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2秒就嘎,复仇你都外包?》 第1章 这个死相不算丑 柴元元觉得自己的死相应该不算丑。 毕竟三伏天加班,心口一胀一抽,直接失去了意识。 怎么也得是个西子捧心状? 就怕发现得不及时,容易臭。 她迷迷糊糊再次恢复意识时,整个人却像被塞进了冷藏,头顶一圈都在呼呼灌着风,身底下还阴湿阴湿的。 柴元元皱眉,试图挪动身体,手心下意识往垫被上抓了抓。 这手感…… 不是,这手? 屋子里光线极弱。 “吱呀”一声,房门一开一合,月光隔着半扇屏风薄薄漏了一线进来。 紧接着,便是一连串细碎的脚步响。 昏暗中,有人抖着嗓子小声道:“姑,姑娘,这不好吧?表姑娘年小身子弱,接二连三的,这要有个万一…… 啊!” 短促的一声低呼,很快被强咽下去。 与此同时,另一人尖声斥道:“什么不好?她又不是姑姑亲生,一向三灾六难,即便殁了也寻常。再说又不是个男丁,你怕什么?” “可……” 丫头磕磕巴巴的又道:“可为着借钗环连开两夜窗,这才刚开春,表姑娘昨儿就发了高热。 不说悄摸开窗的事会不会被揭破,表姑娘的东西戴出去,再叫人认出来可怎么好啊?” “嗤,瞧你那鼠胆,没出息!她的东西?她小儿家家的有什么东西?” 嗓音尖细的少女,一边说着,一边往床边摸索。 “她那死鬼亲娘听说是常年卧病后咽的气,一来一回,出现在人前得是多久前的事了?哪一个眼睛这样尖,还能认出来?” 说着话,她动作利索的爬上了床,全不顾一个大活人还躺在床上,伸手就往床内侧的储物格子里摸。 她的呼吸有一下没一下,拂过柴元元滚烫的腮边。 她动作粗鲁,口中还洋洋得意:“这么一盘算,也就是我了,还委屈受用这种老物件,死人的东西,呸,真是晦气! 真个儿是金镶玉没有个好宝匣,埋没在灰堆了……” 此刻,被迫挺尸的柴元元发着高烧,脑子里的弦都跟坨了的面似的。 但这对主仆说的话,她还是听懂了的。 所以这小偷的姑姑,是她这具身体的继母? 有趣。 给病弱的亲戚家孩子半夜开窗,专叫她卧病不起,好去偷她亡母的遗物来戴? 还一边骂晦气,一边咒人死。 这哪座山头养出来的活土匪…… “嚏。” 柴元元脑子里胡乱一闪念,没顾上自控,一个喷嚏,把周遭松弛细碎的动静一下子打没了。 房内陡然一静。 恰巧横伏在她肚腹上的少女,像被点了穴似的,整个儿僵住了。 屏风边,畏畏缩缩的胖丫头更是唬得一动不敢动。 这房间设计的委实有些奇巧。 窗户应是开在柴元元头顶斜侧方,窗前种有什么积年的老树,叶量感人,所以遮住了大半光线。 但寒风还是呼呼朝着房里吹。 这会儿所有动静一停,风声愈加明显。 双方都紧张。 柴元元的眼珠子在眼皮底下一顿乱滚,细嫩的手指靠着高烧人士仅剩的那点体能,倔强的往被子外挖掘…… 别人穿越,也就哀叹一句风物和年代。 到她这儿,三伏直穿三九,身体还热胀冷缩了。 这会儿她是烧得脑袋直冒烟,根本没力气起来照镜子。可手指细了这么多,抠个被子试图穿出去,难度都跟掘坟似的…… 横在肚子上的“拱桥”犹自不动,就像专门来练功的一样。 柴元元也只好努力集中注意力,继续往床边摸索。 她想着摸出个花啊朵啊的,把面前的僵局先糊弄过去。 君子报仇,退了烧不晚。 听刚才的对话加推测,目前状况对她很不利。 开玩笑,古人脑袋上现插着凶器。 夜半偷盗,外加叛逆期恶女,这万一一个恼羞成怒,给她一簪子扎回办公室挺尸发臭就不好了…… 也不知过去多久。 “拱桥”显然有点控制不住,她抖着嗓子试探道:“……表妹?” 柴元元抿着嘴不吭声。 大国工程,挖踏马的! 须臾,少女又出声试探:“善嘉表妹?” 这一生,让黑暗中的柴元元头顶一麻,直接强制开机!掀开了眼皮子! 善嘉? 柴善嘉? 是那个柴善嘉吗?! 猝死前的那天中午,她午休时在格子里刷到过一条话痨推书帖,内含大量剧透。 说的是侯门世子妇柴善嘉才刚新婚,无意撞见夫婿詹士昉的大型断袖party。 可能就……看迷了,被人从背后一把推进井里,生生跌死了,殁年一十七岁。 于是,柴善嘉重生了。 她战继母!战继母,战继母…… 没了。 还在连载! …… “善嘉表妹,你醒着吗?” “拱桥”颤颤巍巍,勉强又等了一会儿,突然一塌! 分秒间! 就跟个被电击了的黄鼠狼似的,力竭的一瞬,她于半空一个后弹、翻滚! 仰着面往床下倒去…… 恰恰好! 倒在了反应极快、一个弓步上前的垫底胖丫头怀里! 两声闷哼,来自主仆二人。 房间内重又恢复安静。 柴元元只被疑似的噩耗击中了两秒,而后,艰难的转着眼珠子,趁此机会,快速把床内侧抠了一遍。 她想要摸出一点什么当底气,正面对刺也可以。 谁知,还真叫她摸到了一个雕镂精致,足有成人两掌大小的木头妆奁。 趁着床前还在玩叠叠乐,她屏住一口气,两根手指努力一捏! “咔”的一下,捻开了盒盖锁扣。 而后,她快速探手进去,在里面搅了搅,抓出了一柄最粗壮的,叮叮挂挂的,底下依稀刻有纹路的宝石簪子,一个反手,按在了床外侧,床边沿。 而此时,床底下的主仆俩终于相互搀扶着站了起来。 月色流转,光影变幻。 簪头晶亮的宝光,忽而灼人眼。 “咦?” …… …… 新书开张,请多指教么了个哒! 第2章 捡一爹 柴元元再醒来时,已近晌午。 她是被一阵尖利的斥骂声吵醒的。 “……不过一错眼,你个贱蹄子也学会躲懒了?不在跟前伺候,自己睡个整觉,倒把姑娘独个儿留在屋子里。 你是来给主家当丫头的?死蹄子,做祖宗都没这么清闲!” 她口中不停斥骂,似还掐打着谁,看起来倒像在管事,可她分明也没把病中的主人放在眼里。 柴元元力气不够,攒着劲多听了一会儿。 那妇人果真又连珠炮似的哭上了:“哎哟,我可怜的姑娘哎,我一口口奶大,捧在怀里且疼不够。还小呢,又病了,跟前没个妥帖人,这是生受了一夜啊! 你个该死的小娼妇,还敢躲,你给我回来!” 这时,那被掐打的对象也不依了! 喘着气,脆生生的直嚷嚷:“尤妈妈,尤妈妈你别打了!我知错了,我那是白天夜里连轴转,实在太困……哎哟! 你!你就只说我,你不也明知姑娘病着,还偷摸出去瞧自家孙子去了?你且说不着我……哎哟,疼,疼疼疼!” 柴元元瘫在床上望着帐顶。 她此刻热度虽然暂退了,可因出过汗,背心接触到的垫被又潮又冷,同时,嘴唇干得都快拔丝了。 外面的两个,一个奶妈子,不管不顾回自家过夜看孙子。一个贴身丫头,在主人病重时回屋睡大觉。 居然还大模大样的在门外转着圈互撕,不说请个大夫,连一杯水都欠奉。 以前的柴善嘉……莫不是庙里的泥塑? 一个菩萨手办? “大老爷来啦,大老爷来啦!” 大老爷…… 应是指这具身体的父亲柴泊秋。 柴元元没动,攒力气等着。 来得好,她也想看看这一府家长什么样,对她这个女儿又是什么态度…… 屋外,进院子里来的并不是柴泊秋。 而是他跟前侍候的小子,恍惚听说叫小山子的。 小山子规矩上远称不上稳妥,只是年纪小、一团讨喜。像个活猴儿一样。 约莫一会儿还要跟着出门,进来内院不过循例问一声,因此,他极灵巧的抢先窜进来。 他一到,门外尤妈妈和那小丫头的吵嚷声立时止住。 两人七嘴八舌抢着上前攀谈,倒像个小厮比正经主子更加要紧。 柴元元听见动静抿了抿嘴。 求救是必要的。 但时机更加要紧。 她这会儿身量不够、力气不足,再加生病,实在也弄不出更大动静。 就是喊,嗓子干得冒烟,也喊不出多大的声音。 万一这小厮被哄着逗着没细听就走了呢? 这时,帘子外,一个介于小童和少年之间稚嫩的声音脆生生问:“大姑娘没起?可是昨儿夜里又没睡好?” “正是的,晚上多吃了两口粥,消食费了些工夫。”尤妈妈笑声谄媚,瞎话也是张口就来。 柴元元知道,她再不做点什么,由着这帮人糊弄,别说会不会直接病死。就算能自愈,为这种丑角留下病根来,才是不值。 她心念一转,目光又一次投向了那只精巧的妆奁。 这房间里的帐子被褥、屏风质料都不差,可细节处却显陈旧。 在没弄清楚形势以前,匣子里的所有,都被她视为仅有的财产。 她得选一个摔不坏,或者价值不高但动静大的…… 有了。 柴元元又耐心等了一会儿,直到听见外面的三人相继向谁问安。 “砰”! 九连环被她大力一拂,铜杆砸在了床前的脚踏上! 铜环连续撞击,叮叮当当,好一阵清脆碎响! 这时,门外终于有人问。 “怎么了?” 这是一道温润中带了点厚度的男声。 紧跟着,门帘一挑,一抹人影由远及近,顷刻,已来到了屏风后。 他脚步毫无阻滞的绕了出来,几步到床前。 柴元元吃力的抬头去看…… 来人也不过二十七八岁,长相斯文俊秀,面白无须,一双眼生得很别致。 是内双薄眼皮,在白日的光照下,眼皮包裹住的眼珠子,瞳仁颜色稍浅,近似于琥珀色。 他拧着眉走到床前,俯身看了一眼病弱的女儿,眉心皱褶越发明显。 他甩开袖子,像是要端起什么又无从下手似的,连声发问。 “这,都怎么伺候的?屋里没留人?不是说大姑娘只是贪睡?出这许多汗,是魇着了么,怎么还有点热啊?” 这爹应该是亲的。 柴元元默默的想,这就是柴善嘉的生父啊…… 那个推书帖洋洋洒洒的九宫格截图里,那位追连载的女英雄,对柴泊秋有着极令人困惑的评价。 说柴泊秋字莲舟,二十岁上就考取了举人,后来就没再继续考了。 这是个惯爱出外游历访友,热衷于参加各种诗会、法会、庙会?的爹。 这爹的存在感相当于一条镶边。 纯气氛组。 态度良好却无措。 事情发生了,他通常是情急之中急了一下,且他留在后院的时间很少。 因此,对女儿的关怀方式主要体现就是打卡。 柴元元一脸唏嘘的看着。 就这波床前转圈圈,试图端盆的死样…… 不给他一张操作说明、实施步骤,感觉九连环都会觉得摔一跤冤枉。 “老爷,老爷?姑娘早起时才刚发现有些不好,奴婢们正商量着要禀过老爷太太,出外请个大夫呢!” 尤妈妈快步走进来,一路弓腰塌肩的讨好道。 紧跟着,小丫头李儿也像家雀扎堆似的挤了过来,听了尤妈妈的说辞在旁直点头。 柴泊秋听见这话,眉头略一松,提着的双拳正要放下…… 这时,却听榻上孱弱的女童轻道:“不是的。” “……嗯?” 柴泊秋扭头,一脸纯良。 “我不是今早才病的。” 柴元元声音细弱,口齿却异常清晰冷静,“我已病了两日,没请大夫。尤妈妈昨夜出府看孙子没回,丫头也自己去睡了,确实没有人管我。” “什么?!” 柴泊秋的嗓门倏地拔高。 与此同时! 尤妈妈肉眼可见的白了脸,她近乎失声的叫喊道:“姑,姑娘!您怎么能这么说话啊?” …… …… 第3章 爹是新的,皮肤也是 我怎么说话? 柴元元心道:你敢做,我不敢告? 更何况,这中间可夹着原身一条人命。 别管是不是回过锅的命,反正“柴善嘉”是没了…… 尤妈妈生就一张饼子脸,细眼圆唇,长得像唐制泥偶似的,一脸敦厚相。 没想到演技十分在线,只一瞬间竟就原地抹起泪来,倒像是受了天大的冤屈。 柴元元没跟她作口舌之争。 一来,病与弱都占全了,条件不允许。 二来,能做到小主人奶妈的,多是主家信得过的世仆。 这东西敢这么当着原主的面张口就来,定是从前的柴善嘉跟个面人一样好拿捏。 她这会儿表现太过,没精力也没必要。 不有爹呢么? 告一两句得了,考得上举人,再是个气氛组,愿不愿意查,愿意信谁,正好亮一亮。 柴元元半阖着眼不再说话。 这时,那活猴儿似的小山子突然道:“叫保芝堂的大夫来瞧瞧不就知道了?大夫一把脉,姑娘病了多会儿,病得有多重,有没有延误,总能把出个一二来吧?” 他这话一出,尤妈妈捏着帕子拭泪的手猛的一顿,余下戏码尽皆折在当场。 一旁,小丫头李儿也跟着满脸惊恐,几欲站不住。 这副鬼样子,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如此,柴泊秋发了话,叫先把尤妈妈和丫头李儿一道带下去暂关在柴房,稍晚惩处。 余下延医用药,照顾善后的事则交代了小山子的亲娘,也是柴泊秋的奶妈董妈妈过来接手。 柴元元全程没管别的,只顾研究这位新爹。 她觉得柴泊秋有一点怪。 说他镶边气氛组吧,他打卡还挺勤,也不介意动手料理后宅事。 说他关心闺女吧,他老人家把人一绑、容后再议,领着小厮就走,丝毫不耽误原定行程出门访友去了? 这天还阴沉沉要下雨的样子,就很古怪。 …… …… 傍晚时候,柴元元头一次在董妈妈的照看下勉强起了身,喝了药、吃了粥,还特意要了面镜子来。 既定程序,研究完新爹研究新皮肤。 看看长什么样。 镜子里的小姑娘有点脱相,两腮没什么肉,显得眼睛大得过分,都有点未来感了。 而且,这女童与柴元元本人长得并不相似。 她这才终于能确定。 自己是真死单位里了,穿了,穿成了柴府倒霉的大姑娘柴善嘉。 这姑娘这会儿看来多大……六岁?七岁? 模子是极不错的,但这状态再持续下去,即便不下井也不是个能福寿绵延的相…… “到六月里过了生辰,咱们大姑娘也要满八岁了。” 恰在这时,董妈妈绞了块热手巾,为她细细擦拭手掌,边擦边道:“姑娘渐大了,有些事也该分说给您知道,好叫姑娘学着厘清一二。” 柴善嘉没作声。 她这会儿感觉好多了。 屋子里刚撤了羹汤,董妈妈叫人端了花果进来,就着炭盆的热气,各处都洋溢着一股子甜软香。 烛台上火光晕黄,董妈妈眉眼弯弯,看来很慈和。 但柴善嘉不想多说一句话。 她坚信,在你卡到世界的bug以后,占便宜就得闭紧嘴。 每一句不知死活的发言,都有可能被察觉被刀。 尤其在老人精面前。 识时务者为俊杰,先观察后作妖。 “……晌午老爷出门时,正好遇见太太和郭家表姑娘,您瞧瞧,这是什么?” 董妈妈回身,掏出一个被绢帕包着的物事,一层一层的揭开来…… 哟,这么快东窗事发了啊! 柴善嘉几不可见的抿了抿嘴。 烛火映照下,簪头灼眼的宝光荡开了一圈圈雾煞煞的光晕。 这,赫然是昨晚被“拱桥”摸走的那一支簪。 确切的说,这是一支鸾凤造型的挂珠钗。并不是簪。 此刻,它被托在柴善嘉白皙柔软的手掌中,那光鲜盛大的气场,就不是一个普通人家的主母能够驾驭。非得是有底蕴的世家故旧,或是命妇才衬得起。 橘色暖光中,钗头的凤首雕镂得活灵活现,两侧眼珠子镶得也都是成色上佳的红宝。 滴水状的挂珠轻轻摇曳,像是为重归旧主而震颤展颜。 真是极贵,也极醒目。 柴善嘉不动声色的握紧。 她新爹柴泊秋早间被绊住了片刻,离开的时间自然就比平常晚。 竟就在府门前的甬道里,恰好撞见大太太郭氏要带着她的侄女郭云仙盛装赴宴。 董妈妈是府中老人了,口风严,只说是遇见。 她幺儿子小山子可就没那么讲究。 隔日大早,他再窜进来时,瞧见董妈妈转身的工夫,绘声绘色给柴善嘉当了一回耳报神。 满口夸耀大老爷如何目光如炬,一眼就瞧出表小姐头上的钗是先头太太的东西。 并英明神武的当场令郭氏往后要好生管教晚辈,叫这对姑侄脸色发黑,十分下不来台。虽照旧勉强出去赴宴,想来郭云仙要出风头的心思是彻底被泼灭了。 柴善嘉握着凤首钗,垂着眼皮子半天没说话。 这钗可不只贵重。 细细摩挲,底部还有一个细巧清晰的又像花朵纹又像是工匠印记的东西。 柴善嘉小巧的下颌微一收,面颊上梨涡一闪而逝。 小山子话密,也可能因为是幺儿,半点不像娘。 董妈妈只一转身的工夫,他就在柴善嘉有意的逗引下,把府中的情况吐了个六七成。 那一晚的“拱桥”,自然就是继母郭氏的侄女郭云仙。 郭氏嫁来柴家多久,郭云仙就借住了多久。 说起来,柴泊秋现今的这位太太郭氏郭梅娘,还是老太太做主为他续娶的。 郭家这门亲,结亲的源头在郭家太爷身上。 而郭家的这位太爷,也就是郭梅娘亲爹,虽只是个秀才功名,却是城中极有名的塾师,教出的学生很有几个才具出众,陆续取了名次,甚至谋了官身的。 因此,郭家虽家资不丰,名声却极为不错。 只是到了郭梅娘这一代,前头只一长兄,即是郭云仙的爹,这却不是个读书的料子,只知闷头死念,哪怕仗着父亲与师兄们,至今也是考场都未进过,脑子且还不如郭梅娘。 因此,柴家老太太把郭梅娘聘回来给柴泊秋当继室,是为后代子孙计。 但家风庭训这东西,很多时候真也就是外边传得热闹。 郭家的这对姑侄,都不是阳春白雪的脾性…… “大老爷特意交代,这钗姑娘这回定要收好,万不可再借出去了。谁来都不要给。” 借? 差点弄出人命……不,已经弄出了人命,这也能叫借?! 第4章 两代主母拼单养蛊 董妈妈见柴善嘉热度退了,服侍她起身吃药喝粥简单梳洗,复又躺下稍歇。 就跟不知情似的,絮絮叮嘱道:“这些首饰都是方才玲珑阁送进来的,正合姑娘这个年纪插戴,奴婢给姑娘都收在妆台左边的匣子里。” 虽才来了一日夜,董妈妈做事却再妥当不过,屋中气象已大不相同。 因此她说什么,柴善嘉只听着。 其实,没道理昨晚上拿回来的东西,今天还要白说一句。 柴善嘉当是为着郭云仙,没想到却是为尤妈妈。 “……好叫姑娘知道,咱们府中的奴才大多是老太太陪房,再就是这么些年陆续买进来些。” “嗒”的一声,董妈妈扣好匣子,转身倒了盏热茶递给柴善嘉捧着,才又继续道:“这尤氏原是老太太院子里的人,太太嫁来后,做主把身边的丫头,叫作桃蕊的,许给了她家小子。 现在这事闹出来,老太太那边……还可分说。” 董妈妈又为柴善嘉理了理帐子,才凑近低道:“按规矩,这等不顾主子死活的刁奴,就是打杀了也说得过去。只是……” 柴善嘉眉头动了动,捧着茶盅没说话。 董妈妈这一席话,内容还挺丰富。 首先就是府中的奴才多是老太太陪嫁这句,意思她走了的爷爷还是个玉面阿公?赘婿啊? 即便不是,这家也是后发的…… 其次,郭梅娘嫁给柴泊秋以后,把身边的丫头许给原配女儿奶妈的儿子。 她想干什么? 郭家这种门庭,身边用熟的丫头总有数,给了谁不好,非要给尤妈妈的儿子…… 柴善嘉眼睫闪了闪。 两代主母拼单养出来的蛊,放她院子里猥琐发育、草菅人命来了? “那叫妈妈说,谁人出面合适?” 董妈妈听她说话如此爽脆,面上的讶异一闪而过,随即,笑容都真切了几分。 她与这位大姑娘实则没怎么打过交道。 这话说来荒唐。 毕竟她是大老爷奶母,而大姑娘是大老爷的头生闺女。 可事实真就如此。 先头那位大太太同大老爷并不是在南都老家这边做的亲,虽也是三媒六聘,可他们这些老家人都没怎么见过。 再听闻时已是香消玉殒,只撒手丢下了这么个弱得跟猫儿似的姑娘。 大老爷回来南都很是消沉了几年。 董妈妈是办老了事的,主人家自己忌讳,没道理她一个当奴婢的去追着问。 再说这位大姑娘。 更年幼时,性子更孤拐些,一不留神惊着了魇着了起不来身,再就这里病了那里痛了,只认奶娘子尤妈妈一人。 故此,这府中谁都不爱兜揽这位姑娘的事,生怕磕着碰着总是场麻烦。 渐渐的,这院子也就不在人眼前了。 这一回,大姑娘能在大老爷跟前告尤妈妈失职,且她稍一提点,就能回过味来。 董妈妈大感欣慰的同时也疑窦丛生。 其实,她在开口提点时就有了准备,若大姑娘听闻不能爽快打杀处置了,便哭闹一场,该如何应对。 可现今这般,却是变化得有点过,莫非真就一夜之间生了七窍玲珑心?或者,这位姑娘一向叫所有人小瞧了? 这些闪念,囫囵转过不过须臾。 董妈妈定了定神,再一次看向比寻常七八岁的女孩儿明显瘦小许多的柴善嘉,爱怜的摸了摸她垂在肩头的细股辫子,有意问道—— “那,若叫我们大姑娘说呢?” 柴善嘉抬头瞥了董妈妈一眼。 什么就叫她说? 她七岁半,她拍板有人听?真叫她说的话…… 这位尤姓朋友肯定不能姑息,不能留在她这儿。 奶妈这种职位是越做越大的,这会儿逮着不一口气掐了,往后越久越掐不动,跟丝瓜瓤似的。 但这事不能由她开口处理。 前头的真善嘉,贴贴抱抱只要妈妈,她一来,逮了捆了给我嘎? 不合理也不合适。 像这种婆媳共享刁奴,放随便哪个家里,要处理都是柴泊秋最合适。 再说处置办法。 董妈妈说“打杀了也说得过去”,就是不能打杀了,那么,转岗去公区?去庄子里? 柴善嘉想了想。 她其实不在乎尤妈妈转岗去哪儿,但假使打蛇不死,那么,同犯李儿就也得留下来。 互为掣肘才好。 “姑娘可有主意了?”董妈妈说话的口气明显亲近了几分,还带了期待似的。 柴善嘉张了张嘴,正要开口。 “哟,咱们大姑娘好些了?” 这时,门帘外远远的,有人边走边扬声道。 外头的粗使囫囵回了什么,没听清。 下一瞬,那风风火火的年轻妇人便径直进了内室来。 “大姑娘,给大姑娘请安了,奴婢是在太太跟前服侍的。” 董妈妈面色一肃,适时提醒道:“这是贵利家的,姑娘可记得?她原叫桃枝的。” “哎哟,两句话就把人底细全抖落了出来,不愧是您!” 贵利家的说笑了一句,继而转向柴善嘉道:“太太特地吩咐奴婢跑一趟,接大姑娘您过去荣寿堂。 老太太和太太正商议怎么处置那尤婆子呢,我们太太说了,姑娘也渐大了,自己院子里的奴才很该您自己拿主意。 做长辈的越俎代庖易添埋怨,再者说,新的伺候人填补进来,也得叫大姑娘您过了目,顺了心不是?” 这话说的,把她架在半天,还显得她多挑剔似的。 这位继母可真不省油。 …… 第5章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包括我 荣寿堂位于柴府中轴线上,建得舒朗大气,十分敞阔。 瞧着不似是给家中老祖安养的,倒像是个学子研学、相公议事的地方。 临出门前,董妈妈给柴善嘉裹了一件簇新的退红斗篷,领口的绣活鲜亮活泼,约是连夜赶制。 仆婢们就这么簇拥着尚在病中的柴善嘉,一路避着风,直到进了荣寿堂的明间里才罢。 如此,她还是免不了咳几声。 而此刻,荣寿堂里人来得颇齐全。 上首老太太听着问安只不辨喜怒的坐着,身侧是一溜垂首弓腰、着青袄的丫头。 这屋子细看下来,不光外边像老爷书房,内里布置虽考究,也少有鲜妍的花啊朵啊的,透过镂空博古架,倒是能见一旁侧间的书案上或摊开或堆叠的各色书册。 这老太太…… 再瞧一旁玫瑰椅上垂着眼正啜饮茶水的,身段窈窕的年轻妇人,这位显然就是大太太郭氏了。 这大太太穿戴得与这满室清寂可说格格不入。 她穿着件秋香色窄袄,额上绑着雪白兔儿卧,发髻顶上宝光灿烂、少有空隙,颈项间赤金璎珞项圈更是有拇指粗细。 这哪儿像是个教书先生的女儿? 柴善嘉目光一闪。 这个家中吃穿用度合理? “哼。” 说话间,柴善嘉礼毕,在董妈妈搀扶下刚要转身,就听郭氏身侧倚着的少女似有若无的哼了一记。 还挺张狂。 柴善嘉脚步稍一顿,余光瞥见郭氏抬手拍了拍她,似在安抚。 紧接着,就在柴善嘉落座的一瞬,郭氏从袖底抽出了一条绫帕来,掩面哭道:“我这里要给大姑娘赔个不是呢。” 柴善嘉听了,忙作势要站起来。 却见郭氏不过眨眼的工夫,眼泪真个儿就汩汩往下淌:“都是我管家不严,纵得那起子刁奴做出这等事来,倒叫大姑娘受委屈了。” 柴善嘉能说什么? 她只得真站了起来,半屈着膝,不上不下。 这位继母好生刁钻。 她一个大病未愈的半大孩子,院子里出如此大的纰漏,说一千道一万,管家的都是这位好继母。 她平白丢了一条命,还被驾在这儿必须说一声没关系不怪你? 她说不出。 说出来对不起“柴善嘉”。 可要不说,对面哭唧唧就把她晾在当场! 柴善嘉面无表情的垂着小脑袋,一掐自己前襟,下一秒,惊天动地的咳嗽起来! “好了好了,都好好说话,坐下说!” 上首老太太终于坐不住,开口道。 与此同时,她也往这边淡淡递来一眼。 郭氏对老太太倒恭敬,闻言擦了擦泪,定定神道:“是,终归是我历练得不够,又缺手段,才弹压不住那起子奴才的。” 说到这儿,她才在柴善嘉进屋后,第一次抬眼淡淡瞥了她一眼。 怎么说呢。 郭氏的脸盘子轮廓生得算不错。 只那五官,寡淡得如同仕女图后头凑数的。 眉眼俱是那么随意一抹,有没有的,也都不影响这是个人。 此外,她一双眼珠子格外凸些,特意瞪人时更明显。 但,柴善嘉毕竟不是先前那个七岁半小女孩。 见此,她目色平平,不躲也不闪,甚至带了一股子不谙世事的挑衅劲儿,直直看了回去。 郭氏一愣,旋即又冲上首道:“诶,我也是想着能被母亲安排去给姑娘做奶妈子的人,从前必是个好的。只不知为何,或是沾惹了我,就成了那副样子,定是我的不是。” 郭氏说话期间,柴善嘉垂着眼睛,细瘦的手指无聊的勾着腰间的络子把玩。 看起来没心没肺,仿佛片刻前的挑衅只是错觉。 “……还有我们云仙,平素最是乖巧贴心不过,开年以来家中催了好几回,说要把她接回去接回去,我硬是舍不得。 这老太太您是知道的,我们家老爷子最是偏疼她。 谁知,这样好的孩子不过在咱们府上住了一段,就被指着鼻子骂,差点冤屈成了贼。都怪我当姑姑的不讨好,累得我郭家女儿名声都要坏了,呜呜呜……” 郭氏含泪拧腰,去摸身侧少女的脸颊。 郭云仙似也想唱和,只是她落泪的功夫远不如其姑,一时憋得圆脸通红。 “好了。” 上首的老太太语气不耐道:“那你要如何?我帮你管着奴婢,教养侄女?我都一把年纪了,如何费得起这精神头?” 柴善嘉听见这话,呛了一记,险些笑出来。 她赶紧捧住脸,佯装咳嗽。 这婆媳两个可真有趣,当媳妇的指桑骂槐、得陇望蜀。当婆婆的说什么信什么,旁人搭好架子就敢上台亮相。 6! 郭氏哪儿是在说自己不会调教人?她分明是说柴善嘉这位大姑娘有毒,在老太太身边好好的人,到她身边就坏菜。 进一步说,既然尤妈妈是传染的,她侄女郭云仙就更可能是被冤屈了的。 结果这虚虚实实一串话,俏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老太太不知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你的人你自照管着,倒是善初,可以跟着我。”这时,上首的老太太突然补了一句。 柴善初是柴善嘉的弟弟。 郭氏生的。 今次没在。 “母亲!” 郭氏的嗓音陡然拔高,整个人仓惶跳了起来,无措的半屈着膝道:“母亲,善初才刚四岁,这会儿怎么能离开亲娘呢,母亲——” “那你说什么历练不够,管家不严又欠缺手段?”老太太不高兴道。 郭氏张了张嘴,噎在当场。 半弯着膝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柴善嘉在旁把脑袋都快压对折了,嘴角根本压不住。 厅堂内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安静。 这时,一路领着柴善嘉过来,郭氏的陪房贵利家的突然开口道:“老太太,我们太太素来是个没心思的,更何况在您这样慈和的婆婆跟前。 奴婢们眼看着太太从前在闺阁里还有些才名,自打嫁来柴家,到了您面前,那真是进了福窝了,越发没心没肺起来。” 一边说着,一边上前几步很自然的把郭氏一把搀了起来。 郭氏泪眼朦胧的,倒也有几分眼色,顺势嗔怪道:“好你个桃枝,你怎么也来取笑我!那是母亲疼我呢!” 堂中有那捧场的,适时笑了开来。 才算是把这茬揭过。 这时,老太太身侧一个马脸的年轻媳妇站出来道:“老太太,不如这就提了那犯事的尤婆子和那丫头过来,您亲自过问两句?” 老太太端起茶盅,腕上浓绿的镯子伶仃作响,片刻,她抿了口茶才怏怏道:“嗯,叫吧。” 第6章 瞧她那轻狂的样儿 柴善嘉发现,这位老太太只有在提起孙子时才有些精神头。 这会儿她整个人又一次委顿下去,后靠着陷入了阴影中。 在等待的过程里,郭氏擦拭着眼角,突然又冒出一句:“对了,说起来我这陪房与尤妈妈的小儿媳原是一道长大的,也算是知根知底。” “哦?是叫……” 老太太听了郭氏这话,随口应了一声,似不怎么感兴趣也记不太住。 郭氏忙接道:“这个是桃枝,嫁去那个叫桃蕊。” 柴善嘉转眼看了一下身侧侍立着的董妈妈。 贵利家的,出嫁前原叫桃枝。 可不就跟尤妈妈儿媳桃蕊是一个系列? 这会儿说这做什么…… “母亲——” “说起来上回秋儿提起给孩子们开蒙,还是去年春上?” 老太太抿了口茶,冷不丁道,“那时你说善初尚小,太早握笔恐伤了手,须得缓一缓。如今这事可有章程了?” 郭氏听见这话,突然支吾起来。 倒是郭云仙,站出来态度骄傲的插嘴道:“好叫老太太知道,我爷爷将要给府台夫人家的小公子们讲学,要去王家旧邸,每旬只得回来一趟,怕不得空呢。” “哦?” 老太太曲起手指敲了敲案几,镯子不轻不重的又磕了一记,道:“王家旧邸与南羡书院?” 郭氏赶忙接话:“母亲,王家旧邸原就分南北,如今南边的一片,包含青麓山、蒿子湖在内,全都拨给南羡书院用了。我父此番去的是北面,也是挨着书院的。 王夫人子侄从京中来,想也不过借着游学之名稍作停留,夫人怕他们落下功课,才在南都选了我父亲过去。名义上是讲学,怕是督促多些。 之所以去旧邸,一来与南羡书院为邻,多少沾些个文气。二来南都近几年坊间的风气您也尽知的,恐怕少年人呆久了移了性情。 如此,少则三两月,长则半年,定是要回的。媳妇这才没跟您禀告。” 老太太沉吟片刻,忽而笑了一声,慢吞吞道:“我一个商户出身,自是不能跟一府父母家亲眷比。” “母亲……” 郭氏一脸惶恐的站起来,嗫嚅着要解释。 老太太却突然转向了柴善嘉,笑眯眯道:“元元,新置办的钗环怎不见你戴?不喜欢么?” 这一句,叫得柴善嘉一怔。 董妈妈适时提点道:“玲珑阁是咱们老太太的产业,老太太是真心疼爱大姑娘您呢。” 柴善嘉一听,忙站起来给老太太道谢。 可是,她怔住的原因并不是钗环和产业。 而是因为“元元”。 柴善嘉的乳名也叫元元? 这就是她们两人之间的联系吗? “来,过来祖母跟前,叫我看看。”老太太陷在模糊的光影中冲她招着手。 柴善嘉又愣了一下,随即垂低眼帘,依言上前。 这位老太太在郭氏那儿吃了瘪,转向她这个孙女。 看似在说钗环说疼爱,可实际上是要亮筹码,要和郭氏打擂台。 她做主聘娶郭氏,本就是为郭家太爷。 可郭家显然没什么合作精神,至今未用上,还总是拿乔…… 柴善嘉会意道:“祖母,早上送来的首饰都精巧漂亮极了,孙女舍不得插戴,想留着出门再戴,也省得临时抓瞎,不知朝哪个方向拜。” 老太太一听这话,眼睛眯了眯,旋即拖过她的手,把人拉到跟前,才笑道:“什么留着存着的?我章家的晚辈还需在意这么点金玉玩器? 往后便是有那贡的献的,舶来的,你都敞开了用,祖母供得起!” 这话一出,谜底也算彻底解了。 怪道一个不通经济、无心仕途的举人老爷和一个塾师家出身的当家太太,吃穿用度能如此靡费,住得起这般阔大的宅院。 原来章氏老太太出身商户,且这商户怕还不一般。 柴善嘉虚虚接着话,顺着老太太的意说了几句讨巧的,只半盏茶工夫就挣了一个镯子,半副合浦珠。 说话间偶尔看去,下首的姑侄俩脸色果然一个赛一个的绿,就像她得的不是自己亲祖母的馈赠,而是从她郭家抢来的一般。 这时,去提人的仆妇也回转了来,几个粗使婆子押着狼狈的一老一小,连滚带爬的。 不过几日没见,活像逃荒的灾民。 一行人进了屋。 小丫头不说,早先柴善嘉醒来时那嗓门洪亮、招猫惹狗的尤妈妈,这会儿跟瘪了肚的球似的,周身的油皮子都皱巴了。 她叫人一带一甩,整个人一下子扑倒在堂前,像足了戏文里三堂会审一般。 “老太太,大太太,老奴冤枉啊——” 尤妈妈还有一把子余力,跌在那儿扯开嗓子嚎哭。 身后李儿大概基础营养没她足,此刻跟个老鼠似的在后头凑趣,呜嘤个不停。 一时间,场中又是腌臜又是吵闹。 “好了!” 老太太垂着眼皮子冷道:“让你们来可不是让你们喊冤的,这事原也没什么好说。” 说着话,跟变脸似的,又扯起嘴角柔声对着柴善嘉道:“元元,你也知事了,这两个原就是你院子里的人,祖母叫你做一回主,你说怎么处置咱们就怎么处置,如何?” “母亲!”她话音未落,郭氏忍不住开了口。 “老太太!” “呜……” 堂中顿时又嘈乱一片。 柴善嘉其实不大理解,郭氏为什么这么在乎一个奶妈? 但她这会儿顾不上了。 什么烫手山芋,婆媳过招,别总把一个七岁大童绕进来行不行? “老太太——” 尤妈妈哭得嗓子都嘶哑了,一点点膝行向前,试图去够老太太的裙摆。 也是,她能求的首选就是老太太,毕竟是旧主,总有情分。 “老太太,奴婢那晚真是家中孙儿病了,才擅自出府去的,临走还交代了这死蹄子。奴婢不是有心丢下大姑娘一个的,老太太!求您饶过奴婢这一回吧……” 一旁跟上前来的郭氏也帮腔道:“是啊母亲,她毕竟是您身边的老人了,一时不仔细也是有的,就念在她奶了姑娘一场,饶过她吧?” “哼。” 老太太冷哼一声,猛的,抬手一掼茶盅,高声骂道:“饶她?你瞧她那轻狂的样儿!” 第7章 好隐蔽的父爱啊 一阵清脆的碎裂声! 茶盅跌成八瓣。 溅起的零星瓷片,刮破了尤妈妈的面颊。 因着这一下,厅堂内遽然安静下来。 老太太话里有话,冷笑道:“如今还不知好歹,分不清自己的主子是谁,巴巴来求我?哼,她可有半点把大姑娘,把我柴家的主子放在眼里?” 尤妈妈捧着脸,血水从指缝间蜿蜒而下,听了这话,她呆住了,哭求声卡在了嗓子里。 而她身后,小丫头李儿突兀的转了个向,求道:“大姑娘,大姑娘您饶过奴婢吧,奴婢再不睡觉了,一刻也不睡了呜呜呜!” 柴善嘉此时还在老太太的下首边站着。 李儿确实小,几日折腾加受惊,一脸涕泪,哭得十分可怜。 但,柴善嘉只是目色平平的看着她,不一会儿垂了眼帘。 这倒叫尤妈妈以为她不忍,也跟着跃跃欲试起来。 这时候,老太太又道:“况,你孙儿病了,你一个奶妈子,没赎身,主家的姑娘比不上你的小奴才秧子? 你规矩学到狗肚子里去了?睁大你的狗眼瞧瞧,这府邸门楣上写得到底是个什么字?哼!” 尤妈妈听见这话彻底急了,又不敢再闹,只得一边巴巴的拿泪眼望住柴善嘉,一边不时扭头去看郭氏。 而柴善嘉看着面前这一场闹剧,心里清醒得很。 这老太太从头到尾骂的都不是奴婢…… 她没说话,老太太又道:“元元说吧,拿这起子刁奴怎么处置,便要卖去矿山做苦力,也是能办的。祖母给你做主,你尽管说。” 柴善嘉:“……” 几乎就在老太太发话的同时,下首郭氏的冷眼也跟着瞪了过来。 郭氏语速极快道:“大姑娘可仔细了,转眼也是快十岁的人了,到底奶了姑娘一场,可别做得太过,落下个暴戾乖张的名声才好!” 郭氏这话说出来,柴善嘉的脸色也变了。 原本她想着既是婆媳过招,她一个晚辈听听就好,没道理受害者还要出来给她们劝和逗趣,主持公道。 可郭氏明显不敢对老太太怎样,气全撒她头上了。 她是个什么大怨种吗? 死一回,专门穿过来给她郭梅娘当捏捏,捏着玩的? “谁人暴戾乖张?偷懒耍滑的奴婢素有功劳,差点被误了性命的主子暴戾乖张? 你郭家真好教养,怪道一个表姑娘敢动辄借人亡母的遗物来插戴!” 说这话的,并不是柴善嘉。 哪怕她舌头底下都搓火星子了,话到嘴边,发言机会竟还被人抢了? 场中多数人并不知“借”钗的事,一时愣住了。 来人随即一甩袖,语带嫌恶道:“为着个刁奴,不说按规矩惩治,倒来为难孩子,你就是这么做人母亲的?” 荣寿堂内安静极了。 似乎谁也没料到,平日真仙一样少言寡语、行踪不定的大老爷,能突然蹦出来,还说了这么一大通丝毫不给人脸面的话。 别说奴婢仆妇,便是郭氏也一脸恍惚,疑心自己听错。 只有老太太,垂着眼皮子慢吞吞的抬手抚了抚袖口的蝙蝠纹,似对自己孩子的秉性心中有数。 “嗷!” 谁都没想到,率先有反应的竟是郭云仙。 她嗷得一声蹦了出来,咋咋呼呼的嚎着:“姑父这是怪我了?怪云仙眼皮子浅,没有见识,没有出息? 是!我是戴了表妹的东西,可也没人告诉我那是她母亲的遗物呀?正所谓不知者不罪,难道不对吗? 云仙也是想打扮体面些,跟着姑姑出门,不至跌了脸面。若叫我一人带累得郭家没了名声,那还不如一头碰死了干净!呜……” 郭云仙也是个狠人,唱念做打一番辩白后,自己也信了。 并且,她还很有行动力! 话说完,直接一转身,冲着离她最远的那一堵墙冲了过去。 “快!快拦住她!” 郭氏大惊失色,腾的站起来厉声叫道。 一时间,整个厅堂乱成了一锅粥。 惊叫声、哭喊声,还有拉扯间撞倒桌椅板凳的声音。 只片刻,郭氏就冲到了郭云仙跟前,在丫头仆妇们的围绕下,姑侄俩哭成了一团。 人群内不时有诸如:“我的儿,你可别吓姑姑!你若出了什么事,叫我怎么和家里交代,怎么和你爷爷交代呀!” “旁人侮你谤你误解于你,你不竭力洗清污名,怎的还要搭上一条命呢?你爷爷自小难道是这么教导你的?呜呜……” …… 然而,热闹是她们的。 柴善嘉这边,气氛就着实有点诡异了。 主要是老太太和柴泊秋母子俩。 这两人对那边的大戏一个眼神都欠奉,就这么隔着距离,平平淡淡对视了一会儿。 老太太在郭家姑侄时高时低的哭诉bgm里,不紧不慢道: “那你待如何?郭家再是不好,也是你自己点了头的,轮得到你今日这么撕破脸面,指着和尚骂秃驴? 你这般不留情面,是打算和离断亲,连自己儿子的前程也不顾了?嗯?” 说话间,她猛的一拍桌! “砰”一声! 她手腕上浓绿的翡翠镯子终是碎了。 这动静,把那厢绵绵的哭诉声都吓得一噎。 一片窒息中,柴泊秋抿了抿嘴,梗着脖子道:“母亲不必拿话堵我,我不过就事论事罢了。” “就事论事?” 老太太嗤笑一声,突然拔高了声调斥道:“这府中只一个大姑娘在你的眼里,其余人,你儿子、你的妻子,还有我这个母亲,你还能看得见哪一个?你说说?” 又是“砰”一记,大力拍桌声! 这说法一出来,柴善嘉都惊呆了。 什么情况? 斗地主呢? 老太太这就转桌了?! “指着和尚骂秃驴”什么的,她都懒得吐槽。按现在的说法,柴善嘉还是她爹唯一的心肝肉呢? 多新鲜呢? 好隐蔽的父爱啊…… 第8章 可恨他是个木头 柴泊秋依旧一副外强中干,纯靠一口天地正气顶着的模样。 他眼神飘了飘,声音都低了几度,道:“什么看得见看不见的,母亲又扯这些,应承您的事儿子哪样没做,还要如何?凡事总越不过一个理字吧?” “你!” 老太太豁的站了起来,抬手遥遥指着柴泊秋,半天说不出话。 她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身边围绕的仆妇战战兢兢隔空欲扶,又不大敢上前。 气氛一时令人窒息。 “母亲! 母亲您别激动,您千万保重身子啊!” 这时,郭氏忽的跳转过来,三步并作两步,丢开了明志未成的侄女,抢到老太太身边,一把搀扶住她。 “母亲,夫君就是这般率直不阿的性子,实则心中记挂咱们呢。前些日子他回来还说友人相邀,要带我去认认门,再好生游玩。 想来这次他也不是专冲着我家,更不是存心顶撞您。怪只怪儿媳行事不仔细,才叫夫君说出这些话来。” 郭氏一边说,一边对周围催促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给老太太添水拿药丸子来?要你们何用?” 她一发话,四下仆妇们立时动起来。 柴善嘉趁势退后,让出空间。 心中却狐疑,这对母子间是有什么积年的心结?一点就着,不大寻常。 郭氏是老太太选中,给柴泊秋娶进门的。 那么,柴善嘉死去的生母呢? 似乎少有人提? 是纯粹避讳新主母还是为别的…… 厅堂内一团忙乱。 要说郭氏垫的那几句,原不过是套话,都不能算个正经台阶。 可老太太还就下了。 她在郭氏的服侍下,喝了温水吃了养身丸子,也顺了气,甚至还接了句:“你说的都是真的?” “真真真,一千一万个真。您可别再随意动气啦”郭氏佯作无奈的劝道。 这一番婆媳间往来,把厅堂内的其余人都晾在了当场。 尤其柴泊秋和郭云仙。 柴泊秋讪讪的一转身,就近选了张玫瑰椅坐下,在柴善嘉左手边。 郭云仙啜泣声也渐小,时不时止住,却又不肯回转回来,直到贵利家示意小丫头去扶她。 这场冲突中,柴善嘉作为晚辈,少有动作。 可这样全家亮相的场合,言语来往间,信息量爆炸。 恰是她此时急需的。 这时,有小丫头给柴泊秋奉茶,他人一偏,目光一转,蓦的顿住了。看的正是柴善嘉这边空荡荡的小几。 他皱眉正要说话。 几乎同时,郭氏道:“都怎么伺候的?大姑娘病体未愈,我吩咐不给她喝酽茶,怎就连杯水都没有了?” 柴善嘉:“……” 丫头们给老的喂完丸子,给中不溜上完茶,忙又给小的添水。 这下,柴泊秋草率的满了意,看看场中央,又曲指叩叩小几,才道:“这怎么还未料理?” 也是,戏码都过了两场,中间地上还伏着一老一小,背缚着双手。 以至于来往的丫头仆妇都要特意绕开她们。 郭氏闻言,小心的看了一眼上首的老太太,又看柴泊秋皱眉似不满。 她一咬牙,终于道:“尤妈妈留不得了。” 这话一说出来,接下来的话也就顺畅了许多。 “我原也是这主意,欺主的奴婢管她什么资历什么缘故,该怎么发落就得怎么发落,只是说话不仔细,叫夫君误会。” 说到这儿,她顿了一下,那寡淡的眉眼莫名其妙挤了挤,紧接着,斜飞向柴泊秋。 按照柴善嘉的理解,这番眉眼官司从表面看,有点像柯镇恶起了杀心。 实际大概是……娇羞。 可惜柴泊秋是个木头。 郭氏只好继续道:“我虽有了善初,可大姑娘也是我的女儿,当母亲的怎么多思多想也是不尽够的。我只怕由姑娘来说这个话,到时再叫人说嘴。” 这一回,她又巴巴看向了柴善嘉。 柴善嘉心中一凛。 好真实的杀气…… 郭氏并不在意柴善嘉无应答,又道:“只是,大姑娘院子里统共两个得用的,平素很是依仗。这次若一道逐了怕不习惯,还得拿出个妥善的办法才好。” “也是。” 柴泊秋十分轻易的被带偏,点头锁眉,似在认真思考对策。 片刻后,他忽然指着委顿在地的尤妈妈,对着柴善嘉理所当然道:“那不如就把这老的留上月余,令她教好新人再赶出去。” 柴善嘉:“……啊?” 郭氏:“……” 这话一出,连上首的老太太都不禁看了过来,一脸晦气。 柴泊秋丝毫不觉,又补了一句:“叫董妈妈看着她就是,不叫她胡来。” 这下,连董妈妈都一脸晦气。 …… 合着你都要把人提脚卖了,赶出府去,还让人再留几个月、倾囊相授,助力你培训新员工? 这合适吗? 柴善嘉想了想,小心翼翼的问:“尤妈妈家中还有哪些人在府里?” 这话的意思其实是她们家有人质在你手上吧? 要不然你不能这么自信…… 柴泊秋愣了一下,扭头坦然的看向老太太。 老太太没好气:“原是有的,她有个长姐早年在我身边伺候,后头嫁去管庄子了,前年才刚没了。 她其余家人除了儿子儿媳,还有在庄子上的,章家那边应当也有几个远亲。” 所谓世仆,一般是从上往下整个家族整一房人为同一个大户服务,签死契,期间生出的子孙也属于主人家。 老太太这么说,也就是说尤妈妈这一房人原是她从章家带来的。 只是人丁凋零,到尤妈妈这一代只有她们姊妹俩。姐姐还死了。 另外别看尤妈妈说回后头看孙子,她的儿子儿媳包括孙子,即便暂时没有具体岗位,但凡没放籍、赎身,就也还是柴府的奴婢,并不是自由民身份。 主人家不严苛,她的儿子媳妇不进府或也能出去干点零碎活。 但要是严格论起来,尤妈妈丢了小主人奶妈子的活,他们家就断了进项…… 柴泊秋听完老太太的话,又再次扭头看向柴善嘉。 柴善嘉:“……” 她这爹天赋明显没点在庶务上。 这时,郭氏突然道:“不如让桃蕊进来,她们毕竟是婆媳俩,总不至于藏私。如此,大姑娘身边有人用,我和老爷、老太太也放心。” 柴善嘉:? 第9章 出门游爹 顿了顿,郭氏又对着老太太道:“桃蕊是个好的,在我跟前十来年,又是打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就跟贵利家的是一样的。 等她进了来,她们小姊妹也好时常相见。到时大姑娘院子里伺候得精不精心,我也能时时知道知道,不至跟今次似的,叫底下人怠慢了姑娘。” 柴善嘉眉毛都快打结了。 这是什么馊主意? 尤妈妈出事,让她儿媳,继母前丫鬟来当替补? 这是打了老的来小的,就非要用这一窝?! 谁知,堂中众人根本无人在意这个。 显然在他们看来,这样用人是很合理的…… 老太太紧接着转了话题:“你们看着办吧,我老了,没那精心管这些琐事。对了秋儿,我才刚问过郭氏,亲家那头不大便利,给孩子们开蒙讲课的事你得抓紧了。 诶,眼看孩子一日日大起来,子不教父之过,总得有个章程不是?” “你不想要桃蕊?” 柴泊秋根本没注意老太太说什么,反而一脸认真的盯着小闺女道。 柴善嘉看他一眼,老老实实点头:“不想要。” 柴泊秋也不追根究底,又问:“那你想要谁?” “我……要么叫董妈妈给我选两个差不多的?” 柴善嘉试探着提要求,“与我年纪差不多的。” “你嫌弃桃蕊老?” “我不——” “也行,你喜欢就好。” 柴泊秋自顾点头,这才转向老太太道:“总共两个孩子,岁数差得有些大,寻觅良师总要讲究个缘法。 实在不行,我抽空教元元,把善初送去书院或是别个族学,看有无合适的先生,男儿不好养得太精心,早些自立锻炼锻炼也好。” 他说的这话,别说是柴善初亲妈郭氏。 上首的老太太都不能同意。 把四岁的柴善初送出去走读,反倒把个快八岁的大女儿留身边亲自教导,不管柴泊秋本意为何,明面上,这心都偏得要起飞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 柴善嘉总觉得她这个爹的思路怕不是这么顺着往下捋的…… “你说得什么话?!” 老太太忍无可忍道:“怎就这么不把你儿放在心上?这般小儿送去哪一家人家肯要?失心疯了你?” 郭氏一时也顾不上什么尤妈妈桃蕊了,她的命根子才将四岁,一言不合就要被发配去走读。 这还了得?! “要,要不我明日再回去一趟,亲去问问父亲,兴许情况有变,也或者哪一位师兄得空,能给孩子开蒙呢?想来也不是很费事的……” 郭氏的手指无意识的绕着锦帕,勒得指尖血红,她浑然不觉。 