只能这样,我才能脱离他的控制。” 姜姜一挑眉坐下,“你还可以杀了他。”她微微偏头,缓缓道,“就像那个咬掉他的生殖器的男孩一样。”她专门去了那条河,找到了做水鬼的男孩。“那个男孩,曾经你的同伴,并不是自杀,而是被你们一起扔下去的。”她们杀人了,与张忠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那个男孩比你们勇敢,相信他下辈子会投个好胎的。”而成为帮凶的她们不会。 彭队的眉头拧成一团,做了一个手势之后走出审讯室,姜姜跟着走了出去。刚走出去,彭队就发难,“这些都是你查的?” 姜姜点点头又摇摇头,“都是我们组长的思路,我也没什么事,就去查了下。”央灵槐说,如果张忠与赵雅萌有交集,侵犯甚至控制赵雅萌卖淫,那他所控制的人一定不会只是赵雅萌一人。于是,她找了原村子里的人,询问了与赵雅萌玩的好的几个人。那时,他们还在看监控。 查清楚赵雅萌,案件基本清楚。张忠侵犯控制年幼的赵雅萌,赵雅萌为了脱离他的魔爪,将晚班介绍给了张忠,谁知张忠并没有放过她,还让她成了自己的帮手。后来她因贫困生的身份,去了私立学校,结识了赵新蕾以及她的父母,她利用了他们想要儿子又迷信的想法,也看出他们并没有多爱赵新蕾,于是她利用了他们,也利用了张忠。失踪的三个人,失踪时与她年龄相仿,她一定跟她们在某些时间有过交集。先是将她们送去给张忠,然后将她们拆开卖掉。至于尸体,她查到了她们失踪那一年,张忠在老宅养了十几头猪,对外说是想开养猪场。 至于小叶子,她也查了她的生平,她的工作,她的社会关系,足以让她接触到买卖麻药的私人药贩子。 “赵新蕾对赵魏、葛欣夫妻有用,对张忠也有用,所以赵魏、葛欣才会收养她,并送她出国治病。至于小叶子和另外一个难产死的女人,还可以再深入查一查。” 央灵槐做了一份详细的文档,图文并茂,如果不是身体太弱了,他能连ppt都做好。这份文档就发在公众文件夹里,只是打开看的人很少。 “彭队,剩下的你们审吧。”是连同嫉妒还是治安,就是他们的事了。失踪人口调查组,没有自主办案权,破了案子,荣誉也与他们无关,所以…… 姜姜耸了耸肩,准备离开。 深秋了,天还怪冷。 央灵槐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这半个多月姜姜也没什么事,干脆自己给自己放了一个假。这半个月,重案一直在和其他部门联合,追查张忠所犯的事,并夯实证据。至于网络上的人体器官买卖案,移交了上一级专案调查。 去医院看央灵槐时,央灵槐说,“死刑跑不掉了。” 姜姜问,“那赵雅萌呢?” “她从一个受害者,变成了失害者,即便是她曾经被控制,经历悲惨,也改变不了她害死了三四个人的事实,到时看提起诉讼的检察官吧。”最终的得利者,成了赵魏、葛欣心心念念唯一的儿子。 “也不一定。”姜姜看着他收拾行李,“听经侦说,志诚网络的财务有问题,已经准备将他们转出的钱追回了。”除非他们这辈子都不回国了。 离开医院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姜姜没有开车,拢着衣服一边骂谷新一还不把车还给她一边走。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她勾了勾唇角,转入了一条无人小巷。 女鬼跟着她飘入小巷,一瞬间就看不到人了。 这半个月,不知她吞噬了多少魂魄,又吸食了多少存恶念的人。整个身体变得臃肿不堪,似一滩腐烂的肉。 “嗨。” 姜姜从墙上跳下,一身对襟红衣,龙凤暗纹,长发以金钗挽起,用红发带束缚,脑后带着一个面具,青面獠牙,面具两眼空洞洞,看不到底,似要将人吸入。 她对女鬼微微一笑,“郑彤彤,既然来了,就别走了。”抬起手,血红缎带自身后飞起,一瞬间化成根根寒镣铁链。 风吹过,惨叫声很快洇入风中,消散于天地间。 魂飞。 魄散。 粉色卫士110停在面前,姜姜嫌弃的打量着车,她不明白为什么秦二狗那么喜欢粉色。g63是粉色,110也弄成了粉色。拉开车门坐上副驾,她一边系安全带一边道,“回家吧。” 第41章 小贞(一) 休假不忘工作。 年底了,开始冲业绩了。 鬼差要业绩,警察也要业绩。 坐落于g区与f区交界处的影视城,a-6-224布景间内,已经连续三天出现血掌印了。110中心接到警报,按照属地原则将案子分别上报到了f区与g区。 f区最近在盯一个大案,派人来看了一眼,询问了周边人,觉得是恶作剧,便大方的将案子让给了g区。 乞颜提着勘验箱和小张一起来了影城,拍照留档,然后用试纸测试血掌印是否是人血。小张则将报警人叫到了一边,询问她事情的经过。 报警人叫张婷,是影视城的美术指导。她并非跟剧组的,而是影视城的工作人员。这座影视城隶属于一个公司,不对外接待游客,她们都是这个公司的工作人员。除了她,公司还有十二位美术指导,七八位导演,以及各种工作人员。 影城占地约平方米,有各种外景拍摄街,摄影棚以及剪辑间、冲印间、餐厅、职员宿舍等,引入好莱坞大型片厂制度,实施流水式生产线。 张婷所负责的是现代商务办公布景区a-6-220-229十间。 乞颜等着试纸变化,一边看着试纸一边道,“前几年我住在这里的时候,还没这么多摄影棚。” 张婷偏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穿着防护服,胸前挂着的是法医的工作牌。“前几年没什么组用,这几年不是短剧盛行吗,谁都能租一间来拍短剧。”低投入,也许就火了呢? 小张一边记录着张婷的话,一边接了一句。“你还在这里住过?” 乞颜点头,试纸已经开始显色了。“以前穷,这里的房租便宜,我带着楼楼在这里住了七八年。”当时影视城还没这么大,就两条街,一条古装街,一条民初街。古装街不对外出租,但民初街上不少小楼对外出租。一个月才几百,就是用水用电不方便,洗手间在街头街尾。“当时除了我,还有一些小企业会在这里租房子做办公楼。”民初街上好几栋三层高的小楼,有两家装修成了当时的银行银楼,二楼三楼都是现成的办公桌,办公椅,买套大功率发电机,找人铺些线路就能当办公区了。 乞颜神色一凛,看向小张。“是人血。”他拿出面签和无菌试管,准备取样带回去化验。“前两天的掌印你们擦了吗?” 张婷看向他,眉头蹙着,带着担心。“擦了,但我拍照了。”她拿出手机,将拍下的照片给他和小张看。 影视城早八点开门,晚五点关门,如果要拍夜戏,需要提前递交申请报告。这几天并没有夜戏。 “影视城八点开门,但我一般七点出头就到了。保安认识我,会放我进来。”她在剧组开工之前,需要和保洁阿姨一起将前一天被弄脏弄乱的摄影棚打扫干净,然后根据今天的剧本大纲,对摄影棚的装饰进行修整或者重新布置。“三天前,我来的早,保洁阿姨还没上班,我就先自己打扫。”在打扫到西北角一扇玻璃门时,她看到了血掌印。一个大手掌,两个手掌中间约间隔二十厘米,大手掌下是一排小手掌。就像是从高到底迭起,从门外观察着里面。“我当时以为是谁的恶作剧,因为掌印很红。”虽然她常在帮剧组调假血浆,但她知道,真正的血,不做特殊处理,接触空气后不就会氧化变成褐色。玻璃门上的掌印,到她发现时还是血红的,半凝固,像是兑了胶。“我擦的时候感觉血很厚,还散发着一股腥臭味,我还说要查查是哪个剧组。”这么糟蹋人。“第二天也是这样,我当时还去找了租用剧组的助理。”助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不停跟她道歉。“影视娱乐圈总有些品德不太好的,拍了一两个短剧,有点流量了,就开始目中无人。”她从美术学院一毕业就来影视城工作了,只是涂血掌印,算是好的。有一次负责b-2的同事,还遇到流量网红趁着拍夜戏的时候偷偷嗑药,在摄影棚淫乱,四处涂屎的。 张婷咽了下口水,乞颜体贴的从背包里拿出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递给他。张婷接过,对他感谢一笑。“今天报警,是因为血掌印不一样了。”今天的是一双大掌印,跟着三个略小一些的掌印,有些地方,甚至还能看到掌纹。“我去保安室调监控,发现没,没有人……所以……”想到一大早调监控,看到监控中没人,却突兀的出现几个掌印的画面,她心底就开始发寒。“我看着像人血后干涸的样子,就报警了。” 小张四面张望,“摄影棚里的监控呢?” 张婷道,“摄影棚里没有监控。”原先是有的,后来不少剧组抗议,说是涉及商业机密,他们就拆了摄影棚里的监控,只在一个个摄影棚之间,走廊门外安装了监控。 小张伸手一指,“这是?” “假的,拍戏用的。”a-6从200-250全部都是现代商务办公布景区,每一个都粘了不同的监控摄像头,只是这些监控摄像头都是假的,只能算作是布景。 小张跟乞颜打了一声招呼,“我去保安室拷下监控。”他一边走出摄影棚,一边让张婷把负责人叫来。 小张拉了一个小群组,很快将调查结果发到了群组里,并写下了自己的猜测与怀疑,然后等着领导审批,是否要调查下去。 张婷带着小张去保安室,路上悄悄跟他说,“张警官,我们影视城最近不太安稳。” 小张看着她,“不太安稳?” 她脸上带了一抹怯色,但更多的是害怕。“闹鬼。”隔壁的隔壁c区。“王总请了一个道士,做了好几天法事,但奇怪的事情还是发生。” “奇怪的事?”小张追问,“有什么奇怪的事?” 起先是头一天晚上放好的东西第二天换了位置,之后就是监控像是受到了什么干扰,一条条雪花,并且那段时间的监控,总是录到一些很模糊的影子。 “这些,都可以解释。”虽说影视城是早八到晚五,但总有提前上班,或者是拍夜戏的剧组,也许是他们拿的。至于监控,现在网络上什么没有,谁知道是不是有人买了什么干扰器。“影子也好解释,我们影视城有不少人养松鼠,鸟什么的,也许是它们叼了什么纱巾。”那松鼠,虽然不是黑的,但他们影视城的监控设备不是特别好,大晚上的拍点深色的都是黑的。 小张不解,“既然能解释,你们怕什么?” 张婷带他穿过c区,从c区穿过去,可以少走很多路。影视城内不可以开车,如果要穿区,要么骑民初街的老式自行车,要么就是开影视城的游览车。游览车数量有限,早就没了。 c区是古装街区,不知是满地青砖,种满槐树的原因,还是因为今天没太阳,他一踏进来就感到微微阴凉。那种感觉没法形容,就像是他大学期间,与同宿舍的同学,半夜探索废弃旧楼被钉了木板封锁的三楼女洗手间一样。也可能只是心理作用。 c区的工作人员,每个人都死气沉沉的,似乎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引得他们惊慌失措。青石砖上还散落着一些没打扫干净的黄色符纸。 “有剧组受到了攻击。”张婷伸手一指,“你看到那间屋了吗?那是祠堂,出事后,再没有人敢靠近了。” 要如何告诉别人撞鬼? 说不清,讲不明。 可自己的感觉不会骗人,惊恐与害怕不会随便遗忘。 那天,一个网剧的剧组拍夜戏。所拍的是一场祠堂戏。原剧情的设定是新嫁娘按照男方风俗,新婚第一夜子时站在祠堂正中,站到寅时。 “拍戏怎么可能真的让演员站满四个小时,就是能录到她的剧情让她站着,最多也就一个小时。” 张婷想要绕开,可小张却对祠堂有了兴趣,一定要去看看。 “拍完后,大家就收工了,天快亮了,才有人发现演新娘的演员没了,发消息不回,打电话不接。助理又回片场找。”站在祠堂门口,张婷伸手一指,“发现她就站在祠堂正中央,盖着红盖头,双眼无神。”明明只有八十斤,却两个助理拉都没拉动。她就直直地站在祠堂中,看着祠堂上空荡荡的供桌,彷佛那上面有什么一样。“直到四点多,有公鸡打鸣,演新娘的演员才有知觉。” 她清醒后浑身止不住的颤抖,说话语无伦次的。一会儿说自己被敲开了脑壳,挖出了脑子,一会儿又喊疼,说自己被烧死了。 “公鸡打鸣?你们这里还养了鸡?” 张婷摇头,“不是我们,是影视城隔壁。”隔壁有个养殖场,养了上百只鸡鸭鹅,还有一个很大的池塘,养鱼虾。养殖场就建在山上,就在荔枝园旁边。“养殖场也是老板家的,里面的鸡都是喂荔枝的。”听王总说过一次,说是吃荔枝长大的鸡炖出的汤,特别清甜。“上个月,老板带人来拍戏,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两头野猪,原本是想拍完戏就放在养殖场养的,可那两头野猪太凶悍了,老板就把猪捐出去了。” 野猪?小张眉头一挑,“这间影视城不会是属于二狗影业吧?你说的是老板是秦二狗?” 张婷点头,“他不喜欢我们叫他秦导。”他也不常来,除了拍戏,全权委托给王总了。 小张走进祠堂,说是祠堂,不过是个空荡荡的房间。供桌祭台都是空的。他伸手一摸,倒是干净。“这里什么都没有?” “不同剧组拍的剧情不一样,有些需要放牌位,有些需要放佛像、观音像,还有些要挂先人画像。这些都由剧组后期用电脑制作,我们所提供的,就是空摆设。”听说原来是有的,自从秦导接手影视城之后,就不给放牌位了,影视城的一些佛像、观音像以及关公像等,都被烧了。秦导,不敬神鬼,不畏鬼神。“以前还好,有个女娲像,听保安老朱说,是用来镇灾辟邪的。但秦导很厌恶女娲,将女娲像烧了。”不仅如此,他们影视城不允许拍摄任何有关女娲的剧集,不允许信仰女娲的人入内。影视城的几个出入口都铺了女娲像以及荆棘,老朱说还洒了一层黑狗血,一层公鸡血,又钉了棺材钉,请人摆过诛杀女娲的阵法。“也不知真的假的,总之秦导十分厌恶女娲。”别说是雕像、画像了,就是谁在他面前说了女娲,他都会拉下脸。 小张回头,见张婷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在和什么人说着话。他没有催促她,一边走一边抬头看向房梁。祠堂的房梁上榫卯结构,镂空雕筑,还画满了许多画。供桌的后面,是一个院子,院子不大,连接着另一间屋子。 阳光明媚。正准备转身离开的小张突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他停下了脚步。他做了八年刑警了,对血腥味的敏感度虽然不及干一辈子刑侦的老警察,却也很少判断错。 是血腥味,新鲜的血味。 他走向后门,突然从另一间屋子里传来一声尖利的叫声。 张婷在看到小张眼神发直之后,猛然冒了一身冷汗,她根本就来不及多想,一边喊着巡视的保安,一边跑上去抱住了他的腰。 “张警官!张警官!” 张婷虽然不算多瘦,可怎么也拖不动他。 小张走到墙前,止住了脚步,然后开始用头撞墙。 保安跑来,拉手的拉手,抱腰的抱腰,老朱从旁边的摄影棚,拿了一个垫子来,垫在了他的头前。 老朱喊着,“快,快去看看江大师走没走。” 江大师就是江小道,小张口中的江湖骗子。 江小道今天披了一身袈裟,走进祠堂后,一手捏着小张的肩膀,一手握拳,弓起中指,用指节猛按脊椎的哑门、身柱、神道、悬枢、长强穴。穴位按完,拉着他的保安明显感觉到阻力松了。江小道将他转过来,用手腕上的佛珠打他的眉眼,而后,撩起衣袖,狠狠甩了一个耳光上去。 小张醒神,后知后觉发现脸颊火辣辣的疼。还未等他反应,张婷便道,“张警官,你没事吧。”这段时间,也总是有人像他一样,不撞到头破血流根本不会停下。 小张浑身一抖,他刚刚明明就准备去院子后的屋子看看发生了什么,他明明听到了惨叫声。 抬起头,门外乌云密布,整个天都灰了,似乎马上就会下起大雨。记忆中的院子却阳光明媚。 江小道拿出一枚符纂塞到他手中,“你阳气轻,很容易撞邪,把这个戴在身上会好很多。”阳气轻重与男女无关,与八字有关。 眼前的江小道让人陌生,身形似乎抽高了不少,脸也尖瘦了,棕红色双眉长挑入髻,眉间一点红,双唇红如血。黄衣袈裟,佛珠胸前挂,并紧的四指上还挂着一串佛珠。 乞颜找了过来,“张队,好了吗?”他见周围气氛紧张,小张一副遭受了打击的模样,眼底还含着惊恐,走了过去。“江小道?”他上下打量了一下他,“不做道士了?” 江小道咧嘴一笑,“当道士收不了鬼。”能逼他显现本体的鬼,道士那张皮收不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乞颜点点头,看向小张。“张队?” 小张摇了摇头,“没事。”他将符塞进了口袋。门外冷风吹过,卷起地面的枯叶,吹的小张心底一阵阵发寒。 乞颜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我刚才把提取的半枚掌纹发回去,在系统里对上了。” “谁?” “一起两年前就已经封卷的过失致人死亡案。”最大的半片掌纹对上了在那场事故中死亡的女主人,林贞。“两年前八月三日,家住御陇小区1802住户发生大火,住家保姆、女主人以及三个儿女,全部死于大火中。”那半枚掌纹,与大火发生后,鉴证科在一扇门后提取的林贞的掌纹一模一样。“那起案子的归属是b区。”林贞的户籍在f区,但她常住地是b区,死亡地也在b区。 小张点头,“回去说。” 张婷跟在他们身后,“张警官,你要是有事就先回去吧,监控我去监控室调,然后发给你。”发生在张警官身上的事,之前也发生过,后来也找了各种人来检查,最终说是当时一个剧组拍戏的时候,在网上买到了假冒伪劣的廉价香,那些香有毒,他们吸了进去,神志不清。后来去医院检查,剧组人员的血液检测报告,确实有几项数值不太好。 可她总觉得不是这样的。 她所负责的a-6-220-229有一段时间被改成了教室,228那间教室,西北角的一张桌子,她看着总觉得惊悚。有次场景重新布置,装修部要把包括那张桌子在内的一排都给撤了,碰了那张桌子的人都说桌子冷,不像压缩板像冰,还说有股臭味,可明明都是同一批进来的。后来,触碰桌子的工人一一出意外,拍摄的剧组,站在那个位置的演员也在某次夜戏结束后,从七楼摔了下来。她一直说有人追她,将她推下的楼。可现场痕迹检测,只有她一个人的痕迹。 那块地方,现在就是出现血掌印的玻璃门。 第42章 小贞(二) 小张回警局后,就调阅了火灾事故的卷宗。根据现场的调查,火灾是保姆做饭时引起的。她在炖肉的时候忘了关火,锅烧干了,继而又点燃了垫在灶台上的隔热垫。 跨区的已结案件,小张不好打听,只能去档案室,借由杜良的账号查了一下。 “这起火灾我看过。”杜良倒了一杯热茶给他,“当时我奇怪家里人都在,为什么没有人发现着火了,后来翻了档案才知道。”火灾发生一年前,他们这套房子的烟道出了问题,原本改了烟道,谁知楼下投诉,说是他们做菜的油烟味顺着烟道进了她家,于是他们又将烟道改回来了。“据说,一做饭就烟雾缭绕的,所以厨房重新做了装修,原先的推拉门改成了密封性极好的橡木门,然后重新做了一个开放式厨房,给被烧死的女主人烤一些蛋糕饼干什么的。”厨房只有保姆在用。“那小区的房价挺高,他们生活条件不错。”不然也不至于连生三个孩子,全心全意当家庭主妇。“一开始怀疑保姆故意纵火,害了自己,后来调查显示,只是意外。” 小张一边看现场照片,一边问,“为什么怀疑保姆故意纵火?” 杜良站在电脑旁,撑着桌子。“他家烟道不是坏了吗,一开火就烟熏火燎的,他们还喜欢吃爆炒的菜,保姆因为这件事,在小区里跟其他保姆抱怨过,还说过什么要额外的赔偿。” 杜良见他对这起案子有兴趣,又道,“你看档案,不如上网看看,说什么的都有。” “嗯?”警局的电脑上不了外网,小张拿出手机搜。 “男主人凤凰男,靠着妻子发家的,妻子孩子死后,他又借此起诉了物业与房产公司。”里外里得了五六百万赔偿,后来又借着事情的热度开了公司。网上那些人,听风就是雨的,好心人又特别多,总觉得他可怜,尽心尽力的支持他。“后来又各处求神拜佛什么的,网友就说他心虚,找大师镇压妻子儿女魂魄,不让他们投胎转世。”后来这些消息被网安压下了,该删的也删的差不多了。“现在男主人已经移民国外了。”上周消防去警校讲火灾相关知识的课,就是用这起火灾举例,林二谦回来还问了他。 他看向小张,“怎么想起查火宅了?和案子有关?” 小张摇了摇头,简要讲影视城的事情说了一遍。“技术部说可能是巧合。”虽说每个人的掌纹都不一样,但相似的也不少。只有一半的掌纹,即便是系统显示吻合,也不一定百分百准确。一来法证那台设备已经是爷爷级别的了,二来新的设备还未全国联网。之前查一个大案时法证室被炸掉一半,毁了不少设备,向上申请,因根本原因在他们,上面只给配了一台老爷机,让他们有大案要案,把掌纹发去a区检验。这台新设备,还是法医室的王可可私人捐赠的,手续没走完,还有很多区没给权限,掌纹库不全。 杜良听他说起江小道给了他一张符时笑了,“前几天央队的妈妈来了,说是他们两兄弟这几年太倒霉了,逼着他们把符随身携带。”后来他听林二谦说起才知道,那个大师就是江小道。姜姜介绍给央妈妈的,央妈妈三万买了两张符,江小道转手给姜姜返了一万五。倒也不是缺钱,就是喜欢这种赚钱的快乐。“不过江小道的符确实挺灵的。”听她妹妹说,在他们圈子里,一张符低于二十万江小道不卖。“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还是随身带着吧。”g区几千年来,在地理位置上就不太好,一直是凶煞之地。 小张抬头看了他一眼,“你也这么迷信了?” “求个安心。”他转了个话题,“这案子上面怎么说的?” 小张轻叹一声,“还能怎么说。”派出所报备,只是人血,掌纹核对上曾经的意外案件,不能立案调查。他会想要查,除了因为在影视城经历的事情外,更多是他的直觉。直觉告诉他,这里面的事可能不小。 小张站了起来,再次向杜良道谢。“最近姜姜休假,局里挺安静的。”她调来这几个月,可没少折腾。央灵槐好几次因为她住院,又受她牵连,几乎每天都要被督察叫去谈话。 休假前被扫黑借去执行任务,她见扫黑一个组员上去就扇了涉黑头目一耳光,她也跟着学。结果一巴掌把人家下颚骨扇骨折了,现在还在医院住着。还有一次被彭队借去跟审讯,她私下改了测谎仪,换了电极片,嫌疑人心率不齐就放电,越电他心率越高,电流越大,直接给电休克了,现在也在医院住着。 对了对了,还有上次捐猪那事。他们都以为是宰杀好的猪,谁知道是两头成年野猪。送货人把猪卸下就跑了,那两头猪满院子的跑,还把彭队顶飞了。 杜良看了他一眼,“过几天更热闹。”他压低了声音,“她弟弟秦二狗有法医执照,说最近没什么事,要来跟连医生实习。” 小张眉头一挑,“嗯?” “连医生挺喜欢他的。”听说智商比连医生还高,还听说他爸爸不喜欢连医生,秦二狗是牺牲了自己一个月两百万的零花钱,才被允许跟连医生实习几个月,体验下法医生活。 他有预感,局里将会很热闹。 从未出过现场的谷新一第一次作为技术支持出席现场,一到现场就吐了。他忍了又忍,才没吐在警戒线里。 小张也到了,将证件带上,掀起警戒线就走了进去。耿壮壮跟在他身后,“张队,f区也来人了。” 小张眼都没抬,“昨天报案人报案时他们不接,今天发生凶案他们到来要案子了,想什么好事呢。” 报警人还是张婷。 张婷坐在大厅中,惊恐的瑟瑟发抖,一个派出所的女警正在一旁安慰她。 影视城今天内部修整,不对外营业。她会过来,是因为她负责的摄影棚,有三间要进行改造,以供给下一个剧组用。 影视城里养了好几条狗,都是烈性犬,四条藏獒,四条比特。今天她一来,就看到保安焦急的四处找着什么,一问才知道,丢了两条比特犬。不知谁解开了它们的牵引绳,打开了他们的犬舍,将它们放了出去。 她问了几句就离开了,她要回办公室拿设计图,然后去摄影棚将现在的装修布置进行拍照留存,还要标记不能动,不需要动的一些设备设施。电梯昨天下午坏了,她刚走上楼梯就发现了血迹,心理害怕,打了电话给保安周大哥,周大哥来了之后,他们一起沿着血迹向上走。消防门后,握着两只比特犬的尸体。a-6-224摄影棚玻璃门被涂满了血,红通通的糊了满门,满鼻子的血腥味。她当时就吓傻了。保安周大哥胆大,推门进去,发现了保洁的尸体。两人缓了得有半个多小时,才反应过来,颤抖着报了警。 小张站在摄影棚外先观察了两只狗的尸体,两只狗死的很惨,被利器划破了肚子,拖出了内脏,头骨也被敲碎了。 他又看向摄影棚内,a-6-224的玻璃门大敞着,先到的技术人员正对玻璃门取样。室内,穿着防护服的连医生带着一个人蹲在尸体旁。 王可可从小张身边路过,小张叫住了他。“知道致死原因了吗?” 王可可摇头,“我刚到。”他落音刚落,乞颜一边穿防护服,一边走了过来。 小张看了看他们两人,又看了看室内。“连医生旁边的是?”法医室连同连医生总共三个法医,王可可和乞颜是连医生的助理,另外还有两个实习法医。那两个实习法医都不高,蹲下去不会比将近一米九的连医生还高一些。 “秦二狗。”王可可道,随即顿了顿又道,“你可以叫他另一个名字,宁诺诺,谷新一他们有时候叫他若若,你也可以这么叫。”听说他大名叫子言若,不过证件上,法医资格证上的名字都是宁诺诺。 “看出什么了吗?”连医生问秦二狗。 秦二狗先看了他一眼,才道,“她的死亡方式,跟以前我们生泼猴脑的方式一样。”拔毛,划开头皮,揭掉头皮,然后用尖细的钉子,一点点钉入颅骨中,不能急,要用巧劲,不然震动产生的对冲会破坏脑子。待钉子围成一圈,再用金子打造的小锤,轻轻一敲,就能整片揭下。揭下后,脑子还在跳动。 连医生将喉镜给他,秦二狗动作娴熟的插入喉镜,“嗓子被破坏了。”给活着的猴子开颅,猴子会惨叫,声音极其尖利刺耳,所以在吃猴脑前,一定会先破坏掉猴子的喉咙。 连医生站起,四面观察了一下。“你们家喜欢吃猴脑吗?” 秦二狗点头,“喜欢。”他也跟着站起,“以前吃的多,我爸专门弄了一个养殖场养猴子。后来猴子不是成保护动物了吗,我们想吃也没得吃了。”他看着连医生,“你们喜欢吃猴子吗?” “我以前不吃东西。”他住的山头仙气充裕,不用吸就饱了。“后来吃过一两次。”他爸请的。他将手放在尸体上,“我没感觉到有鬼。” 秦二狗点头,“我也没感觉到。”没有,才不正常。两条狗一个人死了不超过十二小时,魂魄应该离不开尸体多远,可他们却什么都没发现。 连医生问,“江小道怎么说?” “江小道说,能把他逼出本体形态只可能是妖、灵、精、怪。”他伸手一指地上的尸体,“这块地方,好像是以前我爸养猴子的地方。”是不是不确定,他只是看g区的那座山头,很像以前皇城外的朱城山。朱城山下数里外有条法雨溪,传说是昔年龙皇驻兵之地,溪面不甚宽阔,水流湍急,沿溪设桥梁,有以筏艇相接而成的轻便浮桥,也有砖石砌就。溪的另一面,一山一庙,三千石阶,垂直而上。“如果是,那在这作怪杀人的,就是精。”由千百年,无数惨死猴子所化身而成的猴精。 连医生严肃道,“如果是精,就麻烦了。”鬼差只管魂魄,勾不了精怪。“妖、灵、精、怪伤害不了人。”天道所制,天道不允,任何人都无法、也不能违逆天道。 秦二狗道,“确切的说,是无法直接伤害人类。但它们却可以蛊惑人类。”对妖、灵、精、怪来说,人是一把很好用的刀。 王可可、乞颜穿好衣服走了过来,“连医生。” 连医生转向他们俩,“可可你验尸体,乞颜你带着实习生验那两条狗。” 秦二狗指了指自己,“那我呢?” 连医生笑了笑,“你想干嘛就干嘛,自己看着办。”宁王六个孩子,这个相貌顶好,智商也最高。许多年前,他就在医学院见过秦二狗,他的知识很扎实,下刀手又稳,缺的只是经验。 秦二狗看了看乞颜,又看了看王可可,“那我站在旁边看着你们干活吧。”怎么说也是实习生,不好找个舒服的地方坐着。 两个实习生看了他一眼,穿着厚重的防护服,戴着口罩,看不清长相,只是露出一双眼睛特别漂亮,黑白分明,又干净清澈。 王可可道,“你们别看他,他智商179,学位证书,各种资质证书摞起来比我们几个加一起都高。”不过是听说高智商更容易得阿尔茨海默病,又听说天才容易早死,他长时间保持大脑静止。说白点,懒得动脑子。 尸体被装入裹尸袋运走,鉴证也差不多了,准备收尾。影视城负责人王总来了,脸色不是很好。也是,他管理的地方发现了尸体,先不说停业,就是问责起来,他作为管理者也要承担责任。 秦二狗站在封锁线外脱防护服,看到王总后,把他叫了过来。“电梯怎么回事?”刚才鉴证聚在一起吐槽。 “昨天突然坏了,原本准备今天来修的,谁知道……”保洁的家人也不知从何处收到了消息,现在堵在办公室,找他要说法。王总看着秦二狗,“秦总,您看这事?” “先停业吧。待会儿我让律师过来,之前签的合同,有关解除的部分,你和律师去跟他们协商。”宗旨是,一分不赔。他赚点钱也不容易。“如果他们执意不同意,就让他们签免责协议,给他们用。” 秦二狗跟着连医生车来的,回去的时候跟了鉴证的车。鉴证的小郭是他的影迷,见到他激动的很。“秦导,你今年不拍贺岁片吗?”他记得秦二狗打出名声,靠的就是一部贺岁片。 秦二狗摇头,“今年没时间,我答应了楼楼下个月他开演奏会的时候,去给他伴奏。”他倒是想排一个音乐剧,没看到合适的剧本,也没有合适的作词作曲家。他倒是能自己写剧本作词作曲,但太费脑子了。他的大脑,需要休息。 楼楼是乞颜的弟弟,乞颜小时候捡来的,一直带着他一起过。前几年楼楼先是被外公找到,后又被亲爸认了回去。日子好过了,乞颜又发现他有外公的音乐才华,就开始让他专攻管风琴。 小郭又问,“你是学医的?”他一直以为秦导就是导演系出生。 秦二狗摇头,“不是。以前有段时间没事,我爸看我烦,就送我去学医了。”那时好像二战还没开始,他先去了日本,然后去了英国、德国、美国,拿了好几张毕业证。再后来,他回家睡了一觉,起来后发现二战都结束好多了年了,他的那些证书都没用了。他们家有个规矩,做事不能半途而废,既然学了,就要学到底。于是他就又上来进修,重拿学位,重考资格证。后来就不停的学,不停的考证。每年羲和的研发他都有参与,没事还会去进修一下,顺便年审校验一下资格证。“我没专业,也没工作。当导演是好奇,学医是太无聊了。”作词作曲是闲暇时的娱乐,玩各种乐器也是闲暇时的娱乐。“我以前还出过一本书,不过销量不好,我就不写了。”全文言文,诗词更多,评价很高,销量很少。他两眼亮晶晶的看着小郭,“你看不看,我可以送给你。”家里还有好多,局里的人他可以每人送一本。 小郭讪讪一笑,“不用了”。他这心里堵的有点厉害。人家玩着玩着就能日入好几百万,他苦哈哈007,一年薪资加奖金还不到三十万。这是不是就是智商的差距呢? 小郭不会知道,因为他多嘴跟“偶像”聊天,他未来的日子会有多痛苦。那是他读书时都没有经历过的痛苦。 “对了。”秦二狗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包里拿出一摞卡,“我外公开了一个枪会,就在警局附近,姜姜说局里的练枪场一年只有三百颗子弹,技术人员减半,我去要了些会员卡来,送给你们。” 小郭拿着枪会的会员卡问他,“姜姜真是你姐姐?” 秦二狗点头,“我们是双胞胎。” 小郭看了看众人,拿不准应不应该收。秦二狗咧嘴一笑,“收下吧,姜姜说她来警局后给你们惹了不少麻烦。算是她给你们的赔礼。” 这话一说,众人犹豫都没犹豫,直接把卡装进了口袋。姜姜何止是给他们惹了不少麻烦,她是要他们的命阿。就说测谎仪那事,他们鉴证上下全部被警告处分。再说彭队,被野猪顶着裆就顶飞了,蛋差点没被顶碎。还有两个央队,曾经多骄傲的两个人,现在被她磨到没脾气。那天在食堂吃饭,他看到失踪人口调查组的央队拿着手机算他和姜姜的八字。只要出现合适、匹配,他就举报。 车刚开进警局,内部专用电话就响了,还没挺稳又调头回现场。坐在副驾的鉴证负责人道,“a-6-224又发现一具骸骨。”电梯井内,白骨化,颅骨有击打痕迹,无衣物。 第43章 小贞(三) “怎么样?”连医生问秦二狗。 “什么都没有。”没有衣物,没有伤痕,没有魂魄。“很漂亮的一副骸骨。”漂亮的像是假的。 没有骨折骨裂痕迹,没有手术痕迹,死者死亡时不超过二十五岁,正是强壮的年纪,骨骼坚硬。骨骼中的骨髓,没有因为腐烂渗出油脂污染了骨骼。 秦二狗拿着笔在白板上画着,“电梯井形成了一个密闭而又通风的空间,将她风干了。”他拿起颅骨照片放在自己脸边,“根据空间的大小,我接手后电梯的使用频率,影视城地底通风管道的埋设方式,近五年来的天意预备以及风向。”他画了一个线段,一边说一边往里填数字,列下一个个数学公式,然后飞快计算。“我可以确定她死在八年前的秋天,并且在被抛尸时,被取出了内脏与身体上的肉。”只有头颅,不知时不好剔,还是懒得剔了,留下了半张脸以及头皮。如果全都剔干净,保安在自纠自查时,第一时间只会认为哪个剧组将道具扔了下去。“刀工很好,下手很准,可能是医生或者是屠夫。”每一刀都刚刚好,没有伤到骨头。“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测。”秦二狗说完后就坐下了,验尸报告已经发在他们手上了。 小张问,“dna对比了吗?” 连医生看向王可可,王可可道,“dna还在提取。”这具骸骨没有牙齿,头发以及浑身都被化学物品泡过,暂时还没提取出dna。“不过可以先做颅骨还原,将画像和失踪人口做对比。”法证刚买了一套系统,里面有一个颅骨还原系统,准确率虽然比不上他们自己根据骨骼状态,确定人种,一点点填充塑性,准确率也有百分之六十。百分之六十的准确率,完全能够在失踪人口系统中对上。 鉴证的沈南星道,“骸骨周围没有什么可勘测的东西,骸骨下的遗留物可以证实宁法医的推论,死者被扔下电梯井时,并没有多少肉。”有皮肉就会腐烂,腐烂残生的液体会深入地下,在地面,骸骨上留下痕迹。“根据现场的灰尘痕迹来看,电梯井至少四五年没人下去过。”影视城的电梯是老式的电梯,用的是实铁,特别的沉重。电梯的所有设备零件都在电梯上面,出了故障从梯箱中爬到电梯顶进行维修。下面的电梯井,只是一个四四方方的下沉缓冲空间,什么都没有。 这种干干净净的颅骨,在没确定身份前,他们能做的不多。小张转向秦二狗,“你是什么时候接手影视城的?重新装修时没发现异常吗?”他看了一下资料,影视城十年类几经转手,还曾废弃过两三年。他猜测这具骸骨,就是那段时间被人扔进电梯井的。 小张又问,“骸骨是凶杀?” 连医生摇头,“目前无法判断。”残留的头皮上发现一处暴力撕裂伤,但着并不能造成死亡。 耿壮壮道,“会把人剔光了肉抛尸,不是凶杀也能定个侮辱尸体罪了。”他偏头看了一眼秦二狗。秦二狗撑着头,半垂着眼眸,看着平板上,不知在想什么。午后的阳光洒在他身上,暖暖的一层金光。耿壮壮心中狠狠嫉妒了一下。中午吃饭的时候,他身边围满了女警。一个个的,叽叽喳喳,跟没见过男人一样。 “我不知道,影视城是大姐夫和二姐夫送给我的,给我的时候所有手续都办好了,也重新装好了。”影视城的员工,都是他们安排好的,什么都不用他操心。“你等一下,我问一下他们。” 消息刚发过去,一份一百多页的资料就发来了。秦二狗打开看了一眼,见是当时影视城的装修合同、设计,以及承办装修公司,负责人后,直接发到了重案的群组里。 小张让手下去核实联系装修公司、负责人,又问,“保洁身上的指纹结果出来了吗?”惨死的保洁死时穿了一件浅蓝色的工作服,下身黑色工作狂,在工作服的衣袖处,有两枚清晰的血掌印。看角度,似乎是想要将她拉起。 沈南星点头,“刚出来。”他点了几下平板,“发在重案公共文件夹二号里了。” 小张点开资料,沈南星继续道,“掌印对上的是一起两年前因火宅死亡的女主人。”他看向小张,“前几天张队让我们对比过半个掌纹,我又重新对比了一下,可以证实玻璃门上的半个掌纹与死者衣服上的掌纹为同一人。” 一阵沉默,耿壮壮嗫嚅道,“可是,林贞不是两年前就死了吗?她的掌纹怎么会出现在保洁的衣袖上?”见鬼了吗? 小张眉头拧着,“对于保洁的死,你们怎么想的?”他问手下。 重案二的老郭道,“杀人就杀人,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撬了被害人的脑壳,挖了他的脑子。”太残忍了,根据法医的验尸报告,被害人再被掀开脑子时,还活着。她是先被挖了脑子,才有被割了喉。 连医生与秦二狗对视了一眼。连医生道,“有没有可能是为了吃?”脑子都被搅浑了,和血混在一起,少没少也不知道。“以前他爸请我吃猴脑的时候,就是这么杀猴子的。”他指了指秦二狗,“也是挖出脑子后割喉。”打开脑壳,趁着鲜活,浇上热油,然后将脑子整个挖出。宁王极少吃生食,唯独喜欢油炝猴脑。那些猴子也不是寻常的猴子,是他专门为了活吃猴脑养的,那些猴子自幼吃的就是固定的水果、药材,脑子不腥膻,肉质柔韧,带着微微水果的甘甜。可是人脑不好吃,人是杂食性动物,什么都吃,肉的味道并不好。 小崔暗啐了一口,“真残忍。” 连医生点头,“确实残忍。”那滋味,他至今难忘。到底是当皇帝的,会吃。鲜红的舌头舔过青灰色,死人一样的嘴唇,说不出的诡异。 秦二狗笑了笑,“他又弄了个养殖园,养鸡。”他妈妈喜欢吃鸡,吃鸡不残忍,鸡不是保护动物,是食物。“都是用荔枝,混了药材的大麦喂大的,脂肪少,炖汤特别鲜甜,待会儿我让珍珠去抓两只给你。”珍珠是他的助理,二十四小时随叫随到。当然,她所获得的薪资也是旁人的数倍。 连医生毫不客气的接受了。“正好,末末想喝鸡汤了。” 蔺棠不解,“凶手为什么要把被害人用吃猴脑的方法杀死?”被害人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钱,也没有渠道能接触到吃猴脑的人群。她的家就是本地,也不存在什么曾经提供过猴子或是接触过喜吃猴脑的人。 蔺棠与耿壮壮,一个跟着彭队,一个跟着小张。不过彭队与小张有心训练他们,哪个队有大案重案,便会让他们跟。 老李敲响会议室的门,“张队,蔡玲的家属来了。” 蔡玲就是惨死的保洁。死亡时间为凌晨三点至四点。可影视城没有夜班,不知为什么她会在凌晨穿着保洁服出现在a-6区。 小张将人手发下去走访,蔺棠跟着老郭再去影视城,除了再次询问影视城的保安,还要询问半年内租用影视城拍摄的剧组。耿壮壮则跟着小张,先询问蔡玲的家人,然后去走访与蔡玲有关的人。 重案各组人员设置并不多,主要是在实际办案中,可能要联合好几个部门,人员多了,浪费纳税人的钱。当然,这只是上面的说法,让他们自己说,就是抠,就是不把他们当人用。 小张去其他部门借人,他奇怪为什么两年前死亡的林贞的掌纹会出现在影视城,想要去走访一下认识林贞的人。找来找去,除了失踪人口调查科,没有人闲着。 央灵槐看了林贞的档案后,几乎没犹豫就答应了。“姜姜明天休假就结束了,林贞我和她查。”当年火宅发生后,虽然经过了严格严谨的调查,确认是意外,但还有很多解释不清楚的地方。 “她丈夫现在在国外,我刚才打了一个电话给他,他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不想再受到骚扰了。” “嗯?”央灵槐拧眉。为他生了三个孩子的妻子死了三年都不到,他怎么能轻易说出事情已经过去了,不想再受骚扰这种话。 小张将平板递给他,“林贞母子四人死亡一年后,网络上曾有他设计杀妻侵占财产的说法,当时还闹得挺大。”局里提倡无纸办公,给每个人都配了平板,三个手机大小,方便携带。 央灵槐很快翻过几页新闻,“杀妻不至于查不出来,但估计道德上有缺陷,不然也不会有这种说法。”他用自己的平板进入系统查了一下,林贞死后,她的丈夫王斌理所当然继承了她的遗产,并且还借由这件事的热度,成立童装公司,短短两年,就赚了不少钱。“欸,那套房子还在?”王斌继承林贞的所有不动产,在事故发生后一年,都被王斌陆续卖掉,钱全部转入了一个海外账户。现在唯一留下的,只有当时发生火宅的房子。 “里面死了五个人,一直没人买,也一直空着。” 央灵槐将地址记下来,“我待会儿去看看。”他想了想,还是发了一个消息给姜姜,询问她能不能提前结束休假。现在局里有规定,走访或者询问关联人,至少两个人。 姜姜很快就回了电话,“当然可以。”她的声音带着轻松愉快,“组长我就在局里,我在食堂,你要吃点下午茶吗,我给你带上去。” “谢谢,不用了。”央灵槐客气的拒绝,又问,“你怎么来局里了?” “我弟,实习法医宁诺诺,不好好吃饭,我特地来看着他的。” 央灵槐微愣,挂上电话。小张微微苦笑,“你知道秦二狗吃了一个午饭多少人打电话给他吗?”爸妈、爷爷奶奶、三个姐姐、两个姐夫,一个哥哥,还有一个舅舅。挨个打电话关心他,一一询问他吃了什么,又不停交代他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吃,还要给他送饭来,被他强硬拒绝了。等他接完电话,饭菜凉的透透的。 央灵槐微微一笑,“姜姜跟我说过,说是秦二狗早产,出生时三斤都不到,皮肤薄的血管看的清清楚楚的。好不容易养到一岁,又发现他遗传了母亲的血液病,对许多东西都敏感。五岁之前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后来虽然好多了,但在他们心中,秦二狗还是那个大声哭两声都会哮喘的弟弟。”叫秦二狗,也是出生时人人都说他活不下来,一贯不信鬼神的父亲为了他听了旁人的话,自己命格太旺,影响了儿子,将他过继给了好朋友。又听说取贱命好养活,便叫他二狗叫了五年。五岁之后,他身体好了,才给他取了名字,十五岁之后,他基本变得健康了,才入了族谱,改回了姓氏。 “姜姜与秦二狗不是双胞胎吗?”秦二狗早产,她不也是早产。 央灵槐点头,“她说她身体好,出生时虽然只有三斤多,但满月时就长到六斤了。” 小张轻叹一声,“两个孩子加起来不到六斤,想也知道养起来不容易,难怪父母惯着。”姜姜本性不坏,只是太任性了。今天跟秦二狗接触,他也发现了,这姐弟两就是两个被宠坏了的孩子。 央灵槐点头,大姨也挺惯着他的,以至于养成了他骄傲自大的性格,加之他的学习、工作从来都是一帆风顺,不曾遭遇挫折困难,更是让他自得意满,甚至目中无人,目空一切,直到狠狠摔了一个跟头。 小张拉过姜姜的椅子,在他旁边坐下,压低了声音,“央队,你那事我查了一下,我觉得是有人泄露行动计划。你好好想想,谁有可能?” 央灵槐几乎毫不犹豫地摇头,“我身边的人不会。” “你确定吗?”人心难测,他看不透每一个人。“曲继业是远洋集团的现任负责人,她在三个月之类遭遇了三次攻击,其中有两次是缅甸孟加拉那边来的杀手,现在反黑在跟她的案子。你当年也是查远洋集团才出事的。”他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真有关联,他反复看过当时的执法记录仪,行车记录仪视频,他确定,对方的目的就是杀死他。 小张在进a区重案之前,曾在追逃实习过三个月,在一次行动决定抓捕那晚,他蹲守时睡着了,让嫌疑人跑了。多亏遇到了正在执行任务的央灵槐,央灵槐机警,见嫌疑人神色慌张,以查身份证为由扣下了他,还帮他瞒下了这件事。没有央灵槐的帮助,他即便不脱警服,也干不了重案。 央灵槐对他感谢一笑,“我的事你最好别碰,沾了我,你会倒霉的。” 小张毫不在意,笑道,“姜姜沾了你,我看怎么是你倒霉。”他上个月被热心的姜姜送进医院三次。两次意外,一次是被姜姜气的,就是改装测谎仪那次。直接气的一口气没上来,他们一边抢救嫌疑人,一边抬着他去法医室求救。 央灵槐无奈的撑住了额头,他真的是被姜姜折磨的,气都生不起来了。“咱们局里就需要她这样的人不是吗?”头铁,什么都不怕。树大招风,他们需要一棵强壮的树,顶得住风,顶的起雷,先旁人之先。 第44章 小贞(四) 婚姻的本质是什么? 法医室两个实习生,一个叫高季晨,一个叫姬霏霏,两人都是在读博士。一个化学系,一个本科中文系,研究生考入了生物系,博士主攻法医学。 央灵槐要去林贞的旧宅勘察,连医生让他们两人跟着了,法医鉴证不分家,报告上显示火宅发生后现场留有血迹,正好让他们去取一些样,回来化验。 央灵槐的驾照还没下来,他现在双腿截肢带着假肢,驾照不仅要重考,还要经过一层层的审核。姜姜开车,央灵槐一边刷着新闻,一边跟后座的两个实习法医闲聊。 高季晨玩笑道,“当时这件事发生后,我还用这个新闻抵挡父母逼婚。”婚姻是一场赌博,也是人生的另一条路。选错了,轻则伤了身体,累了心,丢了钱,重则丢了命。“说实话,我一直念书也是为了逃避结婚。” 央灵槐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为什么?”他发现现在很多年轻人,对婚姻很绝望。不是失望,而是绝望。其中不乏一些拒绝亲密关系,甚至没有尝试跟异性保持长久亲密关系。 高季晨想了想,“我也不知道,就是害怕,不想结婚。”他斟酌了一下,“或者说,不想让一个陌生人侵入自己的空间。也可能是觉得婚姻没有好处。” “你父母关系不好?”父母和睦,家庭关系和谐的人,绝大多数长大后不会拒绝与另一个人结成亲密关系。而家庭关系不和谐,父母不和,总是争吵的人,长大后要么无法与旁人建立亲密关系,为人孤僻,不擅长与人交往,要么就是人际关系、婚姻关系糟糕。 “说不上好,也不算不好。不就是那样。”关系不错,又会吵吵闹闹,不会离婚,又每天嫌弃。说不上让人窒息,却让他想起就觉得可怕。他知道这是他童年时的创伤,可他又不知道这创伤从何处而来。他的父母对他很好,很少打他骂他,也多是纵容他。可他就是厌恶这种生活。后来他在心理学书里看到一句话,创伤并非不知道就不存在,或许是一件小事,或许是一句话,在无知无觉中,像一根刺一样扎进了心里。不知不觉越陷越深,直到动一下就疼才会察觉到。然后,用一辈子的时间拔出这根刺,或者忍着疼,任由它发炎溃烂,任由它麻木。 “归根究底,就是两个字:没钱!”姜姜直言道,“我爸说,夫妻之间的养分是五个字。” 姬霏霏好奇,“哪五个字?” “金钱、权势、色。”金钱权势都是养人的东西,再有色,夫妻之间,还有什么不满意。满意了,就没了抱怨,没了抱怨,夫妻关系就会和睦。夫妻关系和睦了,自然就看不到彼此身上的缺点了。即便是有缺点,也能忍受。 打灯转上高架,姜姜继续道,“就像林贞,工厂小老板,年轻漂亮,算不上大富,也是小富,她完全可以选择向上择偶,而不是向下兼容。”王斌也没那么差,五官端正,一表人才,只是单将能力、收入拎出来,比林贞差远了。他和林贞认识的时候,他是健身房私人教练,林贞是健身房vip会员。“林贞十几岁就开始做服装,先是夜市地摊,然后变成了小门店,后积累了一定资金后,果断的又贷了一笔款,购入了一家即将倒闭的服装厂,自己请设计师,自己做衣服,成立自己的品牌。别的不说,就说这份魄力,就是王斌所没有的。”王斌是个有些贪婪,没有能力,却又想坐享其成的人。所以他盯上了林贞这个年轻的小富婆。“随着你的一次次拒绝,你所能选择的就会越来越少。”这与他的学历经历无关,大多数人只会认为他有什么隐疾,或者他的性格有问题,才会拒绝一次又一次的亲密关系。除非他有权有势,有金有银。“高学历会让别人赞叹,但高学历如果不能换成实际的金钱、房子、社会地位,它与一张纸并没有区别。”成不了一个人身上度下的金银。“以前觉得我们现实,后来才发现,你们更现实。” 她还记得小舅公的养女,成年后舅公给她找了一门好亲事,正二品官员家的长子,长子虽远在外地,却也年纪轻轻就当了正四品官,只待过些年,将他调回京中。可养女不知怎么被一个秀才骗了,放着有身份有地位有能力的四品官不要,要跟一个穷秀才。还说什么她要的是爱,不是身份地位,与小舅公吵闹,甚至不惜与穷秀才私奔。后来过了几年,灰溜溜的回来了,又哭着认错。 当时爹娘就告诉她,婚姻大事,无论何时,都不能自己降低了自己身份。当妥协低嫁时,婚姻就失败了一半。丈夫的品性先不说,旁人便会说你自降身份,也会猜测你是否是有隐疾,不可说的原因,才会低嫁。 “几千年来的文化从来都是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寒门对寒门。