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南河》 开篇 旧区改造,从拆毁房墙壁的夹层扒出了许多色泽不一的纸条,上面写着毛笔小字。小孩子都在寻找新奇能玩的东西,小成收这些纸条。 草辫子灰土墙拆了,一栋房剩了房架子,四面光光亮堂堂。 小成知道这些纸条是谁家的,从位置来看,是老王家。王小凡的外祖父写毛笔字,大小楷写得都好。以前,各家的墙就掉了灰,有的地方露出了板条,板条有的有缝,如果隔壁那边也坏了,能互相看见。 纸条是散的,有的是报纸的上下留白处,上面的有年月日,“记下”了过去时间——是小成小时候。纸条很多,堆积的,可以保暖吗,还是可隔音呢?文字有短的,有长的,长的写不完,标上了衔接数字和符号。其中一条写道: 老子云:上善若水。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人观之而悟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 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 (上善,即德。 (老子言水,核心在善。善源于道,道之于水呈现为善。 (善不是“好优”,不可等同于擅长。 (善,是人生活、修养、交往、施政、行事之本。择善,居止则安,内心存善则平静深沉,交往友善则彼此关爱,出言真善则相互信任。 (善治,以善治理,义同“无为而治”;或解作“常与善”则天下大治。 (做人处事“常与善”则无所不能;行动守善合时一切顺利) 孔子曰:夫水者,启子比德焉。遍予而无私,似德;所及者生,似仁;其流卑下,句倨皆循其理,似义;浅者流行,深者不测,似智;其赴百仞之谷不疑,似勇;绵弱而微达,似察;受恶不让,似包;蒙不清以入,鲜洁以出,似善化;至量必平,似正;盈不求概,似度;其万折必东,似意。是以君子见大水必观焉尔也。 (水能让思考者获得启发,联想到正人君子德行修养。遍布天下,给予万物,没有个人私心,有如君子尊崇的德;所到之处,润泽生命,犹如君子尊崇的仁——仁而爱人;关注向下,判断实行都依据本来情状曲直之理,犹如君子尊崇的义;浅处流动灵活,深处稳定不见其底,如君子尊崇的智;它奔流千尺深谷,毫不迟疑,如君子品质具备的勇;文静低调,无微不至,如君子提倡的察;承受不好的东西,不回避,犹如君子的涵养包容;被掺入污浊,净化流动变清,如君子将风俗教化淳净;无论是什么样的地方,注入多少一定保持水平,犹如君子的公正;不自满不过分,不需外力改变自我控制,犹如君子为人处世掌握的度;无论怎样艰难曲折,必定往东流,像君子具有的坚定信念意志。所以,君子看到浩浩汤汤的水一定会驻足观瞧啊!) “英雄所见略同”,水性即人性(真人、圣人之性情)。 人与水关联,渊源甚深。 古人讲五行,金木水火土,其实就两种:水、火。木,是水、火的结合及兴衰;金和土,都是火的遗骸。形式,即纠合。火是“强”的纠合,水是“弱”的纠合。 形式都要毁灭,重复,组合, 或者全新开始。水改变着火的世界。 上篇 一乐章 星空啊,星星微小而繁多,就像一颗仙人球,星星是它身上无数的刺儿。每个刺儿,本是一根、一盘虬枝,因为太空亘古干旱而变小。只有太阳和月亮是特别的,树冠硕大,根系深长,因为它们邻近了水的“部落”;一是发光的,一是反射光的,按远近透视比例看,是一边儿大的。群星,只能吸附晨曦中的雾与露。银河不是河,那是一片沙漠。 老人讲,我们的认知,和“实际”是不一样的。 宇宙万物是火的世界,还有…… 自从有了水的集聚和流动,我们这个世界不断变化…… 章回1 “想起来是那么遥远,仿佛都已是从前……” 南河,是一条内陆河——它没有入海。 河之北,有个城镇,叫龙镇,连绵起伏的丘陵,人在高处居住,水在谷地存流。建设年代,人们在丘陵与丘陵间筑了坝修了路,形成了一个个水库和泄水河道,水因势就形,如莲藕,如丝瓜,有的像葫芦。水有少的时候,也有断的时候,总的说来是“藕断丝连”,按时节调剂,就细水长流。山不转水转,各处各条水流都归入大河。大河在南边,人都叫它南河,“真名”却没人知道,没人叫了。 一个地方,有山又有水,大概就是古人说的人杰地灵吧。 一年里,有春夏秋冬,小孩儿如刮的风,飘的云,下的雨,降的雪,降下来生下来。 降生时,有的惊天动地——哭声响亮,响彻整栋房宇,让前后栋的人都知道了。有的难产送医院救治,母子平安。有提前出生,因为得到娘家老人去世的消息让孕妇早产。龙生九子各有不同,百姓生子亦有奇焉。这一年的春天,少见地响起春雷,这一片降生了好多小孩,前后院,前后脚,有的是同一天。 孩子会笑了,孩子能喂些饭了,当父母的高兴啊。 立本最早会用筷子,邻居们啧啧称赞。爸爸看立本的手,是一把抓,不仅三个手指,所有的都用。 在一年出生的孩子,在一起成长;上学在一个年级,或编在一个班。 同龄的孩子,天生有缘,在人生的初始,每天都在一起,生活,学习,是玩伴儿,是同学,以后可能还是同事…… 人或许有缘在天。在一个不大点儿的地方,在同一时段出生,巧合也不太容易;如果是前后院的,又是同一天出生呢,更不容易呀。 现在人说,一个属性的人,有共同特点。一个地方在同一年是同一属的,可多了;若计算更大更大范围,得有多少人呢?用总人口除十二呗,很庞大的。这么多的人,是一个属儿,怎能全相同?老话讲,一个人,一个命。 人信天不信命。 相识是缘。有的人因缘创造条件,某方面获得释放,与以往不同。成与不成,好与不好,老人说,在个人修行。有人一生没有变化……或者适应,或者不适应;或者顺,或者不顺…… 和谁在一起,很重要。 人和人的关系中,最常见的是伴儿。 ………… 一批男孩儿长起来,一拨小女子长大了,如同春天真正地到了。春天到了,不是看那节气歌,不是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那是南方的,确切地说,是中原大地的歌谣——而是要看生命的“烂漫”:天水河水滋润,漫山遍野开鲜花,草长蝶飞蜂鸟鸣,有情之物共同欢乐,欢娱着生命和属于他们的美好。 第一章 +1 听老人说,东方苍龙的龙角升起了。哪啊?看不着。白天,看不到的。孩子们奔跑嬉闹。过0度了,不一样了。空气,云,墙,都不一样了;暖色,亲和,似乎在颤动。 经历严冬的水并未消失,是换了一种形式,慢慢改回来。地的表面开始慢慢回返:风开始逆着河流的走向吹,溶解着冰层,一条一档的,有了水色;那里也没化,但有活的生气了。水库边的冰收缩了,像在冬天烧旺了炉火的屋子的窗玻璃,霜从薄的地方先化。阳坡上,雪没了,露出了本来的黑色。屋里,鸡在笼子里呆不住了,整天咯咯咯地叫,声音不大,但闹得慌;当有人进门时,鸡们不再掉头躲避了,都纷纷抻头看。中午,鸡们被人从笼子里抱出来,或架了翅膀拎出来,在屋里地上有点不稳地走,人赶它们到院子,散步,觅食,寻找一冬天在槽子里没有的东西。院子比屋子大许多,这个时候没有庄稼,没有隔离,可以各处走。 李婶和邻院的田婶说话呢,“我用不好碱。”“那用面起子呀。”“我平时也用的是面起子。”这次发面,白面和苞米面两掺,改用碱了。还加了一点糖精。 进里屋看时钟,到点了。回外屋,光线暗,李婶又开了门,侧身掀开锅,锅里冒出腾腾热气。“不咋好。”蒸出来的发糕,有红斑点。二儿立木用筷子扎一块,边吃边往下揪红点,“别祸祸,”妈说儿子,“矫性,没挨过饿。”她习惯这么说,其实立木出生时正赶上饥荒。她把立木揪在桌子上的“红点”吃了,“又不是坏了。”老田家二丫头春花来了,说:“吃点碱没事儿,胃疼还专吃它呢。”立木吃完一块,又拿一块,往外走。 妈问“你不吃饭了?”立木答“中午学校有事。”春花不信,一笑。孩子大了就不一样了。 李婶给春花一块,春花吃着说“甜。”田婶喊春花干活,春花对李婶眨眨眼,微笑像水的波纹,回去了。 李婶看钟,“该上弦了。”打开钟门儿,拿出一把“钥匙”,插到一个方孔,一下一下拧动发条,拧到手感觉有些紧为止。钟,是从老家带来的,是娘家陪送的嫁妆。折叠好布帘,盖到钟上面,让两边对称。布帘是一块绸缎,有着雕饰一般的纹饰。端正了,看点儿,手指估算三儿立本从学校护校回来的时间,想到还有几天就是三儿的生日,得擀面条,已留出了白面。手指在钟盘上滑动,那是丈夫老李下班回来的时间。老李每天回家很准时,除了加班时晚归。这里插一句,说如今,人要下班了不想着回家,肯定不是好丈夫好妻子,或不能称作伴侣。 李婶看看屋子,干净又整齐,把柜子上立木的帽子挂到墙挂板上。每天的大事小事她计划着,活儿在一天均匀着干,什么都不耽误,人不忙乱。 小家领着小文小武来了,在外面碰见立木,问立本在家没,立木说没回来呢。小文进院里,趴窗看,立本确实没在家;瞥一眼西院,春丽他爸又是倒班,从屋里出来抻懒腰……小文赶忙出来,挥手往西走。西边一家的门口摆着木板,相互挨着,小文踢了一块板,其他的木板都噼里啪啦倒下来。院里有人喊叫起来,小家说可坏了,那是老司家。他们往前院跑,上小全家。 小全的腿基本好了,一冬天,妈把家里鸡下的蛋都给他吃了。小全说,小凡的姥爷说人是水做的。妈说,那就喝水得了,看你骨头咋长上?小全看窗外边,往日怕冷,现在希望在外边,从来没有过这样渴望。他每天在炕上做些事,炕沿,炕席,窗台,窗框,把手,挂钩,擦去污痕,修修,补颜色……玻璃如水,让它澄澈……做完了,就如伟大人物完成一项伟大的事业。今天,小全腿上石膏已拆了,轻松了。妈给他的棉裤腿重新缝上,小全坐炕沿抹娑腿,然后下地把腿脚掉的皮一个个捡齐了,扔进撮子。掉外头的,怕人踩了,费力哈腰都收起来,不捡了的话,出门不好。小全的腿是大雪那天摔的。他跟哥哥小安去文化宫看电影,还没开始入场,东门前已是“人山人海”。把门收票的人见这边拥挤,临时开了西边的门,人们鸡里骨碌往西边跑。在忙乱的人群里,小全踩冰滑倒了,小腿骨折了。在炕上呆了一冬。一冬天小全翻看爸爸仅有的几本书,有工厂内部学习用书,是爸年轻时上夜校时的教材。他看不太懂,但对生产制图很感兴趣,立本也看。上面标有尺寸,他们拿格尺在本上画图,计算,有的拿木头缩小了做。有一本汇集毛选里使用成语典故的书,小全看了多遍,解释的历史故事虽然简短,但富有道理。这些书,以前妈收拾屋子犹豫放哪,小全忙说可别扔啊,说不定啥时有用。妈妈系一捆给放好。后来一直收藏。 小家看小全,拍掌说:“能下地啦!”小文说:“啥时病的呀,我怎么不知道呢?”小武说:“上我们家去呀?”小全摆手说:“刚下地,走不了那么远。”小文说:“等啥时候,我骑车来接你。”季婶在一旁笑着。小家说:“出去呀?”小全看着妈,说:“我出去走走。”妈说:“别走太远。”小全说:“就到后院,好久没去了。”拄着凳子往外走,季婶在后边,追说了一句:“谢谢人家。”人家帮了不少忙。小文后走,从柜子上拿了画本。 小全不用人扶,要自己走,“开门就行。”院门敞开着,他回头来带门。他一脸喜色拄着凳子——四条腿的稳当;挑阳光的地方走——他早就盼着出来这一天。累了,坐凳子上歇一会。他体质弱,妈说生他奶水不足,很小就喝糊糊。 第一章 +2 他仰头看树,树哇,在等春天,有变化的! 他问:“水库,你们谁去了?”小文说:“中间好像开化了。”“不能吧……” 到了后院,从西边到东边,小文用手指点着:“老苏家,”小全接着说:“老司家,”小文快走过,然后说:“老田家!”小全说上老李家。小文先进院,斜眼看西边院,没人,扭头看,一个人也没有,转回头快步走向老李家的窗,趴窗看一下,就跑回来,说:“立本还没回来呢。” 继续走。小文指东院门:“老王家!”小全接着说:“老严家。”他们经过了老严家,谁也没说进。到了大后院,从东往西走,小全说:“老魏家,”小家说:“老项家,老容家!”推开容晓宇家的门。晓宇和两个小孩儿在玩儿。屋里小,院是补充。 院里有几块平的地,在一块湿漉漉的地方,晓宇蹲着用小刀扎小格儿玩,旁边有两个比他小点儿的孩子,一个是前院老司家的小光,一个是一趟房把西头的老任家的小六。扎,扎,狠点!越小越不容易扎上。扎刀的玩法是这样:先划分地儿,划的人不能先要,让对方挑,剩下的是划分的人的。竞钢嘿,定顺序,每人先从自己的地域扎,不许扎到外边,扎三次刀都不倒,就开始扎别人的地方。在别人的地盘扎,扎上了,经过刀扎的点划直线,对手挑选直线的一侧,然后在对手缩小的地方再扎。小光说“扎线上了!”晓宇说“没有!是这头。”“不是!”“小六,看看谁玩赖?”小六说看不准,“让小全看。”小光说:“那不行,他偏向他!” 小家说让我来看看吧,小光推他,“上一边去!” “他俩,行吧?”晓宇指小文小武。小光抬头看:“不行,我都不认识。”晓宇说:“不认识怕什么嘛?”小光说:“可你们认识呀!” 晓宇的妹妹小艾说:“让大人看。妈!” 小光说:“你妈,不行。” 晓宇的爸爸回来了,小光说:“下班了,容叔。你给评评,谁对?” 容叔蹬踩地上的划线,“玩这干什么?玩就打架,就惹是生非。”又蹭了几下。他的皮鞋只在上下班的路上穿,擦得干净,平时不穿的。踩了泥,赶紧找干的地方蹭。邻居老项笑。一家之主,有权有威,随便发作,错了也是对的。小孩们就都站起来,散了。 容婶出来,“小全来进家,在我们家吃吧,我做了鸡蛋炒蒜苗。”小全往外挪凳子走,“我家也做好了,我回去了。”大前院老隋家的小月来了,说:“我家又做土豆子了。”牵着小木车绕过容婶进屋,到柜子那,向上看镜框里相片,问小艾:“那是你三哥呀?”小艾问哪个,小月向小艾要纸擦鼻涕,然后说“挡上了的。”小艾把算术本上写错了那篇撕下给她。容婶看小月擤鼻涕,皱眉说:“哎!不能使劲擤!”小月停下来,把鼻涕纸扔到煤槽子里,“哼”了一声,往外走。容叔说,人的毛病都是惯出来的。前些日子她总来吃饭,说“你家饭好吃!”那些天她爸妈回老家奔丧去了。容婶每次吃饭前都要再刷碗,然后放桌上,盛饭盛汤,小月在盛之前总是往桌子上倒一下,里边有点水……容婶瞪她,拿抹布把桌子擦了。院子里,狗冲小月亲热,跟着她,可是她没吃的,说:“下次吧。”她上西大道,去迎爸爸,想爸爸能带回什么东西。容婶说:“她将来会啥样?”容叔说:“谁知道。”老人说,人的命运在和什么人关联。 容叔训晓宇:“一天怎么就玩这些东西,你看人家小全都不玩儿。”晓宇说:“他腿坏了嘛。”“人家立本也不玩儿!”小艾问爸:这题怎么做?爸看了看说:“以前会,现在都忘了。”妈说:“我看看。” 第一章 +3 风刮着旋儿,纸片在路上转,从腿边经过,像跑过去的“洋鸡”。季节开始变化了——是万物重新再来的机会。 小全拄着凳子回家,推开院门,看到放出来的鸡在打架呢,他急忙呵斥:“嗨!停下!”一步步过去,“还得圈起你们。”弯腰摸那红黄色的头,他觉得自己像个大人,耐心讲道理:“小红,你长得高就欺负人呐?以后,可不许这样。”那鸡拨楞头,躲开小全的手,低头啄食。黑毛的鸡愣着眼啄旁边的白毛的鸡,白毛的是“洋鸡”,一批里就剩一只。小全用手扒拉开,“小黑,你怎么回事?”鸡在笼子里形成的秩序,放出来就乱了。 “小白”急急吃了两口食,上一旁去了。槽子那儿松快了,鸡吃食就放慢了速度;食少了,剩不好吃的,就漫不经心了,开始左顾右盼。小全拿起一根棍儿,一发现苗头就拨开欲斗的鸡。妹妹小不点儿帮着抓最不听话的,抓不住,“小红”的翅膀扑棱有力。季婶做完饭出来,给鸡又添了食,“小花”抢不上食,愣愣地去北边儿瞅瞅,到南边儿瞧瞧,上不了前儿。“槽子大了、换了新槽子也不行啊。”季婶抱小花到一边,单给碗盛上食。小全坐凳子看着。看鸡吃食,他发起呆,想起了二舅。二舅在外地,来这坐一天的火车。每次来都给他带好东西,有好吃的,有小人书,有文具。二舅带来了欢乐,也带来自豪。老人说,你想的人,是对你好的人。 自己腿坏了,没有告诉二舅,怕他担心惦记。现在好了,希望他来呀。 二舅来过几次。他高大威武,又柔和似水,短短几日那是侄子们不忘的记忆。二舅这几次“串门儿”,也许是他的重大行动,也许不算是;但从侄子们角度看,这是全部,美好的,不灭的。每次二舅来,小全都去借晓宇家的小酒盅,还有酒壶,那是一套的,给二舅用(而晓宇妈愿意借出去,不想让晓宇爸喝酒)。好酒器不是为面子,是敬爱的人要用好的。盼望的人来了,是激动的,是快乐的,日子像过节一样。 老人说,人活着得有盼头儿。 期盼,让生活改变,改变时间分布,划成“格儿”,里面添有土,水,阳光。没有等待,生活就没有枯荣。 弟弟小正在屋里收拾文具盒——那是二舅给买的,把铅笔格尺橡皮铅芯倒在炕上铺的一张纸上,倒出里面的灰屑。然后给文具盒垫上新的纸,反复折叠,大小合适了,把那些东西又放进去;上面也加上折叠的纸,这样上学路上背着跑,里边就不逛荡响。妹妹小不点儿在旁边看,想伸手,小正不让,“上面大小没事儿。”小不点儿长大了,不喜欢人这么叫,爸重给她起了一个名,叫小玉。小正合上文具盒,盒上有人儿,“脏!”小玉蹦高拽下晾绳上的毛巾,小正说:“那是擦脸的。”小玉说:“文具盒又不脏。”“不脏就别擦了。”小玉拽旧毛巾,小正说:“那是擦脚的。”小玉去厨房取两块抹布,有一块洗脸盆里蘸了水,把文具盒擦湿了,再用干的抹布蹭,“脸干净了吧?”小正说:“磨坏的地方,你擦也没用。”小玉说:“不仔细。我要有文具盒就不能。”东院儿的小成来了,说得奖得了一个,没用呢,等我去取。小全说不用,你别给她。小成一会儿回来了,拿来了——俩家院子隔了墙,得从两个门走,要不更近更快。 西院儿的小志来了,小玉举起文具盒,说:“好吧?”“你有铅笔拧子吗?”小志说,从兜里掏出一个圆的东西,那是跟爸爸回来后买的。为什么回来?爸说最后一次了,老家不再回了。为什么?老人不在,就断了念想。小志回来后,一趟房儿的只上邻居老季家,他和小正小玉说话不拘束。他不太出屋,偶尔去后院,生疏的地方有些不好意思,而且,他有了南边“口音”,让人笑话。笔插到圆孔里,一拧,刀缝出来一些木屑,屑儿是连着的。把笔抽出来,笔尖削好了,木儿光溜的,没有一点刀痕。 小正说:“没刀削得好。”小志眯眼:“有这光溜?”“你的尖儿容易折。”小正拔铅笔尖儿,小志喊“干什么?”小正轻轻拿下笔铅,给他看,“折了吧?”小志用手背抹眼睛,小正说:“自己就折了,断在里边。”给他又插里边。小志拔下铅笔头,重拧。 “爸回来了!”听到脚步声,小玉站起来,到炕沿。季叔带了一本纸,是旧的出库单,不用的,说:“你们演算用。” 小正给小志一小摞,两人开始互相比着画。中间画山,山峰起伏;上面画太阳,圆圈外“发光”,画七八个短线;有鸟飞,一群,人字线的;下面画船,一条直线,上边有一面帆,像一扇门,小志说应该上边大、底下窄,还得弯点,风在吹。小正看了小志的,把画的帆用橡皮蹭了,重画。船上画个人——一个小句号是脑袋,一条直线是身子通到腿,一横线代表胳膊,横线交一斜线,是拿着竹竿。 季叔说:“升起帆了就不撑蒿了。” 小志说:“是篙不是蒿。” 小玉说:“小志你认识几个字呀?” 小全说:“是念高。”爸说:“你们说的对,就按你们的读。我没正规上学,比不了你们。” 小月来了,她的鼻涕还流着,小志问她:“吃了吗?”“什么呀?”“药。”“吃一片。”爸让她吃两片,她不听。 小志用橡皮小心翼翼把“篙”蹭掉,又在船下边画上几行波浪。 小全问:“小志,你认多少字?”小志伸出左手的三个手指,小全看,问“300?”小月说:“3000。”“啊?”小正看了小志一会儿,说:“你现在比你二哥认得多,比你大哥也多,都多?”小志右手揣在兜儿里,手长了“六指”。手多一个指头,叫“六枝儿”,有人就这么叫他。他惶恐,他等待长大。 他前一段儿回老家,躲开了不友好的眼光。 到新地方,一去就戴着手套,秘密不为人知。先编好了借口,说皮肤感染了,感染像传染,挺让人恐慌,那里的人也不看了。只是说话容易暴露“身份”,少说,少发言,慢慢改口音。姑姑是村里学校的老师,有这方面的原因,各方面都关照他。 小志很怀念那段生活。后来,写了作文《老家》,后被推荐参加地区征文比赛,得了奖。 老家,在关里,河南,一个小山村。老家那有奶奶,叔叔。姑姑在邻近的村子。 姑姑的最小女儿叫小艾,天生就是高高的嗓门,和姑姑一样。 这里的春天来得早,山坡上开满桃花,粉的白的连成片。村东缓缓流淌着水,水上漂着花瓣——也没看见花落呀。小艾说:花落的时候,就像雨,水上漂一层。山脚有花枝垂着挨着水了。这么小的河,当地叫小溪,说是一条什么河的源头。小溪很清,很浅,小艾在里面蹚着走。“哥,桃你要不?”小艾涮着一篮猪食菜,梗着脖子,好像用着全身的力气说。我脱了鞋,下了小溪,她把花瓣扔过来,“嘻嘻……”露出不齐的牙,笑得如激起的水花。别看在岸上晒得脊背火辣辣的,可水里还凉啊。我提着篮子左右荡了荡,离水出来,站在热乎乎的沙土上,喊:“小艾,快上来,冰着喽!”小艾弯着腰走,溪里清晰可见,有小鱼儿,上下左右嬉戏扭动,身体像是透明的。小艾说:“我变成小鱼。”我说:“水里有长虫!”她嘻嘻一个劲儿笑,“长虫有啥呀,我还敢吃它的肝儿。”我知道她不会上来,让她玩吧。我躺在沙土上,晒太阳,小风送来桃花的芳香,刺着鼻眼,我睡着了。等我再睁眼,小艾不见了。我跳起来,用劲喊。山那边过来一群女的,她们提着裤腿,走在水里。“嘻嘻……”从人群后面传来那不败的笑声,小艾跳着跑,水花溅起老高。“上来,我给唱歌。”我想个法儿。她把手一撒,放了小鱼,噼里啪啦跑上来。我冲她眨眨眼,拎起了篮子,她明白受骗了,梗着脖子,站着不动。“好,我给你唱个歌,我先唱,完了你唱。”我知道她是不肯落后的。“我先唱!”果然她中计了。她挺着胸脯,鼓起嘴巴唱:“社会主义好……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甜甜的声音,像细音唢呐。她梗着脖子,摇动着身子…… 桃花盛开,不久会硕果累累…… 语文老师是一位老老师,写评语:“浴乎沂,风乎舞雩”之境! 小月问桃是啥味儿,二哥小涛吃过,说那可好吃啦。 小志小正去合社,看水果罐头,罐头上有“画”,然后回来画桃杏苹果鸭梨。一帮孩子也跟着去。哪个大?排一下,鸭梨最大,苹果第二,然后是桃,最后是杏。孩子不理解,问为什么把它们装一瓶水儿里?大人说:防腐的,不烂。水儿不能喝吧?能喝,甜的。那为什么?高温加工,消毒。 桃和杏哪个好?季叔说桃养人。 后来生活,他们吃桃杏,核儿留着,有的种在花盆,有的种在园子,有的用锉做成小筐儿,有的打磨做手串儿。 物换星移,生死两茫茫,那是后话。 第二章 小全起早,在外屋坐小板凳,看门上窗口外的暗蓝的天。爸爸起来撒尿,让他回被窝,暖和,或再睡一会。 太阳出来了,世界亮堂堂。 老苏家紧把西头,他家老三“小蘑菇”起来了,穿着挎篮背心,在院门前抻一会胳膊腿,然后嘴里拉长声:“豆腐——”他学卖豆腐的,韵味像极了。真把买豆腐的人给叫出来了,东院老司婆子颠颠持盆儿出来了,骂了一句“傻小子火力壮!”又回去了。这应了后院老人的话,人的才华是多种多样的弹射,在不同领域各有各的不同。 小蘑菇往东走,边走边甩鼻涕。春天鼻涕擤不净,由堵到通,那是身体里春的小气候。鼻涕粘,甩不掉,捡木棍,往木棍上抹。邻居家的小光看他。他把木棍扔了,往另一只手心搓一搓,啪啪拍巴掌,又鼓起手心拍,控控控,嘴里也模仿。 孩子见着大人,往往不说话,有的是因为腼腆,有的是傲慢和敌意。遇见亲切的,老远就笑,打招呼,甚至唠几句。小蘑菇见田叔就说起得早哇,问吃了吗,问吃啥…… 走进厕所,里面蹲满了,他“呀”一声转回身,人喊:“去哪呀?去那边呀?”大伙笑,“你不冷啊?”小蘑菇说:“我去北边。”蹲着的晓宇喊他:“等一等,马上。”小蘑菇回过头,问:“马上,多长?”里边人都笑,“马上,能有多长!”“马上就是马上那么长。”晓宇马上揩了腚,其他人也陆续揩。小蘑菇欣喜,感激,说:“哎哎不用那么多。”一栋房把东头的老严家小林站起,一下提起了裤子,紧鼻子:“我不走在这儿陪你呀!”如果大家不起来,他可能还要蹲下去的,他蹲的靠里靠后。他到门口系腰带,说:“怎么有的人一直没看见来呢?”外边的小孩说:有那么多厕所呢!有的说这时候哪个厕所都不够用,有的说人家起得早,有的说厂里也有,上厂里拉,憋不住哇,有的说不天天拉……小五扒拉小林,说:“好狗不挡道!——往裤子里拉!——都来了还有你拉的地方吗!” 太阳很大,没有强光,正由红变黄。厕所门外,冲着挡墙撒尿的人和系裤子的人,刚好露出头和脖子,都看太阳。“吃了吗?”“没呢。”“没啥吃的……就白菜……”“天暖和了就好了。”有了光,就有影,每个人的身后都留下一条影子。小林和小光踩人的影子,有尿的地方不能踩,俩人抬脚看着,等待影子挪地方。他们互相踩,跑了。 房前屋后,各种树的枝条摇起来,尽兴地感知着风的吹拂。老人说,树活了,里面有水了。飞行的小鸟把大树当作歇脚的地方,晃荡也不害怕。风是变化,是景致,有词叫“风光”、“风景”。树上落好多鸟,长得都像一样的,小孩说是一家,是一个妈的;鸟叨树,树上有什么吃的呢,吃虫子的蛋,是卵,一样啊,不一样。立本小全一大早顺着大道去南边,走了老远,算着点儿往回来,立本说走多了,小全说不累,能走真好。老隋家的小月拉窗帘,往外看,“人家都锻炼回来了。”铁丝上串的窗帘,拉不动了,拿炉钩子拨拉。二哥小涛想睡觉,不让拉开,“你给我拉回来,要不以后就你负责拉窗帘了。”小月昨天晚上喝糖水喝多了,让尿憋醒的,要让她每天都拉窗帘,她不干。小涛蒙上脸,说爸妈要不回来就好了。小月说不回来谁给做饭呐。小涛有“事儿”,怕学校找家里。 炊烟淡了,空气里飘来油烟香。李叔清扫院子,归拢东西,唱着说:“惊蛰乌鸦叫哇,春分地皮干呐;清明忙种麦呀,谷雨种大田呐。” 人出来呼气,变得活泛了,一个个的像是移动的树。在小路,大路,平整的地块,所有生活区域,都有人活动。 树有千姿,人有百态。人和人不同,男人女人不同,大人小孩不同,小孩与小孩各不相同。风吹起每个人的衣摆。 路上,小孩各式各样,像小鸡扑棱翅儿,像小鸭子摇摇摆摆,像大鹅前呼后应,一伙一伙往南走,陆陆续续走一起,又像小马驹一个跟着一个走进学校。 上学了,分散的孩子们汇入一个地方。学校是老地方,太熟悉了。小凡的姥爷记:形式在环境,环境也是形式。 上学,细化了孩子们人生的时间,让他们一点点长大,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地长,一年一年升级,一所一所学校升迁。每天按时坐到教室,按照铃声出入——孩子没有手表,一天就是响多遍铃声,就如军人每天听号令,各时段出操跑步训练和休息。也像工人每天听着厂子里的广播,还播放音乐。音乐,是一种规律的节奏,有模仿,有改变。小凡的姥爷说,音乐有水的音乐,有火的音乐。春天来了,一扫人们心中郁闷气。 负责打铃的,吹号的,放广播的,都经常看点儿,——常听收音机,关注整点报时——嘚儿,嘚儿,嘚儿,刚才最后一响,bj时间几点整——对钟对表,以此为准。人们生活,就这样地划分细格,白驹过隙也能够抻长。人们同一,统一,构成一个团体;在一个周期里做了更多相同相近的事儿。大人们攒钱,攒了很久攒了120块钱,买一块表。有人买了更贵的表,进口的呢。买了表当然荣耀一番,虽然是省吃俭用,千辛万苦换来的。邻居来,看那新表,谁叫是邻居啦,邻居啥都先知道。人戴表上班了,常撸起袖子看,没表的人过来看一看,几点啦?广播响起音乐之前人们就收拾准备了,广播到点不响,看了表也要下班。 开学就要搞卫生,像百货开门一样。小伟从后面扫地,立本说“先等一等,”端盆水,“掸一掸。”等一会再扫,不起灰。几个人顺着桌趟都这么做。 春天里,多活动。 第二章 +1 班主任周老师让晓宇去练舞蹈节目。晓宇出门口,犹豫了,看老师,说:“男的练舞……”老师笑了,“男的咋的……”晓宇红了脸,急匆匆去北边的一趟房。进了那趟房的走廊,透过玻璃看各屋,摆了桌椅,但没有人,以前这都是库房;有一个屋的后门开着,探头进去。屋靠后边摆了一排椅子,坐着几个男生,靠墙的另一边,也一排,坐着女生。屋里桌子都被摞到前边,摞得老高,够着棚了,地面空出很大的地方。 摞高了的桌子下边,站一个女孩,身材细挑儿的,穿一身演出服——红衣白裤黑靴。她屈软的胳膊,一垂一背后,腿轻松闲适,一条正立着,一条斜搭在前面,舞蹈靴很合脚。她,眼睛水灵灵,很大方地看进来的人,声音细润地问:“你是哪个班的呀?”晓宇脸又红起来,“一班的。”“先签字吧。”晓宇在报名册上签了名,上后边,坐的人扒拉他,说别挡着,晓宇看了看,找个空位坐下。 晓宇知道这个女孩是上一个年级的,是学校宣传队的。她走路,不像一般人儿懈拉噶几,而是有活力,有弹性,轻盈欢快,好看。 这女孩分别教了几个人,做了示范,过来教晓宇,“这样,”她扶着晓宇的胳膊,拈着晓宇的手伸展,做几个动作。她退后两步,一只手背在后边,一只手在胸前,腿脚轻轻跳起……她眼睛会笑,看晓宇,从上到下审视。她放了唱机,“这样,咱们重来。”她重新握起晓宇的手,晓宇不仅脸红手出汗,脚心也粘,鞋垫在鞋里串动。妈妈新给他买的翻毛鞋,略大,因为脚要长,“不能就穿一年就小了。” 晓宇心里热,盼着唱机停下来…… 练完了,人们陆续走出,晓宇到一旁坐会儿,“歇一歇”,消消汗。女孩没走,她要等人走后换服装。她款款舞动,把方才的内容又复习了一遍,放慢了节奏,是让人看懂的。随后练了一段骑马舞,欢快激昂,腿是韧性,胳膊是柔劲。晓宇红着脸瞧。那女孩的眼睛望着他也不躲闪。 春天的感觉,从天到地,再到人,人的眼,人的心,人的肢体。 晓宇出来,太阳发着耀眼的光芒,照到身上暖暖的。他徘徊了一会,走到房子的南面,找那个屋子的窗。三个窗是一个屋子,他数着,“到了,”他蹲在窗下呆了一会;往起起,一点点儿地,歪着头往里看,没人了。他看窗玻璃,玻璃映着他的脸,他端详着刮去额头流的汗珠。他离开那,不时回头看,没有人,只有自己的影子。他慢走,回头看影子,影子比本人长,两条腿是最长的。他对影子说:“放下喽——”把胳膊垂直,“站直喽——”抬起胳膊把脑袋拔直了,自己命令自己。人的脑袋里装着大脑,大脑指挥自己的手脚,指挥行动,也想指挥周围的一切。他从头到脚都热。地上有个发卡,还有个皮套,他过去捡,给妹妹用啊。小林,前后院的邻居,一个班的同学,过来了,问捡什么东西,——那是我的。晓宇眯眼说:是你的?你有这个?小林说是我先看到的,抢过发卡,跑了。晓宇生气,但没稀得去追,——不是什么好东西,用过了的破玩意儿! 校园那边,小家跟着立民、小勤一帮人走。立民和小勤两个人有些相像,脸都长,走路两腿儿撇着。小家想跟他们玩,那帮人都不待见他。小家总被爸爸说,“做什么也不动脑,想怎么的就怎么的。说你多少回,怎么不长脑子呢?”小家还总犟:“咋不长脑子呢?”他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不对。小林说他“啥也不是,就能犟,给个粑粑橛子都不换。”小家生气,“给你粑粑橛子吧!”晓宇踢小林,“你说得不对,给你粑粑橛子你要哇?”“那怎么说?”“那叫咬着粑粑橛子给个麻花儿都不换。”小林拽小家:“给我麻花儿吧,麻花我要。”小家撅屁股,说:“来呀,接着。”小林扒小家的裤子,“快,脱下来,别往裤子里拉。” 人的交往总是攀附显贵,喜欢不喜欢倒是次要的,地位在人的心中,总排在最前边。 立民穿着军上衣,是两个兜的,衣服有刮坏了的地方,贴了药布。他前边走,看见东西就踢开,有人摆的木棍架子,堆的土人,踢了。有一根绳拦着路,小勤是新转来的,溜须立民,提醒:“有地雷。”立民不怕,踢了。“什么也没有。”小家看,哈哈大笑,人都不喜欢,不喜欢他的笑声。立民说:“你照你哥可差远了。”立民有俩“兄弟”总跟着,“老二”小雄说:像谁呢?“老三”小秀说:他爹也不这样啊——不是亲的吧。 小勤教小家:“跟我说:我爸是我爸……”小家青了脸:“我不说。”想走。小勤诡异地笑,“回来玩游戏呀,”拉小家进中心,“咱们围圈。”小家站中心,有点受宠若惊,伸手拉小勤,“来你来,我到外头。”“就你,最合适不过了,——去找个布条儿,把他眼睛蒙上。”小雄说:“没布条。”立民问:“要干啥?”小秀说:“女的玩的,摸人呀?那没意思。”“不是,跟你说的不是一回事儿,”小勤在小家身后扶着小家的双肩向立民挤咕眼睛,“有个什么给他蒙上。”小秀去石料场找,一会儿跑回来,拿一条袋子。“装啥的?”“没啥。”给小家套头上,小家往上掫,“哎,看不见。”“就是不让你看见嘛。”小雄把袋子口往下拽,把小家的胳膊也套进去。小家喊:“有味儿。”小秀笑,小雄问是装啥的?小秀和他咬耳朵,俩人笑。 小勤退后,抬起手迅速放下,说“开始!”大伙你一拳头他一杵子,小家的手胳膊身子往一起蜷缩,左右转身,防着各方的打击。人们刚开始是打后背,打后脑勺,渐渐不管什么部位了。“啊呀杵眼睛上了。”小家喊。大伙用脚,你踢一下,我踢一下。小勤踢肚子,立民拍他一巴掌,说:“残废了你养他呀?”小秀笑嘻嘻说:“肚子软乎,不硌脚。”立民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说“停了。”小雄忙摆手,“等等,等一下,”他来了一个二踢脚,小家站不住,倒地上。小家爬起来,摘头上的口袋,支起细胳膊,往外走,“不许走!”那些人齐喊,他往缺口走,缺口被堵上,往哪走哪就堵住,没办法他站下让他们推打。老人说,单方面的追求总会自取其辱。 晓宇过来,喊也没人理。曲文去拉小家,也被那伙人推搡。 立本跑来,说:“你们干什么这么欺负人?”小勤说:“我们是做游戏,玩呢。”晓宇说:“那你们怎么不站在中间呢?”立民说:“那位置,你以为谁都能捞着呢?”小雄说:“你想打抱不平,你来呀。”立本走进来。小雄拽晓宇,“俩人一起来!”立本说:“不用他,我自己就行。”小雄递过袋子,立本说:“不用你那玩意。”立本把外边的衣服脱下,包上头。“来吧。”他伸开双臂,腿叉开步,把周围的人扩开了距离。他耳朵听着那些人发出的动静,他的臂移动方向,伸展,腿在挪动,脚贴地换步。人都没有出手,不想先打。立民的脑袋微微一扬,让人上,小秀从后面踢立本,立本微转身,手接住小秀的脚,一提,小秀摔个仰八叉。小家看立民挥拳打向立本,喊:“注意呀……”立本挥臂磕出去,上一拳,打在立民的胸上,立民退了好几步。小勤没动,只是看。立本解下头上的衣服,看看几个人,把外衣穿上,系好扣子,领小家走。 小全从土堆后慢慢走来。 立本伸手搀扶,小全说走没问题,就是跑还不行。 “以一当十!”小家竖起大拇指,一会儿走在立本左边一会儿走到右边,一路跳着走。晓宇说小家一点儿也没骨气,没能耐还惹事儿,“欺负一回,人就总想欺负你!”小家说:“你还说呢,你没看立本那才是临危不惧呢。” 回家曲文说了学校发生的事。姥爷说:共工之苗裔兮。曲文不懂。 李叔说立本:人记你一个大疙瘩。立本说那也没办法。 第二章 +2 晓宇回家,黄狗正呆在门外边,坐在没雪的地方。这条狗伴随晓宇长大。晓宇长成大孩子,狗步入老年。晓宇喊它进院儿,它不进来,呵不听话了——它不愿意动了。过了一会,它又想进来。田叔讲,人乐意做的没好事儿,不愿做的才是好事儿。晓宇心想,这狗不愿动是好事儿? “去,出去!”无论什么个性的,在外边怎么猖狂,回家还得俯首称臣,狗不敢吱声,不敢冲主人发脾气,耷拉着头去门外。“不许回来!”狗耷拉着眼皮,不走,像温顺的绵羊,“远点!”晓宇没把它当老的,他只知自己长大了,懂事儿了,认为狗也和他一样。 狗离不了家。虽然它有时不听话,但不用理它,等它自己反应过味来了,打也不走,再不支棱毛儿了。那时大人对孩子也是这样。后来当家长的怕这怕那,孩子赌气威胁,甚至真的出走。惯孩子的结果:孩子在家是主人,出外成奴才。那时候可没有,真的没有。后来的孩子,对家人没有依恋,反而是被依赖的感觉。 狗低头进院儿。在院里就是在家。 晓宇进屋,狗没有跟进。晓强先回来的,躺在炕,喊“舒服!”大哥回来了,哥几个呆在一起没事就闹,先是扔帽子——是晓宇不肯戴的,曾被别人笑话的狗皮帽子。老大晓刚从这边扔到那边,老二晓强接住往回扔,晓宇抢他们的,抢不到,两头跑也抢不着。晓宇不戴那个帽子,反正现在也不冻耳朵了,“就不好!不要了。”和他家狗的颜色差不多。两个哥就笑他,“不愿戴,任可冻着。”他冷了常常戴别人的出去。爸说给他买一个吧,妈说等明冬吧。 晓强把帽子扔给了晓宇。 晓刚开始领头给晓强扒裤子,晓强手紧紧抓住裤腰带不让褪裤子,裤腰带被晓刚解开,晓强抓着晓刚的手,晓刚让晓宇把晓强的腰带抽出来。爸回家早,正撞上,他从晓宇手里拿过皮带,把晓刚晓强一起抽打。爸气得喘,“闹也没个分寸,”看晓刚,“长个大傻个子,”又抽一下晓刚,“你当哥的有这么当的吗?” 晓宇上炕去,和妹妹擦茶杯,茶杯泡在洗脸盆里,茶渍不太好擦。小艾冲他眨眨眼。晓宇拿一小块儿报纸——上厕所用的,都撕成块——低头用报纸擦杯壁。烟纸盒,用它擦第二遍,那是爸爸抽的烟,是常见的,撕坏了的。玻璃杯透明了,干净了。 “下乡,赶紧下乡。”爸爸的火气上来了,吼起来,眉毛都抖动。有了小的孩子,就不待见大的孩子,比着,有了喜欢的,代替了原先的。只有一个孩子的时候和有一帮孩子围着他转的时候当然不一样,当爹的自然就会发生转变。一个孩子,亲近得像哥们儿,有多个孩子了,爹就是官了,和当官一个样,有选择,有比较,有区别,就有了脾气。想当初,才有晓刚,喜气洋洋,下班回家就抱起来,出外头就背着,父子“友好”延续二年有余。晓刚骑他脖子上,尿他身上,他不生气,还笑,就像春天时候看树要长叶、刚长叶的样子。亲孩子的小脚丫,屁股蛋,“香!”后来严肃的时候多了,发脾气的时候多了。当爹大概都这样。 邻居家的老项婆子,今天又发威了,因为米洒了一地。人个儿矮,声调高。她都快五十岁了,也没生孩子。 养女小玲不敢说话,蹲着收米。其实她们还是亲戚,小玲是老项的亲外甥女。米不是小玲弄洒的,但老项婆子说是——让她气的。小米粒满地跑,有的在裂缝里,用手指尖捡也不行。拿笤帚一点点扫出来,用一页书纸往起收,纸软收不了,就一次次往上扫;收集簸箕里,再往外挑土粒。老项婆子喊:“那能挑净吗?!”小玲找个盆,端着簸箕慢慢沙着,倒进盆里,然后端院里。 小艾过来看她干活,看她水汪汪的大眼睛:“米里进土了?还能吃吗?”“我淘一淘。”用两个盆,一个倒一个接着,如河水,如瀑布,一次次淘石头儿。来回倒,土随水冲出去,米洗净了。 找一块木板,在上面摊开米。小玲问小艾:进屋哇?小艾筋鼻子笑,老项婆子“爱干净”,不让小玲领小孩进家。上我家,小艾拉小玲的手,小玲摇头,她去别人家回来不仅要看脸子,还会挨骂的。看小玲,老项婆子心里就像塞了柴草,不骂不痛快。小玲不能超出可控制的范围,还不能出现在眼皮子底下。院子是最好的地方,只要她们“娘俩”不同时在场。 阳光格外好。 邻居老人说,小米养人,做粥好。 有一口好牙,很幸福。干饭炒菜都要慢慢嚼碎,和胃酸一起变成粥、汤,变得细小,细小近于无,身体才能吸收。 立本进屋来,愤愤不平:“那老项婆子怎么那么凶?”小平说:她是骡子嘛。小凡问什么意思?小平说:没孩子,不生育。小凡不明白,又问:怎么叫骡子呢?晓宇说:骡子是杂种,不能生。小全说:杂种,不是骂人吗?小艾问啥意思?立本说:“骡子是驴和马生的。”晓宇说:“还有马和驴生的。”立本说:“对,有马骡儿,驴骡儿。”晓宇说:“马骡,有劲,驴骡小,干不了多少活还有脾气。” 小凡笑:“那她是驴骡。” 姥爷微笑,他的腿不好使,不能下地走,坐在炕里。 小凡的姥爷记有这样的话: 一个群体,不论人有多少,无论何种形式,唯有尊重与欣赏,才有友好交往。交人,有两种,一是把人纳入到自己某种形式里,另外一种,交人即助人。“圣人”不因别人与自己不同而排斥。 大凡形式,是蒙昧或造恶的,但是人可入善。 人不同于物,有反映,反应,欲望,希望,思想,思维。人与人又不相同,所以有不同人生。 夜里晓宇做了梦,不知做了多少和多长,只在要醒了的时候记得,——人说他小眼睛,他说我的不小,使劲睁眼…… 老人说,梦是人生补充。 第三章 天暖了,云开始有形,打卷儿。 晓宇在门上插一面小旗,红纸做的,又扶正了。下午不上学,他和同班同学小盈领几个小孩在西大道玩“格”。有的弯腰在道边用铁丝子划线,有的握木头棍子走着划线,道中干硬,撅着屁股用砖头儿画格,然后用粉笔写上字。午后大人上班骑自行车经过,有的按铃叮铃铃,有的捏闸拐弯儿,让开人儿,让开地上划的图形。晓宇站到路边。走着的大人看着地上的格和格里写的字“谁踩谁是狗”,有的不高兴,有的咧嘴笑。小光改小盈的线,小盈不让,小光快速地改,小盈用脚踩住小光的棍儿。“你踩我手了!”“你还了硌我的脚呢。”小光骂,小盈红着脸没敢打他,怕他哥。 上班的人过去了,人少了。 小文骑车上西大道,看见有认识的,又回小路骑。他骑车从不带人,连小武也不让坐,怕压坏喽。让小武回去听姑姑讲故事。 小雄推一辆破自行车,稀楞嘎噔响,脸朝后,让小秀扶着倒着骑。小秀说倒着车不好……立民说:“给我。”骑上使劲蹬一会,让车惯性跑一会,小勤在旁边跟跑,喊让开。跑一会,小勤让立民先下来,在车前面绑上一个杆子,让立民骑上,随便晃。 小盈问,他们怎么上这了呢?晓宇琢磨,他们是冲什么、冲谁来的呢,准没好事!回家。 立本在家,给窗台上的花浇水,看花长出的新叶。然后在地上练喊口令。老师今天找他,让他当体委。“立正,稍息,齐步走!一,一,一二一,”屋子小,走几步就原地踏步,“向左转走,一,二,三,四,一二三四。”昂首挺胸,摆臂绷直腿,总碰东西。 上外边练。他个子高,身挺拔,从小就练武术,眉眼充满了精气神儿。曲文的姥爷说,像战士一样走步,走正步,养气。 叶叔(小家的爸爸)说曲文的姥爷可不是一般人,部队里当教官,那就同林冲似的,八十万禁军教头,可了不得。 立本上曲文家,不太远,就在东大门往北一点。他们原来不在一个班。通过小家,曲文跟立本亲热交朋友,多次邀请到家。曲家有不少书,都放在小屋。有一本“西游”,皮儿没了,纸都黄了;尽繁体字,还是竖版的,从右往左看;近了闻,有仓房里木头味,是陈木头,木头渣味。曲文在家中最小,上边全是姐,姐们长得都挺像,立本没分清,都叫姐,不论老几。立本来他家到小屋,连着接着看书。曲文的一个姐姐进来找东西,看他读书,凑近了瞧,说:“真体字你能看懂?”吓了立本一跳。立本站起来,给人让地方,站边上看。 “你是曲文的同学?” 立本礼貌地点点头,然后继续看书。 曲文的姥爷从外边回来了,问:“干嘛不坐下?”立本说:“曲爷爷,我坐半天了,坐累了。” “立定脚跟处事,放开眼界读书,”老人到外屋洗手,又说:“住他家,我和他家一个姓啦。闺女嫁鸡随鸡,当爹的也随他们呐?”擦了手,回来说:“欧。”他用中指在立本的手心写“区”字。 立本没弄明白。查字典,区,有“欧”音,是姓。老人跟别人不说这些,不谈自己的身世。立本想:以后怎么叫呢,称“您”最好。 厂子东大门往北有一排高高瓦房,雪水从房上落下来,迸溅之声如同一场交响乐。雪都融化了,顺着瓦片房檐往下滴,滴成串,连成线,平坦的水泥地存了一层水,来自高处的落水溅起一排水柱水珠和连片的水雾。水滴啪啪啪跑跳,似乎在移动;地和水碰击整个浪儿鸣响,此起彼伏,那是欢乐。雪变成了雨!它告诉人们:春天回来了。曲文姥爷说:呵,有点像雪山的溪流。 路上的土全露出来了,没有冰雪,孩子们玩推“圈儿”。立本回家,翻字典,在本上记不认识的字,在旧的本背面练写字。 北边的永和出来了,推着铁丝做的圈儿走——他手里拿着一根威了弯儿的铁丝,伸着胳膊,就如手牵着引路的狗;垂下胳膊,又像赶着贴近的小羊。想往哪走就往哪走,想急就急,想慢就慢。停下也不倒,仿佛手中的铁丝与圈有磁力,有魔力,很随意地,漫不经心地,想怎么着都行。小盈接过来推,他个儿长得挺高的,哈着腰,左突右拐,还是倒了。重来,“脱缰了,”圈儿跑到沟里了。小盈去小全家的西院,那是小涛家,把人家搬出来的炉子的炉圈拿出来。铁丝推弯了,炉圈不愿走,小盈训斥炉圈:“你走不走?”重推,不大走,走也不直走。“轻点,提起一点,让它自己轱辘,手别总使劲。”永和说,意思是调整它,不要强行;他会,但说不好。小盈不吱声,永和过去和他们不是一个班,现在一个班,时间不长。小家把家里的车圈拿来了,手推转着,在西大道轱辘。永和说:“用铁丝推,不用弯腰!”小家不会用。小林伸手,“我来!你啥也不会。”小家不给,轱辘着跑。小林跟曲文说:他和他哥是哥俩吗?曲文吧嗒嘴说,他俩真不一样。姥爷说,人有悲剧性格。永和放开步,铁丝“扶”着轱辘走,“还是大道好,基本不用你怎么管,跟着走就行。”西大道很宽,走车的,并排过三辆大车没问题,路平展,不像旁边的小路。西大道,是行走的好地方,上学上班上街散步跑步锻炼都从这走。住这里的人都对它记忆深刻,有着浓厚的感情。多少年后,人们想到自己在这生活。 老单说,古时候小路叫径。 在下趟房的小路,老任家的小五推着圈儿玩,那是从小盈手里“要”的,小盈不敢不给,远点走,去了上趟房。小清用腿夹着自己的圈,弯腰看蚂蚁站队走,像一条黑线。小光的二哥小峰,抢了小清的圈儿,小清喊起来。小清的爹老范过来了,问小峰:“你是谁呀?”“你管我是谁呢!”“你是谁家的?”“你管我是谁家的!”“光天化日抢东西,你挺恶呀!你爸叫啥?”“没爸。”“你妈叫啥?”“没妈。”“你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呀?”“你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小犊子!”小峰长得有点牤,瞪圆眼:“你小犊子!”老范气得鼻子揪揪儿起来,“年纪轻轻……没大没小的……”小峰瞪眼:“老梆子!”小五拽小峰走,把那个圈儿扔给老范。小五畏惧老范婆子,怕她向公安打小报告。 大道直,一直通到南边,下坡,平道,上坡,南边有道往东下坡走,就是下水库的大坝了。小盈他们顺着大道向南轱辘,下坡开始跑,一直到平道,停下。道东就是一条大沟。如果再上一个坡,就是南大道;道不在多宽,而在无限长。后来,人们坐飞机,在空中看,除了千山万壑江河湖海,看不出别的什么东西,但道路辨认得出。大地,是火造的型,水来重塑,人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建设一条条人修的路。 男孩们都看到了两个女同学,小翠和小芝。小翠额头凸出,刘海儿会动。她俩唠嗑呢,就坐在道边,不远就是深深的大沟。“天儿真好!”小芝说。“晃眼睛。”小翠说。人在她俩身后过,她俩都不理不看。曲文往回走了。小家蹑手蹑脚到俩女孩身后,“啊!”一声喊,吓得那俩人儿回头,一起白了他一眼,“烦人。”又唠她们的了。 “你家啥成分?”“我家下中农,你家呢?”“我家没地,原来有一个店铺。”“在哪?”“就在头道街。一下坡就是。” 小林悄摸儿地蹲她们后面听,咬着舌头说:“老杜家开店,卖……”小翠回头,瞪他,“你咋像小偷呢?”小芝抹搭一下眼睛。小林起来走了挺远——能分出远和近,这是自卫的反应——站住,叫几个人一起喊:“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没打着,吓出一身毛。”小盈问:“是老虎厉害,还是狮子厉害?”人不知道,都不吱声。 小全从南边回来,说:“你们站这干啥呢?”小林说脚崴了,左摇右晃一高一低地走,小全看了心惊,知他在“说”自己。小全不在几个人的中间走,到边上走。小家搂着小全肩膀,问:“你干啥去了?”小全说:“到下水库去了。”“化了吗?”“没全化开,中间发绿了……”“那就化了!”“不像,没有光,乌涂涂的……”小林说:“哎,你怎么从南边回来呢?”小全又去小勤家了,他不想说,赶紧走。 第三章 +1 小盈去小涛家还炉圈。小涛的大哥小波在院子,用皮鞭抽小猪。院子有墙圈着,猪跑不了,小涛帮着堵。他们西院是小韩家,有了三个孩子,小韩计划还想要,但没要成。三个孩子都出来了,大概是听到小猪的尖叫。他们都想看看小猪,又不敢进人家院,怕被撞着。小东让哥哥小海帮一下,扶上墙,小芳在底下摇哥哥的腿,着急呀。小海抱起小芳,哥仨一起看。 猪羔子不听话,不好好吃食,小波用小鞭绳抽猪耳朵,“叫你不听话!看你听不听!老子的话你敢不听!”猪左右跑,小涛左右并腿阻拦,猪急得乱蹦,踩翻了槽子,食洒了。小波训小涛,“啥也不是!收起来,地上!”擤鼻涕,擤了老长甩了,说猪:“败家玩应,那么多的苞米面!”小志从屋出来,说“锅开了。”小波说开就开吧;锅里炖的水多,不用管。 小盈不敢往里走,悄悄把炉圈从门缝放进去。小涛看见了,瞪眼不说话;他这几天不出去玩,装老实,学校里管纪律的那个杨英年说要给他处分,——“除非你们自己摆平了。”小盈转身走,又蹲下,弯腰跑进了小全家。小全呢?小玉在炕上,说哥哥没回来呢。小盈说是在我前面回来的呀? 小全回来在仓房,关严了门,仓房有窗子,有些亮儿,他练剑。别人不知道他在里面。他拿一把木制的剑,有三尺长,慢慢转,不能碰上东西。剑柄系着红布条,他两手与剑共舞,以剑引导;浑身冒了汗,然后,收剑。剑一直放在梁上,一定还放在那,踩着东西把它放回去。然后,空手练一会。 小盈两手支着坐炕沿,后仰躺下,拿炕上的画本,翻一遍,没有好看的。小玉又拿来书。有一本书,是获奖发的,盖着厂里的章;书里有……的像,有……毛笔字题词,撕了两页纸,还有一页打了xx。小盈扔下书,悄摸出来。 西院没人了,小盈跑,跑向西大道,跑向大后院,边跑边跳。孩子很多时候不是跑,而是跳,跑是疲劳,跳是快乐。 经过晓宇家房后,叨咕“这小子在家干啥呢?”向后窗看,怪喊一声,就跑了。 晓宇趴窗户往外看,没看到人,生气骂了一句。又站凳子上擦灰,说这不擦掉心里不舒服——柜子后的墙上有黑色。 小艾不以为然,“那有什么不舒服?也看不见。” 晓宇跳下来,往后站,跷脚看,说:“是看不见。”小艾说:“就是。”晓宇说:“可我知道那儿它不干净啊。”晓宇拿着抹布擦。后来的人们,屋子豪华,每天不愿擦,那灰没有吗?有,没人的地方积攒了一层,有人的地方蹭在衣服上,衣服成抹布了。 小艾说:“看见的干净就行了。”她在炕上重新叠好衣服,系好包袱皮。她从柜子里翻出妈妈的绸子衣服,放在身上比量。晓宇说:“不行,穿不了。”小艾往上穿,说:“妈穿不了,不是我穿不了。”上衣短,裤子松松垮垮,褶褶巴巴。晓宇说:“那也不是一套的。”小艾又按原样叠好,不能让妈说。衣服放进箱内原处,盖上箱盖。箱面光滑亮丽,不是用钉子钉的,用胶粘就比钉钉好多了。 院子门响,小艾到窗台向外看,“有人拿咱家东西。”晓宇冲出去,见下栋房的小英领着小壮拿着柳条筐往外走,大喊一声:“干什么!”小英回头看,说:“干什么那么凶?”她踢了小壮一下,“就怨你,碍手碍脚。”晓宇说:“你怎么偷东西!”小英站住了,脸红了,说:“什么偷!这本来不是你家的,我弟弟给送错了,我来拿走。”晓宇说:“小壮送筐?撒谎。”小英脸白了,说:“老末儿没筐大呢,是小伟送的。”小伟是她大弟弟,小伟下边有个弟弟死了,他妈又要了一个,就是小壮,也叫老末儿。小伟送筐,见老容家没人,就把筐放院子了。其实,晓宇早就知道院子有个坏了的筐,是项叔帮修好了;妈早上问这是谁家的,晓宇说:“要是两天没人找,就是咱家的了。” 晓宇继续硬下去:“拿也得吱一声啊。我们都给修好了。”小英脸又憋红了,叨咕:“小刚又不是你家的晓刚。”老辈人讲,同名好也不好,同名多了灾祸让人分担了,好处也让人分享了。本该让小伟来取,小伟说啥也不来,说谁让你没有说明白。小英是选在人家里没大人的时间来取,想悄悄地拿走。没想到被看见了,她很懊恼,不知俩孩子怎么和家里人学她呢。她不想在这多呆,也不想解释啥,赶紧走吧。 在大门口,碰上了晓刚,讶异:“呦,车骑人啦?”晓刚个子高,手提斜梁肩扛横梁往里走,也不理她。车子坏了,前圈都拧麻花了。他是偷偷骑车上的街,回来的时候,遇见小智,小智笑着和他打招呼,突然踢他的车。晓刚掉过车头,推着去撞,小智左躲右躲跑得快,气得晓刚整死他的心都有。晓刚骑上车,猛踏蹬子,驱动轮子追上去,小智一假拐,晓刚连人带车掉沟里。 大前趟房的果世义经过,晓刚让他来帮忙扶着,自己上前面两腿夹轱辘,正过歪车把。 世义说:车圈这样平不了,回去修吧。晓刚抬着车把,让前轱辘离地走。附近的人,笑他前轮内胎出来“肠子出来了!”他踢了一脚,内胎炸碎了。世义斜楞眼看他,“你说你像谁呢?”晓刚擦脖子的汗,“我随舅舅。”舅舅在部队,是军官,家里有他的照片,戴肩章,一个杠三个星。妈妈说后来又升了。爸爸说都改了,官兵一致了,军装没什么区别,干部多俩兜,四个兜,战士两个兜,军衔都没了。晓刚的三叔脾气暴躁,也当过兵,还是海军呢;可是复员回农村了,什么也不是,他就不说了。世义笑他,说他是属驴的。晓刚说他将来如果开汽车,就好了。 人啊,性情是内因,与人关联是外因,两因相加就是果。 晓宇躲出去,上了小全家。他和小全一起看镜框里的照片,坐着的,是谁呀?小全说是他姥爷,抗日时候做交通。晓宇问交通是什么官?小全说是搞地下工作。没被抓吧?没有,抓着哪还有我们了。后来呢?后来让他当领导他不当。当什么领导?我妈说让当区长,他不干。晓宇说:当了区长你就不在这了。翻书,又开始看画本。 容叔下班回来,一发火一下点着了家里没有火焰的平静。 晓刚一气之下,说下乡!爸生气,下就下,跟谁赌气呢?你还说不得啦!驴脾气!容婶说:还不是随你。 “我下乡挣工分,还算工龄。”晓刚说。 他对他爸的印象不好,小平说。姥爷说,冬天也不是一个温度,但是人们常把最冷的天当作一个地方冬天。 接连几天,晓刚没听妈的劝,他认为在家不如在外,在外没有人管着。 他不等去当兵了,舅舅一直没给回信儿。 他嘱咐晓宇:好好的,别学我。 小凡姥爷说,人看事情,做决定,往往因一点决定了一切。政治家、历史学家、评论家、神学家称之为突破口、导火线、契机、缘分,文学家把它称为最后一根稻草。做对的是神来之笔,果断,有魄力;错的被称作冲动,愚蠢糊涂,头脑发昏。 怎么办呢?能从多个角度想问题就不容易冲动了。 容婶给晓刚一块手表,让他带着到那以后看点儿。晓刚个子已不矮,但手腕略细。容婶让容叔上老狄家把表链卸了一节。“这块手表每天晚上上弦,固定数,他上十二下,我上就十三下,手指搓的距离不一样。”孩子小的时候,上完弦就听表针移动的声。容婶单独嘱咐儿子说,在青年点,有合适的就处着,没有合适的就别急,你还年轻。要找一个脾气好的…… 晓刚走了,容婶掉眼泪,说容叔:“你怎么那么对儿子?”容叔不服软:“我不说他,谁说他?”“有你那么说的吗?”“你说怎么说?我还表扬他呀?”“你小时候好哇,还不如他呢。”“谁说的?”容婶没说是你家人说的。 老容说:“我干啥都行,做工,种地,什么活儿不会?” 老项婆子伸着大脑袋说:“他得恨你。” 老容瞪眼睛:“我是他爹,他恨我?”其实,大人对孩子的教育,不要多说,是看看再说,再做,等一等,想一想……老单说,孩子是在观察反应中慢慢调整。 老苏来了,安慰说:“早点下乡好。人要闯,马要放。” 老容嘴上赞同,但心里难受。 想当年,老容一大家人出来逃荒,后又回去了,回老家去,把他一个人留下了……一个人遭老罪了…… “那年头!” 第四章 小芝早来班级扫地,把土扫到门口,往门槛外撮。小琴要进来,“哎,让一让,”“不行不行……”“你让一下就行,然后再干呗。”“不行。”“你这么扫,给我,我告诉你怎么扫。”小芝不抬头一直干,完了才起来。一个组的小翠来得晚,来了倒撮子,打水,掸水。讲桌没有擦呢,每回值日都是小翠擦,小芝看了看,没事儿站着也不擦,留着,——如果擦了,以后就是自己的活儿了。小翠擦,说:这么脏的桌子,看不着哇?咋放书,咋上课?淑芬笑说小翠人干净。小民在小翠后边,想摸她辫子,淑芬喊:“干啥呢?”惊动了所有人。 小民到后面来,站淑芬后的空地。淑芬侧身擦桌子,看着防着小民。小民又站小伟身后,淑芬碰小伟,给他擦桌子,小伟说等一会擦,淑芬挤眼,说:“以后就不给你擦了。”小民用一根鸡毛撩小伟的脖子,小伟抹娑一下,不动地方,又撩,不动,第三次了,“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四。”小伟回手“啪”给小民打个大脖溜,小民激了,想动手——老师来了!大伙儿都坐好了,不动了,上课。 课间,孩子们找能说话的地方,开玩笑,嬉闹。他们有若干的去处,有的去厕所,不分冬夏,经常去,但有真去的,有闲逛的。晓宇蹲厕所,看前后左右,看有没有窟窿透亮,分心就拉不出屎。小文来了,问干啥呢?晓宇不高兴,说玩呢。在哪玩不好呢,上这玩。来的人多了,乱哄哄,晓宇起来走了。 有的去房南面,春秋儿的时候正好,一起贴墙跟儿,暖和。以后,等天热时候,去土包、石头堆、房北面,时间够的话去石料场大凉棚,跑水龙头那喝水,用手憋住呲水;如果天太冷或者下雨,就堆在走廊。 有人去操场。往后退,看房上有毽子,羽毛在动,颜色好像红的,或粉的,风吹摇动。 小民说上房去,小全问从哪上?小民说:“登门上,我掫你。”小琴说:“帮我够一个好的。”小全连忙摆手,“我不行,冬天时候腿摔坏了。”小民说:“那你是瘸子了?”“都长好了。” 小民眯眼:“让我看看。” 小全撸裤腿,说:“这儿,都劈了。”“折了?咋整的?”“去年最冷的时候,晚上天黑去看电影,大家跑,有冰也没看着,踩上滑倒了,摔劈了。” “演啥电影?”“南征北战。”“没看呐?”“看了,看完走的。”“走回去的?”“那能走吗,针儿针儿的疼。我哥把我背回去的。”“你哥是谁呀?” 小全不说话,往回走,小民跟后面,又上一旁看,小全站住不走了。小民瘸着走,在旁边做怪样儿走,他的耳朵后头是黑的脏的。小全浑身难受,脸没有了热度,木头一样站那,这感觉多少年都不能忘记。特别的屈辱,有深刻的记忆。晓宇过来,说:“别理那小子,那是小人。”小美说:“他爸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小全的小脸焦黄,他想二舅——二舅长得高,有一次,遇上立民欺负小全,火气万丈,揪着立民说:我是他二舅,不许再欺负他啊。 小宁一个人在石料场旁的土包上,那是去年大伙儿坐的地方。冷暖交替变化,一年又一年,再熟悉不过啦。他在这块儿上学好些年了,本来他们该走,上有围墙的学校,但那“没地方”——结果小孩子们走了,搬新地方了。他发呆,心里伤心事不时想起。土包有几块平地,他蹲下吹去上面一些灰土,露出硬质的地,摸摸,不掉土渣。这曾是同学争抢的地方,要讨好谁,就让给一块地方。马上天暖了,大伙又该到这。他仰头看天儿,快了,他想这时候没人,挺好。空着也空着,坐一会。他坐着,看电线上的一只鸟颤动着尾巴,还是挺快活的。“汪!”小家从后面出来,后面还有小成、曲文。小宁问:“你们啥时来的?”小家说:“跟在你后头老半天了,年轻轻,耳背!”小宁不说什么,他以前说过贝多芬的作曲的故事,小家说他的名不好,怪不得耳背!人要找原因,有点关联就是了。四个人并排坐着望景,上节课老师上作文课:写所见所闻所感。 小成看小宁的头,问:“剃头了?”小家举起手说:“剃头宣誓。”小宁把小家的手压下。曲文他姥爷说,人一般都写自己认识的人,离不开爱恨情仇;写的人物要连自己都不认得,那才是悟。他们转头看南边的房子,一排排,“都是新的。”“新建村嘛。”“一年了。”“今年还要建。”厕所也是新的,是砖砌的,“去过了吗?”“去过,干净,还有水泥味儿呢。”“哪边是男的?”“北边,应该是南边嘛!” “咱们房子住多少年了?”“咱们出生前早就有了。”“咱们厕所都大窟窿小眼子的。”听到打铃了,他们扑撸屁股往回跑。 老师还没来呢,是什么课,去找。 关建,老师让管点儿事,一到课间就“巡逻”。 “你,有纸,”拽住小家,小家说:“不是我,哎,我都没在屋,”关建指着地上,“捡起来!”小宁捡了,扔到撮子里。小林进来,喊:“怎么,脏啦?我干了一早晨,那么干净,你们就祸祸……” “喂,你,”关建指小静,“别说话。”小静笑了笑,她没说话。关建借她说人呢。 关建指小秀,“你往学校带什么东西!”小秀把吃的放嘴里,一摊手,说“没有哇。” 关建和小国关系好,小国戴着帽子他也装看不见。 关建想讨好小民,悄悄趴他耳朵上说:“有人想整你呢,”闻到小民头发有糗了味,看耳朵那脏样,离开一点儿,说:“他们说你——”小民手捂住啪叽,关建遮着嘴说:“你配合一下,我收了,完了再给你,收多了多给你。” 关建手掐着一把啪叽在几个桌趟儿转来转去,看小雄帽子戴头上,“你……”小雄装睡,小君推小雄,小雄说:怎么的?帽子,摘了!小雄摘了帽子,左右看,拿一根鸡毛撩小君;一会儿又戴上帽子。关建回来,敲着桌子说:“帽子摘下,你!”小雄歪脖:“我不——”关建突然一下就把帽子摘走。 小雄翻愣眼睛:“我说官儿迷,别人咋能戴呢?” 关建歪脖子:“谁?小国——他脑袋坏了。” 小秀趴桌子,“我也坏了。”往头上扣帽子,关建上去一把扯下帽子,拿在手里。“我那是军帽!”小雄在后边喊。关建翻看帽里子,“啥军帽,没有戳儿。”小秀溜到教室后边,上立民那,让小江“去,去吧,我的座位空着呢。”小江知道小秀和立民关系好,就到前边去坐,那有说话的一起说话。小雄过来,挤小秀坐一座,想听立民的意见,怎么办。 小美站起来,跟着关建后边走,要找机会抢帽子。小秀指唤:“快看!”小雄想站起过去,被立民按着,示意他看一会。关建把帽子抱怀里,端膀儿走。小美贴近关建,摸一下他的头,“你有一根白头发,亮的,别动——”关建晃脑袋,“别乱动!动手动脚,乱动须勒盆,肚脐长黑泥儿。”小美揪住一根头发,薅了,疼得关建嗷一声,骂“莫臭美!”跑出去了,两手还是在胸前抱着。 立民看着小雄笑,意思是“行啊,挺厉害呀。”小秀也趴桌子冲小雄笑,挤咕眼。小雄抹搭眼,按小秀的头,按到桌子上。仨人都趴桌子,小秀拿小江文具盒里的钢笔,手在桌子顿一顿,滴出水儿,就桌子上的那滴水儿写“美”“美不美”,然后把“美”圈上。小雄要擦,小秀压着他手不让动。立民问:“你给打多少分儿?”“啥?啊——”小秀卡巴眼睛笑,写“70”,在底下划了两横;看小雄的脸,又改了“80”“90”“100”。立民说拉倒吧。小秀说那该给多少?立民指小美的座位隔道儿的春丽,她才80多,不到90分呢。小雄眯着眼说:怎么把小舟那小子跟她整一座儿了呢?小秀说那是老师让春丽管着他,那小子爱说话,人春丽学习好,不和他说话。小雄玩一个纸叠的蝈蝈,让跳跳,在桌子上不行,拍,小秀问是谁叠的,小雄指自己喉咙,小秀笑说你吹吧。 第四章 +1 小林在小国后边,唱着说:“小国的脑袋真出奇,顶上扣个西瓜皮。”小国把帽子摘下塞桌堂里。小林又说:“看,他头上有白色的虱子欸。我说他总戴着帽子呢。” 小国拽邻桌小明的衣服,说:“我要坐后边,不坐前边。”小明的耳朵正痒,用小手指抠,抠不到地方,小高拿一根火柴给他抠,小明生气,“别乱动!猴子,别抠,把耳朵碰聋了呢?”“能吗?”“地震呢?谁知道啥时候哇,突然,万一呢?”小文在后边小声学:“突然,突然,”然后“哏喽”一下。小成听着不得劲,走了。 小明歪过脑袋,扑撸完耳朵,说小国:“你个儿比他矮,坐什么后头?”小明是班级生活委员,他在小学是班长,周老师就先用他了。 “因为,他坏我。”小国回身对着小林说。 和小林是一桌儿的小文说:“可以换!换人不换桌儿,桌子不动。”小国的桌子保持的好,自己的桌子都坏了。 小国说我就要我原来的。小林说:他不换就不给他动。 小舟走过来,对小明说:“给人调一下,欺负老实人可可有罪。”虽然小舟说话有点磕巴,可他是老师的侄儿呀。同桌小翠也和小明说:“给人换换。”曲文眯眼看小明,想起姥爷的话,人总在顺境,易骄傲,“油盐不进”。 小明呆了一会,来到小文跟前,说:“换吧,”转过身说,“自己带自己的!”小文耷拉着眼皮说:“也不拿我当回事呀——”极不情愿站起来,心里骂“大姑娘养的”,额头的筋鼓了起来喊小国:“你他妈快点!我查俩数儿,我要坐下你就不许动了一——”小国马上把桌子搬出来了。小文搬起桌子,说:“我是看小舟的面子。”小文总说他爸和小舟他爸是同学,在厂夜大时间很短的一个班儿。 小国安心坐了,因为后面座位是立本和淑芬的。 立本开会回来了,通知小明去开另一个会。会议是杨英年召集的,已经开上了,杨英年瞪眼,说迟到啦,就你特殊哇?以后要注意呀。当着那么多人被说,小明生气了说:谁特殊啦——声音像喊——我才知道!杨英年脸变了色,眼睛闪了闪,狠狠咽唾沫。 放学,几个人留下,练球。篮筐儿新安上的,还上了网。 球不好,弹力不行,噗噗的。 “去哥他们学校。”立本说。小全说:“对呀,他们放学比咱们晚。”晓宇说:“他们现在打球呢。”他们学校今天组织篮球比赛。 “他们有围墙!”远远看见了长长的围墙——虽然墙不齐整,又同土地一样的颜色,但挡了里面的景象,圈定了管理范围。小家说:“咱们为什么不来这儿呢?”立本说:“人多了,容纳不下。”这里建厂就有,是最早的一所学校,开始有小学,后来小学迁走了,变成了中学。小姑从老家来,在立本家住,在这里上的中学,从这上了大学。小姑说这里改变了自己一生。墙是土的,但不是土堆的,是土坯砌的。姑姑说,原来是栅栏。小家说:“咋不用砖呢?”立本说:“砖不得花钱吗?”小全说:“咱们是不是也得建围墙啊?”“当然,”立本说,“小全,这有豁口,你从这进吧。”围墙有豁儿的地方经常有人翻爬,由无数的手和衣服把它磨光了。最大的豁口,比地面高不了多少,小全跨过去。 “咱们从上面走,看得清楚。”有更高的一个“台阶”,这块儿坏得少,立本双手攀住,一跃而上,回头拉下边的人。 “墙挺宽呐。”小宁走在上面,不很害怕,墙头抹的泥不平,有点起伏,像走在小道上。 小家指唤:“比上了!”小全在校园里了,挥手,说:“看见了,你哥在吗?”篮球场就在前面不远,也是土地儿,已经围了一圈人。小家从墙上矮一点的地方滑下来,跑到人群后,开始往里挤。他在班里个儿最小,在一圈高人后面根本看不着,蹲下从下边倒能看到一些,但是人们有时躲让球,场上队员抢球救球,人群一后退就把他碰倒,差点踩着。他从缝往里钻,钻到前边。队员分别穿黄色、红色线衣,胸前印着白字“一中”,他哥没在里边。场地的土是夯实的,有一小层面沙儿,不起灰不粘连,不厚的,如果厚了,球就弹不起来了。小全没跟着钻,到人圈稀的另一侧。 立本没下去,在墙上看打球。场上个人的表现发挥不同,呈现不同气势:争夺之外的带领,精准之外的活力。 二哥立木在场上,还有晓强,小安;有小国的哥,曲文指出;剩下都不熟。 立木个小。妈说有先长的,有后长的。立本笑说那我是先长的呀。 立木在篮板下,篮板球抢不上,可以抢漏儿,人家没抓住的,落地的,他能捡着。他投球还是挺准的,站哪儿都能投中;但人家对方挡他不让他走近,也不让他瞄准,他要硬投,人给他“盖帽儿”。别人带球跑,他挡不住抢不着,就追着从后边旁边出手,把球打跑。 人投篮不中,高处抢不到,就在人手里“同时”争球;抢不过,撕巴起来,走步了。后来,人说笑话,多给几个球,别让他们争了。大人们说,人就是这种玩应,不论多大的事儿都争,不争就没意思没人玩了。 立本他们急忙从大墙跳下来,挤进人圈。 “你会不会打球?”“你会呀?”“你瞅你那个个儿吧。”“劳栋,高不高?我和他打呢。”“劳栋?认识他?厂队儿的?”立木挺胸:“啊!上灯光球场,还供我球呢——我爸和他认识。”“谁爸不认识他呀!”“他是我爸的徒弟。”“吹吧。” 不比了,结束。大孩子抢球,乱扔,投得篮板梆梆的。 第四章 +2 小孩子不看了,上旁边那片挂着一条条绳子、链子的大架子的地方玩,有的打秋千,有的爬软梯,有的爬垂杆,挨个玩。希望梯子、爬杆静止,不动最好,人往上时就怕动。小家在底下晃动,上面的人吓得直叫,生气了。小家爬的时候,人也晃他,笑他,他生气,但嘴上说“我不生气”,脸上装作笑。秋千就不一样了,使劲让它摆,让人推,动起来加劲儿,摆动更猛烈。这是人人都能玩的。 什么都玩过了,剩下几根绳子在那闲着,是不好弄的。最后了,要试试,他们两手抓绳子,捯着向上,绳子上虽然有结,不往下出溜,但小孩力气不够,不能上引。绳子是软的,全靠你两臂之力向上,身子不能动不能贴靠绳子,动起来没法控制。立本厉害,身体像根棍,两手一下捯一下,往上移动,其他人仰头看。 小家在底下喊,两手比划,转着往上看,踩到晓宇的鞋。晓宇踢他,训他,他不吱声了。昨天晓宇给小家啪叽了。晓宇最近手气不错,玩啪叽赢了很多,分给人一些,小家可怜巴巴的,就多给了。 大沟,几个人路过那,绕着下去。在拐弯有平坦的地方,开会,互相说缺点。“不能发火儿,只在这说。到别处不能说。”立本说,“谁先说?”晓宇说:“先小家。”立本问小家:“你让谁来说?”小家指着人说你不能你不能……就剩立本和小全没指,立本说:“我说几条,说一条,你说停下来就停,——第一条,爱冲动,遇事不动脑,”小家举手,小伟问:“你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啊?”小家说:“别说了,我知道了,说别人吧。”晓宇说:“就你该说,还不让说!”小家说:“你有毛病啊。” 回家。曲文抱一条小狗来找立本,“我姐给要的,你看都挺大了,我爸说啥也不让养。”曲文他爸厌恶狗,说狗掉毛;他爸养鸟,特金贵,不让人靠近,更忌讳猫了狗了。小狗在家放了一天,实在藏不住了。“先放你家几天行吗?它啥食都能吃了。” 立本犹豫,“家里还没说呢,”“求你了。”曲文要哭了。 “好吧,我想办法。”立本答应了他。老人说,人和人的交情是帮忙。 立本抱小狗上东院老王家,跟小华商量:“帮我先看一会儿,我和我爸妈说了再过来拿。” “行,放这儿吧。”小华的眼睛水灵儿的。 立本想尽快拿走。人家从没养过狗。 爸妈回来了,立本说了,妈说:“多费粮啊。”立本说:“这么小吃不了多少食。就放一段儿时间,人家还舍不得呢。” 爸没说什么,妈说:“到时候赶紧送走哇。”立本说:“好嘞。” 可是小华喜欢这只小狗,立本过来取时,她和小蘑菇的妹妹小辉一起喂小狗呢。小辉说:“把家里好吃的东西都给小狗了。”小辉和小华是一个班,放学没事常过来坐。天有些黑时,不让开灯,抓“老蟑”。先换好了大度数的灯泡,拉上窗帘,“等。”躺下装睡。小辉起身快,打开灯就下地,“好几个!”蟑螂结伴出来,在灯光下,它们不知所措,不动不跑。小辉手里提前已拿着笤帚,一下把蟑螂按住,“全按着了。”“那样按不死。”拿起笤帚,蟑螂跑,“蛋”掉了,小辉说:“老蟑老蟑,骑马挎筐——你们的筐也不要了!”又按,“老王家有好吃的,”又按,“别给老蟑吃啊,给我呀。”现在喂小狗她没意见。狗不大,挺好的,大狗不行。 “再放两天吧。”小华水灵儿的眼睛望着立本。立本拍拍小狗,说:“在这好好的。”小狗知道自己的处境,很乖。 完成一件事,是开心的,为人解了忧,给人以喜悦。 人生,把简单变得复杂是思考,把复杂变简单是办事。小凡的姥爷这样说。 阳光从玻璃窗射进来,喜悦,看炕上映照通明,感到温暖又亲切。老人乐呵呵的。他的腿是啥时坏的,为什么来女儿家,没人说,也没人知道。 没有过去,少了是非。 纸条上记:豁然开朗的境界,就是无。 第五章 学校大喇叭坏了,不上操了,外边凉,人在屋里栖堆。小国扫地,让小文抬脚,小文不动。小文不愿值日,看了值日表,找小明,“别给我排在第一组。”“第一组多好,早点干完了不用惦记。”“不的。”“不好排。你不知道重排多难。”小明翻楞白眼。小文心里恨恨说:“没啥能耐还想干。” “那你想排哪?”“排最后。”这季节在屋里人多,脏乱,以后能好些。 小盈有块香橡皮,握手里,在教室各处走,让人闻。他刚刚写了申请给老师,——自我推荐。小全有“香玻璃”——一截有机玻璃,给晓宇。晓宇在手上蹭,“不好闻呀?”小勤在裤子上摩擦,在桌子平的地方磨,闻,“这回香!”周围的人都闻。 曲文拉立本出去,到外边拿出还没叠啪叽的烟盒纸,都是好的,带锡纸。立本挨个看了一会儿,说:“你留着吧,”推了回去。曲文脸红了。 小涛来找立本,“走,去称秤。料场有一个大秤。”立本说:“那是没秤砣的。”“有。”小涛拍拍兜儿。 立本让曲文去叫小全。小全悄悄叫晓宇,晓宇说还去练舞蹈呢,小全说没多少时间别去练了。晓宇喊小林。小林出来,又回去喊小舟,老师是小舟的姑,“他吃香,咱们借他光。”小涛说:“别叫啦,够啦。”看小林不听,说:咱们不等他,走! 小林拉着小舟追上来,装模作样瞪眼睛,说:“都来干啥呀?啊?回去回去。”噗呲又笑了,拧叽着走。 钻栅栏——栅栏木头软,修好了又掉了,有空缺。 大秤,光杆底砣在上提了着。小涛掏出一个大的加码秤砣,问“谁先奅?”没人上。小涛手里有秤砣,长脾气了:“咋回事?怎么都不上呢?那我走啦?一会上课了!”小林把小舟推了上去,小舟干不拉瘦,不压秤啊,立眼看秤:“不起来,我这么轻吗?”小林拉小舟下来,他站上去,秤也没反应,小舟笑了,你以为还比我强多少啊?“是秤砣太大了,”小林使劲跺脚说,“等咱们长大以后用吧。”小舟拿下秤砣掂量掂量,说:“这才多大玩意,你没有它沉?”“你以为是压油儿哇?”“弄个小点儿的不就完了嘛!”小涛拿回秤砣,说“这个还是费劲借的呢。”“偷的吧?”“上哪偷,你偷一个给我看看。”立本说:“别打嘴架,上俩。”小林拽小舟并列站着,看秤起来了,问:“俩了,咋整?”晓宇说:“你俩都多少斤?”小林说:“不知道。”“你还有不知道的?——谁知道?知道的上来。”都不知道,“怎么整?”小全把鞋底蹭一蹭,站上秤,说:“我知道怎么办。”上来一个,小全在一张废纸上记数,“下去,再上一个!”记录完,小全下来,让刚才的两人一起站上,看了重量,然后计算,算出了。他开始说每个人的重量,然后把纸撕了揉成团揣兜。小林问:“你多少哇?”小全不说。晓宇说知道。立本说:“小全聪明,不都跟小全站在一起了嘛。”知道自己的重量就应该知道小全的了。小舟说小林:“减除你的就是他的,笨!”小林问:“我和小全的重量是多少了?”大伙说:“你都不记着,谁给你记着?”小盈来了,“冷不冷啊?你们在这,——都多少斤啊?”看大伙的眼神儿,又说,“冷也挺好的,没飞虫啊。”晓宇说:“没飞虫好啊?人也不好受。” 大伙开始互相猜: “你?第几?” “他,他重。” “我是第几呢?” 小盈说:“去找一个小的砣。” 小涛说:“没有,我要有,还费这些劲?傻呀?” 小舟上秤蹦跳,秤“标尺”升升降降。“上课了!”大伙一起上,狂跳。料场的人来了,大伙赶紧往外跑。人多,一下都拥堵在栅栏“出口”,立本说按顺序出,这么挤谁也出不去,一个个来,我最后。 出栅栏,小林推小涛,“你挺重哇,”摸他的腿,“穿棉裤呢?”狠狠掐一下,小涛“啊——”叫喊。小林出栅栏,摸小全,“摸摸膘厚,多少斤?哎呀,还穿厚棉裤……”立本打小林的手,说:“春捂秋冻。” 小国站在栅栏外看呢。小林打他的头,他不还手,只是笑,小林踢他,“笑你妈的蛋。”小国说:“不生气。”小林踢他,他不躲,小林说:“你不疼啊?”小国说:“你的脚不疼吗?”立本拉住小林,“还没完啦?” “他打我,他也疼。”小国他舅舅说,给人家一个力,人也同样给你自己一个力。 回班,小国坐下,拿小刀刻桌子,那是木板。小成过来,看他刻什么,他手盖上。小文要看,小国手挡着,用刀划字,然后削平了。小文瘪瘪嘴说:“半斤八两。”小勤听了笑,问:“半斤怎么八两?”故意问的,他知道过去和现在不一样。 第五章 +1 小华画的画,参加了上边组织的爱国卫生运动展览,快要放学时,负责活动的白老师笑盈盈拿着画儿到2班,先表扬,然后发下来。小华把画卷上。 回家路上小华遇见立本他们一帮人,小涛说:让我们开开眼呗,立本问:什么呐?小涛说:她得奖了,小华说:画得不好,等我再画再看。 到家门口,“你过来呀。”小华邀立本到她家。 “王叔王婶不在家?”“上班呢。”立本在屋里转一圈,小狗在炕里趴着,不理他。他看柜子那边,柜子上摆着电匣子、杯子、果盒、化妆用品,靠北边有提箱包,上盖一个绣边布帘。以前来都没细看,说了话就走的。 “你家香啊。”“我妈用的,我也用,给你抹点。”抹到额头,“不要。”立本用手背擦。小华笑,递给他毛巾。立本看小华的画,画上是飞舞的大红蜻蜓,下方有水纹,有草,蚊子呢,没有。 “立本……”外边有声。 “是晓宇?”立本冲小华卡巴眼睛。 他俩到厨房,不出声,伸着耳朵听。小狗在炕沿走,走到一个小木箱子,借助它下地,轻轻走,蹲在他俩跟前。立本俯身拍拍它的头。 “在吗?”晓宇在外边问。 “不理他。”小华说,然后悄悄走到门前,拉住门把手,往上提门,插上门插。“大白天插门干什么!”立本说,上前开开门,放晓宇进来。 晓宇闪身进来,“你们干什么呐?” 外边有人说话,喊立本,又喊晓宇。 小华摆手,手指放嘴上,不让说话。小狗走开。 外边有人拽门。敲门。 “这,外边看不着。”小华拉住立本,“别进屋。” “走了。”听外边没有声儿。 小华说:“上窗户那了。” “他们干什么?” “趴窗呢,你过来,”小华拉立本,“从这看。”让他踩到灶台上,灶台上有一块玻璃窗,不大,有些油烟痕迹,里面有盏灯,那是一个灯泡两边都有亮。这能看见屋里的窗户。“没有啊。”立本下来。小华说:“等一会再看。”晓宇站上去,趴上看,果然有几个脑袋在趴窗往里使劲看呢。晓宇拍腿:“坏了,他看见了。”“谁?”“小五,他保准也看见我了。”小华说:“不能,咱们这暗,外边看不见。” 晓宇坐到小板凳上,看着天棚,“他们什么时候走哇?” 小华说:“我给你们拿好吃的。”立本说:“别忙乎了。”小华说:“糖。”立本摆手,“糖也不要。” 小华静静听了一会,说:“没有动静了。”晓宇起来去看窗户,高兴地说:“没人了。”回来拉立本,“走哇。要不,分开走。” 立本说:“我先出去。”晓宇说:“你看没人,咳嗽一下,我就出来。”小华说:“还是我先出去看看。” 晓宇家的狗在外边。 小华出屋看四周没人,咳嗽一声,立本晓宇走出来,晓宇家的狗迎上来,靠晓宇的腿。晓宇摸狗的脑袋。这时小五在房上从烟囱后转出,咳嗽起来,围墙外蹲着的人也露出头,跟着咳嗽。是小波,小涛,小林,小峰,小光。晓宇骂狗:“哪都有你,滚。”狗被训斥后,灰溜溜出院子,有人用手摸它屁股一下,它发怒,发出怪声,围观的人一起笑它,它现出难堪的表情。小林站到晓宇的后头,打一下他脑袋就马上蹲下。晓宇回头找,一下拽住小林的头发,小林求饶,“我错啦我错啦。”晓宇松开手,放了他。小林又从左侧伸手打晓宇脑袋的右侧,晓宇马上转向左边抓小林的手,把单根手指往上撅。小林喊叫疼,“快松开……”晓宇问:再嘚瑟怎么办?小林说再不了。“我问你怎么办?”“啊——撅折了。” 小华冲房上喊:“你上我家房干什么!踩坏我家瓦了!”小五嬉皮笑脸的,“哪是你家呀?我进你家了吗?”晓宇看房上,想小五怎么上的呢。 立本扶着门,“我上去啦?” 小五装模作样地捶背,咳嗽起来。 立本踩着门格,登上门顶,扶房檐站起来,上房。小五看他真来了,想抓树枝从树上溜下去,树还远,怎么使劲也摸不着。小五歪着身子踩斜坡跑到西边,找离房近的土堆跳下去。 小狗出来,看外边觉得新鲜。小林走过来,要摸小狗,小狗汪汪叫,露出牙,牙是尖的。小林转向晓宇,伸手要摸他的脸:“挺白呀?”晓宇躲了,说:“别得瑟。”小林摸晓宇的衣服,“新的,啥布的?”晓宇生气,脸走形了喊:“走开!”一喊完,看众人的诧异的表情,才感觉自己过火了。 立本和晓宇到后院。晓宇看小艾在院,训她:大门怎么不关?小艾说:二哥才出去了。二人进小凡家。 小平说,小五那样人不要搭理。 立本说不搭理他,他总整事儿。 晓宇说有些人不如不认识呢。 老单爷说,做了什么错事,主要在自己;认识什么人,不全在自己。遇上不好的人,你也躲不开。如果赶上了乱世,就麻烦了。就要学孙悟空啊。 立本说:您看西游记呀?晓宇说:不是说老不看三国,少不看西游吗? 老单爷微笑,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孙悟空是由石头裂开变的,那石头却是不变的。孙悟空离开花果山,学了七十二种变化,因为他将面对许多妖魔鬼怪。——往下不讲了。 大蒜发芽了。立本说:我家也发芽了。屋里有“寒暑表”,小凡看了一会,说:还没有冬天时热呢。小平说:那时烧炉子多热呀!小凡说:那时也没有发芽呀。 姥爷说:季节变了,信儿会传给万物的。 小凡问:怎么传啊? 人看不见的,姥爷说,人有观察,还有悟性。 许多人和事都有一以贯之的道理。看光影,知日月;看一个事,就知道许多事,看一部分,就知全体。 小平说:“我想学武,练就一身钢筋铁骨,刀枪不入。像坦克。”小凡纠正:“不是‘淌’克,是‘毯’克。你跟立本学学,别光学武。” 姥爷让大家喝水,自己喝了口水,说:进食,需要牙齿;站立,需要骨骼,但是完全坚硬了,那不是生命了。 长出一副盔甲,有了坚硬外壳,那是低等动物,千年万年也不进化。 生命是有别于普通的物质,脆弱而敏感是生命的本质。 姥爷不能行走出屋。那是冬天的生命:是一种浓缩,一切收束到心。 纸条上说,人有思维,或观于天地,或与人交往,或读书。观,是悟性接收。阅,也是观,阅历,阅读,阅尽沧桑和灵魂。许多观念态度是从个例升华的。许多学说理论有感于个体现象,推而广之。 第六章 小勤来学校,先到老师办公室扫地,正在批作业的周老师站了起来,“不用,我来扫,你上班级去吧。”老师接过笤帚。 班级里同学们在各趟桌之间追着跑。老师走进来,走上讲台,大伙散开,各自归位。上课时周老师宣布立本当学习委员。 下课,立本跟老师去办公室;抱回一摞书,先走教室中间过道分发,一边一本。小雄喊:“哎,该我的!”曲文说:“没到你那呢!”小雄坐在后边犄角,两眼儿抹搭儿的,“搞……”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坐在最前面靠门的小高回头,脑袋左右闪着人,“搞什么,这边离门最近的。”站起来,冲小雄挤咕眼。他昨天跟小雄说曲文的爸不咋的。咋不咋的,不是什么官儿吗?作风不好……小高是听小勤说的,小勤是从小涛那听来的,小涛说千万别跟别人说呀,小勤说这种事哪能说呢。曲文他爸当了官后,和手下一个女的好上了,不敢公开,也没有搞多久。他爸在他妈面前总显得“矮一截儿”——当初他爸在商店,公私合营,做售货员;他妈是正式的国营,还有文化,追她的人多得很。结婚好几年,他爸才调入厂子,端上了铁饭碗——再晚一点,就调不进来了,开始下放了。方方面面原因,他爸不敢离婚,便悄悄“熄火”。后来呢,那女的调走了,去了学校——她就是白老师。 关建推小明:你去发咱们这边呗。小明侧坐在椅子,眯缝着眼儿用小手指伸鼻孔里抠,抠了完整的鼻嘎巴,放眼前看,拇指食指搓球儿,一弹,弹出老远。老人说,人和人不一样,一个人一个心眼儿,要得到所有人的认同不容易。立民拍小武后背,“去把我的取来。”“马上就到了,别拍我,我难受。”小武捂着嘴,牙疼。小明说拔了算了,遭那份罪干啥。 立民站起来,往外走,说:“我不要了。” 小雄也站起来,两个胳膊开火车式节奏比划着,嘴里卷舌头喷着沫子:“可耻可耻可耻。”走出去。 小勤到前边,问:“纸怎么写呀?”没人回答。前天,立本晓宇几个人在前面听写,写错了,加点了。老师指出前,立本就改正了,抹去了那点。老师写了一串字,低,底,抵,砥,诋。立本都记下来,还查了字典,增加了一些。 回家路上,永和跟立本说:“别跟他们一般见识,跟他们生气不值得。”让立本和一起走的人上他家去玩。他家在北边,晓宇说不去了,太远。 永和家的院儿冷冷清清。鸟一群飞起,飞到树上——树有“叶子”了,跺跺脚,“叶子”呼啦啦飞走。永和家现在只有他和妈,爸爸很早去世了,姐姐嫁人了。周围邻居渐渐觉得他家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如果不在了,渐渐就会从别人的记忆消失掉。 进到屋里,小盈瞪大眼睛说:“你们家真穷啊!”屋里有只木箱,糊了纸,上面有一个盒子,原来的柜子给姐姐陪嫁了。墙上没有镜框相片,桌子上没有茶水杯子。立本问有书吗?永和说:“都点火用了,还还上厕所揩屎了。”木箱上有盒子,小盈要打开,永和说:“我来。”里面有硫琉,木头削的,泥做的。永和拿出自己做的几个尜,最大的有小碗那么粗,底下嵌入滚珠。“这么沉,”小盈掂量掂量,“啥的?”永和说:“硬木,做费劲。”立本看,外边一圈刻了波浪线,说:这是麻梨疙瘩,可不容易。小全把它放炕沿上旋转,不到边缘就不上手,最好的一次直转到自己停。小文把尜放炕上转,使劲拨一下,炕席子破,磨碰磕没劲儿了,拍炕拍起土。他也到炕沿上来拨转,但不能使劲,尜晃晃歪歪,小家蹲着,伸手在炕沿下接,“没掉,白接了。”小文拍小家的头,“没掉还不好吗?”小家揉脑袋,说:你下手怎么这么重呢。小文来这边玩,是因为生了新建村那边人的气。他上小勤家玩,小高说:我爸和你爸原来在一块儿,我爸帮过你爸很多的忙。又说:我去过你家那片儿,没去你家。小文生气回家,和妈说了,和爸说,爸说别搭理他。没处玩,是小家领他到立本这边玩的。 永和有啪叽戳子,全拿出来。小家挑几个,要拿回去印。永和不给,说你可以在我这用,我给你印。 小成说小家:你自己做呗。小家说做不好,纸壳都白瞎了。 小盈说:“你家的地咋这样?”永和脸红了:“扫了,真的,一早扫的。”小文跺跺脚:“扫了还这德性?”永和说:“扫了,就是地不平。”小全说:“拍纸啪叽呀。”他会利用地势,地不平,有窍门,找好地方拍掌。手掌和地势需要配合,把一沓纸啪叽握一握,放在有包儿的地方,悬出一点,选好角度,手窝对坑儿,一拍就连窝端。 小国蹲下看。小文拍啪叽时,胳膊肘碰到了小国,结果拍偏了,啪叽掀倒了却没翻过来;他要重拍。小盈手护着不让,“你下一次吧,到我的了。”啪叽已经撬动了,好拍,小盈一掌拍下去,全翻过来。小盈赢了很得意:“全回来了。”小文输多了,看身后蹲着的小国来气,捡地上的土,放小国的脑袋上,小国蹲着不动,不理不睬。小文的火儿忽地上来,心说换座儿是你,换桌子你不干……千仇万恨涌上心头,他去外屋灶膛下抓把灰,回来往小国的头上一点一点撒。小国不动。曲文拉小国往起起,“起来呀!”可他就不起来。“榆木疙瘩的脑袋,”小文弯腰看着小国的脸,手里的灰往下一点点漏,小国还不动。小文说:“你傻吗?”小国说:“一下也是来,两下也是来,都放上。”小文气得没招,想发狠,立本从院子回来,站俩人中间挡着。小文想激眼,又不是立本的个儿,“你起来。”“不起来。”“没你事儿。”“怎么没我的事儿?”曲文回家和姥爷说小国受欺负的事,姥爷说,人也是物,文学里叫人物。物不平则鸣。太软弱可不行啊。又说,帮助弱者,具有成大事的情怀,但成大事者需交能人、强人。 第六章 +1 小文去晓宇家。在门前的小路,小平和小蘑菇在弹瓶盖,大的瓶盖立着弹,立起风轮式的手,用大拇指发弹力,用食指勾夹,用中指托着。弹得不快不狠就弹不远,瓶盖在土地上轱辘着,遇到坑包儿,改变了方向,在坑里停止。小文看了一会,进院儿。 院儿里,晓宇坐个小板凳,在铺砖的地方弹瓶盖儿。瓶盖儿是小一些的,比琉琉大些,大拇指关节与食指、中指能够夹持,能使上劲儿,弹得有准儿,放对面的立着的瓶盖,一下就命中,倒了。弹射,看一个人的判断和控制,能够显示准确的攻击力,成了最有兴致的游戏。小文捡了瓶盖,说:“啥时上我家去,我家有水泥地,比你这平。”坐一块砖上,使劲弹瓶盖,憋气,说立本的坏话,“就会跟老师溜须。”晓宇不让他瞎说。小文说:“他过年上老师家……”晓宇说那是拜年,给老师拜年有什么。小文说:“你去了吗?你咋没去呢?”小翠来了,穿了件长衣服,蹲下蹭了地。“你家有钱呐。”小文盯着衣服。“挂那,”晓宇说,“窗户那。”小翠挂划棍儿上,掉了下来,又挂墙上,说:“嗨,哪都一样!”看窗户里边,说:“你家花叶子都蔫了。”回来蹲下。人在年纪小的时候,单腿蹲双腿蹲,都好看——等后来上了年纪,就大不一样了。仨人从一堆瓶盖中各选一个瓶盖做“头”,另放一个瓶盖在中间。弹射,“头”坐下,把中间的打走。划线,范围圈在城里,只能从城门打从城门出。门画大一点儿!城的四个门,东西南北。我要南门!晓宇先选了。小文在西边,就守西门。小翠在北边蹲着,守北门。小翠笑说相合,——我爷说咱们县城建的不对。晓宇问哪不对?小翠说南北反了。小文说:扯,封建,尽迷信。晓宇学妈妈的话说:不可不信,不可全信。小文说,得了吧,我看该批斗啦。 小翠说批你吧。——缺一个人,东门没人把呢。 小林来了,冲小翠笑嘻嘻说:“小芝呢?你俩咋没在一起呢?”“为啥一起?”“你俩不最好吗?”“谁说好就得总在一起呀?”坐的人都不说话,不邀请站着的人加入。晓宇把闲置的“东门”用棍抹掉了。 小林说是来借夹子的。妈让他打耗子,家里粮食袋子被嗑漏了。他不乐意去,说现吃现买不就没耗子了嘛?严婶骂他,你想吃了上顿没下顿呐?你天天去买呀? 晓宇说他家夹子的弹簧不好使,挺长时间不用了。小林趴窗户看:屋里小艾几个女孩在炕上玩口袋,炕上几个小瓶盖,口朝上摆放,口袋扔起,手抓瓶盖都让扣过来,再接了口袋;然后再扔起口袋,迅速把瓶盖摞起来,接口袋在手。 晓宇来拍打小林的肩膀,说:“立本家下夹子呢。他在永和家呢。” 小林去永和家,立本跟他回来,小林说:“你说怪不,耗子不知为啥一下子多起来?”立本笑说:“闹春荒了。”小林说:“耗子可不小,拉的屎那么大!”手指比划,“非得用夹子,用药肯定药不死。”立本不说话,爸不让用药,有人吃耗子药死了。 立本拿钥匙,开仓房。地上有个铁架子罩着夹子,夹子上夹了一只耗子,夹了它身子后腿部分,它的小胡子在动,腿在抖动。小林说这耗子太小啦。立本说:“你等一会再来,”小林说:“我着急,拿下来吧,”立本说:“拿下不跑了吗?”小林要踩,立本推他,“别那样,等一会。”小林说:“你多做两个夹子呗,留着打鸟。”“这是打耗子的,不是打鸟的。”“都一样嘛。”“鸟用它打?脖子腿儿都打折了。” 第六章 +2 小林去小全家。小全、小正和小玉都在忙,一个剪纸壳,一个剪纸,一个往一起糊。小全在纸壳上按一个好的啪叽用铅笔划圈,然后剪,小正从一张布满啪叽人儿的纸上剪下一个一个圆,他认识“罗成”,小玉说像“红桃j”,他剪了一些动物——小成印的,玩不了,没人要这种,小玉要收着。听见院门哐当响,小全抬头看窗外,小林来了。他们慌忙收拾起啪叽和边角料,摆上一个没做完的“八卦”骨架。小林问有没有夹子?小全说有打鸟的,打耗子的没有。永和他们也来了,帮小全糊八卦。永和从小涛手里要一根破旧传动带,抽出绳线,线带着黑色,用指甲尅,撸去胶皮。“这线,结实,你看,”两手用劲拉,“勒疼了手也拽不断。”小家锯木棍儿,钉一个线拐,有点糙。跑回家,哥有好的线拐,他不用,找了一张砂纸。回来蹭磨撸光,手柄圆润了许多。小盈拿来彩纸,剪了几个图形,贴八卦上。小林说,八卦咋没尾巴呢?他给“八卦”下边系根麻绳儿。永和说:“不行,太轻了。”小林找两布条系在绳上。 上东大道,那是经常买东西的路,是挑水的路,厕所在路旁,前后都有。小林拎着八卦往北走,迎风放,歪着起来了。不远处就是电线,再不远就是变电器两个电线杆子。永和立刻收线,“不行,还是轻。”小林说:“没事儿,再放一次。”小盈笑嘻嘻地说:“头重脚轻,必栽。”晓宇来了,看八卦的尾巴说“这个不行。”小林让晓宇回去取一个,晓宇本想回家取的——那是挂树上的被他够下来,——听了小林叫他去,他不去。谁也不动,站在那。 小孩子拽着纸叠的没有筋骨的小风筝在小道跑。小道没有标准的风向,小风筝牵线不长,飞不高,人往哪边跑,迎面就是风,风筝就左右摇摆着跟着,不落地。到大道不行了,就得顺风放,迎风跑,跑急了也不行,纸兜了,或牵线把它豁了口儿。 上西大道,永和领着走,小涛说别刮到厂里,小全看风向说,不能,风不偏。 小林在地上找棍儿,系到尾巴上,“这回好啦!” 小林拿八卦往后走,走二十步,线扽直了,八卦举高了,脸抽搐发叽歪:“跑哇!”永和说:“你松手哇。”不急不忙走,提着线一点点放,八卦起来了。几个人拍手,那是他们做出来的,是做的大鸟——它飞起来,就是代表他们在天空。 小盈眯眼儿笑:“怪不得人说丑风筝飞得高。”小全仰头:“高了,啥也看不出来了。”秃噜秃噜,线拐子在两只手心转,线不够了,永和对小林说:“去把你家的线拿来接上。”小林说:“我家没有。”永和把线拐子递给小林,说:“给你放一会儿,然后去取啊。” 小家问:“凭什么给他呀?”永和说:“他绑尾巴了。”小全劝小家:“等一会儿,下一个是你。”小家撅得屁股,说:“我不干——线拐子是我做的。”他一把抢过线拐子来,狂跑。八卦打旋地转,一个倒栽葱栽下来,掉到后面几趟房的什么地方,线挂在一趟房又一趟房的房瓦上。 永和生气了,指唤小家:“去去取去。”小家不动,心里知道是自己错了但不愿意挽回。 小全说:“收线吧,收多少算多少。”晓宇说:“刮房脊了,让瓦卡住了。”小盈伸手,“拉!”小全说:“别硬拉,给人瓦整掉了!”永和对小家说:“去找个杆子去!”小家不动。 “给我。”小家要线拐子。 小民他哥拿剪子把落在他家的线剪断了。 小盈用手掌向小家的脖子那比划,“杀,杀头!”小林一手摁小家的脑袋,一手立着掌劈脖子,“咔!咔!”小家回头回不动,大骂,小林生气把他摁倒在地,腿从他头上跨过。小盈说:“你损,不让他长个儿。”小林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使劲摁小家脑袋,摁磕两下,然后松手就往家跑。小家爬起来,从地上搬起一块石头,小全抱住他的腰不让他胡来。小盈看不妙赶紧跑了。 小雄来了,说“小高家着火了,水车都去了。”“是猴子家着火啦?”小家要去看热闹,小雄撇嘴:“都结束了,你还看屁呀!”“我们没看见水车出来呀?”“人走南门儿了。”小家飞快跑去了。 小全去找立本。立本说去看看烧啥样,需不需要咱们帮做啥。晓宇说那我不去了,他不喜欢小高。 第六章 +3 小全去找立本。立本说去看看烧啥样,需不需要咱们帮做啥。晓宇说那我就不去了,他不喜欢小高。 小高家在学校的南面,离学校不太远。小全说小勤家也在那边,立民家也在那边。 火是从屋里燃起,小高就一个人在家,他说不是他整的,不知为什么就着了火。扯,小伟说,你在家干啥啦?小高说当时懵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打开窗户喊人。火势一下子增大,他跑外屋拿水舀子来,又舀水倒洗脸盆,端盆扑火,火焰窜起来,燎着了他头发和衣服。幸亏邻居家有大人,把他拉了出来。邻居在关键时候起作用了。大人看他头发,烧焦啦,扒拉扒拉,你怎么这么多的旋儿?小高不让摸,缩脖子。 小雄和人说:大火熊熊,浓烟滚滚——说得像快板书——水车开得快,人都跳下来,拽管子,伸到那,往那一举就喷,房顶像下雨一样,水顺着瓦哗哗流下来,烧塌的地方漏下去…… 屋里的东西都着了,糊了巴黢的,地上都是水。小高姓侯,曲文说:“侯门似海呀。”小家笑。 立本爸来了,小家爸来了,车间主任来了,孩子们退后。 厂里领导来了,查看火灾情况,慰问受灾户,安排善后工作,嘱咐有关部门注意春季防火。车间主任马上帮小高他家就近安排住处,动员职工捐被褥,买日常生活用品,联系维修队尽快修缮破损的房屋。小高妈叨咕,不该来这地方…… 小高住到小勤家。小高他爸和小勤他爸老家是同一个地方,喊“老乡”,两辈儿的缘分!小高看小勤拿出来的几个塑料日记本,有钢笔油笔写的“友谊万古长青”,“长存”等等,还有许多签名。小勤说,这都是他原来同学送他的,他在那是班长。 立本找同学们商量,大伙捐钱。收的钱要给小高买书包,买笔,买本,钱由小明掌管。立本又让大伙给小高借书,语文书借不着,几个人分工抄书。小林没掏钱,他学大人的话:“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又说:“有钱我自己买呢。” 小明上街里买东西,叫上小勤,小勤说认识百货里的人。 他们走了几家商店,最后在第一百货买全了东西,小勤为小明选了一只钢笔,揣到小明的兜里。 却说小盈回家,邻居老范在院里安装烟筒拐脖,拐脖朝向小盈家。碰上这个坏邻居!让烟飘这边来,小盈看了不高兴,“哎,你家的烟冲我们家冒呢!”老范也不高兴,说:“我们多少年就这么样了,怎么你家来了就不行了呢?”小盈喊:“烟全跑我家来了!”老范说:“烟往哪刮我能管得了吗?” 小盈跑到他家院,站在老范跟前,说:“把烟囱改了,你这样不对。”“谁不对?你在跟谁说话?让你家大人来!”老范硬气,老婆是居委会主任,居委会下辖很多栋房,户数不少,虽然是松散,但毕竟是管理。老范婆子喊老范进屋,“人家的孩子你管什么,管好你自己的孩子得了。”老范发脾气:“四五六不懂,于伟两口子怎么教出这么个孩子!”小盈梗着脖子纠正说:“是祎。”他爸叫于祎。老范说:“什么一二的,户口上写的。”“没文化。”“我没文化,你们老于家有文化,也没看你出息到哪,没大没小。”“错了还不让人说,你是什么大人!”“说谁?谁错?”“反正不是我错了,是你!”说别人不对,理直气壮。因为对方不是自己,和自己不同,不同就是不对。小盈被老范打了脸,小五他们来看热闹,起哄。于婶在院,问怎么了,让小盈回家,她的个儿不高,小巧娇嫩,小五说“真细发儿”。小盈捂着脸说:“你等着。”老范婆子出来了,小五跑了。 于叔回来,于婶说了家里发生的事,于叔说:“和长辈说话没礼貌,打得对。该打。” 小盈很委屈。妈给他擦脸,擦雪花膏,“别出屋别潸了脸。” 第二天上学,就有很多人知道了。这事儿被人传开,说小盈的事儿比说小高家着火的事儿吸引人。小盈觉得很没面子 他不愿意去上学,但怕爸爸打,闷闷不乐地去。 放学了,小盈叫些同学上他家。小文也来了,坐上一把大椅子,其他人不挨着他,离得远点。小文拿起茶罐,说:“欸,我家也有这个。” 小盈拿出一瓶蜂蜜,“都吃点儿。”“舔——甜啊?”“蜜蜂,不埋汰吗?”“它不上厕所,不往埋汰地方去,不往粑粑上落。”人都伸手要。 “不能这么吃。一人拿一个杯子。” 小涛去小屋拿盘托上摆的一圈杯子,那是整齐的一套,小盈喊:“别拿那边的——拿这边的——别给我惹事儿。” 小伟挨着小桌子,就近先拿了一个好的。这桌子上的是不同的杯子混合在一起,都是打了剩下的,不成套了,小林拿了一个瓷的,小舟要他那个,小林不给。小盈露出了笑容,“那不还有吗?”“那不一样。”“那个好哇?”“我就要。”“快挑吧,一会没有挑的了。” 剩下的,小国让人递过来,“就那个。”小盈说:这个真挺好,原来一套还挺贵的。 等不得,别人占用着勺子,小江拿过蜂蜜瓶子用手指头抠。小林他们几个推他抱他,掰他的手。小盈说:“好了,留点,别让我妈看出来。”他盖了盖儿,拧紧,说:“这个不光能吃,还能外用,抹了伤疤不留疤瘌。” 小江把手上粘的东西在胳膊上的疤瘌搽蹭。 小林拿起漂亮的喷漆金属暖瓶,往杯子倒水,教小盈报仇的办法:“去把他家的烟囱堵上。”“拉倒吧。他找我家,我还有个好?”“要不,你找小峰,让他帮你找茬收拾那个小清。”“不扯,我爸说怨我。”小林笑嘻嘻说:“我教你,跟我说:我爸是我爸我是我爸儿……”小盈立起眼睛:“滚一边儿。”小林拿着冒气的热水杯在小盈的头上划圈,小盈头不动眼不眨,说:“别跟我嘚瑟啊,不想喝就放下。”小林把杯子放嘴边,吹着喝,眯着眼:“真是完蛋货,蔫儿了。”小盈说大人要回来了,赶紧赶紧。小林把剩点水倒花盆里,小盈喊他:不能用开水浇花。大伙往外走。都上厕所,小林在外边尿,说是小河。小文拉屎,和小武说:咱爸当初也找一个正式职工就好了……小明来了,说:那还是你吗?小文气得脸红,说:你是你吗?小明脸变色,说小文浪费,揩腚用那么大纸! 小盈在家看屋子里的摆设,心里挺得意,有的是别人家没有的。 小盈呆在家里不愿出去,小伟劝他别总憋在家。小盈不听,说他看书。他家的书多,但他不看,没事就睡觉。曲文姥爷说“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小盈说自己是弛。 老曲不仅会武,还能文。 他和立本他们说:斗和争不完全相同。个人意志被阻拦,则斗;为得到利益,则争。 斗争有明有暗,有大有小。大的有历史记载,小的写诗文。文也可以纷繁浩大。 人可以不争,但不能没有豪情。他说,想象英雄壮举是锻炼法之一,豪迈,自豪,体验英雄的心态。四肢颈椎躯干运动起来,身体康健。 手引领,全身随之:心情与锻炼相联,身心与天地共享。 登北山上,吟诵:“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运动肢体。他说,成大事的人有坚忍不拔之志,无论做啥,贵在有恒。松懈的时间长了,就像弓子和弹簧打不开了。 小家跟着比划。小文在远处看,不过来。 晓强也来练功,是爸让他跟老曲学的。晓强想有一身武艺,将来好当兵。下乡也得有武艺,遇到坏人好对付,别人也不敢欺负呀。他刚练,缺乏基本功,要抻开筋。 晚上,晓强累了疼了,睡觉趴着睡。爸拍他的头,不让他那样。晓强翻了身,说不去练了,又翻过去。 第七章 课间,周老师把晓宇叫到办公室。办公室里还有两位老师,高老师和贾老师。周老师问晓宇:“学校文艺汇演能出节目吗?舞蹈学得咋样?”晓宇脸红了,摇头说:“不行。”周老师说:“回去和大家商量一下,推荐一个。” 高老师说:“唱歌呀,唱一个你会的。”晓宇说:“唱郭建光,行吗?”贾老师说:“行啊,唱,唱。” “朝霞映在阳澄湖上,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听了开头,三位老师交流一下眼神儿,周老师说:“挺好的,就它了。”又想起要上报学校节目,忙喊:“哎,回来,名是啥呀?”晓宇趴门探头儿,说:“好山河寸土不让。”老师们笑,说要搁别的小子早跑没影儿了。周老师说:“回去练练。”高老师说:“再找一个女生,对唱,演沙奶奶。”晓宇脸有点红了,还得和女生唱啊—— 第二天,周老师让甄琰演沙奶奶。甄琰个不高,圆脸,有点老太太的样。晓宇到老师办公室和“沙奶奶”对唱两次。老师说挺好,“就这样,别改了,演出时就这样。” “要演出了,在文化宫。可是白衬衣没有……”晓宇回家跟妈说,妈说:“借一借,就演出穿,平时都不穿。” 同桌的小芝说她负责给借衣服,你就好好准备吧。 小芝到小翠家看见有白衬衫,可小翠说她哥也演节目。其实,小翠的哥哥那天穿别的演出服,不穿白衬衫,只是小翠心里不乐意:晓宇又不是不认识我,用你说呀?他不会说呀?借也应该是他来向我借。 “好了吗?”小翠课间去外边,和小芝说话。小芝前一段时间牙疼,肿了一边脸。小翠给她中药贴,是会中医的爷爷给的,人都用过了,好使。当时,小芝说小武的牙也疼呢,小翠说:“他?你以为我谁都管呐?” “怎么样啊?”小翠问。 小芝眼看别处,不说好坏。 小翠又问:“好了吗?” 小芝不耐烦,“啥意思,你要问啥?” 小芝生气,她回家把小翠给的“立此存照”照片扔了。 第七章 +1 放学,晓宇不愿回家去,他生妈妈的气。立本和小全小宁他们先走了。 小明叫晓宇去他家,他有白衣服,小家也跟去,是他和小明说的。小明爱把手插裤兜走路,小家觉得好看,自己的裤兜位置不合适也插着手。 孩子们上学齐,放学散。每天往返的线路应该是一样的,但孩子的走法常有变化,神出鬼没的。大人走固定的路,那是一条选定了的可走的近路,像蚂蚁的出行。小孩子如果有时间,就选择走弯路,停留是常事,如同小蜜蜂的采花。有“掉队”的,分散开了。 小明家,小明妈的眼神让人一点不舒服,一听说借白衬衫,拉着脸,“白衣服哪有借的呀?谁都穿呐?”晓宇不高兴,心说:“又不是我非要借,是小明让我来的。”心里念叨骂老项婆子的那话“不下蛋的鸡!”往外走,小明跟出来,脸红了解释呀,“我不如不告诉她就拿出来好了。等演出那天,我一定想办法,给你……”“不用,不用,我有,我妈给借了。” 上哪?回去,上大土包。 小明把已占的地方,让出一块给晓宇,把划的线蹭了,“这就归你了。”小家想要一块,小明不给。小家以前和小文小武在一起玩,小文总找小明。小明的书包总让小家背,小文见了也往上套,一左一右交叉,“像个警卫员。”小家说:“是排长。”小明拍小家的肩膀,说:“排长是一个,这是连长,匣子枪,文件包。”又怕他掏书包祸祸东西,不让在后头跟,上前头走!小宁就劝小家不要和他们在一块。朋友,一定是人家认为你是朋友才是朋友,爸说。 晓宇在自己的“地界”让小家玩。小明不高兴,脸上能看得出。 晓宇去不远儿另一个土包上,找出埋在土里的纸壳,使劲抖落灰,垫屁股坐。小家掰了粉笔给晓宇一块,用剩下的画圆——以胳膊肘为圆心在地上画个圆圈,歪头瞄了还不圆。“人家高老师画得圆,”小文说,“在黑板上一画一个圆。比圆规还圆。”晓宇说她是画得圆,但也不能比圆规画的圆呐。小文烦这样说话,但不能生气,他现在想和晓宇近乎,想让人疏远立本。小秀来玩,从兜里掏出乒乓球,“兵邦球儿!”弹,小家接着弹,晓宇说:“是呯嗙。”写俩“兵”,一个去了一捺,一个去了一撇。 小明一个人去班级,看一圈,屋里、窗外都没人。在桌子上摞了椅子,颤巍巍上去,拧下灯泡,从书包里拿出家里的坏的灯泡换上。然后锁了门,回家。 第七章 +2 小家兜里有两毛钱,拉晓宇去合社买东西吃。到了合社,小民、小林也来了,他们不买东西,来闲逛。看见小家晓宇,他们就在身后跟着。班里同学都烦他们:他俩都愿意翻人家东西,在学校里就一个书包还好些,可是家里吃的用的什么都有,他们连门儿带盖儿都打开。所以,没人让他们去自己家。 他俩在,小家不能买,只能在屋里到处走,在柜台前磨蹭。他尽量不到摆糖块儿的地方,离得远点,不让那两个人知道他的意图。几次来到打酱油那看。小民、小林跟着,连问“你看啥呢?”“打酱油哇?”“空着手儿你往回捧啊?” 小家硬着头皮问售货员:“腐乳多钱?”“4分。”“臭豆腐呢,多钱?”“2分。” 售货员是个新来的,很有些热情,见小家不说话,便问:“有碗吗?”“没有。”“给你纸吧。”盖坛子的有一层蜡纸,“给你托着吧。” 小林拉小民走了。 过一会俩人又偷偷回来,正赶上晓宇在仰脖儿喝汽水呢,售货员给他找钱。“哎,”小民在后边搭上肩膀,吓得晓宇一激灵,汽水从嘴里冒出来,——刚才嘴里喝得急,一是怕人看见会说什么,二来还得给人退瓶子。平时他不乱花钱的,今天是跟妈生气。他把瓶子立直,看,还剩一块儿,又喝一大口,有点呛,水从鼻子出来了。汽水剩底儿了,那两个人不抢,推晓宇,“再买两瓶。怎么就你自己呢?”晓宇脸红了,把兜里两块糖给了他们。“哎,真小气。”小民撇嘴,念叨:“小气鬼儿,喝汽水儿,爸爸一打歪歪嘴儿。”晓宇往外走,俩人不高兴了,“哎再买点呀!”晓宇头也不回地加快走,小林小民搂着肩膀一齐一字一顿地喊:“容晓宇喝汽水!”晓宇好像没听见。 小民往地上吐口痰,“怪不得他没人搭理。” 过了几天,学校通知在文化宫演出。容婶借来一件有点大的衬衣,主要问题还不是大,是“它是女式的”。晓宇不穿,不能穿这个上台。 早上,在妈妈的“帮助”下晓宇穿了那件白衬衣。穿就穿了吧,反正别人看不着,白衬衫在衣服里面。他一个人先走。路上看见小光小六一起往南走,他们上哪去呢,晓宇没心情赶上去问,不想喊他们,现在他怕遇见人,怕有人和他对视说话。没到学校,他先到料场呆一会。这里没有人。一早天飘落了些雪花,滤去了浮尘,空气变得温暖湿润。鸟雀叽叽喳喳,兴奋悦动,呼来唤去,从一个心胸传到另一个心里;大棚子里,不见鸟飞,只听鸣叫。鸟儿不同的语音或方音交流沟通,说得快,连成串,鸣啭流利,有韵有味。许许多多——平时也没有这么多呀,都聚在棚子里,是走亲戚来啦。偶有放肆的,如老人咯咯笑声,有儿童的尖细娇语,有如女同学见面热闹。偶有沉寂,那是鸟的休息。细看发现了,两只在萎靡对视,还有单独的稀落的叫声。这时的鸟不愿去树上,树还没有叶子,裸露,被人看见不舒服。小凡的姥爷说,鸟与树亲密,是在长出绿荫——那是理想的舞台。晓宇解开衣服扣,看白衬衣,也没法脱下来。他生气,要是鸟多好,别人看不见,愿意唱、跟谁唱都行。 从石头堆后探头望去,操场上人来的多了,各队都没排直,还有栖堆的地方,声音嘈杂。 小舟站班级的前头,小高推他:“为什么非得你先?”老师让小高站前边,让小舟站他后边。“晓宇呢?”老师看队伍,从头到尾看了几遍。 第七章 +3 小家来晚了,本来在前边,不敢去,插在小林的前面。小林扒拉他,“凭什么站我前头?”小家站他后头,后边的小民不让站,把他推到小林身上,小林回头,骂:“小x崽子,小破个儿吧,站前边来!”“到底站哪呀?”小家走出来。立本过来问:“你原来站哪了?”小家小声说:“我在前边,怕老师看见。”立本说:“你就站小林前头吧。”小林拉他,“过来呀。”搂着他,小家不喜欢他这样,没办法忍着吧,眼睛看前边,盼着队伍走。 晓宇绕道从新建村那边绕到队伍后,哈腰走到最靠边的一队,这边离班级远。他弯腿走路,腼腆问人:“演出……站哪?”队伍左边站着长脖子的女老师,招手,“站这排,来站好,咱们先走。”晓宇听说过这老师,姓白,负责学校活动。白老师按大小个把晓宇排到队伍中间,他后面的人不高兴,推他,前面的人回头看他。晓宇看这队人多不熟悉,有男有女,舞蹈女孩也在这里。杨英年一手往后拢着头发,一手拿着喇叭喊“出发!”白老师举起手,领他们打头走。舞蹈女孩在前面,走路太好看了。 小涛走出了队形想去前面,杨英年巡视,过来踢他一脚把他踢回队。人们上了铁路线,踩着枕木一个一个地数着走,走一段又上了路,放开步伐。经过烈士公园,那里静默站立着松树,整齐一排排,都直溜溜的,小涛踢树,说:“这树,长得太慢。”小全说:“长得快,木质软。”临近广场还有新栽小树,站大树旁,如大人领着小孩在观望。经过医院,有病人穿着病号服让人搀扶着看行进的队伍,像看游行,看解放军行军拉练。往前全是水泥路,右边是厂办公大楼,楼前广场全铺水泥石板,整个区域没有泥土,没有杂草,平坦得很,队伍往左边拐,左边是文化宫,上面有国家领导人题字。 晓宇一行先入场,坐在前面的左侧的一块。人流不断汇入,空位一排排进满;坐下的班开始有人组织唱歌,站着的陆陆续续都坐下;歌声不同起始,此起彼落,又聚合交叉,互相竞争着,压过别人不被淹没或带走;组织指挥的,脸冲大家的人,手臂用力挥动,嘴也张大唱,带住自己的队伍。 铃声响,歌声马上停止,看灯光打向大幕。 走上一个报幕的女孩,灯光扫来,一个光束照到她,晓宇看清那就是教他舞蹈的女孩,眉毛描黑了,脸搽红了。晓宇屏息观看,看她站那说话,看着她一次次报节目。 有一个节目不是她报幕,晓宇还认了半天,穿的衣服一样,但不是她。为什么换人了呢?正在纳闷,舞台上她出现了,在跳舞,还有一个小一点的女孩伴舞。演的是草原英雄小姐妹。风雪的声音由小变大传来,“雪花”开始纷纷飘。晓宇望着“雪花”落在舞台,落在“小姐妹”的身上。“小姐妹”在风声和飘雪里,站不住,相互扶持;她挥着鞭子,虽然舞台上没有羊群,但让人感觉有大群的羊,使她奔波操劳。全场观众被打动了,静静地看,最后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形式的美好,要有取舍——这是晓宇后来的感悟。 演出结束,晓宇一个人绕到边上往外走,在门窗射进强光的地方,被立本一把拉住。立本生气问:“你上哪去了?怎么不到班呢?老师着急,还以为你病了。老师在那边。”晓宇说:“我来时站错队了。你和老师说吧,我不去见老师。”他急忙忙走,一个人回家。小凡姥爷说,做什么只是从自己考虑就会伤人心。 大伙出门站队,一起走,走到学校才散。小高约小明上他家,“干啥?”小高家里准备了吃的,看小明又愣又冷的神情,有点不高兴,说咋的不去呀?小明看小高的脸子,也不高兴了,说句“有事!”就走了。曲文和小家追上立本和小全,曲文说立本:“你上台来一段武术多好。”立本说还不行,练得不精,拿不出手。小家说,你那回多厉害呀,还不行? 小全第一次上曲文家,有些紧张,站直溜儿地,手放两边裤缝儿上,说:“曲大爷。”“错了,”老爷子予以更正,“欧!读欧。”他看着小全疑惑的脸,说:“读啥不重要,重要的是别差辈,”他俯下高大的身躯,“我和你爸平辈?你爸才管我叫大爷大叔。” “那叫什么,爷?” “哎,叫爷爷!” 小全不好意思,看炕上有本画册,低头看。 “人家的孩子,你那么认真呢?”曲文的三姐拉姥爷的胳膊,又说:“课本里说李大爷在旧社会怎么怎么的,他的岁数也不小哇?” “那是讲故事的人的称谓,或是从编书的人的角度说的,不是你们。人家是成人,你们是孩子。” 曲文愤愤说:“晓宇他要上不了,就别说能上。”立本拍拍他,说:“都过去啦。”曲文说:“太耽误事。甄艳都没能上。”他和同学都把“琰”当成了“艳”,“下一步的厂里汇演也参加不上了。” 老曲说,人和人的不同,体现在与他人的关系处理上。 人被别人的目光看得多了,就形成高傲之气;仰视别人的时候多了,就形成谦卑之象。人活在气象。有的人形成了自我气场,有的人被纳入他人的气场。或成为领导者,或被领导,或独立于外。 一个人,做事要细,胸怀要大。 “来,立起手。”孩子们和老曲学,——手掌展开与臂成九十度直立,旋转练手。 击掌,不要散开了。鼓掌,也是立掌,意在赞美鼓励别人,赞美别人是愉快的事。学武之人,要立志高远,不可小肚鸡肠,耿耿于怀。 晓宇生气,回家踢院子里的铁盒子。多年以后,他忘了许多经历的状况,一直记得的是自己没能实现演出心里憋屈。容叔出来了,晓宇装着逗示狗,但狗吃饱了不愿意动。 老容看家里的狗趴着,问老项:“你说狼和狗是一个种儿吗?差的太多了。” 老项原来养过一条猎狗,后来被老项婆子“送”人了,得了俩儿钱。给的人到大山里,坐火车走的,太远了,狗找不回来。在山里头也许更适合,还不愿回来呢。老项生气很长一段时间。“你也不打猎了,留它干什么?”老项婆子说,“费食,养一个没有用的东西!”这娘们嘴黑,指桑骂槐。 老项说:“种儿肯定是一个种。那野马多烈性的,驯服了,让人骑它,还拉车呢。” 小凡姥爷说,狼变成狗,体现了最基本的教育,就是反应、反馈,感化是后来的,是个别的行为。 晓宇说,天已经热了,怎么树还没长出叶和花? 老单说,夜里的温度还在零下。春天,草木萌发不是看最高温度,而是看最低温度。即使几日高温,但出现一日的低温,就会让萌发的生机停止。 人际间的关系就像树木发芽啊。 小正在骂,“哪家就把树砍了,缺老德了。”小志认真在看树根,树在老韩家后边,在老司家前边。“是谁家砍的呢?”不清楚。“啥时候呢?”不知道。 第八章 章回8 早晨,窗框子响。风来扣动,那是春的慰问。 春妮、春花、春丽被妈妈攉勒起来。小杰本来想多睡一会,见盆里已倒上温热的水,就爬起来,“我先洗,你们太脏。” 春丽瞪眼:“让你先洗,你嘴还闭不上!谁脏?最脏的就是你。” “起来,我要洗。”小杰手先伸进盆,在里面热乎一会,伸平了手掌放盆底,再捧水往脸上泼楞。然后歪脑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手指向那几个女人的后头弹水。 女人梳头,仨女人没有谁比谁优越,谁先谁后没有规则可依。以前摆放箱柜上的小镜子,头几天被抢掉地上,碎了。人的生活与镜子难舍难分,因为镜子是君子,有照必应,而且只反映不品评。就一块大镜子,挂在墙上,固定了的,大家争起来,在镜子前挤,都想露个脸。看不清,往前贴近了仔细看。老人讲,争夺场必有悲喜。“恶心,看你们丑恶的脸!我明天就回去。”春妮愤愤地说。她本来过了年就该回青年点了,身体不舒服,请假赖到现在。 “你赶紧走吧,我们松快松快。有人还惦记着你呢。”春花说,蹲下收拾掉在地的头发,团了一团,“哎呀,掉了这么多,还有根儿白的,完了!老了!”“那是妈的。”“妈的还能是半根的?” 春妮躲开说:“我洗脸去,水干净儿的。” “我来!”春丽说,“倒数,该轮到我了。” 外面乌突突的,天比往日暗一些。 屋里点着不太亮的灯。 老隋家一帮孩子,叠了被褥,放了炕桌,上桌坐一圈等开饭,拿筷子齐敲桌、碗。老隋一声吼,就都下了炕,洗脸的洗脸,端饭的端饭,忙起来。小波脖子上缠着毛巾,当爹的不高兴,拽了下来,“像小伙计似的!” 小涛往每个碗盛饭,有多有少。“盛错了,那不是我的碗。”小志说。 “换过来。” “不换。”这碗盛的多。 小云说:“我用的不是那个。” 妈给小云的拿来,小云指着,“就那个,掉茬儿的。” 隋叔在外屋说,“她这么大了,别总惯着。”隋婶出来,说:“不都……”“你惯她,将来谁惯她。”隋叔想说老曲说的一句话“不吃小苦,必遭大罪。”没说出来。 小云爬上那一排箱柜,站起行走。隋婶进来,“干什么呐?”“我取小镜子。”“吃饭要镜子干什么?让他们拿呀!”“我不用他们,自己拿。”“快下来,摔着。”“不嘛。”她侧身走。“你要不听话,以后我再不管你了!”隋婶生气。小云前几天去厂西的亲戚家,人家给带些东西,有糖有点心,路上吃了一些,剩下藏起来,回来也不说。亲戚后来唠嗑说起,隋婶回家问小云,小云说那些就是给我的嘛。 隋叔进来,“你下不下?”——给悔改的机会。小云乖乖让抱下来。 风吹拂晾挂的袋子摆动,纸在天上旋转,不落。树杈挂住了东西,不让任意飞。立本家的门柱子上挂了一个破裤衩子,是谁家的,刮到这?用棍儿摘下来,看,是坏的,不是好的,这是谁家不要的,扔哪的,是挂的,还是风胡乱刮起来的落在这?立本没再多想,拎着要把它扔了,李叔摆摆手,说放筐里,留着卖破烂。 第八章 +1 风携带着沙尘,风静止了,落下留下一地沙土。小草,好像从沙土中冒出,一个一个,像小孩儿到点儿都从家里出来。大风,预示季节的变换。小草的尖周围,都有一个小坑儿,是风的伟力,也是小草的坚韧。一冬天,小草一直在等待,等待着温暖的温度。 立本蹲在地上看小草,风吹着他的头,头似乎空空的,能灌进一丝丝风。小家小宁过来看,用棍儿抠土,怎么不见根?小全背着书包跑过来,书包背带有些长,跑起来书包颠打屁股,文具盒和里面的东西哗啦哗啦响——里边的纸没了,忘放了。他放慢速度,回手摁住书包,摸到摁着书包里的文具盒,他怕削好的铅笔尖儿碰折了,在立本身旁蹲下。 “你们干啥呢?我还在西大道傻等呢。”晓宇不高兴地过来,看小草,“这有啥看的。” 小林捡了一张油毡纸,举着往回跑,送回家去放棚子里,进屋告诉妈捡了一张油毡纸。他出院子,前栋房的小宝正堵着门口,“那是我家刮掉的。”“哪写着是你家的?”“你去看我家棚子,棚顶缺了。”“缺了就是你家的。”“我看见风刮下来,然后你捡走了,不信你拿来对一对。”“你上一边去。”他推开小宝,捂着帽子跑,风刮得人都抬不起头。先走的人已经看不见了。 南方有完整的春天,温暖是渐进的,和风细雨,柳绿花红。北方不是这样。风几次三番刮,气温升高了又下降,冷热交替出现;树枝想冒头儿,又停下等,等到天真暖起来;水在下面等待不再上流。 所以,草不是普遍地成片生长,都一嘎达一块儿的,有早有晚,时快时慢。树长叶要晚,树干应是土地的延伸,在泥土和树叶之间造化有了枝干,在细枝节点有鼓起的“苞”,长出来还得往后等一等。长苞儿是树枝裂开了缝儿,那地震火山呢,是地球裂开了缝,老人说,孩子们惊讶。地是活的呀?地是像生命一样的。远古传说,人是泥土造的,小说里说,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女儿是水做的骨肉——都是从土地来的,是水或火的力量。老人说,人不是小草,是大树。草有荣枯,树有分段。小孩是大树的梢儿,是嫩枝条,等着要发芽;中年人是枝杈,存有希望,在节骨眼的地方;老人是树干,风吹不开厚重的树皮,物化了外表,一切收到内心。 学校的人很多,都在走廊,男孩靠墙一排互相挤。怪不得男孩子的衣服脏得快,哪都靠,使劲蹭,回家就挨妈骂。小全到昏暗的角落抠出鼻孔的嘎巴。风在走廊里回旋,有人迷了眼。小国的眼睛不能睁,小民吹小国的眼,“睁开呀!白他妈吹了。”他伸手,小国说:“不用你,我自己来,”小民大口气使劲吹,带口水。小国睁一只眼,“干嘛呀?”小民说:“要不能出来吗?”小盈说:“刮风带雨。”小伟说:“放屁掺沙子。”关建唱:“朝霞映在……”小琴说:“人家唱挺好,你唱就难听。” 小家跟晓宇说:“他们说,小明说你耽误了班级。”晓宇生气,“他这没人儿要的……”小宁说:“跟老师解释解释吧。” 教室门开了,是小明开的锁,今天天暗,他起来晚了。灯打开,有一个不亮。小明让小武去找后勤。后勤的工人师傅来了,上桌子,拧下灯泡,看了看,“不对,不是。”那灯泡不是学校的。小明说:“是,就是那个,没人动。”极力说,说得脸红。 “没有这样的,经我手儿没有。”那人不给换。 小舟站起来看,没看出来那灯有什么不一样。 小明黑了脸拎着笤帚开始扫地。晓宇喊:“掸水,全是灰!” 小明生气喊:“这不和泥了吗?”笤帚扔门后。 小舟去端水盆,回来放桌子上,擦凳子,又放凳子上,擦桌子。春丽来了不高兴,“怎么整的水,我每回是不都坐了?” 小勤拉小明到外边,说个事儿,给小高调个桌呗。小明说为啥呀?小勤笑说:小高家着火了,想换个地方儿。小明说:他家着火和换座儿有什么关系?不行,他个儿本来就矮,他动,要动的人多了!小勤的脸装笑,笑得太假,说:我来了以后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我不了解这里,是你带我认识人,各处走……小明说:没啥。 春丽有一根铅笔尖折了,小舟悄悄把自己的新“铅笔拧的”给她,春丽不要,她用刀用惯了,刀削得心里踏实,光线不好,贴近眼睛,费点力。 小翠来了,坐自己座,脚在地上蹭了几下,问哪个值的日?都没扫地!小芝在那边说:我要不扫,不知什么样呢!昨天是小芝值的日,但今天不是她。今天是小勤。小勤在纸上写“小特务”,让小高看,小高看,指小翠说:“小特务!”小翠歪头,“你是大特务!”小高叨咕:长个脸蛋儿就得瑟。 上课,小明没有上好,反复琢磨老师知道了怎么办。课间装着写字不出屋,看看动静。小家拿两个钢镚儿,一分,二分,上面盖上纸,一手张开压住,一手握铅笔平涂,涂出钢镚的图案;拿那张纸去给人看,回来钱就没了,是让小民拿走了。小明没吱声。 晓宇上课也没上好。他经常看窗上——坏的地方钉了胶合板,有风嗡嗡地响;他等着老师批评。老师课上根本没提一个批评的字。课中朗诵时,说同学们读得很好,像昨天我们唱歌那样响亮,感情饱满。 放学了,晓宇红着脸和老师解释昨天的事,“我站到边上队伍里了。”老师笑了笑,说:“我当时急坏了,人家问我,你们节目上不上,我说人没来,可能病了。”“让甄艳一个人唱呢?”“是以你为主的。”晓宇脸红了,“我……”想说衣服不行,没说出来。老师说:“也没啥,以后有机会。风大,快回家吧。路上注意呀。”老师叫小明打些水往走廊掸一掸。小明听了心里欢喜激动,马上去做。然后又偷偷换上了那个灯。 第八章 +2 校园里一些学生在疯闹,帽子满天飞,剩下的皆揪着自己的帽檐。风大了,让一切轻飘的东西剧烈狂舞,那是火的驱动。女孩们上土包,小翠拉小芝坐,小芝挪一点,站边上,小翠靠近,小芝窜一点。小翠生气,她组织一个游戏,打口袋,人被小芝拉走。 天都变得黄浊了,不见阳光,狂风漫卷,尘沙飞扬。同学们缩着脖子靠路边往回走。前边的人喊:“到大沟了。”小林闻声蹭着步去看,沟深不见底,沙尘吹来吹去充斥下沉。小家也来了,小家换个地方让风吹到小林,小林骂,站到小家的南面,掏出他的使劲去尿,小家没尿完就收了跑。小林说:“怕死鬼。”曲文说:“你不怕死呀?”老人说,不怕死的种类早绝迹了。小林转回,对着大沟摇着尿,立本说:“你别被刮沟里去。”小盈搂小林的腰,吓得小林往回缩,小盈说:“做两个大翅膀子呀。”小林说:“等我砍俩大鸟的。”小家回来了,喊:“糊一个大大的八卦,背着。” 他们走到路中间,开始说笑起来。小全说:“小心看着点车。”小林说:“哪有车呀,这天儿谁还出来。”小家说:“人家汽车有玻璃,那就是大风镜,啥也不怕,坐驾驶楼儿,比坐家里还舒服。”立本笑说汽车是移动的房子呀。晓宇说小家:“舒服屁呀,家里炕能躺着,它能躺啊?”小盈说晓宇:“你是坐不着吧?厂里还有轿车呢,给大领导坐的。”小全说:“少说点话,土都进嘴里了。” 不仅有灰尘,土粒子也刮起,落了头上。风沙在地上流动,大地又成了混沌的了,环宇内的灵魂仿佛全随着这个天气从天而降,周游天下。 远看大路旁的树木像荒草飞蓬,只是走不了的。 风在房子上过,在路上刮。 风把沙土顺着大路沿着上坡吹着走,还有从路边吹折的荒草成棵地滚——那是去年的,长了一个夏天。土软的地方松动了就跟着风走,坚硬的地方光光的,打扫净了。浮土找到沟,补了不平。 小芝用围巾包住了头,昏天黑地,踉踉跄跄跟上来。晓宇问:“咋才走哇?小翠呢?”小芝扒开围巾露出嘴,说:“在学校呢,跟男生贱了吧呲的。” 小涛的头发刮得像乱麻,问小芝:“她是啥族哇?是什么……”小芝看他,说:“你留这么长头发干什么?咋不剪头呢?——她爸她妈不一样,她妈是少数民族,是满族……”小涛扑撸头发,说:“我说她总落后呢……”小芝盯着他问:“你问她干啥?”小涛晃脑袋说:“不干啥……”杨英年问过他,他不知道。 有人从身边过,有车子超过。 逆风骑车的人,虽然是下坡也弓身用力踏着车,头前探,前胸俯伏在车把,如同要跳起的蚂蚱,撅起后腚。骑车人,脸抬一下又朝下。 顺风骑车的来了,上坡也弓腰,怕被刮倒喽;眼睛收着看,嘴里嚷着,唯恐冲撞行人的腿。离弯路老远就下车,“见好就收”,因为拐弯摔怕了。 小光和小六顶风去南边,南边有一块空地,那是小五他们常去的地方,那里放着一些石片砖头瓦块。好的好用的“头”,都藏起来,小六知道在哪,到那找出来玩。风太大了!就是因为风大,小五他们才不来呢。俩人要想尽情玩,就得找人家不能来的时间,不让人看见。让他们发现了就麻烦了。像小蟑螂出没一样,寻找好地方,沿着没有危险的路线活动,带着伙伴,在静默暗淡的时候玩。 他俩随便挑选,换着“头”玩。这边地势好,但撇不准,风沙迷眼;那边顺风,立起袄领,使劲扔,——不用轮流等,真过足了瘾。玩完了,收拾“战场”,头原位藏好,盖的东西不能变了。往回跑,跑跑停停。顶风的一段转过身,倒着走,俩人挎着胳膊,喊着口令,一二一,转身看路,风沙让他们闭上眼闭上了嘴。 第八章 +3 小五和小峰在各趟房窜,都立起衣服领子。各家后窗钉棉帘的都撤下了。小林要出去,严叔沉着脸叫住他,“跟我干活。”“人家孩子咋都不干活呢?”“你能跟人比吗?都是秧子。”“我也不会干活。”“干活有手就行,还用人教哇?”“这天儿咋干呐?也看不清。”“你他妈的你还能有点啥用!” 小五看见小海打着旗满哪跑——木杆上绑着一块布,呼啦啦迎风飘摆。小五粗着声喊:“哎,过来,到这里,”小海走过来,“我的石头是不是你动的?”“啥,在哪?”“装什么装!”小五手背儿抽打小海的脸,像打在平滑的石头,“不许动我的东西,听见没有?不许跟你爸说我打你了。”“我肯定不能说。”小海看自己家的窗户,脸一下红了,——小东、小芳的脸贴着玻璃往外看呢。 小五回家从仓房里拿出一个大齿轮,藏的地方小六也不知道。小峰拿在手掂一掂,“纯钢的,”够分量。小波接过齿轮,手臂抡起又收回,手感挺好。小光要,“看看。”小峰说去去去,上一边去。小光不走,梗着脖子看小峰。小波把小光的脑袋拧转过去,小光转过来,再拧,小光骂你妈逼。小峰要踢他,小五两手端着小光的头,“走,往那边走,”拍拍肩头,让继续走,“自己走,不许停,别回头。”小光看见黑狗和黄狗在老魏家门口蹲着,小光跺脚吓唬它们,俩狗站起来,瞪着眼。他走前两步,狗无处可退,挺着前腿支愣起耳朵绷紧肌肉。小涛来了,两手比划一个大嘴,冲狗“汪”了一声,俩狗受刺激一起呲牙,“汪汪”前进了一步,小涛跑了。小光往后退了,狗就往前扑,小光绊倒了,爬起来跑,跑后院。他饶了一圈又往回来。 没有砖,小五小峰上老苏家的墙头揭了两块,小峰说别整出豁口来。小六在西大道捡了半拉砖头,立作靶子。小五瞄了瞄,手比划了两下,一用力把齿轮扔出去,齿轮飞旋着,一点不飘,稳准狠,打得砖头开了花。他们又去东大道玩,在厕所的地基那抠砖,抠不动,小波取镐刨。小五说这砖臭,小峰说也不做头。小五在老魏家的院墙揭两块,磨叨:“绝户头……”小峰在老郑家墙揭了两块,“不偏不向,一家两块。” 小六回家取自己收的瓦块,找一块带尖儿石头,砸掉瓦块的四个角。 小六又用石头尖儿慢慢砸瓦块的八个角,不好砸。小光拿一块石头来砸,不小心就砸“缺肉”了。你别上!两个人就两个做法,弄不一块儿去。小六找一块“钢砖”,在上面转着磨,小峰问干啥呢?小六说我弄圆喽。小峰嘲笑:“能圆吗?” 磨圆了,小六舍不得打了,拿在左手不用,右手拿着不好的“头”和别人玩。 小林在院门里站着看了半天,看小五他们不再抠砖了,跑到小全家躲躲风。小全和弟弟妹妹做一串风筝。小全做,小正也要做,做得不对但敢做,小玉说:“别浪费了,你糊纸吧。”小正不糊,在旁边看,看一会就明白了,又做,做得好了。一串一边大,是风筝的复合:圆的,比量着做一模一样的,中间都穿一根两边出头的竹棍,绑羽毛。小林扽线,连起来的三股线调整,把几个圆排成队。小林说这要单放多好,现在就能放了,够多少人玩呀。小全说那可不一样,再说,单放这样不行。小林说这些就够,拿出去放吧。小全说这不够长,风吹了不稳,这么大的风根本不行。小文来了,说:“上我家那去,比这风小多啦。”小全说:“还没好呢。”小林说风筝那么长你这点劲儿能拽动吗?那风得多大……小全说不是那么回事儿,是一个整体,不是每个加一起算的;怕的是每个之间吊线整不好,就打弯了。小林说那你还费那个事……小正说:那能一样吗?你放那吧! 发电厂又往外卸煤灰了。严叔今天歇班,叫上小林一起去捡煤煳儿。 小林怨天,“咋干呐?”挠子不敢抓,一抓灰就起来,迷了眼睛。“我都忘了借立本的风镜了,你也不早说。” 严叔发火了,停下手中活:“你叽歪啥?我愿干呀?我不知道躺着好哇?任可饿死也不干活,早他妈就绝户了。”又去干活。 小林嘟囔:“人家不来,也没见谁饿死。” “站上风头,”“不刮大风还有你捡的吗?全是人了,”“发电厂是我开的呀,会提前告诉我?”风大呛人,严叔停一会儿说出一句话。气话必须得说出来,不能憋着;不能连着就断断续续也得说完。小安在那边捡呢,冲这边笑,脸蹭黑了,鼻子黑了,戴的帽子遮儿抽巴的。 小家去找小文小武玩,他俩不在家,在哪呢。上小明家。他们玩啪叽,小明都赢了。去哪呢?去砖厂,风大没人注意看管,选好的“头”。打了一气儿砖头,把“头”藏起来。又去下水库。水化了,小文和小明抬小家,要往水里扔,小家妈呀叫,小武帮小家挣脱跑了。小家上立本家那边去了。 傍晚时分风小下来,漫天尘土,自上天洋洋洒洒飘落,均匀布施,浑然壮观,如元明时期留存的图画;又使人想起小孩子在纸上用橡皮划画,撒上尘土,然后抖落了依稀看得出的线条画。草、树落了圣灵。 下班的人边走边唠,天暖了,今年和去年差几天,就是风的事儿,风刮得早些,时间长些。老苏,看自己家的墙头掉了砖,地上找也没找着。小家帮找,踢土看。老司经过,问在找啥,老苏说风刮得太厉害了。老司说咱这地方没遮挡,一到春天就起沙尘。老苏说原来这还是省城呢。老司说上头一直说重点建设呢。老田说当官的全说一套做一套,都多少年啦,也没啥大变化。老苏抱肩膀,说:也别说没变化,咱们这个厂迁来以后,一下多了多少人,盖了多少房子!原来这一片哪有人呐,都荒着,说建就一下就建起来了,热火朝天,多大一片!原来的马厂长多好的一个人,有能力,有资格,吃过小米扛过步枪……老司说好人太少,多半损人利己……老隋站了一会,说:我来的早,就这几趟房,其他那些都是后建的……老苏说:你还有老果大哥早啊? 老严回来了,放下袋子,站下,说:都迁走了,大单位就剩咱们了。老司说早晚的事儿,都得走。老苏说,不能走,这是块宝地——解放军从陕北、华北、华东到这发展起来,从这南下解放的全国——过去,日本人俄国人都争这地方……小林和小家争啪叽,追着跑。 老严进家,严婶已做好了饭,在锅里。他开灯在外屋洗了脸,水都成黑的了。他进屋找毛巾擦脸,看见电匣子的帘儿堆在一旁,不由得发起火:“怎么就不盖呢?”严婶说:“我一会得擦。”“擦就不盖呀?”“我擦又不用你擦。”“是你擦我擦的事儿吗?电子管怕进灰,堵了怎么整。什么也他妈不懂!”“你懂。” 老话说,人是从天上撒下来的火种。 纸条上写着:人在形式上没有太大差别,是外在的因素造成的差异。差异是在对待外界的反应和再反应。 古人说耳聪目明,不是眼睛耳朵有了什么不同,是指能够多角度观察看待问题。人不要局限于自我的圈子里。 第九章 章回9 连着刮了几天的风。立本戴上了“眼镜”。他喜欢眼镜,小时候到奶奶家,看到风镜就戴着,眼睛时时在玻璃后面看东西,觉得有趣。临走时奶奶给装进包里。回来放在小箱子里,平时没好意思戴,就等刮风。 天暖暖呼呼,正应了春联上的老话:春回大地。 没有经历冬天,哪有对春天的渴望。——小全在日记中写到。 春是什么?春是动,一切活动起来,冰融化了,土松动,水流动了,草在地上攒动,连成片,枯枝活了,树枝上挂着小小“穗儿”,像灯笼点亮。候鸟回来了。所有的动物大概是从虫子开始的,孩子们说。老曲说,虫不是小的,是大的;古代志怪小说,元明小说,老虎称作大虫,现在一些地方把蛇称长虫。老叶家的面袋子飞出了虫子,叶婶大声喊,小家跳着追着打,小刚伸手把小飞虫拍在墙上。叶叔说一个小虫有啥大惊小怪的。叶婶说袋子系了,扎上口的呀,从哪来的?叶叔说:那石头砬子还长树呢,房瓦上还能长草呢。 几个同学到立本家商议,去采江葱。呼啦啦出来。小全回头看,回来把院门带上。小盈跑上来,呼哧带喘,“等等我。”看立本脖子挎着风镜,“给我戴戴。”伸手来摘,立本摘下来给他。戴上风镜,小盈嘻嘻笑,头左右转着看,小家指着笑:“眼镜蛇!”晓宇问:“眼镜蛇啥样的?”“就他那样的。”“那是最毒的蛇。”“对。”小宁说:“我戴一会儿。”小盈说:“等一会!”立本说:“你咋那么独?”小盈笑:“我给他,一会儿我保证给。”小家说:“说个准数!”“前边,到那棵树那儿。”到了,“那棵,我指的是那棵。”又到了,“再等一会。”小宁说:“我看还等到啥时候?”小家嘲笑说:“等到地方。”路过一片松树林,小盈摘下眼镜,他要进林子,小家抢着戴上,小盈说:“他抢去了,我不管了。”小家马上摘下,给小宁戴上。小宁上下前后左右看,戴了它走路有点雾状,被隔离了的感觉,仿佛人在房子里。小盈跑到林子前,指着一髙枝儿喊小家:“比跳高,看谁能够着!”小家跳不过他,说:“比爬树!”树有油脂,晓宇说“蹭衣服上,”立本说,“别上,树枝扎人。”小盈拿棍子使劲打树枝,小全拦他,“别祸害,松树是最好的。”“哪好,我打几下。”小盈绕跑,小全伸开胳膊堵他。树不是死物,它在潜滋暗长。针叶长得好看,针叶对排起来微微下垂,上面枝短,大枝在下,从下到上是塔形。松树长得最直了,也最长寿。家跟前儿怎么不种呢?立本说古代陵园里种,墓地旁种,活人就怕了。小盈捡地上松塔儿,看塔儿,“没有松子。”立本说:“是红松才有。”“这是什么松?”“我不知道。”小全在树林里边,抠的鼻涕嘎巴带血,往掉了的树皮上抹,说:这叫四季青。立本觉得说得对,树是绿的,冬天也不落叶。墨绿的针长在一起,形成一个个的簇,细瞧每个簇长出了新绿。它是悄悄的换装,不集中于一时,这样保持了不变。老单说,在寒温带,主要就是针叶林。针叶能减少代谢,加上自身多油脂,能够保持储存不易挥发。松树生长挺拔,老曲说,南方竹子北方的松,都是大丈夫品格。 镇子边建的铁道,由西向东,然后拐弯向南。孩子们沿着铁道走,走在铁轨上,看谁的身体平衡好;然后走在枕木上,蹈着小步,考验人的耐心,如果走两个,步子不够用,踩石子上硌脚。道基铺满碎石,外边是窄窄沙土路,是自行车可以骑的小路,再外边长了小草。晓宇踩倒小草,草又立起,小家又上去来回踩,小宁拽他下来,“再踩就起不来了。”小家不乐意了,小宁说:“你哥不是说要每天练跑三千米,咱们跑哇。”小家说:“我愿意练多少就跑多少,他管得着吗?”小盈推他,“你这人不知好赖呢。”他们唱着歌,迎着阳光,走向野外,走向远方,走向南河。“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歌是一种“物我两忘”的回应,响亮悠长。 在道轨,小盈比不过,到下边跑,跑到前面再上轨道;他故意慢走,挡着别人,后面催他快走,他更慢了。晓宇下去然后上前面。小盈说:“不算,你输了。”后面的人说你先那样的,都绕过他超过他。小盈蹲下,夸张喘着说:“我不行了,我走不了啦。” 第九章 +1 立本回来,问:“你咋的了?” “我有病了。” 晓宇说:“他装。” 小全拉小盈一只胳膊,晓宇拉他那边。小盈装腔作势地喊:“你们欺负我!” 立本说:“你不能走,回去吧。”晓宇说:“让他回去上学。”小盈假装细嗓喊:“我不去上学。别蒙我。” 小盈把木棍放道轨上,“你们拉着我。”两脚踩上木棍,“拽我。”小家和晓宇两人拽他往前跑,两人狂奔。“哎,掉下来了,慢着点——”小盈用尖细的声音喊着。 小全爷爷在世的时候在铁路工作,从南边的站,调到北方龙镇。爸爸常说起过去铁路上的人和事。小全说:注意点,一会该来火车了。 几个人趴着听铁轨,小盈用木棍邦邦敲,听的人被震了,冲他急摆手。 火车汽笛声,呜,呜。火车在弯道时拉了汽笛,司机把头往车窗外探着。 晓宇说小盈:“你木棍儿呢,上轨道上去啊?”小家推小盈,小盈推小家。 “摆手!”几个孩子一齐挥手,大地在颤动,火车轰鸣着风驰电掣从面前闪过,伴着油味道和水的气息。火车头冒着烟,老长飘着,往后飘散,车头带一串车厢越来越远。几个孩子放下手,说真过瘾,这次来得“值”!小家说:要坐上火车那就好了。小宁说那现在就到了,他指着远方的小点。老单说,人造的各种机器替代或延长了手脚。 小全说:“立本出过门,坐过火车。” 晓宇说:看也一样。 立本笑笑,说:我们天天都坐车。小家说啥车呀?立本说地球每天都在转啊。小全背诵: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 立本坐过轮船,但没说。他想,火车行驶的铁轨也是道路啊,虽然不是给人在上面行走的;船在大海中,航行的线路也是道,尽管人看不出茫茫大海上的航线。老单爷说,道分有形和无形,有看得见,有看不见。桥呢,是陆路中断而连接的道啊。 “走,不许跑,看谁走的快。”小家在前边,晓宇追上超过,小家快走又超他,笑,“你们谁也走不过我。”他走到大前边坐下,歇一会,看人上来了,又起来走。 南河之上,长长的大铁桥飞跨南北。桥头呆立着荒废了几十年的碉堡。 桥,是铁架构,横竖斜交叉;桥墩是水泥的,浑圆硕大,流水触之回旋,水底看得清黄色石头,和桥墩下边被水泡过的颜色接近。桥上的铁轨两边是人行道,铺设的是木板,刷了黑漆,木板间有较大的缝隙。小宁不敢看桥下边,两手交替抓着护栏往前走。桥中间,有可以停留休息的地方,宽敞呈弯弧的形状,骑车人可以在那休整,尤其拉东西的交互过不去,或遇上火车怕刮碰着,在那里等一等避一避。孩子们都站那,迎着风。风扑打着脸,如呼哒的软布。眼睛闪烁着,水的味道滋润着心肺。有了风,水有了变化。江山如画!从古至今,人活着和离去,都要看风水。 春天的南河,如穿着浅色短衣的小姑娘,悠闲自在。河岸裸露很宽的黄色的沙滩,河中露出沙洲。她娴静淡雅地走着,和沿岸悄悄说着话,向着憧憬的地方行走。老单说,正因为有了水,世界才有了灵性。许多美妙的音乐就仿佛是水在推进中,水是缠绵,是舒缓,它不同于固体的反弹,它会激起浪花。文学也是这样,好的文章如行云流水…… 周围的地方没有水。除了发生水患,水都在河道里。 很远的看不见的地方,从西到东,都有山脉,崇山峻岭孕育出河流——水往低处流。 河滩平缓,一马平川,普照着阳光;南边有草地,连片的树,有几行泥草房子,那是村子吧;再远,有隐隐约约的建筑,有细高的烟囱,烟气袅袅,那是下一个停车的地方。“是海北吧?”“不是,那还远着呢,看不着的。” 小全手拍护栏,大家一起拍,拍得铁栏杆颤动,传到远处。晓宇和小家追着跑,边跑边摸,“到这儿,”“这儿了。” “一会儿火车该来了,快走。”小全说。 大伙跑,扑腾扑腾,脚下木板在抖动。 河南边,不一样欸,太平坦啦。小草在生长,似乎有一个框,很快就长成形。它由不变的根部生出,天上阳光与地下的水共同供给,催它长高,繁盛。老单说,先登上陆地并驻足的一定是食草类动物,繁衍繁盛,后来,又有食肉的动物来了,有争夺,争地域,争食物。植物脱离不了对地的直接依赖,不像动物会奔走,飞跃…… 婆婆丁,一嘎达一块儿地长,它比草进步了,它的下一代可以移地方。晓宇揪一个像扔毽子似的跟儿在前投出,在空中划一个弧,落地下。小宁说:过一段儿,婆婆丁长成白色球就到处飘,飘到远处,落下籽儿。小盈笑,说下崽儿,小家说人家是籽儿,小盈还说会下崽儿。小家说:“人说话标准,你别那样……”小盈不高兴,“他给了你啥,你那么帮他说话?” “江葱,和草长得不一样,叶是空的。”小宁举起江葱。 “这为啥长这玩应儿啊?”“给咱们的呀。”“为啥这长,别处不长?”“靠南河呀。” 大伙沿河岸撒开了找。 小盈找高的,东找西找,问:“这条河啥时有的?多少年了?” 小全说:“一直有。” “不会改了吧?” 小家说:“在哪也不能在咱们住的那块。” “如果水没了呢?” “不可能的,有雨就有水。” “就得在这呀?” 晓宇说:“除非地形变了,地震了火山了,天塌地陷了。” 小盈两手都用上拔,江葱又小又嫩,薅折了;用小刀挖,连根儿挖出。小全说:“别挖,留着根。”小家拍小盈的屁股说:“积点德吧,别人不吃了?”小盈的小刀,可以折叠几种“兵器”,都打开,冲着小家比划,吓得小家叫:“哎你这小子……”躲到立本后头,小盈说:“你再跟我嘚瑟就……”关了其它“兵器”,蹲下割。 晓宇脚踩住根,然后手薅,一个一个,攥了一把。周围被踩了的江葱,又挺直起来。踩了他不要。 立本小全都带了小镰刀,立本的最好使,像是折弯了刀头,爸爸做的,可以贴地割,割的多又快。分出一些给少的人。又挖了些婆婆丁。 小家说:“咱们明年还来。”“明年再晚点来。”一个个直起腰。 他们都觉得够了,决定往回走。 走了不远,小全又回去,看那块地方,两脚鞋底蹚着土,把裸了根的覆了土。 土,是熔岩岩石风化成的,老单说,岩石虽然不是生命体,但是也有着循环的信息。水流带着泥沙冲积成沃野,土壤供给植物结构成分,动物从植物获取“营养”。 江葱,和小草、野菜、野花一样,年年长,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成条成片。它们在土里扎根。生命在根,所以人说什么对人非常重要就叫命根子。 天降的雨水,流淌的河水,贮存的地下水,滋养着这些生命。纸条上说,生命存续像水流,流淌在“道”的河床里。后来的日子,立本工作了,常组织人春游,城市里的郊游,没有江葱,有娱乐,赏花,有时挖点野菜。 河边,几个人都洗手,先照一照自己的模样,再往别人那边攉勒沫子。往上游走,河水泛着涟漪,是风吹的,也是水下不平,河床深浅不一,水面波纹就不一样。曲文姥爷说,读诗要读诗三百,那是诗的大河源头,“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河北岸,是高出水面的土“崖”,是冲出的塌陷形成的,在那边洗手够不着水呀。立本驻足看:水是柔和的,可塑的。春季,河水不多,这边桥下的河沿有宽宽的沙滩,是河水不断冲刷留下来的。它的形成不同于西部的沙漠——那是风刮的,干燥的尘面儿被吹走,留下了沙子。土的流动,这是相同的,不同的是:水造平原良田,风沙毁坏绿洲。看南方绿意,暖风拂面,让人内心也随之激荡。立本想,空气流动叫风,水流动叫什么,还没有一个专门的词儿,地理上有波浪、潮汐、洋流,那是旁观者的词,没有切肤之感。空气中的“雨”是有感觉的。 南边连片的房屋,那里有人家,有爸妈的老乡。老乡进城,到他家,“歇歇脚”,喝点水。爸妈每次一定留老乡吃饭的。 过桥了,小盈拿出自己带的一个馒头,风干变硬了,扒皮儿吃几口,要扔河里“喂鱼”。“别扔啊,给我。”小家要,小盈都给了小家,“我还以为得一天呢——不得饿懵了?” 看,江南,都绿了!这边儿差远了! 真的欸,再回去呀? 得了吧。 第九章 +2 从外回来,都在洗脸盆里洗手,洗脸。 小全给鸡切了婆婆丁,撒了一些麦麸子和玉米面,搅拌。给鸡添食先拎起鸡槽子,搅拌,左右攉勒均匀。鸡都仰着头,一放下,鸡头挤呀挤,然后一排都吃。小黑吃快了,吃一块干糊吞咽不下,憋得难受,在地上转磨磨儿,小全要帮它,它自己一使劲咽下了。小全说:不好意思,切大了,也没拌匀。小黑呆一会,又忍不住去吃,小全挡着它,来回移动不让它过去。小黑左绕右绕,小全逗一会让开了,小黑抢到槽子处叨几下,不吃了。小全拎面口袋进屋。再出来,看到c面的碗,说自己“真没用。”又进屋送碗。 小全妈让小全给各家送点江葱,小全说太少不够分的,就给有小一点孩子的家送吧。小玉去老隋家,小月给了一本厂里的材料单,说“顶”她以前拿的红印泥。小正让退回去。小志说:“都一样。”小正说:“那能一样吗?你那纸一面有字,不要。我们还要印泥。”爸说:“我再给你要一个。” 小杰往撮子里扔东西,春丽回来,看撮子,是江葱,生气:“什么都扔,败家子!”小杰说:“干巴啦。”春丽说:“我看你干巴啦。”把江葱拣盆里去洗。 曲文来玩,立本说:“正好,要给老人家送点,给你吧。” 立本去小凡家,送江葱。 老单在报纸上练字,楷书大字,“因虚更益”,“以静延年”。 “风一住了,草和野菜就都长出来了,为什么南河那边那么多呢?”立本问。 老单爷笑问:“咱们这块的水为什么流向南河呀?”“那的地势低呀。”“对。” 老单说,刮风就是稀释的过程,刮风是因为冷暖不均。风住了,是暖风占了上风,气 温回升了。风带来了雨水。河流区域是洼地,得天独厚,形成了冲积平原。 老单写川字,甲骨文的,象形河水,说引申为平原,有成语一马平川。冲积平原土质肥沃,不缺水分,有了温度,生物旺盛生长。 小凡看墙上世界地图,说:大城市都在水边。 姥爷说:水孕育了文明,古代文明都在大河旁。小平说有古埃及的尼罗河,小凡说有古印度的印度河、恒河,古巴比伦的底格里斯河、幼发拉底河,立本说还有中国的黄河长江…… 晓宇在家开窗,窗子推不开,使劲撞开了,窗框的封条纸已经坏了。小艾上窗台,往下撕窗框上的纸。 晓强在桌上盆里挑江葱,说今年的不好,不如去年的。晓宇说你手干净埋汰啊?别乱扒拉,也不是给你采的。晓强以前去采,而晓刚也是这样。那时晓强有兴趣,现在没兴趣了。 晓强的同学,叫雍立新的,在外边摆手。晓宇喊晓强:有人找你,赶紧出去吧。 雍立新有事儿,他在门口站着不进来。晓强慢腾腾地走过去,心里烦他,没事儿不理人,来了准有事儿。 立新“恬着脸”说,有个亲戚想开点特殊药……说许多好话。晓强摇头说不行,他妈就是一个护士,没那么大的本事。爸要是知道了不得又骂他“破车好揽载。”爸爸车间的人求爸爸,爸爸回家还常被妈妈拒绝呢。人被拒绝会愤怒的,立新说:我说兄弟,怎么找你办点儿事这么难呢!晓强说不是我,要是我还有啥说的。立新说别扯没用的,不给办就拉叽波倒。我找别人行不行,非得找你呀,好像你家多了不起。晓强也“鸡眼”了,“你说啥话呢?”“你想听什么话?你说说,按你说,我得谢谢你呗,你奶奶的!”晓强搥了立新一杵子,学了功夫还没有用呢,“你骂谁?是我求你呀?”立新忍了忍,说:“是我求你。以前没求过你,你说,是不是第一次求你?”晓强说:不是第几次的事,办不了的事就办不了。立新指着晓强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咋弄出鸡屎味儿呢?”立木趴着后窗户问,“他平时不总是笑嘻嘻的吗?” 老人说:看一个人,不是看生疏时的矜持,平时的和善;一个人的脾气,是在熟悉之后,在损害他的利益或者忤逆了他的时候,才会看清。 纸条:人也许有许多线路,但是沿着反应的线路走了。 第十章 老单记,人的生活,合于天地。季节变化,万物应之。 天暖,苍蝇复活了,它在窗玻璃上,小伟看,玻璃那么滑,它怎么能呆住呢?小宁说:十万个为什么里说是爪垫,六个,像吸盘。小家说是六个吗,四个。苍蝇飞,奔着外边用力。玻璃是骗子,苍蝇总看不明白。一次又一次尝试,幻想出去。 玻璃是孩子们的“帮凶”,苍蝇被抓,有翅膀的被没有翅膀的捉了——小明出手快,一下扣住。课间十分钟,同学没什么玩的,都过来。小文从右边起来,在后面推人,把小明和小翠的桌子挤歪了。小翠起身走开,到别的桌儿。小秀拿小刀,喊:“铡头!”小明推他:“哎,别瞎整。”小明盯这只苍蝇差不多一节课了,一直盯着,视线几乎没离开过,就怕它飞别处,现在哪能让别人乱动呢。前桌的关建回头,说:“给我玩一会儿。”你是谁呀,半斤八两都不知道,小明心说,我半拉眼睛也看不上;看关建还瞪着眼,脱口而出:“你算老几呀?”关建喊:“哎,这窗户又不都是你的,还有我一半呢。”“在我这边,没落你那边。”“它开始就在你那了吗?”“对!它往上爬了,也没往你那边爬。”“不是!”“是!” 小翠叫淑芬几个人去打口袋。 小美说小芝:“玩口袋呀?”小芝说不去,等下一节再玩。小美说再等就放学啦。小芝说不到放学呢,还早呢。 “别不听话!”小明看着苍蝇说。关建斜楞眼睛看小明。小秀笑说小明:“你以为它是你呢?” “来玩一会,”小明手扣着,缓和一下,“不能让它死得那么快。” 有人说:“揪下翅膀。”其他人都说“对!” 苍蝇拔去翅膀,只能爬了。 小明挨着窗,他往外一点儿坐,挡着别人介入。他把苍蝇放窗台上。围着的人喊:“不能放那。”“放那不行。”小明敲一下桌子,“你们是谁呀,我听你们的呀?”他偏不理。苍蝇没有了翅膀,和爬虫一样了,它爬上窗了,小明用格尺扒拉下来。苍蝇又开始爬,“回来!”小明叠了纸,撕了几段当路障,收紧,把它圈起来。小林喊:“扇它,还跑。”小雄要“扇”它。小明翻了一下白眼,“别上手!上手不死了吗?”叠了一张纸当鞭子,抽打没翅膀的苍蝇,“叫你往上爬!看你还乱爬!”一下,再抽一下。铃声响了,“打死它!”小高小民小家同时伸了手,小民压着小家的手把苍蝇拍扁了。小家的手弄脏了,要往小民身上摸,小民瞪眼睛,小家擎着手想吓唬人,找人,没有合适的,只好回自己桌找纸擦。 小明生气,气得没上好课。 下课,小文跟小明说,想串个座儿。小明用小盈的指甲刀剪指甲,在指甲刀的上面有锉的地方磨。不行,往哪串?串另一组,和晓宇换一下。别跟我说,你去找立本。小文不高兴,斜楞眼说:有啥呀?你咋这样呢?小明脸红了红,说这肯定不行。有啥不行?那不可能——你想啥呢?你动别人不都动了吗?那咋动,那谁能动?——小芝能动也行。就你呀,还是消停儿的吧,咱俩好,我才劝你。好啥呀,这样了,还好?那你找老师去说。找就找,不行我调二班去!小文气愤地摔门出去。 人常有一些冲动,是掺杂着不能对人说的意愿。 第十章 +1 老单记,有一种冲动,是舍己忘我,让人感动不已。人间不会如同荒漠。 大孩子的学校召开春季防火大会。 山里着火了。虽然离着很远,但消息传得很快,大火吞噬着人民生命财产。学校接到通知,组织人去救火。高年级的去,立木他们可以,他们以下的年级不去。同学踊跃报名。女同学呀,不提倡不动员,为什么,危险。 大人说:孩子会救什么火?小安说:“咋不会呢?”晓强说:“别把人都看扁了。”大人都说山火太危险。小军说:“中国人死都不怕,还怕大火吗?”晓华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常有的。”小刚开玩笑说:“死有什么,二十年后不又是一条好汉。”立木回家说:“学校说让带锹或者扫帚,再带套行李。” 李婶找出当年李叔住宿舍用过的皮褥子,用它可以隔潮隔凉。容婶去合社选点东西,装包带上,吃的有面包饼干,用的有牙刷牙膏脸盆小盆钢勺儿;又上医院开了一些药,应急备用,有药片,药水。家里没有行军铁水壶,季婶上街里买,回来涮干净,灌满凉开水。叶婶(小家妈)给小刚现炒了咸菜装了一瓶。 火是不容空儿的,火急火燎嘛,第二天,“大队人马”立即出发。意气风发,那是火驱动水。 同学们上了火车,是货车车厢,关上厢门看不见景,只能望天。开车没多久晓强就开始分他带的吃的,离远的伸手都给一块,等立新伸手时,“没有了。”“那不还有?”“这得给我自己留着了。”真得留一点,挨饿时好“垫薄点儿”。一会儿有人开始拿出自己的吃的,立新看,有人给他,他看不好的还笑话人,“这能吃吗?这哪是人吃……”看饭盒不好,笑;看人没有水壶用瓶子装水的也撇嘴。等最后才拿出自己的,有人要,他不给,给也只给一点儿,一个人上一边去吃。不知走了多远,只停了两次,再停就下车了,是一个小站。准备行军。“往哪走哇?”“往北!”每人都灌满水壶背上,分发了饼干,小安他们装一背兜。家里吃的都是土豆白菜,储存一冬天了,白菜蔫了烂了,土豆长芽子了,但还得吃一段儿,因为没有别的,新的菜还得等一两个月。酸菜要吃没了,剩一缸底儿,勤换水也有味。平时总吃窝头,更吃够了。出来都高兴,改了伙食,也变了环境。年少喜欢新鲜。老单记,灭人欲是不对的,那样什么形式都不存在了。年轻的在一起,总是嘻嘻哈哈。立木说:“吃啥就像啥。”小刚说:“对呀,吃菜脸就绿,吃肉脸就红啊。”晓强指孔晓华:“你看吃细粮的人长得就细发儿,咱们吃粗粮就不行。”立新说:“你呢吃屎就拉屎。”大伙笑,晓强说:“你才吃屎呢。” 立木装了一面袋子,想给家里人带,走起来太沉,又想倒出一些。本家二叔贵德说,有饿的时候,留着吧,到时候,大伙都没有就剩你自己,你就神儿啦。 有女同学走不动了,贵德是带队的,说原地休息吧,吃点东西。立新私下说这些女的“娇气”,“哎,有四大娇贵,木匠的斧子,瓦匠的刀,跑腿子的行李,大姑娘的腰。”晓强问:“啥意思呀,解释解释。”立新不搭理。立木问孔晓华:“啥意思?”孔晓华说:“木匠的斧子,是用维持生计的,木匠靠手艺生活,他的工具不许别人碰,不能像普通的斧子拿来劈材。”晓强和立木说:“田叔是木匠啊。”立木说:“他哪是什么木匠!季叔是,——先别打岔,瓦匠咋回事?”“瓦匠的瓦刀跟木匠的斧子一样。”“跑腿子怎么回事?”“跑腿子,是老哥儿一个,啥也没有,就一套行李,走哪带哪,不能借给别人。”小安问:“腰呢,腰咋回事?”立新做鬼脸,“女的腰是不能乱摸的,你看谁让你摸?”大伙嘿嘿儿笑,男同学之间互相摸对方的腰,不让摸,“也不让摸呀——” 贵德过来,训斥:“嘞嘞啥呢,吃饱了?” 走到一片浅浅的水,可触摸水底,女生蹲下洗洗手,水还很凉,撩撩水,有水有影。不动,看见了自己。这是水的伟大之处,它能让人看见自己。晓华说,三国里有水镜先生,名字起的真妙。 水出自山里,汩汩流出,过去称作圣水。水到平原是平铺的,清清楚楚,缓缓移动着水里的东西。洼处存了沉静,水里有泥色的石片,水边露着石块,接受着阳光照射。这里比家那边要冷,附近枯草上刚长出新的绿芽。新草是从枯草的尸体里长出来,它们的根是一个。秋天时候根里收藏了死者的灵魂和火种,一直等待到春天。这一块儿,地势平,连片的水,直视就像一块大玻璃,透明的,无遮无挡。换个角度,可以看到天上,一泓清水,映着蓝天,有光有影,有水有景。老单纸条中说:美,是少,少有,少见,或曰难得的组合;让人惊,惊奇,惊喜,这是反应的拉伸,是凝结的渴望。美如果遇到人之私就变味了。 这是荒芜的地,有肥力但没人去的地方。这样地方的天也蓝,再配上朵朵漂浮的白云,太有野外的味儿了,是远古的追忆。水是流动的,从这开始的小流,也许就是汤汤南河的源头。也许还有更远的。 队伍行进了,立木打着旗,立新往水里撇土坷垃,然后跩跩到他前边。立木推他:“回去,懂不懂,在旗后面?别到旗前边。”立新不高兴,说:“为啥非得你打旗?小个子吧!不就是有人罩着你吗?”接着就开始骂这场大火,操他妈的,没事儿着什么火呢?让一群傻逼来干啥,送死呀?贵德喊:前面说啥呢?立新闭上嘴。 第十章 +2 老人讲,天地人有两个异常就会发生大灾。 走进山,看见大火升腾,一簇一簇的橙红的烈火吞噬了林木,空气在颤抖,上面蒸腾着烟尘。这大帮人站远点看,不敢靠前,空气都是热的,烤人脸。有老师说,打火要看风向,不能站在下风头。 没有明显的风,火在有树木的地方扩散快速,松树皮干燥有油脂,噼啪作响,火中蹦火。大树燃烧折断坍塌下来,像坠落的风筝。大森林是有灵的,老辈儿人说它们有怨有恨。 几个跑到前边去,愣在那,惊讶的眼睛里映着火光。扬土,火把土都当成燃烧的材料,猛烈地扑向干柴,势不可挡。后来,晓强在晓宇家看墙上镜框里图片,有特殊方式拍摄的燃烧的太阳。 这么冷,怎么能着火呢?小安嚷嚷。 冬季后的原野森林,尚未真正开始复苏滋润,入春冰雪融化蒸发,陈旧树皮及周围土地没有水分。煤是地下的木,木是地上的煤,它们都是隐性的火。 “后撤,到山那边。”山林防火指挥的人来了。“打隔离带!”“什么叫隔离带?” 他们在开阔地一字排开,按指挥部划的线挖沟,挖沟长长的,中断柴草连片,就挡住了火。 “再宽点!太窄,过火就白挖啦。”再加宽。 “为什么不打火?” “草木太干了。这边打那边起,白忙活。”“浇水呢?”“没带水桶。水少,又远,远水解不了近渴。” 有人说,今冬雪少,明年大概要雪大了。 这地方人迹罕至,如果不发生大火,人们是不知道这里有什么事情。 夜晚,天黑下来,师生们撤到安全的地带。地球是承载造化的,老单爷说它不断地自转,让从东到西每个地方的人都有白天,也有黑夜;如果不是这样,地球就有一半是亮的,一半永远是黑的,那物种就会是两类,而且是相对立的,不相融的。 大火改变了地理。师生登上山坡,看一个个火点,明亮少烟,升腾着热浪,如炉膛里煤炭充分燃烧后的样子,大火截止于他们和许许多多人白天挖的隔离带。一条一带的火,后来想起来与网络上天文望远镜观测拍摄的宇宙相似,夜幕下的烟火,像恒星、星云、星系的图片。 好像有跑的东西,立新说,是狐狸精吧。 大伙头皮上好像冒了油,头发擀毡了。他们大口喝水,补充身体所需。血管是身体里的河。他们都是半大孩子,乏了,困了,就地搭帐篷,睡下。晓强醒了,发现身上有虫子,哪来的,不知道。他胆子大,不怕虫子,抖落了,按死了,也没大喊大叫,没说什么。 人们走下来,走过隔离带。昨天还在的大片林子,烧光了,除了灰烬,什么都没有了,空旷旷。这儿的茂密、神秘都结束了。这块土地本来很快就要吐绿生机盎然,幼芽突然胎死腹中,万物成了荒废死寂。 接下来,要清理火场。清理完,再转战其他地方灭火。 “走两天了,不知火什么时候你能扑灭。”容叔和李叔在碰着的时候念叨,“这场大火损失太大了。” 小凡问姥爷:大火为什么还灭不了,烧了不就自己熄了吗? 姥爷说:干柴烈火呀。这个季节还多风,火借风势,烧的更快更远。 立本急了,那可是原始森林呐,如果全毁了,那怎么能恢复哇! 老人说,古语有生灵涂炭。人类世界多灾多难,这个世纪爆发了两次世界大战,比森林大火更凶狂,吞噬了无数的生命。 纸条:火虽猛烈,终将燃尽。水,绵延循环持久。人们说水火不容,却不知水与火构成了不同以往的形式。 米起团儿,米里有虫子,晓宇淘米,说:要是不知道,就给吃了。妈说喂鸡。爸说那干什么,也不是不能吃。 第十一章 星期六,号儿是绿色,快到星期日了,孩子们撕了一篇儿还想撕一篇儿。大人不让,“还没过呢。”小杰撕了两张,把绿的又粘上。 小华挨着院墙洗脸,牙膏放花墙空里;刷牙,冒沫儿,飘出水果味。 东院的小秋从花墙拿出牙膏看:“九分钱的。”她哥小林用胳膊肘碰她:“给我挤点。”小林不满意小秋挤的那点儿,眼睛斜看说:“又不是你的。”拿过来自己挤。 “你吃牙膏啊?”小秋瞪他。 小林又挤,出一长条牙膏,想收又收不回去,小秋连忙找自己的牙刷接了。 小林边刷牙边说:“你说,小华,学校哪来那么多事儿?脱什么坯呀?”小秋愤愤说:“要那么多!”小林从嘴里拿出牙刷说:“我不给它交。”小华说:“不交不行。” 小林说:“交也不交好的。” 小秋推他,“你还没弄土呢。” 小林刷着牙嘴里乌鲁着:“我今天上山,你没事就备土。” 小秋问:“你上山干啥?”“我去整草。不放草打的坯不行。”“我们交的少,你们交的多,我不干。”小秋洗着脸,就洗一条儿,耳朵前后和脖子都不洗,手撩一点水,拍拍眼睛,然后就找毛巾擦。小林在小秋脑袋后指点着,呲牙说:“像个死物。” “你才死物。”小秋回头瞪他。 小家早上锻炼,来这边,练跑。晓宇说小家,你别那么跑,那像啥呀!小家说,你还那样呢,呲牙咧嘴。晓宇红了脸,“你胡说!” 大孩子走了,小孩子觉得自己大了似的,跑跑颠颠,说说笑笑,更张狂了,家里家外角色似乎变了。他们活动范围也大了。老田说:这帮小牤子,长起来了可不得了。 在学校,小伟说晓宇:你昨天值日?咋不关窗户?晓宇说关了。小伟说开着呢。立本说现在风大,一定要关好。小家说不关窗丢东西怎么办?晓宇说肯定关了,你有什么东西呀? 小文偷摸儿来找春丽,“出去呀”,春丽问他要干啥,小文犹犹豫豫,说他想调班。春丽说往哪调呀?小文说二班、三班、四班哪不行啊,非得在这个班呐,它哪块好,有那么多人都不咋地,烦人。 谁咋地你了? 别问了,等以后再告诉你,你调——咱们一块儿调哇,去二班…… 为啥呀? …… 立本向周老师建议,班级里的红字都旧了,换换字。换什么呢?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好哇!做红底黄字。 风刮过,窗外有小绒毛飞起,像飞虫活了。 擦玻璃,小组分任务,小静不去擦,那块儿立民坐着看呢。春丽帮她去擦了,然后擦自己的窗户。 小雄站到立民那,喊:“这儿,这儿,擦这儿——” “擦过啦!”春丽扭头。 “再擦一遍,不更好吗?” “你擦吧!” 学校开大会。开完会就放学了。 上山呐!前后院的约好了。山,是东山;东西南北去的地方,属东山最近。 上山“开火车”,后边的人拽着前边的衣服,呜——酷嗤,酷嗤……山好像和他们配合,在忽悠悠颤动。 山上的路几次交叉,远望像画的线,又像晾衣服的绳儿。 小林一个人先蹬上山,在山头挥舞衣裳。 小林抢先上山为了捡子弹头。晓宇平时很不喜欢他,骂他“财迷”。“你不是财迷?不是财迷你别去呀!”“我不去呀。” 捡子弹头为卖钱。子弹壳早就被捡的没多少了。不好找了。小林坐垄台,卷纸,点着吧嗒嘴儿抽。小六说小林不学好。小林说有什么呀。小六说抽大烟、花脏钱早晚是病。小林说:我这哪是烟呐?立本说:老魏家,解放前抽大烟,犯了烟瘾,就卖家里东西,卖光东西卖房子,把身上衣服也当了,白天都出不了屋,解放后,费了好大劲才戒了。小林摇晃脑袋。后来,老魏见着立本,绷着脸,骂些不好的话,也不指名,立本不知道怎么回事,也不好回应。 找子弹在土层表面。子弹头射在土坡,风蚀雨冲,加上耕作,逐渐地露到地面来。子弹头外层是紫铜的,里面是铅,把它放在铁皮罐头盒子里,用铁钳子夹到炉火上,立着涳,化出铅。铅在火的高温中熔化,倒出,定形。弹头外壳和铅分开卖,紫铜更值钱。这儿的子弹头都是过去早时候的,现在新的子弹头不行,里外都是钢的。小光说:“铅的,打人炸子儿,肉都迸开,梆!”小林训小光:“别在那瞎白话!”这次是小光张罗要来的,说他哥捡了那么多子弹头。“都在哪呢?啊?”“他来又没带我。就应该是这块儿。”“净扯,遛土豆也遛一筐了,”小林要回去,踢了一脚土坷垃,“遛傻子呢!”脱鞋倒土,袜子露脚尖了,小杰笑他,“你不剪脚趾盖?”小海和小光关系好,他端着铁锹在小林后头,碰小林的腿弯,小林不提防,从坡上跪下去,弄个嘴啃地。小海拖着铁锹往山下跑。小林起来吐唾沫吐出土面子,用手背擦嘴,然后两手端一大块土,去追。土块散了,掉脚上,他跳起也没躲开,气得骂,徒手追。 第十一章 +1 小光弯腰拍着膝盖笑。 小杰走小路,到两边的垄沟垄台努力找,哈着腰,脚趾支使胶鞋头,趟地,翻地,扒拉土。 路,以春天不长草为证。这块儿人走的不多,不太清晰形成路线。 “往里边,穿过这片地。”小光领头。有人说这原来是坟地,听得人浑身发毛。 小六绊了一跤,喊,“骨头!”小光喊:“白骨精——”小杰喊“妈呀——”小杰小光往山下跑。山好像一个巨鬼在后面在追他们,恐惧让他们不住地回头,什么也没看见,更害怕。这边过去有坟。后来开垦,坟头都平了,尸骨有的深埋了,有的迁移别处。这块骨头,或是犁地后露出来的。大人说,以前,人死了都是埋葬的,有棺椁,时间长也腐烂糟了。任家爷爷说,有很多盲流子,犯人,裹张席子就埋了。旧社会没有火化场。人死后,再完整的身体,也很快就腐烂了,比木头烂得快得多。只留下白骨。 骨头,是人体中坚硬的东西,与生命无关,却有缘。这是一块胯骨,小孩子搞不明白是男是女的。头发呢,头发也不会烂,没有,风刮跑了吧。他或她是怎样的一生呢?做过什么?痛苦,还是快乐?长寿,还是夭折?这个人可能无后,长辈早早回了老家,留下了孤魂,或者后人走了,离开这个地方,或者……立本和小全看这块骨头发呆。老单爷说过,埋葬是人类的进步,不让遗体暴露腐烂,或被野兽“凌迟”分食,是防瘟疫呀,更是人的同情同理心增加。 立本用木棍挖坑。小全不敢拿,立本戴着线手套捡起骨头,放坑里,放平,小全用脚推埋土。 小六下山了。小光小杰在前面一溜跑,坡陡“刹着车”,跑得一路冒烟儿。 狂奔了几里,离开了危险之地,三个人陆续地坐在地上。小六掏兜里,有个东西南北虫,拿出来瞧,“想什么呢?”小杰靠近看,“没憋死吧?”小光命令往东,它转西,“错了!”不动了,“死物。”小杰拿过来,“转,转,”手捏重了,出水了。小光骂他,“你他妈的捏死了。”夺过来。小杰问:“我家的小锹呢?”小六说:“我没拿呀。”“你,用它挖虫子了。”“没有,我是用棍儿。”地下没挖着子弹,挖出虫子。 小凡姥爷说,水中生物分化,分出“上下”不同等级,形成吃和被吃的关系,吃者泛滥猖獗,被吃者逃到陆地。在陆地生活,水不普及,生命生存面临着问题;陆地生活适应了,繁盛的生命又重现等级,强者极胜,弱者逃离,上天入地,生存让生命走样。植物在陆地广泛生长,根系深入地下,吸收着持久的水源。地下是水保护储存的最好地方。土壤渗漏适度,让生命可以躲藏,有动物通过食物链吸收营养汲取阳光,长期生活在地下。 动物能走,真是很幸福,不是只有等待。动物不同于植物——被吃干榨尽,剩下沙漠——可以换个环境,可以选择。移动,是动物进化的主因。 从山下到山上,有走出来的路,像一条河,人们这里,不宽的,时多时少断断续续的。 山两边有路,那是马车走的路,如水一样,随弯就弯儿。小成坐过那马车。路都是通的,无论怎么拐弯。 更多的人,骑车的,开汽车坐汽车的,走水库大坝上的直道。它不经过这山。 水库的水是单一的亮色,周围是黑的。即使在冬天,水库变了,也和周围不一样,让人觉得还是神奇的地方。 小全捡着了子弹头,绿锈,是铜的。立本拎着小杰扔下的锹,走出地垄,走上路。路弯弯曲曲,颜色比旁边有点浅,较旁边有点低。老曲爷说,路是历史,告诉后来者曾经发生的事,述说着人们的活动。小路那边,有一圈木栅栏。“别去,”小全说,“那边没有人。”立本说没事儿,端着铁锹。 栅栏,本来是拦牛、马、猪、羊,圈定人家的范围,圈住家养牲畜;也是防外来的牲畜吃、拱自家的东西,或带走家养的牲畜。如果拦鸭鹅更容易些,不用多高,一横杆就行。养鸡就得高些,密实些。简易的栅栏,只能拦“君子”。狗急了还会跳墙呢。若建高墙,是拦野兽,拦盗贼;若建城墙,是阻挡强敌的入侵。 栅栏木头变色了,变得灰白;圆的干开裂了,缝里夹着灰。房子,空的,废弃的。过去是啥样?没有人证,有实物遗存可以推断。门窗破碎,漆剥落翘起,颜色不存。里面很矮,“人怎么住的呀?”孩子们进“屋”,棚已经露了,看见天。小鸟飞出,像走错了地方。立本想起奶奶家,小鸟在屋檐翻飞,从中堂穿过,那是它熟悉的家。小鸟呆有人的地方。 栅栏里的地,硬底儿上有浮土,靠栅栏的地方松软,长出茂盛小草。小草摇摇就不动了,一会儿再摇。去年也是这个时候,也长这么高。今年长得多了,是外边的草看上了这块儿,到里边来了。风晃动着小草,阳光撒到土里。 转悠寻摸,有盘子饭碗的碎片,土中隐约可见。 这里是“制高点”,站这里看什么确实不一样。天看上去蓝蓝的,感觉像在大海。水库闪亮光,像一块儿镜子。站这看家那边:树穿插在房子之间,在房前房后本是不对称的,但都与房子是差不多的远,看起来成行成线,如水波荡漾。人是小点儿。老单爷说,海洋有巨兽称王称霸,陆地成了避难的好地方。登陆是对恶的反抗,就像陆地险恶之后一些动物上树一样。物竞天择,巨兽消亡,还是小兽得以适应,机遇性地成长,尤以上树的人类祖先发展最好。在树上锻炼了上肢,为后来的发展奠定了基础。人对树一往情深。后来,人们选房子,没有树的小区不会选。 树真多,高出房子,浅绿笼罩着村子。树没有老家那么大,那么高。村子,本来没有村子,是后建的。爸说五零年建厂,才有这个村。人的生活温暖了这块土地。村的“年龄”比孩子们大十几岁。村子里升起炊烟,有了另一番境界。老人说,有人就有烟火,生火做饭冒烟,祭拜烧纸烧香也有烟。村里炊烟袅袅,升起到树上。树的上方,成群的鸟盘旋。树会说话的呀。他们觉得该回家了,回“老窝儿”。 他们经过草甸子,走的是硬地,砍了一些干草,打捆儿背着。看到蛤蟆,蛤蟆这时不叫,不容易发现。老单爷说,早期的动物是等待的生物,蛤蟆增加了隐藏、捕捉和逃逸。草甸子草根扎鞋底,坑儿包儿歪勒脚,他们往家的方向慢慢走。走了松软的耕地,走上路。 进村,一路狗吠连成片。狗,始终保持着警觉,吠声提醒主人,为人看家护院。经过别人家,这是最常见的情景,如果走到哪是静静的,倒有些惴惴的了。 放下干草,立本进家,锅在炉上冒气,妈在按鞋样儿比量挑选布呢。 立本到小华家,外屋和里屋“借光”的窗,很洁净,菜切好了在盆里。里屋,小狗在炕上,炕上铺了布——拼成花格的背带兜兜,是小华小时候用的。小狗靠着小华眯着眼,晒着太阳的光。小狗懒洋洋,全身松散,前腿交叉,后腿松弛并拢,像个系着的袋子。小狗发现有人,抬头,动得轻柔。立本踮脚探头看,小华像睡着。立本要走,小华睁开眼,“回来了,”“没做饭呐?”“我妈从厂里带回来饭。”立本给小华子弹头,小华有个盒子攒了不少“珍宝”。 小全进家,“妈吃啥?” 妈说:“扎脖儿。” “妈,火别熄了。”“干什么?”“有用。” 第十一章 +2 用老式……先化出……就成功了。…再小的孩子,把……刮下来,不装……用……包好,放铁块或平整石头上,……小全舍不得,留着和大伙在一起时用,一起听响。 大孩子不玩这种,他们做复杂的……车链条……但动力都是皮筋。小海问……能多远,小五说打你家屋里。小海想要摸摸,小五瞪小海,别碰,崩了你的……小海说,崩你的……小峰说你还学会顶嘴了,踢他。“使劲,踢爆炸,”小五指着小海的裤裆,“有……,还有俩呀。”小波推小海走,小海不明白,愣眉愣眼的。老司婆子说小五一肚子花花肠子。 做要用新……,结实。小五他们常去北山,那是一座环形山,新的打靶场设在那里。当山头上插上红旗就是要打靶了,他们在林子等,等红旗一撤,就冲上山坡,到射击地捡。坡上的……也有人要,但没什么用,现在……是实的,里外都是钢的,芯子化不出来,也卖不了钱,也……大孩小孩都不用,就是留着摆楞玩。有的把它们组装在一起,像真的一样,给人看,人拿过来一掂,那不是假的吗?小光小杰往里面装土,添沙子,掂在手里有分量,人要是一拆开,就露陷了。小峰往里面装真的……填装的是黑色的…… “……这么放,那可不行。”人都不让。 ……再用筷子捅,不能……也不能用……“那危险”,至于怎么危险还不知道。 外边小五喊,小峰……出去。他们喊了前院后院常在一块的人,不去北面,往东面走,去奶牛队的大院子。院子很大很旷,牛没多少,都死了。在墙前立一块板子,画上圆圈,中间画红点。他们……滚珠,要小一点的。大的打不多远。……有多的,像小米粒…… 小家雀儿,翅膀没长好,在干燥的土和枯草堆中蹦跳。小光看见,他没有……找砖头,狠呆呆砸,鸟飞过墙去。小峰拿……指着,骂:“你傻……呀?咋不等我来?” 看院子的人出来了,“干什么呢?你们干什么?纵火啊?啊?奶奶的,没看见全是柴火堆!”他操起一根大棍子,小五小峰他们赶紧跑,往家跑。 西大道,停着汽车,是小五那趟房的窦仁开回来的。小林站上脚踏板,看里面没人,门没锁,坐进去。窦仁来了,让他赶紧下去。窦仁上去坐,小五从那边坐进去,小峰挤着坐上。“开呀!”“坏了。”踩油门,呜呜地,不动。小峰小五下去,车就好了,开跑了。小五骂,“这王八犊子!”这窦仁的车是不愿拉别人,老婆都不拉,有一次老婆让他顺路捎带下趟房的人和东西,他好几天不高兴,骂“破车好揽载!”老婆生气说:“还有啥能用你!” 第十一章 +3 小五气恼,进不了厂了。他看厂房,有的他去过,厂子的电网,他钻过——那电网不是总有电,可还是有危险呐,万一倒霉——他看见有猪被电死过,狗被电焦了毛皮。 东大道,小五让几个人堵住一只狗。小光说:“是小海家的。”狗畏惧地转了一圈,哀怜的眼神。狗随主人,原来厉害,现在蔫了,不大出来,走在路上也不吱声,溜着边走,低着头,不碍人事。小波说:“别打,是老韩家的。” 小盈跑过来,说:“小韩的狼狗,它咬人。”小五说:“打的就是他!”大伙踢,你一下我一下,狗躲着,看着人虚虚实实的动作——伸出来的腿没踢,弯缩的腿却踢过来,有的来回晃,踢得它不知怎么应对,但不吱声。小盈狠踹一下,说:“不许再让我看见你!否则就砖头子伺候。”小光取砖头子砸。“毙了它。”小峰举枪搂火儿。狗一溜烟跑回家去。家里两个小孩骂它,踢它,“不让你出去,你偏出去!”小月过来,手拿着吃的东西,叫狗,狗跑过去,揪一点一点给它。吃没有了。小玉过来,抹娑狗脖子脊背,狗坐下,趴下,小玉翻毛给它抓虱子。狗,听话。 小波家的旧车链子,拆了,剩了一段。隋叔骂:败家子。小波说“那是坏的,不用的。”“那要修车呢,用啥呀?”“够,一大段儿呢。” 孩子们收集火药,在煤棚,院外,背风的犄角旮旯。几个人赢火柴杆儿,一五二五三五,分发。 小盈来回走着,看人家玩。小林说:“喝蜂蜜。”小盈说:“没了。”小林不高兴,“你还得挨打,”编顺口溜:“小于子儿,喝凉水儿,爸爸一打,歪歪嘴儿。” 小盈偷偷划火柴,点燃一条纸,扔小林倒出的火药上,黑色的面儿,瞬间发出绿色和白色黄色的刺眼的光,发出刺鼻的硫磺的味。小盈拔腿就跑,跑进家,关上门。 他爬上炕气喘吁吁地冲着窗户往外看。小林站在院外边,喊“鱼!鱼!”。妈问咋了,小盈说把火药点着了。 小盈妈说不让玩枪怎么不听话呢?她有空儿就织一圈毛衣,正好织到头儿,放下,一再嘱咐。嘱咐他别和小林在一起玩,是非不分。小林穿着不合身的衣服,说话还带脏字儿,她看不上。 立本他们在小凡家。小凡的姥爷说,火是可控的。射击力是火的瞬间快速燃烧,爆炸是燃烧冲破抑制。 火的动力,可以通过水来转化运动,比如蒸气火车,火力发电;汽油快速地燃烧形成推力,如汽车,飞机;还有其他燃料,如火箭的,推力更大。封闭急剧的燃烧,形成爆炸,如炸弹。 微世界的力量强大,那是火的初始。与人有益的如核能发电;破坏摧毁这个世界的如原子弹。 生命的力量,例如种子发芽破土而出,这是火蕴藏于水的形式驱动,生长繁衍。 写字。烈士的“烈”,是火、光,燃烧得猛。 火的作用要节制。水与火可以相容。 第十二章 章回12 小杰尿了炕,他是觉得妈妈在抱着他,分开他的腿,嘴里“嘶嘶”地让他尿,他就尿了一片。热乎醒了,手摸褥子,湿的,捏出水,他佝偻身子,薅褥子,那半拉被春丽压着;他躬身挤动,春丽不高兴地哼唧,——春妮走了,炕松快一些——她轱辘向春花。小杰赶紧把这褥子转了个儿,湿的放到春丽的那边。 春花翻身,推了一把春丽,“别到我这,回你自己那。”春丽没睁眼睛说:“谁稀罕。”滚回来。妈呀,湿的,心里一激灵:我尿了?她摸,自己的裤衩是干的,上身也是干的,她想了想,摸向小杰,他没睡,他紧紧裹着被,腿使劲压住。春丽气得把褥子拽出来,扔到小杰的被上边。小杰往回扔,春丽手推挡,小杰顶住推,两人互相推。妈醒了,“干啥呢?”打开灯。“他尿炕了!”“你尿了。”“你!”妈拿过褥子,“这头是上边,是在小杰那边的。”闻了闻,下地放到凳子上;春丽说骚味,妈拿外屋。爸说:“被也湿了吧,上我这,”小杰脱了裤衩钻进温暖的被窝,爸摸着光滑的屁股蛋,假装闻闻手,“骚!” 天说话间就亮了。 各家各户做饭。春丽走到院子,要去厕所。老司婆子在那院儿问:“一早晒被子,谁画地图了?”春丽没吱声。 “你弄的?” “你尿的。” 老司婆子脸上跳着光:“哎呀,你这孩崽子。”右手打一巴掌在左手上,咬牙说:“你娘的腿儿。” “你娘的腿,”春丽心里嘀咕,小声骂“老死婆子!”跑厕所去了。 孩子上厕所都急,都起来晚。吃饭也急,外边有同学等,或约定了时间。小静来找春丽一起走。老单说,人总是自觉不自觉要组成什么,不想孤单。 小家小宁来找立本。立本每天很准时出来,从没晚过点。他俩如果来提前了,就在门口玩一会,兜里带的琉琉啪叽掏出来,或者找石子木棍儿玩。然后到小全家后窗摆手,或者喊一声。上西大道等晓宇,一起走。 他们看见前面有女生走,就放慢脚步,不想离得太近,也不想走到她们前头去。 他们开始比,在道上划一条线,看谁跳得最远。 “两腿蹦!”两腿不能分,“并齐。”一起跳。“谁远?”“我远!”“我!”“重来。”小盈要和小宁比,小宁说自己昨晚上没睡好,一点儿劲儿也没有。“你咋不睡觉?干啥啦?看画报啦?”小盈拍小宁后背,嘿嘿笑,昨天他把人民画报借给小宁了,里面有芭蕾舞演出彩页。 小盈拉小家:咱俩比。小家说让立本和你比。“不敢呐。”“和晓宇比。”晓宇说:“不和他比。” 小盈要上厕所,立本说:“到学校上吧。”小盈窘迫,说:“今天起晚了,还没上呢。稍等一会各位。”晓宇说:“你早点起来不就完了。”小全说:“我也去。” 从大路下来,走向房前后的小路。几个人跟着他俩。 晓宇叨咕:“一天老拉什么屎!”小全听了笑,接了说:“一天总撒什么尿哇。”小盈快走着说:“一天总吃什么饭呐!”小宁说:“一天总睡什么觉哇。”小家喊:“一天总上什么学呀。” 晓宇拿出一把圆纸壳啪叽,找一块平的地蹲下。小家掏出自己的,不太好意思,印的不清,上面线条也不好。立本说咱们做些好的。晓宇说:我能借到模子,是最好的。他拿出“头”,厚实,“这是电木的。”小家用它狠狠扇一摞啪叽,翻了一排,“送给我?”晓宇说:“美的你!”晓宇拿回来自己掂啪叽,一下全翻过来,“用它没有不赢的。”小家说:“那不都成你的了!不许用这样的。”晓宇说:“小明就靠这玩意赢的。” 第十二章 +1 学校,小文小武来得早,小武说“赶紧扫一扫,”小文说“不用都扫,起灰大,落哪都是,倒不如不扫了。”他拎着笤帚走着瞧,看见什么东西就扫一下。小武跟在后面,拿着撮子,往里收。小文左一下,右一下。在自己的座位仔细地扫,把细面扫到别人的座位里头。小武接过笤帚自己扫。人家淑芬在过道那边扫得好,桌子底下的纸都扫出来了,边角的土也扫出来了,先掸水了,也没起多少灰。小文横穿过来歪脖看。“看啥呀,检查呢?”淑芬抬起头,“拿盆打水去!”小文觉得这活儿还行,拎盆去了。打水回来,本想用水盆的水击别人,看周老师来了,就一手端盆一手掸水,从里到外,走了一个过道,回来走下一个过道。走到小家那,小家没来得及收脚,被泼了水。小家站起来,等小文来扫桌子下面,那有擦鼻涕纸。小文没来扫,看周老师已经走了。小家生气:我每次都给你仔细扫,你怎么不给我扫? 小家使劲跺脚,才想起要借鞋。 小家找小涛,小涛今天穿了胶鞋。两人在走廊换鞋,小涛换了一只,不干了,“你的太小,不行,挤我脚。”“我就用一节课就给你,你回教室别动弹。”“那不行。你咋不借你们班的呢?”“他们都用啊。”“他们跑完了,再跟他们换呗,咋那么笨呢!”很不高兴地把鞋甩下来。小家说“不要了!”上房后。 小明在房子后头摆啪叽,有一张两色的,小家说好,小全看了也说好,晓宇没说话。小明不高兴,等了半天也没听到晓宇夸赞。 小雄小秀小文收啪叽呢,说学校不让带。摸兜,有啪叽的不让摸,女的没有就更不让。小翠喊小美来看窗外,小美在叠纸呢,不过来。外边闹起来,有人“全部财产”被连窝端了,要鸡眼了。小文害怕事儿闹大了,“让学校知道就麻烦了,”自己留一些,拿出一些不好的返回去,安抚安抚。小家的啪叽都是差的,留下吧。 小勤站在起点,穿了校队的大裤衩,抖动腿的肉,上下拍打,跳一跳。他和杨英年“认识”了,是通过一个原来的邻居“拐弯儿”认识的。杨英年在厂西的学校当过老师,没教过他,但也是他的老师。他现在要露一手。杨老师在终点举了旗,然后落下,“跑!”抢了一点,百米跑了12秒9,杨老师很满意。“拉起绳。下一个!”杨老师握有秒表,他往后拢一下头,再说话:“一般人没有。”他总愿意拿秒表摆楞,但不给别人玩,给人看一下,一晃就收回,不让摸。小明跑完,成绩差一点赶上小勤。小勤跟杨英年贴耳朵说:“他是要的孩子。”小明过来要看自己成绩,杨英年把秒表扬起,秒表绳儿系在兜盖眼儿不能扬高了,他把表揣进小衣兜,系上扣子。小明说:我表哥也有,又看看小勤;小勤不接话,装着忙什么。小勤他家原先和小明的表哥家是邻居。邻居都知道相互底细。 杨英年愿意给女同学测,每次先测“女生”,测时看人屈腿下蹲的动作,迟迟不发口令。春丽用眼睛剜他,自己喊“预备,跑!”跑完,与女生一起看表。脸长得一般,但体型好的女生,杨英年也给面子,答应可以重跑。本性难移呀。男生在一边看。小家和小宁曲文说:太不公平。纸条上说,不公是形式存在的条件。 测玩女生,杨英年回终点。拉绳的是小琴和关建,小琴的眼睛总往一起看,杨英年不喜欢她。关建喜欢往老师那凑,站在老师这边,跟着呐喊,向某人喊:“冲一下。”然后看老师的秒表,老师报数,他大声重复一遍。没人嘞他,他替换掉别人又拉起白绳等。立本轻轻松松就跑出了12秒9,也可能更好,老师不多说话,表也没让人看。 小勤来起点“发令”,看杨英年举的旗,喊一二,三。晓宇挽着裤腿儿,穿着新的白色袜子,跑得飞快,比立本差一点,13秒多了。晓宇最强的是长跑,去年运动会,他把其他参赛人落下老远,班级同学一齐给他加油,小明上来带跑鼓劲,让他“扣圈儿”。晓宇不使劲跑,看后边追不上就行,减慢速度,让后边的人也不太远儿。他觉得,如果扣人一圈,那是磕碜人。小高没被扣圈儿也不感激,说晓宇在内圈,占便宜了,我在外道太吃亏,下回要换。他不说自己不行,提前那么多他不说。纸条上记:比,建立思维;但生起嫉妒。 小勤和杨英年说,可以多发几个,杨英年想了想,说行,不挥旗了,看你举手,快点。 小勤跑回起点,喊一二三,喊得连贯。小文告诉小武“到二就跑!”小家听到了,“二”就跑。小勤挥两只手说不算不算,都重来。小勤踢小家,再抢跑就给记零分! 重新开始!刚喊一二,小勤的手就落下。人都没反应过来,迟了一下。 小宁跑得不快,他不想使劲跑,像早上练习似的。小家跑的姿势最难看,龇牙咧嘴也跑不快,立民看得生气,等他下来,招呼他过来,阴着眼笑,说:“你瞅你那难看样,我都想吐了。哎,你哥那么能,你怎么这么差呢?”踢了他一脚。小高嘻嘻笑,说:“他将来会啥样呢?”立民说:“谁他妈知道。”小高喊小家:“来,背我!”小家说:“不背。”小高骂,捡块石头,说:“跑,快点,我查五个数,一,二,”小家撒丫子跑了。 第十二章 +2 班级有盛开水的圆壶,是老师借来的。老师让小明管,给他一包白糖,上体育课和劳动时往水里放些。他少放,小家喝了说:“不甜。”小明把家里的糖精带来了,偷偷放。省下了白糖拿回家。小文说甜的味不对呀。 小家怨晓宇的鞋不合脚。晓宇倚着墙不吱声,脱了鞋后跟透点气,自己的鞋是新刷的,本不愿借人,给穿脏了穿臭了。小盈拍打晓宇肩膀:“我说你别借吧。”小家说小盈:“没你的事,别瞎掺合。你的我都不稀得借。”“我借不借呀!我嫌你给我穿了,洗都洗不出来,就得扔了。”小盈说了哈哈笑,“你穿立本的就好啦,你就第一啦。”立本的脚比他们几个都大。小家脱了鞋打过去,小盈躲开,跑到鞋那又踢了一脚,把鞋踢得更远。小家的袜子露了脚趾头,晓宇说:“太懒,总也不洗,都沤烂了。”小涛说:“总洗,没穿咋地都洗坏了。”那是他妈说的话。曲文说勤剪脚趾盖。小全说鞋要正好,小了就容易坏。隋婶、季婶都说正常走路根本坏不了,小小子不好好走。曲文去捡那只鞋,换穿上走走,低头看,鞋上有个洞儿,唱“哎呀我的天呀,破鞋露脚尖儿呀……” 麻雀在天上成片地飞。 西大道窦仁在骂人,他的汽车停在路边,不知谁给车玻璃抹了粑粑。骂也没用,没人出来承认。后来,他把车停到别处,得多走一会儿。 小文邀立本去他家,立本说不去,着急回家,家里买了一群小鸡。小鸡出壳没几天,黄丫丫,在盒子里仰脖叽叽喳喳。捧出来一个,腿颤抖着慢慢试探着走路,上下左右张望,叽叽叫,找同伴。小华拿小碟子喂她吃的东西,小鸡叨不上来,李婶已把小米蒸熟,兑了牛奶给她。为了喂养小鸡,李叔拿点滴用的葡萄糖瓶子打了一瓶奶——瓶子是带瓶堵儿的,撸下来,包得严实。 原来养的那一批,死了几只,是公鸡又杀了几只,只剩下三只了,太少。“再养一批,多点儿。”到最后起码得有七八只。多了也不行,没有那么多“口粮”。田婶说:“铼野菜!”李婶说:“不喂粮食,也不下蛋。” 小鸡在纸壳箱子里叽叽喳喳叫着,立本和妈把纸壳箱子抬往窗台的架子,小华也托着跟着。大敞开盒子口,让它们沐浴在阳光中。小华回家取个盒子,很精致的,方正正的,说等过几天长得大了,分出一些,别太挤。老单记,大大小小的生命,保存着不同的火。 老单也开始出来晒太阳。立本帮老单穿上鞋,坐上车,老单说:“真是‘人力’车。”车子不好使,自己有点弄不动。 立本推着老单出来,老单扬起头:“万物生长靠太阳啊。” 第十二章 +3 春天,是人生长最快的季节。 人保留了初始生命的属性。人的生长,情感萌动,繁殖,多在春这一时期。要小孩儿在春暖花开的时候要,老话讲,那时蕴育的孩子最好。北方比南方略延迟一些,江南二月末就春意盎然,北方最晚的地方要到五月,春才真正形成气候。 老夫妻们一般不再考虑要孩子,孩子都大了,除了是一帮丫头片子的家还想要一个儿子,想尝试,有幻想;还有都是小子的家也想要,尤其是妈,想要女儿。直到老婆子过了生育期,都绝经了,才终止。 老司婆子恨小峰,骂他“犟种”,还有一个不知从哪弄的古词儿:“忤逆。”她不知道是哪俩个字,只会说,意思也不完全与原义吻合——生他时逆产,自己差点死了。医生告诉她不要再生了。 可她还是要,她拼命又要了两个:一男一女,小光和小梅。 她把好吃东西给小光。凡事总护着他。 小峰出去玩,小光总想跟着。小峰很烦小光:“上一边去!”小光拉他衣服后边,他一下甩开小光的手。老司婆子骂道:“领着他能碍着你什么事?”小峰梗着脖子说:“碍着了。”老司婆子恨恨的,“你们老司家哪辈子积的阴德,养出你这些玩应。” 小光总想参加大孩子的圈,看他们玩的啥。不让玩就在边上瞧。小峰在院门口站定,“我看你敢过来。”小光歪头,嘴里叨咕:“小峰不是人,是个小狗把大门。”小峰一出门,小光就马上跟上。小峰回头:“别跟我。”小光站住。小峰快走,小光马上走快,人走慢他走慢。小峰不走了,站那,“滚回去!小特务。”小光回去了,回头喊一句:“我又不告诉我妈,熊……色。” 小光回去跟他妈学,老司婆子叹了口气,“他要能出息个人呐……” 对己不能放任,对人不能放纵。这是老单常说的。 小峰也真不让人省心,出去不到半天,把人打了。老范领儿子小清找上门来,而小峰压根没回家。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老范气愤已极,操起院里坛子罐子就摔。 老司婆子陪笑:“跑不了,跑不了,我不是在这吗?我是他妈,有啥冲我说。” “你那什么孩子,你看把我孩子打的。”老范拉过小清,捧过那张可怜的脸,脸上有血有泪有恐惧。 “这个孩子太不省心……你也别生气,气大伤身呐。我也不想要这个小畜生,生他差点要了我的命。”老司婆子倒不怕老范,但忌讳他的老婆。 “你们能不能管?如果不能管,等我逮住他,把腿给撅折了。”“这个死玩应,咋打我也不心疼,打死也行,就是别打折了胳膊腿儿,打残了我还得养活他。” “你你说什么话!我不跟你说,跟老娘们说也说不明白。他爹呢?哎,赶紧出来。在屋里装什么犊子?” 老司出来了,红皮脸讪讪的。 “你接待吧。”老司婆子回屋。 “什么叽霸孩子,”老范大骂,“驴托生的呀?” 然后在情在理地批判分析一番。老司笑嘻嘻的听着,他红色的脸,不好意思时也是这样的,看不出来。 “你这破孩子,不加管教,早晚得给你惹祸。你别不信。”“我信。” 老范瞪着眼,张开嘴,又想了想,没有话了。他环视一圈,临走又说一句:“我把话先撂这儿。” 老曲说,什么叫做人,做人就是要选择,不能什么都做。 老司婆子等人走了,出来,到老田家坐。“咋的了?”老苏婆子在这坐着呢,瞪眼问。“没啥事儿。”老司婆子往地上擤鼻涕,掏出一团手绢揩。“吵吵啥呀?”“小孩子的事儿,——他儿子挨打了。”“小峰又惹祸了?”“虎了吧唧的,人家装枪他来放,随谁呢。你俩唠扯啥呢?”“我刚才也正说孩子的事,老大下乡处了一个对象。”“哪的呀?”“他原来的同学。”“谁家的?”“住在街里。他爸也是咱厂子的。”“啥时办事儿呢?”“正商量呢,准备下半年。靠年跟儿底下他们回来。”“得喝喜酒哇?”“那是,没有谁的也得有你的。”嘻嘻哈哈唧唧嘎嘎。春丽撮来干土,倒在地上鼻涕上,用铲子推了几下,拿笤帚扫了。又去削自己的铅笔。小杰的文具盒里的铅笔都削了,刀也不快了,偷偷拿爸的剃须刀片,细致削自己的铅笔。马上削完了,刀片空心一角裂开了,春丽不能扔,那样爸会很快发现的。她把刀片悄悄放回原处。后来老田发现,说谁整坏的,老田婆子说除了你没人动,再不就你儿子。还有一包呢,就用别的了。 老司婆子说啥人啥命啊。老苏婆子问:你是啥命啊?“我?干活的命。”老田婆子打着哈欠说:“你家老司大哥多能干。”老苏婆子说:“你的命够好了。” 老司婆子说,是啥命改不了啦。是丫环的命,做太太也得干活;是贵人的命,当下人也不干活。老苏婆子说:不干活做什么?老司婆子说啥也不做,有人替她干呐,要不就躺着,得了大病了,别人侍候你了。老苏婆子说:谁呀,瞎扯。老司婆子压低声音:老任太太不是? “哎呀,你看,”老田婆子打瞌睡,一歪,差点倒炕上,老苏婆子老司婆子哈哈哈起来,“坐着卡跟头……” 春丽上来扶住了妈,妈醒了,嘿嘿一笑。老苏婆子夸春丽会来事儿,长的也好。老司婆子说就是个儿小点。老苏婆子大嗓门,说将来得长,“爹矬矬一个,娘矬矬一窝。”我家几个没有矮的。春丽说:妈,我能不能矮?是那一个呢?妈说:小杰都不矮,你怎么能矮呢?矮也是男孩矮。老苏婆子说:我家老二、老三都是后长,你没问题,还能长。老司婆子说你这样正好,长那么高干啥呀? 第十二章 +4 老田回来,喊:“锅煳了!”田婶慌忙穿鞋,“端下来呀!”老田说:“我不管。”春丽找抹布垫着端下来,端到院子。 小杰小光在院子摆楞小虫,口里叫:“东!”“对了。”叫“南”,叫“西”,叫“北”,叫得快,虫子转来转去。小光推小杰的头,纠正:“这么叫,东,西,西西,对了,南,南,北。妈的!”它不仅不听话,还不动了。小杰对虫子耐心说:“你看我,像这样——”他转脖子,从左到右一圈儿,从右向左一圈。小光说:“你以为它是你呀?” 小志凑上来:“该我了。”“给我远点,”小光拿起棍子顶他的胸,“再远点。”小志握住棍子头,赔笑:“我试试。”小光收了棍子,说:“拿去吧,不许捏呀。”小志接过来,脸凑近,说:“东,西,南,北。”虫已累了,也乖了,会附和了。也不需跟它吼了。这是生存选择。小志贴近了反复看,“它没眼睛啊。”小光推他:“你以为它像你呢?还有手呢!”“那它一天啥也看不见呐?都和晚上一样,周围是鹊黑的,啥也看不着,和瞎子一样?”小六说:“瞎子有耳朵听,还有手可以摸呢。”“这虫子啥也没有。没耳朵,没有脚,不能走,也不能爬,捏它才知道……”小杰说:“别看了,给我。” “你弄我脸上水。”“是虫子撒尿了。”“你的唾沫星子!” 天下起小雨。春丽把锅又端回屋。人都回家。 细细的雨,沾哪都粘,触碰了人心的柔软。老单说:“今年春旱,春雨贵如油哇。”窗子开着迎接雾雨淋浴,窗框的木纹,掉了蓝漆,水淋湿后纹路清晰深刻;玻璃上如花带雨,又似泪流。雨回来了。人在雨中,雨是中间留有空儿的水。 空中响起雷声。雷雨是水与火的交融,老单说,水与火孕育了生命。 小凡站窗前说:“打雷声儿小。”“今年头一回。”立本看了一会,又说:“为什么是先有闪电后听到雷声,真有雷公电母吗?” 老单笑,“光比声音快多了。” “开灯。”灯发光,有正负两极。天空也有正电荷、负电荷。 老单记:一切形式的存在都有正面、负面,显现的、隐性的,相互依托,结合成万物。 生命接收了天上的信息。 晚上,西边厂区上方朦朦的云气是一片红。 小峰要在小五家呆一晚,“呆哪?”“仓房,那近,你好给我送点啥。”小五说:“不行,我家人儿总去取东西,老头儿还在里边拉屎。”“天黑还有人?”进仓房,门口放一个“凳子”,没有盖板,“干啥的?”“拉屎的。”最里边有一口棺材,“那是——”“棺材。”“啊?”“你上那里呆着,我给你盖上盖儿。”“拉倒拉倒,我可不行!”跑出来。 “那你上哪?要不你上小波家猪圈,和猪住一块?”“去一边去。”“真的,那还暖和。要不,上房。”“上房顶呆着呀?”“你傻呀?里边,里边都是锯末子,暖和。”“咋进去?”“从房头,揭几块瓦。我帮你,给你盖上。”“多闷。”“房头有气窗。”他们上树,离房子还有距离。从老苏家的偏厦子上去。 小峰在棚顶呆了一晚上,就在他家那趟房的房顶,谁也不知,老苏家听着有点动静,也没在意。 老司两口子也不找他。 第二天,小峰站在门外,听到自家的桌筷声,碗勺声——他们开始吃上了。小峰讪不搭地进屋,也没人跟他说话。 老单说:怒是火,愁是烟。老曲说:成王败寇喜怒无常。古今中外,一个愁字贯穿了形形色色人的生活。 第十三章 章回13 立本当了班长。小高念秧儿,“谁比谁强多少哇。”小伟说:“不比你强啊?”“哪块强?”永和说:“人好,有能力,做事公道。”“我当,我也会。”晓宇看窗外:“了不得,不得了。”站起来,去拿笤帚扫地,使劲扫,扫到小美座儿,小美说不用扫啦,晓宇不听硬扫。 小勤拿钢笔写字,在书背面写“寻寻觅觅”“乍暖还寒。” 小全跟立本说向老师推荐让小勤做点什么,他可以带动一些人。晓宇马上说:他不行,那是啥人呐! 小盈给立本一摞画本,都带皮儿,有彩色的,“看吧,多长时间都行。”说他家还有书。立本翻看:赵云救阿斗,系扎包裹在背上,挑长枪推倒墙垣掩埋枯井。小全要看,小盈说:“等吧,排着。”立本把画本给了小全,“你先看,完了给我。”小盈弄了个脸红。放学,立本说晓宇检查一遍窗。 春风刮干了地。大树去年落的叶子,地上不存,不是风吹,是人扫走了。如今,枝上又发出新芽。人们仰头看大树,到了一个季节就要看,它不仅仅是树了,是征兆,是感应啊。 小鸟在房子上头来回飞,立本开始平整一块地方,准备打土坯,核计:六筐土一筐草,一筐土五块坯,得二十筐土,三筐半草;家有模具一个,再借一个。 小辉要加入一起做,立本说:“你和我又不是一个班。”“小涛说你们在一起打。”“他是男的。”春丽呢不说了,他们是一个班,“小华呢,她参加不?”“你有哥,他哥当兵了。你让你哥做,他活儿好。”小辉不能再说了,她害怕立本不客气拒绝,那以后不能再说话了。 立本爸说:“以后在学校,包括以后工作了,能做的尽量做,不能做跟人说明白。要一碗水端平。” 小辉去前院小全家,小涛也在那。小辉说咱们一起脱坯呀?小全说都有人了,小辉说带我一个呗,小全现为难之色。小涛接过话,不要不要,多了不行。 东大道传来吆喝声,收破烂,修理锅。破烂都能换钱,所以各家什么都留着,收破烂的来了,就拿去问价,合适就卖,不合适就拿回来继续放着。老苏婆子拿着牙膏皮卖了1分钱,是铝的,不是铅的。小光笑她,小杰也跟着笑。老李说:“别笑,一分钱憋倒英雄汉。”老司婆子说都卖了,搬家走轻手利脚儿。田婶问往哪搬呐?老司婆子说往后方去。田婶问咱们这不是后方啊?老司婆子说咱这儿现在是前线了。 各家垃圾倒的基本都是土,没有什么东西。菜帮子烂叶子,喂猪,喂鸡;东西能烧火的烧火,能卖钱的卖钱,能再用的,坏了不扔,修一修。锅摔坏了,自己不能修,等修理铁锅的来,能锔上。“锔锅锔碗锔大缸。”叫喊声时常在大道上,有时拐进房前屋后,长音儿响起。 第十三章 +1 春丽和小凡、小艾、小珍、小秋、小月、小玉、小梅在西大道,小美过来,问干啥呢,带我一个,站进用粉笔画的圈儿里。小月看小梅嘴动,问:“你吃啥呢?”“没吃啥!”小秋过来,小梅嘴不动了。小五经过这,眯着眼,窝着嘴:人齐呀,小梅,小美,小妹。女孩开始玩游戏,一大帮人跑,一个人抓,进圈里,就不能抓,圈和圈设得远,没有一点速度是不行的。慢的,或者“能嘚瑟的”,总要被抓住。小秋刚跑出去了,又回来,小梅不让她进,小秋不高兴:“你的圈呀?”进来,春丽推她出去,“你别玩赖!”小艾把她抓住。小秋不高兴,说小艾:“你怎么就看着我一个人呢?怎么不去抓那俩小的呢?”小玉、小月站那边的圈,一直不敢出来。就春丽总跑出来,别人追不上。小珍也朝最近的圈跑。小秋不出圈,小梅喊她快出圈,小秋不高兴说:“你让我出我就出哇?你是谁呀?”小艾站她面前查数儿,查得她心慌,出来被抓了,生气:“不跟你们玩了。”小梅总是愿意出圈,一被人追,就夸张得尖叫。老司婆子看见了不高兴,埋怨春丽,“你那么大,怎么欺负小的,看把她吓的。”“谁欺负她了,你怎么乱说呢?”“哎,跟大人怎么说话呀,没礼貌。回来,小梅,不跟她一般见识。” 老田问春丽咋啦,春丽说没咋的。春丽告诉爸她当文艺委员了,老田眯眼笑,“当官儿啦,下委任状啦?”田婶推他的头,“你以为当厂长县长呢还要任命!” 在小梅家,三人喝糖水。喝完了,在一盆水里各人刷各自用过的碗和勺子,小月往煤槽子滗水,把勺子碗放碗柜,小秋说小月:勺子不能放碗下边,拿起来重放。小秋翘脚把勺子放上面格儿。小梅坐屋里凳子,说小秋:“不能放那,你赶紧给我拿下来。”小月说小秋:“我的对吧。”小秋歪脑袋,“放那不对吗?”小梅说:“不行。”“放一会儿。”“一会儿也不行。”小秋端着肩把勺子放到下面格,心里老大不高兴,但没说出来,回家了。小月也回去,拽外屋的灯绳,老司婆子喊:“看不着你呀?”小月说:“看不着。”老司婆子说小梅:“你以后别给她们糖水喝。”小梅捂耳朵不听。“不听话!我死了你就不用烦了,”老司婆子咳口痰,屁股挪到炕里往窗外吐了,“我死了,你就想我了。看谁照顾你。” 男孩子在老单家,各说长大了干什么。老单说,将来你们有能力时,要为人民多做好事。 第十三章 +2 小文来找立本,叫立本出来一下。小文很兴奋,今天当了组长,是立本向老师推荐的。他给立本一些啪叽,有纸壳的,有烟盒纸的。他扒开纸啪叽,说是最好的,原来带锡纸的。立本看了看,心想在哪见过呢,说不要,你留着吧。小文很不高兴,他咽了口唾沫,心里说:有啥啊,我还不……他走了。一个人做了什么,总希望能有期许的回应。 东大道,小明领一个街里来的孩子在转悠,找这儿的同学。 这个孩子是小明表哥家的邻居,去表哥家认识的。小明总去人家玩,吃人家的东西,总是嘴上虚乎人上自己家来玩,没想到人家真来了。 这孩子原来跟小勤是同桌,但可没说小勤一句好话。 东大道有厕所,上厕所,厕所里没人,随便找位置。春暖开化的冰雪水存厕所下面,开始散发臭味。 上小全家,小全拿出琉琉和他们玩,临走小明挑了两个好的装那个孩子兜里。小正一直没说话,在找寻,扫棚顶的灰,等人走了说哥:你别嘞他。哥说:你在扫啥呢?