与之相对的是她发白的面色,光线流转下,额角的汗珠子都沁出来了。 柴泊秋全然不觉厅内的怒气涌动,想了想,坦然的点头道:“也好。” 柴善嘉都服气了。 自从她这名义上的爹闪现出场,事情的发展就从暗中推拉表面平静,转向了急行军突刺模式。 且还总向着出其不意的方向。 柴善嘉在认真的思考一个问题。 这般奇男子,是因为爱屋及乌才把她放在眼里的吧? 所以,她故去的生母是柴泊秋的心上月? 啊这…… 除了仕女图里凑数的郭氏能被他迷倒,到底还有什么样的奇女子能与这般……优秀的举人老爷蒲草磐石无转移啊? 不敢想。 这一场以处置刁奴为名的家庭聚会,最终满意的只有柴泊秋父女。 老太太和太太都不乐。 可柴泊秋发话了,郭氏也自己开了口,无法转圜。 …… …… “董妈妈,李儿会去哪里?” 柴善嘉搁下梨汤碗,轻咳两声,抬头看向了正在为她通头发的董妈妈。 董妈妈眼神一闪,笑道:“姑娘是不忍心?” 见柴善嘉欲言又止,她又恍然道:“您是忧心她会被卖去那等不好的去处?” 董妈妈在猜人心思上是有点造诣的。 可贵的是,猜透不说透。 柴善嘉没作声。 李儿,说实话,不太熟。 看她年纪也不过十来岁,比她这具身体大上少许。说白了,顶死是个小学毕业生。 虽夜班偷懒枉顾主人性命,但这年纪的女孩儿到人牙子手里,长得平头正脸,难免让人心里咯噔又咯噔。 “若是真的,大姑娘要作罢?还叫她回来服侍?” 董妈妈放下了篦子,像是随口问道。 柴善嘉一时怔住了。 回肯定是不能回的。 一个没有同理心,间接害了原身的丫头,因为个别监室条件恶劣就直接判回原单位?太对不起柴善嘉了。 使其堕入风尘不行,直接免罪也不行。 现代人该死的道德底限呢…… 柴善嘉垂着小脑袋,使劲抠手指盖。 她得想想。 …… …… 月中。 因着柴善嘉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 许多属于少女的热闹她凑不上。 孩童的玩意儿她又不稀罕。 加之府中也没个同龄姐妹,郭云仙不算人,因此她病愈后颇感无聊。 新选来的丫头一个叫枣儿,原在厨下打杂,生的有点黑,骨架子还有点宽大。 按寻常人家标准,这样的除非专门练了做武婢,否则到不了姑娘跟前。 但柴善嘉无所谓。 黑点壮点怕什么,李儿倒是白瘦幼,未见得就兢兢业业? 说到李儿,董妈妈先前是故意逗她。 逐出去实则不等于卖出去。 主家养大个丫头也要本钱,没道理快长成了反倒随随便便卖了。 老太太家是做过皇商的,这点子账谁不会算。 因此,李儿被逐出府,是到庄子上干粗活去了。往后的路比不得在小主子身边等同副小姐,只能侍弄田地,卖力气过活。 对于丫头来说,落差巨大。 但犯了事还能有这样的下场已算主家厚道。 柴善嘉身边的另一个丫头名叫豆花,是董妈妈的长孙女。 柴泊秋身边的小山子是董妈妈幺儿子,豆花是她孙女。 这两个的年纪竟然差不多。 古人……启动早,收摊晚,辈分常常更加混乱。 说起来,枣儿和豆花到柴善嘉身边也有一段时日了,这中间本应该有个主子赐名环节。 然而,柴善嘉觉得这俩id每天叫着还有点开胃…… “大姑娘,前头小山子来催了,问还有多会儿能走?” “马上!” 第10章 获得柯镇恶的凝视 柴善嘉抬手拨了拨发顶上颤巍巍的小蝴蝶,又弹了弹粉嫩裙摆上的细褶。腰间叮叮当当,悬着各色的环佩与荷包。 当一个古代闺秀,真的很讲究。 这半个多月,她两腮硬是养出了一点肉,原本的样貌也依稀露出了端倪。 因着年幼,她这张脸远谈不上魅力。 可,正如早春枝头抖落积雪后初绽的一抹粉,沾染了朝露,盈盈颤颤,晶莹又可爱。叫人见之挪不开眼。 柴善嘉每每对镜自顾也每生疑惑。 假设她不长歪,这张脸属实也算得到了女娲三顾头颅。 是升仙到高维世界都不丢人的级别。 当然,头发一时半会儿是养不好了,又黄又稀、发量感人。 问题是,她这模样不似柴家任何一个。 明显类生母。 那么…… 一个容貌盛极的心上月,看上柴泊秋这样的怨种的概率…… 这都不是父母之命的问题。 柴善嘉觉得,这里头一定有事。 西角门外,停了一辆青帷马车。 柴泊秋正清爽爽、水灵灵的立在一旁,扭头看向巷子外。 小山子则一手摸着马,一边冲弓腰放踏凳的奴仆吩咐着什么。 另有董妈妈和一个面生的丫头拎着提篮站在车的另一边。 柴善嘉拉上豆花快走几步,正要招呼,突然,斜侧里的小径上转出了一行人,抢在了她前面,险些把她撞一趔趄。 “夫君,夫君今日是要去慈恩寺参加法会吗?” 郭氏似乎出来得匆忙,和郭云仙姑侄俩走得气喘吁吁,钗环乱颤的。 身后仆从竟还有几个掉了队的,说话才跟上来。 柴泊秋闻声扭回头,眉心瞬时皱成了个川字。 “不是。” “那不如……” 两夫妻几乎同时开口,可惜毫无默契,齐齐卡住。 郭氏听见“不是”后,明显失望,顿了顿才巴巴的问:“那夫君要何处,先前应了我要带我出门……” 这话,柴泊秋就没答了。 他视线直接越过郭氏一行,落到了姗姗来迟的柴善嘉主仆身上,直接道:“还不过来?” 柴善嘉:“……” 爹啊! 敢情你答应了媳妇去朋友家认门游玩的事,都半个月过去了还没玩呢? 这会儿当面掉脸子,不答问题直接点我名,是生怕我拉不住仇恨? 柴善嘉扯着豆花,在芒刺一般热辣辣的视线围攻下,越过郭家姑侄,来到了马车前。 而后,连滚带爬的窜上车。 提篮拿上,车帘子一放,终于隔绝了郭梅娘杀人一样的凸眼珠。 夭寿!来自柯镇恶的凝视! “哎。” 叹气的并不是柴善嘉,而是豆花。 豆花这丫头长得类其祖母,小圆脸,肤色白皙,性情算讨喜。 但这丫头心理素质极差,很容易焦虑,嘴还碎,跟个天命唐僧似的。 而柴善嘉屋子的另一个丫头枣儿,来自厨下,心极大,发生什么都面不改色、一团漆黑。像是老僧入定。 可能就是……天生与我佛有缘吧。 柴善嘉心想。 “哎,旧年太太想着叫奴婢去伺候表姑娘,奴婢家中推说小弟出喜,怕过给表姑娘,给拒了,后头是周家的杏儿姐姐去了表姑娘身边。” 豆花碎碎念道。 “嗯?”柴善嘉有点没明白。 “哎呀我的姑娘,方才太太那样死死的盯着奴婢。” 豆花伸出了两根蜷起的小胖手指,来回比划着,满脸真实的忧愁。 “定是瞧奴婢择了大姑娘弃了表姑娘,心中不满,诶!太太回头不会找个墙角掐死我吧?” 柴善嘉一脸木然。 “不对,掐死奴婢也难交代,毕竟是条十年的命,难道掐半死? 嗨呀,大太太为什么独独看中我了呢?因为祖母?不对不对,定是我面相带福,过分聪慧,一眼就叫太太给看出来了……” 柴善嘉:“?” “噗!” 车外小山子一个忍不住,喷笑出来。 这时,马车才开始辘辘前行。 柴泊秋骑马在前,车窗帘子被风带起了一线,底下,一抹抹鲜妍的衣裙徐徐经过。 “车……刚才没动?” 沉默好半晌,豆花讷讷道。 柴善嘉“嗯”了一声。 一时间,车里更沉默了。 柴泊秋确实不是出来参加法会的。 他也不知怎么想起来,似乎没带闺女出过门,大病初愈且年纪再大就不便利了。 因此,择了今日带柴善嘉出来逛一逛,计划是先去玲珑阁、晓月山居看看姑娘家喜爱的穿戴,再到鸿运楼吃个饭,下半晌买些玉带馆的时兴点心,兴许去看个戏。 而后,再去墨韵斋买些书和纸笔,预备着启蒙读书要用。 这行程自不是柴泊秋公布的。 全是笑得见牙不见眼,话多又八卦的小山子,隔着车帘和柴善嘉主仆俩剧透的。 小山子不时还逗弄豆花。 “我一脸福相、过分聪慧的大侄女啊,你别光顾说话,仔细口渴,渴了别跟在家似的,先给大姑娘喝茶,啊?” 豆花:“……” 车行不过一炷香,就逐渐慢了下来。 晨起的街巷伴着稀薄炊烟与零星鸟鸣,被徐徐唤醒。 曦光渐耀,各色花树、草籽散出的青涩气,被煎炸烹调出的热油香轰得四处流散。 车马不息,周遭渐嘈杂。 等彻底停住,车帘子掀开,柴善嘉视线稍抬,果见右侧不远处的临街小楼,匾额上有遒劲有力的三个大字,“玲珑阁”。 她在豆花搀扶下,一提裙摆正待要下车,忽闻有谁朗声大笑道—— “莲舟兄,好巧,竟在此遇见?” “啊,是子鹿啊,这般匆促,是要去往何处啊?” “咦,莲舟兄莫非不知?墨韵斋要在巳时初,展出怀光居士的‘饮马秋山图’,我正要前往一观究竟。” 前方的柴泊秋原本答得心不在焉,这时忽跟被戳中了似的,猛的一扭头,对住个书生模样的青年道:“……可是温岐,温怀光?” “正是他,兄何不同往一观?” “这,如此难得良机,很该同往!” “莲舟兄,请!” “请!” 弯腰正准备踏出马车的家门唯一心肝肉,所谓爱女,柴某:“?” …… 第11章 水中妖 爹跟人跑了。 所以,关爱心肝肉,父女亲子一日游在第一站门前即告夭折。 呵,男人。 也幸好玲珑阁是老太太章氏的产业。 小山子快速嚷嚷了几句诸如“在这儿等着别乱走”之类的废话,就一扯车夫撵着柴泊秋后头追过去了。 柴善嘉和豆花只得先进店。 豆花一边端着柴善嘉的胳膊健步如飞,一边碎碎念:“嗨呀,这可怎么好啊?大街大路的人这样多,姑娘交我一个看着,可怎么看得住?不行,我得找个亮堂的地方看!” 柴善嘉:“……”我是灰化肥? …… 玲珑阁的位置实则临着玉带河,之前小山子提及的点心铺子“玉带馆”,就在河对岸。 只不过九曲拱桥离得稍远,得绕上一大圈才能过去。 她们进门时时辰尚早,豆花绷着小圆脸,顺利交接,择了铺子里最清净的靠拐角的二楼厢房给柴善嘉用。 房间临着河,在二楼西,闹中取静。 可这么一呆,只鸿运楼吃上了,午间送了几个招牌菜来。 晓月山居、玉带馆、戏园子和墨韵斋全省去了。 她们巴巴的从早到午,从午到天黑,父胡不归? 天其实还没黑透,只是夕阳下陷,漫天褪红,河水泛起了一层金色的如同鱼鳞样的波纹。 柴善嘉支着手肘,无聊的望着河对岸远处,那里星星点点的光次第亮起来,与天相接,扑簌簌的闪烁。 也不知是灯烛还是星子,别有一番意趣。 趁着清净,她回想了一下到这儿以后的大半个月。 刚来时病弱得厉害,成日忙着调理康养、外加试探熟悉。之后再回想那则话痨推书帖,竟觉得逐渐模糊起来。 现下她还记得几桩关键事,譬如婚姻,是在咸安十一年。京中诚意侯府往南都柴家下定,聘柴泊秋长女柴氏为世子妇。 隔年的四月末,她发嫁上京,进了侯府,嫁给了诚意侯世子詹士昉。 到她死,都没过完当年夏天。 其实,现在琢磨起来,这事挺怪的。 乍一看,仿佛新婚少妇撞破豪门秘辛,被当场灭了口。 可詹家千里迢迢往南都不计门第的向下寻摸儿媳,图什么? 儿子是个断袖,还想要瞒一辈子? 不就是京中门当户对的圈子里早有耳闻,无奈才往异乡寻一个不知底细的骗嫁进来。 山高路远、出身不及,好拿捏。届时新妇知道真相也晚了。 如此,詹士昉能回心转意最好,不能也可想法留个后。 所以,必不是詹家灭口。 詹家若缺填井的材料,很不必折腾一场。 至于为什么寻到柴善嘉头上,这中间有什么牵连,暂时不清楚。 但应该有几分是为……相貌? 夕阳下,层层金鳞铺就的水波中,涟漪荡开后,映出了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模样虽还稚嫩,却也是玉蕊初绽,辞赋难描。 十分灵动可爱。 长辈总是这样,詹士昉若无断袖这一层,如此门第怕还要嫌媳妇容貌太过,叫子孙耽于颜色移了性情。 可正因有这一层,容貌才是筹码。 柴善嘉瞬间对未来的颜值有了更多预期…… 这时,河对岸突的有人尖声叫嚷,撕破了宁静。 “救命!有人落水啦,救命啊——” 这一声,听来像是婆子在叫嚷。 惊慌之下,她几乎叫破喉咙,声音也格外尖利刺耳。 而河对岸近水处一片黑黢黢、次第栽种的树木间似有人影腾挪奔跑,瞬间混乱起来。 片刻,火把点燃。 找寻的人和围观的也逐渐多起来,动静着实有点大。 这时候,柴善嘉身后,豆花引着人进来,端来了一碗甜羹并几样点心。 “……怎么光看人喊,没人下水去救呢?” 柴善嘉双手巴着窗台,极力伸长脖子,往四处找寻。 她脸都憋红了,就跟她这儿使劲,落水里的人能被撅出来一样。 豆花端着甜羹凑到一旁,语气平平道:“怕是有人在岸边阻拦?” “啊?” 柴善嘉一愣,扭头张了张嘴,不妨被塞了满口的小汤圆。 “我勿吃,为神么要主拦?” 她腮帮子鼓鼓,一脸惊疑。 豆花稀松平常道:“宽松不考究是对贫家来说的,稍讲究些的人家,姑娘落了水叫个男子救了,隔日就要商量办亲事了。” 柴善嘉下意识咀嚼着,快速咽下后才愣愣道:“所以,在岸边拦着不让救的是她的家里人?” 有那拦的功夫都张罗捞两圈了。 这可是二月里,掉河里冻都要冻坏了? 何况还是女孩子? 豆花看她怔住,又一勺子小汤圆塞过去,口中见怪不怪道:“冻死事小,失那啥来的?再说万一叫个帮闲癞汉给救了去,对大家姑娘来说,怕不如淹死了。” “唔。” 柴善嘉半转过来,嘴里鼓鼓囔囔机械的咀嚼着,脸色却在灯下莫名现出几分幽暗与厌烦来。 她觉得荒唐。 任何一个人都应该觉得荒唐。 但她没办法。 人小力弱穿得又多,甚至还不怎么会游泳。 柴善嘉巴着窗台的手指下意识用力,另一只手蜷了蜷,很想要抓住点什么,或是塞进嘴里啃一下。 她推开再次塞来的勺子,沉默片刻才道:“去看看店里有没有婆子会游水,我出钱,救到人重赏。再去找点东西帮帮手,竹篙、船撑都行。” 豆花表情颇为遗憾的瞥了勺子一眼,放下碗应道:“那奴婢下去问,您可别乱走,这会儿人多,外头的拍花子专拐小孩儿。” 柴善嘉挥手道:“行了,快去吧。” 厢房门合上,她的表情瞬间淡了下来。 想了想,她又拖了张凳子到窗前,踉跄着踩上去,再次撑住窗台探头去看河水。 玲珑阁就在玉带河边,且沿河的建筑层高都有限。 也就是说,柴善嘉所在的二层窗台离水面并没有很远。 视野也很好。 她能做的有限,一旦发现目标,出声提醒还是可以的。 这么想着,柴善嘉瞪着一双大眼,一错不错的盯着水面,还下意识清了清嗓子。 这时,逐渐暗下来的粼粼碧波中,浮萍水藻的间隙里,真就浮起了一缕乌发,随着水纹荡漾轻轻摇曳,似真还幻。 柴善嘉张开嘴,正要喊! 突然,几点细碎的动静。 水珠迸起又溅落。 那缕被浸润的乌发飞快贴近水面、膨大,而后浮出。 乌油油的,反射着天际仅存的一圈辉光。 就像黄昏逢魔,有种莫名奇妙的宿命感。 胸臆间怦响。 而那蘸着水色的晶亮轮廓,在柴善嘉视线中逐渐升腾起来,愈发具体。 一声呼喊卡在嗓子里,化成了一个徒劳的单音节。 底下人,则似水中妖魔,一反身,泼洒出大片闪烁着微光的扇形水珠子。 而后就着寒气蒸腾出来的白蒙蒙的细雾,一个仰面,又再度倒了下去…… 第12章 自带防沉迷气质的那人 柴善嘉从没有隔着水和一个人对视的经验。 虽然这人的模样算是她两辈子所见中,首屈一指的貌美。 就是貌美。 河水中浮沉仰游之人,肤色白腻如上好的膏脂,五官更是像工笔描摩而就,竟无一丝不妥,也无一丝不圆满。 这级别的美貌硬要取一个形容,大概是……淡颜天花板,飞升预备役? 浑不似人间该有,自带了防沉迷气质。 可八九分的谪仙之象,现今却堕入了凡水。在粼粼水波中,无声的睁着双眼,无悲无喜的漂浮着。 嗯…… 柴善嘉觉得,很难评。 黄昏日落,九天之上的仙人堕魔,而后,这幅工笔便在凡水中逐渐散开墨样的丝韵,仙人的眉眼也渐渐染透落日余晖,变得幽深而殷红。 这么一想,安全起见她合该立刻扭头,伸出双手找寻盲杖。 装作没看见,才是上策。 事实是,柴善嘉撑着窗台的手,向内蜷了蜷,整个人陷入沉思。 这枚“防沉迷”不会就是为贞节清场的那家人要找的……小姐姐……吧? 看起来很不像。 那么问题来了,喊还是不喊? 如果是真,再泡下去小姐姐该绝育了。 如果是假,人姑娘掉水里,这东西漂着干嘛…… 也是在这时。 似困惑于楼台上直勾勾却不带丝毫含义的视线,水中人眉头稍拧,竟也顺着水波短暂的向这里漂过来些许。 而后,这不似真人的,被水色浸润后愈加难辩人鬼的生物,凑近后,面对触手可及的河岸台阶却不上岸,也丝毫不留恋对岸狂呼奔走的“家人”。 一拧腰,一翻身,展开双臂。 扭头以前,嘴角似还带起了一抹模糊笑意,而后,一头深潜下去,消失无踪。 暗涌,水花后知后觉溅起。 似有一点迸溅到了柴善嘉小巧的鼻尖。 她迷惑更重。 所以呢? 有人落水的同时有人野泳? 还是,反正落水了先游两圈? 再或是,她以七岁半的年龄,一言不合的见鬼了? 正在柴善嘉迷惑时,底下的水波再次荡开一圈圈涟漪。 那人又一次脱出水面,像感觉到了什么,顺着柴善嘉的视线,轻描淡写看向了河岸对面。 “噗通”! 对岸也终于有人入水了。 终于开救了。 紧接着,频繁的入水声,炸鱼一样,竞相迸发! 这一行人砰腾、砰腾的狗刨!不知欲炸往何处。 柴善嘉无语的张了张嘴,想开口指引…… 这时,底下人忽而从水中站起来,衣袂发丝尽数湿漉漉的垂挂于身,它仰面抬眼看向柴善嘉,第一次露出了清晰的、略显呆板的笑。 那笑意稀薄,在一刹来临的暗夜笼罩下,清冷如霜雪。 紧接着,仿佛慢镜头…… 那人缓缓伸出了僵冷青白的食指,抵于异常殷红的唇前,示意她—— 噤声。 …… 等柴善嘉回神,什么水中仙、河里妖,均不见了踪影。 河对岸的狗刨小队,也不知刨着没刨着,逐渐消失的水花和变小的动静到底是捞完了上了岸,还是排队踢蹬去了远方,不得而知。 几刻见闻,仿佛梦中。 叫人不时咂摸,难以释怀。 厢房内静默了许久。 门蓦的一动,突然搅乱所思。 下一刻,进来了一个生面孔。 是个女子,年约十八九,妆容打扮乍看之下,看不出是奶奶太太还是姐姐。 她穿了件藕合色的掐腰绫袄,发间只簪了一支莲花样式的银簪子。模样倒白净清爽,只不知为了什么,贸贸然进来,说话还神神道道。 “……我兄长薛照与你父乃是同窗,他们师兄弟二人颇为投契,一向感情都好。只是,凡见着个孤本残卷,一个二个便什么都顾不得了。” 来人说话轻轻柔柔。 可不知怎么,总有几分暗自端着的孤高感。 十分拧巴。 “这回也是赶巧了我在,你父亲他呀,还傻等着新出的拓本呢,须得晚上三刻。我自告奋勇,先来带你用些夕食热饮,省得熬坏了肠胃。” 女子利落的招呼着送热水进房的婆子,甚至从盆里拧了条热巾子,毫不见外的要给柴善嘉擦手,一边还道:“我姓薛,名蕖如,你可唤我作薛姨。 哎呀,可怜见的,不在亲娘跟前,竟养得这般瘦……” …… “那薛蕖如到底什么人?” 晚上回了府,枣儿正给柴善嘉拆鬏鬏上缠绕着的珠串,谁料她突然扭头,差点把仅有的门面头发扯没了一大把。 把枣儿吓得不轻。 柴善嘉丝毫不在意,冲着刚进门的豆花道:“打听到了没?” 豆花一脸晦气道:“别提了,差点叫我娘打了。说让少打听,那不是个好的,叫姑娘往后也远着她些。” “嗯?” 柴善嘉表情古怪。 董妈妈那样的人,还能说出这话来? 豆花走到跟前,接过枣儿手里的篦子,有一下没一下的给柴善嘉通头,边道:“薛蕖如的哥哥确与老爷同窗,过往也时常往来的。但,薛家这位大姑娘心思怕是有点多。” 豆花这么说话的时候,绷着一张脸,跟个小大人似的。特别有趣。 “是想头多,容易闹气?”枣儿接了一句。 “哪儿啊!”豆花一脸为难的看了看柴善嘉,又看看门外。 柴善嘉会意,果断和枣儿一起凑近了些。 豆花这才压低嗓子道:“不是那个心思多,这位薛大姑娘怕瞧上了咱们大老爷了。” 这话一出,柴善嘉和枣儿两脸憨憨的一对视,同时抽了口气。 柴善嘉下意识道:“那小郭怎么办?” “小郭谁?”枣儿一脸懵。 “……” 在豆花的描述中,这位薛蕖如原是十六七就要出嫁的,然而不走运的是,她未婚夫在婚前三四天因着一场风寒竟病死了,这位薛大姑娘绣着盖头绣成了望门寡。 这事有得说道,但到底怨不得女家。 后头陆续也有登门说亲的,可也因为前面这一桩,门第与人材就都差了许多。薛蕖如不愿意,薛家二老也疼她,就一直没点头。 直到柴泊秋也成了鳏夫,回到南都…… 柴善嘉掰着手指算了算,这时间对得上? 郭小弟都四岁了,据此算来,郭氏进门起码也在四年前。 “那薛大姑娘如今二十有四了,一直守着没嫁,就专等着咱们大老爷。这事老太太怕也有数,往常年节下的,她还总进来给老太太请安。” 豆花没好气道:“从前姑娘不怎么出门,如今可别借着您做筏子,再闹出事来才好。” “啊对了。” 这日熄灯以前,昏黄光影中,豆花一边散帐子一边道:“奴婢晚上出去时,依稀听闻是府台家姑娘掉玉带河里了,说是和个男子前后脚落的水。 诶,怕要耽误一辈子了。” 第13章 哄堂大孝 隔日清早,柴善嘉往老太太院子里请安时。 未进荣寿堂,就听庑廊边郭云仙语带得意道:“叫她瞧不上我,如今可好,也不知和哪个下三滥一道下了河! 哎呀!这辈子怕都要跟鸡屎牛粪过活了,真是解气!啊哈哈哈哈!” 这“拱桥”,前头的盗钗事,因怕伤了姑娘家颜面,再加她毕竟姓郭不姓柴,那日饮宴归来后,郭氏也只是口头上叫她闭门抄了几页书,后来就如常出入,全当无事发生了。 这会子乍见,竟越发张狂。 柴善嘉权当未见。 这样脑子混乱又刻薄的小人,除非能一口气锤死她,不然跟她废话都属于在淤泥地里潜泳,容易七孔流黑泥。 于是,她板着小脸领着豆花匆匆穿过院子进了屋。 谁想到,请安期间,老太太与郭氏也在说昨晚上玉带河的事。 “……诶,说来也可怜见的,虽说投生在锦绣膏粱之地,到底不是王夫人生养,规矩教养上就差些个。再者,怕是年纪到了,自己也着了急咳咳咳!” 郭氏说到这儿,忽然住了嘴,旋即捏着帕子掩掩唇,像是很懊悔在未婚姑娘跟前说这话题。 反倒是郭云仙自己忍不住道:“什么可怜,她潘玉梳不是自诩府台家大姑娘,是名门闺秀? 不过是个庶出,小娘养的,当日还敢嫌我畏缩上不得台面,哼!现世报了吧?掉台脚底下了吧?哈!” 郭云仙犹在畅快。 柴善嘉垂着的眼睛一闪,敏锐的发现这话一出,上首老太太的表情忽而变了。 果不其然,老太太紧接着冷不丁道:“潘家姑娘当面嫌你?” 郭云仙丝毫不防,嘟嘟嘴道:“是啊,就那日姑父冤枉我,后头赴宴潘玉梳又当众笑我小家子气,哼! 她和陈家的燕云、王家七娘子,还有其他几个……反正她们一伙对着我指指点点,说我衣裳像借来的,首饰是他家婆子都不稀得戴的,如今可好,她自己又是什么上等人了?哈!” 话说到这儿,郭氏转了向,莫名有些不安。 那一日去潘家赴宴,正是在府门口甬道上撞见柴泊秋的那次。 而郭云仙之所以被闺秀们奚落排挤,一是为着那支钗,郭氏到底怕戴出去惹了眼,叫她临时取了下来。 头上的首饰可不就少了么。 二是郭云仙自己,临行前被柴泊秋当面点出盗钗一事,再到宴上多少就在脸上带了出来。 因此更畏畏缩缩,异于往常。 郭氏心下转了几个来回,正要开口说话。 老太太下一句却已经问了出来:“她当众笑你,岂不是在笑名声赫赫的郭见安后辈没有教养?” 郭见安正是郭家声名在外的太爷。 如今叫潘家请去给夫人家的小公子们讲学。 “那倒没有,我随姑姑去的,且骂不着爷爷。”郭云仙理所当然道。 “云仙!”郭氏再要拦,已是晚了。 “你说什么?” 老太太语速一慢,转而抬手指着郭氏,怒极而笑道:“你就由着她胡来,在外随意败坏我柴家的名声? 她丢人现眼,别人骂不着郭见安,骂我姓柴的?哈,她算是哪门子的柴家姑娘?” 轰的一下! 老太太猛一拂袖,接连带倒了桌上的茶壶和点心碟。 噼里啪啦,一时间全向着郭家姑侄砸去! 遍地狼藉! 其实,老太太的这波怒火很值得琢磨。 柴善嘉垂着眼,手指捏着荷包穗子上的两粒串珠,盘核桃似的来回捻,越捻越快。只在碎瓷片飞溅时,稍转了一下脚尖朝向。 首先,老太太生气为的绝不只是柴府而已。 更不是为她这个真正的柴家大姑娘。 老太太生这么大气,说高妙一点,是为着家声与名誉。 说直白点,从商户到官宦,从只有银钱到朝中有人,是她柴章氏大半辈子最紧要的要务。 或者说,执念。 前面掰扯清了,这府中的实际供养者是老太太章氏。 连奴仆都是她嫁来以后置办,或是她的陪房。 这位老太太出身皇商,家中豪富,结柴家这门亲,想必也是看在已故的柴老太爷面上。 柴老太爷……听闻当年也是名满南都的少年案首。 只不幸青年亡故,丢下了孤儿寡妇两个。 但这不要紧。 老太太章氏已完成了一部分的门庭改换,章家那边有什么变化暂不清楚,章镜还没来。但起码柴泊秋是老太太的成果,章柴联姻的硕果。 可不知为什么,柴泊秋中举后却没再继续科考。 这使得老太太把目光又投向了孙子辈。 这也是为什么她要为柴泊秋续娶郭氏的根本原因。 她为的不是客观意义上的一个儿子或儿媳,甚至不是为孙子这个具体的人。她为的是子孙后代的举业,是彻底的争先上进,提携娘家。 因此,郭云仙寄居在柴府,吃点儿喝点儿占点儿,老太太不在乎。 只一样,不能有丝毫妨碍到柴家,一丁点也不行!影响大不大都不行! 因为这是她盘算一切的起点。 在老太太的眼里,这就是个顺手养着的玩意儿,朝她脸上吐唾沫的事! 简直倒反天罡! “老太太,老太太您别生气……大姑娘,你倒说句话啊? 你表姐当日之所以受了惊吓举止失当,根子在你啊!你若妥贴些,姊妹间借个钗环,何至生出这样的风波来?” 郭氏求饶不成,转头上来一把扯住了柴善嘉,疾声厉色道:“且这点没影子的议论,害不着你,你离议亲还早着!这都不肯为你表姐说句话? 这般狠毒心肠,只记仇不记恩,一心想叫别个受苦受罚,万一再把你祖母气出个好歹来呢,你真是大不孝!” 说着,把柴善嘉一搡! 柴善嘉趔趄了两步,火噌的一下也上来了! 上一回是初到贵宝地、人生地不熟,便宜爹又半道杀出抢着当主攻,就算了。 怎么郭云仙闯祸,还能把锅甩她头上? 她是个厨房专用洞洞板吗? 专门挂锅的吗? “太太!想来您与表姐定是幼承庭训、孝比缇萦。郭家外祖精心教导出了你们这一双明珠,到了别家,吃人家的用人家的,还要反过来污人家! 如今又倒打一耙,再来欺负人家的真姑娘,您孝!您哄堂大孝! 你们一个半夜三更垫着脚跟借钗,又不得已又委屈,完全不知道那是遗物。一个养着娘家侄女欺辱夫家血脉,出个门还要冒着名去丢人,一点都不吃里扒外……” “你!” 第14章 那个七岁半的黄毛 郭氏脸色巨变。 她拿捏这病歪歪的继女拿捏成了习惯,一时情急,说话也没个顾虑。 没曾想原本哑巴似的人儿,此刻当着老太太面字字如刀,戳得她颜面尽失! 这还罢了。 郭氏被气了个倒仰,震惊之下压根没注意。 柴善嘉只有前面的几句话是扬高调门说的,后头一长串堪称以下犯上的辱骂,全是笑眯眯压着嗓子专骂给郭氏一个人听的!限量版! 骂完人扯回袖子,柔柔弱弱转到老太太身边。 她柴善嘉可不稀罕和她们扯头花。 她要诛个心…… “祖母别气,想来太太和表姐如此不在意,恰是打心眼里把柴家与郭家并作一家了。弟弟毕竟也有一半姓郭,本也不用分太清。 何况往后父亲或要再考,弟弟要进学,仰仗郭家的时候多了,我受点委屈不怕什么。 凡保得住郭家家声,郭家表姐清白,往后亲戚间带携着,凡有考学、荐官,乃至京中交际行走,郭家还能不想着咱们家?” “你说得什么胡话?” 老太太叫柴善嘉一挑,怒火更炽,一时间口不择言道:“什么两家并一家,带携咱们?郭家也配?一个穷教书的酸儒,满门的穷酸气,提携得了谁啊?” 其实说白了。 郭梅娘姑侄俩向来一口一个老太爷,可郭老太爷郭见安到底不过一塾师。 更刻薄的说,他便有几分手段,弟子真取了名次得了官,最该谢的也是座师,而不是千里迢迢来谢一个远在家乡南都,对往后仕途毫无助益的塾师。 老太太一介商贾,看重读书改换门楣。 在南都这地方寻这么一门亲,相当于额外为子孙找了片遮头的瓦,一个好起点。 但要为了这么点子东西坏了家声。 普天之下没别的良师了? 只他郭见安会教书? 这笔账,郭家姑侄不算,老太太心里可明白得很! “好,我倒要去郭家问一问,到底什么样的教养,能叫家中的子女动辄胡乱攀诬,毁我柴家声名不算,还敢当着我的面欺我柴家的姑娘?” 老太太气得狠了,话说得掷地有声! 身旁的仆妇七手八脚,顺气的顺气,倒水的倒水,拿药丸子的拿药丸子。 一时间叫围得水泼不进。 郭氏也急,她几次试图上前却不得,只得带着哭腔辩白:“母亲,母亲您消消气,都是儿媳的不是。儿媳是虑着云仙也到了要相看的年纪,一个不好传扬出去,还怎么找亲事? 索性这么含糊着,过了也就过了,并不妨碍。这才默许了的。” 老太太听见这话,抬起的手几乎要隔着人群戳进郭氏鼻孔里,不管不顾开骂道:“她一个寄养在府里的破落户,还要脸要前程?我柴家反倒不要?啊?” “母亲,我……” “老太太,您怎么能这么说话呢!” 郭云仙此时还搞不清状况,跟个被拔了毛的山鸡似的,陡然吊高嗓门叫嚷开来:“我是破落户?您往后可别惦记我爷给表弟开蒙了! 也别想着叫我师叔师伯照应姑父了!还当你柴家是香饽饽呢?我呸!” “好哇好哇,反了天了!给我把她轰出去!往后我一天不死,就不许她再进我柴家门!还有你,郭氏!你要再想着把她弄来,就跟她一道回去,我家要不起你郭家的女儿!咳咳咳咳……” …… 柴善嘉和豆花从荣寿堂出来时,脑门上恨不能各挂一头鸡毛。 就是有这么狼狈。 今日这一场纠纷虽跟她们不相干,可硬是吵到了近晌午,郭氏一意求原谅,老太太死活要赶人。直到老太太托词闭过气去要找大夫,才勉强算完。 不,这也只能算是暂时休庭。 “接下来有得好闹了。” 柴善嘉一脸能量耗尽的安详感,同时还带了点厌烦。 惹得豆花好奇的问:“闹什么,不都闹完了?这下好了,讨厌鬼可要送走了!” 柴善嘉笑笑没说话。 郭氏自进门就把侄女郭云仙带在身边,只说明一件事。 那就是郭云仙留在柴府,会比在郭家的前程更好。 三年都厚着脸呆下来了,眼看快到待嫁之年,没道理说走就走。 且既然没当场闹出个结果,那接下来就是双方抛筹码谈判的阶段。 老太太和郭家可都是有所求的。 而柴善嘉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她既得了这身份,身体也缓过来了,该认真思量思量要怎么活了。 总不能从疑似心梗死到填井死,穿一趟就丝滑的一条路走到黑,继续赴死吧? 她现在的年纪离议亲还早,得先弄清楚诚意侯府是通过什么途径、什么人,从京中找到南都来,最后找到了她头上。 虽然说以郭氏和老太太的德行,这门亲过几年再找上来,她们还得上赶着答应。 那时,柴泊秋在哪儿? 诚意侯府詹家…… 隔了两日,老太太和郭氏的争端初步有了结果。 柴善嘉没想到,这里头还有她的事。 “……上学?” 大清早被从被子里薅出来,柴善嘉顶着一头稀黄的头发一脸懵。 不是,她不早毕业了? 她昨晚上还在加班……啊对,加死了。 不对啊? 她都已经二十四……啊对,她现在八岁不到点,正是上学的好年纪呢! 柴善嘉一脸麻木的被套上了一层层衣裙、棉袄,裹上斗篷,脑袋顶也被这样那样扎紧、盘上,簪上珠珠串串。 等她被丫头一左一右搀扶着,拎着食篮,提着书袋,送上了车。 青帷马车辘辘前行,车帘外刮进来的还是早春带着点霜寒气息的冷风,吸一口脑袋一疼,才算是彻底清醒过来。 豆花不等她问,鬼鬼祟祟拉下车帘子,低道:“昨晚上郭家太爷进府啦,连夜赶回来的,叫大老爷领着去荣寿堂见的老太太,谈了能有近一个时辰呢!” 这话说出来,一旁枣儿依旧垂着头,不紧不慢的从食篮里拿出第二碟点心,她放好点心又倒了杯热茶,然后,还给柴善嘉依次挽起袖子,丝毫不见好奇。 就好像这世界没有什么能打乱她的节奏。 柴善嘉也不是什么很犟的人,筷子都递手里了,也就顺势吃起了早餐。 这主仆俩淡定的样子,弄得认真卖关子的豆花就很无趣,索性道:“我娘说,大老爷回去的时候交代了,郭家表小姐依旧留在咱们府上。 二少爷跟着郭家太爷走,带在身边开蒙,也好开阔眼界。还有就是给咱大姑娘饶一个南羡书院女学的荐书。” “咦?” 第15章 找到了 枣儿这时才道:“姑娘上的这学是个添头?” 豆花点了点头,一脸唏嘘:“怕还是大老爷极力挣来的。” 柴善嘉面无表情,抹了一把腮帮子上的点心屑:“我谢谢他。” 寒窗苦读十八载,一朝高中学前班。 学得文武艺,暴击帝王家! 冲! 其实这事的处理结果也在柴善嘉预料内。 只有一点,想起来挺奇怪。 她来了这么久,快一个来月了,居然还没见过柴善初? 不管是早八请安,晚六聚餐,各色集体场合,她都没有正面见到过郭氏所出的这个异母弟。 四岁了嘿,这么宅的吗? 四岁可是当打之年啊…… “哎?!” 正在柴善嘉胡思乱想的时候,马车突的一个急停! 马儿嘶鸣,腾挪四个蹄子。 车夫一个劲的勒缰绳,导致整辆车都左摇右摆,还不时有打转的企图。 柴善嘉不防,差点顺着棉帘子被抛投出去,好在枣儿宽,枣儿下盘稳,挡住了! 这时,却听外头截车的罪魁祸首骄横的骂道:“什么癞狗驽马,也敢挡本姑娘的道?” 豁! 来事了! …… 柴善嘉被扶下马车的时候,那拦路少女正指示奴仆要去扇……车夫耳刮子? 柴善嘉自打来了这儿,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莽撞暴戾,且没有头绪的主。 这姑娘生得并不凶恶。 相反,圆脸肉腮圆眼睛,哪怕捏着手巾子指着人鼻子骂,看起来也有几分娇憨逗人。 对面一行共五人,圆脸少女是主子,年约十二三,与郭云仙差不多。 两个丫头比她要稍年长些,还有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看样子是专司气力活、闯了祸助拳撕扯的。 这会儿,柴善嘉主仆仨被摇得颤颤巍巍的下来,对面的丫头眼珠子一滚,立刻凑到了少女耳边,叽叽呱呱不知嚼了些什么。 旋即,圆脸少女就挥手放过了车夫,调脸看向柴善嘉。 “嗤,哪儿来的野丫头,没个规矩,敢挡我的路?还不过来给我磕头道歉?你那破车差点撞着姑娘我,把我新做的衣裳污了,还败坏了本姑娘的心情!” “对,道歉!磕头道歉!” “你们!” 豆花忍不住出声,可不知见了什么,突然梗住了。 柴善嘉…… 柴善嘉她有点心不在焉。 因为,她见到了一个绝不该出现这儿的人…… 此刻,她们所在的地方是南都郊外青麓山北。 这一片原属王家旧宅范围,后划拨给了南羡书院。 而南羡书院的学舍并不建在这一面,这里原是一个叫摩尼庵的古庵堂,后来才被改建成了女学。 这听来落魄逼仄,然而,一则这古庵堂占地并不小。二则,当年主持女学改建的乃是先帝长女,如今的康宁长公主。 因此,这女学古朴之中处处见精巧,所收的生源也颇挑剔。 目下主持女学的听闻是南羡书院李山长的夫人刘氏。 而柴善嘉因是第一次来,马车停考的地方正是女学西角门。 这里的地形是个不规则半坡,呈三叉状。 按柴善嘉所在位置看来,她正对面是圆脸少女一行出来的方向,女学的角门。 右侧弧形向上是连通山顶的蜿蜒台阶,临着石壁。 左侧则分两股,一股是车马走的山道,一股则贴着女学围墙,环形向后,一眼看去林木繁茂,无法窥见更远处。 纷争乍起时,柴善嘉甫一下车,第一眼见到的是角门前寻衅的几人。 而与此同时,她眼角却忽而瞥见一个身形颀长,弓腰削肩的少年,从围墙角落徐徐行过,片刻没入了浓荫中。 这少年穿戴的是雪青色薄衫,初春季节,手中还捏着一把洒金折扇,灼灼刺眼,那扇坠子动静间不住摇晃,看起来像是两粒碧玺珠。 这形容,除散落一地的衣袍此时还安分的穿在身上。 与断袖party那晚的打扮几乎别无二致。 按理,他绝不该出现在此。 一个本应从未踏足南都,在京中花天酒地、声名狼藉的人,为什么这个时间点会出现在南都女学? 是她看岔了? “喂,野丫头?你发什么呆,想蒙混过去?” 圆脸少女上前几步,歪头上下打量柴善嘉一行,抱臂冷笑道:“你也不打听打听姑娘我是谁,今日不叫我满意了,休想轻易混过去!” 柴善嘉被她唤回了神志,下意识道:“噢,你谁?” “我——” “对了。” 柴善嘉忽的反应过来,一脸认真的问:“你知道刚才围墙边过去的是谁吗?” 圆脸少女毕竟年长她许多,离得近了,见面前的小姑娘仰着脸毫无防备的同她问话,生得又有那么几分可爱,她原本的恶意都消去了大半,人也莫名有点局促。 可是下一秒,听见她的问题,她整个人一激灵! “你问我表哥作甚?可是瞧他生得俊俏,打扮又富贵风雅?” 圆脸少女眯着眼,恶狠狠的瞪着柴善嘉道:“我警告你,别想跟我争表哥!也不瞧瞧你是个什么东西!哼!” 柴善嘉:“……?” 不是,你有毒吧? 没记错的话,她这具身体的生理年龄还不满八岁,因为总生病,长得也比一般的八岁小孩小一圈。 就这? 都能假设她要跟她抢一坨粑粑?! 再说了,要真是詹士昉,谁爱要谁要! 一个断袖姐妹,填井警告,还抢上了! 晦气! 这时,那说小话的丫头跟上来,眼梢一吊,也不知发现了什么,凑到她姑娘耳朵边又蛐蛐:“柴……就那个那个……” 话音未落,圆脸少女面上的警惕忽的一顿,转而鄙夷道:“原是那个破落户家。” 停顿片刻,她又扭头作张望状,戏谑道:“喂,你姐姐呢?畏畏缩缩还不如我家烧火丫头的那个? 说起来你们姓柴的是贼窝吗,专出这等小贼?你姐姐偷人衣裳穿,你抢别个表哥?” 这话一说,她身周的丫头婆子纷纷嬉笑起来。 少女一脸骄矜,干脆自报家门道:“实话告诉你知,我姓潘名玉柯,我父乃是南都府台潘伯彦,我外家则是此地的旧主,青麓王家。 第16章 你猜我真疯假疯 “而你方才打听的那人,更是你这辈子都攀不上的门第。京中诚意侯府,听得懂吗?侯府可不是养你们姐妹这等贼猴子的猴儿山。” 柴善嘉:“……” 所以呢,果是诚意侯府,詹家的表哥? 詹士昉是潘玉柯的表哥,两姨表兄妹。 也就是说,詹士昉后头的这一桩婚之所以能牵到南都来,多半因着两人的母亲。 潘府台的夫人王氏…… 呵。 潘玉柯不肯罢休,又问:“喂,你那做贼的姐姐呢?” 柴善嘉面无表情道:“你姐姐呢?与人夜游玉带河的那个,今日没一起来?是日头不够毒,晾不干吗?” “什,什么?你怎么敢这么和我说话?” 潘玉柯的面色一刹青黑! 她没想到,面前一个不起眼的小毛丫头,竟敢这么下她的脸。 潘玉梳确是她庶姐。 那日落水的事闹得太大,根本堵不住。底细如何,圈内尽知。堂堂潘家千金求嫁不得,成了城中最大的笑话。 也连带着他们潘家。 …… …… 与此同时,柴府滴翠苑内。 郭云仙红肿着眼道:“那明明是爷爷为我讨来的人情,哪怕我郭家门第稍低,在南羡女学念书,将来也有个说法。 姑姑怎么说给出去就给出去了,还给了那么个不中用的病秧子?” 她哭着哭着,眼睛红透,咬着牙咒骂道:“也不知能不能活到说亲的时候,白费这个机会!” “嘘,噤声!” 郭梅娘眼珠子一凸,视线快速左右扫了扫。 身旁的丫头见此,赶紧出去朝着门廊院落附近都查了一遍,才回转回来冲她摇摇头。 郭梅娘这才吁出一口气,恨声点着侄女的额头道:“你啊你啊,你这张嘴,还要给你姑姑我惹出多少麻烦来?” “姑姑!”郭云仙一张嘴,眼泪控制不住直往下掉。 郭梅娘是真疼她,见此情状也不由软了嗓子,哄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谁叫咱们让那老虔婆捉住了错处呢? 如今不能让的只两点,一绝不能叫你从郭家说亲发嫁,那样还能说到什么好人家?二是你表弟渐大了,此番你爷爷若还寻不着好法子,怕很快就会被人瞧出不妥来。 到了那时,什么门第、女学,都是空的。诶……” …… …… 这姑侄俩说着私房话时,南羡女学这边,正是剑拔弩张。 就在半刻前,潘玉柯叫嚣着要仆妇教教柴善嘉规矩,一群人推搡间被豆花挡了一下。 豆花跌倒在地,刮破了下巴,看样子伤得不轻。 这会儿,柴善嘉天生翘起的嘴角紧抿成了一线。 潘玉柯犹在挑衅。 “……不过一个庶出女,叫她姨娘教得不知道廉耻,妄想攀附不该她肖想之人,如今早被送到庄子上思过去了,与我又有什么相干? 她一个小娘养的,也配当我姐姐?也配你们专门拿到我跟前说嘴?哼!” 柴善嘉语气平平:“哦,那我继母的娘家侄女,与我有什么相干?一口一个贼,倒像是家学渊源,手都伸得这么长!” “哼!你休想撇清关系!” 潘玉柯显然没听懂柴善嘉的话里有话,她态度蛮横,说话又快又脆:“今日你先是阻我的路,又当我面辱我家门。便是庶出女,我潘家的一根草一块石,也由不得你这样的破落户来耻笑。 你今日不跪下叩头……不对,你与你这个不知死活的丫头,要一道给我叩头赔礼才是,不然——” 她话未说完,忽的一记碎响。 像是什么东西磕了。 很是清脆。 众人不由四处去找声音的来处。 少顷,却见小小女童垂着的袖边滴滴答答,开始往下滴落刺目的血色。 “嘶。” 潘玉柯身侧那总是挑事的大丫头眼神颇尖,一下瞥见,双眼瞬时瞠大,还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这一退,倒叫潘玉柯顺着视线也见到了血。 那身材瘦小,在人群环绕下明显处于劣势的女童,小小的脸上面无表情,袖底的血迹却越染越深…… “你,这是做什么?” 潘玉柯震惊之下,结结巴巴道:“你,莫不是疯了啊?” 豆花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你是哪里受伤了?嗨呀,了不得了。” 她冲过来,顾不上自己下巴上的伤,托起柴善嘉的手臂就要查看。 可一下就被柴善嘉甩脱。 紧接着,柴善嘉笑了一记。 这笑容,放在七岁半的孩子脸上格外违和。 就跟青天白日撞了邪似的。 她一双大眼直勾勾的盯着潘玉柯,嘴角上弯,眼底却殊无笑意。 怔得在场的一圈,远比她高比她年纪大比她更知事的少女,都不由往后退缩。 “一个庶女确实不算什么。” 柴善嘉慢吞吞逼上前,仰头笑看着潘玉柯:“但你潘家才出了一桩夜游玉带河的新文,紧接着你这嫡女又公然出手,残害年幼的无辜同窗呢?” 她说着话,人已经一步一步逼到了潘玉柯眼皮子底下。 她小巧精致的脸上不知何时也抹到了一缕血痕,在小姑娘甜软的笑容映衬下,格外悚然。 且她一路笑眯眯的,说着话抬起了手,把嫩生生的拳头伸至了潘玉柯面前。 这突兀的举动,叫潘玉柯身旁的丫头婆子又下意识要上前来挡,活像怕了她个七岁大的女童,怕她突然暴起能刺伤潘玉柯似的。 一团紧张中。 柴善嘉只是平静的翻转手掌,摊开。 她掌心内赫然躺着一块不规则的,浸满了血的碎瓷片。 瞧着像是现砸了一个茶盅。 “来吗?下跪叩头是不能够了,凶器我都给你备好了,来!往我脸上、脖子上划! 想必你潘家势大,潘府台毫不在乎物议官声,尽可叫你在南都地面上,在长公主主持修建的女学中,随意的残杀同窗!” “你,说什么啊!你是不是疯的啊?真是疯了!” 潘玉柯叫面前惊悚的场面吓住了。 她虽一贯跋扈,可也从未见血。 更何况,她也才十来岁,爹娘再是如何,南都也非蛮荒之所,打杀奴仆都可能面临牢狱之灾,更何况是良民,是同窗呢? 因此,她欺侮教训人是寻常,当场见血还是头一遭。 这般年纪,自己割出伤来,这得要多狠的心肠…… 柴善嘉抬起她那只血渍呼啦的小手,漫不经心的甩了甩。 血珠子也不知溅出没有,却叫潘玉柯这边的所有人都下意识偏了偏脑袋,闭眼躲避。 “我是不是疯了?嘻嘻,你猜?” 第17章 河里泡发的那位 现场一时尬住了。 气氛恰如绷紧的弦,谁都不敢妄动。 这时,右手边蜿蜒的台阶上,忽有人绕过崖壁,徐徐拾阶而下。 柴善嘉没多注意。 潘玉柯这位南都第一闺秀,眼梢一转,却突然跟耗子见了猫似的,抬脚就想跑。 仓惶中,她还勉强丢下了一句:“今日不得闲,往后……往后咱们有的是时间,走着瞧!” 说完,领着一众面色各异的仆从,急匆匆往山下去了。 与那隐约过来的人影,连个正脸都没照见。 柴善嘉知道有人来,也不动声色的转了个身,把手背到身后。 这年代,叫个外人知道自残,多少要扯些身体发肤之类的话,平添麻烦。 豆花还捧着下巴。 她下巴上的伤瞧着唬人,这会儿已经止了血,还好是擦伤,不严重。 倒是枣儿,不声不响的靠过来,口中怪道:“大姑娘惹她作甚,往后且有得烦。” 柴善嘉闻言,撩起眼皮子懒懒瞥了她一眼,没作声。见她捏起帕子欲要包扎,又躲了一下。 这时,来人也终于到了她们左近,很冒昧的开口道:“割手腕了?出血这么多?” 这声音一听便是个少年。 声如寒泉一般清凌凌的,却自带韵律。 只是,也不知道是否是错觉。 柴善嘉觉得这位路人少年说话的语速稍慢,呼吸声也有一点重。 无人应答。 那人又道:“手腕出血可大可小,处理不得当……会死的哦?” 柴善嘉刚发了一回疯,实在懒怠接话。 且她的角度恰好背对来人,因此很敷衍的“嗯”了一下,身都没有转。 谁知那人不识趣,竟执拗的绕到她面前,开口依旧不紧不慢,充斥着一种谜一样的……学术气息。 “下次想割可割指肚,效果亦不错,出血多止血也便利。” 顿了顿,他又补充:“当然,你若不想止血另说。” 柴善嘉忍了又忍,突然抬头,语气生硬道:“不是,你有事吗我请……” 这一抬头,仿佛慢动作。 过程中,她模糊觉得身侧站着的两个丫头似已不在了。 人其实还好好站着,魂飞走了一半。 伤了下巴的不龇牙咧嘴了。包伤口的动作停了,像被点穴。 柴善嘉心头一凛,抬脸正视:“……我请问呢?” 呃,这还是个熟人。 玉带河里泡发的那位。 这…… 上山上晾干来了啊? 别说,人一旦竖在眼前,看起来还挺不习惯。 而且再出现时,他玉冠轻裘,环佩铃铛,怀抱着金丝手炉,那些皮毛绒绒的绽开在脸侧,再也不是被误会是落水闺秀的模样了。 这分明是一个过分美貌,竖起来看有点病有点丧的贵族少年。 他的面色过分苍白,大约因落水的关系两颊又异样的红,看人时眼皮子微垂,散漫且无甚欲求。 