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潜火队》 第1章 水行人 李真金不会预知到,如果他今天没有遇到那场大火,他的人生轨迹或许会完全是另外一副样子。 年方十八的水工李真金是水行的一员,像往常一样,他要游走在大街小巷,送水到各个地方。 刚过立夏,汴梁的街头已经开始热得有些发闷了。 趁着天色将亮,水行的水工们已经陆陆续续地走上了街头,他们趁着清晨的一丝清凉,先取好了水,沿着街巷挨家挨户地送到各处的店铺与宅院。 李真金也推着水车上路了,和他一起的还有他的好朋友环饼。 环饼本来的名字已经没有人记得了,因为喜欢吃环饼所以叫环饼,一直叫到了现在。 李真金和环饼两个人长得看起来是完全风马牛不相及,李真金身形瘦削,个头不高,环饼长得肥肥大大,恰好就像个环饼。 面和好了,拧成个圈,大小恰好能套在胳膊上,过油一炸成了金黄色,这就是环饼。 环饼比蒸饼要香多了,因此环饼最爱吃环饼,他也不愿意改成其他的名字。 他曾经对李真金说:“我就叫这个名字,永远也不改了,这个名字会保佑我永远有环饼吃。” 李真金比环饼还大两岁,可是环饼长得有两个李真金那么重,力大如牛。 这样一来,其实两个人正好搭班子送水。 环饼负责推车,整个汴梁,恐怕只有环饼才能单人推得动那么大的车子,一次装的水,足够一个脚店一天的用量。 李真金负责拉车,牵着方向。两个人配合起来,天衣无缝,携着巨大的车子健步如飞。 到了中午头上,水工们才有时间喘上一口气,吃上顿饭,喝上口水。 不过别说酒楼,就连一般的脚店他们平时也是不舍得去的,随便吃点自家带的食物也就罢了。 李真金和环饼一般就吃自带的蒸饼,不过行情好的时候,他往往会买两个环饼,他自己吃半个,环饼一个人吃一个半。 今天他兴冲冲地买了三个环饼,全塞给了环饼。 环饼笑嘻嘻地说:“哥,你也吃。” 李真金还是掰下半个说:“我就吃半个就行了,今天高兴,高兴得都不饿了。以后这车就是咱们兄弟的了,挣的钱咱们对半一分,每个人能挣到的钱比之前还要多出一半。” 水工们的车子有的是自家的,有的是水行的。用了水行的车,就要多交租车的钱,这样一来,挣到手里的钱就没多少了。 对于水工来说,拥有一辆自己的水车就像是农民有了自己的地,足以成为安身立命的根本了。 “多挣一半?那我以后可以多吃多少个环饼啊。”环饼开始畅想了起来。 “就知道环饼!”李真金笑着骂道。 中午头上的太阳像是毒火一般烤在人的额头上。在这种天气下奔波了一上午,停下脚步来,没有哪个送水工不乐意喝上一碗卤梅水。 天气就算炎热,李真金的妹妹真铃依旧围着一条纱巾,刚刚十四岁的她提着一大桶的卤梅水,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李真金连忙上前接了过来。 李真金和母亲妹妹三人相依为命,李真金做水工,母亲因为生病没有办法出来干活,于是在家里做卤梅水,每天让妹妹真铃拎出来卖一些,多少补贴下家用。 每天中午,真铃都会在这里等着哥哥和其他水工们。 说话间,梅子的酸甜味已经散开了,水工们见了,照例都来捧场。 真铃和母亲用不起价格昂贵的冰块,不过他们做的这卤梅水都是用井水冰过的,因此依旧清凉,更重要的是,价格便宜,解渴又去火。 “小铃姑娘啊,每天中午就等着你这一碗梅子水了,一碗下去,浑身的劳累全消了。”水工们纷纷夸赞道。 每每听到夸奖,真铃就笑着说:“还要多谢你们捧场,今天天热,我和母亲特地在里面加了一点甘草,这是我母亲特制的,因此没有了苦味,只有甜味。” 真铃的笑声就像她的名字,银铃过耳,同样能给人带来清凉。 “怪不得,味道好像厚了一些。”水工们又说。 李真金这时又说:“大家痛快地喝,今天都不收钱,谁也不要给钱。今天我请!” 水工们纷纷跟着笑起来。 “好!李真金弟弟今天刚买了水车,我们替他高兴,喝!” 水工们纷纷举起碗来,一饮而尽,颇有饮酒的架势。 “哥哥,你有车了啊。”真铃惊奇地问道。 “等哥哥以后挣了钱,想要什么给你买什么!家里给你堆上一百多个磨喝乐。”李真金越发得意了起来。 磨喝乐是京城人人都爱的玩偶,各式各样千奇百怪。 真铃吐了吐舌头,又说:“要是真挣了钱,希望能把娘亲的病治好。” “我一定治好。”李真金叹了口气又说道。 娘亲早年落下了病根,双腿麻痹,今年行走都很困难了。这些年来,没少求医问药,可是都没有治好。 “我今天会晚点回去,顺便去抓药,你告诉娘,放心。”李真金又说。 “你注意歇息,不要太劳累了。” 真铃又响着银铃一样的笑声离开了。 水工们天黑前照例还要再送一趟水。酒楼脚店,勾栏瓦舍,到了天黑时,这些地方才正是人多的时候,真正开始热闹。 李真金喊了一声,环饼推着车子出发了。 穿过小巷,来到城郊的水井,打上满满一车水,又折返回到了酒楼市坊,一车又一车的水卸在了门前。 等到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李真金和环饼也结束了往常一天的工作。 李真金把水车放在了水行之后去了药店。 环饼没有家,或者说水行就是环饼的家。 环饼从小被水行的老师傅收养,老师傅带着环饼和李真金入了这一行,现在老了,水车推不动了,又无儿无女,因此一个人住在水行的偏房里,每天负责开门关门,防火防盗,水行每个月会给他发放例钱,以供度日。 抓完了药,李真金身上的钱已经所剩无几了。 走在通明的汴河边上,看着远处游船的辉煌灯火,瑟瑟乐声,李真金心想,明天又会是新的一天,明天又会有新的希望。 李真金还未走远,便听到了远处的锣声。三短一长,急切而密集。 李真金的心里咯噔一下,这锣声他再熟悉不过了,是水行的集结号令。 每当锣声响起,这就意味着城里有地方着火了。 此时环饼正好也飞奔而来,看见他连水车也推了过来。 环饼气喘吁吁地说:“哥,明义坊起火了。” 李真金长这么大,最怕的是火,最恨的也是火。 汴河悠悠,南来北淌。 人群熙攘,南来北往。 将近一百万人口在汴梁生活,这条悠悠的汴河牵连起了汴梁的人们,维系着汴梁的一切。 拥挤的汴梁,每次发生火灾,其悲惨程度往往不可想象,汴梁房屋多为木制,碰到干燥的天气,这些房屋在火神的面前,都是鲜美的燃料。 更有甚者,六年前的汴梁大火,让数万人流离失所,经历过那场火灾的人回忆起来说,那天汴梁的天空都是一片黑色,烟气冲上云霄,遮蔽了太阳。 城市里回响着人们的哭泣声,汴河里的水都变成了灰色,简直令人无法想象。 从那以后,官府作出了规定,每当出现火情的时候,邻近的居民可以先行自主救援,率先遏制火势。 因此,这些水行人也往往是率先要出动的。 作为水工,最不愿意看到就是火灾。 虽然火灾的时候,一时会产生很大的用水需求,他们往往会卖出平日里十几天才能卖出去的水,但是大火最是无情。 更何况他们是水行人,水火从来不容。 李真金和环饼二话没说,照旧是一个拉车一个推车,赶紧取水去了。 他们走在街上,正看到远处仿佛有一丝火光。 一旦起火,水行人势必要立刻到位,这是他们行会的惯例。 如果说汴河是汴梁这座城市的血脉,那么负责送水的水行则是汴梁人们的血脉。 水行人肯定不是汴梁这个城市里最有钱最有势的工会,但却是最重要的工会。 他们每天打上来清凉的井水,推着水车走街串巷,沿着汴河两岸,走入千万家户里。 这些水有的被泡成了茶,成为闲情逸致时的消遣。有的被做成了各式各样的饮子,成为人们解渴的佳品。有的则需要经历漫长的时间,最终酿成了酒。 总之,这小小一捧水,融进这个世界的方方面面。 这是个嘈杂的世界,充满了各类声音,号子声,叫卖声,瓦子里面的乐音,街头的喝彩声,这里永不安静。 这是个拥挤的世界,贩夫走卒,士农工商,天亮时涌上街头,夜深时慢慢退去,像潮水般来去匆匆。 但是,这里也是金碧辉煌的世界,有的挥金如土,有的夜夜笙歌。 这里就是繁华的汴梁。 李真金甚至觉得,如果没有了水行人,这个繁华的大世界也会突然停止运转,像青山失去了溪涧,大河失去了细流。 可是平日里,水行人并不起眼。 但遇到火情的时候,水行这条血脉便事关汴梁的安危。 真金和环饼装好了满满一车水,尽快赶到了水行,已经是气喘吁吁。 此时老师傅张头已经做好了准备,张头做了一辈子的水工,遇到这种突发事件,往往还是他来牵头指挥调度。 此时他立刻召集所有的水工前来,因为说话的时候用了太大气力,他的嗓音几乎要撕裂开来。 “走水了!装车啦。” 一声出来,水工们立刻行动起来,装水的装水,开路的开路,四散而去,有条不紊。 水工们就近从汴河边取了水来,直奔火场而去。 火神来到之时,水就是汴梁城价比金银的珍宝。 李真金率先拉着水车往火场冲了过去。 看方位,着火的应该是明义坊的酒楼。 到了火场之时,火光已经冲天而起。 火是从二楼烧起来的,这个四层的酒楼名字叫做晖月,如今浓烟从二楼绵延而上,遮住了酒楼,同样遮住了天上的晖月。 李真金感到的时候,打火队的人已经在场展开救援了,土行孙打火队是明义坊自发组织建立的打火队。 自从官府出令可以遇到火情,民间可以自发先行救援,之后汴梁城内几乎每一坊的民众都自发成立了打火队。 在汴梁城各式各样的民间社团中,打火队作为实用的一类很快推广开来。 土行孙打火队即由明义坊的店家牵头,联合出资成立的,明义坊的百姓之中有很多都是打火队的成员,他们按月领着例钱,每次遇到火情的时候,因为就驻扎在明义坊,因此他们率先可以赶到,组织救援,展开灭火。 此时,为首的是打火队头领木楞,他年方四十,身材高大,螳螂腿,车轴身,浑身的肌肉像是精铁锻打一般。 木楞指挥若定,时刻观察着风向,避免火势蔓延。 一方面,他派人进去救人,他们披上用水沾湿的厚蓑衣,冲进酒楼,救出里面被困的客人。 另一方面,木楞正派另一队灭火,打火队没有军队的云梯,他们灭火全凭蛮力,只好用水囊或者水袋装了水往着火处扔过去,用来遏制火势,又或者是用压水器往高处喷过去。 这种压水器又名唧筒,用长竹子制作而成,下面一端开了小口,下面用长杆裹上棉絮推动水从小口里射出,一般单人就可以操作,大一些的则需要两人。 但是唧筒这种人力压水器的水量有限,而且唧筒的喷射高度则更多取决于使用人的力气,碰上这种四层高的大酒楼,难免有些力不从心。 此时酒楼中,还有人被困在里面。 一片惊慌的叫声,人们纷纷从酒楼上下来,李真金到场之后,立刻开始协助往压水器里面装水。 火灾刚刚发生的半个时辰以内,是最重要的时间。 人们能不能安全逃生,火势能不能及时遏制,家当能不能更多保全,全在这个半个时辰之内了。 酒楼的老板王员外此时看着面前的熊熊大火,人已经懵了,他呆呆地望着,一口一个阿弥陀佛。 这不是李真金第一次近距离地感受到这样的大火。 在他十岁那年,汴梁大火烧掉了城南左厢的整整三个坊,大火蔓延到了李真金的家,李真金惊醒的时候,整个巷子已经烧得无路可逃,他抱着妹妹躲来躲去,像一只热锅上的老鼠。娘亲最后冲进大火救出了妹妹和他,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情,娘亲的腿被砸伤了,此后渐渐落下了终身的残疾。 大火卷起热气扑面而来,李真金浑身的血都跟着沸腾起来,四处的筋脉都跟着跳动起来。 第2章 打火队 眼前的大火仿佛一只饥饿的饕餮,烈焰大口之中喷出夺命的火舌。 李真金的内心感到恐惧,更对火神感到愤怒。 面对火神扑面而来的怒吼,他愣住了。 他感到害怕,双腿发抖。 环饼在喊他,他似乎都已经听不到了。 这场大火拉着李真金进入了一片昏暗的地狱当中,妹妹在哭喊,娘亲在呼唤,火舌灼烧他的皮肤,烟气吞噬着他的呼吸。 李真金没想到,他竟然当场昏倒了过去。 李真金的命运从来与火都是纠缠不清。 李真金从小没有父亲,父亲就是民间打火队的一员。 他记得从小跟在父亲的身后,去过城内大大小小的地方,父亲告诉他这里是哪里,那里是哪里。 作为打火队的一员,父亲应该要知道这里大大小小的路,因此,后来李真金依然保留了这个好记性,走过一次的路,永远不忘。 但是他怎么也记不得父亲那张脸了。 或许关于父亲的记忆早就让那场火烧得一干二净了。 八年前的汴梁大火夺走了父亲的生命,当时父亲正在别处救火,没想到火已经烧到了他们家里,烧成一片灰烬。 大火过后,父亲不知所踪。 或许小山一样的灰烬里还有父亲的骨灰,可是大雨之后,这一切又冲入了汴河,销声匿迹。 他也曾经怨过父亲,如果当时大火烧起来的时候,他就在娘亲身边,或许娘亲就不会受伤。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娘亲认为水克火,于是让李真金从小开始跟着师傅卖水,水车穿街走巷,走遍大小角落。 后来,李真金现在终于独立送水了,六匹马的宽路,一个人窄巷,整个城南左厢的路都记在李真金的心里。 从小就是这样,因此他送水送的很出色,因为他总是能找到最近的路。 后来李真金成为了一名出色的送水工,并且买下了一辆送水车,娘亲更是替他开心,娘亲希望他能跟水过一辈子,这样令人放心。 然而,生活从来都很艰难,生活从来都充满了意外。 因为这是汴梁。 汴梁的天空之上结出了哪怕一块冰雹,落在哪个人头上,可能都是灭顶之灾。 酒楼的火还在烧着,李真金的脑海里全是各种声音。 这时一泼水浇在了李真金的脸上,李真金突然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发现环饼就在他的眼前,呼呼地喘着粗气。 “真金哥,你怎么了?没事吧,没有受伤吧。”环饼说。 酒楼的火还在烧着,所幸酒楼里的人大多都已经疏散了出来。 此时火军人尚未赶到,打火队的头领木楞也未敢松懈一点。汴梁的救火系统目前是由军队承担。承担救火任务的火军人便是军队其一,上有都巡检,下有厢巡检。汴梁共六厢,每厢皆有负责各厢救火任务的火军人,由厢巡检直接管辖。 火情出现之后,一般由负责探查火情的火军人立刻向都巡检直接汇报火情。 不过汴梁之大,如果都巡检不能及时赶到,厢巡检一般要立刻带领着本厢的火军人前往救火。 明义坊距离火军人驻所并不近,况且现在正是夜晚,街上正是人多的时候,各处道路都有拥堵,因此很难短时间内赶到。 一般情况下发生火情,在黄金时间内全靠这些民间的打火队了。 木楞明白,众人推出他作为明义坊打火队的头领,他的肩上担负着多大的责任,因此不到最后关头,他绝对不会有丝毫放弃的念头。 夏季正是多风的时候,火势依然旺盛地烧着。 这时酒楼里突然传来咯吱的声音,这声音钻进了木楞的耳朵里,立刻让他浑身汗毛倒数。 有过二十多年大火经验的他,立刻分辨出这是酒楼内的梁柱出现了异动,很有可能已经出现了断裂。 果然,不过一会一声巨响,整个酒楼斜了过来,一楼左边的梁柱已经歪了,如此一来,整个酒楼随时可能倒塌。 万一倒塌,火势必将蔓延到酒楼旁边的店家,除此之后,整个酒楼还有可能会震碎,到时候连一只老鼠都跑不出来了。 木楞大骂一声:“管他什么鸟火,救人要紧,全部都给我上。” 一声令下,一边掩护救火,一边喷水支援。 楼上的人纷纷开始被疏散下来,木楞也冲了进去。 李真金在一旁看得惊心动魄,丝毫不敢耽误任何进度,连忙开始帮忙续水喷火。 他们是再普通不过的水工,可是现在他们可以改变汴梁这座城市,改变这些被困人们的命运。 不过一会,木楞扛着最后一个伙计从楼上冲了下来,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人此时已经全部救了出来,当人员救出,火势又无法灭掉时,为了控制火势蔓延,打火的人会用人力把高层建筑拉倒,让它原地倒下,这样一来火势就不会烧到别的地方。 “还有人吗?”木楞扯着嗓子喊道。 打火队的人纷纷回答说没看到还有其他人困在里面。 “上火钩!”木楞又喊道。 打火人纷纷拿出钩子,勾住酒楼四角的柱子,由众人同时拉起,一齐用力,拉倒酒楼。 因为酒楼正是密集地带,四周都是店家。这样把起火酒楼倒下的时候,酒楼就不会倒向一边,烧到四周的其他建筑。 火钩已经勾好了,用粗粗的麻绳拉起,四角各有十个以上的汉子擎住绳子。 正在这时,突然听到酒楼里传来了喊叫声。 透过浓浓的烟气,原来一楼右面的酒缸下面还有一个小姑娘,看样子十岁左右,她的腿受伤了,紧紧靠着水缸,几乎不敢移动半步。 木楞立刻摆手,让众人停下。 火烧得很旺,一时根本无法进入。 木楞尝试了两次都被门口的火逼了回来。 一时间,陷入了僵局。 酒楼左面的梁柱已经开始摇摇晃晃,这个时候,李真金突然一头扎进了水车里,水一激,他好像清醒了很多。 李真金接着又用火钩在水车的前后两端砸了两个洞,这样一来水流正好可以喷到他的身上。 “环饼,跟我冲!干不干!” 环饼此时还有些疑惑。 “你推,我拉,咱们把水车当柱子,顶住酒楼,我去把那个姑娘救出来。” 环饼的脑子向来反应慢。 “干不干!” “你说咋干就干!” 随着李真金的一声吼,环饼推起水车往酒楼冲过去,水车前后砸出的小孔正好把水喷到两个人的身上,这样一来正好降温。 他们的大水车足有一人多高,正好可以代替梁柱,支撑住酒楼二层的重量。 “停!” 环饼听到了,李真金的喊声立刻停住脚步。 之后好一会,酒楼里面就没了动静。 这个时候,环饼才意识到李真金已经拉着水车进到了酒楼里面,他是要用水车撑住要垮掉的酒楼。 烟气扑面,吹得环饼眼泪哗啦啦流下来。 环饼大声地喊着:“真金哥,哥!” 打火队的成员纷纷被这一幕惊呆了:这个小子是个不要命的愣种! 木楞立刻明白了李真金的用意,当下趁机冲了进去,不过一会救出了小姑娘。 环饼擎着水车,大声喊道:“我哥哥还在里面,李真金哥哥还在里面!” 木楞这时又要折返回去,火气又把他逼了回来。 环饼见状松开水车,怒吼一声冲了进去,他浑身还湿透着,趁着这一身的凉意,他一憋气冲进了火场。 李真金被一块圆木挡住了去路,环饼搬开木头,把李真金抱了出来。 刚刚走出摇晃的酒楼,听得上面咔嚓一声,一根断掉的梁木从高处坠落下来,眼看就要砸向环饼和木楞两人。 众人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嘭的一声,只见环饼单手揽着李真金,单手挡住了那根梁木。 梁木上面还冒着火星,环饼的手上传来滋滋的烫伤声,可是在漫天的烟气中,他已经闻不到任何焦味。 环饼也感不到丝毫疼痛,用力一推,把梁木推到一边,带着李真金掏出了火场。 时不我待,木楞一声令下。 “一二,拉!催落!” 几十个汉子一同用力,本来摇摇晃晃的酒楼原地轰塌。 浓烟黑气夹杂着火星子吹了过来,遮天蔽日。 等到烟气散尽,酒楼已成一片废墟,火势已经不大,众人又开始泼水灭火。 李真金倒是没有受伤,仅仅擦破了点皮,但是环饼的手却已经起了脓泡。 木楞见了,赶紧找打火队的专人来处理伤口。 此时厢巡检也已经带着火军人赶到了,开始展开后续的灭火行动。 一场火烧之后,哭的哭,伤的伤,悲的悲。 酒楼的老板张员外已经哭成了个泪人,浑身瘫坐在地上,这下他的一身家当全都要打水漂了,他不止要承担酒楼的损失,因为火灾是从酒楼烧起,所以周边店家的损失他也要赔偿,包括酒楼的客人受伤的也不在少数,这些都要赔偿。 这下张员外彻底要赔个底掉了,他双眼无神,好似是被抽去了三魂七魄。 至于李真金,他新置下的水车这次是彻底报废了。 所幸,这辆水车倒是没有白白毁掉,救下了一个小女孩。 当他看见那个小女孩的时候,妹妹的脸一下子跃入李真金的脑中,他已经顾不得想起太多,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大火中的那个女孩不能伤到分毫。所幸最后女孩性命无虞,这总算是对李真金的一点宽慰。 李真金想起来,总是觉得又恨又恼,为什么偏偏火永远都在跟他作对呢? 大火夺走了父亲的性命,夺走了母亲的腿,现在又夺走了他的水车。 这一切都是因为无情的火神。 李真金打起精神,帮着水行的人继续装水送水。 当酒楼的大火已经熄灭的时候,天边也已经露出了淡淡的白色,街边的商贩们陆陆续续开始忙活了起来,蒸饼做汤的炉灶已经开锅,香气渐渐盖过了大火之后的焦糊味。 汴梁这座城市就是这样,像一架世界上最大的机械,不论怎么样,都还是要继续冷静无情地运转。 “小子们,干得不错。” 这个时候,一个人影站在了李真金和环饼的面前。 正是木楞,他塞过来几个环饼,又说:“你们两个不来找我,我都得去找你们,车子没了,以后准备怎么办?” 李真金之前是见木楞的,他自从做送水工以来,也碰到过几次火情,不过都没有这么大,因此并没有跟木楞说过话,木楞这个强硬的汉子看上去倒是让人会立刻感到安全,毫无防备。 对于李真金来说,买水车的钱是找水行借贷买下的,这下车子毁了,借贷还在,李真金一时真的无法想象之后的生活。 “走一步看一步吧。”李真金说道。 “按理说你不是我们的人,车子毁了我们没有惯例去赔。你看看我们打火队这一身破破烂烂,其实我们伙里的钱本来就没有多少盈余,但是不管怎么样,车子是因为救火才毁了的,所以我都会赔给你,等每个月的例钱到了,我给你一部分,分六笔,半年赔偿完毕,你看行不行?” 半年?李真金现在本身就背上了借贷,恰好也是半年,这下相当于是李真金竹篮打水一场空了,接下来半年的日子没有着落了。 “你们想不想来跟我打火?比送水挣得多,怎么说也是拿命换钱。”木楞又问。 李真金看着眼前一片焦黑的废墟,心中不觉已经冰凉,他不禁凄惨地冷笑了一下说:“我是水命,水火不容。” “小子说话狂得狠,你要是真是水命,正好克火。”木楞豪放地笑了一下。 经历一夜的奋战,其实木楞已经足够欣慰,扑灭了这么大的火,这次打火队没有一个人死亡,这是多大的幸事啊。 看着李真金久久没有回话,木楞又说:“如果想来,到明义坊打火队找我,张员外家羊肉店旁边就是,好打听。” 木楞其实真心想拉着这两个后生入伙,李真金脑子活,身体敏捷,环饼力气大。两个人如果好好训练,都会是打火的好手。 水车还有一个轮子是完好的,李真金从废墟里把轮子搬了出来,用衣服擦了又擦,扛起轮子回去了。 或许,以后再换车子,这轮子还能用得上。 李真金一路上都没说话,他的心在滴血。 带着环饼回到水行,李真金特意又把轮子交给了张头保管。 “张头,我现在可就剩下这个轮子了啊。”李真金说。 “哥,你不回家看看?”环饼问。 李真金小小年纪,眉头疙瘩挤成了老人一般,一脸愁容。 他也想回去啊,可是怎么回啊? 家里三口人等着吃饭,娘亲还病着,这些全都扛在李真金年轻的肩膀上。 这下刚买的水车就坏了,他该如何同家里人说呢? 第3章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李真金一直在水行待到晌午。 到了晌午,李真金照旧去等妹妹,等妹妹来了,照例喝上一碗卤梅水。 “哥,你的水车呢?”妹妹真铃问道。 “放在隔壁巷子里卸水呢。” 真铃又说:“昨夜听说起火了,娘一直提心吊胆。今天大早起来,又听人说火夜里就灭了,说看见你一大早就去水行了,这才放心,说你肯定是着急送水了,还夸你换了新车子果然是来了劲头。” 李真金笑了笑,点点头没有答话。 妹妹真铃走了以后,李真金一直在街头游荡,满腹心事,这当然瞒不了环饼。 环饼又说:“李真金哥,你放心,车子毁了不怕,钱咱俩一起还,我就算是去河边扛活,去城外抓鱼都行,过半年一年,咱们怎么都能把车子的钱还了,然后再置办一辆。” 李真金笑了下说:“瞎说些什么,买车是我的主意,把车推进火里也是我的主意,跟你没关系,要还也是我自己还,你不要再说了。” 李真金说完又把剩下的半块环饼给了环饼。 其实车子的钱咬咬牙,李真金不是没有办法,一年,两年,他怎么也能再挣回来。但是娘亲的药呢? 请医问药的钱才是大开销,李真金好不容易攒够了钱,请了个好大夫,终于能抓上药。 药再断了,娘的腿病又前功尽弃了。 从小到大,娘亲的腿都是时好时坏,大夫曾经说了,这样下去早晚会瘫痪的。 李真金像热锅上的蚂蚁转来转去,顶着头上的大太阳一直转悠到太阳落山,环饼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 “李真金哥,咱们转悠到什么时候才好啊。” 李真金抬头看了看街上,差不多到了他平时回家的时辰,于是说:“行,就这样先回吧。” 以前回到家中,娘亲往往已经做好了热饭,照例是素粥,里面放了大个的红豆。李真金白天在外面卖的是力气,晚上回到家,娘亲从来不会亏了李真金的肚子,特地留下的都是稠糊糊的一大碗。 这一碗粥,配上一碟子咸菜,李真金吃得很香。 一顿饭虽然简单,但是足以让李真金褪去一天的劳累。 之后,李真金就会开始煎药,每当煎药的时候,娘亲少不了唠叨:“又买药了?依我说,这些钱倒不如省下来,早晚给你找个媒人,好好寻一下,成个家,这样我也没有心事了。这病啊,吃了多少副药也不见好,依我说,可能是命。我一个老婆子,注定是这命了,不值得再费钱了。” 李真金听多了这话,早觉得已经是耳朵生了茧子。 生了茧子恰恰是皮糙肉厚,李真金也不当回事,沉住气哄娘说:“这个药便宜,我换了个大夫,大夫说了,真正有用的药不一定是贵的。你没听说,上个月,有个开酒楼的员外,病重了,大吃人参,没想到补过头了,当天夜里就走了,大夫说是这病本身就不该用人参,用对症了甘草也能治病,若是不对症,人参还不如甘草。” 每次李真金都是扯一大堆闲话,才哄得娘亲没了话说。 趁着这会功夫,妹妹往往在一旁细细挑选好梅子,准备天一亮起来做梅子水。 李真金家住得狭窄,娘亲妹妹和他三个人都挤住在一间木板房里,房子还是租下来的。 其实这也是汴京很多百姓人家的常态,不管是家里有几口人,多一间房子也是没有的。 大多时候,伺候娘亲吃完了药,天色已经晚了。 夜深之后,这里寂静得可以听到坊外小河的水流声。 这里是城边上的偏远地界,城区内的繁华与这里并不相干,整个苦井坊,住的全是做工的,又或是做生意的小商小贩。 忙碌了一天,他们早就鼾声四起了。 可是今天,李真金犹豫了好久才走进家门。 李真金照常开始为娘亲煎药,娘亲问起,他就说水车放在了水行,省得让娘亲操心。 李真金一直有些恍惚,一不小心分了神,喂娘亲吃药的时候,不小心把药洒在了娘亲的腿上。 李真金连忙去擦,这时他却发现娘亲的腿上有好几块淤青。 看着十分醒目,令人心疼。 “这是怎么回事?”李真金赶忙问。 “没事,磕碰了一下,没什么大碍。”娘亲连忙解释说。 李真金又看向妹妹,妹妹又说:“娘挑梅子的时候不小心摔倒了,平地就摔了,我也没有想到,怎么会摔成这个样子,娘怕你担心,不让我跟你说。” 妹妹的眼睛湿润了,声音透露着委屈和担心。 “娘,以后你就尽量不要干活了。”李真金说。 大夫之前说过,娘的腿因为常年不能活动,所以气血最是容易不通畅,所以妹妹真铃每天都会给娘亲按摩,早晚各一次。 气血不通就会容易受伤,哪怕是一点磕碰都会难以痊愈,淤青只是表征之一。 大夫说,淤青的表现越是厉害,证明腿的病根越深越重。 李真金心里一团乱麻,嘴上还是说:“娘,吃药,吃药就好了。” 那天晚上等妹妹睡下了,李真金始终还是翻来覆去地烙饼。 月光轻柔地抚在妹妹的脸上,李真金看着越发心疼了。 妹妹左耳旁边那个烫伤的伤疤十分醒目,像一条伤痕重重地刻在了真铃的心上。 妹妹真铃早就长大懂事了,心思也越发细腻爱美,后来李真金攒钱给妹妹买了一条上好的丝巾,此后妹妹每天戴着,晚上睡觉的时候才会摘下来。 这个伤疤就是那年汴梁大火的时候留下的,李真金每每看到这条伤疤,心里就像被狠狠扎了一下,心在滴血。 李真金悄悄起身出门,坐在了家门口的地上,默默地落下了眼泪。 这个拥挤的巷子里,三步就是间,五步就是一户。为了不让邻居和娘亲听到动静,李真金仅仅捂着嘴巴,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李真金想,这个家还要靠他撑着啊,他的肩膀要变成铁变成金,砸不动烧不坏才行。 第4章 水火不容 李真金第二天直接去了水行,他对环饼说:“我想好了,我要挣钱,我要去打火队。” 环饼脑子转了半天,又问:“那以后不送水了?” “送,等到攒下钱来,我还是回来送水。” “那我呢?我怎么办?” “你就还是跟着老师傅待在水行吧,有个照应,我也放心。” “不行,哥哥,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也去打火队。”环饼的语气十分坚决。 李真金听了,不禁笑了。 “好,咱兄弟一起。” 环饼这才满意地笑了起来,环饼最乐意跟着李真金,也最看重李真金。 环饼没有家人,水行的老师傅张头和李真金就是环饼的全部了。 随后他们两个直接去了打火队,地方很好找,在明义坊的中心位置。 不过打火队所在的院子极其简陋,这里活脱脱像一个船工们的居住区,拥挤的床板挨着床板,打火队的单身汉们全都在这里扎堆。仓库里,仅有的打火设备摆在了一间小房里,虽然狭窄但是摆放整齐。 院子里摆放着平时训练用的一些器具,打火队的常驻成员们此时正在训练,身上的衣裳还带着昨天烧破的洞。 看得出来,他们的确也是一帮过着苦日子的穷汉子,经费并不充足。 李真金径直来到了木楞面前,行了个礼说:“木头,我想好了,一起来打火队。” “真想好了?我们是拿命换钱,我不想强人所难。”木楞又说。 “你呢?”木楞笑了笑,又问环饼。 “我听我哥的。”环饼答道。 木楞又是洪亮一笑:“你俩倒是挺**,不过这就对了,做我们这一行,就是要**,万一钻进了火里,熏得什么也看不清楚,这个时候能靠得住的就是你们身边的人,好,好,好。” 木楞一连说了三声好,又把两个人的肩膀重重挤到一起,眼睛里面流露出欣赏的目光。 “不过我有个条件,希望木头能够准我。我就做半年,半年之后,我还清了水车的借贷,再回去送水。” 木楞想了想,眉头皱了起来。 木楞说:“我们这里可是没有这个规矩,要是都这样,我们这里就留不下打火的老手了,全是生瓜蛋子,遇到起火,我们就只有白白送死的份了。” 听了这话,李真金又说:“要是木头觉得为难,我们两个就另作打算。” “不要着急。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的水车是因为打火烧坏的,就这一条,我就不能不管你,哪怕你就在这待两个月,我都收着你。”木楞掷地有声。 听了这话,李真金的心里突然生出一阵暖意,他心知水车损毁,如果要怨的确怨不得别人,他可以选择不去救那个小女孩,但是在那一瞬间,李真金还是毅然决然地冲了上去。 归根结底,要怨就怨这无情的火。 “想打火吗?”木楞又问。 “不想,我恨火。” “恨火不才应该打火吗?” 李真金又回答说:“我也不喜欢打火的人。我们是送水的,水火不容。” 木楞听了没有接着再问,他又说:“回去收拾收拾,以后要住在这里。” 木楞没有指望李真金喜欢做一个打火人,这里的每一个人,有谁真正喜欢做打火人呢? 恐怕这个问题问了哪一个人,他都要犹豫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不过,李真金的回答倒是实话,李真金确实不喜欢打火的人,之前也曾经怨过父亲,他不明白,一个父亲为什么要这样不负责任?从小时候开始,家中就很少看到父亲的身影,因为打火人不能夜夜归家,要时刻待命。 在李真金心里,父亲是个打火的老手,但讽刺的是,他却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家人,让家人在火灾中。 至于他却消失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娘从小就告诉李真金,父亲死在了大火里,父亲是个好男人。 可是李真金心里,还是难免有些耿耿于怀,既然如此,为什么他非要去打火呢? 李真金其实从没想过做一个打火人,他甚至有些怕火,平日里也不想记起他还有个做打火人的父亲。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好好送水,好好养家。 不过更重要的是,李真金娘更不会同意李真金做一个打火人,父亲在她心中虽然没有任何瑕疵,但是李真金娘曾经说,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同意父亲做了打火人,所以娘亲也不想让儿子李真金碰到关于火的事情。 于是李真金决定瞒着母亲。 李真金对娘亲谎称说是又揽了一份在水行守夜的活计,于是不能每天回家了。 李真金娘再三地叮嘱说:“好好好,做活要紧,水行器重你,你就要好好干。” 李真金郑重点了点头,收拾了两件衣服出门去了。 送水的老师傅一直很看好李真金,得知他去了打火队之后,又鼓励他说:“你打火,我送水,我们两个还是做的一样的活计,好好干,哪里都能出头。” 等到正式来到了水行,李真金才开始了解到这个所谓打火队的现状。 这个所谓的打火队不伦不类,全都是散兵游勇。 打火队的处境也十分尴尬,汴梁城现在负责打火的除了民间的火行人之外,还有火军人,隶属于军队。可是火军人并不是所谓的精锐部队,往往都是各个精锐军队筛选下来的,整体素质一般。 无论是民间,还是军队,汴梁的打火力量都相对有限。 至于明义坊打火队内部,更是良莠不齐,有的蹲过大牢,有的不务正业,到这纯属是临时混口饭吃。李真金这才明白,为什么木楞要急于找新的人进来,因为打火的老队员很少,基本上是来了走,走了来,很少有人愿意一直做这种辛苦要命的工作。 李真金听木头说,现在大大不如从前了。 之前明义坊的打火队在全汴梁城都是有一号的,在民间组织的各类社团中,打火队首屈一指。 鼎盛时期,打火队备受尊重。木头还说,他们的老首领很有号召力,整个明义坊没有人不仰仗他的能力和侠义。在他做头领的十年里,明义坊没有发生过一例起火致人死亡的事情。每次有火情,他都能带队及时扑灭。 因此那个时候,打火队的生活过得很体面,打火队的人无论走到哪里,别人也都会多敬三分。 不过当年汴梁大火之后,打火队的精锐和骨血都在救火中去世了,老首领也死在了火里。 李真金这个时候还不知道,这个老首领就是他的父亲。 第5章 打火人 打火人这三个字,在木楞心中的分量很重,在李真金父亲心中的分量更重。 其实木楞看到真金和环饼的时候,第一眼就想起了当年的他和李牢心,李牢心就是打火队的老首领。 少年时期的木楞总是想环饼一样跟在李牢心的屁股后面,李牢心比木楞年长几岁,他们两个是偷东西的时候认识的。 苦井坊的旁边还有个苦水坊,这里已经是比较偏僻的所在了,汴河的水流到此处已然变得浑浊,偶尔还能捞到上游人们遗落的烂骨头。 大概是河水污了井水,这里的水井隔三岔五会散发出一种淡淡的恶臭。 水也不好喝,煮茶做饭总带着一股淡淡的苦味。 因此叫苦水坊,这里住的人大多都是跑船的船工渔民,他们拖家带口聚集此地。 这是大宋都城汴梁城市发展的特色之一,各行各业往往会不自觉汇集一处居住,这样一来招工出工都十分方便。 木楞和李牢心都是苦水坊里出生,苦水河里撒欢,船上长大。 他们的捕到的鱼都是卖给汴梁城里的张衙内,张衙内在秤杆上做了手脚,少给了他们三成的鱼钱。 渔民们看着,都是一肚子窝火,但习惯了忍气吞声。 其中两个年轻人硬是不服,趁着夜里,他们又偷了三成的鱼回来。 结果,两人都让衙内的手下抓住了。 张衙内专意要戏弄他们,让手下先揍一顿,再让他们磕头谢罪,否则就送官府。 按照大宋律法,他们的罪行至少要受脊杖二十,刺字发配,劳役三年。 劳役尚且好说,可是刺字之后,恐怕再无脸见人了。 两人皆是忍辱负重,木楞一根筋,打死不愿磕头谢罪。 这时衙内又说:“你们都是水里长大的,水性肯定没得说,我们来比试一番,闭一口气,谁能游得比我远,我就放了你们。” 张衙内好玩,最喜游泳,甚至他在汴梁组织了游泳的民间社团,每年都会组织比赛,每年的魁首都是张衙内。 两人一咬牙,比就比! 三个人一齐跃进水里,往前游去。 张衙内实在是水里的好手,一个猛子扎进河里,已不见了影子。 半柱香烧完了,木楞已经憋不住了,首先冒头上来了,爬到岸上之后直吐水。 静静的河面,让人看着不敢呼吸。 张衙内和李牢心还没有出来,这下最后的希望全都在李牢心身上了。 衙内的手下们等得都慌了,衙内的小命要是交代了,他们纷纷没有好果子吃。于是他们纷纷开始下水去救。 这时张衙内从远处突然冒出头来,急忙朝手下们挥手。 等到衙内到了岸边,李牢心才从远处冒出头来,惹得围观的群众纷纷欢呼起来。 这下衙内输了,只好放了两人,灰溜溜去了。 从此,李牢心的名号从苦水坊传了出去,水下第一好手。 李牢心上岸之后,对木楞说:“这不是什么能耐,这是我们的活命的本事。衙内把水里的本领当做乐子消遣,可是我们呢?我们当做是救命的稻草,没有这点本事,说不好哪天就葬身鱼腹了。” 话音背后是捕鱼人的悲凉,可是道理木楞却记住了。 底层人的那点能耐是救命的稻草。 两人此后结成了过命的交情。 木楞回想起来,少年时他性格有一股子犟劲,倒是和李真金这小子有些像。 不过,木楞此时不知眼前的李真金就是李牢心的儿子。李真金也不知眼前的木楞曾经是父亲的兄弟。 木楞和李牢心自从和衙内有了过结之后,捕鱼的行当时做不成了,更糟的是,盗贼的坏名声也随之传了出去。 他俩走到哪里做工,没多久就被哪里赶出来。 穷途末路之时,他们进了打火队,收留他们的是当时的打火队首领,风癫子风头。 李牢心问他说:“你不嫌弃我们有个盗贼的名声?” 风癫子风头 没过几年,风头离开了人世。 之后李牢心接下了首领的位置,好景不长,汴梁打火夺走了打火队十几条鲜活的性命,其中也包括李牢心。 后来木楞接下了打火队,他继承了打火队的传统。 在他的带领下,火行人依然坚持刻苦的训练和严格的规矩,其实要比水工的生活还要辛苦很多。 这是从李牢心开始就定下的规矩,木楞一直记得当年李牢心的话,和捕鱼人一样,对于打火人来说,他们的能耐是救命的稻草,是无情火海当中唯一的护身符。 如今,打火队辉煌不在了,当年队里的豪杰也不在了。当年声名,一时半会也打造不出来了。 这是木楞最大的遗憾,也是最大的愿望,他一直希望能够让打火队重现往日辉煌。 木楞坚信,唯一的办法,就是训练,踏踏实实训练。 让每个队员都能练好各自的护身符。 五更天,打火队的院子里就开始响起操练的声音。 起来先是早课,此外,一天还要再训练四个时辰,晌午前后,分别两个时辰。 每天清晨的早课是闭气,热身操练之后,院子里的两排大水缸里,队员们开始轮流钻进去闭气。 这里闭气时间最长的记录是半炷香,是木头的记录,至今无人打破。 在着火时,遇到烟气浓重的地方,闭气时间很多程度上左右着打火人的小命。在火场当中,最多的人不是死于火烧,而是被浓烟夺去了性命。 木头平时不负责跟进训练,由张小凤负责监督训练,张小凤是这里除了木头之外资历最老的打火人,平日里大家都尊称他为大师兄。 不过张小凤为人向来冷冰冰,凡事一副不可商量的样子。 他的身材倒是高大匀称,按说要是从武,应该是禁军的好苗子。 据说,他之前曾经果真是做过禁军,不过后来的事情大家都不得而知了。 开始训练的时候,极其难熬。 首先是闭气,这一点李真金倒是不在话下,他唯一的特点就是水性好,从小在汴河里游大的。 可是环饼可就难了,他虽然力气大,但是气力不行,从小更是不通水性。 两个人一个重在爆发力,一个重在耐力。 环饼耐力不足,一场早课下来,能喝进去一肚子水,接下来的常规训练主要有三项,掷水袋,喷唧筒,扛沙包。 训练时用的水袋是沙包,模拟水袋的重量,这个训练的目的在于提升投掷的距离和精确度。 唧筒训练的目的也是为了能够把水精准地喷在火源上,同时也要练习投掷的距离。 至于扛沙包,则是为了模拟人体的重量,这样训练,以便起火时可以把人从火场中更快地救出来。 这几样训练,李真金练习起来就相对吃力了。一天练下来,他的腿感觉都快失去了知觉,走路飘飘晃晃。 因为环饼的闭气训练一直不过关,下水不过是十来个数就撑不住了,一般人至少可以撑住五六十个数。 于是大师兄张小凤罚他专练闭气,不许吃饭,什么时候过关才能吃饭。 到了晚上,李真金出门买了两个蒸饼带给了环饼。 一天没吃饭,环饼的肚子都饿瘪了,立刻狼吞虎咽起来。 “哥,你说我不会钱还没有挣到,先饿死在这里吧。”环饼吃完还不够,拼命往肚子里喝水。 “不会的,你行,明天一定能过。” “我就怕连累你,要不我还是去送水好了。” “现在去送水,那是怂了让人撵走的,没人瞧得起我们。咱们通过了训练,留下来再走,那是自己走的,出去别人也得高看我们一头。你想怎么走?” “我要留下来,让别人高看我们一头。”环饼又喝了一碗水。 “饱了,喝饱了。”环饼傻傻地笑了起来。 “慢点喝。” 李真金忍不住笑这个傻弟弟。 可是明天的训练,依旧恐怕是个难题。 第6章 打火命 到了第二天,训练还是照常,环饼的闭气还是没有过关,照例又被罚不能吃饭。 张小凤板着脸对环饼说:“吃能吃三个人的份,一个闭气怎么就练不出来,难道你就这么没用?” 张小凤在训练的时候,说话向来是有些刻薄。 到了第三天,环饼白天走路的时候都已经开始打摆子了。 李真金终于是忍无可忍了,他当即撂了挑子。 “他吃是能吃三个人的份,但是力气也能顶三个人。你凭什么不让他吃饭,不吃饭怎么能有力气练习?”李真金怒道。 张小凤见李真金跳了出来,说道:“我不让他吃饭,是因为他闭气没有过关,这是我们打火队一贯以来训练的规矩。今天不行,不能吃饭,明天要是还不行,我还不能让他吃饭。明白了吗?” “别练了。环饼闭气不行,但是其他的未必不行,你为什么要这么刁难他?不吃饭他就没有力气,怎么能够练好?” 李真金小心扶过来吐得不行的环饼,扶他坐下。 “像你说的,他不是个废物了?我怎么没看出来啊。哦,我知道了,反正你们两个早晚都要走的,所以打算随便练练就行,是吗?我告诉你,你只要是还没走,就算是呆在这里一天,也得给我好好训练。”大师兄张小凤的眼睛瞪着李真金,让人不寒而栗。 “我们还没有你说的那么没出息。你要说他是废物,我不服!”李真金说道。 “不服我就让你服,这样吧,我和你们两个人比试,你们要是赢了我,什么都好说,可你们要是输了,你们两个就都不要吃饭了。” “好,比就比。”李真金挽起了胳膊。 此时,首领木楞已经在他的房间里听到了这些争论,他倒是没有制止,依旧在闭目养神。 说比就比,抽签选出了要比赛的课目,第一项是比扛沙包。 张小凤扎个马步,拉开了架势,深吸一口气,两手分别抓住一个人形沙包,说话间手一抬便顺势扛在了肩上,每个沙包都有百斤以上。 张小凤脚下丝毫不乱,身形依旧很稳。他接着迈开步子,扛着沙包径直走了三圈,放下了沙包之后,大气也不喘一口。 此时众人见了,纷纷喊出喝彩声。 接下来就轮到环饼了,李真金小声在环饼耳朵旁边说了几句话,环饼重重点了点头。 众人只见环饼吸了吸鼻子,大步上前,也是单手一个,两只沙包都扛在了肩上。 这还没完,又见环饼深吸一口气,俯下身子,又用嘴咬起一个沙包,硬生生衔了起来。 众人都看得呆了,莫不是铁牙铜嘴? 人群当中开始有窃窃私语传来:“不愧是吃货,练出了好牙口。” 环饼迈着重重的步子,围着院子绕了三圈,放下了沙包。 喝彩声迟迟没有响起,但是队员们纷纷看得愣了。 第一轮,毫无疑问,环饼胜了。 第二轮再抽签,课目是闭气,这下只好由李真金上场。 这个倒是简单,就比谁闭气的时间长。 随着一声令下,李真金和张小凤纷纷跳进了水缸里。 李真金其实最善水性,小时候父亲经常会带他去城外河里抓鱼,李真金钻到水下,可以足足游出去三十多丈,从这头进去,从远处冒出来,怀里还能抱着几条鱼。 时间长了,李真金在水下能听到声音,能看见东西。 偏偏是一个水命,没想到如今干起了火行。 李真金正在闭气,不过一会,隐隐之中听到了动静。 那是张小凤用手紧紧抓缸壁的声音,听着仿佛缸要被他抓出裂痕。 这个时候,李真金稳了稳心神,突然跳了出来。 一旁张小凤也忍不住了,缓了一下也冒出头来,呼呼喘着粗气。 这一局,胜负也十分明显,李真金输了。两场比拼下来,这样才算是打平。 “打平了,这怎么算?”李真金说道。 李真金的心里清楚得很,第二局他需要输。如果第二局他还是赢了,李真金猜测,这样会更让大师兄下不来台,对谁都没有好处。 刚才第一局中环饼的表现已经让大家看出了他的能力,这样一来,谁也不会再小瞧他,他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既然没有分出胜负,我们就再比一轮。规矩就是规矩,这个规矩我今天守定了。”大师兄又说。 这个时候一旁突然传来木楞的声音:“我看吧就不用再比了。” 大家见了木头,纷纷噤声,并排成列地站好。 木楞走到了李真金的面前说:“还比什么比,两个人比人家一个,才打了个平局,胜负还不够明显吗?” 听了这话,队里有些看热闹的老人不禁又瞟向李真金和环饼坏笑着,以为有热闹可以看了。 但是谁知木头阴着脸又说:“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一直这么说。我看你小子不错,你的力气是从哪里来的?” 木头是为问环饼,环饼说:“环饼。” “我知道你叫环饼,我问的是你的力气是从哪里来的?”木楞笑了。 木楞的脸一直是阴晴不定,让人摸索不定。 环饼又说:“就是环饼,因为吃了环饼,所以有了力气。” “你个傻子,那么说来,是个人天天吃环饼,都能一膀子力气了?你能吗?你能吗?还是说你能?” 木楞挨个地问了问其他的队员,他们纷纷低下了头。 “你们不能,我也不能。所以环饼还小子还点能耐的,那我觉得,我们可以为了这样的人,我们可以给个例外,你们说是不是?” 一番话有理有据,众人听了纷纷齐声答:“是!” 木楞又看向张小凤,张小凤连忙说:“听木头的。” 木楞又对环饼说:“限你一个月的时间,把闭气的本事练上去,这能保你的小命呢!” 环饼使劲点了点脑袋。 木楞这时又看向李真金,说道:“现在说回你,你叫李真金,真金不怕火炼,但是你是肉身啊,肉身可经不住火知道吗?” “知道!” 李真金面无表情,响亮的答了一声。 木楞这还嫌弃不过瘾,竟然真的喊人拿来了一根烧着的木头,红彤彤地喷着热气,冒着烟气。 “来了这,你们就是打火命,什么是打火命知道吗?” “不知道。”李真金回答说。 木头笑了笑,又说:“两层楼起火,你都不用靠近,风一吹,热气都能把你烤熟了掀翻了,这就是打火命。” 木楞拿着烧红的木头,逼近李真金的面门。 火焰还未靠近,李真金已经闻到了眉毛烧焦的气味。 李真金心知木头要作弄他,偏偏心里又生出一股子犟劲,他咬着牙纹丝不动。 “火要是连成了片,汴河里的水都能煮开了,逃命别想着跳到河里,河水滚得冒泡,见过脱猪毛没有,钢针一样的毛都能烫软了,这就是打火命。” 木楞话说得慢慢腾腾,木头还在一丝丝逼近,李真金的眼睛已经被烟气熏红了。 “看见过烤猪没有,巴掌大的火,烧半炷香,皮都酥了知道吗?这也是打火命。” 木楞还在说着,李真金的眉毛已经烤掉了。 环饼见了,立刻冲上前去,挡在了李真金面前。 “要出人命了。”环饼喊道。 红彤彤的木头瞬间在环饼的胸前划出黑红的道子。 木头还没有停手,环饼的胸前响起滋滋的声音,肉皮烤熟的糊味传来。 第7章 火神墙 胸前的木头紧紧顶在环饼的胸前。 人群中响起了笑声:“这下真是烤猪皮了!” “环饼,你个傻子。” 李真金这时立刻推开了环饼,去看环饼的胸口,胸前的衣服已经烤烂了,肉皮上是一片通红,不过一会就起了水泡。 “你是不是傻,不想要命了!”李真金急切地说道。 “你有个仗义的兄弟。没大事,皮外伤。”木楞说道。 “你还不是说风凉话,还不是因为你。”李真金已然有些气愤了。 木楞笑了笑说:“我有言在先,训练时,大师兄说什么就是什么,可是你顶撞大师兄,该怎么处罚?” 这时人群里有声音传来:“按规矩,罚掉半个月的例钱。” 李真金这下有嘴难辨。 “看在你兄弟替你受了罪,不处罚你了。要成真金,我看你还差着远呐,好好练吧。”木楞说道。 对环饼称赞有加,对李真金处处刁难。一捧一踩,木楞有意如此,他正好借机杀杀李真金的傲气和犟脾气。 木楞的这番处理,让众人无话可说,皆是心服口服。 之后,木楞又悄悄把李真金叫到了房间里。 “你是故意输的吧。”木楞是在问李真金,可语气里又没有任何怀疑。 李真金表面上不动声色,疑惑地问道:“木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木楞笑了一下说:“你小子肚子里的鬼主意倒是不少,我这双眼睛是什么啊,火眼金睛,火里都能看到针尖。不过我告诉你,这些都没有用,打火人靠的是真本事,有了真本事才能保命。” 这件事情,单从李真金的应对上来看,有进有退,有勇有谋。其实木楞的心里不禁又对李真金这个小子产生了一些好感。 但是李真金还是心思不定,总是一种心事重重的样子,木楞对这点倒是有些担心。 这场比拼下来,李真金总算是替环饼争了口气,但是这下出了风头,也容易遭人看不惯了。 当天晚上,两个人铺盖被换到了角落里,这里本来是冬天的时候放尿桶的地方,虽然现在尿桶都在房外,常年积累下来的尿碱还是一层又一层,重重的骚味直窜鼻子。 李真金看着床上铺盖,无奈地笑了笑,躺了下去。 “大哥,这骚味太恶心了。”环饼说。 李真金捏住了环饼的鼻子,说:“傻,骚就不闻。你要争气,咱们都要争气,别让人看扁了,明天好好练。” 月色上来的时候,李真金又想,娘亲应该吃完药躺下了吧,妹妹或许也睡了吧。 “咱们一定能过上好日子。”李真金又对环饼说,也是对他自己说。 哪里的生活都不如意,可李真金从来不服气,人要挣命,不能服命。 不过他没有想到,打火队里的难关这才算是刚刚开了个头。 好在打火队的收入还行。 送水一天按说才能赚个四五十文钱,可是打火队一天能有八十多文钱。 八十多文钱在汴梁能够买上一斗米,如果省吃俭用,还能存下钱来给娘亲拿药,对李真金来说,这已经十分难得了。 按说工钱方面,打火队的工作是要好多了,可是打火队的训练简直要比送水累多了。 水车毕竟是带着两个轮子,可是纯靠人的两条胳膊两条腿,百多斤的沙包天天扛过来扛过去,李真金的两条腿活活要练成车轮子才行。 来了不到半个月,环饼能吃能练,闭气训练也进步了很多,终于过关了。 过关之后,两个人就要迎来打火队的入队仪式。 整个汴梁,每个大大小小的打火队都有各自的仪式,新人要通过仪式才能成为一名正式的打火人。 仪式的内容基本上也大同小异,祭拜火神祈求火神的保佑等等,仪式过后,火神便会保佑打火人从今往后,火里来火里去,如水中鱼天上鸟,来去自由,性命无虞。 但是木楞带领的打火队的仪式稍微有些不同,并不是单纯的祭拜这么简单。 很快到了入队仪式这一天,全队的人都来到了后院,仪式要在这里举行。 后院平日里他们都不来,这里稍显荒凉,两间破屋里住着一群老人。李真金十分惊讶,近在咫尺,他竟然没有发现这里还住着一群老打火人。 老打火人大多都是在之前的火灾中受了重伤,从此打不了火了。老一辈的打火人大多身体虚弱,而且都会有后遗症,咳嗽虚弱,他们大多都是无儿无女,形单影只,于是在这里抱团取暖,由打火队供养到老。这也是打火队一直入不敷出的重要原因。 这些老打火人做不了什么活计了,都聚在这个河边的院子里,平日里手工做一些打火队用的器具等等,这样算是自给自足了。 为首的老打火人叫做冯员外,据说之前是汴梁城内的大老板,但是后来成为了一名打火人,至于其他,再没有人知道更多,他的过去像是个谜。 不过大家依然还是称呼他为冯员外,心中对他皆是十分敬畏。 冯员外的右眼上戴着一个黑色的眼罩,他的眼睛在救火中瞎掉了一只,看着有些可怖,不过冯员外的左眼里却尽是慈祥,脸上也时常挂着淡淡的笑容。 或许对他们来说,人生早就被看淡了。 其实这里很多人大多身上都带着伤,有的一瘸一拐,有的老打火人甚至断掉了一条臂膀或者一条腿。 他们在火中经历过生死,也早就浴火重生。或许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击败他们了。 仪式照例是要由冯员外主持,明义坊打火队的仪式有一点十分特殊。 别的打火队都是拜火神像,可这里,拜的却是火神墙。 一座又重又厚的土墙,上面刻着一副火神像。 此时,墙的四周已经堆上半人高的柴火,在冯员外的主持下,木楞带着全体敬拜火神。 之后才是入队仪式的重场戏,新人要在熊熊大火中,翻过这面墙。 这面火神墙足有一丈有余,火苗已经窜了起来,整面土墙几乎都被这跳跃的火苗围绕了起来,热气逼人。 人在火神墙前,宛若石头上的烤馍,任其宰割。 然而接下来,李真金要从这面滚烫的墙上翻过去,这样才算真正入队,成为打火人的一员。 下油锅走一圈,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第8章 火神挡路 火神墙被烤出了一股浓重的烟火味,好似眼前便是火场。 火焰之中,跳跃着人影,回荡着呼喊,甚至是飘出鲜血的味道。 这面墙代表着队里的过往,代表着队里最深处的伤痛。 汴梁房屋多为木结构,少有土墙,这面墙来自粮库。 汴梁大火那年,粮仓起火,为了抢救粮食,打火队有一部分人进了粮仓,却被困在了里面。 粮仓的夯土墙大概是汴梁除了城墙之外最高的墙了,他们最后没有一个跑了出来。 大火烧过之后,一片灰烬。 他们的尸骨已经难以寻觅,但是唯有这面土墙依然竖立着,本来就十分坚硬的夯土墙在大火中烤了十几天,如今已经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上面甚至渗进了老打火人的鲜血。 之后木楞把这面土墙抬了回来,放在后院,又找工匠在上面刻上了火神像,另一面上,刻上所有因救火而死的打火人的名字。 木楞每天看着这面墙,就是为了提醒自己,要记得,不能再死人了。 这是木楞的心思,可以翻过这面土墙,才能进入打火队。 木楞不想当年的惨剧再次发生,如果他们能在熊熊烈火中翻过这面墙,那么汴梁城的大多数墙都不在话下,他们永远不会被困在大火之中。 仪式之后,火神加身,任何毒火便不能伤害他们分毫。 火神墙前,李真金感到浑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热气将他包裹,火焰之中,她仿佛看到了妹妹的脸,脸上的伤疤像恶魔的嘴巴张开怒吼,朝着真金露出凶恶的獠牙。 他浑身的鲜血都烤热了,沸腾了。 这恶魔又变了,变成了娘亲的样子。他仿佛看到娘亲抱着妹妹从恶魔的嘴巴里跑了出来。 恶魔凶狠的獠牙,刺伤了娘亲,鲜血中,娘亲大喊着…… 那恶魔最后又变了,变成了一张空白的脸。 是父亲,是李真金已经记不清的父亲。 这时他为什么又冒了出来?李真金不得而知。 他闭上眼睛,不敢再去看。可她的双脚依旧黏在了地上,无法挪动分毫。 木楞已经没有耐心了,扯着嗓子喊道:“你干嘛呢?发什么呆,等着死人呢?这要是火场,你这一眨眼会死几个人你知道吗?” 木楞的声音如同晴天霹雳,让李真金睁开了眼睛。 他大喊一声,仿佛是一头发狂的小狮子,拿起木桶把浑身浇了个湿透。 他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冲进火里,一跃而起。 他的双手正好抓住了土墙顶端,可是顶端此时被烧透了。 李真金感到像是把手伸进了铁水里面一般,当即烫得松了手,滚落在地。 等到爬起身来,李真金看向手上,已经是一片殷红。 环饼立刻冲了过来,说道:“哥,没事吧,要不你踩在我的肩上爬过去。” “不用。”李真金说道。 “我们这可是从来没有翻火墙还得找人帮忙的道理,这也是规矩。”大师兄张小凤说。 这时李真金又重新站起身来,多跑了两步,又冲了过去。 爬上火墙的那一刻,传来一声呐喊,李真金硬是没有松手,在跳跃的火影中甩动身子,翻了过去。 木楞见了,不耐烦地说道:“杀猪似的,干什么这是。” 继而又轮到了环饼,这下可是难倒了他。 环饼跳跃能力不行,试了好几次,连墙边都够不着,身上的衣服已经被火烤得冒了烟。 直到环饼累得不行了,坐在了地上。 他浑身是汗,唯有嘴唇干得像裂开的土块,脸红得像烤熟的猪肉。 这时李真金实在看不下去了,冲上前来对木楞说道:“木头,你也知道环饼的情况,这个他实在是不擅长,你看能不能通融一下,让他改天再试。” 木楞听了没有答话。 大师兄冷笑一声说:“难道进了火场,火神也会跟你们通融吗?” 大概大师兄说出了木楞的心里话,木楞并没有作声,表示默认。 李真金又说道:“是不是每次有新人来都要这个仪式?” “那是自然。”张小凤说。 “如果翻过这堵墙,火神真的可以保佑我们,那么这些老前辈们也不会受伤,可见火神不会保佑我们,更不会可怜我们,我们如果相信这些,那我们就是笑话。”李真金说完之后,看向后院的那些老前辈。 他们听了这话,纷纷有些欲言又止,低下了头。 院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仿佛如死水一般。 队里其他人都知道,李真金的一番话,触碰到了木头的逆鳞。 这话让所有人沉默了,更让那些老打火人十分难堪。 木楞火冒三丈,许久,他呵斥李真金道:“放肆,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话!”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你以为你什么都是对的?我告诉你,他们这些老前辈都是从火场里滚出来的,轮不着你在这里指指点点。” 木楞的话一出,整个院子瞬间沉寂下来,只剩下火苗噼里啪啦的声音。 李真金再也无话可说。 “罚你再翻一遍火神墙。”木楞说道。 “翻。” 李真金废话不多说,大吼一声向火神墙冲去,这次他翻得更顺利。 但是也更疼。 原本手上的烫伤已经疼痛难耐,李真金翻过去之后,感到双手已经几乎麻木了,鲜血渗了出来。 之后,李真金努力睁着他的大眼睛,环顾了四周,又说:“我认罚。可是我偏偏不要火神的保佑。我们应该敬火神,但是不要忘了,我们更应该恨火神。既然火神要挡路,我们就让他无路可走。” 之后,他又悄悄附在环饼的耳边说了几句。 环饼听了,重重点了点头,大家都不知道真金要耍些什么花招。 之后,环饼猛地起身,像一头进击的猛牛,用尽全身力气撞向火神墙。 环饼的双脚重重地踏在地上,与此同时,他双手重重地拍在墙上,发出巨响。 伴随着环饼的一声怒吼,火神墙摇晃了一下。 之后,环饼又重重地撞上去。 火神墙开始慢慢松动。 随着环饼最后一击,轰的一声,火墙倒了下去。 柴火的浓烟四散开来,火星四溅,环饼踏着重重的步子,从火神墙上踏了过去。 等到环饼回过身来,他的身上已经到处是灰,头发已经烧焦了多半。 环饼的鼻子里呼呼喘着粗气,身后的火还在烧着。 他宛若从火里出生一般,懵懂地看着四周。 火神墙倒了,众人愣了。 在场的人纷纷看得汗毛倒竖,脚像是粘在了地上。 按照规矩,要求是要从火神墙上翻过去,环饼确实是从火神墙上翻了过去,甚至是踏着过去的,按理说也没有犯规。 众人大眼看小眼,都没有吱声,都在等着木楞拿主意。 第9章 新生牛犊也怕火 从来没有人这样翻过火神墙,因为也从来没有人能推倒火神墙。 环饼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终于等到了木头的答复。 木楞想了好久,就说了两个字。 “入队。” 冯员外听了,依旧是慈祥地对李真金说:“还在发什么愣啊,木头已经同意你们正式入队了,现在你们两个就是打火人了。” 木楞其实本来设立这个仪式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死守规矩,其实他心里十分欣慰。 其一,李真金竟然懂得他的深意,他见过太多兄弟们死于大火,他深知火神又在何方呢?火情发生时,火神从来不会可怜我们这些渺小的人类,所以要去恨他,去想方设法地击败他。 其二,兔子逼急了还咬人,环饼这小子逼急了当真力气大得可怕,将来如果用好了,他绝对会成为打火队一记响亮的重锤。 不过,表面上他不能表现出来,以免让人觉得破坏规矩。 “火神墙是你们两个推倒的,你们两个再给我扶起来。”木楞撂下这句话就走了。 李真金高兴地一把握住了环饼的手,可惜手上还有烫伤,立刻疼得嗷嗷叫。 木楞走后,大师兄张小凤又走上前来,又说:“不急,火场上再见真章。” “火场上见。”李真金回道。 张小凤笑了一下,他笑起来既不像木楞一般豪放坦荡,也不像冯员外一样和蔼慈祥。 张小凤的笑总是冷冷的,有时候又带着轻蔑。 “哥,他为什么总是瞧我们不起?”环饼问道。 李真金想了想说:“他不是瞧不起我们,他这种人,我猜是打心底里瞧不起所有人。” 至于张小凤是什么人? 李真金现在也说不好,总感觉他像是野地里的核桃,外面坚硬如铁,冰冷似泥,至于里面,看不到也猜不透。 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这下正式入了打火队,对于真金来说,起码娘亲的药能够续上了。 打火队里有定例,新人通过之后,可以休假,受伤之后也有伤病假。之后,李真金立即请假回了趟家。 木楞特地给李真金和环饼预支了一个月的例钱,让他们去好好歇息两天,毕竟受伤了,顺便也养养伤。 另外,木楞照例赔偿一笔水车的钱。 这倒让真金和环饼有一丝意外和温暖,木楞这个人倒和张小凤相反,木楞就像是刺猬,浑身是刺,但一眼就能看到他柔软的内在。 临走前,冯员外特地拿了一种特制的药膏给他们擦了擦身上的烫伤。 冯员外总是给人一种稳如泰山的感觉。 李真金想,他的一生经历了什么,才会如此平和?平和到让人丝毫看不到潜藏在心里的伤痛,平静到像冰山一样,深沉雄壮,让人感到十分的安稳。 回家的路上,李真金数了好几遍兜里的钱,算来算去,留出一笔专门给娘抓药的钱,剩下的足以买些米菜了。 环饼领了钱之后,首先买了五个环饼,又给水行老师傅买了上好的酒,这个一脉香是老师傅最喜欢喝的酒了,是河岸香酒楼的招牌,价格不菲,平日里很难喝上。 之后,李真金带着环饼去家里吃了顿饭。 饭桌上,环饼差点说漏了嘴,把他们两个去打火队的事情暴露出来。 李真金娘察觉不对,这时又注意到了李真金手上的伤。 “怎么回事,手怎么伤得那么重。”娘亲急切地问道。 李真金连忙解释说:“不小心被水桶砸了,没事,皮外伤,过段时间就好了。” 娘又要仔细看看伤口,真金连忙拦住,又说:“可涂了药,不能撕开了。” 娘这才作罢,看环饼也是一身的伤,又问:“那你呢,怎么脸上身上也都是伤?” “他不小心从桥上滚下来了,没事。”李真金又说。 “没事,干娘。”环饼听了,笑嘻嘻地点头。 环饼从小没娘,从来都是叫真金娘亲干娘,在娘的眼里,环饼也早就算作半个儿了。 真金娘叹了口气,又说:“这怎么好啊,你兄弟俩是一个比一个毛躁,刚换了新车,浑身是伤。” “没事,我们以后小心些就好了。”李真金笑嘻嘻地说。 吃饭过后,环饼又回水行去了。 李真金又熬上了新抓的药,拿出了一贯钱交给娘亲,留着当作生活用度。 “挣钱了,娘,以后想吃什么,想喝什么,让铃儿去买!”李真金说道。 “有什么好吃的,我儿争气了,能挣钱了,我给你存着,留着将来给你讨个漂亮婆姨。” “讨什么婆姨,我就守着娘。”李真金又说。 “说什么鬼话,男人要成家立业,顶天立地,哪有守在娘亲跟前的道理。” 李真金娘说完,好像闻到一股味道,吸了吸鼻子又问:“儿啊,我闻着你身上像是有一种熟悉的味道。” “什么味道?” “我也说不上来,有点像你阿爹身上会有的味道。” “那是什么味道呢?”李真金闻了闻,身上一股子火味。 这好像是打火人身上特有的味道,烤味焦味烟味混合到一起,去不掉也分不清。 木楞的身上常年就是这种味道。 妹妹听了,也赶来凑热闹说:“我也来闻闻。” 真铃闻了之后,连忙故作恶心起来,使劲捶了捶李真金。 “娘,我看是哥哥长大了,身上都是男人的臭汗味了。” “以前我身上没有臭汗味?”李真金笑着问。 “以前没有这么臭。”妹妹真铃笑着白了哥哥一眼。 好不容易回家一趟,李真金把家里的房子该修得好好修了一下。 可是在家里待着,换药不太方便,为免让他们发现烫伤的事情,李真金在家歇了两天,又回到了打火队。 但李真金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年轻气盛的牛犊,刚刚回到了打火队,就迎来了他第一次正式打火。 李真金刚刚放下行李,院子里就响起了集合的号令声。 明义坊的一个居住区起火了。 木楞一声令下,打火队全员立刻出动。 他们先行部队奔跑在前面,一路穿街走巷,不避任何车马官驾。 等赶到了着火的琉璃巷,火势已经烧到了五家民房。 远远站着,那迎面而来的热气都让李真金浑身为之一震。 面对扑面而来的火。 他怕了,他还是怕。 第10章 被困火场 火是从琉璃巷的尽头烧起来的。 据居民说,火是从厨灶烧起来的,最里面那一户人家两口子吵了起来,灶台没了人看守,火势趁人不注意烧到了门框。 汴梁城市居民住所多拥挤,门挨着门,灶挨着灶,偶有不注意的时候,火势就很可能蔓延起来。 自从上次汴梁大火之后,官府在各处设立了水桶,几乎每二十户门口便都会设置一个防火桶,里面时刻存满了水。 防火桶遇到小火的时候,邻里出动,可以立刻扑灭。 但是如果火已经烧了起来,这防火桶就不顶事了。 此时的琉璃巷仿佛变成了一个大烟囱,浓重的烟气从里面滚出,火星子愤怒地从里面喷出,跳跃着,炫耀着,肆意地扩散着。 水车此时还没有赶来,木楞决定,先找个几个打火人进去救人。 听到号令的那一刻,大师兄张小凤立刻开始点人。 “不要一股脑都冲进去,两个人一组,挨个进去。进去之后,主要救人,切记水车没来,不要停留。” 随后,每人拿块湿布浸透了水,系在口鼻之上,轮流冲了进去。 真金和环饼是最后进去的,琉璃巷弯曲狭窄,仅能两人并排同行,环饼一人便可以堵住整个巷子。 其实汴梁城内,平民的居住区中,多的便是这种小巷子。 此时,巷子内的烟气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 火场之内,真金耳朵里听到的全是风声和火声,以及心跳声。 此外就是一片嘈杂,混合着喊叫声、脚步声的嘈杂。 在这样的环境里要分辨出人求救的声音,几乎是对耳力和冷静程度最大的考验。 真金的大脑似乎也被烟雾笼罩了,他几乎难以挪动步子。 这时一个小女孩的喊叫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女孩躲在了一间着火的房子后面,她看上去和真铃差不多的年纪,外面的火呼呼往里吹去,她吓坏了,丝毫不敢挪动分毫。 一旁躺着女孩的父亲,父亲的腿已经被木头砸伤了,鲜血已经浸湿了裤腿。 真金和环饼立刻冲了过去,小女孩满面烟灰,被呛得直咳嗽。 “快,把湿毛巾接下来。” 真金立刻招呼环饼,两人解下了湿抹布,分别给父女两人戴上。 “按训练的来,尽量别大口喘气,省得吸了烟气进去。你背上他,一口气跑出去,明白了吗?”真金嘱咐说。 “哥,你咋办呢?” “没事,我背着女孩出去。记住,别回头,一口气跑出去。” 环饼点了点头,扛起父亲就走,一气儿冲了出去。 真金背起了女孩也紧随其后,他感觉背上的分量好像越来越重,是一条人命,是一个女孩如花朵一样的未来。 真金的眼泪被熏出了眼泪,他闭气奔跑,现在扛了个人,完全不是训练时那么简单,没跑出多远,他的脑袋就开始发晕。 之后,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身旁的房子瞬间被火吞噬了,热浪翻了过来,烟气像利刃撕裂着真金的喉咙。 一块木柱顺着火势倒了下来,正好打在了女孩身上。 鲜血瞬间流了出来,女孩的脸被火燎起了一片水泡。 真金呆呆地看着女孩,突然愣住了。 妹妹真铃脸上的伤疤突然又像是一柄利刃刺在了真金的心尖。 真金紧紧地把女孩抱在怀里,痛苦地大喊,恐惧地大喊。 他几乎是完全失控了,女孩的眼睛微微睁开着,想说些什么,可声音却几乎听不到。 一个女孩花朵一样的未来,在真金的怀里衰败了。 恐惧似乎比火焰更加可怕,紧紧地包围着真金,让他动弹不得。 真金没有注意的是,身旁的房屋几乎要倒塌了。 这时一个人影突然冲了过来,抱走了小女孩,躲到了旁边尚且完好的房屋内。 “傻了,愣着等火烧腚啊。” 那人放下小女孩之后,看真金还在发呆,又跑过来把真金拉了起来,进到房屋内躲避。 之后,伴随木头酥脆的声音,真金刚才蹲坐的地方已经被着火的木板覆盖了。 真金已经完全呆住了。 “真金哥!” 这时外面传来环饼的声音,原来是环饼赶了过来。 他一路摸索到了这间四周起火的危房里,一把抱住了真金。 “哥!哥!你还好吧。” 真金好像没有听到环饼的声音。 “他怕是吓坏了,犯了癔症。” 这时有声音传来,环饼才注意到这里还有一个陌生男人。 这个人头发散乱,衣衫不整,怀里抱着一支宝贝似的毛笔。 “这个地方不能长待,我们得想想办法,小女孩也成不了多久,也要尽快带她出去看大夫了。” 这时小女孩用很微弱的声音问道:“我爹,我爹还好吗?” 环饼听了,连忙答道:“好,好。” 外面大火还在蔓延着,热气逼进房内,几个人已经活像蒸笼里的猪娃了。 过不了多久,这间房恐怕也会烧起来。 “哥,我先把小女孩送出去见她爹爹,之后我就回来,背着你们冲出去。” 环饼见状立刻观察了一下,准备要背起小女孩。 “等下,不行,火越来越大,你没办法把所有的人的都背出去,到时候留下的人都得烧死在这里。” 陌生男人这时细细观察了下房屋四周,目前南面的火势较小。 之后男人又细细查看了房屋的结构。 这房子倒还算是琉璃巷修建较好的房屋之一了,上面还有一层,梁木和柱子用的都是好料,几乎全是榫卯链接,结构精巧,房顶是硬山顶,即中间高两边低的双坡屋顶。 男人分析下来,南墙正是山墙,山墙也是承重墙。要想撞开南墙而保证房屋不会倒塌把他们埋在下面,几乎全无可能。 除非找个柱子代替山墙,起到承重的作用。 男人立刻开始撞击正门的柱子,正门共有四根柱子,抽到一根影响不大。 “搭把手!把这根柱子抽掉。” 环饼见了,连忙上前帮手,环饼出手,柱子顺利移动下来。 “撑住南墙!” 撑住南墙的梁木之后,男人又指挥环饼,两人准备撞开南墙。 这时,正门嘭的一声冲开了,热浪涌了出来,火舌朝众人逼来。 第11章 勇敢不是不怕 火焰啊,这该死的火焰,跳动着扑向李真金,他立刻惊恐地下意识躲到了一边。 环饼见状,用出浑身的蛮力撞向南墙。 现在彻底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了。 墙面咔嚓一声现出了裂纹,这时伴随着又一声怒吼,环饼硬生生撞出了个窟窿。 这下房屋通了风,火势瞬间烧了过来。 环饼即刻扛起了小女孩和真金冲了出去,一直跑出了巷子这才算完。 那个陌生男人一脸狼狈,对环饼说:“多亏你了兄弟,我叫张正道,有什么事随时找我,我一定帮忙,我家住在……不对我现在没有家了。” 陌生男人望着破败的琉璃巷叹了口气,接着又笑出声来,颇像一个疯癫的书生。 小女孩立刻被抬走送医了。 此时水车已经赶到,打火队的兄弟们已经上齐了装备,开始喷水灭火,紧紧地把火锁在巷子里,一步步往里逼近。 真金此时神情恍惚,仍然还在发呆。 这时打火队的汪子路吸了吸鼻子,突然感到有些不对。 “哪里来的一股子尿骚味?” 循着味道,汪子路看到真金的裤子已经湿了,突然乐了起来。 “李真金吓尿了,吓尿了。” 汪子路平时最爱玩笑,嘻嘻哈哈没个正形。 这下他话音一出,几乎所有人看了过来。 “你尿得还不够,多尿点,多尿一些就能把火扑灭了。”汪子路笑得前仰后合。 这时四处响起了笑声。 环饼听了,也觉得十分难堪。 李真金自然听到了嘲笑声,甚至那一瞬间的屈辱让李真金觉得,他还不如烧死在这火里。 但他好像就是麻木着,做不出一丝反应。 这时正在指挥灭火的大师兄张小凤突然停下来,一脚踹在了汪子路的腚上。 “现在是什么时候?还有心玩乐呢?鸟人!” 汪子路爬起来,脸色立刻严肃了。 他虽然最喜欢搞怪玩闹,可是打火队里,他最佩服的人除了木头就是张小凤了。 张小凤瞟了李真金一眼,又去灭火了。 李真金记住了那个眼神,没有轻蔑,甚至是不屑于轻蔑,似乎是在张小凤的眼中,从来没有把李真金当作他们的一员,当作一个合格的打火人。 这时一泼凉水径直飞向李真金的面门。这招治疗发狂或是癔症,最是有效。 冷水一浇,李真金呼吸喘了一口气,清醒了很多。 “浑小子,这就害怕了?给你浇点水,提提神。” 李真金睁开眼睛,原来是木头。 “不怕。” “放屁!知道害怕就行,今天就是要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做害怕。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帮忙。” 火还在烧着,李真金没有再进火场,开始帮忙往唧筒里面蓄水,书生张正道也加入到了灭火队伍中,一起帮忙。 李真金全程没有言语,像一个默默拉车的黄牛。 张正道见了说:“怎么说,我也救了你一命,难道你就这样对待我啊。” “多谢救命之恩。”李真金一个字也没有多说。 张正道见了又笑:“惜字如金啊。” 李真金偏偏没有一点心情,他晓得,今天他是出了大糗了。 琉璃巷像是一个葫芦口,这下火总算是被封在了葫芦里,救火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搜救工作也一刻没停。 可是,巷子太深,至今不知里面还有没有被困的人们。 好在琉璃巷并没有高层建筑,火势相对不容易扩散。 这时癫子书生张正道出了一身的汗,随后脱下了长袍。 这下他却愣住了。 “我的画呢?画呢?” 张正道急忙地翻找着,一脸震惊,好似天都塌了。 李真金没有在意,回过头来发现张正道已经不见了。 这个书生,看着是个癫子,做起事来更癫。 他竟然又悄悄绕过打火队,从旁边扎进了巷子里面。 “不好!”李真金说话间追了出去。 巷子里处处是着火的房屋,张正道来到家门口,发现家里已经是断壁残垣。 他发疯一样地扒来扒去,双手都烫出了火泡。 不过一会,他终于在烧着的桌下发现了半片残纸,立刻像宝贝疙瘩一样抱在了胸前。 这时熊熊燃烧的梁木正在断掉的边缘。 李真金早就跟到了这里,眼前是火的世界,可眼帘下是一条人命。 那一刻他感觉心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的双手颤抖着,冲上了前去。 