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蝉鸣》 第一章 野孩子 1996年,夏,巴雾峡依然风景如画。 周清茹坐在板凳上,歪着脑袋,面前的老嬢嬢正唾沫横飞、喋喋不休。 “丫头,今天你妈是不是要回来了?” 冷不丁的问话让周清茹一愣,村后大山里的蝉虫还在吵闹,弄得她有些恍惚。 “对哦,今天是妈妈回来的日子。” 童年时期的周清茹一直觉得自己有两个妈妈。 七岁前的妈妈,清瘦,皮肤有些黢黑,却泛着好看的红色,一双水灵的大眼睛让人难忘。 那时候的妈妈还叫王莺花,是云阳村里出了名的大美人。 美到什么程度? 1985年,十七岁的王莺花嫁给老实巴交的农民周金根的时候,村里人都说这是老周家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就连周金根的爹娘也这么觉得,媳妇过门前夕,老两口还专程坐车去了巫山县城的观音庙,捐了整整一百块钱的功德,请菩萨保佑儿子的这段婚姻能够顺顺利利。 还有传闻说大婚当晚,隔壁大岗村有几个爱慕王莺花的年轻后生在湍急的大宁河边忽明忽暗地抽了一宿的烟,惹得护林员打着大号手电追着他们嗷嗷跑。 当然所有的这些都是周清茹听隔壁嬢嬢讲的,这位没事就拉张板凳坐在房门口剥苞米的大姨总喜欢嚷嚷着“周丫头”的名字,恨不得把村里所有人的“故事”都给她讲个遍。 对了,周丫头是周清茹十三岁前的名字。 八十年代末,巫峡江边的村子里都流行要给娃娃取贱名,说是能够保佑平安,加上农村户籍制度还远没有落实到位,所以村里人都喊这个周家的独女为丫头。 农村里的名字往往就是个代号,喊的时间长了,就连周清茹的父母也默许了这件事,周金根死后,王莺花更是没空管这些,所以这周丫头便被足足叫了十来年的时间。 周清茹七岁之后,也就是1993年,她开始觉得自己的妈妈变了。 王莺花先是闭口不谈自己的真名,而是逢人便说“叫我阿茹”。 随后便一连几个月都不回家,一回家就摆弄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从里面捯饬出粉末或是液体抹在脸上、脖子上,用来掩盖原来的肤色。 穿的衣服越来越光鲜亮丽,和人说话语速飞快,手腕上还戴起了金色的大镯子。 周清茹每次抱着“这个妈妈”的时候,都会闻到一股村子里其他人身上没有的“香气”,浓烈、好闻,却让她头晕目眩。 生长在大山的女孩什么都不懂,她只知道自从爸爸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工作,和爷爷奶奶一样,可能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以后,妈妈就是她唯一的亲人。 单纯地断定在镇上香烟店当营业员的妈妈一定每天都在辛勤工作,不分白天黑夜,这样才能卖出很多很多的香烟,换成钱来供她读书。 所以周清茹觉得不管是“阿茹”还是“王莺花”,都是她最爱的妈妈,而她自己也是村里最幸福的小孩,绝不应该被和那个“野孩子”混为一谈。 听隔壁嬢嬢说,野孩子名叫杨守安,他爸爸一辈子本本分分,却讨了个水性杨花的婆娘,在外面和男人乱搞,沾染了“恶毛病”。 不仅把自己的性命搭上了,还臭了老杨家的名声,逼得她男人跳江自杀,现在老的也去了,留下家里小的一个人孤苦伶仃。 每每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嬢嬢总是神采飞扬,今天也不例外。 她全然不顾周清茹一个十岁小孩浅薄的理解能力,偶尔还会挤眉弄眼地加上自己的见解,比如“杨家男人也不是好东西,他去广东打过工,可能乱搞的是他也说不定”等等。 周清茹听不懂“来龙去脉”,却也明白嬢嬢口中的杨守安绝非好人。 这第一印象可以说是极差的,以至于她还学着“呸呸”了两下,然后在心里下定决心以后绝不跟杨守安玩,甚至见着他了都要离得远远的。 童贞的“诅咒”往往具有神奇的魔力,村子另一头的杨守安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但这并不影响他继续追打几个同龄少年的步伐。 村里人的“恶意”于他而言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自从他的母亲因为感染艾滋病去世后,原先平静安稳的生活就一去不复返。 杨守安总能听到被不同手掌遮掩的嘴唇吐出差不多的词汇,什么“不要脸”、“出去卖过”、“孩子是野种”等等等等…… 有段时间他曾经固执地认为,父亲之所以抛下他和嘎公跳进奔涌的江水一定是因为想要去另一个世界把妻子带回来,然后和那些村民来个当面对质。 对此,嘎公曾经劝过杨守安,让他不要去和别人争论,起初杨守安还以为是嘎公年纪大了,胆子小了,所以才会选择“默默承受”。 但后来他知道在父母刚走那会,嘎公也为自己的女儿和女婿“鸣过冤”,明明是遭遇车祸后在镇上的私人医院输了血才染的病,怎么就成了生活不检点、乱搞男女关系呢? 为了证明女儿的清白,大字都不识一个的嘎公还特地找到来村里提供医疗援助的大夫,明明确确地问到了艾滋病的传播方式,输血感染就是其中之一。 那可是来自广州大医院的大夫,他说的话还能有假? 更何况1994年的时候那家私立医院就被查出血库内储藏着部分艾滋毒血,显然是为了谋取私利,低价让血头拉来不明来路的献血者,又不经过检验就对外使用,这才造成了像杨守安母亲这样的悲剧发生。 可是大山中的人言哪管这些,直到今年年头嘎公去世,杨守安才明白那些村民根本就不在乎真相是什么,他们只是在享受着“言语暴力”所带来的身心舒畅。 这世间果然没有什么比“他们家原来过得这么惨”更能让人产生愉悦之情的了。 自此之后,杨守安只要见到说坏话的人就会立马动手,同龄人他会提起木棍追着打,成年人则是捡起石头直接扔过去,反正你们横竖认定我是个野种,那我就野给你们看。 夏天的巫山格外闷热,杨守安终究还是没能追上那几个嚼舌根的“同学”,他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将手中的木棍甩出,最后不偏不倚插在了田埂松软的泥土里。 此起彼伏的蝉鸣声让他心烦意乱,挣扎爬起身朝着村子走去,路上却听到几个洗衣服的女人在说闲话。 “你们知道不,周家婆娘跑了,我就说她长这么漂亮不可能甘心当寡妇吧,不过也真的狠心,周丫头才十岁。” “你们说她会不会是出去卖的?天天抹得香喷喷的,一看就是会勾引男人的货色。” “那周丫头岂不是也是野种?我早就说她和周家老大一点不像,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杨守安哑然失笑,心想你们说完我妈,现在又要开始说别人妈妈的坏话了? 「新书发布~终于回到比较擅长的现实题材领域了~~希望大家能够喜欢杨守安和周清茹的故事」 第二章 妆 巫山八月的太阳过于歹毒,把碎石小路晒得滚烫。 急着跑回家的周清茹稍不小心就扯烂了脚上的草鞋,尖锐的石头立刻留下了一道鲜红的口子,直痛得她呲牙咧嘴。 “明明已经跟嬢嬢学了十成的手艺,怎么自己织的草鞋总是没嬢嬢编得牢固耐穿呢?难不成是嬢嬢还留了一手?” 周清茹想不明白。 其实在九十年代的中期,长江沿岸除了那些老年农民外,已经很少有年轻人会编这种手工的草鞋了,更不要说穿在脚上赶路。 但隔壁嬢嬢总说用麦秸和稻草编出来的草鞋不但不怕雨水,而且还坚固耐用,下地干活最是方便。 周清茹在镇里的集市上见过几次有人在卖这种自制的草鞋,一块、两块、三块的都有。 这让她不禁萌生了学手艺的想法,一来是平日除了在村里学堂读书写字外,她的确没啥事干;二来也可以减轻生活的压力,好让妈妈不用这么辛苦。 周清茹是个行动派,当天就去找了嬢嬢拜师学艺,她的计划是在冬天前学会编织草鞋和背篓,这样来年开春就能拿到集市上卖,赚的钱到时候全部交给妈妈。 但现在看来,距离她“宏伟”的目标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不过对于生活在大山里的人而言,最不缺的可能就是时间。 农村的孩子皮糙肉厚,周清茹用手抹了抹还在滴血的伤口便不再管它,拿起断裂的草鞋,光着脚丫子便朝着自家屋子跑去。 边跑嘴里还边嘟囔:“得给妈妈做晚饭了,烧个洋芋,妈妈爱吃辣,要不把上次剩下的半条腊肉也煮了算了。” 自从王莺花“性情大变”以后,周清茹就担起了自己照顾自己的重任,九三九四年那会她还只有七八岁,便要独自生火做饭,洗衣打水。 矮矮的个子做什么都不方便,刚开始那会周清茹吃了不少苦头,所幸有隔壁嬢嬢和村里老书记的帮衬,这才逐渐习惯了下来。 麻溜地打开房门,先是把点燃的稻草节塞进砖头土灶,鼓起腮帮有节奏地吹气,待火苗渐旺,便能添加木柴。 灶火熊熊燃烧,早上就留在锅里的清水开始冒出小泡,周清茹熟练地搬来两张凳子,互相叠起,小身子往上一站,这才够到了挂在门梁旁的半条腊肉。 这是春节的时候老书记特地送来的,周清茹自己可舍不得吃,每次都是等妈妈回来才会切一小块和洋芋片一起炒。 当时在云阳村,大米饭还是稀罕物,就和新鲜的猪肉一样,除了逢年过节或者是红白大事,难有村民会奢侈到将大米饭当作三餐的主食,基本上都是以红苕、洋芋或是小米面来代替。 今天周清茹做的是苞米,青色的苞米棒子简单清洗,直接扔进灶膛里,火焰灼烧外皮,期间来回翻动,过不了一会就会满屋子飘香。 此时锅里的腊肉也煮好了,用筷子挑出,不等其变凉,就切成薄片,和备好的洋芋一起翻炒。 周清茹特地放了很多的辣椒,王莺花口重喜辣,尤其爱吃腌制过的小米椒。 周清茹自己不会做,但隔壁嬢嬢会,上次王莺花走后,她便软磨硬泡讨了一罐过来,舀出一勺放进锅里,她似乎觉得还不够,于是又加了一勺。 一切准备妥当,门外也恰好响起了清脆的脚步声,这是王莺花,或者说是阿茹这两年走路时特有的音调。 周清茹曾经好奇地去研究过那双长相奇怪,有着黑色细长后跟的鞋子,心想这玩意哪有草鞋来的舒服,怪不得妈妈穿上它以后连走路都会左右摇晃。 抓紧最后的时间环顾了下屋子,周清茹庆幸自己有每天起床就打扫卫生的习惯,桌子凳子上都没有灰尘,饭菜也正飘着香。 她想着自己应该已经做得很棒了,妈妈看到后肯定会高兴的,不至于像上次回来时那样满脸哀伤。 于是周清茹挺直腰板,努力抬起头,站在进门的地方。 “妈妈,你回来啦”的音节在喉咙里来回翻滚,只待王莺花踏入家门,就能立马迎上。 可那“哒哒”的声响却意外地在门外戛然而止,傍晚橙红色的夕阳明明斜拉出了一个曼妙女人的影子,她却仿佛静止了一般,与周清茹隔门相望。 小女孩不疑有他,三步并作两步便迈出了门,欢天喜地地张开短短的胳膊就要去抱,可那句酝酿了许久的欢迎语临到出口却变了模样。 “妈妈,你……怎么哭了?” 周清茹确认眼前的人就是妈妈,但她想不通为何今天的阿茹会任由眼泪弄花了妆。 妆这个词是阿茹教的,也成为了周清茹心里“两个妈妈”的分界线,没化妆的是王莺花,化了的便是阿茹。 阿茹把妆看得很重,她曾经不止一次和周清茹说过,外面的世界人人都喜欢妆,女人们也都化妆,没了妆别人不认识你,你也没脸去认识别人。 如此富有“哲理”的教导显然超出了周清茹的认知范畴,但有件事她却记在心里了,那就是要“保护”好妈妈留在家里的瓶瓶罐罐。 每天都得拿出来擦灰打理,随后再摆得整整齐齐,就像照顾装着爷爷、奶奶、爸爸的木框那样无微不至。 “丫头,妈妈要去个很远的地方,你自己好好过,等妈妈安顿好了就接你过去。” 是阿茹先开的口,她的眼泪自始至终都没有停下过,随意地伸手一抹,脸上的妆花得更厉害了。 周清茹想要提醒,却被自己妈妈的话一把扼住了喉咙,只能呆呆地看着阿茹一次又一次地说“对不起”。 “你们说爷爷奶奶去了很远的地方,又说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现在连妈妈也要去,那很远的地方到底是哪里呢?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不能去?” 巴女骑牛唱竹枝,藕丝菱叶傍江时。不愁日暮还家错,记得芭蕉出槿篱。 大宁河两岸连绵的青山还是如千年前那般苍劲有力,可周清茹稚嫩的灵魂却连同她的家,在这个夏天被撕得支离破碎。 第三章 自由的鸟 云阳村很小,小到装不下周清茹的悲伤。 隔壁嬢嬢闻讯赶来,将已经嘶哑着哭不出声来的女孩紧紧抱住。 如果一个人的眼神可以杀人,恐怕嬢嬢已经把阿茹就地千刀万剐了。 “嬢嬢,这个盒子里有些钱和首饰,都是我当初的嫁妆,麻烦您受累照顾一下丫头,谢谢了。” 阿茹全然不顾围观村民的指指点点,从包里掏出一个薄薄的铁盒子塞到隔壁嬢嬢的手中。 “你这没良心的,老周家哪里亏待过你了,连自己的幺儿都能不要,就不怕瑶姬娘娘给你降罪吗?” 嬢嬢被气的全身发抖,什么等安顿好了就来接丫头过去,这种鬼话谁会相信? 她王莺花趁着还年轻不想当寡妇可以理解,但一个做妈的竟然狠心到要抛下自己的骨肉,这放在巫山的任何一个村子里,都是会被戳一辈子脊梁骨的事情。 嬢嬢的喝骂让阿茹浑身一震,但意外的是她的表情却变得更为决绝,一言不发,扭头就走。 周清茹想要跟过去,却被嬢嬢死死拽住,“丫头,她都不要你了,你还认她做妈妈干嘛,像她这种女人,死在外面才好。” 阿茹走的很快,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每迈出一步有多难,不是没想过回头,不是没想过为了女儿留下。 但远处厚重的大山就像牢笼般压得她难以呼吸,哭声、咒骂、还有杂乱的“幸灾乐祸”和“恶语中伤”,在闷热的傍晚互相交织、缠绕,一如她自认为噩梦般的二十多年人生那样,挥之不去。 “不过她们也没骂错,我的确不是个好女人。” 巫山的雨从不会和你打招呼,令人窒息的空气终于在一声惊雷中化为雨点,狠狠地砸在阿茹的肩上。 思绪不由自主地回退到三年前,某个同样让她厌烦的雨天,如果那时候没有遇见这个叫小米的女人,恐怕一切都会不一样吧。 1993年,巫峡镇一家贩卖香烟的小店里,二十五岁的王莺花面如死灰。 她背后站着这家烟店的老板,一个已经六十多岁的老头,正面红耳赤地指着她口吐芬芳。 就在几分钟前,趁着王莺花挤过狭窄柜台的功夫,老头狠狠摸了一下她的大腿,似乎是意犹未尽,最后甚至还捏了捏王莺花的屁股蛋子。 这老头二十年前就死了老婆,平日里确实有些好色,但也仅限于透过报纸偷瞄王莺花饱满胸脯的程度,没想到这次竟然直接动起手来。 王莺花惊叫一声,扭过身子就是一巴掌打掉老头皱巴巴的脏手,她又急又气,明明想发火,但眼眶里却已经有了泪水在打转。 “妈的,吃老子,喝老子的,摸一下都不给,妈的,一个寡妇,还以为自己是黄花大闺女吗?妈的,晦气。” 老头的咒骂连绵不绝,他一点都不怕引来路人的目光,就好像做错事的反而是王莺花一样。 那个时代大山里的男人多有这样的思维,认为自己在外面辛苦赚钱,女人就得做好本分,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稍有点反抗,就是对“男权”的大不敬。 今天老头显然是把王莺花也当成了自己的“女人”,我付了钱,你就得唯命是从,何况还是个死了男人的寡妇,谁占了便宜还说不准呢。 逻辑混蛋,无耻至极,但却真的让王莺花哑口无言。 她很缺钱,缺到发疯。 丈夫周金根的意外殒命,周家二老的相继去世,给这个本就不富裕的家庭带来了摧毁性的打击,为了操办丧事,王莺花掏空了家底,甚至还欠下了外债。 吃饭、生活、还债、供养女儿丫头,所有的这些都离不开烟店这份收入。 意识到这一点的王莺花怒火全消,转而化为了无尽的哀伤,如行尸走肉般继续坐在玻璃柜台后,任由四周的目光扒掉她身上名为自尊的衣裳。 “什么鬼天气,前面还好好的,怎么就下起雨来了。咦?今天这是咋滴,那老色鬼欺负你啦?我就说这破店不能待,来,拿两包玉溪,要硬大成的。” 拨开人群来买烟的女人叫小米,是巫峡本地人,说是前几年去了外地大城市打工,赚了不少的钱,现在每过几个月就会回来一趟,一待就是大半个月的时间。 小米烟瘾不小,一天两包的量,但她出手阔绰,在镇里大多数人还在抽两块五的小溪塔的时候,她就只到王莺花这买玉溪牌,而且独爱四十块一包的硬大成。 一天八十,十天八百,小米回来住个二十来天光烟钱就得花出去近两千,要知道这几乎等于王莺花一整年的收入了。 加之衣着光鲜,妆容精致,手镯项链一样不缺,如此耀眼的同龄人自然让王莺花羡慕不已,想要亲近。 小米也不见外,一来二去两人也就熟络了,平时还会聊上几句,小米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长得这么水灵,如果出去了,肯定比我能赚钱。” 那时候她不懂话里的意思,更看不出小米眼神中的闪烁,自当是对方真心的夸奖,每次听完都会高兴好一阵子。 可今天王莺花忍不住了,她这一辈子都在任人摆布,十七岁嫁人,十八岁生崽,二十二岁守寡,二十五岁就要面对烂泥一般的人生。 哪件事是她自己的选择?谁又来问过她的感受? 自由!自由!自由!我要自由! 这陌生的词汇在胸腔里不断轰鸣,以至于接下来的话脱口而出,“你能带我出去赚钱吗?我什么都愿意干。” 三天后,王莺花跟着小米坐船来到了宜昌,两人打车从码头到了火车站附近,径直进了一家不大不小的美容店。 直到这时王莺花才明白,小米从来就没有去过她所说的那些大城市,而是在宜昌火车站边的发廊里做洗头女。 事情到了这步,显然对王莺花而言已无退路。 当小米给她介绍第一个客人的时候,便让人喊她“阿茹”,递来的服务证上也这么写着,王莺花心里不舒服,但嘴上也只能顺着应了下来。 羞耻心很快便被金钱所打败,在偷偷摸摸提心吊胆地做了一年后,阿茹“跳槽”到了宜昌市中心的一家娱乐场所。 这时候的她已经能够坦然面对眼前的一切,并且有了一些积蓄来打扮自己。 新工作单位的姐妹多,阿茹和几个关系好的互相照应彼此的生意,经常交流对付客人的心得。 白天睡觉,晚上“干活”,除了每个月固定的那几天休假,几乎天天都有在老家做梦都不敢想的收入。 刚开始的时候,阿茹见到客人就害怕,但渐渐的她发现这些满口下流话的男人真正做起那事的时候,大多还真不是她这个二十来岁弱女子的对手。 她的心也慢慢大了起来,要是碰到那些斯斯文文满嘴大道理甚至劝她从良的客人,阿茹总会给自己设定个目标,那就是让他们出门的时候变成毫无自信的人。 巫山的王莺花已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见过世面”的阿茹。 时间到了1996年,阿茹当着一个完事后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客人的面忍不住笑了,而被她笑的男人居然不恼,也跟着笑了起来,还说阿茹的笑容纯洁动人,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初恋。 临走的时候男人告诉阿茹自己姓李,是上海某个大公司派来出差的,他很喜欢阿茹,下次还来找她,最后又悄悄给了两百块的小费。 之后大哥只要到宜昌就会来找阿茹,他说他知道阿茹的家乡,也去过小三峡甚至小小三峡,说那里很美,和阿茹一样美,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应该去上大学,然后再回去建设家乡。 再然后大哥真的带着阿茹去上海玩了几天,阿茹坐在大哥的车上,突兀地感觉到这个繁华无比的大城市也有了她的一部分。 大哥陆陆续续给她讲了很多事情,包括自己单位的工作计划、什么时候他能升迁、要管理更多的员工之类等等。 大哥还说让阿茹安排一下,下次把家里人也接到上海来玩,并且特别叮嘱务必要从宜昌坐飞机来,机票钱他可以让公司报销。 中途大哥去买了饮料,拉开车门随手扔过来的样子让她动容,恍惚间阿茹感觉自己正躺在大哥的怀里,已经成为了大哥家说一不二的女主人。 那晚阿茹施展“毕生所学”,誓要将巫山云雨带到上海滩,结局显而易见,大哥在阿茹的热情前丢盔弃甲,但却意犹未尽。 告别的时候,大哥给了阿茹一张名片,说希望她到上海来发展,工作什么的他来安排,重要的是两个人可以天天相伴。 拿着名片的阿茹止不住的浑身颤抖,卡片上有大哥的名字、电话、单位和地址,难道这样自己还不算是大哥的女人吗? 回到宜昌的阿茹并没有考虑多久,辞了工作,拿出全部积蓄,但她并没有直接奔赴上海,而是回了趟山里的家,不管怎么样都是个妈妈,阿茹感觉总要给自己的女儿一个说法。 巫山的雨越下越大,四周的议论声也越来越杂,阿茹发现村民们的话题竟然还不都是关于她的。 “周丫头真的太可怜了,这下真的要和老杨家的野孩子一样成孤儿了。” “王莺花连自己女儿都不要了,多半是在外面傍上了什么大领导。” “听说前两天正好有外面来的领导住进老书记家了,说是要组织什么拆迁的工作?好像国家要在江那边建一个大坝,我们村里的人都得搬走。” “怎么可能都搬走,房子呢?老坟呢?这么多人呢?” “千真万确啊,说是大坝建好后,大宁河的水会淹到巫山的半腰呢。” 这些碎语落在阿茹的耳朵里,让她不禁发笑,心想这愚昧的大山啊,到底还要困住多少自由的鸟。 忽然她又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回头对着雨幕后依然在哇哇大哭的女儿喊道。 “丫头,你以后大名就叫清茹吧,清白的清,阿茹的茹。” 第四章 米 1996年8月11日,三峡库区一期水位移民工程全面启动,此后的十三年中,湖北和重庆二十个区市县总计131万移民陆续搬迁离开自己的故乡,其中有16.6万人选择外迁安置。 三峡锁钥世无双,?百万移民彰精神。 这项值得在任何历史课本上大书特书的人类文明壮举被称为——三峡百万大移民。 不过对于1998年的杨守安而言,生活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实质性的变化,唯有一件事让他苦恼,那就是村里的小学要拆了。 云阳村的小学建在张姓祠堂里,这祠堂大约已经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了,因为保养得当,所以看着依然干净整洁。 张姓是村里的大姓,大概有百来户人家,八十年代中期的时候巫山各个村子开始时兴续家谱、修祠堂,云阳村的张姓人家也跟风开始筹划要凑钱把祠堂翻新,顺便举行点大规模的祭拜祖宗活动,以彰显家族的香火繁盛和太平生活。 当时有人提出要把小学搬出去,由县里教委出资,重新盖个新的校舍。 为了这件事他们还特地成立了个“委员会”,并给张姓在外面有头有脸的族人写信,反正就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有主意的出主意。 一位在北京做官,平日里极少和家里联系的张姓长辈对此热烈响应,单人掏出一万块钱的工程款,但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小学不能搬,不但不能搬,连祖宗牌位上“千秋万代”的字样也最好换成“书山有路”。 回信寄到村里,张姓几个当家人聚在一起反复研究,讨论了好几天都依然无法理解这波操作的含义,后来是家族里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在商量过后,力排众议,决定按照捐款人的意思来做。 修祠堂是以修小学的名义进行的,张家人把整个过程搞得热火朝天,虽然没有点高香,没有放鞭炮,但杀猪宰牛顺便暗地里续族谱的事情一刻也没落下。 动静搞这么大,十里八乡自然是传开了,大家伙都知道云阳村的张家族人重修小学,支持教育事业,主动为国出力。 消息传到巫山县里,领导自然是大受感动,祠堂刚一修完,相关部门就送来了一批崭新的课桌椅,当然少不了还有一面锦旗,上书“百年树人,振兴中华”。 张家人恍然大悟,开始感念那位北京长辈的远见和恩德,这些年对他的抱怨也烟消云散,甚至在夜里还跑到村外面对着祠堂的方向点了高香、放了鞭炮,弄得村里的外姓人莫名其妙。 当然对于杨守安来说,这些旧时趣事的真假并不重要,他在意的是现在小学要没了,他唯一的收入来源也就跟着消失了。 自从嘎公去世以后,杨守安就陷入了严重的“经济危机”,家里的房子和半亩田地虽然还在,但指望那点苞米和红苕来养活一个12岁正在长身体的孩子显然是不现实的。 对于杨守安这种情况,老书记也是操碎了心,多次到镇里奔走,给申请下来了特殊帮扶的名额,同时还给在村小学里安排了个兼职的岗位。 工作内容其实就是给住在小学里的六位老师做后勤保障,烧饭、劈柴、偶尔洗洗衣服什么的,力所能及,又不失体面。 相比而言,报酬就显得非常丰厚——免去杨守安的学费,同时每个月再补助三十块钱。 别小看这三十块的重要性,当时云阳村普通务农家庭的年收入摊到每个月也就一百出头,对于杨守安这样“一个人吃饱,全家不愁”的来说,已经算是天大的“恩惠”了。 所以面对如此重大的人生变故,杨守安自然是急切地想要找一个解决的办法,此时他正站在村口的大树下左顾右盼,等了很久才总算是看到个瘦得跟个猴子似的人影走过来。 “阿四,怎么说?问到新小学要建在哪里没?” 来人叫阿四,是杨守安在村里除了老书记外唯一信任的人,他们同年出生,性格相投,平日里一起抓鸟摸蛋、下河捕鱼,结下了牢固的革命友谊。 “你自己怎么不去?害我被校长抓着训了好一顿,问我为啥不去县里接着上初中,对了,他还提到你了,说你上周给陈老师他们做的炒鸡蛋不新鲜,几个人闹了好几天的肚子,问你是不是把买鸡蛋的钱吞了,随便拿的鸟蛋充数。” 杨守安老脸一抽,心想“不对啊,那鸟蛋看着也没裂纹啊,怎么会吃了闹肚子呢?”。 不过他嘴上可不会承认,面不改色反将一军。 “放屁,肯定是老刘头卖的鸡蛋有问题,回头我就去找他,让他退钱。对了,问你新小学的事情呢?你别扯其他的。” 谈话回归正轨,但结论却不尽人如意。 旧小学的拆迁不可避免,而新小学的规划还没出来,可能是靠后重建,也有可能干脆就和其他几个村合并,总之短时间内杨守安不得不接受“失业”的局面了。 “不要说小学了,按照校长的说法,所有那条线以下的东西都会拆掉、搬走,镇里的、县里的,都不例外。” 阿四在那故作高深,显然老校长不光光是苦口婆心劝诫了他一番,同时也把自己心里的“苦水”倒了一通。 杨守安不语,目光却落在了不远处山腰间的那条醒目红线上。 那是175米线,按照那些被称为移民干部的人的说法,等几年以后大坝建成,这条线以下的地方都会被水淹没。 杨守安还记得那一天家里来了好几个人,带着黄色红色的安全帽,把线画在了他家房后的山坡上。 村里的邻居都来围观,盯着这条奇怪的线,也是自那天以后,大山分成了上面和下面,以后与从前。 鸟儿飞过不会回头,松鼠依然上蹿下跳,就连最老实的水牛也不会因为这条线而驻足停留。 175米只是一道线,但对于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而言,却成为了过去淹没的起点。 “妈的,你还有什么赚钱的门路没?以后我连学校的鸡蛋都吃不上了,难不成要天天啃洋芋、红苕吗?” 杨守安咬牙切齿,对于移民这件事他并不排斥,相反还有着自己的宏伟计划,但前提是他得活着等到移民补偿款的发放。 阿四沉默了几秒钟,最后猛地抬头,望向杨守安的双眼泛着血红,仿佛是下定了某种需要无双勇气的决心。 “门路是有,就看你敢不敢干?” “老子都快饿死了,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情是不敢干的?” “替人挖坟干不干?” “你再说一遍?” “替人挖坟干不干?” “我说上一句。” “额……门路是有,就看你敢不敢干?” “不敢。” 「175米是三峡水利枢纽工程设计的正常蓄水位,也是其全面实现各项功能的重要标志线,在这个高程下,三峡水库库容达393亿立方米,形成总面积达1084平方千米的人工湖泊,三峡工程水电资源可实现最大限度利用,长江航道将成为更顺畅高效的“黄金水道”。」 第五章 念想 杨守安最后还是上了阿四的“贼船”,在饿肚子和刨人祖坟之间,他更害怕前者,毕竟前者那是真能要他命。 两人手持铁锹,跟在大部队当中,今天的任务是给同村的老周家迁坟,完事后每人可以得到十五块钱的报酬,可以说是性价比极高。 在三峡移民政策全面落地后,各地区清库的工作也随之展开,届时175米以下的大部分人类生活的痕迹都会被拆除抹掉。 这样做,一来是为了大坝建成后方便调控水位和流量,?减少泥沙淤积,?保障防洪安全,?改善航运条件;二来也可以保护水下环境,尽量做到不影响长江原有的生态系统。 国家大事,责无旁贷,这没啥好说的。 不过相比于自己的房子和田地,村民们最先想到并且付诸行动的却是那遍布在大山里的五万多座坟墓。 按照巫山当地的习俗,迁坟必须遵守一套“严格”的流程。 先由家中男性年轻后辈在坟前放上一串挂鞭,然后再一层层挖去石头和泥土,打开坟冢,将先人的骸骨或是骨灰请入“简壳”,最后再给这个大约一米长、三十厘米宽的长方形木匣罩上红布,由众人稳稳地抬起,方能迁移到新坟当中。 但几万座坟中很多都已经度过了漫长的岁月,找不到后辈或是家中已无男丁的比比皆是,其中还包括一些在战争年代为国捐躯的无名烈士坟墓。 政府所给的迁坟补助是每座坟一百块,实际上的迁坟花费远超这个数字,于是为了能够让先人安息,各家村子里便开始“众筹”请人迁坟。 这是那个年代少有的,能够让村民们自掏腰包来成全别人的事情,如果你要问为什么? 他们大概率会这么回答,“总不能以后有人问‘你们的祖先在哪里?’,我们指着水库说‘在水里’吧。” 当然这些精神层面上的传承并不能完全驱散此时杨守安心中的“忐忑”,按照云阳村老人们的说法,外姓挖坟和女人挖坟一样不吉利,容易引来坟地主人的“怒火”。 虽然是成长在红星照耀下的坚定唯物主义者,但杨守安也深知这些在巫山口口相传的“忠告”必定是源自上千年的“宝贵经验”总结。 这不路才走到一半,他就忍不住又拉住阿四的胳膊,开口问道,“你不是说你准备了家伙吗?东西呢?现在就拿出来啊。” 阿四原本还有些扭捏,但当看到四周略显荒凉的景象后,立马从兜里掏出了两本红色册子。 册子很薄,巴掌大小,上面金灿灿地印着书名——《共产党宣言》。 “我从老书记的书架上偷来的,就两本,我们一人一本,放心,我听我爷爷说过,以前打日本鬼子的时候,只要把这书贴在胸口,就能刀枪不入。” 杨守安愣愣地接过册子,看了眼作者那栏显然是外国人的两个名字,心里的“不安”又多了几分。 “哎哟,你就信我吧,你看我们现在是手里有武器,心中有信仰,真要有哪个不开眼的敢捣乱,直接干它。” 阿四把红册子塞到胸前的外插袋里,举了举手里的铁锹,信誓旦旦地说道。 兴许是真的得到了先贤的保佑,接下来的山路格外好走,很快一行人就来到了目的地,这里是云阳村最大的坟地,大大小小安葬了上百人。 不同规格、不同年代的墓碑相互交错,有些疏于打理,被杂草所淹没,有些则是整洁如新,碑前还插着燃尽的高香。 墓碑的待遇便是家族香火的写照,人丁兴旺的自然感恩先祖的庇佑,年年祭拜,贡品不断。 而那些为了生计远走他乡的多半是无暇顾及山里的祖坟,能在逢年过节的时候隔空磕几个头已经是最大的孝顺。 不过今天杨守安和阿四要帮忙迁的坟的确有些特别,一连三块墓碑明显都是这些年才立起来的,但队伍领头,负责捧着“简壳”的却是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 要知道就算家里没有男丁,也应该是年长者,至少是成年的大人来操办仪式。 让一个还没长大的女娃来捧骨迁坟,唯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整个家族除了她以外,已经没有可以出面的亲眷了。 这让同为孤儿的杨守安不由多看了那女孩几眼,发现对方长得格外水灵,乌黑的长发配上大大的眼睛,虽然还略显稚嫩,但眉宇间的清秀已经开始崭露头角。 “那是老周家的独苗,村里人都喊她丫头,坟里埋的是她老汉,爷爷和婆婆。” 阿四适时的插嘴,他头脑活络,为人仗义,在村子里口碑不错,所以大大小小的事情别人也愿意和他说。 “那她妈呢?我看碑上写着王莺花立,这个应该就是她妈吧?” 杨守安突然对周家丫头涌上一股好奇之心,反正还没轮到他们下场干活,瞎聊两句漂亮姑娘的“秘密”也算是一种放松。 “哎,别提了,她妈在外面做皮肉买卖,赚了钱以后就不想在村里守寡了,直接把自己女儿扔在这,和别的男人跑到大城市去潇洒了。” 阿四话语间透露着对这个“王莺花”的愤恨,这也代表了云阳村里大部分人的态度,三分八卦七分同情,平日里闲言碎语少不了,但遇到迁坟这种大事,还是愿意搭把手帮一帮的。 杨守安今天是第一次见着周清茹,但对于阿四所说的故事却并不陌生,他还不止一次听到有人把自己和周清茹喊做村里的两个野孩子,此刻望向哭得泪眼婆娑的少女,心里竟是多出了些复杂的情绪。 如果硬要用文字来描述这种情绪,可能就是对同病相怜者的一种感同身受。 迁坟的过程还算顺利,不过期间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当杨守安和阿四轮着铁锹就要动手的时候,一旁的周清茹直接扑了上来,死死抓住两人的胳膊,带着哭腔苦苦哀求。 “不要带走爸爸,求求你们了,妈妈会找不到的,他们都不在了我就没有家了。” 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但杨守安并不是见色忘钱的人,待隔壁嬢嬢把周清茹拉走,他一铲子下去便挖开了并不算厚实的坟土,也就此斩断了少女的念想。 「三峡水淹区水底环境治理工作延续多年,在各级政府及库区百姓的共同努力下,绝不大部分坟墓被妥善迁移,少量坟墓经多方确认无主后统一进行清洗、杀毒、水泥封存等程序,它们将被永远留存在三峡水库的底部。」 第六章 坟,家,妈妈 “一、二、三,起……” 杨守安和阿四一前一后,将装着周金根一家三口骨灰的“简壳”抬起。 队伍重新出发,他们要回到村里,把这盖着红布的木匣暂放在祠堂后的临时安置点,等新的集体公墓建成后再统一迁移进去。 云阳村的这种安排方式非常科学,但在当时的三峡库区并未大规模推行,绝大部分选择就近靠后安置的三峡移民还是更愿意将祖先的骸骨放在家中,等最后搬迁的时候再亲手带到新的家园。 那几年里如果走在巫山的小道上,会经常看见这样的场景——朴实的农村男子沉重前行,手里端着一个盘子,里面盛有供奉给祖先的香烟、香纸,红色的“简壳”则架在身后的背箩上。 新家可能距离老坟有几十公里,甚至更远,这一走就是几个昼夜,但对于生活在大山里的人来说而言,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们对家族团圆的渴望。 工作顺利结束,杨守安也领到了自己的报酬,这十五块钱解了燃眉之急,能让他之后挺长一段时间不用啃洋芋过活。 不过迁坟这种“生意”不太可能长久,距离云阳村的第一批移民计划还有两年的时间,杨守安知道自己必须找到更为可靠的收入来源,这样才能为下一步的计划做好准备。 虽然还没什么头绪,但天性乐观的杨守安并不会为此焦虑,他一贯奉行的原则是饭要一口口吃,事情要一点点做,绝不为还没有遇到的困难而烦恼。 哼着小曲和阿四打了个招呼,杨守安便走出了祠堂的大门,原本是打算去老刘头那买点鸡蛋回家打打牙祭,但耳边传来的轻微抽泣声却让他不由止住了脚步。 循着声音望去,不远处水渠旁的石墩子上坐着一道纤细的人影,身体微微颤抖,不正是今天迁坟的主角,周家的那个独苗丫头吗? “还真是小丫头片子,就会哭哭啼啼,老守着那些过去有啥用,这日子不还得继续往下过吗?” 杨守安原本不打算管,但一想到今天的工钱还是从人家的迁坟补贴里出的,就觉得自己多少有点“义务”要给对方做做“经验分享”。 于是乎他大踏步地走过去,半途还不忘整理了下脏兮兮的蓝布衬衣,顺便还摘了根路边的播娘蒿夹在耳朵上,随后便一屁股坐在了周清茹的身旁。 别问为啥要选这造型,反正杨守安觉得自己这样挺帅,配得上和漂亮姑娘讲话。 “额……你好呀,我叫杨守安,今天就是我帮你迁的坟,哈哈,不用谢我,那歌怎么唱来着,‘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 杨守安觉得自己的开场白绝对算得上风趣幽默,而周清茹也的确停止了哭泣,顶着通红的眼睛望向身边这个“打扮怪异”的少年,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 “你就是那个野孩子啊?” 两人的对话显然从一开始就偏离了杨守安的设想,他发现眼前这个还挂着泪痕的漂亮丫头其实并没有看起来那么脆弱,相反骨子里暗藏的那份倔强简直和自己是一模一样。 人与人之间的吸引往往始于外表,但大多最终会听从灵魂。 杨守安和周清茹那天聊了很久很久,久到巫山的夜攀上枝头,江边的蝉鸣奏响了乐章,没有目的,放下提防,是云阳村的这两个“野孩子”近些年来少有的轻松时光。 人类果然是奇妙的动物,你很难和亲近的人诉说哀伤,却能和陌生的男孩女孩吐露梦想。 “我相信妈妈,她一定在另一个地方努力生活着,如果等我长大了她还没来找我,那我便去找她,带她回来看看爸爸,告诉她这里永远都是她的家。” 两人穿过村子,走到了峡边,夜晚的大宁河泛着静谧的光,浪花不断拍打着岸边的山,与周清茹大声的呼喊组成了回响。 杨守安看着月光下的女孩,一双莲藕般的小腿不断摇晃,三千青丝跟着江风肆意飞扬。 少女对妈妈的期盼还在山间回荡,却让一旁的少年没来由地涌起一丝悲伤。 相比于王莺花的告别,杨守安母亲的离开就显得让人猝不及防,他还记得下葬的那天,突然冒出了一群人拦在了去往坟地的路中央。 “杨家媳妇得的是传染病,不能让她进村里的墓地。” “电视上说了,这艾滋病很厉害,人得了就要死,不能让她坏了云阳村的风水。” “这种放荡的女人只能埋在山上,让瑶姬娘娘镇住她的晦气。” 那时候才四五岁的杨守安哪里见过如此恶毒的“诅咒”,吓得小脸煞白,无助地看着爸爸和嘎公与人群争执不休。 不知道是谁发出一声惊呼,杨守安只看见装着“妈妈”的小木盒跌落在了地上,他想要去拿回,却被杂乱的人群挡住去路。 左一脚,右一脚,这些人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无意间踢走、踩烂的是什么,还在那红着脸,梗着脖子互相推搡。 杨守安的妈妈就这么“没了”,跟着山间的风和河里的水,去到了任何人都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你怎么眼睛这么红,在想什么呢?”周清茹歪着头问道。 杨守安哪敢说实话,只说是夜里风大,沙子迷了眼眶,世上没有孩子会不想妈妈,只是强撑着用释然把思念锁进了心房。 把周清茹送到家门口,杨守安挥挥手本想就这样告别,但却不知道从哪得来了勇气,开口喊道。 “丫……丫头,以后有啥要帮忙的,就来找我和阿四,放心,下回不要你钱。” 周清茹一愣,旋即露出明媚的笑容,那眼眸里闪烁的光,比巫山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谢谢你,安哥,对了,我不叫丫头,我有大名的,我叫周清茹。” 杨守安已经不记得自己那天是怎么走回家的,只感觉漫山的蝉鸣都在为他歌唱。 “安哥,她叫我哥哥,那她就是我妹妹了,天呐,我有妹妹了!” 杨守安和周清茹的相遇源自偶然,但这份贯穿两人一生的羁绊却早有端倪。 巫山的土,大宁河的水,将他们养育成人,也赐予了他们相似的命运。 父母那一代的悲剧让这对大山的儿女提前见识了何为人性的漩涡,也学会怎么去忍受孤独,一个人生活。 人总是对自己无法拥有的东西最为渴望。 家人、陪伴、依赖…… 这些词汇对于生活在江峡两岸的大部分村民来说稀松平常,但却是杨守安和周清茹穷尽整个童年,都无法触及的梦想。 或许从双双被叫做“野孩子”的那一刻起,两条原本平行的线就已经开始向着彼此倾斜,至于交错,不过是何时何地的问题罢了。 第七章 理由 大山的时间是个“两面派”,有时候一千年也改变不了这里的风土,有时候几秒钟就能夺去一条鲜活的生命。 2000年5月,距离云阳村的第一批外迁移民起程只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了。 就在村民们忙碌着为前往新家园做最后准备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大事——老书记失踪了。 他消失在了去往“移民钉子户”家中开展说服工作的路上,被泛滥咆哮的大宁河彻底吞没,只留下一片撕碎的衣角,被紧紧捏在同行移民干部的手中央。 自从三峡移民计划开始后,老书记就成为了整个云阳村最辛苦的人,挨家挨户统计人口、排摸情况,同时还要对接镇里、县里派下来的移民小组。 几年当中,不管是村民们的困难诉求,还是移民干部们的工作生活,又或是各项物资和补助的申请发放,所有的细枝末节几乎都由他一手包办。 这“恐怖”的工作强度就算是壮年的小伙怕是都无法胜任,已经年逾六十的老书记却硬生生地坚持了下来。 他一辈子无儿无女,六十年代就被选做了云阳村的书记,在那个大搞生产的时期,带着整村的村民风风火火的烧山砍树,在险峻的巫山里开垦出了上千亩的良田。 三十多年的时间里,云阳村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从靠山吃山的贫瘠小村,成为了巫山县里发展最好的模范之一,村民们的生活虽说不上有多么富裕,但当年“吃了这顿没下顿”的日子已经是彻底一去不复返了。 老书记把云阳村的每个人都当做了自己的家人,像杨守安和周清茹这样突遭家庭变故的孩子更是成为了他重点照顾的对象。 每年春节那几天,你总会看见老书记拎着各种好吃的奔走在村里独居老人和留守儿童的家门之间,这家送点大米,那家捎上块腊肉。 他会特意给冷清的屋子点上火炉,然后慈祥地抚摸孩子的脑袋,让他们不要担心生计,一定要努力读书,这样才能长大了报效祖国,建设家乡。 这应该是云阳村几代人最真挚的童年回忆,也让老书记成为了协调统筹移民工作的最佳人选。 云阳村紧靠秀丽的大宁河,地势较为平坦,土地相对肥沃,村民的生活水平在整个三峡库区里也算是名列前茅,所以当外迁移民的要求刚下来的时候,大部分村民们是非常抗拒的。 不要说搬去江苏、上海、广东、安徽这些完全陌生的地方,就连靠后安置的方案他们都不愿意接受。 于是老书记便带着移民干部一家一家地上门,一人一人地劝说,讲解三峡工程对国家的重要性,逐条梳理移民政策,对于村民们最为关注的安置待遇和迁入地的生活环境他更是主动学习研究,细致程度甚至比起很多移民小组的干部都不遑多让。 一开始的时候,很多村民还会搬出各种各样不走的理由,比如什么家有九十老母,坐不了长途火车和轮船;又比如舍不得家里养的大黄狗,所谓狗在人在,要走的话必须把狗也带上;当然还有广东吃不到辣子、上海喝不了高度米酒等等千奇百怪的说辞。 很多诉求就连身经百战的移民干部们都认为难以接受,但老书记却耐着性子,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来一一满足。 有人问过老书记,这么大岁数了,还这么拼命,到底图什么? 老书记笑了笑,说自己啥都不图,就图对得起国家,对得起党员的称号,云阳村要迁走了,他一定要在退休前,站好这最后一班岗。 六旬老汉,虽已两鬓斑白,但胸膛里炙热的心,却还和四十年前,巫山田埂间那个意气风发的小伙一模一样。 截至正式移民前三个月,云阳村的外迁安置申请家庭数几乎达到了百分百,这在所有需要外迁的村子里,都是数一数二的“成绩”。 可就是这“几乎”二字,让老书记始终没法彻底放下心来。 问题出在一名叫福生的村民身上,他四十好几,父母走后便一个人搬到了大宁河边独居,房子破破烂烂,和云阳村隔水相望,平日里和其他村民也没什么走动,可以说是完全脱离在了村子之外。 移民干部第一次上门的时候,就吃了个闭门羹,后来在老书记的努力下虽然见上了面,但不管如何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福生永远就一句话:自己绝对不会搬走,哪怕水真的淹过来了,他也要死在大宁河里。 如此执拗,让干部们都认为是福生对移民补偿不满意,这种情况在当时的三峡库区并不少见,为了给移民后的生活多一份保障,“坐地起价”的村民几乎在每个村子都会出现。 可唯有老书记觉得福生的倔强并非为了钱,他不想放弃,一次又一次的穿梭在大宁河的两边。 那天乌云密布,生着病的老书记想赶在下雨前再去一趟福生的家,于是便拉着一名移民干部匆匆上路。 连日的降水让山路很不好走,加上发烧耗尽了体力,两人走到河坝中间空地的时候老书记实在支撑不住,便坐在沙堤旁稍作休息。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山坡上突然传来一阵阵惊呼,“发大水啦!快跑啊!” 同行的移民干部一眼望去,就看到上游陡涨的洪水裹挟着泥土和树枝汹涌扑来。 根本就没有反应的时间,沙堤顷刻间被大水冲垮,平时不到一百米的河床瞬间扩大到了五百米有余。 两人都被洪水冲倒,移民干部只感觉自己被高高卷起,猛地就拍向了岸边,过程中他还竭尽全力想要去拽住老书记的衣服,可眨眼间对方就失去了踪影。 之后的几天里,大宁河的两岸来了几百上千的人,大家都通红了眼,一边搜寻一边祈祷着奇迹的发生。 但大山的无情终究还是超乎了想象,老书记被找到了,还穿着那双已经开了口的绿色解放鞋,只是他璀璨的生命也永远停止在了光荣完成移民任务之前。 葬礼依然是个雨天,县里专门派了车将骨灰从镇殡仪馆运回了云阳村,为老书记捧遗照的是杨守安,周清茹站在一旁为他打伞。 两人都受过老书记的恩情,甘愿以子女的身份来送最后一程,十六岁的少年眼含泪水,十四岁的女孩泣不成声。 当晚,福生披麻戴孝,在大宁河边跪了整整一宿,随后第二天就找到移民小组,在自愿外迁安置的报名表上签了字。 后来人们才知道,福生年幼的时候和妹妹一起在大宁河戏水,一个不留神便让妹妹在自己的眼前被水流冲走了。 之后的几十年他都活在悔恨当中,巫山脚下奔流不息的河水也成为了这个男人心中永远解不开的结。 近十年的时间,一百多万人的迁移,像老书记和福生这样的故事在三峡库区还有很多。 谁都有难处,谁都在牺牲。 三峡移民工作的难处在哪里?难在情上,难在理上,难在说不清的事儿上。 不走的理由可能有千千万万,但走的理由却永远只有一个。 它在长江两岸数不尽的红色横幅上,它在干部们高高举起的喇叭里,它在强忍悲痛毅然起程的移民心间,也镌刻在了杨守安和周清茹这样年轻一代巫山儿女的记忆深处。 “舍小家、为大家,支援三峡建设为国家。” 「本章老书记原型为移民干部冯春阳,在一次暴雨中他担心移民安危,冒险进村开展工作,不幸被洪水卷走。2000年8月2日,冯春阳的遗体被找到,这一天距离他正式退休仅有4天。」 第八章 前夜 某部着名电影里有这么一句话:“那些书里所写再大的悲,都无法与三峡移民远离故土的疼痛相提并论。” 人一旦面临难以避免的伤痛,便会想尽办法来麻痹自己,而喝酒,无疑是峡江人最擅长的方式。 “来,喝一杯,明天就要出发了,你看得起我,就把它喝了!” 云阳村的村民家中,来自县里的移民干部正被勾着肩,四十多岁的汉子,却对眼前满满一碗自酿米酒犯了怵。 他今晚已经喝得太多了,巫山人酿的米酒入口清洌,但后劲极大,这些天村民们夜夜摆宴饮酒,已经有好几个平日里酒量不错的干部被灌的“不省人事”。 可想起前两天听到的“趣闻”,说是有村民邀请帮扶的干部上家里喝酒被拒绝了,他便狠狠地打了那干部一拳,咬着牙瞪着眼说:“你不想看到老子当三峡移民光荣啊?你不想看老子以后带着娃娃回来看三峡大坝啊?” 此话一出,还有啥“反抗”的余地,唯有不醉不休。 这些在山里生活了快一辈子的人们,明天就要登上离开故土的轮船,这离别的前夜,不管怎么宣泄复杂的情绪似乎都合情合理。 明月之下,村子一隅,杨守安和阿四两人正跑得飞快。 “安子,我真是越来越佩服你了,连陈老师的酒都敢偷,这玩意可是他的命根子。” 阿四满脸兴奋,显然是刚和杨守安一起干了些“大事”。 “这酒听说是老陈他以前去老毛子那的时候带回来的,已经藏了多少年了,他不喝还不如便宜我们了。” 杨守安嘴上说着话,脚下的步子却是越来越快。 “好像是叫什么特加?之前学校拆迁散伙的时候老校长怂恿大家要把这酒喝了,陈老师都不愿意拿出来,要是被他发现给我们拿走了,估计得气到揍人吧?” 阿四上学那会也是个调皮捣蛋的主,没少挨陈老师的揍,此时回想起来,多少还有点“胆战心惊”。 “管他娘的,明天我们就上船去广州了,一千多公里路呢?难不成他还能追过来?别墨迹了,快点跑,清茹还等着我们吃饭呢。” 杨守安则是丝毫不怕,在他看来陈老师年纪大了,应该注意养生了,这国外的烈酒显然不适合他。 “哟哟,给你美的,有媳妇做饭了不起啊?哼,去了广州我也找个,要大波浪的,就像王菲那样漂亮。” 阿四露出“坏笑”,挤眉弄眼,贱兮兮地说道。 “我再重申一遍,清茹是我妹,不是媳妇,叫你平时别老去镇上买那些画册,学得什么资本主义的奢靡风气,呸呸。” 杨守安“一身正气”,他曾经多次“严词”拒绝了阿四想要一起深入“研究探讨”那些画册的邀请,此时见对方歪曲自己和周清茹的兄妹情谊,自然是立马开口纠正。 “行吧行吧,当我没说,哎哟,这啥这么香啊?你媳妇……妹妹给咱做啥好吃的了?” 两人打打闹闹,很快就来到了周清茹的家门口,那四溢的肉香瞬间勾起了馋虫,不由分说地便挤到桌前。 “安哥,阿四哥,你们回来啦,魔芋鸡我做好了,再炒两个菜就能吃饭了。” 十四岁的周清茹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一头漂亮的长发扎在脑后,见杨守安和阿四“口水直流”,手上的锅铲也快上了几分。 “好吃,好吃,这魔芋鸡比我妈做的都好吃,够辣,够过瘾,来,清茹妹妹,这是你安哥特地从陈老师那偷……要来的外国酒,尝尝,听说比我们自己酿的米酒还凶。” 两杯伏特加下肚,阿四已经满脸通红,这老毛子的特产在他看来难喝至极,但劲道却是足够的,符合今晚“一醉方休”的需求。 “阿四酒量忒差,别鸟他,不过你这鸡做得是真好吃,咦?这鸡头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啊?你该不会把我送的那只老母鸡给煮了吧?” 杨守安用筷子夹起碗里的鸡头仔细端详,越看越觉得似曾相识,最后发现果然是他家那只母鸡。 由于移民不能带着牲畜,所以村民们在启程前都会集中处理自家饲养的猪和鸡鸭,有些会卖给专门收购的商贩,更多的则是当场宰杀,请乡里乡亲好好地吃喝一顿。 杨守安“独户”一个,自然是没人宴请,于是便把六七只公鸡卖了换钱,连同唯一会下蛋的母鸡一起留给了明年才走的周清茹。 “我平时都住在镇上的学校里,吃饭都有食堂,你和阿四哥走了以后村子里也没啥事情要我回来了,这鸡留着也没法养啊。” 周清茹自然地接过杨守安即将见底的碗,又给添了满满一大勺白米饭。 自从去年隔壁嬢嬢去世后,她便都住在巫山县中学的宿舍里,这次是为了给杨守安还有阿四他们送行,才回到了云阳村。 “我也还要吃一碗,清茹妹妹,你真打算明年去上海吗?你那个叔叔婶婶能不能对你好啊?要不等毕业了也来广州算了,我先跟安子去探探路,到时候生意支棱起来了我们三个就一块干。” 阿四一口大鸡腿,一口伏特加,吃的那是个满嘴流油,但他的话却是说在了杨守安的心里,两人的目光不由聚集在了周清茹身上。 三峡库区的移民工作并非简单地把人从大山里挪走那么简单,从户籍迁移到财产清算,从安置待遇的核定再到移民迁入后工作的落实,各级政府都做了非常细致的调研和统筹安排。 周清茹因为未满十六周岁,所以在办理户籍和移民补偿款审核的时候依照规定,在全国范围内排查了一遍是否还有两代内的血亲能够作为监护人。 谁知道这一查,还真查出来一个叫周学根的堂叔,他的父亲和周金根的父亲是亲兄弟,很早的时候便从巫山移居到了上海。 这么多年来和云阳村的老周家也断了联系,以至于连周金根自己可能都不太记得有这么个堂弟,就更不要说提前告诉周清茹了。 随后便是相关部门出面,联系到了周学根和他媳妇所在的单位,说明情况加做思想工作,最后总算是让这两口子同意了给周清茹当监护人的请求。 “谢谢阿四哥,但我还是想去上海,叔叔和婶婶愿意收留我,说明他们不是坏人,县里的干部也已经给我在上海联系好了专科学校,等我明年毕业了直接就能过去接着念,到时候把本事学好了,才能真的帮上你们的忙。” 周清茹语气平静,这显然是她深思熟虑后的决定,但有一个理由她却没说出口。 王莺花走后,她特地去过镇上那家卖香烟的店,从骂骂咧咧的店主老头那得到了“重要”的信息,说是她妈妈辞职的时候嚷嚷着要去上海赚大钱。 上海,对于周清茹来说完全陌生的城市,最多也就是在电视上看过几次南京路的繁华,但此刻却成为了少女最向往的地方。 “如果能见着妈妈就好了,不管是王莺花还是阿茹,只要能让我和她说说话。” 杨守安和阿四默契地没有再把话题继续下去,三人就这么喝酒吃菜,聊着故乡的山和水,夏日悠扬的蝉鸣,还有那些抹不去的回忆与忧伤。 云阳村那晚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家家户户都在老宅子门口摆上了几桌。 男人们喝着酒,嚼口辣椒。 女人们嚼着辣椒,喝口酒。 他们知道从明天开始,自己就要迁徙到新的地方,那里多半是不可能再有那么厚重的辣子,也不会再有醉人的米酒香。 老人们大多明白自己此生没有机会再回三峡了,于是默默地坐在大宁河边,任由晚风吹拂,时而聆听清脆的浪涛声,时而抬头远望神女峰旁摇曳的星光。 壮年们知道以后大坝建成了还能回来看看,但到时候他们已经不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只能作为游客跟着大巴车匆匆浏览,一切都会变得陌生,变得疏远,所以他们决定要在这最后一晚彻底喝个痛快。 女人们解开了约束,她们“拉帮结伙”跑到了大宁河,把游泳的男人全部赶回家喝酒,自己则是干净利索地脱了个精光,不管岸边有没有人偷看,更不管夜晚的河水凉不凉,这些大山的女人将自己彻底浸润在母亲河的怀抱中,嬉闹取乐,抚摸欣赏彼此丰腴婀娜的身姿。 孩子们是最兴奋的,平日里严厉的父母破天荒地放任他们乱跑乱跳,躲猫猫、钻桥洞,在那些空荡的旧屋墙壁上随意图画,搬往新家对这些还没懂事的孩童来说反而是件期待的事情,他们大声地讨论,然后用各种色彩画出想象中的高楼、汽车、大轮船。 夜深了,山里的蝉鸣此起彼伏,却也混进了几声嘹亮的歌唱。 “回望故乡你远在万里,带走了多少深厚的情意,清风吹过你脚下的土地,亲人都在你的心里……” 第九章 别了,三峡 2000年8月13日,清晨四点。 巫山的太阳尚未升起,一辆辆蓝色大卡车便已经整整齐齐地停在了云阳村外的空地上。 今天村里将有一共150户总计693人启程去往佛山三水的新家园,他们是整个三峡库区的第一批外迁移民,自然是受到了政府和媒体的广泛关注。 “安子安子,你看那边,我滴乖乖,连重庆电视台都来了,那个拿话筒的女记者我好像在电视上见过,真是长得漂亮。” 杨守安和阿四各自背着一个布包,与其他村民满满当当的行李比起来,他们绝对算得上是“轻装出行”。 两人本来就打算到了迁入地后立马启程赶赴广州,所以除了少量随身衣物外,其他生活用品一律都不用带。 杨守安家里的瓦房早就拆了,所有值钱的家具和物件也都被提前变卖,他原本想留一笔钱给周清茹,却被对方断然拒绝。 周清茹直言杨守安和阿四到了广州做生意要用钱的地方很多,而自己现在吃喝住都在学校,根本就没有额外的花销。 临别了还加了句,说是如果钱不够用就写信来说,她的移民补偿款还一点没动,到时候可以拿出来做支援。 杨守安知道就算自己饿死了也不会去问周清茹要钱,但这席话听在耳朵里,却是心间都觉得甜。 “你别说,小书记还真有做领导的样子,这说话一套一套的,把我都弄感动了。” 阿四朝着人群努努嘴,一个留着平头,带着眼镜,满是书生气息的男人正在接受“美女记者”的采访。 他是云阳村的新书记,在外面读过书,本来一直是副书记,说好移民任务结束后,老书记退休,他来接班。 但意外的发生让他这个副手只好提前上岗,所**日里跟着老书记前前后后,和村民们都熟悉,加之工作上继承了老书记的务实精神,所以大家伙也都支持。 杨守安看着小书记慷慨陈词,心想等以后新的县城造好了,像他这样的人多半是真能当上大官的,到时候若还能爱民如子,那也算是没有辜负老书记的栽培。 随着车队领头面包车的一声鸣笛,云阳村的移民队伍终于要出发了,此时还有村民执拗地往卡车上搬着各种物件,有凳子、有桌子、有脸盆,甚至还有死活要背着块大门板一起走的。 这些家里的“老伙计”基本都有着一两百年的历史,代表着村民们对家乡对大山最质朴的回忆,他们大多抱着以后还能“睹物思乡”的念想,觉着你们把我的房子都拆了,还不准带个桌椅、带个门板走吗? “你的清茹妹妹呢?早上神秘兮兮地说要做点东西路上吃,怎么现在还没来,这车队都要出发了。” 大巴车里闷热异常,四周的吵闹和哭声让阿四有些坐不住了,他拍了拍身前的杨守安,指着一旁特意留着的空座开口问道。 “来了,在那,这丫头片子让她别来送了还非得来,真是会给人添麻烦。” “师傅,等一等,还少个人没上车,放心放心,很快,我马上去把她接过来。” 透过车窗,杨守安一眼便看到了正在奋力挤过人群的周清茹,她手里拎着个竹藤挎篮,像是装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哪怕自己的身子被撞得七倒八歪,手臂却还是笔挺地举着。 男人是不是口是心非,看眼神看行动便能一目了然。 杨守安嘴上絮絮叨叨地“抱怨”着,身子则已经“嗖”一下钻了过去,一把拉住周清茹的胳膊,将其护在自己背后,紧跟着便是“蛮牛”般顶开人群,在阿四的接应下总算是回到了车上。 “快,刚做的甑蒸糕,趁热吃,还有苋谷糖,你们路上饿了能垫肚子。” 周清茹满头大汗,却急着掀开挎篮上的麻布,香气扑面而来,让杨守安和阿四的口水又开始止不住的流。 “要想富,修水库,舍小家,为大家……” 头车顶上的扩音喇叭开始循环播放着口号,车身上插满的彩旗迎风飘扬,干部们拉起“欢送移民”的横幅,人群中不知道是谁爆发出第一声“悲鸣”,紧接着便是连绵不断的嘶哑哭喊。 大家伙的脸上都挂着极致的悲伤,却还努力挥动着双手,给离别的亲人们送上自己最真挚的祝福。 别了,巫山。 别了,大宁河。 别了,我的家。 车队沿着崎岖的峡边小道一路往下,小三峡的绝美风景第一次无法留住人们的目光,不管之前的愿景有多美好,等真的踏上路途,忐忑与不安便成为了主旋律。 随车的移民干部兴许是看出了村民们的情绪变化,主动带头唱起了歌,歌名叫《送亲人》,是县广播局一位副局长根据《送战友》改编的—— “踏宁河,出三峡, 舍了小家为大家, 迁往广东见新家, 山迢迢,水迢迢, 一路风尘为三峡, 全国同胞共牵挂, 兄弟啊姐妹,亲爱的朋友, 我们为你共祝福, 一路多保重。 兄弟啊姐妹,亲爱的朋友, 待到山花烂漫时, 我们再相逢。” 这干部唱歌的水平极差,几乎就没有一句能唱到调子上的,但却意外地引发了全车村民的大合唱,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唱到泪流满面,唱到哽咽难言。 早上八时许,云阳村的移民车队依照计划准时抵达县里的渡口,名为江渝九号的五层客轮已经停在江面上,等待着完成带这批移民去往新家的任务。 平日里就人来人往的码头今天更是锣鼓喧天,乡镇干部来了,县委的领导也来了,市里的各大电视台更是派出了精兵强将,想要将这历史性的画面记录下来。 这样的场面让云阳村的村民们多少有些胆怯,埋着头,弯着腰,漫无目的地把手上的行李翻了一遍又一遍。 “都挺直腰杆子啊,今天你们是主角,是整个长江上最光荣的人。” 移民干部不断拍着大家伙的腰背,同时细心地为村民们戴好移民标签,那上面有他们的名字,有他们原来的村镇名称,还有他们在迁入地已经分配好的新家地址。 杨守安看了眼自己胸前的证件,迁入地址那栏是空白的,他和阿四主动申请放弃了迁入地的房屋分配安排,转而折算成现金,加上征地补偿和房屋补偿,以及其他杂七杂八的补助,总计六万多元。 这在2000年的时候,算是一笔不大不小的财富了,也是两人敢于只身前往广州“创业”的最大底气。 从码头上到客轮,需要走过一段浮桥,很多电视记者就蹲守在桥上,寻找着采访的目标。 杨守安看见自己身边的一个挑着担子的男村民被漂亮的女主持人拽住,他穿了件掉了颜色的老头衫,皱皱巴巴,头发乱蓬蓬的,脚上则是一双黄绿色的劳保鞋。 男人哪里见过这种场面,被镜头对上后忙乱不知所措,就好像被扒光了衣服一样,他只好机械性地按照女主持人的要求,整个采访过程中都挑着担子。 直到临走了,杨守安才听到那个扛摄影机的长毛喊了句什么“好!这个形象太典型了!”之类的话,心想城里的人也不容易,也有必须完成的任务啊。 “安哥,阿四哥,一路顺风,到了广州给我写信啊,等明年我去了上海,也给你们写。” 送行的村民不能上船,周清茹只能在浮桥边和两人告别,人群拥挤,连站稳都很困难,杨守安心疼,连连挥手示意对方赶紧回家。 江渝九号的汽笛恰好在此时鸣响,杨守安下意识地扭头望去,下一秒香风扑怀,少女的青丝撩拨着少年的脸颊,胸口的温热让他愣在当场。 “走啦,安哥。” 不等杨守安反应过来,满脸红晕的周清茹如精灵般跳回了岸边,她朝着缓缓启动的客轮挥手,那明媚的笑容,和江边数不清迎风飘扬的彩旗,一起映红了半边天。 8月15日,载着杨守安和阿四的移民专列抵达佛山三水,他们随即购买了去往广州的车票,当夜便来到了这座被称为羊城的南方口岸都市。 第二年的8月3日,完成初中学业的周清茹跟随其他904名移民一起,乘坐客轮沿着长江航行了两千多公里,于8月7日抵达上海崇明,被等候多时的周学根接走,住进了位于杨浦区新康里的新家。 这对巫山儿女告别了他们的故土,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踏入了千禧年后席卷中国大地的时代洪流,而陪伴他们的除了彼此的眷恋,便只剩下记忆中巫峡江边连绵的蝉鸣。 (第一卷,大山,完。) 「由于剧情需要,本章对移民目的地和移民补偿款略作修改,真实情况为:2000年8月13日,江渝九号载着第一批外迁移民经过2000多公里的近4天4夜的航行抵达上海崇明,2001年8月3日,905名外迁移民乘船转汽车途径在建的三峡大坝,于宜昌火车站登上移民专列,迁往佛山三水市。三峡外迁移民补偿款分为征地、拆迁补偿及迁入地补助等,实际操作中并非全额一次性发放,而是保留部分按月入账,以确保移民迁入后长期的生活平稳。」 第十章 老虎窗 周清茹像往常一样摊开信纸,冬日的暖阳透过玻璃落在她的脸上。 这是她离开故乡后的第一个春节,但屋外的喧嚣和吵闹似乎和她并没有什么关系。 “讨债鬼,快点去倒马桶,天天就晓得写写写,好写得出滴啥名堂经啦?” 不知道从何时起,婶婶的嘶声力竭变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在这曾经的十里洋场,别人口中的五光十色终究只是梦中水月,真实的唯有破旧石库门弄堂里的柴米油盐,以及微胖中年女人终日的喋喋不休。 周清茹的“新家”在扬州路上,离着黄浦江不远,但却没多少所谓的海派气息。 弄堂口青砖砌成的拱门上镶嵌着花岗岩,上面雕的是三个魏碑立体字——新康里,下标阿拉伯数字208,代表着208弄的地址,红漆方框将这些内容尽数包围,便成了这座拥有近百年历史弄堂的“名片抬头”。 弄堂口是石库门居民生活的重要元素,在匆匆路过的旁人看来,除了上面的名称不同,似乎它们都千篇一律,但对于居住在其中的人们而言,这小小的口子却一定是特征明显、各自有异,没有哪个小孩会弄错自家的弄堂口,就像没有人会认错自己的妈妈一样。 新康里的弄堂口是少有的双层设计,门牌拱门之上就是一户人家,双开面的红边玻璃窗被黑色铁栏杆遮掩,两侧则是长长的晒台,五颜六色的衣服被挂在竹竿上,底层两堵白漆立面墙,摆着居委会的各种告示和周边商家的杂物。 从扬州路的弄堂口进去,一路往南,便能穿行到杨树浦路,马路对面就是上海第五毛纺织厂,周清茹的堂叔堂婶就是这间厂的职工,厂子始建于1938年,前身便是曾经辉煌无比的怡和纱厂。 不过在这条马路上,它也只能算是“小阿弟”,往东再走上几步,会看到一座英国古典哥特城堡式样的“宏伟”建筑,黑砖红顶,棱角分明,一座高塔矗立其中,将工业文明的震撼展露无遗。 作为新中国第一座现代化地面水厂,杨树浦水厂不仅仅是近代城市供水的起点,也成为了附近居民童年里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新康里所处的位置无疑是这块区域的核心,每天下午五点一过,工人们从各自的厂子下班,或是三三两两结伴步行去通北路的市场买菜,或是打部“差头”去五角场看个电影,但更多的是骑着凤凰牌自行车奔向各条弄堂里的家。 只要进了弄堂,就仿佛回到了“另一片”专属空间,过街楼两侧的厚重砖墙将喧嚣拒之门外,视线却能透过底层商铺的开档窥得内里的烟火气息。 总弄是每条弄堂居民们的公共活动中心,皮匠摊头、电话亭子、杂货铺、马桶间等等生活设施一字排开,再往里走便是半私密的支弄,由前后住宅围合,“安全”且“隐蔽”,是乘风凉的专属场所,也是邻里关系的温床。 除了聊天,乘风凉的人还喜欢四处打量,管管别人的闲事,特别是有不熟悉的生面孔走过,更能引起他们的兴趣。 周清茹第一次跟着堂叔周学根走进新康里的时候,就成为过“万众瞩目”的焦点,他们摇着蒲扇,从竹排躺椅上坐直身子,交头接耳,发表着自己的见解。 “啥地方来额小居头,麻相哈好。”(哪来的小丫头,长得这么好看。) “是阿根一拉阿哥窝立相额小恁,刚以后就登了阿根额的了。”(是周学根哥哥家的小孩,说是以后就住在周学根家里了。) 周学根住在119号,这是栋单开门的老式石库门建筑,总共住了四户人家,比起新康里动辄一个门洞七八户甚至十几户的居住条件,已经算是相当优越的了。 从大门进去,入眼便是一座天井,天井连着门楼,上接雨露,下接地气,方寸之间,四季轮回。 迈过天井,就能进入建筑的内部,首当其冲的是客堂间,这里住着一位宁波爷叔,七十多岁的年纪,喜欢看京剧沪剧。 爷叔虽然年纪大了,但脑袋却还没迟钝,他很是喜欢周清茹这个懂事的姑娘,经常会煮好芝麻猪油汤圆,然后托租住在后客堂的“长脚”他女人送上楼。 长脚和他女人是典型的苏北人,两夫妻在平凉路的菜场弄了个卖鱼的摊头,每天起早贪后,只要是闻到一股浓重的鱼腥气,大家就知道是长脚回来了。 沿着后客堂门外的走廊再往里走,便是烧饭煮菜的灶披间,多年的烟火将其熏得黑不溜秋,因为是公用,所以每每到了饭点还要争抢“使用权”,这当中所发生过的“勾心斗角”,恐怕讲几天几夜都说不完。 后客堂与灶披间当中,有一道向上的木质楼梯,上海石库门的楼梯不好打弯,都是直筒筒地连接顶楼,楼梯的中间位置两侧开有小门,一左一右,里面便是二层阁。 二层阁是为了解决住房空间不足的产物,压根就没考虑过舒适性,总共就一米多一点的层高,直立行走都难,平时只能用来睡睡觉。 真正上到二楼,右手边的房间方方正正,采光明亮,叫做亭子间,它和二层阁都属于“大块头”所有。 大块头四十来岁,单身,是打火机厂的工人,一米七的个子体重直飙两百斤,平日里除了上班就喜欢窝在家里结绒线。 他是新康里出了名的孝子,把宽敞的亭子间让给老母亲住,自己宁可每天晚上猫着腰睡在二层阁,周清茹听婶婶说过,大块头年轻时候也是有过女朋友的,但因为不愿意撇下自己的老母亲,所以最后都不了了之。 二楼的左手边,有两间连在一起的厢房,也就是前楼和后楼,这里是周学根住的地方,属于整栋石库门建筑里环境最好的区域。 为什么说住而不说拥有,因为周清茹这堂叔是上门女婿,房子的产权实际上都属于他老婆朱红娟。 后楼的门一打开,就能看到墙壁上靠着一条简易活动楼梯,平时用铁丝钩牢,用的时候才会放下来,沿着阶梯往上爬,便到了三层阁。 其实在上海大部分石库门建造的时候,根本没有三层阁的设计,就只有一到二楼,后来为了扩充居住人口,大家就把房子隔来隔去,实在没法隔了,就只能在纵向空余面积上想办法。 于是几块油毛毡往屋顶上一盖,开个低低矮矮的门,考究点的再把木头地板铺一铺,就有了搭在前后楼顶上的三层阁。 三层阁中间一人多高,勉强可以直立,随着屋顶的坡度,两侧逐渐变矮,供人躺卧。 原本三层阁是朱红娟拿来出租的,周清茹来了之后,便改做她的独立房间,环境虽然压抑,夏天还闷热无比,但至少算是个私密的地方,让这刚从大山走出来的少女不至于赤裸裸地暴露在邻里的目光之下。 整个三层阁,周清茹最喜欢的便是那扇开在房顶上的窗户,英文屋顶读作“roof”,和沪语里的老虎近似,所以这扇窗也被称为“老虎窗”。 老虎窗很矮,以周清茹的身高都能露出半个脑袋,每当婶婶朱红娟因为各种琐事“大发雷霆”的时候,她便会搬个板凳站在上面,趴在老虎窗口看蓝蓝的天空,听外面喧嚣的声音。 这里看不到弄堂里的家长里短,目之所及都是雪白的云彩,周清茹感觉自己随手就能摘下一片,然后塞进思念,写在信里,寄往远在羊城的杨守安那边。 老虎窗成为了周清茹这个“外乡人”融入上海的起点,她也的确因此交到了朋友。 那天朱红娟又发起了无名火,起因只是因为自己挂在晒台的酱油肉被大块头养的猫吃了一小口,她便站在亭子间门口骂了半个多小时,恰好周清茹放学回来,直接就撞到了枪口上。 “讨债鬼,读个技校不好吗?早点读完好上班去嘞,非要读什么三年头的专科,读出来中专生又能怎么样啦?能考大学啊?会包分配工作伐啦?” “天天吃我的,用我的,还住在我房子里面,知道本来三层阁租出去好赚多少钱伐?有良心的话早点把补偿款贴出来咯,真的是,跟你这个讨债鬼讲不清楚。” 朱红娟这话讲的是极刻薄的,就连一直躲在亭子间里闷声不响的大块头也听不下去了,打开一条门缝帮腔道,“好唻好唻,赔侬一块酱油肉,伐要吵了。” 周清茹的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但她最终还是选择了用沉默来应对,她怕给叔叔周学根添麻烦,更怕婶婶一气之下真的不让自己去上学。 十六岁对大山里的女人而言,已经是结婚生子的年纪了,之后便是黄土朝天,匆忙一生,女人们无从反抗,更无处诉说。 鲜有能像阿茹那样追寻自由的例子,但所要付出的代价又何其沉重,纵使粉身碎骨,换来的可能也只是黄粱一梦。 回到三层阁的周清茹并没有如往常般写信,这几个月在新康里的生活已经让她学会了“报喜不报忧”,就和杨守安传递过来的消息一样,字里行间只有一帆风顺,绝无辛酸苦辣。 推开老虎窗,上海的晚霞那样红艳,初秋的风已经有些凉了。 “喂,你能帮我个忙吗?看看窗边的爬山虎还活着吗?” 清脆的声音将周清茹的视线吸引过去,之间隔着狭窄的里弄,对面的阁楼上穿着粉色毛衣的女孩正在招手。 同样是三层阁上的老虎窗,同样是探出半个身子,那一刻的周清茹肯定不会想到,这个叫萍萍的同龄女孩会成为她一生的挚友。 “当然活着啊,我在书上看到过,爬山虎不会死,只要把它的根保住,来年的春天又会发绿,到时候整幢楼又是一片春色。” 「本章运用了一些方言口头用语,例如:差头=出租车、是伐啦=是不是啦、讨债鬼=多用来形容只给家庭造成负担,却不为家庭提供经济支持的家庭成员等」 第十一章 初见广州 广州,大沙头。 西贡海港夜市一家菜馆里,杨守安和阿四两个人醉得一塌糊涂。 “阿四,来,再吹一个,今天咱兄弟两来个不醉不归。” “老子还怕你啊?老板娘,再……再来六瓶活力,六瓶珠江,要……要冰的啊。” 原本已经趴在桌上的阿四被杨守安一激,嚷嚷着就直起身子要再大战八百回合。 舌头都捋不直的他朝着老板娘不停地招手,右脚不自觉地往前一伸,将桌子底下二十来个棕色绿色的玻璃酒瓶踢得东倒西歪。 “叮铃哐啷”的声音格外刺耳,菜馆的老板娘却见怪不怪,一边拎来两个半打的啤酒,一边叹着气摇了摇头。 这热闹的海鲜市场每天都人来人往,像杨守安和阿四这样“失意”的年轻人她见过太多了。 九十年代末开始,随着深圳、广州等城市在改革开放的春风下迅猛发展,来自全国各地的,怀揣着梦想的男男女女们不断涌入。 那时候坊间有句口口相传的“名言”,说是“只要肯干,广州遍地是黄金。” 一年多前杨守安和阿四从佛山的三峡移民迁入地辗转来到这里的时候也是这么认为的,大山的苦都能咬着牙吃下来,这在遍地是黄金的羊城,岂不是分分钟就能发家致富。 可惜现实的骨感总是让人猝不及防,人很难赚到自己认知范畴以外的钱,更何况是两个没读过多少书的山里孩子。 当时杨守安和阿四一下火车,就直奔广州最着名的大沙头夜市,豪爽地把菜单上的鱼虾蟹螺统统点了一遍,酒足饭饱后他们又去了状元府,各自置办了一身颇为潮流的t恤和牛仔裤。 羊城的夜晚比起巫山美妙了太多,无处不在的霓虹灯和满大街衣着清凉的漂亮姑娘们彻底激发了少年的荷尔蒙,而兜里的几万块现金又给了他们“挥霍”的底气。 之后的日子就是到处吃喝玩乐,从没体验过的新鲜感和刺激感牢牢控制着杨守安和阿四的大脑,他们似乎是想要一口气来弥补过往十几年的无趣人生。 白天在旅馆蒙头大睡,晚上就去环市东、沿江路的酒吧街潇洒。 那时候酒吧里都会有驻唱,大多演奏的是港台金曲,摇曳的七彩灯光下,陌生的人们扭动着身躯,酒精消去所有烦恼,只留下及时行乐的爽快。 杨守安最喜欢听的歌是**娴的《跳舞街》,尤其是那句歌词:“差一分钟天就黑晒,毋须急于赶计成败,光阴好比闪电飞快,想开心应该去街”,总能和他产生强烈的共鸣。 什么原定计划、什么赚钱摆摊、什么雄心壮志,统统明天再说。 直到有一次,两个人又喝得烂醉如泥,坐在路边直接睡着了,等醒来发现随身的挎包竟然不见踪影,那里面有两万多的现金,相当于他们小一半的身家。 三峡移民补偿款都是有专门的存折户头,杨守安和阿四来广州前取了一大部分现金出来,原本计划着下了火车就去张罗租房、进货还有物色摊位地址等等,结果这一放飞自我直接就玩了大半个月。 2000年的广州治安并不算太好,虽然经过严打之后“飞车党”抢劫的事情变少了,但偷窃和顺手牵羊的情况依然存在,阿四担心这么多钱放在旅馆不安全,所以每次出门都是塞进贴身的挎包。 没成想最后还是出了事,发现钱丢了以后,两人直接被吓出一身冷汗,醉意全消,在附近找了一大圈却依然毫无所获,无奈之下只能报警求助。 那派出所的警察相当负责,详细登记了笔录,但也和杨守安他们坦言,就现在掌握的线索来看,想要找回挎包难度极大,最后临走了他还拍了拍失魂落魄的两人肩膀,说自己一定尽力而为。 如行尸走肉般回到旅馆,过了这么久“纸醉金迷”日子的杨守安方才如梦初醒,赶紧清点资产,发现减去被偷走的以及这些天“巨额”消费掉的,原本六万多的本钱只剩下了不足三万块。 “是我该死,我不该把这么多钱都放在身上的,我对不起你,安子。” 当阿四带着哭腔不断抽自己耳光的时候,杨守安却很快就恢复了冷静,钱被偷只是偶然事件,却也帮助他们从欲望中警醒,如果没有那个“杀千刀”的小偷,指不定两个人还整天泡在酒吧,那样的话结局只会更惨。 “明天我们就去西湖路夜市,先把摊位租下来,然后看看哪里有服装的批发市场,不管怎么样要先把生意做起来,不然每天光是住宿吃饭的钱就够我们头疼的了。” 对于来广州摆摊做服装生意的计划,杨守安和阿四也不是一拍脑袋就决定的,早在云阳村的时候,他们就从务工回来的村民那得到了很多关于广州的“情报”。 2000年头那会,杨守安每个月还要去两次县城,缠着在那经营网吧的同乡老板帮他们查资料,什么大沙头、西湖路、状元坊、布匹城这些个地方其实他早就有所了解。 之前被大城市的风情万种冲昏了头脑,现在定下心来,一条条计划在脑海中快速成形。 杨守安本就性格坚韧,不然也不会在遭遇了家庭巨变,又被村民们喊了这么多年“野孩子”后还能保持乐观的心态。 重新鼓起干劲的他一刻都没有再耽搁,第二天就和阿四跑到了广州最热闹的服装集市——西湖路夜市。 西湖路灯光夜市是全国开设最早的夜市,也是首个时装夜市。 当时,人民路要建高架桥,附近的观绿路小商品市场要被拆除,市场里的经营人员主要有三类:上山下乡的返城知青,国营、集体企业的精简人员,劳改释放人员。 这些人生活无着,需要妥善安置,不然很容易影响社会的稳定。 西湖路上有“广百”,又靠近北京路商业街,于是市、区领导实地考察后,觉得在这里很适合办个夜市,统一管理个体摊档,同时解决待业青年的生计问题。 刚开始,档主们用竹竿沿着马路两边,搭建起约两三平方米的简易摊档。有卖服装的,也有做饮食生意的。 头几个月生意不好,饮食摊撤走了,只剩下卖服装的继续坚持。 后来为了解决照明问题,每个档口都加装了一盏电灯,走过路过夜市的人便逐渐多了起来,巅峰时期摊档达到一千多个,从西湖路扩展到教育路再向两侧的起义路和中山五路延伸。 杨守安和阿四特地选了晚上七点夜市亮灯的时候才来考察,不算宽阔的马路两旁,档口鳞次栉比,一根根竹竿向马路中间延伸,竿子上挂满了在当季流行的服饰,其中不乏在香港最“潮”的款式。 摊档多,夜市的客人更多,除了本地的居民喜欢吃好晚饭来逛逛外,还有来自五湖四海的游客穿梭其中,甚至能看到蓝眼睛金头发的外国人,用手势和摊主们讨价还价。 如此繁荣的景象让心怀忐忑的杨守安振奋无比,当即就找到了夜市的管理处,问清了入驻所需办理的手续和费用后,第二天便赶往了附近的大型服装批发市场。 杨守安和阿四的见识毕竟非常有限,在他们看来做生意无非就是低买高卖,两人一口气花出去大几千块采购了一批“时兴款式”的靓服,推着板车就运回了刚租下了屋子。 这屋子离着西湖路不远,总共两间,一间用来睡觉,另一间便用来当作仓库。 杨守安和阿四初来乍到也不太会砍价,所以房租并不便宜,但在当时的两人看来,以后反正是要在夜市讨饭吃,为了一点租金舍近求远,反而得不偿失。 接下来就是缴纳各种费用,然后跟着市场的管理员来到分配好的摊档,因为是“新人”,位置自然是不怎么好,不属于夜市的核心区域,贴在教育路的边边上。 摊子是支起来了,但杨守安和阿四其实压根不知道该怎么做生意,只能依葫芦画瓢,用杆子把服装一件件挂起来,然后扯着嗓子开始叫卖。 结果可想而知,头三天连一件衣服都没卖出去,期间还被隔壁的摊主找了次茬,说阿四挂的灯泡太亮,影响了他家的生意,要求杨守安他们不准开灯。 西湖路是夜市,吸引客人全靠摊档门前的那盏灯,于是阿四据理力争,但对方一声招呼就喊来了其他几个摊主,个个面色不善,仿佛一言不合就会动手。 杨守安投诉到市场管理处去,结果人家坐在那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不咸不淡地说市场竞争是正常的,除非对方真的砸了摊子,不然他们也不好插手多管。 直到这时候,杨守安和阿四才意识到什么叫“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他们这两个初生的小牛犊子一头撞进了别人的圈子,想要从别人的桌上分口饭吃,自然会遭到群起而攻之。 之后的一年多时间里,杨守安和阿四苦苦支撑着他们的小摊,生意上虽有所起色,但由于成本控制不力,库存服装积压严重等问题,在临近2002年春节的时候一盘账,发现手上的流动资金已经快要枯竭了。 如果说这样的困境还不足以致命,那么一纸《关于撤销西湖路灯光夜市的通告》,则是彻底让两人陷入了“绝望”。 原本带着雄心壮志来到广州掘金,到头来除了一屋子的过时衣服,什么都没挣到。 这一年多里,每隔一两个月周清茹便会写信过来,讲述自己完成了学业、登上了移民的客轮,来到了繁华的上海,有了自己的房间等等经历。 字里行间充满着对美好未来的期盼,当然还有对在广州打拼的两人近况的关心。 每封信杨守安都会反复阅读,然后整整齐齐地收在抽屉里。 至于回信,他则是要斟酌许久,一来文化水平不高,遇到不会写的字还得去现查字典;二来在广州的生活实在难用顺利来形容,为了不让对方担心,也只能挑着好话说。 但这次,杨守安看着书信上熟悉的问候和分享却陷入了良久的沉默,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复的他破天荒地拉着阿四重回了大沙头的夜宵摊子。 同样的菜馆,同样的老板娘,不同的是这次的啤酒喝在嘴里,只剩下了苦涩。 「广州西湖路灯光夜市开设于 1984年 5月,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每天19时到24时,西湖路便实行封路,档主们用竹竿沿马路两边搭建起约两三平方米的简易摊档,连成长龙,一字排开,每档都悬挂着一盏电灯,人流从中间经过。从高处望去,如同一条灯光的河流,璀璨夺目,故有“南国明珠”之称。2000年后,由于商业环境及人居环境的改变,在城市中心设灯光夜市的模式,已渐渐显露出难以适应时代变化的弊端,诸如占道经营、阻塞消防通道、造成火灾隐患、噪音扰民等,对城市发展构成一定的不良影响。2001年12月,西湖路灯光夜市撤销。」 第十二章 下岗工人 “死萍萍,人跑哪去了,说好两点碰头,这都快三点了,真是迟到大王,拖拖拉拉就属她一个顶。” 双手叉腰的周清茹在弄堂口无奈地叹气。 今天是周末,她和萍萍本来约好要去五角场看电影,可这都已经等了快一个小时了,对方依然不见踪影。 “清茹,清茹,我来了,我来了,不好意思呀,去洗了个头,然后顺便吹了吹,就搞晚了,别生气啦,待会请你吃肯德基好不好?” 又约莫过了十来分钟,穿着白色短袖上衣和深色牛仔裤的少女才姗姗来迟,她一把挽住周清茹的胳膊,左摇右晃地撒起娇来,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让人怎么都生不起气来。 “还好没有提前买票,就知道你个家伙靠不住,行了行了,别摇了,陪我先去趟平凉路那的邮局,我要寄封信。” 自从春节那会第一次通过老虎窗认识后,这两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一有机会就趴在窗口,隔着屋檐聊天说地。 后来周清茹意外地发现萍萍竟然和自己就读于同一所学校,于是乎两人的关系变得愈发亲密,除了固定的夜谈环节,到了周末还会结伴出去荡荡马路,看看电影。 “哟,又寄信啊?是给那个在广州做生意的安哥写的吧?都写了啥快给我看看,不然我告诉你婶婶,就说你在外面早恋。” 作为闺蜜,“最关心”的自然是对方的情感生活,萍萍心中的八卦之火已经熊熊燃起,伸手就是要抢周清茹包里的信封。 “跟你说了他是我同村的哥哥,之前在山里的时候一直照顾我,不是你说的那种关系,等等,臭萍萍,你刚才是不是威胁我,好啊,晚上我就去找你爸,告诉他你上次偷拿了他藏在《水浒传》里的私房钱。” 周清茹脸颊绯红,每次萍萍说起杨守安的时候,她都会不自觉地心跳加速,就好像真的是在外面和人“偷情”一样。 两人就这么打打闹闹,一路走到了平凉路上的邮局,周清茹搬进新康里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搞清楚怎么寄信,那段时间是三天两头往这跑,所以也算得上半个“熟客”。 进了邮局,先是在玻璃台子上填写邮寄信息,因为不是第一次给杨守安写信了,所以信封和邮票周清茹都是提前买好的,120分一枚,足够将她想说的话带到广州。 待墨水收干,便可以用浆糊把邮票粘在信封的右上角,随后交给柜台的工作人员即可。 寄信的方式分为两种:平邮和挂号,前者较为便宜,但不提供查询和回执服务,所以每次周清茹都会选择挂号,为的就是确保信件能够准确交到杨守安的手上。 头两次的时候,周清茹在邮局门口听几个本地老爷叔说,只要给信贴上“航空”二字的小方标签,邮局就会用飞机来送,速度起码是普通挂号信的几倍。 此话着实让她心动,于是还特地跑到曹家渡的邮局去拿“航空”标签回来贴上,后来才知道这纯属谣言,上海寄往广州的信件九成九都是坐火车,一来一回至少需要大半个月的时间。 当看到自己的信被放进待寄出的木头方格后,周清茹才算是放下心来,接着只需要在家耐心等待,等骑着脚踏车的邮递员从绿色挎包里掏出杨守安的回信,便是又一次顺利的“互诉衷肠”。 “别看了,信都寄出去了,老看有啥用,我都快饿死了,听说肯德基新出了香芋甜心,我们去吃好不好。” 萍萍自己磨磨唧唧让人等的时候从来不反思,此时看着周清茹在邮局窗口恋恋不舍反倒催促起来,她家里的条件不差,父母都是中学的老师,所以平时零花钱相对富裕,买衣服、剪头发、吃洋快餐那是样样不落下。 今天两人要去的是翔鹰电影院,影院旁边有一栋两层钢结构的楼房,底楼一半是可颂坊西饼屋,另一半连着二楼整层都是肯德基,店面很大,生意火爆,是生活在杨浦区的80后们共同的儿时回忆。 周清茹的胃口挺小,吃了一杯土豆泥就停下了动作,抬头看看已经消灭了三块原味鸡、一份上校鸡块、一杯芋泥甜心,正在朝着鸡翅发起最后进攻的萍萍,不由笑出声来。 果然人只要吃得下,就不太会有烦恼。 当天的电影非常好看,是部周清茹以前从没听说过的外国片子,讲的是一个寄宿在姨妈姨夫家里饱受欺负的男孩,最后凭借着自己的努力进入了魔法学校,和朋友们一起战胜坏人的故事。 周清茹觉得电影里那个叫哈利波特的男孩和自己多少是有点像的,从小就没享受过父母的疼爱,又寄人篱下,每天小心翼翼地生活着。 “我虽然不会魔法,但只要和他一样好好念书,总有一天也会出人头地的,安哥他们在广州这么努力地打拼,我也不能认输啊。” 走在回家路上的周清茹默默给自己打气,上海的夏天和巫山一样潮湿闷热,只是那路边树枝上的蝉鸣却不似江边那样清脆。 “个捏节哪能过?侬刚,个捏节哪能过?切撒,切空气啊?周学根,切饭要钞票额,侬告诉唔,钞票从撒地方来?”(这日子怎么过?你讲啊,这日子怎么过?吃什么?吃空气啊?周学根,吃饭要花钱的,你告诉我,钱从哪里来?) 还没踏进119号的大门,周清茹便听到了婶婶朱红娟刺耳的斥骂声,这次的对象似乎是周学根,而缘由自然又是和钱相关。 “个么有撒办法呢?厂里相刚了,自噶买断,还好拿点钞票,单位后头还好帮忙交老保,侬不肯,只好跟着厂子一道倒闭,关门,哎哟,侬伐要考噶桑呀。”(那有啥办法呢?厂里已经说的很清楚了,自己买断,还能补偿点钱,单位后面还会帮忙交养老金社保,你不肯,只好跟着厂子一起倒闭,关门。哎哟,你不要砸东西呀。) 原本周清茹想悄悄地沿着楼梯直接回到三层阁去,却不料一个花瓶正好从后楼的大门里飞出来,砸在墙壁上当场四分五裂,那声音惊天动地,一下子就把楼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花瓶的碎片格外锋利,周清茹的小腿正好被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顺着白皙的肌肤流淌,让赶过来查看情况的长脚女人吓了一跳。 “哎哟,哪能出这么多血啦,快快,我那里有纱布,你先去按住,不然搞不好待会要去医院了。” 朱红娟和周学根的争吵还在继续,他们根本就没注意到被波及到的堂侄女,所幸长脚女人家里常备止血的纱布,拉着大脑一片空白的周清茹就是一通紧急包扎。 “你也不要怪你叔叔婶婶,我听说今天毛纺织厂出公告了,厂子要重组改革,老员工下岗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现在就是看自己买断能不能多补偿点钱。” 长脚女人语重心长,一边给周清茹处理着伤口,一边几句话就把周学根家里突发的变故道了个明白。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由于管理落后等诸多原因致使大量国企效率低下,三角债频发,加之改革开放后带来的一系列冲击格外猛烈,最终这部分企业不得不面临倒闭重组的局面。 由此引发的下岗潮很快就席卷了包括东北三省、广东、上海在内的多个地区,仅上海被波及到的家庭人口数就达百万之巨。 周学根和朱红娟所在的工厂属于纺织行业,算是受影响最大的那一批,虽然靠着过硬的技术和不错的人脉关系“躲过了”前几轮的优化,但覆巢之下无完卵,随着第五毛纺织厂确认倒闭重组,两人也正式跨入了下岗工人的行列。 “你叔叔婶婶年纪都轻,买断工龄的话没多少钱的,老保虽然单位会交足,但这个钱不到退休又不好用的咯,唉,你婶婶多看重钱的一个人,现在一下子家里两个都下岗了,以后岂不是要喝西北风去了。” 长脚女人越说越起劲,这些话她是绝不敢当着朱红娟的面讲的,不然分分钟要被撕烂嘴巴。 