就有一种活着可以,死了也行的不吉利感。 不过,他人还怪好的呢? 自己感着冒,跟要熟了似的,路见出血还仗义挺身,出来教个路人怎么割手不容易嘎? 你死归你死,别算我行吗? 柴善嘉默默吐槽。 “给。” 少年当然不知她在腹诽些什么,掀了掀眼皮子,不知从哪儿摸出把匕首来,略显唐突的托于掌心,递至她面前。 柴善嘉捧着自己被包得跟拳套似的手,一脸疑问。 少年慢吞吞,不带丝毫情绪道:“这把匕首吹毛断发。” 柴善嘉:“嗯?” 少年:“最适合割肉。” 柴善嘉忍了忍,语气微妙道:“我不是来学佛的。” 少年:“什么?” “这里是女学,早改建了,不是庵堂了。”柴善嘉耐着性子试图解释。 “我知道啊。”少年一边说,一边晃了晃犹悬在半空的手,看样子是这动作消耗到他仅有的体能了,举着嫌累。 柴善嘉无奈:“不学佛,所以不割肉,不养鸟,婉拒了哈。” 少年:“……” 面前这位泡发仙人看起来不但丧丧的、病歪歪的,还累累的。 且,他明显拥有着一套十分自洽,旁人轻易无法理解的逻辑。 说得直白点,活像会传染似的。 他垂低了眼睛,认真的看着柴善嘉,看了一会儿,眼睛红了。而后,极力保持优雅的浅浅打了个哈欠。 也不知具体怎么想的,可能就单纯递匕首,对面不接,感觉累了。 少年抬起手臂,活像赐福一般,把那柄匕首连带着刀鞘一起,水灵灵的在主仆三人注视下,插进了女童稀薄发黄的,发量感人的双环髻顶。 柴善嘉:“!” 豆花、枣:“……” 貌美少年终于满意,挥了挥手转身就走。 走出一段,还极洒脱的于风中留下一句。 “不谢。” 柴善嘉向来是个知恩猛报,当场涌泉的人。 于是,眼看少年一甩裘衣,姿态潇洒的捧着手炉就要扬长而去。 她突然扬声道:“这位朋友,还去护城河里泡汤呢?” 少年脚步一顿,不明所以的转身。 脑袋插着把匕首的女童皮笑肉不笑道:“别去了,整个南都的夜香怕都往玉带河里倒,肥力太强,我怕你撑着!” 少年丧丧的表情猛的一僵。 而后是惊天动地的“哕!” …… …… 第18章 前方记者潘小二 少年飞也似的遁走以后,柴善嘉主仆简单收拾了一下,依旧进入了女学。 可只半盏茶工夫,负责接引安排的赵教谕先时还满脸堆笑,言语间妥帖周全。 一转身,有个杂役婆子进来耳语了几句,她整个儿态度全变,就差出言驱赶。 临别还很僵硬的推说—— “女学地方小名额紧,须得有一个入学筛选,代山长亲自点头才算”。 又说,“请柴大姑娘回去暂候几日,若有信自会有人递上门的。” 这话差不多等于她们起早白来了一趟。 回去等着,多半还等不到。 车行辘辘,一路沉默回到府中。 柴善嘉倒没多想,她该读的书都读得够够的了,并不觉得进不进学有什么要紧的。 而且这一趟也不是没有收获。 至少捋清了原主的婚事从哪儿刮来的,该找谁…… 因此,她还有闲心猜了一下那位泡发小哥是哪路神仙。 若没估错,那晚潘玉梳投河欲要引诱的怕就是他? 可是,为什么呢? 此时毕竟是封建社会,等级森严,哪怕被耽搁的庶出女儿要自求姻缘,也不该往护城河里布局。 这简直是不死不休的做法。 再者,这少年年纪不大。 还真就是柴善嘉每见一个都差不多十一二岁,顶多十三? 潘玉梳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跑玉带河碰瓷了,怎么也不寻一个适龄的,立时就能嫁了逃出虎狼窝的? 不为良配和富贵,难道只为了……模样? 自古嫦娥爱少年么? 柴善嘉捧着手津津有味的八卦了一路,全没注意到马车里的异样。 倒是下车的一刹,枣儿抢了个先,飞速丢下一句“去报信”,竟就一溜烟跑掉了。 柴善嘉这才后知后觉,也只皱了皱眉。 …… …… 她这一受伤,府中竟也平地起了一番波澜。 柴泊秋当日恰好在家,听闻消息,一路从书房甩开小山子奔来,头上的冠都跑脱了,脸色更是一片煞白。 柴善嘉彼时正背对大门整理胸口掉落的糕饼渣,听见动静一扭头,唬了一跳! 这披发跣足的,差点以为老太太走了…… 也是这日起,柴泊秋就不大出门了。 像是受了刺激,除隔三差五依旧遣小山子来问一声外,便宜爹居然开始闭门不出,俨然中年发奋,要悟了的模样。 对此,老太太很是开怀。 人老成精,她心中通透,知晓儿子为何如此。 因此,玲珑阁来得更勤了,就差把柴善嘉所在的院落当成日常任务点,不说每天来刷,隔个两天是必来的。 弄得柴善嘉房里装钗环的匣子都快不够用。 如此还不算,老太太还叫城中最矜贵的千芝堂给柴善嘉专门送珍珠粉,论斤送。 说是手掌是活肉,容易留疤,得要敷个七七四十九日才好。 柴善嘉:“……” 老太太明明可以直接让她包着爪子别拆,等便宜爹金榜题名了再说。 还非送几斤上好的珍珠粉。 真是太客气了…… 如此,一连过去了五六日。 这天去往荣寿堂请安的路上,豆花忍了忍,小心翼翼的扯了一下柴善嘉手背上夸张的蝴蝶结,声若蚊呐道:“姑娘,您那日是为奴婢才……” 柴善嘉脚下一顿,“你别是盘算了这么多天,憋到现在?” 豆花似乎以为她纯是因为她受了伤,才和潘玉柯一伙正面冲突。 豆花下巴上的擦伤早好得差不多了,只余一丝浅浅的痂,闻言抬起头瞥柴善嘉一眼,欲言又止。 柴善嘉无奈道:“没这回事。你权当我忍不了下跪叩头那一套吧,听见都觉刺耳。” “啊?那姑娘往后若有机会拜见皇帝老爷呢?”豆花追上几步,搓着下巴好奇的问。 “放心吧,没机会的。” 柴善嘉板着小脸,心道,有机会也得把机会整没。 谁家好人江浙沪独女,爹是举子奶皇商,还削尖脑袋往皇帝身边蹭的? 南都不快活吗? 要不是占了原身的躯壳,多少沾了因果,承情的同时也得承仇。 她恨不能连夜潜行上京,把诚意侯府剁了,完了买当天的站票回来,顺带掐死郭梅娘和潘家那位多半保了这桩缺德大媒的老王。 赶紧搞完,然后,躺得跟被熨斗熨过一样平,浅浅了此残生吧就。 图皇帝什么?图京城什么?闲的? 而且,她对豆花说的也不全是假话。 作为一个现代人,听见恶狠狠的“下跪叩头”,还是对同龄人,多少有点应激。 按柴善嘉的性格,应激程度只会更高。 她和潘玉柯,乃至整个潘家、王家,都是没法交好的。撒开了交恶只是稍微提前。 而且,就目前看来,放言休要和她争表哥的潘玉柯,因着“情敌”或是单纯争宠的立场,交恶极具性价比。 她不光能做个反向桩,还是天然的前方哨探。 只要潘玉柯注意着她,一路盯着她,王夫人姐妹就很难做成这桩婚。 至少没法做那么隐秘。 虽然眼下尚早,这一闲笔要能发挥作用,她也不亏…… 柴善嘉这么想着,揣着袖子穿过了庑廊,直接踏进荣寿堂的明间。 今日郭氏到得早,约是有什么事想趁着老太太心情爽快,避过耳目与她商议。 因此,柴善嘉主仆到的时候,郭氏恰从侧间出来,面上的笑意还有残余,手上也捏着筷箸,踏出门槛前,才转身递给一旁的仆妇。 谁晓得,冷不丁就和柴善嘉撞个正着。 她面上笑意稍褪,神情忽就复杂起来。 “大姑娘来了啊?” 柴善嘉心里也有数。 这位继母怕是一边因着夫婿上进,日子有了盼头春风得意。可一想到这一切都是因为前头留下的这个继女受了伤的缘故,就又不痛快起来。 “太太今日来得早。”柴善嘉笑着问了安。 但,她还是想少了一层。 郭梅娘此刻心下焦灼惦念的,正是她那被送到郭见安身边的儿子。 柴善嘉垂了眼皮子径直走向惯常坐的椅子前。 心下也在盘算。 王夫人暂时动不了,够不太着。 潘玉柯,仇恨已达成。 现今能动的,只有应下婚姻的另一头,她的这位好继母了。 柴善嘉冲着为她添茶的丫头笑了笑,指尖揪着腰间的穗子反复拨弄。 她得想法查一查,这位继母到底有什么小秘密瞒着大家。 是迄今为止少有露面的柴善初吗? …… “瞧我们元元,什么事这样高兴,也和我老太婆说说? 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孩子,打小不爱言语,心里却有成算得很呢。” 老太太乐呵呵的,看向柴善嘉的眼里都透着亮。 这眼神,给刚回神的柴善嘉弄一激灵。 怎么……了? 老太太并没有给她解惑,反倒朝着郭氏叮嘱道:“叫锦绣坊的婵娘子进府一趟,就说我说的,我们大姑娘要进学了,得预几套体面些的衣裳。” “是,母亲。” 郭氏笑盈盈应了。 “走我的账,多做几套,恰好天也渐热,你也做上两身,外出应酬的时候好穿。”老太太笑呵呵的又道。 柴善嘉眉眼一沉,敏锐的察觉有什么事发生了,可她却一无所知。 第19章 甲班录取通知书 “哎呀母亲,瞧您说的,这点子给大姑娘做衣裳的银钱,我们总是有的,怎好老动用您的体己呢。” 郭氏话说得极为亲热,面上也是一派真心,转身又对着柴善嘉道:“我那儿还有一匹香宝花罗,颜色正合你们年轻姑娘穿,给了你做衣裳正正好!” “诶,不好不好,上学穿什么香宝花罗?不便利。” 老太太摆了摆手,转念一想又道:“还得叫锦绣坊来做,她家的绣工在南都地界上都是数一数二的。 香宝花罗你留着自己穿吧,正好再买一批料子,到时看什么好,也叫咱们姑娘自己挑拣挑拣。” 婆媳二人说得热闹,柴善嘉也反应过来了。 这是过了五六天,商议定了,又要取她入学? 这女学的门槛带伸缩的吧。 儿戏似的,也没个正经先生考校,叫去就去,叫回来等,也没个期限和章程,说录取又录取了? 那姓赵的教谕当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祖母。” 柴善嘉沉默片刻,直接开口问道:“是女学那边递了信来?” 别是弄岔了。 老太太正和郭氏讲古,说她年轻时在京中见过的名门闺秀聚会,那是风流云集,首饰穿戴如何的心思巧妙。 乍一听柴善嘉的问题,她顿了一下,才笑呵呵道:“这孩子,还不放心呢!也怪咱们,不给孩子个准信,光顾自己说得热闹了。” 郭氏旋即也笑:“也就咱们大姑娘了,全不似个七八岁大的孩童,行事如此沉稳细致,在自家长辈跟前竟也忍得这样久才问。” 这话说得,真是怎么理解都行。 柴善嘉瞥她一眼,不做评价。 老太太这才道:“是你那日一见如故的小姊妹潘家姑娘,特意给带了信来。她向山长极力推荐你,要取你直入甲班呢。” 郭氏在旁补充道:“说因着不合规矩,这才多商议了几日,入学时还要考校一次。” 老太太表情倏地一肃,探身叮嘱道:“可得好好考啊,别白费了你潘家姐姐的厚意才是。” 柴善嘉:“……” 潘玉柯这一波反向操作简直满分! 是因为发现她不入学,不进甲班,够不着人拿捏不了是吧? 还一见如故小姊妹,呸! …… …… 柴善嘉请完安回去时,眼尖的瞥见郭氏身边的贵利家的,正在小花园的角落里与人窃窃私语,不知又在蛐蛐哪个。 一路回到自己的院子。 豆花进屋顺手摸了摸茶壶,随口道:“也不知道预着茶水,人也不见踪影,真是——” 柴善嘉没听清,下意识道:“说什么?” “没,奴婢顺嘴念叨呢,并没有说什么。” 如此,柴善嘉也就径直走到床榻边,很不讲究的一个起跳,趴了上去,两条短胳膊伸直了往内侧的格子摸。 她都摸成习惯了,毕竟也就这么点家当。 “姑娘找什么?”豆花在她身后纳闷道。 “找财产,我摸摸还有忘了的私房没有。”柴善嘉整个人呈大字型趴着,活像一只青蛙,声音也因为口鼻贴着被褥,显得闷闷的。 豆花没忍住,“噗嗤”一声乐了,“姑娘这会儿就有了私房钱了?” 柴善嘉摸到了她的老熟人,床内侧的木头盒子。 她在床上打了个滚,而后艰难的翻身坐起来。 也不在乎被豆花笑,一边踢蹬着两条小短腿,一边顺嘴问道:“那我的钱该叫什么?压岁钱?脂粉钱?买路财?” 其实,这盒子里的东西真不属于正经财产。 因为只装了少量钗环珠串,大部分都是些孩童的玩意儿,比如九连环、鲁班锁之类。 这与其说是姑娘家的妆奁,不如说是个玩具收纳盒。 豆花这时已经招呼了底下的小丫头添茶水,转过身笑嘻嘻道:“姑娘的钱该叫什么奴婢不知,但您的银钱账目都是有数的,且有专门的簿子记着呢!” 柴善嘉扒拉东西的手一僵,缓缓抬起头来。 好家伙,幸好豆花不警觉,也没防备。 这要遇上个精明的,或者说原身要是作风太豪迈里外都熟络,她这会儿早穿帮了。 确实,大家闺秀们的房田契、财帛金玉,都该有专门的丫鬟掌管,根本不必自己挖掘…… “那,我账簿呢,东西呢,谁管着的?是你还是枣儿?”柴善嘉一脸镇定的问道。 豆花晃了晃脑袋,头顶叮叮当当,语气骄傲:“当然是奴婢啦!” 柴善嘉之所以要盘账数钱。 是因为她要搞郭氏! ……不是,话说得讲究点,她现今动不了远的,先给这头松松土。 更何况郭氏姑侄一向对她恶意满满。 她绝不承认她多少也有点好奇,她那四岁的异母弟弟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而要查柴善初,之后还要去女学混,要和潘玉柯、潘家王家,以及詹士昉斗法,这些都得有人有钱吧。 起码差人跑腿打听个消息,不能纯靠一声“good boy”吧? 因此,柴善嘉才要找钱。 “姑娘,账簿在这儿,还有一些轻省的东西。” 豆花不知从哪里捧出个雕琢得愈加精细,悬着把大锁的梨木匣子来。 其上还覆着两本账簿。 柴善嘉抬手摸摸册子,又随手翻了翻。 密密麻麻居然也记了不少东西。 “咔”的一下,她取了钥匙开锁,匣子打开,里面装得满满当当,除银票外,竟有十数张纸张黄透,看来极脆薄的房田契。 年代显然已久远。 “这……在京郊?” 柴善嘉狐疑的抽出一张。 是真的很显眼,不管落款还是盖章都与其他不同。 可为什么她全家世代在南都,她的财产里,会夹了一张京郊的地契? 是谁这么有远见卓识? 她的亲妈??? …… 第20章 郭表姐上门送人头 午后,柴善嘉支着下巴对着一桌一床的各色钗环金玉,还有原身幼时的玩器,以及一沓焦黄契约、账簿出神。 她原本只是一拍脑袋,想着在这个时代当一个中不溜的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太容易为人蒙蔽。 更何况她还身负原身一条半命,早晚得动手。 不得有自己的人,不得有启动资金? 哪怕专门吆喝,不跳反的气氛组,也得打小培养起来。 可不就得盘账。 但现在,银钱是够用了。 问题是,她亲妈留下的东西里为什么会夹着张京郊地契,她要是没看错,这好像还是座地理位置优越、占地也不小的温泉山庄。 另外,就是那支挂珠钗…… “表姑娘!表姑娘您稍等等,待奴婢先去回了大姑娘再来请您。 表姑娘,表姑娘您不能闯进去——” 外头枣儿焦急的声音响起! 下一刻,“哎哟”一声。 郭云仙粗暴的推开了枣儿,气势汹汹直闯了进来。 她丝毫也不顾忌,直入内室,俏脸寒霜的冲着柴善嘉质问:“我的名额好用吗,表妹?” 说完这句,她愣了。 似乎是没料到,满桌满床的明晃晃,叫一室好物件给闪花了眼,控制不住的四处张望起来。 而她身后,依旧是那个矮胖矮胖的小丫头,好似叫绣儿的,气喘吁吁的追了进来。 柴善嘉拄着下巴,脑袋稍偏了一些,毫不在意的冲门边刚爬起来的枣儿摆摆手。 “怎么,还知道心虚?借我爷爷的光,占了我的便宜去上学,却和潘玉柯交好,你是一点没把我这个表姐放在眼里啊?” 郭云仙说着,重又气愤起来。 她细长微凸的眼睛上上下下扫着柴善嘉以示轻蔑,边道:“姑父好歹也是正经科举出身,饱读圣贤书,怎的生出你这般女儿? 全无气度,为着向上谄媚,竟和那样的人去攀谈结交?你羞是不羞?简直丢尽了柴家的脸!” 所以说,有些人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 只要你不是当场把她逮住,照着她脸扇,扇脱了牙齿扇肿了,她就能假装自己白璧无瑕。 郭云仙说着说着,那被凤仙染得深橘发乌的指尖,简直都要抠进柴善嘉眼眶里了。 但,这会儿可不是一个月前了。 柴善嘉身子好透,情况摸清,真面目也藏不太住了…… 她由着她手指在眼前戳来戳去,眼看她越发得寸进尺,忽的,把那根承载了她们共同记忆的挂珠钗举了起来。 也怪郭云仙不走运,恰是在她一手捏地契,一手握珠钗,出神的时候来。 柴善嘉下手没个预备动作。 一个八岁不满,没什么底子的女童,换几千年后叫作小学生,还要什么顾忌与分寸? 于是,一个敢伸手,一个敢出手! “啊——” 郭云仙倏地尖声惨嚎! 她呼着痛,缩手极快,却也带出了一长道血痕。 “你疯了?你敢拿利器伤我?” 郭云仙一叫,绣儿和豆花抢着上前。 再是外头的枣儿和院中粗使婆子。 一时间,两边人剑拔弩张。 柴善嘉说话慢吞吞的,带了一丝哭腔,面上却是眉眼弯弯,笑得极挑衅。 “表姐误会我了,我怎敢伤表姐? 更何况,我房中能有什么利器?是这支钗么? 表姐来瞧,是这支钗么?是么,不是吗?表姐怎么不说话了?” 郭云仙原叫绣儿半挡着,正瞧手上的伤口。 柴善嘉这些话一出,主仆俩手上的动作都僵住了。 两人齐刷刷扭头,看向了白日里光线下,显得异常夺目,且眼熟的挂珠钗。 这种主仆结伴行窃的黑历史,此前无人提,她们也就当作没有。 何况郭云仙自认已抄过经。 这会儿却被人打脸打上面门。 而一向可欺的小表妹柴善嘉正晃荡着钗上的挂珠,面无表情。 …… …… “是,我是占了表姐的名额,沾了郭家外祖的光才得以进学,更该和表姐同仇敌忾,和潘家姐姐势不两立才是!” 半盏茶工夫后,柴善嘉捏着受过伤的手,哭哭啼啼、声情并茂的与后赶来的郭氏一字一句道:“如此才不负我父亲正经科举出身,读了这许多圣贤书。 如此才不至为着向上谄媚,与府台家眷攀谈结交,弄得气度全无。真羞煞我也,丢尽了柴家的脸了,嘤嘤嘤!这学不上也罢了!” “姑姑!她——” 郭云仙也捧着手,不同的是,她此刻站在郭氏的身后,与柴善嘉几近对称。 “好了!” 郭氏心下气恼,可是在柴善嘉面前不得不假意道:“大姑娘别哭了,你也尽知的,你这表姐心直口快,没个计较。 咱们大姑娘如今可是要去女学读书的人了,就别与她一般见识了,这点子姊妹间的玩笑,别说叫外人知道了,便是说给老太太听怕也丢脸得很,还叫她老人家心烦,你说呢?” 柴善嘉心下冷笑。 合着郭云仙上门寻衅,郭氏想一毛不拔,光靠两片嘴皮子平事? 当她是傻的? “不行的。” 柴善嘉满脸泪痕,却语气坚定道:“表姐全是为我着想,为我柴家门楣着想,我虽年幼,懂得的不多,但既是我的过失,表姐也指了出来,我便不能瞒着祖母与父亲。 我自要去他老人家跟前一一告诉,然后与潘家的玉柯姐姐立时绝交! 我与表姐才是一家的,怎么好做那里外不分、好歹不识,辱及父祖门楣之事呢? 我,这就去了!” “且住!” 郭氏嘴里发苦,怎么这一个两个的如此不消停? 她当年在闺中,七八岁大的时候都在干嘛? 打闹?吃甜糕?还是在攒碎布头、鸡毛,做小玩意儿? 怎么面前的这个格外难糊弄…… “元元,是你表姐她说错了,你且原谅她一回,别与她一般见识——” “姑姑!我有什么错?”郭云仙捧着手立在一旁,听了这话,眼睛瞬时红透。 “你给我住嘴!叫你别惹事,别折腾,你非不听!再不服管,就给我回郭家去!” 郭氏头都没回,大声斥责道。 “姑姑……”郭云仙的眼泪一瞬间涌了出来。 郭氏却不理她,只强笑着冲柴善嘉继续劝:“元元,你去上学是家中长辈的决定,没什么让不让的,也并不是看了谁的脸面。 且,你与那潘家的玉柯交好,我和你祖母都是赞同的。这却不是向上谄媚,和你父亲如何读书如何出身更不相干。 云仙最近性子佐了,钻了牛角尖,说话不中听。莫不如我叫她与你赔个罪,道个不是,你看好吗?” 柴善嘉垂着小脑袋不吭声,受伤包扎过的手很是灵活的拨弄着腰间的香囊。 郭氏等了又等,只得咬牙道:“这样,我最近新得了两枚花鸟纹和田玉佩,雕功极是活泼生动。等会儿我叫人给你送来,你先挑,和你表姐一人一个,当是和好了,你看行不行?” 柴善嘉抿嘴一笑,抬起头时收敛了笑意,口气委屈:“可是母亲,表姐做错事也有礼物收?那,做对做错岂不是一样的? 这叫我如何分辨,往后又如何行事好呢?” 郭氏:“……” 屋内又是一阵尴尬的死寂。 这时,郭云仙突的“汪”一声哭了出来! “给你给你都给你!我不要了行吧?大不了我回家去,我住不下去了我呜呜……” 说着,她一把推开绣儿,嗷嗷哭着跑了出去。 …… 第21章 这位妹妹未曾见过 郭云仙…… 柴善嘉记得有关她的事。 大概原身前世死得草率,今生又在连载,后宅中除了战继母外,就只有这一个同辈。 因此绕不开。 按说,郭梅娘和郭云仙姑侄与目前柴家的实际掌权人老太太目标并不一致。 老太太章氏出身豪富,嫁入柴家后生养并培养柴泊秋,为他续娶郭梅娘,都是为了同一个目标,即改换门庭,庇护带携娘家。 或许还有守住章家这一注大财的意思。 而郭家姑侄俩和老太太的目标却几乎相反。 一个塾师爹,名声大过实惠,再加上读书人行事作风多少会有清高傲气。 郭梅娘自小过得苦,郭云仙又有了一个名声都保不住的垮塌爹。 于是,如果老太太章氏是要求名求官求庇护,郭家这对姑侄求的实则是财。 前期,郭梅娘对郭云仙的投资还显得杂乱没有目标,在潘家宴会这样的场合被奚落排挤也不是头一遭。 可很快就不同了,老太太娘家章家的长孙将从相州来到南都。 章家这位长孙名镜,字探微,除开是章家此代宗子,身家惊人外,人材也十分难得…… 柴善嘉把玩了一会儿新到手的两枚玉佩,“叮铃”一声,随手抛在了妆台上。 章镜是哪一年来的南都? 这人很是豁得开去,曾面朝滴翠苑,一个脏字不带,将郭云仙从脚底板骂到了头发丝,差点给人骂成八分熟。 原因是前一日晚郭云仙夜闯少男香闺,有心挑逗他。 这事后来以两人双双离开柴家为结局。 章镜这边多年没有消息,直到柴善嘉发嫁京中诚意侯府,偶然听闻章镜做了半年昱王府属官,可惜不走运,昱王意外溺死,一度闹得沸反盈天。 章镜好似受了牵连,也不知章家的家财最后有没有保住。 而郭云仙这边,则是在归家后由父祖做主匆匆议定亲事。但,约莫见识了富贵风流后很难归于粗茶淡饭,郭云仙瞒着家中私下结识了一位“有情有义好儿郎”,相约私奔。 后来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柴善嘉托着下巴想了想。 这会儿快要三月,还有三个月,她就满八岁。 郭云仙如今芳龄几何来着? “姑娘,您怎么又在发呆?后日就要去学里了,你是一点不着急啊?” 豆花一掀门帘风风火火进了来,跟个钉在起跑线上的文盲家长似的,在屋子里一顿乱转。 “大老爷那儿送了笔墨纸砚,荣寿堂给了料子做衣裳,太太那里备的是腊肉、棉布和酒做先生的束修,还有什么来着?” 她一边掰手指一边自言自语:“啊,还有枣儿做的笔袋子,我的书袋也还差着几针,得叫我娘帮个手……” 顿住片刻,她忽的一激灵,再次看向了坐在桌边正踢蹬着腿,十分悠闲的柴善嘉。 “姑娘啊,你怎就一点不急的?” 柴善嘉都无语了,慢吞吞道:“急什么?你们都预备齐全了,我有什么好急?” 豆花下意识道:“可是姑娘要进的是甲班?” “嗯?甲班怎么的呢?” 又不是火箭班,清北少年班,一个甲班而已。柴善嘉心道。 “要考核的啊姑娘!而且,同窗都比你年长,读书日久,彼此关系也更亲近,你都不怕的吗?” 豆花急得都疑似返祖了,抓耳挠腮的。 见柴善嘉不为所动,她又急吼吼道:“家中不知,您自己还不知道?那潘家姑娘就不是个好的,这回特意把您弄了去,也不知要怎么折腾呢!” “折腾呗。” 柴善嘉晃了晃白净完好、满是肉窝窝的小手,笑眯眯道:“南都又没独立,地面上也不只有她潘家,还能弄死我? 那就一起死呗?” 豆花:“……” …… …… 到了去女学报到那日,卯正时分,柴善嘉就被豆花和家中派来帮着收拾归拢的董妈妈从床上直接铲了起来。 整个梳洗过程一套连招行云流水,直到被塞进马车,她才将将有点醒。 天气并不好,大早上乌云盖顶的。 感觉上天也不是很赞成她一个大学毕业生再去扫盲高级班开蒙。 其实,南羡书院的甲班没那么好进。 女学这里就算学生少一些,宽松一些,也要根据程度来。 因此,潘玉柯随随便便搞特权,她自己是一城父母的嫡出女,南都小公主。 班里其余人心里有气,有不平,只能都冲着柴善嘉来…… “……七岁半进甲班是怎么想的?这也就是在南都,若在京中,一个潘字又当得什么了?” “嘘,噤声!先生们都没意见,偏你多嘴,再叫人听见又惹出事端来。” 柴善嘉刚进入女学范围,还未找到人引路,就在回廊边听人蛐蛐她。 这两个人看起来都是十一二岁年纪。 一个削肩细腰,模样跟水葱似的,但穿得格外厚实些。 另一个撸着衣袖,小圆脸气鼓鼓,倒像是要去和谁撕打,决个胜负。 小圆脸哼了一声,又道:“走!咱们去瞧瞧怎么个考法,咱们当初可都是一级一级考过来的,没道理又来个特例,随随便便过年。” “你呀……” 身形瘦弱的见劝不住,便也半推半就跟着往前。 柴善嘉见此,忙追上道:“我也看看,带我也去看看!” 那两个姑娘同时扭头,面上都带了点茫然。 小圆脸迟疑道:“你……是丙班新来的吧?未曾见过呢?” 柴善嘉一脸天真的冲她笑。 小圆脸似被什么戳中了,十分自说自话,下一刻热情的上来拉住她道:“你也是听说了才来的吧?今日有人一入学就要考甲班试,还是潘家那位一力举荐的。 哼!想我当时为进甲班,头都考秃了,还考了整三回才成功升班。这次可得好好瞧瞧是哪路神仙这么不把甲班放在眼里!” 柴善嘉“嗯嗯是是是”的胡乱应着,还很认真的配合点头,看起来就讨喜的很。 这弄得落后几步,根本没反应过来的豆花脚趾抓地,一脸心虚。恨不能立时回头当作没有来过。 柴善嘉被小圆脸一拉,那位水葱般的少女也落了两步。 她表情有一瞬很是意味深长,但什么都没说,只含着笑不急不缓的跟上。 几人一路朝着预备考核的学舍走。 就几步路,小圆脸争分夺秒的把她和同伴的来历透了个底掉。 她姓李,家中行六,父亲是骧军都头李孝厚。 稍瘦弱的那位姑娘则是她闺中好友,姓凌,如今在外家休养,原是相城人士。 几人到了学舍,离奇的事出现了。 负责考核的先生一个未见,女学生们倒来来去去,“路过”了好几拨。 屋子里只一个熟人在,正如坐针毡的挪动着尊臀。 正是赵教谕。 她一边挪,一边伸长了脖子往门外不住张望。 见到柴善嘉,眼睛一下子亮了! …… 第22章 原来你也在这里 “你来得正好!” 赵教谕见了她们,如蒙大赦,忙站起来语速飞快道:“陆先生家中有事昨日开始休假,李先生恰在这月初辞馆回了乡。 剩下魏先生分身乏术,要同时兼顾两个班的授课。你且在此等一等,等魏先生上完课,自然来见你……” “魏先生?” “见谁?” 柴善嘉和小圆脸李六娘几乎同时开口。 这下,那落后两步进了来的凌姑娘“噗”的一声笑开了。 屋内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豆花倚在门外,谨慎的露出了小半边脸。 柴善嘉丝毫不觉尴尬,坦然道:“赵教谕?” “啊,是。” “可上回不是你说‘女学地方小名额紧张,须得代山长亲自点头’,叫我回去暂候几日的?” 赵教谕张了张嘴。 话是她说的没错。 可那是因为错信了婆子所言……面前这位小姑娘大大得罪了府台家的姑娘。 那些话不过托辞,她当时想着随便打发了,反正也不可能再见,所以才差一点上手驱赶。 谁想这事还能峰回路转? 眼看这豆丁竟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赵教谕只得稍欠着身,好声好气的准备哄劝:“确是这样没错,但那是因为……” “我回去等了,代山长这头点是没点啊,还是只点了一半?” 柴善嘉说话口齿极清,但音色软糯,显得很无害似的,“怎的在家等还不够,专又叫了我回来,在这里继续等着?” 赵教谕被她这话绕的,一下呆住了。 是她从未想过的角度了。 上回让她回去等,是随口搪塞。 这次还让她等…… 实是因为先生们心中也不情愿破这个例,互相推脱,才终成了一个烫手山芋。 可这叫她怎么说? 每次把人叫来,再让人回,每次一个不对就叫人白等着? 原本赵教谕可以没有这份愧疚心,但谁让这豆丁是潘玉柯力荐的? 再得罪一回,她这教谕也就做到头了…… “这样,我去乙班瞧瞧,这会儿魏先生大约还未开始授课,我去看她得不得空……”赵教谕说着,拔腿就要走。 “且住。” 柴善嘉反应极快,一个转身要去拦。 可身后跟着瞧热闹的三人互成犄角,恰好将她堵了个严实。 叫赵教谕顺利跑脱。 “好哇你!” 室内仅剩几人后,李六娘反应过来,叉着腰道:“咱们头一回见,你就诓骗我?莫不是瞧我李家无人?凌姐姐,不能放她过去——” 李六娘还待再说,屋外远远又有一行人行来。 虽看着不是熟脸,但各个端庄华贵,连代山长都隐约陪在一旁…… 凌姑娘很是机敏,一把拽住了李六娘,压低嗓子在她耳畔说了句什么。 “啊?可是我,她,我,我们……” “走吧,快敲锣了。” “行……吧。” 李六娘被强行握着手臂往外拽,临走还不服气,时时扭头瞪回来。 柴善嘉笑眯眯站在原地,隔着不时扭动的李六娘,与那位凌姑娘短暂对视了片刻。 凌姑娘还浅浅笑了一下。 柴善嘉挑眉还礼。 心道,这可真是个聪明人。 她们一走,豆花闪身进了屋。 她动作偷感十足,张了张嘴,正要开口说话。 却听屋外那一行像视察一样的队伍已走到了不远处,甚至,寒暄客套的话都听得极清楚—— “……殿下既身体康泰,很该时常回返。女学这里近年收的学生都极不错的,多有钟灵毓秀、能举一反三之辈,不光琴棋书画,做起策论文章来也丝毫不逊男子呢。” “哦?这般出挑么,人可在,唤来见一见?” “这……回殿下,人大多不在这里了。前年甲班出去的蔺丹姝,去年的王十一娘、李如意,都结业了。” “那如今人在何处呢?”那位“殿下”听闻这些,行止一下子落了回去。 “都嫁得极好呢,大多去了大家族当宗妇,还有往京中去的,路途遥远,后却如何便不知了。” 这一群人,为首的“殿下”但凡发问,其余便争相应答,叽叽喳喳,一时间倒也热闹。 “呵,不错。” …… 柴善嘉站在屋内,忖度着她们一行约只是经过,不能进来。因此,抱着胳膊坦然偷听,还差点乐出来。 她们说的这事不经捋。虽然说是时代局限,没办法。 可但凡不提成绩特别棒棒,比男的还棒,也不尴尬。 一旦拿出来说,人家问然后呢,然后嫁给了更好的男的,生更好的娃去了。 就……闭环得有点尴尬了。 柴善嘉背心贴墙,几乎不具备视野。 豆花明明比她高比她年长,却是叠放在她半边肩上,抖得跟过电似的。 这会儿,身后来人愈发离得近了些,像是走到了门前庑廊上。 这时候,一个出乎意料的声音响起。 如寒泉涔涔,带着独特的韵律。 “姑母,咱们过去别院吧,此处……今日毕竟不是旬休……” ……嗯? 柴善嘉伸长了耳朵。 泡发小哥啊,他叫谁姑母? 这时,一抹极贵重的,泛着珠光的孔雀蓝裙摆,灵动的跃入了柴善嘉眼帘。 与此同时,驻足在门外的人含笑打趣道:“咦,我们十二郎也到了要避忌的时候啦?” 这话一出,人群中顿时像是碎石子投入波心。 一阵阵细碎窃笑声。 那语带戏谑的声音又继续道:“前些日子明明受了风寒身体不适,回来非闹着要沐浴,还连洗了几道汤。 原先身边的伺候人也都嫌不好,全打发了出来,我还当他开窍了……” “姑母。” 那位泡发十二郎开口制止。 这令天下少年人羞窘的话题,他虽也制止了,语气中却没有一点着急的意思。 只是无奈。 但青葱少年哪里拦得住长辈的恶趣味? “谁知啊,他是嫌那起子人力道不够,搓背搓得不干净,哈哈哈哈! 那阵仗,哪像要沐浴,浑似宫中开了年宴,分编人手成几班,通宵达旦的搓,若不是我发现,怕人都要搓没了!” 这下,随行的夫人们绷不住,轰然大笑。 笑声正浓,为首之人已踏过门槛。 因此,小小一女童,揣着手侧着脑袋,听得一脸认真的模样,猝不及防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四下蓦的一静,十二郎扭头,习惯半垂的眼睛陡然瞠大几分。 “你,为何在此?” 柴善嘉语调平平:“我,办理入学。” “……” 第23章 康宁长公主 面前一行人,各个锦衣貂裘、珠翠满头。 尤其是被簇拥在中间的夫人,她看起来有些年纪了,可肌肤白皙光润,眉目恬淡可亲。右侧的脸颊还有一个单边酒窝,随着她表情变幻时隐时现。 为她的容色平添了三分鲜活,越加不显年纪。 十二郎今日依旧穿得厚实,说不清是他肤色更白还是斗篷的银狐领子更雪白。 他看见柴善嘉,下意识走出一步,不知为什么又停住了,站在人群的一侧静静看着。 这时,另一边一个容长脸打扮极素淡质朴的年轻夫人上得前来,笑着道:“还不给长公主请安?” 原来为首的酒窝夫人竟然……康宁长公主。 也就是主持南羡女学改建的初代山长。 泡发十二郎叫她作姑母? 电光火石间,柴善嘉抬眼瞄了少年一眼,而后才徐徐下拜…… 这位十二郎本应姓霍,是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幼弟,亦是中宫嫡出的皇子。 不对…… 想到这儿,柴善嘉埋着的小脸上眉头紧皱。 剧透中说,章家表哥章镜曾做过半年的昱王府属官,后因昱王意外溺死受了牵连,再无下落…… 所以,昱王意外溺死? 二月天泡玉带河都没抽筋溺死的人,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么意外的? 礼毕,柴善嘉抬起头,第一次很认真的看向这位玉人一样的少年。 她再不提泡发了。 真不吉利…… 柴善嘉的小脑袋瓜子里乱七八糟来回跑马,人就显得钝钝的。 又因为身材较之实际年龄来说偏矮小,手短腿也短,冬日方尽穿得又格外多些,更显娇憨笨拙,莫名为她赢得了一众夫人的怜爱。 长公主她也很善。 开口就饶有兴致的打听:“小姑娘,你哪家的呀?上学可不是逛花园吃点心,背不上来书,先生的戒尺不讲情面,要打手心的哦?” 夫人群中立刻有人凑趣:“这般年幼、憨态可掬,倒与我那小女儿一样。小姑娘,你家中可给你开过蒙了?目不识丁可进不了学……” “是极是极!” 又有人道:“恰巧今日殿下来此,不如就给她当回先生,好生考校一番,也叫我等长长见识。” 柴善嘉木着脸,心想,我真谢谢你。 原先入学考试,也不过是叫魏先生一个人满意。 这会儿突然改成一对多,七岁半就组团面试,放在哪儿都有点过于着急吧? 而且,这些人凑趣归凑趣,说话态度好生随意。 看起来不像是君君臣臣,倒像是闺阁旧友…… 康宁长公主在此嬉笑打趣中丝毫不以为意,跟着笑了笑,突然开口问柴善嘉:“你识得我家十二郎?” 柴善嘉张了张嘴,刚要说话。 “既识得,便叫他来考你罢。”长公主面上酒窝一深,笑得眼都弯了。 人群中有人口称“好主意”,一边把霍十二推了出来。 猝不及防正围观的少年:“……” 揣手手被围观的柴姓少女:“……” 啊这…… 有走亲戚吃席,突然被推上转桌,强令演一个的既视感了。 霍十二局促的抿了抿嘴。 柴善嘉垂着眼睛装死。 两人面对面,直至莫名其妙的欢笑声逐渐平息,在某一刻彻底安静下来。 柴善嘉吸了一口气,道:“你问吧。” 霍十二颔首,沉吟片刻才道:“你……” “什么?” 又卡了一会儿,少年才继续:“你……喜欢爹爹还是娘亲?” 柴善嘉:“……” 不是,你有事吗? …… 屋舍中陡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素日囿于后宅诸事、无甚乐子的夫人们,看着半大不小的小儿女支支吾吾模仿大人对答,获得了极大的快乐? 尤其是这般不着四六的对话。 好在有人良知尚存。 笑了半刻,一旁那位提点柴善嘉行礼的质朴夫人道:“小殿下可问她课业进度如何,《三字经》、《千字文》可学过,或是《声韵启蒙》之类——” 这话一出,长公主却摆手道:“阿茹久在樊江李家,自是当各府的女儿都是打小就认得字的。 岂不闻有那南面旧族,养姑娘只叫学着分线攒花、摆弄瑶琴,硬是半个字都不叫女儿学,只说无才便是德,嫁去了夫家只管生儿育女罢了。” “是极是极,这般人家还对外称是娇养女儿,实则这与买卖易货有何区别?” “便不是那等人家,也有许多只叫念《女戒》《女则》的,略识几个字,懂得看账管家罢了。” “诶,世道如此,且还不提那贫苦人家卖女儿的呢。” 这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闹。 却不知为何,那打扮格外朴素,两次提点他们的叫“阿茹”的年轻夫人,面色很有些难堪。 柴善嘉敏锐的察觉到了。 “你……” 霍十二今日出门前大概吃了素。 感觉喉咙口少点油,说话时常卡住。 柴善嘉思及总被圈在这儿考校取笑也不是个事,索性挺起胸膛,直接道:“我识‘丁’,我给先生们现写一个吧。” “什么?”霍十二道。 “我知道丁字怎么写……” 柴善嘉故意越说越小声,她人生第一回为了不尬在当场,强行装呆道:“那位夫人说,目不识丁进不了学,我识得,还会写,不用考了吧?” 就……挺难形容霍十二这一刻的表情的。 前些日子角门处喋血退敌,今天突然当场降智,这搁谁都接受不了。 因此,他额角青筋肉眼可见的跳了跳,抿抿嘴,最终归于无语。 …… 康宁长公主实为先帝长姐。 与先帝虽非同母所出,但姐弟感情一向不错。 与十二郎兄弟俩也极亲近。 可长公主莅临女学,自不能久留。 况且众所周不知,这位长公主早年生了场大病,极重保养,不然也不会时常逗留南都。 说起来,她们一行人走来,恰遇上课敲锣,几乎一个学生未见着,只和柴善嘉这么个不算学生的学生说笑几句。 长公主临走前不知为何,直言邀约道。 “三月三上巳那日,我欲在山泉别院办一小宴,届时你也来玩。若有闺中小姊妹,与十二郎说,叫他给你们另下几张帖子。” 她笑呵呵的摸了摸小姑娘稍嫌稀薄的发顶,扭头示意,从人即捧了精致的香囊来。 长公主拈过一枚香囊按在柴善嘉手心,避过众人冲她眨眨眼,轻声叮嘱道:“给你玩的,拿着吧。 你是个机灵的姑娘,对吧?” 第24章 要不再练练游泳吧 柴善嘉不明所以。 长公主看着她,柔声道:“得空多寻我们十二郎说说话,拖着他出门玩耍。” 这,柴善嘉可不敢应。 第一,他们没那么熟,这才见了第三面。 第二,她虽年小,但对面是大概率会意外去世的皇子。 来往频繁了,岂不没事找事? 这时,却听长公主又道:“我们十二郎幼时过得不好,因此情志不舒、气机郁滞。早年在京中也是多灾多难,没个正经玩伴或同窗,这几年……” 说到这儿,她表情有一瞬间古怪,停顿了片刻才道:“又与水过分有缘。” 柴善嘉:“……” “你权且把他当个亲眷、兄长?” 大约是愿望强烈,长公主又伸手,很亲近的替柴善嘉把她那过分稀薄的鬓发,往耳朵后拨了拨。 原本这动作没有丝毫问题。 就算知名政治人物访问民间,给儿童拨拨头发也表亲近。 可惜坏就坏在发量和头发倔强程度上…… 于是,身后的一群贵妇人,外加柴善嘉对面的霍十二,集体表情平淡的看着长公主用她那保养得宜的手,在小姑娘的耳朵边,捋了一下。 再捋一下。 又捋了一下…… 头发弹开啦!硬是没挂上耳朵! 在此期间,公主不愧是公主,语速依旧平稳、态度依旧可亲的叮嘱着: “你替本宫多伴着他,拉他出门见见人,便是担忧家中长辈不允,也可来与本宫说,保管都为你料理妥当。 只要叫他高兴些、康健些,别总是三灾六难的,让我与他兄长跟着悬心。” 这话要不是长公主说,多少带点卖了柴善嘉还让她帮数钱的意思。 霍十二如今年纪不上不下,不知道身份明不明牌,哪怕不,放南都闺秀的眼睛里也是块上好的唐僧肉。 她一个半大女童,陪他玩耍? 碰上个把正经人无所谓,万一再碰上潘玉柯那样的失心妒,得添多少口舌是非? 可柴善嘉心知,起码这一刻,康宁长公主没有别的意思。 所谓的“情志不舒、气机郁滞”,差不多指抑郁症。 所以…… 那晚泡玉带河,不光是被潘玉梳碰瓷? 且是一个患者将计就计,来都来了,被撞河里就顺带在二月天的碎冰冰里泡一泡,看看自己死不死?命硬不硬? 怪不得对割手腕深有研究…… 柴善嘉瞥了一眼丧丧的霍十二。 而后,丝毫不意外的发现,众人的眼神都聚焦在她的……耳廓上。 长公主这手捋不着头发空画圈,真是加密转移视线的不二之选。 不愧是公主! 长公主移驾以前,又再叮嘱了一次上巳节宴的事。 柴善嘉只得一脸老实的点头。 而后,因离得近,她还听了句嘀咕。 “莫非天生投缘?这姑娘越瞧越面善……” …… 经这一遭,也没什么好考核的了。 初代山长,当今长公主亲自邀约,女学还能怎么考校? 刘山长的职级前且还挂着个“代”字。 更何况,柴善嘉说到底也才七岁半,不能更多苛求…… 众人离去后,豆花缩在角落长长吁出一口气,跟吹口哨似的发出了尖锐的爆鸣。 柴善嘉犹在发呆。 她思考着抑郁和溺死的事,直到赵教谕回转,引着她们去入学。 这日,甲班十多位平均年长柴善嘉三四岁的同窗少女们,见这小豆丁顶着一张沉思者的严肃脸进来,规规矩矩给他们行同窗礼。 至少表面上大家都和和和气气,没出什么幺蛾子。 且潘玉柯也不在,更没有生事的理由。 这日,提早下学,柴善嘉进入马车—— “三月三那日我来找你?” “嘶!” 霍十二陡然把脑袋探进了马车,十分冒昧的横看着柴善嘉。 把她吓一激灵,下意识想骂人。 这时,车窗外不远,有人高声招呼着,一路追了来:“十二殿……十二郎,你欲往何处啊,等等我啊?” 柴善嘉眉一皱,几乎是生理性不适。 她不假思索的一爪子拨开霍十二白嫩的脸,透过车窗缝隙看不清,又调转方向,越过少年初显挺拔的肩线,往他身后看了过去…… 哟,好生晦气。 真的是詹士昉! 关键是这骗婚害命的短寿胚子,穿得叮叮当当、花里胡哨,看起来就油腻! 他现在也只有十五六岁,放在他们跟前勉强算个大人,怎么还能追着一个病弱小皇子,弄出这不值钱的死样子? 丝毫没有仪态,大袖甩得飞起,急吼吼的五官都挤在一块,让人看得心里一咯噔又一咯噔。 令人发指! “你要下山吗?” 柴善嘉顺手一扯霍十二领口,一双大眼紧盯着他道。 “……嗯?” 霍十二实则就住在女学左近的别庄里,也是长公主的产业。 “嗯什么?下不下山,要下就一起,赶紧上车!” 柴善嘉拧着一双秀气的眉,像是青天白日见了鬼似的催。 霍十二愣了不过一小会儿,随即没跟谁交代,更是理都没理即将追上来的詹士昉。 一转身,一掀斗篷,动作极灵巧的一记腾跃,攀上了车辕。 “十二郎?十二郎你去哪儿,这谁的马车啊……喂!等等我啊……” “快走快走!晦气,脏东西追来了!” 柴善嘉丝毫不掩厌恶。 马匹应声嘶鸣,车子迅速转向启动。 车窗外,詹士昉像是个扑棱蛾子,呼啦啦的一闪而逝。 柴善嘉揪着车帘一角,心想着,怪道这玩意儿两次刷新都在女学附近,原是有一个现成香饵在。 好胆! 人家是皇子啊,你也敢想…… 嗯? 她后知后觉一扭头,狐疑问道:“你和詹士昉?” 霍十二不知在想什么,挺拔轮廓侧对,胸膛有明显的起伏。 车厢内,光线随着马车移动徐徐掠过。 柴善嘉眼尖的瞥见他耳廓上染了一抹胭脂样的红晕,随即深吸了一口气。 这时,霍十二才后知后觉道:“谁和谁?” 柴善嘉语气莫测:“刚才追车的那个。” “哦……你不喜欢他?” 柴善嘉:“……”你还挺高敏感。 事实证明,他不光高敏感,还挺上道的。 少年手脚修长,肢体舒展,哪怕柴家的这辆马车车厢狭小,使得他动作多少受限。 他也闲适的伸展开双臂,往后撑住了座椅,扭头道:“你说詹士昉啊? 我与他不熟,不知为甚,在京中见过一面后便总是遇见。” 说到这儿,他皱了皱眉,语气冷淡:“过分热络,实让人不适。” 柴善嘉徐徐吐出一口气。 幸好,没从敌营里捞人。 放松之下,她抬手拍拍少年的上臂,语重心长道:“要不咱们还是再练练游泳吧?” “什么?” 第25章 糕非圣贤 柴善嘉觉得自己多少有点儿喜怒无常了。 上一秒,疑似加入敌对势力者,死! 下一秒,啊不是?那游泳健身了解一下? 马车晃晃悠悠,等柴善嘉再回神时,身侧的少年已经毫不见外的歪倒在一旁,眼都闭上了。 揣着袖子,表情安详。 而她两个丫头局促的缩在门后两侧,活像一对鹌鹑。 柴善嘉扭头看了看,又转回视线,如此反复几回,心下隐约觉得奇怪起来。 这位自带淡淡死气,跟她仅见过三面的防沉迷小皇子,看起来也不像是个自来熟的,直接倒头就睡几个意思? 别是服了药,打算死她车上吧…… 柴善嘉一激灵! 手脚并用的越过小桌爬过去,抬起手就往人鼻子底下戳…… 这时,霍十二忽的睁眼,浓睫微闪,幽幽道:“又想干什么?不能消停会儿?我累。” 说着,他转了个身,又睡了。 柴善嘉:“……” 不是,是你蹭我车啊哥? 我都没打表啊?! …… …… 女学和柴家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 马车进了城,柴善嘉见邻座的恶客一直不醒,车一度都颠成抛投了,他还能恰到好处的蜷着,睡得酣甜。 柴善嘉不理解。 这世界的皇族也太好杀了。 哦不对,他好像也没有很想活。 不过,柴善嘉虽不是个怜香惜肉的人,也不会干那种“你睡我给你盖被被,我不下车我干等着,我等你醒来还要饿着肚子来一句,累了吧?你也没有睡多久……”的事。 但巧了,今日她恰好在玉带馆订了些点心,打算当作庆祝入学,回去意思意思散一波人情。 于是,看这位睡这么香,就捎带上他。 玉带馆门前,漫天霞锦浸了一路金翠罗绮,灯影彤彤、酒旗烈烈,行人络绎不绝。 店中伙计见豆花下车,十分殷勤的道了句稍候,紧跟着,另使了个小童一道托出两盒子包好的点心,并一个加赠的小盒,内装着试尝新品。 