小正说:灰网儿,不是蜘蛛网,——你说蜘蛛吐丝,那灰怎么连成了线的呢?小全想了想,说不知道。 小明领那孩子去小盈家,看他家的屋子,那孩子摸摆设。柜子有玻璃门的,里边是好看的东西,那木头门儿的里面有不想让人看的东西。孩子挨个门儿都开。小盈不想让他动,给他吃了蜂蜜,还有产自bj的带糖纸的糖。那孩子坐床上呆了一会,躺下,横着骨碌。 小盈怕妈回来说,拽他们出去玩。在东大道上跑,玩扔砖头子,累了乏了,上厕所。小盈摸兜没带纸,问小明:“有纸吗?”“有。”“有我可拉了。”当小盈要纸时,小明说:“纸咋写的,下边有点没点?”小盈说:“有点,”小明拉那孩子就跑了,咋喊也不回来。过一会儿,小林探头,问喊啥?小盈说你带纸了吗?去给取点纸。小林捡来一根树枝儿,给你,刮刮。小盈气得喘,咳嗽,扔了,小林说你不用就拉倒,跑了。小盈只好等来人,偏没人来。女厕所那边有动静,来人了,没用啊。那边传来撒尿声,然后是两个人说话——是小珍小梅。小盈低压嗓子喊:“哎,有没有纸?我,小盈。” 小珍没吱声,小梅说:“我取去。” “找小全。”小盈压低声音补充。 院儿里,鸡和小鸟各自觅食。小全拿盆出来喂鸡食,见有小鸟,回去抓一小把小米,不能走近,扬过去,鸟不知是吃的,都忽地飞起。白瞎了,小米在土里缝里看不见了。 小梅来说:“小盈在厕所没纸,让你送点纸。” 小涛在那院听见了,说:“不嘞他,让他用手抠。” 小全捡了蛋送屋里,取了两张纸。到厕所见小盈在撅着屁股挪地方,挪到边儿,厕所那边从缝里塞一个纸头儿,卡了,拽不动。小全递给他纸:“哎,给你,够不够?”小盈说:“嘿,真不够。”“你多大的……” 那边纸又抽回去了。 小全给了纸回来,鸡们在打架。“哎!”小全先喊了一嗓子,跑过去,指着最厉害的小红,警告它,“控诉”它的条条罪状,给其它鸡听:“有吃的,你还不老实;吃东西还堵不住你的嘴;这里数你吃的多,最能抢;人高马大,就欺负人呐?上次是怎么打你的?一点没记性!”转身说,“还有小黑你总挑衅。” 第十三章 +3 小志跟妈说想吃饺子了,妈说:我看你像饺子。小涛小月都张嘴冲小志,啊—— 小志上这边院儿。他右手戴了手套,多的手指头有多大,外人不知道,他也不让看。小涛说没多大,“也不好使,掰去得了。”大人们说,掰是不行的,得做手术,到大一点的医院。小志不做,他怕动刀。他戴着手套的手挡开想斗的鸡。 隋叔在院儿,他刚从大下边挖地回来,吃着干粮,喝了一口水,用浓重的河南口音说:“管它干什么,它们叨不坏。你还能总看着呀。这里有资格老的,有后长大的。” “它欺负人,冠子都叨出血了。”小全说。 “不会总打,它们自己就理出个一二三了。” “又打起来了!”鸡挥动起翅膀,小全小志小正一起喊,鸡们转头看他们。 老单说,人能说话,包括发出各种声音,使人陡然增了自信。张口,在远处的人能听得到,发出命令,此呼彼应。人以此扩展了社会活动,有了交流,就不仅仅是拥抱厮打。 小涛问小全“怎么还不打坯?”“明天开始。”“土呢?”“明早弄。” 小涛上后院去看。 小蘑菇在打坯,是给小辉打的。坯,是上古以来人们制陶的初级品。把土和上水,放模子成形,比和泥摔泥泡要容易。小涛和小林进院子来,看一会,说:“说你水平高,也不咋地呀。”小蘑菇抬起模子,说:“你们来。”小林和小涛一起脱了一块坯。小蘑菇手点着他们说:“你俩就这样还笑话人儿,在那说嘴儿行,重来重来。”“不干了,这又不是我的。”小林站上墙头,墙有些松动,他腿颤颤走着,嘴里吹“哨”。 他吹的是一小节柳条枝。 小蘑菇说:“歇一会,你下来,给我,我告诉你怎么吹。”小林说:“你自己弄去,别用我的,你太埋汰。”小蘑菇瞪起眼睛,说:“墙都让你踩坏了,你赶紧下来。”小蘑菇去取镰刀,小林害怕:“你要干什么!”躲着跳下来。小蘑菇提着镰刀出去割柳条。小孩子跑前面,跳高,够柳条,拽下给他割。有小孩子问“杨树的行吗?”“一样。”小孩们跑到杨树下看,在树下,想上树,从树上能到房上。 小蘑菇上树,割了杨树枝条扔下来;回来用镰刀杆把枝条搓压软,用镰刀削去一块儿皮儿,做了一些哨,分送给小涛,小辉,小光,小梅,小杰,小秋,小正,小志,自己留一个吹,吹出了曲调儿。小孩子都要树枝,剪子绞,口不齐,剪鳖了,有印儿,吹的声不响不亮。用菜刀,快的,在菜板上割一段一段的,慢慢搓揉抽去里面白杆,然后去掉口处的外皮,剥露嫩的浅绿,这是进气口儿。嘴唇像叼烟一样,固定而不要咬。它虽然小,用手指尖轻轻捏着,却如吹着箫,手指堵一下开一下出口儿,断断续续,呜呜叽叽。管儿有粗细,做的或长或短,声音不同;孩子们高兴吹,或凑一块儿,或在不同的院子,如演奏一台节目。 大人烦得要命,可是又不好呵斥。“去去到外头。” “在外头了。” “远点。”大人又说,“走,远点。” 不在一个院的大人,对视一下,晃了脑袋,“啥时能长大,都十多岁了。”愁! 第十三章 +4 初春的柳是柔和地乱,如同孩子的高兴头儿,年少女子的兴奋劲儿。后来小成写诗这样写道:空气是明净的海,天人在这里撒下挂网,粘满了嫩绿的鱼。 立本那趟房前是杨树,小全那趟房是柳树,晓宇那趟房也是柳树,柳树枝条能碰到人的脸,拨拉开,又回来,使劲击打,还是回来。拽树枝,松手又弹走,“跟弹簧似的!”小光领小冲小东用石头打枝条。老田出来,躲着石头,大喊“打着人。”小光他们跑别处了。暖风吹,树枝颤颤的,风是火的力。枝条活动变得柔软,要发嫩叶还没有出来,节点有了鼓起的包。孩子们选取的是两个苞间距大的,取的管儿直而通长,易抽出白杆儿,不破损。树的绿色很小,是一点点,没连起来,没遮掩成片;但是远看,站在这几趟房的外围看,树的绿意浓得特好看,朦朦胧胧,改变了房子的枯寂,有了生气,如石头旁有竹子,如山坡下有水荡漾。后窗玻璃也映上绿色。 小正、小玉、小月在东大道,拿着柳枝玩。一条不知道是谁家的狗跟着老韩家的狗走,嗅着,贴着,一会趴了上去,韩家的狗要跑,上面的不让。小正小玉小月挥动柳条,连喊带叫,要抽上面的狗。小五小峰溜达过来,问干什么,小玉说它欺负它。小五板脸说,你不懂,你将来不让欺负还不乐意呢!小峰在旁边一抽搭一抽搭地笑。小正拿柳条抽小五,小五把柳条夺下撅折扔了,说:“这屁点棍儿能让它们拆开吗!”他捡起一块砖头,恶狠狠砸向那两条狗,被砸中的狗嗷的一声叫,俩狗拆散了,各自跑了。 小正回家跟妈说了,妈脸色不好,说等我找他妈去。爸回来了,说:那孩子啥样他家也不是不知道,那样的孩子咱们以后离他远点。 季婶还是告诉了任婶,让她管管孩子。 隋婶说,她(任婶)可管不了那孩子。季婶生气,说小五就像个二狗子。小志问什么是二狗子,妈说就是汉奸——唔,他要赶上那时候,肯定是个坏东西。俩邻居唠了一会孩子,又唠大人,最后唠晚饭吃啥。吃肉,肥的香,你家的不吃呀?季婶说,他不吃。老果婆子过来了,“说不吃,做了就吃了。”“老果大哥吃呀?”“啊,吃,就是会过。”老司婆子来了,“攒呐?给谁攒呐?说不定什么时候两眼一闭,有什么用?” 老隋家买了肥肉,用来焅油,滋滋啦啦,锅里冒起烟。盛走了油,剩了肉孜子,小月不顾烫嘴先来吃,一口,两口。小志吃,小波吃,妈说叫小涛,小志跑去叫,小波说平时叫一遍又一遍,有好吃的,不用叫。妈问:你季婶做饭有我做的好吃吗?小波说没有。小波看小涛回来,马上都吃了,一抹嘴,说:“没了。” 小涛问:“什么没了?”小月笑说:“你没了。” 小涛左右看,“你们吃啥了?” 小波蹲下,“哎呀肚子疼。”隋婶说:“让你留些,你偏都吃了。”小涛说:“惩罚。”小波噗嗤一笑,“装的。” 妈让小涛把锅端进屋盛菜,小志说:你端我来盛。小涛说一下一下盛多慢呐!他端锅往碗里倒菜和汤,给小月倒,小月说少,看锅里的“线”,“才多点儿!”小志接过锅,给小涛的碗里倒,小涛说太少,小志说:“锅是上边大底下小,你懂不懂啊?”爸说:“用饭勺盛。” 老单说,大人和孩子就像地球和月亮,力量大,就离得近,力量小,就远。家的力量不是武力,是引力。 吃完饭,各家收拾刷碗,去外边溜达。 在小道上看柳条吹拂,上了大道,背着手走,路是平的,不用担心。大人走到大道唠嗑, 不往远走。小孩子三五成群,边玩边往南走,又往回走,来来回回。 东方,月亮渐渐升高了。那是放到空中的圆风筝,是一下一下拉升起来的黄灯笼。 第十四章 章回14 “还没起呢!”小林挨家后窗看,看不清,屋里暗。小林嘟囔:“都啥时候了,这人 家儿!” 路是交叉的,环形连接,他转了一圈儿,走到下边,又走到北边,又往回走。他看各家院里打的坯。晓宇家的土坯已立着了,还有土没打呢;他心想:咋这么多,要是给我一半就不用再干了。 立本开始倒水和泥,掺黄土和草,没有黄土不结实,没有草容易裂容易断。填模子,泥刀插实,用一根细钢丝刮去高出的泥,脱坯,一个人忙够呛。小林戴着白手套站着,不下手。小涛揉着眼来了,小林说:“都啥时候了,怎么才来?”小涛说:“你戴着白手套是来干活的吗?挑水去吧。”小林翻愣眼睛:“我哪能挑?”小涛说:“半桶还不行吗,笨。”小林说:“我挑土。”小全把他家模子和泥刀都取来,对小林说:“你知道地方吗?南大沟,那块儿土好。”“啊,那么老远!”小林蹲下拿铲子刮一下泥,咧一下嘴,说:“我还是去挑土吧。”去找土筐,“学校圈不圈上都是一个样,圈上有啥用啊?”小涛说:“就是!咱们那有啥呀,就上个课,谁能偷啥?平时没人,圈着空着干啥。” “哎,咱们咋不用砖呢?”小涛跟小全说。 “那得多钱呐!”小全把桶里水倒到泥盆,模子沾水。小涛说:“咱们自己烧。”立本说:“你以为喘气儿呢!你有窑吗?那火不要钱呐?那火候你会掌握吗?”小涛拎了一只水桶走,小全喊:“等我把这只桶倒出来给你。”“你先装着吧。”“我和泥,马上就用了。”小涛头也不回就跑了。 过了老半天小涛回来,小全说:“喊你没听见呐?”“没有,真没听见。”“倒!——怎么就半桶?”“你以为那么容易呢?你不去不知道,水站的人那么多!”“多还不多接点!”立本直起腰说:“你两桶都拿着,一会我去。”小涛说:“可别让我干等啊。”小全说:“我把这点水和了泥,完了我去。”小涛说:“别唬弄我——土怎么这么多了?”小全说:“土早上立本我俩挑了两趟,就差水了,你快点。”小涛说:“不如我去挑土了。”小秋替她哥说话了:“嗨,你这人,你以为挑土近呐?沟还那么老深你不知道哇?”“没你的事儿。” 小华端一壶茶水和一包蛋白糕来了,小涛拿了一块,小华倒了两杯水,“辛苦了,大家吃。” 小涛去水站。 第十四章 +1 大后院的窦仁开始接了,水要接满了,后边是晓宇,他们是邻居,窦仁让接着接,“拿桶,准备。”晓宇不动,说:“关了吧,我自己接。”“你快来吧,人都等着呢,别浪费,快点,听见没有?”晓宇不情愿地把桶放到跟前,不挨上他的桶。窦仁提走自己的桶,拽过晓宇的桶,接上了。 晓宇喊小涛:“过来,”晓宇接满了一桶提出,接上另一桶,“这桶拿走吧,和泥用吧。”“你就一桶哇?”“缸满了,就差一桶了。”小全来了,拎来一个桶。“一人拎一个。”小涛说,不好拎,在路上歇着。小全上来了,桶是左右悠荡着拎。小涛说你等会儿,跑小林家拿来一个扁担,小全挑起,走不好,小涛上来说咱俩挑,你在前头我在后头。前后磕碰,前边踩掉了小全鞋,后边碰桶。立本来了,“给我挑吧。”立本挑着悠悠走得快。 小秋端了一碗饭菜到西院来吃,小林正好碰上了,训她:“别端饭到外边吃。”小秋说:“又不是好吃的。真是的,啥都说。” 小辉、春丽也来院子看,小辉问“有你的吗?”春丽摇头。小辉查土坯数,“这也不够啊。”小燕子飞来,落在屋檐上,小辉说“是去年的。”春丽看她,“是吗?”“还是大娘呢!” 小波来了,叫小涛回家吃饭。小涛来之前告诉妈到点儿要叫他。他妈做好饭,让小波来,小波不愿动,跟他妈发牢骚,“他不想去,还跟人掺和啥?不会自己整吗?”隋婶推他,说:“他是不愿意自己干嘛。在家,把院子地面都弄坏了。” 小蘑菇也进院子来看,看见小波小五,就问:“你们吃了吗?” 小五说:“吃大鼻涕了。”小波笑,小涛小林嘻嘻笑。小蘑菇看地上的几排土坯,“干得挺快呀。”小五做个怪脸,手捂嘴:“就是不咋的。”小林挤眼笑。 立本跺跺脚,裤腿儿有泥点,鞋粘了挺多的泥和草。小林过来,拿一把扫炕笤帚帮立本扫裤子和鞋面。立本说:“到点了,就干到这。”小全拉立本胳膊,说:“明天上我家打。你家院子摆不开了。”大伙都走了。小全走了一会,又折回来,“明天上我家啊。”他数了数地上的坯,看还需做多少。 第十四章 +2 立本吃了饭,穿上衣,系全扣子,领口挂钩挂不上,对着镜子挂。上学是件严肃的事儿。 孩子很多是不愿上学,可还想上学校,因为呀,学校人多,人都聚在一块儿。学校里,课上有人可以唠闲嗑,课间有玩伴可以选择。孩子们愿意让不严厉的老师来上课,能随便一些,可以说个话,可以做些小动作,有的还可以下地溜达。 周老师的课,淘小子不敢乱动,但大伙都很放松,也很快乐,老师讲得好,还知道学生的心理。学习,是在寻找比的参照。读文章,怕读错的人希望老师让大伙齐读,老师不完全由着他们,有单人朗读,有几个人接连着读,有“分工”读,难易选择不同的人读,扬长避短,也安排齐读。齐读时,人可以浑水摸鱼,恣意怪读,当然不能让老师听出来是谁在作怪。老师给他们一点“机会”,但静静看他们的脸,有赞许,也有提醒。她站讲台上,把书放讲桌上,垂手站着;手里没有什么东西,也不背手,也不叉腰,不抱膀,也不用合手,自然而然站着。立本心里景仰。老单说,人的仪态是内心的外现。 杨英年来上课,他就可几个人叫,别的人不能插话,不能举手,会也不行。小伟说:“我会!”杨英年看他半天,说:“怕把你当哑巴卖了?” 人总是要说话的。一直听着,也真没意思。晓宇心说:如果讲得好,比我们强,听你的也行啊,瞅那熊样!看杨英年的大背头就不舒服,看他看漂亮女生的眼神,晓宇心里更加不舒服,“缺德!”杨英年也不喜欢他,不拿正眼看他。小明不愿意听,心里烦,不好好地坐,歪歪着,东瞅瞅西看看。杨英年生气敲桌子,讲话也没了范儿,举止失了方寸,出了一头汗,开始写字,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小勤声音大着说:写得真好。小家总想和人唠嗑,瞅老师转身在黑板抄写,写写一大黑板,他就串到后面,和曲文挤一块儿。开始长唠上了,说他自己受的那些伤,搂起裤腿儿,“看,这卡的,”曲文说:“我这也磕过,磕大石头上,出了不少血,你看这疤拉——”小家伸手,“我摸摸,”曲文不让,捂着盖着,过了一会,“摸吧。”看小家筋起鼻子,问:“深不?”小家撸另一条裤腿儿:“我还有一块,比你这个深,在……” 啪,杨英年的粉笔头打过来,他打小家,没有打曲文,“大错误不犯,小错误不断!”打得还贼准。这个杨英年,以前搞过宣传,什么课没人上他去上什么课。他的字写得美了吧唧,横的尾巴带弯儿的。他喜欢用彩色粉笔,总换颜色写,自己带个小粉笔盒。 小勤给他放上一整盒白粉笔,所以打人的用白粉笔,他把整根的掰成几节。也扔彩色的粉笔头儿,剩一点儿的。大伙看地上粉笔头,都不吱声了。小雄趴桌子睡觉,小君用手指捅醒他,老师走了,小雄不高兴,“你不会说话呀?捅我干什么?” 下课,几个人抢着捡粉笔头。小高喊小国,“过来!”小国不过来。 小涛路过门口,见杨英年就要跑,杨英年一把拉住他,上办公室,边走边说,你考虑好没有?我这是帮你,人家要往上反映。小涛手紧比划,不想让说。 小家和大伙收集起粉笔头给立本,到外边水泥块上写字。小家问:“姓是提手儿扬,还是木字杨?”小勤站旁边,说是木字旁。曲文在地上写了一个“羊”,小家哈哈笑,晓宇拿过小家的粉笔给“羊”字左边加上“木”,小伟又在前面写“小”,晓宇在“样”后面写“儿”。 春丽经过,看蹲着的男生们笑笑。她的两个辫子是细的,很好看。男生们抬头看,看别人也在看,就转了头。 第十四章 +3 小勤拿一嘎达儿红色的粉笔,问立本:“你爸叫?写你爸,叫李什么?” 立本没说话,想了想,又写一些词语。曲文站立本旁边,“咱们看看谁写的多,写的难。” 地上有“徜徉”,曲文说“不认识,”小家拉立本手:“讲讲,啥意思?”晓宇说:“就是溜达。”立本写“溜达”“蹓跶”,小高问到底是哪个?立本说都行。曲文凑近问哪个好,立本在“溜达”下边划线,说多用这个。又写蘑菇,葡萄,骆驼,蜘蛛,玻璃,胳膊,骷髅,仿佛,凛冽,慷慨,驰骋……立本写了一长溜,写到线外边。写的字都是笔画多的。别人写不出,都看他写。他写“徘徊”,小家问:“啥意思?”立本说:“犹豫。”在地上又写“犹豫”,“豫”字写成与“犹”相同的部首,立本自己没感觉错,觉得很顺手。有人看得不舒服,但也不知错在哪?小勤看出了,但没说。后来他回去查字典,确定无疑。小高说:磕碜,还当什么干部,磕碜他。小勤晃脑袋,说:别着急,你急什么!小高的脸现一红一白的,愤愤地说:“他妈的,现在什么都是他的了。” 后来,立本和爸说,小勤还想写你的名。爸说写就写呗。“大人名不能随便说,他是不尊重人。”爸笑:“以前人家不说呀?当班长就不能容忍了。”立本说:“他说话带刺儿。”爸说:“要看他说的对不对,对的不能反对。”老单爷说:“内功”深浅,在对人对事的反应。和平,在仁慈的有优势的人手里。 晓宇拿黄色粉笔头画狗。 小高在旁边用半根蓝粉笔画,“我的是狼。” 小伟说:“你是狗。” “狼!你不会看呐?牙大,耳朵立着。” “那尾巴怎么还翘着呢?”小家往下画了一笔。小高推走小家,“我乐意,我,还卷着。”又画上。小家闭了眼笑,“猴儿——”晓宇笑,他见过真猴,在省城动物园里,猴了猴气,能嘚瑟。 小宁用晓宇的一点儿黄粉笔画了一只豹,很像。小高画老虎,小家歪头说:“你的虎不像,像猫。就脑门儿像,别处都不像。”小高呈现不屑一顾的样子:“你见过虎哇?”“那谁能见着?”“熊样吧!”小高把粉笔撇了。 小家捡一截粉笔,“写咱们几个姓。”先写了“李”,“李姓最多!”小高说:“李可不是。”小家说:“老李家,唐朝是皇帝。”小全补充:“李世民是最好的!”“民就是老百姓,哈,”小高晃着脑袋说,“人老周家,有周朝——”看小勤,小勤说:“周天子。”小家笑,“天子?是什么,儿子,孙子——”小勤说:“天子就是皇帝。”晓宇瞪眼说:“周朝的皇帝就姓周哇?”小家问立本:谁对?立本说那时称王,周王姓姬。小家说:“看,是王,不是皇帝,还姓鸡,还鸭呀!”小高说:“你爹不过就是个小组长——不过,比你强点儿。”小家歪脖子说:“你爹啥也不是呢。”小勤说:“小高爷爷是老红军!”小家不信,老红军能生他这样的! 回家路上,晓宇说新建村的没好东西,往大沟里吐口唾沫,探头看大沟的深。“嗨!”小林吓唬他,摸他腰要推,晓宇激眼了,狠打小林的后背。危险让人反应过度。晓宇很快冷静下来,觉得过分,要缓和,问小林:“这么深你怎么下去?不是,你怎么挑上来的?”“你傻啊,从那边上。”“走那么远?”小全说:“两个人就好了,一个在上,一个在下。” 往前走。施工挖了一条沟,挖完了,人就走了。上面搭了一“跳板”,几个人看,说谁敢上,立本走过去了。大伙都要上,挤着拉着,谁也不让,堆在这“岸”。“竞老大!”过去一个,再“竞老大”,又过。人都过了“桥”,又按原来顺序回。 曲文叫立本去他家,小家也来。曲文制作汽水,用白糖、醋和面起子勾兑白开水,冒泡,先端一杯汽水让立本喝了。曲文的大姐回来了,她说尝尝老弟的手艺,喝了一口。小家大口急着喝,大姐拍拍小家的后脑勺,“让你家给你多做些好吃的,长长个儿。”小家摸着脑袋端着杯子上一边去喝。立本去看书。 老曲下地回来,洗手洗脸,在院里练太极。立本出来看,“这么慢,能打倒人吗?”曲文的三姐说:“来三五个也近不了身,都被撂倒喽。” 老曲说,不会武的人打斗,只是推搡纠缠,会武的人动起手来会让人伤残。学武之人不可以轻易出手。 学武是防身健身,更是修炼性情。 老曲慢移动手臂腰身屈腿下蹲起,说着:“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劳心劳力是幸福的人。” 他打了几套,做了收式,“我就看不惯那种游手好闲好逸恶劳的人。” 他对立本说,“你们那栋房,有个同学,自私自利。早上他到前边老张家取土,人家孩子从挺远的地方拉的土,要打坯用的,他挑走了。人家孩子说他,他还骂人。人呐,有人要脸有人不要脸。”曲文说:“他在学校还欺负二班的一个同学,总说老张老张骑马挎筐,捡了粑粑蛋,拨楞疙瘩汤。姓张的真倒霉。”三姐说:“这孩子小小年龄怎么这样呢?”姥爷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呀。大姐说:“孩子小,大了可能就好了。”姥爷说:“只为自己着想的人,多大也是那味。” 曲文想起过去的事来,问姥爷:唐朝有皇帝叫李世民的?姥爷说:有哇,贞观之治,人治的辉煌,达到鼎盛。曲文问:“是他杀了亲兄弟吗?”“是。”“那不是太残忍了吗?”“那是政治。” 立本问:魏征曾谋害他,还重用呢? 用人,看出领导品质啊。老曲说,不听反对的意见的人一定会走向反面,你看历史,比比皆是。 第十四章 +4 立木回来了,晓强也回来了,小安也回来了。 小安放下包,放炕上一大溜饼干,“没坏,压缩的,可干啦,得就着水才能吃。”小安说借了人钱,妈问:“多钱?”小安说先不着急。妈从兜里掏钱,用手绢包着的,圆、角、分,细数。 “让我现在还呐?我明天还。”“别给忘了。”“不能不能。” 容婶洗晓强的衣服,晓强站旁边,嚼着妈给的好吃的。 小艾吃哥带回来的饼干。晓宇回家,看见饼干,说:“人家那么多,你怎么这么少呢!”晓强说:“兜子坏了,都漏了!还不够你吃的?” 晓宇从衣兜里掏出一些饼干,是小全给装的,另一个兜里也有。这段时间小全感觉到晓宇对自己有看法,是什么呢,好像是自己欠了人家什么;晓宇家帮了自己,自己腿坏了,人送这送那,自己也没啥表示,人挑理了吧?所以晓宇一来,就给他东西。晓宇还不想要呢,——他自己家也有。 晓宇来到院子,看老王家的房檐,房檐下边有燕子的窝。燕子飞着,嘴里叼着草,今年回来先筑巢呢。去年燕子是在房山头啦。 小刚没回来。怎么了? “他去年竞走第一,还参加了全厂运动会。”立本说。 立木说:“他住院呢。”树倒了,晓强和立木过去了,砸到叶小刚。有同学说断树的茬大半是齐的。 老李不安地问:“重不重哇?”“不知道,砸脑袋上了,当时就昏过去了,咋叫也没反应。”爸脸沉了一下,“伤的是头哇。出血了吗?”“好像没有。”爸自言自语:“最怕是不出血,内出血。”他吧嗒一下嘴,两手放下,轻轻摇摇脑袋。 妈问:“住多久哇?” 立木不太在意的样子说:“得住一段儿。” 饼干半袋子,放炕上,立本没吃。小艾来了,看,“饼干都是长方形的多。”小艾在家挑了几个,还有一包一样的,准备换的。上小华家,和小华换小动物饼干,“你吃这个,小动物给我吧,吃了可惜了。”分分类,有小狗,小猫,小兔,小鸟。包好拿着出门,遇见小玉,她俩到立本家,放炕上摆起来。 小华过来了,帮她们摆。像动物园,把鸟儿放一块。拿根筷子,这是树,是木杆,鸟在上面。这熊猫,旁边放一个小碗,扣着放,是石头,又一个熊猫放旁边,“放石头上边。”狗和猫放一排,还有兔儿。小艾说:“你家有老虎吗?我没有老虎。”小华说:“有。”回去拿。 立本晓宇小全在柜子那站着抄写歌词呢,晓宇回头瞪小艾,小艾装没看着,摆她的“院子”。 小玉和小月在门前路走着,小月问:“好吃吗?”小玉给她一些。挑有一样的吃,留着不一样的。小海过来,从小玉兜里掏。小月喊:“欸,我的咋少了呢?那块呢?”小海说:“让鬼吃了。”小玉来东大道,小盈在道上,蹲下说:“给我一块呗?”小玉给,小盈笑说:“我不要,能要小孩儿的吗?”又严肃说:“那小海你不要理他,他爸就不是个好东西。” 小伟的弟弟小壮过来了,跟着小玉走。小玉给他一块饼干,小壮伸手,又给一块,“没有了——剩下都是留着的。” 第十四章 +5 小海过来了,撇嘴不稀看,“破饼干有啥吃的,干不拉碴的。”他拎着一串用铁丝穿着的螺丝帽,左脚踢,右脚踢,边走边踢。看到老隋家的猪,赶它走,它不走,没吃完呢,还在拱,踢它一下,哼一下,走一步。小海抡起了“铁链”,打上它的屁股,猪正耷拉耳朵拱地,受到突然一击,嗷地一声窜跑老远。小海捡起“铁链”,摇了一圈臂,打出去,掉到猪附近的土上,溅起灰,猪又狂奔一段路。小海去捡“铁链”,又抡胳膊,猪又跑。“你干啥呢?”小涛来了,小海说:“吓唬吓唬,你家的猪不抗吓唬,你看,跑多远。”“你打它了?”“没有。”“没有?没有怎么会怕你?给我。”“不给。”俩人拽那串螺丝帽,小涛放慢了声:“松开。”小海红着脸,坚决地说:“不松。你还吃了我妈做的饭呢!”“一点儿也不好吃。手勒坏了,出血了。”小海松开了手。小涛拎着跑了。 小海喊着要。小涛回家插上院门。 小海没有砸大门。他伸手往上够门插杆,下边腿肚儿被夹了一下,同时听到“汪汪”叫声,吓了一大跳。他回过头,本想发火,看是隋大爷,笑了。他没告小涛的状。“下班了?”“啊。”“哎再来一次。”“不整了,你都有防备了。”小海跟在后边,哈腰用手掐几下老隋的腿肚儿,没等掐上就喊出了汪汪,老隋回头,说:“你喊早了。”老隋蹲下,作示范,“汪汪”——手就夹了小海的腿肚儿,是同时。老隋感觉自己是个老头,和小孩子玩有点意思,开开玩笑,开开心。他的父母都没了,他心里落寞,又说不出。 小林来凑热闹,伸腿踢小海的腿后弯,小海一下跪地上了,小林这时才喊:“汪……哈哈。”小海气得拉长了脸,嘴拧着呲出牙,每一根筋都绷着,僵硬着躯体和所有关节,去捡地上的石头。老隋拉住他,“别鸡眼。”去踢了小林一脚,“不兴这样闹的。”小林躲开,跑了说:“我跟小五学的。”老隋说:一个小混子!年纪轻轻不学好。隋叔让小海改改脾气,小海红了脸,悄悄说:小五管你叫老苞米。 隋叔喊猪来来来,看猪过来,说:啥都得顺毛抹娑呀!让猪回院子,哄进圈里去,关上圈门。老季来了,和他一起看后鞧圆乎乎的猪,“有多少斤了?”“五六十斤儿。到年底能过二百斤。”“这可得吃的了。”“天暖了,有菜了。光喂粮食喂不起。”“二百斤,能出多少肉?”“一个头就挺大,去了四个膀蹄,还有一肚子下水,剩下排骨,前槽,后丘,不到一百斤。”“膀蹄不是肉哇?”“那得单做,不能炒菜。”“哎,新来了一个头儿。”“我知道,一瞅就像坏人,不像好人。” 小海长得丑,恨自己,恨家人,恨他人,——恨自己被遗传了一个不如别人的外形。老单说,遗传的是信息,看不见的;看见的是物资储备,像鸡蛋。信息有两种,一是如何构成,一是如何反应;构成是存在,反应是生存。生存让存在走样。 小海也会笑话别人,笑别人长得不好看。他这些毛病像他爸,不像爷爷。爷爷老实巴交,生活在外地农村——离这五六百里。 爷爷说,长啥样都得生活。 纸条记,人的才干、能力是以反应的方式为基础培育、养成。 强势的人,没有正常的反应,因为没有真实的回应。弱势的人容易生成不正常的心灵。 老单在炕桌上慢慢研磨,在旧报纸上工整写字,“生生无限意,只在苦心中。”晓宇看写字笔顺笔画。他来送报纸,是爸爸让的。爸爸过去在机关时报纸多,经常带回报纸,现在少了。曲文的姐姐也来送过报纸。晓宇想了想,问:纸和低,为什么一个有点一个没点?老单爷说:两个都是形声字,氏,在报纸上写了,也读zhi,写氐,读di。 立本问:“树为什么会空心呢?”二哥立木回来讲森林里有老多倒了的大树,全空心的。老单爷说:“老了。因为中心是最早形成的,最先长的,然后在周围随岁月一层层增长,往外扩大。年轮,知道吧?”立本点头,说怪不得干树皮开裂呢。“树的寿命有的几十年,有的几百年,老化从最里面开始。”老单看屋子里,“你看菜墩儿,里边儿不抗剁,越来越陷低洼,外围最硬实。” 形式的周期,分解成刻度——年龄,此外,还有季节,有兴衰,还有枯荣。形式鼎盛的时候,不要错过。 试想那伟岸巨树轰然倒下,一定在寂静森林里回音往返不断。 项叔听说小刚受伤了,很心疼,他和叶叔是师兄弟。他约李叔一起去地区医院看望。车间和厂里都去人慰问。 第十五章 灯笼花开了,李叔在中午把花端出来,放院子里。“屋里种的庄稼,最好还是屋外长啊!”新枝儿高挑,高枝乱颤,枝头缀满粉红,放在地上还需稳定一会。重新绑好架子。春花说:“花太密了,都长不开啦。”王叔说:“这花普通,但养得好,得工夫啦。”李叔说:“养成形,三年。”田叔趴在墙头,说:“啊,三年我头发熬成白的了。”李叔说:“人别闲着,人就是做事的。”浇透了水,告诉立本日头没落前搬回屋子,“找人抬,别一个人。”李叔把涮鸡蛋壳的水倒花盆儿里,把旧鸡蛋壳拿走几个,捏碎。李婶说不能当着鸡的面捏鸡蛋壳,接过到屋捏碎,出来扔给鸡吃。那只曾在鸡笼子里叨碎自己下的蛋的挨打的芦花鸡,先是躲后,然后战战兢兢来啄吃。李叔把新鸡蛋壳扣在花盆的土上,摆成一圈。“到点了,”李叔找抹布擦手,“上班啦。” 四个人要做汽水的,小盈头天偷偷从家里拿糖先给了小林。中午,小林家的煤棚子里,晓宇拿了醋,小家带了面起子,三个人开始做。小盈没来,不等他了,晓宇说:“他家啥也不缺。”三个人分了,黑咕隆咚洒了些。晓宇说咱们都喝完了,别剩下让人看见。 下午上学,几个班的学生遇上,在路旁沙堆摔跤疯闹,摔倒再摔。赢了在上面,输了被赶下来,再往上冲。有时成功,换位,有时对峙不变。“再来!”“再来一次。”渴了,小家书包里还有汽水,偷偷喝,晓宇瞪他。小盈问三个人:“我的呢?我的呢?”仨人都不说话。小盈生气走了,小林说:“你家也不缺。” 立本知道了怎么回事,说:人不喝是人的事儿,你们应该叫人一声。小全说:不给人喝,人能再给你们了吗?晓宇想说:不就没带你们吗? 晚了!往学校跑。 小林前面跑,小涛后面跟,进班,小涛才觉得不对,走到人家一班了。小涛硬着头皮走下去,不退,在一个座坐下,看小芝惊异的眼神,他脸不红不白地说:“来看看,不行啊?不欢迎啊?”小芝揪衣服呼哒,说太累,累死了。啊都干啥啦?扫地,擦黑板,擦桌子……小林悄悄出去了,小涛忽地想起来问:“小全他们呢?你班人怎么这么少呢?”“是体育课。”“啊?上课啦?”他跑到自己班门口,老师已经上课了。他不能站门口,怕被看见,蹲着跑到外面。 第十五章 +1 杨英年喊小涛,到他办公室。“你咋不上课呢?考虑好没有?我做了人家工作,光我说没用。”杨英年郑重其事谈话,借故不出来了,给了小高一个磨秃噜皮的篮球,让他组织。排队投篮,大个在先。小江要先投。“等着——”小高把球给立民,立民先投。然后,小高说“正式开始。”小江投了两下不中,小高说:“你没脑子呀?饭桶。”小江还要投,小高小林小民上去搂他脖子拽他胳膊,踢他的腿窝儿。立民把球要过来,单手投,没进去。小雄上前捡球,然后给立民,抽冷子小雄也投一个。小武不玩,抱着小明的腰,往前走,小明说:“别贴乎。”小明往后退,退退,俩人摔倒了,小民往两人身上坐。小文拉起小武,“你就那样让欺负?”小武说:“没有,闹着玩呢。”“你傻呀,有那么闹的吗?”“又没咋的。”“那么窝囊呢?硬气点,柿子专挑软的捏。”小林和小高也不在篮球架子下玩了。人总要在没优势的地方以外重新找到位置。他们从小楼里抬出毡垫子,拖到操场。他们练折一个跟头,然后就趴在上面,又翻过来躺着。其他人要练。小高说:“咱们比,比一比,都排队。”他走在排头,“我先来。”他蹲着,头拱地撅起屁股,没翻过去;小林和小雄掫他,翻了一个,帽子掉了;小高手抓帽子,要起来,小林说没到地方,和小雄挤咕眼睛,俩人使劲掫他翻;小秀也上来,在后面掫,翻得不走直线了,翻到地上。小林他们撒腿就跑了,小高爬了几下站起来,追,把小秀追回来,拉着让他翻跟头,小秀说不会,“不行,非得折。”“好好,我来。”小秀在垫子上翻。小雄回来,“罚我罚我。”乱翻跟头,小涛跟着翻,互相推,互相撞。小勤给小民几块糖,让他把立本弄来折跟头,“推,坏他。”立本早已经回家了。 立本到后院,接老单来,为他推车。 老单早些年因病退休,来到女儿家,那时女婿已经去世。女儿在去年也离开了人世,留下一儿一女。 “花养得不错,花不在名贵,在养出精气神儿。”花如灯盏,紫红飞翅儿,粉嫩的灯笼穗儿,煞是喜人。老单喜欢春天,乐呵呵看花。他记道:“帝,本是花蒂,后指天帝,主万物生长。人帝,以天子之名,行一己之私。帝,本不显耀,不居功,是天道神物。” 花在窗前,窗户虽小,满眼是花,感觉就不一样了。家有院儿,让人安全;院里有花,生活快乐。 小林掐了一枝花,虚握在手里,小秋看到了,要抠出来,小林不让她抠。小秋说我自己掐,小林使眼色不让。小秋嚷:行你掐,为什么我不行?小林低声说等等。 “它花未开汝先开,难得的鲜艳啊!”老曲爷微笑着和曲文一起来了,小林看见他们,马上躲开。 “春天是最好的季节呀。” “秋天也好。” “咱们这秋天凉,过了十一就萧索了。” “对对,——南方人喜欢秋天,晴朗少雨。” “咱这夏天也不错,不太热。” “热的时间短。” 俩老人唠着嗑。 “花看半开,全开就要落了。”赏着花儿。 “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说让立本学太极。太极柔中带刚,以柔克刚。由内而外,意念带动作,动作带气息,内静外动,调理呼吸,吐故纳新…… “老王老王儿,骑马挎筐儿……”小辉在门口看着小华念叨。小凡说:你说的不对。 小女孩们都来看花,单个的,结伴的,往返的,叫人的,都来看。男孩看一下就起“异心”,想推一下前面的人,又怕弄坏了花,不敢下手。小光说没意思,小六说多好看。小杰说等夏天一大片,有的是。女孩不走,喜欢热闹,喜欢有个由头聚一起,兜里揣着饼干,你吃我的,我吃你的。剩下的饼干,数一数,选一选,排一排顺序,按顺序吃。边说话,边吃饼干。男孩们看。 “走哇,过家家,”小艾说,“上我家。”响应的说“走,走。”大伙呼呼碌碌一起去。 进屋都上炕,小玉说把鞋摆齐喽,有的鞋摔得远,小玉用脚归拢。小艾把饼干分给没有的人。小梅不要,“一点儿不饿。”看别人都拿了,她又要。没有了。小艾把“库存”给她了。小玉炕上捡一块,“这是掉的。”小艾接过来,递给西院的小薇,“个儿大,多给一点儿。”小梅说小薇:“别吃呀!明天还用不用了?”小薇说:“就吃一点。”小艾说:“吃吧,明天再说。”小秋问:“你还有?”小梅说:“人家没舍得吃,像你呢!”小秋白了一眼,“吃了又能咋的,又不是你家。”“你妈……”小薇想说你妈不让我们去你家,又不说了,小秋以为她骂自己,就挺脖子:“你妈!” “玩过家家,”小艾说,“把被褥都拿下来。”小月说:“睡觉哇?”“大白天睡什么觉?咱们分几家,用它们隔开。这是墙,知道不?”把被褥叠窄了,摞高一些。小梅问:“家里都摆啥呀?”小艾说:“啥,自己取,自己拿,喜欢啥用啥。”孩子们呼啦啦跑下地,趿拉着鞋,着急的光着脚,抢东西拿,有茶缸,有漱口杯牙刷牙膏,有雪花膏,扑粉盒,小镜子,木梳,铁壳暖瓶。小秋看来不及了,不下地,从炕上直接爬上柜子,抢了两样东西,小玉夺下,“别拿这个。”小艾摆手喊:“墙上挂的别动,大的东西别拿。”这样一说,凳子和墙上的东西才幸免被搬上炕。“这是炕,这么大点儿的地方,别啥都整啊。”大伙都回来坐下了,看主人,还啥没有呢。小玉给一样儿,小月也拿出一样儿。小艾说:“够了,不要那么多。”她转动着头,“娃娃哪去了?在谁那呢?”小薇给她送过来。小秋看了说小艾:“你的是女孩儿。”小艾说:“放个枕头。”小薇去拿枕头,小艾说:“别拿真的枕头啊,用手焖子就行。”小秋把她抢的一只手闷子递过来,小艾把娃娃的头托起,放了手焖子,起来去拿爸爸的枕巾——孩子们的枕巾缝在枕头上,爸妈的枕巾是活的,爸爸的还比较新,“用它当棉被,”叠了叠,“这样正好,厚点。”盖上,“别着凉。”娃娃放哪?几个人意见不一,“放那绝对不行。”“炕头热。”“炕里太凉。”“窗底下不行,有风。”拿来拿去,争起来,小秋推小薇,“你过你的,我过我的。”小玉把娃娃拿给小艾,大伙各过各的,划定自己的地方。 晓宇才回来,在路上遇到“事儿”。有两个不认识的比他大的孩子拦住他,踢他,踹他。一起走的小全小家吓得躲了一旁,不敢上。晓宇躲闪,挨了两脚,胳膊左挡右挡,没让他们打着脸。“回去不许跟人说啊。”晓宇要到家前严肃嘱咐两个伙伴。 晓宇进自己家院儿,听屋里女孩儿乱戗戗的,不想进屋,扶着墙骑在车子上。他闻自己的手,几个手指轮流贴近鼻子;挠了头,手有股脂香,放在鼻子那品味。 小薇不玩了,回去;小秋说去厕所,也跟来。 小薇回家噘嘴叫猫,猫睡觉呢,警觉起身,瞪着眼睛过来。小薇说猫也不长啊,伸开手,手里有握碎了饼干,让猫吃,猫一下一下舔。小秋说猫就这么大,不能再长了。猫很可怜,是母猫,有一段时间不让出去,窦仁用笼子把它装进去。小秋也伸手,猫弓着腰走了。 晓宇手放进兜,兜里有饼干,掏出吃。小林小高来了,看他吃饼干,小林伸手要,晓宇说给你的呢?小林说放仓房让耗子吃了,放上边,梁子上!晓宇说你给耗子吃你就别吃。小高威胁:“给不给,不给我走了,我数五个数——”,晓宇下车,把兜里的碎的掏出来。小高瞪眼,“啥呀?我不要碎面儿!”小林说要。小高不高兴,想了想,“碎的也行,来点儿。”晓宇拍拍手,说:“面儿也没有了。”小高气哼了鼻子走了。小光来了,问:咋走了?晓宇说:上树去了。“猴哇!”小林笑,看晓宇,“你咋那么恨他呢?”晓宇说:“他?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小盈过来,笑问“上句呢?”看晓宇的脸变了,马上就跑,小林喊:“吁,吁——”小林吃了小块,把小点的也吃了,把面儿撒地上,鸡聚过来抢,他很得意,走了。 第十五章 +2 晓宇进屋取帽子,拿小镜子照前后,照完了又摆柜子上。他找杯子,喝水,完了找托盘,把杯子放托盘里,一起放柜子的原处。他看了一圈儿屋里的东西,女孩们都停下来看他。他出去了,去下趟房。过了厕所,想起有尿,又退回来。厕所里暗,看一会,是小林和小五在里边呢。小林肚子又疼,他爸说肚子里有虫子,“你这个孩子馋,一定是有馋虫。”小林蹲拉粪口,又往后边挪,看下边。小五来看见,眼睛闪着贼光,“干啥呢!”小林忙提起裤子,“没什么。”小五哈腰往下边瞅,水荡漾着,是吹皱了的镜子,他歪身子往那头看。小林提了裤子过来也往那头看。正好晓宇进来了,小林直起来系裤子。小五解开裤子,站到小林方才蹲的地方,开始撒尿,尿到板子上,啪啪啪,又调整鸟头,透过板缝,使劲往那边尿。晓宇往外走,小林跟出来,“我是看我自己拉屎——你别往别处想……”晓宇不屑,“不说呀。拉屎不瞧,这你都不知道?”小林晃晃脑袋返回来,小五系着裤子问:“这小子怎么走了?”“他看到咱俩……”“这小子一肚子花花肠子!”“他花不花跟咱们没关系,就怕他跟人乱说。”“那肯定的。”“他刚才说了不说。”“你信呐?只要不是自己干的,什么事都会说去!” 小林脸红起来,问:“那咋办?”小五说:“琢磨他,找他的把柄。” 俩人出来,看厕所那边,出来的是小秋。 小林回厕所,蹲拉屎,这回是真的。小家进来了,蹲下看下边,歪头看,又走了。小林这个气呀,想骂,没人儿了。他想肯定是晓宇这小子告诉的。小林去晓宇家,晓宇不在,小林和小女孩们摆饼干房子,把没用的饼干藏兜里。 晓宇从厕所出来就往下边去了,在老朴家停下,看盆栽的花。那是提前育苗。他家种花那天,很多人在旁边看:撒下种子,培土,浇水。小孩子觉着很好玩,也觉得有些神秘,男孩要种,他和姐姐栽了步登高。 男孩叫小兵,姐姐叫小爽。 晓宇进院和小兵扇啪叽,小爽在旁边做些什么。晓宇没用那个好使的“头”,也没抡起胳膊使劲扇,只是应付地玩。 小兵说:“我赢了,我赢了。” “赢了一人一半!”小爽把一摞啪叽塞给晓宇。小明来了,他愿玩,每次玩啪叽后,他把赢的挑出好的收起来,存放到小箱子里,锁上。存了老多,存了就不再往外拿。爸说他,“留那么多干什么,是钱呐!谁愿意要,给一些。”他歪了脖子不听,赢了就存,只留一小部分在兜里。用这一小部分再去玩;输了借,借了换头再玩。咋不回去取呢?存的一摞摞用皮套儿已经勒上了,不能动用。他蹲下了,说:带我一个。 晓宇说家有事儿,不玩了,叫小兵进屋去。黄狗,在窗台下晒脊背,晒屁股,暖洋洋,懒洋洋,喜洋洋,叫它走,蹬蹬腿儿却不愿起来;晓宇又酸了,“那你自己在这呀?”小爽笑拍狗屁股,狗还不走。晓宇真走了,狗马上起来跟着。狗,就是狗腿子。小明想和小爽主动说什么,但不熟,不知咋开头,见小爽忙去了,他只好走了。 第十五章 +3 晓宇经过小林家门,想起厕所的事,进屋想和他说说。见小林鬼鬼祟祟,拿着水舀子,好像吃东西,“干什么呢?”“没什么……”“吃屎呢?”“你胡说什么。”“香臭不分!”晓宇说了往外就走。小林在偷吃药,看爸妈吃药他也悄悄吃。他长得瘦,小民不止一次笑他腿像麻杆儿。他总觉自己哪块有病,有时有的地方不舒服,就吃点,心想有病治病,没病预防。小林追到院儿,“哎,看我家车子,咋样?”晓宇心想,就是显呗,“这么新,放外边晒呀?放大门口哇!”严叔从打买了就没怎么骑,放仓房里,是小林给推出来的,没放下车梯子,扶着墙坐上车座。玩够了下来,怕晒着,在车上面盖了一块布,用的是剃头布。晓宇进来没注意到院里有车。晓宇家的车,经常放家,放仓房,但不让人骑。小林家借了一次,后来晓宇家就再不借了。小林家借了不及时还,大人用完了,放院子,小林推出去玩,把车蹬子摔得往里卡住,没法骑了,找棍子别,用斧头打。车蹬子是正过来了,可车斜梁掉了漆,车蹬子转一圈还有碰的地方。小林送车,放院儿就走,也没进屋说一声。容叔这个气呀,车子是一家里最值钱的东西呀。 晓宇上下打量小林家的车。小林抠着耳朵说:“你猜是啥牌的?”“还猜啥呀那不写着吗?”“那字你也认出来了?我开始没认出来。”晓宇心里头不高兴,跟我显贝啥呀,平时抠抠搜搜的,一点小钱都舍不得,拉屎攥指头,攒呐攒……转身回家,狗没转身呢,被他两手磨过头来,扯着耳朵走。狗掉毛,掉底毛,像绒子飘。小林说你家狗掉毛了啊,你给扫喽。晓宇说掉毛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不掉头发啊? 到家,晓宇不让狗进家,“在外边,掉完了毛再进来。” 掏出兜里的啪叽,一遍一遍找,反复看,就是没有彩色的那张。玩的时候他看到,就想要赢那个,但跟小兵又不能太认真,装得无所谓的样子,结果输了。小爽塞给他一把啪叽,给他心里一些慰藉和希冀。他把兜布翻了出来,又掏了几遍其他的兜,还是没有那张啪叽。他把啪叽重捋一遍,摆在炕上,一个个,都不是。小成来了,看好一张,画下来,留着回去刻啪叽戳子。 小林骑在车后座吃小水萝卜,用手指甲剥皮,用牙一圈圈啃,辛苦之后,咬白白的心儿。 严婶回来带了一枝小桃红,开满一溜粘稠的花,插到一个酒瓶子里,然后往瓶子加水,淹没了跟儿。小秋说:“香!妈,家里的活儿,小林啥都没干。”严婶没说小林,只要他不出去就行,就不让他跟小五这样的人玩。 “小五这小子,一肚子坏水儿!”严婶说。 “一个小孩子能坏到哪去。”严叔不以为意地说。 “他偷……” “兔子不吃窝边草,他还能在家跟前儿?” “鸡都上房了!”严婶冲窗户喊。鸡想出去,借助一堆柴禾飞到煤棚。它在棚上走着,寻找地方往下来。“别让它上人家。”严叔叫小林去把它赶回来,小林让小秋去往回赶。严婶这才反驳道:“什么小孩子,都是半大孩子,都跟你一边高了!” 第十五章 +4 李婶做了饭,到院子,看仓房上从东边跑来几只鸡,“嗷~嘶”赶它们不让下来。立本放下书出来,轰赶,“回去!”鸡不走,小秋拿着棍子挥舞着来了,鸡回东边了。立本和妈回屋,妈拾掇柜子,拿出上面的推子盒子,拎出一个个衣服包,天暖了,要找出单衣。解开了几个包,有一个包里有一个拼花的方布,外圈是黑的,里面是相同大小的小花布拼成,布是机器扎的,做厚的复层,四个角有四个铜圈儿,另有两根长带。小月来了,拿过了看,“这是干啥的?”小志进来,也看,说这是背小孩的吗?李婶笑说是。隋婶来了,说找俩孩子,“呦,这啥时的呀?”李婶笑:“这可早啦,有立本的时候做的。”当年做了俩,给小华妈一个。“也是这时候。”俩孩子脚前脚后没差几天。咋背呀?小志拿着,比量着,不会穿带儿。“这样,”李婶给穿好,系在小志的背上,小月说背我呀,就趴上来;小志伸手重整,抽出背带左右看。李婶笑,你背不了她,让立本来。立本坐炕沿上,小月趴上。小志看李婶怎么穿带儿,他在那边就怎么穿。立本接过妈和小志递过的带子,在腰间勒紧系上活扣,站起来。隋婶笑,说像样儿。小志在地上跟着走,用手帮着托着。立木回来了,干啥干啥呢?带上孩子啦!立本坐到炕沿,解开。小月下来乐颠颠,在屋里转,看灯笼花,“你家这花应该打叉儿啦。” 立本上小华家,小华和小狗在炕艄睡着。立本怕惊扰了两个睡眠者,小心翼翼地走,小华转过头,看他笑,“没睡。刚焖好饭。”“我以为睡了。”立本把小华拿的盒子又拿回来,小华问怎么拿回来了,立本说小鸡用纸盒子就行,纸盒子脏了可以换了,没有用这个,这个给小狗。小华点头。小华把小狗抱到里面,这是它睡觉的地方。立本给小狗做了一个脖圈铃铛,给小狗戴上。 李叔回来了。发现花折了一个枝,心疼,嗨呀,吧嗒嘴,但没说别的。为整体,剪了别的枝杈,然后找两个小花盆覆土压了枝。 立木说:“大叔生气了,不知为什么。”他去本家大叔家了,“大概是家里谁顶他了。”老单爷说过,人最受不了的,就是历代王朝定的大罪——忤逆。一般人生气是和自己生气,有权有势的就不一样啦。立本回老家时,奶奶说,贵和脾气不像他爹。他爹从小没爹,家里生活难,十几岁就去闯关东,后来,有了自己的铺子。家乡亲戚都投奔他去的,他没有一点架子,有什么困难都想法周济。可惜,死得早。他的孩子都不如他。立本问,咱们为什么要到东北?奶奶说就糊口呗,关里地少,又闹灾荒。为什么回来呢?爷爷说,两眼麻黑,人生地不熟,种地,做买卖,全都不易;想发大财的,淘金,伐木,弄不好把命都搭上了,混好的能有几个? 立人在家时,不愿意去大叔家,他不喜欢大叔。大叔也不喜欢他。一次立人去送蔬菜,赶上他家吃香水梨,吃得没剩几个了,让立人吃,立人不吃,推来推去。大叔不喜欢,说他不实在。后来他家有人来,他们又洗了一些香水梨端上,原来,还有呢没拿出来。 立木常去大叔家帮干活,他的同学都不知道这一点,还以为是靠大人间的关系和交往呢。立木比爸妈去得多多了,他是俩家的“使者”。他站屋里地学:“他躺着不吃饭,二叔来劝,一家人谁劝都不好使。”这时进来的春花接话:“不理他他就吃了。”立木瞪起眼睛:“你知道是谁呀就瞎说。”立本让爸给自己剪头,他把推子盒子摆好,在凳子上坐好,把一块大布披好。春花站旁边看剪头,“人头型好看,剪啥样式儿都好看。”李叔剪得很舒心,回头对立木说:“准备下一个是你。”立木说:“我的不长。”妈说:“多少算长?”“我不剪,等两天。”爸说:“一起剪,谁还单给你剪呐?头发茬子,弄得哪都是。”“那不用剪了,这个月不用剪。”妈说:“这天都热了,你留那么长头发干什么?” 立木又要出去。他的头不好看,妈说小时候不听话,睡觉头也不好好的,摆好了,一会儿就转了。 “马上吃饭了!” “先不吃。” “你也学大叔呀?”小丽说。 爸细看立本的头发,用剪子剪了一根,没说什么,解开披布。妈拿毛刷子来扫,又用软布擦去脖子和脸上的头发茬儿。 立本听老单爷说,人要从善如流。水的特点没有了,那人只有火在燃烧,人就不成其为人。 伟大的人物,一定是能够从多角度考虑问题的。 老人用毛笔书写:“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周先生就是这样的人呐。 第十六章 天亮了,小正掫开一角窗帘,叫小玉“来看看”。 小正要跑步去,他知道小志已经开始跑一段时间了。 小波起来,先叠自己的被,全打开了,抛起,冲着懒睡的小涛“呼哒”。小月说让他睡一会吧。小波说:“睡什么睡,能睡着吗?你看他脚趾头在动呢,”伸手去挠,小涛缩脚进被里,头也钻进被里。小月拽走小涛的枕头,放被垛上;又来拽被子,被子压在小涛的身下,拽不动。小波帮她一起拽,连拖带拽把被拽出来。开窗,小波学爸妈的样子冲窗呼哒被子,把绒子赶出去。 小涛还佝偻着不起来。老隋进来,伸手摸他的下边,故作惊讶:“独卵子儿!”小涛用两手去捂着,叫唤:“哎呀,老任家的小五是,我可不是。”“是吗,我看看。”老隋又继续摸。“哎呀,摸化了,”小涛叫着爬起来了,穿裤子。小涛在家里邻里不受欢迎,但当爹的还就愿和他说笑,尤其是今春儿,说说笑笑少了郁闷。孩子间争争讲讲,为东西,你多了他少了,论干活,就是你少了他多了;大人不然,和他们不是一个层次,像领导,是做决定的,不参与他们的具体的事。小孩和别人争斗,不听别人的话都没关系,只要听自己的就行,老隋想。老隋弄什么吃的,常给小涛单留点。 小志回来悄悄抓了两把花生揣兜里——那是从老家回来时姑姑给他的,出来上西大道继续跑,给小伙伴们吃。小艾惊讶,花生有皮呀?壳!孩子们议论,像黄豆啊,结荚啊,不是呀,在土里,长在地下…… 立本起得早,活动回来,看院子里的坯。土坯,立起了,坯的下面粘的土都刮了。立本想是哪天立的,现在是多少天了。 小翠跑步经过这,和小辉说立本真能干,小辉说也没给咱们干,小翠说也不能把全校的坯都让一个人干呐。 爸说:“坯得垛起来。”立本问:“怎么垛好?”“错开。花墙知道吧?”“不知道。”“这么错着摞。”爸哈下腰码坯。立本说:“会了,我来。” “这样,通风,防下雨和暴晒,天气不好的话在上面用雨布柴火盖一盖。” 爸弯腰时间不能长,站起来。 俩人先用盆里的水洗手,立本倒了水,添新水,端着手,“爸,你先洗。”爸说“你先洗,你脸小。” 立本洗了,爸爸洗手,手打满了肥皂沫洗脸,又洗了毛巾擦耳朵脖子,慢慢擦干耳朵涡轮。 立本看爸的脸问:“爸你多大岁数长的那个?”“什么?”“痦子。”“早就有,原先是小点儿。” 隔壁的王叔说:“你赶上***了。” 李叔摸着痦子,“主席是长在下颌,我长在上边。” 西边的院,吱哇乱叫。小光想跑没跑了,被老司两口子拽住,按着剪头。“剪了好吃饭。”“我不,不吃饭。”“不吃也得剪。”一个按着,一个剪,仨人累够呛。 第十六章 +1 吃饭,李婶把白面馒头给李叔,她从不吃“那点儿”细粮。李叔要分给孩子们,李婶不让。自从李叔有病那时开始,就一直这样。孩子小的时候还能跟爸爸一起吃,大了不行了,那肯定不够。李叔吃完,坐着看孩子吃饭,心里总有歉意。立本总是笑着吃,吃得香。 饭后,立本和爸爸去挖地,一人扛一把锹。他们往东走——东边低,就是下边,爸说:“你出生的那年,下边还没有房子。那年,你三叔去世——老家这辈儿人,数他有文化,他去世前写信,给你起好了名。你哥几个的名都是他给起的。他小时候也跟着上东北来,结果病了,就那时留下的病根儿。” 立本问爸那时干什么呢?爸说:年龄小先给人当伙计…… 小盈看见了喊,他也要去。 “把锹给我,李大爷。”小盈从立本爸的肩上抢过锹,扛在自己肩上。他和立本一人一把,并排走,他摆过锹头来看,“咱俩不一样啊?”立本说:“你那是钢的,我这是铁的;你那把是桶锹,挖地用的,我这是防火锹,撮土的。”小盈用手指摸桶锹的刃,赞叹:“挺快呀!”立本说:“那是用炮弹皮打制的。” 小盈问:“干嘛用这么快的?”立本说:“挖地可不是省力气的活儿,有的人挖折好几把锹。”小盈说:“不挖直接种不行啊?” 李叔说:挖沟,取土,垫高了地,排涝。挖成深沟防偷,跟护城河一样,也是区隔,河界,沟里还是蓄水池。” 老单说,地有形,水就有形。 立木的同学孔晓华来了,他深受他爸爸的影响。学生生活是个小舞台,爸常给他出主意,“指导”“指挥”,他比一般孩子“成熟”。听说大人下地去了,孔晓华说:“走,去帮他干活。我干过这活。”立木不想去,回来还没缓过乏来呢,但晓华说帮忙,他不好说不去,“没有锹了。”晓华说:“去向邻居借两把呗。”他们走小道追。晓华说起了贵德,立木说:我爷爷奶奶帮过他们,他爸闯关东还是我爷爷奶奶给拿的盘缠。 草甸子,小草在高低不平的或干或湿的枯草里长出。新的生命诞生,旧的生命虽消亡,但孕育出新生命生长,也可以说是旧体的“复活”“再生”。靠近村子,软的地方,挖成了连缀的地。 地有两块,一块是去年挖的地,一块是今年开挖的——挖了一角的两条边。漫流的地方,地下水层很浅,老曲说,在干旱的高原打深井也不见得有水。可这里挖地挖了一两锹,就往上渗水。有一只蛤蟆,微微喘,从冰下出来不久,身体刚恢复元气,它蹲在土埂上,判断人往哪走,想干啥。小盈拿桶锹,想扎死它。李叔用防火锹把蛤蟆连土一起撮起,说:“过了一冬,去活吧。”像撮粪便一样扔到远处,啪啦哗哗,落入水洼草窠。小盈喊:“哎呀给我呀,别扔啊。”李叔收回锹,说:“它从冰底下刚缓过来,多不容易。”李叔往手心吐口唾沫,拿起锹,开始干活。地就在那撂着,只要你付辛苦,就有收成。 晓华过来靠近李叔挖地,“大叔,今年种些啥呀?” “那块种豆角和土豆。这块今年种不了,一年去荒,二年种,三年才是熟地。” “我哥在建设兵团,也说这样。” “建设兵团干啥的,开荒啊?”立木问。 “对呀,人家是大规模的,用大机械。地都连成片。我哥开拖拉机,邮来的照片,那神气极了。” 老李看立木,“你的背心子穿反了。”立木一只手揪揪看看,“没有。”晓华说:“前后穿反了,脱下重穿,我给你拿锹。”立木说:“不用,也看不出来。” 晓华说:“李叔你歇一会,我们挖。”他挖得不少了,但土挖得深度不够一锹,土也没有扣过来,挖得快。 立木一锹土挖的厚,手脚一起在前后哈哒锹,爸说他做什么别那么急,晓华说那么挖把锹巴子都别折了,老李说土粘土坷垃打不开。立木说土坷垃自己就开了,没事儿,爸说:你放那吧,我自己慢慢挖。 塔墩子的草,像洗了的头,一丛一丛。水可以溜达走,但草只能呆在那,生在哪长在哪。水往南越来越多,是靓丽的蓝色,水草长得密集,草跟前的水是青影。脚下,较长的干草倒伏到水,小盈看水洼坑里有没有鱼,水只有那么一点儿,“鱼一游动就挨了土。”再往里边不能走,草长在水中,绿色,有的紫红,浮动于清澈见底的水里。水流动,水是变化的。河流不是一个样子,不是一种节奏;不是扭曲,而是随物赋形。老单说:自然,道中行。 “那边老曲家的地,”李叔把挖的地表带干草新草的泥土翻扣,把草那面扣在底下,插碎泥坨子,打土坷垃,说:“人的地,备垄了,地伺候的细。周围沟挖得也深。”小盈说:“他会武。”小盈挖不动地,哈哒锹。老曲爷说,西北地区少雨,建房子往下挖,房子在地平面以下。立本已经挖出一条地了,“会武也不是用它种地。”“立本,你不是跟他学武吗,这样,啪啪。”小盈冲拳踢腿,跳跃到那块土地。“别把人家地踏乱了。”小盈在那块地里,横穿垄,鞋里进了土,脱下墩一墩,倒出土。这土里有粪,臭。啊臭啊。立本说,不上肥,地没有劲。 “立本咱们跳沟哇。” “你跳吧。” “这块的窄,没意思,也没多点水。” “等下雨就多了,雨季这都是水。挖沟就把地垫高了,防涝。”老李刮锹上的泥,也在锹蹬沿儿刮掉鞋底的泥。 “是小全他们!”小盈先看到的,小全和他爸过来了。 小盈兴奋了,他就喜欢人多,他查数,“一对,二对,三对,七个了,咱们这块人多了,北边那一片人有六个。他喊:“小全,看你的了,跳过来。”小全跑几步蹦过来。“你还跑啥呀?”小盈笑,“我不跑就……”小盈踩地边,土松滑下去,掉沟里。“原来这么深,看着不深。”小盈看沟周围,然后看立本、小全,说:“拉一把。”俩人拉他上来。他鞋上全是泥,裤脚子也是。找棍儿刮。小全掏纸给他,“有纸。” “你们回去吧。”李叔和季叔都说。 小全说:“我刚来,干一会再回去。你们先走吧。” 两个人往回走。小盈一路上遇草就蹭一下,和立本说,那个姓孔的是跟你哥溜须呢。立本摇摇头没说话。老曲说,攀附别人就是想分得一杯羹,你如果没势力还有人跟着,一定是认为你下一步能帮上忙,是带着希望。 每个人的特点都是水之外的,如同叶子的纹路。——老单记 第十六章 +2 厕所那,小光小杰趴窗格眼儿往里看。 小盈问:“谁在里头?”小光用手放嘴前,示意不让出声,做口型:“小,林。” 小光找砖头,小盈悄声说:“找大的。”有一块大石头小光搬不起来,怕里边人拉完走了,就捡砖头往粪池里急忙扔,“噗通”。 “谁呀?谁他妈干的?”里面人喊。小光小杰一起搬石头,没扔就一起跑了。 立本小盈走进去。 “那是谁拉的,拉在板子上的?”小盈问。 小林马上提了裤子站起来,说:“早上老王,怕蹦水……” 小蘑菇正好进来,近看,“老王拉屎是黄的,吃的好,这不像,”说完急忙蹲下,边拉边说:“他家双职工,孩子还少。还有你们家,”指一下小盈,“生活好。” 立本出来透气。风吹皱了粪池臭水。 魏老二家的狗进厕所,挨个地方看,小林踢它胯骨,它拧身。小林用手推狗,想把它推粪池里,狗耸身跳边上。狗还不走,小盈说小蘑菇:“等吃你的呢。”小蘑菇手指着:“去吃那个,那个好,傻。”小林笑,“你说它咋愿意吃屎呢?”小盈说:“吃不饱呗。你有好吃的吃饱了还来吃屎呀?”小林推小盈,往拉屎口儿推,小盈跳过,“来呀,你过来,我给你塞进去。” 小林两腿夹狗,狗要出去,“别呀,让你走你不走,这是你家呀想走就走?去,吃喽!”搂着狗脖子到自己拉的那堆,摁狗头,把它鼻子嘴都碰上屎,狗不吃,使劲挣出来跑了,蹭小林一裤腿儿屎。小林拉拉腿,骂那条狗,“狗屎。”小蘑菇说:“是你自己的屎你骂什么?哎,你说狗咋吃屎呢?”小林朝小蘑菇要一半纸,擦裤子,问:“你怎么总捡煤煳儿呢?”“你说什么?”“煤煳不都烧过了嘛。”“没烧完,还能烧。”小盈说:“你以为你就消化好呢,屎里也有营养,要不那狗吃啥呢?欸,那狗咋不吃你的呢?”小林说:“我的不好吃。”小盈大笑,“连狗都烦你。”小林心里真生气,他就不愿意人说他没人勒。小蘑菇抬头问小盈:“你每天都吃啥好吃的了?”小林狠拍小盈后背,说:“小盈的狗屎,狗一定愿吃。”小蘑菇说:“来试试。”小林让小盈赶紧脱裤子拉,往板子上拉。小盈真来屎了,找一个地方蹲下,“立本也来拉点,跟他们比比。”立本早走了。 小家进厕所,看见小林在,又走了。小林骂:什么鬼玩意,你他妈就是一块没打好的坯!小家在门口伸头,“你是啥?是一堆粑粑做的。”说完使劲笑。小秋在厕所门外站着,“你是一堆马粪!”小家说:“你是马拉的,下的。”小林出来打他,他使劲跑,小林追上,拎了他脖领子,往女厕所拽。小家拽着门垛子死活不进,喊:“救命呀——”立本来了,小家趁机挣脱了,跑远了,哈哈笑。 第十六章 +3 小蘑菇出厕所,唱起歌。人如果不擅长说,可以唱着,那是一种愉悦。小峰说:“你看你腰带,啷当的呢。”小五说:“哎,哎,傻子!”小蘑菇停下来,“你说谁傻?”“你,腰带。”小蘑菇转了一圈,看自己,“没咋的呀。”小五眼睛转着光,“后边啷当着呢。”“啊。”摸着了,重系。小五眼睛散着光,看小蘑菇那个方向的女厕所。立本听过老曲讲聊斋,里头有女子说男子眼睛闪着光,似贼。 一个“老娘们儿”走过来,小五在她后边,学她走路的样子,小光跟在小五的身后学。小五看前边脚步慢了,耳朵和脖子动了,忙闪一边,脸转向别处。小光还跟着晃呢,那女人回转身,冲他一顿臭骂。 小峰回家学老娘们儿的话:“臭不要脸,你家你爸你妈咋教的?没教养的孩子,不是人胄儿的。” 小光挨妈骂:“该!不学好。跟他在一块能学什么。那小子一肚子坏水。你跟他在一块,人把牛牵走了你拔橛子。把老娘也搭进去了。”老司婆子火着脸,出去喂鸡。 小林说小光:“一会儿人来找,看你咋办!” 小峰看窗外,突然喊:“来了。” 小六推小光:“快藏起来。”小峰说:“到被垛里。”小峰给盖上被,又盖一层,关上柜门,把门钮系上绳,“别出声啊。” 一直没有动静。 “走没?”小光里面问,憋得受不了。外边没人说话。 小峰瘪嘴笑,小林笑出了声。 小六觉得不对,看窗外,说“哪有人……”小林捂他嘴不让说,小六推开他,擦着嘴,说:“你们快让他出来。” 小光卯足了劲冲出来,他的脸通红流着大汗,气得肚子一鼓一鼓的,往周围看,想找撒气的东西。 “小六,吃饭了。”后院传来任婶的喊声。小峰打小林的后背,“喊你呢!”“不是我家,喊小六。”小六往外走,小林怪声叫着:“小六,小七,小八,” “小林——”他妈的喊声就到了。小林撒腿就跑,他怕小光一会找茬。 小六妈腰疼病犯了,这是年轻时做的病,落下了病根。小林的妈正在发烧,不愿动还得硬撑着干活,这是女人抱怨最多的,年老时也不忘。 小林妈说小六妈,“老人就在你家不到别处去啦?”“上哪去呀?”小六的二叔接老人去他们那,住了不多久就又给送回来,因为任老太太病了。“他们咋不管呐?”“他在家里是老大呀。”“他们不给邮钱呐?”“联系了……人家说信没收着,说给你们写信了,大概邮丢了。”小六妈认为自己是长媳,应该多做。 女人操持一个家,是习惯,尽管她也工作了。男人有了立足之处,就要娶妻成家;女人从家乡来到新家,收拾“新”房,安排生活,哺育儿女,开始步入人生又一阶段。她们要学她们的母亲,整天操心着一个个生养的孩子。“无论怎么难也要把孩子拉扯大。”她们像老母鸡照看自己的小鸡,几十年如一日,那是怎样的生活境界啊!人劝人,常说“操心不见老。”还带有嘲讽的意味。老单说,得反过来听,为别人操心人不老。 “你家小六听话,是个乖孩子。小五好像不太着家。” “咋整,一点也不听话,真愁人。”任婶声音没了,被什么噎住了似的。 男人说不用找,找什么找? 确实,再淘的孩子,天黑也知道回家,如小鸟归林。 不着家的孩子饿了也要进家,小涛像狗回家就奔食盆去,未见人未说话先掀开锅盖。他走累了,心里还生气,生的是晓宇的气。晓宇今天找他,说去看花,花有什么好看的,摘果儿,果没结呢,晓宇说兜里揣钱了,让小涛带他进厂。“东门不认识——从南门儿……”“行,能进就行。”进去了,逛了。出来后,晓宇买了汽水,送给南门把门的人。小涛生气,没有我,人家认识你吗?人认识你是谁呀!不感谢我,感谢他?小志说:他下次就不用你了。小涛生气:我不让他放他就不让进!小波说:人家都接上头了,撇开你啦。 “迎来春色换人间……”谁唱的?在路上,有个人,谁?是个大人。 天上铺满了云,朦朦胧胧的黑,盖住了地,黄昏色湿漉漉地。朦胧化作细雨,以看不见的微小点儿的方式落下来,洒向人间。大人们说去年是水年,今年是土年,又是龙年,水也足。十年有两年多水。 水无声浸入土地。 什么也看不太清。 人世间,仿佛无底的水。 第十七章 不上课,立民家,是聚集的地方。三个人铁要好,立民老大,以他为中心,老二小雄是“狗腿子”,老三小秀总出主意,叫“秀才”。秀才要搞结拜,“老二、老三叩首,”老大端坐,“都起来吧。”小秀笑嘻嘻,“赏点儿?”“赏耳雷子。”“哪能呢。” 纸条记,义是人治的帮手。 立民拿起帽子:“走,出去。” 他们在路中横排走,来车了,他们让开,又合上。三人来到立本家西边那条道。 立民掏一分“钢镚儿”,扔地上,小雄不解:“干嘛?”小秀笑:“怎么?扔钱玩?”立民抻头含着痰,嘴瞄准慢拉拉,落在一分钢镚外边,他收了舌头、嘴、脑袋,说:“钓,鱼。”咳嗽了一口痰又吐,吐得准,“翻过来。”小秀手指尖捏边捏不起来,找棍儿挑翻过去。“这有啥用?”翻过来,钱粘了土,“这一般人不会看见。”立民掏出一角钱的纸币,擤大鼻涕,折上,放地上。小秀看了看,说:“让人捡走了怪可惜。”立民说:“去,弄点粑粑。”“干啥?”“抹上。”小雄笑了。 跑进厕所。 “还是天暖和好。”“好,味大——这也没法整啊。”又拿长棍,“不行啊——”小秀说:“你自己没粑粑呀?”“啊?有,好像有。”小雄蹲下拉屎,吭哧着说:“现拉。”“有点就够,快点!臭啊,你太臭!”“吃的香,拉的臭。”“你吃香啦?吃个屁!”“你吃屁!”“够了够了!”“?呀。”“你的屎,还是你来。” 小雄拎着纸包的屎回来,“放哪?”“放那。把钱放上。”放上了。“欸,埋土里……别全埋上啊,半埋,露点,再拽出一点。”“一会有好看的。”立民笑。仨人上房山头等着。 “来了。”“别出声。” 小海哈腰看了,站远了,左右张望。 “又来一个。” “捡了!”“别笑。” 这个孩子,与别的孩子不一样。扔了,又回来,捡了木棍儿刮。立民不太满意,“是谁家的?”小秀说:“老末儿,小伟的弟弟。” 小雄晃荡着腰腿走了过去,“放下!”小壮红了脸,站起。“还放那。放好。”小熊手握成枪样,指着小壮的头,屁股后挤出一个屁。 立民摆手,“接着等。”小秀揪揪眉说:“那几个小子怎么不出来,每天都在这玩儿。今天咋的了?”小雄说:“没到时候,一会儿人该来了。” 北边来俩人,一高一矮,高的太高了,矮的是立本的爸爸,高的是劳栋。他们是代表工会刚才去看望了已故职工的家属,送去了慰问品。 第十七章 +1 劳栋叔叔,真的是“顶天立地”的人呐,李叔只到他的夹肢窝。李叔自嘲:我就这么个个儿,我父亲个高,母亲个小,我随母亲!又说:人没死了,就挺知足了。进屋,让客人先进,劳栋不干,“您是师傅。”主人前头先进,提醒后面“低头”,劳栋鞠躬式低头进来。和这么大的个子一比,屋子小了,屋里东西都小,家具、椅子……都小。李叔仰着头,因为俩人离得太近,“你还是坐下吧。”劳栋坐下,大家才觉得放松些。老单说过,人不平等就是压力的来源。个超高的,说实在的也是病,如同超矮的一样。可是,人们不会歧视大个儿,都带着欣羡的目光和心情仰视,自卑而不妒。人们大都有两面性,拥有蔑视和崇拜的双重心理,对身边的般儿大般儿的多是蔑视,甚至仇视;高山仰止,对高不可及的人,只有崇拜。后来的明星有人包装,加上光环,尤甚。 立本涮了几个杯子,先给劳叔倒上开水,放上茶叶。立木说:“你怎么后放茶叶?”立木取大的茶缸子,多加茶叶多倒水,给劳栋一个人用。 立本说:“我家门太矮。”劳叔说他家也这么样。“你比穆铁柱高吗?”“没有,我是两米一七。” 劳栋叔叔知道立本愿学习,送立本一支钢笔,这是打球比赛获得的奖品。 立木想看劳叔的背心,劳栋敞开怀,没有号,“比赛时候穿的有,”看立木的眼神,说:“等给你要一件小一点的,我的你穿不了。”立木说要带号的,旧的行,劳栋说好,弄一个带号的。到院子看花,你家花养得真好。老李说又压了枝,给你留一个。 出来到门口看大树,劳栋叔叔说这棵树长得高哇;李叔说,搬来时还不高呢,一晃二十多年了。全家人一起送到大道上。好事如果有两件,就忘了一切,还有好事也会疏忽的。立木、立本跟着,一会在左,一会在右。 邻居都看呢。 小华跟在后面走,到大道了她往南边走。小美从南边来,边走边摸裤子后头,好像有什么,手往下抠。 立民那几个人坐壕沟土堆上看。 大道上打羽毛球的人向劳栋注视,老田招手,“来打一会儿——自己做的拍儿,不像……”老田伸着自己做的木拍儿笑,劳栋拿着挥了挥,老田问:“你还会打兵邦球哇?”“也打。”小蘑菇说:“小球带动大球。”劳栋笑,递回了拍儿,摆摆手,走了。 老田重新发球,说:“没想到你还真有两下子。”小蘑菇用木拍接回去,说:“有三下子呢,让日本鬼子打丢了一下子,就剩两下子了。”老田使劲拍回去,球没碰着,他笑着骂:“在他妈哪学的!”哈腰捡起羽毛球,看底下的铜钱,铸着“光绪,通宝”,说:“你自己做的羽毛球哇?毛偏了。”用手纠正,“道上车多,回去打。”“咋打?院子不够。”“俩院子啊,隔墙打,都不用划线了。”“你在我家这?”“你家那不好。”田叔进自己家院,小蘑菇上立本家的院。 第十七章 +2 春花在院子给春丽编辫子,她学了一种新编法,试试手儿。春丽也知道她拿自己练手儿,但是就喜欢小辫子呀,坐下让她编。“好像有根儿白头发。”“薅下来。”“别动。”小蘑菇在墙那边,商量着说:“你们进屋吧?”春丽歪头说:“我们进屋干什么?你们想在哪,就在哪?”老田说:“我们打球,别碍事!”春花眨着大眼睛说:“有没有先来后到哇?我们在这边梳头碍你们啥事啦?”老田不耐烦了:“怕碰着你们!怎么听不懂好赖话呢!” 晓宇和立本说:你家压的花挺好的,给我一个呗。立本有点为难,想了想,说这盆儿吧,把那盆小一点的挪出来。晓宇没有拿,到院前小道转转,往下边走。 移花了,小爽家园子边都是。 窗台上还有一排盆栽的。 小兵在空地踩蚂蚁呢,“消灭它们,把它消灭。”追着踩。晓宇站到前面挡住,踢土,堵打头的蚂蚁,它们拐弯了;又到前边,用土堵,蚂蚁越过“小山”。小兵拿木板挡,也不行;用棍儿,引它们到沟里;倒水,蚂蚁往外跑,推土埋,钻出来,压石板……晓宇拉他,他不听。晓宇蹲那看。许多年后,在西北大沙漠旅游,望见骆驼队行进,似乎是这样的…… 小爽洗手绢,搭铁丝上,夹上夹子。 晓宇说:“你家花真多!”小爽笑:“有你给的花籽呢。”小兵仰头:“咱们玩啪叽呀?”晓宇说:“我兜里没带。”小兵掏出一摞:“我借你。来呀?”小兵一对两对三对在那数,数完了分给晓宇一摞:“共二十个。” 俩人玩,累了,日头斜了。晓宇把一个肯定是好模子印的啪叽装衣兜了,把剩余的给了小兵。 “我回去了。啪叽都给你了。用不用看看兜里?”小兵真地伸手去掏,掏出一张。晓宇脸腾地红了,小兵看,“这不是我的吗?”“是我的。是昨天落兜的。”“是我的,我的就这样的。”小兵揣兜里。 小爽说:“你有这样的就是你的呀?快给人家。”“别的,我数一数就知道了。”小兵一五一十数。晓宇脸有点挂不住,往外走。 小爽马上把啪叽夺下,给晓宇,晓宇不要,小爽放进他兜里。晓宇把啪叽放在门边的墙上,走了,他再也不想来这了。 小爽把小兵手里的啪叽打落地上:“你怎么能那样呢!” “本来是我的嘛!” 小珍拿起那啪叽,说:“这是啥呀,有啥用啊?” 小兵歪脖儿说:“那你总照镜子梳头擦粉有啥用啊?” 小爽歪头,说:“你不对。”小兵笑,“我是小兵,部队的!” 晓宇往回走,低着头,想着刚才被质问,怎么做呢,什么方式好呢,怎么都不好。 小民在吹毛毛,不让它落。他看见晓宇:“哎,上人家干啥去了?”晓宇没理他,小民追上去打他后背一下子,晓宇从地上拾起一块砖头,眼横着,“你再打一下?” “有啥呀?”小民走过来,“你砸我试试?” “你再碰我一下?”晓宇紧张起筋骨。小民脑袋伸着,“你砸我一下?”晓宇左右手换了,身子左右晃着,“碰我就砸。” 小民摸一下晓宇,晓宇躲开,小民说:“摸咋的?”追着摸,晓宇手扑撸后背,说:“没摸着。”晓宇斜楞眼睛,吐口唾沫,“倒霉,遇到你这种人。” “啥也不是!”小民抠一下裤裆把手里的“味儿”送向晓宇,晓宇退后一步,紧绷起胳膊,全身也紧张起来。小林来,站旁边,说:“像俩蝈蝈。”看一会,撇嘴:“咋不打呢?没劲。”他撩示狗,老狗生气看他一眼,又转过头;小林轻踢一下,狗哼一下没动,踹一下,狗“汪,”扑向小林,吓得小林摔倒了。晓宇拽狗走。人往往过高看一个人,或者过低看一个人。晓宇心里懊恼,沮丧,心里说再也不来啦。 第十七章 +3 晓宇去立本家那趟房,在立本家门口站一会,又不去了。 小华在立本家,看着炕,问:“那个叔叔怎么睡觉哇?”李叔说:“和咱们一样呀。”“不行呀。”立木说:“他也是人呐,不睡觉能行吗?” 李婶说:“小华说炕能睡下吗?”李叔说:“他加凳子,在炕沿外放板凳,特殊做个凳子,和炕一边高。” 立木放好凳子,脑袋往外躺,凳子低,小华递小板凳,立木说硌得慌太不得劲儿。晓强手比划说,这样顺着躺得了呗。春花说一大家人,那样躺,那别人睡不睡了! 李叔说:关里家是顺着炕睡。他当兵时,在篮球队,有加长的床。 晓强问李叔当过兵吗?李叔说没有。 晓强说我爸也没当过,就抬过担架,李叔说那是打四平的时候。 严叔来,说要借镐,李叔到仓房给他拿。 搁置半年的用具开始用了,都拿出来。 西院,田婶在靠边的地方种两行苞米。垄台用小铲刨个坑,点几个籽,小杰拎剩一底儿水的桶跟着挪;看见蚯蚓了,蹲下,说:“干啥呢?想上哪去?”妈说:“浇水呀!”“放一个籽儿就够了,干嘛那么多!”“有不出的,不能让空苗,——水舀子浇水。”“都出了不多了吗?”“选好的,给没有的补上。浇水呀。”老司婆子来了,扯脖子说:“种上了?”田婶回头,说:“你家什么破孩子,把我们门都踹坏了。”“谁呀?”“还能谁,小光。”“打他,这缺德玩应。”老司婆子脸不红不白,说:“要点菜籽。”田婶说:“没有了,明年吧。” 孩子们也像大人那样,把纸包花籽找出来。花的品种不同,颜色不同,标了记号或写了字。 每家每户院子都种些什么,靠窗靠边种花,里边园子有的种豆角黄瓜,有的种些小菜现吃。有块儿地就得伺候。老司种剩了豌豆,给老田,老田不种,不要,“人家于一什么菜也不种。”“哪能那么比呢?” 老王种一点小菜,隔着院墙问:“李大哥,你给的籽儿不出苗哇。”“是你地的事儿。”老田呵呵笑。李叔说:“你还种啥呀,要吃就从我这园子拔。”提着喷壶浇水,小宝说他想浇,李叔把壶给他。 老严向老李要菜籽儿,要在后园种生菜。 晓宇和小平也种小菜。“用踩吗?”“踩干什么?”“看人家都踩呀。”老人说,不踩,你后浇水。土要稍厚点,别把种子冲出来。浇水能让浮土密实。 他们先浇水,后种。后种覆土,那样省水。 前院小韩家的后园种了倭瓜。 小韩生气,他挑水漏了一道,从水站一直到浇水的园子。到家喊:“桶是谁弄坏的?”小海说:“老隋家借了。” “老隋,桶怎么弄坏了?坏了也不吱一声。”小韩上厕所碰见老隋,问。 老隋回家问小波,“怎么给人家桶弄坏了?”小波抻脖子瞪眼拉长声:“我们根本没有借,他纯粹是污蔑。”“真的吗?”小涛说:“真没有。”老隋骂:“他他妈的,一肚子坏下水,就会拿水桶祸害人。”孩子们不懂,不知道过去的事,那时太小。过去,小韩揪斗厂领导和“保皇派”,给他们戴上高帽儿,纸糊的;让他们脖子上挂水桶,还往里倒水。 人之间有了对立,什么不好的事都想起来了。 俩人从此不说话了。 小全和爸说了这件事,爸才明白:我说有点不对劲呢。哎,犯不上。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人们说,人心都是偏的。世上,人和人相处是最难的。所谓的超尘脱俗,就是知道什么可做什么不可做。老曲说,历史问题都是人的问题。 纸条上说,安定来源深沉,应多些水的东西。 第十七章 +4 小林在他家院子角拉屎,使劲脖子红,喷着气说“积点儿肥。”拉出了虫子,细细的,还在蛄涌。他提了裤子喊妈,“拉出来了!”早晨妈在饭前让他“吃药”,药在柜子上的一张白纸上,小林拿起看,“这是糖吗?”妈拿过来直接塞小林嘴里,说:“这是药。”小秋拿着胶皮娃娃过来,说:“给我点,我给娃娃吃。”胶皮娃娃是爷爷给买的。妈说:“那玩应儿总拿着干什么?”小秋把娃娃放炕上,说:“我吃。”妈说:“这是打虫子的,是你容婶特意给要的,把小林肚子里的虫子打出来。”小秋说:“我也有虫子。”妈说:“那是什么好事儿呀?”小秋拿起炕上的脏娃娃,捏得吱哇叫。 严婶看,“真有欸。你得谢你容婶——当初也多亏人家……还有晓宇,他告诉他妈你肚子总疼,他妈给你要的。”感激,多半是你的行为不为人知地融入别人想做应该做的某种形式,但有个前提,就是人对你没有成见。 严叔在仓房上补漏的地方,说:“我说你肚子里有馋虫嘛!” 外边小孩进来看,“还动呢,看。”“往哪去?”“往土里吧?它怕见人……” “快别看了。一会儿虫子长你们的肚子里了。”严婶拿铲子来撮了,对往外走的小林说:“你容婶说便后要洗手!”小林说:啊,我到水站洗。 小美在刷鞋,洗脸盆在水龙头下呢,小林要洗手,小美抬头喊:你埋汰不埋汰呀?把盆端一边去。小林洗手,故意往小美身上甩水,小美端起盆要泼,小林早跑了。 小盈在他家房山头用粉笔画了一个圈,是“篮”,晓宇连投了几下球,小盈给立本投,立本站在远处投“三分球”,小盈拍手,说真准。立本说别往墙上掼了,墙皮脱落了,小盈说对对,到大道上练传球、带球。扑腾扑腾啪啪玩了一阵。小林不会玩,瞎搅和,晓宇不玩了,去水站拉铁丝绑铁管上,冲洗手掌,搓手指,小林笑他“讲卫生!”立本和小盈也过来。小盈洗了洗,离远了够不太着,水迸着鞋和裤脚。立本找来砖头围挡,然后洗手,洗了两把脸,从铁管上解开铁丝,掸掸手。“到我家。”小盈让去他家。 小盈拿自己的毛巾给立本,小林自己去拽线绳上搭的毛巾,“那是我妈的,”小林向另一个大的伸手,小盈拦他,“那是我爸的。”给小林一块擦手的抹布。 立本跟老单爷说:人的肚子里,不是有酸有盐吗,肠子里居然长了那么多虫子,虫子在肚子里还能活。 老单说,生命既脆弱又顽强,在有一丝可能的情况下,即使极其恶劣,也会适应生存生长。 动物不是从大海里来的吗?小平说,那海水多咸。 是呀,盐是有害还是有利,不同生物也不同。人是适应了,还离不开了,因为盐对人也是一种保护、防护。 那动物为什么离开海?晓宇问。 “高级”的生命需要更多的氧,需要更多的阳光。 燃烧,总是“喜欢”更大。 人远离了水域。水是善的,老单说,水是一切可见的构成中最接近善的。 水也害人呐!小全说。 生物本在水中,水蕴育滋养了生命。老单说,生物弃水登岸,与水环境疏远了,逐渐失去“水性”。但是生命离不开水。 “雨是从河里蒸发的吗?”小华问。 “河流、庄稼、土地都蒸发水分。这些水同海洋比就太少了。雨水主要来自海上。大陆季风气候,海上季风带来降雨。 远离海洋的地方需要水,云送去雨,河流是海的延伸,传递海的脉搏。 生物随之发展至极。” 血液呢,是人体的河。 血管是人体中传送热与火。 小盈的爸怒气上来,他一想起火药枪就浑身战栗,他身上还留有钢珠的弹痕。“自己打嘴巴,”他一手叉着腰,说:“需要我动手吗?”小盈妈站旁边没法说话。小盈自己打嘴巴,一边一下,他爸说:“再打!”又一边一下。“好啦,”妈妈说话,“孩子记住了。”她推丈夫到里屋。 于婶(小盈妈)和儿子说,告诉你不要玩火药枪,怎么这么不听话? 小盈心里怨恨晓宇。他原本把枪放晓宇家了。可是晓宇也怕爸爸,他爸不让玩枪,晓宇收了一段时间不敢收了。小盈把枪拿回来,被爸爸发现了。 纸条上记,五十步笑百步,是说程度虽有差异但实质是一样的。这和以结果论英雄的思维是一致的。其实,在社会里,五十步不如百步。百步是恶劣的现状,人们“接受”现状,而五十步是犹豫彷徨。五十步是羞涩的,有“良心”在,是畏惧的。如果有人采取行动,一定先动“五十步”,“五十步”有负疚感,又不会抵赖。 第十八章 天上的光,普照大地,一天天地增强。气温稳定了一段儿,开始升高,在迅速蹿升的那一天,杨树叶一下放开了,眼看着在长。“又长了,”大人们都仰头看,看他们的新鲜,看他们变化,如谁家有了孩子的欣喜。嫩黄丫变嫩绿,树长满了叶子,一下变得茂盛,如去年一样。叶子和叶子彼此联系呼应,构成新绿的世界。 绿树围绕,房子是水中坚实的陆地。 后来立本写《草树》:小草率先发芽\\然后爬进树里\\树被感染\\成了坡地\\全是绿意\\\\小草跳跳\\大树忍俊不禁笑笑\\吐穗的嫩黄\\是树拉长了音调\\\\小草随风动\\风吹水生\\涌到树上\\大树泛起涟漪\\枝杈垂下丝网\\云飘过,雾经过\\叶子挂在树上 树确实完美,其叶子是水,是鱼,又是草,接受来自天上的火,根须则汲取地下的水;树有多高,根就有多深。 水以树的形式往高增长,以草的形式遍地流淌。 水以云的形式在天空中行进。 水以鸡的形式飞奔,以狗的形式走跑,以一切动的物的形式运动着。 水以人的形式及其组合,冲击,激荡。 到夜晚一切都在温热的气浪中安歇,降温,休养生息。 小孩子在这个季节贪长,女孩比男孩长得更多。春丽早起,换了薄的棉衣裤背着手溜达。树上的鸟飞起来,落下,不是一只,叫声也有回应。拍拍衣服,“再薄也是棉的,”妈说,“春捂秋冻。”妈妈不让脱就不脱。人家小美整天蹦蹦跳跳,比小小子耍俏,早就脱了棉服。小秀说:“一朵花,”笑嘻嘻看小雄,“狗尾巴花。”春天里,小姑娘的脸朝气蓬勃,阳光灿烂呐。 小美早晨起来蓬着头往厕所跑,人说让屎憋的。上完厕所,回来,在外屋转,看锅沿上有苍蝇,她找着苍蝇拍,瞄着打,苍蝇掉锅里了,妈骂她。她跑外边玩,小国教小美挤双眼皮儿,“这样,”他已经翻上了,小美说:“太快,没看明白。”小国抹下双眼皮,“再来一次,你看,眼睛朝下,然后往鼻子那使劲儿,翻!”他没成功,“让你给整的。”又来一次,眼皮没上来,小美却看懂了,自己翻上来。小国说:“好看!真的。”小美小心翼翼,“别掉哇,我好去照镜子。”两脚出溜贴地走,进屋,“谁都别挡我,掉了整不上来了。” 小国要跟着帮忙,怕她不成功,结果碰了地上的桶,洒了一些水,自己说自己:“干嘛叮嘞啷当的?”不进去了。 小伟也跟小国学,回家翻双眼皮。姐姐小英笑他。小伟说小玲是双眼皮,春丽也是,大双眼皮儿。小英说:“行了行了,春丽那是掉眼梢,半拉儿的。”任爷爷讲,眼有形,还有水,像一汪水儿才好看。 郑叔说:“年轻好看,老了就丑。”郑婶说:“拉倒吧,别咒人。你啥时也没好看过。”郑叔呲牙,“女的好看不好看,看她娘就知道她的真容。”“得了吧。”老单的说法是,有人是活力大于相貌的美,老来不如年轻;有人是相貌美大于活力,到老没有变化。 小英照镜子,开始认真梳头,然后收拾地上的头发,像小鸟絮窝的草,“哎呀掉了这么多……” 郑婶说:“那不都是你的;你掉了还长,我的不长了,”过来照镜子,说越来越少了。 小家来了。“部长来我家吃饭?”小英开玩笑,打趣他不长(个儿)。 “真的是部长稀得吃你家这饭?”小家看了看,撇嘴。 小英笑,“他们吃不着的。” 第十八章 +1 小家走了。他走到晓宇家门前没进,去看春丽家的后窗户,“这家人——” 田婶在照镜子,用剪子剪头上的白头发。老田笑,“掉的多,长得少,老蒯,你还剪?还剪后头,你能耐呀,你还能看见?”田婶歪头看镜子,指着说:“这儿。”老田接过剪子,“得了,老蒯,白的好……”“去你的,你咋总剪呢?”“我剃的是鬓角,你也剃——”田婶夺剪子,自己剪,“哎,看我剪掉没有?”“剪掉了,黑的剪掉了。”“白的,还有吗?”“有,别剪了,都啥岁数了。都剪没了不好,留两根。我给你剪剪头。”“不好看!”“你挺难侍候,什么好看赖看!看得好看有什么用?当饭吃?”他说话总扩大了说,带上别的人。 春丽给自己和妈、爸的被褥叠好了的,回来看,叠好的被子又散了。春花扯被子,小杰躺压着,春丽生气——自己做好的事被破坏,心里是极不高兴的,喊:妈,爸,你们看,看他!爸说:想睡就多睡会儿吧。春丽扭搭身子,不是,你看他们……妈打春花,春花躲了,挠着肚皮和大腿坐起来。“烦人,挠什么?”春丽抖落褥子上的灰。春花去照镜子,说不睡好觉会变丑的,还得跳,得唱。妈问谁说的?老司婆子说的。春丽说她尽胡说。春花说:容婶也说人睡不好觉黑眼圈儿。春丽不说话,老田在窗户外接话:“原来是熊猫晚上不睡觉哇!” 春花用小杰的尿治皮肤病,她浑身起了皮勒疙瘩。春花接尿,“不够哇,你好好的。”春丽在旁边歪头:“你到底用多少哇,桶不倒就好了。”“你傻呀,童子尿,懂不懂?他不正经尿,都尿外头了。再尿点!要点尿怎么这么费劲,小气。”小杰说:“没有还硬尿啊。”老田训春花:“人想尿就尿啊,你以为是自来水呢!”田婶揪揪着脸:“死老头子。” 第十八章 +2 小杰发脾气,“谁给翻了呢?”“黄历”要由他翻。 “非得你翻呐!”春丽说。 春花说:“替你做了还不好?” “不好!” 晓宇出屋了。他今天起来没去跑步,坐在炕上想昨天的事想了老长时间,脑袋清醒了些。小家忙跑前院去了。晓宇拎铁喷壶,给新栽的花浇水。花缓过来了。小六来了,晓宇说:“你看咱养的,长得多好!你看原来让你养的。”老单说过,花儿在盆里就一小块土,花儿在大地也只用一小块,但不一样。人有心情,地有地气,大地之气是互相贯通的。小六说:“我挖回去?”“到你家就不行了。”“多带点土呗。”“那不出坑了吗?”小杰说:“少挖一点平了。”戳锹。“放那!”晓强吼。晓宇跟小六说:我一会给你花籽。小六说不赶趟了吧?晓强说花籽儿是我要的,你送什么人情? 容叔说:“你留着干什么?秋天又有新的了。现在补种还来得及。” 容婶拉晓强,拽下他脖子上搭的毛巾,搭到晾衣绳上,倒洗脸水,浇花根底下。容叔看,“没用肥皂吧?”容婶说:“没有哇,谁像你们满脸油。”悄悄拉容叔,“屋墙又坏了,你找点白灰把它抹上,糊纸不行。”“哪?”容婶指指西边。俩人去看墙,俩人个子一边高。 墙上有虫子被拍是痕迹,和稀的刷上,盖上。 小家又来了,在院门前溜达。 小光搂住小家,问:你看啥呢?小家说:没看什么,我上晓宇家。走哇,走吧,进吧,你进。 “刷墙啦?” “不刷。” “那干啥?” “补一补。” 小光进了屋,向小艾要糖。糖?干什么?治病。什么病?肚子有虫子。那是塔糖,不是一般糖!小光去拿铁盒子,小艾说那里没有。小光硬要打开,抠不开,压变形了打开。容婶拉下脸训他,什么孩子!不让他再来。 小光出来,趴看老田家后窗。 小杰拿书包,老田说:“儿子书包干净啦!”春丽去拿自己书包,说:“我要不擦,能干净吗?”小杰掏文具盒看,“我的铅笔没削呢?”春丽说:“你自己的事自己做,我啥都管你呀?”小杰闭一只眼,睁一只眼使劲瞪春丽,“不用你,让他们!”妈说:“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儿呀?”田叔给削,小杰着急,催。仨人给削,田婶没有小刀,用菜刀。“够啦!”小杰装上书包歪着脖子跑出去。 第十八章 +3 春丽出来,小杰“像个耗子”,越来越小了。 教室里,小伟掸水扫地,先扫中间那趟儿,从后往前扫。他扫淑芬脚旁,淑芬拿过笤帚自己扫,她把桌子下都扫一遍。小伟看窗台上有盆花,这谁拿的?淑芬说是立本从家拿的。小伟说班级就缺点儿花儿呀,但在班上,不知能不能……淑芬说这是沙漠长的,耐旱,立本特意选的这种。 扫南边那趟儿,小翠说:“我刚才用脚划拉了。”小伟说:“你整了,就不……”“不行,再扫扫,”“干净了,”“不行不行,”拉住小伟,给她再扫。小翠去取洗脸盆,小芝说:“多掸水。”小翠说:“用你说!”家老人说过,人总以为是所交非人,却从不认为自己待人方式有什么问题。但小翠没听进去呀。 小伟扫北边那趟,到春丽那,春丽拿过笤帚站起来把自己的地方扫干净,又把笤帚递给小舟,小舟坐着把脚下的东西扫过来,春丽说:这活干的,我白扫了!拿过笤帚把自己那块又扫干净。小舟把春丽的文具盒横过来,春丽回来,又竖过来。小舟说“蝴蝶!”春丽开个缝儿看,没再说什么。 小伟把各趟儿扫出的东西集中在教室前头,又集中到门口,用撮子往起撮,大家又往撮子里扔了些东西。 小明巡视,说扫除用具要摆好。又说灯泡有灰,让晓宇拿凳子放春丽的桌子上,让扶着;晓宇说不用,自己一个人上凳子,掏裤兜里的纸擦灯泡,然后跳下来。 小高来了,手捏着蛾子的翅膀,满哪提溜走,见胆小的人,往脸上一晃;蹭着人脸了,有的叫,有的骂,他嘻嘻笑。 小舟看蛾子,有些不屑:“一身土,那是去年的。”小高摸小家的大腿,掐住肉,拧一下,说“你也是去年的,还穿棉裤呢!”“啊呀,谁穿了?”小家大叫。晓宇推搡小高,出去。小家给晓宇啪叽,晓宇不要,嫌他的不好。走,上外边,外边空气好。春丽和人也出来了。 小全在捡纸片,捡石子,说:“今天热,最高24度。”庄稼爱长啊。老人说地气升温慢,得一点点缓。 小家说:“穿多了。” 树叶,是绿色的蘑菇,小的就是绿的木耳呀,就在短时间内长成,密密层层。 每个生命成长都有意愿,老单说,意愿在成长中起着特别的作用。 树有杨花,有柳絮,飘下的是成群的蝴蝶吧? 古人多愁善感,睹物思人,老曲说,飘零沦落,迁移孤苦,歌以咏怀,离愁别绪多成名篇。 柳絮是轻的,是素的,落地是一条白龙。点着了,一条火龙,孩子看见觉得惊奇,像呲花一样。立本值周,巡视发现,马上制止。小文兜里揣着火柴,躲着立本,找着落地密集的地方马上点着,光与火,只是那短暂的一瞬。他故意在小高跟前说“着火了。” 花儿总是挺起,高于绿叶摇曳;女孩随着成熟越来越显摆。课间溜达,小翠走起路来都跟以前不一样。有男孩在远处看,心里有弦儿被拉开。小武在南边。 虫子复活了。有的从蛰伏的角落起来了。它们是去年的。 “有……”女同学马上蹲下,那飞的蝴蝶往灌木丛里钻,小民一下逮住,提着一片儿翅膀——另一片儿翅膀在扑棱。“快放盒里,别弄坏了!”小琴喊叫。小民白楞着眼说:“我抓的,坏了是我的,跟你有什么关系?”小君说:“哎,别那么,那扑鲁起灰儿进你嗓子就哑巴了。赶快放喽。”春丽说:“那不是蝴蝶。”小琴说对,小高问:“那是什么?”春丽说:“蛾子。”小民手捏着翅膀使劲摇,跑,喊:“扑棱蛾子。”小琴说他啥玩应呢! 女生都烦小民,都说怎么和他是同学呢。 第十八章 +4 小美和小琴有几天不说话了。因为小琴给小美系头绳,系个花样,小美还很得意显摆,等回家照镜子才知道难看得很。 小娜说春丽的小辫子都编出花来啦。小美撇撇嘴。小美跳一段说不出名字的舞蹈,小林说:美,再来一段。小美把胳膊耷拉着,小林说:完啦完啦,难看,像耷拉翅膀子,难看。晓宇斜楞一下眼睛,说小林:你懂啥呀? 铃声响,大家往回跑,剩下小雄小文几个磨磨蹭蹭走。小静从厕所出来,站门口,她平时不上厕所,不像有的人一下课就去厕所,没有尿也蹲一会。春丽让等,一会儿就出来了。春丽和小静俩牵着手走,小雄歪头看;小美推他的头。小雄笑:“神道儿的。挨着谁学谁。”小文说:“小静坐你前头。”小雄说:“我说春丽。”小林说:“她家挨着老司婆子。”小雄说:“离那小子近。”小林恍然大悟的样子:“啊——对,对,前后座,还前后院。”小雄手指握成枪样,指着小林,放屁没声,说“无声手枪”。小林说是呲喽屁。他从左边上右边走,说:都愿藏东西,不跟人说。小雄说:往厕所能藏什么东西呢?那不能。小美说,她有蝴蝶,各式各样的,谁也不让看,夹在本里,可多了。小文说女的适合做特务,小林笑,小文说你还不信,你看电影里的女特务……看小美的脸色不好看,赶紧打小林一拳,走了。 小美掏出东西:“给你,”小雄问:“什么?”“糖!”小雄扒了外皮放嘴里,小美说:“别扔,糖纸给我。”小林嘴有些酸,说了句“蝴蝶迷。”小雄问:说啥呢?小林说:说春丽呢!撇了腿儿走了。小雄咯嘣嘣牙咬糖块。小美说:“含着,慢慢化。”小雄说:“进屋让他们发现了。”“闭上嘴别说话。”“他们闻着味儿让我张嘴。”他急急忙忙嚼完了,咽下了。 上的是音乐课。贾老师来了,她是甄琰的妈,“谁去取琴?”关建举手要去,“不行,你小,拿不动。”让最后排的小江去取手风琴。小江去了,半天回来,问“在哪呢?”老师一句一句地说:“在办公室,靠北墙。” 桌子落有毛毛,同桌吹,前后桌吹。 小江拎着手风琴的带子回来了,中间扳带扣子没摁上,琴开了,拉长了音响,另一头着了地,一拉一松,盎盎叫唤。老师不高兴,“这么拎来,不拎坏了!”打了他后脑勺,“白长个个儿,没脑袋。”小江说:“我妈不让打脑袋。”大伙笑。 小孩子喜欢节拍,听节奏,大伙敲击桌子。小江猛拍,快拍;小高使劲敲;永和有重有轻有快慢,侧耳听;跺脚,拍掌,音乐课上最活跃的进行曲!这是群体的愉悦。老单说音乐起初是打击乐,那是反应,每个人都有的感应。记忆和情感,让音乐悠长荡漾,有了管乐、弦乐。群体是合乐。人需要释放情绪,音乐是水,在流淌激荡。甄琰刚开始上课有些拘谨,怕他妈被人议论,生怕出什么意外,到这时候,大家高兴,就欢快起来,转着脑袋和身子,洋洋得意。老师拉一段拿手的舞曲,——激昂的乐声,让身体的水流动。 悠悠——悠扬,老师拉琴有了转换。 琴,让声乐不单调,让间歇有了变化,让空间有了气氛。 老师让小江唱一个。小江站起来,挠脑袋,立民拍他的屁股,推他的腰,“去呀。”小江晃荡着身子,到前头。老师拉了前奏,小江不好意思,站在前边摸后脖子,说:“我等会还给你送琴吧?”他靠在小家的桌子,小家用手推他不让靠。老师说:“大伙跟他一起唱好不好,我起头,”又拉起了前奏,歌唱起来,喊“接着!”一个人唱一段,一连上了几个人,最后让小国上来唱。小国眼睛不敢看同学,看旁边,看大后边,后来停在上边的一个地方;唱得很好听,大家鼓掌,小家回头得意看大家。老师说一起唱,大家都唱。 歌是拉长了的音响,纸条上说,是起伏变化的音响,是人最好的“回音”“反响”。 歌声在教室内外回荡。 晓宇看窗外,树木繁茂,绿意正浓,心说:就这样,别长了,再长就不好看了。杨树叶子抖动着,像响起铃声,他想去练舞蹈。 周老师等在教室外,等铃响,进来。她说学校让交土坯了,下午交,大家要互相帮助,女同学体力弱,男同学帮女同学。 第十八章 +5 大家往回走,走得特别快,心里有喜悦:可算是上交了。家里的坯占地方,家里人总问什么时候交哇,怎么还不交哇。没地方放不说,还怕下雨,一阴天还得苫上防雨的东西。那时缺这些东西。小文往一排人的中间挤,想走在中间,人都快走,又把他落后面。小林在后面,发牢骚:建破围墙有啥用啊?你说有那时间干点啥不好?小文说:就是,缺德……他妈的……还得走门,得多走多少路,浪费时间!晓宇回头,“有时间你又能干啥?”没等小文反应,就快走起来。他回头,看小芝,走一会儿,又回头看,看得小芝脸红。晓宇想找个人合伙,想叫小涛,不行,小林更不行,看到淑芬,说一起搬。他不想和立本他们一起,但找也得差不多的,小组长,或者什么委员的。 立本和小全到厂南门,听到厂房机器声,季叔车间在那。车间有小带车子,季叔和人推来两辆呢。虽然小车拉东西不能多,但小孩子能驾驭,能用上。 有人用带车子,“不行!”大人不让,怕控制不了车子,下坡,很危险。有的软磨硬泡,大人没办法亲自驾辕。多数人用自行车在后面放根横木,挂上两个筐。 有哥哥姐姐帮拉帮推,小一点的孩子在后边推,一会弓腰,一会跳。 孩子们离离拉拉,走在大路上,像行进的蚂蚁队伍那样,搬运开始了。小文不想让家里人去学校,偷摸儿推车子,小武往上放两个装坯的袋子。上面的袋子总歪歪往下滑,小武把上面的背下来,上路。小家不参加合伙的,立本、小全邀他,他说自己来。背坯,自行车没在家,如果是过去哥哥肯定会帮他,现在不行了——大夫说半年以后病情还会加重呢。小武的麻袋向下滑,不想放地上,那样背不起来。小武和小家相互靠背,垫一下,托了向上串了,继续走。小林骑自行车,新的,很得意,小家喊他,他不停。小民在前边堵住他,想捎带脚儿,小林没办法,下来,“车坏了。”“推着呗,把我的放上。”“车扎了,推也不行。”小民说看看,刚蹲下,小林骑上就跑,小民骂。 按班分堆儿。小勤先到了,“自告奋勇”找到杨老师、白老师,自荐负责验收记数。 小全和哥(爸让的)拉一车,小勤没细看就都收了,还问“用多写点儿吗?”因为小全在腿好了之后去“看”他了。小全连忙晃了晃脑袋,“不用。”小高急匆匆拎两兜子土坯来,“放哪,头儿?”小勤指跟前儿,“放那儿就行。”小文来了,也把车上的卸在那,让小勤多写点,装着擦汗,站着不走,看写上了,然后呼哒衣裳。。 小家把背的袋子放下,往外掏坯,摆地上,看手,手出血了,也不知怎么弄的。小勤使劲拍小家的头,“别放这,放那边。”站在后边,看着小家摆,“放正了,就会懒!”小家眯眼,问:“你咋不干呢?”“我的都运来了。”“你的谁检查呀?”“我的,这就不用你操心了。”小武往外掏坯,小勤让挪地方,“我说话不好使呀?” 立本和几个女生拉了满满一车到了,小武上前帮卸车,小勤也帮着卸车。立本又往回快跑,去拉自己的。淑芬说立本累坏了,太能干。小勤说那他也没什么…… 小涛推一独轮车,那是从妈干活的地方偷摸推出来,等运完坯送回去的时候,人找老半天了。小涛离拉歪斜推,车满满的。小勤让把坯卸下,小涛说:“这块儿不是我班。”“哪不一样啊!你班还得多走。” 人多了。排队,等着。小勤查数,记上。不记上就等于没交。有人不满意,“他怎么管事了?”小勤不是干部,又是后转来的,大家不大接受。小高说,人家原先在那边是班长,到这儿啥也不是了,太亏!老实巴交的同学规规矩矩排队,等着。前边五六个人排着,又变成十多个;中间总有加楔的,都是小勤允许的,关系不好的就挡了。小伟说:“你把谁当傻子呢?”小高说:“你就是傻子嘛。”小高小声跟小勤说:“人骂你呢。” 小翠加进来,还带了小琴,排队的人有意见了,“等了半天快到了又加楔儿了。”小美说:“气死我了。”小芝瞪眼撇嘴,背脸说:“前边怎么回事!”老人说,有私心,就不得人心。小勤对小翠卡巴眼睛,“你可让我得罪人了……”小勤和小高几个人打的坯,原答应给小翠带出来,那些人不干了,没给成……小翠急勒忙慌地搬,折了一块,砸到脚背子上,哎呀一声蹲下了,坐地上捂脚。小芝背着一袋坯,看小翠,“哼”了一声。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发生了抵触,持续不能解开就有了仇视心理——每当对方出现不好的事,都特解恨,都当作贬低她的最好的证明。小高笑嘻嘻来,说:“杜儿,咋的啦?”小秀笑嘻嘻说:“不是肚子,是腿。”人们围着看,“没事儿吧?”“不行,疼。”“站起来走走。”“不行,走不了。诶呀,诶呀……”小翠一下一下长喘气。小明来问:“咋的啦?”小翠说:“你又不帮我,你问啥?”有人扶她,“不行——”小明说:“回去吧?”小翠说不走,坐几块坯上。小涛推满满一车坯过来,是小雄半路截住装上的。小涛离拉歪斜站不住,控制不了车,车撞倒了坯垛,几块坯砸到了小翠。这下是真疼了,小翠倒地哭起来。小文说小涛:“这下粘上了吧?”同学们围过来,别哭,看坏没坏呀,腿折了,咋办呀。折没折也看不着。头都见汗啦!谁去买冰棍?小涛跑去买,买来了,深色儿的。小翠说不吃。小秀说:人家都吃不着,你还不觉味。小翠说:你们愿谁吃谁吃——冰棍杆留着,给我。小涛说没戴手套,车把滑,把不住……要不会……人说去医院吧?小翠说不去医院,她生气,本来想早点上街呢,现在去不了。有人说,她爷爷会治。老师推车子运自己的坯来了,说:如果不用上医院,就送她回家吧。小明说没车,小全说小文小武推车送回去,小文“诶呀,诶呀……”小林搀小翠上车后座,小明不高兴,说:人家能自己上啊。小武推车,让小翠坐好,小翠流着眼泪用纸擤鼻涕,说爷爷说她命不好……小涛躲一边,小明瞪小涛,让跟着。小翠有哥,“刚才来了,是他帮送的。”小涛怕挨打。小全和小明跟着车,推着护着。 晓宇从医院借了小带车子,和春丽、淑芬一起把坯送学校。他没戴白线手套,怕弄脏了,手磨出一个泡。回家上了药水,然后看院子剩下的坯,比要求交的数量多呀,当时自己想凑一个数儿。小芝揣着小人书,来找晓宇,说自己的坯坏了一些,不够,真犯愁。晓宇想起刚才看到了喜鹊,就答应给她一些,“我给你拉学校去吧,你到学校附近等我。”不想让人看见啊。小芝心里滚热,激动不已,“那不用我推啦——我去了……”跑向学校。 第十八章 +6 小芝在校门接了坯,本来要给晓宇小人书,见已经完成任务,度过了难关,就留着吧。 小高帮验收,从晓宇的坯子里挑出不合格的,“不合格的放那垛。”晓宇问:“哪不合格?”“不合格你看不出来?来看!”小勤拿食指指着一个裂缝,“学校要求必须严格。”晓宇把坯子举起了,狠狠摔碎了。小勤说:“你看~,看明白你的坯子是什么样了吧?”老单说,如果你招惹了谁,做得再好也没有用,再好的形象也会遭人鄙视。 晓宇不走,盯着小勤的记录,反复看,自己的名字排在后头,前面那么多。走了还一直想:那“点5”是咋回事儿,怎么算出小数点了呢? 人渐渐少了,小全跟小勤说小高交的不合格,不少都开裂了。小勤卡巴一下眼睛,“是吗,我回头查一下。” 学校让把各班的坯合到大堆。白老师领人记录,记录:1班最多。1班受到表扬。小美说:“咱班小勤交的最多。”小舟说:“他?我还不知道?没放黄土,也不往里面放草,他让我和他在一起做。将来坏的地方都是他的。反正我啥也没干,就挂个名。” 晓宇拉立本走,“咱们,就是白挨累。走,走,让他们整去。” 小林回家了,把自行车送仓房里,关了门,留个缝,解了裤子看,“览子”让车大梁格了。他薅着左右看。 掉雨点了,鸡昂着头,听空中隐隐响着雷声。晓宇听叶子上的啪嗒声响,看天,说:“雨下不大,不像黑天那样。”雨从哪儿来的呢,看看,不断落下来。立本小全去学校,给土坯苫上油毡纸,不够,苫上草垫子,还不够,用草。小勤跟白老师从办公室出来了。小勤怨天不好,下什么……小全说没多少雨,白老师说就烦天阴着,地泥了乖脏的…… 天又见亮了,云又上哪去了。 小华和立本说,她的钢笔丢了,妈给新买的。“在哪没的?”“可能是在路上,回家得挨说了。”立本说:“你用我的那只,劳栋叔叔的,还没用过。我现在不用。”见小华犹豫,说:“你妈要问,就说和别人换了。”其实,那支笔是和立本的完全一样的。犹豫是因为感动。礼物不在贵重,而是所缺的,对双方都是“稀罕物”最有情谊。 第十八章 +7 晓宇在家,收拾院子,看见蚂蚁的洞,洞口高出周围,有多出的土粒。晓宇重新给鸡窝搭盖儿。 会跳舞的女孩转走了,小家来告诉晓宇。小家因为获得“重要情报”很得意。 那个杨英年,有事没事总缠着女孩嘘寒问暖。每当女孩练舞蹈,杨英年就殷勤过来,问累不累,明天排练不;打开灯,问够不够亮;摸摸女孩衣裳,问冷不冷,说你穿得太薄了,硬把他的衣裳披上,不用不行。“喝点水儿,”呈上水杯,“凉热?”用关切的目光看着,“还要不?”小家和小国伸头探脑,看见了,不走还看,杨英年手往后拢头发,骂:“这些歪瓜裂枣!”小家跟小国说歪瓜裂枣还甜呢。 据说,女孩的家里听说了,要来学校揍杨英年。杨英年不敢上班,请病假在家。小勤去看他,杨英年让小勤去找那女孩的班主任老师,做做工作。小勤曾经帮那老师从长青社买过柿子。 杨英年的爹找人与女孩家“说和”。说和的人,是女孩的爹的主任。最后,女孩转走了。 杨英年的妈病了住院了。小勤发动同学去看她,在医院走廊里站一堆,小文小声说:人家哪看得上咱这小白人,溜须的人多着呢。晓宇没有去,他早就知道。 晓宇,盼长个儿,恨不得马上长一大截儿。他忘了或者不理解爸说的老话“人别陷进三个‘场’:官场,赌场,情场。”在学校总瞄着高的同学比个儿,到家站到哥的后面,和哥比。晓强推他,“你烦不烦人,比能长个呀?”晓宇在门上标记,用手掌平放头顶,对着门框相应的位置用指甲克印儿,长高些,我就随妈,心里默念。那印儿在不断提高。拿小镜子照,看平不平。个儿是在长,但长不了那么快,是手往上倾斜,心说长高了就能打趴下那个可耻的“羊”。用妈妈的裁缝尺一下一下量,挺好!是个吉利数。晓强说:嘚瑟啥,干活去!他走了。 晓宇不去干活。他最烦别人说让他做什么。他扔钱币,看正面反面,看是反面,不去。找出松香,在“琴”上蹭,“琴箱”是花椒面的盒——什么东西都没扔,琢磨琢磨都有用,爸说你看大粪还有用呢;立柱,是竹棍做的;弓子,应该用竹劈子和马尾,马尾没有,改用细铜丝儿,能拉出声,颤音,拉出哀怨的声音,如泣如诉的也说不上是曲子。小女孩们来了,捂上耳朵,别拉。唱歌,唱什么呢,唱“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西边没有山,山在东边,唱“弹起我心爱的铜琵琶……”不是琵琶,是胡器儿。小孩爱打岔。 老狗,自己选个地方呆着。老马识途,老狗识趣。老狗离人远,有它的自尊,别人想发脾气也踢不着。换了一个干的地方,侧身躺下,眼睛对着日光做迷离状。 太阳有了,看影子就知道。周围物是静止的,唯有光影在动,能显示出时间的快速。 在各家吃晚饭的时候,西边的澄明,变金黄,变橘黄,橘红,光芒努力喷射,西边的云彩变成霞,全红了,那是火映在水,水容着火。老单说,天上的水,让天不空,变化多彩。又记,固定中有不固定。 厂里边的花有落的了。开的时候下了雨,落的时候也下了雨,落花也像下雨。过去,这里有许多日本兵驻扎,伪满时是一个军营——东大营,那时只有一种花。后来,厂里种了好几种树,是不同地方的人的愿望,仿佛回到家乡。从东大门望去一条大路,两边全是花丛。每年,先是黄色的像花又像叶,后有稀疏的浅粉或白色花,接着是稠密的像编辫子的浓粉花串,还有香味醺人的缀满枝头如星星的花。开花,是生长,有的马上会结小果,大的果晚成到秋天。先开花的树后长叶,后开花的、飘絮的长浓密的荫。小全说外边种点就好了。立本说太矮,不行。小平说外边种都得被弄死喽。小孩子由爸爸(掏出工作证)领着进厂。立本他们这么大这么高,进不去,把门的不让进。小时候跟爸爸进厂,通过这上街,现在不行了,个高超了高度——乘火车半票不行了,都整票了。时常经过四个东西南北大门,有意无意往里看看。门岗肯定不能让进,立本也不想费口舌,站大门口看。立本想起“xx不是人,是个小狗把大门”的话,笑了。厂里规定不让折树枝,小玉蹲着,拣好一点的刚落不久的花。厂里的路灯亮了。小玉出来,捧了花给哥哥他们。 老曲出来散步。他走哪,狗不咬,狗见他都晃尾巴。有骨头和吃的东西他都留着喂它们,溜达时带给它们。 立本和老曲爷练拳,花的气息在空气中荡漾。 歇下来,立本背诵: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 老曲吟诵: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花开几茬,春半如秋,老曲感叹,生命有灵性,也有物性。看自己种的花长起来,自豪的呀。 鲜艳的生命短暂,鲜艳是燃烧。而绿色是吸纳,吸纳火吸纳水。盛宴不长,给人惊喜,让人陶醉,然后是忧伤,然后是等待……南北差异,看花期先后。更看叶绿长短。 打了一通的拳,拍打一遍全身,老曲说,南半球现在冷了。 大人们在西大道,闲唠嗑。 老严摸着脖子,听。 老司说:“人是好东西,也是坏东西。倒霉就遇上那些坏东西。” 老苏腿疼,拍打着,说:人多就啥人都有啦。没人不行,太多了也不行。天下最难的是和人相处。 老李说,人得敬人。老季说,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嘛。 人们说起孩子,得管呐。老曲说,从小习惯了一种方式会贯穿一生。 “大毛子”星出来了。它啥学名没人问也没人叫。它最大,而且还有长毛毛的光芒,用形象称呼,挺好。 天空的光彩慢慢隐去。 第十九章 立本的妹妹小丽回来了。人都说这块儿的火山要爆发,可这么长时间也没爆发,等不起了。她在省城小姑家呆了一冬,天都等热了。小姑家冬天好过,有暖气,天热不用了不热了。姑父说,地球也是一个大火球。小丽说,也没感觉热呀,还得用暖气,炉子。姑父说,地球是行星,温度远远不如太阳,它的外层就凝结了硬壳,人就生活在这地壳上。地球的内部是熔岩,我们就坐在火山上,也不知道呀。地球的内部在燃烧,不定时喷出热气浪流出熔岩,在薄弱的地方寻找出口喷泻,没能喷出的力量形成地震。地震有周期,也有偶然,爆发的时间难预测。李婶说,老司婆子说地震前大神能知道;李叔说,别听她的。老人讲,要地震了小动物会知道。 小丽一个个地打开包包,带回许多东西。爸蹬上凳子从墙吊架上面拿下一个包,包里留着一些吃的,“你妈啥也不吃,要留给你。”“别给我留呀,我啥都能吃到。行,留着慢慢吃,——看看我带的。”妈有个闺女,心里知足,要第四个孩子,正好就是个闺女。妈的心充满了喜悦。多了一个孩儿,多一份温情。 小丽把东西往外拿,妈说带这么多,得花多少钱。小丽说不是我要带的,姑姑、姑父都往里边装,说兜子小,又装大兜子……三哥,让你去呢,想你了。咱俩一起去好了。立本说人家住不了那么多。你小,吃得也少。妈说,你姑上次来就带了那么多吃的用的。爸说有的东西她家也不见得舍得吃。小丽说住这段时间就单给我买东西。 小姑那次来住了几天,每当看见被子就想起了。妈妈提前做了新被子,用的是新棉花新背面新里子。用过就洗了里子,然后缝上,收起来,留着等下次来再用。 晚上,进被窝不睡觉,小丽讲所见所闻,讲趣事,讲到公园玩,骑了旋转铁马;讲姑父胆小,“窗外有一缸金鱼,晚上来小偷,姑父不敢出去,还不敢喊,躺着干咳,等小偷走了,提着菜刀出去转两圈。”爸不吱声,妈妈笑,“都说这个不如那个。”小丽问“哪个?”妈说:“死的那个,那个能干。但这个有文化。”俩姑父,立本都见过,立本去了回来没说这些。爸说:“别说那么多的话,睡觉吧。”屋子静下来。小丽又说:“姑家书可多了。” 小丽贴近看立本,立本睁着眼睛,她悄悄说:“你怎么不睡?”“睡啦。” 外边屋檐的鸟不出声了。 第十九章 +1 白天,小女孩都来了。叽叽喳喳,说看到喜鹊啦,在哪,在小艾家的前边。是晓宇看见的,喜鹊飞起,像一把折扇打开…… 小玉让小丽讲坐火车看到的东西。小丽说,近的看不清,路旁的人、树从窗子一闪就过去了,看远处的,有树林,有庄稼,有河,大桥有的真大,鞚隆鞚隆半天不完。停的站,有比咱们这儿大的。小秋说她过一段也去外地。小梅问:上哪儿?小秋说不出来,“哪都行。”“是回你的家吧?”大伙笑。小秋生气回家,小丽叫她也不回头。小丽说咱们去她家坐会儿,大伙说她家可别去。小丽拿出糖块和吃的给大伙。 小玉回家,给哥带回糖。小全小正摆鸡蛋,篮子里垫衬了布,打不了;重新摆,摆齐了,横行,有一行差一个不到头儿;小正又想顺行摆,数几行还差几个摆满。小全出去收拾院子鸡窝,看有没有了。 晓宇来了,问小丽:今天想去哪?上街呀,小艾说,小丽说好哇,小凡说好。立本说好。 他们一路有说有笑。小艾问省城好吗,小丽说挨着大河,河边有大街。要发大水呢咋办?咱们这离南河远,水淹不着,咱这好。几个人笑。看见几个小楼,都是小窗户,那是伪满时期建的。你姑那有楼吗?有,太有了,比这高多了,也大多了。 光,不是直着照了,伴着暖意,四处跑。四道街,那多是茅草棚顶的房子,街道上有碎草,泥土浮着地皮,散发着马槽的气味。他们到晓宇二叔家坐坐,喝口水。一进屋,二婶忙收拾起吃的东西,一脸慌张。晓宇心里不平:二叔家的弟弟晓根在他家吃过好几次饭,他还没在叔家吃过呢。二叔结婚全是他家操办的,做了新被褥,送了家具,办宴席,买齐生活用品,该给的都给了。二婶说,你们都是前后院的呀?你们那一片我认识不少,去过好几家呢。你们上街里要买啥呀?晓宇说,啊,也没啥买的,我们出来走走。二婶从袋子捧了一捧生瓜子放炕上,吃。晓宇他们往外走,说上街里,婶说回来到这吧,在这吃饭。叔伯弟弟晓根也不说话;因为晓宇总训他,说他这不对那不好。晓宇说你们这片有味,院子也小,没有我们那好。晓根说我们这好,还挖出了宝。什么宝?金银财宝。二婶说,你们那有魂儿……小艾问:什么魂儿?二婶说:你们那原先全是坟,给平了,还有没起的……晓宇脸上难看,拉着大伙出来。 立本说:“你告诉你婶咱们不回去吃饭呐。”晓宇摇头:“不用,她不能准备。”又和小艾说:“回家别和爸说。”“知道哇。”爸高兴时就会说:咋的也比别人强;如果赶上不高兴的时候就会骂人,不让去了。 从胡同穿过,转过两条道,到了二道街。老人讲,人没有一步一步地用步量,就不能说在这地方生活过。因为了解一个地方,就要走过每个道路,穿过房前屋后能走的小路。没有感受,没有记忆,没有熟悉,就没有生活。当多少年后回来,当领着旁人不知怎么走时,人家笑,还好意思说在这里生活过? 一家院子有狗叫,小凡问:“咱们上这家吗?是谁家?”小丽说:“姨家,不是亲的。”小艾问:“有和咱们一般大的孩子吗?”立本说:“有,小力、小红。”小艾嘿嘿笑,立本问:“笑啥?”小丽说:“我们不是一个字儿。”小凡说:“小玉家有只大公鸡也叫小红。”小艾和小丽对视,笑着点头,晓宇说:“到人家可别提这茬儿。” “谁呀,惹我们家狗不高兴。”小红站到窗前喊。佟姨走出去,见进院儿的小丽,满脸笑开,“俺闺女来了,啥时回来的?”“刚回来。”小红把头伸出窗口,喳喳的说:“火山还没那啥呢,你咋回来了?” 小丽卡巴眼睛,说:“我也不能总在那呀。”佟姨说:“快进屋,想死姨了。”小丽说“我妈说让你们全家有空去串门儿。”“忙啊,没时间。等有时间的,一定去。立本也不常来——是你同学吧?快到屋,屋子黑,看脚底下。” 佟姨看小丽拎包,“拿的啥呀?”“我捎了些糖,妈让给姨一些。”“你们自己不够吃,还给我们干啥?”“都分了,都有。” 小红笑嘻嘻看晓宇,“双眼皮儿呢。”晓宇不太好意思。 小红说故事,有一个老娘们和一个少年那个啦,生了孩子,常抱孩子去见少年,让管他叫爸,叫爸。哈哈哈笑。 哪的事呀?就在后面不远,真事儿。 小力进来,看一屋子人,站那笑嘻嘻,看各个生面孔。 立本说:“小力。”小丽小力都答应。 ——立本没叫“哥”。 立本站起来,“你没我高。”佟姨说那也叫哥,“大一天也叫哥。” 怕立本犟下去,晓宇忙插话:“大一小时,也是哥。咱班的小文和小武,就差一小时。”小红说:“双胞胎呀!”“长得一边高,穿的都一样,我们开始都分不出来。”“现在呢?”“现在也常弄混。”佟姨说:“当妈的不会弄错。”晓宇跟着说:“家里人肯定能分出来。” “死老多人了。”小力说看电影了,“票可难了。” 小红拉晓宇去院子,爬梯子,上自己家搭的门斗平台,上面放着一个小梯子通到房上。 小力喊:“下来!”“不下来。”小力往下拽腿。 “妈,有人拽我裤子。”妈问:“谁呀?”小力松开手,小红说:“没事了。”妈又回去。在孩子心中,母亲多是好的,因为母亲总不记孩子的错。 第十九章 +2 立本上了房脊,看得远,看到在下边看不到的房顶,看到连片的房子和街道。烟囱的砖有缺茬儿,小红说是子弹打的,听人家说,光复,这一带发生了战斗。晓宇有些紧张,扶着立本的胳膊,战战兢兢往四处看,说有要飞的想法。 小力在下面,说:“小红,你不听话我就给他们讲你的笑话——那年……”他笑眯了眼,“那年上姨家,骑马,可有意思了,”小艾小声问小丽:“是你家?”小丽说:“不是……是他姨,他亲姨。”“你们不是亲的?” 小红大声喊:“不许说!”小力笑得有些岔气,“马不让骑,嫌她是女的,男的都让骑……” 小红要下来阻止他说,可是下不来,梯子被小力撤了。 小力笑得蹲下,继续说:“她还跟人吹,‘我家有三亩地,’”小力笑出眼泪,擦眼睛,“地在哪呢?”小红喊:“咋没有,咱家挖了一块给别人,别人接着挖的,要不每年人家为什么给咱们送豆角?”小力说:“牛都让你吹死了。”“烦人!快放梯子!” 大家下来。大哥小军回来了,看了看大家,说:“呦,来的都是客,全凭——真巧,我刚侦查到一个豁口,你们跟我来。” 他们一行从房子中的胡同过去,绕到三道街的后头。那有农机修理厂,木材厂,大门收发室有人。附近还有豆油厂,面粉厂,都是高墙,上面还有铁丝网,带刺儿的。顺着墙走,在东南墙豁口他们爬进去。“这院儿是酱菜厂。”院里有一排排坛子罐子大缸,到处是案板,连成片在阳光下晒,案板上摆满了压切均匀体积如火柴盒的豆腐干儿。“这豆腐和咱们吃的不一样。”小军说。都晒抽吧了,变硬,有韧劲儿。吃了有点干菜香。“特有嚼头儿,这豆腐是特制的。”即使那样,水也多。晒一晒,再放阴凉处……自然发酵,长出毛儿,然后再放罐子里,洒盐,等一段时间放出盐水,再放特制的汤汁,有黑的,有红的,用它浸泡腌制,上口味,密封,发酵,储存起来。湿-干-湿的过程出风味,风味是人们喜好。留着吧。留着?人们没想这么多,那么远。以后不知是谁的呢。吃,都点头“嗯好吃。”“好吃多吃。”几个人都拿一些。 “每块儿都一样,切得真好哇。”小凡说。小力说用尺子,用钢丝儿,不用刀的。横一排,竖一排,切成一样的,留下整齐的,标准的,筛选出去一些边角。晓宇问那些怎么处理?小红说给人,内部……她想说她妈干过这活,往家带,小力推她不让说了。 “说不定明天这墙就得堵上,前两天还没有这个豁儿呢。”小军嘴里吃着豆腐干,说着话,“今天正好,等几天就不能了。”小艾说:“没有一点咸淡儿呀。”“当然没味,没腌制呢。腐乳,就在这做的。”小丽问:“卖店里摆的就是吗?成坛儿的?”“对,罐儿装,直上直下的,装得多,不碎。”小凡问:“那红色,放的是什么,血吗?”“不能是,不知道是什么玩意。你们自己回去吧。”小军又去玩了。 狗晒太阳,侧卧,耳朵在听远处声音;小力拨勒它的小东西,它就顺从地仰躺,散开腿。小红说:“它可厉害了,在这一片的狗见了它都低头。”小力摸“狗东西”,小红笑他,“你摆楞吧,一会儿惹它激了,咬你。狗原来是狼,你知道不?” 小力说狗:“张嘴我看看,”他掰开狗的嘴,他张开嘴,对着狗张大,“啊——”狗眯缝着眼。小艾说:“狗改不了吃屎。”小红捂嘴:“哎呀,那么恶心。”小力推开狗,又踢了狗一脚,狗起来夹着尾巴走了。 小力吐口唾沫,“我上厕所从不带它,不让它往里进,”笑,说:“狗原来是吃肉的呀。”小艾说:“是吗?我就看它吃骨头。”晓宇说:“没有肉它就什么都吃了。” 那边有新铺的草,晒热乎了。扑通一屁股坐下,小红咋忽:“哎呀太好啦,我都不知怎么办了。”她招手,“都来呀。”顺着躺下,不够长,小力找一个麻袋,铺上,“酒糟味!换一个。” “我睡着了。”小红手遮着眼睛。大家都来坐。 孩子们得意呀,认识了更多的玩伴儿。 小力说:“小红你病了,我们伺候你,你躺着,别动。”给盖被,盖的是衣服,腿也盖上,鞋也脱喽,“不用,鞋不脱。”端杯水,要热的,放糖;去拿毛巾敷额头,“要热的,冷的?”“不用。”盖上,挡阳光。 小力摸小红额头:“哎呀,你病得不轻。”小红说:“你才病得不轻,什么病啊——”“好像是重感冒,发烧。”小艾说:“得的大叶肺炎,”小丽说:“肺结核,”晓宇说:“阑尾炎!”小力比划做手术,“再来一个,再做一个男的。”晓宇躺下,“锯一条腿,”晓宇急忙摆手:“别的,保住,”小力说:“那也颠脚了。”晓宇说:“摔了,脑袋砸了,”小凡说:“心脏病吧,”小红说:“蹬腿儿了!”“啥叫蹬腿儿了?”“就是死了。”小丽说:“死了不能说话。”小艾喊:“动了。”立本笑:“不能动。死人不能动。”小丽格机小红,小红夹紧胳膊,小艾格机晓宇,晓宇不笑。 小红哎呀呀笑了,使劲笑。人擅于借用强势,有地缘优势。 看天,云在走,“像大飞机!”“像猪!”“像驴!”云又变得无形了。天上有云,真是上天造化,给孩子想象的乐趣,给干枯的老人以慰藉。 晓宇问小红:你们这儿挖了什么宝?小红说你也知道啦?银元,一坛子,是地窖的下边!还有吗?没有了,那不成了国库啦,哈……谁的?不知道,哈…… 第十九章 +3 回家。小丽说姨真会说呀,爸笑说:人说不吃饭也送你二里地。容婶在家收拾屋子,问小艾去上谁家,你二婶问了什么,给吃了什么,都谁在家,怎么说的。 小丽病了,发烧,咳嗽。一冬天都没感冒没得病,一回来怎么就不行呢?爸说换水了,妈说在外边呆几天还水土不服啦。小艾来了,批评道:“让你吃药你不吃药。”立本说:“吃了。”小玉说:“好一点儿就不注意。”小正说小玉:“你自己那样,说人家。”他安慰小丽说:“别上火,那是我妈说她的话。”小玉回家,“哥,做汽水呗?”小全给她做了汽水,放的是糖精、醋、小苏打。小玉想给小丽送,但不是太好喝,不能送人不好的东西。妈让送鸡蛋给小丽补身体。 李叔带小丽到医院去打针,“打针来得快。” 大夫先用听诊器听了肺呼吸,又让拍片子;确认是结核病,开方,打青霉素、链霉素。 一天两针,早上一次,傍晚一次。 小艾问妈什么是结核病?妈说是细菌感染。细菌是什么呀?妈说太小,看不见的。 老单说,微观的世界,用显微镜可以看到,还有更微小的世界现有手段看不到,有许多无法感知。宏大的世界看到的也是有限的。写纸条:世界是相对的,造化造就不同世界。 立木、立本带小丽去打针,打了好长时间,打的针眼都错不开了,肌肉都硬了。李婶烧水温毛巾天天热敷,消了肿,走路也不“瘸”了。容婶找好大夫给看看又拍的片,钙化了,几个点儿。小丽回来告诉妈:“不打针喽!”“真的?”“容婶领着看的,大夫说还要吃药。”开了雷米封,每天三次。爸听说这药有毒副作用,又开了钙片、鱼肝油儿、b6,“去毒。”立本不解问:药有毒还吃,不能换别的吗?没有别的药,这药也是现在才有的,以前得了这病是不治之症。这毒和病比,就算是小了。妈问有多大毒性?有耳鸣,前院唐大嫂就是因为用药,耳朵听不见…… 吃了一段时间的药,爸让多吃一段,巩固住,别反复。 李叔每天开窗通风,白天把被褥拿外边晾晒。有小孩来看“地图”,“在哪呢?没有哇……” 有空就烧开一锅水,烫煮碗盘筷子。老田来串门碰上了,问干什么煮碗呢?老李说消消毒。不是好了嘛?啊,防止反复。 又到了往家邮钱的时候,李婶说该邮了,李叔说今年少邮一次吧。李叔,做儿子孝顺,做父亲又有了一种跨越,有一种责任,牵挂的人,时时在脑子里,形成生活严谨、不懈的动力。李婶想一想,说少邮,别不邮,邮十块吧。 这段时间,每天给小丽煮个鸡蛋,给她国光苹果,让多吃小菜;立本起早去排队打牛奶,给小丽一个人喝。家里常做菠菜,爸说那红色的,别扔,菠菜根有营养。营养多在根上。 汤里打上鸡蛋漂花,大家一起吃。 小凡问,得了病治好了还行,如果治不好怎么办? 姥爷说,人的一生有时候像大树的枝杈,像大路小路交汇,得病就是来到岔口。 人每得一场病,都是生死关口走来回。事后看来那只是一场虚惊。重视的人有了警醒,认识到时间的紧迫,做自己需要做的事。有的好了就忘了曾经的痛苦,有人把它当做说笑材料,有人积习不改,或者变本加厉。 纸条上记:生命作为形式有它的固定性,更有不确定性。每一种不确定因素都可能随时出现。有人说生命是脆弱的,其实形式都是这样。形式建立,它便面临着危险。 人生多舛,命运多劫。生与死,不过是人的起始到终结。 又记:水是绵长,火是热烈,演绎出各不相同的人物人生。 刮风了,带来了雨,噼噼啪啪打着窗玻璃……人知道雨有大。 立本后来写道:茂盛的花,是由小到大,由少到多的过程,不是永恒。 正所谓“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第二十章 那一年有了立本,妈妈欢喜,每日忙碌,没有空儿去邻居家。邻居是家和家在地域上最近的组合(老单语言)。邻居想和“他(她)李婶”说说话儿,常过来,看看孩子,用手指逗逗,孩子“一笑置之”,不是没完没了地。 有的人一逗,再逗,三逗,孩子依然淡淡一笑,不恼。妈妈过来了,挡了那人的手。 “看电影去啊?”后院儿的王婶来了,怂恿道:“故事片,好看。” “孩子呢?”“让大哥看着。得晚上呐。票买好了。”王婶有了小平,还没要“小凡”呢,小平这时候已经能坐着自己吃饭,小平的爸又是个性格特好的人,当妈的正是清闲的时候。 立本妈想一会儿,说:“好——吧。” 晚上,她用兜兜背立本,“别的孩子不用管,他还吃奶,留给他爸不放心。” 文化宫里人做得满满的,人声鼎沸。随着铃声响起,灯暗了,全熄了,人静下来,屏幕上闪耀着片头。立本在妈妈怀里瞪大眼睛看电影;妈妈最担心的事没有发生,孩子没有哭,没有闹,静静的,居然没有尿尿。终场了,王婶惊奇探头看着孩子的眼睛:“呀,我以为你睡觉了呢?”伸手指逗示,“一直在看呐?” 立本妈说:“快点上厕所。”急忙走,王婶前面跑着帮推门,“嫂子,你有福哇。”一泼大尿,持续地尿,王婶说孩子真能,真尿性。 立本上学的那一年,得了奖。学校组织敲锣打鼓列队送喜报。队伍行进,从南到北,沿途吸引了众多观看的人。住南边的学生最合适,人多,送到家,给家人递上喜报。得到喜报到了家的学生就不跟着走了,队伍越走人越少,观看的人兴致也不高了,鼓点儿稀了,敲锣的也不敲了。领队老师说:“解散吧,个人的喜报都领回去。”立本正好到家,领了喜报,任爷爷说过去这是高中了上榜了。奖品是文具盒,金属的,画着草原英雄小姐妹,还有一个书包,上面印着黄字“团结紧张严肃活泼”。进家立本把文具盒放到柜子的包袱里,留给小丽上学用。 纸条:人与物的差异,在成长。 第二十章 +1 入夏,南河像美丽的少妇,穿了条格的长衫、长裙,缓步慢行,侃侃而谈。微波荡漾,带着幸福的快意,带着含羞的柔情,与两岸恋恋不舍,闪着明眸回望。 天热了。灌木开花开了几拨儿,山林、原野全绿了。草叶涌动摇曳,花和草蒸腾成长,顺着山势生长着,在宽阔的地带铺开了流淌。第一个说大地披上绿装的人,真是了不起的人。地壳原本单调、干枯、裸露,由于有了绿色植被而改变地貌。在绿装的对比中,保留的荒漠戈壁石谷也成了风景。大地变得富有感召力和人情味。各地各式戴着帽子,穿着裤衩,穿着背心,穿着长袜,蒙着纱,拖着锦;或者穿全衣裤,穿上外套,身披斗篷。 雨,一阵一阵儿的,阵雨嘛,没了,大了,又小了,这回真停了。左邻右舍纷纷走出屋子的情景,别有一番小镇的风味。大家仰着头,眼睛闪着亮。晓宇在修理自己种的花,自豪的呀。小林说“老掉牙了。”晓宇说你没掉牙的拿来我看看。小蘑菇说夏天太好了,我们有老多可以吃的东西了,可以大口吃菜。园子小葱直挺挺,生菜叶上落了雨点,郁郁葱葱,闪着光。老严家后园的小菜不知被谁拔了,里边泥泞,小林和小秋下不去脚,站在边上骂人,“谁他妈干的?出来!”“谁这么缺德?”小蘑菇说:“不是我薅的。”老项婆子过来看,“不怕贼惦记就怕贼偷。”老魏婆子说:“兔子还不偷家门口的呢!”小林猴着眼,说:“薅也间隔着薅哇,还挨着薅一片……”小秋掐着腰:“什么他妈玩应,真不要脸。”严叔严婶趴在后窗看,“怎么了?”“咱家菜让人偷了。”“一点小菜,值得吗,别在那吵吵把火的。”老果婆子上完厕所跩跩走过来,说:“偷别人的吃也有贼性味,也不好吃呀。”小秋说:“吃也噎死。”“小小年龄……别那么说话。人作孽,天在看。”小秋歪脖:“谁让他偷了?偷了就让他哏喽一下咽憋咕!”心里骂老倭瓜——老果婆子长得矮又胖,还是罗圈腿,小脚,小林给起个外号叫老倭瓜。小平回家说发生的事儿。旁观者清啊,姥爷说,人要减少主观色彩,不要情绪化。 叮铃铃,来信了,邮递员送来一封信,是小林的老叔写的。小林、小秋在爸爸两边一起读,“……过一段,果下来了。来玩吧,让小林小秋。”小林看爸,妈说:“别听他的,就嘴会说。”小秋央叽爸,去老家呗,咱们啥时去呀。妈进了屋,爸也进了屋。 第二十章 +2 “天热了。”人们见面时这般说话,反应有点迟缓,直到气温30度上下才说。 当妈的没有打扮的钱,有点钱舍不得花,尤其舍不得花在自己身上。剪短头发,就是一次喜悦,有些改变。头剪得好,是一大欣喜。坐在那,也放松放松。照镜子端详端详,感觉是美的,端详的是自己外貌,透及心灵,嘴里说“剪了凉快凉快!”起来扑撸衣服。 小丽拽着妈妈,比个儿高低。妈妈笑,“快,很快你就撵上我了。”小丽找小凳,踩上小凳,“谁高?”“你高。”还差一块儿呢,小丽有自知之明,下来了。妈吃没开花的爆米花,小丽说多硬啊,妈说嚼的香。妈的牙骨在响,小丽看妈,妈慢慢嚼,爸说:你下巴掉过要注意。小丽问是真的吗?妈说真的,老早以前。疼不疼?疼,能不疼吗? 小丽要学吹口哨,让爸教,爸整理刮胡刀架,摆刀片,说:“女孩子学什么吹口哨!”小丽后来找立本教,立本说:我也吹得不好,你学它干嘛?小丽说养鸡用啊,这么多鸡,叫它吃食,指挥它们。立本教她,嘴、舌头,这样,竖着;不是噘嘴,要收拢,舌头低点……立本拿爸爸的装刮胡刀的金属小盒,用里面的小镜子照着,解说,随后说小丽:“在外边别吹呀。” 各家都拿出黄豆做的醤块子。田婶去了外包的纸,剥不净,还粘着结实的残留的纸,春丽揭不下来,拍打,“这么硬,砌墙吧。”李婶说:“用水刷。”狄婶用洗衣盆,倒上水,洗净醤块子的外边,揭去洇透了的纸。然后,放板子上,从裂缝的地方掰开,掰成碎块儿。 小艾看小珍做纸卷门帘,说:“我也得赶紧了,天热了,没有门帘可不行啊。”小秋说:“我家就不整。”小梅说:“我家有纱门儿。”小秋指着小辉说:“你家养猪招苍蝇,不整,都进屋了。”小辉说:“养猪的多了,也没看几家整。”“没有的人家干净。”“我家更干净。”“没看出来——你们看到了吗?”“我哥干净。”小梅问:“你哪个哥干净?”“我哥能干。”“你呢?你为啥不干呐?你是地主老财呀,地主老太婆呀?”“那也没准儿。”“没嘴,有屁股。”小五趴院墙那,接话,“脱了毛的鸡,露腚眼儿。”阴笑着走了。小辉气红了脸,“什么兽儿!” 第二十章 +3 狄杰要带小宝出去,小宝的头疼病一直不好,想让他开开心。老曲爷给小宝做过按摩,让狄杰上外地大医院去看看。狄杰刚买一辆旧车子,厂里有要转走的人,处理的。大梁上已没前座——一说要卖车子,那座子就让人要走了。后面有车架子,小宝可以坐后头。 骑到南边,路两旁成片开着小花,花朵高擎着,风吹翻了花瓣。没开的花骨朵如蝌蚪向上游,游向天。有浓密的草丛,有褐色的叶子。春草也有凋败。 爸兴奋说:“喝豆腐脑哇?”“上哪喝?”“上豆腐厂。”“得多钱呐?”“不用钱,他们不对外。”回头见小宝疑惑,又说:“认识。” 车子转过来,往西边去。 小宝没坐过车,下坡风呼呼的,很新鲜。街上,两边都引起小宝的兴趣,他左顾右盼,忘了拽住爸爸的衣服,也是感觉有点冷,就把两手插袖暖暖手。一辆大汽车过来,车上站着很多人,小宝看着,头跟着转,转到最后,人从车子上掉下来。如果他摔死了,他家会是如何地悲痛啊,但没有以后的悲伤了——假设的事无从验证。 他们上了医院,小宝的头包了绷带。 晚上,小宝包着头,出来玩,玩啪叽。工地,灯下亮的地方,平整,小宝加入圈里。小五使眼色,几个人心领神会,都往上放,多多的,小宝也只好跟着多放。一会儿他的啪叽都输光了。 他跟在小五后面,“给我吧。给我一点。” “你输了,愿赌服输!”“输也没输那么快呀。”“叫你姐来。”“叫她干什么?”“让她来要,她要我就给。”“你就给我吧。”“你这花岗岩的脑袋!”敲脑壳。 小峰说:“什么花岗岩,都缠绷带了!是石膏的吧?” 小宝拽小五的衣服,“给我。” 小五瞪眼,“别跟着我。踢死你,小x崽子。” 小峰说:“你赶紧走,他可要尥蹶子了。” 立本和小全过来。小宝跟他们说:“我还没准备好呢,他就……我出剪子,他后改的石头。我要少出,他要我全押上。” 立本对小五说:“你咋欺负小孩呢?他还有病呢。”小五说:“跟你有啥关系吗?” 小全说:“你还给人家。”小五过来踢,小全躲,踢到立本。立本瞪眼:“你踢谁?”“我没踢你。”小五虽然年龄大些,但知道立本会武,滞纽纽走开。其他几个人跟着,到没人的地方分啪叽。小五最怕老曲,连会点儿“武把抄”的小韩都怕。物分三六九等,人有三教九流,老曲对小混混“深恶痛绝”,说像小五这样的,长大了就是祸害,祸害他人,祸害家人。 一些人在砖垛空里走,有的在一头儿往外看,有人在另一头儿往外看。 立本拍拍小宝后背,说:“我家里有,一会去取。”小全兜里就有,掏给小宝一摞啪叽。 “去听故事!” 生活越固定,人就越愿听故事。那时人就是这样的。 第二十章 +4 工地新拉来砖,砖垛得有人看着,不然都被搬到个人家去了。有个姓王的老头儿,负责晚上值班看护,白天有人干活就看了。老王头儿年岁不小了,但是喜欢说笑话,喜欢别人说他年轻,干活的人比他小很多,都管他叫王小伙儿。老头儿脾气好,总笑呵呵,任谁说啥也不生气,不知烦恼。他说官大有脾气,人家要发脾气就惊天动地。他不是大人物,所以不生气。他愿意讲故事,人们愿意听故事。听讲故事时,就像古时的挑灯夜读,萤火借光。灯是大泡,在电线杆子上接出的,关辉闪亮,大大超过个人家。小涛背依着晓宇,晓宇左右拧着身子,“别靠那么近,受不了。”小涛往下出溜,头和脖子依着晓宇,晓宇拧脊闪过,小涛的头滑落到地上,脸上有汗粘了沙粒。这“王小伙儿”细声慢语,捋着胡子讲故事——被一大帮孩子围着得意——说从前有一个穷人,要饭要不着,要饿死了,老员外给他饭吃,收留了他。他非常感激员外,非常满足。有一天,有个丫环,叫腊梅,给他端茶送水。他看腊梅的细腻的手,不去接茶,却握住人家的手。第二天,员外叫他,说:供你吃的,住的,用的,你还不满足,你走吧。他说:您那么好心收留我,为什么又撵我走,我无家可归,我上哪去?您对我胜过父母,我感恩不尽,在这里非常满足。“那你为啥伸手摸腊梅?”王小伙儿操着山西口音,柔腔醋调,余音袅袅。这“摸腊梅”的故事,听得让人吧嗒嘴,孩子都扬着脸,映着火色的灯光,是想笑又没笑的模样,是回味。 后来,孩子们和大人讲起这个故事,说不理解那人为什么那样,什么人呢。大人们和老曲说,人越来越自私,只有自己,没有他人。欲望是没有满足的。欲望驱使下,什么都能做得出来。生活对人有许多的考验,有的就是设计“陷阱”。许多是说教,还有些是编排没有人性的考验,操控在“君子”的手里,让人贴上污点,为不可翻转。 立本想老单爷说的话:善有两种,一种是推人及己的怜悯同情,一种是对天地人的体察而产生慈爱、仁爱、博爱。 热闹是这一块儿,这里有灯光吸引,这里有人气,有人的故事。这里以外,像茫茫宇宙多是黑漆漆的。古人认为宇宙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包容万物生长、存续、变化。 有人在东大道走,在夜色里漫游。这条道,左右全是住人家,西边有灯光,有人群,离得又不远,心里有依靠,又不受干扰,逍遥自在。夜是美好的。天黑得纯,吸尽了光。 人不会到东坡下头,那边没有安全感。 第二十章 +5 立本退出热闹的人群,晓宇以为他出来要去撒尿,跟出来。立本说:“这灯不是从你家这栋房接的,这一栋都没电了。”晓宇说:“你家也黑了,你家也没电。”看立本还走,喊:“还走多远,就找个地方得了。”立本说不想听了,去老王家。晓宇说没电去干啥呀?这有电多好。他回去坐了。小玉小月在四周跑,小宝拉着,“后边黑不能去。”小宝爸来找小宝,带他回去。进了院儿,小宝爸插门,小宝看天,问“这些星星是怎么排的?”爸说“不是排的,就那样。” 立本到小凡家,屋里刚点着蜡。蜡烛在黑暗中闪着跳跃的小火苗。小成也来了,坐炕沿儿。老单谈历史,说人物。“人都有七情六欲,只要有一点儿条件,往往会为所欲为。靠个人自制不容易呀,就像火不在炉膛,水不在河道,想要它节制几乎是不可能的。”“皇帝有好的呀。”“历史上曾有贞观之治,那是自我克制的范例,但是范例就是特例,具有特殊性,不具有普遍性。” “外边咋有电呢?”小凡、小华一齐问,她们跑了满脑袋汗进来。姥爷笑:“老远就听见你们扑腾扑腾跑。外边是厂里拉出来的电线,生产用电和咱们不是一根线。”小平说:“头前儿我和姥爷就摸黑儿了。等以后咱们也跟厂里的电接到一块就好了。” 蜡短了,小平把桌上的碗扣过来,蜡油滴下,把蜡坐碗底,高了,照的范围大了。“我是一支小小的蜡烛,在晚风中摇曳,我悲叹自己出身的卑微,不如星星、月亮。我不能书写美丽的传说,只能流着燃烧的印记;光焰微弱,却承受暗影不断蚕食。然而,微光照亮了人的眼睛。于是我昂起了头,一次又一次。”这是立本后来写的诗。 老单说:“电是火的转化,咱们的西南就有一个火力发电厂,烧煤的。这个电厂是过去的老厂,发电能力不足。” 小华问如果在别处发电怎么到咱们家呀? “电是可以运输的——通过电缆传输。远距离传输是高压传输,咱们房东头有变压器,它调到咱们使用的电伏。” 小全进来,坐下。立本说都坐好了,吹灭了节省点。摸黑听不影响。老单接着说,还有水力发电,在有较大落差的地方,或者建设蓄水大坝制造落差。水的力量在引力,引力生成电的能量。“其实,太阳是最大的能源,可以发电,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万事万物有利有弊。” 烟在灯捻儿的一点星火上缭绕,有蜡油的味。老单捏了星火,接着说,“住的房子是避雨的,是遮荫的,是挡风的,是保暖的。人善于取长补短,扬长避短。人从树上走下来,走进了山洞,又从山洞走出来,开始了人工建筑,涌现了巧匠,展现了人的才华。外边那些砖,就是建筑基本材料。砖是经过了火的再造,还有水泥,是石头粉碎了再造。砖和水泥是火山熔岩一般的重新制造。”黑暗中听见擦汗的动静。“钢筋钢铁是分解提纯制造。现代技术还有化合,进行元素的微小组合,例如我们吃的西药。更微小的有原子原子核,有了核发电。”老单划火柴,点着了蜡,“分分合合,就是人类文明。”亮了,看到一张张脸,“我们人呢,是生命,结构形式比外部物质形式复杂多了。我们周围世界全是火和火的遗迹。人呢,有火的作用,结构更是水的功用。”点着蜡,火在跳跃,要烧到根部,“蜡要没有了,一会儿摸黑了。”孩子们站起来,下地,影子长短变化着,“送一送,”姥爷叫小平,“拿着蜡。” 西边的“会”已散了。剩了几个不愿走,在灯下等,还期望王小伙儿一会给他们单讲一个。王小伙笑着说:“明天讲,今天不讲了,都说好了,今天不能讲,今天讲了那些人就听不着。”“讲一点。你再给他们讲嘛。”干等也没有讲的意思,小峰拉小光,小光不起来,蹲着。“磨磨唧唧,”小五说,“什么动静儿……鸟似的,垮了吧唧,老呔儿。”王小伙听见了,马上纠正:“我不是老呔儿。”“你是啥呀?”“我是山西的。”“山西在哪?”小峰笑,拉小五,“在山的西边。”晓宇问:“山是哪个山?”小五说:“大兴安岭!”王小伙摇头。“小兴安岭!”“不是。”“泰山?”“不——是。”王小伙把“不”字拖长、嘴唇吹气颤动着。 小五拉小峰钻黑处,把一个堆得窄高的砖垛推倒了,又踹几个砖垛,跑了。王小伙的“帐篷”也耷拉下来,里面的戴罩油灯点的小火苗,呼达呼达差点灭了。王小伙很害怕,怕突然断电全黑,才准备了的。他说,诸葛孔明本来可以延寿的,就是被魏延闯入踢翻了灯。 小光和晓宇跑东大道,上厕所。“在外边得了。”“你在外边吧。哎,往远一点去,别让人踩一脚。”“哎,借光,我到里边。”晓宇划的火柴熄了,又划了一根,“给你一根,接着我的。”小光哈腰探头看,怕掉下去。板子有的糟了坏了。 晓宇一只脚站在木愣子,另一只脚侧重踩在平木板;蹲下,手拿火柴盒放鼻子下边闻。小光在右边,蹲得靠前。 厕所那边有电筒,光柱在粪坑水面上亮了,晃了晃,熄了。 一会传来尿尿声哗哗的。 小光伸手摸晓宇,想和他说听见那边什么,晓宇吓一跳,“别乱动,差点掉下去。”“我又不是推,你那么凶干什么?”“吓了我一跳。”“跳了吗?跳个我看看。” “闹什么闹?”是小光妈的声音。 第二十一章 太阳出来了。人是感觉它在围着地球转,学习知道了人坐地球围着它转,它是巨大的火球,向天下传送光和热。晓宇起来练跑。头天,他反复洗抹布,拧干了擦白鞋,阴晾,抹白粉。早起穿上,很轻快,也很扎眼。自己一个人不好意思,不想找立本跑,去找小涛,小涛懒不起来,小志说跟他跑。 晓宇心里一直憋口气,自己短跑不能跑最快,长跑可以练呐。晓宇要得个第一。上南边大路,他和小志跑了一段,让小志歇着。南边的菜田有柿子秧,长挺高,颤颤像舞蹈。晓宇去往水库大坝,那没有灰尘,来回跑。跑累了,和小志一起往回来。 隋婶搅拌猪食,猪迎着阳光眯着眼,哼着,等着。 容叔吃了饭,站院子里,狗过来,他给一块窝头;抓把米,一群鸡围拢过来,撒下。容叔拍了拍手,出门。他每天上班往西走,一路拍打自己的身上,从衣服袖子到裤腿,到肩膀和后背、屁股,拍的灰到外边,到空气中。一直拍到西大道。有人笑他,有人学他,也拍打身体。老果走来,说:你们换领导了?老容说:换谁能咋的,换谁都那味儿。 钟点,是工人阶级的。上班的人们,匆匆忙忙走着。有的打招呼说说话,有的穿过人与人的自然排,走到前边,为了与某人说话,有的一直那样往前,像有什么任务似的。到大门,出示工作证,但多数不掏出来,只是手摸一下上衣口袋,上面的小兜系着扣,有的停一停认真打开掏出来,有的边走边掏,没等掏出已过去了,有的掏出一截儿。他们都穿工作服了,那身衣服,就是通行证。而且,时间长了人基本都眼熟。他们每天上下班在最熟悉的路上往来,老容和老李说,你发现没?睡觉时间和工作时间一边长。老季追上,说走路用了和吃饭一样的时间。 刚才季叔熬药了,“大夫说大肠可以急,小肠不能急。”(是一位老中医说的)“再洘一洘,”去上班。季婶又大火熬一会,剩不多,倒碗里,对小全说:“别忘了把药吃了。”去上班。爸给小全抓了三副中草药,每天用煤油炉给熬一碗,今天炉子开始不好使,修了一会耽搁了。让凉一会喝。知道喝药苦,妈给他准备了一勺糖,小全分给了小正小玉。小玉端了一碗水来,“药太苦。”她伸了一下舌头,把碗举起来放到炕上的桌子边儿。小全忙把碗往里推了推,洒了点儿,小玉说:“白瞎了,有糖。”小全拍拍小玉的头,把碗往里挪了,“太热!” “你们先走。”小全不让门口的伙伴们等。 外屋棚上有“草爬子”,看它,不动;小全盯着它搬凳子,拿笤帚登上凳子,一下按住它。小玉说就是它,上回它跑了。小全使劲按着扭动笤帚,放下看,已经碎了,很多细腿儿散了。 小全喝了药,上路就肚子不舒服,走一会要上厕所。石料厂厕所在院里,在西边,他走着心里默念:还有一会就到了,别着急,慢数数儿。他可以停下,到旁边空地,或者就地解决,但怕人看见;虽然左右没有人,但这不是大便的地方。他忍着走下去,心里默念:“别急,一着急,就要拉屎,”快到了,“别激动,一激动,就控制不住。”就要到了,马上到了,门口,进来了!解裤子,系的扣儿成死扣儿,快点儿,手紧张得不好使,越着急越不行,屎已稀溜溜地出来了。他褪下裤子,蹲到木板,拉出剩余的屎。他从书包里拿出本儿,本儿舍不得撕;把包书的皮儿拿下,用了几个。他懊悔进厕所把书包背进来。 上课没有迟到。但这是他最晚的一次。 同桌的小美,总抽搭鼻子,“什么味?” 第二十一章 +1 下课,小雄坐到小家那桌,侧身坐,手伸进腋窝,夹出风声;一会手撸起裤子,放膝后窝,夹出响。小全一直坐着不动,他听着这声像屁声,更紧紧坐住板凳。小娜拿笤帚扫地,让小雄让开,小雄抬腿,小娜举起笤帚说:“不行,你起来,赶紧离开。”小全觉得憋不行了,就出去。小雄撇了腿儿也上外边去了。 小民总借别人的铅笔拧子拧铅笔,他的铅笔尖总断。每次断了就怨别人,别人尽量离他远点。谁有铅笔拧子要不借他,他就骂人。他用铅笔尖扎小全的后背,小全不得不动了,起来出去放松。 小民去翻各桌的文具盒。打开小国的书包,拿出铁文具盒,上面有芒果,“呀,新鲜,我说这小子平时不拿出来呢。这是啥好吃的?”小文说:“那可是国家领导人才能吃的。吃了一个就长生不老。”“不死了?”“活一百岁吧。”“那不还得死嘛!”啪,拍一下,拍出个坑儿。小君向这边看。小民拿出文具盒里的香橡皮,蹭桌子。淑芬把立本和小伟的文具盒都放自己那,说:“你不要随便翻人的东西。”小民横着眼睛,说:“你管呢!操心不见老!”拿文具盒到后边,坐到一个多出来的桌子上,捏文具盒瘪了鼓了一个劲儿响。 淑芬说:“你经人家允许了吗?”小民说:“用谁东西还用允许吗?用了,能咋地?”“简直是无赖。”“无赖多了。”小民歪头走了。 晓宇叫小明,说咱俩把后边那个桌子,抬到前边去;小明说不用,自己一个人搬起桌子走。 蝴蝶的复活,赶上花开。蝴蝶落在哪,如折叠纸花,飞着是飞花。美丽花衣下面,蕴藏青春之火。小家拿自己的衣服蒙到花丛上,求人帮忙,“帮帮忙,吃香肠。”说逮着了。几个人一点点往起掫,忙乎了半天,没有。 小家和人分辩推搡。“都,都吓跑了,滚一边闹去。”小雄喊,装做哈腰捡石头的动作,小家跑了。小高说:“这回跑得快了,赶上他哥了。”小林说:“他哥现在也啥不是了。” 小雄好不容易抓住一只白蝴蝶,却把翅膀捏坏了,翅膀是薄的,比纸脆弱,他的手是粗糙的粗野的。小静说装个盒儿里,小雄说你有哇?往兜里放,小君说:“但是——”小雄看她一眼,“啥但是?”小高笑嘻嘻说:“但是,但可是,可但是。” 小翠来了,在家呆了几天,大家送她,来家看她,她没有感谢,认为那是老师让的,不是个人心意。但是,有没来送没来看的,她心里不高兴。她递给小雄一个火柴盒,“哎,回去压玻璃下。”小明说夹书里。小武说有硬点儿本子也行。火柴盒里有东西,小翠忘了,拿回来,什么呀?小美要看,玉!小翠拿着让她看,小美要自己拿着,小翠不让,“就这么看呗。”小美不看了。小高说不是啥好东西。说谁呢?说人,还是说不是人呢?他嘻嘻笑。 好看的,都是少的,得不到的人就生气。蝴蝶的翅膀像粉做的,染了手,沾了手,抓过的都拍掉。“吃了变哑巴。” 小君来抓蝴蝶,小国帮着抓,小雄跟在后边,在小国的后背画粉笔道子。小君帮小国拍打后背,拍不掉啊。 小明领粉笔,小翠要了几根儿。小翠问,你给小雄彩粉笔了?小明说,没有,是小勤给的吧?小翠问是哪个?小明说男的。 放学,小勤跑杨英年那里领出校队服,都是挎篮背心和长裤衩。小林跑来先挑。一大堆,哪个好?都好。小林摇头,要大的,红的,挑了一套。找地方试穿一下,有人说不好。他跑回来让小勤给换一件。“没有了。你这个就挺好。”其实小勤手里还有呢。立本告诉他不要乱发。别人说啥可以不理,但对立本的话可得寻思寻思。 “这个号不好。”“1号,这个还不好,第一!你自己挑的。真挺好的。”“1号是厕所,他们笑话我。”他家是1号,就被人笑话。小勤拍小林的肩膀,说:“管他们说什么?净胡扯,别理他们。”晓宇来了,领了自己的一套儿,把立本的给代领回去。 回家路上晓宇看两套衣服,比量着,“还是立本的好。” 背心上面有号儿,好像印的。是用刻剪的数字纸模,再用刷子刷,白色的。号儿,有些掉了,洗了再加上晒,裂了纹,粉了末。那号儿是身份,是荣耀。 小林不会打,上场总让人给他球,他投也投不中,得了球还不传给别人。不让上场他就不高兴,上场没进球,怨人不传给他球。 虽然他场上不行,但队服平时总穿,在家也穿,总低头看,叨咕:“换个号就好了。”他穿着队服上春丽家的院。老田说:“你会打吗?”“当然会,要不能发队服吗?”他揪揪衣裳上带号的地方。 老田披着衣服慢吞吞地吐口烟说:“你知不知道磕碜多钱一斤?”小林红了脸:“啥呀。”走了。老田念叨:“小人一上台,两膀端起来……” 小五和小峰在一块笑,“离得近也贴乎不上。”小林走过来,红着脸说:“这人嘴太损了,不辨忠奸……”小峰说:“好事多磨,去磨呀。”小五卡巴眼睛:“叫磨逼蹭屌。” 老田跟家里人说:学好三年,学坏三天。 纸条上说:人是中和体,有许多缺点,靠自我修养成为完人几乎不可能,必须有防范,有反制。 后来小林没有能够参加正式比赛,立本坚决不同意。 杨英年生气,把小勤叫到办公室。“怎么搞的?乱七八糟,交给你办点事儿,也办不明白,让人不省心……不如交给立本了。” “您放心,尽管放心,我以后一定注意。这小林整的……” “胡闹,怎么让他……像个欠儿登似的。” “以后不用他,再不能发生这种情况了。一定。”他想尽快去常青社亲戚家,弄些好的西红柿黄瓜香瓜…… 小勤在走廊里碰到周老师,周老师叫他到办公室。小勤一阵欣喜,脸显红色,等着老师说好事呢——自己曾和杨英年说,让跟周老师说说,在班级做点什么,看来真给说了!周老师拉了一个椅子,让他坐,问他小全在班级的表现怎么样,征求同学们意见。小勤心凉了半截,但脸装着笑,说:“他挺好哇。”但不多说,不太想帮他,虽然小全腿刚好的时候送给了他琉琉,给的都一般,是单色的。况且,有他没我,有我没他,不能说好的,位置剩不多了……看来,老师心里没有我呀。 小勤低着头走出来,小高在外边等着。小高贴近了,说:小林还对你有意见呢。小勤说:“他还不乐意?他给我惹了这么多麻烦!”但小勤心里明白,小林不是故意给他找麻烦,另有其人在说他的不好。他心里恨恨的。老单说,人是物性极强的,受刺激必反应,反应持久深刻,不择手段。 后来,小勤上晓宇家。晓宇在扫院子呢,每天都扫,就是不扫稀鸡屎,让小艾撮走;他转着,看哪个鸡拉的,缺德,把你屁眼给它堵上!小勤说要药,安眠药。“谁吃呀?”“我吃。”容婶说:“小孩子吃什么!”小勤不吱声,不解释,走了。晓宇和妈说:“就这样,就对了。这小子,缺德冒烟儿,可不是省油灯。” 话说小全回家,当妈的生气了,用水擦洗着小全的屁股,“你不会是傻子吧?”说了就后悔,老季的堂弟是傻子,上辈儿大上辈儿也都有。妈洗着小全脱下的裤子和裤衩,“你小孩子,在哪不能拉,让屎憋着……”小安看到了,嘿嘿一个劲笑,“别给自己埋呀,给日本鬼子埋上啊。”他学电影里的鬼子,抖落两手,“地雷大大的……” 季叔看小全瘦弱的脸,心疼,“好汉也架不住三泼稀呀。”去问中医,老中医说是脾胃不和。季叔说:家里的细粮给小全吃吧。小全说不吃,比自己小的弟弟妹妹都没吃,自己也不能吃。季婶以前跟几个孩子是这么说的:你爸上班,挣钱给你们花呀。季叔说,我这么大岁数了,吃啥都一样,他们是长身体呀。别小病熬成大病啊。单位有的人,原来不注意,后来病都找上来了。 季婶问季叔药吃不吃了,季叔说吃,坚持一个疗程,我再开,别舍不得…… 老单说,人在“进化”,把肠道自己调整的系统也收归“中枢”神经管理控制,情绪、应激也“干预”心肺的节律。 第二十一章 +2 小华上西大道,路旁的蒲公英黄花没有了,呈现了白色绒儿。 蒲公英的根不能行走,但球状的毛絮托着种子移走,飘到别处。没有风,蒲公英的絮不飞,落在不远儿,停在那。老单说,植物也会行走的。它们从“有根”的植物向“动物”方向靠近,但它们和动物不同:它们找新的落脚点,离不开地。 小华在路上走了老远,又回来。 她的嘴起了泡,王婶说:“这孩子,上火了。”李婶笑说:“舍不得走,你留下吧,给我家做儿媳妇吧。” 老王说:“小孩知道什么上火。” 搬家,车间小组小年轻儿的来帮忙——同时搞破坏——看老王家哪都挺好,几个人小声念叨,还不知是哪个王八犊子来住呢,心里不舒服。白墙踹了两脚,尽量往高处踹。留下的东西没用的,踩了。邻居也来帮忙。“炉圈别拿,给人留下。”老王说。老严转过身,说:“我把我那坏的给它换上。” 世义把灯泡拧下来,“这玩意儿谁搬来都得自己带。” 装箱的,打包装的,都放在一处,准备拉走发运。 小辉来了,要闲着的花盆,给她了。 小辉找小丽,要种她家的花,“要花籽呀?”“不是,要你家花盆里的花。”“剪枝呀?我不会,得找我爸。” “李叔哇,我想压一盆花。”李叔剪了一个枝。“再来一个吧,有俩盆儿。”李叔有点心疼,又剪了一枝。小辉园子的垄沟垄台挖土,小蘑菇问啥时候开呀,小辉说等明年。淘米水,用点。别倒了,给猪呢。小辉说就用一点。“别弄白瞎了。”“开花你不看呐?”小秋来看,问啥花呀是谁家的,就不高兴了,“我要咋没给呢?”小辉知道说错了,忙说不是的……小秋说:别编了,那个小丽活不长的,要她家的干什么!小辉问咋的啦,不是已经好了吗?小秋撇嘴:好啥呀,大夫说了,那病好复发,再复发就完。 爸问立本:晓宇是不是想要那压好的呀,把那盆好的给他吧。立本说不给劳栋叔吗?爸说:我再选个枝吧。 房子前后,杨树长满了叶子,密密实实,柳树低垂着枝条,不声不响。树让人联想,人在地面,想上树去,感觉可以上房上。 邻居女孩小华走了。 她留给立本一支钢笔,是她新买的。这支笔,立本一直戴在胸前。后来写了一首小诗: 在我的上衣左边 有个有漏洞的衣袋 除了一枝旧了的笔 漏掉了烟丝绒屑一样的东西 袋口有个平整的兜签 阻止阳光也随时漏去 我不想把漏洞缝上 好让它漏去灰尘遗迹 没有伞 没有飘逸的风衣 衣袋 天天装进生活的东西 洞口渐渐扩大 渐渐缩小了与现实的距离 人们从我走过的路 拾走我的过去 如今我只保留一支用旧了的笔 小狗留下了,在院子里走,四处闻;立本站在院子看着,怕大鸡欺负它。曲文来了,有些不好意思,说还不能把它领回去。立本说没事儿,我爸妈同意放家。 曲文想买点吃的,没有钱,曲婶问:“给你那么多,都哪去了?”“小涛借了好几回了。”“怎么不往回要呢?”“他总躲,看不着他。我们不在一个班。”曲森说:“我还指望你呢——这点儿出息!去告诉他,以后别说借,就给就得啦!” 老曲说,借给人,就是给了,别想着要。 小丽喜欢小狗,但对它很严,每天不止三四遍地尖着嗓子说:“吃饭了。”“捡起来。”“都吃喽。”她把狗脖子上的铃铛圈摘下来,“这个碍事。”她不知是立本做的。她给它“洗脸”,洗嘴的周围,“一会还下地走,就不给你洗手了。” 小狗跑到院里,过不了那边院。它四处走。开始看院中盛开的花,看一只蝴蝶飞舞,它跳着追。 立本环视院里,猪圈空着,爸爸也没说抓小猪。立本在向阳的地方用砖头木板和干草给小狗搭个窝。 看东院儿,没有了以前的“繁华”,院子里空空荡荡的,晾衣绳在风中荡悠。树上的鸟在喳喳叫…… 立本领小狗出去,上西大道。 小宝家紧把西头儿。立本抱起小狗,放怀里,衣服遮好,往院里走。立本叫小宝“闭眼,”“伸手,”把小狗的小手放到小宝的手里,小宝缩手,睁开眼,“呀,小狗,我抱抱呗?”小狗放到他的怀,小宝笑眯了眼。立本把兜里带的啪叽都掏给小宝。 第二十一章 +3 西大道,新的沙子来了。拖拉机拖车装运,塔塔塔地响,不熄火,几个人一会儿卸完了,开走。孩子们跑来了,上沙堆上,又下来,沙子是潮湿的。分地方,划线用棍,从上划到下,每块写上名。往两边挪一点,擦抹了重画。小杰和小光挖掏沙子,放自己那块地上,拿板条刮平,小光画小人,这是你,是你,这是你姐,是你姐,我没有姐,是你哥,有小辫子啊。 人们纷纷挖洞,有水分的沙子不容易塌。 “这是哪来的沙子?”“西边。” 小秀小雄来了,说看电影啦。晓宇说老片子看多少遍了。小光问哪演的?在长青社,小秀说地雷大大的,手比划,说还有地道。晓宇问那是一个吗?小雄说演俩,过瘾,摇晃着说,不见鬼子不拉线儿。小光说咋不告诉我们一声呢。小林说中间断了好几回,还总闪,像着了火似的。 小全说咱们国家大西北有特大的沙漠,晓宇说咱们这边就有,小伟说在大西边,好几十里。立本说这是河沙,是南河的。小盈问是咱们去的地方吗?立本说不是,是西边,那边通车。 拖拉机又拉来一车沙子,倾覆孩子们的“杰作”。车厢可以掫起来,真是迅猛,挡不了的,只有后退,画的捏的都挪不了,眼瞅着被覆盖。 小五、小峰登上拖车,帮人卸车,是做给其他孩子看的。车厢起平,关上后挡板,他俩在车上不下来,坐车走,洋洋得意,冲车下的人摆手。小光追,扒着车厢往上爬。小峰把他往下推。“你拽我上去。”“不行,滚!”拿脚要踹小光的手,小光松手了,骂咧咧地站下。开车的回头喊:“都下去!”车停了,小峰小五下去了。小光在远处笑,跳着脚。小峰弯腰捡石头,小光急忙往家里跑,狂跑到路口,停下回过身;小峰又去弯腰,小光又跑,跑到扔的石头够不着了,停下转过身看。小峰和小五他们走小路去了。 老单说,人什么样,如水一样在什么形里就成什么形状。 小光慢腾腾回来,和一群孩子堆沙子,用手箍,做成宝塔,做成小人。又掏了几个小洞,移入小人,移坏了重做。小光掏了一个大洞,小海过来,“呀,像防空洞了。”要钻进去,小光伸胳膊不让,“得我先进去,我还没有呢。”小光钻进去,小杰、小志来看,“这个都能呆人啦!”他们探头,小光喊:“别进,挤坏了。”“没事,”小杰进来,挨得紧,“挺宽的。”小六来看,小光让小杰出去,让小六进呆一会,小六没敢进,嘴上说:“太小。”小杰说:“再扩扩吧。”他们往两边抠,和小海的连一起了。小海生气了,上沙堆。小志喊小光小杰出来,他们刚出来,洞就塌了,小海掉下来。小光骑上,小杰按头,按不住,给他吃沙子;小海的脖领子被灌进沙子,嘴紧闭塞不进沙子,就往耳朵里塞沙子,衣服兜里都给装满了。捣毁了别人的洞,踢倒了堆的塔和人,小光满头大汗跑回家。他妈在院,拍了他一巴掌:“挣大命!”小光学一句:“挣大命。”拍几下,学几回,身后的沙子也拍没了。孩子们都回家吃饭,容婶和干净的家长们都让孩子洗手,在洗脸盆里准备好了水,有孩子回来自己舀水,有家长看孩子脏兮兮的手就舀水叫到园子那往手上浇。生活有许多吸引,让他们感兴趣都忘了吃饭,这就是孩子。小志回家,桌子已放好了,筷子碗都放上了,小月摆筷子,小志说先别摆,他用筷子摆上形,搭架子,一把筷子都用上还不够高;还有,新的,大人不让,那留过年用。小波盛饭,小涛盛菜,分给每人一碗。小月在碗里翻找,“我的碗里没有肉——”“哪有肉?没放肉。”“有!”“有?咬你腮帮子,啃自己手,当猪蹄子……”小月使劲掐小涛的后脖子。小月生气,收拾碗的时候,不拿他的碗。 吃了晚饭,四周不大不小的孩子都出来,带着木棍。立本说:“都别掏沙子了,别堆小人儿了,咱们玩冲锋。”晓宇说:“咱们分两伙儿,谁先占领,插上棍——棍当红旗,谁赢。”小全说:“咱们这几栋的一伙,你们那几栋一伙。”小光推那边的人。 每伙儿中一部分拉对方后腿,往下拽,另一部分往上冲;力量大的在前,把对方上来的人推下去。都插上棍子,在最高点,双方对着。下去!下来!“他们有人拔棍子。”偷偷拔了棍子,往对方的地盘挪了。打棍子,双方混战,扔下棍子,俩俩支架子,松开手去抱腰,摔起跤。背后袭击,小涛拿棍子打小海,小海说:“别打,一伙儿的。”“你是哪伙儿的?”继续打,小海喊:“咱们一趟房的!”那伙儿的人抱了小光,顶在前,那边扬沙子,这边连忙一起回击,打,“狠狠的打!”“打!”晓宇打,小光说:“我是你伙儿的。”“你不是那伙儿的吗?”“咱们几趟房!”“那你怎么跑那边了呢?”那边趁机扬沙子。 小芳跟小东过来,小海喊:“别过来!” 小东跑过来了,小海推他,“把小芳带走,快回去!”小东不情愿地带小芳走,走到没人的地方,给小芳噼里啪啦一阵打。 沙堆上乱打起来。有的转过身躲沙子,哈下腰分开腿,两只手像鸡往后刨,火力四射。“哎呀……”“打眼睛啦!” “停!停火!”两边都后撤,不打了。“歇会儿歇会儿。”有的就走了。 玩翻跟头。小光先跑上去,小杰跟上去,小光翻完,小杰翻,翻不过去,小六帮他翻了过去。小杰起来推小六一下,“不用你动手。”他又翻,翻不过去,一下又一下往起翘,撅着屁股动来动去,小光抬脚揣了一下,小杰翻歪了,滚下坡儿底。“谁推的?”小杰起来想骂人,挨个细看人的脸,转一圈,骂别栋房的,别栋的人上来,把他推倒。两伙人都上沙堆上边。 大后院传来骂声和狗的叫。小光跑去看,一会儿跑回来,“是魏老二,打他自己家狗。”平时魏老二就愿骂人,他说话含混,不指名道姓,不知骂的是谁。“妈了巴子”是他常说的,听得最清楚的。走路就骂,走到厕所里还没完,小孩见了他,擦了屁股就匆匆走了。唯有小五不走,瞪着眼看他,看的时间长,魏老二就不说了。魏老二经过两次之后再看见小五时也没有言语了。 小杰感受到别人对自己生冷的态度,也就不吱声了。纸条上说,形式每一改变,都是从反面吸取的。 天空暗了,星星斑斑点点,隐隐约约,明亮的有几颗。 立本几个人看星星。南边那颗亮点,是什么星?那是木星。一晚上是移动的。曲文背着书包来了,拿出望远镜,几个人轮流看。看小的星。动呢,晃的。手不要动!星星发光呢,有毛毛…… 老单爷说,茫茫宇宙,大和小,上和下,是相对的,看你的落脚点观察点在哪。 古人观星象,是出于自身与环境的思考。 放开眼量,才能明察洞悉,俗称开第三只眼。通天,就是人与天的交流沟通。 “回家了,睡觉了。”某家的大人喊。一个孩子动,其他孩子也恋恋不舍地回去。小孩子们知道,大人的想法是相同的。 孩子一进院,有当妈的拿着笤帚站在院儿,等他们;有的刚进屋就被妈拉出来;在院子,妈们叫孩子们站着,用笤帚堒打衣服的灰土;有的还掏兜,把兜翻出来,倒净了沙子。大人说男孩的衣服是抹布,哪都蹭。不说女孩。女孩爱护自己的衣服,那就像是风吹起的波纹,让人看。 立本又走上沙堆,仰望天空。天是墨水蓝一样的,天上稳定的那些星星是遥远的火,是可以看到的火,(老单爷说的)小,是透视焦距原理决定的,它是人的“测量”。人的视觉采用焦距式,对火的判断,与实际到达的光热一致。极小至于无,是传达得有限。生活中,人都在意、核计近处手头上的小东西,忽视或看不到远处大的东西。 空中有流星划过,看到没有。后来回想,人一生经历如彗星,拖曳的长尾,如人记忆,多留一会。有评论说,流星比人生更长一些,有的长不了。人生有变化,有光耀,有黯淡和陨落。人在某一个节点,好像一下就扩大放大了,又像树的桠叶,在一天里一下放开长大。 立本从沙堆下来,往家走,房脊黑黢黢的,房子上空是个圆弧的蓝色的罩子。一切形式的周围都有一种力量。 入睡,立本手放头下枕着。爸爸把立本的手慢慢儿撤下。 第二十二章 一天,小丽回来叫三哥,让他去春丽家,立本晃头说“不去。”“春丽找你,说有事。”说完就走。 外边树影和阳光混合着黄光。立本进西院,没人;进屋,一个也没有。他刚往外走,哈哈哈,小秋小艾小珍小玉春丽小辉从不同的地方冒出来:门后跳出的,角落苫着布的下面,还有外边仓房……原来——你们藏着。 立本说:干啥呀? 大伙说:我们商量好的,——藏猫猫哇。立本说不玩。到院子玩儿,来,蒙上眼睛。好啦。立本解下围巾,开始找,找一个,两个……再找就不容易了,出来的人“骗”他,“遮挡”他,还为藏的人发信号,藏的人有转移,溜到找过的地方。 院外有人看,在院门那从缝里看。老司家院里进来人,趴着墙看。春丽穿的是裙子,小五眼睛滴溜溜盯着春丽的下边。晓宇来了,提醒春丽注意,春丽不明白什么意思,还在笑呢。 小狗溜达出去,被小林抱到西边的“战壕”,扔了下去。小勤答应小林可以入蓝球队,还给他汽水喝,捅咕他整事儿,“去恶心他。”但小林不太敢,看见立本就打怵,只好在立本家的小狗身上打主意。小狗在沟底叫唤,上不来。曲文和小家路过,曲文发现了,下沟里去,把狗举过头顶,小家接上来。 小狗在路上跑跑跳跳。 小秋来,“抱抱,亲一下。”小狗躲开不让她贴,努力挣脱了跳下来,回家了。 小林站西大道中间,瞪眼看小家,呸儿呸儿吐唾沫:“小家贼儿。”小光也来了,学吐唾沫。小家笑嘻嘻问:“干啥呀,要上哪呀?”小林说:“看你咋那么烦人呢!你管我上哪呢?”他扬起手,小家抱头弯腰跑,“妈呀!”曲文拦着小林不让追。 小家跑到东大道,老魏家门口,那狗在那蹲着,竖起耳朵,小家对狗瞪眼,“你看我干什么?”狗眼睛转向别处。曲文来拽他走,上小伟家。 小林顺着西大道往北走,看一些小孩子在包土包子,在找叶子,南边的不多了,寻北边。西房头的人家地大,院子之外的地方插一些木头桩子用铁丝或铁料边子围起来,并不像院子那样用砖砌墙或钉上严实的木板。地里的东西一目了然,有人伸手薅叶子,倭瓜叶子大,最好了,连秧子也拽动了。这让人家“老娘们儿”站院子一阵骂,家里的半大孩子出来了——是小智,吓得小林他们撒腿就跑。后面土勒咯打到脚后跟,也顾不上看,不敢停。 快钻地道!噗通噗通跳进壕沟里。他们在沟里跑,个儿不大,还都哈着腰,生怕人看见,趋溜溜,像小耗子。 小光划了一根火柴,把沟里的一堆柴火点着了。小林骂:“还躺不躺啦?火,你他妈的都暴露了。”踢土埋,小光拉拽小林,“火堆堵住他们过不来。”小林摇摇头又点了点头。他们顺着沟又跑,跑了一阵,停下听,没动静。小杰说:“烟把他们呛回去了吧?小六说:“风是往那边吹。”他们又跑一段,“不跑了,”小林在拐角处停下,坐下;小光在远一点的另一个拐角蹲着,说:“他们找不着了。哪冒烟就以为在哪呢。” 听外边实在没有动静,爬上沟沿探头看,“没人。” 歇够了,“咱们打仗啊?” 准备战斗,在沟沿,小林摆放“炸药包”,小光推一边,说:“你放了,我放哪呀?”小林往旁边挪。 来人了,有南边的,有北边的,年龄大点儿。小光叫他们下来,“你们是敌人。”那些人迟疑一会儿,说:“你们是敌人。” “打啊,”“开始,”“开始!” “手榴弹”“炸药包”都扔出去了。 弹药没了。蹲下,小林摘小杰的帽子,用棍子顶着,举到“战壕”沿上,吸引对方打。小光笑:“把他们子弹用光。”小杰说:“别用我的帽子。”拉下棍子,抢帽子。“别他妈抢,这是吸引他们,去快捡弹药哇。”捡到了“敌人”扔的带根的草窠子,能抡起来,有力量;捡人家用过的毛嗑叶子,再包上土。 冲。冲啊。 拐弯处有人堵着,扔炸药包;还击,打他们。啪,小光的脸被土包子打上了,“停——”他喊。 小六喊:“停!”小杰帮擦脸,擦去土面子,小光说“迷眼了,”小六用力吹,小宝帮揉脸,“这块红了,用的沙粒子。” 小光站起来,瞪起眼:“谁打的?” “是谁?”小六生气喊,“小林,你包的是沙粒子吗?” 小林装傻,把曲文拽过来说:“他,起义了。”小光说:“是他吗?”小林笑嘻嘻说:“是他爸!”小光说:“你说啥?”小林举曲文的手说:“投降,投降。”老曲在上面看见了,说:“起义怎么和投降一样呢?”叫曲文上来,回家去。姥爷说,做文有三要素,做人有三种性格因素塑造一种结局。 沙堆,小林他们开始掏挖。沙子下面是湿的。挖洞,挖大的,每人一个,蹲在里面,或者从外边拿来两块砖坐下。小光想掏一个大洞,往里边继续抠。 小林挖了一会,出来溜达,进个大洞,见是小光的,不想进,可是小光回头看见了他,小林搭讪:“你咋挖的呢,比他们的强!”进来,蹲不下,出来时后背抬得早了,洞口坏了。小光生气,到小林家院子偷偷把自行车的气门芯拔了,进厕所扔了。小全在拉屎,前边有蛆在泥坑儿里,他掏兜里的啪叽,挑不好的一张,刮出那个蛆,撮到屁股下的粪坑里。小全看小光,小光看小全。 小林去小宝家院子,看窗台上有张纸,纸上放着鸡骨头,他把纸包了骨头拿走。小宝喊叫起来,小林往外跑,跑到立本家,喂小狗。 小宝来了,瞪眼看小林,不说话。小林说不都一样嘛。小丽问什么一样?小宝说那是我留给小狗的,他给偷走了。小林笑嘻嘻说你不是也要喂吗? 小秋跑来,喊:“那家搬家啦!” 第二十二章 +1 隔着围墙看那边不方便,大伙到“老王家”门口。小光挤前边,问是哪来的呀。小全也来看。 小林说烦人,可恨这家人。小蘑菇问:你认识呀? 夏天搬家,方便收拾干活。开门开窗,扫扫刷刷,叮当响也不担心什么,昨天来人,一天就收拾得利利索索。 急什么呢,怕人占了,夜长梦多。 搬家的,相对于原先的居民就是后来的。“原住民”看人搬家,就像看演出,也像动物园看动物。搬家用的是带车子,一个大小伙子驾辕,打把进院,门窄刮碰了——车急行不能停,他看门前有坑有泥。围观的孩子们躲了,又过来。门框活动了,小伙子扭头看,男主人说:“昨天忘了垫一垫了,没事,再修吧。”驾辕的小伙子体格壮实,穿白色有点黄了的挎篮背心,两只胳膊像蝈蝈的大腿儿支起用力,两边又跑上来人,和后头的人一起推,孩子们拥着往前。 “来了!”屋里出来人。等了好半天了,该唠的话也唠差不多了,就等搬家车到,让小男孩去看了多少回也没有,终于听到动静。孩子们不往里边走,站住看。人家大伙儿一齐卸车,男的抬大件,女的拎小件和怕打的东西,那家的小男孩抱自己的什物。那家有个女孩子,是个瘸子,也背东西一件一件往屋里收。小男孩进屋,站炕上,从堆积的东西里挑出一些,按着家原来的样子摆,喊着告诉进来的人往哪放。卸完车,后厢板装上,干活人在脸盆洗手;主人放凳子边肥皂,又递上毛巾;递上烟,点着。大家站着,“喝水,喝水。”热的不要,小伙子喝凉水,用杯子嫌小,就用水舀子,喝得嘴角流了点儿,用手抹一下,这才喝好了。“刚搬来,家堆放了东西,片片的,”“人多,啥也干不了在这碍事,”“不急收拾,明天是礼拜天,”“你们慢慢收拾,我们也插不上手,我们回去了。” 谢了! 谢什么呀? 过几天请你们都来喝酒。 咱们还谁分谁呀?客气啥!嫂子漂亮啊。隔壁小林在听,贴墙也听不到什么了,那边静悄悄,偶尔有点响动。 无论是谁搬家,各方面得有个适应过程。安顿下来正经得忙几天。 单位给了灵活的时间,正式有一天假,接着又赶上星期天,男主人老吴连着忙。天晴好,收拾院子。不要东边的旧窖,在西边挖一个新窖。挖到两米出黄土了。小蘑菇来了,往下看,“这么深!”“啊,没出水,再挖一两锹深没问题。”老吴留了台阶,站上,拿起桶锹,土粘了,他用壕边放的刮泥刀摤去锹头的泥,“原来的小。在原地方挖不了,另整一个。”“这黄土要不要了?”“下边的更好,你拿筐,不用回去,院子里就有。”他送上黄土,小蘑菇接着,“叔,你贵姓?”“免贵姓吴。”“那个窖不挺好吗?”那个窖他看着盖的。“啊,那个小,重建一个。”“吴叔,我在你家西边,把头儿,隔了三家,咱们是邻居,有事就喊我。”“行,不够你再来。”“够。” 小蘑菇在道上和泥。然后在一块水泥板上揉,掏捏成形,摔泥泡儿。摔出大洞,“好!谁的大?比!”小林说:“我大。”小平掏捏一个大的,端不起来。小蘑菇说:“不行吧?我的泥分一些给你,吴叔家的土好。”小林斜眼撇嘴,说“你嘴甜呢!”小平笑出声来,说“他家姓吴啊?认识得挺快呀。”小蘑菇摔了一个大泡,直起身说:“你总不出来呀。”他们开始重新和泥。老单说,泥和土不同,是因为加上了水,泥是动的,有伸缩性,就可以塑形,可以有各种变化。人也是这样。小凡要黄泥,做半身泥人儿,眼睛是大的,用木尖刺出瞳孔,用木片修鼻子形口形,五官分明,把腋下抻开,胳膊拳头支起,生动。吴叔从后窗探出身子招手,小林说小蘑菇:“叫你呢。”“叫我?”小蘑菇跑过去,“什么事,吴叔?”“等有空叫咱们这趟房,还有前后院的,小孩儿,上我家来串门。”“都来?”“啊,都叫着,落一人多不好哇。我谁也不认识,就认识你。告诉他们,过五月节了,我教他们叠葫芦——灯笼,——纸不用带,我这有,红的,粉的,我再弄点黄的。”“还有绿的呢。”“蒿子树叶都是绿的,葫芦就不要绿的了。”“我会两个角的,四个角的。”“三个角不会吧?”“三个?”“还有双葫芦,六个角,我教你们。”“什么时候?”“这两天忙个大概,就行。”“好。”吴叔喝口水,又说:“等四脚落地的,都来吧。” 新挖的坑潮湿,得敞着晾干。 人不闲着,又去挖原来的窖,取出搪顶的料。 老李、老季、老司来帮忙,“天热啦,现在正好。”齐里呼噜连撮带推开始填坑,把这边黄土先用了,再用原来的旧土。填坑与挖坑正相反,让黄土在下黑土在上。黑土培高了些,老李说:“还得下沉。” 第二十二章 +2 小全路过,帮扫了周围的散落的土。 小全从立本家要了花枝“压”,每天看,“缓了好几天啦。”浇水,季叔说不能总浇,摸土没干,“别着急,耐点心等,得一点点儿来呀。”季叔来养。 老吴家的男孩叫小冲,他带着黑猫来西边最近的邻居(立本家)串门。那时一般家是不养猫的。 李婶说猫不好养,吃东西挑剔。哦,是公猫。 小丽在炕沿上喂小猫,用碗,放窝头。猫蹬翻了碗,碗掉地上打了。李婶举起笤帚,小丽扶着妈妈的手,“你还不如我姑对我好。”“那去找你姑去吧。”妈放下了笤帚,“你在那才呆几天。” 小狗跳上炕,走着虎步,赶走窗台观望的猫,然后回来把窝头吃掉。 吴家有一个瘸子,女孩,叫小萍。她长得像妈妈,脸好看,一点不像她的爸爸。 她不愿出来,出来也是在院子里,忙些什么活,晒什么东西。被子大,她和小冲一起抬,小冲不好好配合,“高点,蹭地上了,弄脏了。”她一手扯着被,一手拄着棍,很不容易。立本过去,帮着把被子搭在铁丝上。 “你为什么把东西放那呢?”她说,“别让人拿走了。” “在哪?你说什么?”立本问。 “那儿,火车头,还有火药枪。” 立本瞪起了眼:“嗨,一直放那了,也没人……” 小萍脸红了,低头说:“我不该说。” 小丽说三哥,你别那样。 立本是在仓房东墙上方放了东西,棚沿下有空,棚伸出一块遮阴,不细看看不着。立本进仓房把放的东西拿走。可是心里觉得不对劲,拿走了,让人怎么想,显得自己小气,怀疑人有恶意了,又放了回去。仓房里许多的地方低矮,做什么得低头弯腰,开始记得,干起活就忘了,就碰了头。小丽帮哥揉头,说:小萍是从街里小红家那搬来的。——我们班,从街里新转来的一个同学,和小红很熟的,说小红怪我这么长时间不去,说生气了,我有病也不能去呀。 老人说,人和人好,只从自己角度考虑,就没有满意的。 路旁的榆树钱儿落了。小萍见着人就低头,小秋和她打招呼,她也没有反应过来。小秋生气,“我以后再也不理你!”“对不起。”“你怎么不认识我呀?”“啊,我走路真没注意。”“咱俩家挨着,这么近,你都忘了?年纪轻轻的,你忘了你家搬家我还去了呢?刚来你就这样!”她说新来的不咋的,小梅说:好像你们家原来就在这似的。她俩总对着说。她俩同岁,都是到医院产的,生在同一天,俩家没搬一块时她们就“认识”了。 后院响起吵吵声。孩子们跑去看。 晓强挨了爸爸一顿揍。前段时间,地还有两垄没栽完,容叔告诉晓强怎么种,“栽子切成小块,别整个放进去。”“哎呀我还能整个放,你把我看三岁小孩子,成啥啦?”“切的时候注意……”“我会,我会呀。” 结果,那两根垄断苗,稀稀拉拉,长几棵。“你咋弄的?别的都挺好,就你种的这两根垄!浇水了吗?”“那还用说,能不浇吗?是土豆的事吧。”“我用的也是这土豆。”“那咋回事?”晓强还补种了一回呢,但他没说。老容问“栽子怎么做的?”“切块儿呗。”“怎么切的?”“切成小块,没整个放,每块都这么大。”他比划着说。老容生气了:“土豆条,你炖菜呀!得有坑儿,有芽生的地方。你念了这么多年书都学啥啦?就着饭吃了,啊?土埋多厚哇?”“这么厚,”晓强比量,“一拃。”“养你这么个……”爸的嗓子气哑了,他不喜欢晓强,孩子大了不招人喜欢,就像栽种植物小的时候精细伺弄,大了就不喜欢了。“我们家八辈子出你这么个玩应。这不是个傻子嘛?怎么托生出你这么个玩应!”老人说,人有脾气,冲谁发呀,是和自己没有距离的人。 老容生气,脸难看。“怪不得让你们下乡,一个不如一个!” 容婶看形势不好,过来推:“他不是你儿子呀?和自己儿子生什么气。”“他傻呀,苶呀,这哪是我儿子呀?你看他……将来到社会咋整?”“现在的孩子不都那样吗?”“气死我了,”手砸桌子,“我恨不得一下……和他是真生气。”“他不是你亲儿子啊?生什么气。”“要是别人家的,我连理都不理!晓刚也是这套号的……那晓宇能不能这样……”“虽说一家人,也不能顺着一个撇儿;你下地去吧,别在家生气。”把老容推出去。纸条上说,孩子是近接触的亲密交往的安排,不要当作私有物。 妈对晓强说:“把狗喂饱,别让饿着乱跑。” 晓宇喊:“我的几瓶颜料哪里去了?”四处翻找,那是爸从厂里工会要的。晓强不吱声,他把颜料给了同学的弟弟。 晓强出门,狗跟着走;晓强回头看看,让它快走,狗颠颠跑跟上。同学家有狗,让它们在一起。 晓宇在外屋,发现有小扑棱蛾子,在盆沿,拿苍蝇拍打,打死了。妈说多脏啊,让它落在别处打呀。“擦擦不就完啦。”晓宇说。拿抹布,妈不让用抹布,用纸擦。扔外头。 鸡都在院子里,不让出去,现在鸡每天都下蛋。大鸡在院子寻食,小鸡被网围着。两只大鸡发生对峙,因为一个叨了另一个一口,被叨的拉开架势,好像说:“你再叨个试试!” 小艾抱着被叨的那只鸡,拉开鸡翅膀晒阳光,像一把蒲扇。 老单说光是一种物质。 孩子们有疑惑:看得见,摸不着哇? 老单说,人有许多感受不到的。它是微小的火,可以被吸收,可以转化成其它形式。 他说,你们要注意保护眼睛,不要对着强光,也不要在光线不足时看书。平时经常往远处看,眼睛的感觉向宽远想象。小凡说怎么看呐,姥爷说像眺望似的用劲儿。 开阔眼界与人的心境相连,它能够改变人的境界和仪表形象。立本把眉毛都立起来,老单笑,不那样,在往两边,在眼眶。 小女孩们瞪一会眼就吵吵累了累了。 小艾带的的盒子里装着很多小药瓶,挑选,有的不要了。小珍说:“盖上盖。”小玉说:“盖儿在这。”看了比划着,“哪个对哪个呀?”小艾说:“我也不知道,对不上就不用对了。”小玉说给我,有用,做一串小火车。 立本拿来自己做的小火车,只是车头,没有车厢。车身是一块水曲柳,那本是一段树枝——水曾推动它成长——脱水成了木材。用格尺和卡尺量,用锯条锯,用刨刀刮,用刻刀刻,用砂纸打磨,用碳涂抹,光滑如铁。前面安了五角星,车上用铁丝、钉子头装饰配件,用剪子剪小铁片,固定在几个位置。放柜子上,放窗台上,看一看,立本很高兴。轱辘是用棍子截成一个个圆片,并且一个个在砂纸上蹭,磨平了,刻出车辐凹形。木头硬,费力,但是容易塑造加工的,不结实。配件刷漆,红色和黑色。阳光下车身光亮。小玉问:你的火车为什么不用瓶盖做轱辘呢?立本说盖儿不是实的,不能开。立本问老单爷,我看火车头的几个轱辘是连着的,为什么要连一起?老单说,动力驱动轮可以一个,火车头是要牵引车厢的,连动一组,增大摩擦,启动有力,制动也有力。火车是运行在钢轨上,摩擦系数小哇。 小凡说:汽车,火车,所有车都用轮子,可以不用轮子吗?姥爷说,那就要离开地面了。在地面,不间断的接触,圆形的滚动是摩擦阻力最小的。 老单记:形式可以有更好更佳的,但往往因一个特定的情况制定了,就延续使用,被逐渐合理化。 第二十三章 田婶头晚儿下的醤块子。半夜起来撒尿,出外看没有雨的样子,就端下盖在缸上的锅,整理一下盖的布,又回去睡。让新醤等着第二天的太阳照射。 李婶是早起,想昨天的安排,慢慢穿上衣服,轻轻找鞋穿上,关上里屋的门在外屋动着各种东西。之后院子里传来酱拐子在酱缸里轻轻触底的如划桨般的韵律。停歇,盖上纱布,朝阳已悄然跃上,树的叶子发光,缸微微挪转,找更好光照,在纱布的一圈套好绳儿。然后摆放院子中的东西,有些活等白天有空慢慢干。开了仓房,取出一小捧劈柴,引火做饭。李叔起来了,有条不紊地,穿袜子,套上线裤的裤口,蹬外裤,穿鞋站地上,系好腰带;坐孩子的旁边,看一会。经历过生死的人,与常人有所不同。去外屋,架子上的东西是昨晚拿下来的,他举放上去,按老伴的指挥摆好。出外和人打招呼,唠会儿嗑,“是一年最好的时候了。”立木起来去跑步,立本去练武,剩小丽一个人在炕上躺着。她听着大人在外边的声音,心里等着大人进屋,会叫她。 太阳照得屋里亮堂堂的了,老田拿着镜子照着自己,自己理发。春丽笑,“让我妈剪吧。要不,我给你剪。”“你?更信不着啦。” 春花回来了,拎回半桶蚕蛹。 春花收拾屋子,拿筷子,一把,放桌子上。春丽看了说:“多了。”“不多。”“你不识数哇?”小杰说:“浪费。”“浪什么费?”“送回去。”“不送,刷也不用你刷。”小杰后边跟着扯衣服,春花回手把他扒拉一边。小杰哭,老田骂春花:“你不会送回去?”当爹的喜欢小儿,女孩多呀。也有例外,就是老大春妮,因为刚有孩子的欢喜让春妮受宠并持续很久。老田给小杰擦脸,又从瓶子抠了一块雪花膏抹到孩子脸,小杰挣扎,“不要——”老田搂着儿子硬抹,“白,白白胖胖好。黑爪子打天下,白爪子坐天下呀。”“别抹脸呐——” 春花送回多的筷子,冲爹筋鼻子,“你就惯他。” 老田说:“谁对,就按谁的来。” 蚕蛹好了。家人都吃,春丽不吃,到一边。小杰拿了一个伸到春丽的鼻子跟前:“香。” “去,狗东西。”她又要吐了。她以前吃伤了,闻着味都恶心。 “你才是狗东西,”小杰掉了脸子,“不吃,省了!” 春丽不吃饭拎着一把锹去了学校。 第二十三章 +1 先来的学生都在操场上。春丽找到自己班的人的地方,她不喜欢和不熟的人在一块。小勤来了,跟大伙点头,和不友好的人更热情,脸上堆满笑,心里说“你等着!”小勤在人堆里“发布”最新消息,说运动会不开了。小高问:为啥呀?小家跟着喊:是呀,为啥?其实他不太愿意开运动会,走队列不像平时,是大个儿打头,小个儿在后,一甩弯儿他就跟不上趟,紧跑慢赶的,被人笑。晓宇想说话,小盈搓了手,捂晓宇鼻子,晓宇推开。小盈搓手又捂小家的鼻子,小家喊:“啥味呀?”小盈嘻嘻笑不让躲,搂住捂小家鼻子和嘴,小家往下蹲躲。立本说:咱们这学期多一些劳动,占用了挺多时间。小民说:没意思。小秀说:劳动和体育,不是一回事儿吧?小林说:他娘的,白准备了。小伟说:你准备啥了?你还没有白鞋,你用粉笔把鞋蹭白了,那不合格。小林有队服,开运动会能穿,可以借机显示一下。小高看穿了他的心思,和小勤说队服得收,不能让当自己衣服穿。小盈说:我都练了一个多月了,这不白练了?小全说:多练一段时间,多提高一些。小民说:围墙圈不圈能咋的,有啥用哇?晓宇对学校运动会不开有想法儿,但不说了。小高歪着脖子,喊立本:你不能耐吗嘛,我出一道题,看你会不会?立本看他,他问:鲁迅有弟弟吗?大伙看立本,立本说两个,小高不吱声了,他也是昨天刚听人说的。小民说都是谁呀?立本说周作人周建人。小高咽了吐沫,他只知道周建人——是个大官儿。小民说:怎么哥们不是一个姓呢?小高上一边去了。 老师们聚一起分任务,要分块,一个班分多少米,自己砌自己的一段。 领导研究,说不行,那样有断痕,容易出现裂缝,建的不统一,不好看。 “整体安排!”一个班出多少人撮土,多少人运土,多少人拎水,多少人和泥,多少人搬坯,上墙多少人——要像样,要砌齐,都从一层开始,一起一层一层往上砌。 阳光和煦,微风习习,每隔不远插一面红旗。砌墙的活儿都没干过,立本说我来,老师来了,说我来。晓宇去运泥,小伟专门递土坯,小勤也递土坯,老师说坯不着急,你去帮他们和泥。 土加上水,才有粘合,干了则定型。 立本说晓宇:“稀了,再干点。”晓宇说:“土供不上了。”“人呢?”“不知道……” 晓宇叫小勤快运土,小勤白冷他一眼,不动。晓宇说立本叫他告诉的,小勤立着脖子:“是吗,他没跟我说呀。”春丽要来墙那送水,看见有别人,不送了。 小勤去挖沟,在墙外。晓宇拎一筐土,说:“别挖深。”小高拎着锹来问小勤:“他来说啥?”“来他妈指挥我了!”“他像个女的似的,挺能嘚瑟的。”“你以为他是什么好饼呢?”小高给小江装土,满了,小江拎起来,小高用锹压,“等等,这筐装满了吗?你白长个大个子。”压了,再装,临走再添一锹。小江跑着运土,跑着把筐拎回来,小高用锹扒拉筐,斜着眼,“你筐里没倒净。”“倒净了。”“有,看看,你眼瞎呀?”小江说:“你没眼瞎,你家着火了呀!”小高抄起锹砍小江的腿,有砍到骨头的声,小江喊叫,像猪一样受惊狂奔。曲文回家说这事儿,姥爷说,小孩大人都这样啊,欺软怕硬,装横好斗,哪句话不合自己意,就生气打击报复。小全来把两个筐都摆好,一起装,一边一下,“公平。”小民把筐扔过来,“装我这个。”小雄往前踢筐,“别装他那个。”小全端着锹站着,小民从后边推,小全倒了。立本过来了,小民说:“他不抗推,一推就倒了。”立本说:“往我这里装。”把筐放下,小全端锹把土倒筐里。立本说:“让我来。”他接过锹挖了一气儿攒了一堆,“都放好!”小勤把筐放前边。开始装筐,立本左右开弓,远的也有准,一锹有点儿偏,余下皆准。小勤等满了拎了筐走,轻轻把土倒一些。 小国和好了泥,立本没在,小国就端着泥等他。小伟说:放下吧,哎,先倒了吧,等来了再撮——要不,你给别人,那不还有嘛。小国不动。立本说:我这就过去。 小美的筐往前挪,小民看她的腿,看她的肚子下面,小美没理会,还在用腿挪筐。 小雄要小高的锹,给小美的筐装土,装了一半,甄琰把筐塞进来,小雄把土装到那里边。小美踢筐,把筐踢翻了。小民说:“哎,你女的也会尥蹶子?”小秀笑,举起小拳头,“打倒美帝——”有人喊:“学校检查来了。” 大家都忙忙颠颠的,有拎桶的,有拎筐的,有背袋子,有挑着担,还有弄来小推车,——单轱辘的不好推,弄不好,就把土坯或者是泥扣到地上,赶紧往起收。 第二十三章 +2 检查过去了,老师也跟他们一道去检查了。小翠吵吵口渴了,男生们纷纷给水。小明单独找小翠,让她穿上衣服,小翠太热了。晓宇说:累的累得要死,闲的闲得要命,我们忙啥样啦!小文说忙了这个,又忙那个,都累得不行了,诶呀,诶呀……他掏出鸡蛋,扒了皮,吃起来。小明看,“煮老了。”小文说没有哇。小明说看蛋黄都黑了,煮7分钟最好。小文说哪那么多说道。 小明找立本,说这样不行,都混合在一块了,也不知谁来谁没来。立本说早晨看都到了。小明说谁要是走了呢,也不知道。立本说:不至于。小明说了很多理由,立本不听这些,这些都是虚的,知道他到底要干啥。立本认可老单爷的话,极端的做法不会长久。 是小勤找的小明,让记名——小勤不敢和立本说,立本态度外露,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小明回来,对小勤说:立本不同意。小勤说:你是劳动委员,你说的算。具体怎么办?集合点名。不行,停下来耽误干活,“你看,哪个班也没停。”“咱班等散了留下来。”“能通知全了吗?走的时候乱,都急着回家,不行。”“那就发签条,上午一次下午一次。”“得多几次。”“开始发一次,结束前发一次,一天四次。”“都现在了,只能发三次了。”进教室,小明想在黑板上示意画个签字表,看粉笔盒,都空了,小勤说“以后全让我来管吧?”小明说:“你管可要管好。”小勤连忙点头,“那一定。”小勤取自己的书包,掏出作业本撕纸条。小明到窗户那看外边,小勤说外边没有人。小明拿铅笔写,小勤说铅笔不行,字能改。小勤用油笔写字:上午1,下午1,下午2。小明拿了一半,小勤拿剩下一半。 老单说,人做个观察者或指挥者时,参与的意愿强烈,让承担责任就没有一丝热情。 小勤撇着腿儿走了一圈,有给,有没给。“留些,”他想,“别都发出去。”他拿笔,记人,还记别的班的。小涛悄悄过来,“干啥呢?”歪头看,“怎么还有我班的人?”小勤略带神秘说:“给你们老师看。”小涛靠近了一点,说:“我班新来一个,女的,腿有毛病,瘸子,他妈那人……”小勤笑了笑,想了想,没说什么。小涛看了看小勤,说:“哎,我一会儿走,你可别记我。”他不知记的是在的人。小民过来看,“记我没有?”小勤说记了。小民说在哪呢,我看看。小勤怕他看见别的,推他,“你去干你的。”“干完了。”“你去运土。”记录不给他看。小民提着锹,左一下右一下戳地,拖着划地走,“x他妈的,他奶奶的……”回家去了。 人站着的多,小明抱怨落后分子太多了,都是嘴说得好,到干活儿就不行了,一个个就知干面子活,老师一走就又一样啦。 有一只水桶没人用,小全要拎,小勤说:“别动。”小全就没动。那是小勤从家带来的。曲文和小国来拎,小勤说:“留那!”小国看了一眼,拎着就走,小勤上来夺下。小国说:“怎么的?”小勤说:“我的。”曲文劝小国:“留下留下。”不大一会儿,小江来拎,小勤说:“放那。”小江问:“放那干啥?”“有用。”“什么用?”“有大用。”小江生气,“没桶,用什么运水?”小勤说:“用筐。”小江瞪眼:“筐能——” 小家给晓宇打下手儿,晓宇训他:“不够,再来点儿!土,水再加点!”“怎么还不够?”小家不喜欢别人说他,更慢了,晓宇这个气呀。小武拎筐拎桶,一边一个,紧走快走。 小高说:没意思,把坯烧成砖多结实,也好看呐。 晓宇说:你有窑哇? 砌一个呗! 你能烧哇? 老曲爷说,有人想了一条就说,有人想了多个说了一条。这是人和人不一样的地方。 小林脱了上衣,只穿着挎篮背心。小高跟小勤说:队服咋还没有收呢?小勤拉达着脸。 小明说出汗衣服溻透了,进教室。小文“诶呀,诶呀,”也进教室。小明脱下背心,小文说自己也湿了,也脱下来。小明问:“外边能看见咱们吗?”小文说:“看玻璃上有没有咱们,照不着,就没有。”小明找地方搭背心,小文也跟着,他们看墙角的搭毛巾、抹布的两根铁丝,一根离墙近,一根离墙远点。他俩都不想搭离墙近的,怕蹭上灰。都搭在远点的一根上,地方不够,背心褶皱些搭着。 小成来晚了,家里妈妈病了,上吐下泻。他本想请假了,妈说好些了,爸说他在家。他在外边干了一会活,听说有签条,去班级,翻小明和小勤的书包,又找了是一个颜色的笔,把签条上自己名字后头的“顿号”改成“对号”。 在校外边,小勤上厕所回来,他上了好几趟厕所了。他虚眼看,说这是啥墙啊?小高跟着说:像狗啃似的。小翠出来了,看见小勤在那,说请个假,小高眯着眼看小翠,问干啥去啊,小翠说有点事儿,她去上街。 小明来了,小勤马上迎上去,问:有啥安排?小明说:你的桌子不太好,想不想换?小勤说想啊,咋换呢?小明说去叫小涛开开他班的门,——他班小华转走了,她的桌子没人坐呢,她的好。小勤想了想,找小高,让他调小涛远点去玩。玩啥?你想办法,拖住他。又去找小林,让他去搬桌子。小林把桌子椅子都搬来了,都挺好的,小勤挺高兴,小林说椅子我要,我的坏了。小明说那不行。“怎么就不行?我的都坏了,瘸腿儿啦。”“谁让你没事总嘎达了,都给你修过几回啦?”小明找春丽,“给你换把好椅子。”春丽说不用,“都修好了。”都习惯了,坐那个挺好;说什么也不换。小明暗自生气,让小林把椅子搬回去了。 “换”了桌子,小明对小勤说,上面盖上点什么东西。盖什么?管什么能遮上就行,别让人看出来。那以后呢?过些天就没人注意了。 第二十三章 +3 铁架子大门,是厂里做的,送来了。大门立起来,“好看!”“气派呀!”师生热烈鼓掌。小勤挤在前边扶着,厂里搞宣传的人端着相机要照相啦。 墙建高了,没有跳板,用桌子排了一排。 墙四面围起来了。 老师让把剩的土回填沟里。小高说沟太浅了。老师说咱们这是学校。 小全跑到操场远一点看,冲立本挥手,“太好了,咱们也有了!”外边的东西刮不进来了。小勤过来,说就是矮点儿。 晓宇的手被锹木柄扎了刺儿,小全帮他,“不行,”刺儿往里边去。 白老师喊先干到这吧,劳动结束。 晓宇回家找了一根针挑刺。小林说:“让春丽来。”春丽退了一步,说:“为什么我来?”小家说,“女的,眼好使。”春丽说:“你们长的眼睛干啥的?”小宁说:“男的没有女的心细。”小伟马上说:“对,男的心粗。”小盈说:“那叫心大。”小林指晓宇的心口:“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的……”晓宇脸变了色,马上反击:“你,心眼子屁眼子都不好使。”小林搓手,然后捂到晓宇的嘴上,晓宇气得不行。 春丽说:“少耍贫嘴!你捏着。”小林使劲捏,晓宇疼得咧嘴,出血了,春丽说:“我不行了。”小全让立本“来”。立本抠撅出一块儿,折里头一块儿。窗外,小五薅柳条在看呢,努嘴让小林出来,问他:干啥呢?晓宇的手扎刺儿了。你咋不把手整坏了呢? 容婶回来,问咋的啦?小家说:出了那么些血,够化验的了。小林说都够献血的了。小容婶拿出药箱子,先给晓宇手指消毒,用医用小刀、镊子把木刺儿取出来,上了药用纱布缠包好了。容婶说献血可多着了,最少一次20。春丽问20有多少,容婶说这么粗针管这么高吧,拇指与食指比划两次。小全问献血干什么用啊?容婶说救人呐,病人出血过多就得输血。小伟说我献行吗?小孩不行,不能抽小孩的血,大人也不是谁的血都能用,得化验,健康的人,还得看血型是否匹配。小艾问:我是啥血型?你是b型的。小丽说,我是a型的。 小凡说她是o型的。小艾羡慕,呀,你和白求恩一样,是万能血型。小梅问什么是万能血型?小艾说献给谁都行。容婶说也有特殊的,必须要同型。小秋歪头问不一样不行啊?不行,那会出人命的。 小凡问姥爷的血型,姥爷说,是o型。小凡的爸妈都是o型血。o型的好吗?姥爷说人按血型分,主要有四种,一种就有几亿人,几亿人怎么能一样呢? 在反应上有相同的共性,也各有不同的个性,不同的经历、环境形成不同性格。 春丽回家,碰上小杰往外走,春丽问干啥去,小杰说我不愿跟你在屋子。春丽气呀:“我刚进门!你千里眼呐!” 妈烙饼了。 春花说:妈说给你烙的,有功,快吃吧。春丽还生气呢,“不吃!”小杰又跑回来,把饼撕下一大块,“哎——”春丽说话喊没力气,饿得不行了。春花撕下一块,被妈打了手。春花说我就撕一小块,小杰撕那么多!春丽把饼撕一块给春花,剩下的自己吃。 小杰拿着饼到隔壁找小光,人没在家;小杰咬了两口饼,往后院去。转过房山头,看见小林和一个人在犟着什么,小光在中间站着。那人说:“你把它还我。”“告诉你了不是我,你记错啦。”“你拿的,我家里人问我怎么还没还。”“你家人看错了吧。”“就你,没别人,当时就放柜子上,”“没有吧,什么柜子?”“你忘了,咱们一起回的家,从大沟上走的,你送我到家,呆了一会你走的,是不是?”“我有点记不清了,多长时间啦。”“你这人忘性太大!”和小林叽叽的那人是小文,小文看见了小杰,“哎,你不是春丽的弟弟嘛,你看到过那什么吗?”小杰把饼藏身后,“什么?”小林说:“对啦,是他家,”想看小杰的手里,小杰不让看,小林说:“画本就在你们家。”“这事儿别跟我说,”小杰曾借小光一本画本,丢了,让春丽生气掐了他脸,所以说“我啥也不知道,你问我姐。”小光拽了小杰上老任家去。 第二十三章 +4 任家爷爷很节俭,为了省一张邮票,将信放入来信的信封。任老太太瘫在炕上,躺着粘那抠开的信封,尽量让人看不出来。亲人都在远方,联系只有信。人生活在这块土地上,像作物一样,固定了;上面没有父母了,就一直不出行了。一家人生活在一个不大的活动区域,围着一个住的窝儿出入着,他们与远方的联系,只有书信。几个孩子进屋,老太太慌忙把信放褥子下面。她装着叠葫芦,等人走了,再拿出信封继续粘完。外边自行车铃响,爷爷出来,和邮递员说“昨天来的信,不是我们的。名不对,姓对,地址是我们的。”邮递员是新人,都还不熟呢,“这咋处理呢?” 任家爷爷出了主意,“查无此人”,退回原处。 小六和小光小杰跑过来看,爷爷摆摆手,他们又回到院子里。 爷爷回来。院里摆着木墩儿,搬不动的,可以坐,爷爷看看,进屋了。 小杰看小六的脖子后头,有一根长毛儿,小六说:“拿剪子把它剪下来。”小杰说:“我不会,你让你家人剪吧。”昨天,小杰告诉小光,小六家那园子有柿子,谁知哪弄来的秧子,有两个红了,在西边,咱俩一人一个。第二天去看,没了。 小光蹬上自行车,在大梁上“骑车”,车轮飞速转。小六说:“车梯子压坏啦。”小光按车铃,小六捂上铃,不让它响出来。小光低头看车铃,说:“你家铃好像不是原来的。”小六说原来的丢了,小光笑问这是谁家的,小六说是小五弄的,不知他从哪弄的。小五刚才收拾的车,打了气儿,他要用。 小峰跟小五从外边进来,小峰喊:“下来!” 小光梗脖子:“不下来。” 小五提车,把梯子收起,把着车后座左右晃。小峰笑。 “松手了——”“别松,别,别……”小光下来摔倒,小峰说:“活该!”小光扑鲁一下腿,有点疼,但没哭,晃着头说:“没摔着。”小峰说:“狗疼狗知道。赶紧走,别在这嘚瑟。”小光瘸了瘸了回家去。 院子里晒着一排被子,有一个红色的在中间,是小峰的,小光上去打了一拳踢了一脚,觉得还不解恨,拽下来,踩上一脚。“干什么呐?”妈在屋里喊,小光喊:“被掉地上啦。”他捡起来抱进屋,心里说“不给他晒。”妈说:“多晒一会儿呀。”“干了。”“本来也不湿呀。”“不湿晒什么?”“晒晒,杀菌,你啥不懂。”“谁不懂,就是小虫子嘛。能晒死吗?”“能能。”“我天天晒,咋没死呢?”“这个虎玩应儿,你多大呀!”小光到院子,又去院外。 第二十三章 +5 小月一手牵着小木板儿车,车上驮一块不要了的坏的土坯;另一只手擎着肉孜子馅饼,韩家的狗跟随她,游移未定的眼光瞅她手里的东西。小月咬了一点吐地上,狗吃了又追上来,又扔一点渣儿,狗很快都舔了,又跟上。小光过来,“把饼给我拿着。”小月一犹豫,被小光拿了去。“你不是人,你是个小狗。你给我!”“别乱说,狗咬你。”小光把饼塞嘴吃了,瞪起眼看狗,狗的眼睛黯淡了,到别处去了。 小月进小萍家。小秋扔炕上的纸飞机,轮到小薇,“我扔了?”小萍叠着葫芦,说:“扔吧。”小冲喊:“别……”都扔出去了,掉落水盆里,像天鹅起降于水。小冲喊:“你赔。”小萍说小冲你别那样,一个纸飞机有啥呀。小薇端下水盆,说:“水咋不倒了呢,——你家这么好的椅子,放洗脸盆都可惜了。”吴家的椅子好,桌子好,是吴叔打的,是小冲得意自豪的东西。小薇从兜里掏出一张糖纸,“给你这个。”小冲不说话。小秋用怀疑的眼神看小薇,问:“哪来的糖纸?”小薇不吱声。 小秋往上撸起裤腿,说穿裙子到这儿。她的膝盖处有褶皱,发黑,小薇说:“都长皴了。”小秋说你管呢,挽起裤子在地上走,“过几天我要穿布拉吉。”小萍很羡慕她,她还没穿过裙子,她没法穿,一条腿瘦弱变形。她终年穿着长裤。 小萍说:“你往前弓腿,”小秋前弓腿,“你看,膝盖上没有褶儿了吧。”小萍取一小块布,蘸水了,给小秋擦膝盖,“有长袜就好了。”小秋瞪眼睛问:“有吗?”小萍妈有,但不能拿出来。 小涛来借钱,“我爸让我借,5元钱。”小冲拉他的胳膊,“你跟我说我爸是我爸,预备,我爸是我爸……”小涛说:“我爸是我爸我是我爸儿。”小萍让小冲“快拿给他。”然后回头来跟小涛唠嗑,“要干什么呐?”“啊,啊,”小涛站那,一向擅于说的他在小萍面前不会说了。 “坐,坐呀。”“不了。” 小萍扭头告诉小冲:“你上哪找?刷牙缸儿里。”小冲从牙缸里找出两个卷着的贰元,小涛凑跟前拿了一张,小冲喊:“别拿那个,拿这个!” 小涛拿钱走了。 小萍说小冲:“家来人你不要乱喊,钱不都是一样吗?”“不一样,那是新的。”“啥样不都能花吗?” 小秋说:“借他干什么?”“邻居,还是同学,怎好说不借呢。”“他咋不向我哥借呢?”“你哥不借呗。”“他咋不向立本借呢?他咋不向春丽借呢?” 小秋去春丽家,看见立本仰头看树,她悄悄走过。 她悄悄进院关上门;进屋,看见春丽叠灯笼,问:“老吴家不是给了嘛!——小涛没来借钱?”“没有哇。”“他怕立本,也怕你。”春丽说:“怕我干什么?”“你是那什么啦?叫不怒自威。”“别夸我,我可不是。”春花在地中央洗衣服,说:“别谦虚,谦虚大劲儿就是虚伪。”听老人说,人总夸你一个优点,是不想说你有别的缺点。优点往往也是缺点。春花洗完衣服,让春丽把凳子拿走,春丽说先放那,春花把凳子归位,出去晾衣服。 田叔醒了,坐起来,说:“小涛,那小子,一屁仨谎儿。” 小秋又上老司家,说小涛的事儿,小梅说小涛已经老长时间不来了。 老司婆子包着粽子,说:这是什么孩子!小峰说:他好像是……人朝他要钱,整不着钱就要挨打。“你从哪听说的?”“小五说的——哎,你别和人家里说。”“说什么说,我哪有那闲心?”老司婆子打着哈欠,看那边小秋和小梅说什么——她不喜欢这个小秋,心说:那老果婆子说小秋将来赶上我,她哪像我?老项婆子曾嘻嘻哈哈地说你们两家的孩子换一换吧。小梅和小秋真是一边大,同一天的。有人逗小梅,你和小秋换吧。咋换?你上她家她上你家。小梅吐唾沫“呸呸呸”。 第二十三章 +6 小秋去后院,碰上小艾去邻居家,跟着去。小艾是送粽子,小凡说有,你看,是立本家包的。小艾说都尝尝,各家不一样。小秋说起小涛借钱的事儿,小艾说他怎么那个样呢,小志可别让他带坏了。小凡说他俩不一样。 姥爷说,有自尊心的人,会极其努力的;他不会学旁边不好的,会朝相反的方向发展。 树枝叶婆娑,风轻轻拂动。 树有多高,水就升有多高,姥爷说,像在高原,山有多高云就有多高。 小凡说立本家前面的树在村里最高。 它对着小华家的门,老司婆子让小华妈弄死这树,小华爸说那是不允许的。“不用砍,扒了皮就死了。”“那让人看见成什么了。”“你一回弄一点,够一圈儿,水就上不去了,就死了。”小华不同意,告诉爸不弄。孩子们在树下树上,有了多少快乐呀。是呀,多少年以后,人们还津津乐道的是什么呢?是曾给自己的温馨快乐,不是与自己无关联的人和事。回到家乡,远远看到大树,激动得不能自已。 爸说树长这么大不容易啊。 立本愿意站到树下。树有一种气渗入到躯体,又从身体里挥发,和周边互相交融。杨树的叶子根长着粘质的物质,挥发着清鲜。 风好啊。如果没有风,你什么时候能看到树枝树叶动呢?它动你也不知道。 树的枝叶,像房盖儿荫蔽着下面的人。 树,是那时孩子的最爱,它扩展了孩子生活范围,到空中去,不管多高。小华也爬上过这棵树,上到中间的地方。 人与树建立了感情,大树就像家里重要组成一样。 有一年大旱,家家户户都节水,但有很多人把淘米洗菜的水浇到树根。立本那时小,也每天都来浇水。天旱有虫灾,爸向厂里建议,厂里派出了卫生洒水车,还有消防救火车…… 枝繁叶茂,往上看,树上有鸟叫,却看不着鸟,树叶抖动,闪着光亮。 鸡呀,鸭呀,鹅,只在地上走。 立本写道:树,是小鸟隐藏腾挪的场所。树是自由的家,鸟可以跳跃欢娱,可以婉转歌唱,树为它遮阳,树为它提供了栖息的地方。树是鸟的舞台,有帷幕,有背景,有乐池,有回响。 一片森林,一趟树林,一棵大树,都是鸟的家。 小鸟清晨醒来出发,晚霞映照归林。绿色里面有欢乐,萧瑟时候也是中转,也有寄托。大鸟的窝闲了,过一段还回来的。 树是一种生命,在召唤生命。心烦到树下听,叶子似乎响着水声。 大树枝还是去年的枝,保持着不变的姿态。 小孩子问:“树不长了?”大人说:“还总长啊?” 树枝定型,叶子是草,枝就是草的根。它们长在树干上,树干就是土,是河岸,承载供给着水和养分。 万事万物都是用与自身相当的比例衡量世界塑造创造…… 树有感有情,有荫庇。老单说,绿化祖国,那是增加水在陆地的面积,是立体空间的构造。林木的生活价值、意义很大。家乡故乡古时候称桑梓地。桑叶可养蚕纺织,桑果可食可酿酒,桑木可制作器物,梓木可以照明烧火可以刻板制物,以实用引导哇。桑树榆树长在房前屋后,日落时分,光照树端,有情有景,诗人即用桑榆来指日暮,也用来指晚年,还用来指隐居田园。远征戍边将士,思家吟唱杨柳,在驻扎地栽种杨柳。杨柳不择地,生命力旺盛。立本后来常和人提到,“我家门前有棵树……” 树木为圆,覆盖为圆,说一块区域范围大小为方圆。还有幅员,员通圆。太阳、月亮为圆,其旋转为圆,即为光阴。圆,同缘,同源。 木器为方。以变为美,变圆为方。 方后又变圆。圆桌现在也不少。圆有变化,棱圆,椭圆,圆中圆。木器文明早于石器文明。 孩子们围着坐,家里有气氛,像讲堂。 容叔看了,晓宇在。 容叔说老人身上有一团火。老曲说是水呀,水利万物而不争。 小芝来晓宇家,她给小艾几个“葫芦”。她说是自己叠的,是亮光纸的。 李婶叠葫芦,立本和小丽也叠了,妈看了,说好。立本和小丽又做尾穗。 各家把叠的“葫芦”吹鼓起来,查个数。洗干净了鸡蛋,包了粽子煮熟了。