周学根在厂里是技术工种,专门维护机床的岗位,他为人老实本分,干活又卖力,长相也不丑,所以才能以“外地人”的身份娶到朱红娟做老婆。 按照朱红娟的说法,她年轻的时候也算是纺织厂门市部的有一朵花,只是那时候眼界高,挑挑拣拣一下子就三十多了,加上身体原因无法怀孕,这才“便宜”了周学根。 两人的婚姻磕磕绊绊,虽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还是没问题的,这也是朱红娟嘴上千万个不愿意,但最后还是答应收留周清茹的主要原因之一。 但现在下岗工人的身份坐实,经济来源突然成了大问题。 朱红娟的责问并没有错,家里三口人吃饭生活都需要钱,而像他们这些半辈子都在和纺织机器打交道的人,突然一下子要面对另谋生路的挑战,心理上这关首先就过不去。 处理好伤口的周清茹最后还是独自悄悄地回了自己的房间,她不想在这时候去给婶婶添堵,更不愿意这个临时建立的“家庭”因为自己而爆发更激烈的争吵。 晚上的风一点都不舒服,趴在老虎窗的周清茹心力交瘁,就连屋对面的萍萍来打招呼都没发现。 “哎哟,咋滴嘞,刚吃完肯德基,看完电影就在这黯然神伤啊。” “萍萍,你说我怎么才能帮到叔叔和婶婶呢?” “你说下岗的事情?我听我爸妈说了,弄堂里现在都知道纺织厂要关了,下岗的又不止他们一个。” “可他们是我的亲人,我不希望他们每天吵架,我也不希望再搞丢一个家。” “嗯……行吧,我帮你问问我爸妈吧,他们是老师,平时懂的东西多,说不定会有办法。” “真的吗?太好了,我爱你,萍萍。” “肉麻死了,你还是去爱你的安哥吧,我可是以后要嫁给安七炫的女人。” 「1992年全国掀起了一场名为\"破三铁”的运动,就是打破国企工人们的\"铁饭碗”、国企干部的\"铁交椅”以及国企职工的\"铁工资”。在社会经济结构转型的大背景下,大量的职工无奈下岗,其中以东北三省最为“惨烈”,部分家庭连生存都难以为继。直到千禧年后,产业调整效果显现,中国经济快速突破刘易斯第一拐点,为后续连续实现国力飞跃打下了坚实基础。」 第十三章 莱尔 “这里总共是4658块,再扣掉下个月的房租1000,那么就是还剩下3600多,唉,安子,这可怎么办啊?” 昏暗的出租屋里,杨守安和阿四围坐在简陋的板床上,面前摆放着他们的全部身家,就连一块、五块面额的钞票也都计算在内。 西湖路夜市关闭后,杨守安他们没有了固定的摊档,为了消化积压的库存,只好做起了“打一枪、换一地”的买卖。 两个人起早贪后,各自背着个黑色的四方大布袋子出门,然后穿梭在番禺市桥、大笪地、将军东等集市当中,一边躲避管理人员和本地摊主的驱赶,一边叫卖着已经过时的衣服。 为了省钱,杨守安和阿四基本每天就吃一顿饭,能用脚走的距离绝对不坐车,别人讨价还价的时候也不再“坚持原则”,只要不亏本,啥价钱都卖。 可就算已经做到了这种程度,收入和支出不平衡的困境依然无法扭转。 广州每天涌入的小商小贩成千上万,尤其是在竞争激烈的服饰行业,大家伙比价格、比款式、比质量,想破了脑袋都不一定能在市场上分一杯羹。 毫不夸张地说,只要香港新流行起来一款服饰,不出一周的时间,广州街头的摊档上必定会出现同款,而且价格只有正品的十分之一。 如此“内卷”,直接的后果就是大幅抬高了消费者的眼界和预期,像杨守安和阿四手上这些半年前的“旧款”服饰,不要说赚钱,能半价出手已经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实在不行只能把房子退掉一间,就把仓库留下,我们两个晚上打个地铺,这样还能省下一半租金。” “对了,阿四,让你去批发市场那打听其他门路的事情还得抓紧,只要能把手上这批货处理掉,小亏一点也无妨,我们现在缺现金,只要这口气能缓过来,就可以去找靠谱的集市重租个摊档。” 相比于整天唉声叹气的阿四,杨守安依然强迫自己保持着基本的冷静和对未来的希望。 其实原本阿四并没有来广州做生意的打算,他完全可以和云阳村的其他村民一样,住进政府安排好的新房子,然后在当地找个工作,按部就班的过日子。 可就是因为杨守安的一句话,便为了兄弟两肋插刀,掏出自己所有的移民补偿款,义无反顾地来到了陌生的城市打拼。 所以就算已经满脸疲惫,浑身每块肌肉都在酸痛,杨守安心里也绝没有冒出过放弃的念头,他的这份倔强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之前的十几年他在和大山斗,而如今则是要再次向命运发起挑战。 “批发市场?对了对了,前几天我去找过之前批发给我们衣服的江西佬,这家伙精的很,不肯低价回收。但听到我们是从三峡移民过来的后,就给我找了张名片,说这个老板也是从三峡那里出来的,现在服装生意做的很大,兴许能帮上我们的忙。” 说话间阿四开始在墙角一堆脏衣服里疯狂翻找,花了好久总算是搜出一张已经皱巴巴的名片,上面写着一个名字,还有一串电话号码。 第二日,沙面南街1号白天鹅宾馆的咖啡厅里,杨守安和阿四见到了这个“做大生意”的黄老板。 “哎呀,幸会,幸会啊,没想到两位小兄弟这么年轻,就已经在广州混的风生水起了,哈哈,来,你们要喝点什么?咖啡,还是茶?” 黄老板大腹便便,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个惹眼的碧绿翡翠戒指,右手则是金光灿灿的劳力士手表,一举一动尽显豪气。 相比之下杨守安和阿四就像两个刚从山里出来的乡下孩子,被五星级宾馆的奢华装修和昂贵的饮品单弄得局促无比,只能连连点头,用“都行、随便”这样的字眼来掩饰尴尬。 “这么说来你们是巫山县下面的村子,哈哈,我老家奉节县的,离你们那不远的,小时候还老去大宁河游泳呢,唉,一晃眼啊,都快三十年了,没想到造大坝还要把村子都淹了,这下是真的回不去喽。” 一杯咖啡下肚,双方很快就找到了共同的话题,这是杨守安和阿四在广州一年多来第一次碰见老乡,亲切感涌上心头,也就顺势把自己遇到的困难统统吐露了出来。 “这点小事,放心吧老弟,我在康乐村那认识不少开服装厂的老板,他们经常会回收一些旧款式的衣服,然后简单修改就能变成新的,你们刚刚说手上有多少件?一千多?哎哟,这点量哪能叫库存啊,我这几天就帮你联系,直接让他们一口气全给你收了,价钱什么的好商量,保证你不亏本。” 黄老板的爽快和热情让杨守安感动无比,他当场就留下了自己bb机的号码,并且执意要亲眼看着对方把号码存在了摩托罗拉里才心满意足。 挥着手目送黄老板的雅阁车绝尘而去,阿四才终于露出了“痛心疾首”的表情。 “三杯咖啡要一百多块,这玩意有啥好喝的,苦的要死,还不如一块钱的亚洲沙示,安子,他这么大个老板,你干嘛抢着买单啊?那个毛爷爷出去的时候哦,我的心都在滴血。” 杨守安轻笑一声,拍了拍身边好兄弟的肩膀,在他看来,三杯咖啡换一千多件旧款衣服的出货,从而盘活手上的现金流,天下简直就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回去的路上两人步子难得的轻快,甚至还总结了一下之前生意失败的经验教训,同时谋划着要去哪里租个新的摊位,好好摩拳擦掌,誓要打个漂亮的翻身仗。 “提心吊胆”的等待并没有持续太久,三天之后黄老板便传来了一条信息,正在番禺市桥摆摊的杨守安连东西都顾不上收,寻了个公用电话亭便打了过去。 结果“喜忧参半”,黄老板在电话里洋洋洒洒说了二十多分钟,总结下来就两个点: 杨守安手上的旧款服饰他已经找到了康乐村一家叫做“莱尔服饰”的厂子来回收,给的单价几乎和杨守安当初的批发价持平,但由于是第一次交易,对方不肯提前支付定金,需要验完货后才会一次性支付全款。 按照黄老板的说法,杨守安他们的货量少,在广州市场上又没啥口碑名气,有人愿意用这么高的价格收购,完全是因为看了他黄某人的面子。 如果放心不下,他可以用个人名义来为服装厂作保,甚至垫付一部分货款,到时候等杨守安他们拿到钱,再统一结算就行。 至于第二点,则是一个赚钱的机会,说是这“莱尔服饰”正好从香港重金请来了一位服装设计师,打算推出一整个系列的潮流牛仔裤。 为了提前看看市场的反馈,所以在大规模生产之前先搞了一批样品出来,以成本价半卖半送给平时合作关系好的经销商。 黄老板说他自己已经申请了一批,想着这么好的机会怎么也应该给杨守安和阿四这两个小老乡分杯羹,所以特意让服装厂留出了一部分额度。 只要把钱一交,厂子那边立马发货,但是决定要快,因为这种机会属于可遇而不可求的,杨守安他们如果放弃了,后面等着合作的人多的是。 “小兄弟,这可是个好机会,这批牛仔裤款式放在香港都是顶级的,在广州市场上又还没出现过,肯定会卖疯掉的,说实话,如果不是因为大家都是从小三峡出来的,这种好事情我自己就吃掉了,根本不可能想着你们。” “你们好好考虑,如果决定了就再打我电话,我一手一脚帮你们把两件事情都办掉。” 黄老板的话有理有据,言辞又情真意切,让杨守安一时间陷入了两难,只能推说要和阿四再商量下,便暂且挂了电话。 当晚的出租屋里,阿四急得跳脚,一边夸着黄老板的义薄云天,一边“责怪”杨守安为啥不直接答应。 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其实就是在说之前的生意不顺很大一部分缘由是因为太过小心谨慎,以至于错过了很多机会。 这是两人移民到广州后第一次产生意见分歧,在云阳村的时候,阿四就唯杨守安马首是瞻,出了大山,更是言听计从,可这次他却跟自己兄弟红了脸,梗着脖子大声发表自己的意见。 那天杨守安在出租屋外抽了一整宿的烟,临到天亮了,地上已经铺满了烟头,他站起身子,给黄老板打去了电话。 上午九点刚过,黄老板便开着他的雅阁如约而至,后面还跟着辆金杯面包车,用来拉走那批旧款衣服。 杨守安最后还是没让黄老板垫付收购的钱,但却在新版牛仔裤的问题上打起了商量,阿四有件事没说错,既然风险无法避免,那就只能想尽一切办法让收益最大化。 “三千?这也太少了,别的经销商都是至少两百打一订的,这裤子一条才二十块,你们拿出去随便卖卖都能赚一倍,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才让厂里留了额度,小兄弟,你这让我很难办啊。” 黄老板有些不悦,感觉自己的好意被杨守安当成了驴肝肺。 “黄老板,我们是小本买卖,两百打肯定吃不下来,您看这样行不行,我们先订购五十打,这三千块就当做定金,等旧衣服的回收款打过来,马上把尾款补上,麻烦您和服饰厂再说说,看看能不能通融一下。” 杨守安从兜里掏出一根香烟,毕恭毕敬地给黄老板点上,他不是不想多采购点新版的牛仔裤,只是真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眼下唯一的办法便是仰仗黄老板动用下人情关系,让服装厂同意赊账。 “罢了罢了,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吧,谁叫我们是老乡呢。” 最后黄老板还是架不住软磨硬泡,把事情应承了下来,临走前他还特地降下车窗,和杨守安握了握手,说是第一次合作愉快,希望以后还能有机会一起赚大钱。 目送黄老板离开,杨守安才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打湿了一大片,他刚刚才做出一个极为重要的决定,是生是死,只能听天由命。 之后的几天,杨守安几乎每隔十分钟就会看一眼自己的bb机,希望得到黄老板的传信,阿四更是急性子,每天都要打去一个电话,但得到的回复都是还在和服饰厂沟通,需要再等等。 不安的情绪与日俱增,两人窝在出租屋里一根接着一根的抽烟,最后还是杨守安实在受不了了,决定亲自跑一趟。 康乐村位于海珠区,距离杨守安他们租住的越秀区很远,两个人坐了一个多小时的车才算是抵达目的地,顾不上喝一口水,便直接按照黄老板给的地址冲到了厂区。 这家莱尔服饰厂占地不小,大门口熙熙攘攘,工人都穿着统一的制服,完全不是那种小作坊代工厂的模样。 看到此等场景,杨守安和阿四略微松了一口气,赶紧向门口的保安说明情况,很快就有一个戴着眼镜的像是领导的人走了出来。 原本以为事情总算是有了个眉目,可对方的回答却让两人当场双眼一黑。 “我们家做的是台湾服饰,从来没雇过什么香港设计师,而且也没有回收旧款服饰的业务,你们该不会是上当受骗了吧?我听说前段时间隔壁的宏兴厂也出过这么一档子事情,我劝你们还是去报案吧。” 「本章标题莱尔既是代表杨守安翻盘希望的服饰工厂名,也隐射着“liar”这个英语单词,译为“说谎者”。相比于大家所熟知的“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在2000年左右的广州有另一句话流传更为广泛,即“老乡老乡,背后一枪”。」 第十四章 新康里有一口古井,就在周清茹她家这条支弄的深处,说是清朝那会就在了,但其实并没有什么人考证过。 之所以这么传,主要还是因为这样显得有点历史感,对一条隐藏在繁华都市中的弄堂而言,多少能够提升一点档次。 井水清洌阴凉,天热的时候,大家都会过来打上一桶,然后拎回家浸西瓜,泡过井水的西瓜特别爽口,给当时初来乍到的周清茹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后来为了保护古井,街道特地请人盖了一座小小的亭子在上面,每到夏日的傍晚,居民们便会拿着板凳藤椅过来避暑纳凉,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为了新康里的“社交中心”。 大家闲谈的内容颇为繁杂,老爷们聊南海局势、聊中国男足或是美国总统的桃色新闻,而女人们则多是说一些家长里短,比如谁家小孩考上了大学,谁家男人做了“大官”等等。 不过事有例外,比如这几日,“古井聊天区”的话题就格外统一,基本都是关于弄堂里那些纺织厂下岗工人将何去何从的各种猜测。 “老宁波么肯定没问题的,他是纺织厂的老司机嘞,脑子又活络,随便哪个单位的领导都喜欢他这样的人来开车子的咯。” “我听说阿尼头打算把新康里的房子租出去,然后自己搬到崇明去,想想也蛮好的,这里拿拿房钱,乡下还好种种菜,不要太舒服哦。” “阿根顶顶惨了,前两天还被他老婆打了顿,说是把家里东西都砸得稀巴烂,朱红娟这女人真的辣手哦。” “这也没办法的,谁叫他们两个是双职工啦,工龄么又不长,买断下来没几个钱的,家里还有个读书的侄女,三张嘴巴每天吃饭要钱的呀。” “以前从来没听阿根讲过他有个侄女,哪能会突然冒出来的啦?朱红娟生不出小孩的,你说这小姑娘会不会是他在外面……” 弄堂里的妇女想象力惊人,只要给她们一些细枝末节的线索,假以时日,就能演化出一个庞大且有板有眼的故事。 只是今天不巧,放学回家的周清茹和萍萍正好路过,逼得女人们只好调转话题,但那“无中生有”的余音还是落在了两个姑娘的耳朵里。 “真是无聊,天天正事不做,就在这瞎说八说,清茹你可别理她们,对了,前几天我给你讲的办法你有没有回去和你叔叔婶婶商量?我爸妈说了,现在市里区里都在给政策,所以申请的人特别多,如果不早点准备,只怕是抢不过别人的。” 萍萍绝对是个讲义气的人,那晚周清茹从老虎窗口拜托她帮忙给周学根和朱红娟出主意后,隔天就缠着自己的父母到处打听。 她父母是中学的老师,向来只会教书育人,哪里有什么特别的门路,但最后还是架不住自己宝贝女儿的软磨硬泡。 加之他们对这个隔壁门洞的女孩也是非常喜欢,毕竟以前萍萍交的朋友可都是奇装异服,天天喜欢追什么韩国男团的类型,相比起来长相干净,为人礼貌的周清茹不知道强了多少倍。 于是两位老师放下身段,给在市政府工作的老同学去了个电话,没想到这一问,还真就问出了一个名为“4050工程”的法子。 2000年左右,曾经被称为“国有企业老大哥”的上海,在经历了多年的产业结构调整后,留下了一百多万下岗工人,其中有三四十万人属于“女性40岁,男性50岁以上”的群体,他们被称为4050人员。 这部分下岗工人普遍经历了老三届、插队、文革等许多个重大历史事件,文化程度低,家底薄,掌握的技能相对单一,是找工作最困难的人群。 为了解决这一批人的再就业问题,上海市政府启动了专项“促进困难群体就业”的计划工程,并将其命名为“4050工程”。 工程由市劳动和社会保障局直接牵头,区、县、街道全力配合,搭建了涵盖各行各业的再就业平台,帮助就业困难人群找回信心,重新上岗。 而在所有的项目中,一系列投入少、开业成功率高的连锁加盟项目成为了香饽饽,比如干洗店、小吃店、五金店等等,都受到了广大4050人员的“追捧”。 那位市政府的老同学本就在相关部门工作,一听萍萍的父母问起,立马就把杨浦区未来半年内计划面向4050群体推出的创业项目名录和相应的政策资料发了过来。 想要申请4050工程的创业项目,需要经过申请、初步资格审核、实地勘察等多个步骤,因为报名人数往往会大于项目名额,所以可能还会有“竞标”的情况发生。 加上项目涉及的行业和市场各有不同,如何根据自身情况来做出选择本来就没有那么容易,所以按照老同学的建议,最好是盯准一个项目,尽快提交相关报名材料,这样才能为后续的名额申请留出准备的时间。 周清茹从萍萍那拿到材料后,花了整整一个晚上仔细研究,从准入条件到项目背景,从申请流程到材料准备,每个字她都没有放过。 其实这种类型的文件对于一个十六岁还在上学的女孩子来说并不算简单易读,很多措辞和描述周清茹也是一知半解,但只要一想到自己或许可以帮上叔叔婶婶的忙,她便能瞬间驱散困意,打起精神来继续坚持。 弄堂的鸟儿发出清脆的鸣叫,像是在迎接新一天朝阳的升起,顶着个黑眼圈的周清茹盯着老虎窗外的天空发起了呆,原本计划快点吃透资料好去找叔叔和婶婶商量的她此时却犯起了难。 4050工程的创业项目虽好,政策的扶持力度也绝对够大,创业培训、开业指导、税费减免等等措施都能够帮助创业者规避前期风险,并且健康良性地将事业经营下去。 但唯有一条,那就是创业项目的启动资金由自己负责,不同项目所需要的金额各有差异,少则两三万,多的十来万都有。 现在家里已经没了收入来源,周学根和朱红娟这些年在纺织厂工作,虽然有些积蓄,但要把原本用来维持生活的钱拿出来创业,哪怕周清茹再乐观,也觉得这个方案在婶婶这通过的概率无限接近于零。 “我还没说,这两天婶婶的心情才刚好一点,万一我提出来她和叔叔又吵架咋办?实在不行就再等等吧,看看有没有其他办法。” 萍萍一看周清茹半天不吱声,就知道情况不妙,最后听到这样一句答复,更是急得她立马停下脚步,掰着自己这闺蜜的胳膊,声音直接提高了八度说道。 “周清茹,你就任由弄堂里这些人天天在背后讲你们家的坏话?你平时不是说最崇拜在广州的那个安哥吗?说他胆大心细,做事情有冲劲,只要认准了,就会绝对不会放弃。怎么到你自己身上就畏畏缩缩的了?亏我还求了我爸妈半天,你让我怎么和他们交代?不行,这口气真咽不下,你要是不敢说我去找你叔叔和婶婶说。” 萍萍就是这样的性格,脾气上来了谁都拦不住,周清茹百分百相信她是真的会去找朱红娟把创业这事好好掰扯掰扯。 不过刚才萍萍有句话却说到了她的心里,如果是杨守安面对现在的局面,他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来说服周学根和朱红娟,然后在整个过程中都带头冲锋,不留任何遗憾。 “萍萍,我知道怎么做了,等我好消息,对了,替我谢谢你爸你妈,回头我请你去南京路的哈根达斯吃冰激凌。” 下定决心的周清茹扭头就往家里跑去,留下一脸“懵”的萍萍在夏日的晚风中凌乱,过了许久才对着已经消失在弄堂转角的背影嘟囔道。 “这女人怎么变脸比翻书还快?不会真以为我稀罕她一顿哈根达斯吧?不行,到时候我要吃三个球的。” 因为着急,周清茹回家的时候是从天井这头进的屋,路过客堂间的时候,看到宁波爷叔和长脚两夫妻正好在吃晚饭。 “哟,丫头回来啦,哪能急吼啦吼的啦?晚饭吃了伐?没吃的话一道吃一口,今朝爷叔新开了瓶蟹糊,味道嗲得不得了,过过泡饭老舒服的。” 长脚盛情邀请,但周清茹今天哪有时间吃饭,况且长脚他们三人的口味颇重,平日里用来佐餐泡饭的,不管是蟹糊还是黄泥螺还是其他什么腌制小菜,全都做得齁咸齁咸。 刚来上海的时候,周清茹还对宁波人的口重没啥概念,几次一试后才知道厉害,表面上要佯装镇定,吃完后不知道要喝多少水才能缓过劲来。 后来听大块头说,长脚和他女人刚搬到新康里的时候也不是这样子的,但自从租了爷叔的房间,三个人一起搭伙之后,那吃东西是一天比一天怪,甚至“迷恋”上了臭冬瓜、臭苋菜梗这种东西,两个苏北人活脱脱变成了宁波嘴巴。 上海弄堂就好像这座海纳百川大都市的缩影,五湖四海的人们聚在一起讨生活,有柴米油盐,有酸甜苦辣。 时代浪潮涌来的时候不会和任何人打招呼,新世纪的华夏大地永远在瞬息万变,作为十三亿个体中的一员,如果不想被拍死在沙滩上,唯有自己率先做出改变才行。 周清茹走上楼梯,途中还瞟了一眼后楼里面,发现婶婶朱红娟正在看电视,从画面上判断应该是某部琼瑶戏,而周学根则是坐在旁边读着新民晚报,这是他多年来雷打不动的饭后习惯,如今就算下岗了也还是坚持着。 “茹茹回来啦,今天外面热得要死,你要么先洗把脸,我去给你把晚饭热一热。” 哪怕已经蹑手蹑脚,周学根还是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周清茹,二话没说放下报纸就要下楼去开火煮饭。 心里有事的周清茹赶忙说自己放学回来的路上已经和萍萍吃过了,随后便加快步子往三层阁走去。 一般这种情况下朱红娟总会适时地“嘲讽”两句,比如什么“家里头有饭还在外面吃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有钱在外面吃饭平时不知道帮家里买买菜”之类的话。 但今天周清茹这位婶婶显然彻底沉浸在了电视剧当中,从头到尾都没发表过自己的意见,就连一个白眼都没给周学根,看起来情绪是相当不错。 机会千载难逢,回到屋子的周清茹快速整理好了关于“4050工程”的资料,平复了下自己的呼吸,随后毫不犹豫地下楼,关上电视,抽掉报纸,把还蒙在鼓里的周学根和朱红娟聚到了八仙桌前。 “小居头,侬脑子是伐是瓦特了?叫阿拉去做生意啊?嫌必窝里巷额钞票特多了是伐?我晓得了,肯定是广州额小赤佬帮侬出额馊主意是伐?”(周清茹,你脑子是不是坏掉了?叫我们去做生意啊?嫌我们家里钱太多了是吗?我知道了,肯定是广州那个家伙帮你出的馊主意是吗?) 朱红娟横眉竖眼,声音尖锐,就差没跳起来给周清茹来一记“麻栗子”了。 而周学根倒是一言不发,拿着桌子上周清茹准备的“4050工程”材料仔细查看。 “婶婶,这个4050工程是上海市政府牵头的正经项目,专门就是为了帮扶我们这样的下岗工人家庭,你看这份名录,上面的创业项目都是时下最热门的,一般人想做都做不了。” “现在从市里到区里,都在给我们这批下岗工人大开绿灯,所有申请的流程全部简化,各种税费统统减免,政府还会专门派人来全程指导,你说这种好事以前哪里会轮得到我们啊。” 朱红娟的反应早在周清茹的预料之中,不等对方插话反驳,她便连珠炮式地不断讲解“4050工程”的好处。 “这些资料都是我托萍萍她爸妈去市政府里面找人要来的,你们看,这个彩票站的项目,杨浦区总共就50个名额,现在光报名的人就有六百多人了,难不成这六百个人都是傻子?肯定是因为这项目真能赚钱才会抢着要做啊。” “而且叔叔和婶婶你们都不是没能力的人,叔叔以前在厂里,绝对的技术骨干,年年拿标兵的;婶婶你在门市部也是大姐大,我之前到厂子里找你的时候可都看见了,那些经销单位的什么大老板,哪个不是见了你都服服帖帖的。” “现在纺织厂关了,那是国家需要,大势所趋,就跟三峡建大坝要我搬家一样,没得办法,但政府也不会不管我们,现在的情况就是机会有了,但你得自己努力,自己争取,我觉得像叔叔婶婶你们这样有真本事的,就应该利用好这次机会,咱就找最能赚钱的事情来干。” 周清茹一席话说得掷地有声,她事先并没有打过腹稿,完全是即兴发挥。 这几日她不断钻研“4050工程”的政策和细节,越是深入了解越是觉得市政府的这一举措简直就是周学根和朱红娟这类人的福音。 看似下岗丢了工作,其实是给手上真正有“金刚钻”的人提供了一个更为广阔的平台,不再被相对固化的体制所束缚,而是一头扎进飞速发展的市场环境当中。 “茹茹,但我看这个4050工程的申请有条件限制啊,需要男性50岁以上,叔叔我可没到这个年龄啊。” 眼看朱红娟没有继续“发难”,周清茹心想有戏,而此时周学根也适时地插嘴,提出了一个“疑问”。 “叔叔你是不行,但是婶婶可以啊,你们都是协保人员,完全符合基本条件,到时候由婶婶来提交创业项目的申请,一样可以享受各种政策扶持和税收优惠。不过叔叔,我不得不说,咱家这大事情,还得靠婶婶,我们两个就是做小帮手的命。” 在周清茹的“糖衣炮弹”攻势下,朱红娟的情绪明显缓和下来,甚至还主动“抢过了”周学根手上的资料,似乎在寻找某个重要的信息。 “本金呢?申请这个什么4050项目不用本金吗?难道政府会出钱让我们做生意吗?” 周清茹微微一笑,心想婶婶果然最关心的还是钱,要申请创业项目,启动资金是回避不了的问题,也是最难说服朱红娟的关键,幸好对此她早已有了决定。 “婶婶,项目启动资金的测算表在这页,我挑出了一些投入适中,比较热门的项目做了标记,基本上预算都在三到四万。” 周清茹还没说完,就看到朱红娟眉头一皱,于是乎立刻甩出了“王炸”,正是一张存折。 “婶婶,这里是我的移民补偿款,总共两万多一点,我打算全部拿出来,作为申请创业项目的启动资金。” 此话一出,周学根第一个想要阻拦,却被周清茹一把按住了胳膊。 同样朱红娟也没想到这个平日里把补偿款看得牢牢的堂侄女竟然愿意“倾囊相助”,诧异地望着周清茹,嘴唇微动,竟是语塞当场。 “婶婶,我记得叔叔第一天把我带进新康里的时候说过:‘从今往后,这里就是我的家了’,那么既然我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碰到事情了就应该一起面对,一起努力,而且我相信凭着你和叔叔的能力,这点本钱以后我们一定可以十倍百倍地赚回来。” 周清茹的话发自内心,年少时候的她认为,大山里的老屋,爸爸和爷爷奶奶的坟地就是家,所以她不愿意看到大水淹过来。 后来她觉得有妈妈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家,所以王莺花的“远走高飞”让她悲痛欲绝。 再后来,杨守安告诉周清茹,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关心她的“家人”,那就代表家还在,没有丢,当她伤心、难过,需要帮助的时候,家人永远会是她避风的港湾。 周清茹一直都知道平时毒舌刻薄的朱红娟绝不是坏人,她刚到上海的时候,有一次放学回家为了省一点坐公交车的钱而选择了步行,结果一下子走错了路,等回到新康里门口已经是很晚的时候。 结果看到婶婶提了个大号手电到处在找她,朱红娟这人平时极爱面子,生活上又非常娇惯,属于会“作”的上海女人,可那天却顶着上海冬日的寒风,穿了个睡衣蓬头垢面地逢人就比画着问有没有看到个“这么高”的姑娘。 所以哪怕那晚狠狠地挨了骂,周清茹的心里都是甜的,因为她明白自己除了杨守安以外,又多了两个家人。 “好嘞好嘞,你们两个要是决定了我反对有啥用啦,真的是,还有钱不要你出的哦,要给弄堂里的人知道了我朱红娟做生意还要用侄女的钱,天天要被人家牵头皮了。烦死了,你们商量吧,我肚皮饿了,去炒两个菜吃吃。” 那天夜里准备去烧水洗头的长脚女人惊讶地发现这么晚了朱红娟竟然还在灶披间里烧菜,而且炒的肉片里搁了满满的小米辣。 她有些纳闷,心想周学根和朱红娟这两个连做红烧肉都要多加几块冰糖的人怎么就突然吃起辣来了呢? 「章节中部分内容注释:1)石库门有两个出入口,其中一个门连着天井,一般属于客堂间户主私用,楼中其他住户需要从灶披间这头的门进入,文中周清茹赶时间,所以直接从天井门穿过宁波爷叔的房间回家。2)麻栗子,沪语常用的一种比喻,用来形容用弯曲的手指敲击头部。3)协保人员是上海市在特定历史阶段为推进国企改革和产业结构调整,采取特殊分流安置办法所产生的特殊就业困难群体。“协保”即“协议保留社会保险关系”。4)“牵头皮”是沪语中的一个表达,其含义与普通话中的“翻老账、揭老底”相近。」 第十五章 康乐村 杨守安和阿四住处附近的派出所里,穿着短袖制服的警察看着眼前失魂落魄的两人有些无奈地说道。 “我的天,又是你们?你们到底得罪哪路神仙了,怎么能这么倒霉啊?” 警察叫关黎明,算是老相识了,当初杨守安和阿四刚到广州,晚上喝醉了酒被人偷了挎包那次,就是他接的警。 那时候看着两个和自己女儿差不多大的孩子那么凄惨,关黎明也动过恻隐之心,花了很大的精力来追查顺走挎包的人。 但由于事发地点没有监控,加上当时杨守安两人又醉得不省人事,提供不出半点有用的线索,所以到最后还是没能取得实质性的突破,挎包里的那笔钱也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 后来三人还打过几次交道,不过都是因为一些发生在夜市摆摊时候的普通纠纷,而且杨守安和阿四始终秉持着“只动口,不动手”的优良习惯,所以基本最后闹到派出所,“挨教育”的都是那些找茬的摊主。 接触得多了,关黎明也对杨守安他们的人品有了基本的认知,加上派出所和两人住的地方离得不远,所以每次在早餐店或是街上遇见,双方还会打招呼。 “呜呜,关警官,你这次一定要帮帮我们啊……呜呜……” 一看到关黎明,阿四就没用地哭了起来,他天性大大咧咧,在云阳村的时候不管惹出多大的祸都能嬉皮笑脸地坦然应对,可没想到在广州的这段时间,却接连遭遇生活的“痛殴”,再豁达乐观的心态也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关警官,我们遇到骗子了,他把我们的钱,还有货全都骗走了,他说自己是老板,他说自己可以帮我们……对不起,关警官,我有点激动……那我从头开始说,情况是这样的……” 杨守安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颤抖的双手和混乱的语言组织都暴露了他此时的慌乱,最后还是在关黎明的安抚下才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个大概。 “按照你的描述,这个黄老板多半是个惯犯,专门诈骗你们这些初来乍到的外地人,类似的案件我们侦办过很多,手法无非都是把自己**成有钱的老板,然后用‘能帮忙签大订单’、‘有能赚大钱的项目’等理由来骗取财物。” “不过你们说在康乐村有很多制衣厂都发生过类似的情况?那倒是可以联系一下那边的同事,如果几起案件都是同一人所为,就可以并案侦查,情节严重或者是受害人比较多的,还会直接成立专案小组,到时候几个辖区一通气,抓到这个骗子的希望还是很大的。” 理论上关黎明并不应该透露那么多警察办案的细节,但一来和杨守安他们已经算是“熟人”,二来也是真觉得如果不给点信心,这两个倒霉的年轻人很有可能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出来。 惴惴不安地走出派出所,杨守安和阿四两个人站在街上迷茫了很久,两个人也没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广州街头的人来人往。 新世纪初的羊城确实是一座“遍地是黄金”的神奇都市,时代的浪潮赋予了这片土地无限的可能,但同时变革带来的震动也无情地埋葬了太多像杨守安和阿四这样年轻人的梦想。 人们永远只会记住那些脱颖而出者的丰功伟绩,然后去挖掘他们“穷困辛酸”的过往,以此找出所谓的共同点用来自勉,却从来不会关注“失败者们”的努力与贡献。 社会的变迁风驰电掣,所有人都在拼命想要挤上这班通往新时代的列车,哪有功夫来为破碎的理想默哀。 关黎明这次没有食言,黄老板很快就落入了法网。 直到去了派出所,杨守安才知道在自己之前,这个可恶的家伙已经用相同的手法骗了不下二十个人,他手上的劳力士和翡翠戒指都是假的,几十块的地摊货,那辆雅阁车也是租来的,为了就是让自己的人设显得可信。 所有骗来的货物都被廉价贱卖,所有骗来的钱也被他挥霍一空,当警察实施抓捕的时候,黄老板甚至还在某家ktv里搂着两个小姐醉生梦死。 这家伙是个“软脚虾”,进了局子后,稍加审问便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其中当然也包括如何编造谎言卷走杨守安那批货物和钱财的经过。 “所以那批货已经被他全部卖掉了,钱也花完了是吧?” 人虽然抓到了,但对于杨守安和阿四来说,能不能挽回损失才是最重要的,只可惜黄老板早就负债累累,稍微骗来一点钱就会立马花在黄和赌这两件事上,纵使关黎明和他的同事们已经尽了全力,但最后的结果依然让人沮丧。 “后续法院会去调查核实这个骗子名下的资产,如果有能变现的,会优先赔偿给你们这些受害者,但我个人觉得希望不大,抱歉了,这次又没能帮上你们的忙,如果你们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我可以帮你们联系社区或者是救助站。” 看着杨守安和阿四满脸失望的表情,一种无力感也涌上关黎明的心头,他从警多年,抓过的坏人不计其数,法律会给予他们严惩,但受害的群众往往只能独自承受这份痛苦。 “关警官您千万别这么说,您已经帮了我们很多了,没事,我和阿四有手有脚的,就算做不成生意了,在广州讨口饭吃还是没问题的。” 杨守安强打精神,他的话不仅是说给关黎明听的,同时也是说给自己听的,如果现在就选择放弃,那当初从大山走出来的意义又是什么?回头面对周清茹的时候又该如何自处? 倔强的少年不愿意就此倒下,更不愿意违背那一晚自己在大宁河畔连绵的蝉鸣声中对女孩许下的诺言。 “安子,接下来我们怎么办?手上就剩下一千多块了,要不实在不行去天河路那的人才市场看看吧?先找份零工做着,等有钱了咱再杀回来。” 晚上的出租屋里,两桶泡面就是杨守安和阿四的晚饭,此时的两人已经接受了残酷的现实,并开始给未来的日子做打算。 “打工肯定是要打的,总要先填饱肚子,我打算把这个房子退了,去康乐村租一个便宜的,然后直接在那里找份工作,一边积累本钱,一边也可以学到点本事,毕竟以后如果东山再起,我还是希望咱做的是衣服的买卖。” 把最后一口面汤喝干,杨守安说出了自己的计划,到底是年轻气盛,哪里跌倒了就想着一定要从哪里站起来,也算是彻底要和服装行业杠上了。 其实在第一次黄老板提到康乐村的时候,杨守安就上了个心眼去找人问过,知道了位于海珠区的康乐和鹭江两个城中村都是以制衣行业闻名,毗邻的中大布匹市场更是整个广州,乃至广东省范围内服装产业的核心地标。 高峰时期,在占地1500亩的土地上居住着十几万人,光是制衣厂就超过了6000家,他们多来自潮汕、湖南、湖北、江西等地区,而康乐村从事服装行业的人员里,湖北籍更是超过了八成,是名副其实的“湖北村”。 发达的服装产业,自然吸引了大量的专业人才,成衣制作的各个环节,包括裁剪、缝制、熨烫、印花等等都能在康乐村里找到熟手。 一块布料从中大布匹市场出发,进入康乐村后变作成衣,最后再发往中国的其他地区甚至海外,整个过程只需要短短的24小时。 后来杨守安和阿四为了找名为莱尔的服装工厂,还亲身到过康乐村,对其中繁荣的制衣产业有了直观的认识和了解,所以既然选择要和服装生意死磕到底,那这座城中村绝对是两人当下最好的务工首选。 “而且城中村虽然距离市区远,但房租也相对便宜,我已经算过了,如果我们能把每个月的开销控制在三百元以下,那现在手上这点钱就足够我们渡过最难熬的前几个月了。” 这两年的失败并非全然无用,杨守安意识到大山里的自己还是太过盲目乐观,以为凭着微薄的本钱和一腔热血就能在广州这样的城市立足扎根。 几次重大挫折就是在明晃晃地告诉他,没有与之匹配的能力和本领,做事情光靠“莽”和运气是绝对不会成功的,所以当务之急除了打工赚钱维持生计,正儿八经地去学一些本事才是杨守安两人未来能够逆风翻盘的唯一途径。 “行,安子,都听你的,tmd,我还就不信了,凭我们云阳村大小霸王的智慧,还能在广州饿死不成,明早就收拾东西去康乐村,nnd这破地方晦气,一天都不想多呆了。” 阿四很容易被情绪所感染,前一刻还萎靡不振的他此时已经满血复活,拿着个方便面的叉子直指窗外的天空,就是一通豪言壮语。 “康乐村,小爷我们来了!” 「城中村是广州发展历史上极具特色的一抹亮彩。90年代末开始,来自全国各行各业的广漂们将一座座占地不大但内容无限丰富的城中村打造成了“梦想的摇篮”,石碑村(网易创始人丁磊曾居住于此)、康乐村、冼村等一大批城中村都孕育出了很多传奇故事。」 第十六章 东方书报亭 上海的弄堂口总归能找到一只皮匠摊,小小的,挨着斑驳的石墙或是独占一个小角。 不管春夏秋冬,还是风吹日晒,摊头总会准时出现,其实弄堂里的绝大部分人并不知道修鞋的人姓啥名啥,年纪大一点的,便唤作老皮匠,年轻一点的,就叫小皮匠,这“规则”几乎全市统一,少有例外。 新康里门口的老皮匠约莫六十来岁的样子,秃头,满脸胡子,干活的时候喜欢戴一副老花镜,嘴里叼一根红双喜香烟。 他的全部“家当”就是一把插在水泥墩里的遮阳伞和两个矮木箱,其中一只放的是各种修鞋的工具,铁榔头、鞋撑、剪刀、胶水、弯弯的小刀这些应有尽有,而另一只则是塞满了配件,比如旧的自行车内胎、黑色的厚橡胶等。 每天上午九点一过,就能看见老皮匠弯着腰吃力地撑开遮阳伞,然后往那小矮凳上一坐,他时常一边将鞋撑敲得“咚咚”响,一边操着南汇口音和客人“嘎讪胡”,期间要是遇见了熟悉的“邻居”,他还要摸索着从胸口的衣袋里掏出香烟递上一支。 老皮匠和新康里几乎已经形成了一种奇妙“共生”的关系,左邻右舍都把他当成了弄堂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谁家煮了馄饨、包了粽子或是烧了大排面啥的都会主动端一碗到皮匠摊上,老皮匠要是临时有事走开,也会毫不担心地请邻居帮他看摊子。 这种理所当然的彼此信任若是让当时身在广州的杨守安来看,定会大呼“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但落在上海弄堂居民的眼里,则是稀松平常。 老皮匠对自己修鞋的手艺颇为自信,坐镇弄堂口又能眼观六路,谁家脚上的鞋子要修要补了一下子就能看出来。 这不,今天他就“盯上了”周清茹。 “你这皮鞋到底放了多久?鞋底子都酥掉了,这么大个口子怎么穿啊,别待会走到半路整个掉下来。” 周清茹一只手搭在朱红娟的胳膊上,单脚站立,有些焦急地查看着已经脱落了一半的鞋跟。 今天对周学根一家来说是个“大日子”,在经过深入研究和充分探讨之后,三人终于决定了要申报哪个“4050工程”的创业项目,现在正是打算去街道办理正式申请的手续。 这是迈向新希望的第一步,所以不管是周学根还是朱红娟都选择了“盛装出行”,尤其是周清茹的这位婶婶,把压箱底的珍珠项链都掏了出来,配上她艳丽的红色旗袍,还真有那么点大上海的摩登风情。 至于周清茹,则是从衣柜最底下拿出了一双酒红色坡跟皮鞋,这是当初还在云阳村的时候,杨守安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一路被带来了上海,平日里根本舍不得穿,就那么安安静静地摆在柜子里,每隔几周拿出来小心擦拭,所以外表才会看着如此整洁如新。 但鞋子这东西始终是个损耗品,又经历了潮湿闷热的夏天,加之杨守安当初从县城买来的也不可能是什么高级货,所以冷不丁地上脚走路,没几下就脱了胶,半截鞋跟在那摇摇欲坠,下一秒可能就要彻底“寿终就寝”。 “阿根,阿娟,叫小囡过来,这鞋子我好修的,老快的,五分钟就给你搞好。” 老皮匠早就把一切尽收眼里,招着手就把周学根他们叫了过去,只见他把黑黢黢的手在看起来更脏的毛巾上擦了擦,便接过了周清茹的皮鞋。 左右略微端详,随后从小木箱里拿出一块自行车的外胎皮,用红笔画上记号,剪出个大概的轮廓,随后整个放到鞋撑上用铁榔头“哐哐”猛敲十几下。 再把已经砸平的车胎皮贴在鞋子的底部,倒扣在鞋撑上,用鞋钉一枚枚沿着胎皮和鞋底的边缘牢牢钉住,四周多余的胎皮用小弯刀仔细修整,最后用胶水附上黑色的橡胶鞋跟,略作打磨,这双皮鞋就算是完成了“重生”。 完事了,老皮匠还有些不放心,讨来另一只皮鞋,用锉刀把酥脆的鞋跟磨掉一部分,贴上车胎皮,再敲上钉子,又补了一圈胶水后,才算结束了这单生意。 前后花费不过几分钟,一共收了三块钱,周清茹把鞋子穿上,往前略走几步,发现连脚底的触感都变得柔软厚重起来,不由赞叹老皮匠的手艺,心想怪不得现在大家都只买新鞋了,这皮匠摊还能在弄堂口屹立不倒。 从扬州路拐到通北路上,沿着大马路一直走,到了吉林路右转,就能看到平凉路街道的办事处。 现在不过上午九点,门口已经密密麻麻地站了一大群人,他们都是街道辖区内的下岗职工,每天都会来这里询问帮扶政策,寻找就业机会。 2002年的时候已经有专门的职业介绍所,但所提供的岗位大多还是集中在保洁、保姆、保安的“三保”行业,如果想要找更好的岗位或者是申请创业补助,还是必须走街道推荐这条路。 今天聚集在此的大部分人都是冲着“4050工程”来的,其中想要竞争创业名额的也不在少数,周学根和朱红娟还碰见好几个原来毛纺织厂的同事,双方仅仅只是简单寒暄后便不再交流。 大家都是在这社会上“混”了这么久的人,什么时候能攀交情,什么时候要冷酷无情,彼此心里都清楚得很,好的创业项目就那么几个,谁不是铆足了劲想把对手踩在脚下。 “茹茹,我们真的要申请这个项目吗?我听以前厂里人说,现在开小吃店、开彩票站这些才是最赚钱的,毛利高,又没什么库存压力,但我们选的这个……” 临到大门口,周学根还是没忍住心里的焦虑,轻声朝着自己侄女问道。 “哎哟,侬烦死掉了,男人么一点不爽气,不是在家里茹茹都给你讲过了嘛?现在地方都挑好了,你再说其他的有什么用啦?天天就知道听别人讲,别人讲的有用你老早做厂长了,还会被下岗伐啦?” 婶婶的话一如既往的“刻薄毒舌”,看着牵拉着脑袋的叔叔,周清茹却差点笑出声来,一个身体里流着川渝大山血液的男人,没想到在上海生活了半辈子,到头来还是个“耙耳朵”。 进了办事大厅,更是一番人头攒动的景象,下岗工人们普遍心急火燎,但申请扶持政策所需材料和流程又并不简单,所以时常能听到有人提高了嗓门,在接待窗口大声嚷嚷。 兴许是预判到了这种情况,每每现场秩序行将陷入混乱的时候,就会有穿着红色马夹的社区干部箭步上前,把“上了头”的居民拉到一旁,一边递上茶水,一边安抚劝说。 但今天的周清茹完全不慌不忙,她之前就已经来踩过点,并且详细了解了申请程序,只见三人穿过熙熙攘攘的大厅,径直上了楼梯,转过二楼的弯角,便看到了标着“4050工程服务专区”的牌子。 申请名额的第一步自然是面对各种表格,这活被周清茹当仁不让地包办下来,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随便找个窗沿就奋笔疾书,而是让朱红娟发挥本领,占了一张小圆桌,然后定下心来慢慢填写。 周清茹的字娟秀漂亮,每一个空格处都再三确认后才会动笔,整张表格写完后当真是赏心悦目,让一旁的周学根猛竖大拇指。 这一招是萍萍的父母教她的,“4050工程”涉及全市上百万下岗工人,每天的申请材料数量惊人,但并非每一位申请人都已经做好准备,他们有些是道听途说,有些只是为了碰碰运气,甚至连相关的政策和哪些岗位适合自己都没真正了解过。 尤其是在部分热门的创业项目中,不符合入围条件的比比皆是,这时候想要脱颖而出,态度显然成为了隐藏的加分项。 诚然资格的审核与名额的竞标有着详细公正的条文规定,但这就和学生写作文一样,字迹端正,没有乱涂乱画的表格多少也代表着申请人的重视程度。 整套材料里,最重要的内容无疑就是申请的项目名称,在这一栏里周清茹一笔一划地写上了“东方书报亭”五个大字。 没错,他们最后并没有选择别人抢破脑袋的小吃店、早餐车、彩票站等热门项目,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客单价较低、经营难度较大的书报零售行业。 起初这个方案也遭到了叔叔婶婶的“质疑”,但周清茹在和萍萍的父母商量后,还专门挂了个长途电话给远在广州的杨守安,结果两方都给出了相同的建议。 热门项目虽好,但也同时面临着激烈的竞争,以周学根和朱红娟的工龄和家庭情况,很难得到帮扶政策的倾斜。 加之餐饮店之类的项目前期投入较大,又需要一定的时间的技能培训,后续经营过程中还会面临食品安全、市容管理等多个部门的监督,所以真的想做好赚钱其实并没有那么容易。 而周清茹一家申请的东方书报亭项目则完全不同,首先它隶属于上海东方书报服务有限公司,背靠邮政局、文汇新民集团、解放日报社等大型企业单位,从物料准备到品牌口碑,再到经营模式和产品供应,都有一整套标准化的流程和支持方案。 项目押金加上第一批书报的进货费用,总共加起来也就四万元左右,作为典型的日销品,报纸零售所带来的现金流又能很好地填补杂志书籍较长的账期,如果将经营周期延长到半年以上后,就能发现其综合收益并不比单打独斗的小吃店低多少。 这些道道弯弯一般人弄不明白,但只需要周清茹提出一个设想,朱红娟就能把账算得清清楚楚,她以前在门市部负责营销工作,对于供货产销关系那是手拿把掐,而正是这份经验才让她在最后拍板选择书报亭作为创业方向。 既然做了决定,那在来街道正式提交申请之前,还需要给书报亭选址,这时候就轮到了周学根登场发挥,他是个闲不住的人,每天吃完晚饭洗好碗就要出门溜达,新康里周围哪条路人流最大,哪里人喜欢聚在一起读报聊天,他是一清二楚。 于是乎周清茹跟着自己这个叔叔花了两天考察,便决定了要把书报亭放在扬州路和通北路的交叉口上。 那里毗邻农贸市场和海鲜集市,早上去平凉路坐公交车上班的人都会在这买个早饭带走,而到了夜里,下班回来吃晚饭夜宵的人更是数不胜数,街道两侧还有成片成片的住宅区域,居民们进进出出都会经过这个路口。 更关键的是,方圆步行十分钟的范围内,除了一家邮局,再也没有其他同业竞争对手存在,可以说周学根和朱红娟的东方书报亭只要支起来,就能在区域内实现“垄断”。 万事俱备,周清茹又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便和叔叔婶婶一起将全部材料交到了办事窗口,工作人员进行了初步资格审核,随后便装进专门的档案袋。 这一份份承载着下岗职工家庭期盼的文件会被提交给东方书报公司,到时候还需要经过实地勘察、现场竞标等流程,方能公示最终中标的家庭名单。 整个过程可能还需要一两个月的时间,但走出街道大门的周清茹却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快乐,她主动一左一右挽住了周学根和朱红娟的胳膊,说自己有点想吃弄堂申婆婆做的油墩子。 朱红娟原本还有些不习惯,但抬眼看到了自己老公满脸的笑容后也就任由周清茹那么勾着,只不过嘴上还是那个啥都要管的婶婶。 “油墩子有啥好吃的,那个油也不知道几天换一趟,还是回去弄点春卷吃吃吧,黄芽菜总归比萝卜丝好吃点咯,还有肉丝嘞,搭点镇江香醋,不要太嗲哦。” 初秋的上海金黄交错,希望的种子在这个“三口之家”生根发芽,只待时光眷顾,就能花开绽放。 「东方书报亭作为上海80、90后共同的童年记忆,在2000年之后为广大下岗职工提供了稳定的就业岗位和收入,但因当时申请制度倾向因地适宜,笔者在查阅大量资料,同时采访多位书报亭前摊主后依然无法获悉标准的申报流程,故本章节中所述如有错误,还请知情者慷慨告知,跪谢。」 第十七章 花店 康乐村的路像一棵枝桠横斜的大树,与它北面清朗开阔的中山大学校园面貌完全不同。 唯一一条宽敞大路从村口牌坊进入,这是树的主干,大型货车在这里装卸货物,外来的客商也能很容易地找到进口。 主干上生长出几条枝干,分别通向宗祠、布匹市场和招工大街,村里的小型公交车、摩托车、拉着长长布料的板车在狭小的街道上挤作一团,人们先是不停地鸣笛,随后又不得不花时间相互让道,再扬长而去。 沿着枝干又会分出许多看不见尽头的丫杈,狭窄弯曲,互相交错,只有自行车和行人才能在其中勉强穿行。 枝桠空隙处,密密麻麻地排布着平均五六层高的水泥房,基本上都是村民自建,被用作住宅、作坊和制衣厂等功能,数量之多,眼花缭乱,就像树叶一样难以算清。 康乐这名字的来历也有讲究,东晋名将谢玄之孙,被称为中国“山水诗派”鼻祖的谢灵运在十八岁的时候继承了祖父的爵位,被封为康乐公。 少年得志,才情横溢,之后的二十年里连续官拜中书侍郎、太子左卫率、相国从事中郎等朝廷要职,但因为性格偏激,常常触犯礼法律令,到了公元432年,被降为康乐县侯,贬至广州,当时其所居住的地方后来便被称为康乐村。 谢灵运临死时写诗说:“龚胜无余生,李业有终尽。稽公理既迫,霍生命亦殒。凄凄凌霜叶,惘惘冲风菌。邂逅竟几何,修短非所悯。送心自觉前,斯痛久已忍。恨我君子志,不获岩上泯。” 可见在他看来,人世苦短,命运无常,康乐到底只是念想。 不过这些历史上的典故和感悟对当下的杨守安来说毫无作用,他和阿四已经在人声鼎沸的街道上来回走了十几圈,却还是没有取得任何进展。 昨晚两人退了西湖路的房子后,天还没亮就坐车来到了康乐村,因为实在太早,招工大街也没人,于是便就近寻了个门脸很小的饭馆想先吃碗面填填肚子。 结果一看最普通的大肉面都要八块一碗,这价格放在市区都嫌贵,岂是如今的杨守安能消费得起的。 最后两人纠结了半天,在饭店伙计略显“不悦”的目光催促下,点了两碗光面,狼吞虎咽塞进肚子,嘴都没抹一抹就“匆忙”离开。 经此一事,他们也对康乐村鹤立于广州其他城中村的物价有了初步的认识。 康乐村以制衣产业出名,大大小小的制衣厂超过五千家,这么庞大的产业,对于劳动力的需求也是惊人的,为了满足各家老板的需求,村里特地开辟出了一条街道专作招工使用。 招工大街长约200多米,从康乐小学一直延伸到鹭江西街,每天早上六点过后,街道两侧就陆陆续续站满了工厂老板,排着长队等待工人前来。 他们会提前竖起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需要的工种和工价,最吃香的肯定是印花、珠绣之类的技术活,这种有经验的“老师傅”都属于按工计价,是所有厂子都要争抢的稀缺人才。 像大烫或是裁床这样的重要岗位,制衣厂的老板们也舍得下本钱,一个月下来挣个几千不是难事,待遇最差的是车工和短期临工,这种基本上都是算日薪,三十块、四十块一天的都有。 自从被黄老板骗得连裤衩都差点没剩下后,杨守安和阿四就对自己的能力有了相对准确的认知,所以六点招工大街一上人,他们就直接把目标锁定在了需求量最大,但对技术和经验要求不高的车工岗位上。 “老板,两个人,车位长工还招不招?最好包吃包住。” “以前做过吗?会用缝纫机吗?裁剪熨烫呢?都不会啊?那你们要不先问问别家。” 起初几家的交流过程极为简短,一听杨守安两人是没有经验的“小白”,几乎所有的老板都是清一色的拒绝,倒也干脆爽快,符合大部分广州生意人的脾性,不耽误双方的时间。 碰了壁的杨守安和阿四也不气馁,这一天的招工才刚开始,他们觉得老板们挑挑拣拣也实属正常,之后两人就沿着街道逐一询问过去,期间也不断总结经验,优化自己的话术。 “我们两个以前在老家的制衣厂做过工,这里的车位缝纫机稍微学一下就能上手。” “我们可以不住宿舍,自己在村子里租房子,包吃饭就行。” “加班绝对没问题,我们兄弟两个不怕吃苦,就怕没活干,对对,只要厂子需要,一天做二十个小时都可以。” “不用休息,不用休息,一个月能干满三十天,老板你看我们这身板,绝对扛得住。” 可就算如此卖力地推销自己,结果却依然不尽人如意,到了中午时分,随着招工的人群逐渐散去,杨守安和阿四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又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当时的康乐村正处于鼎盛时期,每天涌进来的外来务工者没有一千也有好几百,看似制衣厂的老板们“求贤若渴”,但实际上选择的范围也很大。 而车工这样的岗位,虽然对于技术要求不高,但讲究一个心细,所以绝大部分制衣厂都喜欢雇佣女工,年龄倒是不论,哪怕是四五十岁的也可以负责尾部处理。 但一般很少有老板愿意把这种针线活交给年轻的小伙子,毕竟制衣有一套自己的流程,打板、裁剪、缝制、熨烫、尾处等等,任何一步卡住了都会影响成衣的速度,而在康乐村,速度就是决定一家制衣厂有没有客户的关键。 “安子,我们是不是又有麻烦了?” 此时已经是九月末,但杨守安还是觉得闷热无比,他和阿四从招工大街一路走到康乐桥,实在是口干舌燥,咬咬牙花了一块钱买了罐沙示,还要两个人分着喝。 “这才第一天说明不了什么,也有可能是我们运气不好,今晚先找个网吧对付一下,明天接着来,放心吧,总能找到愿意招我们的厂子的。” 杨守安嘴上还在给阿四打气,但心里的苦涩早已达到顶峰,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已经如此卑微地恳求“命运之神”的眷顾,却还是屡屡碰壁。 广州这座旁人看来光鲜无比的城市,就好像和他“八字不合”一般,不管付出多少的努力和汗水,收获的还是只有失败的结局。 两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说服自己,觉得只要坚持不懈,总会有水到渠成的一天。 可如今颓然地坐在康乐桥旁光洁的石板地上,看着周遭街道的熙熙攘攘,杨守安突然感觉自己是那么的格格不入,记忆里的大山虽然暮气沉沉,却也绝不似天河的摩天大楼那样遥不可及。 不知何时,手里的易拉罐已经空了,但杨守安却越攥越紧,圆润的罐体逐渐折出了棱角,尖锐,冰冷,然后扎入他的血肉。 好像大宁河的水真的流不到广州,巫山的蝉鸣也终究无法在他乡歌唱。 “在这酒店内,花店边的酒廊,仍留着这浓浓盛开的清香,就算多平凡,就算就算多平凡,总亦有关心他的伴侣,就算多平凡,总有互爱的情人……” 恍惚间,杨守安听到了一曲温婉的歌声,同时手掌传来的刺痛也让他惊醒。 他听得出这是**娴的《花店》,可又是谁在人人都只顾着搞钱的城中村播放如此悠扬的旋律? 好奇心的驱使让杨守安追着音乐而去,只是转过了一个街角,眼前的景象便让他再难挪动脚步。 灰蒙蒙的五层楼房,乱七八糟的黑色电线贯穿两侧,陈旧的玻璃窗被风吹得“嘎吱”作响,一旁的狭窄巷子也是被各种杂物堆满,黑黢黢的,让人生厌。 可就是在这样一幅“脏乱”的画面里,却突兀地出现了一间花店,干净的白色墙面,淡粉色的门框,还有绿色的遮阳帘。 店铺门口左右都摆着窄窄的桌子,一盆盆花卉争相斗艳,橘色的向日葵、白色的雏菊、紫色的风铃、蓝色的飞燕,还有牡丹、芍药、千代兰,每一朵仿佛都可以温暖人心。 杨守安又往前走了几步,看到了一块小小的黑板,上面秀丽地写着“一亩花田”的字样,心想这应该就是花店的名字。 此时店门恰好被从里面推开,走出的女子穿着淡黄色的连衣长裙,一袭栗色秀发自然披落两肩,略施粉黛将本就绝美的容颜衬托的更加明艳。 她手里捧着个瓷盆,对着旁边的巷子轻轻呼唤,随后便有三道矫健的身影飞也似地从深处窜出。 那是三只流浪的野猫,一橘一黑一花,它们熟门熟路,凑到女子的脚边用脑袋微蹭,待瓷盆放下,便围成一圈,舔舐着香甜的牛奶。 三只猫儿显然是花店的常客,吃完也不急着离开,而是任由女子逐一抚摸它们的脑袋,那橘猫格外粘人,翻出肚皮就是“喵喵”的撒娇。 杨守安就站在那驻足观望,一下子甚至忘记了时间,还是女子起身后看到了他,开口询问,才终于回过神来。 “你好,要买花吗?” “啊?哦,对对,我先看看。” “今天的百合,还有郁金香都挺好看,要不要我帮你挑一支。” “啊,不用不用,我就是看看……看看。” “好呀,不买也没事,你是第一次来吧,这朵百合就送你吧,希望你一切顺利。” 完全无视杨守安的手足无措,女子将一朵香水百合包好,最后还用红色的礼品带扎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谢谢,以后……以后我一定到你这来买花。” 拿着百合花的杨守安只感觉自己的脸颊滚烫,不敢抬头多看一眼,倒退着就想离开花店,途中瞥见桌上的名片盒子,他想都没想就抽出一张,举起来朝着女子挥了挥,表示自己绝对会来光顾。 走出花店大门,就看到阿四已经在外面抽完了好几支烟,不等对方开口,杨守安便一把将其拉走。 他的步子飞快,一口气走到了布匹市场才停下来,定了定心神,方才想起来手里捏着的名片,赶紧拿起一看,上面只有简简单单的一个名字和一串号码。 “慕慧娴,她原来叫慕慧娴啊,怪不得店里放的都是**娴的歌。” 「慕慧娴终于登场了,温柔的年上姐姐谁能不爱呢?」 第十八章 喜欢,爱 周清茹是在巫山县念完的初中,成绩常年保持全校第一,这放在明清两朝就是案首,前途无量,大有可为。 外迁移民的政策下来后,三峡库区的村民们大多考虑的是迁入地的生活环境、工作待遇等问题,但相比于物质条件,周清茹却更在意自己的学业能否继续。 对于读书这件事,她和杨守安的看法截然不同,后者认为有那时间耗在课堂里,不如早点进入社会积累经验,书本上的知识再怎么简明易懂也成不了自己的,凡事唯有亲身经历,方能掌握其精髓。 当时杨守安给周清茹灌输这套“读书无用论”的时候是98年,距离小学毕业已经有段日子,村里的老校长一直想劝说他和阿四上县里读初中,但都被两人“断然拒绝”。 原因也很简单,上学是要花钱的,那时候的杨守安已经萌生了“要去大城市做买卖”的念头,认为把钱留着充当启动资金远比“送给”老师学什么唐诗宋词来得值当。 但周清茹却始终坚持“书中自有黄金屋”,觉得知识才是改变命运的钥匙,一个十几岁的丫头也搬不出啥依据,只知道打小王莺花、老书记还有隔壁嬢嬢这些于她而言最重要的人都不止一次地说过,“唯有好好读书,才能走出大山,去见识更广阔的世界。” 周清茹对这些话深信不疑,所以在移民干部第一次上门征询意见的时候就提出来,只要能解决上学的问题,自己可以立马在外迁申请表上签字。 她到上海的时候是八月份,当年的中考已经结束,按照相关政策其实是没法立刻进入下一阶段的院校继续学业的。 但由于三峡移民身份的“特殊性”,两地移民工作小组前期就开展了大量的协调工作,加之作为监护人的周学根和朱红娟又拥有上海户籍,所以在一轮附加面试后,周清茹才得以顺利入学一所中等专业学校就读。 九十年代的中专还是相当吃香的,国家包分配工作,只要不是太差劲,大部分毕业生都能捧上所谓的“国企铁饭碗”。 1997年之后,包括大学在内的包分配制度取消,中专生的地位也随之一落千丈。 不过在那个高等教育还没全民普及的时代,拥有一张中专文凭依然可以成为进入大部分企业的敲门砖。 进入学校的第一件大事,就是选择专业,中专的教育模式更加注重职业技能的培训,所以专业基本都偏向于实操,例如汽车维修、艺术设计、餐饮烹饪、财务会计等。 这三年学什么直接决定了毕业后的就业方向,所以大部分学生都会反复比较斟酌,举全家之力权衡利弊,最后才做出选择。 但对于周清茹而言,这已经是早就定下来的事情,还在云阳村的时候她就想好以后要从事服装设计的工作。 一来是因为有段时间王莺花老往家里带一些五颜六色的杂志,上面各种漂亮的衣服让周清茹深深痴迷;二来杨守安在广州从事的也是服装买卖,在临走前她就答应过,自己学成了本事一定会去帮忙。 本就聪慧,内生动力又如此充沛,学业自然是顺风顺水,加上长相清纯漂亮,到了两年级的时候,周清茹已经成为了学校里出了名的“女神”人物。 “啧啧,清茹,这人文笔没昨天的那个好,写个情书都语句不通,不过关,我帮你淘汰了。” “还有这封,网上抄来几句小情诗就想追你,简直痴心妄想,不行不行,连我这关都不给他过。” 午休时间,周清茹平躺在操场后面的草坪上,手心向外,遮住双眼,秋日的阳光透过五指缝隙洒落,斑驳交错。 萍萍坐在她的身旁,手里拿着四五封粉色蓝色白色的信封,装的全是写给周清茹的情书,有刚毕业的学长,也有才入学的学弟。 这些情窦初开的男生只消一眼,就能把周清茹当成“人生挚爱”,那字里行间的倾慕和狂热有时候让看惯了韩国偶像剧的萍萍都有些招架不住。 “喂,你倒是说句话啊,不能啥都是我这个军师做决定吧?上次那个九班的说要请你去看电影,你准备怎么答复他?我倒是觉得他挺帅的,学习成绩又好,听说家里还是做生意的,每天上学放学都是大奔接送。” 相比于周清茹的两耳不闻窗外事,萍萍最喜欢的就是搅合在这些青春故事当中。 不仅自愿当起了参谋,还承担起了传声筒的角色,以至于很多有经验的男生,会把礼物和情书直接让她来转交,当然其中也少不了献献殷勤,希望萍萍可以帮自己在“女神”面前美言几句。 她口中所说的九班大帅哥就是其中的佼佼者,有副好皮囊,对谁都温柔友善,成绩突出,又是学校篮球队的队长,这种“极品”男生放在哪个学校都会是风云人物,能够吸引大部分女生的目光。 但大帅哥好像只对周清茹感兴趣,从一年级后半学期就开始发起猛烈追求,情书、礼物、花,那是样样不缺。 每天放学都会等在周清茹的班级门口,身体倚在走廊的栏杆上,膝盖微微向后弯曲,一只脚踩住墙壁,另一只脚立在原地,傍晚的风吹动刘海,勾勒出脸部立体的轮廓,虽有故意耍帅的嫌疑,但那画面不知道让多少同年级的女生暗暗尖叫。 如此攻势,换成萍萍恐怕是早就沦陷了,但周清茹却丝毫不为所动,每次面对炙热的表白,都会礼貌且坚定地拒绝。 时间长了,一小撮其他女生就开始为自己的“男神”们打抱不平,编造一些流言蜚语在学校里传播,什么“装高冷,其实外面早就有男朋友了”、“脚踏n条船,看似白莲花,其实是个心机girl”之类的。 对此周清茹从来不作回应,甚至还会拉住像“母老虎”般要出去干仗的萍萍,大山里的童年让她太清楚何谓“人言”,你越是拼命反抗,它便越是张牙舞爪。 校园里的时光她一般只用来做两件事,读书学习,还有就是写信。 移民前,她基本每个月写一封,刚到上海的时候两三周一封,而如今几乎每个礼拜都会有一封书信从上海飞往广州。 这频率其实已经超过了杨守安回信的速度,但周清茹却乐此不疲,她喜欢这种分享的感觉,不管是喜还是悲,都能不假思索地诉说给对方听。 周清茹也不止一次思考过自己到底对杨守安怀着一种怎样的感情。 依赖?眷恋?还是男生女生们天天挂在嘴边的爱情? 她喜欢杨守安是真的,从那一晚两人漫步在大宁河边,聆听着夏日蝉鸣的时候就是如此,但这和爱情到底是不是一回事?周清茹自己都有些吃不准。 她喜欢王莺花,喜欢隔壁嬢嬢,喜欢叔叔婶婶,喜欢巫山的青翠,喜欢上海的繁华。 但喜欢便是喜欢,爱便是爱,一字之差,能否并论,至少现在的周清茹还没有答案。 “唉,我滴姑奶奶,我在这说了半天,你倒好,理都不理,行吧行吧,知道你心里只有那个安哥,有没有照片啊?到底长多帅才能让你为他守身如玉?哎哟,别挠我,我投降,我投降。” 秋日暖阳,少女嬉笑打闹,白鸽翱翔天际,清脆的上课铃徐徐响起。 青春就像一场盛大的舞台剧,热烈而张扬,人人都有自己的角色,但不到谢幕之时,谁也无法猜到结局。 第十九章 老雷 最近这两周,杨守安和阿四一直待在康乐村没挪过窝。 上午泡在招工大街,向老板们卖力地推销自己,下午散场了,就去村里扫楼,只要见着是还在营业的厂子,就立马厚着脸皮进去,问问有没有合适的岗位。 晚上两人也不瞎溜达,随便吃碗面就抓紧回到日结房睡觉,其实他们原本是打算在网吧包宿将就将就,但试过一次后就觉得不行。 一是城中村的网吧环境极差,那软皮座椅脏到包浆,小小的屋子全是烟味,还没地方洗漱;二是夜里嘈杂万分,打游戏的、视频聊天的、看小电影的比比皆是,让人根本就没办法休息。 加之在求职问题上的接连碰壁,杨守安果断决定把临时住处改为短期出租屋,一天租金只要六块,每日结算,随时可退,虽然也只是个四五平方的破旧房间,但至少供水供电,两个人挤在一张板床上也能安稳睡个好觉。 从招工大街回到租屋,康乐桥是必经的路线,每每经过一旁街角,杨守安都会停下步子,然后假装不经意地把目光投向那间“一亩花田”。 他发现慕慧娴几乎每天都会换一件衣裳,时而连衣长裙,时而牛仔短裤,时而恬静,时而艳丽。 但不管穿什么,这位有着好看栗色长发的花店老板,总是那样明媚惹眼,和门前的姹紫嫣红一般,给凌乱灰暗的城中村添上了少有的活力。 慕慧娴真的是很爱**娴的歌,《红茶馆》和《千千阙歌》是她播放最多的曲目,欢快的旋律不仅能吸引杨守安倚在视线的死角悄悄聆听,就连巷子里的猫儿们也会探出身子,在午后的阳光下伸一伸懒腰,而后跟着旋律踏起轻快的步点。 为了完成之前的“诺言”,杨守安去花店买过一次花,他对价格毫无概念,又囊中羞涩不敢“挥霍”,面对琳琅满目的鲜花自然是左挑右拣选了很久。 慕慧娴兴许是看出了什么,主动开口介绍,最后推荐了物美价廉的向日葵和小雏菊,说是这两种花都象征着好运和希望。 杨守安当天晚上就找了个瓶子插上,然后小心翼翼摆在了租屋的窗台外,以保证每一朵花瓣都能拥有足够的阳光。 阿四搞不明白几朵花为啥要这么认真的“伺候”,白天的奔走总能搞得他们精疲力竭,回来了就想躺下休息,而杨守安的第一件事却总是换水,隔几日还要修剪多余的枝叶。 就好像今晚,抽着烟的他又开起了玩笑,问杨守安是不是对人家老板娘有意思,把这些花当成了定情的信物。 “放你个屁,胡说八道什么,屋子里放点花不就能多点生气嘛,而且人家说了,这花代表着希望和好运,我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这两样东西。” 杨守安一边继续摆弄着花瓶里的向日葵,一边驳斥着阿四的“胡言乱语”。 “安子,那老板娘的确漂亮,感觉和王菲都差不多了,但你可千万别有啥心思,从村里出来的时候我可答应过清茹妹妹的,一定会在广州看好你。” 原本躺着的阿四坐起身子,他这说话的语气分不清是在认真告诫,还是依然在寻开心,但却让杨守安不由想起了前几天收到的那封书信。 “清茹在上海还挺顺利的,她叔叔婶婶的书报亭应该也快开张了吧,这丫头片子,还说学校里很多男生追求她,这不废话嘛,她那模样放在哪不是众星捧月。” 每每周清茹的信件中传来喜讯,杨守安总会为她高兴,但如果说心里没有半点落差感,那也肯定是假话。 同样是引领改革浪潮的繁华都市,同样是从大山走出来的懵懂孩子,只不过两年的时间,彼此际遇已然天差地别,杨守安并不认为是自己不够努力,或许差的真的只是一点点的运气而已。 “说起那花店,安子,你有没有想过让老板娘帮帮忙?之前等你的时候我观察过,她那栋楼总共五层,一楼花店,二三层都是制衣厂的车间,四五楼应该是出租屋,能在康乐村底楼的门面房开个花店,肯定不简单,就算楼上的厂子不是她的,我猜她也肯定认识里面的人。” 阿四见杨守安没说话,自是转移了话题,两人找工作的事情依然不太顺利,期间也有些制衣厂或是其他厂子愿意提供岗位,但大多是短期的临工,而且价钱极低,说白了就是看中这两个年轻精壮的小伙,想要招揽个廉价劳动力。 对于这类“邀请”,杨守安他们全部断然拒绝,选择在康乐村找工作,本就是存了未来继续做服装买卖的打算,是为了增强对行业的了解,同时积累技术和经验。 如果只是单纯的贩卖力气,两人完全可以跑到天河或者越秀这种商业更发达的地方讨生活,哪怕端个盘子也不一定比在制衣厂赚得少。 “听她口音也不是本地的,应该不可能是房东,而且我跟人家又不熟,就见过两次面,买过一次花,麻烦人家介绍工作不大好吧,人家也不一定会理我啊。” 阿四的提议初听相当合理,但杨守安也只是犹豫了那么半秒,就开口想要拒绝。 他们这些日子没脸没皮的事情的确干了不少,就算是挂着“闲人免进”的厂子也敢装傻充愣敲门求职,但此时此刻若要让他去和慕慧娴坦露困境和寻求帮助,杨守安自认是怎么都做不到的。 “切,懒得和你说,平时没见那么要面子,还说对人家没意思,啧啧,看来我哪天得给清茹妹妹挂个电话,提醒她要小心了。” 阿四没再掰扯下去,一个翻身,拉过脏兮兮的毛毯,连衣服和鞋子都没脱就开始呼呼大睡,留下杨守安独自倚在窗台上,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烟。 他以前其实没这么大的烟瘾,在云阳村的时候最多也就是出于好奇学着村里大人偷偷和阿四抽上两根。 但到了广州后的这两年,不知道为何就习惯了烟不离手,尤其是在每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晚,仿佛只有尼古丁才能赐予清醒的头脑,去面对这“乱七八糟”的生活。 到底是放下所谓的“人设面子”,死马当活马医求助慕慧娴,还是把希望继续放在有康乐村的老板能够“慧眼识珠”上,杨守安知道,自己必须做出一个选择。 既为了阿四,也为了自己,更为了还不愿放弃的梦想,以及那晚对少女的诺言。 第二天,一亩花田。 慕慧娴拿起泡着柠檬凉茶的水壶,将面前的两个玻璃杯倒满,然后递给满脸局促,屁股刚沾上凳子又匆忙站起身来的杨守安和阿四。 “我想你怎么天天从康乐桥那头过来,原来是在找工作啊,不太顺利对吧?” 昨晚那场激烈的思想斗争,最后还是理智最后占据了上风,杨守安用楼下房东的座机拨通了名片上的号码,抱着豁出去的心态向慕慧娴询问了制衣厂的事情,结果对方不但没有流露出一丝的诧异和不耐,反而直接约他和阿四在花店见面。 “对啊,我们两个没啥经验,想当个车工学徒都没人要,等等,你怎么知道我天天要经过康乐桥啊?原来你……” 杨守安话还没说完,就意识到自己每天躲在街角“偷听”花店金曲的行为早就被尽收眼里,当即脸部温度飙升,不敢再看正在掩嘴偷笑的慕慧娴一眼。 “去年布匹城改造后,村里制衣厂的订单就越来越多,大家都在抢时间挣钱,所以不太愿意花精力教学徒了,尤其是你们这种看着就弄不来针线活的男人。” 杨守安没想到开花店的慕慧娴竟然对于康乐村制衣行业的动态也有此了解,她所说的正是自己和阿四这些日子遭遇的情况,那些个制衣厂日夜灯火通明,却没几个老板愿意招聘他们这样的人手,原来背后是有这样的原因在。 “慧娴姐,那你能帮我们给楼上的老板引荐引荐吗?我和安子真是没其他法子了,别人在广州混不下去,还能回老家种田,我们家的房子和地估计现在都已经淹在水里了,是想卷铺盖都没地方去啊。” 阿四是个急性子,他也没杨守安那些顾忌,开口便直入正题。 慕慧娴也不计较,爽快地回答道:“楼上的制衣厂和打板厂都是张叔在管,但这事你们找他没用,得找老雷。” 杨守安和阿四相视而望,随后不约而同地问:“老雷是谁?” 慕慧娴并未立马开腔,思索了一会才继续开口:“老雷就是这里的房东,楼上两家厂子,还有四楼五楼的那些出租屋,全是他的。” 听到有了目标,杨守安和阿四心里刚有些高兴,却听到慕慧娴继续说道:“他平时不太过来,厂子的事情都交给张叔,一年到头除了收租那几天,连我都很少见到他,而且老雷脾气不好,之前来过一次,把几个干活不上心的车工全赶走了,他在村里有分红,还有其他生意,所以不太在乎这两家厂赚多赚少。” 两人脸色一苦,却还是心有不甘,连忙追问:“那他有没有联系方式?或者说住在哪里?我们去找他,总要试试,万一他觉得我们两个不错呢。” 慕慧娴轻叹一口气,像是对这个房东也有些无奈,但还是给杨守安他们解释道:“我这就有老雷的电话,但我觉得你们找到他也没用,他这人没一点同情心,之前楼上有个姑娘,只是晚交了几个月的房租,就被他连人带东西给轰出去了。” 谈话就此进入僵局,花店里一片沉默,唯有**娴的《几时再见》还在滚动播放。 “等等,我突然想到个办法,你们两个会划龙舟吗?” 第二十章 上海女人 朱红娟的房间里有一只老式的三五牌台钟,平时因为老忘记上发条,所以不知停了多久。 后来还是周学根把它列进了自己的家务清单,请弄堂里的钟表师傅拆开除锈加油,然后自己用干的抹布里里外外擦拭干净,最后拧足发条,这才让119号的楼里重新响起了“当,当,当……”的钟声。 七十年代的时候,三五牌台钟在上海属于紧俏的物资,石库门里谁家要是结婚,五斗橱上必有一只,有些婚期将近,却实在弄不到买台钟票子的,还会跑到邻居家借用,等结完婚了添上几包香烟或是喜糖再归还过来。 朱红娟家的这只三五牌也算是来的颇为幸运,那时候朱父的单位每到年底总结大会,都会用“摸彩”的方法给职工发台钟票、自行车票、电视机票和缝纫机票子,僧多粥少,全凭手气。 结果朱父鸿运当头,从一千多名职工里脱颖而出,摸到了这张三五牌台钟的票子,这可把他高兴坏了,那天下班还特地弯到熟食店,买了一大包猪头肉和一瓶七宝大曲,当晚翘着二郎腿,在晒台拉着几个邻居美美地喝了一顿老酒。 那是个月工资三十多块的年代,一只三五牌就要四十块,对普通家庭来说算的上是“大件”,要添置的话还得省吃俭用。 上海人都喜欢把台钟摆在五斗橱上,配上一块蕾丝花边的白纱布,三五牌的形状有点像座房子,黄色的外壳,白色的圆盘钟面,黑色的时间刻度和指针,钟面上必有一块凸出的玻璃罩子,用一把长着两只“耳朵”的钥匙,插入钟面上像只眼睛一样的小孔向右仿佛拧动,就可以给它上足发条。 因为一次上满可以走十五天,所以这台钟取名叫三五牌,logo也是三个“5”,每到整点,便会响起洪亮的钟声,若是寂静之时,这声响能在弄堂里传得很远。 三五牌的台钟质量极佳,哪怕是像朱红娟这样疏于维护的,只需要简单的修理,就可以在三十年后重新担负起精准报时的任务。 清晨四点,钟声响起,周学根和朱红娟像是得到了指令般迅速下床,两人分工明确,一个到灶披间开火做早饭,另一个收拾屋子,准备出门要用的水杯、茶叶、小毛巾等物品。 二十分钟后他们在后楼的餐桌前汇合,一碗用酱油、醋、芝麻香油拌出来的光面就是周学根的最爱,而朱红娟则更喜欢泡饭配腐乳。 两人吃得飞快,偶尔讲两句大块头和长脚的八卦,光盘后再次兵分两路,一个回到灶披间端来放在蒸屉里保温的大肉包子,一个从门口奶箱里取回刚送到的新鲜牛奶,放在桌上便冲着三层阁喊上一嗓子:“茹茹,早饭摆台子上面了,吃好扔到水斗里,我和你婶婶上班去咯。” 周学根和朱红娟的书报亭已经开业快一个月了,当上“小老板”的他们却还是习惯把这场新的征程叫做上班,并且倾注了比以往在毛纺织厂工作时候多得多心血。 两个人骑一辆自行车晃悠悠地从扬州路上的弄堂口出去,此时的路灯还没亮,马路上冷冷清清,只有环卫工人挥动着大扫帚,将上街沿满地的落叶归拢在一起。 朱红娟人到中年,有些发福了,坐在自行车后座自然是不小的“负担”,以至于遇到小上坡的时候,周学根需要屁股离开坐凳,用身体的重量来踩动踏板,但他从来不喊累,也并不觉得自己老婆比多年前在厂子里谈朋友的时候重多少。 五点的通北路集市已经有一部分早餐店摆出了摊头,乌黑黑一口大锅,油条、麻球、粢饭糕在里面上下翻腾,旁边高高一摞的蒸屉冒着阵阵白烟,店家掀开一角,露出整整齐齐的大白包子和烧麦。 这些店铺大多没有名字,要找到它们全凭街坊邻居们的记忆,谁家的大饼底子焦脆,粢饭团加的肉松多,谁家的豆浆浓郁香甜,肉包子用料新鲜,全靠大家伙口口相传,比起花里胡哨的门面,这才是真正的招牌。 对角的街口,周学根把自行车往花坛旁边一放,脚撑支好,再套上一把环形锁,将其与绿色的铁栅栏相连。 朱红娟则是加快动作把书报亭四开面的玻璃门向两侧打开,这亭子不过两三个平方,以红色为主调,搭配四四方方的玻璃格子和银白色线条。 顶上横放一本打开的红面白书,这是全上海所有东方书报亭的标配设计,文艺气息颇重,有那么点戴望舒笔下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巴黎塞纳河岸书摊的味道。 刚把书报亭收拾妥当,马路对面就传来了“叮铃铃”的自行车铃声,来人是邮局的老胡,专门负责给周学根他们的书报亭配送当天的报纸。 “《新闻晨报》,两百份,《法制报》,五十份,《证券报》,五十份,《参考消息》三十份……” 老胡熟练地从后座两边挂着的巨型绿色帆布袋里拿出一叠一叠的报纸,交给朱红娟逐一清点,然后待对方在收货的单据上签好字,就算完成了早上这一趟活。 月底的时候,邮局会根据这些单据算出总金额,最后形成一份账单。 支付的方式一般有两种:提前预付事后抵扣,或者每月现结,上海当时绝大部分的东方书报亭摊主都会用第二种,毕竟这样不需要占用自己的资金成本。 但朱红娟却“力排众议”,果断选择了前者,理由很简单,因为这样能帮邮局省事,邮局的人工作轻松了,心情就会愉悦,就会记得这间书报亭的好。 最简单的例子,老胡每天早上晚上要负责七八家东方书报亭的报纸配送,不管路线远近,朱红娟的书报亭总归是第一家。 “老胡,恰根香烟再跑伐啦?后头还有几家要送啦?这么多报纸邮局也不帮侬配部助动车咯。” 趁着老婆整理报纸的功夫,周学根赶紧给老胡递上一根香烟,这事放十几年前他绝对做不出来,那时候他不仅年轻气盛还是个不通人情世故的榆木脑袋,技术水平在厂里名列前茅,但每年评先进总是名落孙山,傻憨憨一样还觉得自己被针对了,跑到厂长办公室拍桌子。 结果可想而知,不但升职加薪无望,还在后面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被明里暗里穿小鞋,直到老厂长离任,情况才有所缓解。 后来轧朋友,各种“直男”行为也是让朱红娟这个上海“小姑娘”好几次气得半死,要不是周学根是个不折不扣的细心“暖男”,正对朱红娟的“胃口”,这场被弄堂里人讲起来门不当户不对的恋爱估计早就半路夭折了。 两个人结婚后,本就聪明的周学根天天耳濡目染,也就慢慢学会了这些为人处世的至真道理,如今的他虽然谈不上八面玲珑,但作为朱红娟可靠的帮手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哎哟,册那,香烟伐恰啦,后头还有七家要送嘞,一趟拿不了这么多报纸,我还要回去一趟,伐讲了哦,下午四点半,我把今朝的《新民晚报》送过来,还有你们上个礼拜登记的《南方周末》和《广播电视》,一道带过来。” 老胡扬长而去,此时距离今天的第一波客人到来大概只有二十分钟的时间了,周学根接过自己老婆手上的活,继续把最热销的晨报一张张平铺在书报亭显眼的地方。 而朱红娟则是撸起袖子钻进了一旁的市场,回来的时候手上推着个板车,上面摆着两个大大的白色泡沫箱子。 不用招呼,周学根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帮忙将其抬起,稳稳地放在了书报亭门外的长方木凳上,顺手把盖子一开,里面竟然是塑封**好的豆浆,一箱温热,一箱冰爽。 紧接着朱红娟就从亭子里拿出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优惠套餐:早报一份+冰\/热豆浆一杯,仅需1.5元”。 不管是北向平凉路,还是往南到杨树浦路,书报亭所在的街角都是必经之路,每天由此上班的人不计其数,这一招“捆绑销售”同时满足了两种客群的需求,一经推出就反响火爆。 在别家每天还只能卖出几十份早报的时候,开业没多久的朱红娟靠着脑洞大开的这一手操作已经能够把日销售额稳定在两百份,而且还有继续增加的趋势。 持此之外,两夫妻的这间书报亭还有很多独创的“营销手段”。 比如为了提升利润更厚的周报销售,朱红娟每次一拿到报纸就会让周清茹画一张简易的黑板报,内容则是选择头版最惹眼的新闻,然后放在亭子门口,此举颇为吸睛,且效果显着。 再比如每天下午四点半《新民晚报》到了之后,她会让周学根花上一两个钟头,给附近弄堂订购报纸的客人送货上门,但想要享受这一服务,需要一次性预付一个月的晚报钱。 所有的这些都是朱红娟的手笔,被时代浪潮击中,无奈失业的她在新的领域毫不意外地开始发光发热。 如果有人质疑一个四十多岁的下岗工人哪来这么多金点子?那朱红娟多半会立马开腔怼回去,叉着腰竖起眼睛,说:“阿拉上海女宁么脑子顶顶灵光了。” 何为上海女人? 上海女人是,上一秒还是柴米油盐,下一秒便是梳头,三七分,旗袍笔挺,妆容精致,如此方能出门。 上海女人是,小事情上作天作地,大事情上讲原则,明道理,为人处世最要体面,甚至大多还会带着点侠气。 二十多岁的周学根不会想到自己这辈子会娶一个上海女人,她们嗲声嗲气,要面子,讲派头,喜欢在男人面前“无理取闹”。 四十多岁的周学根庆幸自己这辈子竟然能娶到一个上海女人,她们精明能干,思想独立,愿意和自己男人一起撑起家庭的天。 第二十一章 龙舟 从康乐桥的东边下来,右转便是杨守安和阿四熟悉的招工大街,但他们今天不准备去那,而是向左沿着河道一路朝着康乐村祠堂的方向直行。 “安子,我们真的要去吗?这咱以前也没经验啊,我听说广州这边的本地人都把赛龙舟看得很重,别到时候事情没办成,反过来还把人给得罪了。” 阿四又在那愁眉苦脸,拉着杨守安的袖子管絮絮叨叨,他这人勇起来的时候神挡杀神,怂起来也真的比谁都婆婆妈妈。 那天两人向慕慧娴寻求帮助,希望在花店楼上的制衣厂里谋份差使,最后想出的办法是另辟蹊径,只要能够获得房东老雷的认可,这事情就一定能成。 至于如何“攻略”这个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雷,慕慧娴的建议是——杨守安和阿四可以利用自己年轻力壮的优势来“投其所好”。 “怕个屁,我们以前在大宁河里划的船还少吗?区区龙舟算什么?而且慧娴姐不是说了嘛,现在是秋天,康乐村龙舟队的主力队员都没在村里,老雷这次想要赢过鹭江的队伍,只能靠我们这种外援。” 其实对于赛龙舟这件事,杨守安的心里也没多少底气,但慕慧娴已经帮他们给老雷打了电话,并且约在今天见面,所以就算力所不逮,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那天临别前杨守安在花店门口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问了慕慧娴一句话,意思是无亲无故的为啥愿意帮他?总不见得真是因为两个人都喜欢听**娴的歌吧? 慕慧娴给了一个很玄乎听起来像是瞎编的理由,说是杨守安和她一位故友很是相像,都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求人的性格,所以才动了恻隐之心。 总之不管如何,这份人情算是欠下了,为了不辜负慕慧娴的好意,也为了延续自己的梦想,杨守安和阿四只能全力以赴。 而现在要做到第一步,就是通过“面试”,然后成功加入老雷的龙舟队。 广州北靠南岭,濒临南海,扼珠江流域西、北、东三江汇合出海之咽喉,水网交织,所以古往今来各种水上习俗极为繁盛,其中扒龙舟绝对是最广为人知的一项。 对于扒龙舟的起源,学术界众说纷纭,到现在也无确凿文字可考。 比较可信的一种说法来自闻一多先生的考证,认为龙舟竞渡最早源于吴越地区每年春夏之交的龙图腾祭祀活动,古越人伴水而居,崇龙敬龙,将舟船制成龙形,以竞渡形式逐疫祈福、禳灾迎祥,由此逐渐产生了扒龙舟习俗。 而广州城的龙舟文化则是源自五代十国时期的南汉,南汉后主刘龚当年在广州城西疏浚“玉液池”举行龙舟竞渡,以此来庆祝农历端午佳节。 扒龙舟的鼎盛期无疑是在明清两代,整个岭南地区各种官方和民间的赛龙舟活动层出不穷,而且可贵的是一直延续至今。 到了1994年,广州市政府正式将端午定为龙舟节,这让龙舟文化的热度再次飙升,几乎每个村子都会组建自己的龙舟队,参加各类竞渡比赛,借此展现宗族之强盛,同时也是一种精神上的“敬祖还乡”。 康乐村的这支队伍实力强悍,在近十年的海珠区端午龙舟大赛里独霸冠军的头衔,成员多为村中的精壮小伙,配合默契,技术出众,可谓是绝对的王者之师。 期间也有其他村子铆足干劲,在各种比赛中试图挑战康乐村的王座,只不过都以失败告终,但这并不影响新的挑战者不断涌现。 就好像与康乐村只有一街之隔的鹭江村,这两年组建了全新的龙舟队伍,装备精良,进步神速,在今年六月份的龙舟大赛里,以仅仅三分之一船身的差距屈居亚军,给老雷率领的龙舟队带来了不小的压力。 这次为了庆祝国庆,区里准备再搞一次龙舟大赛,于是鹭江村的龙舟队便放出豪言,要终结康乐村龙舟队的不败神话。 原本老雷是不怕这种约战的,但现在这个时间点上,康乐村的主力队员中有不少已经返回外地的工作岗位,所以人手方面一下子变得捉襟见肘起来。 当杨守安和阿四赶到龙舟队训练的地方,距离他们约定的时间只差三分钟,两人跑得气喘吁吁,心里大骂城中村里那些错综复杂又长得一模一样的巷子小道。 此时河岸旁站着二十来个人,有年轻的小伙子,也有上了点岁数的男人,他们穿着清一色橙黄的队服,背后不但有康乐村的字样,还印上了每个人的专属号码,看起来颇有点职业队伍的架势。 而在阶梯的最上方,一个精瘦的老头正在大声训话,言词间含妈量极高,概括起来大概意思是:“鹭江村那帮兔崽子欺人太甚,趁着我们龙舟队阵容不齐,就想篡位,这简直是痴心妄想,最快的龙舟队只能是康乐村的,无论如何,这次一定要好好给对方一点颜色看看。” 此人正是龙舟队的现任队长,也就是杨守安他们要找的房东老雷。 老雷今年刚好六十,但无论是外表还是精神头都和五十出头的汉子没啥区别,他是康乐村的本地人,早些年在湖北打过工,也在佛山办过家具厂,积攒了一笔相当可观的财富。 后来父母去世,便回到了广州继承家业,名下有地,有村里的股份,有七八栋楼房,还有像是制衣厂、饭店这样的产业,属于那一批日子最舒坦的广州“原住民”群体。 面对这样一位即将决定自己“生死”的大佬,杨守安和阿四自然是紧张万分,结果两人还在想着如何开口介绍自己,老雷就已经率先看到了他们。 “你哋两个站噉做啲咩?仲唔快啲过嚟换衫。”(你们两个站那干嘛?还不快过来换衣服。) 两年在广州的生活让杨守安和阿四都已经会了点粤语,但老雷的口音极重,语速又快,冷不丁地这一声招呼让两人直接愣在原地,不敢确定自己的耳朵。 “今日鬼咁黑仔,两个外江佬,话都唔听唔明。”(今天真倒霉,两个外地人,话都听不明白。) 眼看老雷已经骂起了娘,杨守安这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他哪里再敢怠慢,赶紧小跑几步,从地上的塑料筐子里拿出两件队服,递给阿四一件,然后蒙头把余下的一件往自己身上套。 “雷叔,我们是慧娴姐介绍来的,您放心,我们在老家就是划船的好手,只要稍微训练一下,肯定能达到您的要求。” 一条胳膊和半个脑袋还没钻出衣服领口的杨守安迫不及待地向老雷“推销”着自己,但显然对方并不吃这套,而是带着两人来到河边,指了指面前修长的龙舟说道。 “后生仔,想要造这条龙舟,需要经过底骨、脚旁、大旁、彩盘、花旁、夹旁、龙缆、打磨上漆八大工序,以及另外小工序一百多道,就算是上漖的老师傅,最少也要花上一个月的时间。” “还有船尾这只龙舟鼓,先要在番禺上滘选木、制作鼓桶,然后再在我们海珠区的大塘村完成蒙皮、粗细刮皮、试音打钉等等步骤,这鼓皮用的是水牛的后劲部位,两百张皮里面才能挑出一张来,要皮脂少、疤痕少,不厚不薄,纤维韧性足够好,鼓声才能更加响亮。” “你们再看龙头龙尾,多有神韵,这可是梁镇洪老爷子的手笔,像这种古法鸡公头的样式,现在整个广州都没几个了。” 老雷如数家珍,双眼里满满的都是自豪,他们这一辈人极度重视宗族关系,而扒龙舟本身就具有强烈的宗族色彩,不管是趁景还是斗标,本质上都是通过宗族实力的较量、展现,以达到加强与巩固族群联系的目的。 广州的龙舟圈子里有这么一句话:“赢了拿奖金,输了跪祠堂”,可见这项活动的重要性已经上升到了宗族使命的层次。 听着老雷的介绍,杨守安和阿四两个人愈发战战兢兢,尤其在知道眼前这艘龙舟价值好几十万后,更是吓得赶紧与其保持足够的安全距离,生怕不小心碰坏一根龙须啥的。 “慧娴帮你们说了不少好话,但想真正坐到这艘龙舟上,靠那些虚头巴脑的没用,上去和他们一起训练,如果结束的时候所有人都认可,我就同意你们代表康乐村参加这次的比赛。” 话说到这份上,杨守安觉得自己要是再磨磨唧唧就太不男人了,当即接过船桨,和阿四一起站到了队伍的末尾。 但很快他们就惊奇地发现,老雷竟然也上了龙舟,他没穿队服,而是光着膀子,直接往龙舟鼓那一坐,两根棒槌紧握手中,竟是承担起了鼓手的重任。 “你们别小看雷叔,这些年我们龙舟队能够战无不胜,全靠他的指挥,什么时候要转向,什么时候要发力冲刺,都由鼓点说了算,村里大家伙都知道,龙舟队的桡手可以换,但雷叔是没有人能够取代的。” 身边的龙舟队队员兴许是看出了两人眼里的震惊,歪过头来介绍了一遍老雷的光辉事迹。 