两人一直送到马车前才作罢。 柴善嘉坐在车内,小大人似的托腮看着铺开来的食盒,暗暗咋舌。 就这包装、这礼数,这促销思路,哪儿差了? “你都专门出来订点心了,为何要选这样寻常的样式?” 恶客醒得巧,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学柴善嘉一手托腮,一手凌空指点着食盒,认真发问:“栗子糕,米糕。 店家也实在,按你喜好还赠了两块豆糕?” 他越说越嫌弃,脸都别开了。 好家伙,还挑上了。 柴善嘉没理他,对豆花道:“回府以后我带枣儿去荣寿堂,你回去先把东西归置了,再把点心分一分。” 顿了一下,她又继续给出分配方案:“栗子糕分出一碟送去荣寿堂,其余原样装好。米糕分出四块来,两块给大太太,两块给郭家表姐……” 两个丫头虽行动上拘谨,听见柴善嘉吩咐,口中却连连应是,丝毫不见异色。 这弄得被晾在一旁的霍十二都好奇起来了。 他忍不住把手探到柴善嘉鼻尖前挥了挥。 “不是,你家都这么分点心?” 柴善嘉扭头皱眉:“你有何见教?” “一碟子就罢了,还有给两块的?”霍十二尸体上的死气都淡了一圈,标致到失真的脸上满是真实的疑问,“两块米糕?” 柴善嘉没答,顺手捡了块米糕递给他:“喏”。 那模样跟打发猫儿。 “为什么啊,为什么送米糕?两块米糕送这一趟是个什么说法?” 其实他困惑的是,这要怎么说得出口? 柴善嘉丝毫不遮掩的答:“是继母啊。” “继母也——” “意思意思得了,她一根线头都没舍得给我,我请她吃两块实心糕,孝感动天了都。” 其实线头还是给了的,前几日才因郭云仙闯祸,赔付两块玉佩。 “所以实心糕团,没有馅,是怕落了把柄?”宫中出身的小皇子显然想偏了,还莫名有点唏嘘起来。 这时,马车恰恰经过一处路面凹陷,猛一颠簸。 人还好,桌上刚被推给霍十二的指肚大小的米糕,咕噜噜一路顺着桌边沿就滚了下去。 柴善嘉出手飞快,伸出去捞—— 没捞着! 旋即,她脚尖一勾,竟接住了! 她一串动作行云流水,一捏一提一送,顷刻,又把糕给还了豆花,而后抬抬下巴。 那小表情就还挺骄傲。 霍十二大感不好,果然,下一刻就听她道:“不是怕落下把柄。” 她能有什么把柄? 一个七岁半的大童,跑外面买点心毒害继母? 民间不玩这么精细的活。 而且,是嫌家里的厨房摇不匀,特地在马车上撒毒,摇摇杯吗? “我只是不想叫她吃太甜,甜食使人快乐,她太快乐了不好。” 柴善嘉转头看着霍十二,口气认真:“还有,店里没有比米糕更便宜的点心。” 霍十二:“……” 然而,冲击还没过去。 霍十二恍惚中又听柴善嘉语气十分寻常的吩咐丫头:“还擦得干净吗?” 豆花埋着头,弓着腰,很有工匠精神的用手指搓着米糕上的灰:“能的,姑娘。” “嗯,搓匀些,实在不行给另一块也匀点灰。” 霍十二麻木的接:“你是要把掉地上的东西给长辈吃?” 柴善嘉:“准确的说,它没有掉地上,它只是……” “什么?” 霍十二垂低视线,恍惚看着她翘起来摇晃的脚尖。 柴善嘉伸出手,学着他抵于唇前。 片刻后,乐了。 “它只是于糕生之中堕落了一小会儿。” 霍十二浓睫微闪,一脸迷惑。 “糕非圣贤,孰能无过,擦擦就好了,对了!” 马车内光影流转,车子一路从繁华街道辘辘驶向了幽僻小巷。 四下的川流不息也不知何时逐渐静谧下来。 柴善嘉于半明半暗中,抱着胳膊语气困惑的问:“你还不下车,是要跟我回家吗?” “……” 马车最后停在了四元巷的巷口。 霍十二下车时,脚步都有些趔趄,全无半分仙人之态。 柴善嘉在他身后掀开了车帘子,殷勤道:“喂,你米糕不要啦?” “我不——” “给!我们姑娘给的,从盒子里另拿的,别客气。” “……” 第26章 来了个韦玄机 这日晚间餐桌上,郭氏提了桩高兴事。 她给家中女孩儿物色的教琴艺的先生到了,已然入府安顿下来,就在芷香榭,离着柴善嘉所在的院落不远。 这事老太太显然是知道的,婆媳两人说得热闹。 郭氏对这位韦先生也极推崇。 口口声声说她人材如何难得,技艺又如何精湛,若非赶巧,这位先生是无论如何都轮不着她郭梅娘去请的。 柴善嘉捏着热巾子,慢条斯理的擦了擦嘴角,没说话。 这话垫得,也太矜贵太赶巧了。 而这么恰恰好又难得的事,要么是专冲着谁来的,要么就是个高明的江湖骗子…… “……可惜了。” 柴善嘉念头刚动到这儿,就听郭梅娘语气唏嘘道:“那南羡女学虽好,一来已不是公主娘娘主持大局的时候,到底差着一层。 二来,咱家大姑娘毕竟年幼,每日来去奔波不说,即便同窗难得,到底年幼懵懂些,能谈的话都对不上趟,如何深交?” 柴善嘉心下冷笑。 前面影射我不似孩童,心思深沉的是你。 这会儿又说我年纪小、心思浅,不能与人深交了? 可老太太章氏却并不是这么想,听郭氏说这话,她还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母亲,其实依着媳妇看,还不如叫大姑娘回来跟着韦先生学,好好学两年琴,养养性子,身子骨也能长结实些。” 郭氏一边给老太太盛了碗汤,殷勤的端上去,一边含笑瞥了柴善嘉一眼,又道:“只是,大姑娘到底不是我生养的,说这话,倒显得我居心不良,故意要拦姑娘的前程似的。” 老太太摆摆手道:“哎,一家子人,倒也不必总往坏处揣度,有什么想头当面说出来,成不成的大家商量着办,好了坏了的不记恨也不多想,这才是家族兴旺的气象。” “母亲教诲得是,媳妇知道了。”郭氏含笑答应着。 “只是,你这话吧……” 老太太说到这儿停顿片刻,也跟着看向了柴善嘉。 这日柴泊秋难得出了门,并不在桌上。 柴善嘉不急不缓的擦着手,接过丫头递来漱口的茶水,清理干净才道: “不巧,今日刚在学里拜见了长公主殿下。” “什么?竟有这般机缘?” 老太太一激动,险些把郭氏给盛的汤碗打翻。 她探着身冲柴善嘉道:“公主娘娘今日也去女学了?是恰好见着?你去拜见,娘娘可与你说什么了,还有谁个在?府台家的王大夫人想必也在吧?” 这一连串问题滚珠似的扔出来。 老太太问一句,郭氏的脸色就差一分,虽还顾念着场合极力掩饰,可在场也就老太太因着角度关系没有察觉了。 郭梅娘的脸那可真是五颜六色,格外缤纷。 柴善嘉也不藏着掖着,叫了豆花上来给两位主母,连带最近没什么存在感的郭云仙说了说公主殿下莅临女学的经过。 这一套书说下来,在场的众人无不面露钦羡或妒忌,啧啧感叹。 到撤下碗盘,上热茶,已是三刻钟往后了。 郭梅娘胸口堵着的一口气,叫热茶一顺,也终于压了下去。 她又再次捡起了话头,一副语重心长的口吻道:“如此,倒不好叫大姑娘回返了。” “是这话!” 老太太笑得一脸褶子都成了花,满口夸赞:“没想到,咱家大姑娘瞧着不显山露水,着实是个有福运的,这学啊合该叫她去上。” 这话一出,郭云仙跟着银牙紧咬,连忙埋头吞了口茶。 谁想,茶水正烫,她一时间面色剧变,险些当场喷出来。 柴善嘉垂了眼皮子,暗暗发笑。 郭云仙也是长进了,知道掩饰几分。 这时,又听郭氏越挫越勇的继续道:“但是,话虽如此,错过韦先生也着实可惜。不如叫车夫快些个,每日晚间给大姑娘加两节琴课。” 好家伙! 柴善嘉满打满算也才七岁大半。 每日起早摸黑的通勤上山去读书就算了,晚上还得学琴,还一上两节? 就她如今这小身板,将将养回一点肉,郭氏是生怕她不死啊…… “不行。” 这一次,老太太一口回绝,“元元年少体弱,如何能这般操劳?要伤了根基的。” “啊?哎呀,看我这脑子!” 郭氏赶忙浮夸的自打了一下嘴,道:“是我想得不周了,光虑着好先生难得,且本就是为大姑娘请的,这才着了急。却没顾及姑娘的身子骨,该打该打。” 学琴的话题,至此才算揭过。 又闲谈半盏茶工夫,主要是老太太和郭氏在说。 柴善嘉留心听了听这位被郭梅娘如此推崇的韦先生到底是个什么来路。 也确实捡了几句要紧的。 这位韦先生,名应贞,字雪卿,原也出自官宦之家,算是幼承庭训。 只是八九岁上,其父因故被贬,不久后病亡,丢下了孤儿寡母困顿无依。 其母亲本就体弱,在将韦应贞托付姻亲照看后也跟着撒手人寰,此后,韦应贞的日子便愈发凄苦艰难起来。 “韦先生真个是……诶,在她母亲过身不久后,幼时家中订好的婚约也叫对方毁了,亲戚待之也逐渐怠慢刻薄起来。” 郭氏说着话,很动情似的拭了拭眼角。 老太太虽见惯人情世故,听到这些,神情也颇有动容。 柴善嘉猜想她是从韦应贞身上思及自身,老太太章氏也是青年丧偶,孤儿寡母独自养大了柴泊秋。 “再大些,颜色正好,又叫当地的权贵子弟盯上,只好就近寻了间道观代发修行,自此做了女冠。” 柴善嘉听到这儿一挑眉。 哟,这熟悉的职业规划…… 还叫什么韦应贞,这不玄机吗? “韦先生因着旧事,极是不愿与男仆们打交道,嫌他们污浊且粗手笨脚。这回应下咱们府上,只提了一点要求。” 郭氏说到这儿,眼眸几不可见的闪了一下。 “出入跟从先生,为先生负琴并洒扫服侍的须得是女子,且最好是未嫁之身。” “哦?” 老太太也只顿了片刻,旋即点头道:“这有何难,你只管看着安排便是。” “母亲……” “作何吞吞吐吐的,是看上了哪个了?” 柴善嘉听到这儿,终于皱了眉。 …… 第27章 跳槽的枣 “我看啊,大姑娘身边的枣儿就很合适。” “哦,我不答应。” …… …… 因是晚饭,不宜拖得太久。 柴善嘉带着豆花回去时,一路都沉着脸。 郭梅娘是真长进了。 短短一餐饭的时间,心眼子都玩出花来了。 先提弃女学而就良师。 这一点提也是白提。 当日潘玉柯假作一见如故,加之女学又有长公主背书,老太太根本不可能如了郭氏的意,叫柴善嘉退学回来学琴。 因此这一招在提出以前,郭梅娘心中就有数,不会成功的。 然而这不过虚晃一枪。 害不着前程还能害根基。 郭氏继而又提给柴善嘉加课,每晚下学回来后加两节琴。 这强度,是真的很“贪心”,也很露骨。 然而,这也是一招闲棋。 老太太不应,她再趁势提出此次真正的目的。 换走柴善嘉身边的人,安插她的人手进来。 当然,也有可能是要在枣儿身上做文章…… 这时,问题就来了。 已经拒了两次,不论是老太太,还是柴善嘉,都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她。 郭梅娘毕竟是柴家的当家太太,是老太太亲选的儿媳,也是柴善嘉的继母。 再三拒绝,未免太不尊重。 因此,枣儿这次很难不去。 …… 灯火昏昏,倾曦园内一派安静。 柴善嘉坐在桌前面无表情,放在桌面上的右手却时不时叩击着,发出笃笃的混乱的声响。 豆花和枣儿都立在一旁,气氛沉郁。 方才豆花回来以后就快人快语的把事情经过和枣儿说了,因此枣儿也已知晓,她将要被“借”去芷香榭,给新来的韦先生洒扫拭琴。 “嗨呀,不然换奴婢过去好了。” 豆花突然道,“奴婢的娘毕竟是大老爷的奶母,不论大太太要做什么,不看僧面看佛面,奴婢去总比枣儿去好些。” 柴善嘉掀起眼皮子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怪异的是,当事人枣儿也垂着脑袋一味出神,没个言语。 “大姑娘,要不就这么定?什么先生,再是厉害的先生,教表姑娘弹琴还能教一辈子?了不得一年半载的就辞了去,到时奴婢还回姑娘身边来……” 豆花是个话痨,且是一个沉浸式话痨。 没人拦着,叫她代入了情境叨叨个没完。 “好了。” 柴善嘉突然出声。 她出言制止,人却看向了一直保持着沉默的枣儿。 枣儿这会儿站在离桌子更远的角落里,夜间光线不足,她的脸更是模糊不清。 静默片刻,柴善嘉才慢吞吞道:“你自己愿意的,对吧?” “谁?”豆花不明所以,愣住了片刻,而后才迟疑的顺着柴善嘉的视线缓缓转回身侧。 她的一动一让,叫枣儿整个面部充分暴露了出来。 来了这些日子,哪怕吃用得好些不用再做力气活,枣儿的气色依旧沉黯不起眼,可面对质问她却如老僧入定一般。 “你……自己想去服侍新来的先生?” 豆花不敢置信道,“你背叛我们,背叛大姑娘?不想与我们一道了?” “我没有。”面对质问,枣儿只是声音闷闷的答了一句,便又不吭声了。 柴善嘉其实无所谓。 跳槽而已。 还能不允许人往更好的地方去? 只是,情感上多少有点不适。 当初要择一个丫头到身边,满府人都觉得枣儿身架子太大,肤色又偏黑,放在姑娘身边不合时宜、难以入目。 柴善嘉一意挑了她。 就不知她这个做姑娘的,或者说作上级的,到底哪里令人不满,导致这丫头悄悄和郭梅娘那边搭上了线。 是的,枣儿一早就和那边搭上了。 时间点大概在柴善嘉将要入学以前。 “要去便去吧。” 柴善嘉扭头吩咐道,“把她东西都给她带上,另外,我做旧主的再给她添一两银,走的时候你去送她,豆花?” 豆花尚在震惊中,闻言下意识应了,却又执拗的扯住枣儿道:“不对,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姑娘对你不好?我不照应你? 你宁愿去给一个不认识的人洒扫背琴,也不肯留下,为什么啊?你说啊,说啊!你投了谁不行,非去那边,你还是个人嘛……” 豆花说着,忍不住越加大力的撕扯枣儿。 枣儿被她推一踉跄,也梗着脖子嚷道:“不满意!不好!我不是个人!随便去哪儿都成,我就是不喜欢这儿! 我不喜欢时时刻刻悬着心,不喜欢没着没落,不喜欢总有事故冒出来,我受不了了……” 她越说越大声,忍不住干嚎起来! “我原在厨下好好的,每日几时起,先洗切什么,再点哪口灶,今日的菜单是什么,要帮着预备什么,全是有条理、有先后次序的,我干着活心里踏实! 可自从来了姑娘身边,一会儿撞车一会儿吵架,一会儿与人推搡一会儿又要防人使坏,奴婢是真过不了这样的日子,奴婢成日担忧害怕,实在活不下了啊呜……” 两个丫头撕扯叫喊时,柴善嘉全程绷着脸不动也不说话。 她大概也理解枣儿在说什么。 这就是一个喜欢凡事有条理,行动全在计划内的人,抗拒所有的突发事件和临时打乱次序。 虽然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对柴善嘉来说,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可对一个厨房烧火丫头来说,或许真个儿是天塌地陷了。 人各有志,怨不得什么。 自她抢着报信,自她和贵利家的站在小花园里窃窃私语,柴善嘉就隐约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但她的性格是不愿意过多向外控制的。 该发生的,就让它发生。 各有各的路。 “行了,让她去,大晚上吵吵嚷嚷引来了人,小心吃板子。” 柴善嘉挥挥手,见枣儿欲言又止,直接转过了脸。 其实,她没有说的是,郭梅娘费这么大劲多半也不是要枣儿。她只是要她身边腾出来的空,要这个院子重归她这个当家主母的掌中。 继而再做点什么,知道点什么都便宜。 可惜枣儿不懂。 她也不用懂。 …… 隔天清早请安时,柴善嘉应下了让枣儿过去芷香榭的事,却笑眯眯拒了郭氏建议的,让桃蕊进来暂代的主意。 她也没管枣儿,领着豆花直接出了门。 经过花园时,后头枣儿莫名追上来相送,也恰恰在这时,他们一行撞见了传闻中十分难得的……韦先生。 …… 第28章 奇怪的韦先生 韦应贞此人这时的年纪约莫已有二十七八。 比郭氏和柴泊秋还要年长些。 可她在早春草长莺飞中徐徐走来,身上的衣袍包括发端的钗环都极为简单古朴。 她的长相甚至都说不上美。 却自有一种奇妙的气韵,或说是氛围感。让人见之可亲,忍不住就要驻足攀谈。 柴善嘉眯了眯眼,干脆停下。 韦应贞那边指间捏着一段细长嫩枝,姿态闲适的边走边听身后的贵利家的说着什么。 这时,转过一片错落的灌木,双方在卵石小径上恰好正对。 “是大姑娘,奴婢给大姑娘请安。” 贵利家上前两步,蹲身见礼。 “大姑娘,这位是韦先生。” 柴善嘉此时的身长不过一米出头,就是个短腿大童。 在贵利家的出声介绍后,她和韦应贞却隔着一射之地,莫名对峙,都不说话。 “……贵府上的姑娘倒有些意思。” 静默片刻,韦应贞丝毫不恼,但那笑容和说话的口气却多少带了些由上而下,话里也满是纵容与打趣。 “大姑娘……” 贵利家的显然比双方更局促。 或是她主子珍而重之的态度影响到了她。 “这位可是大太太费了很大工夫才请来的教琴艺的先生,您很该见个礼才是。” 柴善嘉听了这话,倏地扭头,看向了她。 小小女童眼神锋芒毕露,叫个比她高壮两倍有余的成年妇人,一见之下竟倒退了半步。 柴善嘉忽的笑了,说话慢悠悠,咬字却极清:“谁请来的?教谁?谁的先生?你又是谁?” 她这话意思也很明白。 郭梅娘请来的,只教郭云仙的,并未行过拜师礼的,与她柴善嘉无半分相干的所谓先生。 且,你贵利家的是一个奴婢,不该指摘主人是否有礼。 倒也不是柴善嘉过于傲慢武断,凡滴翠苑的人都要无脑针对。 而是这位韦先生,给人的观感很不好…… “哪一位是我女婢?” 韦应贞这时突然转了个话题,看似是在缓解僵滞的气氛,实则她发问时,一双细长的吊梢眼如有实质的缓缓自柴善嘉头脸到身体上下来回游移。 “是奴婢。” 柴善嘉挑挑眉正要说话,身后几步,枣儿声若蚊呐的边回边上前。 “哦,叫什么?过来我瞧。”韦应贞垂着眼睛,甩了甩手上嫩枝,慢悠悠吩咐道。 “奴婢名叫枣儿……” “嘶,这般粗陋,貌若无盐,何以混到姑娘跟前的?简直有碍观瞻,带出去也忒失礼。” 韦应贞丝毫不留情面,几乎照着面门唾骂。 枣儿半蹲着,缓缓仰起脸,满是不敢置信。 “你怎能这么说话,你——” 其余人没多话,倒是豆花,相处了月余对枣儿多少有些情分,因此十分气愤的反驳道。 这时,柴善嘉无声瞥过一眼,成功拦住了她接下来的话。 倒不为别的,豆花一个丫头,对着新请来的先生,与她不同,激动下说错什么叫人抓住把柄易吃亏。 “这个还勉强可用。” 随着豆花出列,韦应贞的视线转到了她身上,态度傲慢的出言点评道。 柴善嘉知道,她这是“还”给她的。 看似在点评仆婢,实则是在轻慢主人。 有意思,一个女冠,琴师,这样的恃才放旷,睚眦必报。 柴善嘉又看了她一眼。 走近一些看,这位韦先生长得也可说雌雄莫辩。 但她的这种“莫辩”,是女子的五官长得偏向英朗,打扮又刻意洒脱古朴,行止间也少有拘束,因此才有了一层少年气。 却不是指容色。 这样的形容极易受到后宅妇人的喜爱。 原因么,不可说。 柴善嘉气势一收,并未与她继续纠缠,拔腿就走。 走之前还淡淡看了欲言又止的贵利家的一眼。 她往前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只跟了一小段就停了。 豆花还在频频回望,临近马车前才终于放弃,深深吐出一口气来。 “想去就去,给你半炷香时间,够吗?” 柴善嘉坐在车内,面部的上半陷入了阴影中,在马车启动的前一刻幽幽提议。 豆花闻言却抿了抿嘴,未有动作。 “算了,都这样了她还要留,用不得了。” 车行辘辘,一路无话,直到转上蜿蜒的山道,豆花才忽然道:“姑娘今日好似心绪不稳?”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要主动和韦先生起冲突,对吗?” 柴善嘉扭头看向窗外大片的新绿,笑眯眯道:“你当时离得近,察觉到有什么异常没有?” “什么?”豆花狐疑。 “比如,气味。” 柴善嘉转回头,皱眉想了想才道:“这位韦先生不是什么好人,之后独个儿撞见她能避则避,知道了?” 豆花似被这突如其来的两句说懵了,愣愣应下却一脸茫然。 她茫然,柴善嘉其实也有一点。 这韦应贞出现得太奇怪了。 僧道之流,好起来你可以当他\/她是心理治疗师。 不好起来,就可能带着蛊惑和某种目的。且,背后的事小不了。 尤其这位韦先生,这般装扮、这般肆意轻佻的行止,这说话和应对的状态,说严重点,就像参加过什么奇怪的培训班。 专在礼教之下,合理的冲着后宅妇人来的。 而柴善嘉之所以激她,就为了看看她的防御反应。 被激怒时怎么应对。 若像郭梅娘所说,一个家中遭逢骤变的孤女,常年寄人篱下,再遇退婚种种,又入了道门,不说她性情应如何,但绝不会是韦应贞这样。 别说生就傲骨不可催折。 这年头你出入后宅做女师,到权贵跟前傲一个试试? 早不知埋骨在哪儿了。 所以,她一定有问题。 再加那股奇怪的香味。 像是混入了沉水香。 可现在这年头?用沉香? “海南真水沉,一星值一万。” “有意思。” 马车来到了女学角门前,柴善嘉在豆花搀扶下,徐徐下车。 边走她还一边在想,如果真是沉水香,那韦应贞可太大胆了。 她敢在柴府后宅里光明正大的用这么名贵的香料,怕是根本瞧他们不起,也料定了这府中无人识货。 …… 第29章 夭寿啦!咸豆花丢啦 其实在南羡女学读书也挺有意思的。 这里教育方式放在后世差不多也算小班精英教育。 柴善嘉第一日进课室,就见偌大的屋内这里三五成群,那里独坐两个,角落有个别性情孤傲的独自伏案写写画画。 共计十余位少女,竟也分成了好几拨。 豆花不能跟来,转去了旁的屋子里休憩。 这会儿,柴善嘉一个比桌子高不了多少的女童,慢吞吞的自己提着书袋与一应物件晃进课室来,极是显眼。 她表情镇定的看了一圈甲班教室,而后,举步直往那两人并坐的角落走去。 她出现时,教室里的说话声不由低了几分。 等她转向凌李二人时,干脆谁都不开口了,一片静默。 十几道视线,或明或暗的追着她。 圆脸的李六娘本来背对门口,察觉四下突然安静,一转身,见是柴善嘉,“哼唧”一声又转了回去。 “六娘姐姐,我带了玉带馆的糕,你吃吗?” 柴善嘉跟个棒槌似的,全不在意周遭变故。 她走到近前,直接一手扯着大书袋,一手伸直了往里头掏。 这一套动作,叫一直在偷瞄着她的李六娘都惊呆了。 忍不住咋咋呼呼道:“什么玉带馆的糕?谁要吃你的糕了?哎不是,你们家都把糕直接扔书袋子里啊?还掏出来待客? 我还道就我们武将家中不讲究,怎么你们府上更……不对啊,什么糕,谁爱吃谁吃,我还没原谅你呢,你作甚骗我——” 话说到这儿,突然卡住了。 因为柴善嘉从包里掏出了一本《孔子备问书》,一脸无辜的转向李六娘:“糕在丫头那里收着,午间才能吃上”。 李六娘:“……” 一旁的凌姓少女又没忍住,“噗”的一声乐开了。 破了冰,柴善嘉根本不管其余人是否看她,自己找了个位置迤迤然坐下,而后竟就捧着本书看起来。 这时,那五人小圈内,有人声音尖细,阴阳怪气道:“哟,脸儿可真厚,怪道能越过考核进甲班来呢,也不知丑字怎么写,啧啧。” 这话一出,另一拨人里竟有个比柴善嘉更激动的。 “瞿娇,你可别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了,玉柯不在,你也敢跳出来说话了?还说旁人不知道丑,你可知道丑?你知丑怎么平素跟个耗子似的呢?” “你说什么?!” 两拨人眼看就要冲突起来。 柴善嘉这边,李六娘忍不住拱她。 柴善嘉扭回头:“怎么?” 李六娘示意那边吵得正凶的人群。 谁知,柴善嘉同时道:“你很饿了?” “我,什么很饿了?!” 李六娘都郁闷了,“我是说,潘玉柯不在,你怎么敢一个人来上学的,就不怕被他们活撕了啊?” “她们撕我做什么?”柴善嘉一脸无辜。 “可,那……但你就是潘玉柯一力推荐进班的,没经过考核啊!” “哦。”柴善嘉似懂非懂。 “这里所有人大多为了进甲班不止考过一次升级试,很难考的!” 李六娘一脸心有余悸,皱了皱鼻子道:“这还不包括其他乙丙丁班,那些个屡战屡败的。你这是犯了众怒了,还敢单枪匹马来上学。 怎么也得等潘玉柯回来,你再来才好,三娘,你说是吧?” 凌三娘含笑点点头,一副逗弄孩子似的表情。 柴善嘉向来善于抓重点。 潘玉柯回来? “潘玉柯去哪儿了?” “啊?你不知道吗?你们不是关系很好?” “什么关系好,就见过一回,还差点打起来。” “哈???” …… …… 午间,三人结伴在饭堂吃过饭后,关系明显亲近了几分。 加之柴善嘉也终于把此间的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一遍,心结骤去,李六娘整个人都陷入了茫然。 主要是,外人绝难想到,甲班的推荐这么要紧的东西,竟被潘玉柯拿来…… 寻仇?! “这如何是好?你别看今日早间有人出言相帮,可那位向来是跟着潘玉柯的,说难听点就是她的几个狗腿子。 过几日,潘玉柯回了来,到时真相大白,你可就腹背受敌了。哎呀,你这么小一个,天灵盖不够她们一人敲一下的,这可怎么好哇?” 李六娘跟个产房门口的老父亲似的,快愁死了,抱着拳头来回打转。 柴善嘉则一脸木然。 干什么,你们南羡女学是什么黄毛鬼火少女天团么? 还流行敲人天灵盖…… “潘玉柯到底去哪儿了?”柴善嘉执着发问。 “我说了你可别说是我说的。” 李六娘神神秘秘道,“今上唯一一母同胞的幼弟,登基时获封昱王的那位殿下,今次不是来了南都么?” 柴善嘉适时发出一个疑问的单音节,表捧场:“嗯?” “这段时日咱们班里少的两个,还有乙班一个,都是家底子最厚,上头有人的。” 李六娘竖起葱管似的食指,向上示意了一下,压低嗓子道:“说是由家中长辈领着,往山泉别院每日点卯去啦,生怕少去半刻,将来少了分指望。” “啊。” 柴善嘉又发出一个单音节。 原来是当预制王妃去了啊! 可,潘玉柯当日明显是见过霍十二的,还躲得飞快? 静默片刻,李六娘又幽幽道:“这要真选中了潘玉柯,那可真是……” “昱王的福气啊……”柴善嘉下意识接道。 “……不是,你哪边的?” “我的意思是,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的!” …… …… 下学时,柴善嘉还在想着,潘玉柯在他们南都地界差不多等于第一闺秀,南都小公主了。 可放全国乃至整个顶级闺秀圈里,一个府台千金算得什么。 更何况,这位“名声在外”,十分跋扈。 且她好像还心系詹士昉……? 哎忘了这茬,真晦气! 柴善嘉提溜着书袋,拖来拖去的在庑廊下等豆花。 可是,左等右等都不来? …… 第30章 夭寿啦!被绑啦 女学下学的时间不算晚,可天气不好,光线就有点不足。 柴善嘉拖得书袋底都要擦出火花来了,豆花还是没出现。 这就体现出“双丫并行制”的必要性了。 原本这种情况,一个丫头先来接头,另一个丫头去联络车夫,两边在角门外汇合,谁都不落单。 可现在枣儿跳槽对手单位,就剩一豆花,豆花不来,柴善嘉就很被动了。 此时建筑的特点,多角落、多回廊,还多出口。 假使只有一条道,你和人只能是擦肩而过。 现在的情况是,柴善嘉一主动出击,有二百十五个可能和豆花错过。 她拖着书袋又抹了会地,逐渐觉得不对劲起来…… 豆花是跟着她一趟一趟跑女学的,里外的路都是熟的,下学的铜锣这么脆响,除非她叫人掳走了,要不然这学里人都快走完了,没道理她还不来。 柴善嘉拧着眉,拖着书袋往二门犁着走。 这时,前头稀稀拉拉似有人在说话—— “……哎呀,谁说不是呢?上头那条路本就年久失修,石阶松散得很,再叫落石一砸,可不就塌了?” “听说掉下去的是个小丫头?哪家的啊?这不得闹到学里来?” “嗐,是临下学以前的事,看见的人回来说,多半是个奴婢,主子们那会儿还都在学里呢!” “那,可有人去底下找了?这山可不低,万一受了伤医治得再不及时,天还冷着!” “这谁知道呢,也不该咱操心不是,自己的嘴都快糊不住了……” 柴善嘉听到这儿,心下微微一动,干脆丢了书袋子上前。 “你们说哪里垮了,掉下去的人姓甚名谁可知道?” 那两个说话的,看起来像是周边的农妇,到女学来帮忙做杂役的。见柴善嘉追问,两人对视一眼,还作势磕磕巴巴的欲行礼。 这情态与方才所述事之严重可说完全相背,说起话来也不大流利:“我,我们也是听外边人说的,上工时不好出去瞧,不知具体情况呢。” “就是就是,只仿佛听闻是穿着鸦青色的袄子,圆脸,皮肤挺白,年纪大概十岁出点头的样子……” 这两人连说带比划,越是形容,柴善嘉的脸色反而越淡定。 这活脱脱说的就是豆花。 但,豆花是在上一次,伴着柴善嘉来女学考核的那日穿了鸦青色小袄。 并且,凡是大户,至少南都地面上,许多人家的仆婢惯常都穿鸦青色或是鼠灰色。 这说辞原没什么错处。 可是豆花今日为着柴善嘉头一天上学,说要取个好意头,特意穿了一件新作的鲜妍小袄,是退红色的,领口还绣了一小簇迎春花。 柴善嘉当时觉得她纯纯想穿新衣裳,还笑了她两句。 所以,这个掉下去的鸦青色小圆脸是谁家小圆脸呢? 或许,并没有人掉下去吧? 说起来,这两个人也很可疑…… 柴善嘉转回头去拾起书袋子,随手拍了拍,像是不打算挪动了。 这时,其中一个窄长脸的妇人立马急了,上前来一步要说什么,却被同伴一扯,使了个眼色又拉了回去。两人半垂着脑袋挤眉弄眼了好一阵,才悻悻告别离开。 铩羽而归。 柴善嘉抬头看了看天色。 现在问题来了。 豆花不出现,必是被什么绊住了。 而从方才的对话可以看出来,幕后的不管是谁,目的就是把她骗到西角门外往山上去的那条窄道附近。 她当然可以原地不动。 但是,天气不好,光线昏沉,女学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二月天也还是冷的,留在原地不是上上之选。 柴善嘉心里估量着。 还是得出去,先到西角门附近看看,豆花不在,车夫也应该在吧? 学堂内柳树已发了新芽,墙头瓦缝中不时有浅绿苔藓露出来。 雀鸟吱喳,扑腾翅膀的声音时远时近。 柴善嘉就这么迈着小短腿,走走停停,一直走到了二门附近。 这时! 忽有一个高瘦的人影从一侧转了出来,口中还嘟囔着“还当走岔,可算是来了,等死小爷了”! 说着,他动作极为灵巧,也极突兀的上前两步,一个弯身,像是猴子捞月一般,轻描淡写的一把揪起了柴善嘉,搭在了右侧肩膀上! 柴善嘉……只是短促的、下意识性的发出了一个单音节,“啊”了一声,然后就……算了。 一截子萝卜身材,跟人殊死搏斗也不现实,凑合着活吧。 那扛着她的陌生少年,倒像个练家子,至少奔跑起来,还时刻注意藏匿,预先肯定演练过。 若非柴善嘉自己就是目标,她都觉得这小子的动作还挺有美感,跟个放饭的猴似的…… 陌生少年扛着她,就这么三两下绕开西角门,走了另一侧的道,可是跑着跑着,他步子却逐渐慢下来。 “你……为什么不喊?” 他停在一处堆着各色坛子、罐子、碎木料的角落,语带狐疑道。 柴善嘉垂着脑袋有点无语。 她脑袋充血,快颠吐了,还喊?! 未免也太励志,对萝卜的要求不要这么高。 而且,这附近也没人…… “你,能帮我……背着书袋子吗?”柴善嘉无力的摇摇手示意。 少年一把把她揪了下来,跟插秧似的,用力杵在地上,跟他正对着面。而后,弯腰盯着她。 他蒙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是一对大圆眼睛、欧式大双,眨巴眨巴,看起来不大聪明的样子。 “不帮!” 陌生少年莫名其妙的生了气,“你都被人绑了,不担心担心自己的小命,担心一个书袋子?还叫小爷给你背?像话吗?你别是个傻子吧?” 嘶,这绑匪! 自尊水平就还挺高? 柴善嘉无语道:“可我书袋子丢在这儿,更容易让人循着东西追过来吧?” 少年圆眼震惊。 神情像是一只蠢猫。 柴善嘉见此,暗暗放了一半的心。 她猜得应该没错,这差不多是学里小姑娘捉弄人的伎俩。 要是上真格的,也不至于派这么个人来。 可是,是谁呢…… 下一刻,陌生少年气鼓鼓的一把夺了她手里的书袋子,大力一甩,搭在了肩上! 而后,又一把揪住她—— “壮士!大侠!别扛,要吐了,背着行吗?”柴善嘉赶忙商量道。 “……行!” 少年咬了咬牙,果然,改成把她甩在背上。 …… 第31章 荒山顶上晒尸体 这会儿毕竟还是初春,天黑得早。 且这天一直有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柴善嘉趴在少年背上,打着哈欠。 也不知这伙人怎么商议的,把她从学里运出来,完了攀山,送山顶上去? 少年吭哧吭哧走山道,她在背上颠啊颠,快睡着。 感觉像是旅游登山,自己不想走,花钱雇了个挑夫,就还挺有罪恶感。 而且,这崎岖的计划到底是怎么设想的。 柴善嘉扒着扒着,手稍一松! 少年赶忙托了托,语带嫌弃道:“不许睡!抓紧了,小心跌下去摔成八瓣!” 柴善嘉垂着眼皮子,攥紧刚从后脑拔下来的螺钿小簪子,蜷了蜷手指。 “摔成八瓣也行,我投胎你流放,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柴善嘉许久没有老实坐过一整天课堂了,且她这具身体毕竟年纪小,从前的健康指数又不高,所以这会儿有点有气无力,说话的腔调也很敷衍。 少年听了这话,“啧”了一声,抬起手很不见外的向后用了点力,拍拍她脑袋,道:“你小小年纪怎么能这么坏,什么投胎啊流放的——” “你不坏?你为虎作伥,帮着家中姐妹把我丢山上喂狼?” “这山上没有狼!” “重要吗?” “……” 向上的山道比柴善嘉想象中更荒僻些,而且,走的时间也比预估的长很多。 那日与潘玉柯在西角门外起冲突,依稀记得霍十二就是从这山道上走下来的,开荒玩家户外先驱啊。 “好了,到了。” 少年再次开口时,他们俩已到了山顶的一处缓坡。 身侧竟还有一个茅草搭起来的小亭子,里边石桌石椅一应俱全。 柴善嘉几乎眯着了,被猛的一放下,手一甩,被作为武器的簪子甩到了石椅子上,继而又蹦到地上,发出一连串的碎响。 簪子顶上米粒大的小珍珠都摔掉了。 少年目力显然不错,见此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脖子,噎住片刻。 “你们的计划是什么?把我一个人丢山上? 那我要是惊慌乱跑,掉下山崖,出了人命怎么办? 或者,哭喊引来歹人,就此被拐带了怎么办? 再或者,这样的天气,冻了病了吓傻了,从此成了痴儿又怎么办?” 柴善嘉显然有点恼羞成怒,连珠炮似的发问道。 少年沉默片刻,显然,他和她们都没想这么多。 憋了一会儿,他才干巴巴道:“不,不会的吧?” “所以,天真就可以作恶,对吗?我是哪里得罪了你姐妹,要被这样对待?” 柴善嘉没好气道,“我的丫头和车夫又在哪儿,安全可以保证吗?” “这你放心,你的丫头被灌了酒,大约还在睡,车夫叫引开了……” 少年此时看来,比霍十二大一点,比詹士昉似又小上一两岁。 行为幼稚,行动间又像是习惯了照顾弟妹,很有一些当长兄的架势。 “我不信你。”柴善嘉嘟囔了一句。 两人相对沉默,片刻,少年才道:“你就在这儿呆上一个时辰,晚点我来接你,你别乱动乱跑,这衣裳给你披着,我很快就回。” 说着,他脱下了外罩的衣服,给柴善嘉胡乱裹上。 大圆眼睛扑闪闪的,语气却很严肃:“别乱走,别乱动,知道吗?今日…… 算我对你不住!” 说着,他猛的站起来,扭头就走…… “应当不是为了姐妹。” “嗯,我也这么觉得。” 少年走后不过须臾,茅草搭成的凉亭边便绕出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户外先驱霍十二。 柴善嘉其实早就发现他了。 凉亭的石桌上,最远的一角,有一点将要燃尽的灰。柴善嘉与那少年刚抵达时,空气中还有些微的香气,橘色火星子也未燃尽。 为着不叫少年发觉,柴善嘉干脆一个甩手,把簪子掼在地上,同时冲着灰堆吹了口气,以此糊弄过去。 而她之所以冲着少年连连质问,更是为着叫他不去注意凉亭四下能藏人的地方。 她一直知道,在他们来之前,亭子里有人。 而这人多半就是霍十二。 至于为什么是他…… 一来因为他有前科。 这么荒芜致郁的地方,山雨欲来的破天气,正经人也不爱来。 二是,柴善嘉莫名其妙似感觉到了霍十二的……气息? 说不上来是香味还是什么。 可能就……温暖的尸体散发出来的熟悉的淡淡死气吧? “你就没有怀疑对象?” 霍十二抱着一张琴,难得有兴致的垂头看她。 他一头乌发生得极好,约莫觉得晚间到人迹罕至的荒山顶上来晾尸体,也并不会有人围观。因此没有戴冠,长发也未束起。 就这么松松绑了一下,一歪头便垂落如瀑布,遍洒半幅肩。 甚至有几缕搔过了柴善嘉的鼻尖。 “嚏。” 柴善嘉揉了揉鼻头,嫌弃的推他:“离远点。” 月光这时从沉沉云团中透射出来,稀薄月色莹亮而温柔,在身边人的长发上荡开了一圈蒙蒙的玉色光带。 衬着他飘忽的气质,跟要当场渡了他去似的。 柴善嘉的注意力这时转到了他手中的琴上。 “你会弹琴?” “你想听?” “会。” “不想。” “……” “……” 真是极有默契的对话方式,每次都同时开口,每次都鸡同鸭讲。 柴善嘉无奈,胳膊扶着石桌深一脚浅一脚绕行半边,按住凳子正打算起跳就坐。 被霍十二拦了一把。 他拿了琴袋出来,折了折,给柴善嘉垫上,才拎住她的胳膊叫她坐。 “有怀疑对象吗,需要我帮忙?” 霍十二似对这事来了兴趣,又一次要求道。 他一边问,一边不知从哪儿托出一个小巧的铜制香炉来,火折子一甩,果然点上了。 而后,又将琴摆正。 柴善嘉支着下巴,浅浅打了个哈欠,随口道:“不用,我大概知道是谁。” 潘玉柯被长辈拘着做预制王妃,显然不是她。 郭云仙手没那么长,伸不到女学里来,也不是她。 那就只有在今日甲班的十多个人里。 “刚才那位身手不错。” 霍十二起手拨了下琴弦,带出一阵沉闷的嗡鸣。 柴善嘉换了个手撑下巴,看着他道:“那你必定更不错?” “是这个意思。” “哈哈哈!” 第32章 作为知音的宿命 少年当然没能回转。 柴善嘉和霍十二猜测,这少年约是哪位姑娘的奶兄,或寄人篱下的落魄远亲一类。 若非地位远低于对方,他当场都要被柴善嘉说服了,也就不存在“等一个时辰”的说法。 而且,他没能回转,自然是下令的人不允许。 “走吧,我带你下去,当是还你昨日让我蹭车。”霍十二拨完半曲,看了看天色,随意道。 柴善嘉塌着腰,仰头望天不动弹。 “走啊?” “你背我?” 霍十二又原样拎住了她一边胳膊,把她从石凳子拔起来。 而后,拿起琴袋子,慢吞吞道:“我要背琴,不方便。而且你都几岁了,怎好动辄叫陌生男子背你?” 柴善嘉扶着石桌打了个哈欠,一脸匪夷所思:“我?今日才正式入学?” 霍十二收拾好了琴,搭在肩上,挑眉道:“所以呢?” “我才刚入学,还未开蒙,目不识丁一小儿,什么叫动辄叫陌生男子背我?” 柴善嘉振振有词道:“再说,你怎么能算陌生男子? 我都听你弹半天琴了,我要么是牛,要么就是知音,那你觉得我像牛吗? 荒郊野岭的,你背一下知音怎么了?” 霍十二:“……” “这样,你背着我,我背着琴,你看怎么样?” 柴善嘉是打定主意坚决不走路下山的。 一来,她不论上辈子当牛马时,还是这辈子三寸丁,都有点夜盲,天黑看不清路。 再来,这种绕山而建的不规则石阶,夜里又是苔藓又是露水的,且无人定期修葺打理,脚下一滑就又重开了。 走熟的还罢,她如今人又矮腿又短,加之夜盲路不熟,非要自己走才坏事。 片刻后,柴善嘉心满意足。 她不但有人背,还扒着皇孙脑袋顶上缎子一样的头发,一颠一颠的又要着了。 “我继母往家里领了个教琴先生,看着就不像个好人。” “嗯?怎么?” “也不怎么,就一种感觉吧?‘恶意如有实质,见之眼前一黑’,这你懂吧?” “呃,你那是困了吧?” “不不不,她身上用的是沉水香,你懂?不是能到我们家给女孩儿教琴的先生能用得起的。” “这样啊……那,你又是从哪儿知道沉水香的?” 柴善嘉脑袋一点一点的,纯为提神才随口聊聊,被这么一问,忽的一僵。 沉水香,在这时的人看来矜贵,非顶级世家豪门或是皇家不可得。 这也是韦应贞可疑的最大原因。 但,柴善嘉知道这个味道么…… 沉水香,又名奇南香,沉香等等,明末被发现可以人工干预沉香的形成后,逐渐就走入寻常百姓家。 “啊对了,说起来你身上熏得是什么香?与方才点燃的似不是同一个味道?” 柴善嘉假作不经意的转移话题道。 听了这话,身前人脚步微顿,缓缓扭头,浓长的眼睫扑朔,在山风与左侧万顷林涛中,幽幽道:“我并没有熏香,无此习惯。” 静默好一会儿。 夜色已黑透,柴善嘉也不想分霍十二的心,毕竟,山路陡峭。 可随着四下扑簌簌的风过树林声。 太安静了,她又要疑心背着她的是“黑山姥姥”。 遂又开口没话找话:“对了,你出来都不带人的吗?” 话问出口,柴善嘉才有了真实的疑问。 霍十二好歹也是个皇子,且还是硕果仅存的中宫嫡出皇子? 这么矜贵,怎么连个护卫保镖都没有? 像是寄居寺庙的穷秀才似的,一个人吭哧吭哧的上山又下山,还得自己背着琴? “带了啊,在后面。” 柴善嘉一激灵,猛一扭头。 黑暗中果然似有什么跟着,脚步微细,行动迅疾轻巧,还不止一人。 片。 “那你为什么不挑个背厚一点的,稳当点的背着我啊?” 妈耶! 现在,琴横在霍十二和柴善嘉之间! 随着他走路一顿一顿,跟拍快板似的。 不知道他重心稳不稳。 反正柴善嘉快被袋子里的弦撞出五线谱来了。 幸好年纪小,还有发育余地。 要不然,洞房花烛衣一解,胸前一首歌…… 不敢想。 这时,前面人幽幽道:“不是知音么?” …… …… 霍十二要教柴善嘉弹琴。 不是她要的,这是作为知音的宿命。 少年临走,感觉不大高兴,也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把她被山风刮得乱七八糟的头又打方向似的猛搓了一通,才甩手离去。 柴善嘉:“?” 这年代到底有卖假发套的没有? 她这身体着实没说的,但头发是真少啊。 别到时候别人家美少女这个头那个髻,又挂珠珠又蝴蝶的。她这儿顶着个被嗦过的芒果核,又黄又稀。 “姑娘……” 下山后,霍十二使人驾了车来,一直送她到了昨日的四元巷附近。 柴善嘉还道,这人滴水之恩滴水报,一滴都没有多的? 一下车,却见自家的马车好好的停在巷内,豆花正缩手缩脚的边打转边往外探看。 见到柴善嘉她都要哭了。 “姑娘,奴婢知错了,奴婢不该轻信旁人,随便喝人给的东西。只那下歇处四处透风,实在太冷。 您不知道,奴婢醒来不见您,都快担心死了……嗝!” 柴善嘉捋了捋额顶上方岔出来的一撮毛,淡定道:“嘘,别哭了,你现在说这没用。” “姑娘……” 豆花泪眼婆娑,听见这话一脸惊恐。 柴善嘉抬手掐住了她的腮帮子,肉嘟嘟的,手感真不错。 而后,才清清嗓子道:“酒是别人劝你喝,越喝越多,越打不住,对吧?” “……是。”豆花声若蚊呐道。 “你得自己想,撇开主子奴婢那套,你今日会喝那口酒,是否真因为冷?如果说是,那下次因为热,因为闷,因为烦躁,因为头疼呢? 其次,你今日喝多了,如今这结果不算太坏,那最坏的结果又是什么? 我不罚你,我甚至可以叫你先去洗漱,帮着你遮掩,但你觉得你躲不躲得过?” 柴善嘉说完话,又颇为留恋的捏了捏肉肉,看豆花一脸懵懂,错身经过,直接爬上了车。 车夫是一个面相憨厚的黑脸汉子,这会儿也是嘴唇翕动,欲言又止。 “明日再说吧,累了。” “是。” 第33章 就喜欢这样的 柴善嘉一直懒怠于规整身边的人和事。 因为她觉得这庙小得多安个香炉都得挤出去半边,非要搞出个百八十条,多少有点羞耻。 可如今,她自认宽松的工作环境,接连遭遇了枣儿跳槽,豆花失职,连车夫都能叫人轻易拐带走。 这就叫人不得不反思了…… 柴善嘉没估错。 豆花喝迷了睡昏头,差点犯下大错,当晚就叫董妈妈得知了。 实则这种程度的失职,根本不是她们主仆俩私下能瞒了去的。 毕竟,内宅的人员分工和司职范围不掌握在柴善嘉手里。 而且据她猜测,马车没有按时回返,家中主母但凡厉害点的,不到半个时辰就该知道原委。 如若不知,要么是不关心。 要么就是故意放任。 老太太显然也是关心的,因此,她一得知就吩咐下去,虽只是七岁大的姑娘,封了一应知情人的嘴,外边,半句闲话都传不出去。 当晚豆花就叫董妈妈领了回去。 老太太那边也派了心腹来倾曦园暂时侍候,隔天一大早牙婆也进了门。 主打就是一个快! …… 隔日恰逢休息,柴善嘉路过花园去给老太太请安时,韦应贞倒似专门等在那儿。 她今日穿了件形似道袍的削薄春衫,天水碧的颜色,竟十分衬她。加之束高了一头乌发,戴了一只银丝攒成的工极细的珍珠冠。 整个人清丽洒脱,恍如武陵少年。 柴善嘉见她上前来,脚步一顿,面无表情看着。 韦应贞手指一捻,转了转掌中折扇才道:“听闻大姑娘身边唯一堪用的丫头,昨儿也出了岔子了?” 不等柴善嘉说话,她凑近些,弯腰低语:“若难得出错,想是运气不好遇见了刁奴。可若身边人人个个都出错,那就——” “那就是池子里进了王八,坏了风水了。”柴善嘉慢吞吞接道。 韦应贞:“……” 说完话,不等她继续,柴善嘉赢一回合扭头就走,气不死这假道姑。 …… …… 荣寿堂内今日只有老太太。 想来郭梅娘几次三番要把桃蕊塞进倾曦园,老太太也看烦了。一个死命塞,一个偏不要,再多来一回合又是半天没进展。 还不如专叫了当事人过来,火速挑了新人完事。 牙婆是一个满脸堆笑的年轻妇人,来得时间掐得也恰到好处。 