千钧一发的时刻,他扑在了张正道的身上。 一时间尘烟四起。 等到张正道睁开眼睛,发现李真金已经受伤了,小腿上烫出了巴掌大的伤疤。 张正道紧忙背起了李真金逃出了巷子。 然而张正道逃出巷子的时候却发现巷子里还困着一户人家。 房子在巷子的拐角的凹口处,因此火势没有及时蔓延到那里,不过他们也被困在了这个凹角里。 张正道背着李真金跑出去之后,立刻开始叫人。 “还有一户人家,就在往里五十步,有个死凹角……一家四口……”张正道是上气不接下气。 之后木头立刻对张小凤发出了命令:“你去,带几个好手!” 张小凤立刻带人冲了进去。 李真金的伤势还好,没有动到筋骨。 张正道一边给李真金包扎,一边喊着他的名字。 “李真金,不错,你起了个好名字,我救你一命,你又救我一命,咱们两个算是有缘,扯平了,你真是个拼命的种。” 李真金模模糊糊醒来,又说:“拼命?我不算拼命,我是个怕火的软蛋,懦弱,无能。” “软蛋,先等我把你的伤口包好。” “别包了,死不了。我不怕疼,可是我怕……我怕……” “怕什么?” “怕火。” 李真金说着说着,眼角竟然划出了眼泪。 张正道又笑了起来,他笑起来总是大笑,一副疯疯癫癫的样子。 “看来你还真是个软蛋啊,大丈夫有泪不轻弹,怕火的不是软蛋,落泪的才是软蛋。” 张正道在笑,李真金看着也忍不住笑了。 包扎好了伤口,张正道突然郑重地抱住了李真金的肩膀,表情一改疯癫,正经了起来。 “你并不懦弱。记得,真正的勇敢不是不怕,而是明明害怕还会一往无前,明明害怕还会冲上去救我,你才是真正的勇敢。” 张正道的目光热切而又强烈。 他的话音字字砸在了李真金的心坎儿里,像是一道雷电,令他心里豁然开朗。 我害怕,但是并不懦弱。我恐惧,但是并不退缩。李真金的心里一直重复着这两句话。 “你呢,你不害怕?为什么还要冲进去?”李真金又问。 张正道说:“是我连累了你,你不用救我的。” “我是打火队的人,救人本来就是我该做的。” “我害怕,我害怕没命,但是这世上总有比命还要贵重的东西。” 李真金疼得龇牙咧嘴,可还是忍不住笑了:“你怀里的那张破纸?比命还重要?” “对,就是破纸,比命还重要。” 张正道说的时候很认真,说完又一改本色,疯癫地笑了起来。 这张纸上到底写着什么? 藏宝图?名流文士的书法? 李真金倒十分好奇。 两个人刚缓了一会,现场又传来了不好的消息。 困在巷子凹角里的那户人家都顺利救了出来,可是打火队员却少了三个。 “其他人呢?”木头开始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张小凤那被熏得乌黑的脸扭曲了。 “他们被困在里面了……” 第12章 火场救援 李真金第一次见到张小凤如此狼狈。 他依旧话不多,可是表情像是一只落水狗。 打火队里的规矩,如果有兄弟丢在火场,必定要全力以赴救出来。 死要见人,活要见尸。 哪怕已经是一片灰烬,也要找到兄弟亲友的残骸。 当年的汴梁大火中,木楞见过太多的尸体无法寻回,就算是寻回之后也是面目全非,肢体不全。 他们大多数都在一场大雨之后,魂归汴河了。 木楞发誓,这辈子再也不愿看到这样的场面。 “全员出动,给我把他们带回来!”木楞声若洪钟。 木楞接着又叫过环饼,紧紧地扶着他的脑袋说:“小子,现在你要派上大用场了,跟在后面,找到人之后,立刻给我背出来,听到没有?明白没有?” “明白。”环饼点了点头。 除了在外围控制火势的打火队员,其余的打火队员纷纷排好了顺序,挨个往蓑衣上浇上水,两人一组接替冲进去找人救人。 “记住,不要待时间太久,找不到人立刻回来。”木楞又强调了一遍,他更不希望困在里面的人没救出来,又有新队员困在里面。 湿抹布是他们的呼吸法宝,可是撑不了太久,时间长了水就会被烤干,更重要的是,热水汽会被呼吸进去,那个时候更加难受。 蓑衣是他们最好的贴身防火服了,但同样并没有想象中实用。 时间稍微一久,蓑衣上的水就会被烤热,之后水汽蒸腾起来,那种感觉就像是身体被扔在了蒸屉里,又闷又烫。 更有甚者,要是被烤干了,蓑衣立刻会成为新鲜的燃料。 但如果不用这些仅有的防火工具,他们就直接成了铁丝上的烤肉,肉身之躯,更难抵御烈火的侵袭。 因此,当务之急是要立刻找到困在火场里队员的下落,耽误的时间越久,他们将会越发痛苦。 因此,打火队员轮番进去找,出来之后,还要在重新在蓑衣上浇水降温。 此前进去搜救的打火队员都回来了,目前他们已经带回了一个受伤的打火队员,可是环饼却没有回来,此外还有那两个被困在里面的打火队员。 那个跟环饼一起进去的队员说:“环饼就像一头猛牛,拉也拉不住,进去就没赢了。” “这个傻小子干什么去了?你们接着两人一组,继续进去找。”木楞有些紧张了。 “我也要进去。” 这时李真金站起身来,披上蓑衣,他还有些一瘸一拐。 “你歇着!添什么乱!”木楞说。 环饼啊环饼,李真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心里默默对环饼祈祷。 不过一会,巷子里传来一声叫喊,是环饼的声音。 环饼的肩上扛着两个队员,正向巷子口跑过来,他的身后还跟着张小凤。 冲出了巷子口,环饼就跪倒在了地上,浑身赤红,大概是所以已经滚烫了,他干脆丢了蓑衣,打了赤膊。 真金连忙扑上前去,环饼仿佛是用力伸出手来,摇摇晃晃地抓住了真金的手。 “哥,我找到了……找到了,我……挣脸不?”环饼说。 真金听了这话,又笑又哭,说:“挣脸,挣脸。” 张小凤这时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把环饼扶了起来。 “我没说错你,你是能吃,但是也确实能干。” 对于张小凤来说,这句话几乎等同于最佳的称赞了,他从来不会主动称赞其他任何人。 “环饼……环饼……”环饼又说。 “我知道了,你叫环饼。”张小凤又说。 “他的意思是说,想吃环饼。”李真金说完这话,忍不住笑了。 张小凤的嘴角微微撇了下,他笑了,但又给人感觉仿佛在笑。 “好,回去让你吃个够。”张小凤淡淡地说。 环饼救出的两个队员都受了重伤,年方二十的林六还没有结婚,他的腿鲜血淋漓。 另外一个就是汪子路,他的胳膊扭伤了,不能活动,看上去还好。 其实这些队员们当中,大师兄张小凤是最喜欢汪子路的,汪子路最爱惹事,可是秉性善良仗义。 张小凤话少,汪子路话多,两个人倒是正好像是阴阳太极合在一起。 这下看到汪子路没事,张小凤的表情缓和了许多。 “能烧死我的火,世上还没有练出来呢。别忘了,我可是吃过我妹练的仙丹啊。”汪子路依旧嘴贫。 “下次有仙丹,给我留着。”张小凤说。 汪子路的妹妹是在药铺当学徒,之前曾经跟着云游的术士学过炼丹,不过后来那个术士突然不知所踪,据说是云游四海去了。 由此他五次了妹妹炼出的丹药,三天没有屙出东西,憋得昏天黑地。 到了第四天,他突然拉出了金色的粪便,之后就全好了。 这件奇事汪子路一直挂在嘴边,叨咕个没完。 “没有下次了,早知道我当初从粪坑里给你留一些。”汪子路又说。 打火队里,也只有汪子路会这么跟张小凤开玩笑,惹得大家纷纷笑了起来。 一时间,刚才火场里的惊险在笑声中,仿佛昨日烟云了。 然而这时汪子路却突然咳了起来,一口鲜血喷在了地上,大家纷纷都愣住了…… 第13章 夺命烟 在火场之中,最致命的不是火,而是烟。 火伤外表,烟伤内在。 外伤不重,尚且可以休养。可是内伤万一落下了病根,那就是一辈子的事。 汪子路大概是吸入了太多烟气,伤到了心肺。 现在突然发作起来,咳个不停,连连咳出了好几口血,牙齿上都是一片鲜红。 木楞叫人抬着汪子路连同其他伤者一起送医去了。 这一出出火场惨状,让真金看得是心惊肉跳。 此时火军人终于赶来了,琉璃巷位于城南左厢,归左厢巡检柯正龙直接管辖,其手下有火军人五百,负责整个城南左厢十八坊的灭火、防火工作。 柯正龙一脸茄色,到场之后,立刻开始指挥手下士兵接替灭火工作,这下打火队员们方才可以喘口气。 随后,两名士兵搬来了椅子,柯正龙安然入座,一边喝茶,一边指点火场。看样子倒不是像来打火的,像是来赏风景的。 柯正龙本是武官出身,如今边境已经多年未有战事。他也远离沙场多年,跨下生肉,腹部长膘,发福得像一块豆腐。 木楞见了柯正龙,立刻上前汇报火情。 “巡检,目前火势已经控制住了,被困的人们也已经救出,可以快速扑灭,避免火势之后扩散。” “等下,你说什么?火势已经控制,被困的人们已经救出?”柯正龙饮了一杯茶,微笑着看向木楞。 “是的,巡检。” “那既然如此,我们就不用来了?”柯正龙微微一笑,意味深长。 木楞这才意会,立刻又说:“是,火势尚且没有完全控制,还需要仰仗巡检扑灭。” “明白了,你们也劳累了。” 柯正龙虽然名字里有个龙字,可是人却生得一副虫样,内心很有算计,他自然不希望打火队抢了灭火的风头。 木楞身在明义坊打火队,没少跟柯正龙打过交道,可是木头向来不是圆滑的人,一直在柯正龙面前讨不到便宜。 打火队员们一个个灰头土脸,筋疲力尽,纷纷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 见了这幅样子,柯正龙又问:“业余的不愧还是业余的,一盘散沙。” 听了这话,木楞的心里立刻涌起怒火,但他只能紧紧地攥住拳头,一切不满都得忍在心里。 不过片刻,左军巡使马步飞也带人赶来,左军巡使官居八品,掌管京都巡警之事,处理街头争斗、罪犯审问等事。 如果有火情发生,左军巡使也应该立刻就近派人支援。 当然,火灾起因也在他们的调查权限之内,如果有人恶意放火,左军巡使也理应查出真相。 左军巡使手下有军警,又称军巡。厢巡检手下有巡警,又称厢巡。厢巡检之上又有都巡检使司,是厢巡检的上一级机构。其中都巡检使为最高负责人,掌管汴梁兵士以及禁军的招募与教练,主要负责维护整个汴梁的治安。 这是目前汴梁官方最主要的两支打火力量。 厢巡检只是个区区厢官,是九品官职,按说比左军巡使要矮了一头。何况左军巡使是开封府尹手下的人,柯正龙自然又要多忌惮三分。 平日里,柯正龙也就是在平民百姓面前摆摆官架子,可是在京官遍布的汴梁,吃个油饼保不齐都能碰见一个三品大员,柯正龙真是个再小不过的芝麻官了。 见马步飞带人赶来,柯正龙立刻起身。 “马巡使,我现在正在全力扑火,还亏得烦劳你带人赶来,来,请坐。” 马步飞摆了摆手,表示不坐。 当下他又发出号令,让手下协助灭火。 马步飞身材干练,步伐稳健,倒是天生的军人模样。他生的五官有棱有角,不怒自威。 这一摆手,立刻让柯正龙噤了声。 人多力量大,水车一辆又一辆地运过来,火势终于越来越小。 此时马步飞方才注意到了这群灭火的民间汉子们,他径直走到了大师兄张小凤面前,替他整理了下衣服。 这让在场的人不禁有些惊诧,打火人都知道,张小凤是行伍出身,所以大概也认识一些军官。 “你们怎么样啊?还好吧。”马步飞关切地问道。 “伤了三个,都不轻。”张小凤照旧是惜字如金。 “人有情,火无情。以后不要这么拼命。” “人也不一定有情吧。”张小凤刻薄地说。 这话把马步飞噎住了一会,马步飞又说:“那你想怎么办?早晚有一天,要把命丢了才好吗?” “百姓和行会养着我们,就是为了玩命。你们吃官粮,领官饷,我们比不了。我们的钱就是要拿命换。”张小凤一口气说了很多,言语之中满是讥讽。 “不管怎么样,有我们在,火烧得再大,我们都不会不管。” “汴梁城城内八厢一百二十一坊,城外九厢十四坊。你们管?等你们到了,你们管得了吗?” 张小凤这话说到了点子上,往常出现火情,他们大多来不及及时赶到现场。 马步飞没再说话,面如茄色,十分难堪。 柯正龙见张小凤此人竟然敢如此对马步飞说话,心里开始暗自揣摩起来,莫非张小凤还有什么来头?以后不能轻易得罪了他。 李真金在一旁观察了半天,心中已然对张小凤开始改观了。 张小凤为人十分刻板,但对于心中原则也十分坚定。 尤其是他刚刚一番话,更是让李真金对他钦佩有加。 打火队的工作到此时算是交差了,他们准备撤离现场。 张正道没有离开,而是背起了李真金,送他回到了打火队的院子。 这个时候,李真金才看到了张正道怀里的那残存的一片纸。 上面不是文字,是画,画的是民房。 李真金仔细辨认了下,发现好像画的就是琉璃巷,葫芦口的形状,不过其他的部分已经烧掉了,目前只能看到个葫芦嘴。 “你画的这是琉璃巷吧。”李真金有些好奇。 “不仅仅是琉璃巷,我画的是整个城南左厢,不过其他的部分都已经被烧掉了。”张正道叹了口气。 “可惜,现在琉璃巷已经被烧了大半了。” 李真金看到画上琉璃巷的样子,又想起火场的一片焦黑,越发感到痛心。 “或许这才是画画的意义,可以留住万事万物最好的样子。我毕生的梦想,就是画出流传万世的作品。” “我听说,当今的皇帝喜欢画画?” 这已经不是秘密了,世人皆知,当今的官家教主道君皇帝最喜绘画,还创立了朝野皆知的宣和画院。 官家独创的书法早就在民间流传,民间早就有人开始悄悄模仿。这种书法运笔灵动快捷,笔画相对瘦硬,笔法外露,又不失风姿绰约之处。 这些连李真金都听说过。 “他喜欢画画?那不是真正的画。”张正道说到这里突然激动了起来,义愤填膺。 李真金悄悄地嘘了一声,又说:“小点声。那什么才是真正的画。”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一定能找到。”张正道拂袖一笑。 之后,张择端小心翼翼地把那一片残画收了起来,向李真金道别了。 “我回去了,咱们有缘再会。我张择端一定能够画出真正的画,真正流传千古的作品。” 张择端挥了挥手,潇洒地消失在了李真金的视野之中。 李真金记住了这个名字,张择端,一人把画看得比他的命还重的人。 第14章 夺命火 张择端挥了挥衣袖出门之后就后悔了。 他现在没有家了?他要去哪里呢? 每次大小火情,官府都会开放寺庙道观等地,用以安置暂时无家可归的灾民。 如果人数众多,官府之后还会搭建简易房舍。 琉璃巷大概烧毁民房十余所,灾民不会太多,张择端估计,寺庙应该可以容纳了。 张择端自从离开宫廷画院,往往是居无定所,寺庙早就住习惯了。 熟门熟路,当下他直奔寺庙而去了。 可此时打火大院里,却处处令人感到心酸。 李真金的伤势不算严重,但短时间内走路恐怕还是会瘸,未免让家里人担心,他水行的老师傅张头往家里带了口信,说是接了大订单,所以最近要住在水行,过段时间才能回去。 至于其他伤了的打火队员就不一样了。林六的腿骨伤了,恐怕要卧床休息三个月,方伍的背烧了一大片。 最严重的恐怕是汪子路,从回来以后,他一直咳个不停,呼吸困难。 汪子路的妹妹汪笑笑特地来了大院照顾在他左右,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来。 笑姑娘的师父汤大夫细细给汪子路把过了脉,给出了结论。 情况很不好,接下来要好好调养,大概率是会落下咳嗽的病根。 至于以后能不能继续打火,那就说不好了。 对于打火人来说,大多数人老了之后都会落下咳嗽的毛病。 可是听到汤大夫说以后可能没办法打火,汪子路不答应了。 “汤大夫,请你帮帮我,我只会打火……我一定……要打火……一定要……帮帮我……” 汪子路说着说着又咳了起来。 “哥,你慢点,别着急。”汪笑笑赶忙扶住了哥哥。 汤大夫一脸愁容,他替打火队的人看了多少年的病,心知这病最难治。 “我换个方子,试一试。要是能抓来一些河鳗那就更好了,这或许是个笨办法,多吃河鳗对肺病很有疗效。” 汤大夫随后开好了方子,之后汪笑笑立刻照方抓来了药,煎起了药方。 可是鳗鱼怎么办呢? 木楞一脸愁容,把队员们召集在一起说:“能动弹的都站起来,现在没事都给我去河鳗,能抓多少抓多少,明白了吗?” 一天过去,没有一个人抓了河鳗回来,杂七杂八的鱼倒是抓了一些回来。 笑笑姑娘的脸上不见一丝笑容。 这时真金瘸着腿站起身来说:“让我去抓吧,我有办法,不过现在……我可能还得需要个人帮手。” “我来帮你。”笑笑姑娘说。 随后,真金带着伤腿来到了城外,要抓河鳗,必须要来偏僻安静一些的河道才好。 这是真金听爹爹说的。 小时候,爹爹总是会带着他来城外抓鱼。 这是他们能吃到最奢侈的肉类了,在幼小模糊的记忆中,真金总是盼着跟爹爹去捕鱼,可以好好地改善下家里的伙食。 要抓河鳗,主要是两招,地笼和刺钩。 蚯蚓和小虫子来当做诱饵,一抓一个准。 时间最好选在夜里或者黎明时分,因为河鳗大都是在夜间活动。 趁着天还蒙蒙亮,他们准备好了材料。 笑笑姑娘负责生火,真金负责下饵放钩,环饼负责下水布置好地笼。 天色暗了,他们干脆没有回去,在这里简单吃了点干粮等着上钩。 篝火旁,笑姑娘一直在真金旁边守着,生怕错过一点动静。 夜晚静下来,火焰跳动着,照亮笑姑娘的脸庞,楚楚动人的模样,天见犹怜。 大概是夜色勾起了心事,笑姑娘的眼眶湿润了。 “放心,我保证,明天一定收获满满的河鳗。” 笑姑娘听了这话,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哗地一下就落了下来。 真金见了一时有些无措,除了妹妹真铃,他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哪家的小娘子落泪。 真金想了想,又说:“我也有个妹妹,如果我的妹妹哭得这样伤心,我会很心疼的。” 笑姑娘忍了忍眼里的泪水,又说:“这个世界上,我只有哥哥了一个亲人了。” “不过,我的妹妹肯为我哭,为我担心,我心里肯定又是很感动的。不过我还是希望她可以每天都开开心心的。你哥哥有个好妹妹,你也有个好哥哥。所以不要哭,要开心,你哥哥也会开心。” 笑姑娘又被真金的话宽慰到了,微笑从她的脸上飘过,转瞬即逝。 “相信我,以后,我让你哥哥天天都能吃上河鳗,不对,是让全队人都能吃上河鳗。” 笑姑娘重重点了点头。 李真金一夜没睡,他的眼睛没有离开吊绳半点。 直到夜深了,笑姑娘迷迷糊糊睡着了,靠在了李真金的肩膀上。 李真金的心儿跳来跳去,不敢去看笑姑娘的脸,可是过了会又忍不住把眼睛瞟过去偷看。 第二天的时候,天空泛起了鱼肚白,李真金的眼眶却黑了。 笑姑娘醒来的时候,第一句就问:“怎么样,抓到了吗?” 李真金笑了笑,指了指一旁的木桶。 笑姑娘愣住了,满满的全是活蹦乱跳的河鳗,她高兴地跳了起来,差点忍不住。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李真金又说。 桶里的鳗鱼没到中午,变成了碗中餐。 笑姑娘喂了汤药,又喂河鳗汤,把哥哥汪子路照顾得无微不至。 李真金此后特地请命,每天去抓河鳗。 他向木头提议,后续打火队的常规伙食里面应该加上河鳗,特别更要照顾好后院的那些老打火人。 河鳗这东西不费钱,多费点功夫,至少能保证三天两头吃上一顿河鳗大餐。 真金现在回忆起来,或许恰恰也是因为爹爹也是打火人,所以他才经常会去抓河鳗回来。 这夺命的火,几乎摧残过每个打火人的身躯。 在真金印象中,爹爹也经常夜里咳嗽。 娘亲只对真金说爹爹的工作不能沾,其他从来不会主动谈起爹爹。 可是真金曾经看到过,背地里娘亲又会找出爹爹那件老旧的蓑衣,摩挲好久,之后紧紧抱在怀里。 或许爹爹很早也就染上了肺疾? 真金想到这里,突然心里开始猫抓一样。 这个为了全家生计拼死拼活的男人,这个为了打火丢了性命的男人,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第15章 打火队的老前辈 真金记得,小时候总是会被爹爹的咳嗽声音吵醒,之后便再也睡不着了。 爹爹就会给真金讲故事,说是东边有个哑巴总是被人欺负,泼皮们总是在吃的东西里面使劲放芥末,引了哑巴来吃,之后看他辣得火冒三丈,却说不出来,哇啦一直哭。可是哑巴看得开,根本不会计较。 有次他遇见一个道人,他对道人比画了半天,道人听明白了,其实哑巴知道他们存心戏弄他,他也知道饼子里会藏着芥末,但他每次还是会吃,之后装作很辣的样子。 因为这样一来,泼皮们就不会再围着他戏弄个没完了。 道人听了大笑起来,一直称赞哑巴是有大智慧的人。之后道人给了哑巴一碟子芥末,问哑巴还敢不敢吃。 哑巴没有犹豫,吃了下去。芥末辣透了他的喉咙,他哇哇地叫了出来,叫着叫着,他竟然说出了话,好辣好辣,辣死我了。 当哑巴反应过来的时候,道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如此种种,爹爹总是有讲不完的故事,怎么也听不腻。 因为平日里,爹爹几乎没有那么多话。 安静的夜里,讲故事的爹爹才是慈祥温柔的,不像是白天那样一脸严肃,额头上的天总是阴云密布,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现在真金和这帮打火人混到了一起,看着他们伤,看着他们乐,他们难堪的境遇此刻就在真金眼前上演。 真金多少理解了父亲,或许他也有不少的难处吧。 之后,真金抓了鳗鱼回来,往往会分成两份,一份留给汪子路和其他年轻打火人,用作养伤。 另外一份,他会带到后院留给老打火人。 真金开始熬出的河鳗汤腥味太大,后来所幸是笑姑娘帮忙,他才练出了一手做河鳗的好手艺。 傍晚时分,打火队的后院里飘起鲜香味。 每每这时,真金就会喊一句:“老前辈们,收工了。” 接着他会盛好香喷喷的河鳗,挨个送到老前辈们面前。冯员外依旧是左眼带着眼罩,闻一闻香喷喷的河鳗,右眼立刻放出光来,他是最喜欢吃这一口的。 别看冯员外一只眼,但是目光依然精准,退下来的老打火人一般都是在院子编制防火用的蓑衣,又或是做一些水袋水囊。 难度高一些的,如喷水唧筒,老前辈们也会自制。 土行孙打火队的唧筒都是由冯员外设计,又轻便又准,喷射距离也远。 每当这时候,后院则会异常热闹。 热腾腾氤氲出蒸汽,老前辈们的脸上是久违的笑容和熨帖。 他们闲聊着,享受着片刻的温馨。 不过,偶尔他们张开嘴巴,露出零星的牙齿。 这又会让真金会觉得,多添了几分凄凉。 这里年纪最大的是高老爷子,今年足有七十四岁了。 高老丈满嘴已经没有了一颗牙齿,可他像真金爹爹一样,最爱讲故事,满嘴跑风的话音为他的故事增添了不少特色。 年轻时,高老丈做过船工,去过不少地方。天南海北,上天入地,没有他讲不了的。 他也是落下了一辈子肺疾,前段时间还好,近日连连阴雨,高老丈病犯得厉害,一直卧床不起,这他还不闲着,躺在床上编蓑衣。 真金便会亲自喂高老丈吃河鳗。高老丈也不闲着,天南海北地闲聊,说着说着咳了起来,等咳完了又接着说。 真金最爱听高老丈絮叨,每当这时候,他总会想起幼时夜晚听爹爹讲故事的那段时光。 木楞每天也回来后院看望老前辈们,他见真金这小子还有一份细心,把大家照顾得如此细致,不由得心里多了一丝欣慰。 高老丈这天编好了手中的蓑衣,特地叫住了真金。 “小子,来试试,看合适不合适。” 真金穿上蓑衣试了一下,十分贴合,而且活动起来十分灵活。 “你身材细致,天生像个窜天猴一样,我特地给你编得小了一圈。” “果然还是老丈疼我。”真金撒了个娇,一把抱住了老丈。 俗话说,隔辈亲。 真金从小没有见过祖父,高老丈也没有孙辈。两个人就像是爷孙一样。 真金在高老丈面前才会撒娇,如果看着木头的那张一本正经的严肃脸庞,真金恐怕半点撒娇的心情也没有。 高老丈笑了,笑着笑着又咳起来。 之后高老丈说要歇息一会,真金叫上环饼,又去城外捕鱼了 第二天,李真金回到打火大院的时候。 高老丈还在睡着,任凭真金怎么叫也没有叫醒。他瞬间产生了一个不好的念头,小心翼翼地把手指放在了高老丈的鼻子前面。 第16章 火里来,火里去 高老丈的表情没有一丝痛苦,安详而平静。 真金的手指没有感受到一丝呼吸。当真金一把抱住高老丈的时候,才感到他的身躯已经冰冷。 他扶起老丈,想把他放平,然而他的身躯也已经有些僵硬了。 因为动作的撕扯,高老丈的嘴巴张开了,血块从里面掉了出来。 真金拍了拍老丈的背,血块混合着鲜血流了出来。 后院的老前辈们看得都呆住了,不一会打火队的全员都来了。 木头说,看来老丈是让咳出的血卡住了。临到人生最后一刻,他过得都不舒坦。 真金双手颤抖着扶着老丈躺下,眼泪就这么夺眶而出。 打火队最长寿的老人,离开了人世,带着一身的病,带着一生的波澜壮阔。 打火大院笼罩上了一层浓浓的阴霾。 这几天,打火队经历了不少事情。先是琉璃巷的火情伤了三个兄弟,后是高老丈去世。 哪一件对于打火队来说,都是沉重的打击。 葬礼很简单,没有任何繁文缛节。 火神墙前,又烧起了熊熊大火。 干柴堆上,高老丈安静地躺着,等着被大火吞噬。 太祖创业之后,建立大宋王朝,便多次申令,不得民间火葬。 可是对民间百姓来说,很多人活着的时候能住得起的地方也就三尺之宽,等到死了,哪里还买得起地? 这世上虽大,哪里还有容纳他们的地方呢? 尤其是对于高老丈来说,不火葬又能埋到哪里去呢? 打火大院的可怜人,无儿无女,形单影只,果真埋到了荒郊野外,恐怕最后真的是要变成孤魂野鬼了。 在熊熊烈火中,真金仿佛看到高老丈升天了,越飞越高,越飞越高,直到踏上了仙鹤,缥缈不知所踪了。 至于地上,仅是他飞天之后留下的一片灰烬。 打火人火里来火里去,没有太多讲究。 他们不信土葬抑或是繁杂的仪式能够给他们带来什么好运,在大火中,他们亲眼看到人的性命在水火面前是如此的脆弱,眨眼就没。 对于打火人来说,他们更希望火葬能够带人去到美好的世界。 因为这样一来,那些死在火场的前辈兄弟们哪怕最后尸骨无存,他们的灵魂也是去了好地方。 所以等他们死了之后,他们也要火葬,去找那些前辈兄弟们。 在那个世界里,他们还要作伴,如果那个世界里也需要打火,或许他们还会走到一起,又或许他们会一同起誓,再也不打火了。 打火人与火斗了一辈子,如今又要回到这熊熊烈火当中去。 看到老丈在他的面前离世,李真金的心里像扎了一根针,这针刺入了肉里,拔不出也化不掉。 他认识到,他的本事还不到家,还得加倍拼命训练,真正克服对火场的恐惧。 更重要的,整个打火队的人数和技能装备都还远远不够。他们碰到更大的火灾,只有去白白送死,充当火架子上窜来窜去的落魄老鼠。万幸从火里讨了条性命回来,最后如果落下个伤残,之后的日子更加难过,只能在大院里孤单老去。 真金找到了木头,说了他的想法。 木楞倒是惊奇,他没想到真金这孩子考虑问题如此长远细致。 是,当火堆首先要补充更多的新鲜血液和力量,木楞心里自然也明白这个问题。 但打火这一行最不讨好,三百六十行,唯独打火不是可以出状元的那一行。 劳累辛苦不挣钱,保不齐还会把命丢了。 之前,他多少次发出召集令,可也没见谁愿意把自家的孩子送过来。 人们都说,但凡有口饭,不会去打火。宁可脚店跑腿,不入打火大门。 真金想了很久,对木头说:“我有一个好人选,那天琉璃巷画画的书生。” “画画的书生?人家将来是做官的材料吧,哪里肯来这种地方?”木楞苦笑着说。 其实自从那天张择端走后,真金一直对这个疯癫的书生念念不忘。 当时他们被困在了一幢民房之中,短时间内,张择端很快分析出房屋的结构,找到了支撑房屋结构的办法,最终破开了墙壁,依然保证房屋不倒不塌。 琉璃巷的火被扑灭之后,真金再次经过现场,发现那座房屋墙壁被烧得漆黑,房柱也黑了,但房屋的骨架,仍在风中竖立着。 这是火烧之后,唯一一个骨头架子还撑着的房屋了。 李真金从张择端身上看到的是专业的知识和快速的判断,是难得的人才。 打火队最需要的也是这种人才。 打火时,不可随意损坏火场周围的房屋,用以阻断火势。 但如果懂得房屋结构,扑火时可更快速地找到房屋脆弱位置,把着火的房屋拉倒,避免火势变大。救人时,可以紧急加固房屋,避免房屋倒塌把人砸在里面。 这样一来,打火的效率将会大大增加,还能减少伤亡。 目前打火队中,几乎没有人懂得房屋结构,除了木头和张小凤因为打火经验丰富,所以凭感觉和经验可以做出一些判断。 但这还远远不够,张择端有他们这些打火的苦力们没有的知识。 真金想的是,至少打火队要有一个这样的专家,更有甚者,每个队员都要掌握一定房屋结构方面的知识。 哪怕他们是独自面对问题,也可以想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真金说出了他的想法,木楞听了之后,久久没有说话。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真金可以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那就好了,我们的队员就不用白白送死了,有谁愿意告诉妹妹,她的哥哥一去不回?有谁愿意告诉老娘,他的孩子没有办法回家了。” 说着说着,木楞的眼眶红了。 之后,木楞又苦笑了一声:“多希望你说那些是真的啊。” “会变成真的,至少我想去请张择端过来。” “他叫张择端?” “对。在火场,他救过一命。我也算是救过他一命。在火里经历过生死,我想他可能更能离家打火人。” 李真金就差立下军令状了。 木楞答应了。 哪里去找张择端呢? 得知琉璃巷的居民都被安置在了太乙宫,李真金直接来到了太乙宫。 太乙宫的后院被当作是安置居民的场所,还有专人在施粥。 李真金逢人就问,可是一直没有见过张择端。 正在灰心丧气之时,身后传来了争吵声。 原来是两个小道士正在驱赶一个长发飘飘的叫花子。 细看去,这个叫花子不是别人,正是张择端。 他浑身邋遢,这两天大概是过得潦倒不堪,不仔细看还真认不出来了。 “你们凭什么赶我,你们知不知道,太乙宫的主要宫殿,都是我一手设计的。”张择端十分不服气。 “你这么能耐,为什么还要偷我师父的砚台和笔墨?这么大个人,手脚不干不净。”小道士反击道。 张择端被说得理亏了,又说:“我那不是偷,是借。再说了,我不是帮你们画了一幅画呢,钱都没有收。” “画,别提你那画了,全因为你在墙上瞎画,香客们抱怨连天。” “我们师父说了,不管怎么样,以后是不能再让你进去了。”另一个小道士又补充说。 真金了解之后才知,原来张择端在墙上画了一道门,内隐约还有神像。 远远一看,分不出真假。 香客们出了正殿,意外这墙是另一处偏殿所在,不少人直接就往里走,结果撞在了墙上。 一次两次,撞的人多了,惹得怨声载道。 真金听了心里叹气一声,张择端还真闲不下来,走到哪里,画到哪里。 “我还有最后一笔,让我画完吧,缺一笔都不能成画啊。”张择端又开始哀求起来,说完他就找机会往宫殿里钻。 李真金见了,帮也不是劝也不是,只好干看着。 这是一股糊味钻进了李真金的鼻孔,他自从进了打火队,对火的味道异常敏感。 “不对,好像是起火了。”李真金赶忙拉开小道士。 “你不要玩这种调虎离山的伎俩,没有用。”小道士说。 小道士话音刚落,这时就看到宫殿前面果真是有烟气冒了出来。 起火了…… 香火之地,火烛最旺,是汴梁城最容易出现火灾的地方之一。 第17章 引火烧身的神像 除了民居拥挤,汴梁容易发生火灾的第二个原因莫过于是香火太盛。 汴梁城内,佛寺有相国寺、上方寺等五十多处,道观有太乙宫、朝元万寿宫等二十多处,其余小的祠庵等又有几十处之多,此外这里还有拜火教、袄教的教堂。 更重要的,几乎家家都有神位,彻夜香灯。整个汴梁城,每天笼罩在香火之中。 其中哪个环节出了一点问题,风吹灯倒,恐怕就会惹火烧身。 百年来,汴梁城内很多出名的道观寺庙都已经消失了,皆是因为一次又一次的火灾烧了个干净,连丝毫遗迹都没有留下。 此时太乙宫里烟气已经漫出,香客们已经是沸沸扬扬,熙熙攘攘从道观里面涌了出来。 小道士们哪里还顾得了张择端? 李真金脑袋中的弦立刻紧绷了起来,撒腿冲了进去。 原来是太乙宫的偏殿起火,目前殿前的幡引像一条漫天飞舞的火蛇,绕在了偏殿柱子上,火势瞬间便扩散开来。 偏殿里已经是浓烟滚滚,殿内有一座玉石雕成的三清真神像。 三清真人是道教最高的三位尊神,分别是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一般情况是在道观中,这三尊神像往往是同时摆放在大殿中。 唯独这个偏殿例外,仅仅摆放了一座太清道德天尊的玉石雕像,太清道德天尊一般叫太上老君,玉石雕像不大,半人多高。 至于为什么摆放在偏殿之中,道观一直流传着一个说法。 这个太上老君大概是顽皮到顶了,据说他摆在哪里不出三个月,哪里就会起火。 因此兜兜转转,这位太上老君来到了太乙宫。 可太乙宫的道长也有些担心,又不能把老君送到荒郊野外,于是干脆把他摆到偏殿里,就算是起火,也不会影响太大。 没成想,果真又起火了。 道观的道士们纷纷拿来了水桶,可是水桶根本无法泼到高处,对火势丝毫没有帮助。 道长的脸都白了,对他来说这个太上老君像至关重要。 “想想办法,赶快把老君像搬出来。” 这尊玉石像是从内宫而来,也就是说当今皇帝派人亲自送到太乙宫的,这下要是出了事情,道长真不知该如何交代。 “搬什么神像,现在是灭火要紧,不然等火势扩散,烧到了主殿那还了得?更何况,大火要是困住了院后的灾民,谁来担当?你能担当?” 张择端此时指着道长的鼻子骂道。 道长急赤白脸,并没有心思理会张择端的话。 听了道长发令,道士们这下还真是豁出了命来,当下停下救火,立刻开始组织人冲了进去,想要把玉石像抬出来。 还好道观准备有灭火用的水袋,李真金见了,立刻开始投掷水袋,远程掩护。 殿内的幡引被水袋砸中了,当下火势会立刻缩减。 此外,偏殿之中尚有摆设的香烛,因为人们慌乱逃离,香烛已经四处散落。 眼看香烛就要引燃殿内的帘幕,李真金又立刻投向火烛。 水袋用劲,火烛尽灭。 可是偏殿的整体的火势也越来越大了,此时八九个道士们已经抬着玉石像出了偏殿。 刚刚出了殿门,一根烧坏的梁木便坠落下来。 “疯子,疯子,你们全是疯子,人命重要,还是一具不会开口的神像重要。”张择端见道士们这般用心抢救神像,心中怒火陡然升起来,一通破口大骂。 梁木坠落掀起了阵阵尘烟,这下耽误了灭火时间。 道长见玉石神像没有损坏,算是放心了。所幸道士们也没有受伤。 可火势已经烧到了殿顶,冲天冒起阵阵浓烟。 “看来不行了,这样烧下去,火是灭不了了。”李真金说道。 “那怎么办?我看你刚才救火十分熟练,是不是行伍出身?”道长又问李真金。 “不是,明义坊打火队。” “现在知道救火了?火烧腚了知道吗?”张择端心里十分窝火。 李真金仔细观察了下偏殿火势和位置,偏殿之北,隔着一条甬道便是主殿,宽不过三丈。如此近的距离,殿顶火势再大一点,火势乘风力就可以直接窜到主殿,偏殿之南不远就是道观的大门,偏殿之东不远,还有一院,里面供奉的是其他道教诸神,偏殿之西倒是有一片空地。 当下唯一的办法,就是拉倒偏殿,让它倒向西边,这样兴许就可以及时制止扩散,原地将火扑灭。 目前正刮南风,火苗伸着舌头往主殿的方向窜,随时都有可能一发不可收拾。 时不我待,真金立刻说出了他的想法:“我们现在立刻要把偏殿拉倒。” 第18章 张择端的自我了断 道长点了点头:“赶快帮忙!” 李真金看了张择端一眼,张择端立刻会意。 “当务之急,用绳索稳住北面的柱子,避免它倒向主殿。” 张择端虽然十分看不过道长的做法,但涉及救火与人命,他丝毫不会含糊。 道士们纷纷甩出绳子,固定住了北面的房柱。 在张择端的指示下,本领立刻用铁钩拽住了房西南的斗拱之上。 “你确定是要拉这里?”李真金问。 真金见过木头把着火的酒楼拉倒,一般都是八方用力,多角固定,这样才能保证可以平稳倒塌。 “信我就好,我们没有那么多人,也没有时间了。看到没有西南斗拱下的房柱快烧坏了,等我数三二一,一齐用力。” 不过一会,西南的房柱果然出现了异响。 “三,二,一!” 一声令下,道观的老少道士们一齐用力。 房柱倾斜起来,偏殿的房屋慢慢地朝着西边倾斜过来。 随着一声轰响,尘烟四起。 等到尘灰散去,偏殿正好倒在了主殿前的空地上。 道士们纷纷拿起水桶,开始浇灭地上的残火。 这下总算是摆脱了危险,李真金蹲在地上呼呼地喘着粗气,张择端也是灰头土脸。 “你怎么知道刚才我们那么一拉,就一定会往这边倒。”李真金又问。 “秘密。”张择端笑了笑。 “故作神秘,我看你是瞎猜的吧。”李真金故意用了激将法。 “雕梁画栋,走笔飞墨。这类事情,了然于胸,我从不瞎猜,也不用猜。” “说这么多,恐怕还是猜的。” “既然你觉得我是猜的,为什么你还会信我?” “因为不是每个人都猜得准。” “你真的想知道?” “想。” “原因很简单,我说过了,这座道观本来就是我设计的。”张择端又是一笑。 “你到底是谁?”真金又说。 “废人一个。” 张择端起身拂袖要走,没想到径直撞在了墙上。 原来是这面墙上也画上了一扇门,门内隐约有庭院灰瓦。 张择端撞得头疼,又说:“我忘了在这里也画上了。” 李真金见了,忍不住捧腹大笑。 “你做过工匠?”李真金问。 张择端没有正面回话,好像不想提起过往。 “世上不应该有这么失败的工匠,世上也不应该有这么窝囊的废人。” “我这趟来,就是专门来找你的,我想请你去打火队。” “打火队是专门收养窝囊废的地方吗?” “我不允许你这么说。为什么你总是要装作一种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李真金有些厌烦了张择端的不正经。 “既然不是,打火队就不会需要我。”张择端又一笑。 “你经历过火场,你看到过我们是怎么来打火,用肉身,用蛮力,最后用命。我不希望打火人命运就是只能是这样,打火队需要你。” 李真金说得有些激动。 张择端似乎被打动了,这时他的肚子不听话地咕咕叫了起来。 “我饿了,不想喝粥了,想吃肉。” 李真金带着张择端来到了春风楼,春风楼不是高档酒楼,而是水行附近的一家脚店,全名叫春风楼王家,水行人难得消遣时会来这里。 这里鸭子做得最好,不过是假的,叫假熬鸭,是用面筋和豆制品做成。 张择端饿极了,吃了半天,竟然以为是真的鸭肉。 酒是从酒楼订来的大桶酒,算不上是什么精品酿造,不过酒劲不小。 酒过三巡,张择端的脸红了起来,眼睛似乎放出光来。 “你知道琉璃巷起火那天,我本来在做什么吗?” “什么?” “我磨好了刀,刀是借的邻居家里的,那天我找遍了房间里里外外,发现穷得连一把刀都没有,后来我想了一下,用邻居家的刀来自我了断,对邻居很不好。于是我磨好了刀之后,又还给邻居了。” 张择端讲的时候云淡风轻,没有一丝伤悲。 恰恰是这样,真金听了才愣住了。 那天张择端又找来了麻绳,想要上吊。当他钻进的麻绳时候,麻绳却断掉了。 死没有死成,摔得浑身发麻,脑袋发晕。 之后,他想一头栽进水缸里淹死,本朝流传已久,神宗时当朝出名的士大夫司马光,幼时曾经砸烂水缸救出了同伴。因此张择端得出结论,水缸是可以淹死人的。 他首先钻了自家的水缸,不过他一直独居,从来没有打过水。之后他钻了邻居家的缸,不料那是个前街店铺酱缸,张择端看也没看,直接被齁住了。 屡屡几次,没有死成。 此时琉璃巷起火了,张择端心想,天赐良机,干脆直接躺在了地上,等着大火烧过来。 首先来的不是火,是浓浓的烟。 烟气过来,张择端落下泪来,不知是烟气熏得,还是恨自己不争气,连死都死不成。 张择端大概是真的喝醉了,他双眼赤红,盯得李真金浑身发麻。 “你知道吗?我躺在地上的时候,浓烟没过一会就遮住了天空,我看不到一丝阳光,然后是火烧了过来,热气灼烧着我的皮肤。你知道那一刻,我想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想死?” 真金摇了摇头。 “不是,我怕了,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害怕死亡,你知道吗,我竟然是一个连死都没有勇气的人,我撒腿就跑了,像一只过街的老鼠,狼狈不堪。” “你是跑了,可是当你在火场看到我的时候,是你毫不犹豫救了我,也救了那个小女孩。” 张择端似乎本来就没有想得到真金的宽慰,他一杯又一杯地喝了进去。 “是我懦弱,我比你还要懦弱。”张择端又笑了,笑声凄凄惨惨。 “你说过的,明明害怕还会去做,这才是真正的勇敢,勇敢不是不害怕。”李真金一把抢过了张择端的酒杯。 “说得好,我怕死,我害怕,所以我连死都不敢,我又还能做什么呢?”张择端笑着喝着。 张择端仿佛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闭环。 李真金不知道张择端经历了什么,但此时看着他,心里竟然生出无限凄凉。 “你就是懦弱,一直在找借口的懦弱男人。” 李真金说完,张择端已经一头栽倒在了地上,醉成了一滩烂泥。 张择端是被李真金背着去了打火队的,路上他的嘴里还嘟囔个不停。 一会是范文正公的《岳阳楼记》,一会是苏轼的《定风波》。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这句话从张择端的嘴里说出来,好像是只剩下了忧,没有了丝毫的乐。 张择端沉得像头死猪,这比从火场里救人可要累多了。 后来,李真金觉得,书生喝多了真可怕,话又多又碎,唠叨个没完。 张择端终于躺在了打火队的床板上,迷迷糊糊之中,他说:“舒服,没有地上那么凉,还是床板睡着舒服。” “那就住下来吧。”李真金又想趁机拉张择端入伙。 可张择端此时已经响起了鼾声。 第二天李真金醒来的时候,却发现已经不见了张择端的身影,他自嘲般地笑了一下,心里生出一阵失落。 “又走喽。”李真金叹道。 第19章 冷花娘 张择端一觉睡了个通透,他早早便起来了,好好梳洗了一番。 此时李真金第一眼看到他竟然没认出来,还以为打火队里来了外人。 眼前的这个人衣衫整齐,脸上身上已经没有一丝土色,眼睛炯炯有神。 衣服虽然是破破烂烂,可穿在他身上反而没有邋遢,多了一分洒脱与从容。 看来人的眼睛要是有了精气神,浑身都不一样。 “你没走呢?”李真金有些惊讶。 张择端笑了笑说:“走去哪里?这里不留我了?” “留,当然要留。” “我还有一件事要办,去去就回,办完这件事,我就来找你讨碗饭吃,这里的床睡着还是舒服。” 张择端伸了个懒腰,拂袖离开了。 李真金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总是神神秘秘,潇洒无踪。 张择端的潇洒仅仅支撑到他刚踏出了门,之后他突然想到自己身无分文,转头又对真金说:“身上还没有钱,借我一些。” 李真金是又气又笑,他身上没有多少钱,全给了张择端。 张择端穿街走巷,用所有的钱买了一个最便宜的磨喝乐。 这款因为太过便宜,是个残次品,本来是个扎辫子的娃娃人偶,可是辫子却少了一半。 之后,一路来到了春景坊。 这里多是胭脂铺子布店等等,凡是女人用到的,华丽的丝绸,绣着花样的摇扇,这里一应俱全。 张择端径直走进细柳巷,停在一处院子门前。 紧张,十分紧张。他咽了口唾沫,细细整理了下衣裳,才敲了敲门。 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张择端说:“就说有个姓张的郎君,想找绣娘,绣一幅天上孤雁图。” 小姑娘见了忙去通报,回来之后又问:“我家绣娘问,哪里来的泼皮张,天上没有孤雁,大雁成双,鸳鸯结对,你说的我家绣娘不会绣,让他去找别人吧。” “等下,那麻烦你把这个交给绣娘。”张择端递过来路上买的磨喝乐。 小姑娘随后关上了院门。 张择端一脸丧气,走过了两步,身后又传来小姑娘的声音。 “这位张郎,我家绣娘请你进去。” 庭院虽小,布置别致,花香四溢,帘幕幢幢。 张择端一直被引到了闺房。 隔着丝帘,可以看到一位风姿绰约的娘子正端坐刺绣。 纤纤玉指仿佛是天赐了灵巧,在扇面上翻飞跳跃,快似流星,巧似飞燕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手中绣花针,大概可以强似世界任何一支画笔。 笔走似龙蛇,针飞如凤舞。 这位娘子就是春景坊最出名的绣娘,人人都叫她冷花娘。 冷花娘的绣,让很多画家都十分汗颜,更让张择端无地自容。 “门外是谁?”冷花娘的声音传来。 张择端没有进门,远远地说:“废人一个。” “这么久没有人影,没有口信,我还以为你是死在了哪里?”冷花娘头也没回,她的手指依然在扇面上翻飞,声音冰冷得像深秋的霜。 “还真巧了,差最后一步,没有死成。”张择端故作无赖一般的笑容。 “既然还差最后一步,还来这里做什么?”冷花娘又问。 “来看故人。” “不是新人,也没有做过新人,又哪里来的故人?” “你刁难我?” “小娘子哪里来的这样的本事?又怎么敢刁难翰林花园的第一画师?” “早不是什么画师了,我给你带了礼物。” “想堵我的嘴?小孩子的玩意,我早就不玩了。” 冷花娘看了一眼桌上磨喝乐,之后又故意放到不碍事的地方。 “不请我进来?”张择端又问。 “腿长在自家身上,进来还是走,谁又能拦着你呢?”冷花娘照旧是话里带刺又带冰。 张择端犹豫了好久,终于没有踏进这道门。 “这次来,是想告诉你一声,我找了份工,有正经事干了。” “找了份工?在哪里?”冷花娘有些诧异。 “明义坊打火队。”张择端甩了甩袖子,径直离开了。 “你等等,为什么去打火队?”冷花娘急切地追问,但是出门已经不见了张择端的身影。 冷花娘有些失落,她没成想张择端真的连门也不进就走了。 “真是个木头,死要面子,说让你走就走了?”冷花娘的嘴里嘀咕着,几乎是恨得牙根痒痒。 冷花娘心中万般无奈,都化作了一声轻叹。 她又小心翼翼拿起了那个磨喝乐娃娃,轻轻地摩挲,假装玩闹一样逗了一下娃娃。 之后她打开了柜子,把娃娃放在了里面。 柜子里面此时已经放了整整两排磨喝乐,多是各式各样的小娃娃和美丽的娘子。 精巧一些的磨喝乐还可以换衫,头发也可以梳妆造型,手中可以换成折扇亦或是插画,面目栩栩如生,十分有趣。 这些磨喝乐都是张择端送的。 “这个直心眼子,就知道送些这东西。”冷花娘嘴里埋怨着,仍然把柜子小心翼翼地关好。 绣娘遇见张择端这个狂生的时候,他同样是个直心眼子。 张择端外表清秀俊朗,可是心里住着一只啄木鸟,他想要做成的事情,怎么也要做成。哪怕是天压过来,他也要把天啄出个透明窟窿。 对于感情,也是如此。 那个时候,张择端是风光的宫廷画师,举手间画出宫殿楼阁,让人恍惚之间,以为来到蓬莱仙境。 每每张择端的画从内宫流出,整个京城都会为之一震。 那时的绣娘,仅仅是个女伎。 汴梁居民极为重视文化生活,精通各类技艺的女伎盛极一时。 大户人家往往会专门请来会厨艺茶艺的女伎在府上做工,曾经名动汴梁的茶娘双灵儿凭借一手好茶艺,去官宦府上宴会表演一次茶艺,可以开价十金。 因此,汴梁城有很多女艺坊专门培养女伎,教琴棋书画,茶艺厨艺,词曲歌唱,甚至是杂技射弩,当然也包括刺绣。 冷花娘的父母是跑船的。大风起浪,在一个暴风雨夜,冷花娘失了父母。 八岁的时候,她拜了师父,开始学习刺绣,从此成为了一名女伎。 在汴梁人眼中,女伎不同于风月场所的妓女,她们有机会可以成为汴梁耀眼的星。 但是她们却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归属。 对于没有名气的女伎来说,更是如此。 当时的绣娘不闻不名,女艺坊的老板王员外一直惦记着,怎么让冷花娘打出名气,将来可以有个好价钱。 绣娘说:“我不配,你有大好前程,该当寻一个官宦家里的千金,光耀门楣。” 张择端说:“我是工匠的孩子,没有什么门楣需要光耀,家里的门槛也没有多高。” 绣娘又说:“你好不容易有了官身,应该以仕途为要。” 张择端说:“我本来也不是官,不如不做这个官。” 绣娘说:“我无父无母,没有大树好乘凉。” 张择端又说:“我多灾多难,但是愿意为你挡风遮雨。” 绣娘说不出了,关上了门。 可是这个直心眼子的张择端,偏偏在门前站了一天,一天又一天。 风雨无阻,绣娘的心软了。 张择端拿出来全部积蓄,赎出了冷花娘。 天有不测风云,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张择端这天被赶出了画院,一夜之间,他变成一条落水狗。 再次站在冷花娘的门前,张择端犹豫了,他始终没有进门,今天本来应该是他们成婚的日子。 不能画画,对于张择端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从宫廷画院里被赶了出来,无异于过街老鼠。张择端已经再也寻不到容身之地,他干脆悄悄地消失了。 他随便找个小巷钻了进去,住了下来。 汴梁的人那么多,谁能够发现他呢? 每天醉酒,醒了便去卖画,卖了钱又去买酒,之后醉去一天的苦闷。 可是冷花娘呢,那一夜的苦等,却等不来如意郎君。第二天,冷花娘没有去找,也无处去找。 她后来听人说过,张择端被赶出了宫廷画院,之后不知所踪。 一时间各种说法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惹怒了官家,有人说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并没有什么真本领,他的画都是抄的。 绣娘再次见到张择端的时候,张择端正在就店门上一幅小画的价格跟店主讨价还价,少两文还是多两文。 当他看到绣娘之后,张择端立刻落魄地逃离了。 那时的绣娘已经名动汴梁,大概人人都听说过,绣娘的绣,价比当朝名流笔下的画。 之后张择端还曾经来过,敲了敲门,之后在门口放下了一个磨喝乐就离开。 绣娘知道,张择端是丢了魂了。 人穷困潦倒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了魂。 可是今天的张择端似乎有些不一样,他要去打火队了?什么意思? 绣娘久久没有明白,不过琢磨了许久,她心想这或许是一件好事。 不再逃避,不再躲藏。张择端开始重新找事做了,或许,他能够一点点把丢了的魂也找回来吧。 之后,绣娘叫来了徒弟阮玉儿,让阮玉儿去打听打听明义坊打火队的情况。 张择端挥一挥衣袖进了打火大院的大门,俨然已经是一副容光焕发的样子。 不过,他没有想到,要留在打火队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第20章 神奇面罩 得知张择端入了打火队之后,张小凤有些不满。 上次琉璃巷失火,张择端冒冒失失冲回去抢画,这一点本就触动了张小凤的逆鳞。 火场最忌讳的就是冲动冒失,更忌讳因为身外之物重回火场,这无异于白白送死。 更重要的,甚至会牵连到救活人的性命。 此前,一家店铺起火,老板趁打火人不注意,进去想把放在床底的钱拿出来。 可老板进去之后却被房柱压住了,为了救他,张小凤手下的兄弟在火场里伤了一条腿,好了之后成了瘸子。 瘸腿的人叫张山峰,后来因为伤腿,也不能再打火。 打火队想留他在这里工作,编制蓑衣。可张山峰自从腿瘸了之后,性情大变,不爱说话,面不见笑。 不能打火,但每天还在打火队里待着,像吃闲饭的。 张山峰越来越痛苦,每天恍恍惚惚,之后在一个深夜,他悄悄离开了打火队。 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件事情像一块大石,压在张小凤的心里多年。 因此,张小凤不想留下张择端。可是有言在先,李真金已经和木头说好了,木楞也答应留下他。 张小凤对木楞直言:“木头,你知道我张小凤,跟着你,上刀山下火海,从来不会含糊半点,但是这件事我不想答应,我们要一个书呆子有什么用?何况是个不爱惜自己生命的书呆子,这样的人,也不会把别人的性命当回事。” 木楞犹豫了好久,没有回话。他心知张小凤心里的隐痛,更不想在他的伤口上撒盐。 “可我们都是粗人,三年前,粮铺起火,你记不记得,二山子准备拉倒库房,最后二层高的粮库,朝他倒了过去,大小伙子,就这样没了。我们不需要书呆子,但是需要懂得建楼拆楼的人。” 木楞语重心长地说。 张小凤也想起了这件旧事,沉默不语。他似乎是默认了木头的选择。 木头又说:“那你就把书呆子训成一个打火人。” 第二天早课的时候,张小凤专门对张择端说:“我本来不想留你,我见不得不爱惜自己性命的人。留下可以,照常训练。” 照例是闭气,掷水袋,喷唧筒,扛沙包。 第一关闭气,就难倒了张择端,一个早上下来活活憋成了落汤鸡。 之后掷水袋,喷唧筒,扛沙包。 这些全是体力活,这个刷笔杆子的胳膊活活累废了。 打火的汉子们纷纷窃笑起来,张择端狼狈抗沙包的样子都成了他们取乐的新节目。 不知为何,此时冷花娘的脸庞总是会在张择端的脑海里浮现,她手里的绣花针上下翻飞,好像在说,我有京城第一针,你有什么?你是有跃马长枪,可以飞驰疆场?又或是你有万丈雄才,可以挥笔千金? 绣娘仿佛又说,是谁信誓旦旦说他找了份工,要去打火队了呢?堂堂张择端不会连这点事情也做不好吧。 张择端仿佛又对自己说,张择端啊,除了手中那支破旧画笔,你又有何傍身之物? 思绪万千,纷乱在张择端的心头。 他告诉自己,不能就此放弃,不能把自己再次当作笑话。 他努力扛起沙包,哪怕耳边都是嘲笑。 这些嘲笑又能算得了什么呢?当他为了一幅画和人讨价还价撒泼打滚的时候,哪里又少受了白眼呢? 第一天的正式训练中,张择端取得了和环饼最初来打火队时一样的战绩。 “样样都不成,就连闭气也不成,今天没有你的饭吃。”张小凤这样说道。 “我就是有点不明白,为什么非要闭气?闭气之后,头晕眼花,救火的时候不是更麻烦。”张择端说道。 “但是如果不会闭气,烟尘会在更短的时间内就让你晕倒,甚至是死亡。”李真金这时补充道。 张小凤一贯是如此严格的训练要求,李真金领教过。 木头也不会因为张择端而破例。 到了夜里,李真金悄悄出去买了环饼来,要给张择端吃。 张择端突然光明磊落,大义凛然,坚决不吃。 因此香喷喷的环饼都便宜了环饼,环饼吃了个狼吞虎咽,看得张择端心里痒痒的,直咽口水,但是仍然纹丝不动。 第二天张择端眼冒金星,仍然咬着牙闭气,差点没栽进水缸里。 不过所幸,这次张择端成功了一次。 起码,张择端终于吃上了饭。 训练的日子照常是越发辛苦,张择端表面上一直安于训练,甚至可以说卖命训练。 但是李真金看得出来,张择端的心里思绪很重。 到了晚上,他又会悄悄拿出身上唯一的画笔,像看待昔日的情人。 没有墨,他就亲自从河边捡来合适的木头,自己在院子里烧制。 没有砚台,他就在火盆里研磨。 没有画布,他就在院里的青石板上画。 每天他在画些什么,李真金也不清楚。 有时李真金好奇,准备凑近了看,可是张择端发现有人偷看,便会涂掉石板上的画。 等到李真金看到时,上面是一片黑墨,好似被风吹乱的阴云。张择端表面上放荡不羁,内心有时像极了这一团黑墨。 在张择端没来之前,环饼的闭气一直是倒数第一,张择端来了,他样样都占了个倒数第一。 不过这天,他倒是另辟蹊径。画了这么多年画,他对于墨很有研究。 上好的墨一般是用松烟制成,可是穷困潦倒之时,他曾经用多种木头烧烟。 这天晚上又在烧墨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曾经他把烧过的木炭丢进水里,水中的脏东西不久之后就会被吸收得一干二净。 既然水中可以,空气中是否也可以? 张择端随后重新烧了一些木炭,之后将木炭碎成小块,包在了粗布之内,做成了一个可以护住口鼻的面罩。 之后,他戴上试了一些。 此时李真金恰好走进了院子,见他脸上像是肿了一般,吓了一跳。 “你这是做什么?没事吧。” 张择端摘下面罩,兴冲冲地对李真金说:“我有个好办法,戴上这个,就不怕火场里的烟尘了。” “这里面是什么东西?”李真金十分疑惑。 “炭,就是木炭。” “木炭还有这么大的本领?” “那是当然,我有八成的把握。” “我虽然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是不是管用,不过张大哥,我相信你,你肯定是会比我们有想法的。”李真金犹豫着说。 不过,第二天这个破破烂烂沾了炭黑的面罩,立刻引来了全队人的嘲笑。 张小凤冷笑一下,对张择端说:“你就算是不想训练,也犯不着用这些下三烂的招数来唬我吧。” 张择端又说:“行与不行,一试便知。” “你说的。”这时队员章二虎起哄道。 “大丈夫,说一不二。” 张二虎说时就抱来了木柴,洒了些水,准备在院子里放烟。 烟刚刚升起,就传来了木楞的骂声。 “谁让你们在院子里放火的!赶快灭了。” 木楞一脸气愤,之后他又走上前去,提溜出来了那个叫做章二虎的队员,怒目圆睁。 “看火好玩是吗?好玩的话,下次大火让你做先锋。” 木楞的老虎掌差点拍下来,吓得张二虎瑟瑟发抖。 “木头,是我不对,认罚!”章二虎又说。 “扛着沙包,在太阳底下站两个时辰。”木楞说。 木楞曾经说过,打火大院里,除非是烧火做饭,这个院子里不能起火。 对火的敏感和提防,早就像是一根刺深深扎在了他的心里。 木楞话音刚落,这时传来火情急报。 明义坊的一家客栈起火了。 打火队即刻出发了。 在汴梁,租房已经变成外来旅人甚至是常住居民的一种常态。 起火的这家客栈名叫忘忧,打火队到场之后,发现主要是后院冒起了烟,住房目前并无大碍。 木楞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若是住房起火,祸殃整个三层楼高的客栈,之后不知又会有多少人会陷入险境。 后院主要是后厨,此外就是马厩,此时马已经跑光了。 木楞观察火势并不大,不过因为后院囤了太多喂马的材料,加上前日大雨,草料潮湿,导致浓烟滚滚。 当务之急,是要确认还有没有人困在里面。 木楞立刻指派张小凤带队进入探查,可是几次冲进去,每次都一无所获,狼狈而来。 烟气浓重,导致人在里面根本看不清东西。 不过一会,浓重的烟气就会呛得人难受,喉咙如刀割,眼泪似水流。 这时,客栈的厨子四处转悠了半天,突然大喊道:“小勺子,小勺子呢?小勺子是不是还没出来?” 厨子立刻找到了木头,上前行了个礼。 “木大哥,请你一定要救救小勺子啊,他才十几岁。” 木楞听了,一脸严肃。 “你放心,我们一定想办法。” 之后木楞思量半刻,又命令下去:“两人一组,开始重新探路。” “等下!” 这时张择端突然站了出来,他已经换上了他自制的面罩。 “让我试试。” 说完张择端便钻进了浓烟之中。 “来人跟他一起!”木楞赶紧说。 救火最忌单打独斗,万一出事,就是大事。 听了木头的话,李真金立刻跟上前去。 浓烟瞬间包围住了张择端的身体,火场之中,张择端立刻感到天旋地转。 第21章 舍命书生 白烟无缝不入地侵袭过来,张择端的眼睛立刻感到刺痛,眼泪瞬间下意识地流了出来。 张择端几乎什么也看不到,他只好大喊。 “小勺子,小勺子。” 浓烟之中,没有丝毫的回应。 眼睛是火辣辣的疼,没有方向,不知前路,巨大的恐惧笼罩住了张择端。 之后他闭上了眼,似乎是听到耳边有人喊他。 又是冷花娘。 她躲在迷雾般的浓烟中,影影绰绰。 “你若是不敢,又何必前来?” 冷花娘的声音缥缈不定,好似带着一种淡淡的轻蔑。 “来了自然是敢。”张择端连忙说。 “那为什么犹犹豫豫,从不向前。又为什么我每次见你,应也不应,回也不回。”冷花娘又说。 “没有方向,何以向前?” “方向如果可以一眼望到,谁还愿意去找呢?” “怎么找?” 冷花娘又说:“走就能找到,一步步走,双脚走出来的何尝不是方向?” 冷花娘说完,消失在了迷雾之中。 张择端睁开了眼,眼前又是漫天的浓烟,又是没有方向。 他试探着往前走去,每一步小心翼翼,每迈出一步便敲击一下地面或者周围的东西。 这样一来,或许小勺子能够听见。 打火队的人,一样能够听见。 这时身后一个人影,突然出现了,是李真金。 “找到了人了吗?”李真金问。 张择端摇了摇头,眼神里全是内疚。 “我俩一起,不要离我太远。” 李真金说话间像窜天猴一样往前带路去了,他同样每走两步之后故意制造声响,用来提醒张择端。 两人并排向烟气中摸索,不时身边还有燃着的稻草堆,炙热的热气朝两人身上卷过来。 这时烟气中突然传来了声音,是小勺子。 他们第一时间朝着声音的方向赶去,来到了一处房屋的门口。 小勺子被困在了此处,他紧紧关着门窗,避免烟气冲进去。 房屋内存放着蔬菜瓜果,小勺子着火之后,几次试图逃出去,可是都被这烟雾熏了回来。 受惊的马踢伤了他的腿,无奈之下,他只好拖着伤腿爬进了这里,暂时躲避。 可是现在外面的烟气越来越浓,储藏间旁边的马厩也已经烧起了明火,风一吹,烟气和火舌冲着储藏间的门窗就飞了过来。 李真金赶紧冲了进去,用木板绑住了小勺子的伤腿。 小勺子的脸被熏得毫无气色,勉强说了一句:“救命之恩,不会忘……” 时间紧迫,李真金背起小勺子就要往外冲去,可是没走两步,他却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嘴上的湿面罩已经被烤热了,李真金一口气喘进去,烟气立刻火辣辣地钻进了喉咙里,紧接着就是脑袋一晕,眼前一黑,双腿根本不受控制地跪了下去。 之后真金疯狂地咳嗽起来,胸腔里好似是装了火药,随时都有可能爆炸。 张择端立刻扶住李真金,说:“你先走,我背他出去。” 李真金想要说些什么,可是话说不利索。 “不行……” “听我的,我还能撑一会,你出去叫人过来帮忙!我们不能两个人都待在这里!” 张择端声音坚决,眼神坚定。 李真金重重点了点头,爬起来率先跑了出去。 临走前,他的眼神仿佛在说,等着,我不会扔下你。 张择端背起了小勺子,一步步往火场外走去。 等到李真金跑出去之后,大家的心差点跳了出来,因为他们没看到张择端。 “小勺子,马厩旁边,储藏屋里!”李真金说。 木楞听了立刻派人进去接应。 “那张择端呢?”木楞又问。 “他还好,正在背着小勺子出来,要快,一定要快。”真金说。 火场之外,等待的人们纷纷面如铁色,每一个细微的动静都会让他们立刻紧绷起来。 等待是最难熬的。 进去搜寻张择端和小勺子的第一拨人已经回来了,他们一脸丧气。 结果分明,他们没有找到张择端。 第二拨人随后立即冲了进去,继续搜寻。 等到第二拨人再出来的时候,李真金傻眼了。 章二虎的手里捧着一只鞋子,是张择端的鞋子,呆呆地站在了木头的面前。 “人呢?我问你人呢?有没有看到?”木楞说。 章二虎明显呆住了,摇了摇头。 木楞的心在颤抖,凭经验判断,没有人可以在火场里待到这么长时间,更何况还背着一个人。 鞋子怎么会丢了呢? 这让人更加不敢设想下去。 李真金此时站起身来,对木头说:“我再进去找。” 他现在身体缓了缓,已经感觉到,好受多了。 正待李真金要进入火场的时候,一个人影从火场里出来了,一瘸一瘸地蹦跳着。 是小勺子。 小勺子跳出了火场之后,就没了力气,一下子倒在了地上。 小勺子的嘴上戴着张择端自制的面罩,气喘吁吁。 等到稳了下来,他终于摘下面罩说:“他……他在水缸附近……把面罩给我了……” 丢了面罩,在火场好比丢了半条命。 第22章 书生脸皮薄 水缸? 厨子立刻上前来,告诉了木头水缸的位置,距离出口约八丈远。 正在众人踌躇不定之时,浓烟之中,一个人影出现了。 是张择端。 他几乎是连跑带爬着出来的,逃出了火场之后,径直栽倒在了地上。 许久,他才翻过身来。 “张大哥,你怎么样了?”李真金连忙检查张择端身上有没有伤口。 张择端光着脚,脚上已经踩满了乌黑,他的脸上戴着一个白色的面罩,用水打湿了,散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味道,有点臭。 李真金不禁皱起了眉头,捂住了鼻子。 所幸这一番检查下来,张择端并没有受伤,只是一直在喘气,浑身虚弱无力。 半天,李真金才听到张择端小声说:“面罩,摘下来……” 李真金赶紧摘下面罩,这才发现,面罩竟然是臭袜,怪不得一股奇怪的味道。 摘下袜子,张择端这才喘过气来。 缓了一会,他又笑了起来,说:“臭死我了。不过这臭袜,救了我一命。” 看到这里,打火队众人都明白了。 张择端是担心小勺子被烟气呛伤,所以半路停下,把面罩让给了小勺子,让他先逃出来。 之后他脱下鞋子,用足袋沾了水,临时当作面罩来用,所幸性命无虞。 不过,喉管子还是像被烫伤了一般,火辣辣疼,此时连笑都笑不出声音来。 至于小勺子,他几乎没有被烟气伤到。 张择端办成了一件在别人眼里看似无法做到的事情。 他在浓烟里待了那么久,没有重伤,而且成功地把人救了出来。 可是众所周知,所有的训练成绩中,张择端是最差的。 这让大家不得不承认,张择端制作的面罩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在人员全部被救出疏散之后,打火队开始全力灭火,很快压住了火势。 回到打火大院之后,木楞拿着张择端自制的面罩回到房内。 一整天,他没有踏出房门半步。 木楞钻研了个透彻,其实张择端的面罩原理很简单,就是用木炭阻挡烟尘。木炭透气,就像蜂窝一样拥有无数的小孔,这些小孔会把烟尘阻挡在口鼻之外。 到了晚上,木楞召集所有的人开了个会,要求从今天以后,全队人都改用内充木炭的面罩。 张择端听了十分得意,鼻孔朝天,长袖一挥,倒在床上睡了个通透。 冯员外是制作的行家里手,这款面罩交到了他的手里,一天的功夫,就做出了几十副面罩。 第二天,当他把这些面罩交到木楞手里的时候,他一脸憔悴,略显浑浊的左眼里隐隐有了血丝。 他们三目相对,木楞感动得无言以对:“老哥哥,你的年纪不小了,犯不着拿命干活了。” “早一天是一天,谁知道什么时候又会起火呢?” 冯员外摆摆手,独眼里全是笑意。 这种木炭面罩从此成为了土行孙打火队的常规配置,张择端这次的确是立下了大功。 大师兄张小凤也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不过第二天训练的时候,张小凤依然是一张臭脸,丝毫没有放松。 张择端闭气训练时,总是慢别人半拍。 次数不达标,张小凤依然不准许他歇息。 “为什么?我们不是已经换了新的面罩嘛,让我歇会。” “面罩能够帮你,但是不能救你。事实上,在火神面前,只有你才能救你。你的身体才是最终和火神赌命的筹码。想歇会也可以,什么时候达标了,什么时候吃饭。” “我从来不和人打赌,除非我确定能赢。”张择端喘着粗气笑了。 之后他又一头扎进了水缸里。 张择端是在三天后才终于通过了全部训练。 同样,他在正式进入打火队之前,也要完成打火队的入队仪式。 火神墙上,熊熊烈火。 后院里同样聚满了整队的人。 张择端心惊肉跳,要从这墙上翻过去?这还不如杀了他。 他此时已经换上了短衫,方便跳跃。 李真金看出张择端的犹豫,凑在他耳边说:“张大哥,其实也简单,一咬牙一闭眼,翻过去了就行了。” “好,简单,我可以。”张择端说。 “你等着下蛋呢,像个老母鸡似的转来转去,到底翻不翻,都等着呢?”章二虎说。 汪子路也笑道:“你不会也要吓尿了吧,要是能尿得比墙高,也算是你本事,正好给火神大官人降降温。” 汪子路受伤之后,经过妹妹的悉心照顾,如今好了很多。病好之后,他的嘴又开始闲不住了,见缝插针地招惹讥讽别人。 张择端大吼一声,向火神墙冲了过去,不过还没有靠近,又被这火舌吓了回来。 “你等着家破人亡啊?” 汪子路又说。 此时张择端冷静了一下,他看到院子里有一根竹竿,约莫一丈有余。 当下他撑住那根竿子,用力压下去。 待到竹竿反弹,张择端顺势跃了起来。 这一跳,因为有了竹竿的助力,足足跳起了一丈高,可是张择端没有把握好方向,正好落在了火堆里。 狼狈之中,他连忙爬了起来。 这时前院好像有动静传来,远处,一个人悄悄地往这边望过来。 那个人影,张择端再熟悉不过了。 是冷花娘。 原来冷花娘派徒弟来这里打探了行踪之后,得知张择端果真是在打火队。 因此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偷偷来这里观察,她已经待了许久了。 冷花娘看到张择端发现了她,赶紧和徒弟离开了。 张择端的脸立刻臊得通红,他刚才狼狈的怂样子,大概冷花娘都看到了,他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又或是哪怕一头撞死在火神墙上。 第23章 神秘访客 冷花娘的眼神是躲闪的,可她为什么要逃离呢? 张择端想,是啊,或许是因为她也不愿意看到张择端是这番的狼狈样子吧? 他心里突然像寒冰一样冷,冻住了一切思绪,冻住了浑身的血。 心都冰了,好像也不怕热了。 好,我就是要让她看看,我不是 张择端深吸一口气,撑起了竹竿,一跃而起,跳到了火神墙的另一面。 许久,周围都没有声音,张择端一脸波澜不惊。 过了一小会,章二虎又问:“按照我们的规矩,恐怕是不可以用工具吧,只能徒手翻。”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看向木楞。 火神墙最初的用意就是考验打火人在火场中紧急时刻的自救能力,过了这一关,方才能够认可你哪怕是四面被围,还能有逃生的可能。 “是啊,规矩不能破。”人群里开始有小声的议论传来。 “从头再来,不用竹竿。”木楞又说。 “不用也罢。”张择端这次倒是没有再反驳什么,他的表情冷静得也像极了一块冰。 张择端再次走向了火神墙,不慌不乱。 他的跳跃能力不行,跳起之后勉强抓到火神墙的顶端,他的手瞬间被烫得通红。 李真金在一旁看得是提心吊胆:“张大哥,小心!” 真金不清楚张择端为什么突然着了魔,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身心都是冻冰的,张择端似乎已经麻木,他反倒是想要火热,想要把这副麻木冰冷的身躯烫化掉。 他渴望感到疼痛,因为疼痛会提醒他,我是一个人,不是个废物。 他似乎是能感受到,火燎掉了他的眉毛,钻进了他的掌心。可他依然没有放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用力地翻了过去。 最后张择端是摔下去的,不是落下去,摔进了火堆子里。 火星子瞬间飞舞起了包围了他,真金立刻冲上前去,从火堆旁背出了张择端。 他浑身火红,伤痕遍布,所幸都不是大伤。 他的眼睛一样血红,让李真金看了之后毛骨悚然。 “我翻过去了吧?”张择端问得有气无力。 “翻过去了,翻过去了。” 李真金带着张择端去后院处理伤口了。 打火队员们纷纷也惊呆了,他们无话可说,或许他们没有设想过,书生发起疯来连命都可以不要。 冯员外检查了张择端的烫伤之后不停地叹气,他说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因为火神墙伤得这么重。 伤口都不严重,可几乎浑身都是。 冯员外拿出秘制的烫伤油,细细为张择端处理了身上的伤口。 之后的张择端看上去像一个浑身发亮的蚕蛹。 冯员外又说:“没有关系,现在伤得重,以后就不容易伤了,过了火神墙,你就是从火神那里捡过命来的人了。” 张择端终于又笑了,笑起来疼得呲牙咧嘴:“我倒像是感觉死过一次了,死过一次的感觉真好。” 是的,真好。 张择端曾经想过去死,可是没有死成,死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样? 他不知道,但是他很害怕。 如今好像死过了一次,他才真正感觉,好像死并没有那么可怕。 浑身都在疼,可是现在他又觉得十分放松。 张择端本来认为这种入队仪式十分不人道,他开始听李真金说起的时候,甚至背地里偷偷在嘲笑木楞。 “这是什么愚蠢的办法,难道我们要让大宋的士兵也要先挨上一刀?挨过之后没有死,再去沙场征战,挨完自己的人刀,再去挨敌人的刀。” 可现在张择端已经无暇计较这些,他只想大睡一觉,死过一次之后,才会发现能大睡一觉已经是世上足够幸福的事情了。 张择端一脚睡了两天,期间真金帮他换了一次药,换药的时候,张择端都没有被疼醒。 之后他在床上休养了七天,方才能够下地,身上的伤口已经没有出血化脓了,他感到浑身像长了一个硬壳,涅盘重生了。 一个月的例钱到手了,放在怀里沉甸甸的。 张择端感觉很重,因为这是用命换来的钱。这不是无赖一般地和别人讨价还价挣来的钱。这也不是在别人门上画了画之后,硬向店主讹来的钱。 这钱的感觉,很不一般。 张择端整理了衣衫,梳好了头发,出门去了。 他要去春景坊细柳巷,去见冷花娘。 路上他又看到了卖磨喝乐的老丈,他现在终于兜里有钱了,可以买到最好的磨喝乐,可是他又想起冷花娘说过,这是小孩子的玩意。 张择端笑了笑离开了。 他走过了六个坊,特地来到了汴河边,买到了阮二娘做的橙酿蟹。 熟好的大橙去顶去瓤,之后蟹黄、蟹肉、蟹油全放进橙子里,去掉的橙子顶盖在上面,上火慢慢蒸。 水果的香味,蟹肉的味道,调料的味道,在此混为一体。这是冷花娘曾经最喜欢吃的食物。 橙酿蟹到了细柳巷的时候,还是热乎的。 等他到了冷花娘的院门口,才感觉有些不对。 院门外,停着一辆轿子。 轿夫们个个精神抖擞,目光如炬,身材魁梧。 怎么看他们不像是寻常人家的轿夫。 为首的轿夫立刻远远就拦住了张择端,请他等一会再来。 轿子里面坐着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张择端感觉好像并不简单。 冷花娘的徒弟正在传话,不过一会,轿子里面伸出了一只手,手中拿着一方丝帕。 轿夫又说:“烦请告诉冷花娘,见了这个帕子,不知道她肯否一见?” 徒弟阮玉儿拿着帕子进去了,过了好一会,才出门来。 “我家师父说了,今日实在是不便,还望官人可以见谅。另外师父还有一句话要送给官人,师父说,我就算是凤凰,世间也没有梧桐。我若不是凤凰,更不需有人相依。” 说完阮玉儿又要把帕子还回去,可是轿子里的官人摆了摆手,轿夫没有接受,径自离开了。 轿夫们抬起轿子离开了,那些轿夫们步伐整齐,不怒自威,倒像是多年的练家子。 张择端这时又喊住了阮玉儿,把橙酿蟹小心地奉上。 “小娘子,烦请把这个带给你家师父吧。” 阮玉儿接了东西,又问:“那你呢?等还是不等。” “等。”张择端说。 阮玉儿离开的时候,张择端看到了那面帕,上面写着:凤凰于飞,梧桐相依。 凤凰啊,他们总是比翼齐飞,在梧桐树上恩爱相依。 这是一句关于爱情的美好愿景。 那轿中的男人又是谁呢? 凤凰于飞,梧桐相依。 这句话好像并没有什么,可是书法却不一般。 瘦骨一般,却力道十足。 世上有一个人擅长这种书法,那就是当今的皇帝。 张择端想到这里,突然愣住了。 