杨守安才意识到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头之所以能够那么嚣张,并非单纯仗着资历和年龄,而是真有两把刷子,在整支龙舟队伍里属于类似灵魂人物的角色。 一整个下午的训练极为辛苦,老雷压根就没把杨守安和阿四这两个“新人”当“人”,一有点失误就会大声呵斥,哪怕是累到手臂抽筋了也不管不顾,只要划桨的速度慢下来了,就是连珠炮式的痛骂。 所幸从大山走出来的两人忍耐力超强,更何况这点苦难和他们在广州这两年的遭遇比起来根本就不算什么。 不管老雷怎么“羞辱”他们,杨守安和阿四都咬紧牙关,挥动酸痛肿胀的胳膊,一次又一次地将船桡送入水中,和其他队员一起,推动着龙舟乘风破浪。 随着老雷一声招呼,今天的训练终于结束了,回到岸边的两人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直接躺倒在了地面上,身边其他龙舟队的队员们哈哈大笑,但绝无任何轻视的意思,此时的他们都已经认可了杨守安和阿四的努力和韧性,并且愿意与之并肩作战。 “明天开始,下午都到这里来训练,如果国庆的比赛能赢,我就让老张安排你们进厂,外加在楼上给你们一间屋子落脚,租金全免。” 大口喘着粗气的杨守安连睁开眼都费劲,但老雷的话却让他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这似乎是他和阿四到广州以来第一次交上好运,虽然还需要等赢了龙舟赛才能完全落定,但有希望总比每天在招工大街被无情拒绝来得强。 大城市的时间比山里快得多,不过是转眼的功夫,就到了正式比赛的日子。 宽阔的河面上十几艘风格鲜明的龙舟一字排开,位于最中间的两支队伍最为惹眼,正是老雷率领的康乐村龙舟队和放言要夺取冠军的鹭江村龙舟队。 杨守安和阿四坐在龙舟的最前面,紧挨着敲鼓的老雷,经过近两周的高强度训练,两人的手臂都足足粗了一圈,此刻将船桡高高举过头顶,全神贯注,蓄势待发。 领导们的致辞总算来到尾声,发令枪响骤然划破天际,随着浑厚的鼓声响起,几百个汉子同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一条条龙舟就像离弦之箭般,破开碧绿的水面。 比赛一开始,鹭江村的龙舟就来势汹汹,他们的鼓手是个皮肤黢黑的汉子,两条健壮的手臂快速挥动,指挥着二十二名桡手一阵猛冲,竟是瞬间就确立了半个船身的领先优势。 而老雷则是“稳如老狗”,根本就不被对手的节奏所影响,按照训练时候的频率敲击着龙舟鼓,引领着龙舟紧紧咬住了鹭江村的队伍。 原本一场群雄汇聚的龙舟大赛,从一开始就演变成了两强相争的局面,其他队伍无论是在实力上还是气势上都逊色不少,很快就退出了冠军的角逐。 六百米的赛程转瞬就过去了一半,鹭江村的龙舟依然一骑绝尘,但前半段留存了体力的康乐村也逐渐开始发力,差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缩小,当比赛来到四百米的位置时,两者已几乎并驾齐驱。 眼看好不容易攒下的优势已经荡然无存,那鹭江村的鼓手顿时急了眼,鼓点那是越来越快,但桡手们却是有些坚持不住了,过早的体力消耗让他们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照此下去,被康乐村的龙舟超过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老家伙,想赢我,做梦去吧!” 黑皮汉子已然恼羞成怒,只见他右手的鼓点骤然一停,不断划水的船桡也为之一滞,随后整条龙舟立马朝着右侧偏离,竟是在顷刻间撞向一旁龙舟船头处的老雷。 变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坚硬的龙头狠狠地擦过老雷的右侧胳膊,那鹭江村的汉子用心险恶,指挥的鼓点快速恢复正常,在舵手的配合下,龙舟的方向迅速回正,让旁人看起来只是发生了一次稀松平常的失误罢了。 听到撞击声的杨守安下意识的抬头,入眼便是老雷鲜血淋漓的手臂以及已经迅速红肿起来的肘部关节。 此时的老雷眉头紧皱,他试图抬手再次击鼓,但自然垂下的右臂根本就不听使唤,传来的只有阵阵钻心的疼痛,如此力道的撞击,显然是伤到了骨头。 随着鼓点消失,让康乐村的队员都疑惑地投来目光,龙舟也瞬间失去了动力,被鹭江村的队伍再次甩开。 “继续划!” 关键时刻,老雷猛地站起身来,只听见他一声爆喝,余下的左手高高举起鼓槌,然后狠狠地落下。 已入花甲之年的老人,在这一刻已经决定“战死沙场”。 “咚!咚!咚咚!咚咚咚!” 那鼓声高昂到了极点,也瞬间引燃了包括杨守安在内所有康乐村队员的斗志。 “我操你妈!” 杨守安怒发冲冠,肾上腺素在这一刻彻底接管了他身体上的每一条肌肉,船桡再次扎入水面,以无可匹敌的力量推动着龙舟向前。 一条船,二十二个汉子,众志成城,人舟合一。 三十米、十米、五米…… 标志着比赛结束的锣声响起,杨守安他们终于在最后时刻完成了超越,夺得了大赛的冠军,也扞卫了属于康乐村龙舟队的荣耀。 龙舟一靠岸,受伤的老雷便被立马送往了医院治疗,躺在担架上的他还出言阻止了群情激奋,要去找鹭江村算账的队员们,按他的说法,坏了规矩的人自有宗族礼法来惩戒,无需他们这些旁人动手。 看着被抬向救护车的老雷,杨守安不争气地哭了,短短一两周的相处就已经让他彻底被眼前的老头所折服。 这两年里所遭遇的诸多不顺其实已经让他对广州这座城市产生了一些抵触情绪,总感觉这里的人与人之间没有大山里那么真诚,哪怕是厌恶对方也会直接写在脸上。 高速发展的社会无法避免地带来了欲望和贪念,这些见不得光的心思被编造成精巧的面具,用来逢场作戏和虚以为蛇,像黄老板那样的骗子在羊城不知凡几,但不是所有的受害者都能像杨守安和阿四一样好运气,遇到了慕慧娴和老雷。 时代的浪涌和命运的无常在千禧年后的神州大地上相互交织,有英雄人物粉墨登场,也有失败者黯然神伤,此刻的杨守安并不知道自己会迈向何方,但至少他已经找到了继续前行的方向。 一如远在申城的周清茹,郑重地将大山的回忆整齐收藏,而后大踏步地奔向新时代的光芒。 “衰仔,喊咩?听日记得去厂工,迟到系要扱工资嘅。”(臭小子,哭个头啊,明天记得去制衣厂上班,迟到是要扣工钱的。) (第二卷,申城,羊城,完。) 「杨守安和周清茹终于初步完成了从大山到城市的蜕变阶段,但两人的羁绊与情感却还悬而未决。相隔两地,物是人非,他们还能不能坚守彼此在巫山蝉鸣声中许下的诺言,请看第三卷:眷属。」 第二十二章 ta还好吗 “三、二、一,新年快乐!” 伴随着新天地跨年迎新倒计时的钟声响起,千禧年的第四个年头如约而至。 周清茹和萍萍跟随着身边黄皮肤、白皮肤、黑发、金发的人群一起欢呼,一起舞蹈,用最热烈的青春肆意庆祝着2003年的到来。 十七岁的她们正是到了最张扬的年纪,哪怕活动散场,却还是意犹未尽,于是人手一瓶喜力啤酒,互相挽着彼此的胳膊,从马当路一口气逛到了复兴中路。 冬夜的上海清冷无比,茂密的梧桐枝叶中透出路灯的光,黄与黑两种色彩互相交错,洒在柏油路面上显出一片斑驳。 “清茹,这么开心的日子,应该有歌声才对啊,来来,我先唱!” 街边的石库门弄堂静悄悄的,被酒精勾起兴致的萍萍却突然开始一展歌喉:“关于爱情,过去没有异想的结局。那天起,却颠覆了自己逻辑。” 周清茹伸手想要“阻拦”,却哪里拉得住自己这个已经“翩翩起舞”的闺蜜,所幸也就一起加入了“放飞自我”的行列。 不过她唱的是另一首歌,说的也是爱情,只是旋律里多了一份等待的无奈:“我遇见谁,会有怎样的对白,我等的人,他在多远的未来。我听见风,来自地铁和人海,我排着队,拿着爱的号码牌。” 回到新康里已经是凌晨两点,这显然已经大大超出了给叔叔婶婶“报备”的时间,蹑手蹑脚走上楼梯的周清茹看见后楼还亮着灯,周学根手里拿着张报纸,已经倚在沙发上磨起了牙。 “心虚”的她不敢弄出动静,生怕吵醒里屋已经睡下的朱红娟,又往上走了半截楼梯,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地折了回来,轻轻地把一条厚毛毯盖在周学根的身上,这才关上灯回到了三层阁。 或许是之前的兴奋劲还没消退,周清茹毫无困意,坐在书桌前的她习惯性的拧开台灯,将信纸铺平,食指微微拨动钢笔,使其环绕大拇指旋转一圈,而后便写下了今晚第一行字,“今天是元旦,安哥,你还好吗?” 还没来得及继续,老虎窗外传来清脆的几下石子砸中瓦片的声响,周清茹心领神会,赶紧推开窗户,只见萍萍正在对面屋顶朝着她招手。 “这么晚了,你还不睡啊?你叔叔婶婶不说你啊?” “睡不着怎么办啦,等等,你不是也没睡嘛,还说我?” “行行行,半斤八两,你在干嘛呢?” “在给安哥写信,今天元旦,也不知道他在广州过得咋样。” “那你明天打电话问他啊,写信有个屁用,等寄过去他再寄回来,都快过春节了。” “你说的好像有点道理,行吧,明天我给他打电话,就是不知道他上班方不方便接。” 周清茹用手托着下巴,倚在老虎窗上很认真地思考了下萍萍的建议,心想书信的确有它的缺点,远不及电话来的及时,而且杨守安已经给了她制衣厂的固定号码,自己又不是天天打,隔一段时间拨去一个多半是没问题的。 “哎哟,肉麻死了,还‘不知道我滴安哥方不方便接’,清茹,我可听说了,广州那边满大街都是香港来的美女,那身材,大胸大屁股的,还喜欢穿超短裙和热裤,不像你,校服扣子还要系到顶,啧啧,千万把你那个安哥盯盯紧,别让坏女人半路截胡了。” 萍萍是个电视剧的重度爱好者,尤其钟情韩剧和tvb的剧集,思想开放程度远超周清茹,此刻又是没有第三者的闺蜜夜谈,自然是无拘无束,啥话都敢说。 “臭萍萍,安哥才不会呢,而且我的身材也不差好吧,哪里比不上那些坏女人了?” 周清茹“据理力争”,她可不相信那个曾经背着自己跑到巴雾峡江边听蝉鸣、看星星的少年有一天对别的女人也做出同样的事情,但很快转念一想,自己又不是杨守安的女朋友,似乎就算对方做了也没啥不对。 弄堂屋顶的嬉闹还在继续,而与此同时,一千多公里外的广州,细雨夹着冰粒从云端飘落,化在了杨守安摊开的手掌上。 他拍了拍肩膀上的雨水,朝着夜色哈了一口气,不再管巷子里的猫叫声,提着一大袋罐装啤酒和零食推开了花店的门。 “安子,你可算回来了,我跟你讲,慧娴姐刚唱了首《飘雪》,他……他妈的太好听了,我觉得就算**娴本尊来了,也……也只能甘拜下风。” 阿四只要喝了酒,就没法捋直舌头说话,见杨守安带着“补给”回来,当即想要起身迎接,却晃晃悠悠没能站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屋子里除了慕慧娴,老雷和制衣厂的张叔也在,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一口啤酒一口花生米,见到阿四“出糗”,也不去扶,而是拍着腿哈哈大笑起来。 “真是服了你了,酒量这么差,还死要喝,乖乖躺着吧,别把花都碰坏了。” 把迷迷糊糊的阿四在沙发上安顿好,杨守安撸起袖子重新坐回到慕慧娴的身边,自然地接过对方递来的话筒,面前移动式的卡拉ok机器屏幕上还在播放那首《飘雪》。 “外面冷吗?” “有点,不过我喝了酒,就脸上冷,身子不冷。” “唱完再喝点?” “行啊,反正张叔和雷叔他们还没分出胜负呢。” 间奏恰好走完,杨守安的歌声紧紧接上,他天生就有一副好嗓子,还在云阳村的时候就经常跑到大宁河边对着隔岸的青山放声高歌。 后来认识了周清茹,这更是成为了他们的“日常节目”,一人站在前面唱,一人跟在后面听,蝉鸣和水声充当伴奏,月亮和星星就是最忠实的听众。 一首唱罢,杨守安却发现慕慧娴并没开口,而是侧着脸静静地看向自己,当即有些脸红,赶紧把话筒插回架子上,开口说道:“慧娴姐,你别这么看着我啊,我粤语是烂了点,但也不至于特别难听吧。” 慕慧娴这才意识到自己愣神了,微微一笑,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从袋子里掏出两罐啤酒,打开拉环,然后递到了杨守安的手上。 “今天是元旦啊,时间真快,这都新年了,怎么?你不给你那个在上海的小女朋友打个电话?” 自从入住了这栋小楼之后,杨守安就多了慕慧娴这样一个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他性格坚韧,内心深处却也向往有人能够依赖和诉说。 在村子里的时候有周清茹可以倾诉,但到了广州,便再无人能够与他分享生活的喜与悲,不是说阿四不够格,而是两个大男人在那互相分享彼此的心情,这件事听起来怎么都觉得怪怪的,别扭至极。 而慕慧娴的出现让杨守安紧绷了两年的情绪终于有了放松的港湾,她的善解人意,她的聪明温柔,都让这个被生活苦难狠狠摧残过的少年感觉到了春风般的暖意。 所以平时制衣厂下了班,杨守安也会经常跑到慕慧娴的花店里坐坐,帮着收拾店铺,或是一起插花听歌,还有就是讲讲大山的风土人情,讲讲远在上海的周清茹。 “慧娴姐,你怎么和阿四一样,老拿我开玩笑,而且现在都这么晚了,清茹她肯定已经睡了。” 杨守安的脸一下子更红了,装模作样地猛喝一大口啤酒,试图把自己的“害羞”怪罪在酒精身上。 “得了吧你,姐姐我比你大了七岁,什么没见过,还玩纯情小男生那套呢,老实说,打算什么时候和人家表白。” 慕慧娴翘着腿,白色的平底皮鞋只有一半勾在脚上,一手拿着啤酒罐子,一手撩起额前的长发,她的确是个极有魅力的女人,能将明艳似火和温柔似水结合得恰到好处。 杨守安哪里经得住这样的盘问,只能推说老雷和张叔的花生米吃完了,得再出趟门去买点。 屋外的冰雨还在下,杨守安紧了紧身上的棉服,将双手插进温暖的口袋里,不知为何他突然有些想周清茹了,那丫头片子以前冬天的时候老喜欢把冰冰凉的手插到他后脖子的衣服里。 “不知道她还好吗?或许明天是真的应该打个电话了呀。” 「本章引用的两首歌词为蔡依林《说爱你》,发布于2003年3月;孙燕姿《遇见》,发布于2003年8月,上文时间点中两首歌实际尚未发布,纯粹是为了剧情所需,如因艺术加工造成误解,还望诸位见谅~」 第二十三章 电话 上海每个石库门弄堂里都会有间什么都卖的杂货店,新康里自然也不例外。 说是店子,其实只是把客堂间隔出一小块,然后在总弄沿街的墙壁上开扇不大不小的窗户,摆一张长宽合适的桌子,放满零食、摔炮、玩具还有部电话机,这就成了店铺的门面了。 至于经营范围,那可就精彩了,首当其冲肯定是各种零嘴,像咪咪虾条、麦丽素、无花果、小浣熊干脆面等都是弄堂孩童们的最爱。 男人们则会经常来找一些五金配件,小到一个螺帽垫片,大到水龙头、门把手,哪怕是半夜急需一个灯泡,老板都能从被窝里钻出来麻溜地给递到手里。 对于女士们而言,杂货店同样不可或缺,什么肥皂、草纸、火柴、毛巾、牙膏、十滴水、仁丹、雪花膏、哈利油、针头线脑等等生活用品应有尽有,根本就不用跑到弄堂外的街上去买,直接出门走两步就能解决。 早几年的时候这间店只有申婆婆一个人在管,现在年纪大了,腿脚有些不利索,就把外面打工的儿子叫回来帮忙,而婆婆则是专心负责在门口制作油炸的小吃来贩卖。 其中销路最好的是小肉串、炸馄饨皮和油墩子,尤其是这个油墩子,已经彻底了俘虏了周清茹的川渝胃,几乎每隔几天都会在放学后约上萍萍,来买上两个尝尝。 “婆婆,来四个油墩子,在这里吃,待会我还要打个电话,长途的,一共多少钱?” 周清茹熟门熟路,活泼开朗的她也很受申婆婆的喜欢,每次只要她和萍萍两个人来,婆婆从不会拿锅旁沥油架上早早炸好的那几只,而是全部当场现做。 “四个油墩子一共四块钱,电话么囡囡侬自己打,不收你钱了。” 申婆婆笑嘻嘻地开始忙活,做油墩子的装备十分简单,一个煤球炉子,一只铁锅,两个面盆。 一只面盆里面盛着刨得很细很细的白萝卜丝,上面撒有星星点点的葱花和细盐;另外一只面盆则是满满的白色面糊,是用面糊和水以一定的比例搅拌而成。 等油锅冒起小泡,申婆婆就会把长柄勺子放到锅里先浸一下,然后用调羹舀一勺半的面糊均匀摊在勺子底部,夹上几筷子的萝卜丝铺好,再浇上一层面糊,而后直接放进油锅炸制。 随着“嗤”的一声,油墩子快速结皮、变色,自行脱模,然后浮在油锅里上下翻腾。 用不了多久,这件黄灿灿、香碰碰的美味小吃就汆好了,婆婆会用提前裁剪好的褐色油纸将其包住,然后嘱咐周清茹她们慢慢吃。 刚出锅的油墩子边缘呈现锯齿状的花边,入口更是软糯香甜、酥脆过瘾。 萍萍心急,每次都会被烫得龇牙咧嘴,只得对着咬了一口的油墩子不断吹气,待其略微冷却,便三下五除二塞进肚子。 “你家里不是有电话吗?怎么今天跑到婆婆这里来打?不怕给别人听见你们说的小情话啊?” 趁着第二只油墩子还没出锅的功夫,萍萍又开始关心起了自己闺蜜的感情生活,自从上次帮周清茹拒绝了九班大帅哥之后,她就对杨守安这个“胜利者”充满了好奇,每次都会旁敲侧击地询问一些细节。 “哎呀,别提了,家里电话机坏掉了,早上我还看到婶婶揪着叔叔的耳朵,怪他天天拖着没去电话公司报修呢。” 周清茹一边应付着萍萍的“盘问”,一边拎起了桌上电话机的话筒。 原本元旦后的第二天她是计划要主动给杨守安打电话的,却没想到对方竟然提前打了过来,两个人都已经许久没有听到彼此的声音了,这一敞开心扉,愣是聊了足足两个小时,若不是最后都顾忌着高昂的长途电话费,恐怕就算一天一夜也还有说不完的话。 自此之后,电话就成为了他们除了书信外的第二种联系方式,杨守安用的是制衣厂的电话,厂子基本上是二十四小时运作,所以他大部分时间都能自己接听,就算是下班了回屋休息,其实也就在楼上,随便谁喊一嗓子就能叫到。 相比而言周清茹这边就稍微麻烦一点,电话虽然是家里的,但白天她要上学,叔叔和婶婶也在书报亭忙碌,如果是太晚的夜里打电话又会影响楼里邻居的休息,所以她基本都把通电话的时间约在傍晚五六点的样子。 “嘟……嘟……嘟,喂,您好,我想找下杨守安……” 接电话的是制衣厂的张叔,他已经对周清茹这清脆好听的声音非常熟悉了,直接拉开身边的玻璃窗,对着在车位上操作着缝纫机的杨守安喊道:“靓仔,你女朋友嘅电话。” 杨守安老脸一红,在车间其他女工的起哄声中快步走进了张叔的办公室,这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则是自觉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在耳旁轻声说:“给你半个小时休息,我去外面抽根烟,放心,这房间隔音不错的。” 事情弄得人尽皆知其实都怪杨守安自己,他那次在慕慧娴的花店喝醉了酒,一边拉着老雷和张叔划拳,一边絮絮叨叨说着自己对大山和周清茹的思念。 没想到这两人岁数不小了,却还是那么喜欢传八卦,第二天整个制衣厂都知道了他杨守安在上海有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加之这段时间经常有年轻女声打电话打过来,直接就坐实了这段“恋情”。 杨守安“百口莫辩”,当然他心里也并一定真的想辩解什么,十九岁的年纪,纵使对爱情懵懵懂懂,也不会抗拒这甜蜜的“误会”,更何况周清茹本就是他喜欢的人,只是这么多年从未和旁人说过罢了。 “喂,清茹,你放学啦?哈哈,怎么说话嘟嘟囔囔的,哦哦,在吃油墩子啊,萍萍也在?她没继续给你介绍什么其他班的大帅哥啊?” 杨守安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椅背上,每次只要是和周清茹打电话,他都会感觉格外放松,这和下班后躺在床上还不一样,是那种从内心深处涌现的平静感,哪怕只是彼此分享一些生活中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让身体上的劳累烟消云散。 “清茹,春节之后我们去上海看看你吧,这都快三年没见了,阿四这家伙老说有点想你呢,到时候我给你带点广州的荔枝蜜,你肯定喜欢,对了对了,我也要尝尝你说的油墩子,看看到底是个怎么好吃法。” 眼看半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临近尾声,杨守安终于把憋了许久的话说出了口,前两年混得太差,自尊心实在不允许他跑到上海去见周清茹,现在虽然没有实现当初离开云阳村时候的豪言壮语,但至少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也交到了一些真正的朋友,生活算是逐步踏上了正轨。 所以当思念再次汹涌袭来,杨守安决定把“当下的自己”重新放到周清茹的面前,至于到时候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他没想过,也没那么重要。 毕竟当年峡江边的女孩男孩都已经长大了,并且在奔涌的时代洪流中渐渐站稳了脚跟,若是记忆中的蝉鸣依旧,那重逢之时,必会向彼此露出最动人的笑颜。 第二十四章 大年三十 空荡荡的制衣车间里,只有一个车位还亮着灯,杨守安操着把黑色大剪刀,仔仔细细地将手里衣服的线头修整干净。 “我就知道你在这,大年三十的不去吃年夜饭,待在厂里加班干嘛?张叔给你涨了多少工资,要这么拼命。” 推门而入的是慕慧娴,她今天穿了一件暖黄色的羽绒服,搭配港式的修身牛仔裤,青春靓丽,韵味十足。 “慧娴姐,你怎么来了,哎呀,这批货不是大年初二就要发出去嘛,尾部处理本来是张姨负责的,但这大过年的,她儿子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肯定要让他们一家子好好吃顿团圆饭啊,我反正一个人也没事,就是阿四这家伙,说好的一起帮忙,从刚才就没见他人影了,真是不够义气。” 杨守安手里的活没停,脸上却泛起了笑容,这是他在广州度过的第三个春节,相比于前两年的冷冷清清,这次总算是多了些年味。 “别弄了,老雷喊你去他家吃年夜饭,大家伙都在那了,刚才来的时候就看见阿四在啃油角呢,我们现在过去还来得及看舞狮。” 慕慧娴一把夺过剪刀,不由分说地将旁边椅子上的外套披在杨守安的身上,两人关灯下楼,这才发现整座康乐村已经被连绵不绝的鞭炮声所环绕。 广州人极为重视春节,在岭南文化中,过了农历十二月十五就要开始做过年的准备了,即使是再穷苦人家,到了这时候也要略微休整,所以才有“年晚煎堆,人有我有”的俗谚。 老雷每年都会提前一个月开始张罗这顿年夜饭,他手上产业多,员工租客也多,大家虽然来自天南海北,但在辞旧迎新之际渴望来年风调雨顺的心是一样的。 所以春节这几天,只要是没回老家的,或是自己一个人没地方去的,几乎都会被老雷邀请过去参加各种年俗活动,大家各自出力,买菜做饭,洗邋遢大扫除,贴挥春封利市,年轻小伙子们还会训练醒狮,在鞭炮响起时起舞,为这顿团年饭助兴。 广式的年夜饭极有讲究,上菜的数量必须是“双数”,传统有固定“八大式”:白切鸡、发菜猪手、菜胆扒冬菇、红皮赤壮烧猪肉、盆菜等都有特定的要求和标准。 这块是老雷的专长,他每次都会亲自负责采购和烹饪,在院子里支起几个大锅,光着膀子脖子上挂条毛巾,然后锅铲翻飞,热气腾腾,颇有些大师傅的风采。 杨守安和慕慧娴赶到的时候,一万响的鞭炮刚放完,几个精壮的小伙举着硕大的狮头腾、挪、闪、扑,时不时还会做出回旋、飞跃等高难度动作,引得众人纷纷欢呼叫好。 “阿四,你这家伙真不够意思,我在厂里忙得团团转,你倒好,在这啃猪手。” 杨守安一眼就看到了正在大快朵颐的阿四,坐过去就是没好气地在桌下踹了对方一脚。 “我这不是来给雷叔帮忙打下手嘛,也是正事好不好。慧娴姐,来,我敬你一杯。” 阿四知道只要有慕慧娴在场,杨守安就翻不起啥大浪来,最多也就是嘴上吐槽他两句。 于是一边嬉皮笑脸地举起杯子向这位大家伙公认的花店女神敬起酒来,一边关心起了杨守安年后的“终身大事”。 “安子,你车票买好没?正月十六走?记得帮我给清茹妹妹带句话啊,就说她阿四哥也想她了,但大丈夫处世,理应以立业为先,等我飞黄腾达了,再去上海请她吃牛排,不,吃大龙虾、大螃蟹。” 杨守安一脸“嫌弃”地看着正把一块白斩鸡塞进嘴里的阿四,去上海的车票他早早地就买好了,如果不是因为正月制衣厂有一批订单急着要处理,他可能都等不到元宵节再出发,恨不得干脆跑到周清茹那去过年。 相比于广州年俗文化的源远流长,上海的春节里多了份承自十里洋场的海派气息,弄堂自是没有岭南的祠堂来的宏伟大气,但讲究一个“螺蛳壳里做道场”,年味都在那些细节里面。 新康里从腊月开始就进入了过年的模式,周学根带着周清茹两个人“全副武装”,不但把屋子的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个干净,顺便还用石灰重新粉刷了下三层阁的墙壁。 朱红娟也没闲着,趁着书报亭不忙的功夫,把衣柜里各种被子、被单、枕套统统拿出来清洗晾晒,然后便是腌咸货,酱油肉和鳗鲞是她的拿手绝学,但其实两者都不是本地的特色美食,一个源于温州,一个承自宁波,却在朱红娟这个上海女人的记忆里生根发芽,成为了每年春节不可或缺的家宴主角。 到了除夕这天,周清茹早早便起了床,因为灶披间里的香味和弄堂里喧闹的人声已经沿着石墙一路攀爬,然后从老虎窗钻了进来。 从三层阁下楼,正好看到大块头在往亭子间的门上贴春联,红纸黑墨,龙飞凤舞,一看就是隔壁“书法家”老王的大作,旁边站着长脚女人,叉着腰评头论足,她今年和她男人都没回盐城的老家,所以晚上会和119号的邻居们一起吃年夜饭。 “茹茹,噶早就起来啦?切汤圆伐?肉馅的。” 看到周清茹从楼上下来,本来在洗碗的周学根甩了甩手上的水,扭身就要钻进灶披间开火做饭,今天是书报亭难得的歇业日,他和朱红娟也总算有空当面给周清茹做一顿早饭。 “茹茹,来,爷叔给你压岁钱,藏藏好,不要给你家红娟拿去了。” 客堂间里的宁波爷叔还是坐在藤椅上,只是戴起了褐色的绒线小帽,他在棉被下面摸了好一会,最后掏出一封红包,招呼着周清茹赶紧过去拿。 “爷叔,侬伐要瞎讲八讲呀,我什么时候拿过茹茹的压岁钱啦?去年那个后来帮她买衣服了好伐,真的是,天天背后开坏我。” 朱红娟系着个围裙,端了两碗热乎乎的汤圆进来,一碗给周清茹,一碗给宁波爷叔,她还是那个嘴上不饶人的婶婶,站在那就是一顿输出。 肉馅汤圆油光蹭亮,吃得周清茹满嘴留香,期间还要听着朱红娟和爷叔的拌嘴,时不时发出没心没肺的笑。 如果说去年春节的时候还在为自己初来乍到的格格不入而满心忧伤,那么今年已经彻底融入这条上海弄堂的周清茹第一次体味到了节日应有的喜庆,119号里人与人之间熟悉而又陌生的情感关系也让她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 “安哥说他是正月十六的火车,哎,怎么还有这么多天啊,等他来了一定要介绍给叔叔和婶婶认识,还有萍萍,这家伙还说什么不带给她看就和我绝交,哼,真是狠心的女人。” 时间来到下午,弄堂里女人们的战斗正式进入高潮,到了这个阶段,一般男人是靠近不了煤气灶的,只配在旁边洗菜切菜,外加尝尝咸淡。 长脚和大块头合力搬出一张折叠好的圆台面,将其打开摆在四方桌子上,然后撒上一点水,铺好两层塑料台布,就可以去朱红娟和长脚女人那里端菜了。 烤麸、鳗鲞、海蜇头和熏鱼,这是凉菜四大金刚,朱红娟还会把提前卤好的牛肉切成薄片,整齐码盘,搭配一只油光蹭亮的白切三黄鸡,就是第一道大菜。 无关人等先行入座,这时候灶披间就开始传来“噼里啪啦”的油炸声,不一会香味传来,上海过年决不能少的春卷粉墨登场。 正所谓“一卷不成春,万卷春如醉”,咬破金黄酥脆的外壳,已经软化的黄芽菜和肉丝爆发出极致的鲜香,沾一点镇江的黑醋,那滋味一口就能掀起“天灵盖”。 之后的菜式可谓是“海纳百川”,有红烧肉、油爆虾这样经典的本帮菜,也有清蒸臭豆腐、臭冬瓜这样的宁波美食,但不管过程如何百花齐放,最后一道压轴的菜肴基本都会是什锦砂锅。 这砂锅在上海还有一个“全家福”的别名,家家户户的用料都各不相同,朱红娟的版本里有肉皮、蛋饺、鹌鹑蛋、肉丸、鱼圆、笋干、粉丝等等,凭一口大锅完全收拢食材精华,最后揭开锅盖那一下蒸气翻腾便能把节日的气氛推到顶点。 吃饭喝酒,谈天说地,电视机里的春节联欢晚会也正好戏连篇。 “哎哟,这女的眼睛哈细,不过还蛮有味道的,唱歌也好听。” 大块头一边对着上台演唱的女歌手努努嘴,一边给母亲夹了一大块鲈鱼肚子,还小心翼翼地把大刺都挑了个干净。 “大块头侬洋盘啊,这个是林忆莲呀,人家是香港大明星好伐,顶顶有女人味嘞,李宗盛都要给她写歌的。” 周学根自从开了书报亭,对娱乐圈的信息可谓是“了如指掌”,一杯温热的黄酒下肚,当即给大块头“上起课”来。 “侬个缺西(缺心眼),天天坐在书报亭里面看这种伐腻伐三(不正经的)额杂志对伐,香港女人再好看,会的有阿拉上海女人有味道伐啦?茹茹,侬讲对伐?” 周清茹嘴里还叼着半个百叶包,被朱红娟一问顿时有些发懵。 她看了看电视里深情款款唱着《至少还有你》的林忆莲,又看看为了明天去烧头香所以不敢把卷发夹拆掉直接顶在头上的婶婶,顿时心里和嘴上有了两个不同的答案。 “香港和广州离得不远吧,怪不得电视上都说那里的女孩子时髦,对了,安哥信里一直提到的慧娴姐姐应该也很漂亮吧,不知道和这林忆莲比起来谁更有味道?” 周清茹的心里刚冒出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就被门外传来的喧嚣声打断,原来是到了外滩迎新烟花秀的时间。 新康里距离黄浦江不远,站在弄堂里就能很轻松地看到整片天空,但周学根却知道一个更加优越的观赏位置,只需要从三层阁老虎窗爬出去,倚靠着厚重的横梁坐在铺满瓦片的屋顶之上,璀璨的烟火便会像就在眼前般绚丽绽放。 这是周清茹第一次看到如此耀眼的景象,就和记忆中雄壮的大山与大河般,让她毕生难忘。 而此时的杨守安同样在欣赏一场烟花表演,他站在五楼的屋顶上,眺望着远处被映成七彩的夜空,身边站着慕慧娴和阿四,还有其他一些年轻的租客。 “听说那里过两年会造起来一座电视塔,很高很高,站在顶上能看遍整个广州呢。” 除夕夜的风很大,把慕慧娴好看的栗色长发吹得肆意飞扬,她微微眯着眼睛,伸出手指了指烟火烂漫的方向。 “这事情我信,我们老家造了座大坝,把半座大山都淹到了水下,等我以后发达了,一定要回去看看,给爸爸妈妈嘎公磕个头,再去给老村长也上炷香。” 杨守安暗暗下定了决心,瞳孔里的光彩变得和星空下的烟花一样闪亮。 这时耳边突然响起欢呼声,原来是阿四搬来了一大箱礼花爆竹,用打火机点燃引线,然后捂着耳朵躲到老远,不出两秒,粉色红色绿色的烟花便摇曳着垂直而上,在黑夜里消失片刻,随后骤然绽放。 第二十五章 隔离 农历正月十五,元宵节。 整座羊城还沉浸在新年的余味当中,老广们赏花灯、吃汤圆、舞狮舞龙,各色活动喜庆连连。 对于杨守安来说,这更是一个期盼已久的日子,只要顺利把手上这最后一批订单发走,他便可以坐上开往上海的火车,去赴女孩的约。 “你昨天是不是没下过班?小伙子要注意身体啊,别仗着年纪轻一直熬夜,等你到了我这年纪就知道苦喽。” 张叔一如既往地来了个大早,招呼完值夜班的车工们下楼吃早饭,随后便看到杨守安还在成衣打包区忙活。 “张叔,早上好,哈哈,没事,反正我也睡不着,这批货都验收检查过了,待会等装完箱就能发走,到时候我把单子拿给你签字啊。” 杨守安的脸上带着些许倦容,但言语间却有掩不住的笑意,他自从加入老雷这家制衣厂后,便将大山儿女特有的勤劳展现得淋漓尽致。 从来不去计较自己的工时,只要厂子需要,就会主动加班加点,手脚麻利,脑子也好使,不管是缝纫还是裁剪,大烫还是尾处,都能很快学会上手,并且在操作过程中举一反三,甚至时不时还能给张叔提出不少富有建设性的优化意见。 为人处世这块更不用说,整个制衣厂从上到下就没人说不好的,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女工,个个都对杨守安和阿四这两个小伙子赞不绝口。 作为管理者的张叔自然也不例外,这次等杨守安从上海回来,他就打算分一部分市场销售的活过去,毕竟这么能干的年轻人,如果只是待在车间里缝衣服,那属实是太暴殄天物了。 “对了,阿四咋样了?这都已经三天了吧,发烧不能硬抗啊,还得去医院看看,挂个水一下就能好。” 张叔的关心让杨守安想起来租屋里还躺着个“生死未卜”的家伙,阿四从前几天去天河体育场看了中国男足对阵的巴西的比赛,回来后就开始高烧不退。 每天晚上在那咳得撕心裂肺,吃了感冒药也不见好转,已经请了整整三天的假了。 “这二货,花那么多钱找黄牛买的票,结果九十分钟看了个寂寞,两帮人在那踢默契球,最后0∶0,回来还要生一场病,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杨守安嘴上把自己兄弟贬得一无是处,但心里还是盘算好待会下了工就要带阿四去一趟村里的卫生所。 他知道发烧这事情可大可小,以前云阳村就有一个寡妇,高烧不退,死撑着不肯吃药,最后变成了重度肺炎,瘦得皮包骨头,没过多久人就没了。 大山里的人平均寿命不高,最主要的原因其实并非医疗条件的匮乏,从九十年代开始,国家就会定期派遣大城市大医院的医生进入偏远地区提供医疗援助,除此之外像巫山县这样的还会有专项的财政拨款,用来建造医院和培养人才队伍。 真正让村民们难以逃脱疾病魔爪的其实是科学知识的普及程度不够。 像杨守安他母亲这样的悲剧绝非个案,很多峡江沿岸的老人时至今日还在靠着千奇百怪的土法来治病,有没有效果说白了纯靠病人运气,有时候还会加重症状,最后甚至出现无法挽回的局面。 想起这些个往事,杨守安更加坚定了要赶快带阿四去看病的念头,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地又快了几分,可门外突然传来的嘈杂声却吸引了他的注意。 走进来的是几个穿着“奇怪”的人,他们个个都被深蓝色的防护服包裹得严严实实,厚重的白色口罩遮住大半张面容,透过狭长的宽体护目镜才能看清双眼。 这群人“有备而来”,目标明确,直接找到了张叔,掏出一份名单开始问话,他们声音嗡嗡的,但落在杨守安的耳朵里却格外清晰。 “这个人是你们厂子的员工吧,他现在在哪里,我们怀疑他很有可能已经感染了一种新型病毒,没错,必须马上转移到医院进行检查,还有从现在开始,你们所有三天内和他有过接触的人都要接受隔离观察。” 不仅是杨守安有些发懵,车间里的其他工人也都面面相觑。 “密切接触者”、“感染”、“隔离”…… 这些个词语拆来都认识,但合在一起代表着什么意思,在场的却无一人明白,只能看着张叔在那小鸡啄米似地不断点头。 “等等,你们说的是阿四吗?他怎么了?不就是感冒发烧吗?至于要带走吗?转移的话又是要到哪里去呢?现在到底是怎么个情况?你们不能一句话不说就抓人啊!” 总算回过神来的杨守安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这架势分明就和他前几天看的一部外国电影里演得一模一样,什么致命病毒席卷全世界,感染者无药可救,只能等死之类的情节。 一想到阿四很有可能像电影里那样,被扔到狭小密闭的房间里,和其他感染病毒的患者一起“痛苦哀嚎”,杨守安就是发了急,一个箭步就跑到了领头者的面前,连珠炮式的“质问”气势汹汹,让一旁的张叔都吓了一大跳,赶紧拽住他的胳膊将其拉开。 “请你冷静一点,具体的情况待会我的同事会来给大家做详细说明,但现在当务之急是把你的朋友送到医院去,我要强调的是,这不是普通的感冒发烧,这是一种急性呼吸道传染病,如果不及时治疗,很有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只是这么一句话,就让原本梗直了脖子想要“拼命”的杨守安立马偃旗息鼓,他对“传染病”太过“熟悉”了,这三个字几乎贯穿了他整个悲惨的童年。 “天呐,传染病?那我们不会有事情吧?” “是啊,我住的房间就在安子他们隔壁,那天晚上好像还碰到过阿四,完了完了,医生,快把我也带去医院检查吧。” “年前我就听佛山那的亲戚提起过,说是那边有人吃野味染上的病,要不了几天人就不行了,没想到竟然传到了广州,哎哟,老天保佑,我上有老下有小的,可不能死在这里啊。” 车间里的人群议论纷纷,但杨守安现在没心思关注别人在说什么,穿上简易的防护服,带上厚厚的白色口罩,他便带着人飞速赶到了五楼的租屋。 由于太过紧张,杨守安手都在不停地打颤,好几次都没能把钥匙插进门锁孔洞,最后还是一个随行的警察看不下去,替他完成了开门的动作。 早就做好准备的医生们鱼贯而入,七手八脚地把躺在床上的阿四抬到了早就准备好的担架上,然后快速从杨守安的面前经过。 此时的阿四已经烧迷糊了,脸涨得通红,双眼紧闭在那无意识地哼哼唧唧,那样子让杨守安心里一紧,他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每天都睡在一个屋子里,竟然会对如此严重的病情一无所知。 “好了,放心吧,你朋友会被送到第一附属医院,那里有钟院士坐镇,他可是我们国家传染病的权威,就算阎王要人命,院士也能给你抢回来,好好在这隔离,一切听指挥,我们肯定能够战胜病毒的。” 原先领头的那医生拍了拍杨守安的肩膀,防护服和口罩遮挡了面容,但布满血丝的双眼和脸上清晰可见的勒痕都说明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休息过了。 一个阿四就已经让制衣厂差点陷入了“恐慌”,可和这些医生们所要面对的危险比起来不过是九牛一毛。 他们也是人,也有自己的家庭,也会害怕。 但在危难之际,当初穿上白衣时候的誓言会支撑着他们的信念,然后坚定而又无畏地站在羊城百姓的身前。 任你病毒再如何凶猛,我等也必死战不退。 随着闪烁着红蓝灯光的救护车渐渐远去,所有这些天与阿四有过直接或者间接接触的人员正式进入了隔离观察的状态。 涉及的范围包括二楼、三楼的打板厂和制衣厂,还有四楼和五楼的绝大部分出租屋,倒是慕慧娴的花店恰好春节歇业,她本人在正月初十以后也没有接触过阿四,所以并未划入“接触者”的行列。 中国人在大灾大难前坚决服从指挥的基因是刻在骨子里的,在短暂的茫然无措后,无论是厂子的员工,还是租屋的租客们都很快就接受了短暂失去“自由”的事实,且井然有序地服从着一条条指令。 大家互相帮衬,安抚彼此的情绪,适时地提出生活上的需求,“隔离区”内临时的规则被迅速建立起来,而所有人都在自觉遵守。 这与杨守安所看的那部电影恰恰截然相反,没有“自暴自弃”,更没有“人性阴暗的宣泄”,有的只是对强大社会制度体系无条件的信任,以及人与人之间最真挚的善良。 因为原来的屋子已经被封锁,制衣厂的职工宿舍又没有多余的床位,作为“重点观察对象”的杨守安只能被迫单独住到了张叔的办公室里,所**日里张叔就经常以厂为家,所以各种生活设施倒也不缺。 躺在沙发上的杨守安看着天花板发着呆,他原本还在惦记着阿四的情况,可突然间却惊坐起身。 “完了,把明天要去上海的事情给忘了,要赶紧和清茹说啊,不然她在火车站等不到我一定会着急的。” 第二十六章 奔赴 周清茹今天放学走得飞快,甚至都没有等轮到做值日生的萍萍一起回家。 冬日的上海格外清冷,哈一口气便是翻飞的白雾,梧桐树的枝杈光秃秃的,但却绝不影响少女欢快到极点的心情。 刷卡上车,周清茹不自觉地哼起了小调,就连熟识的司机师傅都忍不住问了句:“小姑娘今朝哪能噶开心啦?” 周清茹到底还是没有满足师傅的好奇心,坐在车窗边的她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街景,心想原来巫山码头的那一次懵懂相拥已经是两年多前的事情了。 刚跨进119号的大门,就看见灶披间里探出一个脑袋,正是长脚女人,她看到周清茹的时候整个人都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就像是等到了“救星”一般。 “哎哟,茹茹侬终于回来了,你们家那个电话哦,从上午响到现在了,每过一刻钟就响一趟,搞得我和爷叔午觉都没法睡了咯。” 周清茹心中一惊,她每天上学离家早,周学根和朱红娟要经营书报亭走得更早,整个白天家里都没人,接不到电话实属正常。 但关键是谁会孜孜不倦地每隔十五分钟就打一个电话来呢? 如果是找叔叔婶婶的完全可以打他们手机,要知道年前为了做生意联络方便,朱红娟可是才咬咬牙花了一千块钱买了一台诺基亚8210呢。 周清茹一下子就意识到了剩下的唯一一种可能,那就是这电话是找她的。 “你听,又响了,哎哟,这人也真的是结棍(厉害)的,好打一整天电话的。”长脚女人往电话铃响起的方位撇了一眼,嘴里还在絮絮叨叨,身子却自觉地退回了灶披间。 周清茹已经大概猜到了是谁的电话,她手忙脚乱地爬上楼梯,期间还因为太着急踩空了一次,磕得膝盖生疼。 “喂,安哥吗?我刚放学回来,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打开房门,桌上的电话还在跳动,周清茹一个箭步上前拎起话筒,对面果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喂,清茹,是我,唉……该怎么说呢,我明天可能去不成上海了,因为这边出了点问题……主要是阿四他,也不是,是我们整个厂子都……” 整整打了一天的电话,可真当接通的时候,杨守安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他极力地想要组织语言,希望找到一个让周清茹不至于那么担心的说法,但先前想好的一大堆“谎话”真到了嘴边,又都显得漏洞百出。 最后杨守安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说,因为按照中午过来做情况说明的医生的讲法,整个广东省都正在经历一场极为凶险的传染病暴发,而且已经有了往全国蔓延的趋势。 这件事瞒是瞒不住的,周清茹只需要稍微看看报纸或者电视新闻就会知晓。 现在阿四已经被送往了医院治疗,而杨守安自己也正在接受隔离观察,二十四小时都有专职的医护人员监测身体状态,比起在外面瞎跑,显然这栋被部分封锁的小楼反而更为安全。 所以与其虚报平安,还不如把科学事实一五一十地讲个明白,避免周清茹因为缺少信息而胡思乱想,也算是配合病毒防控工作的一种方式。 “天呐,我在报纸上看到过这个病毒,没想到在广州已经这么严重了,那阿四哥现在情况怎么样啊?还有安哥你是不是也应该检查一下?” 先前的愉悦心情已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焦虑,周清茹对传染病知之甚少,唯一一次接触还是在云阳村的时候,有一个学生得了红眼病,老师们没有及时发现,最后传染了大半个班级。 为了这事老校长还在县里教育局领导的陪同下公开做了检讨,也让周清茹知道了传染病的厉害,所以一听到杨守安和阿四都是待在一个屋子里,就止不住的担心两人会不会交叉传染。 “我暂时没有什么症状,医生说了,也不是待在一起就一定会被传染,我现在这种情况算是密切接触者,要隔离观察十四天,唉,希望没事吧,你在上海也千万要小心啊,这病毒传染性强,说不定哪天就从广东跑出去了。” 杨守安竭尽全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一些,但要说一点不担心自己的情况肯定是不可能的。 而且据制衣厂别的工人说,广州已经有死亡病例了,要知道这里可不是贫困的大山,而是整个中国医疗水平最发达的地方之一,连这么多大医院的优秀大夫都没法把人救回来,可见这个被称作“非典型肺炎”的毛病是有多么的凶险。 “那你一个人隔离在厂里吃什么啊?有没有人来照顾你啊?要不我来趟广州吧?反正现在刚开学,二年级下半也是实训课居多,请几天的假应该没问题。” 紧握着话筒的周清茹坐立不安,她不知道自己能帮上杨守安什么,在那急得团团转,最后灵光一闪,竟是提出了要“亲赴险地”的想法。 “别,现在广州疫情这么严重,你来干嘛?喂……喂……,清茹,听得到我讲话吗?你可千万别来啊!喂……靠,怎么断线了,难不成是张叔又忘记交电话费了?” 杨守安又尝试了好几次重新拨号都无功而返,气得他一把将话筒朝地上扔去,螺旋样式的电话绳挂在桌边来回摇晃,衬托得那刺耳的忙音更加明晃晃。 而周清茹这边同样一头雾水,她也试图回拨,但话筒里除了“嘟嘟嘟”的拨号音就再无其他。 “难道隔离观察还不准打电话?该不会是出什么事情了吧?阿四哥被送去医院了,安哥如果也生病了,身边岂不是连个互相照应的人都没。不行,我得去帮他!” 周清茹心思急转,一个颇为大胆的念头在她的脑海中不断生根发芽。 新康里的居民们对于周清茹的评价都比较统一,“心地善良”、“乖巧听话”是她的标签,就算是在一开始朱红娟不怎么待见她的时期,周清茹也都没和谁红过脸,甚至给人一种逆来顺受的感觉。 但若是问起云阳村的那些移民,他们便会说周家丫头和老杨家的“野孩子”一样,也是个天生“犟种”,只要是她想做的事情,就鲜有做不好的,更不会轻易放弃。 “安哥,书上说人与人之间的奔赴应该是双向的,既然你现在来不了上海,那我就去广州,绝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第二十七章 私逃 “你疯啦?自己一个人跑去广州?你婶婶知道了肯定会打死你的!” 深夜的新康里一片漆黑,绝大部分居民在这个点早就进入了梦乡,除了野猫偶尔踩过瓦片会发出几声脆响,整条弄堂都是静悄悄的。 这也让萍萍的尖叫听起来格外刺耳,吓得周清茹赶紧用手捂住了自己这个好闺蜜的嘴巴。 “嘘,我知道叔叔婶婶肯定不会同意的,所以这不是在想办法嘛,你平时骗你爸妈的经验多,快给我出出主意啊。” 自从和杨守安的通话中断后,周清茹那是越想越焦虑,恨不得插上对翅膀立马就飞到广州去。 但一个十七岁的女学生只身跑到一千多公里的外省去见“老乡”,这怎么听也像是《法制日报》上的内容,不要说婶婶朱红娟,就算是平时极好说话的周学根大概率也是不会答应。 周清茹整个晚上都在试图琢磨出一套可行的对策方案,以至于晚饭时候朱红娟做了喷香的“蚂蚁上树”都没能提起她的兴趣。 可惜一个人的“智慧”终究有限,直到月上梢头周清茹还是一筹莫展,无奈之下她只得求助“外援”,使的还是惯用的通讯手段,打开老虎窗朝着对面三层阁扔出几枚石子,没过多久,萍萍便一脸疑惑地探出了脑袋。 两个女孩就这样披着毛衣,哆哆嗦嗦地在弄堂里碰了头,但一听周清茹要干的事情,萍萍立马就“炸了锅”。 她平日的确属于“顽皮叛逆”的那一类学生,装病翘课啥的那是家常便饭,甚至时不时还会骗父母的补课费,自己跑去四川北路的钱柜唱卡拉ok或者是买韩国男团的明信片。 但就算胆子再肥,萍萍也绝对做不出“私逃去见情郎”的戏码,这是突破绝大部分上海长辈原则底线的事情,不要说朱红娟那样的人,就算是像萍萍父母这样温文尔雅的性格,要是知道了也定会大发雷霆。 “你平时还说我恋爱脑,我看你才是吧,呼,反正我觉得不行,你上午跑去广州,下午你叔叔婶婶就得报警,而且学校那边怎么交代?不得给你记个处分啊?你可是三好学生,就为了去看他一眼,值得吗?。” 萍萍满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故意把话说得很重,希望能够让周清茹知难而退。 “我又不傻,怎么会不声不响就走呢?学校那边我计划请个病假,现在是感冒的高发季,每个班级都有那么几个发烧要挂水的,请几天假老师不会说什么的,但我叔叔婶婶那关确实难过,得找一个圆的过去的理由才行。” 那时候的中专学校管理普遍比较松散,课程又以实务培训为主,加之周清茹早就树立起了“学霸”+“乖乖女”的形象,所以她对自己“虚报病假”来蒙混过关的计划有着相当大的把握。 “你不会是指望我给你打掩护吧?别了吧,我看到你婶婶就害怕,上次不过是给你脚踝上贴了个文身纸,她就去找我爸妈告状,这要让她知道了我帮你‘私奔’,还不得把我家都给拆了啊。” 萍萍绝非杞人忧天,朱红娟的凶悍在新康里是出了名的,谁要是不小心摸了这头“母老虎”的屁股,她绝对分分钟就能让你领教到什么叫“上海女人”的厉害。 “萍萍,我的好萍萍,我在上海只有你一个朋友了,除了你就没有人能帮我了。” “而且你想呀,如果是rain现在生病了,希望你过去看看他,难道你会因为怕挨骂就不去吗?我和安哥一起从大山里走出来,他就和叔叔婶婶一样,是我的家人,帮助家人是永远不需要考虑后果的,哪怕是真的被学校处分了,我也不后悔。” 萍萍发现周清茹真是她的软肋,明明长了一张柔柔弱弱的脸,却总能搬出各种各样理由出来让她无法反驳。 “行了行了,我真是怕了你了,不过有件事提前说好,编故事交给我,到时候我让你说什么就说什么,不然穿帮了被你叔叔婶婶发现我可不管。” 弄堂里的夜很冷,但周清茹的心却是暖洋洋的,她非常用力地给了萍萍一个拥抱,然后挥挥手,在对方“无奈又宠溺”的眼神中回到了自己的三层阁。 躺在床上的周清茹毫无困意,既紧张又兴奋,大脑飞速运转着,做着各种各样的打算。 “去之前还得多做点准备,要买车票,要准备行李,还要带点好吃的过去,就是不知道安哥那边需要什么,不行,明天得去图书馆上网查一下。” 之后的两天里,周清茹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这场“私逃”大计当中,她首先做的就是查阅资料,报纸、网络、别人的讲述……这些都成为了获取信息的渠道。 随着对于非典疫情的了解越来越多,周清茹终于知道了现在广东的情况是有多么严峻,上千人感染,不断有生命因此逝去,凶险的病毒打得人们措手不及,并且已经开始朝着其他省份蔓延。 一条条触目惊心的数据,一幅幅让人扼腕叹息的新闻照片,都让周清茹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同时也让她对杨守安的现况更加担忧。 “茹茹,今天听萍萍说你们学校要组织去深圳搞什么‘研学’对伐?一共要去几天啊?不用额外交钞票啊?那你出去千万当心点哦,不要自己乱跑,听老师的话知道伐。” 萍萍最后编造了个优秀学生赴深圳交流的活动,这“谎言”其实逻辑漏洞不少,但得益于周清茹平日里的完美“人设”,所以哪怕在晚饭桌上的演技一塌糊涂,到底还是成功蒙混过关了。 朱红娟甚至还往周清茹的书包里塞了一千块钱的“旅费”,说是到了深圳也不好丢了上海小囡的派头,这让萍萍“眼红”不已,同时也感叹书报亭原来这么赚钱。 广州那边的情况“十万火急”,准备妥当后的周清茹没耽搁一天,隔日早上六点多便提着行李出了家门,站在弄堂口的她左顾右盼,像是在等一个人。 “臭萍萍,还说来给我送行,这都几点了,算了,不等她了,晚去了万一买不到今天的火车票就糟了。” 眼看街上人气渐浓,周清茹一跺脚决定不等了,往路边走了几步,正好看到一辆亮着绿牌的出租车便扬起手将它招停。 “清茹,清茹,等等……等等我啊。” 就在周清茹已经坐进车里的时候,从弄堂里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呼喊,顺着声音望去,只见背着大包小包的萍萍正在一路狂奔。 “萍萍,你这是要干嘛?” 总算赶上的萍萍一头扎进出租车的后排,两个“巨大”的旅行包把周清茹直接挤到了车门边,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缓了好一阵子才平复了呼吸。 “什么要干嘛?当然是跟你一起去广州啊,都编了要去深圳的谎话,难道我还天天在你叔叔婶婶面前晃悠啊,而且你一个人去广州太危险了,有我陪你至少可以互相照应,不然要是出点什么事情,我这辈子都原谅不了我自己的。” 萍萍的语气轻描淡写,就好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一样,但周清茹却感觉自己的鼻子突然发了酸,眼泪也不争气地直往下淌。 “不是,你哭啥,看不惯我这电灯泡?嘿嘿,我就当,我就当,你们两个打啵啵的时候我也要在旁边看着……哎哟,你干嘛?” 玩笑话只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因为周清茹再也忍不住内心汹涌的情绪,扑过来就是将萍萍抱住,颤抖着把脑袋搁在她的肩膀上,然后放声大哭。 很多年以后,当再次聊起这场“私逃”,周清茹和萍萍都只会描述出租车司机师傅一路“吃瓜”的表情和还没到火车站就见了底的那包纸巾,但在言语之外,根植在两人内心深处永不褪色的,却永远是那份最真挚的友情。 第二十八章 初见 在上海,有件蛮奇怪的事情。 几乎每个上海人提起火车站的时候,都不喜欢叫它“上海火车站”,而是用“新客站”来代替。 其实这座车站也并不算“新”了,再过几年就要迈过二十岁的门槛了,只是和天目东路、宝山路口,始建于1909年的“老北站”相比,它的确还像个“小娃娃”。 按照海派作家马尚龙的说法,“这就像一个女孩子嫁到一户人家,人们叫她‘新娘子’,就那么一直叫了下去。” 周清茹和萍萍这趟要坐的是k48次列车,从新客站出发,途经浙江、江西、湖南等多个省份,最后抵达广州站,全程22个小时,可谓是真正的“长途跋涉”。 两个人其实都没经历过那么遥远的“旅行”,所以在介绍各自带了些啥行李的时候,都被对方神奇的“脑洞”惊呆了。 “你带这么多泡面干嘛?广州可是美食之都,安哥说过那里三步一个小馆子,十步一家百年老店,而且我们就待三天,你一顿两包也吃不完这些吧。” 周清茹满脸疑惑地看着萍萍打开一个满满当当的袋子,里面整整齐齐塞着将近二十包袋装的方便面,口味还特别齐全,红烧牛肉、香菇炖鸡、鲜虾鱼板这方便面界的“三大金刚”都赫然在列。 “我还嫌带少了呢,你想啊,我们光火车就要坐整整一天,去买车上的盒饭多贵,听说还特别难吃,这泡面我们一顿两包,还能换着口味来。” “啥?你说袋装的不方便?嘻嘻,早就想好啦,我还买了一次性的碗,到时候把热水直接加到袋子里先泡好,再放在碗里吃不就行了,又省地方又省钱。对了,你这一大包带的啥啊?” 萍萍一边为自己的“机智”满脸自豪,一边抓过周清茹身边一个同样鼓鼓囊囊的行李袋问道。 “这个别动,是我带给安哥的药,我上网查了,说是对那什么“非典病毒”有特效,广州那边已经买不到了,上海的药店也缺货,我跑了好几家才凑到这些,你可别弄坏了。” 萍萍对周清茹的话半信半疑,拉开袋子拉链一看,里面果真都是白绿相间的小盒子,上面印着“板蓝根颗粒”的字样,差不多一共有三十几盒的样子。 自从第一例非典病例在广东河源出现并且蔓延后,“板蓝根和白醋能够预防非典”的消息就不胫而走,省内市面上的存货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被抢购一空,价格也是水涨船高,甚至还出现了“一千元一瓶白醋或是五百块买一盒板蓝根”的极端案例。 彼时的上海尚未受到疫情的冲击,所以周清茹采购的这批板蓝根还算便宜,十块钱一盒,总共花了三百多,这是她今年一大半的压岁钱。 之后便是检票上车,因为行程匆忙,所以周清茹她们买的是硬座,一张小桌板横在车窗下面,左右两条座椅可以各坐三人,空间较为拥挤,且旅客全程需要相对而视。 不过这种绿皮火车特有的环境也无形间拉近了人们彼此的距离,尤其萍萍还是个“自来熟”,车都还没到嘉兴站,就已经和身边的其他乘客打成一片,不但一起打牌聊天,甚至还会分享各自携带的零嘴。 这也让原本枯燥的行程变得有趣起来,同时大大缓解了周清茹心里的紧张情绪,所以当列车缓缓驶入广州站的时候,她和萍萍都对这些刚认识的新朋友还有些“恋恋不舍”。 出了车站的大厅,两个姑娘第一次感受到了疫情阴霾下羊城的萧瑟,街上虽然行人不少,但大多戴着厚重的口罩,大家都步子飞快,若是听到身边有人咳嗽,还会紧张地左顾右盼,寻找声响的来源然后远远地躲开。 周清茹不敢耽搁,搭上辆出租车便径直朝着康乐村的方向驶去。 原本一切都还算顺利,但当开到中山大学附近的时候,司机却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往前走了。 理由是周清茹她们给的地址在城中村深处,那里面人员复杂,说不定就有感染非典的病人,他出来是赚钱的,但也不想搭上性命。 所以不管萍萍如何好说歹说,司机最后还是只收了一半的车钱,便把两人放在了距离村口还有大几百米的地方。 此时已是深夜,两个才十七岁的花季女孩,在完全陌生的城市,看着空荡荡的大街,一时间没了主意。 手上没有地图,四周也没人问路,提着沉重行李的周清茹和萍萍只得按照先前出租车司机说的路线不断向前,试图找到康乐村标志性的大牌坊。 但这城中村周边的岔路何其复杂,就连已经住在这两三年的人一不注意都会走错,更不要说两个第一次到广州来的姑娘。 这天关黎明刚出完警回到所里,就看到明亮的大厅里坐着两个年轻女生,身上披着值班的民警给她们找来的保暖毛毯,正挤在椅子上瑟瑟发抖。 因为上次破获了一系列的诈骗案,关黎明在原本应该没啥机会的年纪又获得了晋升,前几天刚被调到康乐村附近的派出所,担任办案队队长兼副所长的职务。 按理说当了官,应该好好坐在办公室里指挥大局,但习惯了出外勤的关黎明根本闲不住,这不半夜又和同事追着线索逮到了一伙偷车贼。 “你们两个是外地来的吧?家里大人呢?胆子不小啊,深更半夜敢在城中村这样瞎晃,要是碰到图谋不轨的坏人怎么办?” 从值班的同事那里听完了大致的情况汇报,关黎明便端着两杯热水走到了周清茹和萍萍两人的面前,他已经认定两人是离家出走或者是私自跑出来旅游的情况,所以故作严肃,讲起了这种行为的危险性。 “警察叔叔,我们是来找人的,他就在康乐村里的一家制衣厂上班,对了,我这有地址,还有电话号码,但这几天都打不通,您可以帮我联系上他吗?他叫杨守安。” 关黎明听到这名字也是一惊,他之前在西湖路派出所的时候也认识一个叫杨守安的年轻人,被骗子坑了之后去了城中村讨生活,难不成这两个杨守安会是同一个人? 有了地址和电话,派出所找人自然不是难事,很快便查到了老雷的制衣厂,也知晓了杨守安正在接受隔离观察的信息。 “我已经帮你联系过这家制衣厂的负责人了,他们厂子里的固定电话因为欠费停机了,因为都在隔离期间,没人去续费,所以你才打不通。” 通过查询暂住证的登记文件,关黎明很快就确认了周清茹所说的这个杨守安正是他的“老熟人”,他也没想到天下间竟还能有那么巧的事情,说话的语气都变得亲切起来。 “现在康乐村里有不少地方都在隔离管控,你们贸贸然的进去很不安全,情况我和制衣厂那边都沟通过了,待会他们会派个人来接你们,我的建议是最好别乱跑,现在广州的防疫形势很严峻,要是出了问题,对你们,对社会都不是好事。” 周清茹怯生生地连连点头,心里的忐忑更是多了几分,没想到自己还没帮上什么忙,就给杨守安添了麻烦,待会见着了他的“同事”一定要好好给别人道歉。 大概又过了二十分钟,派出所的玻璃大门再次被推开,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慕慧娴。 她出门很是匆忙,整个人素面朝天,随意地披了件大衣,但依然遮掩不住绝佳的气质。 进了大厅后的慕慧娴走得更快了,几步便来到接待台前,向值班的民警问起了杨守安的两个朋友在哪? 这是周清茹和慕慧娴的第一次相见,而促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此时却还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呼呼大睡,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第二十九章 争执 杨守安的“隔离生活”绝对算不上艰苦。 每天都是睡到自然醒,在康乐村几千家制衣厂所制造的“嘈杂声”中睁眼起床。 然后不紧不慢地伸一个懒腰,双手插兜,悠哉游哉地把早早送来的盒饭从门外拿进来。 这场席卷广东乃至全国的非典疫情的确来势汹汹,像城中村这样人口密度和流动性都极为突出的地方自然是无法幸免。 单单在康乐村,和杨守安所在的这栋小楼一样情况的隔离区域就有二十来个,涉及人数将近两千余人。 想要解决这批人的吃喝拉撒睡等生活问题,需要调动不菲的人力物力资源,而在这件事情上,康乐村的村民委员会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这些本地的村民干部基本都有分红、有土地、有楼房、有产业,平日里喜欢踩着拖鞋、穿个背心或是花裙子到处溜达。 在大部分村里的打工人看来,自己的房东们成天“不务正业”,除了喝早茶、扒龙舟、打麻将外几乎就没其他事情可做。 放在之前,他们是万万想不到这些城中村土地的“实际持有者”会在大灾大难来临之际,展现出如此极致的“人情味”的。 所有隔离区的一日三餐,全部由村里指定的饭店免费供应;所有的生活用品,统一配送,而且选用的都是质量好的大牌子;观察期间,厂子的职工工资照发,租屋的租金全免;若是有孩子因为父母被隔离而无人看管,由村里的幼儿园和小学负责照顾,同样不会收取任何费用。 这些平日里收租金时“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们,在非典病毒肆虐之际,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来稳定城中村的生活,也让杨守安和阿四这样的“广漂”们难得地感受到了来自羊城的温暖。 刚吃好“早午饭”,杨守安便看到张叔站在制衣厂的门外朝里张望,那里拉着一根红色的塑料细条,将楼里的其他人隔离在外。 因为都属于“密切接触者”,所以杨守安和张叔这两天还远远地见过几次面,虽然每次都需要隔着门栏拔高了音量才能听到对方说什么,但也比一个人待在办公室里蒙头发呆强上了许多。 期间杨守安还问张叔借过一次手机,但可惜那部老旧的“小灵通”根本就没法打长途,所以时至今日,他都没能再联系上周清茹。 起初杨守安还是挺担忧的,他生怕倔强的周清茹真脑子一热就跑过来了。 但转念一想上海和广州隔着一千多公里的路,坐火车那得一天一夜,更何况周清茹的叔叔和婶婶都是“明事理”的人,根本就不可能同意自己的侄女单独出远门。 所以在这样的自我安慰下,杨守安也就暂且放下了焦虑,但此时张叔的出现却让他还没享受多久的“安稳”日子又再起波澜。 “啥?清茹来广州了?还和一个叫萍萍的女孩一起?还迷路了被带到了派出所?现在又被慧娴姐接回家里住了?” 杨守安只感觉自己的脑袋快被突如其来的巨大信息量撑爆了,嗡嗡地在那响了半天,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又被张叔接下来的话再次“暴击”。 “你这小女朋友性子犟得很,正在下面和陈医生她们吵着呢,说什么都要进来陪你,嘿嘿,你这家伙怪不得平时对漂亮女人都不冷不淡的,原来是在上海金屋藏了娇。” 张叔和老雷都属于不太“正经”的大人,一把年纪了还会拉着厂里的小伙子站在阳台上看路边走过的美女,对此杨守安非常“鄙夷”,几次都拒绝了邀请,表示自己绝不会“同流合污”。 不过张叔的话也没说错,来广州快三年了,杨守安身边好像除了慕慧娴之外,的确一个女性朋友都没有。 他本身长得不差,又人暖心细,按理说是应该很受厂子里年轻女工欢迎的,但不知为何姑娘们却很少在工作时间外和杨守安说话,更不要说交朋友了。 不过现在显然也不是思考“女人缘”的时候,杨守安又惊又急,额头上瞬间冒出了汗珠,抬脚就想跨出屋子,却被那根鲜红的隔离带死死拦住。 “哎呀,看你急的,我们都是‘密接’,肯定是出不去的,让陈医生他们好好解释解释,你女朋友肯定能理解的,放心吧,慧娴也在下面呢,出不了乱子。” 张叔站在那一边抽烟一边笃定地说道,但杨守安却一点都没放下心来,他对周清茹的性子太了解了,这丫头片子白长了一张“乖巧听话”的脸,脾气真要上来了,那是十头驴都拉不住。 当年两人还在云阳村的时候,周清茹不知道从哪听说了神女峰脚下的林子里有萤火虫出没,于是硬拉着杨守安去蹲守了足足半个月的时间,结果萤火虫没见着,蚊子倒是喂饱了一大群。 换作常人恐怕是早就放弃了,扭头便会开始责怪“谣言”散播者的不靠谱,但周清茹却是认了死理,哪怕有时候杨守安找了借口不来,她也会一个人跑到山脚下继续搜寻。 杨守安至今还记得那个闷热的夏夜,他和阿四还在江边掏着鸟窝,就看到周清茹兴冲冲地跑过来,从怀里掏出一个玻璃瓶子,里面飞舞着的萤火虫正绽放出醉人的光彩。 最后张叔还是交出了自己的“小灵通”,杨守安直接拨打了慕慧娴的号码,但让他意外的是竟然无人接听,随即朝着张叔投去疑惑的目光,对方则是摊摊手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啥情况。 而与此同时,在两人看不到的小楼侧面,慕慧娴正在用尽全身力气拉住周清茹和萍萍,她们两个都已经涨红了脸,和一名穿着防护服的值班医生争得不可开交。 “说了不能进就是不能进,哪来这么多通融通融,你们这些外地来的根本就不知道这病毒多厉害,就是因为你们不守规矩,老师和师娘才会被感染的。” 那医生也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带着厚厚的口罩和护目镜,看起来柔柔弱弱,但面对周清茹和萍萍的“死缠烂打”,她是寸步不让,撕扯着喉咙据理力争,然后任由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 第三十一章 告白 自从在派出所被慕慧娴接走后,周清茹和萍萍就暂住在她的家里,房子距离花店和制衣厂不远,步行十来分钟就能到。 五层的灰色小楼,这依然是康乐村自建房的标配,慕慧娴还是住在底层,半高的房门被她改成了圆弧顶,嵌在灰墙上颇为惹眼。 与“一亩花田”比起来,这间屋子的外表平平无奇,似乎和两旁的“握手楼”并无差别,但只要推开门进到里面,就仿佛立刻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暖黄色的地面,清一色木质的家具,每一面墙都被精心粉刷,青绿、湛蓝、明黄还有淡淡的橙红色,千奇百怪的小装饰品摆满了架子、挂篮还有桌面。 鲜艳的色彩激烈碰撞,却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一幅绚烂又和谐的画卷,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周清茹绝对想不到在以杂乱着称的广州城中村里,竟然还有着如此一处梦幻的空间。 “你们两个先坐,我去泡茶,吵了这么久,喉咙都干了吧?” 慕慧娴把兜里的钥匙和手机往桌上一扔,便挽起袖子,直奔里面的厨房,她喜欢养花,也喜欢喝茶,白格黑线的瓷砖墙面上挂着一排的玻璃瓶子,里面装的全是各色风干后的花茶。 用木质的夹子捡出几枚放在单耳玻璃杯中,待煤气炉上的茶壶滋滋作响,便能将开水注入,茉莉花干在温度和水的滋润下再次绽放,同时带来了无与伦比的清香。 “慧娴姐,你电话响了,好像是有人发信息给你。” 小灵通的短信提示音千篇一律,慕慧娴端着花茶从厨房快步走出,给周清茹和萍萍各自倒上一杯,随后才拿起还在桌上的手机。 【慧娴姐,我是杨守安,刚打你电话一直没接,清茹怎么样了?没和陈医生他们吵起来吧?她脾气犟,你帮我拦着她点,谢谢啦。】 慕慧娴莞尔一笑,看了眼还在那吹着气试图给花茶降温的周清茹,心想要不是刚刚自己才拉过架,谁会相信这么个有着漂亮脸蛋的姑娘会有如此倔强的一面。 【早听说川妹子泼辣,今天算是见到真人了,放心吧,你女朋友我会照顾好的,保证养得白白胖胖的。】 看到短信的内容,在制衣厂车间里来回踱步的杨守安总算是放下了心来,他长舒一口气往沙发上一靠,但又马上坐起身,拿着老张的手机飞速按动,随后将听筒贴在了耳边。 “清茹,咯,找你的,萍萍,我新研究了一种花茶,你进来帮我尝一尝吧,看看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调整的。” 慕慧娴见电话打来,连接都不接,直接把手机扔给周清茹,随后便对萍萍使了个眼色,对方也是心领神会,立马就起身跟着走进了厨房。 周清茹看着屏幕上“张叔”的显示,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慌乱间差点把手机摔在地上,她只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砰砰地狂跳,但手指又迫不及待地按在了接听键上。 “喂……是安哥吗?” 周清茹在那小鹿乱撞,杨守安也没好到哪去,一听到女孩的声音,自己连讲话都开始磕绊起来。 “是……是我,你怎么真跑来广州了呀?你叔叔婶婶肯定会生气的吧?哎呀,我真没事的,身体倍儿壮,哪像阿四那么虚,哈哈,本来我想等隔离观察结束了就去上海找你的,没想到被你抢先一步。” 相比于平日里远隔千里的通话,今天杨守安切实感觉到了近在咫尺的暖流,言语的内容不过是寻常的关心和思念,却让他一个大男人止不住的泪流满面。 大山的记忆仿佛就在眼前,夏日的蝉鸣回荡于耳边,男孩和女孩还是有说不完的话,一如那夜坐在峡江边被晚风轻抚的他们,摇晃着双腿,抬头仰望漫天繁星,将彼此视作最珍贵的眷恋。 “安哥,我想你了,在走之前,我能见见你吗?” 周清茹和萍萍一共向学校请了五天的假,来回的火车就要花去两天,所以不管她再如何不舍,明天都必须要踏上归程了。 在周清茹的心里,杨守安的样子还停留在三年前的峡江渡口,到底是胖了还是瘦了,有没有晒黑,有没有像大人说的那样——男人长大了就会变得成熟稳重,这些都只能依靠自己的想象。 所以如此短暂的奔赴,若是最后连面都没有见上一次,这该是多大的遗憾啊。 “我也想你,但这隔离……” 杨守安就感觉自己的心脏被紧紧捏住了一般,他又怎么会听不出电话那头的难过呢? 可疫情隔离是死命令,是关乎很多很多人生命的大事,就和当初国家要修建三峡大坝一样,再深的乡愁、再缠绵的儿女情长在家国大义前都只能暂且放一放。 “安哥,没事的,慧娴姐和我讲了好多你的故事,哈哈,你在这里能过得开心就好啦,生意就算没做成也别放心上,等我毕业了就来帮你们,我学的可是服装设计,学校的老师都夸我有天赋呢,” “到时候我们也别卖什么香港的翻版服饰了,就卖自己的原创,我来设计,你和阿四哥负责找工厂、找销路,我们的衣服要卖到全国,不,要卖到巴黎去,让最漂亮的模特穿着走在埃弗尔铁塔下面。” 周清茹的语气变得格外欢快,她兴奋地和杨守安分享着自己对未来的打算,却再也没提一句未能相见的遗憾。 但女孩不说,不代表男孩不懂。 “清茹,明天,明天我们见面吧,早上七点,你到这栋楼的天台那边,我一定会想办法来见你的。” 清晨的阳光如约而至,周清茹没有叫醒还在睡梦中的萍萍,独自推开了房门,沿着城中村的小道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跑去。 她走得很快,但却依然追不上心里的思念,康乐桥边的已经聚起了晨练的老人,他们打着太极,目送散乱着长发的少女飞奔而过。 羊城潮湿,哪怕是在冬日,昨夜的水滴也会凝结成冰,挂在屋檐和窗栏之下,随着周清茹的步点微微颤动,然后落在地上,化作好看的“花朵”。 “到了,那里就是天台。” 努力调整了下急促的呼吸,抬眼望向高处,那天台就在三楼制衣厂的南侧,紧紧挨着杨守安隔离的车间。 “安哥!” 视线在朝阳璀璨下聚焦,那铁质栏杆的后面,戴着白色口罩的身影正在奋力挥手,周清茹心中一震,再也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连喊出的话语都变得有些颤抖。 昨天挂了电话之后,杨守安就找到了陈医生,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制衣厂的隔离区原本并未将天台囊括,但平日里除了从车间前往,也再无其他通路。 所以只是略微考虑了一番,陈医生就同意了这个计划,将红色的隔离带稍稍挪移,于是一整个天台都成为了杨守安新的活动场所。 “清茹,回去一定要好好和你叔叔婶婶道歉啊,照顾好自己,等疫情过去了,我一定去上海找你。” 隔着三层楼的距离,杨守安不得不合拢双手放在嘴边来增大自己喊话的音量,这引来了四周楼房里早起人们的关注,但他不在乎这些,他只想把心里的话都讲给楼下的周清茹听。 “我知道啦,放心吧,我不是云阳村的小姑娘啦,我已经长大啦。” 逆光下的杨守安高大挺拔,和周清茹记忆中的身影缓缓重合,她的鼻子没来由的一酸,便再也不管不顾,朝着天台就是大声喊道。 “安哥,我喜欢你!” 杨守安一愣,但旋即双手握紧了铁栏杆,身体朝着天台外面前倾,竭尽所能地拉近自己与周清茹的距离。 “那你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泪水不知道何时已经沿着脸颊落下,周清茹只感觉视线一阵模糊,匆忙抬手将其拭去,然后发出自己最响亮的声音。 “难道我以前不是吗?” 「总算,当年巫山江边的男孩女孩终于向彼此说出了自己的心声,这份爱青涩却炽烈,一如那晚的蝉鸣,让人魂牵梦绕。」 第三十二章 成长 “唔该借借,唔该借借……”(借过一下) 沙河南城服装批发市场的拥挤过道里,杨守安推着板车在人流中闪转腾挪,精确地找到相熟的档口,把车子往门口一横,随后搬下一个箱子,直接放到老板面前的桌上。 “老徐,新样品都给你放这了啊,一共十件,看中了哪款直接电话下单,还是包工包料,二十四小时内发货。” 都是长期的合作伙伴,徐老板对这套流程已经是轻车熟路,他连屁股都没从椅子上挪动一下,只是默默地竖了个大拇指,便目送杨守安风风火火地赶往下一个档口。 自从接过制衣厂一部分市场营销的活后,杨守安就从车间里的幕后岗位转向了台前。 起初他只是跟着张叔跑到康乐桥的西侧大街竖块黑板,像村里绝大多数制衣厂一般,用粉笔写上“诚招客户”的字样;或者就是去广州几个大型的服装批发市场,拜访一些过去的老主顾,送上一点时令水果,以此来维系感情。 头脑聪明灵活,之前又有在西湖路摆摊的经验,所以杨守安没花多少时间就把这套销售体系上的各个环节都掌握得一清二楚,同时也发现了其中的诸多弊病。 康乐村传统的销售模式可以简单地概括为“靠天吃饭”,制衣厂能不能找到客户基本全凭那块黑板上的“广告”以及当天的运气。 而这些客户基本都是来自广州各大服装批发市场的商贩,他们会根据自己的审美和近期的市场热点来确定衣服的款式,然后拿着草图、杂志的照片甚至是正品大牌的成衣找到康乐村的打板厂,待样板完成就可以前往康乐桥西侧的大街上寻找合适的代工了。 康乐村里大大小小的制衣厂有超过六千家,除了像莱尔、宏兴这样成规模的大厂外,其他制衣厂的工艺水平其实都差不了太多,想要吸引客户只能在成衣速度和服务细节上做文章。 讲价谈妥,制衣厂会张罗着带客户去隔壁的中大布匹城采购原材料,每家厂子大多有自己“御用”的供应商,下单和运货几乎可以同时进行,往往人都还没回来,一捆捆布匹已经送到厂里了。 之后便是车位全开,工人们连班作业,像杨守安所在的这间厂子,只要不是特别量大的订单,都能保证二十四小时内交货,这就是康乐速度。 这种传统的传销模式的确有其“短平快”的优点,也因此缔造了康乐村巅峰时期的辉煌,但随着从业者的不断涌入,市场的竞争呈现出了白热化的趋势,对于很多制衣厂来说,不要说拓展新的客户来源,保持住原有的订单不流失已经是难上加难。 这几乎是个“死结”,能力强如老雷、张叔都未曾想出什么好的解决办法,他们这一辈的人勤劳有余,但往往缺乏一份打破陈规的胆量和勇气。 但杨守安不同,大山里的童年和初到广州时的经历练就了他极为强大的心理素质,做事情果断干练,还总会冒出些“新奇”的金点子。 而老雷也的确当得起伯乐之名,不断鼓励杨守安放开手脚大胆去干。 这老头家底丰厚,根本就不在意一家制衣厂的得失,这无疑赋予了杨守安巨大的成长空间。 加之慕慧娴这个幕后“军师”的出谋划策,当时间来到2004年的时候,这家原本毫不起眼的小制衣厂在规模上已经较一年前扩大了数倍有余。 要说制衣厂的成名之战,那肯定是成为沙河南城服装市场超过一百家档口总代理的“封神”手笔,这在当时的广州服装批发行业里引发了大震动,标志着一种全新商业模式的出现。 杨守安所提出的“一条龙服务模式”囊括了服装商贩从选款到成衣销售的每一个环节。 首先便是服装样式的选择,这算是最难的部分,毕竟服装审美因人而异,不同的地区还有各自的偏好,比如香港的时兴款在珠三角十分吃香,但对于主要销往中原地区的商贩来说就过于新潮,很难打开市场;再比如部分做外贸单子的档口,更加注重服饰的功能和性价比,同时还要兼顾一些中国传统文化的特色。 正是基于服饰行业这种“众口难调”的客观现象,几乎所有负责代工的制衣厂都不会参与客户对衣服样式的选择,说白了就是你让我做啥就做啥,至于成衣出来好不好看,与我无关。 但杨守安却颠覆了这条行业“铁律”,他摒弃了市场上对于大牌正品服饰的“抄袭”之风,而是转而从以原创设计为主的十三行服装市场和沙河万佳商场寻找灵感。 每两周挑选出十件风格与受众群体迥异的“推荐款式”,并且直接做出成衣,送往南城的各家合作档口供那里的老板们挑选。 为了避免自家客户拿到的成衣会过于雷同的弊端,杨守安提供的这些基础款式还支持个性化的“升级”,老板们可以根据最终的销售地区和消费群体做出包括色彩、配饰、松紧等方面的多项改动。 当设计方案最终定稿后,档口老板们不需要再像从前那样自己亲赴康乐村,而是坐在店里喝喝茶,就会有张叔联系好的供应商直接登门,各种面料都被裁切成小块,整理成一本厚厚的本子任其选择。 款式和布料搞定,剩下来的就是制衣厂的强项,杨守安做过车间里几乎所有的岗位,对于哪个环节需要优化,哪条规矩需要废除有着自己的见解,在张叔和老雷的全力支持下,他推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在原有人员数量不变的情况下,硬生生将厂子的效能提升了三四倍。 从客户电话下单,到最终款式定版,再到原材料选择,最后成衣交付,整个过程都会在一天内完成,虽然价格不是整个康乐村最低的,但不管是衣服的质量还是最后档口老板们的销售结果反馈,都证明了杨守安这套模式的正确性。 而此时的他,不过才刚刚过完20岁的生日。 对于这个服务好,能帮自己赚到钱的帅气年轻人,沙河这一片的服装老板们都很是喜欢,尤其是杨守安现在身处档口的这位赵姨。 “赵姨,有没有水啊?这才五月份,广州就这么热了,这跑了一大圈,真是渴死我了。” 赵姨是杨守安当初开拓沙河南城商场时候的第一个客户,她的生意做得不小,产品主要销往东北三省、河南、河北等地区,同时也做俄罗斯的外贸单子,算是大主顾。 作为市场里资历最深的那一批老板,赵姨的号召力超乎想象,虽然平日里脾气是火爆了点,但只要像杨守安这样获得了认可,她便会向你展示什么叫东北女人的豪爽和义气。 这一年多来不但自家店铺下单量惊人,其他通过转介绍或是牵线搭桥更是为杨守安新添了超过三十多组客户,对于制衣厂的发展可谓是贡献极大。 “回头我得说说你们张老板,生意都做这么大了,怎么还让你这么个厂里的顶梁柱自己送货啊,花钱雇个人不行吗?哎哟,慢点,你怎么来广州这么多年了,还是喝不惯这口茶啊?” 见杨守安把杯子里深褐色的凉茶一饮而尽,随后被苦得直吐舌头,赵姨在那笑得合不拢嘴,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继续开口说道。 “对了,上次陪你过来那位靓女是你女朋友吧?长得太漂亮了,比姨我之前在香港见过的那几个明星都要有气质,你这小子福气太好了吧?” 杨守安还沉浸在凉茶的苦涩当中,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看着赵姨,露出疑惑的表情。 “呀,不记得啦?就上上周那个长头发的,穿了个黄色碎花裙子,不是还帮你扇风的吗?” 经赵姨这么一提醒,杨守安才想起来对方说的是慕慧娴,于是赶紧开口解释道。 “赵姨,你搞错啦,那个是慧娴姐,不是我女朋友,我之前不是和你说过的嘛,我女朋友也是从三峡移民出来的,她在上海学服装设计。” 赵姨一听,显然还有些不相信,她半辈子都在和人打交道,察言观色的本事那是一个顶。 “你可别骗我,真不是你女朋友?可我见她当时看你的眼神,都要闪星星啦,哎哟喂,我觉得她应该是喜欢你。” 听到这话的杨守安脸唰的一下就红了,要是一般的误会或是开开玩笑倒也无伤大雅,但牵涉到慕慧娴他可不敢含糊,立马“辟谣”道。 “赵姨,这可不能瞎说,慧娴姐大我好几岁呢,传出去给别人听到了多不好,行啦,等下个月我去上海的时候拍张我女朋友的照片给你带回来,以后就不会认错啦。” 赵姨在那啧啧嘴,拍了拍杨守安的肩膀,没再把这话题继续下去,只不过她心里多半还是更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第三十三章 升学 六月的上海已经有了些夏天的味道,午后的骄阳将柏油马路烤得呼呼烫,一眼望过去像镜面般闪闪发光。 当周清茹骑着脚踏车来到书报亭的时候,几缕发丝已经被汗水黏在了额头上,不过她却毫不在意,从车兜里拎出一个保温饭袋,兴冲冲地朝着亭子里喊道。 “叔叔,婶婶,快,我刚煮好的粽子,趁热吃。” 拉开饭袋子的拉链,取出内里的玻璃饭盒,用力将密封盖子打开,便露出了两份口味迥异的三角粽。 “叔叔,你的蛋黄肉粽,肥肉要多放,我记得的。婶婶,这个赤豆粽样子嗲伐,白糖我也用保鲜袋装来了,快尝尝味道。” 喷香的粽子色泽诱人,让周学根这个“碳水爱好者”食指大动,就连厨艺精湛的朱红娟在尝了一口后也是赞不绝口。 周清茹这包粽子的本领是最近才学的,老师自然是新康里杂货铺的申婆婆。 每到临近端午节的时候,婆婆都会短暂开启“限定美味粽子”的供应,她绝对是深谙此道的好手,只需要小半天的功夫,就能包出一大盆各式各样的粽子,有三角粽、小脚粽、还有长长方方的枕头粽。 馅料也是极为丰富多彩,赤豆粽、大肉粽、咸蛋黄粽、红枣粽、白米粽等等应有尽有,深受弄堂里街坊邻居的喜爱,有图省事的会直接在婆婆这里买上二三十只生的,往冰箱速冻里一放,要吃了再拿出来直接水煮,足够度过一整个端午假期。 周清茹短时间内学不会那么多,所以她特意挑了周学根和朱红娟最爱吃的品种,花了几天的时间练习,竟已经能做得有模有样。 “茹茹,你几号考试啊?复习得怎么样了?不要压力搞这么大,实在考不上中专文凭现在工作也好找的呀。” 周学根又咬了一大口肉粽,丝滑的肉汁在他的嘴里荡漾,配上咸蛋黄的咸鲜,当真是回味无穷。 不过当叔叔的自然不会只顾着吃,周清茹的升学情况也是他这些日子最关心的事情,于是抹了抹嘴角的油光,开口询问道。 “哎哟,侬烦色特了,一桩事体天天问来问去,茹茹读书还要侬担心啊,考试么哪趟不是全校第一名啦。” 朱红娟用筷子插起赤豆粽,白白的糯米晶莹剔透,镶嵌着一粒粒的红豆,沾上绵白糖,软黏但依然爽口。 她对周清茹的学习就从来没担心过,听到周学根和个“饭泡作”一样每天要问好几遍同样的问题,白眼一翻,当场开怼。 “不过茹茹,你真的不打算参加高考了吗?学校的老师不是也说你的成绩考个东华大学是没问题的,专业上面也对口呀,为什么要读你们本校这个大专呢?这两个文凭以后拿出来差很多的呀。” 朱红娟的眼界比起周学根来高了不少,也很清楚一个本科和大专毕业生的差别,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苦口婆心的劝说了,但周清茹每次都会用各种方法表达对自己决定的坚持。 中专三年转瞬即逝,其实到了三年级的下半学期,像周清茹这样的准毕业生在学校里就已经没有课程了,大部分学生都在忙着找工作,小部分平时学习成绩不错的,则是抓紧“闭门修炼”备战高考。 周清茹就读的这所学校在就业市场上口碑不错,只要不是自己太挑三拣四基本都能找到一份工作,若是家里还能帮忙运作运作,进到国企捧个铁饭碗也是常有的事情。 就比如说萍萍,她的文化课成绩在学校里只能算是中等偏下,但凭借着良好的表达沟通能力以及父母一点点的人脉关系,最后成功拿到了地铁公司的offer。 现在每天都要去一号线的站点实习,早出晚归,忙得焦头烂额,但也着实羡煞了一众弄堂里的阿姨妈妈们。 毕竟2004年的上海地铁正处于蓬勃发展的黄金时期,绝对是公认的好单位,工作稳定,福利待遇又好,就连那些名牌大学的毕业生也是要抢着才能进的。 相对于同学们的选择,周清茹的打算就显得有些“奇怪”,她没有选择找工作,也没有报名参加高考,而是申请了本校的一贯制项目。 所谓的一贯制其实本意是招收优秀的初中毕业生,通过五年期的连续教育,帮助学生直接完成中专和大专的学业,最后颁发的也是大专文凭。 今年是该项目对外招生的第一年,教学效果还未得到市场检验,家长们的兴趣普遍不高,所以名额一直没有招满。 于是学校方面就计划自主举办一场考试,专门针对本校的中专毕业生,只需要达到要求,就能享受一贯制项目两年大专学时的政策。 这对于那些想要大专文凭但文化成绩不够理想无法通过高考途径来考取的学生来说其实是很大的福音。 但周清茹年年全校第一,肯定不属于这个行列,所以在她提出申请的时候,不管是学校的老师,还是周学根、朱红娟以及萍萍这样的亲友,甚至就连远在广州的杨守安在内,都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按照他们的看法,周清茹明明有考上名牌大学的实力,为啥要委身去读个大专呢? 伴随着吵闹的人声传来,某家大公司的班车停在了通北路的路口,四五十个上班族鱼贯而下,其中一大半人都朝着书报亭走来,打算买上一份晚报回家。 趁着周学根招呼这单大生意的功夫,朱红娟把周清茹拉到了僻静的花坛旁,她脸上没了之前吃粽子时候的轻松,反而显得格外严肃。 “茹茹,你老实跟婶婶讲,是不是因为担心钱的问题才不去考大学?” 朱红娟的担心不无道理,大学一上就是四年,除了学费以外还需要一笔相当数目的生活费。 这些还只是纸面上的基础开销,比如东华大学非常出名的服装设计专业,会定期组织特别优秀的学生出国交流,去到法国巴黎、意大利米兰这样的时尚之都学习更先进的设计理念。 不过所有的这些都需要花钱,虽然现在书报亭的生意相当红火,但周清茹自始至终都不愿意花太多家里的钱,三年中专的学费基本都是靠着当初的移民补偿款来支付的,时至今日也已经剩不下多少了。 “没有,婶婶你放心吧,我真的是有自己的打算,而且我们学校的服装设计专业也不差的,两年之后毕业,我就可以去社会上实践积累经验,如果到时候真的还想提升学历,再考专升本就行啦。” 周清茹的解释并没有完全说服朱红娟,她是个多精明人啊,一下子就想到了问题的另一个关键点。 “你是不是想快点毕业去广州找你那个男朋友?茹茹啊,你已经是大姑娘了,婶婶不反对你谈恋爱,但你要知道,没有物质基础的爱情都是童话故事,为了所谓的爱人去放弃本应得到的机会,那才是对自己最大的不负责任。” “你别怪婶婶多嘴,你和那个小杨是一个村子里长大的吧?我能理解你们的感情,但作为过来人我必须提醒你,女人只有自己足够强大才能抓住男人的心,两个人之间太大的差距会让你们失去共同语言,失去共同的生活,真到了那时候,什么之前的山盟海誓,什么海枯石烂就都变成狗屁了。” 朱红娟说的“痛心疾首”,她显然已经把周清茹当成了被爱情冲昏脑袋的懵懂女孩,试图用自己的人生经验来让其幡然醒悟。 “婶婶,我明白的,但是我相信他。” 周清茹最后还是没有听从朱红娟的建议,自从一年前的那场疫情让她和杨守安明确了彼此的心意后,深藏于内心深处某种“冲动”就再也抑制不住了。 周清茹可能连自己都无法去解释清楚这份冲动的缘由,是因为童年的羁绊?还是因为恋人间的责任?又或是漫山蝉鸣声下的诺言? 但或许对于此时此刻的她而言,答案是什么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当年那个晃着光洁的脚丫子,坐在大宁河畔仰头看星星的女孩,如今心里唯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无论如何都要快点为深爱的男孩做些什么。 所以说啊,女人一旦被名为爱情的烈火所点燃,多数都会选择奋不顾身。 「本章所提到的中专大专五年一贯制教育项目正式推出是在2018年前后,因剧情所需故将其提前推上历史舞台。」 