一共领了八个女孩儿来,年纪从七八岁到十岁出头,身量看着也大差不差的,均是齐头整脸,既不过分漂亮,也不至于带不出去的水平。 老太太章氏端坐上首喝着茶,见此,直接对柴善嘉道:“你自己挑吧,但只一样,你选中了谁,把为什么选她告诉我。” “哟,老安人这是要亲自教孙了,咱们有幸赶了巧,可得跟着偷学两手。” 这牙婆约和家中相熟,是固定供人商。 因此玩笑起来态度随意,捧得老太太瞬时笑骂了两句,气氛也一下子松泛许多。 柴善嘉也不客气。 有什么不敢选的? 最好就是现招的应届生,跟谁都不一伙,白嫩单纯水灵灵,赏个豆芽都当宝簪插头上,多可爱啊。 她背着小手,煞有介事的绕着这八个人来回、分角度转了三圈。 拧着眉头,一副要现场憋出首诗来的样子。 给老太太转得头晕,撑着脑门,忍不住道:“你还没看清呢?你这眼比我这老的还不中用?” 柴善嘉回过头,口齿清晰道:“祖母,我可以要几个?” 她是这么想的。 豆花肯定是暂时拎回去闭关,董妈妈给她开启亲娘特训营去了。 那么,她身边起码还需要一个大丫头。 次一等的也可以要两个。 主要倾曦园里小丫头有,但都不当用,成日里也只知道早晚洒扫,帮着传个话。都不是能提拔上来主仆一起憋坏水……不是,心连心的料。 所以,她的理想配额起码得要三个。 如果不行,就两个。 总不能再来又被薅走,也太被动了。 老太太不愧章家嫡女,财大气粗的很。也有可能把枣儿倒给了郭氏荐来的先生,有心补偿。 她直接大手一挥道:“你想要几个就几个,只是,若多要就得再找几家了。” 说着,她又一指牙婆,骂道:“这是个滑不丢手的,总把那不上不下的领咱家来,你往后看准了,在她这儿只买两个意思意思就成,多了不行,做不了大生意。” “哎我的老太太,这可怎么说的,您要是要好的,只言语一声,满南都,就是天涯海角,我也给您去寻了来。 真可怜了我这一片心啊,您这火眼金睛,凡领到您跟前的,那都是我再三选过几轮的。” 牙婆连呼冤枉,说着说着,忽的一顿,眼睛左右示意。 老太太见此,瞬间会了意,打发了四下,等她凑到近处。 两人絮絮低语了几句,柴善嘉只听得零星几个词,诸如“都紧着买人”、“趁早”、“各家都是”、“大机缘”…… 柴善嘉只作不知,再次踱到了二排角落的一个鹅蛋脸少女跟前。 这女孩儿五官清秀干净,最难得的是一对眼,澄澈如秋天的湖水,不说不笑时尚且带着三分笑意。 实在叫人心生亲近。 而且,她年纪稍长些,仔细看来,手上有多处明显的老茧,一看就是吃过苦的。 这时,身后低低的对话声忽然一停。 老太太含着笑道:“终于有我们大姑娘瞧上眼的了?” “是,祖母,我要她!”柴善嘉指了指身旁的少女。 然而这时,牙婆却面露一丝迟疑。 老太太也敏锐,旋即问道:“怎么?有何不妥?” “倒非不妥。” 牙婆想了想,才语气婉转道:“这个叫大妹,是北边逃荒过来的,去岁那边发了旱灾,家里人死的死,没的没,都散了。只是,年纪到底有些大,近十四了……” 老太太听到这儿也跟着皱了眉。 倒不是说大了用不得。 如果是家中长辈给的,自然用得。 只是这是外面买的,小主人才七岁多,配个丫头十四岁。 往好了说,用不了两年就得配人,白忙一场。不配人还容易惹出事来。 往坏里说,七八岁的主人遇到那心思多的年长仆婢,带歪到哪儿去都不知道。 “你确定要这个?”老太太沉吟片刻,没反对,只多问了一句。 “就这个。” 柴善嘉看着大妹削得弧度空前一致的指甲盖,和脚下破了好几个口的鞋。 那鞋上的补丁,一个一个打得跟弹窗似的。 真整齐,强迫症无疑了! 她就喜欢这样的。 第34章 你还敢来 说起来早上遇见韦应贞那会儿,并没有见到枣儿。 也不知她新环境适应得如何。 背琴洒扫的工种是否和往日在厨下一样安稳,不用应对突发情况。 柴善嘉最终只领了一个大妹回倾曦园。 牙婆不知说了什么,老太太当即拍板,隔两日再送一批人来,要顶好的…… 柴府这一点很好。 郭氏按规矩是需每日去老太太处请安的,但柴善嘉不用,连郭云仙也不用每日起早给她姑姑请安。 按老太太章氏的说法,年幼时气弱体虚,一切以养护身子为要。 简单来说就是,醒了,爱请安就请,没醒,就让孩子好好睡。 当然这一点宽松并不能一直持续,尤其是放在柴泊秋、柴善初身上…… …… 柴善嘉回到屋子里,随手一摸杯子,温度正好。 一旁的桌椅帐子也都擦得锃亮,捋得一丝不苟。 好家伙,豆花一走,底下小丫头都自动升级版本了…… 大妹立在一边,似有点局促,但克制住了。 柴善嘉这才想起来她,刚要开口—— “表妹,表妹可在?” 晦气,郭云仙怎么来了? 门外人装模作样的挑了帘子往内探看,与柴善嘉视线对上后,仓促的挤出了一脸笑。 而后,人才迤迤然从门外踏进来,身后依旧跟着那胖乎乎的绣儿。与往常不同的是,绣儿端了一个一尺见方的剔红盘子,像是装了什么,被绸布盖着。 郭云仙进得室内,下意识的掖着手帕,左右张望。 等终于看够回转回来,却发现柴善嘉正一声不吭的看着她,她顿有几分不自在,讪笑着道:“表妹这里变化不小,像是添置了许多东西?” 柴善嘉不说话。 什么盗窃团伙行为?你踩点呢? 一片沉默,郭云仙拧了拧眉头,又笑:“表妹这是还生我的气?” “你说的哪一次?”柴善嘉实实在在的问。 郭云仙噎住了。 主要,这玩意儿每每到倾曦园来都不怀好意,还指望人笑脸相迎不成? 柴善嘉好整以暇的拨了拨腰上悬着的玉佩。 巧了不是,她今日佩戴的还就是那次郭梅娘给她的赔偿……之一。 郭云仙顺着她的动作下移视线,一看,脸上的笑意差点绷不住。 于是,又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好一会儿,郭云仙才勉强提了口气,道:“是这样的,近日姑姑不是为我请了一位厉害先生吗?” 柴善嘉挑挑眉。 你说谁?韦应贞? 专门刷新在花园里,等着我吵架的那玩意儿? 你是来炫耀这个的??? 柴善嘉内心活动丰富,可郭云仙不知道,她只看见柴善嘉面色终于有了变化。 心中顿起一阵得意,自进门后,头一次笑得真心实意道:“这位韦先生的见识,授课时吐露的零星见闻都叫人赞叹不已,可真是…… 哎,表妹也是不走运,竟就差一步,去了那等古板无趣的所在,不能拜在如此良师门下,受她的教导,实乃平生憾事!” 柴善嘉语意不明道:“你说认真的?” 郭云仙一腔骄傲正无处发散,忙道:“自然认真,韦先生可不一般——” “你上次不是这么说的?” 柴善嘉慢吞吞,语调呆板的模仿道:“‘我的名额好用吗,表妹’?你上次是这么说的。” 郭云仙:“……” 气氛急转而下。 柴善嘉毫无反应,像是没有察觉。 郭云仙胸口不住起伏,感觉年纪轻轻就要背过气去叫急救了。 还有两人的丫头。 新来的大妹方才无人时还略显局促,毕竟她身上的粗衣烂衫与这满室金玉翠帷格格不入。 但这会儿一来二去的,她竟表现得比郭云仙身后的绣儿还要坦然,甚至还带了点饶有兴致。 再说绣儿。 这老实倒霉的孩子,端着托盘跟要上供似的,脑袋都要贴盘底里去了。 又一阵安静。 郭云仙有些丧气,但依旧不肯放弃说服。 “韦先生实是个难得的良师呢,我知表妹不信,可先生昔日出入的门庭,教过的贵女,皆是我们想都不敢想的人。 且先生不光教我识谱弹琴,闲暇说的些许轶事与典故,怕表妹此生都够不上知道,真使人受益无穷呢。” 柴善嘉“哦”了一 声,明显兴趣缺缺。 郭云仙也终于按捺不住脾气了,猛地站起来,转身粗暴的掀开了托盘上盖着的绸料,道:“表妹如此油盐不进,想是依旧记恨我了? 可我却想着表妹,先生教我调香研粉,我制好了两盒子茉莉粉,一盒送长辈给了姑姑,一盒立时想着要给表妹你……” 她这么说着,眼底却转过一抹几不可见的晦暗光芒。 柴善嘉根本就不信她的说辞。 郭云仙此人,不说大奸大恶,就是个标准的小人。且一小到底,没有丝毫长进。 这种无事献殷勤的把戏,祸心多半就包藏在粉盒里。 柴善嘉两步上前,根本不听她废话,抬手揭开盒盖…… 也幸好,绣儿矮,因为心虚,腰压得格外低。 柴善嘉面无表情的捏着粉盒盖子。 郭云仙犹在那儿张大嘴巴滔滔不绝…… “呼!” 就着盛茉莉粉的盒子,柴善嘉面向着郭云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深吸一口气,用力吹了出去! “啊? 啊——啊啊啊!请请大夫,快啊!快去帮我请大夫来!” 一瞬间,倾曦园里跟炸了锅似的。 郭云仙捧着脸又是叫又蹦。 然而,绣儿慌里慌张转了几圈才找到门的方向,欲去求救找大夫,大妹却不知何时恰好拦在了门边。 她也不出手拉扯,只是状似笨拙的转来转去,却几回都精准的挡在了绣儿出门的路上。 郭云仙忍不住了,头甩得跟摇滚歌手似的,边甩边大哭大叫! “柴善嘉,我脸要是毁了,姑姑不会放过你的!呜…… 表妹,表妹我错了,我求你,你快放绣儿去找大夫吧,晚了就来不及了呜呜呜……” 柴善嘉歪着脑袋面无表情的看着她,足有半刻钟,才冲门边的大妹点了点头。 不过半个时辰后,这次不必郭梅娘来找。 柴善嘉自己带了大妹杀去了滴翠苑。 正房所在。 “你还敢来?!!!” 第35章 记得多夸我啊太太 郭梅娘显然是处在盛怒状态,连那一贯寡淡无趣的眉眼都像被点燃了似的,呈现出一种蓬勃激荡的热气来。 而滴翠苑正屋的布置,多少也有点刺激。 并非简单的金玉堆砌,而是所见之处皆满,皆浓烈。莫名有种身处其中,神魂都不得安宁的感觉。 按理,郭梅娘自幼耳濡目染,审美很不该这么……激烈。 这显然是一种迟到的叛逆,清苦克制到生了怨怼,遂以完满激烈相抗。 “你还敢来?!” 郭梅娘柳眉倒竖,一副母狮子护崽的模样,见到柴善嘉,举着手就要冲上来。 她身边贵利家的不在,只有个面生的年轻妇人,见此反应也极快,一把拦住她,口中不住道:“太太,大太太!您可千万别急怒攻心错了主意啊! 大姑娘纵使做错,您也得好好与她分说,万不可冲动之下再伤了母女感情,您都忘了吗?您往日总一口一个我姑娘我姑娘的? 再是恨铁不成钢也不好动手啊,大姑娘不知您的慈心,被有心人一挑唆,是要生了罅隙的啊!” 这两人体能显然不相当。 郭氏养尊处优久了,在这妇人阻拦下,只能徒劳的左右突袭,打了几个转。 她恨极,口中咬牙切齿骂了句什么,又被一把捂住嘴。 年轻妇人手脚利索,脑子沟回也多,若非与郭梅娘自小一起长大,正是那另一个桃。 柴善嘉对这样的聪明人都有点心动了。 郭氏终于也转累了,一屁股坐下,攥着帕子的手狠狠拍了两下椅子扶手,恨声道:“好好好,都和我对着来是吧?你倒说说看,这孽障怎么个有苦衷法?” 这话,柴善嘉就不爱听了。 “大太太说谁是孽障?” 她根本不管郭氏什么反应,迤迤然自己寻了把顺眼的椅子坐下。 身侧侍立着刚梳洗完毕,崭崭新的大妹。 “哪个小小年纪手段恶毒,对家中姊妹下狠手,我说得就是谁!你竟还有脸问?” 郭梅娘一拍扶手,怒气再次上头。 这时,内室里有人“哎哎”呼痛,声音极细微。 郭梅娘腾的一下跳起来,眼泪瞬间盈满了眼眶。 她举步欲往,内室的丫头婆子却恰好端着托盘、脸盆陆续出来,有那伺候老了的急忙冲郭氏这边摆手。 桃蕊会意,手脚飞快的拉住郭氏,又劝道:“太太,这会儿不好进去的,才刚敷了药,表姑娘见了您越加委屈,再哭湿了脸,坏了药效可怎么好?” 郭氏终教劝住了,一回头,见柴善嘉好整以暇的端坐在玫瑰椅上,一脸闲适,两条短腿够不着地,还不断的晃荡。 郭氏一口气顶上来,差点把自己气厥过去。 她冲到近处,抬手指着柴善嘉道:“你,你个没心肝的孽障!你怎么还有脸坐在这儿?你就不怕我报官,请家法?” 说到这儿,郭梅娘一激灵,抚掌道:“是了,得请家法才是!小小年纪,也忒的恶毒,这一次谁都拦不住我!来啊——” “别啊。” 柴善嘉掀起眼皮子,瞥了郭梅娘一眼,慢悠悠道:“别请家法了,直接报官吧!” 室内陡然一静。 郭梅娘怒气一顿,桃蕊则面露深思。 这时候! 哗啦一阵! 柴善嘉猝不及防的抬起手,猛一扫小几上的杯盘,全朝着郭梅娘的脚下摔去! “报啊!不报是孙子!真当我好性儿是吧? 我找上门是投案自首的是吧? 我脸痒痒,送你滴翠苑来,叫你郭家上下主子奴婢的怼脸在这儿指桑骂槐的,是吧? 我看起来像有病吗?” 柴善嘉倏地站起,丝毫不打磕巴,说话又爽脆点子又密。 她抬手一指室内,笑着道:“这孽障东西烂了脸可真是报应不爽,很该立即送官,也叫南都百姓们瞧一瞧,这家学渊源,这一脉相承,跟我这儿又蹦又跳的唱大戏,你吓唬谁呢?” “大姑娘,我们太太也是着急——” 桃蕊这时似已知道不好,赶忙上前拉了拉呆住的郭氏,口中试图安抚劝说。 “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柴善嘉人小气势大,就立在碎片狼藉之中,目光平静的看着这主仆俩。 “我柴家的奴婢簿子上可有你?我们太太,我们姑娘的,你姓甚名谁在此调弄?还想进我倾曦园,怎么的? 你进了来,你们太太那雷劈的慈母心,一口一个孽障的菩萨肚肠,问都不问一声嚷嚷请家法的万般苦衷,我就能体谅了?简直笑话!” 柴善嘉少在人前开口。 且这时代的人对着长辈多少还是有顾忌,说话少有这样直下人脸面的。 因此,屋子里的人一时都呆愣住了。 也包括心思玲珑,能言巧辩的桃蕊。 片刻死寂。 “……姑娘就不怕我们太太告您忤逆?凡传出一点风吹草动,姑娘往后的前程可就……” 桃蕊确是个聪明人。 胆子还很大。 见一般二般的话吓不住柴善嘉,就不再以孩童的标准对她,反而试图晓之以利害。 也难为了郭见安,怕是一早就预见这闺女脑子里少两勺,备下的两个奴婢都是千伶百俐。 柴善嘉淡淡睨了她一眼,道:“这要紧吗?” 忤不忤逆的,毕竟是继母。 何况她如今七岁半,有漫长的时间叫人健忘发生过什么。 “要紧的是,茉莉粉是谁制的,里头混的东西是哪儿来的,又是怎么送进来的——” “这不得问你——” 郭氏下意识接了半句,随即也顿住了,一脸惊疑。 柴善嘉点到即止,不欲再说,随手拂了拂衣摆,转身就要走。 郭氏愣愣道:“你就这么走?不怕我——” “不怕!” 柴善嘉一个回首,眼神冰冷,嘴角却微微勾起:“太太尽管出去胡说,我如今时常在女学,离着郭家太爷也近,很该找个时间去探望一下太爷,和…… 我那久未谋面的小弟弟,您说呢?” “……” “记得多夸我些好话啊,太太。” …… 第36章 瞿子昂其人 柴善嘉上滴翠苑去,并不是专为和郭梅娘吵架的。 郭家这对姑侄能作出来的局面,除了一开始时她体力不支,往后只有越来越好应付的道理。 可这次不一样。 制茉莉粉是韦应贞教的,内里混入损人容貌的毒物,属于内宅阴私。不该是郭云仙这脑子能想出来,且拿得出来的。 这一条才最为要紧。 可惜,柴善嘉觉得郭氏即便被身边人说通,怕一时也舍不下这位韦先生,毕竟在婆母跟前都夸下了海口。 且有得闹呢。 “姑娘为何不直接告诉大老爷?”大妹手脚利索的倒好热茶奉上,再小心翼翼的打听道。 柴善嘉想了想,趁着有空,干脆和她聊聊。 “也不是不行,但,这就像是田地里的活计出了岔子,告到了送子观音那儿,不是不能处置,毕竟好歹是尊菩萨。 可县官不如现管,下一回秧苗生了虫还去庙里求吗?求多了菩萨不干本职工作了?” 这时的内外分工十分明确,动辄去向柴泊秋告状,一次两次还罢了。 次数多了,老太太都得有意见。 端看此前柴善嘉受伤,给了柴泊秋奋发考学的动力,老太太有多高兴就知道了。 在这个家里,麻烦柴泊秋,是会遭到反噬的。 “那干脆告知老祖宗?” 大妹人聪明,一时局限,也不过在出身与年龄阅历,三两句话就能开窍。 柴善嘉要用她,自然不吝啬言语点拨几句。 “是一样的,依旧是田地里出了岔子,你告到衙门去,一时有用,可弄不好是要挨板子的。” 大妹皱着眉,满脸愁苦道:“哎,倒也不见得比我们过得容易,七八岁大竟就要虑着这许多,还只能靠自己。” 柴善嘉倒觉得不至于。 或许原身过得是很难。 又是恶毒继母,又是蠢萌爹,再加上不算慈爱,心思也不在她身上的祖母。 可这对柴善嘉这个成年人来说,去跟遭了灾家破人亡的比惨,就太矫情了。 安静片刻,大妹又忧心忡忡道:“那,姑娘没个人相帮,为何今日还要主动与人冲突,岂不要坏事?” 什么坏事不坏事的。 似郭家姑侄这样,就不可能突然灵魂升华,而后休战。 小人畏威不畏德。 不如互相掣肘,能消停一段最好。 柴善嘉遂淡淡道:“这就说来话长了。” 经此一着,大妹对这小小女童早已没了半点轻忽的心思,全神贯注道:“什么?” “我上门找事,要从一种病症说起,是延年益寿的活动。” 大妹惊讶:“什么病?可严重?” “结节。” 柴善嘉一本正经道:“所谓‘忍一时卵巢囊肿,退一步乳腺结节’,现在听不懂不要紧。她们招惹我几回了,我就是专门去出气的。” “……” 这位大妹实则也非普通农户出身,柴善嘉略试了试,她不但认得自己的名字,会写,在经济算术上也颇有天分。 于是,固定环节又来了。 柴善嘉面带鼓励的问:“那,你对自己的名字有什么想法没有?若改了,可是要重新学字的哦?” 大妹面露期待:“奴婢请姑娘赐名。” 柴善嘉:“……” 她是真不嫌弃大妹这个名字,想名字太难了啊! 柴善嘉猛啃指甲盖,焦虑得不行。 事实上,丫头取名颇多忌讳。 名字不能犯主子,许多美好典雅的女用名就被撇除了。 也不能太轻佻,譬如《诗经》里那些表野生的蓬勃的原始的情啊爱啊的词。 丫头走出去是主人的名片,取得跟酒店门缝底下塞进来的卡片一样,多少叫人怀疑主人是开野火的黄毛。 那么,取什么好? 还要和已有的豆花配套。 不能一个是小吃,一个是挖机对吧? …… …… 午后,门上有人找。 不知怎么竟一路顺畅的进到了倾曦园来。 柴善嘉正抓着笔,满手墨,桌上“槐花”、“豆蔻”、“豆橛子”,“核桃”、“莲子”、“八宝粥”,散得到处是。 她一抬脸,脸颊上也划了一道浓黑,跟特意卧的大蚕似的。 来人也是个女孩儿,年纪比大妹或还年长些,自称叫“凌霜”,是昱王殿下派过来的。 柴善嘉有点懵。 随口一说要教琴,休息天也要上课啊?! 追家里来了??? 谁知,那女婢捧出一个包裹,笑着道:“殿下差属下查访了一下,这衣裳的来历已查清了。” 柴善嘉“啊”了一声,恍然大悟。 昨夜里在山顶,少年劫匪临走前曾给她披了件衣裳。 后遇霍十二,叫他顺手拿了去,说帮她查一下,看看到底何人在作祟。 柴善嘉是无所谓的。 因为不外乎学里的那几个。 但这少年武艺上佳,假使真非家中姐妹,而是受制于人就不同了…… “这人姓瞿名子昂,乃是姑娘学中同窗瞿娇的远房族兄。 瞿家原在宜州也称得上是大族。只是祖上一早分了家,瞿子昂这一支人丁凋零,祖产也叫人侵占消耗殆尽,没了生计。 因此才举家迁来南都,依附瞿娇的父祖这一支过活。瞿子昂说是族兄,实则与家中护院打手差不多。” 柴善嘉挑了挑眉,这位凌霜看似爽利非常,说起瞿子昂来竟十分唏嘘。 “这瞿子昂生父早逝,其母如今托病强留他在瞿家,不准许他投军。一来指望他伺候汤药,于膝前尽孝。 二来,也是抱着期望,想瞿娇的父亲瞿纬之或是祖父瞿镇北能重用瞿子昂,给他举荐,为之筹谋些许,如此便不必阵前厮杀、以命相博了。 只是一直没个准信,这些年倒常伴着家下的小儿女玩耍胡闹,白费了一身好武艺。” 柴善嘉想了想,道:“就这些?” 如果是这些,跟人家妈说,你儿子别要前程了,到我家里来,给我一个举人的女儿在外边跑跑腿。 人家啐不死她? 凌霜听了这话,笑了:“瞿家出了大岔子,很快就……” 她抬手一比脖子,像是司空见惯似的:“姑娘若想着将瞿子昂与他那寡母弄来,这份活命的恩德,足可叫他为你卖命一辈子。” 柴善嘉眉心一跳,狐疑道:“出什么大岔子?” “杀良冒功,吃空饷。” …… 第37章 没得谈了是吧 凌霜说完话就走了。 全程也没提把包裹放下。 不过,这不要紧。 要紧的是,柴善嘉又一次陷入了良知的激烈碰撞…… 瞿子昂这件事儿,要用他简单。 那日与霍十二谈笑时,说起瞿子昂的身手不错。 不管霍十二是否习过武,但这点眼界他是有的。他说不错,必定是真不错。 那么,现在根据已有信息,要收服瞿子昂为己用。 第一个法子,熬到瞿家出事。 想办法让瞿子昂和瞿纬之一家撕扯不开,届时出事求救无门,他的寡母多半也熬不下去,彻底去了旁枝掣肘,再临阵给他一条生路。 到时候,他等同半个犯官亲眷,仕途无望再加活命之恩,必定服服帖帖。 第二个法子,抢先拿捏他母亲。 寻访一个合适的大夫,将他病弱的老母捏在手里,到了瞿家树倒猢狲散时,捏着人备着药,用他也更放心。 这些手段,柴善嘉尽知。 恐怕凌霜告诉她时,也心知肚明她会怎么做。 但,柴善嘉不想。 她不是做不出来,也不是怜惜谁的身家性命。 瞿家身为武将,底子不清白,没什么可说的。去通风报信,跟藏匿通缉犯没区别,她尚且干不起这活,也不可能承了霍十二的情再给他找麻烦。 因此,瞿家是必倒的。 她只是单纯不喜折人翅膀这种事。 瞿子昂原跟瞿家关系疏远,为奴作仆也只是为了寡母的心愿,这件事不该再成为拿捏他下半辈子的手段。 …… …… “决定好了?” 隔日午间,柴善嘉第一次来到了霍十二暂居的别院。 和她想得不同,这院落实在称得上狭小,比她在家居住的倾曦园大不了多少。 而且,布置得就……嗯……缩力满满。 是那种一言难尽的复古农家乐风。或者说得洋气一点,这地方陶渊明来了都得夸一句内行啊。 如今是二月末。 某个号称体弱且情志不舒的人,蒙着一张大氅,摊平在竹制摇椅上。 他是这么躺的—— 摇椅本是一个向上翘起来的半弧。 他脑袋抵着摇椅椅背,比椅背低了一些些,脚却岔了出来。大氅盖住了他整个头脸,只露出一头缎子样的乌发,披散着。 柴善嘉冷不丁一看,唬了一跳。 这睡姿,多少有点冒昧了。 活像是刚从案发现场被抬回来…… 这时,一只仅着柔软春衫的手,如玉一般的手腕,极温吞的从旁探出来,一把挥开大氅。 霍十二用他那张美到失真的脸,顶着囚犯发型,眼皮子泛着红,冲她懒洋洋挥手道:“决定好了?不收瞿子昂了?” 柴善嘉满头问号。 就这事,值得大中午于众目睽睽下,找个铁塔一样的黑脸巨汉去学里请她走一趟? 这下子,甲班同窗的小姐姐们对她的刻板印象除了关系户,又多一个被当堂抓走了?! 霍十二又打个哈欠,慢吞吞试图坐起来。 可这倒霉催的摇椅不合作,它上下来回的荡,越荡越快乐。 柴善嘉就逐渐有了些兴致,看着某个人手忙脚乱试图制服摇椅。 啊,看美少年征服摇椅,真是美好的一天呢! …… 片刻后。 霍十二力竭,又倒下了。 他躺下的同时还不忘礼节性的冲她摇摇手:“内室,我书案后面的架子,第……上数下来第三行,横着数第三个格子,内有一盒玉簪粉,还有两样胭脂膏子。” 柴善嘉眉心一跳,立在原地抿了抿嘴。 霍十二却浑然未觉,仰面躺平了,还不忘把大氅慢吞吞拉至肩头、裹好自己,又阖着眼口齿含糊的继续道:“给你玩的,你等会儿一道拿走。” 柴善嘉皱眉道:“我不要!” 静默片刻,霍十二缓缓睁眼,疑惑道:“为何不要?” 柴善嘉忍着翻涌的怒气,皮笑肉不笑:“我才多大?要你的胭脂膏子做甚?回去蒸馒头点上?什么膏梁纨绔作派!” 霍十二愣了愣。 旋即,似个蚕蛹般拱在躺椅上,一动不动,开始走神。 片刻,他才又道:“你在说什么?我没有听懂。” 柴善嘉深吸一口气:“算了你睡吧,我走了,下午还有课呢,你往后少打听我家的事就行。” 她一折身,未进院落就打算离开。 可才刚迈出几步,忽的头顶发凉。 一只手从背后先是捏住了她的鬏鬏,后提起她领子,倏地一下,给她整个人拎了起来?! “啊啊啊!你神经病啊——” 柴善嘉凌空奋力蹬腿,极力的扭回头,恨不能当场咬他一口。 霍十二却固执的改拎为夹,夹起她快步走回了躺椅。 “什么病,我没有听懂,你说清了再走。” 柴善嘉踢蹬腿的同时,眼尖的瞥见他只穿了一身月白单衣。 丝绸料子滑腻腻的,连肋下的排骨道道都能看见一二。 这样薄透,在二月天里。 半刻钟后,双方都冷静了些许。 霍十二草草裹了件袍子,质地看来像是缂丝,也不厚。 刚坐下他就下意识摸了摸手背,呵了一口气。 柴善嘉心中有气,却也道:“干什么,你是地里长的,野生的?箱笼里棉袄都没一件?长公主这么着紧你,也该问一问衣食吧,又不用自己缝?” 霍十二听了这些,抬起头,忽的弯唇一笑。 笑得格外乖巧,柴善嘉心更堵了。 她拿起桌上刚沏好的茶,灌了一口,没好气道:“你高兴什么?” “那你气什么?” “你管我气什么?” “我愿意高兴就高兴。” “没得谈了是吗?” 柴善嘉作势欲站起—— 僵持片刻,霍十二表情认真道:“不,还能谈。” “……” 柴善嘉没法明说的是,她其实心里也知道,霍十二送的这些个脂粉膏子、花粉盒子,并没有什么狎昵的意思。 哪怕他突然送来一个接生婆,都有可能是觉得这婆子以往摸过的脑门都头发茂密,送给柴善嘉也试一试。 柴善嘉气得根本不是这个! …… …… 第38章 抹在脑门上的香香 柴善嘉生气的是! 在他们家,她的院子里,昨日才出了郭云仙相赠带毒茉莉粉的事。 今日,霍十二就能送她玉簪粉和胭脂膏子玩。 这相当于一种……监控探头当面一拳擂进你鼻孔里的冒犯感。 哪怕这探头是粉色的,也不行。 可,柴善嘉又不好明说。 因为一则,说这个可能带累凌霜。 她还挺喜欢这样英姿飒爽又有本事的小姐姐。 二来,不管查瞿子昂,还是及时进府报信,都是出于好意。 哪怕送玉簪粉也是。 这要怎么说? “上一次你说起沉水香,又问我身上熏的是什么,我以为你喜欢这些。” 霍十二表情困惑的一边伸手添茶,一边解释道:“你年纪尚幼,不好用沉水香那些,且熏香总要用明火,我也怕你不谨慎。” 柴善嘉闻言,脸上的苦恼逐渐转为空白。 她已预感不好。 果然,下一瞬就听霍十二道:“小孩子家家玩火不好,万一点了屋子怎么办?恰巧姑姑那儿有新进的玉簪粉和胭脂,我就要了这两样。 这些红红的、香香的,你抹在脑门上,帐子上都可。” 柴善嘉:“……” “所以,能告诉我,你为什么生气了吗?”霍十二一脸真诚的发问。 柴善嘉沉默片刻,憋出一句:“不太能。” 更不能了! 所以,整件事都是她想太多。 根本就没有知道茉莉粉才送玉簪粉这条线。 根本也不是没有边界感,而是她猜疑太过,自己生出了误会,自己觉得逻辑通,自己起了情绪,自己苦恼了半天? 啊这,不想跟霍十二玩了。 太羞耻了。 …… …… 这日在学里,柴善嘉没见到瞿娇。 之前起争执时,围在她身边的少女似乎也少了一个。 只模糊听闻是请了长假,去了外地的亲戚家或是老家,其余不得而知。 女学中这样的事似很常见,大家都不觉得有什么,依旧该上课上课,该嬉闹嬉闹。 这日直到下学归家,柴善嘉都一脸悻悻的。 大妹,如今改了叫豆蔻,捧着一手的玉簪粉、胭脂膏子,另还有一只颇为沉手的香炉,跟在她身后。 两个人不像是去上学,倒像是出门打猎,满载而归。 这已是二月的最后一天。 花园里草木新生,满是欲露不露的点滴春意。 柴善嘉闲来无事立在其间,却见柴泊秋也是一脸惆怅,形容枯槁的走来。 好家伙,这位聚会型野游爹,都被折磨成这样了? 还是……考科举就没有不疯的。 其实柴泊秋发奋的时间点,恰恰好完美错过了今年的省试。 因此,他的努力就被动成为了一个需要长续航的行为。 而一个以往没有人生目标,只知吃喝参会,动辄外出“游学”的富家子。 这会儿都关了大半个月了,只出过一趟门,还是白事不得不去。 可想而知,他这会儿有多憎恨这个世界。 柴善嘉刚想要“避其锋芒”,就听不远处传来了一阵略嫌粗疏的拨弦声。 “铮,铮”的响。 有一阵没一阵的,也没个规律。 效果就…… 介于报时和报丧之间吧。 柴泊秋一扭头,下一个动作就是烦躁的甩了甩大袖子,脚下一转,猝不及防对上了正想开溜的柴善嘉。 “啊,父亲安。” “元元?你怎么在此?花园里风大,也不披一件衣裳。啊对了,你的手伤如何了,叫我瞧瞧?” 这话一出,柴善嘉一凛。 她这会儿要敢说没事,不光耽误老父奋发少年志。 还会失去祖母的珍珠粉、挂珠钗,蝴蝶簪子、璎珞圈。宫花、云罗、栗地纱,鱼翅、旋鲊、八宝鸭…… 所以…… 柴泊秋丝毫未觉小棉袄漏风,认真上前打听道:“对了元元,你那日回来只说与人起了争执受了伤,对方因家世与父亲的官位,态度极为傲慢无礼。” “……啊?” 柴善嘉稍稍松了一口气,又听老父亲继续道:“你却未言明对方姓甚名谁,是哪一家的,父亲又是何许人也,哪一届的,如今做得是什么官?” 柴善嘉张了张嘴,彻底卡住了。 原来,柴泊秋得到的消息是这样的啊。 因此他才愤而提笔,欲重走仕途。 可是,潘玉柯已充当了伯乐了,不能再当反派女一。 这叫她怎么说呢? 现编一个? 再者,柴泊秋的真实诉求也不是为了好奇。 所谓寒窗苦读,怕是有长久的孤独与持续的驱动力才行。他这么问,是需要一个看得见的,略高一筹的,又不会完全够不着的目标。 柴善嘉陷入了沉默。 …… …… 而与此同时,韦应贞正负手站在窗边,表情玩味。 她这学生今日是蒙着头脸来的。 真是个蠢货啊。 掺了东西的茉莉粉,就这么大大咧咧,水灵灵的给人家从正门端着进去了。 这跟直接劫道有什么分别? 就这蠢货,姿容寻常,资质也寻常,竟觉得自己能一飞冲天,高嫁后还要一雪前耻…… “真可惜了……” 韦应贞叹了口气,手指攀着窗户沿伸来的嫩枝条,至细弱处以指甲用力一掐,青涩的汁液瞬间漫出薄薄气味。 “那一个倒是心性手段皆有,虽还稚嫩,若是能调教一番……” “先生说什么?” 郭云仙抚琴的动作一停,狐疑扭头道。 韦应贞也徐徐转回来,态度赞许的答:“方才弹的不错,还须勤加练习。” “是,先生。”郭云仙眉眼带着欣喜。 “想要将你表妹比下去,简单,你只须听我的。你如今芳华正好,而你表妹才多大年纪?等你得了势,别说一个表妹,便是左右整个家宅又算得什么?懂了?” 韦应贞语带蛊惑,慢悠悠道。 郭云仙闻言,果然眼睛一亮:“可是先生,我的脸——” “无事,不过练手,一些使人一时发痒的药粉罢了。你好生歇上两日,注意忌口就好。” 韦应贞面无表情的重申道:“记住了,一计不成就别再弄这些无聊的把戏,成大事者,不会在意眼前一城一池的得失,懂了么?” “是,先生教诲,弟子谨记。” “你真记得才好。” …… 第39章 好笑你就多笑笑 人大概总得有一些闪光点,也得一些力所不能及。 也是所谓的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柴善嘉和柴泊秋父女俩站在花园里,活生生听着远处郭云仙的琴曲,不过经过几遍弹奏,便由生涩逐渐流畅,甚至带出了几分灵动来。 柴善嘉沉默,柴泊秋却想岔了。 他语速忽的放缓,温和的劝说道:“我们元元不必羡慕旁人的。” “……啊?” 柴善嘉还在脑子里疯狂盘算着知道的官职,想着要挑哪个不至于叫她爹此生无望,彻底放弃追求。又不至于选岔专业,导致老父直接弃笔从戎。 乍听见这话,她完全没转过弯来。 而她的老父亲,不知道为什么,斯文的脸上满是兴奋,两颊泛红,双眼亮晶晶道:“听说元元不喜欢琴?” 柴善嘉:“啊,我不是,我没有——” 她怎么能是不喜欢琴呢?那是郭氏安排的课时就不合理,她也学不上啊? 柴泊秋却继续自说自话:“元元是否……那个,是否也有音律未谐、声不入调之惑呢?” 柴善嘉的脑子转了两圈。 他爹是在说她五音不全吗? 也?! “元元很不必介怀,为父也是这样的啊!”柴泊秋捋着许久未修的胡须,十分开心的表示。 柴善嘉:“……” 不是啊爹,五音不全到底有什么好高兴的? 你快乐的点到底在哪儿啊?! …… 柴善嘉眼看她老爹垮塌塌的来,兴冲冲的走,一脸茫然。 这还真是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谜一样的爹。 …… …… 三月一日晚,因老太太初一茹素,大家各自饭毕才往荣寿堂去。 意外的是,柴善嘉过去的时候,韦应贞竟也在。 她是与郭云仙坐在一处的。 她们身后,枣儿正抱着琴,脑袋差点要埋进琴匣里。 柴善嘉脚下一顿,神色未见变化。 “……是,如此机会极是难得,我也是想着叫新收的弟子跟着去见一见世面,想来这点薄面我还是有的。” 韦应贞正稍显得意的说着什么,一双吊梢眼在灯下流转着别样的璀璨。 见柴善嘉进来,她视线稍一停留,就掠过去了。 郭云仙则更是直白,翻了个大白眼,人都在椅子上转了个角度。 柴善嘉只作未见。 上首老太太原只是笑应着,这会儿却忽然一脸矜持道:“说起来,我这孙女与殿下也有些缘法,是见过的。” “哦?” 韦应贞脸色一僵,旋即语带不屑:“大姑娘竟也有这般机缘?可是据我所知,长公主殿下是近些日子才返回的南都,非三五昔年旧友一概不见。 便有那极煊赫的门庭,家中夫人有心拜见,求告了许多人也未有机会呢。大姑娘又是在哪儿得见的,不如与我说一说?” “就是!” 郭云仙突然道:“还说什么在女学里偶遇公主娘娘,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别是发梦吧?” 顿了顿,她又一副恍然大悟的口气,直嚷嚷道:“哎呀!当日回来说得头头是道的那丫头,如今在哪儿呢?是吃醉了酒误了事的那个?叫豆花的? 这般品行,说话如何信得过?什么又拜见又考校的,我就说像是编的戏文。表妹当日怕是和丫头一道吃多了酒,回来说胡话哄老太太呢吧……” “云仙!” 一侧的郭氏,嘴角含笑,却直等着郭云仙一字一句全说完了,才开口悠悠喝止。 紧接着,又故作生气的责怪道:“云仙,和你说多少回了,自家姐妹之间应当亲睦友爱,即便发现不妥,也不好这样在人前说出来。 知道的说你性纯且直,不识迂回。不知道的还当你故意点破你妹妹的错处,要害她丢脸呢!” 这话说出来,差不多坐实了柴善嘉与豆花当日是在撒谎。 柴善嘉抬眸,看着对面三人或得意或戏谑或轻蔑的神情,视线带过她们身后,恰与抱着琴匣的枣儿对上。 极短暂的对视。 下一秒,这一向憨直的丫头率先移开了眼。 “元元……” 老太太沉吟片刻,迟疑的唤了一声。 柴善嘉站起来稍一蹲身,语气俏皮道:“祖母,容我也尽一回孝,给您说个笑话吧,如何?” “这……”老太太看了眼四下,又看着柴善嘉,神情颇有些举棋不定。 “嗤。” 郭云仙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口齿却极清晰道:“说什么笑话,你就是个笑话吧?” “云仙!”郭氏又例行喝了一句。 这时候,韦应贞忽的开口,一语双关道:“大姑娘的笑话,我倒想听听。” 柴善嘉瞥她一眼,回:“韦先生好笑……就多笑笑。” “……” 柴善嘉迤迤然走到老太太下首,表情腼腆道:“祖母,说来这笑话也并不稀奇。说我手上有一颗指肚大的合浦珠。 这时来个乞丐,乞丐就说了,这哪儿是合浦珠?我拾过大户人家嗦完了的蚌壳,里头并没有珍珠。据我所知,据我所知,我猜没有,我听说没有。 你要说有,你在哪个沟渠拾得的,指来我瞧瞧?” “你——”韦应贞面色一变,几乎要拍桌而起! 柴善嘉冲她一笑,又转向郭云仙:“别急,后面还有呢。 这时又来个鱼贩子,手一拍起哄道,什么合浦珠,别是发梦吧?酒吃多了吧,我看就是个死鱼眼,我每日杀鱼见得多,定是哄骗人,定是说胡话。 吃醉酒,在发梦,像编的,我猜的!” 柴善嘉说到这儿,整个屋子里已经一片死寂。 她脚下一转看向了郭梅娘,郭梅娘竟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看起来并不想被编进笑话集子里。 “还要继续吗?” 柴善嘉哼笑一声,满脸真诚道:“朝廷怎不请你们去,猜猜明朝下不下雨,猜猜今岁是否丰收,料想一下边境的外族来不来犯?毕竟一说一个准,留这儿专门猜我多屈才?” “你!小小年纪,口出狂言,简直没有教养!” “哟,韦先生要与我对对子?不都说了是在说笑话么?老太太还在上首坐着,你说谁没教养?” “好了,元元——” 事态发展到这儿,已是十分难看。 “老太太!老太太——” 这时,外间忽有一丫头,一路高声嚷嚷着,举着什么跑过来。 老太太眉一皱,呵斥道:“快去瞧瞧,像什么话。” 可不等身边人行动,外间的声音已脆生生的传了进来—— “老太太,老太太!长公主府上送请帖来啦,长公主府上送请帖来啦——” “……啊?快!快拿来我瞧!” …… 第40章 你配吗 帖子只有一张。 是给柴善嘉的。 巴掌大小,一开六幅,以天水碧的丝绸为里衬,又以苍色细绳缚住。 帖子翻开来,抬头处不知以何技艺烫出浅金色蝴蝶纹,细嗅之下,还有极浅淡的木香混着青草气,闻不出是怎么个配搭。 帖子里写着诸如“时逢上巳,春阳暖照,祓除畔浴,正合佳节”等词,又写了“敬希姑娘如约而至,共赏芳菲”云云。 落款则明晃晃的加盖了康宁长公主的印鉴。 屋子里自丫头捧来上巳节宴的请帖,就静得落针可闻。 郭氏和郭云仙都失态的站了起来,面色又青又白,嘴唇翕动,说不出话。 韦应贞倒还算镇定,只那一贯因练琴保养得宜的手,此刻正握在椅子扶手上,手背的经络都清晰的浮了起来。 最尴尬的是,韦应贞此人,以柴善嘉仅有的几面来看,她是个不大怕冷的。 此时二三月,她进出都穿着削薄春衫。 最常穿的颜色正是天水碧。 可,质料还不如请帖的里衬…… “不可能!” 郭云仙失声尖叫道。 这一声出来,她也不管不顾了,说话跟崩豆子一样,又快又脆:“这定是表妹请人仿制的,这怎么可能呢?公主娘娘天一样高的贵人,为何要给她个不足膝头高的小童下帖子? 还说不是编的?真是天大的笑话,这都不是吃酒吃多了能梦出来的事,这玩笑可要……要累及家门的!” “正是了!” 郭氏这时也不扮矜持了,她一脸惊容,疾声厉色道:“母亲,这可不是拿来玩的。冒当朝长公主之名,这等罪过被发现了怕是要下大狱的啊!” 柴善嘉看她们又舞起来了,内心毫无波澜。 她只在乎一件事,为什么在郭云仙的眼里,人的地位是一个高度单位? 什么公主娘娘天一样高,她柴善嘉还不到膝头? 她到了的好吧?! 再说她不到膝盖,她真要生气了啊! 这对姑侄越说越热闹。 老太太其实并非人人可欺的无知老妇。 但因出身商户的关系,她对朝廷、官场、读书人天然带了分敬畏,尤其事涉皇家,就更谨慎了。 因此,被这对姑侄你一句我一句的一说,她也开始面露疑虑,忐忑难安起来:“这……这可要怎么好?” “按我说,不如趁着都是咱们自己人,先将消息封锁了,然后把大姑娘送出去,躲个一年半载的,着人从严教导,必得将这心性给扳回来——” 郭梅娘越说心越定,隐隐还有些扬眉吐气,因此也没了顾忌。 这时,柴善嘉瞄着她一句赛过一句的快乐,语气平平的插话道: “咦,又捡着别人嗦过的蚌壳了?又是据我所知,编的,猜的,胡说的,这一回下处都给我安排好了? 我都能耐到可以私刻长公主印鉴了,还真是一个不足膝盖高的神童啊……” 这话一出,场中惯性的一静。 “我算是明白了,在大太太的眼中,但有坏事发生,我便是那个心思深沉、老谋深算,手段通天的恶童,海都是我闹的。凡有好事出现,我又天真不知事,不该不能也不可以了。” 柴善嘉幽幽叹了口气,在诡异的安静中继续道:“我就问你们,这帖子是假,可经过验证了?即便是个嗦过的蚌壳,里头没珍珠,那也得拿出来比比看吧? 哎?韦先生,您怎么不说话了,是天生内向吗?” 柴善嘉只是随口一指。 主要韦应贞自帖子到来开始,就一言不发。 这会儿再看她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柔荑,垂下的食指,指甲盖都断了。 “……对啊!” 郭云仙这时恍然大悟道,“先生,我们也有帖子的吧?我们不是也要去?您的帖子呢?拿出来叫大家开开眼! 也叫表妹知道知道,什么是李逵,什么是李鬼!嘴皮子再厉害又怎样,还得事儿上见真章!” 她这话一出。 郭氏背身避开老太太,面上浮出明显的期待。 上首老太太也迟疑的从柴善嘉这儿,转而看向了韦应贞。 韦应贞着实没料到,这一出大戏还能再一次烧到她身上。 全因她收的这个蠢货弟子…… 柴善嘉也是这时才想起,她踏进门时,韦应贞正说所谓的“这点薄面还是有”,“带弟子见一见世面”,原来也是在说山泉别院的上巳节宴。 但,事情妙就妙在这儿。 韦应贞她拿不出帖子。 她面色发白,全无一开始的骄矜劲儿,支吾了半天才含含糊糊道:“我是应着脾气相投、多有往来的一位夫人极力相邀,届时结伴去赴宴的。因此,并不需要帖子……” 这话一出来,郭氏嘴角笑意一顿。 郭云仙张了张嘴,表情疑惑,却也没明白似的。 只有上首的老太太跟着面露沉思。 这话其实就是说,韦应贞本身也是蹭着去赴宴的。 可,蹭也有蹭的规矩…… 这时候,已不需要柴善嘉开口。 老太太章氏一脸狐疑的问道:“敢问韦先生是哪一位夫人?你与那位夫人是连了亲的?本家姓韦的贵眷……” 老太太冥思苦想,韦应贞的面色愈加难堪。 这年代,普通点的宴会或还可带上一两个不相干的。 皇家宴会你想带谁就带谁,岂不是危险非常? 因此,时下默认的规矩是,越往上、越是顶层,越只能说谁就是谁。即便要另带人,也得是自家的晚辈、近亲。 所以老太太有此一问十分合理。 当然,这其中还有另一种情况…… 乐工优伶戏班子。 尤其有名的大家,请到宴上去表演,自然可以带得。 这也就是说,韦应贞假使不是谁近亲,就只能是去表演的伎乐人。而被她带去的郭云仙更是。 柴家郭家在南都确实不够看,但好歹也是书香门第。 郭云仙若跟着韦应贞赴了宴,见了世面,其中的原委不被人知也罢了,一旦露出来,郭云仙往后的嫁娶就只能往偏道上走了。 就不知道郭梅娘和老太太介不介意。 柴善嘉反正是懒怠看他们继续唱戏。 “我乏了,先告退了。”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柴善嘉迤迤然站起来施了个礼,道:“帖子的真伪,出去打听打听便知,实不行也可使人去学里,或是山泉别院问一问。 我还是那句话,蚌壳都没拾着,总指着别人的珍珠硬说是鱼目,你配吗?” 第41章 不讲理的表姑娘 她在众人各异的视线中,领着豆蔻转身走出两步,忽又停住。 冲郭梅娘缓缓笑开,道:“大太太,说起来我也许久未见幼弟了,甚是想念。 他人呢?真跟着郭太爷在开蒙?开蒙原来如此艰巨,片刻也不能离啊? 可是,祖母也会惦记孙儿的啊?” “我……”郭梅娘怫然变色。 柴善嘉这时又道:“还是……幼弟实则被您送了出去,在哪儿关着正从严教导呢?这,又是要扳回来什么?” …… …… 隔天清早,豆蔻进来时,一脸佯作正经又憋不住的八卦劲儿。 柴善嘉看她左一下右一下,每每欲言又止,只得道:“说吧,又怎么了。” “回姑娘,是表姑娘她……昨晚上叫大太太扇了一巴掌,后半夜哭闹着要回家去,结果满屋子的丫头婆子险些拦不住她那牛劲儿。” 豆蔻一边说,一边手上的动作分毫不差。 她给柴善嘉收拾誊抄好的功课,一门书压着一门作业,中间别上签字,放在大小正合适的袋子里,那整理的规格都快赶上内阁丝纶簿了。 而与此同时,嘴上还一刻不得歇:“几番扑腾,结果叫一个力大背宽下盘稳的给挡了,狠狠跌了个屁股墩,像是闪了腰了……” “是枣儿?”正由着小丫头梳头的柴善嘉冷不丁一转脖子,叫扯了一下,又丢一撮爱毛。 梳头的小丫头一愣,僵了半刻不敢动弹。 柴善嘉对着镜子照了照,麻木的挥挥手,让她继续。 听豆蔻又道:“对,就是叫枣儿的。” “枣儿不是在侍候韦应贞么?” “姑娘不知道?”这回说话的是个新来的二等丫头,负责一应餐食点心与四季补汤的,名唤栗儿。 也是此前的牙婆后又送来,老太太亲自挑拣过的人。 “昨晚上奴婢去厨下备食材,听闻那位韦先生叫老太太从荣寿堂‘请’了出来,当即便说要辞了去,怕也是因此才退了枣儿姐姐的。” 因着豆花不在,栗儿来得晚并不知道枣儿原先是倾曦园的人。 豆蔻却是模糊知道特意不提的,虽不知她是怎么知道的。 因此,说到这儿,豆蔻干脆继续道:“表姑娘哪是讲理的人?闪了腰都不肯消停,瘫在榻上非叫了枣儿上前,也不知为着什么……” 说到这儿,她迟疑了一下,才低声道:“也不知怎么就发了狠,竟抓着枣儿的脑袋使劲磕床沿,活生生把人磕了一脸血。这会儿还昏着,不知会怎样呢。” 柴善嘉听到这儿,愣住了。 郭云仙这人没脑子,人还莽,所谓的人蠢又容易上头,什么都敢干。 但柴善嘉是真没想到,她会对身边的奴婢下这样的狠手。 可,是真的没想到吗…… 柴善嘉从八出葵花镜内,模糊觑见身边众人忙碌的影子。 顿了片刻,才道:“去,打听一下枣儿在府中可还有家人,再给……算了,等下学回来看董妈妈得不得空,叫她来一趟。 另外注意一下枣儿那边的后续如何,人醒了告诉我一声。” “是。” …… …… 柴善嘉依旧去上学,因此不知。 这时郭云仙院子里真跟滚油落了滴水进去,要炸起来了。 她仰面躺在内室床榻上,呆滞的由着大夫把脉看诊,床沿上的血迹未能擦干净,染得被褥边也起了一道淡红。 只是,这会儿无人在意这个。 郭梅娘绷着脸进来,问过大夫又问如何补养是否可以按揉,再就是多久能养好。 等送走了大夫叹着气再去看侄女。 郭云仙噙着泪一拧身,欲翻身背对,谁知扯到了痛处,又是一阵惨嚎。 “我的儿,你可别折腾了!还嫌闹得不够吗?这回若真传扬出去,虐打奴婢,致人痴傻,又是什么好听的名声了? 你还怎么说亲,怎么嫁得好呢?” 郭氏对待郭云仙是真个儿视若己出,比对柴善初差不了多少。