孩子们转着,看着;商议约定明早的事,那是重头戏。 小六说小杰,“你家都过节了?”日历已经是“端午”了,小杰盼过节,提前就撕,多撕一张,两张。姐说他,你撕完了就能过年啦? 夜里小杰做梦,踢春丽,真踢了,春丽很生气,你干什么?小杰是踢春丽的男同学,踢了春丽身上,小杰倒高兴又睡去。 第二十四章 章回24 一大早,什么都能看见了,但不明亮,鸡还没打鸣呢。有人轻轻敲小杰家后窗,找“小杰”,是小六。从不起早的小杰一下子坐起来穿衣服,边问“几点了?”妈说“快四点了。”“都四点了,你咋不叫我呢?” 天上急速走着云,像车,像船,连片的像波涛前行。小光站路口上,小杰边走边嘟囔:“起早太困了。”小六小声说:“还早啥呀?”小光大声说:“他们早走了。”小六问:“谁呀?”小杰迷糊也问谁。“你哥,小峰。你姐她们也走了。都骑车子走的。”小正小志也出来了,他们的哥早走了。小全昨天看到太阳周围有多彩光圈,准备了雨伞雨衣,镰刀。不知下雨还是不下雨,他和立本说好,下雨如果是下大雨,那没办法,就不去了;“下小雨往北边走,不下雨上南边去。”他睡前在炕沿下自己脑袋对应的地下,放好带的东西,跟鞋子挨着;没到点儿就醒了,悄悄下地拎着东西开门出去。小孩的事儿都是天大的事儿呀。 “咱们上哪?”小杰问。小光说“往东!”小光让小杰学鸡叫,你学得像,你像,两人都学鸡叫,勾勾——勾——,各家的鸡没叫;引来了一片狗吠。走东坡,树一棵又一棵,都绿茸茸地招手。到麦田小道,垄沟垄台没有踏平,捯着步走。小道儿都是走近路走出来的。老人说,捷径,便捷,人图方便。没有路,也走出路。田地,没有硬性阻拦就踩出一条路。这里原来有人走,踩硬了,犁地时机械一走一过,镗过有垄,播种时连着播。种上庄稼,人还是要走,开始不太敢,有人走了,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踩了的地方长不出庄稼,就成了路。他们走到地中间,停下,往两边去,“太阳没出来,赶紧洗把脸。” 五月节的麦地,苗长得够高了。叶子长得绿油油的,宽柳叶般半弯,留着露水,几个人走进麦田从一些麦苗刮搂几下,洗了脸。水洗眼睛,小正记得妈妈的话。小志抹水到头发上。风吹麦苗倒伏又晃起来,太阳红了东边。 第二十四章 +1 “不采蒿子了,就采树枝。”树上的叶子风铃似的抖动,露着页背面的白绒色。 小杰说:“那就回去,咱们门前有。”小志说:“家那的先留着吧。我带刀了。” “这块是没人的,长得挺密实。”小光爬上树去。 小杰问:“有鸟吗?”小光晃树,“有早飞了!”招手的枝条噼噼啪啪砍,砍了一地的“手”,小杰小六各划拉一抱。小宝来了,捡一些他们不要的。小杰看小宝脚腕儿,露出彩线,“你是女的呀?”小宝解下来揣到裤兜里。 小珍的右手腕系了彩线,小辉的彩线系得不对,在左边,“男左女右。”换过来。小辉看小珍的,绿,红,白,黑,黄,有五种颜色线。昨天小萍给她系的线是五色的,她扔了,她听小勤说小萍那家人不咋的,狐狸精,瘸子拐子,粘上不吉利。她告诉三哥不要老吴家的“灯笼”,哥不信。小萍早晨出屋,在厕所遇到春丽,看她没戴彩线,问要不要,春丽说家里有线,小萍上春丽家,帮她系五色线,俩人又互相传授了剪纸,自己会的样式。在采蒿子的人回来前,小萍要回家去,临走把炕上的边角废料收拾,跪趴炕上用抹布全擦了一遍。春丽以后就注意了“有灰”,别人来擦了一回,就让自己养成了干净的习惯了。 几个男孩把树枝插在门上。老司婆子喊,快把“灯笼”系上,她管纸葫芦叫灯笼。小六跟小光说:灯笼是晚上挂的,葫芦是白天看的。 小光挑鸡蛋,有裂的,“坏了!”妈说:“没坏。”小光说:“老花眼!”妈过来看,“这是先磕了。”小光说:“谁磕的?”“你呗!”“我没磕。” 家家鸡蛋煮好,在盆水里泡着。孩子们挑选了鸡蛋,在毛巾上擦干,去和人“比”;手里有,兜里有,兜里是最厉害的,留一手。容婶煮完鸡蛋,热了粽子,开始收拾屋子。每隔一段日子要大扫除,各家都这样,就是时间不一样。容婶收拾得狠,清理到每个角落,把粮食箱子也翻出来,放外头倒干净,擦一擦,看回来的小孩,问:“你们都洗脸了吗?”孩子们扭着晃着,“那能不洗吗?”项叔笑:“上水站呐?”“大地!”“野甸子!”孩子们不愿让人小瞧,说得远点。“野甸子,我可没去过,”老项愿意逗小孩,“那有狼吧?”小孩的眼神短暂商量后说没有。老项现在不愿往远走了,以前跟永和的爸爸一起去甸子、森林,到很远的地方。他有一套猎服,黄草色的,又硬又厚的布,他还有一只双筒猎枪。天好时他拿出猎枪擦油,枪管擦得铮亮,端起来瞄一瞄;围着的小孩想试试,他检查了一下枪膛,把枪给小孩们端一下;孩子们说,要是冲锋枪就好了,老项说,当年红军是靠小米加步枪打败反动派,我这个比步枪强,还是双筒的呢!小海说甸子那有黄鼠狼。小光说那把枪呢,咱去打呀。老项打过狐狸但不打“黄大仙”,“现在我啥也不打了。” 小孩子前院儿后院儿溜达,小光小杰路过人家门就推一下,没人就狠狠再推一下。院里有人,就说“磕呀?”“磕什么?”“磕磕巴,”笑,“磕鸡蛋!”鸡蛋磕碎了才能回家。鸡蛋还是红皮的硬,但没有鸭蛋硬。小六有蓝皮的鸭蛋、鹅蛋,小志不让晓宇和他磕,说“鸭蛋太硬。”小艾问:“鸭蛋为什么就皮厚哇?”小月说:“鸭子比鸡下蛋少呗。”小丽说:“鸭子在水里,吃水里的东西。”小光说:“水里有啥呀,粪汤子。”小六说:“吃水草,水藻,水里还有小鱼儿。”小杰说:“你家水有鱼呀?”小六说:“我到下边去捞的。”小光拉俩人手往一块拽,“磕!”小杰嚷嚷“不跟他比,谁跟他比,鸭蛋鹅蛋那么大!”小光的鸡蛋都坏了,“一头硬,一头不结实。”任爷说:你的鸡蛋不是新下的,放时间长了,煮熟了有空儿。剩了树枝,怎么办,几个人拿树枝走,往他们几家的门上又插了一遍。老单说,人过节不是休息,是做一些和平时不一样的事。 小蘑菇出来了,眼角还有疵模糊儿,问:“哪整的,你们上树了?”小光说:“你看这地上哪有叶子?” “给我点,我睡过油儿了。” “就这些小的了。” 小蘑菇往手心吐唾沫,“我自己弄。”小光小杰说:“再给你一点大的。”小蘑菇推开他们,“不稀罕。” 小蘑菇爬树。树干下面没有树杈,一人高的以下磨得光滑。他脱了鞋,光脚,手搂脚蹬往上攀,到上面有树杈了,躲着转动登到树腰儿。小六跟着,在小蘑菇下面,等上面往上走。小杰爬上来,他害怕,不敢往上去,小林往上,上不去,喊小杰,小杰趴那不动。“哎,你不行让开。”“你上你的,我又不碍你事。”“我咋上啊!”想上房去,够不到,不敢跳。从下到上,一个接着一个,树上都是人。最上边的骑在树杈,喊:“要哪个?”底下的人说:“上面——”掰一个,扔下来,“那个,那个!”小林喊,生气骂:“不是!那个!笨!”小蘑菇又钻进枝叶里。他选长得密的地方间隔掰i。 大树是高山流水结合。树干是山,树叶是水。人爬上大树,就是游山玩水呀。 小光在地下,看上面的人,说怎么能让他们上不去呢,小林下来了,说往树抹点狗屎。小光笑,“你整吧。”“你整吧。” 干完活儿,小蘑菇下来,“鞋呢?我鞋哪去了,谁给我拿走了?”鞋让小林扔得老远,人都跑了。树枝剩的,他选了些,上老吴家。人家在吃饭,吴叔喝酒慢,等大家吃完,他还有酒,就打扫了剩的菜。“快进来,”“吃饭呢,好香啊。”“这些天就忙了,才消停儿的,赶过节,总算四脚落地儿。来,一起喝点。”“不不,我给你送树枝要不要?”“我早起采了一把蒿子,也不太好,不是那种正宗的蒿子,你也拿一些,两下插吧。” 小光回家上了炕,坐下扒鸡蛋皮。鸡蛋磕得上下左右都坏了,怕小峰挑事不要,趁他没回来快扒完。撞得稀烂好扒,给每个碗都放上了。老司婆子故意说:咋这么勤快呢,主动干活啦? 外出的人们陆续回来了。看各家门上插着鲜绿的树枝,有的插灰色蒿子,挂好了葫芦,有各种颜色各种样式,鼓鼓的,迎风飘摆。 小五小峰他们回来,下了车,“哎,都什么玩意,树条子拔了!谁过节插这玩意?来,都换了。”小一点的孩子喊:“不能动,你插那边。一边一样。” 立本推自行车,车上驮了几捆,把自己的打开,“来分一分。”“快来,这么多呢。”他们路上遇到了老曲爷,一起到的南河。河水一脉多流,有波澜,有镜面一样的地方。小家小宁叽叽“为什么?”老曲爷说“水不一样深。”“哪深呐?”“平缓的地方。”水有不同颜色,有草和树的色,有天空的色,有云朵的色,有泥土的色……在河边照了脸,洗了脸。干净吗,议论起来,河水是流淌的活水。湖是不流的,也有进出,很少。海也不流,海有洋流……江河的水是从海蒸发来的……往上游走了好远,选了不少的艾蒿。 小全拿着蒿子不放到地上。妈让他取东西,他拿着去取。该插的地方都插了,还是剩了。小正接过来,插仓房的檐下,插了一排。 晓强骑车驮立木到门口,说:“我们的好,”打开袋子,“香蒿!”让闻闻,放门上。春丽问:“你们上哪了?”“走老远了,这不香的,不是城边子的野蒿子。这是纯的,艾蒿!” 小五把小六挂的扔到地上,踢到泥沟里,把自己的插上。小六从后边推小五,小五磕了门框,“妈呀,我的腰闪了。”他回身,摔小六一个大跟头,又把小六提溜起来。他不敢狠打,怕他爸。 小五上前院儿转。他看没人,就砍树皮,俗话说折了骨头还连着皮,小五把小全家那栋房前边的树刮了一圈皮。小正小志一帮小孩从后边回来发现了。小全来找立本,立本让小全负责看前边的,晓宇看后院的,“不能让他祸祸,有情况马上相互通报。”他拿着粽子在外边吃,负责自己家门前的,小丽送来一个大的鸡蛋,是双黄儿的。老苏说树长这么大不容易啊。 第二十四章 +2 老田在家炕上用筷子头蘸酒给儿子。“早晨喝什么酒?”田婶进来,“你怎么不教他学点好呢?”老田说:“懂个屁,吃香喝辣的,孩子得会过好日子。”田婶撇嘴:“你那熊样吧,我跟你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小杰说酒不好喝,等妈妈剥鸡蛋皮,老田说:“那儿有你姐扒好的。笨。” 小正早早去学校,带着香蒿,放教室的门口,放黑板旁,留一个放自己的桌堂。同学们进屋都说香。 小志兜里揣了两个皮厚又大的鸡蛋。早饭前,每个人的蛋剥皮,但小志舍不得在桌子磕。拿外边和人比一比,磕碎了,回来再剥。给其他人的剥一个。小涛的没剥。都吃饭了小涛才起来,碗边放的是带皮的,“啥意思?”“我才不给你干活。”“谁稀用你剥了?”“不用你吵吵啥?”“你怎么给磕碎了,我不要你磕碎的。”小月说:给我,小涛说:“别——”小志对小月说:“干什么给他剥?他是懒蛋!”小月晃晃手脖儿的彩线,说:“他帮我系的线。”小志问:“哪来的?”小涛故作神秘:“不告诉他!”小志也有,是容婶给系的。 小杰叫小志把好的鸡蛋带学校,和人挨个“磕”。他俩赢了班上所有带鸡蛋的。“用头尖的那边,”小志告诉其别人,他把彩线往袖子里撸,不让露出来,“别太使劲儿,要不就两败俱伤了。”“我看看,”小虎眨巴着眼睛说,“你袖子里头藏啥?”小志不让他拉袖子,“没有啥,跟鸡蛋没有关系。”小虎继续眨巴眼睛,说:“你戴手套了,你得摘了比。”小志脸红了,“我用的左手!”“你家鸡喂的啥?”“喂小石子儿、沙粒儿。”小虎拽小杰,又拉小志的手,“你俩比,看谁的硬。”小杰想要比,小志说咱俩不比。 班里有个大楞,拿鹅卵石,用半个鸡蛋壳罩着,手捂着,露出一小部分,要跟小杰小志磕。小志小杰知道有诈,躲着不干,大楞连打带骂硬拉着碰,把俩人的“引以为自豪的”“所向披靡的”碰碎了。 他俩去找小光。小光他年级教室和他们不在一栋房,是在西边那栋。那栋房下,地基是石头垒的,高出地面,窗户也就高了。 他俩趴窗户,个子小,踮着脚也看不见里面。两个人轮流,抱起对方,挨个窗看。窗户下层掉漆粉,蹭了一手;外头亮,屋里黑,手围成圆圈往里看,把脸蹭蓝了。终于看见小光了,坐在离窗不远儿;敲窗,手掌擦窗,往回勾手,小光点头。 去找大楞,小光铁着脸,问:“你为什么欺负他们?” 大楞木胀了脸,“是他们骂我。” 小光回头问:“骂他了吗?”小杰摇头说:“没有。”小志摆手:“真的没有。” 小光回过头,看着大愣:“他骂你啥了?”大楞说:“小兔崽子,王八羔子,小犊子……”小杰喊:“扯!都是你骂的。”小志点头说:“这话是他骂我们的。”小光指小志,说:“他这么老实,不会骂人的。你撒谎都不脸红!” 小光背起双手,问:“一共打了几下?”大楞犹豫说:“一下。”小杰:“瞎说!两下!” 小光又问:“该怎么处理你?” 大楞面向小杰,“鸡蛋不也得吃吗?吃不就打碎吗?” 小杰歪了脖子:“我吃不吃也不用你呀。” 大愣一脸无辜样,停了一会儿,向小光说:“让他骂我。”小光打他脸,一下,两下。小志说:“别打……”小光说:“你们就这样,他以后欺负你们,我可不管。”小杰上去推大楞一下,那小子装倒。小光说:“起来,重打。”小光拉着小杰的手打脸,大愣哇地哭了走了。书包也不要了。 “你给拿回班去。”小光叫一个在旁边看热闹的把书包给拿回去。 “走!”小光一晃脑袋,“先别回家,上甸子。”小杰说:“正好早上没去。”他们叫上小六。 “一人一个,吃鸡蛋。”“这不还有好的吗?”要往石头上磕。 小光说:哎,带“头”了吗?用“头”撇,看谁的准。 小志说:“还用撇吗?碰一下就不行了。”小六也说:“你以为是猫哇?狗哇?”小杰说:“鸡呀鸭呀?”小光说:“鸟哇屎呀,鸡波毛哇?”没人接了。 小杰和小六捡两块石头,比一比,磕。小光搬起一块大的,砸地上小的,“冒火星子!” 走下东坡,穿过那片风吹起伏的麦田,走过几道坎,几道沟,下面是塔头,往北绕着走。到了草甸子,花草连片,有蛙在跳。 草的绿是花的基础。小宁小家在北边那边的甸子,站在草丛中。草在摇摆,是自由的,无忧的。老曲说,兰是草的一种。清一色是奇,杂而有序是美。黄、蓝、白的小花“星罗棋布”,还有红的成串儿,粉的大翻瓣,——花全是近亲,一条一档的长着,开得香,像飘荡的云,像流淌的河,由最初孤单的一点逐渐势力扩张。每年秋天,花籽飘洒,成与不成,就形成图案。小家跑,看各处的花,小宁不动,手慢慢抠衣服上的蹭的脏东西,蝴蝶落在他头上,扁扁立着翅膀。远近都有蝴蝶,停止是立在花上,舞动是寻找新地方。小六站到小宁的旁边,说草长得太厚了,小志也过来,说种地多肥呀。小光抓蝴蝶,揪花,“它们就是来找花的,花没了,它们就没了。”老单说,美与占有联在一起,世界充满了肮脏丑恶罪恶。小杰跟着揪花。然后打滚,爬起来又四处看看,有花的地方,就去踩,“留下给谁呀?”甸子大呀,他们扑腾累了。 小志选了喜欢的花,连着根带着些土,用纸包好,放在书包背着。他们一路揪着节节草。节节草一节一节拽断,断开的扔掉,小六说,后头要是有人的话,肯定不会跟丢喽。 他们饿了,回家。 第二十四章 +3 小杰进院子,春丽在大盆里刷东西,小杰甩脱鞋,“刷鞋。” 春丽说:“上一边去。” 小杰顶脑袋给春丽看。“干什么?”“看帽子。”帽子鼓囊囊的,“啥呀?”低头慢慢摘下,一帽兜的花,有没全开的。春丽说:你们就祸祸花儿。小杰说:你管好你自己,别管我!春丽说:好哇,你说不用我管,好!小杰说:你也不给我刷鞋。春丽说你别讲歪理,我要是刷了,你不也是采了吗?你们就祸祸东西,跟我干活有什么关系? 小杰凑近,说:“没事吧?”“什么?”“没人来找?”“找谁?” “没有就好。饭呢?我饿了。”小杰放松下来。 “有好吃的。”——粽子,爸单位的年轻人来送的。爸妈是他婚姻的“介绍人”,吃水不忘挖井人,年轻人儿回家带回家乡的粽子,里面有果脯,还有咸肉呢。田婶要给邻居送点尝尝,春丽问给几个,妈说就近的几家。总共有多少,数了数。春丽爱吃,说妈别给了,送少了也不好看。留着吧。小杰扒开粽子问怎么这样的,这是啥呀?“这好吃,你啥也不懂!”春丽说小杰,“爸说你兜里有钱,自己买啥吃的啦?”小杰没吱声,他的钱给小光了。小光在门口往院里偷看呢。老田回来,从后头两手夹小光的头,“花岗岩的脑袋。”小光晃开头,“你……脑袋……”跑回自己家,一身汗,背心子湿透了使劲往下脱,老司婆子喊:“拽坏了,死玩应,慢点。”小光就想把它拽坏了呢,“破玩应!” 春丽擦了手,摘了自己叠的“葫芦”。那是她收藏的一块黄彩纸,用它叠成葫芦,早晨吹开,现在又放瘪了,压叠,放盒子里。 曲文带吃的来了。小丽说喂过了,曲文说狗也过节,多吃点儿。小丽说够了,曲文说:“它肚子还没鼓起来。”小家摸小狗的肚子说鼓了。 曲文背起狗,回头对狗说:“你运气多好,遇上好人了。”小狗呆一会儿就溜下来了。 骨头一时吃不了,狗叼着找块地方埋起来。埋了不放心,叼起重新找地方,院里院外跑。 晓宇家的狗也出来了,跟在小狗后面。 小林捡了一块骨头比划给老狗,引它进院儿,关了门就是一顿揍,老狗跑不出去,赖哼唧。昨天,立民腿磕破了,小林找晓宇要药水和碘酒,晓宇说没有了,小林生气。晓宇问他给谁用,小林说那你就别管了。晓宇说又不是你用,不给。小林说:我用。晓宇问哪坏了?小林说“是别人。”“管好你自己就行了,还管别人!你有本事自己弄,别拿别人送人情……”今天,学校发奖品,是以前运动会剩的,白老师发。她手里有一份名单,说奖励校园劳动积极的人。晓宇领奖品,看见小全,问:他们有吗?小全摇头不知道。小勤领回一个本,问小林:“他们都是啥?”小林没有得到,去问晓宇领什么了,晓宇说你领了吗?没有。那你问啥?我还以为你想和我换呢。小林有气,拿狗撒气。立本到门口,问干什么呢,小林支支吾吾说这狗进院偷吃……放狗出来。 小文和小明来了,来比鸡蛋,小林说没有鸡蛋了。小明和小文磕,磕破了。小明说煮时间长不行,小文说煮了六分种,小明说太短了,小文说差一分呐,小明说一分也不行。 立本上街去了。立本上邮局把信投到外边的邮箱。他向厂里领导建议,加强学校建设,办学,管理,大家参与,调动积极性。他没去办公大楼往意见箱里投。他的信署的是笔名。后来,没有什么变化。——后来,他写信用了真名,也没有回应,泥牛入海。老人说,如果是举报,有人重视,没人关注建议。领导总认为别人低,不接受建议,不当回事儿。 家门前,杨树叶子抖动,柳条飘荡。水是向下垂挂,有叶脉边缘,可流动,不滴落。立本看见垂丝的长毛虫子,找两根小棍儿把虫子夹下来。 天阴上来,沉沉的树叶不好看,树叶在阳光里才明媚。 小燕子在飞,翅膀使劲呼达,然后滑翔一会儿,又开始呼达。小家说:“它们呼达啥?”冲天上喊:“就那么飞,别动!”曲文说燕子吃飞虫呢。 各家院子里的黄瓜豆角长得高了,爬上架子,从根系来的水顺着藤蔓往上走。他们边走边看,多少年以后脑海里还常涌现黄瓜秧娇嫩昂扬的样子。 蝴蝶像碎纸样飞,秧子上不停留。 老曲在园子里松土,说风调雨顺呐,老百姓都盼。立本要帮他,老曲说快进屋吧,就这么一点儿地方,不用多人占手了。立本敬佩老人,园子不大,整齐,绿意盎然。 立本到小屋看书,接着看古代诗选,都能背诵,老人说,书读百遍其意自现。三姐打开了灯,说“保护视力。” 老曲干完活,洗手,往上洗胳膊,说屈原李白都是大才,大才小用,还被小人嫉妒陷害。不平则鸣啊,名篇佳作都是能人不被重用后写的。有的弃官,县长不做,归园种田,不用对小人奴颜婢膝,对老百姓“欺压”了。竹林人物之所以“变态”,是看不上小人上位。立本问:那老单爷呢?老曲说:他跳出三界外。 “做官得有一种宗教情怀。”老曲端着陶瓷茶缸,吹着气,水是热的。立本说:“用不用兑点凉开水?”“不,夏天也喝热水,不喝凉的。”他吹着,又喝了一口,说:“喝热水还有一个好处:练气,吹是呼气的好方法。夏天吃饭也吹着吃,不要拿凉水泡饭。 “每天除了打拳,还要跑步,把气呼出,练呼气,长呼气。” 立本练了一阵,要回去,老曲说:“看一下我的收音机修好了吗。没有收音机可真不行。”立本知道收音机在老狄家正修呢。 狄叔,一个不愿说话的人,各家电匣子出了毛病,都找他。谁的手表不好好走,摘下了送他那;他头上系上单眼放大镜,打开了瞄,洗掉泥,上点油,校正好。他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有这个手艺,因此得到周围人们的尊重。 老曲发感慨:人总要做点什么。一个人的能力有大小,但只要全心全意帮助别人,为人民服务,就是高尚的人,纯粹的人,说的对呀! 人固有一死。人活着,就要为大多数人做事,多做些好事,人这一辈子就有意义,没有白活。老曲爷有影印本《昭明文选》,里面许多篇章立本后来一直记着。 第二十五章 小正尿了炕,赖着不起。等人都起来了,叠了被,他悄悄起来,自己叠了湿了的被褥,塞进被垛里。妈妈知道,白天给晾到外面。没挂到晾衣绳,找了一根棍子,两头搭在车后座和仓房小窗口,搭上褥子。隋婶隔着墙问:“谁啊?”季婶悄声:“孩子不让说。”尿,是人体排出的水,脏了,人嫌弃的。 小全问立本,立本问老单爷。老单说:小孩尿炕,是正常的,不是病。有尿就尿,有屎就拉,是小孩初始阶段。从父母夜里把尿、叫起来自己尿,到有尿自己起来,孩子生长成熟,区分有意识的活动。自然行为接受意识控制,从无意识的身体调节活动中分离出来。 吴婶带门不好带,她隔着墙问李婶:“搬走那家是哪家?”李婶说:“他家姓王。” “那门怎么换了是怎么的?对不上牙呢。”“不能,他家搬那么远,新旧也不能带着。” 吴婶问立本的班是几班,李婶不知她问这干什么,说好像是一班。吴婶不高兴了,我们也没分到一班,是她爸去的,也不会说不会道…… 小萍分在二班,学校考虑人有进有出,还有男女比例要平衡。并且桌椅也有。 在学校,小辉觉得是一趟房的,和小萍接触多些。课间闲着就时常过来,坐到跟前儿的空座,跟小萍说话。小萍给自己的铅笔都戴了帽儿,用纸做的,叠得复杂且规范,严谨不松懈,有伸缩弹性,方正撑成圆,扣上紧紧乎乎。小辉摘下一个红蓝铅上的,看了看,戴自己的小手指头上,“给我吧。”“行。” “我的手指长吧?”小辉给人看她的“手指”。小涛拿下来看,给自己的小指头戴上,撑松了,“呀,大了?”小辉说:“屁不流星的,真烦人,给你了。”小涛戴着画上人脸,到一班的门前晃。小高过来,说:“这么好看呐,给我看看。”小涛把手放后头,不让他看。小林偷偷上后边,一下子抢了过去,戴到自己手上,跑回班,开始左右炫耀。小雄“要”了去,上课戴着,弹指比划,见小美看他,就让人递给小美。小美打开了,叠不上。 下课,小林过来看,“瞅你整的!”掉了脸子,拿起来,又扔那。 “啥呀啥玩意!”小美站起来。 小家没出去,坐座位低头摆弄纸,小林把手放小家后背,小家佝偻着说:“别摸——”手扑撸后背起来,出去。 小林出去,找小萍,要她做大一点的。 小萍答应了,扶着桌子扫地。外面广播喇叭播放:“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搞完卫生,回座叠纸。小辉没做操,溜回来,拿笤帚扫地,小萍说已经扫了,小辉说:“你看我帮你扫出这些土!” 一班,小芝间操没出去,说替小美值日。拿了那张被小美打开的纸看,慢慢一点点看,顺着回线的弯转力度、印儿的深浅,又叠回。间操结束了,她也搞清楚了。地上扔了纸,小翠生气,说:“这活儿怎么干的,哪是人干的呢?”小芝说:“是我干的,我感冒了。”小翠说:“替人值日别光坐着,要不你得去上操。”小芝斜着眼睛,说:“你说我就听啊?”小芝叫小翠把以前给的锡纸还给她,小翠生气,“你那时不是说给我了吗?”“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已经没了。”“没了也得想办法给我。”小翠蹬桌子下边的脚踏板,生气,刮泥土。小芝取笤帚撮子找不干净的地方收,小翠出去,让给她地方好扫。小芝生气,把桌椅推了踢了,扫里面的土。小明回来生气:桌子怎么又回去了?他要留点缝,不靠墙。小芝说不挪动怎么扫干净?以后你们这我不扫了! 春丽拽小芝去自己座那。 小芝跟春丽讲叠法。春丽拿着纸帽儿看,琢磨一会,叠出来了。 小林朝小萍要了大的纸帽戴在拇指上,长长啦,四处向人“点头”。小涛来说小萍,这桌子不是原来的,要新桌子吗?小萍摇摇头,笑了笑,给他叠纸帽。 晓宇戴了五个,右手的五个手指头全戴满了。小民朝晓宇要两个,晓宇说不给,手高高举起。小民搂晓宇的脖子,压他弯腰,晓宇往直了挺,小民往下蹲,悬起腿打滴漏儿。晓宇嗷嗷吼起来,小民下来。 第二十五章 +1 小全拉着晓宇上厕所。“蹲一会儿。”小全手里有纸,用纸捂着鼻子,心里数数,数到三—— 小明急急忙忙进厕所,小全问:“拉肚了?”小明不愿意听,“拉屎,什么拉肚了!”晓宇说:“上节你不是已经拉过了吗?”“你不是又来了吗?”“急什么眼?” 小文来了,笑小全:“又大便宜了?”小明心里不高兴,没说话,晓宇说:“你小便宜啦?”小民进来,说:“小雨儿,小雨儿,”解开裤子撒尿,“尿一点,小雨儿。”晓宇气红了脸,不拉了,起来走。小明说:“你急什么眼呐?”小民跟着喊:“鸡眼没有牛眼大呢。” 晓宇在校园里走,把指套埋起来;看自己种的花,又长了。 春丽和淑芬又叠了几个手指套。小辉溜进来,拿了两个手指套揣兜里要给立本,春丽从她兜里拿回来,“我的!”——也不说一声就拿走,不能这样! 小家做了几个,叠得有问题,不好看,自己一个人偷摸戴上,有人就摘下。一不小心被小民抢了去,戴到手上,满哪走让人看,寒碜小家。 小美也会做了,问人“好看不?”小秀过来,说:“美,能不好看吗?”要了戴手上,“我的了。”小美说:“你把地扫喽。”小秀说:“还粘上了呢——”“什么?”“没什么。”小雄在那边看着呢,团了纸团打过来,小秀低头躲过,又打一个,又低头,笑,得意笑。 小美又叠。 小秀手上戴上了纸套,拉小江到二班门口,探进头,伸手,笑着让人家看。小涛喊:“不好看。”小美和小芝也来了,挤在后面探着头喊:“好看!”伸手指,不停勾动。小江和小秀有了援军,兴高采烈,也使劲勾动手指套。手都疼了。 小美给小伟,小伟说:啥玩意?嗨,没意思——不要。给!嗯不要。熊样儿!不要就熊样儿? 甄琰手戴彩色的,用了她妈办公室里的彩纸。她给了小翠一块纸,给淑芬一大块,淑芬没做,留着将来做灯笼。甄琰给小宁做两个好看的。甄琰总偷偷看小宁,有时凑近,可是小宁马上躲开了。甄琰看别人大大咧咧,看到小宁却有些害羞。小宁一个人去房后,看树一排绿色蓬蓬勃勃,像小山,长高了许多。看树根的蚂蚁。蚂蚁爬在树上,爬了这个枝,到枝头,无路可走,再爬又一个,来到尽头,再爬到一个高的,不能再高。后来他写道:它这样无法走出一棵树,只有离开了这棵树,才会知道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才会自由自在地行走。 放学了,立本提醒晓宇,走时关窗,可别忘了。 中午,春丽回家又做了几个手指帽,两只手戴上,挺好看的。她到院子,鸡被圈了一块儿,喂鸡,逗鸡玩,她的手指被鸡叨了。她烦鸡,不喂它们食了。 小杰戴了,小光戴了,后院小六也戴了。小杰在一个手指往上套,一个,两个,三个……越长越好,长命百岁!小六推他,人能活多大呀?一百岁呀。小光拽下,一百岁!都给我,十个一百岁就是一千岁,一百岁一百岁就是一万岁。太长了。晓宇说历史也没多长啊,也几十个人那么长呗。立本说一代人和一代人重叠的,不是一块儿加的。掉了,都掉了,小孩开始重戴,每个手指戴一个,戴五个;戴上十个,两手都戴满。 不能干活了,“弄湿了。”“弄坏了。”“你看,弄脏了。” “那画上人脸儿。”就着脏的痕迹画了嘴鼻子眉眼。 老田和孩子逗:“饭也不能吃了吧?”“饭得吃呀。”戴着小人儿也能端饭碗,两手捧起来,一手帮忙串到一只手心,但夹筷子就不行了。摘下右手的五个高帽,放桌子上,吃完饭马上戴上。 小志戴了,只戴在左手上,用铅笔给每个指帽画没有轮廓的脸:两个眼,两条眉毛,一个鼻子,一张嘴。小正用油笔画,蹭不掉,清楚。小冲看,“没耳朵。”给加上耳朵。“还是平的。”“画还能画出楞啊?”“鼻子——”摸摸。小海说“老头儿——”在“额头”画了三条线。小宝看,说:“没戴帽子,光着脑袋呢。”再做帽外帽。小宝找了人参,那是爸托人给弄的,治病的。爸说那是娃娃。妈问几年的?爸说得有十年。小宝给娃娃戴帽儿,埋地下。后来没了呢,跑了,跑哪了呢?跑了就跑了。以前吃了,鼻子流血。 小冲手指上戴了帽儿回家,给家里人看,小萍一笑,没说什么,给他叠了几个。 小冲到外边去显摆,小秋小梅看见想分一个,小冲说:“你自己不会做吗?就会等现成的!”小冲跑,在厕所门口遇见晓宇,和他比。老田来上厕所,嘴里哼唱:“……老婆脚趾盖儿长,一步两步上茅房……”晓宇赶紧躲开。 后院老魏家的黑狗也到厕所,胆胆突突在门口看。晓宇想:狗吃屎,是没吃饱,还是吃的不好,还是肚子咋地呢。小冲给黑狗看小人儿,它也不看,小冲生气,“不知好赖!”晓宇家的黄狗来了,晓宇收了指帽,领狗上北边去。黄狗在主人跟前是不向他人示好的,但遇到老曲则不然,到老曲的腿跟前靠一会。 小志在东大道挺着脖子保持平稳,脑袋上落着一只蜻蜓,他落脚像猫似的走;蜻蜓起飞又落下,呵,它什么都可以作落脚点。蜻蜓不像蜜蜂,没有扎人的针,也不像蚊子吸人血。小冲跟在小志后边小跑,想要蜻蜓落自己头上,可是蜻蜓就看准一个人。 小林偷偷从立本家院儿抠出以前埋的骨头,引黑狗进厕所。狗在门口探头不进,小林把骨头扔到蹲位,狗去叼,小林在后推,狗躲了。小林拽狗的脖子、脑袋,拽不动。小林生气了,把骨头踢进粪坑。黑狗在蹲位口上走来走去,要是冬季它会跳下去。小林踢它,它跑了。小林开始拉屎,对着骨头掉的地方,憋着气使劲,拉出长长的,好像一根虫子还不断。 第二十五章 +2 天儿好,下午学校开展劳动。老师找小勤,让他把二班的桌子换回去。小勤说是小明让搬的……小勤低着脑袋走,是谁告诉老师的呢,是小明,还是小高?会不会是立本,他和小华…… 劳动人多,呼啦啦忙,忙乎一阵,大伙呼啦啦放学了。 留下的人,在院子角落抓蜻蜓玩。 蜻蜓红尾巴,被捂住,捂帽子里,放进罐头瓶子里,瓶子口蒙上纸扎些眼儿。蓝尾巴的好看,拿出来系上绳儿,牵着它,飞不走;它像猎鹰,落在肩上,伏在前胸;松了手,让它飞,飞不远,又落了;想落得高一点,落到栅栏的柱子尖上,绳垂着。小江拽绳,拽得猛,蜻蜓的身子后部分与头胸分开了。他拎着绳儿和那块“尾巴”,问:“谁能接上?”他长得个儿大,又粗,小林骂他:“像狗熊!”小芝说:“像大虫子。”小江喊:“你俩身上有味儿。”小明手指放嘴上:“嘘,别……”有一个红蜻蜓落窗户上了,他和晓宇从不同方向慢慢去抓。 屋里,小翠感冒打喷嚏,杨英年给她纸,她用纸擤了鼻子,往撮子里扔。她看见虫子在撮子里,心想就扔那,扔到虫子上,盖住了。杨英年招手:“来,到这。”抽屉里有奶糖,“你自己拿。”小翠看,“呀,是上海的。”“坐,感冒要休息。”杨英年去门口搬一把椅子,把自己坐的垫子放上,“羽毛的,暖和。”他拉自己的椅子来靠近坐,拍小翠的肩膀,手后来放上,又往下移。小翠的腰身有点软,往里闪,他的手就跟进,小翠往外拧叽,他越贴近搂护着,脸离得近…… “哎!”小江看窗玻璃不自觉发出声,人全在窗上了,等反应过来他马上往下蹲。 他们几个跑得极其快。先是蹲着跑,然后站起来跑,翻墙豁口出去。建得容易的,本来就不能长久。新泥新坯没等干的时候,就被懒且淘的家伙给抠开了。先是推动,有人看,就转身用背靠,不显山不露水把坯弄活动了,等天黑没人的时候拆下坯;以后再弄活动一些,须慢慢扩大“战果”,坏太多就可能马上被堵上喽。放学一般不着急,就从大门大大方方郑重其事地走,走到豁口还歪头看看,好像自己没走过“没做过坏事”一样。那块墙塌了,正是立本班负责干活的地方,小勤和人说很多坏话。班级干的不好,晓宇受不了,怨立本,“跟他说了也不听,这下咋整!”小萍听见了,悄悄和晓宇说:别信小勤的。晓宇疑惑地问:你认识他?小萍羞涩地点点头。小萍不愿提过去,她和小勤原来是一个班。晓宇挠头,说:墙是砖的就好了。 多亏这块墙倒了,跑的人心里高兴,方便多了。 小芝跟着小林跑,跑得气喘,医院大夫曾说她有先天性心脏病。爸妈问大夫咋办,能不能治?大夫说没啥办法,用手比划,“心室,那个瓣,懂不懂?关不严。”“那怎么办?”“能吃啥就吃点啥吧。”妈妈听了心痛,偷偷抹泪,有好吃的东西都给她吃。 跑到小林他家那栋房,“你家这树大哇?”小芝望上边繁茂的树冠。小明到小全家,趴后窗往外看,说晓宇:“别让那小芝跟小林在一块儿。”晓宇过来趴窗看,生气:“说也没用,不听话,总那样……有个老猪腰子……跟小翠一样。”小明生气,说:“她俩不太一样。”晓宇说:“看着不一样,实际一个样。” 大树的叶子丰茂,是夏天真的来到了。 小林上了树,给小芝折树枝。小芝仰头望。 小林往更高处爬,上头有好的,也让小芝看他的勇敢。他爬上面的一个杈子上,骑着,看后院,说:“晓宇家的鸡,怎么往老项家飞呢?”鸡就是会飞的嘛。 小芝去后院。一只鹅曲着脖子拦着路,她只好从那边沟沿过去。 一只晓宇家的鸡张开翅膀飞落老项家,又有鸡飞到院墙上,扎煞着翅膀来回走,寻找低点的地方;试着几次想跳,下不了决心;看人家鸡吃食,急忙忙跳下,扑棱起灰尘,吓走那些鸡。老项家的鸡觉得不对,自己的槽子怎么能让给外人,又回来,抢吃。鸡跳过来容易,回去难,憋得转,咯咯咯。老项婆子出来,看这只鸡样子有点怪,就把它抱到窝里。它不呆,跑出来。项婆子拿一个大筐蓄点草,再来抓鸡。小芝趴门缝说:“你怎么抓人家的鸡?”项婆子歪脖看:“你是干嘛吃的,关你屁事?” 小东和小芳从东边走来了,找门缝往里瞧。 下蛋鸡不愿多跑,好抓,项婆子把鸡抱进筐里。鸡起来,老项婆子按下,一手盖上柳条盖儿。鸡没办法,像关公有了十全的理由,终于降了曹。邻居老人说,现有的生命更多体现了生存的特征。 蛋下了,“非主人”就把它轰出了院子,免得引起纠纷。 一会又有飞过来的,老项婆子看看不像是有蛋的,就扔回去。要不就按住鸡身子抠抠屁股眼认证。盘旋猎食的禽类,飞是侦查并进攻的手段;整天在地上觅食的禽类,飞是逃避威胁的手段,可是家养之后,只是跑,不知道飞了。老项婆子追呀,实在不好抓的,就开门放出去。孩子们闪开道,都离开了。 第二十五章 +3 容婶回来送东西,“鸡怎么出来了?”几只鸡在院外咕咕咕地走,细看,确定都是自己家的鸡。她开门,“咕咕咕,进来吧。”呼噜噜进来了。一只两只三只地查了一圈,不缺,看大小颜色模样神情,都对。鸡们分散找食,容婶磕打一下槽子,鸡都集中到槽子跟前,伸头到槽子,又抬头看它们的主人。容婶看它们失望的眼神,“没有人管你们呐?”她探头看看那院儿,然后开锁进屋,“人都哪去了?”她在外屋做饭,然后切菜,鸡都进屋来。容婶从袋子里舀了半碗苞米茬子,出去倒一溜槽子里,鸡们跟着出来抢。小秋进院,说:“我家喂鸡不用槽子,撒地上。”容婶说:“你家是你家。”去窝里捡蛋,就一个。 晓宇回来了。妈让他留心点,看着鸡下蛋。 鸡飞别院儿了?看东院。 项叔说过,鸡飞不高,飞不远,野鸡就是那样,猎人都能追得上。 晓宇先小声说“老项婆子”,然后放开声唱说“脚趾盖儿长,一步两步上茅房……”小家跟他学了,记住了。 小玲呢,她又回乡下的家了。 晓宇站到院里,没事儿修理花,不好的就薅掉。大人说,薅掉不好的,以后还会长的。晓宇到外边,前后院走上一圈,没人的地方练一会拳脚。 春丽的声音尖细,挺远听得见,“给你刷完了。该你的。我们都得把你供着。” 小杰说:“你不说不干吗?” “狼心狗肺。”她把鞋放在后窗台上晾。 “谁稀罕你干。”小杰嘀咕,拿起鞋。春丽问他干什么,小杰说放这也没太阳,春丽夺下来,“得阴凉干,晒就出涸楞了。” “做事不由东,累死也无功。”老田总是倒班,睡醒了坐起来,笑着看。 小杰在院子揪花瓣,撕花蕊,又悄悄把自行车气门芯拧开,让慢慢放气——春丽还学车呢,不让她学会喽。 纸条说:人,无论是谁,都会有特性,但如果没有反应反馈反作用,形式不成形。 春丽给柜子盖上布帘。春花回来喊:“才洗的,没干呢……”春丽歪头,说:“在上面干一样。” 后院小道,小东小芳被大鹅袭扰,小东过去了,小芳过不去,小杰赶也赶不走。小海来了,鹅见小海就躲开了。 小月进晓宇家的院,问:“这啥花呀?”晓宇说:“槽子糕。” 晓宇往下边走。到小爽家那了,绕到后面,去了小芝家。 小芝在干活呢,洗了小白菜,生菜,还有黄瓜——晓宇惊讶,这么早就下来了!小芝装盘子里,也没让晓宇吃。晓宇走了,心里生气,白帮她了。纸条说,期待感恩是没有跳出反应的手掌。 小明来春丽家的院门口,伸头看,又走了。田婶问:“谁?”春丽说:“我同学。”老田不高兴:“咋不进来,像贼似的。”老田盯紧自家姑娘,对别人家男孩像防贼似的。田婶叨咕:“躲躲闪闪的,长了个大勺子。”春丽说:“那是小明。”老田问:“姓什么?”春丽说:“姓常。”“住哪?”“就在下边,隔三栋房吧。”老田问:“他家是不是就一个孩子?”春丽惊奇地说:“对呀!”田婶说:“这家人家不会侍弄孩子。”“那不是他们自己生的,”老田说,“早熟的瓜。”田婶说:“老唐家不也是要的吗?老唐大嫂还耳朵聋呢,人家孩子的头也不那样。”老田说跟要不要的没关系,有的生了一大推了,孩子的脑袋还偏呢。春花说小杰的腿当初绑上点就好了。老田不喜欢听这个,当初是他解开的,“净放马后炮!”大人喜欢小孩子,看不上大孩子,因为大了不听话,总反着来,不相信大人的话了。老曲说,皇帝为什么杀能人,就是这个道理;忠臣直谏,没有好下场;皇帝为什么换太子,多半也是这么回事。 老田到院门外看。门外靠墙有石头,磨光了的,埋一半露一半搬不走,谁都坐的。 田婶进屋,扫地。屋里地总扫,把土面儿扫到一堆,推到边上或角落,就放那。老田不喜欢,说:“干的什么活儿!”春丽拿撮子来收,小杰告诉哪还有,春丽说“不用你说,要不你来干!”小杰拿纸擤鼻涕,把纸扔进撮子。春丽上外边把土面儿倒坑洼的地方,把杂物倒到垃圾堆。 小明到前院,遇小文、小武来,都进小全家。他们从后窗往外看,小全问看啥,小明说外边能不能看见屋里?小文说不能,小明不信,说刚才人往咱这看呢。小正从窗户跳出去,小明关了窗,小正左右晃头看了看,小明开窗放小正进来,小正说真看不见。小明说太近了,让小武去外边看看。小武从门出去,到后院;看,说看不见,又抻头看,说有个影,看不太清……小明不高兴,说别那么大声儿,别站那了。 小明出门,小文跟着出来。看见小涛和小翠跑过来,小文问:小涛你跑干啥?小涛喘着说:小翠太能跑……小明说:你可得了吧!小文说:去年运动会800米她就跑不动了,还剩一圈儿,叉着腰跑,跟扭大秧歌似的,诶呀,诶呀……小翠咯咯笑,进小全家。季婶不喜欢小翠,她见过小翠几次,曾对小全小玉说:“女孩子可别太张扬。”小武拎锹进屋,小翠问:“拿进屋干啥?”小武说:“拿屋里吧,别让谁给拿走喽。” 小全坐炕里,认真削一把用锯条拉出形状的木头枪,一条一丝,不紧不慢地削去棱角。他用砂纸蹭,又用布来回拉。小文帮他拉,说找块大红绸子拴上,小盈来了,说这是手枪,懂不懂?不是驳壳枪。 “咱们演演出哇?”演出得打扮化妆,“会吗?”“呀,晓宇没来。”“来了有啥用,他也没上台。”“小翠你会?你指导。”几个人都要给小涛化妆,“有红粉吗?”小全说:“没有。”“红粉笔也行。”小明兜儿里有,纸包着,小勤不给别人只给他。小明掏出纸包,里面有各色的,小翠拿红的,给小涛抹红脸蛋,小涛两手乱胡撸:“我不抹!你们一班欺负二班!”小明让小武搂住小涛的胳膊。小文踮起脚尖够墙上挂的围脖,给小明,小明给小涛围围脖。小文递棉帽子,小明把棉帽子给小涛戴上。“哎——太小了!”“58的,小什么小?”小涛低头把帽子掉地下。小文用红头绳接上,系下颌。 “拎上兜子,”不拎,套脖子上。 打伞给他,他喊“不长个儿。”“挎着。”拐把的伞柄给挎胳膊上,甩下来,小文把伞挂脖领子上。最后,小涛激了,小全拉着大伙放了小涛。 出屋来,小明和小文的两把锹已被小涛拿跑了,小文气红了脸,骂了难听话去追。小武把自己的锹让小翠拿着,也去追。 “我知道你干啥去了。”小明用异样的眼光望着小翠。小翠歪头,“你说啥?我不明白。”小明犹犹豫豫,“不说了。”走了。 小翠追过来,问:“你啥意思!” 小明鼓着嘴,吐出气,问“杨英年把你咋的了?”“没咋的呀。”“摸了……”“没摸,你听谁说的?”“我不知道哇,我真不知道。没人说。你,不能总愿听嘴甜的,不听好人的话,好人说话不好听,可那是对你好,和你套近乎的是想……”“人家周老师就来了——你又不帮我,你管我干什么?你别管我。”小明干嘎巴嘴儿没说出话;他衣服有个地方脏了,马上侧着身子,不让看见。 晓宇和小明说:人把她当啥了,她还不觉味儿。就男的跟她黏糊,女的哪个跟她好? 嫉妒是火,烦躁是火,怨恨是火,欲望是火,建功立业也是火。老单记,文学表达火,历史记载火,古今中外文化基本是围绕光和火进行研究,发现,附着,释放。 平静的水,也常常被火激荡。 晓宇练的拳脚,没有章法。 他按自己的想象练,不稳,不准,就是狠。他常练踢腿,平踢,踹树;高踢,踢手指,踢墙上摆的棍儿。小五过来,说:“往后踢,够到屁股,那厉害!” 晓宇不踢了,烦他,上大前院。 隋婶叫小志、小月“剪脚趾盖!”小月说“不长。” “你俩不是一天剪的吗?” “我晚一天剪的。” 小志说:“这回一样,下次不就一样了吗?” “那不行。” 小涛说:“给我剪。” 妈说:“你多大啦!” “不大。”小涛伸脚丫子。 “不给你剪,臭。” 小涛去洗,到水盆涮一下,又回来。 晓宇回家,在流水沟里发现了一个蓝皮儿蛋,“是小五家的也不给他了。”他一直想要个鸭蛋鹅蛋,捡着了。回去和鸡蛋放一块,不一样的,蓝的,比鸡蛋大。 第二天,容家鸡又飞过去,到了项家院子——吃惯了。 老项婆子抓鸡,刚拎着翅膀,让容婶撞上了。“它自己飞过来的。”老项婆子尴尬地说。 容婶让容叔把墙砌高点,太矮了,鸡都过去了。容叔说两家是邻居,别那么势不两立的,本来说个话儿挺方便的。 容婶剪鸡的翅膀,一个一个剪;看还能飞起来,又剪短一些,直至无论如何也飞不上墙了。再拿笔给鸡涂上色,好区分自家与人家,“老大,老二,老三……公鸡不用管,愿飞就飞吧。”公鸡听了,公鸡躲了。和家里人说:“哎,一定看着点她们!”剪完了,一地羽毛。不光翅膀剪短,尾巴也剪了,齐整整,像折扇——现在不是羽毛扇,等长一长,长出小绒毛就像。 “鸡本来是飞的。”晓宇爸拍拍裤子,说去上班,“把门关好!” 剪了翅膀,鸡还想飞,因为翅膀还在,心思还有,它们的眼寻着墙,试着飞,飞不上去,撞到墙上,跌落下来,实惠儿像一个肉蛋落地——不会找平衡了,脚不能先着地。 晓宇妈伸出两根手指到鸡屁股里,摸了摸,就知道今天下不下蛋。有蛋的,马上要下了,就放箩筐里,盖儿上压上石头;有的鸡还得一会儿,告诉晓宇看着,等那个鸡下了就把它放进去。 上午摸,下午也摸,鸡下午下蛋很少,但她也摸。 晓宇看他妈摸,一次次看。在家没人时候,他抓住鸡,抱屋里,拉了窗帘,用手指碰到屁眼,有屎,有味,他紧鼻子,探进去;鸡咯咯叫,腿儿在动,晓宇有点抓不住;重新按住了,手往里探,滑滑的。手到手指跟儿了也没有鸡蛋啊。鸡跑了,躲他老远。 人在相似的联想想象中进化。 第二十六章 晓宇出门,眯眼看太阳,又看柳树的垂条,想够一下,——不够了,回来再够吧,记住了,一定,否则……后来想,为什么给自己设套儿呢?他顺着西大道快跑。起来晚了,也没起早练跑。书包颠荡,他不用按扶,每只笔都套了笔帽,不怕折。前面路边堆积的沙子,他跑上去,立本、小全、小宁、小家在上面等他呢。大家从沙堆上跑下来。“那房头儿的号不清楚了!”晓宇说,大伙看,“该重新刷了。”“该刷也不刷。”“居委会咋咋呼呼也不管了。” 远处的树的绿色成片连起来,好看,真不一样了!路旁的树,叶子密实如幕,看不见树上有没有鸟,和冬天完全不一样了。 小全看人到齐了,就从兜里掏出弹弓,“我哥的给我了。”立本用二指搭皮兜儿抻了抻,说:“皮子好。”晓宇掏出自己的弹弓,“我的皮筋,有劲。”小宁看,没吱声,小家说:“你的是皮管,是输血的。”晓宇说:“这是新的。”小家说他也有,晓宇看他,小家说:“真的,一样的,”拿过来看,“没有你的新。”拉两下,太紧了,“要这么紧干什么?”晓宇拿回来,“不紧——能射远吗?”“那谁能拉动!”“用多大力量就射出多远。”“那用汽车拉!”小宁说:“那不拉折了。”小全说:“火箭力量大,射天外去了。”小家又拿过来,拉不动,给立本。 立本接过来把弹弓对天空拉开,小宁躲一边儿。空中有小燕子,呼达呼达使劲飞。燕子张开了翅。晓宇说:“射燕子瞎眼睛。”立本放下,说:“燕子吃很多虫子呢。不能啊,‘老九’。这要是打人就坏啦。收起来,都别拿出来了。” 班级门口,大家等开门。淑芬来了,给小翠系头发的橡皮筋,系上,捋一捋,像马尾巴。小翠说:“这个不好。你昨天的咋不给我呢?”“你别那么矫情好不好,我昨天就带一个。”“一个为啥不给我呀?”“得有先来后到。你咋不讲理呢?——我非得格机你不可。”甄琰来了,“闹啥,闹啥,一个个没大没小的。”淑芬笑:“就怨你呗!”小翠躲开,说甄琰吃腐乳了。淑芬伸手格机,甄琰蹲下笑,“别的,我我不要,要给小芝。”小翠说:“别给她。”“为啥?”“给她就可惜了。”“给谁呀?”淑芬故意说:“给曲文。”在一边听她们说话的曲文红了脸,上男生那去了。老人说,追不到的,不要追,让人瞧不起。淑芬书包里带着酸不溜,拿出来,小翠嘴里马上冒了酸水,“不要不要……”淑芬说:“不给你呀,给甄琰,去口味儿。” 小高眯着眼看女生堆儿,“啥玩应叽叽呱呱的。”小林说:“嘁嘁喳喳的。”俩人勾肩搭背笑着,互相拍背,“挤挤嚓嚓。” 关建学打拳,在人们面前挥舞手臂,两手快速耍弄,变着,晃着。立民瞪起眼睛:“别舞舞喧喧的,”给了一拳,“找个地方消停眯一会。”关建捂了嘴,上一边去了。 老单记,生理是种属物理。有毒的虫子,一般是怪异的,颜色是花花的,长毛的。毛毛狗儿有些像虫子,但不能蜇人不能咬人,所以人就拿手里揉腾它。关建和小家比,强不了多少,有时装得横,但人都不在乎他,撩示欺侮他。 第二十六章 +1 立本几个人站一起,围一圈。小家说:“咱们啥时也结拜呀?”小盈说:“天正星地煞星。”晓宇说:“天罡星。”小家说:“天缸,”立本说:“咱们不搞那些。” 女生往这边看。别的班的女生总和立本班的女生靠近,转弯抹角问立本的话儿。立本往哪一站,活跃的女孩也不敢接近。 小民掏出一把钥匙开门,开了半天没开开,看女生往这边看,忙走向立本他们的人堆儿,挤进圈里。大伙不喜欢他,不愿看他,永和转过头说:“天儿好热啊?”小盈问晓宇:“你家的狗要生了?”晓宇说:“我家的狗是公的。”大伙嘻嘻哈哈,一圈人都走开。小民拉小家没拉住,“别走,哎,妈逼的上哪去!哎,啥意思,你奶奶的蛋的。”小民跟在后边走,斜着眼,嘴喷喷儿吐唾沫。大伙烦他。人说,说话没人接,到哪没人理,那是很不好受的。 “生活委员来了!”小明到了,开了门,人们呼啦啦涌进去。 小民站那,没人搭理他,想推人玩儿,没机会了。 他气哼哼走进教室,质问小明:“你怎么才来呢?”小明皱着眉头看他:“你算干啥吃的?”小民伸一根食指头指着小明脸:“你是不是把锁给换了?缺德——养的……”谁都能开开,要我有什么用?小明心里这么想的,但嘴不能说。小文凑过来,说:“真事儿,咋那样呢?”小明抬头看他一眼,说:“哪样啊?”小民说:“你不行就把钥匙给小文。”小明想骂,但没说出来,脸涨红了。 小民转到小翠的那边,弹她脑瓜崩儿,小翠叫起来。 小明装着练写字,想说话又没说。小民走了,小明跟小翠小声说:“学校评卫生先进小组,我报你们组。”小翠不同意报她们组,因为小芝在这个组,是组长。 周老师叫小明去办公室,小明很紧张,怕把钥匙收回去。老师谈班干部要发挥正面作用,班集体要形成向上的风气。小明脸红了。 串地方,搬桌子,小雄挺着肚搂桌子走,从桌堂儿轱辘出两个鸡蛋,摔地上,碎了。小雄捡起来,熟的。问:“谁放的?”没人回答。问同桌小君:“你的?”小君摇摇头,一脸茫然。“谁的?”小雄举起来喊,问小美:“你放的?”“哼!我才没放呢。”“狗放的?”“给狗放的。”“你放的呀?”“我稀得放呢。”小雄贴鼻子闻,臭了,“这肯定几天了。扔啦?”小君说:“给我。”她要拿回家喂狗。小雄站那琢磨:我这边桌堂总翻,放好几天的东西没发现,不可能!那是谁给小君放的呢? 小美去扫地,扫每个桌下,晓宇怕起灰,说“我这儿不用。”小美不停,使劲扫,“跟你学的,不扫不行!”小芝说给我,我教你怎么扫。小雄过来,瞪眼,问:咋回事,咋的啦?晓宇说:“有你事儿吗?”小秀、立民走过来。立本来了,喊:“都干什么?各回各座!” 课后,小雄跟立民说:“谁搁那的呢?一天也说不了一句话的人,还有人给她献殷勤呐。”小秀笑:“你不稀罕,别人就不稀罕呐?”小雄看他,“是你放的吧?”小秀又笑:“我要有,早就吃了。”小雄问:“那你说,会是谁放的呢?” “愿谁放谁放的,”立民站起来,“走,出去,上外边。” 新土包上,关建喊:“快来,占地方,这地方平。”你的?小高说,明天说不定是谁的呢。小舟来了,关建收起占地方的砖头,用一张纸壳扇,扇去上面的灰土,“来,坐!”小舟带搭不稀理地坐下。 “你们咋上这?啊?”小雄歪戴帽子,来到近前。 关建端详他,说:“不好看。” “不许乱说!”小雄晃动手里棍子。 关建伸手,“你帽子戴歪了!你不说是军帽嘛?戴正了,我给你整整。”“别乱动。”小雄用棍子打关建的手,顶住他的喉头;关建要抓棍子,小雄抽回棍子,又顶上。 “把棍子拿开,不像个好人。” “不许胡说,”小雄拿棍子比划,在关建的脑袋上划圈,瘪着嘴:“你瞅着像猴儿似的。” “瞅你熊样!”关建不动,斜眼看棍子。 “我扇你——”小雄拽他袄领子,拉近他,瞪起牛眼。 “给你打,你打。”关建挺起胸。 小雄的手推着,瘪着嘴说:“ n—e——ne呀!” 立民挥一挥手,小秀、小文上去把关建按倒,四个人分拉四肢,抬起,喊:“撴!”撂下的一刹那加快加力,屁股先着地,这叫撴。一次,两次,三次,“诶呀,诶呀……服了,服了!”关建告饶。他们松开了手,关建跑了,跑远了喊:“你们那么多人欺负一个,算什么英雄!狗熊!”小雄招手,“来来,你回来,咱俩一对一的。”“你过来。”“你过来。” 几个人商量要包围,关建吓得赶紧跑了。 老单笔记中说,人多,形成更大的能量。人和人相互需要,建立关联,形成大的形式,有组织的。 第二十六章 +2 老单笔记中说,人多,形成更大的能量。人和人相互需要,建立关联,形成大的形式,有组织的。 粉笔给了小勤一小部分,够一天的,其他自己留着。 放学了,立本一帮人经过壕沟,看了一会,说挖了这么长时间,要干什么呀?要砌墙,厂子要圈起来;有铁丝网嘛;拦不住,有人钻进;还有电网嘛;电网不总给电;那猪狗都被电着了。石板哪去了?那一条板子桥没了。 小盈喊小家比迈步,看谁远。划线,踩板条,跳,看脚跟的地方,用棍儿划记号。晓宇想跳壕沟,近前看,沟一人多深,害怕了,“平地,我敢,平地我肯定能过去。”小盈拿棍子,量一下沟有多宽,然后在地上划线,精准!“跳吧。”晓宇一跳没到线,小盈笑得咳嗽,“这水平,多亏没真跳,要不真掉沟里啦?” 小家站那头了。 “你咋过去的?”小盈问。小家比划:“从那边,绕过来的。”小林从把头儿那家院子的堆放物中抽出一根毛嗑杆子,有两米多长,顶部是拐弯的。他跑回来,向沟对面小家搥,小家往后躲,小林凑到站沟沿边,伸出去想用毛嗑“拐脖”钩住小家脖子,小家伸手拽住毛嗑杆子,往回拉,小林站不住,掉沟里了。 “上来呀?”晓宇递毛嗑杆子,小林拽着上,折了。立本让人在后面拉住自己,探身把小林拉上来。小林捡土咯,往那边接二连三打,立本说算了算了。 小全问:“这啥时候建呀?”小盈晃脑袋。小林说:“你爸不作图纸吗?”“不知道。我爸回家啥也不说。” 小孩与土亲,愿玩土,手指甲常有黑色。大点儿孩子喜欢砖瓦一类的制成品,再大的喜欢现实生产生活里用的大东西。立木和他的一帮人来了,抬起沉重的水泥板,把它立起来,往沟那头放倒,没搭上,砸进沟里。 又一帮人来了,有个长疤瘌眼的,指唤同伙,“这地方咱们在这,让他们都远点儿滚蛋。” 人被欺凌阻遏会愤怒的。“干,干这些王八犊子。”立木一帮人拿起石头,砖头。 “这个人是哪的?太他妈凶。”“是上届的。”“脸被刀砍过。”“立新认识他。”被砍时抱头鼠窜,伤好了,疤瘌成了招牌。 孔晓华把帽檐往下遮到眉毛,贴在立木身后说,“好汉不吃眼前亏。” 立木让立本他们赶紧走,“离远点。”晓宇说:“我们在这儿帮你。”立木瞪起眼睛说:“走!” 人往两头分开跑。小家拉立本走:“回咱们那玩。”立本他们走,但没走太远,站住看。 两伙人在讲什么,然后各出一个人。出的两人先把手里的“加拨什儿”放地上,然后走近,抱腰,支架子,踢腿,抱腿,按倒压上去,翻滚。双方都叫停,拉起自己人。疤瘌眼上,有刀没用,掏出来扔一边。这边立木出。两人也不说话,上来就打,打得没有功夫,胡乱地打,就差女孩子的招数没用上啦。“也没啥呀。”小林说。疤瘌眼个子高,立木明显吃亏,够不着对方,近打不了,渐渐招架不住。 小国他哥上来拉拽立木,立木马上撤退,——像狗扔下了嘴里的骨头——立木上街里,去找姨家的小军,他认识的人多,有厉害的。一伙的人看立木败了,撒腿就跑,那伙的人就追。有大人下班了,叹气晃脑袋,“这些小年轻儿的……” 晓华早跑了,他知道疤瘌眼的爹是厂里的一个头儿。那疤瘌眼虎了吧唧,仗着爹的势,啥都敢干。老曲说,有优越感的人,没正常的回应,缺少人的东西。 小翠、春丽、小静、小珍被憋在南边,现在才敢通过这段路。小民、小林等一堆人也跟着过来了。小林在后头摸小翠的头发,小翠晃荡头,瞪他。春丽也看他。小林退后了。 小民在道边捡了一个瓶子,在几个女孩后边摔碎了,“咣!”“真响!”小珍吓了一跳,赶紧进了自家的院。 第二十六章 +3 小孩子站在树下。来啊,这儿好。 “雨点儿!” “大晴天,哪来的雨?” 大伙看上面。 “虫子撒尿了。” “拉的屎。” 到房后,小杰发现一个“洞”,有虫子爬进去,爬得非常迅速,比小水流还快。喊小六,叫人来,端水来。小海来了,掏出鸡鸡,小杰推他,“那点水不够,让它跑了。那虫子可长啦。”小杰手比划,一拃多。“到底什么?”“全是腿儿。”“是蜈蚣?红的,黑的?”“有黑点。”“啊花的。”“挺粗的,腿儿支棱着,那么大。”小杰趴下往里窥探,看不清,拿小镜片对太阳光往里边照。“照死它。”“不行,拐弯照不进去。” 小冲说:“打呀,要不就成精了。” “水来了。”小秋一手端着杯一手端着碗,倒水。水追不上啊。但进洞了。洞有尽头,没地方再跑。 小六说它有孩子吧。小秋说都灌死。小冲和小梅拎一桶水拿着水舀子钉了钢啷小跑来了,“撮土围上,别让水淌外头。”往里灌。跑出一只,小梅吓得跑远,小海上去一脚把跑的虫子踩死,抬了脚,蹲下看,“也没你说的那么大呀,虚乎的。”“你踩成水了还有多大了!肯定还有,大的在里边。” 小梅说:“可能一窝呢。”小杰又灌水,看水流出,“没有哇。”又灌了两次,递给小海,“你灌吧。”小海狠倒,“叫你藏,叫你藏!” 小光过来了,“啥玩应大惊小怪的。”小冲指着,“虫子。”小杰说:“害人精。”“害你了?”“害我干啥呀?”“找把锹不就挖出来啦,笨。”小海指地:“灌出来了一个。”小光让小海“你碰它一下。”“死了,还碰它干什么?”叫小冲“摸!”“我才不摸呢。”小海说:“真死了,看都啥样啦。”小光说:“那回去吧,还看啥呀?”对小梅说:“你妈说让你回去呢。”小六笑,说:“你俩不是一个妈呀?”小秋跟小梅后头走,要去她家,小梅回头,“你干什么,回自己家,你回你家。”小秋总上别人家,不领人上自己家玩,怕弄乱屋子被妈说。 小杰喊:“过来,这,有这么多蚂蚁!”小光拿一段铁管子放地上,让蚂蚁从管子钻。蚂蚁走自己的路线,不听话,小光踢土推蚂蚁,再拿棍子划拉两下,左右归拢一会。蚂蚁又走回老路,按自己确定的方向继续走。小光跺脚,不听话,踩!小杰拿撮子撮蚂蚁,放洗脸盆里,“游哇!”土让水浑了,蚂蚁漂在水上,小腿儿动一会儿就不动了。小光往盆扔石头,迸人身上,晓宇路过,说小光,小光更脖子,晓宇抓小光的脖领子,俩人撕巴起来,晓宇把小光摔倒。小六回家和爷爷说打架的事儿。老人说:人不是桌子椅子呀。 小冲找小猫,喊小猫,“黑黑,黑黑……”前院后院满哪喊叫。 小宝出来,小珍不让他上大道,他说就上后院。看人弄蚂蚁,小宝说:蚂蚁也不碍你事,祸害它干什么呀?小杰说:你别管闲事儿。小光说:上一边去!听见没?远点扇着。小宝说:你咋那么说话呢?小光说:不看你有病别说我踹你,该干啥干啥去。 小宝最近刚从省城回来,“好了,真的!”小宝信誓旦旦说,然后眉飞凤舞地说:“我还去动物园,看见熊,还有猴,那么多!”小光说:“我看你就像个猴。”小宝没话说,上东院去。 小宝来看小狗,小丽把小狗给他抱。小宝把小狗放院子,逗它玩。小丽近看小宝的伤疤,小宝说:“好了,真好了。”他讲起住院的事儿。 小狗一跃一跃地追小鸡,咬住一只鸡仔的脖子,小丽喊:“快点撒开!”小宝上去照小狗踢了一脚,小狗倒了,骨碌站起来,摇摇头立起耳朵,小鸡丢在了地上。立本跑来捧起小鸡,小鸡已经没气了。小狗保留着野性,立本是喜欢的,但损害小鸡,这是不能接受的。老单说,不允许利己者损害他人,是侠义;不让少数人损害多数人,那是公心;保护弱者不受损害,那是善心。小丽指着小狗训斥,“真不值得留你!一点不值得同情。”小狗呆呆地,耷拉耳朵,垂着眼。“打嘴。”小丽在它嘴上轻轻抽两下,小狗闭眼。打完了,小狗睁开眼,看别处,竖起耳朵听远处。立本生气,狠狠踢两脚,踢到门口。 立本说:“别跟妈说。就说是门掩的。”“那非挨说不可。”“就说是我掩的。” “把它埋了吧?”小宝看立本的脸。 立本把鸡装一个纸盒子里,扛一把锹,去东边的地里。 地里,土豆秧刚开花,在顶端生白花,花里长着黄的芯。上边开花,下边开始结土豆。叶子变墨绿色,毛茸茸的,黯然不反光,纹理清晰有褶皱。叶如牡丹,只是花小,没有牡丹华贵。小宝眯眼说:“小鸡在这里能长出土豆。”立本不希望变成土豆,这样土豆他不能吃。他想小鸡长出秧子开出白花儿就好,不再长了……立本的脸迷茫忧伤,小宝说:“没事儿,小鸡小,啥都不知道。”立本想小鸡能换种方式飞出来的,王小伙讲,鸡是能穿越阴阳两界的动物。 选在地的南面,挖个坑,把小鸡埋了。这块儿长草多,立本蹲下,把草薅净。这块挨着水。沟里有蛤蟆,——从解冻了的水库里出来的,过半陆半水的生活,欣喜之余又有不如意的地方,在土上气鼓的;听到声响,看声响发出的地方,没看明白,进水里,蹬一蹬腿划走了。老单说,两栖动物保留下来,是水陆转移难得的“物证”。 成片的地,来了白蝴蝶和黄蝴蝶,在气息氤氲的土豆秧之上起舞。这是灵魂在起舞。老单说,有口有腹就要叫,有翅要振翅,有精气火力,则要狂欢。 第二十六章 +4 立本和爸说,地里长草,不一样,有的密实。爸说是土挖得不深,土没有翻扣过来。 小宝回自家用黄泥做小碗,留着喂小鸡用。碗不圆,不薄,薄了就瘫软。他把做好的,一个一个摆放到窗台上,小珍说放那晒裂了。小宝又挪到阴凉的地上。 狄婶说小宝是脑袋长了瘤儿。隋婶说怪不得一直头疼。小宝做了什么射线的手术,脑门儿留下一个点。韩婶说:“得花好多钱吧?”狄婶织着绿毛衣,说是“厂里工会借了一些。”老果婆子说:好了比啥都强,啥钱不钱的。转头,看小珍的脸,说“这孩子有福啊,长得福相。”她看大伙不解,抻一抻,说:“没看见那颗痣?长寿啊。后院老任太太就有。”韩婶说:“那老太太年纪得——”老果婆子说:“我要活那么大岁数就行。” 老季在家做苍蝇拍儿,前面用胶皮,后面是木棍。给老隋家用,好用,呼达呼达,好玩。找苍蝇,小月小玉小艾商定一人打一下,轮流。苍蝇多,够打的。苍蝇贼,小月一举苍蝇拍儿就飞了。小志说,它肯定是谁没打着跑了的。经验,是在反应中。有的不动,是新进来的吧,等着小玉打。也有的是较劲吧,翅膀微微耸动,人不动它不动,看着人;小艾让它飞,等再落下的时候再打下去,飞也飞不了。 晚饭后,大人小孩都出去溜达,上大道,小孩子前后左右跑,大人慢慢走。吃了饭遛遛食,顺着下坡路走,挺着肚子挺舒服。 大人们出来多了,几个人凑一处,抱着肩膀站着,唠唠嗑,去除一天的烦恼和寂寞。传递信息,也是生活兴趣。 “要建围墙了。”小平回来说。 小凡刷碗完事儿,在桌子上摆筷子,把吃饭没用上的筷子也摆上,盖房子;没有了,摆碗和盘子,摞起来,像花瓶,再摆,“像天坛!”小平说:“你见过吗?”“看过图哇。” “建围墙干什么?”小凡问。 “安全呐。” “咱们住的咋不建呢?” 小平不吱声了。 姥爷说:已经多少年不搞基建了。 人口多,房子不够用,睡觉、吃饭、看书、听广播、会客,全在一个屋子,一家男女老少不能分开住,更谈不上其他啦。建筑是有不同用场的。 “古代有亭子,”老单用毛笔写古字,甲骨文,像画,然后画画,“是无墙的房,像伞,用来乘凉。南方,房子开更多的窗,设前后门,利于热天通风。 中国古人建楼阁,登高望远;外国人建高楼,节约土地。” 他画了亭台楼阁。 西大道上新增了几处灯,要加班施工。做游戏的孩子在那,成群结伙。 东大道黑黢黢,孩子愿藏猫猫的,胆大的,上那边。厕所在那边,里面更黑。那道上常有一人踽踽独行,看不清面孔,但可以肯定他不是附近的。 孩子们去站一个地方,好像不是故意去看。小孩子猜他是干啥的呀,或许有病吧。立本想,那人也许不愿人看见,愿做隐蔽的活动。 孩子总是随意,心中没有时间。家里大人们总为他们着急、牵挂,门外每一次响动,当妈的都有一回欣喜,猜测,等待,失望,怨愤。 大人埋怨孩子的随意,孩子嫌乎大人的“教条主义”。大人过了孩子的年龄,变得“现实”,大人心里只装着生活,想着今天做的,想着明天做的。孩子们在成长,生活不是全体,是个背景。孩子想自己喜欢的。 生命各不同,正如人感受不到花开的舞蹈。老单记,丰富性在于存在多样性,在于不同的感受,个体差异要受到保护的。 第二十七章 小全早上起来想刷牙,牙膏都挤没了,只剩皮了,放在仓房的盒子里,留着卖钱。这个皮轻,是铝的,能卖一分钱。西院,隋婶给小月胸前围上毛巾,用手掌蘸水给抹脸,从上往下一手遮住脸,“我不——洗——”小月喊,又抹一把,“别没出息。”小月使劲挣开,说:“出息。” 小全拿着牙缸儿,泡着牙刷,去找立本。沿途树上的鸟叽叽喳喳叫。立本跑步还没有回来,院子里立木哈腰洗脸呢。 上后院,晓宇在院子里洗脸呢。小全端着牙缸,说:“挤点牙膏。”晓宇歪着脸说:“在墙上,不是很好。”小全往哪走,一群鸡就跟着呼啦啦往哪走,躲不开,“你家得喂鸡了。” 小玲在那院,她的笑脸像阳光下的花,说“用我家的。”递过来牙膏,小全挤到牙刷一小条。项叔点着脚在院里的园子转悠,一早起来就要看的,歪着头,东瞅瞅西看看,他眼睛看庄稼、嘴里和小全说话:“回去啦?”小全举起牙缸说:“有了,走了。”项婆子从屋出来,不高兴,“拿家里的东西送外人儿,装什么大方。”老项看叶子蔫了,“缺水了。” 小全在水站那接一下水,回家。季叔在门口端详儿子走路的姿势,感觉和自己一样呢,看儿子的肩膀上的毛巾,说以后别搭那,拿下,“不好看。”进屋,给了小全一角钱,让他白天去买牙膏。 小全妈做了面条,给小全“吃小灶”,前一段过生日吃的和这一样的,开学前也吃了这样的面,第二天下地走路了。她擀面薄,切得宽,放了点碱,吃得滑溜。热油葱花酱油炝的锅,热汤,小全他们吃得汗波流水儿的。妈给小全那碗多一些。小正说“真香。”妈说“香也没有了。”小全给小正拨,小正端碗躲开,“我饱了。” 小全今天要在学校讲演,穿一件新上衣,有点小了,抻一抻。爸说,别想自己好了坏了,就不会紧张了。讲的啥内容啊?讲红军过草地的故事。前几天,周老师给一本书,是内部油印的。周老师爱人是军人,书是部队里蜡纸刻写印刷的,字很整齐,一律是仿宋体。巧了,今天是小全的阳历生日。小全只是听妈妈说的阴历生日,说过阴历,不过阳历。可是填写一个正式“表”,要填写出生年月日,学校说填阳历。怎么办呢?妈妈说是记得阳历是几月,不记得阳历是几号。小全填了月,日怎么办呢,填阴历的吧。小全和晓宇说了,晓宇说可以算呐,一年一年推,立本说每年不一样的,小成说旧的黄历没留,留着好啦。他们看棚,棚顶上糊的报纸,有日期,有阳历也有阴历,呀,都是后来的,新的盖了旧的。容叔说,我去机关给你查查,机关有图书室,有人民日报……查着了,晓宇说,你这回有仨生日了,小家说那三生有幸…… 第二十七章 +1 到学校,进班级,小全去拿笤帚,笤帚在架子上,架子很好,是立本在家做的。小全一手扫地,一手拿那本书看,已经背熟了,但还是紧张。小高过来了,用异样眼神斜着看小全,小全注意到了,——因为自己穿的是不带补丁的裤子吗?是自己梳了头不好看吗?小全想了半天。立本帮小全搞卫生。小全忘词了,立本提示,小全背。立本说不用严格得一字不差,意思为主。 小林解开衣服扣,咧着怀,露着带号儿的背心,各处转。小高跟小勤说:你咋还不收呢?小勤忒生气——太他妈烦人,最烦别人催。小文也说:该收了重发。小勤不耐烦,“知道哇!” 火热的天儿。操场上画一条线,杨英年亲自上阵,拎一个没盖的铁皮水壶,里面盛了一下子白灰水,用木棍在里面搅了搅,拎水壶倾斜向地哈腰一溜小跑,噗噗噗噗,冲起干燥的浮土留下一趟水印,一会就变白了。“做啥都像样儿。”他对自己很满意,跺跺脚,跺掉溅在铮亮的皮鞋和笔直裤线裤脚的水迹,倒被腾起的灰土沾上。小勤马上从记录本子撕下一张纸给他。他到台前,脚蹬在台上,用纸尽心擦皮鞋的白点,然后擦鞋边沿的尘土,最后,擦皮鞋跟儿;又掏出手绢弹一弹裤脚鞋面。 厂里领导来宾到了。鼓掌!长时间鼓掌。 同学们在那条白线后面列队站排,站齐。小高不站前边了,小家也不站,“你不愿意在前边吗?”“你咋不站了呢?”小高两手扳住小家肩的两边,不让动,说“你挡着我点。”小家挣不脱,使劲回头,“我还想呢。”随着杨英年一声令下,学生们席地而坐。班主任们站着。 操场起风,广播被风吹得尖叫,正拢头发的杨英年忙调整音量和话筒。瘦弱的小全,手背后,脱稿讲,进入了故事,忘了恐惧。他讲演就像由树根往上长出树干,再长出树丫,又长出反复的叶子,多壮大的啊。脸热,使他大方起来,弹射力十足,中间没有一点打锛儿的地方。他张口朗朗,声情并茂,一字不差讲完。场上的掌声给他是热烈的。小全后来给二舅写信,写了这次讲演的情况。二舅回了一封长信,鼓励他,并为他高兴,说将来能借外甥的光啦。还邮来一包书。 小全走回来,班级同学又给他鼓掌,周老师在他经过时摸了他的后脑勺,他没有躲,感受酥酥的幸福。 小勤和立民他们在一起,发牢骚:“一次一次的活动让多少人出名!”立民没吱声,小雄说:“你那什么,你也可以去讲啊!”小勤被噎得要发脾气,但一看大伙的眼睛多是白眼仁儿,就不说了。小高说我爷爷是老红军呢,我要讲肯定是最好。小秀笑嘻嘻说啃我的,拍了拍自己屁股。 晓宇回教室,看窗没关,说立本“怎么没关窗?”小全说:“放放灰。”晓宇说:“人都开会去了,丢东西咋办?” 回家路上,大伙前前后后拥着小全。后边来汽车,滴的一声,小明在最后头,猛回头,冲车喊:“你怎么开的车?吓唬谁呢?”开车的探出脑袋,是窦仁,晓宇说:怎么遇上他了呢?窦仁喊:“哎,不长眼睛啊?”小宁说:“谁又没长三只眼。”小家踮起脚冲车窗口喊:“你厉害啥?”永和过来,问窦仁:“你的后脑勺长眼睛啊?”窦仁翻着眼珠,“呦,你们有理了?”车呜呜响一股烟开了过去。瘦小的窦仁有优越感。老单说,强悍的汽车是扩大了形式,更能实现人的愿望欲望。小明从鼻腔往回吸了一下,吐出鼻涕:“瞅他那样,像个猴似的,浑身没有四两肉,一天嘚瑟劲儿,哪像个好人。”小盈说:“你要是女的,他就看上了。” “走上我家。”曲文就想几个人到他家,结果都来了。 制做汽水,大家喝。一人一杯,小家说不够喝,曲文说喝不够也一杯。唱歌,唱啥?晓宇不唱。小林唱,“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嘞着嗓子也唱不上去,大伙笑。曲文让小全唱一个,唱啥,换一个《沙家浜》的,郭建光的。“养伤来在沙家浜,半月来,思念战友与首长……”小全以前不唱,唱不好,有颤音儿,别人笑他,没想到今天有底气,唱尖音也不颤,大伙鼓掌。小全看见晓宇没鼓掌,想转移注意,“苍蝇,”手指着,“快打!”小盈拿报纸打,小林拿毛巾抽。小东西太鬼了,打不着,小明说:“肯定被打过。”小全说:“死过一回,又活过来的。”小林拍小全的后背,说:“病歪歪的人就聪明。”曲文把瓶子灌上,让小全带给妹妹。曲文来问晓宇,晓宇说不要,他在看一盆大花,问:“啥时开?”曲文说“不开花。”晓宇说:“不开花养它干啥?”曲文给立本的妹妹小丽也灌一瓶。小明不大高兴,没给他带,也没问问他要不要。一个人想要的,由另一个人提出最好。老单说,你如果是普通人,不会有一群人去揣摩你的心思想法。朋友,伙伴,知己,心里有默契就好。人的生活,高兴不高兴就是心理呀。 第二十七章 +2 “去水库哇。”“走哇。”“走哇。”立本说都回家告诉一声,再吃点东西。 立本回家,小丽在家给爸爸的皮鞋打油,问要挤多少,立本说少点擦均匀就行,晾一会再蹭。给,汽水。 立本从家出来,喊人上大道,正巧过来一辆马车,小成说那是往下边砖厂去拉砖的,趴上去。立本跳跃坐,小全趴爬上来,齐坐后头。老单说,人习惯了一种搭配,就是情感。 搭会儿车,换换方式,就有喜悦。共同的喜悦是友谊和日后的追忆。 大马真好。就是得喂很多料。草哇。光喂草也不行。 往前是大下坡,跑得快,遇到坑都颠起来,车板子响,浮灰砖面儿震起。车是平板儿,坐不住,他们抓住周围挡板。立本看车老板儿说:“你坐得真稳呐。”车老板儿回头看看,说:“前边稳,往前坐。”他们坐到车老板儿近前,“开始烧砖了?太热。”窑里热着呢,他俩都去过,出砖时热度还让人不能喘气。“喝口汽水。”小全带了一半,递给那人。 看见晓宇他们了,小全摆手:“我们追上他们了!”立本说谢谢啦,前面停下。 大伙欢叫,“呀,你们坐车了!” 立本他们下车,扑鲁裤子,曲文帮他们拍屁股上的砖面儿。小林说:“咱们学校围墙怎么不用砖呢?坯多难看呐。”小全说:“一大圈那得多少砖呐?”“咱们的坯拿来烧不行吗?”“砖是有规格的。”“咱们按标准打呗。”“人家能给你烧吗?”“给他钱不就得了。”晓宇听不下去,说:“你给呀?” 走了一会沙土路,走上泥土路,尽是泥泞后干涸的棱子——车辙印,牛马的蹄子印,硌脚。再走过荒地,走塔头上,塔头间有水,有绿藓水草。水,是雨雪存下来的;从上水库来的水在中间洼地流,聚集处是蓝色,溪流处为白色,窄处如游丝。 山坡连绵起伏,坡上麦苗碧绿连片;有裸露的褐白,那是陡峭的地方;有长条线的间隔,是人行路。 老人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古代神话说人是水和土做的,水土与人密不可分呐。 南头,大面积的水,是还没有这些孩子时候厂里出人出设备修建大坝封上的,叫水库,孩子们叫它下水库,因为上游还有水库,叫上水库,再往上还有水库,叫大上水库。其实所有的水库都有名,叫长青,东风,红旗,但没有多少人会那样叫。 下水库泛着丝丝波纹,上方的空气在颤抖,看景是动的,水在蒸发,隐形往天空流动。它比树叶壮观多了!——它是一个森林,蓄积着人们生产生活需要的水。老单说,水是灵动的,有各种循环;变成气体不够“稳定”,变成固体,则失去了活力。 岸坡的小树林像帽子,绿草处像娇嫩的脸。孩子们甩着胳膊沿着山脚走。 “水鸭子。”永和指着说。芦苇深处,它们起起落落,和草上的蚊虫,花上的蜜蜂,有着相似之处。 没等孩子们走近,水上禽鸟陆续飞起来,立着身体翅膀,像起落的风筝。永和说去年在那边,上水库,可多啦。它们是南方归来的候鸟。河湖是它们旅途歇息的大树哇。老单说,候鸟是移动的水温计,是水的生灵。它们像最初登陆的动物,是因为繁殖的温度需要,也是幼崽安全的需要。洁白的毛羽,在阳光之下熠熠生辉。小林使劲跑,小家说小林:“你还能追上天呐?”小林捡土块打,够不着。 小宁看,“那是大雁吧?”小文说:“就是鹅。”晓宇问:“鹅和大雁有什么区别?”小文不高兴,反问:“你说呢?”小明嗍勒牙花子,吸一种味儿,像腐乳的味道,然后慢慢说:“大雁是鸭子。”小武歪脖子说:“不是吧?”立本说:“鹅是大雁的一种,在地上饲养时间长了就是鹅。鸭子也是大雁的一种。”小家说:“鹅是飞不动,身子胖,走路都摇摇摆摆的。”学着摇摆走。小明摆手,说:“大雁轻,不能长大。”永和说:“身体得小,翅膀得大。抓过鸟吧,看挺圆乎,烧了吃没有多点儿肉,全是毛。不信你抓了后打拉开翅膀看,比身子长。”小武问:“大雁在水里会游吗?”永和说:“它不用游就能漂起来。”小涛哗啦啦往水里撒尿,问:“为什么?”小伟说:“它的身上有尿。”大伙笑。小伟又说:“它的身上有油。”晓宇说:“对对,鸭子和鹅的羽毛一点不粘水,不像鸡。”小家比比划划地说:“从水里出来一抖落,水就掉了。”大雁真的厉害,能在水里游,又能到天上飞,孩子们很羡慕。水里什么都有。老曲说呀,生活在这个水的星球,家园如岛,人如鹅。 曲文说:“欸,小家,你家的鸭子鹅每天不游水吗?”小家说:“门口那水太浅不用游。” 小盈说:“做菜做汤,那油不是漂在上面吗?其实一样的。” 芦苇青青,曲折连片,水面映有与芦苇几乎等高的倒影,如果没有看上下,你分不出是本是影。老单说,人的眼睛都是先看倒了,然后正过来的。绿色圈着蓝色,还有淡定的云影,比天上多了镶边,小范围里有更加精致的感觉。老单说,有了水就有了生命和风景。生命、河流等等的不同,是因为水的形状,水的立体,水的变动,都不相同——添加不同的材料,有不同的构造。外围如同镜框,水是肖像。云映到这一方水域,巧哇;水的镜面能容纳那么远大的物象,神奇。 芦苇偶尔颤动一动,在下边肯定有什么,永和找到一种草,放在嘴里嚼牙,小家贴近看他,问:“能吃吗?”永和给他一根,小家嚼了几下就扔了,“不甜,酸。” 第二十七章 +3 脱!大伙脱鞋脱裤子。小宁坐在干地方,给大伙收拢衣裳。永和招呼:“下来吧,衣服不用看着。”小宁晃脑袋。 “不凉,”永和已经蹚进水,“下来呀。”小宁说:“你们游吧,我放哨。” “永和走前头,”立本向后边说,“其他人跟着。”永和走了挺远才回来,说:“不深。”让大伙儿把帽子弄湿了,“吹起来,”“吹得像杀猪刮毛——”帽的绿面子和白里子鼓鼓的,垫在下颌,手捏住帽檐,扑腾游。小盈和小伟开始比,两只脚交替打水,迸溅得周围人连笑带骂。 立本摆手,“都列一排。各就各位,预备,开始!”一片击水浪涌——半人深的地方可以“作妖儿”,水上水下,沉了抬不出头,时不时触底;手脚动作啥样都有,像狗的狗刨儿,像水禽扑棱翅膀冲出水……小武游着喊:“我第一。”曲文游着喊:“我第一。”小盈站起来,忙举手:“我,第一。”小伟说:“我在他后头,我第二。”小全手里举着水瓶站“终点”,说小伟:“你老末儿。人永和第一。”“我才不是老末儿呢。”小家笑:“他不是老末儿,他弟弟是老末儿,哈哈……”小伟重新游,小家笑眯了眼,“这啥呀,哪是游泳啊,笑死我了……我想喝水——”曲文从小全手里拿过水瓶,高举着水瓶躲闪,“这是我的。”小家抢。小全说让他喝吧,曲文笑:“能不让他喝嘛。”“那河里有的是,”小盈说,来按小家的头,小家摆头挣脱,跑上岸喝汽水。小盈笑指着小家,“他游之前儿就喝了一大口。我亲眼看见的。” 再下水,开始打仗。“打!”“打呀。”按方位自然分成东西两伙,打水仗!没准备工具,就用手掌,单手咵咵地击水,两手交替搂水,双手撩水。冲在前的人怕浇头冲脸,从胯下反向扬水;跟在后头的人扬水扬了自家人,就用帽子兜水往前冲,水扬出去了,就近再捧兜出去;有的凑不上前,就用手掌平拍水面造势。水柱水浪高企,水波水沫涌荡,水流像雨滴在空中在身上在脸上在头发上在水面上。整个浪地劈沥啪嚓,人声水声混在一起,喧闹笑声此起彼伏。永和挺起胸脯站直了,扑撸头发的水,笑。 笑是火的升腾水的流畅。 小全、小盈跑出来,拿了纸找地方拉屎。有个茅楼,里面有人,小盈说,试了,开不开。小全拽了拽,“有人,里边人拉着门。”里边就一个蹲位,只容一个人。小全等不及,肚子疼,蹲在田里拉,小盈陪着蹲,问:“你有纸吗?”“有。”“有我就拉了。” 他俩边拉边听茅楼动静。茅楼,在木架上,下是一坑水。“不是咱们的人?”“不是,他们都在水里呢。小孩拉屎啪叽啪叽的;大老爷们又粗又大,镑嘡一下。”“老头儿?”“岁数大,半天一点,像羊拉屎似的。”“这么长时间怎么不拉呢?” 小盈试探喊一声:“谁?”里面嗯个声,瓮声瓮气说:“不是。” 立本他们穿好了,把衣服拿过来,“一会穿吧。我们到上坡等你们。”小宁拎过他们的鞋,“要不要纸?”小全说:“有了。”小盈赶忙说:“再来点,不够。”小家跑到后边看,笑:“他屁股大。味儿也大。”小盈蹲着拧身抓土打小家。 人都走了。 “快。”两人穿了裤子,衣服搭在肩上,鞋没穿进去就走。小盈喊:“哎,慢点,踩堆了……”小全边走边往鞋前边用力,不行赶紧蹲下,伸手指把鞋帮抠起提上。小全找根儿棍子,“干啥?”把屎埋上,光天化日的,埋深些,不让人知道。怕见人呐。小盈只埋了一层薄薄的盖上,如“地雷”,盼有人踩上。俩人跑起来,小盈边跑边说:“我好像听刚才茅楼里的声音挺熟的,像咱班的一个人。”“咱班除了咱们还有谁来?”“我想等会看看。”“行了,快走吧,让他们落下了。” 第二十七章 +4 前面人分成两排走,道窄了变成四排,两人一组。小涛和小武两人靠着说话,在最后。小涛说:“他,我还不知道,他小时候,偷家里钱,让他爸打,屁股都打肿了。” 小盈想上前听听,小全拉他慢走,拉开点距离。小盈问:“咋了?他说谁呢?”小全没回答。 小涛搂着小武的肩膀回头看了,看见他俩,马上缩回了头。小武推小涛,“你这小子就撒谎撂屁的。” 到家,小涛要喝汽水,小月手捂着碗不给,“我妈给我的。”“我喝一口,就一口,”“你取勺儿。”小涛去碗柜取勺,把筷子弄乱了,小志让他整好了,他不整好,糊弄一下。 小全进院儿,妈做茄子,用手撕,小玉说为什么不用刀,刀不快吗。妈说用刀有刀腥味。小全洗手,帮妈掰撕小块儿。 小家回家被关在门外。拽门拽不动,“这个死物。”敲,踢。小刚在屋里,听见声音,趴窗看看,又躺下。 爸回来,用细铁丝把窗户插儿拨弄开,小家从窗户进屋,开了门。 鸡蛋筐里的蛋放石头压了,叶婶回来忙把坏的鸡蛋拿出来,把剩的蛋黄和汁倒碗里,把好的鸡蛋捯到另一个篮子里,一五一十查着。要是别人家的傻子气人,也不会生他的气,但亲人这样“傻”让人伤心——是和过去的那个人比。“没招儿,摊上了咋整。”妈妈做饭,给小刚蒸鸡蛋膏儿。小家说今天累了饿了,我也吃鸡蛋膏儿。妈问他干什么了,他说没干什么。爸问头发怎么整的?小家抹了一下,说在天太热在水站冲的。小家摆楞柜子上的肥皂盒,里面有香皂,没开封没用过,还是小刚去年运动会得的。 小盈妈生了气,说小盈:告诉你不要跟那些孩子玩,你怎么不听呢!先不能吃东西!她拿毛巾擦小盈粘乎乎的头发。“不行,还得洗洗。”她端来半洗脸盆水,又向里面添了些暖瓶的水,用香皂给小盈搓洗头发,“那水深不深呐?” “水到脖子,”小盈故意吓唬他妈,他双手伸着,“一个猛子扎下去游出二十米。”“真的呀?那太危险了,不能去了。”“到脚脖子。”“去一边的。”“开玩笑——是到肚子,不深,深我敢下吗?”爸回来了,他们不说了。 晚霞红了,空气变得凉爽,颤颤悠悠的。 吃完晚饭孩子们都出来,几个一群,走上大道。小家也来这边玩,和立本说咱们追人呀,晓宇说叫抓人吧,小家说对对,咱们玩呀,玩呀。人都凑过来,玩啥呀,带我们一个;一起来呀,都过来;三个人,有三个人抓。我,小林站出来;我也抓,小光跟过来站着。小冲和小一点的孩子不同意,你俩跑得太快了吧?那就立本,小家笑;小正缩脖子吐舌头:那绝对不行,那不都抓住了吗?小盈推出小家,小家拧挤着身子,“我不抓。”缩回人群,小伟来拉他,两人抱成一团。让小月和小玉吧,他俩跑摔了呢?不算她们。小志,还有小冲,就你们四个了。再多,咋跑哇,全是抓的了。 小林喊:“不许进家,就这几趟房,这一、二、三,三趟房,绕着房子前后跑。”小光说不许进院啊,谁回家谁是王八犊子。一大帮人呼拉拉跑。“追了?”小林说,“咱们分开,你俩往那边去。”人一大群跑一会就拉开了距离,人开始分化,慢的就不跟着大队跑了,选别的路,目标小,往相反方向跑了;人分散开,各有选择,各揣打算。 小全拐进大后院的道,要超过前边两个人,他拍了一下边上人的肩,想鼓励一下,人吓了一跳,说:“我是女的。”小全笑,“我不是抓的。怎么女的就不抓了?”这人是小辉,小辉捂着胸口,说:“我们女的哪能跑过男的。” 小林在往前院的路上追上了一个,见是小家,拍后背,重重地一掌,“小崽子,你下去吧。”小家感到心里一热要吐出血似的,停下,咧嘴说:“你那么狠干什么!”他蹲下了。小林追前面,前面是春丽。老人讲,被追的,时刻面临着危险,危险更在其不知。小林使劲追,差一点够不到,他一把揪着了辫子;春丽叫他松开,他还拽,春丽回身打他脸一下子,小林松手。小林摸摸脸,说:“我还追不上你?”春丽说上大道比。小林说不用再玩了,你已经下去了。老远站着的是小五,等小林过来问咋啦,小林说没咋地。小五说我看见了。小林说她太厉害,不让碰。小五说不让你碰,她得让别人碰,早晚都得让人祸祸。小峰说近的不好意思呀?小五说尽扯,兔子专吃窝边草。 小光冲出小道,大道一辆马车跑过,那是收工晚了着急回家的。小光站住,骂,车老板勒住马回头:“吓着了?”小光说:“吓着倒没吓着,就差点轧车底下。”“真轧着你就骂不了人了。”“轧了我要你的命。”车继续走了。小光往车撇土嘞咖,跑回小路。站住,堵往这边跑的晓宇,晓宇到跟前,一绕,从他眼前跑走了。小光生气呀,使劲追,晓宇一会快跑一会慢跑,逗示他玩。在晓宇看接近了又要快跑的一刹那,小光一扑,倒地的同时搂住晓宇的腿,晓宇一个前趴子摔出去,脸和胸都挨了地。 小光起来就跑。在立本家门前碰上小秋,小秋说:“别抓我,求你,”“叫哥,叫就放你。”小秋不叫,小光推立本家的院门,咣当撞墙上,“我就说是你推的,——叫不叫?”又要推。 小冲和小志来了,“放了她吧,那边快去,那么多,都躲在厕所里呢。” “出来!”喊话,“出不出来?”小林来了,他抓两把土扬向厕所,土哗啦啦从棚顶掉粪坑。小光找一团废纸,点着了从厕所窗洞扔进去,跑出一大帮。她们一起跑,你推她攘。 第二十七章 +5 南边的几栋房的孩子抓了小正过来了,让他骗这边的人进他们的埋伏圈。小正喊:“别过来,他们在后边有埋伏……”一顿沙土打来,打在小正后背,然后跑了。 大人们听惯了孩子们的喧闹,打开的窗户,传来一阵阵合唱似的嘈嘈杂杂。当爸的有时侧耳听,当妈就说没事儿的。孩子们玩都这样,人多开心,只要没有哭声就没事。静了反倒不放心。嘈嘈的,如海边的潮汐,听习惯了,高了低了都行。 远的也来看的了。小美,从北边来;小爽慢悠悠从下边走上来。 小美加入进来跑,跑累了,跑进老窦家院,躲到墙角。窦仁从屋出来,小美不想看他那种眼神,又出去跑。 小秋跑到前院,她哥在路口冲她紧摆手,让她走。小秋压低声说:小梅在那边毛嗑地里。 小美不想跑,看一块毛嗑地,就往里钻。小梅躲在垄沟头,那儿种了各种花,花丛密密实实的,她蹲着不动。刚才,小秋进来了,看见小梅,诧异:“这地方你为啥不告诉我?”小梅撵她走,让她自己找地方。小梅也不想和小美呆一起,但撵不走,只好钻进里头一角。小美蹲下,花近在眼前,花苞长得像小柿子,皮儿铮亮要裂出花瓣似的;自己的脸抹了雪花膏,小风微微吹着,也跟花似的。小梅恨恨的,“真烦人!”里面蚊子多,围着小梅嗡嗡叫,一会儿碰了她脸,她轻轻活动,不敢大动。瞪大眼睛看外边,看人跑来跑去。 人习惯于把自己除外,因为看到的总是别人。老曲说,什么时候能看到自己呢?照镜子,看水面,还有,写诗歌,写小说,自己放在里面。 小林进园子,看见两个人蹲的地方,假装没找到。出来就扬土,扬沙粒子。老苏从家出来喊,哎,都把庄稼打坏了。小辉也喊:谁上地里了,咋不上你家地呢?小林转弯跑走了。 小梅小美弯着腰顺着垄从别的地方跑了。绕着道回家。 小家找立本,说:咱们啥时去上水库呀?立本说你找永和,他会水;他要不去,咱们不能去。 “唉,玩了一大天。”立本感叹。 老单说:精神难养。人一天的精神是固定的,每天在消耗的时间外找时间把精神用上。人整天坐在家里,也不是所有时间的状态都是好的。立本说是,忙过之后看书效果更好。 俗话说,人做什么做多少,都是有数的。 第二十八章 人的兴奋不容易消退。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还议论不休。 小全说:“永和的水性真好。”小家说:“咱们再去呀?”永和对立本说:“那么多人,万一出点事咋整。你责任大,不像我,就一个小白丁。” 小家拽永和,“你游得好,这次还没发挥出来。” 一提到水,永和心里就痒痒,“等啥时你会游了咱们去上水库,那水好。”小家来了兴趣:“啥时?”“你啥时学会?” “得学呀,不学能会吗,你说对不对?”小家拉立本,立本说:“赶早晨吧,起早别人不知道。就咱们几个人去。”永和说:“对,人多可不行,我一个人不行。” 过一天。 他们去上水库。天刚有点亮,水和天都灰蓝色,远接天处,一抹暖色,再扩散为浅色。山脚有零星灯光。水库像一张大大的叶子。 水是运动的,但可以静止,平静。 石头坝棱子,“水深,凉。”方永和下,走几步,突然没影了,大伙吓得都是微张开嘴。过一会儿只有手尖。半天他浮出来。他像一只蛙,伸缩着自由的肢体,轻松和谐,均匀快速前行。往深处游出一段,开始横向游,仰过身子,胳膊一下一下像鹅的脖子动。加快了,两只胳膊是轮流划动的船桨,再加快,迅猛如水轮,溅起连接起来的大圆圈的水花,在水上,水中。停了,永和在水里躺,仰望着天,如躺在被子上——水承载托举人。水是包容生命,生命起于水中独立与行动。 水幽静、粘稠,无风时一动不动。永和在水中宁静“睡”了几分钟,微微的水波拂着脸,他慢慢地又舞动起手臂。水的张力像大幅的布,人在中间,如在不沉的物质中飘荡。这是水伟大之处——浮起游泳者,托起舟船,承载水生物。 老单说,水改写了地质史。 永和湿漉漉地走上岸来,有石子硌脚,脚不能实踩到地,两手抱着膀,嘴有些哆嗦,牙咯咯打颤,浑身起鸡皮疙瘩。“你你有火儿吗?抽棵烟,暖和暖和。”小家有火柴皮子,在衣服兜儿底找了三根火柴杆。永和披上衣服,掏出自己卷的烟叼着,手捂着挡风划火。火柴有点湿了,划了两根都没着,剩下一根,小心翼翼,怕风吹,晓宇伸手给他笼着火,终于点着了。小家说:“啥烟呐?这味。”“不是烟。”立本说扔了吧,永和笑,扔水里,说:“刮风天更过瘾,躺着来回飘摆。再不,你就迎着浪游,一个浪来了,上去,又一个来了。” 晓宇说:“你敢跳水吗?” 永和说:“扎猛子,这儿不行,全是石头。”永和站起来,模拟跳的动作,“跳水不能平拍,那样肚皮都拍坏了。”立本知道,那是张力。老单说,人自身,人和人之间都有一种张力,不要捅破它,维护它,靠尊重,自尊和尊重别人。 小全问:“这么多石头干啥?”永和说:“挡水,水大时冲打大坝。白天露外头的石头晒得热热的,坐下挺烫呢。”吸口气,“说有在那扎猛子的,没上来。” “小宁他哥……他水性是不是挺好的?”晓宇问。 “还是不精。”永和把一个土块扔到水里。几个人捡石子,打水漂,看谁远。 第二十八章 +1 天灰蒙蒙,发闷,鱼往上来露头。小家溜达到西边走下水,晓宇喊:“回来!太深,你不行。”“那边不太深,我去看着。”永和下水里,在要没脖儿的一线上站住。小家一闪脚,倒了,手脚忙乱,瞎扑腾;想游上岸却不走,越扑腾越下沉。“他他是个秤砣!”永和喊,伸手去捞人。立本晓宇小全牵着手,在边上拽,永和在水里推。晓宇边拽边说:“不让下水,你偏嘚瑟!” 小家到了岸上又笑起来,永和拍他后背和屁股,“多他妈危险,你还笑!”小家说鱼在水里咋没事儿呢?晓宇说给你安两个腮,小家说咋安呐,晓宇说割一刀,做手术,在小家腮帮子那划一下。小全问:万一沉了怎么救人哪?晓宇说淹着的人乱抓,什么都抓,把你手抓着就完了——他死死地抓住不撒手,和你一起沉。小家说小宁他哥就是被人搂住了,你得先把那人打昏。永和摆手,说不用,要从后边救。晓宇说在水里分不清是前是后哇。小家说抓头发呀。大伙说他啥都懂。 永和说:“因为你对自己没信心,才会下沉。越害怕,就越会出问题。我也是听人教导的。”小家穿上衣服,往西边跑。他在地头找着了几根酸草,哈哈大笑,放嘴里吃得嘴角流出酸水儿。 那边,浅水草塘,小宁拿捕飞虫的网捞草籽。草丛隔开外界,吸收了蛤蟆和人攉勒水的声音。 立本往那边看了一会,“没事儿。”然后走下水里。水到胸,他张开手臂,头和身和腿都平着浮在水里,不急于探头出来,身体自动就漂起在水面。他想吸气,就往起站,脚没触底,站不住要倒,永和伸手扶住,“换气往外探头不要急,掌握节奏,手得划水。” 立本扶着永和的手往里边走,要没脖儿了,他蹬脚平卧水面,两手划动,分开水面,头露出。他找着感觉了,“还是水深好。浅的地方总想站起来,就怎么也学不会。” 小全、晓宇也都试着下来。 小全游上了瘾,会游了,太高兴了。他想起姥爷姥姥家,村东有水塘,站旁边看一些小孩子在里面像小鸭子,玩得可开心了。晓宇也不愿上来,一直在水里扑腾。永和说:“不会游还喜欢游,最危险。”他到里边守着,伸着胳膊,笑着说:“让天天泡水里得了。” 老人说:对鱼来说,水就是道。 鱼偶尔窜出水来。 “多抓几个。”小家蹲在草窠里拉屎说。 小宁不出声观看,小鱼儿在草下行,忽左忽右。小宁曾经问爸爸:动物有快乐吗?爸爸说:有哇,快乐都是在生存之外。“这儿有。”小家提着裤子起来。 水静静的,能照出人的脸,小虫子在水面一下一下蹬腿儿畅快游呢,把水面拉出小波纹,长长的,浅浅的,搅不动水。水有灵性,静能反映,反思。镜,也是静。 “别动。”小宁不让捞鱼,小家伸着网兜,俩人争起来。小家急眼,用手打水,起了水花,溅了一身。小家下水,在水底有一条鱼,费了好大的劲儿,把鱼箍到干地上,鱼撅嘚,“游啊,你咋不游了呢?” “到点了,”立本在那边喊,“回去了。” 第二十八章 +2 迎着阳光,春丽在晾衣线上搭手绢,春花有,她也有。洗过的东西总得洗,越干净人就越勤快。 各家都起来做饭,炊烟呛人,烟不从烟囱升起,各家开门开窗,门冒的烟比烟囱冒的多。不是柴火的事儿,炉子没问题,“是天气。” 立本家改在院子做饭,从仓房搬出铁炉子——火,得在炉子里——在外边烧,炕不热,屋不闷。 邻院的小萍隔着墙招手,立本问她啥事,小萍叫小冲来,让小冲说。小冲说早上他家猫从房上叼下了一只死鸡,小萍说这一段有不少家瘟鸡。立本问:“在什么地方?”小冲说:“不是从瓦上,猫从东大山的气窗钻出来的。”小萍问:“东边,人能上去?”立本点头,“咱们这边和西边的中间是隔的,不通,西边过不来。”小萍忧虑:“假如猫不把鸡叼出来,烂在里边,这一夏……”立本想:是谁放的呢?小萍家刚搬来,不会得罪谁,剩下我家和小林家,会是什么人,坏谁呢?立本看小冲疑惑的眼睛,说:“我知道了,别跟别人说了。” 吃了饭,几个同学已到立本家门前。小文在其中,说:“我爸让他单位的老张给捎请假条——他家在你家后边。”又说:“那家一股味儿,屋里也不收拾,埋埋汰汰的。”没人接他的话。没啥说的。人家缺点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不用你说。 小林凑到立本身边,问:“发服装了吧?文艺队的,不是检阅的。”检阅没有他。 立本没说话,心说:跟你也没太大关系,你也不会啥;立本不喜欢这个人。昨天老师找立本,问都谁去水库了?立本说:我们就在浅水玩了。老师说:“不会游可不能到深水。”立本不知道是小勤到老师办公室搞卫生时和老师说咱班有人到水库洗澡……立本还怀疑是小林说的呢。 小全要上厕所,“不行了,肚子疼得厉害。”他不能走,要拉了。小宁说:“你们着急,快去学校吧,我陪他。” 小宁和小全说:懈拉噶叽地走,容易拉屎。 “站直了走。”“不行,不能动。”“就地拉,我给你挡着。”“那不行,那成啥了。”“我背你。上来。”小宁用尽全身力气背起小全,“挺住,”弓身走,保持脊背平一些,走一会,回头说:“要不,到院根儿拉吧,这没人。”“不的。”“那你挺住。”小全暗暗和自己的肚子里面商量:别放行啊,憋住,谁管事要负责,哪一段都负起责任来,底下要全力以赴,上面要层层控制;上面你不能胡来,要不把你撤了,另一个声音说,一定慎重,撤了谁来管呐,没人管就更乱了。小宁跑。“不行了,”“到了到了。”放下,裤子里已经拉上了,小全蹲到厕所的板子,“完了。”“拉了多少?”小全生气,心里骂自己的肚子,你现在怎么不拉了,刚才怎么就非得拉,等一会不行吗?他身体内存在两股势力,一种说有屎就拉,不要憋着,不要阻拦,一律放行;一种是别拉别拉,等待,别那么急,容空儿,别出洋相,要有时间,有地方,稳当的,有事忙时不行,庄重场合更不行。拉不出,命令肚子里各个关卡放行,不执行命令,全撤了,再不行,抓起来,保证畅通无阻。又拉了些。 小宁拿出作业本,撕了两页,“给你纸。”“别撕了。”“擦干净!”小宁又撕了一张,“一会你回家吧。”“不行,上课。你先走吧。”“不着急,等你。”小全把裤衩脱下来。到水龙头下冲洗,就近搭在栅栏上,不行,怕丢了又摘下来,爬上石头堆放石头上边。 小全和小宁都不愿参加运动会,校内校外的都不愿看。校内下项也是田赛,还穿着长袖长裤。 第二十八章 +3 再说立本,到校马上组织前导队的人集合,大家套上学校的统一服装。每人去领了一份花束。白老师点名,点了半天,才点到小明,小明列在后头,心里大不高兴。白老师让立本在前面打旗,带队出发。小明走一会就叨咕:怎么选这天儿……直说天太热。晓宇说这天还不好,选下雨天呐?你现在就嫌热,以后怎么过?小明和小文说:一宿也没睡好觉,浑身出汗,把被褥溻透了,什么天儿!小武说:开窗啊,没开窗啊?小明不吱声。小翠走上来,往前窜,小武说:衣服不是一套。小翠穿的服装上下是两个色,“没有多的,没有剩的,”“别人穿错了吧?”“看了,没有,”“怎么会?” 走到烈士公园,有树荫。松树稍儿有了新绿,是生长,不是更新。“运动会在这开多好。”“这哪能开呀?”“在前边广场。”主席台在抗日胜利纪念碑那,在基座上搭了凉棚,摆了桌椅,摆了好看的暖瓶、杯子,有几个话筒。广场已画好了跑道,跑道外搭好了一圈的棚子,是各车间的,大小统一。学校开的运动会就没有这气魄和能力。汽车拉来工具器材,一大片。老单爷说,火的使用让人世跨越。大人们兴高采烈,如孩子般穿了裤衩背心,在场内外试跑。白老师让同学们躲了,靠后,他们穿钉子鞋,踩你脚上,还不踩成筛子眼儿啦。白老师对厂子的情况很熟。 站好的队伍,不解散,等检阅。各方队排成长龙,有许多抬牌子的,牌子写着大字“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还有巨幅宣传画,还有举红旗的,还有拿花环的。广播响起了,播音,音乐…… 孩子们手举花束,整齐挥舞,像厂里春天盛开的花。绕场走一圈下来,他们没有走进中心场地。他们向白老师要求看一会比赛,再看一会。白老师脖子挎着一个方形照相机,还没照呢,她到场地里,端着照相机,寻找机会。那是杨英年给她的。 比赛中,锣鼓四处都敲,惊天动地,那是古代战争用的东西。贵德下项了,他在上学时就是体育健将呢。白老师过来蹲下照相。狂奔——后边有人,那是被捕捉的后遗症的恐惧与拼搏;前头有人,就有捕食充饥的蛮力和毅力。短跑长跑,都在这个圈里,长的也一圈又一圈地跑,把漫漫长途改到不离视线的范围里。立本个子比同学们都高,不往里边挤,能看见。还有走呢,竞走!今天还没到呢,在第二天进行。去年小家他哥还上了,特殊代表竞走表演,大人都被甩在后头,有的着急要面子犯规了。 纸条上说,生命兴于个体独立和差异。火的势大,缘于竞争和对比。 运动场有其他比赛,运动员伸展胳膊,抖动腿,腿的肌肉块在摇晃,有的翻越横杆,有的努力跳向最远,还有投掷铅球,铁饼,标枪,这是原始的生存技能,今天要比出高低快慢强弱。 白老师照完相了,说走啦走啦,孩子们不愿走,走哇,回去上课。等咱们也比。 立本查人数儿,够了,回校! 第二十八章 +4 课后,小全上厕所,穿上半干的裤衩;小宁有尿,在每个蹲位尿一些。小全蹲下了,在这就敢放一串屁。小明进来,谁也没说什么。小明蹲下褪裤子,撅着屁股,对旁边的苍蝇说:“往他那飞,去,去。”小全摆手:“哎,别那么缺德。”苍蝇飞来飞去,落到后背,小全撅嘚一下,苍蝇绕着屁股嗡嗡响。 “杨英年看上了你家后院的那谁。”“春丽?不可能。我听说他老婆人儿挺好的。”“啊,长得可漂亮了!怎么选他呢,不可思议!这家伙能溜须,硬是追到手了。他媳妇不愿理他,媳妇上哪,他总跟在后面,像狗似的。”小文进来就蹲下,说:“他媳妇我认识。”小明看看他,不相信;转头继续说:“那个女老师,个子高,脑袋小,白白的面皮,高鼻梁,”小宁说:“是白老师。”“啊。杨英年长得像猴似的,总靠近她。”“哦——”“那女老师得有多大了?” 小全憋了一口气,说:“谁知道……” “为什么一直不结婚?” “眼高呗……” 白老师,没教他们。小全观察她,走路轻悠悠的,飘忽的,喜欢穿深色的坎肩,远看像一个人有小孩骑在脖子上,“她长得并不怎么好看。”“个高哇。女的像她那么高的不多。” 晓宇也来了,上最里头撒尿。小明歪头看他,说:“一个人来的?”晓宇转过头,问:“说谁呢?”小民进来撒尿,接话:“说王八呢。”小明说:“女的,一个桌……”晓宇脸红:“胡诌八扯,尽扯老婆舌!”大人说的,人堆儿里少不了这种人。 小全揩腚起来,和小宁拉晓宇走。 回家,鸡在抢食,小全走近,使劲跺脚,鸡扑棱棱有的摔倒。 季婶跟季叔说:上回咋看的?大夫咋说的?季叔说胃肠需要调理。季婶说换一副药吧。“咋啦?”“不好使,白花的钱。”“咋了?”追问,“拉裤子了?”季叔说,“他傻呀,”季婶说别说啦,季叔一脸忧伤,嘴唇都跟着焦虑,“不会是傻子吧,咱家每一辈儿一个,没准让咱们摊上啦。”老单说,上医院看看,开点酵母片。 老单后来讲,人体有两种系统,一个是意识控制,一个是自然自行运作,拉屎撒尿本来是很自然的事,可是不行,都纳入到了控制系统。人受很多限制,控制往往过了头。工作的人往往干燥,排便不畅,因为有事有顾忌,就搅乱了规律。 第二十八章 +5 小盈没上课,跑去看运动会。小林看他座儿空了,下一节也去了。 主席台后排小盈找着空座,坐着。 运动场锣鼓喧天,跑道上有很多人在跑,沿着内圈一圈一圈跑。最前头有个“方阵”,共五个人,一个步伐,一个节奏。他们身体是几个,腿好像是出自一个“机体”,如蜈蚣风筝,是一个一个连接在一起,如同划龙舟的桨一齐摆动,偶有不和谐,很快又整齐了。到最后,五个人队形开始变,有如蜕壳的蝉,羽化的蝶,有人甩开了距离,冲刺终点,是爸爸,小盈兴奋地站起来,使劲鼓掌。 小林来了找不着小盈,绕着找一大圈。 小林不愿意站着挨晒,看见小光,俩人一起回家。“放水。”先上厕所。靠女厕所那边的墙角有蛆在爬,“去那边呀?”小林往它们身上撒尿,小光的尿少,找砖头压。 小五小峰看运动会回来了,到水站拽铁丝喝水,说太热,这运动会选这天儿!小五让小峰拽着铁丝,冲手冲胳膊,洗脸洗脖子。然后,到后院找荫凉地方,进老霍家的园子,老霍出来了,吓得他们赶紧跑。老霍骂:“小兔崽子,把腿给你打折……”小智出来了,训小民,“你在这也不吱声啊?”老霍扶起秧子,“是那玩应,插个棍儿就缠上,顺着杆就爬,不是那玩应,给他个杆子也没用。” 小五跑到东大道,进厕所,掏出东西说“放水!”厕所那边有人说话,小五用脚勾砖头然后就躲开,噗通,砖头掉粪坑,那边人站起来,气得喊骂。等一会,小林听那边有尿尿声,让小光捡砖头,如果那边不是大老娘们就往下砸,迸溅起粪汤,听那边女孩子恐慌尖叫。小峰撵小光回家。 他们出来,进小伟家院子,摘下人家晾衣铁丝上的夹子,线是凹兜的,搭的衣服向中间滑,积堆。 小峰夹帽子,让顶上一齐有褶。“不好看。”放里边。“里边不行。” 找铁丝,放帽里,“用钢丝。”钢丝有弹性,往圆了胀。“谁有?”“挂衣服的,你夹子从哪拿的?”“掐线,那不行。” “去找去。”小峰让小林找。小涛来了,小林让小涛去找。 大道上有卖冰棍的。 小五说:“掰手腕,谁输了谁买冰棍儿。”小涛问:“怎么算?”小林说:“最后的一个买。”小涛犹豫,“得买几个呀?”小峰说:“第一吃两根,第二吃一根。”小林说:“其他人也吃一根吧。”小涛说:“你出钱呐?”小林说:“我没有钱。” 小峰说:“老末的买两根。” “你俩当然赢了。”小林卡巴眼睛说,把小涛拉过来,“我俩比,你俩比。”小峰瞪眼:“你欠揍啊?” 小林羡慕卖冰棍的,说要是生在他家多好。小涛嗑巴巴地说:“他他家卖冰棍,可不能吃冰棍。”小林说:“卖不出去呢?”小五叽咕唾沫,说:“卖不出去就撒尿拉稀了。”小涛走了,小林说:“化了没关系,还有汤呢。” 小五手一比划,说:“变,”手里有了贰角钱,“去买冰棍。”小峰摸自己的兜,“我的,你拿我的钱请客呀?”抢回来。 小刚拖着腿走,腿里面的骨头不支撑,而是负担。女的嫌弃他不看他。当初他可是众人瞩目的小伙。 小五招手让他来,问:“你咋说我坏话呢?”“我,没有——”小刚嘴眼移位,脑袋上有大疤瘌,歪着头看人。小五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呐?”“我说——什么了?” 小五做摸脸的动作,小峰动手,打小刚的脸。 小刚激眼了,“我没说……咱们不在一个年级,我也不能……说……” 小五笑:“对。” 小刚歪嘴斜眼说:“都啥样了……你们还损我……” 一条狗来了,边走边寻东西,到垃圾堆附近闻来闻去,是魏老二家的。“过来!”狗要走,小五抱住,“趴下,绝户!”他往下按,摩挲狗屁股,狗脊梁,狗脑袋,“摸摸毛吓不着。”狗无力,贴着地趴下,尾巴放平不动,眼神游移飘忽躲闪,似乞求。 小五一下一下摩挲狗毛,狗躺下。几个人“嘻嘻”“哈哈”笑。 小英从他们面前走过,几个人一齐看她走路的形态。人长大了,男性的火在身体内增长。看邻里的大女孩,像动物一样的感觉。除非是特殊的美人,与众不同的气质,才会令人屏息,静观。小英回头,骂声狗东西。小五推起狗,“去。”狗立起耳朵,看小英。“冲!”狗一窜追上去,小英回头,见狗来了,妈呀叫着跑进自家院子,关上大门。狗在门口叫,寻着门缝。小英骂:“不是人胄儿的,你妈咋养出的你!” 小五嘻嘻笑,“你妈把你当猪养了。”其他人跟着笑。 小英伸出脑袋骂:“你猪狗都不如!” “狗挺喜欢你,”小五食指和拇指做了一个圈形,跟几个人做鬼脸,又压着嗓子说“我可不喜欢——” 小英涨红了脸抻着脖子,“你说啥?” “说狗呢。”小五撇石块打树。 “卑鄙,无耻!” “不无耻你妈能生出你吗?”小五像掐着嗓子似的说。小英不知怎么说了,小伟拉姐进屋。 第二十八章 +6 晓宇家的黄狗远远看见了这堆儿人,绕着走。回家进院了,对鸡们就昂起头,板着脸,走到鸡槽子前怒目;那鸡被吓着了,挓挲翅膀,不高兴地立眼看,颤着步走开。狗望着走了的鸡“汪汪”叫,以示驱离。晓宇跺脚训它:“干什么?厉害什么?穷厉害!”妈说狗厉害不到地方。狗低了头,做出一副赖样儿,轻轻哼唧着看晓宇,求得他原谅。 狗在不同的地方,对不同的对象,完全不一样。老人说,所处的位置决定它的反应。 狗的性情,不是天生的,是人给的。在野外,狼是什么样?变化太大啦。 天空变成青灰。飞机在高空飞,很高,看的是长烟儿,像风筝尾巴。 太阳热辣辣的。葵花的头,一天在转,告诉玩的孩子时辰时间在变,提醒看看太阳的位置。葵花喜欢阳光。老单说是正反结合呀。 小平拎一把镰刀,在院子转悠,想修理向日葵。姥爷说,人手握利器,总有杀生的冲动。小平爸爸愿吃“毛嗑”——向日葵籽,也称瓜籽,那时院子都种满了。小凡问姥爷:“瓜籽儿为什么那么香啊?”“有油。”“人呢?也有油吧?”“没油怎么行,油是能量,还是保护层。生命是水构成的,生活在水的环境,但又不能融于水。”生命保持独立,才能生存,才能发展。 小平说它们不好好地长。 姥爷说,生命是膨胀的。有的长不开,有的不成形,长多了,长偏了,长歪了。 小凡用剪子,但剪子不如镰刀麻利。用镰刀,高的地方也够得着,搂脖儿有力。小凡踮脚蹦跳,如果拽弯的话容易伤着葵花。 立本问:花都要剪枝吗?老单说:本来观赏的花不用剪,不像结果的一定要修剪。但观赏的往往要奇形儿,读过病梅馆记吧?——我以前认识一个花匠,他介绍方法,一是用剪刀,经常剪,保持一个形;二是用绳子捆绑,用许多小绳,固定出需要的形状;三是用板子,遮挡其他角度的光,留出某个方向,造出想要的形。 那真是矫揉造作。 我们种植作物,只要不影响生长,尽量少剪。 向日葵为什么有的出那么多头儿呢? 你看别的花,不是只开一朵,只开一次吧? 那玉米长了多个棒子,都留下呢? 长两三个正常,没影响它生长。向日葵的习性不同,头多了长不开,都长不大,籽不成。 去哪个留哪个怎么定呢? 先长的有利,先长的压住后长的。像选留枝条,已经长得长的容易保留,除非它不合人的意,要其他形儿。一般留正的,如果去了正的,旁的就长起来了。 多头,保一个,早点去,都大了不好取舍了,即使掐了也影响了正常的生长和收成。 “我说对了吧?”小平对小凡说。 姥爷说,植物生长起来,要吸收雨露阳光,完成生命所赋予的“任务”。它不是为了让人吃的。但孩子们喜欢吃带皮儿的,不怕费事儿,愿意嗑。葵花籽,是火的积聚呀。不能多吃?对呀。 小平用镰刀削一个挠痒痒的。他用一块木条,选的是没有刺的桦木板条。他是给姥爷做的。挠挠儿,是一种创造,让手延长。老单说,那是一种愿望,让人做本不能的事。老单记:愿望的差别,在善与不善。恶,其实是人延长愿望的变异。 小勤来这边了,找小涛。 “去串个门儿呗。” “他……总上班。” “放假呢?” “放假也不在家。” 前后院,孩子聚一起开始跑,追呀。吃了饭还跑,跑不够。 风呼呼吹,天这时不热了。穿背心的,露着胳膊,挺舒服,挽起裤腿儿的也说舒服。穿长袖的被风抖着,也开心,迎风的脸和头发,好爽快。 晓宇说风像绸子…… 第二十九章 下雨,自行车都推进仓房。雨点噼里啪啦,打在雨伞和雨衣上,打在铁皮棚上,打在树和庄稼的叶子上。这时的叶子已不新鲜了。风和云在摆动,大树下还干干的。雨,是有方向的并可以改变的水。小孩卡巴眼睛看天看地,想昨天的事,想昨天的样子。 鸡在屋檐下咕咕低吟,似忧愁怨愤,雨大了,撵它们进了屋,和人在一块。狗跑回窝里蜷缩。大人不喜欢下雨,但是因为自己家开垦了地,常看天,听天气预报,几天不下就盼雨。临睡时还念叨:“咋还不下。” 关上窗,雨打玻璃,一片一波往下洗刷。窗和门也掩不住那涌进潮湿的土腥味。夏天之水回来了。有人喊“倾盆大雨——”是小蘑菇的声音,“倾缸大雨!”是小光在喊。这是相声里的话。春花说春丽洗头哇,春丽说下雨没太阳洗什么,春花说接水洗呀,“房檐接不行。”放院里,地上溅水,放砖上。晓宇和爸把一个闲着的缸去了盖板,转着挪到房檐下。 立本问爸:“会游泳,咋还淹着?”“死的多是会水的。”“他都能横渡水库。”“谁呀?”“小宁他哥。”“腿抽筋儿了,还有,水下有什么东西。”老单爷说,人远离了水。 爸问:“你们怎么不着急啦?”“我们不上课。”“怎么,学校知道下雨呀?” “上班啦!”外边有人经过,喊,是大下趟房的老常。 “哎,走。”爸打伞往外走。树不动,叶子垂着,风住了。雨缓而均匀。 民居群落,建在高地,地处坡上,雨水从房上,从院子,从门前,水流自然排下,经过许多的岁月冲出沟壑,向东流入洼地,形成多支溪流,汇入水库,通过泄洪闸再往南流。 雨点密集从天而降,棚子怦然作响,是回应。立本看外边,看大树,雨中树叶显得茂密,从容,绿意盎然。 许多孩子把身子从小窗探出,使劲仰着头,瞪眼看,大雨浇到脸上,那是海之水。小秋喊:“大雨哗哗下,bj来电话……”小冲在仓房,搭了木板,那是自己的对方,他开个门缝伸出脑袋喊:“别喊了。”小秋寻着声音看,“我乐意,你管不着,大雨哗哗下……”小光从厕所出来,跑老吴家院,仓房门关着,喊小冲,没人应,拽门没拽开,里边插着。“小冲,你在里头,我知道,你外边没锁,你肯定在里头,开开让我进去,外边下雨呢,快点!”里边没一点动静,“喂,你干什么呢?里边有啥好东西呀!”还是没动静,“你开不开,不开我踹啦?”小萍来了,一只手拄着拐棍,一只手放头上遮着雨,“小冲你在吗?我在外头呢。”她趴门听,从门缝看,“没有。”小光抹梭头发上的水,走了。 小艾在小丽家,俩人用花椒面盒的两头做电话,用线穿上,拉着走,里屋往外屋对话。线抻直喽。听着了,真真的。小光说,不用抻线儿也能听着。 后院传来竹板声。晓宇在仓房翻出大小竹板儿,那是爸爸用过的,擦去了灰,呱嗒呱嗒打起来,“打竹板,响连天,”夹了手,疼,摁在衣服上,另一只手打。小光侧耳听,“没词儿了——” 第二十九章 +1 小蘑菇对刮风下雨很欢喜,从窗户探头仰脸望,张着嘴观天,像在太空中看太空。他扭头看外边走在路上的人,看见了小珍打着伞,走向厕所。小珍不在人多的时候上厕所,总挑没人的时候去。或者去远处的,人互相不认识。但她不去北边。有一次她上北边的厕所,刚蹲下,外边有人,是小民他爸从厕所经过,走过一次,又走了一次。雨天的厕所,几乎很少有人,棚顶漏着雨,她不抱怨天,反而有些欣喜,伞没处放,蹲着打伞,挺好。听雨滴打在伞的油纸,啪嗒啪嗒,看水从伞边滴下。 小全急忙忙来回跑,把水桶和洗脸盆洗衣盆放到院子中,回来继续听广播,学着里边的话。他贴着收音机听,雨天信号受干扰,收音机有些杂音。雨下了一会,小正打伞跑出去,替哥哥把桶和盆拿回来,放到屋檐下,屋檐雨水集中——已经流了一会,也干净了。屋檐下一排流水,地上一溜水洼。小正找一把锹,引出一个沟槽,排走水洼里的水,不让水迸到墙上桶里。小正愿意出去,有了干活儿的名义,就可以大大方方打伞。 小杰对外边的雨不看,在外屋地一个人玩啪叽,小光来了,俩人蹲着扇。田婶要关门,俩孩子一起叫喊:“别关——”田婶又开开门,说:“门浇瓢啦!” 立本一直在窗前看外边,看雨垂落。以后多少年,一遇到大雨,他都站到窗前,看天水直下,天上景象是一样的,看地上景物不同。立本关上窗,小丽说别关呐,立本说写字。他会写连笔字,“解”字的写法,一笔连下来。数学老师写的好,很快,后面点俩点,就开始解题,解的条清缕析。小丽说不认识,立本写行书,楷书,小丽说原来是它呀,也练写字。 小杰小光要拿院子中间放的大盆,春丽不让动。“放那干啥?”“接水。”“在这接水,不知道埋汰。”“刷鞋不行啊?”“我说我的鞋那样呢!”“能不换水吗?这个只用第一遍,给你刷好几遍呐。” 西边的大水顺着院前后的沟流来。 小东小芳顶着洗衣盆走,小玉小正小志头扣着更大的盆走;一会举起看外边,又放下。盆里闷,人挤贴着身,只能看脚下,慢慢行进。看得少,集中精力听雨点声。小光来,敲盆,“谁呀?”小光又敲那个盆,“烦人。”里边人看脚猜人,靴子看不出是谁。小光使劲敲,人都把盆高点举起来。 立本从屋里把摇摇晃晃的一大盆灯笼花端出来,让雨浇一浇。小丽端出小的月季,“雨不大了,没事儿。”曲文打伞来了。小狗出来,曲文抱起来,别浇着。 小冲在屋里,从小窗伸头张望,一会也把他家的一盆没有花的花端出来。 小燕子落在电线上,舒展翅膀、尾巴,用嘴梳理,不时叫一声。“是小凡家的。” 伸手接,小雨滴了。阳光射下来,乌黑的云层走了,还剩下的云,灰白的朵;见了阳光,还落雨点。菜园欣欣向荣,人们常说阳光雨露,就是指这个景象吧。老单说,生物是水与火的结合。 第二十九章 +2 空气有鲜味,真的欸。雨冲干净了砖地、石头,泥地试着踩,有的地方不粘脚。到院外,水沟里水流潺潺,在凹处打着旋,漂着草棍。一只鸭子翅上夹着一根掉了的羽毛,伸脖子长嘴刍刍水里东西,上游还有一只在戏水,顺流漂下一片莹绿的羽毛。去去去,孩子们喊,鸭子跩跩到远处去。 小海穿着他爸的劳保靴子来后院玩,走“河”里,量水深。小梅指着,“这,你敢来吗?”小海无所畏惧,试了一个又一个。小林和小光在立本家门前的那段挖了一个坑,在水底,深深的。小林心里对立本有气——溜须……都一点不领情不帮忙——想让立本陷这坑里。小光站在水里,喊小海,“看,一点都不深,到这来。”水是平静的,其它的水是流得湍急,小海蹚着水,得意洋洋地,扑通一脚踩进坑,水没了膝盖,灌满了靴子。他的另一条腿没有进,往回站,抬这条落水腿,摇晃站不稳,一屁股坐到“岸”上。老司婆子打伞上厕所,看见了,对趴窗探头的老果婆子挤挤眼睛,说:“咋整,愁死人了。”老果婆子说龙生龙凤生凤啊。 小海起来,站一边用手拎了粘腿的裤子,使劲扭头看裤子后面。小林说:“把那只靴子脱下,我给你倒。”他拿靴子给别人看,“水!瞧瞧!”他晃荡,说:不少,不漏吧?这是盛水的。小波说脏不脏啊,小林以为说靴子,把靴子扔下,“臭啊,臭脚丫子味儿。”小五说水都是粑粑尿,小林说不是刚下的雨嘛,小五说哪来这么多呀,都从街里来的,拉的尿的,小峰说别扯了,拉他走。小海穿靴子站起来,往坑里蹬土。 小全领一帮小孩来,憋水坝。小光说水里都是粑粑,小全说这水都流水库去了,咱们不都吃水库的水吗,小光不吱声。小冲放纸船,一会就湿透了。用油纸叠呀,哪有哇?立本做了一条船,用一块木板,削一头尖,板上钉一颗大钉子,是桅杆,系上小红布;斜拉细铁丝;钉一排小钉子,圈上铁丝,是护栏。曲文和小孩们围着看,下水了!乘风破浪,“轻舟已过万重山!” 上游,小光端一锹土,堵水,又去老苏家园子取土。 水慢了。小杰去挖开。 小光撮回土,“谁给我整的?”又堵上了,不让水流过去。 “谁他妈那么缺德?”小林看上游,是小光,说:“缺了,损了。” “放水呀。”立本喊。 “我还玩呢。”小光说。 立本到大上游疏通,清理柴草枯枝,挖开一条沟,引进一条支流。水大了,飘着沫,平壕漫流,其势可谓浩浩汤汤。 立本说小光:“取几块砖头。”小光拎来了两块。 立本拿砖在平坦地方的水中放立,两手扶着,水流从中间流。“再来两块。” 一块砖平放两砖中间,水被挡,从上面流过。立本在两个立砖压上一块砖,移动中间的砖,像水库坝上的闸门。小光说我也会。 立本去下游。筑了高坝,用泥沙,中间三层砖头,让水从孔中流。小全曲文两手护理,两边拍实,软的往里面衬上瓦块。小伟捧来沙子,和水混合了的沙子有了力量,护住大堤。 小家来了,去上游多放水,被小光骂:“我就看不上你!” 晓宇出来上厕所,撒尿,哗哗的。 云散如烟般迅速,阳光普照。每户窗子都映着蓝天。小宝开窗,站窗台上,倒泥碗里的水,一个一个倒完。 人们欣然走出屋子。人渴望光,对光有依赖,如飞虫夜里看到火光,奔向它。那是本性,如早晨看天亮,太阳出来了,就充满喜悦和力量。开闸!打开了“闸门”,把砖都挪开了,水流激荡一泻而下。老曲爷在大道上散步呢,立本说“大江东去”是宋词的代表,对吗?老曲说,确切说是豪放词的代表,苏轼词口语化,写生活情感,开拓了词,词进入了文学主流。苏词是一枝,磅礴大气,发展为主干。 第二十九章 +3 小珍出来了,春花春丽出来了,小丽出来了,小萍出来了,小凡出来了,小玲出来了,脸向着天空,眯缝着眼睛看阳光。小鸟也出来了,藏哪了?窝呗,赶在哪就在哪。这么大的雨,憋坏了,找吃的。花和庄稼挂着水珠,清新碧绿,“干干净净,”春花说,“这雨像我。”春丽说:“怎么像你了?你哪干净?”春花隔墙看小丽,说:“你家园子真好。”小丽笑。她们掀去各处雨布上存水;她们拿下缸上盖的东西,靠墙立着。小秋出来,挑有砖头的地儿踩。砖的距离不等,够一个砖头,歪歪要倒。小萍在那院看,低了头,心不得劲儿,以为是在学自己呢。小辉来了,给一个皮套剪的皮筋,“系头。”小萍给了她那么多次,她得“回”一次呀。小萍说:进屋,进屋唠嗑。小萍告诉小辉,蟑螂在夜深没人时在地上溜达。“让它溜达呗。”“它传染呐。”小辉不接话儿,不想帮抓。 晓宇拿一根棍,在道边清理沟里障碍物。小林过来,看他说:“穿得挺干净啊,做好事儿来了?”动手弄乱他的头发。晓宇用棍子撅一下泥拿起来,吓得小林撒腿跑了。晓宇抹梳头发,对着积水坑照一照,又整理一下。看见小兵在看,起来走了。 小东小芳在不远处,也看水坑里面的人影,攉棱一下,人影没了,一会又恢复了,晃荡着。小兵看,笑说小东:“他,让我一拳头把鼻子打出血。”小东拉小芳回家。 小杰穿靴子,跟小光在泥水里走,走到没人的家后面,往人家窗子甩泥。甩完了泥他们连忙跑回来。 春丽在院里重铺石板和砖,不平了的翻过来,在上面踩,地不平,裂了,再拼上。“把脚上的泥弄干净再进。”春丽喊。 小杰的脚放在门槛刮泥。“别在门槛,到外边刮!”春丽喊。 “烦人——”小杰不高兴,不进了,上后院去。 小六家不去了,去小凡家。 小菜长了一堆叶。叶子都是一样长,一样大,挤在一起,没有差别,没有错落。如同人和人整天粘乎一起,生长一样的见识。小凡姥爷说,人的独立,不是独来独往。人要有自己独立的头脑,还要适于群居生活。纸条上记:在同中归纳,在不同中求索。 小杰去小艾家。 晓强去钓鱼,拎一兜子回来了。看见盆、水桶放屋檐下,问“放那干什么?”晓宇说:“接着嘛。”“那水能用吗!”“怎么的,接着不行吗?”老项隔墙探头看,说真不少。老项以前常去捕鱼。到水草丛里,穿着水衩子,往里走,在人够不着的地方,鱼就多呀。他穿水衩子,可以站到水里头撒网。有一次走深了,水到了胸,灌进水衩子,人差点没出来。过去也听说街里有人穿水杈捞鱼淹死了,他还不信呢。后来就不去了,网也收起来了。 晓强让妈做鱼酱,妈说这么大的白瞎了。老项婆子说:“酱焖好吃。” 妈说:“鱼肚子里还有小鱼呢。” “不能吃吧?”小艾来看,“还是整个的呢。” “大概是刚吃进去的。新鲜的,不扔,一起做了。” 晓强坐那抠脚丫,要黄瓜,小艾说:“抠了脚,不洗手!” 晓强起来洗手,说:“那边,上水库,雨下得老大啦。这都是雨前钓的,那时鱼愿咬钩。大雨我们躲到草棚子,看瓜的棚子。吃两个瓜——人家老头给的。” “衣服都浇湿了,换下来。” “雨下起来,我们钓得正上瘾,窝棚离得还有一段距离,跑到那,也得一点时间,雨太大啦,”晓强进屋继续说,“窝棚也挡不住雨。”他褪下裤子,一摸,“都干得差不多了。” “别放,有泥。”妈接过衣服,“一股味儿了。”放洗衣盆里,舀水,“裤衩也脱了。”把衣服兜里的纸和东西都掏出来。 “晓刚钓鱼,我还说:‘哪来那么大的瘾,又太阳晒,蚊子咬的。’”晓强转身,脱裤衩,“现在知道了,有瘾!”晓强穿上衣服。妈说:“你哥那时候真有瘾,半夜就走,走到天要亮的时候才到地方。”“跟谁呀?”“有立人,有世贵,世义,”“啥地方啊?”“在大西边儿,有个河湾儿,走得好几个钟头。你爸去过,路一点儿也不好走。”“一回钓多少?”“也不多,跟你这差不多,能大一点儿。你哥他能睡觉,困得都睁不开眼睛。头顶着月亮,走着走着就睡着,走几步一瞌睡,拽着人的衣服走。”小艾说:“干嘛走那么远?”“远的地方很少人到哇。”妈拿暖瓶往洗脸盆里加了热乎水,让晓强洗头。晓强没说自己在水库洗了澡。雨中游得过瘾,跟澡堂子不一样。 晓强用香皂洗头,“我钓的多,用的钩,比晓刚的好。”妈说:“他自己做的钩,用大头针儿。”晓强说:“那脱钩,没有刀枪刺儿不行,”腰不能直起来,闭着眼睛够毛巾,“我也没挨着罚……”小艾在挥拍儿打苍蝇,喊:“那是我的。”晓强半睁眼看,小艾给他拽下他的毛巾。 小家和一帮人来了,“钓着大的了?”“钓多少?”“真不少。” 小全在院儿外,把鞋底的泥用木棍抠干净,再进来。 晓强自己洗帽子,军帽不能让妈洗,不能揉搓,掉色不说,有褶子就不好了。帽子扽开,用夹子夹在屋里的铁丝上,然后上炕去睡觉,小艾说:“你脚没洗呢。”晓强说:“告诉来人儿别打搅我。”小艾手扇鼻子,说二脚趾长…… 小安进院看鱼,问:“你哥呢?”晓宇说:“在屋呢,回来就睡。” 小安蹲下,说:“放点水呀。”容婶说:“一会就做了。”小安粗略数了数。容婶说:“大的在我这呢。”她手里拿着一条鲫鱼在刮鳞。小英来看,“鱼没有鳞就好了。”小艾说没鳞怎么活呀。老单和孩子们说,鱼一开始没有鳞,是透明的。水母进化成有毒自卫的,其他的向“坚船利炮”发展。 “鲫鱼这就是大的啦。”容婶说。 “河里还有大的。”小安说。 小平笑,说:“海里,有大的,有的是。” “海也不是什么地方都有。”老单说,天然渔场多半是在江河入海口,含有大量的养分,在岛屿附近浅海,水温随季节气候变化,那里有适合繁殖的条件。 “鱼是从海里来的吗?”小艾问。老单说:“是很久以前。” “现在呢?” “江和海相通,有鱼群产子时洄游。 “大马哈鱼,是早期动物在陆海间努力的延续。它们沿着江河深入内地,是繁殖对温度和安全的要求。这是动物初始登陆的遗存,也是证明。” 立本来了。小孩们来得多。 今天雨真大呀,小正说,这得多么多的水呀?小志说天上有的是水。天上有那么多吗?天上从哪来呀?小全说是南河的,是水库的。 主要是大海的,老单爷说,天海一体,到海边看,是海天一色。 河流是开荒者,他喝一口水说。陆地“高等”生命都是来自海洋。海上生命早于陆地,陆地的概念相对于水域出现。 水是生命之“原”。凶猛的野兽,是水的减少。 变迁,自发的繁荣,漫长的更改。 海洋动物,有的在近海,“不远游”,如海蟹,海龟,只是繁殖的需要。有的随河水不断深入内地,有环境的改变和适应,有的长居生活在淡水,在江河湖泊内外,开辟新领地。有的一直留在水中;有的两栖,如鳄鱼。动物在陆地生活,是弱者先行,繁育,增多,强者随之来了,强弱此起彼伏,最后大体稳定形成多级食物链。陆上的动物分化剧烈。蛇是改变最小的,除了呼吸改变,其他都是“迁移”:行走如游泳,鳞片变皮甲。企鹅是从游水到行走的海陆过渡的例证,它没有“发展”,是因为只生活在——保存在高寒地区,它是典型活化石。小六问:“鹅跟企鹅什么关系呢?”晓宇笑他,“没有一点关系。”小全说:“鹅,是从天鹅演变来的。”“天鹅从哪来的?”小凡说:“天鹅和海鸟也是一样的吧?”姥爷点头。 海上有飞鱼,那是证明,是过渡。 河流,是原始海洋动物深入内陆的传输带。动物由水到陆,最初是为了繁殖,为了繁殖的安全,没有其他动物或者动物稀少的地方,就是安全的。如今还保存着当年一点儿“盛况”,已形成的遗传属性,如:大马哈鱼到河流的上游产卵,螃蟹、乌龟上岸孵化。当然,它们要的也是高一些的温度。 动物出水是为了繁衍发展,在陆上没有威胁——早期的陆地可是净土,由暂时躲避变长久生活。动物留在陆地生活,是因为陆地有雨,有雨就有河流,有湖泊。季风让陆地空中有水,湿润,降雨让地上有水,形成河流,动物溯流而上,在大河的两岸居住。雨水在陆上留存,形成湖,形成地下水,地下水让后来的人向陆路纵深发展。井,是人的新的聚居中心,所以古代有市井的说法,市和井在一起。 现代有输水管,水可以通到生活的各个居民区,便于人生活布局。 纸条:所有领域种类都在同与不同中运作。 第二十九章 +4 猫,老窦家的,闻着味来了。晓宇家的狗过来横着,眼睛里含着模糊却不可侵犯的光,猫袅悄儿地往远处走了,然后一跃上了墙,回了那院。容婶说狗,“鱼下水你也不吃就让它吃了呗!” 小冲抱着黑猫来了,小艾说:“谁说有先来后到儿,后来的一样,给你家的猫吃吧。”猫慢慢很优雅地吃,吃得干净,吃完喵喵叫几声,看小艾,小艾说没有了,去吧。猫低头舔身上的毛。 小光小杰去后园挖地,挖出蚯蚓,“别动,别钻,”用锹铡斩,一段一段了还各自动弹,小东铡得更细小。小六说:还能活了吗?钓鱼得活的。大人说,能活,一段还能长一根。这“曲蛇”像土里插树枝能活一样。 小明领着狗,在春丽家院门前溜达转悠。老田走到门口,小明带着狗马上跑了。小五卡巴眼睛说“看上你家谁了。”老田吐口唾沫,“他,也不撒泡尿照照——” 小五东瞅瞅西看看,捡了一块猪骨头,逗示前后院的狗,有的狗了解他,领教过他的手段,不跟着他走,或者不靠近,远远等着扔。有一条别处来的狗忍不住,一直尾随着,眼睛盯着骨头,发着饥饿之光。 小五把骨头放木板上,然后把木板放到取土留下的一个大水坑里,推一下,木板漂走,他撩水让它再走一些。离开了。狗在边上转,几次想伸前腿儿;转了半天,下水,抓翻了木板,嘴一下叼住骨头游回岸,湿着毛跑远了去吃。小五吐着舌头,笑,弄出了唾沫,两脚捯蹬做追的样子,那狗又跑一会。 立木拿着自己装的小电匣子回来了。 他进屋就接天线,吱拉拉响,“怪了,在那好使了,怎么一回来就不好使。”立本问:“又去大叔那了?咱们前边的小宝他爸就会。”立木:“老狄家呀,不行,跟人家比差老远了。” 大叔今天不高兴,不愿说话,不全是天气的事儿——不知又和谁生气了。他说话要一呼百应,否则心里会不高兴。他一直拖着病体,在单位上班儿,管着不少人。他身体有病,不能生气,不能长时间站立。家里人就怕他,都不敢多说话,他说的如果不按他的办,就生气。大叔侧躺在炕上,佝偻着腿,腿没有活气,像是装袋的什物。有一种力量在虐杀着他,还有一些基本的力量在维持挽救着他,不至发展更坏。他从小就开始忍受着折磨。嘴不好的人说,那是上辈子的欠的,欠债要还。严重的时候,每段关节都疼,站也疼,坐也疼,躺时间长了也疼,一晚翻来覆去多少次,睡不了觉,遭老罪了。 立木在那也没说上几句话,只是倒几次水,干了一些活儿。大叔又给了一个电容器。小丽看大哥立人来信,说:他家跟咱家不是一枝儿。立木不愿听,说:“亲戚也在走动。”爸说对,再好的关系不来往也就疏远了。老单说,人和人关系好,是信任或者依赖。有的关系长些,有的短暂,长久的一般较单纯,不复杂。 孩子记得的,是人对他好。 立木把电焊头插上电源,预热,点割一块焊锡,下来圆溜的,粘之,小心移来固定了断点。当年孩子们学无线电,那是一种神奇,也有一种荣耀。 妈洗了生菜和葱,又控水,手把葱掐了葱叶尖儿放出里面进了的水,说:“你是不是拿家里钱了?”“没有。”“没有?抽屉里的五块钱哪去了?你是不是花了?”“还剩了这么多。”立木掏出一块多钱,妈的眼睛不看他,转过头,“你就祸害钱吧。” 爸说:“真想学点东西还行。别干别的。” 纸条上记:人的喜好不限于一种。 人是动的物。想,不仅是动的前提,也是动的升华。 动,是水的缘故,也是火的缘故。火是跃动和蒸腾的,只有熄灭后是死寂。水静止也有活力,蓄存,积蓄,蕴育。 第三十章 骗人吃一口,人吃一回亏,上了一回当。 小盈给人吃变质的榛子。小翠叫起来:“啥味呀!”晓宇吐,呸呸,去水龙头那接水冲牙齿,漱口,嗓子含水咕噜咕噜,吐。小翠没漱好,都咽下去了。小盈笑嘻嘻,能把坏的东西给出去,就高兴,“谁让你贪吃了。”甄琰朝小盈要一些,四处给人。 给了好几个人,都是悄悄给的,有的是上厕所时给,有在走廊里给,有的在班里给。小盈挨个问:“吃了吧?”“咋样?”老曲说过,人呐,最想看由自己导演的反应,小孩喜欢恶作剧,大人是一本正经。 小涛在走廊,做出苦不堪言的样儿,呸呸手,拿起笤帚,左一下右一下比划,绕过挡着的人,满走廊挥舞笤帚追打小盈。小盈大喊:“疯子!”跑进他自己班,在前排那站住,笑着说:“你敢进来吗?”小涛真进来了,小盈往里边跑,在桌趟儿里窜,嘻嘻哈哈。小雄站在一头堵,抱住了小盈,在教室前边的小涛正犹豫呢,看小雄堵住了小盈,就冲过来;小雄见他近了,就放小盈跑了。小盈跑到教室门后,找一把笤帚,握着笤帚糜子部分,用笤帚把子和小涛对打。小明进来了,拉拉脸批评这几个人:“敢情不是你们家了!”小涛跑回自己班,进班还笑还说,发现高老师在自己座那坐着呢,闭了嘴。 立本找小盈到外边,说了他。小盈赶紧说:不了,再不整了。立本到老师办公室取作业本,遇见音乐老师,跟她说甄琰的事,老师沉吟一会,说等回家说她。 小雄走过桌趟儿,打一下小翠的脑袋。“烦人鬼!”小翠站起来追,小雄跑,在堵头跑不了,求饶。“不行,非得让我打一下。”小翠上去打一下他的脑袋,说“熊瞎子!”小雄想了想,没想出什么“好”词可以回应,咧嘴:“脆不溜丢,贱不次咧……”小秀嘻嘻笑,细声细气学:“不行,非得让我打一下。”打小雄的脑袋。 小美值日,不好好扫。 小琴开始说小美:你扫得这熊样,咋就不说了呢? 春丽来了,要小琴的笤帚,小琴不给,背身后。春丽到墙角取来笤帚,小舟说已经扫过了,春丽撇嘴说:你扫的还能干净呐? 关建从地上捡一样东西给小美,小美说:“不要!”给的是糖纸,被踩了脚印。关建用手擦,有的痕迹擦不掉,小美说:“拿走,”扑撸到地上,“烦人,你那熊样……”“你说啥?”“好话不重复两遍。”“美帝,能有什么好话?叫什么嘴吐不出什么牙了……” 小盈给小宁榛子,“这是好的,真的。”小宁说啥也不要,“我不吃。”小盈看后边:小国在座位,来了就不动,就像一个东西放在那。小盈把榛子都给了小国,“挑着吃呀。”小国不吃,没事的时候,把榛子扩眼儿,一点点抠出仁儿,回家打孔穿线引绳儿做成链。 人都来了,屋子又满满登登的了。人都坐在自己的位子,大眼瞪小眼,不起来了,——没有空余的地方可走。小盈不动了,把笤帚慢慢踢到看不见的里头。 晓宇去帮小全抱作文,在走廊的窗台放下,小勤的作文本在最上面,晓宇掀开看几行,撇撇嘴,就拿底下的本压上,抱起进教室。 上了两节课,接到通知放学。有的马上走了。有的没动,时不时地看黑板,抄写完黑板上的内容。小明歪着脖认真写字,遇到自己写得好的字很高兴写,在一段话里出现得多。 淑芬记完笔记要出去,立本在看书呢,淑芬站着抿嘴笑,又坐下。她要出去,甄琰在那边等她呢。 “放学了。”曲文伸两个手指敲立本的桌子,立本站起来,闪到过道,让淑芬出去,自己也收拾书包。 小芝和一帮人玩口袋。“我来了!”小翠跑过来。小芝跟人挤眼睛,说:“不玩了。” 小翠见人都不理她,拉小琴,让小琴跟她走,小芝追上去把小琴拽回来。 小翠白了脸,不说话,一个人生气走。风是呼达呼达吹。 小林追上小翠,笑嘻嘻看,小翠立起眉毛:“看啥?”“看你。”“别不要脸。”“你跟那人,在北门,他是谁呀?他叫什么?”小翠扬起脸:“你管呢!”“是上个年级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不穿袜子光着大脚丫子,穿凉鞋,啪叽啪叽的。” 小翠没生气,倒有些得意,走路看天,溜溜达达地走。 小林在后面看,对小民说:“仰头老婆低头汉。”小民问:“啥意思?”小林指小翠的后身,说:“仰着脑袋的女人,不好对付。”小宁爱低头,他忙抬起头。 小翠回头问:“你们说啥呢?” “啥没说。”小林说。 “没少说。”小翠抹搭眼回过身。 “说你长得好看!”小文喊,然后搂着小林,摸他肚子,斜眼看那边说:“一肚子下水,稀屎呀。” 小翠转回身歪头,看了看后头的人,看见小全在大后面,就从一排人中间穿过去。小翠跟小全说:“让我爷给你号号脉吧。”“看啥呀?”“看看嘛。”小明总想回头,又不好意思回头,说学校那边咋回事,那么闹呢,就回头看;一会又说后面咋这么慢呢,就又回头。快到大沟了,喊小全:“快点走哇!” 晓宇走在边上,自己想在一排人的中间而不能;回头看,春丽和小静从学校那边走来,晓宇说去大沟啊。 第三十章 +1 南大沟,孩子们天然聚在一起。走到下面,是黄土,那是被水冲蚀到深层的结果。小全准备讲红军故事的时候,老曲讲,陕北黄土高原的地貌经长期冲刷,沟壑纵横,红军长征最后的落脚点在那,利用地形地势抵御多于自己数倍的敌人的围剿。大沟里,水因地质地形而转弯,一眼看不到头。 到下边,风没有,小文拉住晓宇“打靶”。打靶是投射,把主观情绪投射上去,把心理目的投射上去。靶子是一张纸,画着人的头和上身,那都是人的要害处,一招毙命;纸用大头针别在晓宇的书包上,把它立在坡上。 弹弓,是弓箭的兄弟——用反弹的力,运送攻击“弹”。老单说,枪的原理也差不多,人手脚的力不能打得远,需要威力大的。 纸被打碎了。 立民小勤几个人走过来。小文走了。小勤让小雄去把晓宇的弹弓拿过来,小雄没动。小勤让立民说话,立民说:去吧。小雄走过去,拿晓宇的弹弓,然后,装一个石子,拉不动,“什么破玩意!”套在膝盖上拉开,晓宇生气夺了回来。小勤说小雄:“你给人家弄坏啦。”晓宇看了小勤半天,说:“你手上的弹弓不是小全的吗?”“我的,怎么是他的?”弹弓是他弟弟小虎的,小虎是从小正那拿的。小勤拿出玻璃球儿打,这是小全给的,是新的,亮光光的。不过,这事儿小勤没对人说,这事儿留以后啥时……打了出去,又去捡回来。其他人开始找石子。 自己打行,别人打可不行!晓宇去把书包背起来。他身上挨了几下石子。他把书包调转到前头,往下边走。小雄喊:“回来,我查数……你要不回来……”小勤撇土块,碎落到水,迸到立民身上,小勤忙掏出纸给他擦,说“我是打晓宇。”晓宇回头看,小勤装没事的样子;晓宇刚走几步,小勤又打。晓宇停,那些人停;晓宇走,他们也走。晓宇涨红了脸:“跟着我干什么?”立民指着这条沟,“这,都是我的地方。”晓宇跑,他们追。在一个拐弯处,小文、小武、小明、小家来帮晓宇,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小勤等人晕头转向,喊:“停,别打了。”小文出来摆手:“停,停。” 小文拉晓宇去筑坝。小家跟在后边,说晓宇:“看看你后面,”拍打,“有泥。” 立民喊了一嗓子,那伙人抓起土面子捡起土咯拉打来,小文、晓宇、小家抱头就往回撤,撤。立本指挥小全小宁小盈分开上坡顶,往下打。小雄转么么仰头,“四面都是他们人!”小勤连忙摆手,喊:“停,别打,停。误会了。”晓宇不干,“你想停就停啊?”小勤喊:“都一个班的,还打啥呀?”立本说:“好,你们退后,在那边。”小秀说划线,夺小家手里的瓦块,小家从右手换到左手。小秀捡一块石头,划线,小家也去划线,分别从高坡划到水边。 小明说不能就这样完了。立本说咱们要做准备。准备了许多“子弹”“炸弹”。小明说咱们打呀。立本说不打第一枪;他们要敢挑衅,坚决回击。 对方看到了准备情况。 小秀拿出一个小弹弓,拉开,比划。“打你自己,”立民说,“去,立几块玻璃。”他们用小土块,打玻璃打不碎,土块碎了。找石子儿,沙子粒,打得啪啪响。立民拿琉琉射,很准,不偏,“分量正好。”小勤用铁粒,“钢珠?”“给你几个。”打得玻璃粉碎。 小雄抓一只蛤蟆,用铁丝拴了一条后腿,放地上。小秀凑近蛤蟆喊:“蛤蟆蛤蟆气鼓!”蛤蟆被气鼓了腮帮子和肚子,一下一下喘。小勤问:“哪来的?”小秀说:“是他家的。”小雄瞪起眼,“是你家的!”又笑着说:“是我家的就不拿来了。”他把棍子插土里,蛤蟆挂棍头,“打吧。” 土粒没打出去就碎了成土面儿了。打石子,打钢珠,噗噗地。小雄到沟上面卸垃圾的地方找来铁片铁钉,“射它!”没射中,“来来重来,”射得蛤蟆血肉模糊,腿儿松下来了。 小雄拎着蛤蟆,“蛤蟆,蛤蟆,气鼓,”小秀看“中箭”的血肉,恶心要吐,找小雄的屁股,“打屁股,打屁股,叫你淘气!”小雄跑,跑偏了,踩到坑泥里。人之恶,是自我而妄为。 你说蛤蟆招谁惹谁啦? 这是即时可见的存在。 纸条记,蛙类是最早登陆的遗留。它登陆了,还对过去难以摆脱,或者说是留恋过去的一种形式。它和其它的两栖动物,为今人看不到的物竞天择的进化过程留下了蛛丝马迹。 哎,憋坝呀。憋呀。水流太宽,引出一条支流,用棍子掘挖,沟深了,水流了进来,围成一个“岛屿”,小秀站上去,摆手,“不许侵犯我。”小雄绕到窄的地方跳过对岸,在小秀对面也挖一个。 小勤说,咱们两边一齐拦水。对,他们有“船”有“火车”,肯定在下边漂船玩呢。憋上,土放上就被冲开。找来石头木板挡着,堆土。水长了,土加高,不行了,快把板子和石头一下都撤了,“山洪!”水呼啦啦冲下去。 立本他们已不在那了。立本知道那些人没好心眼子,“不理他们,回去。”离开前,晓宇把堆的小人踢了,小明在软土上踩了一行脚印。 小雄说他们把咱们耍了。 走到沟口,看见跳完皮筋的女生往回走呢。小勤在沟沿拿出弹弓射她们,射了躲到沟里。小雄露着头,看女生用手臂遮挡着跑,嘻嘻笑。女生骂。 蝴蝶翩翩飞。“今年都是白的,没有别的颜色的。”“水库那边有。” 小全回家后反复想,不给小勤送东西好了。 立本和几个孩子站树下。老田从门缝看了,没吱声又回来了。 晴天和阴天不一样,阳光强,反射刺眼。 大人们在院子, 老李说,庄稼有点干了;叶子大了,根深了,长了;下了透雨,热几天,庄稼长得快呀。 老司说:庄稼一天一个样。 老苏说:孩子一年一个样。 午饭做酱炖茄子,立本学做。茄子是田叔今天下地摘的,让小杰送过来。爸说:“炖菜要少汤,好收汤。”茄子很香。还洗了生菜小白菜,蘸酱吃。 油烟飘香,各家都忙着,听见锅碗瓢盆声。老田家也做酱炖茄子,春丽帮妈手撕茄子下锅。小杰吃了一会,说怎么没放辣椒?春丽说:你吃的倒挺全乎啊! 第三十章 +2 小蘑菇喂猪,给猪打着伞。 正午阳光直射,下火一般。没有云来遮挡。有的生命潜入水里,有的钻进地里。空气颤动着。 老单讲夸父逐日,喝了大泽不够,饥渴而死,拐杖化作了桃林。 立本问,古代天上真有十个太阳吗?老单说,十个太阳就是天大热,是酷暑,是桀纣,是暴政;要减少火,古代神话后羿射日,就是减去过度过分过火。 人间增加水的比例比重。 有了雨水,地上植物有节的拔节,有叶的长叶,藤蔓顺着架子和墙往上爬,迎着阳光,亲昵阳光。土壤里蕴藏的水顺着杆儿蔓儿往上流淌,植物是什么种,水就分布成什么模样。 小孩都躲在树的影子里,树用影子抚摸着他们。 绿的荫凉遮蔽的圈子在一天天缩小。 立本仰头看。树的叶子颜色变深了,如田里长时间劳作的青年。 鸟藏在树叶里,不愿出去,除非不得不去觅食。小宝说树上好。立本点头,那是鸟的家,有带房檐的路,有住家的帐篷、走廊。 李婶拆了被褥,“瓤子”晾晒在凳子椅子板条上,在日光下。爱国卫生运动宣传说杀灭病菌害虫。立本和妈妈抻开洗出褶子的被单褥单,一扽一扽,平整了;搭绳上,一排,又拉绳又挂一排。妈看立本的头发有根白的,叫他不要动,立本蹲下一点,妈捋一捋薅下那根白头发,放立本手上。立本看了看,说“烧啦?”妈说头发别烧啊。立本到园子边,往手心吹口气,把头发吹走了。 被单褥单很快干了。 小宝说预报也没有多少度呀,咋这么热呀。额头冒汗,嘴唇都变白了。 立本说,别在阳光那站着。阳光下,那是阳光直射的温度,背阴的地方和夜晚的时候是空气的温度,那是气温。 小全有书,说:空气能保持温度,空气流动让温度均衡。温度在24、5摄氏度正好,26、7度也行,30多度就热了。小宝看书,借回家看。小珍看书名,包书皮儿上印着“于祎”的戳——是小盈他爸的名,打开包书皮儿,书名是十万个为什么。 房内,所有门窗洞开,“过堂风”呼呼地吹,人平躺,躺冷炕梢,舒服安详。 外边菜园蝈蝈不停地鸣叫。小菜、瓜秧蓬勃生长,油光泛亮,储满了阳光。小秋隔着墙,搜寻,指着,“那边,”小冲找。没有风,庄稼粗壮,叶动了,那是有小虫在吃,在玩。“看到了,红翅儿!”蝈蝈大腿儿弓起,翅儿支楞着,红眼睛转动,充满敌意。小秋喊:“那是我家的。”小冲生气了,喊:“什么呀!”“是,你抓吧。”“那我可不抓。”“我去年在我家园子里抓到一只,就是红翅儿。”“你放了?”“没放,死了。”“都死了你还说这个就是!”“死了她有孩子呀。”“孩子也是你家的啦?”小冲向蝈蝈瞪眼,“你看什么!”手放下,蝈蝈弓起僵硬的腿降下来,眼珠还是盯着小冲。小萍喊小冲,“过来。你要干什么?”腿儿弄掉了的蝈蝈,都由小萍养着呢。它们在矮浅盒子里,也不能跳出来,每天在里面等着食。没有笼子!什么呀?冰棍筷子呀,小冲说没意思,这块没有咱们原来那好。 小萍用消毒粉刷洗脸盆,消毒粉是小艾拿来的。盆刷洗了,放干净水,晒温乎。开始洗头,打了肥皂,不能睁眼,说:“小冲,你干什么去?”小冲跑了。小秋进来了,说小盈他家用香皂。 小薇来了,看小萍坐着凳子洗头,说:“你的腿怎么还动?别抖啊?”看凳子不稳,“不结实呀,换一个吗?”“不用,别动。”“你屁股坐实了。”小月扶着小萍的腿不让动。小丽说她们不要胡闹。等她们走了,小丽问小萍:“怎么不去医院看呢?”小萍头在水里,侧过脸,说:“医院看不了。”“上大的医院呐!”小丽想介绍自己知道的省医院,让亲戚帮忙。小萍说:“也去过。”抬起头,擦了头发,“你也晒水洗洗呗,凉快呢。” 第三十章 +3 小蘑菇提桶清凉水,往猪圈石块地上浇水,又通了沟口排放出来。他跳进去清理圈。他家猪高兴,欢蹦乱跳的,东寻摸,西拱触,嘴不闲着,地上没东西,来碰他的腿。任婶和狄婶到老司家串门来了,她们和苏婶说话儿,你家猪可遇到好人家啦。小蘑菇不嫌猪脏,喜欢它,给它刷毛,喂米汤,——妈弄了一盆米汤浆洗被单,他给猪?一碗。妹妹把衣服要塞进洗衣盆,他拉住,“那是米汤。”小辉伸了一下舌头,妈在唠嗑还没注意,她免了一次打。她悄悄问哥:?一碗这个干啥?喂猪哇。 猪吃食,叭叽叭叽,有汤有水。 小蘑菇有黄瓜给大伙,晓宇不要,掉过地上。小蘑菇说:“在桶里涮了。买前儿你没看着,都堆在地上,泥了怪脏的……”他咔嚓咔嚓吃了,吃的特意多剩一块,给他的猪。猪没接住,拨到泥水那。 小蘑菇跳进去捡,猪找着吃了。小蘑菇清扫猪圈,让猪躺干的板子上;挠挠,“换这边儿,”猪就换一侧的姿势,摸它一个耳朵,另一个耳朵动。有苍蝇来,小蘑菇赶走,然后摸猪肚子,看是瘪还是鼓。 小宝说:“你家猪真有福。”小秋说:“就是,比人都强。”小光说:“把你俩放猪圈里得了。”小秋说:“咋不把你放里头?” 小宝跟爸回了趟老家,是第二次。他一岁的时候回去过,那是去向老人“报名报到”。名是媳妇起的,老人说,名字不是随便起的,也不能随便改。这趟回家是告别,但小宝不知道。从老家回来,他带回一个“火镜”,小宝的爷爷抽长烟杆子,农村里称烟袋锅儿,他用火镜点烟,省火柴。 那是凸透镜。小宝用它照纸,不着。小光说他瞎蒙。小宝说:在那好使,怎么回来就不行了呢。小志说换换地方,距离、角度不对吧?调整对着太阳,按平纸张,被照的地方一会儿就变黄褐变黑,焦了,冒烟了。小蘑菇告诉他,不能照手,千万别照眼睛。小宝说:“我知道哇。” 小五过来,“给我看看。”小宝抱膀蹲下把火镜护怀里,小五抢不了,拽不了,踢他后腰,小宝起来跑立本家院。 立本在园子松土。小宝说:“用浇水吗?”立本说:“小菜的根浅,得勤浇水。这个不用,根深。”辣椒结了,秧子晃动,有的红了,小杰说:“你家辣椒真好。好吃吗?”立本说“还没摘呢。”小蘑菇说:“辣不辣?——对了,还没吃呢。种子是啥就啥了。去年的辣不辣?”立本说:“和去年不一样了,新的籽儿,我爸他们车间的人给的。他家可是愿意吃辣的。”“那肯定是辣的,你家能吃吗?”立本揪下一个红的一个绿的,“尝尝。”小伟来了,问小蘑菇:“你敢吃这种尖尖儿的?”“有啥不敢的,我啥样的都吃,一点不怕辣。”“你吃!”小蘑菇吃了,一口吃一大截儿,大口嚼,突然放慢了。“辣了吧?”“不辣。”“甜呐?”“噢。”小蘑菇硬挺着,真看不出来。小光到园子里揪下一个放嘴里,刚嚼一下就背身悄悄吐了,手里拿着剩下的一大截,他不想扔,想给谁,咧嘴慢慢哈气。小伟问:“你吃了?辣不辣?”小光晃脑袋,递给他辣椒,小伟接过放嘴里,啊,他张嘴不动。小光说:“完了吧,还不如我,我吃了都没事儿,你看你那样,吐了吧!”小伟又嚼起来,晃脑袋说不辣,脑袋冒了汗眼泪在眼眶里转。曲文说谁说吃香的喝辣的了?小光把嘴唇蹭到小蘑菇的身上,小蘑菇站那没动,“我没说。”小光又把嘴去抹小林身上,小林拿小辣椒的筋,抹小光胳膊破了的地方,“疼!哎呀!”小杰拿辣椒的筋,抹小东、小月的胳膊上,小东用手擦,手再揉眼,辣得掉眼泪了,小月哭叫起来。立本端脸盆,“快用水洗洗。”小光说小冲:“让你家猫吃。”小冲说:“猫才不吃呢。”小光说:“抹毛上,它不是愿意舔毛嘛。” 谁也不吃了。老曲说,人从小就要接受道德开蒙,就像打预防针,小的时候就要打全了,不能漏过。 第三十章 +4 人往外走,院门的钉子出来了,刮坏了小光衣服。小光踢门。立本说:“干什么!”门板有块松了,板子裂了纹。立本找锤子起下钉子,钉两个小钉子固定。合页松动了,掉了一个螺丝钉,他在孔里楔进小木棍,找一个长螺丝,钉进,拧紧。门有点碰,门下垂了,他把门卸下,把门框子加横矫正。安门不好办,两个合页对不上,来人呐,来人托着也不行。立本去取几块木板,有一块木板正好,垫在门下,合页正嵌入凹槽,拧上全部螺丝。他把工具放回小箱子,回门口把门开了两次,小辉过来,立本就出去了。小辉直看他走远了,风吹动着头发,愣愣地站那。老田说,人是花,早晚要开的。 小辉进院儿找小丽。 小丽用碗盛点小米,和小凡、小艾、小薇在院子喂鸡呢。 尊严可以管住行为,但管不住情感的流露。同性的人能感受内心丝丝缕缕。 几只麻雀飞来,分布落在附近,往小鸡的队列里凑,它们感到人亲善。小辉蹲下看,兜里有苞米粒,她扔出手里的苞米粒,麻雀飞走了,小鸡跑着抢吃苞米粒。小丽说,“快捡起来,——鸡小,吃了卡着。”轰走凑近想吃的小鸡,小辉蹲下一个一个捡。麻雀,人不喜欢,太多。它不好看,土的颜色。老人说那是生存,减少危险。鲜艳的容易被捕食者发现。小丽让小辉进屋坐会儿,小辉说去后边。 毛嗑叶子掰下面的,不影响什么。小孩们找大的,戴头上。小六不让掰他家的,说他家种得比别人家晚,小林说“行了行了。”领他们转,到各家的房后,不进园子伸手能够着。他们先擗下边,擗到后来,上面的也擗下,就剩头了。够不着的,拉弯了杆,有的“宁折不弯”的杆就拉折了——这有点祸祸人了。 晓宇听到动静了,趴后窗看着。 晓强回来,拿一根黄瓜吃,晓宇回头说:“那是做菜的!” “怎么吃不都是吃!你吃不?掰一半给你?” “不要。” “不吃拉倒。” “掰吧。” “说不吃就别吃。” 晓宇说:“你看着后院!”他腾腾走出去。 园子的菜长得郁郁葱葱,人吃它干什么呢?解渴。那可以喝水呀。小凡姥爷说,菜不单吸收水,还有阳光,还有泥土。人吃菜,是吸收阳光和“营养”。 鸡在阴凉地方吃石子和碎玻璃,在阴影里搜寻,到屋檐下,这里是雨水滴落形成沟槽,淘洗出沙粒来。 上哪去呢,晓宇转悠。 晓宇拿起檐下的罐头瓶子,倒干净里边存水,用一块报纸蹭掉污垢,把瓶口系上绳子,提着出大门。上次从大沟回来路上,他和立本吵起来,立本生气了。小家轻轻打了晓宇的屁股,“好了,我打了他屁股。”晓宇激了狠踢小家。小全劝晓宇不要那样。过后晓宇也后悔,在对立与和好之间犹豫不决。 小林喊:“你干啥去呀?”晓宇说:“去下边。” “等我一会。”小林回家找瓶子,找到瓶子出来,人走了。 晓宇到立本家门口,站一会,去找小宝了。 立本已经去了东边自家的地,小涛也跟着去。 小涛本来去找小盈,讨好不成,人家不搭理他,不说话就出来了。 风噗噗地响。庄稼很茂盛,土沤过,又下过雨,不缺养分不缺水。豆角秧儿长满毛嗑杆架子,有的垂下来,打着弯儿;叶子如铠甲遮着架子,仪态飘然,在微风里颤颤的,个个绿油油闪亮儿。小涛看,说好像是一点红,或者是打马掌。立本说是家雀蛋儿,小涛笑说是家雀的蛋?立本说豆儿大,还面。地头排头秧子因为吸入了充分的光,变得有些黝黑低级向高级有质的飞跃。本是地上平躺的,遇到东西就缠绕,人给它毛嗑杆子,它就长起来,像人一样立起来,改变了方向,改变了模样。 庄稼叶子枝蔓与周围不一致动一下,是鸟落了又挪了。小涛找鸟。立本薅了垄沟垄台新长出的野草,还有小灰菜,有苋菜。“长得快呀!”刚除草不到两天呢。草和野菜的生命力比作物强啊。有蚂蚱,小涛蹲下看,蚂蚱也在看,看什么?好像不认识,欺负谁呀?扣,没扣着。立本说:“走!”两人快速跨过几道沟。那边地里,老曲爷除草松土呢。地里的茄子长出粉色,还没有变紫。小涛嘀咕:这老头儿咋还干这活儿呢?立本看他,说:这活儿咋了?小涛说:老头儿原来还当过什么少将侍卫长呢。立本说别乱说,咱们去帮他干活。小涛说好,撒腿就跑了。 看那没开垦的地方,草长得快,像人的头发蓬起,晃荡。老曲说,具备条件的时候,要建立起共同的原则,各方遵守。不要等到需要了才想去补救挽回。他用镐备垄沟,顺着下,“雨大,不让积水。”立本问:“如果天旱呢?”老曲爷说:“那就备足垄台,护苗存水。”做了一个示范,又恢复了。 干得差不多了,老曲爷叉腰歇一会,说:“不干了,太阳太毒。” 俩人扛着锄镐往回走。 “干点活好。甘食其土之有,以尽吾齿。”老曲说,“喜悦快乐,是在辛苦甚至痛苦后获得的。”俩人绕着走,尽量不踩人家的地。“劳动本来是件好事儿,人生活不可少的,可是底层人辛苦劳作,上层统治者养尊处优,对比让人厌倦了劳动。哎,没有劳动,哪有收获;没有辛苦,哪有甘甜;没有实践,哪有思想。说劳动创造了人,这话呀一点也不假。”“人有分工对吗?”“分工是对的,但不能成为不劳而获的借口。”立本在小盈家看杂志读了一篇柳宗元的文章,叫封建论,“这个封建,和封建社会好像不是一回事儿……”“你读懂啦,”“有译文,”“中国的君主制是氏族部落联盟的基础上发展来的,封建,就是分封诸侯的管理体制。后来被大一统所代替。神学儒学在古代政体上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善与仁在社会有广泛深远的影响。” 看水草围着的水面儿,老曲吟道:“问君哪得清如许,”立本接道:“为有源头活水来。”这里的水都相通,是活的,流动的。 立本问:过去,人为什么说走江湖呢? 大海难生存,有海洋生物登陆;陆地难生存,动物游走江湖。远离统治中心,到另一片天地打拼谋生发展,有不同的生活。 老曲喝立本带的水,“夏天热一热,冬天就冷一冷啊。”立本说:“南方更热啦。”老曲擦汗,说:“热,但多雨。咱们国家的地域广大,跨越寒温带、中温带、暖温带、亚热带、热带,还有高原地区,将来,人们有条件,可以有避暑地,也可以有避寒地。 “辽阔土地,大好山河,人杰地灵,波澜壮阔,兴衰胜负,分分合合—— “秉公而兴,为私而亡,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圣杰出,四海一;创业难,守业更难。” 老曲总有激情,没有幽怨。老单评价说,如果没有经历冬天,哪会有对夏天的宽容。 离家不远了,有一个大土堆,那掏了许多洞,洞里有人。老曲让立本去告诉他们那很危险。 立本跑过去,看洞里是小光,喊:“太危险,砸着你!”又看其他的洞,叫其他人,“都出来,都填了。”看他们觉得可惜的样儿,说:“上我家,咱们玩别的。”小光跑到土堆上面,“轰然”坍塌,掉下来,埋了半截。 第三十章 +5 小孩都到立本家院里来。把东西搬运集中起来,从仓房抬出一根长木头,那是佟姨给拉来的,她家没处放。说上肩,一起喊着口令走。他们对着树影选“住址”。树叶有些蔫巴,但遮的阴一样。这时候他们没心思看树叶子了。木头搭上架子就不能动了,里面进行物品摆置,像家里的一样。小梅回家拿东西,小冲也回家拿东西,一遍遍跑去拿。小林来了,说:“不够,去再拿。”小辉去拿面板。小秋拿了一个屁股垫。“小月你去取个小凳。”“哎呀可别找我,我负伤了。”“哪伤了?”“可不能让你看。”小杰拿来凳子,是坏的,上面的板能拿下来,小林说:“这啥破玩应儿!像老任家的拉屎的……”小光往上一坐,晃脑袋看周围。 小涛站着不干活,问晓宇咋没来呢,小全抱着东西说“他有事”,小林说“他能有啥事?”小涛唠起晓宇他爸在机关里的事儿,“为什么下车间?”“你以为他愿意下呢?” 几个孩子取来木头红缨枪,是成立“大院”时各家大人给做的——大人说只能用木头的,不能有金属。放一起,支起来,“一会用。”“干什么用?”“站岗啊。” 用木板铺炕,几个人进立本家的仓房取。小全说:“不能贴地儿睡,着凉,”垫上砖头,“不用那么多,垫两头就行。”小林站旁边手插裤兜,喊:“差不多了,还当是真的呢!”小月把伞支上,立本说:“不用它,咱们把门摘下来。”门开得直了,往上抬就下来了,放架子上当棚。遮得小,还有挨晒的地方。把褥单抻开,让四角系到四个方向,铁丝绳子不够长,立本接上。铁丝拴到门鼻子上,系窗钩上,墙钉子上,煤棚的木头上。旁边用麻袋遮挡。“棚矮点。”“这挺好。”树荫借上了。家里用具,一个一个算。“还缺啥?”“不缺了。——没有孩子。”“你当儿子,”小林拉小杰,“躺下,快来。”小光推小杰,“有啥不干的,能先躺着。”小杰拧脊着,“那也不当,你喜欢你来当。”小林说小光:“你来。”小光说:“当有啥呀?我当儿子,你们就孙子。”有苍蝇,拎苍蝇拍儿打,立本在院子转,说:“再搭个走廊,”从晾衣绳到花墙系铁丝,搭上各家理发围布做成长廊,遮阴。小正建小桥,木头搭在一个小排水沟上。几个人来看,上去踩一踩。没有水,引水,有蓄水池的存水。别乱挖沟,有胶皮管。够长吗?连起来,连上了。不通水。小林出主意:“用嘴吸一下。”小光说:“你吸呀?”小全说:“挖开,埋好。”把管子埋进去,踩平。水够了,用挡板挡上池子里的管口。立本说:“就不用拿出来了,以后下雨就用上了。”拍拍手,拍拍裤子,看“房子”:“还缺啥呢?”小珍说:“得洗衣服呢。”把洗衣盆拿来摆好,小光说:“我回去取脏衣服。”小六说不用,“一人脱一件。”扔盆里。大伙说:啥都不缺了。小海说:“该下雨啦。”小六问为啥,小海说:“好洗衣服哇。”小涛说:“你以为还真洗呀?这就是洗了。”拎起衣服搭在晾衣绳上。小林从底下钻,想“进屋”,小涛骑跨往回按他,说咋钻裤裆呢!大伙笑。 太阳周围有光环呢,白的,下雨吗?刮风的…… 小光从南面进“屋”,光了膀子躺着,小林说:“你凭什么先进呐?”“我干活啦。”“你干啥啦?”“你干啥啦?”小林说:“我拿东西了。”小光说:“你的在哪呢?”“你躺的那个枕头!”是屁股垫儿,“是我的。”“我家的怎么成你的啦?”“是小秋拿的,不是你拿的。”小海说:“我躺一会。”小光说:“你啥也没有。”“我拎米了。”他家的米袋子就在边上。“那有啥,能吃呀?” 小海从南边进,小梅拉他衣服,说:“你不能从这边进。” 小丽招手说:“从东边进。”小玉指着说:“这是门。” 小全不进去,他在外边看。自己动手建的房就不一样,即使是那么小也喜欢。那是自己建造,按自己的意愿,尽自己所能,那是有情感有温度的,有新鲜度,有满足感。日后,他们都有了自己的住所,有的还有了大房子,但住上一段也腻烦,——人需要的是新鲜和创造。 “过瘾没有?我来躺一会!”小林站在“门口”喊。 小杰说:“能躺俩人。”小冲说:“躺着有啥意思?”“你躺不着就那么说吧。”“真的。”“还假的呢!” 小六说:“轮流吧。” 小涛滋溜一下钻进“屋”躺下,“太舒服了。”躺那就不起来。小玉喊:“别那么自私,给你一个人整的呀?”老单说,形式都是自私的自我的。小秋对着小涛的脸:“你啥活儿不干就来享受,你好意思!”小涛脸不红不白,“有啥不好意思的,又不是你干的。” 小梅说:“我拿了两样东西呢!”小涛立着眼说:“哪个是?”小梅指着,“这个,这个。”小涛说:“我不用你的,拿走。”小梅踢他:“又不是给你用,你起来,脏了东西。”小林说小辉:“你去,能躺俩人呢。”小辉白了他一眼。小秋说:“小冲,你来。”“不,不。”“小海,来!”小海说:“我自己盖去。”他背着袋子走了。小光悄悄跟着,小海关门,磕了小光的脑门儿。小光使劲推门,门撞墙往回弹,他生气再推门,门没等回来又推,踢踹。小海说:我不盖了。又回来了。 立本说:“大家轮换。起来,每个人都躺一会。” “我将来得有大房子,这破……”小涛从铺上起来,弓着身子,抬头说话,顶起了木头,掉落了,他跑出来,就不管了。他看小月和泥,问:“干啥呀?”“做小人儿。”“干啥?”“没有小孩呀。”小光过来看,伸手摸,小月喊:“别碰。”小杰说:“给你放炕上呀!”“今天不行,等明天干了放。”小玉在那边做,小涛拉小全过来,指小玉:“她也整呢!整那么多干啥呀?”小玉说:“我用干净的水,她用脏水。”小月说:“不会过日子!” 小成画完一张画,大家来看,“都有谁?”“有我吗?”“有,这儿!”“都有。 起个名,啥名?住家家!小成后来再看这幅画,重写名:这曾经生活过的这群人。 小全和立本说:“今天就到这吧,大人快回来了。”小光说:“没过瘾呢。” 大伙到盆里拿回自己的衣服。小林挑着眉毛,拎起衣服抖落着,发牢骚:忙活了半天,累得半死,就呆这么一会儿。小林要把房子推倒了,小光回来想要踹,小全拦住。小林说:“不是不要了吗?”“明天还得过呢。”“嗨,反正得重来。”“那不一样,摆好了,放好放,拿好拿。” “除了屋里的东西拿回去,别全拆,就近放。”立本说。 门往上安可不好安,对了上,对不了下;还有些重量得用劲儿,用力大了就错了。“正了,直了,”立本对其他人说,让小全看,“对上了吗?”下面对上,上面错开了。大人要下班了,立本急呀,一头大汗;他取木板垫门,再垫……一平了,对了,对上了,放下。 院外,小五挖了一个坑,有一步那么宽窄。然后从旁边沟里引进一下子水,在上面撒一层土。小峰说“不行,”明显看得出来,“加土。”水变成稀泥,上面再扬一些干土。老魏家的狗在厕所寻吃的,小五找到它,“你这狗命,也就吃屎的。”扯着狗耳朵,领到“坑”跟前。让小峰从后面推。狗急眼了,拧挤身子哼唧,嘴要咬人似的,小峰不敢硬推了。小峰小五一起往“坑”赶,狗跳过去,走开了。俩人又撒上一层土,用树枝扫扫边缘,和周围一样了,笑着离开。他们找人去北边“射击”去。小林要去,他们不带他。小林心说:有啥呀!稀得去呢!哈腰,看“坑”,还有脚印呢,就是那纹路。 第三十章 +6 小林偷摸儿去老吴家院子,看秧子结了什么。看见一对蝈蝈,他一下扣住了,拍狠了冒水儿了,不要了。 去下边,看见小芝拎一桶水,小林赶紧躲进厕所。淑芬来了帮拎着,劝小芝以后少拎点,不要这么满。小芝说那得跑多少趟啊!之后她还拎那么多。 再说晓宇和小宝,到开荒地,选着从一块地跳到另一块地。经过立本家的地头,小宝想着死的小鸡埋在那,不敢从那走。晓宇说,胆小鬼儿,没出息。小宝从地的另一边走,说陷了呢?万一呢?晓宇也绕着走,说:“就是活了能咋的,不还是一只鸡?” 他俩走在草里,坑洼里有水,有小虫游,硬壳带翅的短距离飞。走草墩子,塔墩儿上的草是膨胀生长,因为水充足,通风畅,阳光普照;草墩子,不规则,不等距,行走不方便,得测量好了跳。水洼,都不深,水很清。平静的水像一张薄纸,未能飞的幼虫一张一弓地前行。老单爷说,这样的小生命只存活几天,它们很快长成,生子,就死去。 新开垦的四周沟,还没有连起来,如果连起来了,上下贯穿,旱时给水,涝了可以排水。现在,水多了就多,少了就少了,就是疆域守护,是个护城河。这“河”里有蛤蟆,蛤蟆是这里最大的动物。小虫在水面一抓一抓的,没有了悠闲,恐惧,躲避。地里有会跳的,不大点儿的虫也会跳。水里除了蛤蟆好像没有什么能跳。老单爷说动物离开大海,或上岸登陆,或进淡水;初期都是“临时的”,洄游的鱼类就是遗留的佐证;两栖是留存,是固定了的一支。海中的兽类,是在陆地持久生存后的选择,是往返的证明。随着陆上生物的丰富,上演了分化、兴亡、进化等大戏。在水中推进用的次要的鳍,成为陆上行走的腿脚,主力的尾成为配搭儿,甚至去掉,蝌蚪向蛤蟆的成长就是一幅生命的演变图。 南边,都没有开垦,还保持原始风貌,塔头下都有水,水是相通的,有小鱼和小蝌蚪在游动穿梭。跳上塔头,迈上近的,走向里边,晓宇把瓶子放进水中,随着水进来小鱼,提起来,一瓶满满的水里面盛着惊慌游不出的小鱼。把瓶子又放进水里,不让淹没了瓶颈。外边的鱼来看瓶里的,瓶里的尾在摆,头在寻,换着地方。晓宇另一只手用小网兜儿——用药纱布做的,兜过去提上来,捞了两个蹦跳翻卷着的小细鱼;蝌蚪逃得利索,晓宇也不愿要它们。 满地绿色了,没心细看了。 看水库西边,有个小板房,木板白灰色,一竖条一竖条,有一小窗,上掀的。旁边有水池,连通水库。水边有花丛,房后边是松树林,树枝尖的嫩绿变了新绿。抽水泵停卧在房前,大道那边有小路通过来。小勤在房子里,他家的亲戚管那块儿。晓宇往那看,看小勤出来,后面跟着小民。小勤总来这躺着,屋里床铺弄乱也不收拾;小民来躺一下,把床铺弄乱了就生气;生气不能说,领他出来,到林子。 “小民怎么会跟他在一起呢?”晓宇心里纳闷儿划魂儿。他走到小房子那,转了一圈,往水里踢了几脚土。在一棵树下坐。 纸条上说,人的进化主要是在延迟和延长反应,调整控制了反应。本性,是反应习惯。 大道连着大坝,通向大东边。水库附近是菜社,种些蔬菜。往大东边都是连片的大田,靠天下雨,天旱年份打井灌溉,或者用水罐车运水浇地。 小江从地里走来,他逮了一只蛤蟆。小宝说:“放了它。”“为什么?”“它吃蚂蚱。”晓宇说蛤蟆埋汰,祸祸它干嘛?“我不杀它,带回家去养着。”“有癞,粘你手洗不掉。”小江放了蛤蟆,在草上擦手,又抓土搓,扬出去,赶蛤蟆进水坑。“蛤蟆离水也能活。”晓宇说,“蛤蟆有两个呼吸系统。”小江逮了一个蚂蚱,拎着腿,“蛤蟆吃它?”晓宇说:“蛤蟆的舌头比你的手都好使,——你没洗脸啊?”“洗了。”“洗了还有眼眵!”小江抠眼眵,抹裤子上,揪起裤管,露出伤痕。晓宇看了看,问:“咋整的?”“让马车压的。马车从腿上压过去,就这么平着压过去,拉了一车的东西。上面还有两个人呢。我妈说,多亏地不平,要是平,这条腿就废了。”“啥时的事儿呀?”“那时还没上学呢。”“有记忆吗?”“有,我妈总说。” “你今天干啥来了?”“跟我妈来干活。” 小江手里揪了一根草,系绳式玩,扎毛毛狗。小宝要玩,小江扔给他,自己去折几个毛嗑叶子,回来铺地上,躺下,一个毛嗑叶子盖脸上。 小宝敲小江的腿,看,指着地里垄沟,有小耗子,出溜出溜。 挺大呀,别出声,不抓,抓也抓不着。耗子吃什么?它什么都吃,吃叶子,吃土里的东西。像猪,看那耳朵,还有腿,尾巴。挺胖呢!耗子顺着垄沟找吃的。 地里的人往回走了。小江妈也从东边过来了,迎着夕阳,肩上扛着锄头。人们走在田间的小路,他们的腿有些疲惫。 第三十章 +7 地里的人往回走了。小江妈也从东边过来了,迎着夕阳,肩上扛着锄头。人们走在田间的小路,他们的腿有些疲惫。 回村,太阳偏西,坡子有阴,其他地方一片光。晓宇挑树下的地方走。小宝看树枝下有许多黑点,枝头树叶被虫子吃了,光杆了。虫子是树干色树枝色和叶绿色的混合,那么多毛,太吓人,动着让人恶心。晓宇说,过两天就长翅膀变蝴蝶了。小宝不信,蝴蝶怎么会是它变的?晓宇说等两天我给你抓。矮的树弯了腰,扣倒沟旁。这一片跑过去,晓宇跑进下一大树下。 走上东大道,晓宇说:“你自己走吧。”看小宝回家。 晚霞红了半边天,云像在滚沸中凝固了,又缓缓释放。小峰一行人从西边来,人映得暗。他们是从厂里穿过来,近多了,厂里从西到东的大道一条直线,不拐弯,不用绕远。平时走不了,今天是他爸带他们走的,跟把大门的人说了情。 小峰的手在奶牛队院里被火药枪崩坏了。一帮人拥着,上医院包扎。大夫和老司两口子商量半天,打了麻药,做了处置。 老司婆子没和老司说自己帮前院的小宝“看病”的事,心里隐隐想这事不吉利。回家踢一脚鸭子,就剩这么一只鸭子,也不想留了,不愿下蛋。 小峰手缠着绷带,胳膊跨着绷带,还开玩笑呢:“要演电影不用化妆了。” “演鬼子。”小五笑。 风刮得树晃悠。 小峰尴尬地笑,纠正说:“演伤病员!”他们走到泥坑跟前儿看,干土层已经破坏了,可能被谁踩上了,往里面扔进了石头。 正是下班时,大人们从厂大门缕缕行行走出,沿着大道,分作几个支流,又像藤蔓长出叶子似的进一个个院儿。在家门口,大人们遇见就站下说些话。 “咋的啦?”“玩枪崩着了。”“没事吧?”“没有没有。” 容叔下班到家,从兜里掏出小毛桃。厂里的花落了,长出来许多果。果不大,像桃子,有毛。小艾伸着两手接着,“还有,”一把一把掏不完了。 果的皮很薄,晓宇扒开,慢慢剥离出核儿,白色的,其实就是瓤儿。晓宇捏破它,一股水儿喷到脸上,凉快。“敢吃吗?”“有啥呀。”扒一个,吃了。“不苦?”“不苦。” 小艾吃了,吐出,“骗人!”去漱口。 容婶焖了饭进来,把毛桃都收走,拿抹布把炕擦了,坐下,把晾干的旧毛线缠线球。 晓宇耳朵痒,拿了火柴,枕到妈妈的大腿上,让妈抠耳朵。晓宇侧着脑袋看小艾,防备她报复,说:“你可别碰我。”妈说:“可别碰他啊。你也别动,耳膜给扎坏喽!”抠出一些,让小艾拿药布擦一擦。老人说呀,人有许多情感都给了身边的人。 晓宇说小盈给坏榛子,恶苦恶苦。妈说:“嘞他干啥!” 第三十一章 太阳升起就火辣辣的。小林不起来,有苍蝇在脸上落,手扑撸着睡。 树的水分充足,葱茏透绿,孩子们仰看,枝头长出新枝叶,嫩绿透光。稠密立体的就是好看,画的的平面就不如这般好看。 老单吃了饭,在屋里端坐,身穿长袖的衣服,没有叫热,没有流汗。他真正做到了“心静如水”。老曲说他是真正的无产者,“三无”,身无长物,心无旁骛,事无争执。正是“至人无己,无欲则刚。” 老单和孩子们说,火是这个世界里的核心因素。火车之所以叫火车,是火在推动;后来改进,不用蒸汽机了,直接用燃油。汽车,不用烧煤蒸汽,“汽”是汽油。发动机的原理就是火的极限使用。火的应用,需要放到一个固定的架构里。 人使用火,就是文明。火,是形式的始祖。人会使用火了,就有了工场,有了工艺,有了人造各种制品,如:饮食用的陶器,瓷器,建筑用的砖瓦水泥,祭祀、战争用的青铜器,战争、生产、生活用的钢铁武器、工具、用具。 任家爷爷坐在院子里搭建的长廊下,阳光照得不清楚,在小椅子上打盹。小孩们在窥探,一会又跑开。人一生有不同阶段,有旺盛、忙碌的年代,有“无力”、“闲置”的年代。孩子在长大,希望膨胀,老人则对自己与周围关系渐趋维持最低水平。 老人长得都有些相似。立本那年回老家,拿着一盒迎春牌香烟,给坐在大树下的爷爷抽,给错了,那人是同村的同族的。爸爸说那是爷爷的叔伯兄弟。立本看得像,都是笑眯眯的眼,当“爷爷”站起来,才让立本有些愣神儿,——爷爷怎么不太高了?等亲爷爷回来时,立本再拿出香烟,爷爷说他抽那烟袋,抽那个不咳嗽。立本当时想把烟卷送出去,他想要那个盒儿。 老家的树种和关外的不同。树虽历经几代人生活,在村中,在门前,古井旁,依旧张扬着生命力,守护覆盖着水土和人们。 “蹲着,别起来。”在院门口,小波叫小涛不许动。 “背我!”小波趴上小涛的后背。小涛吭哧着,“起不来,你太沉。”一屁股坐地上了。 小波小涛被妈妈骂,“怎么还没去挖猪菜?”“他们说咱家猪有痘。”“谁说的?”“小峰和小五,说咱家猪在外边啥都吃,太脏。”“脏就长痘?胡说八道。”“就是,将来不给他家送。” “走,起来,去叫小蘑菇。”小波吓唬要踢小涛,腿抬起老高,小涛爬起来。老隋出来,踢了小波的屁股,说:“记吃不记打!蘑菇不是管谁都乱叫的。” 老隋下地去了。 老容也下地去,碰上一起走。老容悻悻地说:“现在这些小年轻的,什么也不行。你说,现在怎么能用这么些个玩应。”老隋说:“我们车间也是。老的靠边了,年轻的好摆楞。” 老田坐在树下,仰头感觉树长得又和去年一样啦。老田拿着烟笸箩和烟纸条,烟纸条是撕下春丽的算草本的一页,叠着撕的,让春丽训他半天。“再给你钱买。”“你撕了这样,老师得说我,好像我写错了撕本似的。”“让她说我。”“人家认识你吗?给我钱。”“朝你妈要。”看老李推车出来,问:“下地呀?” “上南河。”老李带立本去捞嘎啦。立本冲春丽摆摆手,春丽把本子合上,也摆摆手。立本回头看老田划火柴抽烟,想起爷爷。立本的爷爷抽烟,是长烟杆儿,不用纸。上次回老家,爸爸给爷爷带了一个有火石的煤油打火机。爷爷抽烟,爸爸不抽烟。爸爸还带了几包香烟给人抽。人问在外是做什么的?下井吗?爸说在工具厂。什么工具?爸爸没说,工厂保密。抽烟,抽支烟…… 第三十一章 +1 河里有嘎啦,但和海里的不太一样。回老家的时候,吃海里的小嘎啦,有鲜味,贝壳浅色光滑。南河的贝壳大,深色麻垃,但人不吃。里面是软体的,老单说,生命和非生命的物质结合,是腔体动物的再发展——有贝钉儿将贝壳“拴住”,腔体增厚变得弹性有力,开合及时以自卫。安全性好了,但行动不便,它们其实和海螺田螺是一类:一种是生命把外壳开合,一种是生命伸缩于壳。和海蟹河蟹是“近亲”一脉。蟹已经进步了,武装到行动,而不仅仅是防卫。生命的再发展,“非生命物质”结合到生命里,增强了形式的力量,壮大了形式。人是其精巧的一种,会使用制造工具。爸爸捞网的杆子捆在车大梁到后座方向,前面不能挡把,所以,后边长,长出一大截。网前边是钢铁做的带齿的,像耙子,网耙绑在车后座,立本坐在大梁;自从小时候摔了那次之后,爸让他坐前头。 那是立本五岁的时候,爸爸带他上街吃豆腐脑,爸骑自行车,立本坐后头。那条道上下延伸全是立石镶铺的路,铺的整齐,有图案;一个大下坡下行,阳光在爸爸车影中闪烁,爸爸的衣衫被风吹得噗噗响;两边的树都绿油油的,房子、行人在移动,什么东西都有光芒,周围的一切都新鲜,开过去的汽车开远了,又开远……他摔了下来…… 人大了,大梁上的小座已小,卸下了;人不用抱,踩着脚踏大拐上车,大腿担在大梁,侧身坐着。车子响起铃声,告诉道路上玩的孩子注意。有熟悉的,有不熟悉的,有打招呼的,有看那个耙子的。车子一路南下。 上坡,爸爸蹬得吃力,身子前倾,下颏碰了立本的头,膝盖碰到立本的腿,立本低了头把脚往前提。这段路比平时长啊。爸爸喘着粗气,气息和声音在立本的后上方,是干渴缺水似的,一下一下干哑。立本心里着急,他想往前使劲,手握着把,往前用力,身体一起使劲。爸说别使劲握把,容易摔了。爸说“今天风小,没有昨天风大,前天是最大的。”立本要下车推,爸不同意。立本尽量往前串一点,他怕影响爸爸的腿用不上力。下了坡,路旁那片松树林,新的绿与旧的绿快接近为一体了。车沿着铁道线的边上小道走,小道不好走,时有散落的道基碎石,躲闪不及,压飞了,或颠蹬一下。大腿担在大梁,时间久了疼麻,要串串地方。爸爸问用不用下来,立本看是下坡平道了说不用。立本后来说,和爸爸的感情是在这样的场合加深,贴近了。立本问爸爸怎么不抽烟,爸说抽烟没什么用啊,也不交际;抽烟对身体没什么好处,酒多少还有点好处。爸爸原来喝酒,妈妈说很能喝,得了那场病以后就一口也不喝了。 爸爸边骑边解衣服扣,让浩荡的南风吹着胸口,看路旁的树,说:“老家那边,这个时候,树上的蝉从早晨就开始叫了。”汗水顺脸和脖子流,一手抹了挥落,身体里的水析出如云气。风带走热,汗滞了,干得粘稠。 天空像似有雾,什么颜色也说不清,热乎乎充斥周围,处处都如此,但不遮挡看什么,只是看起来景物在抖动。 蒿子长得老高了,被风吹得现出白色。 河很长很长,离得远也看得见。 要到桥了,停下车,看后面有没有火车过来。 前方江水大桥在波动的空气中有些变异。风的流动让湿了的衣服挥发很快,变成汗渍,爸爸灰色的衣服析出了白的盐。 立本说:“推着过桥吧?”爸说:“道板太窄,推着还不如骑着。”爸系拢了衣服下摆的两个扣,防止衣襟刮着桥栅栏。蹬车骑着过桥。咣愣,咣愣,一块板又一块板,立本知道这桥的道板缝有多大距离,他看得见桥下的清水,黄色的桥墩,回流比以前湍急。虽然在桥上,水的清凉,也感受得到。桥栏外,河水通向很远,两岸有绿草绿树,水有绿的,还有不同颜色,有波纹,有亮光,有变化;河水弯曲,柔软的,绵延不绝。 过了桥下车,走下桥坡儿。来到沙滩,马上有烫的感觉,从脚到脸,被烘烤。老曲爷说,隋朝的隋炀帝的炀,就是火烤的意思。立本眼睛眯缝起来,躲不开强烈的光,看哪都一样。爸把车停放到一棵小树旁,解下“耙子”,接上杆子;脱了长袖衣服、背心、裤子,只穿裤衩。 有几个小孩光着腚,从水里出来,在河边上跑,像小马儿撅的撅的。有人喊:“看,火车来了,快趴下。”小孩肚子朝下趴沙滩上。站河里的蹲水里,或者趴下假装游。火车轰隆隆地开过,有人眼尖,先喊:“是货车,不是拉人的,起来吧。”“拉人的是绿色的车厢。”“拉人的都有窗户。”孩子对飞驰而过的火车很感兴趣,因为和人不相同的东西,人又可以乘坐啊。立本看书,有“忆苦思甜”,那种把人不当人,奴役驱使,当牛做马,已成为历史。老单说,人发明创造各种各样工具,延长壮大了手脚,人的想法能更快更好地实现。人越来越希望有省力气的工具,有玩乐的工具,有赚更多钱的工具,还有,打斗的工具,是武器,伤人致命,戕害生灵。 “欸,长的是什么?”小孩来看老李的身体,前胸后背有几条大疤瘌,很深的“沟”,有的孩子要用手摸,说“这是什么呀?” “虫子。”“啊?” 老李笑了,说:“这是刀口。”“什么刀剌的这样?”“做手术。”小孩都瞪大了眼睛。 老李趟进深水,伸耙子在水里,不断往里探,往里边走,“水还有点凉啊,”活水就这样。 水到了胸口,他往后,退了一步。水如果到胸口,捞耙子就站不住,可能被冲倒了,带河沟里去。 他扔出长耙——它沉,不能像扔鱼竿那么从后往前甩,是从近往远推,杆子三米长,够到河心底沟。拉,拉上来,嘴里说着,使劲,捯手,一下一下拉上耙子。齿朝上端起,涮泥。 立本过来帮抬。 那块不是沙子啊,锅底坑,是泥。可别下去,下去就没影了。嘎啦,都在泥里呆着,聚群,爸爸喘着说。 到浅水。“真多!”小孩们来看。 爸濯一下舌头:“不少。”在水上边前后左右摇晃,过滤干净,端着上岸。挑出空壳和河卵石,嘎啦倒袋子里。 捞了几回,歇歇。上车子跟前,取下包,拿出馒头,两个人坐树荫下吃。太阳不直晒的地方,就不太热。爸说:“草帽,一会得戴。你在这,可以到水浅的地方,那边别过去了。天太热,一会晒爆皮了。” 立本递水瓶,爸仰脖喝一口,给立本。立本说一会儿游泳,爸说:游吧,在我后边,别往里去。立本拿出了黄瓜,爸说:“夏天生吃的东西一定要洗干净,卖的都在车上地下堆放。”“洗了三遍,用毛刷刷了。”爸说来一根,吃得脆香甜。立本说:“一会我来吧。”爸说:“里面深。”立本看爸的身体的疤瘌,“下水疼不?”“没事,现在这时候水开始热乎。”又喝了一口水,爸说:“要感谢人民子弟兵啊,我捡回了一条命。” 他俩从树影里走出来,小孩们在挖沙子,憋上水,踩。爸让立本在边上游,自己走到腰深的地方。 第三十一章 +2 小勤没事儿到学校,他知道杨英年没事儿总到学校。他到杨英年办公室,说立本的坏话儿:他那一伙儿人,总在一起,在一起议论学校怎么怎么的。又说:“小明跟小翠有那意思,他们俩家住得近,门挨门。”“小明是长得有点……”“对,他是大姑娘养的。”“私生的都漂亮。”“他也谈不上漂亮……” 小波和小涛去给猪铼野菜,在路上遇到小明。小涛想留下,小波说别扯淡,拽着他走了。 小明的后边跟着他家的狗,狗尾巴向上卷着,不耷拉。家狗只是看家护院,出行跟随,不长途奔袭,不用急速转弯调头要保持身体平衡,尾巴只是用来迎合,表达感情。小明不喜欢,一点没有狼狗的样儿,抹梭下来,又撅起。小明踢狗。 上小美那趟房。在房头,看见小国在园子里。小国在看两个蚂蚱,两个蚂蚱瞪眼对视互不相让,小国用棍儿拨开,两个蚂蚱又对着。小明去厕所,要狗在外等他,狗却一直跟着,小明假装出来晃了一下再回去,没有用,厕所没有门没法关。 “合社”后面,总呆一些人,那阴凉。天下火似的,晒不着的地方,就显得凉快,房子越高、阴的越大越凉快。合社,是省略语,大伙都这么叫,“上哪?”“上合社,打瓶酱油。”合社是聚居区的中心。这里显示着城市的特征。采摘收获,狩猎养殖,那是人类原始获取获得,后来人学会了留种耕地培植,猎物蓄养繁殖,通过人工劳作获得食物;用钱币、票证换取食物用品,这是商业,现代的生活标志。人生产的东西,用钱可以买了吃。 小明走到立民坐的地方,“咋上这边来了?”立民说:“这是宝地呀。” 小雄问:“你咋上这来了?不上新建村玩啪叽啦?”小明红了脸,那一片他用特殊“头”占了便宜,人家后来明白了,他不去了。 “你看——”“看啥?”“啪叽,人儿的刀法很细……”“这有的是。”小明要往回拿,立民说:“行啊,这种人儿的不多。”他夹在手指上,“看样是个官儿,长着长胡子,是个老官儿。”“是。”“什么官儿?”“不清楚。”小雄说:“不清楚收它干嘛?撕了得了。”“别的,我搞明白了,然后再给你。”小雄瘪嘴:“你能搞明白啥呀?”小明红了脸,“我家祖上出过大官!”“多大的官?”“道台。”“道台是干啥的?”“那可大了,管咱们地区那么大。”小雄真想说你是哪蹦出来的还说不明白呢。小秀笑说:“怪不得你也是官儿呢!”小明想发叽歪,又忍了,“我这算什么官儿?”小秀说:“杨英年要提了,你得……”小明表现自己明白,说:“我知道怎么办了。”立民说:猴年马月的事儿!来,玩啪叽。小明兜里就带几个,太少。去找晓宇。 晓宇新做的啪叽,昨天和小文一起做的。小文拿的纸壳,晓宇有模子,好的。小文觉得自己吃亏,晓宇拿出大白纸,硬的,特好。小文同意了。印啪叽,模子是自己的,晓宇坚持自己印。排得不对,小文喊,晓宇不理,哪不对啦。小文说我印一张,让你看看。印吧,印。“这有什么不同啊?”“那能一样嘛!”“哪不一样?”“大不一样,愚蠢!”“你说啥?”“你看,我这么排,多多少,你查查。”晓宇查了,“就差一个呗!急头白脸的,至于吗?”小文生气,“浪费……”“我的,又不是你的……”“纸壳我的,”“……”小文算计一下,纸用剩了,纸壳不够了,书包里的不拿出来,拿一张白纸回去粘。 晓宇归拢啪叽,不出屋,就在屋里玩,小明说:给我一些啪叽,我得去。晓宇说我这都是新的,小明说新的也早晚得变旧的,——我还你呀! “还就拉倒啦?”“赢了多给你一些。”“借几个?”“多点儿。”新印的,一长条,纸卷包的,50个,“别拆。”小明都拿了。晓宇生气呀。 小林手里有骨头,小明的狗跟着,小林进厕所,狗跟了进。小林狠踢几脚,狗从厕所跑出来。 小林晃荡腿出来,小明问:“你打狗了?”“没有!”“没有?”“没有。” 小雄训狗,坐下,坐下!立民说:哎你以为它是军犬呢?小秀说军犬还有口粮呢。 别瞎叫唤!小雄掏出一块没吃完的馒头,“哎,”高举,落一点,“坐下!”狗坐下了,看他扔一点,俯身吃了。看他手里没有了,站起来,“你又站——”小雄要踢,小明抬腿挡了,狗上一边儿。小明问立民:军犬有口粮吗?立民说:你不也有口粮吗?小明说:你怎么那么说呢?来玩啪叽呀,这么多,够了吧。他拍拍两个裤兜。 又来一条狗,闻着地,探着头看着人,狗栖堆。 一条狗叼着一块骨头,一边小跑,一边寻找,想单独静静地吃,但停不下来。后边有条狗跟着,伸着舌头喘着。这边两条狗缓步迎上去,围上了,那只狗不跑了,走不了。狗咬狗,快速旋转打成一团,干土起尘了。小明想帮自家的狗,着急也插不上手。 这边人扔砖头,不知打在哪只狗身上,啊哦的一声,狗们停下争斗,头扭过来,看。 “来,过来。”小林拿骨头让它们站队,狗不高兴,有的想走。小雄说:“不许走,”小雄裤子解开了,褪下一半让风吹进裤裆,“都圈回来。”提着裤子靠在栅栏来堵狗,狗从他裤裆钻出去。小明在那边堵,堵不住也让狗从腿下跑了。 小秀说:“狗钻裆,烂裤裆。”小明生气,红着脸拿砖头追打人家的狗。狗长得大,跑得快,可不像蝈蝈蛐蛐好欺负。 小雄跟立民咬耳朵:小勤说这小子是要的孩子。立民说谁家孩子舍得给呀?小雄说都是乱搞的,不能留。 小家打酱油,停下看。小明让小家看着自己的狗,自己上厕所。 那边阴凉处,一群鸡在土里,那都是合社粮店一冬烧煤倒的炉灰。鸡们抖松了翅膀,这是纳凉的方法,吸收土里的凉气。小家放下酱油瓶子,赶鸡都起来,“排队,”鸡从土里扑棱起来,滋溜溜跑了。酱油倒了,瓶子的纸帽掉了,酱油洒了。小家连忙扶起瓶子,指着狗,“都怨你!”狗不高兴,要走,小家忙说:“哎,不怨你。”刚才在合社,售货员提漏打得不满,他说人家,人家也不理。现在瓶子更不满了。拿起来,歪歪酱油瓶子,上边空的可以看远,下边有色看不到那边,可以看自己。 路那边,向日葵的影儿遮着,鸭子在水沟触溜东西吃,小家走过去;没等他到跟前,鸭子跩跩地都离开了。他指挥狗去撵鸭子,鸭子往更远去了。狗在垃圾堆停下来,找东西。小家也到垃圾堆翻东西,抠出一个铁盒子,如获至宝。 “什么东西?”小雄喊,“过来!”小家不过来,跑了。 小明从厕所出来,找狗,狗上晓宇家,小明跟来。 小艾扫完屋里地,晓宇摸一摸地,说还有土粒。晓宇扫,小艾也摸。外屋地不扫了,“看不扫会是啥样。”小艾自己扫,“你别说话就行。”晓宇忍不住啊,小艾说:“说话你就干。”晓宇给开门,有亮儿,通风。 小明站院外边,问晓宇咋不干活呢?晓宇不接茬。小林也来了,站树下。 立民在合社那边看周围,问:“春丽家就在跟前儿吧?怎么不见出来?”别看立民长得不咋的,还能让一些女孩心动甚至心驰神往呢。他如果想见哪个漂亮点的,有人愿意为他跑腿传话,被叫来的女孩还诚惶诚恐呐。但他不喜欢这样的女孩。春丽不同于其他。 小秀说小美家就在跟前儿,他嘻嘻笑,看小雄。 小雄说:笑啥呀,喝老鸹尿了? 立民说:她俩离得挺近呐。小雄眯眼看立民,说啥时候让小美跟她说说。 小美家前面,有个老人,坐在树下摇扇子。 第三十一章 +3 小秀说天热啊。立民给小秀一毛钱,“买三分的。” “三根?”小秀伸出三根指头,眼睛请示立民。 “两根,”立民耷拉下眼皮,说:“你不吃。” “那哪能,哥不吃也得给弟弟吃呀。”小秀笑,点头哈腰地,“是不是?买仨了!”说完一溜烟跑了。 拿回冰棍,有一根下边靠棍儿的地方化了,冰奶滑掉地上。 立民立起眼,“吃喽——”“不行,下边沾土了。”“不行,必须吃喽,五,四,三——”“你看,拿不起来。” 立民笑:“我那根不吃,给你了。” “哪能呢,我和小雄一根。” 小秀咬一口,再一口,“哎,行啦,没了!”小雄喊,抢上来,小秀嘴不松开。小雄说:“我不吃了!”“给你,给你。”“不吃!”“真不吃?——给你吧。”小雄吃了,小秀笑,说“小美是冰棍儿就好了。” 小雄瞪眼:“去!扇你。” 小秀说:“扇……啪叽呀。” 立民站起来:“我上趟厕所,你们再找个人。” 小蘑菇被叫来,刚铼野菜回来,手还脏呢,说:“不愿意跟你们小孩玩,没意思。”小雄说:“谁小哇?”“你不比我小哇?”小雄说:“你有我高吗?”“不能这么比,大就是大,哥就是哥。” “你是谁哥?”立民背手回来。 “啊,民哥。”小蘑菇转身,“咱俩不是还在一个班了吗?来吧,跟小孩玩玩。” “不行,每次不能低于五个。” 玩了五把。小蘑菇站起来,说:“都输没了。” “不行,接着来。”那几个人喊。 “没有了。”小蘑菇翻兜,“你看没有。”立民:“去借去。”“上哪借呀,要不你借我,赢了还你。”“你耍我?”立民抽他脸。小蘑菇躲闪:“我都输给你了,你还逼我玩。”小秀说他:“你才带几个来?”小雄说他:“糊弄谁呢,拿我们当啥了!”踢他。 小明来了,拉小蘑菇,说:“我有啪叽,你用烟盒儿换。”小蘑菇问:“那怎么换?”小明卡巴眼睛:“烟纸啪叽没人玩,没人要,照顾你一个换一个吧。”“那谁干呐!”“不干拉倒,那你就挨踢。”“一个换五个。”“一个换俩。”“仨。”“就俩。”“大前门,俩不换。仨!”“行,就这个仨,其它都俩。”他们这回到晓宇家院里玩。晓宇开始是站着看,后来也加入了,玩到输没有,朝小明要。小明赢了,俩兜鼓鼓的,一个兜里装好的,一个装差的。掏差的,10个,晓宇瞪眼看他,他又掏,20个,再加5个,晓宇生气,“你那都是拿我的……”晓宇站起来,忘了有窗户,头磕窗户角,疼得叫,气得非要把这扇窗户摘下来。小明说那不是门,摘不下来。晓宇找螺丝刀子,拧下螺丝。“晚上就这样啊?”立民拍晓宇后背,“你挺有脾气呀?”小林憋不住笑,看晓宇气红了脸,忙说这太阳太晒,摘小雄的帽子,小雄不让,小林摘小光的帽子,戴头上太小,给黄狗戴上。大伙笑。晓宇把帽子摘下,扔了,说:“你以为戴上帽子就是人儿啦?”小高来看热闹,说:你们戴帽子的没听出来呀?晓宇说你叭叭啥,想摘小国的帽子,小国不让,小蘑菇也不让,一把抢了小秀的帽子扣小高的头上。小高小光都生气,都推搡晓宇。 老单说,修养是控制自我之火。 “来车了!”一台拖拉机突突突开往合社。 小蘑菇往回跑,到各家告诉来柿子了。小五给小峰身上围一块布,剪后脑勺,说:“剃头宣誓!”小峰头不能动,纠正说:“是剪头。”柿子来了,“咋整?留一半?”“这成啥了,阴阳头哇?赶紧剪。”小五剪的哪有老司剪的好,但小峰就找他,就想留个形儿。 小正回家,舀了一瓢水喝,说:“哥,快去买西红柿,刚来。”小安拿筐,朝妈要钱:“给5毛。”“买多少?”“给多少买多少。”妈比划打他的头,小安跑了。 合社外边的卖菜棚前已“人山人海”。小峰在后边挤香油儿。一个女的说:“后边挤啥呀?”小峰一听是小英,换个地方去挤。 晓宇看见人群中有一个缝,拍晓强的后背,说:“来,掫我。”晓强和小平一起把晓宇抬起来,从缝上压进去,挤进去。 卖菜棚,是木头搭的。上头、左右和后面钉的木板,前面往里掀开两面窗,柜台是一根圆木横着,正是腰高的位置,挤在前排的最苦。前排的人,肚子顶着木头,被后面人和上面的人挤压,身体上部分前倾,站不住。众人都伸着手,递着筐、兜,筐兜里面装着钱,大家喊着,让里边卖货的人接自己的。前排的更努力地伸着手,开始用乞求的眼神,希望里边卖菜的下一轮给他称。小五看着笑,骂:“这些猪狗!”从旁边蹬上棚,从棚檐中间贴近柜台的地方趴到人群上,人的密集,躲闪不开,也不知躲闪。小五喊:“都不要加楔儿。”底下人说:“你咋这样呢?”“咋的啦?”“你说不让人加楔儿,你咋加楔儿呢?”小五说我可以你不可以,趴在众人头上身上,伸出胳膊,买了一大兜子。小安挤在前边,承受不住了,骂,“哎,你咋不接我钱?”卖货的人伸着脏手说:“你们这么多的手,我们知道接谁的呀?下个接你的。”小英也挤在前排,发出呻吟,“快接我的吧,不行了。”脸上的汗往下滴。小五又伸手递一个筐,喊:“哎!哎!”“喊什么喊!”卖货那女人是北边的寡妇,她这回要接小安的钱和筐。小五在人上蠕动,伸长胳膊,把筐伸到卖菜的手上。 “我是先排的。”小安喊。 “是他先排的。”挤在旁边的小蘑菇向人证明。 那女人推开小五的筐,接了小安的。“破鞋,头子。”小五从牙缝里两个两个迸字。女人低头给小安收柿子,小五继续说:“破鞋——头子。”女人约完秤,递给小安,就上里边去做收拾的活。小五把筐伸到最前,挥动,挥到里边卖货一个男的胸膛,那人夺下筐,从人们的头上扔出,人都低缩了头,不喊了。小五溜滑下去,小波捡了筐给他,他接过来,一甩,把筐甩过了房顶。自己整去,我他妈该你的呀?你不整拉倒,扔我筐干什么。小五不敢和小波真激眼,他知道小波有亲戚,那个疤瘌眼是和他平辈的。小峰不清楚怎么回事,说笑:“拿谁当土鳖呀,人该你的呀!” 春丽站后头,掏翻裤兜,她的五毛钱掉地上,人们踩了。人一齐退后,又挤向前,一个小子捡起钱,抖了上面的土,用手擦,春丽一把夺回来,“是我掉的。”那人愣了半天,看春丽的干脆厉害劲儿,没说话。 第三十一章 +4 晓宇回头:“把篮子递给我。”春丽把钱和篮子给晓宇。“都要啥?”“都行。”买菜,好坏不能挑,说的话人家不听,也不容空,就那玩意儿,有啥就买啥。“都要。”晓宇在里边,接了许多,老王家的,还有给老项家带的。柿子要没了,赶紧,剩一些,不好了,那也行,递钱,要,要,我的!等到回家洗了,盆里扒了来扒了去,不满意。 小峰往里挤香油儿,手被挤到了木头上,回家疼得直哼哼。老司婆子说:“我说话就当耳旁风!不让你跟那小子在一块嘛——”小峰不高兴:“跟人家有什么关系?”“那小子一卡巴眼一个道儿,”“你别啥都赖人家!”“不让你玩枪,你偏玩,不让你干啥你偏干啥,就不听话。”小峰喊:“现在说有用吗?”“说了就当耳边风似的。”“坏了你说能好哇!”“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听你早就完了!” “造孽呀,生这么个玩应。早知道就掐死好了。”老司婆子一个人叨咕。 各家做饭吃的是新买回来的菜,很多做柿子鸡蛋汤,做黄瓜丝或黄瓜片或黄瓜块儿的凉菜,切小葱,捣蒜,放盐放酱油或放大酱。容婶做柿子炒鸡蛋,小志看柿子没去皮,在关里姑姑炒鸡蛋柿子,柿子烫了去皮的。老隋家吃炖豆角,小涛说没有肉,隋婶说哪来那么多的肉,我放大油了;小月说没有豆,小波说对付吃吧,隋叔说这是早豆角,鼓的还没下来呢。 小蘑菇吃着黄瓜溜达,老田家敞着门,他溜达进屋。“你就这么进来了?”老田眯眼笑看着他。老田喜欢小蘑菇的憨厚劲儿,不喜欢干净儿的晓宇——晓宇如果来,让他坐哪,他不坐,总看一看,挑个地方坐,“跟他妈一样穷干净。”老田跟小蘑菇就爱开玩笑,“你没跟苏联外交部联系一下呀?”老田抽烟,“你又不是苏修儿,”小蘑菇说,“叔你怎么不抽烟卷?现成的多好。”“那没劲儿。”“田叔,抽那干啥,辣得嚎的。给你掰一块黄瓜。”小蘑菇要掰,老田抹哒眼睛说:“你鼻涕拉虾儿的,我可不要。”“给这头儿,手握的这头儿。”“那也不要,给我取新的还差不多。”小蘑菇回家取来一捧。老田笑,“我家也有,拿回去吧,你还当真了。”“给,都拿来了。”“你留着吧,买一回挤够呛的。”“没啥,没事儿,我还给别人买了好几份。”“破车好揽载呀,——咋不给我买呢?”“呀,你还用我……” 晓宇来了,给,给晓宇一个,晓宇拿着不吃,老田笑说小蘑菇:“嫌你脏呢。”晓宇红了脸,“才不是呢,我给人。”“给谁呀?”晓宇想了想,说:“给永和。”“为啥?”“他家困难,没爹,他妈没正式工作,夏天什么都舍不得吃——永和把黄瓜用刀削了,哄他妈说是烂的,他妈才吃。”“那你别拿一个呀,多拿。”晓宇说家里有,悄悄看田叔的脸,看他的眼光转了,看他肿眼泡儿。 下棋!老田想着上次的输赢,“几盘了,谁多?”下五道,用砖头在地上画线。小蘑菇边吃边划,说:“咱吃的不如老容家,人家双职工。”“吃啥不都得拉出去?”“哎,黄瓜腚给我。”“干啥?你吃呀?”“你才吃呢,给猪。”他跑回去,把黄瓜腚扔给家的猪,那猪扬起头,碰着了没吃着,低头到处去拱,小蘑菇跳进圈里,捡了放猪的嘴里。老单说,猪本来自己寻食的,饲养让它成了家畜,等着人供应。 小蘑菇再跑回来,地上已经摆好了石块儿,棍儿。小平给摆好了,每样儿均匀,一样的石块儿,一样的棍儿,但他不玩,愿意看。 老单说飞沙走石是风的力量,孔明的石头阵是在心理机制上浮着信仰的灵魂。傀儡活动是绳线牵引的作用,演员表演是编剧剧情的设计。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的生活里名利是拉动的看不见的手。石块、木棍,人赋予了“体系和活力”,反过来,它把人裹在其中,为它紧张为它忙。 老田耷拉着眼皮说:“我先走啦。”小蘑菇说:“竞老大。”老单说呀,下棋有先后,先走,主动,攻守之势就不同,后走,要会转守为攻,变被动为主动。“你先走。”“你先走吧。谁让你是叔了。”一个人不需要规定,两个人就需要约束、约定。“不兴那么走。”小蘑菇把棍儿拿回来,老田又那么走,又被拿回来,“你玩赖了。”小平回去,和姥爷下象棋。摆棋子,姥爷说,人没有十全十美的,看你注重什么。 说下棋看步,小平说,能看几步?姥爷说高手能看二十步,普通人看不了那么多步,至少看三步。只看眼前,只感知临近的威胁,不知将来,必败。虽然没到危险,但得预知危险。不能只想自己的想法,要知道对方的想法。下象棋,是一个体系。学会策略,如同兵法,迂回,间接,突袭;预算几步,估算对方意图…… 老项愿看下棋,过来,看爷孙下棋。 老隋爱看热闹,溜达到后院,看老田小蘑菇下棋。老田低着头,在考虑步儿,老隋笑他的头,“见顶了。”老田摸头发,说快掉没了,“老黄瓜了。”小蘑菇摸自己的头,老隋笑,“你是小黄瓜,嫩着呢。”小杰小光蹲着看,偷偷挪换、往下拿小蘑菇的石块儿,小蘑菇打他俩的手,嘴张开。他俩说小蘑菇:“要咬人呐?”“大嘴嘛叉儿!”老田笑,说:“嘴大吃八方。” 李叔他们回来了! 第三十一章 +5 “这么大呀!”大家围看两个多半袋儿嘎啦,嘎啦大得让他们惊讶,他们也去过,拿回来的都是小的。李叔说:“你们用的是手,我用耙子,我的耙子比你们的手长。”老田说:“要会水呢?”老隋说:“会水也不行,深的地方人潜不下去,潜下去憋不住气还得上来。”小韩趴后窗看一会,忍不住从窗口跳出来,拿了一个大的,“千年王八万年龟,这玩应也得年头儿了。”老司低头看:“嘎啦都扎在泥里,这么大个的,手也薅不动。”车上的耙子被大伙拿下来,“这家伙比手强多啦。”“可以接长。”李叔拧上扣。“呀,好几节呢!”“长吧,三节。一般用两节,两节就够了。大的都在里边,深的地方,没有这家把什儿就够不着。”老曲说:“哦,藏在深处人不知。”大伙这才明白,赞叹起来,也要做。 水深,人够不着,所以那里的嘎啦长得大。有贝壳保护,水中的生物无法吃它,它就可以慢慢长。它的寿命也很长。切开,里面肉在蠕动,流了水,刮下肉和丁,切成段。鸡们走过来,叨着吃,甩头把嘎啦肉甩老远,摔到墙。 老田拿起耙子,“大哥的活儿好哇。”老李笑了笑说:“不会水,没有这耙子,不行啊。”“嘎砬还有吗?”“有,不能一网打尽。下次去,它们就往里挪了,往别处走了。”老果弯腰看:“这玩意能走吗?”“壳会张开,里面的肉是动的,一开一合就走了。”老田说“不信。” “给你盛一盆,拿回去喂鸡。”“喂猪行吗?”“猪不行。”怕生虫子啊。“鸡没事儿。”老隋、老项、老果、老司、春花、曲文、小全、小蘑菇都拿了,用盆用网兜。小成平时在家不愿出屋,但立本一喊,他从后窗就出来了。他盛了一盆,从前边回去了,但刚才想的什么却想不起来。 小艾过来,是晓宇让来的。 春丽告诉的,立本让取嘎啦。晓宇问柿子好吃吗?春丽说不太甜,——太甜不好吃。晓宇说他做饭,让小艾给鸡喂食,小艾说“鸡没吃的了,菜早没了,——咱们吃啥呀?”“有黄瓜,柿子,你不用管了,我做。”“做啥呀?”“做甩袖汤。”“拌凉菜吧?”“你去喂鸡,去前院盛些嘎砬。” 李叔说,有鸡的家都给一些。 老任拿了一些回去,小五在仓房里,“干什么呢?”老任瞪眼睛,要骂混吃等死,没骂出口就咽回去了。把嘎啦倒木板上,切开壳,刮出肉,拦了几刀撮槽子里喂鸭鹅。鸭和鹅本是天上飞的,落地都是有水的地方,吃鱼虾和水草,但嘎啦肉是吃不着。鸭子撮食碎块长丝如同吃水草,有大块的长黄,喙夹住,扬直脖儿吃下,脖子鼓起,卡一会使使劲儿就下去了。然后又矮了身子在槽子抢吃。鹅的体格大,吃什么样的都不费力。剩不多了,小六把槽子拿过来,让一只鹅吃,它下蛋。贝壳划拉一堆儿,留着,以后弄碎了喂鸭鹅,补充蛋壳的。 老单说,古人管它叫蚌。它平时张开的,软体生命伸吐出来见太阳,有水鸟来浅水啄食,蚌紧急关闭贝壳,夹住了鸟的尖嘴。小凡说这是寓言,叫鹬蚌相争,原来,蚌是这样的。它也是从海里来的吗?是呀。从海边到内地,走江河呀?那是逆水,得多难呐?姥爷说还记得石兽的故事吗,石兽在河道中沉积多年,向下游去寻找,找不到,向上游找到了。何况,贝类是活的生命呢,——当然是很漫长的时间。 小平说:它像鱼就好了。 姥爷说,腔体动物是初始的形式,水占绝大比重,柔软灵活,但缺少生存发展的能力。有的就变化进化,增加了火及其遗骸的比例。这是一支防护大于发展的形式。 龟是这一支的变种。还有攻防兼备的形式,如鳄鱼,还水陆两栖。 小凡说,有恐龙更强,是最大。立本问为什么大还消亡了呢?小平说没吃的了吧。小全说是不是把其他的动物吓回海里去了。老单说:唉,物极必反呐。水的比重减少,走向极端,生灵也就停滞和衰亡。小凡问咱们人呢?人是比较适当的比例。 “一天就晒黑了。”老单看立本脸。“今天太热了。”立本脸洗过了,打了肥皂沫,颜色是一时褪不了的。小孩的细胞更新快。老单说,皮肤变黑是自然反应,防护机体被光照伤害。小平问不说是嘎啦里长珍珠吗?珍珠,是机体中反应式生长。贝壳开合,有沙粒异物进入腔体,粘膜包裹并有分泌物凝聚,形成光华夺目的球体。痛苦中产生珍奇美丽。人的一生,也是反应式增长。 小凡问南方是不是更热呀?老单说,热,但是雨多。咱们最热的时候和南方差不多吧?不太一样,北方真正的热天比南方少,就几天,夜晚温度也不高。将来去南方那就知道了。 第三十二章 早上,李婶、季婶和田婶去厂西澡堂,田婶叫了霍婶。过去小华妈总是早晨去,约上几个人。去的人在一块挨着泡澡,互相帮着搓背。回来做饭,头发还潮湿,脸红润的。 老霍,在家啥也不干,等吃现成饭。吃完饭就“饭碗一推”,抹挲一下嘴。几个孩子也一推饭碗就走。 “我只管大事。权不能放。”老霍抖着两条腿走。又拿出了当年造反时趾高气扬的劲儿。 “你管过啥,就管钱,谁家老爷们像你这样?该管的不管,也不管管孩子。”霍婶叨咕,收拾桌子,“连脸也不洗。”老霍到班上去洗,洗头也在那洗,那有肥皂,省了。 小民拎起书包出了门。书包带一头掉了,夹着走。他总是一个人走,出门踢一块石头走。门前有不少石头瓦块,都是他踢回来的。踢不了大的,脚趾疼,就踢小一点的,圆的让它轱辘,扁的用脚抬,往远点甩,近了,再来。一路踢到学校,放学回来再一路踢着到家。鞋坏得快,大脚趾头露出来。妈说他脚长牙啦。 班级里,小翠擦玻璃,“什么玩意儿擦不掉哇……”小民说:“苍蝇粑粑!”小翠抖落抹布,“得,不是那么回事儿。” 小民有一块小镜片,是打了的镜子的,让小秀嬉皮笑脸要了去。小秀怕划了手,向晓宇要胶布,用胶布沾了镜片周围的边。他拿着看脸,看那颗小痦子。这星期串的座儿,小民坐在阳光照射的地方,躲太阳,往后倚,后边小雄用笔尖对他的脖子,那笔削得尖尖的。小民缩回来,趴桌子,翻铁文具盒底儿闪亮,映到棚上。小秀扭头看。 周老师来晚了一点。别的年级的游老师来办公室,唠了一会别的;周老师说要上课了,游老师问小勤各方面怎么样,周老师看看他没说什么;游老师说,这小孩挺不错的。周老师到教室,开始在黑板抄写一篇文章。小民打开文具盒里面,更亮,把笔倒出来,挪动调整方向,小秀看,就照小秀的脸,小秀躲,光亮跟着晃。小秀用镜片借那个光反射,射小明,射小翠。 老师让小民读黑板上写的文章,小民歪歪扭扭站着,读得磕磕巴巴。 让晓宇读。 “瓜,读错了。”甄琰在底下说。 老师说:“是对的,没有错。”老师在黑板上写了“呱呱坠地”,下标“gu”,说:“读咕,形容婴儿哭。鸭子、蛤蟆叫,读瓜。”同学们笑。“呱呱……”小秀又活跃起来了,老师看了看他,他马上坐好了。 老师在黑板写“呱呱叫”下标“guā”,“形容极好。” 小明在本上写“瓜”,他愿写自己拿手的字,特意练那些比较难的,“瓜”能写得比别人好看,但加上口,就不好看。 永和的胳膊、小腿、膝盖有几处伤疤。他摸着,揭下一大块痂,小静惊讶得咳嗽起来:“啥呀?”“噶巴。”小静小声:“妈呀!这么大!”下课了,小琴过来,小静让永和伸手给小琴看,小琴连忙摆手说:“啥呀,我不要。”小雄伸脖子说:“对,不要他的,我给你个好的。”“什么好的?”小雄过来,想坐个地方,谁也不让他坐,坐下就不走,烦人。小雄说:“你闭眼。”他站着脱了鞋,把脚伸过去,“咕咕,握,握手。”小琴手碰了脚,睁开眼,“烦人!什么人呢!”小雄学鸭子叫,“瓜瓜瓜”。 “给我吧。”甄琰伸着文具盒。 小高凑过来,眼睛看小舟那边,搂着小雄说:“什么姑姑,叽叽咕咕。”又看小明那边。 第三十二章 +1 小翠的铅笔芯找不到,不知被谁碰掉地上了。她的铅笔头儿,用小刀剥开木头,留着芯儿,好放自动笔里的。她低头找,蹲下找,小明出不去,站着等。小文在后边要过去,挤了挤腿,小翠不起来,还继续找,“放在那的,不会长腿吧,哪去了呢?”“让他们过去,”小琴过来,“我帮你找。”小琴扩大了范围,到了小全那桌,偷偷看小全的书包,看他里边都放什么东西。旁边是小美的,翻她的书包,里边有口袋,“破玩意,”是旧布的;翻书,书里夹糖纸。小琴把自己的不好的糖纸和小美的调换。小翠说别拿别人的东西,小琴说啥呀啥呀。小翠打开窗,出去,到女同学堆儿。 小勤和女生的关系不行,让小明帮他说好话。小明去说,“小勤挺有能力的。”女生们说“那老师怎么不用呢?”小武说:“用了。”小翠说:“用几天儿!”白了白眼,又回教室。她看窗户关了,问:“谁关的?”又打开。 窗外小勤和小美在商量事儿,领她去杨英年办公室。小美太愣,说话太冲。小勤说:“你这样不行啊。” 一些人到石料场。那里开工了,隆隆地,棚子里的大铁家伙转动,里面的石头在被粉碎,来看热闹的人,说话听不清,又退出来。小秀拿着镜子四处照人,小民要,不给;小民抢,小秀把镜子摔碎了。小民打小秀,立民喊了一嗓子,不让打。小秀跑过来,笑嘻嘻给立民捶捶腿,比划端杯子的样子:“老大,喝水。”小雄装着喘气,好像累够呛的样子,搬来了两块砖,看了看,“太矮。”又去捡一块,脏的,想扔了,小秀说:“脏的放下头。”小雄立起来两块,横放上一块。