第三十四章 他就是我男朋友 “哇,清茹,这点心也太好吃了吧,酥酥脆脆的,造型还特别好看。” 南京路步行街上的第一食品商店里,杨守安瞪大了眼睛看着手中的蝴蝶酥,嘴里那半块都还没咽下去,就迫不及待地又咬了一口。 他这次来上海是为了参加周清茹六月底的毕业典礼,虽然之前非典疫情后也来过一次,但那趟相对比较匆忙,彼时的两人也才确立恋爱关系,所以两天时间基本都是腻歪在一起,并未好好领略摩登上海的繁华。 这次杨守安做足了准备,制衣厂那边一口气请了十天的假,打算在周清茹的带领下来个“上海深度游”。 “上海没什么特别有名的土特产,这蝴蝶酥算是一个,婶婶以前跟我说过,这世界上蝴蝶酥做得最好的店,一家在国际饭店,还有一家就在南京路上。” 周清茹对这些老上海传统小吃那是如数家珍,不断介绍着口味特色和相关典故,那样子俨然已经是半个“本地人”了 其实中午他们两人才刚在王家沙吃了辣肉面和小笼包,杨守安感觉自己的胃都还没开始消化,就被拖着一路继续边走边吃。 什么真老大房的鲜肉月饼,沈大成的条头糕,还有邵万生的糟鸡糟虾、杏花楼的肉松青团,只要是这条马路上叫得出名号的,周清茹一个不落,哪怕是排队都要统统买来让杨守安尝尝味道。 “我杨守安当年连非典都没能搞死我,难道今天要在南京路上被活活撑死吗?哎哟,清茹,别买了,真吃不下了。” 杨守安举着剩下的半个蟹壳黄,满脸“痛苦”地望向捧着一份热气腾腾排骨年糕小跑过来的周清茹。 在美食之都广州待了四年多的时间,从来都觉得“吃”是人这一生中最美妙的事情之一,但今天过后他多半会对此有些新的看法,这甜蜜而又沉重的爱当真是让人“烦恼”。 夜色渐浓,周清茹终于结束了这趟逛吃之旅,和杨守安一起坐上了21路公交车。 暗黄的路灯透过玻璃窗洒在车厢后座的两人身上,光亮与阴影交替闪烁,像极了王家卫那部《春光乍泄》里的画面。 周清茹并没有告诉杨守安这趟车的目的地,只说是一条她很久前就想去的普通马路。 车子一路向北,跨过苏州河便驶上了四川北路,这应该算是上海最长的几条马路之一了,两侧商店林立,霓虹灯光整夜都在闪烁。 杨守安目不转睛地看着车外的景色,想象着这几年周清茹在上海的日子,身边的女孩把头依靠在他的肩膀上,乌黑的长发传来好闻的味道。 公交车缓缓靠站,杨守安下车前还看了眼站牌,心里默想:“甜爱路,这名字还挺好听的。”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漫步在这条并不起眼的小路上,周清茹背着双手,哼着小曲,头顶的梧桐树很是茂密,遮挡了大部分的月光。 “安哥,你看,这些墙上都写着诗呢,一共二十八首,首首讲的都是爱情。” 天色已晚,杨守安需要上前几步才能看清墙壁上书写的句子,那是泰戈尔的诗歌,被贴心地翻译成了中文—— “听啊,我的心,听着世界向你的轻声耳语,它在诉说爱情。” 诗歌墙绵延数十米,两人踱着步子一一浏览,有戴望舒的《雨巷》,有徐志摩的《偶然》,还有白居易和王维的诗歌,以及雪莱、聂鲁达的经典名作。 大部分的内容杨守安都是第一次知道,但他却和周清茹一样读得认真,他尤其喜欢舒婷的那句“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一如他这些年的内心写照,希望成为一棵大树,为身侧的女孩挡风遮雨。 “安哥,他们都说这条路是全上海最浪漫的路,如果在这条路上亲吻自己所爱的人,就会获得爱神的祝福。” 就和当年在巫山渡口分别时的拥抱一样,周清茹依然没有给杨守安反应的时间,只是这次的爱意来得更为汹涌,温热的双唇紧紧贴住,滚烫而又炽烈。 男孩同样不再青涩,转瞬就将女孩揽入怀中,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来回应,时间在这一刻悄然凝固,唇齿间交织的唯有深深的思念与爱恋。 驶离大山的客轮将两人带向了东南两岸,大宁河的水声与夏日的蝉鸣都已是三四年前的回忆了。 或许对于三十岁以后的“大人们”来说,十年八年不过是指缝间的事,而对于杨守安和周清茹这样的年轻人而言,三年五年就可以是一生一世。 毕业典礼如期而至,难得好好穿着校服的萍萍不顾形象地在走廊里飞奔,转过一个弯角迅速拉开了教室的门。 “清茹,清茹,出大事了,你快去操场上看看。” 对于绝大部分毕业生而言,今天的典礼或许将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踏入校园,伴随着相机快门的按动,青春也将永远停留在那张毕业合影当中。 没有人愿意用遗憾来为自己的学生时代画上句号,羞涩和胆怯必须被抛之脑后,一场场告白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上演。 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他们都知道过去三年里那些还没说完的话,还没做完的事,若是错过了今天,怕是再无机会。 此时操场上已经围满了人群,大家交头接耳,把目光都聚焦于手捧鲜花的男生,他站在一个用千纸鹤拼成的爱心图案里,单膝下跪,似乎是在等心里深爱的那个她。 周清茹被萍萍一路拖着过来,杨守安则是不紧不慢地吊在三五步开外,他没有在那么“现代化”的校园里念过书,对周遭发生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清茹,我追了你整整三年,你也拒绝了我三年,你说你不想谈恋爱,说你已经有男朋友了,我知道那都是你编出来的,是因为觉得我还不够成熟才会不答应,现在我们都已经毕业了,我也已经成为了你希望的样子,这次,做我女朋友好吗?” 深情款款的男生正是那位九班的大帅哥,他也真是痴情,从一年级就开始追求周清茹,三年里面始终锲而不舍,如今趁着毕业典礼,竟是直接来了波“大”的。 炙热的告白立刻引发了围观学生的欢呼,他们唰地一下把目光都转移到了周清茹这个“女主角”的身上,不断高喊着“答应他,答应他……” 周清茹白了一眼“凑热闹不嫌事大”的萍萍,对方则是露出了一个无辜的表情,凑过来小声解释:“你要是不来,他就得一直跪下去,到时候更不好收场,还不如快刀斩乱麻,让他死了这条心。” 萍萍越说越没底气,时不时还偷瞄一眼站在身后的杨守安。 两人没见面之前,她总是嚷嚷着要帮自己的闺蜜好好把把关,那“母老虎”的气势咄咄逼人,结果真见上的时候,却秒变“小白兔”,一口一个“安哥,安哥”地叫着。 起哄还在继续,不明真相的同学们甚至为这段勇敢的告白鼓起了掌,而周清茹也终于是在有节奏的呼喊声中踏入了操场,她没有丝毫的犹豫,快速走到“大帅哥”的面前。 随后用所有人都能听清楚的声音说道:“谢谢你的喜欢,但我的答案还是和这三年里的每一次回答一样,我不喜欢你,而且我已经有男朋友了,喏,就是他。” 话音还没有落下,周清茹便抬手指向人群中的杨守安,根本不等“大帅哥”回应,她转身在一片哗然中回到原先的位置,然后挽住了杨守安的胳膊,在纷杂的目光中一起坦然离开,留下“背景板”男孩呆呆地看着满地被风吹散的千纸鹤暗自凌乱。 “你这样是不是对那兄弟太残忍了,好歹他也追了你三年额。” “我又没让他追,而且都明确拒绝那么多次了,自己还在那成天做梦,难不成他喜欢我,我就一定要喜欢他啊?” “这倒是,不过那兄弟千纸鹤折得不错,你们学校平时还教这个?” 初夏的校园,绿树成荫,知了断断续续地叫着,屋檐下的鸟巢也才筑到一半。 同学们像往常一样道别,但直到多年后他们才明白,那天与自己道别的,是青春。 第三十五章 弥天大祸 “阿四,怎么不开灯啊?看我给你打包了啥回来,乳鸽和烧鹅,还热腾着呢。” 杨守安回来的时候发现整个屋子都黑漆漆的,只有阿四面前的电脑屏幕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 他一边按动墙上的白炽灯开关,一边将装着食物的餐盒扔在桌上。 昨晚的那半桶泡面还在原处,油花和灰尘凝结在面汤的表面,看得杨守安多少有些恶心。 他知道阿四又是一整天没挪过窝,不由地暗暗叹气。 两年前那场来势汹汹的非典疫情,阿四终究没能侥幸躲过,确诊后的他在医院里足足待了两个月的时间才彻底痊愈。 病的确是治好了,但后遗症却依然在折磨着阿四,加之治疗期间用了太多的激素,原本年轻强壮的身体肉眼可见的变得虚弱无力。 只要稍微走几层楼梯或是搬个不算太重的物件,阿四就会气喘吁吁,冒一身的冷汗,需要站在原地休息好长一段时间才能缓过劲来。 不过是二十岁刚出头的年纪,就从一个热爱运动的阳光大男孩变成了走不了远路的“废人”,这让曾经自诩是云阳村“小霸王”的他如何能够接受。 于是阿四直接把自己封闭了起来,当起了足不出户的“宅男”,整日沉溺在网络游戏当中,仿佛那个虚拟的角色才是真实的他。 刚开始的时候杨守安、张叔还有慕慧娴等人都尝试劝说过,制衣厂还特地给他量身设立了新的岗位,专门负责电话采销,省力轻松,又不至于在厂里毫无存在感,算是把面子和里子都考虑周到了。 可惜阿四对这些朋友们的好意统统置若罔闻,天天就窝在电脑前玩一款叫《传奇》的游戏,扮演的是一名高大的男战士,手持宽刃大剑,星目剑眉,威风凛凛。 但现实里的他却因为长期不外出变得苍白病态,饿了就整碗泡面,渴了就喝自来水,衣服脏兮兮的,头发也是几个月都不剪,就连那时候周清茹的毕业典礼,都死活不愿去,为此杨守安还和他大吵了一架。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差不多一整年,后来是因为实在缺钱了,才被迫回到制衣厂上班,但大部分时间依然是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发呆,熬到下班时间就立马回到屋子里继续打游戏,活脱脱地将“颓废”和“堕落”刻在了脸上。 其实像阿四这样的情况并非个案,非典病毒摧毁了那一批患者的身体健康,同时也将他们的生活和心灵打得千疮百孔。 时间长了,大家也都没工夫再去关心这么个“病人”,除了杨守安和慕慧娴还在坚持开解外,其他人仿佛都已经习惯了身边有这么个“透明人”。 时代发展的车轮滚滚向前,阿四却就这么孤零零地掉了队。 “安子,今天南城的老徐来找我,说是后面有一批衣服要交给我们厂来代工,车间最近有档期不?” 原本已经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的杨守安听到这句话,直接就跳了起来,他看着这两年已经瘦得有些脱相的兄弟,难掩心中的激动。 “有档期的,赵姨那批货已经在尾处了,至少能空出两条线来,要不我明天去趟南城?跟老徐把细节对一对,把这事早点定下来。” 杨守安起身把双手搭在阿四的肩膀上,高兴地左摇右晃,两年的“疗愈”似乎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没事,你最近不是在忙着和张叔谈天河那边的合作吗?老徐也不是第一次合作了,流程规矩啥的都熟,我去和他对接就行了。” 阿四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因为杨守安这段时间的确有些分身乏术。 随着《纺织品与服装协定》的全面终止,纺织品和服装配额制度被取消,这也意味着无论是国有企业还是民营小厂,都将拥有外贸出口权。 对于中国千千万万的服饰从业者而言,这无疑是一道惊天巨雷,标志着一个前所未有的崭新时代彻底到来。 无以估量的庞大市场就在眼前,谁也不愿意错过这波际遇的浪潮,作为广州服饰代工的地标,康乐村的几千名制衣厂老板们自然也不例外。 老雷迅速发动了自己的人脉关系,和天河区一家专门从事服装进出口贸易的公司达成了初步的合作意向,之后双方将一起为东南亚和俄罗斯的服装品牌提供代工服务,而负责合作方案洽谈的正是杨守安与张叔两人。 “行吧,回头我给车间说一声,你和老徐把价格、工期什么的都确认好,然后直接开工就行。”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杨守安当晚高兴得不行,特地去楼下买了一大包卤味,和阿四配着啤酒聊了很久。 两个人说到了刚来广州时经常光顾的那家开在大沙头夜市的海鲜摊子,老板娘风韵犹存,皮皮虾鲜美可口,只是不知道如今有没有营业了,如果还在的话,等老徐这单结束,他们就约在那庆祝。 充实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杨守安的外贸代工生意谈得极为顺利,若是按照合同里预计的出货量执行,恐怕老雷得再拿两栋楼出来增设生产线才能应付得过来。 阿四那边似乎也渐渐回到了正轨,他每天都会往返于老徐的档口和制衣厂之间,忙碌到飞起,久违的笑容也再次回到了脸上,这让所有关心的人都甚感欣慰。 三个月转瞬即逝,这天下着大雨,昨夜应酬喝醉了的杨守安迷迷糊糊地从睡梦中醒来,发现隔壁的床铺空着,自是以为阿四又在为老徐的那张单子奔波。 叼着个包子朝着制衣厂的方向走去,路上呼啸而过的几辆警车让杨守安不禁感叹,这两年康乐村局部旧改的效果的确是立竿见影,要放以前那种小道,哪能让汽车这样通过啊。 转过街角,小楼近在眼前,杨守安却心里突突地闪过一丝不安,因为此时的楼下已经站满了制衣厂的员工,他们个个探头探脑,朝着楼道出口的地方张望。 先前看到的那几辆警车也正闪烁着红蓝色的警灯,一字排开等在门口,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像是在等待着警察把抓捕到的犯人押送过来。 杨守安眉头紧皱,他抓着一个制衣厂的老员工就开口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这么多警察来厂子里干嘛?张叔他人呢?” 那人一看问话的是厂里的“二把手”,当即露出一副焦急的表情,但紧跟着说出来的话却好像晴天霹雳一般砸在杨守安的心口上。 “杨经理,出大事了,说是工商局最近在市场上查处了一批假冒名牌的衣服,沙河那边的徐老板已经被抓走了,警察顺着线索查到了这里,确定就是我们厂子代工的,现在要带张总和阿四去局子里问话呢。” 第三十六章 对话案情 派出所的接待室里,关黎明眉头紧皱。 他把面前桌上的文件材料来回翻了好几遍,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关警官,事情真的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 杨守安和慕慧娴就坐在屋子一侧的沙发上,两人的担忧溢于言表,身子因为紧张而绷得笔直,全程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这徐老板真是胆大包天,别人做假冒商品至少还会藏着掖着,他倒好,明目张胆地直接贴标,还大搞宣传,完全不把国家法律放在眼里。” 关黎明说得咬牙切齿,气急了还不停地用手拍击着桌子。 康鹭两区服装代工产业集聚,为了赚钱偷偷摸摸做名牌高仿的人不在少数,但很少会有人去直接伪造正品的商标。 毕竟衣服长得像还能“狡辩”说是审美一致,冒用别人的注册商标那可是刑事犯罪,是要蹲大牢的。 一旁的杨守安也知道阿四这次闯下了弥天大祸,但心里总是还存着一丝侥幸,趁着关黎明气头稍微下来点的功夫,忐忑地开口询问道。 “关警官,阿四多半也是被老徐骗了,他的特殊情况您也知道,这段时间刚刚才振作一些,估计急于给厂里做出点成绩,所以才会上了当。” “阿四这人我还能不知道吗?假冒商标这事他肯定是不知情的,这怂货没那么大胆子去做违法乱纪的事情,关警官您说这种情况有没有可能从轻处理啊?” 杨守安对公安机关办案的流程并不了解,此时还想着帮阿四说些好话,所谓不知者无罪,贩卖假冒贴牌服饰的主犯是老徐,在他眼里阿四充其量也就是个被“忽悠上当”的傻瓜,的确触犯了法律,但不至于要遭受牢狱之灾。 “唉,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这次的事情影响很大,他们假冒的牌子属于一家美国服饰集团,是前几年市里花了很大力气招商引资来的,还在荔湾那投资建了一条国际一流水平的现代化制衣流水线,算是当时的大新闻了,省台都专门为此做过专题报道。” “新厂的竣工典礼就在下个月,听说省里的大领导会亲自来剪彩,结果现在人家正主一件衣服都还没生产出来,市面上就冒出了这么一大堆假冒产品,你们说这让市里的面子往哪搁?” 关黎明在体制里工作多年,现在又升职当了副所长,虽然只是科级干部,但消息的来源确实比之前多了不少,此时见杨守安还蒙在鼓里,便挑着不违反纪律的内容解释了起来。 “你们看到的只是今天的逮捕审讯,其实案件的侦破工作市局那边都已经基本完成了,证据链完整,犯罪事实清晰,所以检察院才会正式批捕。” “市里的有关领导下了死命令,关于这起案件的所有程序从严从快,并且要向社会及时公布,你们可以理解成杀鸡儆猴吧,不然以后还怎么吸引外商到广州来投资?” 话说到这份上,就算杨守安再不知晓其中的绕绕弯弯也已经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他和阿四相识多年,一起从云阳村移民到广州谋生,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可谓是真正的手足兄弟,如今一人有难,却毫无施救的办法,这怎能让杨守安不感到万分的沮丧。 “关警官,阿四虽然参与了违法行为,算是协助者,但他主观上不存在故意,没有以非法占有为目的,说到底他也是老徐谎言的“受害者”,这种情况按照我国现行的法律应该是不会被追究刑事责任的吧?” 始终没有发声的慕慧娴注意到了杨守安身体在止不住的颤抖,脸上立马闪过一丝心痛的表情,随后略加思索,便开口问道。 其实她这话并非是说给关黎明听的,阿四的行为构不构成刑事犯罪派出所说了不算,那是法院的事情,但此时此刻杨守安的情绪几近崩溃,他需要这么一个希望,哪怕只是理论上的。 “唉,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你们两个从那么远的地方跑到广州来,当初最困难的时候都熬过去了,怎么现在日子变好了反而……” 慕慧娴专业的用词让关黎明有些惊讶,他知道这个长相漂亮的女人是康乐村一家花店的店主,但没想到竟然如此“深藏不露”,对法律知识也有所涉猎。 只是到最后关黎明也没有回答问题,他欲言又止,坐在那完全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阿四和张叔的审讯笔录都已经完成,此时正放在眼跟前的桌子上,作为主审警官的他又怎么会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呢? 杨守安和阿四两个人都是关黎明非常喜欢的年轻人,可以说是看着他们在广州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现在一个身陷囹圄,一个悲伤自责,若说一点恻隐之心都不动肯定是假话。 但铁的纪律和多年的职业操守又不允许他透露笔录的内容,左右为难之下,只好一根一根地抽起了闷烟。 杨守安已经在那陷入了自闭状态,根本就没看出来关黎明的反常,但慕慧娴却是心领神会,她立马主动拉着满脸错愕的杨守安主动告辞,临走前还握着关黎明的手一再表示感谢,弄得这位老警察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直到离开派出所的大厅,杨守安才有机会开口表达疑惑,他平时这么机灵一个人,在阿四这件事情上却完全没了主意,瞻前顾后,优柔寡断,全然不像生意场上那样富有魄力和胆色,所谓的关心则乱无外乎就是如此。 “慧娴姐,真不用再求一下关警官吗?阿四身体这么差,他能吃得消看守所那环境吗?还有张叔也在里面,这他娘的都是被杀千刀的老徐害的,我们不能就这么放弃了呀。” 没去管杨守安有些“幼稚”的发言,慕慧娴此时展现出了与平日的她完全不同的“气势”,她心思急转,不断分析着当下复杂的情况,试图找出一个合理的解决办法。 “关警官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人现在肯定是捞不出来的,看守所里虽然条件艰苦一点,但二十四小时都有专门的人看管,还配备专门的医疗人员,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危险。” “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阿四在案子里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老徐这批假冒服饰最后总共销售了多少金额,这些才是影响法院判决的关键。” 慕慧娴的思路非常清晰,她的确有非常不错的法律专业知识底子,每句话都说到了问题的关键,但现在案子还未进入正式公诉的阶段,正常情况下肯定无从得知这么多细节,只得“另辟蹊径”。 只见她掏出手机,果断按下了老雷的电话号码。 第三十七章 堕落 “安哥,你别太担心了,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啊,阿四哥他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会没事的。” 周清茹握着电话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些年来她和阿四的联系日渐稀少,大部分事情都是听杨守安转达,所以相比于在云阳村的时候,两人的感情肯定是生分了一些的。 2003年那场非典疫情,让她和杨守安“终成眷属”,但也同时摧毁了过去乐观开朗的阿四,后来周清茹也不止一次地打过电话试图开导,但效果甚微。 久而久之她和阿四的关系就变成了书信、电话或是与杨守安情侣言语间的一句“公式化”的关心,“阿四哥”、“清茹妹妹”的称呼也再无小时候那般喊得亲切。 “慧娴姐和老雷一直在想办法了,你现在大专课程紧张,而且不是还要参加一个比赛嘛,就别请假过来了,放心吧,我们之前什么困难没遇到过,这次也一定能够平安无事的。” 杨守安这几天完全是心力交瘁的状态,但在电话里还是强打精神安慰着自己的女朋友,他知道周清茹在上海也有很多事情要忙,不能老为了自己和阿四来回奔波。 挂了电话的杨守安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不停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片刻后还是直起身子,从桌上的烟盒中抽出一根香烟,叼在嘴上摸了半天裤兜才找到一只银白色的“zippo”打火机。 “咔嚓咔嚓……” 杨守安连续打了好几次,却只见火星没有火苗,这不禁让本就心烦意乱的他破口大骂:“草,假货就是不靠谱。” 阿四这桩事情的影响极大,首先制衣厂的业务遭受重创,张叔作为负责人被“抓”,搞得员工们人心浮动,大家都担心哪天厂子就倒了,所以天天缠着杨守安想要提前结清工钱。 而那些平时关系熟络的老客户们在得知消息后也大都选择了暂停合作,除了像赵姨这样的“铁杆伙伴”外,很多老板并不愿意和这种“麻烦事”扯上关系,纷纷把自家的订单转投其他代工厂。 一家厂子的口碑建立起来需要很长时间的付出和努力,但崩塌却只是眨眨眼的事情,生意场上从来都是缺乏“人情味”的,落井下石者更是不在少数。 不过比起金钱上的损失,“人身自由”的丧失才更为麻烦,自从和关黎明谈过话后,慕慧娴和老雷就一刻也没闲着,动用了几乎所有的“人脉关系”,试图打通一些关节,来影响事件的发展。 也是到了这时候杨守安才知道,制衣厂的老板虽然是老雷,但明面上他却并无股份,基本全由张叔代持。 这种操作其实在康乐村非常普遍,本地村民怕卷入麻烦,所以会把一个自己信得过的人放在台前,当然对等的这个“代理人”也能够获取更多的经济收益,属于“公平合作”,没啥可以诟病的。 老雷和张叔相识多年,当年在佛山做家具生意的时候两人采用的就是这套模式,算是彼此成就,感情上更是和亲兄弟也没啥两样,所以绝对不存在一人落难,另一人就拍拍屁股跑路的情况。 不过就像关黎明所说的那样,阿四这次闯得祸实在太大,哪怕老雷东奔西走,用尽了这些年积攒下来的人情,他的那些朋友们也没几个敢于顶着市里大领导的怒火来插手干预。 但就算情况已经糟糕了这种程度,也没人提出来要放弃。 尤其是慕慧娴,展现出了杨守安之前完全没有见过的一面,她连自己的花店都不管了,而是周旋于厂子职工、供应商、客户和政府部门之间,几乎是凭借一己之力,将行将崩塌的局面生生稳住。 “喂,慧娴姐?对,我在制衣厂呢,真的吗?好好,我现在马上就过来。” 接到电话的杨守安兴奋无比,虽然慕慧娴没说是啥事,但这节骨眼上要叫他过去商量,至少也说明有了新的消息。 披了件外套便匆匆出门,此时的康乐村刚刚才被夜幕所笼罩,各家厂子、店铺和租屋纷纷亮起了明灯,将杨守安的背影映照得更加孤单萧瑟。 慕慧娴的小屋还是那么温暖,只是向来淡淡的花香此时却被烟味遮盖,杨守安一推门进来就看到了坐在客厅里的老雷,他脸色铁青,一只手夹着香烟,直到燃烧了半根有余也没真的抽上一口。 而慕慧娴则是坐在老雷的对面,一袭墨绿色的针织毛衣和褐色毛绒长裙格外鲜艳,但却遮掩不住半分眼底黯淡的阴影。 这些日子最辛苦的其实就是她,为了和自己其实没半点关系的事情来回奔波,就连屋外那几盆平日里视若珍宝的多肉也无暇照顾。 “雷叔,慧娴姐,是有什么新消息了吗?” 杨守安已经有了不太好的预感,因为屋子里的气氛凝重到让人几乎无法呼吸,他脑子乱乱的,只能拉了张椅子坐下,然后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 “雷叔拿到了笔录的一部分副本,情况可能和我们之前想的不太一样,你先看看吧。” 老雷还是坐在那沉默无言,忽明忽暗的火光继续吞噬着那根只剩一小截香烟,仿佛预示着无法挽回的某种结局。 最后还是慕慧娴拿起了桌上几张a4大小的白纸递给杨守安,上面是深灰色的文字图片,有些歪歪斜斜,一看便知道是影印的版本。 杨守安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却还是强忍着心中的忐忑将目光投向纸上的内容。 那是全手写的字体,连笔很多,有些地方还用上了专用的符号,但大体上并不影响阅读,杨守安只是看了第一行就知道了这是阿四的亲口交代,想来应该就是刚被逮捕的那晚在关黎明的派出所被记录下来的。 整份笔录一共就三四页,充其量一两千字的篇幅,却让杨守安看得触目惊心,他实在想不到自己这个可以同穿一条裤衩的兄弟,在区区不到两年的时间里,竟然已经“堕落”到了如此地步。 “唉,阿四不仅是沉迷于网络游戏,而且还不知道听了谁的鬼话去炒起了股票,结果亏得一塌糊涂,他自己那点积蓄和平日里的工资全都扔到这两个无底洞里去了。” “钱用完了,他就跑到外面去借,总觉得靠股票就能够翻身,结果窟窿越来越大,就在快要走投无路的时候,老徐找到了他,说要一起做假冒名牌的勾当,阿四负责生产,他来负责销售,赚到的钱五五分账。” 慕慧娴没有继续说下去,她知道杨守安现在一定痛苦极了,这世上还有什么会比被自己最信任的人“欺骗”来得更加致命呢? “所以阿四什么都知道,他其实是老徐的共犯,对吗?” 第三十八章 谅解书 哪怕是放在千禧年前后十五年跌宕起伏的中国企业发展历程中,2005年也绝对算得上是一个相对“矛盾”的年份。 一边是中国公司开启了非凡全球化的进击之旅,涌现出了像海尔赴海外建厂、联想跨国并购等一系列标志性事件,而另一边则是宝洁、索尼、雀巢、戴尔等一向被视为学习典范的国际大牌连连遭遇“公关危机”。 发生在这一年的所有喜讯和丑闻,都像硬币的两面一样,互相依存而对立矛盾,彼此的坚硬和光泽正映衬出世事的荒诞。 始于2004年春的那场宏观调控,再一次让经济增长和制度变革的深层矛盾以最激烈和戏剧性的方式呈现出来。 机遇和危险深植于社会的每个角落,太多的人行走在法律和道德的钢丝线上,迈过去便是繁花似锦,但若稍有不慎,脚下也会是万丈深渊。 阿四参与的这起假冒商标案在广州的服饰行当里引发了不小的轰动。 为了规范整治原本“假货横行”的羊城市场,也为了向各方投资商树立良好的营商形象,在各级领导的关心下,整个案子从开始侦办到提起公诉总共只花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陈律师,就现在这种情况下,您觉得法院会怎么判呢?我们还能为阿四做些什么吗?” 还是白天鹅宾馆的那间咖啡厅,杨守安诚恳地发问,坐在他对面的男人约莫五十多岁的样子,身穿笔挺的西装,略有斑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男人姓陈,是在广州司法圈子里相当有名的大律师,这次老雷花了不菲的价钱才请动他,来担任阿四一案的代理律师。 今天距离案子开庭正好还有两周的时间,杨守安和慕慧娴便约了这位陈大律师碰头,了解一下案件辩护的准备情况。 “这个案子本身其实没那么复杂,量刑的标准也比较固定,慕小姐你也是学过法律的,应该也知道我们国家的法院在实际审理的时候会考虑很多额外因素,比如案件的社会影响、比如受害人的诉求以及其他一些众所周知的不可抗力。” 陈律师经验丰富,直接就是开门见山,讲话也没有其他律师那种高高在上的架子,三言两语就道出了阿四这起案件的关键,让一旁的慕慧娴连连点头。 “根据我国《刑法》的相关规定,非法制造、销售非法制造的注册商标标识罪,情节特别严重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额外还有罚金。” “我看过检察院公诉书里的调查结果,这起案件的违法所得总计超过了一百万元,肯定是够得上‘特别严重’的标准的,所以对我们来说情况很不容乐观。” 杨守安其实已经做好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当听到阿四很有可能要在监狱里服刑十年后,依然感觉整个人都有些摇摇欲坠。 “而且现在公诉机关将阿四和另一位被告定义为共同实施犯罪,认为在案件中两人所起作用相当,这在量刑上会对我们非常不利。” “当然这也是我打算重点辩护的部分,毕竟从现有证据来看,协助生产的代工厂并非只有你们一家,存在比较明显的主从关系,你们放心,我还是有把握让法院最后采纳这一观点的。” 陈律师把案子讲得很细,这是他多年职业生涯所养成的习惯,从不因为代理案件的简单或困难就松懈自己的工作,也正是这种敬业的精神才让他有了今天的行业地位。 “那我还能做点什么吗?阿四落到今天的地步不全是他的错,虽然像您说的那样案子已经木已成舟,但我觉得……觉得至少还应该再努力一下吧,哪怕是给那家美国企业的人端茶倒水、下跪求饶也好啊。” 在法律上杨守安完全是门外汉,他说的话在常人看来多少有些“儿戏”,但陈律师却是眯着眼睛思索了起来,像是真的从中找到了一些“灵感”。 “这件案子搞这么严重,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出在这家美国企业身上,据我所知他们在上海的分公司去年业绩不佳,正计划着今年广州的工厂投产后打个翻身仗,结果市场上提前冒出来那么多假货,所以才会大动干戈。” “如果有办法让他们出具对阿四的谅解书,那么对于最后法院的判罚应该是非常有利的,不过其实之前我已经尝试过了,但他们法务部门的态度非常强硬,完全没有任何协商的机会,所以我也就没和你们提这条路。” 陈律师的提点让原本已经快要心死的杨守安又看到了一丝希望,当天返回康乐村的路上他一直在琢磨谅解书的事情,就连慕慧娴连喊了他好几声都没听见。 “想什么呢?差点就坐过站了,你晚饭怎么解决?要不到我家去,随便给你做点?” 康乐村的村口还是像往常那般热闹,慕慧娴拽着还在发愣的杨守安下了公车,两人肩并着肩,沿着熟悉的小道一路向里。 “慧娴姐,我在想呀,如果能直接找到那家美国公司的决策人是不是就能解决问题了吗?所谓擒贼先擒王,只要上面的人点头答应,这法务部门的人肯定会乖乖出具谅解书的呀。” 话一说完,杨守安自己都觉得有些脸红,跨国集团企业的高管老板岂是说见就能见到的,还要人家“不计前嫌”出手相助,这怎么看也像是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情景,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 慕慧娴并没有搭话,她只是略微加快了脚步,随后略带俏皮地转身,一双大眼睛目光灼灼,盯着杨守安的脸看了许久。 “怎么啦,慧娴姐,你这样看着我,我都怪不好意思的。” 掰着手指一算,他和慕慧娴已经相识了三年有余,两人的关系早已不是“普通朋友”可以比拟的了,如果这世上有两个女人可以让杨守安无条件的信任,那除了周清茹外,另一个就是慕慧娴。 “晚上我们吃苦瓜炒牛肉吧?你一下午喝了三杯咖啡,是该去去火了。” “别啊,慧娴姐,我真不爱吃苦瓜。” “我做的也不爱吃?好吧,不吃也行,那谅解书的事情你自己一个人去想办法吧。” “啊?慧娴姐你有主意了?行,行,其实我最爱吃的蔬菜就是苦瓜了。” 第三十九章 酒会 广州花园酒店富丽堂皇的宴会厅里正举办着一场盛大的美式酒会。 长条餐桌上摆放着鲜花和各式西点,服务生单手托着银质圆盘,将一杯杯特调美酒送到嘉宾们的跟前。 今天能来参加酒会的基本都是广州政商两界的大腕,还有一些小有名气的艺术家或是二三线明星。 男士们个个西装笔挺,举止优雅,尽显绅士风范。 女士们则多数身着华彩绚丽的晚礼服,搭配一些名贵的珠宝首饰,气质高雅,端庄得体。 酒会是私人性质,采取纯邀请制度,只有出示了特别的邀请函方能入场,那是一张烫金的卡片,四四方方,上面印着“美国西菲尔集团”的字样。 “弗朗西斯先生,恭喜啊,这次贵集团在广州的流水线顺利竣工,基本标志着西菲尔的品牌已经成功打入了珠三角的市场,想必很快就能辐射全国,我看您这位亚太区总裁不日就又能高升了吧?” 举杯恭贺的是一位身材挺拔的中年男人,眉宇间带着一股子英气,他的拇指和食指夹缝处有一层厚厚的老茧,这是曾经长期握枪才会出现的特征。 “贺市长,这都是托您的福啊,没有贵政府的大力支持,提供了那么优惠的税收政策,我们的制衣厂也不会这么快就落成啊。” “对了,听说贺市长以前是在军队任职,哈哈,我年轻时候也在海军陆战队服过役,下次我们可以找家靶场切磋一下,正好让我领教领教你们中国神枪手的厉害。” 弗朗西斯声音洪亮,他是个出生在美国西部的“牛仔小子”,哪怕如今已是身居高位,依然保持着那份德克萨斯人独有的冒险精神。 不过贺市长并未说错,作为西菲尔集团在亚太地区的***,弗朗西斯这几年始终致力于开拓中国市场。 虽然由于水土不服等原因在上海的首秀折戟沉沙,但他依然认为这片东方热土一定会成为将来十年、二十年甚至五十年内全球贸易和经济的核心。 并且愿意赌上了自己的职业生涯,力排众议在广州建立了一整条最先进的生产线。 等到工厂全面投产,所省下的海运费、仓储费、关税等等都将化为巨大的成本优势,然后再依托西菲尔集团百年积累的深厚底蕴以及服饰设计理念,可想而知必将成为像法国梦特娇那样获得一代中国消费者追捧的驰名品牌。 而对贺市长而言,西菲尔集团投资建设的这条流水线不但能够引入国际先进技术,有效激活上下游产业链。 同时这家美国公司也将成为闯入广州乃至整个珠三角服装市场的一条凶猛鲶鱼,原本靠着“物美价廉”的噱头来收割消费者的低端制造企业在失去价格优势后只会彻底无所遁形。 酒会上大佬们在推杯换盏间就决定了一整个行业的走向,而在宴会厅的大门外,慕慧娴正在和负责检查邀请函的服务生展开一场“拉锯战”。 “我说了我的朋友就在里面,我刚才只是去了趟洗手间,所以才分开了,你不会觉得我是在骗人吧?” 今晚的慕慧娴显然是精心打扮过了,栗色长发微微卷起,搭配鲜艳的红色唇彩,将她清冷而又明媚的气质提升到了顶峰,一袭黄色长裙华贵而又不失俏皮,加上那近乎完美的身材曲线,路过之人无不侧目,就连平日里见惯了女明星的酒店员工也不禁驻足停留。 “对不起,这是私人酒会,没有邀请函的话是不能进入的,当然如果您有朋友在里面,也可以通知他出来接您。” 那服务生虽然惊讶于慕慧娴的美貌,但依然坚持着自己的岗位职责,不管如何动之以情,都没法让他让步。 慕慧娴说得口干舌燥,对方却依然油盐不进,想不出啥好办法的她也只能无奈地双手叉腰站在酒店大堂的一侧,目送着姗姗来迟的“达官贵人”们掏出邀请函,然后被那“难搞”的服务生弯腰请进宴会厅。 随着假冒服饰案开庭的日子越来越近,留给阿四这方的准备时间也越来越少,如果不能拿到西菲尔集团的谅解书,那法院很有可能做出顶格惩罚。 为了不让这种最坏的情况发生,老雷和陈律师都在竭尽全力,但想要“渗透”一家跨国企业谈何容易,用了很多人情,送了很多礼,最后也只联系到了几个不痛不痒的中层管理,对方虽然拍着胸脯保证帮忙想办法,但到最后也没有取得啥实质性的进展。 慕慧娴和杨守安这边同样频频受挫,他们用的是笨办法,跑到西菲尔的办公楼去“陌拜”,结果连一楼前台那关都过不去,连着几天都吃了闭门羹,对方还差点报警,最后只能悻悻而归。 但或许是老天都有些于心不忍了,当晚在家里苦思冥想对策的慕慧娴突然接到了朋友的电话,说是在西菲尔集团要在花园酒店办一场小范围的酒会,邀请政界商界的伙伴来共同庆祝广州工厂的落成,届时不仅市里的领导会参加,整个集团在广州的负责人也会出席。 如此好消息让慕慧娴一蹦三尺高,她用最快的速度画好了妆,并选了一件合适的礼服,因为时间紧迫只来得及在路上给杨守安发了条短信便匆匆赶往了花园饭店。 原本已经盘算好了“一百种”应对方式,最后却被一张小小的邀请函拦在了门外,这多少让慕慧娴有些沮丧,但眼角余光瞟到的一块放在酒店大堂不起眼角落里的广告牌却引起了她的注意。 “宴会厅婚礼承办咨询,敬请联系酒店邱经理,电话138……” 十分钟后,再次回到酒店的慕慧娴已经换了一身行头,原先的黄色长裙被她塞进了背包里,取而代之的是一件白色衬衫和蓝色牛仔裤,就连原本披肩的长发也被她扎在了脑后。 没有任何犹豫,掏出手机直接拨通了广告牌上的电话号码。 大概只过了五六分钟的功夫,穿着酒店制服的女经理便步履匆匆地赶来。 “慕小姐是吗?您好,我姓邱,刚才电话里您是说想要在我们酒店的宴会厅举办婚礼对吧?” 「本章将西菲尔集团比作闯入广州服装市场的一条鲶鱼,这一比喻的原型为新能源汽车品牌特斯拉。2018年,陷入困境的特斯拉与上海政府达成协议,以全流程供应链国产化和技术公开等条件换取了土地使用权和大量政策支持,从而独资建立了上海超级工厂。特斯拉的成功引进不但促使我国新能源零件制造行业在短期内实现了技术上的突飞猛进,同时也搅浑了当时一潭死水的国内新能源汽车市场,从而形成了诸强纷争的竞争局面,为整个行业发展起到了积极正向的作用,」 第四十章 金蝉脱壳 花园酒店被誉为广州一众五星级酒店中的“执牛耳者”,能够在这里举办结婚典礼是羊城多数女孩的梦想。 所以哪怕婚宴的定价已经到了让普通人“望而却步”的程度,还是有许多家境富裕的新人会为了排面和服务来买单。 邱经理非常热情,引着慕慧娴就在酒店大堂的咖啡厅坐下,然后掏出宣传单页开始一一介绍。 “慕小姐,我们酒店一共有四间宴会厅可以承办婚礼,提供的服务包括当晚的酒宴、下午的草坪仪式以及酒店顶楼的豪华套房等,价格的话会依照宴会厅的大小、预计的婚宴桌数以及其他附加需求上下浮动。” “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先填一下这份申请表,把例如婚礼的日期、大致参加宴会的宾客数、宴会厅的大小等基本信息先确定好,然后我再为您推荐适合的服务项目。” 看着密密麻麻的表格,慕慧娴就觉得自己的脑壳都开始隐隐作痛了,她又没有结婚的经验,很多信息也只能胡编一气,不过在“新郎姓名”这栏却不自觉地停下了笔。 “做这么多还不都是为了你,当一次我老公总没问题吧。” 只是犹豫了片刻,笔尖便再次跃动,慕慧娴的脸上同时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而后唰唰地在空格处写上了“杨守安”三个字。 “邱经理,宴会厅的话我是看中最大的那间,不知道能不能实地参观一下,如果合适的话我马上回去和老公商量商量,应该这两天就能订下来。” 趁着酒店经理登记表格的功夫,慕慧娴总算说出了今天的目的,她极力控制着语气和面部表情,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一个马上就要结婚的幸福新娘。 “不好意思呀,慕小姐,今天那间最大的宴会厅正好在举办活动,可能不太方便带您去现场看,我知道婚礼是人生大事,您也不需要匆匆忙忙就做决定,我这有些宣传图片,要不您先了解一下,等明天我们再约时间,我好好给您介绍。” 经理的回答“无懈可击”,态度礼貌,有理有据,堪称服务行业教科书式的一段话术。 要放在平常,慕慧娴肯定会为邱经理的专业能力点个赞,但今天她的目的本就不是订什么婚宴,所以虽然心里有些不忍,但还是装出了“刁民”的样子。 “啊?我只是进去看一眼也不行吗?又不会影响他们办活动,真的是,你还让我明天再跑一趟?我的时间就不是时间啊,看来花园酒店现在的服务是真比不上以前了,我还是去中国大酒店看看吧。” 慕慧娴二郎腿一翘,两条胳膊抱在胸前,白眼微翻,那样子还真有些富家千金耍起小脾气的范儿。 邱经理一听这话当场就急了,她倒不是怕错过这单生意,毕竟花园酒店的婚宴场地在广州的富人阶层里颇受追捧,不愁找不到客户。 只是慕慧娴一说服务不行,二说准备去羊城唯二能和花园酒店平起平坐的中国大酒店看看。 这两点恰好正中要害,因为最近邱经理所在的部门正在开展“服务之星”的评选,如果能够拔得头筹就可以获得晋升的机会,而服务评价所对标的同业饭店就是慕慧娴所“威胁”的中国大酒店。 试想一位气质出众的富家小姐,本已成为酒店的客户,却因为自己的服务水平不佳而调转门庭,直接跑去直接竞争对手那一掷千金。 这消息但凡传出去了,邱经理在花园酒店的职业生涯也就基本宣告终结了,扣奖金那是小事,多年的努力化为泡影才是最难以接受的,所以不过是思索了片刻,她便开口对慕慧娴应允道。 “慕小姐,那这样吧,您跟着我从员工通道进去,但真的只能在宴会厅的外围看看,不过您放心,我们的团队是非常专业的,一定会为您和您先生举办一场难忘的婚礼。” 目的达成,慕慧娴立马又换回了和颜悦色的模样,跟着邱经理左弯右绕,终于进入到了西菲尔集团酒会的区域。 “邱经理,宴会厅我看了,的确不错,我今天回去就和我先生商量一下,如果没问题的话明天就可以来签正式的合同,对了,请问洗手间在哪里?我今天有些不方便,想去整理一下。” 沿着宴会厅的外围走马观花地看了一圈,慕慧娴是完全没把邱经理的介绍听进耳朵里。 她的注意力都在酒会的宾客身上,搜寻了许久但却迟迟没有发现目标人物的影子,最后眼看时间差不多了,只好硬着头皮开腔,打算来一招金蝉脱壳。 婉拒了邱经理陪同的提议,慕慧娴顺利进入了洗手间,只见她迅速把背包里那件黄色晚礼服重新换上,然后掏出小包细细地补了补妆容。 一切准备就绪,看了看时间差不多过去了十五分钟,心想应该差不多了,便拿出手机拨通了邱经理的电话。 “邱经理,抱歉啊,刚才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正好遇到了一个朋友,就多聊了两句把你给忘了。对对,我现在已经不在你们酒店了,好的好的,没问题,如果我先生没意见的话我明天就来付订金,嗯嗯,特别感谢你今天,那我们明天见。” 从卫生间走出来的时候,邱经理果然已经不在了,慕慧娴松了一口气,然后整理了下心绪,朝着酒会最核心的区域走去。 “美丽的小姐,请问我能有幸认识你吗?或者我可以先请你喝杯酒?” 慕慧娴的美貌毋容置疑,她就像百变的花朵一般,时而恬静,时而明艳,时而端庄秀丽,时而风情万种。 哪怕是像今天这样的酒会,盛装出席的名媛贵妇们使出了浑身解数来吸引目光,却还是不敌慕慧娴信手拈来的一颦一笑。 这不才刚站在调酒台前没几分钟,就有金发碧眼的外国男士靠了过来,用生硬又蹩脚的中文试图和慕慧娴搭讪。 第四十一章 无耻之徒 西式的酒会和中式宴席在形式上有很大的区别,但“以酒会友”的核心思路是一样的。 宾客们表面上和风细雨,举杯交谈,但实际上大多有着各自的目的,酒是媒介,是拉近人与人之间关系的钥匙,有时候更能够成为破冰的关键。 慕慧娴接连送走了三位以“酒”的名义来献殷勤的男人后,决定主动出击。 作为酒会的东道主,西菲尔集团今天自然是有很多高管到场,进入中国市场的美国企业向来心高气傲,所以决策层的人选基本都是从美国本土外派,这也让慕慧娴的行动变得简单起来。 “你好,请问是西菲尔的robert吗?” 慕慧娴选择的目标是两位身材高大的欧美男性,他们都穿着名贵的西装,手里端着酒杯站在那相互攀谈,完全一副商界精英的模样。 “美丽的小姐,你是要找robert吗?他是我的同事,让我看看,他好像不在这里,需要我带你去找他吗?” 颜值果然是社交场上的必杀技,慕慧娴的出现让这两位美国精英眼前一亮,而当发现是要找自己所认识的人后,更是立刻提出可以帮忙。 其实robert的名字完全是慕慧娴临时胡诌的,但也不是完全没有依据。 毕竟美国70年代那批人用得最多的名字就是james和robert,能够做到西菲尔集团的高管,年龄不会太小,所以慕慧娴便大胆猜测今天的酒会里多半是有一个robert在的。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这么棒的酒会,你们西菲尔集团是经常举办这样的庆功活动吗?” 今晚的慕慧娴魅力非凡,她主动开启话题,自然是没有男人会拒绝,要知道对于在中国工作的美国男人来说,一位生着绝美东方容貌又能说一口流利英语的女性绝对拥有致命的吸引力。 “没错,我们西菲尔集团有着超过一百年的历史,对于企业文化的塑造是最看重的,而且弗朗西斯本身就特别喜欢类似的社交活动,他经常会在别墅里举办私人派对,如果你有兴趣的话下次我们可以邀请你一起。” 男人就是很奇特的动物,在陌生的漂亮女人面前总会不自觉地夸夸其谈,而且这特点不分东方西方,在全世界范围里几乎都是如此。 “弗朗西斯是谁?也是你们西菲尔集团的吗?听起来你们似乎很尊敬他。” 慕慧娴没有搭理两人的“弦外之音”,而是敏锐地捕捉到了话语中的关键信息,并且直截了当地开口发问。 “弗朗西斯是我们亚太区的老大,西菲尔在中国的业务全都归他管,你看,就是站在房间里的那位。” 顺着男人的指点,慕慧娴一眼就看到了弗朗西斯的身影,此时他正与一名打扮艳丽的女子耳鬓厮磨,仔细一看不正是那位前不久刚爆出过桃色新闻的三线女星。 既然已经找到了最终目标,慕慧娴索性也就不装了,她大踏步地径直朝着弗朗西斯走去,进了房间后竟是直接把门关了起来。 “哦,看来这位漂亮的女士有话要对我说对吗?你好,在下弗朗西斯·安德伍德,请问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的吗?” 这弗朗西斯在美国的时候就是有名的花花公子,到了亚洲工作后更是变本加厉,换女伴的速度那是比换衣服还快,其中有多少是贪慕地位和财富而心甘情愿被“祸害”的无从得知,但显然此时作小鸟依人状的女星肯定不是因为爱情才和他在一起的。 “弗朗西斯先生,我确实有一件事情想要得到您的帮助,贵公司最近举报了一批假冒西菲尔品牌的服饰,为其代工的制衣厂是……” 佛朗西斯说的是中文,慕慧娴自然没有再讲英语,不仅如此,她甚至连委婉的措辞都没去找,而是直接开门见山,将假冒贴牌的案子以及想要为阿四要一份谅解书的事情和盘托出。 面对如此高段位的“对手”,慕慧娴知道任何的拐弯抹角都只会起到“负面作用”,还不如开诚布公地谈判,看对方会开出怎样的价码。 只是她的心里也多少会有忐忑,毕竟交易达成的前提是双方拥有等价的筹码,而以现在的情况来看,弗朗西斯显然才是掌握着绝对主动的那个人。 说白了,他完全可以像西菲尔集团的法务部那样,不留情面地拒绝请求,顺手再喊来酒店的安保,以私闯酒会的名义把自己直接轰出去。 “哦?是吗?一般商标侵权这种小事都是集团法务部门在负责,你说的案子我不知道,但想来应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弗朗西斯的反应完全出乎了慕慧娴的意料,她没想到让自己和杨守安绞尽脑汁,让老雷都一筹莫展的难题在对方的眼里不过是一个“小问题”。 而且从弗朗西斯的态度来看,向市里的相关部门“施压”,要求严惩阿四和老徐的其实并不是他本人,更不代表整个西菲尔集团的意志,顶多也就是市场或是法务部门为了自己的kpi考核而做出的决定罢了。 不过会有这样的认知偏差也怪不了慕慧娴和杨守安他们,普通人真的很难理解像西菲尔这样的跨国巨头每天在全世界范围内要面对多少侵权案件。 如果盗版个几十万或是几百万价值的衣服就要区域总裁亲自处理,那弗朗西斯每天啥事都别干了,更不可能有时间还能和女明星在这卿卿我我。 “这样吧,谅解书的事情我可以让法务部的人去办,算是送给你这样一位美人的见面礼,但我有一个条件,三天之后在我的别墅会举办一场派对,你来做我的女伴,如果你答应,这笔交易就算成交。” 弗朗西斯毫不掩饰自己对慕慧娴的垂涎,他的目光中充斥着欲望,就连身边的女明星撒娇反对也全然不顾,反而是一把将其推开。 “对不起,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你这个要求……我实在没法答应。” 虽然震惊于眼前的美国男人竟然会如此大胆和无耻,但有求于人的慕慧娴还是强忍着心里的怒火,没有选择当场发飙。 “没关系,你还有时间考虑,这是我的名片,如果你改变主意了就打这个电话。” 弗朗西斯并不气恼,显然这样的事情他已经做过不知道多少次了,微笑着从西装内插袋里掏出一张卡片放在桌上,随后便大笑着搂着那女明星径直离开了房间。 只留下慕慧娴一人在那气到浑身发抖。 第四十二章 赴险 当杨守安赶到花园饭店的时候,慕慧娴已经从暴怒的状态下恢复了冷静。 她坐在大厅的沙发上,食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扶手,似乎是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思想斗争”。 “慧娴姐,我是不是来晚了?” 看到慕慧娴的样子,杨守安心里免不了生起一丝内疚,明明是为了阿四的事情,结果他这个最应该担起责任的却出力最少。 从头到尾都是老雷和慕慧娴他们在想办法,而自己却只有“摇旗呐喊”的作用,就好像今天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接触西菲尔集团的人,他却又因为堵车没能及时赶到。 “没事,今天运气不错,碰到了西菲尔的亚太区总裁,谅解书的事情我已经和他说过了,希望还是挺大的,但可能还需要再见一次面才能完全把这事敲定。” 慕慧娴脸色平静,言语中的每个字都是真的,但却独独省去了弗朗西斯的无耻要求。 其实也不是为了向杨守安隐瞒什么,而是连她自己都还没想好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办。 那美国色狼摆明了就是要占便宜,放在平时就算他再有地位再富有,慕慧娴也不会多看一眼。 可如今对方手握着签署谅解书的权力,而这份谅解书又恰恰关系着阿四的量刑。 慕慧娴或许并没有那么在乎阿四会坐几年牢,毕竟两人顶多算是关系不错的朋友。 但她知道杨守安在乎,也知道杨守安、阿四还有周清茹三人从童年绵延至今的深厚羁绊。 她还知道杨守安这些年付出了很多的努力,才有了今天在制衣厂的成绩,她不愿意看到平静而又充满希望的生活再次支离破碎。 所以事情也就这么陷入了两难。 “真的吗?太好了,慧娴姐你太厉害了,陈律师这么久都没能搞定的事情,竟然被你找到了突破口,这下阿四有救了……” 杨守安这愣头青全然没注意到慕慧娴的情绪,在那高兴得“喋喋不休”。 有时候真的很难评价他到底是聪明还是傻,在生意场上能够独当一面,却在很多细枝末节的事情上笨得和头猪没啥两样。 按照周清茹那种比较文艺的说法就是,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上帝给你开了一扇门,那就铁定会焊死几扇窗。 三天的时间转瞬即逝,直到距离弗朗西斯约定的派对时间只剩三个小时的时候,慕慧娴才做出了决定。 她准备“铤而走险”,去拿到那份“该死”的谅解书。 如果放在几年前,慕慧娴肯定会觉得自己疯了,要为了阿四这么一个“普通朋友”去深入虎穴。 但当看到这两天杨守安在谅解书所带来的希望曙光下重新变得活力满满的时候,一种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冲动却又驱使着她忽略了那些显而易见的危险。 慕慧娴并非没有见识的女人,她了解这种西方这种所谓的私人派对会玩得“自由”,中华传统的礼义廉耻绝不在这帮外国人的字典里。 但有时候女人盲目起来,会比男人更加“不管不顾”。 “只是敷衍着装一装他的女伴,最多也就是喝几杯酒,他是西菲尔的亚太区总裁,也算有头有脸,肯定不至于公然违法乱纪的吧,毕竟在中国的土地上出了事,对他自己也没好处。” 慕慧娴是这样安慰自己的,也是这么和杨守安“坦白”的。 她虽然为了某个不能说出口的理由选择疯狂一把,但也不会把自己置于完全孤立无援的境地,而杨守安就是她最信任的“保险措施”。 只不过要说服这个“铁憨憨”配合,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 “慧娴姐,这怎么行?这美国佬啥意思?还要你当他的女伴?我去他妈的,简直混蛋,我绝对不会答应的,大不了这谅解书我们不要了,再想其他办法就是了。” 杨守安才刚听了几句话就暴跳如雷,大骂弗朗西斯是臭不要脸的洋流氓,这反应落在慕慧娴的眼里,心间没来由的一甜,但嘴上的解释功夫却没落下。 “他说的女伴不是你想象的那种意思,西方人在很多公开的社交场合都会邀请女性朋友共同出席,是一种非常普遍的交际行为,不是说只有男女朋友才能这么做啦。” 杨守安并没有因此而放下心来,阿四固然是他的兄弟,但慕慧娴也何尝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如果拯救一个人需要让另一个人身处险境,那他宁愿放弃这个机会。 “不行,太危险了,慧娴姐,你已经为我和阿四做得够多了,谅解书的事情要不就算了吧,陈律师不是说会让法院认定阿四是从犯吗?我相信国家的法律,一定会给出公正判罚的。” 杨守安说得斩钉截铁,但这份态度却反而让慕慧娴更加坚定了自己的计划。 她是学过法律的人,深知庭审的过程总是充满了不确定性,不要说陈律师不可能有百分百的把握做从犯辩护,就算有,多一份谅解书也能够让法院在很大程度上考虑宽大处理。 这对阿四,对她和杨守安,对张叔老雷,对制衣厂的所有人来说都是好事。 最后慕慧娴还是赢下了和杨守安的“争执”,两人一起制定了一个看起来“非常”安全的计划,随后便开着制衣厂的车朝着弗朗西斯提供的别墅地址驶去。 慕慧娴的妆是在车上画完的,说实话和平时比起来多少有些潦草,但她本就没打算在这场派对里艳压群芳,更不希望弗朗西斯因为她的美貌产生额外的“不切实际”的想法。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就连穿的衣服也是很随意的一件针织毛绒上衣和深色牛仔裤,虽然还是遮掩不住曼妙的身姿,但比起酒会那天的晚礼服肯定是少了几分惊艳。 “慧娴姐,到了,应该就是前面那个别墅区,那你千万要小心一点,我就在马路这边守着,如果那帮洋鬼子敢使坏,你就发信息给我,我立马冲进去。” 把车停在路边,杨守安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一栋栋装修豪华的小楼上。 这是广州为数不多的纯别墅小区,虽然地处广州的核心地段,但却闹中取静,据说当初开发商还在建的时候就已经被预定一空,属于有钱也买不到的顶级资产。 能够成为小区业主的,非富即贵。 其实弗朗西斯不管是在身价还是社会地位上都达不到标准,他今天用的这套别墅是西菲尔集团租下来的,足足有八百多平,还带着宽敞的花园,非常适合举办私人的派对。 因为事先已经联系过了,所以当慕慧娴走到别墅门口的时候,弗朗西斯已经站在那恭候多时。 “亲爱的,欢迎来参加我的聚会,你今天真漂亮。” 这美国佬一身休闲西服,金色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因为喷了香水,所以原本淡淡的狐臭味被掩盖了不少。 他倒也没有介意慕慧娴“敷衍”的装扮,微笑着主动将自己的胳膊伸了过来。 而慕慧娴虽然内心抗拒无比,但为了谅解书还是强忍着勾住了弗朗西斯的臂弯,而后在对方的笑声中走进了别墅的大门。 第四十三章 派对 哪怕在全国范围内,广东也是引入外商投资的先驱者之一。 早在1978年,也就是改革开放的第一个年头,太平手袋厂就在广东东莞正式开业。 当时采用的经营方式是由外商提供设备、原材料、来样,并负责产品外销,由中国企业提供土地、厂房、劳动力。 这种被称为“三来一补”的经贸合作模式在改革开放后十分普遍,并逐渐从服装逐渐扩展到快消、电子、医药等诸多领域。 作为代工中心的广东曾经还出现过“东莞塞车,全球缺货”的奇观。 这也是改革开放后到21世纪初的中国经济由落后到崛起的写照:借助廉价劳动力和优惠的招商引资政策,吸纳了低端制造业转移从而拿到了“世界工厂”的头衔。 但在社会繁荣发展的背后,隐藏在阴暗死角里的矛盾和复杂却从未消失。 洋人们将核心技术捏在自己手里,同时通过精湛的广告营销手段,将“进口货”、“外国名牌”等概念深植在整整一代中国人的生活当中。 高额的市场占比加之配套产生的海量工作岗位和税收,让部分区域的地方经济发展对于外资企业产生了巨大的“依赖性”。 甚至某些政府官员还将外商资本视作自己的“政绩保护伞”,从而所滋生出的“特权文化”更是屡见不鲜。 西菲尔集团是美国的服装巨头,影响力遍布全球,作为这尊庞然大物在中国的***,弗朗西斯很自然地将中国人民给予他的热情和宽容当作了某种“特殊待遇”。 此刻派对上的他正坐在奢华柔软的沙发上夸夸其谈,内容无非就是美国昂撒白人是全世界最高贵的种族,不管去到哪个国家都会得到“优待”,哪怕是在中国这片土地上也是如此,那些地方官员对自己人高高在上,见到他们美国人还不是“有求必应”等等。 这话说的傲慢之极,但却得到了在场几乎所有人的赞扬和认可,他们欢呼着举杯,一如两百多年前他们的祖先依靠武力占领了印第安原住民家园后的模样。 看着周遭一张张丑恶的嘴脸,坐在弗朗西斯身边的慕慧娴自是恶心坏了。 她双臂摆在膝盖上,竭尽全力保持着和这些白人们的距离,但脸上却还要露出不失体面的社交笑容,如此拧巴而又矛盾的状态,着实让她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度秒如年”。 “弗朗西斯老大,你果然是我们的榜样,就连你的女伴永远都是最漂亮的。” 开口的男人慕慧娴认识,就是那酒会上给她介绍弗朗西斯的两人之一,名叫约翰,是西菲尔集团中国区的市场部主管,按道理来说阿四的案子直接影响的就是他所在的部门。 “拍马屁”果然是职场最经久不衰的招数,听到下属的“夸奖”,弗朗西斯显得非常高兴,伸手就想将慕慧娴搂在怀里。 这一下来的突然,慕慧娴浑身像被电击般猛地一颤,本能的想要反抗,可弗朗西斯的力气很大,而且那看过来的眼神中充满着警告的意味。 慕慧娴最后还是“妥协”了,她不想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最后还是功亏一篑,强忍着扇对方一巴掌的冲动,将胳膊挡在身侧,假装靠在了弗朗西斯的肩膀上。 虽然没有完全如意,但慕慧娴的反应已经让弗朗西斯的虚荣心得到了一定的满足,他大笑着从桌上的雪茄盒里抽出一支,然后示意坐在其右侧身后的金发美女给他点上。 “慕,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大美人是我们西菲尔集团法务部的主管菲奥娜,你想要我帮忙的事情直接找她就可以,她会帮你办妥的。” 听到这话,慕慧娴才扭头好好打量了一下这位掌握着阿四“生死”的菲奥娜。 她是典型的西方美女,饱满丰润的嘴唇配上漂亮的蓝色瞳孔,一头金发披在肩上格外惹眼,但要说最吸引人的肯定还是火爆到极点的身材,尤其是胸前那傲人的山峰,让已经算是前凸后翘的慕慧娴都自愧不如。 “好嘛,老大,你说了算。” 菲奥娜媚眼如丝,点完雪茄的她竟是将嘴唇凑了过来,直接和弗朗西斯吻在了一起,如此毁三观的场面让接受中式教育长大的慕慧娴目瞪口呆,同时也对这帮美国佬的又多了几分厌恶。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这场私人派对的气氛逐渐迈入高潮。 慕慧娴在弗朗西斯的强烈要求下喝了不少的酒,别看这些花里胡哨的鸡尾酒入口没啥感觉,但后劲很大,昏昏沉沉的感觉让她很是难受,但为了谅解书只能咬牙坚持,同时希望这场“噩梦”能够快点结束。 “慕,这杯酒是我特别为你调制的,名字叫玛格丽塔,在我的家乡它代表了男人对女人最真挚的爱情。” 站在窗口的慕慧娴正借着外面的风努力让自己恢复清醒,却见弗朗西斯又端着一杯纯黄色的鸡尾酒走了过来。 晶莹剔透的高脚杯的口沿沾着一圈细盐,青色的柠檬片是它的装扮,这种混合了龙舌兰、君度和青檬汁的鸡尾酒在美国非常盛行,只是弗朗西斯根本就没说实话,玛格丽特在德克萨斯人的眼里并非象征着爱情,而是男女之间的情欲。 慕慧娴本不想喝,但碍于弗朗西斯强硬的“坚持”以及“这是最后一杯”的承诺,最后还是将这杯酒送入了口中。 可是几分钟后她就后悔了,一股强烈的眩晕感席卷而来,连站稳都变得有些困难,只得赶紧找了就近的沙发坐下,然后死死盯着面带微笑靠过来的弗朗西斯。 “慕,你是不是喝醉了,楼上有卧室,要不要我送你上去休息一下?” 现在的慕慧娴是连肠子都悔青了,以她的见识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正在遭遇什么,刚才的那杯玛格丽特里面一定是放了东西,而始作俑者百分百就是弗朗西斯。 “我没事,我要去洗手间。” 拼着还有残存的一丝意识,慕慧娴奋力站起身来,甩开了弗朗西斯伸过来的双手,然后晃晃悠悠地朝着卫生间走去,期间那菲奥娜还假惺惺地想来搀扶,也被她直接推开。 锁门,一屁股坐在地上,慕慧娴喘着粗气掏出手机,将一条早就编辑好存在草稿箱里的短信发了出去。 【快救我。】 第四十四章 救人 待在车上的杨守安始终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目光时而投向不远处别墅小区的大门,时而看向手里握着的手机屏幕。 “都快三个小时了,怎么还没出来?这美国人的派对要这么久的吗?再下去天都要黑了。” 眼看太阳就要落山,杨守安心中的焦虑已经快到达到顶峰,说实话他到最后都还是不太同意慕慧娴“以身犯险”的计划。 杨守安没受过高等教育,对于西方文化更是一无所知,什么绅士礼节在他看来就是“虚伪”的代名词。 这几年帮着制衣厂开拓市场,他也见过一些外国人,有俄罗斯老毛子也有东南亚国家的黑瘦子,总体而言都还算能够顺畅的交流合作。 唯独那些欧美来的个个鼻孔朝天,尤其是“美利坚”的商人,说出来的话、看人的眼神就好像觉得中国人要比他们低一等一样,这让杨守安极其不爽,直接就把美国划入了自己最讨厌的国家行列,仅次于日本。 加上这次西菲尔集团在阿四案件中的“针对”行为,更是让杨守安对弗朗西斯这个人很难生出好感。 虽然没有见过面,但他总觉得这美国佬肯定是个老色痞,不然怎么可能邀请一个才刚认识的女生来参加私人派对。 事实很快就证明了杨守安的判断没错,手机突如其来响起的短信提示音让他直接弹坐了起来,而慕慧娴发来的简短内容更是瞬间点燃了他的怒火。 【快救我。】 短信里只有这三个字,却让杨守安急到发疯。 他不知道别墅里发生了什么,能让慕慧娴直接用短信来求救,是被欺负了?还是遇到了什么其他危险? 杨守安不敢往深处想,但他知道不管是哪种情况,自己都必须马上去把慕慧娴从那栋万恶的别墅里带出来。 “对不起,先生,非本小区的业主是不能进去的,请您马上离开。” 作为整个广州最高档的几个小区之一,对于业主隐私和安全的保护自然是重中之重,心急火燎的杨守安才刚冲到门口,就被三四个保安团团围住。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和慕慧娴的计划里有个最致命的缺陷,那就是完全忽略了别墅区和城中村在环境和配套服务上的巨大差距。 康乐村里人员构成复杂,“三教九流”的啥都有,“偷鸡摸狗”的事情更是时有发生。 但在富有阶层居住的高端社区里,二十四小时有保安巡逻,像杨守安这样的“可疑人物”不要说进到业主家里,就连小区的大门都通过不了。 大家都是两条胳膊一双腿,靠付出“劳动”来讨生活,但最后取得的结果却是天差地别。 这种因为社会飞速变革所带来的人与人之间如天堑一般的差距,影响着无数广漂、深漂、京漂或是其他漂泊在大城市的普通人们。 大家都想鲤鱼跃龙门,想从城中村的简陋小屋住进宽敞的大别墅,但最后又有多少能够登顶巅峰呢? 至少在这一刻,杨守安是真的被难住了,他都已经磨破了嘴皮子,无论是哄骗、央求还是“威胁”,小区的保安们都油盐不进,“尽忠职守”地将他拒之门外。 最后杨守安发了飙,试图强行闯关,但终究还是双拳难敌四手,被虎背熊腰的保安队长像抓小鸡一般“扔”了出来。 时间不断流逝,距离收到慕慧娴的短信已经过去了快十分钟了,杨守安的情绪已然到了疯狂的边缘。 他感觉自己总是在辜负慕慧娴的信任,之前在花园酒店也是,如今在别墅区门前又是。 这些年慕慧娴帮了他太多太多,多到他不知道该如何“偿还”这份恩情。 如果今天慕慧娴真的出了什么事,杨守安绝对没法原谅自己,于是他抹掉刚才和保安推搡间挂上嘴角的血渍,毅然而然地再次朝着大门发起冲击。 “我再和你们说一遍,我的朋友现在有危险,如果出了什么问题,你们这些人通通都是帮凶。” “对不起,先生,我们有规定,只有业主才能进入小区,如果你再无理取闹,我们会报警处理。” “哈哈,那你报警啊,一群狗腿子,你们是中国人,却帮着洋人守大门,现在有一帮美国佬要欺负我朋友,你们不帮忙就算了,反而刁难我,都什么年代了,妈的,竟然还有汉奸。” 杨守安气极反笑,他当然知道别墅区里住着的并非都是外国人,眼前的保安也的确只是在完成本职工作。 但身处危险之中的慕慧娴让他完全无法冷静,嘴里咒骂不断然后就是又要上手和对方打作一团。 “等等,报警,警察?对啊,他们不让我进去,但肯定不会阻拦警察进去啊!” 脑海中灵光一闪,已经挥向保安队长的拳头也在半空戛然而止。 杨守安倒退两步,怔怔地看了眼也已经上了火气的一众保安,而后快速掏出手机,按下了一串号码。 十分钟后,一辆警车呼啸着疾驰而来。 靠边,刹停,下车,一气呵成,下来的警察满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正是关黎明。 “你是怎么知道我就在这附近的?现在情况怎么样?你确定小慕在里面有危险吗?把短信给我看。” 关黎明一通连珠炮式的发问,他今天去市局开会,返程的路上恰好路过这片高档住宅区,没想到就接到了杨守安的电话。 作为康乐、鹭江两片区派出所的副所长,他和辖区里的很多生产企业都有接触,其中自然少不了老雷的制衣厂,加之和杨守安是“老朋友”了,所以平时也不止一次见过慕慧娴。 “算了,救人要紧,我们先进去,具体情况你路上和我说。” 关黎明对杨守安的处事作风还是了解的,知道这个年轻人绝不会无故求助。 而且他在广州这个城市已经当了三十年的警察,见证了羊城的飞速发展,也经历了变革所带来的无数“阵痛”。 那帮赚着中国人的钱,又在中国的土地上作威作福的洋鬼子是什么“尿性”,以及能做出什么样的混账事情他是亲眼见过的。 所以不管是作为杨守安和慕慧娴的朋友,还是作为一名中国人民警察,他都必须在这时候挺身而出。 哪怕面前别墅区里随便出来一个人可能就有“权力”摘了他的乌纱帽。 第四十六章 威胁 当关黎明追着杨守安走进别墅院子的时候,西菲尔集团的这群外籍员工就好像看到了“救星”一般。 他们一拥而上,叽里咕噜地用英语诉说着“私闯民宅”、“危险的入侵者”、“请立刻逮捕此人”等字眼。 关黎明一句也听不懂,但他知道今天是来救人的,不是来和这帮美国佬起冲突的。 尤其是他现在还穿着警服,如果尺度一个拿捏不好,很有可能就是一桩“国际事件”。 到时候不要说他这个小小的派出所副所长担待不住,就算是区里的分管局长恐怕都要写检讨。 所以为了不让杨守安闯出“大祸”,也为了不让局面演变成不可收拾的样子,关黎明只得绞尽脑汁回忆着自己这辈子仅会的那几个英文单词。 他也不管意思对不对,只是像复读机一样挂在嘴边滚动播放:“ok,ok,please,please,yes,yes……” 好不容易挤过了人群,当关黎明走进别墅内部的时候,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差点两眼一黑。 只见客厅里一片狼藉,地板上到处都是玻璃酒杯的碎片和已经稀烂的蛋糕饼干,昂贵的羊毛地毯上红彤彤地沾满了红酒渍。 更加“触目惊心”的在客厅后的走廊处,一个身材高大的外国男人正跪坐在墙边,他用手捂着额头,鲜血从指缝间不断滴落,显然是受了不轻的伤。 “完了,完了,完了……” 关黎明“万念俱灰”,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自己一路上千叮万嘱不要冲动,结果一眼没看住就把人打成了这幅惨样。 而且这还不是一般的打架斗殴,对方一是美国人,二是市里重点企业的高层员工,这两“光环”一套,凭他这个小所长肯定是压不住的,至于最后会捅到哪个层级,完全就是看人家的脸色。 不过此时的杨守安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他一只手将慕慧娴护住,另一只手拿着已经只剩半截的红酒瓶子,双眼布满血丝,不断喘着粗气,一步一步朝着别墅门口的方向走来。 之前菲奥娜的厉声呵斥惊动了客厅里载歌载舞的人群,美国佬们一看竟然有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人跑到他们的“地盘”来闹事,当即“群起而攻之”。 几个想向菲奥娜献献殷勤的男性更是率先挺身而出,仗着体型优势就想要拦住杨守安他们的去路。 其中一个最嚣张甚至试图伸手去拽慕慧娴的胳膊,想要将自己老大的女人抢回来。 本就已经怒火中烧的杨守安哪里还忍得了,体内的祖宗血脉瞬间觉醒,操起手边矮柜上的红酒瓶子朝着那男人的脑袋就砸了过去。 随着男人踉跄着倒地,前一秒还气势汹汹的美国佬们立马偃旗息鼓,客厅里死一般的安静,包括楼梯上的菲奥娜在内,所有人都忌惮地看着如战神般“一夫当关”的杨守安。 拐过弯角,杨守安终于看到了刚到客厅的关黎明,这让他紧绷的神经总算放松了一些。 “关警官,慧娴姐好像被他们灌多了,一直在迷迷糊糊地讲话,我们得赶紧把她送医院去。” 看了看满脸绯红、意识不清的慕慧娴,关黎明心中立马涌上一股怒气,这哪里是喝醉了,分明就是被下了药。 “好你个美国佬,好你个西菲尔集团,这里是中国,政府处处优待是希望外国企业能够帮助国家发展经济,结果你们这群混账东西竟然明目张胆地祸害中国的女孩子,当真是不把我们的法律放在眼里。” 关黎明心里已经把这帮“下三滥”的美国人骂了个遍,但表面上却依然保持着冷静。 他是老江湖了,一眼就看出慕慧娴喝下去的多半是某种催情类药物,这种东西在广州的很多娱乐场所和地下酒吧都有出现,特点就是进入人体后的几个小时就会被完全代谢掉,根本留不下什么痕迹。 之前有个案子,就是两个广州大学的女生晚上偷偷从宿舍跑出来玩,在一个酒吧被人灌了催情水,最后惨遭三人轮流糟蹋。 两个小姑娘怕得要死,压根就没想过保留证据,当晚回家还洗了澡,第二天被家属发现了异常才带着她们报了案。 两人在警察的陪同下去医院检查,结果所有血液报告都显示正常,要不是找到了目击证人出庭,那三个人渣很有可能就逍遥法外了。 所以关黎明知道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把快点慕慧娴带去医院,一是检查身体状况,二是固定被下药的证据,不然以西菲尔集团的能量,这件事到最后很可能会不了了之。 “杨守安,你带着小慕先走,去最近的人民医院,记得先抽血,然后让医生把血样多保留一份。” 关黎明沉声嘱咐,已经恢复了一些冷静的杨守安也立马照做,他搀扶着慕慧娴朝着别墅外刚迈出几步,却被一道带着怒意的声音生生拦住。 “站住!打了我的人,砸了我的东西,什么交代都没就想走?这是要畏罪潜逃吗?中国可是法治社会,我可以立马报警把你抓起来。” 喊出这话的正是弗朗西斯,他穿着一身灰色的睡袍,头发微湿,脸上泛出些许红色,竟是刚刚才洗过澡。 这老色痞安排好任务给菲奥娜后,就径直跑到房间里去沐浴更衣。 想着马上就能和两位风格截然不同的美人共度春宵,他也是心情一片大好,一边淋浴一边还放起了音乐,结果在水声和歌声的双重作用下,愣是没听到半点一楼的动静。 万事俱备,只欠美人。 当弗朗西斯满心欢喜走出浴室的时候,竟发现“煮熟的鸭子”就要飞走了,这让在中国逍遥惯了的他如何能够接受,这才出现了如今的这幕。 弗朗西斯其实第一眼就看到了穿着警服的关黎明,他心里先是一惊,以为自己下药的事情被发现了,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加之注意到关黎明的肩膀上不过是两杠一星后,更是变得有恃无恐起来。 “这位警官,这里是我的私人别墅,举办的也是我们西菲尔集团的私人派对,慕小姐是我邀请来的朋友,只是喝多了想要休息一下,你在没有得到允许的情况下就带着人私闯我的住宅,是不是有违反你们中国警察队伍纪律的嫌疑啊?” 第四十七章 老兵 弗朗西斯的话嚣张至极,他压根就没把面前这个“小警察”放在眼里。 关黎明所在的派出所属于科级所,从行政级别上来说副所长就是副科级,而弗朗西斯平时“交往”的官员最起码也是处级以上的干部,所以他有如此表现并不奇怪。 不过作为一名年轻时候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的“老兵”,关黎明虽然三十年前就转业进入了警察队伍,但那副在战火中锤炼过的硬骨头却从未消失过。 此时见一个“美帝”杂毛竟敢如此嚣张跋扈,心头的火气那是噌的一下就上来了,脸色随之一沉,端正了下身上的警服,而后直视满脸不屑的弗朗西斯。 “弗朗西斯·安德伍德,美国人,明星企业家,市里的座上宾,你的确很有名,连我这个‘小人物’都认识你。” “西菲尔集团来广州投资,中国人民欢迎你们,但如果你们以为这样就可以为所欲为,甚至触犯我国的法律,那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别痴心妄想了,美国人高高在上的时代早就一去不复返了。” 关黎明的语气平静却仿佛具有某种坚不可摧的力量,这让楼梯上的弗朗西斯眉头一皱,他意识到眼前这个职位不高的警察似乎和平日里自己遇到的那些官员并不一样。 “警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西菲尔集团在全球各地经营生产,最注重的就是遵守当地的风俗法律,在贵国更是如此。倒是警官你,毫无根据就横加指责,我代表西菲尔集团保留对你刚才所说的话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力。” 弗朗西斯能够取得今天的地位,也绝非无能之辈。 他斯坦福大学毕业,在多家国际大型企业担任过要职,又精通六国语言,光是这两句中文说的,就比很多广州本地人都要用词妥当。 “哼,你做过什么你自己清楚,我送你一句中国人的古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希望你别给我抓到,不然我一定亲手把你送进监狱。” 关黎明并没有被弗朗西斯的气场所“吓倒”,直接反将一军。 当年在越南战场上,他连漫天的炮火都没怕过,又怎么会在新世纪的中国大地上害怕一个美国佬的“威胁”。 要问这份底气是谁给的? 毫无疑问,正是警帽上的国徽和胸前鲜艳的党旗以及其背后十四亿中国人民在为关黎明撑腰。 “好,好,好,我现在就给你们贺市长打电话,我倒要问问你们广州警察是不是都这么对待外宾。” 弗朗西斯终究还是漏了怯,他发现自己这些年在亚洲地区惯用的手段对关黎明根本就没用。 慌乱间只好搬出市长的大名,希望能够用他认知当中的“权力”来重新夺回主动。 “哼,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我们中国和你们美利坚可不一样,任何官员的权力都来自于人民,不管是谁,如果妄想用人民赋予的权力来对付人民,最终等待他的,只有灭亡。” 关黎明说得斩钉截铁,这句话的份量极大,而且极易被好事者歪曲利用,要是传到市长的耳朵里,恐怕他这个警察也就算做到头了。 但关黎明不怕,若是贺市长是一位清明廉洁的好官,自是会为他的发言拍手叫好,若是真的和弗朗西斯这些商人有所勾结,那他骂的更是一点没错。 而弗朗西斯这边,则是被直接怔在原地,许久都没回过神来,关黎明所说的话本就句式复杂,其中深远而又复杂的内涵更不是他这种在资本主义社会长大的人能够理解的。 趁着对方愣神的功夫,关黎明迅速扫视着客厅,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慕慧娴被下“药”的事实已经板上钉钉,但弗朗西斯到底在酒里放了什么却无从得知。 是不是国家明令禁止的药物?能不能在医院通过验血检测出来?是通过什么途径投放的? 这些都是未来能否立案甚至提起公诉的重中之重。 退一步讲,就算最后没能将坏人绳之以法,关黎明也至少要保证手上有筹码来让弗朗西斯和他背后的跨国势力投鼠忌器,不敢对杨守安他们秋后报复才行。 所以他盯上了桌子上的一支酒杯,酒杯已经空了,上面还插着半片青色柠檬。 和客厅里随处可见的酒瓶杯子不同,这支酒杯的口沿处留下了淡淡的浅粉色唇彩,而关黎明发现在场的所有女性中只有慕慧娴用的是这种浅色口红。 当年的侦察兵经历练就了敏锐的直觉,关黎明不动声色,转身护着杨守安和慕慧娴就朝着门外走去,沿途故意用身体挡住了弗朗西斯的视线,顺手就把那支酒杯揣到了兜里。 一路上再也没人敢阻拦他们,杨守安抱着慕慧娴坐上警车,关黎明则是直接开启了警笛,他最后又看了一眼富丽堂皇的别墅,随后一脚油门,绝尘而去。 站在别墅里的弗朗西斯脸色铁青,这是他到了中国后第一次丢这么大的脸,而且还是当着这么多下属的面。 “菲奥娜,把那个假冒商标的案子找出来,我要让他们死!” 对于自家老大瑕疵必报的个性菲奥娜是了解的,她本就看慕慧娴不爽,现在有机会下死手整,自然是暗暗高兴,直接就贴到了弗朗西斯的身侧,用手轻轻摸着男人的后背,想要安抚对方的情绪。 “等等……之前放在这里的酒杯哪去了?我问你们酒杯哪去了?都他妈哑巴了吗?” 眼角余光无意的发现,却让弗朗西斯大惊失色,他粗野地一把推开菲奥娜,完全不顾及自己只穿着睡衣,几步就跑到了桌子前。 一阵手忙脚乱的翻找,却还是没有找到那支消失的酒杯,这让弗朗西斯面如死灰。 他分明记得慕慧娴喝完那杯加了料的玛格丽特后就是把杯子放在了桌角,可现在却不见了踪影,可能只剩下了一种,那就是有人拿走了它。 “是谁?是那个警察?还是那个年轻人?” 弗朗西斯有些颓废地瘫坐在别墅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他不是傻子,相反还特别聪明。 他知道中国是个什么样的国度,这里的人喜欢赚钱,崇尚成功,所以西菲尔集团才能在各个方面获得优待。 但这个国家的人同样嫉恶如仇,尤其见不得外国人欺负自己的同胞。 可想而知,如果自己下药的事情最后被捅了出来,没有人能够保住他,市长都不行。 “菲奥娜,帮我联系总部。” 第四十八章 爱意汹涌 “医生,真的没事吗?要不要再做点什么检查?” 医院的急症室里,杨守安满脸焦虑,慕慧娴躺在他身边的简易病床上,双眼紧闭,睡得正香。 “你放心吧,化验结果都已经出来了,没啥大碍,服用的大概率是助眠的药物,可能还有点催情作用,但剂量很小,现在已经基本快代谢完了,报告全都在这里,你拿着去一楼找院办盖章就行了。” 接诊的是位四十多岁的女大夫,一开始还以为杨守安和慕慧娴是小情侣,服药只是为了男女之事的助兴。 但听关黎明掐头去尾讲了事情的大概后,她立马就意识到了严重性,把能开的检查全开了,同时还出具了纸质报告,这些都能够作为以后指证弗朗西斯恶行的证据。 忙完这些事情后,关黎明就和杨守安告了别,他手里还有一支酒杯,比血检报告更为关键,必须要尽快送到局里去。 临走前这位“老兵”还拍了拍杨守安的肩膀,表示自己一定会竭尽全力,让坏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广州的夜来得很快,看着远去的警车尾灯,杨守安多少还是有些庆幸的,如果不是关黎明及时赶到,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慕慧娴虽然身体没啥大事,但惯例还是需要挂水,因为急诊病房已经满员,所以便安排在过道里吊针。 杨守安就这样一直守在床边,入眼还是那张倾城的脸庞,却时不时就会皱起眉头,杨守安不知道慕慧娴梦见了什么,但想必肯定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这让他心中的内疚又多了几分,但却想不出半点能够弥补的办法,只能一次又一次把慕慧娴踢开的毯子重新盖好,然后坐在人流穿梭的急症大厅里悄声叹气。 时代的洪流奔涌向前,它能够将贫瘠大山里的少年带到繁华都市,亦能用颠沛流离来告诫个体的渺小。 杨守安他们回到康乐村的时候已经将近凌晨三点,除了通宵开工的那些厂子还亮着灯光,大部分的街道都是漆黑黑的一片。 慕慧娴人虽然醒了,但四肢还是发软,走路七倒八歪,一不留心就要摔跤。 从制衣厂到她家之间有段路非常狭窄,车子开不过去,只能步行。 杨守安便把慕慧娴背在身上,两个人借着清冷的月光慢悠悠地走着。 “慧娴姐,谢谢你,我知道你这么做都是为了我,但我真的不希望你再冒险了……因为你和清茹、阿四一样,都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人。” 两侧的握手楼静默耸立,让杨守安终于把憋了一路的心里话吐露而出。 他并非是在揣测慕慧娴今天以身犯险的“动机”,而是觉得哪怕是自作多情,也应该把话说清楚了。 若是任由这段关系纷乱如麻,然后心安理得地去享受慕慧娴的付出,那才是对他心中友谊之名的最大亵渎。 “那到底是和阿四一样,还是和清茹一样?” 慕慧娴沉默了许久,两条胳膊不自觉地发力,将杨守安抱得更紧了,她极力让自己反问的语气显得漫不经心,但那微微颤抖的音调早就出卖了她。 慕慧娴自己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这个比自己小七岁的男人产生好感的。 是他假装来买花实则来蹭歌听的那一次?是龙舟赛上他站在船头振臂高呼的时候?是两人在天台上一起看烟火的除夕夜? 已经年近三十的女人本不应该如此轻易地坠入爱河,尤其还是在知道对方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的情况下。 慕慧娴不是情场的新兵蛋子,她品尝过爱情的美好,也经历过痛心的背叛。 在她人生的前二十年里,母亲一直“苦口婆心”教导她,说这世上的男人啊,绝不会为了女人而驻足停留太久,他们终究是要飞向那方更广阔的天。 慕慧娴向来对自己妈妈的这套说辞“不以为然”,年轻时候的她尝试着用自己全部的热情来证明真爱无敌。 但显然,她失败了。 后来从湖北辗转佛山再到广州,慕慧娴一度认为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爱上一个人了,她将和那些在盛开与凋零间反复轮回的花朵们一起孤独终老。 直到那个艳阳的午后,愣头愣脑的少年和着**娴《花店》的旋律,在一亩花田的门外,为了避开满地打滚的野猫,手忙脚乱的差点摔倒。 慕慧娴沉寂了许久的心,又再次怦然跳动起来。 爱意的汹涌果真难以想象,能让一个女人丢掉道德的枷锁,舍去世俗的偏见,而后飞蛾扑火。 杨守安微微一愣,脚下的步子都乱了几分,他没想到慕慧娴会这么问他,自是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若是说和阿四一样,便是友情;如果答了周清茹,那便是爱情。 自己和慕慧娴之间到底是哪一种感情呢? 如果放在一个多月前,杨守安或许不会犹豫。 慕慧娴的确是他人生旅途上的一束光,在最彷徨无助的时候给予了希望和勇气。 她的明媚,她的聪明,她的温柔,她的洒脱,这些都是杨守安倾慕的理由,但却成不了爱情。 当年那个平平无奇的巫山夏夜,大宁河的流水与漫山的蝉鸣交汇,少女将风儿吹散的青丝夹到耳后,同时也将杨守安的爱情早早地定格。 “好啦,逗你的啦,瞎想什么呢?快点走吧,亏你平时还划龙舟,我这点体重就背不动啦?” 慕慧娴的声音适时地响起,让杨守安从矛盾和窘迫中解脱,他双手赶紧发力,就是将慕慧娴的身子往上托了一截。 “谁说我背不动?就这点份量,我背着你跑都行。” 康乐村的小道歪歪扭扭,但杨守安却是早就烂熟于胸,又是转过几个弯角,就是来到了慕慧娴所住的那栋小楼。 而此时,正有一人在楼下来回踱步,刚一看到杨守安他们回来,竟是猛地冲了过来。 “砰!” 杨守安猝不及防,被对方一拳砸在脸上,连带着身边的慕慧娴也发出了尖叫。 “老雷!你干嘛!” 第四十九章 妥协 老雷虽然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但精神头和四五十岁的壮年男人没啥区别。 加之平日里经常带领龙舟队训练比赛,练就了一身健硕的肌肉。 所以这一拳下去,杨守安直接被打得眼冒金星,踉跄了好几步后竟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慕慧娴心急如焚,想要去查看情况,可没走几步自己也双腿发软,跌跌撞撞的直接扑倒在了杨守安身边。 “混蛋,你竟敢拿慧娴去换什么狗屁谅解书?你有什么资格让她去冒险?妈的,早知道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当初就不应该把你和那个烂赌鬼收进制衣厂。” 此刻的老雷怒不可遏,脖子上的青筋如一条条蚯蚓般暴起,拎着拳头就是要再把杨守安揍上一顿。 一听到老雷是因为慕慧娴今天的遭遇而发火,杨守安就生不起半点反抗或是逃避的心思,任由对方揪着自己的衣领,随后便又结结实实的挨了两拳。 “撒手,你给我放开他,今天是我自己要去的,和他根本就没关系。” 眼看着杨守安的嘴角已经被打得冒出了鲜血,慕慧娴发疯了一样跳起来阻拦。 她死死挡在了老雷的面前,完全一副“要打就连我一起打”的表情。 “这小子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样为他付出吗?你清醒点,他是有女朋友的。” 老雷又急又气,他承认杨守安的优秀,但周清茹的存在已经注定了慕慧娴的这段感情只能是“单向”的。 为了一个得不到的男人将自己置于险境,这在老雷看来简直就是昏了头。 “你怎么知道不值得?