甚至因着常在内宅相伴,情感上更加亲近些。 可郭云仙却丝毫不领情,龇牙咧嘴还不忘咒骂:“什么虐打奴婢,哪个能证明?哪个敢说是我打的? 这丫头不是表妹的贴身丫头么,还给她就是……对!还给她!小小年纪如此心肠,我看她还怎么上女学,怎么去公主娘娘跟前讨好!” 郭云仙说着,跟魔怔了似的,眼睛通红,伸了手出来要抓郭梅娘,口中还飞速的叨念着:“姑姑,快,快啊!那丑丫头在哪儿呢?咱们趁表妹不在,即刻给她丢倾曦园里去! 最好是人死了,那才叫一个说不清!哈哈哈哈,快啊姑姑——” 而此时,郭梅娘却令她意外的驻足不前,只垂头看着形似疯魔,瘫在床上一时不能动弹的侄女,半晌才呐呐道:“云仙啊,你是中邪了?这种事怎好随便做的? 就算不喜欢,不满意,不想叫她好了,也不能弄出人命来啊?云仙,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孩子,你是怎么了?” “我怎么了……” 郭云仙红透了眼睛,缓缓转向帐顶。 就在屋内所有人都以为她放弃了,冷静下来了以后,突然间!郭云仙抬手大力的砸着床内侧,边砸边尖声嚷嚷:“我怎么了?我就不想不如人,尤其是柴善嘉! 我想要的她都有,她有那么多钗环玩器,有会读书的爹,有那么有钱的祖母! 还有原属于我的,她也夺去了!我不能去的女学,她去了!我不能赴的宴会,她去了!我不甘心!我怎么了?我不甘心有错吗?我比她差什么了?啊!差什么了?” “我的儿……你可别喊了。” 郭氏又是怜惜又是惊惧,上前去握她的手,还试图捂嘴。 叫郭云仙猛的甩开,一把拽住了揪过来,近距离逼视着这位姑母,一字一顿道:“姑姑,柴善嘉要是死了就好了,前次发烧怎么不烧死她的? 她要是死了,我就是这府中唯一的女孩儿,所有好东西都是我的,姑父和老太太也会看重我,那样多好啊……” 说着,她眼角又不断沁出泪珠来。 郭梅娘心下一痛,差点她说什么都要一口应下来。 这时,外间贵利家的突然行色匆匆闯了进来,面色极难看,也不顾室内如何狼藉,郭云仙如何狼狈。 她弯身凑近郭氏,快速耳语了几句。 郭氏的脸色跟着骤变,又惊又怒道:“真的?!” …… 第42章 来自滴翠苑的丰厚馈赠 “当然真的,就在二门外,奴婢亲眼所见。说是来给老太太请安,这不年不节的,请的什么安?” 贵利家的一脸愤慨。 旋即,郭氏腾的一下跳了起来,看都没再看郭云仙一眼,旋风一般刮走了?! …… …… 等到柴善嘉下学回来,得知薛蕖如来过,也只是顿足稍微回想了一下。 这位同窗之妹,怕是因着柴泊秋闭门苦读,已久不见人。她就不是来请安的,是来寻人的。 叫人哭笑不得的是,当晚,柴善嘉收到了来自滴翠苑的丰厚馈赠—— 一匹香宝花罗,一匹茸纱,还有两支琉璃花顶簪。 看这东西,郭梅娘这回是真下血本了。 两支簪子,哪怕柴善嘉藏品不少,也觉新奇。 湖蓝色的琉璃簪身,工艺已相当成熟,其一顶上做成了绽开的梅花纹,花心内还有极细的金丝花蕊,暗合着郭梅娘的名字。 另一支顶上则似玉兰花,外面包裹了一半细金丝做成的网子,坠着一个同样镂空的小金球,并两个比指甲盖一半还小些的金叶片。 十分玲珑可爱。 “这是拉外援来了?” 柴善嘉也不客气,交代了豆蔻妥善收好。 就郭梅娘姑侄俩招惹她的频率,讹她们一个倾家荡产都不过分。 这时,董妈妈恰好来,见滴翠苑那边送来的东西,她也忍不住笑了一声。 郭梅娘的作派,在董妈妈眼中怕也跟个丑角似的。 可她毕竟谨慎,笑过后赶忙冲柴善嘉见礼,说起正事来。 “……枣儿却不是府中世仆,家就在城西苕子巷,家中也只剩下一个瞎眼的寡母。” 这话说出来,屋子里的众人都惊呆了一下。 这样的来路是怎么到姑娘身边服侍的? “她家虽非世仆,可她母亲原是锦绣坊的绣娘,与婵娘子是师姐妹。” 前边老太太曾让锦绣坊婵娘子进府,为柴善嘉亲手做入学要穿的衣裳。 这婵娘子如今在南都也颇有名气,已是承继了锦绣坊的生意,真正的绣坊大家了。 “只是,她母亲年少慕艾,喜欢上了一个以走镖为生,惯于逞凶斗狠的江湖少年,也是枣儿的生父。” 董妈妈把来龙去脉说得十分清楚明白。 因为爱上了不归家的狼崽子,小绣娘白日一人撑家,晚上泪湿枕巾,直到这少年叫仇人寻着,客死异乡。 小绣娘则独自诞下了女儿,成了点灯熬油,再也无法在技艺上精进,只能勉强糊口、抚养女儿的小寡妇。 再后来,就是哭瞎了眼的寡母与在厨下帮工的枣儿。 怪道枣儿肤色黝黑,身架子偏大。 也怪道她说她在厨下好好的,已经习惯了有条理、有次序,踏实的生活…… 柴善嘉皱眉想了想,道:“枣儿如今被安置在哪儿?人醒了吗?” 底下小丫头脆生生道:“晌午时人就醒了,就躺在西边那处后罩房里,奴婢去时,药已煎好了,有个婆子在旁看着。 但奴婢闻着,怕是煎的平安方,没甚效验的。” 柴善嘉一愣:“你还懂药?” 小丫头道:“奴婢外祖母、姨母都是做接生婆的,多少懂些药材和方子,多精深也是没有的。” 柴善嘉不说话,似在犹豫。 董妈妈见此忙道:“大姑娘是想将人再接回来?这会儿人虽醒了,可还不知是个什么境况,这怕就是个烂摊子,接来要砸手里的。” 其实董妈妈说得也没错。 毕竟郭家姑侄的底限没多高。 可枣儿要是死了,或是傻了,她家中的瞎眼寡母又该怎么办? …… …… “你要把那丫头再接回去?” 三月三日清早,柴善嘉被霍十二莫名其妙拎到了玉带河对岸,一处名叫“竹外疏花”的茶楼里。 这茶楼布置依旧一副复古农家乐风,俨然和霍十二暂居的别院装成了连锁。 而对面人丝毫不觉有异,如玉一样的手来回在茶具上点按提荡,忙得煞有介事,肌骨与韵律无一不美。 仿佛他对面坐着的不是个犯困三寸丁,而是相对筹谋、一招决天下的主公与谋士。 柴善嘉垂眸怔怔盯着面前的三盏茶,有一种被祭祖的感觉。 沉默片刻才道:“不接。” 接,肯定是不能接回去的。 接回去,如何对得起交付信任又被背弃的她自己? 如何对得起其余忠心耿耿的丫头? 且当初要走时,已多给了钱和物,这段主仆情分已是了了。 再接回来的逻辑约等于,忠心耿耿的什么也没落着,临阵跳反去敌营的,既多得了钱,受了伤还有医保,治不好还包养老? 那叫倾曦园的人往后又以什么标准要求自己? 行善可以,但不能破坏是非对错的大框架,否则,行善等于作恶。 “不能破坏是非对错的大框架?” 霍十二一盏茶举至唇边,久久沉吟。 柴善嘉才不管他在发什么呆,一口茶一口点心的,丝毫不见外。 别说,还真别说。 他拿出来的点心,滋味确与外边的不同,口感更扎实绵密些,大概是用的食材更好? 吃着好,却也更费茶水。 柴善嘉牛饮完一杯又拿起一杯。 这时,霍十二总算从禅定中回神,幽幽道:“那假如是父母呢?” “什么?” 柴善嘉一只小手在下巴底下托着,一边仰着脑袋正吃糕,闻言一惊,差点呛住了。 她仿佛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皇室秘辛? 她应该跑吗? 霍十二没等她纠结完,一双眼瞳死气沉沉的看了过来,脸上的晦涩叫人触目惊心。 顿了片刻,他忽的笑开。 仿佛倏忽间从那只沉入水底的妖又再度回到了红尘俗世中。 “我是说,假如有人无数次的背弃伤害你,如今她改好了,你又待如何?” “……” …… 第43章 来自亲娘的地漏 当日长公主曾说,“我们十二郎幼时过得不好,因此情志不舒、气机郁滞。早年在京中也是多灾多难……” 所以,叫他过得不好的是他父母? 然而霍十二也只在那一瞬间失了态。 此后为着掩饰,又拿宴会做由头,给柴善嘉堆了一马车的东西带回来,险些叫她没处下脚。 另外就是几乎被柴善嘉遗忘了的两个引路妇人。 那日在学中故意逗引着她去西角门外悬崖边的那两个。 后被霍十二找了出来,因着姑娘家被劫不好明言,两人另被寻了个由头打了一顿,逐出了女学。 柴善嘉没太在意,她这会儿以几近扎马的姿势,八着腿、僵着身体回到了府中。 下人掀开车帘子时都惊呆了。 这些个布料香料玩器钗环一路被搬进倾曦园时,整个柴府在公区工作、经过的人都愣了愣。 倒不是没见过大量采买。 只是光说料子,这颜色、这花样、这织工,都是南都地面上少见的。 还有那一个个锦盒,包盒子的竟也是上等丝绸。 说起来,这霍家皇室仿佛和韦应贞犯冲。 请帖的内衬,礼盒的外包,皆是天水碧…… 这就很打脸了。 等柴善嘉和豆蔻回到院子里,一应盒子都被堆放整理好了,豆花就俏生生的立在屋内,又是高兴又是委屈又是愧疚的。 一时间,她脸上神色之复杂,赶上一个半影后带拐弯的。 “姑娘……”豆花嗫嚅着上前,正要说话。 柴善嘉一挥手,肃着小脸道:“别说话,时间紧任务重,要穿什么带什么预备什么,我和豆蔻昨晚上都对过一遍了,你再来看看,还有什么遗漏没有。” 她们正说着,屋外进来了个丫头。 正是昨晚上稍懂药材的那个。 她进来后,站在一旁欲言又止了片刻,柴善嘉在镜子前套好了衣服,正由豆花整理腰间束带。 从镜子里见到那丫头,她扭头道:“怎么,安置好了?可有什么难为的,还是银钱不够?” 那丫头名叫小叶儿,闻言道:“大夫说,怕是脑中瘀滞,得将养些时日,好不好的另说,还得用一些上好的化瘀药,最好能搭配上能够复脉固脱的人参……” 这话一出,正为柴善嘉找合适钗环的豆蔻,动作显而易见的停顿了一下。 豆花就更是了,人在背后整理着衣领子,手上的动作忽而止住。 片刻,豆花欲言又止道:“要不,从奴婢的月例银子里扣出一些吧……” 一个丫头,长期养着不能做活,还要用人参,这放在哪家都有点过分。 且枣儿还是自己叛出去,当日在荣寿堂,郭云仙和韦应贞等对柴善嘉见过公主有质疑时,枣儿也是直接移开视线,当作未见。 这样的丫头,给她一个适合静养的居所,为她延请大夫,已是以德报怨。 “用吧。” 柴善嘉想了想,却面无表情的打断道:“些许参须而已,又不是百年老参,横竖也是条命。” “姑娘……”豆花心地软善,闻言嗓子都有些哽住了。 却听柴善嘉又不耐烦道:“等会儿,回来!” 小叶儿忙扭回头。 “叫她写欠条!用多少药材,都写下来!还有被褥帐子,伺候的婆子,全写!不行计入她身契,加年限!加加加! 哼!想占我便宜可不能够,再也不能够了!” 这话说出来。 满屋子人静了静。 “噗”的一声! 豆花率先笑开,脸上又是泪又是笑的,再加半个影后。 “姑娘,咱们府上除了庄子上的短工,大家都是死契,更何况能到姑娘跟前服侍,都得是底子干净的人,所以……” 她抿嘴忍笑,又抿,使劲抿,依旧未能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半天才道:“姑娘这欠条加身契里,怕是要加到下辈子去,这辈子是没指望了。” 人没了,嘿!给我起来,还有二十年劳动合同没走完呢! …… 宴会是在巳时正。 也就是上午九点开始。 因为上巳节有水边祓禊、踏青等习俗,宾客都要先至别院,游完园参加过活动再开宴,因此定在巳时正,不太早也不至于太匆促。 柴善嘉临走前,忽觉脑后依旧稀。 这事其实挺烦。 古代人戴簪戴串,首先你脑袋上的毛量得够。不够……也能勉强搞个环啊、团个丸子出来。但你里头是稀疏的、透风的、不实心的。 再要往上挂点东西。 穷也就罢了,插两个空心的,挂个薄的、细的、假的,都行。 问题就是,也没那么贫困,头发还稀…… 老太太一点不贴心,给的全是坠手的,足金!和田玉包金!镶宝石凤凰!大福蝶!福蝶上面岔出来的两根须都不放过,还挂俩大珠珠! 真愁人! 七岁半戴义髻的话,也太心酸了…… 她想了想,忆起初到时,被藏在床内侧的妆奁里有过两朵罗帛花,样子倒精美,可惜这玩意儿无法长久保存,早朽坏了。 另外,里头似还有一帘以极细的珠子串成的像是手巾一样的东西,上坠着羽毛…… 那会儿柴善嘉还疑惑过,这点大的珠网能干嘛啊? 搞情趣都只能遮住个肚脐眼! 这是地漏还是捕梦网? 这会儿看来…… 柴善嘉拨了拨后脑上的发饰,一阵心酸。 亲娘啊!那带羽毛的网子也是您的尊严吧??? …… …… 长公主的山泉别院,位于青麓山往东南方向。 差不多已是南都与相城之间。 因此,柴善嘉抵达别院附近时,见到了许多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当然,她也不识几个人。 马车在山腰处就排起了长队,前面似还有车掉头,有隐约的喧哗声,不知发生了什么。 这时,有一名青衣内侍领着个婆子,穿行于长长的队伍间,在各家马车车窗投射出来的或明暗的视线注目下,一路直走到了柴善嘉的面前。 “柴大姑娘,殿下命人备了肩舆,就在前头不远,请您移步。” …… 第44章 我们一起当乌龟 这话说完,四下里传来低低的议论声—— “这谁家大姑娘,叫长公主殿下这般看重?” “怕不是南都哪家的吧,或是哪一个旁支?总归不是我们相城的,看样子就不像。” “嘻嘻,你直说寒酸罢了,还看样子就不像!” “别胡说,小心叫人听见……” 柴善嘉预备着下车,眼睛一闪,心道,我已经听见了! 她的马车的确是一辆陈旧的青帷车,车厢很是窄小逼仄。 以往老太太和柴泊秋也都说过要给她置办一辆新的,或是将家中更好的换了给她上学用。 是柴善嘉不让。 开玩笑,寒来暑玩的日日上下学,坐一辆灰扑扑的车,隐藏在金光闪闪的同窗们之中,被劫道的概率都直线下降。 换一辆金碧辉煌的,就她这萝卜一样的小身板,那不叫上学,那叫物资运输或者人质快递。 可虽然她坐着这么旧的车,依旧被劫了。 呵。 所以,她怒而重装内饰,现在她的马车里可是非常了不得。 光坐垫都多加了两层! 还是心形的! …… 柴善嘉弯腰出来,那青衣内侍随即抖开一件斗篷,几乎严严实实的挡住了各色目光,将人兜头蒙住,而后,跟来的那婆子便背对马车,弯下了腰。 好家伙,柴善嘉都愣住了。 就有一种裹完鸡蛋液去就面包糠的宿命感,中途万不能掉地上。 “背就不用了吧?” 她在斗篷内口齿含糊的抗议。 不是不能背,劫匪小哥和霍十二年轻力壮的背个大童义不容辞。 可这会儿这么多人,外加这婆子年纪不小,就…… 青衣内侍音色温软,介于少年男女之间,并不叫人反感。闻言,他只是道:“回大姑娘,前头不远有几处低洼,虽用碎石填过,积水却易弄脏衣裳。 您放心,肩舆离得不太远,这位妈妈的罩衣也是换过了的。” 好家伙,人家来背她,她还能嫌人背心脏? 那她还是个人嘛…… 但这时也不适合多话,前车已开始移动,柴善嘉也只好跟个大红热水瓶子似的,歪倒在了老妈妈背上。 咦,比两位兄弟软和。 她们这边走出几步远,就听那内侍的声音在身后传来:“殿下吩咐,这边几辆车都请回吧,上去了也进不去别院,人太多了。 下次但有机会,殿下再给各位专门下帖子,请大家届时前来游园。” “……啊?” 人群中此起彼伏的低呼声,似颇感失望。 马车也陆续准备掉头回返。 当然,也有人不放弃,扯高了嗓子自报家门:“这位内官,你且看仔细了,我家可是相城刘家的。 南羡书院的李山长是我姨父,我姨母是长公主殿下所建女学如今的代山长。旁人不能上去,我总该可以吧?” 这声音恰恰就是半刻前出言嘲笑柴善嘉寒酸的那一个。 相城刘家? 可惜后续说了什么,听不大清了。 背着柴善嘉的婆子行动看似不急不缓,十分稳当,速度却奇快。 不过半刻钟,就飞一般的抵达了肩舆所在。 婆子将她小心的放上肩舆,还不忘交代一句:“大姑娘随身的东西,还有奴婢和车马,皆有人引路,不必挂心。” “好,多谢你。” 柴善嘉把自己从过大的斗篷里扒拉出来,脸都憋红了,再想着该给个赏钱,婆影子都不见了。 肩舆起,再次向上。 这回无甚阻碍,越接近别院所在,四下越是安静。 再停下时,已身在一处拱门外。 柴善嘉下了肩舆,周围却没什么人。 倒是一旁的月洞窗内,日光斑斑,摇曳着树影,婆娑频响。 柴善嘉都愣住了。 门口马车排成那样,到地方一个人没有? 那……站这儿等丫头,还是自己去开荒? 这时候,她的后领子处传来一个拉扯的力道。 与此同时,一股熟悉的气味瞬间沁入鼻息。 霍十二来了! 柴善嘉扭头—— 好家伙,她裹得像一个热水瓶。 霍十二今日倒是人模人样。 他穿得较之一般少年依旧偏厚实些,今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顶扣着白玉冠。 身上由内至外,依次是极浅的绯色交领衣,外罩海棠红长袍,腰间未见荷包,只悬着枚松鹤龟鹿纹透雕玉佩。 更外头披了领子镶了圈银狐毛的厚斗篷,怕是一时半会儿也脱不下来。 他人一到,先弯唇乐了,揪住柴善嘉提了提。 也不知是要锻炼手臂力量,还是单纯想打水。 “走,带你去看个好玩的。”霍十二一脸兴味道。 柴善嘉叹了口气。 这位朋友,你有好玩的带我看我很感动。 但你完全可以前面引路,不必拎着我一路去看啊? 脚都悬空了啊!!! …… …… 果然,不好的预感应验了。 能让一个死气沉沉的少年原地诈尸的,能是什么好东西啊?! 柴善嘉和霍十二并排蹲在假山肚子里,脖子都伸不直,埋着脑袋抱着腿,跟相约一起来干什么不文明的事似的。 关键是,这假山顶上还有一凉亭。 假山的这道缝隙,面朝湖,呈现出半个括弧的形状。 横向看则是一长条的凹槽,底下三四米皆是凹凸不平的石壁,还有一些小孔洞,无法进人,长满了乱草。 这地方离开花园中心宴会的区域已经挺远了。 说难听点,死这儿除非巡逻的人眼神好,都得臭几天才能被发现。 柴善嘉都无语了 “蹲在这里快乐的点在哪儿?” 一般人嘴里带你去看个好玩的,或是好地方,起码也得是个薰衣草田?树屋?或者私人小山谷,飞满萤火虫那种吧? 不行上道边冲马车喊喂也可以? 霍十二这是给她干哪儿来了? 幸好上面是个凉亭。 要是座石碑…… 那可真是负重当乌龟来了。 “所有人都找不到我们,不好玩吗?”霍十二语气十分认真的回答。 柴善嘉沉默片刻,若有所思道:“我恨我自己,竟然有点懂你的点。” 他当时被潘玉梳推河里,怕也是趁机快乐了一下…… 这时,头顶上方突的传来了一连串脚步声。 隆隆作响,跟来了辆装甲车似的。 好家伙,这凹槽也不知怎么,竟还有放大声音的作用。 “殿下!求您救我——” 第45章 你是死人啊 柴善嘉整个人一凛,倏地扭头,企图和霍十二对视寻求答案。 谁知这家伙抿了抿嘴,目视前方,丝毫不为所动。 就有一种本座的秘密花园被非法共享了,让我冷静一下,想想还有哪儿可蹲。 人,怎么可以丝毫没有好奇心的? 柴善嘉稍挪了下脚,凑近霍十二,往头顶音量来源处看过去…… “殿下,我真是受不了了,求您看在我堂姐的份上,救我一救吧!” 那求救的女子哭得支离破碎的,但声音却意外的耳熟。 柴善嘉皱眉努力回忆着,到底在哪儿听过呢? 这时,康宁长公主语声淡淡道:“我救不了,我连你堂姐都管不了,如何管得了你?那样凉薄的人,当初我不叫她嫁,她偏要嫁。 你也是一样的,你要管女学,我让你管了,然后呢?你们夫妻内闱之事如今也叫我管吗?” …… 柴善嘉这时终于想起来,这哭泣的妇人怕就是当日那位容长脸,打扮得极为质朴的,被唤作“阿茹”的夫人? 这位夫人还几次提点她。 而从长公主的话里,柴善嘉才后知后觉,这“阿茹”竟就是南羡女学的代山长刘氏。 刘茹。 此刻,刘茹像是在膝行,动静极为迟缓,一下一下拖行的声音被放大在头顶,却十分沉重。 她口中兀自哭求:“殿下,我也是没法了啊! 李家的那个老不修日日往后院领些个模样鲜妍的女孩儿,说句没有脸面的话,外间只道我贤惠识大体,可我这当家夫人连一杯妾室茶都没喝到过。 他是完全没把我放在眼里啊殿下!” “哦?” 长公主语气依旧冷淡,却也多少带了些狐疑:“这么不清不楚的纳新人,李家也算是名门,怎就没个规矩,没人管他了?” “如何管得?” 刘茹啜泣声稍停,苦涩道:“不说书院是到他手上才有如今声势,只说他已近花甲之年,能管他的早躺进祖坟里了。” …… “噗。” 柴善嘉猝不及防被戳中笑点,连忙捂嘴,大眼睛眨巴眨巴越发八卦起来。 好家伙,虽然她对人的年纪不那么敏感。 可依着当日所见,这刘茹至多和柴泊秋差不多大,二十七八岁吧,嫁了个六十的? 离退休老头还飘了?还纳妾?还一日日领着新人回来…… “身体真好啊。”柴善嘉感慨。 “什么?”霍十二一脸单纯。 “嘘,小孩子家家别问,回去练你游泳去。” “?” 霍十二一脸迷惑,也不追问了,只暗自抬起手垫在小女童身后,怕凹槽里有凸起尖锐的石头,再划伤了她。 这时,头顶又来了一句堪称爆炸的信息。 恐怕是长公主不为所动,刘茹等了又等,着了急:“殿下,实非我忍不下,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总拿着这些个乌七八糟的来烦扰您又何必。实在是,是……” “吞吞吐吐的作甚!” “是李德显他昨儿夜里往家中领了个新人,是……学里的……” “什么学里的?”长公主显然不大看得上她这作派,不耐烦道。 “南羡女学里的。” “……什么?!” 这下,着实戳了肺管子了。 南羡女学对康宁长公主来说,说句心血也不为过。她虽不便时时操心看管,可但凡来到南都,总要去女学里转一转,问问学生们进度如何,此后又打算升学没有。 现如今,交到昔日故友的妹妹刘茹手中,未曾想到出自女学的孩子能去给李德显这老不修当妾! 这还了得? 长公主一时竟气得说不出话。 头顶上一阵兵荒马乱。 …… 柴善嘉犹在好奇,到底哪一个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能上女学读书的,不说资质家世如何,家中必对女孩儿有些期许的。 这期许一定不包括去给南羡书院的李山长,一个快入土的老头当妾。 这时,霍十二也垂着眼睛拧着眉,显然也对这样的事极是厌憎。 “殿下……” 刘茹告完状,声气中带了些忐忑道,“殿下,您别动怒,万不能为着这些再伤了您的身子……” “谁?” “什么?” “我问是谁!是哪个班的,哪一位先生教出来的高足!说!” 康宁长公主显然动了真怒,质问的同时,隆隆拍桌声不绝于耳,叫人心惊。 “是,是甲班的……” “甲班??!” 这一句,别说长公主,底下柴善嘉也猛一抬头,脑门险些嗑石头上。 好悬,霍十二眼疾手快的扯了她一下。 甲班…… 南羡女学的甲班,柴善嘉上了这几日课才知有多难得。 因是长公主主持修建,女学内一应的起居坐卧、六艺场馆,样样精致妥帖,且具有极高的审美。 包括学中藏书,南羡书院那边有的,女学也尽有。 可以说一座学校的外在如何尚且不能显示出创建者的用心,但置身其中,亲身经历过,绝可以感受得出来。 女学虽小,长公主为学生设想的路却是不拘性别、门第,不因俗世各样牵绊而止步的。 这份用心,虽嫌天真,却也熨帖滚烫。 但如今在她的的眼皮子底下,南羡女学中顶顶拔尖的唯一的甲班,出了位故人妾! 还是六十白发对红妆! 简直奇耻大辱!!! 这时,柴善嘉不知想到什么,心下一动。 她扭头再看向霍十二。 霍十二神情平淡,见她看来还挑了挑眉。旋即,不过片刻沉吟,也跟着恍然大悟,继而陷入了更深的疑惑。 柴善嘉没有回应。 因为…… “是瞿镇北的小孙女,叫作瞿娇的。” “瞿娇?” 长公主陷入了短暂沉默。 “瞿家的事尚未有定论,家眷应是被圈在府内,到底是谁想得这主意,把这般年纪的女孩儿推出来——” 说到这儿,她蓦的停住了。 片刻,又道:“是她自己?” “是,她不知从何处寻到了李德显跟前……” “你是死人啊?!不知何处?你还做着这个女学的代山长,就由着正当妙龄的学生,给自家的老匹夫、老不修,老悖晦糟践?你还有脸冲我哭?!” 这时,突的一阵隆隆巨响! 像是踹翻了什么! 刘茹短促的惊叫一声,又颤巍巍哭道:“可,可李德显说我不过是个代管的仆妇,一个傀儡儿,什么学生不学生的,我不配——” “是!你是真不配!” “殿下……” …… 第46章 不是,你杠精啊 头顶脚步声像潮水一样褪去。 柴善嘉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太久,人一歪,下一瞬就直直往一旁栽倒过去。 跟个要翻背的小乌龟似的。 霍十二眼疾手快,一把揪住她领子,往面前提了提,一脸关切的问道:“还好吗?你没有经验,在这样的所在应当学我,脚掌向着侧前,打开……对了。” 柴善嘉一脸空白,噎住片刻才道:“我腿麻了。” 不等霍十二说话,她又疾风骤雨似的问道:“那瞿娇才多大呀?为什么啊?他家长辈出事,跟她去给个不相干的山长做妾有什么直接关系啊? 管地方教育的还能给千里之外的疆场松松土呢?这什么章程,行不行啊?” 霍十二面对她一连串诘问,有点懵道:“我不认识瞿娇。” 他当时顺着那件衣服查到瞿子昂,确实也查到了背后的瞿娇和瞿家。 但他并没有见过瞿娇。 他怎么知道她为什么要跑去给李山长做妾?都什么乱七八糟…… 柴善嘉却很投入,咬牙道:“老东西都六十了,瞿娇……怕还没及笄?这真的不犯法吗?” 她扭头瞪着霍十二,隐隐期待。 霍十二:“……” 他也才十来岁大,只是一个喜欢睡觉,偶尔不太想活的……法盲少年。 其实,相对于自然生长的萎靡小皇子。 穿来的柴善嘉时常会显得口齿过于伶俐,词库惊人。关心的事还有点突破青少年保护模式…… 霍十二像是能量耗尽,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可,瞿娇让人把你丢荒山上一整夜。” 柴善嘉被他看起来有点卡帧的呆滞表情逗着了,撇撇嘴说了句不相干的。 “你也知道那是荒山?” “嗯?” “没事,丢我一整夜,然后呢?” 柴善嘉想了想,才继续:“这么说吧,在现有的规则下,做不到的事我说都不说。我自己就是一根豌豆苗,光靠疯狂甩头也结不出葵花籽来。” “你在说什么?”霍十二一脸空白。 “……我意思是,瞿娇的祖父做过什么,瞿家其他人会有什么样的结果,该怎么就怎么。但不应该叫有心人撺掇个不知事的女孩儿,哄骗她相信献身救家族那套。 假使是这样,哄骗她的人该死。” 霍十二又沉默了一下,幽幽道:“那,你怎么知道是哄骗呢?” “不是,你杠精啊?!” …… 说话的当时,柴善嘉是真觉得霍十二有点杠。 但稍后转念一想。 是啊,李德显确实只是南羡书院的山长。 但谁又知道他背后有没有人呢…… 柴善嘉和霍十二在假山凹槽里蹲得够够的, 主要刘茹和长公主离去多远无法观测到,只能生等。 至午间霍十二问过她,觉着很没必要再去凑大宴的热闹。想来出了这样的事,长公主也不一定有心情出席。 如此,还不如领着柴善嘉去西面的小花园,那边有个宛然居,十分清净。加之前些日子有人送了只小鹿过来,也正养在宛然居里。 于是,两人从大花园边上的连廊一路穿行过去。 谁想走到其中一处三岔路口,旁边院落拱门内,冷不丁窜出来个急匆匆的人影来。 正是一开始在山腰处,被派来接柴善嘉的青衣内侍。 那小公公拂尘都快甩飞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年纪更小些的孩子,见到霍十二和柴善嘉,他眼前一亮!忙用一种抓鸡的姿态,展开了手臂拦了上来? 柴善嘉都惊呆了。 这时,她脸侧一道风刮过! 霍十二的行动从未有过的迅捷,竟是要当场逃跑? 不过一瞬,他在内侍口呼“殿下”“殿下”的召唤中,又转了回来。一脸活人微死,过度耗能的样子,扯着柴善嘉无力道:“傻子,黏这儿了啊?” 柴善嘉:“……” 不是,你们玩老鹰抓小鸡也没人告诉我啊? 内侍见霍十二回来,长吁一口气,开口就是告饶:“哎哟我的殿下,您这是又上哪儿躲清闲去了? 方才长公主殿下满府找您,这不,奴才们都快把地皮踩秃了,找几圈都不见个人影,可算是叫我找着了。” 霍十二眼皮子垂得更低,跟要着了似的,慢吞吞道:“找我干什么?” 那小内侍下意识看了柴善嘉一眼,旋即低声劝说:“王家来人了,长公主殿下说礼数上总要见见。” “青麓王?不见。” 霍十二拒绝得十分彻底:“上次若不是王家表弟,我又哪儿去认识什么玉梳子?尽是麻烦。” “可毕竟是外家亲眷——”小内侍苦着脸道。 “什么外家?八百年前就分了宗……” 柴善嘉从未在霍十二脸上见到过如此纠结的表情。 即便不开口,一会儿这一会儿那的,看起来也很难决定。 僵持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垂头丧气道:“行了,我一会儿自己过去。” “殿下——” “马上去。” 霍十二扭回头,浓睫扑簌簌的看向一旁的柴善嘉,见她没心没肺的模样,恶向胆边生,抬手试图又跟搓方向盘似的搓她脑袋。 手都伸出去了,发现她今日头顶又是珍珠小卡子,又是小羽毛的……罢了罢了。 “小蝴子,你使个人领着她去宛然居喂小鹿。” 霍十二停顿片刻,接收到柴善嘉眼中的震惊,直接无视掉,继续吩咐那青衣内侍,“再备一些点心和热饮,不要难克化的,也不要气味大的、辛辣的。 不要太甜腻的,甜的对牙齿不好,还有不要太咸的,吃多了咸盐口渴……” 这下,不光霍十二一脸死气,青衣小蝴子也一副不想活了的样子。 柴善嘉莫名其妙哈哈乐了出来。 最终他们直接分开两路。 小蝴子跟着霍十二走了。 他身后那小孩儿正好给柴善嘉引路。 走出一长段,柴善嘉才忍不住好奇:“刚才那位公公……为什么叫小胡子?” 这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 太监哪儿有胡子? 夺笋? 小孩儿眨巴着眼,想了想,言简意赅道:“是福蝶的福!” “……” 好家伙,那到底是小胡子,小蝴子,还是小福子啊? 俩小孩儿蹦蹦哒哒继续往小花园宛然居方向走。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的是,连廊的尽头,这时转出了一行珠围翠绕的贵妇人,距离并不远。 “咦,方才过去的女娃娃好生面熟。” “我也瞧见了,侧脸极似温侯家那位夫人。” “刘氏?不像不像。” “不,是先夫人啊。” …… 第47章 对不起,豆花 柴善嘉丝毫不知有人正在背后蛐蛐她。 她和小孩哥兴冲冲抵达宛然居时,能干的小蝴子已经差人把地方打扫出来。 点心都上得差不多了。 一碟子酥酪,一碟子牛乳丸子,一碟子梅子姜,还有调好了的荔枝膏。 丫头正从食盒内拿胡饼和肉串出来,窗外的老树底下,突的走出两个久未谋面的熟人。 柴善嘉忙冲丫头摆手,暗示她把喷香的吃食放回食盒里。 而后,自己蹑手蹑手的溜到了窗边,背过身,紧贴着墙,开始收集情报。 柴善嘉算是发现了,她今天上公主别院来,就不是来参加宴会的。 她纯纯误入聊天大厅,光指着各路人马的小秘密过活了。 这不,这次来的男女,一个是她这具身体上辈子的前夫,袒胸露排骨、载歌载舞的骗婚通讯录——詹士昉。 一个是和她初次见面就差点喋血西角门,给了她甲班offer的反向桩小姐——潘玉柯。 这两人,表哥表妹拉拉扯扯,一路到了老树底下,院墙的一角。 多日未见,潘玉柯肉嘟嘟的圆脸都凹陷了。 虽气焰依旧嚣张,说话间却带了哽咽:“表哥,你作甚总躲着玉柯,就那么讨厌我吗?我有哪里不好的,你说,我改了还不成?” 詹士昉闪避得十分及时,一甩袖子再次拉开距离。 开口也是冷冷淡淡,道貌岸然:“昉并没有讨厌表妹,表妹无须多想。只是,如今我们年岁渐大,拉拉扯扯的叫人看见不好——” “有甚不好?” 潘玉柯似被点燃的爆竹一般,猛地拔高嗓音道:“我喜欢表哥,心悦表哥,叫人看见了才好呢!我们亲上加亲,订下婚事来,也省了我总是这般不上不下、牵肠挂肚的。” “表妹!不可胡说!”詹士昉闻言勃然变色,厉声喝止道。 “怎么是我胡说?我难道配不得你?还是姨母早已为你择定佳妇,是哪一家的?你说,你说啊! 我倒想知道知道,是谁人胜过我,又胜在了哪一处?这个贱人可以常伴表哥,玉柯明明喜欢表哥在先,却不能……” 潘玉柯说到这儿,伸出手徒劳的又想去扯詹士昉的袖子。 似乎这一颗心扯住了才不至于空落落。 可下一瞬,又遭他无情甩开。 少女一时哽咽不能言,又是羞惭又是愤怒。 詹士昉则负手立在一旁,既不敢拔腿走开,又不愿上前安抚,只余满脸的不耐烦。 …… 柴善嘉这边,虽然一早就从潘玉柯对詹士昉空前的占有欲,料定这对表哥表妹相处的情形。 但此刻听来,依旧觉得心酸。 如此天打雷劈的一对,上辈子是怎么错过的啊?! 念头刚起,只听“啪”的一声脆响。 柴善嘉再悄悄探出脑袋去看,老树下潘玉柯已经不见,只余詹士昉,白皙俊俏的脸上留下一个通红的巴掌印。 柴善嘉:“……” 干得漂亮! 但,手劲得练! 怎么不把他头打掉呢…… …… …… 未时末,随着大花园中的宾客游园完毕,走完节日流程,宴罢,陆续告辞离去。 霍十二也顶着一张凉了三天,白中带青的脸再度出现在宛然居。 柴善嘉眼睁睁看他难得动作粗鲁的一口气灌下了整杯荔枝膏调成的饮子,心道,这王家亲戚毒性这么大的? “不是毒性大,是沾上甩不脱,十分难缠。”霍十二很自然的接道。 柴善嘉:“……” 之后,因着别院离开南都毕竟有些距离。 霍十二提议,干脆另外找车送柴善嘉从小路下山回去。 来时的那条山道此刻怕又挤得水泄不通,没有个把时辰根本下不去山。 柴善嘉当然同意。 只是觉得似乎遗忘了点什么…… 片刻沉默。 “嘶,我两个丫头在哪儿?还有我新换的车夫……” 霍十二在车厢对面坐定,闻言抬头瞥她一眼,道:“放心吧,小蝴子一早安排下去了,都好好的。只是,他说你有一个丫头行止颇为可疑。” “啊?” “给什么都誓死不吃,怀疑受过专门的细作训练,最好查一查。” 柴善嘉:“……”豆花,对不起! 他们出发时不过未末申初的样子,抵达南都城时都快要酉时了。 三月里,夕阳落山早。 车行辘辘,披着一肩晚霞将要转入四元巷口时,倏地,一道人影从一侧切出! 几乎同一时间! 四面都有人横空腾跃而来! 这场面,一帧都没跳过,愣是叫人看不清人原先都藏在哪儿了。 外间叮叮哐哐、短兵相接,对面的霍十二姿态像在打坐似的,空着张脸,脑子都不知道飞哪儿了。 甚至在一道剑光以锃亮的弧形划过车厢内时。 柴善嘉眼睁睁看着霍十二缓缓张嘴,极不尊重的打了个哈欠。 这心理水平…… “你经常被刺杀啊?”柴善嘉小手遮住嘴,鬼鬼祟祟的问。 “啊?没有。”对面脑子回来了一点,不多。 “那……” 这时,车帘子外,有人高呼:“昱王殿下,瞿家瞿子昂求见!” 霍十二原本睡眼惺忪的脸,瞬间浮起了一丝班味。 脸色肉眼可见的黑了。 他转过身,示意前面跟车的小蝴子。 下一瞬,车帘大开—— 战损版欧式大双、大圆眼睛出现在了马车边。 因是求见,他单膝跪地,半垂着脑袋。 头顶马尾反折,杂乱而蓬勃,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额角有血,鼻梁有伤,与身后脸上同样溅了几个血点子但跃跃欲试、十分兴奋的凌霜,形成了鲜明对比。 柴善嘉不大高兴。 霍十二敏锐的察觉到了。 他扭头静静的看着她,脑门上迟缓的浮出一个问号。 因长时间安静,车前的瞿子昂和他身后的凌霜,还有四下里或明或暗的视线,都齐刷刷转向了柴善嘉。 柴善嘉:“!” …… 第48章 海棠与少年 “你为什么不高兴?” 霍十二丝毫没有身处人群中央,作为视线焦点的觉悟,直接道。 柴善嘉沉默了一会儿,小幅度挪了挪凑近他,面无表情:“办你的事,别看我。” “?” 柴善嘉没法告诉他。 她是因为看见了瞿子昂…… 连瞿子昂都拥有一个一手难以掌握的大马尾! 打架了、挨揍了、底妆糊了,还能充个头帘遮遮丑! 为什么她小小年纪就要为发量发愁?! 宴会一整天,跑东跑西,为了虚假繁荣遮上的羽毛头饰扑腾扑腾,都要把人扇感冒了啊! 生气! 柴善嘉绷着小脸看过去…… 恰对上瞿子昂抬头看过来的视线。 那对大眼睛乌黝黝,黑白分明的,其中满是愧疚与一丝丝……释然? 霍十二也板着脸,用一种柴善嘉从未听过的、极为公式化的语气,直言道: “本王未领实职,不涉朝事,杀良冒功这等大罪无从置喙。你想清楚再说话。” 瞿子昂愣了一下,旋即拱手道:“殿下,草民并非为着瞿家的案子来,而是为了草民的妹妹。” 他果然是为瞿娇来的。 柴善嘉和霍十二短暂对视了一眼,心头同时浮起早间长公主和刘茹的对话。 接下来因所涉事项不好当街谈,几人只得再次转去了玉带河边的“竹外疏花”。 瞿子昂起身的一瞬,柴善嘉不经意瞥见他的左腿好似受了伤,走路都有些踉跄。 酉时三刻。 柴善嘉再次踏进竹外疏花已是熟门熟路,未等掌柜说话,便率先要了想喝的饮子。 而后蹦蹦哒哒的去追霍十二。 霍十二听见声音,回头看她一眼,又再往后无声递了个眼神。 于是,小蝴子追上,举着拂尘始终走在柴善嘉身后,保持鸡妈妈的姿态。 到了二楼东,最大一间屋子,屋门大敞,里头似已熏过香,这会儿开了窗,飘来一段清冷的梅花香气。 两相一对冲,倒叫人脑海为之一清。 等到吃食饮子端上,霍十二一边抬手调温水顾小孩,一边朝门旁立得笔直的瞿子昂道:“说说吧。” 瞿子昂稍有局促,但事情还是在他的讲述中清晰起来…… 瞿家出事是四日以前的夜里。 一开始,边疆来报讯的急信与圣上的旨意几乎前后脚抵达。 瞿家人猝不及防,十五岁以上男丁凡身在南都的皆被当场收押入狱,等候发落。 女眷则被暂时圈禁府中,无令不得进出。直到瞿镇北的罪名彻查清楚,有了结果再论。 如此前提下,隔日大早,一向受宠的长房嫡幼女瞿娇忽的发了性。 因不被允许出门上学,她在家中撒泼大闹。 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开始摔打指责劝阻她的族兄瞿子昂等,皆是前来投奔的穷亲戚,并非正经瞿家人。 又说了许多诸如树大有枯枝,正因背负族人、姻亲的生计与野望,她祖父瞿镇北才这样大的年纪不能颐养天年,以致叫奸邪陷害等等的话,骂了许久,越骂越难听。 彼时,瞿家各房皆在筹谋自身退路,竟无人出来劝阻。 由着瞿娇把包括瞿子昂在内的三五远亲连带家眷,一齐打了出来。 尤其是瞿子昂,因不愿离开,瞿娇更是叫人在瞿家大门口狠狠打了他三十板子,连带着他卧病的寡母一道扔出来的。 “然后呢?” 霍十二给柴善嘉添了半盏牛乳,抬头追问。 瞿娇这事虽做得粗糙,也算是大难临头最后的一点善意。 这般大祸,能走一个是一个。 这时,瞿子昂低头,从胸口衣襟内摸出了一支镂空花头卷草纹筒式金簪,簪头的六个瓣内嵌了整整十八颗米粒大小的红宝石。另还有一枚月牙状镂空雕刻嫦娥奔月玉佩。 “这是扔出来的包裹里的,是我妹妹昔日珍爱之物……” 瞿子昂说着话,突的哽住。 停顿片刻,他才抹了把脸道:“簪子是她十岁那年,太爷令人专门定制送回来的生辰礼。玉佩则是家中远嫁海州的阿姊临上轿前留给她的纪念。” “所以,这两样东西并非临别赠礼。” 柴善嘉从食碗中抬起头,口齿含糊道,“瞿娇为人蛊惑也应当是在此之前?” “你怎么知道?” 瞿子昂猛的看来,一脸震惊。 柴善嘉怎么知道? 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当然是因为早上去山泉别院冒充老乌龟驮凉亭的时候偷听来的。 旁边这个就是她同伙…… 不过,瞿娇这个事,夜里家中才出事,隔天清早大戏就开锣。 假作切割的同时,把自己最要紧的东西交托给信任的人。 这说明什么? 说明那时的瞿娇就已生出了一去不返的心思。 她也觉得即将要走的路,会“辱没”祖父与姐姐的心意,因此不能把心爱之物贴身收藏。 所以,瞿娇被人蛊惑着要去献身,起码是在瞿子昂被赶出府前,在瞿家出事后。 也就是一夜之间?! 谁的手伸得这么长? 和那位最终得了人的李山长李德显有关? “柴姑娘……” 瞿子昂这时突然转向了柴善嘉。 “别说,不想听,当我不在就好。”柴善嘉脑袋一埋,皱眉道。 “柴姑娘,当日是我兄妹行事太过,肆意妄为。把如你这般小儿大晚上哄到荒山顶,叫你身陷险境,这是第一个错处。 后又因故不得返,未做妥善处置,言而无信,这是第二错。但这和我妹妹不相干,她任性惯了,我作兄长的却未能约束——” “你还说?!”柴善嘉不耐烦道。 她是真的厌恶这种场面。 事情谁做的,大家心知。 用这种话为瞿娇当日的行为描补,情理上说得过去。但放在这时,被这种自带悲怆底色的承担感裹挟着说原谅,实在叫人恶心。 而且,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呢?因为霍十二在吗? 此时天色已渐黑,霍十二在为柴善嘉布完菜后,已半天没动静。 柴善嘉愤愤扭头去看—— 却见这少年在初春入夜时分,把白皙的手臂几乎整条伸出了宽大的海棠红袖口外。 而后,就着一摊鲜妍,光裸着胳膊,将手肘支在桌角垫住了侧脸,脑袋一点一点,专注犯困。 头顶的白玉冠都歪了。 他左手还捏了个如玉般的薄瓷汤匙,正叮叮当当蹭着碗沿,即将掉落。 这人……真睡神级别。 人瞿子昂声泪俱下的,对他来说竟是白噪音? …… 第49章 香消玉殒 瞿娇肯定是要救的。 就像柴善嘉先前所说,该怎么就怎么,哪怕没入掖庭或要流放,都得在罪责确凿的前提下,以律法为依据,各得各的因果。 而不是叫有心人跳出框架与规则,哄骗作践于她。 但瞿娇一时又不好救。 山长这重身份有时比官员更为棘手。 “刘茹用不得。” 瞿子昂被带下去处理伤口,霍十二依旧姿态放松的一手支着下颌,一手沾了点温水在桌面上随意涂画。 “我也觉得。” 柴善嘉小脸上一派严肃,皱着眉双手巴着桌面,脑袋顶发饰上的茸毛都叫灯火映得金灿灿的。 那刘茹和长公主虽只说了几句话。 但话里的信息量一点也不少。 别看刘茹全程像是个受害者,一直在哭诉她年逾花甲的夫君如何老不修,如何夜夜当新郎,不把她放在眼中。 可她的诉求是什么? 她是来求长公主做主的。 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没喝过一杯妾室茶。 说李德显李山长骂她是代管女学的仆妇,是傀儡儿。 她求的是什么? 首先肯定有不满。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她那老夫君在长公主的头顶动土,对女学甲班的学生下了手。 刘茹是来打预防针的。 是来撇清关系并要求权利的。 她可不是专为着揭发她夫婿来的。 要不然,怎么能是当初自己甘愿选的? 所以,刘茹不可用。 她的那点“供词”无法直接给李德显定罪,且不是利益彻底分割开,她也不会站出来倒戈。 所以,根本没法走明路,直闯李家把瞿娇捞出来…… 这时,柴善嘉脑海中忽冒出那一句“你又怎么知道是哄骗呢”。 “可如果是哄骗还好,不是的话……” 一个书院山长,能影响千里之遥的守边大将,这位李山长的能量未免太大了。 到这时,柴善嘉才深觉自己的渺小。 不光是物理意义上的年纪小,而是身在此间,可动用的人力财力,可改变的事,能做出来的局面都极有限。 眼下受害的是他人姐妹。 那假如变成豆花,变成柴泊秋,变成霍十二?变成她自己呢? 怎么应对? 大不了就是一个死? 再活一次不够珍贵吗…… “别抠了,你指甲都出血了。” 霍十二突然伸手,越过桌面捏着她的手腕提起来,皱眉道,“你这么关心瞿娇?” 也不是关心,而是物伤其类。 “我今晚叫人探一探,但别抱太大希望。” 霍十二皱眉道,“若我没有记错,李家的这一支当年从樊江迁出来,决意定居南都,即在南都原样复刻了一座他们在樊江的祖宅。 如今建成已近百年,南都李家除了婚丧嫁娶,不欢迎任何外姓人进入。他们在内繁衍几代,房头众多,人丁繁茂,日常必有青壮巡逻。 这样的世家堡垒,要寻一个人,除非抄家翻捡,也得找个几日。” “我要是再大一点就好了。”柴善嘉幽幽道。 “怎么,你还想自己潜进去?” “呃……” 这时,落在后头的柴家马车到了竹外疏花。 豆花和豆蔻匆匆上楼来接人。 霍十二也道时间不早,今日等不出个结果,只得先归家。 如此过了一日。 第二天上午,柴善嘉正和李六娘套着话,聊瞿娇往日在学中交好的还有哪些人,又有过怎样的壮举时,门外,铁塔样的黑脸巨汉又出现了。 巨汉姓杜,名晓蝉。 他看柴善嘉攥着两个拳头,一阵风似的卷出来,脑袋顶差点击穿他的胯骨轴子,立马向后一个弹跳。 解释道:“他们都出去探查了,只剩下我了。” “探查?你怎么不去?”柴善嘉黑着脸道。 “我目标太大,去了一般的墙角屋檐也栖不住我啊。”杜晓婵边说边挠头,语气很是真挚。 柴善嘉:“……”到底是谁允许你用栖这个词的?这合理吗? 闲话过后,杜晓婵说殿下已在别院等着,昨晚上还是出事了。 瞿子昂不见了。 柴善嘉一时间心思电转,在去别院的路上,脑海中不断浮现昨日瞿子昂拦车时的情形。 她当时就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瞿子昂为什么会去拦霍十二的车? 论现管,他该去拦南都本地官员的车架,或是上京告状。 论身份,他该去求见长公主,比一个年方十二,不管事的皇子强。 论熟悉程度,至少在柴善嘉看来,从前瞿子昂和霍十二应当是没什么交集的。 所以,他为什么要去拦霍十二的车呢? 拦下来后,也不过简单说了说近期发生的事,以及…… 和柴善嘉道歉。 