明明人人都是那么虚伪、迂腐、势力,偏偏不肯承认。还写了一些什么《墙头马上》《西厢记》《梁山伯祝英台》之类的剧目说什么冲破束缚,冲破封建,追求自由,追求爱情,追求幸福。”她微微回头,“我妈说,这些就是有些心思不正的人,为了轻松一些踏入金钱权势阶层想出的蛊惑之言。我们一门几百上千年,几代人筹谋来的金钱权势,凭什么因为婚姻,因为可笑的公平公正几个字就分出去。”人还不是人,是魂魄的时候就是不公平的,人又如何能公平。“官场官场,是非之场,没有人提携,没有人引荐,你不去经营关系,学历能力只是你入门的基础。” 央灵槐看了她一眼,“说过了阿。” 姜姜笑了笑,将话题转回林贞身上。“我查了林贞的家乡,她的家乡大多数人重男轻女,我想她或许也因为父母重男轻女被轻视冷落过,才会这么好强。”央队去走流程申请搜查证的时候,她打了一个电话给林贞的同学。同学说林贞与心仪的大学差了三分,原来准备复读的,后来不知道怎么放弃了,说是要去工作赚钱。她问林贞的家庭情况,对方说不清楚,很少听林贞提起父母,有时候会说起哥哥,但也不多。“如果父母很爱孩子,就像我这样,不可能对好朋友都不说。”她笑的明媚,幸福毫不掩饰。 姬霏霏笑着接了一句,“妈宝女吗?” 姜姜点头,毫不因为这个带有贬义的词语而羞愧。被父母宠爱着,对她来说,是幸福,是骄傲,是她张扬任性炫耀的资本。而她的父母能够全心全意爱着他们,也是因为他们有钱有权,站在万人之上。他们不用为生活奔波,也不用为生活忧愁,他们不会被生活琐事惊扰,他们也不会为孩子们的学业忧心,因为他们身后有无数选择,无数条退路。 “如果我的推测是正确的,林贞和王斌结婚就能理解了。”她本质是一个缺爱并且有些自卑的姑娘,王斌或许能力不出众,或许没钱,但他能填补她内心的缺失的爱与自信。“她婚后几年接连生了三个孩子,也可以看出她心底极度渴望家庭。”她觉得,她有了爱她的丈夫,有了儿女,她完成了她一直以来的期望,有了一个温馨的家。 央灵槐将一些信息汇总,发到重案群组里。“我查了一下户籍信息,林贞与王斌的家乡口味都偏淡,吃的菜多以蒸灼拌卤为主,为什么他们结婚后一年,就爱上爆炒了?”还一吃就吃了七八年。“一个人的口味,很难改变。”就像他大姨和大姨夫,大姨是这边人,口味清淡,大姨夫四川人,重口。两人在一起过了二十年,每天中午做菜还是各吃各的。两人都试过改变,可喜欢归喜欢,骨子里的胃口却很难改变,吃一次两次三次四次行,一日三餐,每天吃,受不了。 他发了一份名单给姜姜,“这些都是林贞的同学以及工作后的同事、合作伙伴,待会儿你打电话问问他们林贞的饮食习惯。还有他家那保姆家属,我已经联系过。”他转向姜姜,“明天我得出趟差,你——”男队长带着女手下出差,总归是不好的。他想明天去堂哥那里借个人,姜姜留下走访林贞以及王斌的朋友、同事等人,配合小张查影视城案子。 “元庆县?”姜姜直接打断他,“我跟你一起去。”元庆县以前是做烟花的,后来禁燃禁爆,做烟花的就少了。她知道还有几个老师傅,能做出各种烟花,准备去取取经。 央灵槐调侃道,“怎么,当警察当腻了,准备做烟花了?” 姜姜道,“这些老工匠老手艺人,都有自己的技术与经验,这些事工业器械所不能取代的,是应该保存并流传下去的东西。”她怎么做烟火,现在易燃易爆物管控的这么严格。“对了组长,不是说影视城的骸骨被化学物品泡过吗?是什么化学物品?” 高季晨道,“鉴证的报告刚出来,是双氧水和消毒剂。”他翻看着平板上的报告,“乞颜哥对头皮的检验也出来了,确定曾经被冷冻过。”他放大报告,“根据细胞的变化,推测尸体被冷冻至少三年。”根据头发的状态,骨骼内骨髓的状态推测死亡时间在八年前,被冷冻过三年,抛尸时间预计在四至五年前,因为那段时间影视城属于无主空置状态,即便是有腐臭味也无人知晓。“央队,诺诺说尸体被冷冻的地方就在影视城。”他是根据骨骼风干的状态以及那几年的天气预报算出来的。“这还能算出来?” 姜姜道,“这涉及热力学,风动力学,以及物理、高等数学等各种杂七杂八的知识。反正那些公式我也看不懂。”秦二狗以前在德国跟过一个疯狂科学家,自己买了块地,建了套房子,搞什么时光机。这些就是他跟那个科学家学的。那个科学家的研究资料现在还在他的乾坤袋里放着。那个乾坤袋也不知道秦二狗从哪儿弄来的,反正他死了之后,变成了鬼,就一直在身上。里面听说挺大的,像个小世界,分门别类有不少好东西。 央灵槐笑问,“你弟弟智商高,你智商多少?” 姜姜道,“我智商不高,一百出点头。我哥智商高。”苗苗和秦二狗的智商随了他们妈妈,她和两个姐姐的智商没遗传到妈妈的高智商。“我爸的过目不忘,我也没遗传到。”苗苗和秦二狗遗传到了。她皱了皱鼻子,愤愤不平,“我就说爸爸重男轻女!” 央灵槐道,“你的成绩也很好。” “那是靠时间,不是天分。”她活了几千年,勤奋努力都有,智商虽然比不过秦二狗也不缺,要是这点东西都学不明白,那不是弱智了吗? 高季晨翻看影视城的资料,比起法医,他其实更向往做刑警,四处走访,接触各种人,侦破案件。不过在此之前,他得先拿到毕业证,考过法医资质以及系统内得考试。 “影视城有冰柜?” 姜姜点头,“拍戏时候用的,听说是二手的,能不能用不知道。”拍戏的时候不会通电。“影视城还有一台大发电机,烧柴油的。”也是二手的,不知道能不能用。 手机震动,央灵槐看了一眼道,“鉴证已经去鉴定了。” 到了小区,物业经理已经在门口等着了。御陇小区两梯两户,一户面积一百六十平。说是两户,实则就是一梯一户。物业经理一边刷卡按电梯,一边给他们介绍小区情况。“大多数住户都会选择在两户电梯中间打一个鞋柜,这样就是一梯一户了,两户互相不干扰。”上到十八楼,打开了1802的房门,物业经理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门口。“央警官,我就不进去了,我八字轻。” 央灵槐问,“这里闹鬼?” 物业经理摇头,“谁知道,就是住楼下楼上和隔壁1801的住户总说半夜能听到小孩的哭声。”因为这一户,他们整个小区的房价都跌了。他在这里也有一套房子,二期小户型,高价的时候买的,这边拿到房还没装修就出了火灾这事,亏死了。 央灵槐也不勉强,接过姬霏霏递来的鞋套,套上后带着他们走进了房子。房子还保存着火灾后的模样,四面焦黑,塑料装饰全部被烧化,一团团落在地下。双层窗户因为高温裂开了,如蛛网,为了防止碎裂伤人,在阳台外层挡了一层模板,又围了厚塑料膜,遮住了光。 “姜姜。” 姜姜放下手中的包,拿出一个强光手电,放在门口,打开开关。 高季晨惊讶,“央队,你们出现场还带强光手电?”他认出这个强光手电是鉴证的,充电两小时,能用四小时。遇到光照不好或者深夜的现场,他们都会用。 央灵槐勾唇一笑,“来之前看新闻上窗户外都被塑料膜围住了,我就想,王斌拿到钱就委托中介卖房,一直没回来过,估计塑料膜还在,就去鉴证借了手电,以备不时之需。” “季晨、霏霏,当时的现场勘验报告上记载,客厅三点钟方向、六点钟放下、七点钟方向,厨房门口发现了血迹,你们再重新勘验一便,血液取样。”地面厚厚的灰尘,他们进来前先照了一遍灯,并没有发现脚印。 姜姜从这间房嗅到那间房,越嗅眉头皱的越紧。 没有魂魄的味道。 无论林贞的死是意外还是有人有心安排,房子毁成这样,又没有经过重新装修,一定会留下魂魄的味道。可这里干干净净,什么味道都没有。 她发消息给秦二狗,【这里没有魂魄的味道,你去影视城闻闻。】 【影视城也没有。】张婷说起血掌印的事他就闻了,没有任何味道,干干净净。【是不是魂飞魄散了。】 【不会。】魂飞魄散不会留下半个掌纹。 【他们被什么东西控制了。】 【嗯。】她又环视了一遍1802,【那块地是爸以前养猴子的地方吗?】 【是。】 秦二狗坐在办公桌前给她打电话,姜姜接通电话后,转身进了阳台。“影视城的a-6区不仅是猴园,还是行刑地。” “行刑地?”姜姜不自觉提高了些音量。 蹲在不远处提取血液痕迹的高季晨与姬霏霏不自觉竖起了耳朵。姜姜扫了他们一眼,在身前打下了一个结界。 “咱们两出生后,爸不是找不到幕后的人,迁怒剐了一批人吗?”他们早产,不是意外,是人为。“当时就是在猴园行刑的。”凌迟处死,每个人都被剐了三千多片。“后来野鸡案发生后,他又剐了一批人,你翻案回来后,更是连株了好几个家族,都是在猴园。”朝中大臣敢怒不敢言,京中人人自危,也落实他们父亲暴君之名。“估计是怨气凝结,加上那些猴子的魂魄,成了怪。”猴子似人,有灵气,借由无上怨气,便可成怪。 姜姜问,“你说这事是不是冲咱们来的?”在影视城杀人,又抛尸在影视城,还用他们当年吃猴脑的方法,杀了一个保洁。 秦二狗想了想,“骸骨被杀时,影视城还不是我的。”八年前,影视城属于一个开影视公司的老板,后来那人进去了,影视城被依法拍卖,转了好几手。“再说了,冲着咱们来直接找咱们就是,杀人做什么。” “找不到?打不过?”姜姜猜测,“如果是猴怪,咱们估计动不了它。”他们虐杀猴子,吃猴脑,这是他们欠下的因。受天道制约,因果一天不清,他们就一天无法直接伤害抓捕猴怪。同样的,猴怪对他们有天然的恐惧,也伤害不了他们。 秦二狗轻飘飘道,“让它多控制人杀几个人,沾了冤孽,不就能破了因果了。” 姜姜摇头,“我估计它控制着一些魂魄,用这些魂魄当做挡箭牌。”这样,虐杀人类的因果就落不到它身上了。 “我让二姐夫派人查查。”他切开通话界面,给阎君发消息。“咱们下面也该成立一个失踪鬼魂调查组。”生死簿上那么多八字,好多对不上。人死了魂魄不归位,生死簿也不知道提示一下,就知道神神叨叨,念念叨叨,啰嗦来啰嗦去。 第45章 小贞(五) 彭队的组里来了个女警,特警队调来的,彭队也派过来了。新人,有机会多学点经验就要多学点。彭队了解小张,知道他不是那种怕被别的组抢功的人,小张也了解彭队,知道他不会抢他们的案子,这才会如此和谐。 彭队这几天带人和反黑联合侦办低价团的案子。低价团年年都有,几块钱,十几块钱就能参加,包吃包住,等到了地方再强迫购物,明里暗里蛊惑你花钱。原先没出大事,最多被曝光一下,旅游局批评通报罚款停业。前段时间出事了,几个老人在旅游途中,因为不肯花钱,被扔在了沙漠,疲劳害怕饥渴,人还没回来就病倒了。旅行社不管他们病没病,依然强迫他们消费,实在撑不住的,直接拉去医院打肾上腺素撑着,然后将人拉回来,结束行程。两个大爷,一个大妈,直接被放在了医院门口,人没进急诊就咽气了。派出所去走访调查,旅行社责任推的一干二净,说是他们隐瞒了慢性病,又说行程结束时人还好好的。调查下来,发现那家旅行社存在强迫消费,威胁消费,并有放高利贷的行为。于是案子转到了反黑,彭队带人协助。 耿壮壮一边听一组的女警说低价团的事情。女警叫柳庭沛,彭队都喊她小柳儿,一米七六,比耿壮壮和蔺棠还高。 小张整理了要询问的问题,发在群组里,让耿壮壮先看看。“待会儿问的时候,自然点,别太刻意。”出来前,秦二狗的助理珍珠来给连医生送鸡,他跟她聊了几句,听她说起一件事。她说影视城的保洁,有些会留下来,等着剧组拍完戏,拉下点什么东西,她好捡回去。她还说,别看秦总不太管影视城,但生意不错,几乎每天每间摄影棚都是满的。几条外景街的合同签到了后年。不管大剧组还是小剧组,工作人员多,群演也多,常常一个摄影棚拍完,马上挪到下一个摄影棚,难免拉下点东西。小一些就是衣服鞋子什么的,大一点的手机、平板、珠宝首饰都有。 听小张介绍着保洁的情况,小柳好奇问,“剧组不找吗?” “找。有些能找到,有些找不到。”他又发了一份资料在群组里,“我去派出所调了一下记录,三年内影视的失物、偷盗物报案平均三天一起。”剧组自己看不好东西,哪怕是被别人捡走,也很难找回来。 “没有监控?” “有,但并非无死角。”干的久的保洁不少是老油条,知晓影视城极少开夜场,便会趁着半夜借着打扫卫生为由,去各个摄影棚,剧组堆放设备的地方找东西。或者说,偷东西。“影视城的监控清晰度不是很好。”那些剧组一个个都打着各种版权、隐私,装的这几个摄像头,还是秦二狗接手后,强硬要求的。 小张微微回头,“我估计蔡玲家属不太可能说真话。”他调了蔡玲的银行账户,发现她的收入支出存在一些问题。现在考虑多出的收入是“赃款”。“你捋一下派出所的报警记录。”他刚才很快看了一下,失窃、丢失的物品里有不少高价的奢侈品。、 小张交代完耿壮壮,又发消息给老郭,让他询问关系人的时候可以试探性问一问。他刚发完语音,重案群组里便有人发了一份影视城半个月的出入名单。他点开头像问耿壮壮,“这是谁?” 耿壮壮凑过去看了一眼,“秦二狗。”他们都跟着王可可、乞颜叫他诺诺,谷新一开玩笑的时候会喊他秦总。 小张一边让他改备注,一边点开他关联通讯软件的社交账号。账号设置了私密,只有好友才能看。刚好,他上午加了秦二狗好友。 秦二狗的社交帐号里发的都是生活片段,他先看了下点赞与评论,看到了不少认识的人。局长莫戕,法医室的那几个,谷新一,还有前g区鉴证负责人曹予,以及杜良、林二谦、滕子枭,还有军区的莫中将。 小张随手点开一个视频,开车的小柳瞥了他一眼,又将视线转回到路上。不一会儿,小张惊讶道,“乌肃宁是他父亲?” 乌肃宁是谁,小柳知道,但是没见过。只是在特警队的时候,听队长说过,说是他特别擅长体能训练与近身、冷兵器格斗,准备送几个人去他那里训练。 耿壮壮点头,他也很惊讶,还去查了乌老师的档案,看着三十左右,户籍记录上已经四十多了。“说是结婚早。”刚满十五岁就结婚了,加上去年刚出生的小女儿,有六个孩子。 “等等,我捋一捋。”小张打断他,又翻看了他其他的视频。秦二狗虽然是导演,拍过唯美文艺片,但他起标题十分简单粗暴。什么二姐的猫、妹妹的屎、舅舅的狗、干爹的酒、父亲的命、母亲的饼……“乌肃宁是他爸爸,那宁安?” 耿壮壮透过后视镜看着他,“是他妈妈。”至于宁安和乌老师是几婚就不知道了,户籍上乌老师只有一次婚姻记录,就是和宁安。他倒是打听来着,王可可、乞颜好像知道什么,嘴比什么都紧。谷新一让他直接去问本人,诺诺也不说,只是看着他笑。笑的他毛骨悚然的,就没敢再问。“中午宁安来给诺诺送东西,我亲耳听到他喊妈。”喊得自然不做作。 小张点开一张全家福,感慨基因的强大。明明长得不一样的人,五官却有着相似处。单看不觉得,站在一起一眼就能看出是一家人。小张又看了几个视频,就收起了手机。秦二狗既然能以实习生的身份进警局,就说明他的资格证,能力以及背景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蔡玲的丈夫与儿子在警局认尸时哭的几乎昏厥,他们什么都没问,只能再多跑一趟了。正和耿壮壮商量着询问的语气与切入点,老郭的电话打来了。 “张儿,我这有个消息。”老郭似乎在抽烟,电话那头传来了一声打火机打火的声音,他是个老烟枪了,之前是治安的,见重案在招人,就打报告申请调过来了。“跟蔡玲搭班的同事说,蔡玲确实有偷盗剧组财务的行为,因为她有一段时间极其缺钱,但这是一年前的事了,之后就没见她干过这事。”这种事毕竟担着风险,真要被抓着了,名声也不好听。 “说是儿子要结婚,女朋友咬死了要全款房,他们拿不出这钱,女方就威胁要打掉孩子,儿子也跟自己闹,她也是没办法了。”蔡玲的儿媳妇去过影视城几次,从演员的装扮就知道哪个剧组有钱,也认识奢侈品。老郭吸了一口烟道,“我估摸着,偷东西这事,她儿媳妇也参与了。”下午刚开完会,蔡玲的丈夫儿子儿媳就到局里了,尸体还没看到就开始哭,哭的他们什么都问不了。他拿着笔记本,揣着录音笔带蔺棠出门的时候,看到秦二狗在和王可可对蔡玲的儿媳评头论足的。他听的不高兴,原本准备上去说一说这两个年轻人,大庭广众的,他们又是警察,怎么可以把一个人当作商品一样谈论。走近了一听才明白,两人是在说儿媳整容的事。双眼皮割的,眼角开的,发际线种的,鼻子嘴巴都做过,甚至耳朵,都做过整形。胸是隆的,屁股是垫的,拿了肋骨抽了脂。“王可可说她的手术做的很精妙,一身下来,怎么也得五六百万。” 小柳一边听着张队和老郭说话,一边惊诧。单凭看的就能看出整没整容,整了哪里,这么厉害。 耿壮壮看出她的疑惑,小声道,“王可可主修人类学,看骨头比看脸还准。”秦二狗估计也很厉害,他看连医生对他特别客气。 老郭在电话那头啐了一口,“我这辈子累死了都赚不到五六百万,她用五六百万去整形,爹妈给的相貌身材就这么丢人吗?” 耿壮壮心想,其实我也想去整形来着,爹妈给的长相还挺端正,就是身高不够,一米七都没有,站在警局最矮的女警崔儿身边都比她短点。没事的时候找乞颜打听了一下,现在长高的整形手术只有断骨增高,花钱多,康复时间长不说,即便是恢复的好,他也不能跑不能跳不能当警察了。他还找了不少照片给他看,然后,他就放弃了长高的想法。矮点就矮点吧,以后找个高个的媳妇儿,孩子也能拉高点。 小张从后视镜看了一眼耿壮壮笑了笑,他见过耿壮壮的父母,虽然两口子都不高,但都文文静静的,对这个儿子关心的很,大事小事都要管着。 老郭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我查了一下蔡玲的这个儿媳,家庭普通,不像是拿得出五六百万整容的主儿,她的银行流水还没来得及调。不过听那些保洁的说法,蔡玲这个儿媳虚荣的很,整天逼着蔡玲给她拿钱,蔡玲只要不给,就闹,要抱着孩子跳楼。所以我想,保不齐蔡玲还在做偷东西这事,这次偷了什么人重要的东西了,被人给杀了。”他问了在大学里做心理咨询师的女儿,女儿说有些年轻人虚荣,总会借钱买各种奢侈品,戴一两次,拍了照,炫耀过,再拿去退货,或者转卖掉填窟窿。“保不齐她就是偷到了这些人身上,对方拿不回自己的东西欠债还不上了,迁怒了她。” 小柳接了一句,“郭叔,迁怒也不至于用这么残忍的手法杀了受害人。” “不好说。”老郭啧啧出声,“我女儿那所大学,断断续续一直有猫狗被虐杀,你们说说都还是些孩子,都是受过高等教育,考进去的,心理怎么就这么变态,手段怎么就这么残忍。现在这些孩子,有些心理变态都看不出来。”老郭顿了顿,“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不跟你们说,我还有保安要问。” 挂断电话,小张重新整理思路。他没有着急说自己的想法,反而是问耿壮壮与小柳。 到了蔡玲家所在的小区,他们没有急着上去,而是先按着小柳的想法,询问一下周围的邻居,不以警察的身份。 天色渐暗,央灵槐他们对命案发生的旧宅的勘察还没结束。 客厅的灰尘被小心翼翼的扫到了一旁,央灵槐一直看着客厅的血迹,尝试推测模拟出血迹产生的原因。 姬霏霏拿出平板,“央队,根据当时的笔录,血迹是火灾发生前一日弄出来的。王斌说是林贞给孩子们削水果的时候,割破了手掌,之后她惊慌,又要安抚孩子,才会弄的到处都是。” “手掌流血会流这么多吗?”如果割到了动脉,她不去医院缝合吗?还有,从林贞他们要求保姆在烟道损坏密闭的厨房炒菜就能看出,他们对保姆没那么好。这样他们会允许地上落了血迹不清理吗? 手机震动,他掏出一看,下午五点,是他吃药的时间。他额角抽搐,他不想吃药,那些药会让他的思维变得迟钝。 高季晨站在血迹边,“央队,我想,这会不会是林贞发现着火后,着急跑出去,被什么划伤了,留下的血迹。”他做了一个模拟,如果是手臂或者大腿动脉被划破,林贞向着门口跑,却是有可能留下这种痕迹。“血迹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加上被火烧过,无法准确判断出血量。”如果林贞的手被划的很深,倒是有可能不伤及动脉的情况下有这样的出血量。只是怎么削水果,能将手伤成这样?林贞的一双手臂都被烧成了碳状,到底怎么回事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姬霏霏见他要吃药,递过去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央灵槐对她颔首道谢。 姜姜从卧室出来,“火是从客厅烧起的,他们是死在客厅。”她不解,“发生火灾,不是应该躲在有防火门,距离客厅最远的房间等待救援吗?”她将一个烧焦的东西递给央灵槐,“组长,你看这个想不想便携氧气罐。” 央灵槐将药盒装回包里,拿过细细的看着。“哪儿拿的?” 姜姜伸手一指,“最里面那间房。”这套房子一百六十多平,四室两厅。林贞与王斌住一间,两个儿子住一间,一个女儿住一间。最里面那间最小,似乎是杂物房,有一张不足一米的小床,应该是保姆住的。 几人走过去,姜姜敲了敲被烤黑的门。“这是防火门吗?” 姬霏霏翻看案件记录,“是。”说完她也觉得疑惑了,“防火门具有耐火稳定性、隔热性,为什么这间房会烧的这么厉害?”和客厅差不多,几乎所有物品都被烧成了焦炭。她继续翻看记录,“当时消防结合王斌的口供推测,保姆一直在厨房,最先发现着火,她跑回房间,不小心带回了火种,所以这间房烧的很严重。”火也是法证的天敌,有关于鉴证的资料并不多,更多的是根据痕迹以及口供的推测。 “可是保姆并不是被烧死在这间房里。”央灵槐拿过平板,自己翻看档案。“保姆是被烧死在这间房的门口。”当时的推断是,保姆被火烧,疼痛中爬了出来。他将资料给他们看,“这间房有个窗户,当时为了灭火,有一队人乘着云梯上升到十二层楼的高度,透过窗户向里喷水。”高压水柱冲散了保姆被烧焦的尸体,所以无法准确判断她的方向。 姜姜翻着现场照片,“不是说火灾死者大多数都是被呛死的,而不是被烧死的。为什么他们身体的一些部分都被烧成了碳?”林贞是两条手臂碳化,她的三个孩子,也有部分肢体成碳化。“保姆烧的最干净。”只剩一半脸能勉强辨别出来,身体其他部分全部碳化。她轻呵了一声,将照片放大,“组长你看看保姆的样子,像不像张队他们今天在我家影视城发现的骸骨。”都是只有右脸的皮,以及一部分头皮。 太阳彻底落下去了,窗外传来呼呼的风声,姬霏霏有些害怕。1802的电早就断了,他们带来的强光手电筒电业耗得差不多了,现在只有微弱的光。 “央队,咱们,咱们走吧。”姬霏霏咽了口口水,向着高季晨靠近了一些。“我们明天再来行吗?” 央灵槐环视了一下四周,点了点头,“回去吧。” 姜姜将平板还给姬霏霏,“你们走吧,我不走。” “嗯?” “不是说闹鬼吗,我留下来,看看是什么鬼。”她咧嘴笑着,“要是能看到林贞的鬼魂,我正好问问她那天发生了什么。” 第46章 小贞(六) 网络搜查科的办事效率很高,人家技术型人才,在网络里调个资料什么的,就是动动手指的事情。需要的手续也很多。 小张想了想,给林二谦发了条信息,拜托林二谦查一下蔡玲儿媳华蔚的银行账户。林二谦年龄虽小,但曾作为特邀技术支持协助过多起案件侦破。他的监护人是杜良,这几年出入警局就像回家。 不到一刻钟,林二谦就将资料发来了。 耿壮壮问了一句,“林二谦不上课吗?”林二谦是警校特招生,他们那一届属于加招,面向社会,因人员复杂,加上年龄相差的有些大,课程比正规校招的警校生要多了不少。 小张一边看资料一边道,“他在驾校考驾照。”显然,他没多少开车的天分,听说这已经是他第四次考试了。四次不过,要重新报名,从交通法规重考。 越看眉头皱的越紧。资料显示,华蔚在一间香港的投资公司工作,三年前调入内地分公司任总经理一职,两年前她怀孕,向公司申请后除每月一次的分公司会议,其他时间居家办公。年收入三百万,从银行流水来看,没有什么问题。 “耿壮壮,把蔡玲儿子陶准的资料发给我。” 陶准和华蔚是同事,年收入比华蔚少一些,一年一百多万。他们两人名下有四套房,两套在a区,一套在香港,一套在g区,陶准的父亲住。陶准的父亲两年前确诊阿尔兹海默症,症状轻微,暂时不影响生活,但即便如此,华蔚还是搬到了g区,方便照看公公。 小柳看完后对小张道,“张队,这和蔡玲同事说的不太一样。”两口子年收入五百万,华蔚还有一些投资,每年稳定进账一百万左右。香港的房子是华蔚婚前财产,尚在还贷款;a区的两套房子则是陶准与华蔚婚后买的,全款;g区的房子是他们结婚后半年买入的,尚在还贷款。她又查了一下贷款信息,“他们在g区的房子,每个月的贷款是从陶准的父亲陶正的账户划账的。” 耿壮壮道,“年收入这么多,不至于让婆婆去偷影视城的东西卖了换钱给她吧?”年收入三四百万,花个五六百万整容也没什么问题吧。 小张将信息同步给老郭,打开车门,“小柳跟我上去,壮壮你在车里呆着。”走访至少两人,对方家中有女人有孩子,最好带一个女警。 趁着小柳解安全带下车的功夫,耿壮壮又问,“张队,如果华蔚没拿过蔡玲的钱,蔡玲从影视城偷的东西换来的钱都哪儿去了?”他们第一时间就查了蔡玲的银行账户,并没有额外或难以解释的收入支出。人死了,他们首先考虑因钱仇杀,如果是年轻人,还会考虑情杀。 “不知道。”赃物不可能走网络转账,大概率是现金。可根据蔡玲同事的说法,蔡玲的日子一直过的很紧吧。 进了小区,按着地址找到了楼号,柳儿道,“这里的环境不错,多少钱一平。”她随口问。 小张诚实道,“g区的房价都不低。”私人土地多,注重环保,不给挖深坑,不给建高楼,不给建地铁,甚至不给埋暖气管道,说是会影响土壤。没有电厂,日常用电多是太阳能发电。环境好,山连山,水潭通着水潭,自然景观多,与h区交接的山坳里,还有一个野生动物园,模拟非洲大草原,参观的车道只有一条,就怕打扰到住在里面的野生动物。h区的山里听说还有熊猫出没。“你没发现咱们这区的空气都比其他区好吗?你们那些老干部,老首长,老将军,退休了不都来g区定居。”g区甚至没有高速、高架,只有一条快速路,通向f区。 小柳开玩笑道,“半野生?” 小张核对完楼牌号,笑着爬上楼梯。对了,g区有电梯的小区不多,多是楼梯。反正最高的楼也没超过十楼,爬就爬了。 这里一层两户,门对着门,陶正住在顶层,附带一个不大的阁楼。两人站在门口,按下门铃。不一会儿里面就传来了脚步声,双层的防盗门被打开了里面的一层,一个四十多岁的阿姨隔着铁纱网看着他们。“你们是?” 小张掏出证件,“警察。” 阿姨转身去喊“小蔚”,一分钟不到,华蔚从里面走出,打开了纱网防盗门,让他们进来。“警官,有事吗?” 小张与小柳对视一眼,两人都很惊讶。小柳问,“你是华蔚?” 华蔚点头,她十分精神干练,即便是在家,也是一身职业装。见小柳打量她,她笑了笑,“我虽然在家办公,但也要开会。”她一边说话一边给丈夫打电话,确认他无事。 小张的视线落在客厅挂在墙上的大婚纱照上。“你婆婆是叫蔡玲吗?在影视城做保洁。” 华蔚抬头看向他,“我婆婆出事了?” 小柳更惊讶,小张道,“她死了。” “什么!”华蔚惊呼出声,这是电话刚好接通,陶准的声音在那头响起,“小蔚,有事吗?”他们夫妻的工作都忙,两人有默契,非紧急情况不打电话,只发信息。 小柳也看向小张,住在这里的人,和中午去警局认尸的人不一样。 小柳有些懵,小张也有些弄不明白。但他很快冷静下来,报出了一个手机号,“这是你的电话吗?” 华蔚请他们坐下,阿姨给端上了茶。华蔚仔细想了想,“应该是我以前用的号码。” “现在不用了吗?” “给我婆婆用了。” 阿姨端上茶和水果后就进了次卧带孩子去了。她是华蔚雇来帮着带孩子的,也顺带着做些其他事。房子两百多平,五室,客厅更是大,一面墙被做成了落地窗,采光极好。 话还没说几句,开门声响起,小张回头一看,一个穿着得体白发老人,提着一兜子菜回来了。 华蔚上前接过公公手中的菜,对他们道,“这是我公公。”说罢又对老人道,“爸,您下次要出去,让张姨陪着您,您自己出去,我们也不放心。” 老头拿起挂在脖子上的牌子,笑得有些调皮。“我带着牌子呢,丢不了。” 小张发现他的手一直在抖,走路也慢,但精神看起来很好,人也收拾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与小柳对视,两人均是越发的迷惑。中午去认尸的,自称是蔡玲丈夫的老头可不长这样。疑惑间,小张已经发消息让在警局打电话的同事截取视频了。 老头看向小张与小柳,问儿媳,“他们是?” 华蔚扶着他坐下,“是警察。”在他还未反应过来时,又赶紧道,“妈出事了。”她乍看警察上门,心中除了惊讶便是害怕,生怕是老公、公公出了什么事。 老人神色淡淡应了一声,“哦。” 华蔚苦笑,“爸和妈感情不好,已经分居好几年了。爸想离婚,妈一直不同意,就这么拖着。”上过两次庭了,第三次在下个月,他们昨天还说,第三次就能判离婚了,谁知…… 小张直接道,“蔡玲死了,你们不伤心?” 华蔚诚实道,“我和婆婆没什么感情,我结婚都没让她参加,对我来说,她就是个陌生人,您说我会伤心吗?”她看了一眼老头,“我丈夫大概会伤心吧,毕竟再不好也是她亲妈。” 小张问她,“你们方便去局里认尸吗?” 华蔚点了点头,“现在吗?” 小张点头。 华蔚一边跟他们说话一边拿着手机发信息,她的动作很快,几乎不用看。她没有遮掩,小柳看到她一直在跟陶准发消息。最新的一条,她让丈夫直接去警局,她随后就到。 十一点半,姜姜、央灵槐、高季晨、姬霏霏四个人围着一个夜明珠吃宵夜。夜明珠不知道姜姜从哪儿掏出来的,淡黄微微发青的光,算不上亮,但能照清几人的脸。宵夜是刚才姜姜点的外卖,送到楼下,姜姜下去拿上来的。 央灵槐不可能留姜姜一个人在,高季晨是脑子一快,脱口而出那我也留下。姬霏霏则是因为害怕,决心留下来搞清楚一切。 姜姜乐乐呵呵发了一张照片到警局大群里,四个人,四张脸,围着一个青暗的夜明珠,照的脸青灰青灰的。知道的是在吃饭,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鬼。 小张私信央灵槐,先是将蔡玲有两个家庭,两个丈夫,两个儿子,两个儿媳的事说了,随后又告诉他,如果真查出什么,b区的重案可以协助他们。 b区重案的负责人之一曾经与小张在同一个组。后来他们的组长出事了,他们那个组也解散了。他留在了g区,他的师姐杨敏萱则调去了b区。 火灾发生在晚上十一点至十二点之间,林贞母子四人死亡时间为凌晨三点至四点。也就是说,他们在这间房子里,经历了至少四个小时的惊恐。他们眼睁睁看着火烧起来,无能为力,只能抱在一起等死。这份惊恐,等死的绝望,会留在房子中。她要找的,就是这残存的意识。 吃完宵夜,姜姜跟他们科普了一下人临终前的意识残留。高季晨问,“那岂不是死过人的房子都不能买?” “有一种职业叫做清洁师。”当然,他们更喜欢叫凶宅清洁师为大师。他们和尚,有道士,也有八字重的人。“这种意识,对活人没什么影响。新的住户搬入,入户前将灶火烧的热热的,再找些亲戚朋友来,热热闹闹吃一顿饭,暖了房,增加了人气,意识就会消失了。”所以搬新家,入户要先进灶,还要宴请亲朋好友,这些都是为了增加人气。“我干爹以前干这个的,后来钱赚够了,不干了。”当然,这些仅仅指意外死亡,或因病,到了年龄自然死亡。如果是非正常死亡,除了残存的意识,还会有怨气。怨气没那么好消除,像蟑螂一样,繁殖力强,四处躲。所以要加钱! 她不确定林贞母子四人死的时候有没有怨气,但她觉得,如果没有怨气,又怎么会留在人间,又怎么会莫名其妙出现在g区影视城,甚至可能被什么怪控制了。 除了外卖,姜姜还买了一只公鸡。公鸡被关在大型犬用的宠物航空箱中,四周遮着黑布。姬霏霏问她卖鸡做什么,她说,“如果真有鬼,你们就抱好鸡,鬼怕公鸡鸣叫,又怕公鸡血。” 姬霏霏问她,“为什么?” “因为鸡属阳,鸣叫声尖利悠远,又是在晨曦出现时鸣叫,可克冤衍。”她又伸出左手中指,“如果鸡不叫,你们要么拧断鸡头,将鸡血抹在身上,要么咬破左手中指,将中指血点在眉间。” “为什么是左手中指?” “易经里认为左为大,黄帝内经以及悟真集里则认为中指阳气最足。”周易认为,左为大,单为大,所以历朝历代古诗古词里,凡是形容高大的都是用单数。而中指,无论左右数都是第三个,是为大。 姬霏霏借着手机的光看着她笑了笑,“你懂的真多。” 姜姜一边拿手机回信息一边道,“我以前住的地方没什么娱乐,就是书,无聊了我就看书。”还是人界好啊。秦二狗不想带鱿鱼的时候,就给她放动物世界或者猫和老鼠,鱿鱼能乖乖看一整天。 央灵槐将蔡玲的事情跟他们说了,他现在不说,他们明天回警局也会知道。听耿壮壮说,小张晚上带着华蔚他们去认尸,办手续的时候写的是蔡玲家属,小崔当着华蔚等人惊讶问,“你们是蔡玲的丈夫、儿子儿媳,那中午来认尸的那几个人是谁?” 老郭也拿华蔚的照片去问了蔡玲的同事,他们均说,曾经见过的蔡玲儿媳不是她。 几人一边聊着案子,一边抵抗着困意。凌晨三点,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高季晨突然被钟声吵醒。沉重又清脆的敲击声,悠长的响了三下,似敲在锣上,他似乎还能听到铜锣震动后的颤音。 高季晨睁开眼,下意识去看同事,却发现客厅中空无一人。只有一个不知何时滚到角落的夜明珠散发着微弱的光,以及他们吃剩的宵夜打包盒。 他头皮瞬间一紧,想喊,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也不知是害怕,还是怕惊扰了什么。他的第一反应是,他们捉弄我。 直到,他闻到一股焦糊味。然后浓烟从他的口鼻钻入,涌入他的肺中。他不停的咳嗽,然后呼吸凝滞。他本能的大口呼吸着,每一口都只有浓烟……他紧紧掐着他的脖子,他觉得他快死了。 后颈一疼,浓烟消散,微凉的空气重新进入气道,高季晨贪婪的呼吸着。 “你还好吗?” 高季晨跪在地下,转动僵硬的脖子,看向出声的人。姬霏霏跪在他面前,摸了摸眼泪。“你吓死我们了。”他突然间自己掐自己脖子,将自己掐的脸都紫了,他们怎么都拉不开他。 “我,我……”他感到害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央灵槐拧开一瓶矿泉水给他,“先喝一口。” 高季晨喝了几口水,终于缓了过来。“我怎么了?” 姜姜将手指放在唇上。“来了。” 门剧烈的晃动着,伴随着一声声凄厉的呼救声。他看到一个女人带着孩子躲进了卫生间。浓烟弥漫在房间中,一转,画面又变了。四十多岁的保姆拿着刀追着女人砍,女人一边护着孩子,一边用手臂抵挡。那一刀很重,狠狠砍在她手臂上,血泼洒到墙上,瞬间被墙纸吸收。 “这……”一句话还没说出,他又成了那个执刀的保姆。“他”躲回了保姆房,正要关门,一只脚强悍的插了进来。刀光一闪,“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胸前被划开了一道很大的口子。 不疼,“他”还在发愣,第二刀又砍了过来。伴随着第二刀,第一刀的伤口处传来剧烈的疼痛。 好疼啊,疼的“他”手脚都软了。 “他”奋力的想要爬出去,却被一刀砍在了脖子上。 “季晨!高季晨!” 猛然惊醒,高季晨惊恐的看着面前的央灵槐。央灵槐担心的看着他,“你一直在做恶梦,我们怎么都喊不醒你。” 他僵硬的转头,阳光透过隔挡的缝隙照射进来,他没有丝毫暖意,只觉得冷。“央队?” 央灵槐点头,“你怎么了?”他伸手覆上他的额头。 高季晨猛地向后仰头。央灵槐收回了手,有些尴尬的一笑。姬霏霏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笑道,“昨天晚上吓死我了,一夜没敢睡,哪有什么声音。”她的手放在心口,似乎安心了。 姜姜道,“可能是楼上楼下的声音,这些商品房的隔音都不行。”一点都不好。 姬霏霏见他发呆,走过去问,“你怎么了?” 高季晨眨了眨眼,不确定问,“天亮了?” 姬霏霏点头,高季晨环视一周,“鸡呢?” “什么鸡?”她看向央队与姜姜。 高季晨焦急道,“公鸡,姜姜叫外卖的时候一起买来的?装在宠物航空箱里,还盖着黑布?” 央灵槐看着他的神色变了,严肃的看着他。“小高,这里虽然一直在挂售,但是现场,我们不会在现场吃东西。”他们昨天吃的是姜姜车里的面包饼干以及矿泉水。吃完后去旁边的商店租了两个充电宝就上来了。 “那,那……”他四处看着,“夜明珠呢?” “夜明珠?哪有夜明珠。”姬霏霏见他这样,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声音有些颤抖。“姜姜说她弟弟有一颗夜明珠,早知道要守夜,就要来了。”他们昨天晚上,一直用手机照明。四个手机插着充电宝,换着开手电筒。 高季晨赶紧翻出手机,他记得,他记得姜姜还发了一张照片在群里。他的手不停的抖,一次次握紧又松开。他翻看着几百条聊天记录,找到了那张照片。姜姜是发了照片,却不是他们四人围着夜明珠,而是他们在车里吃面包、饼干充饥的照片。 央灵槐拍了拍他的肩膀,“吓着了吧。”他轻声道,“我昨天晚上也很怕,一夜没敢闭眼。” 高季晨看着他们,看着大敞的房门,突然一阵恶心。 央灵槐忙道,“姜姜,把他拉出去。” 姜姜提着高季晨到门外,刚出去,他就吐了。姜姜对他说,“不能破坏现场。” “什么现场?”他接过姜姜递来的水。 “发现了新线索。”她指了指室内。高季晨一边漱口一边撑着电梯口的垃圾桶看向室内,客厅烧焦的墙纸,有一块被撕了起来,墙面上是深棕色疑似血迹的痕迹。 “鉴证马上就到。”姜姜伸手拍了拍他,从外套口袋掏出一个三角黄符给他,“你八字挺轻,这个一定要戴在身上。”她顿了顿,又道,“还有,你明天抽空去一趟法雨寺,我和上面的主持说好了,他会为你焚香。”焚香去冤衍、秽气。“中午十二点之前一定要去知道吗。” 她是鬼,无法直接接触意识,只能请鬼上人身,在鬼上身的一瞬间,将这间房残存的意识打入,借由他看到房子保留下来的残存画面。 第47章 小贞(七) 整容?华蔚大方承认。“我十几岁的时候,受过侵害,当时因为我不停挣扎,凶手用石头几乎砸烂了我的脸。”并在侵犯她之后,意图用汽油将她烧死。她命大,活下来了。继而用了十几年的时间去修复碎裂的骨骼,烧伤的皮肤,治疗因此事产生的各种心理问题。“我的父母只是普通人,我出事后,他们怕我触景伤情,带着我跟着一个工程队去了香港。之后我一直在生活生活。”他的父母有技术,木工、瓦匠、水电都会,又不怕吃苦,刚去的几年,因为香港消费高,过了一段苦日子。 华蔚对他们笑,指着自己的脸。“你们不要看我现在脸上修复的很好,其实每年都要修复,有些地方要填充,有些打了钉子的地方也要检查,或许还要重新做手术。”并且随着她年龄的增长,胶原蛋白、脂肪肌肉流失,她变形的脸部骨骼无法支撑起下垂的皮肉,她需要在这上面花大笔的钱。 “卡?”华蔚想了想,“我婆婆应该有我一两张内地卡。”她从香港回来后在银行办的,但她一直没用。有一次放在家里,被婆婆拿走了,说是不用就剪了,省的被人捡去出了事。“后来我发现她拿着我的卡用,我也没说什么,隔段时间就往里面转些钱。” “为什么?” 华蔚愣了一会儿才明白小张问的什么,她道,“你也看出来了,我公公婆婆关系不是很好。公公不给她钱,我看她怪可怜的,会给她点零花钱。”具体因为什么她其实并不是很清楚,问过丈夫,丈夫脸色难看,只让她别问了。后来相处的久了,她发现,似乎是婆婆年轻时个人作风不太好。公公这么多年一直想离婚,但始终没离成。 小张询问完华蔚三人已经凌晨一点多了,他们对蔡玲的死没有太大的情绪,小张也没从他们那里问到什么特别有用的东西。只是陶准说了一件已经去世的姑姑告诉他的事情,或许与前来认尸的三人有关。 蔡玲生下陶准不满一个月就跑了。 小柳问陶准,“跑了是什么意思?” 陶准道,“我妈嫁给我爸,是因为我爸工作好,家庭好。”说直白点就是有钱。“其实我妈当时已经有一个恋人了。” 小柳接话道,“你妈因为你爸有钱,嫁给他,其实更爱她的穷男友?” 陶准苦笑摇头,“她当时的男朋友比我爸可有钱多了。”只是对方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打她。“暴力又好色,我妈被打怕了,就离开他了。刚好那时有人为她说亲,她就同意了。”给他爸妈说亲的人是姑姑单位的同事,姑姑跟他说,妈妈爱富,如果不是怕被打死,又怕被纠缠,不会嫁给爸爸。“她不过把我爸当作挡箭牌。或许她根本没想过跟我爸结婚,只是没想到她会怀孕。”她甚至不能确定孩子是谁的,生下来后还偷偷给他做了dna检测。那张检测报告被姑姑发现了。姑姑心中疑惑,开始偷偷调查她,才知晓她与前男友的事情。 “我出生十几天的时候,那个男人又找来了。说是不在乎她是不是结婚了,也不在乎她给别人生了孩子,后悔了,想带她去其他诚实重新开始。”于是她就跑了。 小柳一边听他说,一边看了一眼小张。小张没有用询问室的电脑进行记录,而是用笔记本。前几天她跟彭队审讯的时候,蔺棠也没用审讯室的电脑记录,用的是他自己的笔记本。 “我五六岁的时候她回来了。”那时他已经有记忆了,他还记得那一天,爸爸从幼儿园接他回家,刚到小区门口,一个女人就跪到他们面前了。“我爸的工作好,容不得员工身上有背景,她威胁我爸要去他公司闹,我爸说给她钱,她也不要,就说要回来跟我们好好过日子。”当时他们也是傻,竟然信了。“后来过了十几年,大概是我十六七岁的时候,姑姑得了重病,爸拿钱给姑姑救命,才发现她偷偷将钱都偷了出去,不知道给了谁。”现在他明白了,肯定是用来养另一个家了。“之后吵吵闹闹好几年,她就是不愿意离婚,还每天想尽办法讨好我们。”陶准的声音轻轻的,含着无奈。“我爸原本准备我考上大学就打官司离婚,谁知她精明的很,专门跑了一趟我学校,在我的老师同学面前表现出我们家庭和睦的样子。” 小柳不解,陶准道,“我考那所大学,就是想要念一个导师的研究生。而那个导师,特别看重学生的父母是否恩爱,家庭是否和睦。”父亲为了他忍了,可他不愿意忍,于是转了专业。 闹着,拖着,拖着,闹着又是几年。“现在我爸退休了,被确诊阿尔兹海默症,他跟我说,他在糊涂之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跟她离婚。他不想以后什么都忘了,死了还跟她有关系。”于是,他们开始走诉讼,官司一打就是好几年。起诉书交上去之后,先经历了三四轮的调解,每次调解都要双方全在场,蔡玲每次都要推脱很久。调解就调解了一年。第一次开庭后,判感情未破裂,没给离。他们等了半年,又起诉,第二次还是没给离,他们又等半年,继续起诉。 陶准看着小张与小柳嘲讽的呵笑了一声,“警官,你们说,哪有这样的,结婚拿着身份证就能办,到要离婚了,几次三番不给离。上船容易下船难,这不就是传销吗,犯罪分子不是才这么玩吗?”他说着说着又加了一句,“就这,还怪现在人不结婚吗?”他们是受害者,蔡玲做了什么好事吗,法官拖着不给他们离婚。 小张等他发泄出一些负面情绪才又问,“你觉得,谁有可能杀了她?” 陶准几乎毫不犹豫,“她的事我真不清楚,但你这么问我,我只能想到她不知什么时候偷偷生的孩子了。”他看着小张,“华蔚给我打电话,让我来警局的时候,我正在开会。我的助理听说了这件事,她跟我说,你妈是不是想让在外面生的私生子顶了你的位置。”他喝了一口水,又是嘲讽般一笑,“那姑娘,整天没事就喜欢看小说。什么换孩子,整容顶替什么的。” 小张与小柳对视一眼,陶准与上午来的那个男人确实相像。他们长得都像蔡玲。 陶准他们离开后,小张与小柳还不能休息,他们需要整理笔录,转换成文字,明天要开会前要走完上报流程。 小柳一杯咖啡一杯咖啡的喝,一边喝一边打哈欠。小张笑问,“累吧?” 小柳点头,“都说刑警是个好工作。”铁饭碗,说出去也让人羡慕,谁知道他们办起案子来不分日夜。 两人整理完三人的笔录以及案情分析、思路、调查方向,提交系统给领导审批之后已经凌晨三点多了。小张催促小柳快点去休息室睡几个小时,自己则去了法医室要尸检报告。 临离开前,小柳问了他电脑的事。小张笑道,“询问室和审讯室配的电脑键盘声音特别大,不仅干扰审讯思路,也会影响嫌疑人。”当然,也有例外。上个月扫黑办的一个案子,嫌疑人一直绷着不肯说。扫黑新去的一个孩子等的不耐烦,一下下敲着键盘,给监控的人都听烦了,正要警告他的时候,嫌疑人脑子里那根筋绷不住了,全撩了。后来问他,说是敲键盘的声音像锤子一样,敲他脑子里,让他烦的很,就想抓紧结束。 法医室的灯亮着,机器开着,没有人。他看了一眼值班表,打电话给今天值班的乞颜。 乞颜的电话没人接,没一会儿,秦二狗从外面走了进来。“今晚我值班。” 小张眉头微挑,听法医室的两个实习生说过一嘴,说是连医生吩咐了,秦二狗娇气,不值班不加班,也不能接受别人指使他,让他们跟他说话客气些。 “怎么是你?” 秦二狗笑着反问,“为什么不能是我?”他坐会办公桌前,“毒检药检报告还没出来,你还得再等等。”明天九点的案情分析会,在那之前能出来。 小张扫了一眼他开着的电脑,打开的页面是文档,全是德文,似乎在写论文。 小张去休息室看了一眼,满员。他只好回到办公室,两张椅子一拼,凑合睡会儿。早晨被吵吵嚷嚷声音吵醒,拿手机一看,才六点半。 他发了个消息给央灵槐问情况,昨天央灵槐告诉他,要在林贞死亡的房子里呆一晚。 小张拿着洗漱用品去局里的浴室洗澡,这个点浴室没热水,他急匆匆冲了一个冷水澡,打着寒颤回到办公室,正准备去食堂喝碗粥暖和一下,就看到央灵槐发了无数照片给他。 【有发现。】 跟着照片的是一段语音。小张带上耳机一边听一边向着食堂走。 “壁纸里发现了喷溅状血迹,林贞母子四人以及保姆的死因存疑,可能要重启调查。” 央灵槐做事一向利落,路过门口,小张看了一眼停车场,鉴证的车不在。到了食堂,他一边刷卡买饭一边顺嘴问了一句。食堂专卖粥窗口的阿姨告诉他,“不到六点就出去了,匆匆忙忙的,新来的小王还被沈科骂了一顿。” 以前可以把早饭买回去,在办公室会议室吃,毕竟他们查起案子来不分昼夜,能多睡两分钟都是好的。后来上面来参与案件侦办,一场会下来,身上裹了豆浆油条,韭菜夹子各种味道,就开始严谨在办公室、会议室等工作区域吃东西了。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不给吃豆浆油条、韭菜夹子,他们可以吃没有味道的饼干、包装小面包。上面的人也并非所有人都不理解他们的不容易,大多数时候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吃完早饭,他打开系统看文件批复,凌晨上传的文件已经得到了批复。走回办公室看到打扫卫生的阿姨,问了一句得知局长已经到了,决定先去汇报工作。林贞的案子跨区了,得先让局长有个准备。 墙纸被火烧过,整个扒在墙壁上。如果是寻常的墙纸,血迹一定会被大火灼烧的一丝痕迹也留不下来,即便是留下了,墙纸遇热融化,也会破坏血液痕迹,让鉴证也没有办法。 “这种墙纸我知道。”鉴证新来的小王伸手一摸就知道这种墙纸有多贵。他的婚房最近也在装修,爸妈给付的首付,装修他没钱,水电做好后就自己带着装。墙已经打好两遍腻子了,他没人家那功夫,能抹平就不错了,准备贴一层墙纸,最近到处看墙纸。“这种墙纸一米好几百。”用植物以及棉花做的,贴墙的里层是一种什么草,吸水防霉,有一定的隔火性。外层是棉花,据说用了造纸的技术,摸起来平滑,跟纸一样,实际上是棉。 “墙纸吸水性很强,所以才能在第一时间吸收了喷溅的血液。大火烧起时,又因热胀冷缩的原理,血液漏到下面的纤维中,洇到墙上?” 鉴证的小郭点头,将墙纸仔细地揭开。“央队,你看,这墙纸有一层草纤维,草纤维与棉纤维之间还有一层油纸样物品,所以才能将血液保存下来。”他也向小王一样对墙纸摸了又摸,又用放大镜看。“哪家公司地产品,看的我都想给我家换这种墙纸了?”他随口道。 小王一边对墙壁上的痕迹拍照,一边道,“你换不起。”他直起腰打量这间被烧毁的房子。“这种墙纸按米算钱,一百平就小十万了。” 