“请,”伸手做一个动作,“请老大……哎,等等,”从兜里掏一块纸,展开放好,“请坐。”立民坐下,抬脚踢出一只鞋,叫小民“给我捡回来。” “哎,去捡回来!”小民叫经过的晓宇,“妈的没听见呐?” 小雄晃晃地走,“我取。” 晓宇,他们不喜欢。晓宇躲避的眼神,机警闪烁,不碰而视,让人有被窥或挑战的味道。 晓宇穿了二哥穿小了的衣服,极不愿意,怎么看都别扭,人说他“捡剩”。他带了别的衣服,课间上石料场的厕所里换。衣服扣子没全解开就往下硬脱。小民从厕所木板缝隙窥视,马上去告诉立民。小秀说他们那几个还挺遭老师喜欢的,小高了来,学小勤的语气说:“就那几头烂蒜吧!” 晓宇换了衣服,往外走,小民喊:“出来了。”立民一摆手:“封住!”他们抓土粒子土面子往厕所门前抛,五个人轮番抓土,不断进攻;“欧,欧,”“咕,咕,”叫几声怪动静,又劈里啪啦抛打。 晓宇呆在厕所里面不能出来。五个人向木板百叶窗,疾风暴雨般攻击,砖头也用上了,打得木板叮咣响。“谁,干什么!”女厕所那边有人喊,不是女生,是音乐老师——贾老师的声。几个人儿一溜烟跑了。 放学了。周老师把那五个人留下。 晓宇回家,把院门关得哐当响。晓强看窗户,然后站门口笑嘻嘻等。晓宇进来,晓强收住笑,“欸,衣服呢?早上不穿了吗?” “谁稀得穿!” “哎,怎么啦?人立本也穿他哥的吗?”“他是他,我是我,他穿不穿跟我有什么关系?”“哎,我也捡剩儿,我穿过晓刚的。那衣服,都让他穿得不像样了——他一点也不仔细,造的狼狈样,哪像我的,保持的这么好,”他要看,“放哪去了?” “还给你!破玩意。”从书包里掏出来,扔炕上。 “就是小了,我穿不了,你当我愿意给你呢!看妈回来扇你不!” 晓宇说:“就不要。”他拎衣服去院子搭晾衣绳上,晃荡。他看地上鸡拉的稀屎,喊:“鸡拉稀你也不管?” 晓强鸡眼了,“都是你们瞎喂的,什么都喂!” “就喂你整的菜了!就你的事儿,你还赖谁呀!”晓宇吼,忽然想起昨天自己喂了嘎砬肉,兴许里面真有虫子,鼓胀的脸有些软了。大人说嘎砬肉人不能吃,有蚂涕。他真看见肉儿里有什么动。那虫子在鸡肚子里作怪,能不拉嘛,但他没告诉晓强。他翻柜子。晓强问“要找什么?”“塔起糖。”“哪还有了,那么长时间不放坏了?你要它干什么?”晓宇不说话,找到黄连素,抱鸡来喂,鸡左右摆愣头不吃。“喂药,来帮忙啊,”晓宇喊,“快点!” 晓强说“不管”,就走了。后来,晓宇做梦,梦他和晓强摔跤,用什么东西打他……晓宇心里觉得不对劲,自己还靠他呢,如果打小光,小光告诉小峰呢…… 晓宇嗓子痒,长呼出一口气,直至弱小,似乎把胸里的小虫虫都呼了出去。墙,上有一个被按死的多腿虫,已经干了,须子身子腿儿像衣服的绒子线头,晓宇又呼气冲向它。。 小艾回来了,帮忙!晓宇给每只鸡都喂了药,拿下那件衣服,回屋找纸写了“我不要剩的”,放在炕上,出去了。 第三十二章 +2 容叔下班回来,看纸条,说:“字有进步哇,随我。”说容婶:“给他做件新的。”容婶说:“这衣服当初挺贵呢,怪可惜的。”“穿不了可惜啥,”容叔把那件衣服扯了,“当抹布吧。” 晓宇到前院去了。小蘑菇和田叔儿下棋,给田叔黄瓜,有点歉意说“有点小,”“小的嫩。”田叔说,“还有刺儿呢。”小辉问黄瓜为什么有刺儿呢,老苏说防虫子呀。小蘑菇说粗黄瓜没有。老田说老黄瓜皮厚了。棋下完,吃剩了跟儿给猪吃,小蘑菇说回家了。 老苏家猪圈,猪哼哼睡着,翻着肚子朝外。几个孩子站在猪圈外看,小峰说有三指膘了,伸指头又不伸了。小光伸手说四指。小林伸一个巴掌,说五指吧,转身冲小志说:你家的猪六指吧?大伙笑。小峰拍小林的脑袋,别乱说。小蘑菇推他们,让离远点。看看都不行啊?不行,上那边去。“你家猪肯定长痘!”小林阴着眼睛说。小蘑菇说:“你家才长痘。”小林笑,“我家没有猪。”小蘑菇给猪剁菜,烂的挑出来扔掉,有泥先洗一遍,干净儿的。 阳光下,菜园里蝈蝈在振翅。黄瓜秧也在颤抖。小蘑菇进园子摘黄瓜,在裤子上擦一下,给晓宇,晓宇不要;给其他人,都不要,说离猪圈这么近有猪粪味。小蘑菇放嘴里大口吃。小林挤咕眼睛说,像个啥,吃东西咔嚓咔嚓的。小宝说:我奶奶说吃啥长啥。小光说,看他,就像个大黄瓜。小杰说:怪不得他身上有股味儿。小海说:吃黄瓜没什么味,吃腐乳,有味儿,吃大蒜,更有味儿。小光推小海:你也有味儿。小杰说:他吃屎了吧?要不怎么是臭味?小海生气踢他,“你才吃屎。”院子里的人都笑。小薇在小梅家的院看热闹,放嘴里的西红柿掉下来,她用肚子去靠墙接,挤红了衣服。小梅批评小薇,你是丢了西瓜捡了芝麻呀,让小薇扫院子。扫完了,小薇跟小梅去那边院子。小五来了,用力推小薇撞小海。 小梅看小海的裤子有窟窿,找了一个棍儿,哈腰在小海后面跟着,等他不动,要捅进去。小五推小杰撞小梅,棍儿弯了掉了。 家里买了一次好柿子,好吃,小壮得意揣在裤兜,不时拿出来吃。小杰要了一个吃。小志说柿子尾巴像蜘蛛。小冲说上的都是大粪,那是小林说他的话。小壮瞪他,不是种的,是买的。小光说农村的尽大粪,全是大粪。小志说不上大粪能长吗?小五说:大粪是啥呀,是人拉的!小蘑菇说可以上猪粪呐。小林说哎呀,猪粪比大粪干净啊?小蘑菇说猪粪不臭,小光小秋一起说更埋汰。小薇说不是,大粪得晒,大粪放在土里……小五说“弄脸上了——”小峰说啥,小五叽咕眼睛说:苍蝇屎! 小五舀一瓢水往天上扬,喊:“下雨了!”小孩跑了。 小杰叫小薇上他家院儿玩。 小薇掏糖块给小杰。俩人踩嘎啦壳,踩成碎片,踩进土里。“傻孩子,那是给鸡吃的。”田婶喊,“进来,有好吃的。一会就凉了。”小杰吃了碗里的肉滋滋和大米粥,妈说“不吃干净,脸上长麻子。”小薇走了。老田用冬天杀的公鸡羽毛编成了一把“蒲扇”,春丽接过来,在屋里地来回走,摇着扇风,说“这是孔明的扇子。”小杰说:“热还用毛扇子?傻。”老田说小杰:后院儿那丫头,傻的呵的,看不出个眉高眼低来,别跟她玩。田婶说你别总挑人毛病,你好哇。老田瞪眼,我什么毛病?田婶说,孩子还不像你呀?老田在炕里,把原来的旧蒲扇扔桌子那,要新扇子。春丽把羽毛扇子放炕沿,又放到进门那,“到这拿。” “谁家炸辣椒酱了?”春丽去看,是立本和李婶学做呢。味都辣,飞了。 “吃就不那么辣了。”李婶说,给春丽一小碗。 各家吃饭多样,地里下来菜了桌上就不愁,合社每天能来几车菜,各家下地还回来分一分。春花做的是豆角、土豆,春丽说“不面”,春花说别那么多事儿,这是水豆角,啥也不懂! 春丽拿蒲扇下地,扇一会,给扇把儿系上线绳,挂到外屋柜子把手上。 第三十二章 +3 天热,老母鸡还抱窝。趴窝不起来,嘴叨人,不让摸。眼睛发红,鸡冠更发红。 老田一手插起鸡翅膀,一手打头,小杰也学着打头,左右抽脸。鸡不屈服,放地上,又上窝。田婶抱过来,按其头进盆水里,鸡甩头,咯咯,“抱不抱了?”鸡摆头,立起脖子羽毛快速地抖落,甩了田婶一脸。 太阳火热。有一个人,大个儿,提着网杆在房前屋后转,兜蜻蜓,有时还伸进了人家园子。他要给他养的鸟吃,剪碎了吃。 蜻蜓,飞得很快,如果飞得稍慢,就容易被人抓住,因为它常在低处,不像小燕儿在高处,俯冲了又拉升。可是,蜻蜓愿停留,选好地方就停落,停那就不走。 田婶说:“这人在哪见过,咋想不起来呢。眼熟。” 剁菜的春花说:“是官儿!” 厂子是一个万人的大单位,有很多的人,由不同层级的权利聚拢起来的,官儿身上有一种威。衣服也不一样,浅灰的,穿得板儿板儿的。 小丽说:“跟他说话也不接茬儿。”小杰噘嘴:“问了两遍也没说。” 老李说:“说上句说惯了。” 小英说:“是曲文他爸。” 老吴说:“曲森呐,他不是被撤了吗?原先在我们车间。”老吴心里说,他家的椅子还是我打的呢,以前和人说这事儿,现在不说了。 老田说:我咋不认识呢?老司说,他是你走之后才来的。在原车间呆不了,后换的地方。从我们这上去的。现在好像还挂着什么职务。老曲说过,他这个女婿呀不能让当官。 老吴说:“他早先也不这样,挺好的,当官以后就变了。”老苏来了,说:“被人围着捧着哄着,脑袋不热才怪呢。要风来风,要雨来雨。” 老严来,说:“在台上坐惯了,看下边都不当人看。”老司揪着眉说:“都惯出的毛病。”“将来能干啥?”“谁知道。” 老苏说:“很难改。” 老田抽着烟说:“挂羊头卖狗肉,没有好东西。”田婶问:“厂里现在领导是谁呀?”老田说:“说你认识呀?” 小杰说:“下次来我不让他抓蜻蜓。”春花笑,“你能管得了吗?”小丽说:“蜻蜓是你家的呀?”小杰歪脖子:“跑到谁家是谁家的。”小凡笑说:“它在水里呢!”姥爷说蜻蜓的一生在水下生活占一大半时间,后才出水羽化。一个生命,有旧的世界,有新的世界,是新旧结合体。古人说阴阳,阴阳混合,生万物。 小冲说:往地里放虫子他就不敢再进了。小梅说:啥虫子?小光说:虫子不行,得放大的,长虫。小杰看姐剪纸剪过蛇,说:蛇咬人,缠人呐!老吴说:只要你别动它不会随便咬人的。老田一手作蛇张口状,一手掐腕子,说先抓脖子,脑袋后边。老司说用手抓蛇尾,提起来,抖一抖骨节散了,就不能动了。小冲问:老虎和狮子谁厉害?老司说,它们也不在一块儿。 老苏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没有什么好东西,就没人惦记。 小萍说:“咱们这趟房和后趟房花开得多,可别让人惦记上了。”夏天花开,是要结籽,很快要留下后代的。呵,花开花落,孩子们新奇,大人们反应没有这样激动,大人经历了比这些大得多的事,哪能看重这么小的事儿呢。大人和小孩是唠不到一块儿去的。 春丽看园子里落一只蝴蝶,红黄搭配黑条,美极了。她让小杰别动,她去取网兜儿,蝴蝶不等啊,飞了,往哪去呀,出院子,上了东大道,飞高了。晓宇仰视蝴蝶,说下边有的是,等啥时我去抓。 第三十二章 +4 东大道来卖冰棍的了,道上有一群小孩,老项叫住卖冰棍的,多买,“给几个小嘎达,”给晓宇,晓宇说“我不小了……”老项说都有份儿。小五让小光过来,让他再要一根。小五吃了小光的那根。小光再去要,没有了。 曲文和小家去奶牛队大院,爬柴草垛。草垛原来一排,现在没多少了,原来的垛高,现在矮多了,但也比他俩高。他们往上爬,滑下,上去。俩人趴草上说话,犟起来。这就是人,老曲说,性格决定命运,有的就是悲剧性格。 曲文说得鸡头白脸,要小家好好照顾他哥,“他可是你亲哥。”“他是我哥,我还不知道对他好哇?还用你说?”“那你为啥不管?”“我说不管了吗?”“那你一天像没事儿似的。”“我还天天哭?我难受,还得跟你汇报哇?我家的事儿你操什么心?你管好你自己得啦!”“你不识好赖!你如果这样,我以后再不理你。”小家往回拉:“我难受,你还这样说我,我多难受哇。” 小民来了,说:“咋了,活不起啦?” 曲文拽小家走,去院子边上,继续说,“我知道你难受,难受能解决啥问题?”小家看地上,说:“墙怎么倒了?”曲文继续说:“你给他放点广播,给他讲些故事,陪他出外走走……”小家踢石头块,虫子都出来了。 说不到一块去,都生气。 嘴不要瘪瘪,老人说他们,说话要下沉,人各方面都是相通的,一通百通;性格不要浮,要沉稳,遇事冷静,要听明白再说,不要急着反应,做什么事要耐心,不能点火就着,不能浅尝辄止。 立本和老曲爷练武,问:“曲文咋不学呢?” 老曲说:“他随他爹。——姓,应该读屈,不读娶。咳,起的什么名!”立本也是随大家的读法,说曲,第三声。 “姓是曲直,不是小曲儿。” 立本回来想查一查这个字。自己的字典放学校了,就上老吴家去查,老吴家有一本厚字典,是老吴的弟弟给买的,老吴也不用。老吴非常热情,很欢迎他的到来,让他回去带着。立本说“不用,用再上你家。”小萍也劝他拿,说你爱学习。立本不能拿,说离得近,啥时看就来。他翻字典,看‘曲’字,作为姓是读第一声,阴平。 吴婶念叨:“老隋家二小子借的钱还没还呢。”老吴说:“别要了。啥时候的事儿了。”老隋前些天要借刨子用,老吴不想借,不好意思说“整哪?我去给你整。”老隋说那不用啦。老吴不想再添事儿。小萍说:“妈,别要了,没几个钱。”妈骂:“你不挣钱就瞎大方!”小冲说:“去要钱多没面子。”妈生气:“面子多钱一斤!”老吴说:“嗨,别要了……”立本说:“我跟他说。”立本找小涛,小涛没钱,钱哪去了?花了。立本跟爸妈要了钱给小涛,让他还了吴家。 晓宇知道了,和小全说,立本为什么这样做呢? 小全说,是怕小萍在家受屈吧,——小涛那样的改不了。小全想了想,告诉晓宇:那天你没在,小涛说容叔的事儿…… 什么事儿? 从厂子机关下车间的事。 晓宇生气。可是真事儿,没法辩驳,但是又咽不下这口气。他骂,不点名,在院外在房前房后骂了老半天。小孩儿听了半天也不知怎么回事,看晓宇涨红的脸,也不能问咋回事,都散了。 天有点阴,春花要洗枕巾,春丽说:“我的不用换。”春花递给一个小的,不好的枕巾,说:“先用两天,干了再换。”春丽说一天也不用。小翠来玩,说:给你换洗还不好吗?春丽拉小翠出来,上小萍家。 小萍和小丽在院子空的地方补种花呢。生命要有环境的适应。春丽蹲下帮忙,小翠也蹲下。小艾跑来,蹲下帮忙。小秋也来了,说:“种晚了。”小萍笑说:“不晚。”小丽说:“我们的和你家的不一样。” 小萍搬家带的花籽,是在原来的院子曾经种的。她羞于见人,不能回去看原来的家园。她怀念那园子,但换了人,也不那样了。一个家,有各样生命聚集,才有生机。种了原先的花,就等于把家搬过来。有种子,就让它再长出往日的样子。 女孩愿意看花。 后院里有软塌塌的紫红的花,颜色往里吸。孩子们看得稀奇。微风吹过,叶子跃跃欲试,想走;花不走,尽力开放,吸引飞虫,花知道自己很快要落。老单说,花是美的极致,水是花的秀美,火是花的绚烂。 前后几家都种了一行向日葵,靠边儿一片艳丽。向日葵在农田是细杆的,密集;家园里不同,靠外边,种得稀疏,长得粗壮,头大如戴了帽,驼了背。头脸外环叶瓣儿金灿灿的,柔软,轻灵,华丽,色往外照;内圈绒绒,虫扒开钻入,花蕊密集拥挤深邃深藏。 小蜜蜂在嗡嗡儿盯着黑与黄的蕊振翅不停。它们不能直接吸取阳光雨水土地营养,它们“高级”,它们依靠别的形式,可以有所选择。 小秋喊小林,“你看这毛嗑怎么了?”有一棵向日葵的头耷拉着,折了筋,连着皮,扒拉一下也抬不起头。 “你怎么整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碰一下就……”小林指小秋的嘴:“不许吱声。”他把毛嗑头揪下,毛嗑还没成仁儿,扔外边垃圾堆。 太阳西斜,一只长而大的细腰“蜜蜂”飞下来,落在院子栅栏上。小冲指着:“抓。”小林马上躲开,说:“傻呀?”小家说:“马蜂!”他过去不懂得,手被蛰了,肿得老高,至今仍心有余悸。其他小孩也没抓,够不着。老人说,蜂用它的针,是在不得不用的时候,保卫了它们这个种族。 葵花上面的是蜜蜂!怎么抓呀?把葵花拽弯下来,慢点儿,尾巴上有针,别碰那。叫永和捉,小家不敢。永和去掉了针,挤一点蜜。谁吃?我吃,我吃,永和说一个一个的,我再捉。给小丽、春丽、小翠吃。晓宇不吃,认为那是从屁股里拉出的。 小家把蜜蜂绑上线,系上草棍儿。蜜蜂飞不动,落地上,慢慢爬,小冲盖上纸,爬出又压上。小杰盖一块胶合板,翘翘的,蜜蜂钻出来。小民压一块木板,小丽推他,“压死了。”小民要推小丽,永和伸手挡住,“走走走。” 小秋找小萍要花籽。小萍笑说:“晚了。”“晚了也要,明年种不是一样嘛。”小萍回屋找,“就剩这一点了。”小秋撇嘴:“这一点儿够干啥的。”她不拿。她去小梅家。 小梅在家吃香瓜,吃一吃甩一甩籽和瓤儿,小薇说:“别甩了,好吃。”伸手想阻拦,小秋扒拉她,“你懂啥呀,你吃过吗?”小薇不说话了,往外走。 小五和小峰小光在院子吃瓜,小五举起一个,扬一扬,做出要撇的样子,喊:“脱裤子就给吃的。”老司婆子笑,骂他没正行儿。 小五领一帮人转悠,钻进园子,在西边房山头撒尿,把干土尿出涸棱。他们总往那尿,到那就想尿,冬天把雪尿出窟窿。 小冲要把鞭炮送给小光,小萍拽着,不让他去。“我答应了。”“答应了也不行。” 爸回来了,问:“咋回事?”小萍说:“他要把姥爷买的小鞭儿送人。”爸说:“给就给吧,过完年了,留着干什么。再过年再买。”小萍坚持:“不能给。”妈进来问:“给谁呀?”小萍昂着脖子:“他要给老司家。”妈说:“不给。出事算谁的?” 小冲想跟大孩子玩,看他们装火药枪,扒开鞭炮里的火药。 枪,可以打到人的手脚长矛棍棒够不到的更远的距离,火药有其它不可企及的杀伤力震慑力。枪对男孩子有无穷的魅力。 小林贴近小峰,看他装枪药,小峰踢他,“你说给我的药呢?去取去。” 小林朝爸爸要锉刀,锯条,爸爸问他干什么,做枪啊,你想崩死呀? 小林不说话,是小勤要的。 小盈爸给小盈做了一把木头枪,是驳壳枪,做得和真的一样。 纸条上写着:温情,给人的心疗伤。 敌意,让人的世界受限。 第三十三章 东边地里的豆角长得滴里嘟噜了,蚊子也开始厚了。 “蜻蜓哪里去了?”“蜻蜓睡觉呢。”说话的好像是前院的孩子,那片地是老季家的地。老司一大早起来去豆角地,一碰秧子,蚊子就嗡嗡出来了。他择了一些,往回走。路上,想昨天自己说曲森的那话,当年好像是老田刚走曲森就来了,对了。老司进老田家院,和挑起水桶的老田说了,然后给留了些豆角。 老田去水站,拽铁丝,放不出水,站那骂:“一大早没水,真他妈的缺德。”老范踢管子,管水站的人家不乐意了,伸出脑袋喊:“踢坏啦!”老范说:“坏了赔!” 停水了。主管线坏了,正抢修。小凡问姥爷,人没有水就没有命了吗?是呀。生命,是生长,包含生长信息,生长组合,生长物质是水。 “没有水了!”“节省点用吧。”“你家还有多少了?”后起来的走出去,就有人提醒。 小光说:“我就不洗脸了。”妈说:“脸也不要啦,像狗腚儿似的,你不上学啦?”“你才狗腚呢。”小光要换水,“别倒了,接着洗。”家里人说。小梅说:“也洗不了头。”妈说:“平时有水你咋不洗?”“没到时候嘛!”爸说:“没水你要洗什么?” 小蘑菇往门前沟里倒尿桶,小光在旁边看,“你家撒的尿这么多?”小涛从他家后窗欠着身探出头,说:“这就是水呀,不浪费了吗?”小蘑菇磕地倒净桶,分别对俩人说:“你家不撒尿哇,你喝吧。”小林过来,学着小五的声音说:“败家玩应,不会过日子,尽糟蹋东西。”小蘑菇抬头,说:“你咋拉屎呢?咋不少吃点,以后干脆别吃了。”小峰出来要去厕所,伸着缺指头的手说:“拉了就吃了得了。” 小薇出来,看见门口自家的猫在抓着玩。细看没有老鼠,那是什么?是一个虫子,胖胖的摇啊摇晃,想爬走,被猫抓了又放,想吃又没吃,虫子又蜷缩。猫还有这兴趣?小薇用脚推它走。猫平时很懒,找地方就躺,有时很黏,见人往近靠,蹭一下人的腿。猫不可怕,没有人长得大。西边,小五招手,“来把这个倒了,”指着地上的尿桶,“倒那边。” 水危机家家恐慌,水缸见底儿的更紧张。一家人洗脸用一盆水,剩水洗抹布。有小蟑螂,不大点儿,“像小蚂蚁似的,”“是蟑螂,蚂蚁一般不进屋。”用锅里馏饭的水刷碗筷,容婶把碗里的水滗到洗脸盆里。容婶把碗用药棉花再擦一遍。容叔骂:“这小x玩应要长起来就坏了,一生一窝。”“肯定不止一个。”找,没找着。容婶伸长胳膊擦桌子,给家人棉球,蘸了酒精的,让他们擦擦手。饭后,刷碗还得用水,少用。春花和妈说:“没办法,可不是我糊弄啊。”简单地干完活,来照镜子,推春丽,“让你不洗,停水了吧?”擦脸,抹点儿雪花膏,两边脸蛋儿拍拍。老田骂:“别他妈嘚勒吧瑟的。”春花伸伸舌头,又贴近镜子,“呀,有白头发!”田婶说:“小小年龄有什么白头发?”“真的!”“还假的呢,你赶紧上学走吧。” 第三十三章 +1 危机波及学校。没水,小芝干扫,“轻点扫!”许多人都有意见。小明上厕所,尿了点尿,拉拉裤子上,进班级前发现了,从门后拎笤帚遮掩着走,找有水的茶缸子往裤子上倒了。小芝扫前头,说关建:你的地方,扫出了那么多!又说小高:你这儿垃圾也这么多。甄琰要喝水,淑芬说:“我这有一点。”甄琰喝了一口,问小静喝不喝,小静说你喝吧。甄琰说淑芬:“你知道啊?咋没多接点呢?”淑芬说:“谁知道今天停水呀?”甄琰说:“班长呢,这班长咋当的,也不管——”小翠说:“我缸子里有,”“没有哇。”“有。”“眼瞅着呢,犟什么犟,没有!”“怎么没有,肯定有……”“你喝没了吧?”“没有。”“你看。”“不用看。”小静咳嗽说:真没有。小翠走过来,看茶缸子底,转头四顾:“让谁给喝了?谁?”甄琰问:还谁的有?小翠从前边找块抹布,擦桌子凳子,甄琰喊:“全是灰,别擦了,还不如不擦呢。” 小美坐春丽的跟前儿,念叨:“不知那个小萍还有没有花籽了。”春丽说:“你挺怪呀,停水了你想起了花籽!人家有没有,跟你有什么关系?”心里说,你笑话人家的时候忘啦。小美吹茶缸子,听嗡嗡声。 春丽起来找东西,小静问啥丢了,春丽说:我的那把扇子哪去了呢? 小娜说:“你书桌里不是有吗?”春丽说:“不是那个。”那是她用纸叠的,叠的玩的,不好用。小美嘲笑她,“有个用的就行呗,不是一样嘛!”春丽不听,还找。小静说:“出去呀?”春丽说:“出去有啥意思?”外边人太多。小美说:“你书包里不是有好的吗?”那是立民让小秀给春丽。是买的一个折叠扇子,有画呢。 同学们找水,小高看小明裤子,嘻嘻笑,说小明尿了,小明说你的尿这么多呀,洒的水!小勤说都停水了你能从哪弄的呢?小明生气,去教室后边,手抻着裤子,让风吹。 值班室,一个大茶壶有水,小勤手把着细小铜嘴儿让人抬,抬回班。“排队排队!”人都围着他不想排队,排的人也放弃了队伍挤上前,都把茶缸子瓶子举向他。他自豪得不行,“这感觉真好。”他接一个,马上一大帮的接水的东西挤来。他让小高蹲下负责接水。他站在讲台上,傲慢环视人们,不同的人,不同的表现——在他胸前,后来是脸前,一堆茶缸子瓶子挤着动着。小勤选接,接谁得先看清,是不是跟他不错的。小翠的水给接完了,小美的缸子接了,小芝说:“我先来的。”小静说:“我先来的。”小勤不理,他看见小静一直伸着胳膊,装看不见;他要给甄琰接水,但她没在这等,跑她妈办公室去了。他眼睛四下撒么,春丽一直没出现。小勤为立民接了一瓶水,递给了小秀。小翠又伸手举杯,小勤的眼睛在说:你不是打过了吗?小翠看要没了,使眼色“赶紧”接水,水一会没有了,多要一杯。小勤留着一杯,让小高放“药”,给立本。小高没敢放,怕被发现了,说那可是大罪。小勤心里骂,不成器的货。 这个时候小宁在校园,悄悄把兜里的沙子掏出,撒在泥上。他今天来学校还没完成这件事,他每天上学的路上都在后,到沙堆的另一面,抓一把沙子放兜里,到学校悄悄放坑洼的地方,谁也不知道。小国从后边突然出现了,问“做啥好事呢?”小宁吓了一跳,说:“没有,你看,啥也没有。”多年以后他来校园,蹲看那沙土,校园发生了变化,但感受自己撒下的痕迹,欣慰欣喜,如同从沙子中发现金子。小高拿一杯水来,问:“你俩谁要?”小宁不要,给小国吧。 小翠想吃药,水太热,小琴拿自己的茶缸子来回折,小翠不高兴,说:“干净不干净啊?” 水没了,人散了。没有捞到水的,心里很不平,白等了。有的去找有水的要分,多数人拒绝再分。有的人挨抢了,抢洒了。小高喝口水在嘴,对着小家,装憋不住笑喷出去,喷小家一脸,小家抹了脸,“缺德,缺水你还祸祸水?”小高笑嘻嘻,“这不给你吗?”看见老师来了,他把茶缸子给了小家。 课间,立本、小明、小全和晓宇去大仓库料场接了一桶水。用水壶烧开,然后再倒进大茶壶里,放了白糖。“别烫着,别挤!”小明推那些来要水的,晓宇把着水钮儿。小秀来接水,小高拿一个大茶缸子搥前面的人。晓宇说:“你们都喝了又来干什么?”小明说:“只给没喝的,没喝过的来喝。”小高说没喝,小秀笑,说没喝够。晓宇说,谁要是撒谎以后什么也不给,什么也不让参加,以后有什么好事也不给了。人围上来,乱糟糟都要接水。立本说“排队!”小秀和小高都举手,“从我开始,”“我打头!” 立本选了从小国那开始,大伙都抢站第二第三…… 小国接了水,要给小高,小明问为什么,小国说他刚才给我水。小明说:你以为……那是我的,让给你。 小雄叫小美到一边,给她一纸包,里面是糖。小雄家里来亲戚了,是小叔,他是在小雄家上学,长大,后来去了大西南工作。人相距遥远,如水上憋坝,思念深。来了带许多东西,给侄子带了奶糖。小美说替他收着,“一次一块。”小雄说:“是你的。”她不吃,留糖纸。 小高从藏着的地方端出一茶缸儿水,眯着眼喝,让小林去问问“他俩吃啥呢?” 小雄立起眼,说:“吃屎!” 小高扬了水过去,水被风刮回来,差点浇着自己——他像猴似的躲得机灵。他拉小江,到小雄小美后边,划着一根火柴,小江接过来,烤小雄的后衣襟。小秀看见了喊:“干啥呐?”小江说“有虫子。”小雄转身,瞪眼睛:“你他妈杀人放火呀!”小雄狠狠踹小江,“你这个大傻子,没水……你还敢放火!” 晓宇去拽小高,“你咋这么坏呢?”小高恨得牙咬着,一俯身来个“大背”,把晓宇从身上翻过来,晓宇歪歪斜斜差点摔倒。晓宇气得脸发白,扭曲了。人痛恨和被痛恨时,什么缺点都显露出来。 小勤招手叫小高过去,说:你不是学过嘛,也不利索。小高说:“没使劲儿……那小子也学了点儿……”又往小美那边看,说:“怎么跟他了……” 小家站在走廊的门口,往这边看一眼马上扭回头。 第三十三章 +2 小家和小全搭伴去上厕所。小全说:“上外头的。”新建村的厕所人少。过一条大道。遇到小勤一伙人,躲不开,空荡荡的,没有遮挡,也没有岔路。小勤让小舟给小家“东西”,小舟好像一下子想起来了,追着闹着玩似的往小家兜里装石子,说:“不要不行!”。 小勤也来上厕所,小家没尿了,把鸡鸡放回裤子里,“我回去了。” 小全尿点尿,“不行,有泼屎。”褪裤子蹲下。小江来尿尿,说小全:“你不拉过了吗?”小勤站到门口,小全说:“你咋不走?臭,熏着你。” 小勤说:“我看你是咋拉屎的。你总愿跟立本在一起,上厕所咋不叫他呢?” 小全心里生气,嘴上不能说。他用纸捂着鼻子,又拉出一泼稀屎,放出一串屁。小勤不走,挪前一步,说:“别跟那小子在一块。”小全说:“已上课了。”小勤哈腰问:“我考你,‘纸’下有没有一点?‘低’呢,有吗?”小全擦了屁股,提起裤子,系腰带,跺跺脚,木板颤颤地,小全没有害怕,又顿一下。小勤说:“侵略的‘侵’,有没有一竖,修正主义的‘修’呢,有没有?去问问那小子会不会?” 小全走,小勤后边跟,“哎,慢点。” 晓宇小家来“接”小全,一起拉横排走。小勤在后边说:“跟你说话呢,你牛哇?”小全不吱声,晓宇说:“哪有你牛哇!”小勤不接晓宇的话,继续说小全,“你现在是班里的红人呐。”晓宇说:“那也赶不上你。”小家拉晓宇的胳膊不让他往下说,晓宇甩开小家的手,继续说:“你不说是老师的本家什么亲戚吗?” 小勤去杨英年办公室,没人儿,他有钥匙,开了门,坐在杨英年的座位上,喝杯水。小明来杨英年办公室,进门前,扑撸扑撸头,把头发弄乱一点——他知道杨英年不喜欢好看的男生。他敲门,里面说“进来”,他从裤兜拿出小人书,平了平,两手拿着进去,——呦,杨英年没在?想回走,“给我吧,”小勤说,“我一会儿给他。”过后,小勤换了一本不好看的给杨英年。 课上完,要放学,有人喊丢东西了,是小高站着,说:“老师,立本的。”“什么呐?”“钢笔。” 老师说:“都在原处别动,坐在自己位置。” 小勤说:“老师,要挨个搜,翻书包。” 老师抬手往下压压,“好,把我们的桌椅整体往前挪。脸冲前,不要回头。”叫立本把书包放后头。周老师站到班级后排,脸冲前,说:“我的后面有书包。除立本外,请每个人背上你的书包往后走一圈。等一个走回,下一个再开始,都是走一圈回到你自己座位坐好。” 都走完了。 老师说:“好,回家吧。”同学们呼啦啦走了。 剩下立本,取回自己书包。老师说:“你看你的书包里,有没有?”立本打开看,“笔在里面。”他冲老师点头。他内心佩服老师。老单说:教育培养人,就是适当而有效的反馈。 立本来到操场,操场上只剩小全一个人。小全说:“我等老师——那只钢笔在我书包里了。”立本有些惊讶,说:“是谁呢?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我得把这事儿说明白。”“别人也不知道,走吧。我相信你。”“不行。” “是不是要找我呀?”周老师走出来了。 第三十三章 +3 小全说钢笔在他书包里,上一节课还没有呢;大伙转圈时我把它放到了立本的书包里。谢老师。老师笑着听了。其实她观察到大家在开始手摸进书包时的表情和走向后边时的神态,心里就猜出了大概。“老师看人没看错。老师相信你,快回家吃饭吧。” 小全没有动,想知道是谁拿的。立本也望着老师。 老师说,“你是不是想查出那个人?你们想,丢东西的没说,为什么别人替嚷嚷?”“可是……”“可是不能查,又没在他们书包里呀。” 小伟说:那小子……天上查查,哪方来的妖怪。 曲文回家说了班级发生的事儿。“有智慧的人,就是由多个办法选择最优的一个。”姥爷说,“班级就是个小社会,啥人都有哇,如果坏人有权力那危害就大了。”家里有水,缸里是天天挑满的,曲文往脸盆舀水,洗手。姥爷说:把手腕处搓一搓,再往上。曲文洗脸,不用肥皂,把水倒在园子里。 玻璃窗上映着都是绿的庄稼,是满幅的画。 院外,小五和小峰趴墙头往里看。 看什么?都像贼! 晓宇在院子里,转着。菠菜剩下的长得黑,也没有去年高。花猫横着走过各家院子。晓宇哈腰蹲一下,那只“臭猫”噌地跑了。 很多同学都去了大仓库料场。那有水,水管是从厂里接出来的。就一个管,铁管,管头有阀门,上面是红的像方向盘似的,好拧,刚开始得使点劲,然后就很松了。大家轮流上去喝,喝得呛了鼻子,呛了嗓子气管,咳嗽着。有的急上嘴,磕了门牙。人轮流喝,不行掰了脑袋,喝了几气儿,喝饱了。 大伙踩别人的影子。他们认定影子是人的一部分,踩着谁就是踩了魂儿,踩着肉了。小盈让影子“躲”泥里,踩不了,小家和小宁拉他挪地方,他死活不挪。小林在偷偷踩他们仨的影子。都加入踩的行列来,互相踩,相互躲,把影躲到房子墙上。大伙用手使劲打墙,被打的躲不开,马上扑墙上,贴住。 跑,也忘不了追着踩,影子在院外,看,往院外看。 玩铁板去,上料场!拽上面的一张,下滑到砖头上。跳铁板,嘣嘣嘣,越蹦反弹越厉害。小伟说:“咋不弯呢?”小盈说:“里面有钢,要不早弯了。”“立起来呀。”几个人抬起来,立不起来,靠石头堆上,有弧度,“谁能上去?”小林跑上一半,滑下来。小盈慢上,一步一步踩大弧度走,走到上弧,开始往下滑,站不住。小家喊:“脱鞋呀!”小盈说:“你脱吧。”小家脱了鞋往上走,铁板上有锈,还烫,喊“好热——”小盈笑,“炒菜,煎鱼——”小家忍着;“贴住!”下面的人喊;滑!站不住,出溜下来。大家都上去打出溜滑。小盈说太晒了,跑阴凉地方。 天热,晒得热辣辣。小江回到水管头下冲湿了头,漓漓拉拉,过人堆儿甩动脑袋,“凉快!”人都躲他。小高斜眼,说:“傻狍子。” 小高踩砖,一块砖垫两块立砖,不好踩;一块砖下面在中间位置放一块立砖,两脚两头踩,踩折。小家说:败家。小高说:你一边眯着。又立一排砖,纷纷被打倒。晓宇说新建村的怎么都这样呢? 小伟收碎砖头,在水龙头下的泥地铺垫,水迸溅四射,“砖就不怕水,要是土坯早泡囊了。”小宁在周围摆了一圈砖。小国磨砖头面儿,收集起来,溜上砖缝,把水围成池子。小涛说:“别都堵死了,留个活口儿。”撅着屁股挪砖。小勤拍小涛的屁股,问“咋样啦?”小涛说去了。小涛其实没去他亲戚家,人家不愿“接见”他,人家那么大的官儿,忙着呢。人家是高干。什么高干?解放前的干部,从部队转的,十几级呢。 小勤热得烦。他找过街里的一个“哥们儿”,说了立本很“牛”,欺负人,让他“收拾收拾”立本,送给了他一袋儿琉琉。那个人来学校转,从窗户看座位,确定了人,立本忙学习,课间没出教室。后来又来学校,是放学时间,在校门没见着立本,去教室,见立本在搞卫生,扫地擦桌子,又出板报。那人回去了。小勤去找他,他不搭理,退了东西。 小高说:“烦人太热,还不如过冬天。”小文说:“尽扯!你冬天好受啊?”小高说:“冷能多穿呐!”小高拉小勤说:“下我家菜窖哇?”小勤说:“得了吧,那里能呆人吗?潮,荫凉。”“那也比热强啊。”小勤两手互相砸砖头,“我就不信,找不着毛病!”小高说:“对,想办法收拾这帮小子。”小涛凑过来,说:“见着了。”小高问“谁?”“啊……”“到底是谁呀?”“你能借我……”亲戚是“天生”的,不管怎样都挂搭上,小勤想,自己就没这个命,“行,我今天没有,明天给。”小高拽小勤的胳膊,“不能给他。”小勤胳膊肘往外搥。 小高捂着肋骨,说:“别信他。” 小勤说:“他是有这么个亲戚。”“不知多远呢!”“是他妈的表弟。” 小高撇着腿走,一会又回来,得意地说:“周老师要走了。”谁先获得消息,是高人一等的。 “上哪?” “调外地。” “调走?” “啊。这回,小舟这香饽饽变成臭狗屎啦。” “是真的吗?你是听谁说的?”小勤心里急切,他怕周老师找他。 “也不一定准。”小高卡巴卡巴眼睛。 树变色了。风,让人看到叶子的背面。 天空明晃晃晕乎乎。 在这没水的日子,小薇被她的姨夫带到东下坡。 空气热乎乎地缠身,往远处看去,不十分清晰颤巍巍的。 窦仁开车回家,来接小薇,说带她出去。“干啥?”“跟我拉水去。”“上哪?带啥呀?”“啥也不用带,车上有水罐子。” 窦仁上车给小薇一个水瓶子,小薇喝一口,“糖水?”“啊,我们给防暑保健的。”车开到东坡没人的地方停下。车驾驶楼里热乎乎的,窦仁拉小薇让她过来,小薇不过来。他下车,上小薇那边拉开门上来,……关车门。窦仁的眼睛和脸都着了火,……“不——”“有糖,”他……“全给你……”……“不行,”“还有,还有新衣服……”“姨夫,”“听话。”窦仁的脸像紫猪肝,……“一会儿就好……好吃的……好哇……” 一会儿功夫,窦仁的眼里余火渐退…… 第三十三章 +4 天空明晃晃晕乎乎,没有一点云彩。 天热和地旱总是连在一起。 任家老太太在炕里躺着,心烦叹气:“这天儿啥时过去呢。”炕不烧火也不凉快,太阳光不照炕上了,也热。任家爷爷在给老座钟上弦,不能用力,怕断了。然后给老伴扇扇子。 一帮同学怕晒,进了合社。没有钱,就是看看,有钱的也不买,“狼多肉少”。小翠和小明到卖铅笔的柜台,小翠要挑笔,售货员给拿了两根,小翠指着敲着玻璃,要拿“那”根,人家不高兴又拿出一根。“里面折没折?”横看竖看也看不到,有的掉了点漆,压了点儿坑儿也不要。选好了,站那。小明买橡皮,选了黑色的,付了自己那份钱,没付小翠的。小翠反应过来,忙付了铅笔的钱。 小林让小明上他家玩。 小明看见韩家院里倭瓜开着金灿灿的花,“这家是谁?”“小韩。”小涛说。小林说:“你也叫他小韩?”小涛的脸不红不白,说:“我说他儿子不行啊。他爸比我爸小多了。”小明说:“那花下也没看见瓜……”小林说:“那是谎花儿,像小涛一样。”小涛说:“像你吧——”小林说:“你爸,你妈,”小明说:“那花好,挺嫩,蝈蝈吃正好。”小林说:“你等着,我去。”小涛拽着,“我来。”小涛进小韩家的菜园,俯下身在垄中走,蹲下,撅折一个亭亭玉立的荷叶般的叶子,扣在头上。 小海在家里玩“住家家”,把家里的好搬的东西都用上,随时能迅速“撤”,不能让爸妈看见发现。小海听见后边儿有动静,从窗子探出头,“干什么?”小涛仰头,说:“你家倭瓜花开了?”小海手里握着一把枪,指着他,小涛知道那枪能打响儿但打不了人,但还是紧张,“我就是看看,别别指唤。”狗来了冲他吼叫。 小林跨过来,说:“把枪递给我。”拿过枪,举起来,搂动扳机,砰,枪上升出一缕蓝烟。狗不叫了,躲远了。小海说:“哎你怎么……我就一枚子弹。”小林说:“你跟我来。”回家取一盒“子弹”。“哪来这么多?”“那你别管了!——想朝你要点东西。”“什么?”“倭瓜花。”“摘去吧。我帮你摘。”三个人分头寻找,摘光了开的花。花放在帽子里,小林端给小明。小明接了,“嗨,用不了这么多,每天来一个两个就好。”小林说:“留着慢慢吃。”小明说:“蝈蝈不吃蔫巴的!”把几个他觉得不好的花插在秧子上,“花儿离不开秧儿啊。”小林一边走一边贴近小明的耳朵说:立本家有,长得好…… 小家来了,拿着瓜——小宁爸回来,给小宁带了两个香瓜,小宁给了小家一个,“很甜呐。”他在晓宇家门前转悠,几次看春丽家,春丽在摆相片呢,换下不好的。小林掰小家的手,抢下瓜吃。 “来水啦!”有人喊。 各家知道后纷纷去水站,可是刚来水,人多得排队,接的水还发黄,“有土,”“水锈!”“铁管子多少年了,生锈。”人们不想接的就回去了。 小美接了满满一盆水,两手端平了慢慢走,小民从旁边走,歪头看,小美瞪起三角眼:“看什么?”小民拍一下小美的肩,小美要把盆放下,小民赶忙走了。一会儿,小民又跟来,拍一下小美的后腰,小美回身把水扬出去,水太多,自己的衣服也湿了。 水站正在接水的人都笑了。接了的也倒了,水管哗哗淌,“放一放……”小全心疼这样放,“得放多少啊?”立本来了,说:“让我接,别浪费了。”立本把水挑回去,坐沉半天,水还浑,水桶晒得有点温了。“吃是不行,”爸说:“浇园子,地旱呐。”对呀,浇园子,但灌垄沟得多少水呀,立本取水舀子,拎桶走一块浇一块,浇在垄台庄稼根那。 来水了,就敢用缸里的水了,洗菜淘米。季婶到仓房,有几样菜,豆角蔫了黄了,“这得先吃喽。”小全说他择,放盆里到院子择,然后洗。香瓜在仓房里,要蔫了。得给人,不能等人来;不多,不能人多;不能送人,好不好的,让人挑毛病。 晓宇来了,让进仓房,凉快些。晓宇闻到味,甜啊,小全拿瓜到外边洗干净,拿给晓宇。“去挑水呀。”“水没干净呢。” 各家都用水,把存留的水都用,不够的,各家串串…… 吃了晚饭,韩富去挑水,发现了园子里的花全没了,回家发脾气。他抄起一根棒子,又怕失手打坏了儿子,换了一把笤帚,“你他妈的败家玩应,你傻呀?”“我不傻。”“你还犟嘴,看我收拾得轻。”“你就在家能耐。”一下说到了“痛处”,“你……你嘴硬,我打死你这逼崽子。”一顿狂打。人滥用强势。韩婶不敢拉,她怕小韩。小韩是城里人,她是农村来的。她还不同于早入厂的那批人的家属,那时,兴找农村的,一般都是老乡。到小韩这时候已经不兴找农村的了,小韩是看中她的“小模样”找的,是“换”;但心里不得劲,常发脾气,打孩子撒气。 笤帚杆子打散了,又找了一把笤帚,举着,“说不说?是谁,都谁?”“不知道。”“今天我不整服了你,我不姓韩。” “别打了,那是你儿子呀。”韩婶哭,“人都让你得罪了……日子可咋过呀。” 怎么打,小海也不哭,就不求饶。 小韩扔下笤帚,气得脸煞白,“狗是改不了吃屎——”叉着腰喘,蹲下了,像蛤蟆气鼓,“这死孩子,像谁呢?把我气死了。” 隋婶、季婶、狄婶都先后来劝,让孩子去外边,到我们家和我们孩子玩一会儿。 韩富说:“人说这孩子命硬!我让他妨完了。” 老果婆子吥叽吐口吐沫水,说:小孩子长大就好了。 季叔进屋劝了一会,出来,和老隋说:人呐,偶尔拌两次嘴,别伤人的心。 外边,大树静悄悄,树稍开始安宁,叶子慢慢吸收了水分,打蔫的慢慢舒展。 老隋摸小东的耳朵,轻轻弹一下;看小正的耳朵,也要摸摸,小正躲着不让摸,跑小志家屋里。 屋子不开灯,怕进了蚊子。关上门,开灯,小志、小正打蚊子,小月、小玉帮着找。“那个黑点是啥?”“不是。”小东说,蚊子太小了,像人这么大就好了。小海擤着鼻水说:“那不把你吃了!”几个孩子笑了,仰着脖子看棚顶,“那个动的,”“是蚊子!”小正说“不是。”小志看了看,“蚊子不会爬。”小涛一直在炕上躺着,说:“瞎叽吧鼓荡门。”小全笑说:“你血难吃,蚊子不咬你。”小涛说:“蚊子就愿咬我。”小波回来了,“给它一条腿够咬了。”小涛说:你咋不给它一条腿呢。小海说:“下雪就好了。”外边花飘着香气,小月说:“花招蚊子。”小正说:“花不招蚊子。”“招,闻着味去的。”小玉说:“那花也睡不了觉了。” 小孩们没有失眠。他们在惶恐中,在屈辱中,也会睡去。睡得和夜色一样沉沉的。老人说,都是白天,人会疯喽。人每夜入睡,也是小的冬眠啊。停止了,避开了,忘却了…… 夜色中,有的是不动的,有的在一夜里就变了。 偶尔有彗星划过夜空。古代的人认为出现彗星不吉利。后来呀,人知道彗星是冰,以特殊的轨道穿行于星球之间;有人说我们地球上的大海,有它的成分。这么说来,人跟它还有关联呢。 纸条上说:世界不只是撞击,吸引,燃烧,毁灭,人应与之不同。 第三十四章 晓宇穿新衣服,小盈说不好看。小孩子与“老娘们”不同,“老娘们”会当面夸人,小孩子当面“损”人。晓宇回家把新衣服脱下,放起来,等放旧了再穿,旧了就无所谓了,没人说什么好看不好看。 老单说,不好的一面拖延以后总要再现的。 小盈戴着鸭舌帽想溜达溜达,找小全上小明家。 外边的天刺眼的亮啊,景物分明,小明蜷着腿躺在里窗台,吹风凉儿。窗上挂着蝈蝈笼子,蝈蝈使劲振响,呼应邻居家的蝈蝈的叫。小盈走过来,蝈蝈没有声响了。“用铁丝多好哇。”“那不行。”“咋不行?”“那不跑了吗!”“天儿这么热,咋不叫?”蝈蝈被圈在不能躲不能藏的地方,很惶恐;小盈用草棍逗示,蝈蝈瞪着眼不动。小明转白了眼睛:“哎别乱动。”小盈摘下笼子拎进屋,放到炕上,“我看看它为啥不叫。”拔下笼子“门”一根棍,蝈蝈跳出笼。小盈不愿脱鞋,上炕躺着抓。小明从窗台下来,两人合围。小全脱了鞋上炕,关上窗。蝈蝈蹦跳到窗台,小全抓住。小明斜楞眼,说:“轻点,别把腿儿弄掉了!”小盈说:“给他埋起来!让它变蛐蛐。”小明斜楞眼。 小盈说:“有啥吃的,犒劳犒劳我们。” 小明吃小盈的东西次数多,欠着人情,就手撑着挪炕沿边找鞋,“来,都下地。”小盈说:“大热天我可不去。”小明没明白。小全说:是下这个地,不是下大地吧?小明瞪眼睛说:我家又没有地。小盈说我以为你现去摘呢。小明又瞪眼:不种就不能吃黄瓜啦?小全说要是买的黄瓜得好好洗一洗。小盈说就是,直接从地里摘的没什么脏的,合社里全都堆在地上,人还上去踩,用撮子撮,泥里拐脏的。小明说你以为地里直接摘就干净啦?看那些老农哪个干净,埋了巴汰,都是大粪!小勤他亲戚算是干净的,家里家外还全是粪味。小全说有点土不怕,就是别有病菌什么的。小盈说对,细菌多了去啦,你都看不着……小明说别那么邪乎里到的。小全说细菌在周围在身体里都是,但不都是病菌。 小明到外屋,找个盆,舀水,洗黄瓜。有一根,用力搓了,又用水舀子冲了一遍。小盈来看,小明马上拧身,说“好了”。拿到屋里,一人一根,分配。小盈说:“我的不好,不要这根。”“你挑!”都放回盆里,小明看小盈的脸,“说吧,你选,就不许动手。”看他的眼睛看哪,提心吊胆。小盈看着想一会,下定决心:“我要那个。”他指着,要小明想要的那个。“不要拉倒。”小明把黄瓜全拿走了。到外屋,他用水又洗了一遍,拿回来,“挑吧。”小全说:“我最后拿。”小盈拿了一个,又换了,“要这个,”看了看,“都差不多。”小明说,“你手干净不干净啊?矫情人儿。”转向小全,说:“小全,来。”“你先来吧。”小全抠了干鼻涕咖在手还没地方扔,去外屋。小明先选了,先选后选是不一样的,他洗的他知道。小盈吃了,问还有啥?小明说没有了,这本来是中午做饭用呢。小盈说:完了,吃了——吐出来呀?小明生气拉长脸。小盈笑,说:黄瓜咋吃呀?小明说用嘴吃!——拌凉菜,还能咋吃呀?小全说也可以做汤。小盈说:炒哇,炒着好吃。小明说没油哇,你家油够吃呀? 小盈吃着在屋里溜达,到外屋,四处看,拉开碗柜下的帘,“哎,这不是班级的撮子吗?”“啥呀?我不知道。”“啥你不知道,这红字写着咱们班吗?”小明说:“啊——假期怕丢了拿回来。”“那水桶,也是吧?这也写着红字呢。笤帚,这是哪的?”“那不是。”可小全认得,那布还是小全拿回家让他妈缝的,新笤帚糜子容易散,用布加固了耐用,但小全没说。 小盈抽搭鼻子:“什么味?” 小明转眼睛:“你身上的。” “我看看是谁身上的?”小盈故意凑近看,“你身上有东西……” 小明白了脸,推开他,“你走不走?不走,我让狗咬你。”叫狗,“去去,上!” 小盈藏门后,贴到墙角,喊:“我告诉老师。”向狗扔出笤帚,狗后退,小盈撒腿就跑,小明做个手势让狗追。 小全喊小明,“真咬坏了,你给他治呀?”心说这人真不知深浅。 小翠是小明的邻居——两家挨着,门挨门的。她过来挡住了那只狗,让小盈跑了。 小全过来,小声问:“问了吗?”小翠说:“爷爷说了,你将来是大富大贵。”但没说其他的,嗅着鼻子看周围,“什么味?”她爷爷还说了“这孩子阳寿不足”的话,奶奶说不能吧,这孩子多仁义。小翠说:“你改名吧。”小全皱眉头:“你说改名?改什么名?”小翠说爷爷说的,跟亲人、朋友的名字如果相关相近,对一人不好。爷爷说,以前的人有名还有字,个人的名和字相近相关,越近越关联越好。 厕所掏大粪了。掏粪车子绕着走了几条路,有的厕所停的时间短,人用舀子舀了几下就走。走到小全家附近了。小全跑回家关上窗户。粪车左拧右拧,靠近厕所掏粪口。赶车人垂下粪桶,满了往上提。外边够不着的地方,那人进里面找坏了的蹲位,用粪勺子掏,厕所里外都漓漓拉拉上了。苍蝇飞,有大绿豆蝇。那人用锹往厕所里面扬了土和各样的垃圾。站外边喊“有人吗?”女厕所没人回答,那人就进女厕所去掏,正掏着,下栋房有个女人急匆匆进厕所,被吓了一跳,跑出来骂。围上一群的人,人们捂着鼻子,小五小峰往女厕所打土坷垃,土面子崩得哪都是。立本在家干活,收拾屋子,给茶缸倒满开水晾着,闻到外边传来的不好的气味,盖盖儿。出去看,看那个农村人被围着,说:你还不走呢? 那农村人把粪桶粪勺子放上车,拉马的辔头往外踅,挥鞭赶马。 小峰窝着嘴喊:“老九不能走哇。”那人停下来看。小五吐口痰,说:“你整得那么脏,不收干净就想走哇?”那人取锹撮土扬一圈,盖上有粪的地方。收了锹赶车。人群里有说以后别来了。赶车的不言语。 你不嫌臭啊,臭不臭哇? 臭,吃的香。 你骂人呐? 我说的大实话,不上肥能长庄稼吗?你们吃啥?赶车的拉马走。 小五嘴挤出一股水儿,“我管长不长呢!你就别整这死味!”那人看了看,又牵马头,走几步,说:“不掏,这大夏天几天就满了。”大人们点头,有的说:你们该来还得来。“不来啦!”赶车的扬着鞭子走了。小光和小家跟着车走,躲在车另一侧,哈着腰,在地上捡石头,抬一块大的,想扔进粪箱。他俩先把石头放车的边沿上,缓一下劲儿,看见上面粪箱口儿盖了木头橛子。后边的小峰要撇石头,怕砸着小光,喊他“你他妈的死一边去!”小光把石头往车上扔了就往回跑,弓着身子趋趋回来。没等小家跑回来,小峰和小五就撇土块,没打着车,打着小家了。曲文生气,叹气,刚才不让小家去,可他不听,偏去。“不听好话,没好结果。”这是姥爷说的。 粪车走远了,过了其他的厕所也没站下。 小家生气,到老司家门口,想踹门,又没敢。他拍墙垛子,哼唱:“老司婆子脚趾盖儿长,一步两步上茅房,茅房没点灯,一下掉进大粪坑。”小峰回来了,拎小家耳朵,你说啥?我没说啥。说没说?我是听说的。听谁说的?小光。什么?小六,小杰。他没说晓宇,他改词儿了。 第三十四章 +1 晓宇在家叠纸呢,正反折叠后在中间系线绳。晓强从合社回来,生气,黄瓜没买成,“卖的不好,人还挤,抢似的!”热得不行,抡着背心呼哒,又抓起一本书扇,说这夏天没法过,赶紧过去吧!晓宇说:“过去了你还吃啥?那是我的书!让你弄坏啦!”拿回来。晓宇说:“明年咱们再开一块地,多种几种……”晓强说:“你种吧。”晓宇把叠纸对折了,粘了挨上,外围的两侧拉开是一个圆,扇子!晓强说:那玩应儿能用嘛!晓宇说没完呢,又合上,在两侧粘上纸壳,拉开有把柄,自己呼达。 晓强拿一张白纸,找钢笔,坐窗户那边的写字台那写字,那是妈妈常坐的地方。晓宇过去看,说浪费。晓强说:咋样?这个,你看,是什么字?晓宇故意说不认识。晓强说是“的”,一笔下来的。晓宇说不咋的,但后来他也这么练。爸说晓强的字像老张耙子,说了好几回,“没事别瞎溜达,练练,那是门面。” 晓宇不愿出屋。晓强说:“你怎么不出去呢?人家孩子都在外边玩呢!” 晓宇到院里,转转,想起应该浇花,屋檐下有缸,里面有水。他找瓶子灌水,看见漂着蛐蛐,泡大了,“可惜了。” 他去前院,进老田家,春丽坐炕里靠窗睡觉呢。晓宇出来,在立本家的院门那站着。 最近晓宇和立本因为一个事儿不说话了。 小明借给立本小人书,又答应给晓宇。这本小人书残破不全,纸都黄褐色,里面有吕布背女儿骑马闯连营,吕布低头舞枪一页折叠了。老单说,无论什么,一旦属于稀有之列,都很可悲,被占有被争夺。晓宇来找立本,看见小人书就拿走,立本认为他弄错了,把这本当成他的了:“那不是你的。”晓宇回答:“也不是你的。”立本当他开玩笑,笑着说:“在我这现在是我的。”晓宇举起小人书,摇了摇,“现在在我这了。”立本手虚晃了一下,就从晓宇的手中拿了回来,“我问你,在谁手?”晓宇白了脸,左抢右抢都抢不着,急了眼。立本也较真了,见他越抢越生硬,动气了。小人书是曲文的,是小明从他书包里偷偷拿的。曲文找他要,小明不承认,“凭啥说是你的?”“你翻到吕布骑马背女儿那页,我叠上了。”“我还说是我叠的呢。”“有我做的记号。”翻看,果然有△记号。小明说没看完,再看几天——结果故意弄出矛盾。 曲文劝立本让给晓宇看。立本说拿去吧,我不看。 俩人谁也不理谁。再好的人,顺逆之间就变了。晓宇焦虑不安,小全劝晓宇和立本和好,怎么劝也不行。小全想办法在路上劝和,手指上撮着纸叠的四个迷,让他俩选,晓宇不选就走了。其他的小伙伴谁也不敢劝。 老单说,没有回应,人无法生存。 大人们说,矛盾越早解决越好。久拖不决,容易留下难以修复的伤害。要团结人。项叔说,团结就是力量。有能力的有个性的团结起来,才有安定。 立本看见了晓宇。俩人说话了,像天暖了各家的窗子都打开了一样。是立本先开的口。晓宇马上感动了。两条狗蹲在他俩的旁边。晓宇憋着嘴唇说:“对你有想法——不是这次,”立本看着他,听。“你说玩好啪叽,我求二叔,弄来模子,你又说不玩啪叽了。你知道费多大劲,人家根本不往外借。” 说过的话,要兑现,老人说。人和人不一样,要从他人角度考虑问题。不能把跟自己对立的就当作坏的。好坏要有客观标准。现在,你们整天在一起,难免磕磕碰碰,但还有回环余地,将来如果不经常见面,一有误解就不再理会了,疙瘩就解不开了,可能永不交往。纸条上记,社会和睦,在处上者利于下。 立本向晓宇道歉,晓宇脸红起来。晓宇后来在日记写道:人有开花的时候\/不仅仅是豪情怒放\/每个时刻都可以像花一样绽放\/人一生有风光\/不仅仅是登上顶峰\/真心的微笑\/在人的心中\/如同春天的繁华灿烂释放 晓宇想说他还藏了…… 立木回来了。立木一早儿就和人去挖菜,说是趁早上凉快不遭罪,妈说早上露水大蚊子多,立木说:“我抹点雪花膏。”到大东边,是大田,起早地里没人,等太阳升高就有人来撵,拎着镰刀,可凶了。去时有两个大下坡,上衣敞着,呼啦啦,凉快得很。到了一片黄豆地,壮观无边。豆秧绿油油,风吹翻摆,呈现白绿叶底,像波浪。垄台两边低矮的野菜外边看不见,拨了开豆枝儿,一条一档,和种的一般,太多了,一搂一堆。不到一小时就装了两大麻袋苣荬菜,脱了裤子,扎起来,又装一“布袋子”。小安说快走,小心点为妙。他怕人来管。小五用刀左右一顿乱搂,不想把野菜多的地方留给别人,又不想多往回带——装多了干啥?家里还以为好整,还得让他来整。立木说小安,下回别带他。小安说是他妈到我家,让带着他。回来爬坡儿,立木挽起裤腿,上衣搭在车把,弓腰使劲骑,大汗淋漓,湿透了背心裤衩。看前边路上隐隐约约好像有水,那哪有水呀,骑到那,没有。前边有,几次都是。回来累得下不了车——后面的袋子也挡着,腿不能从后面蹁下来。 立本来卸车,立木说:“你整不了,扶车。”他手抬着腿超过大梁下来。袋子鼓鼓的,车子进不来院,晓宇帮抬袋子。 解开绳子,打开袋子,伸手进菜里,热乎乎的;怕捂烂了,拎到仓房,倒地上,散开。狗过来,在菜上嗅嗅,走开。小蘑菇来问:“在哪铼的菜?” 立木冲立本说:“给鸡剁点菜,我出去一趟。”没回答小蘑菇的问题。找着好地方不能随便说的。 立本在地上放木板,把菜捋齐了,切得细小,放进小盆里,一会儿一起拌上苞米面。 小盈来,蹲下看。晓宇说:“学呢?”小盈挺眉毛,说:“我可不学。”他起来到院门口,看刚才放在门上的杆子。门外来两个人,不认识的,“别动。”小盈摘下门上的杆子,回头喊:“你们家来人了。” “要害人呐?”小红进来了。 立本笑说:“他不是害你。” 晓宇过来,红了脸,说:“我们都不知道你来。” “哎,那人走了——他是谁呀?”小红一直目视着小盈。小力来了,小丽笑,“你俩不一块来?”小红笑,“他说他不来呀。” 第三十四章 +2 李婶做饭。小丽拿出新菜板用。 小红偷偷笑——李婶做菜倒香油,嘴舔一下香油瓶口外。李婶是个大个儿——大个子做什么,人们都能看着。小红回家就说:“我的妈呀,还让我吃菜!“小力说:“人家倒完之后舔的。”小红说:“那上次做菜不也得舔。”他爹老万说:“你以为,每次做菜都放啊?美的!平时舍不得吃,这是你来了才放。” “出去玩呀?”晓宇看院里人多,有大人在家。 “咱们打仗,”小光说,“立本当司令。”晓宇拉着小力,“你当参谋。”小力说:“我可不当参谋。参谋不带长,放屁也不响。”晓宇说:“你是参谋长。”小光跟着小力的后边,说:“你可别放屁呀。”小力回头,“你是谁呀?上一边去!” 小光问:“那我是啥呀?”晓宇说:“你是驴——旅长。”小六笑:“你是许旅长的人呐!”小光说:“是司令旅长。” 晓宇给小力披上小全家的“披风”,小力不要,那是剃头时围的布,“你们这——都是啥呀?像死人布。” 小志拿来黄色的雨布,给立本当披风,小力看好这个了,立本说:“给他用吧。”小全说:“这个就得你用。”小成给立本系上。 晓宇拽小涛:“你演敌人。”小涛说:“我可不演坏人。”小光说演。 小林拿一把鞭子,抽小光,“说!” “不知道!” “统统枪毙。”小光倒下了。 一会儿,小光起来,小林按他,“你死了!”小光使劲踹,“你咋不死呢?” 小林推小涛,“你不是要演好人吗?”人们把小涛绑大树那,然后找柴火放脚旁,去找火柴…… “别,还真格……”小涛挣脱了绳子,说:咱们去抓小蘑菇。 小蘑菇在家,把洗菜的第二遍的水,端到猪圈:“让开呀,”猪往前来了,以为有吃的,“不是吃的,降温来了。”哗哗泼洒到猪后头的石板,猪回头看了看,又看小蘑菇。“就笨。”小蘑菇探身摸猪拱子。小五说:“人也不聪明啊!”伸手狠劲拍猪,“皮糙肉厚!”小蘑菇不让拍。小五问小峰:“有姓猪的吗?”小波说:“有哇,诸葛亮嘛!”小峰说:“去个屁的吧,那是那个猪哇?”小蘑菇说:“我姓苏,你才是猪呢!”小五嘻嘻看小蘑菇笑,“说它,没说你。”然后手挡着嘴对小峰说:“还不如猪呢。” 纸条上说:高级动物是沿着我想要、想办法的路子走下来的。 小林领人来了,哄骗:“出去玩啊!”小蘑菇说:“你属于小孩,谁跟你们玩儿?”小林凑近,“干啥呢?看猪呢?猪咋的了?”说着示意人动手,往小蘑菇身上套绳子。小蘑菇察觉了,手把绳子一下撩起了,跳上猪圈墙上,站上面往下踢腿,“谁敢上!”小林不上,让其他人上。 永和过来说走,晓宇说走,大伙回小全家。 “小志你站岗。”晓宇指挥。小文小武来了,站门外。小涛说小文还挂搭着那伙人,两边跑,想两边都交。 晓宇喊:“在这,建指挥部。”搭帐篷,架电话。小光拉线。 “不用,拉那么远干什么?”晓宇喊,“把线缠起来!”小光不听。 小全堆砌砖木,搭一个宝座,取一块布盖上。晓宇说:“我家还有狍子皮。”小林说:“取来呀。小盈的枪呢,取去,给司令用。” 小力坐宝座上,小文过来,说这是司令坐的。小力起来,小文坐上。“你怎么坐了?”“我试试是软还是硬。”立本说:“坐吧,大家轮流坐。”永和不同意,“那能行吗?”立本说:“谁立了功谁来坐。”小全说:“你是班长,你快坐吧。”小力说:“班长在部队里是最小的官。”小正说:“那就当司令!” 晓宇说立本:“你别让啦,有点谦虚大劲儿啦。小勤没在,要是他在,早就坐那了。” 小力问:“小勤,是总卡巴眼睛的那个吗?”立本问:“你们认识呀?”小红说:“我们一个学校的,烦人……”小力说:“就会溜须女生。”小红说:“他转你们学校啦?在我们那没有人勒他。”小力说:“他说他家搬外地了,让大伙送他纪念品,又让人留言,让人签名……”晓宇问:“他是班长吗?”小红笑,“他是啥班长啊?”小力说:“嗨,班长有啥呀?让你当也能当——” 小盈来了,手里拿的驳壳枪拴了红绸子,迎风飘摆,可漂亮了,递给立本。立本举起来,摆了摆,小光说谁也打不过你,你别上。小涛说:对,别上。小林说你上就没意思了。 晓宇跟立本说:“你是司令,坐镇,不动;枪给我,我带兵冲锋。” 小力问麻袋有吗,立本问要干啥,小力说装沙子垒起来,防御工事,小全说不用,又不是真打。小力把炉筒子放“宝座”后面,小全说摆它干什么,小力说“大炮”,小盈说:“懂不懂哇?”摆到门口。 立本不坐,拎笤帚扫地,捡走石子,把能绊人的东西挪走。 大大小小一帮人开始跑,小红跟着。小林抢晓宇枪,瞄准小红后面,嘴里开枪,“屁沟!”被晓宇夺回去。小林打土,“打呀!”小全晓宇都喊:“不许打土!”木棍可以上,拿木头长矛拼刺刀,木头尖打折了。“缴枪不杀!”抓俘虏,小文小林把小的孩子用绳子拴串儿,押着走,小光给自己拴上。小宝站道边,脖子挎着爸爸给他新买的打火石冲锋枪,小文说他是叛徒,也拴上。永和看不惯,说小文。立本来了,“赶紧都解开。”把人放了。 小文拿小宝的冲锋枪搂动扳机,突突突,闪着光。小宝舍不得,夺回来。小林看明白了,抢过冲锋枪,对着小光射击,突突突;小光手里有木头棍,嘴里吐着唾沫,突突突,互相顶着胸膛,“你死了!”“你死了!”小文说:“都躺下,闭眼!”他过来下了枪。他端起枪使劲突突一会儿。晓宇驳壳枪一挥,说乘胜追击。孩子们使劲跑,往院子里钻,找地方躲。外边往里进,院里面人把门顶住,一会儿被撞开。小红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行啦。”汗在额头渗出,脸蛋晒出了油脂,水存不住,簌簌掉落。小五出来看,眼睛冒光。小力不让小红往那边跑了,小红偏要跑。“你先歇一会,”晓宇凑跟前儿说,“假装,装死。”小红装一会,又跑,说“我又活了。”小五尖着嗓子学“我又活了”。 鸡被门掩了。掩了的是“小花”,头上出血盖住眼睛,走路歪歪扭扭。小全脸白了,“刚下蛋的……”立本过来问:“谁掩的?”晓宇说:“小涛。”小玉心疼,“拿药呀!”拿消炎药片用药瓶子压碎,轱辘成面儿。小全抱起鸡,鸡挣扎,小全说你别动啊,鸡睁开眼看,见是小全,不挣了。它闭眼让上药,疼,又睁了一下眼。小正用纸接着掉下的药面,都上上。小全摸着冰凉的鸡冠,“你本来就比它们弱,这回还受伤了。”小志说:“它总往门后躲,如果不躲,还没事儿呢。” 晓宇走了,往学校那边走,想想,去看自己藏东西的地方有没有被人动过。小林在后头跟着,想看看他去哪,去干啥。 第三十四章 +3 立本他们看受伤的“小花”。小丽说:“放一个大筐里,别让别的鸡叨它。”小正拽出大筐,小艾抱起鸡,小红打开筐盖。旁边的鸡直着脖子在观望,有些紧张。 窝里走下“小白”,刚下完蛋,腿有些不灵便,边走边咯咯哒,叫得连续不断,小正说它:“知道了,别叫了。”它稍歇,红着脸,红着眼。小全给筐里放小碗,喂小花小米,小花不吃,头歪着,似乎不认识面前的人,也忘了什么是吃的,——要是平时早抢吃了。季婶说,都能下蛋了……要是伤的是小红就好了。小红不明白,咋回事呀?小艾小丽小凡都笑,说的不是你,是鸡,大公鸡。留着公鸡干什么?做种蛋呐!公鸡也没有啥呀,和母鸡一样啊。大伙不说话,笑。 小全给大家做汽水。 小涛在家,和小月商量:“你的冰棍钱呢,给我。”“不给。”“我给你弄汽水喝。”“在哪?”“咱这没有,得去很远。”小涛让把钱都给他,小月捂着兜,“那是给我的。”小涛伸手轻轻膈肌她腋窝和脖子,小月蹲下缩脖儿,笑,“再来!”又笑;问“用这么多吗?”“把钱先放在人那。”“你还得赔人家鸡吗?”“对呗。”小涛拎着瓶子,上曲文家,曲文不理他;他求曲文的三姐,三姐给他做了汽水,灌一瓶子。曲文噘嘴,说不该给他,三姐说别那么小气。姥爷回来,问咋啦?曲文说小涛太不仁义,姥爷说:没有地位谈不上什么仁义,仁义是上对下的。 姥爷边洗脸边说,伟人与普通人的区别在哪,在大和小的取舍。别在小事算计,算计小的常常就忽略大的。 小涛回来给小月汽水,小月让他喝,他说:“哥不喝,你一个人喝。别让小志知道。” 小月慢慢喝,一会放起来,一会又拿出来。她很惬意,甜甜的,气儿少了点。她乐。小姑娘有很简单的幸福,一点小事就笑,惊讶。 小志高兴地从老季家拿一碗汽水,是糖精做的,以前小月想要喝,说好喝。小月瞥了一下,说你喝吧,我有。 小志不高兴,转磨磨,找蚊子,“屋里是不是还有蚊子?”白灰刷的墙是有优点,黑点很容易看到。 小月跟着找,问“藏哪了?” 小涛说:“蚊子总藏着呀?蚊子奔人去,要不就死了。” 小志叨咕:蚊子死了就好啦。 和小正谈蚊子,小正说蚊子不都咬人,小志说不咬人蚊子吃什么呀,——喝露水,——露水能饱?——吃小的东西,咱们不知道,——不咬人就好,——都像咱们人这样打,蚊子就不咬了,——都打没了?——咬人的没了,剩下的都不咬人了。 ——小凡说,人有手,做纱窗,——小海说,狗没有手哇,——小东说,狗有尾巴呀,——尾巴也够不着啊,——小宝说,猪的更短……——小凡说,马的长,也够不到所有的地方…… 老人说,蚊子来自草原,那有牧群。 小宝回院,看插的杆,午后的影映在划的框里,在杆影的头儿划一道儿,做个记号,“开始长了。”是老人教的。 大树的叶子变得硬了,风吹的响声不柔和,叶子间有缝儿了。 狄叔坐在树荫下乘凉,说老家更热,晚上得到外边睡。老隋说他们那儿到夜里都上房顶睡。小海问房上睡能行吗?老隋说是平的,不是咱们这样的。 立本他们“一行”走向后院。 小凡从门的拨动口儿伸手拨开她家的院门。院里种了花,开得正好:长一根晶莹的柱体,所有枝杈处都能开花,有先开的,有的打骨朵儿。这花繁盛不衰,一批开了,一批又长出,总有花在开,一直持续,直到秋季。花不名贵,因为很多,长得普遍,开得容易,艳而不惊。它不像小桃红——开得那么集中,那么繁复,又同时掉落,满地狼藉。微风吹拂,花枝轻轻颤动,蜜蜂着落不定。“去去!”小红赶走蜜蜂,掐了一朵来闻。 老人说,开花本来为了结实,观赏却成主要的了。观赏,就有联想。古人说枝上花开能几日,世上人生能几何。 小平新抓一只绿色大蝈蝈,在笼子栏儿里攀爬,躯壳饱满闪亮,但飞不了,也跳不了。“大的。”“有比它大的。”小孩子拎起笼子来,栏儿挡视线,转不同角度观看。小志碰掉一根冰棍杆,蝈蝈出了笼子,腾挪跳跃,跑到炕里,大伙够不着;它想往窗外去,小凡扑到,按出了“水儿”。小平瞪起了眼。 小凡到姥爷身后,委屈地说:“这么不抗抓。” 老人爱孩子,他们是他的腿呀。古代称得力之人为肱股之臣嘛。他说小平:你让小凡变蝈蝈呀。小艾说,再抓吧,大甸子有。 姥爷说,生命主要由水构成,保持了柔软,移动和改变,当然也有脆弱。小凡说它不全是水儿呀。姥爷说,生命是水和其他物质的结合。人的骨头是什么做的?钙,矿物质。 完全柔弱,很难生存;完全安全,不会发展。小凡知道,龟不光走得慢,进化也慢。后来,还知道万米深海的海底保存非常古老的物种呢。 小正问:蝈蝈是害虫吗? 人都是以自我的角度判断分类,老单说,人相对是大物种,对比它小的物种进行碾压。人也承受更大的力量的碾压。 外来威胁让人反应过度。人的血液在传输着养分,传输着能量,还传输着情绪。刺激来自外界,形成紧张反应在内部。河,有水,有河道。人要控制情绪,又不失动力。 除了利益驱使和刑罚,道德可以改变人的反应。 人长寿能超过一百岁吗?小志问。 人成长时间长,所以在世的时间长。成长,从身体到心灵,不断提高,不断完善,这样的人长寿。 生长得快,不好。 天热,长得快,孩子们说,夏天太热了,不好。老单爷说,热也要体验。 看,小燕子! 屋檐那有燕子,4个,追着上下翻飞。 晚上焖,不舒服,开窗也没有用。小涛躺下,盖被子,小志说不用盖呀,小涛说又不给你。 “被盖反了!”小志说。 “没有。” “那头是被头!” 妈说:“啥孩子呢,不臭啊?” 夏夜,孩子们睡得不实。 好像外边有人说下雨啦,听外边下起了雨。 窗户来了风,凉爽的,舍不得全关。电在暗空中闪动,看见了云峰,然后传来阵阵雷声,像铁板在抖。起来看一眼。 第三十五章 空气清新,晓强出去跑步。晓宇收拾屋子,收拾昨个儿弄乱了的东西。收拾一回,一天就重新开始。他掸水扫地,叫小艾起来,妈说:让她睡一会儿。晓宇说她都醒了,你看她脚趾头在动呢。小艾把脚收进毯子里头。 容叔进屋来找东西嗷嗷吼起来。 “一大早你喊啥呀?你当不了领导……”容婶不高兴。 “东西找不着,就瞎归拢!”容爸摔了箱子盖,“东西放哪了?”小艾起来了,揉着眼睛帮找东西。找着了。 晓强跑回来了。爸看他不顺眼,“把裤脚子放下。”妈洗了碗,让晓强拿进去,放桌子。晓宇看看桌上自己那块儿放的碗,扣过来,又摆好。 小全抱着那受伤的鸡来找容婶。容婶给它上了药。鸡放地上,走不了直路,脑袋歪着,它有一只眼看不见。容婶说:“治不好了。”容叔说:“杀了吧,看它多遭罪。” 小全笑,“我还没伺候够呢。” 容婶洗手,说小全“在这吃吧。”容婶端上饭菜,桌子有放碗筷的水滴水印,她取抹布擦了一圈。小全笑着走了,说家里做好了。 爸说小全,“别为只病鸡那么上心了。”看小全瘦弱的脸,忧愁,“你照顾好自己就行了。”把馒头放小全跟前,自己吃窝头,“嗨,”叹气,看小全的脸,“怎么能胖一点呢?”多年后,小全工作了,爸端详着照片还说:“要胖点就好了。” 小家和小宁到这边了。小家喊晓宇,在门外大呼小叫,因为晓宇也总对他不客气。小家不进院,更不进屋,小孩子对大人们的态度是很在意的。 晓宇不高兴,嫌饭不好,没啥吃的,妈说现在还嫌不好,冬天可咋整?爸说:过去能吃上这饭就不错了,就算烧高香了!还挑挑拣拣,吃上饱饭还不知足!晓宇低着头往嘴“塞”饭。 小家去看春丽家的后窗:她家的饭桌摆上了,春花在叠被,呼哒呼哒叠得快,春丽过来,不喜欢又重叠自己的。 小草粘满了晨露,像湿了的头发。孩子们的鞋脏了,在草窠里踢着,在小圆叶蔓草上蹚着,看胶皮鞋头湿了新了,布的地方也有些湿点。 他们去树下,蹦高打柳条叶,让它摇呀摇。 轻轻松松跑,跳闲置的木板。脚手架上的长板子,是建筑工人通行、站立的地方,干活时,“力工”担着拌好的水泥扇乎着走在上面。砖头已摞在板子上,一摞一摞,不久就要砌墙上。地上两三个板子,没有用,别闲着呀。 立本和晓宇商量编节目的事儿。小家挤中间,问说啥呢?晓宇说一些人也不好好学,立本说先准备着,别等到用时再着急练。老人说,凡事得提前。立本跑步先走,今天他值日。没人儿,一个循环排的值日表结束了,最后一天自己补上。 小家上石头堆,弓着腰胆战心惊地爬上最顶上。“哎——”他挥手,没有人响应。他不敢下了,小盈过来,说:你喊爹,我就接你下来。小家说:“我是你爹!”蹲着坐着一点点挪下来。小家追小盈,拿着一块镜片晃,小盈跑得快,但怕后边扔石头,总回头,小家就对镜子晃他眼睛。小盈反身来追小家,“把镜子给我!”小家使劲儿跑,跑到大沟边,“你要抢,我就扔下去了。”“扔,扔!”小盈继续走,小家往镜子上吐口唾沫,扔下沟去,然后往学校疯跑。他从围墙的豁口进,被白老师堵住,问:“你怎么不走正道?”小家挠挠脑袋说:“我看他们都从这走……”“都谁?”“他们……很多吧……”“都谁,说出来就放了你。”不说,就不能饶了,去大门那,站着。小盈离不远的地方笑嘻嘻伸着小手指。 第三十五章 +1 围墙建成的时候种的花现在已经开了,大门旁,花坛里,甬道两侧,窗户附近,满园是鲜艳的颜色。白老师支起画架,一边画画,一边看着人。来的同学绕到白老师后边,看她画的是什么,是“油的画”,一条一抹的,“不像啊,”白老师说别挡,挡了光也不行。大伙不进教室,趴窗看里面,有人?窗玻璃上映着鲜艳的颜色,摇曳,好看!照照自己的脸。 花开得密集整齐,高的都是飘扬的扫帚梅,粉色,白色,风吹得前仰后合。小美说,总这样多好哇。淑芬笑了笑,撸了一个炸开了的籽儿,留着。这花易活,撒上籽儿就能长,花开得多,花期长,枝干细高儿,在校园构成了篱笆花墙。用心栽的,和随便撒在那的,长得不同。和人比,这就是出身的贵贱吧。 小舟薅一棵边上的花,“别薅!”小国不让,花是他在春天种的。 “什么破花,当好玩应呢,”小林说,“那玩应有的是。”小家被放回来了,说:“有的是,也没见你把你家的拿来一棵。”小林骂傻逼,手里拿一个瓶子,用棍儿蘸着往小家身上吹肥皂泡儿,踩倒了花,被小家狠劲一推差点推倒。小国拉小家和小舟跑回教室。 春丽进教室,说:今天挺干净。小林进来吹泡泡,看泡泡四处飘,往小家身上吹。春丽说:“你怎么不爱护环境呢?出去,到外吹!” 开会了,操场上集合。杨英年讲形势。曲文坐在前面,不好好听,歪着,靠着后边的人,杨英年不高兴。会后,杨英年叫小勤对曲文进行“批评教育”。小勤让小高来处理。小高告诉小民“罚”曲文。小民“扣”曲文,“押”在收发室,曲文不说话,坐长条凳上。小林站旁边,说:你挺有性格呀,认个错儿不就放了你嘛。曲文不说话,一直抻着。立本听说曲文被“扣”,拦住小勤,问怎么回事。小勤说:他违反学校纪律,是学校定的,我哪能……“放了吧。”“那你说了,就放了吧。”让小高放人,小高叫小林放人,小林出来又回去,说曲文:你可以走了,是方方面面的关系……小民跟出来,不高兴了,骂骂咧咧,小高搂着哄他。 周老师找立本,立本昨天上报一份好人好事名单,是要表彰的。小成特想上榜,立本就把他也写上了。被周老师问了,立本非常不好意思,脸发烧了。 放暑假了,发本,收上去的几摞儿都发下来。小勤听“本”字,就不得劲儿。身上是痒也不是痒,心里是慌也不是慌,就是一种说不出的难受。他的算草本、作文本,用笔打叉:就是算草、作文,什么本,狗屁本。他把本皮儿撕下,用它叠飞机,回家一路走一路扔,直到飞机都掉进了水坑里。 小林跟着小勤,学那样两步走儿。小勤戴帽子,热也戴帽,那是军帽!撇着腿走,心里核计人,看是几个,要单不要双——他要在正中间,两边对称正好。多了,不行,让挨着他的小高撵小林走,小高去推小林,“赶紧回去呀,你家也不在这儿。”小林往回跑。 追立本。追上来,呼哧带喘说:“后边看你,肩宽腿瘦,一看是运动健将的料儿。”又说新建村的没有好东西。 小盈看到路上一块瓦片,跑去捡,小林也去抢。在路上摆砖头,看谁扔得准。 小家挑树下阴凉走,拐着弯儿。小林喊:“你怎么那么嘚呢?” 小家书包里有木头刀,找几个人玩。小家不给小林“刀”,小林弹他脑瓜嘣,小家蹲下躲。小全说:借他用吧,小家说:“不给!骗我到沟里也不拉我一把。”昨天,小家和小林看见一个新挖的坑,小林说咱俩下去看谁先上来。小家先蹦下去,下去容易,上来难。小林没下,“你就在里边呆着吧,拉你?我啥时候想起来在说吧。”跑了。小家耽误了一节课。 每个群体都有发泄点,“同仇敌忾”。大伙都认为小林太过分。小林离开了。 第三十五章 +2 正规玩!每次上俩人。小家和小宁合计,“给他俩吧。” 曲文接了。 晓宇不高兴,“我俩早站好了。” “你们先来。”立本说。老曲说人之可贵,是居高临下时能有一种自知,有降低身段的同等心。 小盈拉着小全说:“我们先提出来的。” “那——你们来吧。”小家说。 “哎,不能那样,”曲文不干,“你考虑考虑我们的关系……” 小家晃身子,为难。 “咱们的感情多好哇。”晓宇说。 “谁离得近呐?咱们呐。”永和看着小家的脸,他和晓宇一组。 “你喝不喝汽水了?”曲文加上一句。 “你整吧,你愿给谁给谁。”晓宇生气扭过脸。 “你看着办吧。”小盈眯着眼。 小文觉得被冷落,老大不高兴:“我们呢?” 立本说:“一个一个地来。” 已经走到家跟前了,小家把细尜和板刀给立本,让打一个他们都不会的。立本把尜放刀上,颠几颠,打起连击,尜打得响,飞得高高的;追,进老吴家院。尜打到房上没掉下。立本从兜里掏出一个备用的放地上,大伙来量距离,立本说这别算,算多了,尜没在这,在房上呢。大伙说他吃亏,接着打。立本往回让几步,放了尜,砍起,双手挥拍一击,“西大道!”——追,大伙往西跑。 小辉在院儿,捡了,问是谁的,谁的呀?立本说:“不要了。” 小辉送尜出来。 永和接了,“在这,这平,开阔。”门前用脚平一块地方。“别在这,掉棚上。”“尜掉棚上没事,能够着。”把尜给立本,立本举尜宣布:“比谁的远,打三次。”晓宇说“我先打。”放坑儿上,不好,找砖头,放砖上,头露一块儿。晓宇要换刀,“这个太轻,没劲儿,吃亏。”人不给他。老单说:比,使人对变化差异特别敏感,不愿接受不如人的结果,不让人超过自己。着急比的人,不想让他发挥好,催他快点。晓宇握“刀”砍下去,尜飞起,击打,落到房子上,又骨碌下来。落到哪算哪!小家用步量,迈大步,晓宇说:“你小点步。”小家说:“就五步。”“房顶那多远呢。”“那不算。”“你懂不懂?” 小盈喊“第二下啦,”晓宇换地方放尜,小盈指着,“在落地那,放那!”晓宇找砖,“不能用砖。”“不用砖,那尜就不平了。”等待的人都着急,“开始!别磨蹭!”砍,无——,掉春丽家煤棚上,小盈上去,量距离,用“刀”量。晓宇喊:“我的刀给你,你那不准。”小盈不高兴,“你的不是不好吗,嫌小,这回不吃亏啦?”量完了,扔下来。垂直了地面,开始步量,也五步。晓宇喊:还是小家量,小盈,你上一边儿去。小盈说你上一边去,还用“刀”量,公平。 第三下打出去,小盈喊:房顶房顶房顶!落房顶上了!小林站他家仓房看呢。房顶长一棵小树,好像是榆树。小家说怪了。奇峰怪岩还长出大树呢,有啥奇怪的,小盈看过黄山的照片,说“迎客松!”晓宇说哪是那种松! 晓宇喊:“下来下来,”它不下来,卡在树那。小家站在房跟下,晓宇说垂直量,小家说没法垂直,小盈喊:落错地方了,不算成绩。老单说,总按一个方式来,总有出错的时候。 “别这样打,这样……”永和耐心教。晓宇不耐烦:“你说的我都知道,你都说几遍了!”永和要发火,立本拉过永和。小家说:“你不知道他这个人不能说吗?”永和晓宇都瞪眼了。 小林来,抱小盈,“你上。”手把墙,“上。” 小文往上推小盈:“你这后鞧不小哇。” 小全说:“下来吧,别踩坏人家瓦,我有——” 上大道,小盈用步量,一米两米三米……说,前面二十米挖一个坑儿,晓宇画一个圈,小全再立块砖头。立本比划,砍是刀,挥是拍。共同商议,先把尜砍起来,再用它打,方向是那个圈的位置,越近越好。只有砍和挥打两种动作,直至把尜打进圈里。用的次数最少的赢。 打了几个来回,都见汗了。 孩子们玩什么喜欢不重样的。 永和说:“采高粱果去呀?” 小家眼皮往上弄出抬头纹,说:“别去了,那么远,下雨咋办?” 小宁看天说:“不能吧。” 小家说:我是不去呀,我回家。小盈说:你叫小家嘛,所以嘛,回家。小家走,小宁也走,曲文说你怎么也不去了?小宁说去,他要劝劝小家,自己也回家一趟。 小成说回去取袋子,小盈喊:“给我拿一个。”“自己拿自己的。”“那我就不去了。”小文说:“你不去吓唬谁?”立本说,都回去一趟。 立本回家装两瓶水,让小丽告诉爸妈“我上北边采高粱果,我和晓宇小全好几个人呢,不会有事儿。”他把屋子简单收拾一下。小丽说:我来吧,人等你呢。立本看窗框上的挂钩没挂的,都挂上了,说:你要到院里就把后窗关上。小全回家,小正和小玉在找蚊子,“有吗?”“没有。”忙乎一阵,给鸡槽子放点食,把“小花”单放屋里,单给食,嘱咐小正小玉看家。 几个人站路口等了一会小盈,立本说:“他不能来了。” 他们往东北方向走,那有森林。老单说,形式最美时一定去看,不要错过。小成快走,小文小武不让他超过,比着跑,跑得飞快,“咱们开运动会!” 小宁和小家在他们家那的路口站着呢。 “吃瓜!歇会儿!”小家从兜子里拿出一个香瓜,用小刀割成条儿,一人一块。小文嫌小,要俩,小家说不行。小宁不要,上一边去了。 小林拉着小涛追来了。 第三十五章 +3 “你们在前边。”立本殿后,拉小宁的手走,风从后面吹衣服裹着身体,“天热,还穿着长袖?这没人。”小宁说:“不热。”曲文学姥爷的话说:“佛性。”其实,小宁的胳膊有个疤瘌,是烫的,炉子烫的。立本笑着说,“你看我的手背儿,也没人说,我也没天天戴手套。”小宁端详一会儿,“一直就这么大吗?”“哪能呢,我一岁时烫的,你想,一岁能有多大,手还没有这疤瘌大呢!”“长了?”“长了,和我一起长大。”老单说,从皮肤生长看来,痛苦是有深刻记忆。 “火”过盛,反应是灼伤式的。 立本家,小光来了,问小丽:“你哥他们呢?”偷偷翻看立本的书。立本放的地方,小光竟找到。小艾说:你别瞎翻,是你家呀?小光说:“也不是你家。”小丽说:“你看不懂。”“谁不懂啊?”“‘甚’是什么?”小光得意,说:“就是‘什么’的意思,——你难不住我。” 远处天,有黑云,云往下一条条状的。看,看!那是下雨,下的不小呢。离咱们不太远。永和说,那在东边。 小家快走,走在最前边,小文说:“你不是不来嘛,怎么又来了?”“你管呢!我愿意来就来。”小家是不知愁的,到晓宇后面比个儿,踮着脚走;一会儿又到立本身边跳跃,眼睛看立本的头。和小宁并肩走,他俩个儿差不多。从家到森林,很远呢,有好多道坡。左西右东,右边是东,看,山坡上有房子。坡,是梯田,是青青悠悠的豆秧,“如果有些树就更好看了。”山上有几个草房,“是瓦房就好了,红瓦绿瓦都好看。”“哪有绿瓦的。”“再有几个人,更好了。”“有马更好了。”累了,上坡子,有人要歇会。曲文说坡上别停,姥爷说,人爬坡过坎要排除万难。 到坡上,“休息!”坐下,躺一会,一朵云从天空“迎面”飘过,遮了刺眼的光,像用手挡了。立本想起爸爸的话:住院时间长,回来躺到家是不一样的,摸着家里的被褥是一种说不出来的亲近。走累了歇上一会,也和平时呆着不一样啊。 太阳出来,大伙都闭上眼,感觉是红的,太阳是红的嘛!眼皮是红的!是血,血是红的。 咱们躺着长肉啊,小家说。还长个儿呢,小伟说。晓宇说抻一抻,每天都这样,他比划。小文说得吃呀,不吃能长吗?小家问:吃啥呀?小林说吃狗屎。小家抓土,小林说你来你来。小全说吃麦子长肉,小涛说吃猪长肉,小伟说菜呢?晓宇说看卖啥吧,啥经常卖,小家说合社卖菜,粮店卖粮,小涛说百货商店…… 云一朵一朵飘着,“像冒的烟。”“抽烟啊?”“烟囱!” “像冒的气!” 走啊,小全看平地的麦子,在风中,叫什么了,“叫麦浪翻滚。”“对对。”后来坐飞机看下边,是一块一块的,夏天是不同的绿,秋天是不同的黄,其他季节看到土,土也有不同,还有雪,是白的。 山谷草原,在没大水的时候,长满了旺盛的草。水草丰美,水和草的关系太密切。草上有花漂浮,像海。花海是风吹来的。串串花和草丛,如缩小的森林,散发着新鲜带有刺激的味道。草地如大敞四开的房子,不同于封闭屋里充斥着的脚丫子的味道或者发霉的味儿。有鸟儿在草中蹦蹦飞。几个人走进去逛,选花,采花。 人对花草的态度,可以看出人的心理:喜欢划一的,杂的不喜欢;“人工”和“天工”选择,人就喜欢,荒的不喜欢;符合自己喜好,就喜欢,不符的就不喜欢。让人惊喜的,是大的,对比强的,色彩叫绝的。老单说,美是歧视。 永和喊:“有狼。”小文撇嘴:“胡说,不可能,都啥年月了。”永和说:“真的,你看,狼粪。”立本看:“干的。”永和点头:“不是最新的,但也不是过冬的。” 晓宇看永和:“你咋知道是狼的呢?”小武说:“他爸原来打猎……”他觉得说到人家的痛处,不说了。小家食指勾勾儿指永和,问小武:“真的吗?”小武瞪了一下眼,不让他说。 小文想缓解气氛,轻描淡写地说:“狼不就是狗吗?” 永和说:“那可不一样。你家咋不养狼呢?” 不说话了。人们有些恐惧。“快走吧。” 老单说,肉食动物是火力发展得更强的一枝。 走得有些喘,“大家慢点,”小全在后边说,“狼粪,和狗粪有什么不同?” 永和说:“狼粪发白。” 小家说:咱们这咋没有熊猫呢?小全说:咱们这没有竹子。小家说:吃瓜多好,非得吃竹子?立本说:竹子就是远古时候的草。小文说:草能那么大吗?立本说:恐龙大呀,那时候植物都很大。小成说:对对,熊猫在很古的时候就有,称作活化石。小武说:熊猫也不大呀!小全说:所以存活下来了。 往前望,山排起来呈现舞动状。那是火的塑形。绿色中的石山,是山水结合,山是水中岛。 山不算高而成景,自有祥瑞之气。 山峰长奇松,好看,缓坡有丛林,好看。“造化钟神秀”,坡有u形的缓冲地带,长着绿草。那里没有存水,高出水平面,是山坡的土冲积的,逐渐升高。树和草是留存的水。人在陡坡走着像颤动似的,正如老单爷说山是大地的呼吸。 登上最高点,再看周围,“太美了!”大美,是自然,是真。孩子们喘着,张大嘴吸着树木味道的空气,享受着凉风,满眼惊异色。连片的野花在颤动,黄白相间,像似一起招手。美,俯拾皆是。纸条上说:美,只有是公共的资源,不为个人独享,才有其正面的意义。生命演化,美为私,是火的作用。 眼前的树木枝叶轻轻摆动,是水在歌唱。山是刚性,而水是灵性。孩子们瞪大眼睛看呐,水不仅可以流动,还可以立起来走动,不仅可以飞,还可以悬停,不仅可以冷热变化,还可以升华无形。明白了,河山为什么可以代指祖国,它让人充满豪情。 山水可看做一幅图,可以涂抹改变,似乎有更高更大的力在轻易改变。 你若离远来看,人在何处?从高处看,没有个体,只有成片绿色,曲直道路,晶莹水域。曲文的姥爷说,人的历史,是能登多高,走多远…… 山脚一条大坝。水面厚重,是碧青色,带马达的船划了一道白痕。孩子们感叹,越往上的水库就越大。 这里聚了不知多少水,无论涝和旱也没见多和少,这周围的人,周围的地,都受益。人说水库下面淹没了一些房子,有的拆了房盖儿的,已是水下宫殿了,不要房盖儿了。人说,大坝既蓄水还放水,多少调节。如果就拦水,就成灾了。有人说,够建水电站的,后来因为经济困难,项目没上马。 水上颤巍巍儿的,空气在蒸腾。这里的水有多深?人说深不可测,藏着大鱼,很多人看到大鱼黑脊梁杆儿,像小船似的,不止一次出来。水性好的人都说里面根本沉不到底儿。小宁没在大坝停留,在远处等着他们。 永和很想下水试试,小家怂恿他,立本向他摇摇头,永和摆摆手,遗憾地说:“这不游了,不熟悉。”小家往水里扔石头,水落下去没有溅起水花。 “大的鱼有多大?”“咋的也有上百斤吧。”“那么大?” 水波摇动,山影也随着晃动。 晓宇说:“海里有鲸鱼,上千斤呢。”立本知道还有上百吨的呢。老单说,海里的哺乳动物,是海里生物登陆的佐证。它们有留在海里的,有又回到海里的,还有介于水陆之间的。海里还有海豹,海狮,海象…… 小全拿出黄瓜、柿子,给大伙分。小家伸手:“我真想带了,怕你们不吃。”小文接过,给面子似的,“我就吃他的,他洗的让人放心,”拍小家肩说:“要是你的我就不吃了。” 晓宇吃着柿子,摸小伟背着的兜子,“里边是啥?”小伟往回拽,笑:“啥也不是。”“抢啊——”大伙抢了,分了。 他们吃着东西上路。 他们的袖子下边在胳膊上,衣服上边滑到下边,让风灌进去,左右摇晃,呼哒着衣服,身体愉悦。 荒野与庄稼间隔交错,一直延伸到森林的边。那曾是连片森林。人们砍去树木,开垦耕地,播种粮食。小涛问有鸟吧?小文说有兔子,有狍子。永和说,种了地哪还有狍子。小伟说那还得往大东边走,进山里啥都有。他爸说,有山火时看见各种动物烧得满哪乱跑。 晓宇说:“在西边,有火山。”小家问:“远吗?”小伟说:“远!”曲文也说远。大人都去过。那是一座活火山,喷出的是火焰,变成熔岩,是火龙,长龙,奔腾几公里。地下的火在燃烧,积聚着力量。什么时候再爆发,谁也不知道。火山隆起了地形,突破了一个口子,喷发奔泻熔岩,覆盖了荒原。什么样呢?老曲说,世界上有正在喷发的火山,与炼钢熔炉钢水相似。熔岩在自然环境中冷却了,当年的盛况,都定格成了奇特的地貌。看那些孔穴泡沫,仿佛保留了当时惊人的温度、声响,长龙体现了不可阻挡的磅礴气势和惊天的壮观。小全听爸说,火山口是一个大坑,像一个大饭锅,但那里没有烟,没有火。说附近还有个洞,但没有敢下去。怕是通到地底下。立本没说话,他筹划什么时候去那。 小家喊:“这有一个坑,是不是火山口啊?”晓宇说:“那不是。这才多点儿?”小武说:“我下去试试。”小文喊:“别去——”小武已跳下去了。 “上不来了吧?” 小伟蹲坑边,“我下去吧?”立本拉住他,说:“要搭俩呀?”小文瞪着眼,说:“他在里边就不管了?” 小伟对下边开玩笑:“我们回去取吃的,以后天天给你送。” 小文说:“我回去取绳子。”小家喊:“要梯子。”小全说先别回去,他想了几种办法,在琢磨哪种好。 立本喊回小文,掰了两树杈,跳下坑。立本在壁上用树杈挖出几个蹬儿,让小武踩,然后托举他的屁股,再举他的脚,让他先出去。自己拿两截树杈,插上面的蹬儿,脚踩底下的蹬儿,倒换着手挖蹬儿,上到地面。 小家往坑里吐唾沫,大伙往里踢土。 大地的运动,被人称之为灾害。老单说,地壳运动形成高原山脉,日曝风雨,又产生泥石流,高原水土流失,河水冲积形成平原。其实,地震,火山喷发,就如同人的呼吸打喷嚏。火和水在不断塑造着地形地貌,世界在变化着运动着。人应该了解、尊重它,不要怨天尤人。它运动变化是正常的,但人总是希望它一成不变。 小宁的爸爸说,地球也是一个生命。小时的小家使劲儿地笑,“地你打它它疼吗?” 小武背了书包,里面是小文的放的黄瓜,拿出来,不够分,就都掰成两段。小家愿要上头那段,小文把上头的掰下一块,小家要下边的了。小文看看小家,说除了吃你还会干啥?小家回敬他:你会啥?不吃了。 几个人都喊累,“走多远了,还走哇,走不动了。”立本说:“怕累就回去!”小全说:“马上快到了。” 第三十五章 +4 走得越远,看到的越完整。远,是它远离了人群居住地。 森林依山,如毡子;山如连片帐篷,如卧着的巨熊,能呼能吸。老曲说,美景有山有水有林。 原始林,有许多不为人见的奇景,每一步,每一处都有发现。老单说,非人为的规则叫天成。让人赞叹,让人惊喜。 原始林下不见露土。林中的草,有贴地的,更有长得高的,它的叶多是对称的,还有藤蔓缠绕生长林中高高的植物,有纤巧的薄片,有圆形的阔叶,类于小灌木类乎花草。大树长于稀,长得密的地方,树干则细,多短桠,疏远的地儿长得粗大,伸出横枝。森林里有层次,阳光的照耀分布很得体,疏密相间,刚柔相济,遮挡与蓬松,依据所需而生。老单说,树木各自克制,才成林。草木肯定有疯长的,但不利于生存,就没有留存下来。 绿色的植被蓬勃生长,让地球充满生机活力。林中偶有倒下的大树,直挺挺,旁落折断或碰断的枝,可以想见轰然倒掉的景况。 饿了,小家从书包里拿出窝头,“再吃一块,你要不要?” 小宁说:“等一会再吃。都吃了,一会饿了吃啥呀?”晓宇说:“你得要,一会他就全吃没了。放你自己那吧。”小家生气,喊:“我只吃了我自己那份,你别瞎说。”小家坐在一棵伐了的树桩上,晓宇拉他,他不起来,诡谲地笑:“是不是你要坐啊?”“那地方不能坐人。”晓宇是听项叔讲的。“别唬弄我,你想坐。”“你傻呀,我不坐!你真愁死我了。可咋整。” 草枝儿青翠,细叶有水珠,高企的颤颤巍巍儿,飘飘然。小伟说:“挖一棵回家种啊?”小文踩倒了,“行啦,谁种草?都种花。” 有人说,要是能挖一棵人参就好了。 人参谁能挖着哇?那是宝物。 那不能随便挖,它能跑,一般人没等挖呢,就没了。 拨拉草丛,得哈腰,草里有蚊子,小家两手胡撸,“这么多。”小文说:“你们那多呀?”:小武说:“不是,尽是蚊子。”小家说:“小宁穿长袖可占便宜了。” 高粱果儿!真的欸!这连片了。 草里掺着果熟了的甜香味,闻着味儿去找,他们像一条条小狗。 “为什么长在这儿啊?”“就是给咱们吃的嘛。” 莓果香甜气息远超其他蔬菜水果,充满了诱惑,它与野草的清新一起挥发弥漫。 小家采着高粱果忍不住就吃。往哪边走啊?东西南北分不清。吃,小东西,品一品味儿,舌头如小动物,灵巧,柔长。 小涛溜达过来,“看你收获多少?” “我看你的。”小家把篮子放身后。 小涛搂着小家看他身后篮子,“怎么这么点儿!”小家从小涛夹肢窝下抻头看,“他还不如我呢。”小家喊,嘎嘎笑。 纸条:由己及他是物的质的变化,由他及己是德的开始。 小林偷偷让小涛爬上一棵树。他去拉小家来到树下,“我饿了。”他吃小家带的窝头,“吃了轻快了。”他们坐下吃。树上的小涛往下对准,吐唾沫,小家摸脖子,“树上掉水了。”小林不让往上看,搂着小家。上面没法辨别,没法躲开,嘴里唾沫流得长长的,左右换地方,滴下,掉小林脑袋上。小林往树上爬,小涛从树上跳下来,小林想下来,衣后襟刮树枝,下不来,上不去,悬那。小家帮忙,让他下来。 永和说:“快采吧!太阳要落山得离开。” 立本说:“都不能往里走了。” 看周围,叶上,地上,草柯儿里,土里,有爬动的不知名的小虫,不慌不忙。大森林的地貌,是许许多多个春夏秋冬的积淀啊。林中有小鸟,不叫,也不唱歌。林上传来大鸟的像人的叫声。森林是鸟的洞穴。没看见大鸟,是凭叫声来判断的,阴森恐怖。老单爷说,热带地区有猿,在树上生活。咱们这没有,北方冬季太长。树林暗,大鸟的叫声,如窗户纸被戳破了窟窿。那叫声像是老人,像老任家的老太太用力说着重复的话。小涛蹲下仰头转圈看。小家缩脖,一会捂上耳朵,一会手指松开。他们都没带弹弓,地上没有石头,抓土,转着寻找树上。这只大鸟不是人们身边的物。人不熟悉它,它也不熟悉人。小文握木棍敲打树干,两手轮起来狠打。小家捂着耳朵喊,手一松一紧地。曲文拉下他的手,小家喊:“你干什么?”“你叫唤的比鸟还瘆得慌。”小全突然举手指,“在那,你们看,”一只挥动褐色翅膀露着白色胸肚的鸟飞过,长尾,是黑色;展翅不长,显尾大,下垂着,似乎带不动。“是乌鸦吧。”“老鸹哇?”“比它好看多了。”“声音还不如它呢。”“乌鸦是在坟圈子那。”乌鸦是吃死孩子肉的。大的鸟都是吃肉的,大的吃小的。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永和说别乱指唤。那好像叫冤魂鸟。大鸟在稍远处林的豁口掠向空中,不见了。大伙儿分开来继续采果。小家蹚踢着草,草茂盛,有水珠,有草的芳香。小宁想起爸爸写的诗歌,说我们也是栽的花、种的草。小家不信,“你开过花呀,你冬天死啦,你是种的呀?” 森林是动物们离开水域之后的栖息地。老单爷说,氧化还原是生命运动壮大过程的基本推力,是生命体同呼吸共命运的微循环。微小“低级”的生命也许是巧合,和阳光亲近释放氧气,一起幻化成为必然的态势。微乎其微,若有若无,变成汪洋恣肆,汹涌澎湃,浩浩汤汤,氤氲灿烂。大森林里边的幽深,以幽静来体现;往外走,感受外部熟悉的声音,回头看,有神秘的气氛在里面,除了少见的鸟的回声,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氤氲笼罩着生灵。小涛说:“又飞了吗?天黑了怎么还往外飞呢?”小文说:“等饿了还得回来。”小伟说:“饿了才不回来呢,要在外边找东西吃。”小文说:“我是说,累了,诶呀,诶呀……”小武说:“小翠就怕天黑……”晓宇说:“天哪黑了,尽胡扯。” 第三十五章 +5 有人说里面高粱果多,有大的。 走出林子,迎着金色的阳光,光穿透了林边的树叶,树叶一片娇嫩,泛着黄色的光。 走小道,穿麦田。风吹麦摇。有风有景,老曲爷说,有风,词语就生动了,呈现动中的景致。风吹林声,如涛;风吹麦田,如浪。再如,旗列列,云悠悠。水就更多了,如风生水起,还有寓意,风平浪静是对照中的美景。 立本拉着小宁的手走,“呼,呼气。”均匀呼气。 行走的人们风吹消汗。 他们脱下衣服,轮起来,前后左右呼哒,不让蚊子沾身。小林被咬了一个包,骂蚊子,“赶快他妈到冬天。” 往回走,和来时不一样,一个劲儿走,“人困马乏”,腿脚疲软。 “咱们要是上bj得多长时间呐?” “走着去呀,那可远了,得半拉来月。” “半个月也够呛能到,20多天吧。” “急行军呢,连夜赶路?” “那十多天差不多。” 小家说飞毛腿呢,曲文说神行太保厉害,小伟说悟空一个跟头就到了…… 麦穗长了芒,掐下来用它扎手,刺挠手心。永和嚼食麦浆,立本问:“饿了?”“嗯,好吃,香。”麻雀来掠食,但它们来得有点早,麦子不易脱粒。稻草人在地里晒着阳光,戴着破帽子,身上套着破衣衫,胳膊绑着布条,呼啦啦响。晓宇说:“插上这玩应有用吗?”永和说有用。立本想,这东西是借了人形——人中有恶行,不然,小鸟怎么会害怕穿着衣服的东西?小家笑嘻嘻望着天,“没下雨。”小文打他头,“来对了吧?”小家推他,“又不是你叫来的。浮灵。”“浮灵”是小家爸说小文的话。小文脸红,想发作,但是立本在呀,想了想又说:“让他们呆着吧。”晓宇问:“你说谁呀?”小文说:“那些人老早就说去,张罗了一夏天也没去。”小家问:“要去哪?谁呀?”小武说:“小勤和立民他们。”瞎眼的姑姑劝小文小武别跟小勤一起玩,说他心眼子不好使。小文顶撞:“你啥也不知道,瞎说啥呀?”姑姑说:“你以为我看不见就不知道哇?” 小家喊:“要喝水。”小宁说:“没有了。”小家说:“我还没喝呢。”小武:“你没喝?你敢说没喝?”小家伸一个手指头说:“就一口,一小口。”小文瞪着他不动,小家说:“一大口。”小文兜起嘴:“叭叭,明明撒谎还在那叭叭!”晓宇说:“我这有,”举起来,瓶子里边有渣子,问小家“是你喝了?”小家说没有,晓宇说你没喝就怪啦!小林骂小家:“瞎叽巴犟,明明错了还他妈犟!”晓宇要把水倒了,曲文说留着洗黄瓜,小武掏出兜子里剩的一截黄瓜,用水冲一下。“水都被那小子咕嘟了,臭狗屎。”小文说,坐地上,“累了,不走了,遭这大罪。”晓宇说:“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遭不了的罪。”他是听老司和老田说的。曲文问姥爷这话什么意思,姥爷说,这话本意不在受罪,受得了罪是衬托享不了福。人有权有钱了,穷奢极欲,胡作非为,自己作死。小全想:“要不,这么长的时间上好几节课呢。” 走进村庄,这路在村庄中间,路两边有干草、柴垛,有马圈、草料,路的辙印明显,硬撅撅,小家走辙棱子。小伟喊:崴了脚。路热,散发一股股草秸和干粪的味儿。有一个围起来的粪池,里面扬了土,小家问干什么呢?立本说发酵沤肥。曲爷说过,阳光晒不死的虫子,通过发酵,微生物分解了寄生虫和卵。向日葵一行行歪歪着,朝向东边,好像躲着阳光。花蕊已蔫了,马蜂装作采蜜的样子嗡嗡飞。小涛想抠毛嗑吃,马蜂以为他来攻击,悬停弯着尾巴,小伟拉他,“别去碰,蛰死你。”跑,小家说热烦人,小伟说热比冷好,小家说热不好。人都渴了,立本知道哪有井,引领在前。在村中心,有一口井,井台高出周围,一只狗放下尾巴在井旁边一带地方低头走,好像寻着什么,对生人也不叫。井深有两个房子的高,水是圆的,像一面镜子,映照着往下看的人。小家要扔块石子,立本说:“哎,别扔。”小家缩脖儿:“我想看看有多深。”小文说:“你看不着哇?手欠!”小家喊:“你装什么好人,数你手欠。”晓宇说:“这不是河水,你想打水漂哇?”小家摇头:“想听声儿,多长时间落下。”小伟往后拉他,“等咱们打上来水的。”水提上来了,冰凉的,清的,好喝。冲洗了几截黄瓜吃。走了,小家趴井沿扔石子,笑:“不深。”小全说:“你以后不来啦?”小林去找大的,还没等扔呢,村里人喊,追撵过来。那只低头的狗开始狂叫,往上扑,一窜一窜地。整个村子里的狗好像都叫,嗷嗷连成片。立本他们一路狂奔,下了坡。回头看,后边没人没狗来追,才放慢了。永和打小家的头,又踢小林的屁股。小林要还手,立本拦住。立本想,听到狗叫声,这才有村子的味道,他住的村和这村有某些相似,就是这个了。 第三十五章 +6 几个人在日头偏西的时候进了他们自己村儿,从北向南,顺着东大道走过来,走过第一个水站,他们没有停,疲沓着腿脚,但心里放松了,望着家家户户开着的门窗,松开了嘴,像狗从远道归来伸出舌头一样放松。曲森在道上站着,拉长了脸,曲文不知说什么好,站那,知道自己又要挨骂了,还当着同学的面。大伙赶紧过去。 小家要自己的水瓶子,他在路上偷偷把瓶子放小伟的书包里,减轻自己的重量。小伟伸手摸书包,摸着了,却说“没有!”往家跑。小家追去。 小文从小林的兜子里掏出自己的兜子,向晓宇要回自己的水瓶子,晓宇肚子里生气:你自己有兜子啊,你有兜子不用,把瓶子让我背着,两个瓶子在书包里总碰,我得总用手摸。 小明在合社那溜达,看见他们,问上哪了,小文说采高粱果去了。小明说咋不告诉我呢?小文说:我告诉你了,昨天不就告诉你了嘛?小明脸红了,说:“是吗?我咋不记得呢。”他不去,是因为不是自己张罗的,不想去“凑数”。可是看那么多人都去了,他心里又不得劲儿。小勤说他:你以为他们真心叫你去呀?傻!捅咕他!啥事儿?事儿多了,写信,别署名…… 大人们开始下班了。 路上,老霍和老隋唠嗑:你家猪多大了?就一条,那不行,万一有痘呢,不白忙了?养猪养两条,卖一条换饲料,杀一条留自己吃。还能多攒大粪,好上地。你会做饭,无肉不成席,巧妇难做无米之炊……吃啥补啥…… 老苏和老隋说:“别听他的,就会瞎白话。”“我们也才到一个组。他怎么那样呢?有活儿都让别人干,好事削尖脑袋上。” 老隋拎着蒸饭锅回家。隋婶先到的家,热了饭,看家里有什么,有土豆3个,有茄子6个,够一顿了。 老霍上厕所,看见老司婆子往这边厕所走来,喊:“老蒯,上哪儿去?” 老司婆子说:“给你上坟去,缺德玩应。” 老霍皮笑肉不笑,“孝顺。”进了厕所,没尿,装着蹲下。 老果婆子在家边厕所外“排号”等着,小脚怕踩泥里,在外边扶着墙,看小全笑。小全点头过去。老果婆子看着他的后影对身边的老项婆子说,“你看他走路的姿势,和他爹一模一样。”“儿子不像爹像谁?” 老季上班忙得没上厕所,下班了回家想上厕所,走过来。果婆子啧啧舌,说:“你看爷俩多像。”老项婆子抽动一下舌头,说:“是像。” 老季看她们,“什么呀?”“说小全像你。”“像我呀?嗨,像我有什么出息,一个工人。”“你俩走路一样。”“我走路不好看。” 老李回来了,要进院,俩婆子远远就看见了,说:“你家孩子跟你不一样。”“是吗,大人改不了啦,就这样了。” 老吴回来了,说:“父一辈,子一辈,一辈传一辈。” 各家都在院子做饭。开锅后留缝儿,还是扑了。小丽说锅盖这么沉还……立本说火大呀,火车头就是蒸汽开动的呢。李婶把饭勺垫撬锅盖。小丽洗了高粱果给妈吃,妈吃一个,说是好吃,“多吃点。”小丽吃,看立本:“你也吃呀。”立本说采的时候就吃了。给爸爸吃,小丽说:“给你留这么多!” 晓宇把高粱果儿给小艾,小艾吃了一半,晓宇说:“别这么吃,”拿起兜子,“吃这么了?”“你不说给我吗?不是给我采的呀?”“也没洗。”他主要想等爸妈回来能看到他的成果。 小东小芳吃了高粱果,小海说咱们也要送人家点什么,小东说你以为人家是单送你呀?都有…… 小全洗了脸,妈说,你有根白头发。小全坐下靠在妈的怀,妈给他揪了那根白发,又扑撸扑撸他的头,“出这么多汗。” 小全说他总出汗,晚上也出。 老单问有多长时间了?小全说有一段儿了。立本说天热之前就有。 老单说:身体晚上睡觉出汗,俗称盗汗。身体机能不调,睡眠休息差。晚上睡眠身体的火力应减弱,维持较低的运行,火力如白天,则多余,热量以汗的方式排出。 要勤补水。 水是生命之源。雨露滋润,万物生长。蘑菇在雷雨后长出来。 小全说:看见蘑菇了,挺多的,没敢采,怕有毒。 老单说:选常吃的几种。在一块的是同一种。 小平说:蘑菇一个电就给打出来了。 老单说:在这个季节,有适宜的温度、湿度让蘑菇菌暴长。 雷电是天与地的沟通,传达能量和信息,形成一种生长环境。古人说,吸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蕴育人的灵秀。 空气中,氧气多好,还是少好? 迅猛的动物,是产生在多氧的地区。危重病人为什么吸氧?是给虚弱的机体增加活力。 人每时每刻都在“吸食”空气。皮肤不仅仅排汗散发热量,也在呼吸。人对气的依赖大于别的东西,一刻不能停歇。呼吸,要选择正确的方式,要调理心情。 出的汗为什么是咸的,有盐吗? 氧,盐,是人的生命形式生存的条件,它们对“高级”生命予以日常保护,没有它们的保护,人恐怕早被众多微生物“分解”没了。 微生物,是小动物? 和动物不能等同,像病毒只有单一的生存功能性,增殖;有变异,是围绕增殖进行。 ——人,从海洋走上陆地,许多“传统”被沿袭下来。有一利就有一弊,氧和盐对人也有害,不可过度。 ——出去累吗? 累,但很开心。 古人乐山乐水,乐在其中。人笑呵呵的,这是好的呼吸方式——经常呵,呵呵,呼出不善的东西。 水与火并非两重天,山不转水转,山水合作,共同演绎。古代园林有山或有石,一定有树有水。 人间山水,赏心悦目。 老单说,人都以见到新的事物为满足,不同于一般人的是:有所感有所思,有新的认识。 门前的大树上头披上了太阳的余晖。 立木回来吃饭,妈说:“不过点不知道回来。”爸笑说:“饿了,不饿不回来。”立本说:“我们就等你一个人,你不知道哇?”立木说:“等我干什么,你们吃你们的嘛。”小丽说:“这是你说的呀!” “吃到鸡蛋皮了。”小丽舌头送唇边看。“补钙。”爸笑说。妈伸手接过来,看看。 立木说和二叔去游泳,捞了大嘎啦。二叔是贵德。爸说:“可别往深处去。”“人家二叔会游泳啊,水性老好啦,在水底能潜好几分钟。别人下去捞的地方都太浅。大里头有锅底坑,全是大个的。那水深的地方,上面一点看不出来,走几步咕咚就没顶了。” 爸问:“捞多少哇?”“我没要。咱家也不吃。”小丽说:“人不吃,鸡还不吃呀!给人溜须了。”立木不接茬儿,扑撸扑撸往嘴里吃饭;没吃饱,去厨房,“没剩啊?”小丽说喂狗了。立木不高兴。爸说:“夏天的东西不能放,现吃现做。”跟老伴说,“再给他做点。以后多做一点,别怕剩。”妈怕浪费,爸说别太会过了。 立木吃了饭,胃哏喽儿,立本说:别躺那,起来活动活动。立木说:你啥意思,不就是刷碗嘛?立本生气了,“你怎么不知好赖呢!”小丽也说:三哥,有句话怎么说啦,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给你吃高粱果,三哥采的。立木说不吃。 立本说立木:听广播,一个台,不用像你那么复杂。立木问:你什么意思?立本说用一个件儿就行,他拿耳机子,把两个线连一个二极管,说这样就能收到。小光来了听,听见了听见了。立木不信,立本让他听,真有,细听一会,是本地转播的台。他说立本以后别乱动他的东西。小志说:人家帮你,你怎么那样呢?立木说:你远点扇着。立本说:你冲人家厉害什么? 立木挥手,去去,一边。小孩都出去。 老司有个工友出差,回来给小峰买了一件圆领半截袖海军衫,他总吃老司种的地里长的东西,老司吃不了,就带给他一兜子。 小光也要。老司婆子上街买了一件回来,但不一样,是宽格的蓝线条。她走了各个店,就没有和小峰那件一样的。她坐着喘,“给我扇扇子。”小光站他妈身后扇,恶狠狠的,一下重似一下,如严惩恶徒,咬牙瞪眼用力挥击。 “对我不满呀?”老司婆子头也没动,问。小光说:“我要和他一模一样的。”“跟他换。”“那个大。” “大就大点。”“你咋不穿大的呢?”“你不还得长吗?”“那你也长啊。” “你爹的粪。”老司婆子。 “你……”小光没说出。 老司婆子念叨:“没大没小……” “你以后别管我。”“不管你管谁?”“管他别管我。”“我不管,不饿死你!死玩应。” 夜晚。没有了阳光的暴晒,但白天的热温还没有完全降下来。小光穿了他哥的海军衫,跑出去溜达,不被人发现,他很大方地走在西大道上。晚上贼好。海军衫穿在身上似乎在船上,风在吹,凉爽得很。他很得意,吹起口哨,得意于先穿了。 他的个子好像长了,走在厂大门的灯光下,影子也长长的。那白炽灯像火力旺盛的人,风吹不动,发出极亮的光。 第三十六章 星期天,人起得晚,鸡窝里的鸡们等着开门儿。一打开,一涌而出,先是拉屎,然后各处觅食。 供食了,鸡一起挤槽子,头挤着头,冠子乱颤。“小红”举头,左叨一下右钳一下,咕咕发怒,鸡们退了;剩一个不懂事的小黑,看不出眉眼高低,还在抢吃,周围静了,也没加理会,被“大冠子”狠狠叨一下,惨叫着走了。其它鸡不敢抻脖觊觎了,只好上一边去寻吃的。 “小红”吃饱了,离开槽子。其它鸡开始回来吃,抢起来。 小全妈看见也不管,公鸡就一个,靠它做种蛋呢。小全在屋里单独喂那只受伤的“小花”,从碗里拨饭。 人一周忙碌劳累疲倦,有个充分睡眠休息,睡到自然醒,如座钟把弦又上了劲儿,慢了的针儿按广播拨到正点,精力充沛开始运转。男人下地除草,给猪铼菜,女人洗衣服,拆被褥,还上街,用快到期的一些票儿。总之,全忙着平时不能做的大活儿大事。 太阳热剌剌。隋叔说快出伏了,隋婶白了他一眼,说:“得了吧!”隋叔抠鼻子疼,揪着鼻毛回屋,照镜子剪鼻毛,剪下了鼻涕嘎巴,挺大的。小冲过来看,问剪啥呢?小志说鼻毛,小冲说咱们剪吗?隋叔说小孩不长。 隋婶洗衣服,洗到小涛衣服,兜里面有东西,掏出纸,还有钱,泡湿了。多亏没搓洗,把钱放窗台晒。小冲来看,看是不是他家的。“小涛,小涛?”“屋里哪有哇?”早走了,是小勤来找走的。“这小子起得晚,出去得快,就是不干活呀。” 小家来小全家的院,“今天干啥呀?走哇,咱们去大下边呀?不远——”小全抱着“小花”说:“我今天还得去学校,你要上哪呀?”“大甸子。”曲文来了,说:“泥地,陷人。”小全说:“是呀,掉里就爬不出来了。”小家推曲文:“就你瞎说,那么玄乎,那边现在没有水。”小全说:“你看没有水,上面是干的吧,可下面是稀泥……”小家拉曲文走,说不去大甸子。曲文说去牛奶队。在牛奶队柴堆,曲文说:你先说我的毛病。小家说没什么。曲文说小家傻的呵,不分好赖……小家说曲文有那么多……曲文生气说刚才不是说没有吗?小家说那是跟你客气。 小全喂“小花”喝水,“小花”歪着脖,伸直一点。小正和小冲进院来,偷偷摸摸地往屋里去,小冲的胳膊夹着什么东西,靠着小正走。小全进屋,问:“干什么呢?”俩人一起晃脑袋,“没藏啥。”小全眼睛不动:“蒙谁呀?”小冲看柜子下又转向别处。柜子下的布帘没放好,翻着角,小全走过去掀开,是一根拐棍。“谁的?”拐棍把手处摸得光滑,棍不长,“谁的?”看小冲。 “他姐的。”小正说了。 “拿来干什么!啊?她没有拐棍怎么走?她不是你姐呀?” “她现在不用。” “你不让她出屋了?” “小六也拿他奶的拐棍……” “他奶不用了,下不了地了。你姐也躺炕上不能动了?” 小全去送拐棍,一路想,老人如果没得大病,拄拐棍有一种风范,年轻的拄拐棍是什么呢? 小萍重摆相片,和春丽、小丽她们交换相片了,可以换下几个不好的,然后用抹布擦镜框玻璃呢。“大人没在呀?”“有事呀?”小全没说事情经过,放下拐棍就走了。小萍说坐一会儿呀,小全说:不了,一会儿还要去学校。小萍追了一句:这么热天,还去呀? 第三十六章 +1 小全出来,看见小五在老苏家门前唱着说:“啦啦啦的老婆脚趾盖长,一步两步上了茅房,茅房没点灯,一下掉进大粪坑……”头天晚上小辉妈找任婶,说别往窗后倒屎倒尿,有味,开不了窗。任婶说了小五。小五不听,偏往那倒。 小全从东大道走一段,从前边上西大道。阳光是火,往下撒炭一样,路面在不断升温,如锅里翻炒过的沙子,散发着热度,人如同走在火上。再淘气的孩子也不把鞋扔出然后光脚去追了。 地面干燥,水洼干涸。降下的水又都还回去了。 老单说,人间假如没有水,就和火星差不多了。 地球有海洋江河湖泊,还有地下水。 水在地下,通过植物的根又来到地上,流进庄稼里,长在花草上。叶子是水,覆盖着大地,绿树由墨绿变白绿,像蒿子颜色。人躲在阴凉里。 任家奶奶迎来了一年之中最困难的时期,“难捱呀!”天气热,她也只能躺着,任婶给她翻身擦身,端水端尿。任家爷爷自己能走,但是不能去厕所,他拉屎拉不出来,蹲时间长,蹲得腿站不起,真怕掉下去;他只能在仓房里坐着“凳子”拉屎。小五说有味,奶奶跟爷爷说她不拉了。爷爷说都有老的一天儿。拉完了他去倒,倒厕所。老头儿的耳朵不大好使,老太太的声音小,他有时听不着;任老太太想说话,等他转向她的时候再说,配合手势说话。老太太当年俊俏,但老了没有了,看不出一丝痕迹,只有声音相似,由娇细变成尖利。老太太的眼睛好,不花,不戴眼镜能看信,小五说是花岗岩的眼睛。老太太能看见屋棚上的手印,那是有病前干活时留下的痕迹,那时她踩着凳子…… 老太太耳朵也好使,不耳背,但经常耳鸣。她心烦这热天里的蝈蝈的叫声,让小六去哄,“赶,耳朵叫哇。”小六已把笼子里蝈蝈送人了,还挨了小五一顿骂。园子里还有叫声,小六往秧子上扬水,叫声就停了。一叫,他就扬。他蹲着朝垄里看,一根垄一根垄找。小凡在那院看见了,过来帮他。倭瓜上了墙,秧蔓上了房,蝈蝈也不在一个院里呆着了,这院儿抓,就上那院儿。任老太太不喜欢蝈蝈叫,但大鹅怎么叫她都不烦。大鹅拧叽进屋,伸脖子,叫。她看着笑。鹅是天上飞的,在地上多难受。小五踢鹅,她不让他踢呀。“拉一屋里地,你扫哇?”小六说我扫。任家爷爷拿撮子进来,小六说我来。 小红她妈来了,走错了,走到后院。两只大狗,一黑一黄,一起冲她汪汪叫。“哎姐,出来人儿,看狗,快看着。”小六出院子倒撮子,看来人,不认识。小光晃荡晃荡走过来,骑老魏家和老容家的狗。小六劝说:“骑狗烂裤裆。”小光不听:“烂你妈的。”任爷叫小六,“听不懂好赖话,这样人,不要理。”小红她妈躲狗,叨咕:“什么孩子,不好好管狗,还骂人。”小凡出来,认出她是谁了,“佟姨!”挡住狗,说:“立本小丽家在前院。” 佟姨脸上冒着汗珠,眼睛闪着光,太热了,拽着衣衫呼哒,“这大热天儿……”李婶递给她蒲扇,“快扇扇。”“早就想来,就是一直没倒出工夫。姐夫呢?”“下地了,种了一块地,摘一摘,听说就要收上去了。”“咱们自己辛苦挖的,他们凭什么?”“没处说理。”小丽坐到跟前,问:“小红咋没来?”姨说:“家里来人儿了,她姑的孩子也来了。她让你去玩呢。”佟姨转回头问李婶:“你们这新搬来的一户,是不姓吴?”“你咋认识?”“我们的邻居。”邻居,是地域的固定,轻易不动的。“说是从街里搬来的,可没说是几道街。”“我刚才在道上碰上瘸子闺女,她低头装不认识过去了。”她们两家儿曾经因为翻修院墙弄得不愉快,她家说往这边挪了,她家说往那边挪了。“啊,不知道你们熟悉。”“就在这之前,我们做邻居。她家也是从别处搬来的。我听她们原来邻居说,这女人不正经。这个女孩是上一窝儿的。她的腿就是她妈踢折的。”李婶不说话。老单和立本说,与人交谈不要带着“企图”。说话挟带私心,除了傻子谁都能听得出来。 老司婆子、老严婆子进来了,“吆,家来亲戚了,我们来的不巧哇。”佟姨卡巴眼睛接话:“来得正好,这不又认识一对姐妹,和老乡吗!”“可不,亲不亲故乡人,一听口音就知道是一家人儿,”老司婆子拖着长音儿说,“才刚我都来坐一气儿了。怪不得看棚顶有蜘蛛爬呢,”“是喜虫吧?”“对对,是喜虫,小的,垂下丝儿。我还说呢,朝报喜,夜报财,不晌不午有人来。这不就来人了,家来客了。”“我算什么客,我们是亲姊妹一样一样的。”“看你们也不哪长得像呢,”“人都说我们像呢,不光你这么说。”“真的?——我说我看人没错过,——我不耽误你们唠嗑吧?”“不耽误,人多热闹,我来也没啥事,就是想我姐了,我家乡在这边也没别的亲戚,就姐姐家,你说比什么都亲。一时不来可想了,想来唠唠嗑,陪姐说说话。我姐这人可好了。”“是呀,我们处的可好了。”“你们多好,我羡慕死你们了,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姐妹天天见着多好。” “我进门时你们正唠着,让我给打断了,”“啊,没什么,说你们新来的邻居。” “有点儿来历?” “正说呢,你们就来了。” “那个瘸子?” “对,我还不知道她家搬姐姐这儿。在大道上碰上了,你说巧不巧?要不还真不知道她家搬哪去了。” “就是,天下再大,仇人也能遇上,更何况咱们就这么大儿的地方,——那她那条腿是怎么瘸的呢?” “她搬我们那的时候腿就坏了。我是听她过去的邻居说的:两人儿闹离婚,谁也不要这个孩子,她踹的。原本想踹死,结果落了残疾。” “那不是自己生的吗?” 小丽坐在一边,听大人们讲新来邻居家的事,妈让她出去玩一会,她笑了笑,走了。 “就是,你说这人多狠。”佟姨小声说。 老司婆子说:“人说天下最毒女人心!——但不包括咱们——她为什么离婚呢?” 佟姨前驱身子,“说是她和一个小伙儿好上了。” 老司婆子说:“我说她爱打扮呢,——可是屋里堆的像垃圾堆。”严婶说:“小伙找啥样的不行,为啥要跟她?” 佟姨扬起头,“谁知道,中了魔了。所以她不要孩子,带孩子人家小伙能干吗!她家男的想祸祸她,也不要这个孩子。” “她说了,孩子是小儿麻痹。” “糊弄人,骗你们这些不知道的。我们开始也让骗了。” “那她怎么又要这孩子?”“她不要谁要?孩子小就得跟妈,再说她有工作,能养活自己。” “就是送人不要钱白送给谁,也不能这样啊!” “谁要哇?一个女孩儿!现在,腿还怀了。——她想踢死,亏没踢死,踢死了早蹲笆篱子去了。”“缺德玩应。”说别人的事儿都有“正义感”。 “她还能装,装病,”“咋的了?”“装大病——就是搬家前,让孩子,就是那个男孩,她跟这个生的,到各家说,”“干啥呀?”“让人家去看她呀。要走了特意这样。缺德。” “你们有事唠吧,我回去了。”老司婆子满足地走了,老严婆子跟着。 书归正传,“姐,我借点钱。”她眼睛闪动着光,“他姑来借,我不借不好。我说我有个姐姐,我没别的亲戚,我到姐姐家去借点。” 第三十六章 +2 李叔和立本从地里回来,摘了半袋茄子半袋豆角,起了一兜土豆。李婶给盆里舀上水,让洗凉快凉快,说她佟姨来了,李叔洗手洗脸,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呐。” “她是来借钱。给她小姑子借。” “她不一定真想借吧?” “那她大老远来干啥?” 立本拿茶缸子,给爸爸先倒水,爸喝了两口,想了想:“她是不想借,还不想得罪人儿。”“可等你不回来,我一直留她吃饭,她说家里人等着,要回去。”“你要不借,她就好回绝了。”“我把柜里的四十块钱借给她了……她能还。”“她有钱,她自己家的钱怕人不还,她出来借钱是给人看的。借就借吧。我估计她很快就还。” 妈做土豆炖茄子,“土豆我不吃。”妈问“怎么不吃了?”立本说了小鸡的事,妈留了一个土豆。多放俩个茄子。妈把饭勺洗了,擦干了,——如果有水,酱就坏了;把酱缸上的布拿下来,舀半勺酱,放热了油的锅里,香味就出来了。放水,炖,收汤,出锅。老田说:“你家的酱好哇。”老李给他盛一碗酱,给他一些茄子。老田又在园子薅了两把小菜。 立本去小凡家送豆角,是“家雀蛋儿”,很面。 魏老二家的黑狗在老容家门外找缝儿挤脑袋,容叔放它进院子,让它和自己家的狗在阴凉的地方吃。开始那狗胆儿突的,行事小心翼翼,一点点放松了,放肆起来,与黄狗争咬。魏老二知道了,在那院骂骂咧咧。在织毛衣的容婶说:“图啥呢?你家富有哇?还挨着骂。”老容把狗撵出去,关严门,不让它再过来了。 立本和老单爷说学校的事。 老单说,放假了,调整一下,人不能总是一个状态,生活要有变化。 立本说,我们练歌儿,准备一个比赛。老单说:唱歌好,可以排解释放郁结之气。小凡说,小蘑菇总唱歌。老单说,声音是物体振颤发出的,唱歌让身体发生振颤,是释放,愉悦。唱歌,呼吸,有发声没有阻碍的,啊,喔,吁。选选歌曲,多元音的,元音是气息初始,有益身心健康。 立本说,我们还准备演剧,是正规的话剧。 老单说,小舞台,大人生。演员是水与火结合,极致中往返,淋漓尽致,又能够控制,适可而止。 吵吵声,是窦仁骂他老婆木兰呢。木兰身体不舒服,躺炕里。“死倒!”窦仁骂人。家里要来人,窦仁让小薇打扮打扮,穿上新衣服,小薇不穿。“那纱的,多好看呐。”窦仁让木兰劝。 姨欠身,问:怎么不听话了呢?小薇说:姨,我真的不想穿。 “不穿就不穿吧,”木兰起来说,“人来看的是你,又不是她。”“你俩一个熊样!”妈了奶了地窦仁骂起来,骂得昏天黑地。小薇哭着说老姨我穿。 坏人是遭报应的,容婶说。 老人说,夫妻最应处好的,如果夫妻都处不好,其他人就更难了。夫妻总能够“在一起”,总有机会补救。 立本回家。站门前,看门框怎么能改一下,宽一些,即使驮着两麻袋菜也能推进车来。爸说都得改,门,门垛子,门框。量好尺寸,画图纸。先做门,立本和爸到仓房选木料。 小家又来了。他刚才去曲文家,曲文不在家,他知道,故意装不知道。他想喝汽水,三姐在家,给他做了一茶缸。他喝着汽水,玩曲文的火石打火的枪。他使劲勾动扳机,把扳机卡里不出来了,找螺丝刀子抠,扳机抠掉了。 小家紧张起来,放下枪,悄悄告诉三姐。三姐说:“没事儿,不告诉他,”放柜子顶上,看不着,“等他找到了知道了,已经不生气了。”曲森回来,看小家就笑,笑他长得丑,说:“像谁呀?” 姥爷说,计较小,必失于大。 几处的同学在门前玩。跑,谁输了,背赢的人,“背媳妇”。“背不动哇。”小家跑不过他们,总背,背了这个背那个。 小家坐地,“我烦,我晕。” 小盈在后面逗他,小家不高兴地说:“别碰我。”小盈说:“装,耍赖。”趴上。小江也压上。 “别欺负人,大热天的。”立本让他们下来。 小盈拉起小家,说:“这样——”他两只胳膊交叉放小家胸前,脚在地上拖着,小江也来搂抱。小家咬一口,咬着了小盈的胳膊,小盈松开了手,喊叫,“你属啥的!”衣服坏了,咬出印儿啦! 立本说,“你俩坨儿那么大,让小的背,磕碜不磕碜?” 几个人玩弹盒盖。 小高来这边玩。他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搭一个小棚子,进去避暑。呆烦了,出来找人玩。人都不带他玩,晓宇最不喜欢他,如脸上写着一样。 第三十六章 +3 小高去小勤家,小明在,吃了柿子,起身走了。 小高说:晓宇他们在背后说了你坏话。小勤问都说了什么?小高说都是些难听的话,——哎,他们采高粱果去了。小勤问去的人多吗?小高说也不多,——咱们去不?小勤说等等看。 小勤上学校,去杨英年办公室——这人没事儿总来学校。他边走边想说些啥。 小勤进办公室,先搞卫生,想好才说:晓宇和春丽搞对象呢,——他俩都是干部,怎能这样呢,不应该呀。 杨英年抬起两腿,说:有时间我找春丽谈谈。 不用不用,小勤连忙说,就是晓宇这小子不怎么样。 小勤出来,去教室,看门开着缝。他没进去,趴窗户往里看,有人,是他班后来的小娜,这边的后脑勺是小全。小勤靠近门边听,小全说“你家搬家了?”小娜两手捋着长辫子说“啊。”“在哪?”“你家下边往北,不远。”“靠合社?”“不是,这边。”“屋大的?”“不大。给我一把钥匙,咱们谁早来谁开。”“就一把。”“那咱们早上一起走。”“我们好几个人呢。”小勤悄悄退出来,去杨英年办公室,杨英年不在。小勤看见关建,关建把脸对着墙装着没看人,小勤叫关建去班级取把笤帚,关建走了几步,又往回来,“我没有班钥匙。”小勤说:“门没锁。” 关建到教室,门真没锁,刚要进去,听里面有人说话,他趴窗偷偷看:一男一女,呀他俩!他出来找人,小勤不见了。他转一圈,看见了小林,神秘地说:咱班里有人!“谁?”“你去看就知道了。” 小林去扒门听,关建在后面一下子把他推了进去,就跑了。 小勤呢,顶着烈日一路盘算着去了小涛家。屋里凉爽,小勤站在柜子前,挨个看墙上的镜框里的照片,找个人,——什么样自己也不知道,看年龄看打扮。小涛不情愿地剁猪食菜,也不挑也不捋,有草有泥都剁了,长的长,短的短。小勤扶着门说:咱俩上街呀?小涛说没干完呢。小勤说回来干。小涛瞪眼说:你让我挨打呀?小勤说:来,我帮你剁吧。当当当……干完了。小涛说地还没收拾呢,小志说:“我收拾。”小涛说:“不用你,该该干啥干啥去。”小勤扫地,扫完地又倒了撮子,“干净了,走吧?”“这大热的天儿……”“我买汽水,走吧!” 拉着出来。从厂里走?不行,进不去。你认识那个把门的呢?他今天不是他的班儿。 小家和小光几个小孩在路上玩,要跟着,小勤不让,“你去干啥?”像撵狗一样往回撵,就差没扔石头。小家不能跟了,站那不动,小勤时不时地回头瞅,小家躲到墙根阴影里去了。 过了铁道,过烈士公园走树荫,再过了医院,没有向街里走,小勤拉着小涛突然走向厂子,小涛不解,问:“干啥?”小勤拽着他。 门卫不让进,他们在门口等着认识的人,让他们说说带进去,可是一直没等着。 小勤满头流汗,捅鼓小涛:“提你亲戚呀,让给打个电话。”小涛擦着汗,“今天休息……”小勤说:“你不是说他从不休息吗!咱们去他家呀?”“啥意思?不是上街吗?你不说上街吗?要知道上这来我不来了。” 小勤生气走了。 小家上晓宇家,说了刚才被撵,不让跟去,一肚子郁愤。晓宇没安慰他反倒训他:你少跟他们在一起,怎么没记性呢?小伟说:小勤那人,得罪一次就记你一辈子。 老单爷说,人交往,要在平等的情况下,否则就会变成了使唤或者奉承。人保持独立,才能保持灵活。 小家憋气窝火,回家,看见有只母鸡在抱窝,口衔草不动。小家不让它抱窝,鸡不高兴,瞪眼不走。小家把它从窝里抱出来,它咯咯又回来。小家手插拎翅膀,鸡蜷缩着头脖子,佝偻着腿爪子,不站起,放到外边还趴着。小家踢它,妈说:“别踢,踢坏了就下不了蛋啦。”小家一手拎一边翅膀,到存水的小缸边往水里按,按住头,灌水,“给我清醒清醒!”再把鸡放地上,鸡晃悠悠走了几步,咯咯咯叫,抖动着下颌两叶儿,斜眼看他。 其他鸡在墙根儿食槽子停止吃食,往这边看。 鸭子在水槽子前伸头探脑。又进槽子戏水,槽子窄,呆不了,又扒饬出槽子,槽子被带翻,这鸭子摔个跟头,站起来甩头,水珠飞溅,迸落老远。小家撵它,它边走边拉稀,喷在院子过道。 大鹅看见地上洒水就走进去,头像吊车来回摆动,搬运那点水到身上。小家赶它不走。鹅比鸭子大多了,拎不起来。 曲文来了,扶起槽子,给槽子里又添上水。曲文是来找小家爸,小家说“下地啦!”曲文就到门口去等,远远看见矮个的叶叔回来了,迎上前犹犹豫豫说:“叶叔……小民……掉沟里不能怨我……”叶叔问:“你想要说啥呀?”“他家找我爸了……我爸就认为是我的错,听信他们的,要打我。”让叶叔帮他说说情,“真的不怨我。他往我身上抹东西。”叶叔问:“为什么不和你姥爷说呢?”“就不能和姥爷说,我爸……我知道你现在和我爸在一个组。”“我去试试吧。” 曲文说他到他大姐家躲躲。 小家跟爸说:“不管他!”爸说:“咋啦?”“那次他打我呢。”爸说:“还不是因为你!在后边给人挂东西,人不打你。” 叶叔上曲家。刚好曲森回来,问:“找我?”“无事不登三宝殿呐。”“啥事儿?”“曲文不敢回家,说怕你打他。今天发生的事,不怨孩子。”“人家来找来了。”“嗨,小孩儿的事儿能有多大的事儿。”曲文的几个姐姐也一起说,“曲文刚穿的新衣服就让那孩子整脏了,那个什么老霍家的孩子我们了解,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总欺负别的孩子。”老曲回来,说:“孩子不能太善良了,对坏人就不能退让。” 人之争,在气象的消减。 “我知道的,老霍在厂里也不怎么样,人品很差……”曲森扑撸扑撸头发,“让他——回来吧。”曲森拍拍裤腿,跺跺皮鞋,“天太热,不能活动,一活动一身汗。”叶叔一笑,“屋子一冬的凉气没有啦。对吧,老爷子?”他是和老曲说,这是老曲说过的。 人说曲森是爱孩子的。老曲说不爱孩子的种类早就消亡了。 曲文回来了,曲森和他谈:“我为了谁呀?还不是为你好?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就指望着你呢,”缩了几下鼻子,“我三十四岁就当正的了……你将来能出息个啥?” 雨后的天,有薄云,不止一层,像挂着白布幔。热啊。热让人不惧怕冷天来临。 老曲出去散步,练武,和孩子们说,古人呐,使用欲字多。欲这个字特好,囊括了许许多多,正面的,反面的,想的,想要的,要做的,目的,愿望,动机,有邪恶的,有害人的,有争夺,有诡计,有阴谋,有人性,也有灭绝人性…… 人有多坏,有多大危害,是社会让他在什么位置…… 第三十七章 清晨的花,娇艳欲滴,小虫子跑来喝露水儿,蜂蝶飞来了,抓紧时间采粉——它们很强,能逆着风,不怕摇晃。空气开始蒸腾。季叔起来,开收音机,拨台,听了一会,出去。从仓房棚下取出六六六,是老隋给的,闻闻,味儿挺大。季叔把它重新包一包,上东大道,没扔垃圾堆,等来了带车子,装垃圾的,他把药放进车里。 老魏家院里边种了大烟花。孩子们不知叫什么花。鲜艳,红得深,深到里面,梗是绿,水灵灵的粉绿闪耀精神。他家的院墙加了高,也没用,被老范婆子发现报告了,上面派人来,给全“没收”了。老单说,美是短暂的,美和真善不应该并列的。 容叔说花结葫芦,项叔说要把它割开,流白汁,晒黑。 窦仁说:熬,熬成膏子。 老项闭嘴不说了,他不理窦仁,他俩以前骂仗,弄得老项脖子粗脸红的。窦仁也后怕,怕老项激了,拿那双筒猎枪“毙”了他,所以总找机会说点啥缓和缓和。 老苏说:多少年没这玩应了,怎么又整上了。又说:你们换领导了?老容说:换个小年轻的。老苏说:老的不好摆楞。 魏老二无精打采,去上外头。 “魏老二掉厕所了。”魏婶在那边听见喊,跑过来,“哎呀,厕所都这样了,人能不掉……”在场的老爷们和听见喊声赶来的人七手八脚使劲,往上拉,魏老二一腿大粪,嘴里连说大酱。魏婶生气,骂:“什么大酱!这个死鬼。” “这个厕所不行了,怎么不修呢?”“要另建了,在那边挖坑了,建砖的。” “赶紧弄出去,我们还得拉屎呢。” 老容老项老苏几个人连掫带拽,把魏老二往家弄。“鞋掉了!”窦仁揪了毛嗑叶子垫着手抬起魏老二的一条腿,老范赶来抬另一条腿,“一把骨头还这么沉。”臭得直筋鼻子。抬到院子,“别进屋啦,”窦仁喊,“把裤子脱了。”他拽一只腿儿,老范拽一只腿儿,使劲,褪下来。用木板搭了一个“床”,把魏老二放上。忙了一六十三遭,也没听到一句感谢话,也没有人倒水,老范不高兴。窦仁给魏老二往下脱裤衩子,老项说这就别脱了。窦仁拽老范出去,“摊上这个邻居!”门被狠狠摔上。魏婶端来一盆水,老苏用一只干净的手从洗脸盆里?了水到盆外的另一只手,洗了手,“人家啥样了,还挑什么礼数……”老容找苞米皮子擦了手,“还要谢啥呀?一趟房住着——”老项嗨一声,“人还不如狗呢。咋不戒了呢。”老苏说;“戒不了。” 生命,是在容许度里生活。 老魏的狗凑上前,灰了眼看主人,想为他做点什么,被人挤撞了好几下;在院子没处呆,到外边。小五用弹弓射石子打到它的脸,它抬起前爪挡,小五射它的爪。小光夸:射真准!主人倒霉,狗跟着遭殃,它有家不能回,跑往别处。 老司婆子来了,大嗓门:“掉里了?咋上来的呀?”魏婶说:“用胳膊卡住了。”老司婆子说:“人还不糊涂。” 老项婆子喊:“裤子不能要了。赶紧整大盆,烧水,洗……”老司婆子喊:“等烧水啥时候哇?天热,凉就将就点吧——都瘦啥样了……个人不要强,神仙也帮不了哇。”老范婆子说:“都去把家里暖瓶拿来。” 老项婆子拎竹笼暖瓶倒水,魏婶说:“不用那么高,迸不着,矮点,别烫着他。”老项婆子说:“我这暖瓶是喝的。”魏婶说:“一会刷刷,刷刷。” 老司婆子说:“老容家的咋不过来呢?”项婆子抢着说:“人家是忙人儿。她家鸡都没工夫喂,都上我家来,吃了我们家那么多食。”老司婆子说:“你得了人家那么多蛋呢——” 小英在外头看了一阵儿,上晓宇家和容婶说魏老二抽大烟掉厕所了,容婶问:“人咋的没?”小英说:“拽上来了,整回家了。”晓强本来洗了脸梳了头,准备擦点雪花膏,听见小英进外屋了,把头发用手挠了又挠,乱了;照照镜子,近了瞅,摆摆头,紧了一下眉。 小英跨门槛,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红了脸看他。晓强说:躲喽,我出去。侧着身从小英面前走过。 “出去呀?”小英小声问。 “你不吃了?”容婶大声追问。 “不吃了。”人出了院子。 小英看他远去,和晓宇说:“你哥俩长得像,额头两边头发都少。” 晓宇不高兴,到院子去。人家项叔就不这么说,说晓宇的额头像……将来能当领导。一张脸有许多人的样子,要往好的人上说。而老项婆子不认可,小破孩子,什么好不好的,能看出个啥? 第三十七章 +1 听东边的动静,那边已安静下来。 看看晒的豆角丝,都翘翘的;端起盖莲,放到日头底下,把底下的翻上来。晓宇脱了长袖的衣服,晒晒肉皮,自己长得白,被人笑话,说是女的。 永和来了,看他胳膊,说:“这么细呀。” 晓宇瘪嘴说:“你以为我没劲儿,你看我,”他提起水桶,里面有半桶水,晃荡碰溅水花水星,桶和水都是热乎的。永和说:“这点儿水算啥呀。”晓宇挺举自行车,一手抓着车把中间,一手抓自行车的斜梁,没能举起;他贴近自行车靠肚子往上撅起。永和说:“给我,我来一下。”晓宇不给,“你等一会……我还没举……”俩人拽,晓宇叽歪了,永和站到一边看他举。妈叫吃饭,晓宇到屋吃两口又出来了。 晓宇往洗脸盆里舀水,洗脸洗脖子洗胳膊。永和让他练憋气。“怎么憋?”“这样——”永和要做示范,晓宇说不用。晓宇握拳曲臂,“看肌肉!”小林说:“鸭肉呢。” 飞来蜻蜓,嗡嗡地像飞机。晓宇到仓房找木杆子和铁丝,进屋找口罩拆开单层布,罩缝在铁丝做的圈上,铁丝圈余出的一段,捆绑在木杆上。妈说有纱布不用,干什么拆口罩?晓宇说口罩那么多呢,这是旧的,留着干啥?他要做个大一点的。 他说去找立本,永和说:“立本没在家。” 永和用一个旧毛嗑杆儿绑上铁圈,晓宇说:“有纱布。”“不用。”永和举着杆走,房檐下,窗上方,垄沟地秧子架子上,处处都有蜘蛛网,他用杆子上的铁丝圈去粘,粘得巧,粘得完整。“这个更好用。”正反都好使。 蜻蜓很多,有的成双成对飞,像两架飞机上下摞着,有的尾巴弯折连着。小盈带来水枪,小林说给我,开枪一阵突突,“没有水了,够不着了。”小盈说:“怎么会没有水?啥也不会!打气呀,没气了。” 曲文举着杆子来了。在家里他抱怨天热,姥爷说:咱们这儿,热也热不了几天,出去,别总在家里。 几个孩子在前后院,进人家的地里,在空中,在篱笆上边,在庄稼的尖上来回兜着,四处捉蜻蜓。永和的网随补随粘,粘到蜻蜓取下装纱布袋子。小玉说粘蚊子,给蜻蜓吃,但蜻蜓不吃。 布袋装挺多了。挑一挑,红尾巴的留下,翅膀带点的留下,晃一晃,粗黑的也留一个,其它放了,“去吃蚊子吧。”晓宇呢,不好的——回去喂鸡。曲文挑选,没看中的不兜;不想兜的蜻蜓在上方“呜呜”飞,他就来回挥动杆子赶。 小家出来了,站在道上不知所往。茫然四顾,没有什么人可以一起玩。顺着路走下来,看到永和他们在选蜻蜓,他没说要,自己能去弄。 小光小杰朝永和要俩大的,回家揪两段儿毛线系尾巴上,在洗自己的衣服的春丽看见了,说:“就那么点毛线,还祸祸!还能织了吗?”小光说就用一点,小杰说小气。蜻蜓不高飞,总往什么东西上落,最烦人的是落背心上抓得紧紧的,往下薅可费劲,把背心前脸儿都揪起来了。小光用剪子把蜻蜓的腿剪了,春花说:“你们不让它落了,想累死它呀?”小光拉小杰往外走,小声说:“你姐的脚趾盖儿长,一步两步上茅房,茅房没点灯,一下掉进大粪坑。” 俩人出来,像放风筝似的牵着蜻蜓飞;等蜻蜓飞不动了,他们拎着;一会儿蜻蜓又往高处飞,他俩在地上跟着跑。跑累了,进院子,把蜻蜓牵到鸡跟前,蜻蜓往高处飞,鸡吃不着,小光蹲下,鸡还是吃不着。牵到做饭炉子跟前,小光牵着,让小杰把饭锅端下,在炉火上面,蜻蜓的翅膀融化了,瞬间跌落到火里,毛线绳也扔里了。“下边有大的。” 小家从晓宇那要了纱布兜,四处转。“太热啦!”风吹翻树叶,现出灰白色。转悠半天一个没兜着。曲文告诉他怎么用,小家说不用你说,气鼓鼓,“在我家那好使,怎么到这就不好使呢?”把纱布扯了。到立本家的院子里,伸着杆子上的铁丝圈,刮西院房檐下蜘蛛网,把墙头砖碰掉了,掉那头了。老田正蹲在园子,看垄沟,有一只家雀,在找食儿,——扑地飞起来,老田扭头站起来,说:“你长得还没有地皮高呢,嘚瑟啥呀?”“你这个大人,怎么这么说话呢?”“你把我们的墙整坏了,还挑好听话?”“我给你捡起来不就行了吗?”跑过去,码上砖。老田说:“这就行了?这一碰不还得掉吗?”把砖推下去。小家捡起砖,“那怎么整?”“抹泥!”“没有泥,上哪整泥?”“我他妈的生气就把你抹上。”小家跑了。 小蘑菇笑。老田说你笑啥呢,小蘑菇说:你不常说一个鸭子加两个鸭子——仨鸭子,怎么不说了呢?老田说:气得都忘了。小蘑菇笑,你老了,——你的头又剪了,又是自己剪的吧?老田摸摸头,问:不好吗?小蘑菇呵呵笑起来,笑出鼻涕泡儿。老田说别笑掉下巴。 曲文去小全家,小正说他哥去学校了,曲文这才想起今天他也护校,扔下杆子往学校跑。 到学校,听说周老师转走了,去哪,去天水。曲文一脸惊讶,这怎么会呢……后来他跟姥爷说还是周老师好,再也没有这样好老师了,姥爷说老师是周公啊,曲文说周老师是女的,姥爷笑,你周老师也不能是尧舜禹啦? 小全在班级给花盆浇水,有一个大的叶残缺,掰下了,看起来一般整齐,绿芽像森林一样。曲文说用自来水,得放一放。是凉啊?姥爷说困一困。 上石料场厕所,小全蹲下看下边,说:“我有点怕。我家大后院的人掉厕所了,今早。”“啊?”曲文听说了站那,不敢往下蹲,提着裤子到台下边,找边上拉,边拉边说:“小家他哥吃药……差点……死了。” 小全吃了一惊,拉出一串屎,连屁带响。小江来了笑,“别多拉,一会儿就饿了。” 小涛进来,撒点尿说:“一拉多了保准肚子疼。”小江打他一下屁股,“你来干啥来啦?”小涛往前撅,“咋不行啊?帮你们护校。”小全说:“你们出去等我。”小涛说:“少拉点得了,留着点儿。”小江说:“留点儿给你吃呀?”小涛吐唾沫,“你才吃呢。”曲文说:“你总也不着家,一乍的就跑学校来,干啥?”小涛说:“在家干啥呀?”小江说:“把你放农村,就是个二流子。”小涛串过来掐小江的屁股,“你是啥。”小江系裤子往后挤他,“就你这样的,将来吃屎都吃不上热的。”“你能!” 花坛处,几个女同学在跳格儿,丢口袋。小琴把旧的口袋扔出去;别人的花布不好看,她笑话人家。“你的好哇?”小美把小琴的口袋用手指尖提溜着,“从哪捡的,茅楼哇?”小琴惊讶:“啥茅楼?”小美说埋了巴汰的!撇房上了。小美有一块小镜子,照照,大伙抢着照,照自己的脸,合着照两个人不完整的脸,左右移动着,都拽着拿镜子的手。“你俩像,”小琴说小君和小美。又拉着小美手看自己,“他们说我长得像小翠。”小美笑推她,“得了吧。”小琴靠近说:“咱俩像。”小美推她,“你去像春丽吧。”小秀摇水管子浇水,水扬到人身上。女同学喊:“浇花还是浇人呐?”“浪费!犯罪!” 小秀笑嘻嘻,“吃水。”他把管子收回放嘴边。小美纠正:“是喝,不是吃。”“呲,呲水。”小秀拿起管子,手捏管口,水喷溅四射,女孩四处躲闪,喊“缺德!”关建追上拽小琴衣服后背,小琴往前跑又往下蹲,露出了瘦弱的躯干。 女生的衣服湿了,有的不乐意,在一旁瞪眼。小江脱下湿了的上衣,让水管冲透,旋转甩。小美过来戳小秀的脑门子,说:“最大的犯罪!” 小涛拉小秀:“借我点啪叽,立民让的。”“借?”“我马上还。” 小雄来了,说:“别借,他撒谎!你竟敢冒充老大名义?”“我没,”小涛脸变得青白,“真的,我撒谎是小狗。”小雄把小涛摁坐下,掏出一卷铁丝儿,把他绑到领操台旁的柱子下。小秀说:“你跑吧。”小雄说:“跑,跑啊,让你跑,胆子越来越大了。说,谁让你这样的?别指望谁能救你,你就在这晒着,一直这样。”立民来了,拿着扇子扇,“咱俩不错,说说,咋回事?” 小志来,小秀迎着,不让开。爹说,人像弹簧,你软他就强。小志不后退,挺着胸:“让开。”小秀瓮声瓮气:“不让!”立民说:“绑了。”小秀和小雄一人拧一个胳膊,用铁丝把小志手倒背绑上。小雄冷笑:“哥俩好,这回作伴吧。”推小志挨着小涛坐,铁丝连在一起。 老隋赶来了。立民他们全跑了。是小全到厂门卫室打电话找来老隋。老隋生气,踢了小涛一脚。别的家长生气多是因为儿子淘气,老隋生气是儿子无能。“整天吵吵要放假,放假没事就扯淡。” 小涛跑,和别人说:“没放假盼放假,真放假就没意思了。” 第三十七章 +2 上小全家玩。玩啥?喝酒,压压惊。“酒来了。”小志说小涛“能喝”,小涛不喝,“这是水,谁喝呀?”小伟喝,用酒盅,“倒酒,”你一个我一个,“几杯了?”小家来了,拍拍小伟肚子,噗噗的。小涛喝,掺点酒。“菜呢?”“一盘炒鸡蛋。”石头哇?“来点儿瓜子!”黄豆,生的呀?“比划比划,还真吃呀?” 立本在地里,用旧水桶从沟里提水,浇到垄里。豆角已经摘了一次,又长出那么多;总有许多新的小纽儿结出来。野生植物也长大了,有的残缺,有的不开花也不结果,开始有蔫枯叶子,有梗。立本选割了一筐野菜,回来切碎和食喂鸡。听西边小辉在骂,“缺德,缺老德了……” 几处的人都来了。先进屋,看小丽她们采的花,小林说“那么摆不好看。”晓宇说:“你家的好啊?”心里想这么不行,得掉过来。永和拿出好吃的,采的黑天天,还有酸草。有大嗓门,哇啦哇啦,喊酸;黑天天有的不熟,苦的赶紧吐,笑声不断。 小五在东大道问小林:“他们笑什么?”“不知道。”小五翘起脚,看两个院子那边,说:“他们干啥呢?”小林晃头,说“不知道。”“都谁?”“不知道。”“你他妈是地下党啊?”小峰踢小林,“你去看看。”“我去了他们就不说了。”“藏哪,别让他们看见。”“藏哪呀?”“藏——你家那木头箱子里。”“太小。”“蜷起来。”“咋去呀?”“我俩抬过去。” 小五小峰用扁担绳子抬着箱子,走到立本家的院门口,听院里唱歌呢。小五喊:“哎,大道上捡一个箱子,是你家的不?”立本说不是我家的,抬走! 小五说:“不要就扔了,好赖不知。”小峰说:“不要就扔了。”他们放下就走了。 立本说不管,愿谁要谁要,我们不要。 永和说挡你家的门,抬,来抬一下。他抬不起来,几个人一起抬,连抬带推,弄进院,小全手指放嘴上说有人。小家趴上听,晓宇看了箱子,说躺一会。 小林憋得受不了,“热死我了!”盖边坐了几个人,把盖压得紧紧的,不透光不透气。“小全,小家,小伟,晓宇,永和,曲文,立本,”挨个名叫了一遍,推了几次也推不动,“开开!” 小光来了,问:“谁呀?里边是人吗?”“小光,小五,小五……小峰——”小林在里面大声喊,直到喊累了。小涛有屁,让人让个地方,把屁股对着,对哎呀哎呀呻吟的地方,小林看见光了,马上说:“开开,开个缝,哎呀,谁呀?”小涛对准箱子缝放个长屁,像拉裤子似的。 小林喊:“哎呀,臭,臭死了……你个狗娘养的……”小涛问:“啥味?闻出来没有?”小家扇着:“有点豆味。”“新豆儿。新豆儿下来了,就让你闻着了,你还咋的,偷着乐吧,还骂什么人?还有啥?你猜猜,猜对了就放了你。”这时候是吃菜的季节,各家妈妈都不愁了——干菜也吃没了,咸菜也不吃了,粮食也不费了。 立本说放了吧,大伙掀开盖子,小林出来,大伙一起喊“把箱子拿走!” 立本去曲家看书。曲文三姐笑着说,“你看人家孩子。”他们见了几次熟了,有了亲近感。她拉过立本的手,给看手相,仔细分辨,“你的真好。”二姐在外屋问:“怎么好法?”三姐:“说你不懂。” 老曲回来,说:“福相不在手上,在面相。”正邪善恶命运都呈现在脸上。相由心生,心因环境改变。 老曲说,厂前广场那几棵大树长得魁伟丰满,枝繁叶茂,为什么?一面有挡风屏壁的楼,其他方面是敞开的,通畅的,树之间和周围有充足的空间。东山的几棵大树孤零零的,长得残而不全,因为寒风冷气时常来袭。烈士公园旁那片人工林,种植太密,因此长得高而细,太单薄。 所谓时势造英雄啊! 英雄有义举,更需要善念。他和立本练太极,“中国古代封万户侯,领千户万户;现如今,有统辖万人大单位,就像这个厂子,有的管几十万上百万的地方,是一个城市。国家几亿人,多么大的地方——”他做了一个收式,停住,“过去提着脑袋闹革命,救民于水火,”他抖落手,“现在人想当官是想占别人便宜,以少换多,损公肥私。” 立本方才读了一十九回,其中禅师说:“若遇魔障之处,但念此经…… 经云: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寂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劝。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脖,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什么是舍利子?”立本问。 老曲说:这舍利子,不是民间说的佛祖的“宝物”。 老单说,三教归一呀,它近于无,近似元。 第三十七章 +3 立本中午回家,看见爸拎了一袋底儿白石灰,“爸,它干什么用?”“厕所板上脏了。”立本和爸一起来到厕所,等人拉完屎,把白灰撒上;拿锹平了,刮了,“清理一下,也消毒了。”墙角的蛆虫都清理了。小蘑菇要,立本把剩下的给了他。到外边,立本用垃圾堆的浮土把锹蹭净。道边长了荒草,高高低低,蜻蜓在上面飞。爸说要立秋了。 老单坐着干活,说:现在常说发挥光和热,说出了形式本质。人,应多做好事,有一分光发一分光,有一分热发一分热。 大冬天小孩往外跑,大热天小孩不出去,躲屋里。小志找小丽玩,李婶儿给小志一捧菇娘儿,让他吃,他不吃,就装他的兜里,知他不好意思吃,过后吃。小志到后院老王家,给小艾给小凡,小正朝他要,小志拍兜:“没有了。”小正不信,“不可能。”小月摸兜,说:“还有一个。”小正说:“那不要了。”小秋马上说:“不要我要。” 小五和小峰在柳树下,手时不时从裤兜掏吃的。小月过来,看他们的嘴,“吃的啥?”小五说:“粑粑。”小峰笑,“你,吃……屎……”“你才吃屎呢!”“你自己说的……”小峰笑蹲下。小月牵着小车走,小秋跟着,进厕所,里边脏,有坑有水,小秋说:放外边,我给你看着。小月进去出来,上外边找地儿蹲下。小五站房头阴暗处,往这边看呢。小秋去买冰棍儿,回来到小月跟前吃,小月仰头看,“黑色的,三分的。”小秋不高兴说:“三分五分有什么区别!”“五分是黄的,奶多。”“吃的是冰又不是糖,呀,凉快!”小月提裤子起来。小冲才过来,看小秋冰棍快吃完了,等她。小秋撵他走,“这块儿是女厕所,赶紧走,不要脸。”小冲走了。小月说:你就给他呗,小秋说:“我扔了也不给他。” 小成、小正、小志、小玉、小丽、小凡、小艾、小海、小冲一起去捡冰棍“筷子”。“天热好,就热天扔的冰棍筷子才多。”大道上蹓,两边水沟里捡,到厂大门儿那捡。然后上街,在邮局邮筒前捡得最多。那时邮局是重要的地方,人来往不断,是对外的窗口、情感的纽带。小正说:没带信呢!他想舅舅,舅舅咋不来呢。小成后来写道: 邮筒的功用 被多数人忘记 熙来攘往的景象没有了 人站在信箱面前有些迟疑 今日写信用处与过去不同 相同的是 邮寄后的等待,焦虑 信和信箱本来不多 烈日下,风雨里 打着伞 或者夜色中 人多走了三五里 不同的人“写作” 不情愿 聚在一起 不堪重负 爱恨情仇永聚。 第三十七章 +4 上街有很长很多的路,乐在路上,去商店啊,邮信呐,有许多成群的孩子在行走,奔跑,嬉笑;不像现今街上很难看见孩子们一起行走,小区里也根本看不见孩子结伴玩耍。 小艾到路口卖冰棍的老太太车旁寻找,老太太收了一些,干净,都给她了。 大伙回来,收获颇丰。小孩子围过来,“看,多吧?”“多少?”“数数。”小艾得意洋洋,小凡指唤,“到树底下。”摆,搭房子,小玉说小梅,底儿放好,那不平。小梅不听。小玉一会看看又说:那样不行,搭不直。小梅不理,继续搭建。“重来吧。”“不的。”倒了,小梅说地不平,还有风,看周围的哪些在动。 越高的越是面临着崩塌的危险;高到一定程度,又回到起点。 起风了,要下雨,小正说:“进屋继续。” 开的前后窗,“开一面儿,风!”关北窗,外层够不着,关了里层。上炕都坐下,四方四根,不一边长,“怎么不一样呢?”“有三分的有五分的。”“不是一次做的。”拿刀切,小志说“露一点没事。”小正说“不行。”垒到四层,小艾说:“该留窗了,”小正说:“给我切几根,短的,一根切三段,”小艾说:“你还能立着呀?”小凡切了两根,递给小正。小秋垒了十行,歪了,要倒,扶着。让人帮着,小月说都倒了,还扶什么?看小正的,“像什么呀?” 纸条记:任何形式都是有爱和善的支撑。 “比呀,看谁摆得高。”小全摆井字格,两根,平行,再两根,横着摆,“这样间隔。”稳稳地一点一点,用心往上放,眼里是深深关注和爱意。差不多!再摆就变了,数就变了。 “高,”“太高了!”小孩们赞叹。 小宝说:“摆三根的?”小志说:“咋摆呀?你摆吧。”不平,垫一垫。咋往上摆?不行,推倒重来吧。舍不得,咋摆也摆不上去。小秋的歪了。 棍儿摆摞成塔,可以是多种,但是不能胡乱地随意拼。老单说生命的组成是最严谨的。 “还能摆别的吗?” 小全说:“用毛嗑杆子,苞米杆子,当立柱。” “那算啥呀?”几个小孩子撇嘴。人一般都习惯于单一的叠加。 拍拍炕,最高的“架子”倒下来。刚才还崇拜呢,转眼就凉快了。分一分,回家做蝈蝈笼子。 “下雨了!”噼里啪啦掉雨点。 小月拿了冰棍筷子跑回家。外屋墙上有一个大虫子!她和它都不动,互相盯着。那虫子长着两眉须,脊梁杆是黑和红色,每节骨儿都有腿儿。这不是一般的虫子,不能用手抓。小月想找打的东西,边看边寻摸,那虫子开始爬了,小月说:“哎,别走……”跟着进来的小东小芳说:“它听你的呀?打呀!”没有东西。“脱鞋呀!”用鞋底子拍,虫子爬上边缝里了。“是上回跑的那个吗?”“不一定。”小东撕纸,给小月,塞到缝里,“塞住了,要不就多了。”还有,找一找。小东说:“他家为什么没虫子呀?”小月不高兴,说你去问他家呀。拿着笤帚轰赶苍蝇,苍蝇不出去。 雨下得急,就一阵,停了。小海淋了雨,捡了一大把冰棍筷子回来,已经没人了,回家吧,不知放哪,怕他爸给烧了,交给旁人不放心,在后边找地方埋起来。 韩富钉院门,啪啪响。院墙是砖砌的,门框和它不是一块熨儿的,门来回咣当,不好好开关,要掉了,也要散架了。门不如墙体坚固。门框门板剥落了油漆,裂痕,翘边,合页锈了。 老隋出来看一眼,回去把房门狠劲关严了。 院门可以如栅栏,间隔钉上板条;但是挡鸡狗,得密点;要插门,怕人伸手开了进来,就钉严实无缝。又怕人夜闯门户,就用方子、木板加固,门变厚变沉。门框下方埋了土。不能换新的,将就用,牢固就行。人说,大门体现一个家的兴衰。 黑云又上来了。孩子们在园子,不想进屋。小海看见一个螳螂,一动不动,还真不容易发现。小东和小冲过来看,看见了,但不敢抓,希望这个大家伙动一动,动就打。 第三十七章 +5 李婶在炕上絮棉袄,把絮好的放一边,让立本用桌面压上,又开始絮棉被,她头上一层棉花绒子。田婶说:“这活太埋汰。”李婶说:“开门开窗还是好多了。”“天热,我等凉了再做。”“今天还不热,过一段就忙了,怕没时间了。”“还去捡地呀?”“啊,现在正好不盖厚被,洗一洗拆一拆晾一晾。过一段就得盖了。”田婶听见了什么,竖起耳朵,“听,她家又咋的了?” 小峰嗷嗷喊,跟他妈他爸喊,“我手指咋了,咋这样呢?”“你自己作的,你问谁呀?”“在医院你们咋跟医生说的?”“大夫有啥办法,你崩成那样,”“这不废了吗?”“不影响啥,”“啥不影响,你们咋不弄这样?”他去取菜刀,“你要干什么?”“我把手剁去得了。”哥哥爸爸一起上来抢刀。小奇的手被刀剌出血,他把小峰撂倒,踹了几脚。小峰杀猪般叫。 老司婆子拍着大腿,“可别打了。” “给你打,打死我吧!”小峰伸头给哥。 老司喊:“我还没死呢!” 田婶说去看看,李婶犹豫了一下,也去了。 田婶进去,李婶站外边,因为进去没有什么话可说,人家这时不愿意别人来。 各家的菜园子绿油油,叶子舒展开,干净了,秧子往上翘着,前一段都蔫吧了。 西边的仓库围墙工地许多人又开始干活。运砖,砌砖,“找个半块的。”一上手就知道放哪合适,如果没有就用瓦刀拿整砖敲截去一块儿。砖,是泥固化了阳光,水泥如岩浆般连接,一层一层往上码,眼见增高,用上脚手架了。 李婶回家继续干活。缝被,要“行”几道线,量被子的长,把线放长。小丽看,“是三哥的被。”立本放下书,过来看,“线这么长呢?”妈说:“中间不接线头儿。”小丽给针纫上线,要给线打结,妈说不用,谁做谁自己来。小丽也“行”,和妈一起忙。忙完三人一起擦炕擦屋里各地方。 李婶做饭,说鸡蛋有个坏的,李叔笑说:“不舍得给我们吃,都放坏了。”“才不是呢,外皮有点裂纹儿,”大概是在捡蛋时磕了,坏的地方有点黑。李叔看看,要扔,李婶拦着,“别扔,不给你们,我吃。”李叔瞪了眼睛,揪起嘴唇,吸气说:“吃坏喽。”李婶闻了说:“没坏,不臭,臭了不能吃。” “多煮一会儿。” 立木回来了,太阳都要落了。 一进外屋就掀锅盖,锅里有倭瓜,他几口就吃了一块,有点噎停,拿水舀子。“喝凉开水,别喝生水。”立本拿茶缸,给他的碗里倒上,立木看了看,“这够谁喝的!”“暖瓶里还有。”“谁喝热的!”他喝了一口碗里的水,“不解渴。” 他看老田家的春花挑水回来,忙拿水舀子出去,递过墙去。春花给舀了一下,问“够吗?”立木喝了一口,“凉快!够了。” “你在人家,人不吃饭呐?”妈说。立木今天是去大叔家呆了一天。在家不愿意干活,在人家勤快。家里说他懒,大叔贵和说他不懒:“能干,有眼力价,会干。”大叔教他焊接电路。大孩儿愿意跟大人交往——是交往,不是管束,很愿意跟他认为的高人交往。立木学习的东西,装在一个兜子里,回家来就收起。人看不着时往起放,不让人知道放哪。他喜爱上一种“昂贵的事业”——立本和爸都一致这样认为。 饭呢?扣着碗。立本说:“妈让你热热。”立木看看,“又高粱米。”小丽说:“这是红军吃的,红米饭那个南瓜汤……” 夏季,从吃角瓜开始,到吃倭瓜结束。角瓜是长的,倭瓜是圆的。 纸条上说:佛家常念阿弥陀佛,阿读呃,读喔更好——益心归元。 元,万物之源。元,寓于道。道,无形,无阻,无回馈,无折射,无反弹,无冲突对撞。 人仅有欲望发泄是卑劣的;社会,消灭欲望是恐怖的。 第三十八章 立本8岁时跟爸妈一起回老家,正值秋天。他那时上了小学,背着书包带着课本,路上也得学习,不能耽误课。老家那有学校,不知能否跟得上人家呢,那段时间就得和那里的人一起上课,——好在大姑就是那所学校的老师。他坐了火车,过桥梁,看江河,穿隧道,看山峦。又坐轮船——看到了大海。 第一次看大海,只有惊讶惊诧。倾听着海水的冲刷声音,他真正感受到水的力量,那么大的船被汹涌的波浪摇动。轮船第一次坐,他各处看看,上去走走。怕忘了路,走一走常常回头。上船时,人头攒动声音嘈杂脚步凌乱随着人流按着管理的指引还有绳线的拦阻走入船舱,记不得路线。自己走,才能有辨识。这轮船,有许多回环通道有五六层好似庞大而复杂的“楼房”,不知走的对不对,不知怎么走,总担心回不去。许多人坐着不敢动,怕要吐。立本一点也不晕船,可以快速走,偶尔扶一下“墙”。来到了甲板,原来,有好几个通道都能上,管理人员不到停船上码头的时候不“封锁”各舱口。立本记住了出来的那个出口,回来还要走那个门。说大船像复杂的大楼,其实那时很多人没上过那样式儿的大楼,立本也是头一回。 海是黑的,与夜色溶为一体,茫茫无际。海的咸味儿和湿润,像帖纸贴着脸,呼达着。扶着船舷看外边,多少年后依然记得,心中涌起敬畏,甚或有融入的幻想。天是静的,地是动的,听得见水的巨响,感受到拍击的震撼,那是一种人不可企及的力量的围观。只有船上灯光让甲板狭小的区域回到现实。前方,探照灯很坚韧,不怕狂风,稳定地亮着,能看较远的海域。老单说,古时候楼阁是登山望远的人创造,不是人口密集的罗列。 船里很热,底舱空气不流畅,大通铺人多,人睡了,“席地”而卧。机器的轰鸣,突突颤动,人很快习惯了,不被干扰。舱里有苍蝇,但落哪不愿飞。 早晨,再上甲板,船要到岸了,舱口还没“封锁”。海水蔚蓝,碧绿,远近分别,深浅不同。 天下的水,从大海蒸腾,化作雨,润泽陆地,形成河流、湖泊。人依据地形,又修筑了水库——那是收放的河流,时节储蓄的湖泊。 太阳一跃升起,光芒在海里波浪闪耀。水与光的结合,太美了,后来立本写了一篇作文,作为征文推送地区,获得一等奖。 看到了陆地,有楼房,厂区,细高烟囱。立本听爸说这里曾经出现过海市,和真的一样。 立本第一次看海,惊讶惊诧,感觉不是大,是水太多了,不是深,是颜色太重了。水母,没有看见。老单说,水母是原始的肉眼可见的生命遗存,水的比例极大,大到了除结构需要外把“其他”降到最低。后来过了许多年,立本乘船,是在白天,行进在大海中,看到了海水飘荡着巨大的腔体动物——海蜇。它有毒素,是发展了自卫。海边很少见。后来,读书,书中说深海下面有原始的透明的腔体动物,小型的,多种。 大海与人世间相似,在动荡中存在安宁,平静中涌起波澜。 海鸟在空中翱翔,那是从海中冲出的,冲出角逐之链,成为自由之物。 沧海茫茫,其为浩瀚宇宙的人间版。 纸条上说,生物之于海,如可观物与不见的其余。 看见的是短暂的,永恒的是循环无边,无限支撑着有限! 后来,在城市里生活了多年,立本写了《海鸥》: 海上航行的人一定习惯了海鸟翔集。在船尾,有许多海鸥追随;甲板上人群涌动,海风习习,孩子欢声阵阵。那是一幅多么美丽温馨的景象啊。 风筝,过去是孩子的想象的载体,如今成了老人的休闲的乐趣。白天和傍晚,风筝飞翔在小区,广场,引得人们驻足观看。老人的风筝,每个都是“杰作”,你想,把人生的经验学识用到上面,比过去孩子们的技艺强多了,个个如同活的生命。老人的乐趣在聚堆儿,风筝便成了群儿,仰头叫好的人都聚到跟前儿,热闹无比。人在旅途,难耐寂寞,海鸥给了人新奇和欢乐;老人经历了大半生的跋涉,更加孤独落寞,风筝就是自己,他追着人们乘坐的大船,在与人亲热嬉戏。 风筝是孩子们的,更是老年人的:它是心灵的折射。 风筝凭风起,全靠风之力。海鸥腾空,也是凭风借力:它迎风飘舞,在风中固定了翅膀,长时间不动,如同老人放飞的“玩具”。 不同的是,海鸥没有丝、绳,有的是对陆地的渴望。 有则寓言,讲风筝断了线,没有了牵系,结果坠落身亡。 鸟为何不像叶子般飘落?因为鸟自身有一份沉甸甸的分量。在日常生活和工作中,轻飘飘没自重的人,一事无成,既不能保身,也不能立业。有一份自重,风力才能凭借;借力翱翔,风力大点小点也无妨。 风筝为了飞得更高,在结构材料上力求减重,变得轻盈。如果重一些,是不是就不用绳了?海鸟展翅飞翔,重量本来是负面、不利的因素,但鸟是活的生灵,它能找到平衡,善于把正反方面结合,不利运用成有利,重力变成牵力、引绳。 风筝靠引绳牵拉,产生平衡、平静,与风固定形成升力的角度,从而长时间停留,不落地“飞翔”。而海鸥是活的“物体”,想静止,调整合适角度,就能与风共舞。 海鸥,是无绳的风筝——适应与创造,是一切生命的灵魂——风筝便是有线的“生灵”! 大海是人的起点,海岸是海水的回归线。海把人送到这,人走入四季分明的地域。立本走上抖动的连接陆地的跳板桥,心在喜悦澎湃。 船是水上漂移的陆地,海是渡人的。 水澹澹兮生烟。 多年后,这里冒出了许多高楼大厦。 如同立本在仙人阁观看的海市的录像——片子很短却是不易的拍摄——海上是一片荒原,也有不高的建筑,有影影绰绰的山。据说,拍摄者蹲守多次,用了很多时间,很难得。 立本写下了: 海,是光的颜色 光之蓝,在海上发生折射 叶,是光的颜色 光在植物中生长润泽 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在光中鲜活,在黑暗中无影无色 光明,是人心中的颜色 阳光,是世界的颜色 后来,立本多次到海边,和亲人,和朋友,和同事,在海边游泳,在沙滩散步,看小孩在筑“堡垒”;潮涨潮落,旧的平了,新的又有了。 老单爷年轻时在江南,在海边生活。 他说,海是归宿,万条江河归大海;海更是源头,人类从这里起始,向沙漠进军,随着季风前行,寻着雨水深入广袤地域分布扎根,建造新的生活。 纸条上记,人生就是水与火的生活。 水与火,构成了人,反过来又都构成了对人的考验和威胁,人过度的痛苦叫水深火热。水与火的“中合”,才是幸福生活。 第三十八章 +1 秋天,水漫两岸。立本一帮人来了。南河齐展展,平铺坦荡,覆盖了岸边沙土;如同一位神圣慈祥的母亲,沉稳平静,身着棕绿色长裙,在风中飘荡;深邃的眼神,持重大方,款款而行。 河水的颜色、声音在改变。 学生开学了。 老单说,人是一种形式,人和人在一起,又构成了一种形式。 认识的人多了,或者更加熟悉。 李叔说,认识的不见得是朋友,熟人也不见得都好,也可能变得互不往来,成为仇人。 小家跑进教室,门上头掉了一包土,落一脖子,滑进衣服里。小家骂,小勤小高在旁边笑,小高手指偷偷指小江那边。小明在讲桌中间放了刮干净的黑板擦,摆了3根白粉笔,打盆水回来,东西摆放动了,推里边了。小明不高兴,骂出声。小勤歪头看——是他推的。小明看墙角,铁丝上他搭的抹布被撸一边,他生气,“谁给动的?”小高把抹布拿下,扔窗外,“埋汰!” 第一天不上课,发书,搞卫生。小明划片儿分任务,小勤不靠前,叫小翠,小翠说别叫我,我还要上厕所呢。窗玻璃,地面,桌椅,墙围子,都得擦。没有老师在场,一些人不干活。关建、小芝等小组长吵吵吧火儿的,“这块也脏了,”“这块都泡上了。”听的人不高兴起来,“你就擦呗!”“别小嘴儿叭叭的,”“就会叭叭儿,”“叭叭儿谁不会?”小文说:完不成,不干了。小高在底下捅咕人,反了,反了。立本抱书进来了,不干活的人纷纷辩解,“我没有抹布,”“没有拖布,”有人接话:“没有,你吱声啊?”“这有。”这边马上说腰坏了,哈不下腰,那边说以前咋没听说坏了呢?懒人说“手坏了,”让人看,“沾不了水。”小翠和小琴在后边说着话:“你衣服有点那……”“什么?”“我昨个儿一宿掉了老多头发啦。”“什么?”“现在你看,还有。”“我掉的更多,一把一把的。”立本说她们:“别唠嗑了,不能干点啥啊!”小翠不高兴,嘴里骂了一句。小雄和小江在前面闹激了,厮打起来,把脸盆凳子撞倒,把门撞坏了。立本冲他们吼起来,他们起来扑鲁扑鲁屁股,走了,小家追上去踢了小江一脚。小翠看本组干得不好,自己又不想多干,她去上街了,——上五百,上一百、二百,上副食品商店。她看小美有的一张糖纸,合社没有,街里也没有。 “我们换老师了。”立本在家吃午饭,说。 “谁?”立木立起耳朵听。立本说:“姓游。”立木乐了,说:“游老师我认识。” 在以前,大哥立人还没下乡呢,他和立本说:“周老师教过我。”去找周老师,介绍弟弟,“我弟弟爱学习,不像我淘气。” 周老师过去对立人没特别关注,但觉得这个孩子不让人讨厌。她笑了,没有说什么。立人回来,很得意,因为他为小弟说了话,而他自己上学,谁也不认识。 立木的想法与立人想法一样又不一样,他表现欲强于关爱。 爸问:周老师怎么调走了? 立本说:周老师是随军。 爸啊了一声,不说话。 曲文回家和姥爷说换老师了。姥爷说:不同环境,不同的作为,好人愚钝,坏人猖狂。 第三十八章 +2 天上的云,在变。从云的缝隙、窟窿看天,天是那么蓝,那么好看。 喇叭花有的蔫了,小杰在挑,小秋不让动。 小家揪下一朵喇叭花,叼嘴上呜呜装发声,唱曲。 旧栅栏不好看,有牵牛花攀援就不一样了。小宁说粉色花一般,小家说有白的,晓宇说我家是蓝色的。小宁想古人诗“年年岁岁花相似……” 春丽在家吃菇娘儿。她挑好的,用针从蒂口扎进去,然后慢慢揉软,挤净里面的水和籽。籽不好挤,有点就留里面也没事儿,但她不干,她都挤得干干净净,剩了通明的皮儿。她把皮儿放嘴里,放前部,吸足了,皮儿饱满了,再用舌与唇、口腔的综合作用,挤出气发出声。她发的声,中听,晓宇说不像别人挤得像放屁。春丽翻眼儿:“说啥呢!”小家和小宁都笑,晓宇说不是那意思,脸红了。春丽心说脸红是什么意思?女孩猜到男孩心里的秘密总是很得意的。 田婶和李婶在院子说话,一人一把蒲扇呼达着。田婶说:春妮带妹妹,那时春丽小,才3岁,出去到菇娘地里,把春丽放那,自己和人玩去了。春丽一个人也不哭不闹,自己在那吃菇娘儿。李婶问春妮现在咋样?“在那处了对象,他爸不同意,她也不敢领回来。我还没看到啥模样。”春妮从小在关里农村长大,一直到上小学才回来。李婶问:“下乡没回老家呢?”吴婶说:“就是,人生地不熟……”“回去行吗?——她也不愿回,也不好回。”老司婆子在她自己那院儿,拉长声大嗓门儿说:“小时候没在跟前儿好!到外头能闯荡!”田婶说:“啊,是不想家。”吴婶说:“嘴说不想,能不想嘛。” 小家时不时往院子里看,晓宇也紧张看,春丽说:“我爸得一会回来。”小家翻日历,说都过去了,要撕一张,春丽说不用你。 晓宇说去找立本,又喊小全,上小文小武家。 小文他们家有个姑姑,眼睛瞎了,在里屋,坐炕上摸索着干活。小家来了总想看她的眼睛,小明附耳说那是假的。“假的?是什么做的?”“猪眼睛。”小家跟小宁说,小宁不信,说“尽胡说,他那是骂人呢。”“那假眼睛是什么呢?”“不知道。”“为什么安假眼睛?”小盈说:“好看呗,没有眼睛多难看,一个窟窿。”晓宇说:“能撑起来,要不就会陷进去了。”小家说“用琉琉多好。亮,还不怕坏。”小伟说:“净胡说,它和眼睛是一回事吗?给你放一个呀?”小家跑,“我好好的,给我放什么!” 姑姑平时不到外边来,怕别人看。小孩们,关注人的缺点;小文看到别人看他姑姑的眼神就开始发脾气,他觉得丢脸。同学来,不让见,更不喊姑姑。 小家各个屋挨个看。姑姑不吱声。以前她总问“谁呀”,小文总说“你!” 立本问:“小文呢?” 姑姑说:“又让他们给叫走了。” “上哪了?” 他奶奶耳背,看明白了嘴型才尖声说:到南大沟去了。 小家说,上大沟,咋不叫我们呢? 晓宇也不高兴,出来说小文家的事:小文他爷爷年轻时候笑话别人家的姑娘独眼,还学人闭眼的样子,结果他姑娘两眼全瞎。后来他不笑话人瞎子了,笑话人磕巴,哑巴,瘸子,学得像,逗人笑。后来他的牙就全掉光了;后来中风了,连话也说不利索,嘴还歪着。立本问:他住在哪?没看着哇。小家说:早就死了。立本说:别笑话人,更别拿死人开玩笑。晓宇想了想,说:“你说现在人死了火化了,可那以前不火化就一直埋,地怎么能埋下那么多呢?”小全说:“细菌,我们周围都是细菌,人一死,就把人吃了。”小家笑,“咋吃?”小全说:“多呀,太多啦,我们肉眼看不着。”小家说:“人活着咋没吃呢?”立本说:“我们身体里有免疫。”晓宇说:“那骨头呢?”小全说:“过去的深埋了呗。” 第三十八章 +3 南大沟的阳面坡,都是他们班的人,小明在那,小勤小高也在,晓宇说:他们怎么也在?两伙凑在一起捉蛐蛐。老曲说蛐蛐属于五虫之中的介虫,介是甲壳。可对孩子来说,什么甲壳也不起作用,呆在土里也是藏不住的。孩子有如猫捉老鼠的天赋,抓小动物有瘾,有办法,捉了还不能伤了。小家看别人的,一个一个看,推小武说:“都抓了啥破玩意!”“你才是破玩意。”小家抓到一个大个的,得意洋洋,小林过来,说:“放盒里,比。”盒子高,蛐蛐看哪也上不去,就不动了。小林用棍儿碰,蛐蛐动前腿儿拨开,小林骂:“你他妈像小家似的!”要扎,小家不让扎,拿起盒子跑。 小勤和小文共用一个盒子,让小文拿着,抓着就放进去。俩人分,小文分了一边儿多,小勤说他就要大的,剩下都给你。小文不乐意,心想谁不想要大的?脸上就显现出来。小勤生气,想起平时让做事也不痛快儿的,让找女生做做工作,那个不情愿呐,像求他似的。小勤拿小武的盒子,“倒掉,你这是母的,——公的尾巴不带针。”他要这个盒子。小武说:“也没人告诉我呀。”小高说:“那还用人告诉?”“快告诉我怎么看,我没抓过。”小家插嘴:“找小明,他最厉害。” 要找公的,能斗,小明说,看它后边。 小高拎个棍子随便掘,“都是一个,都单独的?” 小明说:“你晚上来,一抓抓俩。” 小高冲小明挤咕眼睛,“有人总来这‘嚎’呢,——晓宇!”小明问:“他嚎什么?”小高笑得拍大腿,说:“唱歌。”小明抓了一个,放罐子里,小高问为什么放罐子里,怕跑喽?“蛐蛐喜欢黑。”“那不憋死?”“盖有小眼儿。” 有空的壳,小宁问立本:这是蛐蛐的吗?为什么掉了呢?“壳不能长,身体要长就得换壳。”老单爷讲过,金蝉脱壳哇,是蝉蜕,壳可入药。蛐蛐也这样,外边有硬壳,生长要脱去旧的,长出新的壳;不是时时更新,要隔一段时间。坚固,与外部物质同化,是自我保护。但这壳只能和同类或同等生物争斗时起到防护作用,在大的威险面前不起作用。螃蟹要强硬许多,但脱壳的时候也很危险,有河里的,有海里的,生长都要蜕壳。老曲说人的手脚的老皮,是死了的,积聚增厚;老皮没有知觉,变得坚硬,抗磨,便于劳作和奔跑。 小家抠洞穴,也没粮食呀,“它们吃啥呀?”立本说:“吃草根,也吃庄稼。”“那多了怎么办?” 发现南崖上人影晃动,“上去!”立本登上北坡,看见南边人准备了土。 纸条写着,人的智慧在反应的反复,如流水冲刷形成沟壑,思维是流水低于出口留存其中。 小全也上来了,他和立本拉下面的人的手。阳光晒头,晒脸,流了汗。 小武说:“那边有人。”小明说:“是立民他们。”小勤和小林拐弯上了南坡,钻进那边的苞米地里。小高跑上去,混到立民那堆儿。小明说小文,“不是不让你跟小勤玩吗?你还告诉他们!”小文不高兴,说:“我就那么说说,谁知道他们就来了!”小明冷脸说:“以后有啥事你别叫他们!”小文捂肚子,“诶呀,诶呀……要拉屎……” 站到沟边,隔岸站立。小高四处捡土块。 小家指,说:“看,那小王八羔子!” “咱们打不打?”“不打,回去。”有豆子地,太矮,立本领他们走这边的苞米地,顺着垄沟往北走。苞米杆挺拔的,绿色染上了红色,叶子似围巾,叠了翻着,一个一个,又似小旗飘扬。杆上长出了棒子,那个地方粗壮得像病了,须子像胡子,红胡子,黄胡子,花胡子,杆有的折了,有的倒了,散发着味,仿佛飘着气。后面传来喊叫,有土落在尖上穗儿和叶子上。小明要回去打,立本说不用理他们。老单说过,人遇到挑衅,能够从容和缓,那是内心强大。 小明不高兴,晓宇也认为立本太软。他们走前边,也不打招呼各自回家。 第三十八章 +4 好看的云都是白的,飘着。 窗台旁,向日葵的杆、头遮着斑驳的荫,有高有矮。矮的还绿,花还开,是有夭折的后补的,高与矮像劳栋叔与半大孩子。高的向日葵的蕊落地上,露了黑白,转圈儿的花瓣水分减少,黯淡了——生命向籽实收藏,储存能量。老单说,植物有生长没生活,一生是被动的,因风摇曳,忍受虫子的啮咬。 立本蹲下,小六给立本的屁股下塞个小板凳,自己搬两块砖坐立本旁边。 小光央求立本,“讲故事,”“讲哪个?”“接上回的讲,抓唐僧的妖怪会喷火,”其他的人都找砖头,抢在立本左右和前边坐了。人有所求,正是积极的状态,爸说,要学会顺应,——当然不能什么都顺着,原则的不能随风倒,不是原则的事儿没必要别着。 一圈人,像古时的人坐椅、坐垫儿交谈。 “好,接着讲,唐僧又被抓住了。这山的大王叫红孩儿,”“小孩当大王?”“他不是小孩了,在火焰山修炼了三百年。”“啊?”“红孩儿派六健将去接老大王。变了小飞虫的孙悟空在一旁听了,想老大王就是牛魔王喽,——这是要请牛魔王吃我师父的肉哇!悟空赶在路前边的地方,变成牛魔王的模样,又拔下几根毫毛,‘变!’变成几个小妖跟着。六健将看见‘牛魔王’,赶忙下跪,‘我们大王请老大王爷爷去吃唐僧肉。’悟空上了轿,——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小光说:“哎,哎,”拉着立本的手,“别,别停,再讲。”小宝问:“怎么叫牛魔呢,魔是什么意思?”小六说:“妖魔鬼怪,都害人的。”小志说:“牛魔王和孙悟空不是把兄弟吗?也是大圣吗?” 立本说:“当初是,事物在发展变化嘛。”小宝问:“它还是牛那样的吗?”立本点头,说:“它原形是一只大白牛,有巨大的法力。”小光说:“再往下讲。”立本继续讲:“孙大圣说,得回去换件衣服。六健将拽着他的手,”立本转眼珠看小光,小光笑了。“六健将说,路途遥远,费许多功夫,不如直接去吧。悟空说‘那好吧。’坐轿不多会儿来到了火云洞,红孩儿领众妖出来迎接,拜了四拜,说孩儿抓了唐僧,请父王来吃唐僧肉。孙悟空瓮声瓮气学牛魔王的声音说,那唐僧有个徒弟叫孙悟空,有七十二般变化,大闹天宫,连玉帝都没办法,你可别惹着他。红孩儿说,你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已经把他打跑了。悟空变的牛魔王说,我今吃斋,等明日再吃吧。红孩儿心想从没听说父王吃斋的事。莫非有假?他心生一计,就说他前几日见了一个道长,道长要他生辰八字,请问父王我的生辰八字是什么?悟空不知道,说不出。红孩儿一声令下,众妖挥刀舞枪。悟空现真身,抽出金箍棒,一路打杀出去。欲知后事如何……”小光说:“讲,讲。”小冲来了,小月来了,小辉来了,小光得意扬扬,人多了更得讲啊。小宝插嘴问:“为什么叫西游哇?”小光不耐烦说:“上西天嘛!”立本纠正他:“西天取经,去取真经。——悟空不敢和红孩儿打,因为红孩儿会喷火,火焰山修炼三百年,炼成三昧真火,”小六说:“太上老君的炉子不是三昧真火吗?”“对呀,三昧真火烧了他一些猴毛。孙大圣驾筋斗云,一个跟头到了南海,来见观音菩萨。观音说,你不保师父西天取经,来此作甚?”立本停了停,看房子拉线上小鸟,老单说,鸟是陆地竞争之上的选择,神是鸟之上的选择。小鸟不理会有谁在看他,它在叨毛,面向他处,偶尔看一下在地上的人,眼睛旋即转向他处,尾巴在动。小辉说:“它要拉屎,咱们快换个地方。”小光和小冲捡石头,鸟振翅飞了,换个地方去。 立本继续讲:“大圣如此如此说了一番。观音把净瓶掼入海里。这时候一只乌龟托着净瓶上来,冲观音点了四下头,就是拜了四拜。观音菩萨让悟空把净瓶呈上来,悟空拿不动,说和妖怪打斗伤了元气,所以拿不起来。观音说这只瓶游走了江河湖海,装了一大海的水,你怎么能拿得动呢。观音挥手,净瓶升到她手中。‘走吧,悟空。’‘菩萨先行,我在前面翻筋斗云,怕后头露了毛。’观音让徒弟放一瓣莲花,‘坐上吧。’悟空说这么小怎么能托起我。观音说你上去就知道了。悟空跳上去,它比海船还要大。菩萨让徒弟木叉去他父亲托塔李天王那借那套宝刀,然后把它变成了一个莲花座,观音升座,一会儿就飞到红孩儿占据的山。观音念咒语,土地神出来,观音说让地下、洞穴的小动物幼虫都上高山。然后把净瓶倒下,顿时海水汹涌连成片。菩萨叫悟空伸出左手,写上‘迷’字,握上拳,去叫战,只许败不许胜。悟空挑战,红孩儿一出手,悟空就走,红孩儿不追。悟空说我怕你用三昧真火,红孩儿说我不用,悟空说那咱们到那边宽敞的地方斗——把红孩儿引到观音面前。 “看观音,红孩儿问:‘你是猴子请来的救兵吗?’连问两遍,观音不答。红孩儿举枪便刺,观音离开宝座,升到高空。红孩儿以为人家败了,他坐上莲花宝座。观音用杨柳枝一指,莲花座顿时变成无数刀枪,刺得红孩儿遍体鳞伤。观音又念咒,刀都变成藤条,缚住红孩儿。” 小五来了,站在不远处看。 立本说:“有一毛不拔的典故。” 小光左摇右看,问:“后来红孩儿后来咋的了?”“把他放了,放了就又猖狂,观音给他安了金箍咒,”“是孙悟空的那个?”“悟空的是紧箍咒,戴帽子时候戴到头上。红孩儿是给安了五个,头,手,脚上。菩萨一念咒,他就服了。”大伙说再接着讲,小光说:讲厉害的,从门缝钻进去,变,变,看不见…… 后院嘈嘈杂杂,好像骂仗。“看看去。”小光他们跑了去。 第三十八章 +5 后院没有! 是大后院,是老莫家呀!小美的妈在院里骂,骂隔壁老张家:“笑面虎儿,当面是人背后是鬼。”下班了的人过来看。 老张婆子对骂:“你啥样我还不知道哇!”老单说,人对立,就没有优点了。 “你那些破事我都不想说。”“说,说,”“说了你还有脸活呀?”“告诉你别他妈穷嘚瑟!”双方伸手抓对方衣服,“你想咋的?”隔着墙用力,墙上的砖碰掉了,“松手,松开,”掰开了手,“你他妈啥样我还不知道。”两边都有人拉,老张婆子被推进屋,一边走进屋一边说着“给脸不要脸,一次一次的。” 外边,小美的妈不进屋,一定要说:“早上摸了蛋,你听我说,一天少了,可能不准,连着几天。我摸最准,鸡几指开裆我都准准的。你一次,我不说,你连着整……”“邻里邻居的,以后怎么处哇?别多说了。”“不行,她太不要脸,太不是人。”有人说老莫,你快把你家的拽进来吧。老莫不去,“清官难断家务事……”老容说:“什么家务事呀,这都国际纠纷啦!”老莫说:你别喊,我去……出去往回劝老婆,“别多说啦。”和人一起往回拉,小美她妈有的是力气,往外挣,不进屋,嘴角带着白唾沫说:“你看她家,哪像个人家,连猪圈都不如,我从来就不上她家……”“你说谁呢?”老张婆子又冲出来,在院子找棍子。老范婆子来了,站着看,不吱声。老曲来了,喊了句:“好啦,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两方没声了,“都回屋,散了吧。” 老曲说,很多话是喷着火舌,伤人甚至杀人的。说话忒恶毒,过瘾,但伤害了就很难恢复了。都捡最不好听的说,像扔出炸弹、燃烧弹。 容叔回家说这老张家的不怎么地。容婶说:“一个巴掌拍不响。” 老单说,残忍自私,是燃烧,是毁灭。 小辉看完了,才回家。进门,妈让?一碗面,她在外屋掀开粮柜盖,头顶着,解开面袋子绾的疙瘩,舀一下,端进屋来,放面板上。“这啥面呐!”“你要啥呀?”“白面,你没看见我揉面呐,你眼睛是喘气儿的?”“要来人儿呀?”小辉问。她家很长时间不来客了,亲戚也不走动,爸说人家也用不着咱们,咱们啥也不是,没钱没权。老曲说,亲戚没有亲情就不是什么亲戚了。 小辉转一圈又回来,“没看见有白面,哪有哇?”妈照她脑袋就是一巴掌,打得她眼冒金星。“打我干什么?”小辉哭,推她妈,手捂头,头上沾着面,用手撸下了。 老苏婆子从柜子拎出来一个口袋,还有一底儿,里面有碗。小辉哭:“你就说呗,打我干什么?”“你呀,啥也不是。”“谁知道你今天吃啥呀?”“你啥也不知道!” 老苏回来了,“吆,吃好的!欸,小辉咋哭了?” 老苏婆子说:“让她拿个面也找不着。成天在外边,也不回来干个活儿。什么也不学,咋嫁人呐?嫁给谁,谁要呀?” “好好说嘛,动什么手呢?有女不愁嫁呀。”老苏转了一圈,“今天吃啥?” “买了块肥肉,包包子,长膘儿。” 小辉揉着脑袋,说:“长包吧。就拿我出气。” 老司婆子带领人进来,笑呵呵问:咋地了?老苏婆子说小辉不好,这不好那不好。 田婶说:她不是你亲闺女啊? 老苏婆子说:有啥用啊?养她一点用也没有。 李婶说,将来还比旁人强。 老苏揉小辉的脑袋,“你是小孩儿。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小辉说:“我是小虾米!——那我吃啥呀?”老司婆子说:“吃泥呗。” 第三十八章 +6 小蘑菇在收拾猪圈,把不平的地方垫土,重新铺石头,踩平。用笤帚扫一遍,干净了。猪吃光了槽子,小蘑菇掏兜里的黄豆在手心,让猪舔,猪吃豆粒,咯嘣咯嘣响。小蘑菇给猪捋后背,肉皮泛着红,白毛闪着光,他用旧梳子梳,猪的毛稀疏透亮,梳子梳不着毛,是给皮梳呢。让猪侧身躺下,给它挠肚皮,挠得舒服,它张开了怀抱,仰着四个蹄子微微颤动。 小蘑菇唱起歌来,“啦啦啦,啦啦啦……” “不好听,不听。”小辉说。 “自己觉得唱的挺好的呢。”小梅过来看。 “别乱说。”小辉说。 “那你咋说?”“我说可以,你不能说。” 小辉在猪圈墙上走。 小梅拉她:“我也走。”“摔着你。”“你让开点,我上去。” 小蘑菇说:“你们到外边去玩,别吓着猪。”小辉说:“走,到外边。” 在路上摆砖头,都立着,踩着走。小光,小六,小秋,小正,小志,都来了,抬大木方,摆砖头上,走上去看谁不掉下来。“不许晃。”底下人说,“手放下,背后边儿。”“快走!”“看谁走的快。”看的人总在加码提条件。 孩子愿在“不好走的路”上走。冒险,刺激。能分出高低胜负才有意义。回去取凳子,方子搁凳子上。晕呐,就下来。方子撤一个留一个,挑窄的。就小辉敢上。小光捡砖头,放方子上滑,“开车啦。”男孩都学他开车,跟在后边,小光把车停下,不让别人过,“去去,上一边去!” 东大道,小月吃甜杆儿,小艾问:“是小玉给你的吧?”小月问:“啥意思?” 小艾说:“我的。” 上学了拓宽了交往的范围,增加了新伙伴,时不时到新朋友的家,新的区域玩。老单说,交朋友,有目标,有的是共同的目标,有的是个人目标;或兴趣志趣相投,或欲得帮助,或是结伴,或是寻求新鲜。小艾在同学家看到甜杆里有玉米虫,白胖的虫,“那是蝴蝶之前的虫子吗?”“不是,这就是虫子,它就这样式儿的。”小艾要了几个给二哥钓鱼,回来放屋里地上,数一会就都串了,“别动!”妈笑:“它听你吗?” 晓强第二天和同学去北边地里,弄了一些甜杆。容婶在织毛衣,线是旧毛衣拆下的,重新织,磨损重的位置就换了原来别的位置的线,叫“捯垄”,她说:“你不能祸害人呐。”“没有,是没有苞米的。”“怎么没苞米呢?”“不长的,也许是人家掰了。有苞米的咱能整吗?”爸说:“你可要注意,人家先偷了苞米,都赖你头上。” 晓强最近钓鱼上瘾,有两个同学和他一起去。他们下“窝子”,一小块水域,离道远,人不易找到的地方。或起早,或贪晚,每次钓两三个小时就够了,不用网,想长时间钓,细水长流。 小月用门牙和虎牙一片一片劈去皮,嚼起杆儿,吸着水儿,问: “在哪?是什么村?” “我要是知道在哪,不就能说出来了嘛?” 小梅要,小月给一小节,“这么小?”“这是扒好的,可不容易啦。”“自私——”“你不自私你别要哇。”小梅拿着吃。 小光跑过来,满头汗,“给我点,以后我给你高粱杆,比这甜。”小月不相信他,手背后,“没有了。”“小气,去回去取一根。”“哎呀我耳朵疼。”“小气鬼,怪不得疼呢,该!”“帮我看看。”“找大人看。”小辉招手,说:“我给你看看。冲着太阳。”手拽耳朵,“疼啊。”“那咋办,不让看,那就没办法了。”“看吧,我忍着。”“不许出声,别动,有东西,动呢,虫子!”“走上医院吧。”“不去。”小冲说:“不是说‘这个耳朵进去,那个耳朵出来’吗?”小六说:“那是听别人说话!” 小光要了一根“甜杆儿”,“横扫一切害人虫!打它回老家去!”“金箍棒”转着上下飞舞,“耳朵拿过来,我给你抠出来!”“用它呀?”“可以变小,变!”他的右手放后边,把“甜杆儿”轻轻扔地下,左手从兜里摸一根火柴杆,交到右手,“看,小了吧?”“行!”给小月抠。小艾阻止,“别抠坏了。”小梅说:“我妈说浇点油就……”小光想起来了:“滴,滴点油,豆油,熟的。”小辉说:“香油最好,”小艾说小丽:“你家有。”小丽说:“上我家。” 小光拿火柴杆蘸油往耳朵点,不掉啊,拿香油瓶子慢慢倒,小艾说:“多了!敢情不是你家的。”小光嘿嘿笑,命令:“控!”“头向下,不是,”小月把脑袋冲下,深深低头,“是耳朵这边,朝下。”“再控!”小丽说:“出来了。”小海看,“这么小?”小艾挤过来:“小蚰蜒。”小志看:“不是吧,”“是,你看这么多腿儿。”大伙都伸脑袋来看。小月想,这不会就是那天看的虫子的孩子吧? 小海回自己家找虫子,所有爬虫都杀。他怕虫子伤着小东小芳。他问小玉:你家为什么没虫子?小正说:抓呀,白天能看见,看见就抓,晚上开灯起来,看见就抓。 第三十八章 +7 立本整理院子,收拾仓房。有小木板儿,是打写字桌余下的,没有点火用,立本拿着,做点什么呢?小风车,风轮儿,有小木方,做轴杆。挑选铁钉,垫片。 立木回来,说有故事,新的。叫立本来听。 ——说从前啊有个傻儿子,不会说话,大人要领他到别人家串门,“让他听听人家是怎么说话。到了好友家,人家的小孩在大门口,看见他们来了,说:世伯世伯快请进。他们进院,看见院子里拴头牛,大人说:你家这牛好壮!小孩回答:“小小畜牲,何足挂齿?”问:“你父亲呢?”回答:“去山上与老和尚下棋,今晚在寺里过夜”。进屋,看一件瓷器,说:“你家这瓷器不错呀。”答:“这是祖上传的。”看见有幅画也不错,问:“这是什么画”?答:“唐朝古画”。回去后大人对傻儿子说:“你看看人家小孩,多会说话。”儿子不服气,说:“这我也会。下次家里来人,你先别出来,看我的。” ——家里来客人了,大人躲到里屋听。傻儿子说:“世伯世伯快请进。”儿子说了‘请’字,很有礼貌,不错。人都进屋了,让人家坐呀,大人在里边着急。接着听客人问儿子:“你父亲呢?”“小小畜牲,何足挂齿?”“啊?你母亲呢?”“去山上跟老和尚下棋,今晚在寺里过夜。”“啊?!”客人忙转移话题,“你家这狗不错呀。”“这是祖上传的。”“这是什么话?”“唐朝古画。”客人被气走了。 立本问:“听谁讲的?” 立木得意:“好不好吧?” “还不错。是大叔讲的吧?”“我自己。”“得了吧。” 小丽拉着立木问:“第一句什么快请进?”立木说:“世伯。”“什么叫世伯。”爸说:“世伯就是大伯,两家大人是朋友。”“那大叔,怎么不叫大伯?”“他没有我大,他在他家排老大。” 小丽又问立木:“第二句,是什么挂齿了?”立木说:“何足。” “第三句呢,怎么说?”立木想不起来了。 小丽在那想。她要给别人讲,所以学得认真,“什么话?唐朝古画儿。”小丽说得自己笑起来。这故事,够相声料了;错了,让人笑。立本说这是老故事,新相声不说。说啥呢,说新人新事。 前栋房传来叫骂。 小丽跑出去,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回来说韩家的狗被人下药毒死了,药是下在馒头里。 小丽感到不平,狗比人小,就欺负……立木说,老虎比人猛,也没了。小丽说动物园里有。 立本想这个事儿是谁干的,没说话。 纸条上说:人生是由反应组成的。报复是极端的反应,让记忆其丑无比。 茫茫人海,不要轻易对决。芸芸众生,唯恶必除。 第三十九章 太阳是红的。孩子们有一段时间议论,太阳中午离我们近,还是早晚离得近?这是千年老话儿。但是孩子们很新鲜,说早晨大呀,当然早晨近。 早晨,每家有一个人或两人忙着生火,这是一天的开篇。烟不仅从烟囱升起,还从炉膛、厨房冒出,飘向院子,飘过相邻墙头。早晨要燻燻炕,一天都不在屋里生火,炕潮作病。孩子们越是这时越想多睡一会。火着得均匀了,大人开门进屋,喊他们起来。前后开窗,叠被叠褥子往外呼哒绒子。 上厕所,吴叔见李叔问“吃了吗”,李叔说还没呢。 李叔感觉身体不舒服,要去医院化验,就留了尿。 小丽后起来,看见北窗台放着一个罐头瓶子——是自己有病时吃了里面的水果,瓶里盛着微黄的液体,喝了口,怪怪的,有点咸,不知什么东西。小秋来了,也要喝,小丽摆摆手,小秋不高兴:“你为什么不让我尝尝?” 过后问爸那是什么东西,爸说那是尿,“怎么了?” 她吐了一下舌头,“没啥,就是问问。”她悄悄跟妈说了,妈想说什么,小丽啾着嘴,紧着摆手,“可别跟别人说。”永和来,碰上了,问咋的了?小丽不好意思脸红了,说吃药药苦。中午永和给小丽买了糖块,给立本让带回去,立本说小丽别朝人要东西,人家生活也不富裕,小丽说没有,是……不好意思说了。 这两天,大人都不大说话,孩子们也不多说话了。 大树的叶子不再长了,变稀了;站树下往上看,干巴巴的,颜色浅,没有光泽;风吹树叶像硬质的纸碰挤声。 立本这些天坐不住,心烦意乱。常常满哪找老师,有的老师有课不能来,给他内容,让他抄了,抄到班级黑板上。临时代课的老师也不怎么讲,学生多是干坐。 小文逃课去大沟,让小武替他遮掩。小武给他的桌椅放上自己的衣服。“他来了。出去了吧。” 有的课老师点名,小武说:“到。”结果小武挨批。 课间有几个人瞎闹,有的是坏,有的是傻。 第三十九章 +1 有人总在前边闹,不时碰撞前排的桌子。小家往前顶着,顶不住,把桌子往回挪,挪得和凳子挨近,胸被挤着。 小家跟小明说要求调座。小明说你个儿最小,能往哪去?瞪个屁眼?有能耐你跟新老师说去。 小家本来就不得劲儿,小江总搂他压他,傻乎乎的,让他气,让他瞧不起,——长得那么高,可啥也不会,就大大咧咧,信口胡说。课间,小江又来到小家的座位跟前,一屁股坐在小家腿上,坐个“满怀”。小家推不动,喊他骂他,他越发使劲坐,上下左右揉扭颠噔。小家憋很长时间气了,从书包里掏出一把订本的锥子,朝他腿上屁股上狠狠扎。疼得小江弹簧一样跳起来,爹了妈了叫。他转身来撕小家的脸,小家左手拿削笔的小刀,右手持锥子,往他手和胳膊又扎又划,小江大叫着,跑出教室,血漓漓拉拉滴了一地。人,如果不计后果,不惧“强人”,那么他的心里的蔑视和激愤到了何种程度! 立民从后头走过来,小勤跑来了,小高后面跟着。小勤看小家的脸,“你是小错误不断,大错误也犯。”小高挤咕眼睛说:“这小子太嚣张了,灭他。” 立本让晓宇护送小江去老师办公室,马上赶回来。 小家手拿着小刀、锥子,瞪着眼,看着围着的人。立民站在前边,说:“你扎我同桌了,啊?”小勤上后头,往前推一下立民,然后想躲,没躲了,立民回头快,瞪起眼睛,小勤忙笑着说:“没站住——” 小全伸开两只胳膊挡着小家,小高眯着眼问:“笔呢,在哪儿?”来摸小全的兜,小全躲他,他跟着。 小雄伸手,粗声对小家说:“你成精啦,把刀给我!”小家歪头:“不给。”小秀笑着说:“咱俩好,给我。”小家斜眼看了他一会。“把刀交出来!”小高喊。小家站那挥刀,对着人,左右转,时不时比划一下。众人往后站了站。立本来了,说:“放下,放下刀。”小家放下刀,小勤手快,马上给拿走了。小雄就给小家一撇子,打在后脑勺上,小家刚要回头,小高又打来,被立本挡住,“干什么?让他上老师办公室,由老师处理。”“不行,不能让他走。”几个人嗷嗷地又伸出手,胡乱地打,立本努力拨走打来的巴掌和拳头,还是有一只手落在小家的鼻子上,鼻孔滴答滴答出血了。小家抓起桌堂里的另一把刀,指向逼近的人,“操你妈的,我和你们拼了——”那些人都害怕,让开了路。小家走出教室,立本在他身后挡着不让后边下黑手。 老单说,人犯错误,都怨一个原因——事件的导火索,其实,是你缺点弱点的大爆发。 老师办公室里,贾老师给小江做了简单包扎,老师,学生,一大帮人,都要送他上医院。杨英年拦住了众人,“去这么多干啥呀?远点!”大伙不走远,想跟去。“啥好事儿呀?怕外人不知道哇?呼啦啦的!回去上课,都回去。立本留下,还有晓宇。”小高拉小勤走,说:没让咱们去,还呆这干啥?看小勤不走,又说:立本的二叔和杨英年是同学,晓宇他妈是医院的,咱们不行,走吧。 白老师拽杨英年衣服:“多去点,需要人的……”杨英年压低声说:“没用,帮不上,全是看热闹,尽会添乱。你也别去,在家看着那小崽子,别出事儿。” 小家被老师们轮流批评,“凶器”交出,放桌子上。书包也叫人拎来,把里边东西全倒出来看,找可能的作案工具。 “说,你哪错了?为什么这样?”“你知道这后果吗?”“如果扎到要害地方怎么办?”“你看起来这窝囊样儿,竟然还真敢下死手。”“你家谁教的你这样?”“叫他家长来。”“你知道不知道,发生一切后果都得你负责。”“问你呢,怎么不说话?”“死猪不怕开水烫,死挺呢。”“你以为不说话就蒙混过关了?”一个老师扒拉他,又一个搥他的头,又一个掐拧他的脸蛋子。 小家一声不吭,咬着嘴唇,眼睛直勾勾望着窗户方向。白老师把锥子小刀放到另一边,离他远一点。白老师拿起画板,夹了裁了的白纸,眼睛不时地看着小家的脸,用一根4b铅笔画。小家不想活了,可是又害怕死。曲文的姥爷说过,血液里有巨噬细胞,吃有害细菌,但是人死了,身体一切运行停止了,尸体腐烂,被许许多多细菌吃了。 小家摸裤兜里,老师们注意了。兜里是小柿子,挤压坏了,掏出来让人看,然后扔到撮子里,心说就怨它,音就不吉利。胸中之火发出去了,长期压抑在胸中的怨气已发在小江的身上;现在没人跟他对立,他开始缓和了。他怕家里知道。他哭了起来。“哭什么?后悔啦?”老师看不上他,“让他写检查!”小家接过一沓稿纸,坐下写检查。“必须深刻!”“站起来!”小家站起来,哈着腰写,写了一个开头:“全班全体同学:我向你们做检查。”“不对,不是在班级。”“那在哪?”“全校,全校开大会!你家长也得参加!”“家长不能参加!”小家的后脑袋被打了两下,“你家长有什么了不起!他还不参加?养你这么个玩应没脸来呀?”“我不写了。”“写!不许走!不写好就一直在这写,晚上也在这。”“我就不写!”“给他处分,记大过!” “无所谓。”小家歪过头去,他现在又感到自己是对的。 “坚决开除,必须开除。”“通知他爸单位。” “我死去,”小家哭,“我不活了。”小家往外走,一个老师一把揪回来。小家手捂脸哭,“手放下!”白老师把他手往下拉,她跟其他人挤眼睛,意思是看他是真的还是假的;悄悄指着他的脸和眼睛,看,是假哭不是。 “太差。”“家是工人。”“就是。” 老师们害怕出事,等杨英年回来。杨英年手梳拢着头发回来了,说没啥大事,检查了包扎了,还打了一针——这小子,挺高的个子,挺膀挺壮,还像女的,怕人看,不脱裤子,让大伙摁着扒下…… 老师们问小家的事,怎么处理,杨英年说找主任。主任开会去了。“那等他回来。” 主任回来了让教育教育,“让他先回家。”不体面的事儿,糊涂点办为好。他要调走了,不想惹出事端。 曲文回家和姥爷说了学校发生的事,“太乱了!”老曲说,指挥不灵,一盘散沙,是不好。一边倒,一旦犯错,则排山倒海,贻害无穷。不同的力量要达到一种均衡。 第三十九章 +2 小家从小楼里出来,遇到立民几个人。他们是看他笑话的,“给个啥处分呐?”“你小子胆儿不小哇!”“你是不是有点缺心眼呀?” 小家继续走,小雄追着说:“你怎么鼠眯了呢?刚才的劲儿哪去了,刚才像狗似的,汪汪地谁都想咬。”“你才是狗呢!你,你,”小家指着站在另一边的小民,狂怒喊起来:“都是狗!一天就会叭叭的,到处出溜,没个好东西!激了我把你们全杀了。”小雄很没面子,脸红一阵白一阵;小民在旁边本来是想等那三人说完了也凑近说点什么,现在没词儿了,肚子气鼓了。谁也没敢拉小家,不能碰,怕他手里有什么。小家手放在裤兜里。 “别他妈装横,”立民拿出一把三棱刀,“你再横一个,送你上西天!”小家手还插着兜,抹搭着眼皮走了。 太阳照在头上,热得不行,有些晕,大人说:“秋老虎哇。”其实,早晚的时候有点凉了。小家看见晓宇在路上,就往下边走。以前,晓宇说中午热,太阳这时候最近,小家说早晨近,因为早晨最大,俩人为这事儿争吵过。还有,最近玩啪叽,小勤赢了,晓宇把小家放他那的啪叽借给了立民小雄,小家不喜欢他们,不同意的,“我的东西凭什么你给他们?”很生气,今天晓宇也没有站他一边,一直帮小江忙活,不来帮他。晓宇截住小家的道,问:“你躲我呢?我们几个轮流在路上等你……”小家说:“你也不关心我!”晓瞪了眼说:“我不关心你?我不给谁东西也给你,给了你多少?你不记得吗?”“今天你也不帮我。”晓宇情绪激动起来,“我管小江不就是帮你吗?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还能有好吗?不得枪毙了你!什么大,什么小,你不知道哇?”小家不听,躲开跑了。 小家遇到小盈小林,小盈细嗓喊:“者行孙!”小家白了眼:“你才孙呢。” 小林笑:“你他妈啥也不懂,说你是孙悟空,夸你呢!孙行者,是孙悟空,懂不懂?”小家知道他们是听立本讲的,自己这段没听着。小林白楞白楞眼睛,“你打不过他,叫我呀!动什么刀哇?”小家斜着眼看他。小盈按压小家的肩,说:“孙行者,你说者行孙。”“为什么?”“得倒着念,要叫真名你就被抓进去出不来了。”老曲爷说,神的故事,都是人的故事。 小家推开小盈的手,说:“我回家。”小盈指小家脑袋,“熊样。”小林伸着脖子瘪瘪嘴说:“回你妈的蛋去吧!” 小家回家,爸妈正生气呢。小刚一个人在家时,把面袋里的面都倒水盆里了。妈生气,“就那一点儿白面了,看你还吃啥?”小家知道哥哥的脑袋变得糊涂了,这一段儿,病加重了;他没敢跟爸爸说学校里的事。叶叔也没注意小家脸上哭过的泪痕。 学校发生的事在脑子里嗡嗡响着旋转,真是“记忆犹新”,小家恨小江,还恨很多人,“等着,我将来……” 立本劝小家:“要理性,不要情绪化,不能说好就什么都好,说坏就什么都坏。”老曲爷说,“许多历史都是情绪化造成的。” 老单说,一个人的身体里有两种系统,一种是自然调节运行,比如心血管系统,保持稳定的血压、心率,这样对人的健康有益;但另一种——人的心理情绪,又常常干扰自然运行,破坏平稳,剧烈波动,对人有害,贻害无穷。 外边有的草黄了,小凡问姥爷天没冷啊?姥爷说,到周期了,等明年呢。可是,其他的还绿呀?没到冷时候,有的调整,生长更新呢。 晓宇说:天刚暖和时没现在温度高呢,那草和叶子呲呲长…… 小平说:那是温度回升。 老果家的世贵回来了,得了结核病,挺重的,咳血。 世义不愿意在家了,躲出来。小平不解:怎么不早治呢? 容婶说年轻都不在意。 姥爷说,微生物和人在一起,人平时没有感到它们存在,只有当它们对人的局部、整体构成了危险,才会引起注意。 第三十九章 +3 第二天上学。小家不愿意上学,但是不上学的话,人在背后不知要说些什么呢。他躲着人,不说话。小高说他的钱丢了,说是那小子偷的。“哪小子呀?”有人配合,“那小子——” 小林说外边的树被刀砍了,肯定是那小子! 小家硬挺着脑袋上课。小雄一有机会就到小家能看到的地方,挤眉弄眼,歪嘴,使劲歪,到不能再歪的程度。各个时间,立本和几个人轮流陪着小家,不能让他一个人呆着或出去。 放学路上,走着走着也不站排了。路上过来马车,车上已经坐了一些人,小明小翠在上面。小翠喊:“马拉屎啦!”老板儿笑。小盈上去,小涛上去。上边的得意,往下摆手。马车走得不快。小家要上,小宁拉住他,“人太多了。后边还有,等那辆。”那辆没人儿。大马车嗒嗒嗒过来,小家上,车老板打鞭子不让。小家埋怨小宁,哪有了?小全说:走着走吧。晓宇说:破马车,有什么意思。甄琰小芝过来,都说就这几步还坐啥,车上都是灰,小芝补充说:万一,车翻了呢!小芝生小翠的气,更生小明的气——小翠要调个组,不愿在她的组了,小明就给调了!小芝恨恨,“记他一辈子!” 小盈回到家,抹了头油,学爸爸的发型。然后,上立本家。大伙都在这。小全看小盈:“你咋往这边梳头呢?” 晓宇说:“哎,我才注意,你咋这样梳,我们都是往这边梳的。”他给小盈抹娑头发,小盈又抹娑回来。小林伸手,小盈伸手挡,“别摸。”晓宇抓住小盈的两手,努嘴,“改过来呀。”小林两只手一起抹小盈的头发,看脸:“哎呀,你吃饼干了,嘴有饼干呢。”“错,是长白糕。”“咋不带点呢?”小林吸着鼻子,说:“就偷着吃,小气。”头发没压住,打一下头。曲文拿梳子梳,说他姥爷总梳头,也用手梳,说梳头好。可是一停,小盈的头发又回那边去了。晓宇说:“拿点水。”小家取了一碗水,用水抹湿了,压一压,小盈用力摇摆脑袋,把碗里的水弄洒了。小林从嘴里抹一些唾沫,要往他头上抹,小盈急了,“死东西——”晓宇松开手,小盈打小林,小林在其他几个人的身后躲。 “我,给我找刀,扎他屁股。”小盈笑着喊。 小家生气,摔门走了。小全说:我去跟着。小盈说:“我没说啥呀?”晓宇说:“你还想说啥呀?”“他能做还不让人说呀?”小宁说:“也不全赖小家,兔子急了还咬人呢。”纸条上说,没有体验和对比的提醒,人是要变坏的。 晓宇说今天收钱,查了一下,多了,谁多交了?立本说你找给我的少。晓宇脸红,“你怎么早不说呢?”曲文说:“怕你不好意思呗。”晓宇激动起来,“那有什么不好意思,丁是丁卯是卯……”小盈说:“那小芝说你找的钱不对,你咋生那么大的气呢?” 后窗,有人经过,突然扬了两把沙子。沙子打在关着的一扇窗,从开着一扇打进一些,落在地上。 立本出去追,已经没人了。 小林跟在立本后边,说:“你得罪人了。”他在地上找,说:“还好,没有石头。”立本想起以前有一天晚上,没睡觉呢,后窗有火光,有人扔一团点燃的纸。爸说,咱们得罪谁了。 第三十九章 +4 晓宇回家,小艾从街里回来,说二婶给了一筐豆角。晓宇扒拉看,筐下面有带疤的和弯曲干瘪的豆角。晓宇害怕有虫子,用棍拨拉,“你咋什么都要呢?以后,别往那去。”小艾说:“给我就接过来了,也没看呐。”“扔了,妈看了会生气。”“别都扔啊,挑一挑,切豆角丝。”小艾从筐里挑好的豆角,切成两盖莲的丝儿,又用木板,摊薄了。 晓宇在院子转悠,墙角罐头瓶子里有存水,发霉了,臭了。讨厌的东西!害人的!不要了,连瓶子一块儿扔了。小六说:“不留着卖呀?”“不要。” 上园子收摘熟了的花籽。 搓了花籽放在一张大白纸上,鼓起嘴巴,吹去膜儿;用小纸,对折交叠,包好,写上花名,颜色。 小丽小秋来找小艾,要一起到东下坡,采花籽。小艾说:叫小薇。 小薇说啥也不去。小秋跟小艾咬耳朵:“那花有黑点儿,她脸有……” 小丽想起去年的事。小薇和小秋来找小丽,想去采花,问她哪地方好,小丽说东边她发现了一个好地方。小薇说叫着小艾,小丽说好哇,小秋拽住小薇,说别找那么多人。 东边山坡下有一块开花缤纷的草地,一般人经过看不到它。水自茫茫花自红,花藏在谷地。这一年天干旱,水断流,以往过不去的一条水流都露出底儿,她们下了河沟,踩着石头走过去。花开得烂漫。小丽要求她们别多采,小的,半开的,都留下,过几天再采。采了红花,黄花,放在瓶子里,小丽上街里送给小红一份。过些天,小丽领小艾来这里,花都没了。一个人一个心眼儿,三个人就三个心眼儿。小丽回来找小秋,训她,说你们做事儿也太绝了。“没有哇,没有。”小秋不承认,“你咋不问小薇呢?” 小丽上姑姑家去的时候,小薇和小秋都没送她。 小秋拽小薇问:“不去东边,上别处呀?” 小薇给鸡槽子倒食,不吱声。公鸡叨母鸡,昂着头,小薇一脚踢过去,公鸡怪叫着跑一边。 小凡过来,说:“咱们去石料场啊?” 小艾拉小薇,“走哇!”五个人出来,一溜小跑。小秋在后头看小薇的后脑勺,喊:“你头发有白的!”小薇加快跑,甩开她。 她们五人上了石头堆,走石头。“这么多干什么?”“做水泥。”“石头怎么能变成水泥?”“粉碎喽。”小凡说:“石头有石灰石,矿石,粉碎了还加黄土,按比例,搅拌,还得加温,看那大烟囱冒烟吗?”小薇开口说话了:“我家那边厂子比这多。”小丽说:“我姑家那厂子也多。”“你姑那我去过,没有什么……”“我姑家那挺好,有公园,百货……”“好也不是你家!”小丽被憋了半天,眨巴眨巴眼睛,说:“你家好为啥不回去呢?”小秋插进来说:“你家是不是不要你了?” 小薇骂人:“你妈蛋。”指小丽,指小秋,然后她从石头上蹦下来,一个人往回跑。小丽没想到她竟然骂人,也想骂她,又止住了。 小艾喊小薇:“别跑,小丽一会讲故事。”小薇头也不回,说:“不听!” 小艾觉得对不住小丽,说:“她以前不这样啊。”小秋才反应过来,才想骂小薇,“等我不踹扁她。” 纸条:人的反应最主要引申——“是什么”和“为什么”,这是判断的前提,是自我保护所必需。 第三十九章 +5 “为啥呀?”“她有病!”“她家有什么事儿吧?”“能有啥事儿呢?”四个人在水管那放水,洗手洗手绢,水在砖上迸起水,她们互相撩水,嘻嘻哈哈忘了不愉快。 回家,小凡问姥爷,人为什么头发会白呀?姥爷说:人老了,就像秋天的草变黄了。 “小薇也长白头发了!” 小平说:“我也有,就一两根,薅去就完了。”姥爷说别薅,薅不好。 “小薇的多。” 姥爷说那应该到医院看看。 东大道,小光搂老容家的狗脖子,狗不让搂,他就踢狗。狗要回家,他拽狗尾巴,狗回头张嘴露出了牙,他松了手。 魏老二家的狗胆战心惊地走,见人就躲。小光捡石头打它。 魏老二出来了,嘴里骂人,但声音照以前小多了。小光放下了石头,站道边等,然后跟在魏老二后边,听他骂的话,跟了半天也听不清楚他骂啥。一走到厕所,魏老二立刻不骂了。人们说他的嘴还是比不过厕所里的大粪,大粪臭过了他的嘴。吃屎让他记忆犹新,记忆是延缓的反应。 小光学小五的话:“这老鸡登。” 魏老二骂着把狗关进院儿,不让它出去。怕人祸祸它。它还会咬人的。 狗可不是东西南北虫。 小五教小光,再让小光去教小冲小壮小东喊:“拉拉拉的老婆脚趾盖儿长,一步两步上茅房,茅房没点灯,一下掉进大粪坑。”等魏老二两口子出来,就停,回去就喊。两口子站院不走了。 小秋在院子外边收花籽,爬山虎长出了栅栏,籽多,籽大,成熟得实,容易收集收藏。小光登上板子栅栏,去摘高处的,小秋喊:“踩坏了!”“坏了赔你。”“你赔得起吗?”小光推门,门合上,又推开,小秋说:“别推!”小光又推一下。“推坏了!”咣当,狠推一下,门推到墙上,小秋扶住门不让返回。 