第24章 是皇帝还是情敌? 橙酿蟹已经凉了。 不过这道菜,凉了之后也有它别样的口感,鲜味越发醇,橙味则越发清新。 冷花娘看到阮玉儿递过来橙酿蟹的时候,愣了一下。 她猜到是张择端来了,心底不禁开始有一丝欣喜。她又在想,或许是这个直心眼子开始转弯了。 她一口又一口地品着面前的橙酿蟹,嘴里是甜丝丝,心里同样有一丝丝甜。 “要不要带他进来呢?看样子,今天他是要决心在外面等一等了呢。”阮玉儿说。 “既然愿意等,就让他再等一会。” 阮玉儿扑哧一声笑了,说:“好,谁让他之前架子那么大,神龙见首不见尾。” 冷花娘心里在想,我偏偏要你等上一会,谁让你总不是好脸色,谁让你偏偏负了我,落荒而逃成了逃窜的负心贼。 与此同时,张择端也早就在外面等焦了心儿。 如果刚才来的人真的是官家,张择端当真开始六神无主了,他忍不住开始多想。 官家来这里做什么?官家又想对冷花娘做什么? 张择端心里有了答案,但是他现在还不愿意承认。 直到橙酿蟹吃完了,冷花娘才满足地伸了个懒腰,出了房门,就在院内的亭子下坐着。 “去叫他来吧。”冷花娘说。 张择端进了院门,冷花娘已然是另一副面孔。 “今天特来拜访,是想说我去了打火队。” “这些,你已经说过了。这么说,是来拜访,不是来赔罪的?” “赔罪?什么赔罪?”张择端突然一头雾水。 “看来是我多心了,我以为你是来向我赔罪,要不然为什么带来了橙酿蟹。”冷花娘故意冷笑了一声。 之前,若是惹了冷花娘生气了,张择端就会拎来一笼子的橙酿蟹。 橙酿蟹成了张择端赔罪的法宝。 冷花娘故意这么说,是想让张择端难堪。 他来了这么多次,每次都是含含糊糊,支支吾吾。 可是当年大婚之日,丢下冷花娘一个人在新房的事情,他只字不提。 这让冷花娘一直心里像扎了根刺,所以张择端若是不提,她偏偏就不要给他好看。 “若是要赔罪,一身的罪,哪里又能赔得清呢?”张择端又说。 “不是来赔罪,又是来做什么呢?” “前段时间明义坊的客栈起火,我去救火了。” “打火队的人不去救火,难道还要去放火不成?”冷花娘冷笑一声,没有再去看张择端。 “我领了例钱,我还从火里救了个孩子,差点,差点一条性命就要丢在大火里。我现在是个打火人了,我通过了他们的入队仪式,我……我是想说,我会好好生活,我这次来,就是想跟你说这个。” 张择端蔫了,不再疯癫,不再故作轻狂,他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地说出心里的想法。 这番话听在冷花娘的心里,一阵酸楚,她也不想再对张择端冷面相对。 或许张择端真的开始尝试走出来了吧。 “我们这儿的门槛又不高,你要是愿意来,自然是欢迎你常来的。”阮玉儿开始在一旁缓和气氛。 “我知足了,门槛高与不高不清楚,但是当今皇帝进不了的门,我可以进来,我又有什么话可说呢?”张择端又说。 “你怎么知道那是官家?”冷花娘疑惑道。 官家已经来了好几次了,每次官家都会带一幅小画来,拜托冷花娘绣出一面绣。 虽然他从来没有表明过身份,可是他带来的随从身上挂着皇城司的令牌。 皇城司是皇帝身边的近卫,还有谁能够随随便便让皇城司鞍前马后呢? 因此,作为回礼,冷花娘每次都会把画绣出来,再转交给官家。 可是今天,官家想要见上冷花娘一面,这下冷花娘慌了,心中十分纠结。 官家的心思从来没有点透,冷花娘隐隐感觉,官家是钟情与她的,可是冷花娘的心里还装着一个人。 一个画画的书生,张择端。 最后,她没有同意官家的要求。 倘若他非要直接站出来,说我就是皇帝,那也就罢了,皇命不可违,官家若是非要见她,这个门任凭谁也是挡不住的。 偏偏他非要假冒平平常常的赵衙内。 他要是想做衙内,哪里的衙门容得下这样的大佛。 冷花娘知道,官家不过是想来市井里寻一些新鲜开心罢了。官家爱画,他不能放任,天底下有比他画的好的人,天底下有比画还要绝妙的绣。 “看来是让我猜对了,他的字我是不会忘的。”张择端说完,不由得瞥向冷花娘,眼神里面满是醋意。 冷花娘憋住笑,又说:“我不认得什么官家,他说是赵衙内,便是赵衙内。” “他来这里做什么?”张择端又问。 阮玉儿这时插话说:“赵衙内来这里送了一坛子醋。” “醋,什么醋,醋呢?” “刚才被一个冒冒失失的书呆子打翻了,这满院子里的醋味,等你走了,我要好好收拾一下才好。”阮玉儿笑着打趣说。 张择端的脸噌地一下红了起来。 “玉儿,你先去忙活你的绣吧,晚些时候我要检查。”冷花娘又说。 玉儿知趣地离开了。 冷花娘站起身来,走到张择端的身边。 “你难道没有其他的话想对我说嘛?”冷花娘的眼神变得温和下来。 “没有了。”张择端又说。 冷花娘百爪挠心,难道你真的就没有打算要跟我赔罪?如果是这样,那你是不想再提当年的婚约了吧?那你还来找我做什么呢? “我是去了打火队,我想看看张择端是否真的不是以前那个张择端了。”冷花娘又接着说。 “那你觉得呢?他是也不是?”张择端说。 “这你应该问他。” 空气开始沉默了下去。 张择端明白,冷花娘仅仅是要他的一句话,可是这句话他说不出,也不能说,更没有颜面去说。 张择端的看着绣娘许久,又说:“等我,我会洗掉一身的罪,我会成为一个真正的打火人,我会成为本来的我。到时候我会跟你说清一切,交代一切。我会负荆请罪,来到你的门前,我会带着全部心思,跪在你的面前。只要你要,只要我有。我会带来我的一切,包括我这个废掉了一半的人,包括我这浮萍般的一生。” 许久,冷花娘愣住了。 张择端没有赔罪,可他的眼神,他诉说的一番心意,让冷花娘一时有些无措。 冷花娘不知道张择端经历了什么,什么一身的罪?他究竟又背负了什么? “我答应你,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张择端临走前,特地行了个礼。 “你等一下!”冷花娘叫住了张择端。 可是接下来的话她没有说出口,她想问,难道你就不能跟我说吗?就算是你经历天大的事情,就算是你曾经把天戳出了个窟窿,我也愿意同你一起分担。 不过,她始终没有问出。 张择端离开了,回到了打火队。 李真金不曾问过,张择端真正想加入打火队的原因,他一直以为是他的真诚打动了张择端,是因为这个本来想死的人看到了一丝生的希望。 但对于张择端来说,还不仅仅是这些。 他想,或许遇见李真金,是上天给他的一次机会,让他来赎罪。 如果没有他,宫廷画院那一夜就不会起火,也不会有人因此丧命。 他夜里常常梦见,雕梁画栋瞬间化为焦木,他仿佛看见,火烧之后,画中恶龙瞬间钻了出来,一口吞没几条鲜活的性命。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张择端。 第25章 放火之罪 张择端之外,恐怕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敢在宫廷画院里放火。 不过,他也因此失去了所有,只留下了一身的罪孽和歉疚。 当今的皇帝是个爱画的人,他甚至觉得,天底下他的画最好。 是啊,天底下还有谁会在画上豪迈地写下“天下第一人”的花押。 因此他成立了宫廷画院,他要把天底下所有画得好的人全都召集在这里。 当张择端声名鹊起的时候,皇帝也向他伸出了橄榄枝。 滔天的权势可以让官家的身边紧紧围绕着一批又一批天下才俊,可是并不能让他的画得到所有人的认可。 张择端便不喜欢官家的画。 官家爱画花鸟,他的花鸟形神并具,但又似梦似幻,好似幻术之中飞出的灵物,又好似仙境之中才会存在的神鸟。 宫廷画院里有人说,官家的花鸟是世上一绝,是为现实披上了庄周的双翼,畅游梦里梦外,九州四海。 上行下效,因此宫廷画院里的人画得最多的是花鸟。 可偏偏张择端并不喜欢画花鸟,他以为,花鸟固然是美,可是真正美的画,不在于画工之精巧,更在于画的意境之深邃,意念之深远,思考之宏大。 于是官家让张择端去画宫廷,内宫外城,层层皇城层层楼,全部都去画下来吧。 理由是,张择端是工匠出身,父亲就是画房子盖房子的,按理说,画宫廷自然也能画得很好。 三宫六院,张择端从里画到外。 他几乎可以熟悉地了解每个宫殿的结构,可是他画腻了。 那天他扔掉画笔,突然放声大笑,他说:“我这是在做什么?我每天在画皇帝的家,难道天底下,就只有这些东西可画了吗?” 他向皇帝辞官,可是皇帝不答应,因为张择端画的宫室楼殿,堪称一绝。 张择端斗胆犯上直言:“前有宋江农民起义,后有方腊揭竿而起,四方天下,无不震荡。朝堂之上,有奸臣当道,搜刮民财,穷奢极侈。天底下不是只有这宫室庙堂,也不是仅有花鸟富贵,我不愿意画,也不想画,官家是万人之上,还不如杀了我吧。” 官家没有杀他,偏偏更不让他辞官。 如此犯上的话,没有触到龙怒,官家好像没那么介意别人诋毁他的江山社稷。 张择端走也不能走,画又不想画,身在宫廷画院,感觉心在牢笼。 好,既然不让我走。那我就好好画一画这真正的世间! 他铺开了长卷,挥毫泼墨。 方腊之地,民不聊生,揭竿而起,之后是战斗的场面。 方腊的主力与宋江的主力在这里两败俱伤。 这一幅长卷,道出了两次农民起义的血泪史。 最后,张择端把这幅画献给了官家,官家看了,细细观察了好久,神色丝毫不为所动。 “你果然还是有艺在身的,如此长卷,每个人都栩栩如生,恐怕如此笔力,天下没有人能做到了。” 官家端详许久,眼里熠熠闪光,可以看得出,他是真的喜欢这幅画。 “是,当世杰作。但是,这幅画不能留,留下这幅画,就算是我不想杀你,当朝的大臣们也会逼着朕杀了你。” 沉思良久,官家终于下令烧了这幅画。 “既然官家不放我走,还不如让人杀了我。”张择端大喊。 可是官家就这样离开了,张择端一腔的郁闷不知该往何处发泄。 醉醺醺,晃悠悠。 他在画院里转来转去,看到了他画下的那些宫殿楼阁。 一幅幅精巧细致,一张张工整气派。他越看越气,心中万丈不平,纷纷化作怒火。 他竟然拿起了火折,点燃了画纸。 火焰开始在他的面前跳跃,他那充满醉意的眼睛里映出火花。 他放肆地大笑,笑声传遍了整个画院。 笑声,明火,很快引来了画院留守的画工,他们开始奋力灭火。 张择端却醉倒了。 他是被人用冷水浇醒的,睁开眼睛,皇城司的人们已经在他面前了。 这时张择端才发现,画院烧了一半,四处焦黑,另外还有三个画工已经命丧火海了。 张择端整个人似乎都恍惚了,我犯下了什么罪孽? 那可是三条人命啊,那三位画工都是他的旧相识,平日里甚至还没少接济过张择端,可如今他们转眼去了黄泉之下。 张择端看到他的手上沾满了鲜血,他的眼睛全都变成了红色。 经过皇城司的调查,发现起火的原因就是张择端。 张择端没有争论辩驳,皇城司的亲事官问他什么,他全都一一交代了,老老实实地承认,昨天是他醉酒放火烧画。 在本朝,纵火是重罪。 可是官家竟然多少还有一丝爱才,他说:“画院是因为火烛不善起火,至于张择端,他毕竟还是有才气在身,我于心不忍,把他逐出画院吧,从此以后,永远不得再有官身。” 那天的大火,烧掉了张择端的魂。 他身无长物,带着仅有的一支笔离开了画院。 当张择端再次遇到李真金的时候,他隐隐觉得上次或许真的是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去赎罪。 让他把欠下的人命和血债,还回来。 张择端从冷花娘家里出来,一直像个孤魂野鬼游荡在大街上。 这时李真金跑来找到了他,急忙地说:“张大哥,出事了,有人来找你。” “什么人?” “不知道,长得又高又瘦,他说你欠了他一条命。”李真金说。 一条命?张择端心里咯噔一下。 这又是谁呢? 第26章 神腿王二竿 打火大院里,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正在院里站着。 那汉子身形极其瘦削,看上去竟像极了一根长长的竿子,风一吹,便要担心他是不是会随风倒去。 等他转过身来,众人才看了个分明。 他生得十分白净,脸又长又细,像一条洗净的萝卜。 张择端见了这汉子立刻就跑,那汉子也不依他,一跑一追,打火院里是一同鸡飞狗跳。 “跑,我看你还想跑到哪里去,欠我的钱呢,还给我。”那汉子急赤白脸地喊道。 “还钱,还!说还就还,你不要着急,有话好说。” 张择端只顾着跑。 “好说?你怎么也要吃点苦头。” 这时那汉子急了,抬脚提起一个水囊,正中张择端的后脑勺。 张择端晕晕乎乎,正要摔倒,谁知那汉子又一脚踢来,又一个水囊正中张择端的背部。 张择端勉强转过身来,有一个水囊打在了张择端的前胸。 打火院里的水囊倒是成了那汉子的实用法宝,一个又一个,皆是精准地击打在张择端的四肢上。 水囊裂开,水流溅出,张择端活脱脱成了一只落汤鸡。 终于他跑没了力气,蹲在了地上。 “还钱,钱自然是要还的,我说了你不要着急嘛。”张择端抱怨完了,从怀里掏出了一贯钱。 那汉子捡了钱,又说:“你害我饿了半个月。” 说完汉子径自离开了,又从怀里掏出一块蒸饼,狼吞虎咽,三口两口就吃掉了。 这一出闹剧猝不及防,张择端刚刚缓过神来,又遭了一顿臭骂。 张小凤说:“竟是你招来的这些奇奇怪怪的人,毁掉的这些水囊你收好了,之后挨个缝好。” 张择端伸了个懒腰,叹口气说:“权当做洗了个澡,舒坦。” 可等那汉子走后,李真金方才回过神来,那汉子出脚踢水囊的精准程度让他瞠目结舌。 院宽十几丈,隔着整个院子,汉子每踢必中。 无论是脚力,亦或是熟练程度,都十分惊人,真金猜测,或许此人是一个蹴鞠的高手。 但此刻,他想到更多的是,如果汉子的这一身本领用来打火,那该有多好啊。 汴梁城内,最高的酒楼瓦子不过十几丈,若是有一手这汉子的本领,无论多么高的地方起火,岂不是每发必中。 打火队并没有云梯,那次酒楼起火,真金依然记忆犹新。 高处起火,可是打火人只能用水囊水袋这种笨办法,而且大多数人并没有办法准确投掷。 真金越想越激动,这是上天为打火队天降人才啊。 之后,真金缠着张择端问东问西,终于了解了那汉子的底细。 汉子名叫王二竿,没有大名,曾经真的是皇家蹴鞠队的一员,不过不知是何原因,后来离开了。 之后,便在酒楼或者街头表演蹴鞠,赖以谋生。 因为其人长得还算是有特点,技艺又十分高超,因此倒是赢下了一席之地。 后来,张择端落魄之时,曾经哄骗他,说要为他画一幅画,专门贴在酒楼外面,如此一来,他的名声肯定能更响。 王二竿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于是痛快地付给了张择端三贯钱,但谁知张择端直接画一根竹竿,然后题字王二竿,之后逃之夭夭。 王二竿见了这画,知道他是被骗了。 因此一直到处找他,每次找到他,便少不了要戏耍张择端一番,以报张择端戏弄他之仇。 如今钱已经还完了,想必也不会再来了。 据张择端所说,王二竿小时候家里穷惯了,因此被家人卖出来蹴鞠,蹴鞠就是为了能吃上顿饱饭。 他的饭量极大,这一点倒是和环饼很像。 不过区别是,王二竿能吃却从不长肉,环饼则实打实地把吃下去的东西全都存在了身上。 了解了来龙去脉,李真金又一个想法冒出头来。 他立刻找到了木头,还未开口,木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如果能把他找来,也是好的。不过你要让他知道,我们这里是打火队,打火队的人是最没有出路的。”木楞说。 可木头的后半句话,李真金有些不太认同,他又问:“打火队的人真的没有出路吗?” “不然呢?谁来的时候,是心甘情愿要留在这里的呢?” 木楞没有正面回答,笑了笑站起身来。他起身的时候,手儿扶着腰,好像是要用尽全身力气。 这一瞬间,李真金好像感觉,木头好像是开始老了。 老了,没有退路的打火人就是这个样子。 张小凤在一旁也看到了这一切,他心里明白,木头这是默许了真金的做法,允许真金尝试各种办法,找到新的人进来打火队,提升打火队的力量。 这些事情木头都想做,不过他已经是有心无力了。 张小凤又对李真金说:“木头的意思你明白吗?” 李真金又说:“明白。” “你明白什么?” “木头的意思是说,如果要拉他们入伙,要让他们真正地心甘情愿。” “还有呢?”张小凤笑了一下,笑中似有认可,又有一丝讥讽。 “还有?还有什么?”李真金这下是被问糊涂了。 “木头心里的意思是说,你始终是要走的,不是吗?所以为什么要这么用心呢?”张小凤说。 张小凤跟了木头多年,自认算是木头肚子里的蛔虫。木头话里虽然没有讥讽的意思,张小凤倒是想刻薄一下,所以语气里故意带了讥讽。 本来让真金入队的时候,张小凤就持有不同意见,打火队又不是哪家的客栈?说来就来,想走就走? 听了这话,真金的心里咯噔一下。 是的,他本来不就是打算要走的吗? 按照他和木头的约定,还有三个月的时间,他和环饼就可以离开了。 这段时间以来,木头一直照常每月赔给他一部分水车损坏的费用,所幸有了这笔钱,再加上他在打火队的例钱,娘亲的药一直没有断。 上次本领回家,娘亲的气色已经好了很多,腿也没有往常那么酸疼肿胀。 娘不希望他打火,他本来也不想打火。 所以,真金也在问自己,我又为什么要这么用心呢? 这个问题,不知不觉在真金的心里扎下了根。 像往常一样,李真金回家的时候还是会从水行借来老师傅张头的水车,出门的时候,还是一样假装去送水,顺便帮张头装满一车水。 张头一直很看好他,这天张头说:“你打火,我送水,我们两个还是做的一样的活计,告诉你啊,不要小瞧咱们这一行,整个汴梁城都离不了咱们啊。” 真金又问张头:“张头,我还想回来送水,你看行吗?” “那有什么不行?”张头笑起来,眼睛眯成一道缝。 “好,我早晚回来。”李真金又说。 “年轻人的事情,你们要学着自己拿主意。只要是想清楚,哪条路都是对的。”张头又说。 “那我不如就接着打火。” 老张头笑着说:“小金子,一会一个主意,小心钟馗把你的心掏了,看看你的心到底是有几孔几窍。” 真金又笑了,径自离开了。 可是他心中依然念念不忘,那个蹴鞠的汉子,王二竿。 闲暇的时候,他开始拉着张择端和环饼到处找寻王二竿的下落,可是奇了怪了。 他们去了王二竿之前待过的酒楼,他们都说,这段时间没有见到王二竿的影子。 这个人突然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 第27章 同是天涯沦落人 王二竿此时眼前一片漆黑,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断定,现在他身处麻袋。 那日从酒楼里出来,他半路上一时没有忍住,跑去汴河边小解,一个闷棍就打了过来。 如今麻袋里待了三天,他饥饿难耐。 饿,是他最接受不了的事情。 嗓子都喊破了,没有一个人回应一声。 正当他觉得头昏眼花,恍恍惚惚之时,麻袋口解开了。 一个穿着打扮不俗的官人正站在王二竿的面前,此外,旁边还有几个汉子,个个是粗壮魁梧,不是善茬。 他们身处于一个院子里,看院外不见太多人家,王二竿才知,他应该是被送到了汴梁郊外。 “你们是谁?想做什么?我这一身,没有几两肉,就算是做成人肉包子,也是你们划不来。”王二竿连忙说。 那官人放声一笑,又说:“谁稀罕你这一身酸肉。” 听这笑声,王二竿才突然想起这官人十分眼熟,原是高俅门下的家丁,后来一直跟着高俅的干儿子高坎,人称花花太岁。 高坎同时也是皇家蹴鞠队的队长。 王二竿心想,看了难逃一劫了。 当初在皇家蹴鞠队之时,高坎就看他不顺眼,原因在于他技艺高超,不论隔多远,王二竿总是能够准确地把球传到官家的脚边。 如今官家年纪大了,不经常亲自下场玩了,但是每次下场,王二竿便能讨得官家欢心。 官家曾说:“高俅之后,朕再未见过技艺如此纯熟的人了。” 高坎听了这话,心想那还了得?难不成以后这王二竿子还要压我干爹一头? 之后,高坎耍了个计谋,特地对王二竿说,官家很看好他,因此特地赐给他一桌饭菜。 王二竿见了满桌的大鱼大肉,哪里还忍得住,一通狼吞虎咽,转眼就把全部饭菜一扫而光,连个汤水都没剩下。 谁知饱餐之后,高坎带着人就赶了过来,一顿棒打。 理由是,王二竿偷吃了官家赐给高俅的宴席。 王二竿子被打得吐酸水,看着吐出的饭菜,他那是真的心疼。 之后他没想到,高坎以此为借口,把他赶出了皇家蹴鞠队。 之后,官家便再也没有见过王二竿。 然而官家最爱游历市井之间,前日里他又听闻,一家酒楼内,有人表演蹴鞠。 那人可以远隔八丈,可以踢中客人茶杯上的杯盖,杯中之茶,不洒分毫。 官家来了兴致,吩咐人下去把这人请到蹴鞠队去。 谁知高坎来到了酒楼,却见此人正是,王二竿。 当下高坎,气不到一处来,派人绑了王二竿。 王二竿心知高坎不会放过他,首先讨了个饶,说:“官人,怎么说我也是和高衙内有过一些交情,咱们有话好说,高衙内有什么吩咐,我照办就是。” “衙内也没什么吩咐,就是听说你的腿受伤了,以后没有办法蹴鞠了,所以派我们来看望一下你们。” 话音刚落,一汉子拿过来几副中药,还有汴梁城有名的阮二和黑膏药,专治跌打损伤。 “衙内,衙内想要我的腿?”王二竿心里一慌,要是他的腿再废了,这下是连半点傍身活命的本事都没有了。 “这话是怎么说的,衙内关心你,怎么说的反倒像是要害你一样?”王二竿又说。 说话间,另一汉子便拿着一根胳膊粗的木棍走上前来。 王二竿的裤裆突然湿了下来,啪嗒啪嗒滴出水来。 “这怎么吓得尿了裤子呢?”官人说。 “饶了我吧,官人,衙内有什么吩咐我都能照办,上刀山下火海都行,唯独是除了我这条腿。”王二竿跪下求饶说。 这时那官人变了脸色,又说:“真是什么都能做到?” “什么都能。” “从今以后,就不要再玩蹴鞠了,能做到这一点,就留着你的腿。”官人又说。 “不能再碰蹴鞠,那我……那我留着这条腿又有什么用呢?”王二竿的眼睛瞬间失去了色彩。 “既然如此,我还是好好帮你治治这条腿吧。” 官人使了个眼色,那汉子就要一棒朝王二竿的腿上挥过去。 这时王二竿大喊道:“我能!我能做到。” 汉子停了手,王二竿的眼睛里落下了一滴眼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多大点事。还有一条,你要离开汴梁。” “离开汴梁?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做不到?” 王二竿的眼眶猩红,他这时突然站起身来,一跃而起。 纵使双腿都被捆着,他照常能够踢飞汉子手里的木棍,双脚并踢,这可是他的拿手绝活。 木棍径直朝着那官人飞了过去,砸到了面门。 “你就是个家丁,走狗。”王二竿喊道。 那家丁吃疼,王二竿趁着空当,又踢出了两脚,药包又飞了起来,直中其余两汉子的面门。 王二竿趁机跳出了门,随后一个跟头翻出了院门。 蹴鞠花花技艺此刻全让他用在了逃生上面。 当下他又看到院门前是一条河,跑过两步,直接跳进了河里。 见这情形,那汉子们追到了河边,也跳了进去。 不过他们看着是个个五大三粗,到了水里像臃肿的气囊,任凭王二竿钻进了水里。 第28章 吃货比拼 王二竿的手脚全被捆着,他像一条河鳗用力挥摆着身躯,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游,在这灰暗的水里使劲游,游出一条生路。 当他从水里钻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头昏脑涨,喝了一肚子的水哗啦啦全吐了出来,一头栽倒在了岸边。 李真金是在河边发现了王二竿,所幸是因为他今天要来这里帮水行张头清洗水车,在河边发现了王二竿。 天缘巧合,又仿佛是命中注定。 王二竿浑身像一条泡发的竹竿,白得又透又湿。 真金吓坏了,慢慢前去试探王二竿的鼻息。直到确认他还在微弱地喘息,他这才放下心来。 环饼扛起王二竿撂在了水车上,两人赶忙拉着王二竿去了水行。 真金又去请笑姑娘来把了脉,断定没有什么大碍,但是受寒体虚,在河里憋了太久,气力损伤也很大,需要慢慢调养。 李真金还是很不放心,又问:“可是为什么他还是一直昏迷着?” 笑姑娘说:“静养一下,可能得等气力恢复了才能醒过来,可以煮一些姜汤,慢慢喂他服下去。” 李真金又赶快在水行里煮起了姜汤。此时张择端也闻讯赶来,他看着王二竿这副样子,对他的遭遇已经猜到了大半。 许久,他惋惜地说:“皇家蹴鞠队不是那么好待的地方啊,不容易,从宫墙里翻出来,不容易。” 那语气像是在说王二竿,又像是在说他自己。 李真金喂了三碗姜汤进去,可王二竿还是没醒。 这下三个人是都没有招了。 张择端又问:“你是真的想拉着他进打火队。” “对,有何不可吗?”李真金又问。 张择端的眉头皱了起来,又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王二竿是被高俅府里的那帮家伙缠上了,你少不了要惹火上身。” “打火人,难道还要害怕惹火上身吗?” 张择端笑了笑,又说:“不怕,但是要提防。你看到手脚上的淤青没有,这种绳结我见过,高俅的干儿子高坎最爱用,这种绳结越挣越紧,我之前见过,他用这绳结吊起了一个手下的家丁,因为家丁辱骂了他。整整两天,那家丁手都挣烂了,屎尿顺着腿流下来,全结成了干巴的臭泥。” 李真金听得有些恶心,心中不免生出一股恨意,说:“这家伙也真是坏透顶了啊。” “头顶流脓,脚底生疮。坏还是次要的,无赖地缠上了你,最是烦的,开封府里治得了恶人,可有时候偏偏治不了无赖。不过既然你决定了,咱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张择端又说。 王二竿昏迷了一天一夜,到了第二日,李真金照例喂他姜汤。 姜汤是能喝得下去,可人还是没有醒来。 李真金心里着急,还想着再去请笑姑娘过来看看,可谁知这时王二竿竟然有了反应。 原来一旁环饼双手分别抓着一个环饼,饿狼一般地左右开弓,大快朵颐。 环饼的香味铺满了整个房间,这香味似乎是钻进了王二竿的鼻子里。 王二竿吸了吸鼻子,眼睛还没有睁开,鼻子便开始找来找去,寻找这香味的来源。 众人正看得离奇,不过一会却见王二竿闭着眼睛坐起身来,像是鬼神附体。 他的鼻子钻来钻去,寻来寻去,像一只暗夜中的老鼠,精准地捕获到环饼的位置,一把抓了过来。 环饼丢了手中的环饼,愣住了,眼泪几乎要流出来。 只见王二竿三口两口吃完了,之后一声饱嗝,睁开了眼睛。 他神色开始有些恍惚,之后双眼慢慢恢复了色彩。 “我这是在哪里呢?”王二竿问。 “水行,你已经睡了三天两夜了。”李真金回答道。 “三天两夜?” “我没死?我没死,我没死!” “我们还真的差点以为你就要死了。” 缓过神来,王二竿终于放松下来,摸了摸肚子,满足地说:“真好,做了个美梦,梦里都能有环饼吃,看来这次或许牛头马面能放过我了。” 李真金听了,摇摇头无奈地笑了,又说:“不是牛头马面放过你了,是环饼救了你。” “环饼?哪个环饼?” “准确说,是救了你两次。你身边的环饼把你从河边拉了过来,是一次。香喷喷的炸环饼把你从阎王爷那里拉了回来,这是第二次。” “什么一次二次?”王二竿摸不着头脑。 众人纷纷笑了,看王二竿果然是个吃货,大夫没有唤醒他,一块环饼倒是救活了他。 接下来,李真金向王二竿提出了邀请,想让王二竿进打火队。 王二竿思考良久,心想现在高坎的人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他,进打火队或许也是一条路。 “我去打火队做什么?” “当然是打火,用你的飞腿,灭火。” “起码这条腿是保住了。”王二竿喃喃说。 “什么腿?” “没事,那我进去之后,能吃饱吗?” “能,当然能。” “我饭量大,你怎么保证?” “你看到他了吗?他的饭量大如牛,他都能吃饱,你还吃不饱?”李真金指了指环饼。 环饼十分配合,拍了拍他的肚子,肚肉上下颤来颤去。 “口说无凭,我看他好像也不一定有我能吃。”王二竿说。 “那好办,你们来比一下,看你能不能吃得过他,怎么样?”李真金说。 王二竿听了,呵呵一笑,好似完全没有压力。 “此话当真?” “当真。” “那你留心手里的钱了,看你够不够我吃的。” 李真金不以为然地说:“一言为定。” 之后他转过头去,又悄悄对环饼说:“放心,放开吃。” “好的,哥。” 环饼听了,已然流开了口水,双眼发亮。 李真金为了鼓舞环饼的士气,比赛的食物特意选了环饼。 二十个热腾腾香喷喷的环饼刚刚出炉,转眼放在了两人面前。 一声令下,王二竿和环饼开始飞快地吃起来。 这一幕引来了水行人们的注意,纷纷过来凑热闹。 汴梁人最爱看个热闹,何况他们还少见有比拼吃饼的,环饼吃得很快,王二竿很快落了下风。 李真金正有些得意,然而吃过五个环饼之后,环饼的速度开始降了下来。 王二竿已经赶超了上来,他虽然吃得慢,可是饭量竟然也不小。 看他人瘦如竿,此时反而不急不慢起来。 “我们要比的是谁吃得多,又不是谁吃得快,慢点别噎着。”王二竿又对环饼说。 第29章 吃货的命运 李真金当真没有想到王二竿这么能吃。 转眼间,九个环饼已经进肚了,他依然是气定神闲。 此时的环饼倒是开始狼狈起来,真是白起了环饼这个名字。 因为吃得太急,环饼噎住了,脸憋得通红。 李真金见了,连忙端过一碗水,环饼喝下之后,慢慢才好了起来。 可是真金这下想到,坏事了,喝了水之后会导致肚子发胀,不过一会,肯定是吃不了多少了。 果然,环饼缓了口气之后,饱嗝一个又一个地翻了上来,不过一会开始反呕起来。 环饼见状,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憋红了脸,硬生生把呕到嗓子眼的东西憋了回去。 李真金见状,不免有些浑身发抖。 “不行,就算了。”李真金说。 “哥,我行……你等我缓缓……”环饼喘了口气,脸色终于又恢复过来了。 可是王二竿那边十个环饼已经进肚了,他抹了抹嘴又说:“不够,再来。” 王二竿表情之中洋溢着一种得意,好似是吃定了李真金,同时也赢定了环饼。 李真金没辙了,只好又去买了十个环饼过来,这一通吃下去,怀里的钱全造光了。 等环饼缓了过来,王二竿又吃了两个环饼进肚了。 眼看环饼越来越撑,李真金于心不忍,连忙拦住了他说:“停下,别吃了,就到这了。” “不行哥哥……我们得赢……一定得赢……”环饼有些喘不上气来。 李真金一把夺过环饼手里的半块环饼甩在了地上。 “不准吃!不准再吃了!” 谁知环饼竟然又从地上捡起环饼,吃了起来。 “可惜了,别可惜了……不能糟蹋粮食。”环饼边吃边说。 环饼小时候受够了太多的苦,最见不得的就是浪费食物,他甚至不舍得去揩掉上面的土,生怕把面油也蹭掉了。 王二竿见了这情形,手里的环饼突然不香了。 他愣了好久,眼眶红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他何尝不是命苦的人呢? 幼年时期,他常常到酒楼里偷别人的剩菜剩饭,酒楼的厨子抓到了他,每每都要戏弄他一番。 “你娘怎么没有过来,让她过来跟我睡一屋,我就给你吃怎么样?”厨子说。 “行行。”王二竿每每都先顺着厨子的话说。 “好好好,爹给你吃。” 厨子笑了满足了,之后就会把泔水汤倒在地上,让王二竿去吃。 王二竿哪管什么三七二十一,抓起什么就吃什么,先混个肚圆。 吃饱之后,王二竿转而就变脸,骂厨子说:“去你娘的鸟爹,你就是个奴才命。” 厨子听了,往往会打上他一顿。 反正吃饱了,王二竿乐意挨一顿打。 之后,照例他又会过来偷剩菜,少不了又被厨子抓到。 这样的事情,他不知经历了多少次,早就习惯了。 可是,他看到眼前环饼捡起地上的食物,突然感到内心被深深刺了一下。 吃货背后的命运有时候并不顺利,甚至是悲惨的。 “你赢了,别吃了,留着明天吃。”王二竿上前夺过了环饼手里的环饼。 这下众人都愣住了。 “我赢了?”环饼满脸疑惑。 王二竿沉默了一会,又说:“你赢了,我平时饭量也没那么大,要不是你喝了水,我吃不过你。” 李真金也是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说:“这么说,你是答应来我们打火队了。” “像他这么能吃的人都能在你们那吃饱,我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王二竿说。 真金激动地抱住了王二竿:“好好好,吃饱,我们都能吃饱。” 之后真金又扶着环饼坐下休息,对他说:“你立功了,剩下的这些环饼全都是你的了,不过,今天不能再吃了,留着后面吃,好不好。” 环饼又打了个饱嗝,笑着说:“好,好。” 没有人注意到,王二竿的眼眶红了。 好在他个子高,只要是抬起头,没有人可以看到他的眼睛。 “吃饱,我一定要吃饱,一直能吃饱。”王二竿对着天空喃喃自语,仿佛是在发誓。 等到环饼歇了过来,他们一起回水行去了。 张择端对真金说:“你真行,我现在有点佩服你了。” “佩服我?我有什么好佩服的?”真金问。 “你的身上好像有一种奇怪的东西……” “什么东西?”真金环顾了下身上,越发疑惑。 “别找了,这种东西你看不到,我也看不到。但是这种东西能够把人聚起来,宋江你知道吗?像他这种身上,也有这种东西……” 张择端话还没说完,李真金立刻打断了他:“小心说话,万一让人听了去,抓住了把柄。” 张择端笑笑说:“难道我们大宋连说句话都说不得了吗?” 他依旧是满不在乎,大步往前走了。 王二竿进了打火队之后的第二天,队里就出现了新的问题。 饭不够了。 整队的饭量是一天比一天大。 本来环饼的到来已经加大了队里的饭量。 现在又多了个王二竿,首先还不在于王二竿的饭量大,而是王二竿吃饭太香,太快。 每到了饭点,队里众人看到他这番样子,纷纷抢着吃,每个人的饭量都大了起来。 有人见了,不免笑王二竿说:“你是来吃饭的,还是来打火的。” “吃饭,也打火。”王二竿的嘴里总是不闲着。 王二竿一个人能吃掉几个人的饭,这下队里也开始议论纷纷了。 “李真金这小子,都是找了些什么人过来,木头难道就这么任由他瞎搞?” 有人这么说。 第30章 歪瓜裂枣小分队 王二竿自从入了队,队里渐渐开始出现了分化的苗头。 以汪子路和章二虎为首的老队员们纷纷围绕在张小凤身边,汪子路在他妹妹笑姑娘的精心照料下,肺疾已经好了不少。 不知道是吃下去了多少条河鳗,汪子路的脸色越发红润了起来。 目前除了偶尔会咳嗽,别的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他已经开始正常参加训练。 当然汪子路心里明白,其中少不了李真金无数个夜晚的辛苦。 在城外海边抓河鳗,一待就是一夜。 所以后来,汪子路痊愈之后,头一个揽下了抓河鳗的活。一直到现在,打火队里隔三岔五还有做一顿鳗鱼,尤其是后院的打火队老人。 眼看李真金开始不停地招人入队,章二虎开始在张小凤耳边吹风。 “大哥,我看这小子不一般,笼络人心也是一把好手,将来少不了要成自己的山头?” “哪里有山头?在我们打火队都是一样,有火就扑,早晚送命。没有山头,也没有哪个山头高哪个山头低。”张小凤说。 章二虎吃了瘪,不再说话了。 “我看那个王二竿,将来倒有可能是一个打火的好手。”张小凤又说。 王二竿的体力倒是不错,平常的训练丝毫难不倒他。 尤其是掷水囊,王二竿不仅是踢得准,手上也扔得准,不过他一直是习惯用脚,让大家瞠目结舌。 等着看笑话的那些老队员们,这下是彻底落了空。 很快又到了入队仪式的时候,熊熊烈火的火神墙面前,王二竿烤得是热汗直流。 他没有想到还会有这么一出,训练就训练,怎么还要真放火? 眼看章二虎等人笑嘻嘻地等着看热闹,李真金悄悄在王二竿身边说了句话,王二竿立刻镇定下来,眼神中都多了一丝坚毅。 王二竿舒展了下筋骨,一跃而起。 王二竿跳起来,长腿一收,足有一人多高。 众人好像看到一个影子闪过,还没有看清楚,王二竿已经来到了火神墙的另外一面。 他硬生生跳了过去,丝毫没有沾手。 这下众人是心服口服了。 张择端见了,好奇地问:“你刚才悄悄跟他说了些什么?” “我说,他要是能跳过去,我请他吃鸡。”李真金笑了笑说。 张择端又说:“真有你的,不过确实是个好办法。” 李真金他们这些后入队的所有人里面,唯独王二竿的本领最熟,入队考验也过得最顺利。 等到入队仪式结束之后,到了要分组的时候。 木楞问:“哪个小队想要留下王二竿。” 众人此时却鸦雀无声。 大师兄张小凤也没有开口,其他人也不作表态。 打火队五到六人分一个小队,每队有小队长,队里众人各有所长,有人负责救人,有人负责打火。 当有了小的火情出现时,一个小队就足以完成扑火任务。 其实王二竿的本领很强,按理说各小队应该是争着抢着要,但是大概是由于王二竿是李真金拉着入队的,都怕要了这人,但王二竿以后又不跟自己贴心。 所以没有人表态。 冷场了半晌,木楞只好又发话了:“既然如此,那你就跟李真金一个小队吧。” “我哪里来的小队?”李真金又问。 “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小队长了,队员就是你们几个。”木楞又说。 你们几个,当然说的就是真金带来的兄弟们。 张择端,环饼,王二竿,加上李真金,共四人。 这个小队现在算是正式成立了。 看上去是好事,李真金小小年纪,升了个小官。 不过,这四个人站到一起,真是乱七八糟。高的高,瘦的瘦,小的小,癫的癫。 远远看去,参差不齐,好似一根藤上结出的歪瓜裂枣。 于是章二虎背地里悄悄玩笑说:“他们这个小队,真是个歪瓜裂枣一箩筐,像城外农户挑来的菜篮子,进不了大酒楼后厨。” 李真金听到之后,也没有放在心里。 他果然说到做到,带着王二竿去吃鸡了,他们这个小队终于凑齐了。 张择端吃了两口就饱了,又说:“真金,以后你就要难了。” 话没说完,真金已经明白了张择端的意思。 以前他们是分属于各个不同的小队,打火砸了,上面是有小队长负责。 现在真金成了小队长,以后可能会单独出任务,当然以后打火的时候,真金也要担着一个小队的责任了。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咬咬牙,没有什么难关挺不过去,今天开始我们这些歪瓜裂枣就算是彻底凑齐了,张大哥以后就是我们的大哥,王二竿是我们的二哥,我是老三,环饼最小,你就是老四。”李真金又说。 他们以水代酒,饮了一杯,算是正式拜作了兄弟。 钱全都用来买鸡了,已经没钱买酒,更没有钱点香。 他们吃罢饭之后,在汴河边对天磕了三个响头。 之后,真金的心里也盘算开了,他们小队现在是应该算是打火队里实力最弱的小队了,而且人也最少。 木楞这是把李真金推到了一线了,浪尖风口,所有的波浪都会在面前汹涌。 但至少李真金想,他的身边有了这几个兄弟。 李真金等人刚回到打火队,这时就来人拦住了李真金。 原来是水行有人来喊了。 来人急急忙忙,带话说:“你妹妹去水行找你,张头让我赶紧来喊你,张头没说你来打火队了,他跟妹妹说你是去帮他打酒了。” 李真金听了咯噔一下,妹妹从来没有去过水行找过他。 看来是有什么急事?难道娘亲出事了? 想到这里,李真金立刻带着环饼往水行跑去。 第31章 上天的奇迹 李真金一直跑到水行才敢松快地喘口气,妹妹真铃的眼眶红红的,泪眼汪汪地喊了一声:“哥。” 见了这幅情形,李真金心里一下慌了。 “怎么了,有事慢慢说,不要着急。” “娘……娘今天站起来了……”真铃说。 原来是好消息。 短时间,李真金的心坠入谷底,又转而飞上云霄。 娘的腿好了! 李真金立刻拉着真铃往家跑去,不过一会,便把环饼甩在了身后。 妹妹真铃半路上跑不动了,真金立刻背上了真铃,撒欢一样地往前跑去。 他很高兴,高兴地要飞起来。 等李真金回到家的时候,却没有见到娘亲。李真金找来找去,不见人影,当下心里没了着落。 兄妹两个只好又出去找,才听说邻居说看见娘去了河边。 两个人到了河边,果然看见了娘。 她走起路来还不利索,有些蹒跚。不过娘站起来之后,很高。真金好像不记得娘亲站着的样子了,他就这样远远看着,丝毫不敢上前。 他害怕惊动了娘亲,娘亲会一不小心摔倒。 他又害怕惊动自己,害怕他会忍不住落泪。 李真金忍着哭泣,紧紧地闭着嘴巴,嘴唇咬破了。 妹妹真铃也没有说话,她看到哥哥的臂膀在颤抖,哥哥的喉咙也在颤抖。 真铃这下再次忍不住了,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娘的名字叫做,水柳,陈水柳。 水柳娘子年轻时也是花颜月色,走起路来也是十分动人,恰如三月微风拂柳,五月天艳阳暖照。 如今水柳不再是小娘子,可她依然努力走出轻巧的步伐,沿着河边,从这头走到那头。 她时不时地抬起头,迎接着天空的阳光,又时不时闭上眼,感受河边的微风。 她慢慢地把脚伸进清凉的河水里,任由水草轻挠着她的脚底。 太久太久,她没有像这样感受过外面的世界。 一切都是新鲜的,一切又都是熟悉的。 河边淡淡的腥味,还有空气中淡淡的泥土味,远处飘来的朽木味。 一切都和小时候一样,甚至和水柳刚刚学会走路时一样,她仿佛回到了刚刚出生的时候。 李真金和妹妹坐在河边,静静地看着柳娘子,好久好久。 直到柳娘子走累了,坐在了河边。 李真金才凑上前去,他看到娘的眼角滑下一滴眼泪,悄无声息地落进河里。 “娘……”真金喊了一声。 “儿……” 娘回了一声,之后始终不知道说什么好。 之后娘把真金和妹妹抱在了怀里,情感涌上喉头皆无语凝噎。 回家之后,李真金赶紧又从水行借了一辆水车,叫上环饼,一路拉着娘去看大夫了。 他等不及了。 大夫把脉之后,沉思了好久,喃喃道:“奇啊,奇啊,当真是奇。” “我娘这是好了吧。”李真金紧张地问。 “好了,好了,不过还要注意调养,也不要太劳累,每天慢走九十九步,一个月之后,改走九百九十九步。”大夫重新开了方子。 “好好。” 抓好了药,真金照旧是拉着车子带着娘回去了。 娘要下来走着,真金说:“大夫说了,每日九十九步,今日早就过了九十九步了,应该要歇息了。” 看完病之后,李真金又带着妹妹和娘好好去逛了一圈和悦坊,和悦坊是城南最热闹的地方。 李真金特意给妹妹真铃买下了她最喜欢的磨喝乐。 在苦井坊,女孩子能拥有一款属于自己的磨喝乐,就算是天大的梦想了,真铃十分开心。 一家人痛痛快快地在城里逛来逛去,他们太久没有这样一起相处的时光了。 小的时候,真金和真铃十分羡慕街上的孩子们,他们围绕在爹爹和娘亲身边,手里拿着小糖人,嘴里喊着梅子糕,蹦蹦跳跳,天真无忧。 现在他们终于实现了小时候的小小愿望,一家三口,团圆美满地在街头转来转去,漫无目的。 真铃的手里捧着磨喝乐,嘴里喊着腌梨子,嘴边还有糖汁。真金买了橙酿蟹给娘亲,娘不舍得吃,推脱不过,终究还是捧在了手里,小心翼翼地品尝着这细小的美味。 娘亲的脸上笑开了花,脸上多了皱纹,可如今这皱纹也跟着笑容飞扬起来。 到了第二天,李真金满面春风回到了打火队,今天照常领了例钱,此外还有一笔赔偿水车的费用。 其实他来到打火队已经三个月了,按照他和木楞的约定,还有三个月水车的钱全都能够赔偿完毕。 到时候,真金也可以选择离开打火队。 领完了例钱,章二虎又走了过来,说:“这么高兴,是不是想着快要走了?三个月,说快也快。” 听了这话,李真金的心里咯噔一下,他倒是也没有反驳。 这种事情,他懒得和章二虎争论。 “谁要走了?哥,我们要走了?”环饼听了,赶紧凑上前来。 王二竿活像一个跳兔子,也问:“走?你要走了?” “你要走了?你把我哄到了打火队里,不会你又要走吧。”张择端说。 三个人的话语像是连珠炮,轰得李真金一时无话可说。 是啊,还有三个月,我到底还要不要离开打火队呢? 这个问题要是放在之前,李真金可能没有这么纠结。现在他的身边多了张择端,多了王二竿,总感觉肩上的担子重了起来。 这些人都是他拉进打火队里的,无论怎么样,也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谁说要走了?”李真金说道。 可走还是留? 这个问题悬在李真金的心里,还没有个答案。 第32章 小分队初成立 自从李真金独立带队,整个打火队的气氛好像都不一样了。 李真金是个犟种,他们人手不够,但是小队训练比拼的时候,他从不认怂。 没过多久,这个歪瓜裂枣小队竟让他带了起来。 小队比赛,他们的成绩已经到了第二。 第一是大师兄张小凤亲自负责的小队。 比赛的项目除了常规训练项目之外,还要最重要的一项,打火协同。 救人,唧筒训练,水袋训练,诸如此类的常规项目都会出现在打火协同训练中,一是考验基本功,另外最是考验团队的协同配合。 李真金的小队虽然人数最少,但是协同很好。队员各有强项,经过磨合,如今默契得很。 开始,王二竿总是习惯于独来独往,上来就秀腿技,转瞬就可以把水囊踢光。 可是水囊恰恰是救人时用作掩护的重要法宝。 环饼主要负责救人,张择端主要负责在外面扑火,李真金负责协助环饼救人和指挥调度。 在真金的训练下,王二竿配合得越来越好。 在环饼冲入火场之内,王二竿可以顺着他的前进路线,准确地把水囊踢在环饼的脚边身边,亦或是头顶。 这些地方都是在假定情况中起火的地方。 水袋释放出冷水,在真实的火场中,其一可以控制火势,其二可以降温。 这样一来,可以大大提高救人的效率,更重要的,尽量保护好队员和被救人的生命安全。 可是在小队的比拼中,真金小队还是输给了大师兄张小凤。 真金小队进步神速,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 但是真金小队输给张小凤,却在大家的意料之中。 打火协同的最后一环是要比拼耐力,看各小队在固定的时间内,哪个小队能够执行营救扑火的次数最多。 李真金等人完成了三次,张小凤带队完成了六次。 他们被远远甩在了后面。 环饼的力气大,可是耐力不行。李真金耐力可以,但是力气不行。 张择端更不用说了,耐力和力气都不行。 李真金的小队,是输在了整体的力量。 训练比拼结束之后,李真金一直垂头丧气,闷闷不乐。 大家跟他说话,李真金都是恍恍惚惚,最后他说:“不行,不行,我们不能这样下去,我们还缺人手。” 王二竿又问:“为什么非要争个输赢?” 听了这话,真金塞给了王二竿一个面饼。 接了面饼,王二竿立马闭上了嘴,专心吃饼。 “不是为了争个输赢,是为了争命。”李真金又说。 这下大家都沉默了,没有说话。 “张大哥,你觉得呢?”李真金又问。 “是啊,争命,我记得,是你把我的命争回来的,你想怎么办,我都帮你。” 张择端躺在地上,翘着腿闭目养神。 他总是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可是心思还是细腻。 李真金听了,倒是感觉心中有一丝暖意。 可是怎么办呢?又有什么办法? 李真金想破脑袋也没想到可以从哪里再去找人来。 打火队这地方,谁愿意进呢? 自从娘亲可以下地走路之后,真金隔三岔五都会回家看看,不过他一般不会在家里过夜。 因为打火队里,随时都可能会有紧急出动任务。 真金每次回家,都会扶着娘亲走一段路,聊聊最近发生的事情。 去哪里送水了,挣了多少钱,环饼最近又闹出了什么笑话等等。 不过这些都是瞎编的,真金哪里还送过水。 妹妹真铃依然会每天走上街头卖梅子水,不过她从来没有见过哥哥真金了。 水行的老大哥们都帮着真金掩饰,说是真金现在忙了,挣大钱了,哪里还有空喝梅子水呢? 不论真金说些什么,娘亲都很喜欢听,边听边笑。 儿说什么,她都觉得好笑。 娘亲的腿越来越利索了,娘的气色也越来越好了。 这天,娘又说:“再过几个月,我就上街去卖梅子水,我会做的东西多了,还有甜甜的莲藕羹。我们一家人一起挣钱,存到了钱,也不让你妹妹做辛苦活了,给她寻个好人家,再给你置下个院子,成个家。” 娘亲想到这些,脸上立刻就乐开了花。 真金说:“你先不要想那些,好好养好身体才是,现在轮到我挣钱了,再也不要提这个了才好。” 娘亲白了真金一眼,又说:“翅膀硬了啊。” 这天真金照常陪娘亲在街上走了一圈,之后准备回打火队去。 经过春景坊的时候,真金差点吓得心脏跳出来。 一个看起来不到十岁的男孩子爬到了柳树之上,他四肢并用,抱住了一根柳树枝。 可是那柳树枝显然快要断了,男孩子试图抓住一旁的树枝,但是够不到。 “哥儿,小心。”真金说道。 孩子满脸憋得通红,脚下一滑,从树上坠落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真金连忙冲上前去。 第33章 包三将 所幸真金的身手很快,上前接住了孩子。 其重量像一包沙袋,重重地砸在真金身上,他继而摔倒在地。 真金感到浑身的骨头都快散了,还好孩子从真金的怀里爬了出来,并没有什么大碍。 “怎么了哥儿,你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去做什么?” 孩子委屈巴巴地说:“我去救美翎。” “美翎?” 真金连忙慌里慌张四处打望,什么也没有发现。 “是小斑鸠。”孩子又说。 真金这才看到,树上高处有一只受伤的小斑鸠。现在天色暗了下来,不太容易发现。 不过真金仔细观察也可以看到,斑鸠的身上流出了鲜血,翅膀断了,几乎不可动弹。 这也就罢了,此时一只狸花猫儿爬上了树,正在向小斑鸠逼近。 方才孩子就是看到了猫儿上去了,这才上树去救,把猫儿驱赶了下来。 “别上去!”孩子朝着狸花猫扔了个石子,狸花猫也不敢再动了。 真金想要爬上去把斑鸠救下,可是爬到半路,细树枝便开始摇摇晃晃。 小斑鸠困在一个细树枝的顶端,这根树枝连孩子的重量都支撑不住,更别说他了。 “你们春景坊的打火队在哪里?”真金又问孩子。 基本上,各坊都会有各自的民间打火队。平日里没有火情的时候,打火队也会帮助坊内民众抓蛇捕蜂,因为打火队的人往往都身手不错。 谁家的猫儿狗儿丢了,有时候也会找打火队,因为打火队对这个坊的地形往往是最熟悉的。 所以,真金的第一个念头是叫来春景坊的打火队同仁,把斑鸠救下来。 可是孩子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当下真金只好叮嘱孩子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帮手,去去就回。” 李真金接着来到了打火大院,叫来了王二竿和环饼。 王二竿跳得高,本想说是不是可以跳起来救下斑鸠。 可无奈王二竿试了多次,树枝实在太高,一直没能够到。当下,真金又让王二竿踩在环饼的背上起跳,仍然碰不着小斑鸠丝毫。 孩子的眼睛湿润了,又说:“或许这就是美翎的命数了吧。” 正在众人犹豫之际,这时一根粗绳飞了过来,绳结继而拴在了粗枝之上。 “让开。”浑厚的男声传来,好似雷震虎鸣。 真金回头看去,原来是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手脚粗壮,脸上留着络腮胡子,目光之中,镇定自若。 要是他和环饼站在一起,倒是有的一比。 不过他身上筋肉毕现,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孩子见了那汉子,立刻面露欣喜,说:“包三叔,你怎么来了?” 汉子立刻笑得露出了白牙,亲昵地捏了捏孩子的脸蛋说:“还不是来寻你了,哪里有像你这样的小哥儿,动不动跑没影了,省得回头还不是让你阿娘担心。” 孩子有些不好意思,指了指树上的小斑鸠说:“包三叔,这下就靠你了。” 这个汉子名叫包三将,是个相扑手。 包三将当下拍了拍胸脯说:“看我的吧。” 话音刚落,包三将拉开架势,将粗绳背在肩上拉过去。 他竟然是想把柳树拉弯? 真金等人纷纷愣住了,吃惊地看着,还以为这汉子是在哄孩子开心。 但没想到,随着汉子一声怒吼,脚步往前迈去,身后的柳树真的开始弯了下来。 柳树最是有韧劲,此时正跟那粗绳较劲。 包三将不慌不忙,稳住下盘,一步一个脚印往前拉去。 柳树弯了下来,弯成了一人多高。 当下包三将立刻回转过身来,又说:“还愣着做什么?个子最高的兄弟,靠你了。” 王二竿这才回过神来,当下跃了起来,这下准确地抓住了小斑鸠,递到了孩子的手里。 这时又见包三将慢慢松开绳子,一步步走了回来。 柳树还不算太粗,如此又恢复了原状。 三下五除二,包三将又收起绳子缠在了身上,十分利落。 孩子终于拿到了小斑鸠,喜极而泣,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身上。 “谢谢各位兄弟了。”包三将对着真金等人行了个礼,转身就要带着孩子离开。 孩子也说:“谢谢几位大哥哥。” 真金这时又叫住了包三将,又说:“敢问这位好汉,尊姓大名,如要再见,哪里去寻你。” “都叫我包三郎,我在和天楼做相扑手。”包三将又说。 看着等那汉子远去,李真金的心里又开始发痒了。 好一个汉子,力大无穷。 恐怕他一个人就可以用火钩拉倒一座房屋,万一火势无法扑灭,在拥挤的汴梁,这是防止火灾蔓延最有效办法之一。 张择端闻讯赶来,一下子就猜到了真金的想法。 “怎么,又想拉着人入伙了?”张择端说。 “有什么好办法吗?”真金又说。 张择端想了一会,又说:“不清楚对方底细,哪里来的办法?要不这样吧,今天我来做东,咱们和天楼好好大吃一顿。” 和天楼,可是顶繁华的酒楼。 王二竿早先在蹴鞠队,多少见过世面,早就知道和天楼的名头。 听见这三个字,王二竿的口水都流出来了。 环饼不知道和天楼是什么地方,又问:“怎么了吗?” “你知道吗?和天楼有整个汴梁最好吃的烤猪。”王二竿说。 环饼好像有些失望,又说:“能有多好吃,有环饼好吃?” “没见过世面。”王二竿叹了口气说。 不过,张择端让王二竿失望了,他才没有钱吃什么烤猪,花光了兜里的钱,要了三盘猪杂碎。 王二竿大失所望,直勾勾地盯着隔壁烤猪,双眼放光。 不过一会,他们果然看到了包三将,这里即将要开始一场相扑表演。 更令人惊讶的是,包三将的对手竟是一位娘子。 看上去竟猜不出多大年纪,风姿绰约。 张择端吃了一块猪肠,喃喃自语道:“这不会就是鼎鼎大名的苒六娘吧。” 第34章 苒六娘 台上,两个相扑手已然是摩拳擦掌,剑拔弩张。 台下,酒楼里的看客们纷纷伸长了脖子,双眼放光。 真金等人正在热衷猜测台上的娘子何方神圣? 这时一旁的汉子说道:“没错正是苒六娘。” 那好汉喝了些酒,已经是满脸通红,满身沸腾,这苒六娘的名头让他十分激动。 此时酒楼里,也是一片喧腾。 和天楼风格粗犷,吃的喝的玩的,甚至是客人,都明显与其他酒楼不同。 和天楼没有细菜,烤猪是和天楼的招牌。和天楼的酒叫腊月刀,和秦酒是一脉相承,入喉如刀,入腹半暖。 和天楼的客人全都是各个地方的好汉,又或是行伍中人。 因为和天楼的节目表演也热烈粗犷,没有丝弦管乐,全是小厮扑一类,小厮扑即相扑。 场子烘热了,比试也正式开始了。 相扑共有两类,一类是摔跤,一类是比武。 如若是比武,便可以拳脚并用,搞不好还要见血。 酒楼表演向来是以热闹优先,又不是要闹出人命,因此主要是摔跤。 包三将和苒六娘当下已经缠斗在一起,互相角力。 包三将力大无穷,苒六娘自然是比不过。 不过苒六娘身法灵活,步法多变,每每处于劣势便可以化险为夷。 谁也不知,苒六娘的力气有多大。 但人人都说,苒六娘击败的对手,不计其数。 不过一会,两人皆是大汗淋漓。 苒六娘身着短衫,脖子上胳膊上汗珠流下,肌肤纯白若脂。 台下一种汉子的眼睛全盯在了苒六娘的身上了,他们好似饥饿的野狼,个个是精神抖擞,好像随时都会扑上前去。 台下角落里,那个救下了小斑鸠的哥儿也在围观看热闹。 “阿娘厉害。”孩子喊道。 原来这哥儿竟是苒六娘的儿子。 “阿娘,你一定能赢。”孩子又说。 苒六娘听了,瞬间笑了起来。 “阿娘不会输,你什么时候见阿娘输过?” 话里话外,虽然是嚣张,不过六娘仍然小心翼翼周旋于台上,没有松懈半分。 包三将也本是东京的相扑高手,拳脚一般,可是尤擅摔跤。 李真金等人可是领教过包三将的身手里力气,见台上这番缠斗激烈的情形,都不免在为苒六娘担心。 台下或有看客说:“六娘这风流俏模样,看得我真是心里痒痒,不如让我来和六娘比试一场。” “你?你不要不知天高地厚了,你要是上台,抗不过六娘三招。等着瞧吧,六娘的绝招还没使出来呢。”另一个汉子说道,这汉子好像对于六娘十分了解,不急不慌,一直静静观看。 不过一会,因为周旋了太久,包三将显然已经没有了力气,开始呼哧呼哧地喘起了粗气。 真金又说:“包三将不会要输了吧。” “六娘在等机会,依我看,包三将要输就是一眨眼的事了。”张择端也看得入神,丝毫不敢放松。 平日里,这些打火的汉子哪里来得这样的机会,可以在酒楼里坐着消遣。 唯有环饼对相扑不太关心,吃完了猪杂,他抹了抹嘴说:“差点什么味道呢?我怎么感觉还是环饼好吃?” 王二竿说道:“没出息,狗肉上不了台面。” 此时,台上六娘的体力尚可,左右腾挪。 电光火石间,六娘突然出手,抓住了机会,翻身一跃,双腿便夹住了包三将的脖子。 脖子便是相扑手的命脉,当下六娘在空中一个翻身,包三将便被扭倒在了地上。 轰的一声,包三将落地瞬间,砸出了巨大的动静。 过了许久,包三将还没有起身,他已然是筋疲力尽。 台下响起热烈的喝彩声,六娘被欢呼声围绕了,满面春风。 喝彩声响了许久才停下来,不过,包三将依旧没有起来的意思。 他仍旧是满脸笑嘻嘻,对六娘说:“我又输给你了,又输给你了啊。” “快起来吧,你若是一直这样躺着,倒像是我欺负你了。”六娘 “听六娘吩咐。”包三将当下一个骨碌爬起来。 这一场相扑看下来,真金算是心里有数了。 苒六娘胜在技法,包三将胜在力气。 纵使是相扑输了,真金越发觉得包三将会是个打火的好手。 随后苒六娘和包三将下了台来,自行到了后院去吃饭,真金趁机又溜到了后院,当下找到了包三将。 “好汉,好汉,包三郎,想不想来打火?” 包三将见了真金,一脸疑惑,又说:“原来是你啊,兄弟,我在这好好的,为什么要去打火呢?” 三下五除二,包三将把碗里的米饭扒了个干净。 真金又说:“在这天天挨打,好吗?” 真金心想,干脆给包三郎来个激将法,也顺便看一看这汉子的脾气秉性。 包三将听了,倒是没有发怒。过了一会,他大笑起来,又说:“能挨六娘的打,整个东京城里又能有几个啊?” “好汉一身的本领,不去打火实在是可惜了。”真金又说。 “没有什么可惜不可惜,虽然说打火是救人的好事,我不懂打火,也没有想过打火,吃饱喝足,我就知足了。” 包三将明显对真金的话没有上心。 此时六娘正要带着孩子回家去,包三将见了,连忙吃光了饭菜,起身跟了上去。 “英哥儿,包三叔背你回家好不好?” 英哥儿没有丝毫犹豫,当下顺着包三将伸出的手爬到了他的背上。 “皮娃子,下来!”六娘训斥他道。 “我才不要。”英哥儿撒娇说。 包三叔听了,笑得是脸面通红。他当真也是奇怪,不笑时让人以为是恶霸凶人,笑起来又像是个孩子。 苒六娘心知包三将对她的心思,又婉拒说:“你累了一天,早回去休息也好。” 包三将只说:“不累不累。” 三人就这样离开了,这么一看,苒六娘和包三将倒真的是像极了一对儿。 真金愣在原地,追也不是,挥手道别。 张择端这时对他说:“想让包三将来打火队,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 “你也看出来了吧,六娘在哪,包三将就在哪。” “让六娘来打火队,这不是更难?” “难于上青天。”张择端也叹了口气。 不过真金想想,如若是打火队真能够一起拥有这两位猛将,无疑会让小队如虎添翼。 可是他们两个毫无进打火队的想法,起码包三将是如此。 是啊,但凡有条生路,谁会去打火呢? 第35章 盗贼风波 苒六娘和包三将,这两个人李真金是念念不忘。 可之后,真金的小队照常又投入到了日常的工作里。 真金自从入队之后,大小火情目前只发生过三次。 这是好事,打火人平日里越清闲越好,这说明一切太平。 没有人希望四处起火,家毁人亡,妻离子散,这些火神制造的伤痛难道还少吗? 于是平日里,打火队的任务除了训练之外,常规的事项一般都是捕蜂捉蛇救猫咪。 又或者,哪家的哥儿贪玩,卡在树上房上下不来了。哪家的爱狗一不小心掉进了井里,甚至是哪家的狗狗上了树下不来。 这些往往也都会直接找打火队出面。 真金小队照常奔波在明义坊的各个角落,很快明义坊的民众得知了这个新小队的存在。 因为他们每每出场,实在是醒目,高的高,胖的胖,小的小,令人印象深刻。 很快他们的称号在明义坊流传开来,歪瓜裂枣小分队。 不过,他们也是私下里才会这样调侃。 其实,真金丝毫不在乎,他往往会说:“歪瓜裂枣?歪瓜裂枣怎么了?歪瓜才甜,裂枣熟得才透。” 这话倒是不假,小时候真金没少去城外打野枣,什么枣子最甜他心里门清。 不过,这些常规训练有时也会带来惊喜。幸运的时候,他们若是救了哪个大户人家的孩子,那家的主君若是一高兴,还会给他们送上一些赏钱。 打火队的惯例是,赏钱是可以自家分了的。 真金通常都是均分,无论多少,一人一份。 不过,环饼的那份,真金会先把他存着,要不然环饼一个没忍住就会拿着钱去买环饼了,一分不剩。 赏钱赏钱,是上天赏的。 这种好运气根本碰不上几次,还是节省为要。 那天汤大夫便给了一贯赏钱。 因为汤大夫的爱狗云里飞燕卡在树上下不来了。 汤大夫最忌讳别人说:“好好一只狗,怎么起了个鸟名。” 要是听到别人这样说,他便会瞪起眼睛,一改儒雅和气的样子,从不说脏话的他会说:“什么鸟话,谁规定狗的名字不可以这样叫了?” 他从来不承认云中飞燕是他养的,谁要是说他云里飞燕养的,一样会吹胡子瞪眼。 汤大夫是打火队的常驻大夫,他这里出了事,打火队的人自然冲在第一位。 等李真金赶到的时候,云里飞燕已经待在上面一天了。 据说,一大早药房的人就看见它待在树上了。 三丈有余的大树,云里飞燕正巧卡在了最高处。 当下李真金披着绳索上了树,小心翼翼抱了云里飞燕下来。 每走一步,树枝发颤,简直是步步惊心。 之后汤大夫赶紧把云里飞燕抱在了怀里,老泪几乎是要夺眶而出。 据说,云里飞燕曾经救过汤大夫的命,因此他倍加疼爱。 至今汤大夫年近六旬,膝下无子,老友木楞也常常调侃他,打下了一片药铺江山,将来都要留给云里飞燕了。 大事小情,打火队依然来者不拒,守护着明义坊的百姓。 南来北往,李真金带着队员们如此奔波,走街串巷。 时间久了,王二竿率先蔫了气。 他才意识到,他入队以后还没有经历过一次打火,如今想来倒是有些不适应了。 王二竿疑惑地感慨道:“不是来打火吗?我们为什么天天不是捕蜂就是捉蛇?什么时候打火啊!” 这话让木楞听见了,勃然大怒。 木楞说:“你是盼着起火是不是?告诉你,真摊上了火情,你小子给我第一个钻进去救人去!” 王二竿长得个头是高,可性子偏弱。木楞的雷霆怒吼不免让他胆寒,随后立刻噤声了。 “不起火才好,不用打火,天天吃饱不好吗?”李真金笑着说。 王二竿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免有些英雄无用武之地,又说:“我又不是猪……” “猪不好吗?”环饼听了,不以为然。 王二竿当下就要争论起来,在吃这件事上,他还是有一个底线。 吃是人生的第一目标,但吃是为了成为人,甚至是人上人。以前他都是人下人,以后他早晚要成为人上人,而不是为了成为猪。 王二竿和环饼就这个问题好好讨论了一番,又说:“这是目标和过程的区别,也是底线和上线的区别。明白了吗?” 环饼点了点头说:“明白了,吃是过程,目的是成为猪。” 王二竿哑口无言,实在没有力气再同环饼争论了。 他们每日的生活大概成了如此,贫嘴争斗,自得其乐。 直到这天,他们摊上了大事。 不知是哪里来的盗贼,竟然屡屡得手。 最开始是坊里一家布店的布,后来是兰香酒楼的镇店名酒夜色幽香,这酒有着近百年的历史,仅此一坛,酒楼刘员外仿佛丢了心肝一般哭天抢地。 这盗贼倒是不挑,仗着夜里蝙蝠的本事,无论物品大小,东西贵重,他都偷,好像是不单是为了夺财。 数次犯案下来,官府并没有查找到一丝痕迹。 如今,汤大夫珍藏的药盒又丢了,据汤大夫说,盒子里面是百年的参,价值连城。 更诡异的是,一并丢了的还有汤大夫的爱狗云里飞燕。 药房的小厮说,夜里确实听到了狗叫,不过起来之后,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可到了第二天夜里,云里飞燕竟然不翼而飞。 官府忙着抓贼,狗的事情倒是不放心上。 汤大夫急坏了,贴出告示,谁找到了狗狗,赏钱十贯。 十贯钱,一个打火队员三年的工钱大概也就这些,简直是一笔巨款。 不过,不冲这个赏钱,木头老早就发话出去,打火队个顶个的都算上,谁要是发现了爱狗云里飞燕的下落,一定要第一时间上报。 汤大夫不知救下来打火队的多少人,他的事情,便是打火队的事情。 李真金无事的时候,干脆带着小队轮番在坊内的各个角落蹲点。 张择端和王二竿一组,李真金和环饼一组,众人日夜不歇。 李真金分析,这个盗贼肯定还会再来。他偷的东西花样齐全,往往是放着真金白银不取,偏偏偷一些稀罕的东西。 李真金分析,明显他是小人得志,仗着自己是本领高超,以偷窃为乐。 果然不出所料,这个神秘的盗贼终于又出现在了明义坊。 第36章 放开那个女孩 这贼出现时,竟是如此嚣张跋扈。 近处是月黑风高夜,远处是桨声灯影时。 纵使是深夜,这座城市仍是将歇未歇,远处的河岸边,隐约还传来热闹的声音。 张择端本来已经守了半夜,早就已经是迷迷糊糊。 他们特别选了一处货栈的角楼,看得宽望得远,一旁王二竿正睡得鼾声四起。 张择端稍不留神,便听到角楼之上一阵风声。 当下他还来不及反应,脖子上便是一凉,等到回过神来,那盗贼已经翻身跑到了三丈之外。 张择端一个机灵,瞬间清醒了过来。 脖子一阵凉飕飕,他摸了摸仔细看去,原来喉头被涂了血红的胭脂。 那盗贼穿着一身夜行衣,看不清容貌,细看去身形偏瘦,个头不高。 “送你一抹红,不谢。”盗贼开口,明显是个男人声音,不过声音里听着却是粗中有细,带着一丝贵气。 “等着,不如等我送你一丈白。”张择端反击道。 一丈白自然是指白绫,古今赐死专用,用过的都感恩戴德。 谁知那盗贼不受这激将法,已经逃之夭夭了。他的手里还捧着一个木箱,可见其身形之快。 张择端立刻朝天放出一支烟花,算作是信号。 等到烟火在空中炸开,李真金立刻开始警惕,不过一会,果然让他发现了盗贼的身影。 真金连忙招呼环饼跟了上去,穿街走巷,那盗贼竟然又直奔汤大夫的药铺而去。 李真金不知这盗贼要搞些什么名堂。 俗话说,偷不过二回,但他竟然如此嚣张,丝毫不放在心上。 药铺的伙计此时已经是在四处守着了, 但谁知这盗贼硬是是闯一闯捉鳖之瓮,他径直来在了墙下,翻身进院,四角的伙计纷纷围上来捕拿, 盗贼翻转腾挪,竟一一躲过。 李真金见了,立刻大吼一声:“环饼,围住他。” 环饼立刻关上了药铺的大门,用身体作墙,挡了个死死的。 盗贼已经被围在中间,他不紧不慢,把怀里木箱放在地上,笑着说:“我这次可不是来偷东西的,是来送你们一个礼物。” 这话让众人听了不免是一头雾水。 这时盗贼突然袭击,揽过了人群之中的笑姑娘,当下手中一把明晃晃的利刃便抵在了笑姑娘的喉头。 李真金的心头立刻一紧,又说:“你莫要轻举妄动,礼尚往来,既然你是来送礼的,我们自然会以礼相待,不会伤你。” “不会伤我?你们谁能伤得了我?”盗贼轻蔑一笑。 “作为回礼,我这里也有一个东西给你。”李真金又说。 “哦,什么东西?我从来都是只收偷来的东西,不要别人送上门的东西。” “这个恐怕你不得不收下了,” 李真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说完这话,他微微一笑,吹出了一声响亮的哨音。 这时众人只听得呼呼风声,空中一只水囊突然飞来,正中盗贼面门。 水囊之中溅出的是黑水,那盗贼顿时满面漆黑。 王二竿此时已经赶来,正站在房顶之上。 与此同时,一股刺鼻的味道传来,惹得盗贼大叫:“好臭,好臭。” 这黑水正是河里的淤泥浆糊,是又黏又臭。 李真金趁机揽过了笑姑娘,退到三步之外。 “我特地送礼而来,你们这不是待客之道。”盗贼又说。 谁知那王二竿并不惯着他,一个水囊再次飞来。 这时那个盗贼竟然还想要反击,这时幽暗的光影之下,木箱里窜来一个闪电般的影子,活生生撞飞了那盗贼。 盗贼好似是受了重创,这下是恼羞成怒。 他不怕疼,但是怕脏,像个老鼠一样躲来躲去,趁机翻墙逃了出去。 等到盗贼逃离,众人才看清楚这黑影是什么。 正是云里飞燕,方才云里飞燕一直被关在箱子里面。 云里飞燕本身便是浑身乌黑,如今在夜里看,更加黑得发亮,恰似是黑夜里的燕子。 方才云里飞燕舍命相撞,如今躺在地上,显得十分虚弱。 李真金不禁感慨说:“为何偷了狗,偏偏又送了回来呢?” “没想到啊,这贼心里倒还是有些怜爱在的。”张择端又说。 “这话怎么说?”李真金又问。 “云里飞燕,恐怕不是他偷走的,而是追着盗贼跑了出去。你们看,他腿上还有干掉的泥巴,人参被盗那日正好在下雨。” 随后张择端又细细检查,云里飞燕并没有受伤,不过嘴角藏着一丝碎绸,虽然被扯烂了,依然能看出织法精美,更重要的,其中丝线细若银丝,韧性极强,显然不是一般之物。 汤大夫最近也是夜夜也是忧思过重,听说云里飞燕回来了,赶忙跑了过来,立刻带回房去医治了。 然而这盗贼的踪迹,却引起了李真金的好奇,他哪里肯就此放过如此猖狂的大盗? “这是盗贼身上的衣物?” 李真金拿过那碎绸又仔细研究了一番。 “有可能,至少跟这盗贼有关系。”张择端说。 现在看来,找到盗贼的唯一希望就是这块碎绸了。 这碎绸看起来十分名贵,寻常人家是用不起的,这样一来,起码不是大海捞针。 张择端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人来,冷花娘。 要说丝绸之物,恐怕整个汴梁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了。 无论是什么丝线,哪怕是绣成了钟馗像,她一眼也能分辨出这丝线质地,产自何处。 第37章 怪贼 张择端上次见到冷花娘的时候,对她说,等他洗干净一身的罪再回来。 冷花娘呆呆看着他离开,甚至都没有一个追问的机会。 他先是前前后后把推断告诉了李真金,又说这丝线名贵,不过再名贵的丝线恐怕也瞒不过绣娘的眼睛。 牛皮吹了一堆,但是这下要去找冷花娘,张择端又开始犹豫了。 “如你所说,冷花娘当真可能会有线索?”李真金又问道。 张择端点了点头。 “那我们还不尽快去?现在当然是抓贼要紧。”李真金又说。 张择端自顾是一脸愁容,没有说话。 众人围坐在打火队的院子里,皆像是暴晒之下的蚂蚁,蔫了吧唧。 这时环饼说:“汤大夫不是还有悬赏吗?既然这狗是盗贼送回来的,不如我们放出话去,说是要给他悬赏,等他送上门来,我们找机会把他捉住。” 环饼说完这个主意,十分得意。 “你以为那贼是傻的吗?连我小时候都知道,偷东西之后从不上门。再者说了,那贼恐怕没有那么贪财。”王二竿笑成了一根弯竹子,摇来晃去。 环饼没有反驳,反而是有些不理解,喃喃道:“十贯赏钱啊,全都买成环饼,十辈子也吃不完吧……” 看眼下没有了办法,真金干脆又对张择端说:“靠你了,张大哥。” “那你,要跟我去一趟春景坊。”张择端挥一挥衣袖,好似战将出征诀别。 “春景坊?” “细柳巷,大名鼎鼎的绣娘。”张择端又说。 “好。”李真金面露喜色。 真金自然听过绣娘的大名,心想正好可以见见世面。 不料,两人来到院门前,便吃了个闭门羹。 大门敲了又敲,张择端手都敲红了,里面愣是没有动静传来。 过了半晌,方才传来绣娘徒弟阮玉儿的声音,俏皮中又带着讥讽。 “门没有锁,自家推门进来。” 张择端听了这话,推门上前。 不料门开的一瞬间,一盆水从头顶浇了下来,张择端立时浑身湿了个透。 这水还是温热水,不至于烫伤,但张择端的身上已经氤氲出了热气。 见这阵势,李真金呆呆地站在了原地。 “张大哥,你不说跟绣娘很熟吗?” “熟,熟透了。”张择端又说。 门内传来了阮玉儿的笑声,她又说:“这是绣娘特意为你准备的热水,上次你不是说,要洗干净一身的罪嘛?” 李真金顿时哑口无言,他丝毫猜不懂他们倒底在打什么哑谜。 “好,洗得干净,洗得通透。现在我可以进来了吧。”张择端说。 阮玉儿又笑着说:“那是自然。” 张择端无奈一笑,又推开了另一扇门,没成想这次又一盆水浇落。这次是冷水,一热一冷,恰如冰火两重天,张择端愣成了发呆落汤鸡。 “要热水烫一烫,之后冷水冲一冲。那才洗得干净。”阮玉儿笑着离开了。 张择端垂头丧气地进了门,房内已经准备好了换洗衣服,还有一碗热姜汤。 等到张择端换好了衣服,冷花娘这才现身。 “怎么样?这下你算是洗了个干净吗?”冷花娘又说。 张择端依然嘴硬,说:“洗得好,但还不够好,下次要准备三冷三热,这样才洗的舒坦。” “说正事。”李真金小声在张择端耳边嘟囔着。 “什么?有话就说,不妨听一听,我们张二郎又有了什么主意?” 一想到是求人办事,张择端又开始拉不下脸来,犹豫犹豫,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李真金见了,当下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说了个清楚。 “所以,现在要想抓到那贼人,全靠绣娘了。” “原来是为了这个……” 听说是有盗贼作乱,冷花娘的表情也立刻严肃了起来,又问:“那碎绸带来了吗?” 李真金赶忙奉上碎绸。冷花娘端详了许久,表情也越发严肃起来 “如果我没猜错,这是贡品。上个月,西南蜀地进献而来,蜀地名绸,一丈忧,现在汴梁,恐怕是除了官家,再没有人有了。” 冷花娘说完,微微叹了口气。 “但无论如何,这贼人想来总不能是官家吧。” “你怎么得知这是贡品?”张择端又问。 冷花娘没有说话,阮玉儿见了又说:“明知故问,自然是有人送来的,拜托我们家娘子绣一幅鸳鸯戏水图。” 张择端的脸色明显有些不对,心里大概是又打翻了醋坛子,看来冷花娘所言非虚,至于送绸的这人,恐怕就是官家无疑了。 “怕不是别有用心的人吧。”张择端轻笑一声。 “别有用心人的好,还是没有心人的好?”阮玉儿不依不饶。 空气之中遍布了火药味,李真金不明就里,一心全在抓贼,他赶忙又问:“这盗贼身手极好,难不成宫里遭了贼了?” “这恐怕不会,宫里若是遭了贼,达官贵人的圈子里恐怕早就要传满了。”冷花娘想了想说。 “那该往哪里去找呢?”李真金微微叹了口气。 “我有办法。” 