姜姜站在一旁看着鉴证刮墙皮,她似乎对鉴证很有兴趣。“你要装吗?我家公司和这家墙纸公司有长期合作,估计能让五成给你。”她一边说一边发信息给助理,让她联系墙纸公司,调取这套房子的装修记录。 没一会儿,墙纸公司就给了反馈。“组长。”姜姜走到央灵槐身边,将信息共享给他。 这套房子的墙纸是后贴的,贴的时候房子已经装修好了,家具家电进了一大半。这家墙纸公司不外包,所有的业务都是公司里的装修队亲自干。根据装修队队长老林的回忆,他带着人来贴墙纸的时候,正好遇到林贞夫妻因墙纸的事情争执,两个孩子吓的直哭,他还将孩子带出去安慰了好一会儿。 争执,因为什么争执? 央灵槐的眼神刚递过去,姜姜就点开了第二段语音。 “还能为什么,为钱呗。”老林的声音从手里响起,他是个老烟枪了,说几句话,就要干咳两声。“我没听,我手下的几个年轻人听了一耳朵。大概是女主人斥责男主人,房子已经装修好了,还非要贴这么贵的墙纸冲面子。”老林感慨了一下,“有一说一,咱们公司的墙纸确实贵,但质量好啊,有环保无污染,不然您父亲也不会和咱们公司合作这么多年了是吧。”他还不忘夸一下自己的公司。 姜姜点头表示赞同,像他们公司这样几十年来只做墙纸,并生存下来的企业少之又少。 央灵槐听完语音,看向姜姜。“他说斥责。” “钱大多数都是林贞赚的,王斌在家里,估计没外面表现得那么有地位。”不过显然,他是一个能忍让,又善于伪装的人。“组长,我查了一下林贞以及王斌名下的企业组织框架。在林贞与王斌结婚后,林贞先是分了百分之三十五的股份给王斌,后面他们的公司又经过多次股份稀释以及转让,到林贞死的那年,他们名下的产业几乎都在王斌手中。”林贞死后不到一年,他就很快的处理了这些资产,并很快办好了移民。“我让林二谦查了一下,王斌在林贞死前一年多就开始四处咨询移民的事情了。”咨询移民算不上什么大事,可他不留自己的信息,反而是留当时服装厂一个实习助理的信息,就有些奇怪了。林二谦做了信息对比交叉搜索,查到了同一年服装厂一个年轻的实习助理也移民去了国外,移民处留下的信息显示,她与王斌在同一个国家同一个城市同一个地区。后林二谦又查了一下她,发现在很多移民网站,移民机构留下了自己的信息。还找出了一张流产记录。她曾在林贞母子四人四千三个月接受过流产手术。 央灵槐拧眉想了想,“这案子跨区,即便是要翻,也不一定能落到咱们手里。”林贞与g区唯一的联系就是影视城的血掌印,血掌印还解释不清楚。“这样,先让耿壮壮去接触一下当时为她做流产手术的医生。”他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时间,“你待会儿跟我去见林贞的父母。” “开车去?” 央灵槐看向她,姜姜道,“坐高铁更快。”她说着已经打开软件买票了,“咱们开车去e区坐高铁,不要一个小时就能到。”对了,g区也没有车站。 第48章 小贞(八) 李卿是鉴证大拿,五十出头,一生都奉献给了鉴证事业。在警局看到她,谷新一心里咯噔一下。李卿已经很久不出现场了,在警校当教授。她出现,一定是大案要案。 正在和秦二狗说着这事,几辆车驶进了警局,他给秦二狗使了一个眼色,几个区的区长都来了,还跟着重案以及鉴证的负责人。 “你不回去?” 谷新一摇头,伸手逗了逗鱿鱼。“大案要案轮不到我。”他面上不说,其实心里明白。他这样的,即便是技术高超,一心当警察为人民服务也升不了。家庭背景不够纯粹,祖上也不够干净。政审查三代,他运气好,三代以内没有违法犯罪,加上早早就转了国籍,又拿了国内大学的学位,不然也进不来系统。 真正让他看清自己在系统里没前途是半年前发生的一件事。他中午和科长旺财、档案室的杜良以及局长、副局一起去步行街吃饭,邻桌一对母女争执了起来,十四五岁的姑娘说着说着就冲出了马路,旺财二话没说就扑上去了,用身体挡住了女孩,免于女孩被车撞。局长、副局紧跟着跑过去,维持交通的维持交通,报警的报警,斥责安慰母女的安慰母女,只有他和杜良,彷佛他们不存在一样,一边聊天一边吃饭。他从小受的教育是,生命是自己的,十几岁的年龄,该懂事了,自己不珍惜生命,想要去死,那就去死好了。而杜良,虽然没有明说,但他觉得和他保有同样的观念。事后局里的人提起这件事时,杜良只说,他这辈子都不会要孩子,太可怕了,动不动就用死来要挟父母。 后来,莫局的爱人约他们一起喝酒,酒过三巡才跟他们说起,因为他们太过于冷漠,莫副局认为他们不适合在一线,因为他们没有最基本的同理心。当时他辩驳,他并非冷漠,而是冷静,不介入任何人的人生与因果。 连医生与宁家也是这样的人,看似和善,实则冷漠。当然,他们自己不认为这是冷漠,他们认为,自己只是不会轻易干涉牵扯进别人的人生与生活中。 后来再一想,出生不一样,生活环境不一样,接触的人不一样,想法难免不同。其实莫局也是一个很冷漠的人,只不过他出生军人世家,从小接触各种系统里的人,善于伪装。不过通过这件事,他倒是明白了自己在系统里没前途,他舅舅妈妈想的什么谷家也出个高官什么的,是没希望了。 李卿站在门口同局长说话,余光扫了一眼站在树下消食的谷新一以及秦二狗。 秦二狗原本要回家的,爸妈又去旅游去了,一大早把鱿鱼给他送来了。送来的时候鱿鱼还没睡醒,迷迷糊糊趴在他怀里,刚才带她去食堂吃了早饭才清醒,看到他还惊了一下。不过很快她就反应过来了,她虽然还不到一岁,但已经习惯了父母会突然出门,把她扔给哥哥姐姐姐夫照顾了。 秦二狗一边等着王可可他们来交接,一边忍不住跟谷新一抱怨。“他自己生的孩子自己不管,说扔给我就扔给我了。我放动物世界给鱿鱼看他还生气,还停我信用卡。” 谷新一白了他一眼,“你放了一整天动物世界给她看。”他指了指鱿鱼,“她一岁都不到,你也不怕她小小年纪就把眼看坏了。” 鱿鱼抓着他的手指玩,一边玩一边咯咯笑,不时嘀咕什么像是在跟谷新一说话。看的谷新一都想生个孩子了。 秦二狗理亏,但不愿意承认。“怎么就一天了,她中午还睡了好几个小时。”妹妹刚出生他看着欢喜又喜欢,六个多月的时候爸妈出去旅游,把妹妹扔给他们照顾,他看了一天就不喜欢了。太难了,一会儿尿尿一会儿拉屎,动不动就哭,还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二姐夫疼她,没事就抱着,把鱿鱼养的一身恶习,不愿意躺在小床上,必须有人抱着。她十几二十斤的体重,抱了没半小时就让人腰酸背疼。 谷新一从他手里接过鱿鱼,真沉。“宁想想说你小时候也是被抱大的。”他上下打量秦二狗,他们一家好像都挺沉,不过看不出来,体脂不高,一身的肌肉,敦实的很,抱起来又韧又弹。半年前他跟着警校学生去连医生的私人小岛一同集训,和连医生、乌老师住一个房间。设备简陋,浴室半露天没热水,在宿舍换个衣服没遮没挡。人家两人身材好,不介意,还隐隐有比试的意思。他不行,那段时间吃的多了点,小肚子都凸了出来,为了防止丢人,他都躲被窝里换衣服。 说完,他想到什么眉头微微拧起,“这都九点多了,王可可和乞颜还没进法医室,是不是又有什么案子了?”不正常。王可可没那么敬业,乞颜很敬业,只要连医生没有额外的安排,或者是出现场,他一定是八点之前进法医室。 “那两实习生也没来。” “他们两跟着央灵槐去林贞的家了。”半夜姜姜发消息让他查资料,他多问了几句,姜姜告诉他的。林贞的案子姜姜也跟他说了,他值班的时候没事翻了下档案,他觉得,即便是王斌有嫌疑,也是挑唆,真论起来,他就是无罪,最多是道德上有缺失。不然不至于当年网上的争议那么大,重案还查不出来。“林贞那案子管辖权有问题,央灵槐跟着总归不太好。”各个区每年的任务不少,可案子哪有那么多,不是翻旧案就是抢来抢去。小张也是个人精,自己不查,让央灵槐查。这样即便是其他区发难,也发不到他头上。 莫局顺着李卿的视线看过去,“那是秦二狗,法医助理,连医生带来的人。”他顿了顿又道,“挺有能力的。”只是任性的很,像姜姜一样,想什么说什么,从不在意别人的情绪,更不会委屈自己。“那是他妹妹,今天一大早乌老师和宁安送来的,说是要去港澳广玩几天,孩子没人照顾,让他回家照顾妹妹。”宁安以前在警校就是刑事技术学院的,主管教授是李卿。李卿对她的评价还很高,甚至有培养她的意思。只是宁安在技术学院呆了一学期,大概是新鲜感过了,她就不想学了。刚好她怀孕了,顺势就办了退学。当时李卿还挽留过她,说是可以让她休学一年,她拒绝了。乐颠颠办完了退学手续,回家安胎去了。 李卿轻叹一声,摇了摇头,与莫局一起走了进去。 谷新一也看到李卿了,他抓着鱿鱼的小手,对着秦二狗挥了挥,“欸,你知道吗,以前她想专门培养宁安的。”宁姜姜让他客气点,喊伯母,他怎么都喊不出口。“要是宁安不退学,现在保不齐就是鉴证界新星了。” 秦二狗撇了撇嘴,“得了吧,面向社会扩招那些人,你真以为是系统里缺人了?”派出所那么多协警,辅警,怎么不能培养几个出来,犯得着面向社会招录? “嗯?” 秦二狗鄙夷道,“那不是招学警,是招卧底的。”他爸妈玩剩下的东西,骗得了别人,骗不了他们。 姜姜乐颠颠的要买商务座,央灵槐没允许。商务座不能报销,虽然姜姜不差那点钱,但能报为什么不报。再说了,一个小时都不到,没必要。 高铁的二等座一边一排三个座位,一边一排两个座位。央灵槐专门买了两个一排的座位,姜姜坐里面,他坐外面。他想的是姜姜没坐过二等座,怕她嫌二等座人多烦躁,自己坐在外面,有人有孩子来来回回的过,也不会打扰到她。 上了车,两人按着号码找座位,找到位置后发现靠窗的位置坐了一个大妈。央灵槐客气道,“阿姨,您坐的是我们的位置。” 大妈抬头瞥了他一眼,伸手一指。“我坐那里,你跟我换一下。” 央灵槐看过去,是三排中间的位置,里外都坐着人。里面的是一个架着手机正在直播的姑娘,靠外的是个很壮实的男人,估计得有小三百斤。把两个座位之间的把手拉了起来,一个人几乎占了一个半座椅。 “阿姨,我拒绝换位置,请你回自己的位置。” 姜姜跟在央灵槐身后,透过他的肩膀看着。身后的人推了她一下,示意她让路。 阿姨不动,央灵槐有些无奈,只能先侧身,让后面的人过去。 高铁上被人强制要求换位怎么办?央灵槐也没遇到过。姜姜看着他,他眨眨眼,下意识地握住了姜姜的手腕。这姑娘可没有尊老爱幼的美德。 姜姜笑了笑,“你放心,我不会大庭广众打人的。”她只会用秦二狗的对外账号曝光她。 老人又怎样,他们组长还是残疾呢。 你大庭广众下打人还少吗? 央灵槐想了想,走到车的交接处,找了乘务员,干脆自己掏钱,升级了商务舱。姜姜一边跟着向商务舱走,一边笑问,“还有你搞不定的事吗?” 央灵槐笑道,“我搞不定的事情多了去了。”就像占座这事,对方年龄大,又明摆着不会坐回自己的座位,你能怎么办?跟她据理力争?还是找乘务员?他们总共五十分钟的行程,只怕事情还没处理完就到站了。“有时候,退让不代表软弱。”而是为了自己的情绪考虑。 出了车站,打了一个车去林贞父母家,还没到地方,堂哥就打了电话给他,让他在外面走访慢慢走,最好多呆几天,督察正找他呢。他原先以为是林贞案跨区一事,直到堂哥给他发了一个链接。 央灵槐点开链接,拥有上亿粉丝的秦二狗社交账号在二十分钟前发了一个不到一分钟的视频。用漫画的形式呈现,人物进行了漫画处理,加上了对话框以及文字,全凭背景音乐烘托气氛。 央灵槐看了看视频,又看了看姜姜。规避了涉及侵犯肖像,又公开了他们乘坐的高铁车号。视频发出不到两分钟,已经有同车人在下面评论证实真实性了。甚至还有人发出了他过安检时,拆下假肢给工作人员的照片。 晃神间,又有人发起了投票。 身体健康还能倚老卖老的老人 vs 因公致二级伤残的警察。 “宁姜姜!”央灵槐咬牙。 姜姜看着他眨了眨眼,“组长,你平白背了一个那么大的黑锅,残疾了,前途尽毁,你甘心吗?”有几个人知道,把他撞到二级伤残的人是自己人?他以往功绩全部被抹去,不仅背了决策失误的黑锅,还被猜忌对犯罪嫌疑人通风报信,被发到了g区那间连个窗户都没有的办公室。她看了一眼司机,压低了声音,“死的人是曲继业的亲弟弟,你能忍,她能忍吗?”与其让曲继业将这件事翻出来,不如她借一些小事,让网络上的人自己扒出来,既能查明真相,也能卖曲继业一个人情。 差不多了。她看着评论转发以及话题热度,打了电话给助理。“可以删了。”挂掉电话,她笑看着央灵槐,“林贞的案子b区不可能让给我们的。”最好的结果就是联合侦办。“我听你大姨说,你这个月还没去医院复查,正好待会儿走访结束后你回去直接住院复查。”也能避开督察找他。再说了,她不过是发了几张漫画,其他一切都是热心网友扒出来的,督察找她做什么?她和秦二狗是亲姐弟,双胞胎,共用一个社交账号有问题吗? 拜访林贞父母之前央灵槐打过电话给他们,两人到的时候,家里除了两个老人,林贞的兄长也在。他也开了一家服装厂,生意没有林贞做的大,但胜在稳定。姜姜在系统里查了一下,他承接了附近好几个城市,几乎所有私立的校服设计制作。 对于妹妹母子四人被烧死这件事,林兄的原话是,“我们提出了异议,警方消防调查了一年多。一年多没有其他结论,我们信警方。只是要说和王斌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不信。”他看着央灵槐与姜姜苦笑一下,“爸妈就是重男轻女,不过我和小贞的感情还算不错。”最先是他做服装生意,开始也是小门店,小贞没事就会去帮忙。后来小贞考试失利,原本他跟小贞说好了,她复读,他供,可重男轻女的父母不同意,闹了几次,小贞也倔,就说不念书了,跟着他一起干起了服装。“小贞比我眼光好,也能干,在我还在观摩的时候,她就当机立断盘下了服装厂。”林兄感叹,“那几年她压力特别大,每天眼一睁就是一万多的贷款,她没日没夜的跑业务,拉客户。有段时间,一晚上好几桌酒席,一桌喝完了,吐干净吃点药,继续跑下一个场子。”他的视线扫了一下坐在另一间客厅的父母,“后来,就有人传风言风语,说是她做的不是正经工作,每天晚上陪各种男人喝酒喝到天亮。”父母不知道,也因为重男轻女不愿意去问清真相,只是一味的责怪女儿。当时他也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家庭,所有的重心都转到了自己的小家上,知道却没怎么过问。“吵吵闹闹好几年,那几年小贞过年都不回来。后来有一天,突然就回来了,说是结婚了,把丈夫带来给我们看看。” 央灵槐问他,“你觉得王斌这人怎么样?” 林兄沉默了一会儿。姜姜从包里拿出雪茄皮套,拿出一根雪茄点上给他。央灵槐不抽烟,身上不带烟。她不抽烟,但有时会抽一根雪茄。 林兄接过雪茄,看着姜姜笑了笑,“女人抽雪茄的不多。” 姜姜笑着道,“我大哥在古巴有一个专种烟草的农场,我去玩了一个多月,学会的,回来被我爸发现了,还打了他一顿,说他教坏弟弟妹妹们。”他自己也抽,只是不在妈妈与他们面前抽。 林兄呵呵一笑,“你大哥也不小了吧,还被打?” 姜姜点头,林兄有丝惆怅。“你的家庭很和睦吧。” 姜姜笑着问,“你和妹妹的关系不是也很和睦吗?” 林兄轻叹一声,“其实,我没结婚之前和小贞关系确实很好,后来我结婚了,就不太一样了。”他的妻子是当地人,觉得小贞是个外人,以后嫁出去了就是泼出去的水,不太愿意他帮小贞。“当时小贞带着王斌回来,我一眼就看出他没什么本事,只会吃软饭。原本想详细问问她,不要因为一时冲动就做出错误的决定。可我老婆不给我问,说什么小贞自己选的,好的坏的她自己受着。”或许私下还说过些什么,总之之后小贞除了按时给父母打赡养费,几乎没回来过。他和小贞也一直都是电话、信息联系,知道她把公司、工厂都交给丈夫做了,自己在家带孩子。直到警方通知他们,小贞母子四人死于大火中,他才又一次见到了妹妹。 央灵槐惊讶问,“你没见过林贞的三个孩子?” 林兄摇头,“一来离得远,二来是我老婆不让。”他们这礼重,舅舅见外甥得给红包。林贞三个孩子,他只有一个,这笔帐怎么算怎么都是他吃亏,所以…… 央灵槐心中冷呵一声,“她不让你就不去看他们了?”远能远哪去,说到底还是不舍得那点钱,觉得给出去便宜了妹夫,亏了。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 林兄神色微凝,带上了一丝尴尬。央灵槐不是来谴责他的,于是又问,“林贞与王斌结婚这么多年,有没有跟你提起过王斌的一些事?” 林兄点头,“有一次她跟我聊天,说了一句,说是怀疑王斌在外面有人了。” “电话还是信息?” 林兄直接掏出手机,“聊天记录我没删。” 央灵槐示意姜姜检查聊天记录,姜姜点头,拿过他的手机,一点点翻看着他与林贞的聊天消息。 林贞发了一句,【王斌可能外面有人了。】 林兄问,【怎么回事?】 【去公司查账,一笔三十万的货款对不上,问了财会,说是王斌拿去付了一套房的首付。他没跟我说过要买房,那地方又偏僻又不占学区,也不知道他买来做什么的。】 林贞似乎想要跟兄长倾述,但林兄很快转了话题,反倒是找她要私立学校校长的联系方式,还请她代为将他们约出来。 姜姜将他们的聊天记录录屏截图,用蓝牙传到了自己的手机上。 央灵槐又问,“林贞死后,她的遗产是怎么分配的?” “王斌全拿走了。”见央灵槐眉头一挑,林兄继续道,“清算小贞遗产的时候,我们才发现小贞的公司、工厂,以及他们名下的存款、房子都在王斌一人名下。”共同持有的做了债务抵押,其余的经过了几轮股份稀释,已经跟小贞没有任何关系了。所以,他们没有分到一分钱,还曾因为小贞名下债务的问题,在法院进行过调解。 法院的调解书不录入系统,只在法院系统内存档,姜姜走出客厅,站在院子里联系法院的人调取调节记录。 林兄怒道,“他就是为了钱!小贞说结婚的时候,我们都跟她说了,她不信啊。” 央灵槐站起,“因为王斌对她好,能够让她感受到重视。”林贞是个缺爱的人,所以谁对她好一些,她就想着倾尽全力的去回报那人。对林兄是这样,对王斌也是这样。她不知道这两人都在或多或少的算计着她吗?或许她知道。只是离不开兄妹之间那点亲情,夫妻之间那点虚伪的表面上的恩爱。 两人从林贞家出来,央灵槐问姜姜。“下面应该查什么?” “查王斌的人际关系。” 央灵槐赞扬的笑了笑,手一伸,“雪茄给我一支。”一个雪茄套里三支雪茄,她刚才给了林兄一根,还剩两根。 “你不是不抽烟吗?”姜姜拿出打火机给他点雪茄。 央灵槐吸了一口,被呛得直咳嗽。“出事后戒了。”他看了看雪茄,“挺温和的。”前段时间,晁千来办事,在楼梯处抽雪茄,那味道,辛辣又带着股胡椒味。 姜姜拿手机叫车。“这是多米尼加的烟叶做的。” 古巴的雪茄口感丰富,当地的农业条件如气候、降雨量和土壤等都非常适合烟草种植,特殊的土壤和气候造就了浓郁、富含香气的烟叶,被公认为世界上最好的烟叶。其中比那尔德里奥省布埃塔瓦霍地区的茄衣烟叶则品质最佳。古巴烟叶偏于辛辣,带有胡椒味,口感强烈。 多米尼加位于古巴的东面,有着与古巴相似的气候和土壤条件,尤其是在锡巴奥河谷地。多米尼加是全球最大的芯叶生产国,烟叶以口味爽滑、温和着称。 叫了车,姜姜看向央灵槐,“林贞这案子,咱们还继续跟吗?”先不说管辖的问题,他们是失踪人口调查组,查林贞名不正言不顺。 “跟。”央灵槐果断道,“火灾现场出现了第六人,我们查那个人。”他将手机给姜姜。页面之上,是鉴证科长沈维筠刚给他发的消息。在保姆住的房间墙纸后发现了半枚血脚印,不属于保姆,也不属于林贞与她的三个孩子。推测为四十二码脚,身高一米七五至一米七七,体重在一百六十斤至一百八十斤。 “认识消防的人吗?” “嗯?” “我在翻看当年的新闻时,有一条评论。”一个匿名账户在质疑王斌杀妻的帖子下回复,消防在火灾发生后,110报警中心曾接到过一个报警电话,打电话的是孩子,说的不清楚,只说有人在他家,砍妈妈和保姆。“回帖人说,王斌买凶杀妻。” 姜姜越发的不解了。“当时没查?” “报警人前言不搭后语,说话断断续续,连具体地址都说不清楚,只说是着火了,有坏人在家里,妈妈流了很多血,所以……”110报警中心被称为生命信息的第一站。他们除了要接各种报警电话,并及时反馈给各个分局出警了解情况外,还需要有辨别真伪的能力。这则报警电话,报警中心并不是没有跟进,而是二十分钟后,有一个男人主动打电话过来向他们道歉,说是孩子恶作剧。“两次的报警电话我都要来了,林贞的案子不会再让咱们插手了,但咱们可以查这两个号码。” “号码要共享给他们?” 央灵槐抽了一口雪茄,坚定道,“不。” 第49章 小贞(九) 三十二快疯了,被秦二狗叫来抓怪,怪没抓到,一手按死人奶子上了,还给按爆了。 “报警吧。” 话音还没落,一阵风吹过,锋利如裹满刀片。他们不是人,不会死,却会疼、会流血。江小道解开袈裟,扬在身前,为自己与他们挡住攻击。 “怨气不小。”他拿过秦二狗的剑,横在身前。天道压制,他连十分之一的能力都用不出。唯有长宁剑,阳铁所铸,正气凛然,万人血染,怨气浸染,上可杀神,下可斩鬼,不惧天道。 云遮月,影视城c区祠堂附近一瞬间漆黑一片。婴儿的哭泣声传来,尖利刺耳。仔细一听,又只有北风呼号。三十二一边擦手,一边警戒,一边神秘的笑了笑。“我前几天没事,查了查这块地,你们猜我查到了什么?” 三个人三角站立,背靠着背。“什么?”秦二狗随口接问。他们看不清怪的本体,被一团由灵魂组成的黑屋所包裹。同样,也无法对它造成实质的伤害。 “一个传说。”不堪回首的传说。一个有关于婴儿以及他的母亲的传说。 据说七十多年前,这里并不是废地,而是一所学校。有个女学生被校长的儿子强暴了。女学生不敢说出去,也羞于说出去,她本想着再熬一年,毕业就行了,谁知道她怀孕了。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大到再也遮掩不住。然后,她失踪了。 “失踪人口调查科还留有这份档案,前几天央灵槐还拿出来看了。”档案纸已经发黄变脆了,央灵槐去档案室借了扫描仪,一页页将档案扫描进了系统。“据说,她把孩子打了,埋在了学校里的某棵槐树下。”槐树,又称鬼树。 江小道下意识扫了一眼附近的树。影视城里均是槐树,c区祠堂附近最多。据说是建立影视城之初,第一任老板得了一位大师的指点,设下了一个五鬼诸魂阵,用以克制压制这款地上总发生的灵异事件。也不知是阵有用还是巧合,自从这些槐树种下后,影视城果然没再发生过灵异事件。 或者说,发生了,无人知晓。 偶尔,祠堂附近会传出类似婴儿的啼哭声。 江小道问秦二狗,“为什么影视城夜间不开放?” “因为有东西啊。”a区发现血掌印的那间摄影棚,西北角有一块空白处,所有填补空缺的事物都会损坏,人都会重伤、死亡或是失踪。c区的这间祠堂,无数人曾看到另一扇门,也无数人因想要探究门后的房子而撞的头破血流。 “诅咒?”三十二拧眉。 神色一沉,秦二狗低声道,“来了。” 黑色的风团裹着凄厉的哭声撞来,离的近了,江小道看到风团之中,裹着的是一张又一张扭曲的脸。靠近他们后,伸长了脖子,张开了口,以牙齿为刀刃,向着他们咬来。 江小道金身护体,不惧利刃;三十二布满鳞片,刀枪不入。两人默契的挡在了秦二狗身前。 一张脸就是一个灵魂,它们嘶吼着,痛苦的哀嚎着,抱着魂飞魄散的决心,不顾一切的一次又一次冲向他们。 三十二一手变爪,直接掐住一颗头的脖颈,狠狠将它拉出。“我去,他们被控制了。”被拉出的头颅不间断的发出凄惨的嚎叫,腥臭的血从眼中流出,带着可以腐蚀一切的毒液。 “不对啊。”三十二突然反应过来,“人类的魂魄,不能离开尸体太远,这里这么多魂魄,得埋着多少尸体!”尸体与魂魄牵绊,有些家属在亲人死后为表怀念,会把亲人的骨灰做成戒指项链,看似充满意义,实则会影响亲人投胎转世。他一把又扯下一个魂魄,握拳重重地砸到一旁地墙上。人间牵绊不断,魂魄不稳,要么在地下无法投胎,要么人间游荡沾染了怨气,要么便是被人抓去了,练成了鬼奴。 秦二狗抬腿,踢飞一个扑向自己的魂魄。江小道回头看了他一眼,“你以前和赤华被抓去练鬼幡,练你们的人是不是用的就是你们肉身的指骨?” 秦二狗满脑子都是,影视城都是尸体我还怎么对外营业,我还怎么赚钱! 央灵槐没有着急回去,一边让姜姜联系认识的消防的人,一边打电话与林贞的同学约好了明天见面的消息。 正要去连锁酒店开房间,姜姜直接拉着他回家了。差点忘了,她家做房地产的,想必是各个城市都有房。 姜姜打开密码锁,“这不是我的房子,是王可可的,借来住一晚。” 房子不大,单身公寓,层高挺高,做了两层半的设计。一楼客厅厨房洗手间,二楼卧室书房,三楼阳台休闲区。 姜姜从鞋柜里找出一次性拖鞋,扔了一双给央灵槐。“你睡卧室,我睡沙发。” “不,还是我睡沙发吧。”他换了鞋,先调了一下中央空调的温度,然后走进了开放式的厨房。“什么都没有,你想吃什么,我点外卖。” “沙发一组三十四万,床不到一万。” “……” 凌晨三点多,秦二狗给姜姜发消息,是一张照片。姜姜被信息的声音吵醒,裹着被子盘腿坐在沙发上,从包里拿出平板,将照片放大。 她直接拨视频给秦二狗,“你在哪儿?” 秦二狗喘息着,坐在花坛边,将手机环绕了一圈。“影视城。”他拿了一瓶水扔给江小道,“我看到那只怪了。” 姜姜点开免提,一边听秦二狗说影视城发现人体残肢的事,一边将照片放到最大。一团漆黑中,一张狰狞的脸若隐若现。 “这是?”人还是猴? “江哥说是猴惨死凝结成怪,而后吞噬了枉死之人的魂魄,修炼成了怪。” 江哥?姜姜眉头一挑,“你和江小道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秦二狗嘿嘿一笑,他笑起来有种憨厚的纯真,“刚才那只怪扑向我,江哥毫不犹豫就挡在我面前了。”他是杀猴人,用极其残忍的方法吃了无数猴脑,拥有被他杀死猴子魂魄的怪,对他有着天然恐惧。伤不了他。 用他挡?姜姜笑而不语。 “……姐,我在那些鬼里看到了林贞,不知道她为什么在我的影视城,但我有一个猜测。” “嗯?” “她死后,尸体被卖给了专门的收尸人。在处理尸体的过程中,她尸体的某一部分落到了猴怪的手里,猴怪借由尸体与魂魄的牵绊,控制了她。”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这只猴怪在人间有一个代理人,这些魂魄,这些尸块,都是代理人为他找来的。“我觉得第二种可能性更大,咱们这附近没有能处理尸体的地方。”没必要专门把制作标本或是骸骨的残余尸块扔到影视城来。 不远处传来红蓝灯光,姜姜问,“你报警了?” 秦二狗点头,“三十二一拳打塌了墙,里面有一具骸骨。”他忍不住埋怨,“你说我这影视城又是死人又是残骸又是尸块的,我还怎么经营?” 姜姜随口道,“改成恐怖片专门拍摄场,你也拍。行了,我挂了。” 收尸人? 老郭看向秦二狗。 秦二狗抱着妹妹坐在车后箱轻拍着,“不知道吗?”清晨六点,天已经慢慢亮起来了。昨天晚上鱿鱼被他放到了乾坤小世界中,里面仙气充沛,鱿鱼从八点多一觉睡到五点半,睡醒了也没哭闹,自己玩了好久。“连医生肯定知道,法医室好几具人体骨骼模型都是他从收尸人手里买的。”收尸人多活跃在黑市,就像称呼一样,做的是买卖尸体的活。他们从各处收集尸体,然后按照客户要求进行脱肉切割处理,制作成一件件“艺术品”,销售往世界各地。 “人活着可能不值什么钱,死了更没价值,但只要到了收尸人的手中,少说十万起。”暗网上逛一圈,各种求购人体组织的帖子无穷无尽。江小道拍了一下秦二狗,“有吃的吗?”忙了一夜,早饿了。 “包里有黄瓜酸奶,还有麦片溶豆,你可以吃。” 江小道拿过米白色的保姆包,里面都是鱿鱼吃的用的。他从包里拎出一袋火龙果溶豆,咔嚓咔嚓吃着。 老郭问,“既然这么值钱,为什么会埋在影视城?”他身后,几个法医以及鉴证科的人忙碌着,目前除了浅埋与表层的残肢尸块外,祠堂的墙后还发现了一具白骨化的骸骨。法证按着鉴证要求向下取土做化验,又挖出了两具残缺的骸骨。 秦二狗与江小道对视一眼,“不知道。”两人异口同声。他们实话实说这里有一个猴怪,靠着尸骸控制魂魄,他也不会信。 秦二狗将鱿鱼放在后车厢,车厢里垫了软垫,他又拿了一个背靠放在了鱿鱼身后,支撑着她。“我借了设备,待会儿送来,一寸寸勘探。”他也不知道会有多少骸骨,但是他知道,挖出一具尸骸,就能切断猴怪对一个魂魄的掌控。 老郭询问了他们为什么会半夜在影视城,三人口径一致,来陪秦答导演做预演,在模拟打斗的过程中,发现了人体残骸,并推倒了墙。至于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报警,他们说,三十二一开始压爆了奶子后,以为是道具,直到他们演练完,有法医资质的秦二狗拉着他让他赔墙,才发现墙里的骸骨以及残骸并非道具,于是第一时间报了警。 监控证实了他们的说法,老郭合上笔记本带着蔺棠去询问影视城昨天夜里值班的保安。 秦二狗借着包从他的乾坤小世界里拿出了一张小桌子,又拿出了鱿鱼要吃的早饭与碗勺。江小道凑过去,“这什么?” “鲜虾玉米山药粥,三丝蒸饺。” “还有吗?我也想吃。”晶莹剔透的蒸饺里五彩缤纷,看着就好吃。 秦二狗倒出一碗粥,余下的连同保温杯一起给了他,“鱿鱼剩下的你可以拿去吃。”或者哄得他妹妹高兴了,主动让出自己的早餐。 小张昨天下午回了a区,他有一个房产债务的诉讼案件需要开庭。等开完庭回到g区,现场已经完成了初步勘探,法医也对尸体骸骨进行了检验。 小张简单了解了情况后正要去法医室问一问进度,老郭一把将他拉住了。小张不解,“怎么了?” 老郭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拉着他到院子旁的大树后面抽烟。“上面来人了,说是残肢归属于他们的案子,要把残肢拿走,王可可没给。” 他们调查的案子与上级调查的案子相冲撞,上级调走案子的资料信息物证尸体是很正常的事。“为什么不给?” “王可可说他验了一半,等他验完了,连尸块加验尸报告一起给他们。上面没同意。”这事没法说,谁知道上面是不是办什么机密案件。“上面来了一个什么领导,责令王可可将残肢的所有照片,ct影片、化验的dna、细胞等全部上交,还要求检查他的手机。”王可可虽然是连医生的助手,但在局里也快六年了。看着挺好说话,根本不是个善茬。真有什么案子上的事,局里的人大多数愿意找乞颜,不愿意找他。 小张没有继续法医室的话题,而是问,“影视城的案子你怎么看?” “等dna。”法医初检没有发现他杀痕迹,毒检还没出来。骸骨不明显处有成排的小孔,这是将骨骼内的油脂完全脱离打的。处理这些骸骨的人非常专业。“暂时不能确定蔡玲的死与新发现的骸骨有关。你看骸骨这条线是你查还是我查?” 小张想了想,“你接着查蔡玲,骸骨我跟。”老郭排查蔡玲的人际关系已经排查好几天了,没必要换。“来认尸那一家找到了吗?” “有点眉目了,派出所现在盯着,确定是他们通知我。”按派出所对那家人的了解,那家人身上事还不少。“老的有行政处罚记录,小的有刑事处罚记录。”老郭发了一个链接给他,“你看看,说是那家的儿媳妇的账号,天天直播,就靠这个赚钱。”也不知道是整容整的太过,还是滤镜开的太高。他看了半天就觉得有点像。 小张点开链接,这是一个直播预告,标题是《从妓子到妻子,说说我的真实感受。》眉头拧起,“这是?” 老郭呵笑一声,“标题党。”他指了指小张的手机,“派出所跟我说,有时她老公也直播,标题叫《娶了妓女当老婆,说说我的真实感受。》”派出所注意到他们这一家,也是因为他们在网络上的直播。“他们住在山佛街,老詹的辖区,这一年多一直和治安联合扫黄,突然有个人光明正大在网络上直播,播的还是自己当妓女的心路历程,老詹能不管吗?”黄赌毒不分家,吸毒的一定涉黄,而涉黄的一定认识吸毒赌博的。吸毒散毒要找女人,赌徒想要快速弄钱就会想到贩毒,妓女就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纽带。“老詹眼看着就六十了, 还有几年就能退休了,他可不愿意在他的辖区出点什么事。” 小张捻灭烟头,“行。”老詹前辈,如果不是学历卡着,重案组组长的位置应该是他的。“陶准那边也得盯着,我觉得他对蔡玲的怨气挺大的。” 老郭昨天晚上没回家,在休息室睡了几个小时,顺便听了对陶准的询问。陶准虽然一直强调他是由父母与姑姑带大的,和蔡玲没什么感情,但在小张说起蔡玲的另一个儿子时,他很不自然的顿了顿,呼吸有些沉重,即便是掩饰的很好,老郭也还是听出了一点怨气。 老郭又点燃一根烟,将烟盒对着小张,小张摇了摇头。“我让耿壮壮去调陶准的信息了。”人手不够,没法安排人盯着他,只能是盯着他的证件以及支付信息来判断他做了什么,准备做什么。 老郭看着他,压低了声音,“央灵槐查林贞去了吗?”这小子挺精明,林贞的案子早已定论封档,谁反上面都不乐意,搞不好就会影响仕途。也就央灵槐身份尴尬,还背着事,什么都不怕。“出现林贞掌纹的事,说不清楚,你查又能查出什么来?查出来你还真能往上递吗?”林贞死于火灾,浑身三分之一碳化了,家属又一直闹,煽动网络舆论,聚集各地网友给警方施压。 小张抬头看他,“你也觉得林贞被烧死结案结的太快。” 老郭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房子烧成那样,人也移民了,是意外失火还是蓄意纵火杀人,有区别吗?” 小张看着他,严肃道,“我们需要找出真相,给林贞与她的孩子一个公道。” 老郭呵呵一笑,“不求公道,上面就不会招谷新一与宁姜姜了。不求公道,也不会把法医室交给一个不在系统的特聘法医负责。”他深深的看着小张,“你要求公道,那就放心大胆的去查,去做。但你要求公道的同时还要求仕途,就得好好想想了。”公道要找,只是有些公道,并非一朝一夕就能找出来的。失踪人口调查科堆的那么多纸质档案,都是没录入系统的,都是一些老警察一点点保存积累下来的。他们不想为那些案卷找个答案吗?他们想。只是因为各种人,各方面的原因搁置了。“翻案得罪人啊。”他顿了顿,又接了一句。“你懂的。” 第50章 小贞(十) 央灵槐与姜姜是下午回来的,开车。 姜姜跟着去拜访林贞做汽车销售的同学时,聊的高兴了,直接刷卡买了一辆车。复古绿dbx 707,落地小四百万,一个上午落户、保险、车牌全部办完,加满了油直接开走。 车上高速,央灵槐坐在副驾用电脑整理谈话录音,这些回警局后都会交给重案,到这里,他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之后案子怎么查,查的怎么样了,都与他无关。 系统内的这些事,他比谁都清楚。在他出事之前,就是这样,踩着其他部门,踩着其他人向上爬。 午饭后,熬了几天的人正在昏昏欲睡,机器突然发出了警报声,趴在办公桌上睡觉的小郭惊醒,抬头一看,一起案件的物证与一起案件中遗留下的脚印对上了。 他打着哈欠仔细看着对出案件的资料,一目十行扫过,困倦全扫,拿着平板就跑出了办公室。先跑去重案,没一个人在,又回头跑向了领导的办公室。一刻钟之后,鉴证老大沈维筠带着他走进了局长办公室。 央灵槐与姜姜刚进警局,就被请进了会议室。高季晨小声告诉央灵槐,“在林贞家墙纸后提取的脚印与影视城新发现的一具骸骨脚上的鞋对上了。” 姜姜扫了一眼会议室中的人,法医室只有实习法医高季晨出席,重案出席的是老郭与蔺棠,鉴证的小郭、小王以及鉴证老大都在,还有两个陌生人,一男一女,四十多岁。 央灵槐贴着姜姜耳边道,“他们是b区主区刑侦的副局长以及重案组长。”以前他还在a区的时候,没少抢他们的案子。 央灵槐拉了拉姜姜,姜姜跟着他坐到会议室角落,林贞的案子存疑也好,影视城的蔡玲、残肢骸骨案也罢,他们清楚,怎么都落不到他们头上。央灵槐再落魄也不愿意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做了,不过是怕自己彻底被遗忘在一层层失踪档案中,怕当年的事情被人遗忘,怕自己白白失了一双腿成了残疾。姜姜不能查,则是因为她与秦二狗的关系,央灵槐翻查登记注册信息时才发现,影视城姜姜也占了百分之二的股份。 高季晨看了看他们,也悄悄的坐了过去。他问央灵槐,“央队,怎么坐这里了?”局里两个央队,他们都喊央队,私下以大央队、小央队区分。 “案子落不到我手里。”央灵槐打开平板,翻看失踪人口档案的询问笔录。 “怎么会?”不让他们参与就不会让他们参加会议了。 “叫我来,不过是把翻林贞案这件事落到我头上。”他知道上面的人怎么想的,他已经这样了,也不怕再多背点事。林贞母子四人烧死一事,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是他杀,最多是舆论上的问题,舆论的中心又是集中在王斌身上,不影响承办该案的人员。可若翻案了,轻则办案不严,涉事警员领导拿警告信受处分,重则可能涉及办案人员违规违法。总的有个人承担翻案后各方的怒火,还有谁比他更合适呢? 其实,他看到小张来g区任重案组长,他就明白小张要走仕途。他不介意小张那他当枪,人吗,不就是你利用我,我利用你。 “央队怎么看?” 央灵槐抬头,“我觉得发生的两起案子可以联合侦办。”他没有说明是哪两起案子联合侦办,这种明摆着的陷阱,他怎么可能踩。他又不是主办人,他能怎么看?他的任何看法都可能被传为他意图抢夺小张的案子,对小张不满。他轻咳两声,“对不起,我约了医生复查。” 扫了一眼姜姜,姜姜跟着站起,“莫局,这是重案组的案子,跟我们也没有关系,我们就是好心帮张队跑了一趟林贞的老家,案子的侦办你问我们没用。”对于上面有心培养小张这件事她嗤之以鼻,倒不是瞧不起小张,而是以前上面也有心培养央灵槐,有心培养她,现在呢? 央灵槐今天是真的要复查,他换了一家私人医院,工作这么多年,他没什么花钱的地方,存了不少。之前遭受打击,人生没有希望,不想活着又不甘心就这么死了,对身体毫不在意。现在还是不甘心,既然不甘心,就好好活着,查清一切。为自己,也为死在三年前的那些人。 “你要调理身体去找我舅舅啊,我可以去帮你拿号。”央灵槐准备打车去医院,姜姜主动要送他过去。 “你舅舅那里太贵了,我看不起。”之前他问过一次价格,一副祛湿的药,一千多。 “我们用的药材好,不是人工种植的。”山野之中自然生长的草药,经过自然风吹雨打,优胜略汰,保留了地理特性。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也养一方药材。舅舅用的药材都是他自己在野外引种的野生种,每年山头山坳的租金、雇工费用就不低。更何况他一年要跑好几次,亲自去查看药材的生长情况,并进山找野生药材,人工引种。来回路费,辛苦费加起来,一副药三四千不算贵了。“现在的中药都是人工种植的,看着都一样,实际上药效差了很多。” 放下央灵槐姜姜就离开了,她得回家照顾妹妹。宁禾禾与大姐夫去英国了,宁想想与二姐夫旅游去了,爸妈也旅游去了,秦二狗有新电影要筹拍,要开晚餐会议。 秦二狗开完会,从书房出来就看到姜姜坐在沙发上,一手抱着鱿鱼,一手翻着平板看文件。 “有案子?” 姜姜把平板递给他,“这个伤情报告你帮我看一下。” “华思云?谁啊。” “蔡玲儿子陶准的妻子华蔚。”她原名华思云,出事后改了名字。 这份资料是谷新一帮她偷偷拿来的,林贞的案子也好,蔡玲的案子也罢,明着他们都不能碰了。 秦二狗在她旁边坐下,翻看着伤情检验报告。案件发生在华蔚十五岁时,事发当天她因为学校的社团活动回家晚了,在路过一个巷口时,被人袭击。 “事发后在她血液里检测出了吸入式麻醉药,所以当时排查的主要是对象是医务工作者以及可以接触到医务工作者、医院的人。” “她受侵害的地点是一个旧仓库。”秦二狗点了点平板,“可她体内的麻醉药含量不足以让她从回家的路上被转移到仓库,却什么都不知道。” 姜姜凑过去,“有针眼吗?” 秦二狗翻了几页档案, 摇头道,“没有针孔记录。”也可能是注射位置刚好是她被烧伤的地方。“等一下。”他将血液检测报告放大,“她血液里检测出了barbiturates。” “什么?” “巴比妥酸盐类。它是一类作用于中枢神经系统的镇静剂,属于巴比妥酸的衍生物,可以从轻度镇静到完全麻醉,还可以用作抗焦虑药、安眠药、抗痉挛药。长期使用会导致物质依赖。”如果她在离开学校前吃了安眠药,就能解释为什么不足量的吸入式麻醉药让她昏迷这么久了。 “她为什么要吃安眠药?”声音有点大,吵到了睡觉的鱿鱼。鱿鱼哼哼了几声,姜姜赶紧轻轻拍着她。 “可能她失眠?也可能压力太大。”秦二狗耸耸肩,谁知道呢。 姜姜将鱿鱼放到一旁的小床中,拿起手机翻看户籍信息。“华蔚是二中的,陶准也是二中的。”华蔚出事那一年九年级,陶准八年级。“欸,陶准比华蔚还大三岁,为什么比华蔚还低一届?” 秦二狗没法回答她的问题,人死在影视城,先不说他只是一个借由连医生关系去实习的实习法医,即便他是正式法医,按照回避政策他也不能过问案子的任何事。 秦二狗随口问,“好好的查她干嘛?” “组长的哥哥央队说陶准有问题,组长就说,案子不能碰,但可以查查华蔚少年时受侵害的事。凶手一直没找到,严格来说,也算是失踪人口。”有时候,老刑警的直觉准的让人惊讶。 陶准去警局询问什么时候可以拿回母亲的尸体,他想早日将母亲安葬。他的行为与他在警局时,说起蔡玲还有一个家时的态度不一样。“央队说他很依恋母亲,但是母亲却一心只为另一个家,所以他也应该被列入嫌疑人里。”当然,这些只是人家两兄弟吃饭时随口说的。央雪柏不是多事的人,不是他的案子,他不会过问,哪怕有怀疑也不会去告诉对方,怕惹麻烦。“他说陶准要拿回母亲尸体早日安葬时的眼神和他女儿看妈妈时的一样。” “他有女儿?”秦二狗惊讶。 姜姜点头,“我也是刚知道。”她站起走到小厨房,将一个小陶锅端了过来,“冰糖燕窝炖雪蛤吃吗?” 秦二狗毫不犹豫,“吃。”他摸了摸脸,人间比不上他的乾坤小世界,也比不过地府,在人间没多久,皮肤都糙了,得好好补补。 姜姜装了一碗给他,“和前妻共同抚养,不过听组长说,大多数时候都是央队妈妈在带。”据说是女方家族有犯罪记录,孩子放在央雪柏名下,不影响以后考军校。 “孩子都会依赖妈妈,无论多大。”这是一种本能。 吃完宵夜秦二狗继续看伤情报告,报告里指出,在华蔚下体有润滑剂,她受到了侵犯,但侵犯并没有给她的身体造成太大的伤害,所有的伤害都是侵犯后犯罪人杀人灭口的行为。 “华蔚是清醒着接受侵犯的。”姜姜将口供给他看,“华蔚说,润滑剂是她让对方涂的,因为她害怕受到更大的伤害。”她没有反抗。这个聪明的姑娘在面对侵犯时,没有一味的反抗,让对方恼羞成怒,而是顺从了对方。她说,我认为性命更重要。 “润滑剂哪儿来的?” 姜姜翻看着笔录,“学校性行为讲座发的,她一直放在包里。她说,给她们讲课的老师说,国外有些女性会随身携带保险套与润滑剂,在遇到侵犯时,保险套可以阻隔传染性疾病,而润滑剂可以减轻身体的伤害,所以她一直装在包里。” “你看这个。”秦二狗将平板递过去,“第一下击打很重,最后一下打偏了,刮花了她的左脸。” “凶手心软了?力竭了?” “我更倾向于,凶手有两人。”一个用砖头击打了她前三四下,几乎砸烂了她的脸骨,最后一下是另一个人打的,因为害怕,打偏了。而往她身上泼汽油意图烧死她的人,是第一人。 看完法医伤情报告,又翻看法证报告。“没有指纹、dna遗留?” “嗯,当时办案的人推测预谋作案。”不仅没有指纹、dna遗留,对方在侵犯、击打华蔚时,将她的手捆在了身后,并且事后还用消毒水冲洗了她的下体。“凶手至今没有抓到,一点线索都没有,所有的一切都是推测。”案卷现在落在悬案组,悬案组的负责人是军区调出来的,性格古怪,难以沟通。 睡梦中的鱿鱼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咯咯的笑着。姜姜站在小床边笑看着她,伸手小心的摸她的小脸。“做什么好梦了,笑的这么开心。” 秦二狗也站了起来,同姜姜一起看着他可爱的妹妹。鱿鱼鼓着小肚子,不是晃动下手脚,咯咯笑几声。他拿着手机拍下来,发到私人社交账号。“我妹妹真可爱。”越看越喜欢。 “对了。”他给视频取了一个通俗易懂的名字,妹妹的梦。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将手机递了过去,“今天早上有人给我发私信,说是知道那个残疾警察被撞的内幕。”发私信的是一个匿名账号,他看到后点开了对方的头像,发现对方已经注销帐号了。私信里说,双腿截肢,双肢带假肢并在高铁上被人恶意占位的警察他见过。在三年前的港口,有一个人借了他的重卡,说是要去救人。可是他的卡车刹车有问题,他会停在港口外,就是在等救援车来拉。 而三年前致使好几个警察、犯罪嫌疑人被卷入车轮惨死,央灵槐重伤的调查报告上清楚指出,这是刹车故障致使的意外。 姜姜继续往下看。第一条消息是凌晨三点多发的,早晨七点多,他又发了第二条。他说,他当时明确告诉了那个人,他的车刹车坏了,只要速度超过六十,车就刹不住。并且,当时他的车严重超载,一旦出事故,根本控制不住。 姜姜想了想,将私信消息截图发给了曲继业。“她弟弟也死在那天,让她查吧。”三年前开车导致事故的是一个卧底,事发后,为了保护卧底,上面第一时间做了消息封锁并发布了公告。央灵槐当时伤的很重,等他清醒已经是二十天后了,这二十天,案子已经结了。他刚出icu,就开始接受一次次审查,只为了落实通告上的罪名。央姓警官,违规决策,与嫌疑人关系亲密,但排除违法犯罪。 “你们对卧底挺好。” 姜姜不屑轻嗤,“好?”她眉头一挑,“你看看杜良、滕子枭,看看杜良身后的女鬼再说这话。”杜良活着回来,因为他不是杜良;滕子枭活着回来,则是因为他家里有钱有势。他们两人,一个有父母生前的功德相护,一个有父母的钱权相护。“跟妈妈同期的同学,现在还剩几个?你以为他们都是考核不合格退学了吗?”在影视城发现的残肢,来自一个卧底。那个卧底是三年前警校扩招时招录的社会人士,已婚有子,在学校呆了一年后退学。她的其他身体部位,分别出现在了a、b、c、f区。a区是头颅,在教堂;b区是左下肢,在佛寺;c区是右手,在学校;f区是腹部,在医院。“舅舅去了,没发现她的魂魄。” 秦二狗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舅舅问了附近的鬼。”总有些魂魄,因为各种原因滞留人间。只是他们多数浑浑噩噩,人事不知,待到他们执念消失那一刻,就是他们被地府吸入之时。 姜姜接过秦二狗递来的茶,轻叹一声,“或许他们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卧底。”他们只是因为成绩不合格,被暂时停学的人。或许上面让他们回归原来生活后,关注下某个人、某个企业,如果能立功,就可以重新审核他们的成绩,恢复他们的学籍。“公开社会招录后,浑水摸鱼的不少,重拾一腔热血的人也不少。”可仔细想想就会发现,一切都是那么不合情理。他们入学之后所学的课程,与正规的警校生根本不一样。学校的心理辅导老师,在心理学界是专门研究催眠洗脑的。有一段时间在国内声名狼藉,之后出国定居,为什么突然被聘用? 总之这不是她这个级别能碰的,她只知道,虽然王可可移交了残肢,但他保留了一部分血液样本以及照片与视频。 “华蔚的案子央灵槐要上报吗?” 姜姜横了他一眼,“怎么可能。”上报了,破了功劳与他们无关,破不了还要让他们背一个违规的警告。“先查,基本确定凶手后再上报。” “这么多年了怎么查。” “问华蔚以前的同学、老师。”事件发生时,他们或许因为紧张,或许因为害怕,也或许因为怕惹祸上身,可能会有所保留。现在过了小二十年了,追诉期都快过了,或许能问出些什么。 第51章 小贞(十一) 蔡玲的另一个儿子找到了。 