小光给小秋学狗叫,“你学一个。” “不会。” 小光说:“像我这样,”趴下叫,“汪汪,”像狗爬,“学呀。”小秋的花籽包包在手绢里,装裤兜。小光给拽出来。小秋说:“给我,”“我会变,变,变,没了。”“在你兜里!”“没有,你看。”翻兜,藏在袖子里,看见了,手里,换另一只手,手高高举起,小秋抓胳膊,拽住往下使劲打提溜,抓住手,小光握拳,“握坏喽。”掰,拳头像石头,“我是拳头,你是布。”小光嘻嘻笑。小林来,领妹妹走,说别和他打连连。 飞机,一条长烟,在天上,小光喊,大伙都仰头看。小正说:那不是烟,是气,那要是烟,飞机就掉下来了。小志说:“这段儿飞机怎么总有?”小正说:“演习。”小六说:“要打仗。”小光唱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飞机拉粑粑……”小林不高兴,往天上打土块。 第三十九章 +6 东大道,一个人来来回回走,仰头看房头的字号。小林斜眼看,愤愤说:“哪来的屯迷糊?”小秋扭头看,又看哥的脸。小林冲来人喊:“你哪来的?找谁呀?” 那人畏畏缩缩,“我找老司家。” 小林斜着眼:“没有!找错了地方啦。”那人不走,看房山头上模糊的栋号。 小光过来,想逗逗乐,“是找谁的?你家亲戚呐?”小林马上喊那人:“你,你过来!他就是你找的,老司家。” “老弟呀……”“你别乱叫,谁是你老弟呀,我可不认得你。”小光打量着来人。 “你是小立的弟弟?” “什么小立?” “你是不是老司家?” 小家过来了,说:“是,对,找对啦。” 老司婆子开大门,让门外老苏家的鸡进院,用苞米粒引进,撒地上一条线;鸡循着线走,在进门犹豫一下,就一直走下去了。老司婆子把鸡引到一个狭窄的地方堵住,按在地,抓到窝里,小梅堵上窝门。老司婆子说:“不下蛋不让走。”小光领着“屯迷糊”进来,“妈,来个人。” “谁呀?你找谁呀?”老司婆子问。 “我找老司家。” “你是?” “小立,在我们队的知青点,我爸是队长……” “啊——快,快进来,哎呀是稀客,快进屋。”老司婆子想起小奇说他下乡改了名,说不破不立,叫立。名字很重要。 人来借钱。借多少?二十元钱。行!还不多,多也得借,溜须人家还来不及,能得罪他?来来,吃了饭住下,明天再走。那人要走。天要黑了,你走我们能放心吗?可不能走。老司说你赶紧做饭。 “小迷糊”开始还老实,坐一会,坐不住了,去摸收音机,要拧哪“打开”,小光不让,“坏了!” “小迷糊”看见炕上纺锤,爬去够;小梅上炕拿走了,“这是别人家的。”它是立本家的,是用竹枝儿和猪骨头做成,用得久了,磨得发亮。小光问:“谁家的了?”拿过来像握一把手枪,“啪——”指向“小迷糊”,“小迷糊”躲。小光拉住他,说绕绕话:“我爸是我爸,我是我爸儿,说——”队长儿子说:“我爸是我爸,我爸是我儿……” 老司撵小光,“去上外边去。” 小光走一圈又回来,找他妈,“给钱,我自己买。”“没钱。”“没钱你怎么给他呢?”老司婆子骂了一句他娘的,小光说你他娘的,老司婆子踢,小光笑说是我娘的,不是他娘的。老司婆子腰痛,“嗨,你就能磨,魔头!”给了钱。小光说了声“我是牛魔王,门儿——”就跑了。 老司说:“该给的给,不该给的别给。”老司婆子说:“他不是小吗?” 队长的儿子在老司家住一宿,盖的是“小立”原来的被子。 第二天,老司婆子买了一网兜的蛋糕、罐头、瓶酒,让队长儿子带上,给他家里人的。临近中午有一趟火车,老司送他上站,给他买了票,送上车。 古人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老单说,一个人如果不能以善的想法对人,那么你身边的人都是什么呢? 小光说屯迷糊太脏,小梅说把被头都蹭黑了,小峰说这小子的脖子赶上车轴了。被子翻开了看,“有虱子,”“白的,没咬人。”“有黑的!”“赶紧拿出去吧!” 那套被褥拿外边晒了一天。 春丽问:谁尿了?小梅说不是,是家来人了。小艾来了,小秋拉她,“别靠近。”小孩子都过来,叽叽喳喳一院子。小志给大家猜谜,“坐也卧,站也卧,行也卧,是什么?”小孩们静下来,小秋说:“虱子。”小志说:“不对。”小冲说:“那不是身上的呢?大狮子!”“不——是。”小五说:“是牛子!”小志领小孩子往远点的地方去。小五拉长声:“志儿——枝儿——”小志听见,脸腾一下就红了。小五逗小峰:“你缺,他多,你俩弄一块儿得了。”小峰脸挂不住,撵小孩们走。小五捧一大把土往天上扬,“下雨喽。”就走了。老司婆子恨恨地说:“这个小犊子。” 第三十九章 +7 老隋家又包饺子了。小全心里不得劲儿:他家总来借东西,有的还不还,怎么还吃好吃的呢。爸说:别那样。妈说:一会就得送来一碗。小全说是咱们互帮互助,他们也得会过呀。小正说,送来一碗,他们吃几碗呢!爸说别没出息,妈说咱们过几天也包。 小东上老隋家,“闻着味儿来的?”老隋笑,让先给他盛一碗吃。小东的兜里装着吸铁石,是小五给他的,让他靠近老隋。“疼吗?”“啥,啥疼?”“你腿里有铁……”“啊,不疼,和骨头一样。那是钢,不是铁,铁不上锈了嘛!”“啊……” 外边没有声音,没有孩子们的身影,吃饭了。每家都很准时,大人下班和上班时间都按点儿,所以是同时吃饭。 吃饭时,立木说:“我找老师了,让他多照顾照顾。”一家人都看他,等他下文,他吃口饭,说:“他说,是你弟弟呀?不太爱说话。”妈说:“那还能像女孩子叽叽喳喳。”“我说了,就是倔。人家说不能只低头拉车不会抬头看路。”爸没说什么,看立木那,说:“看你掉的饭,捡起吃了。” 吃着饭,立木对立本说:“给我倒一杯水,快点。” 妈说:“人家没吃完饭,你自己倒呗。” 立木吃完,下地穿鞋走了,说不喝了。爸说:有胳膊有腿儿不能自己干啊? 立本收拾桌子。爸又说:“为人民服务,啥时也不会错。” 日头落了,此时的天空是肃静的。 有流星划过。任家的爷爷说有灾,王小伙儿说是有星宿下凡。 立本上曲文家,有点忧郁,“新班任病还没正式接班。不知将来会啥样。” 老曲说:古人说呀,如果不清楚是什么样君王,就看他使用什么人,重用什么人;不知土地怎样,看它的上面长的树木植物就知道了。 曲文说:小明是站不住了。小高说小明是要的,不是他爸他妈亲生的,他大概还不知道…… 老曲说,成才在个人呐。看历史就知道。范仲淹从小随母改嫁人家,姓人家的姓,后来他奋发图强,建功立业,品行为世人景仰;范家的墓地一直受人尊重,历朝历代都有人值守,从没遭受战火匪患破坏。也是北宋,欧阳修,从小无父,家赤贫,发愤读书,最终成为一代名相,文坛领袖。关键要立志。无志气,再好的条件也没有用。 开始练拳。老曲说拳脚要稳准。他扶立本的臂,说:人的四肢如棍棒,指哪打哪。胳膊打出去要平,腿踢出去要直,按意念运行,拳脚是精准的枪弹,一招一式要到位。 抵挡躲闪,是为进攻。进攻是最好的防御。他拍打曲文撅起的屁股,收! 练好拳脚,才能练好刀枪棍棒,刀枪棍棒是手脚的延伸,是手脚的增强。 练气。鼻子吸气,气沉丹田,吐气,嘴控制。 人要豁达,虚心。 要广交朋友,少结亲密朋友。 什么是聪明?就是不由着情绪做事。要理性,对己是修养,对人是道德。 人不能随心所欲。万事万物,如《西游》里说的,跳不出如来手掌心。 立本想起前几天的争论,“谁是主角?”晓宇说:“唐僧。取经嘛。”老曲爷说:“孙悟空,大圣啊,人赞美他的精神。他不仅仅是保卫,他是和各种邪恶斗争。” 一切都有其规律。 大树再长也就那么高吧,能高出几米?杨柳多活能活多久?也就三五十年,往多说一百年。 那些任性妄为、刚愎自用、自以为是的人,不得天机。 古人说无为,自然,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不要主观,要符合客观。 纸条上说,交流,也叫通气,是传递信息。 第四十章 班里,立本写的班规那张纸掉了,被放进讲桌堂儿。 小全吃早饭时和爸说:“班上爱捣鬼的人,现在总整事儿。”爸说:“别理他们。”“他们总撩闲。”“不多说话,看他们什么反应。” 小美叠纸玩,叠了一串链儿,要往小翠的脖子上戴。小翠不要,“我才不戴这玩意呢。”小美自己戴,说:好看吧?小文在那边说:大粪。 小雄到小全座,说有味,小全不吱声。 小明说小武嘴有味,小文说:自己有味儿还说人呢!小明说大下边儿,有个地方,有花,可香啦。春丽说:水大了,过不去。小明不吱声了。 小家坐最前排,小雄去他后头伸胳膊举拳头,见他不理,打一下脑袋就跑出去了。小秀过来,在后边快速伸了一下手,小家马上回头,小秀不动了。小高过来,小家斜着眼光警惕地支起胳膊,小高嘴里哼着嘿呦嘿呦经过小家的身旁,故意摩擦了他的胳膊。 三班的老师来布置课的内容,刚走,屋里嗡嗡嗡,她又回来,拿黑板擦敲桌子,“不许说话。”扫视一番,回自己班了。 立本在黑板写课文生词,分段,段落大意,中心思想。 下面出动静,小秀玩钢笔帽,扣舌面,用力吸,“粘”上了,伸出给人看——不掉。他左右转,舌头进出平翘,逗大伙笑。 立本在黑板写字,“狭隘”的“隘”,写成与“狭”相同的部首,自己没感觉,觉得很顺手。有人看得不舒服,但也不知错在哪? 小勤看出来了,合计着在纸上划拉,又查了字典,确定无疑。他去别的班找老师,找来高老师。 高老师进来了,屋里没有声了,都抬头看着她。“这个是不对,”高老师纠正了错误,她没上讲台,挨着前排桌子讲的,“隘不是犬又,是左耳刀。”立本听了记了,看黑板自己写的才明白。老曲说,人的聪明是需要时间的,慢慢体会明白,但小聪明不算。 小高掏出毛嗑,给小民、小林,毛嗑不成,瘪瞎瞎的,多给,俩人说“行啦行啦……”小高不高兴:“啥叫‘行啦’?你以为我谁都给呢!” 第四十章 +1 放学了。 立民在门口伸腿绊人,后面站不住,人压人。 小翠很气愤:“你怎么把腿放那?” 立民木着脸:“我愿意!”把腿蹬到门框上。 小勤拿捏说话分寸,手往上抬:“把腿抬抬,让我过去。”立民放了。 小翠也要过,立民又抬起腿:“哎,他过去,你不能过去。”小秀在后边摸小翠的辫子。小翠说:“别碰。” 小勤听小翠她们被拦截,他又回来,拉立民胳膊往起起,立民不动,“干啥?”小勤陪笑:“走,比蛐蛐呀。”“你带了吗?”“有,特厉害。”“上哪?”“石料场库房,阳面儿。”立民叫小雄:“你去把我的拿来。” 呼啦啦地一帮人往石料场去,小家跟着,小高回头说小家:“你别去。” 晓宇说小家,“你要分得清谁对你真好,谁对你假好,谁对你不好。”小家翻楞眼:“我还不知道?” 石料场又运来了新石头。石头是从南边很远的地方,从矿上开采,或从石头山炸下来,再用火车拉来。 人都来了,找石头面平的大石头,抬起放好,立民小勤在东西两侧各摆放小石头做凳子。小雄自己搬一块石头,坐南,立民说“挡亮儿!”小雄挪到北边,其他人站在身后看。 把蛐蛐拿出来,放一个盒子里,立民说:“太浅,一会它跳出跑了,放深的。”小勤跟着说:“对,置之死地而后生。深的跳不出来的,没有了后路,有斗志。”俩蛐蛐,在各自的一个方面,先不接近,各自振一振翅。“看,像铁的。”“那没用,得来真格的。”用棍儿让他们向前接触,一触即发,大战。盒子里面紧张,外边的人更兴奋,嗷嗷喊。看谁赢,是人的习性;自己不打,找东西代替他们打,这好玩,没危险。败了“再来!”“换厉害的。”“哎,盖儿谁给打开了?”蛐蛐跑了。“谁?”立民厉声叫,小江在后边似笑非笑,弯了腿,“不是我。”小勤说看来不打不行啊。立民喊人,给我狠狠打屁股。 小雄拿板子,小江哎呀呀叫,真不是我…… 小芝带了新皮筋,兴致勃勃来找小美,小美想看热闹,说等一会。小芝等了一会,生气走了。 班级里,立本叫小文:“打水扫地。”小文白楞眼:“哎呀你可别找我。我有事儿。”他往外走,给立本带的东西也不拿出了——书包里有画本。小家瘪瘪嘴:“臭蚊子。”小文回头骂:“家雀,家贼。”小文去新建村印啪叽,他心里头一直对晓宇的“浪费”耿耿于怀,“白瞎了!” 小民不好好扫地,使劲撅,立本说他:“你会不会干?放那,你去打水,我扫。”小民去打水,走着骂:“妈的犊子……”小明问:“怎么啦?”“难受。”“难受就骂人呐?”“谁让他管我了?”小勤回来看见了,心想应该利用他这种人,就说:把水桶给我吧。给了小民两毛钱,让他去买冰棍,要好的。小民回来,手里就拿一根,“怎么就一根?”“我在那吃完了。”“啊?”还是一根黑的,小高瞪眼,“你家好的是这样的呀?”“就这样的了。”“这样的能买多少根呀!”小勤拉拉小高,不让他说了。小勤想的是其他的。 回家,小全跟立本说:等天黑,我有东西给你看。 小宝站在大门口,说:“你们别走那边。”“怎么了?”“有人挖坑了。”“不细看还看不出来呢。”小盈从豆角地里出来,“你们试试。”小宁问:“你要坏谁呀?”小家眯眼笑:“我知道要坏谁。” 第四十章 +2 立本说别把别人坏了。他们各自回家。 小家留下,又给小盈挖一个。小盈说:“他不会轧那块儿。”“挖大点呢?”“哪有那么多那么长的东西来搪它?”“填上啦?”“别填了。死马当活马医吧,万一瞎猫碰上死耗子呢。”他们把那陷阱搭树枝。小盈在没有陷阱的地方制造一些假象,放点横草,撒些浮土,“他快回来了。”“他骑车子?”“对。快找两片叶子。”小家去掰俩毛嗑叶子,放上,再撒土。小盈在上面扬点干的,“躲起来,小宝你快回去。” 小宝说:“你们上大道堵着别人,别让人……” 小盈推他:“去你的得了。” 小志看见他们挖坑,告诉了小正,“你别去。”小正说:“去,踩一下,看能把我陷进去不。”小志拉他,“你虎啊?”小正说:“咱们的人掉里怎么办?” 小艾来了,小志说小月找你呢。找我干什么呀? 小志给小艾一节甘蔗,这才是真的甜杆儿,这是上亲戚家,人家给的。 晓宇问小艾“甜杆儿”是哪来的,小艾说是老隋家的。晓宇急了,喊:怎么要他家的东西呢,他家哪有什么好东西,说不定从哪偷的呢,你赶紧送回去。小艾送甜杆儿回去,小志在西大道迎着,说不是我哥的,是我大爷家的,我没吃,你在这吃吧。 小月上西大道,吃甘蔗,嘶啦嘶啦吃水,另一手抠鼻子的咖,小秋说别扔,会变虫子。真的?真的。扔地上踩,又踩了几次。 西边仓库围墙修起来了,整个一长城似的。一堆堆砖、沙子、成袋水泥渐渐矮了,没了。孩子们有些不舍,叹息,建得真快呀。干活的人走了,去别的地方干去了。老曲说呀,人和社会靠什么运转,需要运转推动力,或者领导的意志力,思想影响力。 小明来找立本。立本和几个人在园子给倭瓜下支撑,想把倭瓜放地上也不行了。“一开始咋不让它在地上?”“占地,没有那么多的地方。”靠着墙,往墙上长,长了倭瓜就在墙上找合适的地方,把它固定,赶上棚子在棚子上,没有棚子,在砖凹进的地方架板子。秧子往上长,超过了墙,不让上人家那边,就让它往房子上长。秧子长得粗挺,瓜长得黑亮。“这么大还让长,吃了得啦。”“不能都吃了,摘下来容易坏,放在上面还长。”小明说小勤在拉一些人,立本问他们干什么?他们轮大襟儿,轮流在各家吃喝。喝汽水,自己做的。上回轮到小高了,准备吃的,他准备了黄瓜、柿子,是从小勤的亲戚那拿的。黄瓜全是小黄瓜,长不直,长不开的。小勤先挑了一遍,小高又把好一点的挑出去,剩的没有好的。小秀嘿嘿笑,小高说你笑啥,喝老鸹尿啦?小秀说黄瓜别看小,人小志气大。小高踢他。小秀躲,“酸脸猴子!”上次去小秀家,小高挑挑拣拣,嫌黄瓜“瘦”。这次在自己家什么都好,说小的嫩,有营养。小勤也说这样的黄瓜好吃,这么小你们各家能舍得摘吗?小文只看不吃。小勤不喜欢小文,还得“照顾”——让他费心思的人,将来是不会用的。小文什么没吃,就走了,但也没和外人说,因为这也不是光彩的事儿。是小武跟小明说的。其实,小武没全说,还有小明不知道的事——开始小武说找小明,小高不乐意,“不告诉他。”小武还想让小明参加,就说:“我刚才找他了,他已经知道了,咋办?”小高说:“就说都不去了,改日子了。” 小林来了,说从下边水库回来,吃苞米了,早苞米,贼香。小勤不让他说的,他忍不住。他吃了豆子,不消化,放了响屁,他勾二手指,对着人。人嫉妒,排斥,多半是你想让人知道,你完成了人想完成的某种事。 人都走了。 晓宇说小明:“小勤不是跟你挺好吗?”小明一下掉了脸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盈躲阳光,靠着墙挑拣高门有阴凉的地方走,他不回家,等着听前院信儿。老司家正盖偏厦子,原来的不行了,那是用铁片子做的棚,上面的被一些石头砖头压着滞着,烂了,漏水。这回上梁子檩子,上草上泥。 “你咋没正事儿呢?”站在梯子上的老司不高兴。老司婆子在和邻居们说话儿,这边等着她上泥呢。 老司婆子叨咕着:“这个小峰哪去了,也不回家,就给人当狗腿儿。”她说她去找小峰来干活,小盈接锹说:“我来。”小蘑菇说:“你不会,我来吧。” 小盈混在人堆儿,装着找人,“小光呢?” 第四十章 +3 小光去他舅家那玩了,是和晓宇二婶家一趟房的。当初他舅是奔他妈来的,进不了厂,在街里找了工作,在街里三道街安了家。小光经常跟他妈一起去,也跟他妈一起串门,上晓宇二婶家。一次去,看见晓宇的二婶忙往起收东西,他不懂怎么回事,他妈说有好吃的怕你吃。晓宇二叔不喜欢二婶招人儿,没少骂她,说神都像你那样,还求啥,有用吗?晓宇的二叔二婶有个孩子,叫晓根,小光曾领他到家大下边玩,还给他好吃的。所以,晓根和小光很近乎。晓根领着各处走,到各家去。到“新媳妇家”!那有糖,糖有啥了不起的,“是喜糖。”其实也不是新媳妇了,孩子已经有了,是个男孩。晓根愿去,去的时候愿拨弄孩子牛牛。后来,小光就自己一个人各家串门。 人说世道很简单,但稍微一变化就让你看不明白了。 小光和那一片的邻居基本都认识了,熟悉了,吃过各家的东西。一天,他在一个邻居家玩,把一块窗下立着的还没上的玻璃弄打了。那家男人骂了他,撵他,还和他舅说了。那家女人和晓宇二婶说了,二婶和老司婆子说了。老司婆子说小光:再别上那去了啊。小光说不去呀。还去。那家有一个不到两岁的小孩。在那家大人不在的时候,小光去玩,兜里带一个小药瓶,里面是自己撒的尿,偷偷给那家的小孩喝。那孩子的姐姐们只顾玩,也没人管小孩。 小孩是女的。没人注意的时候,小光就把手伸到小孩的腿根儿。大人看小男孩总摸牛牛,小光摸小女孩没牛牛,往里摸。伸惯瘾儿了,总去。 老司婆子说找找小光,去到前院,小珍告诉她别往前走,那有坑。“哪里呀?你妈呢?”“在家呢。”小芳跟着老司婆子,摸她的裤子,扯着裤腿儿,老司婆子不高兴,“干什么,拽你娘的腿儿!” 小宝在炕躺着,头疼。“吃药也不管用。”狄婶很无奈。 老司婆子说是“黄皮子”。小芳瞪眼看老司婆子,看她嘴上边黑点;小珍看她嘴,看脖子,看腿儿。老司婆子说“那玩应儿”操控人,让你咋的就咋的,让你哪疼你就疼,让你打自己就打自己,说狠就得狠。它在哪儿?就躲在周围不远地方,房顶上,夹层里,在附近,十米几十米远。等发病的时候,会弄的,一下扎住……扎谁?扎犯病的呗。扎哪?人中呗!有的玩应年龄大修炼年头多,得多扎几个地方,用大针,扎住了,它就跑不了;这时候你就找吧,在周围附近你保准能找到,——它的两手儿还举着。说得神乎其神。 狄婶说:“我们小百姓,祸祸我们干什么呢?”她都有点哭腔了,“我们也没得罪谁。” 隋婶说:“一准儿是得罪它了。”狄婶说:“我们家的老实巴交的能得罪什么呢。”老果婆子往地上吐了口痰,说:“那可不一定,你不知道的时候伤着它了。原来有个邻居,就是去抱柴火时也不知它在里边,惊着了它,说是它一下子站起来了,举手,然后跑了。她家人就接连得病,得了全是怪病。再有哇,它挑体弱的,谁身体不好,它的神儿就能附到谁的身上。” 女人们商量请人跳大神儿。 晓宇的二婶若慈来了,躲躲闪闪地。她是老司婆子去请的。跳大神儿得两个人,老司婆子当二神。天还亮,把屋子的窗关上,用布都遮上,怕人看见。里边轻敲鼓,人哼唱。孩子们在外边趴窗听。若慈开始大神附体,高亢起来,老司婆子提示小宝妈,小宝的妈答应了黄仙的提出的条件。仙也答应不再折磨小宝。 小宝当晚早早睡下,睡得很好,没有叫唤,安安稳稳。妈妈帮他驱走蚊子。 老单记,人的生活是在真与假、多与少的交换、变换中。 第四十章 +4 春丽和自己班的同学一起玩,晚上才回家。小林在舌头上粘了一条红纸,房前屋后去吓人,看见春丽,躲了。 春丽进家,看有柿子,在一盆水里捞一个,甩一甩就吃。春花说没洗呀。春丽摇头说没事儿。春花推她,说平时就会假干净。春丽皮筋丢了,是一副新的,是春花的;春丽和小美沿路找了好长时间,也没找到。春花问:皮筋呢?春丽回家路上已想好了,说放学校了。那么新的,放外头让别人拿走了呢?春丽不接茬,却问:地扫了吗?春花说:不扫怎么能这么干净? 晚上,小美挨打了。她妈发现她兜里有奶糖,问从哪来的,她不说。妈说是不是偷家里的钱了,她说没有。妈说她嘴硬,用针扎她,她哭,“憋回去!”妈绰笤帚狠打,爸拦不住。笤帚打散了,妈心疼笤帚,更生气了。大人比小孩大,家里的地位高,当然很强势,使劲骂,“家贼难防啊——”邻居们在外边听,议论。她家把窗户关上了,窗帘拉上。但外边看得见人影在动。 “电棒儿”可以调光,小全用新电池,三节,远近调焦,照路,照天空,照人。在前后院转圈,照到谁家,就喊那家孩子小名,“谁?”“我。” 出来了好几个。远处也来俩。 “你先来。”小全给立本。 小全看晓宇:“你的呢?”晓宇说:“我的是两节的。比不过你。” 几个人到东下坡,射天空。光线划破夜空,一根柱子!有多高!在没有光的环境,光一柱升天。晚上真好。城与乡的区别是在晚上,城里在灯光下活动消遣生活,这里是城乡结合,西头亮,东头黑。“往上够!再往上!”光柱在高处看不见了,执着于不可能的事,这是人的性格。 纸条上说:人基本能力有感知和行动。行动为生存生活,感知可以升华发展;行动需要感知反馈,感知升华需要见多识广和想象。 孩子们坐下,由远及近,开始唠嗑。 “代课老师是哪的人?”“不知道。”“有口音。”“不伦不类,南腔北调的。” 晓宇说:“他要真能说出点东西也行,啥也不是!什么扁日,就读曰!” 永和学那个人:“我读,粗犷,广对吧?”他直起脖子,拿腔作调学。小盈说:“你学的不对,是这样的,”站起来,按着永和的两个肩头,学着那老师探头往下看,“我说的最标准,我家以前是bj人。”小家笑得蹲在地上拍地,“哈哈哈……你学的啥玩应,笑死我了。” “咱们长大了,到哪去?”“上哪呀?”“还在这呀?”“走了也要回来。” 晓宇说:“以后谁有能耐,都别忘了大伙。” 小家说:“那能吗?” 好同学,最亲近的同伴儿。 “哎,咱们班,谁最好看?”“女的呀?说不好。”“好看的多,一个赛一个。”“咱班有二班的多吗?”“各有特点。”“男的呢?”“男的咱班多。” 晓宇说人也是有比例的,就像个尜,中间大两头小。永和问是啥比例呀,立本笑说一“班”多,不一般的少。小全说漂亮的少,丑的也少。比例是多少呢?晓宇说,50分以上占一半,60分以上的大概占百分之四十,70分以上的约占百分之三十,80分以上的不到百分之二十,90分以上是少之又少,100分几乎不可能。小家说那我呢,及格吧?你打四十分吧。小家说,太少了吧。小盈拍晓宇后背,说:百分之四十不就是十分之四吗,咋不约分呢? 旷野静得很,静得没有其他声音,听得见微小声音,听得见远处的蛙叫。 他们望星空,星星像眨眼。“人有的是星星变的。”“是星宿下凡。”想起老单爷说,星的存在也是周期的,不要用人比较时间长短。 开始查星星,哪个远,最远的是哪个?远的看不见,老多了。啥样的?一样的呗。有人吗?肯定有。有神仙吗?有哇。中国的,外国的?都有。 人在无法了解事物内涵外延的时候,就判断为还有更多的相似的可能。 屋里热,大人们在外边,西大道人多,那有风儿。白天上班在单位遇着些事,听了些啥,互相唠上几句。报纸上没有的新闻最愿意听,他们认为不对的也要说说。邻居们前后不远,工作上也互有关联,是上下游,彼此认识,见面打招呼。吃完晚饭人们乐意在一起,因为换了一个环境,有一种新的氛围。人往往是“说了不做,做了不说”。 老曲活动完,也溜达过来,平时说说保健的话,今天说故事,“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大伙为韩信惋惜、不平,怨及其他。“没有萧何,刘邦也不能成事。”“没有刘邦,萧何也当不上宰相。”老容说,没好人呐。 老曲说,遇上了什么人是客观的,主观上寻找到什么人很重要。又说:江山代有才人出,才人出在盛世,或生逢末世,新旧交替。 施工的水银灯不亮了,但天上升起月亮,大伙的脸看不太清,正好,平时不太爱说话的也敢说。耿耿于怀的事,一定找机会要说出。说的都是身边的事,也有国家大事。 有人说,人和天上的星星对应的。有人说,那是大人物,小人物不行。 星星很多,只有近的大的才能看见,亮度还游移闪烁。正如宋词:七八个星天外。 小平回家跟姥爷说大伙说的事。 天宇有和人相对应的。 善是它在人间的投射。 姥爷写,洞天之洞,不是栖身之穴,而是观,悟,透彻。小的世界不是被大的世界包含,每个体系都是一样运转。 第四十一章 雾,填平了洼地沟壑。 雾,都是小小的气体颗粒,混沌,包裹了一切。藏猫猫是个好时机,可人们都躲在屋里不愿出去。小光、小杰在院子撒尿,不去厕所,他们看不清对方,但听得见对方的声音。“雾,”“妖雾,”“那有妖怪。”“谁?”“你尿尿呢。”风吹来,雾变稀。空气清凉,那是飘动的水。人在空气中,如在水里,只是稀薄一些。人的改变有着关联适应。老单说到青藏高原,那里干燥,空气稀薄,海拔4000米以上空气含氧量只有海平面的一半左右。人初到那里不适应,有高原反应。高原反应什么样?心悸头晕,浑身无力,严重的会危及生命。那里人怎么生活?他们慢慢地适应,有一个过程。 蜘蛛在后半夜织的网,好像为这场大雾准备的。老单爷说,早期的动物是等待的生物,蜘蛛又增加了设网捕捉。雾散了,看到有飞虫落网。网选在空气流动的口子上,选在飞虫多的地方,如人捕鱼找地方下网。但人会用拉网,这是蜘蛛“望尘莫及”。蜘蛛织网选在人走的地方就倒霉了,网被刮带走了。它不像以往安在窗上,借灯光之力,让飞虫触网。蜘蛛会选择,选飞虫生活的地方,飞虫经过的地方。猎物,跟它差不多大,有的带翅儿,有的带硬壳,蜘蛛在猎物身旁停住不动了,你没看见它嘴动,可是一会你再回来,猎物已经没有了。在地上爬行的,不能捕获了,剩下了。老曲说:剩者即胜者,但不包括这种小爬虫。立本用曲文拿来兜网杆子,把人常走的地方划拉一遍。 晓宇在房檐下,抹一块水泥,连上了墙,水不渗,房基就不沉;抹严实了就没有虫子爬进爬出了。水泥粉,很细的,倒出直冒烟。再加水,变得黏连可塑,用泥刀找平抹光,水让干散的粉末变成平整的板面。然后,在上面搪上木头,等到明天,干透了就可以上人,踩不坏了。以后不怕下雨了。好久想做没做的事终于完成了,是很高兴的呀。这么平,在上面拍啪叽多好,就不会输他们了,但是就不能掼刀玩儿了。 春丽因为不肯穿春花的旧衣裳,老田拿起笤帚,比划着打她,她往炕里挪,“打”一下,挪一下。“你不穿?谁让你小了?” “小杰为什么总穿新的?”“他是男孩。”“男孩就向着他,啥都可他。”“男的能穿你们女的衣服吗?”“他小,有什么不能穿!”“他小的时候不也穿你们的衣服吗?你的花的衣服,他都穿了,在外边让人笑吗?他现在大了,还穿?” “我也大了。” 田婶夺过老田手里的笤帚,扔一边,“别欺负三丫。”然后对春丽:“等一等给你做新的,这布绞了留着纳鞋底儿。” “你这败家娘们到底会不会过日子?春妮春花呢,她们不要吗?” “春妮有人管,春花自己要有能耐也自己找人。” “你当娘没羞没臊的,我的脸没处搁!” 春丽贴她妈耳朵说句我不叫三丫,溜达出屋。 第四十一章 +1 西大道,立民他们老远过来。立民让小雄去叫春丽过来,小雄不去。立民看小秀,小秀忙说:“我可不去。”立民嘶喽舌头,说:你这俩小子不听话呢;和小美到底说没说呀?也不把我当回事儿呀。 那边,晓宇和小涛在一块。他俩看老任家西边园子里长出高杆的野菜,把它薅出来,同时又看到一个高的,都抢。任叔正好出来,板着脸说:“你们怎么祸害东西!”晓宇喊:“谁祸害东西了!”小涛举起野菜来,根须带着泥土,说:“野菜,你看!帮你家干活呢。做好事还挨说?”晓宇推他,“举那么高,掉一身土!”任叔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地里长出的不是庄稼,当然得拔。 园子里的谎花要掐掉,花丛里长得不好看的花,也常被掐掉。老单说,对比中有区别,有选择。如果植物长在沙漠,即使再丑的草,也让人欣喜。 春丽在水沟边用草棍拨弄小虫,站起来,想过去帮晓宇证明。任叔走了,嘀咕“现在小年轻的……” 小林来叫春丽,让上立民那边。“我不去!”“立民叫的。”“他是谁呀,他叫我去我就去呀?” 小五见爹走了,也要出去,任婶喊住他,让择芹菜。他骑到车子后座上,握一大把芹菜开始揪叶子,小峰说:“尖儿都揪没了。”任婶过来看了,说小五“不会过日子”。小五搥小峰,“给你一绺,见面分一半。”小峰躲,“我干不了。”小五说:“我佝偻一根手指头干,看,这根儿不用。” 小波来了,“走哇,干啥呢?这是老娘们儿干的,你咋干呢?”小五瞪眼:“拿我的话噎我,是不,等会收拾你。”小波笑嘻嘻,“别的,我帮你择吧。”大鹅跩跩过来,贴近,小波喊:“哎哥们儿,别串稀,我新刷的鞋!”小五笑嘻嘻说:“那是姐妹儿。你穿着小白鞋,要找谁呀?”“找你呀。”“我是公的你不知道哇?哎,小峰,‘她’去你那了。”“去!”小峰用脚赶,“我踢了?”“别踢,踢了下不了蛋了。”鹅到小五跟前,脖子一上一下,小五说:“别献媚。”小波说:“挺有人缘呀,鹅缘呀!”大鹅转过来,曲颈向小波腿上蹭,小波没躲开,低头看:“我的妈呀,我裤子不能要了!” “她发情,起腻了!”小五眯眼说,用脚踩鹅的背,鹅蹲蹲,头伸缩着。“舒服吧,贱货。”他把脚抬起又重重放上,踩歪了鹅的翅膀。 “你奶奶的,我这脚也离不开了——这是颗地雷呀。”小五喊,“小六,来踩着。” 小六看盆里,“还没择完呢,妈等着用呢。”拿走盆放木墩上。 小五拽小峰,小峰说:“我可不会呀——”踩上一会儿就好了。又来一个,小波踩。 小五要走,小峰说鹅咋办,小五说放块砖头子。 小六说:“喂,你芹菜还有叶,都没择净!” 小五快走,“你再修理修理。”小波说:“修理铁锅——”喊唱:“磨剪子嘞,戗菜刀——” “你把梗都揪扔了!”小六捡起地上的菜,冲走远的三人喊。他们三人弓腰跑,不回头。小六喊:“妈——” 老任回来了,小五早跑没了,老任气得吐唾沫,“奸懒馋滑屁,都让他占全了!” 老窦家的猫来了,轻手轻脚奔食盆去,有蓝光的眼睛看着人和鹅的动静。鹅从小六的脚下闪挪站了起来,高傲、盛怒走过去,俯拾般朝向那只猫,猫收起那拉长的身体,跑蹿上墙。小六蹲一下身子,那花猫一下子又窜到木架,上了房。它站瓦上回顾,看下面;扭转了身子,走到房脊,抻开腰,缓步轻松地直走着。没有人能抓到它。猫是侠客,老人说,是聚集山头的绿林。吃食前悄悄下去,然后迅速上来,躲避了追捕。没事儿找地方趴着躺着眯上眼。 窦仁在家,指使小薇干活,两只眼睛总在看小薇。仅仅用眼睛看是不够的,要用手去摸,身体要上去,火已顶上去。他叫小薇到仓房撮煤,随后他跟进来带上了门。小薇想开开门,窦仁搂回她,颤着音儿说:“别开。”小薇往外挣,“我看不见……”窦仁贴近头发:“不用看,”他把手伸到她的腿里,小薇没有动,她木然地站那里,窦仁要褪她的裤子,她拽着不让动。窦仁把脸贴到她的脖子,“我给你买好吃的,给买新衣服。” 窦婶上街回来,听仓房里声音,开门见他们在那,气得脸都紫了。她把窦仁扯进屋,窦仁忙关上门,上炕关上窗,听女人的骂。 “你个不是人的东西,”她的眼泪不住地往下流,“丧尽天良,”她的声音颤抖着,压着声,“你还是个长辈,你……”窦仁点头哈腰,皮笑肉不笑说:“我不是人,我是狗,是猪……”窦婶指着窦仁的脑门儿:“你禽兽不如……”擤了滴答的鼻涕。希望正常生活,总遭遇不正常的事。 第四十一章 +2 窦婶出去找小薇,怕她有意外。在牛奶队的后边找到小薇,小薇正在踢土坷垃呢。 窦婶觉得过了这个节赶紧把小薇送回家。她私下叮嘱小薇:“有些事不能说,记得吗?” 屋里有虫子了,在地上,墙上。秋天了,虫子往屋里爬。女人用脚踩,嫌脏,用笤帚扫撮子里,撮外边。 容婶说:改不了啦。 容叔说:好那口儿,改不了。 太阳出来,天又热起来了。 李婶洗完一盆被单,和立本抻拽,立本开始用不好那股劲,差点和妈都脱了手。妈说:“一下一下来。”立本悠着劲儿,扽得像样,那院的吴婶隔墙看,夸他,说这孩子将来肯定有出息。妈笑着说“好了好了”,震得胸腔有点咳嗽。小全来帮,没劲儿不行,永和来拽,用劲儿,“好了好了,”在院子晾开,挂满一长绳。 小丽、小艾、小玉在院儿,用洗过的水,“清亮的,”洗手,洗小贝壳,是小丽回老家带回来的,小的好,有纹路,有光泽。小萍也来了,笑眯眯看。她们从盆子盛出水,灌到一个药瓶子,盖上,用剪子尖在盖中间扎个孔,插上胶皮管,然后再连上一个小瓶子,看通水。蹲着的拿小瓶,站着拿着大瓶,看水滴。多长时间,现在几点?小玉趴窗台看钟说几点几分,小丽拿粉笔在瓶子上画一格。小丽对小艾说:“取一个板凳,大板凳,”小萍去屋里,小艾喊:“还有一个小板凳。”小丽说你拿着,还是我去吧。小艾说我去。 孔晓华胳膊搭着上衣,跟着立木进院来。他从衣兜里掏一捆儿黑皮筋给小丽,皮筋韧性好,打拉开很长,小丽说“谢谢”。小萍见来人了,往外走,晓华看她的腿,想说玩笑话,但看李婶在院子就没说出。 晓华找活儿干,去挑了一挑水,进院时压得咧嘴。把缸装满了,还余一桶,放院子。 和小丽说:“你也不留人吃饭。”立木笑:“人家饭比咱家的好。”“那你也该说声谢谢。”“你说了不就行了。”“我能代表你吗?”立木说,人乐意替咱家干活。小丽说,是替你干活。 爸爸回来,说:“无利不起早哇。” 立木说:“他爸说和你认识。”爸说:“我们是一个师傅。现在人是干部了。” 小丽得意说:“他说咱家院子好。” 立木不同意:“哪好?” 小丽说:“他说好。” “你没去他家你不知道。”立木挥一下手。 墙上挂着成辫子的大蒜。小辉说整这么早啊?李叔说不早了。就得晒呀?对,有很多菜都可以晒干了放起来,留到冬天春天。小艾说茶叶也是吧?是炒干的,干的不发霉不烂。蒜咋长的,没见过呀。是南边来的。小冲一五一十查数辫子上的大蒜,说:“你家这么多的大蒜呐!” 李叔说还不够。小秋说这么多还不够?李叔说算一算,看够不够? 永和说:一天一头,得365个。 晓宇说:不用那么多。他平时不大吃蒜,怕嘴里有味儿。 小全说:用不了一年,夏天就有新蒜了。他也不敢吃,吃完怕肚子疼。 立本问爸一辫子多少头大蒜?爸说这回是小辫子,50头的。立本说四辫子蒜就够了。爸点头说再买一辫子。 立木问妈户口本在哪,妈说立本拿学校去了,还没拿回来呢。立木说立本,怎么还不拿回来,我要用!立本说你别乱喊,学校没发回来,我能拿回来吗? 小全说快了,快发下来了。 户口是杨英年让收的,说要审核,对档案,都放在他柜子里。他是想看一些女孩的家庭成员。有一天,小勤到杨英年办公室搞卫生,偷看柜子里,发现里边潮了,翻看户口本有的湿了。原来棚顶漏了。动还是不动呢,小勤站那核计半天。过后,小勤故意装作什么也不知,找杨英年要户口,说家里要用。杨英年这才发现,柜子里都“泡了”,这啥时泡的?“小勤,你先别着急,别对别人说呀,保密!你的事儿,放心,你本来不合格的,有我,你就放心,给你报上去……能批准,没事儿。”赶紧把本子晾开,不能晒,晒了会瓢的。户口摆了一屋子,地上,桌上,凳子上。小全看见了,马上离开,他跟人都没说。 吃饭了,上桌饭菜,有倭瓜,立木不高兴吃,说:没处放了? 立本说,好吃,你吃豆角,这挺多呢。 倭瓜炖豆角,立木说是胡吃海菜,应该是土豆炖豆角。 小丽说,倭瓜更面。 第四十一章 +3 “吃完了。”立木往外走。立本说:“今天是你刷碗。”立木不同意:“我刚刷几天呐,怎么又到我啦?”立本说:“别人刷碗就不记得了。” 小丽说:“屁股上沾了东西!”立木扭着身子看后头,看不着,说:“帮抠抠。”小丽说:“埋汰。”立木让立本“帮整整。” 立本取了镜子递给他,“给你镜子,自己看吧。” 立木说:“到底啥东西?” 立本说:“黄色儿的。”小丽笑:“是粑粑?” 妈说:“倭瓜。”小丽笑说:“你不愿意吃,也别往裤子上整啊。” 立木回手抠扒了半天,扑撸几下,爸说你到外边去弄,立木说:我马上走。帽子呢? 立本说:“你放哪了?” 妈给拿过来。 爸说:“自己的东西自己记着。” 立木刚走出去又回来,“我篮球呢?” 立本说:“在学校呢。”“放你学校干什么?赶紧拿回来!”立本说:“现在不行,明天吧。”“我现在用。”“现在拿不回来。”“取去!”“在关建那呢,我不知他家,明天给你。”白天玩完球,关建说:“球我替你拿着。”掌控,啥时想玩就给,谁看,谁用,喜欢谁给谁玩。 “那是我们学校的,你怎么乱往外借呢?”“你不是说‘归你了’吗?” 妈说:“非得今天玩?没有,你就非得要,不能玩别的呀?”立木卡巴着眼睛,没再说话,往外走。立本和妈一起刷碗,妈直起腰把一摞碗往盆里滗水,对立本说:“别小性儿。” 小林端着碗来了,里面装着小半碗的豆。他家做的菜是豆角,鼓的那种,豆儿大。盘子的底儿全是豆,都划勒自己碗里,出来慢慢吃。他站门外听呢,忙说:“关建他家我知道。我去取,回来放我这吧,咱们离得近,你随时想要我就送过来。” 田叔听了,笑,鸠山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立本出门,仰头看大杨树,树叶翻着背,哗啦哗啦响,但不像铃儿,也没了水声。 老单说,天不诛,地不灭,自私是万物存在的本能,大公无私,是共同生活的保证。人有四种:一心为己忙碌,不得已给人忙碌,使他人为自己忙碌,甘愿为大众服务。 人和制造物不断增长,形式奔向极致。 老曲说,形式再大也是暂时的。想当年,战舰云集,列阵赤壁,转瞬间“樯橹灰飞烟灭”。 纸条上记:形式世界,历史上人们曾有回返的努力。 较好的选择,让形式发挥无害的功用。 较好的修炼,是对“火”的限制。 第四十二章 容叔吃完早饭了,拿水舀子到院子漱口,吐到花丛里。“告诉过你别往那吐,”容婶说,“帮我把锅刷了。”容叔说我还喂狗呢。容叔让晓宇喂狗,自己往外走了,在机关工作久了形成早走的习惯了。 季婶有事着急:“今天你刷碗,我得早走。”季叔说:“不行,我上班。”季婶说:“就你上班,谁不上班?”季叔笑:“你上的啥班儿,临时工!” “临时咋啦?” 季叔觉得自己不占理,尴尬笑了笑,“你才挣了几个钱,就开始‘造反’啦。放那,我刷。” 小全说:“我赶趟,我刷。” 立本收拾桌子,妈刷碗,爸拿着剩的饭到院子里,狗凑上来,他摸狗的眉骨和眼睛,摸到鼻子,黑鼻子头凉凉的。狗闭着眼舔他的手。他把饭和一点菜,倒狗的盆儿里。狗低头去吃,最后舔干净盆。“老李!”下栋的大刘在大门外喊。“走,马上。”老李答应着,进外屋放了碗,“不帮刷啦。” 风凉了,风从北又往回刮了,但还不确定,早晚可能不一样。早晨去学校是顺风,又是下坡,立本几个人走得像小跑。 走廊里站了不少人。咋不进呢,没开门呐,开了呀,立本要推门往里进,有人“哎”一声,立本意识到有情况,警觉看门缝,上有板子。他把板子托起,开门,缓缓放下板子,看板子上放着花盆,花盆里面一下子土。立本生气了,“谁放的?” 第四十二章 +1 小全趋溜溜进,小宁不抬头走到自己的座位,小家歪头四处看,在门口转悠一会才进教室。 小芝拉小琴一起扫地。小美来了,心里生气,小琴是自己组的,没经过自己同意,凭什么……以后不理小芝,不和她说话了。 晓宇线衣穿反了,有点不得劲,到厕所脱了,翻过来。小秀看见了,回去说晓宇在厕所脱了。小雄问干啥呢?不知道。小高说:这小子,说不定干什么呢——有没有别人儿?没有?小秀笑嘻嘻说:他们都不行了,你接他们了。小高卡巴眼睛,说:“我能行吗——再说有周哥呢……”小秀说:“笨呢,总……也不是一个……”小高点头说:“我知道怎么办了——”小高回身,看小舟衣服后边挂着一根草,嘻嘻笑,自己不摘,也不让别人去摘。 学校新来一个老师,从厂里来的。头一堂课,学生睁大眼睛看他。他问谁能读课文?请举手!没有人举手。他看下面,下面的人又扭头看周围的,没有人举手,——静静的,学习不好的心里放松了。新老师自己读,读累了,气不足,嘴和嗓子想咽唾沫,但没水儿,就指小全读。 小全起来读,读到了“为什么呢?” 立民说:“读错了。”老师哑着嗓子问:“哪错了?”小秀举起两手:“都错了。”春丽抬头:“别乱说!” 有很多人举手。 老师摆手,“别瞎嚷嚷,哪错了,有错的地方吗?” 最后边的小雄说:“有!那什么,”小勤低头装看书,用书挡着嘴,小声告诉:“呢(ni)错了。”“啊,泥错了。”小伟喊:“没有错。” 前边的小秀喊:“错了。” “同意错的,举手。一个,两个,三个……三个。”口渴的老师擦擦汗,“同意对的举手。一,二,三,也三个。谁对呀?怎么都不说话?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坚持到底嘛,怎么这么多人没有表态,怕什么?我让你们说的,说。”大家不说话,仰脸看着他,他站在讲台上不得劲儿,这些小孩崽子,比大人的眼睛还毒。他走下来,走到桌趟儿,左右看,摸摸那些假装往前看的实际眼睛瞄着他的头,摸了的头缩下去。 新老师听到小高叫唤“查字典”,走回讲台,马上说:“对了,查字典,查。”底下纷纷说:“没带。”“没有。” 春丽站起来,“老师,你就是这么读的。”老师转着眼:“我是……吗?这么不对吗?”人为自己辩解,最有力量。小家说:“我说对的嘛。” 铃声响,老师说:“好,回去查,下节课我仔细问,好,下课。”他擦了汗。老单说人的精明都是在触碰、试探、观察中增长。厂里来的老师总觉得小孩子好对付,今天看了可不是的,“这帮小犊子”在某些方面和大人“惊人地相似”,甚至“有过之无不及”。 第四十二章 +2 春丽、小静手拉着手出去玩。男孩子看她们。小美追上来,给春丽又一捆新皮筋,比上回的弹性还好,春丽问谁的,推给小美,嘴说不要。小美说:立民说这个才是你的那个。小静看了,说颜色好像不像……具体啥样,也忘了。春丽也不推了。 晓宇一个人坐着没意思,想起身,小秀突然在他的大腿上用拳砸了一下,“啊,”晓宇叫起来,小秀笑嘻嘻说:“酸吧?和你闹着玩,可别真生气呀。”跑了。晓宇起来,瘸了腿去追。小秀钻进女同学堆,她们要走开,他蹲着拉着她们衣服,“别走,挡着我。”人烦他,就走,他猫腰跟着人走。晓宇找,非要报仇不可,小高说他:打就打一下呗,咋那么小气?晓宇推开他,“你咋不让打呢?——来装什么好人!” 小勤和小涛碰一块,小勤问:你家亲戚……小涛说快了,马上回来了。什么时候?这几天……小涛支吾着走。 小高拽小勤,说他爸说的,那人也没啥。见过?见过——没啥水平。啥时见的?着火……去办公楼找他,囔呲囔呲,磨磨唧唧,像个老娘们似的。 人能干到那个位子,一定有一般人没有的长处。 看不出来有啥不一样。 你还不明白,你还小哇。 你大…… 小涛挡住晓宇,问咋了?晓宇说小秀太坏。小涛说:你这人儿太爱激眼,人跟你闹着玩呢。晓宇说你不知道,我和他本来不接触的,他是故意的……小涛说:什么呀,人都说你小心眼。他拉晓宇到一边,问:“你们又新来老师了?”小家跟过来,抢着说:“讲得没意思——”晓宇说:“你班老师怎么不来我们班?”小涛说:“能上过来吗?两个班的课顶牛。哎,你不会上吗?”“别扯。他是哪来的?”“你还不知道?厂里,啥也不是。老婆死了好几年了,一直找不上。他马上就要走了,真的,我说绝对准——不信就打赌。”小秀借着小涛的遮挡溜回班。 小雄要抽钢笔水,各桌找,从小秀的笔里的挤一些,一再吸。小秀看见喊:“你咋这么缺德,我用啥呀?”“没全挤净,留点。”小美的笔也没水儿了,用讲桌上老师的,小雄喊:“那是红的!”“红的就红的。”小雄小声说:“不能混,烂囊子。”去翻桌堂,“小盈有。”他们抽,别人也抽,把小盈的墨水瓶抽得见了瓶底,装盒里放回原处。 放学。“拿墨,跟我刷黑板。”立本拿着盆和刷子,小盈说:“我家有事。”跑了。老单说,让人做什么,要有激发人做的动力。立本不知道现在的自己已不能给人什么动力了。小翠从书包里把她的墨块、砚台拿出来,“用这个。”立本和小全一起端详砚台,这不是普通的,是一块石料雕刻的,上面刻有图形,龙纹,立本说:“收着吧,用不上它。”用它刷黑板太可惜了。 第四十二章 +3 小明叫小宁去爬大沟,小宁不去。小文说这小子长着一副哭相,“以后啥事也不叫他。”小宁的颧骨高,脸总带着忧郁表情。小家扫地,有人叫他去,正好不愿做这个,就跑了。 立本小全在班级刷了黑板,写了板报。 在回去路上,立本遇见小盈小明一帮人。小盈手里拿着一个盒子,装的是蛐蛐,看见了立本连忙把盒子塞给小明,“你先替我拿着。”撒腿就跑向房前小路。 立本追。小盈跑进小明家,喊狗,狗没在家。关上门,没等插上,被立本推开。小盈跳墙,从小翠家的院子跑出去。 小明拽住立本说:“我家的门坏了,你给修。”小盈跑老远,回头喊:“赔——”小明说:“要不,我告学校。”“松开!”立本生气了,甩开小明手,“你愿告哪告哪。”晓宇看了看门,说小明:“你别瞎嚷嚷,哪坏了?讹人呐?”人分远近,说话做事总是向着关系近的(要是跟自己作比较,别人无论谁都是远的了)。 小全说都别生气,拉立本走。 小明说:“等我告新老师。” 小民来了,说:“哎,他跟那谁那个——”说完曲曲眼。 小武说:“人家愿意,你管呢!” 小文说:“瞎说什么!” 小美来小翠家,扭着身子走。小民说:咱班女生那熊样我一个也没看上。小武说:你看不上人家,人家看没看上你呀?小民不喜欢人这么说,想骂人,小文拽他,嘴努着小美。小文冲小美笑着摆手,“你愿不愿意呀?”“你说什么?”“没听见?”“啊。”“那就对了。” 小美“开枪”:“霹抠——”张开拇指和食指,食指指向小文,眨闭一只眼。 晓宇叫小涛上他家。 “你家有什么亲戚在厂……”“你要干什么?”“就问问……能不能管管学校……”官大,管的就大,晓宇想。任家爷爷说,古时候的大官穿官服,一至九品,衣服颜色图案都不一样,“官高一级压死人。”老曲说,现代人没有了官袍,但心里面有官袍,这是最要命的。 看东院,小玲坐小板凳择芹菜,择得干净一叶不留,细枝末节不舍得损失,一根根,一枝枝,择得仔细。小凡说不用择那么干净。小玲往屋里努嘴。小凡说叶子有营养,姥爷说的。小玲不说话,她眨动着大眼睛,闪着光亮。眼睛是水的最直接的近似物,晶莹,透明,反映灵动。今天她的头剪短了,梳了髽鬏。 晓宇看了,脸红起来,脸转向着门,掏钥匙开门。他的脸长得白净,红起来透彻,红到耳跟。小涛问他咋的了,晓宇说:“你先回去,我明天再找你。” 家这边也和学校旮旯玩的差不多。一伙人在门前玩啪叽,小蘑菇站旁边看,“啪叽,这么摆不能赢。”他伸手去归拢。小五说:“你玩不玩?”“我没有。”“没有——还往前凑合啥?上一边去。”小五眼睛贼溜溜的,嘴不啷叽说着什么,趁人不注意,把自己兜里单放的不好的啪叽拿出来,换了好的。玩的过程中,他还总往帽子里或鞋里偷藏,让人发现了,脸不红不白的,扔小六袄领子里。小六拧叽着身子,站起来,啪叽从后背掉下来。小六捡起来放到啪叽堆儿里。小波不玩了,扑撸屁股走了。“哎,别走哇!操,小蘑菇你来。”“我没有……”“我借你,借一还俩,赢的就还我。”“我就陪你玩……”“陪谁?你愿意玩!你玩不玩?给你脸你不要,就愿往屁股上贴!”大人物说出话要顺着接,否则会不高兴。 年轻的邮递员骑车过去。小五低头捏着鼻子喊:“青草地,西瓜皮,王八盖子,邮电局。”邮递员下车,“谁喊的?”没人吱声,他刚上车,小五又喊:“青草地,西瓜皮,王八盖子……” 年轻人掉转车,站那。小五吐一下舌头,翻一下眼珠。 魏家的狗,从墙跳出来。小五招手:“来来,”他兜里有苞米粒,掏出,“给,”小五装出笑脸,狗缓缓迈着软步过来。小五拍拍它的头,狗受宠若惊,很温顺,眯了眼,接受人的拍打。小五搂过狗来,轻轻拍拍身子,一下重一下轻地拍。“你一条狗有什么牛的!”狠狠地一拍,狗啊哦一声堆下去,然后起来就跑,从它家墙的矮处跳回去。回去在院子里生气,坐着冲外边叫:汪汪,汪。 魏老二出来,骂,压低了声,骂小五的话只能自己听得见。他做了脖圈给狗套上,用绳子拴上,不让它再出去,怕人祸害。 这条狗系在院子有桩子的地方。后来用一根铁钎子,咬来人就换个地方,——怕伤着人。他两口子不愿惹气。魏婶躲屋里骂“那些牲口。”又叹息,“这狗啥命啊。” 这狗不出院子,性情变了许多,逐渐改了原先的温顺。小五小峰还是经常隔着墙瞪眼怪声吐痰,小光也学小五小峰,时不时去撩示。他们敢进院,慢慢靠近,用手逗示,狗不客气,差点咬到小峰,小五笑,对狗说:“你要咬也咬他的好手哇,别咬那只坏手哇。”小峰说:“你损不损呐?”“你真不知好赖,让两个手一样嘛!” 他们用棍儿逗示,后来拿着长杆,再后来,离老远、在院外用土块,砖头攻击。这只狗积累了怨气愤怒仇恨,以致近乎疯狂失控。拴狗的绳子换成铁链子,移动起来哗??响。从开始汪汪吼叫,到后来不叫,魏老二知道它这样更可怕,要咬就是狠的。魏老二两口子把它迁往里面,离门离路远的地方,砌了砖挡着。 玩不着魏家的狗,就琢磨别人家的。 第四十二章 +4 在东大道,小狗东张西望,竖起耳朵听远处。小五偷偷抓住立本家的狗,掰两条后腿,狗蹬得硬而有力。小林说:把眼蒙上,带到远处,看它能不能回来。 抱不让抱,小五让小林背狗,蹲着背,拽着前腿搭上,狗不干,蹬小林的腰、屁股,蹬得受不了。 “装麻袋里!” 背着麻袋,去东大甸子扔了,甸子无人,无路,只有野草成片,随风摇曳。 狗自己回来了。狗的身上有伤,曲文很心疼,骂祸祸狗的人。老曲和立本说,被人憎恶的人,不要以为在你那就会有本质的变化了。 小正坐树下画格,摆石子。毛毛虫,小冲用大头针扎,碰上毛了缩手,小宝说:“它的毛吸血。”小冲找木棍,把大头针用细铁丝绑在棍子头上,又来扎。毛毛虫死了,小杰又拿砖头拍,砸,砸出绿瓤子。 小杰看树,想着怎么能上去,试几次,都不成。 小杰来趴小正后背,小正:“下来!”“不下来。”站起掀下来,小杰又来,骑上。小正火了,往起一撅,把小杰摔倒。小杰坐地上大哭。老田出来了,“咋回事,你打我们小杰了?”“没有。”“没有哭什么,你小崽子人不大,学会撒谎了。”“他欺负我。”“你嘴硬啊。”老田手揪住小正的左耳朵,走,找你家去。 小海喊:“大人欺负小孩啦!” 老果看见了,老远喊:“咋的了,啊?”老田松了小正的耳朵,又拽住小正的胳膊,“你跑不了。”他拧着小正的胳膊,小正叫:“哎呀,你松手,你妈蛋的,哎呀……果大爷,你看他欺负小孩。”果大爷过来,“这不是小正吗,咋的了?”老田提起小正胳膊,“你欺负我们小杰咋不说呢?” 老果皱眉头:“哎,别把小胳膊儿小腿儿弄折了……” 老田用另一只手揪了小正后袄领子,才松开这手,提拉着进了院,进了屋。 老果站院门口,听里面小正妈的声“你还敢不敢了?”和一顿笤帚打声,“啊?说呀。”没有声音了。“你想气死我呀。”老果想进屋劝阻,正犹豫着,看老田从屋里出来了,他就往回走了。 纸条:人间公正,是没有利害关系时,或没有利害关系的人看得公正。 小高在一趟房一趟房看,找苞米,他要收集苞米须子给小勤。小勤说要治浮肿。 老韩家院里种苞米了,让小海开门,小海说你是谁呀! 小高找小光。小光来老韩家。 韩富不让孩子出外玩。前一段时间小冲来一起玩,可是因为俩人争论谁的啪叽好,搞得不欢而散,不再来往。没有外人来了。 小光来他家,要了苞米须子,还要玩枪,他家有一把体育运动会用的发令枪。韩富以前在工会了,枪拿回来还没交回去呢,就不想交了。小海说:“没有纸炮子。”“有。我有。”“可在屋里放太响。”小海想听他讲故事,不想完全拒绝。小光说:“拿出来,”小海开锁从箱子里拿出,小光摸一摸,“玩一会,”“再玩玩,”“带回去,就一会,——再给一个纸炮子。”小光得寸进尺,一次次要求升级。 小海要他讲故事,小光说讲啥?讲孙猴子呀?“他不是一般猴子!”小海不喜欢管孙悟空叫猴子,他和他爸去省城,到动物园,那里猴子多,上爬下窜,扒着笼子等着人扔给东西吃,可怜。 “讲狮子精。” “好,走哇走哇,走到一个山洞……”小光边想边编,编不下去,讲重复了。小海听出来,让他讲别的。小光说过两天再讲,等过节……他不会了,等听立本讲新的。 他们拿枪玩,小韩回来碰上了,不高兴:“谁让你动的!”他黑着脸。小光趋溜溜走到门口,回头:“你以为你是谁呀,还司令呀?”然后就跑了。 小韩关上窗骂儿子,“跟谁都玩,好赖不分。”小海说:“你不让我出去,还不让人来,憋死我呀!”小韩怒不可遏,“跟我犟嘴!”又一顿暴打。 打完了生气,“怎么养这么个孩子!”“不定性。”叹口气,“啥时能出息个人呢?” 韩婶到李家,跟李婶哭诉,说:这日子没法过了。 李叔说:人都互相为对方着想,家才会长久。 外边,小光吹个透明气球前后院儿走,鼓鼓的,飘飘,要和人比谁吹得快,比谁的大。 小艾把不要的胶皮手套的“手指”,剪下来,几个孩子吹也吹不动。用水,注射器不用针头,打进水,亮晶晶晃悠悠的。小凡看,什么时候爆炸,多大。 纸条上写着这样的话:形式是膨胀的。 形式组合并存在,要有两种相反力。形式的本质决定了其呈现极端的方式;中和,是调整。人之所以没有自我毁灭,在于调整。 第四十三章 小芝张嘴夸张地喘,小秀躲开,小高挤咕眼笑,学小芝的声音说:“太累了,累死了……”小芝拿抹布抽他,小高叽歪了,“你那抹布什么玩应,那么埋汰!” 小芝擦桌子,擦到小美那,小美不让擦,小芝青了脸,“以后不给你擦了!” 那边,小翠说:“东西丢了。”小芝斜眼看她。小秀翻出兜的里子,没有吧?小林装作就要脱衣服的样子。小明真生气了。 小秀往外走,小美也往外走,小秀笑问:“你昨天干啥去了?”小美问:“啥时候?”“昨天放学。”“没干啥呀。”“我看见你了,在五百。”小美看见小宁,说:“小宁也在五百呢。”小宁没吱声。他一个人上街,都不在大道走,在房前的路穿插走,不想让人看见;上街买完东西就往回走,从不停留,不想被别人说。小秀说:“他,我没看见,不稀看,”嘻嘻笑,“我也没看见我们老二。”看见小美伸出的手要掐他,马上躲着跑。 小勤和立民在一起撇勒腿儿走。现在不太一样了,小勤琢磨改不改,和立民说话是高一点还是低一点,是以他为主还是自己为主。小秀跑,小勤伸手拦住小秀,问:“跑啥?你组的班费收上来没有?”小秀嘿嘿笑说:“老二的媳妇要掐我。”小高说:“你怎么所答非所问呢?问你组的班费收齐了没有?”小秀说:“差春丽。”小勤问:“为什么?”小秀说:“我也不……我不收了,这活儿让别人干吧。”小勤说:“你不想当官吗?”“当我也不当这小官呀。”小勤说:“这不得一步一步来吗。”小高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不干我干啦。”小秀说:“给你,给你。”小勤说别瞎闹,赶紧去要。立民说让晓宇收。小勤笑:对,让他去收,已收上来的都交他。小高拉小勤上一边,说不能让他掌钱儿。小勤说这是上头不让的。小高问谁不让,是学校还是老师?小勤说都不让。小高笑。 去房后,小高把兜里的倭瓜籽掏出来。小秀问:“炒了吗?”小高立眼睛:“不炒就不能吃吗?”给小文,“多抓点,”小文抓多了,小高的脸色不好看,小文退回一些。小文嗑倭瓜籽,吐出皮,说:“小宁他爸是右——”小琴说:“人家不是了。”小文瞪眼:“那咋还在那干活,为啥不回厂子?”小美说:“人家不愿回。”小文瘪嘴说:“没脸儿吧。” 第四十三章 +1 蝴蝶多欸,为啥这么多,到哪也不落呢,落了,抓呀!又飞了,不停呢,来干啥了呢,生虫子,下崽,不是秋天了吗,为明年呗。蝴蝶呼扇呼扇飞,躲着,追着。 没有火柴,比比,看谁能把火点着。找木头,使劲磨。热吗?在跟前儿放上干草,细点的。我来,小高抢了小秀的,快磨,变黑了,小高洋洋得意。小文小雄在那边先着了。小琴喊:“是用火柴点的。”是小秀告诉她的。 小秀在房根儿那尖声喊叫,“哎,你别揪。”小雄说:“你就嘚瑟,脖子后有一根毛还没剪掉。”“不用你管。”小秀手捂着,小雄掰他手指,小秀尖细着声喊:“春丽——”晓宇歪过头看他们,小秀缩头,伸舌头,“错了,我重喊,小美——” 小文去找小勤,让小勤跟杨英年说说要一个名额,把他报上去。小勤不吱声。小文说忘不了你的,咋的都行,啥都可以,我肯定不差事儿。他掏兜,掏出啪叽弹弓石子,还有一些零钱,还有呢,我下次给你。小勤说:咱们是一家子嘛,九百年前是一家啊;我试试,给你说说去,可不一定。 小高进办公楼,有个屋子,放着乒乓球桌子,有拍子,他拿起来,比比划划。小家站门那笑,“啥动作啊……”小高又气又怕,怕人听到,赶紧出来。 天凉,课间学生倚墙根儿。有的蹲在那,有的就地坐在水泥块上,那是防屋檐滴水的,不算厚,已经裂了,但坐那比坐土强。 小雄来,偷偷瞄准,一下把小秀的一根毛薅下了。他跑回自己的地方,哈哈笑,往后仰坐,“梆”,后脑勺磕墙,“哎呀妈,”满眼冒金星儿,流出眼泪了。“报应!”坐那边的小秀由怒转喜,尖声笑,两只脚扬起,交替往地上磕击。 小林上这边向大伙学小雄,笑着往后仰,也磕了头。大伙拍手。 小伟学小雄他爸走路,八字脚。小雄在那边喊叫,打土坷垃。 关建学老师,背着手,往前挺肚子,腿弯弯着,“什么泥——”小秀笑:“像日本兵了。” 小萍走过,“2班的瘸子。”小秀指着说。小雄站起跟后面学她,小萍回身,扶住墙,用拐棍打他腿和屁股,大伙儿笑。小雄手挡着,抢下拐棍,放前边。小林跑过去又往前挪好几步。小萍扶着墙走。 上课。那老师说:“呢,也读泥。”底下乱糟糟,“到底读哪一个?”“哪个都对。”有人嘀咕:“你会不会呀。”他脸面没保住,两方的人都不接受。小秀做鬼脸,跑到老师身后比划,新老师发现,气得脸刷白,把他带回办公室。小高唱起来,“你爹爹被捕进牢房……”得意洋洋,看小雄,小雄瞪眼,小高转身,去拍曲文的后背。曲文回家学班级里的事,姥爷说:水浒,梁山好汉是放错了地方,宋徽宗也是放错了地方,所以天下大乱。又说,一个人,原谅冲撞他的人,不动怒,不记仇,那需要有宗教一样情怀。 贾老师说,小孩子调皮,别跟他们真生气。贾老师摸小秀的脑袋,“你脑袋那么好使,怎么不学习呢?” 第四十三章 +2 让小秀回去了。一大帮同学在校园呢,大伙七嘴八舌:“他也不会讲课呀。”“他根本没当过老师。”“他那小个儿。”“长得也烦人。”“再上课把他轰下去。”“那不行,他走了,谁上?”“学校就不该这样安排。”“没人嘛。”“那也不能对付呀。”“你来讲。”“我现在太小……”“咱们找学校——”“没有用,学校也没办法。”“找厂里!”“进不去。进去了找谁呀?”“找小涛,”“他不行。”有人说,过一段儿游老师就来上班了。 “厂里来的”老师跟其它老师说到课上的情况,大伙说:“欺负你是新来的。”“别看是小孩子,不好对付。” 白老师过这屋来,很同情新人,说:“让同学读,别自己读,找那个——好学生。”她自己也曾有这样的经历,“底下如果乱说话,就点名让站起来读,然后齐读。” “读错了呢?” “他们听不出来。” “要是听出了呢?” 她被问得不想说话。 学生在外边唱歌,“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全世界人民一定胜利!”几位老师站起来到窗前看,一班的几个学生站着一排故意挺着胸从窗前走过去。“都谁?”“打头的是郑伟,”还有小雄,小林,小江,小舟,小美。 小盈和晓宇在最后,临近老师办公室的窗,俩人一起蹲着走,所以老师们没看着。他俩都怕老师告家长,怕爸爸打他们。共同的威胁让他们走近了。 小盈领晓宇上他家。晓宇头一次来,每个屋都看一看,看他家的东西。小盈拿出一盒清凉油,里面还有不多了,抹太阳穴。晓宇挺喜欢那个小盒,小盈递给他,“给你吧。”晓宇回去走东大道,到魏老二家门口,装着趴门缝看院子里的狗,晓宇打开那盒清凉油抠出一点儿抹太阳穴,凉丝丝。狗被拴着,不能扑,拉着链子,走到头儿了,就停在那,眼睛哀怨地看着门。晓宇想起小宝,他总头疼,他把剩的这点留给小宝。 小珍在切月饼。到洗脸盆里洗了刀上的油,放碗架柜。“擦一擦。”小宝给抹布。“不用。”“锈了!”小宝擦刀。 晓宇站在门口,“我不进屋了,”把小盒给小珍,“给小宝,抹太阳穴,用完了把盒给我。” 第四十三章 +3 吃晚饭,各家炒菜,噼里啪啦锅铲在响,油烟味出来了。 老田喝酒,逗示小杰,喝点,再来,“不会喝酒怎么能行呢。”春丽撇嘴,说:“酒有啥会不会呀。”“酒得练,是练出来的。”“谁不会喝呀!”春丽拿过杯子,一大口,半杯!嘴型啊一下不说话,又若无其事的样子,走了;去水站喝水。 月亮出来了,太好啦;十五前后,月是给人照明的,夕起晨止。小光跟着小峰上西大道,小峰瞪眼:“别跟我。”掏出火药枪,指着小光。 “你还玩枪,我告诉爸去。” “踢死你。”小峰踢腿,小光躲开那脚,不跟了。他在原地呆了一会儿,去了前院。 小光去找小正。小志、小宝和小冲都在小正家的院子。小光叫几个人聚一圈,商量:“咱们这么这么……” 小正自我安排:“我藏门后。” 小光说:“小宝你去叫小秋小丽小梅,打仗你也没劲儿。” 等小宝走了,小光说小正:等人进院,你从后杀出。让小志小冲上煤棚,卧倒埋伏,到时候听命令。小成来,“带我一个。”“你藏煤棚吧。” 他们静静等。月亮升高了,院子角落有浓重的阴影,仓房里面看不出有人,院门那模糊,不动也不知是人。 院门开开,是立本!大伙都很惊讶,静静的。站在空荡荡的院中,立本环顾四周,“都出来吧。”指着门,“门后。”指着煤棚,“煤棚上边儿。” 埋伏的出来了,下来了,小宝这才进来。小光看着他:“出叛徒了。” 小月指着小宝:“是他?” 小宝说:“谁是叛徒?我不是。” 小杰指着小宝:“你,就是你。” 小正说好了好了,大过节的,就是玩,哪有叛徒。 小志把手里的倭瓜叶子包的土扔到外头。 小成被棚里柱子磕了头,立本摸了,说“没出血,起包了。”小全小玉来了,说:“别揉。取个手绢蘸湿了凉水敷上。”小玉把手绢给他。 明月,辉映,灰影。 孩子们拿出了月饼,有的相视而笑,有的在看地上,像找东西。上大道走,一横排,这时没人管。“咱一辈子能过多少个十五哇?”“十五可多了,光一年就十多个呢。”“八月十五!其他的不算,其他能算吗?”“那不多,一年就一次。”“正月十五呢?”“那也挺有意思。”“那跟年在一块,就算过年的了。”“多点儿节就好了。”“天天过。”“天天就没意思了。”“那怎么没意思,那多好哇。”“对呀。”“对啥呀,那还有啥盼头啦!”“天天让你吃月饼,还不吃腻了?”“我不腻,”“我也不腻。”“谁说腻了,都给我。”“你远点去吧!”嘻嘻哈哈笑。 很晚,孩子也不回家。大人也不往回叫。大人们有的睡了。男人和女人,老夫老妻的,就是把原来的不了解不理解,包括惊奇、疑问,全睡成了平淡,一切一览无余。没有了趣味。孩子不一样,在外面,一小伙,一小堆,小的内容都进行完了,不想进屋,几次在院子前小道走过,到东西两个大道闲逛。每人话也不用说,但心里很惬意。每个人像幽灵。他们东瞅瞅西看看,胳膊相互搭着肩,探着身子走;看身影,不想踩,大伙是一个整体,一个动大家都动,想够谁也够不着,白费力。月光洒在地上,落在人身上,人站的地方挡了盖了地上应得的光,仿佛人们踩踏了月。 有个人在月色中找不亮的地方踽踽独行。在别人看来,他或许有问题,但在他自己也许是一种释放。或许他不喜欢白天的人与人的面面相觑,不愿被人观察。一个人,一种自己喜欢的回应。 夜里走,看什么不看什么,与白天不一样的。 人在黑暗里寻找逍遥。 小辉问春丽,你喝酒了?春丽不说话。小辉在右边兜里装一块月饼,不时伸进手抠一点吃。 小辉仔细分辨着每个人,见人看她就逗示一下,小梅对着她脸,张大嘴啊一下,小辉笑嘻嘻。她走过几个人,经过立本旁边,从左边兜里掏出一块月饼,塞立本手,这是好的。立本说:“给小冲,给小萍,她今天没出屋。” “给她?”小辉把手拿回来。 立本说:“她咋的了?你不要瞧不起人。” 小辉凑到小女孩这堆儿。小梅的一个整块月饼被小秋拿掉了茬儿,边沿坏了,“你赔。”打她胳膊,“我没钱。”又打,“我的给你。”不稀得要。 小艾问:“你给了吗?”小秋愣了愣:“你给了吗?”小艾瞪眼:“别看我呀,我能代替你呀?” 拿出月饼,女孩一小口一小口咬,咬齐了,再吃下一行。小志小正俩人对着眼睛同时咬了一口,小杰说:“你们的不齐。”小志接着咬齐,小正琢磨月饼图形咬了一大口,又“修修”,伸出让人看:“刀!”小海拿着,比划,“杀啊,冲啊!”小光抢过来放嘴里嚼了,“啥刀啦枪啦,吃了还刀不了?”扑撸屁股走,“吃了月亮。” 小秋说:“你给,我也给。”小艾说:“别捂,月饼把兜都油了。”小秋掏出月饼,扑撸衣服兜,小珍说:“你明天咋穿呀?”“包了纸了。那我掰一块儿吧?”“那是一块呀?是渣还差不多。”“你给多少哇?”“我给一半儿。”她们要给小薇。听说小薇明天要走了。小丽说别掰得乱七八糟的,我是整个的,我留下。昨天,上街里到小红家坐会儿,临走佟姨硬塞进小丽兜子里一包月饼,不要不行。一包有五块。小丽问妈:人给东西,要不要哇?妈说看是谁呀,不亲不近不能要。小丽问:那佟姨呢?妈想了想,没有说。爸说,人给东西要看是真是假,假情假义,不能要;真的,不能卷人面子,以后人情往来再还回去。立本说换作别人能看明白,她家不好说。爸笑了笑,说:她是借了钱呐。小丽把那月饼放小艾兜,“其余剩下的咱们分,每块都能尝着。” 第四十三章 +4 几个人掰完了开始吃一个个小块的。狗看着小孩手里吃的,一本正经,目光严峻地看,不像对大人那样摇尾。小艾家的是条岁数大的狗,卧着呢,躲到一边,不让孩子抓它的毛。孩子们起来换个地方坐,大狗立即过来在地上寻。两只狗一高一矮来回在窜动,小梅用月饼引领狗的方向,让狗站在小秋的影子上,小玉告诉小秋:“狗踩你了,踩你影子。”小秋说狗:“去,远点,我踩你的。”她坐那旋转着屁股,用两只脚踩狗的影子;玩累了,拿月饼给狗看,然后偷偷换做土坷垃往远处扔去,两只狗去追,寻找,摇动着尾巴。尾巴上翘,在月光下映着影儿,好看。 老单说动物的尾巴是从水中生物源流发展而来的。水中是必不可少的,是强有力的。在陆地进化,避险攀援树上,有如安全绳,在追逐被追逐的过程中有实际作用,其他在退化,或成为一种装饰,如毛发,或表达什么信号,或是拂尘而已。 小全妈和隋婶隔墙说话,银色的月光下,一边抻着腰,一边听孩子的声音。她们还不想叫孩子回来睡,天挺好的。孩子们也不喧闹。 “今年合社来的东西不多。” “我们就买了三次。” “今夏我买了,八次。” “没时间,都上班时间来,一会就卖光了。”“全是半大孩子挤。咱们也没法挤,也挤不过他们。” “多有多吃,少有少吃。”“就是,没有不吃。” “棉衣做了?” “没做呢,我就改改。” “今年阴历早。” “今天没蚊子。” “就是,真好。” 树枝和叶子在月光下跃动,因为它们的根长在地下,不能行走。 春丽在灯下看书。春花回来,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呀,春丽说有你出就行了呗,春花问看啥呢,春丽说啥你也不懂,春花说也不用你干活呀,春丽说过节有活儿也不干呐。春花看春丽光着脚,“咋不穿袜子?”春丽说“洗了。”春花笑指春丽的脚,说:“二脚趾头长,不养爹和娘。” 春花去缸里舀水,“缸咋又没盖盖儿呢?”春丽隔了一会说:“忘了。不用盖。”春花说:“那不落灰吗?”妈说:“不落灰呀。” 月光投射到炕上,不用电灯,老单爷和立本唠嗑,谈到学校,说师生如朋友,也是形式的一种组合,如星球环绕被环绕,人相互欣赏相互吸引,有的像双星互相缠绕。近代中国兴起了新文化运动,内外激荡,喊出劳工神圣——社会应该实现人与人平等,不应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纸条上说:人际关系如星体间保持相对独立。 月亮周围,蓝天白云,比白天的好看,更深的蓝,镶金的云,云不多,分布成连接状,像灯笼下方围绕的那种图案。 老曲爷说他最喜欢这样一句话“千教万教教人求真,千学万学学做真人。” 立本悠悠信步,观赏着往东走。那是去挖野菜割草的路,月亮看上去与太阳大小一般。立本知道月亮不发光,是折射了太阳的光,光被吸收了一些,反射减弱。月亮是夜晚的,恰如其分。它和太阳一起构成了冷暖光阴,陪伴着人类。立本吟诵:“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流水有一段平缓开阔,浮着彤彤的圆镜,镜面映上了风的影。 这路在晚上没走过,如今心里放松,多走了很多。 水在夜晚看不见底,看了很久,从东边的沟旁往回走。 进家,爸妈没有睡,在说话儿,问立本看月啦,立本说今天月亮真圆呐。月亮平时也有,也圆,但和今天不一样,人的情绪与月光融一起了。节日是一种仪式,老人说。 立木回来了,爸问:“你上哪了?” 小丽抢着说:“又上大叔家了!” “人家不睡觉哇?”妈说。 立木说:“挺多人呢。” 妈问:“干什么?” 立木说:“唠嗑。人家换的大灯泡,可亮了。” 小丽羡慕,“下次带我去呗。” “睡吧,明天别起不来。”爸说。 入夜,天凉,开的小窗也得关上。冷空气从高远之地如同千军万马行进,它们是昼伏夜行。小镇边角,虽未至亦有余波风息。晚上最低气温十几度了。大人对温度注意,小孩子只知道看天,嘈嘈热了冷了,不问具体温度,睡着了就更不问了。 老人在说,早晚开始凉了,基本是这样吧,一年四季嘛。 纸条:认识有两种,一种是反复调整校正达到准确,一种是尝试—记忆—推断。 第四十四章 不知不觉就秋天了。合社前,送菜越来越少了,人就不多了。小明,小涛,小峰,小蘑菇,曲文,在合社那的水泥块上玩啪叽。小明赢了,说回去吃饭。小峰不让走,朝小蘑菇借,小蘑菇说:“我也没有了,有纸壳的。”小明绷着脸说:“不玩那个呀。”小涛想借点,没人肯借,走了。小蘑菇寻思一会,说:“换点儿,俩换一。”小明斜眼说:“拉倒吧。”“仨换一。”“不行。”“你说多少?”“五个。”“呀……”“我回去了?”“换!”小明说:“你就都换了,也不够一把的。”小峰回来了,有啪叽了。“小峰你来,你玩,赢他。”小峰掏出一把啪叽,几个人本来不多,就都给了小峰,小林来了,掏给小峰一把啪叽。没多大一会小峰又输光,无话可说,走了。小林只能伸舌头。 小明数着厚厚一把掐不住的烟盒纸啪叽,翻动得很快,有一张好的,抽出来,给站在旁边的曲文看,“这是小涛这小子的,叠的啥玩意,你瞅这线,边儿对不齐。”小海说:“那给我吧。我明年给你倭瓜花。”“边儿去!”小蘑菇伸脖子脑袋凑近看,说:“我给你那么多好的。”小明躲开:“那是你输的,整明白点!我就为赢这绿上海,要不不跟你这些人玩?”打开,把线褶用手摸压,里面捋,说:“让你们整白瞎了。” 小林挤咕眼睛:“晓宇那小子有好的,藏着掖着的。你跟他玩,都赢过来。”小明说:“不愿嘞他,他毛病多。”小林说:“你挑他,他还挑你呢。”小明不高兴,歪着脖子说:“挑我什么?听说他迷上那个叫小玲的了?”曲文不信:“不能,比他大。”“不信拉倒。” 东大道上,小明家的狗跟在一个人的后边,小林说:“那不你家的狗吗?”小明叫狗,狗跑来,小明踢了一脚,训它:“没志气,谁都跟。”曲文弯腰抚摸着狗的头,对它说:“不认识的别跟。” 第四十四章 +1 西大道上,女孩跳皮筋。“小翠的皮筋好,”小娜要去借,小美拽住她的长辫子,“别找她,不带她。旧就旧对付吧。”小涛说带我们呗,小美说去去去,太多了。小秀嘻嘻嘻,我自己行不?春丽说不要就不要,啰嗦什么。小娜说多一个也不行。跳皮筋,侧踢腿,比谁踢得高,不断往上提高,够得着,那是能力高度。她们像蝴蝶在两股皮筋内外上下翻飞。小民紧盯在小娜活动的腿,小娜生气,“剜”了他两眼。踢腿,够着皮筋,然后就降下来,人拉着皮筋开始跳“舞”。皮筋跳得好不好,看女孩舞蹈的灵性和体质的韧性。男同学围观,指春丽跳得最好,小美次之。小娜说小翠没来,她跳得好,小美说:“和我比还差点。”又该小娜跳了,男生起哄,“哞——”小娜姓牟,男生学牛叫。小美到两边给她调皮筋,调低高度,两边一平。小梅不让,不给“她”弄好。小梅拿的皮筋,所以她觉得自己仗义。她比那些人小,跳不了高的,跳得不好,没人注意她,心里不平。后来她学小萍瘸腿的样子,一点一颠地跳,勾皮筋,大伙一起笑。小美站那撑着皮筋,也瘸着晃着。小全过来,说:“拿人的缺欠开玩笑,不道德。”小美说:“她又没在。”小民吹口哨起哄,嘴做瘸的口型,“q,u,e,有人也是瘸子。”晓宇说:“笑话人不如人。”小民说:“哪不如?啊,我瘸啊?”小美马上说:“我啥不缺。”晓宇说:“你不缺,多东西,多鸟屎。”小美脸上有隐隐的雀斑,她就烦别人说雀,恼别人说斑,现在这两个字更难听了,她要发作。小全拉晓宇走。 小秀说晓宇“啥也不是,狗屁不是。”“你是!”小芝说。小芝的鼻子囊呲囊呲,谁让她吃药她都不听 被人瞧不起,晓宇心里火火的,他心里说自己:别发火别发火。对自己看不惯的人反应过度,有时不是对那人,是对自己身处不顺的境地的发泄。小英在屋唠嗑,见晓宇啷当着脸进屋,开玩笑:“天怎么阴了?”接着说:“阴的忽喇的,怪吓人。”晓宇没说话,放书包,归拢里边东西。小壮过来,仰脸看,“哭了?”晓宇脸胀红起来:“远点扇着。”这一段时间他总爱发火。他也想压住火,但是压不住。要顺其自然,就是减少火,老单说,没有“适合”的回应,人会变得不正常的。 晓宇给鸡剁菜,梆梆梆地响。春花向小英卡巴眼,说:“随根儿。” 晓宇和了苞米面,用勺子刮盆平摊进鸡食槽子。他给狗另做,都想剁了手,出多点血,让人……老人说,反应方式也遗传。 晓宇转了一会,回屋一个人在炕上扇啪叽,有带帽子的人儿,专扇它。 小英领着小壮走了。 小艾摘下镜框,拿下玻璃,用湿的抹布擦,再找干的毛巾擦。她拿下照片,有的粘得结实,就拿着整个的衬纸到外屋的煤槽子抖落,去掉灰。再用小干布擦,再恢复原样。晓宇斜眼看照片,“那张别摆了。”小艾问是哪张,晓宇拿下中间的大的那张,把衬纸拽了一个窟窿儿,“干嘛?纸都弄坏了。”“有新彩纸。”“那这块摆啥呀?”“你掂对吧。找别的照片。原来撤下的不少呢。”“没有好的,再说哪有这么大的照片呀?这中间也不能放一些小照片。你咋的啦,这张照片妈不让换的,还给你挡着点吧?”这上面没有小艾,其实撤不撤对她都无所谓,就是没合适的照片换。 晓宇生气,嫌乎这张照片。照片上一家人照的都很好,头发梳得溜光整齐,穿上新的衣服,脸上展露着笑容,都睁大的眼。据说是摄影的人从身后拿出一个玩具挥着,才照出这张,那是他一岁时的照片。唯一遗憾,是抱着他的妈妈没注意把控他的手,他的手放在***那。小孩,怕什么,妈说。小,也不好。遮挡了也不行。人来都看,咋回事呀,都要问。拿下来,自己另选。可选了半天,没有可以替代的,没有一样大的。小艾说不如先放上,等有好的再换。“不行!”他把照片剪碎了。后来妈说起那张相片,还记得照那张相时每个孩子的模样。 放啥呀? 有一张是二叔的照片,是单人的——被剪了,另一半是以前的对象,不是现在的二婶。“不太好。” 随便找一张放上吧。 晓宇看钟点,赶紧收拾,妈上街快回来了。收拾完,他到院里,呼出一口气。院子,阳光耀眼地照,狗回来了,要吃食,鸡挥动翅膀昂起头,嘴咕咕叫,瞪着眼要叨,狗退后,坐在那,耳朵垂着。那只“大冠子”拿出胜利者的姿态,颤动着下颌,作睥睨状。狗坐了等,等鸡都不吃了,上槽子吃剩食。 第四十四章 +2 小艾拿屋里苫东西的布帘出来,喊狗,“喂,你怎么吃鸡食?你的还没做呢!”她站凳子上,像妈妈一样抖落灰。凳子有个腿的胶皮掉了,不稳,尬的。小珍小玉喊她,说去看小薇。 三个人进到仓房里,一起劝小薇别走,小珍说小薇“别太小性儿。”小玉、小艾说:“小丽走的那段儿,你不是天天想吗?”“别走了——走了,我们所有人得多想你呀。”“你没事儿出来溜达溜达,别总窝家里。咱们去小丽家。”“我不去,我不想她。”小秋来了,问:“那你想谁呀?”小薇说谁也不想。头前儿,小秋小梅来送月饼,小薇不要,小秋说:“你说不要,别怨我们,”吃了渣,“上赶着不是买卖!”掰开两半,俩人吃了。猫来吃地上掉的渣儿,小薇抱一边,小声说:馋嘴的东西,以后可别什么都吃。小梅问:“你说什么?”小薇说:“没说你们。”转过身去哄猫,小声说。小秋说:“好事儿不背人,背人没好事儿——尽干乱七八糟的事儿……”小薇气红了脸。 几个人出来,小珍问小艾,“你说小薇她爸她妈为什么把她送给别人家?”小艾摇头。小玉说怎么都赶在她们这趟儿房儿了。小秋说:你们那趟房没有哇? 邻院,小玲坐个小凳在一个盆里择豆角,抽两边的丝儿,掰折长的豆角。春丽来了,蹲下,“妈呀,虫子!”吓得又站起来。 “大惊小怪。”小玲笑。 “它跑得那么快!” “它腿儿多多呀。” “它叫什么?” “像小蚰蜒。” “像,象没长鼻子。”“你说啥?”“像,不等于是。” “太小,真说不准。”“你说你见过,你咋不知道,还说你啥都见过!” “是吗?”小玲的大眼睛闪动。 “是妈,还大娘呢!”春丽笑。 老项婆子出来,扬一把苞米粒,鸡们奔过去挤一块儿低头抢吃。老项婆子扒拉出一只鸡,花黄色的毛,抱到大筐里,扣上盖,“不下蛋吃什么吃!” “她说啥呢?”春丽悄悄问小玲,小玲红了白了脸。 春丽拉下小玲放在额头遮光的手,说:“她能下蛋,还要你?”春丽笑得嘎嘎嘎,跑了。老项婆子愣着眼睛看,问:“她说什么?”小玲说:“没说什么。”老项婆子眼睛不舒服,她卡巴着眼,心里犯嘀咕,也不舒服。心眼是通的。老百姓说人有心计叫有心眼,说人心好心坏叫作心眼好使不好使。 老单说,心里想法,眼睛会表现出来。 在西边大道,小翠坐在道旁,小五经过,色眯眯看小翠的脸,小翠不在乎,还有些得意。春丽问干啥呢?小翠说脚让马车压了。你是在哪了,让压了?就在这儿,倒霉,今天的日子不好。笨蛋呐,路边也能压着?虽然春丽笑着说,但小翠掉了脸子,她不让人说。春丽蹲下,摸小翠的脚。疼!不能动。马车呢?走了。你咋让它走啦?不让走也没用啊。春丽回家推来自行车,“来上车。”“你会骑吗?”“推着嘛。”推更不好推。正好遇到小武小国,他俩接着推。额头出汗了,小武两手握着车把,不能用手,就翘出下嘴唇,吹流到眼睛的汗,吹不走的,辣了眼睛。 第四十四章 +3 栅栏里的花,往外长,许多是缝里的,带蔓的长得高,在顶上,缠着高的杆儿,到顶垂下来。夹儿已经开裂,蹦出豆儿来。小梅捡地上的,起来摘上面的。小秋在院子里生气,瞪着眼,小梅不理睬,装作没看见。小秋说是她家的。小梅说:在外边,又没进院儿。小秋说:那也不行。 小梅不走,“我捡地下的。”“掉的也是我家的,放那,明年还能长呢。” 小梅把籽扬大道上,把衣兜里的都倒厕所粪坑里。 小林回来取扑克,见小秋在骂咧咧,问“咋的啦?”“有人偷咱家的花籽。”“在哪呢?”“走了,——扑克爸不让往外拿……”小林说:你别说就完了。拿来扑克,小勤和立民小秀小雄在合社和粮店中间的水泥台上坐下玩,小林站着看。“扑克太软,”“对付玩。”人握一手牌,有强有弱,可是“隐蔽”的高深莫测,让打牌诡异多变,胜负不定。小勤偷看别人的牌,暗的变明牌了。小勤赢得多。立民让把牌立起来,呵斥小雄:“立直了。”这样一来,小勤就赢得少了。小勤开始偷牌,偷连牌,偷大牌,变了格局力量,决定性的一张牌决定命运。小秀质疑:“怎么又出了?”小雄回过味来:“对啦,大王早出了。”立民瞪眼睛,小勤放下,说:“那你出吧。”小秀问:“前边的咋算?”小勤不高兴了,“就这一回。”小雄瘪嘴:“谁信呢。”小勤说:“不信拉倒。”立民努嘴让小雄看着点,小雄洗牌,发牌。小勤出,“3!”小雄说“5!”放下看,不对,“你这不是‘5’吗?”换一棵。一圈,又该小勤出,“3!”小雄扔“5”,小勤说:“拿回去,俩!”补一张“3”,小雄把那个“5”划勒一边,不拿回。“你想不想玩?”小勤眯眼说,“我出俩3不行吗?”“你会不会玩?”小雄瞪眼问,俩人僵持。 小五小峰小蘑菇小波来了,问“小明呢?”小勤看他们那架势是想往回捞的,站起来说:“他走了。在我这坐吧。”把牌递过去,赶紧走了。他还要买白纸,是杨英年吩咐的。他买了白纸,还给杨英年买了一两茶叶揣兜里,是“最好的”——三个大玻璃罐子最里边的。 继续在玩,小五和小波赢了,想喝汽水。小峰买一瓶。都喝,一瓶没够,再来一瓶,都说没钱,小蘑菇掏了钱。 老司下地回来了。那块地种了好几种作物。秋土豆还得一段时间收,但秧子已经开始蔫了。豆角地里,杆子搭的架子上面缠着泛黄的秧子挂着叶子,叶子和豆角一样稀疏。老司摘了豆角,一共有小半袋。“想再吃,等明年了。” 老司喊老李和老苏,“回去吧,没啥了。”“走,走。”“走。” 老李说:“没劲儿了。”老司说:“年纪大了呢就不中用了。”老李说:“要不咋得用年轻的呢。”老苏说:“从古至今都是这么回事,你说,老的支使不动,原来都平起平坐,还知老底儿。过去说书讲,赵匡胤杯酒释兵权。” 经过麦田,走在田里小路,老司揪下一个麦穗,手搓麦穗粒,放牙上咬一咬,硬撅撅,没浆了。“熟了。”老苏揪了一把,说回去喂猪。老司说:这猪咋吃,你看人家老隋能弄到豆饼麦麸子。老苏说跟人家能比吗,人有亲戚,那亲戚多厉害呀。老司不服,说有啥厉害的,他比咱们高多少哇,把你放在那,你也能干。老苏说官越大越好干,小官难干。 村外的大树,已经被锯倒。那是小光端午节上的那棵树,被许多人砍过枝丫。树干被抹了粑粑,阻止人往上爬,可是粑粑干了,被雨水冲了,还有人上。 人们围着,看锯倒它的人要怎么整它。“看着挺高,也没有多长。”人平着看与往上看是不一样的。很多人站树干颤颤地踩,小孩都踩树头,那是他们以前够不到的地方。小光小杰也在人群里。老司喊小光,小光装听不见,小杰提示他,小光把小杰的脑袋扳转过来,“别看。”。 小咬儿出来了,成群地飞舞,成团的;一大片升腾,铺天盖地。它们平时分散的时候多,聚集的时候,形成一时之狂欢,有点像情绪化的人。 老霍在那,老司与他相对而过,没有停下来,分别发出声:“欸?”“嗯?”都是第二声,人就过去了。 老李扭身看,问老司:“没说话呢?”老苏也说:“你们是师兄弟儿,是一年儿进厂的吧?”“他哪跟我一年?”老司咬牙,“他……我……恨不得他死……”进村路过厕所,是女的一侧,老司无意看了里面,立刻转了头,红了脸,跟生气混一起了,脸更红了。老苏说:“至于吗?”“他拿了我一个月工资,一直不还,也不提,跟没事人儿似的。”老李说:“也可能他手头紧,等他有了就还了。”“紧什么?他家出两次门了,出门怎么有钱呢?”老苏说:“忘了吧,提个醒儿。”“别人朝他借钱从来不会忘。”“见面得说话,以后还得处呢。”“我还能第二次上当,吃亏上当就一回。”“不来往,钱也没法要了。”“不要了。给他当烧纸了。怪我,倒霉,遇上这个人!”老司和老霍俩人“武斗”时是同一派,一伙儿的。一次“战斗”前,老霍说如果发生意外让他照顾自己的孩子,老司答应他抚养孩子。“多亏他没死,他那破孩子……”老苏说:“当初他和车间一个女的处对象,处了一段,人家不干了。他总纠缠人家,后来人调走了。害人害己呀。”老司说:“走了就对啦。”“那厂能跟咱们厂比吗?”“你小舅子在那?”老苏擤了鼻涕说:“后来这小子没人敢跟他处了,都说他流氓。最后,和现在这个成了,是老家的,比他小好几岁。” 老李看到熟人,打招呼。打扑克的小蘑菇打招呼,“下地了,李叔?”别人只管打他们的扑克,催他出牌,小蘑菇看见他爸了,放下牌往回走了。老司到柜台挑选买东西,选了一把镰刀。老苏问:“干什么?”“割草哇。不跟他拼命,犯不上。” 第四十四章 +4 老司婆子在老苏家唠嗑,打哈欠不断,“完喽,老了,坐一会就困了。”老苏婆子扒豆子,“今年豆角多,你没晒点?”“我们吃新的。”“冬天你上哪吃新的?”“我们愿吃酸菜,窖里还存白菜。”“去年豆角不好,豆角丝我还晒多了……”过了一冬还剩了一些呢,留到明年用吧,没想到今年比去年的好。但她不能往下说,怕老司婆子挑理。那老司婆子果然握到话把儿,说:多了也没给我们送,小气。老苏婆子说:“去年一点儿也不好,再说,你家老头啥都会。”老司婆子拍腿,说:“哎呀男人不能什么都会,什么都会就不把你当回事……”“你多享福哇,还不知足?” 老司回来了,骂:“家里什么样,乱七八糟,粥都串烟了,还能吃吗?”老司踢了地上的盆。 老司婆子赶紧跑回去,“咋的啦?咋的啦?”老司拿起笤帚,要打老司婆子,小峰火了,迎上去挡着。老子软了。 老司婆子端下锅,盛出上面的饭,煳底的抢不动,泡上水。收拾炕上的东西,放桌子,端一盆小白菜和小葱,再放一碗大酱。 老司婆子白白眼,说:“都吃饭。” 大伙都坐下吃饭,小峰有些后怕,斜眼看了看他爹。爹把酒一口就喝了,吃饭。 春丽坐在院子里,缝衣服扣子,听隔壁家的事儿。外边有蚊子,进屋里。新衣服的纽扣也重缝,妈说买的衣服扣子都这样,不结实。线没有了,再纫线,抻长点线。春花瞪眼说干嘛那么长?妈说别那么长,春丽说不好纫,纫一回不容易。妈说线上愿意起疙瘩。小杰在一旁撇嘴。春花问:地扫了吗?春丽说:我要没扫,不知什么样呢。 小全趴后窗看,看一会,都没动静了。他拿一点饭到院子,单独喂那独眼的“小花”。摸“小花”的冠子,看是热的还是凉的,不对比不知道啊,再摸摸旁边的小红的冠子,长长的,厚实的,热乎的。小红摆愣头,不让摸了——它耷拉冠子,红红的,锯齿饱满。再看小花,矮的冠子红里泛白。小全拿出跟容婶要的白药片,掰开几块儿,把着这“伤病员”的嘴,让小玉把药放进去,又给喝一点水。 小正扫地,爸说:晚上别扫地。小正叠烟盒纸,在地上拍。爸让小正出去玩一会儿,小正不出去。小全说:“走,咱俩去抬水。” 在外边,碰见小涛,小全问:“干啥去?”小涛支支吾吾。他刚才找小明,借钱;在近处借遍了,借不着了。小明不想借,但又想,小涛有亲戚在厂里……“借可以,你得压点东西。”小涛带了些纸啪叽,小明不要,那值钱吗?小涛回家取棉帽子,那是军帽,里面有盖章的,——现在也不戴,得冬天才用呢。 月悬在空中,屋里早些关了灯,月的光辉照在炕上,任家老人躺着。关里的人这时都在院门前井台旁呢,唠嗑什么的。老爷子一会儿下地喝点儿水,老太太说“河里的水不如井水好。”任叔不认同这种说法,“河里水是活的,又是经过加工处理的,干净。”小五没在家,小六挑小桶去自来水站接水。月光朗照,映在小水沟里的潺潺流水里。他接完水,把嘴对着水管放小点喝,小全说:“这么喝闹肚子。”“这水最干净。”小蘑菇总这么喝。晓宇喝就要用手擦洗管子口。立本不这么喝,要讲卫生,他按爸爸说的挑回家去烧开了喝。 蛐蛐在秋凉中唱响。缸里水满了,小正找,“它们咋进来了呢?藏哪了?”小全说它们在缝里头,你抓不了。家蛐蛐不同野外的,是偎着人生活,养成了人一样的习惯,有时间观念。天暖在院子,天凉了来到屋里,它们很早就融入人的生活,进入了人的情感世界。但是它们和人却不相同。老单说,人的生活有几种,一是每天忙于遇到的事,办自己需要办的事情;二是重复做自己熟悉的习以为常的事;三是做自己感兴趣的事;四是为他人为众人做善事。蛐蛐的一切都围绕着生存,活动是季节性的,唯有人是全天候的,不躲不藏,学会应对各种考验,适应各种情况。人是杂食动物,什么都吃,人是杂家,什么都学,什么都做,什么都想——思前想后。 小盈悄悄来找立本,要前几天送来的报纸《参考消息》。立本不愿去他家看,小盈总是从家拿出来送给立本。他家不让往外借人的,他瞒着家里,但是他爸定期整理,说要回收。“不能让我爸发现啦。”立本给他数齐,立本爸还有一页没看完呢,不看了,“都给他吧。”报纸都叠好放着。 立本送小盈出来,自己沿着大道走一会。 天上,月不太圆了。老单说,月缺让人看到地球的影子。在地球上看不到地球的整个。 立本数着星星,看它们的位置。老单说,古时候通过恒星的变化周期测算一年的时间。一天时间,用点香的方式计时,还有漏斗计时。这些是以空间变化换算时间,这是中国的以现象联系本质,是中国人考虑问题的方式。许多个白天,插一根棍看日影变化,古人用小周期测出了大周期。这就是大得无形的几何。 宇宙有多大呀,有没有边?立本问。 老单说,无穷尽的,一个系统穷尽之时,一定还有其他系统。大和小是相对的,是包容的,转变的。 望星空,让人不眠。 任老太太喜欢月夜,外边有光亮,还比较柔和;光进了屋子,像触摸。她喜欢月亮甚于太阳。她让家里换小点儿的灯泡,不用灯了就让人关灯。 小高在后窗喊晓宇出来,说用班费,晓宇问干啥?小高说总放你那干啥?晓宇说不用当然就放我这儿。小高说给老师买点啥。晓宇问给哪个老师?小高不高兴了,你说能哪个老师?都谁病啦?晓宇不吱声。小高说:这可是小勤让的,晓宇撇嘴,你不提他还好点儿。 晓宇数钱,还有一个数,挺好的数,不能花。 这段时间睡觉睡不实。晓宇的心里不得劲儿,愿做梦。梦里说班委会开会没叫他,他内心紧张但装得不关心,不让他们看出来;立本也没去,是没让参加吗?没好意思问。小高参加了,小民也参加了,还有小江,好像是有春丽在场。会议吵起来了,小勤被骂了,压服不了。问春丽会上都啥事,春丽不说…… 第四十五章 吃完早饭,小明说:“要选班干部了,老师太偏向。”他爹说:“当那干啥。”小明心里怨爹没能耐:你要当官就好了。生气系扣子,心里叨咕,查三个数儿系上就能当上,可是越着急手越不好使,没系完。他爹问:“那个小勤呢?”“那小子——”当初近乎得很,现在…… 爹说,铁呀,热得快,凉得也快。 爷俩一起出来,小明急走,老常看见自行车过来,拉住小明,躲让车。上班和上学是两个方向,他们分开了。西大道,大人去东大门,早,早,好,好,老张,老李……见面在行走中,匆匆赶上,或超过,一样的问候,如喝水,有加温的,有平常的。老常汇入上班的洪流,同那些与他年纪相仿的人走在一起——他们入厂是一个时段,刚建厂的时候激情澎湃……老常眯眼看前边,想将来——他们的子女也会在同一时段参加工作吧,也像他们一样……他总说自己命不好。老容让他找老曲叔,“给看看,”“相面呐?”“啊,准。”“能吗?不能吧?”看路旁的树,叶子不那么密了。 晓宇今天起来晚了。很累,做了梦,脚趾不知怎么少了,一只脚是四个,另一只是三个,怎么回事?鞋有些紧,换一个松的……看脚趾,怎么这样?有点粗…… 起来按每天做事,就忙忙乎乎。喜虫在棚上,那是好虫。小家又进来催:“快走哇,你真能m……”晓宇说:“这么走哇?我没穿衣服!”小家揪着晓宇的背心,笑嘻嘻说:“你没穿衣服?”晓宇踢他,出了门,又回来,把柜子上的杯子摆一摆,杯子的把儿都朝东。 跑上西大道,小家指着栅栏里豆角架子上的小鸟,“它用嘴叨毛干什么?”晓宇说:“你不也扑撸头发嘛!”小林跟在后边,说:“你浑身刺挠啊,不也挠吗?”晓宇说:“你裤子有粑粑也抠抠啊。” 学校门,小明跟小芝说话,小芝的头一个劲摇,嘴里呜啦着“好啦好啦,不听不听。” 小芝追上小文,说:小明那样副儿的,原来就不怎么样。小文小声说:是不怎么样。——看后头,怕小明听到。小明生气,大声说:“你以后不要找我。” 走廊里站了一排人,怎么不进教室呢?小勤在里面呢。干什么呢?大扫除呢,不让人进。小明冷笑,“啥时这么勤快呢?”春丽的耳朵刺挠儿,找亮的地方让小静抠,小静往耳朵眼儿看半天,不敢抠,怕抠坏了,她让淑芬来抠。小琴说:“我要站不住,要倒了——”淑芬说:你别闹,碰到耳朵可不是闹着玩的。小娜靠淑芬身上,淑芬把火柴杆挪出来,推小娜,“干啥呢!”小娜翻楞眼睛说:有啥呀!春丽脸绷着,生气,进了教室。小娜说:哼,熊样儿,我还选你? 小美往教室里看,啥时进呐?是干完了嘛? 小高说:通风呢,等一等,地没干呢。 小翠走进去一步,抽哒鼻子,“今天没有味了。” 在教室门口,关建在新班任看他们的时候,打了小明的后背,以为小明不敢动呢。小明激了,狠狠还了他一巴掌,打得响,“啪!”——没惯着他。新班任看着他俩,没说话。小明懊丧:干活的时候看不着。在新班任面前很没面子,关建耷拉着脑袋。 老师没进教室就走了。 关建到人堆儿,和人谈虱子,说头上的虱子和身上的不一样。小盈说:虱子还有啥不一样?关建说:“我给你抓一个。”在小盈的头和脖领子翻,小盈说:“我没有。”小文在窗台上选啪叽,扔了不好的,小武在地上捡。小文说关建:“抓小国的。”关建装听不见。小文去踢小国的腿,“以后不许来了。”小国说:“你说不来就不来呀?”小文踢,小国说再使点劲,你以为你不疼啊?小文咋踢,小国都不动,翘出下嘴唇往上吹,吹头发“流海”左右分开,就是不说疼。小盈说小文:你怎么就看小国不顺眼呢?关建知道怎么回事,是自己嘴乱说给说漏了——关建和小国唠嗑,说老处女是怎么个意思呀,小国说小文的姑姑,那就是。 关建抓虱子,谁也不让抓,都进教室。关建跟着,人的脑袋拨愣不让抓。“身上有虱子,在衣服里,”小林说,“在缝儿呆着。”小雄说:“对,头上有啥?只有头发,呆不住。”关建说:“女的有哇,头发长,还编辫子。男的一般没有。”小盈笑,“一班没有,二班有,三班有。”小文脸上不高兴。关建说:“真事儿的。”曲文扑撸头发,“男的头发短,有也掉了。”关建扑撸曲文的头,“男的还愿意出汗。”小翠来上学了,爸爸说妈妈:女孩子不能由着性子。小翠坐下问:“出汗怎么的?”关建瞪着眼说:“那汗珠对虱子就是灭顶之灾呀!”小君说:“剪了光头就更不生虱子了嘛。”小宁跟小家说:剃了头啥也没有了,没处躲没处藏。小家嚷:“光头还不用洗头了。”关建说:“洗也容易,一抹娑就得了,就跟洗脸似的。”小翠让关建看,“有汗吗?”小高挤咕眼睛,小声跟人说:养汉吧。关建说有有汗。小翠问哪儿,给擦喽。小明在那边看呢,嘀咕:总愿张嘴求人没好下场。 立民在后边打关建脑袋一下,关建回头,立民装什么也没做的样子。小秀搂住关建,“哎,听说让你当班长了?”“谁说的?”“我说的。”“别扯了。”“我看看你手,看看是几个斗……一个,两个……” 小雄从后头突然摘下关建的帽子,跑了,关建去追,大伙跟出去看。 俩人使劲抢,互相推拉,踩倒了一片花丛。晓宇喊:“踩着花了。”使劲推他们离开。这里的花是他一次次悄悄放的花籽,悄悄浇水。每次班级搞卫生,他把水倒这里。他跟谁都没说,谁也不知道。天凉,人站跟前儿花依人。 小雄一把拽过帽子,传给小秀,小秀给立民。关建来要,立民阴着眼睛,看了看,“你这也不是什么军帽!”把帽子扔房上,拉胯着腿儿走了。关建用树枝够,够不着,用旗杆儿够,不能拐弯也够不着。关建搬梯子,爬上去。小高在下面仰着脸眯着眼,说:“你挺能嘚瑟,要是在过去嘛,说过点儿还不算啥;啥也不是了,还信口胡嘞嘞?”晃梯子,吓得关建直哆嗦,“别别……” 第四十五章 +1 校园,花的瓣间隔着掉落,像小孩的豁牙子。花丛旁蹲着小高和小林,小高搂小林,让他投小勤一票,小林想站起,小高拉住说,你也评不上,别投自己了。立民经过,说:“干啥呢,拉屎呢?”小高笑,“啊,没有。” 立民撇了腿儿走,看见小文小武,问:“带了吗?”小文从书包里拿出文具盒,四处看看,然后才拿出一把三棱刀,快速递给立民,并示意立民快点收起。立民拿在手里看了看,撩起衣摆塞到后腰带里。 小勤从办公室出来,老师让把还没有批的作文发下来,要布置新的作文。小勤把一摞作文放在主席台那,找出立本的作文,一页一页翻看。看见小文,喊他过来,找出他的本。小文拿自己的本儿走,小勤补了一句说:一家子,多帮忙啊。小美经过,“用不用我帮你?”小勤支支吾吾说不用。再看下面的,是晓宇的,翻了一页,看了看就合上了。小勤喊小美:“来,帮忙!”小美说:“不是不用嘛?”小勤说:不是这事,是选我……从胯兜里掏一把又一把炒的黄豆粒给小美,小美单只手接不了,又双手去接,“太多了,多不好意思呀。”“你看,你愿意吃嘛。”“拥护,坚决拥护。”他们一起走,小美小声说:“春丽她根本不会唱,以后你别让她干……” 进教室,发下去作文,小勤从书包里拿出相机,招呼大伙照相。哪来的呀?上哪?去外头。 到宣传栏,那是小勤刚出的板报,让大伙站齐,都蹲下,照啦。 大伙散了,去篮球场,去单双杆那,议论,“相机是谁的?”“是学校新买的。”“不是没钱吗?”“粉笔没了也不买。”“玻璃坏了也不修。”“是杨英年找厂里要的钱,特批的。”“有啥用?”“有大用……” 小翠瘸了瘸了,脚让摁钉扎了,埋怨照什么相。淑芬几个人连搀带背地弄到教室门口。“也不深。”摁钉抠出去。“咋不深?”小翠生气不让她们管了。小美摊开手掌,让小翠拿豆,问“咋啦?”小翠推开黄豆,“也没人管我……”淑芬她们都不高兴了,刚才累得一身汗,现在还没消呢。小翠的爷爷说过小翠,沉静,让人敬啊。 小翠说:“要是不吃黄豆,眼睛受不了。”她又掰开小美的手,拿了豆。 小琴说吃多了爱放屁,小翠推她,“说啥呢?——不吃黄豆,吃豆腐也行。”小林伸手捏小翠的脸蛋,“我说这么白呢。”晓宇在旁边看,不得劲儿:女的长得好可不是好事儿。长得好看,如果小性儿,再没有防备心,定会让人算计,自取其辱。 春丽穿了新衣服,人都看她,她昂着头不看人。 坐座位,收起作文本,桌子有灰,抹布没有,春丽用手擦一下。小高回头,往右边梳着留长了的头发,眯着眼说:“别用手擦呀。”小舟递给抹布,春丽瞪眼:“我的抹布怎么上你那了?”小舟说是他的抹布,春丽拿过来看了看,扔过去,“不是我的。”不是她的她不要。 晓宇过来,小高蹲在过道捡地上的东西,“起来,”晓宇说,小高不起来,说“你从那边过。”晓宇说“我座在这边!”小高说“我知道你座在这边,你可以绕过去。”晓宇挤过去,坐自己座位不动了,不出去了,知道今天可能要划票了,课间也不动了。 人三三两两进教室。关建进教室,脸盆架上有淑芬刚洗的毛巾搭着,他抓起擦手,擦完就扔在那。淑芬说:“脏了也不洗?”关键白眼看:“事儿妈!”小秀说:“她是你妈呀?”淑芬摆手说:“我可不当他妈。”关建歪脖子说:“吓一跳!”淑芬姓夏,有人给起外号叫吓一跳。关建看小伟瞪眼,忙说:“我被吓了一跳。” 立本按照老师要求布置作文,题目写在黑板上。 小秀兜里的一包炒面,是他爸要出远门带的,他偷包一点,放桌堂,被后边悄悄上来的小雄伸手掏出来。小雄到立民跟前倒一些,立民拽住他手,“不行,再来点!”结果洒了一桌子。小秀听见了,溜过去,小雄拿手抓着吃,小秀抓他右手,他用左手,小秀叫“老大,”立民拧住小雄的左手,小雄趴桌子用嘴去吃,小秀拽他的右耳朵,立民揪住左耳朵,小雄伸脖子使劲够,用舌头去粘。大伙笑。立本看他们,小雄擦擦嘴巴,回座位了。小秀说:“老李,吃点。”立本挥挥手。 “我一点没吃着。”小秀看立本瞪他,便抹搭眼皮走回自己座儿。 小雄上别处找抹布,拿了一个线手套,“谁的?没人呀?”他擦桌子,跟立民说:“他也不拿咱们当回事呀。” 第四十五章 +2 放学,立本小明一起去老师办公室,快到门口,小明快走,先进屋。游老师不在。立本进屋,贾老师把脸朝着窗户,看外边,立本问:游老师呢?贾老师冷淡地说:回家了。 校园一群孩子推搡小萍。小萍每天晚点走,避开人。今天她要上厕所,她一天里很少出去,怕上高台,怕人们嘲笑她。她在家也很少去厕所,她怕小五经过时眼睛贼溜溜的往里看,而且还故意咳嗽。她平时尽量少喝水。 她被人推倒在地,一圈人胡乱踢,又往里吐唾沫。小全曲文在那费劲劝阻,拦也拦不住。小武想上前帮忙,小文不让,拉着。 立本扳开一个个肩膀,推走凑得近的人,“干什么?怎么乱打人!” “她偷东西。” “偷啥了?” “他妈,偷人。”小高说。 “尽胡说。”立本拉小萍走。 “瘸子也要哇。” “谁说的?”立本停下,回头。 人们退潮般往一个方向跑了。“欧,欧,欧势,欧势……”几个淘气的小子喊叫。 白老师从办公室出来——小明在她办公室扫地呢。她站楼门前看半天。她认识小萍,认识小萍的家人、亲人。小萍的脸儿比春丽好看,要是腿没问题,得有多少男孩儿追求她呀,能听到多少好话呀。 立本说晓宇和小家,你们干什么呢,就在一边看热闹? 往回走,立本、小家、小宁在前面,小全几个人在后边,小萍在中间走。她想快走,怕影响人家正常走。快走也不行,走得难堪,又怕人在后边笑话她。她回过头,让几个男生前边走,她在后边。小全让后边的都上前面去了。老人讲,善良,就是当你有优势的时候,对别人好一些。 小光在院子里捉蚂蚁,蚂蚁进他们家了。 发现“散兵游勇”有一条线路,找了一大溜儿,“挖地三尺也要找到老巢。” 小林在院门那站下,说:别抓,有蚂蚁就没有老蟑了。小光说蚂蚁比老蟑更可恨。 俩人一起找。小林拿根钉子,见着扎。 小萍进了家,立本往下边去,到游老师家。小勤和关建在老师家的园子两头,各自摘豆角呢。 立本刚才和人争吵,嗓子都沙哑了,和老师商量一下课的内容,没有多说话就走了。 大杨树上的叶子像小铃铛,不出声震荡。立本用手拍树干,听声响沉沉的。 他去练武。 老曲说,从一个班了解一个小社会。将来,走出去,到更大的地方,了解更大的社会。将来也许能到世界各个地方,了解更多的人,看社会风俗习惯。从小到大,从大到小,看懂了,就通达啦。 腿站稳,像石头一样。 曲文说小萍受欺负,说这女同学太可怜。老曲说,弱者都没有自我保护能力,很危险。如果是人们都争的对象,更危险。 刮风了,风有声,静息去听,能听到。那是春天来的风往回刮了。 第四十五章 +3 小勤一直没闲着,围着老师忙。还串联人买东西去看望。连小涛也让去,“哎,高老师去了,我看见了,所以,告诉你。” 小勤找春丽编排节目,春丽不理他。他找小翠,“出个节目。”小翠摆手说:“我可不行。”“你哪儿不行?”“真不行。我感冒了。”“感冒小毛病,赶紧吃药。”“我才不吃呢。” 小勤找立本,说班级搞个欢迎班会,布置各组出节目。“是老师的想法吗?”“这事儿老师自己能说吗?” 各组谁也不出。立本逐个落实,准备如何,找时间排演。立本让晓宇和春丽写主持词。4个组共报了7个节目,一节课8个最好,再来一个吧。小翠和小芝两个组不对付,拖拖拉拉,落实不了。小勤让同组的男生唱李玉和,一人一句,轮换。小勤唱:不怕把,牢底来坐穿,小伟唱:山河破碎我的心……小高唱:儿的怒火——大伙笑,笑得前仰后合的。 立本领人去排节目,走,去哪?水库。哪个?近的。游泳哇?不能游。这老师姓游还能不让游?哪有时间!有的人就不去了。小民说:立本这小子太不像话。咋不像话啦,小舟说,看人倒霉了? 去的人到水库的西边,在挨着树林的地方唱歌。树的绿变深了,有黄叶,有褐色。天变得蔚蓝,想张口呼吸。云是纯白,像游丝。水库太好看了,颜色有好几种,有深有浅,有平有纹……还有亮光。歌都会唱了,原来有基础,往下要分部。立本拿一根小木棍指挥,“合一下。”合的部分很好,声音传出去有力量,在水面上回响,飘荡。晓宇和甄琰上旁边练领唱部分。小雄来看,拉晓宇胳膊,“你让甄艳一个人呀!”甄琰说:“一个人咋练?”小文说:“上大沟啊。” 大家都来水库边。风吹水面,水好像是往前走。水好看,水是天的颜色。人们感受着水气,呼着,吸着。用于水的词都能用于人的,尤其是人的心理,涟漪,汹涌,翻滚…… 小伟来晚了。咋回事?把玻璃弄打了。小勤说:你得赔,小伟说:赔就赔呗,小勤说得两倍赔,说曲文也得交钱,也值日了。淑芬说那玻璃本来就裂了,自己就要掉。小勤说原来不是没掉嘛!淑芬说值日能不搞卫生嘛。小伟说我认了。小高说我昨天值日也没掉嘛。淑芬说小高,你是咋干的?谁在你后边值日谁倒霉!小伟带了钱要交,曲文不让交;淑芬说交也不交那么多,她去找后勤师傅给安上,按原价交的。 人呐,翻脸比翻书快。 老曲说,南方有地方戏种,表演“变脸”,“吐火”,绝活儿! 一朝天子一朝臣呐,古今中外概莫除外。——注意呀,只使气,是泄元气,只顾往外出气,就口干舌燥。老曲又带立本打一套拳,指导着,气沉下,沉到腹部丹田,呼气、吸气协调,胸的收发沉稳。口有控制,气不外溢,说什么都不声嘶力竭,留有余地。这样,你就气息充沛,发声圆润浑厚,堂音,磁性。 气要顺,不可逆,他做了一套舒缓理气的动作,说:得民心者得天下。 小成替立本抱不平,说:不是那样的。 倒行逆施不会久,老曲说。又打了一套新的拳法,说:乱世出侠客,侠义,在中国古代文化中有着重要位置,就是强者保护弱者。那真正的文学是为弱者呼喊。 第四十五章 +4 过了一天。 班里要上音乐课。小江发“单子”,按桌发,每桌俩,有没人的,也都发了。小明看了,不吱声。小文去收了,是歌篇儿,不唱,留揩屁股。小勤说:“还得练呢!” 小勤给小文要了名额,已报上去了,小文觉得自己本来挺好,就不给他表示了。小勤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大不高兴。 小勤去杨英年办公室,杨英年不在。小勤开了门,进屋,坐在杨英年的座位上。他拉开抽屉,看登记表,都是哪的,看父母单位,工作职务,原籍,看亲属栏,看那些关注的人的亲人…… 小国剪光头了,晓宇问他咋这样啦,他说“凉快。”以前有好几个人说要剪光头,最后也没有剪。小民就是其中一个,他来摸小国的头,小国不让,小民偏摸,边摸边说“蝈蝈,蝈蝈!”小林翘起脚,“真亮!”摸了摸,“热乎,多少度的?”小文在后边,狠狠地拍了一巴掌。小国回头看,小文转头,想了想又转过来,又打一下,“这回我让你看着,”踢了一脚,“你叫蛐蛐得了!你让我恶心!”装作吐的样子,“别让我看你!” 老曲说,办什么事儿,最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格。 心理、习惯是没法改。“对的”就可以不择手段,“胜的”什么都对,大人这样的认识贻害无穷。 小勤,一直努力,不久他给老师弄一个偏方。 老师的病真好起来。 老师让小勤帮他管班级。 一放学,许多同学都上小勤家。小文站着不坐。“咋的了?我现在给你擦擦?”小勤找来抹布,小高忙接过来,冲着小文卡巴眼睛说:“起来,”给凳子擦了,“坐吧,干净人!”小文斜楞一下眼睛坐了。书包里装了一瓶牛奶,没拿出来。 小勤给小林一兜柿子,“不要不行。”“绿的?”“回去捂一捂,就红了。这是长青社的,自己从秧子上摘的。” 小勤给小文一只鸟,呆头呆脑的,不愿意动。小高站旁边说不好看。小文说:“就是。”逗它一下,鸟眼睛瞥一下,又恢复原位;找棍儿捅一下,鸟挥一下翅膀,转过身去,拉一泼白屎。 小勤说:“哎,拉稀不怕,回去喂点药。喂熟的东西。”“生的不行啊?”“生的也行,喂虫子,吃虫子,叫得可好听啦。”“上哪整虫子?”“到苞米地,掰开棒子,甜杆儿里,都有。笨!”小武几次要拿出牛奶,小文不让。走出来,小文说小武,“你傻呀——啥人都有……” 小高说:“今年苞米招虫子,苞米外边全是腻虫,黑乎乎一层,太烦人。” 小勤这才想到小高,马上给小高瓜子,揣兜里。小高说:“不要不要。”小勤说:“这么多呢,要啥就说——琉琉,你选两个。”小高不想要,给他看的都是清一水的,没有花瓣的。 人的关系有远近,近的不在意。大团伙里有小团伙,做什么不容易,做事有顾忌。 琉琉要,小高拿了。不喜欢也要,要了给人,这样能证明他在小勤这伙人中的位置。 “走,咱们砍尜玩去。”小文说。 “走,走。”小高说。 小舟想要滚珠,挨着小文,低声说。小文跟小勤说小舟要滚珠,小勤拢着一只手对小文的耳朵:“过去他总牛的烘的,我烦他。” 小武说拍儿不够,我去借两个。小勤说:“去吧。”小武撒腿就跑。 小文把鸟给了小舟。 “小犊子!”小林看小舟拿着鸟,眼珠子转,小舟紧忙回家了。 小文心里不高兴,拿石子划地,“嘚瑟,嘚瑟,气鼓!哎,蛤蟆,怎么不上道呢?”小林踢石头,嘟囔:“闭着眼睛说瞎话。”小高说:“上,怎么不上?我看见让车压了。还走蝈蝈,走蛐蛐。”小文说:“蛐蛐走你能看见?”小高说:“不就黑的嘛,绿的咋的黑的咋的……”小勤说:“这有蚂蚁。”路边蚂蚁上道下道出出溜溜。小高蹲下看,蚂蚁四处走,拢起又走,“这边走!这帮小子不听话。”他用一根手指头按,“不听话,杀,杀,”小林解了裤带就尿。小高起来骂:“你迸我身上了,激眼给你剪掉。”小林转过身往远处尿,心里骂:“这个狗日的。”尿完尿,看人都没好脸色,想讲点有趣的话缓解气氛,“哎,小翠和晓宇好上了。”这话是从小勤嘴上散播的,“咋地了?”小勤故意问,装作什么也不知的样子。“他上南大沟——”“上那干啥呀?”“那就不知道啦,大沟里干啥呢?”小高说:“你不知道?那没人儿呀!”这是敏感的话,挑动多人的神经。“然后呢?”“不知道。”嘻嘻笑。 他们下了沟,顺着南边的壁往里走,走到里面,宽阔的地方,坡子也缓和些。往下边靠水的地方平一些。是这吗?可能是吧。上边还有洞呢。就在这里玩吧,这块平。这可真是个好地方。 小明来了,和小武一起来的。小文问小武拿来几把,小武拿了四把,小文不高兴,埋怨他拿多了,你咋不都拿来呢!又低声说小武,怎么把他带来了?你不知道他们尿不到一块儿去吗? 小明在那边看他们,说:“是不是要改日子啊?” 小武听了脸红脖子红,从兜里摸出尜儿,先给谁呢?他看看小勤小明小文,犹豫不决,“谁先来?”他看着几个人,小勤伸手接,小明说:“凭啥你?”小勤说:“那你来!”小明拿过来,小勤板着脸说:“凭啥就你呀?”小文说:“竞老大!”二人出手,小勤赢了。小勤在一块石头上放好尜,把木刀左右甩两下,砍了,呜——落水里,在那头“岸边”。水不深,也不宽,小武跳过去,到“对岸”捡。 小明说:“就这呀,怪不得我表哥说……”手举起,松开,尜往下落,紧接着啪的打出,尜飞得高,撞到葫芦口的崖壁,滚落下来。他们赶到,尜在水里。这块都是泥,尜掉在中间,不靠边儿。小明在岸边,回头问:“谁去取呀?咋没人取?”小武够不着。小文说:“谁打落的谁取。”小明说:“我这板儿打完了,下一个该你了,你捡。”小文说:“到我这就我捡!”人都在那杵着。小武绕远跳对岸,踩泥里,用棍子把尜拨近,捡回来。小文说小武,“你看看你鞋……” “不玩了。”小勤说他回去有事儿。 小文眯着眼看小勤远去的背影,“他说他要当班长了。”小武问:“他当班长,立本干啥呀?”“狗东西,问他都怎么安排,他不告诉。”小文吐口唾沫,转身推一下小明,“原来就不该帮他,真不该……现在牛了。”小明不高兴,小文又推一下,“哎,你呢,你将来干啥?”小明说:“不知道。”“你能不知道?”“没人说呀。”小文心里说:最重要的事没人告诉你的,傻等吧。你根本就不是当官的料。 第四十五章 +5 转天,放学后,小勤召开班干部会。 他和立本共同主持,他们坐第一排,椅子转过来。其他人坐二三排的座位。他去关上门,然后准备讲话。刚开了个头,说“受老师委托……”,外边就闹起来,立民和几个人把在门口听的小江推进屋来。小江要退回去,几个人推他,进来了。走廊里还有等着的一些人。小勤说:“出去,出去,这开会呢。”小雄说:“谁不开会呀。”找一把坏椅子,掰下一条腿儿拎着,坐前排桌子上。小勤转回身,朝向班干部们想继续开,小雄又坐到二排的桌子上,小秀坐三排的桌子,小江坐最后边。立民坐到讲桌上。小勤不说了,干坐着,等他们闹够了走。立民用眼睛眨动示意,小雄马上说:“我们搞卫生,我们等你们。”等了一会儿,小秀说:“我们可等不起,我们还回家吃饭呢。”找笤帚开始扫地,撅起尘土,暴土扬场,人都呛得没法呆,骂:“什么人呢!”“这是人吗?”“走,”“快走,”“换地方。”“上哪?”“出去说。”外边没有什么合适的地方,“到附近找个地方。”“石料场?”“不行,他们就跟来了。” 小勤说:“上我家。”“都知道吧?他家。”“咱们分头走吧。”立本说我不去了,我有事。女生也说不去。小伟在外边站着,说开会净扯。晓宇说解放前税多现在会多。小伟和立本走,说想和狄叔学修表,“好哇,”立本赞同。后来,小伟和狄叔学习修理钟表,又学半导体电器什么的。 小勤叫几个人到他家,上炕!叫上来三个人和他打扑克。小勤抓了一手好牌,大小王四个2。先前小舟抓好牌,留到最后很砸,挨小勤抽脸;接着小高抓了一手好牌就得意亮开,小勤就扔了手里牌,重来。小勤自己抓了好牌则不出声,一张一张慢慢打,打得过瘾,打得人惊讶。小林扔下牌,“不行了,”小勤不让,小林说“我输了——”“输了也不行!”让一张一张打完。小勤让地上的人端水,叫炒瓜籽,“在笸箩里。”关建忙乎起来,火急,要冒烟了,赶紧盛上盘。“端上来呀!”炕上的人在喊。“你们玩,我干活?”关建心里老大不乐意,还装着笑脸端上去,故意问:“立本咋不来呢?”小勤说:“不来就不来呗。”小高说:“他不来那些女的也不来了。”小林说:“他挺有吸引力呀。”小勤撇嘴:“就那么回事儿吧。” 立本到曲文家。 曲文的腿磕了,老曲给他按摩,说:谁受苦受屈儿都不舒服,但有些得能忍耐,不能什么事都叫屈儿。 老曲说,人什么都可以尝试,只要你有意志和意愿,能承受,可以尝遍人间五味、百味。人应体验、经历更多的事情。 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他教了孩子们一套五禽戏,休息,说:人想出头,都要做头儿,可是,一个人一个头,一个群体一个头。头脑只能一个,其他人做手、胳膊、腿、脚。 动物界凭力气角逐首领,蜂王多了,要处理,只能留一个。人则使尽各种手段。 古代权者,形形色色,无奇不有,有无能的,或者德不配位。历史摆在那。 他又教按摩揉捏身体,活动一会,说:做头领,要有择善而从的品格,要有临危不惧的心态,对的要坚持,错的要改正(待续) 第四十六章 要到上学的点儿了,小秋说:“咋没了呢?”四处翻找,“家丢东西了,我铅笔拧子没了。”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小林气冲冲上西院老吴家。 小冲一个人在家。小林四处撒么,看小冲的书包,倒出里面的东西,打开文具盒,没有。“是不是你拿的?”开始到处翻。小冲哭腔:“我都不知道咋回事,你就来我家翻,你要干啥呀?”无助地流泪。小林说:“我没时间听你解释,等我回来再收拾你。” 跑到学校,小林喘着在班级的门槛刮泥,黑板还没擦呢,小高喊:“严绍林,你怎么才来呀?”“才来怎么的?又不是我值日。”“黑板擦哪去了?昨天不是你值日吗?”“我不知道!”“你怎么不知道,你昨天没用吗?放学你也不擦黑板!等会儿我告诉小勤。”今天是小文值日,他坐着看热闹。小美起来擦桌子,叫小翠“帮我端着盆。”小翠说:“凭啥?我不端。” 小高用抹布擦黑板,擦一块儿,回头看下边的人,再擦一块儿,又看,没人看他。他坐前边的桌子上,说:“我都病了。”小秀说:“找晓宇开药。”小高撇嘴,“我找他?”以前找晓宇,被顶了回来,记恨着呢。小秀挤咕眼睛对小民说:“他的病,是馋什么了。”小民不知道什么意思,问馋什么?小勤来了,掏出白色的瓜子,问“谁吃?”小文、小明都说:“我不吃也不整。”小勤小高说:“不吃也得干。”小勤生小文的气,心说:给你东西不少,又给你要名额,你还挑刺儿,以后啥好事也不给你。 人们开始互相闹,就是没人干活。 春丽不想让他们干架,想让班级唱起歌,就站起来,起个头,“唱!”无声音,无人唱;有想支持唱的,一听没别人唱,也马上打住。春丽四处看看,坐下生气,说不唱拉倒。小美学田婶说的话,贴春丽耳边说:“就会生气,没出息。”春丽推她,“烦人!” 游老师站门口。杨英年经过,看教室里乱,想进来训话,游老师站着挡着,没让他进。 “咋的,我就不知道。”小林在自己座位把书包往桌子一摔,不客气怒怼小高。碰撞,是不满,更是让他人再不要这样对他说和做。小高忍着没发作,心里记恨,从此就把“这小子”看作不一伙儿的人。老师也在观察,看人的表现,看谁在意自己。小林心里懊恼,好的时候也没表扬。小君擦桌灰儿,就一排来。小琴擦老师的讲桌,小高说:“你咋擦的!”手摸脏了,“你这——是怎么保养的?”小琴斜眼睛:“你说啥呢?”小高想骂又憋了回去,找块干净抹布擦讲桌。他知道小勤和小琴有点“近乎”。小琴站旁边,“都擦过啦,你没眼睛啊?”小高看着她不说话,鼓起嘴做“你妈”的口型。 晓宇在校园单杠那呆了一阵,才回教室,从老师身边走过,到自己座儿坐下。他看前后左右,或看书,或说话,或摆放东西,他也坐那翻书包看。小武要给晓宇啪叽戳子,小文拦住,说“不用给他。” 老师叫小文去取书,新书到了,让把书发下去。 小文跑着去跑着回来。小明先拿一本,上头的那本他嫌不好,有勒的印儿,他要从底下抠一本。“哎不行,”小文抱着书晃身子不让,“等一会不就发了嘛,急什么,坐回去等着。”小明的脸挂不住,心里说还没怎么的呢就牛起来啦,想发作。小文看他那样儿的脸和嘴,忙改变了态度,分他一些书,“你帮我发你那排。”小明趁机把那本不好的书混进,给出去。小民不要,要好的。小明说:别找我,我是替人家发的。小民找小文,小文不给换,说“赶到哪算哪。”“你要不换,我找学校去,你有那么多的事儿呢。”小文硬着身子,“我有什么?”脸僵着,给他换了一本好的。小文自己留了最平整最清晰的一本;留下包装的牛皮纸,选好的部分包书。说别人行,人说自己不行;自己做什么都有理由,都心安理得。小文事后给小明啪叽,就是小勤给的那些。小明生气,我要的你不给,破玩应没人要的给我,白给我也不要。 大伙领了书,就在书封面上写名字;有的在封底写一句话;有人手捏书页合得紧紧在上面写字,笔尖容易扎进去——都愿用钢笔,钢笔水能渗进书缝,翻倒看字加宽变形,快翻每页都有笔迹连起来。 “上课。”起立,坐下,总这样。上课只有少数人发言,其他人陪着,“真是活受罪。”“讲的我们不愿听,还强迫我们听。”不举手,被叫起来回答,更难受。 “下课,坐下!”大伙都不解地望着老师,老师说选班干部,都从作业本上撕一张纸,写人名。同桌的互相看,老师制止,不许看,自己写自己的。关建捂着写,他不写比他有可能当选的,写的是最老实不爱出头的小宁、小国、小君、小静。小林偷看小文的,上面没有自己,就把自己写的小文的名字勾掉了。说好了互相投一票的,气死了,心说:你等着。小勤起来,替老师收票了。老师挥挥手,说“下课了,都可以走了。” 同学们走出教室,到外面,互相问投了谁了,有说有不说,有实说有撒谎。 小明说:“怎么不当场计票呢?”小家问咋记?小全说,就是在前边划正字儿。小文说,老师会算的。晓宇说,那谁知道到底是多少哇? 上间操了,晓宇不去做操,到石头堆后头坐着,听广播响起: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 第四十六章 +1 上课就盼着下课。上了课,就互相问:“第几节课了?”盼望放学。小明斜着坐,侧靠墙听课,以前周老师说“身体正在发育呢,那样不好”,改过来了,现在又那个样坐着。老师说坐好了,小明转了过去,一会又那样坐。 课间,小民把晓宇茶缸里的水喝了。晓宇“鸡眼”了,小民说:“你再去接呗。”小高说:“人嫌你脏呢?”小民说:“我……”小高说:“不是你!”努努嘴。地弄脏了,小文生气敲黑板,骂人们不爱护。 不出去的不在地上站着,都坐着说话儿,小武问:“你吃的啥?”小明说:“没吃啥。”小武不信:“张嘴我看看。”小明呜噜说:“你先张,你张我再张。”小武张开大嘴了,小明闭嘴不让看。晓宇用手捂了鼻子走开。小武说:“我牙坏了,”冲小明说:“哎你咋不张呢?你就会骗。”小文在一边儿斜眼看小明,心里不高兴:“小气样儿,没个好结果。”为了让小明张嘴,趴小明的肩膀上说:“人说你嘴像大粪汤。”小明就不张嘴。 小高给小勤出主意,“给他挪动挪动。”“谁?”“晓宇。”“让他当啥?”“让他当个文艺委员。”小勤笑,“你去说吧。” 晓宇不干,说那是女的干的。小高挤咕眼睛说:男的咋就不能干呢?晓宇说:能干你干。小明过来,说:“让小勤干嘛,他不是啥都行嘛。”小高斜眼睛,讨了个没趣,说晓宇:“你这人儿挺有主意呀!”悻悻回来,“不干拉倒,啥也不用给他。”小勤“吱”一口吐唾沫,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两条腿的猪找不到,两条腿的人还不有的是。”小高试探,问:“小宁,老实些?”小勤晃脑袋,“我们打的江山,怎么能让他们……” 立民的刀丢了,小雄说保准是小江偷的。小雄拉来小江,小江说:不是我,别乱赖人。立民说:“给我收拾。”小秀说“对,不打不会承认。”小勤说:“无凭无据。”小江挣开小雄小秀的手,跟小勤走。 大土包上,一些人在划好的地方玩。天有点阴。小文在摆手,喊:来呀。小勤上来,小文让一块地方,拍拍地,这这,这是最好地方。小明坐着,没和小勤打招呼,心里对小文也恨恨的,以前算是认错人了,以往的好印象全没了,变成一个丑恶的东西。小林跑上来,手里拿了一个毛嗑头,掰了几小块,小明问从哪来的,小林得意洋洋,说这你就别管了。小舟说:“损人利己。”小林说:“你不利己,你可以不要哇。 小文“烦”了小明,他跟小勤说:“小明说你以前的坏话,他还说你狗屁不是……” 小舟和小国到教室的房后,两人说着话,在地上划方块,谁先选?竞老大。小雄说:“傻的呵的!”吐了口唾沫,“有这工夫儿给老师家摘豆角去呀。”俩人不理小雄,把划的方块蹭平,然后去摘叶子。俩人玩,他把叶子揣他兜、他拿出来揣他兜,他推他一下,他反过来推他一下,他轻轻摸他的头,他就轻轻摸他的头,他笑,他也笑。有个蚂蚁!小舟放个棍,蚂蚁爬上来,爬呀爬,快到头了,要用手抓回来。小国说等等,捡一根棍儿来接对上,蚂蚁爬过来,接着爬。又要爬到头了,小国对到树上,让它上树叶。两个人拿两个棍,互相敲碰,啪啦啪啦啪,啪啦啪啦啪,啪,啪,啪啪,啪啦啪,啪啦啪,啪啪,啪,啪啦啪啦啪。小雄拿棍从中横住,“傻了吧唧。”小国说:“你多奸呐!”小舟拽小国去一个毛嗑地里继续玩。看天,“能下雨吗?”“下雨好,”叶子挡雨;叶子边沿儿动一下,不是风,是雨点打在叶子上。小民后边跟着来了,说他俩要偷毛嗑。“谁呀?”“狗哇!”“不知道谁是狗。” 晓宇到墙角旮旯,那有一块平地,是他常玩的地方。小高和一伙人在那玩啪叽呢。他不吱声,站那,小高眨巴眨巴眼睛,让开一块地方。晓宇蹲下,往后挤一下,撅一下,小高拉几个人往那边挪了点。晓宇掏出小刀划线,这块地潮乎乎的,掼,“王八羔子!”掼掼,掼得稀烂。人倒霉,什么特点都是缺点弱点了。 没意思走了,转一圈回来,地方又没有了。小高头也不抬,晓宇站那老半天,小高也不起来,蹲着拧了拧步子,像拉屎挪个窝儿——还没有那样多呢。晓宇蹲下,画人儿,起来踩,用鞋底蹭平。小林说:是埋人呐,你家那有坟呐,赶紧去叫你二婶来呀,让她跳跳……小高笑得拍腿,推小林:“你这个人,肠子不好。”晓宇看了看小高:“你的心不好。没一个好的。” 小雄拿立民的那把刀过来,蹲下。晓宇翻着眼说:“不是丢了吗?”人们围着,小雄下不来台呀,开始剜地抠土,挖了很深,土里有蚯蚓活动。晓宇要拿,小雄不让他动,用刀挑起来一绺蚯蚓,小美接过刀,把蚯蚓放地上,切成段。晓宇喊:哎,你咋那样呢!小国说蚯蚓不怕剁,每段都能活。小雄拍一下小国后背:我切你呀。 小伟在校园边玩,那里早划了线,一下课就来。那是一块平整的地方,踩实了能跑“小车”,“小车”就是一付石头“轱辘”。小民过来,拿一个干的毛毛狗,在后边撩小伟的脖子,想吓唬他。小伟扒拉开,“一边去。”小民白了脸,用膝盖挤他,说:“这是我的地方。”“哪写着是你的?”“我划线了。”小伟看看,让了让。 小民那边有水,他贴着线走,两只脚交叉直线走路。突突突嘴里学车声,开“车”过了,一次又一次。踩着线了,“你再踩线我就不客气了。”小伟举棍子,在那等着。小民脚不踩线,身子歪过去,到小伟身边,撞一下,又转一圈回来,俩人碰上互相挤,“过了线了,别过来!”“什么线!”小民用鞋底蹭,“哪呢?哪有?”“你,混蛋!”小高来了,问咋回事,小民说这是他的,小伟说哪写着啦。小高拉小民,“走,他是立本那伙儿的。”小民说:“立本有啥呀,啥也不是!”小伟瞪眼,说:还就是立本行,他干什么都行,那是真行。小文说:行的多啦。小高说:他啥行?行咋不用了呢?小伟说:“眼睛瞎呗。”小高说要告诉老师去。小伟踢他,说去快去。 第四十六章 +2 放学。晓宇拉小明:“走,去大沟!”小明说:“不去,我有事。”晓宇想拿回自己的画本,还不能跟他发脾气。 “小气鬼。”小文小声说,“他不去拉倒,咱们走。”叫几个人上大沟。 他们下了道,沿沟沿往前走,选不陡地方下去。 这条大沟是水冲出来的。下大雨时,“上游”从街里低凹的地儿流淌,流经厂房,场地,大路这些坚硬地面;西边整体高,南北都有上坡儿,水汇聚到这里,向下跌落。水瀑高悬激扬,沟的底是软土,没有岩石,越冲沟越深。——如果有岩石,即使有一部分,也能承受住冲击,阻挡住淤泥下泄,还会形成断崖,形成两叠三叠飞流的奇观——等沟深到一定时候它不再深,存水形成潭了,或许溅起多高的水雾——每段一个“坝”,存一池水,上流向下,那又是一番奇观了。现在,所有的地段都是松土,水冲刷而下,带走泥土,沟越来越深,——将来等深到和下边洼地水库一平,就会开始从下往上淤泥,有水开始往上“找平”了。现在,不是那样。这两天下了雨,都不大,大雨过后沟底也存不住多少水。 水在下面,人走沟坡,坡是滑下的土,积得多了,沟底窄了。上面是陡壁,小武说:“这也能建窑洞啊?”小文说:“窑洞干嘛?”晓宇说:“人那西北,那是干旱的地方。”抬头看有人在顶上,说:“别让扔东西呀。”“谁呀?”“小涛,后面还有小高。”小文说那个小子太坏。 晓宇说:“他要撒尿,快跑!” 上面小高握着那东西追着跑,你停,他就停下尿。 “他哪来那么多的尿,想停就停。”“咱们冲上去!”从大缺口往上冲。 上边又来几个,小雄弯腰抓土,边抓边打,小秀坐地上,旁边有土坷垃,一边笑着一边扔。急了,就用脚蹬土,把整块的土沿蹬塌了。 “往下去。”飞跑,一腿高一腿低沿着斜坡跑。习惯了斜坡的坡度,一条腿要弯曲一些。 “两岸”与地逐渐平了,上面那些人没有优势了,所以都跑了。 晓宇骂:“这些王八犊子!他们要是在窄地方先派人掐住咱们就完了。”小武说:“还真有葫芦口。”晓宇甩鞋底上粘的泥坨,说“等咱们有机会的。” 小文上小明家。一进屋,闻到香味,看到外屋有香灰,几节股儿。进里屋,看见小明慌张的样子,问他干啥呢,藏啥呢?小明说能藏啥,就胡说八道!他刚才在外屋点了香。他看见过妈点香,问干什么点香,妈说给老人点的。点香,真有用……妈说信则灵……小文说小明神叨叨的。 小文回家,推出自行车去“兜风”。上砖厂那边,下坡使劲蹬,他感觉开心得很,自己的好运要来了,冲一冲,再快点……摔倒了。 晓宇回家,蹲园子那看花。然后,进屋,上凳子,在棚顶的架子上看到宣纸,那是爸爸从工会要的,给老单要的,给晓宇留了几张。拿下来,决定用一张,这个写字好吗,没用过。他在写字台上铺开了细看,有小虫,太小,它要是不动,要是不在白颜色的纸上,是看不到的。在纸上,移动,还挺快的。趴近也看不出虫子是啥样。晓宇用手指按,按死了,有一小条痕迹。一个,又一个,这么多,哪来的!碾压,没了动的,就是死了。画画。 立本在家磨菜刀,磨起来就没完。小丽看,笑着说:“磨那么快干嘛,切着手哇?”立本还磨,小丽说:是切鸡食菜,又不切肉,快给我吧。妈说:还有一把,磨一磨吧。 吴婶来给送一兜豆角。李婶想,得回送什么呢?想送老黄瓜,立本说不好。送土豆?立本说送柿子吧。小丽说:她平时也不送啊,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呀……立本想大概是那放学的事,没有说。 上后院。老单爷说,组合形式散了,都再正常不过的了。可以重新组合,可以单纯一些。不要留恋,不要将就。记得有井底之蛙的典故吧,它望的天小,不是井小,是它上不到地上。 小蘑菇上后院溜达,吃着黄瓜,是老的旱黄瓜,黄色的。给小平掰一段,晓宇不让小平接,伸手拨开,“上秋吃黄瓜瘦。”“哎呀,差点掉地上,——这是旱黄瓜。”小蘑菇的手让出根部,给他们看,“多老,根裂了。你看裂纹,还麻手呢。我没打皮,皮甜。”递给晓宇,小林抢过去咬了一口,晓宇看他:“你怎么吃?你那么瘦!”“我把不好的地方给咬下去了,你不知好歹呢?” 秧子上还有黄瓜,那是各家留的,准备做种。 “吃了明年种啥呀?”“我家多。” 小凡问:黄瓜有什么营养啊? 姥爷说,黄瓜吸收了土壤和空气中的养分,还吸收了阳光能量。人自身不能够做到的,通过吃黄瓜等吸收了。 蘑菇呢? 蘑菇不发生光合作用,它蛋白丰富。 小伟爸串休,采了蘑菇,滑溜溜鲜的。送人许多,剩下的还那么多,在院子里打开晾晒。小六来看,小伟让他进来,小英斜眼看小六,不说话,白着脸。小六没敢进门,走了。小伟说:“他哥又不是他。”小英愤愤地,“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小伟不高兴,说:“你骂人家干什么!” 老郑让小伟给老于家送一些,老于以前每年都和他去采东西,今年工作忙,没有一起去。小伟跑回来,老郑又让他给老范家送些。小伟晃荡地去了。那家没人,人上哪去了呢?东西放下了。 妈问袋子呢?小伟说他家开着门,屋里没人。“没人你拿回来呀。”“东西哪有往回拿的,我放屋里地了。”小伟不想回去,“等告诉他们一声不就完了吗。”妈说:“你呀你。” 小家来玩,看小伟妈穿花裤衩子笑,小伟妈用筐给他装,让他回家时带回去。小家说不用。老郑说,等让我给你家送啊?小家笑了进屋,小英笑问:“怎么不长个呢,是不是让心眼坠住啦?”小家不高兴出来,也不带那筐东西。小伟给立本家送,还有小全。 小冲找棍掘了一块屎,想抹到小林家门上,但是怕被看见,小林家的大门对着东大道,来往总过人。 小冲把棍子扔厕所,回来拿着小板凳在墙上面“开车”,呜——撮嘴走着,不能在小林家的墙上开了,到小伟家的墙上开车。小家说:“去,上一边去。”小冲生气想,抹你家了。 中午吃饭,小萍不让小冲说早晨发生的事,可是吃完饭大人要上班时,小冲说漏了嘴。老吴听说家被人来翻,气的脸煞白,自言自语:“不像话,不像话。”吴婶骂起来,走到院子,“你他妈的丢东西,就认为是我们偷的,你们家要是死人,也是我们弄的?”李婶问:“咋的了?”吴婶不想说,又愤愤地说:“我家的炉圈我说怎么是坏了的,让人家给提前换了,你说损不损?”她是听老司婆子说“你家的破炉圈是让老严家给换了”,脸气红了,“什么人家呢!”老吴不让她说,拉他。吴婶余气未消,“什么玩应,臭不要脸的。”她回屋,骂老吴:“你这个窝囊废,嫁给你倒老霉了,谁都敢欺负我呀。”老吴脸红脖子粗:“我……倒霉……”“我……怎么找你这个玩应,我倒了血霉。”“你去找好的呀,找我干什么?”女人被噎住了。老吴叨咕:“你那样的谁要你,也就我吧。”女人挠他的脸,“你说啥?”她开始摔东西,大骂,“没一个好人,你和那东屋小崽子合起伙来欺负我呀……x你妈的,不让我活了……”到院子使劲骂。 第四十六章 +3 小林听到女人的骂声,从家里溜出来。他猫腰进立本家院,拉立本走,“走,去小盈家。”“干啥去?”“他家有书。我那天看他家仓房,里面有不少书,还有外国书。” 小盈家仓房挺大,里面没有多少杂物,收拾得整齐干净,有一个架子,放着书。立本说:“我不进屋了。”他翻看一部苏联的小说,里面描写海上的,写一位船长的故事。 小林上屋里,直勾勾看画报上的人,举着画报挡脸,躺在那张暄乎的床上。 小盈往起拽他,小林不起来,左右轱辘,“你干什么,让我再躺一会儿。”小盈说:“一会儿让我爸碰上……”小林一骨碌爬起来,说去上厕所,憋不住了。 小盈跟在后面,喊:错了,那是女的。新厕所还没开始用呢,小林说,哪写着呢?没有哇。男左,女右!哪是左,哪是右?男在北边,女在南边。男的在南边嘛!小林进去,看里面,也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做点什么呢,撒了一泼尿,到处浇浇,尿了一圈。这尿尿没声,不过瘾。 小盈不敢进来,探头往里看,“都没用呢,就定这边是男的得啦。” 立本把仓房门关上,留了一个缝,一个人,倒清净。棚顶一个天窗,光正好射到书上,字看得清楚。外边阳光足,有个缝儿也不暗。 老人说,看书是一个人的回应。没有喧闹,看得仔细。 小盈回来了,和立本说:小林跑女厕所里了。立本说:你怎么不告诉他呢?小盈说:那是新厕所,也没人。——小林刚才告诉我,小勤在老师那说你坏话呢。立本低头看书,说:“有啥了不起的。”小盈说:“他在老师那说话好使。”立本微微一笑,“不让我干更好。”合上书,去厕所。最近的,新盖完的厕所,是砌砖的。进了厕所的北边儿,看里头地面新抹水泥,没干透,踩了脚印——时间久了也就像化石了,立本想。里面,已有人拉粑粑了,好几堆儿。墙上有字有画了。 立本去旧厕所,苍蝇在里外飞。蹲在蹲位上,看了看下面,刚掏过粪,水位下降,粪汤水,很平静——那上面有张脸在看,还有屁股——不是自己——掉了水纹,扩散,有张脸还在看。立本赶紧站起来,提了裤子,站到看不见水的地方,心砰砰跳。听那边。那边有人说话了,“不要脸。”声音不大。赶紧拉屎,到最北边的蹲位。那边又说,“臭不要脸!”声音大了几倍。立本不能再呆了,怕来了人,尤其是熟悉的。他想了又想,“得快走!”他走出厕所,有个女人站在路上等着,看他。立本犹豫,想回去,又想:“我也没怎么……不怕,走!”往前走。女人看着他,骂:“少有!”立本低了头,那女人又来一句:“你个臭不要脸的!” 立本如芒在背。 立本绕远走了一段路,拐弯儿回家。 到家后,想:这个女人,好像是大下栋的,怎么上这边厕所呢?上谁家了? 他想起来了,是小舟的舅妈。以前去谁家见过她,人的名,树的影,她听说他学习好,要她家孩子向他学习呢。 有一个多脚虫,地上爬得快,贼一般,但地上干净空旷,没有东西遮挡,还没有缝儿,无处躲无处藏,急急忙忙找缝隙。立本扔劈柴,没砸着,虫子爬上墙,拿鞋底拍,墙上挂的东西挡着,挪了东西,它钻进缝里。上次那个打死了,这是外边又来了。立本吼:“你不在外边……”——外边冷了。 立本看水缸里,照着自己的脸,歪身子,看的还是自己。他拿水舀子舀水来回倒,水下有悬浮物,底子上来。立本把缸里的水全舀出,趴进身子擦干缸底。 立本拎着水桶扁担去挑水,总觉有眼睛在盯着他,他浑身难受,心里堵得慌。硬挺着又挑了一趟,把缸装满。剩半桶放院。院里的坛子空了,清洗干净,挪个地方,下面有虫,比小米还小的白粒虫。小宝往上压砖,立本用板锹撮走湿土。 第四十六章 +4 妈妈回来,生气,脸胀通红,“你干了啥?你怎么……等告诉你爸。” “我也不知怎么看到的,我看下面,怕迸起来水。” 小林妈来了,问李婶:“老吴家那娘们骂街似的骂谁,因为啥?”李婶摇摇头,说不知道。老司婆子也来了,压低嗓门说:“这骚娘们骂人骂出花来。难怪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又看了一眼立本。 立本躲出去,他怕爸爸回来。他走向大东头,坐在一棵树下。这事儿让自己变了色,不是晒黑了还能恢复,就是变了肤色!丑恶像疤瘌一样就贴在自己身上,永远去不掉的了。 野草抽出穗和芒,昂扬向上挥舞着。大人对它们不理睬,小孩揪下来玩。没有人把它们与粮食关联,没有一丝收成的爱惜。草在变黄,会有什么心情? 他的嘴干了,嘴唇起了皮儿。“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人陷入苦海。自己错了?哪错了?他仿佛听得有人说他:“咋那样呢。”“怪不得……”她会和小舟说吗?小舟会在学校说吗?老曲说过,你有难时,人都看你的笑话。人说“风口浪尖”,非常贴切形象,人在一个环境里被“关注”,舆情涌动,让人动荡颠倒,无形中巨变。人无法自拔左右。周老师在就好了,他想周老师了,真想,但是面对周老师他会更惭愧了。他一动不动,冥思苦想。你读书都读哪去了?这是老范说孩子的话。老单说,书是别人的观感,曾经的感悟。切肤之痛,在自己。如果没有经历过,联系联想也是空洞的,不能留下深刻的东西,不会有大的调整改变。 老单说过,一个人如果对待外界反应方式没变,那么活多长的寿命都与“进步”无关——无论做了多少事,都如同写好的剧本,只是在不同时间,不同处所,不同年龄,不同身份来上演,没有什么其他的差别,没有其他的改变。 需要改变,是不是?立本问自己。立本脑海里出现了小时候相片里自己的眼神。 鸟在飞,回林子的巢。 天暗下来,一簇簇村落灯光,还有零散的灯光,像星河,隐隐约约闪动。除了小虫叫,周围静得很。后来,立本常工作到很晚,站起看远近灯火,写道:灯都亮起的时候\/我不能熄灯\/不让整栋楼的图景有一处缺失\/在人们陆续关灯时刻\/关上观看,按着有序的节奏\/灯都熄了\/我又打开灯\/在漆黑的夜里\/让一处灯还亮着,为夜导航\/给不眠之人以遐想…… 柳树的影儿像很多人的手指,戳着自己的头和后背。夜晚和灯光成为不灭的记忆。老单说,人痛苦,记忆持久深刻。 立木和几个人走来,其中有一个认识立本,说:“欸,你弟弟吗?”这人是小国的哥。 “你在这干什么?家里找你吃饭呢。”立木喊。 立本问:“你们上哪?” 小国的哥说:“抓蝲蝲蛄去,走哇。”立本站起来,跑过来。小国的哥对立木说:“你看,多好哇!我弟弟可蔫了。”立本跟他们一起走,走到有土棱子的路,那是去挖菜去游泳的路。 晚上天黑,砖厂的水银灯通亮。“还烧砖吗?”“不烧了吧,现在都已经收尾没有活儿了。”飞虫极多,无数的声音混杂,如远处高空传来飞机声。飞舞的虫子都往灯上撞,大的撞得砰砰响,又摔下来到地上啪啪的。地上很多,有爬的,有不动的。立本看那灯,白亮的,比家用的钨丝灯泡大得多,也亮得多。立木他们开始往自己带的瓶子里捡。 比溜地容易。地上的东西多,捡了,空中又掉下来;东西都在地皮儿,平坦的硬地,看得清晰听得清楚。蝲蝲蛄一直呆在地下的,在土里生活,就这一小段时间夜晚爬出来,来到地上,还飞到空中“展示”。人抓它很方便了。 “咬人吗?”立本在旁边看。 “夹人,”认识的人拿一个让立本看,“这夹人。手拿它腰、脖子的地方。”装到瓶子里,瓶子盖严。铁皮盖上扎了小眼儿——是用钉子钉的,钉的下边垫上木头。里边的蝲蝲蛄在动,爬着,翻转着,互相踩着,爪碰着,做着相同相反的事。 立本问:“这么多,干啥呀?” “卖钱。药材,值钱。”小国的哥没用瓶子,用一根细铁丝穿了一长串,“不用回去再穿了。”回去一般用针线穿起来。那像晒蘑菇晒豆角丝。现场用铁丝穿,那是战利品,如历史上俘获的其他部落人,省事儿只要人头记功。但是药材不能只收头,要全尸。 往回走了。 他听到妈妈的声音,喊他,他答应了,迎上去。小狗围着他,扑着他的腿。他心里一热,差点掉下泪,他倒霉时,狗不嫌弃他。老单说,人对外界需要感应,这是灵性,也是物性,人都希望正面的回应。 要到家了,他去上厕所,一直没上,现在天黑了,看不见人。妈把手电给了他。他打开手电,往厕所里照,没有人,走进去,晃了两边,墙上有字,白粉笔写的:“李立本看”,又一行“老娘们的○”。立本看地上没有什么东西,到外边找了砖头回来蹭,墙上的字看不见了,红的一块块。什么叫刻骨铭心?这一天记得了许多事,对自己对人都有更多的认识,在自己时间刻度上留下长的一横儿。立本在进家前停下,深深呼出了一口气。 纸条上说:修养修炼,把一种意识抻揉。 经验是塑形。如水在流动变动。 夜里立本做了梦,醒了还继续,清楚记得:大伙儿说住家家,到个地方去,走了半天,得搬运东西;小民不愿意干活,给他轻的木板,薄的,让风吹得发飘,放他肩上,让他先走;自己整理多的东西扛着,找不着地方,问人,人不说话;小民也没见着;走错了,还是听错了? 第四十七章 立本进教室,许多眼睛扫过去,但不正对,又转移了。小明在扫地,抬头和立本打个招呼。小明弯腰认认真真扫,他想这回值完日之后,会有转机。他在家看日历,是个好日子,所以心里有指望。爸教导他,说一切好事儿都是人布好局的,私下什么没做,等啥好日子也没用啊。小明不信啊。 小芝干了活,坐自己座位上,喊起来:“哎呀,抹布没了,哪去了呢?”晓宇说:“不要说话!闭嘴!”小芝嘟囔:“刚才一直用了,不知道啥时候哪去了,刚才我擦这边,那边,”转脸看窗户那,“那可脏了,不知让你们咋弄的……” 小高来了,看前边墙上的日历翻了,问谁翻的,我没来就翻了呢,欠收拾呀?那日历是他买的,是他钉上的。关建说:非得等你翻呐——替你翻还不好?底下人嗡嗡议论说改选的事,小民说谁干都一个样,反正也不是我……犊子玩应!小高生气。游老师来了,小高马上提椅子,让老师坐,说先歇会,他转圈扫地。小明说那扫过了,你平时怎么不这样呢!小高擦讲桌。游老师坐了半天,才讲课。 下课,出去一些人,剩下的人嗡嗡说话。 小琴说关建:你多会来事儿呀,帮老师家摘豆角什么的。 小秀从关建的书包里掏出一根茄子,说:“俺们也不会呀——”大伙笑,有人说:“这是谁家的呀?”大伙一起说:“谁家的呀?” 关建过去抢回。 前边坐着的小琴回头,“你带茄子干啥?能生吃呀?” 关建说:“为什么不能?” “你吃呀。”“吃怎么的?你以为我不敢吃呀?”关建嚼了几下,吐地上,大伙笑。关建在茄子蒂的上角掰一块,放到小琴的后脖子,小琴一激灵,掉衣服里,“什么呀?”“虫子。”小琴吓得浑身哆嗦,哭了。小文拍关建的肩:“就嘚瑟,你怎么就欺负女的?”关建拍小琴的后背,“不是虫子!熊样儿吓得,是茄子。”“茄子?”小琴从后衣服里面摸出茄子皮。淑芬瞪关建一眼,“你积点儿德吧。”坐旁边帮小琴掖好衣服。关建掰一块茄子蒂塞到淑芬脖子后的衣服里,“这是真的,还蛄蛹呢。”淑芬吓得蹦跶耸肩往下抖落。男生学她抖落的样子。淑芬要去告老师,关建拦她,但不敢深拦,不敢碰着身体,只好跟着淑芬去办公室。游老师听了,一笑置之。“我找学校去!”淑芬要继续找。游老师站起来,踢关建一脚,“得瑟!”关建一柔身子,屁股往前移了,老师又踢一脚,这下踢上了,“行了,我惩罚他了。” 关建问小国都谁在背后说他坏话,小国说不知道。不知道?关建不高兴,说真不够意思。他自己猜,可能是立本,或者是小勤……是能当班长的。小国说:“立本不能。”关建说:“那就是小勤。小勤又会和谁说呢?跟他近乎的有小文,小林,小高。”“小文的嘴不好……但没说你。”“小高呢?”“不知道。”“小林呢?”“你自己不知道哇?” 关建与小明走近,俩人现在有共同语言。小明说:“要立本当还行,小全也行;小勤是啥呀,狗屁也不是!”关建心说你以前不这么说呀,嘴说:“人会来事儿呀,围着老师溜溜转!”小明说:“溜须,舔腚,俺可不会。”关建往水泥地裂缝吐唾沫,吐不进去。打开电灯,也没亮多少,再吐,吐在外头,用鞋底蹭去。小勤和小高进来,“干啥呢?”关建站起,小高蹲下看,“我画的线怎么没了?谁让你蹭的?”“那是干啥的?我以为没用呢。”小勤看一圈,问:“撮子怎么坏了?怎么坏的?”关建小声告诉:“是小民踩的。”小高拿起撮子去拽小民,“你搞破坏呀?”小民说:“有啥呀?嘈嘈个屁呀?你处理我试试!”小高没词了,看小勤,小勤看了看周围,“打灯干什么?啊?”没有人吱声。小勤让小高关了灯,俩人出去。小舟说:怎么还这样呢?小明侧身坐座位说:“怎么恶心,他就咋做。”关建去扒门看,他们真走了,说:“不咬人膈应人!”小明说:“谁说不咬人?”小伟说:“比以前,变本加厉。”小明吐唾沫,说:这小子转咱们学校来干什么! 小勤回来了,喊关建,“老师叫你去。”关建急忙忙跑,差点撞着回来的小舟,跑着进老师办公室,喘着说:我来了,让我干啥?游老师皱眉看他一会儿,问:班级最近怎么样?关建喘着,想一会儿,说:我管他们听,纪律好好多了。老师问:哪些人好……哪些人不好…… 第四十七章 +1 小舟说小高要当生活委员了,小伟说:“咱班没人啦,啊?” 走呀,小宁拉小家走,小家玩啪叽不走。小民擤鼻子甩鼻涕,往小家身上甩。小家骂,小民上来拍他的后背,追着从上往下捋几遍,“甩了,还抹了,咋的?” 小武说:“别那样。”推小民,小民走两步,瞄一眼小家,歪着嘴,拖着一条腿走,嘴里说:“傻啦吧唧。” 小文翻小明的书包,打开文具盒,有一颗牙,“破牙!”扔了。小明喊:“你干嘛扔我牙?”小文不在乎:“有啥用!还不如石子呢。” 小明找牙,他喊大伙帮找找。大伙问是啥好玩意,都上这来。小家蹲下,“我找到了!”小民推小武,小武趴小家身上,其他人一个个都往上趴。“哎呀呀,”小家在底下喊。 “给我。”小武在上面用力支着胳膊保护小家。小家咬牙说:“不用。”小林蹲下说:“给我。”小家晃头。 小明过来,“给我。”小家交给他。 人还趴着上面不起来。 小明把牙扔房上。小家喊:“为什么呀?”小明慢慢说:“你懂不懂?这是下牙。”人们一个个从小家的摞儿上起来,伸胳膊伸腿儿说累呀。 立本来了,说:“老师说开个会。你们先走吧。” 小明喊:“别走,等等,咱们上立本家。” 老人说,人的影响力,是一呼百应,正反都有。 第四十七章 +2 等开完会,大伙一起往回走。小盈掏出糖,不够分,大伙抢,小盈说“追上就给”,跑,跑得快。 他们一起跑到立本家。 从校园里,再到家里玩,孩子们喜欢转换地方。纸条上说,人的习性,沿袭了早期的生活,如猿人因气候变化从树上到山洞,游牧民族因为季节变化逐草移居。 家的院,白蝴蝶在干叶子上飞。立本找小凳给大家坐,不够有砖头,两砖头放上木板,是长条凳。小盈坐到一个木头做的小车,有木头轱辘,“走,走。”走不平的路,压拧了,立本看看,没有说什么。玩啥呀?玩啪叽。不玩那个。小家打开一个盒子,是小丽她们玩的,有药瓶堵儿,两个两个用火柴杆穿起来;还有药盒盖,有白的,有黑的。“咱们开车呀,都司机。”小全说不当司机。立本说:“咱们当好人司机。”每人都拿了“车”,轱辘就是车。立本拿板条画两条直线,“这是道,车不能跑出去,看谁的远,俩轱辘跟俩轱辘比,盒盖单个的跟单个的比。先俩的,开始。”人都蹲起来,发动起自己的轱辘。很多“车”都跑歪了,出线了。重来挤着发,“别挤,”“别发了,”“车”拥挤到一块儿。有想法,有新颖的,老单说,在基本的条件下,想法最重要。 “等等。”立本把面前的地搂平了,重新把线距加宽,“这回不能超出边线啊。”车子不愿走,土软,打汚。小明跟立本说:“弄沙子,”“不行,”“细的,”“也打汚。”“砖?”“砖缝卡了。”立本带大伙到仓房,开门,有亮,看墙上挂着锯,地上工具箱里有锤子、钉子,架子上有木料,指着,“用木板,长条的,宽一点,平的,刨过的。”小明蹬上小墙,嘴里说“给我出来吧!”从木头捆里抽出一长条来,大伙伸手往外拽,一段一段伸到门外,才拿下来。板子抬出来,立本说“垫起来。”这回不用划线了,谁拐弯了就掉下去了,不用打赖了。单轱辘跑得远的,板子不够长。再找一块接上,但有缝就卡了。跑的多是没到头,抢回重发,有的磕碰,加上跟着车跑,人有点乱。 晓宇来了,“你们都玩上了?咋不叫我呢!”立本说:“来,你来替我。”晓宇生气,对立本极其不满意。人啊,多半是这样,如果有一件事不高兴,就把以前的不愉快都钩起来。他生气,转身走了。对人太苛刻,就没有了朋友啊。老单说,不要以自己为主,除了恶意的、会产生不良后果的,别人的提议、建议不要轻易拒绝。纸条上记:人,共同的打算、愿望,共同的处境,才有共同的生活。 树叶子哗啦啦响,干了,少了水分,颜色发白了。“怎么这样了呢?” 小盈说:“咱们继续。” 立本说:“咱们这样,三人一组,一组负责三辆车,起点一人,半截落儿一人,对面一人。这边发,半路停了,那儿的人再发,对面接着,往回发。”人定位,不用来回奔波,也不冲突了。起点开始专注发的质量,力量和方向掌握得适当,大伙玩得尽兴,轻车熟路了。小全去晓宇家,他带了一本画本,是新的,“还你,立本让我来——”那画本是小涛给弄丢的,是从立本那拿走的。原先的画本是破的,还新的,晓宇当然高兴。 那边结束了,不玩了,小盈说:“下次玩高级的,自己带车,像真车的。”小明说:“我没有。”小成说:“可以做。”小伟两手按着小家的肩头,说:“带货箱,车厢,能装东西的。”小光挤进来,说:“看谁拉的多。”小家说:“把老窦家真车开过来吧!”小明说:“没意思,不如玩藏猫猫吧。” 老单说,藏匿与搜索是人古老的生存游戏。躲藏是远古人常遇到危险,逃避搜寻发现,紧张,充满神秘。 大伙来到外边,树下围成一圈,“手心手背。”“少的输。”“手心手——背!”大伙嗷嗷一齐张嘴叫,震得树都动。小六说:“你俩手心,我们都手背。”小全小家是手心。小明说:“你俩跟我一起手心手背,跟我一样的赢,不一样的算输。手心手——背!”小全赢了,小明喊:“给小家蒙上头。” “不用,我捂上他的眼睛,”立本说,“——就前后这三趟房,超除这个范围不算啊。开始!” 人们像一群小狗跑出去,四处找地方,躲藏。大道没人去,光秃秃的没的藏。藏猫猫不用抓,看到就输了。有的蹑手蹑脚的,像猫走路,不出一点动静;有人故意扑腾扑腾脚步,制造错觉,然后再悄悄走到要去的地方。 “有的人家你不熟不敢进,我陪着你。”立本不去藏了,留下来。 “是不是有狗?”小家卡巴眼睛问。 立本点点头,“有好几条呢。” 找哇找,前两栋,一栋房找到一个,一栋房找两个。小盈最先找到的,他怕蹭脏了衣服,不往黑的地方去。 上后栋房,西大道靠边停着解放汽车,无声无息,像死的一样,“咋不走呢?”小家绕前边拍一拍车头,梆梆,走到车门拍一拍,嘭嘭。摸了一手灰,扑撸手。到车厢抓了要上去,上不去,木头掉色蹭绿了手。小盈拍他后背,让他快找,找完好玩下一把。 小光藏后栋,他藏到魏老二家。黑狗不太叫,哼哼着鼻子出着气儿,想上前绳子不够长,瞪眼看。小光不管不顾,也不敢逗它,藏仓房的里边。魏婶到仓房拿东西,被吓了一大跳,认出是小光,开始数落他,没完没了的,小光连连摆手不让她说话,她不停下。小家正在窦仁的院儿找,听煤棚有动静,以为是他们的人藏在里头。听了听,觉得不对,是男的和女的。听声,男的是大人,女的是小孩,“不行。”“摸摸,就一下,”“我喊人了?”小家不知怎么办,正好东边院子有人吵吵,是小光在那被发现了,小家忙故意跺脚,大声喊:“我在这呢。”晓宇从家里出来,隔着墙看。立本进院,“在哪呢?”小家的手指放嘴上,拉着立本悄悄走出去,在外边又喊:“我们一会再来。”跑,到老魏家门口。狗在吼,躲躲闪闪往外走的小光骂骂咧咧,一下被小家抱住,大喊“逮住了。”“滚开!”小光生气使劲挣脱。老人说,幼崽,无论是什么猛兽,没对其他构成威胁;随着日益壮大,在纠纷争夺中渐露峥嵘。 那边窦仁从仓房出来,哈着腰顺着院墙溜进屋。小家看见了门的开合,连忙向晓宇招手,晓宇过来。小家跟立本、晓宇说了刚才发生的事。立本后来跟爸妈说了,妈说这得和窦婶说。爸说这事怎么说呢,没法说呀,不能直接说。妈说:我不说明了,说孩子大了让她注意了。晓宇跟妈还有小艾都说了,容婶说歹人迟早遭报应的。 第四十七章 +3 “就差小明了。”“他在哪呢?”大伙茫然四顾。 鸭子在水洼处,泏取水里的食物。小盈说:“你家的鸭子找你来了。”小家看了看,说:“不是。这老远它能来吗?” 这鸭子挺有号召力,它走哪,其他鸭子跟着。小家叹气,“小明要是跟着那鸭子走就好了。” 晓宇劝小家认输,“重新玩。”小家非要找到不可。 小五来看热闹,问:“剩下谁呀?”见没有人回应,小光马上说:“小明。”小五挤咕眼睛:“他,我知道。”小家拉他的胳膊:“在哪?”小五假装要说出来,立本制止:“哎别乱说。”小光悄悄扯小五,小五大声说:“那能告诉你吗?”他挤咕眼睛示意,小光和小家似乎明白了:“是立本家院?” 小家边走边叨咕,“进来几回了,都找了,哪呢?”大伙跟着。他停下,一群人围上。小五站后面,手指菜窖口。小家知道了,装着找,东晃西晃。狗在一边,主人在场,它就不能吱声。进院的鸭子,在冷风中缩着颈。 小家走到菜窖,端起盖子,大声说:“出来吧!”没动静。“知道你在里面,别装了!我下去了?”很多人喊:“下!”下面黑乎乎的,小家下去一段,没到底又往上来,小五用脚对住窖口,不让上。立本喊:“哎,你干啥!”让小家上来。 小家上来了,大伙一齐冲下面喊:“出来吧!” 小五找了一把锹,到垃圾堆去撮了一锹炉灰,冒烟咕咚地倒菜窖里。立本夺过锹,“你害谁呢!” 小五招呼大伙:“撒尿,一人一泼尿,谁不尿谁王八犊子。” 小全喊:“这不是你家窖啊!还放不放菜啦?”小五笑着说:“我还以为是厕所呢,这扯不扯呢。我说往下啥也看不着呢。”蹲上去,故意往裤裆下看。 “没有哇!”小伟说。 “没有。”小家说。 小全推大伙走,“都走啦,都回家啦。” 立本和小家去小明家。 外屋门窗上全是水蒸气,小明妈在做饭,说:“小明没回来。”他俩还是进了屋,看见小明的鞋,书包,炕桌上有吃的半拉咔叽的苞米。立本跪着上炕打开了炕琴:小明在炕琴里猫着,蜷缩在里面,见被发现,不好意思出来。 立本说:“怎么回家了呢?” 小明不吱声,眼睛白楞一下,半天才说:“你别啥地方都看。”从此之后,立本再不理他了。老单说,世上最难的事,是与人相处。人平生所学,多是人与人的关系如何处理。讲信用,才能建立交往的规则,用规则克服人的自私任性。人小的时候和长大有相似关联。人习惯于被关照,没有想到要照顾别人;常常抱怨怨恨别人,往往不尊重理解爱护别人;总是祈望贵人相助,而自己处于能帮助别人时却不伸出援手。 小文和小盈来了。小文说:“你占便宜啦?”小明说:“轮不到你来教训我。”人只从自己考虑就会伤人心。小盈眯着眼,说好了要一起攻击,所以不能不说话,呲牙慢慢地说:“你坐在家里,我们傻呵呵地满哪找你。”小明说:“你们乐意,谁让你们找啦,没有还硬找,傻呀?”立本拍桌子,把苞米棒子震起来,喊“吃亏上当就一回!”小明的妈进来,气白了眼。 几个人出来,小盈说:“他以后还这样可不行。”小文说:“伤一次心就够啦,还第二次?”小家憋不住,“有泼粑粑,”“前面有厕所,”“不行了,”小家蹲栅栏边褪下裤子,说“大粪给他家上地了,当肥料。”立本站他前面,挡着。 小文在远处,“你以为大粪就这样上地呀?” 小盈说太臭,拉晓宇走。 “走吧,”小家站起来,立本回头:“拉完了?”小家系裤子说:“剩点,不都给他家。”“拉完得了。”“不的,回去上厕所拉。” 厕所,小五蹲在里边。小家放慢脚步走,瞪眼看,“欸,你不褪裤子咋拉屎呢?”小五正斜着脑袋往厕所那边下面看,冷不丁被人问,猛地回头,不高兴,“小崽子,你管我往哪拉?往裤子里拉!”小家的屎憋回去了,没了。 立本在门口没有往里面进,他不想尿。看见厕所那头有女的和里边人说话,他走了。 第四十七章 +4 立本往北走,去别的厕所;小家追上来,喊:“看!”胳膊举起,“大雁!”立本抬头看,是人字形舞动,也像两串风筝。 小家数数儿,“十一个,十二个。”指着说,“它们去年也从这飞,就这大道上头。” 立本笑了笑,那能是一批吗? 小燕子也飞走吗? 飞走。没有飞虫了就得走。 麻雀为什么不走? 怕累。立本笑,说麻雀吃杂食。 那些大雁不能吃杂食吗? 它们在水中捕食。水要结冰了。 水鸟是候鸟,开始陆续飞走了。大人们看见了,说:一年又一年呐。 小宁在家看书看累了,出来走走。他仰望大雁,心说:它们上哪去呢,多远呐。地上的所有东西都在原地,留下了。 大雁排成人字形,成群结伴往南飞。大雁飞得高,和云一样高。它们是寻找不结冰的水域去,随着气和云走。 云很好看,上面有天,下面有地,云在半空,多了一层。 小家转么么,仰颌望,“这回多!”又有大雁在头上,挥动着翅膀,一下一下,像在水里游泳,像永和的那种两只手臂同时舞动,悠闲自在。小家想:哎呀忘带镜子了。他在周围找玻璃,找到一小块玻璃,用手指肚擦上面,手心垫着,照向空中,没有多少光。他掏出纸,垫衬,也没有效果。 小家踢一块石头走,看见小宁,“来呀!”小宁不跟他争抢。 小家说肚子疼,蹲下。小宁劝小家注意卫生,别喝凉水,睡觉前捋肚子,小家不愿意听。 小家的石头轱辘进水沟里,石头停的地方,有一个鸭蛋,比鹅蛋小,小家捡起来托手上。他握着拳,望空中,笑指大雁:“是你的吗?” 大雁飞着在叫,前后互相关照,有头雁在领飞。长距离飞行,要消耗大量体力,小宁说,雁阵,头雁承受更多阻力,开辟领航,使后面的队伍省力。爸爸讲,时势造英雄,时势指的就是危局。只有面临艰难困苦危机危险,相关利益的人群才推选真正的人才,人心才公正,不偏不私不狭。 立本想那气球能飘起来,跟里面的气有关,也跟承载的气有关。大雁飞翔一定是跟上升的气流有关,看天上的云朵漂移的样子——高空的风力不小。 老单爷说,没有相反的力,不会前行。纸条记,人思考也靠相反的作用。人是反弹的一支。 小全从厕所出来。他不拉稀,干燥了。没人时蹲下,命令肚子拉,——各个部位,从上到下都不许拦阻,放行,——不行都撤了!还是没拉出来。 小全看见立本,说:要团结小明,现在“他们”在做工作呢。 立本说自己肚子有点不得劲儿,小全说上我家。炉子烤大蒜,有味,扒了蒜皮烤。蒜瓣儿没有糊,挨着炉圈已经变色,不辣,有点黏糊。很好吃。 “它们能往回飞吗?” “能,一定的。” 春花和春丽在院子穿辣椒串挂起来晒。 小辉和小丽她们小一点的女孩嘁嘁喳喳。小辉问大雁往哪飞?小梅说南嘛!小辉撇嘴,我说是去哪?小丽说:省城那有一条江,可大啦。一个地方因为有亲人在那而变得熟悉、亲切。小秋说咱们南边有哇。小艾说,往南边,不是咱们的南边。大伙说起小薇,哎,你们说小薇和小玲不一样吗?她们怎么一样呢?小玲姓胡,不姓项啊!那小玲怎么不走?小丽说她们不一样。小辉问哪不一样?小艾说人家小玲那是亲戚。小梅说小薇不是亲戚呐?小艾说亲戚和亲戚不一样,还想说男亲戚和女亲戚的不同,但没说。小秋说小薇是家里不要的。小珍说你咋知道不要呢?小艾说可别说了她都要回去了。小薇曾跟小艾说过,你们还把我当外人。小芳说她还吃了咱们的月饼呢,白瞎了。小丽说:你小小年纪怎么这么…… 任家爷爷看天,知道天气变化,把日子琢磨明白了。他开始晾晒棉衣棉裤。老人和孩子们不一样啊。他拿一根木棍敲打,噗噗噗。他把自己的褥子换给老伴,把老伴的褥子拿出去晒。他隔一会翻动一次,然后反向太阳坐着,晒后背,又叨咕一句玩笑话“不晒脸。”周围没有人,一个人闭眼迷糊,感受着热度渗入,一次一次,像过了几生几世。老单记,人要有回应,人需要交流,做事,干活…… 小六给爷爷糖水喝,爷爷说给奶奶送,小六说奶奶不喝。任家奶奶不怎么吃饭,也不多喝水,怕给别人添麻烦。她身体不能动,眼总动,总在老头儿的身上,她皮肤干瘪了,但两眼更像沙漠中剩下的泉水儿。 太阳的光,照在树叶,映得金黄。叶子要留住逝去的。 左右前后邻居,都在谈天气,谈的是感受,冷了热了,谈地里庄稼好坏收成。人关心人呐,主要在温饱冷暖。 老李老季今天是一起下的地,俩人关系好,是一起入的厂,一个车间。他们和老曲在一起聊天,一起从地里回来。 一路聊孩子。“这小子,可以独立,不屈从不顺从。”老曲说立本;“你那个小子可以在官场,不顶撞别人。”说的是小全。 “不会来事。”老李说。 “小全不知道像谁,太弱。”老季说。 老曲说:“各方面都像家人的,是凡人。谁也不像的,是天才——天上下凡的,李白被称作谪仙人。”又说:“仁义之人,是天降大任,一定多磨难。贤才都是为救苦救难来人世间的。” 老季说:“还是个小孩子。” 老曲说:“老话讲,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别小看小孩的一举一动,有很多是一生定型。 “善于和低的人相处,是领导的料儿。 “天道是公道,只有人间不公道。要和孩子经常唠唠,唠唠过来人的经验,让他们少走弯路。但不亲身经历,不会有深刻的体验呐。” 走到砖厂上面路口,老曲说:“路到岔口人自分。——孩子都有发展呐,多子多福哇。” 老李目送,和老季站了一会,小狗至膝下,它的头蹭贴着他的小腿。狗有灵性,它虽然小,但懂事。弱而灵的,总是在发展。 立本来了,接过袋子背着,往回走,爸爸看着眯了眼。 ——多年以后,爸爸持续关注着他的成长变化;为他的喜悦而惊喜,以慈爱的目光思虑。 美好的情感,没有私心,不掺入私利。 纸条上说,人的喜怒哀乐,是反应的方式。人的想法做法,或畅通,或遇到阻碍,或遭遇打击,人有各种反应。当位置变了,环境变了,人变与不变,看出品质。 第四十八章 大轱辘拖拉机翻了,吴婶的妹妹坐在后头拖车,左眼珠被挑出来了。老司婆子乐够呛,跟人说:“该,她家女人,能有什么好东西?” 吴婶临时有事没上车,妹妹上了,结果……她觉得是自己犯错误,老天要惩罚她,但又可怜她吃了很多苦,让她的妹妹做了替身。可惜了,她的妹妹,还没结婚。妹妹长得有点像她,有些姿色。开始挑挑拣拣,对象总谈不成,不是她挑人家,就是人家挑她。介绍了不少。年龄越来越大,挑选的范围越来越小,后来标准一改再改,一降再降,一般的也没有了。姐姐的身世传闻,对妹妹肯定有不好的影响。唉,真是害人害己。自己受那么多苦,糟那么多罪,这次老天放了她一马。于是,她再不敢坐任何机动车。她骑自行车,到火车道口就下来,推着走过去。抽时间还推自行车送小萍上学。 学校院里,每个班男女各站一排。站好队,原地坐下,开会了。小芝正好斜对着小全,她不听讲,总看小全,从头看到脚。小翠回头看,很不屑,瞥了几下,把头转向一边。小琴手上抄了几道姐姐教的题,她捅咕前边的春丽,考她,让她答,春丽头和身子不动,小声解答。 会开着,小翠串地方,串了一个人儿歇一会,一直串到队伍的后头。小高也串来串去,与几个人嘻嘻嘻。人一旦有了升腾的感觉,就忘乎所以,上升的欲望是无法无天的。小明吐口唾沫,说:小人,得意忘形。小民斜了眼说:“没好人!”他拍前边的小全的后背,“瘸——,茄——子。”邻班的小萍听了脸红,低了头。 开完会,小勤说自己忙,让小林去把队服领出来。 小林抱了一堆篮球队的服装,心里琢磨选哪个号好。小伟看小林抱着队服,要领他的和立本的,要原来的。“哪是原来的?”“有号儿。”小林板起脸:“那不行!绝对不行!”“咋的?”“怎么分还没定呢,要不要你们还两说呐。”小伟被气长了脸。 小琴在班级门口蹲着往撮子里收土,小林要过,想从她头上跨,抱着东西不行,“躲喽!”小琴问:“干什么?”小林气得发疯,“你傻呀?乜呀?”小高在里边说:缺呀? 小伟去找小勤。 小勤在收发室里坐着呢,小伟和他说球服的事,他眯了眼,头往后靠,不说话。小伟这个气呀,牙咬着,手握拳头举了举。 小萍心里难受,在班级不急着走,等人少了慢慢回去。小姨的事太可怕了。苦痛之后如果能好,可以承受,可以等待,但是如果好不了…… 春丽,小翠,小美,小静,小琴,小娜都在校园。小翠问小美:衣服里掖着啥?“没有啊。”“那鼓鼓囊囊的呢?”伸手摸,“皮筋!”小美因为烦某人就不想拿出来,手捂着躲了半天,被几个人拽住了手才给掏出来。小静小琴拉开了皮筋,大家跳。 关建过来,小美推他,“去去,一边去。”小翠说:“让他上来跳吧。”小静笑了笑,扭头。春丽说:“远点,别碍事。”关建说:“我找小琴扫地。”小美不乐意:“你说啥?”关建又说:“搞卫生。”小琴斜眼说:“凭啥?”关建笑嘻嘻地说:“忘了咱俩原来一桌儿啦?哎,教室都没人了,你好找你的东西呀。”小琴脸抽巴了,甩了头:“我不去。” 第四十八章 +1 她们轮番跳。升高了继续跳。跳皮筋,在够到够不到之间跳跃,如在失败、危险的刺激下,越战越勇。小琴够不到,放弃又心不甘,拼命够。人说她不行,她很不服气:非得这样,那样就不行?谁定的?这样不行那样行,总得有行的。使出最大的努力,使出最大的想象,向最高的结果冲刺。直至被“宣判死刑”。人常常超出自己的可能去做,所以有摔倒。踢起来的腿不是自己的,都走了形,不管站立的腿了,飞出去的腿带倒了身体。看热闹的男生开始打沙子粒,打着了春丽,春丽瞪他们,“缺德。”小秀后边捅咕小林,“说你呢。”“不是我,说他们呢。”“你——听说你要当班长了?”“不能……”“真的真的,以后多照顾照顾。”“如果当了,那没说的。”小伟在旁边撇嘴,“做梦吧。” 老单讲,为什么水往低处流而人却想往高处去,人是让火给顶的。 小君倒地,马上爬起来,等着皮筋抻好再来。小琴要上,弯腰撸扯裤腿儿,露出小腿脚脖子。关建和小高两头分别抢过皮筋,一起摇,使劲兜。“不是跳绳啊!”小琴小君连蹦带跳,身子发了细汗,脸上也是。“你们积点德吧,”她俩左一下右一下躲,“不玩了!”绷了皮筋下来,到一边哈腰屈腿,轻轻抖腿。小君拉小琴蹲着,喘着说:“说话得罪人了。”“我才不怕。”“摘豆角的可不是一个。” 换了一根大长绳,有分量,兜地啪啪的。男孩也上了,人越来越多。人很容易跟着新玩法的人行动。老单说,形式,需要一个“形”,水入形随形。行也是形。 杨英年媳妇来了,侧头看,把女孩子看了一遍。孩子大了,什么眼色儿都懂。 大伙解散了,只剩小琴还在那。小秀说:那傻玩应,也看不出眉眼高低来。 “不速之客”进办公室,杨英年站起来不知所措地迎她,忙给她摆了一把椅子。媳妇却坐到杨英年的位子,又把椅子往后串了串,拉开抽屉,“糖,怎么拿这儿来了?你牙不好,在家你不吃糖啊?”“不能随便翻别人的东西。”他过来合上抽屉。媳妇看他,“我是外人呀?”要搁平时杨英年就会马上说你是内人,可今天没那份心情。媳妇开另一个抽屉,杨英年挤推抽屉,女人喊:“哎,你夹我手,你敢,哎呀——”俩人暂停。小勤在门外听,小高让他进去,小勤瞪眼,马上走了,这种事哪能进去。 小高扒门缝往里看。 “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那女人起来使劲一拉,拉大劲儿了,抽屉掉下来,洒了一地的东西。 杨英年要激眼。 “这是干嘛?”女人拾起一盒“套”,站起来问他:“这东西拿这干啥?” “工会刚发的。” “就一盒呀?怎么打开了?里边几个?” “吹的玩儿。” “你吹一个,吹。” “让别人看到……” “给你,吹。”茶缸往桌子一撴,水溅起。杨英年慌忙摆摆手,“你,别乱来。” “谁乱来,啊?” 小高连忙跑,听见里面人要出来了。 校园,小家站着,看了小民一眼,小民撮着嘴说:“你妈……的……”“你咋骂人呢?”“你看我干什么?”“我看你了吗?我没有哇。”“你,过来。”小民拽小家的脖领子走,“去楼后!”晓宇站在教室那边,看见了装没看见。晓宇怨小家,让他帮收着的东西,却不想还,要了好几次,要急了,给拿一些来,还不是原来的——啪叽上的人儿是模糊的,再不就是纸壳剪得三扁四不圆的。 小家被勒着嗓子斜着眼睛说:“松开,杨——英年!”小民扭头看,马上松了手,他看见杨英年的媳妇气呼呼走,杨英年颠颠儿跟在后边,叫:“玉茹,玉茹!” 小民冲晓宇歪脑袋,又用手指唤。晓宇在那边也向他比划指唤,拳头举起来;然后弯下腰,把手伏到地上。小民也学狗的样子爬,爬着爬着,又跳。小琴歪头惊讶地看,看一会儿笑起来。 小芝从教室出来,从晓宇跟前走过去,也没吱声。 第四十八章 +2 杨英年病了,不上班。 小勤早就想上他家,早已经摸清他住哪。他领了两个“代表”,选的都是女的。春丽被选上,“我不去。”“这是学校的安排。” 厂部大楼对面,有几个小楼,都是红砖,红瓦。楼里是木制楼梯,屋里地面也是木制的,刷了红漆,暗红的。这是日伪时期的建筑。 杨英年躺在床上,听到有人来,睁开眼睛,见女的,把头上的凉毛巾拿下,往后拢一拢背头,坐起来。他冲里屋喊“倒水,”媳妇在里屋没出来,他笑了笑,要起来。小勤忙说:“我来。”找暖瓶,找杯子,有两处有,拿哪个,拿大的那套,倒水。他让俩女生陪老师说话。春丽不想多说什么,不愿看那张脸,烦那滴溜溜的眼睛。春丽走过来帮倒水,小勤说:“你把这杯先给老师。”春丽说:“你送吧,我倒水。”小勤使眼色,努嘴,让春丽把水送过去。小翠也过来了,和小勤说:“咱们一起吧,”小勤瞪眼,又小声说:“快点,干啥来的啦!”然后大声说:“用放糖吗,老师?”杨英年点着头说:“放,放,糖在那。”小勤忙说:“啊,看到了。”杨英年说:“我少放,给她俩多放。你的也多放。”小勤给老师沏茶,端上,杨英年说:“这是龙井,你们尝尝,今年新茶。”小勤添水沏茶,“二遍茶,好。”杨英年说:“对对。”小翠左右歪着脑袋眺望窗外,被小勤打了一下,“快过去。”喝,喝吧。 等出去在外头了,小勤一边擦着脖子上的汗,一边说:“屋子太热了。” 春丽皱眉:“太焖了,一屋脂粉味。” 小翠说:“挺好闻的。看人家屋里边有厕所,厕所里还有镜子,镜子前面摆了一溜瓶子,都是擦脸的,还有擦头的,有香水,红的,绿的。” 春丽说小翠,“怪不得小芝说你。” 小勤说天多好哇,白云朵朵,天上的云就是画。 小翠仰头说:“还是住楼好,啥时咱们能住上楼呢。” 春丽说,曲文家那时能上楼都没去。小勤问为什么,小翠说曲文姥爷不同意去,小勤说现在想去也去不了啦。春丽说没上楼就对了。小翠叫起来,说自己的玉坠没了。什么样的呀?是奶奶给的。回去找,不太好吧,你啥时丢的?我也不清楚啥时丢的,也可能跳皮筋时掉哪了。在哪跳的,你领我去。春丽说那咋找?今天就这么的,明天上学再问问吧。 看见小涛了,问:“干啥去呀?”小涛说“有事儿”,急着走。 “他能有啥事儿?” 头上的云飘速快,天气开始变凉了,一天里最高温度也不超24摄氏度了。 太阳的直射移动到南半球了。 春夏秋冬循环往复,人看懂了一年的周期。 如果地轴垂直黄道不变,人不知多久才能知道什么是年。老单说,地球公转,有倾斜,轴心指向一个方向,转一圈就形成摇摆周期。它让南北两半球的人都体会到不同的温度变化,有冷有热。相对均衡。当然还有差别,没有差别就没有了流动的动力。 第四十八章 +3 小全找立本,悄悄说:你的火车愿意不愿意交换?立本问:谁想要哇?小全犹豫了一下说,是小文想要,他要用硫琉换,一口袋的。立本说,那不换,我以为是你要呢。小全说,他不让我说是他要。立本说,他也不玩硫琉啊。小全说,谁知道咋回事——他现在跟小勤走得可近了。 俩人一起望天,看云像什么,像哪种动物,有的像公鸡像母鸡。 立本家的鸡长大了。一大半是公鸡,冠子长出来了,有的长耷拉了。田婶笑对李婶说,你咋挑的呀?老项婆子说,人家儿子多,所以出公鸡。田婶说:对,你看我家,出母鸡。老果婆子抽着烟,“我们家以前养的老多了,公鸡母鸡一个样,都杀了。”她嘴里攒了口水,吥叽一声吐出去,晃着脑袋走了。 老田抽完烟,也学着吥叽一下,没有整太远,嘴上还拉拉着丝。 老田婆子说:“大老爷们学人家女的,没正形。” 春花剁菜,梆梆梆,“我手脖子酸了,春丽来一会儿。”春丽蹲下,看一眼,说:“你干的啥呀,大的大,小的小。”“你就会挑毛病!不能干活,就会美,没看妈嫌乎你吗?”“妈说的没有你呀?” 春丽朝妈喊:“妈,你说的是谁?你怎么连鸡也说呀,母鸡不比公鸡好哇,公鸡能下蛋吗?” “我说你姐,没说你。”田婶说,又回过头,“我家剩下八个母鸡,没有公鸡。” 春花急得卡了嗓子,眨动大眼睛,半天才说出:“妈你真偏向。你是不是我亲妈呀?”孩子大了不招人喜欢,田婶说:“春花总和小子玩,自己都像假小子了。”春花起来,捶腰,“我腰要折了。”妈训斥:“你小孩哪有腰?” 老司婆子问:“你是咋挑的?”田婶兴高采烈起来,放下手里活儿说:“你得挑不欢实的,有黑色有条纹的不要,爪子黑的不要,一抓它蹬腿有劲儿不能要。”老司婆子说:“大脑袋的不能要。”老项婆子说:“叫声大的保准是公鸡。”老司婆子鄙夷地说:“尽扯!叫声大就一定是呀?老母鸡下蛋比啥都叫得欢。”老项婆子说:“小孩在肚子里蹬腿儿多少个月呢,你能知道是男是女呀!”田婶说:“鸡要是跟人一样就好挑了。”老司婆子说公鸡也没那玩应,那母鸡一样就种上了呢。老项婆子不说话,拉着脸走了。 “扯。”春花小声说,“我下辈子可不做女的。”她喂了鸡,坐下乐呵地织毛衣,手很快,一层一层往上“码”,情绪没受影响。人学会一样东西,都是高兴的。如学会一支歌,或者学会一个玩的花样,只要是不重复的。她总去后院老容家、老项家,有兴致地问人家,看容婶、小玲怎么做,然后回家去做。人模仿是天性,学会了就快乐。春丽把自己的衣服泡了,有味儿得洗一洗,然后看春花怎么织。 老田说:“我可告诉你们,别跟男孩子鬼混。”春丽说:“我才不嘞那些臭小子呢。”老田说春花:“照片不能送外人。”春花说:“你别把人都往坏里看。”不听话,老田生气:“一天咋咋呼呼的!傻了吧唧的,还不如长得丑呢。”田婶推他,“让你丑你乐意呀?” 小公鸡刚刚不成熟地短促打鸣儿,一白天总抻着脖子,想叫。老田看见,朝近的踢上一脚,“踢飞了你!”鸡嘎嘎飞一边去,歪着脖子老远看他。 第四十八章 +4 “小杰呢?”老田让春丽找小杰回来吃饭。 “吃饭还用人找哇?”春丽不高兴,“就惯吧。” 晚霞映红了山峦,逆光树顶染了黑和红。小杰小志不往前走了。小光吐唾沫:“都啥也不是!”一个人走向平地一棵树。小杰嘴里叨咕,你啥都是。小志拉小杰跟过来。那是一棵孤零零的树,树上有鸟窝。昨天小五说有鸟巢,小光问他“什么鸟?”小五说:“你到那看就知道了。”并告诉傍黑儿去,白天没有,晚上才回老巢。 他们躲在不远的沟里看:有大鸟来了,黑色的大鸟落在树丫,跳两下,走进窝。“什么他妈鸟,老鸹!”“哎呀,它吃死人肉,这有死人吧?回去吧……”“妈了巴……骗我。”“走吧。”“不回去。” 小杰顺着沟往回跑。 小光提了杆子站到离树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想了等会儿怎么逃走。他回头看,小志在老地方。 小光捡起一块石头,又往前走,认为够得上了,恶狠狠地抛出去。大鸟受了惊吓,呱呱叫着飞起来,在周围盘旋着,叫得瘆的慌。小光后悔没带弹弓子,他扔了手里的毛嗑杆子,往回跑了。他回家没有和家人说。 小奇回来了,听说队长的儿子来过,立起眉毛,“借钱?这小子哪都借,借到这了!我说他最近问咱们家的地址干什么呢!”“会不会是他家让来的?”“不能,他家要借,得和我说呀!你们怎么……”“你不在人手下吗?要不我们也不接待他。”“他来,他家里都不知道。”“他不跟家里说?”“说啥呀!再说,你给他干什么?没用哇!给了多少哇?”“十块钱,不多。”“那不是多不多——不该——”“那怎么办?”“我马上回去。”“可不能去要哇。”“不要,但我得跟他爸说,他爸不知道,钱白扔了。”“说话别太直。”“我会的。”老司说,占别人便宜得的钱,一分也剩不下,最后还是穷命。 火加热了水就变成了情绪,老单烧水说。 开了。小凡说。 好,放那个锅。姥爷说,有形式,就有火,没有火就没有形式,万事万物没有火不能运转。 院门口,晓强眼睛直勾勾的,站那骂人。 晓强的头被打了一包土,但没看清人,小平说:“别追,有接应的,别挨砖头子。”立本出来,问:“知道谁干的吗?”晓强愤愤的,“肯定是,我猜是他。”他钓鱼的那个水泡子也被人破坏了,好像是投了毒,鱼都死了。那是在草丛中,再也没有那么好的地方了。晓宇说:你惹祸,将来打咱家的玻璃啦……晓强冲晓宇吼,发脾气。 远离小人,跟小人搅和一起很难有正常反应。小平说,有句老话儿,得罪一帮君子,不得罪一个小人。立本说,真的君子就不会得罪。老单说,对呀,门上锁,说防君子不防小人,小人是防不住的,君子不用防了。小平说,那小人可别让当官,当了官底下也不服。姥爷说:不想当官的人当官,做事行善;想当官的都是为私利。历史上有许多贪官,权力大,延长了胳膊腿儿,挥手接天,跺脚地动,为害巨大。 晓强刷碗,是一直泡在锅里的,妈妈让他刷。小艾站旁边,说他刷得不认真,晓宇过来看,晓强说:“嫌不干净,你来呀。”晓宇说:“就糊弄吧,反正你也得用。”晓强说:“我的干净。”晓宇说:“说不定哪个是呢。”用碗时,晓宇把自己要用的刷一遍,挑一个不干净的放在晓强那。 晓宇睡觉之前看炕边缝,被褥翻开,再看周围的墙,遍看棚顶,找虫子。打着一个,接着找,“肯定有,不能一个。”虫子一般都是俩,找了一会儿,没找着。他说晓强:被盖反了,这边是被头。晓强说都一样。妈看了,说那边是被头,给调过来。小艾帮晓宇找虫子,说人家小丽家没有虫子,把所有缝子都腻上。小艾伸手,说没有风啊!晓宇说外边风是西风。小艾问:虫子的命多长啊?晓宇说不到一年吧。但哪个看起来都像一个。 晓宇睡不着,睡了也睡不实,想一些人和事,有人过分对自己,反复想也不理解……邻居老人说,没有大快乐,小快乐也快乐不起来呀。 第四十九章 人低落时,有了无数的禁忌。杨英年不能听说“离开”,“躺下”,“有病”。家里人说错话,来人说不好,他就不高兴,发激歪。杨爸问:“有药吗?”“药有,”杨妈说,“药拿来一堆,没有好使的。”殊不知,你给的,是不是他想要的。 杨英年饭也不吃。 杨英年他爸在老中青三结合时恢复了官职,不再是原来没人搭理的人。他曾头上被戴过高帽儿,脖子挂过洋铁桶,儿子还和他划清界限了呢。经过运动后,他的脸变得宽厚,眼皮和下颌都垂着,说话也不直接说了,不提过去的事。他既然是有身份的人,就不能直接过问具体的人和事,说老婆子:“你去问问玉茹,他们之间是不闹矛盾了。” 妈心疼,劝儿子吃饭。杨英年说不吃。“哪不舒服啊?”“浑身没劲儿。”“也不发烧哇。”“哎呀,你别问了。” 玉茹的弟弟小顺来,悄悄跟姐夫耳语。 “在哪?”“在西南边,我领你去,包治百病。” 吃了饭,俩人骑车走,很远。路上,小顺劝姐夫别当老师了,回厂里得了。杨英年喘着,“马上提了。”“老爷子说话了?”“不用他,靠我自己……”后来,小顺跟姐姐说这事,姐说他那样儿,啥不得他家老爷子出面,老爷子不说话他一辈子也提不起来。 一棵树,特别高大,原来这还有一座小庙,后来小庙扒了。这边旱,加上虫灾,别的树都没叶了,就这棵树一直有绿叶。神!树下有蚂蚁爬来爬去。 他俩在树下放好碗,倒上酒。小顺说:“得跪下。”杨英年回头看看没人,跪下了,心里说“上天保佑!”眼时不时看着碗里。“闭上眼,”小顺说,“心里许愿。” 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晒了大半天,跪得骨头软了。 小顺他偷偷向姐夫碗里放两粒土,姐夫真当讨得药了吃了。 杨英年信了,“讨着了。真的!得子啦。”杨英年关门跟媳妇在被窝里用起劲来,“大白天的干嘛……你身体虚,别……”“别说话,好使,真的,我看见了。” 第四十九章 +1 学校。老叶来了,他不是为小家来的,是来找那个从厂里来的新老师。 “我来相对象来啦。”“你看上谁了?”“不是我,我有老婆再找不成了重婚了吗?是老宫。”“老宫?不行吧……” 叶叔眉毛扬起:“秦琼还有卖马的时候!”“他是南方人吧?”“我还是呢,咋的,哪不行?”“你的口音可没有哇。”“从我爷爷那辈儿就出来了。”“哦哦,——介绍谁?”“你这有一个姓白的白老师,你给说说。”“老牛吃嫩草哇?”老叶吸一下舌头,说:“还嫩啥呀!” 新老师拉近老叶说:老师们说杨老师看上白老师了。哪个杨老师?厂领导的公子啊。杨……他挨整是对的——得势就变了样。啊?他有媳妇啊!有,挺好的,比他强。强多了,他那熊样,像猴似的,就仗着老子做后盾。好汉没好妻,赖汉攀花枝!老宫可是大大好人,有水平,你给说和说和,是做好事,积德,胜造七级浮屠。那我试试吧。 小家跟着别人到犄角旮旯,没风,土静止不动,用脚平蹚扑勒到两边,露硬地儿。小家拿白纸的,立民说:“白的,不要。”小家在手里拍了拍:“一样玩。”小雄踢小家屁股:“你和小孩玩去吧。白纸谁都有,留揩腚吧。”小家躲,说“抹你嘴。”立民瞪眼睛:“滚,远点……”小家躲一边,不说话了。爸说过,能大能小是条龙。 小林拍小家:“你以后别来学校了!”“那我爸不能让。”“你就说病了!”“啥病?”“啥病还用我教你呀?” 拍啪叽。 小秀输了,“哎都别走,还有。”他从怀里又掏出一把,然后趴地上鼓起腮帮子吹,吹得没有一丝浮土,撸起袖子,鼓起手,比划两下,拍,再拍。玩啪叽,人的棱骨毕见。 小秀赢了,站起来,说:“走喽。” “啥意思,”小明瞪着小秀,“再玩两把。” 人家都少出,小明说:“多玩!”都押上。一下子输没了。“借我点。”小明说。小雄摇头,“不借,没有就拉倒,回去。”“等等——”小明转向小武,“你的借给我。”看小武不想借他,“你他妈不够意思——”小武说:“别妈儿妈儿的。”小文上来,“跟谁妈儿妈儿的?”小明喊:“拿不拿,我跟你掰了?你以后别再找我。”小武说:“给你。”“都拿来。” 一沓,一把,全押上,赢了。连战连赢。 小明给小武一把,“这是还给你的,”小武说:“没这么多,”“算是补偿,犒劳。”拍拍他。 小秀眼巴巴看。小明看立民的脸阴着,把啪叽数了数给了小秀一摞儿。老人说,小事算计,大事糊涂。 小明走出这圈人,看小家站着,问:“你就站着看了?” 小林趁机讽刺:“鸭子打雷。” 小明说:“那是瘸子打围!”看小林不信的脸,说:“光喊,不动——懂不懂?腿儿不好使。你家挨着不是有个瘸子吗?”给小家几张啪叽,小家说:多给点,不好的,小明说没有不好的。 “还嘚瑟啥呢,都要公布干部名单了!”小文转回来说。 “不知道哇,没人跟我说呀。”小明歪头说。 小明每天都是自己撕日历。早起第一件事就是撕掉一页,看到个吉利的号,好数,就心跳,欣喜,“今天会有好消息!” 老师宣布班委会成员名单。 小勤当班长。 立本,让当学习委员。小高瞪眼说为什么还让他当委员? 小明啥也没当上, 第四十九章 +2 小明啥也没当上,他猜是小勤小高他们在背后搞的鬼。他去找老师,进办公室没敲门,老师很生气,让他出去。杨英年来了,门开着,小明伸手敲敲靠后的门,老半天,杨英年才说“进来。”杨英年瞪眼看小明,说:这是学校,不是你家,学校的决定必须服从,一天咋咋呼呼!小明说:我哪咋咋呼呼啦?杨英年生气,喊:闭嘴,你有啥特殊的,你哪长得好看呐?比你强的多了,你别自以为是,小小年纪,想挑刺儿呀?别不识好歹。回去,给我消停儿的。 小明生气,上街去找表哥。表哥不想为他出头,让他忍一忍。 回家路上,小文说小明被训的事,很高兴,“该,叫他还嘚瑟。”曲文说:“你俩不挺好的吗?” 小全过来,小文不理,怨小全办不成事儿。 老曲说,改朝换代了,换换人儿。 一个班,班主任就是天,管着“众生”。聊斋说,天子一跬步皆关民命。有权的人应该像秤一样,把秤砣放在该放的准星上。处事要像天平,要公平。天道,没有远近亲疏。 什么时候,上下齐心,出于公心,什么时候就能出现盛世。 教了一会拳,老曲对立本说: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不易。 人是自私的,如果不自私哪来的故事呢。只有穷人少一些私利。停顿一下又说,如果是渴求富贵的穷人,更坏。 人的自私,在权力面前是丑态百出,这是私史的拿手好戏,虽然真假难辨,但不为历史演义所弃。 不当也罢。没人巴结,才能看出冷暖。 通达的人不会去思考如何做人,失意的人才有同情心。待人热情,多半是没人求的;有人求的就没有了好脸。 老曲拍拍立本的肩膀,说:韩信忍受胯下之辱才有破楚之功。 立本睡梦里有捆成方形的东西,是人,人不能动,好像是不能说话,又像是白菜,可以一层层扒叶子…… 老单说,最初登陆的动物是来陆地“吃苦”,可是以后来的动物是“追逐”。善者,没有胜利。 第四十九章 +3 第二天上学,小勤穿了新衣服,小林说:“勤哥的衣服真好看。”小高说:“穿啥不好看呐?”小勤要四个兜的,他爸说:“哪来钱?你那又不是不能穿!想要,等你自己挣钱的。”他妈偷摸给他钱,因此还挨了骂。 小勤看见立本,招手:“你还有什么没给我,咱们交接下。”小伟说:“有啥呀,还要官印呐?” 老师坐椅子,椅子一条腿儿掉了,把老师摔了。 怎么回事儿?这椅子怎么整的?今天谁值日? 今天是小高值日,这椅子是小勤换的摆的。小明偷偷做了手脚…… 小高说:我擦的时候看还好好的呢。昨天谁值的日? 谁也不吱声。小勤这时候也不说话。 放学了,小高蔫啦吧唧,像泄了气的皮球。小勤说他能进班委会的,也没进呐。 小勤说:小高的票还挺高呢,跟立本的差不多。小伟不信。 小家说:小高他爸要入党,外调,查出了问题。其实,是立本爸去做的外调,回来向组织做了汇报,严格遵守纪律,和其他人包括家人都不说,立本不知道。车间支部大会做出处分的决定,叶叔回家和叶婶说了,小家听到了。小伟问小家:是不是他家亲戚有问题了?我说他尽吹牛嘛。小家说尽蒙人,他爷爷根本不是老红军。小伟说那小勤还说是呢,帮着骗! 教室后边的板报都擦了,那是立本写的粉笔字。墙上面贴的大字块被揭下来,那是立本写的。曲文很生气。姥爷说,不要计较虚名,虚名是留不下来的。人在不顺的时候,别人就把你全盘否定喽。 一大帮人前呼后拥围着小勤,小勤撇着腿儿走。“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小高说,“这回你是最高的啦,珠穆朗玛峰。”小林最近学了一个词儿,忙用上:“登峰造极。”小勤不高兴:“什么话?”“不对呀?”一部分人进小勤家的院儿,小林先进,四处看,“还是新房子好哇。从哪能上去?”“你想干什么?”“上房顶上。”“你上房揭瓦呀!”小高踢小林。进屋,“新人新气象——”小高看着屋子眉飞色舞,小文说:还是小点,再多个屋就好了,小勤白愣眼。小林说:“新人新气象都给个旅长师长当当。”小林和小勤说新服装的事,小勤说:“你找那谁那个……”小舟跟着小勤后边,手揣怀里,支支吾吾说:“给你东西……”小勤说:“什么?”“你猜。”“猜不着。”小勤转过身去不理。老人说,劣势的人总要巴结。小舟再找机会说话,小勤用鼻子哼他。小舟回家,后背有粉笔道子,他妈生气,“那么没用,你不会告诉老师呀?” “这‘头’给你。”小勤拿一个“头”给小文,小文没接,心说“啥玩意啊!”小勤卡巴卡巴眼,“你懂不懂?这最好,最好使了。”小文掂了掂,试着用一下,“不能好使。”小勤说:“我用好使,怎么到你手就不好使了呢?” 破玩意,小文心里说,但得收着,把那“头”装书包里。 小武说:“他有了,我还没有呢……” 小勤说你俩还分啥呀,一起呀。 小勤看小高的表情尴尬,就把鸟给他,“早点说呀!笼子给你。”“哪能……”“拿回去再拿回来不就完了。” 小武说小勤:“你咋不让小明给你当副的呢?他还是挺有能力的。” “他有啥能力?给我提鞋我都不稀得用。” 小舟走时把一个纸包悄悄放在小勤家的柜子里。小高翻出来,纸包的是一些倭瓜籽和两个琉琉,纸外边写“一家子”三个字。小勤撇嘴:“拿仨瓜俩枣来糊弄我?” 第四十九章 +4 小林空着手回家,心里不高兴。小勤让他当值日小组长,太小,也是不高兴。不进屋,站院门口看热闹。 小五有一枚旧币,说是银的。哪来的?捡的,信不?——大道捡的。吹一吹听音,大伙围着看,他说谁能捡着,是谁的,撇出去,大伙追找。小林没去找。有人找到了,又被小五要回去。 晓宇家的狗在垃圾堆那找东西,小五瞄着它,部署堵截。小峰持木棍,又找一块挡木板,小光一手拿一块砖,小林捧了一些石块加入队伍。他们完成了围拢。狗抬头,一看回家的路站着人,就跑向另一条路。那边留了空儿,“网开一面”,——狗钻进布好的“口袋”,小五等人冲出,“打!”砖头齐发,打中了前腿,瘸了。狗反身往回来,从几个人横架着的木板上跳过去,又跳了栅栏,跑回家。 晓宇听见声儿出来,看见狗瘸了腿,用手摸,“出血了。” 小艾对着院外骂,“一群野兽,畜生……”。 “别骂了,快去取药去。”“啥药哇?”“红药水和紫药水。” 窦仁从西院探头看,说:“一准是小五这帮玩应干的。” 晓宇不理他,烦他,烦那张脸,不像个好人。 外屋有蟑螂,晓宇认为是从窦仁家跑来的,太恶心。怎么和他做邻居! 小五进来了,挤咕眼睛说:呦,挺富有哇,全是母的。 真的,来的蟑螂拖着一个蛋。 小林说:“掉蛋儿了——” 晓宇生气,去踩,狠踩蟑螂发泄,菜板切的鸡食碰洒地上,晓宇把菜板连食撇出去,吓得鸡飞跳起来,互相碰撞,有的撞墙上。小五走了。 晓宇气呼呼,前段时间撒了药,“他奶奶的,咋又来了!” 有个刷子找不到,晓宇眼直勾勾,“怪了,邪门,这一段怎么……” 小平说,一家怎么弄也没用,各家都会来回串。晓宇小声骂:跟这种人住一块儿倒霉了。小林笑,说:老蟑你留着养着呗。蟑螂在犄角旮旯,在东西下边暗地方,踩不着,晓宇骂“这缺德鬼!”和“你奶奶你妈蛋的!”小林不舒服,想骂又咽了回去,走了。 小光说给你家弄点蚂蚁吧?晓宇说你远点去! 小六从家端来白灰,小志和上水,晓宇把裂缝墙都用白灰腻死。然后,把门窗关上,挡上窗帘,门上小窗用摁钉摁了一块布,遮了光;把柜子挪离了墙,等待一场大战役。几个人在里屋等。小光说没动静呢。晓宇烦,说你以为耗子呢,老蟑哪有声。 打灯!蟑螂没处跑,在地上墙上没处躲,都被弄死。近看,“没出水儿。”死蟑螂的身体变了形,翅膀像带色的糖纸。有的蟑螂在柜子上,跑进柜子木缝。“烧水!”把窗上的遮光布拿下,把柜子里的碗筷全拿出来。 水烧开了,几个人取碗,先后往柜子缝里浇开水。蟑螂愿聚堆儿,被冲出大大小小死的,活的也爬不了,动动腿儿。小光小志分开踩地上,“还有蛋”,抿没了。晓宇喷“消毒”药水,往犄角旮旯喷,小平说这种药水不药人,也不能药老蟑。 晓宇在碗柜上面架子偷偷放了什么,不让别人看。曲文回去和姥爷说晓宇好像信什么。姥爷说,人不做过分的事,就是对神的尊重。不要疑神疑鬼。 第四十九章 +5 小林没回家,去了小海家,想告诉他家的狗咋死的。他进屋,屋里没人。他往外走,小海和弟弟妹妹从煤棚子出来,问他干什么来。小林说:“走走不行吗?”小海问:“门上的屎是你抹的吗?”小林看他们:“什么?你说什么?”“啊,没说什么。”小林抻头看煤棚,“你家的煤棚子那么大呢,都藏啥玩意?”小海回身就把门锁上了。小林拉他,他靠门不走。“让我看看。”“不行。”“什么不行?”小林一下子把门鼻子拽豁了。小海没办法,“进去也行,可不许乱动。”“好,不动。”“不许拿东西。”“不拿。” 开门,小林惊讶,“木板当床啊?”回过头,“每天都到这呀?脱衣服呀?”弯腰往里走,“我说你不出去呢,原来有这地方。”摸摸板子,“还铺着麻袋,我没事来躺行不行啊?”回头,“到底行不行哇?”小海让弟弟妹妹回屋,然后说:“行,但你别总来,”“什么话,我想来呢就来。”“我爸不让。”“你爸在家我不来。”“门鼻儿都坏了,怎么办?”“我给你修,你得给我钥匙。”“但你不能给别人。”“不能,我能给别人吗?”“你来时告诉我一声……”“告诉你干什么?不用你,我也不是找不着。”柱子上有一根蜡,“点着!”“停电用的。”“这里有电吗?现在就停电,点着它。”“别,留着。”“钥匙给我。”“你别让我爸看见了……”“行啦,赶他不在的时候。哎,你家的狗是谁弄死的,知道吗?”小海摇头,问:“谁弄死的?”“你去问窦仁——” 小薇走了,回去了,老姨木兰亲自送的,两个大包,拎了不少东西。回来时,木兰在车上捡到一个婴儿,打开被子仔细看,“呀,是丫头。”其实是男孩。 她把孩子抱回了家,放炕上,解开被子,小孩蹬着小腿儿,呀呀想说什么,眼睛四处看人。窦仁过来瞪眼望隐私处,就不高兴,撂下脸说:“谁的孩子都要,不知根不知底的,再说这么小,喂啥呀?你有奶吗?不下蛋的鸡。”“你说什么!你他妈是什么好玩应呀,我一直忍着不说,你还恶了,蹬鼻子上脸,你是狗,是猪,你他妈禽兽不如。” “就不要,这个家我说了算。” “就要。” “说不定是哪的野种呢,我替他养?” “即便他大人乱搞,再不是人,这孩子这么点儿有什么罪?” “不能要。”“你不养我养。”“你养野孩子,再养野汉子!”“我就养,什么都养,就不养你这只狗览子,禽兽!”“有他没我,留他咱俩就离。”“离就离,早就不想跟你过了,不是人的玩应!”“我他妈就不是兽医,要不,我非劁了你,骟了你,你这狗览子!” 木兰收拾东西,窦仁走过来看,说:“这不是你的。”他拿出来,女人抢回来,放进包袱里,系上,留泪说:“这是娘家带的。你有啥呀?嫁给你这穷光蛋,你这没人味儿的东西。我连姐的孩子都给坑了。” 邻居们都很生气,老项说这小子太不是东西,老苏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呀。 孩子们趴院门看,有小燕子欸,飞了。小五笑嘻嘻,说有喜事儿。 第四十九章 +6 立本去学校开会。已经开完了,小勤说:“怎么才来?”立本说:“通知不是这个时间吗?”“你听差了。你看别人都没晚。”小勤是故意整事儿。立本想解释,又不说了。开会的人在看,看小勤那样子都有些不喜欢,看立本都有些同情。 立本往东走,去下边。 下边放水了。他看见大甸子蚂蚁窝遭淹了,蚂蚁抱团,像个球子。是集体自救吗?老单说,如同面粉受潮起疙瘩。面粉或其他什么粉倒水盆里,成坨儿,水滴到面粉里自然成疙瘩,这是物性。 老单记,物进化为人,人不可以退化为物。 邪恶,不仅是欲望过重的问题,也是反应过度的问题。欲望重,荼毒生灵;反应过度,伤及无辜。 人要发挥自身中“水”的作用。 晚上,暮霭低垂,渐渐看不清了。大人们在西大道说话儿,说厂子归属的部,部里的领导有的是这厂子提上去的,“马……那是真有本事,哪像现在这些人呐。”“也被打倒过。”“事实证明是好人呐。”“不一定啊。”“盖棺才能定论。”“那也不一定。” 孩子们跳绳,比谁跳得多,看谁能超过30个,40个,最后说看谁超过100个。摸着黑也能跳,不看就知道,怎么知道?碰不碰脚还不知道?听碰地刮地的声查数。但是如果一次定胜负还可以,一个一个连着比,体力不支,“不玩了。”剩下弱小的便“赢了!”收绳,满头大汗回家。累了躺下睡得快。 夜里,立本做了梦:是在教室,小高分瓜子,前后左右给这人给那人,就不给立本。小勤在旁边看…… 第五十章 新建村的厕所里写着:“xx马子,容晓宇和她好。”“xx”看不清了,被人擦过。 晓宇撒尿呲,呲不掉,又用鞋底蹭。老人说,在一个环境里,恶往往掌握着话语权。 小民进来,“干啥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让看看嘛,蹭什么?”晓宇说:“你写的?”小民拍晓宇的肩,说:“我才不写那破玩意。求我,我帮你尿。”小高进来,说:“事儿都做了,还不让人说呀?”晓宇气红了脸,心说:这是欺负人呐,看软的捏呀,小勤有的破事他不说,立民的事儿这些人都不说,就起哄我,没有的事儿……小江来了,弯腰看:“像谁的字?”晓宇问:“像谁的?”小江晃脑袋说:“看不出,看出来我也不说。”小民说:“看出来个屁呀!你也搞哇?” “歪歪扭扭的,不是正经写的。”小江提着裤子看那字,“或许是用左手写的。”小民说:“看来你写过呀。”小江说:“傻呀,我写了我能说吗?是左撇子的写的,我不是左撇子。” 蹲位上的小全转转眼睛,说:“左撇子的就用右手写了。” 小民看小全,嘴做出要发声“瘸”字的形状。小全生气转过头,不看他。风往上刮,一股臭味,水已是绿的。小民上蹲台跳。晓宇拉小民下来,小民拉晓宇“来上台!”晓宇甩开手。 小明昨天头疼请假,在家呆着,没事坐窗台,或者看墙根儿单个大蚂蚁爬。除了小全来了,也没别人来看他。有的人有病,大家呼啦啦都去看。他想在家呆几天,但没有理由。想说家里人病了,又不行;说外地爷爷奶奶去世了,也不行。被爸批评了,又来学校。他拉小民,“哎,臭不臭哇,走走走。”小民不愿走,临出去向小全做个瘸字口型。小勤来了,往回推小民,小民又退回来,嘴里说:“这不是我不想走哇——” 晓宇走了。 小勤撒着尿,说小明:“是我组织的,你咋不去?啥原因呐?就差你。”处于劣势的人总是被指责的。 小明不解释,解释也没什么用。在犄角想尿,想出点动静,可就尿不出。等了半天,尿了,他选择有水儿的地方,崩出点声儿。看板子上有蛆蠕动,吐唾沫,“现在还活着呢!”他想尿,够不着,也没尿了。他找了石头往那扔。 小明不走,等小全站起来走下蹲位,一起往外走。 小涛来了,小勤笑盈盈打招呼,贴近说:“咱们啥时去呀?”“过几天。” 小明回头看,说:“一丘之貉。”小全小声说:“小涛他班,高老师病了,贾老师代班儿,让小涛帮管班呢。” 第五十章 +1 小明不接话,“那熊样,大长脸,驴脸,”路上边走边唠叨,“自我感觉不错呢,也不撒泡尿照照。”小全说:“谁?小涛哇?——小勤啊,可别得罪……”“他能把我咋的,还能把我吃了?”小明愤愤不平,踢石子,踢得远。小全说:“俩人不好,也不应成仇人呐。”他和小勤也这样说过。 空气中有许许多多小黑点,有各种小虫在飞。一片,一片的。 班干部轮值,该到立本了,小勤召集开会,是“临时短会”,在校园里站着。小高也来了,无视立本的存在,站在立本前面。小勤开讲,“每位都排过了,下面,从今天咱们开始重排。今天我先开始。”立本没有值周呢,但没等人们说话,小勤就走了。小高跟在后面追,竖起大拇指说:“高,实在是高!” 小全拉立本,看远处,“那不是小国吗?” 在一排树下,小国仰头看树叶,叶子偶尔落下。 叶子稀了干了。冬天要是有,不管多少都会欣喜。 小全安慰立本,“也许他真忘了。”立本摇头,去做双杠。老单爷说,对一个人的无视,或是太不在意,或是太在意。 教室里,桌子腿儿不平,小芝用折叠的纸塞下边。晓宇不耐烦,站起来,“本来都弄好好的,怎么整的,又不行了呢!” 晓宇去教室后头,墙角有虫子,一点也不动,晓宇的鞋贴紧墙踩了它。一定还有,那在哪呢? 小勤进屋和晓宇眼睛一对光,就互相躲开。小勤不喜欢晓宇,一看他眼神,心里就不舒服。反感,就会成为敌人,像虫子一样,必除之侮之。晓宇知道小勤对自己的敌意,观察那小子现在不同以前了,很霸道,不许人背后议论他,当面更不许说他,说了就记恨,穿小鞋。 小高站在门口,用眼睛剜着看晓宇,晓宇站最后边,歪了脖子虚着眼也看他。 小文向小勤“建议”,不用啥事都亲自出马,不用直接去管,安排好手下人就行。小勤不接受,还发脾气,“我不知道休息好哇?我愿意管呐?我愿意操心呐?”“一家子,我是好心……”“谁跟你……呀?”小勤瞧不起小文,手里握着他的把柄——头几天小文从班级往家偷笤帚,他都记了。 小文坐回自己座儿,拿过书包,收书和文具盒。 小高斜眼看他,问他:“你干嘛叮嘞啷当的?”小文瞪眼:“你管得着吗?” 小高嘟囔:“吃里扒外的……”小文身子僵硬,握了拳头想站起来干一仗,但小高不吱声了。 小林保管的那些队服,都让小勤要回去了,一件也没给他。小林恨恨的,小声说:“他妈的,他下辈子一定变狗。”常话讲,被欺侮的人,容易走极端。 小林拿一把笤帚在教室里使劲扫。关建喊:“哎,你别撅呀。全是灰了。”小林直起腰问:“说谁呢?”“我说狗呢。”小林说:“可不,有人像狗,摘豆角——”那边的小勤卡巴眼,这边小高故意使劲挤过去,把弯腰的小林挤一边去。小林回来推小高,小高歪歪斜斜狠狠地坐到小文的身上,坐一下,起来又坐,“对不起,他推的!”小林说:“不是我——”小文从小林手里夺过笤帚,小林躲:“不是我!”小文拿笤帚打小高,小高蹲下了没打着,打在桌子上,笤帚散了。小勤说:“损坏公物,要赔偿,赔吧。没有钱,把家里的拿来……”小文说:“那不行,我不同意。”“不是你同不同意,那是有规定的。”“规定也不行。”小高说:“你搞清楚没有,不是你说行不行,这叫惩罚!”“谁敢惹我试试!”小文铁青脸像石头,扔了笤帚,走了。 小全做了一个小火车,做得没有立本的那个好,他没有给人,心说:多亏没给! 第五十章 +2 灰尘,在阳光射线中,淑芬指着说:“看,”灰飘荡上升,有的旋转,“清楚欸,”小琴说,“那么多小点儿,还会动呢。”小君说:“只觉得呛鼻子,不知有这么多的小东西,它吸鼻子里不打喷嚏就都到肚子里了。”晓宇从书桌堂里拎出不知谁放的擤大鼻涕的纸,他捏着一角出去。小琴躲了,又把东西挪了。小林踢了笤帚,拎桶去打水。 淑芬捡起地上的笤帚,找线绳要捆一捆,关建悄悄说:“不给他们弄,让受表扬的去整。”关建收着毽子、口袋,平时踢上房的毽子、口袋有很多的,他经常拿着旗杆踩着梯子往下扒拉。“给你,你自己选,”他给淑芬毽子、口袋,靠近了说:“你要帮忙啊。”他想当副班长,让淑芬在老师征询意见的时候为他说话。淑芬说:“老师说,那容晓宇还没呢,咋地也轮不到你。” 关建跟淑芬身后,偷偷拿红粉笔在她后背写对号,然后在上升线上打了一个大顿号,是个“半对”,更像“x”。小琴告诉了淑芬,替她扑撸掉。俩人回家,边走边唠。