冷花娘叫来了阮玉儿,让她传信出去,就说冷花娘绣了新画,请汴梁名流来看。 第二天,绣娘的家里高朋满座,来的都是汴梁的文人雅士,他们纷纷围着绣娘的新画驻足欣赏,时而惊叹,时而评点。 张择端最不喜欢这种场合,又担心有熟人认出自己,一直躲在后院。 阮玉儿游走在宾客之间,闲谈之间,很快问出了消息,那名绸一丈忧让管家赏给了唐枢密,当今枢密院枢密使唐仁授。 张择端得到了消息之后,不禁思索开来,之前众人就猜测,这盗贼大概是出自富贵之家? 这么说,难道盗贼是唐府中人? 如此一来,那可是摸到了老虎的须子了。 第38章 瓮中捉鳖 线索查到了唐府,张择端一脸丧气。 任凭李真金怎么追问,他一句话也不说。 回到了打火队,他才告诉李真金:“别查了,这个事你查不明白。” “怎么就查不明白?” “当今枢密使你知道吗?”张择端又问。 李真金摇了摇头。 张择端又说:“权势滔天,翻云覆雨。万一这个事搞错了也就罢了,但如若真的跟唐枢密有什么关系,你是查不动的。” 听了这话,李真金沉默了许久,他明白了张择端的意思。 可是李真金偏偏有些不服。 “既然汤大夫的狗也找回来了,况且这盗贼最近也没有犯案,听我的,这件事情就不要再查了。难道官府真的没有查到这个贼的下落吗?恐怕也是没有追查下去。”张择端又嘱咐道。 张择端的性格向来是放荡不羁,真金没想到此刻他竟会开始退缩起来。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会这么胆小了?”张择端猜到了真金的心事。 “对,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本来就是这样,放眼望去,整个汴梁,满朝文武,人人不都是这样嘛?”张择端微微一笑,一脸不在乎的样子。 “好,你说不查,我便不查。”真金点了点头。 嘴上这么说,心里完全不是这么想。 夜深之后,李真金便悄悄溜出门去,来到唐府大院,悄悄窥伺。 真金料想,贼人若是还想犯案,肯定会从小门出来。 连着几天晚上,贼人都没有现身,李真金倒是熬成了猫头鹰。 第二天起来,李真金迷迷糊糊,像个黑眼圈的醉猫。 张择端一眼看了便知,李真金定然是夜里又偷偷去追查盗贼了。不过他没有挑明,暂且装作不知道。 李真金生性是一根筋,张择端料想,他劝说也没有用,于是暗地里,他叫来了环饼。 “真金现在可能有些麻烦。”张择端满面愁容,叹了一口气。 “哥哥会出什么事?”环饼一脸焦急,藏也藏不住。 “我们要帮他。” “帮,你说怎么帮?” 当天夜里,真金离开后,张择端便拉着环饼悄悄跟了上去。 真金一直在唐府后门的大树上熬到了后半夜,没成想,这次那盗贼真的又出现了。 盗贼仍是前日里的那副装扮,一身黑衣,戴着面纱,月影之下,仅看得清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没错,是那双眼睛,熟悉的眼睛。 没错,就是那个贼人。 李真金浑身的血立刻热了起来,不等那贼人溜进后院,他立刻从树上一跃而下,扑倒了那盗贼。 盗贼翻身跃起,眼睛之中似有笑意,又说:“原来还是你,这下是巧了。” “不是巧了,我等你好几天了,早晚要抓到你。”李真金又说。 “看你的本事了。” 话音刚落,盗贼翻身进了后院。 真金见了,哪里肯就此罢休,继而翻身越墙,追了上去。 唐府之大,好似迷宫。 盗贼一会上房,一会爬树,兜兜转转,不一会真金便迷路其中了。 两人跑了一圈,早就惊动了院里的家丁,一时间人声吵闹起来,早就有家丁拿着家伙事开始在院里搜罗起来。 一个不小心,真金没有留意,那盗贼已不见了影子。 说时迟那时快,一众家丁围住了李真金。 灯火亮起,待到真金被压到了前院堂前,一位老人披着长袍在下人的搀扶下走了过来。 此人正是当朝枢密使,唐仁授。 看起来他年近六旬,头发已经花白,不过精神矍铄,眼神之中,似有雄鹰盘踞。 “什么事情,大惊小怪。” “主君,是个蟊贼,我们已经抓到了。”一旁的家丁说。 “蟊贼?我可不是蟊贼,我是来抓贼的。”李真金反驳道。 “半夜三更,翻墙入院,抓贼?我看你是贼吧。”唐仁授又说。 “近日汴梁城里出现的飞贼,便是贵府中人,我已经追查多日。” “哦?好大一顶帽子。你有什么证据?”唐仁授不急不慢,反而继续追问李真金。 李真金当下掏出了怀里的半块碎绸,又说:“这块碎绸正是从盗贼身上遗落,试问,整个汴梁还有谁用得上这蜀地名绸,一丈忧。” 唐仁授笑了起来,又说:“哪里来的浑小子,一派胡言。” “如若不然,官家赐的绸子去了哪里?”李真金又说。 “官家赐的绸,在哪里还要跟你汇报?”家丁轻笑说。 “无妨。”唐枢密摆了摆手,随后一个随从跑了出去。 不过一会,家丁竟然从院外带来了十几个贫民百姓,身上清一色穿着绸衣,正是一丈忧。 月影之下,隐隐发亮,恰似瀑布银挂。 不禁让人想到那句诗,疑似银河落九天。 绸是好绸,可是穿在这些贫民身上,似乎是格格不入。 “我们家主君心善,官家赏赐不敢独享,这些绸子,主君早就命我们做好了衣服赏给了汴梁的百姓,眼见为实。” 谁都知道,他们明显是在撒谎。 可眼前是人证物证俱全,李真金当下再无话说。 “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主君,我们直接把这蟊贼送官府吧。”家丁发狠道。 唐仁授点了点头,起身离去。 说话间,众家丁抓起李真金就要往外走。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张择端的声音。 “等一下!” 第39章 虎口脱身 不顾门口家丁的阻拦,张择端径直闯了进来。 家丁们见状,正要上前把张择端扑倒,这时张择端大呼:“唐枢密,小人张择端有话要说。” 唐仁授听了这话,停下脚步,回过身来摆了摆手,示意众人放开张择端和环饼。 “我道是谁,原来是张官人。”唐仁授立刻招呼家仆为张择端看座。 张择端没有坐下,行了个礼,又说:“当年一见,难为枢密相公还记得小人,我的这位小兄弟向来是有些莽撞,不料冲撞了相公,想必是其中必有误会。” “误会?能有什么误会?”唐仁授又说。 “这位小兄弟其实是我派来的,原本是要有一物相送,谁知他没见过世面,惊慌失措,半路上遗落了礼物。” 张择端之后又骂李真金:“登门拜会,哪里有翻墙的道理!改不了你的臭毛病,丢三落四。” “哦?究竟是何物?” 张择端随后从兜里掏出来他的那只旧毛笔,双手奉上。 “不知枢密相公还识得这支笔?” 唐仁授看了许久,双手接过笔来,眼神放光。 笔上依稀刻着几个字:天下第一人。 这几个字的出处,当朝只有一人。 “这是官家的天笔?”唐仁授有些激动。 “宣和画院的第一幅画,便是出自这支笔下。”张择端又说。 “官家的赏赐……这……” “小人身无长物,但唯有这支笔,可称无价之宝。小人只是一个小小的画院待诏,不对,小人现在只是个平头百姓,收着这支笔,实在是暴殄天物。”张择端又说。 李真金听了这话,心中不免一颤。张择端向来视这支笔如宝贝一样,当初他狼狈从火场中逃出,唯独这支笔毫无损伤。 可如今张择端情愿拿这支笔来救他,真金一时既感动又无措。 “既然如此,这个我便收下了。”唐仁授唤来下人,小心翼翼把笔收了起来。 张择端早先便多少了解唐仁授的为人,他不擅长书画,偏偏如今的皇上是个最爱书画的人。 整个朝堂,书画之风盛行,唐仁授并不能讨得官家的欢喜。 因此唐仁授最爱收集名画名帖,在他看来,这种收集像是服药,缺什么补什么,也不论有用无用,权作附庸风雅。 这支笔想来便会讨得唐仁授的喜欢。 收下了这支笔,唐仁授摆摆手,放了李真金。 张择端又行了个礼,随后带着李真金和环饼离开了。 此时人群之中出现了一位年轻郎君,看上去英俊清秀,看穿着打扮,想来是这家的少君。 那郎君看着真金微微一笑,便又离开了。 笑起来的那一刻,真金立刻醒悟,正是和那盗贼一模一样的笑眼。 李真金当下要折返回去,不过让张择端拉着跑了出去。 等到出了唐府,李真金又说:“我敢确信,那盗贼就是,唐府的少君。” “我相信你。可是你有证据吗?”张择端又说。 李真金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强大起来吧,强大起来,或许有机会改变。”张择端又说。 “难道这个世道竟然是这样嘛?” “这个世道本来就是这般模样。”张择端回答道。 李真金又说:“张大哥,你又救了我一次,恐怕我又要欠你一次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欠着吧,我等你还。” 回去的路上,李真金一直是个苦瓜脸。 想起方才那支笔是官家所赐,真金又多了一层疑惑,平素张择端似乎并不喜欢官家,可为何又如此珍爱这支笔呢? “那只笔到底是什么来头?”李真金又问。 “一支笔,能有什么来头,有的人眼里可能价比千金,有的人眼里看来,他不过就是一支笔。”张择端笑了笑说。 “那你眼里呢?” “我眼里?我眼里所有的笔都一样,写写画画罢了。”张择端不愿再说,拂袖往前快走了。 李真金心知这次是他行事鲁莽,回去后不再纠缠盗贼之事。 照旧是正常训练,每日若是有任务,无论大事小事,他便立刻带着小队出发。 不过奇怪的是,没过几天坊里又议论开了,盗贼偷的东西全都回来了。 大到名贵收藏,小到首饰胭脂。 无一例外,全都回到了各家各户原本的地方。 这盗贼来去自如,依旧是捉不见摸不着。 一时间,这件怪事又传遍了汴梁城,这个怪贼的故事也流传开了,五花八门,有说这盗贼不是贼,是盗神,专意要下凡挑弄是非,警示凡人。又有人说,这盗贼是名门之后…… 一时间,沸沸扬扬。 木楞得知后,他那张板板正正的脸又变得铁青。 “既然是盗贼把东西全还回来了,那就算了吧。至于是不是唐府中人,没有实证,我们也不要瞎猜了。” 真金明白木楞的意思,他们只是一个民间的小小打火队,可不要试图把天捅个窟窿出来。 打了一辈子火,在木楞看来,能够保一坊百姓的平安已经是天大的难事了。 临走前,木楞又叫住了李真金,说:“干得不错,王二竿,张择端,小队的这些人是你带来的,你要带好。” 李真金听了,有些不解:“怎么了?他们又出什么事了?” 木楞大笑一声,又说:“会担心他们出事,现在看你起码是个能带队的料了。 真金吓了一跳,还以为他们又和其他队员起了什么冲突,又或是惹了什么事情。 张择端倒是十分稳重,不过前段时间,王二竿竟然拉着画饼半夜偷偷把厨房的剩下的干粮吃了一半。 一时间,其他队员纷纷炸了锅,后来还是真金求情,木楞最后扣了他们的例钱用来买粮,没有做其他处罚,这才平息了其他队员的怒火。 “我一定把他们带好。”李真金回答说。 “他们带好了,那你呢?”木楞又问。 真金恍神了一下,他这才明白木头的意思。木楞是想说,他李真金干劲倒是挺足,自从来到打火队攒了一大帮子人,可是如果他走了呢?这些人是他带出来的,他接着带才是最好。 当下还不到他和木头约定的日子,至于之后走不走,李真金一时仍然无法决定,于是他并没有正面回答木头的问题。 “当然,我首先还要把我自己带好才是,打火的事情看似简单,但其中却又没有一样本领简单。”真金说。 之后,木头便也没有再问。 可李真金心里清楚木头的期待,尤其是后来他开始四处拉人进打火队,真切地理解到了好汉不来打火的说法。 地位低下,挣钱不多,而且万一碰到了前日里抓贼这类差事,不小心摸到了什么当官的屁股,连丝毫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他们才是真正的边缘人。 可是娘是不会同意真金来打火的,真金正满面愁容,这时身后却传来妹妹真铃的呼喊,妹妹真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了打火队。 “哥,你真的是来打火了?”脸上是惊讶又是不解。 李真金立刻愣在原地,一时无措。 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妹妹是怎么知道他在这里? 第40章 无奈的人儿 真铃照旧每天去卖卤梅水。 送水工们头晌午便又在桥头等着这一碗清凉,日子久了,真铃也有些奇怪。 哥哥怎么每日都这般忙碌,歇一歇也来不及了? 自从娘可以下地走路之后,家里也不需要妹妹随时照看。 有时太担心了,妹妹便带着清凉的卤梅水去水行找哥哥,一来二去,都没有见到哥哥。 老师傅张头不是真金说去打酒了,便是说去送水了。 这下真铃也起了疑心,于是第二天悄悄跟着环饼,一路来到了打火队。 她才发现,原来哥哥进了打火队。 明义坊和苦水坊隔着好几个坊,若是存心想瞒,真铃是肯定不会得知的。 当下见到了哥哥,真铃心头一阵委屈涌上来,脸色立刻板了起来。 “哥哥,你为什么骗我?” 不等真金解释,真铃的眼睛立刻变得泪汪汪,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 “别哭啊妹妹,是哥哥不对,不要哭。”真金的心一下子慌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认个错。 真铃又看到哥哥胳膊上的新伤疤,当下眼泪又止不住了。 “这伤是不是打火伤的,怪不得前段时间你老是带伤回来,还哄我和娘说是送水伤的,天晓得你到底还骗了我多少。” “没事,这是小伤,早就好了,你看看,啥事也没有。”真金立刻开始表演起来,就地翻了两个跟头。 真铃丝毫不为所动。 妹妹若是哭了,也好哄。 等到妹妹的情绪稳定了,真金带着她到街上好好吃了一顿。 冰冰的莲子羹,甜甜的酥点心。 凉在嘴里,甜在心里,真铃的情绪顿时好了不少。 不过吃到一半,点心便不再吃了。 “怎么了。不好吃吗?”真金忙问。 “吃腻了,这些留着给咱娘带回去吧。”真铃说。 妹妹照旧是那么懂事,真金听了心里不免咯噔一下,当下又买了一份点心。 “吃,这一包给咱娘带回去。”真金又说。 真铃笑了笑,还是把剩下的点心收了起来,又说:“吃饱了。” 真金之后又把进入打火队前前后后的缘由说了一番。 “水车坏了,我也没有办法,我保证等到凑够了钱,我就离开打火队,再买一辆水车,你不要告诉咱娘,好不好。” 真铃听着,眼眶又湿了,她才知道,哥哥一个人经历了那么多不易。她不忍心再给哥哥添心事了。 “我答应你,但是你也要答应我,要小心,不要再受伤了。”真铃又说。 真金郑重地点了点头。 送妹妹离开后,满腔的心事再次涌上来。 打火啊,打火啊,偏偏我怎么去打了火呢? 真金在街上游荡着,经过打火队,可是双腿又始终不听使唤地绕开了。 最后他来到了河边的一家脚店,要了一斤酒,坐在河边一个人自顾自喝了起来。 店里的伙计不禁笑他:“一斤酒,都不要两个菜?” 真金话也懒得说,一碗酒闷了进去。 街上是灯火通明,河边是黑灯瞎火。 对岸与此处,是两样景色,也是两样心情。 此时同样在河边喝着闷酒的还有一个人,包三将。 包三将个头大,酒也能喝,喝酒不论碗,论坛。 一坛过后,他满面通红,早就醉成了一滩河泥,干脆躺在了河边。可他嘴里照旧不停嘀咕着,起来还要饮酒,谁知一不小心竟然滑进了河里。 当下真金听得扑通一声,当下没有犹豫跳进河里。 包三将身躯当真是沉重无比,真金硬拖着把他拉到了岸上。 这下清凉的河水一激,两个人都清醒了不少。 包三将认清了眼前这人,又说:“原来是你啊兄弟,喝,我们一起喝。” 真金不知道他究竟经历了什么,看他醉大了,干脆顺着他的话说:“喝,再来喝。” 话虽这么说,真金却递给了包三将一碗凉水。 包三将竟也没有品尝出来,一碗又一碗地喝下去。 说来奇怪,看别人借酒消愁,真金觉得自己的愁好像少了一半。 听包三将絮叨了半天,真金才知,原来包三将丢了在酒楼的活计。 在和天楼,耀眼的星从来都是苒六娘,客人们大多也是冲着苒六娘来的。 为了衬这朵红花,包三将甘当绿叶。 不过,最近酒楼来了个新的相扑手,人称长臂猿,那人天生长得手臂颀长,下肢粗短,活像一只猿猴,身材又极其强壮,看起来更有彩头。 因此为了凑个热闹,老板把六娘的搭档换成了长臂猿。 表演节目便是这样,台上的风光像走马灯一样换来换去,只为搏得台下人的欢心。 真金听了,宽慰包三将说:“一份活计罢了,要是想来,打火队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是,一份活计罢了,可是六娘啊,别人怎么能够配得上六娘呢?”包三将一个粗壮的汉子,此时说起话来都带着哭腔。 “是,配不上,自然是配不上。”真金又说。 “六娘在哪,我在哪。”包三将突然站起身来,摇摇晃晃,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就要去找六娘。 “六娘,六娘,放心,我一直会在你身边,六娘在哪,三郎在哪。” 真金看包三将踉踉跄跄,赶忙跟上前去,省得他再出点什么意外。 两人一前一后,往和天楼走去。 谁知这时路上有人开始传开了,和天楼起火了。 当下真金向远处望去,果然见远处有浓烟升起。 “和天楼?是不是和天楼!”包三将拉着路人追问。 “火都烧到了二楼了!”路人说。 包三将的眼睛立刻瞪成了铃铛,当下酒立刻醒了,直奔和天楼冲去。 第41章 可怜的心儿 酒楼起火的场面,李真金经历过一次,触目惊心。 酒楼多为高层建筑,人多拥挤,适逢风大的时候,一旦起火,火势很快就会顺着风势窜上楼顶,往往难以彻底扑灭,人员没有伤亡已经算是天大的幸事了。 等到李真金和包三将赶到和天楼时,汹涌的热浪已经冲上了三楼。 一片火海,四处喊声。 火势竟然扩散如此之快,这让李真金心惊胆战。 和天楼地处怀仁坊,怀仁坊的打火队早就已经赶来,可是无奈于火势太大,打火队人少不济事,一群人蓬头黑面,个个累倒在了地上。 市民们纷纷开始顶上来,拿起木桶木盆来,排着队往前泼水灭火,不过宛若蚍蜉撼树。 此时,左军巡使史马步飞已经率先带人赶来,立刻开始组织灭火救人。 包三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四处乱转,嘴里不停地呼喊着六娘的名字。 酒楼外的空地上已经聚满了人,他们伤的伤晕的晕,方才从酒楼里逃出捡回了一条命。 包三将逢人就问,遍寻四周,仍然没有发现六娘和英哥儿的身影。 此时尚且不知他们娘俩儿性命安危如何?包三将越发担心,竟然哭了起来,蹲在地上,彷徨无助。 李真金见状,心里又十分不忍:“你也是一个八尺的汉子,怎么好生哭了起来,先好生想下,六娘会不会已经离开酒楼了呢?” 包三将此时愣了一愣,脑海中的醉意早就被大火烧了个干净。 后院,对,六娘平日里可能躲在后院。 包三将说时冲了过去,此时后院已经是烟气弥漫。 李真金拦住包三将,当下把衣服用水浸湿了,捂住口鼻,两人这才冲了进去。 后院仓库旁边的房间里,是专门留给六娘歇息用的。仓库里存放的全是酱菜生猪,因此倒是部分隔绝了火势的蔓延。 这时烟气之中竟然传出六娘的求救声,等到包三将赶到,却发现此时六娘正趴在地上,身下护着已经晕倒的英哥儿。 当下包三将扛起了六娘,真金扛起了英哥儿,两人一齐跑了出来。 和天楼的大火依然熊熊烧着,不知何时才能灭掉。 英哥儿因为被六娘保护周全,身体没有什么大碍,不过一会便醒了过来。 不过六娘为了救下英哥儿,脸上遭火烧去了一块皮肉,至今昏迷。此外六娘的头上还有一处击伤,显然是被撞到了。 包三将看着六娘脸上的烫伤,眼泪夺眶而出,止也止不住。 “六娘啊,六娘。”包三将喊着。 李真金干脆借来了一辆推车,送母女两人去找了汤大夫,尽快包扎诊治。 所幸汤大夫说,六娘的伤也无大碍,不会有性命之忧,不过日后恐怕脸上就要带着这一片伤疤了。 包三将听了,扑通一声跪在了汤大夫面前,哀求说:“六娘最爱美,若是醒了之后看到她变成了这副样子,恐怕生不如死啊,汤大夫,求你想想办法,我下辈子给你做牛做马,不,不要下辈子,你但凡有办法,我这辈子也为你做牛做马。” 汤大夫叹息一声,无奈地说:“我已经开了生肌化瘀的方子,能让伤口尽早长好,可我又不是神仙啊,没有变脸的奇术。” 包三将带着六娘回家之后,每日小心煎药,侍奉在床前,两日后,六娘刚才醒了过来。 六娘醒来之后一直迷迷糊糊,只觉得左脸好似是像是被虫蚁叮咬了一般,火辣辣地疼。 包三将暂时哄她说没事,大夫说过几日就好了,可以解开纱布。英哥儿也不忍告诉娘亲。 包三将一直用心伺候,洗衣做饭,家里的活计全都包了。 六娘平日里最是自强,在床上躺了两天之后,便开始下床活动,直到把浑身的筋骨都活动开了,又在院里练起了把式,百十斤重的石墩,照例是要举三十下。 这番活动着,六娘身上的伤倒是好得快了起来。 六娘对包三将说:“从今天开始,你不用来了,英哥儿还有家里,这几天多亏了你。” “我先把这只鸡炖了。”包三将没有直接回答,照旧是生火做饭。 趁着包三将做饭的时候,六娘来到了河边,包裹伤口的裹帘此时滑落下来。 看到了水中映出的这个人,六娘久久愣住了。 左脸上,一片巴掌大的伤口绵延到耳朵后面,此时伤口方才结痂,是黑红色。 这伤口像是一直妖魔盘踞在六娘的脸上,令她害怕,甚至令她恶心,眼泪不自觉地滑落而下,六娘的心上扎了一把刀。 回家之后,六娘面如茄色,包三将问她,她一句话也不说。 问得烦了,六娘又扯下了脸上的裹帘,伤口袒露在包三将面前,冰冷地说:“这点伤算什么?没有必要瞒我。” 包三将心里满是委屈,可话到嘴边仍然什么都说不出。 “你的情我谢了,你该回了,莫要留在这里看笑话。”六娘又说。 英哥儿又说:“娘,让包三叔留下吃了饭吧。” “闭嘴!”六娘呵斥道。 包三将叹了口气离开了,六娘的心伤了,他便不想再惹六娘心烦。 刚从六娘家里出来,包三将又被李真金拦住了。 李真金悄悄拉着他来到了僻静处,又说:“你知道吗?和天楼的火,我怀疑是有人故意纵火。” “当真?”此话一出,包三将立时愣住了。 第42章 纵火人 和天楼的火着了一天一夜。 李真金一直在志愿灭火,等到大火扑灭之后,李真金也成了一个废人,瞬间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倒在地上。 此时,左军巡使马步飞与厢巡检柯正龙照例开始组织调查起火原因,之后,两人都要上报。 统计下来,此次失火,竟然烧死了十二个人,伤者更是达十九人,有的亡人已经是浑身被烧焦,面目全非,直到大火扑灭后才在灰烬里发现,简直是触目惊心。 小规模的火灾有如此大的伤亡,十分少见,更让人不得不感到匪夷所思。 从酒楼里跑出来的店家伙计说,初时闻到烟味,便看到酒楼的左侧翻起了丈余高的火焰,看样子火势是从酒窖附近烧过来的。当日酒楼十分热闹,因此酒窖里的十坛老酒早早就从酒窖里搬了出来备用,放在后院。和天楼的酒最烈,可以烧出淡蓝色的火苗。大火引着,便是鲜美的燃料。 大火过后,地下的酒窖也烧了个一干二净。 因此,伙计说大概是因为先烧了酒坛,因此众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火势已经扩大开来。 当时在酒楼的其他人也说,等到发现时,已经是烟气弥漫,想要逃跑都找不到地方。 柯正龙和马步飞调查之后,认定是酒窖意外起火,因此火势极大,伤人死人无数,断定责任在于商家未能看管好酒窖,和天楼的老板白员外只能是认了。 可是真金心里却又有诸多疑问,酒楼的酒窖向来是防护严密,不会随意起火。地下挖至少三丈有余,方才可以存酒。酒窖内常备沙包,用以灭火。万一起火,封闭窖门,火势也不会蔓延到其他地方。 酒窖怎会突然起火呢? 李真金将疑问说与了厢巡检柯正龙,谁知柯正龙却不以为然,说:“我记得你,你是明义坊打火队的吧,回你们明义坊去吧,这里不关你事。” 真金仍然无法放下心中怀疑,果然他又在废墟之中发现了一只铁桶,更重要的是,那铁桶不是救火所用,铁桶之上,有用以密封的木盖,不过这盖子已经被烧焦了,只剩下半个,如果真金没有猜错,这是用来装猛火油的铁桶,因此设计严密。 真金的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有人故意纵火? 如此一来,这样也可以解释为什么火势扩散极快,这样一桶猛火油,一旦烧起来转瞬可以引燃一座宫殿,更不用说酒楼了。 之后,真金找到了酒楼的伙计,据伙计说,他们酒楼从来不用这种铁桶。 真金心中越发怀疑,因此又想来找六娘走访。 包三将听清楚了来龙去脉,又问:“那个铁桶,现在哪里去了呢?” “之后,厢巡检拿走了,说是要作为证据。”李真金说完又叹了一口气。 本来厢巡检柯正龙会继续调查,谁知真金发现,他们竟然偷偷把这个证据私自截留了下来。 大火过后,民众死伤,酒楼破产,之后竟无一人当回事。 真金心里 六娘心里现在是一团乱麻,火场之中的记忆,她已经忘记了,头脑之中是一片空白。 况且,是这场大火她毁容,夺去了她姣好的面容,她本不愿再想起火场里面那些可怕的瞬间。 如今六娘得知是有人故意纵火,心中更加嫉恨,那些可怕的瞬间又钻进脑海中来。 许久,六娘的声音有些颤抖,她说:“是,刚刚起火时,后院是有人来过的。” 起火那日,六娘刚刚表演过一场相扑,回到房里刚换好衣裳,便听到门外一个人影在窗外停留了片刻,看样子鬼鬼祟祟,六娘呵斥一声,推门而出。 六娘见那人正拿着一个铁桶走过,那人看到六娘,不等六娘出手,一棒子挥了过来。 六娘晕倒在了地上,最后是英哥儿把六娘唤醒的,此时火已经烧了起来。 漫天的烟气和火焰,六娘眼见房梁坠下,当下抱住了英哥儿护在身下,左脸却被火焰灼烧了大半。 想到这里,六娘依旧是心惊胆战。 真金思索片刻,又问:“那人是何模样?你还记得吗?” 六娘想了想,竟然丝毫记不起来那人的面容,许久,她又说:“我只记得,那人是有些腿瘸,左腿,没错是左腿。” 真金思忖片刻,如果他所料不错,那这人想必是担心六娘看到了他,因此想趁着放火灭口,难道是熟人作案? 当下真金又问:“和天楼有没有人伙计是瘸的。” 六娘摇了摇头,过会包三将又说:“厨房里好像是有一个瘸子的,平日里干些杂活。” 真金想了想,纵火人若是和天楼内部人员,倒是也说得通,其一对这里环境了解,其二方便出入,不会引起怀疑。 六娘想了又想,又说:“这么一说,我好像想起来,那人用来打我的家伙,好像不是棒子,倒像是勺子。” “后厨的那个瘸子叫做什么?” “不清楚,人人都喊他老勺子。” “老勺子?接下来,就要去找这个老勺子。” 真金猜想,这个老勺子不是主犯,也可能是同谋。 第43章 老勺子 和天楼那么多伙计,料想打听个老勺子并不是难事。 当下李真金谢过六娘之后出门去了,包三将紧接着了跟了出来。 “我跟你去,我一定要抓住这个人,是他害了六娘,我断不能饶了他。”包三将眼眶猩红。 “一个个瘸腿的老丈,多半不是主谋。” “那他也脱不了干系,那么多条人命,还有六娘,他命里该有一死。” “你真想找到凶手?” “当然。” “如果我帮你抓到凶手,你跟我去打火队怎样?反正现在和天楼已经没了。”想起和天楼的惨状,李真金微微叹一口气,不过,他也是真心希望拉包三将入伙。 包三将这时犹豫了,又说:“六娘现在这样,我要留在她的身边,无论做什么,这件事情,我不能应你,等我先把那老勺子的屎尿屁都打出来再说。” 和天楼烧光之后,酒楼的伙计纷纷作鸟兽散,各谋生路。 包三将倒还认识几个伙计,他风风火火找了一圈,终于打听出老勺子的住处。 老勺子平日里性情孤僻,离群索居,从不跟人多说话,年轻一些的人大多都不知他的来历,只是听说,此前他是和天楼的头一号大厨,后来还是喂马的老丈告诉了包三将老勺子的住处。 苦水坊,比真金所住的苦井坊还要苦的地方。 这里的房屋大多破旧不堪,因又地处偏远,倒也无人在意。 巷子深处,柳树下,一间破落的木屋,门坏掉了半个,这便是老勺子的家了。 老勺子躺在吱吱呀呀的破躺椅上闭目养神,似乎已经随时等着人来了。 一旁的案上,还放着半碗没有喝完的清粥,看起来老勺子的日子过得更是清苦。 “人老了,一碗清粥也喝不下了,还要分两次才能喝完。”老勺子照旧是没有睁开眼睛,反而主动打起了招呼。 包三将心里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把老勺子从椅子上提溜起来,劈头盖脸一顿骂。 “你个老东西,说,是不是你放的火?”老勺子说。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少给老子弯弯绕,是你放的火,老子就把你的肠子打出来。” 老勺子面色毫无波澜,呵呵一笑,露出嘴里仅剩的几颗黄牙。 “我这把身子骨,早就该散了。” “包大哥,先不要着急,待我先问一问。”真金眼看这老勺子越发感觉不对,随即制止了包三将。 随后李真金又问:“既然你早就在这里等着有人找上门来,想必也是有话可说了?” “无话可说,若是你们找到了证据,带我去官府即可。火是我放的,罪在老汉一人。”老勺子又说。 “你休要嚣张!”包三将大怒,一掌拍过去,老勺子的房门顿时裂开了。 “你可知道,在我们大宋,纵火可是重罪,我知道你不是有心所为,所以幕后指使到底是谁?” “我不是有心所为?我怎么不是有心所为?我偏偏要把这地方全部烧光!”老勺子突然情绪激动起来,眼神之中闪过一丝杀气。 “你是和天楼的元老,怎么会忍心毁了这地方?”李真金又问。 “元老?他们立刻还记得我是元老?当年我一个人,一把勺子,十八道名菜,给和天楼打出了名气,可现在呢?现在他们不过当我是猪狗牛马罢了,这世道多得是忘恩负义之人,人走茶凉,兔死狗烹。” 李真金听了这话,竟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你对和天楼有这么大的仇恨?” 老勺子没有回答,眼眶之中,竟隐隐闪出泪花。 “你可知道马尿是什么滋味?” “不知。” “你知道泔水是什么滋味?” “我知道,我喝过。这滋味不好受,但是再不好受,也好过废了一条腿。我这条腿是为了和天楼废的啊。” 当初和天楼才刚刚打出名号,被泼皮无赖缠上了,客人几乎没有敢来,东家白员外色厉内荏,也是无计可施,每日里愁容满面。 老勺子那时年轻,拎起菜刀,抡在了桌上。 “想要什么菜,我都能做。还有一道菜,我敢做,怕是你不敢吃。” “什么菜?”泼皮问。 “我这条腿。” 泼皮没有被唬住,谁知老勺子当真从腿上剜下了一块肉,血淋淋一大碗。 泼皮当场呕了出来,不敢再看。 此后,和天楼倒是清净了一段时间,凭借老勺子创下的烤猪名菜,名声越打越响。 老勺子那一刀剜伤了腿筋,因此落下了残疾。 后来那泼皮竟混了个出人头地,成了某官宦手下的家奴。 这番又来到和天楼,特来报复。 白员外心知,这泼皮的背后势力颇大,不敢轻易招惹,因此把和天楼的股份让渡了出去。 至于老勺子,便再也没有掌勺的机会了。 雁过留声,人过留名。 可老勺子的名没有留下来,换了新的掌勺,老勺子也老了,不中用了,成了人人都可以取笑的受气包。 新掌勺累了,叫喊一声:“看座。” 老勺子就要屁颠屁颠地走过去,趴在地上,任由新掌勺一屁股坐在他的身上。 如若老勺子慢了一些,一勺子便会挥在他的身上,疼在筋骨之中。 至于东家白员外呢,他后来也学着,叫喊一声:“看座。” 老勺子于是也成了白员外的人肉座椅。 包三将听到这里,确实也想到,在和天楼偶尔见到老勺子时,老勺子往往也是遭受白眼,不忙时,老勺子便远远躲开其他人,独自在牲口棚里歇息。 老勺子讲了许久,本就瘦干的躯干如今是青筋暴起,仿佛是干了的树皮,层层斑驳。 “我是要烧掉酒楼,这是天赐的良机,不过我本来想把白员外一起烧了的,我把他绑在了酒窖里,谁知我点火之后,他竟然跑了,可惜啊可惜了。”老勺子说道。 “什么天赐良机?谁给的良机?所以究竟还是有人指使。”李真金追问道。 “有没有人指使重要吗?”老勺子又说。 “重要吗?和天楼大火,死了一十二人,伤了一十九人,他们全都是无辜的啊,你说重要吗?为了一腔私愤,伤及无辜,你又觉得值得吗?” 老勺子愣了许久,老泪纵横,呼吸开始越发紧张起来,咳了半天,许久才平静下来。 “是,有人指使。”老勺子说。 “是谁?” “是和天楼的老板。” “白员外?他指使你放火烧自己的酒楼?” “我是说,背后的老板。” “是谁?” “别问了,问了也没有用,你查不到,也查不动。这个人是想灭口,灭酒楼所有人的口。” “到底是谁?”李真金有些着急。 这时包三将也忍不住了,逼问道:“是谁?你少给我打哑谜。” 谁知此时老勺子喘息又急促起来,继而像是有一口老痰卡在了胸腔,当场咽了气。 老勺子的眼睛瞪得又圆又大,仿佛对这苍天还有着无尽的怨言。 灭口,到底为何灭口?老勺子临死前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李真金感觉眼前的事情越发不简单了。 第44章 不是冤家不聚头 和天楼背后的老板是谁?看来只有白员外才知道了。 起火那日,李真金依稀记得,白员外哭得像个泪人儿。 自从和天楼烧毁之后,白员外一直在四处奔走,想要找官府要一些赔偿。 按照大宋的官府规定,若是起火,官府会有一定的补助。谁知厢巡检柯正龙翻过来一顶大帽子便扣在了他的头顶上,说:“官府当然要赔偿,不过也得看赔给谁,怎么赔。酒客们怎么办?伤的伤,死的死,净想着你的事了,那些客人们怎么办?他们冤不冤?” 这番话噎得白员外说不出话来。 不过两日,柯正龙正式断定,起火原因是酒楼管理不善,官府会接济受伤的百姓,但酒楼老板白员外应该赔偿两千贯,由官府代为补助伤者。 “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今天我就是要替受伤的百姓主持个公道。”柯正龙义愤填膺。 白员外愣住了,照价赔偿。 加之酒楼已经消耗殆尽,还掉欠别人的货款,之后白员外的家财空了一半,一场大火,转瞬间白员外一无所有。 白员外连续几天都没有回家,整日在外面饮酒,夜间汴梁多的是不关门的脚店酒楼,他醉倒了便睡,睡醒了又喝。 这下他好像是想通了,挣再多的钱,转瞬之间一切成空,倒不如把剩下的这些钱挥霍了。 白员外年近五十,膝下无子,家里的大娘子见他整日里不回家,每日哭天抹泪,但又拿他没办法,任他四处去逛。 李真金随即赶来了白员外家中,果然也是没有找到人。 包三将骂骂咧咧地说道:“不会是卷铺盖跑了吧。” 两人正待要走,这时却见白员外家门外有一个汉子神色颇为可疑,附近并不热闹,也不见多少人影,偏偏这汉子在此处卖米糕。 李真金随即佯作路过,买了一块米糕,回来之后脸色随便变得紧张起来。 “怎么了?你还有心吃米糕。” “有人盯上了白员外。” “此话怎讲?” “那人明显不是卖米糕的人。常年打糕,手上会有厚厚的茧子,两手都差不多,那人的手上也有茧子,不过右手偏重,倒像是兵器磨出来的,或许是行伍中人。”李真金又说。 “会是谁呢?” “和天楼背后的老板吧。” 李真金心想,或许那老勺子所言非虚,原来不仅仅是他们想要找到白员外,幕后老板也想找到白员外,背后想必是另有隐情。 难道真的是要灭口?这么说,白员外有危险。 可何处去找白员外的影子呢? 李真金当下只好就地等着,约莫到了深夜,方才见到白员外醉醺醺地回来,一步三晃。 此时巷子口又不见了那卖米糕汉子的身影,李真金当下跟上前去,随着白员外进了家门。 “不喝了,明日,明日我同你再喝。”白员外满嘴皆是醉话。 李真金径直舀出一瓢水泼在了白员外的脸上,白员外这才醒了过来。 “你知道老勺子吧。老勺子已经走了,不过他临走前说了一件事,火灾不是意外,是有人要灭口,灭口你知道吗?” “灭口,灭什么口,你不要扯我,我的家,我还不能回了?”白员外并不听劝。 “你的幕后老板是谁?和天楼的幕后老板是谁?如果真的是要灭口,现在他杀你不成,后来还会杀你,这几日你家门口一直有人盯着,你难道没发现吗?” “盯我?是谁?来,我们一起来喝两杯,咦,人呢,你看,一个人影也没有啊。” 白员外冲着门外叫嚣了半天,无人回应,他干脆大笑了起来。 谁料这时墙上一支弩箭飞了过来,正中白员外的发髻,头发瞬间散落下来。 这时李真金快速扑倒了白员外,又听得呼呼风声,几支弩箭再次飞来。 所幸真金反应及时,没有伤到性命,衣服却被弩箭划破了。 包三将立刻追了出去,那院外此时已经不见了人影。 弩箭无情,白员外这下彻底慌了,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杀……杀人……灭口?还想怎么样?所有证据全都被烧了个干净,难道,我这条命也要夺走吗?过分!你们不要太过分!” “谁?谁要夺你的命?”李真金连忙追问道。 “还能有谁?除了那个狗官,对,没错,是个狗官。我为你挣钱出力,如今竟然想要卸磨杀驴,杀吧,来杀。”白员外面色赤红,说完之后竟呕了起来。 “哪个狗官?” “唐……唐仁授……” 白员外话情绪过于急切,此时竟然醉倒了过去。 又是唐仁授,李真金心中立刻一紧,汗毛直立,正所谓是不是冤家不碰头。 第45章 家贼 李真金盘算了一夜,若真是唐仁授指使放火谋杀,这番定要取得证据,手里有了证据,纵是天王老子面前,他也有话说。 上次抓贼,竟遭了这厮的陷害,亏得张择端好生求情,这才免过一劫。 这次李真金心想,再不能冲动行事了。 到了第二天,李真金一大早又来找白员外。此番他已经酒醒,李真金又找他打听事情的来龙去脉。 谁知白员外竟然双手一摊,装作不知。 “谁说的?我说过吗?什么时候说过?你休要诋毁当朝大员!” 李真金又说:“你可知道,昨日他们还要杀你!” 白员外理也不理,直接关门下了逐客令。 显然这白员外冷静之后,心里又另有了打算,随后不敢再说了。 查到这里,线索再次断了,李真金和包三将只好分头回去。 回到打火队后,木楞是一脸铁青,叫过李真金,训斥道:“我们是明义坊的打火队,管不了那么多闲事。” 真金明白,这下他确实是惹了事了。 这两天晚上他夜夜外出,自然不合打火队的规矩,队员们也不免发起了牢骚。 “木头,我认罚。”真金说。 “该罚。”木楞随后叮嘱冯员外,这个月扣除真金一半的例钱。 真金的精气神立刻蔫了一半,之后他又将纵火案的前前后后说与了张择端。 “你怎么又犯这糊涂,当真还要再查下去?螳臂当车,你怎么不能忍上一忍?”张择端劝说道。 “忍,我可以忍,可是和天楼大火里十几条烧死的冤魂该怎么忍呢?”李真金叹息道。 张择端哑口无言,半晌又说:“想查也行,我要同你一起。” 李真金欣喜道:“张大哥,你真是我的好大哥。” “我看眼下,首先是不能再随便暴露。这番听上去,白员外十分可疑,他们既然想要灭口,想必是害怕白员外得知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如今白员外态度突然大变,十分可疑。” 这时包三将急忙找到了李真金,说:“他们应该不会轻易放过白员外!和天楼本就是唐仁授洗钱的地方,白员外就是帮助唐仁授收受贿赂的狗腿子。” 原来六娘得知包三将查到了唐仁授的头上,又说出了和天楼的秘密。 苒六娘在和天楼已经待了四五个年头了,本来一层到三层,全是酒客们吃饭的地方,热闹非凡。 后来三层关掉了,专供贵客专用,从来不对外开放。 大家多少都听闻相扑六娘的名头,偶尔六娘会被请去楼上表演,三层的客人出手大方,每次都能得到不少赏钱。 不过,这三层却不是吃饭的地方,而是赌棋的地方。 虽是赌场,此处并不吵闹,反而是布置优雅,每每熏香燃起,令人心旷神怡。 来者都是显贵之人,一盘棋下来,赌注高达十金。 据六娘所说,来的人无不是输光才走,从来没有人赢钱回去,而且越输越开心,输光了便大笑而回,这倒是成了怪事。 “是了,这是太过常见的手段了。朝中不少贪官门下都有当铺商铺,又或是开设赌场,若是有人要求他办事,便去当铺里转悠一圈,价值千金的玉观音最后当个一贯钱回来,当铺转手一卖,白花花的金银自然而然地流进了贪官的口袋,不着一丝痕迹,查也查不出来。”张择端又说。 “为何白员外今日态度突然大变?或许他手里还有什么把柄?”李真金又问。 张择端说:“料定无论是走到天涯海角,他势必要被灭口,因此他是想走一步险棋啊。” 众人合议了一番,还是奔着白员外去了。 白员外的院子此时已然空了,看来他把家当早就收拾妥当了,说不好此时已经要离开汴梁了。 包三将说白员外下午着急出门,手里拿着一张木牌,这木牌是乘船所用,上面是龙津二字。 于是众人跟着包三将来到了龙津桥边的小码头处,此时已经是深夜,此处倒还算是僻静。 一艘货船亮着灯火,上面堆满了家当。真金在周边查探,果然在另一艘船上发现了白员外,不过还有一个官人坐在他的对面,白员外看起来面色紧张,时而忧虑时而赔笑。 众人走近了,才听得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 “我敢保证,你只要把东西交出来,我去求家尊,让他饶了你。” “可昨夜,昨夜还有人想要我的命……” “这件事,我也是今天才知道,放心,以后不会有人来找你了。”这神秘男子的声音轻柔,不似一般男人粗声大嗓,不急不慢,镇定自若。 “也只有你能救我了,远二郎,你知道我对老太爷对你,这么多年来都是忠心不二……” “我明白。看来你还是信不过我?” “信得过……” “东西是我从家里偷出来的,寄放在你那里,本来是图一个好玩。这么说来,责任在我,所以我定会保你。你既然信得过我,那你就要应承我一件事,盒子里面的东西,你不能看。” “我没有看……更不敢看……”白员外慌了。 “你就算是看了,也要装作没有看,这一句话你必须是咬死了这么说,明白吗?” “可是那盒子里究竟是什么?” 远二郎又说:“我不知道。这句话,以后拦在肚子里,不要说也不要问,我保你平安无事。你把盒子悄悄交给我,我回去便说,盒子你从来没有见过。” 白员外向远二郎行了个礼,表情凝重。 等到那二郎转过身来,李真金这才惊呆了。这人正是前段时间明义坊出现的盗贼,也是唐府的二郎,唐仁授的儿子。 听他们方才说的什么盒子,也是这二郎从家里偷来的,这盗贼竟然还是个家贼。 或许是因为这盒子触碰到了唐仁授的秘密,因此他才动了杀心,放火灭口。不过没想到白员外命大,逃出生天,从火里捡了条命回来。 “出来吧。”二郎说完便飞来一道飞镖。 这飞镖竟精准地落在了真金身后的大树之上,完美避开真金的身体,如此精准,令众人不禁起了冷汗。 李真金一惊,原来他们早就被发现了。 第46章 飞贼小娘子 远二郎,名字叫做唐怀远,他不喜人晓得他姓唐,于是人人叫他远二郎。 前不久,盗贼风波,李真金要抓的正是此人。 其实他偷东西不过是为了取乐,后来又把偷了的东西全部奉还,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坊里百姓还以为是邪神作祟。 张择端早先还是官身,也听说过一些这二郎的轶事。 原来这唐府的二郎,打小就是乖张的个性,生母早就离世,从小得不到母亲的宠爱,偏偏父亲又是个冷面冷心,他偏偏从小与家里的老父作对。 可是谁料,这次远二郎偷到了老父的屋里,将老父最宝贝的盒子偷走了,寄存在了和天楼,只说是让白员外代为保管。 远二郎本没多想,见那盒子十分精美,镶金戴玉,锁头也十分别致,猜想里面的东西定然十分贵重。 可万万没想到,老父唐仁授急了,怀疑是白员外偷了盒子,竟要火烧和天楼,企图灭口。 盒子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 远二郎不知,但他未免伤及无辜,只好老老实实交代出来了,向老父交代清楚了。 唐仁授气得浑身发抖,无可奈何。 可唐仁授念在二郎幼时就没了娘亲,又不忍拿他怎样。 之前他偷了不少东西回来,唐父还在一力帮助二郎遮掩,一是不想让这事情传出去,不然他会被汴梁人笑掉大牙。二也是念在对二郎母亲的感情,任二郎翻天搅地四处折腾,对二郎又不忍苛责求全,心里全剩下了无奈。 天底下,最怕是李欣怡跟老子对着干的孩子。 对二郎,唐仁授其实没少动用了家法,可是背上的皮肉被打烂了,膝盖跪烂了,二郎仍然不改,唐仁授后来实在也是下不去手了。 如今二郎与白员外了结了此事,但又发现李真金等人在此处偷听。 二郎飞身上前,依旧是身形灵活,不等李真金反应过来,他已经站在了众人面前,手扶在了环饼和包三将的肩上。 “我没有恶意,还不用你们动手。” 环饼和包三将准备拉开架势,这下心事一下子被点破了。 “没事,我们是老对头了。”真金劝解他人放下戒备。 “老朋友,不是老对头。” “就算是吧。” “真金真金,真金不怕火炼,好名字,你们查到什么了?” “查到唐仁授贪污受贿,不配为官,不配为人。”真金说。 “这话没错,他确实不是个东西。”二郎好像并不在意。 这倒是让李真金十分惊讶,哪怕李真金在骂他的父亲,他竟然也不恼不怒。 “答应我,这件事到此为止吧,这不是你们能查得了的,搞不好,这会成为搅起朝廷风波的大事,算了吧。”二郎又说。 “一场大火,十数条人命,就这么算了?”李真金字字说来,咄咄逼人。 二郎幽幽叹了口气,又说:“对,算了。现在风波未起,要是真起了风波,那就不是十数条人命这么简单了,你们都要搭上性命,无数人要搭上性命,蚍蜉撼树的勇气固然是可敬,可大树一倒,压死的蚍蜉又该有多少呢?” “可错了,就是错了。”李真金又说。 “话说回来,你又能怎么办呢?白员外不会为了你以身犯险,没有证据,没有证人,开封府衙之上,这场大火也是一场意外。”二郎微微叹了口气。 这话倒是不假,李真金一时无言。 二郎又说:“起码,我们有一点是一样的。” “我们哪里一样?”李真金不以为然。 “我不喜欢我父亲,你也不喜欢。我们有缘,不久之后,我们还会再见的。”二郎悠然一笑,之后便挥袖离开了。 众人待在原地,许久,李真金都没有话说。 唐仁授这三个字狠狠地刻在了李真金的心里,这本血债也一笔笔写在了他的心里。 “终究是通天的事,我们老百姓总是无奈。”张择端叹息道。 “张大哥何曾是老百姓了?” “我现在就是一个老百姓。” “这件事终究要在这里了结了吗?”李真金是叹息,又是疑惑。 包三将心里也不痛快,骂道:“他娘老子的,六娘的脸,甚至是六娘的命,都差点坏在了那老王八手里。” “想要斗得过老王八,也不是没有办法。”张择端说。 “什么办法?”李真金问。 “当官,当大官,当个比老王八更厉害的角色。”张择端又说。 “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筐,哪里当得官呢?除非是生在好地方了,就像刚才那个油头粉面的飞贼。”包三将说道。 “二郎?大户人家的小娘子,自然是油头粉面了。” “小娘子?”众人纷纷有些疑惑。 “怎么?那分明是个郎君。”李真金又说。 张择端笑了,又说:“她的身上哪里都像个贵气的郎君,可是浑身又都透露着小娘子的气质。” 这么说来,真金仔细回想,确实有些像,声音中透着一丝温婉,行事又十分细致,所过之处,身上也散出阵阵细腻的花香。 张择端到底是观察细致,这下众人恍然大悟。 “我原来听说唐枢密家中有个极不寻常二郎,今日一见,我才明白了,确实并不寻常。” 案子虽然破了,可是最终仍是一个解不了的死局。 众人心里各有盘算,纷纷散去。 李真金回了打火队,当夜无话。 可包三将心里的不平却越积越重,既然查到了真凶,但是有没有证据,不能为六娘讨论一个公道。 包三将的心里越想越憋闷,根本无颜去见六娘,可他心里又时时惦记着六娘。 第47章 六娘求职记 六娘啊六娘,生的是一幅好美貌,练的是一身好本领。 相扑之勇,天女之姿,凡间之美,尽皆聚于六娘一身。 老天爷赏了饭吃,教她成为了汴梁城里有一号的苒六娘。 如今,老天爷又随意拿走了赏赐,教人猝不及防。 亏了汤大夫的药,六娘的伤没有脓肿,不过脸上却实实在在地结了一片痂。 摘下裹帘,六娘这才见了脸上的那一片黑痂,好似一抹阴影,乍然笼罩住了六娘的心。 六娘肩膀抽搐着,但没有落泪,她的心硬得像一块铁,韧得像汴河里的水。 十年前,丈夫去世,六娘也没哭,她把眼泪化成了意志,因为她把英哥儿养大。 她后来果然也成功了,英哥儿壮实得像一头小牛犊子。 现在她也不能哭,她不能让眼泪泄掉浑身的气力和韧劲,她还要挣钱,还要养家。 米缸的米还要续上才行,刚过两天,六娘便出门开始寻找活计了。 几年来,六娘在汴梁城打出了名声,认识的酒楼老板不在少数。 见了六娘,纷纷格外热情,早先就有个酒楼的老板一直想找六娘来酒楼表演,人称铜算盘,为人最善经营算计,在汴梁有三座酒楼,生意做得不小。 铜算盘见六娘来了,赶紧招呼伙计去上菜。 他又见一直戴着裹帘,心下好奇,终于忍不住问:“听闻和天楼的事,我们同行也都十分痛心,六娘无碍吧?” “没什么大碍,受了点轻伤,我这身相扑的手艺一点没丢,今天方便的话,我干脆先在这里演上一场如何?”六娘连忙说。 铜算盘的眼睛骨碌碌一转,笑说:“六娘要是能露上两手,那是再好不过了。” 随后,铜算盘一声令下,伙计们立刻腾出了台子。 铜算盘又唤来了五个年轻的伙计,个个是生龙活虎,一时间找不来相扑手,铜算盘干脆让自己人上。 酒楼的台子上,六娘已经拉开了架势。 “你们五个人一起来吧。” 伙计们面面相觑,纷纷有些犹豫,铜算盘这时又说:“你们一起上吧,六娘从来不说大话。” 说时迟,那时快。 六娘身形,从来都是干净利落。 五个伙计轮番而上,六娘翻转腾挪,不过一会,伙计们纷纷是一头大汗,但是只能近身,不能擒住六娘分毫。 酒楼里此时客人不多,见了这番热闹场面,纷纷引颈观看。 六娘终于出手,五个伙计,转瞬间挨个趴倒在地。 不过此时,六娘的裹帘却散落下来。 脸上的伤疤十分醒目,酒楼里瞬间鸦雀无声。 客人也呆住了,有的孩童和娘子不免被吓到了,发出了急促的尖叫声。 六娘愣住了,铜算盘也愣住了。 曾几何时,六娘一番表演之后,往往台下是满场喝彩。 可如今呢? 过往那些孩童们的眼睛里是钦佩和惊讶,视六娘是天上的星。如今,他们眼睛里是惊吓,视六娘仿佛是地狱的魔。 六娘下台来,双腿发软,六神无主。 现在,此后难道她连上台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上天夺走了六娘生命里唯一的微光。 之后铜算盘又唤来账房,取了两贯钱来,拿给了六娘。 “六娘,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先好生回家养养身子吧。”铜算盘说。 六娘没有回家,她心有不甘,一连又去了几家酒楼。 这次她干脆扯掉了裹帘,她偏偏是要把这一张脸展现在众人面前。 当然,结果也可以预料,每家酒楼都婉言拒绝了。 六娘掏出身上仅剩的文钱,买了饼子回家。 家中,此时包三将已经忙活了半天,这个糙汉子满脸灰土,熬出了一锅鸡汤。 此时鸡汤的香味回荡在院子里,令英哥儿的眼睛都直了,狠狠地吸着鼻子。 “英哥儿,先吃。” 英哥儿径自拿了鸡腿啃着,包三将呵呵直笑。 此时见了六娘回来,包三将的脸色又暗淡下去,说:“鸡汤好,补身子,伤也好得快。” 六娘许久没有开口。 等英哥儿吃饱了,盛好的鸡汤六娘也一口没喝。 “我没用,查清楚了,但没有给你讨来公道,那个放火的老贼,我早晚饶不了他。现在,你要吃得下吃得好,这样伤好得快。”包三将说。 “哪里又有什么公道?”六娘微微叹了口气。 “是我没用,我没有用。” “哪个人要你去讨得公道?”六娘说。 “我要去。” “随你吧。” 六娘好似一句话也不想说,是啊,上天于她,哪里来的公道啊。 包三将又拿过木桶,打水去了。 他一口气提满了水,又把院子清扫了一遍,累得大汗淋漓。 包三将现在也不想说话,说什么感觉又都无济于事。他只想累倒,累到不省人事。 第48章 奇遇六娘 这不是包三将人生第一次最无助的时候。 第一次是在包三将十六岁那年,老家闹了水灾,整个村子再也找不出一粒米,乡民纷纷出门乞食。 背着老娘,包三将踏上了活命的征程。 走着走着,很多乡民掉队了,有的投靠亲戚,有的饿死病死在了路上。 包三将饿瘦了,腿也走细了。 人越来越少,前路也更加飘摇。 据说,这次的水灾漫过了方圆几百里的土地,遭殃的地方恐怕超过八百里。 有时候他们一走几十里,碰不见一处人家。 路上流民成了贼,贼多了人家的粮食,那家人便没了活路,于是又多了一伙贼。 三天没进一粒粮食,老娘饿晕在了包三将的肩上。 包三将头昏眼花,最后也实在走不动了,他听见娘说:“儿,回家,儿,我们回家吧。” 这个时候,又听说官府的救济粮送到了老家。 包三将走上了回家的路,几天几夜,嚼菜根吃虫鼠,终于快到家了。 老娘口渴得厉害,包三将去取水,谁知回来后,寻不见了老娘。 不远处的一个大院里,老娘却已经咽气了,老娘静静地躺在地上,好像是睡着了。 一旁的大锅里烧着热水,两个满脸黢黑的汉子一个磨刀,一个烧火。 包三将浑身的血,窜到了脑门。他的脑子来不及想什么,一把抢过了那黑汉子的刀。 包三将生来力气很大,平常人挡不住他的手,挡不住他的脚。 可现在这力气竟然也有些可怕。 等到他反应过来时,那汉子的脖子上血已经不再流了。 那一年,包三将年方十六,鲜血沾了他一身。 包三将背起老娘,回到了家,葬在了旧房子后面的老树下。 从那天开始,他离开了家乡。 官府后来追查杀人的事情,可是灾荒流离之中,哪里还有什么线索? 包三将手上沾了人命,此后进了汴梁城里讨生活,他也晓得要暂避锋芒。 街头巷尾,卖艺为生,他的拿手绝艺是耍磨盘,顶大的磨盘转来转去,翻出花样。 别人卖的是手艺,包三将卖的是力气。 这把子力气往往能引来一片喝彩,可潘四看不过去了。 潘四是这条街上有名的无赖,往往是一派飞扬跋扈的姿态。 平日蛮横霸道,欺软怕硬,这条街上的卖艺人都受过他的刁难,可没有一个人敢惹他。 俗话说,从来好汉怕无赖。 时间日久,潘四成了这条街上的四霸王。 四霸王的力气同样很大,但来了包三将,人人纷纷私下嘀咕说:“你这膀子力气,恐怕你能把潘四举起来扔到河里去吧。” 包三将无意惹出什么乱子,听到后便说:我只会抡磨盘,哪里敢抡人? 谁知这话传到了四霸王的耳朵里,他胸腔里生出一股压不住的邪火。 这条街上,他可不允许有人能盖过他一头。 从此之后,潘四是隔三岔五来捣乱,包三将自从杀人逃离家乡之后,一直梗着块心病,无意惹事。 任潘四怎么折腾,包三将总是一味将就顺从,可潘四也愈发嚣张。 街上新来卖编筐的王老娘不小心绊倒了潘四,潘四竟然不依不饶,要王老娘赔他汤药钱。 王老娘哪里有钱?潘四便对包三将说:“包大个子,磨盘扛过来,砸,给我把筐子全部砸扁。” 王老娘头发花白,慈眉善目,仿佛包三将的老娘。 平日里受惯了潘四的气,可是这哪里还能依他? 包三将举起了磨盘,轰隆一声,砸在了潘四的面前。 潘四的脸瞬间煞白,之后他恼羞成怒,唤来了几个常跟着他的泼皮,对着包三将就是一顿厮打。 包三将没有还手,他害怕出手便会闹出人命。他抱着头,只管挨打。 人群一时间像受惊的鸟群,有的飞散了,有的瞪着眼睛围观起来。 包三将的嘴角出了血,他仍旧是紧紧闭着眼睛,没有吭一声。 这时人群中出来一个人,身影极快,三拳两脚便把那几个泼皮踢倒在地。 “你是什么人?”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六娘。” 细看去,原来是一位容貌美丽的娘子,正大着肚子,确是六娘。 “你占老子便宜?我老爹倒是想有那本事,能娶六个娘子回家。我是四霸王,倒是能享得了这个福分,要不要跟我回家。” “撕了你的嘴。” 六娘当下出手,潘四也不忍让,上前厮打。 不过两招,六娘便摔了潘四一个跟头,潘四满脸是土,鼻孔流血。 “什么四霸王,我看你是死王八。”六娘笑了,笑的时候还不忘护着肚子。 潘四不知这娘子什么来头,竟然有如此身手,他一时又惊又愣。 “再让老娘看到你横行霸道,把你踢进汴河里,做个活王八。”六娘又说。 潘四随后带着一众泼皮们灰溜溜去了。 “顶大的汉子,竟然也是低声下气,有手有脚,他们打你,你就不会还手?”六娘又对包三将说。 包三将这时爬起身来,对六娘行了个礼,没有说话。 “你不会是个哑巴?” “不是……不是……” “不是什么?” “不是哑巴……” “那是个结巴?” “谢谢娘子搭救……”包三将此时竟然话也说不利索了,心里七上八下。 “不用谢,以后有人欺负你,你就要硬气一些,知道吗?”六娘又说。 “知道了。” 六娘这时要走,谁知此时突然叫了一声,捂住了肚子。 原来是方才一通拳脚动了胎气,肚子里一阵阵疼。 “我想来是要生了……”六娘说。 “别急!”包三将听了连忙抱起了六娘,脚下生风,手上却稳,直奔药铺而去…… 第49章 巧妇难为无米炊 进了赵太丞药铺,大夫见了着实吓一跳。 哪里有抱着要生孩子的娘子进药铺的? 六娘早就昏睡了过去。 可怜包三将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这个憨厚的汉子,哪里碰到过生孩子这种事。 不管三七二十一,包三将大手一拍,药铺的柜台险些裂开。 “这是药铺,你是大夫,不能眼睁睁看着人不救!” 见这阵势,药铺的伙计们也怕这汉子发起怒惹出什么事端,当下去请了产婆,之后又找了间空房,烧上热水准备着。 所幸是有惊无险,母子平安。 六娘醒来之后,看到孩子,这才有了一丝笑意。 这一笑,脸色才渐渐回复了血色。 这一笑掀起的红晕,又深深刻在了包三将的心上。 从此,包三将的世界,多了一抹红晕。 后来包三将才知,六娘本来是小家户的孩子,稍微大一些后跟着母亲进了大户人家,那家主君好摔跤,因此府上人人几乎都能上场耍两下。 偶然的一次,六娘摔倒了主家的大郎王文路。 那时两人都小,这一摔,六娘此后不用再洗衣扫地了。 那天开始,主君每日让六娘给王文路陪练。 谁知这王文路天生在这上面并不是一把好手,几年下来,六娘倒是练成了府上一等一的相扑好手。 每每主家宴请,主君势必要请六娘来表演一番,客人们无不喝彩。 一来二去,六娘打出了名声,攒下了不少家业。 那几年,汴梁城里都知道有一个六娘,起码相扑圈里是这样,不仅是摔跤把式,六娘还习练兵器,耍的一手好枪法。 王文路便是六娘的第一位迷弟,两人自小一块练习,两小无猜,向来感情要好。 富家郎君寒门女,六娘以为她可以抗争得过命运。 风光时,一场比赛下来,她似乎是台下全城人遥不可及的天上明月。 明月高挂,自然不信凡人命。 可当王文路把要娶六娘的事情告诉父亲之后,起了波澜。 父亲绝对不允许王文路把六娘娶进家门。 “你是嫡子,之后可以纳妾,我不管,但是想要明媒正娶进家门,你不如去剃度出家。” 王文路没有勇气出家,更没有勇气娶了六娘。 可是六娘此时已经怀孕了。 王文路说:“你可以等我,等我之后,会给你一个名分。” 之后王文路在城里悄悄买下了一个院子,留给六娘住。 六娘门都没进,一脚想要踹在王文路的心口,可是终究还是不忍心。 “你从来也不是我的对手,唯恐踢坏了你。” 六娘转头离去了,也没再回头。 此后,她便一心要把孩子好好养大。 经历了万众瞩目的风光,便不会再留恋风光。 酒楼瓦肆,照样能混的上一口饭吃。 包三将成了六娘的搭档,一心跟在左右。 六娘的心早就化成了铁,但包三将偏偏是想要熔化这块铁。 现在六娘感觉眼前又再次一片黑暗,找不到酒楼的营生,六娘就去街上卖艺。 支个摊子,放出话去:赢得了她,能赚得五十文。可要是输了,倒赔一百文。 不少泼皮前来试探,可是他们往往输了之后就赖皮,不给钱,六娘也没招。 又或者有人完全是冲着六娘的身体来的,不是有意比试,找到机会便揩油。 有时候六娘气不过,一不小心打个重伤,这样一来,六娘少不了还要赔汤药费才能了事。 包三将来找六娘,六娘便是躲。 “你有手有脚,是个好汉子,寻个正经营生去做,不要天天跟在我屁股后面。”六娘说。 现在,包三将的世界也变了,变成一片灰暗,不可预料。 六娘为何偏偏要拒他于千里之外? 满腔郁闷,包三将想也想不通。 包三将不忍六娘受委屈街头卖艺,又说:“何苦要做这个营生?” 包三将其实又想说我能挣钱,可以养你们娘俩,可终究没说出口。 “你不要管我,也管不了我。”六娘说。 “我担心你……” “放心,我六娘过得再差,也不会去死。” 六娘的家门,不再对包三将敞开了。 可在汴梁生活,说难也难,一要水,二要粮,三要柴米油盐。 买来的水做饭才好吃,可是也要钱。 中等的米,要六百文一石,英哥儿正是能吃的时候,一石米吃不了半个月。 六娘的钱越来越少,账越算越细。 米钱是省不了的,水不用买的,就近找个河水,虽然苦一些,一个月可以省下八十文。菜两天吃一次,又可以省下八十文。 这账算到最后,竟然也细到了这个程度,这样一来,一个月米钱终于是够了。 可是一个月后呢? 时间过得很快,租下的房子眼看也要交租钱了…… 第50章 六娘在哪,我在哪 英哥儿最是懂事,从不喊饿,从不叫屈。 六娘白天出去工作,等她回来时,英哥儿早就做好了饭等着,甚至跑了二十几里到城外挖了野菜,为桌上添了一抹绿色。 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英哥儿大概是这么一眨眼长大了。 吃着香喷喷的米饭,看着英哥儿抬脸笑出的虎牙,六娘心里一酸,眼泪溜进了饭碗里,咸咸的正好下饭。 自诩从来不哭的她今天落泪了,此时她越发明白,英哥儿本是她心头最软的肉,也是她最珍贵的未来。 米缸刚刚见底的时候,六娘的家里迎来了客人,是李真金。 一辆水车停在了门口,上好的甜井水是从十几里外送来的,贮满了六娘家的水桶。 环饼扛来了一袋米,倒满了六娘家的米缸。 张择端拎着一筐子菜,包三将拎着两只活蹦乱跳的母鸡。 六娘还没反应过来,家里突然有了别样的生气, 真铃忙来忙去,灶上已经传来了饭香。 三下五除二,包三将搭出了鸡窝,老母鸡是用来下蛋的,现在可不能吃。 住进了窝里,母鸡当场下了蛋,十分应景,饭桌上又多了一道荤腥。 “你们别忙了。”六娘想拦,可是拦不住。 直到这个冷清的家里有了热气,有了饭香,有了烟火气。 包三将对六娘说:“你不要凶我,是他们要来的。” 不过其实是包三将带着李真金来的。 六娘见了这情形,其实也猜到了大概。 自从被六娘拒之门外后,包三将每天都像是无头的苍蝇,最后才想到了李真金。 李真金听了说:“六娘有难,我们自然要一起帮。” 他没有二话,找齐了队里的人,来到了六娘家。 现在包三将在六娘面前,倒是像极了做错事情的孩子,局促得不敢看六娘。 “我又没有怨你。”六娘说。 听了这话,包三将又笑了,黢黑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红晕,干起活来他的劲头更足了。 六娘不想干坐着,想帮忙可四处都插不上手。 见真铃在灶上忙活,六娘便去帮她切菜。 真铃虽小,做起活来熟练得也让六娘惊讶。 六娘便瞧好生仔细了真铃,看着她起锅烧灶,不禁感慨,这个灵动活泼的姑娘真是心细如发,手巧玲珑。 可是六娘又瞧见,大热天真铃的脸上照旧还是挂着丝巾,心里也觉得奇怪。 真金见了悄悄对六娘说:“我妹妹的脸伤了,汴梁大火。” 六娘愣了许久。 她不敢想象那张轻纱之下是怎样的伤疤,不敢想象这对一个小女孩意味着什么。 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却要接受这样的未来。 大火过去多年,汴河里流不尽这些伤痛,心里却必须要装得下。 现在想来,六娘倒和真铃是同命相怜人,不过,六娘心里也在感慨,她的痛苦远不及真铃。 六娘愣了许久,她叫来了真铃。 “你真好看。”六娘说。 真铃笑了,笑起来照旧像是银铃。 六娘为真铃梳起了头发,六娘手也巧,头发扎好之后,偏偏是一缕小辫子垂下来,正好挡住真铃的脸。 六娘没说,真铃也明白了,她是在教真铃新的遮挡办法。 这样一来,天热时便不用再带面纱。 “你也很美,不一样的美,是六娘的美。”真铃又说。 六娘嫣然一笑,解下了发簪扎在了真铃的头发上。 发簪是亮铜,这已经蛮是稀有了。 “送给你了。” “使不得,使不得。”李真金又说。 “我说使得就使得,真铃戴上好看。”六娘说。 这下李真金也不拗着她了。 真金对六娘说:“来打火队吧,我和木头说好了,可以给你预支两个月的例钱。” 真金随后掏出一个布袋,里面是哗啦啦的铜板。 许久之后,六娘点了点头:“命啊。” 是啊,命运无常,命运又奇妙。 饭好了,菜齐了,众人乐呵呵地吃着饭菜,一片热闹。 饭桌上,真金说:“欢迎六娘成为我们打火队的一员。” 众人齐声喝彩,可这时包三将却愣住了。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现在。”真金说。 包三将之后一把抓住真金的胳膊,一本正经地说出了那句话:“六娘在哪,我在哪。” 六娘听了,白了包三将一眼。 众人大笑,真金也笑了。 六娘在哪,他在哪。 包三将的心里一直记着这句话。 第51章 同命鸳鸯 没过两天,就有人笑话包三将了。 “打火队里游进了鸳鸯,生气活泼啊。” 包三将权当作没听见,不过心里还是欢喜,张择端又说:“不是,咱们打火队里能成两对鸳鸯,还有一对儿是真金和环饼。” 此时环饼正跟着真金屁股后面编蓑衣,环饼手不灵巧,可是真金做啥,他便做啥。这让他心里感到莫名的踏实。 加上六娘和包三将,真金的小队凑齐了六口人。 木楞一直默默支持着李真金,打火队人注入了新鲜血液,有冲突自然也有磨合,他们重新展开了训练。 真金小队展现出了新面貌,好友张择端成为了小队的军师,帮着他出各种主意,实验各类救火创新方法, 此外张择端还想到了好主意,和打火队的工匠冯员外一起仿造军用云梯做了一家小云梯,这样一来可以高处灭火救人。 汴梁酒楼往往很高,一旦着火根本没有办法冲进去,然而打火队并没有云梯。 如今,冯员外研制的小云梯足有两丈高,虽然远不及军用云梯,遇上酒楼起火,灭火效率势必大大提升。 冯员外的父辈曾经在官员沈括手下工作,研究不过不少军事器械。 熙宁年间,沈括曾任军器监正,是军械制造方面的大官,主持研制过很多军事武器,其中他发明的神臂弓至今依然在军中普及,被誉为是天兵神弓。 冯员外早年跟随父辈做工匠,随父亲学到了不少手艺,也听父亲讲了不少关于沈括的传说发明。 后来,冯员外又提出了一个想法,把军用的猛火油喷射器改成喷水器。 军用猛火油喷射器可以将猛火油喷到五丈开外,像一条绵延的火龙,所过之处,火龙的利爪可以覆盖大片敌军。 真金听了,十分激动,费了大气力找来了上好的木材和皮革等材料,冯员外终于试验成功了。 喷水器两人便可以操作,主要是由水箱和牛皮管两部分组成,水箱的两侧分别有压杆,两人轮流按下压杆,便可以产生源源不断的动力。 如此一来,五丈开外,喷水直达,这成为了灭火利器。 人才聚拢,装备拓展。 眼看这个打火队竟然不再像是当初的样子,木楞的眼睛里有了光。 真金小队的风头看着招摇,其实打火的本领倒是还没有实打实地历练过。 偏偏这段时间太平无事,坊里并没有起火。 不过木头心知,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太平无事往往意味着要出事可能就是大事。 木头从不松懈,同样他对打火队的要求同样没有丝毫松懈。 训练,依旧是日复一日的训练。 机械而又重复中的训练中,时间竟也过得很快。 这是最后一个月了,按照李真金和木头的约定,这个月之后,李真金可以带着环饼离开。 半年来,走还是留? 这是一直萦绕在真金心间的问题。 半年来,真金同样经历了很多。 当初他和环饼兄弟两人相依为命,每天在街头奔波,不过指望着吃口饱饭,睡个好觉,顾好家人的生计。 他们孤亲无靠,手边空无一物,眼睛里看到的是汴梁城里的万千繁华,心有万千理想。 不过如今真金身边也不再仅仅是他们两个人了。 他的身后还有娘亲妹妹这个家,他的身后,还有一群兄弟姐妹。 形形色色,如六娘,是流落街头的卖艺人,如王二竿,是无家可归的苦命人。 本来他们是一样,命途多舛。 前路一片漆黑,哪个都是走投无路的人,哪个都是被上天抛弃的人。 他们各怀着同样的目的来到这里:活下去,活得更好。 因为李真金,他们聚在了一起,现在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身份,打火人。 真金看着身后的这帮人,他竟不知是去是留了。 真金那天喝了点酒,他是来打火队之后,才学会喝酒的,要在此前,不舍得喝也没有心思喝。 如今他心思愁绪满腔,正好要这酒从喉咙处割开一道口子。 是的,酒烈如刀,仿佛把真金一分为二。 醉气熏熏,满面猩红。 真金一把抱住环饼肉滚滚的身体,呼呼地喷着酒气,又说道:“哪里来得环饼?哪里来的兄弟?” “真金哥,你喝醉了。”环饼说。 “喝醉了,是喝醉了。我问你一句话,你要跟我说心里话。” “心里话?” “就是真话,实话。” “我哪里说过假话?” “也是。我问你,我们离开打火队怎么样?” “好,好。”环饼笑嘻嘻地说。 “你怎么就这一句话?”真金有些无奈。 “那说什么?” “好,那我再问你,我留在打火队,不走了,怎么样?” “好,都好。”环饼又说。 真金又气又笑,他说:“你真是个呆子,怎么会都好呢?” “哥哥在哪里,哪里就好。”环饼笑笑。 真金的心里咯噔一下,感觉浑身的血热了起来。 心酸眼睛也酸,不等眼泪落下,这酒又上头了,真金倒在了环饼的怀里。 “好,我们在哪里,哪里就好,都好,我们都会好。” 一连几个好字,真金早醉进了梦乡。 是啊,或许果然如张择端所说,真金和环饼也是一对鸳鸯,同命鸳鸯。 上天下地,铜币也有两面。 不知从何时开始,环饼早就把李真金视作生命中的另一面了。 真金那面是正,他则是反。真金那面是反,他则是正。 无论如何,正反是离不了的。 第52章 是去是留 是去是留,真金得到了环饼的答案,可没有得到自己的答案。 又或许,这种事情别人从来给不了答案。 似乎是张小凤手下的人也想起来按照约定李真金是要离开打火队的人。 眼看时间越来越近,他们越发耍闹起来。 “要走的人了,训练还这么苦,给谁看呢?”训练完了之后,章二虎话里开始带刺。 真金权当作没听见,可环饼不依,说:“我哥做什么事情,还不需要演给谁看。” 这个时候,环饼的脑子倒还是挺流利。 每次训练完,他们少不了要引来一场口水战。 “一个像胖瓜,一个像茄子,再一个像是竿子,你们说说看,他们几个像不像是老丈进城,提溜着一堆乱七八糟的地头菜。” “一个像是螳螂,一个像是蚂蚱,你们倒像是一家人。”包三将笑话章二虎和汪子路。 章二虎和汪子路身形本来不算瘦弱,不过跟包三将比自然是差远了。 之后你一句我一句,总是吵个没完。 张择端从来不参与他们的口水战,往往是在一旁冷眼旁观,他对这些丝毫不感兴趣。 后来,张择端说:“你们若是觉得不累,不如比试比试,嘴上功夫也敢称是好汉。” 李真金嫌弃张择端看热闹不嫌事大,不过之后,口水战果然改成了比试。 “我倒是要看看你们的本事。”汪子路劲头最足,他先前就听说过六娘的名头,一心先见识见识。 汪子路向来是爱热闹爱扎堆,第一个他点名挑战六娘。 包三将见了又说:“要想和六娘比试,先赢了我再说。” 不到两招,汪子路便败在了六娘手下。 其他人还有不死心的,纷纷都要上来切磋。 在不打火的日子里,他们好似有着无穷的精力,无处释放。 训练结束分明已经是疲累不堪,但训练同样十分平静。 这平静的生活向每个人都觉得心里好像憋了一口气,无处释放。 比试完了摔跤,又开始比试举石锁,甚至是比喝凉水。 打火队的人,似乎是都闲到了喝凉水都塞牙的程度。 木头看过后,也不制止,看着他们挥霍掉剩余的无聊与精力。 比摔跤,无人能摔过六娘。 举石锁,没人能撑过包三将。 比喝水,没有人喝得过环饼。 张小凤的手下输得一塌糊涂,他们向张小凤抱怨说:“我看,他们嚣张得很。” 张小凤冷笑说:“活该,非要比,丢了脸还要我从地上给你捡起来不成?” 这个大师兄护犊子,可是从来也有原则。 比试的时候,张小凤和张择端恐怕是打火队里最冷静的两个人了,不参与,也不起哄。 两个人各自找了角落蹲下,远远看着,好似局外人,好似皮囊之下藏了无数的心事。 输了之后,章二虎心里的不忿似乎更多,开始耍赖,竟要开始耍赖。 摔跤的时候,衣服下面藏了实木头,包三将抓起来就摔。 胳膊上的肌肉都硌得淤青,皮掉了一层,鲜血渗出了衣服。 这还了得,木头不能再看着,罚掉章二虎的例钱来作汤药费,又罚他扛着石锁在站三个时辰。 章二虎根本撑不了三个时辰,不到一个时辰,人就累得爬不起来了。 “现在看你还能不能是个汉子。”木头说。 章二虎呼呼地喘着气,连话都说不出了。 “谁要充好汉,还是那句话。火场上见真章。”木头又说,说完之后又咳了起来。 最近木头说话的底气好像也不像之前那么足了,而且也开始犯起咳嗽。 这行里都说,打火人都会有这么一天,咳嗽总是比阎王先来。 木楞咳了两下,紧接着又止住了,他不想让人看出来,他开始老了。 火场上,见真章。 不过,火也总是来得突然。 众人都还没有歇过来,没想到,此时真的起火了。 报信人说,这次是在水上,码头。 龙津桥码头是明义坊唯一的码头,也是最热闹的地方。 这里虽然比不上城中心的大码头那样繁华,但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若是火势蔓延,仍然会是不可想象的灾难。 铃响之后,立即出动。 远处水面之上,有两艘船已经被火包围了。 所幸,码头处尚且安好,还没有烧过来。 人群像汹涌的蚂蚁,有的逃命,有的忙着卸货,有的忙着开船远离着火的船只。 码头的人,从来没有经见过,这阵仗,因此一团乱麻。 六娘和包三将刚刚入队,此时看着水面上火船,惊慌的人群,心里着实一惊。 打火,原来他们要做的是这一件事。 在大火来临的时候,他们要冲在所有人的前面。 第53章 船上火 着火的船上,人们已经慌不择路地跳河逃生。 水面上,好多人在呼救,会游泳的市民纷纷跳进河里救人。 任它火势吹来浓烟,冲上晴空,一时间,人人都团结起来。 着火的两只船都是货船,船上是南边运来的棉麻,火大烟更大。 码头距离和善坊很近,此时和善坊打火队的张头也带人赶来了。 张头是个独眼,和木楞是老相识,据说他的那只眼是被烟熏坏了,自那之后,看人总是重影,况且是见风流泪,因此他总是戴着眼罩。 邻坊互助,这也是打火队之间的默契。 木楞见了张头,行了个礼,立刻开始步入正题。 “张大哥真是及时雨啊,你带人救人,我带人灭火,如何?” 张头话不多,因为戴着眼罩,人看上去更加冷峻老练。 一声令下,张头的人一波下了水去救人,另一波在岸上支起摊子接应。 