耿壮壮与蔺棠在派出所连同民警在直播间蹲守了三天,终于摸清了他们的确切地址。ip地址是挂靠,几个人找过去的时候才发现,蔡玲的儿子与儿媳被一个私人mc机构控制着。警方在直播间蹲守找他们,他们也在找机会求救。 这个机构除了囚禁了蔡玲的儿子金城以及儿媳李珊珊外,还囚禁了十几个主播。他们因一心成名又不懂合同,最终陷入了合同陷阱,被囚禁在逼仄的地下室中,强迫直播。 金城以及李珊珊被解救出来时,已经由原先的擦边直播变为了色情直播。mc公司的负责人强迫他们借着他们曾经作假李珊珊是妓女得来的热量,让李珊珊公开在网络上卖身。金城抗议过,却被狠狠打了一顿。负责人说,又不是让你老婆真的卖身,只是在网上跳跳舞,脱脱衣服,天下女人那么多,别人有的她也有,给别人看看怎么了。金城是个懦弱的人,他被打怕了,不敢反抗,只能用负责人的话安慰自己。 两口子在警车上就打起来了,李珊珊骂金城不是个男人,无能无用,自己的老婆都保护不了。金城则骂李珊珊能将妓女的生活讲的活灵活现,一看就是曾经做过。 一个说自己瞎了眼,一个说自己被骗了。 一个只会推卸责任,一个只会责怪别人。 审讯室一关,没一会儿金城就什么都说了。他愤恨父母的无能,也怨恨母亲只顾另一个家不管他,他更嫉妒陶准的生活、工作、妻子比他好。 “你一直都知道蔡玲有另一个儿子?”审讯室中,老郭主审,小张做记录。隔壁的监控室,两个组没事的年轻人都在监控室看着前辈审讯嫌疑人。“你妈为什么回陶家你知不知道?” 金城点头,“知道啊,她得回去弄钱来养我爸和我。” 老郭露出一抹嘲讽,“你爸真大方。” 金城理所当然道,“我爸破产,就是因为她,要不是她跑了,我爸到处找她不管公司工厂,他能破产?她跑了就算了,还跟别人睡了,还生了孩子,我爸能不恨她吗?” 小张翻看资料,资料显示,金城父亲金威的公司与工厂,在他父亲去世之后就开始走下坡路了。金威不懂公司,不懂管理,甚至不了解工厂的运作模式,只知道从公司账目上拿钱。没钱了就卖公司的车,卖公司,卖工厂。 “金威破产,是他生产假冒伪劣产品。”老郭从小张手里接过平板,将当时的判决书展示给他看。“金威的工厂是生产儿童玩具的,他为了赚钱,用了假冒伪劣的电池,以及不符合标准污染超标的塑料。有三个孩子被炸伤,其中一个被炸瞎了双眼,更不要说因为这些玩具,呼吸道感染,甚至得了白血病的孩子。”他猛一拍桌子,“是不是你杀了蔡玲!” 话转的太快,金城一时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后他忙否认,“不,不是我……”说的太急,被口水呛到,不停的咳嗽,咳了很久。“警官,真的不是我,我还指望她拿钱给我,怎么可能会杀了她。” 老郭沉着脸,瞪着他,“那你说说,蔡玲死的那天晚上你在哪儿,蔡玲又为什么那么晚去影视城。” “她去影视城是为了给我偷东西。”他伸手一指,“是我老婆,她见华蔚的车好看,非要要,我哪里有钱,她就逼着我妈去。” “那天没有剧组拍戏,她去偷什么?” “不是偷剧组,是去老板办公室偷。”他极力撇清自己的关系,说的又急又快,“幕后大老板有个姐姐,有次来玩,说是刚从拍卖行出来,拍了一枚粉钻不喜欢,随手就给幕后大老板了。我妈当时就在办公室外面,她看见了,她说比鸽子蛋还大,老板也不喜欢,随手放在了抽屉里。然后两人一起走了,之后幕后老板没回去过。” 老郭与小张耳语,蔡玲的遗物中并没有发现粉钻,法证检验采集的物证中也没有钻石。 老郭与小张起身准备离开,金城不解,有些焦急的问,“警官,你们干嘛去啊。” “好好呆着,想想你自己的问题。”老郭扔下一句话,与小张一前一后的出了审讯室。 两人出来后,转身去了监控室。如果金城说的是真的,涉及金额巨大,他们需要在监控下,在重案以外的第三人见证下,给秦二狗和姜姜打电话确认这件事。 小张视频电话打过去时,姜姜正在满屋子抓鱿鱼。她一边接起电话,一边站在客厅中气喘吁吁,“宁瑾瑾你找打是吧,赶紧给我出来。” 小张开门见山,“你是不是曾经拍过一枚价值不菲的粉钻送给秦二狗?” 姜姜微愣,视线一闪,她将电话一扔,直接扑了过去。“小混蛋,总算抓到你了。”她抱着赤条条肉墩墩的鱿鱼,弯腰捡起了电话。“张队,不好意思,我抓我妹妹呢。”她将手机架在柜子上,然后冲着二楼大喊,“秦二狗,你妹妹自己给自己涂了一身屎,你快带她去洗澡。”她嫌弃的拿过毯子,把鱿鱼裹了起来。 “粉钻?”姜姜想了想,“我没拍过粉钻,宁禾禾拍过一枚,八百多万,她嫌不够透,给秦二狗了。”她又冲着楼梯喊了一声,“秦二狗,禾禾给你的粉钻你扔哪儿了?” 秦二狗从二楼下来,看到浑身冒着屎臭味的鱿鱼,嫌弃的捏起了鼻子。“宁姜姜,是你忘了给她穿纸尿裤她才涂了自己一身屎,凭什么让我给她洗澡!” 姜姜直接把鱿鱼塞进他怀里,“哪那么多废话,钻石呢?” “什么钻石?”秦二狗低头看鱿鱼,鱿鱼无辜的睁着大眼看着他,看了会儿,突然对他咯咯笑。张着小嘴,吐着口水,发出模模糊糊“哥哥”的音。秦二狗见她这样,忍不住道,“你就拿捏着我吧。”这小模样,怎么看怎么喜欢。 秦二狗想了会儿,“哦,我想起来了,我扔办公室抽屉里了。”他们一家不喜欢钻石,也不懂钻石,宁禾禾摆明了就是被套路了。 “现在还在?” “应该在吧。”那天之后到蔡玲的尸体被发现,他没回过影视城。 小张与老郭对视一眼,“我需要你确认钻石还在不在。” “我把办公室密码发给你,你们自己去看呗。”他顿了顿,“我那张桌子就四个抽屉,我也忘了放在哪个里面了。”说罢,他直接拿姜姜的手机将密码发了过去。“对了,能不能让法证鉴定一下钻石?” 小张收到密码,直接挂断视频。老郭在他打视频时就翻看着影视城提供的布局图,他挂点电话后,老郭指着办公室对他说,“秦二狗的办公室在民国街,蔡玲的尸体是在a-6样板房区出现,他们两之间隔了两条街。”并且,蔡玲并不是负责a-6区的保洁。“如果她的尸体出现在民国街,可能是她偷钻石的路上或是归来时被杀。她为什么要去a-6区?” 小张看了他一眼,“再审金城。” 李珊珊还是由老郭主审,小柳陪同审讯,这是规定,审讯女性嫌疑人时,必须有女警在场。 老郭没有上来问蔡玲,而是问她,“认识林贞吗?”他将林贞的照片拿给她看。 小柳心中疑惑,面上却不敢显露。原先老郭是说去把小崔叫来跟审讯,让她去旁边监控室看着。是她自己请求陪同审讯,老郭才允许她进审讯室的。结束后她想问问老郭,为什么不让她跟审讯。 “谁?”李珊珊一愣,随后仔细看了看,“我知道她,前几年大火烧死的女人,她丈夫拿着她的赔偿款和她的钱跑了。” “蔡玲的陈尸处发现了她的掌纹。”老郭平静的叙述。 李珊珊脱口而出,“怎么可能,我看过她丈夫发在群里的照片,她的两只手都烧成碳了。” 老郭神色一凛,看向她,“什么群?” “就是维权群。”李珊珊比金城懂些法律,她知道她只要如是叙述,证明在婆婆死那晚有不在场证明,警方也不能拿她怎么样。现在法律制度越来越严谨,他们不能也不敢动她。“林贞死了之后,她丈夫为了多要物业、建筑商的赔偿款,借着受害者家属的名义,拉了好几个群,每天在群里发妻子儿女的照片,让大家帮他一起维权。”她不屑撇嘴,“弄的跟邪教一样。我原本在群里,后来他们要我捐款,我就退了。”群里不叫捐款,叫众筹,众筹给这个可怜的男人请最好的律师。“当时说要请业界有名的大律师,姓安还是姓周来着。” 老郭默默的将这条消息记下,小张则是跑去技术部,让旺财安排人搜查李珊珊的账号,最好能找到那个群以及群里的聊天记录。 旺财看了他一眼,“林贞的案子管辖不在我们这里。” 小张直接道,“让谷新一查。” 旺财挑眉道,“张队,谷新一好相处,没大少爷的架子,又不怕事,不代表他是傻子。”相反,他脑子比谁都好,为人处事的度拿捏的极准。不然连医生的小爱人,滕子枭,王可可,宁姜姜,秦二狗他们不至于跟他玩在一起。“张队,我话直说了吧,你想翻案争功我理解,但我们总归是一个局的,你不能踩着我们往上爬。”上一个踩着同僚往上爬的是央灵槐,看看现在什么样?再上一个踩着同僚往上爬的是一个张姓的检察官,贪污受贿,做了三年牢才洗清罪名,现在因为当年的事情闹得大,谁都认识他,只能在早餐店打散工。 审讯室里的审问还在继续,老郭没有问她蔡玲的事,反而是拿着她直播这件事反复的问,直到把她问到急躁,主动道,“你们为什么不问我婆婆的事。” 老郭淡淡的扫了她一眼,“不用你说,你老公金城已经都说了。”他拿出笔记本,翻了一页。“他说你们一直靠蔡玲养活,还说你一直不满意蔡玲,嫉妒华蔚,逼着蔡玲给你买房买车。” 李珊珊怒道,“他胡说,分明就是他说他妈有本事,能给他买房买车。”她顿了顿又道,“再说了,现在谁家娶老婆不需要房不需要车?他没有房子没有车我为什么要嫁给他那个废物。”她越说越是气,握拳锤着挡板,“房子车都在他名下,我得到什么了?分明就是他嫉妒陶准,总说什么一个妈生的,凭什么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老郭没有打断她,静静的等她发泄完才又问她。“你整容了?” 李珊珊一愣,点头。“整了。” “蔡玲给的钱?” 她顿了顿,还是点了头。 “为什么整容。”他看着李珊珊以前的照片,并不丑。反倒是现在,整张脸又僵又假,美颜一开,至少找到十几个和自己几乎一样的脸。 李珊珊低下头,“还不是金城,说什么陶准的妻子好看又有本事,让我也去整漂亮点。” 老郭呵笑一声,“金城可不是这么说的。”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这两人推卸责任时的样子都一模一样。 又是一天。距离发现蔡玲尸体已经八天了,除了找到了她的另一个家,另一个儿子,几乎没有进展。林贞死亡案倒是有进展,只是那是其他区的案子,局长与副局明确要求小张转交所有资料。 小张从大楼里走出,站在院子里醒神,一根烟还没抽完,便看到了陶准,他又是来问何时能领会母亲遗体的。陶准看到他,对他点头示意,然后走向了停车场。 烟刚重新放到嘴里,他便听到了停车场传来惨叫声,伴随着狗叫。他忙捻灭烟,向着停车场跑去。 “大头,咬死他。” 小张看着指挥大狗的男人,几乎没想,上去就把他踢到在地,然后反拧着他的手臂将他按在了地下。 “你干嘛,放手。”背上传来肘击的痛,还没反应过来,脖子便被人箍住了,强硬的拉着他往后退。 “哎呀,误会误会。”食堂的大叔走出来,忙拉开了他们,又用身体隔开了陶准与狗。“小米啊,大头这是怎么了,你快把大头拉开,怎么能咬人呢?” 被叫做小米的男人怒道,“张大叔,他就是强奸大头的人!” 第52章 小贞(十二) 小米叫米晖,是一个有上亿粉丝的宠物旅游博主。 这几年,他除了带着妈妈环游世界就是致力于动植物保护,流浪动物救助。比起对人,大多数人总能对动物产生更多的同理心、同情心。他与网红有着本质的区别,他不接广告,只给妈妈的纷姐早餐店做过宣传。所有直播的打赏以及账号收益,全部用于流浪动物救助,账目完全公开,税务更是干净。所以他是网络上难得的几乎无一差评的博主。 大头是他十年前捡到的一条狗,一条圣伯纳混伯恩山,基因不好,被犬舍遗弃了。他在妈妈的早餐店帮忙,忙完早餐后,他去后巷捡垃圾,在大垃圾桶里发现了大头。 他把大头送去宠物医院,除了发现基因导致的各种肿瘤疾病外,宠物医生还告诉他,大头遭到了性侵。后来即便一直在宠物医院,不计成本的给它治疗,大头也死了。他现在养的这只圣伯纳,是瑞士一个粉丝知道大头的事后送给他的,他为了纪念大头,一直叫它大头。 宠物医院的医生沈意舟接到电话后到了警局,与大律师安楷澄一起进的大门。停好车,两人一边走一边聊。沈意舟问,“你是为谁来的?”听老张说,被小米打的男人的妻子来了,说是要告小米。“你要不是为小米来的,我就得去请周大律师了。”他皱了皱鼻子,“那家伙,比你更落进下石。” 米晖与华蔚争执着,现在对于动物保护的法律制度并不健全,即便真是陶准干的,又能怎么样?更何况,他们完全没有证据。 “谁说我没有证据?我保留了当时大头——”他看了看呆傻傻趴在自己脚边的狗,语调一转,“保留了上个大头体内的dna。” 华蔚看着他冷笑一声,“在宠物医院保留的吗?你应该知道,宠物医院保留的dna生物证据,即便是上庭也是不会被采纳的。” 米晖也冷笑,“你当我傻吗,他们警局官官相护,为了保住国级领导的私生子让我爸背锅,让央灵槐背锅,我能信他们的法律制度?”他啪的一声拍出一份经过公证的文件,“捡到大头……上一个大头的第二天,我就联系了国际上一所权限很高的法医鉴定机构以及公证机构,我们全程视频录像,监控无死角二十四小时拍着狗,直到两所机构的人到来。来了之后所有的取证验伤均有无间断视频作为证据,虽然生物证据涉及国外法医鉴定机构以及公证处,法庭采纳会比较麻烦,但这是合法的。” 食堂的张大叔大声呵斥,“小米,又胡说八道!” 米晖根本不理睬他,声音反而更大了。“难道不是吗?我爸当时明明就是见义勇为抓捕犯罪嫌疑人时被打死的,他们怎么说的,说他喝酒了,说他违规了,评不上烈士就算了,因公都评不上,我妈去找,还说她扰乱秩序。哦,就因为他妈的他倒霉,他他妈的眼瞎,他就不该救人是不是!张叔,我爸那事你也知道,明明受害人出来作个证就行,可她跑了,她说跟她没关系。操,我爸就该放任她被轮奸,她他妈的就是一个生来活该被轮奸的婊子!”他越说越激动,伸手指着一众穿警服的人。“就因为她是国级领导的私生子,你们就这么玩是吧,就因为她是国级的私生子,所以她蓄意谋杀央灵槐并导致好几个警察惨死这件事,你们当不知道,反而让央灵槐背黑锅是吧——” “够了!”食堂张大叔上去就是一耳光。然后硬拖着他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对张明道,“明儿,我带他出去冷静冷静。” 出门的时候看到了央灵槐,张大叔对他微微颔首。央灵槐笑了笑,“原来是她,我说怎么我想尽办法都找不到人。” 张大叔眉头一拧,“央子,你不能学他。”他又猛拍了一巴掌米晖,在他耳边低声道,“你爸就是这么教你的,都忍了这么多年了,你现在反而是沉不住气了。” 央灵槐微微闭眼,“我明白了,当时如果承认米队烈士或者因公,就要有被害人完整的身份资料信息,甚至被害人还要进行活检,留下证据。上面的某个大人物怕她私生女的身份被揭穿,所以让米队背了锅。”米队酒精过敏从不喝酒。他看向老张,“酒精检测超标准数值是怎么回事?” 张大叔微微偏头,示意央灵槐跟他出去,局里满是监控。 走出去之后,张大叔摸出一包纸扔给米晖,“大男人哭的鼻涕一把眼泪一把,丢不丢人。”他掏出一根烟刁上,“是荔枝。”言语中满是后悔,“他吃了荔枝,那包荔枝是我送给他的。” “您暴力执法也是因为……” 张大叔点点头,“当时我在派出所排查吸毒人员时,抓了一个小混混,那个小混混除了吸毒还贩毒,为了减刑,他告诉我,跟他同居的一个姑娘,母亲国家级别领导,特别厉害,前段时间害死了一个警察她妈都给她把事平了。那小混混还说,根本不是强奸,是他们早就说好的,拍视频,放在外网卖,是那个警察不长眼,后来又发现了他们是自导自演,要把他们带回局里,让家长来领,他们才会一时冲动打死他的。”暴力执法,他怎么暴力执法,他的右手受过伤,根本使不上力。他冷哼一声,“我还没来得及上报,第二天刚进派出所,就被检察院、督察带走了。” “小混混反口了?” 张大叔点头,“当时我就确定了,这事不简单,小混混说的话,十有八九就是真的。” “母亲,国级?”央灵槐微微眯眼,“国级的女领导不多。” 张大叔捻灭吸了一半的烟头,年龄大了,不能抽太多烟了。“不多你也不能动,你知不知道你师傅、堂哥,还有莫局与舒区长,废了多大功夫才保下你。” 央灵槐点头,“我知道。”他已经这样了,他不急,再等等又怎样。 安楷澄拿出名片给华蔚,“华小姐你好,我目前是米晖先生的律师,你要起诉他可以直接让你的律师来找我。”他顿了顿,笑道,“当然,如果你的出价比他高,我也可以成为你丈夫的律师,告他诽谤侮辱。”他俏皮的将手挡在唇边,“我告诉你,他可有钱了,大晚上睡不着烧黄金玩,咱们可以狠敲他一笔。”他顺便给了她一张价目表,一个敬业的律师,一定会随身携带价目表。面谈五万一小时,这一笔钱她可以省了,他知道情况。民事诉讼三十万起,刑事诉讼五十万起,其他费用根据案件情况待定。 张明就是旺财认识的张姓检察官,看到他旺财愣了一下,随后上前跟他打招呼。系统里的有几个不想高升,有几个没有走仕途的心。不过是因为各种原因被限制住了。即便张明现在不是检察官了,他当年也是与江鹤卿齐名的检察院前途无限的年轻人,如果不是两人出事了,应该是最年轻的检察长。他与江鹤卿两人的人脉都不容小觑,所以哪怕是张明坐过牢,平白背了一个贪污受贿的罪名,原检察院的人,认识他的人见到他,还是会跟他客气打招呼。 小张办的案子旺财也知道,他听张明说了事情经过后上下打量起了陶准。“彭队,如果他真做过这种畜生事,他也应该被列入杀害蔡玲的嫌疑人之内。” 彭队点点头,“我已经告诉过张儿了。”强奸狗这事不好弄,国家暂时没有出台虐待动物的法条,最多在道德层面谴责陶准。只是米晖是有上亿粉丝的博主,又是老米队的儿子,他对警察的厌恶,对系统的仇恨,难保他不会在网络上披露这件事,让他的粉丝们,让普通人,行法律之外的惩罚。 彭队想了想,还是决定跟张明谈谈,这事米晖想不明白,张明应该能明白,当年米晖父亲的案子就是他经手的。“明儿,咱们——” 张明抬手打断他的话,“彭队,这事我们不会就这么算了。”他面向华蔚,“你说我们诬陷,我们要求进行dna检验,如果你对样本有疑问,可以直接联系法医鉴定中心以及公证处。”他将法医鉴定中心以及公证处的名片都拿了出来,“这件事,我们一定会追究到底,不排除用舆论的力量来为一只狗讨回公道。” 彭队心底叹息,得了,什么都不用聊了,人家说的明明白白了。 对方说的如此笃定,似乎已经确定。华蔚看向陶准,“是不是你?” 陶准苦笑,“你还不了解我,怎么可能是我?” 华蔚的眼神一瞬间坚定了,“既然如此,那我也要报警,有人污蔑我的丈夫,我会申请dna检验。” 陶准拉了拉她,微微摇头,“算了吧,我知道他,他也只是爱动物,关心则乱。” 华蔚坚定道,“不行,这件事我要追究到底。”就因为对方是大博主,她才不能不了了之,让丈夫白白受了污蔑。受污蔑的不仅是丈夫,还涉及她以及孩子。 央灵槐推门而入,“华女士,在你追究这件事之前,我想就有关侵害案询问你的丈夫。”他刚从华蔚曾经的学校回来,谁知刚回来就看到了一场好戏。 华蔚一愣,“什么侵害案?” “你的侵害案。” 央灵槐原本还在斟酌,他准备先以华蔚被侵害前三天失踪的一个男学生为切入点,申请调查。那个男生叛逆,在失踪前多次离家出走,谁也没把他和华蔚侵害案联系在一起。甚至他的失踪报警时间,在华蔚受害之后。 他在想,如果陶准是一个连狗都会侵犯的人,那个男生的失踪或许与他也有关。 华蔚呆楞了许久,而后才尖声道,“你胡说什么?”她的声音又尖又利,似乎是不敢相信,说出时微微颤抖。 央灵槐平静的看着她,“华女士,我刚去了你曾经的学校,询问了你曾经的语文李老师,她告诉我一个情况,你出事那晚,陶准是跟你前后脚离开的,并且在你出事后,他请了三天的假。”他转向陶准,“陶先生,请你告诉我,那天你是否看到了华女士被掳走?还有,为什么要请三天假。”他丝毫不给陶准辩解的机会,“我已经去问了你的父亲,你们的老邻居,他们据说那几天陶家没什么事,而你,并没有呆在家里。” 沈意舟看了看陶准,又看了看央灵槐,“卧槽,你还是惯犯呢?”他是宠物医生,除了大头,这些年他还接过不少受到侵害的猫狗。绝大多数都在治愈后被好心人领养了。小动物们不知道它们经历了什么,它们只是凭着本能亲近人类。 陶准脸上青红一片,“你胡说什么!” 沈意舟耸耸肩,无所谓道,“是不是胡说,验个dna就知道了。” 姜姜在办公室申请立案调查,申请的是与华蔚同级的男生的失踪案,无证据,一切都是猜测。她没有抄送给副局,直接发给了莫局。比起副局,莫局因为爱人的关系,跟他们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等了一个多小时,莫局才批准立案调查,并且他还将华蔚侵害案从悬案组要了过来,并案调查。 莫局打电话给央灵槐,“央灵槐,如果你找不到确切的证据证明两起案子凶手是一个人,找不到失踪的男孩,一切的后果你自己付,我不会为你背一点。” 挂掉电话,央灵槐从系统里调出并案调查通知书,直接竖在陶准面前。“陶准,你妻子的侵害案以及梁胤鸣的失踪案将并案调查。根据我们的调查,梁胤鸣失踪前与你最亲近,现在,我将针对梁胤鸣的失踪案对你进行询问,这是询问函。” 陶准与华蔚被分开谈话,小柳跟着央灵槐问陶准,小崔则跟着姜姜问华蔚。 华蔚现在思绪很乱,她有些无助的看着姜姜,“宁警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现在有点乱,你能跟我说清楚吗?”心中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她发了消息给阿姨,让阿姨带着孩子去另一套房子里住,并在进询问室之前联系了父母,拜托他们买最近一班飞机飞过来,帮她照顾一段时间孩子。 小崔看了一眼姜姜,姜姜诚实对华蔚道,“华女士,当一个被谋杀时,我们首先会想到的凶手就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在调查你的丈夫陶准时,我们找出了你被侵害的案子。”华蔚曾经受到侵害一事是她自己说出来的,无论她是真的走出了那段阴影还是装作无所谓,至少现在他们对她不能隐瞒。华蔚想找到伤害自己的凶手,却不见得愿意回忆种种细节,更不会愿意接受一直恩爱的丈夫被列为嫌疑人。现在,唯有诚实能够让她坦白。“我们发现你的丈夫与你是同一所中学,因为他曾在小学中学休学过多次,所以虽然比你年长却低了你一年级。”当时警方在调查时,几乎下意识排除了与华蔚同龄的同学。“我们组长在去调陶准档案时,顺便调了一下当时学校老师的口供。当时你的班主任,也是语文老师说,十四五岁的孩子,即便是有些蔫儿坏,也不敢做这种事。录口供的警察问,你觉得多大年龄的孩子敢做这种事?老师说,要么是天生的坏种,要么至少也得十七八岁才敢吧。”她拿出一份户籍信息,推到华蔚面前。“华女士,这是你丈夫陶准户籍登记时的记录。”又从牛皮纸袋里拿出一份户籍信息,“这是他从上学起的户籍资料,两份资料相差四岁。”如果旧的户籍资料是陶准真正的出生日期,那华蔚受伤害那一年,陶准十九岁。“当然,语文老师的话,他的真实年龄不能成为证据,所以我们还需要你回忆一下当时的细节。” 第53章 小贞(十三) 没烧? 什么叫没烧? 对方安排了一个办案人将调查到的情况反馈给g区重案,对方领导是个会做事的,他说,林贞四人的案子是g区挑起头的,也是g区重回现场调查才发现新的证据的,案子的侦办情况,一定要跟g区同步。 耿壮壮挂了电话,将对方告知的情况一字不漏告诉了小张。“张队,他们说在调查过程中发现林贞母子四人并没有被火化,而是被王斌分别卖给了一个倒卖尸体的中介人。”倒卖尸体的人也抓到了,据他供述,林贞的尸体被卖回了她的家乡,给一个四十多岁没结婚没孩子的老光棍陪葬,她的三个孩子则被卖去了国外,不知是会被用作医学研究,还是会被做成模型。“他们昨天去把林贞的尸体挖出来了,左侧手骨上发现了抵御性伤痕。”可以确定,林贞在死前受到了攻击,根据力度推测行凶人的身高体重,与影视城墙里发现的骸骨吻合。“对方说会申请两地联合办案,尸检报告待会儿会发来。” 姜姜在门口敲门,“华蔚说了一个情况,我觉得你们可以从这里找到蔡玲被杀案的线索。” 慌乱之后,华蔚很快冷静下来了。她的心理素质很强,在一次次忍受痛苦,忍受别人异样眼光中练就。小崔忍不住赞扬华蔚,华蔚只是苦笑。“如果可以,我宁愿当一个什么都做不好,脆弱无用的人。”她所经受的苦难造就了她的坚强,可这份坚强并不是她想要的,而是不得已的接受。 她露出一抹脆弱,随后很快振作起来。坦诚的直视姜姜与小崔,“你们怀疑陶准是杀害他母亲的凶手,也是侵犯伤害我的人。” 姜姜没有承认,她只是问,“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华蔚苦笑,“如果是,我要怎么面对我的孩子?”她可以接受丈夫是个杀母的杀人犯,却不能接受自己的孩子是曾经侵犯伤害过她的凶手的。母爱很伟大,却也没那么伟大。伟大是因为十月怀胎,血脉相连,是因为母亲。没那么伟大则是因为她也是一个人,一个有着正常情绪,一个会怨恨的人。“我不知道。”不知道怎么面对陶准,不知道怎么面对她的孩子,甚至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有烟吗?” 小崔站起身要去给她要烟,姜姜拦住了她,“雪茄行吗?” 华蔚点头。深吸了两口雪茄,她的情绪似乎更平静了。华蔚看向小崔,笑道,“我不是平静了,而是我的经历告诉我,在事情面前,任何情绪都没有用。想要解决,只能冷静对待一切。”她心里有多慌乱谁知道?又有谁能够理解她?没有,没有人能够真正的感同身受。更多的只是怜悯,而她,不需要怜悯。“你们要问我什么问吧。”她耸了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过如果是问蔡玲的事情,我可能帮不了你们什么,陶家人几乎不在我面前说起她。” 陶准十分尊敬的姑姑她没有见过,倒是见过姑父以及表妹。姑父挺客气的,带着一丝疏离。表妹似乎不太喜欢陶准,一直板着脸,面子上的功夫都不愿意做。表妹是护士,她怀孕产检都是在表妹所在的医院,接触的多了,表妹才告诉她,她很讨厌陶准,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的妈妈一直偏爱着陶准,还因为陶准是个很阴沉的人,十几岁时就开始虐待动物。 “……当时我听了之后只是一笑了之,严格上说来,虐待动物我们每个人都做过。我小时候也曾经抓了蚂蚱,将它们活生生穿成一串,也曾经把小鸟关在塑料袋里。小时候年少无知,不知善恶,也不知害怕,更不知道生命的沉重。表妹见我无所谓的样子,就没有再多说。” 小崔给她倒了一杯水,华蔚道谢后端起喝了一口才又道,“这件事过了没多久,有一天我无意中看到了陶准的手机,发现他进了一个以虐待流浪动物为乐的群组里。”她一向尊重陶准,给予他极大的信任。陶准的能力不差,只是他并非金融专业毕业,从事金融行业难免有些心不从心。于是她就找了一个有经验的经理人亲自带他,又借由自己的职位给他便利,将他一步步推举到现在的位置。这些,她从没跟陶准说过。她始终认为,男人的自尊心都强,也始终认为,陶准缺的只是经验与机会。“金融行业竞争激烈,我当时怀孕了,不得不居家办公,我的位置无数人虎视眈眈。我将他扶起来,其实也是为了让他帮我看着位置。” “发现他进入虐待流浪动物的群组后,你问他了吗?” 华蔚点头,“问了。他说是误入的,当着我的面退出了,还趁着我们出去散步时去家门口的派出所说了这件事。”他们搞金融的,电话社交账号无数,甚至有客户家人、亲戚、朋友的号码、好友,也总是会被莫名其妙拉进一个什么群里。 姜姜与小崔耳语,然后发信息让谷新一查陶准的社交账号。 “你没怀疑过他吗?” 华蔚笑了一下,“怀疑什么?怀疑他非金融生为什么会从事金融?还是怀疑他为什么刚好来了我在公司?或是怀疑他故意撞到我,认出我?”她出事之后,因为对方用了她带在身上的保险套与润滑剂,警方去调查的时候询问了学校,这件事不知道怎么传出去了,几乎所有的老师,所有的同学都骂她,说她是自作自受,还有人说并不是强奸,她就是卖的,没谈拢价格。“即便是过了很多年,久到许多人都忘了这件案子,都不知道,我曾经的老师同学也对我避之不及,只有他主动到我身边,问我是不是x中的华思云,你说我能不怀疑他吗?” 小崔问,“既然你怀疑他,为什么又——” 华蔚拧眉想了很久,“大概是因为他不嫌弃我。”这一刻她才明白,原来她从来没有走出被侵犯的阴影,即便是她击败了抑郁症,打败了身体上的所有病痛,心理的伤痕也依旧没有愈合。她嫌弃自己,更怕被人嫌弃她。明明她什么错都没有,她只是好好的回家,明明她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让她经受这一切。 明明那么痛苦,明明痛苦依然在,为什么现在却能云淡风轻的说出来?她不知道。 “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发现他情绪不稳定是因为我的堂弟。”那是他们结婚后的第二个月,堂弟去香港治病,由她爸妈照顾。后来堂弟病好后,说喜欢香港,要留下。爸妈就让他住进了家里,住在她原来的房间,并全力支持他考香港的大学。“我带他去香港陪爸妈过年,他看到了堂弟,在知晓堂弟在她家住了将近一年后,突然对她发火。“他说,你爸妈是不是一直想要个儿子,不然怎么对你堂弟那么好。我觉得无所谓,我就说,我和堂弟就像是亲姐弟,他爸妈对我也好。他就突然暴怒,不停地说堂弟只是看上了我家的钱,又说堂弟在找机会害我们,还说说不定堂弟现在就在我爸妈的饮食中下药了……他毫不掩饰,甚至故意很大声的跟我争吵,让我爸妈与堂弟听到。”事后他虽然说压力大心情不好,但他的行为让她妈妈害怕。“妈妈跟我说,他的情绪很不稳定,看似气话实际上是他真心所想,他明面上说的是堂弟,但如果不是心里也有了这想法,怎么会这么想。”她的妈妈怎么会害她,她观察了他很久,发现他并没有再一次情绪失控。并且他还亲自买了礼物去向堂弟以及他的父母道歉。这件事便不了了之了。“这件事没多久,我就怀孕了。” 姜姜拿出她的身体检查报告,“你在香港的医生不建议你怀孕生子。”她错误的骨骼,面部的填充物,甚至身体上曾经烧伤的皮肤,都需要用大量的药物去维持。 华蔚呵笑了一声,“以前我觉得孩子是老天看我可怜送给我的,现在想想,这可能也是他的阴谋。”结婚前他们就说好了,不要孩子。她也一直很小心的避孕,谁知还是怀孕了。 一份新的报告发到了姜姜的手机上,姜姜看了一眼后递给了小崔。“华女士,陶准有精神病,他从八岁开始一直吃着精神类药物,其中有一种具有安眠镇定的作用,而我们怀疑你被迷晕掳走之前,服用了安眠镇定类的药物。” 陶准什么都不肯说,直到小张拿出他曾经加入过虐待流浪动物组织并参与活动的网络证明。 陶准抗议,“不是,我参加什么活动,我就是好奇,跟着去看了看,怎么我就成了有杀人嫌疑的人了呢?” “是不是dna检测出来就知道了。”凡是经过一定会留下痕迹。即便是陶准很小心很仔细,当年用的账号是同学的,没留下自己的任何信息,但还是让谷新一通过他使用的网络以及登陆点,找出了是他使用的证据。并且通过对他身边的人的户籍信息搜索,发现有一个跟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体貌特征,失踪年份均符合影视城墙里的骸骨。蔺棠已经联系上对方的父母了,现在同法医乞颜一起去提取dna了。 陶准保持沉默,央灵槐也不在他身上浪费时间,将主场让给小张他们,拿着笔记本就去了监控室。他在耳机里对姜姜说,“问问她还记不记得梁胤鸣。” 华蔚想了想,“有他的照片吗?” 姜姜把梁胤鸣报警时父母提供的照片给她看,“梁胤鸣父母是在你出事后才报警的。”他家里三个孩子,四个老人身体都不好,梁父梁母一来身体不好,二来生活压力大,对于叛逆的大儿子,实则没有太大的耐心与精力管。他们总认为他大了,懂事了,高高壮壮的,也不怕他在外面吃亏。“你的事出了后,他的父母才惊觉大儿子已经好久没跟他们联系了,联系了亲戚朋友都说没见过他,才报了他的失踪。”警方没有办法指责父母的不负责任,在此之前,梁胤鸣多次离家出走,第一次父母很着急,报警四处找,第二次这样,倒了第三次第四次,他们也已经麻木了。他们知道,梁胤鸣会躲去网吧,会躲去朋友家。他们更清楚,梁胤鸣只是为了博得他们的重视,不会真的失踪。 “他啊,我有点印象。”与她在同一层不同班,一个有点阴郁但是在音乐方面很有才华的人。“我跟他不太熟,但是听同学说过他。”大意就是他对音乐很敏感,也很有才华,但学音乐花钱,他的父母也不重视他。“他的成绩应该不是很好吧,听说他如果能走特长,还能去所不错的学校,但如果参加统考,分数线一定不够。”他们那时,分为普通统招生以及特长生,特长生可以凭借着市、省、国级别的比赛奖项直接申请艺术类院校,或者是走特长生,定向考固定的几所大学。“艺术生其实也挺好的,一来可以发挥自己的特长,二来文化课的分数要求没那么高,也不会占用我们的入学名额。只是我们当时很多人都瞧不起艺术生,觉得他们就是成绩不好,又为了上大学,投机取巧才去走的艺术。”实际上,想要参加省级以上比赛,除了要有老师推荐外,还需要自身过硬的实力。 姜姜翻看着梁胤鸣在校时的成绩单,确实如华蔚所说,梁胤鸣的成绩并不出众。他在中学二年级时曾被老师推荐参加过一次市级单簧管比赛,他拿了二等奖,而他从未在学校之外的地方学过音乐。 华蔚顿了顿道,“也许他真的只是离家出走了。”不是没有过例子。她曾在美国做过交换生,在校期间,她结识了一个女孩,就是离家出走后偷渡去了越南,然后辗转到了美国。她凭着自己的努力,拿到了合法的身份,考上了大学。她告诉她,偷渡的人中,除了一些在国内违法犯罪想要跑路的人外,其实最多的是十五六岁,十七八岁什么都不懂,因为各种原因决定与家庭割裂,换个地方重新开始的少年们。他们有上了船就后悔的,也有因各种原因死在海上的,还有没有撑过三年越南或泰国中转,永远留在越南泰国的。“我印象里梁胤鸣是个非常敏感的人,他的心思很细腻,也很重,而他的父母,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精力关心他。” 生老病死。 上有老人正在经历老病,离不开人;下有幼子正在生长,也离不开人。在加上房贷、生活所需的各种钱,他们自然而然的忽略了他们认为已经长大,应该懂事的长子。 似梁胤鸣一样的人很多,每个人都在自我调节,他们或许嫉妒,或许愤怒,或许痛苦,或许还会质问父母,甚至会做出一些事吸引父母的注意……这些,被统称为叛逆期。 “往好了想,也许他在经历过很艰难的一段时间后,现在拥有了很不错的生活。”她顿了顿,双拳不自觉地握紧,“就像我一样。” 姜姜看着她,诚实道,“我们更倾向于,他在某个无人知晓的时间地点,被陶准杀了。”他的父母报警晚了,除了一个他独自离开学校的监控视频,再没找到其他。 华蔚轻叹了一声,“我能帮什么?” 姜姜道,“我们组长怀疑陶准就死在你被侵害的那个旧仓库,现在,我需要你重新回忆旧仓库的位置。”凶手想要烧死她,一个凌晨送牛奶的老大爷发现了,他想救火,却发现了她,于是将她拖了出来。“现在,旧仓库的位置已经建成了一个公园,我需要你回忆当时的所有细节,有没有什么你决定奇怪的地方。” 华蔚沉默了,她不想回忆。在她在医院治疗的那段时间,她已经说了一遍又一遍了。一遍又一遍的复述,面对质疑以及追问,对她是一次又一次的伤害。而事后,他们只是轻飘飘说了一句,“你是个坚强的孩子。” 每个人都说她坚强,她其实只是想要一个公道。她想要凶手落网,看着凶手受到法律的惩罚,为自己。即便当时的自己懵懵懂懂,她也清楚知道,凶手一日没有落网,一天没有被判死刑执行,她一天都不可能安心。 沉默了许久,华蔚才决绝道,“你们有心理医生吗?找个心理医生给我催眠吧。”她想要想起被她遗忘的,被她忽视的所有事。 审讯结束,华蔚站在警局门口久久没有踏出去。她在发抖,似乎外面不是警局大院,而是深不见底的深渊。小崔看到了,将她安排到了休息室。“我们已经联系过你父母了,他们明天早上就到,你在这睡一夜等他们来吧。” 华蔚没有拒绝她的好意,“谢谢。”她坐在床边,“蔡玲是什么时候死的?” 小崔微愣,随后道,“十一月二十三日凌晨一点半至两点半。”她是被敲开脑子死的,死亡的过程很漫长。 华蔚闭上了眼,“十一月二十三日凌晨,陶准回来后又出去过。”二十三号,是他们公司业绩的结算日。按着公司的规矩,结算之后,业绩最好的人要请大家出去吃饭。“我们做金融的,接触的都是高端人群,聚餐多是在高档自组餐厅定包间。而他那天回来时,一身烧烤味。”陶准没参加聚餐。“十二点多,他闹肚子,说是晚上吃的刺生不好,要去旁边小诊所打针,一直到四点才回来。”她嘲讽一嗤,“我们聚餐的餐厅是一家主营刺生的店,正在冲米其林一星,怎么可能用不好的食材。”她知道他撒谎了,却没有指出。她始终认为,即便是夫妻,也应该有各自的空间,也总有不想让对方知道的事情。“还有,他回来时换了一身衣服。”他回来时,身上没有烧烤味了。 小崔将情况上报,小张连夜带着人去找了可以证明陶准没有行凶时间的诊所。 陶准不停看表,还有十分钟就二十四小时了。他坦诚的看着看守他的警察,“我没有做过,不怕你们。”他抬了抬上了手铐的手,“还有十分钟你们就要放了我。”他笃定道,“我虽然恨蔡玲,但她毕竟是生了我的妈妈,我没有杀她,更不曾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我是无辜的。” 话音刚落,小张推开了审讯室的门。“你走不了了,这是拘留证。” 谁路过小张都捏着鼻子,食堂阿姨给他装了饭,然后将他以及鉴证的那批人,都赶去了门外。 “你们这是怎么回事?”老郭去查金城的人际关系刚回来,想去食堂吃口热的,就见好几个人蹲在门口。 鉴证的小郭苦着脸,“郭叔,我们跟着张队去垃圾站了,挖了十几个小时的垃圾,洗了三遍澡还有味。” 老郭在旁边蹲下,递给小张一根烟,“有发现?” 小张点头,“陶准拘了。” 他说蔡玲死的那天夜里,他吃了不新鲜的刺生肠胃疼在小诊所吊水,人证是当时值班的医生与护士。“那医生是他的发小,以前嫖娼被拘,是陶准给他说了谎,在他老婆面前打了个晃眼。他以为陶准也是要去嫖娼,为了回报陶准,就说了谎。”至于那个护士,是医生的情人,当天晚上在楼上睡觉,根本不知道陶准去没去。“医生说陶准是三点多不到半回来的,身上一股腥味,在他那洗了个澡,换了身一模一样的衣服,他还笑他准备的齐全。” 小郭吸溜一口小米粥,“换下来的衣服陶准让他帮忙烧了,他犯懒,就和垃圾仍一起了。经初步检测,衣服上有血迹以及人肉、脑组织残留物,南星在化验。” 老郭一边抽烟一边看群组里的代办事项,各部门新发的文件以及检测报告、案件信息。“林贞那案子,咱们联办?” 小张点头,“陶准身上的事不少,小央队那边几分失踪人口都与他有关,还有华蔚的案子,很大可能也是他做的。”他喝了一口豆浆,昨天忙着审陶准,得到线索后直接就去了,算下来将近二十小时没吃东西了,饿的都没知觉了。“我这事多,联办不了。刚从把资料都给彭队了,他跟,有需要我们再协助。” 老郭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小张回以一笑,“旺财说得对,爬的太快不是什么好事。”无数前辈的例子不都摆在眼前吗?“我呀,还是踏踏实实干吧。” 第54章 小贞(十四) 催眠是指催眠师向被试者提供暗示,以唤醒他的某些特殊经历和特定行为。在催眠期间,据说一个人的注意力与专注力被提升,并对心理暗示的反应增加。催眠通常以催眠诱导开始,包括一系列初步的指示和心理暗示。将催眠用于治疗目的被称为“催眠疗法”,而将其用作观众的一种娱乐形式被称为“舞台催眠”,这是一种心灵魔术。 可以是真,也可以是假。 这在国内上不了法庭,成为不了证据。 “我要的不仅仅是证据,而是真相。”华蔚站了出来,“我要找到凶手,我要凶手伏法,我要脱离噩梦,活在阳光下。” 而在一种催眠中,她选择了最准确却也最容易勾起她恐怖的现场实景模拟。华蔚让他们帮忙找来了当时的校服,她说,既然要找真相,既然要场景重现,就要真实。 承办林贞案的警察也来了,他们已经完成了对林贞同学、朋友的走访,如当时预料的一样。当年网络上对王斌几乎一边倒的支持,让他们即便是有怀疑也没有说。至于那通奇怪的电话,也被重新调了出来,经过技术处理后,可以认定打电话的是林贞的大女儿。并且他们在背景音中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一个案子拖出三个案子,张队,年底的先进非你莫属了。”其中一个人调侃道。 小张苦笑,“我宁愿不要这个先进。”林贞案翻出,就意味着要有不少人被追责,而华蔚的侵害案多年没有线索,现在找到突破口,也意味着要有一部分人被警告。 悬案组的组长也来了,叫林齐。系统里一搜,七八个同名同姓的。谷新一曾经好奇翻了一下系统内同名同姓叫林奇的人的档案,发现他们年龄、生平都差不多。 旺财告诉他,有几年推行两个字的名字,林算是大姓,齐这个字有诸事齐全的意思,也可以指家齐、国齐,简单寓意深,不少父母选择这个字给孩子当名字。除了林奇,还有不少李齐、王齐、张齐…… 催眠场所在影视城,除了影视城,再没有一个地方能提供三四公里的范围,在一天之日搭建出一模一样的场景。 华蔚的父母下午到了,了解了情况后,商量了许久,最终决定如果陶准真的是伤害女儿的凶手,他们就将这个孙女委托给别人抚养。他们不可能心无芥蒂的抚养伤害他们女儿凶手的女儿。孩子无辜,可他们被伤害,被欺瞒的女儿不是更无辜吗? 华蔚看了一眼父母,深吸了一口气,走向了摄影棚。 那天,就是像今天一样的深秋,晚上很冷,但她只穿了一身校服,连外套都没带。十五六岁的姑娘都爱漂亮,即便学校三令五申,姑娘们还是偷偷改了校服。将又肥又大的校服裤子改窄,不愿意穿又丑又土的校服棉衣,只在冲锋衣样式的秋季校服外套内穿了一件紧身的t恤。冷吗?冷,可当时的姑娘们大多数都这么穿。谁要是穿的多了,还会被嘲笑。 “离开学校前,发生了什么事?” 华蔚现在所处的是一间教室,当时,她就是从这间教室离开的。她站在教师中,看着黑板上的粉笔画报惊讶,“你们竟然连这个也知道。”当时流行一套韩国纯爱漫画,班里的女同学几乎都看过,画板报的时候,学美术的同学便画了其中的一个人物。 姜姜点头,“问了你当时的同学以及老师。”实际是秦二狗去找了地府镜境的大儿子,让他回溯了时间,进入了镜像中,看到了一切。秦二狗过目不忘,画也不错,回来后就画了出来。他还准备等华蔚的案子结束,将她的故事拍成电影。“华女士,这里的一切都与当时一模一样。” 华蔚点了点头,再次深吸了一口气。 她缓缓闭上眼,尽力回忆着当时的情景。王可可看着当年的询问笔录、伤情鉴定以及姜姜他们的推测缓声问,“离开学校前,你有没有吃什么,喝什么?你是不是想着妈妈给你准备了什么宵夜?”笔录里有一条华母的口述,她说,有时候华蔚会回家很晚,她要是累了,想早点休息,就会把宵夜做好,放在锅里,她回来后自己热一下就能吃。 十五六岁的孩子总是吃得多,饿的快。学校提供的统一饭菜不好吃,油水又少,大多数孩子都会装着不少小零食,回家后临睡前还要再吃一顿。 “我……”华蔚顿了一下,思绪回到许多年前。 她记得她当时要走,与她交好的同学叫住了她,做了什么?华蔚的眉头拧起,教室的灯适时关上,只剩走廊的灯。保安大叔拿着手电巡视,看到她们问她们,“怎么还没回去,不早了,父母来接吗?” 两个姑娘相视一笑,华蔚说,“我们自己回去。” 保安大叔说,“那你们自己小心些。” 同学拉着华蔚走出教室,随手给她塞了一个小面包。她问,“哪来的?” 同学说,“梁胤鸣给的。” 华蔚猛然睁开眼,“我吃了一个面包,味道不太对,有点苦,但是我那个同学家庭条件不太好,她爸妈离婚后各自再婚,不管她,她一直跟着一个好心的邻居大娘生活。大娘没什么钱,有时会拿些别人不要的过期的面包零食回来给她吃,我以为她是怕我笑她,才说是梁胤鸣给的。” 王可可道,“当年你的血液里检测出了安眠药的成分。” 华蔚发抖,忍不住抱住了自己。“当时梁胤鸣与陶准的关系很好吗?” 王可可没有直接回答,“继续吧。” 走出学校,保安大叔让她打一个电话给父母,让父母在路上迎一迎,她拒绝了。她知道父母工作累,想让他们多休息一会儿。 华母坐在监控车中掩面痛哭,她怎么也想不到,走了无数次的回家路,这一日会出了事。早知道,早知道她再忙再累也会去接女儿的。 谷新一看着她,他没办法指责他们,就像他们没办法指责梁胤鸣父母不负责任一样。都是为了生活,为了家人,为了孩子。 老郭问他们,“她的那个同学呢?就是跟着邻居生活的同学?” 华母擦了擦眼泪,想了想,看向华父。华父道,“我没什么印象,好像很久没听到她的消息了。” 老郭让谷新一把班主任的电话找给他,不顾现在已经夜深,直接打了电话过去。电话那头班主任愣了许久,似乎又去开了电脑,调了档案,一直让他等一等。“她退学了。” 老郭眉头一皱,“退学?” “就在小华出事后。先是说害怕,后面直接没来。”点击鼠标的声音传来,班主任道,“我这里有她的退学书,我发给您。”将资料拍照发过去,班主任又道,“谁来给她办的手续我也不清楚,她的情况不是很好,成绩也不好,她退学了,其实我们挺高兴的。”当时学校老师的薪资一大半与成绩挂钩,成绩不好的拉他们班级的平均分,影响他们的薪资,所以可能她只是打了一个电话就退学了。 老郭让谷新一根据退学档案查她的档案,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雨彤。 “她名下没有银行账户,没有电话卡,也没有任何网络账户注册信息。” 老郭神色越发沉了,“失踪人口库有没有?” 谷新一摇头。他将雨彤的档案信息导出,发在重案公众文件夹中。老郭下车打电话安排人去查雨彤的人际关系,以及找那个曾与她一起生活过的大娘。 央灵槐来了,见他人手安排不开主动道,“郭哥,你要是放心,雨彤这姑娘我来查。”他拿出一支烟给老郭,“我哥他们案子刚结,能空出人手,我找他借个人。” 老郭看了他一眼,“行,你办事我放心。”他点燃烟吸了一口,“这么多年没有银行账户,没有注册信息,凶多吉少。”要真是出了什么事,雨彤所在的社区派出所、户籍处、社区也要跟着承担责任。都说他们查案牵扯出旧案,发现新案是好事,可谁知道这背后要有多少人承担责任。 华蔚走出学校,走上小路,距离学校约一公里的小巷门口,有一个馄饨摊,看到有人来,总是拧亮了灯,为路人照亮。再往前是一家水果店,二十四小时营业,有个夜班营业员总会偷懒,开着灯关了门睡觉。再继续往前走,是一家饭店的后厨。他们在后厨门口放了两个大垃圾桶,冬天还好,夏天味道大,蚊虫老鼠也多,每次走过这里,她都会加速跑几步…… 华蔚突然尖叫一声,“是这里,就是这里。”就在这里,她感觉到身后有人,心里害怕,加快了脚步。还没跑出几步,就被追上,被一块湿布捂住了口鼻。“那块布像是抹布,味道很难闻,我形容不出来……我很恶心,想吐,后来,后来就晕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她蹲下,抱着头,奔溃的大哭。“他,他……他手臂上有块凸起,我,我摸到了,里面有钢筋,他的手断过,做了手术!” 王可可翻开影视城骸骨的验尸资料,骸骨显示,左小臂骨折,打入了钢钉。他打的那种钢钉,需要用两根支架固定,在骨骼长好后支架需要取出,支架只是会外留一部分,技术高超的骨科医生,可以将外留的部分磨的很短,藏在皮肤下,不影响生活,也几乎看不出来。 监控车内的谷新一很快将信息同步。车外,姜姜与秦二狗坐在花坛边,姜姜靠着秦二狗。“若若,你说影视城那个怪躲哪儿去了?”自从那次被三十二和江小道打伤后,就没了踪影。 秦二狗摸出一个苹果,一掰两半,给了姜姜一半,“谁知道。”