他再差也总比某些抛妻弃女的男人强吧?” 慕慧娴今天本就还没从酒精和药物的副作用下缓过劲来,又被老雷那么一激,想都没想就这么一句话出了口。 她立马就有些后悔,但这就好像泼出去的水,再怎样也是收不回来了。 老雷如遭雷击,呆在原地,举起的拳头也放下了,嘴唇微动,像是要说什么,但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只是愣愣地在那看着慕慧娴。 “雷叔,今天这件事都是我的错,你有气的话就揍我吧,千万别怪慧娴姐,她这么做全都是为了帮我和阿四。” 杨守安脑袋晕晕的,他没能理解慕慧娴和老雷之间的对话,但心里总觉得自己应该承担今晚这场“冲突”的全部责任。 于是乎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将慕慧娴拉到自己的身后,直视老雷的双眼,用尽可能坚定的语气说道。 “你……你们……唉……” 老雷的眉间都挤出了川字,月光下的他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几岁。 看了看杨守安,又看了看慕慧娴,这个做啥事都雷厉风行的老头重重地叹了口气,随后便头也不回地没入了康乐村的黑夜。 “慧娴姐,雷叔他……” 杨守安摸了摸嘴角裂开的伤口,血是止住了,但还是火辣辣的疼。 他还想说些什么,抬头一看,却发现慕慧娴正注视着老雷远去的背影,那眼神显得那么复杂,就好像藏着什么无法诉说的故事。 “进去吧,我给你上药,这脸上可不能留伤口,会破相的。” 兴许是注意到了杨守安投来的疑惑眼神,慕慧娴快速整理了下心绪,她轻轻撩了下额前的刘海,试图用一个勉强的笑容把过往的回忆藏起来。 这一晚两人都刻意没再提老雷,甚至没说一句关于阿四案子的话。 为了确保慕慧娴的安全,杨守安没回自己住处,而是直接在卧房外打了个地铺。 客厅里的唱片机播放着**娴的《人生何处不相逢》,长夜漫漫,默默无言,唯有清婉的歌词陪伴着两个无法入眠的灵魂。 “缘分随风飘荡,缘尽此生也守望……谁在黄金海岸,谁在烽烟彼岸,你我在回望那一刹,彼此慰问境况……” 第二天杨守安和慕慧娴去了看守所,在签署了一大堆文件后如愿见到了阿四。 其实通常情况下暂被羁押的犯人是不被允许亲友探视的,但阿四的情况相对特殊,加之事先老雷的打点运作,所以才有了这次的会面。 阿四又消瘦了一些,但眼神中却少了几分茫然,过去两年的颓废生活宛若黄粱一梦,现在梦醒了,只是代价太过沉重。 “你们其实不用来看我的,在里面的这些天我觉得自己轻松多了,睡觉、吃饭、劳动还有就是看看书,也别再为我忙活了,法律是公平的,这是我应该受到的惩罚,怪不得任何人。” 隔着一张长方形的铁桌子,阿四的语速很慢,离开了纷扰的花花世界,却在铁窗之内找回了久违的平静。 他仿佛回到了大宁河畔的小村子,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时间成了最不需要追赶的东西,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这里看不到神女峰上璀璨的星光。 “你只管照顾好自己,庭审那边有我们呢,陈律师很厉害的,他肯定能帮你争取到从轻处理。” “说不定等你改造好出来了,我们还能开一家自己的厂子或是公司,到时候把清茹也叫过来,就像当初我们在村里说好的那样,三个人一起赚大钱。” 杨守安自顾自地说着,他觉得阿四只是短暂地走了弯路,总有一天还是要回到人生的舞台当中,而他要做的就是在此之前,把这舞台搭得更坚固更漂亮。 之后几周的生活变得波澜不惊,杨守安回到了制衣厂的工作岗位上,张叔也因为没有被提起刑事公诉,所以在交了罚款后就被释放了。 一亩花田重新开门营业,慕慧娴把门口几盆枯萎的花都换成了百合花和向日葵,它们都代表着希望,也是当初杨守安第一次在这里买的花。 在阿四一案正式开庭前,还发生了两件事情。 一是关黎明登门拜访,那天他显得有些局促,迟疑了很久才开口“道歉”。 原来对于弗朗西斯下药的行为最后还是没能正式立案,其中原因有很多,证据链不够完整、嫌疑人的特殊身份以及其他不能放在台面上明说的巨大压力。 总之关黎明觉得自己食言了,他没能将坏人绳之以法,也没能真正还慕慧娴一个公道。 第二件事是陈律师来通知的。 西菲尔集团的法务部突然联系到了他,表示愿意给阿四出具谅解书,不仅如此,他们还放弃了巨额民事赔偿的追索,同时提出可以帮忙承担一部分的刑事罚款。 突如其来的好消息把身经百战的陈律师都搞懵了,在他漫长的职业生涯里压根就没见过这种原告,不追责不说,还要反过来帮被告出钱承担罚金。 杨守安知道这大概率是和弗朗西斯有关,后来老雷托了人去打听,才知道西菲尔集团亚太区的管理层进行了大换血,包括弗朗西斯、菲奥娜在内的一众高管都被调离了亚洲,分散到了世界各地的其他岗位上。 这两件事合在一起,也算是给“下药事件”画上了一个不太完美的句号。 关黎明和杨守安都对这种妥协愤愤不平,倒是慕慧娴本人觉得没啥必要再去钻牛角尖,毕竟人生不如意本就是常态,太过执着反而会让自己活得太累。 有了谅解书的陈律师在庭审现场直接“杀疯了”,竟真的让法官最后做出了阿四的从犯认定。 宣判的日子恰好是2005年的最后一天,最终阿四因非法制造注册商标标识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零六个月。 云阳村“小霸王”的故事暂时落幕,而时代的车轮却还在向前。 不管是杨守安还是周清茹,又或是慕慧娴、老雷还有张叔他们,总是要收拾好心情,去迎接新的明天。 「杨守安和慕慧娴在广州的故事告一段落,接下来要登场的是“上海小囡”周清茹,顺利进入大专的她又将面临怎样的人生选择呢?她和杨守安的爱情会一帆风顺吗?请看下回~」 第五十章 私房钱 弄堂里的男人藏私房钱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周学根也不例外。 早先他隐藏的手段比较普通,钞票往书里一夹,然后统统塞进床下的枣红色木箱子里便算完事。 朱红娟最不喜欢的就是看书,平时又不大做家务,所以周学根的这笔私房钱在好些年里都安然无恙。 周清茹来了以后,情况就有了变化。 她爱看书,更会主动去找书看,为了尽快融入“新家”还主动承担起了大部分家务活,这就让周学根的“秘密”变得岌岌可危起来。 果然没过多久,在一次自发大扫除的时候,周清茹“意外”地发现了书里花花绿绿的纸币。 她这傻丫头哪里晓得这是周学根的“命根子”,还以为是叔叔婶婶忘在书里的,于是兴冲冲地跑去和朱红娟说,直接就促成了当晚的家庭“批斗大会”。 经此一役,周清茹总算搞明白了私房钱是个啥东西,这笔钱独属男人自己,老婆不知道也不能让老婆知道。 后来周学根重振旗鼓,开始学着兵法书上说的那样“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什么瓷器菩萨的大肚子、电视机下面、凉席躺椅的铁把手等等“犄角旮旯”都成为了私房钱的藏身地。 尤其是在书报亭的生意愈发火爆之后,朱红娟一心扑在事业上,家里的日常生活支出就全交给了周学根来负责。 这无疑是让老鼠跌进了米缸,“揩油”点买菜钱或是其他生活费那是常有的事情,别看都是几块、几十块的小钱,积少成多也算是一笔相当可观的财富。 周学根每天乐呵乐呵的,为自己“狡兔三窝”的战术成功而沾沾自喜。 但周清茹知道他那些私房钱其实早就给婶婶摸得一清二楚了,她不止一次看到朱红娟从菩萨肚子里掏出一卷五颜六色的钞票,拿在手里数了数,然后啧啧嘴又塞了回去。 饭桌上啃着红烧鸡翅的周清茹看了看满脸笑容正在给自己老婆捏肩的叔叔不禁感慨:“果然男人啊,只要稍微给点成就感和满足感,他就会像上了发条一样‘任劳任怨’”。 因为第二天就是元旦,所以周清茹中午就从学校回来了。 自从上了大专之后,她便住在宿舍里,每周末才能回家,吃惯了食堂五块钱的盒饭套餐,自是想念朱红娟做的家常菜,这不一个人就消灭了小半盆鸡翅膀。 “叮铃铃……” 电话铃声响起,离着最近的周学根提起话筒,刚听了一句就转向了还在大快朵颐的周清茹说道:“茹茹,找你的,是小杨打来的。” 非典疫情后周清茹和杨守安确定了恋爱关系,她也没瞒着自己的叔叔和婶婶,还大大方方地讲了很多两人在云阳村的故事。 尤其是王莺花走后,周清茹既要独立生活,又要忍受被一部分村民天天唤作“野孩子”,如果不是杨守安的出现,恐怕她早就被大山的愚昧压垮了。 周学根和朱红娟听了以后也是感同身受,连带着对杨守安也印象大好。 后来周清茹上了大专,算是脱离了“早恋”的年龄,两人就更加不管了,而且不但不反对,甚至还颇为支持这段恋情。 “啊!我来了!” 周清茹一声惊呼,她知道今天是阿四开庭的日子,所以中午回家后就一直在等这通电话。 杨守安说得很慢,把今天在法庭上旁听到的各种细节以及后续自己的打算都说了一遍,而周清茹就这么静静地听着。 周学根和朱红娟很“识相”,两人轻手轻脚地收拾了碗筷,便一起退出了后楼的房间,走的时候还特地慢慢地合上了门,给足了释放情绪的空间。 弄堂的夜色渐渐浓了,一栋栋石库门小楼陆陆续续都熄了灯,可三层阁里的周清茹却还趴在书桌上独自发呆。 阿四的入狱对她而言不可谓不沉重,当年在巫山渡口的豪言壮志还历历在目,可惜这片热土上的红旗飘扬依旧,有的人却一不小心走散了。 “笃……笃笃……” 清脆的敲门声将周清茹的思绪拉回,她一看墙上的挂钟,发现已经快十二点了。 “茹茹,饿了没?看你后来晚饭都没啥胃口,给你煮了碗面,快趁热吃吧。” 按理来说这个点周学根不应该出现,他和朱红娟每天都要起大早去经营书报亭,所以从不熬夜,一般九点多洗好脚看会电视就上床睡觉了,但今天却一反常态,竟会在凌晨给周清茹送来夜宵面条。 三层阁门外的空间很是狭窄,面碗下面虽然垫了百洁布也还是滚滚发烫,周学根猫着腰两只手来回交替地端着,让周清茹的鼻子突然一酸。 周学根的厨艺其实不咋滴,但他今天煮的这碗康师傅红烧牛肉面确实用心了。 面条软烂,上面还撒了葱花,额外加的两个荷包蛋更是煎得金黄焦脆,一口面汤下去,让周清茹感觉自己的整个身子都热了起来。 “太难受了就哭出来,很多事情憋在心里反而不好。” 周学根搬了张板凳坐在那看着周清茹“狼吞虎咽”,他和朱红娟又怎么会看不出小女生满脸的哀伤,两个人花了一整个晚上来琢磨如何安慰,最后借着这碗平日里不太进家门的方便面才总算是开了口。 “叔叔……阿四哥他今天……” 有了宣泄情绪的口子,泪水自是不用在强忍在眼眶里。 周学根听着周清茹一点点诉说,期间他没有评价,甚至没有打断,而是就这么静静地听着,只有当周清茹哭得太厉害的时候,才会适时地递上纸巾。 “叔叔,你说我们三个以后会不会就这样走散了?我真的好怕,怕安哥有一天也会想阿四哥这样遇到意外,我不想失去他们。” 周清茹的眼睛红红的,纸巾被捏成团而后又被展开,循环往复,就好像她此时此刻的心情。 “谁这一辈子能不走弯路?谁又能保证永远顺风顺水?你要相信只要一个人的初心不变,哪怕是不小心掉了队,总有一天他都会赶上来的。” 周学根的口才不及他老婆的十分之一,但依然实实在在地给了周清茹不小的慰藉,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擦干了眼角的泪珠,站起身来给了自己叔叔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叔叔,就像安哥在电话里说的一样,在这一年半的时间里,我和他都要好好努力,等阿四哥归队的那天,我们一定可以一起去实现当年的梦想。” 看到周清茹眼里重新亮起的光,周学根也是露出了笑容,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回头看了眼三层阁关上的小门,而后压低声音说道。 “叔叔给你买个手机吧,放心,用叔叔的私房钱,你婶婶不知道的。” 第五十一章 设计大赛 周清茹现在读的学校虽然和她中专时期是同一所,但校区却分散在上海的两头,一个在杨浦,一个在老闵行。 从新康里出发,要坐二十分钟的公交车,再转乘两班地铁,最后在五号线的华宁路站下车,步行个七八分钟才能抵达。 校园不算大,但却颇有些岁月沉淀下来的古朴气质,尤其是那几栋哥特风格的花岗岩建筑与学校周边的工业园区形成了鲜明对比。 据说二十世纪初的时候,这里原本是一所德国人修建的教会学校,后来新中国成立了,整体就转为公办用地,作为一家大型国企的总部使用了几十年。 直到1998年国家提出“教育振兴计划”,高等教育在全国范围内进入全面普及时代,这座历史悠久的学府才正式回归其原本的身份。 周清茹的宿舍在校园的最东面,沿着深灰色的石质楼梯拾级而上三层,再穿过一条半露天的长廊就能看到308号寝室的房门。 因为临近春节,加上再过半年就要正式毕业了,所以周清茹的三位室友都已经提前返乡,让这间不大的屋子多少显得有些冷清。 当初分配宿舍的时候朱红娟还对这三个来自天南海北的姑娘有过“意见”,觉得学校应该安排上海小囡住在一起,这样生活习惯啥的会比较方便。 结果这念头才刚冒出来,就被周学根和周清茹立刻掐灭。 事实也证明朱红娟那套“老思想”的确毫无依据,两年的时间里周清茹反而成为了308寝室被照顾得最好的那个,朝夕相处也让几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哇,大蕊太贴心了吧,知道我还要回来住,把电热水壶都留下了,赶紧发个短信谢谢她,哈哈。” 因为是老楼,电线负荷有限,所以像电热水壶这种大功率的电器是被学校明令禁止的,也是宿管阿姨查房没收的大户。 但女生对热水的需求大,尤其现在还是冬天,没多少人会愿意拎着两个热水瓶跑到澡堂那里去打水回来。 所以每个寝室基本都会有个人负责“偷藏”电热水壶,308寝室里干这事的就是大蕊。 她是个东北姑娘,家境还不错,所以自费买了一些电器给其他人共用。 北方人天生热情,大蕊更是其中翘楚,这不人都已经坐上火车回家了,却把热水壶和大半箱零食都留在了周清茹的桌上。 【亲爱的大蕊宝贝,看到你留给我的水壶和零食啦,你对我最好啦,爱你哟。】 没过多久周清茹就收到了回信,因为是元旦刚买的手机,她还有些不习惯提示铃声,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 【客气啥,这么重个水壶难不成我还要带回家吗?我们都不在你自己一个人在寝室小心点,别为了比赛把自己搞太累了,有事就给我打电话哈。】 看着屏幕上暖心的文字,周清茹笑出了声,将手机放好,随后便从背包里掏出了一本四方形的画册。 册子上满是用铅笔勾勒出来的设计草图,种类很多,有裙子、有上装、有披肩,甚至还有一些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 去年十二月初的时候周清茹被特地喊到了办公室,带教的老师二话没说就是递了份报名表给她,a4纸的顶头赫然写着“献礼世博全球华人服装设计大赛”的标题。 二十一世纪的头十年里,有两场盛会牵动着国人们的心,一个是2008年的北京奥运会,还有一个就是2010年要在上海举办的世界博览会。 和北京群众一样,上海的老百姓们也对这场博览会展现出了空前的热情,从2002年正式宣告申办成功后,官方和社会各界组织发起的相关活动就没停过,比如摄影大赛、形象大使大赛、征文大赛等等。 周清茹要参加的这场服装设计大赛规格很高,是由华商联盟、中华文化促进会等组织发起主办,上海世博局协办,面向全球华人征集服装设计创意。 大赛将持续数月,经过海选、复赛等层层关卡,决出十件优秀作品进入2006年6月举办的总决赛,最后通过专业评审团和短信电话投票的方式选出唯一的金奖作品。 如此水准的赛事,听起来似乎和一个服装设计专业的学生并没啥关系。 但其实在大赛筹备之初,组委会就定下了“全民参与”的基调。 报名参赛毫无门槛不说,全国各大服装设计类的院校还都直接收到了参赛邀请,周清茹所在的这所大专自是也不例外。 当时周清茹的第一反应肯定是拒绝的,她对自己的水平多少还是有些认知,放在学校里的确是出类拔萃,但若是和那些行业内的资深设计师相比,根本就不是一个级别的。 在她看来如此盛况空前的设计大赛,参赛者肯定都是业内大腕,像她这样初出茅庐的新手,恐怕在海选这一关就会被淘汰了。 不过嘴上说着不想去,心里却是已经有些蠢蠢欲动,周清茹一点都不在乎输赢,她觉得如果能借此机会见识一下优秀设计师的作品,甚至说可以面对面地和他们交流,那收获可比拿奖大多了。 所以最终在老师的坚持下,周清茹还是“乖乖”地填好了报名表,随后便进入了备赛环节,她每天除了在学校设计草图,就是坐着地铁环游在上海大大小小的角落来获取灵感。 前前后后设计图草画了有百来张,成稿的作品也出来了三款,同学和老师都觉得很不错,但周清茹自己却不满意。 她总感觉还缺了点东西,但究竟少的是什么,又横竖想不出来。 冬日的寝室格外清冷,寻常女生已经抱着热水袋钻进了被窝取暖,但今天的周清茹却一反常态,她拉开阳台的移门,径直靠在了大理石围栏上。 寒风吹在俏丽的脸上,翻出苍白中的红晕,手机被握在手里,字母在光标前闪烁出现,最后拼成一个个汉字。 每每迷茫之时,周清茹总会去寻求一个人的帮助,这习惯一直从巫山江峡边的小村子延续到了繁华摩登的上海滩。 【安哥,在忙吗?想打电话给你。】 第五十二章 作品 阿四入狱后,杨守安就觉得房间空荡荡的。 说来也奇怪,本来两个人住的时候总是“抱怨”这屋子空间小,晚上要是睡相不好把脚伸出来都可以互相碰到。 可现在啥都没变,桌子还是原来的桌子,床还是原来的床,只是少了个人,杨守安便感觉什么都不对味了。 这种强烈的割裂感上次出现还是在云阳村他自家的老宅被推倒的时候。 仔细想想,这可能就叫做失落。 “你怎么还躺在床上啊,乌漆嘛黑的也不开窗透透气,快起来吧,给你带早餐了。” 钥匙孔被拧动的声音响起,推门进来的是慕慧娴,她手里拎着白色的塑料袋,隐隐约约散发出好闻的香味。 “啊,慧娴姐,你怎么来了,我……我还没穿衣服,要不你回避下?” 自从那天晚上酒后吐真言后,慕慧娴就有些“暴露本性”了,她不再掩饰自己想对杨守安好的情绪,大大方方地出现在对方生活上的细枝末节之处。 虽然没再说一句“爱”,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现在的慕慧娴几乎已经是在向周清茹宣战了。 而对于杨守安而言,这无疑是世界上最让人手足无措的难题。 一个是青梅竹马的“妹妹”,在巫山江边彼此许下过一生的诺言;一个是异乡偶遇的明媚“姐姐”,不计回报地照亮了他行将灰暗的整个人生。 若是从道德伦理出发,已经有女朋友的杨守安应该果断拒绝慕慧娴的好意,避免暧昧不清所带来的漫长伤害。 但实际上他很难做出这样的抉择,不是不愿,而是不敢。 慕慧娴的出现比周清茹晚了好多年,但却实实在在陪伴着杨守安度过了人生中最低谷的那段日子。 任何一个男人都会把在困难时期帮助过自己的人永远记在心里,更何况还是一位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无可挑剔的完美异性。 杨守安很怕如果自己贸然做出“长痛不如短痛”的决定,到时候两个人会连朋友都做不成,而这无疑等同于要将他这几年在羊城所经历的一切都粗暴地抹去。 当一个人的情绪复杂到难以用言语来描述,那他多半会选择直接逃避。 杨守安知道自己不该如此,却又止不住地因为慕慧娴的每一次出现而欣喜。 负罪感和依赖感相互交织,情感的矛盾让这个从大山走出来的男孩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于是便别过头去,不再面对。 穿过屋子的慕慧娴一把将窗帘拉开,冬日的阳光不再刺眼,但映出的人影全让杨守安一阵恍惚。 “我爱的明明是清茹啊,可是又为何会因为慧娴姐的出现而心跳加速。” 此时桌子的手机恰好响起,窗边的慕慧娴很自然地转身拿起来按亮了屏幕。 上面的短信提示只有发件人的名字,却还是让她脸色微变,不过这种变化转瞬即逝,近在咫尺的杨守安是半点都没看见,只感觉眼前一花,手机就飞进了自己的怀里。 “你女朋友找你,快给她回电话吧,我也先去花店了,这两天新进了批香水百合,晚上给你拿点过来。” 慕慧娴再次从杨守安的床前走过,脚步却比刚才进来时快上了几分,她还顺手把椅子上的两件衣服挂在了门背后,那熟稔的样子仿佛就是这间屋子的女主人一般。 直到门外的脚步声远去,杨守安才赤裸裸地从被窝里钻了出来,迎着从窗户透进来的阳光抓了抓屁股,随后赶紧拿起手机给周清茹回过去了短信。 【空着呢,我打给你。】 大蕊的热水壶滋滋作响,待提示水开的按钮弹起,周清茹便给自己泡上了一杯玫瑰花茶。 暗红色的茶水泛着涟漪,淡淡的清香很快就弥漫在整间寝室。 这种花茶还是杨守安特地从广州寄来的,说是慕慧娴亲手制作,整整两大罐,平时她不舍得泡,所以大半年过去了还剩下不少。 刚坐下的周清茹看到桌角的手机在微微震动,便知道是来了回信,还没等她放下手里的杯子去查看,电话就已经是打了进来。 “嗯嗯,你前几稿草图我都看过了,挺契合世博会这个主题的,尤其是那件长裙搭配披肩的创意,既有传统海派文化的浪漫,又展现了未来的无限可塑性,说实话如果不是你要拿来参加比赛,我都想直接让厂里做一批成衣出来了,肯定会特别受欢迎。” 杨守安并非是在“吹捧”自己女朋友的作品,而是发自内心的认可。 他在服装行业摸爬滚打好几年了,光是每周去十三行和万佳挑选原创的推荐款样品就不知道经手了多少件衣服,对于各种风格也算是驾轻就熟。 但越是如此,杨守安越能感觉到周清茹在服装设计上有着惊人的天赋,常人可能需要好几天甚至好几个月才能完成的图纸,她一个下午就能搞定。 除了高效之外,源源不断的灵感更是难能可贵,当其他同学还停留在借鉴和模仿阶段的时候,周清茹就已经能够独立完成原创设计了。 作品完成度之高,表达内容之丰富,就连学校的专业课老师也是赞不绝口。 要知道这些从外部聘请过来的“老师”可不是学校里那些缺乏实战经验的教书匠,而是正儿八经在大型服装企业任职的专业设计师。 他们的审美眼光符合当下最主流的市场需求,也从侧面证明了周清茹确实拥有远超同龄人的技巧和能力。 “但我总觉得还缺了点什么,光凭这样的作品是没法脱颖而出的,我在网上看到了些已经公布的参赛作品,它们都有着强烈的个人风格,同时也能够完美融合上海世博会的元素,安哥,我觉得我跟那些行业大神根本就比不了,差太远了。” 周清茹看起来柔柔弱弱,但骨子里的要强却不比任何人少,既然已经报名参加了大赛,便从来没想过只是“走***”,哪怕最后失败,她也希望至少能够交出一份自己满意的作品。 “强烈的个人风格……嗯……清茹,你有没有想过在作品里融入一些我们村子的元素?比如大宁河、小三峡或是神女峰?哈哈,我随便说说的,你瞎听听就行,我只是觉得一个人不管到了哪里,那份属于故乡的烙印总是抹不去的。” 杨守安随口的提议让周清茹为之一愣,过往的画面如潮水般涌现,手机那头的话语逐渐缥缈而空灵,伴之而来的是记忆深处那一声声蝉鸣。 “对哦,我怎么把家给忘了……” 第五十三章 电视节目 上海电视台共有三个门,一在威海路,一在青海路,一在南京西路。 靠着南京西路的是广电大厦,也叫一号楼,1995年竣工;威海路这边的则是上视大厦,或者叫二号楼,1999年竣工。 至于青海路那个门,人可以通过,车子只出不进,所以被称为“边门”。 周清茹今天是从南京西路的门进去的,向门口的保安大叔出示了临时通行证后便被放行,径直从左手边两根高耸的白色立柱间穿过,就正式进入了大厦的内部。 这算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接触电视台这种单位,上次两者有交集还是在巫山渡口的时候。 当时重庆电视台的记者挤在浮桥上给三峡移民“拍典型”,还被路过的杨守安他们“调侃”了一番。 才刚走过大门没几步,周清茹就看到了不远处印着“欢迎‘献礼世博’复赛优秀设计师走进上海电视台”字样的横幅。 横幅下站着十来号人,有挂着胸牌的电视台工作人员,也有和她一样被邀请来的参赛选手,大家互相交谈着,声音凑在一起借着空旷的大厅反复回荡,好一副人声鼎沸的景象。 周清茹看了眼手机,发现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便赶紧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周小姐?是周清茹小姐吗?您好,您好,我是‘献礼世博’专栏节目的编辑,我叫白鸽。” 人群中有个年轻的女生似乎是先一步看到了周清茹,她清脆的呼喊从纷杂的说话声里“脱颖而出”,随后便一路小跑着凑了过来。 女生穿着白色圆领t恤和深蓝色牛仔裤,一头黑发被扎成马尾辫,鼻梁上还架着一副黑框眼镜,书卷气息和青春感扑面而来。 周清茹一开始还有些不确定自己听到的,盯着对方的胸牌看了好几眼,直到确认上面写着“实习编辑,白鸽”这几个字,才在心里感叹这名字好有意境。 “就像《瓦尔登湖》里写的那样:鸟儿永远不会在洞穴里唱歌,白鸽也不会以鸽舍为傲。” “这个看着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女生,她的爸爸妈妈肯定希望自己的女儿一辈子都能像白鸽那样自由自在的吧。”周清茹这么想着。 见周清茹没有马上回应,白鸽习惯性地觉得自己负责接待的这位年轻“设计师”肯定是因为第一次来电视台录节目所以紧张了,于是便放缓了语速试图先活跃下气氛。 “别紧张,今天的节目录制以访谈为主,有啥说啥就行,整个过程我都会陪着你的,有什么问题直接找我。” 兴许是觉得还不能缓解周清茹的“焦虑”,白鸽还专门拿起自己的胸牌晃了晃,露出有些俏皮的笑容补充道。 “你是新秀设计师,我是实习生编辑,大家都是初出茅庐,简直是绝配啊,我们就叫‘初生牛犊不怕虎’组合好不好?” 周清茹还真是被这个“古灵精怪”的姑娘逗乐了,白鸽完全颠覆了她对于电视工作者的“刻板印象”,没有严肃较真,反倒是充满了活力和朝气。 “白鸽,你的人接到了就赶紧过来,别让这么多老师等着了。” 周清茹原本还想着白鸽多说两句,却被从横幅下人群里突然传来的一句“粗鄙”话语打断。 开口训斥的女人有些年纪了,虽然画了很浓的妆却还是掩饰不住眼角的皱纹。 她穿着精致的职业套装,脚踩细高跟,波浪长发披在双肩,乍一看还算漂亮,但投向周清茹她们的眼神却有些居高临下,让人不太舒服。 “好的林姐,我们马上过来。” 白鸽表面上很“尊重”喊话的这个林姐,大声答应着随后就带着周清茹快速和大部队汇合。 但“私底下”她显然不是很服气,压低了声音“吐槽”道:“凶什么嘛,大家明明都在聊天,搞得好像就差我们一组似的。” 周清茹不像杨守安那样,十几岁就进了社会摸爬滚打,移民到上海后就一直在学校里生活的她自是不懂什么职场规则。 听到白鸽这么说还有些诧异,心想:“这林姐看着像是领导啊,背地里这么‘开坏’似乎不太好吧。” 白鸽也是个藏不住心里话的“菜鸟”,压根没考虑到周清茹的“立场”问题,在一起朝着演播厅行进的过程中还忍不住介绍起了今天这场节目的来龙去脉。 上海世博会本就是全球瞩目的超级盛会,和2008年要在北京举办的奥运会一样,目的都是要向全世界展现中国近三十年的改革开放成果。 其重要程度不言而喻,所以官方下场举办的这届“献礼世博”全球华人服装设计大赛自然也掀起了极高的热度。 来自世界各地的优秀设计师纷纷带着自己的作品报名参赛,其中不乏行业内已经名声大噪的顶级大佬,也有专业美术设计学院的教授老师,就连民间高手们也纷纷摩拳擦掌。 每一位参赛者都想要摘下最后的桂冠来为祖国母亲献礼,所以光是海选环节,评审会就收到了超过十万件作品,如此盛况,在国内的服装设计行业不说绝后,但肯定是空前的。 最后经过足足一个月的多维度评审,有一百件设计作品成功杀出重围,进入到了复赛的环节。 由于整个大赛所引发的全民关注热潮,原本就作为主要宣传单位的上海电视台立马决定“乘胜追击”,所以才策划了这次的“华人设计·献礼世博”专题节目。 节目计划邀请六位优秀复赛选手参加,以访谈的形式分享他们各自的创作故事。 既然是电视节目,自然对内容的精彩程度上有所要求,所以这六位嘉宾在筛选的时候就特地按照不同的身份背景和所属行业来区分。 有旅居海外的着名华裔设计师,有中央美院的资深教授,有顶级设计公司的首席,有以不羁风格着称的民间艺术家。 而周清茹则是作为学生参赛者的代表被划入了邀请之列,若是单从行业地位和知名度来说,她和其他嘉宾的确不在一个档次。 这可能也就是电视台安排了白鸽这样一位实习生来负责接待她的原因,也从侧面印证了“论资排辈”这件事在服装设计行业同样存在。 “到了,这里就是我们今天节目录制的地方,漂亮吧,比你平时电视上看到的新闻演播厅要大好几倍呢,上个月才刚投入使用。” 伴随着白鸽的提示,周清茹跟着人群逐渐停下脚步,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一处极为宽敞的电视演播厅当中。 四周现代化的直播录制设备不仅让她这个“没啥见识”的新人眼前一亮,就连那些个成名大佬也在林姐的“着重”介绍下不断发出啧啧称奇的赞叹。 第五十四章 信心 中国第一档访谈类的节目是1993年上海东方卫视开办的《东方直播室》,她的出现打破了以往主持人作为“串词”形象出现的一贯传统。 而真正将这一类节目推向高潮的,则是中央电视台在1996年推出的《实话实说》,一度成为了当时中国电视荧幕上最火热的节目之一。 《实话实说》的形式非常新颖,通过主持人、嘉宾、观众的共同参与和直接对话,展开对于社会生活或人生体验中某一话题的讨论和交流。 这种形式之后也被很多其他电视台争相效仿,其中就包括凤凰卫视大火的现象级访谈节目——《鲁豫有约》。 今天周清茹所要参加的这场访谈同样借鉴了那些前辈节目的风格,除了主持人和六位复赛选手外,还邀请了五十位现场观众。 这些观众都是通过电话和网络招募来的,大多对服装设计抱有相当的兴趣,也有一定的知识储备,其中不乏从业者或是相关专业的学生。 这在很多访谈类的节目当中都是约定俗成的“潜规则”,专业的现场观众往往可以避免很多意外情况的发生,同时也能够更好地与嘉宾产生良性互动和共鸣,由此提升节目的整体观感和质量。 当周清茹走进演播厅的时候,观众席上已经坐得满满当当,他们这群“主角”的到来立马就引发了所有人的关注,视线齐刷刷地投了过来,随后就是爆发出阵阵欢呼。 “哇,真的是艾伦老师,他可是着名的美籍华裔设计师,听说还在巴黎的埃弗尔铁塔下办过个人作品大秀。” “刘教授是中央美院的权威专家,还是我老师当年的博士生导师,哈哈,我也算是刘教授的徒孙啊。” “姜姐姐好漂亮啊,不愧是我最喜欢的设计师,听说她们公司马上要发布冬季款的新品了,到时候必须买几件。” “那个是雷子吧?我在北京看过他的作品展,应该算是现在国内先锋服装设计师的代表了吧?” 观众们热情高涨,纷纷为自己所支持的嘉宾叫好,但当有人把注意力落在周清茹身上的时候,话语的内容则完全变了模样。 “最后面那个女的是谁?好像没见过啊?” “是啊,太年轻了吧,她也是这次的嘉宾?不太可能吧。” “听说这次复赛有一件黑马作品突围了,设计者就是一个不知名大专的学生,该不会就是她吧?” “这种套路常有的啦,电视台为了引发更多观众的共鸣,故意找一个其实没啥水平的选手来做宣传,这就叫‘草根逆袭’。” 周清茹听不清这些“闲言碎语”,但她能够从观众们的眼神变化里感觉到“质疑”和“不屑”,加之其他嘉宾和电视台工作人员有意无意的“冷落”和“无视”,一种自卑感瞬间涌上心头。 乐观向上和内心敏感其实并不矛盾,不管是在王莺花刚离开的时候,还是在初到上海“水土不服”的时期,周清茹都经历过人生低谷。 那段时间里无论是做事还是说话她都会“小心翼翼”,旁人的一个不经意的眼神或是举动就会引发她的胡思乱想。 为了不让自己“添麻烦”,周清茹会主动选择“隐身”,什么“走路的时候把头埋低”、“不参加任何集体活动”、“为了避开熟人而去绕路”之类的都是她的常规操作。 还记得刚住进新康里的时候,周清茹每次下楼都要在三层阁门口的楼道转角等上一会,确认二楼亭子间的大块头不在外面才会快速通过楼梯从灶披间那头穿到弄堂里去。 所以一个如此在乎别人看法的女孩却能够一次次找回乐观积极的生活态度,在很大程度上都要“感谢”那些出现在她身边的“人们”。 云阳村的时候有杨守安、阿四、老书记和隔壁嬢嬢,弄堂里有叔叔婶婶、萍萍还有像长脚夫妻、宁波爷叔、申婆婆这样的热心街坊邻居。 周清茹无疑是幸运的,人生道路上总会有人照顾着她因为悲惨童年而变得有些脆弱的内心世界。 就好像此时此刻在被所有人“孤立”的演播厅里,有一只温暖的手适时地贴在了她有些颤抖的后背上。 “周小姐,别紧张,你只是比他们年轻,不代表你的作品比他们的要差,加油,让这些观众好好看看你有多厉害。” 白鸽早就看出了周清茹的情绪变化,也很快意识到了这种变化的原因由来。 她今年只有23岁,大学毕业后进入了上海电视台工作,满打满算到现在也就才半年的功夫。 传媒行业在普通老百姓看来属于高薪行业,但内部的竞争可谓是惨烈至极。 像白鸽这样名牌大学毕业又颜值颇高的实习生比比皆是,想要混出头就需要付出成倍的努力。 在白鸽这半年的工作当中,被前辈当“牛马”使唤,被领导当“孙子”训斥,被嘉宾当“服务员”投诉那都是常有的事情。 头一两个月里,她还会因为白天被“批评”了就晚上一个人偷偷抹眼泪,但后来就发现这些“鞭策教诲”其实和她的工作好坏压根就没啥关系。 所谓的“傲慢”和“轻视”完完全全只是因为她“新人”的身份。 而现在的周清茹同样在遭受因为年龄和地位所带来的偏见,这让白鸽感同身受,因此才有了这一句安慰和鼓励。 “白姐姐,谢谢你,我一定会努力的,还有别叫我周小姐啦,听着怪怪的,喊我清茹就好。” 有时候溺水的人只需要轻轻递给他一根绳子就足以让其重获新生。 白鸽的话简单但却充满了力量,让消沉的周清茹一下子就振奋起来,就连她的双眼也重新泛出了光。 而此时林姐已经安排好了其他嘉宾的席位,领衔的是在国际上都颇有名气的华裔设计师和中央美院的资深教授。 其他人按照行业“咖位”依次落座,而靠边的那最后一个位子自然而然也就属于周清茹了。 不过现在的她已经全然不在乎观众席传来的“刺耳”质疑,对着白鸽露出了一个灿烂的微笑,随后便迈着轻快的步子跳上了演播厅中央的舞台。 第五十五章 刁难 访谈类节目的成功与否,嘉宾之间能不能摩擦出火花固然重要,但更加关键的无疑是主持人。 今天这档汇聚了服装设计行业精英的节目关注度颇高,电视台的领导自然摩拳擦掌期待有一个好的收视率,所以便派出了台里的王牌来掌控全局。 他叫陈凡,四十多岁,胖乎乎的看着有些憨态可掬,总是戴一副金丝边框的眼镜,头发被梳得整整齐齐,是那些年沪上老百姓人人都识得的明星主持人。 陈凡的入场毫无悬念地掀起了观众席上的第二波欢呼,原本端着“领导”架子的林姐在他面前也立马变成了“言听计从”的小绵羊,点头哈腰地介绍起了今天到场的复赛选手。 能够在电视圈子里成为“顶流”,除了过硬的主持功底外,待人接物方面的能力也必然极为突出,虽然先前和嘉宾们并不认识,但陈凡和他们打起招呼来就好像是多年的老朋友一样。 热络的“社交吹捧”不断继续,但不知道是无意的忽略还是故意的看轻,林姐的介绍到了周清茹这里就戛然而止。 这位电视台的资深主管愣是将已经伸出手来的女孩晾在一边,扭着屁股就拉着陈凡要直接走向访谈录制的区域。 微妙的举动让陈凡也生出一丝诧异,但他毕竟是已经在圈子里摸爬滚打了二十年的老江湖,立马就联想起了台里提前准备的嘉宾资料,上面有着关于周清茹的背景信息和参赛作品简介。 “呵呵,又玩故意打压新人以此来突出访谈核心嘉宾的套路吗?” “林霞也真是的,现在观众的口味可和以前不一样了,自从各家卫视的选秀节目大火以后,草根出身的素人选手才是大家的心头好。” “不对,以林霞的职位应该没这胆子,难不成是某位领导的授意?还是想着讨好某位嘉宾?” “我可得小心点,别给林霞当枪使了。” “这个小姑娘应该是叫周清茹吧,资料上说只是个服装设计专业的大专在读学生?” “但她却能够设计出立意如此深远的作品,海选的那几个评委可是毫不吝啬赞美之词啊,说不定她会成为这次设计大赛的黑马也说不准哦,就和超级女声的‘春哥’那样。” “我是不是应该帮她一下,湖南那几个主持人可是靠着选秀节目一战成名了啊,这个周清茹要是真的最后能杀入决赛,那今天的访谈很有可能就是她第一次公开露面,用林霞的面子换一个‘伯乐’之名,绝对是划算的买卖啊。” 陈凡是个不折不扣的“职场人精”,短短一两秒的时间里就已经把事情的脉络理得一清二楚,并且在一系列的内心斗争后做出了让林姐脸色一变的决定。 “你是周清茹吧?幸会幸会,我是今天节目的主持人陈凡,哈哈,别站那么后面啊,你看我们林主管都差点把你给漏了。” 这话对于原本尴尬无比的周清茹而言简直就像是天籁之音,她满脸感激,用尽量谦卑的姿态握住了陈凡伸过来的手。 两人的交谈也引起了人群中其他嘉宾的注意,比如那位叫雷子的先锋设计师,还特地主动走过来打了招呼,让周清茹心里激动了好一阵子。 “白姐姐,陈老师他人真的好棒呀,这么大牌的主持人竟然来帮我解围,等节目录制结束了我一定要好好感谢他。” 周清茹的感激溢于言表,但始终在她身后站着的白鸽却有些疑惑。 她对这位陈大主持人的风评还是有些了解,台里的前辈都说他向来只看重一个“利”字,可今天却为了一个年轻学生“出头”,这怎么看也不像他平日里的风格。 不过有人相帮自然是好事,刚才林姐刁难周清茹的时候,白鸽还在心里叹息过:觉得自己人言微轻,帮不上什么忙。 现在有主持人亲自带头,想必今天这场访谈对于周清茹来说会变得轻松容易一些,不至于到最后节目后期制作的时候,连个像样的特写镜头都没。 宽敞的演播厅内总算归于安静,伴随着一盏盏聚光灯骤然亮起,这场由知名主持人陈凡对话六位服装设计师的节目正式开启。 节目的流程其实早早就定好了,这种现场访谈说是嘉宾和观众们都可以畅所欲言,但交流讨论总还是有范围框架的,而掌控这种范围的人就是陈凡。 不得不说陈凡的业务能力的确放在国内所有的主持人当中也算是顶尖的,他不但能够引经据典,还在交流过程中穿插了嘉宾们的生平经历和过往作品的介绍,对于如何调动现场观众的情绪以及节目整体的节奏把控更是堪称教科书级别。 在他游刃有余的引领下,录制进行得非常顺利,可就当所有人都以为此次访谈会画上一个圆满句号的时候,名为王艾伦的美籍华裔设计师的一句话却让现场的气氛变得“古怪”起来。 起因是周清茹分享了自己参赛作品的灵感来源——将故乡小三峡的大山大江与摩登繁华的夜上海美景相结合,通过色彩和多种剪裁风格的碰撞,从而表达这座大都市海纳百川的城市本色。 周清茹讲得极好,尤其是在介绍自己作为三峡移民从云阳村来到上海后的经历时,成功引发了现场绝大部分观众的共鸣,所获得的掌声甚至有隐隐压过现场名气最大的华裔设计师王艾伦的趋势。 自己在国际上都享有盛誉,却被一个国内初出茅庐的大专学生比了过去,这显然让这位在美国长大却有着一张东方面孔的设计师难以接受。 于是在周清茹话音都还没结束的时候,他就很没有风度地拿起手中的麦克风开口打断。 “我觉得你讲的很多东西不太专业,年轻人还是需要多学习,不应该好高骛远来参加这一类专业的比赛,更不要拿出一件不知所谓的作品来献礼给如此重要的世博会。” “还有今天这种场合,你所说的很容易给观众们带来误导,到时候节目播出去,大家还以为我们这些专业的设计师和你是一个水平,那就真的贻笑大方了。” 第五十六章 战斗姿态 如此不留情面的公开批评实属罕见,而且还是在一档“平辈论交”的访谈节目当中。 陈凡的嘴角都不由自主地微抽了几下,看着王艾伦的眼神里也闪过了一丝“厌恶”。 “哼,一个数典忘祖的美国佬,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回国捞金,还把自己当大爷呢?这可是我陈凡的节目,谁都不能不守规矩。” 心里虽然已经把王艾伦里里外外骂了个遍,但陈凡的脸上依然挂着如沐春风般的笑容。 只不过手上原本翻开的台本被他直接合了起来,不易察觉的这一幕正好落在了林姐的眼里,让她浑身突然一个激灵。 十多年前林姐刚入行的时候,就知道上海电视台有一位“什么都敢说”的年轻主持人,常常在节目中脱离“剧本”提出一些犀利而又独到的见解。 那时候这位被称为“陈毒舌”的主持人真的是她们一批电视台实习生眼中的偶像,是能代表新闻精神的光辉化身。 但近七八年来似乎没人再提起这个外号了,就连林姐自己也洗去了稚气,学会了左右逢源,上海电视台里只剩下了做事滴水不漏,好像永远不会得罪人的陈凡老师。 “三号,四号机位全部推过去给陈老师特写,五号,六号机位定格王艾伦和那个女学生,快,都打起精神来。” 林姐今天对于周清茹的“不待见”的确事出有因,作为节目的现场负责人,她提前一周就和几位主要嘉宾见过面。 当时王艾伦就表达出了对于周清茹很大的“敌意”,甚至还在电话里痛斥电视台怎么能选这种“非专业”的设计师来和自己同台。 为了让节目顺利录制,林姐自然不会为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学生而去得罪在国内拥有一大批粉丝的美籍设计师。 她再三保证周清茹只是被邀请来“充数”的,等正式访谈环节不会给到她多少“戏份”,同时将出场费又往上加了5%,这才平息了王艾伦的古怪脾气。 可现在的情况发生了谁都没有意料到的变化,周清茹的三峡移民身份让现场观众产生了强烈的认同感。 同时她又展现出来了对于服装设计纯粹的热爱和惊人的天赋,而这正是今天这档节目想要向社会大众所传递的城市价值观。 两强相争,必有爆点,而且还有个高手陈凡已经跃跃欲试要加入纷争,这让嗅觉敏锐的林姐一下子就抓到了机会,灯光、摄影机火力全开,让这场本来已经进入尾声的访谈节目再次迎来了高潮。 “哈哈,艾伦老师不愧是以对设计作品的严苛所着称,据说当初艾伦老师在法国举办个人大秀的时候,还因为对一套服装所搭配的胸针不满意,就让助理跑遍了大半个巴黎去买替代品,这种一丝不苟的匠人精神的确需要我们年轻的设计师多学习啊。” 陈凡的确是玩语言的厉害角色,表面上每个字都像是在称赞王艾伦对于作品的细致和执着。 但如果有人翻阅过当初的新闻,就会知道巴黎大秀上无底线压榨助理的胸针事件正是这位曾经红极一时的美籍设计师在海外口碑下降的导火索。 “周同学,对于艾伦老师的教诲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哈哈,尽管畅所欲言啊,我相信观众朋友们还是很希望能够听到年轻人的声音的,毕竟你们才是我们国家的未来,对吧?” 根本不等王艾伦开口,陈凡立马调转方向将发言的权力交到了周清茹的手上。 他这招可谓是一箭三雕,既将现场的“火药味”推动到了顶点,又变相表达了节目组的立场,顺便不动声色地“踩”一脚王艾伦美国国籍的身份。 但如此一来,压力也就尽数来到了周清茹的身上,她接下来的回应变得“至关重要”。 是被毫无风度的“行业前辈”无情打压,还是在逆风中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所有的可能性都被周清茹捏在了自己的手里。 不管是陈凡、林姐还是白鸽,又或是现场的观众和电视台的工作人员们,此时此刻都将视线聚焦在了这个白白净净的女生身上。 出于对“弱者”的本能倾向,在场的大多数人都希望周清茹能够力挽狂澜,但也有理性的观众认为最终还是王艾伦会占据上风。 “艾伦老师说得没错,现在的我的确还算不上一位真正的服装设计师,还处于求学的阶段,不管是在理论知识,还是实践经验方面都有所欠缺,今天能够向在座的各位前辈学习,说实话已经是很大的荣幸了,相信对于我未来的成长道路一定会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 周清茹并没有犹豫多久,接过白鸽从身后递来的话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后便打开了话匣。 这一段发言平平无奇,甚至让现场的观众都以为她是在向王艾伦示弱,不禁都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就连陈凡和林姐都脸色一黯,觉得期望中的“巅峰对谈”应该是不会出现了,两人的内心独白甚至都一模一样:“奇怪,我到底在期待什么?她只是一个二十岁都不到的小女生罢了。” 但周清茹是什么人? 在云阳村的时候,她可是拥有一人同时“舌战”七八个村妇的彪悍战绩。 尤其是在认识杨守安后的那几年,谁要是敢嚼王莺花的舌根,这两个“野孩子”绝对会不依不饶地针锋相对,哪怕嘴上说不过,最后也能依靠年轻的体力优势取得胜利。 移民到了上海之后,周清茹收敛了许多,但要是有遇到弄堂里的“好事之徒”背地里说周学根和朱红娟的“坏话”,她也会毫不犹豫地重新开启“战斗姿态”。 其实如果今天出言教育的是其他嘉宾,周清茹可能也就认了,毕竟作为新人基本的谦卑还是要有的。 但当王艾伦用傲慢而又轻蔑的语调直接否定她作品的那一刻,这个从巫山走出来的倔强姑娘就已经决定今天必须给对方一点“颜色”看看。 至于理由? 最讨厌美国人了总行吧。 第五十七章 风采 在刚迈入二十一世纪的那段时间里,外国人对中国的普通老百姓来说还算是“稀罕物”。 尤其是从欧美发达国家来的,基本和“高端”、“精英”、“富有”这样的词汇划上了等号。 “崇洋媚外”甚至成为了社会上的一种“普遍”的现象,好像只要是外国人就一定比同行业同领域的中国人要厉害一样。 王艾伦作为美籍华裔,很讨巧地沾了两头的光,既拥有海外设计师的“光环”,又能够通过“东方脸孔”拉近和国人的距离。 再经过他自己和一部分跟风媒体的推波助澜,很轻松就打开了国内的市场,成为了炙手可热的明星设计师。 有一位行业内的“资深人士”是这么评价王艾伦的:“东西方美学的集大成者,作品兼具中华传统文化和法式浪漫主义的特点,是不可多得的设计鬼才。” 但王艾伦自己知道这评价完全就是狗屁,他在布鲁克林第八大道的中国街区出生,父亲是个厨师,母亲则是个偷渡客,社会地位也就比那些非洲裔的难民好那么一点。 学生时期的王艾伦完全发挥了父母东方基因带给他的学习天赋,加上相较于白人同学多得多的努力,最后顺利考取了在服装设计领域享有盛名的纽约时装学院。 这所学院历史上名人辈出,就读的学生大多都有着显赫的家世,学校给的奖学金又格外丰厚,于是让王艾伦在几年学院生涯中产生了一种自己已经成功跨越阶级的错觉。 名校毕业,草根出生,亚裔黄种人,绝佳的口才,这些个元素融合在一起,帮助王艾伦的职业生涯初期顺风顺水,不但夺下了多个新人奖项,还在浪漫之都巴黎举办了个人时装秀。 但所谓盛极而衰,童年街区生活所造成的自卑感在成功来临后转化成了极致的傲慢和对阶级近乎疯狂的执着,王艾伦的处事作风变得越来越偏激,树敌无数,“恶”贯满盈。 随后一篇揭露他压榨团队助理的文章被刊登在了报纸头版,成为了压死这位新星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欧美国家,人设有时候比真材实料重要得多,此时王艾伦才一朝梦醒,但放眼望去,发现这块标榜“自由”和“人权”的土地上竟是再无他立足之处。 所幸王艾伦还有个聪明的母亲,虽然多年来一直被嫌弃,但这位吃了一辈子苦的中国女性还是为自己的儿子出了个好主意——回到他血脉的根源地去。 在飞往中国的路途中,王艾伦的心情是极度忐忑的,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担心这个在美国主流媒体口中穷困潦倒的国家到底能不能让他东山再起。 但从虹桥机场出来之后,他就彻底被眼前现代化的繁华景象惊呆了,心里不禁大骂一句“美国报纸骗人不浅”,同时也为自己“回国”发展的决定沾沾自喜。 所以此时此刻在聚光灯下,王艾伦对于周清茹的“恶意”由来复杂,既是对“后来居上者”的痛恨,又是对“非学院派”的不屑,还有点“我都没成功,你一个大专学生凭啥成功”的歇斯底里。 当周清茹讲完第一句“示弱”的话后,王艾伦隐藏在跋扈外表下的脆弱自尊心瞬间就得到了满足,他脸上的表情带着三分讥讽、三分倨傲和四分“小人得志”。 周清茹自是不会让他真的“得逞”,恭敬的眼神陡然变得犀利,麦克风里传出的声音也变得清亮高昂起来。 “但是作为设计者,刚才艾伦老师对于我参赛作品的评价,恕我难以苟同。” “年轻的设计师的确需要向行业前辈学习,但不代表我们没法创作出好的作品,我始终认为一项好的设计,更看重的应该是内涵和设计师赋予它的灵魂,而不是所谓的技巧。” 周清茹的反击让演播厅里的所有人都“猝不及防”,最后还是林姐反应最快,在耳麦中疯狂指挥所有的摄影机和灯光统统聚焦到了嘉宾席的最末位。 “哦?看来周同学有不同的看法,那不如展开和我们节目的观众朋友们分享一下如何?” 陈凡的跟进也不算太慢,他甚至看都没看一眼王艾伦的脸色,而是以主持人的立场再次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导到了周清茹的身上。 五十位专业观众,电视台的工作人员、还有其他几位重量级的嘉宾,大家的心思各有不同,但都竖起了耳朵,静静等待着周清茹的发言。 “年纪从来都不是设计创作的门槛,在人类辉煌的艺术史上,年少成名的绝对不在少数。” “我们服装设计领域也不例外,美国着名设计师马克·雅可布,二十三岁的时候就创立了自己的服装品牌,同时还获得了美国服装设计师协会(cfda)的最佳设计新秀奖;法国设计师让·保罗·高提耶,二十四岁就让他的个人时装品牌火爆全球;还有亚历山大·王,他和艾伦老师一样都是华裔设计师,推出个人品牌的时候只有二十岁。” “当然我知道艾伦老师肯定会反驳我,说这些天才设计师能够成功是因为他们和艾伦老师一样在世界名校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比如伦敦的圣马丁皇家艺术学院或是比利时的安德卫普等等。” “这里我就不得不介绍一位我非常崇拜的并且对我的设计风格产生深远影响的中国设计师——马可老师,她凭借作品《秦俑》获得服装设计大赛金奖并且荣膺中国十佳时装设计师的时候也不过才二十出头。” “所以年龄不应该成为我们设计师的门槛,所谓的名校履历更不是成功的唯一通行证,持之以恒的热爱和坚持不懈的付出才是延续设计生命的最佳良药。” 周清茹侃侃而谈,谁都没有想到一个大专院校的学生竟能拥有如此丰富的知识储备,更没料到这个长相“人畜无害”的姑娘言语的功夫会如此厉害。 不但正面回应了王艾伦的“年轻无用论”,同时还转弯抹角地刺了刺对方职业生涯中的几个痛处,可见周清茹对于这场访谈节目也是做足了准备,对于几位同场嘉宾的情况颇为了解。 “说得好!” 不知道是谁在观众席上发出了第一声叫好,随后便是此起彼伏的鼓掌和喝彩声。 无需陈凡再多说什么,从周清茹展露出青春风采的那一刻起,这场原本实力并不对等的辩论,就已经注定了胜利者的身份。 第五十八章 橄榄枝 谁都没注意到王艾伦是什么时候离开演播厅的,总之当陈凡宣布节目录制顺利完成的时候,所有人都在起身向周清茹鼓掌祝贺。 林姐更是一反早先的“冷漠”态度,摘了耳麦就跑到台上给了周清茹一个大大的拥抱。 这举动把一旁的白鸽看得目瞪口呆,虽然知道这份激动多半是因为节目收视率有了保证,但心底里还是对林姐这份能屈能伸的本事佩服得五体投地,并且感慨自己可能一辈子都学不来。 “小周,你好,我很赞同你刚才所说的观点,我们中国文化博大精深,的确不需要一味地模仿西方那些设计元素,只有走出自己的道路才能让作品的生命力更加持久。” 带着笑容走过来的正是刘教授,他在国内的服装设计领域是真正的前辈大师,此时主动开口夸赞,让周清茹已经滚滚烫的耳根又红了几分。 “小周,毕业以后有没有继续深造的打算啊?先来我们中央美院读个本科,我来给你写介绍信,以你的天赋和能力,相信在学术上一定会取得不错的成就的。” 刘教授非常喜欢这个聪明伶俐的姑娘,也确实动了将其招至自己门下的心思,当时的中央美院还有高考外的特招名额,以他老人家在学校里的话语权和地位,只要周清茹点头,直接免试录取都是小事一桩。 “周清茹,你好,我叫姜薇,是品牌‘只此青绿’的创始人兼设计总监,我们这个品牌的设计理念就是要将传统与现代元素相结合,所以我特别喜欢你那件参赛作品,有机会的话欢迎你来我们公司参观,说不定我们还能有机会合作呢。” 接过刘教授话头的是姜薇,作为上海服装设计圈子里出了名的才女和美女,她也是向周清茹递出了橄榄枝。 “姜薇,你怎么这就开始挖人了?之前挖了西菲尔的两个资深设计师还不够?再说了,周同学她说不定也想自己创立一个品牌呢,何必跑到你公司去打工啊?” 身为独立设计师的雷子和姜薇显然私交甚笃,当着周清茹的面就互相揭起短来,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一下子就让气氛变得轻松活跃起来。 热闹的交流又持续了半个多小时,似乎除了王艾伦以外大家都有所收获,彼此留了联系方式后便打算散场告别,结果陈凡却是“拦住”了周清茹的去路。 “周同学,今天祝贺你呀,等节目一播出,你可就是上海滩的大红人了,到时候再邀请你来参加我的节目可不能要价太高哦。” 陈凡满面春风,他对今天节目最后取得的效果颇为满意,心里已经盘算着若是周清茹最后杀进了决赛,一定要单独做一期人物专访。 “对了,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罗毅,我的好兄弟,他现在是西菲尔服装集团上海分公司的设计总监,哈哈,刚才录节目的时候,他可是第一个为你鼓掌叫好的。” 陈凡侧开半个身子,露出了站在后面的男人,一米八几的个头,西装革履,文质彬彬。 “你好,我是罗毅。” 男人上前半步,朝着周清茹伸出右手,同时又做了一遍简单的自我介绍。 “罗老师您好,我也很高兴认识您。” 周清茹今天见了太多平日里想都不敢想的大佬,各种抬头和名号把她的脑子塞得满满的,到罗毅这里的时候已经有些麻木了,所以压根就没注意到陈凡所介绍的西菲尔集团这几个字。 “我对你的设计理念非常感兴趣,如果有机会的话很希望能够邀请你到我们集团工作,薪资和岗位都可以谈,我能保证绝对比市场上的其他公司更有竞争力。” 直截了当,毫无修饰,就连陈凡听到后也诧异地看了眼自己这个刚从美国回来的“好兄弟”,心想“好家伙,镀完金回来的公子哥就是不一样,撩妹的手法都那么异于常人。” 不过周清茹倒是没往别处想,听到罗毅如此“诚恳”的邀请,当即也变得郑重起来。 “谢谢罗老师对我的认可,但是我可能没办法答应您的邀约,一是我现在还是个学生,要半年之后才能毕业;二是我已经有了自己的计划,毕业后可能不会在上海长待,所以抱歉啊。” 罗毅的眉头微微一皱,但又很快恢复了正常,他沉吟片刻,伸手从西装的内插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在半空中停顿了片刻,最后递到了周清茹的手上。 “这是我的名片,半年后等你毕业,随时来找我,岗位会给你留着。” 罗毅还是那么惜字如金,就连脸上的表情也没多大变化,腰板挺得笔笔直,下巴微微倾斜三十度,保持着从上向下俯视的状态。 “我滴天,这兄弟哪里学来的霸道总裁这套,他该不会觉得这样很帅吧。” 一旁的陈凡满脸无语,要不是看中罗毅显赫的家世,他又怎么会屈尊和一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富家公子”兄弟相称。 周清茹礼貌地接过名片,又是说了好几声感谢,便拉着白鸽告辞离开。 “你是真的欣赏人家的才华,还是只看中了她的长相啊?这么急着要我给你介绍,这小姑娘才二十岁,比你小很多吧,应该不是你的菜啊,你们在美国待过的不是都喜欢那种身材的吗?” 四下无人,陈凡的言语变得随意起来,他甚至公然在大厅里点了根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对罗毅说道。 “回头把她电话给我。” 罗毅没有去接陈凡递过来的烟,撂下一句话后便径直离开。 这态度把陈凡气得不轻,手中的烟被他握紧揉烂,心里更是好一顿痛骂:“什么玩意,要不是有个有钱有势的爹,就你这种货色,给老子提鞋都不配。 月光透过广电大厦高耸的玻璃幕墙落在宽敞的大厅地面上,观众、嘉宾、工作人员们纷纷穿过光影后离开,今夜每一个人的影子都被映射得千姿百态。 第五十九章 另个她 晚上八点的广州酒家人声鼎沸,来自天南海北的食客们一边大快朵颐,一边举杯畅饮。 作为羊城老字号海鲜酒楼的代表,广州酒家的生意向来都是那么火爆,大厅里的圆桌张张都坐得满满当当,但今晚却有一个例外。 “先生,这是清蒸去骨老虎斑,您点的菜除了糖水以外就都上齐了,有需要的话可以随时叫我。” 甜美的女服务员微笑着鞠躬离开,留下偌大的桌面琳琅满目的各色美食和相对而坐的三人。 “赵姨,来,我先敬你一杯。” 杨守安率先举杯,今天是他做东,带着慕慧娴一起,宴请这几年自己在生意场上的贵人赵姨。 至于已经非常熟络的他们为啥要搞得那么隆重,一股脑儿地把广州酒楼的招牌菜统统都点上了,只因为这也是一场散伙饭。 赵姨是土生土长的哈尔滨人,快四十岁的时候才出来创业做生意,一开始跟着几个老乡卖农产品,亏得一塌糊涂,后来转做服装买卖,也是好几年都不见起色。 换成平常人早就放弃或是另觅出路了,但赵姨却凭着强大的毅力和过人的聪慧硬是坚持了下来。 按她的说法,老公走得早,留下个儿子,如果自己不赚钱,还指望谁来支撑这个家呢。 赵姨今年五十有八,算是“功成名就”,钱也赚了不少,但就是常年在外奔波,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家几趟。 她儿子大学毕业后,顺利在哈尔滨的财政局谋了个差使,娶了个当老师的本地姑娘做老婆,也算是把小家庭经营得有模有样。 去年的时候家里儿媳妇生下个大胖小子,那可把赵姨给高兴坏了,几乎每天都要打电话回去听孙子的声音,甚至还让杨守安帮她配了台电脑,再申请了个qq账号,为的就是能够给几千里外的儿子一家打视频。 时间长了,乡愁渐浓。 尤其是当过完春节从家里踩着积雪出来的时候,看着抱着娃娃给自己送行的儿子和儿媳妇,赵姨突然就萌生了干脆退休回家带娃的念头。 这是个一辈子都雷厉风行的女人,她做出回到故乡的决定就和当年选择出来闯荡的时候一样果断。 只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赵姨就把在广州的生意处理妥当,剩下的就是和这些年所交到的朋友们一一告别。 对于这意料之外的分别,杨守安肯定是非常不舍的。 在他这些年的成长道路上,赵姨不单单是客户、是生意伙伴,更是一位愿意倾囊相授的无私长辈。 在生意场上如何待人处事,遇到困难了如何从容面对,抓机会、搞创新,勇于走别人没有走过的路,这些杨守安为人所称道的特点,其背后几乎都有着赵姨指点的影子。 阿四那件案子发生后,制衣厂遭遇了重创,本地的老客户为了不被牵连,纷纷中止了合作,就连原先已经谈好的一些外贸代工单也因为声誉原因流失大半。 但比起金钱上的损失,更可怕的是散了的人心再难聚拢了。 厂子订单不足,车间流水线开不起来,但工人都是要继续讨生活的。 那段日子里找杨守安办离职的一个接一个,其中很多还是已经在制衣厂干了五六年的骨干。 比起这些员工的离开,更让制衣厂濒临崩溃的是张叔的退居幕后。 作为厂子明面上的负责人,张叔其实才是阿四一案中最倒霉的那个,虽然最后没有被判刑,但也实实在在地蹲了几个月的看守所。 那地方的环境和作息对于小年轻来说都难以忍受,何况是他一个本来身体就不咋样的中年人。 回来之后的张叔给人的感觉就像是老了十岁,但相比于外貌的变化,更加无法扭转的是之前那股子精神气彻底没有了。 其实如果老雷开口挽留,以他和张叔这么多年的交情,事情多少还有回旋的余地。 但自从那天晚上和慕慧娴吵过架后,原本每天都风风火火,好像永远在找事情做的老雷也变得“佛系”了起来。 面对老伙计的请辞,他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句话:“知道了,你也是该休息休息了。” 至此,原本厂子的核心成员就只剩下了杨守安一人。 灯火通明的车间变得冷冷清清,缝纫机的轰鸣似乎就在昨天。 康乐村里的很多人都觉得这家曾经辉煌过的制衣厂很快就会倒闭,就连杨守安自己都这么觉得。 毕竟资金链岌岌可危,幕后老板心灰意冷,骨干员工又所剩无几,不要说东山再起,就连维持正常的运营都是难事。 但慕慧娴深知制衣厂对于杨守安意味着什么,于是她和老雷进行了一场彻夜长谈。 没人知道他们交谈的内容,总之结果就是老雷第二天往厂子的户头里又新注资了一大笔钱,让动荡的“军心”暂时安定了下来。 再就是赵姨,她几乎把自己这些年积累下来的所有人脉和客户统统交给了杨守安,甚至还亲自带着几个老关系上门,当场就签下了金额不小的订单。 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极难。 如此恩情让杨守安感动不已,而现在赵姨就要踏上返乡的路途,这辈子还有没有相见的机会都是未知数,所以这杯敬的酒里除了真心的祝福,多少还带了点离别的悲伤。 “你们两个都给我好好的知道吗?钱这东西要一点一点赚,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世上没什么比自己过得开心更重要了。” “如果有啥事想不明白,你们就qq上叮我,反正我一老太太在家除了带娃也没啥事情做。” “唉,其实我最担心的是你们两个……算了,没啥……不说那些,喝酒。” 赵姨对于杨守安和慕慧娴的喜爱溢于言表,她像个真正的长辈那样关心着两人,但推杯换盏间却始终欲言又止。 直到酒过三巡,慕慧娴起身去上洗手间,赵姨这才两眼一亮,她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抓住杨守安的胳膊就开口说道。 “你打算什么时候给她一个说法?总不能一直这么拖着吧?赵姨我是不认识你那个在上海的女朋友,我只知道这些年是慧娴陪在你身边,帮助你,支持你。” “人一辈子能遇到一个这样真心爱自己的女人有多难你知道吗?难不成你是觉得慧娴年纪大了?当初你光着屁股到康乐村的时候,她都没嫌弃你穷,你凭啥说她年纪大?” 赵姨看不惯杨守安“脚踏两条船”的行为已经很久了,她不认识周清茹,但却实实在在目睹了慕慧娴做过什么。 对于一个早年丧偶靠着自己打拼才有了今天的女人,杨守安嘴里什么童年的羁绊跟狗屁没啥两样,赵姨始终认为爱情就应该是相伴左右,彼此无条件的付出才行。 “没有,我怎么会嫌弃慧娴姐年纪大呢?” “那你为啥不和她在一起?” “因为我有女朋友了啊。” “所以你也爱着慧娴,只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和原来的女朋友分手对吧?” “不是啊,我对慧娴姐不是那种感情。” “放屁,连我们市场的人都知道慧娴是你的女人,你吃干抹净,拍拍屁股说不是那种感情?” “可是我……” “两个人真心相爱,还考虑这么多干嘛?实在不行你把你女朋友电话给姨,姨来帮你提分手。” “这……” 杨守安被赵姨说得一阵语塞,若不是慕慧娴恰好洗完手回来,恐怕他还要继续经受更加凶猛的灵魂拷问。 “怎么了?你脸怎么这么红?酒劲上来了?不应该啊,平时也没见你喝酒红脸啊,难不成这广州酒家也卖假酒?” 慕慧娴有些诧异地看了看蒙头吃菜的杨守安,又看了看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赵姨,心里一下子就想到了什么,耳根子也是“嗖”的一下红了一片。 第二天的清晨,一列火车在雨幕下从广州火车站徐徐出发,赵姨到最后还是没有完成给杨守安和慕慧娴牵上红线的“心愿”。 但只有杨守安自己知道,当年在巫山江边蝉鸣声下已经被塞满的心房里,此时此刻的确又多了另个她。 第六十章 另个他 自从那档访谈节目播出后,周清茹就成了新康里的大红人。 就算是平时不太熟悉的街坊邻居看到她,也会兴高采烈地主动打招呼:“哟,茹茹啊,电视明星,饭恰过了伐?” 更不要说住一个门洞里的长脚和大块头他们,走在弄堂里脸上都好像添了几分光,若是有人问起关于周清茹的问题,还会用颇为自豪的语气如数家珍。 比如“茹茹么我贴隔壁邻居呀,伊到新康里以后就是我看了概长大额呀”、“阿娟阿根伊拉天天要弄书报亭额呀,要是放假额中桑相(中午)都是我烧饭给茹茹切额呀”、“茹茹么是结棍(厉害)额呀,噶小额小囡(这么小的小女孩),从山里相跑到上海来,个没点本事来三啊(没点本事怎么可能)?”等等。 对于这样的赞美和议论,周清茹心里还是挺得意的,毕竟是自己的努力有了回报。 她还特地发了短信给成功转正的白鸽,一是感谢对方在节目上的帮助,二也是想下次能约着出来吃饭,分享下彼此的喜悦。 不过伴随着“名声”而来的还有件糟心事,那就是罗毅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周清茹的电话和学校地址,并且发起了“猛烈”的追求。 说是“猛烈”,但其实并不像偶像剧里演的那样深情款款。 没有天天等在门口送花,没有在操场上搞一圈蜡烛告白,甚至连诉说爱慕的短信都只是一天一条。 罗毅这位“公子哥”还是坚守着他冷漠淡然的人设,用一种独特且普通人难以模仿的方式不断向周清茹表达着自己的欣赏和倾慕。 比如他会找到学校,以周清茹朋友的身份直接提出校企共建的方案,并且真材实料地为准毕业生提供实习岗位或是项目参与机会。 西菲尔集团是跨国名企,平日里合作的高校都是复旦交大这种级别,能够降下身段来找一所大专共建,自然是让学校领导高兴到不行,而这份功劳自然就被算到了周清茹的头上。 再比如某位国际时装设计大佬在上海举办私人作品展,周清茹虽然非常想要参加,但是苦于没有门路拿到邀请函,罗毅就会立马准备好四张寄到308寝室。 不仅帮周清茹解决了问题,同时还把大蕊她们三个室友也带上了。 关键这四张还不是普通的邀请函,是能够有机会和大佬本人面对面交流的贵宾席位,如此大手笔恐怕也只有他这样显赫的家世才能信手拈来。 如果只是这样,罗毅最多也就算是个家境殷实的追求者。 但他能耐着性子“曲线救国”把萍萍“拿下”,则是充分说明了他绝非那些没有脑子只靠下半身撩妹的纨绔富二代们可比。 当罗毅从大蕊那知道周清茹有个在地铁公司上班的闺蜜后,便通过自己的人脉关系为萍萍在职场上大开绿灯。 先是被从最繁忙的一号线上海火车站站调到了颇为舒适的徐家汇站,随后又通过内部竞聘成功晋升为储备站长。 如此“大恩”,哪怕是萍萍这样对周清茹“忠心耿耿”的好闺蜜也不得不沦为“小间谍”。 时不时就会透露一些关于周清茹的“独家信息”,平日里还要旁敲侧击地帮着罗毅说些好话。 其实也怪不得萍萍的所作所为,其实她从一开始就没那么认可过杨守安。 尤其是在毕业参加工作后,萍萍见识到了现实而又残酷的大人们的世界,这让她更加能够分辨什么样的男人才能够托付一生。 一个是只存在于周清茹诉说中,五年里只来过上海几次的老家哥哥;一个是帅气多金又对朋友出手大方的霸道总裁。 这种对比,在从每天倒三班累成狗到如今坐在办公室里拿着对讲机吹空调的萍萍心里,实在不是什么难以抉择的事情。 这不今天周末,她约了周清茹出来看电影,两个人捧着爆米花等待着开场,百无聊赖下又说起了关于感情生活的话题。 “再过三个月就是毕业典礼了吧?你那个安哥这次没说要来陪啊?” 萍萍的话显然意有所指,但周清茹是一点都没听出来,还是当平日里的闺蜜闲聊,“抱怨”着杨守安的繁忙。 “说不准啊,广州那边的制衣厂元气大伤,现在全靠安哥和慧娴姐撑着,估计是没办法像上次那样一口气离开个十几天了。” 萍萍听完立马眉头一皱,作为旁观者,她对某些细节的察觉比起周清茹这个当局者来敏锐得多。 “这些年他和这个慧娴姐形影不离,现在还一起打天下,简直就和真正的男女朋友甚至夫妻一样。” 周清茹没想到萍萍会这么评价杨守安和慕慧娴的关系。 虽然慕慧娴几乎是杨守安在书信、短信和电话的交谈中提及最多的那个人,但周清茹从来都没往那种关系上想过。 在她的认知里,慕慧娴还是那个在寒冷深夜独自冲到派出所“解救”她和萍萍的明媚大姐姐,是在杨守安和阿四陷入人生危机时鼎力相助的好朋友。 “傻丫头,你醒醒吧,普通朋友至于这样两肋插刀吗?” “你人又不在广州,谁知道他们两个天天在一起做些什么,说难听点,那个女的长那么漂亮,除了年纪大一点以外,还有啥缺点?反正我要是你的安哥,肯定会动心的。” 萍萍说得斩钉截铁,弄得原本内心坚定的周清茹都有些慌了神。 “不会的吧,慧娴姐比安哥大了七八岁呢……” 周清茹的话音都变得低不可闻,回忆中杨守安平日挂在嘴边的那些关于慕慧娴的话,不知为何渐渐开始变了味,之前深信不疑的某些事情好像也变得没那么肯定了。 “七八岁算啥?谁规定男人和女人差个七八岁就不能有爱情了?罗总他不也就比你大七岁嘛,人家那才是真的喜欢你好不好?” 萍萍露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却是一下子就把周清茹闹了个大红脸。 罗毅的行动的确“效果显着”,哪怕此时的周清茹没有半点那种心思,但被一个如此优秀的男性追求,多少还是生出了一丝高兴的情绪。 不可否认,这位冷面公子哥已经从陌生人,渐渐地成为了能够在周清茹的人生中掀起一点波澜的另个他。 第六十一章 港湾 2006年的中国市场经济,行进到了一个略显复杂的坐标点上。 一方面,作为“十一五”规划元年,诸多周期性特征——强烈的地方发展冲动、居高不下的投资增速,在这一年都如期而至。 与此同时,粗放的增长模式、欲振乏力的农村经济,以及久攻不下的垄断顽垒等问题仍在困扰着中国市场经济的发展。 企业们必须在不同地区、不同人群所形成的各种难题中闪展腾挪,并被攻坚数年却犹在“破冰”的体制痼疾深深束缚。 而在另一方面,2006年又是中国五年入世过渡期的最后尾声。 中国在被wto深刻改变的同时,也以世界第四的经济总量、全球第三的贸易排名,向世界深刻地阐释着何谓“中国机遇”。 一手是肆意奔涌的时代浪潮,一手是根深蒂固的旧日顽疾。 如果硬要用一句话来描述这割裂的新生市场——“垄断企业主导市场价格和供求趋势,外资强势资本赚取优厚的利润,民企和中小企业为生存展开残酷的竞争。”无疑是相对准确的概括。 而所有这些宏观层面上的风云变幻映射到杨守安身上就变成了一种感觉——今年的生意特别难做。 虽然赵姨在临走前给他留下了可观的人脉渠道和一部分储备订单,但当杨守安真的着手开始消化的时候却发现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 首当其冲的是制衣厂的产能问题,随着一大批元老骨干的流失,工序流程上的各个环节都变得捉襟见肘起来,就算杨守安重新招了一批员工,但磨合和技术培养都需要时间。 而后就是客源的问题,赵姨在的时候那些老板们都拍着胸脯保证会“不计前嫌”来与杨守安的制衣厂开展合作。 但其实除了一开始的那几单还算爽快,后面再找上门去,不是说市场不景气就是说资金链吃紧,各种各样的借口都用了,总之就是不愿意续签长期供应合同。 对于这样的情况,杨守安也是无能为力,他也没再去麻烦赵姨说情,毕竟就算人家卖了面子给几张订单,也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想要解决制衣厂的困境,仅靠几个零散的服装批发老板“施舍”是不可能的,开拓更为稳定和长期的渠道,同时重新树立在行业内的口碑才是最有效的方法。 为此杨守安简直是豁出了命去,他没日没夜地往返穿梭于广州各大服装市场之间,不断推销着自家厂子的业务,很多时候不要说吃饭,就连一口水都来不及喝。 除了大型商场和集市之外,贸易公司也成为了杨守安的重要目标。 之前在阿四出事前,他就和张叔去天河谈过一个外贸单子,这种进出口贸易公司要货量极大,对服装的款式没啥要求,账期短,合同都是几年一签。 如果不是因为陷入了代工假货的风波,这笔订单很有可能帮助杨守安他们先于康乐村的绝大部分同行,完成从零碎加工到批量化成衣出口的转型。 虽然原来那笔生意黄了,但杨守安对于这种商业模式信心十足,所以通过重庆商会的关系找了份贸易公司的名单,逐一上门陌拜,希望可以寻到新的合作伙伴。 说起这重庆商会,还是一个老乡介绍的,这大哥是巫山县城的人,2001年移民到了广东,比杨守安和阿四晚了整整一年。 说实话“老乡”这两个字对于杨守安来说是有心理阴影的,当初刚到广州的时候就被黄老板这个骗子在背后“开了一枪”。 如果不是后来运气爆表在康乐村遇到了慕慧娴,他恐怕就要沦落到在马路上乞讨为生了。 这次老乡帮忙牵线商会,杨守安那是留了几百个心眼,生怕再重蹈覆辙。 所幸那大哥的确是个敞亮人,当晚组了个饭局真的把商会的副会长就喊了出来。 酒过五巡,大伙开始称兄道弟,都是从重庆跑到广州来做买卖的,说起家乡话来总还是有些亲切感。 最后在第三场的ktv里,戴着金边眼镜的副会长大手一挥,让已经喝得不省人事的杨守安成功拿到了贸易公司的名录。 只是找到目标客户,和让客户最后签合同完全是两码事。 信心满满的杨守安在连续好几周的拜访过程中不断地铩羽而归,他完全没有想到距离上次谈妥类似的交易仅仅才过去了一年的时间,市场上的情况就已经风云突变。 外贸出口权的下放让庞大的“中国制造”如脱缰的野马般开足了马力,沿海城市的民营中小企业在吃完第一波红利后立马就遭受到了内陆省份同行们的强势挑战。 更加低廉的劳动力和土地成本让没有技术壁垒保护的服装制造产业开始朝着湖北、安徽、四川等地区迁移,加之发展迅猛的物流行业加持,像杨守安这样的本地代工厂开始逐渐失去优势。 “杨总,抱歉啊,我们主要出口的国家是越南和缅甸,对于服装的款式是不是原创没那么讲究,那边的人更加不在乎衣服有多好看,主要是实用还有便宜,你们产品的质量没问题,就是这价格……。” 又是一场艰苦卓绝最后却无功而返的谈判,走出办公室的杨守安看了眼手中对方老板发的香烟,不由地苦笑起来。 当初阿四入狱前他立下了豪言壮语,说要等对方出来了一起共襄宏图大业,结果现在连制衣厂的生意都没法盘活,更不要说什么自立门户了。 傍晚的康乐村有种特殊的苍凉美感,四周的摩天大楼如雨后春笋,不断拔地而起,而破旧杂乱的城中村则仿佛被时间所遗忘。 南来北往的人们在此停留、奋斗而后离开,既留不下名字,又带不走财富。 事物的两面性在2006年的羊城以最冷漠无情的方式呈现在杨守安眼前,迷茫和苦闷让这个巫山的孩子疲惫不堪。 但索性他还有个避风的港湾。 小屋的门开着,好像就是为杨守安留的。 温婉的旋律伴随着阵阵花香,歌是**娴的《归来吧》,安抚的却是男孩的灵魂。 “你回来啦?快,洗手吃饭,今天我试了个你们重庆那的新菜,魔芋鸡,你必须尝尝提点意见。” 「这章其实有相当多的细节呼应前文~不知道有没有人能看出来」 第六十二章 种子 五月初,入围决赛的十件作品名单终于公布。 周清茹落选了。 其实这个结果并不出乎意料,超过十万件来自全球各地优秀华人设计师的作品,能从中脱颖而出跻身十强的无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巅峰王者。 这些作品不但凝聚了设计师多年的功力,同时也饱含了对于世博会举办以及祖国繁荣昌盛的深情期盼和最真挚的祝福,代表着华人服装设计领域的最高水平。 当初上海电视台所邀请的六位嘉宾中,最后也只有刘教授杀出重围,其他人统统止步复赛阶段,可见这场献礼世博大赛的含金量是有多足。 以周清茹当下的实力,能够闯入复赛已经是超水平发挥,所以对于晋级失败的结果,她并没有多少沮丧之情。 而且当光环和热度逐渐散去,生活终究还是要归于平静的,就好像新康里古井聊天区里关于电视节目和设计大赛的讨论渐渐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年一度对于弄堂里那些应届毕业生们就业情况的大摸底。 谁家孩子考上了公务员或是事业单位,谁家孩子进了国企外企,谁家孩子好不容易混进个民营公司,谁家孩子找不到工作在家里啃老…… 这些个信息通过一套复杂且不太考究准确率的传递方式在弄堂里迅速扩散,然后成为评判一家生活是好是坏的重要指标。 在这场“声势浩大”的“公开审判”中,作为119号门洞里唯一的应届毕业生,周清茹自是不可能逃脱。 但她现在压根没心情管人家说什么,因为前段日子投出去的一百来封简历全部石沉大海。 没错,连续多年专业成绩第一的超级学霸,上过电视节目的“新人设计师”,全球级别大赛的复赛选手,竟然落入了找不到工作的窘迫境地。 “那帮招聘的人脑子都挖特了(坏掉了),你这种简历都看不上啊?个么整个上海滩估计都找不到他们要的人了。” 徐家汇地铁站的罗森便利店里,萍萍费力地把便当自带的一次性木筷掰开,塞了一大口卤肉饭到嘴里后对着身边的周清茹说道。 “因为他们根本不看啊,前几天我不是去过一个招聘会嘛,就在新天地举办的那个,散场到时候我亲眼看见保洁阿姨从垃圾桶里掏出整叠整叠的简历,很多企业完全就是走***,压根就没想过真招人。” 周清茹没啥胃口,一杯关东煮就算是把午饭对付了。 在她对自己的未来打算里,最后终究还是要离开上海去到广州找杨守安会合的。 到时候等阿四出了狱,三个人就会按照当年在云阳村定下的计划一起开公司打天下。 而在此之前,不管是她还是杨守安都需要为实现这个“宏伟”的目标好好打基础。 所以在自己毕业到阿四刑满之间的这差不多一年半的空窗期里,周清茹希望在上海找一个和服装设计相关的岗位,工资高点最好,但更重要的是能积累经验和锻炼能力。 原本周清茹以为这并非什么太难的事情,毕竟她就读的这所大专本来就是以就业率高而着称,这几个月里同寝室同专业的同学们也都陆陆续续找到了工作。 但真当她拿着精心准备的简历投身招聘市场后,才发现网络上将服装设计专业放在就业难度排行榜的前几位并非毫无根据。 2006年的中国服装行业欣欣向荣,但对于原创设计的需求其实并没有那么大,尤其是国产服装企业,更是习惯性模仿欧美、日韩或是港台的版型款式来推出自己的产品。 真正会花钱来雇佣专业设计师的往往都是像西菲尔集团这样的外企,但正所谓僧多粥少,学服装设计的毕业生们不但要和同专业的人竞争,甚至还要面对美术、平面设计等等相关专业的挑战者。 所以有人才会说,服装设计专业的毕业生若想要从事对口的工作,其难度仅次于哲学和考古。 后来周清茹才知道,自己学校的就业率之所以那么高,完全是因为在劝说冷门专业的毕业生改投其他行业方面颇有经验。 就好像同寝室的大蕊,在学校老师的推荐下,决定彻底放弃了手中的画笔,最后也是成功入职一家企业做行政岗位。 选择没有对与错,只有适不适合,周清茹很清楚自己长期的目标是什么,所以哪怕接连碰壁,也没有动过一丝转行的念头。 “我觉得你应该找罗总帮忙,他本来就是大型服装集团的设计总监,又那么喜欢你,安排个工作还不是举手之劳,省得你看那些烂公司人力的脸色。” 萍萍三下五除二就把一份便当解决了,看了看收银台旁的那锅茶叶蛋,咽了咽口水,最后还是忍住了没给自己加餐。 罗毅对于周清茹的追求已经持续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这期间没有频繁的骚扰,只是不断地出现在“需要他”的时间和地点。 这让看惯了韩剧里霸道总裁戏码的萍萍羡慕不已,同时也更加不解周清茹为啥会为了“永远不在身边”的杨守安而一再拒绝罗毅。 “不行,我根本就不喜欢他,如果还让他解决工作问题岂不是变成‘欲拒还应’的坏女人了,而且他供职的公司是西菲尔集团,当初阿四哥就是被这家美国企业举报才坐牢的,我怎么可能再跑去那里工作呢?” 周清茹的回答干脆利索,虽然阿四的入狱是因为自己触犯了法律,但要说对于作为原告的西菲尔集团没有一点芥蒂肯定是假话,况且杨守安也绝对不会同意她加入“敌人”的阵营。 “死脑筋,自己犯了错还要迁怒人家受害方,你这两个老家哥哥还‘真行’,清茹,我劝你想清楚了,西菲尔集团可是跨国企业,这平台人家硕士生博士生都要抢着去,你现在有罗总这层关系不用,以后错过了肯定会后悔的。” 萍萍急着要回去上班,所以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简单地撂下一句话便匆匆离开。 周清茹看着玻璃窗外人来人往的地铁站,第一次对自己的决定产生了一丝动摇。 她已经不是七八年前云阳村里穿着草鞋跟在杨守安和阿四屁股后面跑的小女孩了,有自己的思维方式和对事物的判断。 不管是阿四的案子,还是杨守安电话里一句带过的慕慧娴下药事件,错的其实都是人,而不是西菲尔集团。 为了远在广州发生的那些意外和冲突,去责怪上海的分公司,怎么看来都有些小孩子般意气用事的感觉。 那天在录制节目的时候,罗毅就已经邀请过周清茹加入西菲尔的设计部门,但如果接受这份工作机会,那是不是就等于答应了对方的追求? 哪怕不是,杨守安知道了以后会怎么想?会不会生气?会不会误会?会不会怪罪自己没有站在他和阿四这边? 这些都是周清茹内心无限挣扎的引子,而这种本不应该出现的纠结感又让她顿时生出一丝恐惧和震惊。 曾几何时,杨守安就是她的一切,任何会影响他们两人感情的事情在周清茹心里都被打上了绝对禁止的符号。 但此次此地的她,却在一遍又一遍喃喃自语,试图说服自己接受这件事的可能性。 “只是答应工作邀请,又不是答应做女朋友,而且到了公司我会努力工作的,只要能创造价值,就不算是走后门。” “至于安哥那边,就先瞒着吧,如果问起来了,再坦白,反正也就一年多点时间,学到了本事我就辞职,也不影响去广州。” 报站的广播猛地将周清茹惊醒,抬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坐过了好几站,匆匆下了车,站台外清朗的天空晃得她眯起了眼。 “我刚才在瞎想什么呢?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情来啊,肯定是被萍萍这家伙影响到了,下次不来找她吃午饭了。” 一阵风恰好掠过,吹散的周清茹额前的刘海,余光扫过不远处的龙之梦商场,外幕墙上的工人们正在张贴超级巨幅海报。 上海终究不是云阳村,单纯从来就不是这座城市的底色。 在夕阳余晖下沿着阶梯下楼的周清茹可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有些念头一旦在心里埋下了种子,便会止不住地生根发芽。 第六十三章 争吵 上海五月的雨天还带着丝丝凉意,就好像周清茹的心情一样略显糟糕。 前一天她接到了一家服装设计公司的面试邀约,所以一大早就起了床。 画了个美美的妆容,还特地换上了问婶婶朱红娟预支了生活费才置办下来的职业套装。 倒两班地铁冒着雨辛辛苦苦赶到面试地点,却没曾想对方只是敷衍地问了几个问题后就打发她回家等消息。 那面试官脸上满是不耐烦和冷漠的表情,简直就差把“忽悠你们这帮人过来只是为了帮我完成kpi业绩”这句话给说出来了。 穿着高跟鞋的周清茹右手拎着挎包,左手撑着雨伞,一脚深一脚浅地回到公交车站。 站头上两个上海阿姨正坐在那眉飞色舞地讨论着自己儿女的工作,略带骄傲的话语落在周清茹的耳朵里让她更加心烦意乱。 习惯性地从兜里摸出手机,输入那个已经烂熟于胸的号码,拨号音连着响了七八下,电话才总算接通。 “安哥,我跟你说呀,今天真气死我了,刚才去了个傻x公司……” 周清茹急切地想把自己这些日子的遭遇统统“分享”给电话那头的人,但才刚说了两句话,听筒里传来的声音却让她整个人愣在原地。 “清茹妹妹,我是慕慧娴,杨守安他昨天陪几个客户吃饭喝多了,现在还没起床呢……你有什么事?等他醒了我帮你转达。” 周清茹没有料到接起杨守安手机的人会是慕慧娴,她错愕地看了看手机屏幕上的号码,确认自己没有拨错。 随后又快速把听筒贴回耳边,张了张嘴,却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来。 “喂……清茹……喂,你在听吗?” 周清茹此时此刻的脑子已经乱成了一团浆糊,萍萍之前对她的“告诫”还余音伴耳,本就低落的情绪彻底濒临崩碎。 “她怎么会拿到安哥的手机?她怎么知道安哥还没起床?难道安哥昨天一晚上都和她在一起?” 一连串的“胡思乱想”不断涌现,让周清茹的心脏和呼吸都加快起来,她几乎控制不住颤抖的双手,但还是拼尽全力对着电话那头的慕慧娴问道:“安哥他怎么了?没事吧?他现在在哪?” 短暂的沉默之后,慕慧娴的声音再次响起,她的话让周清茹瞬间如坠冰窖。 “哦,他没事,睡在我家呢,放心吧,也不是第一次喝多了,我会照顾好他的。” 慕慧娴的语气很平静,好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但在周清茹听来,那“挑衅”的意味根本就已经跨越了一千多公里直接近到了她眼前。 “喂……清茹,没啥事要不我先挂了,厨房里还煮着面呢。” “你让杨守安醒了以后给我打电话。” “好呀,还有其他事情吗?” “没了,告诉他,我会一直等他的电话。” “知道了,那我先挂了,拜拜。” 慕慧娴很干脆地就挂断了电话,留下周清茹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刺耳”忙音面如死灰。 车站上阿姨们关于“子女幸福”的讨论已然达到高潮,而周清茹的手臂却无力地滑落,连带着红色的诺基亚也翻了几个跟头,半躺在水塘里熄灭了屏幕。 “哎哟,小囡,侬手机落特了(掉了),快,快,等些涩特了(湿掉了)伐好用了。” 热情的阿姨一个箭步捞起手机,笑眯眯地想要归还,却迎面看到这个穿着高档职业装,脸蛋很是漂亮的女孩正站在那泪流满面。 远处一辆土方车疾驰而来,卷起上街沿旁的积水,阿姨闪避不急,被溅得裤子湿了大半边,她气急败坏,举着周清茹的手机就破口大骂:“要西啊(要死啊),哪能个样开车子的啦,肯定是乡户宁(乡下人),么素质额。” 阿姨还在那骂骂咧咧,眼前却突然人影一晃,同样被溅了一身水的周清茹一把夺过自己的手机,点开通讯录,找到一个名字,只是略微犹豫了半秒钟,便按下了绿色的通话键。 “喂,罗……罗总,我是周清茹,嗯……能麻烦您来接我一下吗?” 康乐村的小屋里,慕慧娴正哼着小曲将锅中煮好的面条盛到碗里,盖上煎鸡蛋和两棵青菜,最适合宿醉后恢复元气的清汤面就大功告成。 看了眼和衣而睡在客厅沙发上的杨守安,她不知为何突然笑出了声。 放轻步子走到唱片机前,按动开关,清亮通透的歌声立马响起,这是**娴的《我寂寞》。 歌里唱的是女孩失恋时候的无助与落寞,但此时的慕慧娴去合着拍子翩翩起舞,窗口边有一盆粉色的欧石楠,绚丽多彩,正在跃跃欲试,含苞待放。 一天,两天,周清茹迟迟没有等到杨守安的电话,仰面躺在床上的她几乎每隔几分钟就会看一眼手机,但空空如也的屏幕让她的心一点点支离破碎。 终于还是没有忍住,一把推开老虎窗把半个身子探到屋外,确认前楼房间里的叔叔婶婶不会听到自己讲话后,周清茹才拨通了杨守安的号码。 “喂,清茹,找我什么事呀?” 杨守安的语气轻松平常,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这让周清茹气极反笑:“呵,我不是让你打电话给我吗?” “啊?啥时候的事情?”杨守安满脸问号,一边把手机调成公放模式,一边查询起短信收件箱,但却并没有看到周清茹的信息。 “不知道?你的慧娴姐姐没和你说吗?就你喝醉了睡在人家床上那天!”周清茹的声音都有些颤抖起来,她强忍着眼眶里打转的泪水,质问着自己的男朋友。 “没说啊,哎哟,你别误会啊,那天我喝多了以后的确是慧娴姐把我接回来的,但我怎么可能睡到她床上去,我一整晚都在客厅沙发上呆着好吧。” 杨守安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面对周清茹的咄咄逼人,本就因为生意不顺而心情欠佳的他更是觉得脑袋隐隐作痛。 “你倒是会帮她辩解,那我问你为啥她不告诉你我打过电话来?我还特地关照她让你醒了以后打电话给我,哼,她就是故意的!” 周清茹此时已经上了头,直接用冰冷的“她”来称呼慕慧娴,歇斯底里的语气透过电话传到杨守安的耳朵里,显得格外难听。 “你不要无理取闹好不好?