木楞随后做出了分工,目前水上着火的货船共有两只,皆无人看守,此时天正起风,船只缓慢在水面移动,随时有可能扩散开来。 因此,木楞率先派人上火钩,把船只拉回到岸边扑灭。 河面之上,十数道火钩飞了过去,仅有五只勾在了船上。 一声令下,火钩再次往船上飞去。 打火队的众人一齐用力,船只渐渐地往岸边靠过来。 包三将和六娘第一次参与打火,六娘看着那只火船,竟不由得心里发怵。 但她想起和天楼大火的惨状,心里又生出一股恨意。 这股狠劲紧紧地钻在了绳子上,六娘喊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怒吼,让大家纷纷为之一震,似乎都有了力量,包三将也提满了劲头。 伴着船夫般的号子声,货船渐渐靠近岸边。 多了六娘和包三将,这支队伍的力量更加凝聚。 靠岸之后,一队人开始灭火搜救,另一队人开始拉第二条货船。 真金小队似乎突然表现出了不一样的协同和力量,掷火钩需要准确,真金让王二竿踢出火钩,虽然远隔数丈,每发必中。 等到火钩锁上,众人这才一齐发力。 包三将和环饼分别擎住两侧,确保船只移动方向不会飘忽,以免扩散,其他人则各自排开,负责拉近船只。 仅凭一个小队,此时竟然干脆利落地拉动了货船,稳定地向岸边靠近,这让木楞都不由得心里一惊。 此时火越烧越大,船上的木头已经开始焦烂,木头烧断的声音不是传来,噼里啪啦。 眼看船只就要靠岸,此时因为木头断裂,两只火钩竟然脱飞出来。 王二竿和包三将不小心摔在了地上,被火烧得发烫的火钩此时迎面飞来,深深地嵌在了岸边的树上,顿时冒起烟来,力道之大,令人瞠目结舌。 风起河面,此时阵形已经完全散了。 货船受水流和风力的影响,此时已经偏航了。 环饼憋得脸通红,此时也是无力回天了,他险些被货船拉入河中。 眼看着满是火焰的货船往江中漂去,众人不免心惊胆战,于是众人立马重上火钩。 不过为时已晚,刹那间货船散开了,其中一半狠狠地砸向了桥旁的一只小船,顿时小船也烧起来。 小船本来是想从码头逃离,但没想到此时却歪打正着,惹火烧身。 当下小船上的船夫跳进了河里,往岸边逃去。 货船的残骸或在水面烧着,或沉入水底,河面上激起无数的浓烟水气。 等到水汽稍稍散去,方才看得清河面上的状况。 所幸货船没有殃及其他船只,不过那只小船上的火却已经烧了起来。 此时,小船的船舱里竟然爬出一个小姑娘,摇摇晃晃,招了招手,便体力不支倒在了船舱里。 细看那小姑娘,不是别人,正是真铃。 真金眼前一黑,脑子立刻轰地一声。真铃怎么会在这里呢? “是真铃?是不是真铃?是吗?”真金使劲晃动着环饼的胳膊。 “是,是吧……”环饼的声音也有些颤抖。 “真铃……真铃!”真金扯开了嗓子喊着。 客船上,真铃好似听到了哥哥的呼喊,抬起头来。 “跳船!跳船!”真金又喊,众人也纷纷跟着齐声喊起来。 真铃努力爬起来,可是爬起一半又倒了下去。 真金这时就要跳水,游到了客船边,但此时客船边上的水滚烫,并且四周烧着火,根本无法靠近。 真金只好折返回来,客舱里虽然还未烧起来,但四周已经被大火包围,一切刻不容缓。 真金的脸红了,身体也瞬间红了,热得满面通红。 为什么偏偏命运如此? 一个人一辈子遇见两次火灾的机会有多大呢? 可为什么真铃偏偏摊上了? 真金至今仍然记得,当年汴梁大火,真铃那无助的眼睛,那无力的呼喊,一声又一声,都是哥哥的名字,可是真金最终却没能救下妹妹。 现在,真铃用同样无助的眼神看着他。 他竟然感到浑身发麻,颤抖,无措,燥热。 他呆住了。 第54章 哥哥在,就不怕 “哥,哥,你怎么了?” 环饼一个劲地喊着李真金的名字,晃着他的胳膊。 “真铃!”李真金的心里仿佛劈过一道闪电,真铃还在船上。 可现在怎么靠近是个难题。 客船随着水流飘荡,眼看距离岸边越来越远。 李真金思谋了许久,当下甩给王二竿一根蒿竿,又对王二竿说:“还记得吧,火神墙。” 王二竿又愣了下,又说:“好。” 当下王二竿在岸边撑起蒿子,蒿子最具韧性,不易折断。 等蒿竿弹起,王二竿顺势跃起,划过一道弧线,直奔河面而去。 然而这下王二竿并没有落在客船上,而是掉在了一旁的水里,火烤起来,王二竿不敢靠近,只好又游回来。 真金见了,深吸一口气,也拿了一根蒿子撑跳过去。 自从那日跨越火神墙时,见识到了王二竿的这一手绝艺,李真金早就向王二竿请教了撑杆跳的技巧,一直好生练习,没想到今天当真派上了用场。 真金身子轻,这一跳似鸿雁划过,岸边人群中也传来一阵惊呼。 真金落在了船上,甚至是直接趴在了船上。许久他都没有爬起来,看得大家提心吊胆。 高空落下,万一踩踏不好,半条人命就没了。 火还在烧着,真铃看到真金,呼喊着:“哥哥,哥哥……” 李真金这才慢慢睁开了眼睛,他趴在甲板上,嘴角都流出了血。他挣扎着站起身来,蹒跚地走向真铃。 “哥哥,带你回家……回家……” 真金仿佛是用尽全力,抱起了真铃。 环饼立刻从岸边扔过一个蒿竿,真金再次撑杆跃起。 他抱着真铃,从火焰之上划过,扑通坠进了不远处的水里。 打火队众人立刻跳进河里,纷纷将真金兄妹救了上来。 真金突然站起身来,直奔真铃而去。 “怎么样?怎么样,玲玲你怎么样?” 真金仔细打量着,看到妹妹除了崴伤了脚,其他并无大碍,他这才放下心来。 过度兴奋之后,真金感觉一阵眩晕,直接倒在了地上。 真金在床上躺了两天才醒过来,汤大夫说真金是摔伤了脏腑,除了好生歇息之外,没有好的办法。 这两天,真金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火海中,他无数次看到真铃的脸,无数次听到她的呼喊,无数次看到她伸出的手。 但是,他一次都没有抓住。 一遍又一遍,他看着真铃坠入黑暗。 这样漫长的睡眠对他来说,简直是人间炼狱。 醒了之后,真金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找真铃。 “真铃呢?真铃呢?”他想要确定真铃到底是不是真的被救出来了。 环饼立刻说:“真铃没事,她伤了脚,在家里休息,我刚从家里回来,一切都好,干娘现在身体好多了,可以照顾真铃。” “不行,我要回家,让开,我要回家。” 真金说时就要起身,此时环饼却拦住了他。 “不行哥,不行。” “怎么不行?” “我没有跟干娘说你受伤了,干娘也不知道你在打火队,这下你回去,完全露馅了。”环饼说。 真金这才停下了,又说:“是,是,你说得对。真铃真的还好吧。” “还好,你放心。这是她给你熬的粥,托我给你带回来。” 环饼随手端过那碗还没冷掉的红豆粥。 真金躺了很久,一口气喝了,喝完之后又在回味:“没错没错,是真铃熬的,就是这个味道。” 环饼见状也憨憨地笑了。 真金的心里突然落下了一块大石,此时才感觉到浑身疼痛,翻个身都像是在油锅里炸。 “大夫说了,你要卧床休息才好。”环饼又说。 真金一连又在汤大夫这里住了几天,每日没有下床,浑身感觉都要发霉长毛了。 虽然环饼一直陪在他身边,可他总是觉得心里少了些什么。 他想见到真铃,想见他娘,想见打火队的兄弟姐妹。 环饼不愧是真金肚子里的蛔虫,他早就看穿了真金的心事,趁着送饭的机会,他去了趟真铃家,找了个借口把真铃背了出来。 真铃此时的脚伤已经没有那么疼了,反而是会痒。她依然是笑着,握住了哥哥的手,说:“没事,你看我现在完全没事了。” 真金心头竟然一酸,又问妹妹:“现在还怕不怕?” “怕什么?火吗?”真铃问。 真金点了点头,真铃倒是沉默了。 火焰,夺命的炽热火焰从梦里又钻出来。 怎么能不怕?真铃这次得救以后,晚上睡觉还会梦到汹涌的火海将她包围。 不过,所幸每次到最后,她都会看到哥哥的身影。 哥哥,从火光中走来,一扫她心中的恐惧。 “不怕,看见哥哥在,就什么都不怕了。”真铃说。 听到这句话,真金的心里更酸了,他紧紧握住了真铃的手。 第55章 回家 真铃离开后,她说的那句话一直响在真金的心里。 “看见哥哥在,什么都不怕。” 真金心想,或许妹妹真铃从来都比他勇敢。相比而言,真铃更像是真金,真金不怕火炼。 真铃从来在真金面前,提起过汴梁大火,提起过脸上的伤疤。她不想回忆,但同样不想让哥哥难受。 真金想,或许,真铃从来都比他坚韧。 环饼送走了真铃后,真金对环饼说:“我们走吧。” “去哪?” “还能去哪?打火队。” “可是你的伤还好没利索。” “在这躺够了,回去吧,我想见见大家。”真金说。 环饼找了辆小车,推着真金回了打火队。 到了门口,环饼要背他进去。 真金摇了摇头,下车蹒跚着走了进去。 这几天来,张择端等人都去看过他,不过真金基本上都在睡觉,无缘见面。 真金不在,他们训练依旧,倒是没有丝毫懈怠。 不过,近日队里倒是起了变化。 自从上次码头起火之后,真金小队众人超乎常人的表现,令大家纷纷刮目相看,甚至是和善坊打火队的张头都赞不绝口。 火灭之后,张头甚至提着一坛老酒来找木楞,闻见老酒的香气,木楞瞬间提了神。 “这几个人不错,让给我行不行。” 酒过三巡,说出了他的来意,不过他挖墙脚的时候,也依旧还是那副冷峻的面孔和语气。 木楞自然知道,天下没有白喝的酒,笑嘻嘻地说:“张大哥啊,不愧是人称张老鹰啊,求人的时候也是一派命令的样子。” “是求人,当然是求人。” “恐怕只有我张大哥才会这样求人了。”木楞笑了笑说。 张老鹰又问:“你知道,我们和善坊打火队最近又走了几个人,恐怕我快要成光杆司令了。” 木楞最后又说:“就算是让我回请你十坛老酒,这人也是不能给的。” 张老鹰饮下一碗酒,又笑了,没有再提要人的事。 两个人饮完了那坛酒,皆是微醺,张老鹰又感慨说:“兄弟,你说我们打火这行当,还能干下去吗?” 是的,张老鹰是想问,这行当将来还有吗? “别的地方能不能干下去我不敢说,可这里是汴梁,汴梁离不开打火人。”木楞宽慰张老鹰说。 不过木楞心里何尝没有这个困惑? 打火人是生存在夹缝中的活计,官不官,兵不兵,民不民。汴梁社团不计其数,唯独各处的打火类社团是拿命换钱的苦命人。 往往各坊打火队的头领在百姓间皆备受尊重,不过普遍来看,各坊打火队的队员们往往过得十分辛苦,钱挣得不少,能养活个三四口之家,可也不算多,动不动便容易受伤。打火队的汉子,媒婆见了都躲得远远的。 张老鹰走后,木楞也一直在等李真金伤好回来,他还在等着真金的答复。 木楞看在眼里,李真金不在,他的小队惹事最少。 不过近日里,他们在队里也颇受尊重,小队的团结协作,包三将的力气,王二竿的飞跳绝艺更是让坊里的百姓惊艳。 其中,尤其是以六娘最受尊敬,之前,众人只道是六娘不过中看不中用的花瓶。 可现在,众人方知,相扑六娘,当真是名不虚传。 连续败给了六娘无数次的汪子路终于不再叫嚷着要和六娘比试了,他要拜六娘为师。 包三将十分不满:“你也配拜六娘为师?” 六娘拒绝了汪子路,不是因为配不配的问题,而是她本就觉得相扑不是什么本事,也无心教给别人。 对她来说,小时候相扑是她活命手段,大了之后相扑是她成名的绝艺,后来相扑仅仅是她吃饭的本领,再到后来,连吃饭的本事都算不上了。 六娘才明白,原来相扑这本事本身没什么用,大家从来都是把台上的她当做是笑话。 青梅竹马也可以变成负心汉,看客们眼里终究是一个笑料,一切如过眼云烟。 所以,六娘更不想教人相扑。 汪子路没有死心,每到训练间隙,端茶倒水,六娘要坐下,他见缝插针地拿着蒲扇过来,为六娘扇风。 六娘开始也烦,可偏偏汪子路像个苍蝇一样赶也赶不走,最后六娘也随他去了。 不过,徒弟,六娘是坚决不收的。 这般献辛勤的样子,惹得章二虎都看不下去了。章二虎骂他叛徒,汪子路笑嘻嘻全然不在乎。 汪子路仿佛是找到了他的偶像,又仿佛是找到了支撑。 他平日里本就是一副事事顽笑的样子,虽然是最疼他妹妹笑姑娘,不过在妹妹面前,往往也是一副混不吝的样子。 可如今他想拜六娘为师,倒不像是玩笑。 除了章二虎之外,还有一个人看不惯,那就是包三将。 看着汪子路给六娘扇风倒水,心里醋意泼满了,他心里暗想,我都没有给六娘扇过扇子,他怎么行呢? 这天,包三将一把夺过汪子路的扇子,给六娘扇了起来。 “你干嘛!好狗不挡道。”汪子路十分不悦。 “挡的就是你这条狗。” “你再说!我愿意伺候我师父,干你什么事?” “不干我事,但就是看不惯你。”包三将冷笑一声。 六娘无意掺和,随后离开了。 两个汉子剑拔弩张,眼看又要较量起来了。 第56章 战斗 汪子路肯定不是包三将的对手。 真金悄悄进了门,见了这番阵仗,又说:“包三哥,英哥儿被欺负了,哭着闹着喊你呢?” “什么?”包三将忙问。 包三将又想起真金伤势不轻,浑身上下打量了他又说:“你好了?我就说嘛,真金不怕火炼,你小子是铁打的筋骨,肯定没问题。” “没什么大碍。” 包三将这时又想起英哥儿:“英哥儿在哪?” “往家里的方向走了,你先去看看吧。” 包三将当下窜出门去,这时六娘听见动静也赶上来,真金连忙拦住了她:“我哄他呢,省得再打起来。” 六娘无奈笑笑,随后作罢了。 见真金来了,小队里人纷纷围上来了,问东问西。 等确定真金伤势并没什么大碍之后,大家似乎又都是欲言又止。 真金猜到了他们没有说出的话。因为明天就是李真金要离开的日子,是走是留,他还没有一个准信。 寒暄之后,张择端又说:“我前两天问木头,要不要提前接你回来。木头说让你好好休养,之后你会去找他的。” 真金点了点头,又说:“木头在哪?” 张择端往后院看了看,真金会意,一人往后院去了。 后院里,打火队的前辈老丈们有的在干活,有的在忙活做饭,唯独没有木楞的身影。 沿着后院的小门走出去,穿过巷子,真金一路来到了河边。 木楞正在河边坐着,他的背影好似有些佝偻,手里不停忙活着,是在帮冯员外测试新的喷水箱。 “你不要在我眼前晃了,该去哪去哪。”冯员外说。 “我的老哥哥,喜欢给你打杂,我要跟你好好学学手艺,再过两年,我就专门跟着你做后勤。”木楞笑嘻嘻地说。 “跟我做,没出息。” “跟你做,才是我们打火人最大的出息。”木楞又说。 木楞的语气中竟然有一丝撒娇玩笑的味道,或许只有他在冯员外面前时,才可以放下架子,好生放松一下。 这时木楞才留意到了真金,又说:“来吧,东西给你准备好了。” 真金走到木楞身后,发现原来木凳上放着一份契约,上面还有真金的红手印。 “你做主吧。”木楞说。 木楞的意思很明白,是走还是留,这张契约由真金说了算。 真金拿起那份契约,端详了好久,之后又撕掉了那份契约。 “这份契约没什么用了,应该换一个。” “换什么?”木楞又问。 “我准备留下。”真金说。 木楞想了好一会,面无表情,但他心里其实十分欣慰,和喜悦。 “我知道了,你去吧。”木楞又说。 真金离开后,冯员外笑了,打趣木楞说:“你这个人啊,是真能装。明明心里很开心,还要摆出一副臭脸。好像别人欠了你多少钱。” 木楞也笑了:“习惯了,年轻的时候我可不是这样,后来大哥走了,我成了领头的,总怕做不好,起码学出了大哥的那张臭脸。” “说起来,牢心也走了好多年了。”冯员外感慨道。 想起往事,木楞有些伤感:“其实不是别人欠我什么,是我欠了别人太多了。汴梁大火,牢心大哥,还有兄弟们,多少人都走了。我欠了太多啊。” “这样活着,太累了,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冯员外又说。 “是啊,过去吧。”木楞又说。 不过,冯员外大概没有留意,木楞的眼眶红了。 真金留下来了。 然而队员们似乎并没有那么惊讶,似乎他们都很确信,真金会留下来。 张择端翘腿躺在地上,笑着对汪子路说:“来来来,输了输了。” 汪子路一脸丧气,老老实实地坐着,任由张择端拿着笔画了一只王八上去。 “还有你。”包三将又对汪子路说。 “王八,不行,我不画,打赌的时候也没说要画王八啊。”章二虎一脸不服气。 “愿赌服输,耍赖可不成。按咱们原先说好的,不画王八,便要输一百文,是画王八,还是掏钱。”张择端拿着画笔飞龙走蛇地炫耀着。 权衡了一下,还是要钱不要脸吧。 章二虎又说:“好,你画,随你画什么。” 张择端随后提笔,画了一只几乎遮住满脸的王八。 “为什么我脸上的王八这么大?”章二虎抱怨起来。 “因为这是一只嘴硬的王八。”张择端笑了。 “他娘老子的,惹一身臊,我说不赌你偏要赌。”章二虎又去厮打汪子路,两个人耍闹起来,惹得院子里一阵阵哄笑声。 此时,打火队又不像最开始的样子,两拨人一直气势汹汹,老队员们对真金小队的人没个好气。 此时他们的打闹中,竟然多了一丝和睦。 是的,这是老队员们的方式,他们接纳了对方,才会跟他们打闹。 耍闹,比试,没事下个赌注。这是打火队员们解闷的常态生活了。 真金十分好奇,又问:“赌什么呢?” “赌你。”环饼回答说。 原来,真金还没回来之前,打火队的人早就赌开了,赌真金是走是留,汪子路等人赌的都是真金会走。 “哦?那你们赌的什么?”真金又问。 “大家都赌,你不会走。”王二竿说。 “哥,我们都赢了。”环饼又是一脸笑嘻嘻。 真金听了,心里突然有一丝感动。 不知不觉,他们成为了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彼此成了肚子里的蛔虫。 当天夜里静悄悄的,微风习习,让人舍不得就此睡去。 真金见张择端也在院子里抬头望月,又问:“你怎么怎么能确信我不会呢?” “以前我问你的时候,你满脸都写着四个字,我不会走。现在我觉得,应该还是一样。”张择端笑着说。 “有吗?满脸写着?” “有。怎么?那这么说,你之前是想走了?” “想走。” “那为什么又不想走了?” 为什么不想走了?是啊,真金认真地想了起来,真铃的笑容随之又跳进他的脑海中来了。 那天真铃来找他的时候,曾经对他说:“哥,或许我并不是惨,也不是不幸,上天很不公平,把我丢在火灾里两次,可是这两次,我都被救出来了,第一次是娘,第二次是哥哥,这可能是我最大的幸运了。” 真铃笑嘻嘻说完,照旧给真金喂粥喝。 真金听了,一时万般滋味弥漫在心头。 真铃真是懂事,是的,老天总是不够公平。 但或许,上天也给了真金一次机会,让他可以救下妹妹。 面对不睁眼的老天,真金想,至少我还有了向老天发起对抗的机会。 这火,纵使你多么可怕,我偏偏要抗争到底。 这人世,纵使多么不公,我们打火人偏偏要战斗到最后一刻。 第57章 上天的报应 真金留下了,与打火队的兄弟,还有姐妹们一起。 等到走路稳当了之后,真金才特地回家看了一下。 环饼帮着家里担满了水,真金还有伤在身,为了不让娘亲看出来,他仍旧帮着干点轻活,洗洗扫扫。 忙活了半天,饭桌上只有娘亲不知道真金入了打火队,其余三人吃饭都静悄悄的,生怕娘亲发现了真金受伤。 “干娘做的饭,还是好吃,好吃。”环饼大口吃着,照旧是宛若饿狼。 娘亲不时地看着真金,满眼爱意。 娘亲的腿现在也好利索了,除了干不了挑水这样的重活,其余没啥问题。 “外面干活,别太拼,别累着。”娘亲一遍又一遍地说。 看着娘亲带着笑容的面庞,真金一次又一次地想开口告诉娘他去打火了,可最后终究都没有开口。 告别了娘亲,真铃又悄悄跟着出门去了。 “要不要我帮你跟娘说?”真铃问。 真金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不用了,照看好自己,照看好娘。” 事实上,没有留给真金更多的时间再来犹豫,此时已经出了紧急事件。 真金刚回到队里,就出现了火情。 真金召集好了小队,一行人由木楞带头,火速出发了。 这次起火的地方不是明义坊,而是和善坊。 援助救火,这也是打火队的重要任务,仍然不能有丝毫放松。 各坊志愿救助,这是各民间打火队的默契,在火神面前,这个默契更是他们牢牢团结在一起构筑起的生命线。 到达现场之后,众人方知,原来是和善坊的一座大院起火了。 这座大院,真金再熟悉不过了,是当今朝廷枢密使唐仁授的宅邸。 宅邸之大,放眼望去,不能收进眼底。 小门小户家出身的人进到里面是会迷路的,这个真金体会过。 目前宅邸的东南起火,已经烧起了冲天的火光,足有十几座房子已经烧了起来。 火势怎么会扩散如此之快,众人不得而知。 宅邸之内,一片熙攘。 唐府有专门的潜火铺,专门为大户人家的府邸处理火灾事故的灭火小组。潜火铺内往常是有潜火铺兵五到十人不等,多是退下来的行伍中人,个个是强壮的汉子,平日里可以看家护院,起火时又可及时灭火。 宅院越大,火灾越容易发生,为保证安全,大户人家往往不会拒绝为潜火铺买单。 可听说今天唐家的潜火铺众人都喝醉了,个个是倒头大睡,因此火才烧了起来。 围观的人群都这么议论纷纷。 站在小云梯上,真金远远望去,唐府的潜火铺兵正在院内竭力灭火,此时和善坊打火队的人也加入到了其中,但是明显人手远远不够。 这恐怕是真金加入到打火队以来遇到的最大火灾,他似乎能够在空气中闻到人被烧焦的味道。 此时太阳还未落下,浓烟却已经遮住了眼前的天空。 和善坊的张头随后给出了指令,希望木楞能够带人守住西南外围,避免火势扩散到周围其他民居。 木楞即刻带人前往,在西南角排开。 赶到时,火势已经顺着墙头呼啸而来,直直越过众人的头顶,气焰十分嚣张。 高墙大院,隔开了民居与唐府。 唐府西南,正有一座三层的观景楼,此时已经被烈火包围。 大师兄张小凤指挥手下撑起小云梯车,企图灭火。 真金小队则一字排开,两人一组,操控喷水箱喷水。 水穿越了高墙,但却只能喷到观景楼的二层。 得知是唐仁授的府邸,真金心里早就莫名掀出了一阵火浪,不过身为领队,他还是压了下来,镇定自若地指挥灭火。 可是包三将不干了,骂道:“他娘老子的!这个贪官,为富不仁,作恶多端,如今我们还要替他救火,烧光,干脆烧个底朝天算完!” 包三将虽然是言语激烈,可是还是卖力地操纵着水箱压杆。 这时呼地一声,一阵风吹来,热气滚烫,瞬间扩散到了十丈之外。 本来二楼的火已经灭了,这下受风一吹,大火又连了起来,整个观景楼瞬间烧成了一个整体。 二楼的梁柱受水一凉,这下又在火中炙烤燃烧,一冷一热,瞬间呈现出崩塌的态势来。 木头断裂的声音,听着尤为尖刺。 木楞立刻反应过来,大喊一声:“撤离!” 随后打火队众人立刻开始往两侧回撤,云梯车,喷水箱,拖着一应家当逃离。 眼看情势紧急,木楞又喊道:“人先撤!不要命了一个个!” 话音刚落,那观景楼便像枯死的树,摇曳着倒了下来。 一时间黑烟弥漫,火星四溅,烧红的木头崩裂出来,打着滚地翻了出去。 观景楼倒了,墙也塌了。 这一声巨大的声响宛若炸雷,惊醒了汴梁的将暗未暗的傍晚,让在场的灭火人和围观者全都猝不及防。 等到尘烟散去,又传来了木楞的声音:“起来起来,都赶快起来,看看有没有缺胳膊少腿的!站起来!” 小队长们各自打量了彼此的队员,纷纷回应木楞。 “无人受伤!” “无人受伤!” “无人受伤!” 所幸打火队的人全部都逃了出来,木楞扫了扫头上的灰,这才放下心来。 然而,此时周围的民居又起火了。 观景楼的散碎的木头零件滚进了周围的民居内,像一个个引火弹。 民居修建多粗糙,家家存柴存炭,顺风一起,火势很快扩散去了。 木楞当下立刻命人检查装备,小云梯损坏了,只能撤离现场。喷水箱坏了一半,多半会成为火场中未来的燃料。 木楞一时间懵住了,多年打火经验的他面临这样的局面,也像只热锅上的蚂蚁。 这时和善坊打火队的人也陆陆续续从,唐府撤了回来。 头领张老鹰受了伤,胳膊上缠着层层裹帘。 “整个宅邸已经失控了……” 墙倒屋塌,宅院内已经是处处起火。 此时开始陆陆续续有民众闯进了唐府之内,进去抢了东西回来,慌忙逃离。 一个人得逞了带来十个,十个又带来一百个,唐府的人手和率先赶来的军队此刻根本拦阻不及。 附近的民众乌泱泱潮水般涌来,这潮水不能灭火,却可夺财。 火灾无情,万贯家财一夜精光。 人心难测,铁墙铜砖转瞬瓦解。 上天的报应抑或是人为的灾祸。 唐府遭难了,火势蔓延了,事情闹大了。 远处,大批军队正在赶来。 第58章 反遭陷害 人马浩浩荡荡赶来,为首带队的正是左军巡使马步飞,看这阵势,恐怕是手下所有军警他一并都带了出来。 “现在是什么情况?”马步飞赶到现场时,同样十分震惊。 “你难道看不见吗?天没塌,再大的火也不能把天烧个窟窿。”张小凤说道。 情况紧急,马步飞无心在意张小凤的冷言冷语。 眼看这情势,想要扑灭院内的火已经再无可能了,火就算是扑灭了,整个院子也只剩下一片废墟。 当务之急,一是要阻止火势扩散,二是要及时阻止哄抢财物的事情。每次大的火灾,往往会出现财物一夜成空的局面,一半是烧掉的,另一半是被哄抢走的。 目前打火队和厢兵此时已经开始分布人手,阻止火势蔓延,在火场四周建立安全线。 马步飞本就要负责都城治安,他立刻开始指挥手下把守各处出口,围堵跑进火场哄抢财物的民众。 火的可怕不可估计,可人性的可怕同样令人瞠目。 见军警来了,哄抢财物的泼皮和民众纷纷纠集在一起,合力硬闯包围。 趁着天色暗下来,他们的胆子越发大起来,竟然对军警也大打出手。 “没事,他们看不清我们是谁,冲出去!”其中一个泼皮这样喊道。 这一声叫嚣,惹起了其他人的骚动,军警和民众纷纷厮打成了一团。 “谁要硬闯,就地捕拿!”马步飞给出了这样的命令。 可是此时场面已经难以控制,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见了铜钱财物,人的眼睛都红了,有甚者根本不怕眼前的兵刃。 军巡抓了一些人,甚至伤了一些人,那还是有乱民跑了出去。 李真金等打火队众人皆在忙着控制火势,这一夜,乱得像是一锅粥。 火烧了一夜才灭,等到天亮的时候,这片烧焦的土地恐怕连枚铜钱都剩不下了。 三更时分,民众的哄抢才得以制止,这还是得益于禁军的出动。 禁军一来,各方想趁乱哄抢的民众才偃旗息鼓,装作无辜,灰溜溜逃离了。 马步飞和禁军共抓到了一十二个哄抢财物的乱民,这些人后续都要交开封府依法严惩。 禁军出动,这意味着事情惊动了官家。 第二天的汴梁,晴空依然。 打火队的人陆陆续续离开了,这慌乱的一夜,他们阻止了火势的蔓延,但同时也抽空了浑身的精力。 无功无过,打火这件事对于他们来说,再平常不过了。 无论是从多么惊险的场面逃离出来,劳累之后,他们想的无非是回去喝一碗冯员外在家里熬下的粥,稠糊糊一碗,又抗饿又暖人,之后在河边洗去一身黑泥,美美地睡上一觉,卸去一身的疲惫。 因为是援助救火,张老鹰之后派人送来了两坛老酒,还有两袋大米,这些算是对大家的犒劳。 众人吃了个饱饭,一觉睡了个昏天黑地。 不过,第二天,打火队里却来了兵。 马步飞带人闯进来,把手下打火队所有的人都从床板上揪了下来,挨个叫到了院子里,有的队员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打着赤膊。 门口已经有军警把守,任何人都不能出去。 众人皆是一脸懵,张小凤心里窝火,冷言说道:“怎么?马左史,只许州官吃饭,不许百姓睡觉吗?” 马步飞一直对张小凤礼敬有加,因为他和张小凤昔日曾是军中同僚,可现在他却一脸严肃:“昨日大火,四处财物遭窃不少,你们打火队中有人偷了东西。” “打火的时候我们冲在头一个,现在少了东西,难道也要先让我们背了黑锅吗?”张小凤说。 马左史毕竟是八品官,除了张小凤之外,打火队其余人皆是噤若寒蝉。 “没有人要你们背锅,带人过来。” 马步飞话音刚落,手下军警押着一个泼皮过来了。 这泼皮本是和善坊的酒楼伙计,名叫石虎,叫个虎名,长个猴样,尖嘴猴腮,脸又小又长。 前日起火,他恰好和几个狐朋狗党在附近饮酒,趁着酒醉,闯进了火场抢了不少财物,并且还打伤了两个军警。 当天夜里石虎侥幸逃窜,第二天狐朋狗党们供出了他。 结果,在衙门上,石虎又说还有人也哄抢财物,比如打火队的人。 “你说说,还有谁?”马步飞问。 石虎当下仔细看了一圈,指了指章二虎。 章二虎当场脸色红了起来,又说:“你不要冤枉好人!” 马步飞一挥手,手下士兵随即在章二虎的床板下面搜出了一块吊坠,上好的玉石材质,白里透红,晶莹剔透。 这下章二虎的脸是彻底没了血色,这么上好的玉石吊坠,章二虎是断然买不起的。 打火队大院里,此时如死水一般沉寂。 “没出息的东西!”木楞狠狠地看了章二虎一眼,之后又冲着全体队员喊道:“还有谁!” 队员们无一人应答。 “你不是说还有?赶快指认。”马步飞又质问石虎。 石虎浑身哆嗦,打量了许久,又指向了环饼。 真金见了,大惊:“你可有证据?环饼一直跟在我的身边,不可能去抢夺东西。” “没错,就是他,不信你们去搜。”石虎依然坚持。 兵士押过环饼,果然在环饼的衣服里搜出了一块玉坠。 这块玉坠和方才那块正是一对,上面刻的花纹一个是凤一个是凰,皆十分精美。 这下环饼也呆住了,对真金说:“哥,这不是我的……” 真金立刻意识到,环饼这是被陷害了。 第59章 打虎亲兄弟 环饼和章二虎两人都被押走了,甚至没有留下给环饼辩解的机会。 打火队里人心惶惶,木楞的脸一直铁青,这么多年来,打火队里第一次出了趁火打劫的事情。 对于打火队来说,信誉同样很重要。 任谁不怕趁火打劫?正是因为坊里民众对于木楞和打火队的信任,这么多年才一直放心地把坊里打火的事情交给他们。 这件事,触碰到了木楞的底线。 “还有谁知道内情?章二虎什么时候偷的东西?”木楞的声音严肃而冰冷。 过了许久,这仿佛被冻住的空气才疏通开来,章三豹的脸色一会青一会红,他犹豫了很久,这时才站了出来。 “我知道。”章三豹说。 章三豹是章二虎的弟弟,哥哥章二虎临走前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似乎是认命了,章三豹明白,哥哥这是在交代后事。 “你知道些什么?”木楞又问。 “我知道哥哥偷东西的事情。”章三豹又说。 “知情不报,知道该怎么罚吗?” “知道。” 木楞没再发话,向张小凤使了个眼色。 章三豹也是和痛快的人,随即趴在了院中的凳子上。 十杖打完,张小凤喘出了一口粗气。 每打一下,章三豹便喊一嗓子:打得好! 打完之后,章三豹的外衣上已经渗出了鲜血,其余众人皆不忍心再看。 “打得好!”章三豹勉强站起身来。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说说吧。”木楞又说。 打在他的身上,木楞同样也是疼在心中。皆说师徒如父子,这些队员们在木楞眼里,既是徒弟,又像是孩子。 “那天晚上,观景楼塌了之后,我哥看着有泼皮前去抢东西,于是他也借口小解悄悄跑了进去。” 章三豹之后讲出了事情的前前后后,原来章二虎小解完了之后,正巧遇见了那泼皮石虎,石虎正抱着一堆财物从火场里悄悄溜出来,不过不小心遗落下了一块玉坠。 章二虎看那吊坠,一时起了贪欲。 当下捡起了那吊坠踹在了怀里,不过此时石虎也瞧见了章二虎。 为争夺那个吊坠,两个人又厮打起来。 不过一会,章三豹半天不见哥哥,找到了这里来。 两兄弟打赢了石虎,又见石虎手下兄弟们也赶来帮手,于是赶紧逃离,回到了打火队中。 不过,章三豹不知的是,哥哥二虎最后还是把那吊坠抢了回来。 停了许久,木楞又问:“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没有参与吗?” “没有,不敢参与。哥哥也不让我参与。”章三豹又说。 回来之后,三豹一直提心吊胆。到了夜晚,二虎拉着弟弟来到了河边树下,两个人说起了家常。 “咱们打火的,不容易,挣不了几个钱,搞不好还丢了命,落下一身的病。你也不小了,还没有成家,爹娘都跟着操心,其实我老早不也不想你跟着我干这一行了。” “不干这一行,去干什么?” “做个买卖,娶个媳妇。不管做什么,怎么说都是自家的生意,不指望发大财,但求个日子稳当,怎么样?你愿不愿意?” “哥你说行,我就行。可是哪来的钱做买卖。”三豹说。 章二虎又说:“吊坠我留下了,钱肯定能有。过段时间,你就辞工出去。万一,吊坠的事要是露了马脚,你什么都不要说,你也什么都不知道。明白了吗?家里老爹老娘,还要你来照顾。” 三豹心里咯噔一下,看来哥哥这是做好了拿命换钱的准备了。 不过二虎最终还是没想到,石虎最后把他供了出来,人也被抓了,玉石吊坠也没能保住。 “糊涂,糊涂……糊涂!” 听三豹讲完,木楞不免长长叹了口气,气得又咳嗽起来。 章二虎的事情,这下恐怕是只能听天由命了,三豹的眼眶也是猩红,万般悲痛,后悔不迭。 “那么环饼呢?有谁知道?”木楞说道。 李真金立刻站出来说:“我敢保证,环饼从未离开我一步,那玉坠绝不可能是环饼偷的,明显是有人陷害!” “有证据吗?”木楞又问。 真金同样是心急如焚,对李真金来说,当务之急,是要搞清楚是谁陷害了环饼,救出环饼,因为盗窃的罪名一旦落实,刺刑发配,环饼这一生就算是完了。 “证据暂时还没有。不过那两块吊坠明显是一对,况且这两块吊坠皆是出自石虎那无赖之手,石虎出来指认环饼,这让人怎么能信?我看,很有可能是石虎陷害环饼。”真金说。 木楞听了之后,沉思良久。石虎现在已经被抓了,想要让他认罪恐怕是也没有办法了。 开封府衙门的大门,他们这些平头老百姓太难进了。 “找找人,不行使些银钱,我想想办法。无辜的兄弟,我们还是要救。”木楞说完之后,背着手回了房间。 真金盘起腿来皱着眉头,希望能够想到什么办法。 是的,打虎亲兄弟,真金不敢想象没了环饼,他以后的生活会是怎么样。 第60章 冤家又聚头 多年打火,木楞在明义坊还有些人脉。 他思忖良久,提着一个木盒去往赵衙内的府上。 木盒里面装的是上好的老山参,这山参本是一位富商送的,已经有五六个年头了。 木楞曾经在大火中保住了这富商的仓库,这富商为表感激送给木楞作为礼物。本来有两支,第一支让木楞卖掉了,那时打火队一时拮据,无米下锅了,卖了山参换来了打火队的口粮。 如今这一支是要去救命,环饼的命。 木楞只叫了张小凤和真金两人随从,到了赵衙内府上,等了许久才见他出来。 赵衙内年纪轻轻,不过三十多岁,一表人才。他的祖父做过朝廷上的大官,到了他父亲那一代,官没做大,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俗话说富不过三代,但他还算是难得争气,后来接下了祖上的这一大摊子,生意做得越发红火,如今成为了汴梁城里有一号的大老板,手下生意涉及各行各业,其中他就兼着水行工会的会长。 换句话说,汴梁城里的用水,有一半他能说了算,李真金做送水工时也听过赵衙内的名头。 水火本是不容,但是水行的人和打火人确实关系紧密。 木楞说了此行的缘由,赵衙内听了之后又把那盒老山参还给了木楞,听到木楞咳嗽了几回,又教下人拿来了一盒上好的梨膏糖。 “木头,你莫要羞我了。你的东西,我断然是不能收的,不过这个事我记下了。这里有一盒梨膏糖,是前几天朋友送来的,你拿去用。还是要注意身体啊,我们这一大帮子人,还要少不了要仰仗打火队的兄弟们。”赵衙内倒不是一个纨绔子弟,向来是处事周到,一番话不禁让木楞心里暖暖的。 “若是能够进去见上石虎一面,或者是找人比他说出实话,我们的那位兄弟或许还能得救。”木楞又叹了口气。 赵衙内想了想又说:“要进开封府狱不简单,不过也不是没可能。我有一位兄弟,姓钱名玉莲,祖上和我家是世交,如今在开封府做牢头,我找他商量一下,看看能有什么办法。” 木楞听了这话,当下带着真金和张小凤行了个礼。 “无需客套。”赵衙内当下出门去了,木楞带着人回去等消息了。 当天夜里,赵衙内派人传来了消息,可以找人带木楞进去,趁着夜色,木楞带着真金去了府司西狱。 钱牢头拿些酒菜招待了手下,悄悄给木楞和真金换了衣服,带着他俩进了牢房。 这里看管极为严密,上面铁丝网笼罩着整个牢狱,各个房间皆是砖墙,墙内有流沙,若是想凿穿砖墙,势必会被流沙淹没。 昏暗的牢房里,他们见到了环饼。 才没过两天,环饼已经是蓬头垢面,见了真金和木楞,当下过来一把抱住了真金。 “不是我偷的,哥哥,不是我偷的。”环饼哭诉说。 “我知道,你冷静,我相信你。木头也来了,我们一定救你出去。”真金又掏出几个环饼,还有一包牛肉,交与环饼吃了。 环饼也饿坏了,狼吞虎咽。 真金又说:“你千万记得,一定咬死了说东西不是你偷的,是有别人陷害,明白吗?” 环饼点点头:“嗯不是我。” 之后钱牢头带着真金和木楞来到了另一间牢房,悄悄对他们说:“赵衙内同我说了,石虎我本来也是认识的,是个欺软怕硬的孬货,这泼皮贼性不改,现在又反咬一口。放心,进去之后,你们听我说的做,我有办法逼这家伙开口。” 进了牢房,一片漆黑,角落趴着石虎,无精打采,蜷缩成一团。 钱牢头随即厉声道:“石虎!你可认得眼前这两位是什么人?” 石虎一个激灵爬了起来,此时木楞和真金全披着黑披风,看上去肃穆且神秘。 石虎摇了摇头,似乎是受了惊吓,远没有了之前的嚣张气焰。 钱牢头又说:“我说,你只管听着,你住在和善坊酸枣巷,父母早亡,家里还有个妹妹。我告诉你,我对你是门清,这两位官人也是门清,你犯下了大罪,少不了要刺配充军,要想让你妹妹在汴梁还能过得安生,就把嘴给老子捋顺了,不要把罪名往别人身上推,明白吗?” “什么罪名,怎么往别人身上推?小人哪里敢啊,爷爷你千万不要吓我。”那人此时慌了。 这声音一出,木楞方才警觉,走上前细细打量了那人,发现他并不是石虎。 “找错人了。”木楞说。 钱牢头又细细看了那人,方才发现他也没认出来。 牢房里光线昏暗,不知什么时候,这人早就被换了房间。 当下钱牢头又去找来狱卒质问:“犯人石虎到哪里去了,你吃闲饭的,人都换了还没发现?” 狱卒挨了一脚,惊慌失措地说:“石虎,石虎早就被黄判官带走了。” “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黄判官说了,谁都不准说出去……要不然……要不然……” “行了,我知道了。” 钱牢头一脸丧气地出了牢房,之后又悄悄跟木楞说:“这下事情恐怕是闹大了,看来是这次府尹大人是要严办了。” 黄判官是开封府的二号人物,他亲自来提调犯人,可见这次开封府尹对本次案件的重视。 “我恐怕是没有办法了,这事通着上面呢,对不住了,木楞大哥。”钱牢头叹了口气。 木楞和真金的心同时一凉。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真金还是不能甘心。 “没有了,除非……” “除非怎样?” “这件事出在唐府,从根上说,恐怕也是唐枢密给开封府打了招呼,除非你们能找到府尹大人,再不行就是找到枢密使本人,求他们网开一面了。”钱牢头也是满眼无奈。 不过真金心里此时倒是突然有了主意,能和唐仁授说得上话的人,他确实是认识一个,那就是他们府里的二郎,远二郎。 按照张择端的猜测,不是二郎,是唐府女公子,应该是远二娘,或者说是盗贼。 不过这盗贼还欠了真金一个人情,没有别的办法了,或许只能找她一试了。 真是冤家又聚头。 第61章 救火中的乱象 真金和木楞回来之后,又得知原来和善坊打火队也有两个人被抓了。 除此之外,前去义务救援的还有春景坊、德靖坊、建业坊等几个坊的打火队,这几个打火队也有队员被抓,甚至是人赃并获。 建业坊打火队的一个队员,甚至是吞了两枚金戒指,后来回到家中,一直没有排出来。这队员想,大概是因为平日吃的油水太少了,心急之下喝光了家里仅剩的油,可肚子里还是一点反应没有,翻来覆去,睡着不觉。 等到开封府衙的军警来抓人时,这队员不免有些窃喜,抵赖说:“捉奸捉双,捉贼拿赃,你看见了吗?你有什么证据?没有的话,凭什么说我偷东西?” 军警开始竟被唬住了,又说:“项六海指认了你。” “他是诬陷,分明是他趁机偷了东西。” 军警正在踌躇时,这队员不小心放了个十分响亮的屁,紧接着开始拉了起来。 一地的屎尿,那戒指此时竟然被拉了出来,当场军警人赃并获,拖着那队员便带走了。 据说,带走的时候,屎尿沾了一身。 更甚者建业坊打火队尚有五六个人,而且趁着起火,他们竟然合伙企图偷出佛堂之中的一尊佛像,据说那尊佛像是镀金的,底下莲花座是上好的玉石。 不过因为佛像太大,当天夜里他们没能带出去。 这件事情很快传开了,由此坊间又多了一个关于打火队员的笑话,建业坊打火队的队长十分生气,当场拍烂了队里吃饭的案子。 木楞管理严格,因此手下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类事件,日前的章二虎还是头一次。 其他打火队确实偶有发生类似的事件,因此多年以来关于民间打火队与各坊民众的拉锯也从未停止,后来有的坊甚至解散了打火队,因为打火队的风气不好。 和善坊打火队的头领张老鹰也前来找木楞商量,他手下也有两个队员被抓了。 “我手下没管好,他们是罪有应得,我们这次恐怕是要全完了吧。”张老鹰幽幽叹了口气。 木楞也跟着在心里叹气,他明白张老鹰的担忧,这次打火队里出了几个盗贼,势必要引起官府对于打火队的非议,甚至是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打火队可能会被整体制裁。 一番长谈,木楞和张老鹰皆是唏嘘不已。 不过,至于要怎么救环饼,众人皆是一筹莫展。 李真金思来想去,还是只能去找那个人了。 自从前段时间的盗贼风波之后,和天楼的白员外侥幸脱身,如今他已经躲了起来,旧日的宅院已经转卖他人,汴梁城里也打听不出这个人来。 要是想找到远二郎,真金一时没有了门路。 之后他又打听到,唐府自从烧光之后,举家搬到了城郊的一所宅邸中。 可是这宅邸在哪里,市井平民中,无人知道。 这时,远二郎却找到了李真金。 有人告诉真金:要想救环饼,去杨青酒家。 路上,真金一直默默观察着来人的样子,细看他虽是男人装扮,可是举手投足间,又多了一种脂粉气,想来是个女子。 或许一切都如张择端猜测一样,远二郎也是个女子。 杨青酒家的雅间里,远二郎一样是男人装扮,眼神之间,也更多锐利和从容。 “或许我有办法帮你。”远二郎开门见山。 “不知道远二郎,有什么条件?”真金照旧是称呼她为远二郎。 “条件当然有,不过要看需要怎么帮你?白菜有白菜价,黄金有黄金价。”远二郎又说。 看远二郎云淡风轻,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真金的心里一股怒火涌了上来。 “白菜价,黄金价。那我问你,人命有没有价,是什么价?我再问你,那我们打火队无辜的人的性命,又是什么价?黄金价?还是白菜价?”真金抑制不住的愤怒。 “不要着急。人命当然有价,万事万物都有价,不过是要看用什么来买罢了。不过方才你说,无辜的人,现在狱中有无辜的人吗?” “有。” “谁?” “我的兄弟环饼,他是被人陷害的。” “有何证据?” “有人证,能够见到石虎,便有口供。” 远二郎记起了石虎,又说:“那你算是找对人了,你可知道,石虎偷的玉佩是谁的?” “你的?” “正是。所以你是说石虎恶意攀扯?” 随后真金一一细说石虎陷害环饼的情况,远二郎仔细听了。 “我帮你把那位环饼兄弟救出来,你肯出什么代价?” “什么代价都可以。”真金没有丝毫犹豫。 “真的?以后跟着我如何?不要打火了。”远二郎笑了。 真金顿了下又说:“只要你能保证救他出来,我什么都答应你。” 远二郎又笑了,之后又说:“罢了罢了,这次算是我还你的人情。如果他真是无辜,我定然救他出来。” 真金当下拜谢,之后远二郎又说:“实不相瞒,这次叫你来,还想告诉你一家更重要的是,能离开打火队尽快离开吧,尤其是你,我这是为了你好,之前你算是对我有恩,所以先来给你报个信,打火队要遭殃了。” “遭殃?”真金一时有些惊讶。 “对,汴梁所有的民间打火队恐怕都有一劫。”远二郎微微叹了口气。 之后,远二郎多少透露了内情。 这次和善坊大火,民居有所牵连,不过主要的灾区还是唐府。其实,这次抓了那么多趁机偷抢的民众,包括那么多民间打火队的人,其间没少了唐仁授给各级官府打招呼。 唐仁授的心思很明显,他要借这次事件出了恶气,同时整治民间打火队。 尤其上次李真金多管闲事,私闯唐府,已经触到了唐仁授的逆鳞,得罪了他,让他记住了民间打火队。 不过,上次碍于是远二郎偷窃在先,他自知理亏,因此放了李真金一马。 这一次,他势必不会放过打火队了,当然,尤其是明义坊打火队被抓的两个人。 “这次的事情,老爷子十分生气,势必会拿打火队开刀。”远二郎又说。 真金不禁叹了口气,莫非真是让木楞猜到了,打火队是要遭殃了? 第62章 解散? 远二郎离开之后,很快有了结果。 俗话说,有权有势好办事。环饼放了出来,他如今已经是两眼无神,见到真金激动得不能自已,抱着真金哭了半天。 本来是个肉乎乎的富态胖人儿,数日不见,竟也像是瘦了一圈。 细问之下,才知道石虎改了供词,承认是他故意诬陷,那玉石挂坠本是石虎藏在环饼身上的,准备之后再悄悄来取。 远二郎打听到了石虎的下落,前去牢狱里吓了他一番。 得知远二郎是唐府中人,这石虎哪里还敢胡诌,当下吓得交了裤子,全都招了。 远二郎交差之后,得意地对真金说:“没忘吧,事情我办成了,咱们之后可是两不相欠了。” 真金行了个礼,之后又感觉有些唏嘘。 平头百姓,明明是无辜的,一日遭了诬陷,便是插翅难飞。可生于官宦之家,明明是个盗贼,却可以瞒天过海,大摇大摆地继续走再汴梁的街头。 “不过以后,要是再有事求我,那可就另说了。”远二郎笑道。 真金无奈地冷笑了下,又说:“就此谢过。但求后会无期,希望不会有事再求你。” 听了这话,远二郎倒是有些恼怒,讥笑说:“怎么,我帮人难道还帮出个仇人来了?” “不敢。可你不过也是个贼,我们就是个布衣伙计,还是讨些平安的日子来过。”真金又说。 “白眼狼。”远二郎骂道。 远二郎十分生气,可看着并没有动怒,反倒是觉得真金这人有些个性。 事情告一段落,可并没有万事大吉,真金隐隐觉得更大的危机,即将又会到来。 据远二郎所说,唐仁授势必不会轻易放过这次哄抢事件中的人。 事实上,这件事情在朝堂之上同样是一片哗然。 他的府邸遭遇火情,之后又被抢劫一空,这件事情同样惊动了当今皇帝。 官家得知后,特意过问了这件事,并且勒令开封府尹要严查严办。 趁此机会,这时有官员上书要废除东京所有的民间打火队。因为目前来看,各坊独立组建的打火队中也有不少人参与到了哄抢财物中去。 俗话说家贼难防,打火队便是养下了家贼,后患无穷。因此应当全部解散,解散以后汴梁遇到火情,由官府各级的官兵统一灭火。 这件事情在朝堂之上一时议论纷纷,官家没有即刻作出决断,据说太子提出了异议,因此事情搁置了。 可事情透出风来,整个汴梁的打火队纷纷沸腾了。 真金带着环饼回到打火队之后,这风已经刮到了木楞的耳朵里。 木楞面色凝重,像一块铁板。 张小凤则情绪激动,两人好似在争论。 “交给官府?难道官府里便是好人多了吗?蠹虫贪官,哪个衙门里没有?这些当官的从军的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清楚得很!不行,绝对不行!” “行与不行,我们说了也不算。全在朝廷上一句话。”木楞叹了口气。 “难道我们就这样任人宰割吗?”张小凤嘴上在喊,心里似乎有满腔怒火。 张小凤失态了,真金起码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张小凤向来少言少语,说话惜字如金。 张小凤又说:“木头,你知道的,我不可能信任官兵。” 张小凤一掌拍向沙袋,登时沙袋竟被打破了,沙土流了出来。 木楞又说:“我也不能信。” 两个人愣了许久,相对无言。 两人都清楚,他们命运全在朝廷一句话,不信又能如何? 不到一个月功夫,有人下狱,有人被冤,之后又传来打火队将要解散的消息,打火队的天阴了下来,山雨欲来风满楼。 阴雨之下,人心也是各有打算。有人心想,解散便解散,解散之后哪里都能随便混口饭吃。但又有人心想,万一解散了,哪里又有容身之处呢? 真金不禁有些好奇,张小凤为何如此反常? 今日他情绪尤为暴躁,手下队员犯了点小错,他上去就是一通臭骂,毫不留情。 打火队大院的气氛好似更加紧张了。 真金心中疑问,便向木楞打听:“大师兄莫非与官兵有什么过节?” “过节,何止是过节,简直是深仇大恨。”木楞幽幽叹了口气。 早听过张小凤曾经做过禁军,不过现在真金才知道,原来他当年还做过禁军教头。 一个小小的教头,说官不算官,说兵也是兵。 张小凤在那段日子里,结识了他的兄弟马步飞,遇到了他的娘子,有了属于他的家,人生一切仿佛都是新的开始。 但同时他也见到了官场险恶,在那一场意外中,他失去了所有。 第63章 张小凤 禁军教头,听上去是个风光的工作。 在建业坊果子巷,谁人不知道禁军教头张小凤? 果子巷,乃至整个建业坊,泼皮无赖街上见了张小凤,往往都躲着走。 众人皆知,张小凤为人正派,好行侠仗义。 果子巷的人家没有被那些街头恶霸欺凌过的,坊间百姓里都说,有事去求张小凤,好过要去找官府。 张小凤家境还算是殷实,自小书没少读,祖上做过地方上的三品大员。后来渐渐落寞,到了张小凤父亲这一代,没做得了官,专心经商,倒也做得还算不错,这个家没有败在手里。 打小开始,父亲对于张小凤的最大期待莫过于是好好念书,走科举正途,入朝做官。官当然是越大越好,光宗耀祖。 不过偏偏张小凤在读书上天赋并不算高,好耍枪棒,后来一直不顺,直到后来得到了禁军军官马步飞的赏识,后来做了禁军教头。 虽是个小小的禁军教头,不过大小算是个官身,好在端上了朝廷的饭碗。这下父亲才算是没有了遗憾。 两年后,张小凤娶了建业坊王员外家的女儿,娘子美若天仙,夫妻之间,琴瑟和鸣。 八年前,张小凤升官了,他和兄弟马步飞同时成了步军巡教使臣,九品武官。 这下算是走上了仕途的第一步。 正英气风发时,也是命运噩耗降临处。 八年前汴梁大火时,太尉总揽京城禁军全部参与灭火,张小凤和马步飞各领手下兵马负责建业坊的灭火事宜。 适逢此时,建业坊已经烧毁了大半,整个京城都乱作一团,民众匆忙逃生,哄抢者混迹其中。 灭火中途,都虞侯李建文赶来督促灭火。 之后又见数家当铺遭到哄抢,当场派马步飞和张小凤前往维持秩序。 待到人群疏散开了,火势已经越烧越大。 眼看情势不明,李建文立刻下令优先全力扑灭坊东南的火。 原来建业坊东南,是太尉的暗邸,也是第二个家。明面上太尉住在城南左厢的另一所宅邸之中。 眼看火势已经向坊内其他民居店铺蔓延,张小凤随后立刻表示不满,质问都虞侯李建文为何要放弃民居。李建文以军令相挟,要辞掉张小凤的官职。 张小凤拒不从命,带着手下贴心的兄弟离开前去救人了。 等到太尉的暗邸得以保全,火势已经将整个建业坊金贯街全部包围了。 这皆是因为李建文将全部兵力投入在东南所致。 张小凤在街上乱窜,更要重要的是,他的家就在金贯街。 等他赶到家里的时候,房屋内外一片大火,娘子和老父亲已经全都葬身火海了。 他甚至寻不见娘子和父亲的尸骨。 从火场出来之后,他心灰意冷。此时李建文正派出亲信,在沿街当铺中四处搜罗,大捞财物。 张小凤这才明白,原来这才是李建文的真正目的。 首先全力救下太尉府邸,便讨好了上司。其次,等到救完太尉府邸之后,火势必将蔓延开来。金贯街有诸多当铺,财物无数。等到街上的人乱成一锅粥,逃命的逃命,奔走的奔走,他正好借此机会,网罗街上的财物。 街上当铺有的是普通商人所开,这样的当铺一般是抢劫一空。有的当铺背后是朝廷上的大员,李建文自当区别对待,派出手下亲信小心看护协助,尽量救人救财。 两下里,李建文的如意算盘打得尤为精明。 马步飞后来升官了。 等到大火结束,张小凤的心凉了,如同被冬日里最凛冽的寒风穿透,那份凉意直透骨髓。 火光虽已渐弱,但空气中仍弥漫着焦土与绝望的气息,每一缕黑烟都似乎在诉说着不可挽回的悲剧。 张小凤站在那里,目光空洞地穿过眼前的一片废墟,那是他曾经温暖的家,如今却只剩下断壁残垣,无声地控诉着命运的残酷。 汴梁大火中,他结识了木楞,这个一心都是打火的男人。 在废墟中,他们一同建立了家园,同样后来他们又一起建立了打火队。 张小凤跟在木楞身后,从未犹豫。 后来,一个消息如同惊雷般炸响在他的耳畔,马步飞升官了。 那个曾经的好兄弟,在火后奇迹般地升官了。 这消息如同锋利的刀刃,在张小凤伤痕累累的心上狠狠划下一道血口。 马步飞,这个跟在恶吏后面的狗腿子。 之后他又遇见了马步飞,划地绝交。 马步飞曾经向张小凤解释,他从未从李建文那里得过任何好处。 “我们这样的军官不算官,就是个士兵,是个苦命人,士兵服从命令,有错吗?”马步飞眼睛猩红。 “没有错,但是我不愿意做这样的兵,也不愿从这样的军。”张小凤说。 他们终究是分道扬镳了,张小凤在心中暗暗发誓:这是家仇,我永远也不会忘。 大火从来都是从平民中间烧起来,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这又不仅仅是家仇,更是国恨。 这一切的一切,都如同重锤般,一次次敲击着张小凤脆弱的心房,提醒着他这段无法忘却的仇恨。 李建文,高太尉,这些高官,张小凤的心里早就为他们准备好了复仇的利刃。 真金听了张小凤以前的事情,唏嘘不已。他这才明白,怪不得他一直和左军巡使马步飞如此不合。 但是更为让张小凤气愤的是,从马步飞那里得知,现在向皇帝提议要取消民间打火队的人正是李建文。 如今的李建文已经不再是都虞侯了,乃是当朝枢密院签书枢密院事?,也是枢密院副长官之一,负责具体的军事事务的处理,也即枢密使唐仁授的直属手下。 签书枢密院事?是从二品大员,这让张小凤更加绝望。 难道鱼肉百姓,便可以步步升迁? 打火队真的要取消? 李真金同样一筹莫展,这时张择端想了许久,又说:“我有一个大胆的办法,要犯天颜,很有可能丢了命,也有可能为打火队赢得一次机会,你敢不敢?” 真金有些疑惑,问道:“犯天颜?” “对,犯天颜,摸龙须。” “我敢。”真金回答道。 第64章 犯天颜 所谓摸龙须,张择端的意思是直接去找皇帝。 当年张择端是摸过龙须的,一幅江山破碎的农民起义图摆在了官家面前,官家非但没有恼怒,反倒是夸张择端画工不错。 其实官家心中十分不悦,但他更愿意看到张择端比他还要不悦,比他还要难受。 张择端想离开画院,他就偏偏不让张择端离开。他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他可以这样,他也乐于这样,大概这便是钱财买不来的快乐,滔天的权势带来的快乐。 如今听闻,因为太子反对,因此取消打火队的决议尚未落实。 正好这会倒是个空当,说明官家也正在犹豫。 张择端跟着官家花了多年的画,以他的了解,依着官家的脾气秉性,这些除了书画之外的琐事,他从来懒得操心。 如今太子与朝臣之间产生了异议,他非常乐意看到这些大臣们接下来会找出什么样的理由,以及太子会有什么样的表现。 他并不急于同意太子的谏言,太子是将来的皇帝,是天下的当家人,不如教他去历练历练。 这个节骨眼上,或许微微推波助澜,官家便会倾向于站在太子这一边了。 “这恐怕不是白日梦话,我们怎么能够见到官家?你难道有办法?”李真金慨然长叹。 张择端哪里还能见到官家?自从离开宫廷画院,张择端再无缘见到天颜,更重要的是他也不想去见。 “我没有办法,可我知道一个人有办法。”张择端说。 张择端没说出口,真金已经猜到了,这个人就是绣娘。 张择端随后带着真金又来到了细柳巷,敲开了冷花娘的院门。 徒弟阮玉儿立刻调笑说:“醋坛子又来喽!” 自从张择端来到打火队后,他每逢发了例钱便来看望绣娘,这次带个橙酿蟹,下次带点栗子糕,从不空手。 打火人没几个钱,这些已经算是最拿得出手的礼物了。 不过上次来到这里遇见了官家,他一时冲动和绣娘吵了一架,之后便没有再来。 这次来,张择端有些羞愧和难堪,感觉面子拉不下来。 “来就来了,那么大声做什么。” 此时又传来绣娘的声音,这才见她从房内慢慢走了出来。 绣娘见真金也在,又问:“莫非是你们打火队又出了什么事情?” 张择端点了点头,朝真金使了个眼色。 “实不相瞒,这次前来叨扰绣娘,属实是万不得已,前日里和善坊大火,想必绣娘早就听闻了。大火之后,朝中有人提议,要废除民间所有的打火队。” “哦?废除?废除之后怎么办呢?”绣娘又问。 “废除之后,但有火情,应该是由厢兵以及各级府兵灭火。”真金又说。 “如此说来,以后便不需有打火队了。不过这个我怎么能够帮得上你们呢,小娘子实在是不解。”绣娘说。 “我们要见一个人。”张择端这时插话说。 “你是说官家?” “对。” “我说呢,果然是无事不登门啊。”阮玉儿笑着说,话里带着些讥讽。 张择端的脸蹭地一下红了,之后又说:“这件事情,只能你来帮忙,约官家一面,若是时机成熟,我们会在巷外等着官家,当面向官家进言。” “若是想见官家,你应该有的是办法。不如托画院的人呈上一幅画,见了张正道的画,想必官家会想见你一面吧。” 张择端犹豫了许久,又说:“我当时离开画院,像只过街老鼠,恐怕画院里没有人会再想见我了吧。” 听了这话,绣娘不忍再揭张择端的伤疤,思量了一会之后又说:“好,我答应你们,想办法约来官家一面。” 真金十分惊喜,当下行了个礼说:“如此,多谢绣娘了,以后但有差使,我们打火队众兄弟在所不辞。” “如此说来,倒还真有一件差事。” “什么差事?” 绣娘没有开口,自然地看向了张择端。 真金会意,悄悄在张择端耳边说:“张大哥,这下要靠你了。兄弟我先回了,不要坏了我们的事啊。” 说完之后,真金又对绣娘行礼告辞了。 院子里只剩下张择端和绣娘两个人,空气之中透着静谧。 阮玉儿在案上摆放了简单的饭食,太阳也十分懂事,倏地一下落了下去。 月光如洗,悄然洒落在古朴的院落之中,每一寸砖石都镀上了柔和而神秘的银辉。 “不知道留我下来,要我做什么?”张择端问道。 万物静默,唯有张择端与绣娘的身影,在这静谧的夜色下显得格外鲜明。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绣娘轻启朱唇,略带讥讽。 “真心不知。” 绣娘不同张择端计较,转而又说:“不知不觉天就黑了,白天太阳总是那么亮,心里要是藏着什么东西,总不好拿出来,现在天黑了,你心中藏着什么秘密,说说吧。我不想你有事情瞒着我。”绣娘的目光深邃,静静地望着张择端,仿佛能洞察人心最深处的幽暗角落。 张择端闻言,身形微颤,那双握惯了画笔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他深吸一口气,让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我是个罪人,害了太多的人命。这双手早就不是画画的手了,现在它上面已经沾满了鲜血。”说到此处,张择端微微叹了口气。 绣娘闻言,有些惊讶:“你是什么意思?” “宫廷画院里,我曾一时失手,引发了那场不该有的火灾,烧毁了无数珍贵的画作,也害了好几条人命,他们都是我昔日的同僚啊。后来,外人都只知道我是被逐出了画院,但不知道的是,我是个杀人凶手……”说到此处,他的声音中不禁夹杂了一丝苦涩与悔恨。 绣娘在一旁细细听着,许久没有回话,她的心里也有些震惊。 “我曾经想过死,可是没有死成。我不该活成一个废人,可我总觉得活不成一个完人。”张择端的眼眶红了,他别过头去,不想让绣娘看到眼泪落下。 “所以,你说要赎罪,所以才去了打火队。”绣娘又说。 “赎罪,我活着唯一的意义恐怕就是赎罪了吧。”张择端回答道。 绣娘静静地听着,她的眼中没有责备,待张择端说完,她上前拉住了张择端的手,轻轻开口:“不怪你。那么,你接下来打算如何?” “打火,还是打火。”张择端又说。 “那我呢?”绣娘问。 虫鸣阵阵,张择端没有回话。 “那我们呢?”绣娘又问。 张择端还是没有回话,他放开了绣娘的手。 “那日一去不回,难道,你不需要向我赎罪吗?”绣娘的声音有些颤抖,眼眶有些泛红,甚至她感到整颗心都在颤抖,她终于问出了这句憋在心里许久的话。 张择端愣住了,自从那场大火以后,他便如同断了线的风筝,飘摇不定,但再也无法找到那片曾经属于他的天空。 可是绣娘又何尝不是如此? 绣娘的心同样断了线,飘摇不定,无法找到属于她的寄托。 张择端抬头望向星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还有一丝温暖。 “绣娘,从今往后,我这一人一身,都是你的了。无论是风雨还是晴天,伴你左右,你想让我如何赎罪,我便如何去做。”张择端说。 绣娘听了这话,心里仿佛经过一阵暖流,她再也没有其他要问了。 月光下,两人的身影默默相依,仿佛整个世界都为之静止。 这一刻,所有的过往与未来,都凝聚在了张择端的这番话里。 张择端终于说出来了,他敢于在绣娘面前说出他曾经无意犯下的恶行,说出他心中最大的愧疚,他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对他来说,张择端又是一个敢于面对自我的人了。 那日张择端回到打火队后,告知了真金确切的消息。 绣娘已经托人带话过去了,大概不过两天,便会有消息回来。 到时候官家会来到细柳巷,真金便可以跳出来向官家说明厉害:若是取消民间打火队,汴梁的防火灭火,恐怕会更加糟糕。 不过,绣娘那边还没有传来消息,打火队又出事了。 张小凤被打了个鼻青脸肿,一瘸一拐地回来了。 众人皆是既惊又慌,像大师兄这么冷静的人,怎么会惹上是非呢? 第65章 军中盗贼 张小凤的腿伤并无大碍。 汤大夫说张小凤的鼻梁断了,以后需要固定好,不要动,也不能碰,要不然以后会长歪。 张小凤生得尤为硬气,眼神似剑,眉眼如刀,不说貌比潘安,倒生得就像是个英雄好汉。 这下英雄折了鼻子,打火队众人皆十分愤慨。 汪子路也学起章二虎的口头禅来,叫嚷着说:“老娘老子的,谁干的,我们定要把这口气找回来。” “坐下待着,这事不能意气行事。”张小凤呵斥了一番。 等到汤大夫离开后,真金才悄悄向张小凤探听了事情的缘由。 张小凤说出了一件大事,前日里和善坊大火,军队中也有人趁火抢了东西。 原来那日,张小凤本来陪同木楞去寺庙焚香,期望能够盼着神灵多少能够眷顾他们这些打火谋生的汉子。 张小凤心情郁闷,本想在寺庙周围转转。 不料却遭人一棒子打在了脑后,等他反应过来才认清楚,原来打他的人是寺庙周围的灾民。 寺庙周围设有临时救济点,用以照料在和善坊大火中受到损害的居民。 和善坊大火烧毁民居不到十所,遭殃的老百姓也不少,这几日他们都是睡在寺庙里。 灾民名叫鲁二,鲁二本来好不容易置下了一处院子,妻小团圆地住了进去。没想到一场大火,烧毁了这么个安乐窝。 更重要的是,起火当天,他多年积累下的银钱盒子也让人趁机抢了去。 鲁二今天四十有余,本来指望这些家当过好后半辈子。 眼看张小凤从庙里出来,他看着分明就是抢钱那人,因此打了张小凤一棒子。 白白挨了一棍,张小凤昏昏沉沉,等到他回过神来,才弄明白事情原委,冷静了下之后,又问鲁二:“你怎么能够确定那贼就是我?” “那人我看得清楚,右胳膊上的刺青是一个虎头。”鲁二说。 张小凤的右臂上确实纹有一个虎头,这本是他在禁军时的印记。 这样的文身他和马步飞以及麾下士兵全有,有的是虎头,有的是猛蛇,有的是张小凤这下立刻明白了,这贼人定是灭火中趁乱抢劫的兵士。 之后张小凤又问了鲁二那士兵的身高样貌,鲁二又说:“我想起来,他的脸上有一块脖子上有一块胎记,天色太暗,样貌看不清楚,但是这胎记是红色的,在火光之下尤为显眼。” 当下张小凤又道:“你看我有胎记没有?” “没有,大哥,确实是我错怪你了。”鲁二又说。 “看年岁,我应该称你一声哥。我答应我,一定帮你找到这个罪魁祸首。”张小凤又说。 他心中十分气愤,这盆脏水怎么能泼在打火队的脸上呢? 当年他便是因为军队跋扈,才离开了军队。 如今,平白无故他又摊上了这样的冤屈,这叫他怎么能够承受呢? 张小凤在马步飞的营房外蹲守了一天,果然看见一个带红色文身的士兵出来。 这个士兵他还认得,名字叫胡江,早先在禁军时,他便是个刺头。按说如今做了军警,尚且还不如禁军。 随后张小凤一路尾随,发现那士兵进了当铺,当了一枚玉镯,虽不名贵,但在寻常人间看来已经是难得的稀罕物。 后来张小凤一直悄悄跟踪胡江,但没成想胡江早就发现了张小凤。 胡江没有直接回营,反倒是引着张小凤来到了一处偏僻的巷子,纠集了几个士兵打了张小凤的黑棍。 好汉也怕偷袭,张小凤身手也不错,可等到反应过来之后,已经挨了不少下。 当下他出手赶走了那几个士兵,张小凤心中不平,直接去找了马步飞。 马步飞叫来了胡江那几名士兵,每人各打了军棍,算作让张小凤小气。 张小凤无心感激马步飞,反倒是大骂他一顿。 “你知道,我不是为了出气,是他们抢了财物。当铺的老板可以作证,胡江卖了一枚玉镯。”张小凤又说。 谁知这时胡江却说那手镯是祖传的宝贝,并非是鲁二家的。 马步飞又质问其余那几个士兵,士兵们全部矢口否认。 凝思许久,马步飞一时间也没有证据,随后便不了了之了。 其实马步飞心中了然,这些手下的军警,难保不是在撒谎,可没有确实的证据,他一时也无法处理。 俗话说,众罪难罚,若是真的彻底调查起来,手下有偷偷顺走人家财物的事情不在少数。 马步飞一路送张小凤来到了街口,想找他解释一下,可张小风哪里还听得进去? “一丘之貉!”张小凤痛骂了马步飞一顿。 张小凤回来后,真金得知了来龙去脉,当下胸中也涌上一股怒火。 “查,定要查到证据!让朝廷知道,不仅仅是打火队里才会出窃贼!” 第66章 真金入狱 汤大夫开了药,之后让张小凤卧床休息。他的鼻子用支架撑了,包着裹帘,已经是一副惨象,不过眼神依然刚锐。 众打火队员们围在院里,纷纷长吁短叹。 “他伤我凤哥一只鼻子,我便要他两只耳朵。”汪子路心中一直愤愤不平,一人在角落里兀自念叨。 听了汪子路的话,众人也纷纷附和,有人提议,等那兵痞胡江夜间出来耍时打他个黑棍,之后痛打他一番。 真金摇了摇头道:“这样一来,事情势必要闹越大,不如先找到证据,等证据在手,告官。” 之前真金抓贼抑或是调查纵火案,深入下去从来都是输在了没有把证据握在手里,有前车之鉴,他不得不多加小心。 汪子路听了这话瞬间急了,又说:“事不关己,你话到时说得轻巧。” 李真金也不与他争论,他知道汪子路素来最重感情,说话有时也一时冲动。 当下循着张小凤所说,找到了鲁二,详细打听了鲁二家丢失的东西,果然有一个玉镯。 细细问了,那玉镯的样貌形容,得知原来这玉镯曾经断过,又重新用黄铜修补。 如此一来,如果能取得当票,届时到当铺一验便知。 包三将此时又打听到胡江那厮本来是家住在坊,平日里家中只有老父一人。 真金便夜间悄悄潜入胡江家中,老父年老耳聋眼花,真金小心翼翼,但他搜遍了家中,仍然不见当票。 真金又想,难道这当票被胡江放在了军营? 左军巡士兵一般都住在军营,平民若是私闯军营,必然是有违律法。 真金回到了打火队,与众兄弟商量了这事。 他犹豫了许久,还是决定去闯军营。 环饼向来耿直赤诚,他听了这话,立刻拦阻真金道:“不行哥哥,还是我去。真铃妹妹还有干娘,都需要人照顾,你不能出事。” “放心,不会出事。出了事,家里还有你嘛。”真金安慰环饼道。 王二竿又说:“我来,翻墙跨院,我最是擅长,保证不会被人发现。” 包三将这时揪住王二竿轻巧的身子,甩到了旁边,又说:“你这个细身板,还是好好休息吧。还是我去,就算是被人发现了,任他十个八个,不会有人抓住我的。” 众兄弟们争先恐后地要去,真金心中不免有些感动,反倒是一时无措了。 “我去。”这时一个声音传来,众人看去,原来是汪子路。 汪子路气性大,不过气也消得快。 “怎么说也应该我去,谁伤了我凤哥,我便不饶他。”汪子路说道。 “你莫要冲动。好,不急,我们想想办法,看看怎么智取。”真金又说。 “之前是我对你太冲,错怪你了。你说,怎么干,随时叫我。”汪子路认真地朝真金行了个礼。 汪子路很少如此正经,真金见了,连忙也还了个礼。 真金说是再想想办法,可哪里还能有什么好办法呢? 他已经打定了主意,独自前往。到了当夜,趁着夜深人静,真金便悄悄溜去了。 此前,他特别找张小凤打听到了军营大概的位置布局。 趁天还没亮,真金事先夜里潜入了营内,钻到了通铺下面。 第二天天一亮,士兵们纷纷起床去参加操练。 营房内没有人了,真金便又钻了出来,找了许久方才发现胡江的床铺。 铺位上,每个士兵都有各自的名牌,这也好认。 真金果然在床上搜出了那个当票,正待出门,这时一个士兵却回到了营房。 这下,真金正好被抓个现形。 “你是什么人!”那士兵立刻察觉不对,朝着外面喊了起来。 这时营房外面出现一个身影,一棒子打晕了那士兵。 这人正是汪子路。 “你找得我好苦,不够仗义。”汪子路说。 不等回话,汪子路立刻拉着真金绕到了营房后面,翻墙逃了出去。 两人一路走着,真金只觉得闻到一股强烈的臭味,呛人口鼻。 这味道是从汪子路的身上散发出来的。 细问之下,真金才知道,原来汪子路昨夜就跟了出来,进到军营后跟丢了真金,遇到巡逻守夜的士兵,一时藏无可藏,便躲进了军营东司后面,屎尿熏了他一夜,甚至还一不小心踏进了粪坑里面。 真金忍不住笑他:“苦了你了。” 汪子路骂骂咧咧道:“还不是因为你,说,你到底藏在哪了?” “营房通铺下面。” “怪不得我找不到。是个好办法。” 两人拿了当票,便去当铺里赎回了玉镯,果然玉镯上面有黄铜修补的痕迹,与鲁二所说不差。 这下拿了赃物,真金便拉着鲁二去报官。 不过还没有等真金赶到开封府,开封府手下的军巡士兵便围住了他们。 为首的正是胡江。 其中一个士兵说:“就是他们偷了当票,还打晕了我。” 胡江本身便是开封府下军巡士兵,有缉拿盗贼之责。 “哪里来的小蟊贼,偷到我们身上来了。拿了他们。”胡江又说。 哗啦啦涌上来几个军巡士兵,一并拿了真金和汪子路,押着送往开封府去了。 消息传到打火队的时候,众人都愣住了。 李真金和汪子路羁押候审。 木楞的眉头立刻皱得像是烂瓜,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打火队本来都是人心惶惶,偏偏此时真金和汪子路又入狱了。 这时阮玉儿又来到了打火队,传来了绣娘的消息。 官家要来了。 张择端百爪挠心,他必须去见官家。 要救真金,恐怕也就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这下只有他去摸龙须了。 第67章 摸龙须 其实张择端不想再见到官家。 是,他是全天下最有权势的人。 当年张择端误烧了画院,本来做好了死的准备,若是可以,画院中枉死的性命,他本来也可以命相抵。 可偏偏官家放了他一马,张择端觉得更加无颜面在世,他要怀着愧疚去过接下来的半生。 如今这份愧疚又漫上了他的心头。 张择端早早躲在了绣娘的闺房之中,天色暗下,官家的马车才从满城的灯火中穿梭而来,悄悄入了绣娘家的院门。 官家的年纪方才四十出头,看起来竟还有几分俊朗与潇洒。 官家没有架子,绣娘行礼之后,请官家坐在了院中。 “陋室小院,官家见笑了。”绣娘说道。 “今天我是为了人而来,地方并不重要。”官家的眼神望向绣娘,眼中既有爱慕,又有钦佩。 这话让绣娘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张择端透着窗户看到外面,内心复杂,好似炒起了豆子。 “官家说笑了,小娘子不过是市井中的平常女子,哪里值得官家亲自跑来一趟。难道官家不是为了看绣?” “对,自然是要看绣,绣娘的绣,谁人不想见识?” “官家又说笑了,官家的画才是天下第一,无出其右。” 绣娘摆了摆手,阮玉儿当下展开了绣娘的绣作,芙蓉跃然布上,花枝上,一只锦鸡正在栖息,一旁还有两只蝴蝶绕花飞舞。 绣娘绣的正是《芙蓉锦鸡图》。 《芙蓉锦鸡图》是官家所画,后来经人摹画,早就流传入市井之中。 民间画者多有效仿,但未曾有人画出官家画中的精致与贵气。 不过,这绣让官家为之一震。 走线之细,不仔细分辨是看不出的,色彩之真,让人看了神色恍然,仿佛鸡叫就在耳边,蝴蝶就在眼前。 许久,官家的眼睛未曾离开绢布。 “好,好,好。” 官家连说了三声好,他身边的宦官随从连个大气也不敢喘,似乎他们也没有见过官家这副样子。 “什么是画?天底下,当真有画吗?”官家喃喃自语说。 众人皆是一脸疑惑。 “天底下,当真有这样的锦鸡吗?”官家又说。 “我绣的锦鸡,天下有。官家画的锦鸡,天下想必是寻不见。”绣娘说道。 “哦?”官家有些疑惑。 “这锦鸡不过出自于寻常凡人之手,所以自然好寻。但是官家笔下的锦鸡,是出自天子之手,人间自然是见不到。”绣娘微微一笑,便不再去看官家。 可官家的眼睛,却黏在了绣娘的身上。 绣娘这话说得好听,官家心里十分开心,这芙蓉锦鸡图更是让管家大开眼界。 他知道他不是什么天子,不是什么真龙。 他叫赵佶,像天下所有人一样,有名有姓,肉眼凡胎。 “绣比画要好,也比画要难,丝线之细,竟能模仿出天下所有的神物,奇,奇,奇。这个可以送给我吗?”赵佶又问。 “官家若是喜欢,那是小娘子的福分了。”绣娘行了个礼,之后又说:“不过,小娘子另外准备了一件礼物,想要献给官家。” “哦?是什么东西,让朕看看。”赵佶有些迫不及待。 绣娘随即摆了摆手,阮玉儿又抱来一个精美的盒子,看起来里面装的也是一幅画。 赵佶笑了起来,又说:“今天我算是大饱眼福了,绣娘的大作,竟然有缘看个够。” 等到阮玉儿把盒子里的绢布铺开,赵佶反而有些困惑。 绢布上所绣,确是一幅画。 画上是一幢起火的酒楼,酒楼旁边分别是十数个打火队的汉子,有的救人,有的扑火。 绣得逼真,让人仿佛看到火烧面前,风吹耳边。 四周空地上,伤者又有十数人,有的痛苦,有的哀叹,有的倒在地上久久不起。 绣的凄惨,好一幅令人心痛的火灾惨像。 “这是……”赵佶看得疑惑。 “这便是我要献给官家的礼物。”绣娘回答道。 “似曾相识……”赵佶喃喃道。 这画确实是看得眼熟,让他想起一个人来。 这个人狂傲不羁,狂悖犯上是家常便饭。 这个人此时正躲在绣娘的闺房里,悄悄看着外面发生的一切。 “绣娘送我这幅画,想必是有什么话说?”赵佶想起前日里朝堂之上,有人提议要裁撤民间打火队,如今这幅画出现在他的面前,想必不是巧合。 “小娘子敢问官家,为什么有人愿意打火?” “为了保护一方百姓平安。” “还有呢?” “为了打火救人?” “还有呢?” “还有什么?” “为了活命。”绣娘又说。 对,很简单,为了活命。 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为了活命而操心。可官家不是,官家从来不会因为柴米油盐发愁,因为破屋漏窗愁眉叹息。 这是绣娘的心里话。 “小娘子见识浅薄,但我想,民间打火队事关多少人的生计,涉及汴梁百姓防火安危,我想还是慎重一些要好。” 官家没有回应,他好像有些失望,原来绣娘根本不是想见他,也不是真心想与他切磋画艺。 “这件事情,不要再提了。”赵佶说道。 绣娘还想再说些什么,眼看赵佶起身背了过去,又一时无措了。 张择端心里纠结万分,此时大喊道:“官家,百姓家里可有太平缸?” 太平缸是宫内的防火水桶,因此名叫太平,希望保佑太平无事。 这一声叫喊,惊住了赵佶。 张择端此时出现在赵佶的面前,忘记了行礼。 两个人面面相觑,皆十分惊讶。 “原来是故人……”赵佶喃喃道。 第68章 龙须不怒 赵佶欣赏张择端的才华,自从他把张择端逐出画院之后,他也曾派人往民间走访,不过消息全无。 没有人再见过张择端,他也没再有新作问世,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难道他不再画画了? 赵佶心中曾有过这样的疑问。 如今的张择端已经是一身布衣,丝毫不见当初的锐气,不细看,一不小心便淹没在汴梁洪洪人流之中了。 许久,赵佶才认出他来,但他仍然故意发问:“你是何人?” “鄙人张择端见过官家。”张择端回道。 “张择端?好熟悉的名字。” 赵佶立刻明白了现在的情况,真正请他过来的人,恐怕就是张择端。 难怪他几次要见绣娘一面,绣娘都推脱不见,今日竟然要请他过来。 果然不是看画这么简单。 “鄙人现在仅是明义坊打火队一个平凡人,官家自然记不起,也记不住,更不劳官家惦记。”张择端行了个礼,客套地回应。 听了这话,赵佶似乎十分惊讶,又说:“我找过你,没有找到。谁能想到你去了打火队。” 赵佶比张择端要大十岁,可是向来视张择端如同龄知己一般。 在还未登上皇位时,他便与张择端相识。 那时张择端跟在父亲身边做学徒,父亲张之海是个工匠,擅长设计园林房屋。 张择端自小耳濡目染,提笔便可以画下亭台楼阁,又或是山野民居。 那时的赵佶被封为端王,生于皇家,养尊处优,诗词书画样样精通。 张择端吸引了他的注意,初次相见,张择端不到十岁。 父亲张之海前来设计端王府邸,画了几种亭子的样式,这几种样式皆是当朝流行,甚至是还有从古画中发掘而来,可端王赵佶都不满意。 张之海绞尽脑汁,彻底是黔驴技穷了。 这时他惊讶地发现,一旁的小张择端捡起烧断的木棍,在石板上画出了一款新的亭子样式。 虽然线条不甚清晰,断断续续,不过风骨俱佳。 赵佶见了这亭子之后,驻足观看了许久。 尤其是亭子的最后一笔,尤为绝妙。 亭子的四角悠然翘起,好似跃跃欲试,欲飞跃云霄。 正所谓画龙点睛,这最后一笔让这亭子多了生动气韵。 欧阳修有文章曾经写道: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 赵佶感慨说:“有亭翼然,有亭翼然,翼然二字最妙,但是世间真的有人能画出这两个字的妙处和神韵,实在是难得。” 得知这亭子是张择端所画,当下赵佶又把张择端叫到了书房。 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小张择端提笔便画,没有丝毫犹豫,好似胸中早就已经有沟壑万千。 那是张择端第一次用画笔作画,整幅画一气呵成。 有亭翼然,飞跃纸上。 赵佶这下是又惊又奇,但心中更多的还有嫉妒。 “为何偏偏我没有这样的才华?”赵佶在心里这样感慨。 赵佶问张择端:“之前画过画吗?” “画过。”张择端有什么答什么。 “画过什么?” “牛马猪羊,亭台楼阁,花木虫鱼,都画过。” “哦?在哪里画的?” “地上。” “地上?在地上画好啊,用什么画?”赵佶笑了。 “树枝。” “树枝?树枝也能画画?” “对。画笔与树枝又有什么分别?”张择端望着赵佶,眼神单纯无暇。 这话他竟然无法反驳,赵佶又笑了,他也是笑自己。 对啊,画笔与树枝又有什么分别? 这话在一个孩童的嘴里说出来,赵佶又感觉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心里暗想,这孩童将来或许大有可为。 之后,他问张择端愿不愿意留在府里,可张择端却拒绝了他。 张择端说:“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大宋的大好河山。” 赵佶没有强留,把最珍爱的画笔送给了张择端,他说:“或许,有缘我们还会再相会的。” 果然,十年后,张择端又来到汴梁游学,他入了宫廷画院。 此时,已经登上皇位的赵佶在当年他送给张择端的画笔上,写下了几个字:天下第一人。 这是他常用的花押。 以至于后来,张择端离开画院。 赵佶也从未见过像张择端这般如此有绘画天赋的人。 如今张择端不再拿画笔了,手里拿的是打火用的火钩,赵佶的心中又莫名多了一丝惋惜。 “有什么话就说吧。”赵佶说道。 “鄙人斗胆在此向官家进言,还请管家,不要撤销打火队。” “为什么?”赵佶此时已经一改方才的样子,恢复了身为管家的权威和严肃。 “汴梁的百姓离不开打火队。” “还有呢?” “打火队的人也离不开这份生计。” “还有吗?” “……前日里,和善坊大火,打火队有人趁火抢劫,案情不明,有的属实,有的乃是有人栽赃陷害,更何况,开封府军巡士兵中,同样有人趁起火偷抢百姓的财物,还请管家彻查,还我们打火队一个清白。” “那就是说打火队确实是有人哄抢财物了?”赵佶又问。 “……是” “你说军巡士兵哄抢财物,可有证据?” “……没有”张择端的头上已经起了冷汗。 赵佶沉思很久,没有回话。 “既然没有证据,这话就不要说。民间打火队的事情,容我再考虑考虑吧。我们难得再见,本想可以叙叙旧,可今天天色晚了,算了吧。” 赵佶说完,便起身准备离开。 “官家,这是关乎整个汴梁的大事啊。”张择端又喊道。 “太子并不想裁撤民间的打火队,找好证据,找对人。” 官家显然有些失望,挥了挥手离开了。他今天本来是要与绣娘相会,没想到中间又生出了朝政的是非,不免感觉有些搅扰兴致。 看着官家离开,张择端愣在了原地。 去找太子?官家是什么意思? 见张择端惶惑不已,这时绣娘又说:“官家已经同意了。” “同意了?” “官家的意思我猜测不错的话,是想让你出面找到太子,太子若是再次提出反对,官家自然会不会同意裁撤。不过前提是要找到证据才好。” 绣娘的分析头头是道,不禁让张择端佩服。 如今真金还在狱中待审,如何找到太子? 第69章 议事堂又见老对头 羁押候审的日子并不好过,这几天和真金住在一间牢房的都是汴梁四处的罪犯。有的杀人越货,满面凶光。有的聚众抢劫,满脸横肉。也有的是像真金一样被冤枉抓了进来,不过真金不敢相信,因为到了这的人都说自己冤枉。 真金这几天几乎没怎么合眼,其一是因为这里的屎尿味太大了,尿桶没有人清理,整个房间里都是一种令人恶心的臭味。其二是担心有人报复他,这个人说的是牢房内的倪大。 倪大一脸凶相,横肉遍生,看着十分吓人。 不过实际上他是个外强中干欺软怕硬的货色。 倪大因为涉嫌杀人被抓来的,但其实倪大根本没有胆子杀人,被害人是他的同伙误杀,同伙跑掉了,因此官兵便抓了他进来。 倪大凭借着一膀子力气,在牢房里横行霸道,甚至逼迫狱中的四猴喝尿取乐。 四猴生得瘦弱,根本无力反抗。 真金见了后,替四猴出头,不料反而惹怒了倪大。 倪大出手打了真金一顿,之后倪大又说:“你要出头也行,以后我就看你喝尿了,你们每个人都来踹他一脚,谁要是不听话,我就打他。” 听了这话,牢房之中的其他人纷纷上来踹真金,轮到了四猴,四猴念在真金替他出头的情义,硬是不打。 倪大见了,火气陡然升上来,抓住四猴又是一顿暴打。 此后,牢房之中的派别已分。 四猴和真金成了挨打的,有时趁着他们睡着了,倪大便领着牢房中其他人轮流打他们一遍。 牢房之中的粗米饭本来就不多,又糙又干,可是这样的饭他们也吃不上了。倪大每日抢了他们的饭,分与众人。 这样过了两天,真金头昏眼花,为了避免牵连四猴。 真金干脆也不搭理四猴,每日不睡,同倪大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相对熬鹰。 这天深夜,真金照旧是没睡,静得可以听到虫鸣声。 此时牢房门开了,黑乎乎的牢房里,一伙神秘人带着牢头把李真金带了出去。 出了牢狱,那伙人又给真金蒙上了黑布,带去了别的地方。 真金眼前一片漆黑,到了地方,他甚至分不清白天或是黑夜,更不用说这是哪里。 此外一并被带来的还有鲁二,真金分明听到鲁二在呼喊。 “官人,你们要把我带往什么地方去啊,老夫一把年纪了,经不起折腾。” 真金听来,鲁二的声音慌里慌张,想来他也不知道身处何地。 不过一会,来人揭开了他们眼上的黑布。 “是你亲眼看见胡江当了玉镯?”这时一个年轻的声音传来。 真金看去,是一位年轻贵气的郎君,身后还跟着几位随从。 “你是什么人?”真金又问。 “什么人你不需要知道,我们知道你们两个的事情。这两样东西你们看一看,如果确实,敢不敢作证,我家公子保证给你申冤。” 这时随从拿出了当票和玉镯,分别教真金和鲁二确认。 这确实是丢失的当票和玉镯,不过真金心里惊讶,不知他们怎么搞到手里来? 过了半晌午,随从又带着他们来到了后院的厅堂之中。 堂内坐着几位官大人,看样子都是高官,不过真金皆不认得,除了唐仁授。 真金没想到,这个老对头如今再次相见。唐仁授注意到了真金,面色不禁冷了下来。 年轻的郎君居坐中央,又说道:“人证,失主,全部都在这里。” 听了这话,几位大人面色都不好看,都不作声。唯独唐仁授轻哼了一声,也没有回话。 年轻郎君又问鲁二:“这玉镯是否你家所丢?” 鲁二连称是。 年轻郎君再问真金:“当票在此,你是否亲眼所见,军士胡江当了这玉镯。” 真金说道:“鄙人亲眼所见,若是话中有假,天打雷劈。” 真金说这话的时候特意发狠,之后又特地看向唐仁授。 年轻郎君笑了笑说:“唐枢密看,这事应该怎么处理啊?” 唐仁授一脸难看,随即那郎君摆了摆手,随从们把真金带了出去。 到了晚上,他们便又被手下人蒙上黑布。 等到他们为真金摘下黑布时,天也已经黑了,他已经身处明义坊。 不过几天的时间,真金又回到了打火队大院。 一时间,他还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惊讶之余他连忙找到了张择端。 见了真金之后,张择端还有些恍惚,他心里感慨,不愧是太子,有着通天的本事,说放就放出来了。 细细问了张择端,真金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前日里,张择端得到了官家的回复,提醒他们去找太子。 可太子住在宫内啊,东宫之高贵,寻常人无缘拜访。 绣娘家的院子不大,可是慕名来过的贵客不少。 太子詹事李部童便曾是绣娘的座上宾。太子詹事负责东宫的一应后勤事务,至于李部童则更是太子赵桓的身边人。 当下绣娘叫来阮玉儿,让她拿着名帖前去拜访李部童。 转过天来,李部童便回了帖子,告诉绣娘,太子赵桓已经知晓,提供的线索正是时机。 所谓线索,便是指军巡士兵胡江趁机偷抢民间财物一事。 前日里朝堂之上议论纷纷,枢密院事李建文提出要取消京城所有的民间打火队,此后由官府的禁军、厢兵等军士负责打火,太子赵桓便不同意。 赵桓料定,李建文的主意定然是来自枢密院***唐仁授。如今的赵桓正是初生牛犊,年轻气盛,很想干出一番事业。他心里明白,如今汴梁军士嚣张跋扈习惯了,若是让他们负责打火,百姓的遭遇恐怕是更惨。 赵桓早就对当下军队贪污等乱象忍无可忍了,他正想找机会给唐仁授敲个警钟,无奈没有证据,这个时候,张择端正好送上了线索。 张择端得到了太子的回信,便回了打火队。 没想到不出一天,真金便被放了出来,真是龙子之怒,阴晴不定。 真金听完之后,感慨道:“难道那个年轻的郎君便是太子?” “太子?你见到了太子?”张择端又问。 真金便把他遭遇与张择端说了,张择端说:“想必是太子的人带你去了议事堂,当场给唐仁授来了个下马威,不然还能有谁把当朝大员叫来呢?” 真金有些惊讶,看那年轻的郎君待人随和,谈笑风生,丝毫没有威仪,心里更奇了。 “如此说来,事情或许会有转机?”真金又问。 张择端想了想道:“应该这两日就会有消息。” 毕竟真金都被放回来了,打火队的气氛这下稍微缓和了一些。 人心思动,真金为了稳住打火队的人心,边说道:“太子向着我们,要不然我能像囫囵个地回来吗?放心,打火队一定不会被裁撤。 打火队一定不会被裁撤。这话木楞说起来没底,不过真金这么说,他反倒也开始表示附和。 “真金是有好运气的人,这运气,自然也能带到我们打火队里来。” 队员们听了这话,果然心里安定了不少。 不过多久,官府派人来了。 这个人正是马步飞,马步飞手下的随从说道:“给你们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民间打火队暂时不会取消。” 听了这话,打火队的人脸上纷纷有了笑颜。 “别急着高兴,与此同时,还有一个坏消息,不日民间打火队将要和官兵展开武艺大比拼,若赢,打火队不予裁撤,若输了,打火队就地解散。” 让他们和官兵比拼?这又是什么花招? 第70章 太子的深意 马步飞毕竟也是八品官员,说话自然也是有些分量。 大家没有谁认为他是信口胡诌。 按照马步飞所说,届时民间打火队会与四处的厢兵比试,比试的主要内容是灭火技能,当然除了厢兵之外,还包括汴梁的军巡士兵,其中就包括马步飞手下人马。 马步飞的出现,让张小凤十分不悦。 他的鼻子上的伤口还没好,冷笑着走向马步飞,说道:“好啊好啊,真是天底下最好笑的事情了,当兵的不琢磨如何保护好老百姓,反倒是和老百姓比试起来了。” 马步飞只是来传达指令,其间很多事情他也不晓得。 “很多事情,我做不了主,到时候我也要带着手下比赛,恐怕是要比赛场上见了。”马步飞行了个礼道。 “那我们可要遭殃了啊,有道是好汉也怕无赖,难道我们能比得过手下的盗贼吗?”张小凤阴阳怪气地说道。 马步飞脸色一红,十分尴尬,他知道张小凤是在说胡江。 “胡江已经被抓了,这件事情,是我对不住你,我们对不住你。”马步飞又说。 “抓了一个胡江,难道你们就清白了,汴河里天天有人捕鱼,你什么时候看见汴河里的水清过!”张小凤声色俱厉。 “既然你不信我,我也没有办法,希望你们能赢。”马步飞说完就要告辞。 张小凤依然喊道:“那要是我们打火队赢了,是不是以后上战场也应该要我们去了,不如这样,你们军饷直接发给我们就好了,以后军队的事情,我们也全包了。” 张小凤此言一出,惹得打火队哄堂大笑。 马步飞简直是自讨没趣,当众出丑。 这下马步飞的手下看不过去了,骂道:“刁民,休要胡言乱语,老子抓了你去官府。” 马步飞本来心里烦躁,听了这话,一脚踹在手下的身上。 那手下跌出去,嘴角咳出了鲜血。 “刁民刁民,哪里来的刁民?你爹娘老子是不是刁民?”马步飞对着那手下士兵骂道。 “不是!”士兵爬起来,不再嘴硬了。 “那就给老子把嘴闭上!”马步飞说道。 “是!” 见马步飞下手如此之狠,打火队的队员们此时也不敢再多嘴了。 “小凤兄弟,有缘我们比试上见吧。再会。”马步飞行了个礼,告辞了。 然而等他离开后,打火队又炸开了锅。 怎么回事?怎么改成了比试? “取消就取消,为什么还要比试?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汪子路阴阳怪气道。 汪子路倒是说出了大家心里共同的疑问。 “听你这话的意思,要是我们和官兵比定然是输了?”包三将有些不服气。 “你觉得呢?官兵有云梯车,我们有吗?官兵多少人,我们多少人?再说了,裁判是谁,到最后谁能保证不是官官相护?” 这话倒是实情。 汪子路几句大实话说下来,打火队众人瞬间是噤若寒蝉。 无论是从装备上来说,还是从人员实力上来说,打火队都不占优势。 真金心里更加是一头雾水。 最近以至于出狱之后,他觉得事态变化之快,简直超出他的想象,于是心里盘算着绣娘神通广大,不如去找绣娘打探打探消息。 当下真金又对张择端说:“张大哥,你又救了我一次,要不然我可能被发配了。” “你今天这是怎么了?无需客套,打火队的事情,也是我的事情。”张择端又说。 真金笑了笑说:“是,打火队这个劫过得不简单,不过这样说起来,难道你不需要好好谢谢绣娘?” 张择端这才明白了真金的意思,又说:“或许绣娘那里当真会有什么消息。” 真金之后买了一些简单的糕点等礼品,随后跟着张择端去了细柳巷。 其实真金的心里一直对绣娘充满疑问,绣娘到底是何方神圣? 他多少了解,其实官家一直心恋绣娘,可是绣娘一心钟情张择端。 甚至管家多次微服拜访,绣娘的芳心始终没有一丝摇动。 不过,这次绣娘是欠了管家的人情了。 世间债,人情总是最不好还的。 真金心想正好趁这次机会,他也为张择端创造一次去见绣娘的机会。 因为他分明看到,今天张择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众人聊起打火队的是是非非,他仿佛是个局外人,没有了三魂七魄。 见了绣娘,张择端方才回过神来。 据绣娘所说,让打火队与官兵比试,原是太子提出的这个建议,最后官家才下了旨意。 这下真金和张择端更加疑惑了?太子这是何意?太子不是分明支持民间打火队吗? 如此一来,岂不是把民间打火队往死路上推吗? 绣娘想了想又说:“朝堂之上,步步危局,太子抓住了军中有贼的把柄,才扳回一局,可是恐怕也仅仅只能如此。” “这话是怎么说?”真金又问。 “我隐隐感觉,太子还是支持打火队的。”绣娘又说。 “那为什么还要如此建议?” “这个恐怕只有太子本人才能说清楚了。”绣娘叹了一口气。 从绣娘那里离开以后,真金一头雾水。 这时一个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慢着,有人要见你。” 真金认得此人,也认得他的声音,这个人正是太子的门人,正是他把真金救出了牢狱。 “谁要见我?”真金问道。 “去了你就知道了。” “这次不用蒙眼睛了吧……” 真金话还没有说完,他的眼前已经是一片漆黑。 第71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 黑漆漆的世界里,传来嘈杂的市井声音,久久不歇。 真金听出来,他现在应该不是被带往太子府。 到了地方,真金被去掉了黑布,他这才看清此处原来是一处茶坊,帘子影影绰绰,遮住了对面来人的样貌。 雅间之内,尤为安静。 “李真金,你没有见过我,可是我知道你。”帘子内传来声音。 “敢问你是何人?” 那人掀开帘子,又说:“进来坐吧。” 来人生得清秀俊逸,正是太子詹事李部童。 “尝一尝,刚刚做好的茶。”李部童摇了摇手中扇子,像是告诉李真金大可放松下来。 这茶研磨得尤为细致,入口仿佛琼浆玉液,润喉津脾。 真金平日里没钱享受这样的好茶,如今满腹心事,更是没有心情,一口干了一碗茶。 “茶要细细去品,这么着急做什么?”李部童笑了。 “开门见山吧,你是太子的人?”真金直接问道。 “聪明,太子詹事李部童。那你能不能猜到我来找你做什么?”李部童又问。 “来看我们打火队的笑话。” “不对。你们又有什么笑话可看?” “看我们输给官兵,就地解散。”真金回答的时候,难免带着一股子火药味。 李部童又笑了,说:“你还是没有明白太子的深意啊,太子让我告诉你,他很看重你。” 真金的心里盘算开了,什么深意?又为什么要看重我? “李詹事,不妨有话直说。我实在是猜不透太子的心思,只是不要拿我们这些打火的苦命人寻开心才好。”真金又道。 李部童听出了真金话里的不满,又说道:那我问你,你觉得应该怎么才是好的。” “自然是打火队能够留下。” “我再问你,留下之后呢?” “之后……”真金想了想,竟然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是的,之后呢,他好像从来没有想过之后。 “之后继续打火,继续拿着糊口的钱,继续朝不保夕地卖命,继续被人瞧不起?”李部童说道。 这番话听着刺耳,但却很实在。 李部童对打火人的了解远比真金想象的要深。 “不得不说,你很了解打火队的处境。”真金感慨道。 “不是我了解,太子也很了解。不仅了解,他也想试图改变。要改变就要拿出魄力和勇气,我今天要跟你说的是改变打火队,而不仅仅是留下,留下之后又能怎么样呢?按部就班?一切都还是向从前那样罢了。”李部童又说。 这话他说得热血,真金心里跟着也是一阵悸动。 “怎么改变?” “首先,跟官兵去比,太子不是给打火队指了一条死路,而是生路。这是绝好的机会,可以让民间打火队在朝堂之上露脸,甚至可以引起官家的注意,这样一来,民间打火队的地位才能够真正的稳固。有道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不要想输了怎么办,你要想的是,赢了,打火队的处境才能真正改变,为了自己,为了打火队,为了我们所有人,也只能赢。” 李部童说得慷慨激昂,眼神之中是一片赤诚。 “以退为进,险中求胜。”真金沉思许久之后说道。 “正解。” 原来这才是太子的真正目的,要想留下打火队,还要真正改变打火队的处境。 真金恍然大悟,之后又问:“可是比赛会公平吗?” “这个很难说,官兵太多太杂,我们也管辖不到。不过有太子在背后支持,我们会尽力保证比赛的公平。” 真金点了点头,李部童又说:“太子很好看你,我们知道你们打火队,码头起火的时候,你们的表现很让人惊艳。他让我转告你,他会在背后支持你,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来这里找我,交给老板一枚铜钱,说要买李子茶,老板自然能帮你联系到我。” 真金又说道:“多谢太子的赏识。” “不过太子还有最后一句话。” “什么话?” “求佛不如求人,求人不如求己,机会永远在你的手里,看你能否抓住。”李部童最后说。 之后李部童离开了茶坊。 直到喝完了那壶茶,真金的脑海里还在回响李部童的话。 置之死地而后生,对,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当天晚上,真金找到了木楞。 昏黄的烛火旁,木楞正在清理他的那柄老火钩。 细细打磨,用心擦拭。看上去,木楞像是在对待心爱的姑娘。 冯员外笑话他说:“好了好了,你的饭碗擦得都没有它干净。” “这就是我的饭碗啊。”木楞说道。 说完之后,两个人不约而同大笑起来。 的确如此,打火人的家伙什就是他们的饭碗。 近年来,木楞在火场的时候大多都是负责指挥调度,少有亲自上手的机会了,这只火钩也是久无用武之地。 不过,木楞还是会日复一日地用心擦拭,对他来说,这又好像不仅仅是饭碗,更是一辈子的寄托。 真金把太子的用意告诉了木楞,木楞听着,手上仍然是专心在打磨火钩。 “你和大师兄商量商量,看着拿主意吧。”听完之后木楞说道。 “所以木头,我们还是要参加比赛,对吧?”真金还以为木楞没听明白。 “你心里不是已经有主意了吗?我这里只有一句话,尽人事,听天命。”木楞笑了笑说。 真金心里清楚,木头应该是最不舍得打火队的人了。 明义坊打火队,是他一辈子的心血啊,可现在木楞表面上却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真金又说:“尽人事,改天命。” 木楞愣了一下,看了真金好一会儿。 他大概是有很多话想说,可都没有说出口,点点头离开了。 从古至今,命是什么啊,有谁能够真正算得清楚? 尽人事不就是为了改天命吗? 第72章 呐喊 官府的通告很快铺满了大街小巷。 这样的比拼在汴梁当属一桩热闹事情,按照汴梁人的热情,届时势必会是人山人海。 当然这也就意味着,谁要是在赛场上出了丑,不日便会传遍汴梁的每一个茶楼酒肆,成为百姓们的笑料。 但是,这也意味着,谁要是出了风头,也会不日名满京城,甚至第二天酒楼的话书人便会演绎成为传奇故事,在口水纷飞间越传越广。 汴梁就是这样一座城市,如梦似幻,无论是哪一行,都有机会一夜成名,譬如苒六娘,再如绣娘。有的人也可以一夜跌入谷底,成为过街老鼠,譬如张择端,再如王二竿。 太子赵桓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这场比赛最终能闹出的动静越大越好。 早在仁宗时期,大宋便是以宽仁治国,以民生为本。如今,赵桓更希望民心能够站在他的这一边。 根据官府通告,各民间打火队必须报名参加,官兵方面的禁军、左右军巡士兵以及各级厢兵都要参加,每十人组成一个小队,以小队为单位参加比赛。 最终如果民间打火队取得的整体成绩超过官兵小队,民间打火队将会获得最终的胜利,比赛顺序抽签决定。 这也就意味着,打火队也有可能抽到友邻打火队,与友队进行比赛,并且淘汰掉其中一队。 不过这一点对于官兵来说也是一样,还算是公平。 通告下发之后,真金立刻找到了大师兄张小凤合计。 真金小队目前仅有六人,无法单独参赛,他是来求援的。 张小凤的鼻子还未长好,不过已经没有大碍了,带队参赛自然是没有问题。 因此不等真金开口,汪子路倒是率先道破了真金的心思。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事关我们每一个打火人。要想来求我凤哥帮忙组队也行,不过队长只能是我们凤哥。”汪子路说道。 真金说道:“那是当然。” 真金竟然丝毫没有介意,这倒是让汪子路十分惊讶。 “真的假的?君子一句话,不能当作放屁,一股烟就没了。”汪子路又道。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真金又说。 “对,难追难追。凤哥,我看行。”汪子路转而又对张小凤道。 张小凤心中其实没有丝毫芥蒂,嘴上虽然不说,但后来其实他越来越欣赏李真金这个人了。 当然真金小队的其他人也是各有千秋,他打心底里希望能够组建一支实力最强的小队,代表明义坊拿下好的惊艳的成绩,替打火人争口气。 “那句话说得对,这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事关我们每个打火人。我不会丢下你,更不会丢下队里的每个人才。”张小凤说。 这话没有说明白,不过对于张小凤来说,这已经是表态了。 最终张小凤选出了小队,包括真金小队中的五个人,另外还有张小凤手下汪子路、张二奎、王开、杜风四人。 真金小队里唯独落下了张择端,这让张择端不免有些局促。 初入打火队时,张小凤便看不惯张择端疯疯癫癫的样子,后来虽然张择端已然变得稳重多了,可两人脾性依然不搭。 两个人都不喜欢与人打成一片,平日看起来总是各有各的心事。 张小凤看起来话少,内心阴沉,张择端看起来话多,实则孤僻。 两个人倒像是双胞胎兄弟,打一个娘肚子里出来,可从娘肚子里便开始掐架,来到人世之后,便是相看两相厌,倒不如独坐敬亭山。 话说回来,张小凤这次没有选张择端,倒不是因为个人喜好,而是从大局着眼,因为这次官府比赛的课目设置全是体力活,大多是明义坊打火队的常规训练科目,除了闭气。 掷水囊,比谁掷得越远越准,这主要是要比精确。 扛沙包,比谁扛着沙包跑得更快,这主要是比耐力。 耍石锁,比谁能举得更重,这主要是比力气。 另外还有最后一项,是比拼整个小队的协同,在赛场上完成一项模拟灭火,最终看谁能够率先完成打火。 这几项,张择端都不擅长。 因此这颗智囊脑袋暂时用不上了。 木楞还是那句话,比赛交给张小凤和真金他们这帮年轻人,他和冯员外会做好一切后勤工作。 近日,汴梁的民间打火队,从未如此团结。 他们互相奔走相助,有人的出人,有好装备的共享装备。 忙碌中,这个城市仿佛也酝酿着一声呐喊…… 第73章 柯正龙 事实上,官府并没有留给打火队太长的时间训练。 很快就到了比拼的那一天,汴梁城里真是难得的热闹,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龙津桥都堵死了,和善坊打火队的人在路上堵了半个时辰,直到比赛开始前一刻钟才到达现场。 上一次这么热闹的时候,还是元宵灯会。 除此之外,今年还没有活动能够吸引那么多的人流。 不是因为有全城瞩目的明星,不是因为有达官显贵的鼓动,他们想来看这场比赛,是因为这与他们每个人息息相关。 比赛的场地本来定在了城西的废弃校场,这里本来并不大,但官府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来观看,一时间,此处水泄不通。 张小凤早早带队赶来了,各民间打火队分别系着不一样的腰带,明义坊打火队的是红色,像火一样,熊熊燃烧。 官家入座之后,唐仁授宣布了指令,比赛正式开始。 远处的高台之上,左侧坐着太子赵桓,右侧坐着枢密使唐仁授,除此之外,还有一众朝中大臣,尚书左丞蔡京也已经到场。 表面平静,背地里暗流涌动。 太子赵桓等这一天,等了许久。在比赛前,赵桓又找人向真金等人递了话,太子詹事李部童带来一个盒子,盒子里面全是白银。 队里用这笔钱打造了新的装备,并且另外订做了比赛用的衣衫,换上那一抹红腰带的队服,整队的气势仿佛都不一样了。 比赛前的那天晚上,木楞带人买了一只羊回来,一半熬汤,一半架在火上烤。 整个大院里,热气腾腾,香味四散。 烤肉香,打火队的汉子们大快朵颐。汤肉软烂,打火队的老人们纵使牙口不行了,依然可以一饱口福。 这顿饭吃饱了,第二天,他们站在了属于他们的战场。 打火人的命,总是要打火人自己去争取,去改变。 “你们想不想认命!”张小凤在赛场上对着全队人喊道。 “不认!不认!”全队人一起喊出响亮的声音。 这声音掀起波浪,鼓动起了其他打火队的人。各打火队纷纷开始喊出他们的口号,校场里回荡着震耳欲聋的喊叫声。 他们在为各自的命运,呐喊。 官家刚刚入场,便被这此起彼伏的喊声吓了一跳。 枢密使唐仁授见状,哪里肯在气势上先输了,于是给手下使了个眼色。 不过一会,来自各处的兵士同样喊起了口号。 “匡扶社稷,安定民生!” 全场的士兵更是喊出了滔天的声音,余波未散,士兵们又齐声迈步,站好队形,校场的地面都为之一震。 声势宏大,打火队的人明显在气势上挨了一头。 汪子路这时又说:“会咬人的狗不叫,半壶水才叮当响,咱们不要被吓到,等待会老子咬上他们一口,让他知道我的厉害。” 张小凤又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不过汪子路说得对,我们赛场上见真章。” 在唐仁授象征性地主持开场之后,比赛正式开始了。 第一轮,真金小队抽中了城南左厢的厢兵代表,领队的正是左厢巡检柯正龙。 柯正龙和明义坊打火队是老相识了,明义坊归属于城南左厢。 平日里明义坊出现火情,往往是城南左厢的厢兵来负责处理,因为距离较近,他们往往能率先赶到。 可实际上,大多时候火情并不严重,等柯正龙带人赶来现场,此时明义坊打火队已经率先阻止了火势的蔓延。 柯正龙乐得其成,接过剩下的摊子收拾残局。 木楞和柯正龙合作多年,往往是木楞率先冲在前面,因此明义坊大多时候并没有发生太大的火灾事故,多年来明义坊因为起火伤亡的百姓一直是最少的,不过这些保一方平安的美名却落在了柯正龙的头上。 据说,当年柯正龙有次被困在了火场,他一时害怕跳进了水缸里,因为身材肥胖,后来是生生卡在了水缸里。 当时是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后来还是木楞带人砸烂了水缸,才带人把他抬了出来,他早就吓晕过去了。 木楞和柯正龙相处多年,一直十分小心。因为他知道柯正龙是喂不熟的官,永远不会跟他们贴心。 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 柯正龙在这偌大的汴梁城里,虽然仅仅是一个区区的九品小官。 可在各坊民众以及打火队的眼里,确实正儿八经的顶头上司,谁要是惹了他不开心,隔三岔五来找茬,怎么受得了? 柯正龙平日里习惯了让手下们捧着敬着,这几年来倒是越发胖了。他摇晃着身子走到队前,好似一个圆球。 如今是在赛场上,可没有人惯着他了。 张小凤向柯正龙行了个礼,没想到柯正龙一把拉住了他,环顾四周,又对张小凤说:“木楞跟你们吩咐过了吧?” 张小凤点了点头,说道:“放心吧,柯巡检,我们都是木头带出来的,木头的吩咐,我们一定会照办的。” “今天就靠你了。”柯正龙笑起来,双眼眯成一道缝,之后大摇大摆地回到队里。 真金在一旁听到了这番对话,不禁有些惊讶,他又注意到今天木楞没有来到现场,心里一慌。 照办?照办什么?难道木头暗地里答应了柯正龙什么条件? “什么照办?难道你是要帮着柯正龙作弊吗?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事关我们的脸面。我们的饭碗。”真金问张小凤。 张小凤面无表情,说道:“待会你就知道了。” 第74章 无需再忍 柯正龙得意地迎来了他的第一轮比赛。 首先是比拼掷水囊,柯正龙派了手下登场,张小凤派出了汪子路上场。 柯正龙满面春风,教导手下:“你要输了,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手下生的倒是生龙活虎,看起来倒像是个有真本事在身上的。他接连掷出了两个水囊,全部命中了靶子,最后一个因为距离太远脱靶了,这成绩倒还算是不错。 汪子路上场之后,笑嘻嘻地说:“这就不行了,看老子我的吧。” 接着汪子路掷出水囊,没想到第一个便没有击中靶标,第一个靶标最近,照木楞的话说,连瞎子都能扔得准。 这下柯正龙的手下们是哄堂大笑,柯正龙笑得满肚肥肉跟着一颤一颤。 汪子路十分难堪,仍然贫嘴说:“不要笑得太早,我是故意让你们的。” 谁知接下来两个靶子,仍然都没有击中,并且一个比一个更跑偏。 第一局,是明义坊打火队输了。 柯正龙越发得意了,像肥虫一样得意地扭动身躯。 真金见状,心里立刻慌了,难道木楞真的被柯正龙威胁了?汪子路是打火老手,不可能犯下这样低级的错误,他明显是故意的。 真金当下凑到张小凤耳边,说道:“凤哥,你不要跟我玩笑。你说要等着,难道就是等着看这样的笑话吗?” 张小凤拍了拍真金的肩膀,又说道:“接下来还有笑话,想不想看?” “又在打什么哑谜,你把话说清楚!”真金又道。 “你等着吧,柯正龙肯定会自己上场。”张小凤冷笑一声。 果不其然,柯正龙得意之后,便开始越发忘形。 他见汪子路如此配合,出尽洋相,不免开始大意了。 “下一场,我亲自来。”柯正龙对手下说道。 “巡检,下一场可是比沙包……”手下有些犹豫。 “沙包怎么了,他娘的瞧不起老子?知不知道,当年我也是从沙场里滚出来的。”柯正龙骂道。 那手下这才噤声了。 一时间,不过柯正龙没有想到,对面上场的是张小凤。 初时,他还以为会在满朝大员和官家面前露一露脸。 张小凤上场时,特地对柯正龙笑了一下,两人相视一眼,柯正龙也笑了一下。 了解张小凤的人都知道,张小凤很少会笑。但当他笑的时候,也就意味着坏事要发生了。 柯正龙久未亲自上手参与过打火了,甚至平日里都是五指不沾阳春水。 这下他扛起沙包,好似喉咙里噎住了头发,脸憋得通红。 走起路来更是艰难,几乎要背过气去,张小凤扛着沙包,默默跟在他的后面,也装作是十分吃力的样子。 见状,他的手下们纷纷为他喝彩。 “巡检好样的!好样的!” 等到柯正龙终于快撑不住了的时候,张小凤故意走到了柯正龙的旁边,饶着他走来走去。 柯正龙见状,连忙跟张小凤使眼色。 张小凤问:“怎么了?柯巡检,这就撑不住了?” 说完之后,张小凤故意扛着沙包转了几圈,健步如飞,来回跑了一趟。 “你……你小子想耍我?”柯正龙满面通红,说起话来结结巴巴。 张小凤冷笑一声,又说:“耍你?恐怕是你想耍我们吧,你真的以为木头会答应你作弊?一直以来,我们忍了多少,又让了多少,恐怕你心里比我还要清楚。可我们不是那么好忽悠的,你说呢?” 柯正龙心里又气又急,当下开始喘不过气来,跌倒在地,沙包死死地压在了他的身上,当着手下厢兵的面,他出尽了洋相。 柯正龙输了,手下人掐人中喂他水喝,方才唤醒了这位巡检大人。 文武百官面前,百姓面前,这下柯正龙的脸算是丢完了。 醒来之后,他满面的愤怒,眼睛死死地瞪着张小凤。 张小凤并不理他,反而任由汪子路等人阴阳怪气地嘲笑。 “不看不知道,地上趴个大王八。”汪子路学着柯巡检的样子躺在地上转来转去。 一片哄笑声中,木楞此时才来到了现场。 见到了木楞,柯巡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接着比!谁下场赢了他们,老子重重有赏。”他满腔的愤怒都从肥胖的身体里跟着咆哮出来。 木楞丝毫不为所动,对队员们说:“我没有什么可以赏你们的,但我们这么多年受过不少气,要是想出气,就只能赢了他们。” 队员们虽然没有吱声,但纷纷攥紧了拳头。 是的,光天化日之下,他们要堂堂正正出一口气。 第75章 忍无可忍 柯正龙确实是在赛前找到了木楞。 来人把木楞带到了打火队附近的一家脚店里。 柯正龙正抱着一只肥鸡啃得正香,满嘴满手都是油。 “很快就要比赛了,木头,你觉得我们要是抽到了一起,你觉得谁能赢?”柯正龙嘴里塞满了鸡肉。 木楞笑了笑说:“柯巡检说笑了,我们怎么能是厢兵的对手。” “那不一定,谁不知道明义坊打火队个个都是好手,更何况还有你这个定海神针。”柯正龙倒是不傻,他清楚知道明义坊打火队的实力。 木楞见状又说:“哪里的话,这么多年,我们打火队还是仰仗了柯巡检的照应,我这个定海神针,充其量不过是个小草,巡检大人才是大树,撑得住站得稳。” 木楞多年来倒是练就了同柯正龙说套话的本领,哄得他开心满意,以免得罪了他。 这话柯正龙听了果然也很受用,立刻又说:“你这话说得好,小草倒了,遍地都是,来年还能长出来,可是大树倒了怎么办呢,你说是不是?” “柯巡检大可放心,比赛场上,若是我们碰见了,我们这些小草肯定要给大树让路。” “手下的那些人还要靠你打个招呼了。”柯巡检又道。 “没问题,我交代一声,手下的兄弟们都会跟我一条心。”木楞拱手行了个礼。 木楞的回答令柯正龙十分满意,他一时有些激动,双手抱在了木楞的肩上。 满手的油,全都沾在了木楞的身上。 见木楞没有作声,柯正龙又说:“对不住啊,我这满手的油。” “没什么大不了,打火人穿不着体面的衣服。”木楞又说。 他忍下了,可是他不想再忍了,更不能让打火队的兄弟们跟着他一起忍下去。 那天回到打火队之后,木楞特地叫来了张小凤,把柯正龙的事情说了一遍。 张小凤听了,牙齿咬得咯嘣咯嘣响,说道:“这些当兵的蠹虫,败类,这个时候知道狗急跳墙了,什么歪招都想用上,没门!木头,你不会是要答应他吧。” 木楞说道:“不,我找你来,是想说,绝不答应。我忍了半辈子,这次不用忍了,也不想你们再忍了。这次比拼之后,要么我们打火队解散,要么我们就要挣个脸面出来,你们要给打火队最后争一口气。 是的,今天是生死存亡的时刻。 我们无需再忍,因为已经忍无可忍。 这也是最后的时刻了,如果输了,他们将会解散,像浮萍一样飘向四方。 他们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张小凤打定主意,一定要好好戏耍柯正龙一番。因此方才在赛场上,第一轮他故意输给了柯正龙的厢兵。 到了第二局,自然丝毫不能想让。 第三轮是举石锁,张小凤派了环饼前去。 环饼轻松地胜过了柯正龙手下的厢兵,柯正龙意识到被木楞忽悠了,急得不行,脸色一会青一会白。 眼看还剩下最后一局,柯正龙急眼了,骂骂咧咧地说道:“你们这群乌合之众,孬兵,难道连这帮草莽小民都赢不过吗?” 他手下的厢兵纷纷噤声,铆足了劲。但是这话更让张小凤等人瞬间怒火中烧。 好,我们是草莽小民,便让你看看草莽的蛮力。 第四轮灭火协同,校场会单独设置一块区域模拟火场,四周墙壁内外全都烧起火柴,火场之内有象征假人的沙包,看谁能够迅速灭火,并且成功把假人救出。 比赛开始,明义坊打火队在不过半刻钟便完成了救人灭火任务。 然而柯正龙手下的厢兵们,平日里便没有受过太多苦头,在火场之中,东躲西藏,浪费了不少时间。 柯正龙为了在上级面前表现自己,奋不顾身冲了进去。 不过没想到他又重蹈覆辙,卡在了一道窄门里。手下士兵为了救他,只好扯住他的身子硬拽,一不小心,墙生生地拽倒了,墙边的家人沙包被埋了起来。 这一出好戏让在场百姓看得捧腹大笑,汴梁的各处厢兵归属兵部管辖,兵部尚书张文翰已经年过六旬,他在台上看着手下厢兵这般出丑,气得当场吹胡子瞪眼,可看着管家在场,又不敢离席,一时间急火攻心,竟然当场晕了过去。 柯正龙被从墙里拽出来之后,身上的衣服也挂烂了,露出了半边屁股,在哄笑声中,他捂着屁股扭动肥胖的身躯逃离了比赛场。 全城的第一轮比赛中,明义坊打火队率先比赛结束,战胜了厢兵。 明义坊的速战速决,让民间打火队出了风头。 远处的高台上,太子赵桓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不过一会,和善坊打火队也胜了。头领张老鹰照旧是宝刀不老,亲自带队,比完之后大气也没有喘,他的眼睛不太好使了,但是身板依然强健。 等到全部比赛结束,民间打火队共有三支队伍进入了下一轮,分别是春景坊、和善坊和明义坊。 接着是下一轮的抽签,张小凤拿到抽签的那一刻,脸色瞬间变了。 下一轮,明义坊打火队的对手是开封府左军巡,队长正是马步飞。 有道是冤家又路窄,兄弟又相争。 第76章 兄弟对决 张小凤对马步飞十分了解,两人早年在禁军时,也算是惺惺相惜,命运与共。 不过,马步飞骨子里有一种死板的忠诚与服从,倒像是天生适合做一个基层军官。 当年汴梁大火,马步飞和张小凤起了分歧,军令让他们守好太尉府邸,可另外一边,是即将要被熊熊烈火引燃的民房,张小凤毅然决然违抗军令去救人,马步飞则按兵不动,此后马步飞倒是升了官。 之后,张小凤便打心底里瞧不起马步飞,甘心做了大官手下的家奴。 虽然如此,这人的本领还是十分突出,最初任职禁军都教头,他的一身武艺早就闻名禁军,从来没有敌手。 后来任职开封府左军巡史,掌管都城警卫械斗之事,因为能力出众,汴梁百姓之间,也传开了这位马左史,人称 张小凤心里清楚,马步飞手下军士纵使有,胡江这样的鸡鸣狗盗之徒,但他训练治军向来有一套, 面前的这支队伍,远远比柯正龙的厢兵要强太多了。 但另一方面,击败这个对手意义非凡,也可以在下一轮的抽签中,为所有民间打火队扫除一个劲敌。 马步飞并不介意要与张小凤比拼,他微微叹了口气,上前说:“你如果还是愿意,我还是称你一声小凤兄弟,看到看台上了吗,我们仅仅是小小的蚍蜉,不过是他们手里的棋子。我们真的决定不了什么,尽人事,看天命,这是我的本职,也是棋子的宿命。我很理解你们的难处,无论输赢,希望我们都能接受。” “输的代价对于你们来说,是什么?”张小凤问道。 “输?”马步飞似乎有些疑惑。 “对。输了对于你们来说好像没什么。可我们不能接受。我们只能接受赢,不能接受输,输了什么都没了。”张小凤说道。 “哀兵必胜,希望你们也会顺利。”马步飞说完之后特地拱手行了个礼。 张小凤并没有回礼,他冷着脸退了回去。 比赛正式开始了,第一局,自然是掷水囊,马步飞手下的军警士兵比柯正龙收下的象兵要强多了。 马步飞一方派出的代表竟然掷出了接近满分的成绩。 压力瞬间来到了张小凤一队,王二竿出场了。 王二竿却不用手,这令大家都十分惊讶,但是很快他就准确踢中了前两个靶子的靶心。 很快,大家都被这场比赛吸引住了。 胜负此时仅在刹那间,王二竿需要踢中第三个靶子的靶心,才能拿到满分,这样一来比赛便可取得胜利。 王二竿纵身飞起,提出了水囊,竟直直命中了最后的靶心。 围观群众中间立刻响起喝彩声,马步飞竟也有些惊讶,他没有想到明义坊打火队竟然还有这样的人才。 这时负责裁判的枢密院胥吏却站了出来,又说:“按照比赛规定,明义坊打火队犯规了,成绩无效。” 此言一出,立时沸腾了。 张小凤质问道:“为何无效?” “掷水囊本应用手,人天生手脚力量不同,腿强臂弱,因此水囊用脚踢,自然有失公平,所以应当算是作弊。” “无理,荒唐!”汪子路立刻抗议道。 一时间,明义坊打火队众人纷纷跟着闹起意见,甚至是围观的百姓都议论纷纷。 大多数都觉得裁判的话,毫无道理。 官家远远在台上看到了这一幕,早就注意到了王二竿。 大家都知道这位皇帝热爱蹴鞠,不过近年来年岁上去了,身体也不如从前,平日里更多醉心于书画,后来很少亲自上场蹴鞠。 台下闹成了一锅粥,官家立刻追问起了情况,得知后笑了起来。 “这个人我是知道的,让他上来说话。”赵佶说道。 官家发了话,再没有人敢闹。 王二竿被军士带去了官家赵佶面前,王二竿连忙见礼,诚惶诚恐。 赵佶笑着说道:“太久没有看到你的神腿了,没想到你是去打火了,踢得不错,只可惜我再也见不到你踢球了。” 王二竿颤巍巍回答道:“回官家的话,官家要是想看鄙人踢球,我随时听命便是。” 赵佶又问身旁的一众大臣:“你们觉得,他有没有犯规啊。” 一众大臣们纷纷回应说道:“但凭官家裁定。” 赵佶并非纨绔,他心知,让这些民间打火队的人同官兵比拼,他们自然是吃亏的。少不了有人存心对他们不公,因此特地抛出这个问题,想看看诸位大臣的反应,尤其是唐仁授。 “我们要比的是打火,只要能够灭火,用手还是用脚,哪怕是用脑袋,我想都没有什么问题吧。” 这时太子赵桓说道:“国家养兵,是为了保家卫国。我们军士是勇猛的,我想到了战场上,他们哪怕手里没有了兵器,用牙咬用嘴啃,也会击败敌人,这些自然不必说。一个道理,百姓的家里养条狗,是为了看家护院。可难道我们还要告诉狗,家里进了贼不能用嘴不能用牙吗?我们就算是告诉了他们,我想他们也听不懂吧。你说呢,唐枢密?” 太子这下把问题抛给了唐仁授,话里带刺,分明是在暗示裁判的不公是唐仁授指使。 唐仁授硬说不懂,便好像是承认自己狗还不如了,他只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官家都已经发话了,王二竿掷水囊的成绩有效,别人自然再无话说了。 明义坊打火队这第一局算是险胜了。 到了第二局,该是抗沙包的时候。 马步飞以及手下都领略到了明义坊打火队的实力,不敢轻敌。 这次派出了高手,但他们不会想到,张小凤这一局派出的是包三将。 上一局中,张小凤让环饼出场,其实是故意为了隐藏实力,不让包三将展露真本事。 这下终于到了他施展身手的时候,要知道包三将可是街头耍磨盘耍出来的。 沙包在他的面前,可是比磨盘要顺手得多。 第77章 凤鸣校场 以前,包三将的心里除了六娘就只剩下相扑。 到了赛场上,包三将的心里除了六娘只剩下了沙包。 半人高的沙包扛在了包三将的肩上,好似为他生出了双翼,健步如飞。 看着六娘在身边,包三将好似有用不完的力气,不时地看向六娘,发出憨厚的笑声。 这也是包三将相比环饼的优势,除了力气大之外身形同样灵活,这也是多年相扑练就的本领。 马步飞手下军警也有能手,但军警队伍里并不以扛沙包作为主要训练课目,遇见了包三将这样的行家里手,也有些力不从心。 包三将一人扛着沙包绕着赛场转了三个来回,轻轻松松赢下了第二局。 到了第三局,张小凤也没有耐心了。 李建文找到了他,冷冷地说道:“马步飞难道是徒有虚名吗?不行,你给我亲自上。” 马步飞现属于开封府衙,并不归枢密院直接管辖。 不过马步飞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个八品官,还是因为这个老上司提拔。这下马步飞准备亲自上场。 张小凤见状,也决定亲自上场,他心里清楚马步飞的本领,石锁可是军队训练的家常便饭。 两人的身材并不算得上包三将那般粗壮,但是皆是十分精干,正宗的禁军身板,虎背蜂腰螳螂腿。 当年张小凤和马步飞没少切磋过,其中包括石锁。 两百斤重的石锁举起来,看谁撑的时间长。 可两人从来没真正分出过胜负,因此两人的比拼往往也会成为军中的热闹事情,大家纷纷会前来围观,有时候一两个时辰竟也分不出胜负。后来干脆两个人再也没有比过。 如今,两人终于要分个胜负。 一刻钟的功夫结束之后,张小凤和马步飞已经举了三番。 下一次,他们要举起最重的石锁,三百斤,之后谁能撑的时间最长,谁就可以赢得比赛。 张小凤发出一声怒吼,好似凤鸣。 他和马步飞两人同时举起了石锁,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但不过一会,张小凤开始呼哧呼哧地喘起了粗气,这是气力乱了的表现。 若是在八年前,马步飞并不一定能是张小凤的对手。 可是打火这件事,太伤身体了。 张小凤的力量还在,不过元气早就不如当年了。三百斤,大概已经到了他的极限,他浑身的肌肉都在跟着一起颤抖。 马步飞面色赤红,他同样在用力坚持,不过比张小凤的状态也好太多了。 众人看着张小凤一脸痛苦的样子,心里纷纷跟着绷紧了弦。 之后,他哇地吐出了一口鲜血,紧接着整个人跪倒在了地上,石锁也脱手而去。 众人纷纷一惊,台下骤然响起一阵惊呼。 这是谁也不愿意看到的事情,纵使是一心要裁撤民间打火队的唐仁授,恐怕也不愿意看到比赛闹出人命来。 汤大夫和笑姑娘受木楞委托,特地来到现场看护,以免出现紧急情况。 当下汤大夫连忙上去查看,又招呼人把张小凤翻身脸朝下,避免鲜血呛到喉咙里面。 “他还好吧,按说这石锁对他来说应该不算什么。”马步飞此时也放下了石锁,急忙去查看张小凤的情况。 汤大夫号脉之后,脸色并不好看,说道:“脉象紊乱,气力大损,很难说,现在歇息为要,恐怕他无法再动用任何气力了。” 张小凤吐了口鲜血之后,又开始咳嗽,咳出两块淤血,之后方才感觉呼吸顺畅了不少。 汤大夫立刻带着张小凤下了赛场休息了。 毫无疑问,这局输了。 侥幸张小凤没有生命危险,不过重要的是,张小凤已经不能再参加比赛了。 张小凤受伤了,队里人开始心神不定。 汪子路完全没有了战斗力,一心都在凤哥身上,哭啼啼地对张小凤说道:“凤哥,你要是出了事我们该怎么办呢?” “没出息,我出事与否,你都要给老子赢,把眼泪憋回去。” 马步飞小队的实力果然不凡,这一轮比赛果然是险象环生。 目前比赛进行了三轮,明义坊打火队赢了两局,左军巡赢了一局。 按照比赛规则,前面三局每局仅能算一枚得胜印章,最后一局最为重要,算得胜会获得两枚印章,最终获得印章数量最多的将会获胜。 如果他们接下来要赢得最后一局,累计才能获得四枚印章,并取得胜利。但如果输了,左军巡获得印章数量将会反超他们赢得比赛。 胜负就在最后了。 但目前他们首先还要选出一个队长出来,不然不能继续参加比赛。 大家心中的第一个人选自然是木楞。 汪子路对木楞说道:“木头,凤哥伤了,您老得出马了,我们要为大师兄争一口气,此仇不报非君子。” 木楞想了许久,又说:“剩下的事情,还是交给你们吧,真金,由你带队。” 包三将等人听了纷纷开始附和,包三将说:“真金真金,真金不怕火炼,你来照旧领队,我们不会拖后腿。” 李真金郑重点了点头,他又对汪子路说:“我不会给凤哥丢人。” 汪子路的眼睛透露着猩红的火焰,他咬牙说道:“别的我不管,你要给凤哥报仇。” 此外,队里还要补充一个人员。 李真金环顾四周,对张择端说:“张大哥,这一局到你了,你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 第78章 假火场,真危险 真金的压力很大,比赛还没有开始,他的汗水便顺着脖子流下来。 张择端又说:“不要慌。” “不慌。”真金嘴上是这么说着,可是手却有些抑制不住地颤抖。 “话说你小子让我来替补,是不是存心想输。”张择端闲话道。 李真金又说:“我有打算。” 张择端笑了,又说:“对,你小子心里一直都有打算,那你就不要慌。” 事实上,看着他们比了几局,张择端看得心里也痒痒了。 他并不是好斗的人,可如今看着队里人无不在赛场上拼尽全力,心中越发振奋起来,满腔热血在乱窜。 打火演练,比到现在,事实上更难。 这一关,他们要负责救出模拟火场中的十个沙包,同时还要灭火。 十个队员,平均每人要救下一个。 随着一声号角声响起来,比赛正式开始了。 模拟火场砖墙林立,没有屋顶,是特地搭建而成,砖墙的四周都堆满了柴火,此时正燃起熊熊大火。 真金立刻勘察了地形和人形沙包的位置,不过,最终他没有发现第十个沙包在何处。 火在烧着,马步飞已经带人进入火场。时不我待,真金只好立刻下令开始部署,照例是王二竿负责利用水囊水袋远程掩护,张择端负责用水箱灭火,其余环饼包三将等人,负责进去救人。 各有分工,有条不紊。 真金安排妥当,队员各自发挥他们的强项。 很快,六个沙包已经被救了出来。 不过,此时马步飞一队同样救出了六个沙包。他手下军警也是训练有素,尤其马步飞很有指挥经验,临场也十分镇定。 比拼越发紧张起来,让人大气也不敢喘。 等到真金领着小队终于救出了九个沙包之后,他才意识到不妙。 第十个沙包在哪里? 队员们都没有发现,他们一次次进入火场,始终没有找到最后一个沙包。 此时,马步飞的人眼看也已经救出了九个沙包。 真金当下又冲进了演练场,之后在墙缝里发现了第十个沙包。 谁会把沙包放在这种地方? 真金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他们作弊,收买人故意放在这样的地方,用以拖延时间。 这道墙缝很细,一般人钻不进去。 当下真金回来往蓑衣上洒了水,冲了进去。 墙缝中间,寸步难行。真金身材小巧,这才得以进去,但扛起沙包之后,真金却被卡住了。 一时间,众人急坏了。 因为墙壁外面的火还在烧着,虽然演练场不同火场,但是周遭的热气很快烫红了真金的皮肤。 王二竿尝试好几次钻进墙缝帮助真金解脱,可在这样狭小的空间内,根本用不上劲。 危急之中,张择端观察了下周围的墙壁搭建结构,他心里突然有一个大大的想法。 左右两侧的墙壁都与其他相连,不能动摇,容易发生连锁倒塌。 唯有真金背后的墙壁是单独而建,推倒之后不会有什么影响,这样墙倒之后,真金可以从背后的豁口出去。 张择端当下对环饼说:“记不记得,我们认识的时候。” 环饼急得满面通红,说道:“什么认识,救哥哥要紧。” “琉璃巷你怎么救的哥哥还记得吗,撞,撞开那面墙。”张择端又说。 环饼愣了一会当下会意,没错,在琉璃巷真金受伤,他们几个被困在了火场之中,环饼便是撞开了墙,最后才得以脱身。 环饼说话间拉开架势往墙上撞去,可这墙仅是抖动了一下。 包三将见状立刻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当下也冲进火场,同环饼一起撞墙,随即众人都加入其中。 人多力量大,伴随着口号声。 墙轰然倒下去,终于在墙缝的另一侧打开了豁口。 当下众人把真金从里面抬了出来。 真金呼呼地喘着粗气,明显是热坏了,一时有些头晕,走路尚且不稳。 有惊无险,从演练场出来之后,真金定了定神,之后立刻开始指挥灭火。 唧筒,水箱,水囊等齐上阵,协同十分熟练。 终于在最后一刻,真金小队率先扑灭了火,马步飞手下之后才灭火完成。 赢了,他们赢了。 一时间众人竟然没来得及表现得过于兴奋,纷纷一副筋疲力尽的疲惫样子。 真金放松地笑了,嘴里不停地念道:“赢了,赢了,赢了……” “你傻了?”张择端问道。 话音刚落,真金竟然直接晕倒过去了。 第79章 拼命 真金这一晕,便睡了一天一夜。 队里成员也都在休整,新的比赛明天才会开始。 醒来的时候,是深夜。 真金还以为要错过大事了,对环饼说:“怎么回事,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们怎么不叫我起来。耽误了比赛那还了得。” “比完了,哥,我们赢了。”环饼说道。 真金愣了好一会,之后仿佛才想起来他们确实是赢了。 “赢了,对,赢了好。”真金连连点头。 对于他来说,事情确实发生得太快了。 大师兄张小凤受伤之后,领队的任务交到了他的头上,真金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其实压力很大。 大家的期待全在他的身上,赢了这一局,他的心里突然放松了很多。 真金的表现大家都看在眼里,临场不乱,身先士卒,甚至在演练场中差点遇到了危险,本来张小凤手下的兄弟们对真金也开始不得不感到佩服了。 见真金醒来,汪子路特地端来了一碗药汤,这是汤大夫开的方子,笑姑娘刚刚熬好的。 真金并无大碍,汤大夫说不过是突然受了刺激,因此晕倒。 汪子路说道:“喝了这碗药吧,我妹妹说,火烤之后一热一冷,最容易风寒,还是预防一下。” 真金有点感动,一口气喝完了药,之后又说道:“费心了,汪大哥。” 汪子路点了点头,离开了。 他嘴上不说,在心里,汪子路大概也是认了真金这个人了。事实上,他习惯玩闹,很少正经,正经起来,往往表示他是在动感情了。 “之后的比赛恐怕更难了吧。”真金又说到,他并没有丝毫放松。 “下一局总共还有四支队伍,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和善坊打火队。另外还有两支禁军小队,分别是虎翼军和龙卫军。” 禁军当中,当属这两支队伍最为强劲,在比拼中,他们丝毫没有悬念,一路过关斩将杀到了前四名。 下一步是要对抗禁军了,真金的精神头立刻提了起来。 禁军,如何是好? 不过,也有可能会抽签抽到和善坊打火队,这样一来更加不好,因为他们势必会先消耗到一支自己人的队伍。 总之,明天将会是一场激烈的战斗。 这时两个兄弟抬着张小凤来了, 这时传来了张小凤的声音:“难道你真的以为,他们会让你和禁军直接比吗?” 他是被两个打火队员抬过来的,坐在椅子上,依然是咳嗽不停。 真金又问:“这么怎么说?” “如果下一轮是两个民间打火队对禁军,禁军赢了还好。可万一有一个民间打火队赢了禁军,朝廷很多人的脸上都不好看,禁军是什么?是大宋的利器,是朝廷的脸面。” 汪子路说道:“禁军凭什么能代表朝廷的脸面?” “至少在不少人眼中,禁军是朝廷脸面。比如枢密院,这个协助掌握全国军事的最高机构。”张小凤说道。 “你是说他们会作弊?他们怎么敢?”真金说道。 “他们有什么不敢?抽签的时候,明天恐怕会抽到和善坊,我估计明天的对手应该不是禁军。”张小凤无奈地说道,说完还有些咳嗽。这两天他憔悴了不少,表情越发无奈。 听了张小凤的话,真金一直小心提防。 到了第二天抽签的时候,真金特地留意着负责抽签的执事,等所有人都抽完了之后他才抽。 果不其然,这一轮比赛,李真金抽到了和善坊打火队。 和善坊打火队的领队张老鹰和真金对视一眼,彼此已经明了。 可他竟然不知道哪里漏了破绽,光天化日之下,他们竟然真的抽中了对方。 这时真金看到那执事悄悄地又从盒子里拿出一张签纸,攥在了手心里。 他们当真敢作弊! 上一轮比赛中,沙包就被故意放在了墙缝里,这次竟然还耍诈。 真金的心里当下掀起了怒火,随后悄悄走到那执事身边,突然抓住他的手,大声说道:“他作弊!” 众人纷纷一惊,真金这一喊确实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执事见了,挣扎着拿过签纸吃进了嘴里,转而咽了下去。 “你吃的什么东西!给我吐出来!”真金抓住执事不放。 现场维持秩序的士兵立刻赶来,拉住了真金。 这时负责裁判的胥吏赶了过来,大声质问道:“怎么回事,扰乱赛场,你该当何罪?” 真金说道:“他作弊。” “有证据吗?” 证据已经被吃了,哪里来的证据? 真金想了想又说道:“鄙人看错了,是我的问题。” 这时木楞也连忙赶了过来,说道:“这位官人,我们这位兄弟恐怕也不是有意的,让您费心了,我替他赔礼了。不如让我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接下来还是比赛更重要,您说是不是啊。” 那胥吏想了想,说道:“看你说话就知道你是个明事理的人,手下人好好管教,可不要在比赛中惹出什么乱子。” “是是,一定好好管教。”木楞又说。 士兵们这才放了真金,木楞也松了一口气。 明义坊与和善坊两个打火队,这下势必要先淘汰掉一个,大家只有认命了。 比赛还没有开始,和善坊带队的张老鹰先找到了真金,又说:“后生,我们不是要认命,而是要拼命,拼命才能在这个场上走到最后。” 真金有些疑惑,他不知张老鹰的话是什么意思。 第80章 一切都是算计 张老鹰的眼神从来是阴鸷冰冷。 他和木楞是少数在八年前汴梁大火中生存下来的老打火人。 大概是经历过那场大火的人都变了性情,死亡与鲜血让他们提前尝到了地狱的滋味,人间的那些酸甜苦辣早就对他们来说,吃到嘴里反而是尝不到滋味了。 因此张老鹰爱喝烈酒,最好是烈如刀,但烈酒往往是贵的,平常不舍得喝太多。 今天他破例喝了不少,面色一点不红,可是那只独眼里却看得见鲜红的血丝。 当张老鹰踏进赛场的时候,真金立刻闻到一股浓重的酒味。 张老鹰喝酒,但是从不误事,而且是越喝越有精神头。 不能认命,要拼命。张老鹰曾经这么说。 真金想,张头领这下应该是要拼命了吧。 比赛开始前,两方的领队照例要行礼示意。 “前辈,受教了。”真金十分郑重。 张老鹰的眼神盯着真金说道:“我听说过你小子不少次,码头火灾那次你们表现得很勇猛,不过,我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张老鹰从来好胜,越是表面无争的人,越是内心好胜。 这一点木楞深有感触,在城南左厢,大家都说,木楞的打火队是最好的,但张老鹰的打火队是最犟的。 此时,真金已经感受到了来自前辈的威慑。 “我们都要拼命,拼命到最后的人,才能为打火人争得最后的机会,不是吗?”真金说道。 张老鹰没有回应,他的独眼大概是微微笑了一下,算作是认可真金的回答。 沙包,水囊,石锁。 前三轮比完之后,又是三局两胜。 这些基本上是打火队训练的家常便饭,真金取得了两胜,分别是石锁和水囊。 张老鹰带来的手下人也不差,素质很高,赢了沙包。 现在又面临了和上次一样的困境,最后一局定输赢。 他们都会拼尽全力,不过就算是拼尽全力,其中一个总是要被淘汰。 比完前三轮,两队人迎来了短暂的休息。 张老鹰精神头越发振奋,摘下了随身携带的酒葫芦,又喝下一口烈酒。 之后他把酒葫芦递给了李真金,真金犹豫了下,说道:“我喝不了酒,更喝不了烈酒,每次喝酒便开始胡言乱语,发疯一般。” 张老鹰收起酒葫芦,说道:“烈酒好,烈酒让我清醒,让我振奋,除此之外就是火,火红的火焰也会让我清醒,让我振奋。你知道吗,在抽签结果没有出来之前,就有人找过我,让我审时度势,不要耗费自己的精力,实在不行,要输给你,或者赢了你。” 真金听了这话倒是一愣,问道:“他们是谁?” “这个你无需知道。”张老鹰说道。 其实有两拨人找过张老鹰,首先是水行会长赵衙内,水火不分家,牵涉到打火队的事情,赵衙内自然会格外关注。 他告诉张老鹰,要努力赢,甚至是不惜代价要赢了我。 张老鹰有些疑惑,问道:“为什么你要来说这个?” 赵衙内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你难道不想赢吗?” “赢不赢从来不看想不想,而是看强不强,自然是谁强谁赢。” “如果你可以赢得下一轮,便可以代表民间打火队与军队比试,寄希望于你,我才可以放心。你知道的,我从来都是和打火人站在一起,不是吗?”赵衙内说道。 不过,这话张老鹰听来总觉得有些言不由衷,此时他有些不能相信赵衙内。 事实上,这些天的比试下来,明义坊打火队和李真金的表现都看在眼里,不得不说十分精彩。 论实力,谁强谁弱还不好说,和军队比试,谁都没有赢的把握。 之后,又有人找到了张老鹰。 这个人是太子詹事李部童,他没有直接亮明身份,不过张老鹰已经猜个差不多了。 更让他感到惊讶的是,太子詹事李部童希望他能输给真金。 “凭什么,你觉得我会输?”张老鹰冷笑着说。 李部童立刻提出了他的条件,如果他输了,和善坊打火队会获得一笔不菲的报酬,真金白银。 “再过一段时间,打火队不知道还能不能留下,何谈给打火队什么报酬?”张老鹰反问道。 李部童又说:“这些钱,你可以留下,分给手下的兄弟们。” 价码不是张老鹰关心的,他更关心理由。 “为什么,这样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张老鹰问道。 “对我没什么好处,对打火队有好处。人称张老鹰,你是老手了,在整个汴梁城里都有一号。如果你带队赢了禁军,那没什么,因为都知道你是打火高手。当然你也有可能输,输了,打火队一丝机会都没有了。但是李真金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想想,一个毛头小子,刚打火不到一年,便领着一支年轻的小队赢了禁军,你猜人们会怎么想?这样更能好好地展现打火队的实力。再者说,就算是他们没赢,但比试的时候他们只要是讨得禁军的一些便宜,人们同样会对他们饱含同情,第二天,这些佳话便会传遍大街小巷,到时候民意沸腾,打火队没准还有可能留下。” 李部童一番话,张老鹰听完琢磨了许久,又说:“这是比赛,不是算计。” “这是算计,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算计。”李部童笑了。 张老鹰最终还是没有答应。 所以,他现在对李真金说:“事情远比你我想象的要复杂,有人希望我输给你,有人希望我赢了你。你觉得呢?” 真金笑着说道:“其实可能也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复杂,正像你说的,拼命罢了。” 张老鹰笑了,难得笑了一下,对真金说:“有道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木楞的话不假,你小子不错。所以,小子,拿出你们所有的真本领吧,让我看到你的能耐,我不会让着你,一把老骨头,拼命,拼命罢了。” 真金笑了,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们的人生不就是时时刻刻在拼命吗? 第81章 张老鹰 打火协同,冲进演练场,这些对于张老鹰来说,简直不值一提。 比赛开始后,火灾演练场内烧了起来。 张老鹰阴鸷的脸上浮现出了冰冷的笑:“这也算是比试?演练,沙包,真的火场,哪里有这样的儿戏?” 张老鹰不屑一顾的语气,招来了裁判的白眼。 不过,是啊,这对于张老鹰来说,确实不过是儿戏罢了。 火里来火里去,多少年了,他都是在真正的火场里穿梭,浓烟与灼烧,面临的是真正的威胁,希望与重生,救下的也是真正鲜活的生命。 “打火喽!” 张老鹰一嗓子喊出去,声音悠长。 他带着醉意冲进了演练场,像一个老将军纵马飞入敌军中。 多年来,张老鹰手下带出了不少打火的好手,他们令出必行,行事干练,简直像一只训练有素的军队。 此时木楞也在台下看得入神,不免感叹说:“张大哥还是有一套的,不愧是张老鹰,谁人敢惹啊。” 演练场上,谁也不会让谁。 拼命吧。 真金同样身先士卒,为了赶超和善坊打火队,他不得不竭尽全力。 此时午后的太阳正悬在头顶,毫无保留地炙烤着大地。 与此同时,地面上的火焰依然向上灼烧着摇摆着,努力迎合着太阳。 这暴烈的天气,让火中的人儿格外难受。 他们呼呼地喘着粗气,汗水沾满了全身,吸进体内的每一口空气都是烫人的。 木楞有经验,在这样的天气打火,无疑于是架在火炉上烤。 不过他们没有丝毫懈怠,照旧是将火场中的一个又一个沙包救出了出来。 真金小队虽然年轻,可是速度丝毫不比张老鹰慢,这很让张老鹰出奇。 等到救完了沙包,张老鹰又扯着嗓子喊了一句:“灭火喽!” 匆忙之中,张老鹰的身形却开始变得越发摇晃,一个不留神,他竟然栽倒在了演练场。 许久,他一动不动。 这个意外立刻打乱了和善坊打火队的阵脚,他们纷纷上前拯救头领张老鹰。 掐人中,喂水。 过了好一会,张老鹰才醒了过来。 汤大夫诊脉之后,立刻得知了原因,他中暑了。 张老鹰本就上了年纪,这下又热又渴,因此中暑昏厥了。 随即汤大夫又拿出他特意调配的正气汤,混在一碗水里喂张老鹰服下。 之后,张老鹰的气息才顺了过来。 “打火,打火!”这是张老鹰醒来后说出的第一句话。 另外一边,在张老鹰昏倒的空当,真金带着小队早就完成了灭火任务。 按理说,和善坊打火队已经输了。 “算了吧,张大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还是休息要紧,更何况现在已经……已经输了……”汤大夫劝说道。 可张老鹰好似没有听见汤大夫的话,他站起身来,说道:“打火,你们一个个愣着做什么!我有什么好看的,睁大眼睛看看,火灭了没有!” 这气势让所有队员都为之一愣,紧接着立刻又投入到了灭火之中。 张老鹰部署安排好之后,也不闲着,他拿起水桶,开始扑火。 他的身形蹒跚着,他的眼神依旧笃定。 没有人再去叨扰他,负责裁判的胥吏也没有中止比赛。 台下的观众同样也在认真地看着,心里不禁有些动容。 这是一个老打火人最后的坚持,火要灭完。 看着张老鹰的身影,真金心里明白,张老鹰不是输了,他是老了。 好像从来没有人注意,张老鹰早就开始老了。他比木楞还要大个十多岁,如今已经是奔着七十岁往前走了。 他是民间打火队中年纪最高的头领。 或许,他一直带着队员火里来火里去,那生猛的劲头让别人都忘记了他的年纪。 直到现在,大家才恍然回过神来,张老鹰确实是老了。 所以没有人敢去叨扰这样一个老人对自己最后的坚持。 直到火终于灭了,一个火星也没有了。 裁判这才宣布了结果,明义坊打火队获得了胜利。 张老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仿佛卸去了千钧重担。 真金连忙搀扶着张老鹰坐下,张老鹰说道:“很好,你赢了,我看到了你的本领。” 真金递上一碗水,又说:“我们没有赢,你们也没有输,如果说是赢了,我是们赢在了这暴热的天气。谢谢前辈对我们的关照。” “我没有关照你!也没有关照你们!”张老鹰厉声说道。 真金吓了一跳,没有回话。 “输了就是输了,没有什么好说的。”张老鹰又说。 “如果说前辈输了,那么你是输给了年纪,要是前辈年轻的时候,我们是不行的。”真金又说。 张老鹰拍了拍真金的肩膀,又说:“后边的路你就要自己走了,赢就要一直赢下去。” 真金明白接下来是要面对更强劲的对手了,等待着他们的,是那皇城根下最为精锐的禁军,一支足以让风云变色的力量。 禁军并不好惹,禁军的威严,如同巍峨城墙般不可撼动,每一名将士皆是精挑细选,武艺超群,更兼铁血纪律,令人望而生畏。 但这并非退缩的理由,对于真金而言,前方即便是刀山火海,亦要勇往直前。 广阔天地间,他的心中已燃起熊熊烈火,要么被禁军粉碎,要么把禁军当做垫脚石。 “记住真金,你不再是雏鹰,去闯。赢,就要一直赢下去,直到无人能挡,直到我们打火队的名字响彻云霄。” 于是,真金深吸一口气,陷入了思索。 第82章 禁军的阴招 虎翼军与龙卫军比赛更加胶着,两支军队皆是禁军上四军。 对抗禁军,这一刻真的来了。 张小凤曾说,禁军是朝廷的重器。 张择端说,更是官家的脸面。 若是赢了,确实能够一夜成名,在这个繁华如梦的汴梁城里,一时成为大街小巷交口称赞的人物。 若是输了,打火队的命运很快便会走到尾声。 真金在想的是,太子怎么看? 之前太子曾派人秘密帮助了他们不少,太子还会继续坚持吗? 如果真金赢了,他们会继续得到太子的支持吗? 面对这个问题,张择端的答案是,只有赢,太子才会继续支持打火队。 “明白吗?他们需要一个赢了的打火队,而不是输掉的打火队。”张择端说道。 “明白。”真金回答道。 此时,所有的话都显得不再重要。 这天夜里,太子詹事又来了。 趁着夜色,李部童悄悄来到了打火队后院的河边。 半晌,李部童说道:“我就是来看看你,有没有什么需要。” “没什么需要了,背水一战罢了。”真金说道。 李部童点了点头。 真金又问:“难道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要赢。”李部童又说道。 之后,他便没有再说什么,悄悄离开了。 这一天或许让很多人都满腹心事,但无从开口。 最近的比赛中,禁军曾经击败过无数对手,其中包括建业坊打火队和春景坊打火队,全都是败在禁军手下,而且完败,没有取得一枚胜利印章,因此他们大多数都没有走完整个比赛,往往没到第四局,输赢已经注定。 据春景坊打火队的头领任一行说,禁军的实力有多强,他们也不清楚。因为没有彻底较量过。 但不过,其中每一个人都是整体素质都大大超过其他人。 他在明义坊打火队喝了几碗酒,之后已经变得醉醺醺,话都说不利索了。 “靠你们了,我们民间打火队的未来,全都靠你们了。” 任一行摇摇晃晃着离开了。 第二天比赛的时候,官家再次到场了,随行的包括其他一众朝廷大员。 今天是要分出胜负的时候,所以都很重视。 李真金等人刚到了比赛现场,这时竟然传来了消息。 比赛规则要修改,最后一轮比赛改成对抗救火,两队人马在同一个演练场内打火,谁救出的人多,最终谁会胜利。 规则一改,赛场里炸开了锅。 真金对裁判说道:“打火的时候,两支队伍,令出两方,最容易出问题。这样比赛不是胡闹吗?” 裁判胥吏却立刻端起了官架子,说道:“改的这规则,是上报过官家的,你是说谁在胡闹呢?” 这时木楞连忙站了出来,劝道:“这小子不会说话,如果是规则改了,我们遵照规则就是。” 胥吏又说道:“再说了,真实的火灾现场,难道老天爷还要挑时候,还要等你们组织安排好了?官家说了,怎么符合真实火灾现场,怎么来。” 这话说得确实在理。 真正起火的时候,哪里还管什么令出几方,先救人才是真正的道理。 现场的打火人确实无话可说了。 不过真金隐隐觉得不对,为什么要临时修改规则? 张择端率先意识到了危机,对真金说:“到了比赛的时候,叮嘱他们,小心禁军的黑手。” “什么?难道他们修改规则是……”真金听了眉头一皱。 “我感觉不妙,可能是为了下黑手。”张择端叹道。 