能确定的是,它一定还在影视城中。它们这些怪,若非力量强大到能破开人界,是离不开它们死亡的地方的。随着它们的力量越来越大,它们所能控制的范围就越大,但并非没有限制。 “找个时间掀了影视城,把它抓了吧。”姜姜掏出一个罗盘,算了下这只怪的积分。它没有直接作恶,而是蛊惑、控制人类作恶,落在它身上的罪责不多,积分少,没什么动力。 “不行。”秦二狗想也不想就拒绝,“你知道影视城一天进账多少钱吗?江小道和三十二下手狠,没个一百年它恢复不过来。” 姜姜打了一个哈欠,“对了,前几天二姐夫说找到女娲的踪迹了。” “没有。”秦二狗摇头,“h区有个剑修跟女娲有过接触,最近忙,还没去找那个剑修。”这些年,女娲的后人在她的授意下借由网络收集信仰,让她的力量有复苏的迹象。 “妲己呢?” “转世了,还没找到她的转世。”她是偷动了地界仪,又利用了境镜转世的,避开了生死簿,也避开了守着轮回路的鬼差。秦二狗不解,“女娲害了外婆与妈妈,爸与她至死不休我知道,找妲己做什么?” “爸妈与妲己也是至死不休,她一日不魂飞魄散,他们就一日不能安心。”长辈间的爱恨情仇他们其实不太清楚,只是听夏桀说起过,说是妲己害死了他们,故意让他们经历轮回转世,世世惨死之苦。 说起妲己,秦二狗颇多埋怨。“以前,我说就夸了句妲己漂亮,魅惑人心,妈就三个月没理我,爸还狠狠打了我一顿。”用的弑天锏,毫不留情打了他三十下。他又不知道他们与女娲、妲己有什么恩怨,他们不说,他怎么知道,只是随口一说。 “上一个夸妲己漂亮,祭拜妲己的,被咱妈活剥了浑身的皮。”痛苦嚎了三天三夜才死。“再上一个可怜妲己为妲己私设庙堂的,被咱爸诛了九族。”宁苗苗走到他们身后,递了杯咖啡过去。“总之妈受过的苦都是因为女娲,而爸妈十世生离死别的悔恨怨痛,都是因为女娲。”他伸手点秦二狗的额头,“甚至我们都是她们害的,你还敢说她漂亮,找打。” 秦二狗喝了一口咖啡,笑眯眯问,“你怎么来了?” “妈怕你们两饿,让我给你们送宵夜。”他将包放在花坛旁,拿出防尘布铺上。“怎么样了?” 秦二狗拿出一盒蒸饺,用手捏着就往嘴里送。“估计得一夜。”华蔚已经奔溃两次了,恢复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王可可认为她需要休息冷静一下,她拒绝了。她说,她不会再有重来一次的勇气。 央灵槐做事一项利落,大半夜的,回警局接上扫黑的大壮,临走又被扫黄的孙队塞了一个新人跟着学经验,拿了雨彤生父生母的地址就找上门去了。扫黄的孙队是个四十出头的女人,干脆利落,新人叫冯天明,局里都喊他小冯。 路上,大壮开车,央灵槐简单跟他们说明了情况。“小冯,联系派出所。” 大壮是跟着央雪柏从a区调来的,跟央灵槐也算熟悉,前几年他总是跟着去央家蹭饭。他输入地址,油门一踩,直接驶出警局。到了雨彤生母家,他们连同派出所的民警敲了很久的门才有人开门,大壮直接将警官证怼了上去。“你女儿李雨彤呢?她现在涉及刑事案件,这是我的警官证,这是搜查证。”将手机在她眼前一晃,说罢,就往里挤。 大壮高高壮壮的,一个用力,就侧身挤了进去。小冯紧跟其后,哪有什么搜查证,大概是他们扫黑之前用过的电子档。 “什么李雨彤,我不知道,警察就能随便闯入别人家中吗?”女人挡着不给他进。 央灵槐道,“李雨彤,你的第二个女儿,你与前生的女儿,你生她的时候,刚满十八岁,在她七八岁的时候你和前夫离婚后就不管她了,并且很快再婚又生了两个孩子。”他飞快地扫视客厅中,客厅正中央,挂着一张全家福,一家四口,笑的十分幸福。“现在,我们要取你的dna。” “不行,我不同意,你叫什么,警号多少,我要投诉你。什么女儿,我不知道,你这是污蔑!” 大壮看了央灵槐一眼,借着与女人纠缠,抓了一把他的头发。非法取证,他在扫黑这些年没少做,成不了证据,却可以帮着他们确定调查方向。 央灵槐是故意说这些话的,他上来之前问了派出所,社区里谁都不知道女人离过婚,更不知道她还有一个女儿。 到了李雨彤生父家,也是一样的情况,他拒不承认有个女儿,他们仍然借着纠缠的机会拿了他的头发,临走时,男人还叫嚣着要投诉他们。 头发被送回警局,由法医室提取dna并录入系统进行比对。 天快亮时,法医室的机器响了。乞颜敲开了失踪人口调查组的门,“对上了。” 央灵槐从行军床上坐起,乞颜又道,“与蔡玲死亡那日在影视城电梯井下发现的白骨对上了。” 第55章 小贞(十五) 抓人,遗弃罪。 小张带着耿壮壮、蔺棠去抓人,老郭则去了法医室。王可可与乞颜正在对无命骸骨进行复检。陶准咬死了什么都不说,只说自己不知道,再说,就拿出他曾得过精神类疾病喊头疼,要求去医院。 陶准的父亲虽然得了老年痴呆,但并非一直不清醒,他在清醒时,拿出了全部积蓄为陶准雇了律师——周铿桦。他专打刑事诉讼,入行多年,无一败诉。 老郭一边看着他们复检尸体,一面发表了自己的担心。王可可道,“放心,陶家拿不出可以让周铿桦跟到审讯的钱。”请周铿桦打官司,委托费是按天算的。一大早在警局看到周铿桦后,王可可就乐了。陶准的父亲趁着清醒算来算去,找谁不好,偏偏找周铿桦。这种性质恶劣的凶杀案,想要凭借着曾经患过精神病的经历脱罪,一天至少五十万。检察院跟周铿桦打了这么多年交道,怎么会不知道,无论哪个流程拖几天,就能拖死他们。没钱了,周铿桦会第一时间抽身。 安楷澄来局里办事,看到周铿桦后还同谷新一感慨了一下,“这谁啊,这么坏,把小周介绍给他。” 谷新一将从食堂买来的咖啡递给他,“他一开始找的是江律师,后来不知从哪儿听说江律师的妻子以前就是这个局的警察,怕他不尽心尽力,才换了周律师。” “江律师?江鹤卿?” 谷新一点头。律师界有名的律师就那么几个人,一双手能数的过来的,要论良心,江鹤卿最有良心。安楷澄只为钱,周铿桦也只向钱看。 王可可将一份尸检报告给老郭,“我们根据李雨彤父母的身高体重进行模拟,她成年后的身高应该在167-175之间。”他指着骸骨,“可是现在,她的身高连一米五都不到。”一米五二是她退学前一个月学校体检留下的记录,根据她的生长环境,并考虑她可能存在营养不良的情况,即便她以这种状态长大,她的身高也不该低于一米六。 老郭不解,“这说明什么?” 乞颜沉重道,“这说明她被什么人囚禁在了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至少十年之久。”长久的压抑,不见阳光,营养不良,让她的身体停止了发育,并且还发生了一定程度的萎缩。“严重的骨质酥松,并且她还有病。”骨癌。即便是她没被人杀死抛尸,她也活不了多久了。“我们推测,囚禁的人将她放出来后,直接将她杀害了。” 尸检报告里还有一张颅骨复原图,已经拿给华蔚以及她们的班主任看过了,她们都不能肯定。 “不能肯定?” “因为她们记不清李雨彤的样子了。”而有关于李雨彤的档案,因为学校装修搬办公室也遗失了。现在所能找到的李雨彤的痕迹,只有一张七八岁时小学入学证件照。“如果李雨彤没有退学,学校不久就会给学生们统一拍准考证照片。”照片会被录入教育系统,他们也能在第一时间知道骸骨就是她。 几人正说着李雨彤有可能被囚困在什么地方时,彭队带着查林贞案的人来了,让他们帮着看一下当年的验尸报告。 乞颜看着现场的照片,“骨头都快烧成碳了,一碰就碎,即便是有伤口,也验不出来。”他拿放大镜仔细看了照片,又转头与王可可讨论了几句,“没有助燃物,她的手怎么能烧成这样?” 彭队道,“有助燃物。”火灾发生前,王斌买了很多固体酒精回家,就堆放在客厅里。当时调查案子的警方也怀疑过,他说他们想要开饭店,专卖干锅,趁着酒精便宜,就进了一批固体酒精。后续根据王斌的口供进行走访,发现他却是在与一家干锅店商量转让的事情。“除了固体酒精,他家中还存有汽油、柴油。”现场很混乱,推测是火灾发生后,林贞慌乱的情况下打翻了酒精以及汽油,导致火势一发不可控制。“他说林贞很粗心,车子总是忘记加油,于是他就找关系买了点汽油放在家里。至于柴油,是因为他们家有一台柴油暖气。”通过对周围人的走访,以及搜证,证实了王斌的话。 王可可想了想,“尸体找回来了吗?” 彭队点头,“待会儿就送来。”只找到一具林贞的尸体,已经完全白骨化了,从坟里现挖出来的,这家人还打了民警。 “如果真有一个行凶者在她家,林贞为了保护孩子,一定会与对方周旋,那她的尸骨上可能会留下对方的dna。”只要能提取dna,他们就可以与影视城墙里的骸骨进行对比,继而进行人际关系排查。 年轻的警察不解,“她只剩一副白骨了。”死亡时的衣服也早就没了。 “她还有牙齿。”乞颜对他咧嘴一笑。“一个生来就比男人弱势的女人,一个母亲,在保护孩子的时候,她不仅仅只会躲。她会用她能拿到的所有东西,攻击防卫,如果没有,她会用她的手,指甲,牙齿。”指甲里的dna可以因大火消失,牙齿里的还有可能保留下来。他找出尸检报告里的一张照片,“这里写的清清楚楚,家属拒绝尸检,所以法医只做了体表检查。”林贞的尸体从被运出到被领走,嘴一直闭的紧紧的。而买尸陪葬有个不成文的风俗,就是缝嘴贴符,让这个人到了阴曹地府也有口难言,有冤难诉。 上午十点,包括查林贞案的两个警察,梁队以及小王,所有人都回来了,聚集在会议室开案情分析会。被央灵槐借来的大壮以及扫黄的小冯也在。 局长问,“案子能不能并?” 小张道,“蔡玲被杀案,影视城骸骨案以及华蔚侵害案可以并了。林贞案还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与影视城骸骨有关。”骸骨案与华蔚侵害案并在一起也有些勉强,他们还没查清楚骸骨的身份,只能凭着华蔚的指认认定。 小张等领导们看完手中的资料才又道,“根据我们的推测,事情应该是这样的。”陶准先与影视城无名骸骨犯下了华蔚案,紧接着囚禁了李雨彤。陶准与李雨彤是同学,知道她的情况,清楚即便是她失踪了也不会有人找她。至于他囚禁李雨彤这么多年做什么暂时不得知。多年后,他或许从口中知道了华蔚的情况,也或许是偶然遇到,他对华蔚起了心思,故意接近。“我们在走访陶准的老邻居时,有个邻居说了一个情况。”华蔚与陶准结婚时,虽然没要房、车,但华蔚的父母却要求陶准准备五十万,这五十万不是他们要,而是作为押金,先放在他们手中,也算是他对华蔚的情意。“这件事华蔚并不知道,是陶准的父亲老年痴呆后,一次迷糊跟邻居说的。我们已经去求证过华蔚的父母了。”他们说,这笔钱陶准几乎没犹豫就应了下来。先给了他们十五万,剩下的三十五万两年前才给。“陶准给钱是在林贞案发生后的第二日。”火灾发生的当夜,王斌从自动取款机取了五十万。他说这是第二天准备给客户的货款,因为接到电话匆忙回家,着急把钱给忘了,等他想起来回去找的时候,钱已经没了。“他当时报警五十万现金遗失的报警回执单在第四页。”陶准的钱是王斌给的,杀害林贞的报酬。“至于影视城的骸骨,可能是他们后来因为什么原因闹翻了,陶准杀了他。” 梁队道,“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基本可以肯定王斌买凶杀人。”而凶手,就是那具骸骨以及在警局拘留室装精神病复发的陶准。“我们正在摸王斌的人际关系,找到他与凶手的交集点。”至于王斌,他们也已经通过大使馆向他发了协查函,只是他毕竟改了国籍,又移民了,如果他就是不回来,他们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 “梁胤鸣找到了吗?” 央灵槐对莫局道,“还没有,我怀疑梁胤鸣可能死在囚禁李雨彤的地方。”他将一份刚得到的资料发在群组里,“我向社区要了陶准老宅的建筑图,那里违建很多,也曾经出现过有人在违规圈画的院子里挖地下存储室的情况。”他甚至在系统内找到了好几起私挖地下的起诉书。“我准备待会儿去看看。”那块地被一个地产公司买走了,开发函已经批准下来了,还没进行挖掘开发。 “华蔚说的照顾过李雨彤的大娘,前几年跟女儿出国定居了,我们已经通过大使馆联系她了。”比起李雨彤不负责任的家长,以及不是那么负责的学校老师,那位大娘或许知道什么。 耿壮壮轻叹一声,“如果她没出事,或许她也会跟着一起出国,开始新生活。”那位大娘只有一个女儿,她的丈夫早逝,她一个人拉扯女儿长大不容易。女儿长大后,就业环境又恶劣,那个姑娘一咬牙,干脆出国打工去了。辛苦了十几年,才终于安稳下来,买了房有了点钱后,即刻就把母亲接走了。 他和小柳走访了大娘的老邻居,还活着的老人,知道她们的老人,没有人不夸李雨彤的。他们说那个姑娘虽然穷,成绩也不是很好,但是很懂事,也知道感恩。她知道自己考不上好学校,早就做好了打算,等满十八就出国找大娘的女儿,跟她一起打工,然后让大娘享福。 正谈论着案子,小张收到一条信息,他忙道,“局长,那位大娘的女儿联系我了。”他即刻通过好友申请,申请刚一通过,对方便打来了电话。 对方开门见山。“张警官你好,我的母亲身体不是很好,这几天神智已经不是很清醒了,雨彤的事情我基本都知道,你可以问我。” 小张将手机投屏,征得对方允许后,切换了视频。对方拢了拢头发,坐在了摄像头前,有些拘束得笑了笑。“对不起,这几天比较忙,我也没整理。”她在美国开了一家美甲店,小本生意,每天从早忙到晚。这几天母亲住院,她就更忙了,家里好几天没打扫了,自己也好几天没洗头了。 “没关系。” 女人看着摄像头那头的小张,从背景里分辨出是会议室。她试探性问,“请问雨彤是出什么事了吗?”大使馆联系她的时候她还以为是骗子,后来又打了很多次电话,她才明白是国内的警察找她,说是有个案子涉及了雨彤。 小张反问,“你为什么认为李雨彤出事了?” 女人苦笑,“她父母不要她,亲戚不管她,学校老师、同学更不会管她,当年她不顾一切也要退学跟一个小混混走,我就知道她早晚出事。” 小张看了一眼老郭,老郭轻轻摇头。老郭又看其他人,其他人也摇头。李雨彤的人际关系很简单,他们摸了两天,根本没查出什么。李雨彤所有的情况,几乎都是从华蔚那里得来。华蔚说她没什么朋友,生活也很简单,每天不是在学校,就是帮着大娘捡瓶子、纸箱,清洗干净,压扁后用共享自行车拉去回收站卖。 蔺棠拿着手机出了会议室,他需要再向华蔚以及李雨彤曾经的老师确认。 小张问,“她的男朋友?” 女人摇头,“我不是很清楚。”她说,那年她正好回来给母亲办理移民手续,在家里呆了一个多月。“之前还挺好,她很懂事,我妈也很喜欢她。我当时还想带她一起走,只是她的监护权不在我这里,手续不好办。她还安慰我没关系,等她十八岁就好了,到时候来找我,让我一定要收留她。”当时,她和母亲都说好了,房子就留给她住,每年再给她点生活费,就当是资助她了,小姑娘一个人也不容易。 “您什么时候发现她和小混混在一起的?” 女人想了想,突然起身,“等我一下,我拿下工作本。”她离开了监控,不一会儿传来搬东西的声音,很久之后她才回来,拿着一个封皮已经掉皮的笔记本。她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我脑子有时候不太好,我习惯把每天要做的事,做了什么事都记下来。”她翻了一会儿,“我想起来了,就在她有个同学出事之后。”她将笔记本拍照发给小张,笔记本没有具体的日期,只有年份以及星期几。她在周三那一页写着,买报警器给雨彤。“当时她有个同学晚上放学的路上被人糟蹋了,网上都是新闻,我的母亲就让我给雨彤买个防身的东西,不然她一个小姑娘,有时放学又晚,不安全。” 女人一边翻笔记本,一边道,“后来几天我忙着带妈妈去办各种手续,也没怎么在意她。”她一向独立。“我回美国的前两天,她突然带了一个小混混来了,说要搬走。当时我们还奇怪,我原本想仔细问问,谁知我话还没说几句,她就骂起我来了。说什么跟着我妈吃不饱穿不暖,还被人笑,又说什么我们就是利用她。当时给我气的,她还说什么以后是死是活都和我们无关。后来,我把这事跟我妈说了,她说雨彤算是她养大的,不是这种孩子。只是我怎么都联系不到她了。”她顿了顿,“对了,我带我妈离开前,还去了派出所。我去说了雨彤这事,让派出所帮忙看着一点那孩子。”后来又过了几年,她回国卖房子的时候,还去派出所问过,派出所说没事。 “您还记得那个小混混长什么样吗?” 女人摇头,指了指手臂,“我就记得他有一条手臂应该是做了手术,皮肤顶起来了,像是打了钢钉什么的。” “对了。”女人猛一拍手,“我有录音。”她是做美甲行业的,服务行业最怕说不清楚,所以她一直有携带录音笔录音的习惯。当年,她见那个小混混感觉来者不善,就按开了录音笔。“录音我都放在网盘里,我把账号给你们,你们自己去找。”录音太多了,从她去了美国第二年开始,一直到现在。不删只是觉得这些是她的生活,她的曾经,留个纪念。 “好的,谢谢您。”小张挂了视频。 旺财拿着账号密码离开。蔺棠回来,“局长、张队、副队,我跟华蔚确认过了,华蔚很肯定的说李雨彤并没有男朋友,也不认识什么小混混。她说李雨彤告诉她,像她这样没人要的孩子,只要一脚踏入泥坑就永远都走不出来了,所以,她一定不能沾了泥。她是一个非常自爱的人。”至于教过李雨彤的老师,不知道是真不清楚,还是怕担责任,说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快和他们抓的那些嫌疑人一样了,不清楚,不知道,不明白。 会议室中沉默了许久,每个人都在为这个姑娘惋惜。她的成绩或许不够好,但她懂事、努力,她很清楚自己需要什么,如果不是早早出事了,或许她能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莫局轻咳了一声打断沉默,“好了。”他看向梁队与小王,“这样,老彭还是带人配合你们查林贞案,张儿你还是负责影视城以及华蔚的案子。”手做过手术,年龄和华蔚差不多大,或者大几岁。有些这些就好查了。“颅骨复原还要多久?” 王可可道,“差不多了,最迟明早出来。”骸骨的脸被人砸烂了,他需要先把他的脸拼出来。 莫局点头,“尽量快些。” 王可可与乞颜离开会议室干活去了,莫局也跟着离开了。他还需要整理文件,向上面汇报。 一一离开,小张叫住了央灵槐,“姜姜呢?” 央灵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找她有事?” 小张点点头笑道,“私事。”他拿出烟,示意央灵槐跟他出去抽根烟。两人面对面站着,央灵槐笑着拒绝了他的烟,“医生让我少抽烟。” 小张跟着笑了笑,将烟收了起来。“我那官司结了,我把a区的房子卖了,想凑点钱在g区买一套让爸妈过来。”他有些不好意思,“姜姜家里不是做房地产的吗,我看上了她家公司新开盘的小区,想问问能不能拿到内部优惠价。” “你再等等,过段时间她妹妹周岁生日,肯定有折扣。”宁瑾瑾出生的时候,安远房地产为了庆祝小小姐出生,放了一百套五折房。满月的那天放了五十套三折房,百日直接在售楼处开了抽奖,每个售楼处各放了十套免费房。“前几天她还跟我说,宁家四小姐周岁生日宴,要普天同庆。” 食堂老张叼着烟走近,“我看陶准他爸住那个小区就不错,你要是不嫌晦气,不如把他家的房子买了。” “嗯?” 老张拿出手机,调出一则售房信息。“这不是要给儿子请律师吗,陶准他爸就把房子挂网上出售了。”价格还不错,昨天他去看房,还遇到了几个局里同事的父母。 小张拿着手机输入陶准的地址,老张继续道,“房子产权有点问题,不过估计问题不大。”房子是在陶准与华蔚名下,听小崔那意思,华蔚与父母似乎是不准备留下了,想案子一结束就离开。 小张皱眉问,“那她女儿怎么办?” 老张轻叹了一声,“说是如果真是陶准干的,就委托给别人养,他们给生活费养育费,给到十八岁,陶准的钱也留给她。”案子的事,他一个食堂的人,本来不该知道,只是华蔚的父母太痛苦了,必须找一个人倾吐一些心中的痛苦与悔恨。 小张无声叹息,父亲做的孽,可怜了孩子。 第1章 东海湖阴城县 东海湖阴城县。 急雨落下,来不及寻个避雨之处,只能在湖边循了一处破庙,在衣衫被淋透之前躲了进去。破败的古庙屹立雨中,漆着“五威灵光”四个泥金大字的木匾被吹得咿呀作响,似将坠落。 檐前雨瀑飞泄,打得湖面云气蒸缭,像凭空拉起一块雾溶溶的垂帘,将庙里屋外分成两个世界。淅沥声里,更显出庙中静的可怕。 “这雨……下得跟天塌了似的。”身穿湖蓝色绸裳的姑娘站在庙口,一边抱怨一边用帕子掸去身上的水。 “吓死我了,差点淹死在湖中。”紧跟着进来一个黄衫姑娘,她的绸裳脏了一半,绣鞋上也满是泥泞,似乎是在湖边摔了一跤。 “好了,别站在门口了,快些进去,当心冻着。”身材高大,穿着贵气的男子推了推挡住入口的两人,大步跨入,衣衫几乎湿透。男人健硕,却长了一张白净的脸,丹凤眼、挺鼻梁,双眉斜飞入鬓。 “庙中可有旁人,我见门口有车辙印。”又一人走入,听声音,年岁颇长。 庙中昏暗,男子上前一步,将两个姑娘护在身后,微微眯着眼,打量四周。宽敞的大殿雨漏淅沥,横七竖八的圮砖被移至一旁,龟裂的青石地板被雨水洗刷的干净,绘满认不出的文字。扭曲的文字或断或连,盘了整整三大匝,几乎占满地面。正中央,置着一座高大的木刻佛像,坐于地下,头顶横梁,却极其的薄,最厚处不过一尺,几乎将整间庙一分为二。 若有似无的叹息声自佛像另一边传来,男子忙抽剑喊道,“何人在此?” 蓝姑姑执剑从木佛后走出,一身暗紫色劲装,身形提拔,满是连练武人的精炼。“路过之人,不足为道。” 黄裳姑娘见是一个中年女人,心中稍松,一步上前,抬手便指。“你们在这里藏着想要做什么?” “藏着?”蓝姑姑眯起眼冷笑,“躲个雨还要敲锣打鼓公告人人吗?” “樱儿!”男子微微偏头呵斥。他收回剑,后退一步,弓腰抱拳。“这位姑姑,我们以为庙中无人,并无恶意。”视线适应了昏暗,他才注意到大佛旁露出的半截马车。雨又极又大,遮挡了视线,也遮盖了马咀嚼干草的声音。“我们也是来避雨的,不知你们可否让出一小块地方给我们,让我们生个火,烤下衣衫。”先来后到,他们总归是有些理亏。 蓝姑姑微微点头,却未接话。 木佛后火堆燃起,一时间,庙中大亮。 男子找到一张椅子,掸干净灰尘,让两个姑娘坐下。自己则是从角落找出一张瘸了腿的小桌,抽剑劈砍,然后抱过来架起生火。木头潮湿,点燃并不容易。他看了看木佛之后,听着越来越清晰的咀嚼声,最终走了过去。 木佛背面,两堆火,七八人围坐在一起。一堆火旁,两个年轻的女人一左一右护着一个披着披风,带着兜帽的女子,刚才见到的姑姑与另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姑姑站在女子身前。另一堆火旁,则站了两个男子,他们身后,是两个年轻的姑娘,其中一人怀中似乎抱着一个幼童。 他一走近,两个男子便抽剑拔刀,站到了他面前。他忙退一步,抬起双手于胸前,示意自己并无恶意。“两位爷,在下姓谭单字剑,同你们一样是躲雨人。”他作揖快速道,“庙中木头潮湿,不好点燃,在下想向两位讨要一些干草。” 伍德回头看了一眼蓝姑姑,蓝姑姑拧眉,但还是点了点头。 伍德拿了一些干草给他,谭剑再次道谢后离开。 湖阴城县,应州必经之路上的最后一个县城。自湖阴城县西南门出去,不足一百里便是应州城。湖阴城县靠近东海,湖中盛产一种少刺白鱼,细长无麟,无鱼腥味,炖汤极其鲜美。 黄裳姑娘一边烤衣服,一边抱怨谭剑带她们来湖边捕鱼,白白浪费了她一身价值不菲的衣裳。谭剑好脾气的应着,又找出一个碎了边的陶罐,借屋檐落下的雨水清洗干净,接了大半罐干净的雨水,架在了火堆上。他看向蓝裳姑娘,“兰师姐,你等一下,我再去劈些木头,再架一个火堆。” 黄裳姑娘叫魏樱,蓝裳姑娘叫蔡兰兰,她们两人与谭剑以及年长他们一些的男人萧谏诤师出同门。他们自年后结伴出来历练,如今已经四个多月了。 魏樱架起一双浑圆姣好的腿,嫩黄尖儿的弓底绿绣鞋恣意扳平,的样貌不算出众,不过胜在双峰傲人,声甜眼媚。师门同一批的姐妹中,她最得师傅师兄们的喜爱。也有一个传言,说她是掌门人年轻时在外历练留下的孩子的血脉。真假无人知晓,她也总是一笑而过,不承认亦不否认。出来历练者,历来是一人独行或是结伴而行,唯有她,掌门人特意指了同辈的谭剑,以及师兄师姐跟随。 “水亭轩的弟子。”蓝姑姑轻声道。她并非说给他们听,而是说给藏在暗处的暗卫们。 伍德伍仁看向蓝姑姑,蓝姑姑一边将咸米糕放在铁网上烤着,一边道,“他们的剑上均有一个轩字。”水亭轩曾是东海湖北一带首屈一指的剑派,门下弟子众多。 何谓江湖,这就是江湖。 水亭轩一门有一套剑法,前朝十二年,三十二年,三十八年的武状元均是凭借出神入化的剑法夺魁扬名,连带着水亭轩也跟着扬名天下了。门下私产不多,拜入门下者,若非根骨极佳,便是颇有薄产之人。水亭轩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入门者,须断绝亲缘,上交金银产业。 这算什么拜师学艺? 蓝姑姑淡淡一笑,利落的给咸米糕翻了一个面。“天下间总有不求才不求利,只求武道之人;也总有视钱财如粪土,视宅地乃身外物之人。”她用筷子在米糕上戳了几个洞,让热气透进去。“天下之大,江湖之中,浑水摸鱼之人并不少,只有三分本领却要吹成三十分的人更多。”水亭轩名气大,名声响,便是有人质疑,又有几人会信? 天下间不乏从众之人,他们或许什么都不懂,只是看着别人,跟着做。聚集的人多了,一部分成了起义军,一部分成了邪教,一部分则茫然无措,只是不想失了这么多盲目顺从的信徒。 “水亭轩能做到如今,是他的本事。”蓝姑姑将咸米糕放在油纸上,递给阿朱。“如何让他不再发展下去,不再以前朝声名继续蛊惑百姓,便要看咱们爷的本事了。”江湖的门派多了,便会影响朝廷稳定,百姓安居。可若一个都没有,又不可能。“咱们爷,十三四岁的时候,就被老爷扔去黄河边学治水去了。”治国如治水。一个帝王,要做的不是堵,而是疏。如何让天下,让江湖上的各种人,各个门派、帮派,按照他的所思所想流淌,便是帝王之术。 “他少年时的事很少跟我说。”也就与长松、宗大他们喝酒时会提起。宁安拿过咸米糕,撕下一小块送入口中。她其实没什么胃口,只是出门在外,容不得她挑食。 蓝姑姑笑了,“吃了不少苦,难怪不想说。”王爷去黄河时不会泅水,是在治水中,一次次被冲走,为了活命,自己在水中扑腾会的。 宁安一边吃米糕,一边看向小女儿。想想今日清晨开始发热,也不知是不是被她过上了风寒。 尽欢抱着想想,孩子小不好喂药,好不容易灌了一副药下去,她哭的嗓子都哑了,下雨前哭累了,睡着了。 “还有些腊肠腊肉,闷两锅饭。”范姑姑从马车中拿出陶锅,“这雨看着一时半会停不了。”腊肉与腊肠是在前面镇子买的,一家饭馆老人家自己灌的,两分肥八分瘦,与米饭一起蒸油润浓香,只需要拌上一些酱油就很好吃。 腊肠与腊肉入锅前要先用黄酒抓透,他们没有黄酒,只有一些米酒,也是一样用。 蓝姑姑先烤了一些米糕,分给大家垫垫肚子,然后借着雨水净了手,又用帕子擦干,以手背试宁安的额头。范姑姑看向她,她道,“还烧着。”试着没早晨那么烫了。 宁安道,“我没事。”她只是有点冷,又有点晕。 饭的香味飘散开,魏樱吸了吸鼻子,对谭剑道,“谭师兄,我饿了,你去向他们要些饭来。”说完,自己便笑了,“兰师姐,你说这是不是乞讨?”她抚着右眼眼角的小痣,笑容薄有几分衅意,“谭师兄,你快去要饭去啊,别饿着你的兰师姐了。” 蔡兰兰听她说得粗鄙带辱,蹙起柳眉,想要开口为谭剑说话,又想到她得掌门偏爱一事,终是什么都没说,她看向佛像,扭头不理,只当没听到。 谭剑起身,又走了过去。魏樱对他微扬下巴,越说越是过份。“要饭可是谭师兄的老本行,我若是不让他去,时日久了他忘了可怎么办?” 蔡兰兰终是忍受不了,回过头堆着笑对魏樱道,“小师妹,谭师弟以前日子苦,这不是他想的,也并非他的错。”她见魏樱神色要变,忙又道,“小师妹,你说那边是什么人,我刚才去接水时偷看了一眼,一个看着像侍女的人,竟然戴了一枝透润的水晶玫瑰花钗。”那花钗栩栩如生,虽非整块玉石雕刻而成,却片片花瓣通透自然,以金丝相连,翡翠做叶。“看马车像是大户人家的夫人。”白铜饰、青油纁、朱里通幰,朱丝络网。 魏樱朱唇一抿,嘴角微扬,“也许是薄有金银的寡妇。”她眉头一挑,“你瞧那样,天也不是很冷,还披着厚实的披风,戴着兜帽。若非丑的不能见人,便是相貌不怕,身边没个男人,怕路上惹了登徒子。” 蔡兰兰的笑倏然停在唇边,忙拉了拉她,“你声音那么大做什么,当心他们听到了。” 魏樱灿然一笑,“听到又如何?”她拿起放在一旁的剑,手腕微抖,抖出一节利刃,“我还怕他们不成。” 殿外雨坠如天倾,在铺天盖地的淅沥声里,一阵马蹄声透雨震入。 回来了! 宁安闻声站起,漾出一抹放松的笑。 “伍德。” 宁王跨过朱漆高槛,一手提着野兔,一手将马鞭扔给伍德。进殿后,站在门口放下野兔,解开蓑衣,拿下雨帽。雨太大了,便是穿了蓑衣,也几乎湿透了。 禾苗跟在他身后走入,杏文迎上去,宁王道,“你们回车上换衣服。”禾苗到七月便九岁了,长得高,又善骑射,已经能在大雨天跟着父亲打猎捕鱼而不落分毫了。 宁安刚上前一步,宁王便道,“我身上湿冷,你别过来。” 伍德安置好马,又拿了干布给马擦雨水。“爷,您先换身衣服吧。” 宁王点头,“兔子烤了,鱼熬汤。” 伍仁提着兔子蹲在屋檐下处理,蓝姑姑自马车上拿下干净的衣服,“爷,就在这换吧。”说着,便同阿朱一起展开了一块布,一人一角,在木佛背面一角拉了起来。 谭剑一直在一旁静静等着,蓝姑姑低声将他离开后发生的事说了。宁王微微颔首,边系外衫的系带边走出来。他看着宁安笑,对她伸出了手。宁安握着他的手走近,从杏文手中接过腰带给他系上。 “怎么样了?”他俯身亲吻宁安的额头,“热度好像退了些。” 宁安面上一红,娇娇推了推他。“有人,别这样。” 套上外袍,宁王看向谭剑,“有事?” 谭剑拱手作揖,“这位兄台,不知锅中白饭可否卖一些给我们?” “你们?”宁王走到尽欢身旁,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小脸。 “我与一个师妹,一个师姐,一个师兄。”他不着痕迹的打量着男人,男人一身遮掩不住的凶戾。 “你若饿了,我便差人装一碗给你,不过一碗白饭,不值钱。”宁王接过想想,用脸试了试想想的体温,早晨烧的滚烫,现在已经退热了。“至于你的师门,想吃便自己来要。”他冷冷扫了谭剑一眼,冷冷道,“要么便饿着。” 说话间,锅中的饭也煮好了,范姑姑以布垫着拿开锅盖,腊肠腊肉的油香,米的香,酱的鲜,一起涌出。谭剑原想说不饿,可肚子却不争气的响了起来。阿朱看着他噗嗤笑出声。 “坐吧。”宁王指了指火堆旁。 谭剑摇了摇头,道谢后离开。他吃了,师妹没得吃,他不用想就知道她会如何愤怒,又会做出何等任性的事。出门在外,不该怕事,也不能惹事。 第2章 同福客栈 湖阴城县,同福客栈。 月上中天,宁安坐在桌边看着青儿送来的信,宁王站在她身后,解下她的发髻,拿篦子细细的篦着。“青儿写了什么?” 宁安放下一页信纸,一边看一边道,“大事倒是没有,琐碎的小事不断,他烦的很。”她轻点桌上信笺,“他那妻子敖为仪,久久无孕,见妹妹与缨儿一个接着一个的生,生了嫉妒,竟然找来了娘家,以娘家胁迫青儿对她专房专宠,她一日无孕无子,便不可见其他女子。” 宁王道,“青儿能受一个女人胁迫?”青儿这些年做事越发狠辣了,其为人处事不像宁朗,不像元杞冉,也不像小安。 “自然不会。”她微微仰头看他,“说句真心话,我其实不太愿意敖为仪为青儿生子。”她心底认为,自己的弟弟能配得上世间最美的女子。敖为仪虽算不上丑,五官端正亦显清秀,但同敖蔚、公羊缨一比便差了不少。莫说是敖蔚、公羊缨了,便是她同阿朱、阿紫站在一起,也稍显逊色。 宁王调笑道,“以貌取人。”他将宁安的头发打散,以手沾了牡丹花蕊与薄荷捣出的汁,轻柔的为她按摩头皮。 宁安舒服的轻叹一声,微微仰头配合着他。“以貌取人不可取,可涉及与我有关的人,便总会自私起来。”她不满为仪,不仅仅只因她的相貌,更是因为仪虽被敖家夫人亲自养在身边,亲自教养长大,为人处事却差了敖蔚不少。“我也说不出什么来,总归就是喜欢不来。”他们还在钱塘时,敖蔚随着青儿来,她那时便在想,如果以后她的苗苗娶了一个这样的妻子,她作为母亲是否会满意。她甚至因为想着苗苗未来的妻子,半夜睡不着,起来列出了为仪的优点与缺点,最后列的自己越来越烦。“你若说我以貌取人,蓝姑姑相貌也不出众,颧骨高耸,小嘴薄唇,乍一看有些刻薄,接触下来却不讨人厌。”敖为仪恰恰相反。 宁安放下信,回身揽住宁王的腰,贴在他的腰腹上。“青儿要休她,招提阁十三功臣家族,来了七八家劝说。估计青儿也就是这么一说,哪能说休妻就休妻。” 宁王轻抚了她的发,心中暗道,这可不好说。青儿看似温和,实则凶悍跋扈,任性刁蛮,与他姐像的很。他低头亲吻宁安的发顶,他这个小妻子啊,若是事事顺着她的心意,她便温宁和善,若是什么不合了她的心意,违逆了她的心意,她便成了一头护崽的母狼,凶悍狡诈,心狠手辣,毫不留情。 宁安静静的靠了他一会儿,“你帮我把头发编起来,不然睡觉时又会压着。” “你不向我怀里滚,便不会压着。”他握住她的头发,利落有快速的给她编起了辫子。 宁安笑道,“我若不往你怀里滚,你该不开心了。”夫妻十几年了,他们彼此早已习惯了彼此的呼吸,更是习惯相拥而眠,无论谁不在身边,都会整夜难以入眠。夫妻十几年,也足够了解彼此。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便知对方所思所想。 “不早了,睡吧。” 吹熄了桌上的烛台,只在床脚处留了一盏昏暗的油灯。宁安枕在他的胸口,“咱们什么时候去应州?” 宁王拉高被子,将宁安整个人裹进去。“湖阴城县有不少好吃的,咱们在这呆两三天再走。”豌豆面,玉米黏糕,腊排骨,各种鲊菜,还有烧肉的滋味也极其的好。“有一道菜,用的是长在湖底的水草做的,鲜嫩顺滑,若是兑了面粉,做成饼子,香脆鲜甜,是京中吃不到的。”水草离水至多保存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便会枯如干枝。也有人采了水草后浸在湖水中,可这水草对于水质要求极高,非活水,依然活不过半个时辰。 “比晚饭时的腊肠还好吃?”晚餐时的腊肠,又辣又咸又甜,是她不曾尝过的滋味,一小片便能吃下一大碗米饭。那些米饭是加了青豆、栗子、榛子蒸的。明明都是前一年的陈货,吃起来却是又糯又粉。想想,口水就要下来了。 “这里干燥,腊肠腊肉更易保存,生长的红薯,栗子也更香甜。”同时,这里也缺水。每每旱季,大家为了田地作物,便不得不从口粮上省水。可若说它干旱不适宜人居住,这里的干旱又并非整年,而是只在夏秋两季。应州与西凉交界的峡谷,没到夏秋便会断流,立冬之后,水流随时会凶猛涌下。“等咱们到了应州,让宁朗给你做叫花鸡。” “叫花鸡我吃过。”比之寻常的烤鸡多了些乐趣,荷叶味更为浓郁。 “宁朗做的叫花鸡不一样。”他像想到了什么,突然笑出声。“我少时刚入军营时,压根不服宁朗,对他一忍再忍,完全是看在他做的叫花鸡的面子上。”宁朗做的叫花鸡,去内脏,去头去爪,内里塞满了山珍与栗子白果等,鸡上只涂一层黑酱,便裹上油纸放入炭火中焖烤。“他拆鸡骨几乎无人能及,他可以不破坏鸡身,抽调所有鸡骨。”要不了一刻钟,便鸡是鸡,鸡骨架是鸡骨架。 “黑酱是什么?” “酱块的一种,可以用来酿酱油,也可以用来酿成大酱。”应州人擅制酱,擅制碳。 昏昏欲睡间,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呼救声,宁安一瞬间惊醒,下意识往宁王怀里钻。 “没事,不怕。”宁王轻拍着宁安。 又是一声尖叫,伴随着哄鸣雷声,很快淹没在瓢泼大雨声下。“夫君,这声音好像咱们在庙中遇到的魏姑娘。” “是又如何,与咱们无关。” 宁安抱紧了他,低低应“嗯”了一声。 谭剑也听到了声音,他睁眼看了一眼睡在旁边床铺上的师兄,闭上眼,转了身。即便是魏樱出了什么事,也是自食恶果。 旁边的床铺上传来咯吱声,谭剑推测萧师兄不是翻身便是坐了起来。他还记得他刚加入师门时,萧师兄还不是这样沉默寡言。当时的萧师兄很热心,为了让他尽快适应,没事就同他说师门师兄弟的来历。有富裕人家的子侄,也有穷苦人家的孩子。萧师兄告诉他,魏樱是同他一起入的师门,两人算是同村人,一个住在村头一个住在村尾,魏樱家中穷,家中姐妹每天都像饿死鬼一样,谁家若是可怜了她们,施舍一些饭菜给她们,她们便会如同蝗虫一般,过境寸草不生。后来,村子里的人也不敢施舍她们了。魏家的姐妹中,魏樱的脑子最好,也是能吃到最多食物的人,家中母亲姐妹,以及村子里的人都叫她贼贱丫。她一直没名字,樱这个字还是入门后掌门给取的。 师兄与魏樱有何恩怨他不清楚,只是知晓魏樱事事针对师兄,师兄也并非一再忍让,每每惹得师兄气急,他便会叫她贼贱丫。一开始魏樱还会向师傅、掌门告状,借由他们惩罚师兄。后来久了,师傅、掌门也懒得管了。师傅有一次甚至对魏樱说,“贼贱丫是你入门前的名字,便是不好听,也代表着你的家乡、家人,你的曾经,你怎能一提起就如此气恼。”师傅将手放在她肩膀上,一半劝说,一半警告。“你可不能做了忘恩负义的小人。” 旁边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冷嗤,“贼贱丫就是贼贱丫,入了名门,穿上了华服,也改变不了骨子里的东西。” 睡在大堂守店的客栈小二也听到了呼救怒骂声,声音若有似无,加之大雨,他一时竟区分不出声音传来的位置,只是隐隐听出是今日下午来住店的黄裳姑娘。 店小二披衣起身,端着油灯,敲响了蔡兰兰的房门。蔡兰兰隔着门问,“谁啊。” “姑娘,我是店中小二,外面雷雨大,两位姑娘可需要加被子?” 蔡兰兰低声问了一声“师妹,你要添被子吗?”,她似乎下床了,屋内亮起微弱的油灯光亮,脚步声传来。“我师妹睡下了,不用了。”房间里总归只住了两个姑娘,大晚上便是冷,也不愿让他送被子来。 小二心下稍松,“打扰了。” 小二离开后,蔡兰兰也吹熄了油灯。她坐在床边很久才适应了黑暗,黑暗中,不大的房间中贴墙摆放着两张床,一张被子掀起,床架上挂着外衣。还有一张,整整齐齐,无人用。她走到床边,一手掀开了被子,又弄乱了床单。 第二天一早宁安醒来,见蓝姑姑他们将行李都收拾好了,有些不解。“不是说多住几天吗?” 蓝姑姑一边给她梳头一边道,“爷在这里有套宅子,昨儿差人收拾出来了,早饭后咱们就搬过去。” 宁安问,“夫君是不是在哪儿都有宅子?” 蓝姑姑应道,“只要是爷去过的地方,都有。”爷不喜欢住客栈,像湖阴城县这种他少来偏远的地方,便花上七八十两买一套带小院的小宅。平时就由当地人或是卖出者看着,十天半个月打扫一次。 蓝姑姑手很巧,笑着为宁安挽起发髻。“便是没有,爷为了让夫人住的舒服,也会去买一套的。”住客栈总归没有住自己的宅子安全。 “娘!”禾苗从门外探出头。 宁安伸手招呼他们进来,自京中出来,禾禾就是做男装打扮。她与苗苗身高一样,身形背影也几乎一样,加之还年幼,一路走来,竟无一人认出她是个姑娘家。 “娘!”想想也跑了进来,她昨夜退烧了,吃了粥又睡了一觉,精神的很,早早就起来了。天还不亮就来闹爹娘,被宁王带出去骑马,跑了好大一圈。 几个孩子身体都好,不像宁安,不是这不舒服便是那不好的。他们生病少,便是病了,喝了药睡一觉也能大好,一点不让人操心。 “娘,爹爹带我去吃糕糕了,糕糕好吃。” 宁安见她嘴角还沾着芝麻,拿手帕给她擦掉,笑道,“小馋猫。”她将想想抱起,让她坐在自己膝盖上。小胖墩沉的很,她都快抱不动了。“有没有带些回来给哥哥姐姐?” 想想点头,“有。”她张开手,“爹爹买了好多。” 梳洗好,换好衣裳,宁安牵着想想到大堂用早膳,禾苗跟在她身边,唧唧喳喳同她说着话。同福客栈住店一日包一餐早饭,按人头算,包子与面任选其一。 他们下来时,厅堂中的桌子上已经摆满了小菜。蓝姑姑笑道,“这里无论何处的早餐铺子都会提供至少六样小菜,哪怕只花一文钱喝碗稀粥,小菜也是任吃的。”腌萝卜,腌萝卜缨子,凉拌粉丝,油炒榨菜,豆腐乳,凉拌豆渣。这六样是这里的铺子、摊位常供的小菜。有些比较大的酒楼,或者是家中有什么喜事的,还会加一道炒鱼饼嘶或鸡蛋香煎鱼饼。 “鱼饼?” “就是将鱼连同鱼骨碾碎,细细的磨好几遍,直到摸不到鱼刺鱼骨,然后调上咸淡,对上面粉或者土豆粉,做成薄薄的饼。能够长时间保存,吃的时候拿出一张来,炒也行,炖汤也行。”这里虽有湖,但鱼少,多见的白鱼灵活,身形灵活,栖息在湖中最深处,不好抓。他们吃鱼,要么是从应州一户养鱼户那里买来,要么便是从冬日里来的商人那里买来冻鱼,做成鱼饼或鱼糕。 柜台旁,蔡兰兰与谭剑正在同掌柜的说着什么,满脸焦急。萧谏诤坐在不远处的桌前吃着面,神色平静如常。 小二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面从后厨走来,将面上给客人后,才道,“几位客官,这几日县城里不太平,您这人丢了一夜才找,如何能找到,还是赶快报官吧。”他说着便看向蔡兰兰,“我昨夜子时去问这位姑娘,人不是还在吗,怎么就突然没了?”他就守在厅里,要是人走了,他不至于什么都不知道。他偷偷打量着他们,一身江湖人士的打扮,还带着剑,谁知道是不是偷偷翻窗从后门走了。 小二看到宁安等人,忙又端着笑迎了上去。“几位客官,要吃什么,包子还是面条?” 宁安选了一个靠窗的角落坐下,“包子是什么馅儿的,面条又是什么面?” “包子是白菜豆腐的,面条就是阳春面。”免费的早饭,能有多好,放一点猪油,有点荤腥就行了。 “两笼包子,两碗面。” 小二应了一声,“好嘞,马上给您上。” “爷出去办事了,夫人先吃。”阿朱提着茶壶从后厨走来,将茶壶放在桌子上,拿出帕子将桌子仔仔细细擦了一遍。“夫人,这里的茶不好,这是您喝惯的茉莉龙井,八分热的水。”她拿起桌上的杯子看了看,用热水涮了一下才给她倒了一杯茶。 下巴微扬,宁安问阿朱。“他们是怎么了?” 阿朱轻瞥了一眼蔡兰兰等人,“没什么大事,昨日冲撞夫人的那位黄裳姑娘丢了。”她唇角微压,“那位姑娘嚣张跋扈,估计记恨昨日无人向着她,故意走开吓他们。” 小二端着包子走来,“诸位不知晓,咱们这最近不是很太平,一个姑娘家大晚上的因为赌气出去,若是出了事可该怎么办?”包子是刚出锅的,盖子一揭,热气蒸腾。一笼十二个包子,每一个都皮薄馅大,紧紧挤在一起。 “因何不太平?”宁安夹起一个包子,放在唇边轻吹着,吹去表面热气后才给想想,“自己拿着慢慢吃,小心烫。”说罢,又给禾苗一人夹了一个,也是细心叮咛,“慢点吃,小心烫。” 禾苗与想想捧着包子小口的咬着,一边吃一边好奇的看着小二。小二看着他们三个孩子欢喜,笑中多了些真诚。“也不知从哪儿来了一批贼寇,县丞差人剿了两次,都没抓到,如今也不知躲哪儿去了,听说是躲在城外,谁知道呢?” “他们作恶不断吗?” 小二摇了摇头,“倒也算不上做恶,抢了几个为富不仁的大户,暂时没闹出人命。”颇有些劫富济贫的意思。只是再劫富济贫,那也是贼寇,暂时未伤人命,谁知日后会如何?能剿还是得剿了。他说完便去忙了。 宁安打开桌面上乘装着小菜的瓷盅,用小盅旁的夹子,分别夹了些小菜出来。同福客栈是八份小菜,除了大家都有的,还有一份香辣小鱼干,一份酱黑豆。 宁安掰开一只包子,白菜鲜脆,豆腐香软,加上掌柜亲自酿的香醋油辣子,虽简单却其味无穷。 不一会儿,面也上来了,简单的手切面,满满一大碗,酱油打底,一勺猪油,两根不知是什么的青翠小菜,上面还卧着荷包蛋。小二笑道,“我们厨子说了,夫人您家有孩子,这蛋是他送给孩子的。” 宁安笑了笑,“代我向你家厨子道谢。” 蔡兰兰与谭剑询问掌柜无果后,两人讨论该怎么办。小二上了面,他们很自然的拿起筷子,配着小菜吃了起来。 宁安看着他们,轻轻摇了摇头。昨日便知魏樱虽看似说一不二,却不得其余三人喜欢,他们甚至各自怀有各自的心思,如今看来,倒是印证了。若真担心小师妹,又如何能吃得下饭呢? 第3章 称呼 宁王在湖阴城县的小院原叫枣花小院,院里院外种满了枣树,原主人是一对母女,母女二人最爱这种沙枣。沙枣多长于干旱地区,这里算不上多干旱,母女二人能将这些沙枣树养的如此好,耗费了不少精力,若非生活所迫,也不至于卖了宅子。 沙枣是枣也非枣,果实可入药。《酉阳杂俎》云:出祁连山,木生如枣,剖以竹刀则甘,铁刀则苦,木刀则酸,芦刀则辛。行旅得之,能止饥渴。果可食,果及树皮均可入药。 只是,宁安不喜枣树,更不喜枣果。平日里喝些红枣茶,都是将红枣挑去,兑了茶一起煮,让她闻不出枣味。在客栈多住了几日,也是为了找工人挖出沙枣树,移栽上其他花木。 他们在客栈退房时,魏樱回来了。兰姑娘最先看到她,这几日她一直都在客栈等待,师兄与师弟出去找人。每每天刚亮便离开,大半夜才归来。也报了官,县衙的捕快来询问过两次。客栈的老板、老板娘以及小二、帮厨均是实话实说,直言魏姑娘十分骄纵,有可能因为心气不顺,自己躲了出去,故意让师兄师姐们着急。 魏樱的性子实在不讨人喜欢,他们在湖阴城县住了有小半月了,如今她失踪了,萍水相逢之人也好,相熟之人也罢,竟无一人觉得她出了事,反倒是带了一些幸灾乐祸,私下嘲讽她最是厌恶的名字贼贱丫。 “师妹,这些日子你去哪儿了?” 这个点客栈没什么人,后厨出来了,坐在厅中与喝茶的客人们、小二一起聊天。众人看到魏樱,有默契的止住了话头,各自离去。熟客说了一声“记账”便背着手走了。 魏樱一张原本漂亮的脸蜡黄,唇边起了一层皮,嘴角破裂,脸上还有青紫伤痕。她听到声音后干涩而又呆滞的转动了一下眼球,“掉山崖下了,刚爬出来。”声音沙哑,无任何起伏。“我累了,要睡觉,别打扰我。” 蔡兰兰有些无奈,歉意的看了一眼众人,“对不起,让大家跟着担心了。” 宁安放下车帘,又把想想抱在怀中,“别人的事与咱们无关。” 想想问她,“为什么大家都讨厌魏姑娘?”明明爹娘也常说姐姐任性,可大家都喜欢姐姐。 范姑姑捧了一个包袱踏进马车,放好后笑道,“任性刁蛮并非没有礼仪,那位魏姑娘,说好听些是刁蛮任性,说的难听些便是以侮辱羞辱旁人为乐,便是一张脸如花似玉也掩饰不了内在的刻薄,这样的女子,谁人会喜欢?”魏姑娘厌恶大师兄叫她贼贱丫,动不动暴怒,威胁恐吓,甚至对大师兄拔剑,可她自己不也是这样羞辱师兄与师姐吗?她甚至见不得谭剑对兰姑娘多照顾一些,每每谭剑帮了兰姑娘做了什么事,她便出言嘲讽,若是萧谏诤帮兰姑娘她还是不乐意,口吐侮辱之语便算了,还污蔑兰姑娘的清白。 范姑姑退出,不一会儿宁王便进来了,禾苗跟在他身后。一家五口坐好,赶车的伍德问了一声便架着车向枣花小院去了。 宁安没有问魏樱的事,与她无关,日后怕是也难见到。她将想想递给宁王,马车不算小,却也不大,一家五口坐在里面,显得有些拥挤。 马车行至小院,伍德将马鞭给范姑姑,自己跳下马车轻叩看似寻常的木门。咿呀一声,门从内拉开,苗条的身影自门后而出。 素衣丽人双手交叠在小腹,清雅恬笑。“夏老板许久未回来了。” 伍德对她点头,与蓝姑姑走入,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爷,没问题。”他立在马车旁,拉着马头,范姑姑则拿出马凳,卷起车门前挡风的帘子。 自乔稽之事后,伍家兄弟在宁王身边办事越发的小心谨慎了。他们也算是跟着王爷一同长大,了解王爷的性子。王爷不要的东西赏给他们,他们可以拿着,甚至可以带出去,可王爷没有给,你自己看上了,动了,王爷也绝不会轻饶。东西都是如此,更何况是人。不喜欢归不喜欢,你觊觎王爷的女人便是不行,更何况还有了逾越行为。 乔稽的下场他们无需问,恐怕早就没了。