我陪客户喝酒不都是为了制衣厂的生意?慧娴姐一个人把我扛回家有什么错?只是忘记帮你传个话你就要这么说她吗?你也太过分了!” 杨守安显然也来了火气,声音直接提高了几个八度,言辞之激烈史无前例,一下子就让周清茹“哑口无言”。 “好啊,我过分,我无理取闹,所以我活该找不到工作,所以我活该被抢走男人,杨守安,你他妈混蛋!” 怒骂之后便是电话挂断的忙音,杨守安杵在原地看着手机愣了神,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这是两人离开云阳村后的第一次争吵,却声响到震耳欲聋,甚至渐渐盖过了记忆里那从未改变过的连绵蝉鸣。 第六十四章 裂纹 “前方到站,上海站。” 杨守安从座椅上惊醒,揉了揉还微微作痛的脑袋,发现窗外的站台已经徐徐进入了眼帘。 自从上次和周清茹吵过架后,他已经差不多一个多礼拜没能联系上对方了。 短信不回,电话不接,qq没反应…… 杨守安还试图拨打过萍萍的电话,但结果对方听到是他的声音后竟然直接挂断,再打过去就是冰冷的“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面对从来没出现过的这种情况,杨守安也是懊悔不已,他怎么会不知道周清茹在上海的辛苦,却还是把事业不顺所积攒的负面情绪“发泄”在了最爱的人身上。 可是木已成舟,哪怕抽自己再多的耳光,也不可能让感情的裂纹假装没有出现过。 杨守安现在能做的只有想尽一切办法来弥补,于是他放下了制衣厂的生意,安慰好了因为被“冤枉”而情绪低落的慕慧娴,而后毅然而然地坐上了他所能买到的最早一班前往上海的火车。 新客站还是如往常般人流如织,形形色色的旅客们背着大包小包挤在每一条过道里,但杨守安也不是第一次来了,他熟门熟路地来到南广场专设的出租车等候区,排了一小会的队就成功上了一辆黄色的强生出租车。 这丝滑的体验比起第一次来上海的时候不知道舒服了多少,那时候他人生地不熟,傻愣愣地跑到了北广场外面去拦出租车,结果那些个黑心司机立马掏出了“大砍刀”,不管目的地,直接一刀一百块,让杨守安足足肉疼了好几天。 这次出租车的师傅很健谈,一路上都在试图和杨守安聊天说地,内容跨度极大,有改革开放给上海带来的巨大变化,也有对冷战后美帝国亡我中华心不死的控诉,还有港台某男明星的风流轶事等等。 当然师傅强调最多次的还是“申花队才是上海滩最老卵的球队”这件事。 周清茹的学校在老闵行,距离新客站大概一个半小时的路程,小小的车厢里一方激情开麦,一方则是沉默寡言。 杨守安这几天根本就没怎么睡着过,脑子里乱哄哄的全是和周清茹的那些过往。 此时倚靠在车窗上的他感受着玻璃传来冰凉的触感,记忆里的蝉鸣声此起彼伏,似乎也在提醒他曾经的诺言。 “小伙子,到了,这学堂样子蛮好额嘛,侬交通卡还是现钞?” 师傅探出脑袋看了眼环境优美的校区,随后一边接过杨守安递来的毛爷爷,一边把显示空车的绿色小牌翻起。 虽然几乎唱了一路的“独角戏”,但他的脸上还是爬满了笑容,做差头(出租车)司机这个职业,本来就要耐得住孤独和寂寞。 比起面对那些深夜酒醉不省人事的客人,眼前这个长相帅气,但却满脸焦虑的年轻人给的情绪价值已经足够多了。 所以即便已经发动了车子,师傅还是摇下车窗,对着杨守安喊了句:“小伙子,朝前看,做人开心最重要。” 陌生人的鼓励总能温暖人心,原本紧张忐忑到极点的杨守安稍稍感觉到了一丝慰藉,朝着师傅挤出些许笑容,而后才转身走进校门。 周清茹读大专的这两年里,杨守安只来过上海一次,而且待了两天就走了,所以其实并未领略过这所欧式校园的美好。 后面阿四的制假案爆发,加上制衣厂的烂摊子要管,所以前前后后忙碌了一年多的时间。 如今漫步在成荫的梧桐树下,杨守安心中多少泛起一阵后悔。 自己作为周清茹的男朋友,却错过了一段她最值得被铭记的青春岁月,用所谓“我是为了我们的未来在努力啊”这样蹩脚的借口来掩饰对感情的疲态。 “我真是个混蛋,清茹明明比我付出的更多,我却从来没想过她需要的是什么。” 身边不断有抱着书的学生走过,银铃般的笑声朝气蓬勃,却让杨守安的心止不住的颤抖。 若是剖开他此时此刻的情绪细细查看,在阳光无法直射的地方,因为“背叛”而产生的罪恶感无疑是伤痛的根源之一。 没错,杨守安从一开始就知道周清茹为何会因为慕慧娴而大发雷霆,他在电话里的“装傻”根本就是为了掩饰自己内心深处的愧疚。 每天与慕慧娴朝夕相处,对方的“追求”何其热烈,作为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又怎么可能毫无察觉? 暧昧也好,欲拒还迎也罢,杨守安只是在不捅破窗户纸的情况下“贪婪”地享受这种被身边人“爱着”的感觉,以此来抵挡生活的重压和对未来的迷茫无措。 “对于慕慧娴的这份感情就可以是依靠、依赖、依恋,以及除了‘爱’之外的任何东西,所以这并不是背叛。”他就是这么说服自己的。 可当周清茹真的突然从生活里“消失”的时候,杨守安才意识到自己错得离谱。 于是他急切地跨越半个中国,想要追回自己的爱人,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顺着路牌的指引不断深入,直到汗流浃背,才总算找到了那栋只听周清茹描述过的宿舍楼。 “清茹,我在这……” 双手扶着膝盖气喘吁吁的杨守安将目光投向道路对面的小楼,却意外的发现让他牵绊的身影竟就站在门口的台阶上。 青绿色的长裙随风起舞,略施粉黛的脸庞美不胜收,她还是那个巫峡山村里最漂亮的姑娘。 稚气已去,韶华盛放。 此时的周清茹低着头不断按动手机,像是在给某个人发短信,她完全没有听到不远处杨守安的呼喊,反而时不时的抬头望向另外一个方向。 杨守安接连挥了几次手都没能引起自己女朋友的注意,于是便迈开步子想要绕过几棵梧桐走过去,可才刚抬起脚,眼前的一幕就让他如遭雷劈。 只见一辆白色的小轿车缓缓停在宿舍楼前,穿着西装的男人下车小跑了两步,随后便引着面露微笑的周清茹坐到了副驾驶上。 小车再次发动,在杨守安难以置信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他是谁?清茹怎么从来没和我说过这个人?为什么会上他的车?还坐在副驾驶的位置?” 杨守安的脑袋嗡嗡作响,他想过很多个和周清茹见面后的场景,但其中绝对没有刚刚看到的这一种。 “肯定是搞错了,说不定是清茹的朋友什么的,我得打个电话,告诉清茹我来上海找她了。” 杨守安好不容易才从兜里把手机掏出来,但颤抖的双手却没法控制地又将其掉落在了地上。 慌忙重新捡起,却怎么都输不对电话号码,他急得满头大汗,连续深呼吸了好几次才算是稍稍稳定了心神。 拨号音依然如故,杨守安却觉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漫长。 “接啊,接啊,这次别再挂我电话了。” 不断的祈祷竟真的有了“效果”,电话意外地通了,时隔多日,杨守安又听到了那个记忆中最熟悉的声音。 “喂……” “清茹,是我……” “嗯,有事吗?” “哈哈,没事,你在哪呢?” “在宿舍里啊。” “宿舍?” “对啊,没啥事我先挂了,大蕊她们在睡觉呢,不方便打电话。” “我……” “你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吧,拜拜。” 坐在车里的周清茹并没有给杨守安继续说话的机会,她迅速挂断了电话而后看了眼身边正在开车的罗毅,耳根一下子红了起来。 坐在后排的大蕊突然探出脑袋,有些诧异地开口询问:“清茹,谁的电话啊?你还要骗他?” “哦,是我婶婶,今天没和她说晚上要去看展,所以撒个小谎。”周清茹反应很快,编了个听起来就很真的谎话。 车里原本有些沉闷的气氛变得轻松起来,坐在后排的三个女生也纷纷打开了话匣。 “这次要谢谢罗总呀,能带我们去看这么厉害的私人设计展。” “是呀,是呀,还要劳烦罗总开车送我们去,太不好意思了。” “罗总待会要说了,还不是看我们清茹的面子,不然谁给我们当司机啊,哈哈。” “咦,怎么突然下雨了,还好有车,不然我们今天穿这么好看的衣服去挤公交就惨喽。” 几个室友你一言我一语,而周清茹看了眼熄暗的手机屏幕,沉默了那么一秒钟,最后还是扭头加入了闺蜜们的畅聊局。 但她若是顺着车的后窗向远处望去,便会发现有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轻轻摇曳的梧桐树旁。 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那么孤独而又悲伤。 第六十五章 一个人的甜爱路 周清茹已经坐在宿舍里足足发了一下午呆了,连晚饭都没和大蕊她们去食堂吃。 因为第二天就是毕业典礼,所以原本温馨热闹的308寝室显得有些冷清。 蚊帐、书籍、摆设之类的早就撤干净了,只等明天拍完合照,大家就要卷起被褥各奔东西。 青春终将散场,但让周清茹更加悲伤的是她的爱情已经变得岌岌可危。 一个月前的那场电话争吵,让周清茹难得耍起了性子,她接连一个礼拜都没有接杨守安的电话,也没有回复任何一条短信,彻底享受起了“单身”的快乐。 逛街、看电影、约朋友吃饭,周清茹还去了很多来上海这么久都没去过的地方,田子坊、豫园、东方明珠、九江路、静安寺等等等等…… 她会在小酒馆一直坐到凌晨,享受着微醺的感觉;她会约上三五好友,到锦江乐园体验刺激的云霄飞车;她会拉着白鸽一起在林俊杰的演唱会上尽情摇摆。 总而言之,周清茹以需要治疗情伤为借口,编织了一个放飞自我的机会,而后实实在在地疯玩了好多天。 可当激情散去,躺在三层阁熟悉而又温暖床榻上的她却突然鼻子一酸,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周清茹是真的开始想念杨守安了。 想念他的声音、想念他每天的早安和晚安问候,想念和他漫步在甜爱路上的那个拥吻。 于是周清茹做了一个决定,等第二天和大蕊她们一起看完西菲尔集团主办的优秀先锋个人设计师作品展后,就主动给杨守安打个电话,到时候若对方能够认识到“错误”,那就顺势给一个台阶下。 周清茹的确等到了杨守安的电话,只是这个电话来得非常不是时候。 室友和罗毅的存在让她没办法将打了一晚上腹稿的“台阶”递出去,反而还在慌乱之间鬼使神差地撒了个谎。 “没事的,如果说了实话,说不定会被误会,等安哥再打电话过来,我直接说‘原谅他了’就行了,一切还是会照旧的。”当时坐在奔驰车上的周清茹就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可惜事情并没有像她预料到那样发展,杨守安再也没有打来任何一个电话,也没有发过任何一条短信。 不仅如此,后来实在憋不住的周清茹主动打了电话过去,听到的却永远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至于短信什么的更是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心中预感到不妙的她还试图通过制衣厂的电话联系,得到的回复也是“杨总最近一直没来过工厂”之类的话。 杨守安就像之前一个礼拜的周清茹那样,完完全全从两个人的世界里断开了联系。 而且这一消失,就是一个月的时间。 周清茹其实并不知道这“变故”发生的原因,是因为和罗毅的交际露了馅?还是因为自己发动的“冷战”让杨守安生气了?又或是真的被慕慧娴抢走了感情? “失魂落魄”的她也已经不在乎所谓的理由了。 只希望能有个机会,好亲口告诉杨守安,自己还爱着他。 然后再问问他,是不是也还爱着自己。 是不是还愿意一起完成那个夏天的夜晚,在大宁河畔,迎着浪涛和蝉鸣声,两人共同许下的约。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周清茹每天都在努力。 她在qq上给那个灰暗的头像留了很长一段话,希望杨守安能来参加自己的毕业典礼,以男朋友的身份,就像两年前中专毕业时那样。 虽然知道对方已经很久没有登陆过qq了,但当点击完发送键后,周清茹的心里还是升起了一丝希望。 可一晃眼几天过去了,无论是qq还是手机,都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它们”安静的就像死了那样,让这个大山的姑娘渐渐陷入了绝望,她记得上次有这种心被撕碎的感觉,还是在王莺花远走的那个雨天。 “来,同学们都笑一笑,对,第二排中间的女同学,就差你了,笑起来……” 摄影师招呼着所有人朝着镜头露出微笑,大家都努力配合着。 他们之中有一些已经找到了满意的工作,将意气风发刻在脸上;有一些寻到了糊口的饭碗,步步为营伺机而动;还有些毕业即失业,对未来充满了迷茫和不安。 但不管如何,当快门按下的那一刻,男生女生们总是竭尽全力地试图将自己美好的青春定格在照片上。 周清茹也不例外,只是不管她如何调动面部肌肉,那笑容里总是夹着一丝哀伤。 典礼在喧闹声中落下帷幕,同学们三五成群,张罗着要再吃上一顿散伙饭,大蕊几个室友想要拉上周清茹,却怎么都找不到她的身影。 此时的周清茹已经走出了校园,她却并没有往家的方向,而是辗转几班地铁,最后在东宝兴路站下了车。 四川北路已然是华灯初上,周清茹从一面面店铺的玻璃橱窗前穿行而过,再沿着鲁迅公园的外墙朝北走,便来到了一条小路的入口。 街边的灯很暗,全靠月光才能看清竖立的路牌。 甜爱路,上海人眼里代表着爱情的马路,此时却迎来了一个孤单的人。 周清茹走的很慢,两侧的诗歌墙在偶尔驶过的车灯映照下斑驳交错。 海亚姆、雪莱、席慕蓉、普希金…… 一个个歌颂者爱情的诗人之名让周清茹陷入了汹涌的回忆。 她和杨守安走过的每一块地砖,抚摸过的每一堵石墙,牵着手朗读过的诗句,以及对于爱情至高的期盼。 这些仿佛就在昨天,又好像再也不会出现。 “说什么只要在这条路上亲吻,就能获得爱神的祝福,都是骗人的。” 周清茹轻声自嘲,却被马路对面的一对学生情侣吸引了注意。 男孩和女孩都还穿着校服,至多也就十五六岁的年纪,他们牵着手站在路灯下,彼此看着对方的眼睛。 男孩很紧张,嘴唇甚至都在止不住的颤抖,站在那迟迟不敢主动出击。 女孩显然是等不及了,她踮起脚尖,直接就吻了过去,坚定,毫不犹豫。 周清茹看得有些愣神,当初在巫山渡口她第一次拥抱杨守安的时候,也是和这对男孩女孩差不多的年纪。 不过五年的光阴,却让她差点就忘记了那一天的勇气。 周清茹突然迈开了步子,只是没了之前的迷惘,走出甜爱路的背影义无反顾,她决定不再相信什么神明的祝福,而是要把幸福握在自己的手里。 第六十六章 花店情迷 康乐村占地面积不大,只有差不多一平方公里,但却容纳了超过十万人在此生活。 要解决这么多人吃喝拉撒的需求,各种附属的商业设施自然少不了,什么发廊、小饭馆、澡堂、公厕、肉铺、菜场、网吧之类的一样不缺。 经营这些产业的大部分都是外地人,他们习惯将家乡的特色带到城中村来,这点尤其在餐饮行业格外突出。 所以在这一亩三分田里也涌现出了很多“一绝”,什么“砂锅一绝”、“蒸菜一绝”、“板面一绝”等等等等…… 其中自然也少不了上海本帮炒菜馆子的身影,其中口碑最好的,莫过于康乐桥北面的那家。 馆子很小,只能容下六七张台子,卫生环境也完全符合城中村的调性,墙面的瓷砖因为长期被油烟浸染,整个都黑漆漆的,更不要说那间半明档的厨房,心理素质不过关的若是看到,绝对会失去所有的食欲。 但和简陋粗糙的硬件相比,菜馆的软件配置实属顶级。 负责掌勺的男人叫壮哥,将近五十的年纪,一手本帮菜烧得极为正宗,还会根据食客的喜好调整烹饪手法,是馆子的定海神针。 收银和传菜都由他老婆一手包办,别看雪姐四十好几,但架不住天生丽质和保养得当,是康乐村里公认的菜馆西施。 小馆子的生意可以用火爆来形容,一般在八九点这个时候,壮哥是绝对离不开厨房的,但今天却是个例外。 “老婆,安子喝第几瓶了?你别给他再拿了,这都连着多少天了,每次都喝得不省人事,最后还要打慧娴妹子的电话才能把他架回去。” 壮哥站在雪姐身边,一边把手在腰间看起来更脏的抹布上擦了擦,一边对着正在吹酒瓶的杨守安努了努嘴。 “老……老板,来个响油鳝丝,要多……多放胡椒粉,再来个菜饭,还……还有腌笃鲜,另外再给我上六瓶啤……啤酒。” 不等雪姐回应,杨守安一把将空酒瓶的底子敲在桌面上,嘴里磕磕绊绊地就对着壮哥招起手来。 “安子不是四川那边来的吗?对上海菜倒是挺熟悉的,这菜点的,比以前我们在上海开馆子遇到的那些本地人都像样。” 壮哥自然不会将生意拒之门外,反正杨守安每次喝醉了都是慕慧娴过来结账接人。 他和雪姐能做的也就是多劝劝,实在劝不住也只好等夜里打烊的时候给慕慧娴去个电话。 杨守安最后果然还是喝多了,直到菜馆只剩下他一个人,还趴在一片狼藉的饭桌上念念有词:“清茹,鳝丝多放胡椒粉真的好吃,你说的话果然都是对的。” 雪姐一脸无奈,和正在厨房收拾残局的壮哥打了个招呼,便扭着纤细的腰肢跑到二楼的租屋打了个电话。 没过多久慕慧娴就来了,她今天明显打扮过,画了比平时还浓一些的妆容,但却遮掩不住眼底的倦意。 “壮哥,雪姐,麻烦你们了,一共多少钱?我来结。” 浅灰色的职业套装勾勒出慕慧娴完美的身材,她今天一直在外面奔波,这都快凌晨了才回到康乐村,连衣服都还没来得及回家换,就接到了雪姐的电话。 一个开花店的为啥会这么忙? 这还不是拜喝得烂醉如泥的杨守安所赐。 自从一个月前看到周清茹上了罗毅的车后,他整个人就进入了自暴自弃的状态,制衣厂的生意也不管了,整天就待在租屋的床上发呆,要么就是晚上跑出来喝酒。 作为一个嗜辣如命的川渝娃儿,突然却转变了口味,独爱壮哥的这一手浓油赤酱,尤其是那几个周清茹曾经“科普”过的菜肴,那是次次必点。 慕慧娴隐隐约约猜到点杨守安在上海的遭遇,起初她心里多少是有些喜悦的,毕竟“情敌”那边出了问题,留给她的机会自然就变多了。 其实对于周清茹的“背叛”,慕慧娴也颇为惊讶。 她虽然不知道周清茹和杨守安以前有着怎样的羁绊,但后来在广州所经历的林林总总她是亲眼目睹的。 那种源自心灵深处的爱恋是如此真切,看起来也是那么的牢不可破。 所以就算同样深爱着杨守安,但对于自己的这份感情能不能超越周清茹,慕慧娴其实心里是没底的。 说白了,她只是个后来的“第三者”,不管付出了多少,在原配面前,总是会不那么自信。 但随着周清茹“另觅良人”,杨守安“情伤深重”,情况发生了本质上的变化。 慕慧娴认为自己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踏上舞台,成为“唯一”能够陪伴杨守安的那个人了。 怀着这样美好的期盼,她迅速转换了自己的角色,不但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杨守安“颓废”的生活,同时还兼顾起了维持制衣厂继续运营的重任。 “等守安从伤痛中恢复过来,我就能和他好好过日子,一起经营一个家。” 这就是慕慧娴的终极设想,朴实到加不进任何一个多余的形容词。 告别了壮哥和雪姐的炒菜馆子,慕慧娴架着杨守安走在康乐村狭窄的小道上。 两侧的握手楼黑白交错,上半部分被灯光照亮,那是一家家制衣厂在通宵达旦;下半部分黢黑一片,那是寻常人都躲不过的梦乡。 慕慧娴今天踩着高跟鞋,坑坑洼洼的路面实在难走,于是她便把杨守安带到了就近的一亩花田,反正这里有水有电,还有沙发和矮床,也能将就着睡一晚。 好不容易把人安顿躺下,慕慧娴总算能脱掉这该死的鞋子,她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给自己斟满,轻轻关上灯,而后躺在沙发的一侧。 玻璃窗外的夜色并没有多美,一旁的巷子里还时不时地会传来几声扰人的猫叫。 但慕慧娴却很享受这难得的轻松,她甚至哼起了小曲,是那首**娴的《二人时间》。 “让我世界里只有二人,永远放开身边一切,让我感觉着你,让每一秒钟都变得矜贵……” 歌声戛然而止,因为一双有力的臂膀从背后突然紧紧抱住了慕慧娴,她只来得及匆匆回头一瞥,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瞳眸便闯入眼帘。 温热的双唇总能让“相爱”的人意乱情迷。 慕慧娴燃尽了最后一丝理智,她甚至没有听到杨守安嘴里呢喃着周清茹的名字,只是在深夜的花店里,疯狂地回应着男人的拥吻。 第六十七章 岔路口 周清茹每次到广州来都会遭遇点“小意外”。 上次来还是非典疫情时期,她和萍萍被不敢进城中村的出租车司机直接扔在深夜的马路上,如果不是最后被巡逻民警带回了派出所,估计两个人就要露宿街头了。 这次来广州虽然顺利抵达了康乐村,但很快就被错综复杂的岔路口和小道给绕晕了,艰苦卓绝地找了一个多小时,最后不得不接受自己已经彻底迷路的事实。 周清茹的这趟旅程非常仓促,除了贴身的小包外几乎啥都没准备,抵达广州的时候也已经临近傍晚,再这么一折腾,眼看着夜幕就降临了下来。 和男朋友“冷战”了一个多月,又经历了孤独的毕业典礼,此刻站在鳞次栉比又高低错落的城中村群楼间,她对于杨守安的思念来到了顶峰。 “您好,我想问下您知道这个地址怎么走吗?” 既然靠自己找不到路,只能求助于人,但周边商铺和行人大多操着粤语或是自己的家乡话,周清茹连着想要开口了好几次都憋了回去。 直到一家挂着“正宗上海炒菜馆”招牌的小店映入眼帘,她才心里狠狠松了一口气,脚下的步子都快了几分,就好像在异乡遇到了家人一般。 这个点菜馆还没上人,雪姐正搬着一张张简易塑料凳子依次摆在店门口,突然听到一声“嗲嗲”的问话,不禁扭头把目光落在了周清茹的身上。 “这小姑娘长得真好看,和花店的慧娴妹子有一拼啊,不过她更年轻一些,这皮肤也太水灵了。” 这是雪姐对周清茹的第一印象,她站起身来在腰前的围裙上擦了擦手,便接过了周清茹递过来那张纸条。 在城中村里开饭馆,被人问路是家常便饭的事情,雪姐对于周边的情况不说了如指掌,大概的方位总还是知道的。 她一看纸上的地址,发现恰好就是在慕慧娴所经营的花店附近,心里不禁诧异怎么有如此巧合,但嘴上还是立马给周清茹开始指路。 “哦哦,明白了,就是从这里过了桥,往右两个巷子口进去,再左转后右转,走个几分钟就到了对伐?” 总算找到准确的路线,周清茹焦急的心情多少放松了一些,就连说话的用词也随意起来。 “咦?侬是上海宁啊?伐对,侬额口音还是伐大像。” 雪姐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机缘巧合之下认识了当时在饭店做厨师的壮哥。 两个人结婚后一起经营了一家本帮菜饭馆,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关门大吉,这才回到了壮哥的老家广州继续谋生活。 康乐村里的人来自五湖四海,不过绝大多数还是以两湖、两河以及四川、安徽这样的省份居多,所以虽然小饭馆生意火爆,但来吃饭的客人里真正从上海来的是极少的。 周清茹今天从头到尾讲的都是普通话,但最后一个“伐”字的收尾却让久未听到乡音的雪姐眼前一亮。 不过仔细辨别后,雪姐也能发现面前这个漂亮姑娘的上海话有点“洋泾浜”,自是明白了对方或许是在上海待过一段时间,所以才习得了些许沪语的习惯。 他乡遇“老乡”,周清茹同样倍感亲切,她主动将语言模式切换成了上海话,大概描述了下自己是川渝出生,然后因为建大坝而移民到上海的故事,以及今天来广州是为了见男朋友等等。 最后因为急着去找杨守安,周清茹还是婉拒了雪姐留她下来尝一尝壮哥手艺的盛情邀请。 跨过康乐桥,左转右转好几条巷子,这才总算是找到了制衣厂所在的小楼。 车间里的员工大多是阿四案后新招来的,所以自然不认识周清茹。 但一听是要找厂子里的杨总,也不敢怠慢,老老实实地“交代”了杨守安最近颓废度日的事实。 如此一来,周清茹心里的慌张又是多了几分,她开始怀疑杨守安是不是真的知道了自己和罗毅的“事情”,不然怎么会突然像换了个人一样。 “杨总这几天都会在康乐桥那边的饭馆喝酒到很晚,具体哪一家还真不知道,你要不到办公室坐一会,他要是回来了我们喊你。” 员工很是热心,但焦虑万分的周清茹哪里坐得住,连连说了几声感谢后便跑下楼想去寻人。 但此时已经到了八九点的样子,本就阴暗狭窄的街道已经是漆黑一片,全靠着沿街商铺和楼上单元透出的灯光照亮。 周清茹才没走几步路就差点又迷失了方向,周遭巷子里时不时传出的响动声更是让她心惊肉跳。 用残存的一丝理智压制住了内心冲动,她最后还是折回了小楼,寻了一处能被光亮照到的台阶坐下,打算就在这等着杨守安回来。 这一等,直接就到了深夜。 蜷着身子,将头靠在膝盖上的周清茹做了个梦。 梦里她又回到了那个闷热无比的雨天,站在云阳村的田间小路上,对着王莺花渐行渐远的背影嚎啕大哭。 王莺花走得如此决绝,都不曾回头看一眼自己的女儿。 山川间雨声轰隆,周遭人言喧嚣,却都盖不住王莺花那双高跟鞋敲击地面发出的“哒哒”声。 周清茹瞬间惊醒,但耳边清脆的脚步声却并未停歇。 她只感觉到浑身一个激灵,茫然地朝着小楼的方向望去,双眸却一下子猛地收缩。 只见杨守安步履蹒跚,完全倚靠在一个女人身上,他们贴得那么近,几乎就像是搂抱在了一起。 那女人身形曼妙,穿着性感的职业套装,脚上踩着黑色的高跟鞋,和周清茹梦里王莺花穿的那双一模一样。 “怎么会?安哥怎么和她……” 周清茹差点就要惊呼出声,就算灯光昏暗,只有天上的月亮映照出了女人的半个脸庞,但她也绝不会认错,和杨守安“如胶似漆”般并肩行走的正是慕慧娴。 用手紧紧捂着自己的颤抖的双唇,周清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泪水不知何时已经从眼角落下,但更痛的是胸腔里那颗几乎要被撕碎的心脏。 “不可能的,一定是有误会,安哥看起来喝醉了,所以才会被送回来,清茹,你不能自己吓自己……” 周清茹的心里还残留着最后一丝希望,她强行忍住了冲上去手撕“小三”的步子,而是克制着躲在墙角后,将目光透过花店的窗户,观察着杨守安和慕慧娴的一举一动。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周清茹揪起的心逐渐放松了下来,尤其是看到慕慧娴独自一人半躺在沙发上后,她已经九成九确认自己的确是误会了杨守安。 “果然只是喝醉了酒被慧娴姐送回来,我真是想太多了。” 几下抹掉脸上的泪痕,周清茹朝着花店的方向走去,但步子踩出一半却戛然而止。 皎洁的月光透过窗台旁的花朵,斑驳着照亮了沙发后的阴影,一双周清茹再熟悉不过的手将原本已经躺下的慕慧娴拥入怀中。 情欲在这个深邃的夜晚熊熊燃烧,却又冷酷无情地将另一个女人对爱情的所有憧憬和期盼彻底掐灭。 两个从同一座大山走出来的“苦命孩子”,在经历了时代的风霜洗礼后,却像被命运玩弄了一般,站在了渐行渐远的岔路口上。 第六十八章 大坝 对于131万三峡移民而言,2006年绝对是个特殊的年份。 这一年的5月20日,全长约2308米的三峡大坝全线竣工,成为当今世界上最大的水利枢纽工程。 从1918年,孙先生在《实业计划》一文中提出了关于三峡工程的设想, 到80年代周总理带着数百位水利专家花费两年多时间的艰苦论证大坝设计方案, 再到1992年七届全国人大五次会议正式通过了关于兴建三峡工程的决议, 最后于新世纪之初才在奔涌了数千年的长江上竖起了这座举世瞩目的大坝。 近百年时间里一代代水利人艰苦卓绝的努力付出,百万移民为家国大义毅然而然选择背井离乡。 毫无疑问,是扎根于中华人民血脉深处的不屈与奉献精神铸就了这项人类文明发展史上的奇迹。 横跨在绝美三峡上的大坝让全国人民为之欢呼,但对于杨守安和周清茹而言,正有另一座无形的“大坝”截断了他们之间情感的纽带。 属于云阳村两个“野孩子”的爱情,悄然消散在了这个炎热的夏天。 杨守安重新给手机充上电已经是七月份的事情了,在花店和慕慧娴的激情一晚后,他陷入了恐惧和矛盾的内心煎熬。 一方面,事情已经发生了,不可能说用“喝醉了”“搞错人了”这种混蛋至极的借口来逃避责任。 另一方面,该如何同时面对周清茹和慕慧娴两个人,也是一道难如上青天的“选择题”。 在杨守安看来,虽然他在上海目睹了周清茹的“背叛”在先,但两个人终究还没有走到分手的地步,依然是正儿八经的男女朋友关系。 而且周清茹只是上了“别的男人”的车,和这比起来,杨守安花店酒后的意乱情迷才算是真正的出轨,更加不可原谅。 而与此同时,慕慧娴那边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还是如往常般照顾着杨守安的生活起居,同时兼顾着制衣厂和花店的生意。 偶尔还会亲自下厨,但做的却不再局限于川菜和粤菜,而是多了像莲藕排骨汤、菜苔炒腊肉这样的湖北家常美食。 也是到这时候杨守安才知道,慕慧娴原来是地地道道的武汉人,至于为何会跑来广州的城中村开了家花店,这可能就是另一段故事了。 慕慧娴的“不说”并没有让杨守安轻松半分,内心的愧疚感甚至还在与日俱增。 但若是选择负起男人的责任,就势必要辜负“一无所知”的周清茹,反之亦然。 杨守安整夜都在辗转反侧,还会干脆站在宿舍的窗口,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但哪怕烟头已经堆满了窗台,他也想不出自己到底该怎么做。 杨守安并不知道这一个月来周清茹有没有试图联系他,关闭状态下的手机一直安静地躺在桌上,薄薄的一层灰尘已经盖住了小小的屏幕。 他不敢打开手机,生怕会看到一连串的未接电话和未读短信。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希望周清茹就这样继续和自己冷战下去吧,或者是真的喜欢上了那个开着奔驰车的男人,这样至少可以让自己的负罪感减轻几分。 每每产生这样的想法,杨守安都会狠扇自己几个耳光,因为不管从哪个角度出发,这种念头都显得非常无耻且自私。 但很快杨守安就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是个“负心汉”。 因为当他扪心自问到底是爱周清茹还是爱慕慧娴的时候,竟然得出了一个不会被传统伦理道德所接受的离谱结果。 没错,站在2006年盛夏时节的杨守安发现,自己好像同时“爱”上了两个女人。 该来的总是要来,当诺基亚手机屏幕上的两只手紧紧握住后,一条未读短信的提醒映入眼帘。 “只有一条短信?”杨守安心里有些小小的失落,紧跟着又是一阵自嘲,而后便是汹涌而来的忐忑和紧张。 手指在确认键上反复挪动,呼吸变的越来越急促,最后还是心一横按了下去。 短信很短,内容只有五个字——【我们分手吧】。 落款的时间是在七月的第一天,而且还是凌晨0:30分。 杨守安眉头一皱,他发现周清茹发来分手短信的时间恰好就是他醉酒后被慕慧娴架回花店那个晚上。 “这难道是巧合?” 杨守安甩了甩脑袋,想把某些不切实际的猜测忘掉。 他的注意力再次集中在那平平无奇的五个汉字上,就像是要从这一撇一捺中去知晓周清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来编辑这条短信的。 放松?解脱?不舍?留恋?气愤?试探? 杨守安在极短的时间里幻想过了无数种场景。 但到了最后,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了难以名状的剧痛击中了他自己的心脏。 时代的巨轮破浪前行,将巫山的少年和少女带出了大山,带到了都市。 日新月异的社会环境和物质条件变化促使他们不断成长,但同时也让一些只藏在记忆深处的质朴情感变得愈发模糊。 奔涌的长江上立起了高耸的大坝,青翠的山峡两岸蝉鸣依旧,只不过人非物是,只留下几声赞叹或是唏嘘。 2006年还发生了两件事情。 一是在9月的第63届威尼斯电影节上,36岁的中国导演贾樟柯拍摄的《三峡好人》获得最高奖项“金狮奖”,这是一部内容极度写实,但内涵又非常深邃的电影。 电影的拍摄地点是有2000年历史的重庆奉节县,距离云阳村不过百来里路。 贾樟柯发现,5个月的电影拍摄竟然跟不上场景的变化。 一开始,他能够隔着江看到远处的旧楼,等他短暂回了北京再回到现场的时候,那栋楼就消失了。 紧接着,其他建筑也倒塌了,一幢接着一幢,一片连着一片。 即使摄影机镜头保持静止,但里面的空间也早已面目全非。 另外一件就是中国股市。 11月20日,上证指数在6年后重返2000点,而在一年前的6月6日,它跌到了令人绝望的998.22点。 当初让阿四铤而走险,不惜代工假货来挽救的股票账户,也在短短10个月的时间经历了上涨、回本、再翻倍。 如果再给他一年的时间,可能所有人的命运都会变得不再一样。 可惜,这世上真的没有如果。 第六十九章 茶水间 哪怕是在上海最繁华的陆家嘴区域,金茂大厦也绝对是引人瞩目的存在。 这座由美国芝加哥som建筑设计事务所设计,总共88层420.5米的摩天大楼是中国第一栋超高层建筑。 它于1999年正式建成,矗立在黄浦江畔,见证了上海改革开放和城市发展的丰硕成果,也成为了中国人民敢想敢为精神的象征。 作为上海这座东方明珠城市的地标建筑,金茂大厦自然是吸引了众多知名企业入驻。 国际服装业巨头西菲尔集团就把自己的上海分公司安在了66层。 五月的天空万里无云,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洒在周清茹的工位上,暖洋洋的感觉让刚从午睡中苏醒过来的她一阵神清气爽。 周清茹的工位不大,白色的桌子上干干净净,除了电脑显示屏和键盘鼠标画板外,就只有一只茶杯和一张工卡。 工卡上印着她的照片,以及所属的部门和岗位——西菲尔集团,emma,综合设计部,设计师。 emma是周清茹的英文名,取这个名字的主要还是因为那部讲述魔法世界故事的系列电影。 自从多年前和萍萍在电影院第一次观看后,她就被其中名为赫敏的小女孩所吸引,麻瓜出身,却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在最讲究传承和血统的魔法界做出了一番成就。 这种自强不息的精神让周清茹产生了深深的共鸣,更让她对角色的扮演者好奇万分。 结果在查阅资料之后,发现这位比她还小三岁的女演员除了演技精湛之外,还是一名不折不扣的学霸。 小小年纪就展现出了超高的智慧和坚韧的意志力,并且还积极投身于各种公益活动当中,帮助了很多饱受歧视的女性同胞,简直就是西方独立精神的代表。 于是在进入西菲尔集团需要填写英文名的时候,周清茹果断写上了自己的偶像的名字。 她希望自己在新的领域和平台,能够像电影中的赫敏那样,打碎世俗的异样眼光,成就属于自己的事业。 说到世俗的偏见,其实主要还是因为周清茹的“升迁”脚步太快了。 一年前大专毕业,加入西菲尔集团,她只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就通过了实习考核成功转正。 由于出色的能力和亮眼的业绩表现,前不久还顺利完成了晋升,从助理设计师一跃成为了主办级设计师,这速度在集团内部可谓是闻所未闻,也自然引发了不小的轰动。 若是真的“全凭自己”的本事,同事们顶多也就是嫉妒。 但罗毅的存在,却让周清茹的成功被打上了“有靠山”的标签。 毕竟以西菲尔集团在行业内的地位,每年招收的新员工基本都是985或者同等级的海外院校起步,像周清茹这样的大专毕业生,一般连面试的机会都不可能有。 她能够坐在金茂大厦66层工作,并且挤掉一众竞争对手,拿下今年唯一的晋升资格,肯定是因为罗毅这位设计总监在背后推波助澜。 这是设计部绝大部分员工的想法,听起来“有理有据”,而且也符合大型企业内普遍存在的“潜规则”。 “sherry姐,参加明年春季新品设计的名单是不是快下来了,嘻嘻,这次应该有我吧,我都连着申请两年了。” 宽敞的茶水间里,穿着淡蓝色真丝衬衣和白色职业套裙的alice将刚泡好的咖啡递给面前年长一些的女人。 她算是设计部的老员工了,这两年铆足了劲想要在职场上更进一步,所以才借着给“领导”泡咖啡的机会旁敲侧击地试探。 短发的女人叫sherry,是设计部一组的主管,周清茹和alice都是她的组员。 像这样的工作小组在西菲尔的设计部一共有十二个,互相独立,彼此竞争。 sherry所领导的一组这些年的业绩相当突出,连带着她这个组长也是在公司里有了不小的话语权。 作为国际服装巨头,西菲尔每年最重要的设计任务就是四个季度的新品推出,而其中作为一年里最早和顾客见面的春季系列则是重中之重。 能够参与春季新品的设计也成为了设计部每一位设计师梦寐以求的机会,不但能够在自己的职业履历上添上光彩的一笔,同时也代表着集团内部的认可。 毕竟除了那几位在行业内声名显赫的资深设计师外,就连十二个小组的组长也不是每次都有机会进入这份名单的。 可以说凡是被选上的人,之后在西菲尔的晋升道路也就算是彻底畅通了,甚至还有机会被调往美国的总部,从而进入集团真正的核心圈层。 “alice,我从今年的年头就一直在帮你争取这个名额了,不管是能力还是经验,我觉得你都有资格代表我们一组加入到春季系列的设计项目当中去。” “但是……哎……你是知道的,我们组里有个关系户,如果这次罗总还是坚决推荐她的话,我也是没办法的呀。” sherry今年刚好四十了,在公司里属于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阶段,年轻时候对于服装设计的热情和才华早就在办公室的钩心斗角中丧失殆尽了,反倒是在如何奉承领导和管理下属这方面积累了充足的经验。 此时见平日里的小跟班主动发问,立马就装出一副为alice惋惜的样子,顺便把敌意引向自己一直看不惯的周清茹。 “哎,真是不要脸的女人,上次我还听行政部的adira说在公司停车场看到emma上了罗总的车,仗着自己年轻漂亮就出卖色相,对我们这种每天都在辛勤工作的来说太不公平了。” alice脑袋比较简单,被自己的主管一挑拨立刻就展现出了对于周清茹的厌恶,字里行间的恶语中伤更是肆无忌惮。 “她这种女人,看起来像朵白莲花,一有机会就往男人床上爬,罗总这么优秀的人,也不知道怎么会看上她……” alice越说越起劲,和她相对而站的sherry原本听得饶有趣味,却在余光扫过茶水间门口之后突然接连咳嗽两声。 alice不明所以,回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刚刚还在诋毁的人正端着杯子走了进来。 周清茹脸色平静,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硬生生夹在alice和sherry两人中间拿起热水壶把自己的杯子加满,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妈呀,吓死我了,这人怎么走路都没声音的。” alice小声嘀咕,却掩饰不住心中的尴尬和忐忑,别看她刚才气势汹汹,周清茹真要站在面前,可能还得笑脸相迎。 不仅她是这样,就连身为主管的sherry也只敢在茶水间悄悄搞点小动作,绝不会当众为难周清茹。 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周清茹有个她们得罪不起的“靠山”。 第七十章 反问 上海是西菲尔集团进军中国大陆市场的第一站,总部自然是极为重视,从世界各地调遣了精兵强将来组建分公司。 这群在其他国家呼风唤雨的商业精英们个个摩拳擦掌,在“预算”几乎没有上限的情况下,如一条猛虎般杀进了上海乃至整个长三角区域的高端服装市场。 起初的半年里,上海分公司凭借铺天盖地的宣传攻势的确连战连捷,市场份额不断攀升,隐隐有了和其他几个更早进入中国市场的国际知名品牌分庭抗礼的趋势。 但由于公司的中高层几乎全部由外籍员工担任,他们对于中国改革开放的决心和力度严重估计不足,在接连几个重大决策上出现了难以挽回的失误。 加之没有在开拓市场的同时建立属于自己的生产体系,所有的成衣供应甚至辅料全都要依靠远洋运输。 随着阿富汗战争引发的地缘局势紧张不断加剧后,红海的运输航线成本飙升,最恶劣的时期甚至需要绕道非洲才能顺利抵达中国的港口。 各种因素叠加,让西菲尔集团的上海首秀变得虎头蛇尾起来,销量持续走低,就连市场上的口碑都不复先前的出彩。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西菲尔集团毕竟拥有百年历史,坐拥整个美洲15%的市场份额,其底蕴和雄厚的资金实力足以支持他们在中国重振旗鼓,开始第二轮“战斗”。 先是广州分公司与当地政府达成协议,投资建设的全新生产线将彻底解决困扰他们的供应链问题。 而后上海这边从核心管理层到中层干部统统来了波大换血,而罗毅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被美国总部特别委派过来,全权负责分公司的设计部工作。 别看只是个总监职级,但就算是上海分公司的总经理在罗毅面前也不敢摆什么架子,全因他的父亲不单是西菲尔集团唯一的华裔董事会成员,还是在全球服装设计领域都享有盛名的传奇设计师。 顶着如此耀眼的光环,罗毅在公司里自然是“一言九鼎”。 这不当下属将拟定好的春季新品系列设计小组成员名单交上来后,他想都没想就用钢笔将原本排名末尾的名字划掉,而后在旁边写上了周清茹三个字。 做完这一切后,罗毅倚靠在自己宽敞的沙发椅上,伸了个懒腰,顺便拿起了桌上的最新款手机。 嘴角微微上扬,一条短信就发送了出去,而在几个区域之外的一间会议室里,正在开会的周清茹立马就感觉到了口袋里的震动提示。 原本她不想去查看的,因为sherry正在白色小黑板旁边说得兴起,但随着接连又是好几下震动传来,最后只得掏出手机,悄悄在桌面下点开短信信箱。 【在干嘛呢?】 【今天早点下班,我还是在停车场等你。】 【对面正大广场开了家新的日料店,主厨在东京银座名店担任过主将,他们晚上给我预留了位置。】 【对了,到时候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周清茹只是瞟了一眼,脸上就立马泛起一阵微红,虽然答应做罗毅的女朋友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但她至今都没有将自己的角色转变过来。 两个人的“缘分”始于一档电视访谈节目,之后便是罗毅单方面的持续追求,虽然周清茹身边的所有朋友都说这样的男人可遇不可求,最后就连她自己都妥协认可了。 但每每夜深人静的时候,躺在三层阁柔软床垫上的周清茹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过去。 想起曾经还有个男人愿意背着光着脚丫子的她穿行在翠绿的大山里,一边看着天上的星星,一边高歌着爱情。 网络上都说想要抚慰一段情伤,最好的办法就是立马去开始另一段感情。 周清茹确实这么做了,但不知道为何,她总觉得自己这两段时间上相隔不远的“爱情”并不一样。 至于哪里不一样,又说不上来。 六点一过,周清茹难得第一个从工位上站了起来,她笑着和包括sherry和alice在内的同事打了招呼,随后便坐着高速电梯一路下到了停车库里。 那辆纯黑色的大奔已经早早在那等着她,打开车门,坐在副驾驶的位置,系上安全带,周清茹便看到罗毅已经把脸凑了过来。 这个吻只是蜻蜓点水,但已经是他们两个人确认关系后最大尺度的动作了,罗毅倒是几次都想更进一步,但周清茹总能找到各种理由推脱过去。 对此罗毅也不恼,相比于肉体上的占有,精神层面的掌控感更能让他得到满足,工作上如此,对待自己的女朋友也是这样。 夜晚的陆家嘴璀璨夺目,从金茂大厦出来绕过银城中路的大转盘,便能看到一座四四方方的商场建筑。 罗毅熟门熟路地把车停在vip区域,而后便带着周清茹来到了他口中普通客人根本订不上位置的日料店。 其实周清茹并不喜欢这种生冷的食物,对于日料里那些所谓高档的烹饪方式也不敢苟同。 在她看来火与香料的组合才能真正释放食材的鲜美,不要说中国的八大菜系满汉全席,就算是巫山村民土灶上做出来的芋泥鸭都能随便吊打如今摆在眼前的一份份精致寿司。 一顿拘束到极致的饭足足吃了两个小时,临走的时候那位在东京赫赫有名的大将还特地出来相送。 看着他和罗毅互相点头哈腰的样子,周清茹心里忍不住吐槽了一句:“这小日本鬼子戏真多。” 回新康里的路线要过江,开车的话需要二十多分钟,罗毅提过好几次让周清茹搬到他的江景大平层去住,这样上下班就不用再奔波了,只不过都被果断拒绝。 此时已经是夜里九点,但杨浦大桥竟还有些堵车,打开车窗吹着舒适晚风的周清茹突然听到罗毅开了口,这才想起对方说过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她。 “什么?你让我加入春季新品系列的设计小组?那我手里正在做的项目怎么办?” 第七十一章 控制欲 周清茹的反应让罗毅有些不满,他眉头微微一皱,连说话的语气都变得生硬起来。 “你负责的那个公益项目根本就没有发展前景,只是集团为了对外树立形象才去做的,说白了就是博取一点底层中国人的同情心和眼泪罢了。” 罗毅嘴里这个“不堪”的公益项目名为“山花烂漫”,是以中国的大山为主要设计元素来推出一整个系列服饰,而这些服饰的所有销售收入最后都将用来帮助山区的留守女孩们去完成学业。 项目刚推出的时候,在社会上引发了比较热烈的讨论,有质疑其真实目的的,但更多的还是认可和赞美。 加之西菲尔集团财大气粗,暗地里邀请了几个公益组织为其站台,一下子就建立起了“心系社会责任”的品牌形象,起到了相当不错的宣传效果。 但其实在公司内部,“山花烂漫”是名副其实的谁都不爱,没有设计师愿意为一个创造不了利润,高层也不重视,摆明了只是做做样子的项目浪费自己的精力和时间。 所以负责系列设计的基本都是助理或者干脆就是实习生,过程更是敷衍了事,大多都是直接“借用”公司现有的成衣款式然后稍作修改就推向了市场。 设计者不用心,自然没有消费者会为此买单。 除了头两个月里借着话题的热度小卖了一波后,整个“山花烂漫”系列的销售情况就一直在上海分公司内处于垫底的状态,而且和倒数第二名之间还有着不小的差距。 这种情况直到周清茹主动请缨加入后才出现了转变,作为同样从大山走出来的女性,她太知道在那种连温饱都还没完全解决的地方,一个女孩子要读上书是件多难的事情。 在三峡库区里,像云阳村这样相对富裕,能够拥有自己小学的算是少数,更何况就算有学校,也不是所有村子都会有一个像老书记这样的人,不辞辛劳地挨家挨户去解决孩子们的受教育问题。 很多贫困的山区家庭不愿意从本就微薄的收入里拿出一部分花在让孩子读书上,在这些一辈子都靠天靠山靠水吃饭的村民眼里,识不识字并不影响庄稼的收成,更不影响女人传宗接代。 没错,如果周清茹不是因为三峡移民从而离开了大山,现在多半是已经结婚生子了,指不定连二胎都有了。 这种对于女性“职责”的落后观念其实存在于中国绝大多数山区,十七八岁就需要承担起生育任务的情况比比皆是,而且很多还是一生就连着好多个。 本应该读书学习的青春年华,却“沦为”族群繁衍和补充劳动力的“工具”。 这种源于生活环境又无法用道德来谴责的“不公平”是群山里很大一部分女孩无法躲避的宿命,也深深刺痛了周清茹的内心。 所以为了让“山花烂漫”项目能够帮助更多的大山女孩,她几乎付出了自己的所有精力和热情。 从设计创意到面料辅料选择,从系列规划到打样监督,周清茹每一个环节都尽可能做到了亲力亲为,才终于让这个岌岌可危的系列有了些许起色。 但现在罗毅连商量都没和她商量,就贸然要将其调动到明年春季新品的设计小组,而作为西菲尔明年的主打系列,春季款的设计任务又势必极为繁重。 周清茹很清楚自己根本就没法两者兼顾,所以罗毅今天的这一手操作分明就是在逼着她放弃“山花烂漫”。 “我和你的想法完全不一样,我反而觉得‘山花烂漫’系列有着非常广阔的前景,它的意义远远超过了利润数字本身,是真正能让西菲尔品牌在中国站稳脚跟的衣服。” 如果放在平时,周清茹或许不会那么强烈抵触罗毅的安排,但一想到才刚刚步入正轨的项目又要前功尽弃,她就实在忍不住涌上心头的反感。 “你对服装设计行业的认知还是太单纯,别多说了,这事情我决定了,名单今天也已经上报到frank那里了,你明天把手上的工作交接一下,直接加入新的项目组吧。” 罗毅根本就没有给周清茹任何商讨的机会,这也是他一贯的风格,只要认定了某件事,就会一意孤行来推动,不允许任何人提出反对意见。 “你怎么这样?这么大的事情你连通知都不通知我就报给公司了?而且退一万步说,春季新品的设计那么重要,根本就不应该让我这样的新人参加好吧?你不能因为我们的关系就动用职权,这样对其他人是不公平的。” 周清茹是真的被气到了,罗毅这种从来不商量就代替她做决定的情况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公司里之所以会传出那么多风言风语也大多都是因为这些“以权谋私”的行为。 在旁人看来,罗毅的确是个完美无瑕的男人,家境殷实,能力突出,仪表堂堂,又身居高位。 但经过几个月的交往后,周清茹就发现罗毅在很多事情上都有着近乎执着的掌控欲。 比如两个人出去吃饭,罗毅会搬出一堆奇奇怪怪的科学养生理论来禁止周清茹点辛辣口味的菜;再比如他会“强迫”周清茹汇报每次和别人会面的细节——和谁、是不是异性、都聊了些什么等等等等…… 一开始周清茹还能将这些行为理解成“爱”的表现,但时间长了她就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尤其是当罗毅开始干预周清茹的职业规划后,这种强烈的矛盾感就始终萦绕在两人之间,而且变得愈演愈烈。 面对自己女朋友的质问,罗毅一句话都没再说,就好像周清茹本人的意见其实并不重要一样。 只要他觉得对,那事情就是对的,没有更改决定的可能。 奔驰车开得很快,但也很稳,街边的路灯飞速后退,让周清茹看得一阵眩晕。 她把之前已经关上的车窗再次降下,想要吹一吹凉爽的风,也好让焦躁的情绪冷静下来。 可玻璃窗才刚走到一半,就又折返上升,显然是坐在主驾的罗毅所为。 “晚上冷,吹风容易感冒,这次春季新品的设计任务很重要,公司上上下下都看着,这时候你不能生病。” 第七十二章 三十岁 温馨的小屋里烛光摇曳,慕慧娴两手合拢抵在胸前。 她双目紧闭,嘴里念念有词,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鼓起嘴将蜡烛一口气吹灭。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站在桌旁的杨守安欢呼鼓掌,嘴里还唱起了生日歌,逗得慕慧娴笑意满面。 曲终情意浓,随着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杨守安微微俯下身子,慕慧娴同样自然地仰头迎上。 双唇交织,浅尝即止。 今天是慕慧娴三十岁的生日,按理说应该邀请亲朋好友好好操办,但她却对这些礼俗规矩毫不在意,如果不是杨守安特地买了奶油蛋糕,可能连这吹蜡烛许愿的环节都不会有。 “慧娴姐,你真漂亮。” 慕慧娴穿着一件白色衬衣,领口微微敞开,栗色的长发被盘在脑后,虽然只是画了淡妆,却依然明艳动人,让杨守安看得有些愣神。 “漂亮什么呀,都这岁数了,肯定和你们年轻人不好比呀。” 被自己所爱的人这么朴实地夸赞,一抹红晕迅速攀上了慕慧娴的脸颊,嘴上虽然“不承认”,但心里还是美滋滋的。 她和杨守安的“爱情”几乎得到了所有人的支持和祝福。 从制衣厂的员工们到康乐村里的街坊邻居,从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到两人的亲朋好友。 大家伙在知道这个消息后统一的评价可以概括成——郎才女貌,有情人终成眷属。 其中稍微有点“情绪波动”的可能就是老雷了。 杨守安第一次牵着慕慧娴的手出现在这位“老板+房东+恩人”的面前时,分明是看到了那双结实的铁拳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 关于慕慧娴和老雷究竟是什么关系,杨守安曾经旁敲侧击地问过,但得到的回答只是一句:“故人罢了。” 当事人不说,杨守安自然没法追问。 但他心里总是多了份好奇,因为当初询问慕慧娴两人第一次在花店相遇为何会主动帮忙的时候,她给的理由也是说杨守安像一位故人。 有故人就有故事。 慕慧娴的身上有太多神奇的地方,比如她精通英语和法律,却跑来广州的城中村开家小小的花店,又比如她对其他男人都冷若冰山,却会向杨守安展现最汹涌的爱意。 这个在杨守安看来拥有世间最明媚笑容的女人到底有着怎样的过往?他真的很想知道,也很愿倾听。 杨守安挑的奶油蛋糕并不好吃,店家绝对有以次充好的嫌疑,两人尝了几口就不约而同地放下了盘子,相视一笑,随后默契地各自起身分头行动。 慕慧娴钻进厨房,手脚麻利地点火架锅,顺手拉开一旁的冰箱门,里面各种蔬菜、肉类和海鲜应有尽有,她一手抱在胸前,一手托着下巴,稍微思考了片刻,便决定了今天生日餐的食谱。 其实慕慧娴的厨艺向来不错,这点不知道是不是和老雷有些关系。 这几年认识了杨守安之后,又主动学了很多川渝地区的菜式,尤其是像芋泥鸭、神仙鸡和萝卜饺子这样的峡江地区美食更是成了她的拿手绝活。 而杨守安那边则是将原来的蛋糕撤下,分成小块,然后拿到屋外吹一声口哨,便能唤来隔壁巷子里的那些小野猫。 看着最亲人的大橘猫吃得满脸白乎乎的奶油,杨守安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到屋子,他接下来的任务是布置新的就餐环境。 盘子、碗、筷子、勺子还有两支高脚酒杯,这些常规餐具也被细心地摆放整齐,叉着腰的杨守安站在窗台旁好好审视了一番面前五彩缤纷的花朵,最后选择了几支淡粉色的玫瑰重新插进洗好的花瓶,抱在手上左右端详,感觉还差点什么,便又加上了一小撮白色的满天星。 花束到位,接下来的自然就是音乐,慕慧娴这里既有黑胶唱片,也有盒子磁带,这方面杨守安倒是没多犹豫,直接拿起一盘**娴的《归来吧》,塞进录音机,按下播放的三角按钮,美妙的歌声便在温馨的小屋里响起。 “上次听到《夜半轻私语》,那下面就是《披星戴月》和《红茶馆》了。” 杨守安对于**娴的专辑非常熟悉,身体在旋律下轻轻扭动,迈着小步子就进了厨房。 慕慧娴的烹饪已经接近尾声,宽大的围裙遮不住她曼妙的背影,杨守安从后面将其抱住,惹得这位厨娘一声“惊呼”。 “干嘛呀,做菜呢,你把柜子里那瓶红酒开了,这鸭子炖好了我们就开饭,等等,先别走,帮我尝尝咸淡。” 举起手中的勺子,轻轻吹了几口气才伸到杨守安的嘴边,虽然只是一点汤汁,但已经散发出浓烈的香气,只需在口腔中稍作停留,就会忍不住竖起大拇指。 红酒在杯中摇晃,终于再次坐到餐桌前的两人都有些饿了,完全没有顾忌什么形象问题便直接动筷开吃。 歌声与鲜花,美食和美酒,朴素生活的魅力在这一刻得到了具象化的体现。 这是杨守安和慕慧娴的日常,他们就好像多年的夫妻一般共同认真对待着每一天的柴米油盐。 只是有些心照不宣的往事记忆还鲠在这两人相互依赖的灵魂中间,就算都在刻意忽视,却总会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候“隐隐作痛”。 慕慧娴本来用的是单人床,杨守安搬进来后才换成大的,此时的她正蜷缩着身子,背靠着温暖的胸膛。 “睡不着吗?是不是今天的神仙鸡太辣了,胃里烧着慌。” 杨守安睡眼朦胧,将整张脸靠在柔软的头发里,每一次呼吸都能闻到阵阵发香。 “你爱我吗?”慕慧娴突然发问,让杨守安稍微清醒了几分。 “当然啊,怎么问这个?”没什么犹豫,这个问题他已经回答过很多次了。 “那你还爱她吗?”这一下杨守安彻底醒了,他本想迅速开口,可话到了嘴边却不知为何该怎么说。 “我……” 慕慧娴并没有因为这短暂的沉默而生气,反而迅速转过身子用一个深吻将杨守安的“解释”打断。 “没事的,我都明白……” 杨守安听不到慕慧娴的这句内心独白,他只是在火热的拥抱下用原始的方式来回应这份爱。 午夜的钟声已经敲过,新的一天又在康乐村的静谧和喧嚣中到来。 这就是慕慧娴的三十岁,她拥有了一份“爱情”,和一个“爱人”。 第七十三章 出狱 广州东北边有个县级市叫从化,以珍稀温泉闻名于世,有“中国温泉之都”之美称。 但今天杨守安和慕慧娴不是来旅游度假的,他们一大早就开着车从市里出发,抵达从化监狱门口的时候才刚过八点。 “你都把这衣领子理了快一百遍了,别这么紧张呀,今天可是高兴的日子。” 稳稳地把车停好,慕慧娴看到副驾驶位置上的杨守安还在那整理仪容,不禁偷笑出声。 “这不是太久没见了嘛,怎么样,衬衫不皱吧?我昨天才烫过的。” 杨守安被说得脸微微泛红,却还是较真地理了理自己的发型,于他而言今天的重要性和结婚其实没啥两样,毕竟都是为了迎接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时间很快就来到了八点三十分,随着黑色的大铁门向着两侧缓缓打开,几道身影在狱警的带领下走了出来。 “阿四,在这呢!” 杨守安眼尖,一下就看到了走在队伍末尾的好兄弟。 阿四还是穿着入狱时候的亚麻布衬衣,一条有些破烂的蓝色牛仔裤,只是原本引以为傲的非主流发型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清爽的板寸。 监狱门口很空旷,杨守安这么一喊所有人都看向了他这边。 那领队的狱警原本还在给刑满释放的几人做最后一次思想教育,看到杨守安已经心急火燎地跑了过来,也是会心一笑。 “七十七号,去吧,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阿四站的笔挺,对着狱警鞠了一躬,随后才露出灿烂的笑容,小跑着迎向杨守安。 一年零六个月的刑期,从2006年的冬天到2007年的初夏,总共五百一十五天。 若是以漫长的人生作为衡量标准,这或许只是短暂的一晃眼,但对于阿四和杨守安这两个一起从江峡山村走出来的孩子来说,却久到刻骨铭心。 “阿四,好兄弟,你他妈怎么被改造得这么帅,早就说你那鸡窝头不行,现在这样多好,像梁朝伟了。” 拥抱是一种情绪宣泄的方式,笑骂吐槽则代表着这对兄弟从未走散。 “你也不差啊,雅戈尔衬衫都穿起来了,不得了啊,现在是不是该叫你杨总了。” 杨守安在这一年半里始终坚持着给狱中的阿四定期写信,讲了制衣厂的情况,讲了康乐村的变化,当然也讲了自己和慕慧娴正式开始交往的事情。 “阿四,先上车吧,守安在广州酒家特地订了一桌,我们给你接风。”见两兄弟的心里话说得差不多了,一直等在旁边的慕慧娴才开口说道。 “对对,别在这监狱门口站着了,快上车,我们先去好好搓一顿,然后就回家,迈了火盆,洗了柚叶澡,霉运就都过去了,我们三个一起努力,以后的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杨守安搂着阿四的肩膀就朝着停车的地方走去,这一年多来在慕慧娴的帮助下,制衣厂的生意已经逐渐恢复了过来,现在阿四这个左膀右臂回归,自然是对未来充满了期盼。 “是啊,离开村子的时候你也说过不管到了哪里,都要三个人一起打天下的。” 阿四没有去接慕慧娴递来的矿泉水,而是径直打开车门钻进了后座,期间冷不丁的一句话更是让气氛一下子变得古怪起来。 杨守安和慕慧娴都知道阿四所说的“第三个人”指的是谁,这是个连他们自己平时都讳莫如深的名字,此时却突然被提起,多少让两人有种“偷情被发现”的尴尬感觉。 一路上阿四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着,除了偶尔开口问几句老雷、张叔和厂子的情况外,几乎全程都像个听众一样任由杨守安“慷慨陈词”。 就连之后在广州酒家的接风宴也是如此,满桌的美味佳肴也没能勾起他的兴趣,只是浅浅地尝了几口后就说自己饱了。 席间慕慧娴主动敬酒,阿四都推脱说自己在监狱里已经把烟酒都戒了,那冷淡的样子完全就像是在和一个陌生人讲话一般。 要知道当初他可是最会献殷勤的那个,只要碰见了总是一口一个“慧娴姐”叫着,别提有多尊敬了。 跨过火盆,洗了柚叶澡,就算去完晦气了,阿四时隔多日总算是回到了制衣厂楼上的小屋。 坐在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床榻上,回忆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再多的感慨最后也只能藏在了手掌轻轻拍打床面的动作里。 “怎么样?前两天我特地收拾过的,比以前干净多了吧,你先住着,回头要是嫌这屋子小了,我们再换,现在厂子效益不错,年底可能就要扩建车间,到时候会有新的员工宿舍,条件肯定比这里强。” 阿四看了眼侃侃而谈的杨守安,又看了看自己对面那张已经被搬空了的木板床,积攒了大半天的“怒气”终于再也忍不住了,直接开口打断。 “你打算什么时候解释下和那个慧娴姐是怎么回事?你们现在是正式恋爱了?还同居了?那清茹怎么办?你就这么抛弃她了?” 阿四的直白让杨守安有些猝不及防,在广州知道周清茹存在的人并不多,就算有一些曾经见过,比如关黎明,在知道他和慕慧娴走到一起后也纷纷自觉“失忆”。 今天可能是他在和周清茹分手后第一次听到别人说起这个名字,也是第一次有人质问他为何要背弃曾经的诺言。 “我不管你和她这些年经历了什么,我只知道从云阳村出来的时候你向瑶姬娘娘发过誓,这辈子都要保护丫头,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可你现在是怎么做的?把丫头一个人扔在上海,自己在广州守着温柔乡,你他妈还是个人吗?杨守安。” 阿四越说越激动,一只手拍得木质床板“砰砰”作响,那尖锐的话语就好像刀子般戳进杨守安的身体,横冲直撞,恨不得剖开胸膛里的那颗心脏,看看它到底是红是黑。 第七十四章 我又没有家了 朱红娟很不喜欢罗毅这个人,为此还和周清茹“吵过一架”。 起因是两人刚恋爱那会,有一次罗毅开车送周清茹回家。 小丫头心血来潮地想要介绍自己的“新男友”给周学根和朱红娟认识,便指挥着罗毅七绕八弯地把奔驰车停在了隔壁的平凉路街沿边上。 随后两人穿过了被各种活禽鱼肉摊子占满了的通北路菜市场,在小商小贩们此起彼伏的吆喝声里钻进了新康里的弄堂。 此时穿着西装皮鞋的罗毅已经脸色发白,对着地面连着蹬了好几下才把沾着的菜叶子甩掉,可迎面而来的散发着浓烈气味的公用小便池和倒粪站则是让他直接“两眼一黑”。 好不容易走进了119号的门洞,沉淀了岁月油烟的灶披间和只能容一人通过的狭窄过道让罗毅这个富家公子的不适感达到了顶峰,以至于长脚女人刚想和他打招呼,就被其铁青的脸色给吓得退回了后客堂的小屋子。 可想而知,那天“见家长”的过程变得极不顺利,板着脸的罗毅连口茶都没喝,坐在沙发上满脸都是“不耐烦,想走”的表情。 尤其是那有意无意瞟向屋顶陈旧横梁和楼板的眼神,让泼辣了半辈子的朱红娟差点就要直接关门送客。 若不是周学根施展毕生所学从中周旋,这“临时起意”的会面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当天晚上,在二层阁已经睡下的大块头突然就被楼上激烈的争吵声惊醒,石库门的隔音形同虚设,他竖起耳朵一听,就知道是很久都没胖过喉咙(大声吵架)的朱红娟在发飙。 “额则小居头(小年轻)哪能意思啊?看不起阿拉(我们)是伐啦?算伊窝里相(算他家里)有钞票了不起咯?额则眼睛长了天花板高头(头顶)啊?” 在周清茹的印象里,除了她一开始到上海那段心有间隙的时期,婶婶就没有用那么“刺耳”的词汇来和自己争执过了。 可这次为了罗毅却是动了肝火,叉着腰,竖着眼,用连续不断的疑问句来表达内心的愤怒,气势之凶悍连一旁的周学根都不敢插嘴劝说。 “他之前一直在国外生活,成长环境和我们不一样,没见过石库门弄堂的样子,所以才会……唉呀,真的不是故意的,而且人家也没有看不起我们好吧……” 周清茹急着想要帮罗毅解释,但话从嘴里说出来连她自己都有点没信心,那声音是越来越轻,最后变得细不可闻。 “茹茹,你已经是大人了,谈什么男朋友我和你婶婶本来不应该管的,但这个小罗一看就知道和我们不是一类人,你要是和他在一起生活,以后是要吃苦头的。” 趁着朱红娟“骂”累了喘口气的间隙,一贯对侄女很是溺爱的周学根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并且难得的站在了自己老婆那边。 至此,家里三口人,两个反对,这让周清茹一下子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你敢跟这种人谈朋友,以后就不要回来了,他今天不是说在黄浦江边上有大房子吗?你搬过去住好嘞,我和你叔叔没有意见。” 最后朱红娟放了狠话,堵死了周清茹的所有退路。 她不懂是什么“人生经验”能让叔叔和婶婶只见了罗毅一面就给对方宣判了“死刑”。 就好像她也搞不明白为啥当初杨守安只拎着一袋苹果就上了门,一贯斤斤计较的朱红娟却能笑脸相迎。 最后周清茹还是没听叔叔婶婶的话,坚持了自己的选择,为此朱红娟和她冷战了好几个礼拜,最后还是经不住软磨硬泡和萍萍的帮腔助攻,才总算默许了这段恋情。 只是新康里这原本无比温馨和包容的小家,怎么说也是梗了一根看不见的刺。 热恋的时候自是无关紧要,可当矛盾渐渐涌现后,周清茹回头一看,发现通往避风港湾的路不知何时已经被自己给搞丢了。 “你少喝点,这都第几杯了?服务员,买单。” 当白鸽赶到酒吧的时候,周清茹已经连着干掉了四杯长岛冰茶,满脸红晕的她趴在小圆桌上反复用手拍击着卡座的真皮沙发,嘴里还嘟囔着没人能听懂的音节。 今天周清茹是故意来买醉的,罗毅的强势干预让她毫无悬念地失去了“山花烂漫”项目,“被迫”加入春季系列设计小组后又不出意外地让公司同事们背地里开始议论纷纷。 周清茹真的很讨厌这种失去自由的感觉,有时候甚至觉得这种基因是王莺花遗传给她的。 一个憎恨大山的牢笼,要做一只自由的鸟;另一个哪怕有了“霸道总裁”男友,也不愿安分做一只待在鸟笼里任人摆布的金丝雀。 “白……白鸽,你怎么来了?不对啊,我的消息明明是发给……萍萍的呀” 鸡尾酒的后劲很大,渐渐上头的周清茹连说话都开始磕磕绊绊了,几次想站起来给白鸽一个拥抱,最后却都一屁股摔坐回沙发上。 “萍萍她今天值晚班,实在走不开,就打电话给我了,说你莫名其妙发了个定位给她,后面再问你又没反应,怕出意外,所以让我赶紧来看看。” 这两年的历练让白鸽成熟了许多,她再也不是带着个眼镜讲话细声细气的实习编辑了,已经成为了电视台里能够独当一面的骨干力量。 她一边招来服务员刷卡买单,一边扶着周清茹绕过驻唱的舞台,从大门走到马路上后还贴心地把自己的围巾解下,系到了周清茹的脖子上。 “你也倒是没喝傻,还知道提前发定位,要不然醉倒在这里,小心坏人把你捡走,最近浦东那可出了好几桩这样的案子。” 出租车行驶在深夜的上海街头,白鸽把周清茹的脑袋靠在自己肩膀上,漫不经心地开着玩笑。 她对于杨守安和罗毅这些名字的了解仅限于周清茹和萍萍口中的只言片语,自然也没法为以酒消愁的女孩抚平情伤。 “我知道,你们台的新闻节目我经常看的,再说了,我喝酒是因为心里不痛快,又不是要寻死。” 周清茹的声音哑哑的,长发盖住了秀丽的脸庞,让白鸽看不到那份悲伤,只是那微微颤抖的身子,却出卖了她强装平静的愿望。 车流如织,霓虹闪烁,出租车在延安路高架上走走停停,司机师傅偶尔还要摇下窗对着乱变道的车子骂上一句粗话。 繁华与市井在这座城市彼此交融,却也勾起了周清茹对于自己当初为什么会选择移民到上海来的回忆和念想。 二十来岁的王莺花为了追寻自由逃出了大山,就此将七岁小女孩关于家的渴望从小小的云阳村挪到了摩登的大都市。 十余年的时光转瞬即逝,当同样来到二十岁年纪的周清茹站在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变化的城市中央,一种源自个体渺小的无力感却止不住地涌上心头。 “白鸽,我好像又没有家了。” 第七十五章 难以介怀 白鸽扶着周清茹刚回到新康里的弄堂口,就看到朱红娟和周学根已经满脸焦急地等在那了。 两个人都穿得奇奇怪怪,头发也是乱七八糟,一看就知道是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从被窝里钻出来的。 “哎哟,茹茹侬哪能切嘎西多(喝这么多)老酒啦,快来伊(把她)背回去。” “小姑娘,谢谢侬哦,刚刚差头几厘(出租车车费多少)啊?我钞票给侬,多给侬点,侬自噶(自己)也打差头回去,千万当心哦。” 看着已经连走路都七倒八歪的周清茹,婶婶朱红娟的心疼溢于言表,她一边指挥着周学根把人背回家,一边向白鸽道谢。 同时还不忘伸手为其扬招了一辆新的出租车,直接预付了车钱,并叮嘱同为女生的白鸽回去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 忙完一切,朱红娟才看到弄堂口剃头店的两夫妻正磕着瓜子看起了热闹,时不时还对着喝得烂醉如泥的周清茹指指点点。 那架势多半是已经脑补好了剧情,只待添油加醋一番后,明天就能拿出来绘声绘色地给弄堂里的其他人讲。 “那两个人没事体早滴回去困觉(睡觉)好伐?还天天切瓜子,隔里相(这里面)全是防腐剂,等些切点毛病出来,真额是,噶啥闹忙(凑啥热闹)。” 朱红娟不愧是新康里第一毒舌,几句话就呛得“围观者”哑口无言。 那对夫妻面红耳赤,想要发作又知道自己不是对手,最后只能忍气吞声收起了手里的瓜子和“看戏”的眼神,悻悻地退回到了屋子里去。 “打了胜仗”的朱红娟临走前还留下了个白眼,随后才加快了步子朝家走去。 刚走过灶披间,就听到了周学根沉重的喘息声,通往二楼的阶梯很陡,纵使周清茹身材苗条,要背着个人爬上去也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 朱红娟赶紧追上前去,用手托住了周清茹的屁股,这才帮着一起把人运到了前楼的床铺上。 “怎么喝成这个样子?还一个人喝,多危险的事情啊,前几天我还在报纸上看到过,说这种酒吧专门有坏人找落单的女孩子下药,阿娟,你说该不会是茹茹在外面被人欺负了吧?” 周学根毕竟是五十岁的人了,这一趟背下来两条腿都在发软,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喘着粗气,嘴里却还不忘关心周清茹的情况。 “哼,我看就是那个姓罗的问题,什么安排好的工作,不就是想把茹茹拴在自己身边吗?当初我就不应该同意他们俩的事情。” 朱红娟心思细腻,其实在她第一次见罗毅的时候就隐隐察觉到了这个外表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男人其实并不是好相与的性格。 只是没想到竟然才几个月的功夫,这段感情就发展到了一方要去酒吧买醉的地步。 对于周清茹她是了解的,聪明独立又性格坚强,如果不是被欺负的没办法了,绝对不会选择如此消极的应对方式。 “应该不会吧,那个小罗虽然是娇生惯养了一些,但看起来不像坏人,听茹茹说他是一直在美国那边读书的,所以对我们这里不了解。” 周学根是个粗线条的直男,完全没听懂朱红娟的意思,还在揉搓着自己胀痛的小腿。 “一个美国佬能好到哪去?我看他就是……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对,腹黑男……反正我觉得他和之前那个小杨完全不好比,虚伪得要死。” 朱红娟继续着她对罗毅的全方位猛烈输出,同时还不忘从柜子里掏出两条毯子,给已经“不省人事”的周清茹盖上。 “你说茹茹是怎么会和小杨分手的呀?他们不是从小就在村子里一起长大的吗?按理说知根知底,感情又一直那么好,怎么说分开就分开了呢?” 周学根平日里听周清茹说过不少关于云阳村和杨守安的故事,只可惜他跟着父母来上海的时候只有四五岁,记忆里的大山大河早就模糊得看不清了。 但这并不妨碍他能够从侄女的讲述中感受到山村生活的质朴和单纯,同时也明白像周清茹和杨守安这种相互依赖和爱慕的关系是有多么坚不可摧。 “天知道是怎么回事,茹茹也不跟我们讲,哎哟,阿根,你说会不会是姓罗的家伙暗地里使坏,让小杨误会了提的分手?” “然后么茹茹这个犟脾气,不肯给台阶下,或者说是想要故意气气小杨才跑去和这个什么罗毅谈朋友的?” 朱红娟刚才还在弄堂口怼了胡乱吃瓜的剃头店夫妻,现在自己反倒是打开了想象的大门,拉着周学根开始分析周清茹和杨守安分手的种种可能,完全没注意到床上有一双迷迷糊糊的眼睛不知道何时已经睁开了一条缝。 之后的几天生活照旧,周清茹依然正常去公司上着班,在春季新款系列的设计小组努力尽到自己的职责,哪怕是每一次开会的时候,同事们都会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 每每到了午休的独处时分,她才会悄悄打开电脑里名为“山花烂漫”的文件夹,里面有西菲尔集团在立项的时候搜集来的各种资料。 其中有不少真实的照片,大多拍的都是全国各地山区里的女孩们。 她们基本都生在特别贫困的家庭,穿着破烂不堪的衣服,脏兮兮的头发和明显营养不良的面容几乎成了标配。 最小的可能才四五岁,大一些的也不过十六七岁,正是青春最应该绽放的年纪。 可贫穷和大山的愚昧观念却死死掐住了这些女孩想要改变命运的希望。 如果不能读书,等待她们的只能是和之前一代又一代的山区女性们一样,毫无光明并且让人绝望的未来。 “我本来可以帮到她们的……” 这种回荡在周清茹内心深处的愧疚感不断“折磨”着她,哪怕尝试了各种科学与不科学的方式,都没法真的介怀。 而这一切的坏情绪,最后又全部落在了婶婶朱红娟的眼里,让她在某个深夜,愣是把已经睡着的周学根摇了起来。 “不行,这样下去茹茹会出问题的,必须找个人好好劝劝她。” 「最近几章反复提到的“山花烂漫”一词取自在央视一套和腾讯视频持续热播的电视剧《山花烂漫时》,该剧根据时代楷模、丽江华坪女子高级中学张桂梅校长的真实事迹改编,讲述了以张桂梅为代表的基层党员,将一生奉献给贫困山区教育事业,创建全国第一所全免费的女子高中,让一批又一批女孩走出了大山、改变了命运的故事。」 第七十六章 阴差阳错 朱红娟并没有杨守安的手机号码,她和周学根费了老大的劲才从盖在五斗橱的玻璃下找到一张皱巴巴的纸条。 纸条上写着一串固定电话的号码,圆珠笔的印子已经有些花开了,那娟秀的字迹一看就知道来自周清茹。 “你看看,最后还得靠我吧,我就记得最早的时候茹茹写过一张小杨在广州的电话号码,没想到压在这种犄角旮旯里。” 周学根一脸洋洋得意,若是放在平常,朱红娟高低是要怼两句来杀杀他威风的,但今天却一反常态地连连竖起大拇指,随后便等不及拨通了电话。 此时的慕慧娴正在花店里忙碌着,最近制衣厂那边的生意已经步入了正轨,连着签下了几笔不小的订单,厂子员工的培养也卓有成效,其中还冒出来几个年轻骨干,一下就分担掉了很大一部分压力。 所以她才有了时间和精力把一亩花田好好收拾一番,打算再过几天就重新恢复正常的营业。 台子上的座机响起,慕慧娴还以为是约好的鲜花批发店老板来商谈进货价格,匆匆忙忙地把手里端着的花盆放到地上,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提起了听筒。 “喂……请问,是杨守安的家里吗?” 慕慧娴一愣,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她实在想不出谁会把这间花店定义成杨守安的家。 其实杨守安刚到康乐村落脚的时候一共给了周清茹两个电话,一个是厂子办公室的,还有一个就是花店的。 当初的本意是为了方便联系,万一有急事互相找不到,还能让张叔或者慕慧娴这样的熟人代为转达。 没想到这张被压在玻璃台板下的纸条竟然在多年以后阴差阳错般地落到了朱红娟的手里,同时将申城和羊城之间已经中断了一整年的联系再次建立了起来。 “哦哦,不是的,我是杨守安的……是他的朋友,您是哪位?” 慕慧娴听得出电话那头的人年纪不小,又喊得出杨守安的名字,于是自然而然地认为是某个长辈,说话也就变得恭敬起来。 “哎哟,不好意思啊,那能麻烦你让小杨有空的时候打回给我,就说是周清茹的婶婶他就知道了,电话号码他应该有的。” 朱红娟的脑子里压根就没慕慧娴这号人,哪怕之前听周清茹提起过也完全没和电话里温柔好听的声音联系起来,还以为是杨守安的某个普通朋友,所以客客气气地拜托道。 但慕慧娴的心里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脑海里无数个念头飞速掠过,惊讶、疑惑、忐忑、紧张、不悦等等情绪互相交织着袭来,让她有那么一瞬间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喂,喂,你在听吗?奇怪,怎么没声音了……” 对于慕慧娴来说,这个时候最好的选择其实是直接挂断,然后装作从来没有接到过这个电话,扭头回去继续和杨守安过着“神仙眷侣”般的生活。 但不知为何,她心底没来由地生出强烈的好奇,想要知道周清茹究竟在上海发生了什么事情,以至于需要她的婶婶出面,辗转通过花店的座机来试图联系上杨守安。 “阿姨,杨守安他手机这两天正好坏了,制衣厂里的工作忙所以一直没空去买新的,您如果有什么急事可以直接和我说,我帮您转达。” 慕慧娴的心咚咚的直跳,一个小谎撒完,整张脸都红彤彤的,但还是觉得不足以获得朱红娟的信任,于是立马又加上了一句。 “我是杨守安特别好的朋友,和阿四还有清茹都认识,之前清茹和萍萍来广州的时候就是住在我家里的呢。” 听慕慧娴这么一说,朱红娟瞬间就想起了四年前周清茹“私逃”到广州的事情,说话的语气一下子就热情了起来。 “原来是你呀,我知道我知道,茹茹和我提起过,说那时候传染病特别严重,是广州有个姐姐收留了她和萍萍那丫头过夜。” “真是不好意思啊,这么长时间了,我和她叔叔也没来和你道个谢,对了,小姑娘,你怎么称呼啊?” 慕慧娴此时已经完全确定电话里的这个婶婶对三人之间的“情感纠葛”是不知情的,紧张的心也稍稍放松了一些。 但不管怎么说,自己毕竟是周清茹的“情敌”,若是就这样继续拉家常,总还是会露出破绽,所以她主动将话题引导回了正轨。 “阿姨,您叫我小慕就行了,不用这么客气,那都是我应该做的,对了,您今天打电话来找守安有啥事啊?是不是清茹妹妹那边需要帮忙?” 话一说完,慕慧娴就感觉耳朵根火辣辣的,只是为了知道“自己男人的前女友”到底遇到了啥“麻烦”,就这样去欺骗一个长辈,这让她多少产生了一些愧疚感。 “唉,小慕,我知道我们家茹茹和小杨已经分手很久了,也不知道他们两个到底怎么了,本来一直都好好的,直到去年茹茹去了趟广州,回来以后就跟变了个人一样,竟然随便就找了个美国佬当男朋友。” “茹茹她要强,多半是和小杨因为什么事情吵架了,一气之下才这么做的,其实在那天去广州之前,她的心里从来就没有过小杨以外的人,不管谁来追求她都没门。” “唉……这件事肯定是我们茹茹不对,小杨他是个好孩子,如果不是因为实在没办法了,我这个做长辈的也没脸来找小杨帮忙。” 朱红娟絮絮叨叨地讲了二十多分钟,其中很多事情都只是从她的视角出发所观察到的,但落在慕慧娴的耳朵里,一整个阴差阳错的“荒唐”故事竟是串联了起来。 周清茹来广州恰好就是杨守安和慕慧娴在花店意乱情迷的那天,她有很大概率目睹了一切,所以才会下定决心提出分手。 而且按照朱红娟的描述,周清茹在此之前没有和任何男人在一起过,所以杨守安在上海看到的“上了别的男人的车”极有可能只是一场误会。 两个人明明在那个时间点上都还深爱着对方,不惜跨过一千多公里想去追回爱情,却被命运无情的戏耍,从而“分道扬镳”。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的,我和茹茹她叔叔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看看小杨能不能有空打个电话帮忙劝劝,不然一直这样下去,整个人只怕都要废掉了。” 朱红娟说到最后声音都有些哽咽,六年的朝夕相处,她早就把周清茹当成了自己的“亲女儿”。 如今看到原本乐观阳光的孩子日渐消沉,甚至要借酒消愁,那种焦急感能让朱红娟豁出命去。 如果杨守安愿意“不计前嫌”出手帮忙,她甚至愿意跪下来磕几个响头。 这是一个因为自己无法生育而养成了“坏脾气”,却又在人生半途意外得到了一个“贴心女儿”的中年妇女最最真实的想法。 此时此刻却沿着电话线,让一个本想听情敌“笑话”的女人陷入了难以描述的内心挣扎。 第七十七章 慕慧娴的选择(上) 自从朱红娟打电话过来“求助”已经过去了三天,慕慧娴还是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杨守安。 其实站在她的立场,假装没接到过这个电话显然更为合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难道朱红娟还能从上海跑到广州来和她对质不成? 男朋友的前女友遭遇“人生挫折”,情绪低落甚至自暴自弃,这听起来的确可怜,但和自己又有啥关系? 按照大多数女孩的想法,不落井下石和幸灾乐祸已经属于有良心的了,怎么可能主动把好不容易“忘记”上一段感情的男朋友再推到前女友的身边呢? 但可惜慕慧娴并不属于“大多数”,就好像当初她明知道周清茹的存在,却还要打着明牌追求杨守安一样。 让慕慧娴举棋不定的心结其实由来已久,甚至可以追溯到她第一次对杨守安动情的时候。 那是个寒冷的除夕之夜,他们站在小楼的天台看着漫天烟火,周遭人声喧嚣,夜空璀璨绚丽,把杨守安的身影照得五彩缤纷,那景象映在慕慧娴的眼中,和记忆中的过往渐渐重叠。 彼时的慕慧娴问过自己一个问题——“我爱的究竟是谁?” 后来她找到了答案,杨守安就是杨守安,他不曾是,也不会是任何一个人的替身。 可随之而来的另一个相同的问题却始终埋藏在慕慧娴的心里,哪怕她已经成为了正牌女友,也依然挥之不去。 “杨守安爱的究竟是谁?我会不会是谁的替身?” 慕慧娴不止一次地就这个心结问过杨守安,得到的自然是斩钉截铁的回答。 但她知道爱意正浓时的海誓山盟都不可信,也不会有人真的将心里的伤痕剖出来给别人看。 还是那句话,若是寻常的女孩,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把日子过下去了。 我说我爱你,你说你爱我,感情不就是在言语的“表里如一”中变得日久天长的吗? 但她是慕慧娴,一个像花儿一样明艳的女人,总是愿意为灵魂的自由付出一切。 所以在一次稀松平常的晚饭过后,依偎在杨守安怀里看着电视的她终于还是开了口。 “有个事和你说,前几天周清茹的婶婶打电话到店里来了,她说周清茹遇到了点麻烦,好像是被什么男人给欺负了,最近一直在借酒消愁。” 慕慧娴的语气很平淡,心里却紧张到发抖,她把周清茹的情况说得更严重些,目的就是为了看看杨守安的反应。 “啊?被男人欺负?什么意思?她怎么了?” 杨守安先是一愣,然后整个身子就好像条件反射一般想要站起来,但腰才直起来半截,就想起慕慧娴还靠在自己的胸口,慌忙地重新躺回沙发,用自以为“漠不关心”的口气问道。 “其实和我也没多大关系,但毕竟是以前一个村子出来的,就算分手了总也还算是朋友,况且阿四还叫着她妹妹呢,真遇到啥困难了,该帮还是要帮一下的。” 男人说假话的时候总以为自己的“表演”天衣无缝,却不知道那些个多余的动作和眼神都是在欲盖弥彰。 听到周清茹“蒙难”的消息,杨守安原本以为自己并不会心生波澜,毕竟慕慧娴才是现在的女朋友,那段始于峡江蝉鸣声的故事于他而言已经“翻篇”了。 但实际上那种不由自主的担心却如喷涌的泉水般冒了出来,无法抑制,愈演愈烈,近乎本能。 “也对哦,你们从小就在一起,就算现在分手了也不能不管不顾啊,要不你现在打个电话给清茹,问问她怎么了?” 慕慧娴略有所思,随后露出一抹笑容,轻风细雨,却让杨守安心里一阵忐忑。 “这恐怕不太合适,毕竟已经一年没联系了,要不哪天我们一起给她的婶婶回个电话吧,侧面了解一下情况,如果只是一时间闹情绪了,就没必要掺和进去呀。” 杨守安此时的“求生欲”直接爆表,一边用斟酌好的词语组成句子来回答问题,一边还拿起茶几上的蜜桔,仔仔细细地剥好皮,然后送到了慕慧娴的嘴边。 “行,那都听你的。” 或许是蜜桔真的很甜,慕慧娴也没再为难和试探杨守安,她这次直接平躺到了杨守安的腿上,闭起双眼,像是在专心欣赏着自始至终都在屋子里流淌的音乐。 “去吧无谓再回头,不须理往昔如何,今天你要走难留……” **娴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清亮温婉,这首《去吧》是慕慧娴以前最喜欢唱的歌之一,但近几年却很少拿出来听了,若不是今天杨守安无意间翻到这张1987年发行的老专辑,或许它还躺在柜子里默默等待。 之后的几天风平浪静,杨守安也没再主动提起要给朱红娟回个电话,但他的行踪却颇为古怪,竟然一连好几天都在晚上和阿四碰头,两个人偷偷摸摸,搞得像特务一样。 但男人那点自以为是的“反侦察”能力,在“有心”想要一探究竟的女人面前根本就不够看。 这晚看着杨守安借着饭后抽烟的借口出了门,慕慧娴立马就摘下了围裙悄悄跟了上去,转过几个街角,便钻进了一条小巷子。 “安子,这边,艹,你是真的慢?因为她盯得紧?下次还是约到村外面去吧,就说陪我去洗脚,去吃饭,省得让我在这遭罪,哎哟,妈的,这么多包。” 黑暗中开口招呼杨守安的正是阿四,他显然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被康乐村的特色花蚊子咬得不轻,嘴里絮絮叨叨的没一句“好话”。 “别叽叽歪歪了,今天电话打了吗?清茹那边到底怎么样了?还有你没和她说是我的主意吧?” 杨守安有些急不可耐,但还是小心谨慎地朝自己身后瞄了几眼,吓得慕慧娴赶紧躲进岔道的死角。 “放心吧,我没说是你在帮她出点子,不过那姓罗的真不是东西,美国佬果然个个满肚子坏水,想到清茹被他给骗了我就来气。” 阿四一巴掌拍死停在他脸上的蚊子,下手的力道里似乎还带了点对罗毅的怒气,以至于把自己疼得哇哇叫。 “不过这事你责任最大,如果不是你先惹了清茹生气,她怎么会答应姓罗的追求呢?你他妈那天都去上海了,为啥不直接和清茹把事情讲清楚呢?看到人家开着奔驰车就怂了?真是给云阳村小霸王的名号丢脸。” 阿四的数落回荡在狭窄的巷子里,杨守安却并没有任何反驳,这让本就脸色煞白的慕慧娴整颗心都沉到了谷底。 第七十八章 慕慧娴的选择(下) “你就听阿四哥一句话,赶紧把那美国佬给甩了,安子这边我来想办法,反正他心里还有你。” 自从几周前帮着杨守安打电话给周清茹询问情况后,阿四的脑子里就萌生出了重新给自己这两个好伙伴牵红线的念头。 在他看来不管是慕慧娴还是罗毅,都只是人生中惊鸿一瞥的过客,哪里抵得上曾经少年时期的青葱回忆,更比不了那份大山大水孕育出来的真挚感情。 所以借着出谋划策的机会,阿四在电话里想尽了办法来说罗毅的坏话,杨守安关于隐藏身份的嘱咐则是被抛之脑后,甚至还主动提起了那场发生在周清茹宿舍楼下的误会。 在他描述的“故事”里,杨守安满心期盼跑到上海来求原谅,却阴差阳错看到周清茹上了罗毅的车,所以就想当然的以为自己被甩了。 回到广州后万念俱灰,恰逢慕慧娴炙热的追求连绵不断,这才脑子一昏答应了下来。 时间一长,木已成舟,男人的责任感和自尊心又不允许杨守安反悔,所以一整年都没再主动联系,想让时间来掩盖情伤。 但这次从朱红娟那知道了周清茹的近况遭遇,一片死灰下的那颗心又重新跳动了起来。 这才委托他阿四来充当“桥梁”,不敢奢望再续前缘,只希望能完成当年在大宁河边许下的诺言。 一番话说下来,阿四自己都被感动得抹起了眼泪,但周清茹那边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回应,只是特别平淡地回了句“替我谢谢安哥。” 对于这样的结果,阿四自然是满心诧异,但若是以上帝视角来窥探这复杂情感纠葛的全貌,便不难猜出周清茹此时此刻的想法。 