淑芬说:“平时啥也不行,到评选时候来劲儿了。”小琴说:“可不嘛。小宁,挺不错的。” 校园,小文和小涛走到一块儿,说班级的事儿。小涛说:“你班人老实,好管,要在我班不整死他!”小文说:“得了吧,你班好管。” 校园那边,关建说班级被取消了参加比赛的资格,小明说“该”,小伟头一回和他一致,也说“该”。晓宇从书包堆的底下拉拽出自己的书包,走了。体育课,自由上,不上就回家。曲文姥爷说,一个集体,就怕是人人认为于己无关。 晓宇记得小江说马粪包冒烟儿,在路上见了马粪,找个棍子捅,掀起再捅,“马粪包也不冒烟儿!”“扯呢!”踢石头的小民笑他,从书包掏出一个,在他眼前面拍,晓宇被呛闭了眼。小民接着拍,“你把手剌个口子,给你止血,一下就止住。来呀,来!”晓宇生气。 居委会主任站在大坑那,说:“别掉沟里呀。”说她反映多少次,也没填啊。 晓宇回家。 老狗,偎在晓宇的脚前,形成一个涡儿,暖着他的腿和脚,他感受到狗的呼吸起伏和心跳。 几个小孩子来了。空气中有翅的都在飞,小虫儿!落下的是绒子!向上去的也不全是虫子,忽上忽下的,那一定是,直上直下的也是。 小明进院子,拿着蛐蛐罐子,后头跟着自家的狗。狗到食盆里吃东西,吃干净了,舔盆沿儿,小明踢它,说:“尽给我丢人!” 晓宇养蛐蛐,是自己上南大沟崖壁抓来的,平时装盒里,只掀开盖一个缝儿喂食,不以示人;白天它也不叫不响。“没了,早死了。”晓宇不愿跟小明的比,撵他走了。 小涛来了,“借点儿。”“什么?”“钱。”“干什么?”“有急用。”“有什么急用?”“肯定还你呀,砸锅卖铁也……”“上次说了还没还呢。”“一起还,一起还。”“就两毛。” 进屋,晓宇给他拿两毛。“那零的也给我。”小涛把柜子上的硬币都划拉了去。他知道晓宇的“窘”,赶这时候是最好的时机。 晓宇送他,也是赶他走。小涛说他爸调单位了,晓宇问不在咱厂啦?小涛说换个车间,轻快不累,还管几个人…… 晓宇在房前转悠一会,心里别扭得很:就小涛这赖样儿,居然和我来这套,跟我装!树的影儿像是抽他,他躲了。 上前院儿。春丽在炕上做针线活,口袋的花布,六面儿全不一样,或两两相对的一样,三样间隔开;少了,调了换了,找一样的一对,从箱子角又翻出一个包,有花布碎料。春丽缝得好,线不露,只是收口儿有一点。 晓宇看了一会儿。屋里也没别人儿,走啦,上大前院。 上小涛家。“有事儿啊?”小涛紧张,以为晓宇变卦了要钱来了。晓宇在屋里各处走,在柜子前停下来,看墙上镜框里的照片,那是家庭的延伸、放大。那是隋家的所有亲戚,有当兵照,结婚照。“都谁呀?这么多。”“都多少年了,现在都不是那样了,孩子都大了,比我还大呢……”小涛兴奋起来,喋喋不休说。晓宇问都在哪呀?小涛一一介绍。亲戚遍天下。晓宇看本地的,那老照片——那时年轻样子,没啥呀,比大哥晓强差不了多少…… 上小全家。小全在家,忙啥呢?一只蜻蜓不知什么时候进的屋,往窗户的玻璃撞,飞不出去,啪啪振翅声让小全心疼着急。小玉说留下让它吃蚊子吧,小全说它在这屋里能吃吗?开小窗,它找不着。小全不能上前,一走近,它就使劲振翅撞向窗玻璃。小光要上炕抓,蜻蜓又飞到后窗。小全下地,站那看。“拎翅膀扔出去!”晓宇要过去,小全急忙推开了窗,拿衣服把蜻蜓轰出去了。 晓宇探头窗外,“那小子干啥呢?”小全问:“谁呀?” 第五十章 +3 小林在墙上走呢,老吴家的矮一些,下来,到立本家,往上走。立本家的风向标摆动着,竖的杆子离煤棚不远。 小林站到棚子头上。杆子最上边有小旗,下边有旋转的箭头,“转,过来!”风吹动,伸手挡住。 小蘑菇走过来,厚着嗓子说:“干什么呐?”小林忙松开手,看下边:“x,吓我一跳。” 小蘑菇来来来叫猪,叫过来三头猪,在前面走,往路上扔黄豆,猪低头捡着。小五跟后面走,哈腰看,看猪的小尾巴摆动,跟定一头猪,是小蘑菇家的。小五拿一个酒瓶子,把瓶嘴使劲搥进猪屁股,猪叫着跳起来,蹶嘚跑,瓶子掉了下来。小蘑菇生气了,骂:“你妈的想咋的呀?你想咋的?你怎么祸祸人呢?”小五眯眼笑,“祸祸你了?”小光跟着挤眼笑。小峰说:“打狗还看主人呢,你整别的猪哇?”小五眯缝眼说:“你没看?那些都是公的。” 小林拿小蘑菇家的镰刀,摸摸刃,说:“挺快呀——” 小波拉小蘑菇走,“走哇,上野甸子。” “干啥去?” “割草去。” 小波小蘑菇晓强去东边,去野甸子,小志和小艾也跟着。不好走的地方,大的背着小的。水在草下湿了裤脚。草密蓬蓬的,有些干枯,茂密的也只剩下杆绿,有地方有肥大的植物还坚韧地绿;带刺的植物,愿撩人,小球球跟人走。这里,草没有人割,有点儿远。晒干了再往回弄吧。他们割出一块空地,草分散了晾,摊薄了。小志和小艾坐到铺的草上,再厚点,挺宣的。周围有花籽萼,有的籽不全了,微风中摇摆。“蝴蝶哪去了?”“花没有了,它们也没有了。”新割草散发着清新的香气,土地没有杂味了。小蘑菇送俩人儿草编的遮阳的帽,俩人儿戴上,挺高兴,继续唠,“蚊子,”“这么大,”“干了,和草似的。”“就和草一样。”“活了呢?”“活什么呀,没一点水分了。”“草有水,能飞吗?”“婆婆丁能飞。”花籽的绒儿在飞,“那是风吹的,它不像蜻蜓,不像蝴蝶,也不像虫子……”“对,虫子会爬呀。”“草离地就死了。”“饿呗。”“草不会饿,但是没水不行。”“蝴蝶去哪了?”“草全干了,还有蝴蝶?”躺草上,看天上的云。 太阳露出来,晒人,“戴上帽子。”小蘑菇厚着嗓子喊。 这时节,庄稼和野地植物都结实充浆干燥硬质。 小蘑菇直直腰,跑一会,跑了一大圈,回来,看散开的草,说:“小波你还挺会干。”小波直起腰:“你看,”他伸手给小蘑菇,又给晓强看。“看啥?”“手。”“手咋啦?”“这,疤瘌,有一回割草,刀飞快,新磨的,一下割到手,割太深,露白骨了。”“没出血?”“血哗哗的,我爸用什么包给止住了。” 天不知什么时候阴上来。云翻滚,载着水,像海之浪。几个人紧忙收草,码上垛。“背上他俩,快走。”还有晴天呢就落下了雨点,啪啪打在草上。小蘑菇把自己衣服蒙在小艾的头上,在后边跑。 老田在地里不走,说下不大,风刮的那样就不像。 云雨升腾,是火之功。翻动的云,下不了大雨。 庄稼地,小林领小五小峰曲文钻进他跟小勤搭的窝棚。窝棚就是房子嘛。外边掉着雨点,小林得意洋洋,烧吃豆子、苞米。看地的看见冒烟,直接寻过来了,要带他们到队里。“我们是小勤让来的。”“我谁都不认识。”罚款。小林说分摊,一人出一些,小五不出,跟来人说:“你把我带走吧。”小峰替他交了那一份钱。小五踹小林,“你不是谁都认识吗?让我来出洋相啊?”小林点头哈腰连说对不住,心说:真是出力不讨好。“咱们,去游泳啊?” 水库波涛涌动,颜色深了。 水有些凉,有些硬,他们扑腾了一会,肚里东西都消耗差不多完了。出水,浑身起鸡皮疙瘩,嘴也突突。小路草色斑杂,小五一路不开心,骂人。 回家,奶奶耳朵管事儿,问谁呀?小五进屋,说“你!”“你后边好像还有人儿,没进来呢,是谁呀?”“狗!”小峰进来,“你才狗呢。”扭头走了。小五又偷喝他爸的酒。以前,他偷喝再灌上水,他爸问这酒怎么这么淡呢,他奶替他遮掩,说你没盖严吧。小六不让奶奶“撒谎”。老曲说,古人饮酒是对社会的一种反动,是对限制的暂时解禁,而孩子喝酒,不是喜好和发泄,是攀比或挑衅。 他奶说小五:别再喝了。“谁喝了?”小五斜愣着眼说,“你可别乱说。”指着老太太的头,小声说:“花岗岩的脑袋!” 小五身上痒,屁股蛋上和大腿里子尤其严重,用手指甲掐;在外屋,褪下裤子低头挠,大腿挠出一条条檩子。晓宇进来找小六,小五抬头,和晓宇说:“听说你掉蛋儿啦?你跟我说呀,我认识你们那老师……”晓宇生气,走了。老太太说小五,人家不常来,不要说人家……小五说:我说什么啦?你睡你的得了!老太太裹着被,睡不了多少觉,但她觉得现在冷好受一些,起码没有蚊子、苍蝇干扰,也不像伏天浑身冒汗。 喂鸡和鹅是爸分配小五干的活,小五不愿干,“杀了得了,都老了也不下蛋……”小六不让他这样说。 小五让小六去剁菜。小五自己不干活,呆着。爷爷叫他,他装听不见。 爷爷拎水,叹息,人都会老的。 小五坐着数啪叽。小六回屋,小声骂:“狗xx东西。” 小五歪头:“说啥呢?”小六斜视:“啥也没说。”他拿拍儿像打苍蝇。 第五十章 +4 孔晓华又来找立木玩了。前天二叔贵德当主任了。有多少变化,就有多少欢喜,有多少忧愁。 立木说:“我爸让我领立本上医院呢。”立本这两天身体不舒服,他不和人说,硬挺着。学校来了穿白大褂的,来给学生种疫苗,同学们说春天种了,人家说这和那个不一样,不是一种。晓宇说不种,立本看大家往后躲,他站到排头,脱了一边袖子露了臂膀,种上了。一天后身体就不得劲儿。爸看立本有些蔫吧,摸他的额头,热。立本把种疫苗的事学了一遍。爸说:不是什么疫苗都能种,得过那病不能种,那些大夫没说吗?说了,我也不知自己小时得没得过。爸说:你问大人呐。爸爸生气,嗓子有些哑,是心疼孩子,更怨自己事先没交代嘱咐。立本不再辩解,自己有逞强的毛病,是怨自己。老曲说,是打,不是种,那是毒物,不是什么苗要它长。那是病菌病毒,降低了毒性的,让没感染的人增加免疫力,预防它,消灭它。被感染过的人不打。 爸说得去医院看看。 晓华说:“走,我骑车了,带你们去。” “能带两个人吗?” 他把车把上搭的外衣穿身上,“你弟弟坐前边大梁,你坐后边,你后上。” 出门,云像房子,变成高楼,立本说:“要下雨了。”晓华说:“没事儿,骑车快,一会就到了。”车顺着坡往下跑,立本尽量压低头不挡后头视线,风吹鼓了晓华的系了一个扣的衣服,噗噗响。 天下起雨,雨丝在头上手上车上地上落。在拐弯的时候,车子摔倒。晓华说立本个子太高挡了他眼睛,扶起车子,让立本再坐上,“你别使劲把车把。”回头告诉立木:“慢点,轻上。”又骑车。 南边小路有不少人,狂喊乱叫。在一个泥坑中有一个人爬,站起来就被坑外边的一圈人踢倒,浑身沾满了泥水。什么人?咋的啦?不知道,他不是咱这块儿的。听说话是外来的。精神不好,是精神病。上女厕所,流氓!踹,都踹。有人上去踩,站在那个蠕动的人的背,趴的人使劲力气往起顶;不行啦,又上一个人,踩着那人腰,抬一脚踩那人撅起的后屁股,两脚都站上去,哎呀呀喊,怕掉下去,伸手让旁边的人支着扶住;使劲,跺蹬,“丘陵”趴下去了。又起来了,倔强地顶,肉体被雨浸湿呈现出圆角和起伏,站不住要滑下,吓跑了一个,又跳上了两个,那隆起的躯体塌陷下去了。人在上面蹦。立本说你们把人踩死了,那些人不听,继续踩,踩着人踩着泥浆,如猪圈里猪打腻。雨水汇入泥浆,泥点迸溅周围人身上,人们后撤,陆续走开。晓华拉立本走,快上车,“一会就摊事了。” 雨赶着下,骑到医院门口雨停了。大夫用听诊器听心肺,让张开嘴,“啊,”又量了体温,是发烧,打了退烧针。 骑回来,在院子门外晓华说他有事,没进屋。田叔问那是谁,立木说是同学叫孔晓华,老田抻懒腰,说“这人儿将来能吃得开。” 立木拍打裤子上的泥,妈说把衣服都换下来,我洗一洗。 立木说:“他也不会骑呀。”晓强说:“这小子是来溜须的。”立木梗脖子:“溜我干屁?”小丽说:“是本家二叔,不是你。”立木说:“你懂啥?”晓强说:“就是那么回事。那小子跟他爸似的,专挑有用的交。”田叔问他爸是谁?——啊,我说的嘛,长得那样……那是眼睛朝上,就交有用的。 第五十章 +5 立本去后院,天空黑压压的,像是海涌上了岸。他跑起来,跑到王家,关上门,雨点声就响起。 老人是听雨,小孩是观雨。老单在炕里,小凡站在窗前,说立本来了。 老单关心地看立本,问怎么啦,立本说了看见那个人那件事。每个人都是存在,其他人不应排斥或占有,老单说,欲望的叠加就是社会组合的力量,一个人的力量,与群体的力量是无法抗衡的。 小凡愿看立本下棋,让小平和立本下两盘儿。立本问小平:咋没上班呢?小平笑说:啥上班,就混饭吃。这是小凡“批评”他的话。小平进厂了,年龄不够,组织关怀职工遗孤,让先干点临时工作,学点东西,他还没有开始“几十年如一日”工作。他愿意上班,大人们说,总在厂里就没意思了,天天围着机器转。他在工会活动室借了一付大棋子,在一张年画的背面用红蓝铅画线,画出两色棋盘。棋盘就是斗场。老单说,人在格里走,输赢在横竖几条线上。小平让立本和姥爷下,立本说,我看一会,你下吧。 老单轻轻松松,下着棋说着话,“没什么的几块木头,做棋子就不同了,有了名份有了规定,走在条条框框里。蜘蛛自己织的网,整天在网上走。人呢,也是呀。棋局,把人放到比的环境里,棋下起来,人就跟着急,损失了人就受不了。”笑了,子不吃,问:“要不要缓棋?”小平说:“这盘输了。重下,让我俩马吧。” “经历,是让人生可以重新开始。”老人是说给立本听的。 少了子,等于少了财少了势,不对等就得走险棋。“不按常规下棋实际就是欺人,赢在心理。”如果看不出不合理,就不会应对,就失去原有的优势。 小平又输了。老单说:“让俩马不如让一个车。来,立本来,心情不好,下盘棋就好了。”立本不理解刚才去医院路上看到的那一幕。老单说,人最可怕的境遇,是被划入“非我族类”,人把人分作不同类,就变得冷酷无情。人如果能以有可能沦落的心理看待感到,也会遭此不幸,才会同情别人。人要从“泥淖”中跳出来,不同流合污,做清醒的人。 下棋。“看破,就是跳出棋局,不陷入狂喜暴怒。做到冷静从容,思索研究,破解迷局。”小平点头,“立本能看三步以外,比我强。” 老单说,人在大大小小体系里生活。 真聪明的人都是能入能出,能够换角度看问题。 容人容事有几等,其一,只要人没有恶意,就不太介意其不好的习惯、不喜欢的言行;其二,如果人家并非敌意,虽然对自己造成伤害,也不记恨;其三,对自己敌对,但不对集体构成威胁损害,不打击报复。这第三条,只讲修养是不够的,需要古人称作的“道行”,有能力控制、制止、改变。 回家,立本头昏沉沉就睡下了。 妹妹叫他,到点儿该吃药了。妈妈给他准备了糖水。立本起身吃了药又躺下,妈说枕头没铺枕巾,立本看了看,不想动,爸爸给他拿来,托起他的头,小丽给放上。睡吧。 第二天,立本坚持去上学。路上一直在想,想这段时间发生的许多事。到学校附近,泥泞中人走出一条窄窄的线路,小民慢走,小伟喊快走,小民更慢。小伟踩着泥超过去,小雄在前边挡着,让快走,却停那不走了。有的怕鞋脏了,不走,等。小文叨咕:“别的没有,就是人多。”人长长地排队。再不走,迟到了,人踏泥浆进学校。 老师找立本,说很多人想当学习委员,我都没答应。你不知道?就你的作文我单给写评语。 立木来了。他各处走走,要下乡了,看看过去的老师。 老家来信了。说青年点联系好了。 李婶打开包裹找布,给儿子准备行装。 立木可以回老家下乡。他本来还没到毕业呢。他跟学校说了,“学校答应给毕业证。”老单说,精力充沛的人,可以四海为家。 爸妈又有些不舍,妈眼圈有点红。好在他下乡的地方离立人不远,妈嘱咐:“别打架。哥俩要照顾些。” 贵和说,还是那边好。 迁徙是动物,植物才老守田园。老话儿讲,树挪死,人挪活。人大了要远走高飞。 纸条上记:改变,就是与生俱来携带的信息。 人有变化的一年,是人生重要的一年。 李叔把自己腕上的表拿给狄叔洗了泥,浇了油,给了立木。立木想戴,又推让,爸说:“我听厂里‘广播’,用不着。” 第五十一章 体育课,小林没上。平时他愿上体育课,愿闹,愿显摆,可是今天小勤把他的小组长官衔给“撤”了。他生气,把挂在黑板上的棍儿撅了,把钥匙上的绳解下来。 打篮球,热火朝天,打完了,穿上衣服,小伟扣儿系错了,晓宇在旁边说他去年运动会他们一组就这么耽误了。小伟说这扣儿又小又多。小全说从一头系。晓宇说从上往下系。立本穿好了衣服,说从下往上就错不了。 小雄撮着嘴:“嗡——咣!嗡——咣,咣。”手拿着纸飞机从立本头上过。立本抓住他的手腕,反拧过来。“哎呀呀,快松开……”“弄不弄了?”“不弄了。”立本放开他。 小伟说:“该!”淑芬也说:“软的欺负硬的怕。” 女生那边先集合,杨英年和小勤在组织玩转圈,大圈套小圈,里头转,外头也转,里边转的快,外边努力撵,转得越来越快。杨英年在圈外,拢着头发,催外圈加快,伸手拽某人胳膊一下,抹索某人腰身一下,按顺时针方向;隔会儿推拨一下,一圈人动了躲了转得更快。小勤在圈外的另一侧,鼓劲,偶尔也顺着推拨一下。他们像用勺子推沸腾的锅里旋转的饺子,很老练的样子,期待着。小雄过来和小勤站一块,也拨一下,推一下,小勤不让他动,小雄说:“咋的?”小勤闭嘴咬牙说:“不行。”小雄转了身,斜了眼,念叨:“不得——好死。” 好了,都集合。游戏,老鹞子抓小鸡。小家挨着晓宇站排,晓宇拧身子,“别靠那么近,你非得那么近!”让小家靠后。开始了!小家抱晓宇的腰,晓宇掰他的手指不想让他这么抱。队伍都已成蛇阵了,晓宇才拽前边人的衣服。小高串到小家后头,搂着他,说看他的头有几个旋儿,小家拧激不让,说“你上前面!”晓宇不干,他烦小高,又把小家放后边。小家不让小高搂,这个队伍一会连,一会断。女生跳了一会格儿,然后也玩老鹞子抓小鸡了。游戏开起来就紧张,一个对一群,按理少数(准确说是极少数)应该怕多数,但是游戏的情境让极少数成为强势,是危惧的发出方。一大帮人排成一队,最前面的人出面,是他们的最强大的代表,对方不得攻击他,他保护后面的一群人,带领着一群人免受敌人的突袭捕获。排成队,对方当然不能直接攻击到遮挡着的后面,可是后面看不见前面的情况,不知所以然,不见攻击者,听到感到真真假假的袭扰,只是跟随,躲闪,怀着恐惧,随着前面传导的节律“舞蹈”扭动。女孩的激动和恐惧来得猛烈,不时传来两方的吼叫与尖叫。人的脸是红的,头发里流出汗。后面的人死死抱着前面的腰,有的还想抻着头看看,但很快被无常的变化扰乱,无法调整,乱了脚步,只能跟随;有的贴在人的后背如坐车般可以闭着眼,有一种快感,也像睡着,也在随人喊着。男孩子那个队伍里的人,把脸侧着,看女孩的那个队伍,有的把脸挨着前人的背擦把脸,手更使劲的抱紧前面,前人后背的热汗味道混入他的头上的汗。 甄琰退出热热的队伍,她歪着头浪荡两条腿有些疲软走过操场。曲文在看甄琰,看她背影,对她总有一种感觉:她的身上有光彩,她穿的鲜艳颜色的衣服好看。她走进妈妈办公室,靠着她妈坐,软着身子。妈问:“渴了?”她点点头,接过茶缸儿,水还热,她吹着喝。高老师问她要不要加点糖,她撒娇地看她妈;她妈说少倒点,她牙不好;甄琰伸出缸子,高老师给加一勺糖。甄琰端着水杯走到镜子前,抹娑头发,有掉落的,说:我老了,完了。妈说:尽胡扯。高老师说,你老了,我们怎么活呀。妈说,是呀,在我们面前还敢说老! 小翠来找地方换衣服,看屋里人多就往前走,杨英年的屋里没人,进去。小美来了,找杯子,要喝水。小翠说热,要脱去里边的衣服,太厚了,告诉小美“帮我看着门儿。”小美说:“凭啥呀?我不管。” 第五十一章 +1 外边还在进行。呼啦倒了,倒一大片。“起来,”“重来,重来!”大伙嗷嗷的。人需要刺激。 立民三个人在一块嘀咕一会儿。 “老鸨子,抓小鸡,”小雄撸胳膊挽袖子,“都跟我。”没人过去。 小盈喊:“来跟我。”后边站了一小排。 立民阴着脸走过去,“我我来抓。”吓得小盈上队伍后边去了。前面的人又要躲,抱他腰的人不撒开手,两手的手指交叉着死死扣住,前面拧叽着。 立本走过来,“我在前,跟着我。”老曲说,小到一个团体,大到一个国家,凝聚就在于力排外侮,在于为被压迫者求解放,主持正义,让困苦的人得到帮助。强大是外表,道义是灵魂。 左突右挡,立本张着手臂,躲闪时考虑后边跟随的队伍,不进行大尺度运动。对方逼近,立本的手臂力量快速迅猛,让对方顾虑犹豫。后边的队伍又接上人,越接越长。别的队伍结束了也加进了。一字长蛇,甩动起来几个弯儿,像条河,蔚为壮观。后来的人围观,助威。小勤喊停,人们扭头看他,他说不能这么长,分开两伙儿。人们又转回头去,谁也没动。小勤和小高嘀咕。 站住整理队伍时,小高到立本后头,抱立本的腰。立本对立民,双目相对,两个头引领身子,队伍传导式移动。立民左右来回跑动,跑得快而猛,立本以不变应万变,伸长臂,转上身,轻移步,减少尾巴的摆动。“哦是,哦是,”立民跑动起来,立本跑动迎着。小高抱着立本,伸脚下绊儿,倒了,倒了一片。立民招手,推围观的人往倒的人身上趴,小高拽人压……低下哭了,还使劲压…… 起来的,又绊倒…… 走,找老师! 第五十一章 +2 杨英年拢着头发,说:我不能管,这是你们班内部的事,找你们班主任去。 小高从前边回来,向小勤努嘴,小勤小声说:立本他叔和杨主任说是同学,但关系不好,还不如一般的人呢。 一群人到游老师办公室,都“没尿儿了”,体内的水都随着汗排出了,眼睛都转向墙。就立本一个人说,声音很大。 老师瞪着眼,什么也不说。他什么事都要问一个人,就是小勤,等问了小勤再说。 小勤告诉老师:两边人都有问题。老师说他说得对,一个巴掌拍不响。 高老师说立本他们没有问题,问题在立民。游老师听不进去——之前,甄琰和游老师说了立本多次坏话——坚持要两个人各自做检查。 立本爸说立本:不同意见,有的人能接受,带着情绪,就叫顶撞,让人忌恨。 曲文为立本不平。 姥爷说:人心不古哇。他刚干完活,拍打着裤子上的灰,说:一个集体,就像身体一样,有脑袋有胳膊有腿儿。很多人想当那个脑袋,老百姓称作头儿。被指使的叫腿儿,老百姓管叫跑腿儿的,不遭人待见的加了狗字叫狗腿子,形成了“统治”。曲文说,当头儿,得有能力呀。 德不配位天下就乱,姥爷说。 无德无能之辈都往上争。君子不争,不能上位。管事儿,是一份良心活儿。都有私心,那就完了。 曲文问:为啥都愿意当官儿呢? 姥爷叹气,说:有瘾呐,不当难受哇。乐意做的没好事儿,许多帝王做他乐意做的事就亡国了;只有能做不乐意的事,才成就伟业,名留青史。 二姐说:不当官,说话就不好使呀。 院子里的大向日葵,露出黑色,要成了,沉甸甸的头,不向着阳光了。过些天,剃下头,把杆子留着,明年当地里架子用。孩子们伸手,看谁够着,不跳。 晓宇问易经能算卦吗? 老曲爷说,周易有阴阳卦爻,是个小系统,和人间大系统相似,辩证变化,可以推断。 老曲爷在一小块空地上,马步,身体下沉,两侧手掌推出,慢中有快,柔中有刚,翻转。 “打来的拳头不一定硬碰,身体不必顶撞,避开锋芒,可化解力量。退可进,让可取,可以借力打力。”推手,左、右转,不拘泥套路,“随形赋义,运行取决心情舒张,运活气力。”前、后运手,“以意引气。” 孩子们学一套下来,歇会,老曲爷说:“可端坐,可行走,双手放胸前,”鼓掌,“为自己,为别人。这样是对手的按摩,同时,胸襟开阔,有呼吸量,可以涤荡心胸。” 出去走走,走上大道,一边走一边说,“有时间可以朗读好的诗文,抒怀达意。赋比兴的比,不仅是比喻,也是比较:相似,相同,相反,相对;有联系、联想,才有辩证思考。 “诵读诗文也是和古人、他人交流。 “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苦其心志,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人生遇到狭路,通过会更激越,如长江三峡一样壮美。” 上南河。孩子们和老曲爷一起,快走,急行军,跑也不累。 到了,都背手站在岸边,感受着水的气息。水边有什么味,像青草的,像鱼的,张嘴吸一吸,像鱼在水草里游。 看河水,色彩不一。河水平静的地方像镜子,不平静的地方,看见的是波线条。 在北岸,沿着岸边走,南河,转来转去,孩子们问:“怎么这么多弯儿?” 老曲爷说,因形成形。 水到一片洼地成湖,到一片平地成沼泽,在不平不均的地方,水沿着低处行,九曲十八弯,千回百转。水蒸发吗?渗到地下的多。 天上云有的不太动,有的移动很快。曲文、小家指着,看。 立本说,高的云像是水库,低的云有点像河。 小全说在走呢。 天上有银白的月,月盘上有图案,小全问月亮在转为什么还一样,老曲爷说月亮另一面看不着,对着地球的总是一面。 人也是呀,上头的人看不到下边的另一面,除非不围着转,或者自转不同。 孩子们走路,老曲爷矫正不好的姿势。 过几天,还来!没走够,余兴未尽。 第五十一章 +3 第二天,小勤在黑板报上写了篇文章,有“含沙射影”之意。 事没完,学校要处分。立民让小秀去问小勤,“哎,你说我们也有问题,是吗?”“谁说的?”“这你别管了,就问你说没说吧?” “说了咋的!”“嗯——不能咋的。”“那不结了。” 要公布处分前,小勤放出风。 立本被叫去办公室。 小全找春丽,站树下说事,得找,不能这样。 田叔跟田婶说小全“腿像麻杆儿似的,脸精窄一条,一点也没福相。”“长一长就好了。小时挑食,大了多吃就胖了。春丽原来也不行呢。人家又不给你当姑爷儿!”“哎,你这老蒯……”田叔翻愣眼睛。他要去捡地,田婶不让。 “你大老爷们别去,让人抓住就麻烦了。损你一顿也够呛。我们,他们不能咋的。” 小蘑菇喊:“田叔,跟我们去打草哇。”田叔不去,“我家也没养猪没养狗。” “留着呗。” “留着干什么?养耗子呀?” 小蘑菇和晓强要去,小波不去,“分了吧。”“你那份,给你,放一边。”“晾着吧。”俩人去了。 小波在院子里骑猪,猪哼哼跑着撅的,把他摔下来。隋婶让把猪放出去,出去觅食。小波踢猪,猪不快走,拉了一段一段的屎,“你奶奶的,非得拉在院子里。”他喊小涛,屋里没回声。小波找铁锨,撮走地上的粑粑,端外头,扬了。“去!”猪爱拱土,赶一边去,让它远点。 猪到老狄家,拱西边园子。小宝来撵,喊它不走,推它不动,踢它,哼哼唧唧寻东西,摇着短尾巴。小宝找石头,大的拿不起来,捡块小的,举着,“你走不走,不走,我可打了。” “干吗?你干什么?”小月喊。 小波出来:“怎么了?” 小月指着:“他打猪。” 小波夺下石头,扔得老远。 然后气哼哼地骂:“小逼崽子。”小宝说:“你小逼崽子。”人有病了,弱点就明显了。 小波瞪起眼,说“我整死你。”小宝小声回应:“整死你。”小波看小宝细细的小脖支不住脑袋的样子,歪着头说:“我不稀得嘞你,知道不?活不长的。”小宝掉眼泪。 小波拍猪的屁股,“到别处去!”一起往前面去。 小宝蹲下拿棍抠土,看蚂蚁,看那“洞”,外边有土,抠开,看他们怎么活的。老人说,那是一个世界。小宝不进家。家里来人,是老司婆子,给送点豆角,都要干了。狄叔生气,想扔了。 小月绳牵小轮木板车去老果家,妈在他家。小轱辘咕噜咕噜走,到门槛,小月提绳子,小车抬头上坎,下探翘尾,咣当落地,进了屋子平复地走。 老果婆子和几个老娘们在一起说话呢:“我家老头儿要出差。”“上哪?”“外调,好几个地方!”“那得准备全国粮票。”“介绍信开了,还没去粮店换,得扣除细粮,还得扣油。”老果这次出差,也是自己的愿望,顺便回趟老家,看看年老的父母,好几年没回去了。老果婆子不同意,一趟多少钱呐,能攒下吗!老果不想跟她吵,不要钱。老家那是磁石,父母活着,就要回去,自己老了,也要回去,老家是根。老果婆子不能拦了,但也抱怨,“不花车票钱,其他就不用钱了吗?” 老司婆子说:“你家有钱。”季婶说:“你家大哥挣得最多,八级工呢!” 韩婶说:“能出趟差,好事呀。”老果婆子说“搭钱呐。”“有补助哇。” “老司还让他捎鸡蛋,这次去他家那块儿。”“你说:你把鸡蛋卖了捎钱就行。”“怎么拿呀,鸡蛋又不像别的,磕了碰了的怎么整。”“那一定是老司婆子出的主意。”“那肯定是。”还让捎信。信不邮呢?省张邮票,八分钱,还有信封,一分,还有……大伙嘁嘁嘁。 “谁让他跟他们说了,不吱声也就完了——嗨,我们家人太实在。” 严婶没说什么,她本来还想给钱让捎点东西,结果没法说,她说腰疼,敲打着,回家了。 小秋说:“小海踢了咱家的鸡。”妈问:“你看见了?”“小梅来说的。”“别听她的。别和你哥说。” 第五十一章 +4 小林回来,没进家,先去立本家。“李叔哇,立本没回来?”要走,转了一个身,说:“立本又和别人打起来了。”“李叔说他。”老李送走了小林,心里嘀咕:家里的人都哪去了。看看厨房,锅里的饭都做好了。 “不好了。”李婶急惶惶回家,她倚在门上喘,面色煞白。 “咋的啦?”“打狗的到后院了。”“打狗队的?”“一帮人在魏老二家的院儿,把狗吊起来,来的人都不认识,说有个是窦仁的兄弟,小峰小五一帮孩子在撇石头打那狗。”“我下班时东大道有一帮人呢。” “他们打完,就得上咱们这。” “咬人的狗他打,不能什么都打呀。咱的狗还是小狗。” 外边传来乱糟糟脚步声,有人进院来。李婶上炕看窗外,用手擦玻璃的雾气,擦了一条窄缝,怕人看到,往后站。李叔披了衣服出去。 李叔看到自家的小狗被绳子套着脖子在空猪圈的“棚梁柱”上拽起,狗新的绒毛已长饱满,勒得翻出了波痕,那是过冬的准备啊。狗的眼色儿在看他,哀求哀怜的样子,它的一丝泪在眼角流出。猪圈上站的人,举起锤子捶打,噗噗,打在布上似的,打在肉上,控控,打在头骨上。狗不喊不叫,闭上眼挨打,尾巴垂了地。老李想,把猪圈扒了就好啦,他心里太难受了。窦仁也参加了打狗队,但是不在家跟前儿打,到其他地方,大打出手。 “缺德!”容婶下班带回一块胶皮,让老容给凳子四腿的脚钉上。老容拎锤子出去。干啥去呀?去说他们,怎么能在人家面前打呢!都是一个单位的……人们在大道上议论,说有的狗也该打。老容说,要是打狗这种狠心挪到人身上会咋样?简直就是恶魔!老曲说,一个单位,正确的决定,要贯彻,不折不扣地执行;错误的决定,还是打折扣为好。 老李在屋,神色黯然,坐了很久不说话。他不吃饭。到院子转着,院子里空剩着猪圈和这个夏天新砌的狗窝。老田在那院说:“人怕出名猪怕壮。”老李没有接话。小狗还没有长大呀! 立本小丽直了眼,看窗。 “那什么动呢?”“是树叶?” 立本到院子。他沿石块的缝格走,赶着一个数,遇到翘起的石块调整脚步,把不平的踩下。他扫树叶子。他后悔,去曲文家时小狗跟他出去,都上了大道,被他撵了回来。他到仓房找出给小狗做的那个带铃铛的项圈,看了半天。 地上有小虫,人不细看看不着。没有人抓它呀。 猪圈跟前,鸡的血已经没了,增添了狗的血。狗痛苦地走了,小鸡的亡灵是否得安息了? 老单记,唯物论是一个层次,破除了世上的人为虚妄桎梏,但是不能进入无知。宗教(应除去世俗的添加),让人相信形式外的世界,那是转换的所在。宗教本质不是狂热,而是慈悲的利他的心。 小六劝立本别难过,曲文说咱们再要,再养。小伟说还养啥,哪都打,都打没了。小六说还抓狼,驯化它。任爷说,狼也要没有了。 曲文问姥爷,狼怎么驯化?姥爷说,那是古时候人打猎,抓活的狼,小狼,进行喂养,当帮手。 一个社会,人有各式各样,形形色色。无论大小组织,总有几种人,如果少了某种人也会有人补上。 人有善和恶的两面,在利欲的驱动下,恶寻找着位置行事。 老单对立本说,人和物不同的,反应可以放缓,可以改变,人能控制自己的施加和回应。 人不要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发狂就偏热,所以叫狂热。 老曲对立本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别上火啦。 均匀呼气,如喜,如予,每天都做。 傍晚,景随时移,大树落满太阳的余晖,黄荣荣的。 小飞虫满哪飞,在园子里,在院子里,人无奈挥动胳膊,像风车,两只胳膊轮流转。“烦人鬼!” 做饭的时间,不如往日的盛况。 窦家的女人不在,这家烟火稀了,像一座荒了的坟地,像山上的无人住的院子,寂冷。也不是,偶尔有人影。 魏婶在院子里骂人,“伤天害理。开车翻了,憋死!”窦仁走到院子,歪脖子说:骂谁呢?老魏只是骂,像在路上那样。窦仁说:你家狗又不是我打的。再说,打狗是上头让打的。魏婶拉老魏回家去,“都一路货,不得好死。”关门插门。窦仁抻着脖子说:“我死不死跟你有什么关系?我碍你们什么事啦?我死了你又能得什么好处?”没有动静,没声响。 第五十二章 立本起夜,天没亮,云和空气在飞速的漂移,浑漒漒的,凉飕飕的——天气预报说,夜里温度不到十度。旧厕所的木板口大,看不准蹲位,弯腰看,“嚓!”里边有火柴点着,一团亮光,是小全划的,——潮湿天,还有风,火着得艰难,手拢着,小心翼翼照着。小全平时就愿闻火柴盒火柴杆,划着燃烧的味他也喜欢,慢火亮了。立本站上了,“好了。”火熄了。“裤子往上提着点,”小全说,“厕所里都湿漉漉的。”立本绾了裤脚子再蹲下。立本想起一个事儿问小全,“你腿好了以后去小勤家了?”小全脸红了,但好在看不着,立本说是小勤跟别人说你,小全生气说不出话,其实他就是有来有往有恩必报,因为小勤多次到家看望。 他俩系了裤子出来,在道边石头上刮泥,看见有人从窦家院子出来,是个女的。女人走到厕所那边,弯下腰,绾起两个裤脚。她怕人,看周围。她是北边的寡妇。她怕遇见老霍,老霍总是突然从后面拍一下后背,靠近了拧一下她的屁股。 窦仁和寡妇过一起了。其实早就勾搭上了,那女人是一派的“战友”的老婆。现在可以名正言顺地过,为什么还偷偷摸摸呢?有人说偷的有味儿,有人说见不得人呐。人得意在虚假中。窦仁后来讲,女人都喜欢有人献殷勤,先给她些好处,把她拴上了,折磨也愿意,就像喂养的狗。 “看,东边,”小全拽立本往下边去,“龙吸水!”一股灰色的天地连接体,旋转扭动着升腾,在东边的云气背景中格外明显,——由细到粗,由下至上。东边有沼泽、水库,有连片的水面。龙吸水持续着,成了天地连接在一起的纽带。北方以前有黑龙白龙的传说。这是哪个呢?是两个在一起。慢慢消散了,如墨混入水里。 “都在睡觉,没福看到。” “说也不信呢。” “不想看的也看着了。” 天凉,还没到冷的程度。小全回家,在外屋想干点活。摸索灯绳轻轻打开灯,白墙上爬一个蜈蚣,好像以前见过的;他急,脚不能够到,手又不敢按,拿起一团引火用的纸按上,虫子定在了墙上。墙都腻上缝儿了,虫子是从门进来的。他缓了缓神儿,捏那团纸的上面,把墙上的肮脏物擦走,抖落到院子角落。 小全进屋上炕躺一会,忍不住和爸爸小声说了看见后院的事儿。爸说:“车间里有个老马,他常说这么一句话:交近处的人,谈远处的事儿。” 第五十二章 +1 立本在院子做了一遍操,打了两套拳。树上的叶子忽地落了一个,落在附近。立本仰起头,呆呆看大树的树冠。不一样了,昨天还不这样呢。老单爷说,生命在冬季也没停止。树在冬季有水吗?没有了。它还活着,保留着生长的信息。 启明星在空中,沿一个弧线走,由高到低。启明星很亮,在蓝白天上也熠熠闪光。它不启明啊,天要亮了才出来,随着太阳呢。立本去挑水,水站没有人,不用排队。爸妈起来了,帮拎起水桶倒入缸里。第二次少挑一些,小伟起来上厕所路上遇见了,“呀,水没满啊。”立本说“正好!”正好把水缸倒满,不用剩。空了的桶,倒扣在院子的木架上。 窗玻璃挂一层水珠,挡了光。立本拿抹布擦水。小丽问:“那是什么?动的。”立本说:“树叶,是风吹的。” 开始安装门。人们都醒了,不会影响人。立本扶着,爸上合页。老田看,说:“双层门,能暖和不少。”老严说:“接出来一截,就更暖和了,还能放些东西。”老李说:“挺好了,这已经不错了。”换了一把大锁,用新做的门鼻子,“结实多了。”心中有不安,小锁头不行,用锤子一下子就砸掉了。田叔说:小偷厉害不让你知道,手印儿都不留下。容叔上完厕所,溜达过来,说:偷是暗地里,破门而入那就是明目张胆强抢了。李叔说:就是给自己吃一个安心丸,要是有人惦记,你换啥锁也没用。就是。都回去吃饭。 钥匙放好,放仓房的墙和棚之间,一小块木板下,家里人都知道。老家都是放门上面的框里,谁回来好取,不用更多钥匙,说“挡君子不挡小人。”以前还敞着走呢,现在出去还上锁。 纸条上写:小人取得,亦偷亦盗。偷在平时,盗在乱时。物质和非物质皆如此。 小飞虫开始四下飞,碰人的脸,用手胡撸,躲不开,就跑。 学校班级里,小翠从书包往外拿文具盒书本,桌子不稳当是地不平。小明到桌子下面垫纸,叠了也不行,把不好的啪叽折叠,塞桌腿下。塞了这个,那个又不平了。小勤来了,身体远离桌子,伸长胳膊按桌角,按一下,抬一下。小明在下边怎么弄也弄不好。小翠抿嘴笑。小雄拿着黑板擦儿在桌子上,开,坦克,“呜——”嘴有沫子了。小秀拿着茶缸子,呜——,撞!小勤走了。小明站起来,小雄小秀跑了。 “窗户关上!”小明说。 “不是我开的,”小翠说,“我没开,我不管。” 小高、小文手里团着腻子玩。小林小民小江抠窗户上的新腻子,还软着,抠了一团,拉成细条,在窗台上摆一个圈,“太阳。”小武在底下放一条,“横儿。”那是水。小林去别的窗户找新的,一拽一条。 小江的身上落了虫子,他用火柴烧它,移动火,小武说:“哎,行了吧?”小民看看小江脸,说:“傻呀?”走了,去找腻子。 小伟来了,从衣服里拿出半个毛嗑头。小林过来问:“哪偷的?”“是我家的,像你呢?”“说啥呢?好吃吗?”“当然。”“嘁,好像谁没吃过似的。”小伟喊晓宇小家,叫大伙来分。 “熟了吗?”“可实成了。”一人掰一块,分没了。小伟自己没有。 晓宇说重分,小家说把籽儿搓下来吧。 晓宇说:“不能放地上。”“是水泥地!”“那也不行!”小家掏出一张纸:“我有纸。”小林推他,“褶褶巴巴。”小盈笑说:“揩腚的吧?” 小文嗑,说:“生的,要炒熟的多好。” 小宁从书包里掏一张,“信纸。”小文说:“不够。”小家说:“啥也不拿的,不许吃。”小盈掏出一张白纸,原准备叠飞机的,说小家:“你的那张没用,你不能吃。”小家说又不是我不给,是你们不用。 小伟分成几堆儿,“你们先挑吧。” “咋没我的呢?”小民跑来说。大家各收自己的,揣裤兜。 小民虎着脸看小宁,说:“别掉河里淹着。”又看小伟,唱着说:“他妈穿大花裤衩子。”看小家,歪嘴斜眼说:“我傻了吧唧。” 小高来了,看大伙的嘴,有的嘴闭上不动了。小伟说:“好吃!”小高斜眉立眼说:“啥意思?”小伟说:“好吃就是好吃的意思。” 第五十二章 +2 树叶子在变黄色,哗啦啦抖。 学校开大会。会上小勤发言,念稿儿,不时抬头说一会儿,学杨英年的样子。小伟用手掌扣地,像拍啪叽,说:“自我感觉良好。”那稿子是游老师让立本写的。立本以为是让自己发言,不知写给别人用,更不知是给小勤用。开完大会,立本在双杠那用力活动,心里很郁闷。小勤撇着腿儿走过来,把发言的稿子叠了飞机,用嘴哈一下,撇出去,落到立本跟前。立本看见自己的字,捡起“飞机”拆开,不禁怒从心中生:“你怎么用我的稿?”“是吗?”小勤拿过稿纸假装再看一看,叠好了,“纸有‘点’吗?”划火柴,点了尾巴,把散了的飞机带着火焰扔出去。“咚咚咚,突突突,”小勤做端着机关枪扫射的样子。立本气得揪住小勤的衣服领子,想了想,松开手,说:“吃亏上当就这一回。”小勤整理一下衣服领子,吐一口唾沫,“写的也不咋的,有啥了不起的,还让我说对不起呀?”小高在一旁哼哼:“对不起,起不对,粑粑橛子来开会。”不停念叨。晓宇在远处看,没过来。 杨英年在楼前快速招手呢,叫立本过去。立本进办公室,杨英年望着窗外,立本说有事儿?杨英年转头,把脸撂下,训斥:“你想干啥,想起刺儿呀!你只有听从没有别的份儿。”立本不解,看着他,没有畏惧,说:“你啥意思?”老单说过,人和人的差别,不是一个人生活或是围着一圈人生活,差别是如何对待周围的人——是拒绝一个人,还是拒绝一种势力。 杨英年厉声说:“你看不起他就是看不起我。”立本眯眼,问:“他跟你有什么关系吗?我的稿子凭什么给他用?”人,是压不住的。“这,是学校的安排——原先,也考虑你了。但你的性格必须得改,得服从命令听从指挥。以后有机会会重用你的,你得听话。”杨英年语气换了,眼睛也温柔了。他没有像前天对待小明那样,没要求“马上低头认错去向小勤道歉。”他知道立本的性格。“你年纪轻轻,怕你犯错误。听说你的小火车做得很不错呀。”他拍拍立本的肩,送他出来。 杨英年拢着头发来到游老师那屋,说起刚才的事。他只简单说说,班主任得知道,怕他不满意,说些别的,所以试探着没有说太多,也想了解他的态度。游老师笑着说:“这小子不太听话。”杨英年吐唾沫,“这块儿的孩子太差!”“不好管。”“比厂西那边差多了!”游老师知道杨英年和贵德是同学,还知道他们的关系:互相看不上;他们都看上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最后被杨英年搞到手。 第五十二章 +3 小林张罗几个人来玩啪叽,给小勤屁股下垫一张纸。每人出五个,小勤没出,小明心里骂,没啪叽来干什么,但都没人说什么,怪了。“都放这。”“竞老大!”“先手心手背。”扇,放了,扇,几个回合,小勤赢了。小勤把啪叽都放上,让其他人也放。玩,小勤兜里就揣了一个头,一会工夫儿赢了一大摞,全拿走。 纸条上记,世界说简单了只有自私和利他两个角度。自私是火,是占有和毁灭。 几个人一起往家走,晓宇说:“他没有,凭啥来玩?”小家马上说:“还拿走那么多!”小涛说:“那谁能好意思说。”小明翻白眼:“有啥呀,他有啥了不起,谁没当过?”晓宇说:“这小子就喜欢玩空手套白狼!”小林探脖子说:“你们当时咋不说?”晓宇打小林:“就你装好人,不都是你张罗的吗?”晓宇刚才一直忍啊忍,心里想,忍无可忍就干他。 小林躲了,说藏猫猫哇。 藏哪?就这三趟房。 小林有意跑到晓宇家的院,赶开狗,跳进缸里,自己放上筐。小明拉小家悄悄过来,突然挪去筐,扣上大锅,按住了,小家喊:“来,来,”趴到上面,“都快来呀。” 大伙都跑来了。小涛蹲下,贴到缸壁上听,对缸里说,“在里头睡觉呢?里头舒服吗?”小林说着呜呜嗡嗡的动静,“憋死我了。赶紧开开。”小明说:“这缸是装水的,怎么装人了呢(泥)?”里边说:“求求你们了,真不行了。”“这动静儿像蚊子似的,里边是人呢还不是人呢?”小光说:“你想出来吗?我回家取锤子去,回来给你把缸凿漏喽,你就爬出来了。”小林大骂“x你妈妈的”。小光生气,用手敲缸。大伙拍,里面骂,外面更拍,拍打得手都红了疼了。小明让小家从缸上下来,一边按着,一边用铁钎子划锅,声音脆生,刺耳,让里边更难受。小林在里面念叨外头的人名,一个一个数,每个人名之后说一句“你等着!” 多人生气都敲锅,小光找棍子敲,越敲越使劲,裂了。 听到锅的裂声,大家都不敲了,互相看着,不知走还是不走。 晓强从屋子里出来,额上筋胀起来,“砸我们家锅来啦!”嗷嗷喊,“怎么不上你们家去闹?”样子特像容爸。人发泄的形式,最容易被学。老单爷说,遗传就是把父母的东西继承下来,两个人的东西不一样,或多或少。 晓宇说:“那是我叫人来的,你别跟人喊。”晓强吼:“我还没说你呢!马上要腌菜了,往哪装?”“非得腌呐,今年不腌。”“你说的算呐?冬天吃啥呀?你不吃,我们还吃呢。看你等挨收拾吧!” “你就别说这么整的……”“怎么整的?让我编瞎话?我可不给你撒这个谎。”“你不用撒谎,就装不知道就行。你的衣服今后我都穿,你不要的,我捡。”“穿不穿是你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管了,剩下是你自己的事了。” 小光愣站了一会,把棍子扔到柴垛上。 人都走了,小涛小家先跑的。 晓宇脸挂不住,进屋,看自己的毛笔被用了,生气,“毛怎么开了?”晓强说:“那没坏,懂不懂?”“你看,都掉毛了!”“用就得掉毛,你今后别用,别放外头!” 阳光闪亮,炕上有一根头发,“谁的!”短的,不是晓强的,晓强的长啊。晓宇往起捡,捡不起来,他昨天剪了手指盖儿。本来想出去,但——不出去了。 第五十二章 +4 落了叶子的枝条长出了新芽,怪了。 小林在东大道,叫几个人,“跟我走,”他招手,“走,好事。跟我走,吃香的喝辣的。”“还叫谁?”“就咱几个,多了不行。”“上哪呀?”“水库那。”“现在水凉了吧?”“不洗澡。”“那干啥?”“咱们吃小灶。” 他们下东坡。 走上一条土路,一辆牛车在前边噶悠,车上高高垛着豆棵,用绳拢着,垛捆超出车宽,豆杆串耷拉下接近地面,刮挂在泥路两旁的草窠子上。小林追车后,拽一绺,扔在地上,扔草里,继续拽,继续扔。等车走远了,他们收起一路的战利品。 “回家呀?”“别的,咱们烧着吃,嘣嘣,贼香。”“怎么烧哇?”“那有炉灶。” 小林领他们来到一个窝棚,地上有苞米杆、苞米棒子,铁条,钎子,有砖垒的坑。“这个时候最好啦。”点上火,放上铁条,“找米下锅,去,再弄些吃的。”“这里真好哇,”小杰说,“还整啥?上哪呀?”“地里头哇!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没有吃没有穿,敌人给我们送上前……”小林喊:“老四,弄些草!”“谁老四呀?”小杰不高兴。“你呀,你上面有仨姐嘛?”小林推小杰,小杰去搂草。小志说:“四”不好,四,死。后边的小光踢小志的屁股。这些人忙着做“饭”,小高撇着腿儿来了,“呀,有好吃的也不告诉我一声?”没有人说话,小林也没搭茬。小林这时候不想有人来,东西要吃了不愿别人分享,也不愿来人破坏自己的独一无二的老大地位,更担心让人知道了这件事。小高的脸有些尴尬,转了转,说我去弄点什么,转了一圈回来提着两穗儿苞米,烤上。他不能走,咋的也得在这吃了再走,硬挺着,心里恨恨。他使劲放了一个长的屁,小民就这样。自己没有表达情绪的方式,就学别人的。 纸条上说,人无论做什么,都会有几种选择。选择是性格,也是一种结局。 第五十二章 +5 秋天的云耐看,像流淌的波纹,像鱼的鳞片,像平铺的草甸,像行走的羊群。小宁喜欢看,和爸爸说人如果能上到天上就好了,爸说将来都能坐上飞机的。 爸难得在家,小宁和爸一起说话干活,收拾院子。用绑上棍的笤帚,刮去各处的蛛网。宫叔挖去垄台,翻平了地,把一个个毛嗑根子挖出来,磕打去土,扔一边晒。太阳晒在头上,热得微微冒汗,他眯着眼看阳光,就喜欢这样。他曾有一段时间见不到阳光,见不到亲人。小宁妈因为他的事,承受不了……整日遭人白眼和背后议论,又遭受儿子溺水的巨大打击…… 宫叔干每件活儿,都会想过去的日子,想起小宁妈往昔音容笑貌。 清理刷洗大缸,小宁帮扶着,转着刷。缸扣下放,又用木板伸进缸口的一边,留缝通风。刷了坛子,然后坐小凳收拾芥菜疙瘩,削去缨子和须子,洗净,撒了一层层盐。 爸吹口哨,小宁仔细看,“怎么吹?”爸伸出舌头,如卷的烟叶纸那样竖圈起,让小宁看一会,缩回舌头,留着舌尖;小宁看爸的舌尖在调整,然后吹风,然后转成音,然后转成调。 “是什么曲?”“大鼻子的歌。” “叫什么名?”“忘了。” 爸说,音乐之声,也是动静回应之声。 每首歌的创作不易,作词作曲要与前人不同。唱歌就不一样了,你是唱前人的歌、别人的歌。但是,你可以选,还可以演绎,唱出自己的声和曲。 小宁听老曲爷说,音乐是对自然世界的抽象,对万事万物进行提纯。人呐,念物之本性。 人比动物幸运,会吟诵唱歌,还会喝酒。 诗歌、音乐可以怡情,是天上的,“此曲只应天上有。” 管乐跟声乐最接近,冲破阻碍的发声、共鸣,学生们喜欢。学校有号队,许多人想加入却进不去。弦乐和键盘是反弹扩音,只在老师那儿有琴。打击乐是初始的反应反弹,是人直接的宣泄方式,最普及,孩子们在学校欢快的时刻以简单的方式就能表达。在班级,立本唱得好,他经常组织班级同学练合唱。合唱谁都敢唱,但是单独唱,小宁就不敢唱出来。学校组织合唱队,由白老师选人,选上了小宁。有时候,白老师还找小宁来办公室,让他坐好,给他画“肖像”,画好了,装了框,送给他。 白老师,原本在婚姻上挑三拣四,小萍的姨发生了车祸,这对她触动很大。小萍的姨是她小学同学,原来还是邻居。贾老师劝她:“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儿了。”她改变了主意,同意让人介绍“那个老宫”。 可是,宫叔不同意再找。 “为什么?”“嗨,我这么大岁数了。”“人不嫌乎,你说什么大呀?她也不小,你以为她是小姑娘呐。”老叶劝。 “老姑娘都有脾气。”老宫怀念自己结发之妻。而且他还知道曲森的事。后找的,哪有好的。 小宁轰赶落在倭瓜籽上的小飞虫,赶不走。小家来了,他伸手去抓小虫,没碰就飞了,飞起又回来。小家找木杆套上纱布网去兜,呼啦一下,又呼啦一下,虫子飞了。 小家跟宫叔说一个字谜,是听容叔说的,“小人一上台,两膀端起来……” 宫叔说那是过去的旧字,用的是旧时义。 第五十二章 +6 晓宇来了,小宁急忙收拾院里的东西,去给开院门。晓宇看见小家在这,脸就不高兴,“那本画本呢?”“让小高拿去了。”晓宇发脾气了,“你给我拿回来!”小宁的爸往这边看,晓宇不好意思,压低了声说:“必须拿回来。” 小家去找小高。小高和人玩啪叽呢。小家在他身后看,小高说:“离远点。”“我……画本。”小高不理他。小家蹲到旁边。小高伸胳膊从后面打小家的脑袋一下,小家说:“吓我一跳。”“跳了吗?给我跳一个,快点,跳哇,听见没有?”小家在地上蹦跳了两下。 小家掏出一个粉柿子给小高,小高看了看,“在哪弄的?洗了吗?”“真洗了。”“刚才是说什么画本?”“就两个小孩被追得藏到水草里,”“啥小孩?——给别人看呢——那是俩皇帝!”“皇帝能两个吗?”“一个让位了嘛!啥也不懂!” 小家嘀咕:“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小高瞪眼睛:“你说什么!”小家说:“没说什么。”心里说,你有啥了不起,你忘了你家被火烧的时候啦。走远了,开始叨咕:啥也不是,一把火烧得连屁毛儿也没了,我们大家要是不帮你,看你家咋过?越说越大声,我爸还送他家一条被呢,送他干什么?不如送狗呢!曲文劝他别这样,不要跟他一样。小家吼起来:“他为什么这样?兴对我这样我就不能对他这样?”“你跟我喊什么有什么用?”“我烦。”老曲说,揭人短者不如人。 晓宇还让小家去要,你借的就得你要。小家瞪着眼就不吱声。晓宇说别人的东西他凭什么不还。小家走,晓宇追上去,趴他耳朵说:找小勤,他跟小高说话好使。 小家回家,在院门外的水沟捡了一个鸭蛋。妈说:“就是咱家的。今天应该有,我还说咋没下呢。它满哪走,都下外头了。”小家又要出去,妈喊他,让喂猪。 “猪食在哪呢?”“弄好了还用你呀?切猪菜,拌点麦麸子。” “切不好可别怨我。” “你哥原来什么都能干……” 小家捂上耳朵,找菜板。“别用这个。”“咋的?”“这是人用的!外头那个,切猪食用它。” 去取来,“这破板子,”小家翻来覆去看,又说:“菜用不用洗呀?”“有土啊?”“没有。”“没有还洗它干嘛?” 邻居家的女人来了,妈的怨气可找到人倒了,“这孩子也不知随谁,一点不听话,还不让说……” 小家往外走,妈喊:“干啥去呀?”“已经干完活啦。”“有坏人,一拍你就跟人家走了。别哪乱跑。”“我不让他拍呀。”院子里有大头菜跟儿,小家不愿哈腰捡起,用脚踢,踢一下跟一段,踢往东边的路。他鞋坏得快,妈妈说他,总得缝补。最后一脚把菜根踢到垃圾堆里。路边,有车前子,没人在意的种类,已经蔫黄了,落寞一生。 有几只鸭子在水坑找东西吃。水有些绿,是一汪儿死水,里面有自己家的一只鸭子,剩下的不知是谁家的。小家哄赶它们,都不动;拿石头打,鸭子们走出来,抖落掉羽毛上的水,毛又是干的。鸭子跩跩走,自己家的也混在里面随大流儿,走了一会停下来,回头看他,它们不想走远,等他走,想再回来。小家捡起一根棍儿,挥舞着,“站队站队,站好喽,站齐喽。”鸭子站成队走,不时回头看他,有并列的。“怎么搞的,笨!一排,大小个……”小家指挥着,批评着。 第五十二章 +7 “水库放水了,抓鱼去。”一群孩子呼啦啦,向东边走去。“没有网啊。”“去看热闹呗。”小家用棍扒拉走别人家的鸭子,赶自己家的那只鸭子往东走。一只鸭子不愿去,走走停停,小家嫌太慢了,抱起来;走一会,再放下,让它自己走。大人从不抱它,总是拎脖子。他不舍得拎,怕拎坏了,“不累,”想着一会让它游泳,去吃鱼。 水面太大了,漫过了以前走过的路。老单记,火有周期,水有准则。水面是自我调整管控,俗称张力,满了就要流出。 整个没有小波纹了,大波纹又长又宽又高。 秋天的水,有些粘稠,涌动窾坎镗鞳之声。 一热一冷,让大气变为风,水成波涛。波纹,给人的感觉是流动流淌。 水库水涨满,覆盖了苇子,高涌大堤,浪不住地拍打。 “放水啊!”有大人喊,小家看,是爸车间的老张,他咋没上班呢? “那鱼跑了呢?”社员不同意。 “我们捞。”“那不行。”“跑了也是跑了,别那样。”“你们有工资,按月发,我们有啥呀?” “再不放就冒漾啦……” 大伙大眼瞪小眼。 老队长来了,命令开闸放水,水出闸门,龙腾虎跃,奔涌南下。社员们到下边拦网。 鸭子在大坝上,不能下水,赶也不下,别人都笑,“等水放干了,你再让它去捞鱼去吧。”小家歪头,“这么大的一片水,几会儿也放不完呐!” “小崽子。”小勤在远处看小家,小高说:“等啥时候再狠狠收拾他。”小勤说:“他好办。得把他们一伙打散。” 小家也看见了小勤,可是小高和他在一块,怎么说呢? 小林也来了,拎着筐,使劲冲小勤摆手。自己没有优势的人,想增加优势,占有支配有优势的人。 小高说:“不嘞他,现在谁都烦他,没用了。”小勤说:“也不能说没用,要想让大伙都知道,就跟他说。”小高听了挤咕眼睛笑。 第五十二章 +8 大上边的水库没人管,可以随便捞鱼。晓宇跟晓强说,想去捞鱼。“不行,”一行一行用小针织毛衣袖子的容婶严肃地说,“那可不能去。”“为什么呀?”“不为什么。”那块要路过坟圈子。 小五领几个人要往东走,经过窦仁家门,门敞着,窦仁在院子和泥修院墙。小五大声说:“你们谁知道几大便宜?”听一听,没动静,接着说:“吃豆腐,娶寡妇——”窦仁骂“没教养的!”把手里的桶咣当扔出门,吓得小五他们赶紧往西跑。 小五跑了一段,摆手停下,“别跑,跑啥呀?他敢出来吗?”大伙都停下来,看,果然没有人。 听窦仁骂“操你八辈儿祖宗的!”小五啯着嘴:“我操你姥姥的。” 又听:“小兔崽子你他妈的将来孩子都没屁眼——”小五嘻嘻,大声说:“你就没有了,不光没屁眼,还断子绝孙呢。” 小五他们下到“战壕”,坐下,“哎呀!”疼得站起来,伸手进裤子里摸,“摸啥呢?”“屁股上,长疖子。”手拿出来,出血了!手上沾了血,“我说这么疼呢。”小波说:“你不能挠,碰也不行。得让它出头,熟了才能挤。”小峰说:“我看看,啥样了。”小波说:“哎,别调戏妇女。”小峰看,“你是屁眼儿冒脓,”笑,“上我家给你烧点纸灰抹上。”小五说:“你家那大仙儿呀,得了吧。”说小光,“去,上老容家要点碘酒。”小光颠颠去,本来想套近乎呢,总在后边跟着不能靠近,这回得了圣旨一般,得意去了。一会儿颠颠回来,拿了小半瓶酒精,打开了闻一闻,“这不是酒吗?”小五抽搭一下嘴儿,“就是酒,魏老二就喝它。”小波说:“拉倒吧,那度数不一样。这多高哇!辣。”小光说:“高,过瘾哪。”小峰打了小光的头,“你傻呀,那是喝的吗?”小五说:“人急了啥都喝呀!——魏老二喝它,兑水。”小光说:“咱们喝呀?”小峰踢他,“远点去。”小波说赶紧的,别扯别的,赶紧上药。小林回来了,他帮着撕棉花,小光往上倒酒精,小林漓漓拉拉按上,“啊,x,疼!”小五骂。小光说小林:“轻点,你会不会?”拿过棉球上下抹,小五推他说你更不行。小峰给他抹,小五喊:“啊,太疼不行。”小峰说:“你抹不抹?”小五说:“不抹了,他妈x的。”小光耍贫嘴:“你这疼整到他妈那去了?”小五拿瓶子往小光那扬。 酒精能点着,小林说用它烧火呗,小峰说:“你傻呀?”小波说:“就是,太费呀。” 窦仁来找任婶,说小五在外边干坏事。任婶端老太太的中药汤进屋,“妈,该吃药了。”“啥事呀?”“没啥事儿。” 小五回来,任婶说小五,小五拧着脖子,说:“他尽干些了啥?还敢说别人儿?” 任婶叹气:“说你不听,我就管不了啦。” 老司婆子来了,进屋拉灯绳,开开灯了。任婶犹豫说:“有蚊子……” 老司婆子拉扯任婶,在院子里压低声音说话,“你别说孩子,那家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任婶揪着脸,“路是人家自己走的,好不好跟咱们有什么关系。”“你不知道,他除了跟寡妇,还跟他师兄弟的媳妇勾搭——那女的长得也没个屁股,一天嘚瑟啥呢。”“女人真……”“破锅也有破锅盖!”“她男的不知道?”“这能不知道?打这娘们儿多少回。”“打自己女人,算什么能耐,咋不跟这小子干呢?”“没抓住现行,没有真凭实据呗。”“那女的怎么不离呢?”“离了谁要?”任婶指一指东边,老司婆子撇嘴,说:“他才不要呢。他说还想找一个大姑娘哪。”“就他?”“啊——” “这夫妻……”容婶过来听了,叹息。 老司婆子笑,“睡在一个炕上不一定就是夫妻。” 秋天的晚上,太阳一落,温度就降下来了。 大蜘蛛在窗户那做网,爬上垂下。一切成形是在触碰之中。 小光嫌饭做得不好吃,在妈的身后比划“打”。 老单爷说,人是触碰生长,与身边、周围对象的反应反馈中收束放纵。如同牙的长出,有对应的上牙或下牙,碰到后停止再长,定型。长偏呲出的獠牙,是没有对头的“触及”。 友谊,仇恨,在关联之中。 第五十三章 入秋还有小阳春。“花大姐儿”,在窗前如秋叶色雪花般飞舞,碰到窗子咔咔有响。午后窗台热热乎乎的,它们落下了,一层。那硬壳橙红光亮,纯黑的斑点让她显得稳重。硬壳张合夹了翅膀,踟蹰爬行,很容易抓住。小全用手指甲撮捏起花大姐儿,装到瓷盘,然后从小窗把她们投放两层窗里,立本在里窗台负责开关小窗。窗户夹层里满是橙色。小点儿的孩子问干啥呀,大点儿的孩子说里面暖和,有的说明年还活。小明跟着别人,要挤进去,被小文拉住衣服后襟。“啥事?”小明瞪眼看人。小文皱眉,说没事,走了。小文怀里揣着小火车,他觉得不好,想换。到手的东西不珍惜呀。小明站着寻思一会,也走了。 花盖虫进屋一只,在棚顶飞,一次一次贴,贴不上。小艾想抓,够不着,小凡看:“哎呀,有盖还这么能飞?”在外窗台,窗玻璃和窗框的,孩子想抓就抓。硬壳护着,花盖虫不动,以为人也不能把它怎么样,一按就趴趴了,盖儿开了,再按,出水了。 小孩们都来趴窗。小光拉着小杰:啥事?去看看。小秋、小梅和别人挤着,错开脑袋往里看,小梅说:人家小盈家可好看了。小秋歪头,说“知道。”小光和小杰俩手交搭成方形“宝座”,让小秋上,抬轿了,小秋坐上面冲大伙摆手,向着窗玻璃摆手。小梅要坐,小光瞪她。“啊——”刚来的小家冲着人群的后脑袋大喊,小光回头瞪他,用脑袋撞他脸。“你干嘛?”小家捂着撞疼的脸,笑嘻嘻,“小梅,小美,谁叫小妹?”小秋斜楞眼睛,“烦人。” 小丽在屋里招手:“进来呀。” 第五十三章 +1 立本放回瓷盘,把瓷壶瓷碗儿放上。壶的盖呢,以前让大哥立人弄打了,——就掉了盖上的钮,别处都没坏。那套壶碗儿是爸妈结婚时买的,爸爸虽然心疼,但说:“坏了就坏了吧。”爸爸看了半天,修不上。老季家的抽屉的拉钮儿坏了,买不着,配不上一样的,季叔要钉块木头,爸给削了一个,基本一样。爸说,厂里做工更细,加工零件精确到零点零零几。立本曾经用一块木头方子削一个小火车,能推着走,有些粗糙,被晓宇笑话——自己的东西被人笑话是很难受的,就把火车劈了,引火烧了。听了爸爸的话,立本又开始重新做小火车。先问小全,小全问他爸,他爸问铁路的维修工,画了图,标清了大小高下。立本按比例做,用格尺量,说误差不超过一厘米吧。爸说,那得差出多大!用什么量呢?用卡尺,精确到微米。东西多难也能做,但损坏了就不容易修了。锔锅锔碗的来了,壶盖的钮也锔不了。立人把壶盖儿掉的钮当琉琉,瓷琉琉一般人还没有呢。一面疤痕不圆不光滑,立人借砂轮,找砂纸,粗粗细细打磨,终于磨得圆了,弹它不硌手了。但多是看,手里玩。后来,壶的嘴让立木给磕坏了,就放那,很少用了,壶也就保存下来。 孩子们围着看壶,“壶上画的啥故事,咋回事?”小光说:“砸大缸。”小冲问:“为什么砸?”小丽愿意讲,“我讲,古时候有一帮小孩,在一起玩,一个掉水缸里,”小志问:“怎么能掉水缸里呢?”“别打岔,淘气呗,往缸沿上上,不小心掉里了——小孩慌了,回家找人,有的大喊救人,这都来不及,等大人来就晚了。”小家说:“也没教他憋气儿。”小丽白了他一眼,继续讲,“小孩在水里怎么能等那么长时间?有一个孩子就非常聪明,搬来一块石头,”小光说:“把缸打碎了,听过了。”小秋不信:“大人不生气打他?”小志说:“为了救人呐。”小正说小杰:“你掉缸里,我砸缸。”小杰说:“你敢砸缸你妈不扇你!”小正红了脸。立本没讲更多的故事。他曾问老单爷,老单说:打破,是智慧,还是极端?这反映人关于大和小的取舍,人和物的区分。人跳出习惯,不择方式。事故就像激起的水波,会一圈一圈扩大,人要伸出手,阻止它的蔓延。评价人和事,要看是爱还是恨,是动机和价值的判断。老曲爷不喜欢砸缸的那个人。不是小时候的他,是长大以后,他编的历史偏狭,只有借鉴守成,没有图存求新,越老越回漩!后人应该再编另一本。 小伟去外屋摸水缸,“大缸厚,”小涛说:“找石头,”冲他比划,“大石头。”小光说:“用斧头好使。”小秋说:“我进缸里。”小光说:“那就晚一点砸。”小秋气得跺脚。 小伟转悠,唱:“赶走了东洋兵,我才出水缸,”小丽把斧头收起,小伟说:“让我比划一下,不真砸呀。”永和说:“给我吧,我不让别人动。”小伟唱:“讲义气,终生不忘啊啊——”永和脸红了,说:“外边可暖和了,水库那边可美了。”小家感兴趣问:“游泳了?”永和说:“太阳从那岸到这岸,到处都是光,可美了。树黄叶,还有小叶的,还绿,可美了。” 小蘑菇来了,“看,”把衣兜往外翻,好多树叶,大的,红的梗,拿一根,“粗不粗?”他还有一柄俩叶。“从哪捡的?”“这是厂里的。”“呀,你咋进去的?”小志想换,小秋把自己的都拿出来,小蘑菇不换。你愿意交换,但你得有人想要的东西。 第五十三章 +2 人呼啦啦到外边,树全是金黄色,地下有落叶,有的落水里,“总是这样多好哇!”小国在树下,身上头上落了树叶,他不动,往树上看。出来的人推他拉他,捡落叶,“没有好的了。”小光踩叶子,然后看树上;脱鞋爬树,上到叶子多的地方,把大的揣兜里。下面有人喊往下扔啊,哎!别急,腾出手来的。都装自己兜了。下面的人说要上,小光站树杈上晃一晃,树叶子哗啦啦往下落。树尖儿的最好!下来,别往上去,上边哪能禁得住你呀?小光不听,向高处伸手…… 后院的窦仁给小梅糖吃。小光看见小梅和窦仁在一起,急了喊:“离远点!” 小光下了树,往后院跑。窦仁回了自己家。小光夺下小梅手里的糖,小杰跟在后头,说:“给我,我把它扔了。”小梅想往回抢,说:“你想吃吧。”小杰说:“我才不吃呢。”小梅说:“我还不知道你。”小杰脸红了,撇房子上,“谁也够不到。” 小峰来了,问咋回事,小光说窦仁想占小梅便宜。“他妈的!”小峰踢老窦家的大门,“你个老公鸡!”小五挤眼睛说:“他要是公鸡还不把他乐抽了。” 地上长出新草啦,带叶的。看,花也开呢。小女孩们在寻找,“苣荬菜。”“婆婆丁。” 女孩都过来了,开始玩踢毽子。小五挤咕着眼睛。 “不听话呢,掉他家院咋捡?”小峰让小梅过这边来,“他家那是大粪坑。” 小月想靠近老窦家,想踢到院子里。小孩虽不喜欢窦仁的眼神,但喜欢吃的。踢着踢着又近了。抢着踢,一下踢高了,落到窦院里。一下静了下来。 “完了,”“不玩了。” 进小艾家院,翘着脚看那院。晓宇坐窗台看玻璃上的花大姐儿爬,听见外边喧闹声,出到院子。女孩们虚着眼,叽叽喳喳,毽子在那呢,哪呢?那儿,毛儿冲上落的地,白瞎毽子了。小艾说:还看啥?能捡咋的?进屋吧!一帮人进屋来,小秋喊:“太热了,咋不开窗?”小艾说:“天冷了。”小辉说:“今天还冷啊?”头都冒汗了,她照镜子,头发有点乱了,——出来时新梳的头,怪可惜的,费了那么大劲。每次梳头,她的头发长,低头全散开,都遮住了脸,仰头甩一甩,像马鬃,然后一点一点梳,拢,编,费许多功夫。晓宇回来,揣了一本画本又出去。 第五十三章 +3 小秋问:“你家为啥不安个风扇呢?”小艾有些烦她:“你家有哇?”小玉说:“谁家也没有,就厂里有。”小秋说小盈家就有。小艾上炕去开了窗,“风比什么都好。” 炕角有口袋,几个人抢,然后在屋里踢口袋。地方小,一个人踢,其他人在炕沿、椅子凳子坐一圈看。往后!炕沿挪不了!踢得有约束,姿势规范了,踢得小心,踢得长久。踢得高了,碰棚了,接着踢,不算坏了。小辉最后一脚没收回来,口袋掉镜子后头,小月跪柜子去够,扔下来。 晓宇上厕所,蹲着看画本。小林进来,问是什么画本,晓宇不理他。小林过来翻皮儿看是啥名,晓宇举起手不让他看,小林偏要看,晓宇站起来,一手提裤子,一手高举。小林抢。晓宇没法躲,把画本扔进了粪坑,然后系了裤子走了。小林蹲下看,要把画本够上来。回家找铁钩,有扁担钩,拿扁担来,伸下去钩,卡翻开的对页,一拽又翻了。回去做网,棉线网兜。这回好使,把画本捞上来,撅着到水站冲。拿回放到院子晒。小秋离得远远看,用一根棍子翻。“别摸,湿的!”小梅来,小冲来,蹲下看,说啥味呀。 晓宇回家,找到一把闲着没用的小锁,把自己的小箱子锁上。把钥匙藏到仓房一个砖缝。 第五十三章 +4 比叶子,比!每个人的兜都鼓着,两手抻着一个或两个,都是跃跃欲试的样子。小蘑菇说:“用最差的一个跟你们比。”结果他的叶梗儿被小孩们干折了。“用最好的!”小蘑菇把舍不得的一个最大最粗的红叶根用上,小孩们一个一个试,都败下阵来。小光手挡着拿几股来比,小蘑菇发现不对劲,“玩赖,不跟你比。”“不敢了吧?”“骗谁呀?小孩不学好。”小五说跟我比,看,就一个,他夹了一根细钢丝儿,一下把小蘑菇的“金大王”给干折了。“你的是啥玩应?”小蘑菇要看看,小五收起来不让看,“看没了咋整?” 小蘑菇回家拿了柿子,给人。都不要绿的。绿的好,脆。人们挑,然后比,我的好,你的不好。 “你还没有啊?”小蘑菇把手里的一个给了小峰。 小五眯着眼问:“还有没有好的?”小蘑菇给他去取了两个粉色柿子,“奶柿子。”“洗了吗?”“洗了,你看,还有水儿呢。”“奶水?”小五冲小峰挤眉弄眼,摸柿子尖儿,“这有奶头呢。” 小林和小涛也想换好的,小五说:换啥换?都是我的。 小林拉小涛走,去前院。小涛被钉子扎了脚,哇哇叫。小林说是小盈撒的,跟小勤学的!干什么?那还用说,想扎人自行车呗,结果扎着你了。你鞋底太薄了。小林抬起脚来,也有摁钉,抠下来,又摆在路上。小涛说你还想让我挨扎呀?小林挤眼说:不是扎你,你都扎过了,还总扎你呀。 小林拉小涛,说:“别跟立本他们扯,你班老师烦他。”小涛要走,小林又拉他,“小勤说了,立本交的坯都不合格。交的多有什么用?谁都看到了,墙坏了,许多地方用的都是他打的坯,他土不好,不放草。”小涛不高兴,这等于说自己一样,“你怎么睁着眼睛说瞎话?” 人要说什么,都有几种说辞,看你怎么说,看是什么人儿。 小涛上小全家。小全在收拾抽屉,用手用抹布都不行,里面有屑儿,有死的小虫;把抽屉端下来,拿出里面的东西,扣倒干净。小涛给小全一根大叶:“不是咱这的,”小全看了看,“你自己用吧。”“这么大的你上哪找?”“你留着吧。”“我留着干啥?哎,你注意路上钉子,咱们这有人撒钉子。”小全把鞋抬起来,看鞋底,没有哇。小全穿的是厚帮厚底的鞋。 第五十三章 +5 草冒出新绿,小凡回家和姥爷说。姥爷说草误判了天气,以为春暖花开了,不知气温要降了。小平说:那南半球有倒春寒啦,他们那儿天气也拉锯啦。 鸡们这一段日子挺好,有了好吃的,腿也有了力气,走路眼神儿都不一样了。各家捡地捡来的带壳籽实,打完了扔在院子,麦壳、谷穗一堆一层,鸡们的腿爪往后蹬,捡着粒吃。严叔用螺丝刀子搓一条豁沟儿,搓下苞米粒,扔了苞米棒,不饱满的粒儿不要了,留在上面。小林不愿干,说搓它干啥,做饭也不好吃!他在院子转来转去。找耗子,抓耗子。耗子等他过去,又出来。 老司家又扔了新的“食料”,鸡们挤抢起来。“老大”昂起头,梗梗着脖子,生气了。“二当家的”左右开弓,帮“老大”摆平了,就剩它俩。二当家的觉得自己有功了,去吃食,“大当家的”上去一嘴掐它的头——冠子破了,流着血,它一路叫着跑了。 小峰小五在南仓房上拉了网,然后躲在隐蔽的地方拿弹弓等着,等小鸟。老苏回来,看那院子,叨咕:“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 鸟来了,落地,蹦跶蹦跶。吃吧,这是你最后的一顿!小五恶狠狠说。小峰说你先别打,我先来。可是他家鸡总是来回动,挡住鸟,他挪动,鸡也动。小五说你打不打,我打了?小峰说别的。小五说你把它们也养着得啦。小峰说,你傻呀,它们是鸡呀?你想留就留啊?它吃完就飞了,它要是我家的,我还打什么呀?小五眯眼笑,说怪不得那窦仁喜欢找别人家的媳妇,不搭理自己的老婆呢,别人家媳妇丑的也不嫌乎。小五打了出去,没打着鸟,打着鸡,鸡扑棱翅膀咯咯叫,鸟呼啦一下子都飞了,飞上天。网没有用啊。老田说:“这啥网,捕鸟的网不是这样的。”小五打小峰,“你这啥破网!得看不着的,这么粗捕你呀?”小峰推他,“你拉倒吧,刚才咋不说呢?你远点,别祸祸我。” 小全去接妈,到下坡子等。妈平时就在家周围,和邻居婶子捡地是走的最远的路。小全不知走哪条路,再往前怕走两岔。太阳要落了,蚊子飞上来。这时的蚊子咬人狠。水浒传上说,虫有五种,人等称裸虫,另外有鳞虫,毛虫,羽虫,甲虫。蚊子是哪一种呢? 小萍在窗户前,看外边,院子里的东西。一只苍蝇飞,在窗框上停下,小冲拿拍子要打,小萍手挡住。开窗,往外哄,苍蝇飞来飞去,就不到窗口。不听话!外头凉,它不愿出去。 “猫,咱家猫上棚了,”“哎,下来,”“它还上树呢。”“我咋没看见过呢。该吃食了,叫它回来。” 小冲去找,“花花——”喊猫。烦人,喂的食,它不想吃。它偷吃人家的好东西,看都看不住。 小林在院子喂猫呢,是后院的老窦家的猫。“喂它干什么?”“你说喂它干什么?”“喂饱了就不抓耗子了。”“不喂它就跑了。”“我家猫呢?”“没看着。”刚才小冲的猫来了,让小林打走了。 小冲问小六,你见过猫上树吗?小六说见过呀,老窦家的猫上得可快啦。“老虎呢,谁快?”“老虎不会上树。”小冲不信,说老虎那么厉害,怎么不会。任家爷爷说,猫是老虎的师傅,教了老虎各种本事,就是不教上树。小冲问为什么呀?任爷说留一手哇。老虎想要吃它,就爬上树去,不能全教哇。 第五十三章 +6 几个女人捡地回来了。很累,很生气,地里粮食烧了,也不让捡。严叔说多有多吃,没有不吃。严婶说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一片地一片地点着了,“他们的人看着,就不让捡。”老田说:“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老严说:“人家嘴大。”“谁有权谁嘴大,地是人家的。”“那原来也不是地。”“划给人家就是人家的。” 这几天,每个妇人腰里系着围裙——从下往上折起,缝了两边儿,成了腰兜——顺着垄走,弯腰拾麦穗、豆荚。如果是农家干活,那是一幅暖眼的田园辛勤收获图,但在农村人看,那是一群“掠夺者”,类同蝗虫。农村人连吆喝带抢夺,毫不客气,撵得城里女人四处逃。 李婶洗脸擦脸说:“袋子多亏藏那边林子了。手上的和围裙里的被抢去,扔火里了。”严婶叉腰说:“缺八辈子德啦,我的袋子也给烧了,这帮王八犊子!”季婶上完厕所过来,心里很不平:“不让别人捡,你们自己捡呐,也别都烧喽,这些败家子。”老果婆子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呀。”苏婶说:“我们都是虾米。” “不让捡就别去了。”李叔说。 老苏接着:“就是,也不是六零年饿得不行,非得去干什么。”苏婶大嗓门,喊着说:“不捡你能吃那么多顿细粮?你多吃多少豆油啊?鸡吃啥?猪喂啥?”小峰说:鸡吃沙子,小光说:猪吃草。小辉说吃野菜。苏婶打了小辉一巴掌,打在脑袋上,“为什么打我?”“不为什么,我他娘的生气!”“生气打我干什么?”“再说还打你。” 小辉揉着头,“等我长大的……”严婶说:“妈呀,孩子打不得了,还记仇哇?你妈生你们容易吗!”苏婶说:“你还反了呢!” 李叔说:“肚子少油水就容易饿。” 春丽接妈回来了,进屋拿起水壶,又拿暖瓶,都没有水,就说春花:“空了你不知道哇?就知道喝。”春花说:“好像你干了多少活似的,下次我去行不?” 田婶在院子站着凉快一会儿,她脸还红着,和李婶说:“老司婆子就偷垛上的。是不还没回来?”李婶说:“没看见她回来。”严婶说:“这人也是,你捡点就捡点呗,上人家垛上拿干什么。祸害人。”田婶说:“整不好让人抓起来了。你不知道,她每回都是那样,我是不愿跟她一起。她惹事儿咱们跟着倒霉,往后也去不了。”其实她看老司婆子上垛里薅,她也一次一次往外拽。 吴婶是后回来的,回来就骂,累得浑身没了形,扔下袋子,“我他妈上辈子欠的。”“妈,”小萍拄着拐棍过来,本来想说饭做好了,脸盆水盛好你洗把脸吧。她妈没听,没好气:“养你们一群废物,我倒八辈儿霉了。”小萍进屋哭,小冲跑出来,看他妈的脸,不吱声。吴婶想起妹妹翻车的事情,不敢骂了。找把扇子呼达。严婶隔墙说:“下辈子可别做女人。”吴婶说是,他妈做牛做马都行。 老司婆子还没回来,她的东西被扣了,她等着要袋子呢。老司去接她。 小峰看钟,怎么还不回来。小光说妈回不来了。小峰说你这乌鸦嘴!小峰不情愿做饭,小光站旁边看他咋做。小峰把苞米碴子淘洗两遍,下了锅,盖锅盖开个缝。让小光“拎桶水去”,小光不去,“凭什么你让我干就得干?”“我大!是你哥。”“哥就怎么的啦!”“哥坐的车比你走的路还多,哥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吹吧。”“那是吹的吗?你给我吹一个!”小光想了半天,说:“我吃的铁比你吃的盐还多。”他手里拿着饭勺子,前面平了,缺损,有点凹了,妈说饭勺子是攉勒锅底磨少了,“这不是铁的吗?”“铁的东西时间长了也架不住磨。”“磨掉的在哪?”“都让你吃了呗。” 第五十三章 +7 人说下边地都被收了,立本跟爸去看,路上遇见永和背着袋子,他妈方婶在后头,立本打招呼:“这么晚才回来。”永和说:“他们抓呢,袋子藏林子了,今天不敢去背,等明天吧。”“知道了,快回吧。”立本和爸继续往下走。老单爷说,运动是水,但是到处燃起了大火。 蓝烟东来。老霍得意洋洋,胳膊肘捅咕老张,他们种的玉米先收完了。 下边的连片的地,热气升腾,火贴地烧,麦秸啪啪的轻响,一声声连起来,柴草也混合在里面燃烧,烟不重,轻撩的。火烧起来就停不下来,直到燃尽,可燃物一起烧为灰烬。火的界限很难定。但水那面是界限,火到水边,戛然而止。纸条上说,水这形式让世界减少了剧烈的嬗变。烧荒,尤其大面积的,有经验的人会根据风力和风向,烧到江边。有的天是不敢乱烧的。没有江河天然屏障,就得赶在没有风、风小可控的天儿,算计烧的面积,考察截止的隔离地,如:一条宽阔的道路,一条空旷的地带,没有柴草,或收割收拾干净的地。甚至想坏的可能,了解第二道防火地。烧起来,人得跟踪,一直到火止。看到火熄,没有过界,没有连带。 老苏和老任说,老单看事看得准。“人家有水平,退休了工资都比咱们高。” 开地的时候,老单说别多开,不长久。 和火相比,水的控制也很难。 古代治水,有成就者少。堵的办法不行,但是简单,谁都能想到,是最简单的反应,不用动脑子,而且谁都能做,都能看见,短期就可见努力的结果。直到失败了,人们才另想辙。拦护的办法,挡一面,网开一面,但要损失一半。要治理,就只有疏导。做起来比防火难。你得考察所有的地貌,熟悉地形的可变,对高低差要了解把握,还不能短期地掌握一段,要跟踪到最后,流到归宿地。你要整体设计,提前解决难点,及时疏通节点,随地形走势,顺其自然,必要之处又要截弯取直,开山破土。你要计算不同季节水流量和流速,计算地形通过容量,还有想到后续,想到长治久安。这疏,是说得容易做起来难。几千年灾害频频出现。老单说,水漫陆地本不是灾患,是一种沟通交融。但是人类登陆之后,已成“旱族”。水有三忌,忌塞,忌急,忌死。水可以疏导,不要阻挡水归海的愿望。精明的人,是满足他人的愿望,发挥他人的力量。 往下面走。水域扩大了,许多地淹到水里。 水无声地流,遇阻,不激荡,无奈扩散。 太阳要落了,映在水上,在跃动。天边的云要遮住太阳。 前天,立本看水库放水,站在堤坝上往下看,闸门洞开,水往上翻卷,奔腾向前。老曲说黄河在壶口奔腾咆哮,“奔流到海不复回。” 闸口只有一处,社员们在下边用网堵截随水涌出的鱼——他们不让城里人来捞鱼。鱼随湍急的水流蹦蹦跳跳,从上面跑了不少,小的鱼从网眼钻出去,顺水溜了。水库平时不让人钓鱼,更不让下网。 城里的人说:“就不该建坝。炸了算啦。” 农村的人说:“那你们上哪喝水去?” “我们能喝多少哇?还不是天旱给你们浇地?我们出钱出力建的,最后归你们管!” 立本曾在小雨天去南边,去看南河。南河雾雨蒙蒙,水是灰绿的,波纹是一致的,浑沌的,凝重的。没有悬崖奔腾,平流向大荒。 河水不单是风景,也是生活和历史。老曲曾在黄河附近的一个城市生活过,他说那城市下面埋着不同时期的古城。河水一次次决堤冲积泥沙覆盖那片土地,底下有古代建筑,有人的生活遗迹,真的是上下几千年呐。 立本和爸爸绕着往东走。自己家的地找不到了,都成了一片,被履带铧犁胡乱翻了地,界限没有了。人们在发怨言,“它本来不是地呀。”“人荒着行,你种不行。” 老曲在他种过的地里站着,说:一江秋水向南流!水已经淹了一些地。风从后面吹着水走。 山那边,有几处着火,冒着烟。 老曲说三国,关键的大仗,都离不开火烧。孔明初出茅庐就是火烧博望坡,退了夏侯惇十万兵,又火烧新野,大败曹仁。决定胜负的是借东风火烧赤壁,奠定天下三分。火的战术贯穿始终。彝陵之战陆逊火烧连营,刘玄德托孤白帝城。孔明南征火烧藤甲军,七擒孟获,解除了后顾之忧;北伐中原,六出祁山,火烧上方谷。水战也很多,关羽攻樊城,水淹七军。吕蒙用计,白衣渡江,关羽败走麦城。日本鬼子南下,蒋介石炸开黄河,未能阻挡侵略者的脚步,河南遭殃成了黄泛区,难民四处逃荒乞食,这是无能无耻的例子。社会需要能人拯救危局。 一些人陆陆续续过来看。 老司接老婆回来了,老叶也接老婆回来,袋子都没有东西,空的。 天黑了,小家在下坡,看星星点点的野火,那些余烬闪闪烁烁,不同于天上的繁星,不同于村里的灯火、砖厂的路灯。今天,在曲文家,他看立本、小全用冰棍筷子搭“房子”。曲文姥爷说,是汉唐的建筑,下面稳健,上面雄起。小家找小盈上街。街里有很多冰棍筷子,小家捡,小盈不让捡,“馋了?”“谁馋啊?我要用。”“买呀,吃了不就有了。”“我不吃,我爸说吃凉的拉肚。”小家捡,小盈就用脚踩,然后踢走,“破玩应,有啥用!”小家抢了一些,挑好的,不好的就扔了。佩戴红袖箍的“爱国卫生管理”过来,不让走。小盈说:“让你走你不听,留在这吧。”他跑了。 小家没回家,来到下坡坐着,鸟们都没声儿了。周围都是黑的,只有牙是白的,他常偷着乐。一个人呆着,想着,生气骂出声。回家,看西边,厂区上面是亮,雾气是白色,一丝一缕飘升。 妈在家念叨他,“怎么还不回来。”听见外边有声响,对他爸说,“这回该是他回来了。”等了一会儿,没动静。“等他回来我非得狠狠收拾。”爸生气,心说被砸的咋不是他呢。 他将来可咋整。 唉,好人没好命。 等小家悄悄回来,妈僵着脸,看他。他到外屋吃了两口饭,麻溜儿脱衣进了被窝,蒙上了头,妈关灯。爸已经睡着了。 第五十四章 爸对立本说:“起来要坐着呆一会,想什么并不重要。”爸让他收了脾气,不要随便发火,不能树敌太多。老单爷说,生命进化,延时反应,是因为有大脑,有记忆,有控制。 树的叶子都黄橙橙的,气温降了又回升。学校院里一早就有人打篮球,立本走过去。小秀喊“我伙儿的!”扔过来球,立本接了,站定投了个三分球。玩的人都想拉他一伙,重新划分了,又玩起来。 班级门口站了一堆人。小雄装模作样走到门前,从裤腰带上摘下钩链钥匙,挑一把插进锁头里。人拥上来,他被挤着,喊“往后!”人往后让了让,看他,他把钥匙在锁头簧里转转,装着皱眉头,“锁头坏了。”拔出假钥匙走出人群。人们又到两旁站着。小林手里按个车铃转动,叮铃铃,那是自行车上的,被他卸下来,“让开让开!”他给小勤开道。小勤慢慢过来,旁边有小高掂着钥匙串,得意洋洋。到了门口,小高开始紧张,怕开不开门,心里打鼓:别弄错,钥匙这么多呢,快点,就这个,没开开呀,第二次肯定对,要不,太磕碜。手抖着,真开开了!他挡住人群,让小勤先进,他跟着进,人在后面推着他,他挺着腰杆被推着走。纸条上说,趋炎附势,是社会的形式,也是社会弊端。 屋里地没扫。小勤问小文:“是谁值的日?昨天放学什么也没干。”小文说:“不是我,是小民吧?”小林说:“是他,他好几次不扫了。原先,我倒霉,挨着他,尽替他背黑锅。” 小高说:那小子死懒死懒,狠罚他。小勤说以后不排他了。小高喊:那不便宜了他了嘛?小勤冲他不耐烦地摆摆手,小高不吱声了。 人堆儿里总要有大伙关注的人。今天是小高值日,站讲台上,粗声说:“今天我胡汉三又回来了,谁扔了纸,给我捡起来,谁弄脏了地,给我舔起来。”他不让人往地上扔东西,掉也不行,“马上捡起来!”他指着小伟。小伟说:“猴子,你还蹬鼻子上脸啦!”小高斜楞眼睛吐口唾沫,说:“这人品质太差。”说话的脸充满不屑。曲文回家后和姥爷说班上发生的事儿,姥爷说人心都有正义高洁,但多是用来要求别人,历朝历代立法都是给底下人定的。 小雄说:“你平时咋乱扔呢?”小高说:“你能跟跟我比吗?”小秀说:“你不是人呐?”小高走过去,举手要打,小秀指着小明,说:“是他说的。” 小高梗梗脖子,说:“谁也不许弄脏了,脏了这地就归他扫了。”他对进来的人喊:“把脚上的泥弄干净了再进来!”对不听话的人连拉带拽。小伟说:“没当过官儿呀!” 小高在几个女生那也碰了钉子,他跟小勤说女人要是不要脸什么都不怕呀。 第五十四章 +1 老师今天发脾气,说有些人——人品有问题,人品不好,将来,不成了祸害?大伙听了就猜,说谁呢?小文说反正不是我,小高说肯定不是我。小林把脚跟前的篮球轻轻归拢靠里边。 上课时,小雄低声朝小勤说:给我一把钥匙。小勤说不行,不能随便给人,“老师不让。”“你真谁也不给?”小勤在纸上写个“立本”,又在名上画了圈,又画了个问号。小雄说:“你要给他不给我,我可跟你掰。”小勤心里说:就你能咋的呀?你这赖样的。 课间,小勤在外边悄悄给小宁一把钥匙,小宁不要,小勤硬塞给他,“不用,你就揣着。” 小勤跟立本说,得搞合唱了,学校比赛,这可是一件大事——还推荐校队人选。立本说人选不是选完了吗?小勤说:得重选。立本说还是晓宇搞吧。小勤说就你啦。 小勤往学校上报他写的一篇通讯,刊印出来了。游老师看了,不高兴,说:“这写的,前后不一致,还累赘反复。”小勤猴眼儿,说“是小文写的,我没来得及看……” 小高在教室里指挥晓宇扫地,晓宇说不会呀,小高卡巴眼睛说:你这人啥不会干呐? 小高让永和打水,永和不理,小高说:“班长让的。”永和说:“他是谁班长啊?” 晓宇有一本画本,上课偷偷在桌堂里翻,不时瞄着周围的人;心里烦,咋这么多,看不完;翻到一页,是曹操想杀董卓……下课铃响,叠上了那页。他不在屋小高总偷翻他的书包,所以出去前,他把画本藏衣服里,坐到小伟的座位把画本放小伟的书包里。小伟的书包从没什么好东西,扔那也没人动一下。晓宇到外边告诉小伟,“我放的,别拿出来,放学给我。”“啥呀?”“画本……” 小高悄悄尾随,在墙垛子躲藏偷听了。“呀,有情况!”马上去找小勤。 小勤卡巴卡巴眼睛,让小文去找小伟。小文拉住小伟:“他说他有东西在你那?”“谁?”“晓宇。”“对,他把画本放我书包了。” 结果,画本没了。 晓宇问小伟:“你跟哪个人说了吧?”小伟挠头,说:“小文。”“啥小文?是小勤安排的!”晓宇埋怨,“告诉不让你说,你怎么说了呢?”小伟气得脸红:“他说是你说要的……这个汉奸!”小家说晓宇:“你也不放我这儿呀。”晓宇白了他一眼。曲文说:“放我……我也不行。” 老曲说,权谋权谋,有权或有某种势力,谋就有用。生子当如孙仲谋,孙仲谋就是孙权,名和字是相关的,权为名,谋为字。仲,是因为他排行老二。 校园里,小雄对着立本,横楞着眼睛,问:“你想咋的?”伸手去拽立本,立本一翻手上步就把他撂倒。 立民让小秀去,“去让他回来。” 小雄栽栽楞楞回来,“你叫我干啥,我非得收拾他……” 立民眼皮耷拉着,慢声拉语地说:“你整不过他。”小雄说:“我还没准备好呢,他就动手了。我再和他摔,保准赢他!”立民指指地,让坐那。小雄找块砖坐下,还说:“我跟他平时关系挺好的,想不到他突然就动手。” 小林来了,“我发现一个秘密。”“什么?”“在那边,有一个洞。” 第五十四章 +2 在石料场,石板下,挡着一些石头,扒开,小秀趴着往里看,划了一根火柴看。立民问:“有什么?”小秀说:“有什么呢,看不清楚。”小雄挤过来:“你起来,我来。”他跪下腿,要伸手掏,小秀歪了脑袋,说:“别掏,有夹子。”小雄趴下看,真有夹子支着,“他妈的谋杀啊。”里头藏着烟盒纸、纸壳啪叽。有东西呀,有哇。咋整?小雄回头,立民给他一根棍子,把下的夹子破了,夹子还挺有劲,啪的把棍子夹住,拿出来看,打出坑儿了。小雄掏出里边东西,挑了好的给立民。立民看了看,问:“谁的呀?”“不知道。”“哎,到底谁的呀?”小林小声说:“是晓宇藏的,别对别人说。”“这小子,吃野食儿呀。”小林怕晓宇知道少了东西会找他算账,说:“给他连锅端,烧了。”小雄点了一张破烂的纸,用棍子推进去,小秀抱了一些草和纸垃圾扔过去,洞里洞外一起着了,冒起蓝的黑的烟。 立本去找游老师,看见小明站杨英年办公室门口,——里边有人,小明一直不敲门,听里边说话,是白老师和杨英年说腻腻歪歪的话……小明看见立本来了,马上走开。 立本敲门进游老师办公室,说:让晓宇领着练合唱吧,老师说:谁说要练啦,不练。 天空是白的一圈薄云,中间是露着的,蔚蓝一大块。小宁在校园等着立本,想让他和大伙去他家。立本说不去了,他去下头的地边子撸草籽,留冬天喂鸡,这几天,说落就落了。 叶家和宫家两家关系好,人和人感情在处。小家和小宁总在一块,两家让他们结为干弟兄,小家比小宁大了两个月,是哥。小宁的哥哥小友是淹死的,小家妈说淹死鬼儿“勾”人,出主意让小宁认个干兄弟,“留住”他。让谁呢?叶叔说,老宫家都没人去串门!老宫是自己一个人毕业分到这儿的,无亲无靠,两眼一抹黑,认识谁呀?他这人还不愿交往,不像我。小家和小宁是同班同学,总在一起,就他俩吧。小家妈不太同意,但说了也没用。小宁小时候走道儿平稳,说话娴静,叶叔很喜欢,说这孩子将来能有出息。老宫家接连遭遇不幸,老叶想,如果发生什么不测,就收养这个孩子。 小明喊小家一起走,给了一个大树叶,这是小明已有的排十号以外的树叶。小家叫小宁,小宁要等立本。小宁“一切”都准备好了,满腔热情,真心实意的,被好朋友无视,很伤心——几天来,小宁在家就准备,收拾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每个角落都打扫干净,每个木器都擦去灰尘,每个物件都整理,重新摆放,平时划分的区域也去除了,玩的内容方式也精心准备。 小明说小家,“他们玩他们的,咱们玩咱们的去。”登上校园的土坯墙,在上面走。 小民在下边指着他俩,“熊x样儿,啥也不是。”小明心里琢磨这话,不是味儿,不知自己怎么和小家一块玩了呢。 小勤喊:“下来!”小明瞪眼,喊:“不下来。”“死不改悔——”“你才死不改悔!”站在墙头不动。小勤端起相机假装比划,说:“一切行动听指挥,你怎么总搞地下活动呢?”小明翻眼睛:“谁地下?你是地上啊?”小家在墙上来回走,下不来。小宁找低一点地方伸手接,小家顺墙滑下。 小家说:“这人,太差。”小宁说:“也不是差……” 曲文来叫,“走,早点回去,菜点儿来菜了!” 第五十四章 +3 分菜了。秋天是集体买菜,量大,厂里出车往回运。 菜发着冷香,新鲜,天冷没有杂味,单纯得很。 菜摞得快到一人高了,对面个小看不见。孩子们在这藏猫猫,低点头就可以,但是怕人看见,一个个猫着腰,趋溜趋溜来回跑。老单说,躲藏是远古传来的本性,让谁也看不见摸不着,是人的梦想。神秘,智慧,紧张,快乐,一个个孩子满头冒汗,小脸通红。菜垛大且多,之间有过道,横竖相通,如战壕。小孩喜欢这,每年等这时候,大人为买菜,提前报的数儿,也盼着。小孩开心,有了地方,与平常不一样的地方;也有的钻进看不见的空儿里,扒了白菜吃心儿。小宁说:“我家没有。”小家说:“从我家报了,等明天,先往你家运。”“车呢?”“我爸想办法,放心。”小宁的爸爸不在厂里。 天一黑,孩子们都来了。他们认为这个季节最好了。有的爬上菜垛招手,有的在“战壕”里藏猫猫,有的寻摸着偷菜。孩子喜欢来这,是因为这有灯,水银灯,亮得像白天,也因为有死角,有照不到的地方。大人来了,人都出来了,平时没地方,没缘由,都在各自家里和家门口;人聚在菜周围,有嗑儿唠,人找人、人见人方便,许多都认识。声音嘈杂,都放开声说,舒服,彼此唠嗑、逗趣,哈哈哈随便笑。大人找大人,孩子找孩子,大人聚一堆儿一堆儿,有的堆儿挨着堆儿,相互可以观望,流动,随时组合,有的还是小圈套大圈,当有新的中心人物出现,就变换了。小孩一伙一伙的,四处流窜,穿插大人空儿,不听就走,明的地方呆一会,又转到暗处。 偷白菜的,总在暗处,在冷落的一角,穿着大衣,腋下夹两棵就走,往黑影里走。他们多是半大小伙子,事先踩好点,看那看菜的人是谁,在哪,走哪。老娘们儿也有来的,来了沉不住气,急忙忙还要多拿,一抱四五颗,看菜的一喊,掉了一地的菜,或者都扔下,跑了。永和妈来抱菜,被人追,掉沟里——她没先看看地形——还好,沟不深,她爬起来,还带一颗菜跑回家。 永和不让妈去的,看妈的裤腿撸起来,破了皮,心疼妈,“不让你去,你咋不听……”妈哭了。永和后悔那样说妈,妈一个人操持这个家不容易,他给妈擦眼泪,自己掉泪。他记着有个亲戚的话,苦是人生的一部分,但不能让苦淹没了一生。 他去菜点找小民。他在人群堆里穿梭,专找孩子群所在,拨开无路可走的挡着的小孩,尽量寻找缝隙,挤开缝顺着转,像下饺子锅里勺子不出水,只是推着旋转走,贴着饺子,找着空儿,推着也碰着。有和他一样在找人找地方的人也在动,对上了,让不让,挤一挤过去了;是一个方向,前边开路,就跟着。一些人在看热闹,驻足不动,有的在说话儿,有的是主要人物,就固定了,像沉底扎根似的。在大人堆儿挨堆儿有一个空地,挤进去,看见头聚了一圈,一帮孩子蹲在地上,小明小家在里面,小民撅着屁股,在玩啪叽。这是旋风的中心,没风,上面空。周围的人和声音他们不管不闻,三角的叠烟盒啪叽,窝一下,一摞翘起,“就出这么多了?”小明用手扑撸一下光地上石子沙子,平掌心拍拍,让土硬实,然后把烟盒啪叽放上,手窝隆起,手掌虎口留出风口,“开!”拍掀过去几张。小民两眼瞪着地上的啪叽,看还剩多少,要找茬发火。站在旁边看的小国伸手拉小明,小明问干啥,小国说上我家,小明说上你家干啥,小国说做汽水,小明说不去,拉也不走。小明一是想再赢些,二是装牛,自己不是谁叫就去,给啥都要,自己没“落套”!永和拉小民,小民甩手,不起来,输了正气急。永和硬拽他出来,小民要发作,永和笑脸相迎,把一摞啪叽塞他兜里。小民伸到兜里摸了一下,和缓了神气,“说,啥事?”永和拉他又走了一段距离,跟他说一起“运”菜。“别找我,你去找他们。”“就你家近,房后就是菜点。”“我可不扯。”“用一下你家地方,然后就运走。”“凭啥呀?”永和拍拍兜,还有呢。小民要掏啪叽,永和按住他的手,说:“运完了咱们对半分。”“那我得问家里同意不同意。” 他们一起到小民的家。老霍听了,没说话。他点着烟,抽了几口,卡巴眼睛说:“别走前院,从后窗运。”永和看看窗,关着的,老霍说:“没封上呢,能打开。”看他们兜里揣着啪叽,伸手,“给我。”俩人都不给,看他。老霍不高兴:“放家里,揣兜干什么,完了我给你!” “你俩去,我在屋里接。”他又说,“见人追,别往家跑,听见没有,往别处去。” 第五十四章 +4 房后不亮,老霍又把屋里灯关了。 “那有一条沟,别掉沟里。”老霍接菜时,告诉小民,又说:“你怎么就抱两棵,看人家抱多少!完蛋。”“我上里边,你出来。”“我让人看见成什么了。”“我就不怕……”“快抱吧!”一趟,一趟,跑跑颠颠,小民还摔了一跤,“没出息的!再两趟,就拉倒。”老霍伸出两个手指,又关上窗。 小民又抱了两趟,回来。 他叽歪:“腿都磕坏了。”妈说:“我看看啥样了,妈呀这块都青了。”“这还有一块呢。妈你说我容易吗?” 老霍不高兴,站起来,说:“干啥容易?当官你当得了吗!”小民要了啪叽,多得了永和的“全部”,心里对老爹倒还感激。他要出去,老霍不让,“今天就别出去了。”他要吃“大油”,从坛子里?,拌饭里吃,香,老霍说别?啦。 小全来小宝家,告诉菜点来菜了。小宝在玩他的新琉琉,平时舍不得的,小珍都给拿出来。小全陪他玩了一会。炕东边的角落,冰棍筷子搭的架子在那,歪了点,小宝说有时叠被的风吹着了。小全趴炕上看,想怎么扶一扶,可衣服穿得多,活动不得劲儿。小宝说别别动了。 老司婆子来串门。 她先到老苏家,“你们没去菜点儿呀?”老苏婆子说:“没分呢,干啥去?”“分就晚了,人都去往家拿。老霍家开了后窗拿呢。”“他家方便呐,胆儿也大——老司大哥和他原来……”“我家那口子帮了他老多忙啦,白搭。”老苏说:“菜要少了算谁的?”“大家摊呗。”厂里派车拉菜本来不挣钱,给大家搞福利,但也不能赔钱。老苏说,都希望别人是共产主义,自己却是资产阶级。老司婆子去老严家。老严家又打仗了,严叔骂,因为严婶给她弟弟东西,给她妈寄钱。老司婆子在门外听了,没敢进屋,她被老严顶撞了一次,不敢再去“掺和”。喜欢凑热闹却不敢去看热闹,心里痒痒的,听里面吵: “他缺什么!人家比咱们过得好。” “人家是人家的。咱们表示是咱们的。” “他们不需要,你还非得表示!瘦驴拉硬屎!” 严婶冲小林说,你看你爸也不讲道理。小林说妈,咱家也不富,你就别……严婶发火:养你这玩意,俩没一个好东西! 老司婆子往回来,有乌鸦从头上叫,她觉得不吉利,就不回家往前院去。她边走边说:“不管你老鸹呱呱叫,老子照样骑马坐轿。”叨咕了三遍,直到乌鸦的叫声听不见。拐弯儿遇到了小韩媳妇,拉她一起到老狄家去说话。先说老严家的事,又说白天见到一个死去的人,“吓死我了,我的妈呀大白天活见鬼了。你说是谁呀,就是你这趟房住过的,她死好几年了,我说不可能啊,后来才知道是她的姐。”韩婶说:“俩人长得像吗?”“就是,一模一样的。”“要不告诉,谁能知道哇?”“她姐住街里。她活着时候也没听她说过呀。”“姐妹也不见得就好,处不好还不如一般人呢。”狄婶拿过一盘西红柿,“吃柿子,今天买的。最后一茬了。”韩婶说:“都罢园了。留给孩子吧。”老司婆子收了手,回头看,小宝躺在炕里半睡着,“瞅瞅,脖子跟棍儿似的。”墙根上划着一个个竖。任婶和容婶一起来看小宝,在炕沿坐下。老司婆子问任婶:“老二来了吗?”“说来没来呢。”“老三呢?”“老三离得太远。”小六不知啥时进来的,说:“二叔来一次,就说我妈不会伺候,告诉我妈要这么做那么做。”容婶说老二都这样。任婶说养这一大帮孩子,太累。韩婶说,他那昝还想再要一个呢。容婶说,多子女好,这个不好那个好,总有好的。老司婆子说还等着借他们的利呀,说不定能不能活到那时候呢。狄婶不愿听,任婶也觉得犯忌讳,说看你说的。老苏婆子进来,说累的要命,一天没歇着。老司婆子说,你上辈子干活太少了。 一些孩子四处游荡,偷看别人家。狄家没挂后窗帘。“缺德鬼!”老司婆子骂道,狄婶用棍儿拨楞窗帘。外面偷窥的是小峰他们,看见他妈坐在那,就跑了。 小五家没挡窗帘,没点灯,小五悄没声地进家。老太太愿看窗户,一颗明亮的星星又在这个时间到她能看到的位置了。老人知道,天到时候了,该冷了。秋天,意味着一年将要结束,就像人到老年。悲秋,是老人,孩子们不懂。 “天忽冷忽热的。”孩子们进屋就说。“秋天的冷有反复,就像春天热有个过程。”老单爷说,“做人就是学控制自己的反应,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良反应尽在得失间。”立本、小全在这呢。“得失呀,贯穿了古今。小草春天先发绿,秋天就先枯黄。人们说一切都是有数的,其实也是科学的。土层有深浅,暖得快的冷得也快,灌木丛先出花叶,就先现霜叶;大树根深,天暖深层冻土缓得慢,发叶迟,同理,天寒落叶也迟。人先顺利的,后多坎坷;先期挫折,后有大成。” 夜里晓宇做梦,梦里挖出许多纸壳啪叽,长长一摞,紧贴着,快要成一体了。 第五十五章 星期天,天晴好,有点小风吹。大树窸窸窣窣落下干树叶。 晓强在厕所里哼歌儿,小蘑菇笑:“新厕所高兴啦?”“又不是我家的,有啥高兴的。”“礼拜天,高兴啦?”“高兴个屁呀,”挤出个屁,“还有老多活儿没干呢。” 容叔收拾土豆窖,在屋里柜子的下边,清理出浮土。先分的土豆,放在阴凉的仓房,抽抽干,它不能晒,一晒就晒青了。天快上冻了,得把它挪屋里土豆窖,窖里保持水分,不抽巴。晓强拎了几袋土豆,都放窖跟前儿,说:“爸你上来吧,我下去。” 小艾帮干活,选土豆,有伤、烂的挑出来,放一边的筐里,留着先吃。晓宇拎土豆进来,问:“人呢?”小艾指下面,“还有将近一半呢,咋下去了?”晓强在土豆窖里弯着腰说:“要不你下来,这里黑乎的,还直不起腰。”晓宇扶着腰:“行行,在那吧。”低头对小艾说:“挑点好的,一会烧的吃。”“啥样好的?大的?”“麻的,圆溜的,不要大的,大的不愿熟,还空心。” “快点往下递。”晓强催。晓宇屋里屋外来回使劲跑递筐,对小艾说:“我去把外头袋子的全拎进来。筐放边上,他要就递给他。”小艾拎筐往下递,手蹭水泥地边,掉了皮。 晓宇回来,“咋的了?”“手蹭一块皮。”“咋不包呢?”晓宇取药水擦,疼,疼得小艾筋鼻子,张嘴啊的样子。晓强在窖里面喊:“咋的了,来呀!”“等一会。”“快点,我上去了?” 小英进来,把土豆倒筐递了下去。人不追她,她有追他人的权力。 她站起身,和晓宇说:“你哥俩长得像,都有点秃鬓。” 晓宇不高兴,说这样挺好,自己去递土豆,回来继续给小艾包纱布。小英说:“我来吧。”用剪子剪开纱布头系上。 容婶早起收拾了一气儿,现在继续在院子“修理”大白菜。今年的菜不好,水分大,收的太早,甩下的多,好的摞一溜靠墙。容叔搬运去年用的砖,在院子里搭了炉灶,砖冲外的还有黑色的,那是去年冲炉子里的,容叔没考虑里外就垒起。炉子里面上面糊上黄泥,与锅接触不漏缝,前面安装有拐脖儿的炉筒子走烟。垒炉子是技术活儿,只能他做。其它活儿就不用他管了。裂纹的大锅早锔上了,容婶叫人锔的。晓宇没敢说是自己带人的事,晓强也没说,容叔也就没发成脾气。 立本家腌的菜少,大部分放窖。菜窖挖有三米多深,温度大体上恒定,在夏天是凉的,冬天是温的。上面的土层超过一米半,多于冻土层的深度,底下不受地上温度的太多影响。和老曲挖的一样。老曲每年修地窖,运出潮湿的土,换了晾干的土垫底。他家的长,修了台阶,上下方便。他说西北人,住窑洞,在山坡挖;没有山的平地,挖地洞,房子在平地看不着,低于地面,暖和,不受寒风侵袭。 各家都在忙碌,能干活的都在做事。 小杰起来了,揉眼,“我困——”田叔抚摸他的头说:“接着睡。”“能睡着吗?尽捣乱!”小涛在家也说困,隋叔可不温柔,“赶紧起来!”人家都起来了。 春花把锅刷了,又开始刷缸了,说容叔是个肿眼泡,他家孩子也得是。春丽问用刷子刷了吗?还得用抹布,洗净了,擦干了,要不烂菜。春花说你愿干你干,别在那监工。妈说春花:你不听人家的,一点儿也不虚心。 春丽把花盆端进屋,放在炉子边,又放到炕上窗台上。小秋进来,说:“屋子里冷。”小光说:“她家烧的少。”小杰说:“头几天还热呢。”春丽说:“那是外边暖和。” 第五十五章 +1 单位的人互相协作把菜从菜点用带车子拉到家。李叔季叔等人都去张罗,一个单位得有热心肠的人啊。 隋叔所在的组,最后排到。车子进不了院,在门口卸车。几个孩子都出来,往起收,一棵一棵拿,又摞起来。 菜要收拾,是大人的事,孩子伸不上手。大人不放心呐,不让孩子插手,菜的叶子不能滥掰,带老帮子好放窖里;腌的菜大约有一半,扒一些也不多,干净就可,主要去根和烂叶枯叶,用刀削;菜刀磨了很快,更怕伤着手,不让孩子用。 孩子闲不住,大人就让他们先点火,烧水。 晓宇抱了菜帮子菜叶子要扔,妈说:“别扔!”“不好的。”“挑一挑,留一些菜帮。”“喂鸡的留了,留多了也都干了。”“淹酸菜上面盖一层帮子,还没留。” 水开了,大人忙炸菜。小孩子都不走,在等后面的余火。柴的炭火,变灰烬,就能放进土豆。要小点的,椭圆的,麻子的皮最好。菜在积的时候,已选上土豆,在灶口,摆一排,半圈儿。大人让拿走,“一会再来。”拿走,离不远站着看,孩子在屋里做饭没有兴致,到外边拉儿野炊,都想往前凑。 土豆一会又摆炉子膛口那了,大人说:“怎么又——”孩子揪揪着小脸说:“火熄了!”大人说“熄不了。火大烧糊了。” 土豆放里了,又总不放心,总要看看。大人忙着木板上的活儿,冲小孩说:“多放一会,还没熟呢。”小孩又放回去。啥也不懂啊。 “好了!”“好了?”“啊!”“差不多。”小孩用木棍拨了出,查数,再拨了炭火灰,直到里面不剩,再查数,数对了。 春花先放火边的一个土豆熟了,烤得结了嘎巴,她两只手倒换着,拍打掉灰儿,连嘎巴带瓤一起吃。吃了两大口,烫得哈着气,把剩的部分给春丽,春丽转过头,春花咽了嘴里的美食,说:“不吃省了,我还没咋吃。”小艾和小丽把她们还没吃的给春丽,春花说:“不管她。” 锅里春丽添的水温乎了,她舀到洗脸盆,洗头。春花说“怎么又洗头?”春丽也不抬头,说:“你总不洗头都生虱子了!”春花说:“你才生虱子了。” 第五十五章 +2 晓宇开始烧土豆。今年他家他负责烧火,加柴,把炉火烧得旺旺的。看到柴火泛了白灰儿,棍子一攉棱,又燃烧,崩火星,中间火亮起。把土豆埋灰里。女孩儿们围过来。 小辉凑近,“我还有鸟,要吗?我哥打的。用黄泥糊上烧哇?”小秋说:“那可香啊!”晓宇嘲讽地说:鸟会飞也不行啊。 女孩保持兴奋,就像春天的树,长出绒、毛、穗子。小辉要多做好吃的,吸引人来,拿来要烧的那么多。她吹炉子的炭火,眼眉、眼睫毛烧焦了,打卷了,小英手指蘸黑灰画眉,“好看!”小秋笑。 晓宇不高兴:“你烤,我咋烤?”小辉说:“我的靠边。” 小光从魏老二家的墙上走过来,骑到晓宇家的仓房边的木头上,说:“哎,小五烤的好,上他家烤。要不,找他来?”小五烤鸟有绝活儿,活着烤,先用铁丝系上腿儿和翅膀,糊上黄泥,投放火里。等到磕开干硬泥壳后,毛成灰炭,肉不焦。 “我才不找他。”那小子有企图,看人不好好看,小辉没说出。 小丽和小艾从前院过来了,蹲在炉前,用棍儿在地上划字,“土”,“下横长,”“士”,“上横长。”“告”,又串一下地方写,“是上横长下横短。”小辉说:“是上横短下横长。”小辉拿棍在地上写,小艾夺回棍,“你说的不对。” 小丽问晓宇“是上横长,还是下横长?”晓宇说下横长。 有些家院子里火没灭,烟筒子上面的空气颤动着,飘着轻灰儿。老苏婆子在忙着,也骂着,说小辉啥也不会干。老司婆子在那院说:“你就不喜欢人家。”老田婆子在那那院说:“你不喜欢的,也许是对你最好的。” 老单坐在椅子上,用菜刀修理白菜,落了一堆。立本和小平把火烧旺,大锅里水从边沿开起来,如海的潮从“地平线”驶来;中心滚开了,俩人放进新鲜白菜,涮一会儿从锅里捞出,把冒气的白菜放在已刷干净的板子上。现在白菜有清香味,不像腌了之后的味不好闻。烟筒子顺畅冒着烟,小凡坐小凳,往炉灶续着柴火,土豆放在脚旁。老单说,吃东西是火的补充,人的身体也可直接接受一些,要经常晒太阳,夏季选在太阳不直射的时候。进化了,就是变间接了,高级了,和植物不同了。人吃熟食,热食,也是火的能量增强。水呢,能保持温度的限度;可以煮,可以蒸,可以撂。直接用火,就是烤了。” 人做什么都不能过火,要掌握度。度是温度,是火候,不焦不糊。 小凡问:地球以外的地方,也有冬天吗?——天上那些星星。” “天上的星星能看到的大多是恒星,像太阳一样,是燃烧的火球。看得见的行星都是太阳系的,离得近的,内圈有金星,非常热,人不可能生存;外圈有火星,木星,地球的‘冬天’和它们的寒冷相比根本不算啥,它们没有空气,温差大,条件极其恶劣。如果是在外星上,看地球哪都好,哪都很舒适。人很幸运,地球有空气,保持一定的温度,温差还不大,有氧,有水,有植物。地球上荒漠戈壁有点像外星球。外星球比它还差,差很多。其他星球或者超高温,或者超低温,地球上的生命在那没法生存。”立本望天,天空清得没有遮拦,能看见底。 李婶来了,“大叔,外头凉,你进屋,我来。”季婶来了,容婶过来,一起帮着忙。 晓宇来了,蹲下看火,“火正旺,我取点烤的。” 小辉给拿来仅有的青苞米烤熟了。去了皮子,皮子除剩一点青的残片主要就是黑灰了,然后克下粒儿吃。 小艾啃着吃,有死虫儿,烤煳了的,抠出来,不吃周围的粒。 “你给他了吗?”小辉悄悄问小凡。 “你给吧。”小凡说。 晓宇舀水要浇灭柴灰里余火,妈拉住他的胳膊,“别泼水让它自己熄。”小辉问为啥呀,容婶说:不为啥。小辉克儿克儿咳嗽,说吃甘草片也不好使。容婶催她去医院检查,早点去。 容叔去溜地回来了,原本是去踩点,也溜溜车子,没想到有意外收获。他去了南河的大南边,当地人称河南。河南地势平坦,土地肥沃,庄稼长势好,收成好,收割快,有大片的地可捡。阳光留恋着收割后的庄稼,暖融融,亮灿灿。那边的人比较大方,不管收后的地,地里掉的也让捡。捡地的人少,那边距离城里远,得骑车子,骑车得有力气,也得有技术,路窄呀。他的车后高高的垛,翩腿下不来,如果抬腿从大梁下,车子容易撅起来,所以他不下车一直到家门,脚当啷到地站住,支着,等人来。 第五十五章 +3 永和跑上前,晓宇跑来,小平也出来,帮卸车。卸了车,永和要借车一用,“马上送回来。”老容说:“我说你小子帮我干活呢。”永和嘻嘻笑着说:“不是,你家车子大,后架子也大。”女人们看捡了这么多,问“上哪捡的?”老容仰着脸,说:“那可老远啦。”女人们都说咱们也得学车,学会了咱们也不在近处,往远处走。 永和看见项叔点着脚出来,赶紧走。永和去老霍家,说搬菜,老霍眼露凶光不让搬,“这是我家,你来搬什么?哪棵菜,是你偷的?” “你还是大人呢,真瞧不起你!我可以告诉菜点,是我俩偷了,让他们处理。你家后边还有掉的菜帮子。” “哎,跟你开玩笑呢。给你一半。”他摸了一下后脑勺子,说:“哎呀,都混在一块了,咋整?我记得那天你就搬了十来棵。你拿六棵吧。” “我搬了十趟,一回抱五棵,最少的一次四棵,是大的。你儿子搬的,可以不算,我的那些咱们平分。” “哎呀,你没法儿拿呀?” “我车子在外边,我带袋子了。” “天黑再说吧,你看现在天亮着呢。” “没事,就说你家分的。”永和装上二十四棵,“你看没多吧?”扎好袋,捆好,去取车,车支上,把袋子捆绑搭后轮两侧,又放大梁、车后座,推着走。老霍不高兴目送,骂了句“王八犊子。”老曲爷说,有人活着就是积攒不快,还在别人心里积攒着不快。 老霍去房后清理菜叶子,尘土飞扬,沟里有一棵菜在,装进袋子里拎回家。进屋说老婆:“你养的臭叽吧孩子!”“咋的了?”“孩子跟你一样傻的呵的。” 起风了,风刮起树叶子土面子。门前的小路上树叶翻飞。 风,就像人待人,是不一样的。它带着淫威,遇到高大的树,推不动,则大骂怒吼,夹带着东西跑了;遇见小树,就薅着脖领子往前拽。 树干和树根固守着,不走。 柳条狂躁乱舞,心绪不好呀。 树的叶子在挣脱,在树上都是横向的一个姿势。各家都急急忙忙收拾。云上来了,风卷乌云,像猛兽,声音如狼似虎,人躲进屋子,趴窗看。 风刮到院子,在房和墙前打个旋儿,从别的地方走。门被撞开又关上,咣啷哐当响。小鸟快速飞,一晃就不见。风又到空中飞掠,肃杀之声降到地面。李婶院子里忙完了,回屋,歇会儿,拿起一段凉了的烤苞米,扒下粒,慢慢嚼。立本说,凉了太硬了,屋里炉子烤一个新的吧?妈说不用,都这时候了哪有嫩的,我愿意吃这样的,这样的香。她慢慢嚼着,听得见声响,一下一下,立本也感觉了香,他扒粒给妈。妈问给小宝送了吗?立本说趁热给他了。老单爷说小宝这病挺不了多长时间。这病现在不可治。 老狄家没有心思生活。狄叔漏报秋菜,狄婶去菜点和人商量,少要一些行不行?不行。立本小全晓宇回家说了,家里大人都同意,他们拎了扛了给老狄家送去土豆白菜,“先吃着,过一段再送。”妈妈们都说,告诉酸菜不要腌了,等各家腌好了,一家给一些,各家的都尝尝…… 虫子,后背好似黑板擦儿的木板,更像爸爸的圆边皮鞋刷。它从地上爬,爬到炕上,上棚可上不去,在墙上呆不住,往下来。炕头躺着的小宝把它捉住,把它放在炕上,光滑的地方,那是油布油漆磨损少的地方。小宝想让它慢爬,爬一段,拉回来重爬。“别那么快,着急回家,还是上哪?” 他有十个鸡蛋,是小全小正给拿的,生的,要他煮着吃,他不忍心。那是种蛋,和普通的鸡蛋不同。它可以变小鸡。为什么别的鸡蛋不能呢?一般家没有公鸡。壳里不光有蛋黄,蛋清,还有别的东西。他问,放着就能生出小鸡吗?得有老母鸡……用手也可以。为什么手也可以?手有温度,像老母鸡。 老单说,那鸡蛋里面一直准备着,等待着,手是外面的温暖的信息。 小宝要用手捂热,妈不让,它会吸人的血。“你的手本来就凉。” 把放蛋的布慢慢拖到炕头上。妈说快冬天了,不行。 “多烧火呀。” “炕热,烙熟了。” 纸条上记:没有信息,就没有响应,没有接受,没有联系,没有变化,就没有任何可能。 天黑了,小宝在墙下面用钉子划上一竖。如果忘了,第二天天亮了数一数,补上一划。 第五十六章 秋天的树,着霜干枯,默默无语,如老年人呆望。天是蔚蓝的,云是白的,薄的,连着片的。 男人休班也开始去捡地。老隋找狄杰,人家不想去,就连拉带劝,“走吧,总不出去在家干什么,不捡也行,散散心。” 路两边,一树树金色,亮堂得很;收割的庄稼地,有灰黄的成捆成垛柴禾籽实。狄杰里面穿着秋衣,解开了外衣,风吹呼呼飘摆,令他消散忧愁;极力远望,心情放纵得轻松,压抑也随着风、云和光飘走。他们骑了很远的路,往大东头,找到一块刚收完的豆子地。捡起一枝豆荚,捏开,豆子黄灿灿,干硬没有了水分。豆子储存了充足的阳光,榨出油是流动的,可以冒烟甚至燃烧的。人吃了,是能量,是火的收藏。 车放在地头,老隋说:“这不行,得放远点,那边,有树林,我骑那去。”狄杰不去,“那老远,车子也看不着。”他怕车子丢了。 两人哈腰一起捡,老隋捡得快,一会他就送车子那一趟,狄杰还没捡多少呢。临近中午,村里人来了,老隋眼尖腿快,倒空了袋子就跑,说狄杰:“别捡了快跑。”狄杰说我又没偷,跑什么,结果他被几个村里人抓住。那些人把他带进村子,绑起来,吊在一棵树上。人擅借强势。人围得越来越多了,”狄杰拧叽身子,“别……我陪你们还不行……”一个老者说:“别胡来,弄出人命来。”拿刀的家伙,想了想,看狄杰的脸,“不让你见点血,你们还得来,偷上瘾了,管不住你们了。”“我没偷。”“你还嘴硬。” 第五十六章 +1 人们互传消息,很快传遍全厂,那是群情激愤啊!狄杰是老实人,受欺负,而且“暴徒”手段那么残忍,人们被激怒了。人们走出车间聚集,人头攒动。车间的外墙上还有弹痕,那是武斗时两派进攻和防守时留下的。小平他爸就在一次战斗中中弹。一些人来往穿梭,找家拨什儿。 厂里的卡车开出东门,车厢上站满了人,一辆跟一辆,马达声震,扬起一路灰尘。一些人坐不上汽车,就骑自行车,离离拉拉一行,还有没车的,追上坐上后座。 到南头往东拐,那是通往下水库大坝的路,是个大下坡,砂石路,所有车一连气驶下去。 没走的人们,都在西大道抻着脖子看,静静地。小五来一句:“怎么没声了?”小峰缩着肩膀说:“汽车拐弯儿了。” 站在路上的人不少,也有站在院里。有些进了屋,站炕上看窗外,有动静再跑出去。任家爷爷把门插上,隔着门往外看,等着孙子回来,好给他们开门。 “回来了。”西边有人喊。 “哪呢?”“那,你看,自行车好几个,先回来了的。”“这才几个呀!”“汽车呢,咋没回来?” “咋啦?”呼啦啦又来些人。 “点了好多柴火垛,还打了人,”“刺刀捅了两个。”“死没死?”“不知道。”大伙纷纷站沙堆、上墙头、爬房子,往东南看,隐隐约约有烟升起,“这下可摊事儿了。” 小五跺着脚咬着牙,说:“打,打,打死这些屯迷糊。” 老田说:“出头的椽子先烂,有人要倒霉呀。”小光问:“什么是椽子?” 老田说,连椽子都不知道,到你们这一代啥也不知道。下趟房的一个大人说,也不怪他们,没见过呀。房子都盖好了,包上了,看不着。 老果婆子呆在院子里,抻脖抻脑,然后吥叽一口唾液,“这年头没好人。”家门前,来回走过人,她贴门缝往外看;老司婆子来推门,差点撞着脸,老果婆子回退躲得及时。“干啥呢?”“没干啥。——小狄怎么样了?”“命根子……那还有好?人都说前世今生是注定的。”小光在院外,在路上挖坑做陷阱,这块人多,肯定有踩上的。小海说这过来过去的人不都知道了吗?都看见了不骂你? 第五十六章 +2 公安局的人去了。不断传来消息——人没有消息不行——人群如柴堆,消息是星火,兴致点燃,火烧火燎。有人说动枪了,真的。往天上开的。 狄杰被车拉到医院。他内裤都染红了。老曲气红了脸,“伤天害理!他们怎么下得去手!”大夫查了一遍,说:“没有生命危险。” 红色的救火车出动了,鞥——儿,叫着。人们纷纷跑向西大道,看呐,指着,那不是吗,“救火车”头尾撅的消失在远方。“它干啥去了!”“救火去了呗。”“救什么火!救他们干什么?”“有火能不救吗?消防接报火情不去要被判刑的。”“春天森林大火咋不救呢?”“那么远,能去吗?”“那些半大孩子不都走着去的吗?”“坐火车!”“火小行啊,火大了这车里的那点儿水够干啥的!” 立本回来在炕上剥豆荚。他那堆儿剥完,装袋里,等小丽;从她那堆划出一半,帮剥完;小丽就剩一点了,帮收拾。 小波回来,小涛问:“那些人呢?”小波说:“等着让他们交出人,凶手躲起来了,要不交就放火,烧了全村。公安都去了。”其实,他也是听人说的,他没敢靠近那个村。小安回来,说:“容叔要摊事儿,纵火……”季叔往外走,顺着大道只走了一半,不往前走了;问路上的人,人们互相传说,人陆续往回撤。李叔回来了,季叔招手:“你去啦?”“厂子这么大的事,小狄受这么大的罪,谁不知道哇!”“老容呢?被抓了吗?”“没有哇。”“说他放火了?”“没有没有。”晓强和晓宇在道上张望,“我爸呢?”李叔说:“都往回走了,应该也回来了。” 小文小武哥俩过来,问:咋的了?晓宇说没咋的。小武说你咋不报呢?晓宇看了看,问报什么?小文说评三好呗!晓宇摇摇头说,你咋不报呢,你和小勤关系那么好。小文吐口唾沫,说拉倒吧,那小子,哼,他就是秦桧儿。小文找过小勤,小勤说:条件你不够。小文眯着眼说晓宇:你找找小勤,他家农村也有亲戚。晓宇知道是话里有话,是说二婶是农村的,斜眼看小文,“胡诌八扯,那是一个村吗?” 天上的云不变样,刚才是那样,再看还是那样;云不动,不像平时看得见在飘;云像雪,有人说像棉花,像冒烟。云遮了,看不见天的底。 第五十六章 +3 晓宇回家,给鸡切菜,晓强站旁边看。晓宇说:你咋不下乡呢?晓强说:你是希望我下乡啊?晓宇不吱声,希望他走又不希望他走,现在自己上边有人顶着,他走了,就自己最大了,爸有脾气就冲自己发了。小五在窗外喊:“你爸被抓了,关起来了!”晓强、晓宇一起说:“你爸才抓了关起来了呢!”小五往地上吐口唾沫,小声说:“一对傻瓜。”过一会儿,小玲和项叔也过来问。 晓强晓宇坐不住了,又跑到西大道。看大波儿人群往回走。小蘑菇说:“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儿吧?” 小五在后边向小峰挤眼儿,念秧儿:“我爸是你爸,你爸是我儿……” 晓强回头瞪眼。小峰推小五走,说:“你跟你爸是啥辈儿了?” 容叔终于回来了,说:“差点没给火烧连营。”“你上哪去了?”“跟当官的讨个说法。”前后栋房的人都围上来,“为什么不烧?”“人不能白白打了。”“欺人太甚。”老霍卡巴眼睛说:“公安没找你吧?”“我又没放火,——老李在我身边,拉着我。——你啥意思呀?”老霍眯着眼,嘿嘿一笑,“你年轻,怕你犯错误哇。”“谁年轻?”容叔气红了脸。季叔说:“可不能鲁莽。”“前后房住着,咱们谁都不能袖手旁观,看别人笑话,”李叔说,“但不能把有理变成没理了。”事后,老单和立本说:“你爸理智,他是对的。” 老隋被抓了。人说,在公安局里老隋被绑了,“大背”,对绑了两手的大拇指,蹲在墙角。隋婶没在家,小涛说:咱们又得饿着了吧,小月说有饭,在哪,在那,柜子里有蛋糕。 天要黑的时候,老隋被公安局放回来。“没我的事,打伤了人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就回来报个信儿。”有人说老隋找人了,说是老隋的亲戚说话了,要不肯定不能放。 老苏说老隋,“你带狄杰去干什么?他老实巴交的,你怎么带他……”“我想带他出去走走,别让他总窝在家,窝出病了。” 老田说:“你倒带他一起回来呀,你一个人跑了,把他撂那了。”“谁说我把他撂那了?我让他跑,他不跑哇,舍不得东西。还怨我了。我做的哪不对呀,要不是我回来报信,他不知道会怎么样呢!我没功劳,我还有毛病了?公安还找我呢,——你们谁去了,落难时候你们都不出头,就说风凉话,耍嘴皮子。”老苏说:“我在我们车间干活,等知道已经晚了。” 大伙都散了回家。 老隋问:“我车子呢?”小波说:“他们给推回来了。”“谁推的?”“你车间几个年轻的。”看车子,车蹬子卡了,车瓦盖歪了,老隋发叽歪:“嘴巴没毛,办事不牢。”做饭的隋婶说:还不改呀,臭脾气。老隋说:我咋地了?我改什么?你胡说啥?隋婶不高兴,说:还不是人家……你还不知趣,你还总骂人不帮忙,不够意思……老隋说:我饿啦。 饭做熟了,几个孩子开始放桌子,端上了锅,一碗一碗盛饭,端饭。 家里有事了,大人遭罪了,不懂事的孩子也变得懂事多了。小月自己去拿筷子。 大家坐下,没挑儿,都悄默声吃。 第五十六章 +4 天边一抹是紫色的,地是黑的了。大人们吃完饭又上西大道,在路灯下唠嗑,唠今天的事。 任叔不出去,遇到大事不言语。他在家,说莫谈国是。他上过“国高”,伪满时当过“差”。自个儿有时说“谁当官咱们都是要吃碗饭儿。” 老王家院子,孩子们看星空。为什么叫行星啊,为什么有的叫恒星啊?老单说,行星,看上去好像行走的,一晚上变换位置;恒星因为离得远,一晚上是不动的。恒星在一年里是变化的。我们在太阳系,地球围着太阳转,一年四季我们看到的天象不一样。行星,不都一样,金星在靠近太阳的内圈,所以,我们在傍晚看到它,在早晨也看到它,只是名不一样,长庚星,启明星,人们以前把它们当做两颗星。 古人把天象直接、间接地与人间关联起来,没有关联的许许多多就和没有一样。纸条上记,人靠记忆来推演思维。 水金地,水星在哪呢? 水星小,又近靠太阳,基本看不见。 火木土呢?火星、木星在我们地球之外的外圈,距离地球近,看上去最大最亮。金木水火土,是取自“五行”。阴阳五行是中国古代解释世界的基本要素。 中国古代神话,有水神火神,他们大战,撞倒了支撑天的一根柱子,天塌了,暴雨洪水不止。有女娲补天,重整山河,天下平静。小说中,说天上的星星是补天的一个个石头。 星星很密啊。 外边凉了,进屋唠。 人观天,常把出众的人和天上的星星联系起来。水浒中就写有三十六天罡星,七十二地煞星。他们是星星变的吗?人也许来自天上,但不是星宿,不论什么人都不是,星宿是大形式了。立本问,宋江真有这个人吗?有,这个人有,但梁山没有,水泊更没有。小家说咱这有东山北山有下水库上水库大上水库哇,小平说咱这太小了,晓宇说小家不知道有洞庭湖,还有太湖,昆明湖……小家反问晓宇:你去过呀?小成问:没有梁山水泊,为什么还这么写呀?老单说,小说是虚构。占山为王,没有山不行。山是在地上躲避追捕的地方,就如猴子上树,鸟飞上天空。为什么要有水呢?水是护城河呀。水还代表反抗。 梁山好汉为什么排座次呀? 那是秩序,山上的朝廷。 天上的星辰,不是我们看的这样散布着的,是形成许多环绕的圈。 外边窗下,亮的地方,几个孩子铺了报纸放豆粒。小林来了,哈腰看,“这是啥呀?”抓了吃。小涛说:“你干啥呀!还没分呢。”小林皱着眉:“谁的?你的呀?”伸手去掏小涛的兜,“兜里还有多少?”小涛捂着,盖着。这边不让,掏那边。小蘑菇假装往上拥:“抢啊——” 第五十六章 +5 小涛说:“就这些,没有了。”小林说:“你还钱呐,还是还豆哇?” 小涛分豆,一,二,三,到四放个大的。 小平看,笑说:“黄豆,还有苞米粒儿?”小涛分了八份,立本说我不要,回家。小涛重分。小林摸着小涛的后脑勺说:“从哪弄来的?你这个耗子。”小涛看他,不高兴说:“你才耗子!你以为我不知道哇,你和小勤,总去水库的小屋那,你们啥都烧着吃,都吃出经验了:说麦穗烧了搓了吹一吹,苞米要带皮烧干净不煳,土豆小的熟得快……”小林不让他说,他偏说,“你们运了砖去砌坑,那一片儿埋了那么多东西……”小林伸开手掌堵住小涛的嘴,对大伙说:“平分平分。”伸手在纸上抓了一把,被小六紧紧抓住,从手里抠,小林握拳挣脱,“又没吃你的。”大伙都喊“放下”,他只好放下,划拉分七个堆儿。 小光扒拉别人:“我先挑。”小涛两手伸开:“等一会!”“这个多,”小蘑菇说,“这个也多,再往那个放点,”小涛说:“没了。”小正说:“那就从这儿串点,”他抓了几个,“等等,我查一下,一五,二五一十,十三个,那堆儿,一五,二五,十二个,这少一个。”串过来一个。小六说:“那不这个又多了。”小正查那几堆儿,“都十二个。”剩一粒放一边,被小林吃了。 “这回挑吧。”小正说。人们认真看哪个多。小涛捂住一份,看其他的,小林说:“你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 小冲来了,站在后面说:“给我一份儿。”小林瞪眼:“没有了,都有主了。”树叶子落到脖领子里,够不出来,晃荡晃荡。小冲要拿一份,被小林推倒,坐地哭。小林弯腰看小冲的脸,“你怎么干打雷不下雨?”小平把自己那份给了小冲;小正把自己的分出了一半给小平,给小凡。 “小林回家啦。”严婶叫。“小六,插门了。”任婶叫。 往回快跑,害怕,周围黑,看不见,不知什么威胁出现。进院,急忙关上院子门。后面如果有什么东西,就一定要关在门外。 小正回来脱光了衣服急钻被窝,他的衣服出汗湿了。被子叠卷筒,窝了下边,伸开腿凉。小正进爸的被窝,爸说:“天冷了,别光着。”妈给他拿来干的线衣线裤,他趴着整理,然后翻身起来,几下就穿好,又钻进被窝。爸爸的腿跨着小正,给他暖和。小正说:“我回来时院子那边好像有人。”小全掫窗帘一个缝看,说:“哪?那是苞米杆叶子,风吹得动。”小正来细看,说:“像人。”小全说:“人不能总是一个姿势呀。”小正回被窝,说冷。小玉说:冷点没蚊子! 爸爸给小全买了一个热水袋,让放肚子。小全要给弟弟用,爸不让,你肚子不好。爸是听老单说的。 小全总晒被子,晒干了就不凉。他喜欢夏天,热也行,比天冷强。天暖乎时,晒完被子趁热乎赶紧抱回来躺着盖一会儿,他喜欢闻被子上留下阳光的感觉,往上拉,贴近脖子和脸。 老单说,人是“高级”的生命,不能像植物从太阳直接获取能量,要吃掉一些植物、动物获得,但也保留一些进化初始的习惯,要每天晒太阳,从中获取一点补充。后来呢,人学会用火加热食物,补充获取“火”。 人主动获得火的前提是学会控制火,这是发展上的飞跃。学会使用火,人开启了一个新阶段。 小凡问姥爷,“你喜欢南方吗?”“南方夏季太热。” “可是北方的冬天太冷啊。”“冷可以多烧火呀。” “那你喜欢在北方啦?” 老单笑笑,哪都行。下辈子如果有灵活腿脚,在哪没关系,在哪都可以走哇。 第五十七章 三班练节目,是大合唱。没练的班的同学趴窗往里看,走廊里站了很多人。小林到人的眼前挥手,希望看到人闭眼。关建也开始吓唬人,在人的眼睛前面比划打的动作,看谁不闭上眼睛。小全闭了眼。小家说不闭,还是闭了。小宁躲了走了。小国使劲瞪眼不闭,关建快打,再近点,打着了额头、眼睛。关建去比划晓宇,晓宇生气,踢他。小家笑了,说:“这小子太差!”小国说:“实际也没怎么……就是能得瑟,一得瑟遭人烦了。”小明说:“咱班为什么不参加合唱?”晓宇说:“你去呀?”心说,你也没练呀。 小民没豆子,还想吃。小高让小文小林装作给,小民撑开兜口接收。小文拉小高的胳膊,说别这么整,小高问怎么整,小文说:不都混了吗?——都不一样,别人还啥都有。小高说知道哇,那我还不知道,还用你说。把豆儿放在一张纸上,一堆儿一堆儿的。叫晓宇给,晓宇正往三班教室抻脖儿看呢,很不情愿,把兜底儿给了他们。小高叫小国,叫小家,“你,你!他们已经都给了。”小国小家也放了一把,上远点的地方去。小高用身体挡着,小文小林马上把自己出的那份收回,就走了。小高骂“操”,没有人挡着也抓回了自己的那份,跟小民说:“我容易吗我?”小民走开,边走边吃,还往外挑没有上色和没裂开的,“这个不好吃,这个不好吃,”他一个一个扔。小国说:“人家都舍不得,你倒给扔了。”小家心疼得立眉:“那可是用鲜血换来的呀!”小民瞪眼:“谁呀,我管血不血呢。” 小全在教室里作题。他手捏着纸屑不放下,怕忘了,拿书写字蹭橡皮时,就握起拳来,不会掉落地上。小民来了,问手里有什么?不是吃的。我看看。掰开,打落地上。小全弯腰去捡,小民坐他后背,压住不让起来。晓宇进来看见,上来拉,小民打晓宇。小全上去抱住小民的后腰,小家小国进来了,一起拽小民,把他摔倒。小高进来了,“哎,欺负谁呢,你们人多势众啊!”大伙松开了手。“地上怎么回事?”纸屑掉了,小全往起捡,小高说:“罚,罚你们一周!”小民说:罚他们两周。晓宇说你说的好使呀?小高说:对,我就好使。晓宇说:你是个屁呀!小高气红了脸。晓宇说告状去吧,小高蹶的走。小家说坏了坏了,坏啥呀?晓宇说让他告去!地我也不扫,他挺能嘚瑟,就让他干吧。 高老师要借晓宇到她班做领唱。游老师说:“他,会吗?”“他会的挺多呢。”“借——我没意见。那你得问他本人同不同意。”“他本人同意。”呀——游老师心里老大不高兴,晓宇这小子,也没问我就答应了——便说:“那不行啊,耽误课的,他家里不高兴该来找我了。”“不能天天练,以后都在放学练。”“那我班还练呢。”“你班不是不参加了吗?”“谁说的?我们也练。”俩人都不说话了。小勤在旁边说:“让春丽去呗。”高老师说不知道春丽唱得咋样,小勤说她课文读得好,唱歌也错不了。 春丽不会唱歌,小勤是知道的。明知不行还推荐,啥意思呢。游老师没说什么,点点头。 春丽不去,“磕碜谁呀?” 小高坐在春丽的座,春丽过来,“你上我这干什么?”小高故意斜眼看旁边的小林,笑嘻嘻地说:“哪块写着是你的啦?”春丽拽椅子拽不动,推椅背,把小高掀到地上;拿起椅垫,在椅子上抽打几下,“椅子都让你们给坐坏了!总上人这来干什么!” 第五十七章 +1 小文值日,为了获得老师好感和重视,每到课间都哈着腰检查地面,很认真。“看看,抬头纹都出来了。”小高嘲笑他。小文看地上有瓜子皮,马上用脚踢,鞋底拖着走,把几个皮儿整到前边,拿笤帚扫到角落,往撮子里扫,扫撮子底下也行。小文在春丽那很用心,有点脏就收拾干净。他和春丽小声说:“有人惦记你呐,总去你家那转悠。没事别出来。”他开始发歌篇,是贾老师让发的,但不多发,给了春丽一份。 小勤找小宁谈心,说让小宁当生活委员,小宁摇头不干。原让小宁暂时管管一些事儿,小宁也没管。“人还说你认真呢,你昨天咋走了?让你早点儿你也不早来,你咋回事儿?”小宁没吱声。小高听见了拉拉着脸。 小家跟小宁说:“当,当。”小宁晃头。小明说当那鸡波玩应干啥。 小明心里憋得慌,小勤那熊样,他有啥呀,就连小文都说他人太差!想得两眼发直,后被小武叫到小高那去玩啪叽。小明手气不好,输多赢少。小盈喊他走,他不走,非得要赢回来。“你输多少哇?”小明在手中一摞啪叽上量了一块儿比划,“差不多这么多。”玩了一阵,还不走,“再赢的。”小盈急了,使劲拉他,他挣开不起来,“不走,非赢不可。”“你就差这一点呀?”“就差这一点,咋的?”“没人勒你!”小盈和别人走。 外边,阴地呼喇。小雄拿砖头到后边,扔向班级的窗户,没砸到,捡起来还要砸,让小勤看到了,“好哇,干好事,你这小子!”“别别告诉老师,要是告诉老师别说我鸡眼……”“你做了大好事,还不让人说?”“以后我支持你……” 立本借高老师的自行车,后架子驮一盆花,天冷了,要上冻了,运回家。花还是从小华家移栽的呢。小民说偷,往家偷东西呀,偷公家的东西……淑芬说:“什么公家的?是人家把自己家的拿学校来了,——等天暖了拿回来,——就是不拿回来也没毛病啊……” 小勤去游老师那。 他打完开水,摆好两个暖瓶,说:“没有事儿,那我走了。对了,有件事我得告诉你,李立本跟人说,原来的周老师人好,高老师人也很好。” 游老师不高兴,和别的老师说,这个班不行,原来就没管好。 第五十七章 +2 晓宇和小文唠嗑,拐一个大弯,往回走。天下起雨,天空没有一点儿亮;在树下走,也不挡雨,踩在叶子上走。俩人躲在别人家屋檐下等雨歇。晓宇说:“早走好了,差这么一会。点儿背。”“那帮家伙带着伞来的,还能不下雨!小高那小x崽子弄把新伞,在屋里头打伞,就嘚瑟。没看他家着火时那熊样儿!”“姓周的那小子,那个兴的,走路扬巴扬巴的。”雨中,黄叶落,掉泥里,早落的叶已转褐色。“有火儿吗?”“没有。”小文看了看晓宇的脸,怪怪地笑了笑。有啪叽烟盒,葡萄的,晓宇掏出来,粉的,全一个色。小文掏出烟盒,迎春,蓝盒上有小碎花儿的彩色,跳跃的感觉,闻闻,香,烟丝好闻,“新的。”“昨天家里来人儿。” 路上,有人用衣服蒙在头上往家跑,踩到水坑儿啪叽啪叽,溅起水,裤腿下边都裹了脚。 小高跑往这避雨。看见小文和晓宇,想走,又回来,心里嘀咕:这俩玩应儿近乎起来啦?小文问:“你伞呢?”“借人了。”“借谁啦?”小高不接茬儿,揪揪眉说:“往里点!”雨点飘落在他的鞋子上,他往里挤,晓宇不动,小文也动不了多少。小文问:“你不回家上这边来干啥?”小高揪揪眉不说话,想进到里边的地方,晓宇抬起腿,伸直了横挡住他。 “拿喽!”“不拿。”“你再不拿喽,别说我不客气。”“你能咋的?”“你是找茬?”“是你来找茬!”“等明天的。”“等着你。”人下打仗的决心难,因为有几种可能:一是打了对方不还手,一是打服对方,一是两败俱伤,一是被人打败。前两种最好,但不可能或不一定,就只好忍一忍,等一等。 树叶子散了一地,混入了泥水里。 窗子暗了,屋外冷了,外边飞的爬的都没有了。小峰穿了雨衣出去,小光想跟着,小峰不让。小光上炕,在窗户里边看,在窗玻璃写字,“小”,“峰”,“王”,“八”,可“蛋”忘记怎么写,蹲起来画了一个圆圈。想改了,用手擦。他让小梅找纸,小梅拿抹布擦。想让玻璃上雾就哈气,哈,哈,然后再写一个。 来了一帮孩子,上炕。 上面玻璃,小杰写,写到20,写满。换另一块玻璃上写。小光斜楞眼睛说:“哎,就这么几块儿,你别祸祸。” 小志站着,在最上面的玻璃上画,一个圆圈儿,小杰问:“你这是啥?”“太阳。”又在下画了波浪线,“这啥呀?”“水,大海。”“太阳再高点,”“不行,刚升起的。” 小光说:“谁知道是不是落的?”小正在炕上找张纸画人物,照着一本画本往下临,这画本他家没有。小志过来看,说不像,自己有一张薄纸,放画本上透出小人描。 小月来了,上炕,说:“啥天呀,太冷!”小志说:“冷好,没蚊子了。”小月说:“还不如有蚊子呢。”小梅说:“看你像蚊子,下来。”小月下地,走了。其他人也陆续走了。 小光站门槛上,显得自己高很多。他吹着气,看外边下雨。 第五十七章 +3 房檐滴下的雨水,落到墙头,冲掉了泥,小蘑菇冒雨出来放到上面一片瓦。小光把瓦拿到东边的院墙上。小蘑菇又探头看雨,发现墙上的瓦片没有了,嘿,怪了!又去仓房取一片瓦放上。 小辉说找小珍玩去呀,小梅说外边下雨呢。小辉说打伞呐。小梅说伞没在家。俩人跑到小珍家的大门口,小辉踮脚伸手够上面的门插,门开了,小梅又不想进,说她家的门总有怪声,哎呀妈呀瘆的慌。榆树下面土都湿透了,站不了。俩人回来。 立本穿着爸的雨衣,给高老师送自行车,留下雨衣,自己打伞回来。他回家取一把锹,把院外沟里树叶子柴草杂物清理出来,撮到东大道垃圾堆。 小海又有机会穿靴子了。一捆捆大葱都被他搬运进了仓房。他看阴呼喇的天,心说咋不多下呢。他去小秋家,小林不让他进,挡着门口,说你那老靴子,粘一脚泥,想祸害我家屋子啊?远点! 小梅一个人打着伞来找小珍。小梅说让狄婶绣个花枕头。 狄婶没有答应,“没线了。” 小梅生气了,小丽和小艾都给绣,为什么到我这儿就不给绣了?“再不理她了。”她回来和小辉抱怨,“等着我将来……” 老司婆子看天黑沉沉,说“天怒了。” 小宝躺在家里炕上,妈妈把炕烧热了。狄婶给小宝扒松仁儿吃,“吃了好。”狄婶认为吃它好,长生的。小珍把琉琉和玩的都放炕头,有个大琉琉,比其他的大几倍,就如地球和月球的差别。小宝的手指没有力气,捏不住,更弹不了。小宝的新硫琉收起,舍不得的,怕磕坏了。小宝只有骨头,剩一个架子,皮下就是骨。细细的胳膊,手指,脖子,透过皮看见骨棒骨节,楞儿缝儿,可以查出是多少块儿。小宝的脸没有血色,没有光泽,没肉,皮包骨了;他的大眼睛在看窗,看那一块天,他很少说话。 小艾给拿来几片药,是镇痛的,管睡觉的。“吃完,再给拿。”是容婶让的。季婶说:“前院儿后院儿她真没少帮。”狄婶不住点头。老司婆子问公安的没再来吗,狄婶脸一下凝住了。谁都不说话,走吧。 容婶却不让给小刚药。小家找晓宇,晓宇说不敢给。 小刚精神上出了问题,吞吃了两次药,差点死了。容婶说晓宇,不能给他们了——疼也不行,让他家到医院去开。 第五十七章 +4 雨不下了,晓宇和小文回来在西大道打小瓶子。捡石头砸,砸土里了,抠出来,到厂门口找硬的地方,还没砸碎,往墙上摔,骂一句,摔一次。把大门的过来,喝道:“干什么?”“没干什么。”小文拉他走。老单说,对立中的人,内心变化极大。 晓宇回家,划火柴,拿着烤烤手,再划,烤衣服上的水珠,一根,一根。晓宇心想小林借过两次啪叽,都是新的,还弄坏了车子;小盈拿了尜没还;小明在后边对自己使过坏儿……找一团纸,放空炉子里,点着了,火焰大。把剩的一根放进新火柴盒里,旧火柴盒空了,留着。 小全带一帮小孩来,让小孩留着外边,他一个人进屋,“在家闷着干什么?出去玩啊?”晓宇晃脑袋不去。 “雨不下了。” “那也不去。” 容叔说晓宇怎么那么特呀,容婶说还不都像你,容叔不高兴了,说:我是他那样吗?我是抗上,老百姓没有说我这个人不好的。我在厂部大楼工作,啥没干过,上上下下都认识我。容婶说有啥用?容叔说就没交上领导,不会,一直吃亏。但凡会来点事,早提了。 小全和小孩们去小盈家,去看枪。小盈让小全小正换了他家的拖鞋进,伸出手臂堵着门,不让小海进。小正出来,陪着小海回去了。 里屋干净,不能坐床,床单散发着洗衣粉香味。小全坐凳子上,他擦眼睛,小盈歪头看他,“哭了?”“没有,在外边迷眼了。”小海被撵走,小全觉得很没面子,感伤了。小盈领小全看各屋,看他的东西。人家是多“非必需品”的家庭,令小全紧张,惊讶。枪拿出摆楞看一会,小盈就又收起来。 小盈他妈回来,脱下格子呢上衣——那时很少见到的,摘下小围巾,笑着问小盈:“饿了吧?”小全看见他妈进屋就已经站起来了,说“我要回家了。”小盈不让走,拉住手不放,“妈,他是我的好朋友,叫小全。”他妈说,“家住哪?”小盈说,“就前边隔两栋,咱家挨厕所,他家也挨厕所。”他妈摆正小盈的头,说:“我问他呢。”转脸,“你爸是谁呀?你太瘦了,要加强营养。”小盈笑着说:“他是病包子。风大都能吹个跟头。”他妈搂着小盈,用两手的食指弯曲,往两边儿刮小盈眉毛,“眉毛都像草了。”小全说:“我回去了。”小盈拽住小全的衣袖,“着啥急呀?”小全说:“我家大人也下班了。”小盈把小全的袖子拽得让手进了袖子,衣服走了样。他妈说:“你别拉,快放开,让人回家。” 小盈心有点过意不去,送小全,送到他家门口。 小全问妈怎么能胖,妈说多吃呀,你肚子不好,多吃,就补回来了。 晓宇让小全没事揉肚子,小全说不好使,爸还给买了热水袋呢。 第五十七章 +5 后院传来喊叫。小美的新书包被人用刀划坏了,妈妈骂:“你这个完蛋货,怎么不扇她?人软让人欺,马善让人骑。”“不知道是谁,你扇谁呀?”“抓呀,你抓住就狠狠地收拾,看谁再敢欺负你!” 小美出去“抓”。遇到了小琴,小琴说也不知道,说小美“大鼻涕在鼻子眼儿里。” 小美妈听小林说小美和男同学交往,还不止一个。 老霍说,招虫子的果儿好吃。 小美妈声嘶力竭地喊叫,要打死小美。 小美在哪呢,好心人帮找,通风报信。 小孩离不开父母,离不开自己的家。老单说,家像是“容器”,水在这成形,火在这限制。 纸条上记:惩戒可以,是反应的反馈,但不能是发泄。做父母的,做长官的,有生杀予夺之威的切记。 各处找,大前边,大后边,都找了。孩子们都出动了。 栅栏上,牵牛花,还开呢。 柳树上的叶子还绿着呢。 小美藏在曲文家的煤棚子里不出来。蹲也不是,站也不是,里面黑咕隆咚的,太遭罪!实在累了坐一会,煤弄黑了脸和衣服。妈和人前后院满哪喊,小美,在谁家呢? 春丽说:“她和同学说,不想活了,能不能想不开……”小美妈让春丽给传话,“让她回来,不打她了。”又让小林帮找,小林说晓宇不知说啥了,那天把小美说哭了。小美妈找晓宇,晓宇说:你找我干什么?你听谁说的?你把他找过来,咱们当面对质。小美妈自己找,四处喊:“小美,可不能啊……” 小孩儿有热情,一帮一帮的,去各处找,越远的地方,表示他们越有诚意,尽心尽力。他们走了很远,很兴奋。小光在新建村那边的豆角架子里面找,“没有。”连踢带打,倒了一片。小六说别这样,小光说这也没有豆角了,都没用了。小六说架子明年还用呢。 小正和小勤的弟弟小虎同班,他们一帮人去小勤家,看看小美是不是在那。小虎曾让小正领着去找小丽,看立本做的小火车。小正在外屋偷偷往小勤缸里吐吐沫,小勤抓住了他,“你是谁家的?”小正不说。小虎说:“他哥跟你一个班,他叫小正。”小海说:“他三哥叫小全。” 老人说,与一个人对立,就是与一家人对立。 小勤拉着,“走,上你们家。”小正拉住门不走。小虎说:“那我也得吐口,你得把唾沫喝了,”舀了水,吐一口,命令“喝了!” 小正坚决不喝,“我有烟盒,交换。”“什么烟盒?”“如果你不让我喝了,我给你‘上海’,红的。” 小虎说:“那——不行。得让我打两个嘴巴子,外加——” 小海说:“你打他,他告诉石头。” 小勤转着眼睛:“你认识石头?”“对,我二哥跟他是哥们儿。”“哦,烟盒给我。” 小正回家,躺炕上玩小全的木枪,拉开栓,拉到栓要出来了才松回;皮筋又缠紧一圈,再拉再听响。小全把枪收了,说别打空枪。小正说打不坏的。小全说打一下是一下,一把枪打多少下那是有数儿的。 小全生气说不让你掺和你怎么去……不懂事!小正说:“我是想为你们报仇。” 第五十七章 +6 永和、小家来了,小全让他俩坐,永和说“不坐。”他衣服兜里,有东西在扑棱。小正蹲下看,兜儿鼓鼓的,突然响一下,口袋动。“是鸟?”“是给立本的。”他把兜上的别针掐开退下,掏出来一只鸟,红胸脯,脑袋上也红。小家也想养,永和说可拉倒吧,给你多少了,总病,都没剩下。永和跟小全咬耳朵说:“小美在曲文家那。别让她妈找了。”“你告诉立本呀。”“他没在家。”永和把鸟放左手拿着,右手抹索鸟头和身的毛,“你交给他。”鸟被放进一个空的笼子里,几个人检查一遍,看铁丝有没有坏的地方。 小全想了很久,决定告诉小美妈。先去找小美,让她准备回家。曲文家的院子,几棵油菜还绿绿的,小黄花黄黄的还在…… 外边又下起雨,还打起响雷。空气中有股力量。 老司婆子从老田家往外走,和田婶摆手说:“回去,二八月打雷,遍地是贼。”春花说:“都十月了,还啥八月呀!”老司婆子说小孩子不懂,阴历呀!她急忙忙往回小跑,要收院子里的东西。她从家出来时,小峰和小安俩人在鼓揪什么东西,说他们在家看家,现在不知还在不在。进院,果然敞着门,人不知上哪了。 小志和小波、小涛从屋里往仓房抬袋子。先前小志说往仓房放,小涛说往屋放。小志嘴在动,小涛知道是在骂自己。小涛手滑,袋子掉地,豆子洒了一地,人急忙跑回门口。老隋回来,喊小涛:“捡去!”小涛去一哈腰一起来,撅着屁股捡。老隋说:“蹲着捡。”小涛蹲下,一手拿起小板凳遮着头一手捡豆子。老季回来,在院墙那边给车子苫上苫布,说:“豆子是最好的东西,做豆腐,榨油。”小涛指着小海家说人家也不捡地。季叔说别学不好的。老隋说他家是什么人,不会过个日子! 小海穿着雨衣雨靴进来看,看人家的眼神儿不对劲,又上别人家。 老隋愁,豆子不能放在家,怕万一人来查,想换成油,小狄说去找窦仁,听他有个兄弟在榨油厂。老隋不想找他,硬着头皮去大后院,进窦仁家。窦仁说老容的亲戚在豆腐厂,“你找他,找找他……”老隋气大了,回来骂“这个没良心的”,“小兔崽子”,“我帮了他多大的忙,要不早处理了……” 小秋打着坏了的雨伞,一手举着,一手扶着不让滑下。小杰钻到小梅的伞下,小梅撵他,小杰说谁没有咋的,回家去取。 小杰转着伞,飞溅到别人。小冲进来搂抱着,小杰推他:你自己家的呢?小冲躲到棚檐下,滴淌的雨水溅到他的鞋,他立起脚。小海说:给你砖头,踩砖上。 小海找一块木板,在沟边拍水,他拍一下,赶忙转过身儿,水迸起,落在身后,落到雨衣。小盈从后园墙那抠起一块砖,有虫子,蜈蚣啊,吓得脱了手,拍手,怕在手上。树叶子在水的回旋中迟滞又漂流走了。 小光小六进到小杰的伞,小杰让出半拉伞。小光牵着小杰和小六,挪到前边捡石头,又挪到小海后边扔石头,把坑里的水迸出来了,小海一身一脸泥,抹一下脸,“那么坏。”小光小杰去寻找下一个,小志有雨披,挡着。 窦家的猫被人弄死了,就扔在他家的房上。猫没了,窦仁找了一天,发现在房瓦上呢,也没敢大声骂。他怕时间长了尸体会腐烂了,往上撇石头,想让石头打动它,或者石头能带死猫骨碌下来。他找石头都是不大的,大了怕砸了瓦。石头扔到猫上头,带不动猫,都卡在上面了;打在猫下面的又滚落下来。天暗了,没有人来帮他,跟前儿也没人来看。 人说凄风苦雨。 晓宇在家,贴隔壁墙听西边,西边没动静,——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声响了。晓宇穿靴子,跳一会骑马舞。又翻木头盒子,里边有一块铁,马蹄铁,挂过掌的,妈说埋汰。晓宇穿上雨衣到外边,扔了,扔到煤棚上了,然后上西大道,向南去了。 连日雨不停。 小凡担心,河水冒漾了咋办?立本说:最近,水库已经开闸放了好几次水了。他总去水库那边。天是暗的,水面是灰的。一次,傍晚,天上是一大盘乌云,天边一圈是清亮的,水面波澜不兴,像是一块冰面,反着光。水在地上,和天交流交汇。 老单看窗外,说乾坤日夜浮呀。 雨水顺着屋檐流淌。小凡说,水都连起来了。 小平过来看。 水没顺着墙流,屋檐不让它贴墙淌,为什么呀,怕把墙泡坏了冲出河沟来,房上的水不也贴着瓦淌吗? 瓦就是顺水的,防水。 水流到屋檐就什么没有了,掉下来了。 河有这样的吗? 有哇。河流到绝处,还要流,就是瀑布;从下面看水像是天上来,古人叫悬河。 啥也没有,没有河道,怎么叫河呀? 不是没有河道,水从上直下,没有往别处去,是看不见的河道。老单记:我们所见都是短暂的形式运行,“无形”承载、支撑着一切运行变化。 院里积水了。 小平穿了雨靴雨衣,去通开排水口。 晓宇从学校回来了,说校园成湖泊了。老容开始发脾气:“当初这是谁他妈拿的主意!水流到洼地,庙建到高处。怎么把学校建到了洼地?” 老单练毛笔字,写“雨滂沱地为泽,水不畅天为虐。”又说:天地何罪之有? 雨季,起伏之地不会有水患,但在平原和陡坡,易发灾害。 水是好是坏呢?小凡问。 水是平衡火的,改变火的世界,姥爷说,沧海桑田并非传说。 小凡问:咱们南河也是沧海变的吗? 姥爷笑笑,南河是整个水系的一小节咕。立本说:在全国地图上找不到,都不标。 小凡学做饭了,淘米,滗水一直到有米粒流出,再捡起米粒,再加水重来,用三遍水淘干净小米。 小凡问:“为什么非得等水开了再下米?”姥爷说:“粘锅容易煳底。” “锅为什么外圈儿先开?”“外圈水浅,锅底深呐。” 窗上有了哈气。 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季节变了是一次警醒。 小家小宁到晓宇家,没一会儿小宁拉小家出来,小家说外边下着雨呢,小宁说晓宇妈好像不高兴。小宁自从上次“计划”落空了,也不再叫人去他家了,心里有了“疙瘩”。 上街呀,小家说。 季节变换,让人敏感。人有伤春,人有悲秋。街里就一道街好走,二道街三道街四道街的不好走,雨水混着粪味儿。上街的人,走了一段路,改道走一道街,绕点远。 阴雨连绵,回家的道路泥泞。区域冷热对撞,推动生成洪水猛兽。路上行人衣服刮贴了身儿,挡不了风寒。泥水脏了鞋,连蹭带迸埋汰了裤脚儿。人们不高兴,发着抖地骂。 老果老苏赶在一起,揪揪嘴说:“又一年了。”看落叶,“树比人强啊,人不如树啊,树明年还能再活啊。”“人老了还有孩子呢。”“一晃,多少年。” 小五拿着棍子溜达,看到柳树上的细条叶,说咋还没落呢,往下打。 立本拎着锹过来,小五不打了。立本各处走,有积水,有堵塞的地方,就挖开,或引一条沟。 风吹着雨点抽打门。各家紧闭大门。 李叔下班进家,脱下雨衣,挂到里屋门上,搓手,“秋来,秋去,天气来回转呐,啥天儿别抱怨。” 任叔进家,拿出酒,喝了口酒,不对劲儿,“谁动了酒?”小五说:“我没动。”“你没动?”他冻得发红的手要拿皮带,小五赶紧往外跑,“真不是我,你问我奶我爷。”“问你……个腿,养你这么个败家……” 第五十八章 晨起,望见天了,瓦蓝蓝的。气寒冷,露凝结,摸哪哪凉。田婶想有啥活儿,她愿支使春花,春花天天早起挑水劈材生炉子也没夸一句,还让喂鸡剁菜。田婶喜欢春丽,不叫她干活。春花问:“你能借上她的利呀?”妈装听不见,去打糨子。 各家都开始糊窗缝儿了,去年窗缝糊纸还完好的也撕下,揭干净,重新糊。把窗框子糊成一块熨儿的。赶在上冻前,让干了,糨子不干冻了容易开。糊上了窗框和窗子的所有的缝儿,不让透进来一点寒风。有的糊了两层,不让透气,保住屋子的热量。那时人们还没有空气质量的说法呢。 糊窗前,春花擦玻璃,春丽说她擦。擦了前边窗,后边窗没擦。小杰说:“怎么不擦后边?”“后边挡窗帘。” 小秋说:“前边不挡啊?” 春丽说:“前后能一样吗?” 小辉说:“怎么不一样呢?”小辉瘸了腿儿,小秋问她咋的啦,学谁呢?小辉装听不见。小辉每天去医院打针,打链霉素,还打青霉素,可疼了,她不说。 小冲看春丽,春丽说:“前面有阳光,暖和;后面有棉帘子。”小冲说:“我家前面也有。”小秋帮着春丽,嘲笑说:“谁能跟你家比呀!” 春丽擦屋里的柜子、桌子,春花说:“那抹布也没洗一洗,放那,我擦。” 今天学校串教室维修,不上课了。小孩子在院子,站在墙根玩。小秋吓唬人,手在人的眼睛前比划。小光说:“你不行,看我!”他在小月眼前比划,小梅说:“整我。”小光到春花那去比划,春花洗抹布呢,笑骂:去一边去,烦人玩应。小光看见小英来了,躲到旁边,突然挥手,吓得小英直叫,“滚蛋,回你们家整去!” 小杰要吃毛嗑,春丽看书呢,借的要还呢,不理。小杰让春花给他够,春花干活呢,不管。小杰上柜子,把杯子碰掉地上,打了。老田骂,骂春花,“怎么不给她拿?”春丽说:“你睡觉呢,怕把你弄醒了。”穿鞋下地走了。 老田起来,给小杰端来簸箕,“老毛子愿嗑。你是小毛子。”“我不是。”“那你是啥呀?”“啥也不是。” 老田后脊痒,让儿子挠,儿子手太软。老田喊:“哎!”老婆在外屋,说:“干什么?我忙呢。”“你不忙完了吗?”“我还要上街呢。”“来!”他摆手,让老婆把手伸进后面衣服里,衣服一层一层的,“套这么多!”“冷啊。”“冷你穿棉袄啊!”“现在穿了冬天还穿啥啊?”凉手摸进去,身子佝偻,“错了,这儿,”“哪?”“那么笨呢。”“什么?”“笨!”“笨你还叫我?”“笨得像猪。”“那咋不找猪呢?” “去个屁的。”老田自己蹭门框。小杰指着他妈笑嘻嘻说:“狗屁不是……”老田说:“是狗屁。”田婶气得没话,指了指,“你爷俩没一个好东西。” 春花切菜,咣咣咣在菜墩上乱剁几刀,嘴里说春丽不在家,总出去。妈说她是上学校。“今天放假吗,上什么学校?”妈说:“人有活动。”“啥呀,为了几块糖几张破糖纸跟人去。”她妈不高兴:“你别他妈的胡说!干点活能累死你呀!” “啥人啥命儿啊。”春花自己和自己说。妈说别没事儿就抱怨。“我还能没事儿?”春花冲她妈离去的背影眯眼伸舌头。 第五十八章 +1 房上,家雀弥勒佛般的泰和儿,浮着笑意晒太阳,这个季节吃得饱吃得好,胖得没有下颌脖子。 小杰到外边,跟着小五一帮人愰愣愰愣跑。 小冲听见动静跟来。小五问:“你的什么拿来了吗?” “快回来,在家怎么告诉你的?”小萍喊,使劲儿招手,小冲低着头回去。 “瘸子,拉屎走邪门歪道。拉裤子,从裤脚那啥……”小五扭着屁股挤着眼儿说,一帮人嘻嘻哈哈笑。小林从蔫干秧子上揪个茄子纽,拎着喊“茄子”。小峰掏出木头手枪。他不玩火药枪了,改玩木头的了,火药枪虽好,但不能轻易瞄人。他套皮筋儿,拉开栓,后堵儿卡在槽上,枪嘴搁黄豆粒,手扣扳机瞄准。小萍进院关门,小五拿过枪来射门,到后院打窗,啪啪,崩粒子,小光跑着去捡。老吴气冲冲出来,小五装作没事人一样,吹着口哨歌。老吴说:“你怎么这样?”“哪样啊?你看见了?你可不要血口喷人,满嘴喷……呐!”“你这孩子,我快赶上你爹的年龄了,你怎么这样说话?”“你是谁爹呀?给谁当爹呀,臭不要脸。”“我是那么说的吗?”“你咋说的呀?”“他们可以证明……”“你那窝囊样……”老吴怕他说出更难听的那些事,“不像话,太不像话。”回家去了,任他们在外边闹,射击。小五胜利了走了。 糊了的窗子不能开了,太阳到南头了也不开了。院里窗下只有一些砖头,是坐着玩用的,都靠墙摞起来。小鸟来,贴墙落一下,然后再飞。 看天,太阳是动的,每天的那些变化,傻人也知道。然而日头在各个季节中的变换位置就不是人人都知道。小孩争论起来,“夏天咋不踩影子?”“天热。”“影子短,就在人跟前儿。这都不知道!”“看你的影子,这是脑袋,这是脖子,这是屁股!”小孩子们开始踩影子,影子长,有的长到别的东西上,踩不着;用手拍打,有的歪歪了,折叠了的,拍不了,拍了手疼,呸呸吐唾沫。小家比他们聪明,贴到墙上,没有了。小孩有的拉他手,有的拽他的腿。有的说要吐唾沫啦,你起来不? “采榛子去。”立本他们早就约好了骑车去。 小窗没关呢,小全告诉立本,立本说家里一会回来人。小全说那也关上吧。立本关好窗,锁好门。小海要去,小家说:“你不能去。”小韩打过小宁他爸。小家往家跑,去取车。 小成推车子,大人问:上哪呀?小成说:不走远。大人说注意呀……大人该说的都说了,但愿用不上。 车子都停晓宇家院门外。晓宇去不了,车子让爸爸骑走了。立本转转眼,说:“咋不提前说呢?”“说了他肯定不让。”小伟学容叔的声:“别哪乱走,别去外边,听见没有?”晓宇推小伟,皱眉头说:“他上班一般不骑车呀。”小家小宁骑车到了,一前一后停在门口。小宁说:“咱们走着去。”晓宇说:“太远。还得驮榛子呢。” “我带你。”小全说。晓宇摇头,“不行,尽是上坡子。”小全想了想:“那我们给你多带些。”他让小正小玉上晓宇家,和小艾玩。 第五十八章 +2 小正用大鹅毛做蘸水笔,剪掉靠下面的毛。写字台上,钢笔水倒碟子一点,兑上水。拿张纸写字。小艾和小玉在旁边玩。 晓宇站院门口。 小文来了,坐门前树下,双手扣掌,从拇指前的缝儿“吹走”树叶。放地上一张纸,从兜里掏出一沓纸叠的啪叽,扒拉扒拉,抽出一张,“我有绿上海。”晓宇说:“我家有红盒的。”“吹!”“真的!”“让我看看。”晓宇回家拿出一个盒子,在院里找个干净地方放下。“你都糊上啦!”“一点都不缺。”“揭下来吧?”“不行。”“有啥不行的?换上个其他的。我试试。”揭坏了一个角,晓宇不高兴,“不让动你偏动。”“要不,用水泡下来?”“那盒子不泡坏了?就出馊主意。”“这样就不错了,你还咋的?”小文走了。 一会儿小文又跑进来,后面跟着小武小林,晓宇问“干啥了?”“没干啥。”“瞅你们喘的熊样儿,像让狗追的似的。”他们打了人家的玻璃。小文刚才出去在东大道遇到小武,俩人往北溜达,在各趟房找落鸟,发现了一个落在木桩上的鸟,抢着拉开弹弓,乓的一声,木桩上的鸟飞了,“子弹”打了不知谁家的后窗。俩人赶紧离开,上了东大道,小武慌张问:“是你打的,还是我打的?”“是你打的!打的不准,乱打,把鸟都打飞了。看啥,我的子弹还在呢。”他拿一个砂子给小武看,其实他打出去一颗,手里还攥着一颗。小林过来,小武说:“咋办哪?”小民他爸出来,“谁他妈的打的?”手里拎着一根棍子,“他妈的在太岁头上动土……”仨人撒腿就跑,拐进晓宇家的院。小武懦懦说:“我把人家玻璃给打了。”晓宇问:“谁家?”小林说:“可能是小民家。”小文撂下脸:“弹弓子呢,给我。”他揣起来。 老霍追进院来,眼里冒着火,“谁打的?”小文小武不吱声,小正小艾小玉都出来,瞪眼看着。晓宇说:“也不是故意的……” 老霍揪晓宇的耳朵,“玻璃坏了,把你给堵上,走。” “干什么,你干什么,”几个孩子都上来说理,被老霍扒拉一旁。 老霍用拳头搥晓宇的胸,晓宇挡他的手,挡不住他的力量,喊:“哎,你听我说,——你怎么乱打人呢?”“我打了,打你怎么的,我替你爸教训你,你告诉你爸我打你了。” 中午了,老容下班,院里嘈嘈巴火的,小林在大门口,手比划着,“快点吧,你家晓宇被人打了。” 老容一脸怒气进院儿,看一帮人。窦仁捅咕老霍,老霍撒开手,看老容,“我的玻璃打了,天这么冷,你赶紧想办法给整上。”走了。 “不是他弄的,”小盈说,“是小武打的,但不是故意的。” 老容发火:“就给我惹事!都他妈回自己家!” 几个大人下班没直接进屋,站外边唠一会儿嗑。老任说刚才的事,老司说他哪是个人呢,连小孩都欺负。老张说,这样的人要逮着机会得啥样啊。老苏说老曲看人看事看得准。老任说:人家文化高,原来是什么研究员呢。 晓宇烧水,给暖瓶灌满了,爸说他:“傻呀!”倒出一些,晓宇按塞子,拧紧盖,妈让松点,有气儿。晓宇把暖瓶放好,看看,把手儿是冲那边,转过来冲这边。 第五十八章 +3 再说立本他们。一路看风景,地头地块耸立成行成队的白杨。秋很平和,没有突然一下子上冻,不像以前有一年突然降温,树叶还没有黄就被“固定”在树上。剩下的叶子黄得自然,完全,完整。“叶子黄了这样还不落?”“落了!看,一地!”这几天,没刮风,先前风吹雨打的,都垫了底,上边都是自然垂落的。自然落的不走远,就在树下,轻灵休闲,保持着形儿,微微翘起。这里没人踩踏。 “树梢的都后落。” “不是吧?” “小树的树梢先黄,大树的树梢后落!” 快,加快,再踩平两个脚蹬子站直,让车自己跑,人站得高看得远,风吹着耳朵呜呜的,“咱们乘敞篷汽车——” 看,碉堡。还有铁丝网。那里是军火库,主体在地下,是小日本建的。听大人们说,日本投降,这里的大批武器弹药,全让老毛子拉走了,拉了好几火车。 麦地里,有许多没拉走的麦垛,像村庄的房子,还像堡垒。 远坡上有农村,草房,马,牛,棚,栅栏。坡下有分散的树,树像一把把扇子,还有散放着羊,真是好看。 天上云是四散飞射状,离地老高,白丝似的,像仙人的须发、拂尘似的闲逸,行进着。老单爷说,云是自由的水,它的形不受太多的圈定。 远处,看见蓝色的一线山峦。 小家骑在前头。在停着拖拉机和机械的院子门外看到树立的宣传画,画上是头缠着绷带的战士端着枪,小家大声念着宣传牌子的文字“生命不息,冲锋不止。”“咱们冲锋啊。”小宁弓腰低头使劲蹬车,心里数着经过的“地方儿”。小家下坡放,上坡使劲蹬。到前头歇着,喝水,几口把馒头吃完,把带的东西吃完。小宁来了,说:“现在都吃了,一会儿不吃了?”小家说:“太沉,远道无轻载呀。” 大伙都上来。“开火车了!”猛蹬,车加速,一起嘴里喊:“呜——”在大梁上左右晃荡蹬,冲上去。下坡,小伟两脚踩着持平的脚蹬子,坐上了座子,“前进——”风呼呼的。这和以后开快车相似,和以后的人生相似。老曲爷说,人有一股豪气。做事就不要瞻前顾后优柔寡断担惊受怕的,万事皆有风险,只要主观上掌控不出问题,其他的意外,就不要过度考虑忧虑。 大家撒开把,风驰电掣般冲下,像燕子滑翔。 小全手护着车把中间,他听叔叔说一个人下坡,他的车子前边没支架子,轴折了,扎到前胸,人扎死了。 蹬过几道岗,来到了离拉歪斜的几面坡。褐色一面坡,黄色一面坡,杂色一面坡。老曲爷说,社会和人生就是共克时艰,伟业就是色彩绚烂。山坡长满了树,都是小乔木和灌木,褐色间隔灰色,如雾缥缈。 现在来确实有些晚,树叶已经枯了,满地是落叶。以前和大人来,来得比这时间早,树是红色、橙色、黄色、褐色,斑斓,灿烂。看起来激动啊。是人生的浪漫,也是生命成长。老单爷说,生命的过程就是完成生长。“今年的秋天真长啊,”立本下车,看满山的树林说:“等咱们来呢。” 车子不能上山,放下面,都锁好喽。小家的车锁不好使,立本帮他锁也没锁上。小家要拔下车座子,立本说别拔了,没有扳子,上不紧你回去咋骑呀。小家看了看,把脚蹬子卸下来,这样谁要偷也骑不走。 “这边没怎么下雨!”大家欣喜说。 提着袋子,穿行树之间,扒拉树柯子,开始摘采。“没有高的树。”“这种树长不高。”叶子落一地,也不捡,小家踩着。小宁说别踩,你姓叶呀。 摘榛子是真格的,看,多大!不晚不晚,咱来得正好。果长得实,精华都收在里面了。立本招手,“往里边来,边上都让人采过了。”小宁、小成在后边,采呀找哇,“还有不少呢。”小全说:“里边更多。” 第五十八章 +4 榛子个大,皮有些褐色,有绿还有黄红,“和山林是一样的。”“浓缩了。” 采得累了,袋子都鼓了,放下。小宁捶腰,说腰疼,小家笑:“小孩没腰。” 树林上下都变了颜色,叶子落下像飞,老单爷说有的种子与叶子滑翔,到远的地方再生。 小全小宁捡叶子,干的,像纸一样。 “那个,树尖儿上,”“真大!” “上山,到上面来,”立本喊,“上面歇,来呀。” 山峦起伏,反映地底下曾经、正在涌动力量。老单爷曾说,改变世界的力量是一直存在的,只是环宇大爱让世界保持着安定,庇护着生命及想象,让世界能够慢慢展示着。“看!”“看!”山逶迤连绵,蜿蜒的河流闪着白光。“咱们如果就长成现在这样高多好。”下边的山就像垄沟儿垄台儿似的,林子像蒿草了。立本想,若有神明,看江河湖泊就如小水坑儿,过森林如履草地呀。 下边有无数个南大沟,深广无数倍。但看起来不害怕。 吃榛子萼干,好扒,榛子咬开,榛子仁儿饱满香甜。前些日子吃榛子绿的萼,酸;咬开仁儿,水分大,白色,吃了咔嗤嗤的。 “这树都是谁种的呀?”“自己长的。”“风刮的。”“鸟叼的。”“是拉的,吃了拉。”哈哈笑。 人多就是好。 又继续跑,爬了两个山头,山的东南有一个凹地,不算太大,然而色彩齐全,层次分明——老曲爷后来听了笑说,那是残存的南唐呀!秋的来临,树先知道。这里,温暖躲在僻静的山坳,延续着夏。 这边赭黑像国画,那边像重彩的油画。 “那个白老师上这来呀。” 下去看呐!一棵棵红叶满枝的树,像要滚动的火。树林,红红的,地面也红的,整个像一片云,一片霞。那是退出前的一次盛妆。再下去,是黄色,黄的是光,金灿灿,宇宙的亮。最下边,隐隐层绿,像是春天吗?想春天,春天的影,春天的像,悠悠的留恋……老单爷说,人如果丧失记忆就不会思维了。后来,发现一些老人病人就是这样的。 看松树的托枝,舞蹈的姿势,但没有变化。 四季,应该是四个变奏,色彩的,声音的,活动的。秋的艳,绿变红,或变黄,是在凋零前把火发出,堪称壮烈。那情景不逊春天生命的勃发,不是燃烧,胜似燃烧,同时精华留在籽实和根。 人的壮丽呢……是生死存亡…… 落叶如毡,红红的,绛紫色的,醤褐色的,地上一层,把泥土都盖上。踩上去有些软,有点不舍得,不太舒服;坑洼的地方,有弹性,可能陷入。小宁在上面轻轻落脚。 树叶悠忽飘下一个,小家跳接着,说这里的叶子大。黄叶大,长在大树上。水分已不增长,树枝渐渐同于树干,形式归于静化。一切开始收束,有果实的传播到附近,被动物吃了带到远处,其余的生命转入收藏,信息植入进根,等待明年春暖。 生命壮丽,不是死亡,而是繁育和再生。纸条上说,一切生命的意义,不在结束,而在转化转移转变。叶的壮丽,是生命“转”的前奏,是宣示将改变自己的形式。舍弃什么以保留什么,从最大转到最小,这是形式的自我的最壮丽的事。 后来,立本就选了一个四季分明、种了各种树木的房址,看花开花落,等五彩缤纷的金秋,——有一个晚上,在月亮般的灯光辉映下,黄叶璀璨!如天降氤氲…… 一个小洞,小家往里进,被卡住了,几个人往回拽,立本说:“你自己使劲儿,我们使劲把你拽零碎了。”慢慢退出来。 有凹处存一汪水,映满颜色,虽不深,却载着厚重。有鸟像叶子般飘然落下。抓呀,抓不着,追呀追不上。 小家摇头晃脑。立本笑:“不喝酒也醉了。”小宁举水瓶子。 立本从书包里拿出黄瓜,黄色的,根儿有裂纹,小宁惊讶:“你家还有?”“最后的了。”小伟和小宁分一根,小全和小家分一根,剩立本和小成一根。小成说:“我要头儿。”立本笑了,把根儿留给自己。 小宁看山下,叹息:“那些人咋也到不了这地方。”小家要水喝,问“谁呀?”“啊,没谁。” 小全说再看一会,小家催:“走吧!”有一处黄叶,纯净似乎通明,是什么树?不知道是什么树,长得不高,不大,不粗,叶子好像都没掉,随风在抖动,还有活力呢。 太好看啦!他们环视、眺望,山起伏连绵…… 老曲说,中国的崇山峻岭几乎都因战役战斗而家喻户晓,和历史紧紧联系在一起。即使没有立碑,没有写下诗词歌赋,不享有盛名,也在不同的阶段,成为战略要地。 山本来就是火的塑形。有山就有歌,山是大地的振颤的一个高音儿,声音是遇阻发出的。 “没玩够。”“明年再来。” 水塘边,背阴向阳处有还没干的芦苇。 第五十八章 +5 往回走了,车子都在。小家安好脚蹬子,上车。上坡的地方变成下坡,放开闸往下跑,轻松。来时轻松的现在就累了。回来的路都熟悉了,所以量着距离骑车,心里清楚,没有分心,一路狂奔,到家用时比去时快很多。天还亮着呢,他们一行就进了街,再加一把劲,就到家了。纸条上记,偶尔一次长途旅行,再长也不敌日积月累的叠加的路程,但不重复的轨迹虽然是一次,也确定扩大了生活的版图,让人生有了更多的含义。 榛子分了若干份,立本用奶奶寄花生的包裹皮装——别的不行,都太大,显得东西太少——装好了,送给晓宇一份。晓宇不高兴,去年他哥去采,给立本家那么多呢。立本原想多给晓宇一些的,是小家拽着小全一起来和他商量,给晓宇的咱们一致呀,都一样多。 小全拿的几份,都给晓宇看,晓宇比了比,选了一个。 晓宇问小家那块儿还有吗? “还有,”小家手比划开,“老多了,全是榛子。” 送给有小孩的家,小孩马上就扒,用牙咬,“就这么吃吗?”“得晒,”“干了香,”“炒了更香。”小海家得了三份,小东和小芳往兜儿装了鼓鼓的,出去玩。小五说:“小东,小西,不是东西。”伸手要榛子,他们两手捂着不给。小东说:“给,一个,两个?”小芳说:“不用给,我不叫小西。”小五让小林和小光从两边逗示俩孩子,假装向兜里掏榛子,俩孩子手忙着护这边,又护那边,忙得不知怎么好。小五在他们后头下手,拽下了小芳的裤子,小东急了,推小五,小五使眼色,小林和小光趁机掏小东的兜,小东捂了兜,小五拽他的裤子。小海看见了,搬一块石头过来,小五小林走了,小光站那,“和我没关系。”小海拉着脸:“能跑了你?”小海把石头砸到坑里,领弟弟妹妹回家。 去采榛子的人,累得不行,两条腿都有些硬,走路不能打弯。坐老王家的炕上,往里坐,腿放平,轻轻敲。 老单说,远古的文明都是发挥人力。后来加上马力、牛力。水的力没有充分利用。中国很早有水利,农业灌溉用水车,商贸有水运。 东西方神话都有偷火的传说,是火的应用起始。 近现代,火的作用得到发挥,机械代替了人力。人的形式开始延展,功用得到增强,人在没有加快进化的情况下,实现了升级。但比较单一,从射击式开始,至今人们只跟轮子干上了,动力方式就是旋转式。 立本问,火是永恒的吗? 老单说,小的形式与大的形式之间转变,火和形式是不可分割的,循环不断的。 小全说,天冷了,就是火小了吗? 老单说,太阳没改变,只是地球运行变了。生命形式很敏感。 立本说树叶稀了,都变色了,但在个别地方还有绿的。 老单说,大树还有余温。 小光吃了榛子,说太少,刚吃出味就没了。爸说让小峰去采。 近处都给了,远处没给。立本自己没剩多少了。 小文来晓宇家,想让开些感冒药一类的预备着,看见炕上的榛子,晓宇说不是自己采的,自己没去。小文上小全家。小全说远处的都没给;你把我留的拿一半吧。 小明,没人来看他找他,天一黑,闷闷不乐躺下了。他做了梦。 他最近梦特别多,梦中总有深浅前后两种力和想象在撕扯,一种是应该怎样,是意愿,一种是突然的,意想不到。 梦见小翠跟别人一个座,不上他这了。他问为什么,小翠说不想坐就不坐呗。小明生气了,说你愿意坐哪就坐哪,谁还非得你坐这儿,你那样的谁稀罕似的,不着人喜欢,你自己还觉得挺好的呢,你如果没我……早让人收拾了。我用你呀,别把自己当个人物,你自己啥样还不知道?我啥样?你自己啥样啊,还把自己当香饽饽呢,你哪是什么好东西!你是,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好得不能再好了。你什么人我还不知道,白给我都不要。小翠说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吧?小明气疯了,打人,有人拉也使劲打,非要打死她。他打着妈妈了,妈妈说干什么,张牙舞爪的,睡觉也不好好的。小明缓过神儿,捂着胸,想着这个梦,想怎么这样呢,他想接着做梦说完——说小翠,别人在意的,你要重视,不能无所谓的…… 第五十九章 叶子是衣服吗?是,正如小宁不喜欢夏天,穿的少,掩饰不了身体,树木们肯定不喜欢冬天。 叶子还是口,还是胃,还是肺。叶子落没了,偌大的一棵树就没了生机,没了活力,魂儿开始躲藏。躲在哪呢?躲在里边什么地方。 人往哪藏呢?屋子里,棉衣里,人添加了炉火,吃更多的东西。 小孩上学兜里都揣有东西。这时节吃的东西多,有带壳的,有粒儿。给大伙分的不太多,课间在小范围里给,有的悄悄的。小文总吃别人的豆子,还上人的兜里摸,人拍拍兜儿说“瘪的,你看。”摸了,还掏。他兜里的却从不给人。 小宁采的榛子没有给晓宇,晓宇不高兴,早上见着,看了看不吱声。小宁想怎么补上,又觉得这样做不自然;想解释吧,别人给了,咋说原因,欲言又止。进教室时,小宁走到前头,晓宇就挤他一下。 小美躲着人走,小雄也不敢找她说话。小美脸上有伤啊。小武拿出榛子,给小美,小美说不要;小文学小美的声音说:“人家不要,你偏给——” 小翠开窗,小文说:你干啥,天这么冷,傻呀?小翠说少开一会儿……小文说就那一会儿有什么用! 小民在骂,小高问他骂什么,他说屋这么冷呢。那你骂谁呀?谁听见我骂谁。小高拉他衣服,然后趴他耳朵说:本来安排你值日,挺多呢,是我不让给你排的。小民撇嘴:啥不是,吹大牛,我说牛奶队的牛咋都死了呢。 小高跟小伟套近乎:百米成绩我给你改高了。小伟说,吹呀吹呀,姓啥就啥呀,吹牛好玩呀?小民向小伟挤咕眼睛,趴桌子吹气。哎,这谁的头发,长的?甄琰一笑,不吱声了,她平时在桌子上看到短头发茬就训小民。小民用小刀切那根长头发。 小高说小文:你掉了纸。小文说:你捡起来就完了嘛!挨表扬嘛!小文使劲擦桌子,平时是小林给他擦,他也没觉得什么,但不擦了,他就生气。 小高找小勤念秧儿,“你说咱们容易吗?”他说的咱们主要是他自己,他总觉得自己没得到什么好处,亏了。 小国和小舟在门后翻绳花儿,每人一下,一下一个样儿。小舟翻一下说一句,“人和人能差多少,总说自己比别人强,这就膈应人了。” 纸条上说,每个大系统里面都有小系统运行。 小明不愿进屋,看俩人怎么翻,看一会,说:“太简单了。”小家过来,“这是女的玩的。”撸了,拽了,把绳弄乱了。小家要看小国的手有几个斗,小国背过身不让。小家说怪不得人说你脑袋不开窍呢!说了又后悔,怕人说他,他哥的脑袋“开窍了”,赶忙出去。房后,朝阳的墙根那,有些人互相挤呀挤呀,互相推,拉呀拽呀。小江的棉裤去年的,短了接一块,站直看不见,一蹲一用劲就露出,关建给他往上撸。 小勤没有预期的那样人人都溜须他,心里不平。啥啥不顺心,总是不满意。没人搭理,不舒服;有人捧,但是太少,不舒服。他就喜欢前呼后拥,一呼百应。“该拿谁开刀……”他说。小高抻缩脖子,“管是谁……”一手往另一只手里砸拳。小勤摇头,“能达到杀一儆百。”“就那几个恨人的。” 第五十九章 +1 关建在走廊溜达,往各屋看。他把裤兜里吃剩的皮儿翻出来,抖落抖落,把兜塞回去,拍一拍,里面有棉裤鼓囊囊的。他希望天冷,狠点冷。早上他妈找出棉裤,逼着他穿上。几节课他没太动,怕人看出来,那些人看了不仅要问,还要摸他。放学才走出教室,在走廊里走动走动,穿着不得劲,他试着蹦起来,趴走廊上的各个窗。他走过每一个教室门,就拍一下。有一个教室还有不少人,正开会呢,冲出几个人,追上关建一顿拳打脚踢。小国跑过来拉架,实际替关建挡拳脚,关建捂着脑袋跑了。小勤看了抿嘴笑,小高也跟着笑,说:“不用咱们动手了。” 小民在校门口,问小翠:“今天咋没留下呢?昨天放学你上老师办公室了?”“扫地了。”小雄过来,笑嘻嘻看小翠,“做好事啦?别皱眉,显得你好看呐?”小林过来,“嘟嘟——让开,让开点,人不给点甜头,能干?”小明说:“像你爸呢,上厕所问人吃了吗?”小江说小明:“你爸不也说嘛。”小明发火:“你是哪伙儿的?” 小林往回走,看见小芝,追上说:“咋一个人走呢?小翠说她不稀得嘞你。”小芝不以为然,“她不稀得嘞我,我还不稀得嘞她呢。”“她跟别人说你和晓宇好。”小芝听了大怒:“胡说!啊,这么说,厕所的字是她写的啦?她家那些破事儿我都不稀说。”“啥?我没听清。”“没听见拉倒。”小林靠近:“说说。”小芝斜眼看他一会儿,说:“男厕所女的能进吗?”小林讪讪地,“赶没人的时候呗。” 风吹落叶,在地上翻飞,如纸,如蝶,起起落落,路是送行的欢歌与哀歌。老人悲秋。任家爷爷感觉冬天来临和生命的尽头。他每天扫院子里飘落的叶子。这叶子干枯,梗没有韧性,没有人去捡,一拉就断,不能玩。外边有人收了烧火,有人装麻袋留着冬天喂羊。 永和说,水库的水还没封呢——上水库,风吹坝棱子咣楞咣楞响。 水深,水多,储存余温,不能马上冻,如同春天的冰在天暖之后不能马上化开一样。 大伙去上下水库看看,上冻前最后再看一眼。 水是冷的,变得沉重,风吹动也连成线,不跳跃,不透明,线和线连着。 小全指着:“永和,你游到那?”永和说:“和大伙一起游的,一样的。”鱼呢?都上里边去了,往深的地方去,得一米六七吧,超过我吧。 水库的水这时候一点也不丰富,或灰或绿,远处有白亮,像闪烁的冰。 还有水鸟!咋没走呢?剩下的呗。水面没冻上呢,冻上就走了。还有点舍不得…… 立本晚上做梦,梦见路在水下,能看见路,踩上走,走一条线的路,尽量不偏离;水深了,看不准了,两手伸开向前,游起来…… 爸说,路在人走,事在人为。 第五十九章 +2 晓宇这几天心里郁闷,放学不和立本他们一起走。 小文和晓宇最近走得很近,小文跟小勤说他负责做晓宇的工作。 小民看见晓宇,神秘地挤眼,说:“我知道,你和……”他把右手的食指伸进左手扣成的圈儿里,晓宇看他的手,脸红又白了。 小民往晓宇身上扔土,说:“我就看不上他。” “你怎么还扔?”小文用手挡,然后搂着晓宇,“咱们走那边。”晓宇把小文的手从脖子上拿下来,跑。“远不远?”“不远。” 在毛嗑地,毛嗑头没有了,杆也被砍了一部分,他们找几个好的叶子。“走,到大沟里。” 兜里有纸,裁好的,火儿也有。 “你俩死鬼,藏这了。”小武突然出现。 晓宇不让他大声:“嘘。” “抽烟呐?不学好!那么卷不对,漏气,这样,跟我奶奶学的。” 小文卷完了,说:“老太太在炕盘腿一坐,手可麻利了。” 下大沟,到一个土洞,土洞避风。“烟”点着了,抽了几口,闪着炉膛里的火亮,像烟囱冒出小小炊烟,“热乎。”烟,就是烟,冒烟儿,主要不是享受,是燃烧,消耗掉,把一只抽完,也是完成荣耀。 晓宇啯着嘴:“别让我家里人知道啊。”小武说:“我家不管。”小文觉得不对劲,马上补一句:“不打死你才怪呢。” 小江笨砢地下沟来,“啊,你们三个,抽烟呢,我告诉老师。”见晓宇害怕,他笑嘻嘻,“不告。能那样吗?”小武给他“烟”,他摆手,“不抽。” “干啥来了?”“挖耗子。”“在哪?”“那边,那边。”他们走着,“挨着黄豆地,”他们走着,“在阳坡。” 小江念叨:“老鼠,生来,会打洞。” 洞是安全的家,有收藏的库房。老鼠的洞有很长,一般有两个出口,每个出口有遮挡掩护的处理。洞里躲风雨,躲严寒,更是躲危险,空中、地上总有奔袭掠食的更大更猛的动物。夏秋之际它们在青纱帐里穿行,现在作物收割完,没有了遮掩,得等天黑别的动物睡眠时,看不见时出来,寻找食物。入秋,它们就储存过冬的食物,早就进行了;现在可以找到食物,它们就不会动用储备,库里储备要留到最困难的时候。 小江拿一根棍儿在前边走,看到一个洞,他先不动手,找另一个洞口。洞口多隐蔽,也能发现。多出的土,高出其他的一个小包,一点特殊的遮挡,一个有利的地形,一点蛛丝马迹都是寻找判断的线索。晓宇准备抓,小江说:“带上手套,咬手!” 小江让小文小武看住刚发现的洞口,他和晓宇抠前面的洞口。耗子果然从后面洞口跑出来,小文追着踩,引来一帮小孩帮着追,呼呼冷风吹着脸,脚下踩塌了垄土。小文跑在前边,一脚踩死耗子。小江埋怨:“使那么大劲呢,抓活的呀。”晓宇招手:“快来看,黄豆!不少呢。”小江拎着耗子的尾巴说:“我说我们人不够吃呢,原来都让你们弄起来了。”小孩们过来抢豆子,被晓宇扒拉一边。小孩们急着说:“我们射枪要用。”“这是我的了。”“怎么成你的了?”“我的,全是我的,我的谁也不许动。”小武在那边喊:“晓宇,还有,这,又一个……”晓宇说:“哎,不要动那个,先抠完这块的。”小文喊:“哎,跑了,快堵……”晓宇说:“行了,捣了人老巢你还不让人跑哇!”小孩们不同意,说:“四害!它们偷粮食!”“又不是你们家。” “公家的。”“老农的。”“咱们打,就归咱们。”“怎么分?”“人也不吃。”“鸡吃。”“猪能吃。” 第五十九章 +3 话说立本,和小全、永和商量,这晓宇太窝囊,大人咋的,就可以不讲理呀,不能这样拉倒。 他们去找老霍。立本先说,“你为什么打晓宇?”小全接着说,“大人怎么欺负小孩?”永和愤愤地说:“一个大人欺负小孩算什么能耐?”小全又说:“你是大人,怎么能不讲理呢,不是晓宇打的,你知不知道?” 老霍说:“他本人怎么不来呢?他心虚吧,犯错误了就得有人来教训!” 永和喊:“你不分青红皂白就随便打人,讲不讲王法!” 立本转转眼睛,说:“你根据什么说他错了?你看见了吗?”小全也说:“你没亲眼看见就随便冤枉好人呐?”老霍瞪眼:“他爸都给我安上玻璃了!”小伟说:“那是小武打的——他也不是故意的。”老霍板着脸:“我就打了。”立本挺起胸:“你是大人长得比我们高,长得高就可以随便打人,是吗?”小盈说:“我们长高了,比你高就可以打你吗?”永和说:“我们打不过你,找能打过你的,可以吧?”小全穿了两层衣服,显得有力量了,说:“你以为我们啥人没有哇?”小伟说:“我们是打不过你,打你孩子总能打得过吧?”小全说:“我们几个是不会打的,”永和说:“别人呢?你不认识的人呢?他们可不惯着你。”小伟说:“我们考虑大人的关系,别人儿,就不会考虑了。” “你考虑吧。”他们走了。 老霍吐口唾沫,说:没大没小。他跟出来看,上西大道,看见小蘑菇在跳,够毛嗑上他的帽子,喊:怎么的?小蘑菇说小五用棍把帽子挂上啦。拽毛嗑杆!那折了呢?老霍说:“榆木脑袋瓜子!”小五拍小蘑菇的头,“榆木脑袋瓜子!”老霍说:“你小子太不是东西。”小五把脸转一边,小声说老梆子。 刮风,叶子栖堆儿,有的被填沟壑,是寒潮来袭,冷空气过来了。曲文让立本他们上他家。他家暖和。孩子们谈天气。老曲说,古人确实厉害,那时也不知什么星系,不知公转、自转,没有像现在的观测仪器,制定的历法就那么准,了不起。 小明的表哥来了,从街里来,他认识的人可多啦。 来找人玩,表哥比这些孩子大不少,不是一个年龄段儿的,他应该下乡不下乡。他掏出一把琉琉,花花绿绿,好看,全是新的。“我们也有。”这儿的孩子掏出是旧的。“都是弹的麻子,不跟你们玩。”“一样玩。”“那能一样吗?”小孩有啪叽,掏出啪叽。表哥说:“10张发一个球儿,”见大伙犹豫就说:“一会赢回去嘛。”“你多厉害呀。”“你们玩,我不玩。”大伙掏啪叽,挑好的,不好不要。“输赢,一把一算。输了,给赢的三个。输的给我一个,赢的给我一个。” 都输,小蘑菇紧张得用手背揩眼睛和鼻水,手指头滑,弹不好球,在裤子上蹭,用衣袖擦,再然后用手掌的各个地方擦。 玩完了。“表哥”收了琉琉,啪叽揣鼓了衣兜,“结束。”大伙想捞,人说“明天吧。” 人认识和不认识有什么区别?不认识呢,都是听说,事儿都说当故事听;认识了就不同,记着的,都是和自己有关的感知,有恨。 立本、小全看看他们一堆人,没有掺和,回家。 第五十九章 +4 阔叶树只有枯枝,光秃秃。窄窄的柳树叶子也黄了,落了。 “小宝走了。”小全来说。立本惊了一跳,挑拣的豆子洒了一地,小全要拿笤帚扫起来,立本说:“走,回来收。”立本内心自责,因为自己这一段时间的不顺心,总有人整事儿,给他“添堵”,他没有好心情去看望小宝,这是原因吗?是不是别人得病时间长了,就没有耐心,就不关心了? 小东小芳在老狄家门口,小光扒踩在门上,小东推门走,小芳在后边跟着推。小五站一边看,笑。小海喊小东他们回来。小五说:“小东,小西,小南,小北。”小东拽着门不动,小光腾出一只脚踢他,让他赶快推着走。小海声嘶力竭地喊“回来!”跺脚,眼睛充了血,嗓子变了声,小东和小芳磨磨蹭蹭往回来。 死孩子脸盖着白纸,有的孩子挤进去看了回来说。老曲说,文化从恐惧开始。小孩们在外边,像雨天里一脸忧愁的小鸡,望着天,互相动一动,挤一挤,小声叽叽。小志愿意天冷,他戴手套。小孩们不进屋,屋里没地方,挤挤嚓嚓的,也是害怕,不敢进。他们看晾衣绳上挂着的笼子,细细铁丝像没有一样;鸟,红红胸脯,上下跳着。小光拍鸟笼子,欸,欸……立本不让他乱来。那是永和给的那只鸟。鸟,将来有谁照顾它呢?人忧伤那样,哪有心情。院子里的酱缸,没有打开盖在上面的东西。立本想起自己家坛子底下的小虫,一点点,微小的;觉得小宝在这环宇中像是条小虫。想小宝回老家,他爸妈那时是有准备的了。那是他爸妈一起带他出远门——最后的出行,他们已经知道小宝的病情,将不久于人世。他们给小宝带了许多好吃的,回来也没吃完。立本想自己爸妈每次回老家,老人、亲人给带的东西,很长时间也舍不得吃,放到过年。立本想起跟爸妈回老家时,爷爷奶奶欣喜的样子,大姑说立本和三叔小时候一模一样,叔伯爷爷说或许是他转世。什么是转世?奶奶没有回答。爸爸后来和立本说:就是一个人去世和一个孩子出生是同一个时间。得什么病大人们没说,人死了,忌讳说的。小宝的爷爷奶奶当时是什么样子呢,小宝的爸妈能就告诉了实情吗?立本挤进屋里,看炕里的一个角落散了一堆冰棍杆,横七竖八。立本心颤,这就是一生吗。小宝蒙上了被单,身体不鼓,也没多长。前几栋后几栋的大人来了,都说才这么小,太可惜了。立本想现在会有小孩儿出生了吗? 大人们议论一会儿,说小孩不能埋。不去炼,自己烧了吧。老曲来了,说都啥年月了,送太平间,再送火化场。 “不能烧的不带。”老司婆子说。人们说该烧全都烧了。人说屈死鬼回来闹人。 单位借了带车子,狄叔拉克着腿,和人一起把孩子抬上车。孩子没有一点分量,病魔侵蚀了肌体,掏空了内部,枯竭了全身,只剩下骨头和皮了。人非草木……小宝妈给孩子做的新棉衣新棉裤给穿上了。剩下的旧衣裳,装了袋子,准备烧了。再有琉琉和啪叽,还有一些饼干也带上,小宝喜爱的东西要随他一起烧。把织的毛衣给他放车上,“没咋穿呢。”孩子知道自己活不了多长,不穿,要给他姐。“是他的给他带上。”老司婆子和几个人帮忙,“看还有什么,别落下。”男男女女都赶往医院的太平间。前后院的人,都到了,远的也有不少。有人说厂子要建一个氧气厂,人问在哪,在南下坎,人问干什么,治病,救人呐。小宝没赶上,要是早点建就好了。不是那回事儿,用氧气不是啥都行。一些人说,小孩子不能留,炼了,骨灰就撒了,得找地方,得看风水,不用那么多讲究,随便找个地方扬了。小全问老曲爷,人死后身体不能保留吗?老曲说想要长期保存,得去水分,或者冻起来——保存干什么?有什么用。老单说,保存的是固体,是火的遗骸。 第五十九章 +5 小宝走了,离家去了,狄婶掉眼泪:孩子这么小,啥也没有享受到……也不能修个坟,以后都没处烧纸……她伤心哭出声。大伙上前劝。趁这时候,老霍凑过来见老李,说别让立本管闲事,打玻璃这事跟他没关系。 回来的路上老霍跟老季单走,说:“你家儿子要打我儿子。”“谁呀?小安呐?”“不是,是小全。”“小全?那不能。”“他们几个孩子商量要找人打。”“不听话。等我回去说他们,你放心。” 最后找老容,下路去厕所,在厕所外说:“你看咋办,事还没完没了的。本来你家孩子错了,现在非要我道歉。”“玻璃是不是他打的?”“他开始说是他呀,我也不能乱打人呐。他那是替人顶罪,挨打是怨他自己呀,现在还威胁我和我孩子。要是真出了啥事儿……你可想好喽。”老容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吐口唾沫,“没遇上好人呐。”老季说:“这个人走路脚后跟儿不着地。” 隋婶要上街给隋叔买件上衣,隋叔不要。隋婶说:“谁家老爷们儿穿得破衣喽嗖的。”“不要,都天冷了。”“也不是今年穿了明年就不穿了!”“我就是个工人,穿得板板的干什么?”“又不让你干活时穿——连一套像样衣服都没……”上趟医院太平间,让人感慨。买吧,买吧。 老霍的女人给晓宇家送粘豆包,是她自己悄悄来的。 晓宇说不要,送出来,人走得快,一溜小跑没影了。晓宇看鸡槽子横在那,挡道,把它挪到一边。 小林想把给晓宇的毽子要回来,那铜钱难得;自己不去,让小秋找小艾,“就说用一下。” 晓宇把毽子找出来,说:“拿走,别拿回来了。” 第五十九章 +6 小梅和小艾走了一段路又往回走,他们不去医院了。到小艾家,院子里跳着走,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比着院墙跳,够更高,往上,往上。小艾说走找小丽玩,小梅说她新皮筋也不舍得用。去老狄家看小珍?她家可不能去,我妈说别沾上晦气。小梅恨老狄家,因为拒绝了她的请求。小宝死了,小梅心里说怪不得她家死人,谁让她家那样对我呢。小艾不信迷信:死人就晦气?那哪有不死的人,有死人的家都晦气呀?小梅不想改变自己的话,反正不吉利,——听说小珍也得病了。“什么病?”“挺严重……”小艾听了这话,不去了,说:我就是怕“传染”。小梅说,我妈说死人死之前剩一口气吐向谁谁就被传染上那样的病。晓宇出来,不高兴,出去,“上北山。” 进屋,上炕,小梅看小艾的枕头好,小艾原来看好小梅的枕头,两人同意换。老人讲,人在小事上占便宜,在大事上吃亏。 “枕头皮得换过来。”“是,别让家里发现了。”小梅的枕头是苞米荠子楦的,她娘每次煮粥前,用笊篱撇的;小艾是茶叶的,家里喝过的茶倒笊篱控干,晒干,也攒了好长的时间。小梅特高兴,回家先把枕头放窗台,空手进屋。 小峰又玩上火药枪,让他妈看见了。“给我。”“不给。”“我给你收起来。”“不行。”老司婆子往下抢,小峰不给,把枪压在肚子底下,趴在炕沿上。小梅去帮她妈往外抠抢,被小峰推倒了。“我管不了你啦。”老司婆子把手里的笤帚扔了,“等让你哥来收拾你。你就作吧,把你那只手也崩去。”小峰拿枪到一边摆棱,生气说:“说啥呢!怎么总提过去的事儿,我还能第二次呀?”“你呀一点没记性。”“我还不知道,你总嘚咕啥呀?”“你说啥玩应?”“不用你教训。”“可把我气死了。”“早死早托生。”“你这个不孝的,就气我……”老司婆子咳嗽,把鞋扔过去,小峰躲了,喊叫“这话不是你说的吗?”老司婆子去捡鞋,小峰跑了。 外边刮起冷风。 没有树叶遮树枝,树摇动没有多少声响。风在低处行进,横竖涤荡着每个空间,经过房前的路。 晚上,小五和小峰缩着脖儿在各家门前屋后溜达。天黑得早,各家开了灯,没挡窗帘的家里,人儿像演电影似的。老苏家,把房头。小辉已躺下,小五想看她出被窝的时候。小辉嫌被子短,老苏婆子不高兴,说你睡觉伸那么直呀,你不会佝偻腿儿呀……把大山,房子不保温。 冷了。晓强回来就上炕,脱了衣服,放下被褥就钻进去,说被太凉了。妈说早点焐下就好了。爸在炕头,说你多烧点煤,别舍不得。晓宇说躺一会就焐热乎了。小艾说还冷。妈拉窗帘,说等一会,让小艾和自己一被窝。 小五就爱趴窗,在前天,还是大白天,看见了老霍家的一幕:老霍的老婆和老霍吵,说他臭不要脸,总看女厕所,女的见他去厕所都不去厕所。老霍粗鲁地扒了老婆的裤子,解了裤腰带就抽,然后抱住抽得发红的屁股……看得小五胆战心惊,眼热口燥。事后讲起来,眉飞色舞,直说“过瘾”。 老霍女人都坐不了炕,硬板凳也不能坐,只能站着干活。 她生气,老霍哪是个人呢。 人是物,不是物。老曲说,人其实除了反应就是反应。“元神”,“元”显现,在每个人身上,它就是良知良心。 四乐章 冬 斗转星移。星空的图发生改变,北斗星的柄,指向上方。 昼短夜长。发现周期、循环,是人的才智起步,虚空有了刻度,行为有了进度,天和人有了关联。 人极目远看,看到的是过去,直至最初。看到的不是空间,是过程、周期。 星云浩大,与人类生活相比,能说它的意义更重要?微小之物,人看不见,能说它没有意义?人在大与小中间。大、小与人有什么关联,有什么转变?小大之分,为人之难。 老单说:观,是观形式;悟,是形式之外。道人出家修行,场所叫“观”(读去声,名词,是动词的转化)。其观,包含了悟。 观的方式不限,观是思想。人对过去有总结,对现实有思考,对未来有想象。 古语说,有实有虚,虚实相生。 小凡问:人为什么每天要睡觉啊?姥爷说:因为地球旋转,有白天有黑夜。 如果没有黑夜,人就不睡觉了吗?有作息,不会是平分的。 为什么有动物冬眠呢?四季之中有冬天。 人为什么不冬眠呢?不同的生命,不同的运行。 生命之顽强,生命之光彩,是两种不同的叙述。 第六十章 秋收冬藏。一冬天的吃用,储存准备了,人可以躲在屋子里。 刚来北方就赶上冬天,李婶总在家里。 李叔让李婶在户口本上当“户主”。每次收户口本,都被居委会主任老范婆子笑话,笑话了好长时间,直到换户口时改了才算结束。 立本会走了,能从炕东头放好的地方走到退回炕西头的妈妈怀里。爸爸每天回来总是笑眯眯,看孩子向他走过来,把孩子抱起来。冬天不能抱孩子出门玩,孩子学走路,是百看不厌的快乐。 天黑得早,看窗外看不见人。爸爸这天下班晚点儿,一进屋,饭菜都摆上炕桌了。立本喊爸爸,从炕里走过来,爸说衣服凉,忙脱下冷衣服,立本没站稳,手杵到汤盆儿里,爸惊得眉眼立起,一把就把孩子抱起。立本大哭。 爸第一次和妈发了脾气。妈急得四处找药,家里没有准备治烫伤的药,田婶让抹上大酱。后来立本手背手腕上留了疤瘌。 …… 下雪了。循环让人有系统的认识,老单说。 风总带着水来,天冷便是雪。春夏秋三季是水的季节,水在周转;冬季归于寂寥与凝固,江湖如静物,如无水之界;但雪如花,如舞,是补充。这是最好的水墨。 人是活的动的,保持着耐性和温度,不会冻僵。人每天活动,进行生产生活,不像有些动物那样进入冬眠——以最低的消耗维持,等待着春天到来。地面上的水凝固不动,但天空时常下雪。 雪花小而轻巧,刚入冬是稀薄无声地,不像以后的那样飘扬,更不像以前曾有过的秋雪,失重似的垂落。山坡落了薄薄一层,掩不住一些黑色。生活区里,更掩不住人的痕迹。树没了叶子,树枝如上冻的河,水不流动了。但树还活着,根系不吸收水,生命收拢在内部,被干枯的躯壳和厚重的土地保护收藏着。 上冻了,门前小路有土楞子,车辙,硌脚。 温度降得很迅猛,人们感受到冬天了——就该是如此,虽然还有回升反复。 白天变短,人嫌夜长,用漫漫长夜形容——一天之中最多有十六个小时黑夜。远超全年四分之一长的冬季,人缺少了火与光,要靠厚重的棉服和屋里点着灯和燃烧的火炉生活。小光问南边比咱们暖和吧,妈说暖和,小峰说在老家多好,到这干嘛……小光问那边用穿棉袄吗?——穿,不穿不冻死啦?——舍不得烧。烧煤呀?烧柴火。 河水停止了,水库不涌动,没有了声响。水深的地方,结薄冰盖,灰色有亮,靠边浅的冻实了,白的线痕,曲曲折折。去年水库的大坝一侧的冰是立起的一排,是结冰时刮风,小伟说把浪冻住啦。永和说是先冻的冰被冲起来又冻了。 水是动的,但寒冷把它固定,不让走了。神明似乎在天空,冷峻地俯视;水和周边一样,成为固体——但像玉石,碧玉般半透明。 天不亮,院子里鸡从窝架子上迟疑地跳下来,放松放松,在有雪的地上谨慎地走着,眼睛左右摇晃看。季婶给它们撒了苞米粒,它们呼达起翅膀,又收起,低头找吃。 屋里不热乎,孩子们起来就赶紧穿上棉袄。季叔教他们用袜子腰儿套住线裤腿口,再穿棉裤。洗手洗脸,棉袄袖遮着手腕,有的挽起,有的只把手指伸进水,像洗棍儿似的洗了几根手指。季叔放桌子,给内弟写信。二弟在外地,病休呢,季婶说咱们不能去看他,得给他寄钱。季叔说,亲戚要是不能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那和旁人有什么两样。季婶点头。孩子们看妈从箱子拿钱,帮妈掀着箱盖。 “结冰啦!”在有水的地方,蹭一蹭。小宁、小家来早了,先到小全家。夏天的时候是进院趴趴窗,在院子玩,人家大人让他们进屋,他们摆手不进。天短了,天冷了,俩人摘下帽子拍拍上面的雪花进屋,小宁又出来跺跺脚下粘的雪。季家没吃完呢,大人让坐炕头暖一暖,问吃了吗,他们说吃了。小家说你家吃得晚,看看吃的啥好饭,走近了;人家说吃点儿,他说不吃不吃,说笑几句坐凳子上等。一会又站起来看人家的相框里相片,问这问那,一家人都接话儿;在他们家待着也舒服随意。 小全收拾自己碗筷,爸说快走吧,人等你呢,妈说放那我刷,“上学得穿上大衣呀。”小全回头看钟,还有时间。干了能干的,刷擦扫,一样一样。到点儿了,小全忙穿上黑大衣,显得胖了,爸看看,说“当时花了二十块钱,是你妈买的。”就是有点肥,抿了一下,“等回来让你妈往里挪一下扣子。”小全背上书包,三人往后院去。立本出来了,晓宇过来了。小盈跑来了,扯小全的大衣,笑:“大棉袄哇。”小家扯晓宇的衣服,说:“二棉袄哇。”晓宇生气,打他手。他们走在西大道,小家、小盈互相抢着来来回回走在结了薄冰的小水沟,踩着浅浅的空冰层,让耳朵和脚感受冰的破碎。小全说:“快走,别落后边,耽误事儿……” 他们快走,嘴里说欻欻欻。下雪天的云是遮天的,没有缝儿,加上天短了,一切更暗。小文在后边远点跟着走,叨咕:一群傻瓜。 他们一行走进教室那一趟房的走廊,噼里啪啦拍打身上。教室门口,小雄搭了一个木头架子,用烧火的木头搭的,“这是门,知道不?”小翠在那吵吵:“咋进哪?你还想让人进不?”“你不是跳高好嘛,跳哇。”小翠伸腿,“这能跳吗?”小秀笑:“从下面钻,下面那么大还不够?”小盈说:“狗才钻呐。赶紧拆喽。”小家招呼小盈,“从边上走,”手指唤,“这。”晓宇试着从夹缝一点点儿过,说:“我可告诉你,碰坏了我可不管。”小雄斜眼说:“哎,碰坏了别说我激眼。”小盈说:“鸡眼可没有牛眼大呀。”小文说:“牛一个呀!”小全跟立本说:“这是难为咱们。”小宁说:“咱们等一会进吧,老师一会就来了。”立本说:“跟我进。”手一扒拉,木架子哗啦倒了,大伙涌进去。 炉子点着了,立本出去倒撮子。 小雄拿木枪射黄豆。他想射小全,但怕射着小美。他串到南面那行,射小宁的后脖子,小宁用书挡着,把书包立在后桌上。小家怕小雄射自己,时不时回头看,小雄串行瞄着,小家蹲桌底下。 擦桌子上的灰,擦了一半,小君推抹布:“你那边,给你。”小雄白楞眼睛:“别桌的你都给擦,一个桌儿的你不管?”小君擦俩下,收了抹布。小雄把文具盒放小君那,小君说:“拿走喽,你不拿走,我的放哪?”推过去,推过来。小勤走来,“快拿走!”小雄耷拉眼皮:“我放一会儿,一会儿拿走。”小勤厉声说:“就现在必须拿走。”小雄歪着脖子,“你的脾气见长啊——”小明在那边说:“人家说咋的就得咋的。”小美过来,把文具盒拿过这边。小美回前边,小勤跟过去说话。 小雄骂骂咧咧,小秀拉他,说人家现在可不一般了。 老师来了,大伙都坐好。“今天是谁值日?”小国站起来。游老师很批小国一顿,小国不服,辩解,“我来时有人挡门不让进,我到外边去了。”“瞎顶嘴!”老师说,“错了还找借口,罚搞一周卫生。”立本站起来,说:“值日的人都排好固定了。”小勤坐那说:“其他人都往下串。”外边敲门,小江来了,一只手摸着后脑勺,站在门口。老师问:“你咋了,脑袋坏了?”“没有。”小江把手从脑袋上滑下来,同学们笑,小高拍大腿大笑。小江不愿上学,当他从家出来,道上已经没有人了,本想到学校去找背风的房后待一会儿,等下课铃响再进教室。没成想,杨英年从前面转了过来,踢他一脚,喝问干什么呢?小江说:“这个地方也没人,能干什么?”又被踢了一脚,“你这样的还想干什么?”一路踢,把小江踢到教室门口。杨英年站到教室窗户往里看。老师握拳噗噗砸黑板,手疼,拿起黑板擦儿啪啪敲,下边才肃静,等着老师说什么。老师让小江进来,关上门,傻呀?你不冷,我们不冷啊?让站一边去。靠墙,别笑,转过去,脸冲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许回头。完蛋货,不怪扎你!小江回头问老师你说啥呢?老师甩头:没说你,转过去!就能吃饭!转过去!啥也不是!白活!转过头来冲下边的人发激威,你们太不争气,我信得着你们,都没大动,班委会基本是原来的班底,我基本没动…… 纸条上说,社会和睦,处上者利于下。 …… (待续) 第八十一章 尾声 …… 月亮,在一个月里有阴晴圆缺。 满月,是人们的期望,有的成为大节日。月缺,本不是那样的,那是被遮住的模样。人们看见的是那样,认为是那样,常常为它感伤。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 (附外篇15) 内外有别。最终在一个“别”字。人与人的差别,有“好”“坏”之分。好与坏,不在有啥想法儿,而是在说出来还是没说出来、做出来还是没做出来;想了恶想,有没有控制,有没有羞耻感,自我谴责,能不能改变…… “别”字,除了有“差别”之义,还有其他义,可组词,能组很多:什么离别,分别,永别,告别;在前边组合的有:别处,别集,别史,别人,别情,别绪,别传,别致,别出心裁,别有洞天,别具一格,别树一帜,别开生面。 纸条上说呀,任何一个形式,都是与其他形式构成体系,体系外有体系。有真,有虚,大外有大,大中有小,偶然为大,必然则小。 瞬息万变,说的是多变;没变,等一等再做就错过了;人一生错过的多,一生就没变化——岁月增长,反应方式没变。不曾相识的人,都能走到一起,有条件,容易,就是共同认识的人和一些得利。 人的一生,和住房一样,开始是创造,以后是看护。有过惊喜,更多的是平淡无奇。 唱了“再过二十年”,已经三十年,四十年了…… 一场艰苦卓绝的战争,十年八年那是漫长的,凶残随时夺走生命,生灵在煎熬中等待,奋战者在书写历史。而平常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一晃就会过去,人在度过,度过这些时间;人无言,无言以对,对不上具体的事。年轻,都不在意;说珍惜时间,一定是老年人。 四千年历史长吧,也就是40个百岁老人的生命长度。 然而,人一代一代是重叠在一起。 任家爷爷说,孔子的后代享受殊荣,两千年排了七十七代了。 其他家谱,是从迁徙一个新地点开始;帝王从改换一个朝代开始排序。 但人渴望的是变,一直在争取实现愿望,老曲说,这是孙悟空在读者心中持久的魔力所在。 老家,是一个童年的概念。开始,各家的孩子回来,串串门,坐坐。老人,才是情系家园的根脉。那有许多看见看不见的线连起来,公路,铁路,航线,电话,网络,还有邮件和思念,老人在家乡,直至终老。这拨儿孩子,像鸡孵的一窝蛋,离壳行走,抱团取暖,而后竞争奔走,觅食远走。人各有志,人没法一起回来团聚。人与人的关系大多是因形式建立起来的,形式没了,关系就没了。留恋或抱怨是没必要的。 你是否有这样的经历\/顾盼的目光\/融入一汪池塘\/阵阵驰影\/吹拂冥想\/人其实有许多\/那却是一根闪亮的丝网 人们都结婚了成家立业了。他们有了孩子,聚集在医院产房,婴儿的啼哭,贯穿了世纪,形成了人气。 孩子成长起来,就像地里的庄稼开了花结了果。 人的一生,是什么样?在于你遇到什么人,什么事,什么样的环境。 有共同地方他们相聚,有了关联。在外靠老乡,有了照应。 有关系的,有孩子,结亲,薪火相传。他们这一代人,成了上一代。 但是他们没有按照约定一起回来相聚。别时容易见时难。人很多事是别着,伤心久了心就凉了,情分就断了,就不想了。 年轻单身时回家,知道喜事,买一件礼物,随一份礼;许多年不见面,也就失去联系,人不再联系,如不认识一般。 得意的人,大忙人,想不起其他人。焦虑生计的人,时间长了,也淡忘了关注与关心,因为要卸载承受不了的重负。也有人张罗,人们想起过去的不愉快,在一起的时候也不近乎,也就不回应了。混得不好的人,不愿见人。许多人,不记得了,没说过几句话,没什么交往,没有深刻的印象,没有爱,没有恨。 想的是少数。有很多不值得想,不对撇子。 小成在写给立本的信中说:人们条件不一样了,看问题也不一样了——从脖子上胳膊上身上搓泥,过去是干净的人呢,现在让人觉得脏得恶心了…… 家乡光芒不再,日渐收缩。没有了曾经接触的物件、环境,原籍就没有了意蕴。人和人缺少了关联。 当年的孩子们,像当年他们上辈或上几辈告别家乡来到这一样,他们寻找到新的地方放弃了这。人们就像过去庄稼客在一个地方收获作物,干完了又到别处去了。 过去的人是植物,后来人是动物。 老单说,聪明才智有限,不要放在一块,要在不同区域领域发挥作用。 他们散布在各地,如水,地上,地下,空中。 他们在新的生活之地繁衍发展。一个愿望实现,又有新的愿望。大城市像天体膨胀处于扩张期,孩子们是星系中的不断成型的个体。 小大之辨,延续着喜与悲。 “一年又一年。” 人在自己的圈儿里转。“遭逢”人事变化,是一个口子,改变圈子。人很轻易拒绝交往,拒绝一个人就关闭了一个出口儿。 人有过许多的“曾经” 尾声+1 曾经通过一条很远的路 比其他路行驶得快 当时想以后啥时能再走 后来因变动天天走这条路 奔波人生大半 曾经做过一次义工 那是一次偶然 当时有许多新鲜,有美好乐趣与愿望 后来永久做上这个工作 却没有了当初那样情怀 曾经对一个人有好感 觉得可以找这样的人 但没有想真的会 成了自己的爱人 常笑说我们有缘 还曾吃了一道太好吃的菜 曾去过一个特美丽的地方 曾拥有一件极其珍奇的宝贝 曾有许多许多的当初,当时 那一次,那一回 人的一生总有怦然心动之时,或隐忍错过,或成为笑柄。人难得互为钦佩。常见的,都是迁就,交换。 人生就是聚散。换一伙又来一伙。人物之变,聚散之间。人想法变了,形式变了。家加老字,以示今昔区别。 “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我们……” 走在街上,看到男男女女,看到人领着孩子,“我们”就想起过去,想自己曾经的生活,想自己年轻时的样子。 