乔管家一家的日子更是不好过,被放还后只能搬入人员混杂的小巷。乔稽这些年为王爷做事,人前人后没少得罪人,他的家人能有好?他觊觎王郁文,甚至将侍女认作王郁文染指了,王氏一族能让他好? 宁王先下了马车,然后一一抱下孩子们,最后才牵着宁安的手让她小心。宁安语气软软,“也不高,我能下。” 宁王笑道,“是不高,可谁好几次下马车都脚滑险些摔了?”他伸手扶着她。 一个老妇走出,站在门口不敢靠近,掸了掸衣服才蹭上来道,“夏老板万福。”说罢又转向宁安,“夏夫人万福,小公子小小姐万福。” 杏文打量了她一眼,小声道,“爷、夫人,小巷窄,咱们进去再说吧。” 宁王点头,揽着宁安走入小院。“这宅子原就是从她们母女手中买下的,让她们帮着照看下。” 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姓王,乃本地人氏,祖上也曾在京中做过一个小官,与王氏一族一偏枝认识,因贪王氏一族的势利,便上赶着说是王氏一族的远亲,惹恼了史公之父,一纸调令调回了这小小湖阴城县。家中老祖一时气急攻心便去了,他的后代均不是才华出众之人,也亦非机敏能干之人,久而久之便落魄了。到了这一辈,更是在丈夫死后没有生计,只能卖掉仅剩的小院。 众人备茶的备茶,烧水的烧水。禾苗对小院好奇,尽欢与阿朱阿紫带着他们四处看,想想小,也有些胆小,到了陌生地方不适应,紧紧跟着爹娘。 桌子都擦过,地都扫过,但范姑姑还是带着人又重新打扫了一遍,窗帘被褥也均换成了他们带来的。范姑姑安排好,笑着问清瘦的姑娘,“这位姑娘,请问何处又买新鲜菜肉的?” 王姥姥笑道,“可不是姑娘了。”她拿过一个篮子给范姑姑,“我这个女儿早就嫁人了,就是没生过孩子,看着不显年岁。”她亲热的看着范姑姑,“我带着您去,也好给您指指路。” 范姑姑拿过篮子,笑着点头。两人一起出门,一边走一边聊,“听说夏老板准备多住几日?” “住不了几日,夫人这些日子不太舒服,过几日就去应州城了。”范姑姑道,“爷这次来主要是带夫人来看看岳父的。孩子都生了好几个了,爷的岳父常年再外,这最小的孙女一次都没见过,书信来说想得很,定要爷带着一家老小过来。” 王姥姥眼珠一转,“夏夫人的父亲可是军营中人?”若非驻扎边境的士兵,如何会多年不归家。 范姑姑点头,“应州城的夏侯将军,您老可认识。”她在一个摊子前停下脚步,翻看着摊子上的嫩瓜。 王姥姥听了,忙问,“哦?未听闻夏侯将军成亲有子。” “本就是家事,犯不着四处说。”范姑姑笑道,“我们爷前些年在这里时,您老不是也不知他娶了妻。” 看似寻常的对话,彼此之间却全是试探。王姥姥借着带路想要打听夏夫人的出生,范姑姑则借着一问一答,暗示她不该生的心思别生。 王姥姥听得明白,笑道,“我们原与夏老板也不熟,自然是不知的。”她忙撇清关系。 范姑姑笑了笑,一路走过去,王姥姥没在跟她说话,只是帮着一起买菜。提了满满一篮子菜肉回去,范姑姑一面让杏文拿去厨房放好,一面净了手,掸了掸衣服走入了正屋。“夫人今儿想吃什么?这里的苦瓜不错,买了两根,您看是酿蛋还是酿肉?” 宁安还未说话,禾禾便道,“酿肉,我要吃肉。” 范姑姑笑着,她做苦瓜会刮去内层白膜,也会将表面削平,然后同青瓜泥一起蒸熟,没什么苦味,若是不说,都不知道是苦瓜。 “苦瓜性寒,做了给他们就行。”宁王拿着银叉叉起一块梨子给宁安,“这里干燥,多吃些梨子水润。”他转向范姑姑,“有羊肉吗?” 范姑姑点头,“买了根羊腿。”现在天气算不上热,羊腿吊在井中能放两三日。再说了,他们人多,王爷在吃穿用上一向不曾苛待他们,一根羊腿一两顿便能吃完。 宁王看着宁安,“待会儿给你熬羊肉汤,再剔下些肉做羊肉烙饼。” “不想吃羊肉。”宁安小口咬着梨子,“昨儿在同福客栈吃的白花饼好吃。” “白花得再过段时间才有,客栈用的应该是去年存下的。等今年白花下来,我亲自包饺子给你吃。”羊肉温补,有益气血,去湿气、避寒冷、暖心胃,最适合她吃。宁王环住她的腰,“你不是还想生孩子吗?这也不想吃,那也不想吃,怎么能养好身子?” 宁安叉起一块梨子送入他口中,“肃宁。” “嗯?” 范姑姑笑着退了下去,将空间留给两人。 宁安嚼着梨子,“以后你当皇上了,我要怎么唤你?”她不习惯称呼他为摄政王,还是以宁王相称。有时唤王爷,有时喊宁王,出门在外便是夫君。 宁王笑了笑,“你想怎么唤便怎么唤。”他笑着亲了她一下,“不过我最喜欢你唤我名字,叫我夫君。” “什么时候都可以吗?” “当然。” 宁安笑着亲了他一下,“那我以后不喊你王爷了哦。”她靠在他怀中,亲昵的拉着他的衣襟。“肃宁。” “嗯。” “夫君。” “嗯。” 宁安开心了,“肃宁,肃宁,肃宁……”有时候她也不知道她在不安什么,在害怕什么,她总是会突然的不安。 午饭后,宁安带着两个女儿睡午觉,肃宁则看着一本书沉思。 蓝姑姑端了热茶来,“王爷。” 肃宁将书递给蓝姑姑,蓝姑姑接过看了一眼。“谈笑生?”虽然署名并非谈笑生,但故事脉络,行文书写习惯,均是曾名振天下的谈笑生。 肃宁点头,“清查过一次,只因他换了无数名字,不曾找到他。却不想在这等小地方,倒是又出现了。”他冷笑,他甚至还在新书中说父皇查抄他的书,与先秦之时焚书坑儒、江陵焚书、编纂《永乐大典》并无区别。均是为了去除对自己不利言论,独留对自己有利文字。他们作为统治者,便是要在思想上控制禁锢百姓,让百姓成为他们的奴仆。“这等书若是流传开,蛊惑了百姓,人心不稳,天下必乱。”明面上看着是与百姓站在一起,可实际不过是不满皇上,不满重臣,不满富贵钟鼎之家,借着写话本挑唆。还偏偏打着什么人人平等,天下之大,该是百姓均分,而非一姓之家所有。又言历史均是胜利之人所写,百姓不该被虚假的历史所蒙蔽。大力推行禅让制。“尧幽囚,舜野死。禅让制若真的那么好,便不会被世袭所取代。”他辛辛苦苦打拼下的天下家业,想要留给他的儿女,他的后代又有什么错。若是他有错,大概便是为父无德,让儿女生了嫌隙,争斗不断,又不能好好教育孩子。 蓝姑姑只看了扉页后的楔子便知王爷为何会突然看起这种闲书了。“许是客栈中谁人给王妃的,王妃无事,便看了两眼。”王妃心思重,又极其缺乏安全感,看似沉静的面容下一点小事便会胡思乱想。不是谁都同王爷一样,一眼便能看出她藏起来的不安害怕。王妃能拿到的书,都要先经王爷手。便是在京中她自己去书局买或是差人寻来,王爷事后也总是知晓。怕的便是不知何人何事何物何字刺激到她脆弱的心,惹的她又一时想不开,存了死心。 伺候的人嘴上不吐露分毫,实则谁都清楚,王妃矫情几乎为人能及,伺候她不仅要处处小心,一个动作一个神情出口的每一句话都要仔细。 肃宁皱眉,“交给县丞,让他差人查了。”他喝了一口茶,“告诉他,他若没这本事,我便亲自派人来查。” 蓝姑姑应声退了出去。 守着院子的伍德见她出来,上前问,“爷可有事?” 蓝姑姑没搭理他,唤来阿朱。“这书谁给咱们夫人的?” 阿朱虽不解,但还是坦言道,“同福客栈的老板娘给的,说是新出的话本子,十分有趣,让夫人看个乐儿。” “你可知讲的什么内容?” 阿朱摇了摇头,主子正在看的书,她们怎么可能拿来看。 “这本话本讲的是新帝登基后久久不立后,贬妻为妾的故事。” 男人的心,最是缥缈,如今王妃儿女尚年幼,她的一切荣辱权势均掌握王爷一人手中,她如何能心安。情爱二字,在人心之间,在人世间,最为虚幻,也最是无用。王妃足够清醒,也足够聪明,所以她会怕。也正是因为她足够清醒,也足够聪明,才懂得如何拿捏王爷。问她自己也好,为她的儿女也罢,她都一定要将王爷牢牢的握在她手中,将王爷的一颗心,紧紧抓在手心。 第4章 家常 傍晚,宁朗来了。 想想没见过他,有些害怕,抓着宁安的裙子躲在她身后,不时探头看一眼,又很快躲回去。 “想想,是外公。”宁安拉着她的小手,拉了两下没拉出来,便也由着她了。 肃宁看着想想笑了笑,对宁朗道,“想想怕羞。”他这三个孩子,性子像也不像。禾禾明朗大方,哪怕是同陌生人,也能聊上几句,不怕生;苗苗虽然不怕生,却习惯做出一副害怕的模样,偷偷观察生人;想想则有些怕生,不过呆几日跟她熟悉了,她便能像禾禾一样。 “没关系。”宁朗对着想想笑了笑。 想想害羞,红了小脸。宁安摸着她的发顶笑道,“明日她同你熟悉了便要缠着你了。” “春寒料峭,进去说。” 房中已经摆好了桌子,几人坐下,禾苗亲热的围着宁朗叽叽喳喳。宁朗笑着抱起苗苗惦着重,“几年不见,高了壮了。” 苗苗骄傲道,“我同禾禾比同龄人都要高。”内阁大学士的孙子,比他们还要年长三岁,还没有他们高,跟他们爷爷一样,干瘦干瘦的,衣服穿在身上,看着都觉得晃荡。 宁朗放下苗苗,禾禾伸着手也要抱。姑娘大了,他们这些长辈也该注意些了。他看向肃宁,肃宁带笑颔首。 宁朗一边抱起禾禾一边道,“大姑娘了,不能再动不动就要抱了。”他看着宁安与肃宁笑着,“还挺沉。” 禾禾揽着宁朗的脖子,“外公又不是外人,我才不会要外人抱。” 这话听的宁朗舒心,笑容更甚。宁安道,“他们还有两月便九岁了,任着抱也抱不了几次了。”总不能十几岁了,还要爹娘、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抱。罢了,纵着吧。 宁朗将她放下,重又坐下。“他们两人越长越不像你。”他对宁安道。 宁安点头,装了一碗汤给他。“爹,喝汤。” 宁朗接过汤,“肃宁高,这两个孩子随了他。”老鸭汤鲜美,加了一些酸萝卜,解了鸭子的肥腻。一碗喝完,他又装了一碗。 “汤喝多了,饭便不想吃了,今日桌面上都是你喜欢的。”宁朗要装第三碗,宁安按住了他的手。“这是按着祖母手札上记载的法子做的,祖母说你喜欢喝老鸭汤,又嫌肥腻,她便在开锅后,放一些酸萝卜解腻。味道同祖母以前做的可一样?”那些手札,她看了一遍又一遍。她从一个个墨字中去窥探去探究祖母的一生。 提到母亲,宁朗忍不住心酸。宁安看出了,却做未看出。肃宁给他倒了一杯酒。“娘怎么没来?” 宁朗喝了一口酒,“回宁州了。” “嗯?” 宁朗蹙眉,神色有丝烦躁。“还不是敖家女闹的那些事。” 宁安与肃宁对视了一眼,宁朗从不参与女人这些事,也厌恶。不然不至于至今还未成婚。能让他知晓,烦到了他,又从他口中说出,带着情绪,这事怕是闹的不小,不似青儿在信中寥寥几语。 宁安问,“还没结果?”青儿上一封家书还是他们在京城时寄去的,只说了要休妻。之后他们一直在路上,书信不方便,青儿便也没书信给宁安。 宁朗摇头,看了眼手中酒杯。“这是什么酒?入口光滑、香甜、醇厚、甜柔、自然、气味清新。” 肃宁给他添上酒,“路过山西时,小安捡了些松针松果酿的,时间不久,也就一个多月,没什么劲,喝了不怕酒醉误事。”他这小妻子,明明身子骨这么差,还总是闲不住,整日除了看书习字练画研究棋局,便是为他们制衣鞋,或是摆弄她的甜酒酿与酿酒。 她说,酒能醉人,可从来酿酒的人分外清醒、独善其身,她想要做一个分外清醒、独善其身之人。他说,她想要的并非分外清晰、独善其身,更是想要喝了她的酒的人沉醉迷蒙,被她所用。 禾禾一边啃鸡腿一边插话道,“舅舅的妻子我们也不喜欢。” 宁安笑道,“你们几个小人儿懂什么。” 苗苗道,“我们懂的。”他放下筷子看向三个大人,“舅舅的妻子长相比旁人差,她心中自卑,便想着从其他方面比过旁人,却不想本末倒置。”皮相如浮云,再美也是一瞬。便是美人又如何,总会有迟暮一日。“她应该自卑,却不应该自卑自己的相貌,而是该自卑她除了掌握正妻管家之能,后宅后院争斗之能,再无其他拿得出手的。”她的同胞妹妹敖蔚善诗词,满腹诗词,信手捏来,知古今晓四时明事理。从不因自己的相貌欢悦欣喜,也从不因为自己的相貌而骄傲自大。公羊缨性子直利爽快,虽是世家小姐,做事却带了一些江湖儿女的畅快。她不善诗词,不经女工,却喜欢山水建筑,每每说起,便侃侃而谈,天下山川河流,少有她不知道的。而这些,均是她从书中看得。她会因自己满腹的天下山水而骄傲,甚至自满,却不会因相貌娇美而洋洋自得。 宁朗笑问,“这些是谁告诉你们的?” 禾禾一扬小下巴,“我们自己想的。”舅舅不喜欢她,娘不喜欢她,外婆不喜欢她,他们不喜欢她,就连还不懂事的想想都不喜欢她。他们便想,为何一个人能让这么多人不喜,若说是相貌,她只是比之貌美之人差了些,并非丑陋。 “禾苗真聪明。”宁朗笑着摸了摸禾禾的发顶,而后看向宁安,“敖为仪虽是青儿正妻,但到底小家子气了些,上不得台面。”旁人的妻子他不管,也不知,他只知晓,青儿的妻子,当要是能同他并肩而立之人,而非整日里捻酸吃味,满目满心都放在后宅后院纳个女子生了子,哪个女子更貌美,丈夫这个月又是陪谁多的女人。他不解,“到底她的母亲也是世家大族出身的人,怎能将女儿教成这样。所作所为,没有一点世家大族、正妻的模样,倒像是个姨娘。”反观自幼被养在姑婆处的敖蔚,为人大方、进退有度。 “去年过年,青儿带着她们来陪我过年,席上杞冉说要做行酒令,她对不出,当时脸色便变了。我原是想着,对不出就对不出吧,回去学了就是。谁知她转头同侍女说我与杞冉瞧不上她,故意为难羞辱。”这话还是他的副将听来的。副将也并非嚼舌根的人,只是听得她与侍女背后议论他们,将他们说的不堪,心中不忿。 自家人在一起,有些什么话,也无需藏着掖着。宁朗又喝了一口酒,“不会便不会,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肃宁诗词便差,我们以前做行酒令,十次他又八次对不上。” 肃宁笑道,“当时你们可没少嘲笑我。”后来他回京,找了师傅,学了许久。只是作诗写词也需天赋,他文章虽然不错,但诗词就是不通。 宁安将手放在他手臂上,笑看着他,“我诗词也不好。” 肃宁握住她的手,他的小妻子啊,总是这么贴心。 禾禾眨了眨眼,夹了一筷子菜给宁朗。“外公你不要喝那么多酒,多吃菜。” 宁朗欢喜,这两个孩子果然惹人疼。他欢悦的应了一声,“好,外公少喝酒。”他摸了摸这个,又摸了摸那个。 酒过三旬,几个孩子都吃饱了,宁安带着他们下去了,桌面上只剩宁朗与肃宁两人。 肃宁严肃看着宁朗,“咱们对西凉,先以防为主。” 宁朗挑眉,他又道,“西凉不知从什么渠道弄了一批火炮。”消息称至少一百门。“夏侯筱那边说可能是走的海路,从其他地方弄来的,比咱们的要精良不少。”火炮威力大,即便是他们现在的火枪营有三千人,铸造处每三年能造三千枚,但依然抵挡不了火炮。在未摸清楚情况之前,他不会放任他的士兵去送死。 宁朗看着他,“消息从何而来?”并非不信他,而是他也需要摸清所有情况,他要情报百分百准确。 肃宁维扬下巴,“你女儿。”他顿了顿,噙着一抹笑,“我信她。”因为相信,所以没有多问,也因为相信,将枳花楼送给她后,他便不再过问。“你这个女儿可不简单,将我拿捏的死死的。” 宁朗眉头微挑,视线淡淡的掠过他,“你不满意?” 肃宁忙摇头,“怎敢怎敢。”那可是他的心肝,他的命。 宁朗道,“此事不急,便是要打,咱们也得从长计议。” 肃宁竖起三根手指,“我只有三年时间。” 宁朗白了他一眼,“怎么,三年后你就要死了吗?” 肃宁也不气恼,“三年后我得回去登基。”父皇可是只给他三年时间,他三十五岁生辰之前,攻不下西凉,回不了京城,父皇便要直接传位给苗苗了。哪有老子还在,儿子便代位继承的。他可丢不起这个脸。 “你便不怕这三年,京中的那些人翻了天?” 肃宁看着他,“你以为我为何要突然向史家发难?又为何要让长孙一门回京?”不过是为京城三年安定做的准备。“说真的,我倒是真不怕他们翻天。”他深深看了宁朗一眼,“我怕的是萧氏一族联合你家老爷子,意图谋害小安与孩子们。”老将军老了,开始向要儿女孝顺,孙儿绕膝的生活了,而宁朗四兄弟与老将军并不是特别亲近。“萧姨娘与她的儿女欺辱小安一事,我还没来得及同他们算账。”他明摆着告诉他,萧家他定会动,不会因为夏侯老将军的关系便放他们一马。 宁朗没有回答,只是自斟自酌了两杯酒。 肃宁又问,“那几个孩子到军营了吗?”他们兵分两路,他带着妻儿绕道山西,宁骁的儿女以及禾苗的其他伴读与侍从们直接由士兵护送来应州,算算时间应该到了。 “七日前便到了。” “如何?” 宁朗点头,“都还不错。”只是他的小侄女岭月年岁小,又离了母亲,一路上哭闹不休,一到应州便病了,本就消瘦更是瘦了一大圈。 “宁骁这些年与白铮铮的分歧越发的大了,不会让岭月受她影响的。”白铮铮所谓的人人平等,是他们所不能接受的。宁骁狠心送年幼的女儿来军营,便是为了让她断了对母亲的依赖,更是为了练练她的性子。夏侯一门的女儿,不该也不能如此软弱。 宁朗扫了他一眼,“他心之所向,本就不是她。”若非他心之所向之人无法同他成亲,他又需要一个妻子,需要儿女,又怎会娶白铮铮呢?白铮铮的出生,终归是配不上宁骁。若是婚后她能沉下心,宁骁也不会苛待她。 肃宁拧眉,“你们夏侯一门,当真是薄情寡义。”他那小妻子也是这般。他问她爱他吗?她说,你好好爱我,好好待我,我便会爱你,你若待我不好,我就不爱你。他确信,真有那么一日,他的小妻子定能果断的抽离所有的情感。她如今所作的一切,一是出于自己没安全感,想要金银权势为依仗,二来也是为了日后未知的未来。她要为他不爱她这个可能性做好万全的准备。 “得了吧,你便不薄情寡义了?”人都是自私的,只是有些人藏的好,有些人藏的不好。便是说着人人平等的白铮铮就没有私心了吗?她若没有私心,便不会在京中大力推行女子学堂,推崇教导女子独立自主,经常施粥赠药,建慈幼堂了。她不是也想稳固自己的地位吗? 肃宁呵笑出声,“说起来,咱们还得谢谢她。若不是她在我们去钱塘后弄了这么多东西,搞了这么多事,小安也弄不来西凉偷偷弄了百余枚火炮的消息。” 酒菜被撤了下去,两人喝着茶闲聊。想想在门外探头探脑,突然跑了进来,往宁朗手中塞了一枚干杏,然后又跑了出去。 宁朗看着杏干不解,肃宁笑道,“这是她最近最喜欢吃的东西,给你是表示她喜欢你。” 宁朗看向门外,对面主卧的屋檐下,想想跑到宁安身后,又一次害羞的躲了起来。 宁朗一阵心酸,眼眶发红。“小安像她这么大的时候,我回家看娘,她也是这样塞了一枚干杏给我。”而当时他不明白宁安这个行为,又嫌干杏酸,便随手放到了一旁。 肃宁对着妻女笑了笑,“想想在看着你,快吃了吧,不吃她会难过的。” 宁朗看向想想,她悄悄露出一个头,胆怯而又期待的看着他。 “这是新疆白杏,在树枝上自然晒干,特别的甜。”一年上贡来的就那么一点,小安与想想喜欢吃,他就全要来了。一路走来也没剩几个了,想想这几天都是省着吃,可见她有多喜欢他。 宁朗吃了杏子,想想开心的跳着,见他看着自己,又害羞了,拉着宁安回了房间。 第5章 胡儿 宁朗带了一把剑来,是他作为外公送给苗苗的。 剑柄份量异乎寻常,非铁非木,以石为芯。剑柄处置机关,以寒玉、水精、云母铸成,涵养纳气。拧腕掌劲一挥,剑身上“轰”一声蹿起火舌,细细一看才发现,剑神镂着细细的火槽,可平均平均导流火焰红石。 火劲如熔岩般蜿蜒,由剑尖至剑格,填满了遍布剑身的细密纹路。手腕又是一拧,光芒从原本的刺亮,转为更深沉的血色深晕,却非是消褪或熄灭,而是火光更趋稳定,整把剑像突然“活”了过来。 “这柄剑叫映日。”他控制着剑柄,将熔岩般的火焰收回。“钢铁无论掺入何种材质,终须以火熔之,方能成器。火既是镔铁之母,亦是镔铁之殇,火元若无限制地朝剑身输送热能,最最耐热的合金也承受不住。剑柄处所藏,并非真的火源,而是一种朱红发热红玉石。”这些红玉石取自赤石山,红玉石白日看着寻寻无奇,晚上却如火焰。“红玉石极其坚硬,不惧烈火,剑柄中所藏均是被打磨成一粒粒细珠,日后对敌,可将细珠取出,裹上夜明珠粉末以及磷粉,挥动之间,磷粉生热,便能产生真正的火焰。”伤敌更甚。 剑重又大,苗苗如今还用不了,只是欢喜的看着。宁朗笑道,“你爹先给你收着。”他说罢,又看向禾禾,“姑娘家的,舞刀弄枪总归是不太好。”手一伸,手心中静静躺着一枚玉玦。“我在应州城为你练了一支小军,十六人,男女各半。均是失了父母的孤儿,最小的与你同龄,最大的不过十四岁,他们为你所用。” “谢谢外公。”禾禾拿过玉玦。 宁朗笑着摸了摸她的发顶,“他们年少,心智难免不服,能不能让他们对你一人衷心耿耿便看你的本事了。”如今他们困于应州,受他所管制,自然听话。日后若是跟着禾禾进了京城,见了花花世界,如何便不可知了。 宁安悄悄松了一口气,她与王爷对孩子们一贯公平,不愿让他们任何一人觉得父母偏心。刚才她还想,苗苗得了剑,他们要如何补偿禾禾,更怕禾禾觉得外公更喜欢弟弟。 想想目不转睛地仰望着宁朗,直看得宁朗心虚。他有些歉意的在想想身前蹲下,与她平视。“想想的礼物,外公过段时日补给你。”剑与小军,是他来应州就开始准备了。好几年了,当时想想还没出生。他来的匆忙,一时间竟也忘了这个小外孙女。 想想鼓着小脸,躲回了宁安身后。宁安笑道,“爹,她还小,你给她什么她也不懂,不急的。”她转身拉出女儿,“我们想想才不会这么小气对不对?” 想想眨眨眼,又跑去肃宁身后躲了起来。宁朗哈哈大笑,“没那么小气,也没多大方。”他伸手摸想想的发顶,“是外公错了,这样,外公许你一诺,日后你想要什么,便来同外公说,外公能做到定帮你实现。” 小院一共四间房,一间主卧,一间客房,一间会客厅以及一间杂物房。宁安夫妻两人住主卧,宁朗带着苗苗住会客厅,阿朱阿紫、杏文尽欢与两个姑姑带着两个公主住客房,伍德伍仁两兄弟住杂物房。 洗漱完,宁安跪坐在床上拿开锦被。“咱们的小女儿,可是伤心了。”刚才还问她,外公是不是不喜欢她。可怜兮兮的,说到最后还给她挤了两颗金豆子出来。“爹没见过想想,难免将她忘了。”她轻叹一声,“咱们总说对孩子们要公平,可真做起来也不容易。”如今日这事,莫说是宁朗忘了,就是她也忘了。只因觉得她还小,有没有礼物都无妨,满心都在禾禾身上。 她转身看着肃宁,“娘和父皇有时也会忽略想想。”不知是因为禾苗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还是因为想想尚且年幼。“以前我听人家说,中间的孩子最是不得宠,总被忽视,我还不信,如今我竟然也这样了。” “你多虑了。”肃宁倒是没想太多,“她现在小,等过些年长大了,让她自己同哥哥姐姐们争去,咱们不管。”禾苗虽然是双胞胎,宫中、府中凡是给他们准备东西,均是一模一样的两份,可两人不还是会因为某个东西,某个观念不和争执甚至大打出手。总归到了最后,两人谁也不占便宜,若是到他们面前哭,还会被他们以姐弟不睦为由惩戒一番。久而久之,两个孩子也学聪明了,私下该争还是争,该打还是打,打完闹完哭完就算,绝不再闹到他们面前。“总归他们伤不了姐弟姊妹间感情就随着他们去吧。”孩子大了,也不是他们想管就能管的了。 他吹熄外厅的油灯,放下厅与卧房之间的帘子,坐在床上伸手揽过宁安。“想想是个小机灵鬼,就是做给咱们看的。”人小鬼大,那点子小心思藏都不藏。跟她娘小时候一样。他看着宁安顿有些恍惚,回过神后,便抱着她亲了一口,心思已经飘到其他事上面。 他摩挲着宁安的腰,“好久没有了。” 宁安面上一羞,“不行,这里墙薄的很。”自从有一次两人在客栈同房,被睡在小床上的想想看到后,宁安便没让他碰过。每每想起,都是又羞又怒,脸上发烫,浑身扭捏。 “我轻些,你小声些。”那次的事也将他吓了一跳,一转头,他的小女儿趴在床边,睁着一双大眼懵懂又好奇的看着他们,吓的宁安一下就坐起了,险些没给他直接折断。那次之后他便决定,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让想想同他们一起睡。 一手覆住她滑腻的手背,指尖不经意在敏感的指缝间挑捻,一手放下了床帘,将人拥倒在锦被上。 宁安软软的推了推他,便也任着他来了。肃宁俯吻着怀中玉人,宁安的身体极其腴润,这几个月胖了些,浑身的皮肉浑圆饱满又有弹性,似珠圆比玉润。 小衫被褪去,肃宁仔细地欣赏宁安的身体,这副身体,怎么都看不够。他贴在宁安脖颈,温然的呼吸吐在她的皮肤上,一点点,虔诚而又小心的细细亲吻她的皮肤。宁安浑身战栗,微微颤抖,伸手抱住了他。 宁安很白,如磨去外鞘的象牙,带着饱满的乳脂光泽,白得略带一丝淡淡奶黄,连带使肌肤薄处如膝盖、趾尖等,都成了偏奶黄的橘红色。 其实他们一家都白,只是白与白之间并不一样。宁青肌肤的色泽是属于纯粹的烁白,于“白”之一字的纯度无人能及;苗苗的肌肤在夜里带着淡淡的蓝晕子,是属于夜晚的幽白;禾禾是玉白;想想是乳白……不一而同,唯有白字刻在他们血脉中。 肃宁伸手解她肚兜的背带,摸着她皮肤生了一层细细密密极小的凸起,忙问,“冷吗?” 宁安摇头,伸手解他的衣结。 …… …… …… …… …… …… …… …… 【再删不够四千字了\/(tot)\/~~】 “肃宁,不要了。”宁安动了动圆臀,身后一直抵着她那东西让她睡不安稳。 “嗯,不要了。”他抱紧宁安,“我就蹭蹭,不进去。” 我信你个鬼! 疲累到极点,宁安还是不忘再咬他一口泄愤。 “你看你给我咬的。”肃宁伸手摸了摸脖子,也不知破没破皮,明日被儿女岳父看到了可该怎么解释。 “你若不是言而无信,我又怎么会咬你。”话虽如此,宁安还是起身借着油灯微弱光,查看了下他的脖颈。 “你若不是一直勾引我,我又怎会言而无信。”这小妖精,恨不得榨干他。 宁安气恼,“我没有。” 肃宁笑看着她气鼓鼓的模样,与几个孩子生气时一模一样。他伸手捏她的脸,她还总气闷孩子们不像她,孩子们的小性子、种种小动作可是跟她一模一样。“好,你没有,是我勾引你。” 早晨两人还在睡着,外面便吵吵嚷嚷不停,起先声音还小些,后面越来越大,伴着想想惊怕的哭声。 两人起身,肃宁披衣下床,唤来阿朱阿紫伺候宁安更衣,自己一边套外衣一边走了出去。“怎么回事?”他厉声问。 想想见他出来,张着手要他抱。肃宁一把抱起女儿,想想圈着他的脖子,趴在他肩上不肯回头。他轻抚着女儿的后背,“吓着了吗?” 伍德已经将人赶出去了。一大早,早饭刚做上,便有一个老妇找了过来,说是要找儿媳妇。他们一问才知晓,王姥姥的女儿胡儿是她的儿媳,借口夏老板回来,要帮着收拾,已经多日不曾归家了。 杏文见她老迈,客气让她进来等,湖阴城县偏北,逢冬春气温总要比京中低些。如今虽是五月,早晚也是凉的。 宁朗早起带禾苗练功,见造房坐了一个陌生老妇,不满杏文引人入宅,正欲提点一下,王姥姥与女儿胡儿进来了。老妇看到胡儿便上前扯打怒骂,伍德伍仁两兄弟自幼练武,一时竟也没拉开她。打骂声,叫嚷声惊醒了想想,趴在窗户一看,当时便吓哭了,闹着要找爹娘,谁哄都没用。 禾苗一左一右拉着宁朗,既气恼她们吓到了想想,又好奇。 “禾禾苗苗,带妹妹去找娘。”肃宁握了握小女儿的脚,冰凉凉的,袜子没穿,鞋也没穿。他将想想给苗苗,“抱的动吗?” 苗苗接过妹妹,“抱得动。” 王姥姥与她亲家的事另说,他们今日能将陌生人放进来,便该罚。 阿朱将想想抱进去,禾禾也跟着进去。苗苗站在帘子外询问,“娘,我可以进去吗?”便是母子,大了也该避嫌。自禾苗六岁后,便不会随便进爹娘的卧房了。禾禾要任意些,只要爹不在,她一向是出入自由。 “进来吧。” 早晨冷,阿朱点了一个碳炉提了进来,阿紫去灌了两个汤婆子,一人给了一个,让禾苗暖手。 宁安将想想抱在膝盖上坐着,她的两个女儿像父亲,骨架大,长得高,也长得壮实。想想不到三岁已经三十多斤了,她已经抱不动她了。“怎么回事?”她拿着想想的小袜子,攥在掌心捂了捂才给想想穿上。想想晚上睡觉带尿布,宁安伸手一抹,还行,没湿。尿布也不拿了,直接给她穿在身上了。刚从京中出来时,她一路玩的开心,几乎每天都要尿裤子。别说了她了,禾苗五六岁时,有时白日玩的疯了,晚上也尿床。大了就好了。“想想,要不要尿尿?” 想想缩在她怀中,允着手指不说话。 尽欢拿着想想的小衣小裤进来,“卯时尿过了。”她说罢,伸手在碳炉前烤了烤,而后摸了摸想想的小肚子。孩子小,不知饥饱,也难不知道有没有尿。睡前醒后,她总会摸摸想想的肚子,试试她是不是憋了尿,想着什么事饿了也不自知。“该是饿了。”小肚子瘪瘪的。 尽欢要帮想想穿衣服,宁安制止了她。“别帮她,让她自己穿。”他们夫妻虽然纵着孩子,但穿衣服穿鞋这些小事,还是早早便让孩子自己学着做了。一日三餐也是,早早便让他们自己同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上,自己吃饭了。 想想不要,抓着宁安的衣襟耍赖。宁安轻拍了拍她的小屁股,“哥哥姐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是自己穿衣服。”她亲了亲小女儿,“穿好衣服才能吃饭,快。” 想想不情不愿的张开手,由着尽欢将她抱到旁边的椅子上穿衣服。阿朱端了几碗酸辣汤来,“主子们先垫垫肚子,早膳还得有一会儿。” “怎么还吵嚷着?”宁安喝了一口汤。她吃不了辣,却偏偏喜欢酸辣汤。冬日的早晨喝一碗,暖暖的又开胃。里面有笋、冬菇、肉丝、蛋花、木耳、猪红、豆腐条,王爷与禾苗喜欢加了猪血鸭血块的。 “那老太太说是信不过王姥姥母女,定要找她们的主子讨个说法。”老太太撒泼打滚,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赶也不走。 宁安拧眉,“你去安顿她一下,也拿碗酸辣汤给她,待会儿我问问她怎么回事。”如今看来,是赖着他们了,若是不给个说法,只怕不得安生。“让爷与爹来用膳吧。” 第6章 杏文(一) 王姥姥与女儿胡儿原是应州人,胡儿原名古月,因冲撞了应州城掌州之政同知陈大人女儿的名讳,改为了胡儿,并搬到了湖阴城县。 胡儿十九岁时嫁给了湖阴城县蒋大娘的儿子。蒋大娘家中是养猪卖肉的,熏肉的手艺少有人能及,听城县的几个客栈老板说,每年京中都会有人千里迢迢过来,专门买蒋家的熏猪肉。 宁安与蓝姑姑对视一眼,京中什么没有,开熏猪肉摊铺的更是无数,几乎汇集了天下各地风味,谁家会不辞劳苦,不顾旅费,千里迢迢只为来买半扇熏猪肉? 蒋大娘抹着眼泪道,“胡儿的父亲是读书人,不似我们粗鲁,大字不识一个。当年我们蒋王两家定亲时,我便说我们家中粗鄙,配不上胡儿,是她说娶妻娶贤,嫁人嫁能,她只求个待女儿好的女婿,饿不着冷不着女儿的女婿,只看我儿本分老实不善言辞,也不怕日后口头上欺辱女儿,怎会嫌弃我们蒋家粗鄙,儿子腹空只有一身蛮力。”她伸手指着王姥姥,王姥姥欲开口辩驳,范姑姑制止了她。 蒋大娘忙又道,“原是说好及笄后便成亲,可他们母女二人欺辱我们母子和善,一拖再拖。”她拍着腿,“当时我便说了,若是瞧不上我们,便退了亲便是,彼此各自婚嫁,也省得耽误了。”她又一指王姥姥,“她要脸面,不肯嫁女,又不愿主动退婚,想让我们做了这个坏人,我又岂能让她如了愿。”拖了多年,终还是成了亲,倾家荡产。 将大娘一一点着王姥姥所要的彩礼,便是见过富贵的蓝、范两姑姑,伺候的阿朱阿紫以及尽欢,听了都暗暗惊了一下。大娘继续道,“我儿喜欢她,我便也咬咬牙将东西凑齐了。可她们给的陪嫁是什么,两床破棉被!”说罢,对着王姥姥啐了一口。 王姥姥道,“我女儿还没嫁过去你们便想着她的嫁妆了,让我如何敢让她带嫁妆去。” 听了半日,宁安算是听明白了,左不过是说胡儿不愿给她儿子生孩子,偷偷服用避孕药物被她发现了。蒋大娘想要让儿子休了胡儿,儿子不肯,便让胡儿回娘家躲躲,谁知这一躲,便不回去了,她这才气急,悄悄打听着她们的行踪,而后找了今日,直接闹了过来。 宁安道,“你们母子若是真想与她们割席,直接去衙门便是了,你闹到我这里也是无用的。” 蒋大娘脸色微变,她缘何大闹一通,不就是为了让旁人都看看她们母女是什么样的人,也让夏老板身份高贵的妻子为她撑个腰。她上来便说无用,她岂不是白白闹了一场。 话音微转,宁安听了趣儿,看看时辰,也该带着孩子们习画练字了。便对蒋大娘道,“王姥姥与胡儿,不过是多年前曾卖了宅子给我们爷,我们爷这些年给了她们些银子,让她们帮着照看下,她们并非我家中奴仆。” 蒋大娘微愣,随即冷哼一声,脱口而出。“原是早早便把宅子卖了?我还以为夏老板只是租住呢?”她上前一步,蓝姑姑也上前一步,站在宁安身前,拦住了蒋大娘。 蒋大娘虽一生未出过城县,却也知晓大户人家规矩多,等级分明,不是谁人都能靠近主子的。她退了一步,不顾王姥姥斥责怒骂声,直言道,“夏老板不在这些年,她们母女可是一直住在这里,城县谁人不知这是她们的家啊,当年我儿娶胡儿,胡儿便是从这里出嫁。” 宁安眼神微转,浅浅一笑,扫了一眼阿朱,阿朱了然,扶着宁安进了内间。阿紫则留下,对蒋大娘客气笑道,“您这事,咱们夫人想管,也没资格,您若要为儿子讨个公道,还是该去衙门。”说罢,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蒋大娘见阿紫神色不善,虽还不甘心,但仍然离开了。王姥姥跟着要走,阿紫将她拦下了,“姥姥,您还等帮着我们做活了,不急着走。” 王姥姥不知她什么意思,却也不敢忤逆。这些年她们孤儿寡母日子不好过,靠的就是帮着看宅子打扫的一点银子。 阿紫与尽欢同王姥姥一起在厨房择菜。这些菜是一大早从城外挖来的,均是些穷苦人吃腻了,王妃与公主、世子不曾尝过的味道。 菱闸菜味道大,焯了水,切些火腿沫,用鸡油炒了,快熟后再拌入切碎的核桃仁、花生仁、瓜子仁,再撒些干果仁。婆婆丁清热去火,切的细细的,同淮山瘦肉一起汆丸子,加几颗枸杞,做个丸子汤。刺儿菜烙饼;枸杞头炒鸡蛋;山芹菜炒牛肉;艾草做成甜粑粑,烤着吃……王爷与公主爱吃鱼虾,再蒸条鱼,就着炉火烤盘虾子。 阿紫与尽欢利落的忙碌着,阿紫同尽欢说笑,“倒没想到,你做起菜来竟也如此熟练。” 尽欢将水芹菜一根根捋出,挑出品相好的。“我在家中不得重视,许多事少不得得自己做。”做的多了,自然便熟练了。 阿紫看了她一眼,“我倒是真不懂你爹娘。” 尽欢站起,舀出缸中水洗芹菜,“我也不懂。”懂不懂如今都不重要了,伤了情或许可补,伤了的心如何能补。 阿紫帮着她提过木桶,“你头上的珠花怪好看的。” 尽欢笑道,“后院帮厨的姐姐见夫人的琉璃玫瑰花钗好看,便试着用堆纱做了几支,我们那个院子的姐妹,每人都得了一支。出来前,还听她说着抽空要多做些,分给其他姐姐妹妹呢。”倒也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不过是花样看着新鲜。 “那你可得放好了,莫要同夫人的弄混了。”阿紫道,“你晓得爷与夫人的性子,新旧倒也不太在意,只是自己的东西,平白被旁人碰了,总归是不乐意。” 尽欢觑了一眼坐在门口檐下剥豆的王姥姥,点头道,“我晓得。”她又问阿紫,“听闻以前咱们爷曾因这小事将人仗了三十赶出去了?” 阿紫点头,“也在山西也有间小宅,不大,托给一个王姓的管家管着,谁知那管家见爷多年不去,便生了侵占之心。若非他用爷的宅子给儿子娶亲,闹的大了些,让爷知道了,爷岂不是要一直被人背后嘲笑是冤大头,花着银子,让旁人住着自己的宅子。” 尽欢好奇,“结果呢?” 阿紫道,“他被打了三十腰杖,赶了出去。他那新婚的儿子,王爷给他告上了衙门,也不知是被判了五年还是八年。总归因为自己一时私心,弄个家破人亡,倒也不只是可怜还是可恨。” 王姥姥越听越心惊,抬头一看,只见两位姑娘均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她一吓,手中的豆荚掉落,忙道,“两位姑娘,我,我并非有心,而是我们母女实在是没地方住啊。”她求着阿紫与尽欢,“求您二位为我说说好话吧。” 阿紫道,“当年咱们爷买这栋宅子可没压您老人家银子,这些年也没缺了你们看守清扫的银子,这些银子我想着怎么也该够您老新买套院子了。”她一脸痛心疾首,“您怎就做出这种没有脸没有皮的事呢?” 王姥姥如何说的,杏文没多大兴趣知道,总归不过是些为自己开脱的囫囵话。 越是靠近应州,她的心中便越是不安宁。当年,她便是被卖入应州,遭了大罪。幸好后来幸而遇到元夫人,蒙夫人不嫌弃,收留了她。 “杏文,杏文。”阿朱喊她。 杏文回神,阿朱道,“热水没了,劳你去烧一壶新的来。”她提着铜壶,走出内室,轻巧的放下内外间的纱帐。她给了杏文一个眼神,将杏文叫出。“伺候着夫人,你竟也敢走神。”若是被王爷看到了,少不得又要被责罚。她拧眉,“蒋大娘一事,爷没责罚你,只是训诫并非爷有心纵你一次。”而是出门在外,不愿显露了身份。今日之事,只是暂且记下了,并非翻过了。 范姑姑知晓她为何如此,接过壶,“我去烧。” 阿朱点头,她们虽然算是平级,这些年虽然也相处的不错,但总归主子不同。范姑姑与杏文是王妃生母派来照顾王妃的人,便是犯了什么错,王爷要惩戒她们,也要先掂量掂量。她今日警告提示,也不过看在多年相处的情意上,再多余的话,多余的事,她不会说,不会做。 范姑姑对杏文道,“虽然过了许多年,有些事也该解决了。” 杏文看着她,心下稍定,缓缓点了点头。 宁安抱着想想,教她写字。想想不似哥哥姐姐有耐心,小屁股动来动去,坐了一会儿便不愿意坐了。 “你不好好学,爹爹回来是要打你的。”宁安不让她走,在教育孩子这方面,两人是出其的一致。他们的小女儿性子急,他们便要借由练字,好好磨磨她的性子。 蓝姑姑站在她身旁,“夫人,收蒋家熏肉的人我去打听了,城县的人都不认识他们,只说是每年来的人都不一样。这笔生意是蒋屠夫生前谈下的,每年十二个月十五之前,会有京中来的人买半扇熏肉。”她借着买肉去蒋家的摊子上看了看,蒋大娘的儿子大壮生的倒是憨厚,口碑也好。反倒是旁人说起胡儿,微词颇多。“星一去查了。” 宁安微微点头,“胡儿呢?”从早晨吵闹便不在,似是躲了起来。 蓝姑姑微微摇头,“夫人要见她?” 想想抠纸镇玩,宁安轻轻拍了下她的手做警告。“我见她做什么,这些家长里短,不过是听个乐儿。”还能沉浸进去不成。枳花楼这个月的账本还没看,她可没那么多时间去管旁人的家事。 她警告的轻轻提了提想想的耳朵,让她自己坐着握笔临摹字帖,便坐到一旁翻开了账簿。“姑姑,我让你查的事查清楚了吗?” 蓝姑姑点头,“虽费了些周折,但总算查出,杏文便是这湖阴城县人。”只因她是女子,出生便不被重视,久久不曾落户籍。还是朝廷下令各州县查证户籍信息,这才发现她未曾上过户籍,经由户籍官为她落了户籍。她户籍上的名字为张二妮。“户籍上记载,她之上还有一个姐姐,叫大妮,十八岁时离开了湖阴城县,下落不明。” 宁安以朱笔圈画账簿,“她家人呢?” “张家一家还在城县,住在地亩街,以耕种为生,闲暇时也跟着城县做醢的人家去应州城卖醢、送醢。”蓝姑姑笑了下,“我问了下周围的邻居,他们竟然说张家兄弟,为人极其厚道。我又问他们是否不喜女儿,他们说张家兄弟对女儿极好,花了不少银子供着大女儿出去念书,不急着将她嫁人,又在二女儿失踪后悲伤了许久。”这与老户籍官的说辞不符。 “醢?” “便是鱼酱。”除了鱼醢,还有虾醢,螺醢,蚝醢,鹿醢,兎醢,羊醢。鱼醢、虾醢、蚝醢味道鲜美,独吃咸腥,多在做菜时做调料用,其余的醢,可配饭,也可配面,亦可作为调味料用。“小姐喜欢的虾酱炒蛋,便是加了虾醢。王妃喜欢的豆豉粉蒸白肉,也是加了鱼醢的。” 湖阴城县有一家专做鱼醢、螺醢生的店铺,原来是贩鱼的,这些年他们自己挖了鱼塘、虾塘,专门养鱼虾做成醢,主要是卖向周边的城县。 宁安微微点头,“姑姑,你说杏文回了家乡,为何装作第一次来呢?” 蓝姑姑道,“这便得问杏文姑娘了。” 阿朱提着新烧的热水走入,蓝姑姑接过,给宁安换了杯茶。“或许是往事不堪回首,她忘记了。” 宁安将账簿缓缓翻了一页,淡淡道,“也有可能是另有目的。” 蓝姑姑见她事事挂心,便对她道,“不过是小事,王妃何必思量烦扰。” 宁安轻叹一声,视线落在窗外院中练剑的禾苗身上。“若是我娘似爹与青儿一般一心向着我,我又何须烦扰。”她不管娘欠了燕家三姐妹什么,也不管燕家姐妹是否可怜,她只知晓,她能走到今日,王爷能走到今日,少不了元杞冉是她生母这个身份,也少不了元杞冉在他们身后对他们的支持。如今,她不向着自己,反倒是向着外人了,她便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或许,元杞冉觉得,她将女儿扶持至今已经足够了。可对她而言,还不够。她的财富还不够,她的权势还不够,她的儿女还未长成。 不求富贵,只求一生平安顺遂,终究只是年少时无知天真而又美好的期待。尝过金钱权势的滋味,谁人还想回到无富贵,双手空空,只有平安顺遂的生活。 这么多年下来,他们每个人都变了。 变得贪婪,变得狠毒。 变得的好歹不分。 何为无奈?何为悔恨?何为恐惧?何为坐以待毙? 无奈便是她一忍再忍,忍受箫姨娘的欺辱,忍受箫姨娘子女的欺辱,忍受王府那些女人的欺辱;悔恨便是她怨恨王爷言而无信,情意如镜中花水中月,怨恨王爷任由她被人欺辱依然不管不顾;恐惧便是她不知如何反抗,也知晓她孤身一人,毫无反抗之力;坐以待毙便是她只能被囚在一座小院中,一日比一日虚弱,一日比一日怨恨! 她受够了无奈、悔恨、恐惧、坐以待毙! 受够了,便学聪明了。 第7章 同福客栈(二) 宁安将周湖的亲笔信交给杏文,让她送去周家在湖阴城县的驿站。驿站在地亩街,张家所住的小巷对面。 下午,宁朗的副将带了一批人来,各个着铠甲配剑戟。副将叫十三郎,他家中十五个兄弟,他排十三,便被叫做十三郎。 小院一瞬间被围住,同一小巷的人家也在第一时间被请出。肃宁走出,看着十三郎,“安排好了?” 十三郎行了一个作揖行军礼,“按将军吩咐,均已安排好了,请王爷王妃移驾。” 他们来时路程多变,旁人摸不清,便早早派人等在了湖阴城县。一对夫妻,带着两女一子以及两个姑姑,几个侍女,便是定国公主男装,有心之人也能猜得出。早在进入湖阴城县,见到水亭轩的门人,他戒心便更甚了,早早安排好了一切。 水亭轩有弟子历练一传统不假,可若无目的,谁人会来这种穷困潦倒的偏远之城历练。并且,他虽非江湖中人,却也知江湖之事。水亭轩明面上是武行剑门,实则私下也接暗杀、刺杀的活。这几年,没少与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杀手组织“竫也”抢生意。竫也教又被称为活死人,这活死人的名号,便是水亭轩所取所传。 江湖上这些事,他同宁安与孩子们说起过,孩子们听得乐,宁安则觉得江湖派别纷争比朝中更怖,不乐意听,只想取个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为静。 人活一世,哪里不是江湖,不过是她出身世家贵族,不知不曾见过草莽民间。她听着江湖人事害怕,却不知京城之中,朝廷之上,人事纷争、谋算阴鸷甚于江湖人事。不过是他们这些钟鼎世家、豪绅皇亲爱面子,装模做样,粉饰了肮脏污秽罢了。 如同落在石头城打铁的师傅、师伯,曾经在江湖之上也算是赫赫有名的人物,还不是被他娘与元杞冉玩弄于股掌之间。临终之时,都不曾发现她们真面目。 宁安听闻两位老人去世,惊呼问,“何时的事?” 肃宁道,“有段时间了。”师姐心中虽然埋怨,却也是个孝顺之人,专门回去了一趟,厚葬了他们。至此,以往的恩恩怨怨,便全了了。 宁安又道,“一个杀手组织取名‘竫也’,过于风雅了。” 肃宁笑道,“杀手组织便不能风雅些了?” 宁安摇头,“风雅与否,与我有无关,我只是觉得念起来不够顺口。”她心中所想却是,杀手组织,要如此风雅的名字又有何用?难不成还能提高些价格吗? 肃宁进房中对宁安道,“咱们在这里多呆几日再走可好?” 午睡刚醒来,宁安坐在妆台前梳头。女子梳头为防碎发,总是要涂抹一层发油或用刨花水,涂了发油、刨花水虽可制头发整齐,却不是很好洗,又总是容易沾了尘土。若非重大节庆,需要朝服正衣示人,她一贯是不用的。不用发油,头发容易松散,每每睡下后醒来便要重梳。 “可是有事?” 肃宁点头,“水亭轩的人来这里,不知是不是冲着咱们,我想多呆几日摸一摸。” 对于他的决定,宁安极少反对。“知道了。”她回头看着他,“是不是不安全了?那我不让禾苗出去了。” 肃宁笑道,“待会儿我们去县衙住。” “嗯?”县衙便比这里安全吗? “县衙刑房有条密道,通向我的一处宅院。”宅院少有人知晓,套建在一栋废弃闹鬼的宅子里。虽多年未有人打扫,但总归他们需要的房间不多,现清扫出来几间便是了。“待会儿你同孩子们去露个脸,便从密道去宅子里。阿朱她们留下,尽欢与蓝姑姑跟着你,青儿那边也送了两个人来,你放心用。”均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为人又机灵。 他拿过梳子,给宁安梳头,“我想着,你娘既然对燕家姐妹高看,并非一心为你,我们总要提防着一些。”为了外人害了自己亲生孩子的母亲并非没有,满天下数起来,只怕还不少。并不是每一个女人都适合当母亲,也并不是每一个母亲都爱自己的孩子。“杏文与范姑姑总归是她的人,如今又瞒了事,不得不防。”事关他的妻儿,他小心又小心,谨慎再谨慎。 宁安点头,“待会儿我将杏文叫来,试探试探,也好寻个由头,将她派出去,省的她与范姑姑疑心。” 肃宁又道,“你娘将她们送来你身边,我本是不愿意的。” “为何?” 肃宁直言道,“她们出身总归不够清白。”虽然这并非是她们的错。他唤来尽欢为她挽发。“若是日后有人拿着她们这点说话,多少回牵连到你。”他需要身份、功勋、名声,名正言顺的登基为帝;宁安也需要身份、功勋、名声册封为后。应州一战使他名声有损,宁安为祖母女的曾经让她身份有亏。天下人不会看他们是否不得已,更不会看他们的对错,他们甚至不会看他们所带来的十年边境平稳,不会管何种出身与他们生活利益并无任何关联,他们只会拿着他们的有损、有魁,不停的、不断地指责、质疑,甚至攻击。他们会站在伦理道德地至高点,打着正义、见义勇为地名义,去攻击别人,以此或得虚荣与优越。 宁安透过铜镜看着他。 她明白。 “爹呢?”宁安问他。 肃宁挑着珠钗,拿起一支金桑丝年年富贵簪插在她的发髻上。“想想要吃桃酥,爹带她与禾苗去买了。”虽然只有一日,但想想似乎发现外公比爹娘好说话,一上午都缠着宁朗,对他亲热的不得了,一口一个外公,把宁朗哄得一上午笑就没断过。 宁安拿着兰花簪比量着,闻言忙道,“你同爹说了不能给想想吃点心了吗?”不知是不是小时候被人所害,身体虽然调理的不错了,胃口依然大,特别喜欢一些甜腻的酥饼、桃酥之类的点心。阎大夫同他们说了,想想的身体便是余毒消了,也会比禾苗更容易长胖,让他们注意着。 肃宁见她急了,忙按着她的肩膀安抚她。“同爹说了,你放心,爹不会给她吃的。”只是见不得想想眼巴巴的模样,说是买回来放着,也能让她安心。 尽欢捧着钗饰盒站在一旁,宁安拿起一枚金镶二龙细珠细口,让他帮着插在发后。她轻叹一声,眉头微蹙,不甘又恨恨道,“谁人要害想想,查了这么久也没查出个一二,每每想起,我心中总是恨恼难消。”还有那个曾在大长公主身边的谋士,意图害皇上、娘、王爷与她,以及他们儿女的女人,始终找不到。 越想越是恼恨,宁安将一根点翠条仍在妆台上。“查了快十年了,只知晓是个女人,其余一概不知。”不怕敌人在明,就怕敌人在暗。 肃宁扫了一眼尽欢,尽欢退下。他在宁安身边坐下,揽着她,与她额头贴着额头。“凭她机关算计,不还是均失败了。”父皇很好,娘很好,他与小安以及孩子们也越来越好。“她如今按兵不动,不正是怕了我们。”怕他们找到蛛丝马迹,怕他们发现她的身份,怕他们找出她。他哄着她,“我和孩子们有你这个小福星在身边,还有什么好怕的。” 宁安听着心中舒服,笑道,“你竟哄我。” “不是哄你,真心诚意。”他举手便起誓。 宁安握住他的手,眉开眼笑调侃,“你的真心诚意便是熄了灯叫小妖精,点了灯便成小福星了吗?” 肃宁张开手臂抱住她,对着她的唇轻咬了一口。“你不是小妖精,我今日早起腿都发软。”给他咬的,脖子上的牙印根本遮不住,今早宁朗看着他脸色都不对了。