一是她后来去过广州,亲眼目睹了杨守安在花店主动求爱的那一幕,所以阿四将责任归结于慕慧娴的“死缠烂打”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二来就算周清茹现在和罗毅矛盾重重,但也不会因为价值观上的一点冲突就直接将对方甩了,她对爱情还没随意到这种地步。 只是阿四所说的这些话里确实有一点在周清茹的心里埋下了愧疚的种子,因为所有人都以为先背弃这段感情的人是杨守安,却没有人知晓在此之前她已经和罗毅这个追求者有了交集。 虽然当时嘴上说的都是“朋友相处”,但其中有没有那么几个瞬间真的产生过“干脆分手吧,让他来做我男朋友”的念想呢? 答案很显然是有的。 肉体上的出轨,杨守安自是全责,但精神上的背叛,却是周清茹走在了前面。 若是就这样放任情感的漩涡愈演愈烈,只怕纠缠其中的每个人都无法“善终”,但洒脱和放手说起来容易,真要去做了,又有几个人能坦然面对。 慕慧娴花了很长的时间来消化这段插曲带来的影响,试着让生活回归到正轨,每天和自己爱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这是她得来不易的爱情,是放下自尊去争夺来的幸福,又怎么可能愿意轻易放弃。 可惜有些事情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 广州今年的秋来得很早,杨守安急匆匆地赶到小楼的天台,那扇铁门已经有些日子没打开了,此时却虚掩着,橙红色的夕阳余晖从半面缝隙中涌入,把阶梯涂成了斑驳的颜色。 就在五分钟前,忙着指挥车间赶制一批服饰的杨守安接到了慕慧娴发来的短信,内容不长,寥寥数语。 【来天台,今天的火烧云很美,我想和你一起看看。】 杨守安的心里多少有了些预感,因为这些日子的慕慧娴真的很反常。 两人喜欢听的歌没变,喜欢吃的东西也没变,还是会在夜里相拥着讨论制衣厂的生意,还是会手牵手漫步在中山大学的康乐园。 生活里所有的内容依然和原先一模一样,但那种彼此依赖的感觉却变得越来越寡淡。 杨守安很清楚问题的根源出在自己身上,就好像当初和周清茹分手前那样早有征兆。 他总是低估女人敏锐的直觉,以为能够在感情里左右逢源,优柔寡断,逃避选择。 杨守安是个好人,性格上乐观阳光,事业上敢作敢为,意志上坚韧不拔,生活上细心体贴。 但在面对爱情的时候,他远远没有周清茹和慕慧娴来的洒脱和直率。 这种评价对于一个不过才二十三岁的男人来说可能过于苛刻了。 此时沐浴在康乐村清风里,冲着小跑而来的杨守安露出灿烂微笑的慕慧娴心里或许有更准确的描述 ——这个满身泥泞却总散发着光芒的男人,他只是还不懂什么是爱。 相比于和周清茹的上一段,与慕慧娴的爱情只持续了一年的时间。 巧合的是这次主动提分手的依然不是杨守安,他总是这样被动的等着,就好像时间能摆平所有的矛盾和麻烦一样。 杨守安是幸运的,少年时代的他在小山村里身陷苦难,然后遇见了周清茹;跑来广州闯荡,穷困潦倒的时候又遇见了慕慧娴。 哪怕是第二次搞丢了深爱自己的人,他也没有迎来任何的“恶语相向”。 “你应该去把清茹追回来,她现在一定过得不快乐。” 慕慧娴并没有从杨守安的生活中消失,而是退回到了最开始的身份,她甚至还会邀请杨守安到花店喝茶,然后顺便怂恿他赶紧去把自己真正爱的人抢回来。 这样的状态让阿四大为震惊,也深感欣慰,他重新变回了那个一口一个“慧娴姐”叫着的乖巧弟弟,同时开始认真谋划一个“如何拆散周清茹和罗毅”的计划。 整个康乐村,除了再次暴跳如雷,想要把杨守安生生撕碎的老雷以外,其他人又好像集体“失忆”了一般,闭口不提这短暂的恋情,只是私底下的唏嘘和猜测多半免不了的。 不过话说回来,分手后的慕慧娴到底是真的把爱放下了,还是只是藏在了心里旁人看不到的某个角落? 这点恐怕也只有她自己才会知道了。 「花了相当多的笔墨来写主角团的感情线,过程可以说是相当的痛苦,但又不得不写,因为任何一个人的行为和选择都是建立在情感上的,而情感又极大程度上受到时代和环境的影响,不管是杨守安还是周清茹还是慕慧娴,如果脱离了他们身处的那个环境和经历的事情,恐怕都不会做出文中所写的那些选择。而正是会因为这种情感和环境的交融,才塑造出了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 第三卷眷属大概还有个两三万字就能结束了,之后就是本书的最后一卷——时代,主角团们要开始飞速成长啦,敬请期待。」 第七十九章 抄袭 金茂大厦宽敞明亮的走廊里,周清茹把高跟鞋踩得“哒哒”响。 她步子又急又重,径直走到了sherry的桌子前,胸脯上下起伏,好像含着极大的怒气一般。 “主管,我要举报,我的设计被抄袭了。” sherry本来正半躺在椅子上,左手拿着手机物色要去哪家餐厅吃午饭,被周清茹这么冷不丁地一喊,吓了一大跳,身子一晃差点就把右手上已经续到第六杯的咖啡给打翻了。 “别嚷嚷,小点声,干嘛呢?这是办公室,不是你发脾气的地方,真是的。” sherry看了眼气鼓鼓的周清茹,又看了眼已经被吸引了目光的组内其他员工,眉头不禁微微皱起。 她拉起周清茹的胳膊就要将其带离办公区域,却恰好瞅见自己昂贵丝质衬衫的袖口沾上了一滴咖啡,于是心情立马变得更差了,不得不扭头从抽屉里掏出湿纸巾,狠命地擦了几下试图把污渍抹掉。 “主管,这件事真的很严重,是我在春季新品系列提出的设计创意被抄袭了,按照公司的规定……” 周清茹看到sherry还在那不紧不慢地摆弄她那件衬衫,顿时就急了眼,开口音量直接翻倍,搞的连隔壁组的同事都站起身来朝这边张望。 “哎哟,我滴祖宗哦,让你别在这说,来来,我们到会议室去。” sherry被周清茹搞得十分无语,服装设计行业里同公司的互相抄袭确实是大忌,但其实要判定起来非常困难,很多规模不大的企业甚至还暗地里鼓励设计师通过这种方式竞争。 反正最后好的设计都是归公司所有的,具体是出自谁的手,老板们并没有那么在意。 有时候往往抄袭者只是受到了一点点小小的惩罚,“不依不饶”较真的举报者反而遭了殃,被排挤,被架空,被孤立那是常有的事情。 不过西菲尔集团作为跨国巨头,在公司的规章制度里还是明文禁止了同公司内的抄袭行为,只是这执行力度的多寡,完全是见仁见智。 以上海分公司为例,成立至今,也出现过那么一两起设计归属权的“纠纷”,但都很快被内部平息了,没有泛起任何舆论的风波。 sherry是老江湖了,自然知道比起抄袭行为的真相,让周清茹这种职场愣头青赶紧“闭嘴”才是领导们想要的。 于是坐进会议室里的她直接把门反锁,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椅上,将自己的气场提升到了极致,用居高临下的口气问道。 “emma,抄袭设计创意这种事可能不能胡乱编造,而且还是春季新款系列这样重要的项目,不过我还是挺欣慰你能来找我反馈的,毕竟我才是你的直接上级,说说吧,你觉得是谁抄袭了你的设计,有没有具体的证据?” 西菲尔集团对于设计师采取的是叠加管理模式,比如周清茹的直系管理者就是sherry,日常的工作安排都由她来负责。 同时在参与某些专项设计小组期间,还会受到项目组长的领导,管理内容包括专项设计任务的所有事宜。 所以如果严格按照公司规章制度,周清茹向项目组长汇报自己的设计被抄袭其实更加合理,但她却并没有那么做。 原因也很简单,周清茹本来加入春季新款系列设计小组的过程就不“正大光明”,小组内的其他设计师和公司同事对此都颇有微词,这时候再跳出来“搞事”,很容易被群起而攻之。 到时候如果闹大了,说不定又要罗毅出面干预,而这恰恰是周清茹最不想看到的情况,她不希望自己在工作上干啥都要男朋友来掺和一脚。 所以经过反复权衡利弊,周清茹才选择了来向直系主管sherry报告,希望通过较为温和的内部流程把这件事解决了,不求处罚“抄袭者”,只要能为自己的设计正名就好。 “什么?你要举报maggie老师?你知不知道她是谁啊?二十岁就全a成绩从纽约时装学院毕业,二十六岁就拿下奥斯卡最佳服装设计奖,她获得过的荣誉比你吃的饭都多,你举报她抄袭你的创意?” sherry觉得周清茹肯定是疯掉了,她口中的maggie在整个世界服装设计领域都享有相当的知名度,年轻时候在欧美设计界被称为拥有东方面孔的魔女,是真正的天才设计师,也是西菲尔集团最宝贵的人才之一。 如果不是年龄大了想要认祖归宗,这位“魔女”设计师恐怕根本就不会从美国东海岸阳光明媚的海边别墅搬到上海来任职。 如此人物,又怎么会去抄袭一个同公司晚辈的设计创意呢?在sherry看来,这完全没有必要,根本就属于天方夜谭。 “我没有胡说,这个创意是我在和maggie老师一次单独讨论的时候提出来的,我手上还有原稿草图呢。” 周清茹急得说话都有些颤抖,她掏出自己的草稿画本,上面的确有一件连衣长裙的设计草图。 “主管你再看今天上午maggie老师发在讨论组里的邮件,她的这款设计不说和我的草图一模一样,至少相似度九成九吧,难道这还不算抄袭?” 此时周清茹的眼眶里已经泛起了泪花,她把和maggie老师的交流当做一次学习提升自己的机会,整个过程里压根就没有设防,没想到对方竟然直接把创意抄袭了过去,这种强烈的失落和委屈恐怕任何一个人都是无法接受的。 sherry脸色极为难看,她将周清茹的原稿和maggie发送出来的设计图放在一起对比,发现除了上色的部分外,所有的细节的确是一模一样。 如果周清茹所说的私下交流真的存在,那毫无疑问,这就是一次彻头彻尾的“剽窃创意”事件。 但maggie真的会承认吗?她完全可以说是周清茹看了她的设计原稿后临摹了一份差不多的。 一个是荣誉等身的知名设计师,一个是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员工,公司高层会相信谁的话? 就算真的抄袭了,作为西菲尔集团而言,由maggie来署名这件春季新款服饰明显更符合市场的需求和品牌的定位。 所以其实这根本就不是争论创意到底是谁想出来的事情,而是牵涉到公司利益如何最大化的商业决策。 而且更加关键的是,以sherry的职位级别绝对不可能去帮周清茹出头,这只会葬送她自己本就毫无起色的职业生涯。 第八十章 落差 “emma,不是我不想帮你,只是这件事情已经超出了我的权限,我觉得你应该去直接向罗总汇报。” sherry花了足足几分钟的时间来斟酌自己的措辞,如果换成组里的其他设计师来告maggie的状,她早就拂袖而去了,但周清茹是罗毅的人,并不能当成普通员工来对待。 其实一个分公司的设计总监和maggie这样定海神针级别的设计师相比依然有点不够分量,但sherry知道罗毅的背景不止如此。 他老爹不仅是西菲尔集团董事会的成员,其本身也被誉为服装设计领域的传奇,徒子徒孙和人脉关系那是遍布全球,在行业内的威望远不是maggie一个独立设计师能够比拟的。 所以如何在不得罪罗毅的情况下,温婉地把周清茹这颗烫手山芋丢出去,是现在sherry要面对的一大难题。 经过深思熟虑,又反复权衡利弊,最后这位在职场上已经摸爬滚打了十几年的“老油条”还是决定不绕弯子了。 她直截了当地告诉周清茹自己爱莫能助,如果想要“扳倒”maggie这样一尊大神,只能去找更有权力的人。 而“靠山”罗毅,显然是最好的选择。 如此直白,反倒效果极佳。 当周清茹走出会议室的一刹那,sherry整个人都瘫软在了座椅上,她心有余悸,想着这种要命的事情怎么就给自己遇上了。 但很快脑海中便灵光一闪,一下子直起身来,双眼微微眯起,随后自言自语道:“等等,这说不定是一个机会,只要操作得到,就总有一边会觉得我好。” 任何超大型企业的高层之间都充斥着你死我活的斗争,各种派系和小团体为了自身的利益互相较劲甚至下黑手那是常有的事情,在西菲尔上海分公司同样不例外。 罗毅是总部空降来的设计总监,自然代表着集团董事会中他老爹那一派的利益,这批人大多不是美国本土出身,在最近二三十年里才逐渐进入西菲尔集团的核心权力阶层,理念是不惜一切代价推动公司品牌的全球化发展。 而以上海分公司总经理frank为首的一批“元老”则完全听从总部另一派利益团体的命令,成员们以白种昂撒人为主,他们是西菲尔百年基业的创立者,极度看重传统和规则,对亚洲这样的新兴市场抱嗤之以鼻的态度。 而“魔女”设计师maggie虽然有四分之一的华裔血统,但本质上已经完全融入了美国的文化,加上和frank有一些私交,所以自然站在了“元老派”一边。 新派和元老派的交锋其实从上海分公司设立之初就开始了,先是元老派占据主动,但很快就在市场上遭遇了滑铁卢。 随后新派展露出了更加适合中国国情的经营手段,不但成立了广州分公司,还投资建立了一整条生产线,立竿见影地扭转了局势,同时也获得了集团董事会的认可。 所以作为双方在上海的带头人物,虽然罗毅和frank在职位上差了两级,但实际的话语权却是差不多的。 原本这种级别的斗争并不是一个小主管能参与的,但周清茹和maggie之间的抄袭风波一旦爆出,势必会把sherry卷进去。 既然躲不过,那还不如干脆借此机会为自己争取更多的职业资源,于是sherry决定两头下注。 她先是用自己的个人邮箱往frank那里发了一封内部邮件,详细说明了周清茹今天举报的内容,并且义正言辞地表示自己完全不相信这件事,只是担心会引发舆论风险,所以提前上报。 发完邮件,sherry一刻都没耽搁,直奔罗毅的办公室,又是一顿绘声绘色的描述,只不过这次她的立场变成了站在周清茹这边,俨然化身成为了不畏强权,誓要保护自己下属利益的好上司角色。 sherry忙着左右开弓,作为事件主角的周清茹则是坐在工位上独自发愁,她已经从刚才的盛怒中平静了下来,开始为自己一时的冲动而暗暗后悔。 周清茹后悔的不是自己举报maggie抄袭的行为,而是太操之过急,没有搜集足够的证据,没有想好合适的上报途径,以及没有去和罗毅事先商量。 以她对sherry的了解,指不定现在已经坐在哪个领导的办公室里汇报这件事情了,所带来的后果很有可能就是在公司内部又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一旦发展到了那一步,在周清茹的认知里,罗毅是必定会插手干预的,而这种带有浓重私人关系色彩的“帮助”,恰恰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 周清茹宁愿一切按照公司的规章制度来,也不希望罗毅为了她大搞特权,因为每一次“享受”优待,都会让她在反感罗毅掌控欲的时候心生愧疚,然后被迫妥协。 “emma,罗总让你去他办公室一下。” 正当周清茹还在绞尽脑汁思索应对方法的时候,alice的一句话让她大呼“坏了”,sherry找领导的速度比预想的还快,这才过了多久,罗毅竟然就已经主动来找。 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那间玻璃办公室,虽然里面坐着的是自己的男朋友,但周清茹依然恭敬地敲了敲门,在得到允许后才走了进去。 “sherry把事情都和我说了,就到此为止吧,你继续在春季新品系列的设计小组好好工作,frank和maggie那边我会打招呼,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罗毅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头都不抬地继续查看着手中的文件,随口说出来的话竟是已经给这起“抄袭事件”定了性。 原本周清茹还准备了满肚子的说辞,打算劝罗毅不要动用私权,而是交给公司的相关纪律部门秉公审查。 但结果对方压根就没想过帮她出头,反而自作主张地要求假装这件事没发生过。 巨大的落差感让周清茹直接呆在原地,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眼前的男人,她没想到罗毅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而且完全没有和她商量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让我就这么算了?她可是抄袭了我的设计创意啊!” 第八十一章 不懂 罗毅手中的笔停在半空,他总算抬起头来看向了周清茹,只是眼中并未有多少关切,更多的是失望和疑惑。 “那你想怎么样?” 没有感同身受,没有心疼安慰,更没有义愤填膺,罗毅就好像在叙述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他不懂周清茹为何会那么生气。 “我想怎么样?现在是maggie老师抄袭了我的设计创意,而且还是用在了春季新款系列上面,难道不应该按照公司的规章制度来处理吗?” 周清茹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在止不住的颤抖,她费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让眼泪不至于滴落下来。 “那你说说公司对于这种抄袭行为的处理规定具体是什么?” 罗毅依然面无表情,只是放下了手中的文件,直勾勾地盯着周清茹的脸。 “规定……规定是给予抄袭员工撤职……不对,先要在公司内部通报……” 周清茹被罗毅直接问懵了,她一个设计师对于公司规章制度的熟悉程度肯定做不到一字不差,只能结结巴巴地说出个大概。 “我来告诉你规章制度上面是怎么写的:‘西菲尔集团内部员工如存在抄袭、恶意模仿他人创意构思的行为,一律在全球所有分支机构通报批评,并立即作开除处理,公司还将保留追究一切法律责任的权利。’” 罗毅的咬字很重,就好像是老师给学生“上课”一样,但他的“教育”并没有到此结束,不等周清茹开口就连珠炮式的接踵而至。 “所以如果maggie真的抄袭了你的设计创意,那么我们就应该立刻马上开除她,同时还需要向全球范围内所有西菲尔集团的分支机构发出通报。” “你知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maggie是集团最重要的设计人才之一,甚至代表着西菲尔当下的部分品牌形象,她还是董事会多个成员的好友,连我的父亲都非常欣赏看重。” “好,哪怕不说这么远的,就说我们上海分公司本身,整个春季新款系列的最大亮点就是由maggie担任首席设计师,你现在因为她借鉴了你的一份原稿草图就要撤她的职,那公司前期所有的宣传和投入不都白做了吗?春季新款如果无法按时推出或者市场反应不佳,这个损失谁来承担?” 罗毅越说越大声,他句句不离公司利益,但却只字未提周清茹所受的委屈。 “好了,这件事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很多道理你不懂,我今天很忙,马上还有个和总部的电话会议要参加,没有时间细细解释了,你只需要照我说的做就行,我都是为了你好。” 罗毅的耐心似乎已经完全消磨殆尽了,他重新拿起了桌上的文件,竟是下起了“逐客令”。 “好,好,我不懂,我是个在山里长大的孩子,当然不懂你们这些贵族精英们的规矩。” “罗总监你也的确没有义务要向我解释什么,我会以书面形式向公司提交抄袭举报,如果最后公司判定是我污蔑了maggie老师,那我自己辞职走人。” 人在气极的时候是真的会发笑,周清茹一把抹掉就要滑落的泪珠,嘴角微微上扬,完全不顾罗毅铁青的脸色,甩下这句话后头都不回地转身离开。 此时办公室外的走廊里已经站了好几组“好事”的偷听者,他们或是假装讨论工作,或是拿着文件装模作样,但耳朵却都齐刷刷的竖着,想从玻璃门缝漏出的每一个音节里脑补出完整的故事。 周清茹几乎是摔门而出,完全不顾那些同事们浮想联翩的眼神,径直回到自己的工位上,她直接撰写了一封邮件,将整个抄袭事件的来龙去脉统统罗列了出来。 万事妥当,在点击发送的时候周清茹却还是犹豫了起来,她知道这封邮件只要发送出去,自己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管它呢,就像阿四哥说的那样,一个破美国企业我还不稀罕待呢……” 不过几秒钟的功夫,周清茹还是毅然而然地点动了鼠标左键,看着屏幕上的“已发送”字样,她瞬间感觉到一阵神清气爽。 上次体会到这种畅快感还是在云阳村,那时候村里有一户村霸,专找家里只有孤儿寡母的欺负,周清茹就在此列,虽然有隔壁嬢嬢护着,但那无赖还是隔三岔五地跑过来,抢走一些村里补助的鸡蛋和米面什么的。 因为村霸早年被医院诊断出患有精神病,所以警察和村委会也拿他没啥办法,老书记苦口婆心劝导了好多次,每趟都被轰出门,甚至还挨过揍,最后也只能提醒其他村民尽量躲着。 就这么一个无法无天的家伙,最后却在杨守安和阿四身上吃了瘪,他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抓了村霸家唯二的母鸡就绕着大宁河一圈一圈的跑,把在后面追的村霸累得半死。 如此往复,每日两次,没过半个月,村霸就彻底消停了,再也不敢去惹周清茹的麻烦,甚至还主动送了半袋子米放在周清茹家门口,意思就是自己服了,求几位小祖宗放过。 想起这些大山里的往事,此时坐在陆家嘴摩天大楼里的周清茹不由地露出笑容,只是很快又被她收敛起来。 关闭电脑,起身拎起挎包,然后在四周同事们纷杂的目光下坦然走向电梯厅。 “emma?你去哪?还没到下班点呢?” 一直在暗中观察的sherry这时才站起身来发话,她的语气带着点对下属的质问,显然是已经不知道从哪得知了刚才罗毅办公室里发生的事情。 “我请假了,你想扣工资就扣吧。”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为了一点点代价再三忍耐,但只要迈出了一步,之后做什么事情都变得自由自在起来。 周清茹甚至连看都没看自己主管一眼,随便一挥手,一句话,就让想借着机会打压她的sherry哑口无言。 下午三点的太阳还略微保持着些许温度,漫步在陆家嘴林立群楼中的周清茹觉得自己很久没有那么放松了。 今天和罗毅的这场争吵是她第一次正面反抗对方的掌控,半年以来的压抑情绪得到了释放,也让周清茹意识到了这场“恋情”的最根本问题。 “你说我不懂你的世界,可是你又何尝不也是如此呢?” 第八十二章 单身万岁 周清茹和罗毅的这段“恋情”开始得仓促,结束得也格外突然。 依然是一条短信,依然是那五个字——【我们分手吧。】 但这次周清茹的情绪却完全不同,相比于和杨守安分手时的痛彻心扉,给罗毅发完短信的她反而感觉到了久违的轻松。 六个月确实只是弹指一挥间,但对周清茹而言,却长到足够看清一个人。 她坦率地承认自己当初会答应追求是因为两个原因,一是罗毅的“人设”近乎完美,物质上和情绪上都给足了“价值”,甚至还辐射到了像萍萍这样的身边人,任何一个女孩子恐怕都很难挑出刺来。 第二个则是因为赌气,广州花店所看到的那一幕击碎了周清茹所有的坚持,她的想法非常简单:“你杨守安将诺言抛之脑后,和其他女人如胶似漆,那我周清茹自然也可以这么做。” 周清茹也不是没尝试过去真正爱上罗毅,加强英文口语能力,学习西方的服装设计知识,还有那些以前从来没接触过的社交礼仪。 她发自内心感谢罗毅在很多事情上给予的支持,但却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对方想要自己凡事都服从的掌控欲。 将近两百个日夜的相处,让周清茹终于意识到有些观念和习惯上的冲突不是靠忍让就能扛过去的。 不适合就是不适合,爱不上就是爱不上。 强制调组和抄袭事件都只是摧毁这段从一开始就别扭无比的“恋情”的引线罢了,哪怕没有这些变故,分手也只是时间问题。 对于这件事,最高兴的人肯定是远在广州的阿四。 这家伙自从将促使杨守安和周清茹破镜重圆视作己任后,几乎每隔几天就要挂长途到上海,旁敲侧击地了解情况,顺便“汇报”一下广州这边的进展。 所以周清茹能够第一时间知道杨守安和慕慧娴分手的消息也全是拜阿四所赐,只不过那时她和罗毅还未决裂,所以只是当做“老朋友”的故事一笑而过。 如今两人都正式恢复单身,阿四感觉自己距离愿望达成又近了一步。 这不才刚挂了和周清茹的电话,满心狂喜的他便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制衣厂的办公室。 自从结束了和慕慧娴的恋情后,杨守安又变成了那个事业上的拼命三郎,一天二十四个钟头,绝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了厂子里,有时候为了赶制急单大单,他甚至还会直接在车间过夜。 “安子,安子,快起来,这都几点了,怎么还睡着?” 一巴掌推开房门,阿四直接冲到沙发前,把通宵熬夜才刚睡下没多久的杨守安愣是拽了起来。 “哎哟,我艹……是你啊,干嘛呀,我这才刚梦到我们一起开了家大公司,把生意做到国外去了,正准备上市敲钟呢。” 杨守安平时有点起床气,但睁眼一看来人是阿四,只得把“骂人”的话憋回肚子,揉着眼睛从桌上的烟盒里掏出一支烟点上。 “安子,有个天大的好消息你想不想知道?给我一千块或者拿车间小丽的电话号码来换我就告诉你。” 阿四嬉皮笑脸,一屁股坐倒在沙发上,二郎腿一翘,完全是胸有成竹的样子。 “有病,你什么消息能值一千块?还有人家小丽不是已经给你发过好人卡了吗?咋还纠缠着呀?有点出息好不好?广州城没其他女孩子啦?” 杨守安翻了个白眼,然后狠狠嘬了几口只抽到一半的香烟,便站起身来打算继续回车间工作。 “清茹她和那个假洋鬼子分手了。” 仅仅一句话,就让杨守安原本已经迈出房门的一只脚又收了回来,他瞪大了眼睛回头看向一脸“小人得志”表情的阿四,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问道。 “什么时候的事情?” 广州这边“风起云涌”,上海的石库门弄堂里同样欢天喜地。 朱红娟自从知道周清茹和罗毅分手后,脸上的笑容就没消失过。 当晚还破天荒地提前结束了书报亭的营业,拉着周学根在菜场里就是一通采购,随后亲自下厨搞了顿堪比年夜饭规格的丰盛晚餐来加以庆祝。 吃着绵密无比的八宝饭,周清茹心里愧疚不已,她知道自己这半年来的状态肯定让叔叔婶婶担心坏了。 朱红娟那么要面子的人,为了能找人开解她的情绪,可以不惜放下长辈的尊严打电话到广州去寻求杨守安的帮助。 叔叔和婶婶嘴上不说,但周清茹心里总不是个滋味,自己被罗毅一开始的猛烈追求搞昏了头脑,兜兜转转回过神来,才发现原来新康里这温馨的石库门小楼才是真正能挡风遮雨的地方。 “茹茹,你和小杨现在还有联系吗?听说他前段时间也分手了是吧?” 周学根冷不丁的一句话让周清茹差点被糯米饭噎着,她知道有时候阿四会直接把电话打到家里来,但却没想到和叔叔婶婶的沟通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有联系呀,虽然我们分手了,但毕竟是一个村子出来的,感情还是在的嘛,遇到啥困难安哥和阿四哥都还是很帮我的。” 周清茹鬼使神差地撒了个谎,但这胡编的答案显然让周学根和朱红娟很是高兴,一边把盛好的桂花酒酿小圆子汤推过来,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你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也不容易,放弃了太可惜了”、“小杨人真的不错,既然现在都单身了,以后还是可以多联系”等等诸如此类的话。 爱情的道路总是荆棘丛生,每个人抵达终点的途径各不相同,偶尔地驻足停留,才能及时从岔路上折返,不至于彻底迷失了方向。 不管怎样,当2007年的冬季如约而至,身处在时代大漩涡中的主人公们,都在用各自的办法去适应单身的感觉。 他们一个个高声大喊“自由万岁”,却在生活的每一个细枝末节体味着记忆中的美好。 命运啊,总会用超脱理智且无法预判的方式,将走散的人再次联系在一起,但也可能让原本在一起的人彻底反目。 第八十三章 闺蜜 “emma,其实你不用辞职的,虽然上次的事情公司最后没给个说法,但sherry不是答应了年底的考评会给你a嘛,也算间接补偿了。” “是啊,这样一走,公司里的人还以为错的是你呢,况且履历上也不好看,恐怕那几个同级别的外企都不大好进了。” “瞎说什么呢,我们emma的能力这么出众,人家公司都是抢着要的好吧。” 西菲尔上海分公司设计部里的员工也不是都对周清茹有意见,尤其是几个同样从实习期艰难转正的年轻设计师,对于她的离职就非常不舍。 趁着最后一天交接的机会,大家组织了个“欢送聚餐”,新天地露天的西餐吧里,女孩们几杯啤酒下肚,也是都敞开了心扉。 “好啦,以后又不是见不到了,一个个的愁眉苦脸干嘛,西菲尔的平台还是不错的,很适合积累工作经验和学习前沿的设计理念,之后跳槽去其他公司起点也会更高。” “你们都要加油呀,给那帮外国设计师看看,我们中国人设计出来的衣服只会更好,还有啊,如果几年后我要是走投无路了,就来抱你们大腿,可不准嫌弃我。” 周清茹的脸蛋被酒精搞得红扑扑的,但内心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 她这次提离职就和向罗毅提分手一样果断,早上通过邮件给人力发了申请,下午就收拾好东西把工卡交还给了sherry。 这位主管还假惺惺地挽留了几句,但周清茹却没像平时那样假笑应付,而是留下一句“你的口红是我见过最难看的”后便潇洒地转身离开。 金茂大厦六十六楼的阳光都不及那一刻的光芒万丈,脸色铁青的sherry和一众吃瓜同事的复杂目光都聚焦在周清茹的背影上,只是这些职场上的钩心斗角都已经不再和她有半点关系了。 离职的手续全部走完恰好是一周,期间罗毅发来了很多条短信,也打了不下几百个电话,周清茹一个都没接,一条都没看。 不过她也觉得有些好笑,分手的那次不咸不淡,反而是自己提离职了却好像捅了马蜂窝一样。 有时候周清茹真的搞不明白,像罗毅这种人到底是需要一个女朋友,还是一个能够时刻拴在自己身边的漂亮花瓶。 这顿聚餐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和同事们一一拥抱告别,周清茹才坐上了回新康里的出租车。 师傅很热情,看她有点醉醺醺的还问要不要帮忙打电话叫家里人出来接。 周清茹想了想还是拒绝了,最近书报亭开辟了卖网络游戏点卡和日本漫画书的新业务,生意只能用火爆来形容,连带着收摊时间都变晚了。 叔叔婶婶年纪渐长,尤其是周学根,过了五十岁后腰上的老毛病就一直困扰着他,找了好多个中医打金针都不见好。 现在这个点,周学根多半是已经洗好脚钻被窝了,反正弄堂口走进去这条路已经熟的不能再熟,也不怕遇到啥意外。 可当车子靠在弄堂口的时候,周清茹却意外的发现有个人在等她。 “萍萍,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啊?不会是在等我吧?” 上海冬天的夜晚寒风凛冽,萍萍穿着个黑色的羽绒服,腿上套着保暖厚丝袜,却还是被冻得直哆嗦。 “前面我去你家找你了,你婶婶说你晚上要和同事吃饭,我也不知道你啥时候能结束,电话打给你还关机,只好在这里等了呀。” 萍萍脸红红的,显然是已经在马路边站了很久,看得周清茹心里一疼,赶紧把自己的围巾摘下来给其戴上。 “那要不你去我那坐会?这个点叔叔婶婶肯定已经睡了,我煮个面给你暖暖身子?” 周清茹隐约听到了萍萍肚子那传来的咕咕声,心想这丫头到底等了我多久,该不会连晚饭都没吃吧。 上海人的家常夜宵里肯定会有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做法极其简单,水开下挂面,加三次凉开就起锅,碗里事先已经放好了细盐、味精、一点点的生抽和芝麻香油,舀一勺煮面的汤将其化开,最后再放上一只煎得金黄香脆的荷包蛋就算大功告成。 拿一块百洁布垫在手上,周清茹捧着汤碗小心翼翼地上了楼,便看到萍萍已经顺着香味在三层阁的门口等着她了。 “说吧,找我啥事?总不能因为想让我下碗面给你吃就站弄堂口半天吧。” 看着萍萍狼吞虎咽,周清茹不由露出了笑容,她把外套挂好,两腿一盘就直接坐到了床上。 “……我辞职了。” 就这么一句话,直接把刚放松下来的周清茹惊得蹦了起来。 “为啥啊?地铁公司可是铁饭碗啊,而且你还是储备站长,再做几年转正了多好啊。” 周清茹满脸不可思议,在她看来萍萍的工作绝对算得上人人羡慕的级别,稳定,体面,上升空间还大,除了要上夜班,完全找不出任何缺点。 “别人施舍的机会我不要,而且如果是要用你的幸福来做交换,我宁可扫大街去。” 萍萍说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就好像是在跟面前的这碗面解释一般,到最后那声音细不可闻,差点就要被老虎窗外传来的风声遮住。 周清茹心思细腻,又怎么会听不懂萍萍说的话,可她刚想起身回应,却直接被飞扑而来的闺蜜抱住。 “清茹,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不应该贪图罗毅在工作上能给我好处就一直帮他说话的。” “都是我的错,你这么相信我,我却为了自己把你往火坑里推,你原谅我好不好?” 萍萍哭得梨花带雨,周清茹却是笑出了声。 “行啦行啦,这点小事你至于吗?我们俩可是新康里弄堂,不不,是整个平凉路上最好的闺蜜,一个臭男人就想影响我们,哼哼,做梦。” 萍萍愣愣地看着周清茹,好像还没从这出乎意料的反应里回过神来,直到周清茹使出了“绝招”,两只手穿过毛衣挠在了她的咯吱窝下,这才惊叫出声。 “清茹,你又哈我痒兮兮(挠我痒痒),别跑,今天我们必须分出个胜负。” “你来呀,我还怕你不成,看谁先坚持不住。” 木架床被两个嬉笑打闹的女孩弄得嘎嘎作响,时间让她们褪去了青涩,出落得亭亭玉立,生活压得她们腰酸背痛,时常无奈妥协。 但这段始于老虎窗的友情,却从未变过颜色。 就好像窗外石墙上的爬山虎,无论经历怎样的风吹雨打,总会在阳光灿烂的时候,重新变得生机勃勃。 第八十四章 车站前 “我艹,什么破天气,又冷又下雨,安子,晚上吃点热乎的吧,要不打边炉咋样?” 整个一月份的广州都被强大的冷空气和连绵不断的雨水光顾着,匆匆赶回来的阿四把湿漉漉的雨衣挂在门外,对着房间里还在奋笔疾书的杨守安喊道。 “你票买到没?我刚看新闻上说今年春运提前了,车票抢得厉害,要不咱还是坐飞机去吧?” 杨守安忙得要死,他在给制衣厂做新一年的支出预算,这种和数字打交道的活对于一个初中毕业生来说绝不简单。 但百忙之中还是抬起头来朝阿四发问,语气中对于那张火车票的关切溢于言表。 “哎哟,你就放心吧,这点小事办不好,我阿四这些年在广州算是白混了,不过你小子之前嘴上说不想去,现在盯这么紧?” “嘿嘿,我得赶紧和清茹说一下,她的安哥已经急着要跑到上海去了。” 阿四充当月老的工作一直在稳步推进中,尤其在杨守安和周清茹都恢复单身后,他更是铆足了劲要重新建立两人的联系。 念旧的力量超乎想象,加之有个脸皮比轮胎还厚的阿四在其中穿针引线,两个人终于又回到了“朋友”或是“老乡”的身份。 虽然离着真正的破镜重圆还有十万八千里,但阿四却颇有信心,这不趁着临近春节,他便提议要到上海找周清茹叙旧。 一开始杨守安自然是“不愿意”的,他很难想象真的见着周清茹了自己能说点什么。 好久不见?你还好吗?或是其他电影里的男女主角常演,但现实里根本说不出口的那些肉麻话? 总之在他看来几个月的时间还远远不够来抚平这段感情的波澜,更没法去要求周清茹原谅自己之前做的那些“荒唐事”。 所以现在急着相见,只能让两个人都尴尬。 不过阿四显然并不这么认为,也不知道他动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让周学根和朱红娟一起打了个电话到广州来。 两人热情邀请了杨守安和阿四去上海过年,并不由分说地在上海老饭店订好了初三的一桌午宴,说是要做东感谢两人这些年来对于周清茹的帮助。 长辈都发了话,杨守安自是没法再推脱,于是便早早地让阿四去张罗火车票的事情,却不料票子比往年难买很多,直到腊月十七这天才总算搞到两张硬座。 2008年广州的春运确实不同于往年,由于亚洲经济危机的影响,整个珠三角地区的制造业都不景气,接不到订单的各家工厂纷纷提早关门,务工人员的返乡潮也就提前到来。 从元旦过后的那周开始,羊城的大街小巷都能看到拎着麻布袋或是扛着大行李箱的返乡人员,他们一年到头没挣到啥钱,舍不得住旅馆,就全部聚集到了火车站的附近。 一碗泡面就能对付掉一整天,几张报纸就能拼成睡觉的床,所有人都在翘首以盼着手中火车票上的日子能快点到来,这样就能坐上火车,回到自己的家里去。 火车站的广场旁有不少小店,基本上都提供长途电话的服务,那些日子里生意格外火爆,连饭都舍不得吃的民工们却都愿意掏钱打上一通电话。 他们之中很多人连怎么打电话都不会,拿着皱巴巴的纸条客气地让店家帮忙拨号,虽然嚷嚷的方言各不相同,但对于回家的期盼却是一模一样的。 腊月十八一大早,杨守安和阿四就拎着拉杆箱出了门,慕慧娴特地给他们准备了热气腾腾的包子和豆浆,装在保温袋里沉甸甸的。 这贴心的送行搞的阿四特别不好意思,毕竟之前他对慕慧娴的态度过于“恶劣”,现在想起来人家也是自由恋爱,要怪也应该怪在杨守安头上才对。 从康乐村到广州火车站本来是有地铁的,但刚进站的杨守安和阿四就听到了广播里在滚动播放,说是火车站地铁列车不停靠,要去的话只能在前后站下车,再另寻其他交通工具前往。 天下着雨,又寒风阵阵,弄得两人有些狼狈,等赶到火车站广场前长街的时候距离发车只有不到一个小时了。 “安子,快,这有条小道,之前我来接人的时候走过,绕过去就是车站广场,肯定能赶得上火车。” 阿四信心满满,拽着杨守安就在人群中左突右冲,却在走出小路的转角处被拦住了,穿着雨衣的几个警察一字排开,将和他们一样想要抄近路的人群引向正确的入站通道。 “阿四,今天好像车站人特别多,你看前面广场上,这他妈的有多少人挤在里面啊。” 无奈跟着大部队缓慢移动,杨守安抽空抬头看了眼远处的车站广场,那乌压压一望无际的黑色人群让他心中不由的生出一丝害怕。 “唉,听说是因为今年广州的厂子都提前放假了,前两天我去隔壁鹭江村,那边的厂子关了得有七八成了,大家都赶着要回家过年啊。” 阿四是个乐天派,他觉得只要手里拿着真的火车票,就一定能够顺利去往上海,只是按照现在这队伍的行进速度,恐怕不是人等车,而是要变成车等人了。 “什么?你说火车延误了?今天都走不了?可是我和爸妈说好明天要回家和他们一起包饺子的呀,这可怎么办啊?喂……喂,啥破信号,艹!” 走在杨守安身后的男人西装革履,一看就知道事业上小有所成,但此时的他已经无暇顾及被泥水溅得一塌糊涂的裤腿,一手提着行李,一手拿着手机大声通着话。 “延误?什么意思?我们的车该不会也走不了吧?我和清茹可是说好了明天早上就到的。” 阿四嘴里嘟嘟囔囔,显然不愿意自己精心安排的旅程出现变数,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就拨了出去,想要给远在上海的周清茹先打个“预防针”。 “靠,真没信号,电话都打不出去。” 四周的人群愈发拥挤,阿四还在摆弄他的手机,杨守安心里的不安感则是不断攀升。 他注意到虽然有大量的警察在维持秩序,但数量相比于从四面八方涌进火车站的旅客们,还是太少太少了。 “大伙这趟回家的路估计会不太顺利啊。” 第八十五章 全市集结 “老关,真不能和局里说说吗?女儿等这次冬令营都大半年了,你也提前几个月就请好假了,怎么现在说要加班就加班呢?” 简朴的公房小楼里,一对中年夫妇正在吃着早饭,女人一边将剥好壳的鸡蛋放到丈夫的碗里,一边用略带埋怨的语气做着最后努力。 “不行啊,火车站那边听说情况很不好,各个分局都在抽调警力往那边支援,搞不好这次真要来个全市集结。” “我虽然刚调到分局,但怎么说也是老党员了,郝局又这么信任我,关键时候肯定是要给年轻人做表率的。” 关黎明两口就把鸡蛋吞下了肚子,穿上警服,戴上警帽,确认了仪容没问题后,才来到北面的卧室门口。 面对犯罪分子都从不紧张的老警车此时却心里阵阵忐忑,深吸了好几口气,才伸手敲了敲房门。 “婷婷,爸爸要上班去了,冬令营那边你妈妈会一起去的,等爸爸加完班回来再陪你出去玩好不好?我们去动物园,去游乐场,去买你最喜欢的裙子。” 关黎明属于老来得女,四十岁了才有了这么个孩子,平时把她当小公主一样宠上了天,几乎是有求必应。 而且这次学校组织的亲子冬令营很是重要,老师再三叮嘱,希望学生父母都可以参加,为此还特地挑了春节前这段时间出发,目的就是让家长们不要用“工作忙”来当借口。 所以他提前三个月就给局里提了请假申请,领导审批和流程手续都过了,眼见着今天就能正式休假,却不料被一大早的紧急增员电话给“搅黄了”。 父亲如此突然的“失约”,自然让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难以接受,起床后就紧闭房门,谁来喊她都不理,甚至还能隐隐约约听到房间里传来抽泣的声音。 关黎明在门外安慰了好一会儿,效果却差强人意。 作为警察,他是一把好手,但在与女儿相处这件事情上,他却并没有比那些年轻父母做得更好。 看了眼手表,发现时间确实来不及了,关黎明只得无奈作罢,隔着门和女儿告别后,又与妻子拥抱了一下,带着满脸遗憾地驱车朝着自己所在分局的方向驶去。 他在越秀区的基层派出所工作了很多年,当初杨守安和阿四摆摊的西湖路夜市就一直是他的辖区,后来因为立功升迁,这才调到了康乐村那边任副所长。 兴许是老天终于看到了这位老警察的矜矜业业,接连几桩大案子在关黎明的手上都顺利告破,加上某位郝姓副局长的推荐,五十多岁的他竟然被破格调到了越秀分局工作,级别上也从副科提升到了正科。 职位上的变动,关黎明倒不是特别在乎,但相对于派出所只要管好一亩三分田就算完成任务,现在的岗位让他不得不投入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自然能够分配给老婆和孩子的就少了。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有些心烦的关黎明不得不把雨刮开到最大,经历了好几轮堵车后总算抵达了越秀分局的办公楼。 “老关,来啦,赶紧的,郝局找我们开会呢,说火车站那边有麻烦了,可能要全市集结。” 刚走上通往二楼的阶梯,关黎明就听到背后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说话的人是他的老战友,姓张,也在越秀分局工作,只不过一直做的是文职,所以整个人看起来相对年轻一些。 此时老张正抱着开会三件套——钢笔、黑色封面的笔记本和已经泡好茶叶水的玻璃保温杯,脚下步子飞快,催促着自己这“新同事”赶紧跟上。 如此架势让关黎明不禁咯噔一下,心想怎么说啥来啥,这乌鸦嘴未免也太灵了些,看这架势不要说女儿的冬令营,今年的整个春节恐怕都要“泡汤”了。 “老张,火车站到底出啥事了呀,要集结整个广州的警察?那可是好几万人啊,就算……就算再大的事情也用不了那么多兄弟一起上吧?” 关黎明一边小跑着赶往会议室,一边旁敲侧击地询问起来。 老张是办公室的人,平日里消息比较灵通,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肯定知道些“内幕”,如果能提前打听到,也好为后面的工作早做打算。 “待会你听郝局讲就知道了,反正我当警察几十年了,没碰到过这种事。” “对了,待会要是领导询问建议的话,你可得积极点,这次是省厅直接下的指示,市局局长亲自挂帅指挥,表现好点功劳少不了你的。” 老张还保持着部队里的那股子敞亮劲,哪怕已经跑得气喘吁吁,还是不忘关照一下老战友体制里的“生存之道”。 两人推门走进会议室的时候,发现已经坐得满满当当,分局各个条线部门的负责人都到场了,就连在休假的那几位也没落下。 还没等关黎明摊开笔记本,就看到分局的局长和两位副局长迈步走了进来,能让单位里的一二把手同时出现,也说明了这次任务的紧急性和严峻程度绝不寻常。 原本这种全体会议的时长至少也是两个小时起步,但今天负责主持的郝局长语速飞快,前后不过二十分钟就把大致情况和任务分配讲了个清楚。 总结成一句话就是:“广州火车站发生大规模旅客滞留事件,省公安厅高度重视,专门指示全体警务工作者立即返回岗位,增员车站现场,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 领导讲话越少,一般任务就越重,坐在会场里的关黎明觉得压力空前,这是他从警三十年都未曾感受过的。 群体事件他不是没处理过,保障大型活动更是家常便饭的事情,但看到视频上密密麻麻的人群后,个体的无力感止不住地涌上心头。 关黎明不禁自问:“只靠我们,真的能保护得了车站广场上超过四十万老百姓们的安全吗?” 视线掠过纷纷起立奔赴前线的同志们,远处墙上的标语让关黎明精神一振,多年前战场上的枪炮声仿佛就在耳边,身边的红旗还是那么鲜艳。 “人民警察为人民!” 关黎明眯着眼念起了那段标语,内心开始变得无比坚定。 是啊,只要人民有需要,哪怕再大的困难,也一定要取得胜利。 关黎明起身拉了拉警服的下摆,将警帽端正地戴好,随后便毫不犹豫,大踏步地朝着门外的风雨走去。 第八十六章 踩踏危机 2008年1月10日起,倾巢南下的冷空气遭遇暖湿气流的猛烈狙击,在我国湖南、江西、广西北部、广东北部等多个地区形成了百年罕见的冰雪冻雨天气。 在这跨越多省的冻雨区中,各地的雪花夹杂有蒙蒙细雨,但这雨落地后并不会流走,而是附着在马路、房屋、电线、树木上面,立即结成光滑的冰层。 而在连续不断的冻雨作用下,这些冰层疯长,电线电塔树木不堪重负大量倒伏,南北交通大动脉京珠高速等中断,机场等民航基础设施也损失惨重。 飞机不能飞,公路大堵车,火车成为了珠三角春运的唯一出口。 越来越多的返乡客流从四面八方涌入广州火车站,原本设计容量为四万人的车站,短短数日内滞留旅客数量已经飙升到了四十万。 然而这些思乡心切的旅客们并没有等来带他们回家的列车。 持续不断的冻雨灾害天气破坏了北上沿途的大量轨道设施,让前一年在全国铁路大提速中刚刚更新升级的一众电气化机车彻底失去了用武之地。 当时间来到腊月十九,从广州火车站发车的所有北上班列宣告停驶,广场电子告示屏上满是鲜红的延误字样。 暴雨下的车站广场温度骤降,外面不明情况的旅客还在疯狂涌入,已经苦等一天一夜饥寒交迫的滞留群众们却还在咬牙坚持。 “安子,加把劲,快挤过来,这有个能蹲着的地方。” 阿四用尽全身力气把杨守安从人群中拉了出来,两个人手脚并用,爬上了一个小半人高的石墩子,这才感觉到被挤压了许久的胸腔又重新能透过气来了。 “妈的,从昨天延误到今天,啥时候发车也没个准信,让你改签你非要等,现在好了,想走都挤不出去了。” 杨守安满腹牢骚,他们和广场上的绝大部分旅客还不一样,完全不用在这里死扛,但阿四执拗地不愿意爽周清茹的约,所以再三坚持想要等火车恢复正常。 整整一夜,风雨交加,两人被挤在人群中间动弹不得,休息也没法休息,吃饭只能靠着慕慧娴准备的包子充饥,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却依然没有等来可以进站上车的消息。 “艹,我哪知道会这样,真他妈倒霉,奶奶的,实在憋不住了,你包里矿泉水瓶给我,我要尿尿。” 几十万人挤在一起,挪一步都是难上加难,饥饿口渴还能坚持,但这大小便则是没了办法,很多人实在憋不住了,只能像阿四这样就地解决,从而散发出的气味更是让广场宛若“人间炼狱”。 杨守安一边把空塑料瓶递给阿四,一边扭过头去看向另一侧。 他注意到远处车站外围来了大量闪着灯的警车,源源不断身着制服的警察从车上下来,正推动着大量的“铁马”扑向广场上杂乱的人群。 “小郑你们三个负责天桥的出口,铁马必须上足,谁都不能放过来,注意了,上面就一个要求,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听明白了没?” “其他人跟我进入广场,把车站警务广播车的同志换出来,队列要紧,不能被人群挤散了,准备好了我们就出发。” 关黎明从别人嘴里已经听过不少关于火车站的报告,也看过远程的视频监控画面,但当他真的来到现场,才明白情况到底是有多么严峻。 不敢有任何耽搁,将小组按照预定的任务分配好,他便带着七八个年轻警察朝着广场西边的过道跑去。 那里有一个移动警务广播车,自从滞留事件发生后就被人群团团围住,负责广播的两名女警已经在岗位上连续奋战超过四十八小时了,滴水未进,滴米未沾,不断安抚着旅客们的情绪,同时还要将现场的情况及时报送给指挥部。 关黎明这支增员力量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去接替她们,同时还要维持好广播车附近人群的稳定,必要时候允许采取区块隔离手段,来防止极端情况的发生。 所有的小组成员都以为这是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任务,尤其是几个刚从警校毕业的年轻小伙,还把它当成了“英雄学弟勇救学姐”的戏码,互相调侃打趣。 可一头扎进人群后的他们都笑不出来了,四周的人群就像一堵堵石墙般不断冲击着队伍,情绪几近崩溃的旅客们甚至会用咒骂和推搡来发泄自己的不满。 人性的脆弱在车站广场的一亩三分田里被无限放大,任何平时想都不敢想的行为在这里却变得不足为奇。 若不是关黎明经验丰富,这支小队很有可能像前几批过来送饭的队伍一样无功而返,可当进入广播车内部后,就连见识过真正血肉战场的他都不禁动容。 两名女警面容憔悴,嘴唇发干开裂,小小的车厢里弥漫着一股骚臭味,一看便知道是来自角落的垃圾桶。 没有食物,没有水,甚至没法正常上厕所,但她们却还是坚持着用话筒一遍又一遍地报送车站内的最新信息,一次又一次安慰着不断拍打黑色玻璃窗的旅客群众。 “你们辛苦了,接下来交给我们吧,放心,一定完成任务。” 关黎明的级别比年轻女警是要高不少的,但他依然毫不犹豫地一个立正,然后就是标准的敬礼。 交接工作非常顺利,那些个年轻警察们也都收起了轻视的心思,严格按照预案部署,用白色的铁马在广播车四周架起了一道护栏,并给后续增员的队伍开辟出了一条通道。 而与此同时,在距离广播车几十米的不起眼角落里,杨守安和阿四却正遭受着巨大的危机。 原本蹲在石头墩子的两人过于惹眼,被人群里不知道哪个给一把拽了下来,阿四一个踉跄就是站立不稳,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在历史上无数次大规模踩踏事故中,往往都是因为有人摔倒而引发的连锁反应,所谓“一人绊,千人倒”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阿四反应很快,刚跌下去就赶紧想要爬起来,可四周的人群根本没有给机会,还一个劲地往他身上挤。 随着第一个背包妇女倒退着摔倒在阿四的头上,惊呼声开始此起彼伏。 外围的旅客还在不断推搡,“漩涡”中心的人群则是前赴后继地倒地,眼看就要将阿四彻底“淹没”。 第八十七章 生命的脆弱 杨守安焦急万分,他哪里还顾得上自己的安危,一个箭步上去就抓住了阿四慌乱间高高举起的手。 “都他妈让开,下面有人!” 杨守安的怒吼声被四周的嘈杂声完全淹没,原本就是人挤人的状态,队伍里只要稍微出现一个缺口,大家就都不自觉地朝着空隙处移动。 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就有七八个人接连被绊倒在地,发现危险的都大喊着“别挤了”,却完全敌不过身后源源不断的人潮。 如果没有强有力的手段介入,不出十秒,阿四的这次意外跌倒就将演变成惨烈的踩踏事故,后果可能比2006年发生在沙特麦加的那场朝觐者惨剧更加严重。 “所有人后退,所有人后退,不要往前推搡,不要往前推搡,听从我们的指示,听从我们的指示!” 千钧一发之际,关黎明的声音借着广播车的扩音喇叭猛地响起,瞬间就压过了周遭所有的吵闹,让濒临崩塌的局面得到了短暂的喘息。 而与此同时,两支警察小队如尖刀般插进了人群当中,他们并没有直接冲向阿四的位置,而是隔着四五十米的距离快速形成了两条人墙隔离带,将可能引发大面积连锁反应的区域切割开来。 趁此机会,倒地的旅客们快速展开了自救,还站着的人纷纷伸出援手,把身边跌倒的拽了起来,杨守安也不例外,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拉着好不容易钻出人堆的阿四站到了安全区域。 此时的阿四简直狼狈不堪,一只鞋挤掉了,光着脚泡在广场冰冷的积水中,身上穿的衣服也被扯掉了一个袖子,露出了里面的内衬,左脸颊长长的一条擦伤,还在不断冒出鲜血。 但相比于肉体上的疼痛,内心的波澜才更加汹涌澎湃,死里逃生的感觉让这个“云阳村小霸王”止不住地大口大口喘气,一只手颤抖着死死拽着杨守安的胳膊,全然没有了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 “这有个小孩晕过去了,快来人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让还懵懵的杨守安清醒过来,只见原本人群摔倒的地方,一个身穿红色棉服的小女孩正双眼紧闭趴在地上,无论怎么拍打她的脸颊都没有反应。 很快人群中就挤出一名妇女,她哭喊着抢过昏迷的小女孩,使劲呼唤着“幺儿”的名字,那乡音竟是和杨守安他们的老家话一模一样。 那妇女显然被吓坏了,死死抱着自己的女儿,不让任何其他人靠近。 有其他旅客试图询问情况,但妇女似乎连基本的普通话都不会说,只是叽里咕噜地用旁人听不懂的方言哭天喊地,完全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眼见着小女孩的脸色愈发苍白,而远处的警察还在拼命维持人群的秩序,想要等到他们发现再采取措施,恐怕已经是无力回天。 这一切落在了杨守安的眼里,让同样刚刚经历过生死一线的他再也无法无动于衷。 “阿四,你自己小心点,我去帮忙。” 甩下一句话,杨守安迈出步子就冲到了妇女的身边。 别人听不懂的土话于他而言则是再熟悉不过了,而他吐出的乡音也让慌乱到极点的女孩母亲抓到了救命稻草。 “我叫不醒我女儿,怎么办啊,瑶姬娘娘啊,您发发慈悲,救救我女儿吧。” “你不要这样抱着她乱晃,把她送出去,外面有医生,只有医生才能救你女儿。” “出不去啊,到处都是人,我们出不去,呜呜……幺儿,你看看妈妈,你睁开眼看看妈妈……” “你冷静一下,我以前是巫山县云阳村的,我叫杨守安,我也是移民出来的,你一定要相信我,我让大家把你女儿送出去,不能再拖了,再拖就算瑶姬娘娘来了也救不了她。” 杨守安深知时间紧迫,现在去和一个情绪崩溃的母亲讲道理是没用的,只见他直接伸手一把抢过小女孩,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高呼。 “有小孩不行啦,大家都来帮忙,把她送出去!” 谁都不知道这一声略带嘶哑的呐喊为何能够穿透人群的嘈杂,敏锐捕捉到杨守安呼喊的警察快速反应,通过对讲机将情况汇报给了广播车里的关黎明。 “指挥部,指挥部,这里是西广场警务广播车,有一个女童晕倒了,马上派医护到西侧入口,我想办法把人送出来。” 关黎明没有丝毫的犹豫,打开面前的车窗就将头探了出去,在确定了杨守安他们的位置后,立刻抓起麦克风开始指挥。 原本混乱不堪的人群在广播的指挥下展现出了难以置信的协同能力,杨守安将小女孩高高举起,然后一个又一个旅客不断接力。 有人托着头,有人撑着腰,有人抬着腿,女孩就这样从所有人的头顶平稳地移动着,不过几分钟的功夫就来到了西侧隔离栏外的入口。 而接到命令紧急赶来的医护人员已经在那等候,一边就地开展急救工作,一边将女孩向临时医疗中心转移。 看到小女孩被接走,关黎明也总算松了口气,他的视线投向事件发生的位置,却意外地看到了杨守安的身影。 “嗯?怎么是杨守安这小子?旁边那个是阿四?我滴妈呀,你们两个倒霉蛋连这种事情都能凑上吗?” 其实杨守安一开始就觉得广播里的声音有些耳熟,后来关黎明推窗出来,他一下子就认出了这位老熟人。 此时与对方目光交汇,赶紧疯狂招手,不断指着倚靠在自己身上,已经哭晕过去的小女孩母亲。 关黎明心领神会,立马再次打开广播,指挥着人群用同样的方法把昏倒的妇女也送了出来。 直到担架第二次远去,这场惊心动魄的危机才总算画上了句号,可生死一线对于经历者心灵上的冲击却远远没有结束。 回到阿四身边的杨守安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手搁在了对方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慰和鼓励。 “安子,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阿四紧了紧刚从地上捡回来的外套,突然开口问道。 “啥事,你说?” 杨守安一愣,却还是立马回应。 “如果我死在这里了,你一定要照顾好丫头,她把和你的感情看得很重,不要再辜负她了好吗?” 阿四的话说得很慢,语气却格外的郑重,好像真的是临死前的遗言一般。 “你别逗了,老关都被派来支援了,说明政府已经知道这里的情况了,很快就会有应对的方案下来,怎么可能死在这?” 杨守安没想到阿四会这么说,马上“据理力争”,只是有些重点似乎被他刻意避过,并没有明确的答复。 “生命太脆弱了,就算今天没事,以后任何时间都可能发生意外,我可不想死了以后你们两个还要分开来给我上坟。” 阿四微微一顿,强撑着用调侃的语气继续说道,但他的坚持依然没变,直视着杨守安的双眼,好像今天没得到满意的答案就不罢休。 “好了好了,答应你啦,我会尽力的。” 杨守安的回答依然有些模棱两可,但阿四知道自己这兄弟绝不会在同一件事上食言两次。 “你们两个啊,都一个毛病,嘴硬。” 第八十八章 缺口 腊月二十二,广州的气温虽然能够稳定在六七度,但连绵不断的雨水依然带来了凌冽的寒意。 这是广州火车站滞留事件爆发的第五天。 虽然市政府采取了多项措施来缓解车站的压力,比如在将临近的广交会场馆改作休息站,提供免费的水和食物;比如实施严格的交通管制,禁止任何无关车辆辆驶入车站区域;又比如原本四十多个售票处全部改为了退票点,接受十日内的全额退票等等。 但对于“回家过年”的期盼依然让源源不断的返乡旅客靠着自己的双脚长途跋涉,甚至冒险翻越高架桥也要抵达火车站。 疏散走的旅客还没有新涌入的多,这让广场的人群聚集始终得不到缓解。 而与此同时,那些负责维持秩序和提供基础保障的火车站工作人员以及警察、医护们也都来到了体力和精神上的极限。 关黎明穿着深色雨衣,趟着积水朝着广场西侧的临时物资发放点走去,他所带领的小队从广播车撤下来后,一分钟都没有休息就又投入到了新的任务当中。 任务看似简单,只是负责管理好广场通往火车站候车大厅的一个入口,相比于原本杂乱的广播车区域,这里的人群已经进行了有效的网格化分割,虽然依然拥挤不堪,但只要“铁马”不松,就没有发生太大风险的可能。 不过经验丰富的关黎明知道,平静只是暂时的,一旦铁路的运力得到恢复,怎么放人进站就成了最大的问题。 放得快了,容易诱发人群的惯性推搡,进而出现踩踏的情况;放得慢了,又会在情绪上刺激没能进站的旅客,甚至引起群体骚乱。 如今广场上的这四十多万人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牵一发则动全身,当“大决战”打响的时候,像关黎明负责的这种入口,必将成为此次滞留事件能不能顺利解决的重中之重。 所以他知道,无论如何都要趁着现在给自己的队员们争取一些休息的时间,哪怕是眯上半个小时也好。 临时的物资发放点很小,两顶蓝色的简易帐篷就是所有的设施,里面堆放着一箱箱矿泉水和饼干,大部分是用来发放给滞留旅客的,小部分则是作为保障人员的补给。 关黎明随手拿了两瓶水,拧开一瓶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但想到喝多了憋不住尿,只能意犹未尽地将其塞进了衣服的口袋。 帐篷旁边停着一辆白色面包车,这就是队员们临时休息的地方,车门完全敞开着,关黎明把头伸进去一看,发现那些平时精力无限的年轻警察们个个躺得横七竖八,有些连帽子都来不及脱,就这么互相倚靠着打起了呼噜。 关黎明看了眼驾驶座旁已经泡好却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的方便面,也是有些心疼这些刚步入工作岗位的孩子们。 但这就是作为人民警察的责任和使命,现在的火车站就是战场,而保护好四十万老百姓的生命安全就是他们必须完成的任务。 在距离关黎明几条街外的一间面馆里,还有两个人也正在讨论关于“生命和责任”的话题。 “安子,咱真要去当志愿者吗?说实话我现在看到火车站那地方心里就发怵,好不容易‘逃’出来了,你怎么想到又要回去啊?” 阿四呲溜一口将最后一口面汤干掉,抹了抹嘴角的油光,随后的话语里多少还带着些心有余悸。 在增援的警力抵达后,像杨守安和阿四这样被迫留在人群中没办法自己出来的旅客都被一一“解救”。 他们或是退票,或是前往广交会这样的临时休息点等待列车恢复正常。 但还有一部分则是选择和火车站周边的居民商家一起组成了志愿者队伍,为广场上滞留的几十万人无偿提供送餐送水送药这样力所能及的帮助。 他们统一戴着小红帽,上面印着广州志愿者几个字,另外还有一条黄色的肩带斜挎在胸前,显得格外惹眼。 杨守安在回到康乐村洗了把澡,换了身衣服后,就提议要赶回来加入志愿者的队伍。 阿四虽然被之前的踩踏事故搞怕了,但最后还是不忍心让自己兄弟一个人“犯险”,着急忙慌地从厂子里拿了一大堆日用药品塞进背包,便跟着杨守安一起朝着火车站再次进发。 因为交通管制,吃完面后的两人只能步行,一路上他们看到了许多有着同样想法并且已经开始行动的人。 有抱着厚重棉服的,有捧着热腾饺子和面条的,有提着超大号热水瓶的,有推着一整车崭新被褥的…… 他们都只是居住在附近的普通老百姓,但当得知有几十万同胞正被困在广场上忍饥挨冻的时候,骨子里的团结和善良让这些可能平日里比谁都精打细算的老广们迅速做出了同一个选择——不计回报,倾囊相助。 世界上的任何一个文明和国度都不具备中国人的这种特质,能够为了群体的安危而毫不犹豫地放弃所有的个人得失和利益。 就好像杨守安现在满脑子想的那样:如果自己现在出的这份力能够帮到广场上的哪怕一个人,那也是太值当的一件事情了。 广州的雨越下越大,夜也越来越深,火车站里互相拥挤着的人们以各种姿势沉沉睡去,但也有“胆子大”的正准备用自己的方式来实现回家的目的。 关黎明目光如电,扫过眼前一群戴着黄色小帽的年轻务工者,看得对方不自觉地低下了脑袋。 这些人都是来广州打零工的,要么沾亲带故,要么就是同乡同村,这一年下来苦吃了不少,最后还被黑心包工头克扣了一部分工钱。 本来就大字不识一个,碰到这种事情更是没处说理,最后只能自认倒霉,早早地买了车票打算回家另谋出路。 可惜老天偏偏要和他们作对,一伙人生生在广场上等了五天,眼看春节越来越近,心里便冒出了一些“怨恨”。 按照他们的想法:花钱买了票,结果不让坐火车,这行为和那些蛮不讲理的包工头岂不是一模一样。 “老实人”觉得挨了欺负,就要自己反抗,哪怕阻拦他们的人都穿了警察的制服,但光脚的也没啥好怕的。 于是趁着灯光远去,其中几人迅速从背包里掏出扳手、螺丝刀等等工具,互相用身体掩护着一点一点地开始拆卸“铁马”上的螺帽。 负责看守的警察年轻,这几天又疲惫不堪,昏暗中压根就没想到会有人公然破坏隔离护栏,等关黎明再次巡视过来发现端倪的时候,那些小黄帽们已经大喊着一窝蜂地冲开了一个缺口。 平静的秩序就这样被一群无知的人瞬间打破。 第八十九章 雨夜车站 “不准动,全部退回去,听到没有,退回去!” 关黎明急得额头直冒冷汗,心里大骂自己的掉以轻心。 如果真的因为这个失误导致了不堪设想的后果,那不要说记过处分了,就算把他们这些人的警服都下了,恐怕也没办法向老百姓向社会交代。 破坏护栏的“小黄帽”中有一部分的确被关黎明和其他警察的厉声呵斥吓住了,畏畏缩缩地退回到了人群当中,但也有一些已经红了眼的,不管不顾地就朝着候车大厅的方向冲去。 喧哗声与黑夜的安静格格不入,很快就惊醒了原本已经昏昏入睡的其他旅客。 他们睁开眼一看,发现严防死守的入口竟然在“放人”,于是困意瞬间全消,互相叫喊着就抱起自己的行李,朝着关黎明他们把守的位置涌来。 人群一片接着一片开始骚动起来,如果没有办法立刻堵上缺口,多日的坚持恐怕就要功亏一篑。 “拉人墙,拉人墙,快,所有人一起上!” 关黎明大声指挥着附近的警力火速增员,自己则是一马当先直面闯过护栏的人流。 混乱之下,早就没人顾得上谁是谁,有个捧着行李箱的男人一肘子打在了关黎明的鼻梁上,鲜血飙射而出,瞬间就染红了警服。 剧烈的疼痛差点让他昏死过去,但强大的意志硬是支撑着身躯一步没有后退,双手死死拽住想要突破防线的男人,将其猛地推回到了护栏后面。 其他赶到的警察也毫不犹豫,用自己的血肉之躯试图拉起一道新的隔离带,想要将缺口重新封死。 但双方数量上巨大的差距让这种“对抗”出现了近乎一边倒的情况,警察们组织的人墙完全没法抵挡情绪激动的人群冲击,眼看就要再次溃散。 关键时刻,一道耀眼的探照灯光撕破了广场上的黑暗,随后便是数不清的武警战士们从四面八方涌来。 他们穿着统一的军装,面容坚毅,整齐有素地组成队列,迅速抵住了关黎明他们的后背,让岌岌可危的防线终于稳定了下来。 随着越来越多的增援陆续赶到,闯过护栏的“小黄帽”们都被一一“制服”,躁动的人群也在持续不断的安抚下恢复了平静。 这段“插曲”最终在付出了像关黎明这样的几名警察挂彩的代价后,总算是没有演变成极端的事故。 但却让所有人的神经不折不扣地绷得更紧了,“闹事”的小黄帽们被集体带走,头上还缠着绷带的关黎明对他们进行了非常严厉的批评教育。 尤其是领头的那几个,在知道自己的无知行为会造成什么样的严重后果后,也都个个羞愧不已,真心实意地认错并且做出了再也不犯的保证。 这些“小黄帽”的确差点铸成大错,但关黎明在请示了指挥部后也没有特别为难他们,现在广场上的滞留旅客普遍精神压力极大,若是贸贸然的采取拘捕措施,很有可能造成恐慌,反而影响大局。 之后的两天里,像这样的“危机事件”依然时有发生,但得益于指挥部和四万名军警的合理处置,并没有再出现人员伤亡的情况。 随着北上线路电力系统的逐步恢复,以及二十多辆内燃机车的紧急驰援,在滞留事件来到第七天的那个晚上,关黎明终于等到了可以开始放人的命令。 “老关,这是嫂子让我给你带的胃药,你抓紧时间也吃点东西吧。” 广场西侧的过道里,杨守安总算是发现了步履匆匆的关黎明,他一把将其拦住,从怀里掏出两个药瓶和一袋子面包塞到了对方的怀里。 七天的彻夜未归,新闻里连日的滚动播报,火车站的情况早就人尽皆知,关黎明的妻子了解自己丈夫的脾性,尤其担心他多年的老胃病会不会又要犯了。 焦急地赶到火车站外想要送药,却一时间找不到对接的人,这一幕恰好被身为志愿者的杨守安和阿四看见,两人自是义不容辞,借着运送食品物资的机会就把药瓶直接给带了进来。 “谢了啊,正愁没带药呢,对了,马上要开始放人了,今晚就能走七万人,你们两个当心点,别往人群里瞎跑了知道不。” 关黎明这两天刚好在被胃痛折磨着,接过杨守安递来的药瓶也是心里轻松了不少,脚下步子没停,一边把面包胡乱塞进嘴里,一边关照着两人要注意安全。 “放心吧,我们把广场的犄角旮旯都跑熟了,开始放人以后有啥要我们志愿者帮忙的你直接安排,我们保证完成任务。” 这几天杨守安和阿四奔走在广州火车站的各个角落,见到了太多他们之前二十多年人生从未看到过的景象。 互相扶持的滞留旅客、将自身安危置之度外的警察、英勇无畏的武警战士、救死扶伤的医护、坚守岗位的铁道工作人员等等等等…… 这一切的所见所闻都大大地刷新了两人的价值观和人生观,也同时激发了某种责任感和豪情壮志。 杨守安上次有这种热血沸腾的感觉还是在乘坐客轮告别三峡故土的那天,当时江边飘扬的红旗让他无比坚信移民们的牺牲付出一定能够帮助祖国更加繁荣富强。 就好像此时此刻在冰冷雨夜的车站里,他和阿四的每一点努力和坚持,都能够为这次危机的化解做出贡献一样。 人的成熟往往只需要一件事,一句话,或是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 关黎明站在三层人墙的中央,他和他的同志们胳膊挽着胳膊,喊着统一的口号,一点一点带领着人群缓慢前进。 而在广州站标志正下方的电子大屏幕上,越来越多标记为红色的延误车次开始变成绿色。 而这抹绿色,就是回家的颜色。 腊月二十八,是这一年的立春。 在经历了长达十一天的艰苦滞留后,四十万旅客终于等来了带他们回家的列车。 两天后的除夕,杨守安和阿四所乘坐的火车顺利抵达上海南站。 风尘仆仆的两人蓬头垢面,提着有些破烂的行李箱走出车站。 当早早得到消息的周清茹飞奔着迎来,笑容和泪水竟是同时出现在了他们的脸上。 第九十章 圣火 2008年的夏天,北京一定是整个中国最热闹的城市。 大街小巷都洋溢着欢天喜地的气氛,市民们穿新衣,挂彩旗,把家里的玻璃擦得蹭亮。 哪怕是最讲究传统的老北京也会现学现卖几句英语,为了就是在来自五湖四海的外国朋友面前展现中国人的好客。 这种全民沸腾的情绪在8月8日当天达到了顶峰,以至于才早上八点不到,杨守安就被酒店楼下传来的震天锣鼓声从睡梦中拽了起来。 他昨天晚上和赵姨约在全聚德吃饭,本以为只是一场老友间的小聚,结果却演变成了不醉不归的局面。 赵姨本就海量,加上这次还有她儿子在一旁助阵,杨守安自然是被“杀”得丢盔弃甲。 如果不是最后赵姨的儿媳妇和周清茹一起阻拦,恐怕这顿酒能直接喝到天亮。 揉了揉还在隐隐作痛的脑袋,杨守安起身将窗帘拉开,阳光一下子就洒了进来,晃得他差点没睁开眼。 今天的西单比任何时候都要热闹,刚才的锣鼓声是由老百姓自发组织的庆祝队伍发出来的,他们个个穿着喜庆的服饰,唱着歌,敲着鼓,要将心里的激动传递给路上遇见的每一个人。 “你醒啦?是不是头还有点疼,叫你别喝这么多,来,我买了豆腐脑和包子,快趁热吃吧。” 房门就在这时候被打开了,杨守安扭过头去,便看到一袭素裙的周清茹正提着热气腾腾的早餐向他示意。 在经历了广州火车站的冰雪十一天后,杨守安就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从大山来到羊城后的这七八年时光。 那些或冲动、或浮躁、或幼稚的决定,与云阳村少年时期半喜半悲的回忆交织在一起,重新构筑成了崭新却更为成熟的内心世界。 杨守安终于能够理解慕慧娴对他的评价了——依赖和爱从来就是两码事,只是命运的不幸与生活的压力让它们很容易被混为一谈。 想明白一切的杨守安先是找到了慕慧娴,为自己无知的行为所造成的难以弥补的伤害而道歉。 随后他又向这个深爱自己的女人郑重地说了声谢谢。 因为那些如烂泥般灰暗的日子,是慕慧娴像明媚的阳光般拯救了一切,哪怕此生有缘无分,杨守安也希望她可以永远幸福下去。 处理完广州这边的事情,怀着忐忑而又激动的心情,这个从峡江边走出来的孩子,开始对自己命中注定的另一半展开了孤注一掷的追求。 杨守安和周清茹的羁绊源于大宁河畔那夏日的连绵蝉鸣,第一次私定终身则是因为非典疫情里天台上的隔空告白。 男孩“追”到女孩并没有依靠轰轰烈烈的山盟海誓,更没啥令人羡艳的浪漫求爱,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好像容易的不费吹灰之力。 但当他们一度在岔路口渐行渐远后,杨守安知道想要把走散的爱人再找回来,除了要把胸膛里的心掏出来以外,还必须毫不犹豫地付出自己的所有。 把制衣厂的生意托付给阿四和慕慧娴,杨守安只身来到了上海,他在靠近新康里的地方租了个小房子,又寻了个服装贸易公司的兼职工作。 周清茹往后的每一个日出和日落,弄堂、书报亭、地铁以及周学根、朱红娟、萍萍、白鸽口中的话里话外,都会出现杨守安的身影。 他竭尽所能,去感受着周清茹在过去几年里所度过的,那些孤单而又没有自己的日子。 甚至还重新摊开来熟悉又陌生的信纸,将悔恨和爱意再次以文字的形式送到女孩的面前。 面对这样汹涌但无比真挚的追求,周清茹平静冰冷的情绪下,一颗从未真正熄灭的心也开始绽放出炙热的火苗。 “兜兜转转,还是看这个男人最顺眼。” 这是周清茹一次公司聚会喝多了酒回家时,发现杨守安远远地护着自己,一直送到119号门洞口才离开后,在电话里和萍萍的闺蜜私语。 没错,本就没觉得分手是杨守安全责的她,在经历了数个月的内心斗争后,还是选择了再给这个曾经背着自己追逐过世界上最美星空的男孩一个机会。 按照她的说法,两个人在分手后都找过新的伴,所以没啥谁欠谁的。 唯一有点区别的,或许就是杨守安找的不管从哪方面来看都比周清茹找的那位假洋鬼子强上太多。 对于两人的破镜重圆,他们身边的每个人似乎都松了一口气。 阿四、萍萍、周学根、朱红娟、白鸽、关黎明、老雷…… 甚至连慕慧娴都送上了祝福,还开玩笑地表示如果以后杨守安和周清茹办婚礼,自己一定要作为前任单开一桌。 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社会日新月异,物是人非已成常态。 而这对成长在大山大江旁的儿女,总算是在经历了千难万阻后,再次牵起了彼此的手。 “安哥,看,那就是鸟巢。” 跟着如织的人流从地铁口出来,蹦蹦跳跳的周清茹兴奋地指着眼前宏伟的建筑喊道。 杨守安脸上满是笑容,看了看手里两张橙红色的开幕式门票,又看了看眼前美丽绝伦的姑娘,不禁幸福感爆棚。 “可惜阿四哥和慧娴姐姐没来,还有萍萍这家伙,说什么电视上看看就行了,哼,没品味没审美的女人,这种艺术盛宴肯定要现场看才足够震撼。” 周清茹嫌杨守安走得太慢,折回来挽住了他的胳膊,两个人加快了步伐,赶在五点四十五分第一批进入了体育场。 这一晚,将有九万多名现场观众,四十亿电视观众共同见证这场足以载入中国辉煌发展史册的盛会。 无论是活字印刷表演还是电子画卷上的国粹展示,无论是五岁女孩的纯净歌声还是《我和你》动听大气的旋律,无论是姚明手中飘扬的五星红旗还是1099名运动员组成的豪华代表团方阵。 全场颤抖的呐喊和激动的欢呼都在李宁飞身点燃主火炬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杨守安和周清茹紧紧地握着拳头,跟体育场里的所有人一样,将自豪地镌刻在了脸上。 作为三峡移民的一份子,他们两个第一次真切实意地感受到当年的付出是多么的有意义。 圣火在黑夜中熊熊燃烧,而属于杨守安和周清茹的故事,也即将迎来辉煌的新篇章。 (第三卷眷属,完。) 「第三卷写完了,这一卷差不多十万多字,讲得虽然都是主角团的情感纠葛,但透过故事窥探其背后的人物成长逻辑就不难看出,在二十一世纪初的中国,年轻人们普遍还没有适应这样一个崭新的世界。 国际化、自由主义、抗争天灾、资本市场投机、内贸衰退等等关键词共同绘成了新世纪前十年的社会底色,但隐藏在中国人血脉中的自强不息终将让像杨守安、周清茹这样的大山儿女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发光发亮,接下来他们将如何迎接来自时代的汹涌考验呢?敬请期待本书的第四卷——时代。」 第九十一章 安茹服饰 在五角场的北面,有一条将文艺气息和现代创造力融合得恰到好处的小马路。 它以“大学”二字为名,长度只有700米,一头连接着复旦大学、上海财经大学,另一头连接着企业云集的创智天地。 大学路的车道相对狭窄,人行道的宽度却达到了八米,并被分成了三个层次:建筑前的户外餐饮区、步行空间和设施摆放区。 沿街的每个店铺都用自己的方式为街道做出了贡献,通过招牌、花草、遮阳篷、外摆区个性化设计和不同的色彩,创造出室内和室外空间上的连续性。 而且大学路上的这种连续性并不只局限于一个平面,错落有致的七层小楼贯穿街道始终,彩绘玻璃、外墙涂鸦、挑空天台等等元素构筑出了丰富的垂直业态。 这种类似于巴黎左岸的开放式街区在2009年的上海并不多见,与矗立于陆家嘴的金茂大厦一样,大学路的设计也出自som建筑设计事务所之手。 每到黄昏时分,一些从ibm、甲骨文、emc2大厦走出来的年轻白领向西穿过天桥,而从上海财大、复旦大学走出来的教授和学生们,则是在国定路拐弯,两股人流在大学路上不期而遇。 他们的目标是这里所聚集的100多家食店、40多家咖啡馆、10余家私人影院,还有书店、艺廊、美甲店、桌游室等。 马路两旁的墙满是流光溢彩的招牌,每家店铺都尽其所能变得富有魅力,不同的店铺设计师在这里施展才华——在大学路上分辨一家店铺,不需依靠门牌号,它一定有属于自己的独特色彩和标记。 这里同样是创业者的“乐园”,很多大学毕业生刚走出校门,就重新在大学路上安了“家”。 没啥启动资金的,就选择藏在小楼里的“孵化器园区”,如果运气好拿到了融资,则可以在沿线的soho租个小办公室。 而杨守安的情况则是介于两者之间,虽然没有什么“天使投资人”,但这些年在制衣厂的经历让他也算攒下了一笔可观的积蓄,于是跟着中介风风火火地跑了三四天,最后选定了一间三楼的小屋子当做公司的根据地。 没错,在乘坐客轮离开大山后的第九个年头,这个云阳村的“野孩子”终于实现了当初的“豪言壮语”。 和周清茹,还有阿四,三个人一起创办了一家属于自己的公司。 公司的名字很简单,就叫安茹服饰,取自杨守安和周清茹两人名字里的最后一个字,但有趣的是拍板做这个决定的人反而是阿四。 他嚷嚷着“自己就喜欢低调”、“四这个字寓意不好”、“做了十几年电灯泡有些累了”等等诸如此类不着边际的理由,总而言之就是完全不考虑“安茹”以外的选择。 不仅如此,阿四还“婉拒”了杨守安和周清茹要拉他一起到上海来开拓市场的提议,坚定地表示自己要留守广州的制衣生产线,为安茹公司打造一个稳固的大后方。 起初杨守安完全不理解阿四为啥要这么做,制衣厂的车间经过几轮改造,早就已经形成了标准化的生产模式,根本不需要浪费一个“公司创始人”盯着。 安茹既然选择将公司成立在上海而不是广州,除了有照顾周清茹可以不用和叔叔婶婶分离的“私心”外,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看中了长三角地区的创造力和国际化特色。 之前几年的传统制造业危机让杨守安记忆犹新,也让他清楚地意识到如果想要把安茹服饰做大做强,局限于自己熟悉的一亩三分田肯定是不行的,必须把视野扩到更远的地方。 而作为首席设计师,周清茹也表达了相同的看法,安茹服饰想要摆脱和“低端制造”划等号的局面,就必须主动去拥抱外面的世界,服装设计如此,公司和品牌的发展亦然。 所以当阿四表示自己不能来上海后,杨守安和周清茹都很是诧异,两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苦口婆心地劝说,却都以失败告终。 最后还是杨守安着急发了火,才“逼迫”阿四说出了实情,原来他已经计划在年底的时候和原先制衣厂车间的小丽正式结婚领证了。 老婆是本地人,以后两人的小家也会安在广州,所以虽然心里很想和伙伴们一起到上海打天下,但肩上多出来的这份名为家庭的责任,最后还是让阿四决定留下。 不过他看到杨守安和周清茹情绪有些低落后,立马故作轻松地开起了玩笑,说现在已经是2009年了,早就不是当初他们去下隔壁村都要大半天的时代了,上海和广州之间也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遥远,真要有什么事情,坐个飞机,两三个小时也就到了。 话说到这份上,杨守安也只好衷心地祝福阿四能有一个美满的婚后家庭生活。 然后自我安慰这样安排也不一定是坏事,以后安茹“铁三角”就各司其职,他专心在上海开拓市场,周清茹负责自主品牌服饰的设计,而所有和生产相关的活就统统交给阿四。 不过在公司正式成立后,杨守安要做的第一件事却并不是找客户,而是在老雷提供的制衣厂股权转让书上签字盖章。 其实在北京奥运会后,老雷就已经有了彻底退休享清福的打算,只是他名下那么多的资产怎么处理是个比较头疼的问题。 像店铺、自建楼这些不动产还相对比较好脱手变现,但制衣厂可不行。 这家厂子在杨守安、阿四等人的管理下,已经比七八年前发展壮大了好几倍,不仅车间、仓库遍布在康乐村的角角落落,光是员工就近百人,他们的背后还有各自的家庭指望着这份工作养活,岂能说关就关。 最后还是慕慧娴“做了主”,直接说服老雷把股份拿出来,用远低于市场行情的友情价把制衣厂整个转让给了杨守安。 彼时安茹公司正在筹办期间,原定的计划是和制衣厂谈一个长期代工的方案,来解决后续的生产问题。 杨守安他们甚至还打算和老雷卖卖惨,说说这些年自己为厂子做的贡献,以此来争取相对低廉的代工价格。 可没想到世上还真有“想打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这种事情,安茹连工商注册都还没走完呢,就直接拥有了一整条非常成熟的生产线。 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情让三个人都兴奋不已,但杨守安心里也知道,慕慧娴一定在整件事里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有时候杨守安真的怀疑老雷是不是慕慧娴的亲爹,不然平时那么“一毛不拔”的人,怎么可能老是心甘情愿地“吃亏”。 总而言之,当杨守安将一块印着“安茹服饰”字样的亚克力标牌挂在大学路办公室门外的墙上后,这家由三个“三峡移民”开办的创业公司就算是真正成立了。 而他们所要面临的第一个考验,就是怎么把“安茹”这个全新的服装品牌,放到大上海波涛汹涌的市场上去。 第九十二章 无人问津 “杨总,非常抱歉啊,李经理他今天临时有个会议要参加,现在已经不在公司了,您看要不要换一个时间再来。” 杨守安在冰冷的接待室里足足坐了三个多小时,从脖子到腰背都已经僵硬了,却还是等来了甜美女助理假笑式的“道歉”。 “这已经是我第六次来了,每次不是有急事就是临时有会,你就给我个准信吧,李经理他到底什么时候能见我?” 杨守安满脸疲惫和无奈,他也知道面前的女助理只是个传话的,真正做决定的经理十有八九还在哪间办公室里待着,什么“开会”、“家里有急事”之类的都只是躲着不见的借口罢了。 “杨总,我们东方商厦所有的品牌入驻都是有标准流程的,如果您对自己的产品有信心,直接去正常填报申请单就行了,真的没必要一直来找李经理的,这事情他做不了主。” 杨守安几次来拜访都是这女助理接待的,兴许是实在看着可怜,她竟也是动了恻隐之心。 左顾右盼确认四周无人,便俯下身子凑到杨守安的耳边,用极轻的声音透露了一点“内部信息”出来。 距离年头安茹服饰成立已经过去了四个多月的时间,期间周清茹废寝忘食,完成了三个系列,总共二十多套衣服的设计工作。 阿四的制衣厂那边也是加班加点,让第一批成衣早早走下生产线,堆满了康乐村里的两大间仓库。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可谁能想到,在广州服装批发市场上顺风顺水的杨守安,却在开拓上海滩销路的时候遭到了当头一棒。 自从《纺织品与服装协定》被废除后,当时的杨守安和张叔他们就开始积极探索外贸业务的可能性,几年当中积累了相当丰富的经验以及一批忠实的老客户。 所以在筹备安茹服饰之初,杨守安三人就已经定下了主要走国际化市场的发展路线,这也是最后选定上海来创立公司的原因之一。 但2008年末的全球经济危机却彻底打乱了安茹的部署,这场由美国次贷危机所引发的金融海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刚刚才开始蓬勃发展的中国服装出口行业带来了严重的打击。 2009年上半年,我国服装及衣着附件的出口金额和数量同比分别下降了10%和13%。 大量的从事服装生意的外贸公司被迫倒闭,市场需求锐减,同业间的竞争已经到了近乎惨烈的地步。 所以当安茹逆着环境大踏步地迈入市场后,杨守安发现他们费尽心思设计生产出来的这些衣服,不光光是在上海和长三角地区找不到外贸订单,哪怕是以前知根知底的老关系们也都表示各有各的难处。 原本公司最大的底气和安全垫失了效,三人组自是有些“手忙脚乱”,幸好这时慕慧娴给他们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 为了应对席卷全球的经济危机,中国政府于2008年11月推出了进一步扩大内需、促进经济平稳较快增长的十项措施,计划在2010年底前总计投资四万亿资金用于包括建设保障、农村建设、基础设施、文化教育、灾区重建、企业减负等多个领域。 慕慧娴敏锐地从这一政策中捕捉到了未来两年内市场风格变幻的方向,外需减弱就提振内需,同时通过宽松的货币政策来加强居民的消费能力。 而这种宏观上的调整反应到服装行业,就代表着国内的整体市场容量将在短时间内飞速扩充。 所以慕慧娴强烈建议杨守安他们把目光从外贸业务上收回来,转而想办法用最短的时间把安茹品牌的服饰铺到最容易让上海本土消费者们看到的地方,抢先一步占据新扩容出来的市场份额。 这个主意说起来很复杂,实际操作起来同样难度不小。 但创业哪有容易的事情,确定好新的思路后,杨守安一头扎进了上海的大街小巷。 他选择的方法和当年在广州帮制衣厂打天下的时候几乎一样,先是筛选出符合安茹品牌调性的消费者群体,根据这群人的偏好找到合适的大型商场或是商业街,然后就是逐一上门陌拜,介绍产品并且洽谈代销或是专柜设立的合作。 这套逻辑在五六年前的广州是被杨守安反复验证过的,而且取得了非常不错的效果,凭借着优秀的口才和真诚的人品,他接连拿下了包括沙河南城、万佳等一系列商场的订单。 可当他依葫芦画瓢用相同的方法去试水上海的大商场后,却发现事情并不如所预想的那般顺利。 首先制衣厂当时做的是批量代工生意,而安茹现在要做的是原创服装品牌,两者间存在着本质的区别。 代工的服饰只考验质量和成衣速度,而全新的自主品牌却需要讲究知名度、市场接受度、可持续性等等一系列的问题。 加之虽然只过了几年的时间,但外部环境和市场需求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上海消费者对于品牌的重视度远远超过广州,尤其是像汇金百货、东方商厦、梅陇镇广场等等年轻人较为聚集的大型商场,根本就不存在将安茹这样一个新兴品牌纳为合作伙伴的可能性。 所以女助理和杨守安耳语的内容的确是真心实意,也代表了上海绝大部分综合性商场的情况,而这几乎是要将初生的安茹公司推到了悬崖边。 “回来啦?肚子饿不饿?我刚煮了饺子,快来吃点。” 回到公司的杨守安刚推开门,就看到周清茹正在往锅里下饺子,她用的是电磁炉,所以水开的很慢,但芹菜馅的清香已经弥漫在小小的屋子里。 “阿四那边今天来过电话吗?我想着要不把车间的生产先停一停吧,库存越积越多也不是办法,多放一天就多一份成本。” 接过周清茹递过来的碗,杨守安往里面倒上点香醋,又挑了一筷子老干妈加进去,但还没来得及搅拌搅拌,就忍不住先开口说道。 “放心吧,已经停了,库存成本这块我都盯着呢,短时间内没问题,你先吃饺子吧,人是铁饭是钢,吃饱了才有力气想对策。” 以周清茹的聪慧,又怎么会看不出杨守安的心事重重,这些天连她都已经放下了手里的设计工作,通过以前同学和同事的关系联络了几家还算是比较不错的商场谈入驻合作,但最后的结果依然是无人问津。 说到底,还是因为安茹的品牌太小,大型商场看不上,觉得一个“杂牌”会影响自己的整体形象。 而同意入驻的小型商场又无法满足安茹快速提升知名度的需求,同时在租金上也没有合作补贴等等优惠。 杨守安他们的资金本来就没那么充足,不可能像其他杉杉、李宁、雅戈尔、拉夏贝尔等等国产品牌那样靠着烧钱来铺设线下实体门店。 