夜无眠,是因为理想与现实的反差太大的缘故,也许是因为性格与环境的矛盾,也许是因为私利与相关人的冲突,也许是因为努力、能力等不如意…… 有位老人说:“不是每一道江流都能入海,不流动的便成了死湖;不是每一粒种子都能成树,不生长的便成了空壳!生命中不是永远快乐,也不是永远痛苦,快乐和痛苦是相生相成的。好比水道要经过不同的两岸,树木要经过常变的四时。快乐让人尽享当下,痛苦让人不眷恋岁月。” 回“老家”啊,那是他们的开头。少年变中年老年,等待变成了回忆。少小的记忆,难忘。 “小时候,冬天比现在冷,冷得太多啦。”“那时窗玻璃全是冰啊!”那时屋里温度低,现在屋里热,都干燥。人在外想念的最多的是雪。 北方的雪和南方不同,是飞舞的精灵。年后打春,雪依然强劲,在高低建筑之间飞舞,横着飞的,升腾的,盘旋着的,如许许多多小飞虫,落下如万树梨花桃花雨。雪是冬天里不眠的生灵,来人间行,如同海里的随洋流前行翻飞的浮游生物。这里,曾经生活过的人,温暖了过去。 出去走走啊,穿着带帽子的羽绒服,雪花落来,抖一抖,蹲一蹲,跳一跳,人不烦不恼,这外边温度和湿度正正好好,——人像什么呢,***身披白色斗篷,林黛玉穿着红色大氅——雪像是花,像是雨,从天纷纷扬扬降下,一批又一批,快得如天上垂落瀑布,乱得像蜂舞,不知如何是好,分不清眼前过去,理不清来世今生……是醉,是梦,是旋转,是漫游…… 外篇1,本纪 立本出生在三月的一个晚上,那晚上下了一场春雨,响起春雷。老人说那是罕有的天气,持续几天零上的温度,树枝轻松摇动。 人说:一个人很难知道在他自己的生活中什么是有意义的。 二十五年后,他和“以前的邻居”小华结合在一起。没有半点儿得了便宜的荣耀,心与心互为归宿,自然而然。他们分隔千里,没有交流过,竟考上了同一所大学(老单爷曾经上过的大学),一起上了四年的学,又分到一个城市工作。二人“心无旁骛”。和谐的婚姻,是一方对另一方有持久深刻的情感,尊敬乃至崇敬,另一方有善意的回应,而相互的对等的关系,更稳固。夫妻,是互动的伴侣。俩人结合不是用法律螺丝拧上或“道德”钉子钉上的。老人讲,人相知,贵在知心。 婚后他们孝敬双方老人,尽管当时的工资不高,但按时邮钱邮物;人说:只寄点钱就行了;钱代替不了东西,爸妈不舍得花钱,给钱不花。后来也一直如此。 同学中联系最多的是小全小成永和。永和什么也没有考上,立本经常给他写信,要他读书,给他邮去一些可读的书;告诉他做买卖“先从小的做起”,“经商要做儒商”。 立本上大学常上图书馆阅览室读书看报,曾看到一段孔子论水的文字,摘录下来作为座右铭;他认可君子的描述,并以此为人生努力方向。 上学,要取得真经,造福百姓。他没有继续深造,还放弃了出国学习的机会。他认为做事更重要。老人说,人在规定的时间里做一些事。 立本在职工作期间,给上级领导写了许多建议,一直提建议,都无回应,如石沉大海。留的底稿,最后发黄。过了许多年,他提的问题还在,预见的都出现了,有的建议即使在很多年之后也可能是“超前”。 地位高的人可以接纳干具体事儿的人,不喜欢提设想的人。设想是地位高的人的事,地位高的人把其他人看做手下人,对建议不屑一顾。 老曲说,鸟有翅膀,但地上有食不上树,没有恶人不高飞。 立本辞职下海,成立“立本”公司。创业之初,缺乏资金,没有哪家银行肯贷款,有一位农民企业家借给一笔巨款。但是这个人一直没有露面,代办的人传话:不赚钱就算了,赚了只还本就可,不算利息。立本忙起来,一天当做两天用。一年还了本,两年付了双倍的利息。后来企业上市,想给那人股份,却联系不到——那人。老单说,善只有润泽。 本纪+1 下海,增多了变化,增加了法力。 企业做大了,立本把它交给职业管理人来管理,自己开始做慈善事业,扶困济贫;设立基金,奖励鼓励绿色科技。 火,是燃烧,传统的是烧燃料,草,木,煤,油气。这些资源逐渐短缺,污染环境,要换一种方式,——太阳能,直接获取。同时开发节能产品,和其他获取能源的方式:大路的能量回收,日常运动发电,水的落差动能,潮汐,地热,还有流动的风,如同小时候风车。 他深入内地创建一个太阳城。开辟了一个地方,“实验”一个城市。城市没水,不好看,引水建造了池子和环水。 太阳城在阳光明媚的地方,他感到处处散发着热量。他每天巡视着,观察着每块区域,各种建筑。他走访,座谈,询问建筑师建筑设计,施工者采用材料和价格情况。他对太阳能素有研究,对太阳能情有独钟,甚至对太阳能的研究进展、技术长短、市场行情清清楚楚。他知道,再大的区域也是有限,荒漠也有利用的一天。只有民用、民居才是无限。固定的空间限制,才会促进发展出不断更新的挺尖的技术,这种普及、升级有无限的空间。每家每户的精打细算,会使得产品翻新降低成本,效益核算会使技术永不停止更新,提高利用率和效能聚集度。 他提出设计要求,向各家公司印发了相关建筑地理位置、建筑设计、能量指标、安居的建筑性能要求,价格要求。 中标公司开始与小正的建筑公司共同设计建造。半年后一片新式建筑拔地而起。每栋房的棚顶蓝莹莹,采用光伏太阳能板,风雨防漏性能优于彩板设计,坚固性好,由于加了复合层,增加了冬季保暖性能。它高出普通彩板的价格部分,通过生产电能赢得。太阳能材料多种,形式不固定。公司根据面积、位置、非能量方面需要,设计制作安装太阳能产品,有可折叠的,可拆卸的,移动的,调整的。造型考虑美术设计。建筑有整体性,能量部分考虑未来升级,做基础性设计,方便更新。 价格按正常的房产销售,增加的费用由他来承担。 太阳城在总结经验和不足后,又开始新的区域开发建设。新城更趋合理,更完善,建设包括大量的公共设施,场馆,道路,交通运输工具。更加注重实用性、整体协调性、观赏性、安全性、产出率、性价比,建筑本身就是循环。也注重灵活性,如售货遮阳伞,汽车遮阳衣,窗户遮阳挂件,等等。 房屋配套设置了发电入网系统。每家安装健身兼发电的器材,屋内外人行道,车行道都铺设了动力压的发电系统。 本纪+2 亟须解决大储量低消耗储电的问题,同时还要解决无线传输的难题。他投资科研攻关,研发全新的技术和产品,安全、高效运行。 他想歇息,喘口气儿。他走的地方太多了,空间和以前大不同;速度快,空间就不一样了。思维和遐想是有基础的。他静静呆着。坐在阳台的摇椅上,或坐在窗前看书。书有很多,很多没有读过,正如老单爷所说:“占有,就不是什么好的了。”立本忙,是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好看的,留着。有的书看一部分就可以了,全书需通读完的只有几本。好书不是读过说好,而是再读认为更好,人在年纪大一些时候回头读,又是一番境界。它是补课,补上遗漏的精品,补上未见的世态,补上感知的缺憾,有的是加深,有的是印证,有的是扩大,有的是回味。好书什么时候看都愿意看,百读不厌。看书“痴迷”看到天慢慢灰暗时,他想起了往昔,脑里重温那少年的时光。他“穿越”时空,回想起在家的窗前看书,坐在炕里,靠着窗台下的矮墙,天阴暗了,坐到窗台。写字台上有瓶蓝墨水,拧开盖儿,里面完全干了。他没有扔掉,拿到净化器那给瓶子接满了水,还可以用的。他很长时间没有用钢笔写字了,其实,应该写钢笔字,爸爸曾说钢笔练字,油笔不练字。 他决定回一趟故乡。自从老人不在那以后,他已很久没回去了。 总回想小时候的家,真的回来了,临近了,脸红口干。天是蓝的,瓦蓝瓦蓝的。道路,改建规划新修,过去的路没人走了,荒了。水库小多了,被淤泥淤了,再过些年这里会是平原吧。山,看上去变矮了。田地,是玉米吗?小伟说现在不种小麦了,大豆、谷子也少,就玉米多。永和说土豆也很少种了。 小伟开车,开得很稳。他车上放的u盘音乐,是儿子上学时录制的,现在听起来顺耳了,还有一份感动。在家的附近停下。树呢?没有了。平了,什么也没有了。爸小时候就离开家,家人都在,后来还有房子和大树。立本想,家树是全年的温度计,是每日的景,是外边的花。“就是这儿,”妹妹小丽指着,站到那儿,“这是咱家!”那儿,气息没有了。但在那,生活的痕迹还存在。“这,爸打的一块水泥面儿。”立本弯腰看。永和和小伟都挤咕眼睛:“多少栋啦?”小华答:“3栋3号。”这里是他们的开头。毫不犹豫,记得准,即使痴呆了恐怕也不会忘,站那地儿,立本想起妈妈揉面的身影。想念,怀念,思念,人具有的让世界无形连接,构成了温暖的立体世界。无需时空。小伟说,过家家,在院子里,立本想,这片房子都收拾了,像住家家结束那样,但是,不能一样,这里有东西留下,有魂灵的,多久呢,不知道……小华的哥哥牺牲了,在南方边境,不能回来啦…… 以前回家看见在外边坐着唠嗑的老人们,哪里去了? 本纪+3 路修了,垫高了,平了,水泥的,感觉短了,没有小时候的“艰深”“漫漫”的感觉了。立本想起父母从这送他上站时的身影,路上的脚步声和自行车轮子声。腿站着有些发抖。“走路不行的人回来了。”立本自嘲地说。上了年纪,没人嘲笑了,他经过了人生的鼎盛期,人们不用苛刻的眼光看他。人用过去的荣誉看,就有一种了“谅解”,对缺陷的“忽视”。毕竟,腿还在裤管里,他裤管里的腿曾经是好的,走出最美的步伐,曾跑出最好的成绩。老单爷说,人的耻辱和得意,都是看别人怎么看自己。小伟说以后我给你开车。小伟以前开了几年大车,跑长途,几天几夜地跑。辛苦哇。开始跑,心里胆突儿的,车一多就紧张。后来,时间长了,开车熟了,挺好的——像在一个什么星球上,外边是星星,各走各的,能掌握快慢节奏。 往南的路,去学校,去哪个?都去看看,咱们念过书的地方。 土坯墙都没有了,不是砖墙,是砖垛子绿色金属栅栏。树,“那还是咱们种的呢,”小伟说,“咱们挖的坑最深,一米见方。”立本看树,“树好像没咋长啊。”小伟说:“被锯了好几回的头。” 有人喊“小宝”,立本不由得扭头去看。 校园橱窗里有许多照片,小伟说没有认识的人。外墙皮,走廊,教室,里外都装修了。教室有富余,有活动室了,放着乒乓球桌儿,立本挥两下拍儿。“原来用木板,在石板上,用砖隔开,”小伟说,“那时都说庄则栋打得好,世界冠军,乒乓外交嘛!一晃好几十年,那时我们在小学,不是这儿。”教室桌椅换了,但桌子间的过道,桌椅前后的距离和以前差不多的,让他想起那曾经坐在那里的人。教室后面的黑板换了,是白板。桌子不是静物,好像有许许多多看不见的什么在那里“漂浮”。在讲台上,立本忆起小时候讲课的事,他挺遗憾,自己没有当过老师。 走廊里遇见的老师都是年轻的。他以为老师应该是年纪大的,只有年纪大的才像老师,才好把自己放在少年时代。 立本问小丽,二叔呢?小丽说去世了。大叔,早……在老太太去世不久就……什么病?家人不说。老母是支撑大叔活着的精神动力。立本明白,知道为尊者讳。“那时,咱们就他们这一家亲戚。无亲无故,就他们算是依靠。” 他去看曾经很熟悉的那些树,树是原来的树。树在等待故人,当多少年后,你不在,它还在,在等你。树下仰观,玉质翡翠般光影温润暗合。 到过许多地方,看过许多美丽的树种,但都是风景,只有家乡的树是亲情。 松树,杨树,柳树,尤其是榆树,老干虬枝,枝繁叶茂,姿态万千;而人呢,人老而趋同,越来越像先人。树木经风霜不凋,即使凋了风骨犹存;人经沧桑,缩减无魂魄矣。性命有数,死则死矣,但人非草木,老来却大相径庭。大概,不让人继续留恋吧。 “为什么还没有修大道哇?”铁路旁还是小路。 本纪+4 “那边有公路,在那边有公路大桥!” 公路宽阔平坦,大桥下河水汤汤。南河多年未见了,走近倾听,水在东流,那是岁月,是历史,是生命……这里,生生不息,流淌着,又走出这里…… 立本想起过去的生活,亲人、邻居、同学、同事、朋友,也回想自己的一生。他得了几次病,有的是危及生命的大病,都转危为安。他一生中,经历了无数危险危机。他没有改变,他坚守自己尊奉的信念。冥冥之中似乎有神明在保佑,总能逢凶化吉。他清楚地记得一次外出:过了路口,他下车问路,从胡同冲出一台汽车,他的脸正对玻璃,看着慌而怒的司机脸。那张脸一直记得。那一瞬成为记忆,而不是转折,或者永恒。如果那时自已残废了,会是什么样的生活呢;如果就此永别,自己是什么呢,那时自己许多没完成呢,但那也是一个人生!人不是一定是个什么样。人的一生怎么设定呢。老曲说,人生的价值是在“限定”的时间做了能做的有意义的事。 烈士公园的路和广场都重新建设了,扩了,树好像少了。当年运动会的盛况“余音在耳”,还记得骄阳似火的广播词,孩子们在树荫下……树叶刷刷响起,好像硬了,稀了…… 上街里,二道街,三道街,到小伟的家。街里已“面目全非”,真是换了人间。小力小红他们家早走了!房子都扒了。小伟问立本,你住的地方相当于咱们这几道街?立本说我们在环路外。小伟挠脑袋说对。立本说我们不像年轻人喜欢热闹的中心区,我们远离繁华商业地。 小伟洗脸照着镜子说:“你看我这张脸,沧海,桑田!”立本擦了脸也照镜子,俩人比着。小伟说人其实一辈子也挺长,有人能活了一个世纪。立本感喟,人类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也只几千年,一个朝代至多也就几百年。 小伟把立本衣服挂衣服挂上,“啥牌子?” “没牌儿,不是名牌。”立本不穿大牌的衣服,衣服外有牌子的不买。淑芬说小伟你上南方不就……小伟踢了她屁股,淑芬非要踢他一下,“你看立本……”“我就是因为立本在呢才非踢你不可……” 小伟的身上的衣服是儿子的,放家不穿了,挺好的,不能扔,“真挺好的,还是什么外国牌子呢。”俩人儿慢慢喝酒。两个女人吃了饭去一边说话,小华夸淑芬好脾气,小伟说淑芬昨天地上洒了水,我告诉她可别滑倒了,她说水是我整的,我都没用水,她就站那想,想我啥时候用了水,站了一个小时……淑芬说:听他瞎扯。小伟有次买水果,好吃,但没多买,因为太便宜,怕不好,淑芬说“你先吃呀,”哪能那样,淑芬说“买了之后吃有什么不行?”那也不好看……两口子老了像什么,像说双口相声的,有逗有捧的,一个人不行。说单口相声,得有热情的观众。 立本问“小壮现在干什么呢?”“送货。”“行吗?”“学呀,成立了公司,业务挺多。” 好在长期生活是慢节拍的,不是瞬息万变,总给人机会,做不好,没有做的,可以再做重做。人还可以补救。 小伟让立本看墙柜上摆着的各种各样小物件,是到各个地方买的,这辈子走了这些地方! “你俩怎么又回来了?” “我们出去的本来就晚,不行,在外一比较,还是回来。这边都熟悉。”小伟喝红了脸,手摆楞钥匙链。各家有大事小情,他都去,即使是将死之人也去看看,买东西,给钱。淑芬说他谁都给,人家也不领情。小伟说心到佛知,给了也没想收回来,给了就是给了。淑芬说他傻。小伟摸着链儿,说这个多少年啦,一直随身带,质量真好。好东西,能用住,当时没买不好的。还是好东西好,能留住,有个念想。别的东西都坏了扔了。 立本看储蓄罐,是个歪头小孩,“这个是啥时候的?”“是淑芬的,念书的时候攒钱买的,就一直往里存钱。”晃一晃,现在不存了。小伟小声拖长声喊“淑芬——”,淑芬往这边看。小伟笑,她哪都好,就是有点小气。小华说淑芬够大气啦。 午休在他们家里。盖的是老毛巾被,洗得变色,但软乎舒服。小伟睡觉出声,把他自个儿弄醒了,想起妈妈打鼾,说自己和妈一样了。淑芬说:可不像你这么大声儿,女儿说:你一阵儿一阵儿的。淑芬长得白净,富富态态;女儿长得温婉如花。立本说:“还是这个地方好哇,睡得着,睡得实。咱们这块儿建起养生的地方,采用度假的模式,能发展起来。” 小蘑菇怎么样?立本问。 人现在过得好着呢。小伟说。 立本给一张银行卡,让小伟帮小六。别说是我给的,别提我。 本纪+5 晚上在小丽家。“还戴手表呢?”小丽说,“现在有手机一般不戴手表了。”立本说习惯了,那是一块老式表,晃一晃,不用上弦了。吃饭时小丽发现三哥的手拿筷子的方式有些特别,“和我们不一样?”立本笑,“从小就是这样。”永和说那是有权力的姿势,不对,是有能力的。小华说:是小孩子的用法。永和笑说像外国人了。不住宾馆,小丽给他们腾出一个大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 “怎么不关灯?——还没睡呢?”夜里小丽轻轻问,立本说看一会书就困了,回家这边儿太安静了。 读陶渊明的诗“园田日梦想,安得久离析。”和小华说,啥时候在东边修一个田园小院,将来回来住。冷不怕,屋里暖,这晴天多,日光取暖发电,环境质量好……夏天也不热……人的成长融进了情感,往昔生活之地,就真的有了家乡的感觉。立本想起了小时候,东山上的院子和房子,现在可能都没了。 立本早上多睡一会,做梦和想的连在一起,挺放松的。想以后还有足够多的重复的日子。 小伟早上就过来了,笑着问:在这儿睡,踏实吧。立本说想去看小萍。小萍呀,小萍开了裁缝店服装店,可有钱了,孩子要了两个——男的家想要男孩,老二真是男孩。当年老司婆子和佟姨胡勒勒什么傻子瘸子遗传不遗传的。两个孩子都完完整整的,什么不缺不少,长得很好。她总说起你,说你是个好人。小冲呢?小冲进了邮电局,中学没毕业就接了他姥爷的班,后来邮电分家,他留在邮政,后来业务分包,他干起了“快递”。 立本想带曲文一起走,出去看看。曲文不走,说养了那么大的花,别人不行,信不着。有两盆儿还是姥爷留的呢。 立本记得老人们讲的,善良是当你有优势的时候,对别人好一些。立本设立专项基金,资助老弱病残鳏寡孤独的人。建了养老院,把魏婶接来了。养老院舒适现代,太阳能用上了。打深井,发现了地热,开发利用上了。叶小刚和叶叔都来了。小宁来看叶叔,叶叔说小家,说他当初七个月早产,他妈怕养不活,人都说七活八不活。立本说,小家个子长了很高。小家不来见爸爸,说就怨他,不让我去。去哪?去西北。劳栋叔叔的腿不能走路,立本为他准备了特殊的屋、床、轮椅。立本想,人老了也要做点什么,不要呆着;最好是养点花儿,种点菜,再有个猫儿,有个狗儿,是个伴儿,有个营生。立本让人建起阳光房,长廊,把建筑群都连起,冬季也鲜花盛开。立本做安排,细致周到,雇了专业的人来帮助打理。立本在笔记中写道:报恩并非心小,小恩小爱合道义,也是大爱。 立本总觉得自己来世上是有托付的,要完成更多,前人没有能够做的事。到贫困地方,查缺补漏,没路修路,缺水引水,出资建设先进通讯设施,投资产业。 他记得老单爷说的话,选择一种形式,不是看中什么,而是放弃什么。有钱有势不是功业,而是给能人以助人行善的手段。 本纪+6 在许多地方,在行人游玩的地方,安装上洁净的饮用水线;为节水,安装短时制动装置。一万个,又一万个,继续着。在偏远的地方,人居之处,开设合格的饮用水设施。让水延伸到远方。立本知道自己现在是翱翔,是滑翔的阶段。 缺水,是许多地方发展的瓶颈。地下水位下降,有的地层下沉,打井变得不易。而临江的城市,又面临洪水的威胁。 他筹划另一件大事,以一条江为示范,进行江河综合治理。兴利除弊。河道分三种,三种功能,一是疏浚下泄,污水检测排放,二是蓄水调节,分段航运,三是引水灌溉,养殖,生活用水。做好蓄水排水造福世界。 保护湿地,建设湿地保护区。草地,像水中的浮萍。 人,与过去有没有不同呢,在感觉上,像看大湖,走过了,知道湖的全貌;观海,知彼岸,如收眼底,那心与世界近了,怀天下!无论哪里,并并不遥远,世界并不太大。 他到各地学校讲学。他觉得不够,开始建讲堂,要带徒,用围坐式教学培养弟子,几十人至总数千人。他找到了周老师,请她做导师。周老师说,我愿意当老师,老师挺好,能看到人一生成长。但老师的身体不行了,不能讲课了,带年轻教师。周老师传授方法:对孩子的不应该不合理的要求,可沉默“不理会”;对孩子的错误要让他记住“不可以那么做”;话不在多,在表情达意,要看效果,不要声色俱厉;对“恶”本质上改变不了,但不能让它妄为,限制它,不能影响到他人。她说了一句打动所有人的话,“当我们做保护人的时候我们要保护好需要保护的人。” 立本经常看一队队行进的孩子,端详他们的面孔,那是人类的某一种类型,那是一个阶段的面貌,那是一个……性情的人,那是将会……做……事的…… 老单说过,孔子不是一个普通的教师,那是有了广泛而深刻的阅历和感悟的人去从事教育。完全不同于科举“辅导”。孔子晚年教育教学的意义远大于其从政。 立本为小学生编写教材,叫《人在宇宙中的位置》,是认知的课程。 通过媒体网络,在更大范围共享教育资源。采用音频、视频、直播,为大众提供精神食粮。立本认为,教育是传达信息。 他要帮下层人出主意想办法,改变境遇。 小正称他是一个“布道者”。 他常照镜子,回想过去。春天来了,一个一个季节接踵而至,很快一个周期,他写下了《男人的画像》:青春年少\\头发如茂盛的花草\\散发着艳丽和芬芳\\成熟年龄\\胡须根系发达,也收获果\\深秋,草木会变色\\冬季,叶子要脱落\\只有根系\\汇聚了生命\\力量思想与守望 世界在变,自己也变。 本纪+7 “莫愁前路无知己。”老曲常诵此句。立本不担心自己“前路”,他忧虑的是,他们这代人就像燃烧的煤,一直红红火火,但已经到了半衰期;他想的是,人才的稀缺会不会也出现“能源危机”,他思考如何应对。思考,是水的激荡。这将是他提出的最后的建议。 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他做了这些大事,心情放松,如奔流的河水开始放缓,无所畏惧地等待、接受任何需要承担危险的使命,其如一次出行。 立本家里壁灯换上了一个圆月一样的灯,阴天或月缺,夜里不眠的时候,有它守护照耀。 他有时间整理自己的东西,包括笔记。他处理了要处理的各种想到的事,包括后事。他留好了遗嘱。 他晚上放心地睡眠,不惧怕万一不醒来。他乘坐飞机,不像过去选择哪个机型和哪家航空公司,不再挑选天气,出行日期也没有了忌讳、小心,因为他没有了顾虑。他明白:随机没有百分百,每种可能都是正常的,不苛求,才自如。坐飞机,选靠窗的位置,不看杂志,不看视频,不眯眼养神,不睡觉,看外边;有云看云海,没云就往下看世界,看缩小了的景物。每次都是这样,总像刚坐飞机的人,一样的新鲜感,不管别人是什么样的目光。 每天都是开始,都是上天的恩赐。 他想开一块地,与小伟淑芬通了视频,那边传来笑脸笑声:“早没有荒地了。买也不行,只能租了。”“看来只能做佃农了。”“养鹿哇。”“那得散养,圈起来养就不搞了。”“我给寻摸寻摸。”小伟说你做了那么多,其实能做一样儿就已经很伟大了。一身无碍,除却繁华。要老了,人像过冬的小松鼠静享最低限度的储备。 立本欣享内心的放松,人生的发条已经还原,自然而然。老单爷说过,生活属于做什么都很快乐的人。 小区里,有位银发覆头的老人,走路让着人,“这是奶奶级别的呀——”立本站住让她走过,——老人活动的区域越来越小了。想自己也是“爷爷”级的了,感慨不已。 小区的树,像大盆儿的花。立本老家村庄参天大树。 立本看镜子中的自己,多了白发,多了皱纹,想起父亲的面容,那就是以后的自己。人衰老是逐渐加码,陆续呈现一些征象,那是时间钟表在旋转呢。 别的什么都不要,简单再简单,立本除了保留一支老旧的钢笔,“一无所有。” 小华在大学教自己的课,着自己的书,别无他求。小华说,人如果到死的时候说他是有钱人大富翁,是可耻的。“老来得子”,是对她的“奖励”,是上天送给她的礼物。她每周按时去接“儿子”若水,看他写的作业,有些题她也不知怎么做,和立本商量。三个人在桌前一起演算有几种解法。立本想起爸爸让他给家写春联,给亲人写信的情形。 小华的头与立本的头挨在一起,立本想起小时候“大东边”草的芳馨。二人和谐,不是“举案齐眉”能概括的,也不是“从没红过脸儿”概括的。为夫妻,是好友吗?老单爷说,相得益彰是为友;人情世态变化、祸福荣辱与共是为善。二人恩爱,默契,忠贞,小爱寓于大爱。 古人所说“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是浪漫吗?老曲说,是怨恨,不是善。 心有灵犀一点通,这“点”应是无私。 人生留下什么?“私”是留不下的。 老子曰: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 立本写道:人的一生留下些什么\\信息,事业,影响范围更大更持久\\久,能不消失吗\\大,能到边吗\\星系包含于更大系统中\\大的外部还有更大的\\相比较,大变小\\小到可以忽略不计\\最大的,回到最小\\最小就是基本\\我们做基本的,有什么不好? 外篇2,是记 每天在办公室看自己浇水伺候的花,绿油油的大叶能让眼睛从看书的近距离拉长一刻。但难改变的是他不能真正喜欢的心理,花的根在换土时露出乱七八糟的纠结,花的枯黄叶子扯掉的痕迹残留,那些情景总与眼前的芳华混在一起浮现。每天翻看日历,遇上“不好的日子”,就不做事,少做事。晓宇决定辞职不干了。他在各类学校都干过,一共当了二十多年校长,教育培养学生无数。小时候,渴望坐到主席台,看运动会,现在坐多了。细细想来,有啥呀——没啥意思。老师们说有成就,“那是我的学生!”他从不说,是也不是。他说,蒋介石是天下最牛的校长,学生最多,学生都主动认他,沾边就认。认的不是过去,而是现在和未来,是拉近关系。被人吹捧,是因为有势力,也因此被忽悠,被欺骗,被设计,是悲催。他不是蒋委员长,教育又分三六九等,还有春夏秋冬,他脾气又不好,没多少人攀他。考得好时,忽地来找你,考得不好,人都去找好的学校去了。世态炎凉!他觉得,学校就像股市,像赌场,像商业,像广告。人们不懂教育,却很势力,耍钱,跟风,要脸儿。人想结交你,多少话都不嫌多;不用你了,一句问候也没有。搞活动也失去活力。自己出节目,跳个舞,被人笑。底下人也会看气候冷暖,“见风使舵”,“看人下菜碟”,有人冷落他,有人顶撞他。“不听话了。”其中有个名叫“高”的人,特坏。晓宇心琢磨,遇到带“高”的,是命中坏自己的人——克星。他说,我要有枪就嘣了他。爸曾经说他,改掉脾气,当领导不能那样。晓宇看不起那些达官们,没什么学问,交际也没水准,幕后就是交易嘛;钱让人与人交往变得特别地简单,如同穿着布裹着的一个个裸体。为此,他常常生气。妈在的时候,常说:你这脾气呀…… 人好的时候往往稀里糊涂,不好的时候则计算时间。 他看自己小时候皱着眉头的照片,那是合影——人多呀,谁推他了,惹得不高兴。 睡不实,总做梦,都像真事儿。 做个梦,梦中,他推着自行车穿过市场里的道,是有棚的,遍地是垃圾,积水。有人跟踪着,不能看,急得想甩掉。水没过小腿,掉头转回,蹚水快走…… 晓宇梦醒时,想起一些人和事,恨恨的。怨恨,别人过分对自己,或亏欠自己很多;后悔,自己曾经不当言行使亲近的人冷淡。他想,是那些小子逼他跑进坟圈子,不吉利一辈子。 他决定转行!远离那拖着长腔总在装大的人。在刚开始工作时候,觉得单位人很多,单位所属单位很大,很多年以后,对各个领导都认识了,了解相关人事,知道了整个运作,就觉得不大不复杂了,那范围里稀稀疏疏。 他感受到了周围如自己原来对待上了年纪的人那种敌意。他记得刚参加工作时,他这一批人心理上有种不屑,看不上三十多岁的,一报年龄,都那么大了,都三十多了。而那些人也常照小镜子,说眼角子有褶儿了。人到三四十岁时,瞧不起五十多岁的:都那么大岁数了,还干啥呀?混吃,等死。人否定人,很容易,“其实他也没什么!”晓宇照镜子,为自己修正,说“人过50以后,眉毛长得才好看。” 是记+1 他看春丽不似从前,从前不是这样的。人有好看的时候,有不好看的时候。照片总是选好的留。人精神不济时,不好的一面总要出现。以前见过,想一想,似曾相识。他和春丽之间不睦,从某年得知实情而无法释怀,什么都不让着她了,一拌嘴就有这样的话:“你行,你啥不行”,“你啥都行”,“你有啥不敢的”……春丽不想说太多,不想多解释。那个“大哥”出狱后还时常骚扰她。 晓宇看春丽泛恶心,“太脏”,不理她。春丽说你是不是从来就没爱过我?晓宇激动起来,“我要没真心……我能到这个地方,我毕业哪不能去?我为了你……我哪次出差不给你买东西,都是最贵的,哪个男的像我……”晚上说梦话,以前春丽会叫醒他,现在不理他不碰他。 晓宇妈不在了,春丽在家中为逝者供塑料花,多年如新。晓宇爸在晓宇朋友单位干收发,那单位的人说老容像个领导。但老容愿意捡废品,换点钱。还不少换呢。晓宇说:不缺钱呐!爸说:钱也不咬手,你牛啥呀?春丽说攒钱干啥呀,咱们也不缺钱。爸说:行,不省了。习惯了,还是节省,舍不得花钱。后来,爸不在世了,晓宇觉得自己完成了人生中的一项任务。没有人管了,晓宇和春丽办了离婚。骂他的人说他有外遇,恨他的人编了许多新闻。晓宇扳指头算了算二人过了多少年,正好是二婶说的大仙说的二十八年。 老人说:维持的,不符合道,不符合德。 晓宇感叹,正不得兮不为政,伤不起兮而经商。 他开始办公司,走一条自己的另一种原来没有选择的路。开始睡不好觉,总做梦,常常醒…… 他包下了一座废旧楼,进行了安全性评估,检测,重新装修使用,焕发生机。经营饮食公司,室内街式餐饮,各种小菜小吃……用了很多人…… 晓宇原学校跟出来一位中层,做管理干得很好。公司的业绩越来越好,吃得价廉物美,吃出丰富多彩。回头客多起来。晓宇分股奖励,这位下属加了高薪,感动之余说原来差点没告你,没敢用单位的电脑打印机,家里现配的打印机,信都打好了,没发。 晓宇想念家乡,有不能割舍的情。他给家乡的人发信,告诉他们来。来的人中,有的没有着落的,感激不尽,有的觉得工资低,有的看他高高在上不得劲。小民说:“犊子不可恨,我最恨装犊子。”又回家了。 有的人转而去投小东去了。小东接手一家濒临倒闭的小厂子,他“承包了”,四处打通销售渠道,企业规模不断扩大。 小家在晓宇这干。爹说他:“命里一尺,别求一丈。” 小梅也来这干活,小家看上小梅了。 曲文姥爷讲,“人不是没有优点,多半是被缺点抹杀了。”小家喜欢一个人,则把她的缺点抹杀了。 晓宇四处去看望家乡的人。 小爽早结婚了,她变了,变得胖了。她接妈妈的班,和班上的一个同事结的婚。弟弟小兵到部队,后来当军官了。 晓宇多年前曾“遇到”过舞女。那是听说春丽在大学的事之后,晓宇十分震惊,他实在接受不了。他和春丽一直被人羡慕,被称作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一对儿。大学要毕业时,妈让他给辅导员老师送了烟酒,还有二百元,他被分到了大城市,和春丽在一个城市。二人来往互动频繁,在双方大人的催促下结了婚,人都说是“天作之合”。他们从小到大在一起,只有上学那个四年,不在一地。 舞女是小家领着找的。“知道,她是咱们上一年级的,长得体型好。”小家当稽查,查,抓。罚款不归他,他是合同工,在过去叫临时工,现在又叫聘的、外聘。 晓宇劝她干点别的,给她一些钱,算是帮助。她说陪你跳个舞吧。她贴近了,晓宇没有紧张,手脚也不再出汗。老人说,人的改变,在对待别人的方式上。她个子没有长多少,比晓宇矮了一截。间歇,她轻轻叹息,说:“没什么可……” 晓宇感慨,人小时候不是雏形,境遇变迁是造型模具,能改变一切。 小家说晓宇,“她谁都跟,谁给钱就跟谁。你可别要她。”晓宇心里转不过弯儿,小家说:“好一点的有的是!”晓宇心里不以为然,认为小家没经历过,啥也不懂;自己原引以为自豪的春丽,不也是那么回事儿吗! 小盈的姐姐小晶找了“红顶”商人——搞进口贸易的,生活得不错。美女,如物,难逃赏、玩、收藏,可叹可叹。 …… 是记+2 情感如水。 晓宇把小玲“接”来。小玲的男人吸毒,死了,没孩子。小玲的血型是o型,晓宇很在意这个。项叔不在了,晓宇为他迁了一块最好的墓地,在东陵园。 小家说,她跟人家过了多少年啦,也不是个大姑娘,也不是处女,你咋地也得找一个差不多的……有的女人妨男人。晓宇不愿听,踢他。 “夜雨”,“喜烛”,晓宇说:“看吗?”小玲说:“想看。”他显示自己的东西。女的不害羞地出示了自己的,她原来的男人称它为凶器。晓宇想起春丽跟他结婚时说“是男的多好”的那话,明白了,还不太明白。 俩人没有直接来那事儿。俩人看着对方,嘻嘻……笑。晓宇觉得这世界好像在等着他,和过去没有太远。“看啥……看吧,给你……”还是摸好,闭灯摸她腿……不看——会有更多想象回顾。早晨起来,小玲收拾床收拾屋子,收起一些头发。晓宇说:人就这个烂不了,对了,还有骨头…… 他们还没办手续。晓宇觉得结婚会让情感变了,固定了就无情,原始积累终会消耗完的。 邻居姥爷说过,没有总是高兴的,除非你把它变成有期待的事儿。 小玲喜欢有个家,有个独立的房子,喜欢做各种各样的饭菜,洗洗涮涮,整天愉快地忙着。洗晓宇的好衣服,不用洗衣机,用手洗,她喜欢透洗水时的那种感觉。 晓宇的买卖做大了。他搞了连锁店,他用起网络,进行扩张。消费有多大?有太多的潜力没有发掘,前提是建立信任。他建立透明的仓储加工制作流程,物资采购引进消费代表制度。他的店采取大众化和精品化两条路线,多种风格。订单可以缓付账,不满意不付款。他的生意红红火火。 换新车,原来的车磕磕碰碰,有许多被遮盖了的伤——学中开呀,不行啊。车密封也不好,不留恋,冬天冷啊。 搬新居,是小独楼。有风水先生说过,不可住独楼,晓宇不听。新居,是自己亲自设计——认为自己也能做“小事”。装修极其讲究,费时费力。小家为他在房子监工。活儿收尾了,小家晚上一个人儿先“庆贺”一下——洗个澡——大浴盆,放了一池水,哗啦哗啦好舒服,看周围哪都新鲜,愿意看,镜子,镜子映照的东西,金色马桶,天花板,花灯,大窗帘,哪都好看。仙境一样。老人说,人的一生就像做饭吃饭,忙了累了半天,坐下来吃;但时间长短相反,创建之后,更长的是享用和无所事事。 晓宇亲自选购更换全新的家具、衣物、摆设,又陆续购进了文物宝器。更新,与过去告别。 书房扔了那些过去年代出版物——以前看重的书,像宝贝收藏,小艾拿一本,都要“必还”。他换了一些精装的书。 他的衣服,翻一翻,有的没咋穿呢,就扔了。 形式没有固定的。老人说,看到的是留下的。 他动手拖了一遍地,看地板亮的。然后,泡进宽大的浴缸里,让各处喷出水流,胳膊张开,看窗外的景。棚顶的画是动的,鸟和蝴蝶在抖翅,有声音,鸟鸣。 晓宇对新环境很满意。 是记+3 晓宇对新环境很满意。 秋天\/温度还没有骤降\/阵雨\/落下马上又晴\/回眸\/门窗明净不着一丝一点\/一瞥\/帷幔泛光如花起舞\/凝视\/屋外与屋内无关又相关\/移动\/每个窗户都是不同的景 “很不错。”一砖一瓦都是情。“百年大计呀。”心想,将来可以留给儿子继续住。儿子虽然和自己“不对付”,但血浓于水呀。 新鲜劲儿就一段儿。需求满足就是结束时。烦恼又起,无聊至极。 晓宇看窗户,花大姐儿在玻璃上爬,窗没开,是怎么进的屋呢? 一会儿再看,在外边,飞落玻璃。怎么出去了?玻璃太干净啦? 网上看新闻,说某地发现一处三千三百年前青铜时代聚落遗址,有陶器,有粮食种子,有牛马兽骨。晓宇掐指算算3300年前是什么时候,现在是公元19——小家笑,说早都二零多少年啦! ——啊,那就是公元前1300年。 翻词典的后边:那相当商朝的中期。 “你赶上关建啦。”小家笑。 “他现在干啥呢?” “早就不在啦。” “得啥病啦?” “不知道。” “那个杨英年呢?” “没死呢,也瘦小枯干,不能动了。” “没动静了?” “没见着。在哪儿咬草根眯着呢,哈哈……” 翻书,看到夏朝和周朝有流星的记载。晓宇小时候曾听大人说他出生那天晚上,有流星雨…… 晓宇照镜子,下颌有褶子,搓不掉的啦;凑近看脸,想说恐怖,却脱口而出“恐怖分子”。再细看,多处呈现“衰落”,不恐怖他人,恐怖了自己。有商界的朋友打趣说,自己长得像周润发,——没有人家年轻长得帅,有他现在长得老! 胡子都白了,老啦! 人年纪大了,眼睛无神。 小家笑,“训人还有力量,没老啊!” “我图啥呀?忙来忙去……” “你有公司,那是自己的呀。” “我是为了谁呀?” “你有儿子呀。” 举哑铃,做俯卧撑,做扩胸运动。“身体是自己的呀。” 说旅游,好几个地方都没看着。小家问怎么呢?晓宇说有雾。小家说游泳,去海里边,都赶上风,游不了,让浪给打回来。 小家说:“小明‘闭关’了。” 晓宇问怎么闭关?小家说谁也不见,不联系,不出屋了。晓宇说那不就是航天员被留在太空里了吗? 想想,认识的人——一个个你看不上他,他嘲讽你,嗨,实在没意思!晓宇踢腿,狠劲踢。 小区里的灯亮起,周围景物像过去舞台上的布景。 晓宇唱歌,唱那微山湖上,小时候唱不怕开头的词“悲”,因为盼着唱后边的激越欢乐,现在怕听“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不等到后边就赶紧停。有人不在人世了,上天国“对立”去了——那可没有他们可争之位。算一算,和自己认识并有过交往的人,能有一个“连”,其中死的得有一个“班”;捋一捋,死的人都是坏人,自己不喜欢的人,挺准!——坏人也有健在的,还活得挺好呢,当他妈大官儿呢。 有一天晓宇做梦:许多人坐一块儿,在一个大桌周围,自己的位置是什么地方呢,挨着谁,不甚清晰。小勤不知怎么知道的,说:你有钱,我要告你。晓宇拉小勤,说千万别的。小勤说那你给一万美元……晓宇算,一比几,那是多少钱,太多了,不行……小勤说不行就算了,要走,晓宇拉,说少要点儿行不……醒了,再睡再做梦,梦的开班委会,晓宇发言,人们争论,小勤小高几个人嘀咕…… 外篇3,拾遗 春丽和晓宇离婚,老田是支持的,他早就不喜欢这个女婿。自己一个人有啥不行的,啥也不用他。春丽一直一个人过。她人生经历了两个阶段。原先什么都舍不得扔,一点小东西也留着,东西坏了修修不换。后来,不好的便宜的都扔掉了,只用品牌正品。看着舒服,用得也顺手,确实不一样。 家中扇子不扔,“多多益善。”春丽怕热,不热的天儿却忽然冒汗。弄些扇子,常呆的各个地方都放一把,随手能用。 她雇了一个钟点工,每天来打扫卫生,干完活就走。一周一结算。干净的就用,不干净的,马上让她走人。没人,清静。 春丽很喜欢读小成的诗《眼睛》,“眼是窗子\\睫毛和眼皮\\是粉红黑边的帷幕\\内人不看行人风景\\外人想窥视屋内\\都被窗帘捂住\\眼想躲开\\闪烁的光\\眼累了\\想休息\\呆在卧室里\\人有困倦时\\还有害羞时\\有默许时\\有幸福时\\帘是暧昧\\是温存\\人经常需要自我囚闭” 春丽很早就开始做服装销售代理,当初晓宇想“发展”,春丽给晓宇的领导夫人送了好多的衣服。经营了这么多年,手里有些钱,但是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现在,一个人过,又曾有“污点”,神圣被褫去,让人看不起。她不愿意出屋。翻检箱柜,看到旧衣服,犹豫扔不扔;想起过去,想起一段生活,想起人们…… 她不要那些小盆的花,只留了一个大盆的花,——她认为不应该叫花,植物开花也只是一时,花落就没人看啦?这盆不开花,难道就失去了价值吗? 电视节目没什么可看的,换台换到手累。岂不知给人愉悦的节目需要创造的智慧,即使游艺也需要智慧,没有才智,做什么都很乏味。 每天翻台历,遇到某个忌讳的的日子,就前一天“停止”不翻,到后一天再一起翻。 她想,不能消极等死,做能做的事。 在大宅子里,挂着红辣椒,用线穿成串。在郊外她雇人种了一块地,种辣椒蔬菜,无污染纯天然,晒干留着吃一年。每当烹饪时就摘一个干辣椒,干酥得一上刀就碎。拣去了籽儿,放热了的油;油变红了,放进凉菜拌。或者直接用它炒菜、炖鱼。 多买了一处房产,让爸妈来住,他们跟小杰两口儿过不到一块儿去呀。 老田说:人享不了福。田婶得了脑中风。出院后和春丽住一起,春丽每天忙买菜做饭收拾屋子。田婶心疼春丽,说要是不能动了,给我一片药,一下就完了,可别躺在炕上。春丽安慰妈,别多想。妈说,怀你那年,看到过狐狸……哎,倒霉。经过中医针灸治疗,田婶可以下地行走了,但不能出去继续捡瓶子了。一天,春丽在卫生间的时候,放在桌子的手机响起铃声,妈妈着急去取,急着送给在坐便上的春丽,却两条腿拌在一起摔倒在地。田婶走了,火化了一把灰,什么也没了。老田回去住春丽给买的那栋房子,和人交谈时埋怨春丽买的房子不好,听人说这块地皮,原来是一个大坑,是垃圾倾卸的地方。他也感到孤单,“老蒯在多好哇。天天有人给给做好饭,什么也用管。” 后来,小杰来了,是爸叫他来的。小杰一家“常驻沙家浜”不走了,家那边的房子租出去了。 拾遗+1 春丽不愿走动。没事用手机上网。看到微信群有那么多的人,曾经很熟悉的人,——如同老房屋,曾经生活过,还是原样,没有损坏,更没有倒塌。世上一切是固定和平稳的,没有太多的意外,没有“不料”的情况。不顺的人爱回忆。小静在的时候,劝她找个伴儿,“你条件好。”旧有的让人怀念。 她不愿浏览阅读了,那些虚假造作的文章一读即呕,不想看。 她也不愿意去各地旅游。出门在外,惦记家里,家里的花要干了,七八天得浇水。住旅馆,她也不习惯,觉得不干净。她带着褥单、枕巾,但总觉得被子枕头有味。 过年,也不愿买东西了,许多物件儿都好好的,不想扔不想换,各处摆设都满了,不用什么了。 她整天呆在家里。家里有包装精美的高级月饼,当零食吃,和小孙女一起吃。 小孙女周末和她在一起,没事跟她一起叠葫芦。葫芦的多种叠法记不得,找出收藏的葫芦,拆开来看。孙女趴在床看她的腿,小腿有小坑儿,比周围颜色浅,她用手轻轻摸,比周围低,问什么东西砸的,春丽说跳皮筋磕的。给孙女剪的头发,都收口袋里留着。小孙女说人家都说我像你,春丽说你别像我。小孙女漂亮,春丽喜欢,又不希望她太漂亮。儿媳妇变胖了,春丽觉得很好。小孙女找到影集,是以前的老照片,问这问那。春丽收藏的“宝贝”,让孙女看,“手不能碰啊。” 春丽看镜子,一边眼角有大皱纹,是侧卧的吗?平躺不行。 睡不着,想自己过去,想起许许多多,叹气,“那又能怨谁呢?” 看自己的影集,有不好看的相片,没毁掉的,“丑”的刹那,在年老时候再现了。 一开始总觉得自己的岁数大,很可怕,渐渐没有什么感觉了。擦着化妆品也不当事儿,只是希望到最后别太老太难看。原来说的“猴年马月”“遥不可期”来到,“啊”的神情不再,因为许多时间点都已经流过,漫长的经历都在弹指一挥间。她已经习惯,平静地看自己的脸的变化。许多看不准的,经过岁月的变迁推移,尤其是言语相对,具体事的一来一往,人如一纸团全平坦地打开了。 春丽看以前买的发乳的生产日期,用了六年,里面剩一半呢。六年不长,好像一晃。可是,往后还能过几个六年呢? 拾遗+2 对面的一户老人的家,很久不见灯光,是怎么的了,干什么去了?这家两个老人,住在这大房子,不是缺钱的人,但总在早晚翻检垃圾桶,收塑料瓶子和纸壳子;夏天小院里咯咯咯有许多鸡。有好几个月了,不见人,天暖了也不见鸡,天热了蒿草长得老高。是病了?住院了吗?还是……为老人担心,忧伤。“这就是我的将来?” 淑芬一次次邀请她去,她去了,相见甚欢。淑芬嗔怪她:“你要再不来,就再不理你了。” 偶尔看到听到成功者的年龄与自己相同,会得到鼓舞。感到自己并不老,甚至正当时,还可以有所作为。 她主动联系学校,资助几个贫困的大学生。有的学生从家回来,给她带些东西,她坚决不要。有的学生嫌名字不好,让她帮着起个名,她不同意,“名字可不能随便改,那是有说道的。”她觉得还是小孩子更需要扶助,对贫困的小孩子倾注爱心,更有意义。她想收养几个孩子……看小孩子的眼神,什么样都有……但可以影响,可以引导,可以避免。 看到落日天渐黑,时间到月末,还有年终,她觉得时间过得像撕纸,像点蜡,寿命在折损剪除。 春丽睡眠不实,时常做梦,曾做了一个梦,说去洗澡,领着家人好友,门口进不去,要刷卡,门口有个认识她的人,为她刷了卡,进去,里边人说都要到点了,剩十分钟了,那还……出来吧……她把这梦和春花说。春花说,你得找一个,——有男生常提起你。提我什么?提你小时候…… 春花说春丽长得像妈,越往后越像,——自己长得像爸。 纸条上说,人的生活看起来丰富,其实不过是几种反应的习惯起了作用。 春花说自己是个穷命,啥人啥命。但她找个好男人,性情温和,没有不良嗜好。俩人开店卖菜,挣不了几个钱,但和和气气。 春丽常帮衬春花,把不穿的不用的多的都送给她。春花来,春丽想不清楚总问她是几号了星期几。春花整天家里家外忙,她说看见了晓宇,也没“嘞”他,——那小子也不像小时候的样儿,长得像他爹,肿眼泡儿。 春丽说下辈子可别做女人。春花说,对,——我做啥都是干活的命;想了想又说,那晓宇没办结婚手续。春丽说:他过他的,我过我的。春花说是,找谁不行非得他。和他在一起,是命,不在一起,也是命啊。春丽想不想晓宇,很难说——毕竟生活了这么多年——收在内心,叠起来。 老单说,善没对比。 外篇4 正传 小全做官。平时作报告,不枝不蔓,抓住听众,人说“有水平。”他说话像周老师那样语态语调。他记得老单爷的话,好的处理方式是风平浪静,不是危机后的扭转。他做事务实,称“民之子”。他记得曲文姥爷说曲文爸的话:别没权的时候发牢骚,有权了又不干正事,整天虚于形式,白瞎了那位置!他工作认认真真,克勤克俭,不搞高大上,城市建设在宜居上用心。常走下层,扶助贫弱,救死扶伤。小全重新规划改造旧区,做好配套建设,加大基础设施投入。市民住房需求同住房建设销售对接,城市的环境、居民的生活得到极大改善,城市的房价没有过高的上涨,得到人们的尊敬。 人在外,很少回家乡,但很愿听亲友讲,那谁现在咋样了?他爸呢,他妈呢,老什么家,还都在,谁呢,谁呀,——小六考上了,当老师。虽然不见面,他挂念的人一直在心里。早年,小成身陷困境的时候,他尽力相帮,从伙食补助中节省钱,买些书给他邮去。出差,路过回家,只呆半天一宿。爸听他要回来,马上告诉:“得穿厚(薄)点,冷(热)了……起风了……”同事出国给一个电动剃须刀,他给爸,爸还用原来的那刀架的呢,这个好,功率大,刀头快,静音好。 做梦,梦里有事,忘了给爸打电话,告诉不能回家吃饭,快补打,可能一家人还等他……别等……有亲戚来,混在人堆。自己要跳高,比赛,穿着长衣长裤…… 正传+1 家乡来人,老乡有找他的,他都接见,忙就让人接待管饭。小家说,有些人过去不咋地,现在也不咋地。小全说,人哪有那么多好人,只要有底线,有小善,无大恶,就可交。 老人说,人想你,是人心中尊重你。 小美说小全小时画过一幅画,画的高楼,五层的,无数个窗,“每个窗口都看到一个人。”小全笑了,“是呀,如今都住上楼,在春夏,开着窗,听到楼上楼下说话。” 吃完饭又换地方吃烧烤,土豆、大蒜都上了,小全说,没有咱们那时的好,——薄的,一咬嘎脆,厚的面乎乎的,金黄,能烤出碳泡…… 小全想小时候,想自家那个院儿,还有前后院的鸡,鸭,鹅,猪狗猫。他常提起曾经“洗澡”的上下水库,那种记忆一直存在心里,后来的“洗浴”没有水中的感觉,只是各种增加的服务。他更喜欢在家里,因为洗澡的地方,走入走出的时候心里有一种异样不安。 人都说小全一生没犯过错,没有遗憾。他说,差点受冤枉,就是小时候被人放到他书包里一支钢笔。他的遗憾是二舅早逝,没有来得及孝敬二舅,没有让他享受一下今天的好生活。当初刚毕业,二舅找他的战友帮忙,帮小全调动工作,建立了联系…… 他让小玉还给晓宇那个碗,那是一个纪念。他以前给家里带回了一套餐具;家里的一套老碗,不用了之后爸都收留起来。 在人生鼎盛时,他得了绝症。他没有告诉亲人、好友,没有休假,休假他就会“受不了”了。每天先工作,完了再去医院。回家时,夜色已晚。路灯像节日的礼花,一个个升起,又从车窗缓缓落去,如同车速一样匀称。人的思绪也如同车窗上的路灯一个一个升起,汽车站也如同这车窗上的路灯一个一个过去。乘客们都没有困倦,因为外边有不断起落的路灯……这里每个地方是那么熟悉,车到哪有弯了都知道,以至走哪都感觉路不长了。他刚工作的时候,从家到单位要很长时间,那时就盼望着分个近点儿的房;后来,搬到政府跟前儿,出这个楼,进那个楼,太短的路程,以致寂寞得无味,好像一直在单位,除了过一个道,没见其他。他倒希望路长点,多走走多看看。现在,小全希望日月停下,定在那。一个人慢慢在湖边散步,孤独哼起老歌儿,如同小时候害怕了喊妈妈一样的感觉。夜晚他走各条道路,再看看这个城市,他想起小时候东大道上夜晚有个人独自走,挑黑的地方走。这个城市,他熟悉每一处,记得每一处变化。旧的矮的房子几乎看不到了,院子几乎看不到了,旧址上建起新的高楼,没有了闲置的“遗址”,没有了荒芜的地方,没有了能躲开灯光的道路,没有了看星星的地方…… 家里种的花,叶子干枯了,浇水也不行。重栽,浇水浇透,物业的老头儿说的,土干透了——用手摸摸——以前爸也说过——再浇水——原来如此!花果然长得好。花好了,人不行了。 小时候每年都盼着自己的生日,现在一年里的某个记住的日子要来临,感到恐惧。 他常想起家乡。家乡,是记忆里女孩儿长长的辫子,是那壕沟,是一片水,一条河,一面山坡。 正传+2 小家来看他,和他唠起过去的人和事:“你还记得老霍那老家伙,他把我提喽起来——那时我还小,不大点儿,他欺负我,我够不着他,也够不着地。又有一次他拎起我,我带了一根大头针,扎他的手,他就松开了。哈哈哈,”他俩笑,笑得不再拘谨,好像活着就是等这样的结果,正应了老单的话,遇故人如游旧地一样。小家说:“老霍死了。他几个儿子谁也不管,瘫在炕,饿死的,那缺德玩应。”“别笑话人。他们怎么会那样……”“你忘了原来说他们就是这样的……”“哦——狄叔呢?”“不在了。狄婶还在。”“小珍身体没事儿吧?”“没有,好好的,——啥狗屁大夫,说人活不过二十……”“小民现在干什么?”“死了。”“哎呀——”小全叹息了半天,自己还记得他耳朵后的污垢……随后又问:“小江呢?”“他呀,还行,找个好媳妇,稳当多了。就他要了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先是闺女,后又要了一个,小子。当时把他乐坏了。”“没罚吗?”“罚啦,罚两千六,他那时带孩子出去,举着孩子说:‘两千六!’”俩人笑,记忆的人又活泛了。小家说起小高来就生气,“缺德玩应骗了我那么多啪叽……”爸说名里有姓,可恶。小全说:“这小子和小勤差不太多,那时借我好几本画本不还。”——小勤没有找过他,小勤在省里,自以为高高在上的。小涛来找过他,他没有见,“小子没正事儿……”他记着小时候……人和事有的如刀刻斧凿一般,不像有的需要经常说起,强化记忆。 “你原来在立民那儿干了?”“早就不在那干了。那小子开始有钱,也不行,自己乱花,别人花他点钱就念叨,不会做生意,后来全赔进去了。现在还不如我呢,也没人嘞他。”曲文姥爷说,人总是一心逐利,不知生意的含义呀,生意要无害才是生意! 小全说小家,多亏人立本,你还记恨人家,要不然的话,你现在不知在哪呢。小家连忙点头,说:那不死也得住一辈子监狱。——二十多年前,在立本那儿,小家想找对象,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小家说找一个70分,80分,90分的。立本劝,说60分就行。凭啥呀?小家不听。后来,处了一个漂亮的姑娘;再后来人家又和别人处上了。小家要报复,准备了一把枪,自制的火药枪。立本觉察了,问小家,小家不说,让公安突击查,没收了火药枪…… 小全怀念一些人,多是小时候的人,想一些对自己好过的人,想那些也对别的孩子好的大人。他想起老单爷说过,如果没有记忆,就没有如今的历史、文化、政治、经济……如果没有记忆,人也许向瞬间细化,筛选进化,那会是另一世界景象。 “过去大人做的,现在还有什么没做呢?”“打孩子,哈哈哈。”“还有啥啦?““剪鼻毛,”“刮胡子,”“脚裂口子!”笑起来。“人的一辈子挺快呀。”回首参加工作三十多年就是一晃,一瞬间的事儿。 “岁月不饶人,白头发,都有了。”“还有呢?”“脚和腿浮肿?”“没有。”“肿眼泡……”“对了。”小全年轻时上故宫里看皇帝的画像,觉得不对劲,怎么总沉着脸,耷拉着嘴角、眼睑,表情木然,心想是不是画家画得有问题,现在自己到了年龄,验证了。人在一步步变老。小家说,人为啥要变老哇,这多折磨人呐。小伟说,你天天二十岁让你一下就到八十,你干呐?小全想,自己这是一下子就七老八十了,生命在秋天速冻了。小全走路姿势一直想改,不知改了多少,只有早先的时候媳妇说;现在,这已经不重要了。 医院的树丛已经枯了,红树干又像春天没长叶的时候。又得等来年天再暖。雨淅淅沥沥,与幼时有些相似,有些不同。小全算二舅的年龄,那时比自己大二十岁,活到现在应该是…… 大房子,除了柜子,空荡荡。翻检自己的东西,有的还没有使用,可惜了,应该用上啊。琢磨琢磨干啥用。想自己过去曾写过不少信,不知在别人那是否还保留?信写得好坏都有,有的太幼稚,未免让人笑话。收不回来了。很早的讲话稿有一摞子,可都是自己写,手写的稿,字在稿纸的格里。处理了吧,有一丝悲凉,稿子代表着那些岁月。留着,给谁?没有用。倒是后来秘书写的,正规打印的,都下发,发表,存档了。 小家问:你去的地方多吧,都去过哪呀?小全答:基本都去了。他拍了相片,还写了日记。我们开会多,开会顺便看了许多地方,小时候画册上的、日记本上的图画景点都去看了。 正传+3 小全回想,自己一生能体验的都体验了。 人生,就是长大;长大了就走向终结,或早,或晚。人没长大的那些事,时常追忆。那是有遐想的时段,人最富于变化,人生意义就在此。上了年纪,走向单调重复,每天都是相同的,多一天少一天,区别不大。 他把家里书翻着,扔的要看一看,抓紧时间看,看过了就可以扔了。读了以前没时间看的书,尤其是没有读完的书。他有一套完整的二十四史,看完一部分,在上面划了一些标记,在“所居民富,所去见思,生有荣号,死有奉祀,”下面划了卷丝线。他有时发一会呆。一生看过什么,想过什么,只有人谈论时才有意义。原来还想着七老八十怎么过呢,现在日子没了。世界与以前不是一个了。 夜里醒了,想近些年来做了哪些大事,想了许多。窗外,近处的路灯不亮,那是月亮远了。如厕,看仪表的提示灯微微亮着,近处瞧,光照手掌,形影清楚;想当初蜡烛的光也不是很亮,与此仿佛,但舍不得,不能这样整宿点着。把书架书本翻阅一遍,有“批注”的页撕掉,写得多的整本处理掉,早年的字写得不好。小全想,如果字写得漂亮,是不是可以留着? 以前写的东西,以怀旧的最好。他还记得妈妈的口音,有的话虽然明白,但写不出字。 干点小活儿,慢慢收拾擦拭各处,光照进来,干净,明亮。可惜了,爸妈都没来住一住。以后也不能按月给爸寄钱了。他的几双鞋,翻看了一遍,有冬季的,春秋的,有夏天的,都很好的。看花,有残缺的地方,只能那样了。 小全媳妇得了一种病,身体活动受限,没有生育,眼睛能看一点东西,像早年受伤的小花一样。小全不离不弃,尽心照顾她,她病歪歪地活。这是命。人生在选择,获得,失去,也在对比,在别人悲催的命运面前自己干点活儿都是自然而然的,再辛苦也不为过。没想到他自己竟走在前面了。好在妻的侄女搬来住,她离婚了,不想见人了。 小全临终对来看望的人没有多说什么。说多了,无益。窗外,蓬蓬勃勃繁盛的景象没有了,残枝败叶,稀稀疏疏。 卧床整理电话联系本,记了许多页的人名单位地址各种号码,有的人已故去,有些电话是找他时留下的,有的互相帮助记的,没用了,撕不动,又不烧,让人在碎纸机处理了。 墙上有条虫子,快速爬。这是什么时候的呢,应该是很长时间了,在屋子里一直存在,不能总躲藏,安静了就要出来走走。 人走了,留下悲伤,这就是成功者吗?能 人说,人的一生是消费共同关注的事情。 人们自发地来到殡仪馆,黑压压的人群,列队走向他的遗体告别。遗体周围摆放鲜花翠柏,那是无根无水的了。晓宇跟小家说,还得是死在任内呀!大厅两侧陈列着各大领导各大单位的花圈缎带,小家一个个看,点点头,“值了。”天布薄云,一缕紫气。小全以前在上级机关工作时关系特好的老领导仰天流泪,“太可惜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呐。”他退休后,就小全对他好。 纪念小全的文章刊发,占了报纸一个版面,主体文章写生平功绩。事,不是谁都能做的,不像好多人没有可写的就连日常工作也写进“流水账”。追思文字写得感人,让人读进心里,流下泪来。 人们说:好人呐;好人没好报。立本写诗:“伯牙子期知音难寻\/瑶琴不再\/高山流水长存\/听落泪\/真朋友稀有\/花鸟双呈\/那是美的\/祈福\/人对春的渴望\/源于北方漫长萧条的冬季” 老单曾说,人的价值不是以时间来衡量的。每一代人不会同时离去,有交叉、交替,代代有变化,又有联系。 小全生命之火没了,从此熄了。他的家国情怀如河,滋润着土地。 墓志,写了曾任职务工作履历;铭曰“终中寿,不为夭。死而不亡!” 注:此篇题目本想叫全传了,和名字相合,有完整人生结局;但还是叫正传,有文学之意,还有其弟在做着人间“正事”。 外篇5 诗经·风·云 昨日的云今天在哪儿 烟波浩渺 云蒸霞蔚 走了无人知 你是谁,你是看见遇见 看见了,成为远近和彼此 一时一地观照 行进中变化 谁在注意 美了散了 涌起的是风 合成的为雨 有什么留下呢 屋檐滴落的雨槽 河床冲刷的沙泥 飘云无数 驻足是哪个呢 分开,聚集 忧愁了,哭泣过 彩虹宣告云雨终了 形与影又在哪里 诗经·风·飘 云,随风飘转 花,随春风飘浮 云从土地上飘起来 草从土地上长出来 雨,是云 遇冷落下来 彩虹是雨后 水滴和阳光合起来 青草是水、阳光 和地上的土壤合起来 人是水、阳光、土地 和植物合起来 笑声是水的蓝色、草的绿色、地的黑色 和花的红色合起来 心思经过清清的 轻轻的空气飘呀飘过来 诗经·雅·柿子 柿子晒干了成饼儿 茄子豆角晒丝儿 蘑菇没了水分留着过冬 可以放到明年后年 树木烘干了 做了家具,用得结实 树木生前生长,死后成为建筑 参天大树做了栋梁 生长几百年,能用几百年 人死了叫离世 每人有个坟墓 有骨,或灰,还立碑 思想如水 生前几十年,死后 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 经久不息 诗经·颂·清明 节气像一道门 春打开 人走出去 或者走进来 雨在徘徊 游人衣着 像扑朔的蝴蝶 行人举着伞 是红心的花开 蠕动的汽车,是咕咕的蛙 雨丝低徘徊 天上有一条河 没有一丝云彩 天上有一条街 沿河建着青青的客舍、洁白的平台 所有的好人升到这里来 母亲在河边说话,流水中洗菜 晾晒的衣裳迎风摆 人间雨在徘徊 外篇6 离骚 人追求的,是形式的繁盛。——老单说 家乡故人相见。争论。 首先,什么样的女人好?上了岁数没有人说漂亮,有说贤惠,有说勤快,有说优雅。晓宇说,优雅的女人有所图有所求就变了形。 又谈论谁官大官小。小宁说:人本来是平等的。小国说:那不可能。小江说:在火葬场都一样。小舟说:不用那时候,退休了就都一样了。晓宇说:只要你有才干,啥时候都行。小舟说:“小勤要没当什么官儿,干个普通的工作,和现在就绝对不一样!就是一个小老头,像我似的,不起眼的小老头——不信让他换身破衣服到哪走走,哎,找没人认识的地方试试。”小舟不为人待见,一说什么就带着情绪。小国说:“是,当官的怕去外地,怕去人多的大城市。”晓宇说:“不到京城不知道官小哇,人山人海里你那么渺小。要不然,各地怎么建了那么多的办事处?那是延长的胳膊儿腿儿。”小舟说:“人说‘一个样’:大锅饭干多干少一个样,没后台的人有没有能耐一个样,女人漂亮不漂亮关了灯一个样,当官的不当官的退休都一个样,进澡堂子脱了衣服都一个样。”晓宇不喜欢听这话,说:“自己干,努力做,能调动发挥自己;你看他们退休的,老得快,一下就苍老了。” 意见不一,呛呛:“当官的是不愿意退。”“当官说话好使呀。”“不当官也别退太早,退了,干啥呀?”“旅游哇。”“你得有钱呐。”“游一段就腻烦了。”“没文化!看文化呀!”“文化?没去,后悔;去了,更后悔!”“啥总一样也没意思。” 小江说:“俺听不懂,俺不是高人,是个凡人……” 小舟说:“你是烦人——” 小国说:“听说那个小勤整不好要关进去。” 小江说:“监狱还管吃管住,国家太亏……” 小舟说:“你去呀!” 小秀说:“咱们整天圈在家,和在监狱有啥不同。” 小国说:“不想出去不出去,和想出去出不去,那能一样吗?” 小舟说:“人家好了坏了,跟咱们有啥关系。”晓宇给大伙每人一份东西,发一个红包。小舟说:“多亏你有俩钱儿,要不就你那脾气咋过呀?”晓宇不愿听,但也不反驳,因为他每日忙完之后,感觉疲惫和茫然,脑子里出现闪烁的念头——有什么意思呢,无聊,甚至想从楼上跳下去。 谈起过去电影里这个那个演员,惦记的,美的。“老了!”“你不也老了吗?”“当年多年轻!”“你没年轻过呀?” 吵吵,闹闹。 离骚+1 儒家重视历史,历史是儒家文化的基石,老单记。孔子对历史的“看重”,不在历史,而在教化,是精神支撑,如同宗教有了前世后世之说。可是,小宁不求功名,求佛门。他认为不必做历史站得住的人物,只求无愧无怨。所行所向,值得放弃多余,保持单纯和虔诚。 小宁朴素诚实,闲静少言,刚工作被领导看中,领导是小宁姑姑的同学,“亲上加亲”把女儿“介绍”给他,把他提了职。小宁可谓顺风顺水,扶摇直上,围着他的人很多,但他不喜欢这样。他认为有人夸你、巴结你,是有原因的,时间一过,就全淡忘遗忘了。他渐渐远离俗世。后来,他离婚了,俩人合不来。老人说,恋爱是拉开的弓箭,需要拉得长,射得才远。 夜晚,自己一个人走走,看月亮的各个形状,看星星的变化。各家的灯,由多变少,想到人们在度过他们的时间——吃东西,看电视,玩游戏,打麻将,躺下,早入眠…… 不喜欢多得。小宁不想成为名人、权力人物,不想让人说来说去,把自己的隐私都“公开了”。 他已做好随时离开的准备。不该做的绝不去做,让人无可挑剔,一张白纸干干净净,没有污点,不受一丁点指责,不落别人的圈套,不沾一丝恶习。 离骚+2 不要奇迹,无需可歌可泣。没有被人笑话的事,没有失败,没有尝试。他不想成为塑像伫立。 他没事就看书,读距离今天遥远的书。“看书可以当饭呐?”他的妻曾这样说他。书是可以当饭,小宁每天吃饭不多。 小家妈也这样说小家,小家尽看些“没用的”。 小宁对小家有一份歉意。 早些年爸搬家的时候,在炕琴底下重新发现丢了的一套小人书。小宁才知道冤枉了小家。但又不好意思向小家说。把小人书扔掉了,不让它再出现。 他觉得更愧对小家的,是老叶家替自己家挡住了厄运。爸说,人一生是在大与小、多与少、得与失、新与旧的转变中度过。 当年的大沟,他每次路过时都悄悄往下扔点东西。那沟不敢往下看,太深了。现在,沟填平了,城里把垃圾卸进这里,平整了。看有关资料,说月球上没有变化,宇航员很久前留下的脚印如今还在。 这里都变了,变得太多。没有了依恋。他琢磨:如果房子不变,人都换了,那多恐怖。房子没变,人没变,有钱人希望这样的,——衣锦还乡有自豪感。 想去看故人,上谁家看谁呢?走走,房子都变了。 几十年的房子拆了扒了。有一个人,不露真实姓名,委托别人买了这块地,夷为平地,为的是抹去记忆吗? 看到旧蔓藤,不知是哪年。小宁想:曾经有过的生活会不会一幕幕升起,形成持续的气息,充溢游走这个世界呢? 小时候,还有什么呢?小时候分阶段,以上学划分,学前没留下什么,记忆不深,有的也是把大人讲的当成自己的;上学后才真记事儿了,记住了几个、几任老师,同学间接触愉快、不愉快,呆过的房子、校园。小宁想起小时候,班上的女同学,一个一个,这样的,那样的,但没有十全十美的。有满足的事,不必有留恋的人和物。这是晓宇说的。 离骚+3 小宁成家后的房子换了两次。搬家如改朝换代,换掉用品用具,清理一批过去的东西。 现在与过去的差别,主要在建筑上。几个屋,有闲着。举手够棚,一直有差距,人不长个了。 这一代人最大的快慰莫过于“过了建筑的瘾”。自我设计一把,新居搬迁,做了主人,也做了奴隶。人换了环境,换了记忆,由低升高,从小到大,没有了瓦檐和院落,花草移到屋里。人做一下“富豪”。这是一个时代的人的理想释放。进入了新居,倒是筋疲力尽,心灰意懒。房子更新,人却变得衰老。 小宁养的花,死了几批了,有的是浇水不当,有的是阳光不足,有的——花也有寿命。 住房面积增大了,但交往缩减了,世界变小了。坐在屋里发呆。爸曾说:什么东西多了,就失去原来的意义了。 人到了一个节点,突然开始变老,从皮肤到体力到心态。除了取笑于别人,就剩下度过残年。在经历了痛苦,尤其身体偶发不适出现忧虑,感到一切都是徒劳,枉然。 旧房子处理了,亏了就亏了,省心。两处的东西放着,合一处了,就扔掉一些。 小宁感到欣慰,收拾一遍东西,扔掉一些东西。他变得轻松了,减少了负担。搬走,原来房子就跟自己没什么关系了,以后怎么改,怎么住,是人家的事了。他不想了,后来经过也不看。自言:“胡为乎来哉!” 办公室里自己的东西一点点带回家。有些书,不错的,送同事们,多给年轻的。 当人积攒东西的时候,什么也舍不得给人;当你经历了扔掉东西的时候,就变得愿意把东西送人,不犹豫了。小宁记。 弃置自己的大量笔记,有的经过了这么多年,还有意义。没接受,无人做,似乎什么都没有变化。思考,他细细考虑,许多问题已经应验,可以不走的弯路走了,可以避免的问题没有避免,可以加速的一直迟缓。人什么都可以买卖,唯有好的想法不值钱啊。别生气,他自己劝自己,生那些气有啥用。 从小他就是一位“老人”。没有愚顽幼稚,没有误入和贪欲。公车取消了,他就走着上班,他不想开车。他说,开车都是在百分之多少把握,百分之百,就开不了车。夜间开车的把握更是低,用感觉开车,安全概率都没法说,只能说是万幸和侥幸。人生也是,成功是冒险,环境越差,有把握的比率越低。历史多是这样写成的。静思,让他想得比别人多。 妈妈在世的时候,常和人说“他小时很懂事,不哭不闹。” 细寻思,许多人许多事都没有电闪雷鸣,也如未曾有火山爆发一样平静,默默藏于地下。 工作几十年了,头发花白——古代人称二毛。父亲去世以后,小宁的头发不留了,尽皆剃去。财物或送人,或捐了出去。 他开始在各地游历,各种交通工具都坐过,包括火车、汽车、轮船,还有拖拉机、马车、牛车,也骑了自行车,步行更多,他用步“量”切身体验世界。他还想起当年竞走的选手的走法,学会了。用了三年多时间,可以说是行了万里路。他不坐飞机。飞机上看世界,是看不清的。景美,人在哪呢?人是什么? 五台山,他最后停留在这里,他觉得这里适合他。“家”徒四壁,简单至极。他写诗,《静夜思》:佛的手,是柔软的。 他听着悠悠的钟声,读经书,感悟人生,深信佛法无边。人不同于一般动物,人有观和悟,动静就不是简单的反应。他曾被一个女人“诬陷”,那是被自己拒绝的女人,如果没人证明自己清白,如果那个女人不是良心发现,他就会被判重刑,在监狱中度余生,或者被判死刑,那就无法挽回了。 他时常想起哥哥,到时候“找哥哥去。” 青少年是早上的太阳,老年美其名为“夕阳红”,一早一晚,这比喻恰如其分。从生到死,是早晚的事儿。人的一生,在茫茫宇宙“长河”就只是一瞬,其如人所感知中的太阳围着地球转了一圈,叫一天。人说过去是一晃几十年,但老年以后就不能这么说了。 小宁静静地回想过去,年少往事,他感受自己的心跳,不用按脉搏就知道速度数量;他感受得出光的移动,他所思所想与睡眠过渡无间,来回移动。 小宁想起那一年,妈妈把他带到老叶家,说她回一趟老家;在那个晚上她吃了药,离开人世。 小宁双手合十:小家,将来好起来吧。 他从各地带了各种土,用土建起一个小小的“冢”。 他做梦:和人一起走……好像去找谁……到一酒店,要碗面……是盖碗,冲的面,好像是炒的面。冲的水,还有葱花、调料什么的……喝了又添,添了稠了……看外边,是在水边……店员变了,是一个熟人,说碗里的是细沙子,沙子抗饿。是不饿呀。好像很多同学也吃了……那有很多人……有岁数大的人说,不能吃,沙子吃了怎么了得……那么大量……插吸管,伤胃……那就吐啊,吐对鼻子伤害大……醒来想不清楚,只记得开始是单位的人,和他一起,那人好像是临时的…… 外篇7 春秋 一年有四季,为什么只说春秋?老人说,春是播种,播下“因”,秋是收获,收下“果”。温度、水分,是生命的基本条件。 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 人从水中走来。人离开了水,又离不开水。生命是生长贮存的状态。 人离不开氧,氧的提供来自植物,植物进行光合作用。氧使生命燃烧——不是调养。 火的储存:煤块、石油,种子,脂肪。 拼,搏,是火的推力。 占有,火与火的较量。 水是善,水是勤。 水与火,是敌对的。 水与火的完好的结合,创造了人,助于人成就人类的事业、未来。 人本脆弱,为生存计,求万无一失,求稳,求安,求顺,求吉。 人的社会在变化与稳定寻求平衡。不同时期,不同类型,想法不同。 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为生存,为繁衍,为发展,为兴盛,为长久永恒留下什么…… 老单说:追求,是由当初的羡慕憧憬发展而来。追求的结果,与自身在环境中际遇变化相关。 (待续) 外篇8 左传 生命是反向的河流。 ——老单语 大城市是吸引人的地方。孩子们选择在若干大城市。老单说,古代的希腊文明,产生许多城邦,涌现雅典的鼎盛。今天的大城市的繁荣,是物的膨胀。 小勤离开原单位,在那没法干了;想起来找立本,小勤的小媳妇儿说:“平时不联系人家,用人时去找,人能帮吗?”“有钱能解决问题。”小勤去立本家,人和包被立本推了出去。爸说过,某个人突然走近,一定是有所求。 后来,立本给小勤安排了一个位置。落魄之时被接纳了,按理应该充满感激,但小勤嫉妒恨充斥内心,是永远解不开的,依他的个性,帮了他倒是侮辱。 小勤是个中专生,和大学生比总有自卑,默默寻思走一条胜出路线。 小勤一心巴结有用的人,千方百计创造机会,不断寻机整事。他偷偷寄匿名信告立本,——你不贪财不近色,就找你身边人的毛病,或者无中生有——就是想攉勒你,让你灰头土脸,让你灰心丧气。把多年拉开的弓,狠狠地弹出去。小全说,谁遇上他谁倒霉。立本离职,让小勤欣喜不已,常以胜利者自居,引以为傲。 小勤找春丽出来一起吃饭。晓宇打电话给春丽,在哪呢?春丽说在饭店。谁啊?是小勤来了。晓宇跑来,坐一起,最后说什么不让小勤结账,由自己付钱,兜里钱不够,又让春丽掏钱。人说他看着春丽。 小勤回家,开着豪车,是借雍立新的,那小子搞房地产,现在特有钱。小勤回去会会一些地方上有点身份的人。有人问找不找杨英年?都退啦,小勤说还找他干什么?酒席上有人提起小全,说他是咱们这出的最大的官,小勤说:“他原先是瘸子呢。”小高说:“对对,他原来还是周哥手下呢。将来说不定谁有发展,保不齐我周哥能干shb级呢,那也说不准。”大伙说那是。 左传+1 小勤家的院子柴堆被扔了火把,幸亏及时扑灭没有酿成大祸。他爹不想在这里住了,想去小勤那。小勤不接话茬儿,不想管。“翅膀硬了。”小勤他爹看镜子中自己,头发全白了,很感慨,很无奈。现在都颠倒了,老子得依靠儿子,退休了也没几个钱,遇事看儿子的脸子。小勤恨他爹,小时候打过他,还怨他爹啥也不是,帮不上他,否则他早不是现在这位置了。小勤返程路上,出交通事故了,人没咋的,修了车,也没告诉车主。立新知道了很不满意。小勤以后用车找小涛借,借了好多回。后来他升官了,不用借车了。小涛再找他办事,他不接电话,告诉门卫他不在。小涛换手机打,小勤不知就接了电话,一听是小涛就挂了。 小勤和立本的后任处得火热,得了好差事,得了好处,逢年过节就过去“表示一下”,称领导是自己的“贵人”。“贵人”把小勤推荐给上层。上层大领导和小勤父亲的老家是一个省,“老乡”,是情分啊,领导原来当过老师,小勤说小时候回老家在那上过学,又认老师,就多了“关联”。然后,多走动,孔晓华出钱给他打点。再后来快速升迁,连升三级。小高说,“是我的亲戚帮了他的忙。”小雄说,“你怎么不让你亲戚帮一下?”小高说,“我在这地方,够不着;再说,我也没有钱,拿不出那么多钱。”“你也找姓孔的呀!”“他给我?他可分人儿,看不上的不给一毛,——他好像摊事儿了。”小雄去找小勤,用手机打个电话,听那边传来“啊啊老同学啊——”当听说小雄说就要到了,马上挂了,关了机,再也打不通了。再后来,官越做越大,电话都不亲自接了。小勤和人说:别人做不到的我做到了。他爹劝他,差不多就得了。小勤收不住,有瘾了。权力与利益是最方便的交易,人都上赶着找你,比干啥都容易。吃惯了甜头,哪肯收手,正是来者不拒,越多越好。古人说,薪不尽,火不灭。 他到哪去都有笑脸相迎,见了同学打着官腔。人的能量和其关联有关。人自身和身外关联的东西构成一体。关联是背景。聚会吃饭的时候,他讲起小成,讲刻戳子,大萝卜印……曲文不愿听,生气回家。曲森问:在外的同学都当官了吗?曲文说:也有混得不好的。老曲常说,人别是外表光鲜,内在没有长进。曲森不愿听这话,尤其不愿听那句“人的悲剧,是性格使然。”他说曲文也不给他争气。曲文不想跟他分辨,当年曲文没听他的话,不接他班儿,非得要考大学,连着考了好几年也没考上。曲森说:“你要考上,老曲家祖坟得冒青烟了。”曲文没考上大学,考上了技校。 “那样儿,好像谁都求他似的。”永和说小勤就像“小花”鸡,脑袋被门给挤了。小成写诗:你认识他\/他却不认识你\/假如有一天\/他和你说话\/那只是眼下\/因此你不要说过去\/你知道他已失忆\/在他的眼里\/你和刚认识的人一样\/是他花瓶的枝\/无土的花 不要把熟悉的人变成敌人,这一点很重要,历史一再证明。老人讲,人从小到大没有多少变化;思维有开化,是长于移用。 左传+2 后来,小高去找小勤办事儿,回来说情况不妙,形势有些紧张——周哥家的狗可惜了,那可值钱了,是世界名犬。小秀和小明唠这个事,小秀说:“他要是进去了,我得去……探……监去……”小明抓过桌上的便笺,在上面写道:翻云覆雨皆为利,物是人非一场空!自己遇事可能把控不好,但看别人的问题还是看得清楚。一定有人在告小勤。小秀说是,“因为他接了大礼没给人办事,他说办一回,还管你一辈子事儿啊?前妻也在告他……”小明说这个最可怕,因为知根知底,能说到痛处,打到七寸。老话讲,为害必诛啊。 小勤整日惶惶,可就不想“转出”。他说还得管儿子呢。爹可以不管,儿子得管,要多少钱都行,一直都上最好的学校,提前出国留学,还准备给他结婚成家立业的钱,还要储备自己将来的钱。 小江说:“牛啥呀,谁比谁强多少哇?我儿子大学也毕业了,结婚了,也给买房了,一样。还有啥呀?他有啥牛的!”小高斜楞眼睛,吐口唾沫说:“你咋买的,人咋买的?你拼着老命玩命挣钱攒钱才买了一套房,给儿子住了,你还有啥了?你还住那破房子!还挂什么镇宅宝剑,就那房子镇啥呀?人家像你呀?一天在那儿算,住多长时间合算,你算一算你能活多少天吧!”小江说:“都要进去了,还牛x啥呀?”小高说:“人享受的,你享受过吗?你就是个蚂蚁嘛。”小江不服,“你算个啥呀,起先不就是个车老板儿吗?”小高早年给市里领导开车,把领导伺候好了,领导把他提拔起来。小舟笑,说:咱们古时候有山顶洞人,那是真的,是合理的,生存啊。 纸条上说,人总在最低的生存维持和最高的欲望满足之间摆动。 孔晓华,早早转入商界。他利用原有人脉,“快速崛起”。有豪宅多处,豪车多辆,“美女如云。”老曲说,古代,美人都是皇家贡品,商品经济,青楼歌舞是士人“参与”的盛宴,商品经济鼎盛,皆入有钱人彀中。纸条上说,欲的满足,如果有段过程的话,那还有着人生的意义;如果恣意无阻,水就挥发殆尽,重回火的世界了。 孔晓华涉案被调查。他前思后想,“犯”在哪呢?想起近期搬家,搬东西扔掉一些旧物;把一小枚菩萨落下了。他要人去找,“挖地三尺也要找到。”垃圾箱垃圾场也翻遍了。 小勤与孔晓华关系紧密,恐怕要有牵连。小勤把影集中有孔晓华的照片都挑出来,用碎纸机“粉碎”了。 小高说,亏得我没找人,要不我也提心吊胆的。他和人说,官越大压力就越大,减寿哇。你想啊,成天吃补药,像年轻人似的,过得快呀,精神旺盛消耗大,不定啥时候一下子就老了。还不如啥也别想,啥也不做,慢慢地过,多好! 左传+3 小高又去找晓宇,“办公司需要一笔资金,我用一下周转,马上就还。”并告诉有利息的。晓宇生气,说“没钱。”“少点也行。”“一点也没有。”小高习惯别人找他,还不习惯他找人;拂了面子,那是一笔新账,现在报不了,等着。 小高借了一圈,朋友,认识的人,有钱的人,没有人借给他钱。他和媳妇发牢骚,说看人都看错了。媳妇(是小娜)说:说啥呢,你啥时看对了?小高说原来说不咋的的人现在都起来了,原来觉得不错的都翻脸不认人,没他妈一个好的!媳妇问:“我呢,我咋样啊?”“更后悔。”想开玩笑,却和真话一样了,不尴不尬呀。他看她,没有一点好感,哪也不好看,像“行尸”“走肉”。小娜生气了,摔东西,小高忙赔笑脸:“开玩笑呢。唉,这么多年,最大的收获就是原来不明白的看明白了。”又说错了,媳妇真生气了,小秀来了也不和他说话。小高不做饭,吃现成的,媳妇骂,“有脸吃!”过后,小秀和小高半开玩笑说:“你有那么多追求者,为什么看上她?”小高一脸认真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小秀和晓宇说:这女的我都不稀要,当初,小国说,我不是想娶你,但我不赞成你嫁给他。小舟赞同这观点。结婚,原以为是一辈子大事儿,挑啊挑,最后挑了个啥? 小家劝晓宇,“你捐了那么多款,给谁都是给,不差这一点。”“凭啥?该他的!就不给,我就看不上他,坏得流脓,从里到外遭人烦。过去以为他讲点儿义气,还把他当个人,可当朋友失势了他就势力了——一点优点也没有,一点人情味都没有,狗都不如。他还说‘借’?‘要’就给他了。”晓宇讨厌社会上的势利小人,你对他的帮助无论多大,到头来都是忘得比记得快。好一点的也就是说说感谢话,可能请一顿饭,看望一次,或帮一次忙,就“两清了”,心安理得了。小家说:“防备那小子坏你。”晓宇说:“我都离职了,他能把我咋样!”“这小子一肚子坏下水——哎,小民还想找你呢。”晓宇撇嘴,“那小子也不是个好饼——生无益于时,死无闻于后……我的电话别告诉他。” 小民想找晓宇借钱,老婆说:“就你?人能稀得理你?”他老婆是原来前趟房的小美家的邻居。 小民老婆和儿媳妇办起幼儿园,来的都是家庭不富裕的,打工的孩子没人看,想在上学前识点字学些算术....小民一天突发心脏病死了。人火化了,没人知,没人在意。 左传+4 小伟感慨万分,人们如果是喜欢的人死了,会惊讶,伤心,对不喜欢的人,太冷淡,冷漠!他和淑芬唠,说剩下的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就消磨,都白瞎了,咱们再养个孩子吧。淑芬说你生吧,我可生不了。晚上睡觉,小伟说梦话,淑芬推他,他不说了;问他做什么梦,小伟说梦见爸爸在干活;再睡,睡得安稳,接着睡。 小家说“那小子该死!”小国与他视频:你别那样,当你笑别人老的时候你也在老,当你盼别人死的时候,你也…… 小家把小民的死告诉了晓宇。晓宇说:这回跟他没账了。这个人……咳,只记得他欺负别人时的那副嘴脸。 小高在酒桌上和人讲小民的死,讲他做的丑事儿。人恐怕是寻欢作乐的动物。别人死了,与自己没关联,无关痛痒。继续“我行我素”,只有百分之百的危险才不敢去做,有一丝侥幸都要做。 小家觉得和死的人比,自己还是幸运的。他哥小刚还“健在”,活着是受罪,家人也跟着遭罪。小刚一直没“成家”,没人给他做媳妇。立木和晓强说,如果当年没有那场大火,如果小刚没去……那可是一个帅小伙儿。 左传+5 “知青返城”,立木在一个中型企业做销售,躲着人,供不应求,求他的人太多;后来是他求人;后来做采购,又躲人;再后来躲债,经常换电话换住的地方。 他多次遇险。请人算命,“改名吧!”算命先生说他的名与兄弟的名有关联不好,木比本少一笔画,不吉不利,有难难逃。花了钱,改名为立业。后来所在企业倒闭了,他去南方的城市,到私企、外企,又开始跑销售。各种关系、熟人都用上了,原来杨英年找他,后来他找杨英年。他还找过小军。小军虽然工作早,端上了铁饭碗,进了国营厂,又当车间主任,企业不好,托人去了政府,在机关,但不是主要处室,——所以,没帮上什么忙。 立木的工作总换地方,刚开始是陌生,有压力,有劲头,熟悉了,就开始懈怠,慵懒。人,住在哪,把那呆熟;活在哪,把那看透。熟透,则生厌。人在新变化中觉得时间不够,在固定不变的环境里,人有太多时间“过剩”,心烦。 胡子不愿它长,还得刮!儿子说有要个形呢,不长怎么整? 家不添东西了,什么也不整了。年轻时,买件东西是积攒,现在多了是多余。 生活有不顺时,盼着渡过艰难,日子飞渡,寿命也就在缩减。年纪大了,退休了,与人没有关联了。开始找安静安心的地方,隐藏,为度过余生做准备。人和人除了工作的关系,除了人“用”你、有所求,最后剩下的只有孤独。晚上他不烧水了,改在早晨烧。 立本在“风华正茂”时候下海经商,是对官场已有厌倦之感,做起事来没有新鲜的东西。做事要有能人,身边有热情、智慧的人聚集,尤其是不同类型的人聚齐。没有那样一群人,就没有了能量,成为强弩之末,无能为力,形式散了。人一生遇到什么样的人,就感受到什么样的生活,也关系到产生什么样的思想。老曲爷在信中说,合合分分,分分合合,人和人就是这样的。 立本的离职是“本心本意”,对不能有所作为的职位是不留恋的。离职是坦然的。 经商,办产业,交朋友,成立集团,积累了雄厚的资本,改变了生存生活。“更重要的是能够做自己想做的事!” 老曲爷说,人有三境界,一是做事自私自利的,二是做自己认为合理的事,三是做的事要符合大家公认的道理。 立本每天忙,有条幅“天行健,自强不息”挂墙上,激励自己。工作,让人不懈怠,绷紧弦。 每天早起,以旺盛的精力做事,出成果,有成就。 每天坚持运动。年纪大了,感到没有以前有劲儿,胳膊腿儿发飘。健身,扩胸运动,一下一下使劲,想起以前在江、湖划船用桨追逐,——用过力呀,现在想,多亏以前好的时候用过力量。 天气冷热变化,是在提醒啊,不辜负时光。 下一步是推出新人,这是主要的事。他开始资助许多新人新项目新设想。 生活井井有条嘛,生活顺了自己的心嘛,生活那么美好嘛,他常反省自己。他记得一个谚语,人只活一次没有意义。 他的腿有了问题,开不了车。小志说他们单位研制一种自动控制车,不用腿脚,也不用手,嘴发出指令就可以,将来还要和大脑的指令连接起来。 左传+6 小志在南方,在某领域最着名的导师手下工作。他们在研究新的飞行器,不是滑行起降,不需要大面积机场,是“射击式”“旋转式”的结合。 立本说,在地球可以。如果我们要走向更远,不是乘坐飞机,也不是飞碟,不是人类现今的方式,应该是不受时空限制的方式。小志说有经费支持,将进行全新的研究。老曲爷说,人生在世,有成就的,皆为精准,在判断和行为。 隋叔得了几场病,还没事儿,平时好好的隋婶却死在前头。容叔说隋叔:我是生气的命,你是做饭的命。小志说,给你雇一个保姆吧。爸舍不得花那份钱。人上了年纪,越发想不开啊。他不想操心,还不想花钱;希望被关心,希望有能帮助自己的人,希望能“借上利”。他整天在炉灶上做差不多的那些事,几样材料儿,就那样的几道“工序”,干了时间一长,心烦,闹得慌。小波和媳妇离婚了,媳妇厉害得很——被小志说作“河东狮吼”,房子给了媳妇住。小波和老爸一起过。小波来了,他还会干。老了穿啥都不舒服,总嫌勒腰,俩男人穿得随随便便。但有了人,就有了烟火气。人,就怕说没意思。 小月结婚不长就离了,没有生孩子。过了些年又找了个年纪大的,还是亲戚。他是官儿,秃秃的头。她后来的日子里总回忆一个“分头”,模模糊糊的记忆中寻找对比的线索。她的婚礼特隆重,要比别人好,风风光光的,一洗耻辱。但风光是给人看的,她不愿和男人睡一张床。但这男人有钱,她心中想着以后怎么过,怎么继承财产。她无聊时想过去,想家乡。她想起晓宇家的狗,把她给的好吃的添得干干净净。要是活到现在多好。她养狗。狗与人来往,都有正面的回应,合情合理的反应。现在许多人愿意和猫狗为伴,时间久了,难舍难分难忘。 左传+7 小凡大学毕业后,与小正结成夫妻。她搞建筑设计,土木工程,很忙,一天当一年过。 小正开玩笑说:你看古代这王朝那王朝留下啥啦?故宫是不停地维修的,早时候留下啥啦。就金字塔啦。 抽时间自己采购做菜,享受家的温馨。 小正做面条拿手,擀面,学妈妈的样儿,用长擀面杖,面不超过两头儿,往前擀,带回来,放甩,好看!小凡佩服,特愿意吃,吃一回想几回。 小正和小凡合作设计建设了有突破性的几个第一的建筑,融入中国传统天人合一的思想理念。他们的形式与众不同,是在转型,周围形成一个一体化团队,规模影响不断扩大。 俩人都喜欢画画。小正为小凡画像,“零揪”,跨越了很长的时间。这画参加画展还获了奖。小正接受采访,说画画写人物,要传神,神在眼睛吗?不是的,神在从小到大都能看到的一种“态”,贯穿始终的“气”,内里深处时时释放的“精”。他画之前画了几次素描,虽然只有黑白,但富有层次,不逊于有色彩,好看,没有色彩能感受色彩,很艺术。不止画画,做什么都有持久的观察,有对人生的把握。他庆幸选择科研的工作,可以全身心拼搏,只要身体允许——没有退休年限。 小凡和小正说梦,常听到一个声音在说,想一想,你的一生能留下多少信息……一个人在历史留下什么,做的贡献也不过是沧海一米粒儿吧?在浩渺的环宇里,落到哪个星系的非陨石吧?是姥爷托梦吗?姥爷说,梦是人生补充。能星际旅行吗?比光还快的,有吧?比光的粒子还小的有。没有时间。也没有速度。有的是自由。信息,没有阻碍…… 小正喜欢幻想,他想研制出一种“神器”,可以呼风唤雨,调配不均。他还要研制更多“利器”,可以开天辟地,开通阻挡气流的山脉改良沙漠,造人工大陆改变洋流的负面影响。 小凡常常陷入思考,认为只有真正永恒的才有意义。这样,看淡了名利。思想能够上升,又能降下来,与众人同。生活,尤其工作,涉及他人,处理好人际关系是重要的事。退休可能是一个“分水岭”。但是,人是群体物种,人离不开群体,不过有松有散,有促进,有独立,有隔离,有关联,有表现,有表达。姥爷说过,人对他人负有责任,对亲人友人挂念,这是人在世上的关联。也有少关联的人,但一个人的责任不能丧失,还有对人的群体的关注,对形而上的思考…… 人生中你遇到啥人,总遇到啥人,因为时空一致呀。人生变化,能遇见各种人。 左传+8 晓宇一生遇上两个难管的人。一个是孩子,任性,听不进好话,嗷嗷直吼。很小的时候就不像个孩子样,晓宇喝多了,孩子说“你吐!”晓宇和人说:“如果把他放到皇帝的位置,就是周幽王,就是商纣王,就是隋炀帝。”朋友说你想当皇帝他爹呀。春丽不以为然,说结婚就好了;他大舅不就是例子?——晓刚在部队当到了副师长。 后来儿子还真好了,人在一个节点上变了。 另一个是单位里姓高的,当面顶撞他,背后鼓捣他,逢人就讲:“看他能把我咋的?”晓宇无奈,私下找他谈:“你把我弄倒了对你有什么好处?”“我就看不惯像你这样的,就想看你咋倒台。”这人一直“死不改悔”,这样的人感化不了。家里家外弄得他“生无可恋”。这是他提前退下来的一个原因。 晓宇不写日记了。他有隐隐的痛。他很在意自己的形象,注意留下的每一件东西,进行筛选。不好看的字,重写,或把纸撕得细碎,不好看的照片泡进水里,沤几天,再扔。他不想用火烧,烈火中不能“永生”。他记得小明说的,不能扔个人相片,不能让人踩,那样对自己不好。没法的,他不想留,悄悄地处理了。他怕自己突然不在了,留下不好的什么。 晓宇和小明关系并不好——他不喜欢他,他也不愿搭理他——一次聚会,买东西,小明付了钱,晓宇寻思后面多的款项再自己来付,结果小明不乐意了,给他脸子看,晓宇生气先走了。后来就更不联系了。老人说,人没有关联,就没有人缘,也没有敌意。 小明和小文也断了联系。很早,在小文没去南方的时候,小明在报刊上发表了文章,单位按规定给予奖金奖励,单位的人让他请客。他把大伙安排在小文开的小饭店里“庆祝”,结果小文没给一点关照,多花了钱。一生气,再也不来往。人常常难受,不是浪费,而是心疼。 左传+9 小明爱攒东西,物件非常多,有新房子了,放了一个房间。刚开始不行,用一个箱子。他在外地念了两年中专,分回家来。和父母住在一起,结婚了房子隔了一间——把小炕间壁起来。老常热天不能脱衣服,晚上等儿媳妇上了小炕,才关灯脱衣睡觉,早上先起来。后来所在企业不景气,小明托媳妇的亲戚帮忙,转入了政府公务员,有了自己的房,才从父母的房子搬出来。他和一位领导交往很近,领导当了一把手儿,马上提拔他,让他管财务。可是,他作假账贪公款,被领导发现了,但碍于“情面”,没有深究。后来领导换了,他被挂起来,安个闲职。一天没啥事儿,坐着看报纸。以前有人进来,他头也不抬,现在有点动静,他就看看。衙门小,上升空间就小,他一直没动地方。他怨父母,让他娶这个媳妇,如果选另外一个就不能这样。“那家”人的女婿都坐到处级了。小明在家里摆吉祥物,没有用。他在家总骂人,看电视也骂人,骂得媳妇心烦,说你有能耐你去做,在家里骂有什么用? 纸条上说,发脾气是一种反应,或因不顺利,或不合己意,或不被理解,或不被尊重…… 小秀说人生来就是做某个角色的。 小明说为什么不做那好角色呢? 在班儿上,隔段儿时间就发办公用品,发给的笔攒了一堆。小明闲得难受,开窗,抽烟,上厕所,冲刷剩茶过滤桶是每天必做的事。人忙的时候抱怨开会,闲得无聊时参加一个会却变得郑重其事。参加会议是一种身份。 他等待,每一个“好的日子”过去了,机会没来,他等下一个“好日子”。他做梦常是开会,筹备会议,安排……做梦都是熟悉的人和事,都和真的生活相关,和年轻时做的梦不一样了。 过去有权的时候,说话不注意,训人;现在人家不待见他,让他很难受。逢年过节,他收到的信息少了。 眼前呐,是过渡,别急,就当放假了。小秀说,过去总盼放假,如果天天放假就没意思了。 人看到自己的优点,就很自信,可是验证了缺点,就无精打采。 小明常做梦,有一次,梦见自己和小翠在一起,好像自己还单身呢,和小翠在小炕上睡,爸妈在大炕那睡…… 小秀啥也没干,没事儿来小明这儿转转,穿了新衣服,也让人夸。小明说自己不能穿,也不愿穿了,当年谁都没穿呢就他第一个穿……小秀说:那是,你当初…… 磨日子,听歌,是谁唱的,咋也想不出来,“脑袋完了,要搁以前,这根本不算事儿。”耳朵前后出褶儿了,互相让看。上了年纪,消化系统更重要,是老人的经验之谈,消化正常,吸收好的时候,脸上的毛孔都舒张;不好的时候就无精打采,皱纹加深。小秀说:你的心不狠,无毒不丈夫,你说你和小勤的区别是什么?小明不吱声,心里明白:小勤会写匿名信,自己想了却不愿意写。“不唠他,他跟咱们有啥关系。”“是认识的呀,在一起好几年呢,嘻嘻。” 小秀常来,是因为听小明单位的一位副职领导说小明能“再出山”,去任一个事业单位的一把手。常打电话,二人还“唠得来”,常“煲粥”半天儿。每逢节假日,送些东西,感觉“情投意合”。 小明打起了精神,感觉不一样了,每天似乎有事做。 有领导退了,他就很开心。其实跟他没有关系。他总能想起人家不好的一面,总有恨的理由。 刚工作时认为很重要的人、位置及相识的关系,经历过了,觉得都不算什么,看轻了。 有人通知“聚会”,小明不高兴,一次应酬,得照镜子准备半天。如果没人联系他,小明生气,说没人来,挑人理。原来近乎的人凉了冷了,变——欸,说也怪,认识的人很多都死了,死了的,是不是和我有关……小秀说不能,不认识的人死了多了去,死了你都不知道。小明说,凡我知道死了的都和我不对付,都不咋的。小秀一直对小高的傲慢态度愤愤不平,“哎,他哪赶上你呀。学习学习不行,人品人品不行,长得那个猴样儿。哎现在西装革履,还都是名牌儿,人模狗样的,哎坐的椅子比你的高级。”小明说:“是狗改不了吃屎——他还不如狗呢。”“这家伙想上呢,找人也没成。还惦记咱班的几个美女呢,说没在一起还觉得挺遗憾。说起几个好看的女生,就眉飞色舞,说起几个男生就骂人,说都搞一起去了。” “在一起不也就那么回事儿嘛!”小明撇嘴,那些小女子——一脸褶子了。小秀说:“他家小娜以前还老跟我溜须呢。” 小高说小秀“一身猴气,老了老了也这味儿!”小秀说小高才是猴呢,“一身骚味骚气,老了也改不掉!” 小明觉得如果一个人过,会更好,静心。长时期观察那些女的,没一个好的,假如在一起也没意思,都虚假的外表,时间一长就戳破。 左传+10 小明也不愿去妈家,有怨气,女儿生孩子,给的红包太小了。 小明妈什么也不舍得吃,得了癌症不久就死了,攒的钱全剩下了。家里的东西,每件电器都盖着套,里边都干干净净,但都老了,过时的,没人会要,卖不了钱。小翠来了,表示祭奠之意后,谈及她孩子工作的事,这事儿得找人。原有的印象都消释了,她的脸上失去了光华,小明心里感叹,女人年老蹉跎竟这样意想不到。不冷,不热,没有了温度。小翠婚姻几多烟云,离了结,结了离,小明都知道。他内心不能忘的,是自己忌恨的事。 小翠不和小君说话,曾经怀疑小君拿了自己的东西——她的糖纸少了,还是最好的。直到很多年以后,从老房子的炕琴底下找到了。是谁放的呢?是谁良心发现偷着送回?小君自从“丢东西”以后就没来过她家。是自个儿怕人看到,把好的单抽出来藏起来的吗?她想不起来了。她曾看见小君在街上哈腰捡起塑料瓶子,手里拿着好几个,她又不屑说话。小君找的男人有精神病,开始不知道,也不严重吧。后来因为跟单位领导发生矛盾,挨整,病严重了。她不说以前搞过对象,凡是真的,女人都不会说的,倒霉的事儿更不想说。只有那生活稳定的女人,常常把现在的“主儿”或不可能的曾经“追我”讲上一讲,容易和不容易都说一说。 小红说:“我可没说。”小力笑:“你没少说。”往事可以改变年老的事实,只是羞涩没有了,心理也“皮糙肉厚”了。“老喽!”皱纹“又添杠儿了”,升官好兆头,步步高。 小力工作后,“跳”到都城,做许多事不成功,在一个区有个事业单位工作。当了“一般”干部,再就提不上去了。帮他的人,是小盈(小红联系的)。 左传+11 小盈提前退了,但哪也不想去,“各地时间以这为准呐。”他有两套房子,一处在市区中心,一处在城郊。在这处住,他惦记那一处,总想门窗关没关好,疑虑走时水电气忘关。哪一处也不想租出去,两边来回跑,就相当于古代皇帝有“山庄”了。想收拾房子,好好装修一下,找了“站大岗的”——那人来看房子,感叹“啥时我家也能这样呢……”小盈不敢让他再来了。 哪也不“游”了,风景都是收费的,工作时能去的地方都走了一遍,有的还是两遍,看过了就那么回事儿。雨天,他就躺在床上休息,有吃的,屋也不漏。生存,没问题。 每天早晨,打开窗子,抻懒腰,看雾气沼沼,听人声鼎沸,闻油气混杂的味道。以前没退呢还犹豫去与不去,现在没有了选择。他脖子和手腕上戴上了“紫檀”珠。他没有可去的地方,一天也没人来,你无“能力”时没人来找你。这是一个难以找到志趣相投的朋友的年代。他整天“驰”,不愿下个楼,坐着原来办公室的屁股垫儿,看书,——开始读书了,当然是通俗的啦。等吃的快没了,就得去买,也不知像这次吃的这样的有没有了。上街走走。过去看到外来的人东张西望,他一脸嘲笑的神态,颇有主人的感觉,嘲笑那些人游逛,随便找地方休息,有点失魂落魄的样子。现在,走在街上,茫然四顾,自己仿佛和他们是一类。 他对房子都没有什么眷恋,房子挺好,人不中用了,有什么意思。房子没有融入自己的感情,像“客舍”,即使卖了也不心疼,不会再来看的。但是他不想离开这里。小家说,回家乡吧?小盈摇头,不回去。回去干啥呀,啥都变了,说话都变味儿,变成外人了。还回去干啥? 古时,官员年纪大了,告老还乡。今天没人回了。一般的是退休选个地方,大城市里靠近医院和菜市场的地方,或海边城市,或找一长寿之乡,安居度日。但无论啥地方,老了都愁啊。哪都有阴天呐,心里难受。 人到了岁数,和年轻完全不同,老了是无法挽回的。老的已经走了,那么,再走的就轮到自己了。 小家拍小伟说:你挺好。“挺开心的,”小伟说,“我这一辈子也没能耐,也干不了大事。我在哪都一样,现在家这不错。”季节的循环,每一变化都是一次提醒。“趁自己能干活,就多干点儿。”忙完洗个澡,泡在热水里,特别舒服。 纸条上说:人们对世事无动于衷,环境就会冷漠,仅剩一点残余。虽是残余,但只要在倔强地生长,或可蔚为壮观。 小伟忙外,忙一些大活儿、脏活儿,回家脱去衣裤放松一阵;“开心,做自己想做又能做的,做好,挺开心!”阳光暖洋洋照在脚心上,是阴和阳交融,健康快乐,伸直双腿,不用覆盖,如同在河边沙滩上。淑芬忙内,每天彻底收拾一遍屋子,干完活坐下,欣赏一尘不染的环境,看泛着阳光。阳台上挂着洗了的衣裙床单,清清爽爽。爱这个家,就爱做事。什么样环境,反映什么样性情。 “小地方肃静,空气好。”宽敞明亮的窗子,看窗外的树四季变换,到时开花,叶子茂盛,那是几颗小乔木。他们开辟自己的天地儿,享受着生活。他们喜欢立本在书的后页写的宋诗:“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有一所理想的房子,对老年人太重要了。他们去过苏州,想那园林,一定是老人建的,或是为老人建的,把风景缩进自己的家园了。 晚上路灯亮起来,很好看,像月亮。屋里的落地灯是很久的,旧了,还好用,灯罩透出柔和。 早上淑芬醒了,睡不着,起来收拾屋子,小伟听见了,说:“像耗子似的。”淑芬说:“我给你弄点大动静啊?” 左传+12 不想慢慢变老的人,应是有牵挂。 小红从一所会计学校毕业后,在地方工作,后来去都城外围区做房管工作,住好房子。她天天叨咕:都说安安稳稳地工作平平安安地生活,这一辈子,又有什么意思呢!小力说:“那你辞职呀,和我作伴,待业。”“谁跟你作伴,一点不听话!”小红的男人很听她的话,说啥是啥。固定了,则生厌。小力笑,听话的你还不珍惜。小红原来恋着小盈,他们秘密交往。“你管呢?我乐意,我想退就退。”小力说:“知足吧,一天啥活儿也不干,还咋的?”“谁不干呐?不像你,不干活还啥都管!”她不退休,“混日子”,每天上班,还有个去处。她和一个刚毕业的小伙子恋着呢。 小力总要说得算,可媳妇不惯着他。当初,让着他,后来二老不在了,就不忍了。佟姨早年在都城买了房,房子也够三代人住。当初她和儿子一起管儿媳。啥事都管,儿媳叫小红的小名也批评。小力说话声音像爸爸,爸爸不在了,继承爸爸原来在家中的位置,——但是地位不是想继承就能继承得了的。后来,小力在外寻求刺激,结果被单位“降职”“内退”了。小红让他找大哥,小军在省城机关,小力说没用,他管不着这片。小力又被媳妇“开除”了,孩子和房子归了媳妇。他没地方住了,没钱了,欠债了。他央求孩子给做工作,在孩子的撮合下,他搬了回去。但媳妇不同意复婚,暂时在一起吃饭。他讲过去如何如何,媳妇不想听,孩子不信。他们之间没有共同语言。在一起过了几年,他想,这样过下去,还能有几个这样的几年?他想法儿挣钱,在外租房子,找女人。他养狗,连换了几个,终于花钱到外地配了一个纯种,养着舒心了,到外边让人羡慕夸奖——但是狗虽好,可是人不咋地,不受待见。小力向晓根打听春丽的情况。人老心不老,上街看美女,用他的话说叫“秀色可餐”。他说:生活中出现一个人,就是一种可能。小红说:人家看重你哪儿呢? 他说,不管你是多么优秀,呆在家里,就是吃喝拉撒睡! 工作不工作有什么区别?工作,有人找你,不去有人呼叫你。在家呢,没人管你,没人找你,也没人理你。 什么是经历了一个时代?你说等我退了……到你真的退了。 左传+13 人们到了快退休或半退休年龄段,开始寻梦追忆聚会。有大学的,有高中的,初中的,小学的。有班级的,年级的。 见面就猜,很长时间,几十年没见的,变化大的,猜不出,罚酒也猜不出来。谈过去兴趣盎然,谈将来再聚时间,怎么说都是太长。 小虎张罗一次同学会,收了很大的费用,联系旅行社,大伙不满意,价格贵不说,服务还不好。大伙都骂,旅行社说也没挣钱……大伙说不对呀…… 小安跟吕伟开办一家公司,一起回来参加一届同学会,包出费用。有人张罗,天南地北,都通知到。 这世界,和平让人们安康,过去一起上学的人,没有出什么意外,都还在。 每个人都有了车,管好坏都能开,开起来踩了油门都跑得快。车只要可控,剩下就是人的事了。小安开车回来,说开车就当兜风儿了;有个人儿,说个话儿,也不累。 人的心,是来往与回想。 聚会,颠倒历史,印证自己。 小安和小琴的姐姐是一家。小琴愿意家里来亲人儿,是自己的骄傲,平时不愿意收拾屋子,要来人儿开始收拾,收拾得彻底。在家里吃饭,唠起小琴的同学,小安说起小勤,说小勤超过了立本。小琴撇嘴,说:还不是人家立本帮了他!小安问:你咋知道的?小琴说是小高说的,那小勤失意时发牢骚骂立本时说的——上立本家,立本没要他送的东西,把东西扔到楼道……他怕别人给拿了,拎走了。——现在他到啥级别了?“一直升,当的官已经不小了。”“这小子,点儿挺正啊……” 小安感慨过去,总说“我上学的时候……”小琴喝多了,说出以前的事儿,说小勤“太阴了”,答应给许多好处让她向学校检举立本。检举啥?让编造立本“摸”她了。小安说那不成了杜秋了吗……小琴说她说啥也没干,人不能昧着良心乱说。听说小勤被人告了……恐怕……人说高干进监狱也和一般犯人住的不一样呢。 那个杨英年呢?退了,也搂够了。他当上了厂领导,管供应…… “那个甄琰咋样?”“甄琰?她能咋样,狐狸精!”小琴不喜欢她。不喜欢某人往往是因为没有合适的反应,没有友好的回应。“前些天她在微信群发许多照片,也不好看,她就能嘚瑟,就能臭美。”听小高说,“她是做美容的,方便,能做的地方全做了。”笑,“像谁了……还做假屁股。”人生的遗憾不是没有的问题,是错过的问题。小高不说自己毛病,总笑话人。笑人家的媳妇眼睛斜,笑谁的对眼儿。小琴不愿听这个,训他,“你活你的,人活人家的!”姐姐常说,人好坏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有人变了,有人还是老样子。聚会总希望有什么惊喜。人都想被曾相识的人“刮目相看”。说“你还是那样”,如果说你美貌,说你年轻,当然高兴,其他的呢,都不会高兴。 左传+14 立人回来了,参加同学聚会。“模样没变。“他原是大官呢。”“是吗?”大家夸他,说他修养好。说现在很多领导没水平,心胸狭窄,脏话连篇,遇到不合自己心意,就怒目相向,掉脸子给人看。这是没修炼好。这些人咋还当了领导?那就不知怎么当的了,不知遇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使了什么招儿。就是当了大领导也不能说就有什么本事有什么能耐。那遭人骂,遭人恨,也让人瞧不起。看人家立人,遇事不急不慌,温文尔雅,待人亲切,这是真进步了。唠起女生的过去,啥事儿也不避讳,说她和人家搞对象,总上人家去。“啥事儿没有。”“那谁知道哇。”“真的。”“真不真有啥用哇。”闲着,就看电视,找去过的地方的台,看天气预报中有去过的地方,指唤,感到亲切;看视频,喜欢转发,有熟悉的地方,那个——那是工作、生活或游览过的地方。同学们在一起合影。上几辈人,赶一个节骨眼就照一张完整的相,是为了保存着,以后就不全了,缺人了。后来小孩子问这是谁呀,大人愿意讲的就说这是谁,讲了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或不多说,或者摘下来,不放了,收起来。爸爸上一代人还都保持着这习惯。立人也有这观念,如果人齐就要照相。从目前看,亲友同学聚会人是比较全的,除了意外事故的。但岁数再大就难说了,难聚齐了,有掉队的了。世义说:我那时跟你一起下乡好了。立人笑,我那时还羡慕你呢。现在都一样了,都离退休了,每天没什么工作之类的事了,就做好家里的事。世义端详着说,看眉毛两鬓和李叔太像了。立人说:你哥,现在咋样?世义不说话了,他们兄弟因为继承房子和存款闹得打起官司,都不来往了。人活多大,也都那样,花个钱心疼,给别人只是几个小钱,多了不可能,每天都“节约”过日子。钱多了也没长进,拿出些钱就像从身上剜肉。老年了,也没有“重新”进入状态。 第一次的聚会比较兴奋,有新鲜感,每个地方都有奇人异事,说的玄玄乎乎,引起其他人眼神的变化。 热情也就短暂的热情,见过不如不见。有的轻蔑,“还是那熊样儿。”以后再搞就难了。集合不过是个形式,个人之间的关系依旧如初。许多人都是“一事无成”之类。 几十年了,人除了客套,唠闲嗑儿,没什么长进。只是语言风俗不同,耳濡目染,都带在身上。呦,见老喽。人由小到老,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如四季里春夏秋冬。年轻人对待十年,没有什么感觉,因为身强力壮,可到了现在这年纪,十年,有一种恐怖,啥相会呀,二十年后在不在还难说,即使在,也衰老得不行了,能不能走路也不知道。 左传+15 人,生死在天,但活到衰老就不能不考虑自己的未来,是所谓穷途末路。 小辉离了婚,回娘家闲着,被大嫂二嫂奚落笑话。后来,经人介绍,嫁了一个老头儿。老头儿还有些钱,还挺会爱惜人的。 吸引,是有条件的。 大军得脑梗了,那媳妇每天扶着他走路,后来用车推着。过去好的时候,媳妇不让他跟他家有来往,不许给一分钱,“你家对我那样,还……”老人病了也不许去,大军也没有为父亲送葬。他觉得有愧于父母,但现在自己“报应”了,艰难困苦折磨,心理上得到“安慰”,“我也这样了。”他下肢不行,离不开媳妇的照料,他成了她的“主要活计”。有一天,媳妇腻了,烦了,想要放松了,她把他交出去,花最少的钱送到一家个人托老所。她自己一个人生活,有两个人的养老金,每日躺着,叨咕:将来谁伺候我呀。 老单说,男女之爱,不只是传宗接代;爱,应该是善,大爱为善。 晓强做买卖,赔大了,平时攒下的那些钱和亲友借他的钱全扔进去了。没本钱了,借了高利贷,在惶恐中过日子。在箱子底包袱里找到一张存款单,看日期有三十多年了,那时干私活挣了钱,东藏西塞,五百元也不少了。听过一个故事,说国外有人找出过去年代的一张存款单去银行,银行给了一大笔钱,利滚利,利息惊人,一下就成了大富翁。晓强去银行,银行说过期了。晓强找上面的机关,人查了之后解释,这时间太久了,当初存款的储蓄所已经没有了。没有了?没有底账没有记录了,你这单子戳子也褪色了字也不清楚了,真伪难辨。晓强激了,吵,往上找。上边还行,说给付。下边给五百,利息?一年吧,一年?你当时是一年期,没续存。那怎么不联系我呢?你也没有电话呀,有单位地址呀,我们找你呀,上哪找去,啥都变了,我们没这义务……给了总比没给强。就接受吧。听说立新很有钱了,心里不服气。他去跟立木一起干,跑推销。活不好干,“推不动啊。”又回来。和人合伙开店做生意,挣点钱就想多占,别人指出来,他就发脾气,散伙儿不干了。他叫儿子来住一起。人老了,会依附于孩子。他变得好脾气,没有底气了,干看,做啥吃啥。慢慢儿他的劳保增加,儿子的收入没他多,用他的劳保开销。他和人说:“想法太高了不行。你这样想,儿子是自己的,总比别的旁人强——就不生气了。”买吃的,他要在当天吃掉。他肚子不好,不是干燥,就是拉稀;妈那医院说梗阻,说性急。他说跟性急有什么关系?大医院专家说大肠蠕动缓慢,还有小肠易激综合征。他不懂。有人说你家坟有问题,得改改。他找晓宇。晓宇给出了一笔钱,但不信这些。晓强年节祭拜,带了水果饼干,完事把果品拿回来,吃,“我替爹妈吃了。”身体检测,三高。不干活了。别人咋的,他不关心。我都这样了,还管他人?立木说当时大树砸的应该是你。 别人不麻烦你的时候,你就完了!晓宇说,人别闲着。 晓宇开始旅游,去海边,人不穿衣服,游泳。各地风土人情都领略了,古墓碑文,都一一记录解读。 人,每天完成一些事,让身边发生一些改变,证明人活着的意义;当人不能活动的时候,活着就只看了,看人的变化。 秋天冬天完了还有春天;人老了以后,还有什么? 左传+16 晓宇说人到老了,又变小了,不会走了——人的开头和结尾很相似。 小江说晓宇,如果你做大的,我们不也跟着做大事了嘛。我也是什么“长”了。小家说:你那样儿的能干个屁,臭狗屎一个。小江说:你是一个臭狗屎。 小江自己过,虽然房子小,也足够,“要那么大干啥,还得收拾。”一年里他妹妹从外地来看他,给他彻底收拾一回屋子。家里点的是小灯泡,儿子嫌不亮,要给他换上亮的。他不让换,浪费干什么,点灯能长命百岁呀?老伴在时就说“没条件罢了,有条件别跟儿女在一起过。”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在一起就有不高兴的时候,天天忍着,犯不上。每天想睡就睡,白天就蒙上眼罩,感觉回到过去用毛嗑叶子盖在脸上在地里躺着。他想老伴:你走了,我送你,我走了,你也不送了。 他按照老伴的嘱咐,一年四季,薄、厚,软、硬,按时更换,不讲贵的贱的,不论朴素、华丽,穿啥都舒服。 羊肉不敢吃了,吃了犯困。 电饭锅用坏了几个。碗橱抽拉门又修上了。 小舟说他们这个年龄人,不分什么好坏,什么幻想什么理想都没了。一谈人和事,挂在嘴上的是“就那么回事儿吧。” 亏得认识几个人,要一个不认识,和谁说话? 看见年老的人,问人多大岁数,有的不说话,有的骄傲地说出岁数,他就计算自己和他差多少岁,差多少岁就还有多少年也变这么老。过去怕老,擦脸上的褶子;现在怕一天天的日子嗖嗖地过,不知道自己能有多少日子。人的衰老,首先在无力,身体无力,反应无力,心理上不断增多的失落。身体不好的人最脆弱,禁受不了一点点的不顺,遇到点事儿,就愁,整日愁眉苦脸的。小算计,小心眼儿,小性子,让人的一生受限制,活得憋憋屈屈。 为什么许多人的人生是“烟消云散”的结局?想一想曾经历的事儿、认识的人,会发现:做事只为自己,与他人无关。所谓的叱诧风云,回头看,啥也不是。 人忙的时候,借口没时间;有时间了,也不想见谁。“一个个的没一点儿变化!” 人都悲哀,一边在度日,一边在想法延长性命。有人怕死,抱怨老得太快了。 人一辈子干啥呢,一般人都看不明白,因为身在其中。离得太远,就看不见了。不太远,才好。 小伟说,咱们一辈子有二十多年在长大,其中一部分还不懂事,还上学;工作三十多年,成家,生养孩子,供孩子上学;剩下的时间,啥也不干了,天天把日子过好,还有老多时间…… 小舟不听,什么也不做,常依偎在椅子里,全身哪都不支持,一堆物件儿似的;无力状,认为是很合适的休息。周围人自私自利,无情无义,他怨愤,“实在不行,上大山里去。”小伟说:“脾气不改,没人儿也一样生气——跟野兽生气,跟吃的什么生气……” 故交叙旧的热情很快消散,热闹一时的圈子久久沉寂。 看朋友圈的视频、照片,“哎呀老喽……”“照的不好,没那么……” 左传+17 原先有一点儿小的变化,就针扎火燎的,出现了大的变化,就默默地承受。 那些曾吵吵要早早退休的,可以退了却不愿意退了,只想多混一天是一天,说“以户口为准嘛。”因为退了没有地方可去。看那些退休的整日在街头“流浪”,消磨日子,小舟的心里闹得慌。袜子买极便宜的,一买买一堆。穿破了,不补不缝,扔了。扔了像完成了一件事,有快感。上代人是舍不得的,哪都好好的,就脚尖儿破个洞,怎么能扔呢。下一代人买贵的,买名牌,扔不扔呢?有钱和没钱肯定不一样…… 儿子老大不小了,在外地,也没处对象,也不让说结婚的事。小舟和人说,挑啥呀?你挑人,人也挑你,你要惊喜,人就不满意。他骂过去的计划生育,让生两个不就好了吗,这个不好就不理了。他想让儿子回来,儿子不愿意回来,说他小时候尽挨他打了。没有,尽扯!我还不是为你好?他很委屈,想在自己身体好的时候为儿子做些事,或者帮他带孩子。下下一代是寄托,是情感延续。他抱怨现在的年轻人咋都这样,不合群,太特,隔路,说发脾气就发脾气,你说往东他偏往西。小伟说,过去的人也是那个样,好不了哪去;人晓宇说,现在孩子和过去那时候孩子一样,都很特的,区别就在于过去能忍,现在的孩子对别人不忍了。小舟咳声叹气说孩子什么时候能长大呢。过去不知道,什么都必须经历了才会明白,当了父母上了年纪才知父母为什么唠叨,如同做了面食才知道为什么面要“醒”。小伟安慰他:等他想着别人,心里挂念别人,就长大了。小舟现在明白了妈妈以前总说你这个冤家的含义了。和儿子通电话,一说话就吵起来,让他伤心,也让他特别的想念惦念减轻了。他多次想对儿子说,自己活着就是有个挂念,我是你的知近亲人,可能你觉得有没有无所谓……我就是那天上的星星,在老远的地方……儿子不回话,有时联系不上,伤心至极,发狠想:死了就死吧,反正有过经历过了……妈曾说,孩子大了管不了,爸说就像地里的庄稼开始收拾得细,后来就不收拾了,是啥样就啥样。孩子像谁呢?像他妈,像天下许许多多的人……小伟劝小舟:要正能量,抱怨的话会影响孩子走到反面。小舟说:扯呢,他又听不到。小伟说是有感应的。 小舟常做梦,梦见小孩子,是孩子小时候,拉屎把着他,蹲不住坐地上,坐粑粑了……擦擦……想有个小坐便就好了…… 挂念,就是人生的关联和温度。亲子关系是人最后的不舍的关系,如果这也没了,还有什么呢。孤独。 纸条上说,若孤独和无用为因果,社会和伦理还有什么意义! 作为生命,传承和生存一样重要。 小伟的儿子每逢节日就回来,爷俩喝点酒,对视对聊。儿子和他爷爷哪块儿有点像呢。 儿子说,平时不喝酒,聚会喝多了几回。都谁呀?单位搞活动……开始工作了,都有一种兴奋和新鲜。儿子学车了,考下驾照了。小伟跟儿子讲自己开车的经历,在一天夜晚,没有路灯的地方,突然发现了一个人站在那路上,差点……还有一次,经过一辆停下的公交车,从车前一下出来一个人,一脚刹车……为啥讲这些,是为了孩子不出问题,别遭罪。 儿子在南方他们呆过的地方工作,毕业就去那,看好那了。 这代人,就一个孩子,孩子还不在身边。 人孤独。没伴儿的人,难。 人老了,害怕的就是一天天地老起来,又担心没等老起来就得了什么重病。比他们大的那些人,就是例子。 左传+18 春天是美好的,但人不盼了。过了一年少一年啊。 步入老年了,看什么做什么都不匆匆忙忙,美味美景都须细嚼慢咽。 人老,意味着精力不足。年轻时累了,缓得快,疲劳没什么。人在没太老时,老得更明显,累了马上从脸上就现出疲态,颜色黯了,皮肉松懈,褶皱尽现;浑身有气无力,无精打采,如犯了大烟瘾一般,只有休息去了。正如老曲所说,老天的手给你上的弦已到松劲儿的时候。 上了年纪最怕什么?怕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什么都不愿干。整日疲惫,整日恐惧。当看见一块木头倒下,心想:说不定哪一天自己也像木头没支撑了就倒了,如果处在楼梯上,就从楼梯滚下来。 选什么东西也不再是“天长日久”“用不坏的”,对付对付,能用几年儿。 等什么呢?以前等的事儿多,等待环境改变、机遇出现……等到改了,自己又老了,一晃退休了,不必努力了。无欲无惧则蔫儿。过去每天上班下班,坐班,如和尚撞钟一样。有人可能忙,但忙什么,不一定知道。可那时看点儿啊。 许许多多人,不想闲聊。聊啥?没意思。有时间也不想打电话。 在家,每日从屋里往外望天。老年不愿动,静下来,默默想,想忙时没想的事。有时需要梦里补充。好房子,就是要能看到景物。古人讲,要有山有水,有钱就选个这样地方。一般人,只要窗外有树,到时能开花,就是好的。 小孩喜欢看的是海水的汹涌和霞光的绚丽,而老人是闲看漫长的平静,坐看潮起潮落云卷云舒的周期。云水是天赐啊。 老了,走也不愿走,找个能坐的地方坐,一坐就半天。有时看花树新长出的叶。 人老了有两种可能:出去摔倒了,不能起来了;人躺在床上,一觉不醒,或醒后不能下地了。所以能走还是走,慢慢走比躺着好。 不能出外了,屋子成了温室,贝的壳。屋子对过客来说,就是有个睡觉的地方;对年老的人来说,那是那是自己的生活空间。老人不断降低对身体的诉求。 人到老了,和年轻不同:年轻时,三年五年时间呼地过去了,觉得时间都不是事儿,现在,每天都得核算核计。存折存几年的,还真犹豫。 虽然不能说无所事事就如何如何,但一个人,如果于他人无益,于己没有乐趣,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有人还爱生闲气。闲极无聊啊。古人称残年,太形象。老了,没个好身体,更闹心。 也曾有亲近的人,但是,人有人的主意,自己有自己的过法儿,“好心好意”不被接受、不在意,热情就递减至于无,不再继续关注了,和陌生人一样了。“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进入现代的社会,有充足的物资及其交易,使人众生存不缺什么东西,亲近的人与人的联系越来越少。孤独,常抱怨,“没人来啦。”“没人求了。”有人来,也抱怨,“没事儿不来,来就有事儿!”人想起你,是遇到困难,顺利了就想不起你。 不来往,不联系,和不认识一样了。 左传+19 只有善良的人想得开:不找你,证明人家过得好;自己关爱的人过得好,怎么能不开心呢。要是用得着自己,那就是自己的骄傲。世事经历多,有胸怀:能帮人,就帮一帮;经常提醒自己,你还能干点啥! 永和当年救的小孩长大了,生活困难,来找他,他接收了,用到店里。自己原来住的房子,闲着,给“小孩”一家住。人说他,“你老了还能指望上啊?”永和一笑:“自己的孩子也不能太指望啊。”现在和过去不一样。 说起小时候的事,岁数大的人还能记着一些,有的是经常说,就不会忘记,和真事儿似的。 永和跟老母亲在一起。母亲老了,干不了多少活儿,还怕摔倒。老人每天做几件事儿,不攒下,就好。有等待的人,就不是真闲着。她一天天衰老,气力不行,但精神还足,她一直有支撑的——盼儿子结婚,盼儿子生活好,盼孙子长大,一直有着希望,分享快乐。永和像供神一样,把妈当精神寄托,那是活着的画像、塑像,不要她多干活儿。她在,家就是完整的幸福。他和小丽结婚后,努力做生意,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了,搬进了新房子。房子大而敞亮,他每天把地擦得干干净净,小丽说“能照人儿”。永和不让老母亲洗衣服,“有洗衣机。”但当他回家时,发现他脱下的衣服已晾干。妈说手洗干净,其实是为了省水。天冷,老母亲早早为他一家铺好了被褥,放上热水袋。不让干不行。直到妈说身体懒了干不动了…… 纸条上说:记忆,大框架下的联系。 小成,当年很幸运,一次就考上了大学,然而在大二的暑期,他在家乡附近进行农村调查,得了病,溃烂皮肤在浴池中感染了,持续高烧,住院治疗一个多月。为了不耽误太多课,回学校一边治疗一边上课。每天在校内医院打两次针。这医院资质连卫生院都不如,却是最黑暗的,认识人儿没病可以开转院单去开各种好药,真的有病却不给转诊。转大医院需要“院长”盖章,小成刻了半拉章,盖在病历本上。他被学校开除。老单爷说,人一生不可能不犯错误,但不犯“故意”错误。那是人生污点……“太史公,司马走,”曾读的,默诵,“重为乡党所笑,以污辱先人……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他徘徊在江边,想“报纸”会刊登一则什么消息……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呼唤:不能啊……那江水旷阔,但没有南河水流入。江水滚滚,向北向东流入大海。 友情的支撑让他回头。那些日子,小成不眠,想过去,人像一棵棵树,在地上立着,一个个细看不一样,一人一个特点,能走,说走就走……每个人轮廓清晰,音容笑貌活灵活现。 立本心疼小成,仿佛是自己罹了难,觉得是三叔的命运再现,落到了小成的头上。立本和小时候的好朋友一起开导他,给与安慰鼓励。人生要有真心朋友,小成后来非常珍惜这宝贵的人的关联。他写道: 街市的路灯 让人淡忘夜空的星光 小聚的烛火 让人遗忘漆黑的忧伤 其实 许多星星,比太阳还大还亮 许多忧伤 熄灭了比烛光明亮得多的 希望 他懂得了老人说的话:命是自己的,命在自己。自己身上有缺点,每个偶然都与之相关,自己必须正视并且改正它。细想一想,和古代先贤悲惨坎坷比起来,自己的苦难又算什么呢?人为公,己为私;天之大,己之小! 死过一回的人,看待自己的存在,就会有新的感知。 小成“卷铺盖”回家。爸爸正好到了退休的年龄,本打算给邻居小玉接这个班儿;他回来了,班儿给了他。 不久,企业按政策实行“关停并转”,没有转成功,停了,关了。小平和他一起做起生意,一起从南方进货。小玉早在集贸市场搞批发,小成和小玉互相帮助,后来结了婚成了一家,生意做得也好。 左传+20 唐家二老得重病,小成小玉服侍守护直到他们离世。小成在这一时期读了大量文学作品和评论着作。当人搞不清为什么活的时候,文学就更有其意义了。小成上网,多是浏览,有共鸣就记下感悟和联想,很多一读即懂,或不屑往下看。生命,在于与人不同。他自知已然成熟。他开始创作,写过去,但不限于过去。他认为创作不能写成自传,更不能是回忆录。他写了卑微的生命,让别人认为“琐碎”的“料儿”。他和小玉说,打哈欠,在一些场合是不雅,不尊重的,但是,在脑中风患者的康复中由不会了到又会了,那是让人震动的事!我写书,就是用生命在纸上按的手印! 为养父母送终后,小成去河北寻亲生父母,找到亲生父母。生父遭遇过人生劫难……小成得知自己出生在三月,是在晚上。当初是小平爸给老唐家介绍…… 他和小玉照料两位老人。老人说:你还是姓唐,不要改姓。 先后送走了两老人。一天早晨小玉头疼,呕吐,吃了几个药片,也不好使。晚上加重,身体麻木,小成赶紧送她上医院。原来是中风,西医称脑梗,住院抢救,点滴——溶栓。出院后,生活不能自理,整日离不开人。小成开始忙,不会的学着做,慢慢理顺了,有条不紊地生活。雇人他没有那么多钱,也没有合适的——他能陪着说话,别人替代不了。小成干男人女人所有的活儿。妻不能做事了,就像自己失掉了手,生活得调整,得适应;小玉以往做的都由自己接过来,做好一切,让生活照常继续。老单爷说,恩爱夫妻长久不分,一定是因为有很多的感动。是的,艰难时候小玉给小成最大的支持。小成除了上街买菜,整日在家,不出门。儿子在南方工作,他留在家的上学用的空白纸本,小成都用上了写作。小成愿看愿听各地媒体节目,那些地方自己不能去。人愿意听故事,也是如此吧。他要把人们没体验到的写出来。写作了,翻检观察感悟笔记两摞,同时他整理了老单的所有纸条。笔记上有年月日,看一看,回想过去的岁月,太快了。纸条就更古了,颜色发黄还有褐色,陈述了时光荏苒。老单爷临终的时候,不是没有想到纸条,他想到的,该说的都说了,那些没说的放到墙里就不拿出来了,当隔音和保暖了。 人需要独处,也需要有伴一起做事儿。哪怕陪伴的人不说话。 寒来暑往,小成每天守在妻子身边:她睡觉,他开始构思新的写作。他不敢病,小玉怕他病了,一听说哪疼怀疑什么病她就紧张,都忘了自己的疼痛。小成不敢去医院检查,怕查出病。他忍受着一些疼痛,坚持着,做要做的事,完成自己应该做的事,那是一种使命。他悟到了:作家不是人们开玩笑说的就坐在家里,一个人如果身体很棒,吃得很饱,屋子很暖,即使外边再冷,看到的也是美景与盛世,——那一定不是真作家。真作家,一定遭受到各种折磨,精神的或肉体的折磨,经历困苦磨难,能真实感受到人间冷暖忧患;坐下来,要调动回忆,重温过去,提取储备。真作家,有细腻情感,有超凡智慧,有不俗的骨气。他看一位老人的照片,耄耋之年仍目光含情,岁月不能抹去智慧与高贵,那是蕴藏内心的巨大支撑。那是一种精神层面的,深入骨髓的力量,激励走好人生的路。小成有过许多痛苦,背负上沉重的“石头”。细想,也庆幸,那些时候支撑住了没有“想不开”;亲友没有瞧不起他,没有挖苦他,否则不堪设想…… 小镇的变化很大,旧房大批改造。住上了楼。楼上看街景,是在看画。 ——今人看古画,未来人看今天。 有景,一定是有生命的地方,或是生命的映照。 路上的行人匆匆,小生意人在忙碌,三三两两的孩子搭伴走。一个骑电瓶车的人帽子掉了,下车去捡,捡回来戴上。一个人,一个样儿。 纸条上说,外界不变、人不需应对的话,头脑会变成空白的。 行人过街,到对面去。过街是一定过的,不能总停留在这边。人要等待,有的慢慢走,穿梭在车道里,有的硬闯,车在避让。明明有危险,时时刻刻存在的,但人依然在经过。因为危险不是一定降临,人可以躲过,人可以掌握自己,法治约束车,制裁肇事者。 小成研读“记录”,如跟老人对话。他动用多年的储备投入写作,进行大部头作品的写作,他的笔下流淌着江河溪流,有蓬勃的生命如藤萝丛林般生长。他把自己融入许许多多的人物中。 夜晚,间或休息,常常望天。月亮很大,但看上去和小区的圆灯一模一样。星星虽然更大,望去和水中的波光相像。太阳和月亮看起来一般大,但二者却不一样。 小成感觉自己是在用冰棍筷子搭架子,也像缠线球织毛衣。他与立本常联系,探讨各类问题;他把初稿寄给立本看,反复商讨;立本把心得、笔记给小成。小成先后写了三部曲,短篇中篇长篇,写家和家乡的系列,都是无我的小说——他想,历史上下数千年怎么用一个我字了得!创作不是自传,和诞生的生命形式一样,是一种有机结构,是全新的组合。世界一直以火的形式存在,后来以其他形式呈现,就是人和所有生命的意义。他想,“材料”要鲜活的,原汁原味的。不搞那种几个石块木棍在线上纵横的游戏。人物是自己行走的,不要绳牵着。老单说,人常感动于惊天动地的了不起的义举,无人留意被蔑视的人自有其存在的原因。 不断增删修改润色,原汁原味和自己的思考溶合。老曲说,三国演义有毛宗岗等许多人修改,水浒有金圣叹等人润色,曹雪芹有好友切磋进行全面增删,终成精品。小成用了十年完成定稿,真的知道呕心沥血是什么味道。与妻说,这本书就是我,流淌着我的经验、感知,浓缩了人生,蕴涵了我所见所思和情感,竭尽了力所能及的智能和认识。写完这本书,我已经安心,坦然面对着任何偶然。人说,人世最重的惩罚是让人没脸见人,遭受奇耻大辱的人,只有在认识的人都死去,才会坦然。小成想,以前是那样,现在不了,看待过去一切都已释然平静。 看手机上的某项“积分”,与生养父母的生年先后一致,没几天又和自己一致了,很快就和孩子的一致了。偶然成体系啦。 他,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完成艰难的使命。他给一些同学看,人多不置可否…… 一切都是流逝的,有时需要停留,或保存。 老单说过,着述就是人在临走前留下想说的遗言。 外篇9 世说新语 小全在给小国的信中说:聪明的人,整日忙碌,总觉得时间不够用,细想想,他们没有多大不同。 大概,不忙的人,各有各的不同吧。 小国记了一本笔记,记录了他认识的早逝的人。逝者有同学,有同事,有邻居,有领导,为他们写一篇篇的“传”,记载该人大事,做过的好事;写与他相识交往,记他闪光的话语。不想这些年“逝者”排成了队,一本了。小舟看了,回去也把自己认识的已不在的人算了算,列了一份名单,按先后排序;回忆他们死时的年龄,标注死因。把自己填写在后头,经常数一数前头有多少个,每听说、看到自己认识的人死了,就在自己前面再追加一个。自己总在后面,虽然生活过得不如意,但因此有了安慰。时常拿出来看。 小君看了,感慨:人走了,和还在世的人相识,曾说过话,吵过架,共过事,就是活过了。要不就啥也没了。其实一辈子有一个知冷知热的就行啊。 小国做梦,梦见在黑乎乎走廊里,同学站两排,靠墙说话——像真的,小时候的模样。 世说新语+1 小明自己住一屋。他有“高倍”望远镜,可以望见对面楼的人家。对面有一对小夫妻,租的房,屋子很简陋,没有什么东西,没有安窗帘,晚上一开灯许多东西都看得见。天热吹风扇,光着身,只穿个小裤头躺着;坐起来嘚嘚瑟瑟,比比划划。有时洗完澡,什么也没穿,就在屋子里穿梭,找东西。 后来那家的灯不亮了。一天,又一天,小明看了多日,也没亮,心想:看见我了,不开灯,在观察我呢?他也不开灯了。可是干活儿得开灯,他不敢在窗户跟前多站,他感觉对面有枪在瞄准,迟延一点,子弹就会射过来,打在自己的头。他总侧着脸挨着墙垛子偷偷看,蹲着从窗户底下过。直到那边的灯重又开亮,那屋换了新的住户,才相信那对男女是搬走了。但他还是担心那是计谋,“搬来的”是诱饵,是引诱,是麻痹,惶惶不可终日。 小舟说:“你老了,没吸引人儿的地方。过去有贼心,没贼胆儿,现在有贼胆儿,没有好身板儿。” 忙时总抱怨,闲着甚无聊!看见老的人,就想到自己未来的模样,内心充满了悲凉。小明做梦,梦见许多老头,脱衣服,是干枯的皮,干瘪的肌…… 世说新语+2 小高带着情人逛商城,正巧电视台录制节目,被摄入其中。他和一个副总编认识,给了钱,让他想法去掉这段有俩人的镜头。可是,节目播出了,原样照播。是那副总编没说,还是下边人没听啊,小高憋气窝火,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小高“退长还员”了,没有人来搭理了。他说过去忙得连上厕所的工夫都没有,现在除了上厕所没别的事情可做了。厕所就在楼里,不如过去上外边,还能走走。每天上下班过马路,手插裤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也没人理他,车也不稀罕撞他。他哀叹:有权有势,趋之若鹜,没权没势,弃之如草芥。他在家没事儿就唱样板戏:“你爹爹被捕进牢房,立下了……”媳妇烦他,推他,“丧气不啊?” 命运相似的人,最终会成为朋友。小雄乱搞女人挪用公款,被双开。他和小高一起报名参加夕阳红低价团儿旅游。去一个地方,一头大象竟然冲小高发起攻击,若不是驯兽师及时出手,就被踩踏了。原来,大象被他虐过。人说大象记忆力极强,一直不忘。 上一座山,小雄在喂的食上裹了辣椒,看猴子辣的样子,他笑着跑了。下山时,小高说你最好绕道,他不信,走到来时的那个地方,猴子扑上来……他蹲下求饶:“别别,找他,他姓猴……”猴子在小雄脸上张嘴丝丝叫。 晓宇听小秀讲了这俩人的事儿,说:“都不是善类。” 世说新语+3 小明生气把女儿领回家住。因为女儿在厂里分了几斤鱼,留娘家一条,剩的给公公家;公公呢,怕儿媳被同事骗了,拎鱼到厂里……使儿媳难堪…… 小明在等亲家来赔不是,亲家在等他把闺女送回来,双方僵持。 小明老婆说:咱们闺女是接公公的班,离不了,离了要退给人家的班,而且女儿都怀孕了。 亲家一直不来,小明真生气:离!肚里孩子呢?打了!班儿?不退,还没给我们损失费呢! 可是,闺女咋办呢?前思后想,彻夜难眠。 老婆说,不能把孩子生在娘家呀! 送闺女回去了。 世说新语+4 春妮下乡和村里青年“结婚”,生了孩子,是女孩。二人未登记,后来二人吵架,男人把她打回家。她返城后没有工作,有人给介绍对象,找了一个有正式工作的。结婚后,没有孩子,婆婆怨愤,离婚。离了,找“前夫”,又有了孩子,是男孩。二人正式结婚补了证。 世说新语+5 甄琰最后和曲文结了婚。过程也挺曲折的,曲文答应她提的条件。甄琰和某领导关系一直不断,社会风言风语,都说曲文的儿子长得像那人。有人说,曲文他不知道哇?知根知底的人说:“能不知道吗?”或戏之曰有志者事竟成。 世说新语+6 小文转到外地,和家乡这边联系极少。家里老人都上了年纪,都接到他那,媳妇还感动呢。两方老人的收入都归他管,最后都在他那办的丧事。他家有事,红白事,都通知,怕人不去,发了短信,还要打几遍电话。等到别人家有什么事,他不去,他就编各种理由,说有特殊情况,病了,家里有事儿,说漏水发水了,就没说着火。或者,说手机坏了。 他的手机总换号。 他对新提拔的人不服,写信、打电话“告”。媳妇一说谁谁提了,他就生气,说当官有什么,早晚都得进去! 翻看旧照片,一看升职的人就生气,看原来“合作”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剪开,撕了,烧了。 买了东西,用着不合适,就发脾气,骂制造商不长脑子,这哪是人干的活,这简直是傻子设计!小文嫌媳妇做的饭菜不好吃,总发脾气。媳妇跟他离了——被他称作“痴呆”“傻了吧唧”的听众走了。没人理他。他说自己不是最好的人,也不是最坏的人呐。 小区里的新来的保安管他叫“老师傅”,他生气,气得几天睡不好觉。 人在自私的圈子里不能自拔,老单说,这是人的生活悲剧。 小芝惦记着小文,听说他老婆不在了,联系上他。 小文说得了大病,行走不便,小芝深深地同情。后来小芝大老远去看他,才发现他是撒谎。“你不是病了吗?”“我说了吗?我记不起来了。”人劝他,说小芝挺好的,女人是不可能十全十美,总有不满意的地方。小文说她太老了。女人如若有些活力,还可以掩饰了不足。 小芝回去写了一封信,说:“你不以我为意,我不以你为念。”你对人家不好,人家还记挂着你,会是带着恨。 小芝一个人过,不和同学来往,她不要别人同情。同情都是廉价的。 世说新语+7 小翠“一个人”在外地。小武和她联系几次,她一直不接电话,不回应信息。小武出差去看她,没想到她已经残了,不能出门。小翠以前总抱怨疾病痛苦,多灾多难,和现在这一比,其实又算什么呢,她以泪洗面。刚开始还有知近的人关心,问问,来看看,劝劝,后来连亲戚也不来了。小翠好的时候,哥哥嫂嫂常来,访亲带度假了。病了,来看一次,“随”了一份礼,还了小翠的情,人说不差事儿。前夫们都绝情,无人来。生活就像翻书,翻过一页就是不同的文字不同内容,以往的就不见了。小翠在大病中,时常有“濒危”的感觉,对一切看得悲凉。 小翠哭。妈妈不在了。儿子在监狱。没人可以依靠。其实,人有不幸,只有至亲会真正帮忙,人已绝望,众人远离。得知小翠的情况,小芝说:“该!” 小武请了假,照顾小翠的生活。后来,接小翠回来,跟她结了婚。小文骂他“傻x”,那女人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人啦。 小舟,原来与小武保持着联系,经常发信息。小武到小翠那儿护理时,小舟说要去看儿子,路过那儿,中转。小武为忙小翠的事焦虑,没回复。小舟生气,后来就不联系了。 世说新语+8 小萍学会了裁剪,开了裁缝店。后来做服装生意。后来做网上电商。她除了两个亲生的儿女,又陆续收养了十几个弃婴,多是残疾。她的户口添了又添,已是一个大户,一大家儿。 又 小海的爸爸在运动结束后见不得人,憋气又窝火,死了。小海妈间隔不到一年也去世了。剩下三个未成人的孩子。小海不满十五岁,他挑起一家生活的担子,把弟弟妹妹拉扯大。 又 小峰和小英搬在一起住了。他和她说“也没差啥呀,怎么当初就看不上呢?”俩人许多头发都白了。成熟了。关联是最大的姻缘。 世说新语+9 老果去世,老果婆子一个人过。脚不行,不愿走路,“养儿子有什么用,”每来一个人,老婆子就诉苦,“他们也不来看我。”“你啥也不缺,不挺好吗?”“不缺我也要。不缺这个你给别的,那也得给。” “世贵挺好……”但死了。 没人来。 老果婆子一个人,不出屋,没人在意。死了很长时间,都发臭长出蛆了,世义世富才来——来了为房子打起来。 世说新语+10 小林小秋和小光到春丽上学的那个城市寻求发展机会。小林是“心在春丽”,他曾经给春丽写过求爱信。他拜了一位大哥,合伙开了一个饭店。饭店离春丽上的大学很近,出了侧门走不远就是。一次过节,叫来春丽,一起喝酒。酒后,老***。小林想参与了,但他知道好事轮不到自己,弄不好,坏事都是自己的,躲到外边。小光参与了,事后他说他啥也没干。老大被抓起来,是小林偷偷报的警,把自己摘清——小林看事情严重,他知道春丽性情刚烈。春丽没说小光。小光磕头如同鸡啄米,春丽念及他年纪轻轻,不忍心。小光让小林别说出去,钱都给了小林。 这事除了他们没人知道。小勤知道这事儿,还没对别人讲,他认为暂时还用不着,先留着。 小林回家开了一个食杂店,店里平时让小秋看着,他整日闲逛。一日,小林看黄碟性起,去街里找“鸡”,被人捉“奸”,来的是女人的“男的”——是窦仁。小林在窦仁准备好的“协议”上签字画押,把家里的钱都“捐”了。 后来小林去找小勤,想让他帮忙找个工作混碗饭吃。小勤想问些事,就同他喝了一次酒。小林把春丽的事说了,算是巴结的见面礼。喝了这顿酒之后小林就再也没见着小勤了。 世说新语+11 小薇跟了好几个男人,都不长。妈说不了她,后悔当初把她送人。“咱们人口多,穷,以为你去过好日子……” 小薇的哥哥说:“当初不如让我去。”爸妈就他一个儿子,怎么能同意呢。 小薇的姐妹们说:“也要我们了。”小薇说,“你们的命比我好。”自己像是一堆儿破烂儿。慢慢地,她的好坏没人过问。她的事太多,一次两次行啊,多了谁帮呀。 她心中没有尊重的人,没有喜爱的人。她有一个儿子,在南边,一个沿海城市,“也没一个正式工作。”整日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后来被抓进了监狱。 世说新语+12 小梅跟一个商人走了,也没跟家里人商量。后来,旅游到外地,住旅店,一觉醒来,那人早已无影无踪。小峰去接她回来。“怎么跟他走呢?”“他有钱。”小光说:“有个屁钱,装他妈阔少,就是一个穷光蛋!” 小梅寂寞无聊,听说小辉又嫁了,成天叨咕:也不知小辉现在是好是坏……小峰激愣了,说她好不好跟你有什么关系! 世说新语+13 小志老家的那个表妹小艾,单位发生一场大火,人困在里面,没了。 大后院的小艾,上大学,处了一个男朋友,家有钱有地位,他爸是个“8级”干部呢。可是毕业后两人分手了。 小志和小艾结合在一起。夫妻相敬如宾。小志说,妻是自己最爱,心仪已久。 老人们说,夫妻也是朋友。如一件衣服,愿意穿的,旧了也喜欢,直到最后也穿,穿得舒服。选东西要货真价实,价格贵点,肯定不会是流行货。旧了也不显得过时,也如同一件家具,旧了有古典的味道。随随便便买的,不会长久,当时可心的,也只新鲜一时。 选住的小区,花团锦簇,果实丰硕。二人有了儿子,小志很喜欢。容婶说女儿:孩子长得这么丑呢,女儿说人家那时说二哥长得丑呢。母亲说不是那么回事儿。女儿也是听母亲以前说的,说邻居窦仁常笑话晓强丑,南北头,腿弯弯。人大了挺精神的,我的也差不了。 过去的老人说,人都有潜力。人有多大发展,就是挖掘了多大的潜力。 世说新语+14 小波没什么可干的,找小峰,找小志,找小全,小正……所有的有点能力的都找。小全给了一点儿活儿,小正、小志给了一些钱。小波在人情往来中“回报”一次两次,就算完成了“任务”,就完事儿了,跟他们没什么关系了,不用就不通话。 没事,他愿意修理东西,家的东西经常修理,有的修理了一六十三招,修不了啦,扔了。现在也没老式的炉子了,要不,木制的东西可以留着烧火。 世说新语+15 小伟拉窗帘,一个“草爬子”非常快地从手旁边爬上边去了,吓得他大叫,——草爬子和蜈蚣一类,是虫子中的老虎!淑芬来帮忙,在哪呢?在上面!小伟用苍蝇拍打,多腿儿的虫子掉下来,掉哪了?小伟害怕,掀起窗帘,虫子躲在角落,淑芬拿抹布按,拿起抹布,虫子又跑,又按住。小伟说:“使劲呀!”淑芬笑,说:“我打个谜语呀?”她说的是儿子小时候看见爸爸怕虫子,就编了一个谜语:一个东西,大人害怕,小孩不害怕,猜是什么?淑芬笑。小伟说:虫子也怕我,你看它跑得多快,钻到缝儿一动不敢动。 世说新语+16 小宁回故乡,给爹烧纸,他愧疚,没有伺候过爸爸;当初,小宁的媳妇不同意接小宁爸爸来。自己不是个好儿子啊!他带了一点土。 去神树禅堂烧香,看到禅堂信众多多,香火鼎盛。 听人说,这是杨英年的女儿建的;她是还愿。她很有钱,她爹给她钱做生意,又赚了钱,后来批下了这神树周围一片土地,盖起禅院。据老人讲,比原来的庙大了好几倍。人们也奇怪她有钱不去做生意不去搞房地产。有人说她养了个花和尚,还给他配了高级轿车。 世说新语+17 小凡上大学时,有社会实践,考察写生。她在大西南看到一种虫子,叫叶修,“长得就像叶子,颜色形状和树叶一模一样,脉络,锯齿,还有像虫子咬过的。”姥爷说:“还有像树枝的。”“对呀,太像了,不动根本看不出来。”“还有会飞的。”“它和蝈蝈有什么关联吗?” 姥爷说,它太悠久了,它是昆虫一脉的始祖啊。昆虫与植物的渊源甚密,它不是大海的那一支。植物是固定在土地的生命,昆虫是移动的植物。叶子飘下来不就死了吗?是呀,脱落也未尝不是一种努力,离开固定的努力。或者自我保护,脱落,固本复活;或者借助风和雨的力量,飘走,飘走种子、枝丫,储蓄生命,从新环境汲取水分营养再生。寄生也是过渡发展的一种形式吧。爬动和飞行,那是动的飞跃!蝈蝈是精悍的动物,精致的进化呀。离开植物了,只有绿色了,是掩护,还是本源,二者分不清了。昆虫,是叶子在脱落后求生的生命力的作用,还是内外刺激下脱离固定寻求自主发展的“意识”作用?兼而有之吧。 纸条记:形式之外,是对形式孕育、支撑、承载、包容、守护。 外篇10 杂剧 杂剧(一折) 变革,搞活,出外者众。留守者:小伟饰演甲,淑芬饰演甲妻,他们的家是“聚散地”。小秀演乙,关建演丙,小舟演丁,小民演戊。 甲:我真窝囊! 妻:咋了? 甲:我给他们带相机,买了假货。 妻:大商场也唬弄人呐?你怎么不退了它? 甲:是在个人手里买的。 妻:人家一再说你要到大商场买吗? 甲:我……想给他们省点钱…… 妻:人家…… 甲:我觉得很内行,谁也骗不了我。谁知给我看的和给的不一样。 妻:你可丢老人啦。 甲:我不想花大头钱。 妻:你现在才大头。 甲:你说我现在怎么办呐? 妻:跟人解释解释。 甲:得了,你饶了我吧。 妻:那么多的钱呐。 甲:那你能把假货给人吗? 甲和妻背靠背。 乙上。 乙:回来了?相机买了吗? 甲:一忙就给忘了。钱给你吧。 乙:好,本来我家里不同意买,正好。——啥时聚聚? 甲:不聚了不聚了。 乙旁白:同学,捎点东西都不给。怕麻烦,顺路嘛。怕累,也不沉。熊色,怕说好说坏。乙下。 丙上。 丙:回来啦…… 甲:钱丢了——丢的是我的,不是你那份。 丙旁白:要讹我钱? 丁上。笑,刚要问带的东西, 甲:出差(chāi)出差(chà)了!别问了。 丁旁白:不愿给买就拉倒。以后再不用你! 戊上。 甲:我说实话了啊,我给你买了假货…… 戊:你好意思,你!我那钱多不容易……(要动手) 甲妻上前拉开,说钱给你,赔了是我们倒霉。戊说:这话跟我说不着,谁知道你们赔没赔呀? 甲生气,“人怎么这样?”甲妻说:“他小时候不就那样!” 甲白搭了钱,还得听人说三道四。以前来串门,人夸他媳妇漂亮,大个,如今也没人说了。 甲和妻说:“做人咋这样,平时嘻嘻哈哈,一旦动钱儿,都为各自盘算算计,一点亏儿也不吃。都数老虎x的,许进不许出。”“太难听。” 纸条上说,错误是选择的问题,也是不选择的问题。 外篇11 聊斋志异 聊斋志异·促织 吱吱吱,蛐蛐在夜里叫。叫声不大,但夜深人静,听得真切。古代人许多家庭织布,人们联想自然想到催促,“织织织”,所以蛐蛐也叫促织。促织真的是一个好名字,是人富于想象的词语构成。 立秋之后,北方天气到晚转凉。蛐蛐移入屋里。小成第一次发现:有只蛐蛐悄悄走动,在屋子的边缘——便于撤退吧,一会儿出,一会没。怎么进来的呢,门窗严实无缝,而且,窗外还有纱网。成说蛐蛐进来了,妻曰打死。成没有执行,因为蛐蛐对人没有恶意和恶行。妻也不是残忍,只是卧病榻上,怕虫子,怕它爬到床上。 第二天,蛐蛐在地上跳动,地上滑,也许它感到很新鲜,一趟趟出现。成言:慈、善面前有自由。它长时间在地上,还到人经常走的地方。入夜关灯,成走路要蹚着走,“出溜”,怕踩上。不得已时,打开灯,看看,再关上。 第三天,入睡后起来,打开卫生间灯开关,看见它在浴缸旁,原来小成洗浴后地上洒了一点水,它在水附近,渴了。成解手,看,它没有动。成出来,没有关灯——也许它不用灯照明,但怕突然关了光又一次打扰了它。它渴得太久了。看了几次,终于不见了,成关了灯,安然睡去。 既然蛐蛐是昼伏夜出的动物,成从此到了晚上少走动,不喝水,早点睡,让它安心活动。 成以为,虫也许是哪位离去又想“重逢”的亲人。 成常常坐那冥想,想自己的过去。他不能释怀那个转折的“经历”。回想挂号处那个女人站起来找她的院长请示的情形,如果不去请示呢,我这一生就是另一种模样了吧?又会是什么样的呢?一生的历史会改写?没有这个遭遇,会不会有更大的灾难呢?人信不信命?信与不信全由天命。如果女人去请示时,他不拉住呢……人说历史不能改变。 促织,是划分为介虫吧?有壳的,还需脱壳,几次蜕变,是变还是不变呢? 人后来如何,去哪,化作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灵与善,多少信息流传…… 成看到一组照片,记录着真实: 1它,叫captain,一只狗,是爸爸给儿子的礼物。爸爸离开人世,家人出门参加爸爸葬礼回来发现,它失踪了。找了很久,直到后来,发现它一直在守护爸爸的墓。没有人知道它是怎么找到的。这一守,就是六年,至今它还趴在爸爸旁边。 2善待每一位“亲人”。19岁的狗狗schroep患上了关节炎,只有在家附近的湖水拥抱下才能入睡。41岁的johnunger每天选择这样(他抱着它走入湖里,他与它共浸水里,他托起它的头,让它沉睡时头露出水面)的方式让相伴19年的亲人睡上一个好觉。 3你是我的眼。因为一场事故,大丹犬小白的眼睛瞎了,在过去五年里,小灰,另一只大丹犬,成了它的眼睛。它陪伴它觅食,它带它穿过一片片草地,看遍一次次日出日落,“你是我的眼,带我领略四季的变换” 穿越历史——真实无疑的——一个古老的墓葬,打开后发现:千年牵手!不是美丽传说,那是千真万确的故事。那是骨骼的造型,定格!今天没有这样的,没有土葬,都火化成灰了。但今后有留下的影像,可以保存着看曾经的人…… 变与不变!有一群孩子的照片,在多年之后他们又在一起合影留念,一样的位置,一样的动作与情感…… 小成落泪。 小玉说“下辈子我一定伺候你。还做夫妻。”“好,我们还做夫妻。”成与妻对话。人组合在一起,就可借用时间了。 人与人,兽与兽,人与兽,可以转化吧? 物呢?人的魂,是寄附,渗透,还是漂移? 没有悲剧,也许就没有正剧。看到了表面意义,往往看不到背后的力量。 支着下巴在凉台望景,蒙蒙细雨,与以往的情景联系,似曾相识,——凝视的样子不是看,是想。这在过去是很少见的,或许是没有的。楼下的大树,还是那颗大树吗?每年落叶,又长出,枝干在变粗变大,绿荫适时,——有变,有不变。凉台的盆栽“翡翠”还是原来的?枝蔓每隔一、二年就长得高过中间立柱了,就剪上边带须的,重新栽培,换土,再长,再剪,已经几个来回儿。变没变?品种外观原貌犹存。人,就是一棵小树,一笑一颦就是长的叶。人变没变?变老,不同年少、年轻时的自己。想,是自由的,奇特的。有时稍纵即逝,想不起来了,一个诗句,一个乐句,一个想法,刚想的,就忘了。忘了就忘了,说不定什么时候看到什么又想起来了,但有的永远回不来。一生保留了什么呢? 人像是什么,灵气寄身,再传人,寄寓于人。 纸条记:任何种族如果没有善,就失去存在的依据。 活了几十年,前后对比,就是想法变了。现如今,每天做的都是精雕细刻的精致和欣赏。想到一些事会红了眼圈,哼唱起那优美的旋律会泪目。 外篇12 相见欢-长相思 立本爸决定回老家去定居。立本小华想让老人上他们那。爸说你们太忙;老家亲戚多,环境熟悉。立本理解老人的想法,在老家为老人选了房子。原来镜框里相片上的亲戚都见着啦。 爸妈把北方家里所有东西进行归拢,拖鞋多是儿女买的,是好几批的,用几个塑料袋装,各式各样的,一大堆,挑出要带的,其他也有些不舍。好在有充足时间,几天想好了,选下去一些。有半袋水泥,有些沙子,把院子坏了的地方修一修,补一补,地面不平的平了,看了舒心。 临走,准备打箱包装的重新收拾一遍,清点,摆放,取舍。锅碗瓢盆最不好包装,儿子们告诉不带,就不带了。一把水果刀胶布缠好,带了,那是用多年的,是儿子回来买的。大部分东西处理,留了少数东西。 立本儿时的小箱子带了。“留下得有人看。”箱子上有锁头,钥匙还能用。里边的木火车,轱辘已不行了,风镜上的布已经糟了,琉琉,没有变化,尜儿,其中心点儿还在,外圈的彩色没有了。还有,鞭绳的稍,叫哨儿,轮胶带,皮揭掉,露着一排齐齐的绳线,抽出一根,能拽断了。不完整的画本,都是大伙爱看的。上海牌,红盒的,“最贵的”烟盒纸。还有过年留的福字。箱底有一块bj产的奶糖,风干了,当时留着没舍得吃。 一家人在关内老家相聚。 立人笑着说:爸向着老三。爸说:当初你俩回老家是对的,当时你还嫌离家远。现在看是对的,这步棋走对了。 妈说:你们没考学,吃亏。 立木媳妇说:现在都一个孩子,没挑儿。一家两口拿他当个宝。太爷太奶爷爷奶奶姥爷姥姥多少个人围着。怕这怕那。 立木说现在可以克隆,可以造,多少都行。 立本想,夫妻也叫两口子,他们的孩子综合了两个不同的因素,有继承,有变异。如果单亲体繁育,那后代和前代没有差异,像印刷一样,一个接一个。长相模样,性格,应对方式传承延续。如果在一个环境、一个家庭,除了偶然因素影响,哥兄弟没什么两样,听到的是一个声音……那是多么可悲的事情啊。 小丽说:如果再让有孩子就好了,这个不喜欢,还有另一个;这个不好,还能指望那个;跟一个生气了,还有别的来安慰。大嫂笑:让,你还能生啊? 成言:繁衍延续,是种族共同的事,应存善念,修成正果。 立本说:咱们好好的,一家团圆。小的时候,大病没能夺走爸爸的命,是上天神明庇佑,使这个家免受孤寡之苦。 每年都团聚,为爸爸妈妈过生日。 相见欢-长相思+1 妈妈去世,走得突然,——家里的东西整齐明净,都擦去了灰——没有卧床治疗过程,没有儿女服侍于病榻前的孝敬。 儿女痛哭,把妈妈的照片镶进镜框里——很庆幸在妈妈健在时候照了“标准”像,留下了珍贵的活生生的“面容”。立本不忍正视,想看,亲切的目光犹在,全是深情;照相的是自己,母亲当时眼里全是甜甜的快乐;看着照片,知道母亲心里对儿子的无限情意;以往见面匆匆,今天细看,浓浓的爱意。在往返路途,听到和妈妈相似的方音,他都会驻足。 爸爸遭此打击,衰老了下来,睡不好,耳后的褶皱加深了。以前还谈老了如何防备……现在不谈了,已经老了。 立本接爸爸来,为此雇了帮工,还是那个人儿——在小华父母得病以后雇的人,熟悉的,照顾老人,很细心。立本忙中抽时间陪爸爸,和爸爸一起散步,一起看电视,一起回忆往事。立本问爸:当干部,当领导,是不是得心狠?太善不行?爸爸摇摇头,又点点头,说:“不当也挺好。我就不适合当官。” 珍惜剩余生活,珍重彼此缘分。老单说:孝,说是爱,更合适一些。 到博物馆参观,看早期生物——恐龙,巨大的化石,用铁架子支起庞大的骨架。立本做讲解。长长的光尾巴,那是老单说从水中登陆的明证。水中至今还有大的生物,广阔而分散的水域空间分布让他们无法自大。登上陆地的繁荣只是一时,庞大的形式,过大的非生命的构成比例,“乏善可陈”,这一枝早已绝迹。 纸条上说:生命,在卑微和逆境中成长;在自大膨胀中灭亡。无敌,则无良。善良,是敏感的记忆更正着本性本能。老单说,人类要吸取他类教训。 相见欢-长相思 +2 人的一生就像一条棉的毛巾,开始的时候有许多絮,常常沾手、飘落,随着擦洗的次数一天天增多,怨艾一点点减少,老年变得稀薄透明。 爸得了老年病。腿脚身体没问题,但是记忆不行了,记不得人,认不出是谁,想不起来过去的事。但记得出门戴围脖,不冷啊,挡风。立本想,爸不下棋,如果下棋就不会这么槽。立本抽出大块时间陪他,变得特别耐心,细致,不怕重复。他真正体会到“老人是老小孩”的道理,感谢上苍给自己一次“补偿”的机会。爸入睡时,鼾声均匀细致,想起过去到东边下地、一起上南河近距离的呼吸,立本静静听着,入神想着。人长大了,努力奋斗之后,不是什么光宗耀祖,而是为父母做些帮助。 爸一直也没有用给他预备好的拐棍儿。爸一直自己走路,直到去世的前一天。那一天,立本发现自己在佛寺求高僧为爸写的字,已没了颜色。 爸爸老去。立本为爸换上妈在世时准备的寿衣,——爸爸的身上的刀疤清清楚楚,虽然萎缩了些;那些疤瘌像不动的虫子,跟随他一生。 和妈妈去世时不一样,他没有大的悲伤。他一直做着亲人随时可能离开的准备。妈妈那时走的突然,巨大的悲痛,让他无法承受,虽然曾想到“万一”,为她照了一些单人像。他很长时间走不出悲伤的阴霾,每当遇到老妇人就停下来看看。在奔波旅途中,常听见母亲的声音,那是“乡音”,和母亲一个家乡地的人,说一样的语言。妈妈在的时候,没有混淆,能分出不同的;爱的情感让人忽略了差异。终于明白一个道理:想念的人,是疼自己的人;人不在了,就缺失了那份爱,以及无法回馈的爱。父亲留下的东西没有几样,迁移是“大清洗”,许多可有可无的东西“淘汰”掉了,舍不得的也陆续舍弃。从容离开的人,有时间与一切慢慢“告别”。有一个修指甲的小盒子,那是许多年前小华给买的。打开看,里面一个不缺,没有坏,保持完好。送的安宫丸完好地保留着。立本留下了父亲的几本书,那是旧的发黄的但保存得完整的书,那是一份纪念,书代表过去了的时代,等将来自己走的时候再把它带走。小箱子里一只小鸡,石头做的,那是老钟当年送的,拿出来摆在柜子上。鸡,是父亲的生肖。还有一把锤子,那是父亲留下的,立本看锤子的“底”有许多“伤痕”,是和许许多多各种各样的钉子磕碰的;锤子上头像羊角,立本用它起下许多锈住了和钉错了的钉子;木柄的颜色暗了,那有爸爸和家人多年的汗和脂;木柄上有坑痕,是误砸了的,木柄头儿材质已变,不是朽了,似乎化石化了。 回想这几年,似乎也没多长时间;自己小时候几年又几年,很长啊,爸爸那时是不是也像自己现在的感觉并不长啊? 相见欢-长相思+3 小丽帮收拾屋里,用喷虫药,喷了门窗。有蚊子呀。立本想起那是父亲健在时买的,晚上出去回来,或有人来,都喷一喷。 父亲去世后,立本留起了胡子。以前,他天天刮脸刮得干干净净,父母在,自己总是孩子。 他的腿出现了症状,医生建议多休息。 他开始喜欢小孩,看见小孩子的一举一动,就想起自己小时候和早年父母的关爱。他出生的家庭不是“富贵”的,但他觉得很幸运,很幸福;正如他上的学校也不说是什么最好的学校,他觉得很合适,自己的路,这样走,再合适不过。趁现在还能做,就多做些事。 每天早晨,他慢洗脸,用湿毛巾,细擦耳轮,想着父亲的样子,手在揉动。父亲活在他心里,仿佛他在替父亲做着事。 立本也有了老年病,失眠,大便干燥,抑郁。他尝试服用了一些药,做了一些治疗,有了一点成效,就懊悔,要是爸爸在多好,怨自己当时没动脑想这些办法。 立本感觉头有点沉重。听一些地方的领导说,小勤向他们说立本的一些话,话里话外总有恶意,不让提供支持……报复就像上了劲儿的发条,定时发力。立本其实是帮地方,不是官商……他的腿出了问题后,少走动,不应酬。 需要选一个地方,人少点的。人都往人多的地方去,那不符合生命“生存”法则的。现住房出售信息先挂出去,卖出去得有些时间。立本把老化的易坏的线路管线换的换修的修,不给人家留隐患。 常梦中醒来,想老家旧宅,想家乡前后院儿,想工作过生活过的地方,有记忆深的,有让人感动的,有生气发脾气的……事情连起来,想问题,想通了,脑袋清晰了。 相见欢-长相思+4 观沧海,高潮是在低谷之后,但退潮时,不是起伏,是进入下一个循环周期。 立本决定让集团公司分作几个独立实体运营。他用自己股份设立资助基金,扶持有想法缺资金的人创业。基金不能萎缩,要持续发展。投资允许打水漂,但要有回报。对创业人的投入和再投入,与未来的项目成功约定关联;运行建立“永动”机制。 立本支持小正构思中的尚不成型的设想,施行云水可调的“均贫富”,实现风调雨顺的上古圣贤的理想。让大地之水不过度(或涝或旱),解决远近不公的问题。小正说自己是老夫了,立本说:你说老,我咋活呀?小正说苏轼刚四十时说老夫聊发少年狂,诸葛亮出师北伐四十七岁称暮年……立本说那是古代,和今天不一样。 “贡献”,“付出”,他在人生后半场找到生命真谛。 他生命中的几个“贵人”,都没有索取,他也没能回报…… 他捐出个人所有的公司资产,辞去所有职务,包括基金会的职务——基金是变相占有财产,拖着财富和声名。他要“退休”,要离开大城市。大城市是畸形,人们却说形成所谓城市文化。老单爷当年“病退”,离开了大城市,没有留恋;他的老友曾几次邀他,年纪大了,他没有答应。 立本在家有时间伺弄花。有一大盆不开花的,叶子很大,藤曼修剪了几茬,由小到大,高了再剪,剪了重发。墨绿干硬的叶子是时间久的,尖顶发新叶,似乎透明,嫩绿闪着光泽,温润如玉。养二十多年这种花,终于知道怎么回事:多几根藤,不必一齐长;高了就剪一截,重长,下边叶子不蔫巴;上面长须子,就可以重栽,须子做根就容易活;温度高,也开花,开得绝美,就是短暂,只有几个小时。 立本想,行走不便,是上天让休息吧。 屋里窗户有小虫子,还会飞,很小的,也有翅膀。看不清的翅膀在动,躲开人的手,按到玻璃上,有痕迹,应是有水有油有物质。哪来的?是花盆里。浇花用的是淘米水沉下来的底子,没有发酵就生出了虫子。 镜子前,立本看自己,想起小时候相片里自己的眼神。他打开冷热水开关,脑子里浮现小时候上澡堂子,忽冷忽热的喷头下惊讶躲闪……爸爸为他拧阀门调整,伸手试温度,说:好了,可以了。水热的池子下不去,爸爸先下,在池子中下蹲一些,张开两臂像太极拳似的活动水,让水挥发热量。他大了,没有为爸爸调过水温……他躺在浴盆中,愿仰头,是回想的最佳姿势,是最舒适的状态,看着棚,看得更远…… 自己有时间了,老人都不在了。立本有时间擦地,擦桌子、柜子和上边的物件。 立本打开柜子翻看相册,有一摞没摆进去的,后来照的,也有老照片。老照片是爸爸交给他的,是过去上墙的镜框里的。看照片,每一张都是宝贵的,逝去的人和岁月……一张一张年轻的面孔……有熟悉的地点,背景一些人——他们那时在那……现在呢……多远了,几月,几年…… 相见欢-长相思+5 真老的照片,是爷爷、奶奶,那是照相馆里照的,发黄了,爸爸在年节时在这照片前摆吃的东西。 立本整理相册,往空的地方插入照片。爸爸年轻的照片,真很好看;上了年纪的照片,有办劳保的“标准像”,立本觉得自己和爸爸越来越像。三叔,想三叔的年龄,比爸小十岁……那么早去世……写一手好字,一切随之入土…… 立本带人去找三叔的坟地。早年国家节省土地,改为深葬,后来也没有了标志,无法找到。奶奶要是还在,一定会找到的,用步量,横几步,竖几步……大姑说,老人在的时候逢年过节都去烧纸。 立本又捡起了烟。常常闻一会儿再点燃,吸一口,深入肺腑,然后穿越鼻毛细细吐出,他这样有助于思考。他开始细思,细品。烟,是熟悉的生活,是一种存在的方式,即使不抽,手里拿着,是他的方式,他的回味,对眼前和剩余的生活悠悠联想。出去和不出去看到一样的景,就在家看。在未来,家的位置、门窗等了望条件很关键。 小华拿出她以前写的日记,立本看:每天晚间,我会伫立窗前,望天空,有一颗星移动,那里有一群生命,那是每天按时过往的航班。长久凝望,每天不舍,那成了一种习惯。起先因为立本回来多是乘这次航班,在回来前每天在盼望。后来也常想,或许能出现一种特别的惊喜,立本在这趟航班不打招呼回来。再后来,常常想那上边的人即将到家的心情,以自己曾有的不能抑制的期待与欣喜,涌动联想。想那些人为工作,为情感,奔波劳顿,往返匆匆,心中便默默地祝福他们平安落地。想着,宁静中有了慈善。 两个人有张硬板的床,宽的。 他们结婚时双方父母给做的“两铺两盖”,还有新被没盖呢。厚厚的6斤棉被,拆开分做两个被,还不薄。棉花原产质量上等,里外面儿用新的棉纺布,轻而软,盖着舒服,能安然入眠。腿不好使了,得选个地方,固定下来,准备养老了。他现在理解爸爸当年的心情了。 立本和小华说,等咱们不能动的时候,床要临近一个大窗户。人老了,屋子就是个人的世界;窗外,犹如屏幕。以前是做,以后是看。住处的景,看够了,也就该落幕了。景,要有动的,有变化,有回归。 上了年纪后只是看了。思想还有,小华说,未来是智慧社会,看和想是主要的了。年老了也可以交流,发挥余热啊。老单爷说的对,人上了年纪适于去办教育。办讲堂,用自己的思考,结合自己的经验,传授,那才是血脉。 偶尔听到楼下有小孩子的喊叫声,仿佛是以前的声音。他俩趴窗观瞧,两个学会走路的小孩儿,互相推搡叫嚷,兴奋得向旁边不远处的大人“汇报”,然后再回来你推我我推你。老人讲,人大半时间是成长,剩下的时间不长,一晃…… 相见欢-长相思+6 立本回忆小的时候,是很慢的,好像占了最多的时间,其他时间好像越来越快,很快就到了现在。他想自己再老的话,将是什么样,就努力回想父母往事……他们的原先样子。 妈是缠一团毛线球时离去的,那线球,立本常常拿出来握一握,绒绒的。过去人说得对,老人在,子女总不会老。 他想自己的经历,想相关的人。自己所有努力,对得起三叔,对得起可敬的老人们……努力完成他们“未竟”的事业。 他想老家,那棵老树还在吗?一场大火并没有烧毁,那棵大树,仍然屹立在村东……村子在氤氲中,人在树荫下纳凉。 祖父母、父母的墓地修整了。 每逢节日,立本为祖父母、父母、三叔烧纸,都是自己写的“钱币”。这是告慰亲人,让升迁的在天之灵获得后人的爱。他想,自己能活动的话,就会去的,可以像大雁一样生活…… 父亲留的照片,再传下去给谁呢?这是留下的可见物。 他静静看小华,她还像小的时候——在别人面前是大人,在他眼里还是充满童趣。老单说,爱的人停留在早年。他现在觉得一个人没必要手下一帮人,只要有伴儿就行。人最需要的是老来伴儿,有交流有慰藉有鼓励,二人还是“独立的”,这才是相伴。他和小华说,我在前头儿先走的话,你把我的骨灰撒入江河湖海,如果不方便做到,就撒到一棵新植的树下。小华说我也一样。天与地是辩证的关系,天地是一种和谐的形式,天地之间是可循环的。 有一个日记,这个留着,这个日记本是自己考上大学时小伟送的。 “书送给学生,或学校的图书馆。”立本的书房有很多书。有自己读书时写了字的放一边,不能送,自己不属于名人。 他的着述,只有一本,《悠悠》,是有关未来社会理想方面,扉页印有一竖行:人是为别人而生存的。其中,有一段:“存在,是能行走\/存在,也是坐着\/存在,是说话\/存在,也可无语\/存在,是感受\/存在,也可以是平卧\/存在,是思想\/存在,是人们心中有你\/当你走了,人们不想念没有记忆,你才是不存在\/存在,不存在?\/不存在似曾,曾经” 读一遍,看见有父亲的名用字,是编辑改动的,编辑不知立本想“回避”这字的。 翻看早年没时间读的书,写了一个人,说距今将近一千年,看他生卒年,到今天已过一千年了。时光荏苒,这几十年也起作用啊。 重新开始吧,剪那高的翡翠,从枝条长出根须的地方截取,植于土,没缓苗,又生长。比以前做得好了。枝条,拢起来,避免后来聚拢的艰难。浇水,要看土的干湿度,看时间一般一周要浇一次水,滋润扎根绵延。 纸条上说,一代代一步步,人把命运看淡,从容平静。 外篇13 出行记 纸条上说:老子,是老天之子,是上天使者,天道的传达者;出关,不是“西出阳关”,是归返。 老子来自远方——天外,来无影,去无踪。孔子说见老子,其犹龙也,见首不见尾。二十四史的太祖也说不清楚老子的来龙去脉。 世人都说有天堂有地狱,来自天外的,自然都是升天。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 故乡固有的风貌没有了,旧房屋大都拆了。回来看看,人都“素”不相识。人没有坟墓,没有故居,“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老曲生前喜欢这句话。老曲的文气如老单,但他们走的不一样。老曲走失了,——那天,有人说他投河了,说有人一早看见他去南边了。老单头天晚上还在练字,写了最后的一句“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躺下就睡着了,长逝不醒。有人说他吃药了,小平说没有,说老爷从不吃药,从来不备睡觉药。这之前,没事儿读来信,看书,写字。每个晚上,喜欢让小平讲一个看到或听到的事,他也讲,讲一个记忆中的事儿。那是开心一刻。看着孩子们都已长大,安心走了。正如纸条上所说,每个人来世上都有一个角色。他的角色完成了任务。“走的”前一天,他给立本写了一封信,让小平的媳妇寄的。信中没有更多的话,该说的已经说了,他为立本将来的孩子起了一个名。最后加了一句,“可用可不用,起一个带水的就行。” 立本在外地上学,工作,和老人书信不断,每次回家看父母就去看望。还专程为老人祝寿,书写了贺联,给老单爷的是:“长生不老神仙种,与天同寿道德家。”给老曲爷的拜寿联是:“人格熠熠同日月,铁骨铮铮不老松。” 如果现在他们活着该有多好,立本想,现在有时间,有条件,接他们来,让他们舒适地吃住行,带他们各地旅行……但他们即使还健在也不见得能来。老单爷曾说,我是生来受限的。 老单老曲皆言,“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立本为“二老”补写了挽联,上联:尘埃变幻桑梓地,隐去藏拙未扮仙;下联:人间有道寒秋晚,说来无意尽献天。身在异地,隔空诵之,焚之灰,置水中——曲水流觞祭年华。 纸条说:善不仅仅是做好事儿,它有广泛的意义,人有“善终”的说法,其“善”切合本来的意义。善是自然而然。长寿是人的愿望,人活得长不等于就是善。善终,是自然完成,做完自己该做的事。 出行记+1 小平和曲文的三姐结合在一起。他们供小凡上了大学,直到小凡毕业分配在南方工作。姥爷去世了,他们遵照老人遗愿安排后事,一切从简,不要任何形式的保留。后来,他俩够“退休年龄”了,也给了“劳保”。做生意攒了一些钱,够了,够花就行。生意不做了,去了南方。他们把姥爷的骨灰——有一半已撒在了南河,留的一半带到南方,撒在南方的江里。 他们在南方一个小镇看好一个房子,住了下来,在一个专用房间,供了老人们的牌位。俩人在秋天的时候会选购一些常吃的质量好的东西,分包,放冰箱冷藏或冷冻起来,留慢慢用。做了好吃的,先摆放一会,敬已逝的先人。天气好就出门,两口子一起上街,拎着买的东西往回走,过“马路”互相掺着。他们走在一起,老人在天之灵或许关注呢。他们姻缘一线牵:老单有意串联,老曲也有意作伐,两个孩子早已有意,只是没说…… 二位老人教会了两个孩子下棋。老曲说,人活着靠两种东西,一是有目标,为目标忙着,一是有乐趣,消磨打发时光。小平没事在摇椅上想棋谱,嘴里说着“士6退5”,媳妇也能对上,或者在棋盘上摆盘。老人说,日子慢慢过,不用盼着过去。 家,是老幼生活的庇护形式。年纪大了,两口子是伴儿,叫老伴儿。儿子不回信息,让两口子挂念,责怪道:等有了孩子就知道我们的心了。儿子一年在外工作奔波,不常在一起,就像石子,没有温度;每年回来一两趟,如摆放在棋格里的子,有了关联……多有几个孩子就好了。 平常就是“二人世界”,老伴儿互相依赖,整日厮守。人老不可怕,还有很长的日子呢,现在还能走能撂的,将来走不行,想得明白也行。 一天都吃些啥,按部就班去做。不工作了,活动的范围缩减了,交际收缩了,不用考虑过多,不用去拼、搏,问题看得明晰,生活变得简单。原先忙工作忙生意时总算时间,每天时间多出不少,干很多事;现在在家,一天就是天亮了天黑了。夜眠都到不了天亮。每日午休小憩,醒来问“我睡没睡?”另一个说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那谁知道? ——只有天知地知了,哈。 出行记+2 三姐关心曲文,想让他来,可以给他另找一个……可曲文不来。 曲文天暖的日子“侍候”园子那点儿地,天冷的时候“侍候”鸟。晚上愿意做梦,梦见的都是熟悉的人,“唉,老了,”他说,以前做梦都是不认识的不熟悉的。有一次,梦见小勤,穿着很普通的衣服,干啥来了,曲文没问,知道他被审查了,给他吃的,有肉有面包,小勤吃了,把香肠带着,俩人正正经经地唠嗑,都不说破……后来,小勤又来了,怎么?身上埋汰,脚上有泥,只有一只脚穿鞋,曲文知道这小子东躲xz,被人抓呢,心想,跑,往哪跑,出国出不去……要吃的,也不装了,曲文看这小子狼吞虎咽…… 甄琰不常在家,总出门……外边干啥,曲文不管。 小珍整日不出门,开始不想嫁人,她心里想着小盈,后来她答应嫁给小蘑菇。她爹娘不同意,但她很认真很坚决,说只要能过日子就行。俩人过得还真行,从没红过脸,一个精打细算,一个能吃辛苦,他们过上小康生活。 小珍她娘常念叨小宝,说他没有吃到什么,要能活到…… 人心悲凉,莫过于挚爱亲人离去,难化解呀。 一个女婿半个儿,小蘑菇尽心尽力,孝敬老人,“顶一个儿儿。” 人,从童年少年,到中年老年,时时想着昨天的事,从生长到衰退,周期低高低,转…… 人之爱,亦有终时。 当年的“有情人”呢,成了几个? 出行记+3 小雄失去工作后,真是福祸难料啊,——他继承了叔叔的财产。叔叔没有孩子,遗嘱上说留给小雄。小雄泡妞有瘾,有钱就整日在外胡来,和小美分室而居。一天晚上,小美进屋,伸着两只手向小雄走来,小雄伸出手臂,“别过来,”抬起头来,“……我没做对不起你的事,”“真的?”“真的……”他的眼睛惶恐,手抬举无力,对面要冲上来,他与她近距离无法应付,就伸起腿,弯着,准备必要时蹬出去。小美站定在那里,眼睛直勾勾的,挺可怕的,也挺可怜的。他强睁眼睛,浑身无力,腿在空中举着,支撑不住,他的困意上来,渐渐睁不开眼睛,他的胳膊腿儿松散耷拉下来。小美扑下去两手紧紧扣住了他的咽喉,啊……啊……说不了话,动也动不了几下……小美藏尸体,买了大冰柜藏到里边。她的脑子里时常回响妈妈的声音:你可不能啊……她不想四处躲,主动自首。人问她是否悔罪,她反思,后悔吗?受够了。人的余生就是重复。“谁让你找个这玩应!”小美心里骂自己。她也不念叨孩子。孩子一再说伤人的话,做出许多无情无义的事,伤透了她的心。孩子已长大成人,让他好自为之吧。 她被判了无期。 小林,和小芝谈对象没成,有人说因为小文和小芝之间有事儿。丁卯年,小林去了西部,——那个“大哥”出来了,小林把春丽家的电话告诉了那人。去西部,有一段时间不错,做了一位处长的女婿;在老丈人的帮助下,他还当了小头头儿。可是后来老丈人得癌症死了,他跟媳妇离了,在外边胡整乱来,欠了一屁股债,到处借,被起诉。后不知所终。严叔骂:“不成器。”“愿走哪走哪。”“死他妈的去。”老曲说过,人会怎么样,是环境加上本性。 老少爷们儿好哥们儿一伙一圈的人陆续走了,不在了,掉扣儿了,连不上链儿了。走了的,无影无踪。到了没惦记的人的时候,也快轮到自己消失了。 人有什么恐慌 不走到悬崖边上 不看到深渊怎会紧张 大难没有临头不会紧张 有侥幸心理不会恐慌 只有衰老,不论何人 到了一个节点都恐慌 、 人消失了,就如同水蒸发了。 出行记+4 人消失了,就如同水蒸发了。 小全临终,和一个懂风水的人谈……春天出生的……打雷下雨的晚上。说好了死后葬在小时候常去的高坡。人从所愿,把他的骨灰安葬在东陵园山坡,南望一马平川。他能望到南河的水,冲着太阳、月亮,漫山遍野的草,感受着曾经的风,感受着曾经的雨,感受着曾经的雪,心归于既往,归于平静。人死了,还有什么了?有,小成说,你看出土的汉代古墓的莲子,上千年了,竟然能发出新芽,——千年的气息!人见不到了,小成整日泪流,怅然若失,“天地间少了一个人。”人最悲伤的不是年老,而是亲爱的人陆续离你而去。回程安葬事宜由小正操持。人走了,剩下些许朋友情分,就是如果违背常理有点说不过去,许多人参加了安葬活动。关建也来参加,他虽然不管自己的爹妈,有事儿不出力,有病不出钱——他媳妇不让管,说他们行不行的,跟咱们有什么关系;但朋友家谁的红白事儿一般不落,往来不差事,让人说有情有义——只是儿子不结婚,只能等家里老人丧事一并收回。同学都接到通知赶来,或通过各种方式表达慰问哀悼之情。小勤装不知道,让小虎来,看看情况。一些人参加活动,也不吃饭,也没有和小正握手,只向小全骨灰默哀行了礼,一来与小正不熟,二是没有什么可表示,只是“告别”。 落叶归根,频仍变动中有一种寻求安定的心理回转。 魂归故里,又成全了一件好事:安葬的仪式上,小国和小君“巧遇”一起。小国毕业时,哥哥帮助他去了一个城市,去了一个热门儿的政府部门工作,但一直还没结婚。小君丈夫死了,一个人过,孩子已成家了。小国说他有一年端午节送她两个鸡蛋,他自己没有吃的。他们开始搬到一起过。小君不想通知别人,有些同学家里有事也没告诉她,所以她不想办婚宴。小舟跟他们一起热闹吃一顿饭,给他们买了鲜花,定了蛋糕,“过生日呀?!”“喜庆。我做个见证。”小舟平时省吃俭用,总舍不得买好东西,小江总骂他,留着钱干什么?留当烧纸呀!小舟也没有多少钱,人说穷会过,他尽穿旧的,说:等我把这些旧衣服穿坏了就该死了。小君买了新的被褥,铺上最好的床单,与小国睡第一夜。小国办不了那事,小君为他使劲,嘴里说:加油,加油。小国弄得大汗淋漓,湿透了被褥。 出行记+5 小国这些年有些积蓄,俩人都有养老金,他们到一个海边小城,买了一套旧房,住下了。小国慢慢“收拾”房子,换新的门窗,更换了新的保险盒,买质量好的电线,重新布线,换到屋外边接线盒。 小国小君每天出门采购许多吃的,每天吃一种鱼,“海鱼没有土味,好。”水果挨样儿吃,每回洗几种,削好皮,切成块儿,俩人儿坐下慢慢吃。每天都是愿意做的,幸福。亲戚来过的都说小君“有福气啊。” 天气好,便大声赞美,“好天儿!”过去工作时,总在忙,忙许多的事,一年什么季节景色不太注意。现在有时间,每天散步观景。南方有海,但海不冰封。 小国喜欢木刻,闲来无事做版画,成本不高。做微型木雕仿真物,车,桥,精美绝伦。不卖,自娱自乐。大事儿做不了,无足轻重的小事儿做好了,也很高兴。 “少年夫妻老来伴”。快乐生活,选准了人,选准了地儿,剩下的就是——安度晚年。 二人世界也宽松,说话也乐意,也变得不一样了。笑曰:以前读过的书上说,女人再嫁人将来死了要下地狱的,两个男人争的,要锯成两半……你信呐?我不信。人死了,在哪?根本没有地狱。立本说,形式之外没有恶。 小全离世后不久,有一个女人找小全家的,说她和小全有一个孩子,她已得了绝症。小全家的无法接受。 人们议论纷纷,“怪不得……”有人很失望,有的很愤怒;上面让撤回原先对小全的评价。 人们贬低一个人也很容易,只要他做过不好的事,说“他还……”一叶障目,不见其余。一世英名,化为乌有。宋词上说: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为古人写,抑或为后人写? 老人曾说,人的一生,就是活在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之间啊。 立本和小华收养了这个的孩子,用上了老单当初给“未来孩子”留的名,叫若水。他们没有“自己”的孩子,但他们有许多儿女,是收养的。孩子多,建起了慈善家园。他们家庭聚会,很热闹,一点不寂寞。善待孩子呀,这些孩子是未来,或许亦如他们…… 出行记+6 立本在各地方开学堂,用孔子的方式教育小孩子。他们把若水们送到学堂。他俩把多年积蓄全拿出来,设立助学基金。他们老了,未来要看下一代人的作为。不能让贫困的孩子受窘,基金补贴食堂,免费用餐。完成一件事,解决一个问题,就很快乐的。他们让小海来管理食堂,又为他开了一个网站,为离散的家庭寻找亲人。 其他人呢? 小梅跟小辉在手机上成了好友,她的“鸡”总去吃小辉家的“食”,小辉不忍“揍”它,就“撵”它,说你下蛋也不下在我这儿。 小辉的爸爸去世后,小辉把妈妈接过去了。妈说“闺女是妈的小棉袄。”人老了,“眼窝子浅”,爱流泪,易感动。那是弱者向善,希望善的降临。 小五,一开始的运气很好,收入不少,接着娶了媳妇,有了孩子。可是他不学好,整日鬼混。他赌博欠了一堆债,房子也赌进去了;又从妈那骗出房本抵进去,借了高利贷。最后一个人跑了。一去没有音信,不知死活。小五媳妇跟他“切割”了关系,没有感情,只有怨恨。 债主找到他爸妈。 任婶找活做工挣钱,“我这辈子欠他的。”人是在儿女的事情一个个做完中逐渐老了,任婶拖着病体,替不肖之子还债。一个人病歪歪活着,一定是某个系统支撑着…… 纸条上说,人活着,对他人负有责任。 小六把积蓄拿出来,帮妈妈还债。老果婆子说过,别看是一家人儿,总有好的有坏的,不能一样。 后来,小六病倒了,鬓角白了。鞋架的不同季节的鞋换了又换,也没有穿出去。他常常想人,想奶奶,恨小五;他为小光感叹,想起小宝,小海……他怕自己得了长期干耗的病,他怕这样,这样不如得个暴病,痛快些,不拖累家人。他理解了“死去元知万事空”…… 人像一炷香,刚点着时感觉有很长的路要走,剩到末尾处,只有惶恐,无助。 任叔长得和当年任爷一模一样。老单曾说,人越老,遗传之法越显现,先天胜后天啊。任叔也是喜欢穿黑布衣裳,热天也穿,后背像个壳。他下颌长了一撮白胡子,走不动路,说:发条没劲儿啦。人没有了年轻的火气,说话慢声拉语,变得弱小。“一天不如一天。”他下不了地儿,出不了门儿,只能从窗户看外头。他怕老伴出什么事。 他原来盼着儿子娶媳妇成家,筹备准备,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儿子结了婚就盼孙子,一个一个……每个完成,像走时钟一个刻度,一圈就要走完了。 老人哀叹老树长到头了。他不愿听“欢度”什么,也不喜欢什么庆祝。他节省用纸,揩鼻子,揩腚都尽量省。他一卷纸要算能用多长;常想自己活着有没有这纸用的长。一个线裤说不扔不换,等到死再换,可是破的不行了,还是换了。 小峰那时没搬家呢,常去后院坐坐,和任叔唠唠嗑,见上辈人,活过了多少年、说些什么话就都实在,有根了。在西大道和“般儿大般儿的”没事凑一块儿,逗哈哈,说人得自己找乐子,“你什么都烦,离死就不远了。”他抻着裤头松紧带,说找着一段了,“我说放哪不能没呀。”那是以前买的,放着一直没用,质量还行。真的,抻抻,挺好的,舒服。现在没有卖的啦,这样的不生产了。“不怪人晓强说看年轻的女人脸就知道自己已经老了。”小峰说笑话,说人,声音如同风飘着。“生完崽儿本来就算完成任务了,你还活着,活这么长时间,还咋的呀?”人不工作了,整天就是耗时间。人们在一起没有实的,想法如风飘着,走路也如风飘着。人不需要找人办事,也不寄希望别人什么。小峰说娘走的时候没什么感觉,爹走了不一样,难受;老的走了,就轮到咱们老了。他的行为一点点像爹。保留着父亲的一些习惯,这就是延续了上辈人的生命。他哥老得厉害,有许多钱,但舍不得花,买东西和人计较,被人打残了。 出行记+7 人不快乐,死前带着遗憾,恐怕都是带着一己之私要求生活吧。 春丽想找一个干净,勤快,有规律,好习惯的男人。但不好找哇。一次,床单被水果汁弄脏,到柜子找出一摞,床单有用过的,有没用过的,有窄的,有宽的。还有各种颜色、图案的枕巾,一对一对的,剩很多呢,挑一挑选了选,有的也分不清哪个是自己用的那个。春丽坐那想,发呆。夫妻,首先是友。友,是一种“补”,不是“凑”。 春丽个人的事老田也不关心了,“不过问。”他老了,心里没有他人。 春丽看儿子有一丝安慰。那脸,那身材,是两个人共同拥有的,他的身上有两个人的基因。 晓宇外出,遭遇了交通事故。剩下了大房子,从此没有这个人儿的身影了。他与小玲没有办手续,小玲不能分享财产。春丽不让儿子要那房子,说那房子不好,冲着路口。儿子继承父亲的财产,接手了公司。晓宇的笔记,春丽给了小成,“你写作……”晓宇走了,有一件事没办,他想给手下一位离婚的男子介绍对象,把家乡的老同学小静介绍给他呢。 小静,没有结婚,父亲去世早,她一直陪伴母亲。送别了老人,她每日呆在家里,不愿出去;她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物品摆放和妈妈在时一模一样,门窗以里一尘不染;老人走了,就像还在,时常想着,许多事儿常呈现,影响无处不在。小静得了病,不和人说。一天,小静睡一宿觉没有再起来。一个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她的侄女,作为她早先写好的遗嘱中规定的财产继承人,为她安葬。小静一家,没有亏欠任何人家什么,没有牵扯牵挂,安安静静走了。离开这个世界,没有仪式,永别了——这里曾相处相识的人们。老单说,历史是一个轨迹。没有了谁,其他人也还在过。 这个地方变了,人和环境变了,人的遗留没有了,这里也跟他们的灵魂没有了关联,像小静这样的,还没有后人在世。这样,没有什么尾声,没有后话,没有人说什么了。 人就是这样的。能剩下的关系,一定要珍惜。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出行记+8 在固定下来的生活中,人变得冷漠。人没有朋友,没有帮助的意愿。去了利和善,人就没有了关联,成了路人。张嘴找人办事,一次两次还行,三次就不耐烦了。“求人不如求己呀。”“没遇见好人呐!”小芝下岗,给订户送牛奶,送报纸。后来,开个食杂店,生意不好做。物资突然紧张时期,她和人发脾气,等恢复供应后,人就不再来了。小琴说小芝没啥能力,还贼犟,没人愿搭理。小芝其实很弱,与人发生争吵,被人恐吓,长时间不能安静。儿子结婚时,不告诉小翠,不告诉小美,人少哇,人少也不让她们来。在单元里堆放东西,邻居生气,没有人和她说话;在小区里,她和物业生气,因为放楼下的车子丢了,就不交物业费,和催款的人打起来。 小芝,从小妈妈就总嘱咐她别走远了,她真在家跟前儿。到年龄啦,当妈的催促,让人介绍,结婚了,后又离了。妈的嘴碎,惹人烦,“不听话,没人理!”小芝和他妈置气,不去妈家。妈喝了药,死了。没有后悔药,妈妈去世后,小芝才意识到亲情是世上最稀缺的东西。她每天用爸妈用的铝壶烧水,然后给暖瓶灌水,身子向一边使劲…… 小芝家跟前儿的树,又一次被锯了头。树的上方有电线经过。 人的性格,是个性呢,还是共性呢? 人老了,共性就多了。每天要极力保持清醒,常想前一天的事。睡觉有些安宁。睡眠不多,还做梦,梦的都是老本行儿,年轻刚参加工作时的人、事和环境,有些未曾发生,但是一种可能…… 上一辈人逐渐走了,熟悉的人都渐渐老去,活着的人感慨:那是一代一代…… 这块儿平静如池水。在这世界,人有许多意愿,被人淡忘了。 子女步父母的“后尘”——走向老年——外表只剩“先天的”,心理只有“后天的”了。 人上了年纪不愿意动,就像一块石头,或木头。呆那儿回忆。回想自己的过去,翻检一生阅历,想起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想念人,是人对你好,眼前没有可以替代的。 想妈妈。妈妈曾是一枝花,子女就是花后的果。 小翠念叨妈。她的脑袋不行了,记忆、语言、自我控制能力都差,说什么颠三倒四,做什么丢三落四。小武一切由着她,洗完脚就忘了,再洗。她说身上不干净,要洗,洗吧。她常“诶呀,诶呀……”长喘气,眼睛恐惧状。 看懂一个人,没有了神秘,那无疑是看到人的命。 她走得慢,不着急,稳当点,她怕大声,过去经常被前夫骂,小武就小声说。 小翠说果盘里沙拉有一种水果没有,小武就去买。 小武有时让小翠给他按按肩捶捶背,小翠使性子不做,她不知小武是为她好,让她调解状态…… 小翠每天捅咕手机游戏,小武想:玩吧,有点迷恋,也算消遣。小翠不会玩,打牌随便打,居然还有赢的时候,得分。 小武想,她多灾多难,几次病都挺过来了,支撑到现在,是等小武呢。 小武想有个院子,让小翠晒晒太阳。 出行记+9 小艾原来在大学处过对象的那个同学,在同学聚会时见到了。他神情低迷,喝多了就哭。他“家徒四壁”“孤身一人”,说原来家里和他都爱虚荣,要“门当户对”,其实后来看,人需要就是“伴侣”,别的都没有用。据说,他吸毒。 小艾让小志把他姑姑接来,小志说姑姑老年痴呆了,过去的事都不记得了,小艾说她侍候。他俩的妈妈都不在了,小艾把姑姑当自己妈妈一样,老人把她当成女儿了。小艾给她剪指甲,老人记得:手指一周剪一次,脚趾两周剪一次就行。人一辈子,留下什么?不仅是子女,还有其他。姑姑坐过飞机了,是平生第一次。还应该,去上天安门。小艾说,你有什么愿望没实现?小志说,上太空,去太空了就死而无憾了。 小明一直盼着那可恨的人退下去。退了!看他们的信息开始还有,渐渐不久无人搭理了,就没有了。 但是,那人退了,自个儿也老了。几十年工作,一晃,就过去了。小明看见年轻人,心里嘀咕“小崽子”。人看他也愣愣的。 彻底退了,工资没少,但没人搭理了。人没用了,曾经认识的人就从记挂中“销户”。退休了,有不想再见的人可以不见了。切断了过去的烦恼。他在家每天擦一次地,像一种仪式,做完了感觉是完成了一件大事。把老人名下的房子过户,卖了。买了一个新楼,就是不想见到认识的人儿。告别旧房子,告别了过去。在小孩子看来很长的一段生活,成年人不过是在那房子住过,回首仿佛是一瞬。 新买的是高层,但还是听到地面人的吵闹声,不擦地,地上还是有灰。做梦,有人找上门来,告诉他家哪天哪天办……喜事,白事……自己记不得了……咋找来的呢?四周所有的窗子都安上窗帘,老婆说:这么高的楼,用不着。他不理,屋子里的东西整理,收拾环境,都改正了,弥补了缺憾;不干活儿的时候,看干过的活儿。经验校正很起作用。但是,人不满足,更换再选也不能满意,总有不足,总是抱怨,生气。重复再好也没有提升意义。人只有心情好,环境好的意义才会实现。 涂涂抹抹,原来留的一袋白灰用得差不多没了。粘粘补补,原来发的几管浆糊还没有用完。 搬家带来了“老蟑”,剩的药面用上了,药死了蟑螂,还有多腿儿虫,似乎是以前看到的。他时常仰头想些事儿,想小翠怎么就变得丑了,心里真的不得劲儿。自己喜欢的或喜欢自己的是很漂亮的,那就不一样了。 老人的东西,有的扔了,有的卖了,有的留下。压面机留着,没有挂面时就自己压点,由厚调到薄,不用宽的用窄的;压的面摊开在盖莲——他感觉自己和当年的爸妈一样,身子、动作、声音,包括表情都太像了。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的样子,不压面了,买点挂面,省点力气。石头做的捣蒜缸子也不用,用嘴嚼就行了。 家里攒了许多购物用的塑料袋,多用,快用。不够了,买东西多套塑料袋。不够了,多了,都着急,都不舒服。 他遇到人,感觉尴尬,自己没什么用了,人见着也像不认识的,或者老远躲了。 小区里有个女人好像看上他了,他看那女人的体态,想象那肚子的褶皱,看那屁股似乎闻到骚味,那有屎尿,感觉恶心要呕。 有找他的,就是他表哥。表哥犯错误早被开除公职,没钱没势,得了一身病,总想着使用他的医保卡开药。 没有想见的人。隔了很久,去以前买东西那家店,还是那张啷当着的脸。心情不好,什么都不好。认识的人死了,小明就从手机上删去逝者名字和联系方式。他对死有着一种莫名的恐惧,担心死人会带来晦气。活着的也删,小勤这样人儿不用联系了,省点空间——以前是费了好大劲才问到的号码。小秀说那是名人呢。小明生气:有啥牛的?我还不知道他咋上去的?全靠花钱买的!还以为是他自己的能耐呢,屁! 照片剪了扔了。书也扔了,有一本带皮的,是小翠给包的皮,是杂志的封面和封底。 他不愿出屋,屋子里活动够用了。如果不是非得出去买东西,他是不会下楼的,——让人送货是要付钱的,而且人心隔肚皮,亲戚都信不着。 出行记+10 屋里暗的时候,他不让点灯,老婆不满,节省什么? 有屋子空着,闲着,水管阀门不用有的不好使了,下水地漏里生了虫子,飞出来,飞到窗户处,他用胶布把所有地漏都粘死。“漏水怎么办?”“你死人呐,让它漏水?” 没有人儿可以唠唠嗑。夜里入睡难,搂着枕头折腾着睡。梦断断续续,梦中自己似乎还单身,家中催促,有些焦虑,有个年轻的女孩主动找他…… 能动,隔三差五“放放风儿”。老婆要跳广场舞,他不让,“老实儿呆着。” 赶上阴天儿,怎么都难受。想将来,不能动了,就整天呆在屋里打磨磨,或躺在床上或地板上。那时,没有了任何熟人,断绝了一切交往。 虫子吐丝作茧,是再生;人老了,呆守屋中,等待什么? 有人说,草木都有荣枯,人怎么能不老呢? 人老了还能等来几个春暖花开? 小明总做梦,一次——小勤来了,小明不抬头眼闭着,小勤主动说话,给一串钥匙,三把小钥匙,开外边的,开保险箱的,柜子里边的小箱子……呀,不怕我去开门吗…… 有一天又梦见坐公交车,车很长,坐了很多人,一起批小高……小高变成了小勤的前妻,小勤痛批一通小高,然后说对不住小明。小明也跟着激动地批。小勤又不高兴了。小明要下车,小勤拉住他,请他去吃饭,俩人去小馆子吃粥,小勤说这是最好的,里面有鸡蛋……有各种好东西……小勤邀小明去他家,干什么呢,大概让小高给道歉,到门附近,小明又不去了……走廊空荡荡,小勤上楼了…… 人的余生,做梦常是跟认识的人发生的事,半醒中,把此人此事跟过去的人性联系品评,怨愤之气犹盛。 小秀常叨咕没意思,有些人不如不认识,“浪费我们的青春!”小伟笑说:你还有青春?小秀说:过去曾……唉,浪费老年也不行。他怕死,可活着呢又抱怨。天热抱怨,天阴抱怨,天冷抱怨,盼着这样那样的天快过去。过去了,就是一年。一年,一年,日子就没了。老了是不可挽回的,而什么也没留下。 过去一帮一伙的,风风火火,五马长枪,舞舞喧喧,黏黏糊糊,不知什么时候一下子冷了,没人张罗,没有招呼,没了联络联系…… 小秀又怕得病,怕卧床不能动,怕得老年痴呆,没事叩牙齿,“还得有个好身体呀。”但不能使劲,疼,牙被牙床包着,像小时候拿拳头敲桌子。 人需要真情回应,孤独让人发狂。 他不出屋,怕意外之祸。眯起来。在屋里,外边冷了热了与自己无关。小美说他虽有小过,并无大恶,上天不会惩罚他的。 人与人之间,常常说“就那么回事吧!”“他?我还不知道他?”“没劲!”“有啥呀?”人与人就没了互助,没一点亲情友情,无论你还是他,形式和精神上的意义就没有了。哪天哪个人没了,像听说哪块儿地震了哪儿降下陨石了一样,都不惊讶,轻轻“哦”一下,头也不动的。人和人,平常啊不需要谁帮助,等需要的时候也没谁能来帮助,情况都差不多的。 出行记+11 立民整天骂骂咧咧,以前有交往的女人都躲得远远的,情分?“就那么回事儿吧。”他曾经认识许多人呀,等儿子结婚,一个一个通知,怕人不来,又打一遍电话。人家跟他没“过儿”,也叫来。平时装聋作哑,不随份子。人纷纷抱怨:什么玩应,认识他真倒霉!以前不这样啊,现在混得不行啦。小舟骂起来,“让他要饭他嫌磕碜,这和要饭有什么区别?”立民喜欢喝,一天三顿酒。他对小秀说:“啥都吃了,啥都喝了。”小秀逗他:“啥都干了。”拍肚子,“赚个好下水。”儿子不让喝,他不高兴,不让儿子来。他一个人在家,死了好几天,才被人发现。在这世界上,被人遗忘了就是真死了。儿子处理了房产遗物,还有存款,——不是穷嘛,攒呐…… 小舟一直对儿子有寄托、期待,后来,就不抱希望了,准备自己余生靠自己。 小秀说就怕送人抗用的东西,人死了,再看见自己的东西。 小江,别人开玩笑逗他说过去的那些事,他已经不在乎了。他说不知哪一天,人就不在了,只剩下鞋在床下。他说自己很知足,“你还想活多少,还不知足?你想和龟一样啊?”他把多余的衣物都扔了。他立起嗓子,唱:春去春归来,花落花又开…… 和人唠嗑,说的总是那几件事,也还是那样的话。人说,去找个地方消停儿眯一会。 小文真病了,得了一种罕见的病,每晚躺着坐着睡不着觉。过去,单位要交这个材料那个表格,他总生气,发牢骚;现在,领导说不用交了,更难受。怎么摊上这个单位!在屋子里打磨磨儿,想自己都干什么了,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想想,也没什么可做的。自己的想法憋着,被无视,那才心烦呢。他找领导干仗,吵,骂,说自己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怕什么!领导不敢吵,关上门,提啥要求都说行。 什么都不行了,但有点条件可能,又会为欲望所驱动。打电话叫小琴来了,又嫌小琴乱动东西,住了一段时间,把她撵走了。他把小琴收在橱柜的塑料袋里一团一团的塑料袋全翻出来扔了。他在生气的回忆中度过。 买回的零食,一定打开袋儿吃点;新衣服一定要打开,撕下标签,穿一会儿。 出行记+12 心烦,楼上的人家总有蹦跳,掉东西的声音让他心惊肉跳,他喊,骂,拿拖布杆搥棚,敲暖器;要在美国有枪,非上去干了他们不可。房子久了,不是这坏了,就是那坏了,气得直吐唾沫。出去转,看见闹的小孩儿,他烦得要命。看人都是一张张讨厌的脸,老的枯干,小的可恶,好看的都是干坏事的……他天天晚上不想睡,早晨不想起。烦心的事和梦连接在一起。 一个老同学说要来,他关了手机。 过去上个班也没什么可干的,但起码能督促调整一下,有个时间观念。现在,在外边游逛,腿也无力。 人小时候就盼长大,长大以后怎么了呢,简直是行尸走肉。无人可盼,没有想的亲人来,整天浑浑噩噩。翻出照片,有胶卷,打拉开,都看不出是什么人,认不出,应该是有自己,不知在哪个位置。到垃圾桶那,用剪子把胶卷剪碎。 一个人死了,对这大千世界会有什么影响?什么也不会。一下就没了,市面上看不着了。也没人想你。 两顿饭,他一个人能对付就对付,不愿洗菜切菜——一堆菜,一下锅就没多少了;洗菜弄了一地水,切菜弄得哪都是,心烦得不得了——爸妈在的时候总在厨房洗呀切呀,干得有板有眼,也没见过发叽歪。 小文考虑要不要先把房子卖了,他那儿子在“将来”会很便宜把它处理掉。 小文做梦,梦见小翠。她病好了,来了……厨房的燃气管多出的部分,被小文掰掉,漏气了……有味儿,按住也不行,松手更漏,呲呲响。开窗啊!打电话去!爆炸啦!小文喊,小翠不动,小文气得拧小翠的脸,要撕碎……醒来,心难受不行。 盼着可恨的人死,人死了,自己也就快了。 天冷,盼早点过去,天热,盼早点过去,可是,活在世上的日子也就越来越少了。 人有时间不珍惜。 小成写“众生”像:度日\\冷的气温过去\\闷热的天气过去\\到路上默默走了一个来回\\看过的地方又看一遍\\到周末了月末了\\时间真快\\每天做了什么呢\\时间真慢\\黑天等到天明\\白天等到天黑 出行记+13 老隋叔擤鼻涕和口水一块下来,但没有痴呆,腿没事儿,整天往回捡破烂。小波每天在家,躺椅上晃荡,天冷更不出去,对窗,天不蓝但没有云,太阳照进来,“好哇,好哇,太值钱啦。”爸说:我看你挺值钱。老人不是想发财,是习惯,不找点事儿做就闹心;屋里堆满废品看着高兴,卖了钱高兴,钱是自己的了,买了什么都行。节俭,不是捡啊。小波说,那么大年纪,别节省了。不点小灯泡,自己家有电表,点大的。对呀,我现在,就怕暗,网上说老年人要“澄彻通明”。 隋叔捡东西时也找人,帮小海找孩子。见人就唠起没完。 年老思故人,不是想要做什么,就是重新获得“温度”。 小海的儿子丢了,找了许多年,无果。“狗要是活到着多好……”“你以为狗像人呢?哪能活这么多年。”“狗一定能帮我找回……”小海无力,走一段,坐一会儿,感觉自己老了。他以往挚爱的弟弟妹妹,他整日挂念的他们,在他的家发生大变故时,都无言,躲避,让他心寒。挂念,是因为依靠或被依靠,帮助或被帮助,这些情感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不存在了。 他少了眷顾,少了依恋。哀莫大于心死。小伟经常拉他去“走步”,开导他,别把自己圈在屋子,都成小老头了。小海说爸妈不在,一晃过去多少年了,和爸妈差多少岁呢……现在和他们年龄差不多了……老隋感觉听到的是死亡之音……说和我们一起住吧,我腿不行了,老了,你还年轻,帮我……正好立本来信了,让小海和隋叔去……小波也要去,去得干活呀…… 小涛在南方“工作好着呢”,“见不着”,还总换电话。退休了吗?没有退休一说,是人家自己的协会,干到多大岁数都行。有人看到他了,“可有钱了!”说他搞什么爱心……“大房子!住那,也是办公。”“租的还是自己的?”“不太清楚。院子门口还有两个石头狮子。”人都有善心,他利用这招儿,不断扩大组织,紧紧抓住高尚的人们。第二招儿,他紧紧抓住退休赋闲的领导,让他们出面。让企业捐钱,不就是给别人嘛,给谁不都一样?得蒙一把就蒙一把,吹自己认识人的能耐,吹自己见过什么大官儿,哪都能进…… 出行记+14 季叔哪也不去。小全当初让去他那,“不去,能走能撂的,”让儿女们过自己生活。小正要接他去,“你们忙,我在这儿挺好。”他整日听收音机,收音机总放在身边。他听力一直很好。其他老人都陆续走了,“这块儿,留下的,做个见证。”做个跨越世纪百岁老人。搬家,他舍不得扔东西,新房子摆放着旧东西。原来门框上的小镜子也带着,不扔。放哪,就有用的可能。他找好木料,宽的,厚实的,让人锯成四块菜板。他用粗细砂纸,慢慢磨;安了提手,拧了墩钉。分送给小安、小正、小玉,剩下一个,留着,每天不用它但看上两眼。每天做些事,做完了事,如同完成了一个世纪伟业。小安被人说了,就跟爹说来接他一起过,你一个人过,外人怎么说呢?爸说,我还能自理,没事呀;我不用看别人的脸色,挺好,你们也不用为我装得一团和气;有什么需要,打个电话就行。小玉病了还牵挂爹啊,小成说接爹一起过吧。老人说,等到我不能动再说,你们忙你们的,有事的时候再用你们。家有个病人够操心的啦。我有劳保,不能动的时候,雇个人,你们来看看就行。他看书,喜欢看中药的书,按照书的介绍,选药,单味的,复方的,自己尝试,细细品位,慢慢体会。他对每味药都搞明白了。小成来,就带一大包的中药。老人家一直冲泡中药。谁都说呀,没想到他是最长寿的人!小安说:你看他腿!老人看腿呀,腿有力量,身体就没问题。他的眉毛白而长,平时不多言,三餐必有小米粥。世界虽大,与自己不多关联。他每年出门几次,有固定的地方,有些树,细端详:春天来了秋天到了,不是欣赏,就是感知吧。他把日子琢磨明白啦。很多时候不出门,待在家中。屋子对于老人,是独立,是防护,保护自尊,是最后的屏障。当初,房子选的,是一楼,是高出地面的,不潮;把大山,窗户多,采光好,通风;暖气也足,冬季很暖和;下水管线单走,其他管线小全给重新更换了,不堵不漏。好的房子,一生无忧。 出行记+15 用了多年的烧水壶留着还用,底儿是黑的,蹭不出来,周围擦得干净锃亮。有小电热壶,晚上用得方便。老缸留着呢,用着盛水,常捯一捯,对身体好,还防备万一停水。手电筒早不能用了,完整留着,是一个物件。 老人留着照片。老照片上的人,有许多不在了,健在的亲戚有些也不走动了,走不动了;增加了许多新照片,儿子留的影集。 一切因为关联而存续。 儿子写的:留照片,就是留风景\\在天冷之后看绿色,看流水\\看看花朵\\在不能走动的时候,看自己和别人到过的地方,看看美丽的景\\在衰老残年,寻到慰藉,玩味曾经的青春梦想。 