似乎是他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 宁安抗议,“分明就是你自己不知节制。”她伸手推了推他,青天白日的,孩子们随时会回来。“对了,这边的事了了后,我想去宁州住一段时间。” “嗯?”他贴在宁安脖颈处,轻嗅她身上的味道。这些日子她换以积雪草制成的润肤油膏,身上带着淡淡的积雪草味,十分好闻。 “我这边有消息,说是王氏一族的楚姨娘在凉州的娘家来人了。”楚姨娘何时突然冒出了娘家兄嫂舅伯,又因何不惜千里迢迢寻到京中?“我差人查了下,她娘家人入京的日子,差不多便是咱们归京的日子。” 肃宁正色道,“你怀疑是他们害了咱们想想?” “他们从凉州入京,无须经过钱塘,偏偏绕道去了钱塘,又是在我生想想前后,我不得不多想。”会害他们的人,他们首先想到的便是四大家族,其次便是有野心有异心,将王爷视为拦路虎的人。“大长公主生前不是同康王也有来往。” 肃宁想了想,“这样,今年若是西凉主动挑衅、发兵,过年我便带你与孩子们去宁州小住一月。”他看着宁安笑,“你也许久未曾见青儿了,宁州是青儿的封地,也算是你的家。”走水道,千二百里,朝发暮至,便是西凉有动,也能及时赶回。 宁安闻言欢喜,捧着他的脸,狠狠的亲了他两口。胭脂唇印因在脸上,一边一个。 肃宁一边擦着脸一边走出,蓝姑姑看着他深深的笑了。 同福客栈的老板姓童,老板娘姓甚名何无人知晓,人人见她丈夫称童老板,见她则称童掌柜。客栈中一个厨子,一个账房,一个跑堂,一个打杂。 厨子是外地人,似北边人,四十多岁的模样,生的高高壮壮的,说是家乡大雪,妻儿都没了,一个人看着旧事务伤心,便离开家乡了。账房与跑堂都是附近的人。账房是应州人,屡考不中的穷酸秀才,为人迂腐懦弱,应州的祖宅被他买了赶考,回来后无处可去,便来做了账房先生。跑堂与打杂均是童老板家亲戚,跑堂二十上下,打杂十四五岁的小子,两人均是活络、能说会道之人。 宁朗带着三个孙儿来同福客栈吃下午茶,童掌柜认识他,见他忙提着裙摆上前。“将军,您怎么来了?”应州城守城将军,少有人不知。 宁朗道,“带我这几个外孙来吃茶。”他抱着想想,找了张桌子坐下,“我这小孙女想吃桃酥了,上盘桃酥,上盘牛乳糕,琥珀核桃、盐炒杏仁花生都上些,再来壶茶,煮壶羊奶。” 童掌柜看着这几个孩子惊讶道,“他们是将军的孙儿?”当时见他们一家气质出众,心知他们身份不简单,却不知那女子竟是夏侯将军的女儿。 宁朗点头,童掌柜原先还想问两句,见他不愿多说,便笑着下去准备茶点去了。 这个点,客栈里的人不多。宁朗坐在一楼靠窗的一个角落,这里进可攻,退可守,也能将客栈的一切尽收眼底。驻守边境多年,警惕已经刻在了他的骨子里。 “这里长着一种山果,紫黑色,甜脆甜脆的,过些日子熟了,外公带你们去采。”各地有各地的特色,如同不同地区的人,身形五官均有不同,有些明显些,有些则不太看得出来。 湖阴城县,这些日子来了不少外地人。 想想坐在宁朗腿上,宁安不给她吃的东西,她也不敢吃,只是拿着一块柿子干慢慢磨着。宁朗笑道,“你们爹幼年时比你们还壮实。”皇上皇后就这么一个儿子,自然宠着,皇后甚至因为不放心乳母,亲自喂奶喂到他一岁。“有一次我回家,你们祖奶奶同我说想给你们爹娘定亲,我把小安叫来,问她对肃宁印象如何,她说,白白胖胖的,看着挺好。”他听后又去问了肃宁,肃宁也是一样的话,说喜欢小安,问他喜欢什么,他便说小安白白胖胖,看着便欢喜。 禾禾问他,“那爹怎么瘦下去的?” 宁朗想了想,“长大就瘦了。”孩子胖些也是正常。他拿了一块桃酥给禾禾,“你们小时候与想想差不多,现在不是瘦了不少。”骑射拳剑,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每日练武要一个多时辰,骑射也要一个多时辰,余下的时间不是上课便是学棋练字,如何能不瘦。他低头看了看肉嘟嘟的想想,再说了,他们爹娘都是圆身子、大骨架,幼时都胖,他们又能瘦到哪去。他对禾禾道,“胖些好,姑娘家珠圆玉润才漂亮。” 他们的斜对面,坐着两个人,看装扮似本地的商户,均着丝绸。两人一边喝茶,一边谈论着什么,不时有一两句行情不好,江南潮湿,桑蚕吐丝质量不好冒出。 客栈大堂,坐了一桌,不晌不晚竟然没人点了一晚面,脚下放着放着两个大木箱,似卖艺的班子。他们旁边的一桌,谭剑与蔡兰兰对面而坐,面露忧愁。 水亭轩。 宁朗不动声色的打量着他们,噙了笑拿着碗喂想想喝奶。 没一会儿,一个着短打,却是书生模样的人走了进来。同小二说了两句话后,便开始搬酒。他体型较瘦弱,酒坛大、沉,他搬着走几步便要放下喘息会儿,然后继续。酒坛腹大,无法环绕,若非力气极大,很难搬起,他便用两根麻神,结成渔网状,兜住坛腹,以肩为支撑抱起。 想想仰头问宁朗,“为什么不背着?”尽欢姑姑抱不动她的时候就会背着她,说是更省力。 宁朗看着禾苗,“你们告诉妹妹为何不背着。”他捏起一块桃酥咬了一口,甜的腻人,随即又放下。他记得同福客栈的桃酥,肃宁最喜欢。他比姑娘们更喜甜。有一次他用这点嘲笑他,他还恼火了,大半夜同他打了一架,输了后还口口声声道,是看在小安的面子上,尊重他手下留情。如今想想,他对小安没尽过的父亲职责,全给了肃宁。 苗苗道,“他体型单薄,脚下不稳,酒坛又大又重,若是背着,一个踉跄便会将他带倒,洒了政坛酒。若是弯腰背负,他也受不住酒坛的重量,酒亦会洒出。”抱着虽不太好走,却能保证坛中酒不洒。 禾禾看着搬酒人一会儿,“他看着像是读书人。” 宁朗道,“他是宋秀才,文采不错,原该中举。” 禾禾追问,“那为何未中。” “因为他将身份卖给了旁人。”宋秀才家中穷,他没银子买书,也没银子进学堂,便是他坚持了下去,中了举人,也拿不出入京科考的盘缠。“你们要知道,读书可以改变命运,可没银子读书也难。”开蒙不难,找个识些字的人便能教,可后来的童声考试,秀才考试,举人考试呢?便是经过种种困难,中了举,无人赏识,无人举荐,又能如何?绝大多数只能在偏远州县蹉跎。 苗苗道,“可每当门阀士族多了,帝王便又需要这些寒门贵子分权。所以才会有寒门出贵子一说。许多时候,学识能力只能排第二,运势才是第一。” 宁朗问他,“谁人告诉你的?” 苗苗偏了偏头,“娘。”有一次,白舅母说朝堂之上,本就不公,天下之间,有学识有能力的学子无数,却偏偏不能入仕,而像他们这般生来便显贵的人,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得到最好的一切。他们听不明白,娘便同他们说,他们生来显贵,是他们运势好,会选爹娘,会投胎。他们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得到一切,是爹娘以及爷爷奶奶的努力,谁得到权势金钱都不容易,想要守住也很难,他们无须因为可怜任何人,便将祖祖辈辈打拼来的金钱权势分出去。“娘说,做人不能太善良,人活一世,自私点不是错。” 宁朗眉头微蹙,随后道,“你们娘说的对。”他擦去苗苗唇角的酥皮,“富贵之家也好,寒门贵子也罢,谁也不能拿大了,一方大了,定会出乱子,可若想做到平衡,又很难。”国之重臣,说白点,一心为民的又有多少。帝王之道,便是懂得制衡,在百姓与贵族之间制衡,在国家与个人之间制衡,在权势与民心间制衡。 肃宁与他的孩子均深谙此道。 白铮铮的许多想法很好,但她显然不知制衡二字。 白铮铮想要平权,想要人人平等,她做不到,可是他的女儿可以。或者说,他的女儿聪明,知道如何给大多数百姓一个美好的期望,一个向往,一个奋发向上的动力,借此达到自己的目的。她要身份地位,也要名声拥护。她可以给他们一些便利,一些福利,换来他们的拥护,为肃宁,为夏侯一门,公羊一族,为她的儿女们,也为自己。 昨夜他同肃宁聊过后,既震惊小安的胆大妄为,也万分钦佩她的能力。如肃宁所言,谁人尝过金钱权力的滋味都不会愿意放手,哪怕是一直简简单单的小安也是如此。 这是利用吗?不,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换得天下安宁,长治久安。牺牲一小部分人,换得大多数人的和乐。 “小邓哥,银子还是记着,月底我们掌柜的去跟你们掌柜的结。”小二清点了酒,对邓款扬声道。 “宋秀才就是湖阴城县人,街坊四邻,彼此都相熟,可你看现在,他们喊他小邓哥喊的多顺嘴。”并非指责他们,而是各人有各人的为难。“宋秀才的娘得了慢性病,要长久服药,其中有一味药价格不低。邓氏医馆的掌柜的有一独子,为人倒是机灵聪明,学识也不差,偏偏秀才久考不中,他便为子买了宋秀才的身份。”除了长久供应宋秀才母亲汤药外,他还给了他们一套小宅以及五十两。自此,宋秀才成了小邓哥,邓公子成了宋秀才。“他们或许感到可惜,也或许觉得宋秀才可怜,可谁会说什么呢?便是有心相帮又能帮多久呢?”救急不救穷。他们更不会给宋秀才任何建议,无论是让他专心读书考取功名,还是劝他卖了身份,在日后都会成为宋秀才埋怨他们的理由。 这些,县衙便不知道吗?知道,不过是装作不知罢了。许多事,便是他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非必要,谁愿意介入旁人的因果呢? 禾禾不解,他只是卖了身份,怎么像是他没有了未来一样。“他可以用现在的身份重考啊。” “不可以。”宁朗摇头,“邓光曾犯过罪。”国法有定,祖父、父、自己三代内有犯罪者,终身不可科举。 苗苗越发不解了,“可邓家独子不是童生吗?” 宁朗看向离开的宋秀才,轻轻哼了一声。“宋秀才答应卖了身份,签了协议后,改户籍考生画像前,邓光去犯罪了。”抢了蒋大娘家的肉铺,并将蒋大娘的儿子打成了重伤。邓家清楚,蒋家有着京城贵客的关系,县丞定不会轻纵了他,便是赔了蒋家银子,也定会留下罪行档案。 禾苗明白了,禾禾惊呼,“邓家如此奸诈?” 宁朗对她笑了笑,“比邓家更奸诈之人多了去了,日后你们总会遇到。” 第8章 杏文(二) “二妮?你是二妮吗?” 杏文送完信,正要离开,便被一个大娘拉住了。她先是不敢相信,继而便是惊喜万分,放下挎篮便紧紧抓住了她。“是二妮,你瞧瞧你长得同你娘多像。”大娘十分激动,说着说着,眼中便包了泪。“你这孩子,这么多年跑哪去了,也不知道托人带个口信,写封信回来,你可知你爹娘寻不到你,都急成什么样了。” 杏文一个巧劲儿推开她,冷着声,“你认错人了。” 大娘微愣,随即又抓住了她,翻转她的手掌,指着她手腕处一道暗沉发紫的伤疤道,“你分明就是张家二妮,你这道疤还是有一年冬日,在我家被炉子烫伤的。” 杏文抽回手,“人有相似,疤痕也有巧合。”她说完,冷硬的转身离开。 刚走回小院,大娘便带着好几个人跟着追来了,一边走一边喊,“二妮,二妮,我将你爹娘,兄弟都叫来了,你分明就是二妮,你怎么能忘了家人呢?” 伍德拦住了他们,对杏文道,“杏文,王妃找你。” 杏文对伍德颔首,快步走了进去。伍德看向大娘等人,“诸位,杏文姑娘如今是摄政王妃的侍女,你们若说杏文是二妮,便该拿出证据证明才是。” 张家人微愣,与大娘面面相觑,大娘嗫嚅道,“什么王,王妃……”话还未说完,衙门的轿子便停在了巷口,衙役们涌入,将张家人与大娘挤到一旁,县令着官服,提着衣摆,急匆匆走了过来。到了门口,理了衣裳,又离了官帽,这才递上拜帖。 伍德伍仁守在门外,十三郎守在门内,小小的巷口,小小的院落,如今被挤得满满的。 宁朗抱着想想,带着两个孙儿归来,见这么多人当即便拧起了眉,“都在这挤着做什么?” 县令蔡农仲见他,忙又作揖。“夏侯大将军前来,怎也不差人通报了微臣,微臣也好早些备下住处。” 宁朗道,“又非公事,通报你作甚。”他将想想放下,这小胖子还挺沉,他一路抱来,手臂酸胀。 禾苗牵着想想进小院,宁朗则让他们都散了。“这么多人像什么样,待会儿我们自己过去。” 蔡县令还是不愿意走,“摄政王他……” “摄政王不喜如此兴师动众。”说罢,推门而入。 蔡县令摸了摸额头上的汗,他虽知晓宁朗在应州,却是第一次见到他。又一想到小院之中是摄政王,未来的帝王,心中既兴奋又紧张。兴奋自己近水楼台,说不定便能得了脸一飞冲天,紧张自己一言一行,生怕做错了事,说错了话。他看了眼守门的伍仁伍德,示意衙役离开。临走还不忘赶走呆傻发愣的张家人,并留了两个衙役看在巷口,细细吩咐,“看好了,别让人惊扰了摄政王与王妃、世子、公主们。” 宁青派来的两个人一个叫之桃一个叫温岚,两人均二十岁。两人均有一手好厨艺,之桃善做鲍参翅肚,温岚善炖药膳与各地点心。两人均是读过书,开朗善谈之人。 她们半月前便到了,先去了应州,检查身体有无疾病,而后还要经受一些考察,合格之后才跟着宁朗一起来了湖阴城县。之桃借着同福客栈的大灶闷了一锅汤汁浓厚的鲍鱼,切成薄薄一片,盖在白饭上,甚是诱人。温岚则是向负责宁安饮食的两位姑姑询问了宁安吃的药,写下了药膳的房子,拿给懂些医药的两位姑姑看了,炖了一盅当归乳鸽汤。 宁安吃的开心,她原是不太喜欢鲍鱼的,总觉得难入味,咬起来也不够软糯,可之桃所做的鲍鱼,软糯好嚼,滋味醇厚,配上鲍汁与白饭,十分可口。 之桃一边收拾桌子一边笑道,“几十只鸡鸭鹅吊的浓汤,又加了鱼翅海参炖了小二十个时辰,如何能不好吃。”精华整个收入了鲍鱼中,加之应州产酱,所酿大酱、酱油滋味极其好,炖出来的自然好吃。“王妃喜欢,我待会儿便将方子写了,也让王府中的大厨学学。” 宁安喝着乳鸽汤,笑问,“你便不怕旁人学会了,你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 之桃手脚利落,快言快语。“不怕,普天之下有几人能吃得起的,学会了又如何。”鸡鸭鹅不说,便说这比手还大的鲍鱼,便少有人能吃得起。 肃宁看着宁安调侃道,“本王这个小妻子,可是矫情的很。”他轻捏她的鼻子,“又娇气,又刁钻,你们可得仔细着伺候。”是对宁安的宠爱,也是对她们的警告。“幸好嫁给本王了,不然便该吃苦受罪了。” 宁安舀了一勺汤,送入他口中,挑眉笑问,“怎么,你还想过我嫁给旁人?” “想过,一想到便满肚子的气。”他握住宁安的手,宁安的手臂自从受伤后一直不太好,使不上力气不说,逢阴天下雨便疼的厉害。久而久之,宁安便开始用左手拿筷子、写字。他霸气道,“谁敢对你动了心思,本王便诛了他九族。” “你便不怕九族之内有你?”过年那几日,她参加京中的后宅宴会,才听得承恩公夫人说起,原来她幼时,求娶她的人不少,相王、明王亦在其中。她明白承恩公夫人有奉承之意,听着却不是那么开心得意。回去后同肃宁说起,只觉得害怕。她想不到也不敢想嫁给别人会如何?总觉得害怕,不如他让人心安。 说是信不过他,实则全身心的信着他。 肃宁眉头一挑,“父皇只有我一个儿子,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早就去了,满打满算九族之类的,便是舅舅他们。他们知晓我对你如何,怎会将主意打在你身上。” 此话一出,之桃与温岚均愣了一下,随即掩饰住自己的惊愕,利落的收拾了桌子,又摆上茶水与果点,退了出去。 杏文一回来便被范姑姑叫了去,伺候宁安久了,她也清楚宁安的性子了,与元杞冉没太多相似,倒是像她的父亲,恣意奢华、骄傲自大,冷漠自私,又极擅遮掩。 夏侯家的这只小母狼,这些年在金钱权势的滋养下,在摄政王的百般纵容下,已经长成了一头狡诈多端的恶狼。 范姑姑是何时发现宁安开始防备着她,防备着元杞冉的呢?大概便是从钱塘归来后,她面上让许嬷嬷安养,实则借由将许睿送给明王全了许睿心意,却暗中处置了许嬷嬷开始。许嬷嬷青楼楚馆出身,之前虽是皇后身边伺候的人,但总归皇后“死”过,旁人便是想要从她身上做文章,也无法拿着一个“死人”说事。可她与摄政王不同。曾经许嬷嬷伺候她,她听从许嬷嬷的话,是因为摄政王还并非摄政王,是因为他们虽为王爷、王妃却处处受压制。如今他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极其看重自己的名声,又如何会留着一个生平有污的人,平白让旁人拿了口舌呢? 这一年多,她屡次书信给元杞冉,想要带着杏文回宁州,也不知是她忙碌,还是不以为意,均挡了下来。 宁安透过窗缝看了一眼躲在厨房侧檐下说话的两人,收回目光笑着对阿朱道,“阿朱,杏文可是回来了?” “回来了。” “你去将她叫来。” “是。” 院子小又院子小的好处,宁安几乎是话音刚落,阿朱便走了过去,略带不满对杏文道,“你回来怎不先去像王妃回话。”说罢,又看了一眼范姑姑,“姑姑,您有天大的事,也该让杏文先去回话才是。”她与阿紫同范姑姑、杏文又不同,她们几乎算是家生子,不仅卖身契被拿在王府手中,自幼也受王府教养、训练,她很了解王爷的性子,也很清楚王爷行事如何狠辣。她看过无数人存二心的惨烈,也见过无数人得了王爷、王妃赏识,脱了奴籍,平步青云的荣耀。 宁安坐在厅中喝茶,她喝不惯这种沙枣茶,让人换了龙井来。“信可送去了?” 杏文道,“送去了。” 宁安笑问,“接信者可是周湖的小哥?”从钱塘离开时,周湖特地回了一趟娘家,将她手中的几个驿站同长兄置换成了应州这些偏远小城的驿站,并劝说父亲派小哥周欢亭来看管。 周湖告诉他,小哥周欢亭虽是庶出,为人却极其厚道,她信不过一母同胞的长兄,却信得过他。 她不解,问周湖,“你何必如此?” 周湖只是摇头笑道,“你以为我父兄照拂我,让宫家不敢明目张胆欺辱我,便是对我好了吗?不过是没有涉及他们自身的利益罢了,不过是因为我同他们是一体。”驿传行不仅是个挂在官府下的行业,也是一个极其赚银子,容易谋得权势的行业。父兄分了驿站给她管,也不过是将家业分散开,以防万一。“宫家的那些药,若无我家,你以为他们能轻易寻到?”若无利益纠缠,她又如何会嫁入宫家,只因门当户对四字吗?若是如此,为何小妹被他们送入了京城,甄选落败后,嫁入了大理寺卿府中,而她只能嫁一个“门当户对”的商户。图农工商,商人便是有银子,也被视为低贱,他们并非不知。“你父亲无妻无妾,只有你一个女儿,你不懂我。”娘家对她好吗?好。可这好并非真心实意,而是有目的的。 宁安收回思绪,重又看向杏文。杏文点头,宁安再问,“他可有说什么?” 杏文摇头,“没有。” 宁安笑着,“你下去吧,帮着范姑姑她们收拾下,咱们待会儿便搬去衙门。” 杏文离开后,星月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宁安身后。“王妃,周家小哥让杏文给王妃带一句话:周湖与周欢亭是王妃的人,定当为王妃鞠躬尽瘁。” 这句话,杏文确实没留心。她在那条街上看到了许多熟悉的人,她满心都在害怕,想着怎么不让他们认出,哪里注意周欢亭声如蚊蝇的说了什么。 当天晚上搬入衙门,宁朗与肃宁顺手查了县令的文案记档,以及税收田地等事。待他回房,已经快子时了,宁安还未睡,披着薄棉披风,坐在桌前看书。看着看着便笑了。 “看什么这么有趣儿?”肃宁走过去,拿起书看了一眼,《琅嬛史唾》。 宁安握着他的小臂仰头看他,“我看到卷八,上书一个名为东里闾的人空腹而自贤,我便想到禾苗下午同我说的事。” “嗯?”他已经洗漱过了,也换了衣衫。 宁安站起为他解外衣,“十三郎同禾苗讲,说是敖为仪曾以东里闾这个故事比爹。”敖为仪虽识字,但自幼所读诗书甚少,每日里也不知都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浅浅一看,便误以为东里闾的故事是友人指责子顺以貌取人。 “夫君子之交于世上,取其一节而已,娶妻纳妾,又何尝不是如此。”能让青儿、小安以及元杞冉、宁朗均厌烦,定是既不?达亮直,也不为贵存德。“她总觉旁人以貌取人,自己都瞧不上自己的容貌,旁人又如何能瞧得上她。”女子也好,男人也罢,若妄自菲薄,旁人又如何能瞧得上你这个人。“十三郎那孩子耿直,不容媚谄鬽,能让他嫌弃成那般,也不知闹了些什么事。” “过几月,咱们过去,你亲自问青儿便是了。”宁安将他的外衣挂好,肃宁坐在床边,换了鞋,接过她递来的茶盏。 宁安道,“对了,你那小女儿,晚饭后我带着他们几人念书,苗苗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非得跟苗苗犟,说一人得道,鸡犬相闻。苗苗多说了她几句,她便恼了,用头锤苗苗。也不知这脾气像谁。”她眉头微拧,“苗苗见她小,便让着她,她还得意洋洋。”她坐在旁边抓着他的手臂,“你明日去同苗苗聊聊,别让他们兄妹因为这点小事生了龃龉。”她那儿子,看着温和,实则心眼小,记仇的很。她忍不住白了肃宁一眼,“孩子们都像你。” 肃宁喝了一口茶,哭笑不得。几个孩子的性子哪里是像我,分明就是像极了你。你年幼时不也是一言不合便闹脾气,急了就拿头锤人,疼了又哭,还得我哄。记仇的不也是你,幼时不知她讨厌橘子,骗她吃了橘皮酱,记到现在。 “知道了。”他眉头微拧,看向杯中。“这是何茶?” “龙井,我兑了些芍药蜜。”她拉过茶盏轻抿了一口,“味道怪吗?” 肃宁摇头,“怎么想起放芍药蜜了?”他随口问。 “去腥。” “嗯?”肃宁不解。 “咱们在同福客栈吃的银鱼小菜,是用沉鱼干做的,却无一丝腥味,阿朱去问了厨子,说是芍药蜜去腥最好,做小鱼干时加了一些。”宁安托着茶盏往上推,“你多喝些。”这里甚少种芍药,她想着等回京之后,她可以自己酿些芍药蜜。王爷喜欢酒酿,做酒酿汤时也能放些。 肃宁明白了,伸指点上了她的唇,笑问,“嫌弃我了?” 宁安抱着他的手臂摇头,靠着他的肩头,一脸娇憨的看着他。“我才不会嫌弃你。你是对我最好的人,没人比你对我更好了。”她贴上他的唇,“你是我的夫君,我的王爷,我的肃宁,我孩子的父亲。” 肃宁放下茶盏,正要亲吻她,她却突然退开了。“夫君。” “嗯?” 宁安只是抱着他的手臂,“我就想喊喊你。” 肃宁挑过她的下巴,与她唇齿纠缠。“收到青儿的信了?”若非青儿信中同她说了什么,她又如何突然想到敖为仪。 “不是青儿的信,是缨儿的信。”算下来,缨儿还得称她一声表姐。“缨儿说,敖为仪借由管家之由,扔了我给青儿做的衣衫。”这几年,她每年都会差人给青儿送去春夏秋冬各一身衣裳,却不想一直没到过青儿手中,刚入王府便被她截了去。衣服倒也不是什么值钱的,没了便没了,只是她听了这事,心中怎么想怎么别扭,怎么难受。 肃宁揽着她,以拇指轻轻摩挲她的脸颊。“青儿发怒了?”青儿对小安的依赖,多于几个孩子对母亲的依赖。青儿有时看着小安的眼神,超过了姐弟之情。他察觉后,没有声张,找了个由头,请青儿喝了一顿酒,借着酒劲警告了他。他知道,青儿虽年轻,能力却不在他之下;他也清楚,青儿虽年轻,却能够控制自己,不逾矩、不逾越。 “缨儿没有明说,之说敖家以及招提阁十三功臣家族的长辈们都到了,训斥了敖为仪,又劝青儿大度些。”宁安轻叹一声,“娘本就不向着我们,我想青儿定是受委屈了。”当年娘让青儿娶敖家女为妻,敖家送了画像来,当时她便没瞧上为仪。说不上为什么,只是感觉。后来听说敖家还有一女,她便让人将那女子的画像送来看看,对方推脱了几月,还是她等不及了,派了人带着画师,去了趟宁州。“当时,我便说了不喜欢为仪,娘却说我以貌取人。”她看着肃宁,有些委屈,也有些伤心。“娘总说我与她不亲,可每每遇到什么事,她从不会顺着我们的心意。我的弟弟长得那么好,为仪无论内外均配不上他,偏偏她还成了青儿的正妻,我难道还不能埋怨几句了吗?” “娘说过你?”他不是时时刻刻陪着小安,元杞冉在京中时,有时会陪她聊天,想来是说到了青儿,她直言敖为仪配不上青儿,被训诫了。 宁安没有回答,只是低头与他十指交握。 肃宁执起她的手亲了一下,“元杞冉不是是非不分的人,这些年也不知是怎么了。”她总是欠着许多的人情,自己还不清,如今便想要让她的儿女帮着她还。 有时候,她足够狠,有时候,又过于善。 幸好,他的小妻子不像她。 也幸好,宁青不像她。 他又何尝不是在利用青儿对小安的感情。他没有斥责他,没有阻止他,只是告诉他,你姐姐身子不好,你别让她担心,也别让她怕了你。日后如何谁人知道,他总要为他的妻子,为他的孩子们找一个若是他不在了,能同他一样爱着他们,护着他们的人。 第9章 珍娘(一) 前内阁文华殿任向淼大学士外孙? 行军打仗最怕粮草、药品出了问题,亦怕武器、军饷出了问题。湖阴城县离应州近,又是必经之道,有一部分粮草、药品以及军饷时一贯是存放于湖阴城县县衙的。借着留下这几日,夏侯大将军与摄政王干脆亲自查了账目,查看了粮草、药品。 “蔡县令为人倒是信得过。”状元及第,窣地春袍。曾因耿直得罪了不少人,屡屡被贬,如今是满地残阳。“自他被贬入这里为县令后,行事便谨慎至懦弱了,不过仍存壮心,断是不会动行军所用金银粮草的。”话虽如此,该查还是得查。“除了他,常山懿公主也在这里。” 肃宁看着湖阴城县这些年的案件卷宗,宁安站在他身旁,留花翠幕,添香红袖。“常山懿公主是前朝公主,倒是个本分的。咱们禾苗所说的任向淼大学士,乃是她儿媳的父亲。” 宁安不懂了,“哪有外出介绍自己,说自己是某某人的外孙的?”她将沾满了朱墨的笔给肃宁,“常山懿公主有罪?”若非犯了大罪,便是前朝公主,若非权势全无,无人相扶,也不至于被贬到这里来。 湖阴城县有一个马场,专门为应州军营养着战马。宁朗带着禾苗去选小马,遇到了一对姐弟,同禾苗差不多大的年龄,也是双生子。他们出现的突兀,似看不到禾苗的防备一般,热情上前搭话。 “常山懿公主之事我不是很清楚,岳父该知晓。”当年,便是他亲自将“陪送”他们来的湖阴城县。 宁安在他身边坐下,执起银叉,叉了一块青枣送入他口中。她调笑道,“你对他不直呼其名啦?” 肃宁笑道,“老丈人,得罪不起。”青枣脆甜清润,他吃着好吃,也叉起一块喂给她。“嫁入常山懿公主家的女儿是任向淼的四女珍娘。”任向淼六个女儿,分别名玉姚、玉婉、玉嬛、玉珍、玉妍、玉嬉。六女均已婚配。“她与我们同龄,幼时你见过她的,不知你还记得吗?”他从桌面上拿出一份拜帖,“明日是常山懿公主六十五岁生辰,她儿子邀请了我与岳父。” 宁安接过拜帖翻开看着,“任家女从玉从女,为何珍娘不是?” “珍字是她母亲临终前给她取的名,便没改。”玉珍母亲虽是任向淼正妻,却多年无子,好不容易怀了珍娘,生下她便去世了。珍娘虽是嫡女,因没了母亲照拂,日子并不好过。日子若是好过了,也不至于被排挤到被安排到她的小妻子旁边。奈何他的小妻子不知这些,不喜这些场合,一味沉浸在自己思绪中,旁人有心示好她也不知。肃宁感概,“只是跟着我,小跟屁虫,也不嫌羞。” 宁安抗议,“我才没有!” 肃宁指了指自己的额头,“我过目不忘。”年幼时同她在一起的每时每刻,历历在目。 他见宁安小脸要鼓起来了,忙笑着抱住了她,岔开了话题。“常山懿公主的事情我不清楚,她独子的风流韵事,我倒是知道些。” 常山懿公主的独子叫陈周兮,如今四十一二岁,为人倒是不错,十五六岁便上过战场,只是感情一事上拎不清。“他养了一个外室,一直不愿成亲,后来还是常山懿公主携恩去找了任向淼,由任向淼上奏求赐婚,才给他定下来婚事。”常山懿公主只想儿子早些成亲,不要蹉跎了,丝毫不顾女子声誉。“她携恩要求任大人请一道赐婚圣旨,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倒像是任家女儿上赶着要嫁入常山懿公主府似的。”珍娘的日子不好过,任府其余姐妹的日子也没那么好过。总归是一个没了娘,另外几个只是庶出。任向淼一贯不管后宅之事,珍娘生母在世时,一贯由她管着,珍娘生母去世后,他很快新娶了一个女子,为他管理后宅。新妇远比不过珍娘生母,前些年没有自己孩子还好,后有了自己孩子,便不怎么管其他子女了,不过是面上做的好看。 宁安问,“同野鸡娘一样?” 肃宁不解,看着她,“什么野鸡娘?” 宁安拧眉想了半天,想不起来了。她看向阿朱,阿朱笑道,“王爷,王妃说的是建威将军的继室林夫人。” “她啊。”肃宁低低应了一声,略带鄙夷。 阿朱见他们茶盏中的茶水空了,利落的给他们换上。“之前她费尽心思搭了夏侯三夫人的关系,送自己的女儿来,意图同咱们小世子结亲,王妃可是气恼了好些天。”王妃心中,她的儿子谁人都比不过,何人配不上,怎么什么都往前凑。京中打着这个心思的人不少,只是王妃的不满厌恶有时掩饰都不掩饰,众人便也知晓她的心思了,不再上赶着往前凑了。私下里倒是有些传言,说是王妃日后定不是个好相处的婆婆。 肃宁轻呵一声,“不过区区建威将军,正室所生嫡出都配不上咱们的儿子,一个继室所生的女儿,又如何配得上咱们儿子。”他儿子,配得上天下间最好的女子。 阿朱换完茶,将旧茶盏交给温岚让她端下去,站回隔断前。她含笑看过王爷王妃,何止王妃不是个好相处的婆婆,王爷也不是个好相处的公公。又看向在院中带着小公主玩的世子,心中又道,这两个小姑子,也不是好相处的。 肃宁喝了口新茶,继续道,“大婚前,陈周兮的外室便屡次挑衅珍娘,大婚当日,更是带着私生子前来,当着众人的面,逼着珍娘喝下她的妾室茶。”任向淼身为父亲,说不上差,却也没有多好。他可以为女儿撑腰,却也不允许女儿丢了他的脸。天子赐婚,天地已拜,礼已成,已无回转余地。可大婚当日被妾室逼上门,他任家也丢不起这个脸。珍娘几乎别无选择,只能“大度”的饮下妾室茶,认下这个妾室。 宁安道,“你倒是清楚。”她靠在肃宁肩上,忍不住想,若是她遇到这种事,被逼至这种境界,会如何。 “我也需要掌握朝中大臣后宅之事。”如今有她这个贤内助,这些事全给了她,他倒是轻松了不少。宜家宜室,宜内宜外,他的小妻子真的特别特别好。他偏头亲吻宁安,“我还知道,他那外室新婚之夜带着私生子要死要活,让珍娘空等一夜。”那个娴静的女子,若是看到自己的女儿这般受辱,不知会不会后悔丢了性命也要为丈夫生子。“之后的事我便不是很清楚了。”那几年他一年中有半年在军营,半年在各地跑,甚少呆在京中。 再次见到珍娘,是他二十岁生辰后没几月。他记得那年冬天特别冷,大雪三日不停,风寒冱而不消,满树冰霜,寒浃肌肤,清人肺腑。“她跪在王府门前,拿着司南佩要求见我。”那块玉佩,是他幼时娘从庙里求来给他辟邪的,他虽不信,却也不好拂了娘的心意,便一直挂在腰上。“有一次在练箭场,你险些被箭矢伤着,她为你挡了一下,我当时为了感谢她,便随手将司南佩给了她。” “有吗?”幼时的事情,许多她都记不清楚了。 “有。”他以拇指轻轻摩挲宁安的脸,“当时那支箭是冲着你的脸来的。”当年程大学士在京中开了一所学馆名墨香阁,专学诗词、射箭,广招世家公子小姐,夏侯夫人也曾将宁安送去过一段时间。“当时你傻乎乎的,遇到点事就只会哭。”胆子小,每天可怜细细的,惹人心疼。“后来,也只是说射偏了,不了了之。”分明就是有人嫉妒他的小妻子,存了恶心想要毁了她的脸。 好像是有这回事。宁安不太在意,问他,“过了那么多年,她找你为何事?” “求参。” 常山懿公主虽被贬,但总归还留了一个公主的名号,皇上仁慈,虽收缴了公主府的一切,却没有抄检她成婚时的嫁妆。陈周兮虽被贬,依然保留了一个小官职,俸禄比不上原本,却不至于让一家老小饿死。来了湖阴城县后,他们买了一套小院,安顿了下来。 小院不大,却也五脏俱全,还有一处小小的花园,挖了池塘,搭了假山,夏日小桥流水,满池荷花绽放,倒也是美景。珍娘一边引着宁安去正厅,一边向她介绍这个小院。 “夏日里荷塘生藕,我便取了藕,抽了藕丝做印泥。”她眼中闪着光,“这手艺,还是我从书中看来的法子,找了几个老师傅,试了两年才做成的。”珍娘姿容生得甚丽,笑起时光艳生姿,犹如夭桃初放,却愁彩蝶漫惊残。“这荷花,光是看能看来什么,还不如换成银子实际。” 宁安笑道,“原是文雅之物,经你一说倒是显得市侩了。” 珍娘引她下小桥,叮嘱她小心脚下,笑着说,“我养着两个孩儿,日子过得本就艰难。每日睁眼便是想着给他们寻好夫子、好老师学文习武,有哪些好的笔墨纸砚,又有那些书需要买回来让他们慢慢看。闭眼便是儿女大了,要给女儿多攒些嫁妆,给儿子准备聘礼。”她看了宁安一眼,“更是要为儿女日后筹谋,王妃看我。”她拂过鬓边发,“我与王妃同岁,王妃皮肤细腻头发乌黑,形如二八,我白发都生了不少了。” 范姑姑与杏文没有来,今日是蓝姑姑带着阿朱以及之桃、温岚一起过来的。只说是之桃、温岚没见过世面,带她们出来见见世面。之桃听她这话说的奇怪,心中正疑惑,便听宁安道,“夫妻一体,陈大人该更奋进才是。” 一直笑着的珍娘突然收了笑,一瞬间又端起了笑容,只是声调淡了不少。“他有他的孩子要养,与我无关。我自己的孩子,总不能让旁人养育。”她这个娘无用,连他们的未来都不能保证,只能凭着年幼时那点相识的面子,为他们引路。 下过石阶,便是回廊,回廊细窄,地面还有些油渍。珍娘抬起手,让宁安扶着她,“前些日子不小心泼了些油上去,这石板不好,松散了,吸油,擦了几日也没弄干净,王妃当心。” 珍娘的两个孩子,一个叫春和,一个叫景明。这名字是珍娘取的,她愿她的儿女,人生春和景明。 她们到正厅时,禾苗已经同春和景明玩在一起了,他们看着差不多大,宁安细问了才发现,春和景明比禾苗大了四岁。 宁安看着春和肖像母亲的脸,娇滴滴温柔娴雅的模样,在看看自家一点不像姑娘家的女儿,忍不住皱起了眉。“定国。” 禾禾跑到宁安身前,下跪行礼。“娘。”其余几个孩子也跟着走来,一一下跪行礼。 宁安让他们起身,珍娘道,“王妃这一双儿女,像足了王爷。” 宁安含笑,带了一丝无奈,“性子也像,安邦便算了,定国一个姑娘家,一点静不下来,每日舞刀弄枪的。”听说昨天在马场,还同景明赛马了。 珍娘自幼看人脸色,自然是明白她心中所想,便笑道,“定国公主活泼,我倒是羡慕的,不像我的春和,幼年落了病根,便是我请了武师傅教她练武,也总是不够强健。” 两人坐下,侍女上了茶点。正要再说些什么,便快步走来一个侍女,“夫人,摄政王与夏侯将军已经到了,老夫人让您过去呢?” 常山懿公主空有公主之名,见到宁安自是要行礼的,她按着规矩行礼,宁安见她老迈,颤颤巍巍,自然不好为难,见她膝盖弯了一半,便让阿朱将她扶起了。 常山懿公主笑道,“小小家宴,家常小菜,蒙摄政王、王妃,夏侯将军不嫌弃。” “老夫人言重了。”宁朗的副将十三郎送上贺寿礼。 常山懿公主看向拉着宁朗衣摆的想想,“这位是?”虽湖阴城县距离应州不远,但宁朗常年在军营,她并不知晓他的情况。也不知他是摄政王妃的亲爹,摄政王的岳父。 宁朗笑道,“外孙女。” 想想睁着大眼看着她,然后猛然回身,张着手要肃宁抱。“爹爹抱抱。” 肃宁抱起小女儿,“这么大了,还整日要抱,羞不羞。” 想想圈着他的脖子,亲昵的枕在他肩头。“想想不羞羞。” 宁安笑着摸了摸想想的脸。珍娘道,“王爷、王妃,午膳还未准备好,咱们去里屋坐会儿吧。”按着公主府原本的规矩,男子不可进后院,便是过寿,也是男女分席。如今落魄了,谁人还管什么规矩,什么体统。无心管,也端不起了。 常山懿公主掩去惊讶,笑呵呵由着侍女搀扶着进去内间花厅。 众人按着身份一一落座后,珍娘招来一双儿女。春和景明同珍娘一起在厅中跪下,行了跪拜大礼。“今日妾身便借着老夫人寿宴,一谢摄政王多年前赠药救我一双儿女性命,二谢夏侯将军帮妾身保住了嫁妆,让妾身能够养育一双儿女。”三拜之后,她才抬头。 “起来吧。”肃宁道,“当年赠药,也是我感念你为母心。” 宁朗也道,“我也是念在你为母之心。”他看向春和景明,“你们母亲为了你们吃了不少苦,日后定要好好孝顺她。” 春和景明齐声应和,宁朗笑道,“都起来吧。”他看回珍娘,“你这一双儿女养的不错,不枉你为他们殚精竭虑。” 珍娘笑看着儿女,满眼满心都是满足。 禾禾看了看大人,试探性道,“爹,要不让他们去给我和弟弟当伴读吧。”她也算看出来了,从马场开始,到今日的寿宴,春和景明娘亲过份的热络,同娘说的那些话,以及刚从那三拜大礼,她一直在为自己的一双儿女谋条好出路。 肃宁看了一眼女儿,“你与安邦的伴读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常山懿公主看向珍娘,珍娘只当没看到,笑道,“好不好当,总要试试,春和景明虽比定国公主年长些,却事事不如公主,能跟在公主身边学学也是好的。”她开口只提定国公主,不提安邦侯,便是知晓安邦侯被皇上封为了皇太孙,生怕他们觉得她追名逐利,上赶着让儿女攀附。 如今虽然在偏远之城,但总归家族中姐妹彼此关系还算不错。京中有些消息,她们或许是挂念着生母在时对她们不错,也或许是看她可怜,多少会写信告诉她一些。 宁朗喝了一口茶道,“听闻他们年幼重病,落了病根。定国安邦过些日子是要跟我们进军营的,只怕他们受不住。” 珍娘依然笑着,“是落了病根,病了累了总会喘,不过倒也无大碍,喘了服了药丸便能好,药丸他们总是随身带,不耽误什么。”她轻轻推了推孩子们。受不住也得受着,她身后空空无人,无法给她的孩子们太多帮助,未来只能他们自己去拼一拼了。 春和景明上前一步,又跪下,“我们愿意追随定国公主。” 宁安看了肃宁一眼,又看向宁朗。沉默了一会儿后,肃宁看向禾禾,“你自己的伴读,你自己说。”她这女儿的伴读可是不少,以观也跟着来了,再加几个人,可以组个小队了。 禾禾看向珍娘,目含怜悯。“难为你为了儿女如此筹谋。”她如同大人一般点点头,“本公主怜你一颗为母心,便允了。” 珍娘心中一酸,眼泪险些下来,忙跪地谢恩。 几人坐了一会儿,陈周兮才姗姗来迟,常山懿公主看着他呵斥道,“摄政王、王妃以及夏侯将军来,你又不是不知晓,更何况今日还是我生辰,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她扫了一眼珍娘,“我不是让珍娘告诫你定要早些回来吗?” 陈周兮道,“儿子有些俗世处理,归来的晚了,还请母亲见谅。” 常山懿公主看向肃宁,呵呵一笑。“你该请摄政王与夏侯将军见谅才是。”她伸手一指,“你的好儿女要去做定国公主伴读了,你身为父亲,怎可如此惫懒不守时。” 珍娘低垂着眼眸,只当没听出常山懿公主言语中对她的不满。不满又能如何,她不用他们的银钱养育孩子,也不指望他们能够对她的孩子多好。她的孩子们,指望不上父亲,指望不上祖母,可不得她这个做娘的为他们筹谋。 陈周兮惊讶,看向春和景明,而后又看向珍娘,“这是怎么回事?”他眉头微拧,“珍娘,此事你为何不同我商量?” 珍娘抬头,端着娴雅的笑,“大人,春和景明的事不过是些俗事、小事,妾身怎敢劳烦你费心。” 想想看着她笑着,眼中却没有笑意,脸上如同戴了一层面具,有些害怕的爬到了宁安身上,将脸埋在她胸口,紧紧抱住了她。 陈周兮听她说的轻巧,不悦道,“我们儿女的事,怎么会是小事。伴读是要跟着公主走的,他们身子又不是很好,我是他们的父亲,你怎能不同我商量?” “是的,你是他们的父亲。”也仅仅只是父亲。珍娘始终笑着,“你不是说过吗,他们的身子怎么会不好呢,他们不是还能练武吗?你是他们的父亲,你自然了解他们。” 陈周兮心中一动,还要说些什么,常山懿公主直接打断了他,“好了,事既然定了便定了,跟着定国公主可是好事。”她笑眯眯看向肃宁等人,“让摄政王看笑话了。”说罢,还警告般的暗瞪了陈周兮一眼。 “对了,摄政王赠药是怎么回事?”常山懿公主笑着看向珍娘,“老身竟没听珍娘说过。” 陈周兮坐下,春和景明也在珍娘身边坐下,珍娘拿了一块糕点掰开分给他们,在他们耳边低语,“今日用膳晚,你们先吃些垫垫。” 肃宁没有回答,一手握着宁安的手,一手拿起银叉,叉了一块米糕拿给她,“吃些糕。”早晨起的早,早膳便用的早,他算着时间宁安该饿了。 蓝姑姑上前一步,看着常山懿公主笑道。“是您家小姐公子一岁时的事。那几日大雪,王爷便一直在府中,有一夜夫人突然来了,跪在王府门口哭求,说是孩子们病了,需要三百年人参吊着命,她一时找不到三百年人参,只能来求王爷了。王爷见她爱子心切,又见她可怜,便赠了她一颗三百年人参。” 陈周兮看着珍娘,珍娘只是含笑低垂着眼眸,将一个夫人对外的模样,表现得无懈可击。 宁安道,“我记得老夫人府上是有三百年人参的。”娘给她看过宫中账簿,常山懿公主独子大婚那一日,父皇曾送过一根三百年人参当贺礼。 陈周兮脸色微变,伸手想要握珍娘的手,珍娘不着痕迹的避开了。她看向宁安,“有是有,不过我的儿女用不到。”她笑看着陈周兮,“府医说了,我的孩子们不过是寻常发热,大人也说了,孩子发热不碍事。” 宁安眉头微蹙,心中百般不舒服。寻常发热不碍事,她会不顾天寒雪大,拖着刚刚小产的身体在王府门前跪了三四个时辰?寻常发热不碍事,她会声声泣血,哭嚎哀求,额头血流如注亦不敢停? 珍娘揽着两个孩子,“不碍事,还活着便是不碍事。”当年,她是傻,期待旁人能爱护她的孩子,才会让她的孩子生了病,又险些没了命。怨不得旁人,只愿她看不清,期待旁人能同她一样。她对着春和景明笑道,“当年,幸好娘机灵,去求了王爷,也多亏了王爷心善,你们俩可得好好跟着定国公主知道吗。”长姐告诉她,若非摄政王定要打西凉,让边境安稳,如今坐在宝座之上的人便是他了。 她言语含了调侃,宁安听来却只觉得心酸。 第10章 珍娘(二) 梅儿与朱兰是珍娘的陪嫁侍女,她的生母给她留下梅、兰、竹、菊四位侍女,到她出嫁那一日,只剩梅儿与朱兰两人。常山懿公主府上出事时,她便将两人的卖身契归还了。两人不愿意离开看护长大的小姐,便一直跟着来了湖阴城县。 珍娘心情颇好,坐在梳妆台前由着梅姑姑为她卸妆,忍不住抚着心口笑道,“如今倒也了了一桩心事。”她轻叹,“我的孩子我知晓,便是日后他们没有大出息,跟在定国公主身边也能保他们日后无虞了。”不求权势滔天,不求富贵满门,只求一个平安顺遂。 珍娘轻抚脸上伤痕,“这道疤,总算没白留。”当年,她在摄政王府门口跪了三个时辰,求了三个时辰无人过问。她万般无奈,只能孤注一掷喊夏侯宁安。在她看到摄政王走出,问她找王妃何事时,她便明白了,摄政王并非如同外界所言厌弃王妃。求了参,续了孩子们的命,等到了京中有名的儿科圣手归京,待孩子们稳定后,她毫不犹豫划开了已经愈合,几乎看不到的伤口。今日,她没有如同往日一般遮盖伤痕,而是将它明晃晃露出,便是求摄政王看在她曾经不顾自身,为王妃挡过一支箭的面子上,不要拒绝她的一双儿女。 “对了,前些日子童掌柜送来的梨花白放哪儿了,拿来给我。” 梅姑姑为她解下头发,用篦子轻轻梳着。“夫人今日是真的高兴了。”寻日里,她为保持清醒,是滴酒不沾的。 朱兰端来酒,原想烫一烫,珍娘却说不用。朱兰没有给她,将装了酒的小酒壶拿到门外,放在屋檐下煤炉上炖着的热水中。“夫人上次小产,又在雪地跪了三个时辰,身子受不得凉。”八个月小产,本就伤心伤身,更何况那几日两位小主子也命悬一线。待小主子好后,她添了寒症不说,不知怎么还得了心绞痛。这些年越发严重了。 珍娘笑道,“许多年了,还提做什么,我都忘了。” 梅姑姑道,“夫人若是忘了,便不会日夜不安,总是梦到小小姐了。” 朱兰看了她一眼,示意她今天主子心情好,别说让她伤心的事。梅姑姑也知自己失言,忙打了岔,“夫人,我瞧着摄政王妃同京中的诸位小姐们倒是不太熟的样子。”席间,常山懿公主说起几个与摄政王妃年岁差不多,又曾一起上过学堂的小姐,她竟然一脸迷茫。 珍娘轻笑道,“摄政王妃幼时便挺孤僻的,喜欢一个人呆着,唯有摄政王去了,她能露出个笑脸。”想到幼时的一些事,她忍不住笑出声。“她们都说摄政王妃傻,其实要我说,就属她最精明了。” 朱兰倒了一杯热酒给她,“哦?” “她小时候胖乎乎的,年岁又偏小,那些小姐们看她好吃,有时便会捉弄她,故意将糕点弄撒,不给她吃。一次两次她不知道,三次四次便懂了,于是她就不搭理她们了,便是她们主动邀约,她也不理睬。”总归是夏侯府的小姐,夏侯府兵权在握,旁人也不敢明着对她怎么样。“她们见她无趣,便也觉得无趣,不搭理她,她就能自己独享点心了。”世家女子,莫说七八岁了,从四五岁开始便没吃饱过。稍稍胖一些,便要饿上好几日。她还好,像母亲,骨架小。她记得督察院副都御史的女儿,像父亲,骨架大,有段时间饿的脸都发青了。“你们不知道,我们当时有多少日羡慕她。”羡慕她不用饿肚子,羡慕她不会被娘嫌弃胖了。“后来,我们发现她不需要玩伴一个人也能很惬意便有些不平衡了。”这种不平衡在摄政王处处维护她,被她气的半死又放低身段哄她后,变成了嫉妒。“她与摄政王,是真正的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当年京中传言摄政王厌弃王妃,我还觉得奇怪。”如今倒是明白了。若无爱滋养,她怎能比幼时更鲜活。 珍娘喝了一口酒,看向铜镜中的自己,忍不住轻叹。“我才三十二岁,头发都白了。”这些年日子不好过,幸得夏侯宁朗照拂,归还了她的嫁妆,又在暗中派人帮他卖了手中的铺子,置换成了应州与湖阴城县的铺子,让她不至于坐吃山空。 梅姑姑忙道,“夫人便是少年白发,明日抽空染了便是。” 珍娘看向镜中的她,笑着应下了。“家中大姐给我来信了,说是她想在钱塘盘间铺子做丝绸生意,听闻摄政王妃在钱塘时置办了养蚕织丝坊,想让我给她搭个线。说是钻了银子,分一半给我。”她们家中姐妹出嫁时,陪嫁均是生母的嫁妆。生母有多少,便给她们陪多少,家中甚至不会添妆。她还好,大姐生母只是一个妾室,被纳入府时,不过戴了几个银镯,几支包了银的锡钗。她的陪嫁还是姨娘这些年在府中经营积累下来的。夫家倒是让她管了中馈,可账目月月都有人查,哪里允许她动一点,她只能靠着自己手里那点嫁妆偷偷在外经营。如她娘一样。 朱兰看着珍娘,斟酌了一会儿,缓缓道,“夫人,土农工商,如今日子好过些了,不如买些铺子放租。您若是直接参与经营,只怕日后被旁人发现了,影响小主子们。” 珍娘也怕,只是她实在是缺银子。她一边喝着酒,一边一笔笔给她们算着帐。“……每月的药钱便要十两。就这,还不算为春和准备的嫁妆,为景明准备的聘礼。”日后若是她的儿女们真的在定国公主身边伺候的不错,跟随一起归京,京中的人脉也得经营。家中的姐妹虽然愿意帮她一些,但总归不能让她们白白帮了。这些,她不得不早早考虑着。 梅姑姑白了朱兰一眼,“开开心心的日子,说这些做什么,船到桥头自然直。” 珍娘倒是不在意,总归这些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不是不想就不存在的。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心情好了,竟也有心赏起了月。酒意上涌,她看着月亮吟了一首小诗。 看着月亮,珍娘一时百感交集,想着儿女,想着银钱,不一会儿又想到了她那个可怜早逝的小女儿。她的小女儿,落下后还哭了几声,她一度以为她能活下来。 想着想着,眼泪便流了下来。先是清泪两行,而后便是嚎啕大哭。她甚至不知道她在哭什么,只是心口难受,只是想要狠狠哭一场。 哭完了,便算了。 珍娘擦掉眼泪,让朱兰给她换个大杯子来。“景明我倒是不担心,我也不想着门当户对,也不想着他能高娶,日后娶个踏实本分的妻子就行。倒是春和让我放心不下,姑娘家没有娘家撑腰,总归是会被夫家轻视,若非如此,我也不至于逼着她练武,又将她同景明一起送去定国公主身边。”只有娘的孩子,无论是成长还是日后议亲,总归会被旁人低看一些,现在能为他们多铺些路,便要给他们多铺些。 朱兰正要说些什么,抬眼便看到了站在院中的陈周兮。“陈大人。” 珍娘闻言回神,放下酒杯,端起娴雅的笑。“大人。”她迎上去,“这么晚了,还过来做什么,明日事忙,怎不早些休息。”她语含一个妻子对丈夫的关心。 亲昵却疏离。 朱兰与梅姑姑见陈大人要同夫人说话,识趣的退下了。 珍娘转身给他泡茶,眼中闪过一丝不悦,累了一整日了,她实在没有太多的精力应付他。 陈周兮看着她的背影微愣,他今天过来只是想跟她谈谈春和景明的事情,却不想在院子中听到她说姑娘家没有娘家撑腰这种话。