真金随后悄悄叮嘱了队员们,他心里越发感觉,后面的比赛并不简单。 所幸,前三轮比拼没有出现任何意外,不过真金小队的处境却十分危险,他们只赢得了一枚印章。 这也就是说,最后一轮必须要赢。 同时,前三轮也让真金看到了龙卫军的实力。 龙卫军带队的是指挥使燕飞雨,正当年轻的时候,他手下兵士同样是个个生龙活虎。 沙包,石锁,这些通通不在他们话下。 真金小队仅仅是赢了掷水囊这一轮,毕竟水囊训练对于打火队来说更是家常便饭。 真金第一次败得这么彻底。 不等众人回过神来,很快第三轮比赛开始了。 等到比拼开始,真金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熊熊的火烧了起来,演练场内,两拨人竞相在火场内穿梭救人。 一时间,整个演练场内乱了起来。 但真金没想到禁军开始故意找茬,暗下黑手。 趁着救人的时候,绊一脚撞一下,不少打火队的人摔倒在火场之中。 真金这才知道了他们更改规则的真正目的,但一时又没有证据,这口窝囊气只能憋在心里。 这时包三将说道:“他们玩阴的,我们就还回去,以牙还牙。” 真金又说:“不行,我们不能这样,躲着点他们,多抗沙包回来。” 队里人心中无不憋着闷气,禁军的气势倒是上来了,眼看真金小队已经落后了。 这时突然传来一声惨叫,看去,原来是王二竿摔倒了,正抱着腿大叫。 他的腿上已经烂了皮肉,石子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瞬时顺着腿流下来。 第83章 救兵远二郎 王二竿是被一名龙卫军士兵绊倒的。 他本来便又高又瘦,特别容易失去平衡,这下像根葱一样栽了出去。 他的腿狠狠撞在了墙上,如今已经动弹不得,众人纷纷抬着他出去治伤。 王二竿委屈地说道:“他们分明是故意的。” 这时包三将也说:“欺人太甚,忍无可忍。” 汤大夫连忙开始为王二竿处理伤口,可是众人心里却都憋了一口气,郁郁不平。 经汤大夫的诊断,王二竿的腿骨伤了,恐怕需要好好休养了,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 至于之后这条腿能不能像之前一样,这就要看痊愈情况了。 一片片冰霜洒在了众人的心头。 “暂停比赛,我们申请暂停比赛。”真金说道。 “为什么要暂停?”裁判问道。 “有人受伤了,你们没有看见吗?”真金十分激动。 “我看到了,但是没办法,比赛一旦开始,便不能暂停,难道真的着火了,火神也会暂停吗?不过,你们倒是可以选择直接放弃。”裁判说道。 “放弃?”真金不免有些冷笑。 他们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想让我们放弃?不可能。 真金的犟劲突然上来了,我们偏偏不能放弃。 真金说话间,带着人又站在了演练场前面,问道:“有害怕的没有,有害怕的现在可以不进去。” 包三将说道:“你就说咱们怎么干吧。”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真金狠狠地说道。 正在这时,人群中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等一下!” 真金看去,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远二郎。 远二郎迈步上前,说道:“缺了一个人,我来补上如何?” 真金一时有些困惑,说道:“你这是做什么?这不是玩闹的地方。” “谁说玩闹了,你今天就说行不行吧。”远二郎说道。 真金还在犹豫,这时裁判说道:“你不行。” “凭什么?”远二郎问道。 “你不是打火队的人。”裁判看着有些紧张,神色不定,大概是认出了远二郎,晓得她的真实身份。 远二郎对真金说道:“怎么入你们打火队,现在我要入你们打火队,你同意不同意。” 真金愣了好一会,他实在是不清楚远二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时远二郎又着急地催促说道:“你又哑巴了,不会说话啊,不会说话点点头也行。” 真金恍惚间点了点头,他心想至少远二郎不会是暗中使坏的人。 远二郎立刻得意地对裁判说道:“怎么样,现在我是打火队的人了,可以参加了吧。” 裁判的脸色青白,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还愣着干什么?继续比赛。”远二郎拍了拍真金的肩膀。 真金这才回过神来,一声令下,众人纷纷冲进了演练场内。 演练场内,此刻除了火焰之外,当真是乌烟瘴气。 禁军们照旧还是四处使绊子,但这次打火队的众人谁也不再让着他们了。 包三将说干就干,强壮的身子一下撞飞了想对他使坏的禁军。 一时间,这里并不是演练场了,而是战场。 个个拼得是灰头土脸,一身的淤青。 真金被撞倒了,嘴角里流出来鲜血。环饼的脸也肿成了一块肥包子。张择端更惨,浑身胳膊腿摔的都是淤青。 远二郎的身影也飞窜在演练场中,不过奇怪的是,并没有敢碰她。 事实上,台上的唐仁授早就注意到了台下的远二郎,当场气得胡子发抖,如坐针毡。他找人派出话去,让人不准伤到远二郎。 这些禁军们于是纷纷绕着远二郎走。 这下倒是给了远二郎可乘之机,她身手向来不错,虽然力量上差点,但抢沙包可是在行。 一脚踏在沙包上,换了哪个禁军过来,都不敢动她分毫,此时打火队队员便趁机扛起沙包就走。 两下里配合默契,不过一会,真金小队便赶超上来。 不过前面他们实在是落后了太多,要想赢还要努力。 远二郎在演练场内,玩得倒是很开心,她看到台上唐仁授的脸色越难看,她心里就越开心。 伴随着一声号响,比赛结束了。 裁判开始统计两对沙包的数量,结论竟然是平局。 真金小队的人本来都是累得浑身热汗,这下听了不免浑身一个寒战。 平局? 接下来如何是好? 第84章 火场比拼 平局,料想谁也不会预知到最后的结果竟然是这样。 真金想的是,这势必会是一场艰难的战斗,果然如此。 唐仁授等掌握军队的高官想的是,禁军肯定会把民间打火队打得体无完肤,果然也是如此。 远二郎的加入明显是让打火队缓了一口气,但平局,让所有人一时有些没有防备。 台上太子和唐仁授等人纷纷开始提出各自的加赛方案,再比一轮,谁赢谁便是第一名,可接下来具体比什么,双方一时争执不下。 这时真金又问远二郎道:“为什么要冒险帮我们呢?” 远二郎撇了撇嘴说道:“我乐意,你管不着。” “管不着就管不着,我这是好意谢你。”真金说道。 远二郎笑了笑又说:“不用谢我,咱俩早就两清了。我要帮你,也不是单单为了你们,我就想看他难堪的样子。” “他?”真金话刚出口,又明白了远二郎说的这个他是谁,便是台上的唐仁授。 真金打小便没有了父亲,他不晓得一个人真心与父亲作对是什么样子,如果是便是远二郎的样子,一脸的得意与开心。 打火队的命运似乎是已经注定,一切都在太子与他人的争论之中。 “我们的命运,竟然要靠他们来决定。”真金不免叹了口气。 远二郎听了,说道:“小小年纪,老气横秋。我问问你,谁的命运是能够自己决定的呢?” 真金被这话噎住了,摇了摇头。 “天天愁眉苦脸,一本正经。开心点,没什么大不了的。”远二郎也叹了口气。 远二郎的话是好意,真金听出来了。他确实很感激她的挺身而出,要不是她,说不定打火队早就输个彻底了,平局也谈不上。 众人皆是一筹莫展,此时赛场外响起了警报声。 这是起火的信号。 现在这个城市打火的骨干力量都集中在校场,过了好一会,才有人送来消息。 春景坊起火了。 火是从天香楼烧起来的,天香楼周边皆是酒楼,繁华地带起火,对这块城区来说往往是致命的。 消息传到了官家那里,管家随即发了话:“你们不要争论了,都去救火,实战才是真本领,以灭火定输赢,谁在灭火中表现最好,谁就赢。” 这话一出,臣下皆是无话可说。 说话间,众人纷纷组织队伍,前去灭火,并且管家有令,灭火现场由太子詹事李部童和指挥使燕飞雨负责指挥,明义坊打火队全力配合。 灭火,是打火人的天职。 明义坊打火队自然不会推辞,哪怕不是为了分个输赢,火该灭还是要灭。 很快,各方力量纷纷出发了。 等到他们赶到春景坊的时候,水行的送水车已经陆陆续续到位了。 现场的民众正在自发地泼水灭火,冒险救人。 天香楼的大半已经被火焰和浓烟缠绕,当务之急,恰是救人。 李部童并不懂得打火,当下找来了木楞一切协商。 木楞分析了现在的情势之后,说道:“应当是一队救人,一队掩护灭火,救人要紧,趁现在火势还没有蔓延。” 李部童皱眉凝思道:“你们打火队负责救人,禁军在外围负责掩护灭火,怎么样?” “义不容辞。”木楞行了个礼道。 这时燕飞雨不答应了,他明显是立功心切,说道:“救人的事情马虎不得,必须要交给我们禁军。” 李部童犹豫了下,心想燕飞雨如此强硬,现在情况危急,不能和他对着干。 “木头领,你觉得呢?”李部童又问。 “但凭吩咐。”木楞说道。 随即李部童部署下去,由木楞带着民间打火队负责在外围灭火掩护,禁军负责冲进火场救人。 两下里,打火有条不紊地开展了。 此外禁军甚至调动了云梯车,用以从高处救人。 另外木楞又叫来了张老鹰手下的精锐协助,木楞负责全盘指挥,带队的重担便交到了真金的手上。 初时,还一切顺利,真金调度得当,火势并没有开始大范围蔓延。 不过一会,禁军士兵却纷纷倒下了。 他们个个灰头土脸,面如纸白,晕倒了好几个。 禁军虽然有打火的职责,不过仅限于大范围的火情出现,他们才会出动。 一般情况下,厢兵或者军巡士兵便可以处理一般的火情。 所以多年来,他们很少真正踏上火场,他们的打火经验事实上并不丰富。 更何况,龙卫军乃是上四军之一,这些人在校场里个个都是能手,当然在战场上,可能更加强悍。 但如今在火场里,他们却非常不适应。 火场不同于战场,战场上的敌人清晰可见,他们会怒吼着冲来,可火场里的敌人确实看不见摸不着。 浓烟,火焰,它们悄无声息地躲在身后,随时可能涌上来把人包围。 禁军士兵在它们面前,渐渐变得毫无抵抗之力。 第85章 丢脸的禁军 酒楼浓烟四起,二十人的禁军小队,轮番进去救人,可是轮番狼狈地逃了出来。 不过一会,将近十个人倒下了。 他们晓得在厮杀战斗,但不太懂得在火场中均匀用力,往往冲到一半,还没有找到人便已经用尽了浑身的气力,将近虚脱。 燕飞雨心急如焚,扯着嗓子喊道:“你们这群废物,全都是废物。平日的都吃干饭呢?” 这时一个士兵说道:“指挥使,里面烟太大了,根本找不到人……” “我不听你们找理由,他娘老子的,一个个鸟人,没用!” 燕飞雨一脚踹过去,那士兵随即倒在地上。 火场面前,如临大敌。 燕飞雨这次是领了军令状来的,他可不想让龙卫军在打火队面前失了面子。 “你们几个,跟我来。” 燕飞雨随即带了几个手下能干的士兵冲进了酒楼之中。 初时,酒楼之内,四处都是烧焦的地板,咯吱咯吱。满眼都是浓烟,呛人口鼻。 燕飞雨确实有着雄心豹子胆,无所畏惧。 他指挥若定,搜寻酒楼里还有没有受困的百姓。 时间久了,燕飞雨才体会到那种撕心裂肺的灼烧感和疲惫感,好像是每一口呼吸,便有刀子穿入喉咙,浑身也宛若针扎一般。 他在角落里发现了以为被困的小娘子,二话不说便背着小娘子逃出来。 确实是逃,他的镇定荡然无存,开始慌不择路。 火神面前,他只想跑出去。 等到冲出酒楼,他腿一软跪倒在了地上,许久他才缓过神来。 这时他才想起手下们,最终,手下们纷纷出来了,他们共救了两个人出来。 这时酒楼里被困的人还有多少,大家都不清楚。 围观的百姓们纷纷朝这边呼喊:“我娘子还在里面!” “谁去救救我的哥哥?” “我的孩子,你们赶紧去救我的孩子,在四楼!” 一个汉子说话间就要冲进火场,又被禁军士兵拦住了。 士兵说道:“不要急,我们去救。” “你们倒是要能救出来啊……”汉子说完,腿一软坐在地上,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 士兵们没招了,纷纷前来问燕飞雨。 百姓的追问一时间包围了燕飞雨,他的耳边全是百姓的质问,以及嘈杂的火烧声。 他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李部童面色严肃,说道:“现在换打火队进去救人,燕指挥使,你带队在外围灭火。” 燕飞雨说道:“不行,不行……” “不行?什么不行?现在一句话的时间,酒楼里就有可能有人丧命,你明白吗?” 燕飞雨无话可说了。 “打火队的,开始救人。” 木楞见状,没有废话,立刻开始发号施令。 真金立刻拉起了小队,照旧是两人一组,陆续进入火场。 每组返回,照例是要汇报一遍酒楼里现在的情况,哪里还有困着的人,哪里比较危险,哪里尚且还没有烧毁。 真金根据火场里的情况随时调整计划,派给手下具体任务。 很快,一幅火场险情图在他的脑海里慢慢浮现出来。 来人不停地汇报又有新的地方被烧坏了,这座酒楼已经越来越危险了。 木楞表情严肃,说道:“按照目前的情况,恐怕一刻钟之后,酒楼就会有倒塌的危险,现在必须尽快救人。” 真金也冲进了火场,各打火队的精锐全都来了。 数日前,他们众志成城,一切都是为了取得胜利。 今日,他们又团结在一起,是为了救人。 打火救人,这是打火人的天职。 现在已经不再仅仅是一场比赛了,而是与死神的赛跑。 众人忘记了比赛,燕飞雨也回过神来,他不得不开始振作,指挥禁军又调来了军用云梯车,一边灭火,一边从高处救人。 打火队还没有搜救完毕,此时酒楼里传来了一声巨响。 二楼以上的部分伴随着响声,倾斜过来,摇摇欲坠。 在场的众人无不瞠目结舌。 第86章 一条命的时间 真正的火场中,燕飞雨的禁军吃了瘪。 如今要疏散人群,他便更不能再让禁军丢脸。 号令既出,刚调来的第二队禁军士兵纷纷列成一排,围着酒楼向外撒网散出去,疏散周围酒楼民居的百姓,尤其是天香楼旁边的茶坊和酒楼。 这是在为拉倒酒楼做准备。 此时酒楼很有可能会倾倒,情况危在旦夕。 不过一会,周围的百姓已经疏散完全了,可是打火队的人还在全力救人。 阵风吹来,烧焦味夹杂着烟尘席卷大地。 伴着风动,酒楼整体的火势陡然又升高了丈余。 燕飞雨面色立刻紧绷起来,下令道:“不妙,上火钩,马车推过来。” 说话间,禁军人马纷纷开始出动,甩出火钩,勾在酒楼东面的梁柱之上。 之后四辆马车纷纷开了过来,马车上没有车厢,车后系着粗绳,正好栓在火钩之上。 另有二十余名的禁军士兵排列好,随时准备抬起绳子拉倒酒楼。 避免酒楼往西侧倒去,西侧是玉露楼,同样有四层高,此外还有一座茶坊,也有三层之高。 若是酒楼倒向西侧,势必会将茶坊和玉露楼引燃,届时火势扩散起来,恐怕再多人也无法阻止了。 可是眼下,打火队还有人在火场内没有出来。 “还有人在酒楼里!”木楞说道。 李部童听了之后,说道:“燕指挥使,等一下。” 酒楼内的人,是真金和环饼。 真金在一楼发现了一位男子,当时已经晕倒了过去,此时真金正把男子背出来。 除此之外,他们现在已经完成了酒楼的搜索,并没有发现还有其他百姓。 男子背出之后,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李部童这时对燕飞雨说道:“准备拉倒酒楼。” 燕飞雨立刻指挥手下各就各位,开始全面用力,十数匹马一起嘶鸣, 酒楼开始晃动了一下,但似乎没有这么轻易被拉倒,反而朝着反方向晃动了一下。 那个方向便是另一座酒楼,幸好是有惊无险,众人纷纷吸了一口冷气。 这时刚被救出的男子迷迷糊糊地抓住了真金的胳膊,说道:“救救……我孩子……” 真金没有听清楚,又问道:“什么?你说什么?救谁?” 男子已经虚弱得气若游丝,又说:“我孩子,在水缸里……” 真金听了当下心底一凉,水缸,一楼的角落里确实有个水缸。他就是在水缸旁边发现了晕倒的男子。 “你是说?孩子还在水缸里?”真金又问。 此时男子却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等一下!还有人!还有人!”真金连忙开始阻拦燕飞雨。 燕飞雨满头是汗,说道:“现在酒楼晃得越发厉害了……恐怕没有多少时间了。” 酒楼倒塌,火势扩散,还有可能毁掉更多的财物和人命,这个责任谁也担不起。 “那么我问问你,一条命多长时间?”真金厉声问道。 燕飞雨没有回答,也没有答应。 这时李部童又问真金:“你要多长时间?” “酒楼的梁柱已经被拉动了,现在进去酒楼,更加危险。”燕飞雨说道。 “没有时间了。”真金说话间就要冲进酒楼,忽然听得酒楼中传来喊声,一个大约八九岁的孩童此时正从角落里往门口爬过来。 真金正要上前,这时却被木楞拦住,挡在了身后。 “我去!”木楞的语气丝毫不容商量。 李部童有些后悔没有及时拦住木楞,因为他已经来不及下命令。 他的大脑在那一瞬间仿佛停滞了。 木楞冲向了火场,真金同样来不及阻拦。 酒楼开始慢慢地倾斜,感觉随时都会倒塌。 这一刻,所有人的心都揪了起来。 木楞抱起了那个孩子,但同时燕飞雨的命令也已经下达了。 战马嘶鸣,禁军的士兵们齐声呐喊。 酒楼倒了,漫天的火星和尘烟。 真金喊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木头!” 他的脑海里闪过木头最后的身影,木头抱着孩子冲出来,好似一头发疯护犊子的猛兽。 尘烟,许久才散去。 等到看到酒楼一片废墟,打火队的人全部都愣住了,灰蒙住了他们的脸,泪水糊住了他们的眼。 木头,木头在哪里呢? “你是杀人凶手!”真金恶狠狠地对燕飞雨说道,他的表情像是一只发疯的小野兽。 第87章 木楞 木楞没有家人,他以打火队为家。 大家都听说过木楞是成过家的,他和娘子十分恩爱,不过两个人一直没有孩子,后来娘子去世了,木楞便一直独身到今天。 至于他娘子的事情,众人都不知道,木楞也从不说起。 在明义坊打火队,木楞是整个组织的灵魂,是整个组织的精气神。 今年来,木楞越发显得老了,咳嗽越来越严重了。他的身形依然是强壮挺拔的,站起来像是一座伟岸的高山。不过他走路越来越慢了,不急不躁,岁月的磨砺和积淀让他的脚步越来越沉。 但无论如何,这个主心骨依然在众人心目中有着无可比拟的分量。 打火队的每个人都没有想过,如果没有了木头,会怎么样?他们习惯了木楞的存在和领导,就像是习惯了一日三餐。 但是现在这个主心骨好像是要断了。 等到尘烟散去,一片废墟。 那个男子醒了过来,他哭喊着走向废墟,嘴里喊着孩子的名字:“环儿,环儿……” 打火队的人也回过神来,他们在还在烧火的废墟上,挨个搬开焦木,寻找木楞的下落。 “找,找出来,一定要把木头救出来。”真金喃喃道。 燕飞雨也呆住了,很显然,现在火势起码不会扩散开来。 但不过,两条人命却埋在了废墟下面。 燕飞雨尽量保持镇定,他在心里劝说自己,他不是有意而为,这是顾全大局的无奈之举。 随后燕飞雨对禁军下令道:“一队人去搜救,一队人继续灭火,消除隐患。” 龙卫军的精锐们纷纷开始行动起来,寻找木楞,掩护灭火。 真金的双发发抖,他心底充满了愤怒和悲伤,但他现在无意与燕飞雨争论。 他相信,木楞一定还会活着。 汴梁大火,河两岸烧成了一条长龙,木楞活着走了出来。 多少年来,火里来火里去,火神都没有夺走木楞的命,那么今天也不会。 汪子路哭喊的嗓子都哑了,他不顾一切用身体撞开烧红的木头,钻进梁柱下面去找,可是仍然一无所获。 众人心中的希望的火苗,似乎也快要灭了。 这时一块厚重的木板,似乎是微微动了一下。 众人的注意力纷纷被吸引了过去,之后,木板下面传来了一声沉重的吼叫声。 这声音太过熟悉了,是木楞。 那木板被顶了起来,轰隆一声倒在了一旁。 木楞站在废墟中,宛若浴火重生的火龙。 他的左胳膊满是鲜血,垂在身边。他右胳膊的臂弯里正抱着那个孩童。 鲜血正顺着他的小腿流下来,大概已经分辨不出,他的身上已经伤了几处。 “木头!” 众人立刻涌上前去,接过了那个孩童。 然而木楞却像是突然卸去了浑身的气力,直直地跪在了地上,宛若一尊沉重的雕像。 真金等人立刻抬着他去了汤大夫的药铺。 木楞救出的孩童没有大碍,在酒楼倒下的那一刻,木楞用尽浑身的气力把他护在了身下。 火场此时的善后事宜,由禁军和其余民间打火队的人一同处理。 明义坊打火队的每个人,心都悬在了木楞身上。 这场大火之后,关于民间打火队和军队的比赛告一段落。 但是输赢的事情却一直没个结果,官府的精力全都在安置灾民和处理善后事宜上。 似乎此时打火队的人也没有人再关心比赛的输赢了。 他们尽力了,比赛在尽力,打火救人更是拼尽了全力。 或许这些事情在朝堂之上的大人们眼里,他们仅仅是在比赛。 但在打火队员们的眼里,这却是他们真实的生活,用生命做赌注,拼尽全力去争个输赢,争个生存的一席之地,挣扎着活出个人样来。 木楞一直昏迷不醒,邻近打火队的人来探望过不少次。他的伤情像是浓重阴霾,笼罩了打火人的半边天空。 张老鹰老泪纵横,在木楞的床前悄悄哭完之后,便独自回和善坊了。 木楞昏迷后,他每天都来,可还是放心不下。 到了第十天,木楞才醒了过来。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张小凤,张小凤的伤势也尚未痊愈,激动地说道:“醒了,木头,你终于醒了……” 他太过激动,说完又咳嗽起来。 之后真金听到动静走了进来,真金说道:“十天了,我们担心坏了……” “十天了?输赢怎么样了。”木楞缓了缓气息,又喝了口水,他第一个关心的问题还是比赛的输赢。 “输赢还不清楚,火灾的事情还在善后。”真金叹道。 “这个不是最重要的,木头,你要好好休养才是。”张小凤又说道。 木楞微微叹了口气,喃喃道:“官府一直拖着这件事情,不是好事,你们要想想办法,不行就去找官府给个说法,这是最后一搏了。” 真金点了点头,说道:“我们之后会商量个办法出来。” “好。” 木楞松了一口气,这时他想要起身,却发现左胳膊用不上力,定了定神,他才发现肩膀左边只有半条空荡荡的袖子。 他的左臂没了。 木楞花了好久的时间才确认他并没有眼花。 因为他分明感受不到左臂的存在,肩膀处此时传来剧烈的疼痛,让他痛不欲生,锥心刺骨。 第88章 要个说法 依照汤大夫的说法,木楞还应该在药铺歇息半个月,可木楞还是坚持回了打火队。 “这里全是浓重的药渣味,待下去,会被这药渣味道熏得昏昏沉沉,没有任何好处。”他的语气是不容商量的。 回到了打火队之后,木楞从来不跟别人说起胳膊的事情,也从来不谈论酒楼救火的事情。 第二天早晨,他照旧是早早起来,叫醒了打火队的每一个人。 “既然官府现在没有消息,我们就还是打火人,我们打火人在,打火队就在。训练照样是一天不能停。”木楞说道。 队员们听了纷纷开始练习,挥汗如雨,他们似乎也想在训练场上挥霍掉全部的精力。 这样一来,便可以痛快地吃一顿晚饭,之后累得倒头就睡,这样似乎可以忘掉所有的烦恼。 年轻的时候,木楞也可以举起两百斤的石锁。 因此趁着无人的时候,木楞会一个人来到院子里,他试图用他的右臂举起石锁。 他的右臂依然是强壮的,上面青筋四起,肌肉的纹理像是铁水绘制而成。 但或许他也是真的老了,汗流满面,眼皮都跟着颤抖。 纵使尝试了无数次,他仍然没有举起那个石锁。 断臂的事情,木楞不提,大家也都没人谈及。 但私下里,关于打火队的事情,队员们还是偶有议论。 “到底会不会取消呢?” “取消了我们就去码头吧,到哪里不是一样出苦力呢?” “官府从来都是这样,要紧的事情不急,不要紧的事情要命似的赶着催,这下好了,是输是赢,至今没有一个结论,早知现在,我们何必玩命似的去和官军比生比死,到头来还不是一样,我们的小命还是全攥在别人手里。” 这话倒是不虚。 但这样的议论多了,对于打火队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真金找张小凤商量了下,第二天带着人去了开封府。 衙门口,十几个打火队员们在鸣不平。 除了明义坊打火队之外,另有一些友邻打火队员们前来支援。 “要说法!要说法!打火人,打火命。是输是赢,是去是留。官府要给说法!”众人纷纷齐声喊着。 如此一来,动静闹大了。 周围街巷的百姓们纷纷前来围观,他们也跟着喊起来,声援打火队。 那日酒楼起火,汴梁的百姓们都看在眼里,打火队的人们卖力打火,甚至付出了鲜血般的代价。 不过一会,左军巡使马步飞带着人出来。 他奉命前来维持秩序,首先他下令守住了开封府衙的大门,以免百姓群情激愤,冲了进来。 上司特意交代马步飞,不要抓人,不要把事情闹大。 之后马步飞对真金说道:“真金兄弟,听我一言,这些事情,终究不是开封府那个做得了主,上面没有个说法,我们又能怎么办呢?” “既然这不是开封府的事情,那又是哪里的事情?”包三将问道。 “实在不行,你们去枢密院吧。”马步飞说道。 “别以为我们不敢!”包三将听了这话,立马躁性子上来了。 真金又道:“好,既然开封府里这么说,那就不要怪我们了,我们就去枢密院,我就不信,汴梁城里,找不到一个可以讲理的地方了。”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被带动起来。 “去枢密院!走!” 随着众人的附和声,打火队员们沿着街道径直朝着枢密院去了。 这一点倒是出乎马步飞的预料,他没想到,这伙人真的敢只直接去找枢密院。 马步飞瞬间面如土色,唤来了手下去禀报了老上司,签书枢密院事?李建文。 真金带头朝着枢密院走去,路上不断有百姓加入到这支队伍中来。 有的人是为了图个热闹,有的人则是真心想替打火队的人讨一个答复,他们中有一些刚从前段时间的酒楼大火中脱身,还有一些看着打火队的人从熊熊大火里救出了他们的友邻家人。 在大火中,他们曾经与打火队员们命连着命。 此时,他们同样与打火队是一条心。 这只队伍走过了几个坊,队伍越来越长,汇成了一道汹涌的人流,奔腾着冲向枢密院的大门。 等他们赶到的时候,枢密院的门口已经被禁军研磨把守好了。 带队的军官正是指挥使燕飞雨。 枢密院大门紧闭,仿佛是铜墙铁壁,水泄不通。 这样下去,事情只能会是越来越大,这是谁也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燕飞雨同样不希望起冲突,他当下吩咐出去,盾牌竖起,矛枪收起,不准伤害一个百姓。 冲突一触即发,这时一个人影纵马飞来,马上那人直接跳在了真金的面前。 原来是李部童。 “这样下去,只能是火上浇油,你要赶紧带人人回去。”李部童说道。 真金看了看身后的队员和百姓们,说道:“没有答复,让我们怎么回去?谁又能答应?” “不答应!不答应!不答应!” 这时众人纷纷附和起来,声音宛若是并排的海浪。 第89章 闹事 李部童收到消息后便即刻飞马赶来,目的就是为了制止打火队的人聚在枢密院。 此刻打火队员们和百姓是如此团结,他们的齐声呐喊让李部童感到浑身发麻。 他心里瞬间盘算开了。这首先是好事。如此一来,打火队员和百姓可以向枢密院施加压力。枢密院现在大门紧闭,没有答复,明显是怕了。如此一来太子和唐仁授的角力便多了筹码。 但是这件事情不能闹大,如果闹出人命,这筹码就成为了把柄。他们就会以打火队闹事为由,把责任推向打火队。 这些考虑,李部童不能全部告诉李振金。他想了想之后,悄悄对真金说道:“太子现在正在和上面的人较量,你们不能这个时候添乱,要是乱起来,出了人命,到时候他们会说,打火队的人天生反骨,你们的双手沾上了鲜血,还有谁能够替你们说话?” 真金听了之后也冷静下来,李部童这话确实有理。 李部童见稳住了真金,之后又说:“现在没有没有消息,反而是好消息。多的话我不能说,但是这恰恰说明唐仁授现在面临的处境也很不好,因为在百姓眼里,在很多人眼里,你们已经赢了,现在你们要做的,就是不要着急。我们一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明白了吗?” “你们?” “对,我们,我还有太子。”李部童说道。 “好,我再信你一次。”真金说道,其实真金想要达到的目的已经实现了,他本意也不是一定要闹大,而是为了唤起全城的注意。 现在,整个汴梁城肯定已经传开了。枢密院的第二天便会成为百姓口中私下悄悄议论的笑料之一。 李部童又说道:“你这次表现得不错,太子很欣赏你。” “欣赏我?” “对,欣赏你出色的能力。”李部童说道。 事实上,这次比赛以及救火的过程中,李部童和太子一直关注着打火队的表现。 在张小凤受伤之后,李真金第一次展现了他的领导能力。在打火现场,真金又第一次让人看到了他的临危不乱的指挥能力。 更重要的是,明义坊打火队人平日里训练的方法以及装备这次派上了大用场,他们在火场中磨炼出的救人技巧,甚至超过了禁军。 这一点,全城人都看在了眼里。 背地里,其实有些禁军也不得不感到佩服。 令人悲伤的是,在救火的过程中,木楞受了重伤,无奈砍掉了一支臂膀。 不过李部童总体看来,打火队这次的表现比赢了更加有意义。 太子的首要目的也达到了,全城人都看到了打火队。 李部童又说道:“你虽然年轻,但是这次证明了你的能力,以后服众会更加容易。” “服众?”真金问道。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你们打火队也需要新的头领了。”李部童笑了笑说道。 成为新头领? 这个问题真金倒还是真的没有想过。 真金也像其余的打火队员们一样,他们早就习惯了有木楞这样一个头领的存在。 “瞧瞧你,现在已经有了新头领的样子了。”李部童看了一眼真金身后的打火队员们,皆是众志成城。看来李真金现在已经多少有些号召力了。 “头领不头领的事情并不重要。但是今天的事情,至少要给我一个期限,我才好向打火队的兄弟们交代。”真金说道。 李部童又向真金许诺道:“三日,三日内,朝廷自然会给打火队一个答复。” “好,我们再等三天。”真金说道。 得到了答复,真金带着打火队的人回去了,百姓们也散了。 可剩下的任务,全落在了李部童的肩上。 太子的处境很难,比赛之后,没有分出个输赢。 酒楼灭火之后,各方对于龙卫军和民间打火队的表现又出现了巨大的争议。 李建文坚持说没有燕飞雨的龙卫军,火势不会这么快灭掉,火势也没有这么快能够得到遏制。 李部童反驳道:“我在现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打火队的人拯救了多少百姓的性命。这些,龙卫军可是没有办到。” 唐仁授全程默不作声,禁军在救人中的表现确实很差,让他很没面子。 李建文说道:“你可不要忘了,龙卫军是上四军之一,上四军直接归管家管辖,难道你的意思是说,官家手下的士兵还不如民间的粗腿汉子吗?” 此话一出,众人心里皆是一慌。 “我不是说龙卫军不够骁勇,有道是术业有专攻。没有民间打火队,你敢说会有多少百姓会死于这次的火灾?”李部童丝毫没有让步,纵使按照官职品阶,李建文要大他不少。 太子也没有表态,李建文把事情故意扯到了官家身上,他需要得到父亲的首肯。 因此,那天的争论到底也没有一个结果。 李部童劝真金回去之后,立刻去找了太子,他要抓住这次百姓们群起闹事的机会。 因为李部童深知,闹事闹事,百姓的法宝。 在这个偌大且深不见底的朝堂,事情要闹一闹,才能解决。事情要闹一闹,才热闹,才能搅动这汪宦场死水。 第90章 李部童 李部童本来几乎没有可能进太子府,更没有可能做太子的陪读。李部童的父亲仅仅是走街串巷的货郎,在幼小的童年记忆中,他跟着父亲走遍了汴梁的每一个街巷。 在李部童眼里,父亲大概是汴梁城里最成功的货郎了,他知道城南右厢每条街巷的百姓们最需要的是什么,父亲李铁箱的大木箱子总是装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 若是到了码头,他会打开一个灰木盒子,里面是从各个地方淘来的绵羊油和蛇油,价格便宜,但都是好货,上好的绵羊油甚至是从城外农夫的手里买来的,地道又正宗。 码头的船长又或者是水手头领多少手里都有些闲钱,出门在外漂泊许久了,他们都乐意买上一盒绵羊油送给远在家乡的娘子。 若是到了苦水坊之类的居民区,他便开始兜售起四处收集来的磨喝乐,这些玩偶娃娃们大多已经破损,但价格便宜,对于穷苦百姓家里的孩子来讲,他们正期待着能有一件这样的玩具,哪怕是已经破旧不堪,他们会用花花草草重新为这些磨喝乐娃娃们装扮起来。 纵使是到了内城,李铁箱仍然有东西可卖。 这些大户人家的娘子们不缺什么蛇油,他们自然有上好的面脂和玉龙膏来保养皮肤。 但李铁箱木箱子的最底层,还有更稀罕的东西,旧书。 李铁箱早年在书店里做伙计,后来又做管事,识得几个字。 他四处游走,碰到旧书便会收藏起来,说不好里面便有各类稀缺的宝贝。 一来二去,不少有钱人家也晓得李铁箱这个人的大名,托他找一些稀奇古怪的书来看。 李部童是在父亲的推车上学会了认字,也是在推车上看了不少书。 天资聪颖,过目成诵。 李部童吸引了某家主君的注意,让李部童去做了家里长子的伴读,此后他才有缘科举。 那一年,他考了探花,官家让他去陪太子读书。 这是难得的荣幸,此后李部童一直跟随在太子左右,他希望有一天能够展翅高飞,实现胸中大志,改革弊政,世事清明。 可后来他才发现,要做事很难,就拿打火队这件事情来说,便已经是步步难行。 真金带人闹到了枢密院之后,李部童心想,事情终于迎来了转机,压力随之都冲着枢密院去了,他即刻去请见太子。 等到李部童见到太子时,太子正在庭院里漫步。 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忧虑重重。 李部童认识太子赵桓多年了,赵桓心神不宁时总会这样,他有心要做一些事情,要做出一些改变,无奈处处难行,优柔寡断。 前几日比赛结束后,太子每天都去找官家请安。 他是想得到父亲一句话,打火队可以赢了父亲禁军吗? 可这位父亲今日却在闭关,最近恰逢要炼制一种神奇的丹药,这几日马上要成功。 官家特地吩咐出去,他要闭关七天。 因此太子一直没有见到官家,因此他心里一直没有底。 不过,李部童这时带来了好消息。 “太子,明日官家出关,到时候可以趁机向官家呈报今日百姓群聚枢密院一事,届时枢密院必然无法解释,到时候就可以向官家进言,民意大于天,打火队当赢。” 太子听了这话,沉思许久,点了点头。 这目前或许是唯一的办法了。 太子猜不透他的父亲,更猜不透这个作为官家的父亲。 这一夜,太子辗转反侧。 与此同时,李部童更是心事重重,自从到太子门下,保住民间打火队是他总揽的第一件差事。 早年在市井街巷里长大,他深知民生疾苦。 他早就曾向太子进言过汴梁防火的问题,基础预防警报系统的堪忧,负责打火的军队以及各方力量之间的责任不清,容易引起推诿,等等问题,最终的解决办法,是要有一支本领过硬的官方防火力量,独立于各个衙门之间,集防火、灭火于一身,更重要的,是要事权统一。 如今要是办砸了,在太子面前,他恐怕是一时半会再无机会促成这件事情了。 鸡鸣天亮,李部童便起身又去太子府邸候着。 两个时辰后,太子才回到府中来。 “出关之后,见到了管家,陪官家用了一盏茶才回来。”太子说道。 “官家什么意思?”李部童心跳如战鼓。 “官家说了,能救人才是真本事,打火队应该赢。”太子如释重负。 李部童也感到心中巨石坠地,畅快了不少。 “打火队保住了。”李部童喃喃道。 第91章 幻臂 木楞记忆中,他已经多少年没有做过梦了。 经过汴梁大火的打火人,在那场火灾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陷入噩梦当中,甚至是无法入睡。 木楞同样如此,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每天都被噩梦缠绕。 他看见兄弟们的脸庞纷纷被大火吞噬,当然其中还有他最亲的大哥,李牢心。 牢心牢心,劳心劳力。 李牢心做打火队头领的时候,木楞什么事情都不用操心。 事实上,木楞觉得,世界上可能没有这样细致的大哥,李牢心甚至还会缝补衣服。 打火队的衣服上烧破洞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了,往往是缝缝补补,补丁摞补丁,这些补丁其中有一半都是出自李牢心的手下。 李牢心缝下的补丁看着粗糙,但是却十分耐用。 汴梁大火那一天,木楞还穿着李牢心刚刚补好的衣服,也是李牢心补好的最后一件衣服。 之后,多少次在梦里,木楞都会梦见李牢心,他在院子里补着补丁,接着大火突然从大门里涌进来,像一条长龙把他吞噬。 这场噩梦萦绕着他,纠缠不停。 直到后来,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木楞干脆开始学着缝补,一针又一针,慢工出细活。 时间慢下来,木楞的心也跟着安静下来,直到累了,他便会倒头昏昏睡去。 他希望能够活成大哥牢心的样子,此后他的觉也变得更沉了,从那以后他从未做过梦,大哥不在他的梦里出现,不过他总觉得大哥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后来,明义坊打火队的大部分人的衣服破了都是由木楞来缝补,时间久了,这成为了习惯。 不过,从来没有人问起缘由。 如今木楞却缝不了衣服了,深夜里,他尝试用一只手拿起针,练习了无数遍,总是无法灵活地穿出又密又紧的针脚。 难得,木楞这天做了个梦,梦里大哥李牢心在院子里缝补,木楞笑着和大哥闲聊起来。 木楞伸出手想要抱住大哥,这时他才发现,少了一只臂膀。 醒来后,木楞眼角已经湿了。 一次次他从梦中醒来,以为他的左臂还在,可冰冷的现实提醒他,你连缝补衣服这样的事情做起来都不利索了。 打火队不予取消的消息传来之后,木楞彻底算是又松了一口气。 因为与此同时,打火队接下来的问题也开始浮现, 他想,或许应该要开始物色接班人了。 打火队这摊子的事情,终归要交给别人。他清楚,再过几年,又或者很快,他会变成一个又老又不中用又是个独臂的老人。 在木楞眼里,李真金有胆有识,脑子也活。 自从他来到之后,身边聚齐了一众人才。打火队训练出了新的灭火方法,发明了新的灭火用具,让灭火的效率大大提高,更重要的是更安全地保护了打火人的生命。 木楞想让李真金接班,可是心中又有些疑虑重生。其一,李真金年轻,资历浅,势必不会轻易服众。其二,木楞得知,李真金的父亲正是因为在救火中牺牲的,因此他并不想让李真金把这条路一直走到头。火行的传统是,要是当了领头人,就要一辈子打火。 打火队不予取消,队员们都在院子里喝酒吃肉。 为了庆祝,这次破例宰了一头猪。 整个打火队里热闹非凡,木楞喝了杯酒之后便独自回房了。 他若是在场,队员们看到他这条断臂,反而没有办法痛快地喝一场酒了。 真金注意到木楞一个人回了房间,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酒也喝了,真金无意喝醉。高兴的时候,酒这东西一碗就够了。 房门外,挂着木头那件烧得破烂的衣裳。 真金悄悄拿了过来,找了针线来,一个人找了地方缝补。 环饼的衣服,大多数时候都是真金缝的,这对他来说不是难事。 他细细缝着,环饼在一旁陪着。 这衣服实在是破了太多地方,直到天快亮了,真金才补好,此时环饼已经沉沉睡去了。 其实木楞也没有睡着,自从晚上不能缝补之后,他总有些不习惯。 出了房门,他拿起真金补好的衣服,仔细看了又看,说道:“补得不错,你的手还算是巧的。” “也没有,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真金说道。 木楞穿上衣服试了试,说道:“这下又可以穿一阵了,不错,很结实。跟谁学的?” “我爹教我的,印象中,小时候我的衣服烂了,都是爹爹缝好的。”真金说。 “哦?这倒是少见,很少有会缝补的汉子吧。” “可能是因为他是打火的,衣服少不了破洞,没办法吧。”真金苦笑说。 “打火人?”木楞这时立刻想起了他的大哥,那个会缝补的打火人。 除了他之外,木楞还真没有见过哪里有擅长缝补的打火汉子。 第92章 小鲤 “你爹叫什么名字?”木楞问道。 真金回答说:“李牢心。我想我娘不会希望我记得他的名字,但没办法,我还是记住了。” 那一刻,木楞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李牢心,木楞早应该知道,这个名字从来没有离他远去,而是一直悄悄藏在心底,等到某个瞬间,像惊雷般回响在他的耳边。 细细看来,真金的眉眼也和李牢心有点相似。 不过,木楞从来没有往这个方向去想。 当年汴梁大火之后,李牢心消失在了火海中,牢心的家人也不知所踪。 木楞曾经无数次来到李牢心家附近打听嫂嫂和孩子下落,可大哥牢心的家也烧成了一片灰烬。 火烧起来的时候,大家都乱成一团,街坊们纷纷抱头鼠窜,谁还记得谁啊。 火灭之后,整条巷子的人家几乎都有人在火中丧命。 很多人都找不到遗体所在。 问遍了所有人,都没有见过李牢心的娘子和孩子。 木楞在灰烬中找了半个月,他企图在雨水来临前找到答案,他们究竟是死是活? 累倒了,他跪在了河边。 看着河里流淌着的黑水,木楞对牢心说道:“哥哥,我对不住你,不知道嫂嫂和小鲤兄妹去了哪里?” 小鲤是真金幼时的小名。 多年以来,他没有放弃寻找他们的下落,可是真金一家人却已经是改名换姓,无处可寻。 面对新的邻里街坊,真金娘对于真金的父亲也是闭口不提,因此并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是从哪里搬来,是哪里人家。 因此,木楞一直了无所获。 他不得不在心里慢慢接受,大哥牢心一家大概全部都丧生在那场大火里了。 如今,真金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让他措手不及。 “小鲤,你是小鲤?”木楞发问道。 小鲤,是个很熟悉的名字。真金浑身的血跟着热起来,往事依稀浮现在脑海里。 他仿佛回到小时候,趴在父亲的肩头,耳边又响起呼唤。 小鲤啊小鲤,父亲李牢心总是这样喊他。 “小鲤长大之后,一定会有出息,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 李牢心经常带着儿子去郊外河里抓鱼,因此真金大小练出了好水性,父亲觉得这是好事,因为水克火。他是火命,火里来火里去,更希望儿子生的是水命,烈火不侵。 真金长大后得知,他无法上九天揽月,没能下五洋捉鳖。 在母亲的殷勤叮嘱下,他一直踏踏实实生活过日子,甚至娘又给他重新改了名字,叫真金。 真金问过为什么?娘说,真金有什么不好?烧不坏,也锈不了。 娘的心思一览无余,她把对于火的恐惧和孩子的爱全都小心翼翼地藏在了每个角落的细节之中,甚至是包括名字。 真金家里,娘从来不让他和妹妹生火。 娘也从来不愿让他提起以前的名字,小鲤。 “小鲤……是,小鲤是我,小鲤是我的名字。”真金如今又听到这个名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 木楞伸出手,轻轻捧住真金的脸颊。 是了,是他了,是牢心大哥的儿子。 木楞突然伸出手紧紧抱住真金,他那钢铁一般的臂膀让真金喘不过气来。 汗水的味道,火烧的味道,汉子身上特有的味道。 这熟悉的味道和感觉,让真金有一种错觉,仿佛他正被父亲抱在怀里。 半晌之后,木楞才终于缓了过来。 欣喜之后,他的心里充满了巨大的纠结。 真金现在是个打火的人才了。现在民间打火队刚刚赢得了脸面,不用裁撤。接下来,正需要真金这样的人才,可真金却又偏偏是大哥李牢心的孩子。 大哥,死于火场。木楞不能让大哥的儿子也重蹈覆辙。 深夜里,浑浊的泪滴,忍不住从黝黑的脸庞上滑下来, 一颗接着一颗,木楞这天哭得像个孩子一样,欣喜与愧疚,伤心与怀念,种种复杂的情感凝结在他的心头,无语凝噎。 真金猜到了木楞的心事,但他却不知该如何做。 娘亲至今不知他成为了打火队员,且不说父亲,娘亲这一关,他尚且没有过去。 同一个夜晚,不一样的心事。 第93章 谜一样的爹 真金早就知道父亲是打火人,这一点对他来说并不算秘密。 可父亲李牢心究竟是什么样子,这对真金来说却是谜一样的存在。 真金心里仿佛有无数个问题要问,第二天,他逢到空当便向木楞打听。 “小鲤小鲤,我的小名为什么叫小鲤啊?”真金问道。 木楞此时又在擦拭他的火钩,往事纷纷掠过眼前。 “金鲤不是水中物,一遇风云变化龙。”木楞说道。 “这么说,父亲是望子成龙?”真金微微叹了口气,哪个父亲不是这样的心思,但他更希望能够从这个小名里面读出不一样的心思。 “什么望子成龙,大哥起这个名字,是因为龙不怕火。龙可以支配风云雷电、火焰洪水,在火神面前,龙不需要低头,腾云驾雾,他无所不能。”木楞答道。 是了,没有一个打火人愿意在火神面前低头。 木楞的衣服上全是补丁,每一个针脚都是他缝下的,这个时候,真金又终于忍不住问道:“我爹爹真的很会缝补吗?” “是的,你也一样,缝得很好。” “我爹喜欢做什么?喜欢喝酒吗?”真金又问。 “不,你爹从不喝酒。” 李牢心确实从来不喝酒,因为喝酒容易误事。自从担任打火队头领之后,木楞从未见李牢心喝过一滴酒。 “为什么呢?” 木楞想了想,说道:“我也不知道,后来我才发现,有很多时候我也不了解大哥。” 真金一直问了好多问题,木楞每个都认真回答,可他慢慢地也才发现大哥竟然像个谜一样。 大哥喜欢吃什么?大哥头发是不是也像真金一样又黑又亮? 如此种种,有的木楞不知道,有的他早就已经想不起,年岁日久,一切都好似随风飘散了。 打火队留下了,这个消息传得满城都是。 真金的名声打出去了,这个消息同样也传遍了街头巷尾。 忙碌中,真金不会预料到,这风声已经吹过汴河,来到了娘亲的耳边。 真金的娘亲陈水柳自从腿伤好了些许之后,便开始出门卖水,照旧是卤梅水。 真铃在桥西,她便在桥东。 起个大早,熬好了卤梅水,娘俩便出门摆摊了。天蒙蒙亮,吸一口汴河边清凉且带着微微鱼腥味的空气,提神醒脑,这让她越发想要干活劳动,挣钱养家。 生意好的时候,一个晌午下来,娘俩也能挣下个三四十文钱,看着沉甸甸的铜板,陈水柳的心里才会感到踏实。 近几年来,腿伤时好时坏,她要么是躺在床上,要么是窝在家里,几乎干不了什么活计,她早就闲不住了。 铜板一天天地挣下来,多少也能攒点。 看着瓦罐里的铜板越来越多,水柳娘子的心里越来越亮堂了。要知道,这么多年来因为治病,他们的家里什么时候存下过钱啊。 水柳娘子想,再过两年,有钱了便可以给真铃备好一份嫁妆,也可以让真金成家了。 日子现在虽然还算是清苦,不过总算是能看到盼头了,陈水柳的脸上笑容越来越多了。 可今天,她却怎么也笑出来了。 卖蒸饼的老丈今天十分开心,早早卖完了筐子的饼,喝完了一大碗卤梅水之后,他坐在一旁的树荫下和人攀谈起来。 “真金不怕火炼,这个小伙子给我们明义坊争气了,想想看,那可是禁军啊,打火汉子打败了禁军,破天荒还是头一次啊。” “你说的是,火上飞龙李真金?”这时一旁卖李子的老丈问道。 “对,是李真金。火上飞龙?这倒是个好名号,亏我老汉住在明义坊,刚刚才听说,火上飞龙,不错不错。”老张笑嘻嘻说道。 听着这些闲谝,陈水柳脸上的笑容静止住了。 “老丈,李真金是哪里的李真金?”水柳娘子问道。 “汴梁哪里还有第二个李真金?” “他家住哪里?”水柳娘子又问。 “那不清楚,不过听说他之前是明义坊的送水工。” 送水工李真金,陈水柳听了心里咯噔一下。 儿子何时去干了打火的行当呢?他不是一直在送水吗? 这天陈水柳早早收了摊子,她问真铃:“铃儿,知不知道,你哥哥现在在做什么?” 真铃察觉娘的表情有些不对,支支吾吾答道:“哥哥怎么了?他还能做什么?” 陈水柳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之后悄悄来到了明义坊,四处打听,终于来到了打火队。 此刻,打火队大院里,真金正带着小队们训练,他们斗志昂扬。 打火队,打火人,这一切都十分熟悉。 陈水柳心里一团乱麻,气血在胸腔里转来转去,她眼睛一黑,晕倒在了打火队的门口。 第94章 回响 “门口有人摔倒了!”环饼大喊道。 看样子,摔倒的那人看样子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身形孱弱。环饼最是见不得受苦的人,他大踏着步子冲了出去,地上踩出了沉重的脚步声。 可等环饼冲到门外,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 “哥哥,是干娘。”环饼吼道。 环饼把干娘背回了院子里,真金连忙慌乱地掐人中,娘这才醒了过来。 之后,真金小心翼翼地端来了一碗水,又说道:“娘,喝口水,顺顺气。” 娘始终没有接过碗来,也没有说话。 看来娘已经什么都知道了,真金不知道该如何辩解,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娘,我不该瞒着你。”真金说道。 “不瞒着我就行了吗?”陈水柳反问道。 真金无话可说,扶着娘起来。 “我不想在这里,我不想看见你们任何一个人。”陈水柳径直出了门去,环饼和真金两个人跟着出去,可又招来了她的反对。 “不要跟着我,谁都不要跟着我!” 路上,陈水柳的脑子里全是打火队的景象,打火人的汗衫,打火用的火钩,打火大院里的焦糊味,这一切对于陈水柳来说都太熟悉了,让她想起她的男人李牢心,可她不愿意想起。 陈水柳不知走了多久才回到了家里,街上行人,路上风声,她的心如同一团乱麻。 陈水柳走后,木楞才从外面回来。 看着真金一脸的丧气,木楞已经清楚发生了什么。 在这件事情上,真金可以逃避,但他不能逃避。 木楞对真金说:“打起精神来,我也应该去看看大嫂的,收拾收拾,回家。” 木楞找人去城外采了一些荆棘条回来,二话不说拴在了背上,就这么一路往真金家里走回去。 荆棘很快扎破了他的衣服,鲜血从里面渗出来,衣服渐渐被染成了殷红。 真金在他身后跟着,不忍直视,可是谁都拗不过木楞,他想做什么,没有人拦得住他。 到了家门口,木楞径自跪在了门前。 陈水柳看见来人,知道是真金,并不想开门。 “大嫂,是我,木楞。我来向你请罪来了。”木楞说道。 是熟悉的声音。 陈水柳听了这话,不由得愣住了,她打开了门。 木楞看上去老得可怕,他的身上还有鲜血渗下来,滴在了地上。 “这是做什么?犯不着这样折磨自己,也犯不着请罪,我家的事情跟你没有关系。真金大了,无论做了什么,更不能躲在别人的身后。”陈水柳长吸一口气,尽量不让她的声音颤抖。 “我来请罪,不是为了真金,是为了我大哥。我对不起大哥,要不是因为我,大哥也不会死。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你们,可一直没有找到,我还以为你们和大哥一样都在火里……” “别说了!不要跟我提他!你出去。我也不想看到你,你们所有人我都不想见。” 陈水柳的嗓音开始哑了起来,她拉起木楞,要把他推出去。 一不小心,她抓住了空荡荡的袖子。 胳膊呢? 陈水柳这才注意到,木楞断掉了一支臂膀。 她吓得不敢喘气,松开了袖子久久没有说话。木楞经历了什么,她不知道。但是她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怒火渐渐消下去了一半。 “胳膊是什么时候的事?”陈水柳问道。 “前不久,为了救一个孩子,梁柱砸断了。”木楞回答的时候,语气显得特别平淡。 “你们打火的,都是天底下的傻人,疯子,找罪受。”陈水柳骂道。 骂完之后,陈水柳又说道:“吃点东西再走吧,真金,小心扶着。” 随后真金扶着木楞进了屋,陈水柳煮了一锅热腾腾的面片。 木楞和真金两个人吃得都很香,真金一直有些心虚,吃了个半饱。 “娘,我不该瞒着你,要不然我换个营生……”真金说道。 “你不用说了,你要是想换个营生,早就换了。”陈水柳打断了真金,之后她又盛了满满一碗热面片,递给了真金。 “不想让你做,但是你要做这一行,就给我做最好的最厉害的,不要给我出事。没吃饱吧,饭该吃还是要吃。”陈水柳又说道。 陈水柳心里明白,儿子真金不是存心要气他,儿子向来是个懂事的,可她怎么忍心看着儿子往火坑里跳呢? 陈水柳想着,眼泪不由得落了下来,锅里升腾起阵阵的蒸汽,遮住了水柳娘子的脸。 真金的心开始颤抖起来,他捧起碗来,大口大口地吃着面片,眼眶已经红了。 命运总是那么让人捉摸不透,偏偏父亲离开了,他又阴差阳错地进入了这行。 他的心里回响着娘的话,是的,要做打火这一行,我就做最好的最厉害的。 第95章 新头领 要不要继续打火呢? 真金过了娘亲这一关。 可是木楞还没能过了自己心里那一关。 打火队留下了,可打火队内部的问题又来了。 他要开始选择接班人了,如果没有李真金,木楞会让大徒弟张小凤接班。不过他了解张小凤的性子,他守规矩但是格局不够。张小凤平日里号召力很强,可是心事太重了,疾恶如仇,不懂变通,很难带着火行人有新的突破。 现如今有了真金,真金的表现他自然都看在眼里,仿佛是上天特意选出的下一任头领。 谦虚,谨慎,会动脑子,有智谋同样有勇气。他没有什么拿手本领,可是身边却能够聚起来一帮有本领的人。 这样的人,是生来的头领。 可真金是大哥牢心的血脉啊,前日里去真金家中,木楞同样见到了真铃。 小姑娘的脸上的伤深深刻进了木楞的心里,让他不能忘记。火伤害了牢心大哥的女儿,永远无法挽回。 真金的身上已经落下了不少伤疤,大大小小。 木楞哪里忍心看着真金踏入火坑? 木楞郑重地对真金说:“你要是想走,随时都可以走。大哥在天之灵,也会支持你的任何决定。” 真金想了想,又问道:“爹爹真的会赞同我做的所有决定吗?” “会的。”木楞答道。 “那我要继续打火,爹爹也会支持吧。”真金说道。 木楞愣住了,他想了又想,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如果牢心大哥真的在世,他会同意吗? “恐怕,大哥是不会同意的。”木楞回答道。 “我爹在天上,我们就让上天决定吧。上天把我推到了这里来,我们顺其自然吧。”真金笑了笑说,他不想再犹豫了。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让一切像浪花一般滚滚向前吧。 没过多久,木楞举行了投票仪式。 打火队的领头人都是大家选出来的,请火神作证。 木楞终于接受了现状,准备告老了。 投票的结果出乎意料,李真金和大师兄同票。 不过也在意料之中,自从李真金来到打火队,确实练就了一些本领,同样也赢得了一些人的钦佩,但打火人讲究一个信任。 这信任是从火场里考验出来的,一同闯过大火,一起过了命,这信任比血还要浓。 张小凤在打火队这么多年,多少人都和他出生入死,这过命的交情让他们不会再选别人来做头领。 最后落下个平局,麻烦了。 这最后一票,木楞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投给了李真金。 李真金成为了队长,木楞对李真金说:“做了领头人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怎么做就看你的了。” 看上去一切都没有变,不过打火的路上,还有更多的挑战在等待着李真金。 成了队长,对于真金来说,并没有太多的变化,打火队的日常仍旧是训练,无尽头的训练。 张小凤的伤已经好利索了,真金成为队长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让大师兄张小凤依旧做小队长,并且照旧主持日常的训练,实际上张小凤还是坐原来的第二把交椅。 至于木楞,干脆撒手不管,他果然跑去后院跟冯员外学起了木工的手艺。 唧筒,喷水箱,这些都太难,他还做不成,于是发奋练习。 一天到晚,忙碌不歇。 之前的木头,如今每天抱着木头不撒手。 木头已经不再是头领了,有人来找他说什么事情,他从来都是摆摆手,说道:“去问你们头领。” 投票的结果其实也在木楞的预料之中,他晓得队里肯定会有很多人支持张小凤,但他同样信得过张小凤,这个徒弟是个有分寸的人,不会拉帮结派,也不会背地里使坏。 真金要想真正服人,那就靠自己的本事吧。 新头领李真金最近也在发愁,自从当上了头领,他的心里总是慌慌的,又感觉空空荡荡。 近日里没有大小火灾发生,打火队里也久违摊上了清闲的时候。 做头领能够多挣一倍的例钱,这对于真金来说倒是件大好事,毕竟整个家都扛在了他一个人肩上。 本来是件好事,可真金又不知道该怎么分享给家里人。 “娘,我做头领了,我肯定能做成最厉害的打火人。”真金对娘说。 娘听了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脸上没有欣喜也没有忧愁。 真金懵了,娘这是什么意思呢? 无论如何,娘似乎变得平静了不少。 直到这天回家,真金发现家里没有人。 娘去了哪里?真铃也不清楚,这下可是急坏了真金。 第96章 泥胎与佛 娘能去哪里呢?会去哪里呢? 真金一时毫无头绪,这么多年,娘一直待在家里闭门不出,很多地方对她来说都已经变得陌生了,平日里就算是卖卤梅水,也没有去过远的地方。 “娘亲万一迷路了怎么办……”真铃有些担忧。 他们坊里坊外找了个遍,娘亲还是没有回来。 真铃想了想又说:“我记得前两天也是,娘亲出门好久才回来,回来的时候一身的香火味。” “香火味?娘去寺庙了?”真金喃喃道。 当下真金又叫了环饼,一齐前往了法云寺。 法云寺是城南右厢的一座不大不小的寺庙,寻常人家祈福求签,基本上都会来法云寺。 繁华喧嚣的汴梁城,寺庙如林,每一座都承载着百姓们的祈愿。 然而众多庙宇之中,法云寺却以一种独特的魅力吸引着香客们。 它的香火之盛,并非源于金碧辉煌的殿宇或是高深莫测的佛法,而是因为香火钱竟出奇的便宜,仅需区区十文钱。 晨曦初破,法云寺的门前的人流络绎不绝,他们之中,既有衣着光鲜的富贵之家,更多是衣衫朴素的平民百姓,手持微薄香火钱,眼神中闪烁着坚定与希望,对他们而言,法云寺不仅是个祈福的寺庙,更是心灵得以暂时栖息的避风港。 陈水柳最近成为了这众多香客中的一员,坐在了佛堂面前,一跪便是半天。 法云寺有很多小佛堂,在这个安静的角落里,寺庙的出家人,不会催促每一个前来这里 真金找了许久,终于他的目光定格在了一个熟悉的背影上,那是他的母亲陈水柳,面容憔悴却眼神坚毅的娘子。 她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这里,静静地站在一尊佛像前,双手合十,闭目低吟,仿佛整个世界都已与她无关。 真金有些奇怪。 娘不是不信佛嘛? 是的,小的时候,家里没有断了香火味。 自父亲不幸离世后,母亲的心便如死灰一般,心中燃不起丝毫关乎信仰的火花。 那场突如其来的汴梁大火,将他们的家化为了一片废墟。 最后,母亲是在废墟中找到了那个曾经供奉在家中的佛像,泥胎全黑了,不过被雨水淋透了,又变得干干净净。 泥胎不怕烧,烧了更硬。 家里的一切全都烧成了灰烬,偏偏只有这个泥胎留了下来。 陈水柳娘子十分生气,这场大火是谁带来的? 佛又在哪里看着呢? 谁又能保佑谁呢? 陈水柳带着两个年幼的离开了这个地方,这个让她伤心的地方,这个他曾经拥有一切的地方。 她没有带走那个佛像,佛像本来是药师佛。 打火人容易受伤,药师佛可以消灾延寿。 可是看来这消灾延寿的福分显然没有落在他们一家的头上。 陈水柳在火灾中受了伤,女人真铃在火灾中毁容了,打火人相公更是不知所踪。 同样,陈水柳也是带着绝望离开了这个地方。 如今,真金远远看着娘亲,久久不敢上前。 佛堂之中,昏黄的烛光摇曳。 娘亲闭着眼睛,心中诵念,她看起来如此虔诚。 蒲团之上,方寸之间。闭目凝神,似乎她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对话,或许她期待着面前的佛像不仅仅是当年大火中的那座泥胎。 泥胎之中,或许会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与她共鸣。 或许,不是因为陈水柳想要信佛,而是只能信佛。 儿子成了打火队员,教她又能如何做呢? 每一天,真金都准备随时要穿梭于熊熊烈火之间,与肆虐的火神进行着殊死搏斗。 每一天,娘亲都睡得不踏实,她担忧、焦虑,却束手无策。 她无法阻止儿子的脚步,那是他的责任,也是他的使命。 可她又害怕儿子真金会像父亲一样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这份恐惧,如同无形的枷锁,紧紧束缚着她的心房。 于是后来,娘亲总会独自来到这座佛堂,用一颗颤抖的心,祈求佛祖保佑她的孩子平安归来。 真金静静地站在门外,望着娘亲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娘亲的信仰,是对他无言的支持与鼓励,又仿佛是世上唯一的慰藉。 他暗暗发誓,无论前路多么艰难险阻,他都要平安归来,都要成为最厉害的打火人,为了娘亲,也为了他长大的这个城市。 真金最后也没有打扰娘亲,安静离开了。 可是,他刚刚回到打火队,就收到了警报,法云寺起火了。 可是娘亲不是还在法云寺吗? 法云寺在和善坊,因此真金收到消息的时候,和善坊打火队的张老鹰已经带着人出发了。 真金的心猛地一沉,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娘亲闭目诵经的模样。 他无暇多想,立刻带人出发了。 等赶到时,远处寺庙的轮廓在黑烟中若隐若现。 看来情势不妙。 第97章 泥胎是烧不坏的 法云寺,是佛教寺庙。 香火之地,最是容易失火,人流也是最多。 此时,张老鹰正在组织队员们灭火救人,整个法云寺周边乱成了一团。 巡检柯正龙也已经带人赶到,派出人维持秩序,另一面接手开始组织灭火。 张老鹰向来是个直爽性格,见了骂道:“什么鸟兵,这个时候才来,是都拉到裤裆里去了。” 柯正龙听了这话,脸上很挂不住,但仍旧命令下去道:“你们一队人,干活利索点,全力配合张头领灭火。” 张老鹰其实是民间打火队里唯一一个敢这么对柯正龙说话的头领。 其一,张老鹰本身资历也老,按张老鹰的话说,黄土都埋到他的脖子上了,不想再去拍任何人的马屁。其二张老鹰有本领傍身,柯正龙也不得不佩服。 任张老鹰骂得难听,柯正龙自然也不跟张老鹰计较,打火这件事上,张老鹰说东就是东,说西他就跟着朝西。 现在火情紧急,打火救人是头等大事,心里窝火柯正龙也得忍着。 此时真金带着人来到法云寺前的路口,恰好被柯正龙手下的士兵拦住了。 柯正龙正好憋了一肚子火,正好拿李真金出气。 “不准进去,现在正在救火,必须要戒严,只出不进。”柯正龙有些得意地说道,那表情恨不得翻起白眼,鼻孔朝天。 在前段时间的打火队比赛中,明义坊打火耍了柯正龙,凭他的肚量,这点仇早记在心里断然是忘不了的。 真金说道:“我们是明义坊打火队,我是明义坊打火队头领,我们是来打火的,当然要进去。” “明义坊打火队,明义坊打火队的人什么时候变成了个毛头小子?我只知道明义坊有个缺胳膊的木楞。” “你……”真金气得差点要骂人。 张择端这时又说道:“汴梁的打火社团都有互相帮助的义务,你没有权利拦我们。” 这话倒是在理,柯正龙想了想又说:“你们是来打火?那好,火钩呢,水箱呢,打火的家伙都没带,进去做什么?” 听说法云寺起火,真金心里一时慌乱,他和张择端先行赶来了,确实没带家伙。 “柯正龙,你莫非是要有意刁难……”真金又说道。 柯正龙大手一挥,手下士兵便硬生生把真金挡在了外面。 此处距离法云寺仅有一条巷子的距离,眼见面前浓烟滚滚,寺庙众人抱头鼠窜,真金却无能为力。 可是娘亲还在寺庙里啊。 正在这时,一个人影出现在了柯正龙面前。 细看那人,不是别个,正是远二郎。 远二郎朝着柯正龙微微一笑,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下,又说道:“看你这满肚子肠子的油,平日里吃的东西肯定都没有浪费吧。” 柯正龙自然识得远二郎,当朝枢密使的女公子,哪个九品小官见了不是一个哆嗦。 “原来是远二郎,小官眼拙,不知道二公子来此,有何贵干?”柯正龙赔着笑脸说道。 “你不仅眼拙,你还眼瞎。我问问你,这个人你认识吗?”远二郎指了指李真金。 “认识……”柯正龙说道。 “认识?\" “不认识,不认识……” “到底是认识还是不认识。” “认识!认识认识……”柯正龙冷汗淋漓。 “那你说,他是谁?” “明义坊打火队,李真金。”柯正龙答道。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并不让他进去。”远二郎又道。 “进去,随时可以进去。”柯正龙立马抬手示意,让手下不要再阻拦真金和张择端。 见状,远二郎似乎还算是满意,又说道:“在汴梁,你这样的芝麻小官比蚂蚁还多,淹死一只蚂蚁不用水,一口唾沫就足够了,明白吗?” 这话难听,但道理是真。柯正龙哪里敢反驳,连连称是。 当下远二郎招了招手,带着真金和张择端进入了火场。 真金满脑子的想法都是找到娘亲,寺庙前的空地上,躺着伤员。 他找了个遍,没有找到娘亲。 他又问了个遍,这时一个僧人问道:“你说的那位娘子是不是腿有点不好,有过旧伤。” 真金连忙说道:“是。她现在人在哪里?” 僧人想了想又说道:“都怪我,她又回寺庙去了。” 真金的心里咯噔一下,转头就要去救娘亲,张择端赶忙又拉住了她。 “倒是先问问清楚。寺庙不小,你去哪里找?”张择端又说道。 听那僧人说完,真金才知,原来娘亲和僧人被救出之后,僧人又要进去抢救佛像。 可僧人伤势太重了,他的腿被砸伤了,走两步鲜血便顺着腿流下来。 陈水柳娘子见了心中实在不忍,又说:“我去。\" 之后陈水柳便又回到了起火的寺庙中,许久还不见出来。 僧人说完,眼中不禁含泪,喃喃道:“我佛慈悲……” “我回来了。好了,这下没事了。”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唤,原来正是陈水柳,她浑身狼狈,满面憔悴,怀里抱着一尊不到两寸小佛像。 这佛像本来是处于小佛堂之内,便是陈水柳娘子今天跪拜的那尊,仍旧是药师佛。 见了这情形,真金连忙冲上前去,搀扶着娘亲坐下。 僧人挣扎着站起身来,朝着陈水柳合十行礼道:“阿弥陀佛,施主真是菩萨心肠,救出了这尊佛像,我佛必定会保佑你。\" “佛像是烧不坏的。”陈水柳娘子喃喃道。 “施主你说什么?”那僧人问道。 “佛像是烧不坏的,泥胎是烧不坏的。我不是为了救这尊佛像,而是为了救你。”陈水柳娘子又说。 僧人听了,许久无言以对。 “我们回家吧。”陈水柳娘子又对真金说道。 那天之后,陈水柳很累,真金帮着妹妹生火做饭,一家人难得又聚在一起吃了顿饭。 第二天,僧人又来了,他敲了敲门,在门前放下了那尊佛像。 “法师,这是何意?”真金有些惊讶。 “陈施主昨天说得很对,泥胎是烧不坏的,我何必去火里抢一尊泥胎呢?我恐怕是不配做一个出家人。我想了很久,决定云游四海,到处去看看。我离开时恳求方丈带来了这尊佛像,送给陈施主了。” 法师说完之后,便离开了。 真金看着这尊佛像,问娘亲:“这个怎么办呢?” 娘亲说:“留着吧。” 第98章 远二郎 彻底法云寺火势不大,所幸无人伤亡。 大家都说,是因为寺庙内有神佛保佑。一传十,十传百,这个说法大街小巷纷纷传开了。 于是法云寺的火刚灭,第二天人们便陆陆续续又赶去了法云寺,虔诚跪拜。 法云寺的和尚们都在忙碌于重修的事宜,因此没有开门。 没有蒲团,他们便跪在寺庙外面的地上,来人纷纷留下或多或少的香火钱,以供重修寺庙。 庙里的房屋烧毁了三座,大门尚且完好。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火烧之后,香客们仿佛更愿意相信,冥冥之中,世间有佛祖保佑。 药师佛从此在真金家里住了下来,陈水柳每天都要虔诚地拜上一拜。她从火里救出了这个佛像。 可是,佛像会知道吗?佛真的会保佑真金吗? 陈水柳没有答案,她但求真金也像这烧不坏的泥胎,平安无事。 真金陪娘亲在家里住了两天,帮忙处理家务,之后他才回到了打火队。 此时的打火队,已经来了一个赖着不走的客人。 真金刚踏进大门,便听得里面吵吵闹闹,原来是远二郎。 远二郎和打火众人正在纠缠,死乞白赖地要留下来。远二郎紧紧抓着张择端的衣袖,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今天你要是不让我留下,我便不松手。” 张择端面色一会青一会白,说道:“这事我说了不算,等头领来了再说。你这样拉着我,像什么样子。” 周围的打火队员们,有的摇头苦笑,有的则是一脸戏谑,这个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让他们既惊讶又感到好笑,纷纷来凑个热闹。 “什么头领,李真金嘛,那个毛头小子我熟悉得很,她一定会同意的。” 话音刚落,远二郎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 她卸下肩上的破旧包袱,里面鼓鼓囊囊的,显然是他的全部家当。 之后她毫不犹豫打开包袱,铺盖卷顺势滑落,落在了打火队的大通铺上,看架势是要在这满是汗味与炭火气息的大厅里,就地安营扎寨。 “我就睡在这里了。”她丝毫不客气,仿佛这里像是自己的家一样。 张择端不禁叹了口气,他真不知道这个堂堂朝廷大院家里的女公子究竟是打的什么算盘。 众人看这热闹,则更加起劲了。 这些打火的汉子们后来都知道了远二郎的底细,自然也知道远二郎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公子,容貌更是美丽动人。 “谁说我一定会同意。”真金刚见状,眉头皱得更紧了。 之后他大步流星地走到远二郎面前,悄悄在她耳边说道:“你这是在胡闹什么?这里可是打火队的地盘,全是糙汉子睡觉的地方,你一个姑娘家住在这里,诸多不便,成何体统?” 远二郎闻言,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挺直了腰板,说道:“李真金,你忘了?汴梁打火比赛中,是谁在关键时刻帮了你们?是我。还有前日法云寺起火,是谁帮你赶走了柯正龙那家伙,也是我。我既然能帮得上忙,就有资格成为打火队的一员!”远二郎微微一笑,十分得意,但语气坚定。 是的,事实上,自从汴梁打火比赛开始,远二郎帮了明义坊打火队已经不止一次了。 回想起汴梁打火比赛,种种残酷场面依然触目惊心。 真金不得不承认,正是远二郎挺身而出,才使得他们团队能够化险为夷,最后赢了禁军,勇夺魁首。 其实早在那一刻,远二郎的身影便在他心中留下了浮雕般坚实的影子。 一个看似柔弱,实则坚韧刚强的女子,一个看似纨绔,实则热血正义的远二郎。 “还有,你现在是做什么?”真金打量了一下,发现远二郎已经是一身粗布衣裳,似乎还有些破旧,要是走在街头,真金定然分辨不出。 “这是我买的,怎么样?还不错吧,天气太热,粗布衣服凉快多了。”远二郎又说道。 其实这衣服是远二郎跟茶摊的一位娘子换的,她打定了心思要来打火队,索性也学着打火人的样子穿衣。 真金一时无法决定,他要是让堂堂枢密使的女儿进了打火队,唐仁授恐怕是不会放过他的了。 “你怕我爹?”远二郎故意笑着问道,试问整个汴梁城里,有几个人不忌惮当朝枢密使呢? “我不怕。”真金说道。 “实话跟你说吧,我离家出走了,这次是我爹把我赶出来的。”远二郎说道。 虽说真金并不喜欢唐仁授,不过听说她被赶出来,心里不免有些同情。 真金虽是倔强,然而最见不得可怜人。 他更是见不得和儿女处不好关系的父亲,他实在也有些理解不了。 小时候便没有了父亲,他想,若是爹爹在世,他肯定会竭尽全力去爱爹爹,爹爹肯定也会用尽全力去爱他吧。 第99章 新队员 远二郎说,父亲唐仁授说不许她再进家门。 她拉着真金来到了后院河边,讲出了打火队比赛之后的事情。 远二郎在比赛中的表现太好了,好得让汴梁人都记忆犹新。 朝中上下,无人不晓,那位在赛场上英姿飒爽、技压群雄的,竟是枢密使唐仁授的掌上明珠——远二郎。 她的名字,如同春风一般迅速吹遍了汴梁的每一个角落,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热议的谈资。 然而恰恰就是他的女儿,当着汴梁百姓的面,站到了对手的那一边。 这一幕,如同晴天霹雳。 不仅让在场的观众瞠目结舌,更让唐仁授的老脸丢完了,仿佛一夜之间,所有的荣耀与骄傲都化为了泡影。 回了家中,唐仁授的鼻子都气歪了。 女儿一贯离经叛道,他习惯了。可他无法理解,更无法接受她这次竟然如此意气,这将家族的颜面置于何地? 据远二郎所说,那天她和父亲狠狠吵了一架。 唐仁授最后放出了狠话:“我从此就当没有这个女儿了。” 言罢,他一甩衣袖,转身离去,留下满室的寂静与无尽的悲凉。 远二郎也是个犟脾气,头也没回,走出了院子的大门。 这次父女两人恐怕是要真的分道扬镳了吗? 远二郎说完之后,长长叹息了一声,又对真金说:“这下,我也是没有家的人了。” 真金听完,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若是真的没有地方去,这里随时欢迎你来。”真金说道。 “这么说,你是同意我加入你们打火队了?”远二郎真是阴晴多变,她的脸上又笑开了。 真金点了点头,说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落了难,我怎么能够袖手旁观呢?” 远二郎笑嘻嘻道:“看你这个人还行,不是个白眼狼。” 远二郎入队了。 他从此成为了打火人的一员,也成为了明义坊打火队第二个女队员。 真金先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了远二郎,他去和兄弟们一起睡大通铺。 