儿子的箱子还在,里面有他的木器,石子……等他孩子看呢,没等来……小全走路的姿势,在脑海中浮现,逐渐走远…… 看窗外的小麻雀,落树上,又飞起,回来了,又看一会儿;眼巴巴看呐,老人瘦瘦身躯弓背——一生没胖,除了感冒发烧,没伤没大病,已过九十,能走能撂,不声不响,从不怨天尤人…… “每天有事儿做。”事儿就是眼前看见的事儿,老人的视野很小了。前人有深居简出之说,不惟承隐居之风,更是现实考量,身体不支,不给人添麻烦,自己更不去惹麻烦。 用了很久的桌子,从搬家后就松动,活动了,一直不知为什么,怎么调也不行。摸桌子,没有受潮没有变形。有两个小孔,只有一处用上了,另一处不知干什么的。有一天,老人摸到了旋转的螺母,明白了,从零件盒子里找螺丝杆,安上了,愉快,活着多做了一件事。 他喜欢说书,电视里少有,vcd他不用,他听收音机,方便啊,在哪都行。 人老了,最后活动环境就小到和自己差不多一样大。 人是水,有环境;人是火,有环境。环境,即人生。 纸条上记:m先生喜用水不喜火。 东方传统:灭火(人之欲),中医亦言降火。重视共同,反对私有、私利,不以利驱动。d呢不是哲学家,是个实干者,重结果。他重新点燃人们心中之火。 礼记说,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x论,市场驱动,是私心的利用和鼓励。 儒者讲中和,目标齐家治国平天下。 哲人言辩证,如果水火不容,哪还有人类? 说史评书:可怜英雄,可叹英雄,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古人云:胡不归? 归去来兮! 外篇14 出行后记 人有四大幸运:一、机会错过了,还有机会;二、完成自身使命价值,就离去;三、后代有好报;四、万恶之巅归于善。 一条不沾的,都属不幸。 小光在外地犯入室抢劫奸杀未遂案,在逃,被公安通缉。认识他的人害怕他来找。小勤记得小光对自己的不敬,跟有关机构打了招呼,要“严惩”。人一生交往有很多,都忘了,唯有“对立”的忘不了。 小光哪也没去,只去了小秋的店。小秋的一条腿坏了,做了手术也不行,不便外出,整日坐在店里。小光不知是来报复,还是来“叙旧”呢?他在店里住两天,去投案自首了。有自首情节,也没轻判。据说,小勤和人说了,要重判——如果是有过去的朱笔,一定会大大勾一笔的。 小林妈想小林,用了各种寻人方法,在电视节目上对着镜头说:“你不见妈也行,只要你报个平安,打个电话就行,妈也就放心了,死就能闭上眼了。”她每天硬挺着干点什么,拿一把旧剪子,剪布,剪不穿的裤子,做点什么。剪子,做饭都离不开它,剪烂菜叶剪韭菜根剪芹菜段,剪鱼鳍鱼鳃鱼肚子,剪鸡翅鸡腿鸡脖子。人越到老,越离不开剪子,你看吧,别的东西可以丢,剪子是不能丢。有的家多到好几把,放不同地方,不同用处。 改造过的老房子最后也拆了。人失去了过去的东西。 人们有时想,“那谁咋样了?”“没联系。” 立本在家乡出资建了文史馆,留存的一些人在一起,在文史馆编写史志。立本觉得:儿时的人们,像是化作一个人,或是不多的人分散了又集中了做事。大家一起议论,记录下原始的话语,与即将出版的书同时刊印。书发行数量不多,供有兴致的人浏览。立本认为:未来的史书模式,不是一家之言;每一段,采纳多个观点,议论多方表达,注疏说明。要写一个时代,一个流向,一个个事件和影响。 成人与小孩不同,常谈论历史人物功与过,为现代人物鸣不平。 贵言从南方又回来了,说:你看海边沙滩留下脚印没有?涨潮了,退潮了,什么也没有了。当时记录很重要。别让人烧了,一直保存着。现在人们就喜欢道听途说。 有人说在外地见到老曲,在路上行走,还是原来的样子,没见老哇,喊他不答应。 有人说小林还在。说他不常出来行走,但想打听别人家里咋样。说他扳手指头算着过去认识的人,等这些人死光了他就出来了。别人的不幸,都是解恨的。 出行后记+1 还有一些“自由”人,却不聚会,觉得人们都是阴暗的。见就见原想说话的人,有亲切感的,有友情的见见还行。彼此从来就不愿说话、见面,怀什么旧?有“兴致”的人,想看看谁比原来好了,谁差了。笑话人是本性。比比,纵向地比一比。心里完成一个印象的期待和印证。其实,一看,容易心烦,不成样子。 人不是不想朋友,是没有朋友,没有可以做朋友的人。电话都有,但没什么用了。 车辆停在那,不动它,开动就需要油,消耗钱。人不动,一天又一天,临近的是衰老。男人们变得发呆寡语,剪头一次,如翻了一叠日历。女人懒得什么也不愿干,也不让人说,说也不听,不改。只是存钱,干什么呢,留着也没有了意图、意义,人习惯的心理改不了啦。 激情逐渐枯干,朝气逐渐榨干,身体逐渐风干。 有时,想起过去的邻居,是温和的脸,虽然没有帮什么忙。 现实生活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路希望长点多走会儿,也长不了。人与人交流少,情感也就少了,个个寂寞得像一个能行走的摆设,在一个小空间来回摆动。上了年纪的人,适合冬天,冬天有理由不动,呆在屋里。过去,每个人对“突然”反应强烈。人没有了“突然”出现,那是与世隔绝了。 小明常常睡醒睁开眼,看窗户,不知是哪段时间,几点?要看手机钟表。自己攒下的物件打了捆儿。 夜里听到手机信息提示音,就起来看一看,是不是女儿的,不是,是公共信息。关了,不行,还得知道……女儿在男方家受气,还不让回来。 睡着就做梦,梦像真的一样,太清楚,醒了不行,他较真地持续,以致清晰地校对,细抠得头疼……其中的人都是曾经怨恨的,事儿都是曾经不满的,似乎要进行“弥补”。 外部华丽的世界,其如沙漠上的没有声音的海市蜃楼。人生活在按照体量、所能设计建造的环境里,压抑,单调。屋是自己的领地,不如说是晚年寄居壳。自己安排自己。交往都断了,因为人都没用了。人不出屋,啥都省了。小舟问自己,你活着干啥呀? 出行后记+2 年轻想去草原,到海洋,或到宇宙……换个环境再熟悉……以后,有时间了,说是想去就去,想看就看,可是乏味,缺少了情感。 情感是需要曲折起伏过程,是河床里的存续,是堤坝内的库容,草地深处的沼泽。 年少,有许多想法,期盼…… 长大后,总在等待一个个日子的临近…… 老人的时日,就是要把前半生所为“圆一圆”。 “我认识!”年轻时总愿意这么说。以认识的人多为荣。人要找的人,“我认识呀。”人总要认识比自己高的人,有用。 年纪大了,啥不说了。 人不在 门紧闭 没有字条 也见不着人 偶尔开着门 里边的不是那个人 陈设还是那些 出入的是新人 人变了 空气也就不同 人落寞。人无话。 有的人总在想让人生气的人和事,想了就睡不着了,想得真真切切…… 许多人,为某次买东西多花了钱,随了某人的礼没收回来,而一直生气,想法讨回。“这么大岁数剩钱有什么用?”“钱倒没什么,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啥都明白,就是改不了。 关建不知什么原因,没了。家人以失踪报案,一段时间后,人们认定是死了。他活着的时候,总爱说同学过去的事,学春丽跑,跳跃似的,小辫子一上一下的。小高卡巴眼睛说像狐狸似的。 小伟和原来的同学商量,想筹点钱给关建的家人。 “要是再聚会,上不了照片喽——”小高不出钱,说怪话,“人都不全了——”他没说出——有人进去了。 小高还说关建这小子总去洗头房…… 小文一句没啥意思就终结了有关家乡、亲戚、朋友的来往。人们也没有谁愿意再提起。 人对人的观感,曾有惊讶,胆怯,敬仰,冷漠,虚伪,愤恨……或记得,或忘记。这是人生,是历史。 小伟作了梦,去哪,好像山里,好远,骑车……回返,少了谁,是坐别人的车了吧?等会儿,如果一个人咋走哇,等啊,是在一个单位的地下……有立本,有小全,…… 事物随时间流逝,人唯好感内心长存,在困扰时,在启用的时候,时时浮起。 出行后记+3 小家愿意仰卧在大叶子花下的躺椅上。这花儿和躺椅是晓宇不要的,他拉回来了。仰脸看叶子,仿佛是小时候在葵花地。每天看手机,自己的小鸡挨谁打就不理谁,和小梅也生气了,好还是不好,真难说呢。小家收能量,罩住自己的,去收别人的,攒够喽,干啥?种棵树,要贵一点的。 天气不好,年老的人还出去,走不稳的还走,一点一点挪的,拖着腿的;内急来不及进家,随地解决,放地上的兜子被风吹走,追不回。 人上了岁数,对外界的干扰侵犯有些力不从心或无能为力,聪明人“躲在小屋成一统”。 孝敬的人,过去为老人活,然后呢,替老人活。 老单说,应该让人实现自己的一些愿望,哪怕是小小的。那些出自个人的想法,又给别人带来快乐的事,“何乐而不为?”如果他不妨碍、伤害他人,为何不让他去做呢?蓄势中放行,人接受、给予会有多少哇! 永和开连锁店,还搞批发,生活红红火火。给老娘买了套房,紧挨着他家;后来,他们又住一起,他和小丽尽心侍奉,为守寡终生的老人送终。老人的遗容是慈祥的,高贵的。有儿女真爱的母亲一定是圣人的模样,不会有一点点人间杂念显现。 出行后记+4 立本和小华一起看书。立本看科幻小说,看得很快乐,小华说他入迷了,像个孩子。好作品好在哪呀,就是原来没时间看的,过了很久一样可以看;什么都在变,唯有书没有变,等着你。有一本书,是当年用相当于一个月饭钱的四分之一买的。书签,是过去的彩页照片。立本说他想写科幻,是另一种的…… 立本练书法,如果现在再写过年春联,肯定比以前强,以前那时不行。 有时间,立本给若水们讲课,讲常识,讲故事,讲的都是真事儿,讲经历过的,遇见的人儿,发生的事儿,怎么处理的,怎么能更好……若水非常认真听,常说些超出他年龄的话来。小华跟立本说,若水的大眼睛水灵灵有点像你小时候,立本说是吗?若水也许是哪位先人转世……立本后来知道,孩子的生日与老单爷的忌日同一天……立本常沉思,想身体受限,安于一隅,可以思考过往与未来……打通“隧道”。在梦中,在冥想中,沙滩,是在哪呢?——在南,在北,——河水在轻轻地起伏,阳光里,水拥着自己,像布帘拂动……在一个地方,夜里没有光的投射,屋顶是一块大玻璃,像在水里,躺着看满天繁星,身心平和……平和让人不足中有许多优点,体会美好。 立本舍不得离开小燕,这里有小燕的窝,下一个主人会怎样对待它们呢? 出行后记+5 立本的腿在做恢复性训练,有助力的机械。 有时间擦屋子,像妈妈那样。干干净净的。熟悉的。 看看点儿,想还能做点啥。 树还绿,花依然开,那是大花盆呀,仔细端详,珍惜每一个好日子。 “下雪了吗?”立本和小伟视频聊天,“堆雪人了吗?” 小伟说还没堆雪人,他记得自己扫了雪,在空地撒小米儿。还去扫墓,祭拜,给父母放一段他们生前喜欢的小品。 ——欸,儿子跟着小凡那干呢。 小凡现在在各地搞宜居设计,不再做超高的了。不同地方,不同特色。立本很赞赏,让她帮家乡设计呢。 人老了停下来了,四季分明。 . 天又暖和了,小伟发视频:“有苍蝇飞了。” 淑芬笑说:“咬你的要飞来了。”——小伟怕蚊子。 小华说:“蜻蜓要来了。”小伟说:“是蝴蝶先来。”淑芬说:“是蜻蜓吧?”小伟说:“蝴蝶先来,蝴蝶有好几种呢——有在土里草窠里扑棱,”淑芬说:“那不是蝴蝶,是蛾子。”“是天赐宠物啊。” 小华发了照片,猫和狗,“不是自己家的,”是养老院里的,流浪猫流浪狗收留了,由老人们喂养,成为陪伴。 出行后记+6 房前,有小孩玩,个儿又长啦。“这小区里有很多小孩。”“数这个小区多。”选房子选对地方了。如果没有小孩子,有风景也是孤寂的。小伟在淑芬的头上找白头发,说着儿子小时候教背诵的诗:“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淑芬拍小伟的胳膊,说:等到咱们老了,别太受罪就行。 小伟眯眼看自己干过的活儿。 他也给立本他们看,视频看屋里,透过窗户看外边,小鸟,小孩,时空缩短了。 “记得,天暖了——” 小华找出了笔记,上面写道: 繁花红粉、白粉一丛一丛的,绿色倒像是难得的花了。 有一丛树,长满嫩嫩的叶子。在绿色的缺口处我看到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在“过家家”,小男孩在用木头搂着土,小女孩用手在拍打。前些时候这丛灌木,还是几株稀疏的枝条,没有人去看,去碰,蹲在下面就不用钻,钻也是在外头。 树长出了叶子,树长得丰茂,小孩就想钻到里头,它正好一边露着一个缺口。 正应了一句老话,荫庇子孙。树不论大小,有荫就有人享受。其实,这天还没到热时候,露天晒晒太阳更好。 可是,孩子还是钻到下边玩,因为那是一份遮挡,那是一个“家”——尽管不能遮风挡雨。它是一个范围,划定一个边界,在那就有不一样的感觉,好像有了依存、寄托,可以安心地做,自得其乐。 善,改变了人的回应…… 要办完整的学堂,小华和立本商议建设升学一条龙式,让更多的缺少条件的孩子在那里学习,生活。 立本在笔记写: 等到春天 种一棵树 树是苹果树 看开花,看结果 吃与不吃倒是其次的事 立本常唱老歌,唱过去的电影中的插曲,有小宁爸爸唱过的歌。 那不在歌词,在旋律……心中充满温情,如河水滋润着曾经生活的土地和经历。 纸条上记,没有时间,只有周期。 小翠接到了小芝发来的一条“心灵鸡汤”信息,呆呆了半天,回了一个笑脸。 外篇15 尚书(解码)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天地,宇宙也。有无,为辩证。无,非无。无,看似无,人没有感知者。无,类乎小,近于微。万物,包括人,起始于无,无同于元。 “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同,指道之本来,万物之初始。 玄,不见,指向无。又玄,至极而转有。 门,喻道生万物之法,形成之路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后来义引申为大分类。 尚书+1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 自然,变化,是真,是正;自我,僵化,则走向反面,变成伪,变成邪。 “有无相生” 无中生有,有归于无,循环之道。 “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 无为:不是不为,是无私心私利私欲,不人为;不言:不是不说,是不说假话谎话,不巧言愚弄,不随心所欲发号施令。 尚书+2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 尚,尊崇;贤,礼教统治所尊崇,《周礼》:“进贤。”从一般人群中分离出来,是名望由来。名就是地位,与利相关,是争的诱因。 贵,推重,抬高,夸耀;难得之货,稀少稀缺的财物,不可能人人能得到的。老子认为,不要制造差距制造不平衡,不要导致人与人进行争夺。 “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 知,即智,是巧智;智者,与圣人相对立。 “为无为” 为,是有为,老子非不为也;无为,即无人为,即自然。什么是人为?用巧智,用花招、手段,欺骗,压榨,强迫,驱使。 尚书+3 “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 帝,不是天帝,老子论天地万物,没有鬼神之说(孔子也不言鬼神)。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除了道之宗,之变,再无其他左右之力——“天道无亲”,“天地不仁”。 《逸周书》:“德象天地曰帝。”帝,是德被人间的人。 从老子全篇思想看,帝,不是主宰万物的神,也不是权力至高者。 帝字本义是花蒂,蒂生子(籽)。老子全书,“帝”只此一处。老子哲学没有高高在上的统治之神。象,后来名词有万象,或有形或无形,皆可观或可知,动词用为呈现。“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是有与无、先与后的抒怀。谁:何,什么。道与万物,存在,变化,人们看不出先后关联迹象。此问是反诘,以花蒂与籽实为比喻来说明“道”与现实世界的关系,言道是万物之宗。 尚书+4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仁是儒学礼教核心要素,其重点在自上对下的“关爱”,如俗话所讲“爱民如子”。老子不赞成。刍狗,草扎成的狗,是用来祭祀的供品——用的时候郑重、隆重,用过了弃之、毁之。以,如。天地不是像把万物当作刍狗那样“仁”爱,圣人不是像把老百姓当作刍狗那样“仁”爱。老子强调自然、真、善。他反对统治者根据需要进行操弄,以礼法蒙骗百姓,陟罚臧否随心所欲,把人当玩偶、工具。 老子反对人为、自私、虚伪、不道。 “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屈,竭。动,喻妄为。多言,同于“为”,政令礼法频频;数,屡次;穷,极尽。守中,不外显,如抱朴。 用橐龠比喻,言天地之间(天下),应该是虚,空,无,守中,统治者要减除私欲膨胀恣意妄为。 尚书+5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谷神何意?老子所言神,非“人之上”的神。老子宣讲道生万物,见42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51章“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不是神创造了人的世界;在51章言是道“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25章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神得一以灵”——“一”是道之生;道永存,生生不息;生生传递,谓之神。 老子说道,难以名状,所以多用譬喻联想。谷,是会意字,上水下口,泉出通川为谷。老子论道常用水,“上善若水”“上德若谷”。谷为善下者,66章“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谷神是比喻道之生养。不死,言恒、常之道。 玄,道之属,指道。10章“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56章“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1章“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牝,本义是指鸟兽的雌性,也意同溪谷,见《易·坤》“利牝马之贞。”《书·牧誓》“牝鸡之晨。”《大戴礼记·本命》:“溪谷为牝。”牝同母,用以比喻道。25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 1章“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玄牝,即天下母,52章“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 门,生之界,生生转换之道。道为万物之本源。“绵绵若存,用之不勤。”道如泉水流山谷长久不息,32章言“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 不死,即生生不息之义,与“绵绵若存,用之不勤”前后呼应。“用”,有无相生。“不勤”,自然也。《礼记》曰:“勤者,有事则收之。”注曰:执劳辱之事。 尚书+6 “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天近于道,其次是地。天地常并用一体,分开也近义关联。天地,可理解为一生二的一类。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天”是传道与善的环境、载体、主体(与道关联),其单独主体意蕴不浓,后来道家道教却重之,刻意为之,以增神义。老子认为天道无处不在,“无亲”,即客观的,是“公”“正”“容”。天和地无私,因此天长地久。不自生:无我无欲,只为万物生,故长生。 由天及人,在人间,有“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多“不道”。 “功遂身退,天之道也。”知道、守道、行道的人称之圣人。老子辩证论:“后”类似今天的先人后己;“外”,置之度外,舍身忘我。接连对照譬喻,落点在无私。 私与私不同,相对辩义:后一个“私”实“大公”,大公若私,是圣人之私,是无欲、无为,是“远大”理想。 身,通过“后”“先”“外”“存”讲辩证,请注意,不是保身、全身,而是无私、以善处世。人要学天道,统治者要减少私欲,老子指出了性命和国家长久的奥秘。由此看,庄子以及其后的所有人都不及老子境界啊。 从其他章看,“自爱”就是“不自贵”;与之相应,“长生”就是“不自生”。这就是道。道,无形,无我,似无存,但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广大恒久。 天地无私,天道人道应相通相同。 尚书+7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老子以比喻论道。善,是道之行,以水比喻:上善若水。水善,(断句应如此调整)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他处,还有: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 善,是老子言道之常用概念。善,要紧扣老子本意,不能按后来义理解。 上善,并非专指人。79章有“天地与善”。上,如大,类乎高尚,是赞扬之词,并非指等级。41章“上德若谷”的上也如此。世人有区分,但善没有上中下。儒有等级,道不论差别。 上善,即不争;就是要利万物,不自私。利,是动词帮助,利他。 老子言水,核心在善。他以水的联想,水的比喻,水人格化,告诉人(侯王)如何理解道,如何去做。 善源于道,道呈现为善。老子连续用善,从各个方面,处处恒持。 与水关联,形象易懂阐明善的属性。世间万物,水是最接近善的。人观水而悟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 善,不是“好优”,不可解释成擅长(于)。 为何连续使用七个善字句?强调其重要。 善是修身立命施政治国之本。 七个善,贯通语气、气势,与上善、水善呼应,深化主题,辨明了仁、信、治、能、时的道、儒之真伪,与前后文“不争”呼应。尤,罪恶也。 千古文章! 尚书+8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对后世影响很大。 老子在67章有“持而保之”。持,握,守护;保,像抱小孩一样小心保护。相反,盈(溢满)锐(锋利)都不行。盈、锐相关,持、揣相近,这对句,都是用比喻写法说明道理。引出“现实”:金玉满堂,莫之能守(金玉代指富贵,“满”与前面“盈”呼应);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富贵至极不可守。如露富露锋芒,人骄招致灾祸),辩证言道。“人之道”违背“天之道”,不会长久,必失去,必有灾祸。 天之道,与善,利他,不争,自然,均衡。73章“天之道不争而善胜。”(善,是以善……)77章“天之道,损有馀而补不足。”81章“天之道利而不害。” 功,(完成某种形式)功用功效。参考见《书·益稷》:“惟荒度土功。”《庄子·天地》:“事求可,功求成。”《荀子·劝学》:“驽马十驾,功在不舍。” 成,完成发挥;身退,犹归返,老子谓天之道。30章“物壮则老,是谓不道”可证。81章“圣人之道为而不争”,圣人即守道之人。25章“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天之道,即人之遵循方向。 功遂身退,天之道也。(形式,功用完成) 功,形式所能为,(合道)所应为。完成使命,不恋栈。有归于无。 尚书+9 “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涤除玄鉴,能无疵乎?爱民治国,能无为乎?天门开阖,能为雌乎?明白四达,能无知乎?” 六个“能……乎”,反诘语气强烈。针对谁呢? 此无他,当政的权者!老子对贪欲横行妄为争斗的侯王,难以平心而论,激越慷慨陈词劝诫,促其改邪归正。“爱民治国,能无为乎?”是核心句。 老子论道,前后保持一致;常用词,所用的比喻,关联呼应。本章出现的常用词是:一,柔,玄,无为,雌,明。论道,从小到大,从个人到国家,从不道到天道,从载道,到修道,到传道,集中起来,六个问句包含着返璞归真情怀,劝统治者接受道。离,背离(道、德),此处与28章呼应。抱一,即守道,复归于朴;载营魄,与“志不失其所”类同。涤、除同义,清理清除(人的私欲);玄即道,修饰鉴,鉴是明察;涤除与玄鉴是并列关系。疵,灾祸。 门,是比喻,道生……万物之“法门”,见1章:“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雌,见28章“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常德乃足,复归于朴。” 明,知晓永恒之道,即归返,同于守雌、守黑、守辱。16章“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 白,以显色喻显,见28章“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白与荣,老子以之为反面,需要警惕的。41章“大白若辱。”白,类荣,显也,大而辩证。此处以“明”克“白”。四,四处,到处。达,宣达。 无知,与“无为”同出一辙,不要有人为、诱惑。见47章“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明,不为而成。” 明白,四达,知道也;无知,言知“道”之外不知其他,与“不出户”呼应。 尚书+10 “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本章是“有”“无”形象论,辩证说明道的无处不在。 毂:车轮中心的空心圆木,周围与车辐的一端相接,圆心可以插轴。埏埴:和泥制作陶器。户:门。牖:窗。 此“利”与“用”如何理解?利,类似今之“价值”;用,使用,与利的关系类似现代的使用价值。车毂、器、室,形象阐释“有”是看得见的实在的形式,而其中“无”,使“有”具有意义。“有”是死的,“无”使之运动,承载,容纳,出入,发挥其价值功用。无与有,相反相关,紧密联系一起,不可分割。人们只看其有,不知其无。老子以三个“当”,构成排比句,表明必要之条件(只有出现……),强调“无”的重要,说明“无”是关键,是精髓。“无”于“有”,如画龙点睛,如化腐朽为神奇,如起死回生。而且,“无”生“有”。无,作用巨大,无处不在。 注意呀:“有”之用,因“无”而生。 老子所言的利,是利他之利,如道利万物;不是利益,不是争之利。 所以,结尾句“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语义互补理解:“有”因“无”发挥利人价值,“无”使“有”形成助人的功用! 尚书+11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 论道:去杂就简,返朴归本。 爽,差错,失去本来的分辨能力。爽与盲、聋相似对应。“目不能决黑白之色则谓之盲。”(《韩非子·解老》)“耳不听五声之和为聋。”(《左传·僖公二十四年》) 五色,五音,五味,与驰骋畋(tián)猎、难得之货并列。驰骋畋猎,与后人贬斥的“声色犬马”类似。难得之货:“奇巧”财物。 狂,人心迷乱,失去应有的分辨控制。妨,害。心与行,相对。《周礼·地官·师氏》:敏德以为行本,《注》曰:德行内外,在心为德,施之为行。 圣人,是指得道之人。本章呼应3章“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64章“圣人欲不欲,不贵难得之货。” “为腹不为目”对应24章“余食赘行……有道者不处”,“腹”借代人基本的生存生活需要,是朴,是本;“目”不仅仅指秀色可餐,它代指各种外部“可欲”,刺激纷扰诱惑,即“彼”,要去之的!老子的态度明朗。 尚书+12 “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上,辱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 此章虽是实论,但实在不易顺畅理解。首句,似是引用其时人谈论,盖针砭时弊。宠,得到荣耀、荣光;辱,受侮辱,屈辱;若,就;惊,失之正常。今有反其义:宠辱不惊。为什么惊?紧接加以阐释。贵,把……看得重,是一种自私之心,今有患得患失之语形容某心态;大患,祸也;若,及。忧虑灾祸及身。 得与失相对,互文见义,得到宠辱和失去宠辱皆惊;从私心私欲角度言,实重点指失宠(荣耀,权位)和受辱(屈辱)。贵大患若身,此心态与“以身为天下”截然相反。 以“故”字句结尾,老子发出宏论: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贵,与前面的不同,前为己,私心也,此为人,尊重他人;爱,待人以善,类今博爱。寄、托,义相近,托付、寄托。此境界,礼记“天下为公”与之类同,——不同的是,修身与立业、自然与治理的区分。此“贵”(尊重)与“爱”相关、相近,也就是容、公、全,是善,是道。若,如此,这样……就。老子贵无,无身,忘我,(以身)为天下。与其后的庄子是不同的,庄子养生是回避保身。 后来人说不为物役,殊不知人也是物,所以必须无身无我;以身为天下,即无我,无私。这思维思想与前文(7章)一脉相承,“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与后文(49章)“圣人常无心,以百姓心为心。”遥相呼应。无私心则以天下为怀,才会无为! 惊,是因为有“上”“下”,因此有喜也有恐,从程度讲,就会大喜大悲。后来人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源于老子乎? 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 天下为人世。寄、托,同词异说。以身为天下,若今“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等同宗教献身。贵……,爱……,为大爱、博爱,没有私心私利。 尚书+13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 老子这章可算是长篇,细说道。 道是什么样?道是无。无,怎么说呢?老子设定了三个词,夷,希,微。这三个词,应该有当时人们经常使用着的意义,老子赋予特定使用,成了论述“道”哲学体系的概念。夷:平,灭。希:少,见23章“希言自然”,41章“大音希声”,43章“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70章“知我者希”,做名词义趋近于“无”。微,很小,近乎无,后文出现了三次,是特定的哲学观念的表述。化具体为一般,其如书中其他更基本的概念,如16章有:归,复,静,常,明,容,公,全。 不可致诘。致,说透。诘,问疑。老子言道,不避难言之“隐”,具体明白说之。皦(jiǎo),光亮洁白。昧,昏暗。绳绳(min):绵绵不绝的样子,形容“道”之气象宏大且若有若无。名,老子哲学术语,思辨之用。本章四个名,与1章呼应;归于一,终归于无,回到原点,回应有无及前文所论。 犹觉不够味,不尽兴,又借用“惚恍”来承载表述。(惚恍见21章“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今及古,其名不去,以阅众甫。”)惚恍前面用了两个无,后面又用了两个不见,多个角度论“道”。 怎么能知“道”?“古”为今用,执古御今。此古,不同儒学之古,是原先、起初。老子之古是哲学之古,孔子之古是政治之古。今词有“古朴”,古、朴同理。“古之道”即无为。执,持;御,驾驭;以执辔驾驭来喻道,“无”载“有”运行。纪,理,头绪;道纪,即返朴归真。 象,是观的对象,范围大于可视的物,人们要借助想象。象,是哲学主要词,是老子哲学诠释所必需。在这个基础上,有与无,虚与实,不见与知,存在与感悟,才有辩证辨识。 尚书+14 “古之善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涣兮若凌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浊。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蔽而新成。” 此章从“古”之行道者方面言说。老子言古,不同于儒学复古,是返朴之初。善,不是擅于;善,以善……;善为……者,即无为之人。 微妙玄,指道;微妙玄通,沟通道与人;“古之善为道者”,不好识别,故强为之容。 强为之容,这与人的思维、语言有关,形式受限,表达与“道”有差距、差异。只能用一种假定的已有的来说明,可用手法如比喻,联系联想辩证,不同角度描述,使认知更接近真实: 豫,大象;冬涉川,稳重慢行。犹,猴属;若畏四邻,对周围警觉踌躇的样子。俨,恭敬庄重;若客,做客矜庄貌。涣,流散;凌释,像冰面消释无凝。敦,厚重;朴,本义未加工的木,未成器,若朴,形容质朴憨厚的样子。旷,空旷;若谷,如山谷般空旷、深沉。混,混合;若浊,浑浊,喻浑然不觉的样子。 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此二句是谈如何辨识善为道者,断句不妥,似应: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为道之法,首要是辩证,故辩证识之。怎么做,怎么辨识:看起来浑浊的,静观静待,慢慢变清澈清晰;看上去固定不变,其实在运动行动,渐渐出现生机活力。这是形象阐述道和守道之人。 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蔽而新成。行道与道一致,皆辩证变化。盈,满,自满;不盈,即低下,谦卑;辩证见72章“圣人自知不自现”,22章“洼则盈,敝则新”;蔽,遮隐而不显露,新成,成为全新的,不俗的。“圣人”不欲盈,故若豫兮,犹兮,俨兮,涣兮,敦兮,旷兮,混兮;不气扬,不彰显,不自是,不自现。这就是善为道者。故“不可识”。 尚书+15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 悟道以观,物呈现道。 如何观而知“道”?辩证论:虚,静。虚,无,空,道之属;静,宁静,无妄,守道之属。极、笃,表示最大限度,是有无相生转换辩证。 观,不同于一般地看,是接收、思考,包含感、悟和思维方法,以一知十,以有知无,以虚知恒,以静知动。观以明道。芸芸,不是众多,指万物(此指生命)的姿、态。 复,是循环的一个环节,是老子哲学重要的概念。还有,归(其根),形象地阐释了道的要义。归,本义是归(夫)家,后来引申使用,如归隐、归田、归乡、归宿,有相关相似。 复命,循环周而复始,是生命的周期按照规律收束而又将重新开始。“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标点应改动:“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常,即规律,万物进入本、无,是生命正常归宿。无常,就是妄作,凶(与吉相对,沿用当时常用语)。妄,任性胡来,不合道。作,起也,在上文是指生长,这里是指人的行为。 明,是老子哲学用语,“知常”类同“知道”,明即明道。 容,意“无所不包”,道的属性。后人“有容乃大”,“容”虽据现实解,但主旨契合本义。 公,与私相对,与共相似,可参考《礼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的现实性含义。全,完整不缺,不偏狭,不自我,无遗漏。相关思想可参考21章“天地无亲”,34章“大道泛兮”。老子把生活用语与哲学概念融合。 “久”指守道恒久,包含天长地久,包含人为寿——死而不亡;后人有洪福齐天之语。道,虚静归复,是无;后来人学道祈福,背道而驰。老子说长久,是没身不殆。没,同殁,死;殆,不是危险,指消亡。修身以道,死而不亡,与后文33章呼应。 真乃大家也!连串顶真句式,顺畅自然,说明守道原理。 尚书+16 “太上,下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悠兮其贵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 “太上”,与“其次”关联呼应,强调所推的做法,是指无为之治,最高的境界。“下知”,与儒学礼教“上知(智)”相反,老子尊“下”,反对统治之“为”,主张“无为”;“有之”,参照“有之以为利”理解,强调“无之以为用”,说明统治的有与无的关系。 三个其次,越来越不好。“人为”越来越严重,甚至恶劣。亲,亲爱、亲近。誉,称赞、赞美。畏,惧怕。侮,有不敬之举。 “信不足焉,有不信焉。”应为“信不足,安有不信。” 清人王念孙比较河上公本,发现并肯定了“无下焉字”,他把上焉字断句在后句是对的,很了不起。他当时没有看到《老子》更古的文本啊。 郭店楚简《老子》丙本有“太上”一章:“太上……信不足安有不信”。 帛书《老子》甲乙本较为完整,相应处文字均不缺,甲本:“信不足案有不信”,乙本:“信不足安有不信”。 王念孙解:“焉,于是也。言信不足,于是有不信也。”解释旁征博引,信服。 案、安,与焉同义:于是,则。王引之(王念孙之子)《经传释词》:“安,犹于是也,乃也,则也。安,或作案,或作焉,其义一也。” 此句可加引号,应是古语或熟语。 缺乏信任,就不信任人、不相信人。这样,就强“为”,恶性循环,则加强统治压制。“为”的最坏结果,被百姓骂,反对反抗其统治。悠兮其贵言,是称赞,标点可以是感叹号。悠:长,远。贵:稀有,难得。 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此为圣人之道。功、事近义,都是“为”的范畴。功,偏于功业,见34章“功成不名有。”77章“圣人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处。”事,偏重于职,见48章“无为而不为。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成和遂,同义,见7章“功遂身退,天之道也。”我,以圣人之口吻言,如57章“故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自然,指没有人为的东西,没有个人功利,没有私欲妄为。老子主张返朴归真。 尚书+19 “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沌沌兮,如婴儿之未孩;儽儽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忽兮其若海,飘兮若无止。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似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 老子孤独啊,此章抒情尤甚,就是一首诗。 起首两个问句,抨击现实:风气不正。唯,应之速而无疑;阿,曲从,迎合。唯与阿,均表示缺乏个人独立性思考,二者没有差多少。而善与恶,是完全对立的,(俗人)却混同不清。几何,多少,若何,怎样。 人之所畏,人惧怕的“威”;可,允许,不可不畏,即不容你不畏惧,人不敢说。荒,长满野草的沼泽地,比喻混乱朝政;未央,未半,未尽。老子感慨,混乱邪恶的现实离开大道越来越远了。 接着,人我对比,抒悲哀之意,言任重道远。 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熙熙,和乐的样子;太牢亦谓大牢,王朝膳食,参考《周礼》:凡朝觐、会同、宾客,以牢礼之法,掌其牢礼、委积、膳献、饮食、客赐之飧牵,与其陈数。还有《礼记》:按《膳夫》王日一举,鼎十有二物,谓大牢也。是周公制礼,天子日食大牢,则诸侯日食少牢,大夫日食特牲,士日食特豚。《庄子》: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 台,是登高揽胜之处。 我,孤立不为人知:独(孤独)泊(淡泊),未兆(没显示出来,俗人看不出),沌沌(浑沌无知的样子),孩(小儿笑;未孩,还不会笑),儽儽(憔悴颓丧的样子)。 众人皆有余,余,饱足,指奢靡生活。 而我独若遗。遗,离开,孤独冷落,后人换角度说,是遗世独立。 沉痛感慨:我愚人之心也哉。愚,贬义是愚钝,褒义就是大智若愚,后来如《列子》愚公之愚。 俗人,感情溢于言表。俗人与众人相比,更具贬义,参见《荀子》:不学问,无正义,以富利为隆,是俗人者也。 俗人昭昭(明白通达),察察(明辨);我独昏昏(昏聩糊涂),闷闷(愚昧)。众人皆有以(依据);我独顽(迟钝)似鄙(浅陋)。其实都是反语,是愤激之词,似明实暗,似贬实褒,——《红楼梦》得其真传——正话反说,讽刺现实,抨击上层昏庸无道。 据此我们看到了老子思想的“背后”是什么样的背景世风:道不为用,“我”无人知。抒情言志,难得少见,愤世嫉俗。文学之始乎?屈原与之同。 忽兮其若海,飘兮若无止,有串简之说。在本章也讲得通,上下连贯,抒写我之情怀。忽(渺茫),飘(漂),止(停留)。 最后结尾,强化我与人不同,实表达我之原则与决心。贵:重视,崇尚;食:指本,见12章:“圣人为腹不为目”;贵食母:重本,从道。另见25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为道者与道高度契合,归而为一! 尚书+21 “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古之所谓曲则全者,岂虚言哉!诚全而归之。” 德在人间,人法道也。要自然,柔软,谦卑,不争,无为。 本章一气呵成,以辩证来论道德。首先六组反义对照,前五组是正面的,第六组是反面的,又构成对照。曲,弯,如河流因地成形达海;枉,是指(树木风吹)弯屈(自身柔软),不折复直;洼,低洼,故能充盈;敝,同蔽,隐而不显,故新,见15章:“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蔽而新成”;少,(欲望)少,却能得多;多,欲多,欲多则乱。 全,是关键词。此为老子与庄子不同之处,老子之全不是保全自己,而是不自私,不妄作,柔和宽容不偏执,——全乃道也,道无处不在,恒长久,见16章“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 圣人,守道之人;一即道;式,法则。 明,知常,知道,明道,见16章“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 “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与24章“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对照呼应。这是不为俗人所为。 自见,自是,自伐,是自显自矜自夸,极力要表现自己、达到个人目的,往往适得其反。圣人之道在“无为”,无欲无私。 不争,莫能与之争——这是老子的境界,辩证的哲学。 论述有高度。 又有引用,引“古之所谓”论证——老子思想亦有渊源啊。第二个“全”呼应开头的“全”。 诚,非“虚言”。用第三个“全”收尾,强调归返大道。 尚书+22 “希言自然。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故从事于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同于道者,道亦乐得之:同于德者,德亦乐得之;同于失者,失亦乐得之。” 希,少。自然,怎么理解?不要理解为物质的形式;自然是原,本来,老子哲学就是无。见25章“道法自然。”51章“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64章“学不学,复众人之所过,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 “希言自然”:无需多言,一切自然。这表达了老子无为思想,与“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大音希声”“辩者不善”“圣人无为”“道常无为”“上德无为”“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一脉相通。 故,同“固”,本来;是顺承“自然”而来。 飘风,骤雨,不会长,都不可持续,意思同而复,强化。“飘”与“骤”,非“常”之“为”,不能长久,即使天地也如此,何况人为乎?论述很有说服力。 “故从事于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 从事,从,顺,遇事顺之;同于道,顺其自然也。 前一个德,是得道,人有道;后一个德,即“圣人”之道,天下大道之行。 “失者”之“失”,是失道,无德;其后的“失”,意为失败。 这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说法之先导(关于道的含义,老子与孟子因学说不同而不同)。 老子本章劝人(统治者)近道远失,(使国家)趋福避祸,不强不妄,(治国)无为才会长久。 同于道者,道亦乐得之:同于德者,德亦乐得之;同于失者,失亦乐得之。 道,得之,法自然。 德,人得道。 同,是关键词,老子反对人为制造差异、差别。同,即求同,归于。 失,损失,丢失,失去,缺失,失常,失道,导致如失利,失败,过失,失误,失明,失势。 尚书+24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此章说明对道的认识以及道与人的关系,多名言。 物,是实体,此处为虚指泛称,类今之“东西”,代指道。道“混成”,虚实相生;先于天地,可参考1章“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理解。 寂,静默无声;寥,空虚;独立,“道生一,一生二……”之体系;周,周密,普遍;殆,意停止。天下母,喻“道……生万物”也。 本章论道,“不知其名”,是回应1章“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强,勉强;字,名,回应“名可名”;人有名有字,名是亲切的“乳名”,字是成人后对外郑重称呼。老子用语生动活泼。 然后,论述道的本质属性:无限(大),运行(逝),长远(远),循环(反通返)。曰,表属性关联。 故,顺承词。域,指大境界,含万物世界。老子言人与天的关系:虽有所本,但不从属,是独立平等,“人亦大”,“人居其一”。老子实为不一般,难能可贵!人无畏,又归敬,“法自然”,追本溯源,人归其本! “物”是人“非”,不变与变,生与生成,不改初衷。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人与天地并存,境界非凡,但有先后师徒之别,道的境界遂出。 尚书+26 “善行,无辙迹;善言,无瑕谪;善数,不用筹策;善闭,无关楗而不可开;善结,无绳约而不可解。是以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是谓袭明。故善人者,不善人之师;不善人者,善人之资。不贵其师,不爱其资,虽智大迷,是谓要妙。” 善,是读懂《老子》的“明眼”。 本章出现十一个善,是最为集中的一章。前文说过,善,非擅(擅长,擅于)。如“善言”,非擅于言辞;同样,善行也非擅于做事。善,与恶相对,与今天理解之义不相违。从更高的层次理解更贴近本义,即:善,就是自然而然,无为就是善行。 善行无辙迹,是自然无痕,没有“人为”在里面;切不可以俗解,如后来把“玄”误解发展成无边无沿儿又无根儿的“学”了。 瑕谪,缺点、过错;数,计数,筹策皆计数器具;闭,关门,“关”是门闩,楗是竖插在门闩上使闩拨不开的木件;结,系扎,约是绳索。 门不安闩楗,就不是什么“擅于”的问题了,根本不是技的高超。老子在言道。无关楗就是不用关楗,类似于“太平世界”夜不闭户之境界;有盗贼防不胜防,无盗贼则无需关楗等手段。同理,装的物不用捆绑,不会丢失缺少。何以知其然?见19章“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巧弃利,盗贼无有。”57章“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民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盗贼多有。故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 道行,即善行。“天道无亲常与善(于)人”“……道法自然。”“为无为,则无不治。”大道之行若无,辩证之论。“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人守道,行道,行之善,不是擅长,不是能、技。 善,不差异化,所以说,无弃人,无弃物。 常,在老子首章和“道”并列出现,“常”是永恒,是道之属;由此变化词性,意义淡化,本没有变。 善,前后一致,是贯通的。 善人者,不善人之师;不善人者,善人之资。善人与不善人,辩证看相辅相成。不,相反相对的概念词,如有“道”,有“不道”(或“不”)。两句为两个判断句(者字句)。师,古代区划单位,此为喻义,是容纳、依归;资,存在的依托。善人与不善人,不是把人分类,而是辩证论,如同福祸之相互的所倚所伏。老子之道德论,直接体现在善与不善,老子是讲包容,转化,不同于孔子之“善”“不善”。孔子以“仁”为行为准则,有分明爱憎,“善”与“不善”截然对立,“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 “不贵其师,不爱其资,虽智大迷,”是不善、不包容, 贵,重视,尊敬;爱,是包容之爱。“虽智大迷,”应断句:“虽智,大迷。”智,老子认为应弃。迷,迷惑、迷失。 善是针对“仁”而提出的。 两个“是谓”,是两个总结语。袭,重复、重合,“知常为明”,袭明即合于道,同于道。 要,通徼,探求;妙,精微;要妙,是要知道、行道。 善是知道行道的标准和条件。 尚书+27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故大制不割。” 标点改动如下: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故大制不割。 此章句式严整,又用顶真,使语义承接,气势贯通。哲学概念多用比喻,生动极富感染力。句式:知其……,守其……,为天下……;为天下……,常德……,复归于……。三组如诗叠唱。 知,管理;守,保持;为,成为;常德,人间之道,与常道相同结构;复归,归返。 雄雌,白黑,荣辱,与刚柔、强弱相对立一样,构成对比,老子所反对的与所赞成的始终如一,思维独到,辩证统一。 溪,有水之谷,水聚之,善也;式,道法法则;谷,山谷,空虚也,今有固定短语空谷足音,还有虚怀若谷。 离,与下文“散”同,不离即聚;忒,更变;足,知足。 婴儿言小,微;无极,无之属,类乎初始;朴,指道,32章:“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也。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 朴即道之属(始,无);散,即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器和用,参见11章“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用,即指向无;官,言“无”对“有”有决定意义,要守雌守黑守辱,归于朴,守道者行道;长,长久,参见67章“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 制,从无到有,非常,非道德,而大制相反,即无,即常,即道德,参考见32章“始制有名”;割,划分出来,其与“散”呼应。 尚书+28 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不可执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夫物,或行或随,或歔或吹,或强或羸,或载或隳。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 起首以利谈利,否定“为”。得,与失相对,是利的判断。道,无私无欲。36章“将欲取之,必固与之。”体现老子辩证论:给与是“得”。所以,取必不得。“已”,同“矣”,强调语气;“不得已”,不连读,不同于今用。 天下,天之下,人间万物世界。神,见第六章:“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谷神何意?老子言神,并非“人之上”的神。老子宣讲道生万物,不是神创造了人和世界,见51章言“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25章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没有主宰万物的神。道永存,生生不息;道之转化传递,谓之神。参见39章“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其致之也,天无以清将恐裂,地无以宁将恐废,神无以灵将恐歇。” 器,生成的形式。天下神器,是个判断句,表明“天下”“不可为”“不可执”。执,据为己有,背道而驰,失败是必然。无为,是正道,“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万物得一以生,”一是道之属;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圣人”,知道、守道的人。 “物”,万物,包括人。 四组“或……或……”句,表同时伴有,正反辩证,呈现了老子变化思维、思想。行,引领;随,随从。歔,吸气,与吹相反,参考5章“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不如守中。”强,强壮,羸,衰弱。载,承载,隳,倾塌,后来《荀子》有曰: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则……则……,又……又……)。 四组说明一切事物利害兼有,都在变化之中:统治与被统治是转变的,进纳与吐出是交替的,强壮与衰弱是转换的,支撑与摧毁是随时变化的。意在说明统治不确定性或危险性,不能以强力争霸兼并。 因此,守道的人去(舍弃,抛弃)甚(贪图享乐)、奢(挥霍浪费)、泰(长期不变),呼应上文,无为,无执,归于朴,归于道。 尚书+29 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则不可以得志于天下矣。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将军居左,上将军居右,言以丧礼处之。杀人之众,以哀悲泣之,战胜,以丧礼处之。 老子反对武力,认为战事是凶事,非善;从哲学讲,就是不要“强”,呼应前章。 本章反复论及“兵”“不祥”“右”“杀人”“丧礼”,谴责之情溢于言表。 兵,本指武器,引申为军队、战争。老子用“不祥”“恶”“不处”“非君子”“不得已”“不美”等,表示鲜明的态度。“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见于24章,同。 有道者,是守道行道的人,也称之为圣人。 君子有别于圣人,是内外有别,是道之外的。君子,后来与正人连用,是“俗世”的正、善之人,是统治者中有修养约束的人。以之来论,有说服力。 老子反战,与墨家有相同之处。兼爱与善最接近,只是角度有所不同。老子是从至高思维角度进行思考。 战争,是争之极,老子主张不争。 祥与不祥,吉与凶,是易、书及其文化中基本判断词,老子借之以说服人众。 “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胜而不美,”标点不妥,应为“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胜而不美。”不得已,同前两章,“已”是强调语气,“不得”即不拥有不使用。而,如果。战争,是大规模残杀,君子不忍。恬淡,意为不夸耀,不炫耀,不耀武扬威。美,赞美。打胜了也不大加赞美,因为巨大胜利的背后充满了战争的残酷。 乐杀人,以杀人为乐,是残忍,老子猛烈抨击。得志,类今实现抱负。 “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将军居左,上将军居右,言以丧礼处之。”标点应为“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将军居左,上将军居右,言以丧礼处之。”老子深通“礼”呀。左右,言“礼”之规定位置尊卑高下。军队打仗为凶事,以“丧礼”待之,尊卑反其道而为之,位高、功高正相反啊;打胜了,不以喜而以丧处之。老子反战,以世俗之法儒学之礼来佐证,全面否定战争——争强好胜,生灵哀悲,非善,不道。 再参见69章“用兵有言,吾不敢为主而为客……抗兵相若,哀者胜矣。”前后贯通一致。 尚书+30 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可以不殆。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 本章谈道的伟大与神奇,倡导(统治者)近道。 “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标点应如是:“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起首说明道是隐性的,不为人知;常,并非经常,见1章“常道”解释,恒也。参考16章“复命曰常”,常与恒义相近,规律也。 道的属性有三,无名,无华(朴),无有。名,即有之始;无名,则无之常。朴,见37章“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镇之无名之朴,夫将无欲。”朴,本指未加工的木,引申义为本来、初始,作为哲学术语,可以代道。虽,只因为。因其微,故视而不见,不为所用。请注意,臣不是(使)臣服。臣,见《左传》:臣,治烦去惑者也。即前章“佐人主者”(人主,本章直指“侯王”),否定中,作动词用,意为不为天下(统治者)所用。宾,《周礼·司仪》:诸侯、诸伯、诸子、诸男之相为宾也。“宾”与“相”义同,可名词可动词。本章这处“宾”是动词,是辅佐帮助,自宾是万物自然自助互助有序。顺承下来,遵守道,则天地自然合作,不用民众祈求,就风调雨顺。降甘露,降下需求的雨水,喻指太平吉祥。均,不多不少,分配公平。令,行政干预。 制,从无到有,形成形式。有,产生私,人之欲萌动,若守道,则知止。 止,是老子的哲学常用词,是克“名”“有”的法宝。侯王守道,在知止。知止,是无为的范畴。守道,则不殆。殆,危、亡。 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譬,打比方;犹,如同。川,河流,此指支流或源头;谷,泉出通川为谷;川谷于江海,即归。溪流汇入大江大海,是自然而然,是无形的道。老子用比喻声情并茂言道之作用。 第二十一章 +1 太阳出来了。人是感觉它在围着地球转,学习知道了人坐地球围着它转,它是巨大的火球,向天下传送光和热。晓宇起来练跑。头天,他反复洗抹布,拧干了擦白鞋,阴晾,抹白粉。早起穿上,很轻快,也很扎眼。自己一个人不好意思,不想找立本跑,去找小涛,小涛懒不起来,小志说跟他跑。 晓宇心里一直憋口气,自己短跑不能跑最快,长跑可以练呐。晓宇要得个第一。上南边大路,他和小志跑了一段,让小志歇着。南边的菜田有柿子秧,长挺高,颤颤像舞蹈。晓宇去往水库大坝,那没有灰尘,来回跑。跑累了,和小志一起往回来。 隋婶搅拌猪食,猪迎着阳光眯着眼,哼着,等着。 容叔吃了饭,站院子里,狗过来,他给一块窝头;抓把米,一群鸡围拢过来,撒下。容叔拍了拍手,出门。他每天上班往西走,一路拍打自己的身上,从衣服袖子到裤腿,到肩膀和后背、屁股,拍的灰到外边,到空气中。一直拍到西大道。有人笑他,有人学他,也拍打身体。老果走来,说:你们换领导了?老容说:换谁能咋的,换谁都那味儿。 钟点,是工人阶级的。上班的人们,匆匆忙忙走着。有的打招呼说说话,有的穿过人与人的自然排,走到前边,为了与某人说话,有的一直那样往前,像有什么任务似的。到大门,出示工作证,但多数不掏出来,只是手摸一下上衣口袋,上面的小兜系着扣,有的停一停认真打开掏出来,有的边走边掏,没等掏出已过去了,有的掏出一截儿。他们都穿工作服了,那身衣服,就是通行证。而且,时间长了人基本都眼熟。他们每天上下班在最熟悉的路上往来,老容和老李说,你发现没?睡觉时间和工作时间一边长。老季追上,说走路用了和吃饭一样的时间。 刚才季叔熬药了,“大夫说大肠可以急,小肠不能急。”“再洘一洘,”去上班。季婶又大火熬一会,剩不多,倒碗里,对小全说:“别忘了把药吃了。”去上班。爸给小全抓了三副中草药,每天用煤油炉给熬一碗,今天炉子开始不好使,修了一会耽搁了。让凉一会喝。知道喝药苦,妈给他准备了一勺糖,小全分给了小正小玉。小玉端了一碗水来,“药太苦。”她伸了一下舌头,把碗举起来放到炕上的桌子边儿。小全忙把碗往里推了推,洒了点儿,小玉说:“白瞎了,有糖。”小全拍拍小玉的头,把碗往里挪了,“太热!” “你们先走。”小全不让门口的伙伴们等。 外屋棚上有“草爬子”,看它,不动;小全盯着它搬凳子,拿笤帚登上凳子,一下按住它。小玉说就是它,上回它跑了。小全使劲按着扭动笤帚,放下看,已经碎了,很多细腿儿散了。 小全喝了药,上路就肚子不舒服,走一会要上厕所。石料厂厕所在院里,在西边,他走着心里默念:还有一会就到了,别着急,慢数数儿。他可以停下,到旁边空地,或者就地解决,但怕人看见;虽然左右没有人,但这不是大便的地方。他忍着走下去,心里默念:“别急,一着急,就要拉屎,”快到了,“别激动,一激动,就控制不住。”就要到了,马上到了,门口,进来了!解裤子,系的扣儿成死扣儿,快点儿,手紧张得不好使,越着急越不行,屎已稀溜溜地出来了。他褪下裤子,蹲到木板,拉出剩余的屎。他从书包里拿出本儿,本儿舍不得撕;把包书的皮儿拿下,用了几个。他懊悔进厕所把书包背进来。 上课没有迟到。但这是他最晚的一次。 同桌的小美,总抽搭鼻子,“什么味?” 尚书+31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 有一处句读有必要改,不论是语句修辞上的考虑,还是本着语义通顺来判断。同时还稍修两点。修改如下:“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 智与明,有力与强,富与有,久与寿,两两相对,共四组句子。前两组相对的句子,前句映衬后句,强调的是(统治者)要自知,要控制自我战胜私欲;后两组是相关对句,论述了什么是真正的富有和恒久。此章讲修身治国境界和途径:知人不容易,自知更不容易,“明”,不要理解为一般的聪明,那等同了“智”。知,是道的相关词;而智,是老子反对的,在他看来是私欲至于邪恶的小聪明。明,“知常为明”,是道的境界。自知,是修身的条件,也是内容。 战胜别人,为人羡慕,而老子反对“争”,战胜自我才是应该赞扬的。自胜,去除私欲,无我;侯王无为不争,守道行道,造福一方,天下归心,才是不可战胜的。 知足,是老子所论守道的心态。这是后人知足常乐的原版。老子思想精髓与要义光辉,体现于辩证思想及方法。本章表达对“富有”、“恒久”的全新的理解,即道之悟。知道,行道,才是真正的富有。老子言知足,不是针对大众,是对统治者(有余)说的。让不足者知什么足?!这不是老子风格呀,这是后来统治者的意愿。知足可理解为知止。 “强行者”的“强”,人们多理解为顽强,说顽强坚持的人有志(或叫做有志)不通啊,也不符老子一贯观点。同时代的墨子说“志不强者智不达,”其志与强的逻辑可资参照理解。“强”在这里不能等同“有力”,更不是强力、武力。《易·乾·象》:“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人学天,取其不息之意。行的不是私、欲,是道,如同“天道无亲”,要大行其“道”。知足是修行的“静”境,行道是修身的内容和目标。老子辩证谈论了什么是富有,什么是真正富有。物欲无度,到什么程度算富有哇?唯有精神境界的充实才真富有,这是现代社会历经世事演进才共同认知的道理。没有哲学思想及思维的人,是不能谈论长久永恒的问题。 什么是长久和永恒?老子说: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志不失其所者,是什么样的人?“志”,是人的意愿想法,老子在3章言“弱其志”,所以不会说什么“有志”;“所”,是依托、凭借,归也,依道也;“志不失其所”意为:人的精神活动要守于道合于法,正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可参考《鬼谷子本经阴符》:“养神之所,归诸道。道者,天地之始”,“五气得养,务在舍神。此之谓化。化有五气者,志也,思也……”可为佐证。 “死而不亡者”是什么人?便是守道行道的人,紧扣主旨。道,让人永生,永存。“死而不亡者寿”,其意味犹如今天的“永垂不朽”。 尚书+33 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泰。乐与饵,过客止。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可既。 老子论道不同于儒学。治理国家,孔子说,既来之则安之,是统治并稳固。老子则曰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泰。 象,是老子哲学使用的基本词汇,不是道,它介于有与无之间,是可观可感的。观,主要不是观“物”,而是观“象”。气与象比较接近,“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气,偏于生成;象,偏于征兆。象,纷繁各异。后来人常说“气象万千”,还有万象更新。古人观“天象”,言吉凶;老子不信神不言占卜,但语言是约定俗成并使用的。大象,呈现重大的本质规律,合乎道的思想理念;41章“大象无形。”无形近于道。老子“治国”理念:不害,即不坑害、不妨害万物(人);安,即安全、安定、安心的综合,后来有词语“安居乐业”;平,均等;泰,平和、祥和,可参考《论语·尧曰》:“泰而不骄,威而不猛。”。 乐与饵,是乱象,与“大象”相对。乐与饵,代指供满足感官享受的各种诱惑,即前面所说“余食赘行”。12章“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也不为耳,也不为口。过客,过路的人;参考《韩非子·五蠹》:“穰岁之秋,疏客必食。非疏骨肉,爱过客也,多少之实异也。”过客止,意在现实中诱惑多,诱惑无处不在。止,与前文“往”相对,一前行,一终止。对比鲜明。道难行啊! 真正的道,是什么?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可既。出口,不是说出口;“出”是逃离、远离,“口”指的是味,私欲,多言。因此,(道)无味,无色无形,无声,无诱惑,不为众人追求。既:接近,趋近。 本章言道之尽善,但遭“无视”,不见用。 尚书+34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举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老子言事物构成,是两个方面缺一不可,两种相反力量平衡,相生相克又互相转化。你想真正强,就要示弱;你若逞强,必将衰弱。 本章详尽说明辩证思想;也为后来各门各业宗法。 有四组反义词:歙(xi),收缩;张,张开,增大。弱,削弱;强,使之强(自负自傲)。废,坠落;举,举起。取,得到,获得;与,给予。 四个“将”,不是将要,是实行、奉行。四个“固”,是“先要……”的意思。之,代对象。 微,近于无,道之属。明,见16章:“知常为明”。 鱼不可脱于渊,意为不上浮,不显示;显示自己,会招致灾祸争端。老子的思想是:守道,返本归朴。 “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的“利器”,一种解释:表面义是锋利的兵器,隐含义是强力,对内高压、对外威慑征服。从“战略”上,老子反对武力,从“战术”上,讲究“退让”。以柔克刚,柔弱胜刚强,是老子一贯思想。但这利器与后文的利器不一致,见57章:民多利器,国家滋昏。第二种解释较为合理:利器,指吸引人并激发欲望的物质享乐等。这样上下文协调一致。“国家滋昏”之“昏”,指世道混乱、黑暗。利欲使人间纷争、混乱。在本章,这样解释也与前文论述一致,并有深意。激发欲望的物质与享乐,可以驱人行事,但反向观之,利欲膨胀,强力推进,则祸国殃民,故不可以行政。强国之术是短命的。“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老子呼吁以柔治国,不争不战。 尚书+35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镇之无名之朴,夫将不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正。” 此章有助于我们真正理解老子“无为”。 无为而无不为,说明老子之道不是消极的,而是“积极”“入世”的。也是辩证说明为与不为,即不为私、欲,而为公为全,为朴;见前文“见素抱朴,少私寡欲”,“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 “化”是指:生、育、长、变,包括内在的产生、发育、生长、改变,外在的催生、培育、培养、使形成。自化,就是不人为干涉,即无为之治。 欲:欲望,私欲。作:起,兴起。 镇:使安定,不浮躁;见《国语·周语》:“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烝,于是有地震。今三川实震,是阳失其所而镇阴也。”另见《庄子·列御寇》:“夫内诚不解,形谍成光,以外镇人心。”镇,也不能翻译为镇压,此为一种辩证,调整。 正,行道也;见39章“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45章“清静为天下正。”57章“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后人常说正道。 本章,老子用一连串顶真句论道行天下,大气恢宏,收束上篇。(待续) 外篇15 语录 老子与孔子之不同:孔子主张克己复礼,减弱贪欲,恢复秩序,仁是对暴政的修正。老子是重建,推倒,从头来,从有至于无,与善,是回归,至本源。 二者思维区别在人和社会“复古”复到哪里。 庄子与其上二人又不同:人离开社会躲到哪里。他是精神世界的智者。 语录+1 老子哲学,世人不解。庄子谬哉,极言大,言其极,鲲鹏九万里,南,北,想象,幻化,变为离奇,而非老子之道。道教更走入歧途,与俗合流,不缘本而求其末,竟有长生不老之术。 后人常有变异,或因不解其义,或为实用、利用,如儒之后学竟成腐朽。 语录+2 人人皆有可能,不是奇迹,而是遭遇灾祸。有时灾难与你擦肩而过,如天宇之流星。有时你幸运躲过,只差一点儿,或刚刚迈过一步,就在你的前头,你的身后,你的身边。有的“在劫”难逃,有的不是你所能改变,降临不容思考。有的似乎你在选择,是随缘,随时,随俗,随地的选择。或喜或悲只在一瞬,改变了一切,你可能失去了手臂,失去了能力,失去了自由,失去了生命,失去了声名。你就不是你了,你成了另一个人,或非人。形式是脆弱的,机缘是多变的,命运多舛。你怎么看和做,呼应于人冷眼、热捧,水与火的洗礼。 人如何度过一生,是否善待那灾祸没落在你头上而落到你旁边的受苦人? 语录+3 人生活之地,或极热,或极寒,由一极至另一极来回转换。人与之相似。 语录+4 生命有两种方向,一是延长,一是丰富。 学习,从本质讲,不是模仿,而是寻求一种突破。做不愿意做的事,叫吃苦,能成大事。 语录+5 天道难解,人道可行。善行普适,天下为公。 jd的像,在十字架上,是受难。也是灵魂飞翔。 fo归天,火化。与火中凤凰一样浴火重生。在烈火中永生,去除了火的形式。 语录+6 真学说与现实世界逆反而共同存在。 人,善与恶相对立。 形式,水与火相对立。 宇宙,形式与非形式在对立。 语录+7 人间奇观,不过是形式的极致。人间奇迹,便是形式的功用最大化。 语录+8 生命形式强大,增加抗拒,但少了适应变化活力。 生命形式向更大的形式发展,只会像恐龙那样死亡;鲸鱼在海中徜徉,证明它的体量形式与外部环境适当。 古往今来,帝国欲建立更大的形式更大的影响。 形式没有永恒,只有细分细划得以延长。 受制于各方向条件,形式难于完美。 人在反抗形式中牺牲、前行。 语录+9 寄食者是大形式的衍生。 形式的保持,需有自我。 形式联合,要有共同的原则,不是强加。 有效地组织运作,正确时最好;没有节制、牵制、制衡,极端占主导,将滑向深渊。 语录+10 每一次(时段)形式的繁荣,都成为新的形式出现的条件。 语录+11 社会形式,每条生命是整个组成的一分子。 人的发挥,不应由地位定夺;优秀人才常处于不利的地位,成为动能。 语录+12 原本无类。 形式,无论大小,都有类。 分类即有歧视,虐待,争夺,杀戮…… 形式之间或依附,或排斥。 语录+14 伪人与真人有什么不同?真人的心是柔性的。 语录+15 运转,需要驱动。平等,就要重新分配。 语录+16 历史,不是个体的,而是记载义的形式,写他的悲壮、悲凉,常以雄伟开场。少悲悯,多痛恨。 语录+17 私有,乃物性之人化。 syz是社会形式的必然。占有和争夺是方式的必然。 形式皆以极端为导向。 zbzd让钱的作用无处不在,物质财富可转化,货币化,交易金融化,财富转手便捷化。便于最大化。 语录+18 重复是恶之始。善是一。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四。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丛生。 荀子曰,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山招风雨,积水生龙,唯积善成德,通天地之圣。 古语云,列祖列宗之德荫庇子孙,先哲先贤之言谨记不忘。 语录+19 先人言,我们生来就是受罪的来赎罪的。这是对形式的一种理解吧。 将来,形式转化了,与我们现在的和所能理解的完全不同。涵义不同,意义不同,思想哲学不同。 非形式是根本。 补记 保留着,以后看不到的是真历史。 没有历史,历史只能看化石。 化石在博物馆看到过,那是曾经生存的生命没有生命的部分,后来人们从它“恢复”生命部分遥想曾经的情景寻求当年生命迹象及其意义。 后来有了化石一样的历史。 小成认为人们对远古的认知和推断来自万分之一的遗存——幸运的保留,侥幸的奇迹,“之外”有许多无法知道。人一点点发现,价值都是巨大的。 ——现实中,正相反,庞杂的重复的生活里筛选较少的东西。立本说,一生有自己的一本书,是很幸福的。 写作素材积累起来就如冬天堆了雪,要塑出人形,人的眉眼,人的风采,赋予信息。 “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 非“现实”的现实,那是神话、传说吗? 一篇真实的报道:拆迁——拆开的间壁墙板,人惊奇发现,那有一只被钉住的壁虎,是已有些年头了,那只钉子已锈蚀,唯那不能动的生命不息,不朽;它不动,无法离开被意外钉住了的地方。故事里,它,并不重要,本来可以结束了,结束它的生命,它的生活,它的一生,但是,还有一个角色,没有在场的,在看不见的地方隐藏着的,许多年,无声地出没在漫漫的黑夜般的境界中的,为它存在而完成自己人生。沉寂,等待。归来。那是个平凡渺小似乎卑微的躯体,但让观者知者遍体发红,内心澄明。 老单说过,形式结构有所谓空间,周期比较有所谓时间,其余无时间和空间,不需穿越,在哪即哪,自由。人,向微观前行。 有一种“永恒”,看不见的,又看得到的,——不是形式,不是排斥,不是吸引。人与人往往因为有一次误会,就断了交往,一点失误,就毁了人生,——人缺少的是这种“永恒”。许多年的“漫漫长夜”里,有一只壁虎一直在为伙伴提供食物,更为重要的,“它1”给了“它2”战胜恐惧和忧伤的力量。如果一个人,每一个时段,都有自己渴望的事情发生,那等待不就是生活的意义吗? 人看到的遗憾,常常铸就了永恒。 人生一次“偶然”,走了另一条路。 人生多繁华,又多孤独。当一个人成为没有了各种关联的人,还有什么呢?友谊温存,留恋,回忆……这点也没有的话,就没有什么了。小时候是人怀念的,那是人自己…… 人老了,没人再喊“下雨啦!”“天长了!” “孩子们”常想起老人。他存在于一个时代一个区域的后人的灵魂之中。 龙镇人能喝上矿泉水了——火山下的泉水开发了。 小玉的病在好转,能做一些小活了。她喝老爸给的中草药。睡眠也明显改善,熟睡,打着鼾,很小的声,(小成静静听)悠远,如小时候家中墙里蛐蛐的鸣声。小成做梦,梦见自己病了,小玉在医院给他挂号,护理他。 小成喜好老生唱腔,是从老单学的,生父曾喜欢唱,现在,小玉愿意听,小成会唱《空城计》选段;也唱外国民歌,有滋有味,唱得泪流。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变化呢,人不晓得。但愿自己不失忆。如果没了记忆,人犯了错也无法改了,只有即时反应,如同那“东西南北虫”。老曲爷说过,要懂得什么往心里去,什么不往心里去。 屋脊上落了只喜鹊,尾巴在动。在附近的树上筑了巢。 小成和小玉受到小伟和淑芬的鼓舞,和许多人,上大道,走步。 小伟讲解,淑芬示范。怎么走呢,快是速度,改变是全面。变节奏是一个方面,还有改变动作姿态,这是关键。运动,非竞技运动,不是紧张,是放松。怎么放松?与常规不同就是放松。 在人少的时候,学正步走,昂首挺胸,摆臂到位置;在树荫小道,曲曲折折的地方,可以走鹅步,像朝鲜女兵;可以像印度士兵,扬起臂膀,上下挥动;可以像运动员赛前热身;还可以“松松垮垮”浑身懈怠,悠悠达达;可以曲臂竞走,脚不离地,走而不跑;开阔地还可以倒着走;兴致来了,可以跳着走,可以弹性走,可以听着音乐走乐感舞步、秧歌……变化,使人调节,让人有新鲜感,有喜悦,有欢喜,有不同平时的节律,产生不同凡响的效果。人去除疲倦之气,摆脱枯燥乏味,减少烦躁焦虑,变得自信自得,恢复了青春活力,张扬了个性,滋润了心灵。 小小的改变,有了疗愈功能,有人生乐趣。 人回归人本身。 然后呢,心灵……放到什么…… 又补 听说,南河断流干涸。可能是季节性,短暂的,或是年份周期——升温变热造成的。它虽然不通到大海,但天地之间,什么力量也阻隔不了交流。 水是天地的连接,神圣的…… 宇宙万物,没有大小,长短,有系统,周期…… 致亲爱的读者 长篇《南河》,全篇80万字,用了十年时间,“生命抒写生命。” 主体写过去年代的孩子和家庭,写一年分了四季,写人生的横断面,写孩子生长阶段。 随从《老子》通行的结构,分上下篇,春、夏乐章共37章,为上篇;“老师”变换,进入秋、冬乐章, 38章—80章,为下篇;81章为尾声,附15外篇,讲“孩子们”后来的故事。第81章及其后15篇,力求与前边“势均力敌”,后半生与少年生活对等,人生的思考成形。 我写作无我系列小说。 小说当作大散文序列,不戏剧化,长篇当短篇写,人生当诗歌来写。 第60章 天空暗淡,下雪了。循环,让人有系统的认识,老单说。 风总带着水来,天冷便是雪。春夏秋三季是水的季节,水在周转;冬季归于寂寥与凝固,江湖如静物,如无水之界;但雪如花,如舞,是补充。这是最好的水墨。 人是活的动的,保持着耐性和温度,不会冻僵。人每天活动,进行生产生活,不像有些动物那样进入冬眠——以最低的消耗维持,等待着春天到来。地面上的水凝固不动,但天空时常下雪。 雪花小而轻巧,刚入冬是稀薄无声地,不像以后的那样飘扬,更不像以前曾有过的秋雪失重似的垂落。山坡覆了薄薄一层,掩不住一些黑色。生活区里,更掩不住人的痕迹。树没了叶子,树枝如上冻的河,水不流动了。但树还活着,根系不吸收水,生命收拢在内部,被干枯的躯壳和厚重的土地保护收藏着。 上冻了,门前小路有土楞子,车辙,硌脚。 温度降得很迅猛,人们感受到冬天了——也该是如此,虽然还有回升反复。 白天变短,人嫌夜长,用漫漫长夜形容——一天之中最多有十六个小时黑夜。远超全年四分之一长的冬季,人缺少了火与光,要靠厚重的棉服和屋里点着灯和燃烧的火炉生活。小光问南边比咱们暖和吧,妈说暖和,小峰说在老家多好,到这干嘛……小光问那边用穿棉袄吗?——穿,不穿不冻死啦?——他们舍不得烧。烧煤呀?烧柴火。 河水停止了,水库不涌动,没有了声响。水深的地方,结薄冰盖,灰色有亮,靠边浅的冻实了,白的线痕,曲曲折折。去年水库的大坝一侧的冰是立起的一排,是结冰时刮风,小伟说把浪冻住啦。永和说是先冻的冰被冲起来又冻了。 水是动的,但寒冷把它固定,不让走了。神明似乎在天空,冷峻地俯视;水和周边一样,成为固体——但像玉石,碧玉般半透明。 院子里,鸡从窝架子上迟疑地跳下来,放松放松,在有雪的地上谨慎地走着,眼睛左右摇晃看。季婶给它们撒了苞米粒,它们呼达起翅膀,又收起,低头找吃。 屋里不热乎,孩子们起来就赶紧穿上棉袄。季叔教他们用袜子腰儿套住线裤腿口,再穿棉裤。洗手洗脸,棉袄袖遮着手腕,有的挽起,有的只把手指伸进水,像洗棍儿似的洗了几根手指。季叔看钟表,放桌子,快点给内弟写信。二弟在外地,病休呢,季婶说咱们不能去看他,得给他寄钱。季叔说,亲戚要是不能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那和旁人有什么两样。季婶说对。孩子们看妈从箱子拿钱,帮妈掀着箱盖。 “结冰啦!”在有水的地方,蹭一蹭。小宁、小家来早了,先到小全家。夏天的时候是进院趴趴窗,在院子玩,人家大人让他们进屋,他们摆手不进。天短了,天冷了,俩人摘下帽子拍拍上面的雪花进屋,小宁又出来跺跺脚下粘的雪。季家没吃完呢,大人让坐炕头暖一暖,问吃了吗,他们说吃了。小家说你家吃得晚,看看吃的啥好饭,走近了;人家说吃点儿,他说不吃不吃,说笑几句坐凳子上等。一会又站起来看人家的相框里相片,问这问那,一家人都接话儿;在他们家待着也舒服随意。 小全收拾自己碗筷,爸说快走吧,人等你呢,妈说放那我刷,“上学穿上大衣呀。”小全回头看钟,还有时间。干了能干的,刷擦扫,一样一样。到点儿了,小全忙穿上黑大衣,显得胖了,爸看看,说“当时花了二十块钱,是你妈买的。”就是有点肥,抿了一下,“等回来让你妈往里挪一下扣子。”小全背上书包,三人往后院去。立本出来了,晓宇过来了。小盈跑来了,扯小全的大衣,笑:“大棉袄哇。”小家扯晓宇的衣服,说:“二棉袄哇。”晓宇生气,打他手。他们走在西大道,小家、小盈互相抢着来来回回走在结了薄冰的小水沟,踩着浅浅的空冰层,让耳朵和脚感受冰的破碎。小全说:“快走,别落后边,耽误事儿……” 他们快走,嘴里说欻欻欻。下雪天的云看不清楚,没有缝儿,加上天短了,一切更暗。小文在后边远点跟着走,叨咕:一群傻瓜。 他们一行走进教室所在的一趟房的走廊,噼里啪啦拍打身上。教室门口,小雄搭了一个木头架子,用烧火的木头搭的,“这是门,知道不?”小翠在那吵吵:“咋进哪?你还想让人进不?”“你不是跳高好嘛,跳哇。”小翠伸腿,“这能跳吗?”小秀笑:“从下面钻,下面那么大还不够?”小盈说:“狗才钻呐。赶紧拆喽。”小家招呼小盈,“从边上走,”手指唤,“这。”晓宇试着从夹缝一点点儿过,说:“我可告诉你,碰坏了我可不管。”小雄斜眼说:“哎,碰坏了别说我激眼。”小盈说:“鸡眼可没有牛眼大呀。”小文说:“牛一个呀!”小全跟立本说:“这是难为咱们。”小宁说:“咱们等一会进吧,老师一会就来了。”立本说:“跟我进。”手一扒拉,木架子哗啦倒了,大伙涌进去。 炉子点着了,立本出去倒撮子。 小雄拿木枪射黄豆。他想射小全,但怕射着小美。他串到南面那行,射小宁的后脖子,小宁用书挡着,把书包立在后桌上。小家怕小雄射自己,时不时回头看,小雄串行瞄着,小家蹲桌底下。 小勤在走廊不进屋,趴窗户看呢。小伟看见了,和立本说,人学好难,学坏可快了。学谁呀?杨英年呐。 擦桌子上的灰,擦了一半,小君推抹布:“你那边,给你。”小雄白楞眼睛:“别桌的你都给擦,一个桌儿的你不管?”小君擦俩下,收了抹布。小雄把文具盒放小君那,小君说:“拿走喽,你不拿走,我的放哪?”推过去,推过来。小勤进来,“快拿走!”小雄耷拉眼皮:“我放一会儿,一会儿拿走。”小勤厉声说:“就现在必须拿走。”小雄歪着脖子,“你的脾气见长啊——”小明在那边说:“人家说咋的就得咋的。”小美过来,把文具盒拿过这边。小美回前边,小勤跟过去说话。 小雄骂骂咧咧,小秀拉他,说人家现在可不一般了。 老师来了,大伙都坐好。“今天是谁值日?”小国站起来。游老师很批小国一顿,小国不服,辩解,“我来时有人挡门不让进,我到外边去了。”“瞎顶嘴!”老师说,“错了还找借口,罚搞一周卫生。”立本站起来,说:“值日的人都排好固定了。”小勤坐那说:“其他人都往下串。”外边敲门,小江来了,一只手摸着后脑勺,站在门口。老师问:“你咋了,脑袋坏了?”“没有。”小江把手从脑袋上滑下来,同学们笑,小高拍大腿大笑。小江不愿上学,当他从家出来,道上已经没有人了,本想到学校去找背风的房后待一会儿,等下课铃响再进教室。没成想,杨英年从前面转了过来,踢他一脚,喝问干什么呢?小江说:“这个地方也没人,能干什么?”又被踢了一脚,“你这样的还想干什么?”一路踢,把小江踢到教室门口。杨英年站到教室窗户往里看。老师握拳噗噗砸黑板,手疼,拿起黑板擦儿啪啪敲,下边才肃静,等着老师说什么。老师让小江进来,关上门,傻呀?你不冷,我们不冷啊?让站一边去。靠墙,别笑,转过去,脸冲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许回头。完蛋货,不怪扎你!小江回头问老师你说啥呢?老师甩头:没说你,转过去!就能吃饭!转过去!啥也不是!白活!转过头来冲下边的人发激威,你们太不争气,我信得着你们,都没大动,班委会基本是原来的班底,我基本没动…… 纸条上说,社会和睦,处上者利于下。 下课,房后,冬天阳光珍贵,是短暂的好时光,人都挤到阳面的地方。水泥地有一点湿,但没有泥,不粘脚。小明在草窠子那踢,干了吧唧,小虫都没了。 小勤在杨英年办公室唠嗑呢,唠他知道的事儿。他临走,卡巴眼睛说了小高的事,“他让我跟你说……你也不用管他,——他如果来问,就说我说了。”杨英年笑,心说:这小子心里只有自己,没有别人。 教室里,小高讥笑小国:“还是双眼皮儿?我看看,小蚂蚱?”小雄拍小国的头,“长着一双驴眼。”小秀也在后推搡小国,“你说我们干什么?”有人吐他,“谁叫你瞎说!”小雄说:“咬别人,你能捞着什么好哇?”小高手指唤着:“你不还得干,还得多干。”小雄侧棱肩膀,斜着一条腿,“干,我们帮你干!”踢了撮子,垃圾撒了,几个人一起踢,桶倒了,凳子也倒了。小君扶起凳子,找一把笤帚扫地。多年以后,小国还记着这件事。 “记着,不许跟别人说。”那些人临走时指着小国,又指着在班级的人,“你们都听着,谁要乱说等有好果子吃!”关建蹑手蹑脚进来,他没敢说话。 淑芬跟老师说早晨班级的情况,说不该怨小国。“你不用为他说话,”老师说,“你管好你们自己就行了。”“我怎么了?”“你自己知道。回去吧。”立本要说话,老师说:“你也别说了。我还有事,都出去吧。”淑芬在门外等。 立本不等,回家。路上不像平时一群人说着话走路,立本唰唰走,走出步伐。路边的枯草里有绿色,是冻了的小苗;矮树丛没有了叶子,显出枝干,紫红的似要发芽;大树上还有个别的叶子,像糊窗纸做的。 家的烟囱蓝烟摇摆,门缝冒着热气。立本妈请假了没去上班,在家准备中午的饭菜。早上老李嘱咐准备饭菜买酒。昨天就算计来人多少,做多少菜,需买些什么。老李说:“都是我们组里的人。” 天冷了要买煤。买煤如搬家,只不过搬来的是煤,是一冬天烧的。使用带车子,大小伙子驾辕,车把横梁放在胸下到腹中,同时两手扶住用力。小伙子身穿秋衣,身上冒着气。两边都是组里体格好的,后边推的是年纪大体力差的人,或有地位的,小组长在最中间。车的铁架框是着力的抓手,推木板车厢使大劲能推走形。车进院,一人支住把,等车下角垫上一摞砖头,大伙开始忙卸车。立本刚回来,马上往煤棚里拎筐。大人小孩齐上,大锹小铲卸完车,磕打车厢板,拆拿下来,扫干净,平铺放好。小丽冻得直擤鼻涕,爸说:“不能使劲擤,别捏住鼻子。快进屋。”进屋洗手,主人放凳子边肥皂,又递上毛巾。大家喝水,茶热不行,小伙子就用水瓢喝凉水,喝得嘴角流了点儿,用手抹一下,这才喝好。水瓢剩了一点水,出去扬院子里,李婶说“倒盆子里就行。” 小林在院子,看见一个耗子,贴墙走,溜进仓房。他到仓房,翻了半天,也没找到。他转悠一会,去了立本家。屋里没有地方坐,他晃悠一会,拽小丽问:“你家花咋的了,不开了呢?”立本进来,说:“你家开呀?” 立本把花盆从炕上放窗户那。 花,需要很多条件,但在冬季很多都是次要的了,生存第一。人也一样,特殊的情况下,除了保障温度,没有选择。老单爷说,生存让万物走了样。 小组长问老李:“韩富在你家前边呀?”“啊。”“他也搬这了,行啊?” 驾辕的那位说:“小韩,老资格。”拉套的说:“他是哪年入的厂?他才多大?”“我说的是那些年,他是大红人儿,现在,涝套了。”“现在在厂里没人搭理了,像个游魂,怪可怜的。”“一点也不值得可怜!”“现在也没亏着啥,穿得厚实的,暖和儿的。”“人不咋的,找了个好媳妇。” 大伙七嘴八舌开始说了,“他怎么没提官儿?”“他是冲在前面的,后面指使的人才能当官。”“这小子狠。”“当年还是一个小头头,横冲直闯,七不服八不忿的。”“你认识他?”“一个厂子,谁不知道谁呀?”“这样的人物谁不知道,不像咱们老实巴交的,没人知道。”“这小子给人脖子挂水桶,还他妈挂尿桶……”“这小子,虎了吧唧,啥也不是……”小组长喊一嗓子:“走哇。” “别走哇,我都预备了。”老李说。 “驾辕的”下了地,说:“不吃,别忙了。”“都没外人,”小组长说,“走了走了。”呼啦啦都走。老李拽领头的人,“拉他们别让他们走哇。”那人说“你俩商量吧。”老李是党小组长,他对组长伸手拦着,“哎,我都准备了。”组长说:“家里人自己吃。” 李婶问:这么多的,咋办?李叔答,天冷了,可以放起来。有的不能冻,得赶紧吃。李婶想送给邻居一些,立本说送老狄家两样吧,爸说行啊。 老狄家屋里静悄悄,人在屋哇,立本看,墙上没有了相框。那年回老家,立本看相框,找三叔的像,奶奶说没放,留我自己看的。为什么不摆?奶奶说“勾魂儿”。小丽问为什么你能看呢,奶奶说“我不怕,还巴不得勾去。”人都在炕上躺着,小珍先起来接了东西,狄婶也起来了。立本看狄婶的眼眶陷着,奶奶说过,这样的是蓄眼泪,流泪多。狄婶是不是也自己偷偷看小宝的照片呢,相片肯定不烧的。 小蘑菇在后窗下捡了一块石头,是小宝活着时候摆在柜子上的,有人给的,说是有说法。小蘑菇要给送回去。立本看了看,说:“人家不要了,是故意扔的,别送了。”小蘑菇看这石头挺好的,不扔。 立本练竞走,一直走到了大东边。天上的云薄,一条一片的。水库上冻冰,闪着亮,与周围土地不同。上面有人走。立本喊:那不结实,危险……人又退回陆地。 立本去看水库的冰,比以前低了。天暖时的水,和地面基本持平的。现在,冰面是平的,周围地面不平啊。 第61章 冰面是平的,周围地面不平啊。 看见鸟,在地的小鸟,不像鸡那么走,只会跳,一跳一跳的。后来,入冬时经常看小鸟,立本写道: 天冷了 在房檐和窗台挂出鸟巢 续上窝草 已入冬 把笼子细细编好 屋里拾掇一块肃静 找鸣叫的鸟 地上飘落厚厚的雪 撒下谷米也看不着 水面冰封了 老天让鸟儿减少纷扰 另选一个地方吧 飞翔,安好 老单爷说:海洋的生物登陆,有很大的风险,一是时常有缺水的危机,二是酷暑严寒考验生存能力。 季叔感冒了,发烧38°,煎中药。小韩也感冒了,喝了几口,说药汤子,不喝了倒了。 立本妈找出一件大棉衣,瞧着,这件衣服有十七八年了,要是人,得长多大了。立本爸说现在还用不着,我离厂子这么近,留着给立本。妈说立本穿不了,还大。爸说将来穿,妈说人家还兴许上南方呢,还一定在这呀。 外面冷了,各家洗的衣服还是往晾衣绳或铁丝上搭。一会冻硬了。小林脱自己的线衣,妈说“你好好脱!”他使劲往下拽,“这么难脱,破鸡波玩应。”拿出去冻,冻里面藏着的虱子,冻死它们!他和小光分别去院子没人的人家,折撅已冻了的衣服。他们不敢去立本家的院。小高来,他进立本家的院,又出来,“有啥呀!”小林也进院逛一圈,被小高把门拽住,不让小林出来。小林急得跳到西院,从西院出,又被小高拽住门。老田出来,“干什么呐?”小高赶快松开手,放小林出来。 小美家的门前,那老头坐在那块石头上呢。 往学校跑,小高笑拍小林屁股,“你上春丽家啦!”“胡说,你不让我出来。”“哎,立本跟淑芬他俩那个……”“真的?”“我说话那还有假?”俩人勾肩搭背一起笑。小伟在后面,骂:“我见过不要脸的,还没见过像这样不要脸的。” 小勤召开了班委会。小高真想踹门了,——开会也不叫他。 校园外,小秀穿着他爸爸的破棉袄,不系扣,衣襟一抿,“你还差五个。”他说小雄。 “你欠我五个。”小雄瞪眼。 小秀躲了。 小高出来,小秀说:“我把你书包里的糖吃了。”小高说:“我回去看,如果真的没了,我就和你急眼。” 落太阳了,小明说,“才3点钟就这样啦?”小文在那边尿,说:以后哇两点就黑……小明生气,说:“1点就黑,12点就黑得了,妈的,北极了!” 天冷尿多,厕所里外都是尿。进不去厕所了。这不就是厕所吗?尿!集中在这,没有理由被说了,也不怕谁看。这做事有了名分,是集体的力量,不势单力孤。看的人似乎理亏了,倒不正经。春丽小静她们都绕着走,只有小琴直接还不扭头走过去。 立民系裤子,说:“小勤现在怎么牛烘的?” 小雄手揣袖,袖口小,冻手背,呲着牙:“怎么收拾他?” “他不管你叫大哥吗?”小秀笑嘻嘻说,“现在不认了?”小雄说,“当初围着老大,滴溜转,整天大哥长大哥短,还给提鞋呢。” “现在不一样了。这个独揽子。”立民说。小文过来,悄悄告诉立民,关于春丽家的事,还有她平时去哪。 小勤来了。小雄吐口唾沫,说:“有啥了不起的,熊色,小逼崽子。”迎上去,看着那长脸,说:“哎,我喊你咋不吱声呢?”小勤眯着眼说:“我不乐意呀。” 春丽从那边走出来,小静趋溜溜跟在后头,小静怕瞧,总愿被别人身体遮挡住。小雄说:“要是她,你乐意呀?”小勤喊:“春丽!”气得小雄转过身。 春丽陪小静去医院打针,走到公园,有些暗,小雄他们在后边一直跟着。到了医院,里边已经点了灯,进了注射室,有日光灯,通亮的。小雄也跟着进来,春丽问:“你干啥?”小雄笑嘻嘻,“打针呐。”站那不走,小秀也趴门看。小静红了脸,“哼!”不想打了。春丽说小雄:“你赶紧打!”小雄说:“有先来后到,你们先打。”春丽伸出手,“你的药呢?”小雄拿不出来,“我凭啥给你呀?”春丽让护士撵,“他不是来打针的,他想耍流氓……”小秀拉着小雄跑了。春丽找容婶,容婶打针打得不疼。“也疼,疼得轻。”容婶一只手推针,一只手轻轻弹捏。容婶一般不打针,她是带“长”的。 从医院出来,月亮迎面,在往东走的大路之上挂着,走一会,有树梢在月亮里,好看!冬天月亮好早,在四点多钟就看见了,她的面庞比夏天的大;天不太暗了,月如铜盘,像紫铜,黄铜,那是古代的镜子。俩人指着看,月亮里有图像。总这样多好哇!夏天的不这样,夏天,天黑得晚。中秋节也好看,对,那个亮。 西大道,几个小孩子在跑,小光脸上贴着白纸条吓人,春丽挡着小静。 路过家门,春丽让小静上自己家坐一会,暖和暖和。 炕头放着白棉线和钩针,春丽给自己钩一个衬领还没钩完呢,推一推,让小静坐热乎的地方。 那是啥呀?剪指甲的,不是我的。春丽给小静剪指甲,看看好不好使,小静说想留着指甲,春丽说只剪小指甲,小指甲你用不着。真好使。 爸回来,说准备搬家吧。往哪搬?新建村。 妈说:“我说搬你不搬,等现在过冬的东西都买回来你又要搬了!——还有房子了吗?”“有,剩几户。”春丽问:“比咱们这大吗?”“大倒不大。”“那搬啥呀?”爸说:“新的嘛。”妈说:“就是一个窝,来回搬啥。”春花说:“新的就行,搬。” 春丽不想搬走,说:“那片儿呀原先是坟圈子。” “谁说的?” “有好几个坟呢。同学说的,都那么说,你问她。”小静点头。 春花说:“坟早就起走了。爸你不是说咱们住的这块原来也没人儿,都是后建的嘛!”爸妈都不吱声。 春丽送小静回家。路过粮店,见小芝和小辉,问“咋不在家玩?”借着有灯罩的灯,她俩在水泥地上画着什么,“像谁?”“像……”“不像?”“像!”小芝往上面吐唾沫,“咱们一人一口吐沫把她淹死。”“都冬天了,上冻了。”“也是一口吐沫一颗钉儿。”“画格儿吧,一起画。”掰开粉笔,分别画,合向一处。她们一起玩丢口袋。 回家吃饭。小杰问春丽和谁干啥去啦,春丽说:“吃你的吧。”小杰说:“是喝,不是吃。”晚上喝粥,大碴子粥,小杰有小六家给的咸鸭蛋。 晚饭后,小蘑菇给猪圈的棚子上的雪划拉干净,又跳到圈里边清理。有几只小鸟落附近,又噗噜噜飞了。圈里有脏水流不出来,湿冷的地,冻了滑而软,猪站不住,“去,去上边躺着去。”他用铁锹抢地,叮当碰着石头响。小辉在院子角褪裤子蹲下。小五趴墙头看。 小波进院,小辉提裤子起来。小波说小蘑菇:“你呀!整它干啥?”“干净舒服。”“猪就那玩应儿。干净了一会又脏,白忙乎。”小波转悠转悠,走了,说去看晓强。晓强说要在近点儿的地方下乡。 小波又去老季家,看小安在灯下编笼子,说:我说对吧?小安说:啥对了?小波说:编笼子呀。小安说:得了吧,你啥也不懂。太细的不行,眼儿大不行,鸟往外钻,头出来身子出不来,差点勒死了,还跑了一只。全拆了,重整的。废了那么多,铁丝也不够了。 小波又回后院,到老李家,打听打听立木的情况。李叔用些板条,把去年的鸡笼子重新修一下。保留原来的木框,拆完了坏的,往上钉好的。李叔说“还行,现在看,下对了,早晚得走这一步。”小波递李叔新板条,李叔接过来钉,“你也要下乡啊?”“正琢磨呢。”立本不让小波递,他也不选一选就递;还是自己来,根据位置长短宽窄选定。前面间距不一样,分两格,上边的正常,下边一趟儿比较宽些,鸡伸头自由。小波说:“在那处难吧……说话不通,听不懂……”“也快,年轻,学啥快。我刚来这边,让人笑话,后来就改了,现在还有语音吗?”“和别人一样了,听不出来了。”小丽说:“二哥他处对象了。”小波说:“真的?这么快!”立本说:“不成,成不了。”立木刚开始来信说有对象,有些得意,人家不是看亲戚的关系,看中的是他本人。后来写信说不处了,并说她现在找亲戚说和,不能去找你们,但可能给你们写信,你们就说你们不知道,孩子的事不掺和;让把“她”的照片寄给他,退还人家。李婶担心,是不是把人家怎么的了,让老李写信,一再嘱咐不能对不起人家;要不就赶紧把人娶喽。立木回信了,“没有哇,没处几天。” 此致,敬礼!写信的末尾的话,觉得不新鲜了,学别人写万事如意的话,如意即顺,顺心。老曲爷说,事哪能尽如人意。 立本从铁盒子里挑选钉子,递给直的。扒拉到盒子底,没有太好的了,弯的,他在一块磨石上用锤子轻轻砸直了。小波说他家有,要回去取,李叔说马上钉完了。小波说底下没钉呢?底下用毛嗑杆,圆的不存东西,活的。在两头都安了卡,能固定,太脏了就可以抽换。小波说李叔想得真周全。 鸡装进来,安放屋里,可以过冬了。看着在槽子里吃食的已经长大的鸡,立本想那只被小狗咬死的小鸡,在冰天雪地里呢;埋它的那块地已被农村收走了,今年没犁到,明春也会被犁。 小韩家玻璃被人砸了。 人们猜:是谁呢,谁有这么大的仇哇。又不止一次,这又是大冬天,真的要命。小韩没有报案,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自己先堵上袋子被子,后安玻璃。 小正说:“查脚印呀。”小涛说:“这么冷天儿哪有。”“有雪呀。”“雪上没有。是小勤,人都说他专干这种事。”小正说有可能,小全说不能,他们也没仇。晓宇说:“他啥不干呐,这小子就在背后下手。”晓宇上大道踢毽子,练眼神儿,准备参加学校的比赛,听说小勤也报名了,一定要超他赢他。晓宇天天练,有空就练,练得浑身冒汗。 小光说:“小盈干的,小五说看见了。” 小盈一本正经地说:“他家我都不去,他家大人我又不认识,跟我没有什么关系!”小伟贴近说:“你是鼻子插大葱啊。”“啥意思?”“装象呗。”伸出舌头。 立本知道这次是小盈干的,看他的眼神儿就知道,他藏不住心里的秘密,得意和嫉恨挂在脸上。那狗也是……吗?不是,那绝对不是,他家得罪的人多了。 小盈以前跟立本说:“他打过我爸。”立本说:“也不光他一个人。”“但数他狠。”小盈小时候不敢出去,就躲在家里,靠在炕里的墙,在别人趴窗看不到的地方。立本说:“他现在也挺可怜。”小盈说:“这种人,你可怜他,他反过来可不可怜你。”老单爷说,道德不是惩罚。 东大门那,小孩子愿意去。那安全,有站岗的,有水银灯,有水泥地。 老曲用小石子,打一个小药瓶,一打一个准儿。孩子们称赞,太准了! 老曲说,古代有一老翁,往一个小嘴儿瓶里倒油,一滴不洒,就是熟练,熟能生巧。——但可不许干别的呀。 他和立本站桩。 松弛一会,活动,“缺什么力,运什么力,哪部位运动少就想法儿运动哪块。 “看人,看得意的时候,也看失意的时候。 “人捧你,千万不要高兴;没人理你,也不要抱怨。 “世上有许多人,为了获得什么,不顾别人从心里往外瞧不起,溜须拍马,狐假虎威,任性胡来。不是前世情缘,是今生造孽。” 曲文说游老师就向着小勤,干啥都表扬。 姥爷说,叛将佞臣都是得宠出来的惯出来的。 曲文说班级很乱,都是小人得志。 姥爷叹气,说:下有善,事业乃成,但是下者不都是善类,有恨有怨,可以为先,不可以为治。因为恨与怨,变态。切齿怨恨者,不可以授权,不可以放纵。 人有是非贤愚忠奸。贞观之治,是容得下魏征啊;开元盛世不能持续,是放纵李林甫高力士杨家兄妹安禄山一帮阿谀奉承之人。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是历史箴言。 曲文说那冬天呢? 姥爷说结冰是水的隐忍。 人说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我说不对。也有人说历史是一些人赌出来的,我认为也不对。历史有两部分:一是由着性子的人的悲剧,一是顺应大势的正剧。 练功啊。不通不畅,是病,身体是这样,人际间的也是。遇阻不快,积累成患。 老曲对立本寄予厚望,“将来不论做啥,不论干哪行儿,做人要刚正不阿,多做善事。” 纸条上说:人群居交流,多了社会评价,有道德褒贬,人被影响修正。这使得适者生存法则一统天下的局面逐渐改变。 形式存在,需要变化;形式扩大,膨胀,走向灭亡。各种变故多是火。 此时的月亮,清冷冷的,悬在高空,显得有些小。 厂里的大道两旁的树,是稀疏的枝。路灯是两排。 立本回家。 从窗玻璃往外瞧,不平的玻璃让外边景物变形,月亮向下延展着一束微光,如放飞远方的一串圆形风筝。后来,他写一则感想:一天,是地球自转了一圈;一月,是月亮绕着地球转一圈;一年,是地球绕着太阳转了一圈;人一生呢?从生到死,多长——不确定;太阳绕着什么,转一圈,多长时间?是我们一生、更长都等不到。 和爸爸一起站在柜子前,听收音机。 妈妈给提了一壶热水来,爸爸泡脚,让立本也泡。 脱棉裤费劲,立本叽歪,“省布哇?”小丽帮他拽裤脚儿,裤脚儿太瘦。是爸让妈那样做的。爸说:“紧腿暖和。松口灌风,再厚也冷。” 立本问:“收音机关啦?”爸说:“关了吧,没啥内容了。” 第62章 小雄问:“事儿咋样了?”立民说:“扇了他俩耳光子。”小雄往远看,“他人呢?”立民吐口唾沫,“敢回来吗?” “他以后得蔫蔫的,躲着你走。”小秀吃得嘴唇全白,笑嘻嘻说。他兜里有柿饼子,翻出来,兜里全是白粉,把一个掰开两半,大一点的给立民,小的给小雄。小雄再要,没有啦。那个兜!真没有啦。 小雄看见小林,问:“啪叽呢?” 小林说:“都输了。”小雄喊:“你自己的就慢慢儿玩!我的那么多,这么快就输没啦?”踢小林屁股,“跟我扫地。” 小雄扫地,快扫,从后往前,扬起尘。小君鼓了鼓嘴,拎起书包出去。小雄小林憋一口气,扫一段,先后跑出教室喘口气,“真他妈不是人干的活儿。”。 小林进来用撮子撮土,小秀门口接了去倒土。小林端洗脸盆掸水。小雄踢他,“咋不先掸呢?”小林躲了:“先掸不和泥了吗?傻呀?” 来个大人,站门口问:“谁是立民?”立民在走廊里边,扬头:“我。”“你出来。”到房后,那人拉立民,一个腿绊儿就将立民撂地上。立民刚站起来,又被那人一掫就扔了一个跟头。“起来!”那人揪袄领子,“我是小勤他爹,你再敢欺负他,我就整死你!” 纸条上说:一个环境里,恶往往操着生杀大权。 雪好像就落在这片洼地,留下混乱脚形的洼坑儿。立民扑撸身上的泥雪,回头狠狠盯着打他的人的脸,把手揣裤兜,走了。他有刺刀,但没用。 天似晴不晴,灰不灰,蓝不蓝。云是铺开的,薄的,没有形。 有大鸟在空中飞,嘴里叼着东西,去修巢。 南大沟流水伴有热气,那是厂里的下水管道排出的。温水流动和水多的地方没冻。冻的上面落了雪,是白的,没冻的地方看去是黑的,宽窄弯直,是绝佳的版画。 “像春天开化!” 男孩子下大沟一直往下边去。 水库那冻了,没全部冻上呢,亮的地方没冻实。大鸟!还有呢,咋还不走哇?留下的吧。留下吃啥?不可能。南河那边谁去了?南河那弯一面冻冰了,流水那面没冻。还走桥,不能从河上过。 女孩子回家,小翠挤在一排中间走,有的人就去后头。小翠掏自己兜的东西,横排一起走的都给,是山楂糕条,玻璃纸包着。后排的上来她回手给。小君不要。人都接了,就你不要是怎么回事?小翠把东西放地上。头几天也是这样,把东西放在地上,小君拿走,拿回家给妹妹,让妹妹快吃,别留,妹妹答应了。可是,妹妹没全吃完,留着慢慢儿吃,吃了好些天还吃,让小翠看见了。小翠和大伙说这事儿。“人吃啥就一定是你家的呀?”晓宇和小国一起说。 各家的鸡都收进屋里,进笼子里。老母鸡明白是享福,不抗拒;当年新鸡满哪逃,不好抓。 老项家的鸡笼直接靠墙,没有隔板,鸡啄食靠墙的灰泥,啄出了很集中的坑儿坑儿。老项婆子生气喊,敲笼子。该做饭了,她踩着凳子从斜挂的板上的袋子一次次抓出豆角丝,放盆里,用水泡。那豆角丝是今年新晒的,今年的豆角好,小玲不在家,就吃新的,等小玲回来再吃那去年剩的。老项要是在家肯定又说她,活都是小玲干的,你啥也不干,还挑挑拣拣,净捡好的吃。 晓强进来,高声大气地说:“你家的鸡要越狱呀?” 项婆子吓了一跳,赶忙收那袋子,看看晓强,又看看鸡,说:“要上你家去,你家公鸡勾她。” 晓强笑,“那我家的公鸡就不留了。”他是来找项叔要偏方儿的,“项叔上哪去了?”“谁知道上哪去了,那死鬼。” 项叔去打猎去了。今冬他去了几次,每次回来说不想再去了,可是还去,就是忍不住,“从打年轻时候就打。” 晓强转了脚跟儿,不想问了,问她也没个好话,就笑着往外出,“等我爸回来我告诉他把公鸡杀了。” 家里的鸟笼子,装了欢蹦乱跳又掉毛的小鸟,是晓强新捕的。 晓宇在炕上,挨着鸟笼子坐,单手扣掌,掌是空心,往下扣,扑走纸啪叽。窝好啪叽角,他和小六比谁扑打得远。小艾说:“到炕沿玩。炕都拍出灰来了。”晓宇移过来。小六不玩了,晓宇让小清“上”。 晓强在厨房,问:“碗怎么少了?”晓宇不吱声,和小清继续拍。 “那小碗放哪了?”他在碗架柜找碗,倒些盐,倒点水,又倒点酒,“身上起疙瘩,刺挠,抹啥好使呢?”小清说上澡堂子泡一泡,晓宇说那地方那么多人那么脏,感染了呢!用碘酒了吗?用碘酒干什么?消消毒。晓强说又不是外伤,晓宇说有伤口才不能抹呢。 小六趴在柜子看老容家全家的合影,回头说:“抹牙膏。” 晓强说:“哎呀,有病乱投医。”他上炕脱了裤子。晓宇说小清:看啥呀?看啥呀?小清小六都给说走了。晓强说:小清回去找他妈了。晓宇说:愿告就告,我又不归她管。晓强说:你就跟比你小的孩子玩,怎么不跟一般大的玩呢?愿当官儿呀?晓宇说是他们来找我玩,又不是我找他们的。晓强说你将来能干个啥?晓宇说你能干啥? 晓宇出屋看外边晾的衣服,冻硬的衣服没人敢来拿,但有孩子撅,祸祸人。在院子里走步,按砖地的缝,到前边土地上嵌着一颗颗石头为一条线,“线”上走。来回走,走三十六个来回儿是半个小时。每个来回都加一些动作,扩胸运动,踢腿运动,跳跃运动。太阳清冷照下来,让冻冰的衣服能直接蒸发变干,晾一天,也能干得差不多,然后拿回屋放炉子上再烘干。老单说,空气的温度是人感知到的,已经零下多少度,很冷,但太阳之火依旧照耀,能够洞穿衣服的冰。 晓宇上大前院老隋家。隋叔坐在炕上,后背对着窗晒着阳光,说:“好哇,真好哇。”晓宇把手放炕头,说:“你家多烧点呀。——小涛呢?”隋叔说:“混蛋小子,不着家,不学习,不珍惜——我小时候,没条件呐……” 小六回家上炕靠近爷爷,仰脖儿看爷爷的白胡子,“爷爷,别人咋都没胡子。”“不愿意留哇,胡子刮了省事儿,留着麻烦。我也剪了,又长起来了。”飘荡胸前颔颌间,看起来是轻松的,然而吃饭时费事,洗脸要轻洗,小心怕弄断。小六说:“五绺,”想了想,“对,美髯公,关羽,啪叽上有,”拿来啪叽翻找,“你看,这胡子一直到底儿,一根一根,多细,不好刻呀。是小成刻的。”“你这个不是关公,”“是谁呀?”爷爷晃脑袋,“不知道你们刻的是谁。”又看,“是关胜吧?”“这还有一个大胡子。”“这是孔子……不太……”小孩玩啪叽,不问是谁,都扇。姓孔的都排辈起名呢,爷说,孔子后代每一代都泛一个字,拜一个祖宗,到处都有孔庙,文庙,他们还埋一个坟地。奶奶姓孔,但不愿说了。 小六看爸给奶奶弄到的人参,人参的须子像胡子。 爷爷讲百年参的故事,人参的须子是它胳膊腿儿。 小平问姥爷为什么不留胡子?姥爷说:“原来留过,后来行动不方便了,不留了,累赘。”人间的决定,难还是不难,就是看想不想给不给自己找麻烦。智慧总是排在意志和毅力的后边。 小孩子们画画,姥爷看,“画画不要什么都往上画,不要把景物都画全,不要画满了。画画是选择、组合,画要画的,能表现出即可,别贪多。平面有平面的表现方法,平面有平面的表现形式,局部‘不对’,整体要对。” 小正问:不是越像越好吗? 中国画不是。老单爷说。 立本问:人物画呢? 中国是写意,传神,工笔画和西方的画也不一样。老单爷说,画画,起源于祭祀,与“巫”的活动紧密。他写甲骨文的巫字。“画在人自身,比如画脸、涂身,”他画京剧中的花脸的脸谱,“古代的‘作品’留不下来。”他画远古壁画,“在山洞、建筑的壁上,画神,画活动,画想象,我们通过壁画和流传的风俗,尤其是偏远少数民族的习俗重现历史。”画古代早期青铜器,“这都是祭器,神圣的,是工艺美术的杰作。宗教活动留下了精品,因为神圣而受到财力物力的支持,受到重视和保护。后来,逐渐由神到人,由上层到下层。” “绘画,须发挥想象力,可以减,可以加,可以变。错觉可以入画,错中求变,变化才是艺术。变中求真,是佳品。” 画鸟,用墨,也要用彩色,鸟的红胸脯,一团像花,似火,渲染夸张…… 第62章 + 小安上老果家,他家门斗里挂一串死鸟,羽毛是柔的轻的,躯体像土块石头。世义正在炕沿编新的鸟笼子,收起来不编了,怕小安学会了。屋里挂衣绳上挂鸟笼子,世义调试翻滚拍儿。笼子里面一只苏鸟左顾右盼,婉转鸣叫;世义拿一个谷穗,饱满,沉甸甸的,逗示鸟啄。他把谷穗绑到笼子上,让鸟叨。小安凑近,“搓下粒儿多好。”世义说:“那不是小米了吗,它就不愿吃了。”小安说:“我也编鸟笼子了。”世义的头转过来,说:“有谷子吗?养鸟,可费了,得准备一袋。”小安挠挠头:“三哥,剩铁丝儿了吗?”世义没吱声,小安起身要走。世义想了想:“哎,有点。”他戴上帽子,出去,到仓房,找出一团细铁丝,有些锈。“能用,回去一撸就好了。” 小安回来,把一团乱铁丝捋清,解开缠绕——本来不多——看着是一团,其实没多少,不能浪费了。用手指折几下,折断一段,穿过门把手,两只手各拉一头,反复来回的拉。铁丝拉得直了,铮亮。 拉了一些,放好,在拆了细铁丝的粗铁丝框子上编笼子。 笼子编好,就等着,捕到能叫的鸟,好放里边。空笼子很难捕着鸟。有鸟在里面,它不告诫轰赶自己的同类走,而是招引外边的来上当入瓮,陪伴它,——或许希望比它更差,抓个垫背的,这心理与人不二。老曲说,叛徒很多呀,那是以牺牲同志换取自己的苟活,换得荣华。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阴暗之人太多。生活在阴暗狭隘里的人,就不断把别人限制在更狭小之地。 没有鸟笼子,小梅在院子雪地撒了麦壳谷穗,用棍儿支一个盆,棍儿拴了绳,绳埋进雪里,引到仓房门,人在仓房门后牵着绳等。小秋和几个孩子来看,蹲不住,还总说话。冷了,小梅挺着也不进屋暖和,怕踩脏了地,一群踩了雪的脚带屋里就化了。挺着,把这些人都冻走了。 各家捡地捡的麦子早打了,麦粒晒了,干干的。大人说,在老家,每家每户都有碾子、磨盘,自己能磨成粉。现在就得上街里了。三道街有个面粉厂。佟姨找了认识的人去问,但是麦粒太少,人不给加工。几家人都称了秤,放一起,拿去加工。今天,面粉厂给了面,给了麸子,几家半大孩子用自行车推了回来。 各家人都在,拿面袋,李婶让立本按比例计算,先少一点称,称完几份,剩下的又均分,各家领回自己的。 “那扔地里的多白瞎。”各家高兴之余有遗憾。 吃饼!妈用小的瓢舀面。小丽端一碗凉水,妈说要温的,加点热水。再加点盐。和面占了手,由立本负责倒水,要好了,少倒,够了。还有干的呢。能揉进去。 小丽用铝暖瓶盖倒上热水,晾一晾,端起慢慢吹着喝,立本说你用杯子喝,小丽说我看人都拿盖喝。立本给小丽杯子,咱家又不是没有杯子。小丽说小林小秋都这么喝,妈说:咱们好的学,不好的别学。 小冲家先烙饼了,上东大道,小林说这回不用往嘴上抹油啦,小冲你才抹油呢。小冲回自己家院子。 小秋说我家烙的饼好吃!小梅说能烙出花儿来呀?小秋说是馅饼,肉的。小梅说你家哪来肉?小秋说买的呀。小艾不信,说肉还包饺子、包包子呢,谁往饼里放?小梅说:“高温肉吧?”小秋生气了,她最烦别人提这事儿,“我们才不吃呢。”小秋爷爷以前来她家住过一段,天天出去捡废品,也在料场、仓库“拿”东西,然后卖废品,有点钱就买高温肉吃。老田说他:好哇,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老司婆子每次看见就问:“香啊?”老头儿说:“解馋。”“让儿媳妇买好的呀。”老头儿吃得满嘴是油,小秋要,老头儿不给,老司婆子说“真小气!”老头儿说这肉有痘。小梅撇嘴说:有痘你还吃?老头儿说:我上岁数了,无所谓,小孩不行。老头儿攒钱给小秋买了“娃娃”,小秋喜欢。老头儿不久就回去了,回去不久就去世了。小林什么也没有,心里很不舒服,他总掰娃娃的腿,掰成劈胯怪形。前段儿时间缺了一条腿,不知哪里去了。是小光偷偷拧下来拿走了,给了小冲。小萍说小冲不能要,这是什么呀,你咋没记性啊,送回去!咋送啊?谁给的送给谁!小光把娃娃腿找地方埋了,成了“悬案”。 春花说李婶会烙饼,包的饺子也好吃。 小玉说饼本来就好吃,根本不用放馅儿,小月说她家放肉兹子,天冷了得补,大补。那又不是药!肉兹子香,药能香吗? 小涛说吃得很饱。小正说:你每天没吃饱啊? 小林上房,在房上走,老田骂他把瓦踩坏了,“吃了一顿饱饭,不知姓啥!” 小凡在窗台搭房子。小木棍、木条是小平到厂里给加工的,规格按尺寸做得很标准。 地上流动着水气,在树上结下树挂,洁白晶莹。天很晴很明净,地也没冷得彻底,不冻的地方像是人家才倒的热乎水,冒着气。。 送粮取面呢晓宇没有跟去。他借了小盈的大衣,叫小武一起上街。“路过”立本的姨家,小红坐着不太愿说话。她家和以前不太一样了。晓宇问:“立本没来呀?”佟姨说:“没和你一块来呀?大衣不错啊。”小红说是小盈的吧,在街上看见过,晓宇脸红,不能再撒谎,走了。到二叔家。晓宇进门,站着不往前走,婶子在厨房做饭,满脸喜事的样子,“快进屋,暖乎暖乎。这大衣多钱呐?”晓宇说没多钱,身体挡住小武,不能进屋。晓宇看二婶,等她先进屋,——谁知道有没有要收起的东西呢。“他是谁呀?”“我同学。”二婶没再问,盘算着做饭,叨咕家里还剩有木耳、花生,几根葱,还需要买点什么。窖里的东西不能用,人刚来两天,过两天就行了。晓宇犹犹豫豫进里屋,屋里烧着铁皮炉子,旁边坐着一个男人,晓宇退出来,婶说:“啊,是晓根的舅,晓根在屋,他也没给你介绍哇?”晓宇又返回身,“你好,舅。”“舅”垮了吧唧的声音语调说“坐,”给搬凳子,“北方天太冷了,都不敢出门儿。一出门又摔了一下。”他去挑水,摔了一跤。“你怎么不赶夏天来呢?”“夏天有农活,哪能出来。现在没事了,冬小麦也播了。”小武惊讶:“冬天还种小麦?”“我们那小麦能过冬。我们那的面比这的好吃。”“舅舅这是第一次来吧?”“是,不好找,我说话人都听不懂。我拿着信皮儿,到哪就给人看,慢慢打听。”婶儿倒一杯开水,“脱了衣服暖乎暖乎。别走了,一块儿吃。”“吃过了,来前刚吃。”“你家几顿饭哪?”“啊——两顿。舅,啥时有空到我家去。”“去,去。”婶子说:“他呆两天就走了,就不打扰了。他怕冷,不让他出屋。”晓宇戴上白口罩,舅舅说:“成了大夫了,”又说,“我看你们街上都是。”晓宇听了生气,心说再也不来这了。以前他想去关里,现在也不想去了。 上第一百货,想逛逛。一楼里,晓宇看见小勤和小高在柜台买东西,拉小武往外走。小武不清楚怎么了,问怎么不看看就走?晓宇说:那俩小子,你没看着哇?小武回头看。小高来买大白纸,是杨英年让他买的。小勤跟他一块来,指着自己想要的宣纸,小高给他买了。 晓宇买了槽子糕,和小武一起吃。 小武回家,姑姑问:大冷天跑哪去了?小武说今天不冷。奶奶抢着说:把你放外边俩小时看你冷不冷!小武笑,“我都仨小时啦。” 孩子们愿意在外边玩。 穿的厚,还全乎。冬天好还是夏天好,孩子们经常“讨论”:冬天没有蚊子,路硬不沾泥……天晴的时候多……可以打出溜滑,可以堆雪人,可以弹硫琉……但不能抓蛐蛐,不能去水库洗澡,不能吃那么多东西——但有冻的梨、柿子,吃冰不用花钱买呀。 老容家烙饼,做了萝卜汤。容婶下班回家发现院子埋的萝卜被人抠出了,她把露出的萝卜拿回屋,冻得不严重,可以做萝卜丝汤。她把土埋好,没有告诉容叔,怕他的脾气“爆炸”…… 晚上立本上老王家去送饼,坐下来听古代神话。 天地混沌如鸡子——像鸡蛋。这是特大号的鸡蛋。老单爷说,中国神话盘古开天,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神于天,圣于地,分布元气,乃孕中和,是为人。 地,应该扩大理解。 关于天地,在古人看来就是人的生存环境,顶天立地嘛。 盘古开天地,那把斧子为啥那么厉害,只有未来的科学来解释了。这是推测初始的状态。天地,在今天是叫宇宙。形式是宇宙世界一部分,是不断形成的,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为人感知。老子讲:无名天地之始,有名天地之母。有无相生,难易相成。 形成的形式即为万物。 人要完成形式所赋予的意义。 出家并不能真正实行道。 古人说的元,让人有灵魂,有良知良心。元,让一些人成为使者,有的来拯救大苦大难的人类,“救民于水火”;有的度众生;有的主持正义,扶弱济贫,除恶扬善;有的经历人间悲喜,慈心广布。时势造英雄,哪里需要就到哪里,有什么急需就成为什么人。英雄不问出处。 元,要培养,发挥。如孟子所说“善养浩然之气。” 屋里地生了炉子,炉圈炉筒已经烧热,烧红。小凡各处摸墙,凉的。 姥爷说,现在外边冷,得烧一阵会热。 “火,放在炉子里,才安稳,安全,可控。” 古代人没有炉子呢? 他们点篝火,取暖,烤熟食物,驱除危险…… 外边的树,没有叶子,没有风的晚上,静静的,是在听吗? . 纸条记:人完成了由物到人的第一步:在意周围的一切,观察周边的举动和反应。 许多人没有跨出第二步,即自我完善及其自信。人在群体,形成盲从和盲动,造成各种悲剧的发生。 人做事,往往混合着多种欲求,目的见解也不十分确定,有时偶然的因素起着决定作用,反应常常失控。 第63章 头天小勤安排小文搞卫生,结果小文先走了,跟小雄玩硫琉去了。小文送小雄几个硫琉,小雄玩得意了竟给说出去了,弄得小文红了脸,心里暗骂小雄。他本瞧不上小雄的,是想通过小雄交上立民。小勤去老师那,说卫生的事,说立本尽整事儿,拉一伙人,不干活,总和学校唱反调。老师说,那小文不是听你的吗? 外边雾糟糟,远处看不见人。 小文来得晚,教室乱糟糟的,现扫地,乌烟瘴气。小翠来了,不吸气站桌前放书包,小文扫到她后边,扫她脚后跟。“干什么?”“碍事。”“你不会先扫那边。”“我就扫这,要不你扫。”小翠跺脚,跺去土。“装什么,我把你的脚扫净了。”小高开窗放灰,冷风一个劲地进,对流吹走,女生纷纷打喷嚏,小美打出了颤长音,小高跟着学一遍,几个人笑,又有小江粗粗地来一声,啊——嚏,惊天动地。小琴打个喷嚏,小高说“怎么没完啦?”小琴说“让你气的!”小勤进来,生气了,说:大冷天开什么窗!小高说她们要放放灰,小勤气得嗷嗷喊,骂了老半天。气是火烧的。小高赶紧关上窗。 小高站门口,小江也来门口换空气。小高说小江:“你个儿高哇?”小江弯腿,矮了。 在走廊里,小家跳着走,经过立民身旁,跳一下比他个高。立民没好气,在他后背上打了一巴掌。小家转头,蔑视的眼神。立民过去,小家踮起脚,立民双手搭在小家的肩膀,用力压,小家挺,立民把两只胳膊全放上,整个身子压下来,逼得小家蹲下。人想显示威力,总希望有点超出寻常。小家脖领子里被小秀塞了一把雪,衣服和裤子后头被小雄沾上几个苍耳。苍耳有刺,已经晒干,大人留着要研磨粉末治鼻炎的。小家靠墙就被硌着。小家往下摘,立民喊:“不许拿下来!”这明显是故意欺负人。立民是杀鸡给猴看,柿子挑软的捏。人被压制会愤怒的。小家憋气转身看立民的脸,怒火在心中燃起。 立民的眼里露出凶光,“看什么,小崽子!你妈的!” 小家没躲,说:“你妈的。” 立民有些惊异,他竟敢这样……立民想往小家的额头弹个脑瓜崩儿,不失体面地结束这场对峙,但小家一下抓住他的手腕,紧紧的。真是形势变了!他妈这小子!人如果不计后果不惧“生死”,那么他的心里的蔑视和愤怒到了何种程度!立民想动手又有点迟疑,担心闹大了,成为“将来”的一大问题,影响自己“前途命运”。如果打不服打不赢,就会被人看不起,成为笑柄。立民摸三棱刀,小家气得喊:“你敢动刀!”立民阴冷游移的眼睛瞅着小家,脑子里想了半天,说:“走,上外边,找地方。”“这就是外边,还上哪个外边!”“到校外,你懂不懂!”小家收了那手,“你拿刀算什么能耐。你带刀我不去。”立民红了脸,说:“我不用。”他进教室把刀放桌堂里,出来,吼:“走哇!”小家伸了一只手,指前面说:“走,你在前面带路。”立民拉着长脸,撇着腿儿走。 外边不算冷。小芝用树枝在校园雪地画着什么写着什么,立民黑着脸说“写反标呢?”小芝仰脸说“你才写反标呢。”立民没有计较,继续走,上校外边!就俩人,不让别人跟着。立民小家在一块空地,看没有人,停下;努力排除眼前的雾气,两双眼睛狠狠相对,这时怒火让他们忘记了对方的“身份”,没有了双方的差距,看轻了对方,看简单了对手——只想干倒他,打败他,侮辱他,解恨,撒气。纸条上说,怒是动物类强化刚性反应,怒则敢斗,敢斗则勇,面对险恶生存环境,勇则胜。立民一抬腿踢,呲溜滑倒了。小家去拉立民起来。站好了,两个人用一只手互相抓住对方袄领子,另一只手去抓肩膀,手被扒拉下去,又抓,拽对方,拉过来,推过去。手冻红了,也不能暖手。用脚绊,踢,踩……最后都累了,俩人松手,捂捂手蹲下喘。立民看小家,傻笑起来。小家替立民掸鞋上的冰粒,然后掸自己鞋。小成记,这次事件,没有成为人生的转折,又踏上循环之路,一切又恢复原样。 小全在院墙豁口看,他怕小家吃亏。小高躲闪着凑到近点的地方,看了偷笑,“俩蛐蛐。” 小高去找小勤,在拐角正碰上小勤和小翠在一块。小翠推开小勤,扭身走了。小高急匆匆过来告诉小勤:“连小家都敢跟他叫号了,他彻底废了。”小勤让小高稳当点儿,然后说“别惹他。”“为啥——”“困兽犹斗!”小高似懂非懂点点头。小勤说:“这破官儿,没意思,我想不干了。”小高劝:“别的。”其实是不用劝的,知道那是假话。 小高忘带书了,小雄把书给了他。小雄坐到小翠边,小翠说:“小明坐哪?”小雄说:“我有凳子,我取凳子去。”他拉着自己凳子过来。小明过来了,“你回自己位置上!” 小雄来到春丽的边上,春丽把文具盒合上。小雄说:“我没带书,咱俩看一本。”晓宇在后边说:“我的借你。” “你呢?你用啥?” “我看过了。” 晓宇侧头看小芝的,小芝把书立起来,放桌子中间。 小高不看书,东张西望。他在手肚儿画一个脸(像晓宇),戴上钢笔帽,伸向小雄“点头”。小雄在那摇头晃脑假装读书。 上课老师不读叫学生读课文,从前到后,从小个到大个,每人读一段。排到晓宇了,晓宇弯着腰看书读,他不能拿起书,拿起来会影响小芝看书。老师问:“你书呢?” 小芝指最后边,说:“在他那。”书被小雄窝窝了卷起,老师瞪了小雄一眼。春丽把书递晓宇。小高在又一个手指上画了一张嘴往下弯的哭脸,扣上钢笔帽,伸给人看。 放学了,晓宇说:“把书还我。”小雄笑:“你不是给我了吗?”晓宇脸青一块红一块,“给你都白瞎了!” 小雄瞪眼睛:“我愿意看呐?谁让你管闲事儿,欠儿蹬。”他揉了一下鼻子,把书重重摔在桌子上。 小文把手压放在晓宇的背上,说“吃个哑巴亏吧?”晓宇用手使劲按书,把书压平。小文的手还压在背上,晓宇说:“臭手,拿走!”一翻身把小文的手打走。晓宇心里烦他:给了他软膏,还有榛子,弹弓皮筋,印的啪叽人儿;可这小子还说自己……而且,就给自己一次东西,是烟盒,还是常见的,谁都有的…… 晓宇打开灯,小勤说白天开什么灯?晓宇说今天外头黑。小勤说学校规定你不知道哇,罚你!晓宇说你啥时候都开!小勤说,你和我比啥! 小林走到晓宇后面,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晓宇回头,小林从桌椅之间横着跑,出教室。 走廊,小勤和小家“友好”说话。和小家说完话,又和小翠“亲切”交谈。在昨天小勤看游老师嘴烂了,嗓子又肿了,让小翠给问个方儿。然后他去告诉老师:“用盐水漱口,”又给一些白色的中药。老师说:“我吃维生素呢。”“互不影响,你还接着吃。还有,晚上含一会姜片,多含一会。”游老师用了好使。 小勤和小翠唠了老半天,经具体事儿,可以多套近乎,实现一箭双雕哇。他的手搭小翠肩膀上,小翠不动。 小文叫小勤出来,到没人的地方,不好意思地说:别跟小翠……杨主任知道了就……小勤急了,我能跟她吗?你怎么胡扯呢?小文说我好心好意的,你咋这样呢?小勤狠狠地说:得啦,你啥心我不知道哇?——杨主任那是我的老师,你是想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呀?小文嗓子哑了,说不出话来。小明在远处看呢。 第63章 + 走廊,小勤和小家“友好”说话。和小家说完话,又和小翠“亲切”交谈。昨天小勤看游老师嘴烂了,嗓子又肿了,让小翠给问个方儿;然后他去告诉老师:“用盐水漱口,”又给一些白色的中药。老师说:“我吃维生素呢。”“互不影响,你还接着吃。还有,晚上含一会姜片,多含一会。”游老师用了好使。 小勤和小翠唠了老半天,经具体事儿,可以多套近乎,实现一箭双雕哇。他的手搭小翠肩膀上,小翠也不动。 小文叫小勤出来,到没人的地方,才不好意思地说:别跟小翠……杨主任知道了就……小勤急了,我能跟她吗?你怎么胡扯呢?小文说我好心好意的,你咋这样呢?小勤狠狠地说:得啦,你啥心我不知道哇?——杨主任那是我的老师,你是想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呀?小文嗓子哑了,说不出话来。小明在远处看呢。 小武拎了小文的书包出来,看见小明,说:“你书包在屋呢……”小明不高兴,说:“你真没用,拿出来不就完了!” 小高跑到杨英年的办公室,说汇报一些事儿。杨英年拢着头发,虚着眼看他,明显是烦他喘着气的样子,好像是多重大的事似的!人有权势,总是表现为不满意啊。 小高看杨英年带着雾气的眼神,有事就不说了。说些高兴的话,也没效果,就闭了嘴。 小君回家,妹妹把一个山楂条扒了纸,放姐姐的嘴里。小君把山楂条从嘴里拿出来,看了生气,“怎么还吃呢?让人看见呢?”妹妹不理解,抹搭着眼出去。“外边冷——”“不冷。” 小辉她们几个人打口袋玩,地上滑,小辉说:“走上我家,外边冷。”春丽说:“你家有味。”小辉红了脸:“你家有味吧。” 小艾说:“你家真有味儿。”小辉说:“你家一股医院味儿。”小秋说小辉:“你家猪食味。”小辉咬牙说:“看我能给你家送猪肉!”小秋晃一晃头,“不吃。你家猪不好吃。”“让你吃不着。”小秋想了想,“我家明年也养。”小辉说:“养好你家的人就不错了。瞅你家的娃娃吧,光着个腚还缺胳膊少腿的埋拉吧汰的。”小艾说小秋:“给穿上衣服——”小秋说:我是帮你呢。小艾说不是谁帮谁的事儿。妈说,两个人不成一个人。 春丽回自己家。 小艾假装先回家,拐回来,又来春丽家。春丽在缝口袋,小艾看,春丽说给你缝一个,小艾说缝个装硫琉的。春丽说:“那不用花布……来,我教你。”春丽找布,剪好,给小艾针线,告诉怎么缝……说小艾,你家的花怎么放墙角了?小艾说是他哥放的,说那不占地方。春丽说,咋不把他放那呢?小艾笑。 立本在家拿出小箱子找工具,土豆窖挡板好动,要修理,——怕来人踩了闪崴了脚。晓宇看,土豆这么少了?立本说外边菜窖空出地方了。立本和晓宇商量如何钉:在底加上横木,再竖着钉一条,对应抵住。钉子从下钉,还是从上钉?下面一样,露头钉倒。上面钉,美观。板和板用几个合页相连,固定稳固,打开折叠不占地方。 晓宇也要整修他家窖的挡板,——窖里放了土豆,有虫子总往上爬。“得钉严了。”立本跟他上他家。 虫子哪来的这么多呢,不知道,打一个少一个,活不了多长啊,一两个季节,不知春秋哇。老单爷说,不能用人的眼光看它们。它们有自己的周期,完成生长。 仓房找木头,软的,太轻;有块硬木,挺沉。立本知道,硬木是长得慢的树的材料。晓宇要削尜,用小齿儿锯条使劲锯。小平说拿厂里,晓宇说不用,小平说用车床削得好,晓宇说不用,锯开了,说用刀慢慢咔哧。晓宇给立本一块硬木,“你不看我的,我也不看你的。” 打狗的又来了!“搜漏网之鱼。”其中有一个专门杀狗的人,会加工皮毛。他的眼神,人没有感觉,狗瞧见萎靡,神色黯然。人有气场,附着一些东西,不是味儿,而是渗入骨髓的东西,看不见的。狗发抖,跑不动。上次打狗,狗去了二叔家,因为晓根要它和邻居家的狗比比,结果躲过一劫。但是,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老狗被抓,吊到树杈上,绳折,狗跑;跑回家,跑进窝,在窝里,闪着畏惧的目光。它不往其他地方跑,它认自己的家,但是它的主人保护不了它了。 那些人进院里,给狗套上绳子,拖着走。小海小正进院看,贴着墙站着。狗不跟着走,一个家伙举起棒子打了两下,实实的闷闷的,是身体的响儿。狗不出声地被带走,它垂着长尾巴走,临出院门回头又看了一眼,走了。雾气淡了,狗走了,再不能回来了。 “天再冷就……”晓宇沮丧得很,“昨天去二叔家,狗要跟我走,我给带回来了。再放几天好啦。” 爸生气喊:“是谁告的?” 晓宇说:“一定是他干的,那个姓雍的,我哥得罪过他。或者是猴腚……”妈说:“别乱猜。” 小艾说:“他们也可能不杀——能不能放了?” 晓宇气哼哼说:“他们拖走就吃肉去了,还要那皮呢。”妈说:“走了也好。大冷天省得遭罪。” 项叔说:“现在人都变得成什么啦!过去,人不吃狗肉。狗最通人性的。” 从此,各家再也不养狗了。养的时候没什么,失去的时候太悲伤,因为有了感情,有了依存不舍。 老单记,狗本来是狼,是吃人的。它们长期生活在“家人”的“软磨硬泡”中,变得温顺和依赖,对外也没有了野性,任恶人宰割。 . 荒原上的枯草,那是生命没有了水的样子,立着也没有气息。 天阴的,云没有形状。水变成毛儿,从空中飘落,世界重现落叶般的秋景,不过,是素色的。 第64章 老苏家的大军回来了,人长得牤啊。早起,穿着毛衣上厕所。 “新厕所也不行啊。”低头还蹭了头顶,上面有厚霜,扑撸头发,像拂去刷子毛的灰。他打开电棒儿,看里面位置蹲满了,他要出来,小全站起来,大军不太认识他。大军站那拿着电棒儿解开裤子掏东西,急匆匆就喷出一股热水,哗哗响,冲开墙角的冰,抬起来,又泚上墙,墙上的薄冰剥落。 晓宇看到大军那大家伙,忙转移眼神;小光翻着脑袋看,大军看了小光一眼,关了电棒儿。大军体格好,不挑食,什么都能吃。 小林进来,憋着等。 大军用电棒儿照后边,看见站着的小林憋不住要蹲的样子,大军噗嗤乐了,退下来让位给他。小林往后蹲,蹲到大军尿流的地方;拉完了屎站起来的时候,冻住了鞋底,挪不动;叫晓宇拽,晓宇说不管。小光来扶着使劲儿,好啦。小林跺脚,好冷啊,——欸,他们怎么不上厕所呢?天冷了就不拉呗。肚子憋大了呢? 小林小光今天上学一起走。他们想早点到校,争取第一个到,超过他们——总早来的人,他们总早到,干啥呀,得意啥呀,有啥呀!一路叨咕。到了校门,各走各的。 小林跑到教室,推门进去,窗子全被挡上,屋里鹊黑。“咋不打灯呢?”他喊,去摸灯的拉绳。绳被小勤拉走,接长了,坐在座位牵着。小高说不开灯,等一会有好节目看。让小林守在门口,等女生来让进,其他人拦着不让进。今天是春丽值日,早来,走进教室,灯刷的都亮了,新换了大灯泡,缠了红色纸。小勤在笑。晓宇进教室,看见这样,脸就沉了。小高笑嘻嘻,说:“别多心呀。” 小林在走廊溜达,与立民走个对面,心里骂他,说出了动静儿。“你骂谁呢?”立民打一下小林的脑袋,“骂谁呢?”又打一下。 “立民,”小勤出来了,“你想不想在这了?” “哎,他说我还想不想在这,我咋就不能在这?”立民看看他,看看周围的人,仰起头张开嘴,想笑不能笑出的样子。怎么变了呢,过去谁要冷看自己一眼,那是不行的,就像豹子被谁瞄一眼,哪怕最小的东西,豹子就会扑过去。立民心里难受哇,现在小女生都改变了“敬爱”的眼神儿,看到他就转移了眼球。小秀拉他,立民不挪动脚,“他能把我咋的!”小雄在旁边端着肩缩着头帮腔:“你不就有谁吗,谁没人哪。”立民歪脖子:“你说他能把我咋的?”小秀推着他走,“到外边走走。”穿过走廊夹道的人群。 立本走进来时,人群还没有散,小勤也没走,冷眼看他。二班女生们的眼神不似先前,小娜说:他啥不是了,也没啥。小辉在二班的人群里,她想辩驳,但没辩驳,心里暗喜:立本这下能够看上她了。小辉最近家里收拾干净了,如果立本来串门多好…… 立本不愿在教室里,放下书包,出外去锻炼。 小高侧坐着,从这角看对面那角的也侧坐的小娜,看得小娜转了头。一会小娜又扭过头,瞟小高一眼,又转了身子。小高看小美,小美低头装着写作业。小高生气呀,他给小美借了一副新的冰刀,是学校库里的没开刃的,是小勤找杨英年特批的——他没告诉小勤是给小美借,小勤如果以后知道了会很不高兴的。自己图啥呢,他心里恨,用完了就不理我啦,躲我呀。暗骂:你说凭啥帮你啊?你有啥值得帮啊?图啥呢?当然图啦,用小民的话说,男的咋不帮呢?他烧水,水开了,提着走,走到春丽那。春丽趴桌子,歪头看书呢。小高说:倒水啦?春丽不动。小高把桌上的茶缸子盖拿下来,往茶缸子倒水,春丽也不动。 小高去跟小勤说,他想换座儿。小勤卡巴眼睛,你那不挺好吗?小高红了脸,说:那靠着门,我不在那。 你先别动,再等一等。 怕啥,怕谁说啥呀? 你想上哪? 我上第三排。 小勤迷眼说:“你跟甄琰一座儿?那小民怎么办?” 小高说:我到中间的地方,那块左右都能够着,看着他们。——笑了笑又说,主要是挨着炉子,那暖和,真的。 小高挪桌子,又搬椅子。小民不搬,说你门口那死冷。不搬?没事儿,咱们并排,我加在外边,三人,也没事儿。小高转悠,看小国来了,走近前说:“咱们换一下座儿。”小国不说话。“你不是愿意调座吗?这回怎么不调啦?”小高张大嘴,啊一会,“我感冒了,想靠炉子……”“我也不靠炉子。”“你和小民换,他上这来,我去他那。”“你和他直接换不就完了。”“他不上前边……”“我也不上前边。”小高立起眼睛,去炉子那烧红了炉钩子,拿到小国面前,晃啊晃的,然后把炉钩子放水盆,滋啦一股热气冒起。小国想昨天做的梦,梦中小君和他烤炉子,不是教室里,是在家,好像是一家人……小高又把炉钩子放炉子里烧,“谁不听话,就烙谁。不让?不行,先上老虎凳,绑上。”他让小秀腾凳子并上两个,“不狠不知马王爷三只眼。”小秀把自己座让出来,让小高坐了。小高说:以后不调了,我总在这儿。又说,别人串动,他不动。小武说:那个地方也不咋好,有烟呐。小高说:“天暖和了我就靠窗户,再调。”炉盖上放的苞米爆了,啪地崩了,像子弹,还挺烫人。“谁放的?”小高转着身子看周围,“敢冲我放冷箭?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立民问:“你是太岁呀?”晓宇跟着也问:“你知道太岁啥意思吗?”“你说啥意思?”“不懂就别说。”曲文和姥爷说班里的事情,姥爷说:人没品,放在啥位置也不行。猴变了什么,尾巴也会露出来,藏不住的。老百姓,公心看不明白,私心一下就看出来。又说:人的一生什么样,在于遇上什么样人,但是怎么交往,个人有选择。 教室里,小林拿撮子收拾地上的纸,纸团,纸片。“手帕,谁的?”用笤帚挑起来看,旧的,脏了,“谁,用它干什么?”曲文说:“啥手帕呀,就说手绢得了,是擦鼻子的。”“我还不知道,还还擦屁股呢!”近看,有血迹,挑高了,“谁丢手绢了?”小美看:“那不是我的,真的。”“你爱流鼻血,上面还有血呢。”“肯定不是,我的没拿来。”“啃谁的腚啊?”大伙笑。小雄踢小林。 “王八犊子的。”小林举起晃。小盈过来看,说:“手绢是小手巾,小的能洗,是天天洗的,不洗就别带。”小林举到他面前,他呼达手,躲开。 小勤示意,努嘴小琴。小林举到小琴的脸旁,小琴躲,小林看她挪动,“就是你了!”“不是。”“就在你桌子跟前儿。”“桌子跟前儿?我?我没手绢。”“就你。”关建说:“罚她值日。”小林说:“给她记上,记录在案。”小雄过来,卡巴眼睛说:“啥啥也不是。”小琴生气斜着眼睛,“你啥啥都是。”小琴和小家说她的姐姐学习可好了。 上课时小林玩啪叽,在桌子下面摆愣,后来拿到桌面上掂。老师过来把啪叽没收了,小林说:他们还有呢。谁?小家。游老师说把啪叽交上来。老师管理,一般是没收了什么东西,在一定时间后再还给他。小家不拿出来,没有,我没有。小勤让小林“你去!”小林去把小家兜里的啪叽翻出来,给老师,老师把啪叽一股脑都扔进火炉子,冒了烟,燃起了火苗,变成了大火,蹿腾了几下,转眼化作灰烬。游老师在黑板上写题,解题。 放学。小雄拉住小林胳膊,“我的呢,给我。”小林甩手:“没了。”“骗谁?”“我唬你我是小狗。”小雄伸手掏,小林压他手,俩人拉扯,兜被拽坏,啪叽掉出来。小雄踢他。小林高喊:“小勤!”小雄害怕,说:“你这个叛徒。没有良心的东西。”赶紧走了。 小林想要一把班级钥匙。小勤说身上没有多的。 小涛看小林走了,说小勤:“他挺卖力气的,你怎么不让他管点事儿呢?”“他能对别人那样,将来就能那样对我。” 小涛要走,小勤问:“你爸那车间有澡堂子?”小涛怕爸,爸现在不喜欢他了,不敢说,又想:小勤和我不是一个班的,可以不屌他,就说:“厂子严了,进不去。” 小勤不高兴:“真事儿似的。不用了。” 小涛怕杨英年,怕小勤跟他说啥,马上把话往回拉:“我认识把大门的。”“在哪个门?”“东门。”“东门哪,离我家远,我还得绕过去?”小文说:“南门儿我有认识的,——他们串,不总是一个门。”小涛说:“对,我认识的人也串?”“啥时间?”“哎呀可得一段时间。” 小勤拉长了脸,“算了,等你黄瓜菜都凉了。”突然给小涛下一个绊,摔他一个跟头,是用他爹教的招。 小民走过来,拍小涛:“完了吧?” 小文小武,在墙头立了瓦块,打砖头。啪啪,打掉了。小明说:“你去立一块。”小武摆手:“没有瓦了。”“用砖。”“我在那,你们可别打。”“去吧,胆小鬼。” 小文说:“哎,墙那边经常过人,打着人怎么办?”小明翻眼珠:“那怨他倒霉。”小文不找小勤玩,小勤也不找他,说有他没他都一样,没什么大用。 小勤挥手召几个人,说:“咱们玩这。”他去画线,量二十步,再画一条线。那边摆一块砖,站线后边。几个人找“头”,有的放在房后,有的藏在沟里。大家开始扔。小家跑来。“你没开,等下一轮,我们结束了。”小家翻楞眼:“哎,凭啥呀?”“你没开。”“去一边。”小家说:“咱们玩加倍的。”小高说:“你有啥?”小家拿出一沓最好的啪叽,小勤说:“再加一倍。”小家和他们在砖头下压啪叽,“翘棱了!”小勤让每人压一张,其他的放上面。“都退在线的后头!”小家喊。小舟缩手缩脚地过来,“我有彩粉笔,用不?”关建拦着,“有的是,没人要。”小勤扔“头”,没打中。小舟去捡。小勤说:就怨你,要不的准中。大伙说重来重来。小勤接了“头”,现在到了这位置,总有“固定”人围着他,他又觉得无趣,这有啥呀?也没啥意思。他又扔出去,没中。小家说该我了,小高扒拉他,说哪轮到你!小高伸开胳膊弓着腿,又探着身子,扔,不中。小秀投,不中。小家上了,一头即中。“赢了,我赢了!”小家去拿啪叽,一摞一摞,那伙人过来抢。 “哎——我赢了!”“谁说你赢了?”“玩赖……”“滚!远点。” 他们几个人玩,小勤投了再投,后面有个坑,他闪了脚。不玩了,几个人搀着,说去老师办公室暖和暖和,歇一会。 小家低声说“该!” 小宁拉小家走,“这没意思。”追立本他们。 小家恨那些人,烧了他的啪叽,也怨老师。立本说游老师并不是坏的人。小宁说游老师算术教得好——是数学呀,我改不过来啦。 第64章 + 下午,放学后,小文小武在墙头立了瓦块,打砖头。啪啪,打掉了。小明说:“你去立一块。”小武摆手:“没有瓦了。”“用砖。”“我在那,你们可别打。”“去吧,胆小鬼。” 小文说:“哎,墙那边经常过人,打着人怎么办?”小明翻眼珠:“那怨他倒霉。”小文不找小勤玩,小勤也不找他,说有他没他都一样,没什么大用。 小勤挥手召几个人,说:“咱们玩这。”他去画线,量二十步,再画一条线。那边摆一块砖,站线后边。几个人找“头”,有的放在房后,有的藏在沟里。几个人开始扔。小家跑来。“你没开,等下一轮,我们结束了。”小家翻楞眼:“哎,凭啥呀?”“你没开。哎去一边。”小家说:“玩加倍的。”小高说:“你有啥?”小家拿出一沓最好的啪叽,小勤说:“再加倍。”小家和他们在砖头下压啪叽,小勤喊:“翘棱了!”让每人压一张,其他的放上面。小勤又喊:“退在线的后头!”小舟缩手缩脚地过来,“我有彩粉笔,用不?”关建拦着,“有的是,没人要。”小勤扔“头”,没打中。小舟在那边捡。小勤说:就怨你,要不的准中。大伙说重来重来。小勤接了“头”,现在到这位置,总有“固定”人围着他,他又觉得无趣,这有啥呀?也没啥意思。他又扔出去,没中。小家说该我了,小高扒拉他,说哪轮到你!小高伸开胳膊弓着腿,又探着身子,扔,不中。小秀投,不中。小家抢上,一投即中。“赢了,我赢了!”小家去拿啪叽一摞一摞,那伙人过来抢。 “哎——是我赢了!”“谁说你赢了?”“玩赖——”“滚!远点。” 他们几个人玩,小勤投了再投,后面有个坑,他闪了脚。不玩了,几个人搀扶着,说去老师办公室暖和暖和,歇一会。 小家低声说“该!” 小宁拉小家走,“这没意思。”追立本他们。 小家恨那些人,烧了他的啪叽,也怨老师。立本说游老师并不是坏的人。小宁说游老师算术教得好——是数学呀,我改不过来啦。 天是灰白的,云是模模糊糊,整个的连着,不是云朵。太阳在西边是不耀眼的,缺乏光彩。 大军和对象在西大道上比跑,“预备跑!”“没开始,人家没准备好呢,”对象拉他回来。“预备,”女人喊,没说完就跑。大军跑得快,超过了女人,女人伸手拉他胳膊,大军没戴帽子,手捂着耳朵挣着,笑,“你玩赖。”对象摘下围脖给他围,他不要。看立本他们,“个儿长高了?”立本说:“军哥,有时间上我家,还有姐——” 大军真跟着来了。看炕上有嘎拉哈,搂一处,歘,他不像小孩“小心翼翼”,他散得开,大气,搂得快,手也大,不管多远全划拉起来;扔口袋扔的高,嘎拉哈摆得快,如果相邻相同的一手摆正俩,摆的位置也合适,一下到位,为下次做好准备。四种样子都摆过了,就几下子。然后大手一把全抓,接抓口袋还富富有余,小孩好惊奇,惊奇他的大手。要保持反应的敏感活跃,不能闲着,常把反应的训练当做生活的组成,带着兴趣,产生着快乐,乐此不疲。 猪的嘎拉哈,太大,小孩手小,抓不住,三个还行,再多就抓不住。口袋扔出去,摆还行,划拉搂起,搂不住,去接口袋,手里的不够四个。炕席,坏了,小杰手扎了炕席糜子,出血了。 “别哭,给你看好东西。”小志拿出一个手绢包,里面是军徽领章,舅舅以前用的,上面有镀铜的锹镐交叉。 “现在咋没有?”“现在官兵一致。” 小家说:“那还能分出谁是官儿了吗?”晓宇说:“那也能分出来,年龄大了还不退伍就是官,年龄越大官越大。”小伟说:“肚子大的是大官儿。”小家说:“那不一定,”大军说:“肚子大,不是当官就是伙夫。”“啥伙夫?”“做饭的,厨子。”“为什么?”“好吃的都叫他偷摸吃了。”大伙都笑,哭的也笑了。“不用吃,总闻油味儿也胖啊。” 小光说:女的生孩子肚子也大。 大军说给你们讲个故事,讲个真事儿,——也是一个笑话,有人给家里写信,说我们这里可好了,请父母放心,不用挂念,炕烧得热,他写“坑”,“坑烧得热”,“我们睡在坑里。”对象一直坐在炕沿看,这时说话了,“是你自己吧?”大军笑嘻嘻,回家了。写错字的人是和他对象原来处过对象的一个知青。 小孩子继续看徽章:镐和锹,为什么交叉的,什么部队?工兵,工程兵。 “打仗啊?”“来呀!”战斗啊,叠纸飞机,大的。布置,从柜子,从窗户,到门,到窗户,从东到西,从南到北,系绳子,系活结。木头飞机,是立本做的,系绳挂棚顶钉子上,“飞机能飞呀?”“有发动机就飞呀?”小全说:“是往上升。”他指着飞机翅膀,书上说前后薄厚不一样。小家手往上抬,“飞起来!”晓宇说:“你以为是这样起来?”他手横着比划。小光哼响警报,小家拉绳子,飞机悠起来,快隐蔽,下地道,——拉开土豆窖拉门,板子折叠,跳下去。 飞机过去了,出来吧。别吹了,别叫!警报解除。人都从隐藏的地方出来,到“舞台”中心地带。 下“雪”了,纸撕成碎屑,抛出去。战士们披上白布被。 机枪扫射!去取火石枪。冬天,时间还是白天,屋里已是夜晚的颜色。火石打磨发出火星,在红色塑料中发出光耀,看得清晰,让人振奋。飞机打下来了。跳伞,你装跳伞的,给你窗帘当伞。举起手来,缴枪不杀。快蹲下,坦克,在板凳后面,对。轰隆隆,开过来,压!火箭筒,擀面杖,上,炸掉它!下土豆窖,再出来,冲锋,冲啊;炕上的冲下。结束吧?还没玩够,再来。 妈回来了。开了灯,战斗戛然而止。大伙匆匆打道回府。 小冲走在最后,和李婶说:“大娘,东西掉地上是我捡起的。”李婶接过来,没说什么。 妈做饭。白天泡的海带,立本洗了几遍,沙子和泥很多,洗得费水,小丽站在旁边,帮忙倒水,“别倒那个桶,那个,那个要倒。”有沙子冰场不平不滑溜。最后立本倒了一桶清水,浇到小孩弹球儿的冰场。 妈妈把海带切了细丝,下锅,煮七八分熟,把白菜丝和一小勺荤油放进锅,锅里的汤就变得好看了。老单说,海带、海鱼对人体好。人的进食,选择较早的有悠久历史的东西,人体有了适应的,于身体有益,养生。 外边的烟囱冒出青烟。 厂里的大烟囱冒着白色的气。 晓宇回家的时候,碰上两个人,在房西头。那俩人搂抱,女的说:“你怎么不找我?你一定得,必须得。”是大军的对象娇嗔,俩人气喘战胜严寒。晓宇眼有点干涩,闭了一下,脸有些冷,又有点痒。他想往回走,又觉得不好,硬着头皮走过去。大军家和对象家因准备婚事发生争执,大军妈不高兴,不让大军去她家。女人挺不住来了,希望达到家里的要求,说:还不都是为咱们好。大军劝她,说以后咱们自己置,啥都会有。老苏说:“不要啥都四眼齐。”老单说,生活不能一步到位,那样就没了动力、乐趣、向往。爱不是欲,应是善。 晓宇家里来好多人,抓鸡给鸡打针。老范婆子领着防疫站的人来的,老项婆子让人上她家,老范婆子说:“你家得明天了。”老项婆子说:“我家的鸡都死一只了,再不打就都不行了。”老范婆子说:“这是预防针。”老司婆子在门口等,冻得抄手儿。她知道老范婆子对她没有好印象,但是怕人走了,因为天快黑了。她家的鸡也死了一只,没敢说,就说好听的,接着跟老项婆子打哈哈,“你家瘟鸡还不得瘟人呐?”撵老项婆子快回去,“可别传染我们,你回去等吧。”老司婆子抱怨今年天不冷,不冷能不有瘟疫!她年轻时,村里闹瘟,什么都染病,她跑出来。 她非得拽着人去她家去打针不可。人说:你家咋的,明天不行啊?不行啊,一天也不能等,人命关天呐。什么呀,这么玄。 第65章 淑芬说:“咋还是他?上次就是他。” 关建扒看老师手腕上的手表,“都过了,超时了。” 游老师说:“不等他了,不划票了,简单表决吧。”关建说:“咱们,竞老大。”看老师没有反对,就挥起手来,“竞钢锤!” “石头剪子布,”淑芬出剪子,关建后出石头,“砸你。”关建把拳头砸她手指。 淑芬张开手,包上他的石头。“夏一跳,——夏淑芬,你玩赖。”关建喊。淑芬说:你先玩赖的。 立本说:“我来。”关建缩手进袖子,淑芬看着:“同时啊,不许换手。” 春丽对立本悄悄耳语:“你连着出剪子。”立本第一次出剪子,对上剪子,第二次还出剪子,剪了关建的布。关建懊悔自己石头要出时又改成了布,拍脑袋打手指,但和立本不敢玩赖。立本赢了,说让女同学……老师说别推了,就评选你。 小勤在杨英年的办公室。自从杨英年当了主任,小勤去得多了,去了就不愿走,唠起没完。有外人来就恭恭敬敬,没外人就亲近开玩笑。他现在不用说立本了,因为杨英年被立本顶撞了,一直生着气。原来还叫主任主任,现在叫杨英年“老师”,用亲昵的调儿。主任多了去,都是主任,可大不一样。他会挑好听的说。他知道杨英年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愿意听什么不愿意听什么。老曲爷说呀,历史上能听不愿意听的话才是明君,只可惜明君太少。 杨英年也问具体事:“你班怎么样啊?”“现在,都正常。”“班主任呢?”“行吧。” “三班怎么样?”“不怎么样。乱糟糟的,还尽整景儿。”“那个高,怎么样?”“她不是给我们带过课吗,我上过她家,她家那么破,也没啥玩意,跟你家那天上地下,没法比。凳子有一个三条腿儿的,立不住,得靠墙。”原来,高老师差点提上主任,如果不是杨英年的爹找了人……杨英年得意扬扬拢头发,“不一样,太不一样。”他还不忘说高老师坏话儿,“她是后改嫁的,她原来的男人,是我同学。我那同学对她可好了,都说他俩感情如胶似漆什么的,人一死,不是又嫁人了,感情有什么用?都是假的。女人就是水性杨花。”小勤说就是,她这个人不是什么好玩应儿。接着,小勤说自己想评……可去年评过了,不让再评,他们不给评……杨英年说单给你一个名额,不走班级指标。小勤说想要级别更高的…… 小林和几个人在校园里,等着,还没搞卫生。小林把手里的磨光了的笤帚头扔到房后去,“我回去了,”其他人拉他,“小勤一会非得找你不可。”小林甩开手,边走边说,“他能把我咋的?净他妈瞎安排,就为他干活,好事儿我啥也捞不着……他啥x样我还不知道?我啥都他妈知道……” 回家,春丽找剪子剪小人。找一块红纸,折叠,红色在里面,白色在外面,不染手。小杰也剪,染红手指,往春丽脸上抹,“红脸蛋你。”春丽没生气,照镜子拿抹布擦一擦。回来继续剪,打开纸,有鼻有眼,有衣有腿,有鞋,鞋是大头鞋。再剪一个别的,连体的两个人,有小辫儿,穿裙子的,是女的,从中间剪开。小杰喊:“别剪——”可来不及了,已经剪开了。“嘴巴没毛办事不牢……”小杰说(是学他爹呀),拿过来修一修,剪掉了胳膊,剩一枝胳膊了。春丽拿过来看,你剪成啥了?小杰说:“你小剪子好使,给我大剪子不好使。”“给你小剪子!”小杰不要,“你不早给我,现在给我有啥用?”春丽看了半天,用剪子减去另一只胳膊。 第65章 + 小林和几个人在校园里,等着,还没搞卫生。小林把手里的磨光了的笤帚头扔到房上去,“我回去了,”其他人拉他,“小勤一会非得找你不可。”小林甩开手,垂着变了色的脸,边走边说,“他能把我咋的?净他妈瞎安排,就给他干活,好事儿我啥也捞不着……他啥x样我还不知道?我啥都知道……” 回家,春丽坐炕头剪小人。用了一块红纸,折叠,红色在里面,白色在外面,不染手。小杰也剪,染红手指,往春丽脸上抹,“红脸蛋你。”春丽没生气,去照镜子拿抹布擦一擦。回来继续剪,打开纸,有鼻有眼,有衣有腿,有鞋,鞋是大头鞋。再剪一个别的,连体的两个人,有小辫儿,穿裙子的,是女的,从中间剪开。小杰喊:“别剪——”可来不及了,已经剪开了。“嘴巴没毛办事不牢……”小杰嘟囔(是学他爹呀),拿过来修一修,剪掉了胳膊,剩一只胳膊了。春丽拿过来看,你剪成啥了?小杰说:“你小剪子好使,我大剪子不好使。”“给你小剪子!”小杰不要,“你不早给我,现在给我有啥用?”春丽看了半天,用剪子减去另一只胳膊。 “这就好看了?你可真行。”小杰撇着嘴,斜着眼,“被人追的女的被惯坏了。” 春丽看他,“你听谁说的?” 小杰不说。 春丽靠窗户,织帽子,这是小梅的——她不会织了,拿过来的。春花说:你管她干啥,那线也不够,咱们给搭呀?春丽不理会,先织着看,织到哪算哪。就当练手啦。 晓宇早到家,叫小全来,小涛跟来。炕头上铺开一层榛子,炉火烧得旺,烘干喽——榛子是二婶家的亲戚给送的,他们来上医院看病了。吃了一些,然后揣些,小林跑进来,问“在哪整的?”晓宇不喜欢他,说:“偷的!门关好了吗?”小林扒拉炕上榛子看,“哎呀,有虫子,有虫眼儿。”有吗?这是虫子眼儿!从这爬进去的。是吗?别用牙,找钳子夹开。看,吃时得注意,看看,要是吃嘴里,那啥味儿,恶心死人。 “还有吗?”“有!” 小涛揣了两衣服兜,鼓鼓的回家。回家掏出来放炕上,有骨碌到炕里,忙爬上去收回来。“干什么呀?”小月问。小涛说:“挑虫子,带眼儿的。”小志也过来,帮挑。“虫子的给我,其他的你们吃吧。”小涛揣了带眼儿的榛子出去。 小涛叫晓宇一起上小盈家。在门外,给晓宇的兜里装几个榛子,晓宇想问,又好像明白了,不问了。进屋,晓宇看见桌子上的画报,就拿起坐下看,翻画报里有演出的舞蹈剧照,就站起来端直了看。小涛冲小盈挤咕眼睛,说:“好吃的。”“什么?”“你闭上眼睛我给你。”“不看不行。”“榛子。”“新的旧的?”“新的,哪还有旧的了,今年的。晓宇可以证明。”“那给我吧。”“不闭眼,就算了。”“闭,闭上了。”“啊——,张嘴。哎呀,你的牙口儿真好。”“我踢你呀——”“这个最好的,大的,张开。”他把一个榛子放进小盈的嘴,小盈舌头送到槽牙咬,“什么味儿——”小盈吐,找水漱口,“你原来……”小涛开了门,“原来如北!”跑了。小盈拽晓宇喊:“你俩一起来骗我!”晓宇甩开小盈的手,喊:“他整的,不是我的,我哪知道……” 纸条上说,报复是反弹,有即时的,有持久的。 形式,朝向恶。形式扩大,往往都是造恶。 第65章 ++ 小艾揣兜里几把榛子,到小玉家,掏出来,放炕上,和小正小玉欻嘎拉哈,输赢分榛子啊。小艾玩得兴奋,跪在炕上,又蹲起来,口袋抛得高,划拉更多的嘎拉哈,有点乱,仰坐在炕上。“坐坏了。”小正喊。小艾站起来看,“谁让你放人家身后啦。”盒子是纸壳的,被小艾坐扁了。 小玉开玩笑说:“你陪吧。” “陪你。”小艾下地,看柜子上的碗,拿起来,问:“你家这碗,是你家吗?”“是呀。”“好像我家的。”她看对方没吱声,底气足了,“我家的!” “又不是我拿的。”“谁?”“反正不是我拿的。”“别人能拿到你家?等我告诉你爸。”“不是我,是你哥。” 小艾回家问那小碗是怎么回事,晓宇说:是这么这么回事——我把人家的碗打了……小艾说:我必须告诉爸。晓宇忙说:给你抹清凉油。 “我要盒。”“等用没了的。”“如果你反悔了呢?”“把它放你那。” 看,窗外有小鸟。小鸟从院墙上一个一个飞下来,像编好的舞蹈出场,又很快转场,又出现在别的地方。外边没有风,天晴,比夏天还蓝。 天不算冷。 小蘑菇要剪头。“你洗了吗?不洗不给剪。”大军坐着,让他去洗头,“你头发都擀毡了。”小蘑菇说:“你现在牛了。”大军下乡以前不会剪,谁都不用他,他就拽弟弟学剪,拿弟弟的头练习。小蘑菇捂着脑袋不让拿自己练,大军就答应给他钱,“要现钱。”大军掏出一分钱,“一分不行。”小蘑菇站起来要走。“二分!”“三分吧,三分钱买一根冰棍儿,还是不好的。”没办法,大军给了一大一小两个硬币。现在大军不愿剪了,剪够了,青年点那么多脑袋全找他剪。对小蘑菇说:“你得付我钱了。” 大军的对象来了,就呆在屋,不出去。小蘑菇小辉只好让地方,出去,小蘑菇低头憨憨一笑,小辉冲大哥白了一下眼。 没有人儿了,女人偎依到大军怀里,大军脸贴她的头她的脸她的眼,她拉住男人的手闻。大军拨开女人的头发,鼻子钻进去,深深吸嗅,如树木的香气,如在森林中的美妙芳香。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家里不光是地方小,还有许多拘束,尤其是不能被戳破的假象得维持。不如在外边,在知青点的小天地。 小辉去房后,看小孩子往她家看,“看什么?”撵他们走。一直跟着,到东大道。 不刮风,不太冷的,在大道上溜达。 居委会老范婆子在通知,不让往厕所里倒水,沟里也不行,都满了。“别倒道上,滑,摔了!” 严婶发牢骚:“居委会什么正经事儿也不做,瞎指挥,往哪倒啊?不撒尿啊?”小林说:“上厕所不也尿吗?” 让每家围一个池子。 吴婶生气,“能存下吗?” 多了我刨冰,吴叔说,春天就化了。 小蘑菇清理猪圈,把粪和尿冰用镐刨下来,用锹撮出来,把台儿上干草换了新的,那块是猪的铺,干草是褥子,多些也是被。 太阳西斜,要落下。大军和自己的“小对象”在一起望窗。 他对象说:“玩点啥?”大军笑嘻嘻:“亲亲。”“这在你家,又不是我家。” 外边,孩子玩尜。那只有一小块光滑的冰。 小蘑菇拿两个尜,“谁要?”小光伸手,小蘑菇说“你有了,不给你。”小林伸手,“我!”拿过来就画红点,画上彩圈。 小林说:“赢点啥的?”小蘑菇掏出他炒的黄豆粒,一人分一份,小志说:“我不玩,别给我。” 小蘑菇说:“不许吃呀。”小涛偷偷吃了,小林说:“别噎着。”小志说:“那你刚才噎着没有?” 小杰趴窗看,说要出去玩,田婶回来了,不让他走,“这段儿尽感冒的,你可消停点吧。”小杰出溜下炕,田婶一把拉住他衣服后边,小杰往前抻,“我就一会儿。”春花说:“一会儿啥呀,出去就不回来。”春丽也批评:“一走就没影了。”小杰回头,“你管呢?”“我不管谁管?我要不管你得啥样啊。”“我乐意。”“我不是你妈,我稀得管你。”“烦人。”妈说:“非要出去,穿好衣服,戴好帽子。”小杰总撅着嘴,常皱着眉,曲着眼,“啰嗦。脸长麻子吧。”出去了。田婶正感冒,脑门刚才让老司婆子挤了一排紫色方片,喘气说:“倒了血霉。” 第66章 小明在教室里,门外上了锁。后来的人进不去都站走廊。走廊只有一盏灯,大家往离灯远的角落站,挤。小秀一个人站那里借着灯光,挑选着吃爆米花,小高过来要,小秀说:“可以换,用啪叽换。”“多少换多少?”“一个换一个。”“滚你妈的蛋,你地主老财呀?你黄世仁呐?”“你不要拉倒呗,你自己要换,又不是我让的。” 来了许多人,有的站在外边,太冷了。小林挤来和小高说:“里面有人,”“在哪?”“靠墙这,”“谁?”推不动门,小高不相信,说:“能有人吗?这不锁着吗?”“真有。”“怎么进去的?” 人们让开,小勤撇着腿来了,眼睛带着泚目糊,——没起来呀,家里人都起晚了,他没吃饭就来了。——其实,人的兴奋不会长的。小雄贴近乎来摸兜找钥匙,小勤推开说:“钥匙在小明那,昨天他要的。”其实小勤裤兜里有一把。小林靠近说:“里面有人。”小勤瞪眼:“谁?”“小明——”小秀笑:“不一个人吧?”小雄挤眼儿:“还女的?”小勤走到窗户那,翘脚,喊:“谁在里头?”里面不出声。小勤来回拽门,“把钥匙给我,出来!”小明听出小勤发火了,忙站起来,到门前说:“钥匙没在我这,在小文那。”小勤回头问:“小文在哪?”小雄指外头:“那,在院里跑步呢。”小勤:“叫他来。” 小文拎一把钥匙进来,说:“给你破钥匙,谁稀罕要。”摔地上。小秀笑:“长脾气啦。” 小雄装横:“你锁什么门?”小文搥他,“不锁门丢东西你负责呀?” 小高捡起钥匙,开了门,往里看,就小明一人,说“隔路!” 小高看钥匙圈,“挂钩呢?”小文说:“没了!”“没了能行吗?”“不行能咋的?你算干啥吃的?”小勤眯着眼说:“你叫板呐?”小秀从自己的钥匙圈上摘下挂钩,递给小勤。小勤把挂钩穿上,往腰带上挂,小高哈腰帮小勤,悄悄说:那个大姑娘养的,不能给他。 “给,”小明手握一把扑克牌塞给小文,“白眼狼!我过去白帮他了。”小文把扑克放在桌子摆起来,“缺牌。”查。一个花色摆一溜儿,按顺序。小高转一圈,把小文那边的灯关了,小文问:“为什么闭灯?”小高说:“省电。”小文说:“怎么那边不关呢?”小高说:“你靠窗,不用灯。”小文说:“我看不清。”小勤说:“你想看清的就能看清啊。”小高说:“哎呀,瞎子点灯白费蜡。”小文脸红了要发作,老师进来了。“那边为什么不开灯?”老师问。小高说灯坏了。小文说不用灯,挺好。小文把扑克移到桌堂,开始摆,摆不开就放并上的大腿上。老师讲课了,中间问到“谁家人口多?”大伙点着人儿在算,想着见过的和听说的别人家中成员,扳着手指一个一个加。有人问:“结婚的算不算呐?”“不算。”“下乡的呢?”“算。”小高指着小家,“他家最少。”“为啥?”“他是小家嘛!”大伙笑。小高又喊:“他家还有有病的,不算人。”小秀“反对”说:“他家多!”“几口?”“七口吧,他爸,他妈,他哥,他,”小高接着:“还有鸡、鸭、鹅。”大伙笑。小家说:“你家多,你家畜生好几十成百上千……”小文当啷来一句:“嘚瑟个屁,再烧个毛也没有。”“说啥没边没沿的?”小高想骂人,又笑说:“小林家有虱子,跳蚤,还有耗子……” 晓宇低头玩自己的,摆翻牌,算卦,算自己顺不顺,一遍又一遍。 下课,女生座位与男生座位调换,走廊各自一堆儿一堆儿。 小翠在听半导体收音机,小的。小娜要听,小翠说“不行。”耳机不能摘。小娜去和几个女生碰头说什么。 淑芬过来问小翠:现在播相声还是小说连播?小翠说不出,她是在听小娜那块说什么呢,没听广播,音量调小了,关了。 小林给小勤一口袋啪叽。小勤随便找个桌子倒出,“这啥玩意,太次了,这么不清楚。”一个一个挑着往外扔,“人儿怎么是反的,自己造的?”小林往起捡,撅着屁股,衣服翘起。 “没几个好的,你自己留着吧。”小勤又扔一些,出去了。 立民过来,伸手拍拍小林的脑袋,“臭溜须的。”小林哈腰捡啪叽,立民踢踩,又坐一下小林的腰。小林心里生气,但没敢发叽歪。一是他现在没力量,二是人家还有力量。 放学,人都走了,小秀拍了拍小林的后背,说:“别白费劲啦,人家小时候被你欺负过,有这回事儿吧?”小林梗着脖子说:“没有哇,没有。”他只记得小时候他家在北岗和小勤家挨着,不记得打人的事。“人家可记得。” 小林拿着粉笔,一路挨着墙走,在学校房子,厂子的围墙,划一条白线…… 第66章 +1 下午一节下课,女生座位与男生座位调换,走廊各自一堆儿一堆儿。 小翠在听半导体收音机,是小的。小娜要听,小翠说“不行。”耳机不摘。小娜去和几个女生头碰头说什么。 淑芬问小翠:现在播相声还是小说连播?小翠说不出,她是在听小娜那块说什么呢,没听广播,音量调小以至于关了。 小林给小勤一小袋啪叽。小勤随便找个桌子倒出,“这都啥玩意,太次了,这么不清楚。”一个一个挑着往外扔,“人儿怎么是反的,自己造的?”小林赶紧往起捡,撅着屁股,衣服翘起。 “没几个好的,你自己留着吧。”小勤又扔一些,走了。 立民过来,伸手拍拍小林的脑袋,“臭溜须的。”小林继续捡啪叽,立民踢踩,又坐一下小林的腰。小林心里生气,但没敢发叽歪。一是自己现在没力量,二是对方还有力量。 放学啦,人都走了,小秀拍了拍小林的后背,说:“别白费劲了,人家小时候被你欺负过,有这回事儿吧?”小林梗着脖子说:“没有哇,没有。”他只记得小时候他家在北岗和小勤家挨着,不记得打人的事。“人家可记得。” 小林拿着粉笔,一路挨着墙走,在学校房子,厂子的围墙,划一条白线…… 冷就快,走得像跑。 厂里的烟囱冒着像火车头似的烟,“今天冒挺长的。” 各家的窗玻璃映着太阳的光,光也刺眼,“怎么这么冷?怎么不热呢?” 都到立本家。小全说:“弹琉琉哇,我有一个大的,嘎嘎新的。”掏出了,小家说:“我看看,”大琉琉,有普通的三个大,“能弹吗?”小全说:“大拇指使劲。”小文说:“那个不值钱,我原来有,都不要了。”小光挤着说:“五哥说那叫大气卵子。”晓宇说小光:“你啥时溜进来的?你卵子有那么大吗?”小光说:“不是我,”晓宇说:“没那个独卵子他大!”永和说他没带琉琉,不玩,立本给永和一些琉琉,小丽说:你咋给人旧的?立本不好意思了,“对,有新的。”永和拽住立本,说不要,我有。立本说那你就拿着这些。永和少拿几个,说:“够了。”立本说:“都拿着。”永和拉立本到外屋说:“我我先回去。” 小家吵吵:“把炕上的东西收拾喽,笤帚拿走,”弹不远,“你挡着——”没弹好。 小全说:“走,走,上外边。” 小全不敢打出溜滑,冰场上有孩子出溜玩。晓宇喊:“让开。”拿一根大钉子划边线、方框线,方框用鞋底磨平了,手套扑撸了冰渣,摆好一个琉琉,准备瞄准。小林在后边拿琉琉瞄准,但不敢发,怕晓宇真“鸡眼”。小光过来蹲下瞄准,射出,打上了。晓宇发火了,喊叫。小全拉晓宇,说上他家,“给你碗,”晓宇说不用,他们还不知道呢。 大孩子世义几个人来,撵小孩子上一边去。 在倒尿桶的地方,沟满壕平。“来呀!”小家蹲着弹,跑着追,琉琉放嘴里哈手。小光笑他:“粑粑都哈嘴里去了。”小林说:“等于上肥料了。” 立本选个空地,“就在这,每人一桶水。”每个人都去拎水。 小林站那捂着耳朵看。 小光最快,先倒水,小林喊:“你家的泔水呀?”小全说:“倒下面没关系,”立本说:“干净水后倒,冻了,倒上面。”小林对小涛喊:“尿啊?尿味!你家早晨尿桶还没倒哇?”小光说:“你怎么不拎呢?你监工哇?”“啊!”“谁用你呀!” 冻了,不粘脚了。晓宇划方格,走远点划线。 立本在线这边,往方格弹,打中了一个琉琉,自己的琉琉“坐”外头,小家喊:“厉害!再来!”又打,又中,包了。 “洗澡去呀?”永和来了,小声跟立本说,曲文拎着兜子在后头。 小林听见了反对:“这么冷天!”曲文说:“澡堂子冷什么冷?”小林说:“那洗完了路上不冷?头发冻冰了,不冻感冒喽!”永和说:“你不去拉倒,又没叫你去。”晓宇眼睛翻楞几下,没提反对意见。立本把赢了的琉琉分了,是谁的谁领。 一帮小伙伴一起去厂西边的澡堂。 第66章 +2 大澡堂,热气扑面,“刺”了全身。由近及远,好几个池子,热度由低到高。小家去边上的那个池子,跨进去,水不深,扑腾扑腾走着。听他喊“这不热。” 永和说:“咱们上中间那个,这边都脏了,小孩尽撒尿。”晓宇生气,说:“这些人一天也不干活,不知道换水呀?”永和脸红了。 澡堂里飘着湿气,看不清人,永和牵着后边的人。“我游啦。”他下了池子,往前一伸展,像条鱼就游出了。几个人也下了水,和不认识的人挨着坐下,小家也过来了。“永和呢?”澡堂拢音,说话瓮瓮回响。立本指水,永和又回来了。几个人也趴水里,胳膊游起来,永和在人和人之间游来穿去。“哎,他不沉底,咱们怎么腿在底儿不漂起来?”小家喊,永和脑袋埋水里,侧头,换气,说:“你们,先用脚打水。”小家小盈开始劈里啪啦地,水花四溅,此起彼伏,水声叫声一片。激扬,是火。有的人不喜欢这里,到另一个池子去了。人少了,水里宽绰了,孩子们放肆拍水,击水。小家拍水拍得手疼,到池子外取来几个拖鞋,往池子里放,都漂了。哈哈笑,他拿两个拍水,其他人高兴的不高兴的抓起拖鞋也拍,水声盖过了人声。永和起来,甩甩头发的水,和立本、小全到热水池子。 池子上方就是热的,整个屋子的热气多是这发出的。晓宇先来的,这边人少干净。水热下不去,坐壁上,把腿慢慢放水里,一会拿出来,再放进去。搓了膝盖和腿肚子的泥,怎么搓不净,总有。这里多是大人,主要是老头,他们不出声,在水里长时间不出来,红的脸,挂着汗珠。几个孩子都过来了,坐了一排。壁台镶着瓷砖,光滑,有点凉,立本给泼一些水,热乎。他们坐台上往身上勤撩水,适应适应。立本站进水里,自己往身上撩水,一会坐下去,靠着池壁,也眯上眼,像那些老人那样。老曲爷说,无论遇到什么难,来到这水里一切忧愁都抛脑后。永和也下来,抽抽蹲着,坐下。立本微微睁眼,问:“游泳过瘾?”“还是浅。”永和说,大冬天来这儿就当过夏天了。姐姐在这上班。他说,隔一周就来一次,玩完,在这泡泡,不泡不下泥儿。他看小全笑,小全站着,往身上撩了一会水,走近坐下来。他们仰头看,看棚顶的灯,光绕着雾气乌突突,水滴,滴下。永和说:从哪来这么多热水呢?小全说那边屋子有锅炉,有管子。永和笑说备不住还是下水库的水呢。小盈跨池子过来,哎呀呀说哪个水库都冻了。永和说底下没冻啊,有鱼呀。小盈不敢坐下,站着说:厂里,有井,有井水。小家刚下来,又上去,跑淋浴喷头那,那等的人多,排着呢。晓宇在池子边投毛巾,学老人擦洗。 老人们出了汗,到池外,用自带的旧毛巾自己上下前后搓,或互相搓后背,手搓了到头儿,让人看搓了“怎么多”。掉了一地“泥”,用盆舀水,冲身子,像小瀑布,“舒服,”也冲了瓷砖地面,干干净净。 小高小民一起来了。他们下了温水,蹚着过来。小家挤眼说:“也不知人烦不烦他。” 小高蹁腿进热水里,热得抱着膀转,又回温水。 小家拿着木板拖鞋,去那个池子,水面上使劲拍,哈哈哈…… 小高小民出池子,捡拖鞋,人说:“那是我的。”“这里的什么你的?”拿拖鞋在温水池里使劲拍。水珠溅起,吵闹声一片。人还没都参战呢,管澡堂子的老头来了,他不光身子,让光着的人很不舒服,都蹲下,坐下。老头喊:“到点了,快洗。”他启出温水池底阀儿,水在下面流,水面往下降。人们赶紧洗,陆续往外走。立本带的小块肥皂没用完,放窗台那,留给明天谁没带肥皂的。 小家躺下,水少了好玩,游啊游,趴池子底。小高和小民过来,脚踩小家的后背不让起来,“踩上一万只脚。”立本看见了,嗷喽一嗓子,他们赶紧把脚拿下来。 在换衣服的大堂里,擦身子,穿线衣,立本穿反了,脱下来,重穿。晓宇呢,站上椅子,踩着毛巾蹭脚笑,心说笨;先穿袖子,然后套头穿上,也反了。晓宇转过身,脱一只袖子,后脱的一只袖子不动,另一只手和胳膊伸进去再翻过来,再穿这只胳膊,再套头。 小林也来了,他才脱衣服,大家都在擦身子,穿衣服。他的冷衣服受热气作用不好脱,他让人帮他拽裤子,没人勒他。 立本走过去,“让你来你不来,都快关了。”一手一个裤腿,一下拽下来。小林手提里面的线裤,不让褪下。他穿着线裤,收拾棉衣棉裤棉鞋放柜子。他磨蹭着,等人走尽。小高拉小民来走廊里,等下要看小林脱线裤,看他的屁股啥样。别人不走,小林不会脱的。 曲文拉小家到门口来,冷风嗖嗖,“你干啥啊?”“离那俩人儿远点。” 水是温和的,只是火大或火小,变得热烫或刺骨。 小家走路,找被人踩的脚印的地方走。小民说他鬼,太鬼。小高问:怎么回事?小民又指晓宇,你看。 晓宇专走有雪的,走没踩过的地方。走路数着数儿。 小民笑:“他怕人挖坑儿。”小高说:“奸过劲了,冬天能挖吗?挖不动。” 小舟看见棍儿就绕着走,小高笑对小民说:“那叫横草不过。”小民说:“横草不过不是啥也不放过吗?”小高笑,说:“小林穿裤衩子泡澡堂子,不知道咋回事儿。”两个人勾肩搭背笑。 天暗,风嗖嗖地刮,曲文回头拉小家快走,说“那俩家伙不知琢磨啥事儿呢。”俩人快走。 “你哥咋样了?”曲文问。小家晃了晃脑袋。曲文说:“你自己家人也不关心。”“你咋又这么说呢。”“哎,让晓宇他婶儿看看,她会算,会治特殊病。立本他家那趟房,老司婆子也是能掐会算的——不信,你问春丽。” 第67章 上学,发生了一件事:小高进教室,门上的一个破铁壳子落在他脑袋上,里边还有水,洒了一脖子和身上。他舞勒嚎疯破口大骂。女生们都躲远点儿,说他像疯狗似的。淑芬说这真是官升脾气长啊。小勤在门下看了半天,很生气,说这是谋害,必须破案,并向学校反映。大伙说,他弄别人咋可以呢?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查出了,说是小江放的。让小江写检查,在全班检讨,再到学校做检查。要大会批判,还带牌子。 有的老师说小高总翻女同学的书包,还拿人东西。游老师说小勤:小高怎么能这样呢?小勤说:没有人跟我说呀。 放学了,去下边,到水库。水还在呀,人能上去了,滑呢,和地上还是不一样啊。立本鞋底蹭冰面,跺跺,水冻实了,可以了;冰坚如磐石,但不似一般的石头,像玉;去了霜,透明,晶莹剔透的。没全冻!其他人也看,“大厚玻璃呀!”“也不流了!”“也不游了!”“也不增了,”“也不减了,”“不乘了,”“不除了!”“这块,最深!” 小家说:“别掉里……”小伟笑说:“还没有鸡沉呢……”小林拎小家,说:“说你,还没有鸡波沉呢。”小家生气了,小伟踢小林。小全说:“那有穿冰的冰窟窿。”大伙凑跟前看,晓宇说:“掉里出不来。”小林说:“会憋气儿——”晓宇说:“你下去憋个看看!” 小家往别处走,指着说:“咱们在这游的泳。”又跑,“永和你游到这。”站在那踩,跳。 小盈说弹琉琉,立本说咱们别在这。 回家。取琉琉,每人拿一小口袋琉琉。袋子嘴儿有绳子,一撸就收紧了,一个出不来。小全是让妈给缝的。晓宇自己缝的,布是先量好尺寸剪的。 小林回自家院子看见小爪印儿,那是耗子的脚印,奔向仓房。他开锁进仓房,翻得乱七八糟,没有找到。 冰场,有杂物,跺跺脚,不平啊。晓宇拎一桶水浇上,地平了。小盈说:“能玩了吗?”晓宇说:“不能!”已经冻上了。冬季是等待的季节,但孩子们在这个季节没有等待。 小林说:“倒的那水是什么水,是不是尿尿的?”晓宇蹲着弹球儿,仰头说:“你家白天在屋里尿哇?” 用红墨水画线,再浇上一次水,加一层冰。原先划的容易模糊,反复划,有人玩赖。划的深,有坷儿,琉琉停。 立本试弹琉琉,他虽然不常玩,但弹得有准儿;不管什么场地,弹一次远,二次偏,不出三次必中;再弹,还一下打俩。 小辉穿小红棉袄出溜溜,棉袄是鼓的。小林眯着眼:“你里面什么东西?”小辉躲开他,小林拽她,“我看看。” 晓宇说:“人家女的东西你看啥!” 小辉是在炕头儿热乎了手焖子,揣起来找立本。老人说,人往往是为了某个人做事的,为其紧张,忙碌,有劲头儿有奔头儿。如果心里没有这样一个人,就懈怠了,就沉寂了,精神世界就荒了。人心中必须得有个人儿。 人来得多,小辉没把那手闷子拿出来。 冰场浇了,冰面平,小辉拿笤帚打扫。 小孩们不能进入大孩圈,就自己玩。玩得热闹起来,就围了一圈人。进冰场里的人蹲下又起来,很有精神。小全弹得可准了,他画的冰场,所以就准,他就这么认为的。有大孩子来看,玩得不错,也加入进来,输了打赖,说小孩不会玩,不懂规矩。其实小孩什么都懂,弹得好的不在大孩之下,但大孩的的圈子却不准进入,就是看不起。 第67章 +1 大孩子冰场在小海家后头,在他家原来种倭瓜的地方。开始是几个小孩子玩。画了线,包括方格。白天划好的线,一晚上变了。小杰、小梅、小秋倒上水,浇了一层冰,把原来的线改了。“谁整的?改过来!”小海和小正抬水浇了一遍。反复了几天。后院的近,方便,前院的去水站多走一会。争着抢着,洒水弄硬了裤子和鞋。 栅栏拆了,冰场面积扩大了。 小光舅舅家那的孩子来了,弹琉琉,赢了不少。问谁是小志?要看“六枝儿”,“让我看看,手拿出来,摘了手套哇。”小志很生气,小光说不是我告诉的,小志生气回家。这事儿真不是小光说的,是老司婆子说的。 后来,大孩子参与了。小五小峰拎脏水往上倒。世义说,别他妈倒脏水,还能玩了吗?叫小安又浇了许多水,盖上脏的。这里成了大孩子的场地,不让小孩上。 有铁钎子,划道道儿,划的冰溅起碎末,迸鞋头上白雪一般;跺跺脚,把钎子扔边上。小蘑菇来,掏出一把琉琉,世义看了看说:“都是啥破玩意,半拉咔叽。”北面的一个小子说:“两个顶一个。” 太阳与周围的光,界限不明,与天空的颜色很接近,太阳可以看。 “站线外,不许踩线。”大孩子撵看热闹的小孩子,谁输了,就激的溜。 小安挺得意,他赢了一把。在冰上来回走。冰场他今天浇了,向着他,咋打咋顺。 在线后打方框线里的,小安打出来一个,捡了握手里;自己的头,离方框线很近,可就没压上。北边来的那小子喊:“死了!”小安说:“没压线,线外。”“给我。”“不给。”小安把琉琉扔房子上,窝雪里,没掉下来。那小子过来踹小安的肚子,冰上站不住,俩人都倒了。小安滑出到边,正巧碰到了铁钎子。那人爬起来,不管帽子了,薅小安脖领子……立本来拉,晓强抱住那人,那人抬腿踢到小安的胯下。小安激了,抄起钎子打,那人转脑袋,躲不开,听见了声儿,那人挣脱摸脑袋,摸一手血。 小安往后躲,拉世义的胳膊,小全喊:“三哥帮帮。”世义不想管,可是前后院的,面上也不能看着小安挨打,真的那样,他们的父母在一块说起话都不好意思。 世义立起眼睛,说:“都玩不玩?不玩别影响别人。” 那家伙捂着脑袋。世义哈着手,说:“扣上帽子,别得上破伤风。” 那家伙拿起帽子走了,回头指小安说:“你等着。” 立本问:“他是哪的?”晓强说:“他姓霍,叫什么玩应了,小智。”小全知道,剪过他的风筝线,是小民的大哥,小民就仗着他这个哥欺负人。 晓强追上去,要陪着去医院。走到铁路线,小智踹晓强,“装基巴什么好人!就基巴怨你。”“你去不去医院啦?”“我自己不能去呀?我找不着哇?我去医院他们不给治呀?”说一句踹一脚。 . 小全在冰场用雪蹭去血迹。小波说小安:你去找石头儿。小全问:谁认识?小涛说:我认识。小波说:人认识你吗? 第67章 +2 小全在冰场用雪蹭去血迹。小波说小安:你去找“石头儿”。小全问:谁认识?小涛说:我认识。小波说:人认识你吗? 小全回家,屋子一点不热乎,看炉子里的火已经被压死了,压煤压多了,太湿了。先把炉膛清出来,放草和劈材,就像拉肚把肚子拉空了,先吃些易消化的,慢慢再吃干的,慢慢恢复正常。火大了,放煤块,摇风轮,火旺了。小全在炉子边烤手,手有些僵。灶台上,有一瓶妈妈叫“卫生素”的,拧开盖儿,吃了一点。书上说,人体缺了维生素,人没有劲。后来知道是弄错了。 纸条上说:水与火要平衡,不平衡,火燃或火熄。 小全切土豆片,边切边放到炉圈上,一圈圈摆,看差不多的就翻过来烤。用大的,大土豆好打皮儿,可是没切几片,就露出“窟窿”,扔了怪可惜,切边儿,好的放炉上。不好看了。攒了一堆,分吃,薄的给小正,厚的、不均匀不好看的自己吃了,火候好的完整的留给哥。 小全想找人,找谁呢?小武说:立民行吗?但也没怎么说过话。立民和小雄小秀关系近。小全通过小秀跟立民接近,小秀拿起架子啦。 . 小武向小勤推荐小全。小勤歪头看着小武说:“他,行吗?”小武马上说:“行。”小勤又歪头向那边,说:“他太拗。” 小武说:“你不用人家,人家就不支持你。”小勤说:“你让他来找我。” 小全说不去。 小勤训小武:“我就说他这个人不行吧,不识好歹!” 小武脸挂不住,反复劝小全。小盈已答应做生活委员了,他来劝小全。小涛也来劝。联合劝说有了效应。 小全说:“那我不做学习委员。”小武说:“别的都行?是不?”小盈说:“你傻,不做学习委员,多傻呀。” 季叔说小全:“管啥也别说人,说了让人记恨你。人说不定啥时就用上。” 曲文和姥爷说起班级的事。姥爷说,不管是啥年代,人都躲着,那是一个不长久的征兆;人都厌恶憎恨,那是灭亡的前奏,情绪是干柴烈火呀。 第67章 +3 春丽身上痒痒,叫小静一起去澡堂子。春花总不去,说天冷,“你不去不行啊?”“不去不行。”春丽和妈去,自己去,总之就要去。 洗澡回来,说太舒服了,坐炕头剪纸。小杰说:“是给我剪的。”“一边去,这是给同学的。”“你只能为我做,不许为他人做。”“死一边去。”“我告诉妈,你和……眉来眼去……”“我撕你嘴。”她伸手在小杰头和脸上摸,小杰晃动头,她最后揪住了耳朵,小杰握她手,“我不告诉……”“告诉什么,本来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小杰挣脱,春丽摔倒了,学织手套还没织完,上面的铝针扎了眼,啊呀—— 田婶吓慌了,手脚都不听使唤,给春丽包裹了围脖围巾套上大衣连忙上医院。 幸好无大碍,扎眼白了,表皮儿上。大夫说可能留个“点儿”。 老田叹气,“祸不单行。” 手套不织了,“丧门星!”让小杰拿走,送回老司家去。 第二天,永和带来罐头,给春丽,给小丽留一个。小丽觉得很新鲜,看那贴儿。小月看里面,“酸楂啊!”小志说:“是山楂。”“不烂吧?”“密封的。”小月把罐头瓶歪着,倒过来,反复看。小丽看贴儿上的字,笑:“我也说酸楂。”永和说:“我妈也这么叫,我告诉她改,她还那么说,说习惯了。”小丽看小月喜欢,说:“给你。”小艾不让要,说“人家还没舍得……”小月说:“我不要,这不是好来的。”“胡说!”永和生气了,那是他在上水库救了一个小孩,人家感谢他送给他家的。 他和立本说:我就想着我娘,为了她,我不能不出来,我死了她怎么办——我姐她们都是女的,就我一个男的,我如果不想我妈,我当时就完了。 “水深是吧?” “那倒无所谓,关键找不到出的口,冰窟窿掉下去容易,上来难。水太凉,胳膊腿都僵 了。那地方滑冰要小心,尽量可别去那儿。下水库,没有穿冰窟窿的。 “我妈骂我,打我。说我骗她。我那天回来,说自己掉水里了。我妈说,你要死了咋整?你傻呀,跟你爸似的。 “妈要把罐头送人,我不让。我说要吃是你吃,别人不行。妈不吃,说这是你的命换的。” 晓宇说:“小涛说你是从合社偷的。”永和真生气了。 老单爷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小孩子们不懂,什么是浮图啊?佛塔呀。为功德无量的人造。 . 小涛跟小林一起玩,小林说:你说永和偷东西,晓宇告诉了永和,永和肯定要打你。小涛很紧张,那可怎么办?小林说:你去找小勤,这么说…… 第67章 +4 小涛跟小林在一起,小林贴近说:你说永和偷东西,晓宇告诉了永和,永和肯定要打你。小涛很紧张,那可怎么办?小林搂回他的脖子说:你去找小勤,这么说…… 小高找了人堵晓宇,晓宇像马惊了,一路狂奔。后面追的人一大堆,有的人不明就里跟着跑。小国拉住小舟,别跟他们跑啊。小全拉着小盈要去帮晓宇,小盈不去,说别人还行,他,我可不帮。小盈回家。小全去找立本了。小林使劲跑,追上小勤,出主意说晓宇肯定往北边去,快派人上北头路口堵,都在哪哪埋伏等。老人说,如果你有两个以上小人敌人,他们又很亲密,你的日子就不好过啦。晓宇往北边跑,看前面隐隐约约有人,忙改了路,拐进小路。小路上,小林站着不让过。晓宇喷着气说:“你掺和啥?”小林不敢面对,后退闪开让他过去。前边,小秀伸直双臂站着,晓宇白了脸,说:“和你无关,想结仇哇?”看晓宇真急了,小秀也不是真帮他们,让开了。晓宇气得喘,骂:没一个好人。 小高追来,但追不上,喊:“我最看不上你!”他撇石块,撇不到。 困兽犹斗,困境出极端。走其他路,不计艰险,晓宇往东北跑。那路边就是一片坟地,让他汗毛都竖起来,心里念叨:没什么,不害怕……他平时不走这条路,那是他妈不让去的地方。这里有黑鸟,盘旋飞起。老人说,没有不怕死的人,否则,人类就不存在了;人又有为什么而死…… 晓宇下了路,从坟地中跑,他不怕陷进去,现在天冷了,上冻了,不能掉下去。曲文姥爷说,人间事是人管的,不是鬼神。 他甩远了那些人,看后边,没人,心里说可跑对啦。天空大鸟一群铺天盖地的,没有叫声。他放慢了,歇一会儿,又害怕起来,赶紧跑。他跑上路。妈呀,小勤带一伙人挡住路,“自投罗网!”人那么多呀,有的还不认识,晓宇心里叫苦,坏了坏了跑错了……他握拳,支起两只胳膊。这当口,立本和小全一帮人赶来了,立本、永和站到前边,“咋的,欺负我们没人呐。”小勤退后,走了。 晓宇长出了一口气;跑湿了的衣服遇冷硬了,冰凉,冻得哆嗦。他手插进兜,有小家给的柿饼子,有白粉,拿出来扔了,“就怨它!”转头看小林,指着他鼻子,“你如果胆敢再背后捣鬼,我他妈的……”他气得嘴不好使,直打颤,越憋,气越大。小林喊:“我咋的了?”“别以为我心慈手软,你不信试试……”“我做啥了?”“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我真是错看你了。如果不是我,还有这些人罩着,你小样的谁稀勒你,你不觉味儿……”人和人交往,不断看清他人面目,不断验证判断,不断刺激某种情绪,放弃了幻想,放弃了转圜。 晓宇想转班,到别的班。 他还想换一个地方——搬家? 院子里,狗棚子的门帘子挡着,晓宇过去掀开,里边还是那窝草。他希望自己家的狗一下子出来,像过去一样跟他走,蹭着他的腿。帘子是他央求妈缝的,用了不少的棉絮,虽然是旧的棉花,但都认真地处理过,一点点拽开,梳理垫匀。原来用挡板,但狗出来进去不能自己关上,就放在棚子上。 他想黄狗,想起一起奔跑;自己起夜拉屎,狗陪着他。他还存了许多砖,那是听王小伙儿讲故事的那段时间偷的,趁交接空挡儿,和许多人跑来跑来往家里搬,要盖狗棚子。他踢那些砖,踢裂了。 纸条上说,怀念是因为那些没有发泄没有表达的贮存。 晓宇想找人报复——上街找二叔去? 第67章 +5 ………… 冬季运动要搞。 小勤通知开展长跑活动,说是学校让通知的,是上面通知的。小成请假,不准,“除非有病,大病。”小成就以爸爸的名义写了一张请假条并签名。 浇冰场了,在哥哥他们学校院里,原来的跑道,围上内外两圈土,用长长的胶皮管子接上自来水,边浇边挪……浇一遍,再一遍……然后是推洒水车,得是温热的水,要不就冻了洒不了。冰上运动都是天很冷的时候开始。 厂里组织不同组别的滑冰比赛。立本永和小林获得了第一名第二名第五名。小林说也没领服装啊,立本说线衣线裤你能穿吗,小林说人家穿的不是呀,是保暖的,立本说咱们学校没有,小林说有帽子呀,我看库房里有。 奖品是后发的,小林去领了自己的那份回来。永和说就领你自己的呀?小林说不让代领。立本永和去领,可以代领啊,一个学校来一个人就行,有介绍信吗?回去找白老师,白老师说一起领回来啊。还有个集体奖,给一张奖状。 小高负责写黑板报,写一个个被小伟称作的小蛐蛐字儿,把这条喜报写在右下角,“漏掉”了小林。小林生气指着那段话,“咋回事?”小高推他,“别摸。” . 大风降温,降得太多。寒冷日子难捱。 冬季真正到了,生命开始做一个循环,如一个白天到了夜晚,度过深夜,才有第二个白天。 天极冷,滴水成冰。老容抽烟上厕所,跺脚,“快点过去,这冬天。”老苏咳嗽,说:“多少年没这么冷啦!”哆哆嗦嗦地系腰带。小五不拉了,斜眼说:冻屁股。 人总有不适,在不适中忍耐和改变。 大地好像都冻得抽抽了,缩回去了。地面似乎变矮了,还有裂缝了。 老司婆子“走了”,走得突然,在这冷时候,大概是被天地给缩回去了。小五说“上西天了。”小峰虽对妈不好,但不能让别人说,瞪眼:“你妈……”小五嘻嘻笑,“要不,说蹬腿儿了?”小峰推他,膝盖顶他。 老司婆子得的是地方病,不去医院看,不让别人看。晓宇二婶回娘家了,不在。“大夫”看不了自己的病,内心里又信不着别人,有更多顾虑和恐惧。怨她自己,怨不着别人。但她不这么看,她到死一直赖老田家,说:治了他家的灾,坑了我自个。 整日“针扎火燎”的一个大活人,一下子无声无息,说没就没了。那样自私,应该为自己好好活着呀,她却是一辈子“为别人活着”——评议人,也被人评议;为虚荣活着,为狭隘活着,为忽悠别人活着,为笑话别人活着。人什么时候能舒展着活着呢? 老果婆子吐唾沫,说:遭不了这份罪,享福去了。老果婆子两天没拉屎,干燥,哪都不得劲儿。 1,2,3,4,5,6,7,过了七天,烧七。 月出来,是冷光。老司烧纸,靠东大道的小路口,火光被风吹得低偏。身后房子的影淡淡的,儿子不来烧,只有他这个老头儿,被冻出眼泪了。 小平小凡在另一个路口,要给爸妈烧纸。妈跟爸的去世,不在一年,却是同一个月同一天,邻居们说她追他去了。小平小凡看见老司在烧纸,便往西大道去。些许灯光,如雨里踏寻到方便行走的几块儿石头,是夜里行走的人的放心的地方。 西大道在冬天的夜晚也很少走人,更没有人唠嗑。 烧纸离开一些,不想往一个地方凑,或者不同时。 在交叉的路口点着了纸,火晃动着,随着添纸明灭。 “能收到吗?”小凡问,姥爷点头,说心思到了。过去高僧都是火化。人离不开火,如所谓在烈火中永生。火让有变无,超越生死,达到永恒。 纸是木,燃烧是火。过去的人常烧香,也是这层意思。 生活,要生火,人死后要香火。 着火了,立本家后窗的绵帘子!撮雪灭了火,棉花已烧了窟窿。李叔说,重做吧。李婶找布连夜就做出来。 小全家的后窗也有火,没着起来,就灭了。 夜里,小全上吐下泻。爸爸找药,妈妈把药放那个小碗里,倒上酒,点着了烧一会,吹灭;凉了,尝一尝,端给小全喝。后来,在下边儿也塞一片。 寒冬的夜晚让人恐惧,咋整呢,找谁呢,妈呆坐炕沿,茫然焦虑盖过困意。小全让爸妈睡,说自己一会就好。 纸条上记:人走在一个边缘,也是走向另一个边缘。这两个边缘兴许就隔着一条线,兴许在一条线的里边。这边做得成功,那边失败;这边做人,那边做鬼;这边积德,那边犯罪;今天好人,明天恶人;一会崇高,一会卑鄙…… 第68章 门前的树,像版画。只能按版画理解,虽然它是有生命的。它的生命是潜伏的。地上地下都冻了。上学孩子们看它,有时候拍拍,说:这树干啥呢? 早晨天还不亮,打开灯。李叔把孩子的棉衣棉裤翻出里面儿,贴放炕头火墙,棉袜子也放那,孩子穿就不凉了…… 妈妈做好了饭。热的,抓紧吃。看钟点,时间赶趟。 天空有一个不太圆的月亮,在西边。以前天长,早起大亮,月是轮廓,有些白,像几分钱硬币;冬天晨空青蓝暗灰,月亮发黄,像后来的五角钱硬币。孩子们歪头看,这几天是这样的,去年也是,前年也是,再往前,记不得了,好像也是,都是,——那有啥变的。变,咋不变,朝上朝下,有大有小。 没风,干巴冷。路边的树,没有落鸟;有时有,都是家雀,你一有什么动作,弯腰假装捡石头,它就飞别处去了。小成不说话,快走。早晨最冷,人走一会就冻透了衣裳。几个人跺脚跑。小家跑着说晓宇:那天比这冷,坟圈子那荒郊野外特冷,那天如果没有立本,你就废了。晓宇说小家别叭叭,跟你有什么关系?他谢立本。立本笑,说“谁像你呀?” 校园里没有人,来了都站在走廊里。女孩在一起,猜什么味儿,淑芬小琴都说是药味儿,小静说是中药,小翠说她身上贴了膏药,小美说这破药味儿有啥说的?还挺兴奋的!大家没话了。小秀挤眉弄眼说:“狗皮呀——”看见晓宇的眼神,不说了。男孩靠墙一排,往门口挤,挤香油儿,暖和呀。老师来了,左右看,男孩都不挤了。小江挤得热了,摘了棉帽子,老师揪小江的耳朵,“就你能挤!”“没有挤……”“没挤就怪了。”老师拽他过来,看他衣服后边蹭了白灰,踢他屁股,“墙都让你擦干净啦。”然后回办公室去。 小高今天怀里兜儿揣了钥匙,学小勤样儿撇勒腿走路,人却不给让路。有俩人在当中唠嗑,也不看他,是小明、关建,小高心里嘀咕:“他俩怎么凑一块了?都啥也不是!”嘴大声地说:“让开,让开——” 勉强开了门,人涌进屋。 立本点炉子,放进卷了团儿的柴草,小全放上小块的劈柴,选了一些煤块儿放上头,小家填煤面儿,“慢点,太厚了压灭了。”“掺点水呀。”“到收发室去打点。”又来人了,哆哆嗦嗦,跺脚,围着炉子,恨不得都贴上。等炉子烧热,棉裤离得近的烤出糊味儿。有的偷笑,有的烦味儿,训人:火小你贴着,火大了你还不离远点?小高坐着撵人,都躲喽,挡了我啦!人们陆续回自己座位。炉膛里传出啪啪的声,很响,“放啥了?”小高站起来,离炉子远点,“有爆炸!”小家说是里边有盐吧?小高说是你放的?小家说不是,瞎猜! 小勤来了,小美跟他后边说她也想选,小勤一脸严肃,不爱搭理。 小雄说你还以为他是好人呢!小美说他原来不这样…… 小秀笑,说:他交你,是为了要用你,不让你用他。 黑板上面没写口号,小勤不高兴了,说小全:“你咋没按我说的做呢?你这个人组织性纪律性不强啊。”小全说:“我过两天再写。”“再不写就放假了屁的。”“提前放假?”“我说话你不信呐?”人家背后有人啊。 上课,看前边的人,人都穿厚厚的棉袄,只看头,看的重点是耳朵。“她的耳朵长得多难看,像猴。”小美回头,“你像猴。”小秀嘀咕:“耳朵不好看,却好使。”探身和小全贴耳朵说:“是猴变的。”小全说:“人都是猿变的。”。 小全耳朵冻了,掉了一层皮,小秀伸手撕,“疼,”小全推开他的手。小秀还要看看,摸摸,甄琰推他,“别摸。”“欸,像蛇皮。”小秀端详着说。小民撇嘴:“你见过蛇吗?”小秀说:没见过蛇,还没见过皮吗?他看见小勤给老师弄过,是药材。小美说:“他是水命。”“听谁说的?”小秀笑,“到冬天水冻冰了?”老师教他站起来,“笑什么?”小秀腾地站起来,“小全说小高是猴儿。”哄堂大笑。有的笑,是内心的欢愉,有的笑是对外的宣示。老师让小秀站那,不许坐下。小高说罚他站走廊,老师不同意。小勤说他故意扰乱班级纪律应该撵出去,老师还是没答应。 一个人再次不支持,一定有原因。小文心里暗乐,老师开始不喜欢小勤他们了。 小武在课下说小勤,你得听老师的。小勤被说烦了,“你瞎说啥呀!”小勤心里只认一个老师,就是杨英年。那是靠山! 小勤烦,也烦小高,怨他胡来,把自己的“威信”搞坏了。 烦,往往是因为不能上进——欲望没有止境啊。人的怨气不会冲着自己,总是迁怒于人。做这样人的参谋不好当。其他聪明的人掂量着和他保持距离。小勤跟他爸学会了摔跤,小高想学,小勤就使劲摔他,给人看的。小勤不真教,留一手,心说:不能让他全学了。 小高觉得有点武艺了,总“得瑟”。 晓宇把小雄的帽子拽下来,从后面扣小高的头上,前后戴反了。大家笑,喊“小猴子。” 小高想把帽子扔了,看帽子有坏的地方,他就从坏了的地方薅棉花。 小雄把帽子抢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