他心中气闷,正要去质问她,却突然想起春和景明。不知何时起,他们不再喊他爹了,而是规矩有礼叫他父亲。也不知何时起,她不再喊娘婆婆,而是同下人一样称呼她为老夫人。更不知何时起,她不再唤他夫君,对着他笑时也不再弯着眼。 肃宁回去时,宁安正侧躺在床上,轻拍着想想。 “怎么了?”他问。想想一向是不跟他们睡的,不舒服时才会闹着要跟爹娘一起睡。 宁安竖起手指,示意他噤声。她给想想盖好被子,下床披衣。“下午有些发热,没事了,估计是昨日跟着禾苗去马场玩吹了风,着凉了。” 两人去了耳室,在长塌上坐下。“怎么这么晚?”宁安问他。 “与蔡大人一起重新盘了下薛彻的案子。” 宁安接过之桃送上的茶盏,“太晚了,别喝了茶。”茶盏里是白水,她打开盖子,直接送到他唇边。 肃宁喝了口茶,又握过她的手亲了一下。宁安将茶盏放在小几上,“薛彻的案子不是早就结了吗?”薛彻虽姓薛,却与薛家无关。他许多年之前被爹发现贪污军衣、军饷,一门男丁全部斩首,女眷充入教司坊。 “你可还记得岭月生辰那日,咱们禾苗在夏侯府门口发现的老妇?”宁安点头。肃宁揽着她道,“宁晖差人查了,牵扯到了薛彻。” 宁安越发不解了,“他死了有二十年了吧?”难道是假死。 “贪了银钱的人为了将功赎罪,说出了他曾帮薛家幼女改换户籍,脱离教司坊之事。”他看着宁安,“你可知那人是谁?” 宁安摇头,“你问我,难道这人是我认识的人吗?” 肃宁笑着,“改换户籍的便是陈周兮的外室。”陈周兮没有直接出面,费了点功夫才查到他。“当年常山懿公主府上被查抄,一贬再贬,便是因为他们与一个贪腐官员扯上了关系。”当时查到他们时无数人不解,如今倒是明白了。陈周兮是为了帮薛媛媛改换户籍,才会同贪官牵扯上,也才会让自己的亲娘,常山懿公主有口难言,平白为她背了这样一个黑锅。 “薛媛媛是个美人?” 肃宁想了想,“没珍娘美。”珍娘比小安大几个月,薛媛媛比他们大了也就三五岁。京中宴席之上,便是不相熟,也均是见过。“她倒也不是丑,就是打扮的不讨人喜欢。”珠光宝气,恨不得将所有珠宝都穿戴在身上。当年原是不准备祸连薛彻家中女眷的,只是薛公进言,薛家女彰显,日日穿金带银炫耀,既用了这些银钱,便该一同获罪。“那是我第一次觉得薛公这人还算公平公正。”也是唯一一次。 宁安点头,“是啊,既然用了这些银子,便该一同获罪。” 肃宁靠着她的额头,“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是涉及军用物资,涉及军饷,并须严惩。”湖阴城县地处偏远,加之宁朗有心隐瞒,蔡大人的嘴一贯又严,所以陈周兮并不知晓。“珍娘该是收到了什么消息,不然不至于——”他点了点宁安的肉嘟嘟的脸颊,“故意将那道伤痕露出。”为了,便是再向他讨个人情。 宁安抓着他的小臂,“下午我听蓝姑姑说了她的事了。” 哪个姑娘对未来的夫婿没有期待,哪个姑娘不愿与丈夫携手相扶,琴瑟和鸣。未婚丈夫养外室,还有了孩子,她可以不在意,总归她是明媒正娶的妻子;大婚当日被逼为夫纳妾,她也可以忍下,自我安慰放在眼皮底下总比放在外面让人安心;新婚之夜丈夫去陪妾室,她仍然可以忍下,她是正妻,若无容下妾室、庶子的肚量,定会被人诟病责骂。她甚至可以容忍将妾室子记入她名下,承了嫡出的名。 可她不能忍,他们一次次伤害她的孩子。 她的春和景明早产,是庶出子故意在地下泼了油;她的小女儿惨死,是庶出子大冬日将她推入池塘中;她的春和景明病了,需要三百年人参续命,她却教唆庶出子装病,骗走了那根参……她何曾没有哭过,闹过,可得到的只有一句轻飘飘的,你多担待,她是我爱的女人。 那一刻,她便死心了。什么携手相扶,什么琴瑟和鸣,她不想了,也不要了。 府中出事那日,她刚从一场赏花宴上归家。家中一团乱,一屋子人拉这个扯那个,闹得翻天覆地,她的一双儿女在院中害怕的哭嚎无人管,无人顾。她哄了儿女,忙去婆婆的院子,却见她正在安排妾室与庶子坐着马车离开。 那时,她便转了称呼。她也明白了,终归人家才是一家人,她与她的儿女只是外人。 抄了家,贬了官,一路来到湖阴城县的艰辛自是不必说。她的儿女咳喘发作,她同朱兰姑姑、梅姑姑四处求人寻药时,他们母子两想着妾室庶子到了何处。她为了一碗肉汤,形同泼妇与粗壮的厨娘大作一团时,他们母子算计着如何安置妾室庶子。到了湖阴城县,拿回了自家的嫁妆,安顿下来后,她便没再用过他们一分钱。一路上,她想明白了,旁人有旁人的儿女要养,她怎敢奢望旁人帮着她养育儿女。天下间死了丈夫,无依无靠,又要养育子女的寡妇那么多,不也过的好好的,更何况她还有嫁妆,还有朱兰、梅二位姑姑。 陈周兮道,“春和景明的前程,我会帮着筹谋的,你不用如此操心。” “不用了。”珍娘笑着拒绝,“我知晓你忙,又要顾着孩子,不用管他们了。如今做了公主、世子伴读,倒也是个好去处,日后如何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陈周兮拧眉,不悦道,“珍娘,他们也是我的孩子。” 珍娘始终笑着,不及眼底。“嗯。” 陈周兮突然感到难堪,他不敢看珍娘的眼睛。“珍娘,你知道的……我……诚儿他一直病着,我……” 珍娘还是笑着,“嗯,我知道,我的孩子们重病时,我也是日夜难安,无时无刻不陪在身边,我懂你。账面上还有些银子,若是不够你便先拿去,孩子比较重要。”她分神盘着手中的银钱,那些年他们母子在公主府吃的用的,总该还给他们才是。春和景明的药钱不能动,为他们攒的请师傅的银子不能动,打点前程的银子也不能动,为嫁妆聘礼备下的银子倒是可以先挪一些用,总归他们还有几年才会议亲。“若是银子还不够,你便同我说,我手中还有些。孩子的事耽误不得。” 陈周兮狼狈转身,“不用了,你早些休息吧。” 珍娘目送他,“大人您也早些休息。”她是一个合格的妻子,大度,不嫉妒,不吃醋,为他管着家中的账,看顾着母亲,她是一个合格的管家。 第11章 杏文(三) 晾了杏文两日,又纵容了张家人找她认亲,宁安甚至让星月找来了当年买下她的兄弟。谁是真,谁是假,总要有个定论。她不能接受一个生平不清不楚的人呆在她身边,呆在她孩子的身边。 张家人说,他们疼爱小女儿,不可能卖了她。 杏文说,她是被父母卖掉的,只为了凑钱给兄长成亲。 那对兄弟说,他们是从合法的伢行买下的杏文,文书上写的清清楚楚,当时杏文十六岁。 宁安撑着腰坐下,昨夜跟王爷在长塌上睡了一夜,天快亮时想想醒了,见他们不在,哭着跑来跟他们挤,挤的她和王爷今早起来,腰也酸腿也麻。 她挑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接过杏文当年的卖身文书细细看起来。文书上杏文不叫杏文,而是叫小麦,年十六,因母体有孕时气血不足,落了劳虚之症,成了侏儒。 “伢行的管事说,钱家两兄弟买她回去是为了传宗接代,小麦虽看着像孩童,却是能生育的。”说话的是蔡大人的妻子,她看起来也就三十多,是蔡大人的第三任妻子。杏文之事,摄政王差蔡大人查,蔡大人叫了关联人一一询问后,不敢因这点小事惊扰摄政王,又怕传话人传错了话,出了差错他担责,正焦急不知所措时,新娶的妻子站了出来,为他将卖身文书以及口供送了来。 “为何伢行笃定小麦能生育?” 蔡夫人道,“因小麦被卖入伢行前,曾生过一子。”那一子身体健康,去年还定了亲,年底便要成亲了。 宁安看向蔡夫人,蔡夫人知晓她不知典妻之事,更不知有些女子为了活下去不至于沦落风尘,会自愿帮着旁人生孩子。她细细说了典妻一事,又道,“小麦家中生活倒也不错,只是父母偏向男丁,她又生了这等病,自然变成了会被父母舍弃的人。”世间有特殊癖好的男子并不少,小麦听闻父母想要将她送上京讨好有权势之人,为兄弟谋取仕途后,便自己将自己卖了。“咱们这的伢行,是挂在衙门之下的,一切都有文书可查。” 律法严明,早年的律法便有规定:诸略卖良人为奴婢者,略卖一人,杖一百七,流远;二人以上,处死;为妻妾子孙者,一百七,徒三年。后增补的律法更是补充加重了买卖人口的刑罚:凡设方略而诱取良人及略卖良人为奴婢者,皆杖一百,流三千里。为妻、妾、子、孙者,杖一百,徒三年。去年又增了九条例文,分别是对本律尚未涉及或规定模糊、不够清晰之处进行的补充。 宁安见她对律法极其熟悉,多问了一句。蔡夫人笑道,“我年少时,曾想着入京考女官,勤学过许多年。后来嫁人了,后院无事,先夫知晓我好奇律法,便总会寻些回来给我看。”她抬起手臂,展开了县令夫人的制服,“如今嫁给蔡大人,他虽年迈,却并非迂腐之人,见我喜欢,便也允许我翻看朝廷每年送来的新律。” 宁安点头,叫来了范姑姑与杏文。 “姑姑,杏文之事,还是该查清。娘那边我也送了信去,娘只说路过湖阴城县时救了她,至于她是如何成为钱家兄弟妻子,又是如何被卖,她并不清楚。”敖为仪的事还没解决,敖家主母携恩相挟,青儿也寸步不让,定要休妻。敖家对娘有恩,娘是个执拗的人,更欠不得旁人的什么。只是人情这种事,不是账目,哪里能一笔一笔算得清清楚楚。 宁安将几人供词给范姑姑看了,“你们各执一词,谁人是真,谁人是假,我一时也分不清。你们都坚持自己所言是真,那便拿出证据证明自己是真。” 范姑姑道,“王妃,杏文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相信她。” 宁安淡淡一笑,“可我不信。”夫妻相残,兄弟反目,数不胜数。她不否认杏文这些年伺候她伺候的不错,但终归不是在王府长大的人,她的人生有十几年无人知晓,所以她信不过她。“姑姑,你若是信她,不该同我说,而是拿出证据证明她没有一句谎言。”她看向杏文,“只要证据完整,我便会帮你惩戒张家人以及钱氏兄弟,给你一个公道。” 杏文跪在地下,“王妃,奴婢说的句句都是真,绝无虚假。” 宁安看着她,手指轻轻在小几上点了两下。“他们也是这么说的。” 话音落,阿朱与阿紫便抬来了一扇屏风,放在了厅中。放好后,两人一左一右站在屏风旁,蓝姑姑才带着人进来。 张家的父母、兄弟,以及钱氏两兄弟。张家父母看到杏文立即就要扑上去,“二妮,我的女儿啊——”正要哭,看到满厅的人后,又硬生生咽下了话。张家的兄弟看了杏文一眼,转回了头,跟着父母一起跪下。钱氏兄弟压根不敢抬头,进来后便直直的跪下了。 蔡夫人看了一眼宁安,宁安以手撑着头,看着一柄蚕丝织成的团扇,任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自证。宁安抬眸,笑着将团扇递给她,“这是我在钱塘的丝绸坊新研究出来的,不是画上的,也不是绣上的,是将蚕丝染色,织布时织上的。”青松傲骨,翠竹挺拔,浑然天成。“他们说手艺复杂,两三月才能织出这点,你说若是放在铺子中卖,要多少银子才好?” 蔡夫人接过扇子,轻轻抚摸着,“两三月才织出这点,不说百两银,也有七八十两了。”她的手粗糙,不是很敢摸,怕勾坏了丝绸。她将扇子放下,“王妃觉得,他们谁人是真,谁人是假?” 宁安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笑问,“真假重要吗?”重要的是,当一个侍女不再被主子信任,主子便不会再任用她,也不会任用与她交好的人。寻常人家都是如此,更何况他们天皇贵胄。 宁安抬手,之桃上前,托起她的手。宁安站起,“他们所言所为,蔡夫人好生听好了,记好了,回去记得回告蔡大人。”卖女换银,在这个小城并不少见,只是闹到了王爷面前,又涉及王妃身边的侍女却是第一遭,蔡大人定要好好判了才是。 蔡夫人站起屈膝恭送她离开。她琢磨不出摄政王妃的意思,只是确定,杏文不会再在她身边伺候。 珍娘自从来到这里后,便尽心尽力在女眷中周旋,结交了不少的人。这里与京中不一样,不会因为她没了娘而轻视她,也不会因为她出身轻微而疏远冷落她,在这里,她是公主儿媳,是掌刑狱陈同知明媒正娶的妻子。在这里,她不会被人嘲笑丈夫有所爱,她的儿女也不会被嘲讽比不过外室儿女。在这里,虽算不上如鱼得水,却也让她寻得了一丝轻松。 蔡夫人上门时,珍娘正坐在房中看着一枚箭头。她见了拜帖,赶忙将人请了进来。 蔡夫人也不同她周旋,直接开门见山道,“你是京中来的,想必听过摄政王妃的名字,我就想问问,她是何意?” 珍娘亲自为她泡了茶,说起来,她当年能在湖阴城县买了铺子,不被为难,也亏得她与先夫帮着一趟趟跑衙门。 珍娘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自己一直带在身边的箭头拿给她看。“这枚箭头,便是她给我的。”她微微侧脸,轻轻抚过疤痕,“当年,摄政王见她被吓哭,满心都在她身上。”年少时的情意做不得假,当时摄政王年幼,更是不似现在善于隐藏伪装。他的焦急,他的心疼,他的愤怒无一丝虚假。“当时谁会在意我呢?尚且年少的人,便是再聪明,做事也不周全。” 当时,摄政王为了借由皇上找到设局射箭之人,不惜说对方是冲着他来的,只是夏侯宁安刚好同他在一起,受了牵连,逼迫皇上重刑严查。 当时,她用帕子捂着脸,不知所措。夏侯宁安带着女医找到了她,给她清理伤口,给她开药,送她归家。临别前,她将这枚箭头给她。她一句话都没同她说过,只是张着一双哭红的眼,将箭头塞入她手中,随后跟着催促她的女医与侍女离开了。 “这枚箭头是不是划伤我的那枚箭我不知道,我只知晓,薛家骄傲自满,皇上早就不满薛氏一族。”她将箭头反转,箭头之上,赫然刻了一个薛字。当年的薛家器满意得、神气十足,便是家族中小辈练习所用的箭都是专门定做的,有些人还会在箭头上镶嵌宝石。“原先我不懂她何意,后来才懂得。”她救了夏侯宁安,于是夏侯宁安给了她一个承诺,比摄政王当年随手扔给她的那块司南佩更慎重。 她通过一枚箭头告诉她。她,夏侯宁安,欠不得旁人人情,也不会欠旁人人情。 “它,便是我的保命符。”也是薛氏的催命符。 蔡夫人看着她,越发的不解了。珍娘微微一笑,“你若想让蔡大人再往上走一走,便顺着她的心意。若是满足于这小城县,便该怎么查便怎么查。”这里的人亲亲相护,特别是地亩街上的人家,都是沾亲带故的。 夏侯宁安要想继续用杏文,张家人便是卖女,王家兄弟便是奸淫虐待孩童,定会被砍了头。若是夏侯宁安不想继续用杏文了,张家人也得是卖女,王家兄弟也需是奸淫虐待孩童,也是要被砍头。 珍娘看着蔡夫人,“她除了是摄政王妃,还是一个母亲。”一个母亲,不会任由孩子生活在一个危险得环境中。买也好,卖也罢,有隐情也好,无隐情也罢。王家兄弟奸淫虐待了杏文是真,张家人没有看顾好女儿,女儿近在咫尺都不知道是真。“她是个母亲,所以她不会去赌一个可能。”这种案子最是难办,无论谁对谁错,总会遭人记恨,既然如此,不如一网打尽,一劳永逸。 夏侯宁安对儿女的筹谋,比她更深。 若非她早有打算,又怎会催促着他们习武练剑,任由定国公主练的膀大腰圆,比之寻常女子壮实了许多。她比谁都清楚,女子容颜身姿如井中月水中花,哪里比得过内在,更比不过带兵行军的本事。夏侯一门能走到现在,是善行军,能打仗,也是因为兵权在握。她是个女人,无法掌握兵权,但她的儿女们可以。 肃宁刚踏进院子便听到了女儿嚎啕大哭的声音,他看向蓝姑姑,蓝姑姑道,“长安公主又出恭艰难了。”正在耳房坐在木马子上一边哭一边干嚎。“定国公主早晨出去玩,被人说膀大腰圆,壮的似男人,回来便闹着要处死说她的人,王妃骂了她两句。”哭了小半个时辰了,同长安公主一样,扯着嗓子干嚎,中气十足。 宁安沉着脸坐在一旁,她这三个孩子乖的时候很乖,真拧起来,十头牛都难拉回来。禾禾一边干嚎,一边满地打滚,“我不管我不管,让爹下旨处死他们,五马分尸……” 肃宁看了宁安一眼,直接跨过躺在地下禾禾。“宁禾禾,再有几个月你便九岁了,满地打滚像什么样,你起来,同我说说怎么回事。” 禾禾不起,倔强的盘腿坐下地下。宁安瞪着她,“宁禾禾,你找打是不是?” 肃宁抓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安抚,“宁禾禾?”他压低声音,含了不悦。 禾禾还是不起来,她偏着头。“我早晨去街市上闲逛,有好几个人嘲笑我膀大腰圆,还说我是母熊。” 宁安道,“宁禾禾,你别避重就轻,是不是你先打了旁人?”为了抢一支花钗。她要什么花钗没有,她不过是见不得旁人跟她看上一样东西。“若不是你故意抬高价格,人家能跟你争吗?若不是你咄咄逼人,人家能斥责你吗?若不是你先动手,人家又怎会嘲笑你。”京中人人知晓她是摄政王嫡长女,皇上亲封的定国长公主,谁不是顺着她,哄着她。 春和景明站在院外,有些不知所措。尽欢将他们带下去,“别怕,过会儿就好了。”定国公主跋扈刁蛮,性子又倔,打一顿就好了。 宁安让人将那几个半大的孩子都带来,指着其中一人道,“你看你给人家打的。” 肃宁看向那几个孩子,均是十二三岁的年龄,看穿着打扮似同一间书院的人。三个男孩,两个姑娘。其中最高的那个男孩,脸颊上一个透着青紫的耳光,眼睛也肿了,看他走路拖着腿,身上的伤应该也不少。 三个人各个比他的女儿高,竟还打不过禾禾,真是丢人。 宁安将手伸向他后腰,暗暗拧了一把。 最高的上前一步,恭敬行礼。“王爷、王妃,我叫裴翕,辱骂公主只是我一人,与他们无关。王爷王妃要惩戒我,我认,但请听我说完缘由。”他不卑不亢,“公主千金之躯,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何必同我小师妹争一支制作粗糙的花钗。”他看向禾禾,“我与公主论辩,公主咄咄逼人,步步不让便算了,辩驳不过,竟还出手打人。” 宁安听着他说事情经过,一边说一边点头,是她女儿会做出的事。这性子也不知像了谁,真是越大越难管。 肃宁握着宁安的手把玩,暗暗瞪了女儿一眼。 裴翕深深做了一个揖,“我们打不过公主便口出恶言是我们不对,但公主也不可随意打人。” 这几年肃宁也觉得这两个孩子越来越难管了,管的重了,孩子大了,怕伤了他们自尊,管的轻了,两人又不怕。并且越来越不听话,一说便是明白了知道了,却不会去做。 裴翕最后道,“公主如此骄纵,甚是不好,该好好改改性子才是。” 宁安原先还在心中赞叹他思维敏捷,言辞妥善,听他说完这句话后眉头不自觉地轻蹙了一下。她端起笑,看向裴翕。“裴小公子,定国骄纵打人确实是她不对,也是我与王爷教导不严,我们会让她跟你们道歉,也会给你们补偿。”她顿了顿,“但你说定国性子不好,我不能苟同。小公子日后长大,便会知晓,并非人人都能骄纵,定国如此骄纵,恰恰是我们给她的宠爱与底气。她不过是错用了我们给她的宠爱与底气。定国聪慧活泼,又勤恳好学,做错事乃是常事,谁人无错,你为何要将她的错定位她性子不好,让她改正呢?”她站起轻唤。“蓝姑姑。” 蓝姑姑走入,宁安道,“你带他们下去,记下他们的姓名与地址,派人跟着他们回去说明情况,稍后我会亲自带着定国去向他们道歉。”她直接下逐客令。 禾禾看出宁安真生气了,也不敢闹了,老老实实跪好。这点眼色她还是有的。 人走后,她看了眼父亲,膝行到宁安身前,伸手抓着她的裙摆。“娘——”见宁安不搭理她,她直接靠在她腿上,“娘,我错了,我不该任性,不该随便就要处死别人。我是公主,代表着爹娘,也代表着爷爷与天下,不该口无遮拦。我说错话,只会污了爹娘与爷爷的名声。” 肃宁看了一眼宁安,知晓她并非真的生气禾禾骄横跋扈,不过是见她越发难管心中疲累。他拉起女儿,“知错改了就好。”地下凉,他到底还是心疼女儿,寒气侵入了膝盖日后可是要受罪的。 宁安气恼地瞪了他一眼,“你就惯着她吧。” 肃宁拉她的手,她气恼地抽回了手。他笑着又拉过,放在唇边亲了一下,而后又板起脸问禾禾,“还有哪儿错了?” 禾禾想了想,“我想处死他们不该说出了,应该做的神不知鬼不觉?” 宁安眼一瞪,肃宁忙道,“不是这件事!”他拉过禾禾,给她掸衣裙上的土。“你不应该因为别人恶意的羞辱而失了冷静。”他给女儿整理衣裙,“哪里胖了,比你娘八岁时瘦多了。”他的女儿高,又是两三岁便开始练武,练的身体十分结实坚韧。不像他的小妻子,既娇气又懒,八岁时软乎乎肉嘟嘟的,谁看了都是面上说她养的好胖的可爱,私下嘲笑她胖。 “禾禾。”肃宁看着女儿,“你知不知道你力气比旁人大?” 禾禾点头,之前在宫中,她和苗苗打架,一拳砸坏了石桌,吓了爷爷一跳。 肃宁又道,“那爹跟没跟你说过打人要控制力气,你的一拳可能会把人打死。” 禾禾有些委屈,“我控制力气了,我真没用力。”她真的就轻轻的挥了一下,谁知道他们那么不耐打。“他们说不过我,就要拉我衣服,娘说过,除了爹娘,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弟弟妹妹,伺候的姑姑嬷嬷,不能让别人碰了我的衣服。所以我才会动手。”她越想越委屈,张手就要抱,“爹抱抱。” “快九岁了,不能抱了。”他往边上挪,让禾禾坐在他与宁安中间。“大姑娘了,还跟孩子一样,动不动满地打滚。”想想一闹脾气就满地打滚估计就是跟她学的。 禾禾一手挽着爹,一手挽着娘。“娘你别生我气,我以后不敢了。”以后有事私下解决,绝不让娘知道。还是打的轻了啊,还能跟来告状。 宁安看她那眼神就知道她想的什么,一口气堵着,见她装乖的样子,心中一软,一瞬间又泄了。她轻叹一声,无奈道,“以后爹娘老了看谁这么惯着你。” 禾禾扬着笑脸,“爹娘老了我惯着爹娘。” 宁安圈着女儿,这女儿,贴心的很。“我的禾禾最漂亮了。”她看着女儿,“若是有人说你的性子不好,让你改,这种人一定不能深交。” “你娘说得对。”肃宁伸手抱住她们母女,“若是有人不喜欢你的性子,不能接受你的性子,他只会远离你,而不会让你改。会站在高处指责你,打压你,并让你改的人,只会是想要控制你的人。” 许多人在与另一个人亲密关系后,会试图以一种虐待的方式控制对方。比如挖苦、嘲讽、侮辱、恐吓、孤立。又比如故意说出一些看似无关痛痒,但实际给对方造成伤害的话。而这些话,或许对于旁观者来说,并不会带来伤害。于是,因这些话产生的反应和情绪就像是在无理取闹。不知全貌的旁观者,还可能成为施虐的帮凶。当受害者因此而情绪爆发、崩溃的时候,旁观者可能会自然而然地指责受害者。 于是,表达痛苦在旁人看来便是疯了。 禾禾问,“那要反击?” 宁安摸着女儿的脸,“不辩驳,不解释,不参与,不自责。” 不需要为莫须有的罪行辩驳,不能给施虐者得逞的快感;解释可能被恶意曲解,施虐者不会跟你讲任何道理;不进入有害关系,不与施虐者分享任何东西;不要怀疑、责备自己,离开施虐者,找认可自己的人。 肃宁看着女儿,“你只需要记好了,爹这么多年争权夺势,为的就是你们娘和你们能够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能够一手遮天,凌驾于天下人之上;能够掌控天下人生死。爹要你们不会因为银钱忧愁,不会因为无权无势而低头退让,爹要你们任何时候都能任性妄为。”他笑看着女儿,“这天下,是为你们争的。我的妻子、儿女是天下间最好的,谁人都比不上,谁人也比不得。”他拍拍胸口,“无论你们做什么,都有我在你们身后,你们放心。”他的妻子儿女,任性骄纵了又如何?蛮横霸道又如何? 第12章 秋辉 阎老来了。 他身体虽然不错,但到底是年龄大了,走了好几个月,不急不慌还是差点受不住舟车劳顿。 休息了三日,才堪堪缓过来。禾苗带着想想去看他,他正捋着胡子笑呵呵,“老了,不中用了。” 阎老曾在这里住过很长一段时间,湖阴城县不少人都知晓他。他刚出去走一走,便迎面遇到了好几个求医之人。他并不推脱,只是让他们下午去同福客栈找他。 禾苗回来后将这件事跟宁安说了,宁安干脆拿了银子给他们。“我看丁香胡同有不少空置的铺面,你们去租一间,找个人打扫了,给阎老下午坐诊用。” 禾禾识字之后,宁安便开始教她看账簿,教导她府中诸事。无需她多说,禾禾便知道要租多大的铺子,要租多久,又要购入哪些东西,雇佣几个人。 午饭时,禾苗回来了。“娘,我们给阎爷爷在羊倌街租了一间铺子。丁香胡同空置铺面虽然多,但偏僻窄小,不如羊倌街宽阔,人多,也正对着同福客栈,佟掌柜他们还能照看些。”她将剩下的银子给宁安,“铺子定了三个月的租,原是想买下送给阎爷爷的,苗苗说升米恩、斗米仇,便是阎爷爷不记恨我们,他的子女孙儿保不齐会新生依赖与嫉妒。这里的租金不贵,若是住的好,之后让他自己续上就是。” 宁安拿筷子给他们,“苗苗说的对,他们虽算不上富裕,却也不至于租赁铺子的银子都没有。”她给儿女们盛汤。 禾禾看着碗里的白菜豆腐欢喜道,“欸,白菜豆腐粉丝汤,我最喜欢吃白菜豆腐了。”她端起碗,一口喝了半碗汤。在外面跑了一上午,她早就饿了。“同福客栈做的白菜豆腐汤就远不如我们府里厨子做的。” 阿朱给他们上了米饭,暗中偷笑。府中的白菜豆腐汤所用汤头乃是老母鸡、鸭、火腿、鸽子、瑶柱、排骨小火炖煮四个时辰以上,又用鸡脯子肉打成细细的泥,吊出清澈如水的汤头,淋入用高汤蒸熟的白菜、豆腐、鱼翅中。清鲜淡雅,香味浓醇,汤味浓厚,清香爽口,不油不腻。 “吃了这一餐,回宫之前,阿朱阿紫、春和景明以及军营中人吃什么,你们便吃什么。他们穿什么料子的衣服,你们便穿什么料子的衣服。”宁安微微看向阿朱,她早就说过,不需要吃这些费时又费银子的食物,寻常便可。 孩子们自幼被娇宠着,只闻民间有疾苦,却不曾亲眼见过,亲身体验过。这次来,也是想要磨磨他们的性子,让他们全面认识寻常百姓的生活与困境。让他们看看世人慌慌张张,只为几两碎银;让他们看看几两碎银,能解万种惆怅。 阿朱退了一步,低下头。王妃想让孩子们吃些苦,王爷则不愿。两人为了这件事,争执了许多次。王妃怕公主、世子成了另一个晋惠帝,只会言何不食肉糜。王爷则是知晓公主、世子吃苦,王妃定会陪着他们一起,心疼王妃。 珍娘原先并不觉得儿女长得不好,可同禾苗一比,倒是显得矮小瘦弱。她也听过阎老的名讳,午膳后早早便带着儿女去铺子前等着了。 朱兰给她搬来凳子,让她坐着等。“夫人,摄政王生的便高,定国公主的祖父、外祖父也都高大强壮,他们自然比一般孩子高些。咱们的小主子虽然瘦弱些,倒也不至于长得不好。”她出来时也看了几个孩子,与他们小主子同岁的,基本也同他们差不多高。有些确实高壮一些。可他们小主子早产,年幼时又经历了重病、抄家惊吓、长途跋涉,比别人总归先天不足一些。 珍娘道,“让阎老看看,我也放心。” 未时快一刻,童掌柜自己拿个凳子也过来了。春日午后太阳算不上烈,她坐在珍娘旁边,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同珍娘闲聊。 珍娘知晓她是来看什么的,见人多了,也不好直言,便压低了声音。“你怎知便是你的问题呢?”童掌柜成亲快二十年了,还没有一个亲生的孩子。刚成亲那几年,倒是怀过一个,四个月不到掉了,之后再也没怀过。如今,童老板在丁香胡同养了个外室,还有了身孕,不过是大家忌惮着童掌柜的脸面,不曾明着说出来。“那外室,既然能无名无份的跟着童老板,谁又知晓她会不会勾搭上旁的男人呢?” 童掌柜啐了一口,“你以为他瞧得上外室,不过是想着借她肚子生出孩子,抱出来给我养着罢了。” 珍娘看着她,“你也这么想?” 童掌柜摇头,“今日能给我抱个孩子来,明日便能抬两房小妾入门。”只是她成亲多年无子,已经是犯了七出,丈夫不把话挑明,她也只能装作不知。同福客栈是她辛劳经营多年的,若是她被休了,嫁妆陪里面不说,什么都没了。 珍娘不在说话,各人有各人的辛酸。童掌柜在某些方面,又何尝不是打落了牙齿混血吞。她如今表现得泼辣,可若童老板真将外室的孩子抱来给她养,她能不养了吗?若是不养,便是什么都没了。 宁安也带着孩子来了,按着阎老的规矩排队。她总觉得孩子们长的快,生怕他们染了什么病。 蓝姑姑站在他们身后,听了宁安小声的念叨后笑道,“王爷像他们这么大时,也这样。”又高又壮。 宁安看向她,蓝姑姑又道,“我以前也是暗卫,专门保护王爷。”王妃年幼时,她便见过王妃了,只是王妃不记得了。 宁安点了点头,“幼时的事,许多事我都忘了。”有时王爷会说起,与他有关的一些事她倒是记得清楚,其他事情只是模模糊糊有些印象。 “啊!”她突然惊呼一声,“我想起来了,有一年冬日我落水,王爷带人来寻我,是你帮我换的衣服。” 蓝姑姑噙着一抹笑点头。那一日王爷原是要离京,都出城门了,突然要求回去。郊外湖心亭旁,浑身湿透,可怜兮兮的蹲在雪中,冻的嘴唇发紫,浑身僵硬。王爷大怒,将她送回府后,便吩咐她留下保护王妃。当时夏侯将军夫人身体不好,又有身孕,整日里卧床不出,家中当家作主的萧姨娘总是找各种机会欺辱她。 王爷一去就是大半年,回来时将军夫人已经去世了,她也被关入了后院。一开始她还会同照顾她的宇文嬷嬷说说话,后来就开始不言不语。她记得,最久一次,她整一年没吐出过一个字。 宁安嗫嚅道,“她们都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们。” 蓝姑姑安慰道,“王爷喜欢王妃便足够了,无需旁人喜欢。”旁人也不喜欢王爷,只是王爷自幼便嚣张跋扈,皇上又明晃晃的偏袒,少有人敢惹他。不似王妃性子软,总是被欺负。 王爷算是蓝姑姑从小看到大的,她了解他的性子。京中盘根错节的势力以及家族,他现在借由一个史氏一族敲打,不过是想让他们安分几年。待他归京登基,权势大的,门生多的,反对他的,欺辱过他与他的王妃的,他一一都会收拾。 摄政王,从不信神佛,更不信善恶有报,睚眦之怨必报。 无音与栀子半月前便先到了应州,阎老一路行来,只有阎君在身边照顾。宁安看着发号牌,引患者入内,又忙着烧水泡茶,协助阎老施针的阎君忍不住感叹。 “阎君小虽小,行事比禾苗要强了不少。”小小年纪便稳重能干,听闻他这一路上还不忘读书习字,不像她的三个儿女,一路走来玩疯了。她看着想想,“原本王爷给想想与他定亲,我心中还不满意,如今看来,出身差些便差些,日后对想想好便行。”两个女婿,都不让人满意。一个年岁太大,长了禾禾二十三四岁,一个出身卑微。总归都配不上她的女儿。 阎君端了茶过来,阿朱上前一步接过。“王妃,下一个就到您了。” 宁安对阎君笑了笑,阎君回以一小便去忙其他事了。这处铺子内外三间,等候的人在最外间,排到后拿着号牌到后间等着,中间那间则是阎老看诊的正堂。 正堂与后间只隔了一扇屏风,人影绰绰,说话声清楚。 “好像是珍娘的声音。”宁安看向阿朱。 阿朱走上前看了一眼,“是陈夫人。” 正堂中,珍娘护着一双儿女,静静的坐在一旁。诊桌前,一个女儿带着一个看似七八岁的孩子,正在同阎老争执。 “不可能,你这个庸医,你莫要胡言乱语,胡说八道。” 珍娘眼底一片冰冷,在看向儿女时,又变得春风和煦。阎老不悦皱眉,“你这孩子,就是得了侏儒症。”他还是耐着性子,“看你们两人康健,孩子定是后天导致的病症。”他根本不拿笔开药,“你们的孩子如今已经十七,拖到现在才想着看大夫,已经晚了,便是大罗神仙来,也无可奈何。” 女人看向珍娘,恨声道,“是不是你害了我儿!” 珍娘勾起一抹冷笑,“罪臣之后,我不屑动手。” 罪臣之后? 宁安站起,走出屏风。 春和景明最先看到她,忙起身行礼。“王妃安好。” 珍娘的反应也很快,跟着行礼。宁安轻轻抬手,示意他们起身。“怎么回事?”她看向珍娘。 珍娘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她的视线落在女人身上,“这位是陈大人的妾室以及他们的儿子。”她彷佛在说一个陌生人的事情,“这孩子算是大人的长子了,今年十七了,一直没见长高,听闻阎大夫回来了,专门来看看。” 王妃?摄政王妃?夏侯宁安? 薛媛媛看向宁安,从她脸上寻找幼时的记忆。 宁安看向陈周兮的长子秋辉。他一张少年的脸,神色隐忍老成,身高却不过七八岁的样子。她问薛媛媛,“你说珍娘害了你的孩子,可有证据?” 曾经珠光宝气的薛媛媛如今沧桑疲惫,嘴唇擦了点红,早没了当年的美丽不可方物。如今的她,像阎君冲泡的壶中飘荡的茶叶,浅薄,无主,失魂落魄。 曾经的她被众人拥护,披着纳纱牡丹穿凤马蹄大氅,嘲笑夏侯氏族的幼女长得胖,又似哑巴。如今的她,与夏侯宁安,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阿朱呵斥,“看到王妃,为何不行礼。” 薛媛媛说不出心中什么滋味,与秋辉一同屈膝行礼。 阎老道,“你这孩子,可是幼时吃多了大补之物?”孩童吃了大补之物,食不受补,致提早成熟,骨骼闭合,不再生长。 薛媛媛正要反驳,珍娘道,“秋辉五六岁时,曾吃过一根三百年人参。” 薛媛媛微愣,随后瞪大了眼。“任玉珍,就是你害我儿。”她大步上前,朱兰、梅两位姑姑拦住了她。她怒骂道,“是你一直给秋辉吃各种滋补药材,是你将无数的鹿茸人参灵芝送入我的院中,是你害我儿!” 珍娘不悦,“不是你说你的孩子体弱,需要三百年人参续命,也是你说你生孩子时只是外室,亏了孩子,孩子体虚,需要高价药材滋补。”那几年,除了老夫人用的药材,府中的人参鹿茸灵芝可是都送去了她的院子。“凡是我一次不给你,你便说我嫉妒,便说我想要害死的孩子。”后来,她干脆好人做到底,让小厨房用鸡鸭鹅日日炖了给她送去。 阎老听后怒斥,“荒唐!便是争宠也不该拿孩子开玩笑。” 陈周兮看向薛媛媛,薛媛媛忙否认,“我没有,秋辉的身子确实不好,用人参续命,也是大夫开的药方。” 阎老皱眉,“胡说。甚少有大夫给孩童用人参,便是用,也是普通的嫩参,切一薄片,含在舌底,断不会让用三百年的人参炖汤服下。” 珍娘轻呵一声,看向薛媛媛得眼中含着嘲讽。那年她的孩子重病,她若不是生了害春和景明的心,便不会让秋辉装病,若非不是让秋辉装病,便不会有之后一次又一次的装病。 天作孽,尤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她对陈周兮道,“大人,府中以往的账本我均好好保存着。姨娘讨要药材之事,老夫人也是知晓的。”到底是自己的孙子,便是庶出又如何,她总会疼爱。她还记得有一次她没有给药材,她便让秋辉直接告到了老夫人那里。又是哭,又是说难受,又是伴虚弱的。老夫人将她唤去,话里话外敲打她,让她不要只顾着自己生的孩子,要大度,要接受妾室的孩子。 薛媛媛拉着陈周兮,陈周兮一挥手打下她的手,定定的看着她。“这些年,你一直说秋辉身体不好,先天不足,可都是假的?” “先天不足?”阎老嗤笑,看向陈周兮的目光略含鄙夷,“先天不足的分明就是你的另一双儿女。” 珍娘忙将春和景明推了过去,阎老给他们号了脉,又检查了他们的骨骼关节,缓声道,“夫人不必担心,孩子还小,喝些药调理一些日子,总能再长高。” 珍娘谦和道谢,“我的儿女比摄政王一双儿女还年长些,如今还没他们高,我心中便是难安。今日有阎大夫一言,我也就放心了。” 阎老呵呵一笑,“公主、世子肖父,骨骼高壮。”他将禾禾叫到身边,摸了摸她的骨头,“定国公主日后怕是会长得比一般男子高壮。” 宁安脸上一白,笑差点维持不下去。阎老一眼便看出她担心什么,笑道,“听闻定国公主已有婚配,王妃还有何好担心的。”世道对女子不公,女子生来便比男人弱,导致受欺凌的是女子,被困于四方天地的是女子,难以自立门户,自珍自强的还是女子。摄政王的女儿,便是有了公主之名,也断断不会如同寻常公主一般。她会同胞弟一样涉朝中事,军营历练,甚至建功立业。这样的公主,长得高一些,壮一些,力气大一些,不是坏事。“谁说女子便要娇小柔弱,咱们公主这样亦能成为女子表率。” 阎老将薛媛媛冷落在一旁,给春和景明开了药方,又将想想抱过来看了又看。“再来看看我这小孙媳妇。” 宁安没有否定他的话,阎老看了她一眼,满意的点了点头。“几月不见,高了,也沉了。” 珍娘心中微惊,面上却是不显。薛媛媛与陈周兮争执,陈周兮将她拉了出去。一直等阎老给三个孩子看完,珍娘才轻扶着秋辉的肩,祈求阎老再给他看看。“您老再给看看,能不能用药让他再长一些?” 秋辉看了珍娘一眼,眼中含泪,却沉默的偏过了头。 珍娘继续道,“十七了,该娶妻了,您说这样,也没法娶亲,您再给想想办法吧。” 阎老摇头,只是遗憾长叹一声。“晚了。” 回了家,珍娘让朱兰去配药,多花些银子做成药丸,好让他们随身带着。梅姑姑端来热水,给珍娘净手,幸灾乐祸道,“夫人,你说这是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珍娘看着她笑了一声,“她生怕少了她儿子的东西,恨不能有点好的都弄走,如今怪得了谁呢?”一日日大量滋补药材吃下去,便是薛媛媛生了长子又如何?她容不下她的春和景明,她也不愿意再接纳她的秋辉。只是可惜有了这样一个庶出兄长在上,恐怕日后景明说亲会被人嫌弃。还是得想个法子,与他们分割开才是。若是不能分割,便要将秋辉之事,宣扬出去,也好让春和景明与他划清关系。 第13章 碧涵 肃宁晚上回来坐在外厅中泡脚,宁安坐在他旁边,絮絮同他说今日的事。“你说咱们的女儿怎么就不像我?”她无法想象日后禾禾同她父亲差不多高的样子。前些年她还开心第一胎便有儿有女,要是知道儿女都像他,还不如不要生女儿,只生儿子。 肃宁笑道,“生儿生女,岂是你想怎样便怎样的?”他的小妻子真可爱。他握着她的手道,“高些就高些,壮些就壮些,总归也定亲了,不怕嫁不出去。”若是像她一样他反而要担心了。 定国长公主,又怎会恨嫁,谁人不想攀上这门亲事。他的女儿,价值从不在婚嫁上。等她长大了,想嫁人就嫁,不想嫁不嫁人又如何。 肃宁摸着她的脸,“你让阎老看了吗?” 宁安摇头,“我好好的。” 肃宁点着她的鼻头,“讳疾忌医。”每日三四碗药,还要吃药丸,她怕了。 宁安挽着他的手臂,枕在他肩上。“京中来信了,说是史棠犯癔症了。”她将早准备好,放在一旁的信拿给他看。 说是史棠一日醒来后,突然同伺候她的人说她与王爷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被送入水月庵,是王爷为了保护她,不得已而为之。她还说,王爷同她一样痛苦,要哄着因利结合的王妃,虚与委蛇,只待王爷拿到夏侯一门的兵权,就会接她出去。 宁安睁着眼看着他,肃宁看着好笑,亲了亲她的鼻尖。“是得哄着我的王妃,不然不开心了可该怎么办?” 他擦了脚,唤人来将盆端走,“让他们盯紧了,别是装作癔症。”史氏的人如今虽然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但谁知还有没有后手。“对了,我明日带你们去见一个人。”放下帘子,吹熄外厅的灯。 宁安站在床边帮他脱外衣,“嗯?” “算是我师傅吧。”多年未知行踪,不想竟然躲到了这里。“她的妻子你或许还有印象,叫碧涵,翰林编修林平远的女儿。后来嫁给关侯了。” “关侯?”脱了外衣,又解里衣。宁安伸手摸他的里衣与胸膛,“衣服要换吗?”他有时傍晚会练剑,或是同旁人切磋,总是带着一身汗回来。“要擦擦身子吗?” “洗过澡了,换过衣服了。”肃宁握住她的手,暧昧拉到唇边咬了一口,“别摸了,再摸下去晚上不让你睡了。”他轻拉,将人抱了满怀,“傍晚同爹在浴堂洗的。”顺便打听了点消息。“关侯同国公府差不多,前朝封的,父皇登基后见他们也没什么错,便任他们承袭下去了。”现任侯爵叫关育民,工部尚书。 宁安轻捶他的胸膛,“工部尚书在京中,怎么来了这里?” “关侯是碧涵的第一任丈夫,师傅是她的第二任丈夫。” 宁安很快从繁杂的后院消息中找到关姓工部尚书的信息,“关侯府上不是说妻子失踪了吗?”找了许多年,一直不肯放弃。京中不少女子羡慕关侯妻,仰慕关侯,说他待妻子一心一意,情深不悔,妻子失踪多年也不曾另娶纳妾。 “碧涵走时,自己给自己写了休书,送去了官府盖章入档,她与关侯府上已经没关系了。” 无子,淫佚,不事舅姑,口舌,盗窃,妒忌,恶疾乃七出也。她给自己写的休书中,除了淫佚与盗窃其余均犯了。她体虚不能生养,犯了无子、恶疾两条;不允许丈夫纳妾,犯了妒忌;她与舅姑不和,与婆婆不睦,对他们从来不曾口下留情,犯了不事舅姑、口舌。 吹熄油灯,两人上床,放下床帘,宁安轻声道,“若非实在过不下去,一个女人又怎会名声都不要了,自己给自己写休书,只为离开。”她躺下,枕在肃宁胸膛上,圈着他的腰。“夫君。” “嗯?” “我很幸福,我觉得京中少有女子能比我更幸福。”无关身份地位,只因,她的丈夫比她自己更喜欢自己。“我想,一个女子,若非心伤至绝望,断不会不顾娘家,不顾名声,自己替夫休了自己。” 肃宁一手抱着她,一手卷着她的发丝玩。“碧涵与我们差不多大,冬日里落过水,冻着了,身体骨细弱,又不能生育。”幼时的一些事,他不是很想让宁安想起,总归多不是什么开心的事。他的小妻子,只需要记住与他有关的事就行了。他不愿再说碧涵,便换了一个话题。“师傅有眼疾,这几年已经完全瞎了,阎老刚好来了,明日请他去给师傅看看。” 与宁安年岁差不多的女子,多已嫁人生子。宁安对她们没记忆,无印象,她们多数倒是记得她。只因京中权势纷争,与尚且年幼的孩子也是有关的。她们在父母的教导下,小小年纪便学会了打扮,涂着颜值,染着丹蔻,与父母看好的人交好,或纠缠,或陪笑,或另辟蹊径。 当年薛、王、史、萧四大家族为了更好的掌握皇上,早早便安排了家中女儿,意图与皇上唯一的嫡子摄政王结亲。四大家族中与摄政王年岁相当的女儿不少,出挑的却只有那么几个。 薛公长孙女万莲,王公幼女湘湘,史公幼孙女妙雪以及萧公外孙女兰溪。摄政王八岁时,万莲十一岁,湘湘十岁,妙雪八岁,兰溪十一岁。她们才情出众,在京中几乎无人不晓,年岁虽还小,求娶之人却无数。真才情还是假文采,摄政王根本不在意。他只知道,她们的眼睛看起来太脏了,她们的笑看起来太脏了。他的妻子,一定要透明干净,如水透彻,一眼便能看到底。 他催促着爹娘下旨为他赐婚,可爹娘多番推脱。他开始不懂,后来渐渐明白了。爹的权势不够,还少不得要看四大家族的脸面。 他很愤怒,也很委屈。为自己,为宁安,也为爹娘。于是越发的看不上四大家族的女子,以及与她们交好的女子。 也是那时起,他开始梳理京中错综复杂的女眷关系。以婚嫁作为遮掩,暗中勾结、私下连结的关系。 哄睡了宁安,差人看着,他披衣走到院中。小院不大,却有一颗硕大的柿子树。 春日里,干枯的枝干上,布满了细碎的嫩芽。慢慢的,嫩芽便会变成嫩叶,嫩叶长成小绿叶,薄薄的、轻盈的绿。一天天过去,绿也一日日更浓厚,直到有一天满树都被绿叶覆盖。秋风起,叶儿黄。深秋,干枯的树叶纷纷落下,翩翩起舞。一个个小柿子悄悄地长大、成熟,一片片火红的灿烂。 碧涵问他,“宁安如何了?”她带了一丝歉意,“我只记得她喜欢吃柿子,却不知她对柿子酒敏感。” “无妨。”前些年还能喝些酒,这几个月酒酿都吃不了了,一吃便头晕、浑身起疹子。“她身子一贯不好。”肃宁笑着,言语中颇为得意。“小时候就娇气,这些年越发娇气了,幸好嫁给我了,若是嫁给了旁人,还不知被欺负成什么样。” 碧涵看了一眼丈夫,笑着进了屋。 肃宁在关毅面前坐下,“你那侄子,可是如今还在找她。”养外室偷生孩子还想要放在妻子名下养育的时候不顾感情,如今倒是整日里拿着感情二字说事。“当年碧涵送去衙门的休书,他又拿回来了。”碧涵仍是关世杰之妻,他与碧涵,是私奔,是无媒苟合,是犯了律法的。 关世杰的母亲不是一个简单的人,她一直查人盯着碧涵,碧涵前脚去了衙门送休书盖印入籍,她派去的人后脚便以关侯府相压迫,将休书拿了回来作废了。 关毅摸索着给肃宁倒了一杯茶。“王爷户部可有人?” 肃宁端起茶喝了一口,“自然是有的。”他看向关毅,“只是有与否,同你又有何干?” 关毅无声一笑,“你帮我,我帮你。” 肃宁反问,“我有何需要你帮。” “平宁十九年十二月初,萧兰溪之死。”他一双眼睛似蒙了一层白雾,去年还能见到些光,如今已经全然瞎了。他听声辩位,转向肃宁。“平宁二十年,你与夏侯宁安在宫中受伤,在冰窖里呆了一夜。明明对付的是你,夏侯宁安为何受无妄之灾?”夏侯宁安发现了祭坛,有意为之为其一,其二则是有人要借由此事杀了她。“夏侯宁安杀了萧兰溪,萧兰溪的生父是水亭轩的现任掌门,你以为他查不到女儿死亡的真相吗?” 夏侯宁安善妒。 当年的她十岁都没有,只因肃宁夸了兰溪几句,便因妒生恨,害了她性命。 肃宁轻嗤一声,虽然他看不见,但还是端上了倨傲的笑。“你胡说什么,当年分明就是她在湖边摆放滑石意图害小安,谁知自己中了自己的陷阱,淹死了。”人证、物证均全,每一件指向的都是她自己。 因妒生恨,害人性命。 与他的小妻子有什么关系。 关毅呵笑出声,“摄政王,当日你也在,想必你也清楚看到了。是她将兰溪推入结冰的湖中,也是她蹲在湖边,拿着一根枯枝,一下下将她按下,直到兰溪停止挣扎,直到湖面重新结冰,直到兰溪死不瞑目。” 事后,他不仅不责怪,还责怪她不该一个人来湖边,天寒地冻,冻病了可如何是好。如同被夏侯宁安下了蛊,无论她做了什么,在他看来都是微不足道的玩笑,都是她为自保不得已而为之。 “害人者,终被所害。”他看着关毅,“不把她推进去,难不成等着她将自己推进去?”他嘲讽,“你既然看到了,为何不施救?”如今倒是拿这件事要挟起他来了。 关毅道,“萧家的事,与我何干。” 肃宁冷笑,“既然与你无关,你又为何拿旁人的事来要挟我。” 关毅给他添茶,“不是要挟,是交换。” “还有谁知道。” 关毅笑道,“碧涵,以及当时追在你身后跑的王氏女湘湘。” 兰溪死后,沉入了池塘中,加之天寒地冻,湖面很快结冰,谁都没想到她会淹死在湖中。直到七八日后放晴,清扫院子的人看到湖中冰下一片红,用棍子试探了,才发现是人。 七八日,又逢大雪,什么痕迹都没了。 当时官衙询问了参与宴会的人,也一一问了那几个孩子。宁安一脸懵懂,凡是语气重了些,便要躲起来。摄政王去后,有人护着,她更是委屈,怯生生低声抽噎。装了一副好模样,连刑部最善询问的张大人都被她蒙骗了去。 那年,她十岁都不到。 他当时看着只觉心底发寒,蔓延至四肢。 王湘湘是被询问最久最多次的,只因她语义不详,因果不明,多处细节描述不清。她甚至被当作嫌疑人,被带去刑部恐吓了一番。此事最后在摄政王的推动下,便成了兰溪意图害人,却不想自己失足落水淹死了。 王湘湘为何要瞒下这件事? “我帮你解决王湘湘,你帮碧涵恢复自由身。”他端起茶杯敬肃宁,“你不亏。” “王湘湘我可以自己解决。” 关毅放下茶杯,“你可知她嫁去了何地?” 茶冷了,肃宁拧腕泼洒出去。“凉州。”定了早逝的庶妹的名字、户籍,嫁给了康王第二子。 他重倒了一杯茶,放入关毅手中。“事关小安,我不可能不慎重。”不仅王湘湘,那一日在府中的人,他一直都差人盯着。他拿着茶杯,轻碰关毅手中杯,“师傅,你不该要挟我。你明知道,我最恨旁人要挟。”他饮下茶,“不过这次看在碧涵的面子上,便算了。” 房间中,碧涵问关毅。“跟他聊了什么,说了这么久。” 关毅嗤笑一声,自我嘲讽道,“除了夏侯宁安,我如今这般,还有什么值得他同我聊这么久的。” 碧涵拧了帕子给他擦脸,“夏侯宁安也不知给他下了什么蛊,他从小就百般顺着她。”她拿回帕子,将水泼到门外又道,“听闻宁家女为摄政王生下了两个女儿,摄政王根本不允许她们入了族谱户籍,虽是养在宫中,却只是找了两个青楼出来的嬷嬷教养着,打着什么主意一目了然。” 关毅摸索到床边,“夏侯宁安幼时便善妒,如今只会更甚,你以为她会允许旁人生下王爷的孩子,与她的孩子分权势?” 碧涵闻言半天没反应过来,关毅道,“幸好当年你将事瞒下来了,谁人也没说。” 碧涵平复了下心情,做到他身旁笑道,“我想说来着,是你让我什么都别说,装作不知道。我当时年幼,根本不知如何装作不知道,也是你教我装病。”她轻挽上关毅的手臂,轻叹一声,“我们是不是要回去了。” “这里总归不是我们的家。”他们也不能一直四处躲藏,总要回去,而且要光明正大的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