安顿下来之后,真金又问远二郎:“我倒还真是想问问你,为什么要帮我们打火队?” 远二郎笑了,声音好似银铃一般,笑完又说:“我可不是为了帮打火队,我是为了帮你。” 院里的火盆噼里啪啦地燃烧着,仿佛悄悄诉说着什么心事。 真金闻言一愣,眉头微蹙,火光在他眼中跳跃。 心中小小的火苗,仿佛要被突如其来的回答点燃。 “为什么要帮我?”真金又问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挤出。 远二郎轻轻拨弄着火堆旁的柴火,火星四溅,如同她此刻的心情,难以捉摸。 “这个问题,你之前确实问过我吧。”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戏谑,又似乎藏着某种深意。 真金不懂风情,但是远二郎活泼的笑脸却撩拨着他的心弦,脸顿时红了。 “不过你好像没有回答。”真金回答道。 远二郎发丝在火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她凝视着真金,说道:“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觉得你这个人……还挺好玩的。” 这是远二郎的真心话,从小到大,她身边从未有人像真金这样热血真诚,坦率地面对自己,面对任何人。 生于官宦世家,见过最多的全是穿着官服的人,他们的衣服上绣着山水花鸟,表面风光,内心不过都是一样的精明与算计。 “好玩?”真金显然对这个答案感到意外,随即又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声中带着几分释然与自嘲。 在整个汴梁城里,他的生活从来充满了责任与奋斗,眉头总是皱起来的样子,心里总是塞得满满的心事,还从未有人用“好玩”来形容过他。 而此刻,这两个字从远二郎口中说出,竟让他感到一丝前所未有的轻松与愉悦。 “对,我觉得做个打火队员的你,勇敢无畏,面对熊熊烈火,从不退缩,那份坚持和执着,让我觉得很有意思。”远二郎又说道。 真金听着,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哪个打火人不是这样呢,你们这些大户人家的人说话总是酸酸的。”真金笑道。 “我觉得我要是做了打火人,可能会更有意思。”远二郎说完看向真金,她的眼睛中闪烁着冒险的基因和无边的好奇。 此时两人应该都尚且意识不到,在这个充满了意外的汴梁城里,两人的命运已经悄然交织在了一起。 一段充满刺激与未知的旅程,正悄悄拉开序幕…… 人生总是未知的,不是吗? 第100章 神秘信使 此前,明义坊打火队如同一匹黑马,在接连数场惊心动魄的比赛中脱颖而出,不仅以其超凡的灭火技艺和团队协作赢得了全城百姓的交口称赞。 打出了名头,博得了关注,同时连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达官显贵也纷纷投来关注的目光。 没过多久,便有官宦世家前来拉拢。 一封突如其来的神秘密函打破了原有的平静。 那函件以精致的锦缎包裹,李真金小心翼翼地展开信笺,里面的内容并不复杂。 简言之,主人邀请他前往府中,不仅承诺以厚金众酬,更欲借此机会,让李真金及其团队组建一支常驻潜火铺,专为府邸内外处理一切火情事故,确保安宁。 很多达官显贵的府邸中都有常驻的潜火铺,比如枢密使唐府。 之前唐仁授府邸失火,还是多靠府内的潜火铺打火人的快速出动,才使得火情并没有大范围扩散开来。 面对这份突如其来的邀请,李真金的心中泛起了涟漪。 厚金重酬,李真金犹豫了。 按人头算,一个人一年可以挣下三十两银子。 要知道一个打火人哪里挣得了这些钱? 难道好事真的是摊在了他们这些出苦力的卖苦命的人身上? 带来信函的信使是一位年轻的郎君,真金向他问起信函的主人时,信使却摆了摆手,表示不方便透露。 真金笑了,说道:“可见你们家的大人并没有诚意。” 信使想了想又说:“我现在不能说,除非你答应了之后,知道了是谁又能怎么样呢,对你们来说,挣到钱不应该才是第一位嘛?” 信使说完之后,又放下一个小箱子,箱子里面放着五百两白银。 “这些钱,是我们家主人的一点心意。你考虑一下,如果愿意去,这一箱就算作是定金,如果不愿意去,我们家主人也不会强人所难,这就当做见面礼了。” 真金硬是不收,信使说完之后便径自离开了,留下了这些白银。 这些真金倒是被推上了火口,一时更加纠结。 一方面,那丰厚的报酬足以让打火队的装备焕然一新,队员们的生活也能得到极大的改善。 打火队的兄弟们确实需要钱,这一行不挣什么钱,家家过的都是清水日子。 另一方面,常驻府邸意味着他们将失去原有的自由与独立,成为他们的私人防火队,这似乎与他本来的追求背道而驰。 木楞自从交班之后,大事小事从不随便发表意见,全部交给李真金处理。 老头领木楞知道之后,只是对李真金说:“你们现在驻扎在那里,要是以前的地方着了火怎么办呢?” 对啊,以前的地方着了火能赶过去吗? 李真金陷入了沉思,现在整个汴梁城的防火还很不对等,有钱有势的人可以专门拥有潜火铺,可是更多的平民只能依靠官府和各坊的打火队,一旦出现火灾,几乎只能靠自救,或者等着军队过去。 但火烧起来,分秒必争,往往没等赶过来,火势已经蔓延。 “这件事情是关乎大家的事情,我帮你做不了决定。”木楞最后又说。 夜深人静,李真金独自坐在昏黄的油灯下,手中紧握着那封密函,心中五味杂陈。 窗外,月光如水,洒在静谧的街道上,仿佛也在默默诉说着某种抉择的艰难。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打火队兄弟们的脸庞,他知道,这个决定不仅关乎他个人的荣辱,更牵动着整个打火队的命运。 真金想,既然这样,不如问一问队员们的想法吧。 第二天一早,真金召集了所有的队员。 真金虽然没说,但是队员们却早就猜到了什么事情。 自从信使来了之后,这件事情就已经在打火队里传开了。 “如果我们去的话,真的能够一年挣到三十两银子吗?”汪子路率先问道。 真金点了点头。 队员们纷纷议论开了,三十两啊,是不小的数目。 热热闹闹,打火队大院里突然炸开了锅。 大部分人都是同一个想法,去,挣钱,一定要去。 真金脸上不喜不忧,他故意不表明个人的态度。 这时,有一个人率先提出了反对,是远二郎。 “不能去。我们凭什么要去大户人家去当别人的狗腿子?拿了人家的钱,恐怕就不仅仅是打火防火这么简单了,还不是别人说什么,我们就要做什么。不能去。”远二郎说道。 此言一出,打火大院里瞬间安静了。 不过一会,有人说道:“你才来几天,凭什么说三道四。” 又有人说:“别忘了,人家并不差钱,本来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怎么能够稀罕这仨瓜俩枣的?” 还有人说:“是嘛,既然不愿意去,你留这就好了,明明是富贵出身,偏偏要来这里当打火人,恐怕不是拿我们这些打火人取笑呢。” 讥讽嘲笑,一时没有停止。 其实远二郎入队之后,队员们多少有人在议论,认为远二郎不过是来打火队玩耍的,他们打心底里不相信远二郎会留下来,也不愿意相信她是真的想做一个打火人。 至于大师兄张小凤,他一直没有表态,一动不动,安静旁观。 争执之间,李真金又把目光投向了张择端,他期待得到张择端的意见。 张择端见状笑了笑说道:“去,凭什么不去?有钱为什么不挣,更何况他们又不差钱。” 真金本来以为张择端会和远二郎一样反对,因为张择端向来不愿意同这些达官显贵们掺和到一起,这个回答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第101章 去还是留 争论之后,真金并没有得到心中最好的答案。 他向队员们表态说:“你们的想法我都知道了,我考虑考虑。” 真金觉得,再这样争论下去,恐怕也不会有任何进展,反而会影响打火队众人的和气。 之后,远二郎追上了真金,拦住他说道:“找你去潜火铺的人,我是说背后真正的主人,到底是谁你知道吗?” 真金摇了摇头。 远二郎的样子看起来有些生气,又说道:“既然不知道是什么人,那你还要去。” “我还没有想好。”真金微微叹了口气。 “难道你真的就那么看重那几个钱吗?”远二郎不屑道。 真金听了,愣住了。 这话刺痛了他,不是因为伤了一个穷苦人的自尊心,而是因为他突然感觉到远二郎好像也根本不了解他们这些打火的苦命人。 “是比不了你,不缺钱的富贵人。我们不过是打火的穷汉子罢了,都是势利之徒,恐怕你也高看我了,因为我也想去。”李真金说道,他的语气也十分冰冷,带着一丝讥讽。 其实远二郎话刚说出口就意识到说错了,她一改张扬的语气,又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可是你想一想,从打火队哄抢事件开始,再到汴梁打火比赛,你们遭到了多少算计,朝堂之中,是一片浑水,什么人都有,什么事都有,唯独没有清白。“ 这话倒是在理,真金听了进去,静静望着远二郎。 “所以要说,你就是个打火队的小头领,无论找你的人是谁,还是不要趟这趟浑水的好。好生做一个头领,哪怕是仅仅在明义坊,守一方百姓,护一方平安,不好吗?”远二郎说道。 是的,对于打火人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张择端一直在旁静听,未敢上前打扰,这时他终于开口说道:“这话不假,你刚刚算是出了点名头,怕的是,找你去的人恐怕不是为了让你去防火这么简单,而是想利用你这个人。” “我是个打火人,可他们除了让我们打火,还会让我们做什么呢?”真金又问。 “不清楚,但是我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要我说,找你的人要么是太子的人,要么就是……” “是谁?” 张择端看了一眼远二郎又说道:\"要么就是她爹的人,但无论是谁的人,我都奉劝你,不要掺和。” 太子的人? 唐仁授的人? 他们难道还要纠缠不休? 真金这时想起,太子詹事李部童曾经说过,太子是要彻底改变打火人的处境,这跟潜火铺又有什么关系呢? 至于唐仁授,他既然得罪了唐仁授,唐仁授又为什么还要找他呢? “有可能,有可能是唐仁授。”远二郎说道,面对父亲,她直呼其名,好似这个人是一个与她无关的陌生人。 “为什么这么说?”真金问道。 远二郎说道:“他最擅长的就是把敌人变成朋友,第二擅长的就是把朋友当成敌人。” 唐仁授,那个在京城中手握重权,行事雷厉风行的人物,远二郎太了解了他了。 唐仁授的手段,她是亲眼见过的,不动声色,温和时让人如沐春风,残忍时不留余地,若是这次真的是他盯上了打火队,那真的难以设想,他心底里打的什么算盘。 远二郎怀疑,其中的一个算计可能是因为她,他唯一的女儿。 父亲,那个向来深沉如海,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如果他已经得知自己进入了打火队,于是偏偏要收买李真金,之后可以变相让她离开打火队。但是,她感觉好像又不会是这么简单。 远二郎想去找父亲问个清楚,可是她又不想再回家,心中一时纠结开了。 “我有办法,或许能够搞清楚背后的人是谁。”张择端这时说道。 第102章 引蛇出洞 张择端所说的办法,其实是引蛇出洞。 “我们先放出话去,说明义坊打火队的李真金已经答应入驻某个府邸了,如此一来,他们必定会派出人打听,到时候背后是谁,早晚我们可以调查出来。” “入驻府邸?入住哪个府邸?”真金疑惑道。 “不说,谁来问也不说,反正是我们编的,就要让他们猜不透,最后早晚他们得浮出水面。”张择端又说。 “好,是个好主意。”真金听了十分满意。 远二郎也忍不住笑了,又对张择端说道:“画院的才子,你还真不愧是个好军师。” 张择端贫嘴说道:“难得还能从远二郎的嘴里听到夸奖的话,不容易啊。” 两人纵使是真心奉承夸奖,说出来也像是在斗嘴讥讽,张择端向来是说话有些刻薄,尤其是对达官显贵之流。他虽然认远二郎是个赤诚坦荡之人,但是习惯了,见到有背景的人心里总是喜欢不上来,百爪挠心一般,总是想讥讽两句。 远二郎自然也不在意,随后他们各自分头行动,散布消息去了。 远二郎见得世面最广,汴梁名贵的茶坊酒楼,都认得这张脸,四处通行无阻。 这些地方多是显贵名人们,消息最是发达,很快便如浪花一般流遍了汴梁这个汪洋大海。 果然,不过两天,明义坊打火队便沸腾了。 首先是打火队内部的队员们,他们纷纷有些惊讶,疑惑地打听道:“我们要入驻哪里?头领已经答应了?” 面对这些问题,张择端一一代替真金回答道:“不要瞎打听,该告诉你们的时候自然会说。” 大家纷纷不再追问了,不过大部分人心里还是乐开了花,毕竟可以挣钱了。 他们并没有那么在意到底会去谁手底下干活,对于他们来说都一样。 之后,各坊打火队的人纷纷也前来打听,他们大多是想问问去了哪里,能挣多少钱,其中以和善坊打火队的队员为主。 和善坊打火队在比赛中同样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同样令人佩服。 听说明义坊打火队有人端上了银饭碗,他们的心里也盘算开了,我们能不能去? 真金一概没有见和善坊打火队的人,省得见的人多了,反而露馅了,他们便围在张择端和环饼身边问东问西。 “一年三十两,是不是真的?”和善坊的王二问道。 环饼手里抓着油滋滋的环饼说道:“那还能有假,我哥说了,一年三十两,环饼吃不完。” “你就知道吃,一年三十两的话,可以娶个好婆娘了。环饼好还是婆娘好,心里没数。”王二笑嘻嘻说道。 环饼说道:“当然是环饼好。” “到底是去了哪里?我们可以去吗?”王二又打听道。 张择端说道:“这个事情,去找你们头领。你们的事情,张头领说了算。” 王二自讨没趣,叹气道:“张头领是个死脑筋,估计有人去找他看家护院,他也不会去了。” 说曹操曹操到,张老鹰迈着步子来到了明义坊打火队,重重咳嗽一声,鹰目一扫,和善坊的队员们纷纷噤声了。 “眼红了?一个个的没出息的样子,都滚回去。”张老鹰一嗓子喊出来,手下纷纷离开了。 自此之后,和善坊的队员也不来串门打听了。 终于,不过三天,背后的人也忍不住了。 这天晚上,那个信使又来了。 他一身低调的装扮,没有骑马也没有坐车,看脸色是着急了。 真金迎着他来到了房间内,他终于忍不住了,说道:“你决定了?” “决定什么?”真金佯作不知。 “既然没有那你是已经找到了另外的去处?是哪里?” “什么另外的去处?”李真金照旧是不急不慢。 果然来人彻底急了,又说道:“看来你还是信不过我,也信不过我家主人。要不然也不会遮遮掩掩,言而无信,这不是光明磊落的男人该做的事情。” “言而无信?这话是怎么说?”真金不禁笑了。 “要记得,你当初说过,你不愿意入驻任何府邸。” 真金想了想道:“这话不假,我是不愿意入驻任何地方,但是要说我言而无信,恐怕就没有道理了。首先我们之间根本没有信任可言,我至今仍然不知道你背后的主人是谁,甚至连你的名字也不知道,不是吗?你又何曾相信过我呢?” 真金一番话,句句在理,来人竟然一时哑口无言。 “三番两次前来找我,无非是偷偷摸摸,你又怎么好意思谈什么光明磊落?是有人来找我,可现在我没有决定要去哪里,要是道听途说,我只能说人言不足信。” “哦?不知道还有谁找过你?”来人问道。 “这个就恕我不能说了,去哪里是我们的自由,选择去哪里同样是我们的自由,哪里都不去,也是我们的自由。若是你和你家主人还不能以诚相待,那我也仁至义尽了。不聊也罢。”真金说完便要送客。 来人又说:“在下姓张名桐木,是唐府的门客。” “哪个唐府?” “汴梁还有哪个唐府,当朝枢密使唐仁授。”张桐木说道。 真金听了,心里咯噔一下,果然是唐仁授。 这个老狐狸,果然善变如云,城府难测。 第103章 无赖蛇 张桐木虽然在唐府时间很久,可一直在外面帮唐仁授做事。 外面人都晓得,张桐木是唐仁授在外面的一只手,专门在暗中做事,这些事情几乎都是上不了台面的。 唐仁授在外面有很多只这样的手,因此远二郎也并不认得张桐木。 看来这次唐仁授是下定决心要“请”真金过去了。 张桐木当天撂下了话来,说道:“既然知道了我家主人是谁,你应该可以答应了吧。“ 真金想了想没有回答,反而问道:“如果我要是不答应呢?” “世上的事情没有如果。”张桐木说。 “世上也没有第二个唐仁授。”真金又说。 看真金直呼主人的大名,张桐木脸色有些难堪,不过还是平静地说道:“是,你说得没错,这世上确实没有第二个唐仁授,也不会有第二个唐仁授。但你是否想过,拒绝我家主人的邀请,可能会让你失去一次前所未有的机会,甚至……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万一……” 说到这里,张桐木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如炬。 真金的眼睛没有丝毫躲闪,他又说道:“既然世上的事情没有如果,那么我也不会害怕万一。” 一番话,掷地有声,不容商量。 张桐木碰了钉子,离开了。 可接下来,这件事情不会那么轻易结束。 张择端笑真金道:“这下戏要好看了,去的话,是羊入虎口。不去的话,是放虎遗患。难啊。” “张大哥不要再说风凉话了,我这下算是踩在火口上了。”真金愁眉苦脸。 这时远二郎嘴里正嘟囔着:“这个老狐狸……” 远二郎心里明白,唐仁授这一招十分阴险,把真金收到府里,这就意味着,并不是外人打败了他的禁军。 不过之后,也不要想着飞黄腾达平安无事。真到了唐仁授手下,说不好什么时候,他随便找个理由就可以置李真金于死地。 半晌,远二郎又说道:“现在就剩下了一个办法了。” “你有什么法子?”张择端问道。 “这个靠山不可靠,那就找一个更大靠山。”远二郎说。 “你是说太子?”李真金问。 远二郎点了点头。 真金听了,不禁笑了。这让两人都十分疑惑。 张择端问道:“你笑什么?” “如果太子真的也来找我,我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好像有个什么东西把我推来推去,最后又没有了选择。”真金说完之后不再笑了,语气之中多了一丝悲凉。 是的,如果唐仁授真的抓着他不放,好像只能去找太子了。 浮萍一般,落叶一样,看似自由,但始终是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风让它去哪便去哪。 朝堂之风,世间之风,一股无形而强大的力量,高兴时送往繁花似锦之地,愤怒时又抛入荒凉孤寂之境。 真金不禁想,难道我不过也是大自然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无力抗争,只能随波逐流。 张择端动了真金心里这一闪而过的悲凉,宦海浮沉,他是从浪里翻身出来的,他晓得,命运有时便是如此,没有办法选择。 真金一直没能做得了决定。 这夜像风一样说走就吹走了。 第二天一早,打火队大院的门口便聚满了人。 真金是被哄闹声吵醒的,他刚刚睁开眼睛,便闻到了呛人口鼻的口气。 打火人不怕呛,但是怕臭。 来到门口,他才发现这里已经被泼上了粪水。 两个挑大粪的汉子正在门口厮打争吵,说话间,其中一个汉子又将另外那汉子的粪桶也踢倒了。 粪水四溅,顺着打火队的门口流进了里面。 这下热闹了,两个人争吵起来,谁劝也不行。 “你赔我的粪!” “是你眼瞎,撞了我,要赔也应该是你要赔我。” 两个汉子又打起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不过一会,打火队的门全堵死了。 真金在一旁看着,事实上心里已经明白了。 这定然是有人使坏。 这条街上从来没有人见过有这两个挑粪的汉子,再者他们个个是身强力壮,人高马大,想来不会干这种活计。 汴梁街头,挑粪的大多都是老丈,力气不够了,这才挑粪混口饭吃。 真金叹口气,心中无奈。 不出意外,这恐怕是就是张桐木指使的了。 蛇是引出了洞,可打蛇却不好打了。 俗话说,好汉怕无赖,说的便是这种情况了。 第104章 蛇打七寸 门前是粪水四溅,门内是一片喧嚣。 打火队的汉子们都不是好欺负的,个个也是血气奔涌的性子。 这下见到对手都挑衅到了门前,队员们纷纷要出去厮打,说话间都抄起了家伙什。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我们有什么好怕?当我们是怂包软蛋呢?”汪子路率先叫喊着冲出门去,紧接着队员们纷纷都跟了出去。 真金连忙拦住了他,说:“不要轻举妄动,都给我停下。” “难道我们还要忍着啊。”汪子路喊道。 真金说道:“别忘了,我们是做什么的,叫水车来。” 不过一会,几辆水车已经来到了打火队的后院。 云梯车升了起来,全员已经就位,纷纷手持唧筒,脚踩喷水箱。 等到大门打开的那一刻,无数道水流喷射出去。 眨眼的时间,门外像是天降瓢泼大雨,粪水四溅。 那两个挑粪的汉子浑身早就湿成了落汤鸡,俨然已经分不出身上是粪水还是清水。 有那些上赶着凑上来看热闹的人也跟着遭了殃,乌泱泱四散而去。 “我看你们火气都挺大,我来让水车给你们降降火。”真金笑道。 那两个汉子面面相觑,只能是就此吃了这个哑巴亏,在众人的哄笑中离开了。 话说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这两天打火队大院没有清闲下来,粪水清走了。 转过天,大院门口又来了几个泼皮无赖,在门前耍起了卖艺的把式。 真金咬咬牙,忍了。 第三天,他们得寸进尺,干脆耀武扬威般地摆起了擂台。 其中领头的无赖声称,明义坊打火队的都是废物王八蛋,个个都是软根子。 他们在门前举石锁,扛沙包,赢得了不少围观看客的喝彩。 领头的无赖气焰便更加嚣张,叫嚣道:“他们果然个个是缩头乌龟,不敢出来比试。” 真金再次忍了。 没想到这时起了火情,真金立刻集合人马。 泼皮无赖们竟然兀自挡住了门口,不让他们通过。 火情一起,人命第一。 真金咬咬牙,无心与他们冲突,带着人从后院绕路赶了出去。 火情来自明义坊大槐巷,巷子口一户人家的灶台起火了,由此牵连烧着家里的房子。 好在火势并不大,真金立刻派人灭火。 须臾之间,便阻止了火势的蔓延,家中也并无人受伤。 不过,这间房子却已经烧了个稀巴烂,不能再住人了。 大槐巷之所以名叫大槐巷,是因为巷子口有一棵大槐树,十分粗大,枝繁叶茂,随后真金便安置这户人家在大槐树下歇息。 看着烧掉半边的房屋,他的心里越想越气。 回到打火队之后,那伙无赖竟然还没离开。 领头的无赖又说道:“看这伙孬人,灰头土脸,怕是吃了瘪啊,这下是真成了缩头王八了。” 见这无赖口出狂言,打火队里个个怒火中烧。 包三将率先骂道:“他娘老子的,看老子不给你打出屎来。” 说话间,包三将揪住了那人的衣服,硬生生把他提溜了起来。 “住手!”真金吼道。 两伙人刹那间已经摆开了架势,怒火一触即发。 众人看向真金,也不敢轻易出手。 真金走上前去,笑了笑说道:“你可知道,耽误了我们打火救人,出了人命,是多大的罪过?” 那无赖说道:“要是真出了人命,那说明你本领不到家,关我什么事?” 真金咬牙对包三将说道:“三哥,你太冲动了,不要动不动就动手,但不过要动手,就要下狠手,要把他们打怕,打服,打到跪地求饶。” 这下真金发了话,这帮打火队的汉子们哪里还忍? “给我上,兄弟们!”包三将喊道。 打火队门口,瞬间打成了一团。 这帮泼皮无赖们算是碰到钉子了,包三将和苒六娘配合默契。 两个人本来便无有敌手,这下放手打起来更是痛快,破皮们个个倒地不起。 张小凤不轻易出手,就在禁军,出手便是杀招,他便是仅仅躲闪腾挪,已经让那些泼皮们白费力气,晕头转向。 张择端不善动手,跟在真金身后拿着棍子护他周全。 远二郎身手便是极好了,窜上窜下是她的看家本领,这下好了,她终于逮到机会,把这些泼皮们挨个戏弄一番。 她不下重手,偏偏是钟爱扇巴掌拽耳朵,顿时几个泼皮脸肿如胖瓜。 一番厮打下来,泼皮无赖纷纷跪地求饶。 然而这下大打出手,早已惊动了官府。 不过一会,开封府里便来了人。 马步飞带着手下军巡士赶到的时候,看这情况,只好是选择全部缉拿带走。 事情不小心便闹大了。 张桐木也不会想到事情会变得如此糟糕,这下连唐仁授的女儿都被抓走了。 第105章 开封府不是脚店 张桐木帮着唐仁授做了那么多年的脏事,第一次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因为远二郎也被带到了开封府。 张桐木本想纠集一些泼皮无赖们整治一下李真金和打火队,哪里成想事情最终会闹到这般地步。 唐仁授得知以后气得把茶盏摔了个粉碎,茶水溅在了张桐木的脸上。 张桐木已经三年没有见过唐仁授了,他们这种人不需要见到背后的正主,也没有必要见到。 唐仁授平日里更不想见他,对唐仁授来说,张桐木不过是阴沟里的老鼠,躲在暗处的狗,见不得人,也没有必要给他们丝毫的尊重。 不过今天,唐仁授见张桐木,用了一杯茶的时间。 张桐木双腿发软,跪倒在地上,慌乱地捡起了地上的茶盏碎片。 “我是畜生王八蛋,是不通事物的猪狗。我一定把这件事情处理好。”张桐木说。 “你不是猪狗,猪狗都不如。二郎要救出来,她若是伤了一根毫毛,你的头就不要在肩上扛着了。”唐仁授说完,递出了一封没有名字的书信。 张桐木连连称是,转身就要离开。 唐仁授这时又叫住了张桐木,说道:“二郎被抓的事情要保密,要是从你这里走漏半点风声,有你好看。” 张桐木随即灰溜溜离开了。 唐仁授长长叹了口气,坐在了椅子上,高大的身躯终于放松下来,额头上留下虚汗,左右纷纷上前来伺候茶水。 其实女儿出了事情,他未尝不感到担忧。 远二郎就算是再过顽皮,那毕竟也是骨肉,也是心头肉。 远二郎这孩子打小就没了娘,没有娘疼的孩子,像是风里飘摇的小草,在寒风和烈日中没有一丝放松和挣扎的机会。 唐仁授心里也不想让她受半点委屈,无奈这孩子偏偏生下来就要和他对着干,他越想越气,心里像是一块大石压在了胸口。 张桐木连忙赶去了开封府,不走正门,直接拿了帖子,从后门来到了内堂。 开封府尹何栗看了帖子,面色阴了下来,之后连忙派人带着张桐木到后堂歇息。之后,他立刻叫来了马步飞。 “不是什么大事,放人。”何栗命令道。 “放谁?”马步飞犹豫不决。 “还有谁?你抓了谁你不清楚吗?老虎的须子也敢抓。”何栗十分生气。 马步飞立刻起身出门赶往了牢房,之后放出了远二郎。 马步飞抓人的时候,便多留了个心眼。远二郎是被单独关在一处牢房里,这里十分干净,吃食都是按照酒楼里水平准备的。 马步飞当下又对张桐木说道:“府尹大人特地吩咐下来,我们心中有数,就等着家里人来接了。但是场面上的功夫我们还是要做一下的嘛。” 远二郎出了牢门之后,也不离开,又对马步飞说道:“凭什么?凭什么放我?既然要放了我,就连他们都一起放了?” “这个恕我做不了主。”马步飞叹了口气道。 “好,既然做不了主,我也不走。我要和打火队所有人一起,有本事让我们把牢底坐穿。” 远二郎的犟脾气上来了,马步飞也无可奈何。 当下张桐木又说道:“小姐……” “谁是小姐?”远二郎翻了个白眼。 张桐木压低声音,又说道:“公子,枢密使大人说了,你先回去,之后他们也不会有事,自然会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难道还有什么不见的人的吗?不能大点声说。”远二郎又道。 这下张桐木是彻底哑了喉咙,这传闻中的远二郎当真是不好对付。 “不回,我远二郎从来说一不二。”远二郎。 一时间成了僵局,众人皆是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这时又来人传了话来,对马步飞说道:“府尹大人说了,都放了。” 马步飞没有听清楚,焦灼之中,他也发怒道:“什么?你也大点声说!” “都放了,打火队的人都放了。”来人回答道。 这下倒是痛快了,马步飞和张桐木两人纷纷松了口气,他们哪里敢去想上面人的心思,心里只想交差就好。 当下,打火队众人全都放了出来,至于远二郎,出了牢房之后,径自绕开了唐府派来的马车,反而是跟真金回了打火队。 真金带人出来之后,还有些狐疑。 原来是在张桐木离开后,前后脚的功夫,又有人带来了书信。 是太子。 开封府尹何栗一天之内接到了两封人情信,一封来自朝廷大员,一封来自当朝储君,哪个人他都是惹不起的,也犯不上去惹。 他心里是一阵战战兢兢,不过还是私下里骂道:“开封府不是谁家的脚店,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这是拿我大宋的律法当成什么了?” 何栗此人最是不喜欢搭人情走关系,在外面都传他是公正严明的清官,因此官家才让他开封府尹,总揽京城治安刑事。 可是自从做了开封府尹,他是一刻也没逃得了人情的束缚。 如今太子又来信,他倒是松了一口气,倒不如两边都做个人情,一了百了,这件事情就此平息。 可是真金却有些奇怪,怎么放了他们? 等到他会了打火大院,心里立刻清楚了大半。 打火队的后院河边停着一辆马车,这辆马车真金还是认得的,来人正是李部童。 真金见了李部童,并不惊讶,也没有丝毫慌张。 “知道我要来找你?”李部童问道。 “猜到了一半吧。”真金回答道。 第106章 乘风破浪 正如张择端说的一样,打火队已经不是之前的打火队了。 它像是一片叶子,被卷入了风浪之中,要想不被卷走,那么只能去傍一艘大船,找一个更大的靠山。 太子就是比唐仁授更大的靠山。 李部童倒是开门见山,寒暄之后,便试探地问真金道:“听说唐仁授找你去他那里,你不愿意去?” “不是我不愿意去,良心不让我去。”李真金说道。 “那太子找你,你去不去?”李部童说完之后,又笑着看向李真金,好似胸有成竹,不担心他不答应。 “事到如今,难道我还有其他的选择吗?”李真金无奈地笑了笑,摇头叹道。 “这么说你是答应了?”李部童问道。 李真金点了点头,说道:“答应了。” 李部童起身活动了下筋骨,看向悠悠的河面,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河面多平静啊,可是河面又不会一直这么平静下去。你看那河里的船,还有船上的舵手,看上去他们手握乾坤,随时控制着航向,整条运河任他们无忌航行。可其实不是,真正控制着航向的是风,是水,是暗流,是浅滩,是暗石。谁又能够选择自己的命运呢?” 李部童娓娓道来,仿佛已经说得动情了,眼睛之中隐隐有光。 真金习惯了,习惯李部童说话时经常掉书袋的样子,又说:“你真的和张择端一样,不对,你说话比他要酸多了。你说也有道理,好像从来都是这样,没有人能够决定自己的命运。” “蚍蜉撼不了大树,所以不如乘风破浪,顺水行舟。”李部童又说。 任他风雨来,借势而起,蓄势待发。成功的人从来都是这样,这也是李部童的信条。他虽然自幼与太子相识,但是出身寒微,他以为能有今天就是因为他能够抓住机会,乘势而上。 “顺水行舟,顺风灭火。我去,不过你要给我时间和兄弟们商量商量。”李真金回答道。 “接下来就看你的了。”李部童说。 其实李真金还有一句没有说出的话,没有人能够决定命运,可是,人可以对抗命运。 要入驻府邸组建潜火铺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李真金终究是想到了办法,平衡打火队里的不同意见。 不算退休的老人,明义坊打火队骨干的打火队员总共二十九人,其实这些年轻队员里面,几乎所有人都想跟着去,因为可以挣到更多的钱。 不过,木楞和张小凤并不想去。 因此一些人就算是想去,也不敢说。 其次,那天和木楞对谈之后,真金确实也在认真考虑木楞的话。 如果他们都走了?那么明义坊的百姓们遇到了火情,该怎么办呢? 真金最后综合考虑,决定抽调一个十人的小队,由他来带队,入驻太子门下。 这十个人由打火队员抽签决定,之后一月一换血,其余人轮流前去。 这样一来,队员们都能够多挣到一笔不少的例钱,明义坊打火队也不用解散,日常事务就交给大师兄张小凤。 木楞退休之后,有张小凤坐镇,依然能够起到定海神针一般的作用。 木楞和张小凤听了这个办法之后,纷纷一口答应下来, 终于,在打火队同仁们的强烈响应之下,李真金亲自带队入驻府邸。 李真金入驻以后,便再也没有见过李部童了。 这里的生活十分平静,队员们也终于可以过上宽裕的生活,他们过惯了穷日子,这下可以额外赚到一笔厚厚的报酬,全队人的脸上都笑开了花。 平日里,他照常要带着人在后院进行训练,一练就是半天,热出一身汗。 之后,真金又带人在院里的四处角落都安置了太平缸,注满了水,出现火情的时候可以应急。 此外,他又安排了岗哨,队员们日夜轮流值班,随时警惕火情发生。 可是这段时间像水一样平静,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日子久了,李真金也开始觉得,这种舒坦的日子,令人很不踏实。 按李部童的话来说,是太子找他来的。可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见过太子一面。 他们从来不去前院,院里的管事偶尔回来,他们吃饭也是和其他府里人一起。 李真金开始有些困惑,对张择端说:“或许太子太忙了,根本无暇见我们吧。” 张择端左思右想,又道:“我觉得不对,我本来也以为这可能是太子私下在外面置下的宅院,可来了之后又感觉不像,要知道太子其实最不喜欢书画,虽然官家喜欢,可在书画这件事情上,太子从来都是逢迎老父亲。可是这个院子的主人,你看明显是爱好书画之人,后院的梁柱之上,都刻上了百年前的版画,如果不是喜欢书画,有谁会这样做呢?” “书画的事情我不太懂,不过这样分析,是不是有些牵强?”真金疑惑道。 张择端笑了笑,起身走了两圈,径自来到了后院的石板路上。 “你看看这上面。” 真金望去,原来石板之上分别刻了一匹马,共有九匹,形态各异,细细看来确实是栩栩如生。 真金说道:“这是马?” 张择端笑了,又说:“是马。不过这马不一般啊,这是唐代曹霸的《九马图》,九匹马各有不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上面的每一匹马都和画面一模一样。可见这个人必定是个懂画之人,要不然不会如此挑剔,在意这么多细节。” 真金似乎被说服了,看着石板上面的刻画发呆。 这里难道真的不是太子宅院? 第107章 温水煮青蛙 李真金一直想找李部童问个清楚,可是李部童也一直没有现身。 更令真金诧异的是,这个院子的管事都不认得李部童这个人。 太子詹事李部童住在哪里?这个李真金也没有探听到。 好在还算是舒服,他们来了这么长时间,大院里也算是太平无事。 仅有一次,后厨起了油烟,远远望去,烟气升到了房顶之上。 真金吓了一跳,立刻带人赶到。之后发现是烧火的小厮睡着了,锅里汤菜熬糊了,成了硬疙瘩。 好在算是虚惊一场,除此之外,这个院里并没有发生什么事,像死水一般平静。 死水出臭鱼,不过队员们并不这样觉得,反倒是感到在温水里泡汤一般,十分熨帖。 在大院值班的队员们再也不用担心半夜被叫起来出工,也不用惦记整个坊里的角角落落,这里确实是比在明义坊打火队里清闲了不少。 温水煮青蛙,小火咕噜鱼。 很快一个月过去了,新一轮人来到大院里换班。 上一轮队员们领了例钱,纷纷高高兴兴回家去,有家有室的便把钱交给家里度日,也有的拿去瓦子寻欢作乐一番,甚至有的直接拿去了赌场。 这些真金管不着,之前老头领木楞曾经明令禁止不准队员去外面赌博,可是屡禁不止。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怎么防也防不住他们偷偷去赌。 后来,这条规矩便不了了之了。 现在清闲的时候,队员们还是经常三五成团,或者掷色子,或者赌棋。 美其名曰,小赌怡情,大赌伤心。 真金同样领到了钱,这些他当然是不会拿去赌的,李部童给了真金一年的定金。 按照规矩,头领可以拿比队员多一倍的工资。 分完了队员们的银子之后,现在他的怀里揣着沉甸甸的六十两银子。 六十两是真的很沉,照环饼的话说,大概像是怀里揣了六十个环饼。 真金这辈子都没有拥有过这么大一笔钱。 他的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幸福,此时他感觉步子反而轻快了。 揣着怀里这份沉甸甸的幸福,他只有一个念头,回家去。 事实上,六十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 明义坊一间房子就要三百贯钱,也就是一百五十两银子,这点银子也就足够买个站脚的地方。 苦井坊的房子要便宜一些,可那也要至少一百多贯钱才能买上一间,六十两银子还不一定能够。 真金家里目前住的房子是租下来的,从小到大,真金一家人都是挤在一个房间里。 后来两个人长大了,真金便又用木板在上面搭了一层上下铺。 虽然好一些,但还是拥挤。 更重要的是,妹妹真铃也越来越大了。 人家大户人家的小姐都有自己的闺房呢? 想到这里,真金心里便有些酸楚。不过他又感到浑身便充满了干劲,是的,他一定要在这里买下属于他们的房子。 目前来看,买还是太不划算了。 思来想去,真金决定先在苦井坊租下一个小院子,一年八两银子也够了,租个三年,也就是二十四两银子,剩下的用来置办东西和吃穿用度,一两年也够了。 房子租下来之后,真金第一时间搬家。 他们家里的东西并不多,他和环饼一辆车便推了过来,小小的院子有三间房,这已经足够宽敞了。这样一来,妹妹真铃也能够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 院子不大,不过还可以晾晒一些梅子干,留着煮卤梅水。 搬进来之后,真金又对娘说:“娘,我早晚给你买下一个像这样的院子,有了落脚的地方,风吹雨淋,全都不怕了。” 陈水柳有些开心,可是又开心不起来,她说道:“要依娘说,娘不是为了要住什么大房子,只要你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强。” 真金点了点头,说道:“是。平平安安。” 家里没有父亲的牌位,这是娘一直以来的习惯。 娘本来也不想让真金记得有个打火的父亲。 于是真金来到了河边,他点了香,放上了瓜果和猪肉,对着河面三叩九拜 他是想告诉父亲,儿子李真金终于可以让家里人过上不错的日子,终于对父亲有了交代。 可李真金看着悠悠的河面,竟然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眼泪从脸庞划过,真金说道:“爹,我想你了。” 第108章 领钱了 领钱了。 事实上,领钱之后,环饼更加开心。 他说要把所有的钱都买环饼,真金吓得不轻,他连忙提出,要帮助环饼把钱存起来,因为环饼真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如此一来,到手的十两银子就会立刻打了水漂。按说,这些钱,足以支起一个环饼摊子了,锅灶担子加起来,应该也不过十两银子。 环饼听了十分开心,双眼放光:“真的吗哥,不如我们直接置办一套锅灶好了,这样想吃环饼便可以自己做着吃了。” 真金气笑了,又说:“呆子,你会做吗?你留下些钱花,剩下这些钱还是交给我,让干娘给你存起来,好不好。” 环饼想了想又说道:“行,那就交给干娘。” 环饼的环饼梦暂时落空了,不过从宅院回来之后,他还是满足地抱着十几个环饼回了打火队。 张择端也结束了轮班,他可以休一天,今天他有自己安排。 要知道,张择端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冷花娘了。 他这次来,是来践行诺言的,之前他曾经向冷花娘许诺,从此之后,他张择端一身一命,便都是绣娘的了。 空口无凭,张择端细琢磨了好久,那不如直接下定。 张择端多少了解过一些,下定要准备一担“许口酒”,以网兜裹上酒瓶,装饰八朵大花、色彩鲜艳的生绢、八枚银作彩花,再用红绸系于酒担,称之为“缴担红”,送至女方家中。 张择端揣着刚发的银子来到了酒楼买了酒,又去布店里扯了生绢红绸,一个人担着酒走了。 布店里的伙计看他这幅样子纷纷有些好奇,又不好打听,便由他去了。 一路上,人们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张择端真是有些脸红,走路都不稳了,等到了细柳巷,他的脸已经比绸布还红了。 阮玉儿开门迎他,见他这幅样子立刻笑个不停。 “我要见冷花娘,你总是在笑什么?到底是不是让我进去?”张择端着急了,脸更红了。 一路上担着酒过来,他早就已经是累得不轻了。 阮玉儿又笑,笑完之后问道:“你是来做什么?” 张择端答道:“你看看我这一身,还能来做什么?” “我恰恰就是看不懂你要做什么,所以才要问你,好说于我家绣娘。” “我就是来……” “来做什么?” “你看不出来吗?” “看不出。” 张择端终于支支吾吾说道:“我来下定。” “什么?” “下定。”张择端答道。 这一来,阮玉儿笑得更是前心贴后背。 “我师父说你是个呆子,果然是个呆子,下定哪里有一个人过来的,要先找媒人过来才是啊。像你这样一个人挑着东西过来,谁好让你进门啊。”阮玉儿又道。 “原来如此……谢了,谢了。明白了。”张择端恍然大悟,愣了半晌随后赶忙离开了。 殊不知,此时冷花娘早在院内悄悄听着了。 阮玉儿又问道:“你怎么说走就走。” “找媒人!” 巷子里远远传来张择端的呼喊。 等到张择端离开后,冷花娘也忍不住笑了。 两人笑完,阮玉儿又说道:“师父,其实这个呆子还算是有心的。” 冷花娘幽幽叹了口气,又说:“我同他父母都已经不在了,说起来,也都算是苦命的人。他要是真有这个心,其实,这些繁文缛节也不是一定的。” “师父,话可不能这么说。要还是要的,要不然谁知道他是不是诚心?再者说了,以前要是苦命,现在便更要讲究一些,热闹喜庆,改改命数,去去晦气,让以前的苦命一去不回,这才叫新人新气象呢。” “好了玉儿,我现在可是还没有答应呢。”冷花娘笑骂着起身离开了。 张择端手里仅剩下了三两银子,要找媒人可不是那么容易。 可是这下难坏了张择端,汴梁媒人向来是登记,上等媒人往往戴头巾,穿紫色马甲,为官宦人家、皇亲国戚服务,这一类媒人,张择端是请不起的。 百姓家一般找普通的媒人。普通的媒人出门戴帽子,或是黄布包髻,穿坎肩或是系裙子,手持凉伞,不讲究华贵,倒是也要体面。 要找媒人,还是汴梁茶馆。 汴梁人爱饮茶,茶馆里人来人往,消息流通最是热闹。 有人说,汴梁有一半的茶馆老板娘是做媒人的,剩下的那一半是和媒人合作做生意的。 张择端很快便打听到了一个媒人的下落,开价二两。 屁股没有坐热,张择端便跑去了。 第109章 单四娘 这个媒人是单四娘,家住在琉璃巷。 她年纪不小了,根据茶馆老板娘所说,其实年轻的时候她也是有一号的,汴梁媒婆,无人不知单四娘。 她便是那上等的媒人,以前单四娘每每出门,便会掀起一阵热闹的喜气。 人人都盯着她看,四娘年轻的时候固然也美,但老百姓们主要是好奇,之后整个坊间都开始议论打听,这次是哪家的小姐,又是哪家的郎君? 四娘出入,尽是达官贵人的府邸,左手皇亲国戚,右手官宦名流,她一手撮合起来的贵族亲事不计其数。 四娘不差钱,原本张择端是请不起的。 不过茶馆的老板娘又说,单四娘后来摊上了事,马失前蹄。据说是撮合人的时候闹了个乌龙,把一名高官死对头的女儿介绍给了他们的家的大公子,那高官十分生气。 老虎的屁股摸坏了,整个林子都能听到怒吼的声音。 自此之后,单四娘臭了名声,人人忌惮那高官的权势,便无人再找她说媒了。 时间一久,新人辈出,媒人这个行当里也没有了她的位置。 其实而言,媒人这行当也好似花儿朵儿,时候过了,没了颜色,也会被人遗忘。 单四娘的家十分阔绰,偌大的院子,里三层外三层,至少要有十几间房。 大门没有关,张择端进去绕了半天,却没有发现一个人影。 这里当真是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好似是秋风扫落叶,寒冰冻树枝。 正在他彷徨无措之间,身后一个人影出现了,正是单四娘。 张择端还没有反应过来,四娘手里的拐杖便打在了他的头上。 张择端吃疼,大叫道:“四娘,四娘,是茶坊刘娘子让我来找你的。” 四娘如今六十有五,仍然精神矍铄,耳聪目明,听到刘娘子的名字,立刻停了手。 “我当时从哪里来的贼人,别看我年纪大了,一般的蟊贼还不敢惹我。”单四娘说道。 单四娘年纪大了,但是不喜欢听别人叫她单婆,听上去太老,谁要是这么叫她,她一准抬起拐杖便打。 这一点,茶坊刘娘子也是特意叮嘱过张择端的。 之后张择端说明了来意,单四娘拿起鼻烟壶,深深吸了一口,说道:“这倒是不难,包在我身上,五十两银子。” “多少?五十两?刘娘子说的不是二两银子吗?”张择端瞠目结舌。 “五十两还多?要知道,我四娘当年说媒,要价最高能达到百金。”单四娘不屑道。 “那还是算了,是晚辈叨扰四娘了。”张择端转身便走。 这时四娘又说道:“你这个后生,走什么?我开了价,你就要还价才是啊。” 张择端回过头来,有些疑惑道:“还价?哦……好,那……三两?” “没问题,三两就三两。”单四娘说道。 张择端又差点惊掉下巴,这砍价也太顺了吧。 “真就三两?” “三两就三两,看你心诚,包在我身上。” 张择端随后拿出碎银,交给四娘,又说道:“我可是只有三两银子了。” 四娘听了转而变了脸色:“你没钱了?总共就这三两银子?” “对,不过……不过东西我已经置办差不多了。”张择端实在难堪,但囊中也实在是羞涩。 “可是还要再请一个媒人才好。”四娘无奈道。 “还有一个媒人?” “对啊,好事成双。媒人出行,必须要是成双结对才行,一个人去像是什么样子,必须要再找一个。你连这些都不知道?” 张择端顿时哑口无言。 “之后还要商量下小定、大定的时间。如若去女方家相看,还要男方亲人前往女方家,看中的话便用钗子插入女方帽子,这就叫插钗子;如果没看上,便留下一两段彩缎给女方压惊,这门亲事就此告吹,事情多着呢……” 张择端听得脑袋乱哄哄,根本记不住,连忙说道:“放心,看上了,我早就看上了。不过是现在的问题是,她要答应才好。” “那还是要再找个媒人。”单四娘说道。 “行……四娘,要不你看给你二两?我手里留些银子好找再找人?” “不行!一分都不能少。”单四娘的语气不容再讨价还价。 可是,媒人要从哪里找呢?他现在兜里就剩下铜板了。 张择端出了门去,像一只无头的苍蝇,一头扎进了汴梁这乱哄哄的人流之中。 第110章 天降媒人 张择端手里没了钱,黔驴技穷之际,他干脆用上了看家本事,卖画。 无笔无纸,他便在地上画。 先是写下两个大字,卖画。 之后他又在地上画开了,树枝在手里好似龙蛇一般游移,不过一会,地上便出现了一个钟馗,虽然只是粗线条,不过仍然是栩栩如生。 街头人来人往,很快便有人被吸引住了,之后张择端继续画,手下飞快,有一个鬼怪出现。 须臾之间,一幅钟馗打鬼图竟画好了。 鬼怪凶猛,钟馗看起来更是凶煞。 张择端这一手绝技很快赢得了街边人们的喝彩。 不过众人一听说要二两银子一幅画,便又都离开了。 张择端街边站了一天,口干舌燥,但是没有谈成一笔生意。 这时,他竟看见远处人群里,苒六娘带着英哥儿往这边来了。 张择端不及躲闪,苒六娘便看见了他。 “我们的军师,不是,是大画师难得休息,怎么还要来这里卖画呢?这些人真不识货,二两银子,岂不是捡了大便宜。”苒六娘笑道。 六娘说话从来都是直性子,惹得张择端脸上十分无光。 “六娘,要不要我帮你画一幅。”张择端说道。 “我倒是真想做个识货的明白人,可是变不出银子来啊,有那二两银子,不如全给我家英哥儿买吃的了。不过,你这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六娘叹道。 张择端想说找媒人的事情,但不好意思开口,便说:“没事。” 这个节骨眼上,单四娘一路找了过来,上来便喊道:“哪里你这样的人呢,要娶新娘子了,才想起来挣钱,像你这样,吃屎也赶不上热的啊,要卖画,怎么才能够寻到媒人啊。” 张择端叹口气,不再争辩。 六娘听了,喜上眉梢,问道:“娶亲?什么亲?” 张择端这才说了他想去找冷花娘提亲的事情。 六娘听了更加开心了,说道:“找什么媒人,我来给你做媒人。” 成人之美,这是喜庆的事情,六娘十分乐意。 “当真?”张择端问道。 “当真。” “我看也行。”单四娘打量了一下六娘,见她生得美貌,又有一副热心肠,当下一锤定音。 单四娘随后便带着六娘去了细柳巷,六娘又喊来了包三将。包三郎在后,担着许口酒,迈着坚实的步子,气势磅礴。 张择端这时反倒是有些害羞了,远远跟在后面。 英哥儿看着他一直笑,忍不住道:“张大哥,真好,愿你抱得美人归。” “叫什么大哥,乱了辈分,你该叫我张二叔。” 话说众人热热闹闹,一路来到了细柳巷,却进不去了。 巷子口早就站着两个车夫模样的汉子,个个是身材魁梧,精神抖擞。 “你们换条路走,我家主人的马车正停在里面,你们这会不能过去。” 包三将的急性子一下子就上来了,怒道:“光天化日,哪里来的路霸,路是大家的,你家主人走得了,我们怎么就走不了?” “说不能走,便不能走。”那两个车夫也不慌张,颇有定力。 包三将说时就要动手,张择端立刻上前拦住。 “莫慌莫慌,不急一时。”张择端劝道,随后他们便在巷子口等了。 张择端这时仔细打量了车夫的样子,竟然又感到有些熟悉,他的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不过一会,马车驶离了。 看样子马车的主人来头不小,马车前后的随从便跟了八九个人。 张择端和英哥儿在巷子口候着,单四娘迈着仍旧灵活的步伐,领头叩开了冷花娘的院门。 进门之后,他们便看到院子里摆放着不少大箱子,看上去是不少值钱的东西。 单四娘不禁喃喃道:“看来这次我是想得太简单了,张二郎的情敌对头看来实力不可小觑啊。” 话音刚落,便看到冷花娘从房内出来迎接。 步步生花,婀娜多姿。 单四娘又悄声喃喃道:“何等美貌,真是惊为天人啊。张二郎这个穷小子,那岂不是鲜花插在牛粪上……” 苒六娘连忙说道:“单四娘,咱们现在可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啊。” 单四娘连忙说明了来意,这时冷花娘想也没想,便说道:“我本来也是要答应的。” 这样的爽快倒是让单四娘和苒六娘都是心里一惊。 单四娘喃喃道:“那傻小子卖相倒是还可以,但是也不至于……他到底是什么人?” 这声音虽小,冷花娘却也听见了,她又说道:“什么人?……心上人。” 冷花娘此时语气里,竟有一丝淡淡的忧伤。 第111章 三年之约 冷花娘始终没有表态,答应还是不答应,她一直没有给个准话。 在这之前,冷花娘先提出了一个条件。 听单四娘前前后后介绍完了,冷花娘又说:“他本来有过一次机会,三年前,他在洞房花烛夜,不告而别。我不想答应他。” 这话一出,单四娘和六娘的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单四娘在心里微微叹口气,没想到多年之后她再次复出,竟会遭到如此彻底而迅速的惨败。 张择端早就按捺不住心中的纠结,早就悄悄躲到了院子外,趴在墙上偷听。 听到这话,他的心瞬间冰冻了。 清风悠悠,院内也好似静止了。 许久,英哥儿似乎都能听到张择端胸腔里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冷花娘又说:“我曾经恨死了这个人,我曾经发誓要杀了他,我每天夜里都会念起这个人的名字,每念一遍,对他的恨便多一分。直到后来,他又出现了,可我还是恨他,我要让他把亏欠我的一切都还回来,所以,我会答应他的。这一天,我等了太久了。” 张择端在墙外偷听着,他的眼眶竟然跟着红了起来。 冷花娘最后说出了她的条件:“不过我有一个条件,我答应他,不过要他也等我三年。” “三年?”单四娘疑惑道。 “对,必须要等我三年,他愿意等,我便答应。” 冷花娘的要求倒是也不能算过分,不过单四娘从业这么多年,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案例,当下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了。 “等!我愿意等!” 这时传来了张择端的声音。 他直接冲进了院子里,站在了冷花娘的面前。 四目相对,冷花娘的目光也丝毫没有躲闪,她说出了心里的恨,说出了心里的惦念,现在她终于得到了张择端的一个答复。 看这幅情形,单四娘和苒六娘两人都插不上话了。阮玉儿尤为机灵,立刻带着她俩去了堂屋歇息。 “你只说愿意等,可你不想问问我为什么想让你等?”冷花娘又问道。 “你想出气?”张择端说道。 “是,也不全是。” “那你是想验我的诚心?” “对,也不全对。” “我要去宫廷画院,三年。”冷花娘叹道。 张择端愣住了。 “方才来的人,是官家?”张择端问。 冷花娘没有回答,但是默认了。 张择端一下子全明白了。 显然,官家并没有抛下对绣娘的惦念。 至于今天,官家对绣娘提出了要求,邀请她去宫廷画院做画师。 官家的话,不是圣旨,可这话的权威却可以遮天蔽日。 冷花娘最后争取了一个期限,三年。 “我会去画院,刺绣绘画,可三年之后,我便要回来。汴梁很大,芸芸众生,我不过是这芸芸众生中一个普通平凡的小娘子,没有盼着名噪京城,也没有想着青史留名。冷花娘心中早有所属,我的年纪不小了,心中所愿,不过是一日三餐,过上安安稳稳的百姓家生活。”冷花娘这样告诉官家。 官家同意了。 张择端又说:“恐怕他不仅仅是想请你去画院吧,他想要的不是什么画,不是什么绣,而是……” 说到这里,张择端又停住了。 话未说完,可冷花娘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官家想要的,是冷花娘。 “……你休要赌气。”冷花娘声音有些颤抖,她有些生气。 张择端也意识到了他的失态,又说:“是我不对,不论怎么样,我都会等你。不用说三年,十年,三十年,我都愿意等。” 这才像句正经话。 下定的仪式开始了,张择端回避了。 阮玉儿有心,对待师父的终身大事尤为认真,她特别准备了清水两瓶、活鱼五条、筷子一双,之后,放进了包三将担来的酒坛之中,按照习俗说,这叫作回鱼箸。 清水象征着纯净,活鱼有生育的寓意,而筷子则代表了成双成对,和谐圆满。 这几件东西,是汴梁人心里对于婚姻最朴实的期待。 张择端看到了酒坛里的鱼,鱼儿在酒瓶里活蹦乱跳,差点跳出来。他心里的阴霾又淡了,这下着实是高兴坏了 鱼啊水啊,从此之后两个人便你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你,相依相伴去了。 单四娘操持完毕,又说:“你们两个现在父母都已经不在人世了,我们化繁为简,这门亲事就算是定下了。” 趁着张择端尚未离开,阮玉儿又悄悄拉着他到了院外。 “你说的话太伤人的心了。你可知道?师父为什么会去画院?”阮玉儿埋怨道。 “难道不是……怎么回事?你有事情瞒我?”张择端一头雾水。 “官家知道师父倾心于你,他说张择端是戴罪之身,他欠画院的,画院的凶猛大火很多人都没有忘记,总要有人替他赎罪吧。”阮玉儿说道。 戴罪之身,这话在官家嘴里说出来太重了。 皇帝一句话,能够压死一朝宰相,更不要说他小小的张择端了。 张择端听了,心中又气又悔。 他气官家竟会是如此小肚鸡肠之人。 可是他又无可奈何,官家是万人之上,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阮玉儿又说:“师父没有办法,这才答应了官家。” 三年,张择端这才意识到,这三年对于绣娘来说,仿佛是发配的刑期。 他的心里咣当一震,这下是他又欠了冷花娘的了。 欠来欠去,他早就一辈子也还不清了。 第112章 不速之客 别了阮玉儿之后,张择端的三魂七魄仿佛被抽走了一半。 没来得及同冷花娘告别,他便又去打火队报告去了。 真金不在,张择端要替他去值班。 没有人盯着,打火队的队员们往往不是有人偷懒,便是有人悄悄跑出去赌。 至于真金,还在收拾他们的新家。 真金刚刚搬入了新家,经过一天的打扫,整个院子焕然一新。 收拾完了之后,真金便带着真铃去了集市,割来了新鲜的猪肉,屯好了足够一个月吃的粮油。 不过一会,新的小院里弥漫起肉香。 真金一家难得又聚在一起吃饭了,其乐融融。 这时家里却来了不速之客。 众人正吃得热闹,门外传来了声音:“有人在吗?李真金?李真金,你可真是让我好找啊。”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真金立刻猜到了来人是谁,这声音他太过熟悉了。 是远二郎。 她依旧是一身男子的打扮,身上还穿着粗布衣服。 远二郎出手倒是阔绰,带来了一匹花布和一坛香酒,一只水煮鸡和几样肉菜。 这些东西,少说也要几两银子。显然她还没有适应老百姓的日子应该怎么过,刚刚领了例钱,她便放手花了起来。 真金见了这副阵仗,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发你的银钱呢,还剩下多少。” 远二郎在身上摸了摸,就掏出了一个碎银子。 “还剩下这些,怪我,我又去趟香铺,一不小心没有忍住,买了一些熏香。”远二郎笑着说。 “那你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啊,不行不行,这花布还有酒,你拿去退了,手里要留点钱才好。”真金又说道。 “送人的东西,哪有退了的道理。不行。”远二郎又说。 真金还有些犹豫,实在不好意思受这样的重礼。 远二郎微微叹了口气,又说:“这两天,你们全部都回去了,打火队里空了一半,我去哪里呢,我实在是没有地方去了。” 是啊,自从和老父亲吵了一架离家出走,远二郎现在是落了个有家不能回,不过其实,她心里也并不想回家。 远二郎干脆坐在了院门口,背影此时又显得有些落寞,再无桀骜。 李真金见了又十分心软,说道:“来吧,我们一起吃饭。但是不过这些东西太贵重了,还是要去退了。” 听了这话,远二郎立刻一扫阴霾,又笑了起来。 “不能退!” 话刚说完,远二郎毫不客气地进了院门。 看她热情如火,真金便只好热情地迎接。 远二郎进了房门,一眼便看到水流娘子,又上前说道:“大娘,我是李头领的手下,多亏了李头领的收留,我才有了落脚的地方。晚辈给大娘行礼了。”远二郎说完便行了个拱手礼。 这在汴梁,往往是男人的行礼方式。 不等真金介绍,远二郎又看到了真铃,便说道:“这是妹妹吧,听哥哥说过你,要我说,你的名字是汴梁最好听的名字,真铃真铃,多好。” 客套话说完了,水流娘子连忙说道:“赶快坐下一起吃饭吧,快快快,尝尝我们家的手艺。” 远二郎径自挨着水柳娘子坐下了,环饼只好坐在了旁边。 既然落座,也不拘束了。 众人宛若一家人一般,热热闹闹吃了起来。 “这个鱼,是真铃最拿手的。鸡汤,是真金炖的。这个面饼,是我的独家手艺,你也尝尝,和外面的都不一样啊。” “是,娘做的面饼是全汴梁最好吃的面饼。”真金又说道。 这话倒是不假,水柳娘子做面饼是有绝招的,先把面饼蒸好了,再用热油炸上一炸,趁着热乎劲,最后再淋上梅子酱。 金黄酥脆,又带着梅子的酸甜劲,真是绝好的美味。 环饼看着远二郎如鱼得水一般的样子,心里还有些记恨她抢了自己的位子。 此时他眼看桌上便只剩下了一个面饼,泛起了醋意,率先抢在远二郎的前面拿到了面饼,说道:“这是我的,干娘知道我最爱吃,干娘专门留给我的,你饭量小。” 远二郎笑了,故意对环饼说道:“凭什么?这面饼上面写了你的名字吗?” 环饼哑了,愣了一会他又灵机一动说:“怎么没写?我叫环饼,所有饼上都写了我的名字。” “那照这么说,天底下所有的环饼都是你的了。”远二郎又道。 环饼又哑了。 真金这时说道:“环饼听话,一人一半。” “那算了,我不吃了,还是交给客人吃吧。”远二郎说完又把面饼全部交给了环饼。 “客人,我什么时候成客人了?这是我干娘。”环饼较真了,看上去十分生气。 纵然生气,环饼还是气哄哄地把面饼塞进了嘴里。 看这幅样子,众人纷纷乐了。 真铃又见远二郎一颦一笑,皆是十分美丽。 真铃又问:“远二郎,你跟别的男子汉不一样呢?” 水柳娘子连忙说道:“孩子别瞎说,人家是小娘子,不是什么二郎。” 真铃瞪大着眼睛,盯着远二郎看来看去。 “果然,姐你真好看。”真铃惊叹道。 远二郎都感到不好意思了,脸跟着红了起来。 不过她更没有想到的是,水柳娘子的眼光当真也是独到,竟然一下子便认出了她是女扮男装。 真金家的院子里,正是一片祥和与欢乐。 不过,此时远二郎不知道的是,他的老父亲早就派人跟着她呢。 张桐木早就悄悄跟上了远二郎,这些消息,不出一个时辰,便会放在唐仁授的案头。 其实,远二郎不知道的是,她其实一直生活在老父亲的眼皮子底下。 第113章 赌博坏事 消停了不到两天,又出事了。 事实上,真金应该预料到的是,恐怕他之后都很难有消停日子过了。 他们正在一处吃饭,一处欢笑的时候,对手早就使了坏。 打火队的包三将前来报信了。 “不好,出事了,三豹被人扣住了。”包三将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看起来是一路跑过来的。 “扣住了,被谁扣住了?为什么?”真金忙问。 “赌钱……输了……” 真金听了,心里咯噔一下,他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得知有人赌博坏了事,真金便匆忙别了家人,赶去处理。 来人传话过来,章三豹现在和善坊的一个赌场。这个赌场尤为隐秘,深深藏在河边的一个院子里。 张桐木早就在这里等着了。 真金没想到,对手又是张桐木,看来这下他是会像个臭虫一样甩也甩不脱了。 看来此时他们已经厮打了一番,章三豹浑身泥土,嘴角还流出鲜血,此时他正被人按倒在地上。 大概是有人告了开封府,这时马步飞同样带人赶了过来。 看到这幅情形,马步飞又说道:“赌债也是债,但是打人就不对了。前几日刚从开封府监牢转了一圈,恐怕你们也不想再来个二进宫吧。” 张桐木冷笑一声,似乎并不在意。 不过他的手下们此时倒没有那么嚣张了,马步飞到来,他们多少有些忌惮。 “既然是天经地义,那就请大人主持个公道吧。欠债,还钱。”张桐木说道。 马步飞又问:“欠多少?” 张桐木伸手比了一下,是二十两白银。 二十两白银,谁能一下子拿得出来? 马步飞和李真金,互相看了一眼,面面相觑。 章三豹这时喊道:“马巡视,李头领,我冤枉,是他们合起伙来阴我。那色子他们是做了手脚的,这不公道。” 真金面色阴沉,骂道:“闭嘴!你要是不来赌,他们怎么有机会阴你。你不想想,你哪次是赌赢了的?” 这话倒是噎得章三豹一句话也说不出。 张桐木说道:“我们不过是办差的,何必互相为难。你说对不对,马巡使要是不能主持这个公道,那就不要怪我了。” 话音刚落,张桐木从腰间掏出了一柄短刀。 刀锋划过章三豹的额前,明晃晃十分亮眼。 “我是开封府左军巡使,掌管京城治安之事,还没有人能在我面前亮刀。这才是我的差事!” 马步飞掷地有声,瞬间掏出了腰间佩刀,打飞了张桐木手里的刀。 张桐木的手臂被震得发麻,他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击震懵了,一时间竟然愣在了原地。 “我是个办差的罢了,你也不要为难我才好。”马步飞自然忌惮张桐木背后的大人,可是他也不愿破坏原则。 这是他的底线。 之后,他又从地上捡起了那柄短刀,亲手还给了张桐木。 “放人,剩下钱的事情,你们自行商量处理,没问题吧。”马步飞征询张桐木和李真金的意见。 两个人都没开口,但是默认了。 李真金又对马步飞说道:“谢谢,马巡使。” 马步飞似乎并不领情,说道:“不必谢我,我只是做我该做的。” 马步飞离开后,张桐木照旧是板着脸。 “二十两,人你们带走。” 真金冷笑一声,掏遍了全身,刚好有十八两。 这几乎是他剩下的全部家当了,所幸还是因为领了例钱。 “还有谁有,凑给我二两。”真金说道。 包三将又掏出了二两,这才齐了。 张桐木拿了钱,随后只好罢休了。 “赔了钱就不开心了?告诉你一件事,别以为我是存心要设计你,这次实在是因为太不巧了,你手下的队员太蠢太笨,竟然想到我这里来挣钱,这里不是他这种人待的地方。” 这话触怒了李真金。 “那你来说说,这种人,是哪种人?”真金瞪着张桐木。 “你们这种下层人,穷人,笨人。被人骗了还帮着别人数钱的蠢人。”张桐木又说。 李真金听着他话里有话,又问:“什么被骗了?” 张桐木望着真金,邪魅一笑说道:“看来你果然还不知道,你知道你现在带人入驻的大院是谁的吗?这是蔡京在暗宅。” 蔡京? 真金虽然对朝堂上的事情不太了解,可是蔡京的名声他还是多少听过的。 在百姓的口中,蔡京早就成为了汴梁最大的贪官。 这倒是真金远远没有料到的。 第114章 潜火军 短短一天,真金感觉人生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其一没了钱,刚刚存下的钱又散了出去,看来要在汴梁买下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是遥不可及了。 章三豹说我挣了钱还你。 真金说道:“你去哪里挣钱?家里的老娘不用养了?” 章三豹哑了喉,不吃不喝,至少一年他才能挣回来。 可是要在汴梁养活一家人,一年大概也需要这个数。 真金又说:“你是被骗的,我不怪你。但是你去赌博,我就要怪你了。钱不用你换,但是我有一个条件。你要把赌戒了,我们的队员没有赌鬼。” 章三豹一个活生生的汉子,动容了。 这件事情就此翻篇了,但是对真金来说,他更在意的是,他感到自己被骗了。 李部童本来说的是在太子手下,现在怎么变成了蔡京?他完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李真金随即来到了他们之前约定的茶坊,传话过去,要见李部童。 等到李部童姗姗来迟,时间已经到了晚上。 真金喝了一下午的茶,没有感到这茶清火,心里怒火倒是越攒越多。 见了李部童,真金便怒道:“你不该骗我,我需要你的解释。” 李部童慢慢地坐下,又说:“我没有骗你,我只是没有告诉你。” “那还不是一样?” “那你在哪里,又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蔡京虽然是个大官,但是他名声不好。”真金依旧很愤怒。 “不要着急,我先喝口水。这几天我腿都快要跑断了。”李部童抬起茶壶便往嘴里灌,丝毫也不在乎体面了。 喝饱之后,又吃了两口,李部童这才缓了过来,他又说道:“我要是说,这是我今天第一顿饭,你敢信?今天我在忙一件事情,刚谈成。不久之后官家便会降旨,成立一支专门潜火军,负责全城的灭火事宜,划归在禁军之列。” “潜火军?这跟我有什么关系?”真金问道。 “你将会是我的副手,帮我管理这支潜火军。这才是把你找来真正的目的,而不是看家护院,之前这些事情没有敲定,现在一切都确定了,可以跟你说了。” 真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太子的想法更为超前,每一件事早就在他的筹划与布局之中了。 “那这支潜火军是由太子主管?”真金又问。 “对。”李部童说道。 “说回正事,可我还是不明白,那这跟蔡京又有什么关系?” “太子之前一直有意要改革大宋军队,但势必会触动到很多人的利益。有了蔡相的支持,一切都会顺利很多,这些话只能说到这里。这些都跟你无关,现在更重要的是,我们要做一支潜火军,做一支汴梁最强的打火队伍,这样才能够改变整个汴梁的打火局面,也能改变民间打火人的处境。这难道不是你一直想做的吗?所以,你不仅要去潜火军,还要去见蔡相,太子把这件事情交给我们,你可不要让太子失望啊。” 听李部童一番话,真金也想了不少,心中热血涌动。 或许他们真的有机会建立一支汴梁最强的潜火军? 这支潜火军拥有禁军的装备和素质,拥有绝对数量的人数优势,如此一来,汴梁还有什么火灭不了呢?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真金满脑子想的都是打火,大火两个字仿佛成为了现在他生活的一切。 李部童说道:“怎么样,跟我一起做件大事吧。” 真金点了点头,说道:“好,做件大事。” 面见蔡京,便是在他的暗邸。 官家来到了后院引了真金出去,七绕八绕,仿佛是迷宫一般。 来到了前院前厅,太子赵桓和蔡京两个人已经落座,看来是刚刚密谈完毕。 见真金过来,太子赵桓说道:“蔡相,这就是我说的李真金,你看怎么样?” 真金当下行了个礼道:“蔡相。” “见过,在打火比赛上出了不少风头。”蔡京如今已经过七旬,开口时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 李部童这时忙说:“蔡相过誉了,真金年少有为,定不会辜负您的信任。” 蔡京又说:“不过出风头,也不一定是好事啊,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出了风头,便也要有真的本领才行。既然要组建潜火军,这支潜火军要让人一点毛病也挑不出才好。” 这话明显是在提点太子和李部童。 李部童连忙又说:“我李部童愿以全部身家,全部赌在这件事情上,要知道,我还是太子詹事,我来兼任潜火军的指挥,首先便不会让太子丢脸。事情要是办不好,我愿意罢官夺职。” 太子听了这话,向李部童投去了认可的目光。 李部童言外之意是,我的身上担着太子的名声和干系,太子都不怕,你还有什么好怕? 蔡京沉默许久,沉吟道:“老夫等着看你们的好戏了。” 事实上私下达成了一致,朝堂之上也会异常顺利。 第二天,这条决议便下发了。 百姓和朝堂之中,纷纷传开,禁军要有一支新的队伍诞生了。 它的名字是,火卫潜火军。 真金要走马上任了,可本来的打火队怎么办呢? 这也难倒了真金。 第115章 告别 孤零零一个人前去禁军,好似去到最原始的丛林,四周都是猛虎豺狼窥伺,危机四伏。 这些真金还是能够预料的,因此他不能一个人前去。 “要我去还需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李真金又对李部童提出了要求。 “什么条件?” “我要带人去,明义坊打火队的人,任我选。首先,我身边不能没有自己的人,其次,我的兄弟们也好多一条出路。” “好,有情有义。这我一定要答应你,还有吗?”李部童回答说。 “没有了。”真金摇了摇头。 接下来,他要去看看打火队兄弟们的意思了。 其实他们大多数都是愿意去的。 听真金说了,在禁军编制里,薪饷不会比现在低,比打火队高。 更重要的是,禁军不会轻易被人瞧不起。在偌大的京城,充满了无数的鄙视链,不论如何,打火队的他们总是在鄙视链的底层。 现在他们有机会顺着这个无情的锁链往上爬一爬,何乐而不为? 回到打火队之后,真金先问了问他带来的几个人,一如包三将王二竿等。 他们一直是真金手下的干将,这次也一心相随,纷纷答应了他。 可是消息很快就透露了出去,当天夜里,陆陆续续有人悄悄扣开了真金的房门。 无一例外,他们都主动恳求真金要带他们去潜火军。 这下真金犯了难,其一,如果他把所有人都带去了,明义坊打火队便成了个空壳子。 其二,他去潜火军担任副手的事情,真金还没想好怎么向木楞开口。 他是在木楞手下才混出了点样子,他的身上本来凝聚了木楞的期待。 第二天一早,木楞早早便起来了。 叮咚叮当,散碎的木头在他的手里渐渐变成了一把椅子的模样。 现在木楞俨然已经像一个熟练的木匠了。 真金站在远处看着,一直犹豫着,未敢上前打扰。 “我可能是老了,我是我不聋也不瞎,有什么事情能瞒到我呢?过来吧。”木楞回过头来,叫住真金。 真金这才坐在了一旁,木楞咳了两声,又说道:“你先不用急着解释,太子让你去,你也不得不去。我只问你,有多少人愿意跟你去?” 真金心里琢磨开了,如果实话说,那么几乎整队的人都愿意跟他去,这样一来恐怕伤了木楞的心。 “不少。”真金说道。 “算了,我不该问你。多少人也并不重要。”木楞又说。 “木头,要不您也一起去吧。还是您来给我们掌舵……” “我就算了。”木楞打断了真金的话,他的心里感到一种莫名的伤感,许久没有说话。 真金见他这副样子,又问道:“木头,我是不是又做错了?” “你不要自责,我没有生气,你也没有做错。我就是突然想起来,我们这些打火人啊,不容易。我打了快一辈子火,也没有找到什么好的出路,你要真有本事,我也要求你帮我一个忙,带这些苦命人找出一条出路。” 这话太重了,真金听了受宠若惊,他立即跪了下来。 “木头,这话我受不起。既然您这么说了,我一定听您吩咐,带大家拼出一条活路来。” 真金终究还是要离开,可张小凤留了下来,与此同时,还有几个张小凤手下的过命兄弟也留在了打火队。 张小凤断然是不会去禁军的,听到禁军这两个词,他的心还是会冒出一股无名邪火。 分别那天,队员们纷纷背上了行李,真金回头看过去,这里是除了张小凤等人,剩下的全是打火队的老人了,说是老弱病残一点也不过分。 真金有些后悔,他似乎是抛弃了他们。 抬望眼,前方是漆黑的夜色,隐约的灯火。 可是前路究竟在哪里,真金依旧看不清,猜不透。 他心里没有底,他是不是真的选了一条最好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