所以种种因素叠加在一起,让这段创业之旅从一开始就陷入了极度被动的局面。 「这本书是第五届七猫现实题材征文大赛的参赛作品,字数上是有限制的,肯定不会超过50万字,所以大家伙如果觉得更新实在太慢,可以稍微再养两个月,等完结了一口气来看完,乱世在此先跪谢诸位了~」 第九十三章 破局之法 八月的上海已经热浪滚滚,马当路两侧繁茂的梧桐树上,夏蝉整日整日地鸣叫。 萍萍一把推开上岛咖啡的大门,在骤然吹来的空调凉风下浑身一个哆嗦,随后便朝着大厅里张望起来。 “萍萍,在这呢~” 一直盯着门口的周清茹立马就发现了自己这闺蜜,一边喊着名字一边疯狂招手示意。 坐在她身边的杨守安也迅速站起身子,只是他摇晃着打招呼的手并没有周清茹来的那么自在,而是有些局促地落在胸前位置。 “你们两个不是刚创业嘛,怎么?已经发财啦?特地到市中心来请我吃西餐干嘛?平凉路上搞一顿麻辣烫么好嘞。” 萍萍穿着光洁亮丽的无袖丝质衬衫,搭配一条白底红波点的裙子,妆容精致,发型时尚,完全和之前在地铁公司上班的时候判若两人。 “你看看,我让你别请西餐吧?她这张嘴爱吃啥我还能不知道吗?新康里门口那家鸡公煲才是她的最爱。” 听萍萍这么一说,周清茹就好像打了胜仗一样,用胳膊顶了顶杨守安,昂着头“骄傲”地说着两人的姐妹情谊。 “哎哟,这不是有求……,而且是你说她现在都是混上只角的,吃鸡公煲怎么行呀?” 杨守安显然有些“不服气”,急得在那不停地小声嘀咕,脸上涨得通红,让已经往美式咖啡里丢进第五块方糖的萍萍不禁掩嘴偷笑。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别在我这光棍面前撒狗粮了,快说事,我下午还有个品牌发布会的活动要参加,没时间陪你们在这‘哎哟,我滴安哥’‘哎哟,我滴清茹妹妹’。” 别看萍萍在上学的时候男朋友换得贼勤快,真到了社会上就变成了单纯的白莲花,感情方面始终是一片空白。 此时看到眼前的两人在那“秀恩爱”,自然是“白眼乱翻”,不过话里的直白却也真让杨守安和周清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两人今天“下血本”跑到市中心梧桐区来组织这场会面,的确是有事情要找萍萍帮忙,而这个忙正好和她现在所从事的工作有关。 周清茹和罗毅分手后,萍萍也主动从地铁公司辞职,本来她想瞒着父母自己找份工作续上,但社会的残酷性远超想象,连着一个月接连碰壁,最后纸还是没能包住火。 可出乎意料的是,作为教师的萍萍父母并没有任何责骂或是埋怨的举动,反而在听完了整件事的描述后,主动安慰起了自己的女儿。 老两口甚至还自我检讨了一番,说当初萍萍毕业的时候不应该“包办”工作的选择。 这两年在地铁公司成天“三班倒”,把女孩子应有的青春气息都消耗没了,现在想来太过一成不变的“铁饭碗”也不是谁都适合。 得到了父母支持和认可的萍萍立马就有如神助,在投递简历方面开始彻底“放飞自我”。 那张求职list上原本排在最前面的“薪酬”、“稳定”等条件也被她直接划掉,转而代替的是“兴趣”、“发展”等等字眼。 这社会有时候就是那么“癫”,当你小心翼翼的时候总是无人问津,反而是无拘无束起来了,别人就会开始夸赞你的自由与个性。 萍萍最后以极高的面试成绩成功被一家业内名气不小的杂志社所录取,专门负责商业板块的活动策划。 这份工作并不轻松,但同时也会接触到各行各业的精英翘楚,而杨守安和周清茹正是看中了这一块的资源,希望萍萍能够帮安茹品牌引荐一些服装行业的企业或是大佬。 以“老虎窗”姐妹多年的友谊,这应该只是一句话的事情,但今天的萍萍显然是另有打算。 只见她一声不吭,从棕色mk手提包里拿出一份册子,直接摊开推到了杨守安和周清茹的面前。 “你们公司的情况之前清茹已经都已经告诉我了,老实说以我现在职位还帮不上什么大忙,但我们杂志专栏最近正好在帮一家公司做活动宣传,我倒是觉得他们的产品应该能解决你们的燃眉之急。” 杨守安听得半信半疑,但还是拿起了桌上的册子,这封面做得“五颜六色”,但居中的几个大字却特别显眼。 “淘宝商城,双十一光棍节大促……” 宣传册子做得相当精美,但杨守安翻了半天还是满头问号,那些汉字拆开来他都认识,合起来却是完全一头雾水。 这其实是当时国内很大一批传统制造行业从业者的“通病”,虽然通过各种渠道对于网络一词多有耳闻,甚至自己在生活中也有所使用,比如像杨守安平时也会通过qq视频来和广州的朋友联系。 但真当这种以极快的速度席卷全球,并且深度改造了市场供销关系的“新科技”开始介入他们深耕多年的行业后,这些“老板们”便表现出了明显的不适应,甚至是抵制情绪。 杨守安没读过什么书,这些年在广州能够为制衣厂打下一片天完全靠的是一双手和两条腿,他奉行的生意经很简单,总结起来就是“质量”和“效率”。 康乐村的制衣产业向来以“快”闻名全国,讲价快、成衣快、运输快。 “今天下单,明天到货”是康乐速度的完美注解。 只不过2003年的时候尚能凭借“半个月跑烂一双球鞋”来和同行拉开差距,但在2009年,一种名为“电商”的经济模式在经历了数年的蓄势待发后,已经大踏步地来到了所有消费者的面前。 而坐在西餐店里不断挠着脑袋的杨守安,显然对此有些准备不足。 所幸,安茹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接过册子的周清茹只是简单地翻了几下,便立马眼前一亮,有些激动地把目光重新投向面带笑容的萍萍,开口说道。 “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在淘宝上申请个店铺,然后参加这个双十一光棍节的促销活动,以此通过线上销售的方式来破局?” 第九十四章 淘宝小店 很多人都以为是2003年的非典疫情造就了淘宝网,居民们足不出户,通过网络购物的需求大增。 但实际上,那时候中国互联网的基础设施还不完善,上网冲浪是一件很奢侈的事。 尤其对于年轻人而言去网吧主要就是为了玩游戏,压根没有多少人对在电脑上购物有兴趣。 而且在新世纪之初,c2c(个人与个人之间的电子商务)业务是美国ebay公司的领域,阿里巴巴连自己的“基本盘”b2b业务都尚未盈利,就想要直接挑战行业巨头,这在很多人看来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所幸那个姓马的男人敏锐地捕捉到了中国小企业与个人消费者之间的模糊界限,先是通过免费模式强行从ebay和雅虎的包围网中撕开了一道口子,随后利用彼时国内地区发展还不平衡的“窗口期”快速建立起了一个商业帝国。 但真要说到“电商元年”是什么时候,那么毫无疑问,海外需求倒塌式退潮,而内需猛烈增长的2009年会是一个得到广泛认可的答案。 周清茹花了将近20分钟才给杨守安普及完淘宝网的业务模式,她毕业后在西菲尔待过,对于淘宝、京东这样的新兴企业不说熟悉,基本的了解还是有的。 经过萍萍简单的介绍,她立马就有了初步的想法,只是开网店这件事看似只需要动动鼠标就能搞定,但想要真正开始运营所需要的准备并不少。 怎么美化店铺、怎么推广品牌、怎么保障物流速度,还有定价、客服、售后等等一系列的事情其实杨守安和周清茹他们都没有任何的经验。 但对于现在的安茹服饰来说,线下渠道的开拓失败已成定局,只有趁着其他竞争对手还没注意到电商平台未来潜力的时候去拼一把,或许才能寻到一线生机。 杨守安虽然自己还没琢磨透这道理,但是他对于周清茹的判断以及萍萍的人品有百分百的信任。 于是在这场短暂的“头脑风暴”后,安茹这家才成立几个月的公司做出了发展道路上的第一次重大转型决策——进驻淘宝。 为了能够赶上第一届的“双十一大促”,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所有希望安茹能够“飞黄腾达”的人都行动了起来。 杨守安一连几天蹲在工商局,用最快的速度拿到了商标注册证以及其他一系列材料,这是在淘宝商城注册成为品牌旗舰店必须的资质证明。 周清茹不分昼夜地泡在网上,按照销售量、好评率、主营风格等维度将现有的服饰品牌分门别类,然后吸取总结他们的设计经验。 再结合安茹服饰自己的风格,把原先设计好的成衣做了大刀阔斧的升级改造,目的是为了更加突出年轻时尚和国风传统的融合感,最后形成了全新的三大系列。 而阿四这边统率的生产条线也是火力全开,车间里的缝纫机二十四小时都没停下过,硬是在十天内就把超过一半的库存重新裁剪、填料、缝边再打**盒,就等淘宝商店的捷报传来,便能迅速发货。 “铁三角”拼尽全力,他们的“亲朋好友”也在各显神通。 萍萍作为淘宝开店大计的“始作俑者”,自然是不遗余力,通过帮淘宝网做品牌宣传活动的契机,引荐了一位线上商城的运营经理给安茹公司认识。 然后依靠着周清茹强悍的ppt制作技巧以及杨守安与生俱来的演讲天赋,竟然破天荒地成功拿到了参与“双十一大促”活动的资格。 最大的障碍跨过去后,接下来要做的商品定价,这方面原本应该是杨守安的强项,毕竟在广州当了这么久的“代理厂长”,他觉得衣服能赚多少钱无非就是由“售价减去成本”来决定的。 但真当淘宝店铺开起来后,杨守安和周清茹便发现电商定价和实体产业定价完全是两码事。 除了制造、原材料、运输这些基础成本以外,还需要考虑同类竞品的价格、市场供需情况以及平台对于服饰类商品固定要抽取的5%佣金等等额外情况。 当然如果单单是这些要素,以杨守安和周清茹的水平还能勉强应付,但商城名目繁多的促销活动则是彻底让他们没了头绪。 对于参与活动的商品定价,淘宝网有着近乎“严苛”的规定——在活动开始后,所有的sku(库存量单位,每个独特的商品都会被视为一个sku,包括商品的颜色、尺寸、型号、配置等不同属性)都会以参与报名的活动价格售卖,且活动价格必须低于日常销售价。 而在像“双十一”这样极为重要的平台级活动中,还会特别要求商家的产品销售价格低于近30天消费者拍下的价格。 这种动态的定价限制对于缺乏电商运营经验的新入驻企业而言的确太过复杂,杨守安他们又没法像其他品牌那样先摸索个一年半载,再根据市场反应来确定合理的成本浮动区间。 “双十一大促”就在眼前,背水一战的安茹服饰已经没有时间和资本去等下一次机会了。 正当三人组冲动到想拍脑袋把价格定了,好先让衣服上架再说的时候,朱红娟竟然站出来主动请缨。 她戴着个老花镜,噼里啪啦在一台计算器上不断敲击,密密麻麻的数字很快就铺满了整张白纸。 一旁的杨守安和周清茹看得目瞪口呆,因为每隔几分钟就会有一行精确的数字被写在计划参加大促的服饰清单上。 直到这时他们才想起来,朱红娟当年被奉为毛纺织厂门市部的大姐大,再牛逼哄哄的经销商来了都得服服帖帖的,不是因为她脾气大,更不是因为嘴巴毒,而是因为她有真本事。 随着手续、商品和定价统统搞定,安茹服饰的淘宝小店已经能够正式上线运营了,但若是想在“双十一大促”上有所作为,还需要在“如何吸引客户”上下点功夫。 淘宝网为每一个店铺都提供了自由度较高的美化设计功能,消费者在浏览商家主页或是单个产品内页后会不会产生购买的冲动,其实很大程度上受到美工及文案的影响。 美术这块自是由周清茹负责,她的审美水平放在西菲尔这样的大型集团都算顶尖,区区淘宝店铺的设计肯定是手拿把掐。 但是在怎么给商品撰写好的宣传文案这件事上,大伙都犯了难。 想要让消费者最后买单,文字的描述除了简洁清晰以外,还必须足够新颖,最好是能够让人眼前一亮。 杨守安和周清茹两人绞尽脑汁,还专门在qq上建了个群,把阿四、慕慧娴、萍萍甚至赵姨都拉了进来,大家集思广益,却依然没得到几条满意的文案。 最后还是周清茹灵光乍现,想起了年头的时候被电视台公派到英国交流学习的白鸽,不顾两地八个小时的时差,一个越洋电话就打了过去。 白鸽欣然接受了这项“艰巨”的任务,并且凭借着出色的文学功底以及对于年轻人的独到理解,很快就为安茹要上架的每一件服饰都写好了介绍语。 寥寥数语,却让杨守安他们惊为天人。 比如一件优雅的夏季长裙,白鸽配的文案是:“夏天温暖的晚风,一定能吹散许多的不愉快。” 再比如一件少女风的碎花衬衫,介绍语是这么写的:“如果我不做自己,男票就找不到这么可爱的女朋友了。” 还有“人生不是马拉松,干嘛非要和其他人跑一个方向。” 还有“灯笼袖这种甜美的设计,你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几个。” 还有“我听见你说,你想把它据为己有,可这样的精致,怎么可以独享。” 等等等等…… 这样的文字比比皆是,让周清茹这个设计者都不禁热泪盈眶。 时间就一天一天的过去,所有人的努力在最后都化作了安茹小店的“一砖一瓦”。 2009年的光棍节如约而至,凌晨大学路上的办公室里挤进了好多人,不光是杨守安和周清茹,还有萍萍、周学根、朱红娟,甚至连退休后跑上海旅游的老雷和张叔都来了。 大家伙都紧张地盯着电脑屏幕,当时钟走到0点0分0秒的时候,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第九十五章 光棍节 其实在2007年的时候,淘宝网就已经凭借全年433亿元的销售额成为中国第二大的综合卖场,仅次于百联集团。 但庞大的交易量背后,入驻商家品牌力和公信力不足等问题始终困扰着这头在中国互联网初创时代脱颖而出的“独角兽”。 为了让广大消费者拥有更好的购物体验,同时将优质的b2c业务从淘宝网较为杂乱的c2c模式里剥离出来,一个名为淘宝商城的新平台于2008年正式上线,几年后它会拥有一个更耳熟能详的名字——天猫。 虽然拥有淘宝网海量的资源支持,但2009年的淘宝商城还远没有掌握“全民拥趸”的实力,就连他们自己的运营团队都依然在盲人摸象的阶段,试图用一个个活动和概念来提振平台的知名度。 所以当“双十一大促”刚刚被推出的时候,并没有多少知名品牌愿意捧场。 不要说主动报名了,像李宁、飞利浦、kappa这些商家几乎都是淘宝商城的高层亲自登门邀请才“勉为其难”地同意参加。 直到最后,第一届“双十一大促”的参与商户数也只是定格在了略显寒酸的28家。 而正是这种惨淡的景象变相给了安茹服饰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个能够与像杰克琼斯这样成熟的一线品牌同台共舞的机会。 “这数字也没变化啊,是不是机器坏了?我就说你们怎么买便宜货,做生意要把钱花在刀刃上啊。” 房间里的气氛近乎凝固,足足十分钟没人敢讲话,最后还是老雷憋不住了,指着电脑屏幕上明晃晃的“大鸭蛋”开口说道。 “不应该啊,我专门去百脑汇买的,那人说是最新款啊,怎么会坏呢?” 杨守安也是个憨憨,真以为是电脑坏了,在那敲击着鼠标把界面退出又重新打开,但显示出来的实时销售额数字却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哎哟,大半夜的谁会上网买衣服啊,这什么‘光棍节’活动不是要一整天了嘛,别着急,等明朝白天,肯定会有生意的。” 看到周清茹的脸色越来越差,朱红娟也是赶紧想办法找补,她对什么电商卖货没概念,只知道以前上海人如果要出门买衣服,多半会挑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美美地打扮一下再出门。 没有什么比漫漫长夜更让人煎熬。 尤其是当亲朋好友们出言安慰后纷纷离去,冷清的办公室里只剩下杨守安和周清茹两个人,他们一言不发,只是死死盯着黑暗中唯一还在闪烁的屏幕。 “你先睡一会吧,我盯着,反正有人买的话会有提示音的,如果客户问到衣服款式的问题我再喊你就是了。” 看着哈欠连连的周清茹,杨守安一阵心疼,同时又有些愧疚。 距离在云阳村两人第一次相识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了,自己嘴上总是把未来描述得花好桃好。 但现实却是之前三十多度的大夏天晚上,周清茹跟着他窝在办公室里,忍受着上海花蚊子的侵袭,为了省电费连空调都舍不得开。 “我不困,你打字那么慢,应付一个客户还行,要是同时来好几个一起咨询根本忙不过来,而且这活动对我们公司非常重要,熬个夜算什么,阿四哥那边不是也没休息在等消息嘛。” 周清茹之前在西菲尔工作的时候虽然也经常加班,但像今天这样熬通宵的情况确实已经很多年没经历过了。 她只感觉自己的上下眼皮疯狂地想拥抱在一起,如果不是靠着一杯接着一杯的浓咖啡吊着神,恐怕还真坚持不住。 两人就这样依偎着度过了一整个夜晚,“摇头晃脑”的二手取暖器所发出的嗡嗡声成了屋子里唯一的动静。 冬天的太阳起得特别晚,但大学路上的人流一大早就开始了喧闹。 杨守安呼噜打得正响,可那安静了一晚上的电脑突然发出的“滴滴”声却还是穿透了一切,像按动了某个开关一般让他整个人从沙发上弹射了起来。 杨守安甚至连眼睛都还没睁开,跌跌撞撞地冲向电脑桌,同样在一旁睡着的周清茹紧随其后。 两人的视线不约而同,落在了原本应该是“0”,现在却变成了“79”的那栏数字上。 “有人买了!真的有人买我们衣服啦!清茹,我们的衣服终于卖出去了!” 杨守安激动不已,抱起周清茹就在房间里转了几圈,可紧接着连续不断传来的“滴滴”声却把他们瞬间拉回到了电脑前。 “快快,有客户在咨询了,她问这条裙子最快什么时候可以发货。” “明天,明天肯定能到,跟她说我们包邮。” “天呐,这人一口气买了六件不同的款式,还给好评了,说特别喜欢我们家衣服的风格。” “我这边也是,订单涨得太快了,不行,我现在就打电话给阿四,让他把厂里的伙计都喊起来,不然发货肯定来不及。” 早上九点刚过,当朱红娟和周学根拎着自己做的烧麦和豆浆来到公司的时候,却隔着老远就听到了房间里传来的“喊叫声”。 两个人准备了一晚上的“安慰话”完全没有用武之地,因为杨守安和周清茹就像打了鸡血一样,疯狂地敲击着键盘,还说着各种“听不懂”的词语。 与此同时,那行代表销售金额的数字,正在以惊人的速度不断变换,原来越大。 很多年后,有记者采访彼时任淘宝商城总经理的张勇,问为什么会选择11月11日来搞大促活动。 “逍遥子(张勇阿里巴巴花名)”的回答格外坦诚,他说十月有黄金周,十二月有圣诞节,而在年轻群体中大火的“光棍节”却没有相应的庆祝活动,当时的淘宝商城业绩不好,销售额只占淘宝网的3%,他和他的团队就想着用半价促销来吸引点消费者,再其他的可能就是单纯想让大家伙每年好好玩一次。 可就是这“平平无奇”的“玩一次”,却成为了杨守安和周清茹等人,成为了安茹服饰悄然开始转动的那一枚命运齿轮。 2009年的第一届双十一光棍节大促,一天内累计实现销售额5200万元,其中服饰品牌杰克琼斯拔得头筹,单日销售破500万元。 在长长的一张明细清单里,安茹服饰排在了后半段,他们的最终销售额定格在了37万元。 或许这个金额对于淘宝商城的其他大牌来说并不算什么,但对于杨守安和周清茹而言,双十一的首秀成功,代表着他们收获了第一批粉丝拥趸,以及一个弥足珍贵的希望。 第九十六章 豺狼 金茂大厦的六十六层,透过落地玻璃能够把大半个上海的美景尽收眼底。 但会议室里这些西菲尔集团的白领精英们却完全没有这份闲情雅致,他们焦头烂额,正在向新上任的总经理汇报工作。 “我们西菲尔上海分公司预计全年销售额完成率达到147%,较去年同期提升331%,市场占有率也从年头的3.7%增加到了5.1%……” “从各项数据来看,公司业务整体状况良好,我们分析有以下几个主要原因:一是广州生产线全面竣工,大幅削减了我们的综合成本,二是上海分公司组织架构调整,使得各部门的效能显着提升……” 一位女性高管正对着投影出来的ppt不断介绍着西菲尔上海分公司的业务情况,她四十多岁,穿着昂贵的定制版套装,从耳环到手表全部都是国际一线奢侈品品牌,光这一身打扮可能就要花费上海普通老百姓两年的收入。 如此位高权重之人,此时却丝毫不敢马虎,每说完一段内容都会小心翼翼地瞄一眼居于主位的上司,哪怕这个男人看起来比她要年轻很多很多。 三个月前,西菲尔集团的纽约总部发来一纸调令,原先的外籍总经理被派遣到了印度任职,连带着他的一批亲信也都“树倒猢狲散”。 而上海分公司的新**经理正是原先的设计总监——罗毅。 三十岁的年纪,就成为了集团的封疆大吏,知名学府毕业,长相英俊帅气,更要命的是其父亲不但在服装设计领域名声显赫,还是董事会的成员。 这一系列的标签叠加在一起,很难不让陆家嘴的精致白领女性们为之侧目。 但只有西菲尔公司内部的中高层们才知道,这个整天冷冰冰的年轻男人绝对不像传闻中那样“好相处”,甚至在很多方面极其“变态”。 “罗总,以上就是我们上海分公司今年的发展情况,您看有什么需要具体指示的?” 女高管总算完成了自己的汇报,但她的心可一点都放松不下来,因为始终背对着会议桌的罗毅此时正缓缓转过身子,用让人“脊背发凉”的眼神扫视全场。 “你们觉得做个演示文档,然后堆砌点数据,讲几句漂亮话,就算是能蒙混过关的年终总结了是吧?” 罗毅右手食指不断敲击着桌面,冰冷的质问让在场的一众精英都不禁“瑟瑟发抖”,尤其是那位负责汇报的女高管,更是冷汗直冒,想要开口解释,却又不知道如何说起。 “秦总,你刚才分析了这几个月来业绩增长的原因,放在第一位的是广州工厂的投产对吧?那我请问各位,如果上海分公司要打翻身仗,要争夺更高的市场占有率,需要依靠的是兄弟分公司的施舍,那我还要你们这些人干什么?” “总部给你们这么高的职位,这么高的薪水,只是为了在总结报告里看其他分公司的贡献吗?” “秦总,你倒是可以说说这一年里你又为上海公司做了些什么呢?还是说你和frank一样,都想去印度继续自己的职业生涯?” 罗毅的责难让姓秦的女高管整张脸涨得通红,尤其是最后那句赤裸裸的“威胁”,更是让她“跪下来求饶”的心都有了。 其实以她在西菲尔集团的资历和级别,普通的分公司总经理还真没胆量这么当众羞辱,充其量也就是私下吐槽吐槽,毕竟混到这个岗位,谁还没点人脉背景。 但罗毅不一样,如果真把他当做初出茅庐的毛小子对待,绝对是要吃大亏的,上海分公司的前**经理frank就是最好的例子。 总部把他调往印度新成立的分公司,别看职位上还升了一级,但那可是个用右手抓饭吃用左手擦屁股的神奇国度,而且大部分跨国公司在印度市场上都没讨到过便宜,纯纯的一个大坑。 更不要说生活环境和“特权”待遇,什么新德里跟已经渐渐成为全球顶尖大都市的上海压根就没有可比性,是个人都看得出这是典型的明升暗降。 而关于这场人事调动背后的始作俑者,最有可能的就是平日里和frank多有不合的罗毅,这在整个西菲尔集团都是“公开的秘密”,上海分公司的这些高管们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行了行了,都是公司的元老了,我希望你们以后可以发挥一点自己的作用,而不是把指标任务全都无脑扔给下面的人。” 看着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罗毅的心里反而生出一种成就感,在场坐着的高管们哪个不比他年纪大资历深,在极致的权力面前,还不是被掌控得死死的。 从罗毅含着金钥匙出生以来,好像就没有任何一件事能够脱离他的控制,这种一切都在股掌之间的感觉让他无比沉醉。 学业、事业、生活还有绝大部分女人…… 没错,除了两年前那个“不知好歹”的女人,那个竟然胆敢主动提分手的女人…… 一想到那个名字,罗毅就止不住的怒火中烧,自己明明给了那么多的“好处”,结果却还是没能将她拴在身边。 他手指敲击桌面的声音越来越重,吓得正在汇报的高管讲话都开始磕磕绊绊。 “最近电商领域发展迅猛,尤其是淘宝网刚刚举报的‘双十一光棍节大促’活动,引发了极高的热度,参加活动的服饰类商户有两家,其一是我们的老对手杰克琼斯,还有一家是新成立的国产品牌,叫……对,叫安茹服饰。” 那高管话音刚落,就听到罗毅猛地站了起来,然后一把抢过他手中的资料,那眼神就好像要吃人一般恐怖。 “这个安茹服饰的详细资料呢?怎么没有?” 罗毅的声音很大,把会议室里的人都吓了一跳。 “罗总,这是一家刚刚才成立没多久的公司,规模非常小,在市面上几乎都没看到过他们的产品,这次也不知道是怎么参与到淘宝网的促销活动里去的……” 负责汇报的高管赶紧解释,但话说到一半就被罗毅粗暴地打断。 “不知道就去查,今天下班前我必须看到这家公司详细的资料,谁创立的?股东有哪些?公司地址在哪里?所有的一切我都要,听到没有?” 罗毅的“低吼”在整间会议室里回荡,没有人知道这位“太子爷”又在发什么神经,明明只是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同类型的企业在市场上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怎么看都没必要兴师动众地去做深入调查。 下属们心里的小九九并没有影响罗毅的决策,此时的他坐在真皮座椅上,眼神变得锐利且残忍,就好像大草原上的豺狼,已经死死锁定了自己的“猎物”。 第九十七章 欢乐时光 下过雪后的新康里银装素裹,百年历史的石库门建筑被妆点出了一番别样的味道。 “今朝零下三度好伐,侬围巾戴戴好,帽子,帽子伐要忘记掉,早饭恰好再走呀,还有鸡蛋,早上刚煮好,新鲜的。” 朱红娟在灶披间里絮絮叨叨,叮嘱着正因为起晚了而着急出门的周清茹。 “晓得啦,鸡蛋不吃啦,安哥给我买好包脚布(鸡蛋煎饼)了,走了走了,他估计都要等急了,婶婶再见。” 看到周清茹一溜烟地跑进雪白的弄堂,朱红娟也难得地产生了一种“女大不中留”的挫折感,轻轻“哼”了一声,把手里的白煮蛋恶狠狠地塞进嘴里。 昨晚的雪下得很大,以至于周清茹每迈出一步都会留下一个脚印,这对于来上海这么多年也没正儿八经见过雪的女孩来说太过新奇,竟是不自觉地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 “囡囡,出去白相(玩)啊?弄堂口当心点哦,地上结冰了,老滑额。” 申婆婆的小卖部早早地就开了门,这两年因为年纪渐渐上来了,油墩子这种户外生意就做得少了。 大部分时间婆婆都是待在窗户后面,打量着弄堂里的人来人往,偶尔瞧见像周清茹这样从小看到大的“娃娃”,她才会开口说上两句话。 “知道啦婆婆,天冷了,你不要不舍得开空调啦。” 周清茹挥挥手算是和申婆婆打了招呼,脚下的步子同时加快了几分,因为她已经看到了站在弄堂口探头探脑朝里面张望的杨守安。 “等急了吧?都怪婶婶,我都要出门了已经,非说要煮鸡蛋给我吃,你知道她这个人的,不达目的不罢休,哈哈,所以我才会迟到的。” 周清茹对自己一早上用了两个多小时化了个全妆只字不提,反倒是把朱红娟那颗白煮蛋数落了个遍。 “你吃过早饭了?那这蛋饼还吃吗?” “吃啊,干嘛不吃,你有没有让老板多放辣子?” “……额,放了……” 今天是圣诞节,从双十一后就没歇过的两人在阿四的劝说下决定休个假,顺便来一场久违的约会。 地点就定在周清茹很久之前就想去的锦江乐园,因为她说那里的摩天轮能够看到上海最美丽的夜景。 两人在平凉路坐上公交车,然后辗转一班地铁,再穿过两个街角,就看到了这座历史悠久的游乐园。 “哇塞,好多人啊,这圣诞树真漂亮,我要拍照!” 才刚检完票走进乐园,周清茹就甩开杨守安的胳膊撒丫子跑到了一棵巨大的圣诞树旁,树上挂着闪烁的彩灯和各种节日装饰,吸引了很多游客驻足停留。 对于给女朋友拍照这种千古难题,杨守安自然也找不到很好的解决办法,硬着头皮摆好架势,接连拍了好几次才总算让周清茹挑出了一张勉强满意的。 锦江乐园有三个游乐项目是情侣们必须玩的,鬼屋、激流勇进以及过山车。 周清茹早就做好了攻略,甚至连细节都找萍萍问了个清楚,于是拽着杨守安马不停蹄,直冲最刺激的过山车区域。 杨守安生长在陡峭的峡江两岸,肯定是不恐高的,但真从号称上海最恐怖的云霄飞车上下来后,他还是感觉自己的双腿有点发软。 但为了男人的面子工程,又不好在周清茹面前表现出来,只能强撑着表示“不过如此”。 之后的激流勇进和鬼屋同样非常刺激,让从来没有体验过游乐园的杨守安着实开了眼界。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几个完全不认识的人可以坐在同一条皮艇上浑身湿漉漉地开怀大笑;第一次在鬼屋里给一群啥都没看到就能哇哇惊叫的陌生女孩子当“保镖”;第一次在寒风刺骨的大冬天左手冰可乐右手巧克力冰激凌。 周遭的一切让杨守安深深体会到了这座城市所独有的那种松弛感,并且开始有些为之着迷。 “太好玩了,安哥,我们再去坐一次云霄飞车好不好?” 一大圈玩下来周清茹还是意犹未尽,她虽然在上海生活了这么久,但像今天这样完全“放飞自我”的机会其实也没几次。 “嘶……要不我们还是去玩鬼屋吧?我觉得那个更刺激,或者碰碰车也行,你不是挺喜欢玩的嘛。” 杨守安的小算盘最后还是没打成,生无可恋地被过山车送到云霄之上,而后急速坠落翻滚倒挂,唯一让他欣慰的可能就是周清茹的笑声从头到尾都没停过。 夜幕缓缓降临,四周的圣诞氛围愈发热闹,中央广场的表演即将开始,吸引着人群不断聚集。 而此时周清茹却拉着杨守安反其道而行之,来到了锦江乐园最为着名的摩天轮下。 果不其然,原本应该大排长龙的摩天轮此时竟然没多少人在游玩,两人顺利地独揽了一间座舱,随后沿着通往天空的方向,慢慢地越过了上海美轮美奂的地平线。 “哇,真的太美了。” 杨守安的赞叹发自内心,站在云巅的他看着高架上密密麻麻已经缩成一个个光点的车流,在黑夜中显得如此璀璨。 整座城市华灯初上,一望无际之下是震撼心灵的壮观景象,这就是改革开放三十年来的成果,比起太平洋彼岸号称世界第一的纽约似乎也不遑多让。 “怎么样?是不是和我们村子后的大山大河一样美,小时候我们总以为星星都是在天上的,长大了才知道,原来地上也可以满是繁星。” 周清茹把脑袋斜靠在杨守安的肩膀上,两人就这样跟着摩天轮的转动,这一天谁都没有去提公司的事情,也没有提未来到底会怎么样。 这对从山野来到大都市的“野孩子”,用十几年来培养出的默契,迁就照顾着彼此的情绪,把最美丽的夜景和最真挚的陪伴永远镌刻在了记忆里。 这是属于杨守安和周清茹的“欢乐时光”。 但他们也都明白,当太阳照常升起,当短暂的喘息过后,时代的列车还是要飞速向前。 初战告捷的安茹服饰依然还是市场上的一叶孤舟,等待他们的只会是更加严峻的考验。 第九十八章 差评风波 “都加把劲,争取今天晚上就把这两批货发出去,忙完我请大家吃夜宵。” 康乐村制衣厂的车间里,几十台缝纫机轰隆作响,正在全力以赴赶制着如雪花般纷至沓来的订单。 阿四穿梭于工位之间,一边给工人鼓劲,一边监督着所有的工序流程。 这已经成为了他生活的常态,自从安茹服饰在淘宝上大火后,这条生产线几乎就没停下的时候,各个岗位都实行了三班倒的制度,但作为“统帅”的阿四则是没人顶替,有时候在厂里一待就是好几天。 “老公,吃饭啦,今天给你做了红烧豆腐、白切鸡,还有猪肚汤,快趁热先喝一碗。” 拎着保温饭盒的年轻女人刚出现在门口,就让原本还因为工期紧张而眉头皱起的阿四立马露出了笑容。 他屁颠屁颠地跑过去,接过饭盒后还特地弯下腰把耳朵凑到对方微微隆起的肚子上。 “老婆,你怎么来啦,医生不是让多休息嘛,是不是宝宝想爸爸了,哎哟,我感觉他踢了你一脚。” 年前的时候小丽查出了身孕,到现在已经差不多五个月了,升级做爸爸的阿四喜出望外,恨不得把老婆捧在手心里。 当初刚从监狱刑满释放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孤独终老”的打算,毕竟哪个正经姑娘会看得上一个有前科的男人呢? 可小丽的出现改变了阿四的想法,虽然相貌方面比不上慕慧娴和周清茹,但她的温柔,她的善解人意都让这个处于人生低谷的男人感受到了希望。 阿四本就是“敢想更敢做”的性格,立马就对彼时还在车间的小丽发起了猛烈的追求。 虽然起初并不顺利,就连阿四自己都觉得希望不大,但在经历了广州火车站“生与死”的体验后,他直接就坚定了要把小丽娶回家的信念,并且付诸了持之以恒的行动。 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而且两人的步子走的飞快,2010年的春天才刚过,就有了爱情的结晶,简直是让杨守安羡慕到眼红。 “没事的,老公,多走走对宝宝也有好处,对了,之前你说公司网上的店铺遇到点麻烦,是怎么回事啊?” 小丽的确是个贤惠的姑娘,她知道如果自己不来,阿四绝不会按时好好吃饭,于是一边把饭盒打开,一边把话题转移到了工作上去。 “别提了,美国佬在给我们使绊子,天天刷差评,联系他们又不理,反正就是无脑骂,那评价写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提到这事阿四就气不打一处来,他端起面前的猪肚汤一饮而尽,随后便滔滔不绝地给自己老婆讲起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安茹服饰依靠着“双十一”积累起来的口碑在这段日子遭到了很大的冲击。 起先只是有人在店铺评价说衣服的款式老旧和做工粗糙,杨守安他们很重视地主动联络对方,没想到买家压根就不回复任何消息,只是一个劲地追加评论,把安茹说得一无是处。 若是个案倒也没什么,总有些人在现实生活过得不如意,就跑到网上找人撒气,但之后一连好几周,总会隔三差五的冒出很多“无厘头”的差评。 评论的内容千奇百怪,甚至其中还有说客服阴阳怪气不尊重客户的,这让杨守安和周清茹大为无语,因为从头到尾给差评的人就没有联系过客服,何来不满意之说? 最后还是萍萍提了个醒,说淘宝上有时候会出现恶意刷差评的情况,大部分都是竞争对手眼红后的暗箱操作,必须及时向平台反映,不然拉低了店铺的好评率不说,还有可能给消费者造成负面印象。 意识到问题严重性的杨守安立马就请求了淘宝商城的介入调查,同时自己也把所有的差评订单重新找出来仔细比对。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所有的差评全部都来自上海地区,而且大部分收货地址都集中在世纪大道88号。 这结果让周清茹大惊失色,因为这个地址她简直再熟悉不过了,正是西菲尔上海分公司所在的金茂大厦。 这下想都不用想,是谁在背后捣鬼已经一目了然。 所有人都对此义愤填膺,但又觉得不可理喻,堂堂一个跨国企业的总经理,竟然为了自己的情感纠结使出如此朴实无华但又格外下三滥的手段,这和电视剧里演的那些高端商战简直形成了鲜明对比。 为了这件事杨守安几次都想要独闯西菲尔,去把罗毅揪出来面对面,来一场男人之间的对决。 但最后都被周清茹拦了下来,因为她知道以罗毅刚愎自用的个性,越是把事情闹大,越是能满足他变态的掌控感,而且金茂大厦的安保非常严格,也不是想进就能进的。 “对不起啊,安哥,是我给公司添麻烦了。” 这是周清茹在看到又一条差评后对杨守安说的话。 “和你有啥关系?是这个假洋鬼子太坏了,一个大男人心眼咪咪小,还是个名校毕业的精英呢,读的书都被狗吃了。” 杨守安的安慰并没有完全打消周清茹的愧疚,安茹的生意好不容易走上正轨,没想到却因为自己之前在感情上的一次“不谨慎”而徒增变故。 同时她也不由感慨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同样是“前任”,慕慧娴不但拿得起放得下,甚至还帮了安茹大把的忙,相比起来罗毅简直就是“渣男”中的战斗机,毫无风度可言。 所幸淘宝的差评申诉机制非常有效,在前后提供了三波“证据材料”后,所有恶意差评都被删除,但这场风波到底给安茹的品牌形象带来了多少影响,也只能从后续的销售数据里去一窥究竟。 而在杨守安和周清茹对此无可奈何的时候,罗毅正在偌大的办公室里享受着古巴雪茄,面容姣好的女秘书恭敬地将刚泡好的咖啡递到他的面前,而后双手放在身前,微微低头等待着下一步的指示。 “emily,把下周三原有的行程取消,然后以公司的名义报名出席这个新锐品牌峰会。” 第九十九章 亮相 “安子,你觉得我这套西装配红色的领带怎么样?是不是挺好看的?” 热闹繁华的商业街上,阿四举着一条纯正大红色的领带放在胸前,比画着朝杨守安问道。 “额,你这么穿让我想到一个人,以前村子里的王麻子,他结婚那天也是这么打扮的,黑西装,白衬衫,加一条红艳艳的领带。” 杨守安脸上满是“一言难尽”的表情,他已经开始后悔了,早知道阿四是个审美稀碎又选择困难的主,就应该把周清茹一起带出来,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两个大男人晃了半天的马路,也没能选出一条称心如意的领带来。 自从前不久的“差评风波”平息后,安茹服饰就彻底进入了一段高速发展期。 周清茹的设计,白鸽的文案,杨守安的运营,还有服饰本身过硬的质量,所有的元素汇聚在一起,让“安茹”二字在淘宝商城开始崭露头角。 订单从每天几十逐渐提升到了稳定大几百,如果遇上平台搞宣传活动,甚至能轻松破千,这对于一家才成立没多久的店铺而言已经是非常值得骄傲的成绩了。 但相比于销售额和利润的大幅增长,品牌在知名度和影响力上的突破更让杨守安他们欣喜不已。 各种讨论安茹服饰的言论慢慢在贴吧、论坛以及消费者之间传播,其中自是有“无根据的抹黑”,但绝大部分都是对于服装款式、做工以及整体风格的夸赞和褒奖。 这种正向循环一旦建立,再依托于互联网海量的用户数和传播广度,安茹淘宝店的红火变得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一旦有了“名气”,行业里的人就会跑出来“巴结”你。 当杨守安收到“第一届上海新锐服装品牌峰会”的邀请函时,他不禁心生感慨。 差不多一年前安茹刚成立的时候,他和周清茹两个为了宣传品牌,专门在大学路和五角场周边发传单,大夏天三十七八度,人都快晒化了,结果发出去的单子分分钟就会出现在街上的各个垃圾桶里。 从无人问津到被邀请参加行业内的巅峰会谈,他们只花了三百多天。 这放在过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那些老牌企业哪个走的不是三年默默无闻,三年努力沉淀,三年厚积薄发的路子? 想要做到“人尽皆知”,品牌需要不断输出高质量的产品、建立稳定的销售渠道以及消费者群体间持续的“口口相传”。 但互联网时代的来临完全改变了在这颗星球上已经沿袭了数百年的商业逻辑,科技革新让人们的生活方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给各行各业带来无数挑战的同时,也将海量的机遇摆在了像安茹这样的“小公司”面前。 毫无疑问,杨守安他们是吃到这波时代红利的幸运者,但自强不息的信念以及吃苦耐劳的品格,或许才是这三个从大山走出来的孩子能够将机会牢牢把握住的另一个关键。 而今天,安茹“铁三角”已经盛装待发,准备迎接他们在聚光灯下的第一次亮相。 在滨江大道上,还有一座建筑与东方明珠和金茂大厦齐名,就是上海国际会议中心。 它与外滩建筑群隔江相望,总建筑面积达到了11万平方米,被评为建国五十年十大经典建筑之一。 今天这场服饰行业的峰会就在国际会议中心4300平方米的多功能厅举行,主办方花了很多的心思,把会议现场布置得时尚大气,鲜花、灯光、超大led屏幕一样不缺。 在主会议结束后还安排了冷餐会的环节,目的就是方便出席的专业嘉宾和业界人士能够畅所欲言地交流。 虽然排场很大,但毕竟顶着“新锐品牌”的名号,所以邀请到的与会企业大多成立时间不长,而且以国内品牌为主,国际上的顶流大牌则是少之又少。 当然这美中不足的“瑕疵”完全没有影响到杨守安三人的心情,作为一家“网店”,本来就不太受服饰行业主流品牌圈层的待见,能够参加这样的峰会已经是幸事,他们又如何会挑三拣四呢。 “安子,快看,我们公司的logo在这。” 从广州连夜坐飞机来的阿四其实已经挺久没睡了,但现在的他却比谁都兴奋,很快就在大厅的显眼处找到了出席峰会的品牌logo墙,然后指着其中属于安茹的那个喊道。 “荷比俪、backstage……还真是来了一些特别厉害的新锐公司,看,还有zara和c&a这样新进入中国市场的外国牌子,这峰会的级别不错啊,哪有网友说得那么低端?” 杨守安主管市场和运营,对于有哪些竞争对手自然是颇有研究,只是略微扫视了一圈logo墙,就点出了几个今天峰会的“重量级”品牌。 “嗯?他们怎么也来了?不应该啊……” 周清茹今天穿的是自己设计的淡蓝色套装,搭配白色的衬衫和米色皮鞋,将完美的身材勾勒出来。 原本她只是站在杨守安和阿四的身后,打量着宽敞的会议大厅,但当视线无意间扫过品牌墙最上方的时候,却惊讶地看到了一个格外熟悉的logo。 “咦,西菲尔今天也派人来参加吗?他们可是行业里的巨无霸,和华伦天奴、迪奥那些属于一个级别,按道理来说不可能来这种新锐品牌峰会啊。” 杨守安也发现了西菲尔的logo,脸上立马露出狐疑的神色,他对这个发源于美国的服饰品牌没一丁点好感。 从在广州时候的慕慧娴被下药事件,到罗毅和周清茹的纠葛,再到最近的差评风波,杨守安觉得西菲尔这三个字基本已经可以和“麻烦”划等号了。 作为土生土长的四川人,打小就沐浴在改革春风下的爱国好青年,他真心实意欢迎每一个怀着善意的国际友人来交朋友。 但对于像弗朗西斯、罗毅这样顶着“骄傲美国精英”光环,跑到中国土地上还妄想做人上人的家伙,杨守安可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艹,真是冤家路窄,怎么哪里都能碰到这帮美国佬,真是阴魂不散。” 对于西菲尔的“恨意”,阿四肯定是三个人里最多的,毕竟当年要不是这家美国企业举报,他制造假货的事情或许还不会东窗事发,自然也就没有后面的牢狱之灾。 虽然触犯了法律受到制裁是理所应当的事情,阿四并没有抱怨命运的不公,甚至非常感恩让他悬崖勒马的警察和法官们。 但说到底在内心的深处,总还是存有芥蒂,加之后来一系列的事件,更是让他对“西菲尔”这家公司生不出半点好感。 “看,来人了,这肯定是个大佬,这么多记者围追堵截。” 大厅外传来的一阵喧哗打断了杨守安三人的思路,他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在闪光灯的簇拥下进入会场的男人。 “罗毅?” “他就是罗毅?” “这家伙是谁?” 周清茹、杨守安和阿四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因为在会议开始前就引发全场关注的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西菲尔集团在上海的掌权者,和安茹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罗毅。 第一百章 峰会现场 “罗总您好,我是上海服饰周刊的记者,请问西菲尔集团是出于怎样的考虑会选择出席本次新锐品牌峰会的呢?” “罗总,我这里是东方服饰报,请问您今天参加峰会是不是在为西菲尔后续即将推出的年轻化子品牌造势?” “罗总,关于最近您和着名女演员李霜儿传出的绯闻有什么想说的吗?” “罗总,您这么年轻就成为了西菲尔集团上海分公司的掌舵者,我们镜浪网的读者非常想知道您的成功秘诀是什么?” “长枪短炮”下,罗毅春风满面,他信步来到签到墙前,接过礼仪小姐递来的金色记号笔,在西菲尔集团的logo下方,龙飞凤舞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西菲尔集团作为拥有百年历史的服装企业,始终致力于为广大消费者提供能够适用于任何场景的服装解决方案,不管是经典的款式,还是未来可能推出的多个分类子品牌,我们的追求永远只有一条,那就是‘做消费者衣柜的唯一主人’。” “哈哈,我刚刚看了一下今天这场峰会论坛出席的品牌清单,其中虽然也有极个别滥竽充数的,比如某家最近在网络上比较火热的电商品牌,但总体上还是能够代表中国新锐服装的最高水准。” “我们西菲尔集团作为一家‘百年老字号’,非常希望能够为中国服装行业的推动提供一些帮助,愿意与一些新锐品牌,特别是国产自主品牌达成合作,共同实现企业、消费者与社会的三赢,这也是我今天亲自来出席峰会的最主要目的。” “还有那位记者,我要特别和你强调一点,李霜儿小姐是我们西菲尔最近才签下的品牌代言人,和我本人之间只有工作来往,不要听那些八卦杂志乱说哦。” 罗毅显然是有备而来,一番说辞滴水不漏,回应了一众媒体提问的同时,还顺带拔高了一下西菲尔的品牌定位,将其塑造成了愿意与国内服装行业共同进步的“国际老大哥”形象。 这让不远处竖着耳朵“偷听”的杨守安三人多少有些“嗤之以鼻”。 毕竟这家美国企业表面上通过做公益、承担“社会责任”来给自己贴金,背地里则是大搞垄断和打压竞争对手的把戏,可以说是把昂撒人这一两百年搜刮世界资产的那套勾当全搬到了中国来。 按照周清茹这位“前员工”的形容,西菲尔集团的企业文化从骨子里就透露着虚伪和莫名其妙的傲慢。 “这孙子说谁呢?什么叫滥竽充数的电商品牌?他妈的不会是在针对我们吧?” 阿四看着罗毅那“道貌岸然”的样子就来气,如果不是碍于场合不允许,说不定就要冲上前去好好理论一番。 “阿四哥,别理他,先进去吧,我们今天最重要的任务是给安茹做宣传,不是和西菲尔集团较劲。” 周清茹可能是三个人里最冷静的那个,这或许源于她和罗毅有过那么一段交往的经历,对于这个公子哥丑恶的嘴脸那是再清楚不过了。 像罗毅这种人,追求的是对一切的“掌控”,越是用言语来正面碰撞,可能反而越让他感觉到“兴奋”。 安茹服饰虽然通过淘宝商城的销售在市场上占据了一席之地,但和家大业大的西菲尔集团比起来根本就不是一个级别上的。 贸贸然的因为罗毅个人的“诋毁”而把品牌放到这尊跨国巨头的对立面上,绝对不是明智的选择。 周清茹很清楚,现在的安茹最需要的就是时间,稳步发展,慢慢壮大,她相信总有一天公司会成长到让西菲尔都无法轻视的地步。 今天峰会的整个流程安排得非常紧密,几位相当重量级的领导发完言后,就来到了优秀企业代表介绍经验的环节。 作为在场最具有影响力的品牌之一,罗毅自然是代表西菲尔走到了聚光灯下,他的演讲稿显然是精心准备过的,对于之前在上海市场上的折戟沉沙只字不提,反而把大量的篇幅放到了几个公益项目所取得“成果”上,其中就有让周清茹意难平的“山花烂漫”项目。 “我们西菲尔上海分公司重点运作的‘山花烂漫’项目,在过去的六个月中,已经累计帮助超过六千名山区留守女孩重返校园,后续集团将不断加大项目投入力度,希望能够为山区孩童的教育事业做出更多的贡献。” 罗毅能坐到现在的职位,也不全是靠他老爸的功劳,至少今天这一段公开演讲就取得了极佳的效果,如果不是知晓内情,恐怕就连杨守安他们都会和其他台下的听众一样站起来鼓掌。 “别难过了,等安茹以后做大了,我们也搞个像‘山花烂漫’这样的项目,山里的孩子咱自己帮,不靠这群美国佬‘施舍’。” 杨守安早就看出了周清茹的异样,不动声色地凑到其耳边,用一个未来的承诺让她立马“喜笑颜开”。 他可不是说说而已,作为土生土长的山里孩子,当杨守安踏上“江渝九号”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在心里暗暗埋下了“混出个人样”来以后一定要回报家乡的种子。 大坝把故土永远地埋在了水下,但移民们却在全国各地开枝散叶,这些“小家”如星星之火,连接在一起就成为了新的“云阳村”、“大岗村”、“巫山县”等等等等…… 三峡工程将他们送出了大山,摆脱了贫困和愚昧的生活,杨守安能够想象如果自己还是当初那个村里的“野孩子”,长大了以后多半也就是去大城市当个过客般的打工仔,或者干脆就是在山野里务农一辈子。 他的孩子,孩子的孩子,恐怕也将继续过着相同的人生。 是改革开放,是国家富强,是那天峡江边飘扬的红旗给了他、周清茹还有阿四看到更广阔世界的机会。 所以如果哪一天他们真的能功成名就,那一定会尽自己最大的能力,来回报大山的养育之恩。 于杨守安而言,这既是责任,也是诺言。 第一百零一章 女明星 一整天的主会议终于落下帷幕,媒体记者们“满载而归”,各家品牌的老板高管们也是个个变得精神抖擞起来。 在他们看来,白天枯燥乏味的日程根本就不是这场峰会的重头戏,晚上的冷餐酒会才是真正施展拳脚的舞台。 洽谈合作、拓宽人脉、结交领导…… 所有的这一切都会在推杯换盏和谈笑风生间以约定俗成的方式来完成 与其说是“辛苦开了一天会,大家一起吃吃喝喝”,还不如说是“正经样做给外人看完,是时候谈点利益交换了”。 对于常年混迹于上海服装圈子的“老手”来说,这种场合自然是驾轻就熟,但对于安茹三人组而言,西式餐会的确是他们完全陌生的领域。 杨守安和阿四虽然在广州从商多年,但基本做的都是批发和加工生意,接触到的客户和合作伙伴普遍没那么“洋气”。 而且老广们谈生意,要么喝茶,要么就是凑一桌打边炉,讲究随性坦诚,很少会像今天这样冷盘鸡尾酒开道,甚至对男女的着装都有“隐性的要求”。 而周清茹之前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里读书,就算后来进了西菲尔工作,充其量也就是设计部的一个“小员工”,同样没有接触过类似的“上流酒会”。 三人虽然在慕慧娴的帮助下都事先准备了适合的西装和礼服,但当真的步入偌大的聚会现场后,还是傻愣愣地杵在原地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安子,是不是应该去拿杯酒什么的?不然干站在这有点太傻了吧?你看那些人手里都端着个杯子走来走去的,我们干脆依葫芦画瓢得了。” 阿四把西装的扣子系上解开然后又系上,每隔几分钟就重复这个动作,但还是觉得浑身不自在,最后实在憋不住了,才拉了拉杨守安的袖口悄声说道。 “清茹,这种餐会上拿酒喝的话怎么付钱啊?最后走的时候统一买单吗?还是说压根就是免费的?” 杨守安则是满脸严肃,搞了半天原来是在纠结“结账”的问题,被阿四这么一捣鼓他也不“装”了,凑到周清茹的耳旁问道。 “应该……不用付钱吧?之前我听公司里的同事说起过这种慈善酒会,都是随便拿,也没见她们最后找公司报销。” 周清茹始终保持着笑容,但心里的鼓一刻也没停下,比起这种社交场合,她显然更喜欢大学路办公室里自己那张安安静静的设计台。 三人的局促表现很快因为一位“不速之客”的主动搭话而打破。 来人身材高挑,容貌绝佳,一袭乌黑的秀发披肩而落,白皙的肌肤搭配华贵的珠宝尽显典雅气质。 但最惹人眼球的肯定是她穿的那套纯白色晚礼服,束腰一字肩的设计将女人婀娜的曲线描绘得淋漓尽致,蓬松的裙摆上点缀着一颗颗货真价实的宝石,将青春与奢华的气息融合得恰到好处。 光是这一件晚礼服的价格就绝对轻松超过了七位数,而能驾驭和穿戴这种级别服饰的人显然绝非“无名之辈”。 “我是李霜儿,请问你就是周清茹对吗?” 服装企业找当红明星来做代言人属于业内的常规操作,其中也不乏因此而让品牌大火的案例。 最广为人知的应该就是美特斯·邦威提前“押宝”周杰伦的“神来之笔”。 二十一世纪初那几年的娱乐圈还是四大天王的时代,彼时美特斯·邦威的代言人选的也是郭富城。 但随着年轻群体对于流行文化有了新的认知和喜好,大批新生代歌坛偶像开始崭露头角。 2003年的时候,周杰伦已经靠着《jay》《范特西》和《八度空间》这三张震撼业界的神专奠定了乐坛基础,距离彻底沸腾只差最后一把火。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美特斯·邦威以每年1000万签下了周杰伦,还带着他跑到巴黎拍广告片,算是重仓了这支“潜力股”。 回报也来得足够快,2004年除夕,周杰伦登上了春晚的舞台,在全国观众面前唱出了“我右拳打开了天,化身为龙”。 靠着强大的明星效应,在2005到2010的这几年了,基本上是周杰伦穿啥,热爱他的粉丝们就去美特斯·邦威的店里买啥。 直接让这家温州民营服饰企业一跃成为了中国名副其实的“步行街之王”,并且于2008年成功在深圳交易所a股上市。 美特斯·邦威和周杰伦的成功很难复刻,但西菲尔集团斥重金请来当红小花李霜儿做品牌代言人,肯定也是存了依靠本土明星来提升消费者认同感的打算。 李霜儿年少成名,今年虽然才二十三岁,但已经手握百花、金鸡两座新人大奖,最新主演的都市情感电影更是连续二十周霸榜微博热搜头条,可谓是风头正劲。 新人影后与百年服饰集团,这段强强联合的佳话也的确吸足了眼球,帮助西菲尔品牌在年轻消费者心中的形象得到了很大的改善,算得上是罗毅上任后最亮眼的一记妙招。 但这样一位大明星,怎么会在大佬云集的酒会上突然来找周清茹呢? 满脸疑惑的杨守安和阿四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听说你是罗总之前的女朋友,我很好奇是怎样的女孩子竟然会向如此优秀的男人提分手,别见怪,我只是觉得你好像没什么特别的。” 三人都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么大牌的明星,所以起先还有些愣神,阿四甚至还低声喃喃自语的句:“这也长得太好看了吧”之类的话。 但当对方开口用居高临下的语气“嘲讽”周清茹之后,杨守安的眼神立马变得锐利起来,心里也明白这位李霜儿压根就是来找茬的。 “李小姐,像我这样普通的女孩子自然是没法和您相比,但感情这种事情讲究的是互相尊重,相信以后你会知道的。” “如果没什么事情的话我们就先告辞了,李小姐请自便。” 周清茹一把拉住差点就要“反击”的杨守安,微微上前一步,以极为自信的姿态直视着李霜儿的眼睛。 关于李霜儿和罗毅的绯闻,在各大社交平台上早就不是什么秘密,周清茹自然也是知道的。 原本这种事情和她毫无关系,但如今李霜儿主动跑上来“挑衅”,若是贸然激化矛盾反而会落人口舌,那些八卦周刊无孔不入,谁知道酒会里有没有他们的眼线。 “天才霸总两任女友之间的战争”“当红女明星vs平民设计师,谁能成为总裁的小娇妻”“酒会激斗,前任余情未了,当众对峙正宫”…… 想到这些可能出现的文章标题,周清茹就觉得脑袋隐隐作痛,不管是西菲尔还是李霜儿,他们背后的能量都不是现在的安茹能够去抗衡的,所以不卑不亢的回应才是最佳的应对之策。 “没劲,真不知道罗总喜欢你什么……” 没能让周清茹难堪,李霜儿显然有些兴致缺缺,瞟了眼面前颜值和自己伯仲之间的女孩,嘟囔了一句后就拎着礼服的裙摆回到了酒会当中。 “清茹,你拦着我干嘛,这女的也太没礼貌了,还公众人物呢,怎么这样说话?” “没错,我们是小公司,但也是有骨气的,待会我就去找她理论……” 杨守安憋了一肚子气,连带着一旁的阿四也已经缓过劲来,嚷嚷着不能就这么算了。 “你们两个啊,怎么和小时候还一个样,受不了一点委屈,被讲两句算啥,又不会掉块肉,今天我们的任务可不是来和人斗气啊。” 周清茹虽然嘴上数落着自己的两个伙伴,但心里还是暖洋洋的。 不过李霜儿这么一“闹”,反而让三人都没那么紧张了。 他们各自散开,很快就适应了酒会的节奏,并且开始按照原定计划,开始找机会给安茹做品牌宣传。 「我个人计划这本书就不上架了,让大家伙免费看到完结~ps.如果平台没要求的话.偷笑ing」 第一百零二章 慈善义拍 “刘教授,给您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们安茹服饰的创始人,杨守安,杨总。” 度过了开始的紧张,周清茹很快就凭借着出色的容貌气质和风趣幽默的谈吐融入到了这场社交盛宴当中去。 不但给很多出席的嘉宾和服饰企业高管留下了深刻印象,期间还意外地遇到了一位“熟人”。 “刘教授您好,我之前听清茹说起过您,没想到今天竟然有机会亲眼见到,真是太荣幸了。” 杨守安激动的心情溢于言表,此时和他握手的刘教授可不是一般人,光是中央美院博士生导师的身份就已经不容小觑,更何况还顶着其他数不清的学术头衔,是国内服装设计领域真正的泰斗级人物。 “哈哈,小杨客气了,我和小周也算是‘老朋友’,她在那场电视访谈上的言论可是犀利的很啊,让老头子我都自愧不如。” 刘教授一如既往没有学术界某些“大佬”的架子,微笑着和杨守安攀谈了起来。 “不错,你们的思路我很赞同,现在虽然中央出台了政策来拉动内需,但真正能享受到资源红利的还是头部那些品牌,这在每个行业里都是如此。” “像你们这样的民营企业,怎么快速起步,怎么摆脱低价低质的内卷竞争才是最难的,所谓英雄不问出处,谁说淘宝网店就不能成为中国名牌?” “说起来互联网真是个好东西啊,现在连我们学校都开始借助大数据库来提升管理和教学效率了,和我当初读书的那个年代比,不管是工作还是学习都方便太多了。” 刘教授身为学术派的代表,反倒对于先进的理念和技术颇为认同,简简单单几句话就让杨守安在很多问题上茅塞顿开,同时也更加坚定了他想从网络零售领域来为安茹寻找突破口的计划。 “对了,小周,你还记得我那件‘山水相逢’吗?” 畅快的交流持续了十多分钟,刘教授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把手中装着果汁的酒杯往桌上一放,对着周清茹说道。 “是那件获得‘献礼世博全球服装设计大赛’金奖的作品吗?当然记得,不瞒您说,我还特别对着网上的高清图研究了很长时间,其中蕴含的设计元素也给我们安茹的‘山川’系列服饰提供了不少启发。” 一说到服装设计,周清茹就本能地开始“滔滔不绝”,她越是往细处讲,刘教授脸上的笑容就越是多了几分。 “今天你不用对着照片研究啦,待会这件衣服会作为酒会压轴的慈善拍品公开展示,当然啦,最后如果拍卖成功,所得的款项我是分文不取的,全部捐献给‘中国青年服装设计师帮扶基金’,也算是老头子我给行业的发展做点微不足道的贡献。” 刘教授谦虚地用了“如果”一词来展望自己这件得意作品的拍卖前景,但在周清茹看来这显然是“多虑”了。 不要说“山水相逢”本身就已经达到了艺术品的级别,就单单这“献礼世博全球金奖”的名头,已经足够引得今天在场的一众企业家心甘情愿地为其买单。 做生意,除了产品质量和服务体验外,“品牌定位”也是极为重要的一环,很多成功的商人都会“一掷千金”,去溢价购买一些名家的作品。 这种“表面亏本”,实则“赚麻”的行为在千禧年后达到了高潮,也顺带将像川美三杰、陈丹青、赵无极等艺术家的作品拍卖价格推向了史无前例的水平。 刘教授设计的这件“山水相逢”虽然还达不到流芳百世的层次,但在行业内的名气已经足够给一家服装品牌锦上添花了。 而且如果能够当众将作品收入囊中,一是展现了自身的实力,二也是变相得到了刘教授的友谊,其背后的隐藏价值多半是要比拍品本身还要高的。 只可惜安茹才刚刚起步,收支虽然已经平衡,还略有盈余,但后续要用钱的地方很多,不可能参与到这种“富人游戏”里来。 刘教授此番提起,也只是随口一说,想让杨守安和周清茹这两个“小友”品赏一下自己作品才是主要目的。 “尊敬的诸位来宾,晚上好,今天酒会的最后一个环节,慈善义拍马上就要开始了,还请大家暂时放下手中的酒杯,到主舞台前落座。” 峰会的主办方的确是准备充分,戴着耳挂麦克风上台的女拍卖师举手投足都显得非常专业,一身中式旗袍搭配温婉的语音语调,典雅的江南气息瞬间就扑面而来。 杨守安他们虽然没钱竞拍,但也打算作为观众凑个热闹,三人原本只想坐在靠后的位置,却被刘教授“生拉硬拽”带到了第一排。 左右环顾身边坐着的无不是业内顶尖的大佬人物,不由得心里有些发虚,但表面上肯定是强装镇定,将视线投向台上的拍品,同时显出一副饶有趣味的模样。 “罗总,你的前女友好像坐在第一排,看来他们公司今天也想出手竞拍,就是不知道他们是想要哪一件拍品。” 李霜儿紧紧靠在罗毅的身边,媚眼如丝,吐气若兰,她真是恨不得有人能多拍几张照片传出去,好赶紧坐实所谓的“绯闻”。 可惜罗毅的心思完全不在“美人”的身上,而是把视线投向不远处的安茹三人组,那双眼睛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既然是慈善义拍,拍品固然都是出席嘉宾赞助和捐赠的,接连几件工艺品都格外精致,但也仅限于此,并没有拍出特别好的价格。 “大佬们”捧场归捧场,但也不是纯冤大头,所有人都秉承着谦让的艺术,能少加价就少加价,这也让现场的气氛始终未能达到主办方的预期。 那女拍卖师多少有些着急,但任凭她如何“巧舌如簧”,台下的“金主们”还是岿然不动,直到作为压轴的拍品,刘教授的那件“山水相逢”被推上舞台,所有人才不约而同地眼前一亮。 第一百零三章 礼物 对于这最后一件压轴的拍品,原本女拍卖师准备了相当详细的介绍,但还没等她开口,台下的刘教授就主动起身,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下跑到舞台上,接过了话筒。 “各位尊敬的领导们、老总们还有朋友们,我知道比起看到我这张脸,你们更愿意听美女来给你们做拍品介绍。” “但这件‘山水相逢’算得上是我这些年来最得意的作品,你们卖我老头子的面子,出钱竞拍,总不能让你们糊里糊涂地对它一无所知,所以我就自作主张,给大家当一回讲解人,小姑娘,你看可以吗?” 刘教授讲完之后便笑眯眯地看着女拍卖师,而此时台下已经响起了连片的掌声。 “可以的,可以的,这是我的荣幸,刘教授您请。” 女拍卖师不断地点头,她在行业里也不算新人了,深知按照前面的情况,如果没有“奇迹”发生,今天压轴的拍品多半也拍不出太高的价格。 虽然慈善拍卖不根据拍卖金额计价提成,但对于拍卖师的口碑是会产生不小影响的,她原本还在为此发愁,现在刘教授的主动请缨却等于帮了一个大忙。 自己的作品由自己来介绍,这其实非常罕见。 不过一来今天的场合不算正式拍卖会,没那么多规矩;二来也是因为刘教授看到了前面那些拍品的“惨淡”行情,所以才想要救场。 至于这个“救场”的原因,在场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猜测和判断。 一部分人觉得刘教授肯定会从最后的拍卖款里抽成,所以才亲自上阵宣传。 另一部分则认为是刘教授看其他拍品反响平平,怕自己获得金奖的作品遭到冷落,所以站出来为其背书。 但杨守安和周清茹却知道,刘教授是希望能为“义拍”多筹集一点善款,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去帮助到更多国内“心存高远”但还“穷困潦倒”的青年设计师。 有国内服装设计界的泰斗亲自张罗,效果的确是立竿见影。 台下的大佬们不知道是本就有备而来,还是为了卖刘教授一个面子,总之现场的气氛一下子就变得热烈起来,出价者此起彼伏,那金额更是越攀越高。 “我滴妈呀,已经出到三十万了,安子,你说他们到底是图啥?拿这么多钱出来就为了买件礼服?” 阿四已经被四周不断响起的“报价”惊得头晕目眩,他是个没啥大文化的人,对于什么艺术审美更是一窍不通。 平时公司里只要是和设计有关的讨论,他一般都是无脑听周清茹的,最多再场外征求下慕慧娴的意见,然后便是直接定稿打样送进车间开始生产。 所以当看到台上那件礼服引得那么多大人物不惜重金争抢的时候,阿四是真觉得自己之前没听老书记的话,上完初中就辍学了的确太可惜了,要是能有刘教授百分之一的学问,现在说不定就能帮到杨守安和周清茹更多了。 “我估计今天五十万都打不住,那几家一线大牌的人还没出价呢,他们在等最后的角逐开始。” 周清茹一直在观察着场上的局势,她倒不是八卦最后谁能脱颖而出,而是真心实意希望刘教授的作品能多卖点钱。 之前还在西菲尔负责“山花烂漫”项目的时候,周清茹就天天为了经费发愁,别看罗毅他们这些公司高层对外把公益项目描述得多好,其实内部给到的预算少得可怜。 在任何地方“大张旗鼓”地做公益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除了资金、精力以及时间的“无回报”付出外,还需要面对“有心之人”的故意抹黑以及外界舆论的无端猜忌。 正是明白其中的困难,周清茹才打心里敬佩刘教授的选择。 明明已经在学术领域功成名就,还要到处参加各种电视节目和社交聚会,他是为了自己赚钱?还是为了听阿谀奉承? 显然都不是,刘教授有着中国老一辈学者独有的那种纯粹的追求,他们都经历过那个百废待兴的时代,所以比任何人都期盼中国人有一天能够在国际上挺直腰杆,尤其是在那些所谓“只有洋人才玩得转”的领域。 网球、斯诺克、油画、钢琴演奏等等,当然还有服装设计。 “七十万,西菲尔集团的罗总出价七十万,谢谢您罗总。” 女拍卖师激动的话语声打断了周清茹的思绪,她微微撇过头,看了眼不远处的罗毅,没想到对方恰好也正在望向她。 “这家伙,又想出风头了,不过若是西菲尔铁了心想要这件礼服,估计在场的其他品牌没几个能和他掰手腕的。” 周清茹所料不差,不管其他人出多少价,罗毅总是轻描淡写地多加一口,那满不在乎的样子,就好像报出来的不是花花绿绿的钞票,而只是一串数字罢了。 “八十万,西菲尔集团的罗总出价八十万,还有没有加价的?” “三,二,一!成交!恭喜西菲尔集团!恭喜罗总!” “罗总,现在有请您上台,给我们大家说两句。” 随着女拍卖师的一锤定音,罗毅最终还是战胜了其他对手,他脸上的笑意渐浓,站起身子缓步走到台上,并且接过了话筒。 “首先感谢刘教授能够提供如此优秀的设计作品,能够暂时拥有这件礼服,是我的荣幸。” 罗毅还是那副“谦谦公子”的模样,让台下李霜儿的心不禁小鹿乱撞。 “但是我要澄清一下,今天拍下这件礼服,完全是我个人的决定,资金方面也会由我个人来承担支付。” “原因呢也很简单,因为我会把它送给一位非常优秀的女性,而且她今天就在现场。”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搞半天花这么多钱买下礼服,并不是西菲尔集团想要借此提升知名度,而是罗毅的个人行为,并且是要直接送给一个女人的。 八十万,买一件衣服,只为博得神秘美人的一笑。 这怎么看都是一个惊天“大瓜”,若是那些记者还在现场的话肯定会为此疯狂。 如果要说此时此刻谁最高兴,那肯定是李霜儿无疑,她的呼吸都已经变得急促起来,淡淡的红晕也爬上了脸颊。 那双晶莹的大眼睛闪烁着点点星光,纤纤玉手微微遮住嘴唇,整个人好像还沉浸在无尽的喜悦当中。 “所以,周清茹,这是我今晚要送给你的礼物。” 第一百零四章 广告费 “周清茹是谁啊?这个罗毅的绯闻女友不是李霜儿吗?” “不知道呀,李霜儿还是他今天带来的女伴呢,竟然当着面花大几十万买件衣服送给其他女人,这西菲尔的罗总还真是个痴情种啊。” “就是可怜了李大明星,搞半天是她单相思啊,这消息传出去,明天估计所有娱乐报纸的头条都要被占满了吧。” “啧啧,果然再红的女明星,在真正有钱人的眼里,依然就是个戏子,连基本的脸面都懒得照顾,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影响李霜儿和西菲尔的代言合作?” “怎么会?那都是签了合同的,你当西菲尔的法务部是吃素的?而且李霜儿只能算是新人,要是没有资本在后面力捧,怎么可能有机会参与那么多大制作,她不可能为了‘私人感情’去得罪金主的,就算她想要这么做,她的经纪公司也不会允许。” 罗毅的发言无疑等同于在拍卖现场炸开的一颗“惊天巨雷”,立刻就引发了几乎所有人的讨论。 这些刺耳尖锐的猜测和评判不断涌向原本已经站起身子打算接受“赠礼”的李霜儿,让她本就煞白的脸色变得更加“不堪入目”。 “一定是罗总口误说错了,这件礼服明明应该是送给我的呀,我可是万众瞩目的大明星,周清茹这个土丫头凭什么和我比?” 这是李霜儿此时一片空白的大脑里为数不多还能冒出来的想法。 她尝试着想去观察,却发现台上的男人正满面春风,只不过他那“志在必得”的目光完全是投给了周清茹的方向。 从头到尾,罗毅甚至连看一眼李霜儿的动作都没有,就好像她不是那个被媒体和粉丝称为“三千年美女”的大明星,而是个可有可无的“花瓶”罢了。 相比于李霜儿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另一位“女主角”却是满脸问号的状态。 “嘶……这家伙到底啥意思啊?” 纵使周清茹对于罗毅的行事作风已经足够了解,却还是想不出这个“前男友”此番操作是意欲何为。 先不说花八十万买件衣服来当礼物的行为是有多“匪夷所思”,单单是两人现在的立场和身份就让这件事变得格外“古怪”和“矛盾”。 从私人关系而言,周清茹和罗毅的分手绝对称不上好聚好散。 如果接连几个月里通过各种方式纠缠还不算太大的问题,那么利用自己的影响力让周清茹之后的求职多次碰壁才是真恶心人。 所幸那时候安茹服饰已经在筹备成立,这才让罗毅的行业封杀变得伤害没那么大,不然恐怕摆在周清茹面前的只能是两个选择,要么改行,要么离开上海。 另外从公司角度出发,周清茹觉得罗毅更没有理由来“示好”。 西菲尔和安茹虽然暂时还不处于同一个市场维度,两者之间的竞争关系并不激烈,但有“差评事件”在先,说明罗毅肯定是想尽一切办法来给安茹的发展制造麻烦的。 而今天的慈善拍卖聚集了那么多的行业前辈和大佬,在众目睽睽之下送出如此贵重的礼物,很容易就会被解读成西菲尔和安茹两家企业关系匪浅,甚至在某种层面上还是变相给安茹服饰打了一个大大的广告。 罗毅这么一个心胸狭隘又瑕疵必报的人会自掏腰包帮杨守安他们做品牌宣传? 周清茹是打死都不会信的。 所以这个有着极致掌控欲的男人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想要破镜重圆?要为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道歉?还是别有用心? 周清茹怎么都想不明白。 而此时的罗毅则是兴奋到了极点,因为台下的不同反应都被他尽收眼底。 有些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些人一脸意味深长,有些人微笑着鼓掌祝贺,有些人已经掏出手机开始编辑信息。 还有李霜儿的失落,刘教授的疑惑,女拍卖师的欣喜…… 以及最重要的周清茹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表情,以及她身边那两个“无名之辈”的复杂眼神。 所有的这些都让罗毅体会到了无与伦比的满足感,仿佛一切都在此刻被他捏在了手掌之中。 “这八十万花得值啊。” 罗毅的内心独白就是这么短短的一句话,他其实在来参加峰会之前并没有想过要这么做,参与竞拍和把礼服送给周清茹都只是心血来潮的意外之举。 这便是阶级差距所带来的认知偏差,在杨守安和阿四还在绞尽脑汁揣测他到底想干嘛的时候,罗毅已经从全场响起的掌声和欢呼声中得到了所需要的东西。 就好像某个网络上的名梗所说的那样,有钱人花五万块钱,就和普通老百姓用掉五块钱一样不会心疼。 杨守安工作累了,会花几十块钱和阿四一起去搓个澡,那么罗毅花八十万买一个“酣畅淋漓”也就不难理解了。 但如果硬要说一个不那么宽泛的理由,或许“当着所有人的面,告诉周清茹我比你身边那个男人厉害得多”也是罗毅内心深处潜藏的另一个目的。 总而言之,事已至此。 如何回应罗毅的送礼行为,成了周清茹不得不面对的难题。 直接拒绝,这显然不行,因为罗毅拍下的礼服是出自刘教授之手,而且还是获得过“献礼世博”金奖的着名作品。 如果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拒收,指不定传出去会变成啥样,而且刘教授现在就坐在身边,怎么也不能让他老人家的一番心意变成笑话。 “接受好意”,收下礼物,周清茹知道这更加不可取。 不说可能让罗毅产生某种不切实际的错觉,而且会将杨守安放在极其尴尬的境地。 这种蠢事她之前已经做过一次了,如今两人好不容易重新走到了一起,又怎么会让曾经的误会再发生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四周的掌声和欢呼声愈发热烈,也让周清茹感到压力倍增。 不能拒绝,又不能接受,在这“万众瞩目”之下,冰雪聪明的她竟也是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您好,我能上台说两句吗?” “千钧一发”之际,始终保持着沉默的杨守安突然发声,他站起身子朝着女拍卖师挥手致意,在得到允许后几步就跳上了舞台。 “首先,我要感谢刘教授,是您赋予了‘山水相逢’生命,让我们有幸看到这么优秀的一件作品,正是因为有您这样的老师在不断照亮前路,我们国家才会涌现出越来越多能够独当一面的青年设计师。” “然后,我要感谢罗总,是你的慷慨解囊,让今天的慈善拍卖圆满成功,作为西菲尔的代表,作为我女朋友周清茹的前上司,愿意尽己所能来提携后辈,愿意将曝光度留给像我们安茹服饰这样的‘新锐品牌’,充分展现了西菲尔身为行业领导者所拥有的宽广胸怀和责任感,着实让人敬佩。” “最后作为安茹服饰的创始人之一,虽然我没有罗总这样雄厚的实力,但我也愿意为中国服装行业的发展尽绵薄之力,所以我和我的女朋友刚才已经决定了,要将罗总赠予的这件作品转送给‘中国青年服装设计师帮扶基金’,希望能够为更多的青年设计师提供灵感和不断创作的动力。” 杨守安说的这番话,近乎是当下情况的最优解。 不但让刘教授的善举开花结果,也给了罗毅足够的台阶。 他特地点明了自己和周清茹既是创业伙伴,又是情侣的关系,同时又阐述了罗毅前上司的身份,这样至少在明面上,就可以将赠送礼服的行为当作是对于老下属辞职创业的祝福和支持。 如此一来,慈善拍卖顺利落幕,周清茹撇开了“绯闻”麻烦,刘教授的作品有了新的意义,而掏钱的罗毅至少和西菲尔一起,得到了所有人的掌声。 上海国际会议中心的大厅里,气氛已然达到了顶点。 看着杨守安朝着自己伸出的手,罗毅也只能把“苦水”咽进肚子。 随着两人握手的合影很快出现在各家服饰行业的相关报纸和刊物上,“安茹服饰”这个线上新锐品牌也第一次有机会和“西菲尔”平起平坐。 只是这八十万的广告费到底有多少是出自罗毅自己的腰包,恐怕也只有后面几天金茂大厦那间最宽敞的办公室里,被他砸得稀巴烂的茶杯、花瓶、键盘和烟灰缸知道了。 第一百零五章 饭后夜话 七月的康乐村酷暑难当,辛苦劳作了一天的人们大多会趁着夜里,寻一个熟悉的小饭馆约上三五好友。 一边听着隔壁中山大学传来的夏日蝉鸣,一边把冰凉的啤酒咕咚咕咚灌进肚子。 “雪姐,再来个白切肚丝、四喜烤麸,嗯……还有椒盐排条,要超大份的,另加一箱珠江。” 这两年壮哥和雪姐的上海炒菜馆生意越发红火,从本来四五张台子已经扩张到了二十来张,却依然供不应求。 但今天他们特地早早地预留了一个位子,为的就是招待从上海飞回来的杨守安。 “好嘞,要不再来个腌笃鲜,你壮哥的隐藏拿手菜,一般客人都吃不到的,还有这位小美女,要不要来杯热的阿华田,我看你可是一口冰啤酒都没喝呢。” 雪姐虽然已经忙得不可开交,却还是抽空跑过来亲自招呼,只是那好奇的目光总是在周清茹和慕慧娴两个人之间转来转去。 坐在二女中间的杨守安自然是察觉到了雪姐富有深意的微表情,老脸一红便开始转移话题,朝着正在啃糟猪爪的阿四说道。 “下午看的那几个地方都不错,具体要把新厂房安在哪到时候你自己决定将就行了,现在广州你比我熟。” 自从搭上了互联网零售的快车,安茹服饰的发展就可以用一天一个样来形容,不但销量和毛利呈现几何倍数的增长,品牌口碑也是一路攀升,是淘宝商城上少数几家实现零差评的服装店铺。 面对来自全国各地的订单,之前康乐村自建楼里的三个制衣车间就有点不够用了,重新整合生产线以及厂子的员工成为了当务之急。 原本杨守安是打算让阿四来全权负责这些事的,毕竟上海这边也在同步扩大市场和运营团队,实在是有点脱不开身。 但最后他和周清茹还是没能架住阿四的软磨硬泡,这家伙连自己刚出生的儿子都搬出来了,说是要认一下干爹干娘。 再加上小丽和慕慧娴都打电话来盛情邀请,所以两人便寻了个周末飞来了广州。 当再次站在康乐村口那块牌坊下的时候,杨守安多少是有些感慨万千的。 2001年他第一次和阿四背着个蛇皮袋来到这里的时候,绝对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混成个“杨总”,而他们所创立的公司现在一天的利润可能比村子里那些小型制衣厂一年赚的钱还要多。 城中村无疑是时代留给羊城的标志性烙印,成千上万的年轻人从这里路过、扎根、留守,有的人时运不济,成为了无名的过客或是灰头土脸的离开,而有的人则像杨守安这样,借着改革开放的浪潮,成就了年少时的梦想。 总有一天,康乐村会被拆迁,会消失,会物是人非,会沧海桑田。 但曾经发生在这里的,或缠绵悱恻、或跌宕起伏、或波澜壮阔的,那些人,那些事,总会以五花八门的方式被铭记、被传颂。 “想什么呢?我刚和慧娴姐说好了,待会去她那坐坐,来之前萍萍还特地关照我要找姐姐讨点自制的花茶呢。” 周清茹夹了一筷子椒盐排条放到杨守安的碗里,这是他去了上海后才喜欢上的一道菜,看似简单,每家菜馆好像都卖,但真要做得正宗,也就壮哥这种二十年厨龄的老法师才有把握。 “那不行呀,我和安子已经约好晚上要出去洗……搓澡的,他都多久没回广州了,清茹你今天就别管着了,让我们哥两个好好叙叙旧。” 一听周清茹要安排行程,阿四就莫名地有些着急,连蘸在酱油碟子里的肚丝都顾不上了,就是开口“劝说”道。 “你到底是想去搓澡还是洗脚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平时偷偷摸摸地在干点啥,怎么着?还想带坏杨哥是不是?” 阿四的话音才刚落下,就被一旁的小丽揪住了耳朵,痛得他呲牙咧嘴,赶紧向老婆讨饶。 “啧啧,清茹,他们太暴力了,咱以后结婚了可不能这样,遇到问题还是要互相沟通来解决对吧?” 杨守安看着面前这对小夫妻的样子就觉得心惊肉跳,他们两个已经认识二十多年了,就没见过谁能这样“欺负”阿四的。 “只要你不瞒着我偷偷去洗脚按摩或者是酒吧ktv,我可以考虑不先动用武力。” 周清茹的话风轻云淡,但其中的杀气浓烈到让杨守安汗毛直立,他看了眼已经笑到合不拢嘴的慕慧娴,只能唉声叹气地对阿四使了个“兄弟我帮不了你”的眼色。 最后几人还是去了慕慧娴的小屋,围坐在一起品味花茶,然后聊一些家长里短。 期间还有个小插曲,起因是有人提议放点音乐助兴,于是离着音响最近的杨守安便自告奋勇,“熟门熟路”地从矮柜里掏出一张cd,是**娴的专辑《秋色》。 当悠扬的歌声响起,嘴欠的阿四不知道脑子哪里搭住了,竟然说了句:“慧娴姐把碟片藏这么好都给找到了,你这家伙搞得像在自己家一样啊。” 刚说完阿四就意识到自己“闯祸了”,脖子一缩,战战兢兢地瞄了眼周清茹的脸色。 “你别看他平时大大咧咧,收拾起屋子来贼认真,平时有啥东西找不到了,问他准没错,有时候我真怀疑我是个男人,他才是个女人。” 短暂的集体沉默被周清茹的一句玩笑话所打破,她还主动站起来给慕慧娴的杯子加满了花茶,并且怂恿杨守安和着音乐赶紧给大家唱一段。 小小的屋子里,人物关系很是复杂,有夫妻、发小、朋友、情侣、前情侣等等等等…… 放在任何一部电影或是电视剧里,这都是“情感修罗场”的顶级配置,来回“厮杀”个八百回合都不嫌多。 但此时此刻的温馨小桌前,每个人都心照不宣地将过去种种暂时放下,在**娴《人生何处不相逢》的旋律中,把目光都投向了未知,但充满希望的未来。 第一百零六章 居安思危 夜色已浓,广州的闷热却未曾消减半分。 花店那栋小楼的天台上,杨守安打开了第六罐啤酒的拉环。 “就知道你在这,怎么?有心事?趁着女朋友睡着了偷偷溜出来喝闷酒。” 身后的小门传来“熟悉”声响,杨守安回头一看,发现来人是慕慧娴。 她换了身休闲的居家服,头发被随意扎在脑后,手上则是提着一打啤酒。 “以前你一有心事就往这天台上跑,又抽烟又喝酒的,我看你现在烟倒是戒了,这酒量反而变好了,看来清茹把你改造得不错啊。” 原本杨守安还有些局促,被慕慧娴这么一调侃,反倒是放松了下来,举起手里的啤酒罐,微笑致意。 “最近花店生意怎么样?我今天进来的时候看到很多房子都在拆了,康乐桥那边感觉也没前几年那么热闹了。” 两人就像过去很多个同样的夜晚那般,肩并着肩倚靠在天台的外沿,任由偶尔拂过的晚风将头发吹起,一边喝着酒,一边说着漫无目的的闲话。 “城中村改造的政策很早就有了,只是实施难度挺大的,村民们的股份、农田、自建房还有其他产业,这些账要算清楚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慕慧娴习惯性地从兜里掏出一支烟,可刚叼在嘴里就想起来之前会帮她点烟的男人已经戒了,于是趁着杨守安还没发现,便将香烟悄悄捏在了手心里。 “上海那边很多石库门弄堂也在拆迁,复杂程度和城中村不相上下,一栋房子里几十个户口,兄弟姐妹为了半个厕所的面积也要争得头破血流,但最后还是都拆了,所以我觉得康乐村也不会例外,这是时代和社会的需要,不会因为一点困难就停下来的。” 杨守安没能注意到慕慧娴的“小动作”,他的注意力全在远处那座前几年还没有那么高耸的电视塔上。 “是啊,一年两年完不成,八年十年总能搞定的,到时候我这花店要是开不下去了,就到你们公司当个法律顾问吧,还能兼职翻译,工资你看着开,能让我吃饱饭就行。” 慕慧娴随口开的玩笑话却让杨守安的心一下子有些乱了。 于公而言,他百分百希望安茹能够新添这样一员大将,但从私人情感出发,他又担心这么做会引起周清茹的误会。 “瞧你那为难的样子,开玩笑的啦,现在这样挺好,我就在背后给你们出出主意,这岗位叫啥来着,对,顾问,至于帮忙的酬劳,就先记着吧,等以后安茹服饰做大了,你再一并结给我。” 慕慧娴并没有给杨守安开口说话的机会,她自顾自的两只手撑在小半身高的水泥护栏上,然后轻盈地一跃,直接站了上去。 漆黑的夜空上有点点繁星,脚下的康乐村灯光闪烁,慕慧娴就像走平衡木一般抬着两条胳膊,漫步在大地与苍穹之间。 “你还记得不?之前有一年春节,我们两个也是这样一边走一边看烟火,后来大橘不知道怎么跑上来了,还冲着你喵喵叫。” 杨守安怕慕慧娴摔着,一直跟在她身边保护,冷不丁地听到这么一句话,回忆便止不住地涌上心头,下意识地抬头望去,那美到不可方物的脸庞恰好映入眼帘。 “大橘这辈子就没怎么饿过肚子,比其他野猫幸福太多了,走了以后还被你埋在了中山大学的那片凤凰花下面,一年两季,迎新送旧,算是不枉此生了。” 杨守安对花店旁边巷子里的大橘猫也是喜欢得紧,说到底大橘还是两人能够相识的“功臣”,若不是当初那幅“美女喂猫”的画面在他的心里打上了烙印,或许压根就没有后来那些设计好的“偶遇”。 “好了,忆往昔的环节就到这吧,我们说正事。” 兴许是意识到两人现在的关系不应该再继续聊些过往了,慕慧娴很干脆地中断了话题,她扶着杨守安的手从高处稳稳落地,而后便谈起了自己今晚来到天台的真正目的。 “你对安茹最近的发展怎么看?” 慕慧娴只是抛出了个简单的问题,却让杨守安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他几次张嘴想要说什么,但都被自己立马否定,而后便是长时间的沉思。 “或者我换个说法,你觉得现在安茹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慕慧娴并没有急着听答案,她拿起手边的啤酒,小酌几口,然后将视线投向远方,任由杨守安反复组织着语言。 “我觉得安茹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销售渠道过于单一,淘宝、京东两家线上平台的店铺销售量占到了公司总体量的95%以上。” “虽然带来了非常可观的利润,消费者的反馈也很不错,但是品牌的定位始终无法突破,我甚至感觉安茹已经被大部分人打上了‘网红产品’的标签。” 足足过了十几分钟,杨守安才整理好自己的思路,他文化程度不高,但确实是一块经商的料子。 只是平时业务繁忙加之账户上的资金飞速增加,所以没时间也没心思好好琢磨,今天被慕慧娴带着好好想了想,很快就总结出了安茹当下最大的隐患。 “没错,安茹现在的确很赚钱,但仅仅依靠互联网是撑不起一家真正的好公司的,而且为了满足越来越大的出货量,你们的成本也在急剧增加,新的厂房,新的团队,新的宣传投入,所有的这一切都让公司的抗风险能力不断下降。” “如果有一天网店出了问题,比如又被西菲尔在背后使了坏,或者是新的政策法规出台,安茹的资金链就很有可能在短时间内断裂,真到那时候就麻烦大了。” 听到杨守安的回答,慕慧娴的心里也是一块石头落地。 她最怕的就是杨守安他们在短时间内获得“巨大”的成功后出现膨胀心理,不断提高成本来换取“更多”的销量和利润,同时对“显而易见”的风险视而不见。 这是2010年那段互联网经济井喷时期许多“网红企业”的通病,被不断上涨的业绩冲昏了头脑,没有计划没有节制地疯狂烧钱,最后当潮水退去,发现自己的公司根本就没有提炼出任何的核心竞争力,只能惨淡收场。 “我现在也是有些进退两难,网店的生意这么好,赚来的钱不但把公司盘活了,而且还帮我们一口气跨过了别家公司可能要三五年才能走过的路,于情于理我都不可能放弃这块业务。” “但是如果想要同时转型线下实体门店销售,不管是现有团队的运营能力,还是公司的资金储备都很难取得好的效果,安茹毕竟没有引入其他投资方,离开了互联网这块土壤,想要跨省甚至全国布局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杨守安面露难色,他下意识地想去掏兜,却想起来自己已经戒烟了。 “你还记得创立安茹的初衷吗?” 慕慧娴并没有把自己的烟拿出来,那是周清茹好不容易才帮杨守安养成的好习惯,自然不能打破。 她只是再次抛出一个问题,而后打开一罐新的啤酒,推到了杨守安的面前。 “当然记得,要做能走向世界的中国名牌,要去法国巴黎铁塔下面办时装大秀,告诉那些眼高于顶的洋鬼子,我们中国人自己设计生产的衣服不比他们的差。” 杨守安一愣,但很快便脱口而出,这是当初他和周清茹在鸟巢看奥运圣火点燃时一起定下的目标,虽然已经快两年时间了,却还是深深印刻在脑海里。 “人在迷茫的时候,回过头去看看来时的路,多半就会做出正确的选择,所以我觉得你应该把外贸的业务捡起来。” 慕慧娴没再卖关子,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建议。 “可是现在国家外贸需求萎缩,东南亚和俄罗斯都在遭受经济危机,市场需求和前几年比不是差了一丁半点,恐怕……” 杨守安单手托着下巴,思索了半天还是找不到好的办法,只能把自己的担忧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慕慧娴。 “今年我们整个国家服装出口的产值超过了1200亿美元,同比去年增加了20%,这数据很好查到,国家统计局的网上都有,只是大家都被去年的惨状吓到了,又在内贸上尝到了甜头,所以关注的人并不多。” “你不会以为国家拿出四万亿来提振信心只是为了单纯地拉动内部需求吧?外汇储备是底气,对外贸易是强国之路的必要手段,经济危机来了我们的确要暂避锋芒,但韬光养晦不是为了苟且偷生,而是在必要时能快速夺回阵地。” “而且地球这么大,安茹的衣服凭啥只能卖到东南亚和俄罗斯去?你要记得,你们现在不是过去制衣厂的草台班子了,你们要做的是能代表中国人的品牌,不比任何所谓的国际大牌差。” 慕慧娴明显事先做过功课,一番话说得杨守安醍醐灌顶。 他虽然搞不清楚那些宏观经济政策,但也很清楚安茹的确到了需要居安思危的时候了,而坚守国际化发展的初衷,显然是更契合时代脉搏的选择。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谢谢。” “跟我还说什么谢谢,顾问费都记着啊,不准赖账。” “怎么会呢,安茹本来就有一份是你的,清茹和阿四都是同意的。” “随你吧,反正我也不会问你要钱,对了,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为啥分手以后,你不和阿四那样,重新喊我‘慧娴姐’了呢?” “……因为……你看,广州塔亮灯了,好漂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