唯一能把霍十二和瞿子昂联系到一起的,就是那夜荒山顶,霍十二评价过瞿子昂身手不错,而后循着衣裳把他找了出来。 “所以,是追踪与反追踪?” 柴善嘉喃喃道。 就为道个歉? 道歉重要吗? 还是为了了却心中愧疚,而后,和他的妹妹一样去……赴死? “有消息了。” 柴善嘉进入别院茶还没喝上一盏,外间凌霜疾步走来,语气奇异道,“这瞿子昂也算是有血性,竟单枪匹马夜闯李氏。 昨晚上李家闹得沸反盈天,如今南都城中说什么的都有。还叫他成功逃脱了,抢了瞿娇的……” 说到这儿,她卡了片刻,看拉柴善嘉一眼,才在霍十二颔首下直言道:“还抢了瞿娇的尸身出来。” “啊?!” 柴善嘉手上一松,茶盅跌在桌上,滴溜溜直打转,茶水瞬间泼洒出大半来。 她却丝毫顾不得,口中飞快道:“李家这么无法无天?瞿镇北的罪名还没落实,不过一夜之间就敢弄死他孙女?” 瞿娇可不是奴籍,是正经的官宦千金。 李德显敢这么明目张胆,南都地面上还无人过问,那这地方可就彻底失控了。 “据说尸身的惨状叫人不忍直视,全身上下找不出一块好皮肉来……” 凌霜还在说,忽被霍十二打断:“那瞿子昂如今人呢?” “是啊,事情发酵至此,李家不会放过他的,他人呢?”柴善嘉也道。 “不见了。” 第50章 麻烦找件石榴红色的裙子 瞿子昂不见了。 在抢出瞿娇尸身,于李家的重重阻截中凭一人一剑杀出后,神秘失踪了。 关键是,他还是带伤去的,他的左腿明显不便。 如今最急的是李家。 因消息传得太快,假使不把瞿子昂和瞿娇找出来,他们再怎么辩驳都无用。 有些事是可做不可说的。 尤其李家这样的,极吃名望。 “得比李家先一步找到瞿子昂才行。”霍十二一手按压着额角,似没睡好,颇为头痛。 柴善嘉想了想道:“他寡母落脚何处,昨晚上说过吗?” 凌霜迟疑扭头,她身后暗处有一体形精瘦的小个子站了出来,摇摇头。 “没有。” “那还得找他母亲。” …… 一夜之间,表面风平浪静,实则南都城中已经乱了。 说什么的都有。 有志怪传奇类的,说瞿家之所以获罪,乃是瞿老将军从塞外王族得了件了不得的秘宝,私自昧下了,没有上报朝廷,因此才全家下大狱。 再问是个什么秘宝,答曰:金犁耙。翻地贼好使,还能翻出金豆子??? 这说法,把李家全部隐去了。 有造重口黄谣的,说瞿家子之所以大闹李宅,乃因李家老太爷年少时爱慕瞿家太姑奶,两人缠缠绵绵翩翩飞,硬是叫瞿家拆散。 于是,趁瞿家病要瞿家命,瞿家欠我一首尸,李老太爷见瞿家败落,挺着八旬残躯夜袭姑奶香冢…… 太姑奶被盗,瞿家子昨晚是去要骸骨的。 这说法,把事情香艳化了。 还有更荒诞叫人听不懂的。 什么李家使人作法跳大神,断了瞿家祖传的将军之根??? 瞿家小将军是一瘸一拐夜闯的李家,实是为尊严而战?! …… 一下午,时有人回报。 霍十二听得眯瞪过去好几回,柴善嘉也听得直翻白眼。 事情是有些反常的。 首先,消息传太快了。 有鼻子有眼的,起码参与其中的双方没弄错。 其次,传得如此荒诞,当然有以讹传讹的原因。可是很明显有人在背后搅浑水。 最离奇的是至今未有人寻见瞿子昂、瞿母,或瞿娇尸身,任何一个。 距离夜闯李宅已过去了六个多时辰。 瞿子昂会在哪儿呢? …… …… 傍晚,柴善嘉就像个中年被离职的秃头顶梁柱,假装放学,准备回家。 可等她带着豆蔻靠近仅剩下的她自己的那辆危车时,空气中却突然飘来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柴善嘉反应极快,当即止步,回身冲豆蔻示意噤声。 车夫这会儿仰面靠在车框上,看似睡得黑甜,可脖颈衣领处红彤彤的,像是被打晕的。 柴善嘉小心翼翼上前,掀了掀车帘子…… 无事发生。 又绕过车厢往后…… 果然,马车的正后方和院墙间,瞿子昂歪着脑袋正靠坐在那儿,像是失血过多昏了过去。 再就是…… 瞿娇。 被他藏在身体靠内一侧,人和马车的夹角里。 她身上平整到虔诚的盖了件斗篷,小小一团,滑落出来的手腕原该是雪一般的肌骨,如今却布满青紫发黑的瘢痕,十分恐怖。 “要我怎么帮你?” 柴善嘉按住豆蔻,沉声道。 瞿子昂面色煞白,眼角被利器刮开,一道斜红入鬓,将原本过圆过大的狗狗眼划得戾气深浓。 他抬头看来,眼神冷冽,再不是那夜山顶上温和的少年。 下一瞬,见是柴善嘉,他才放松少许,舔了舔干涸的嘴唇道:“我需要伤药,还有两套换洗的衣物。” “就这些?” 柴善嘉视线稍转,见他右手一直未能松开的佩刀,刀鞘丢了,刀刃都卷了。 瞿子昂沉默片刻,又道:“如果可以,给我妹妹……麻烦找一件石榴红色的裙子,她最喜欢了。” 柴善嘉眉头拧得更深。 现在,全南都都在找瞿子昂,他却独独来寻她。 也就是说,除开瞿家人以外,瞿子昂能放心的竟只有一个半大的女童? “你不能带着瞿娇。” 柴善嘉冷静的回道:“你下一步怎么打算?还有你的母亲,可安排妥当了?” 瞿子昂一愣,再看向柴善嘉时,表情都有了些许不同。 他像是重新又认识了一遍面前的小孩儿。 虽则他一早就觉得她不似一般孩童,行止间成熟得有些过分。 又一阵沉默,瞿子昂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我母亲在我出府那日便经由熟悉的商队送回了老家宜州,一时半会儿外人找不到她。 至于我妹妹,我想找个机会看能否将她葬去瞿家祖坟,先不立碑,暂借一处容身。在祖宗身边她的神魂或可安稳一些,待以后事了了,再重新收敛安葬。” “不行。” 柴善嘉断然否决:“瞿娇如今可不单是你妹妹,明眼人都知道,她是从李宅出来的。” 说到这儿,她停顿少许。 果见瞿子昂神情愤恨,一时不可自抑。 那柄卷刃的佩刀无意中被拖拽,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我说得直白些,请你见谅。瞿娇现在等于是李家的罪证,稍有经验的仵作一验便知。 这般情况下,你孤身带她入祖坟,不提瞿家的祖坟最终还能否保住,追求这点仪式感是否有必要,只说现在,那里怕是早埋伏了李家的人手,专等你送上门。” 柴善嘉冷静到近乎残忍的说,“即便是不埋伏人,掘开过的新土一看便知,那你闯这一趟李宅又是为哪般?” 瞿子昂无言。 静默了一会儿,才似嗟叹又似自言自语道:“可是天下之大,已无我兄妹容身之处了。” 柴善嘉见不得人消沉,只得激他一激。 “你就不想着为瞿娇报仇?” 李德显这样人面兽心的脏东西,残害的少女必不可能只有瞿娇一个。 “那你猜猜,王家为何要将旧邸南边,青麓山、蒿子湖一带全拨给李氏的南羡书院使用?” 瞿子昂表情麻木,“衙门跟前根本无人阻拦,只在城门附近布置了人手,他们就不怕我去告。” 柴善嘉:“……” 差点忘了,一府父母潘伯彦的妻族青麓王氏,正是将地拨给了李家南羡书院用。 为什么是拨? 为什么非买卖? 因为利益共通,难分彼此。 …… 第51章 黄昏收尸人 瞿子昂最后在柴善嘉主仆的帮手下,背负着瞿娇上了荒山顶。 山顶后方柴善嘉以往没机会探索。 但她大概知道,那原是一处废弃了的碑林,也不知和女学原址摩尼庵是否是同时代的产物。 但早就朽坏的朽坏,倾倒的倾倒。 遍地残垣与野蛮生长的各色藤蔓、苔藓缠死在一起。藏身处多,毒虫蛇蚁怕也很多。 如今,在瞿子昂不信旁人的前提下,倒也不失为一处料想不到的去处…… 柴善嘉归家以后,翻了翻自己的常备药材,原身是个病秧子,各色内服外用的药都有存货。 包括膏药。 但是刀伤就…… 对一个七岁半的大童来说,准备金疮药未免过分。 她理了理药品,不如不理。遂叫了小叶儿过来帮着规整分类,不足的送药时再叫她回去取一些。 如此,豆蔻领着小叶儿,避过所有人视线,带着伤药和衣物再上了一趟荒山顶。 这一去就去了近一个时辰。 进入三月,南都的天气也开始多变起来,时有压顶的重重浓云,一刹又拨云见日。 也有如这天一般晴好了整日,到晚间突如其来的暴雨,说下就下。 柴善嘉站在檐下等着,心底难免有些担忧。 好在丫头们及时回来了,就在雨停的间隙。 “怎么从西面过来?”她扯了扯身上披着的斗篷,转身时随意问了一句。 小叶儿笑嘻嘻道:“今日运气好,侧门没有关,说是给那位韦先生留的门。” 柴善嘉进屋的步子一顿,“嗯。” …… …… 隔天清早,柴善嘉依旧带了豆蔻往女学去。 惹得豆花很是嘀咕了几句。 但是没办法,昨天带豆蔻是偶然。 可这丫头因着家乡遭灾,亲人陆续过世的缘故,胆子大也毫不忌讳,心还细,实在更适合跟她一道去处理瞿子昂兄妹的事。 再说,豆蔻年纪大些,也更稳妥一点。 主仆二人爬了一段石阶上得山顶,又绕过重重断碑碎石,往深处去。 由豆蔻拎着多一层食盒,并不显眼。 她一路领着柴善嘉到了一处横亘在前的腰粗的长条石柱子,与个象形的卧倒的石雕构成的遮蔽处,再往下探了探,才找到了靠坐着的瞿子昂。 豆蔻把专为他熬的粥汤一一放下。 瞿子昂这会儿较之昨日反倒更坏些,面色潮红,眼底水汪汪,人虽还清醒着,反应却有些迟钝。 大概是伤口有炎症,起了烧。 不过还好,伤药够用,热食也尽有,厚斗篷昨晚上也给他带了。 这点热度应当问题不大。 二人并未久留,放下东西就下山进女学。 如此,时间上差距也不多,才不叫人疑心。 这一日过得飞快,午间霍十二那里叫杜晓蝉送了些新鲜的牛乳糕来,只说尚未有消息。 柴善嘉也犹豫过,是否要把瞿子昂交给霍十二更周全一点。 但转念一想。 瞿子昂明知竹外疏花在哪儿,在夜闯李家后也去过城中,观察衙门附近是否加增了人手。 也就是说,他可以求助却不愿求助昱王霍十二。 不管其中缘故是否由李王潘三家,连带着对皇家也不信任起来。 还是因着瞿家被发落的缘故。 柴善嘉觉得至少在此刻,她不能越俎代庖,去代伤重的瞿子昂做主。 晚间下学,她托词避过众人,等豆蔻再带回吃食,主仆俩又一齐上山顶时,柴善嘉虽觉栖身于此并非长久之计,尤其近日雨水略多,还是没开口说什么。 其实她昨天就盘算过,假使瞿子昂不信任霍十二,那他接下来的落脚处就得排除别院、竹外疏花,乃至公主势力可以安排的地方。 剩下的,就只有瞿家?柴家?女学?还有这座山。 再或就要求助他人。 没一样靠谱的。 而且,李家一刻都没放松,今日午间还听杜晓蝉说,城中又有了新的传言。 这回把瞿家和瞿子昂彻底传成了万恶的贼子,说是他夜入李家将先祖真迹,传承的珍贵典籍盗了去,欲献给异族。 可见李家不抓到他是不会罢休的…… 傍晚时,霓霞晕透,红光漫天。 瞿子昂烧退了一些,端着碗饮尽最后一点的热汤。 这时,他突的转脸,目光如炬的看向了柴善嘉身后…… 柴善嘉迟疑转身,也跟着看过去…… 不知是否因生病,瞿子昂的反应到底慢了些。在他们身后不远,徐徐走来个婆子,离得已经颇近。 这身形健硕的婆子肩上搭了个蓝花布包裹,见他们发现了,脚步丝毫没有停顿,直直上前来。 “我们家姑娘为故人寻了一个去处暂时容身,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婆子停顿是因发现一旁蹲着的女童看起来不像是个闲了过来玩的,出于谨慎才将她算了进去。 却没曾想,先出声的正是那疑似在抠泥巴的女童。 “你们家姑娘是谁?”柴善嘉拍了拍手,好奇道。 瞿子昂都落到这田地了,还有人神通广大的追到碑林里来照拂? 哪路神仙啊? “我家姑娘原姓潘。” 婆子撂下包裹,挺着胸膛语气骄傲,“名玉梳。” “……哈?” 柴善嘉愣了。 看看瞿子昂,他表情更迷。 两人小声蛐蛐。 “你认识潘玉梳?” 瞿子昂:“不道啊?” 柴善嘉皱眉,潘玉梳不是霍十二粉丝?换墙头了? 还有,什么叫“原”姓潘?这还能改呢啊? 那婆子倒是个健谈的。 见二人表情,且依着如今情形,也没什么不好说。 于是,她摊开包裹,理了理里头足有半个手掌厚的白布,还有些梳子、软巾等等,干脆给二人现讲了一个“潘世美”的故事…… 原来,现如今的南都府台潘伯彦,在科举高中,迎娶王家嫡次女以前,是有原配的。 且他早年本是赘婿。 入赘的正是他老家樊城有名的富户,专做笔墨纸张生意的梁家,还与其独女梁氏诞下了“潘”玉梳。 …… 第52章 暗夜里的一段春 潘玉梳,现称梁玉梳,她父母的事其实挺好理解。 一个处心积虑的狗东西,玩转了一家子厚道人,给人卖惨画饼,把赘婿生生做成了东床快婿。 在得了梁家掌珠与人家全副家资后,一朝高中,贬妻为妾。 因此,才有所谓的庶长女潘玉梳。 …… “梁姑娘的身世这般曲折……” 此刻,瞿子昂脸上又是伤又是灰,眼都熬得抠进去了,竟还在为旁人唏嘘。 柴善嘉正想着这人是真善啊! 谁料下一刻,他便挠了挠头道,“但我真不认识她?” 这时,柴善嘉心中已有了明悟,尤其在婆子摆弄着梳子与白布的时候。 梁玉梳的故人大概只能是…… 瞿娇。 没想到生前那样跋扈,一言不合就要给个教训,把族兄当牛马使唤,进出花团锦簇,出事后身边人一哄而散的瞿家千金。 有人不顾一切抢回她尸身,还有人星夜赶来为她收敛遗骨…… 瞿娇终是叫梁玉梳的婆子珍而重之接走了。 本来柴善嘉还有些疑虑,想说是不是要验一验这婆子的身份。 后转念一想,若是李家人,早围杀上来把瞿子昂也捉了去了,没必要大晚上的又讲故事又做遗体美容的。 柴善嘉现在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瞿子昂已经去了后顾之忧,又正是叛逆的时候,冲动之下别去做什么玉石俱焚的蠢事…… “想什么呢,我还要在寡母膝前尽孝的。” “也是。” 柴善嘉蹲累了,站起来垂着眼睛看着一身狼狈的瞿子昂,沉默片刻才道:“那你在此委屈几日,有什么打算记得知会我一声——” “你已做得够多了。我兄妹二人对你并无丝毫恩义,反之,还曾欺侮恐吓你。” 瞿子昂的脸被横在头顶的断碑阴影遮去大半,只余下带着伤的下巴。 他唇角含笑,语气温柔道:“已经可以了,不必再管我了,多谢你。” 柴善嘉心下一咯噔。 眼前的画面太像永诀…… “不行,我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什么?”瞿子昂有些讶异。 “我……” 柴善嘉哪有什么事,她只是没来由的觉得,必须要想出件事来牵制住眼前的人。 这少年如此赤诚,武功好人品也佳,还有大好前途。 他还没见惯这世上日升月落、冬收秋藏,一身俊俏的武功也没机会施展,怎么能和一个朽烂了的家族,一个老不死的玉石俱焚呢? “我……” “不着急,你慢慢说。” “其实,我家中有个人十分可疑。” 柴善嘉几乎搜肠刮肚的憋出了一句,接着,再往下编就顺畅了起来,“我家中继母将一个教琴的先生请入了府中,此人十分可疑,且对我居心不良。” “哦?家中其余长辈不曾起疑么?”瞿子昂皱眉追问道。 “我父闭门读书,祖母也不大管这些……” “哦,继母掌家。” 瞿子昂的嘴角明显往下撇了撇,似没料到面前的小孩儿在家里竟也是这般处境。 “是。” 柴善嘉捋了捋思路,洋洋洒洒道,“你也知道,我家中刚过温饱,家父也不过是个小举人。然而这先生日常出入却用着沉水香,还能进出公主别院……” 她说到这儿,瞿子昂嘴角一弯。 大概是想到某个刚过温饱的,被矜贵的昱王殿下伺候着,一会儿喂牛乳一会儿喂杏干,可真是家贫父不成器,呜呼哀哉。 柴善嘉没注意他的表情变化,三分真七分假,越说越来劲。 “这几日,那位先生行踪越发成迷,昨晚上暴雨,丫头们归家时说是还给她留着门,人还未归。这也着实太巧合了,这位韦先生怕是得好生查一查——” “哪个韦?名叫什么?” 这时,瞿子昂突的不顾伤势坐了起来,整个人也重新回到了光线能照见的地方。 柴善嘉没察觉,顺口答曰:“吕不韦的韦,名叫韦应贞,字雪卿的。” “我……好似听过她。”瞿子昂若有所思。 “不急,等你伤养好了再慢慢查访。” 柴善嘉一脸信赖的看着他:“瞿子昂,这事可就全靠你了。” “什么?” 这话一处,面前少年一双圆眼睛倏地瞠大,终于又有了那晚蒙面劫掠时自称“小爷”的样子。 他挑眉不敢置信道:“你小小年纪,怎可这般没大没小,随意唤人全名?” “哈?”柴善嘉一时没反应过来。 “按规矩你可唤我瞿家兄长,瞿大哥,或是瞿哥哥——” “噫……新号,别搞。” “什么?” 柴善嘉无语凝噎。 什么兄长,大哥,瞿哥哥的,恶熏熏! 这是雄鹰一般的现代人类女性能叫得出来的吗? 感觉叫出口体裁都变了,不练个九阴排骨爪毕不了业的样子…… 给瞿子昂发完任务后,柴善嘉总算暂时放了心。 她打算回去归置盘算一下,看还能不能给伤员找个正经地方呆着。 可她不知道的是。 她不过信口胡说,随便捡个可疑人员出来,以此为名,想叫瞿子昂接了任务安心养伤,也不至于随随便便去找李德显拼命。 但,此刻的韦应贞还真就不在府中。 且这一回还携了她的得意弟子,大晚上在河边正等着登船…… “先生,这样妥当吗?” 少女裹着暗色斗篷怀抱着琴,神情如同雏鸟,稍显寡淡的脸上因着这种跃跃欲试又夹带恐惧的反应,反倒越发生动起来。 而一抹鲜嫩欲滴的翠色在她转身时,从斗篷底下默默流泻出来,恍如黑夜里的一段春。 “先生,舱中究竟是何人?我……毕竟是书香门第出身,正经的闺秀,我这——” “傻孩子,当先生的岂能害你?不过检验一番近日习练所得。再者说,里边的贵人可不是寻常人能见到的,这可是天大的机缘啊!” “真的?!” 郭云仙抱紧了琴,怯怯踩上踏板,停顿少许,回首道:“好,我都听先生的。” 这时,船舱前珠帘儿一掀,馥郁的酒气夹杂着脂粉香,热烘烘的扑面而来。 舱内,正对着的主座上赫然有个花甲老者,脱了鞋,盘着腿,举着筷箸敲击杯碟,与那场中歌姬正唱和。 …… 第53章 我觉得你最近有秘密 “我觉得你最近有秘密。” 霍十二靠在明瓦窗边,手中把玩着一个青白釉鹿角笔架,不时抛起来再接住,继续抛继续接,眼睛却不时看向书桌前转着脑袋佯装参观的小姑娘。 “哈?没有啊。”柴善嘉背着双手,很自然的转身,试图走开一点。 下一秒,一只手掌从天灵盖上方落下,直接硬控,拧转。 少年弯腰,眯眼盯着她,殷红的嘴唇缓慢张合,宛如审判。 “清早去四条巷附近,丫头说你提前走了。黄昏时再去,又说你尚未下学?” 柴善嘉挥舞两条短胳膊,一边试图脱困,一边讪笑着道:“啊,最近功课压力大,你是知道的,我个儿已经长不过人家了,要是脑子再不如人可怎么好? 你看我这善睐的明眸?看见没有,都抠进去了!全是血丝!这学习态度,谁见了不说好?” 霍十二丝毫不为所动,只嘴角浅浅勾了一下。 “哦?这般努力为甚?” “学得文武艺,强卖帝王家!” “……” 霍十二重新站直,放开了她,就在柴善嘉以为蒙混过了关时,又道:“可你未下学的同时,凌霜进了你学舍,没有人在。” 柴善嘉理头发的手一顿。 完犊子! “不是,你就不能懂点事吗?你知道我堂堂七岁半的人,在外要去和十二三的比,有多难吗?不,你不知道! 你知道我每天披星戴月,为求学坐马车都快颠散架了有多苦吗?不,你不知道! 作为朋友,你来找我玩我很高兴。但是,你来找我的同时派凌霜去我班上做什么?你这是不信任我,你是带着怀疑与恶意的猜测在对待我,对待我们的友谊!” 柴善嘉即兴发挥,越发越挥。 “霍十二!你太叫人失望!” 霍十二皱眉看着她,那张像工笔一样无一处不精致的脸,表情从凝重逐渐茫然,莫名就有了一种灵魂被抽离的空洞感。 屋子里一片安静。 片刻后。 “马车……真有那么颠?”他语气困惑。 “啊,对对。”柴善嘉见好就收。 “那我叫凌霜或是小蝴子接送你?” “不行,朋友有行动自由,你这仍旧是不信任我——” “那我送你一辆车吧。” “?” 不是,你霸总啊? 这回换柴善嘉表情空洞了。 她背过身,龇牙咧嘴的小声骂道:“真烦你们这些壕无人性的富二代,不是,皇二代……皇弟弟……” “你又在嘀咕什么?”霍十二从一侧绕过来,狐疑的看着柴善嘉。 “没什么,御弟哥哥!不用买车啊,御弟哥哥!” “别这么叫我。”霍十二抖了抖。 “那,霍神仙?霍靓丽?霍霍哈嘿?!” “……” …… 两人斗了会儿嘴,终于开始说起正事。 这时,小蝴子端了热茶上来,霍十二挥手叫他先出去,自己拿起提梁壶,给柴善嘉倒了杯热茶,推去了对面才道:“康宁姑姑说找李家要人,却没有下文了,真是咄咄怪事。 她从前可不是这样的,幼时在宫中,每回见她都像远远飘来一团火烧云。斗茶、捶丸、打马球,郊游、投壶、叶子戏,什么好玩玩什么,哪儿有热闹去哪里。 这些年,姑姑变了许多。” 霍十二说着话,似有些怔怔的,提着壶,茶水都要沥干净了。 柴善嘉捧着口杯埋头一点点啜,像一只小松鼠,也不知听见没有。 其实,康宁长公主为什么没下文,她知道。 公主去李家要人,要瞿娇,当然可以。 可,不说瞿娇已经被瞿子昂抢了出来,即便是人还在李家,如此一夜之间面目全非的尸首,他们敢拿出来给公主看? 他们不敢。 但,长公主会不会查呢? 一定会。 一个尚未成年的霍十二身边,都有一众诸如凌霜一样的高手,长公主身边会没有能人吗? 瞿子昂夜闯李家,不管明面上传得多么荒谬,长公主会查不出来吗? 她一定查得出,只要她想。 那么,事实已经很明显,为什么没有下文,因为无法有下文。 长公主可以借由女学的学生瞿娇去查李家,把李德显揪出来。可是然后呢? 刘茹是她故人的妹妹,为着这个,已要缓一缓。 而后,李家背后还有个青麓王氏。 王家是霍十二外家,远亲,分过宗的远亲。 但那又如何? 一个没有实权的和先皇并非同母所出的长公主,处置个连着故友的李家,再处置一个连着皇嫂的王家,怎么处置? 她皇嫂即是当今太后,长子都已坐稳了皇位。 所以她为什么没下文,不是很清楚吗? 天边的火烧云是她父亲还在世时候的火烧云啊,谁年少时不是哪儿有热闹往哪儿凑呢…… “明日是旬休吧?” 霍十二显然还有些小儿心性,想不通就先不想了,撑着脑袋懒散的问道。 “啊?对啊。”柴善嘉随口应一声。 “那一道去蒿子湖踏青吧?” “也……行吧。” …… …… 柴善嘉不爱踏青,嫌累。 但是,因为私藏瞿子昂的事,多少觉得有点对不住朋友,所以还是应了下来。 不就踏青么?小问题。 从别院回来,一路归家,柴善嘉进屋子刚坐下,不过一刻来钟,小叶儿就从外边咋咋呼呼的跑了进来。 “姑娘,姑娘出事了!” “什么事毛毛躁躁的?会不会说话!”豆花怪了一句,手上却很自然的扶了她一把。 柴善嘉听了这话,心下一咯噔。 小叶儿是她打发了专门去照应瞿子昂的,因他肩胛位置有处刀伤总崩裂,简单换药加照应,身边总得有个人。 这会儿她回来这么说,出事的应该…… “姑娘!” 这时,小叶儿总算喘匀了气,忙道,“梁家姑娘那边从庄子上递了话出来,说……” “什么?” “说是……那具尸首并非瞿家大姑娘的。” “什么?!” 柴善嘉几乎立时蹦起来! “尸首不是瞿娇?这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亲哥哥都认不出,梁玉梳却能认出来呢?” 可,说出这话的一刹那,柴善嘉就已经知道…… 是有可能的。 第54章 古怪的郭云仙 梁玉梳之所以自称瞿娇故人,是因为在她还是潘玉梳时,虽因出身与处境的关系,无法和潘玉柯一样去到女学求学。 但潘玉柯可不是什么厚道人。 几番故意叫庶姐接送,又屡屡领她参加各种同窗诗会、宴饮,再将她独自晾在一旁,加以奚落和羞辱。 梁玉梳和瞿娇的交情怕就是由此而来。 族兄虽亲,身体发肤的特征却无法一一熟知。 女孩子之间却不一样。 …… “瞿子昂人呢?” 柴善嘉是真没想到,瞿娇的尸体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那么,李家如此作态又是为什么? 一具面目全非的无名尸。 李家只要拿出一张卖身契,再推一个无关紧要的旁支或是奴仆出来顶罪,对这样的世家大族来说很容易。 他们甚至还可以倒打一耙,说瞿子昂拐带逃妾并残忍虐杀。 何必闹弄得满城风雨,还要在后面搅浑水。 李家要做什么? 除非他们要隐瞒的不是人,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瞿家郎君听闻消息立时就走了,奴婢追他不上。”小叶儿一脸愧疚道。 “那他说了什么不曾?” “不曾。” 柴善嘉再一次深切的感受到手中无人可用的窘迫。 她一个学龄期大童,归家后甚至都没有借口再出去。 因此,她只能等,等天明。 可是这次,却没能等到什么好消息。 李山长死了。 昨天夜里被人杀了。 …… …… “……世道真是越发凶险了,书院乃教化之地,李山长更是德高望重,怎就有那般可恨的凶徒,竟对着个一生传道授业的端方君子下此毒手……” 柴善嘉踏进荣寿堂时,郭氏正滔滔不绝,一边说一边还极为动情的擦拭着眼角。 她是有理由感同身受的。 毕竟她引以为傲的爹也是教育行业从业人员。 底层从业人员。 柴善嘉眼神一闪,无意中瞥见了一旁的郭云仙。 她……神色极古怪。 一张脸跟白日见鬼似的,青白无血色。这几日气候已逐渐回暖,她却一改往日爱俏的习性,穿得异常厚实。 细看之下,她额角的汗水滴滴晶亮,随着柴善嘉一步步往前,那汗珠子闪烁得像是密密麻麻的气泡纸。 柴善嘉心道,这倒霉玩意儿杀人了啊?吓成这样? 想归想,这点疑惑在柴善嘉脑海中不过须臾就闪了过去。 她此来是例行请安外加请示的。 毕竟旬休日出门,多少要跟长辈招呼一声。 这时,却听对面郭氏又道:“这般儒雅长者、士林典范,如此横死,真是我南都之大不幸,我父——” “大太太见过李山长啊?说得如此惟妙惟肖。” 柴善嘉是真忍不住了。 那李德显是个什么好玩意儿啊? 八竿子打不着,在这儿硬蹭。 蹭你也蹭点好的吧,都臭不可闻了大清早在这儿来回摩擦,糊墙呢,恶不恶心? 谁料,柴善嘉一提这话,还给郭氏搭了个梯子。 她眼睛一亮,笑道:“正是呢,我父亲几回应酬碰见李山长,他对我父都是赞不绝口,还屡屡邀请他老人家去到南羡书院开课。 可惜啊,未能成行。若非如此,王夫人久居内宅,又如何会特特点了我父亲去给王家子讲学呢?” 柴善嘉一一请安完毕,回座稍歇。 见上首老太太含着笑,正要张口问她什么。 郭氏又横插一句:“也不知李山长故去,往后书院谁人主持?又是怎么个章程?若此时能备上赙礼,去到李家吊唁慰问一二,或许……” 柴善嘉正要说出门踏青的事,听了这话,瞬间了然。 郭氏这是想慷他人之慨,哄了老太太的好东西,去为郭见安谋个进身之阶。 所谓李山长对郭见安赞不绝口、屡屡相邀,怕也有很大的水分。 “这……” 上首的老太太果然迟疑起来,“咱们家与李家素无交情,且据说那李宅一般人进去不得?” “今时不同往日嘛,李山长被害是大事,何况外姓不入是除开婚丧嫁娶的。” 郭氏热切的劝说道,“母亲,夫君如今虽还在家中备考,可咱们府上在士林人脉上头总是有所欠缺的。 依着媳妇的一点拙见,倒不如就四处碰碰,万一往后考取了,到了那选官、委派的时候,有人总比没有好哇!” 提起柴泊秋,老太太果然意动。 这时,柴善嘉注意到,郭氏身后的郭云仙整个人脸色青得越发可怕,甚至裹紧了斗篷,缩着身子微微颤抖起来。 “元元?” “哈?” 老太太章氏道:“我说,不如你随着你母亲去一趟李家。毕竟山长遗孀刘氏乃是你们女学的代山长,此去吊唁也有个说法。” 这话一出,柴善嘉心中大呼晦气。 郭梅娘脸色也不好看。 她当然不想带着柴善嘉,柴泊秋科举尚早,她此去为的是什么她自己心里清楚。 更何况…… “祖母,我就不去了吧,我今日与学中同窗有约,正是来和您禀告的。” 柴善嘉不等老太太说话,又道,“不如让太太带上郭家表姐,我观表姐气色不好,想来是近日闭门苦练琴艺,累着了。 倒不如趁着天气回暖,出门透透气、见见人,对身子骨也大有裨益。” “我不——” “哎呀,元元这话说得很是。” 郭云仙一瞬间颤若筛糠,可惜她的抗拒郭氏全没有注意到,她一脸大喜,怕是近几个月来头一回看柴善嘉如此顺眼。 “那就这么定!” 郭氏抢着拍板,旋即还冲柴善嘉道,“我们元元也大了,懂事了,还有同窗好友了。出门玩耍很该多备一些银钱,买些喜欢的花啊朵啊的。这钱,我给你出了。 母亲,元元的月例是不是也该涨涨了?” 老太太当然点头。 一时间,荣寿堂内皆大欢喜。 除了郭云仙。 柴善嘉几不可见的再次瞥向了人群后面如死灰的郭表姐,对上首一一道完谢,弯唇笑了。 郭云仙未必敢杀人。 但是她一定有问题。 …… 第55章 暴雨梨花满头针大阵 从荣寿堂出来,柴善嘉略想了想。 现在出了人命,又是南都地界上闻名的书院山长,城中防御等级和此前肯定大不同。 她在柴府以外几乎没有能用的人手,盲目把人散出去,大张旗鼓的寻找瞿子昂,反容易露了痕迹。 还不如相机行事。 其实,昨晚上听说尸首并非瞿娇,瞿子昂当场走了以后,柴善嘉就叫小叶儿这两天任事不理,天明就带个篮子,装上笔墨拓包刷子等物,带够银钱,去到山顶原处候着。 若不小心叫人看见了,也能推说家中主人对碑文石刻有兴趣,先过来预备的。 柴善嘉这次带了豆花出门。 刚踏出大门口,就见一辆豪车等在巷子转角处。 她脚下一顿,旋即面色如常的走过去。 奇的是,今日来得也不是杜晓蝉,而是凌霜。 柴善嘉也算直觉敏锐的,爬上车坐好以后,便状似无意道:“凌姐姐,今日怎么是你来?杜晓蝉呢?” “怎么,我还不如那个傻大个儿?” 凌霜支着一条腿,姿势十分潇洒的坐在车前,与车夫并排,闻言,她转身探入车内道:“近日城中事多,怕不安全,所以我才自请过来的。” 这位凌霜,初次见面时是带了瞿子昂的信息一路送进倾曦园里来。 那时,柴善嘉还以为她是个女婢。 至多是个会武的女婢。 然而并不是。 凌霜隶属皇城司,是亲事官五指挥使之一,严格说起来,人家是公务员出差到南都,专司保护昱王。 放在几千年后,这是要员保镖。 这时候的姑娘家做到这个职级,叫声姐姐都是柴善嘉占便宜。 且这位凌指挥使莫名其妙的喜欢柴善嘉,冷不丁就要逗弄她一下。 “是因为李山长的事?”柴善嘉信口接了一句。 谁料凌霜却一脸神秘道:“不是。” 说着话,她干脆撩起车帘子进了车厢,压着嗓子一脸兴味道:“昨晚上可出大事了,想不想知道?” 柴善嘉:“……” 凌霜稍微顿了顿,见她没吭声,也没有一味拿乔,直接道:“昨晚上可不光死了个李德显。 运河上六条漕船和迎面而来的商船意外相撞,翻了两条,掉进河里多少人,分别姓甚名谁,至今都没查出来。 而且,漕船上全是比你大不了多少的小姑娘。” 柴善嘉一愣。 “漕船?能装人?” 她是没概念的,印象中漕船应该是专门运货的。 怎么还装起妙龄少女来了? 这剧情不正经却又莫名的熟悉…… 不等凌霜回答,柴善嘉又道:“连你都查不出双方是谁?这么神秘?” 凌霜冷笑了一声,像在自言自语道:“可不是神秘嘛,南都此番要出大妖蛾子了……” 车行辘辘。 气氛骤然沉了下去。 原本去蒿子湖踏青,柴善嘉是可以不急不缓的先坐自家马车到别院或是竹外疏花和霍十二汇合的。 可是,说完踏青的事,霍十二却突然道要派车接她,直往蒿子湖去。 柴善嘉也没多想,直接去就直接去吧。 谁知,她也就难得少想了一点,来到目的地时,就赫然见到了一群陌生人。 就说霍十二这种摊在床上拿铲子铲都好悬能铲起来的人,怎么会突然提议要踏青的。 原来是推脱不过,拿无辜大童挡灾。 呸! 马车停下,柴善嘉在豆花搀扶下下了车,刚要走。 突然想起来,回头对着凌霜道:“凌姐姐,如果我想要自己训练人手,大约需要多久?选多大的合适,能练得出来?可有什么传承、师门介绍?” 凌霜正走神,冷不丁被问,笑着道:“你为何不练练你自己?我观你筋骨十分不错。” 柴善嘉:“……” 开什么玩笑,你觉得我比霍十二勤快很多吗? 果然,豪华马车依旧坐得人腰酸,还不如在家咸鱼躺。 …… …… 蒿子湖是一处三面环山,形状像……腰子一样的湖泊。 这群贵族子弟还是很懂享受的。 巨大的丝绸幔帐,底边往上绣了一整圈错落高低的兰花纹样,草地上铺了席子,香炉、矮几,鲜果、乐器,摆得极随意。 且所有器具、玩意儿都似一整套,或明或暗标记着兰花纹。 柴善嘉抵达时,一个肤色极白,下颌尖细的单眼皮小哥正双手高举着棋盒,边跑,边冲着身后“略略略”的挑衅。 “嘻,就不让你!又让子又悔棋,王小四,你这么霸道还对什么弈?那边那座山你看见没?像臭脚丫子的那座,山里头少个女大王,你赶紧去吧!” “王仲希!你再胡说,我撕烂你的嘴——” 好家伙,两人疯一般的卷过去了。 只不慎溅落几枚棋子。 其中一枚刚好砸在柴善嘉脚尖前,另一枚崩进了她头顶的包包里……又毫无阻滞的穿了出来,同样掉在脚前方不远。 “……” 柴善嘉默默绕开棋子,刚抬起头,想找找霍十二哪儿去了…… 头顶上方突的落下一只手,精准的握住了她的头盖骨,搓了搓。 柴善嘉面无表情的扭头:“我下次必在头顶布一个‘暴雨梨花满头针’大阵,扎不死你。” 霍十二脸晒得脸颊有些微微发红,四周鸟雀叽喳,暖风习习,加之各人都在笑闹说话,他没听清柴善嘉说什么。 见她抬起头,不善的瞪着自己。 霍十二下意识颔首,淡定道:“很好,就这么办。” “……” 两人一路往前,柴善嘉默默数了数大致有哪些人。 除开奴仆外,有几个熟脸。 有些是在女学里见过,有些则如詹士昉这类上了黑名单。 还有几个未曾见过,但也大致能猜出是哪家少年的。 这时,近到幔帐旁,正要转去前面,却听见有人道—— “……别说了,真晦气!临到渡头叫人活生生拖下了水,这也罢了。 还怎么游都游不上来,根本拔不动脚,我还道我命休矣,撞见水鬼了。谁想到,抓我腿的能是个小姑……啊哈哈哈,不说不说了,喝酒喝酒!” “哈哈哈,探微兄果然见闻广博、豁达爽朗,实乃可交之人。” 探微? 章探微吗? 他怎么在这里…… …… 第56章 哪个暗算我 柴善嘉直到落座,一双扑闪闪的小鹿眼都在各种盯那位“探微兄”,遥遥隔着人群盯着,试图活生生看出一丝血缘证据来。 到底是不是章镜呢? 如果是的话,章镜这么早就到南都了? 可都到南都了,为什么不到府上去,却在这里和这些她都认不全的贵族子弟混迹在一处。 这……剧透里是一点没提啊? “你找什么?” 柴善嘉忽觉头顶有风声,看都没看,直接伸出了一根小胖食指,精准抵住了头盖骨上方罩下来的爪子。 继而,她绷着小脸扭头道:“说归说,别薅。薅秃了我半夜挂你房梁上。” 霍十二顶着他那张几近无暇的脸,欲言又止。 愈发暴烈的日光下,他眉头山根处利落的弧像是被精心雕琢过,皮肤光洁剔透,只能见到些微毛孔。 如果硬要追究哪一处更鲜活更似真人,那必是他眼睛褶子里、眼尾余波中,泛起的如同胭脂一样的那一抹红。 “可是……” “别可是。” 柴善嘉把小脑袋塞他肩窝处,一副鬼鬼祟祟的神情,还以手心遮住嘴,才小声蛐蛐道:“这踏青活动谁发起的? 怎么荤素搭配,又兵又匪的?路子真野……” “王伯冀,我外家亲眷。” “哦……嗯?八百年前分宗那个?” 片刻。 “哇,我才想起来,那潘玉柯岂不也是你妹?” “你妹。” “你怎么还骂人呢?” “……” 柴善嘉年小力弱,再加坐了许久马车,根本不想动。 她吃着果子,喝了半盏蜜水,望着越来越刺眼的太阳,努力回忆着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出来。 霍十二更是。 如果不是自持身份,他能立时扑席子上,四肢挺直,先放弃生命两刻钟。 这时,远处湖边有一白袍少年,朝着他们所在徐徐走来。 一边走,一边转身将钓竿交给身后小厮,并姿态闲适的一根一根擦拭着手指。 少年人始终含着笑。 小厮手中颇具野趣的t形竹篓看起来也沉甸甸的,像有什么东西在里头不断扑腾,明显收获不小。 “十二郎!走,这回叫你尝个新鲜的。 此时正是时候,春菜饼、蒲菜团子滋味都好,还有那现捞的螺蛳,一一剔出肉来和着面粉做成小饼,那滋味……” 这少年和先前那打闹的白面单眼皮生得很相似,只是下巴没那么尖,加之年纪稍长些。 他边说边佯作吸口水,丝毫未觉窘迫,反而笑得更大声了。 霍十二点点头,顺手牵起柴善嘉就要走。 “咦,这位便是你那小妹妹?” “是。” 霍十二脸上欠点热情,手上却顺势提着柴善嘉,拎着胳膊摇晃两下,语气平平的介绍道:“这小柴。” 而后,他又低头看着柴善嘉,拎胳膊指指白衣少年,“这位是青麓王氏,王伯冀。” 柴善嘉:“……” 谁小柴? 小柴听起来是个狗吧??? “啊哈哈哈哈!” 小柴没抱怨出声,王伯冀乐开了花。 柴善嘉发现,这钓鱼佬就还挺……乐观。 …… 几人一路走到已然摆开的桌边,果然,席面上的菜色都是日常少见的鲜货。 不单有方才王伯冀口中称的滋味极好的春菜饼、蒲菜团子和螺蛳小饼,还有一些譬如桃花糕、腌梅子,和各色饮子、香茶等等。 中间还有一道蚌肉做成的白玉汤? 及更远处有二三专门的奴仆摆开了架势,正准备烤鱼。 柴善嘉跟着霍十二坐下,发现陆续过来的人里,几乎没有人对霍十二格外不同些。 在场怕只有王伯冀知晓这位十二郎是谁…… “玉珠,你坐那儿。” 这时,先前跟王仲希打闹的少女脸孔红扑扑的跑来。 刚打算就近坐下,就叫王伯冀不动声色的拉扯了一把,指了指柴善嘉正对的位置。 “干什么干什么,别拉我,我才不要和王仲希坐一起呢!” 这少女的长相不似王家兄弟俩,倒和潘玉柯有些相像。 只是,潘玉柯是小圆脸,这少女的轮廓稍硬些,有明显的下颌骨。 但也很漂亮。 是那种带着些英气的漂亮。 “谁又稀罕和你坐一起了?你个女大王!” “仲希!” …… 柴善嘉发了会儿呆,眼看王玉珠在霍十二左手边隔了一个座位坐下。 这时,头顶上方又隐隐传来了一股压力。 柴善嘉抬头怒视,正要说话! 忽的,眼角瞥见詹士昉那不要脸皮的,蔫哒哒蹭过来,瞧准个空,便要往霍十二左手边坐—— “呔!不许!” 柴善嘉情急之下,一拧身,双手前扑! 直接把面前少年拦腰抱住了,还恨不能端起来掉一个位置,藏自己身后去! 这举动,不但把詹士昉成功唬住。 还让正在张罗座次,安排上菜的王伯冀愣了愣。 就不说被她一把抱住的霍十二了。 霍十二除了唯一的、自小做着东宫的嫡亲兄长外,并无其他兄弟姊妹。又因性情极淡,也没和旁人如此亲近过。 一时间,少年竟下意识抬高了双手,僵着身体不敢动弹。 而底下的那截胖萝卜,脑袋上镶了茸毛的簪子此刻正抵住他心口,力道也就比正经刺杀轻上那么一两分。 疼得有点刺激了。 但这种被人维护的感觉,还……挺不错。 扎点就扎点吧…… 能忍。 四下蓦的安静下来。 这时,柴善嘉身后忽然一阵车轮滚滚伴着马匹嘶鸣声。 车辆急停。 随即,就有一个熟悉的声音扬高了调门欢喜道:“表哥!表哥—— 原来你在这里啊,好巧啊!” 柴善嘉正圈着霍十二,一时也没想到要松手,听见声音她下意识一扭头…… “嘶啦”一声! 活生生给人胸口的衣裳横着划开了一道,破了。 几乎同时,头顶少年发出一声咋舌声。 以及。 一颗圆润的棋子,不知从哪儿飞出来的,在半空划过了一道弧,直直朝着众人身后,潘玉柯所在,飞了过去。 “啊。” 短促的惊叫,旋即,气急败坏! “哪个暗算我?!出来!!!” …… 第57章 我敢拿簪子扎我哥 潘玉柯揉着眼,怒气腾腾的杀了过来。 直走到詹士昉跟前,也不顾他是否正在后撤,一把薅住人,拽到柴善嘉正对面,挨着坐去了。 这两个也是有趣。 柴善嘉眼看着詹士昉一边勉力闪避表妹,一边还不住拿眼睛黏黏糊糊的偷瞧霍十二,气就不打一处来。 什么辣眼睛的脏东西,他要是丁是丁卯是卯的明着来,还叫人敬他几分。 可就这么表妹表妹黏糊着,哥哥弟弟的招惹着,还要平白害一个无辜女子充作名义上的妻。就算原身上辈子没有死于非命,最终也是要为他蹉跎一生的。 这么个晦气东西,还敢在这样的场合,明目张胆给霍十二频送秋波。 恶心! 不过…… 潘玉柯的眼眶是真被打得通红发乌,看起来很痛。 到底哪位少侠出的手? 没瞧见啊…… 柴善嘉下意识左右寻找,冷不丁却见到霍十二正欲言又止的看她,看看她,又看她头顶。 柴善嘉:“?” 瘾这么大的吗?我头盖骨是有多好抓?! “来来来,这是我去岁亲酿的蟾宫桂,大家来品鉴品鉴,给点意见?” 王伯冀含笑开口招呼,打破了冷场。 “嘶,这是……菖蒲酒?还加了什么,怎的入口如此顺滑且回甘浓郁?” 接茬的是一个陌生少年,此前仿佛被迫在给王仲希兄妹当裁判,类似秦王绕柱的那根柱。 “承万兄真行家也。”王伯冀直竖拇指。 “哈哈,好说好说,取‘蟾宫桂’这名字倒也甚为契合。菖蒲,仙草也……” …… 此时,柴善嘉的注意力转向了不远处的湖边。 之前她视线不时看向那位疑似章镜的少年,谁知开席后,人压根没入席,反倒跟着凌霜、杜晓蝉等去了湖边垂钓。 想来这位章家表哥交好的怕根本不是席面上的这群,而是因为搭伴坐船?与皇城司或是其余某个皇子护卫有了交情。 若他真是章探微,那上辈子他能突然混进昱王府,就比较好解释了…… “怎么不吃?” 方才霍十二的外衫意外被划破,小蝴子即刻取了新的外袍来给他换。 这会儿霍十二换衣回来,身上是一件雪青色素罗直领长袍,腰带约一掌宽,腰身被勒得挺拔纤瘦,只悬了一只灵芝双鹿纹玉佩。 柴善嘉认真的看了看他。 发现霍十二穿衣几乎没什么顾忌,什么颜色都敢上身。 当然,人跟修了无情道似的,穿什么都合理,都不显艳俗。 所谓有颜,任性。 柴善嘉没作声。 霍十二坐下来,转身从身后小厮手中接了壶,给柴善嘉倒了盏牛乳,又添了些蜂蜜,再捏了一小把干桂花撒上,这才推至她面前,语气平平道:“喝”。 柴善嘉也不客气,双手捧着杯盏正要端起来。 忽听对面有人冷笑:“嗤,贼猴子也学人考究起来了……” 这话一听就是潘玉柯。 柴善嘉也不惯着她,眼珠子一转,嗓音脆甜道:“我敢拿簪子扎我哥,你敢吗?” 潘玉柯愣住。 她不过是眼眶胀痛,习惯性捏软柿子。谁料柴善嘉根本没怂,直接摆明了车马,冲她来了。 但什么叫拿簪子扎她哥? 那是她哥吗? 潘玉柯眼神左右来回移,视线猛转,试图垂低眼帘,嘴上却还犟着:“我,有什么不敢的……” “那你拔簪啊?扎啊!” 柴善嘉梗着脖子拼命怂恿,“扎!扎死你表哥!” “我——” 潘玉柯不服!但…… 眼神接触到柴善嘉左侧那个无声看着她的人,一口气堵在了嗓子眼里,硬生生咽了下去。 而此时,在她身边呆着的詹士昉,显然不在意她们小儿一样的斗气行为。 他全副心神都在对面魂牵梦绕的人身上,悄悄看一眼,垂下视线,再看一眼,又一眼! 再看……眼角瞥见潘玉柯火气上不去下不来,在桌底捏紧了的拳头。 詹士昉一愣,随口道:“怎么了?” “怎么了?!” 潘玉柯压低嗓子怒吼:“我怎么了你不会看啊?早晚一簪子扎死你个没心肝的!” 詹士昉:“……?” 旋即,潘玉柯就怒摔筷子跑了出去。 …… 詹士昉一开始没追,还美滋滋的一边吃小酒,一边继续眼神骚扰比他年幼许多的霍神仙。 这时,一旁的王玉珠却急道:“表哥还不去追?” “我……” “这告状精见你没去,过几日上我家来胡说八道,大家都不好过。你快去啊!” 于是,詹士昉黑着脸去了。 …… 这边的柴善嘉心头一松,长吁一口气。 果然,恶人自有恶人磨。 还是得拿潘玉柯恶心詹士昉才对症。 这时,边上正和友人聊残谱聊得热闹的王伯冀,突然开口:“玉珠,顾着些你小柴妹妹,她年纪尚幼不知事,别呛着噎着了。” 王玉珠正专心致志的啃着一只螺蛳小饼,闻言扭头看来,诧异道:“不是有她哥?” 王伯冀依旧笑着:“男子哪儿比得过你们女儿家细心,还得是做姐姐的照应着才妥当。不然你过去些,帮忙看着点也好,也叫十二郎松快松快喝杯酒。” 柴善嘉暗暗挑眉。 怪道王伯冀要发起这样奇奇怪怪的聚会了,原还有这一重心思。 可惜,王玉珠她就是个棒槌。 她应是应了,嘀咕得隔了两个座的柴善嘉都听见了—— “什么男啊女啊的,我有多‘细致’你不知道?纯纯有毛病,和人孩子有仇吧?是的吧?” 边抱怨还迟迟不肯挪座。 硬是舍不得到嘴边啃了一半的喷香小饼。 “噗。” “对了,你们听说昨晚上运河撞船的事了吗?” 说话的正是柴善嘉他们抵达时,一路与王玉珠打闹的单眼皮少年,王伯冀的弟弟,王仲希。 方才他短暂离席,跑到湖边去凑了会儿热闹,这会儿回到座中,一脸故作神秘道,“漕船肚里藏娇娘,真是又腌臜又香艳。 听说那船底子掉个个儿,飘上来的不是染了脂粉的披帛,便是绣了鸳鸯的汗巾子……” “说什么呢!” “王仲希!噤声!” …… 第58章 那位韦先生怕是个老鸨子 王仲希有些讪讪,少年人面子上过不去,稍顿,便瞥一眼湖边又嘟囔道:“那商家子倒是好运道,不光赶上沉船白看小娘子,还和皇城司的攀上了交情。 说起来那位凌指挥使是个女子,爬上这位子怕遭了不少罪啊,哈!现有个没脸没皮的主动凑上来当乌龟,一拍即合,岂不整整好?” “王仲希!” 王伯冀面色大变,几乎丢了酒杯立刻跳了起来。 席上其余人虽也看不上王仲希说的这些浑话,但明显更觉得王伯冀反应过度。 大家都是一个圈子里的,也不是头回一道吃酒郊游,谁不知道谁啊? 所以,王伯冀跳起来,大家反倒愣在了当场。 除了王玉珠。 她依旧埋着头,在吧唧吧唧专心吐虾皮。 王伯冀动作极快,绕开几人,一路走到弟弟跟前,高抬起手的同时,眼睛几不可见的往霍十二和柴善嘉这边看过来…… 而霍十二…… 垂着眼皮子,正抬起手往桌上仅剩的一点炸虾伸过去,果断下勺子,满满挖了一勺。 在王玉珠焦急的眼神注视下,稳稳拐回来,放进柴善嘉面前的食碗里。 “啪”的一声脆响! 耳光和虾,同时落下! 但,痛在王仲希,他被这股子力道带得旋了大半圈,直接歪倒在草地,很狼狈。 香在柴善嘉,她仗着大童身份直接上手,捏住虾尾啃得嘎吱嘎,喷喷香。 “哥?!” 王仲希捂着脸不敢信。 可见,以往挨打少了。 王伯冀语气沉痛到:“你怎可如此轻浮放肆,随意编排起朝廷命官来?你头脑发昏了?往日在家中,父亲和我就是这么教你的?!” “但是哥,朝廷命官怎么了啊?皇城司不就是我们家奴才,我们可是国舅——” 他话未说完,王伯冀发了狠,抬起脚就一记狠踹! 这一连串动作说来慢,但发生不过顷刻间。 席上其余人也终于反应过来。 比如承万兄,再比如王玉珠和其余几个生脸。 这一群人忙站起来,七嘴八舌的上前来劝。 连王玉珠都在说:“大哥你怎么了,吃错东西了?他是嘴臭不成器,但要打坏了,回去祖母连带着我一起埋怨,何必呢?” 这也足可见,为何霍十二是谁,王家只一个王伯冀知道了。 …… “吃饱了没?走吧?” “十二郎……” 王伯冀视线穿过众人,无声挽留。 “今日时辰不早,孩子也累了,改日有机会再聚吧。”霍十二道。 柴善嘉顶着一嘴油光也跟着站起来,步骤严格的张嘴,打了个哈欠意思意思。 王伯冀眼中的期望顿时熄灭,一时间怒火更炽! 霍十二领着柴善嘉往马车方向走,一边推开了小蝴子递来的手巾,弯腰以自己的袖子抹了抹孩子嘴上的虾油。 “啧”一声,甩甩袖子继续往前。 柴善嘉心道,什么毛病,又要抹又要嫌的…… 上车前,柴善嘉扭头往身后又看了一眼。 席边一团乱,一群人堆成了坟包包,纠缠在一起,似乎在拉扯谁。 王仲希靴子都被打飞出来了。 而更远处,湖边人影渐成黑点,只有凌霜似在迅速赶回。 柴善嘉又左右看看,没见潘玉柯和詹士昉,四下只余深茂的小树林,随着春风扑簌簌的摇曳。 …… …… 难得旬休日,既出来了柴善嘉自是不想轻易回去的。 可惜转了一个来时辰,手中捏着第三支糖人,实在吃不下了,左右依旧没消息。 她也不想连累霍十二和凌霜在外面乱转,只得怏怏回府。 这日,霍十二像是也有什么事,匆匆告别很快就走了。 柴府中,正是午后,安静得有些过分。 柴善嘉回到倾曦园,却见一个熟悉的人正候在廊下。 看起来比往日消瘦许多,脊背也佝偻着,头顶有一处头发还未长出多少,毛刺刺的,很是怪异。 “大姑娘……”她回身见到柴善嘉,眼睛含泪,嘴唇翕动着说不出话来。 “姑娘。” 这时,栗儿手上挽着个食篮,掀开帘子出来,见此忙道,“她晌午前就来了,奴婢都说了姑娘今日不在,出去了。非要站在这儿等。” 柴善嘉挥挥手不在意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你,跟我进来。” “是。” 来人正是久未露面的枣儿,郭云仙那几下下手挺重,她一直在养着。 好在只是外伤,脑子看起来没什么大问题。 如今痊愈,这一段主仆情谊……或说责任,也算是彻底了了。 柴善嘉揣着手,面无表情道:“我已和大太太说过了,依旧放你回厨房做原本的活计去,往后……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枣儿原本垂着脑袋,一直动作刻板的反复揉搓着衣角。 听了这话,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随即,动静极大的扑倒下去,叫柴善嘉唬了一大跳。 好在屋子里豆蔻也在,趁势搂了柴善嘉一把,将她按在怀中。 这时,却听底下枣儿哭道: “姑娘,大姑娘啊——是奴婢想岔了,奴婢心中别着劲,跟自己亲娘过不去,跟自己个儿过不去,还欺您年纪小好性儿,挑拣主子,挑拣活计。 实是不知好歹,为此还差点送了小命!幸亏姑娘仁善,要不然,奴婢瞎眼的老娘怕是也没活路了呜呜呜……” “好好,行行行我知道了,你别嚎,我害怕!” 柴善嘉梗着脖子往后躲,边躲边快速道,“你就算再哭,肯定也是回不来了,没这个道理。你好好过你日子去吧,啊?” “是,大姑娘。” 枣儿在底下欲磕头谢恩。 “咚”的一声响! 柴善嘉忙叫豆蔻去拉她。 好家伙,吃她那么多参须,再磕死过去不划算。 而且,那前额秃的,再摩擦摩擦,得跟忽必烈似的了…… 枣儿遗憾的被扒拉起来,刚站直,突然道:“大姑娘,奴婢还有一事。” “什么?”柴善嘉心口直突突,抬起手按住,喝了口热茶才道。 “那位韦先生……怕是个……” “嗯?” “怕是个……老鸨子。” “……” 第59章 踏上征程的少年 韦应贞有问题,柴善嘉早就知道。 像这种僧道之流,潜心苦修的另说,最怕就是走街串巷出入后宅的。 好起来,可以当她是一个心理医生。 不好,造成的危害就大了。因为信仰光环的背面是蛊惑,是言听计从。 韦应贞如此背景,日常使着沉水香,来教一个举人家的闺女或侄女弹琴? 枣儿的这句话,竟叫悬在半空的鼓槌,终于落了地。 她走后,柴善嘉沉默片刻,招手唤来个小丫头,吩咐道:“去,到芷香榭外头转一转,看那位韦先生还在不在了,别叫人看出来,也别打听,知道了?” “是,姑娘。” 小丫头撒腿要跑,柴善嘉又一把拽住她,改了主意:“算了,你只去看看表姑娘有没有跟着出门吧。” 枣儿虽说是听着了只字片语,发现了端倪,可这东西是作不了数的。 与其去刺探一个老谋深算的,还不如暗中查查郭云仙。 早起时她那模样,可不像是无事发生。 这一天,直到入了夜,府中都没什么特别的动静,郭氏姑侄理所当然的被撅回来了,不太愉快。老太太那边说是吹了点风头疼,也免了请安。 小叶儿回返时也说等了一整日,未见瞿子昂去山顶。 如此,柴善嘉只得悻悻洗漱了准备歇息。 这天负责守夜的是豆蔻。 柴善嘉屋子里,守夜的丫头是不必睡脚踏的,窗户边有一个窄榻,一应铺盖用具也都齐全。 主仆俩收拾收拾正要睡,豆蔻撤了支窗户的撑子,眼看只留一线缝隙—— “卜”一声。 很轻微,在夜里却足够清晰。 “咦?”豆蔻披着薄袄蹲下来拾,是一枚小石子,并无特别。 柴善嘉却是敏锐的掀开被子,起身走近道:“先别关窗,穿好衣服等着。” 果然,不过片刻,两人将将重新穿戴好。 豆蔻甚至拿了把剪线的小剪子握在了手中,一脸戒备的站在门边。 窗外,一抹熟悉的剪影出现了。 利落挺直的眉骨、稍有些驼峰的鼻,少年头顶发束蓬乱,人虽贴着窗,却守礼谨慎道:“柴姑娘,是我,瞿子昂。” 柴善嘉这时只稍一思考,便顺手将床内侧的妆奁盒子捞在了怀中。 旋即,她走到窗前,正打算将窗户推开些—— “好胆!等你多时了!” 扑簌簌一阵! 又一抹身影,落在窗外! 凌霜?! 柴善嘉未及思考,窗外两人就叮叮哐哐,短兵相接起来! “别打!” 柴善嘉下意识阻止,可这两人顷刻间腾挪数次,战了十数回合,沿着屋檐围墙,已打出去好远。 柴善嘉心头直跳。 凌霜是什么时候埋伏在她园子里的?想干什么?捉拿瞿子昂归案? 所以,李山长真是瞿子昂杀的? 但为什么霍十二一整天什么都没说呢?! 是早就知道了瞿子昂是她藏的,一直藏在荒山顶上??? 柴善嘉心头一瞬间闪过了无数念头。 但行动上,她也只是拨开想要阻拦的豆蔻,追着兵器碰撞声,一路跑了出去…… …… …… 柴善嘉跑出去的时候,脑子里念头纷乱。 因此,她压根没想过,为什么一路都没看见什么人。 直到从角门跑出,看见湿漉漉、油亮亮的青石路面,和寂静无声、家家闭户的四条巷。 冷风一吹,她才惊讶的发现。 身后的门,竟都没有锁。 这时,从天伸下来一只小手,一把揪住她的后领子,旋即,动作粗暴的一甩,竟把她……甩在了背上。 好家伙,柴善嘉都懵了。 因为背着她的这个,是一个小了两圈的凌霜。 看侧脸嫩生生的女童,表情却过于不高兴,就很……不良二道杠,嗜血小组长。 而且,柴善嘉算是见识了。 这小孩姐驮着她,行动丝毫不受限。 在夜晚的南都城上空,四脚着地的刨屋顶? 就那么扒啦扒啦一个蹦跳,扒啦扒啦一个单臂大回环,片刻就窜出了城。 这里和女学正好反方向,出城门不远,除了官道便是连绵青山。 小孩姐依旧不停歇。 跑路都自带韵律,风驰电掣的。 柴善嘉在她背上,感觉自己肱二头肌都得到了长足的锻炼,不巴紧了随时被甩飞出去…… 不知过去多久,小孩姐终于停下时。 月亮都升至中天了。 路旁潦草的亭子里,柴善嘉迷糊看见瞿子昂正好端端站着。 而凌霜则侧坐在亭四边的围栏上,支起一条腿,吊儿郎当的。 见她们到了,凌霜喜道:“哟,比预想得快啊凌小八?” 背着柴善嘉的女童哼了一声,昂着脑袋道:“你慢是因为你老了,要是把她丢了,我还能更快!” 柴善嘉赶紧自己踮着脚下来。 开玩笑,你们姐妹俩搞竞速,干嘛乱丢无辜小朋友? 我又不是战术背包…… “走吧小八,过两招。” 凌霜提上凌小八,什么都没说,就往旁边去了。 柴善嘉狐疑看了一眼,往亭子里走,瞿子昂也跟着转过身来。 其实此前她想得很多。 比如,想问问瞿子昂找到瞿娇没有? 想问李山长是否是他亲手所杀? 想问以后打算怎么办,带着瞿娇流亡吗?还是要投案? 投案的话,老家的寡母都安排好了没有,需不需帮忙? 但是这会儿,柴善嘉突然什么都不想问了。 瞿子昂下巴的位置又添了新伤,肋下也有皮肉外翻,像是刀剑伤。看起来都极险。 此刻他却是一脸释然,含笑望着柴善嘉。 “要走了?”柴善嘉开口第一句道。 “是。” “还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不用了。” 瞿子昂垂眸看着面前红扑扑的小孩儿,温声道:“别再为我劳神了,会长不高。” 柴善嘉没笑,抿抿嘴又问:“你会好好活着的吧?你的去处和凌霜有关?” 这一句,瞿子昂没答,只是笑。 笑得极温和。 柴善嘉想了想,因为出来太仓促,来不及带什么。 电光火石间,她只粗略的翻开妆奁,随手抓了一把,这会儿就着明月微光看。 是一小叠银票,两张地契,还有一个手串? 她将京郊的那张地契抽出来,叠好收入怀中,其余东西一把塞给了瞿子昂,语气严肃道:“给,不许推。往后就没有瞿家了,要为自己活。 还有,有机会记得回来看看。” 亭子内安静了许久。 少年缓缓蹲下,看着小孩儿亮晶晶的大眼睛,轻道:“好。” …… 第60章 我自己表妹能认不出 瞿子昂走了。 这一场因瞿家一夕倾颓带出来的祸事,因着瞿娇开始,又以李德显的身亡结束。 其中因果与苦衷,怕也只有当事人清楚。 不过,好歹尘埃落定。 看起来结果也还不错…… “我把小八给你吧。”凌霜不知什么时候鬼魅一般出现在了柴善嘉身后。 “……哈?”柴善嘉回过头,抬起手勉强捋了捋被一路甩来甩去,散得跟芒果核一样不羁的头发。 “我是说,瞧着你仁善有义气,我打算把我家最烦人的小孩儿送给你。” 柴善嘉一脸问号。 早春夜里的风吹得她脸疼。 也可能是头发甩的。 她抬手抠了抠脸蛋,有点无措。 但面前不管是一贯吊儿郎当的凌霜凌指挥使,还是看起来憎恨整个世界的暴躁小八,都没说话。 她们只是看着她,等着她给个回答。 “啊这,那……行吧?” 柴善嘉说完话,莫名被这过分正经的场面搞得尴尬起来。 她又抹了把额前的乱发,想再说点什么…… 突然! 凌小八展开双臂,冲着她扑过来,脸上虽还是没什么表情,但眼睛亮得惊人! “好耶,我也有公粮吃啦!” “喂你停住!你别激动,你那个不叫公粮……啊!你别甩我,求你了小孩儿姐,我头发头发啊!!!啊啊——” “哈哈哈哈!” …… …… 隔天早上,柴善嘉醒来时…… 不出意外,落枕了。 其实她觉得她不是落枕,纯纯是被甩来甩去崴着了。 她偏着脑袋,身残志坚的准备继续去上学时,听外间进来的豆花说,府中已经去了人给她告假,今天不用上学。 “哈?为什么?” 柴善嘉坐在妆台前,小鬏鬏扎了一半,整个上半身一齐转了过来,显得极为郑重道,“你去说了我落枕?可落枕也不影响我进步哇——” 豆花无语道:“是老太太让的,章家孙少爷来了,叫您赶紧梳洗完了去见见。” “哦……” 柴善嘉兴趣缺缺。 章镜么,又不是没见过,虽然不知道是不是蒿子湖边蹦跶的那个…… 咦,不对! 章镜可是章家嫡长孙,按前世的发展路线看,此人不光会交际买卖,还能给霍十二做王府属官,得到他的重用。 现在,霍十二没用上的人送她跟前来了。 把人抢来,猥琐发育干点什么,岂不美滋滋? 这么一想,柴善嘉来劲了,又夹着脖子郑重的转回镜子前,催道:“快快快,我得去见见我章表哥去。给我戴那个发箍,就前几日豆蔻做好的那个。 再多簪两根毛毛簪,这边也要,省得表哥以为我秃。” …… …… 而此时,令柴善嘉绝没想到的是,荣寿堂外正在上演一出“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柴善嘉梳洗完毕,喝了两口调好的淡蜂蜜水。 就挺直着上半身,努力捣腾着两条小短腿,往荣寿堂去了。 昨晚领回凌小八后,因时间太晚也没和家里人说,正好也带去过个明路。 于是,她领着凌小八踏进院子时,两人俱是一惊。 当然,凌小八表面上没惊,这小孩姐是个面瘫。但柴善嘉离她近,能很明显感觉到她有一个止住惯性急刹车,完了还往后仰脖子的趋势。 而此时,廊下的郭云仙正垂首啜泣着,在她对面,站着一个肩背挺括,已经很像人的少年,正手足无措的描补—— “许是我看错也是有的,表妹万勿放在心上。” 柴善嘉一提裙摆,昂首挺胸的走了过去。 耳边却听章镜又道:“表妹你放心,我不是那等多嘴好嚼舌根的,这件事我必烂在肚子里,再不和第三人说——” “什么事?” “就你前日在运河落水,恰好抓住了我——” 郭云仙哭声骤停。 章镜仓促转身,一脸错愕。 第三人·柴善嘉摸着脖子,斜眼瞟着他。 章镜此时的年纪也就十五六,细看之下,生得浓眉大眼嘴稍阔。一说话一口好牙颗颗锃亮,衬得他肤色反有点近似小麦色。 很健气开朗的样子,就是那种……坐下写不满一页纸,就要窜先生脑门上蹦迪耍棍的类型。 就这…… 王府属官?! 霍十二用人是不是有点草率…… “你谁?” 章镜皱眉看着柴善嘉,语气不善道:“姑祖母家中怎会有你这么讨嫌的小孩儿?你谁家亲戚?你家中无人教导你非礼勿听吗?” 实话说,章镜个儿挺高的。 在柴善嘉认识的几个年纪相当的青少年中,也算数一数二。 因此,她迈上台阶,就得越加努力的握着脖子,抬头,斜视他。 “我父母只告诉我,‘耳不听恶声,目不视恶色’。” 柴善嘉挺了挺胸膛,继续瞥他,一脸蔑视,“你出门在外,就这么草率的伤害路过的无辜儿童?就这么草率的逮谁认谁作表妹?嗤,竖子不足以谋!” 说着,一甩袖子,越过两人负手往荣寿堂明间里去了。 “哎你这破小孩儿,说谁草率呢?还伤害无辜儿童,你斜眼瞪人还有理了你?你就不伤害我了?没礼貌!” 章镜嘟囔着,一边撸起袖子就追了进去,“我今日非得教训教训你,还说什么逮谁认谁作表妹,我自己表妹我能认不出——” “镜哥儿来,这是你善嘉表妹,乳名唤作元元的。 你怕是头回见着,赶紧过来认一认,免得自家亲戚,走在大街上弄个对面不识。” 老太太笑得开怀,显然能见到章家后辈山长水远的来探她,一来解了思乡之苦,二来这亲兄弟的孙子,如此健谈开朗,实是她们章家未来的希望。 然而她却不知,这话一出,章镜脸上的愤愤不平,瞬时僵住。 “您说谁?” 柴善嘉似笑非笑,转过来又一脸老实的率先见礼,“章表哥安。” “可是,是她?!刚才她——” 章镜被这一出弄得手足无措,脸都涨红了。 也不知是尴尬的还是气的。 上首老太太却因为心情好,颇为慈和体贴,无意中又补一刀:“元元啊,你既睡伤了颈子就好生歇一歇,等会儿让丫头给你热敷一下,别拖着真伤了筋络。” “是,祖母。” 章镜:“……” …… 第61章 爱好唱歌的菠萝头 “表妹!表妹——” 柴善嘉领着凌小八过了明路,刚踏出荣寿堂。 身后的章镜伸着尔康手,一路追了上来:“表妹,你见面礼都没拿,可是生我气了?哎哎,我头一回上你家来,什么都不知道。 我思量着我都十五岁了,姑祖母的孙子辈不得和我差不多?谁知你竟是个这般……娇小可爱的小姑娘?” 柴善嘉扶着脖子,一脸桀骜的瞥着他。 他亮着一口白牙,又赔笑道:“表妹,咱们两个头一次见,都怪我,你原谅则个。表哥可是给你带了许多好吃好玩的——” “不是头一次见。”柴善嘉嫌弃道。 昨天在蒿子湖,她隔着绸帐听他说了好一会儿话,后来又看他在湖边异常活泼的上蹿下跳。 但一个在席上,一个在湖边,没怎么正经照面。 “……嗯?” 章镜回身接过下人递来的东西,满满当当的抱着,开朗道:“表妹住哪个院子,我给表妹送过去。” 这般自来熟,且对旁人的冷脸丝毫不以为意。 倒也没法拒绝。 柴善嘉只得领着他去倾曦园。 他们身后,两人都没注意到,郭云仙木木的站在庑廊下的阴影里,看起来苍白阴沉得像个女鬼,久久注视着他们的背影,直到看不见。 …… …… “我给你带了蜀锦、湖丝,还有轻容纱和缂丝。都是我亲自去挑的,全是红的!” 章镜龇牙得意的数道,“有朱砂、曙红、茜色、桃红,还有海棠红、石榴红,你们小姑娘穿着最好看了!” 柴善嘉脖子疼,这会儿脑仁也开始疼了。 凌小八早就不动声色的溜了。 自己招聘来的丫头就是不一样,熟练掌握牛马技巧,蹄子一撇就跑没影了。 因此,柴善嘉被迫带着表哥听他一路rap,问题是,审美什么的且不提,他抱在怀里的少数布料,露出来边角可一点都不红啊? 绿得发光! 柴善嘉抿抿嘴,心道,是红绿色盲吗? “表哥,章家如今主要的营生……” 关键是,老太太陪嫁里可有一家玲珑阁,她刚来时就去过,还在二楼头一回见着湿身的霍神仙。 要是章家主营布料和制衣,完了这未来的少东家是红绿色盲,那可就太虐了。 “咦,表妹不知?我家是做蜡烛起家,如今还供着宫里呢。” “哦,那就好。” “表妹,我还给你带了顶帽子,你可别和旁人提起来。” 踏进倾曦园,章镜弯下腰一脸神秘道,“天然的粉珍珠,极罕见。我是在海州游历时偶然得了十多颗。 说是外邦走海路来的,后又收了半年,得了七八颗。只是珠子太小,谈不上品相。只能和普通珍珠并一起,编个珠帽儿给我妹子戴。” 说着,他放下礼物,从其间果然郑重的掏出了一顶“泳帽”来。 说泳帽,都有点冤枉这玩意儿。 这顶珍珠帽子,模样有点像是几千年后去唱歌,话筒上罩的那圆乎乎、光秃秃的东西。 当然比那个大点儿,比泳帽小一点儿。因为是珠子穿成的,它还稀疏。 像个勒脑袋的鸡蛋网子,还是绿线穿的。 柴善嘉:“……” 这东西戴上,她就是个菠萝头,看起来爱好唱歌的菠萝头。 黄稀发量一览无余。 “表哥,我和你有仇?这么好的帽子,要不你留着自己戴呢?” “我戴不上啊!” “戴膝盖上!!!” …… …… 柴善嘉这边跟章镜在斗智斗勇的时候。 滴翠苑内,郭氏牢牢拽住郭云仙,挥退了所有婢女仆妇,直将她拽到了内室的床榻边。 郭梅娘的神情郑重之中带着浓浓的焦虑,甚至在开口前,还有些神经质的探着脑袋定定看了一会儿房门处。 “姑姑,你做什么,你拽疼我了——” “你晚上私自出去过,是吧?” 这话一出,姑侄两个都一静。 随即,屋内的气氛越加紧张。 “姑姑……” 郭云仙面色发白,嘴唇干涸得像是黏住了,张都张不开来,“姑姑,我,我没有——” “没有?!” 郭梅娘的怒气一刹那直顶天灵盖。 她咬着牙,抬起手就去戳郭云仙的脑袋,边戳边低声骂,“你是不是疯了?是不是?啊?你道你姑姑是个什么睁眼瞎吗? 好歹我也是掌中馈的当家太太,你晚上不在,且不是一回,我能不知?你还想一直瞒着我?!” 低吼两句,她顿了顿,警惕的再次探头看向房门外,在郭云仙低低的啜泣声中,半晌才回神道,“就算一时叫你瞒过,事后我焉能不知? 我真是把你惯坏了,一直只当你年小不省事,且幼时在家中过得不好,性情才格外偏狭些,爱争锋些。这我都觉得没什么……” “姑姑,我并没有做错事,没有的!”郭云仙越哭越止不住,眼泪珠子跟泉涌似的,刹那模糊了视线。 这段时日,她内心实在煎熬,许多话不能说,无人可说,又怕被人揭出来。 虽撞船那日,她被章家的那位表少爷意外救下,未曾叫更多人认出。 可…… “说说吧,还有什么。” 郭梅娘深吸一口气,倚着窗栏杆无力的坐下,“一次过都说清楚了,运河上撞船那会儿,你人在哪里?说!” 这话一出,郭云仙的脸色瞬间煞白如鬼。 “姑姑!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 …… 第62章 天下第一最最好 “表妹,你这头箍甚是特别。” 章镜坐下喝了口茶,粗粗四顾,视线回转时突的被柴善嘉头上的饰品攫住了。 尤其是头箍。 这头箍,质料仿佛用的是黑色绸缎,或比绸缎更挺刮些的料子。 弄皱以后固定在半圆的框架上,期间还次第点缀了些指肚大小的……玛瑙?或是玉石碎料磨成的珠子? 戴在头上效果十分别致。 那抓皱的料子不规则的高高低低,不细看的话易与头发混为一体,显得一张脸都格外秀气。 章镜越看越觉有趣。 柴善嘉则笑而不语。 倒是有眼光,可这是头箍吗?! 不!这是黄毛大童为了尊严,不惜剧透搞出来的“高颅顶”发箍! 她冲豆蔻矜持的点点头。 那边从室内的窗台前,又拿出另一个半成品出来递给章镜看。 这一个没镶宝石,是才做好了封了边的。 章镜一拿到手,就上下掂了掂分量,奇道:“怎的如此轻巧?里头的架子不是用的金银?” 柴善嘉挑眉,得意道:“不是。” “那用得是什么,表妹教我?” “不教。” 两人对视,沉默,而后忽的一齐笑了。 这时的章镜才真正像是富商巨贾家出来的子弟,神情狡黠如狐。 柴善嘉心道,开玩笑,一句表妹教我就想薅我的羊毛? “那,表妹如何才肯教我?” 章镜坐在桌边,干脆转过了身,单手撑着下颌,笑眯眯的看着柴善嘉。 这姿态、这神色,一看就是少年在逗弄小孩儿的。 柴善嘉心中叹息,七岁半的年纪,着实也很难让人重视起来。 章镜又以指肚摩挲了片刻头箍,放下后,一脸肉痛的咬咬牙道:“这样吧,我那儿还有一对磨喝乐,是舶来品,象牙雕成的,十分难得。 其上有七宝装饰,精致非常。那小裙子小帕子,细到发饰和手中所执戏具,若非表妹你,我是要带去家中,仔细收藏起来留传给子孙的。” 他一边说一边比划,一边还故意拿眼不断瞥柴善嘉,观察她的反应。 柴善嘉无语。 磨喝乐,是梵文音译而来。 原是种用来供奉牛郎织女的泥偶。 象牙雕刻还镶嵌宝石确实稀有,但…… 一来她并不是真的玩泥巴的年纪,二来她也不需要这些纯玩具。 “那不然这样?” 柴善嘉没吭气,章镜显然对这头箍极有兴趣,又凑近些加码道,“我不光将我那对珍藏的磨喝乐给表妹。 表妹想不想骑大马?改日我带表妹出府骑大马去?我此番来时,在船上结识了个厉害朋友,能带咱们去隔壁相城最大的马场里玩。” 柴善嘉的拒绝已经要溢出来,刚想开口—— 章镜又道:“表妹不忙着拒绝,马场里骑的可不是素日拉车的驽马,那是真正的名驹!极难得的!” 好家伙,若她没有猜错。 这位表哥打算借花献佛,白嫖她的头箍。 并且,他借的那朵花,没料错的话还和皇城司有关,和霍十二身边人有关。 属实欺人太甚! 柴善嘉眯了眯眼睛,下意识动了动脖子,“咔”一声,疼得她直龇牙。 旋即,就看见对面乐得一口白牙闪瞎眼的章镜,柴善嘉也笑了。 这回,这便宜表哥算是彻底得罪她了。 “我不要那些,自家亲戚,表哥意思意思给我些零散银子便罢了。” “哦?怎好占表妹的便宜?”章镜说是这么说,眼都亮了。 柴善嘉摆摆手,一脸小大人似的神情:“无妨,表兄妹之间说什么占便宜。表哥若不嫌弃,陪我玩个游戏,按着时间每日给我些散碎铜子即刻,如何?” “……行,都依表妹。那头箍?” “我即刻告诉你。” “表妹爽快!” …… …… 柴善嘉的这个头箍,当然没什么稀奇。 很多事就是会者不难的。 而且,也不需多烦难。 她站在竹外疏花二楼临街的窗口,一手巴窗台,一手抛了抛掌中的一叠铜钱。 霍十二就瘫在窗户底下的罗汉榻上。 日光暴烈,白惨惨的晃花人眼。 他一只手臂倒悬在额顶,握着一把折扇。山寺桃花浓浓淡淡,半遮住他眉眼。另一只手看似从榻边沿自然垂落,实则有个胖萝卜就在他腿边,膝盖压榻角,伸直脖颈试图往街面上看。 孩子巴窗台就罢,还一直在抛她那点可怜的铜子儿。 霍十二前晚上没睡好,这会儿迷迷糊糊,一只手还要随时准备着,别给萝卜跌了。 “咦?好像是王玉珠。” 柴善嘉动作利索的下榻,正准备跑出去,叫霍十二精准揪着背心,给拽住了。 “哪儿去?” “王玉珠!” “王玉珠就王玉珠,着什么急?” 霍十二合上折扇,坐起来没好气道,“就给你带了块蜜烧卤肉,隔一条街你都知道王玉珠。” 说着,他顺势握着折扇,轻敲了一下柴善嘉前额,骂道:“没出息。” 柴善嘉不敢置信:“我那是为蜜烧卤肉么?我是这么肤浅的人么?” “你不是?” “小霍!” 柴善嘉表情严肃的叉腰站在榻前,高度恰好能和坐着的少年对视,“我,柴元元,永远和你天下第一最最好! 你放心,你不会输给王玉珠的,什么珠你都不输!” 霍十二一脸无语加嫌弃。 但同时,内心某个小角落竟有些些波动,类似自家养的猪崽知道认人了。 老怀安慰…… 这时,楼下大堂果然传来王玉珠的声音。 她不被允许上二楼—— “柴?小柴?五香羊蹄吃不吃?” “吃!” 片刻前还信誓旦旦知道认人的大童,“咻”的一下就不见了。 霍十二:“……” …… 王玉珠其实也不是自己要来。 自上次踏青过后,王仲希因不知霍十二身份,口无遮拦闯了祸以后,连带着王伯冀这段时间都没在霍十二跟前晃。 但王家显然并不死心。 于是王玉珠出门的机会这不就来了吗? 她不光能隔三差五出来,还有活动基金。 当然,这些钱最后都变成了蜜烧卤肉、五香羊蹄、螺蛳小饼、炸糕等等各种美食。 连带柴善嘉都时常能混上一口,小脸眼看着胖了一圈。 “……小柴,你是不是好几天没上学了?你要变成不学无术的小柴了?” 王玉珠埋头啃着羊蹄,一边出声干扰。 柴善嘉知道她,说那么多不相干的就是想让她多说话少吃两口,因此,憋着就是不搭腔。 羊蹄喷香,傻子才回信息呢! 片刻。 王玉珠又道:“小柴,你知道你们南羡女学为什么停课吗?” 是的,女学莫名其妙停课了。 就在上次柴善嘉落枕,家中遣了人去给她告假时通知的。 当时说因故停几日,这都七八天了。 柴善嘉忍不住,口齿含糊的问:“为什么?” …… 第63章 别和孩子说乱七八糟的 王玉珠以食指秀气的左右抹了抹嘴角,神情狡黠抬抬下巴,示意油纸包里的最后一块羊蹄。 柴善嘉整个人跪在官帽椅里,双手捧着一小块骨头啃得满嘴油,见此,她噘噘嘴正要说话—— 忽然,斜侧里伸过来一只手,捏起了两人均紧盯着的那矜贵的羊蹄。 这手指骨均匀且纤长,捏住了油汪汪的羊蹄,很嫌弃似的,几乎捏出了个孔雀式。 而手的主人果然也发出了“啧”的一声。 柴善嘉扭头。 果是霍十二下楼来了,他依旧半垂着眼皮,死活不那么明显的模样。 他捏住羊蹄,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粗暴的塞进了柴善嘉嘴里。 同时还朝身后道:“人呢?打盆水过来,要温温的。” “你怎么这样……” 王玉珠十分不满,可在接触到来人的视线后,瞬间顿住,撇撇嘴嘀咕道:“呵呵,有帮手就是了不起。” 柴善嘉捧着羊蹄笑眯了眼。 其实王玉珠也不是真心不满。 她要是想吃独食,都不必每每买好了特意跑来竹外疏花。 这位老饕王姑娘,纯是找着了同好,享受的就是一个斗智斗勇,连吃带抢的快乐。 柴善嘉啃得差不多,还企图嗦手指,被霍十二一把拽过去,包在手巾里猛猛就是一顿搓。 搓得她将要出口的追问,都被震没了。 硬是想不起来此前和王玉珠正在说什么。 “你们女学之所以停课,是因临时用来收留人了。” 王玉珠这时忽然想起来,道,“由我小姑姑——” “王四姑娘。” 霍十二抬起头,面无表情的打断:“别和小孩子说这些乱七八糟的。” “嗯?”柴善嘉一脸问号。 不是,用女学收留人?还是乱七八糟的? 是有什么瓜出现她没吃上热的吗??? 七岁半是什么人生难以逾越的坎啊!还是她的智慧被压制得太完美,太像真小孩,以致成人话题都不带她玩?! 王玉珠这边,自接了这个日常外派任务,心中怕也多少知道这位“十二郎”的特殊。 因此,他发了话,她立马怂。 这话题也就不了了之。 霍十二慢条斯理的给柴善嘉擦完手,递给她一条小手巾抹嘴,又另给她备了不同味道的花露,专门吃干抹净擦脸用。 收拾完毕后,再亲送她回府。 这天,恰是黄昏时候,两人临出竹外疏花,霍十二无声停住,回头淡淡瞥了王玉珠一眼,道:“往后少来。” 这话,饶是王玉珠已收敛了脾气,泼面而来的拒绝也叫她十分不服。 因此,她也甩了甩袖子,大步跟着走出来,犟道:“我又不是来寻你的,不来就不来!我去柴家寻小柴玩。” “也不行。”霍十二皱眉。 王玉珠:“……” 柴善嘉:“噗。” 霍十二想了想,顶着一脸半死不活却一本正经道:“她说了,她和我才是天下第一最最好。” 柴善嘉:“……” 王玉珠:“噗!” …… …… 回府途中,霍十二三言两语为柴善嘉解了惑。 说女学停课是因学舍中收留了沿运河各地甄选出来的闺秀和学生,马上将要浴佛节,慈恩寺恐要大办此次法会,届时会有许多活动,也包括演出? 柴善嘉虽觉得有点奇怪,这有什么乱七八糟不能聊的呢? 但她也没多问。 回到府中,照例是要去荣寿堂回一声的。 柴家就这点好,爹没空娘不亲,祖母对孙子尤其章家孙子更上心。 因此,大家都不怎么管束她。 自由度这么高,若原身在,怕是没什么幸福感。 柴善嘉就不同了…… …… “……我们家该给的束修一文没少你的,一应吃穿用度,包括服侍人都专挑了好的,从嫡姑娘身边现调过来,给你拭琴洒扫用。” 在靠近荣寿堂的一条小岔路上。 柴善嘉今日回来得早,不想去老太太跟前杵着。那地方人员密集度过高,容易出幺蛾子,对心情不友好。 可是,她听到了什么啊? 她回身冲豆蔻比了个噤声,小心翼翼绕开灌木,往前凑更近…… “好叫先生知道,我家也非什么软柿子。不提我爷爷如今正在给府台夫人家的小公子讲学。 只说这府中老太太,出身也是赫赫有名的皇商章家,不是你一个教琴的先生吃罪得起的!” 郭云仙立在一棵老树底下,十分色厉内荏的与人交涉。 可是,她话虽说得狠,手却像是痉挛一般,死死揪着自己的衣领子,一张脸青白似鬼。 站在她对面的人显然也看出来了,因此只冷笑一声,并不接话,就像是在逗弄上不了台面的猎物似的。 老树枝叶婆娑中,郭云仙沉默了一会儿又勉强道:“还有,你也知道的,我表妹与长公主殿下也多有往来,出了什么事她也是能说上话的。 你识相的,即刻离开柴家,我必不与你计较。若是不走,别怪我——” “别怪你如何?” 背对着的人嗓子似出了什么问题,一开口十分沙哑难听,声息还很弱。 说了这一句,便要撑住自己大口喘息。 郭云仙见此,挺起胸膛高声威胁道:“若是不走,别怪我报官。你我心中都清楚,你哪是什么教琴的先生,分明就是个……是个……” “是个甚?” 嗓音暗哑的韦应贞形容狼狈,开口却是气定神闲。 她往前逼近了少许,声音越发压低了些,“报官?你去报啊? 你为谋求……名为求教,实为陪侍……年近花甲……又能得什么好?” “谁?!” 郭云仙被逼得节节后退,这时,她视线忽然一顿,遥遥看向了柴善嘉藏身处。 于是,几乎是厉声喊叫道,“谁!谁在那里?!” 而与此同时,韦应贞也狐疑的转过身来。 柴善嘉一见韦应贞,心下一惊,她这是怎么了? 几日不见,怎么比郭云仙还像个鬼?! 郭云仙看着吓人,是因苍白消瘦且神神叨叨。 而韦应贞,像是被什么东西抽干了,从前她还有几分书卷气,叫人见之可亲,装扮也宜男宜女。 这会儿整个人像是跳转了……体裁,跟要在树林子里熬蓝绿色蘑菇浓汤,不管公主还是精灵,逮着总要毒死一个。 这时,柴善嘉身后,一个身形健壮,穿一身黑衣,打扮得也一丝不苟的仆妇匆匆走过来。 她和柴善嘉擦肩,上前去,冲着郭云仙弯了弯膝头,一板一眼道:“姑娘该回了,这等无关紧要之人姑娘很不必理会,自有长辈出面处理。” 说着,抖开一件斗篷,上前整个包住了郭云仙,半搂半抱着直接往回走。 而自从这面生的仆妇出现后,柴善嘉也没再躲藏,就和豆蔻并排站在原地,冷眼看着。 这主仆二人很快经过柴善嘉,将要离去。 这时,郭云仙突的扭头道:“表妹刚才听去了多少? 我劝表妹还是——” 第64章 最后悔的决定 “姑娘!” 那仆妇突的出声,唬人一跳。 郭云仙不知出于尊重还是忌惮,咬了咬下唇,瞪了柴善嘉一眼,再欲回头,却被直接拽走了。 柴善嘉想起来再去看韦应贞所在,她也已经不见了。 …… …… 当天夜里,柴善嘉带着凌小八一路避过了巡夜的婆子,悄无声息的接近了芷香榭。 也就是韦应贞居住的院落。 这处院落位于柴府西南面,四下仅有一个晓月山房与之比邻,旁的人少有来往于此的。 且这院落离侧门不远,单独进出便利。 想来当时是韦应贞要求了,郭氏好生替她挑选过的。 可惜,请神容易送神难…… 柴善嘉为充分体验这次夜探,特特穿了一整身的黑衣,还从豆花的针线笸箩里捡了块碎布头当作蒙面巾。 好在她人小脸也小,勉强系住了。 凌小八跟着她一路或进或退,一会儿闪身贴墙,一会儿弓腰埋头的绕了大半座宅院来到芷香榭附近。 现在,一个面瘫的脸上都难得浮现出了浓浓的迷惑。 柴善嘉反身贴着灌木,伸长脖子,已保持了一会儿。 凌小八终于忍不住道:“除了没有轻身功夫,无法上墙,你这一路不管五感敏锐度还是身手灵活度都不逊于一般探子了。 你真的没练过吗?” 谁懂啊! 大晚上看一截萝卜在前面腾挪蹦跳、闪来闪去的!太刺激了! 刺激得面瘫一刻钟八十多个表情,脸都疼…… 柴善嘉全没注意到她的变化,专注竖直耳朵听着院内动静,闻言,有些心不在焉的扭头道:“嗯?什么练过?韦应贞吗? 她应该是没练过的,要不然我几番激怒她,麻袋都套好几回了,头都要被她打肿。” 凌小八:“……” “我是觉得不太对劲。” 黑灯瞎火的,柴善嘉也没听见院子里有什么动静,干脆原地坐下,拍了拍身边的卵石地面道:“来,咱们来开个小会捋一捋。” 凌小八瞧瞧凹凸不平的“座位”,片刻犹豫后,咬牙坐下了。 完了认真的盯着柴善嘉。 “是这样,韦……阿韦肯定是有问题的,这是其一。大约十天前,运河上的漕船翻了,这是其二。啊,翻船和李山长的死是同一天。” 柴善嘉停顿一会儿,又继续道,“郭云仙当日在翻了的漕船上,恰恰遇见了章表哥,被搭救下来。 而后女学停课,再然后就是今日荣寿堂外阿韦说‘为谋求’、‘名为求教、实为陪侍’、‘年近花甲’……” 四下安静得可怕。 柴善嘉沉默片刻,忽的扭头:“郭云仙应是有把柄在韦应贞手上,所以,是陪侍吗?那艘漕船不翻的话,原是要去哪儿?发往全国吗? 一个教琴的女先生行动坐卧间使着沉水香,这份富贵……枣儿说她是个老鸨,所以是漕船接送,发往全国?她一个人做得起这样的局面?” 春日的夜晚依旧寒凉。 但同时,许多飞虫又过早开始活动。 柴善嘉想了一会儿,总觉有什么被她遗漏了。 郭云仙明着开口驱赶韦应贞,这对师徒显然已经撕破脸。 可怪异的是,郭家姑侄宁愿在郭云仙身边加装一个形似教养妈妈般的人物,时刻保护并襄助她。也不愿直接驱赶韦应贞。 所以,这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是在忌惮什么? “小八,你怎么想?” 柴善嘉挠了挠脸,给碎布头不小心挠了下来。 凌小八无语,她是来上工当护卫的,不是来上朝的,什么怎么想? 正在这时! 芷香榭内突的传来一个沉闷类似撞击声。 凌小八一跃而起! “进去看看。”柴善嘉促声道。 二人一前一后,掩着院墙边溜了进去。 这回是凌小八在前,柴善嘉在后。 黑夜中,芷香榭内的情况十分奇怪。 不管韦应贞是否和郭云仙翻脸,她但凡在柴家一日,起码院子里的服侍人是不会撤干净的。 即便贴身得用的被郭氏找借口撤走,粗使丫头与婆子总该在。 但是此时,院子里却死一般寂静。 屋门大敞,掉落的棉帘子直接脏在地上,已被风沿着庑廊吹出去很远。 这地方看着像是被洗劫过,且空了不止两三日了。 凌小八目光锐利的看了柴善嘉一眼,口中迸出两个字:“待着。” 而后,兔起鹘落! 脚下一错,一个蹬地,并未见她借力,三两下便闪身至门边。紧接着,身法如鬼魅般,悄无声息便潜进了屋内。 不过须臾,凌小八再次出现在门口,冲着柴善嘉摇摇头。 “里面没人,有茶,温的。” 柴善嘉蹙眉上前朝里看,一边道:“没别的?” “窗口有痕迹。” 凌小八一脸平淡的给出结论,“大概跑出去二里地,追吗?” “那——” “追的话,你落单,回来再追,不止二里地。” 柴善嘉:“……” 不知道为什么,她居然能精准的理解凌小八在说什么。 “那算了,回去洗洗睡吧,明天再——” “好的。” 凌小八的情绪终于高涨了一点。 好专业的打工人…… 芷香榭里面的韦应贞就这么草率的不见了。 初时柴善嘉也怀疑,是不是郭家姑侄找人把她拖出去干掉了。 因为就是那么巧,在她和凌小八夜探芷香榭前,那位教养妈妈说了让长辈出面处理,于是就被“处理”了。 后来想想,就郭氏姑侄那点子城府和肚肠,要是做下了这么重大的事,怕不得鬼鬼祟祟大半年? 所以,这事还真不好说…… 隔天一大早,又到了表哥散铜子环节。 柴善嘉隐隐兴奋,刚坐起来披上衣服,转脸就见凌小八一身练功服,绑腿绑得扎扎实实的杵在她床前。 “姑娘,我观你筋骨上乘,不练武实在可惜——” “不,不练,我拒绝!”柴善嘉大惊失色。 “那活动一番,当作强身健体?” 柴善嘉想继续拒绝,可原身留下的“基业”着实太差,没到动辄卧病的程度,但隔三差五一会儿脑袋疼,一会儿脚趾盖疼。 如果有那种不怎么费劲的独门秘技,“比划三分钟,充电三十年”,那就最好了。 然而,柴善嘉不知道的是—— 此后的数十年,每一个清晨,她都无比后悔眼下的异想天开。 …… 第65章 看把梅娘乐的 事实证明,面瘫也不总是没有表情的。 小孩儿姐在她感兴趣的领域评上职称、当上小老师后,肉眼可见的开心了起来。 柴善嘉不开心啊! 为什么“活动活动”这么轻度的形容词,要从扎马、负重晨跑开始啊?她们的目标是满屋顶跑酷吗? 为什么啊? 是老太太走私被发现了,儿孙需要流亡吗…… 不过,柴善嘉这人有个优点。 嘴上说得厉害,但要真为她好,她吐血都得配合一下。 当然,一大早绕府跑三大圈,还三次都在不同地点偶遇继母就不怎么令人愉快了。 …… “劳您破费,一共1024个铜子,要是嫌数钱劳神,给一两银子也行。” 柴善嘉笑得像个小狐狸似的,冲着面前的大表哥伸出了手。 章镜这几日已隐约感觉不妥,但说好给一个月的铜子当零花,表兄妹间玩个小游戏的。头箍他都拆开了交代下去,打算稍加改良投入名下的铺子中了。 这时再说不妥,未免掉份。 他堂堂章家嫡长孙,别的不多,就银子多。 况且,这次他来南都也并非纯为探亲…… 因此,只稍稍迟疑片刻,他就从荷包内捏了枚足两的银子出来,抛给了柴善嘉。 “你家那个郭表妹是怎么回事?表婶对她不好吗?”章镜突然道。 柴善嘉收好银子,笑嘻嘻的将一盏撒了坚果的奶茶推给他。 他心不在焉的喝了一口,下一瞬,视线猛的一转,垂眼仔细看向茶碗。 “表姐怎么回事,我是不知道的。想来是你们格外有缘分,你才能察觉她处境不好。”柴善嘉这话说得意味深长。 若平时,章镜定能觉出一二不妥来,但是此刻,他全副心神都在小小的茶碗里。 “这……也是表妹自己琢磨的?” 章镜眼睛发亮,态度郑重的端起茶碗又抿了一口,细细品味着。 “这茶如此喝来竟别有滋味,且与北边惯喝的不是一个东西,真乃奇思妙想。只是,细细品味其中使用的茶粉香气不足,还有些涩口,怕是用秋茶研磨的?” 柴善嘉也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实话是,她尝不大出来。 喜欢喝茶的许多讲究个明前、谷雨前,那都是春茶,春茶鲜爽甘香。秋茶则通常更醇厚浓郁。 柴善嘉选用秋茶,且是陈茶,纯粹是出于成本考量。 用来钓表哥也更合适…… “表妹……”章镜果然欲言又止。 柴善嘉一脸懵懂的挥挥手道:“表哥喜欢拿去就是,一点子小玩意儿不值什么,怕是喝两口就能猜着做法了。” 原本章镜这几日还隐约觉得这小表妹怕是扮猪吃老虎,他这铜子一日日掏得颇有疑虑。 谁想,这么个拿出去立时就能见到回头钱,且还不费事的妙方,说给就给了? 果真还是小孩子心性,全是巧合。 “如此,我又沾了表妹的光,这可怎么好?这样吧,表妹可喜欢骑大马?我为表妹弄匹好马来——” 柴善嘉一脸问号。 不是,是你自己喜欢骑大马吧? 一路从运河下来,没能飙马,遗憾得要命? 柴善嘉摆摆手道:“无须,我不要马。咱们游戏继续,表哥记得明早依旧来交铜子就是。” “成!” 章镜这回应得尤为爽快。 往日或是他自己,但多数是身边小童过来给钱。 如今得了这方子,章镜格外积极起来,“明早还在这间敞轩,我早些来,表妹有甚好吃好玩的可别吝啬,我也有好东西要送给表妹。” 柴善嘉点点头,心道,真是一对互相当对方是傻子还要维持虚假繁荣的好兄妹啊! 等章镜兴冲冲离去,她扶着腰一点一点从凳子边沿挪起来,双腿颤的,几乎是让豆蔻一路架着推回的倾曦园。 …… …… 午间,荣寿堂。 前些日子老太太总爱犯头疼,因此推了不少家庭聚会、早八晚六的。 如今她心爱的侄孙孙在,可不就补偿性的频繁发起聚餐了么。 柴善嘉早锻炼完毕,又和表哥斗了会儿心眼子,摊平在榻上被小叶儿用调整胎位的手法按了半天腿肚子以。 她坚强的站了起来,响应发起,赶往荣寿堂。 这期间,她都考虑过要不要把凌小八七天无理由退还给凌霜。 太虐了! 这运动强度真的不会影响发育吗?她才七岁半啊??? 结果,人家凌小八淡淡道:“这是四岁的强度。” “……”没有天理。 …… 柴善嘉进入荣寿堂院子里时,发现今日人到得就还挺齐全。 柴泊秋也难得光鲜的重返尘世间,不知怎么,正和章镜站在左侧的庑廊底下说着什么。 柴泊秋一脸高深莫测,捻着胡须不言语。章镜则连说带比划,似有点着急。 再转向堂前石阶上,郭云仙今日穿了件藕合色的春衫,梳了一个垂鬟分髾髻,发间点缀着些许细巧的银饰,加上清早采摘来的嫩黄色的小花苞,看着颇有几分娇俏动人。 只是,她身侧站着的教养妈妈显然不这么觉得。 郭云仙弯折着颈项,握着手帕扭扭捏捏,频频他顾。那妈妈也是拧紧眉头不时张嘴,飞快的说着话,嘴皮子张合都快出虚影了。 这情形足可入画,十分有趣。 柴善嘉全当不知,走到门边还贱贱的嚷了一声:“咦,表姐今日特意打扮过?是要去相亲还是要去募捐啊?” 郭云仙显然只听见“相亲”二字,眼睛一瞪,旋即娇羞的伸出手,作势欲捶死柴善嘉,口中嗔道:“表妹休要胡说,我一贯如此的。” “啊对对对,你开心就好。” …… 进入堂内,今日郭梅娘也是神清气爽,正搀扶着老太太往桌边去。 边走边道:“……这般年纪一言一行就自有计较,可真非等闲。便是我那几位数得着的师兄,在他这岁数怕也是远远不如的。” “哦,是吗?”老太太坐定转身,笑出了一脸褶子。 还是头一回叫柴善嘉看见到她亲昵的抬手拍了拍郭梅娘的手背,“你可别哄我,改日若叫我见着亲家公,必要亲自问问的,别到时叫亲家公以为我是个失心疯才好,哈哈哈哈。” “母亲,瞧您说的!儿媳这脑子能存住个什么您还不知道?我说出来的必是大实话。” “好好好,我暂且信了你,哈哈哈。” “母亲就该信我!” 郭梅娘这连吹带捧,将老太太哄得极为高兴。 柴善嘉也只在心中为韦应贞不值,看吧,你的失踪啥也不是,看梅娘乐的…… “哟,元元来了啊?” …… 第66章 姑侄岔道,登月碰瓷 郭梅娘大约是难得和老太太婆媳和睦,得了欢心有点忘形。 乍见到柴善嘉,她不假思索道:“瞧瞧,咱们府上的这个,憨吃憨睡,半点没法跟人章家小郎君比。 今日大早,我在园子理事见人呢,这孩子左一下右一下的,跟个山猪似的满府乱拱。” 老太太闻言哈哈一笑,奇道:“元元起这样早?做什么去了?” 这时,郭梅娘身边的贵利家的也跟着上前凑趣,道:“老太太,大姑娘怕是去园子里采摘去了?近日园子里有些个桃花打了苞,采来插瓶也是姑娘对祖母的一点子孝心啊!” 这话说的,那柴善嘉是摘了没摘呢…… 老实说,郭梅娘身边的两个陪嫁婢女都比她本人要厉害得多。 足可见郭见安识人是有一套的,可惜了…… “我没摘花,我只是昨晚上梦见善初了,想着早起去园子里转转,看看他往常玩耍的地方。” 这话一说出来,四下猛地一静。 柴善嘉笑眯眯的,像是浑然不觉。 “你!”郭梅娘脸色剧变,眼珠子都恨不能瞪出眶来。 其实,柴善嘉这话不能细品。 乍听来像是在挂念弟弟,拿着这一点戳郭梅娘。 实则这样的话就跟诅咒似的,哪个活人需要梦中相见,还需去故地缅怀的? 因此,也不怪郭梅娘勃然色变。 老太太未觉不妥,但笑容也是一顿,疑道:“是啊,年后就说是跟着亲家公,几番要回来,不是病了凉了就是功课要紧,这么一推二三四的,又半个月过去了……” “母亲。”郭梅娘赶忙打叠起精神,脑子飞快转起来,努力的想着措辞。 好在她运道不错。 这时候,柴泊秋和章镜陆续进来了。 当然,郭云仙也是羞羞答答恰好前后脚进来。 老太太瞬间被转开了注意力,笑道:“你们叔侄两个说了些什么?说得这样久?” 柴泊秋明显欲言又止,又不愿扫老太太的兴,因此支支吾吾的。 章镜只得道:“表叔教了我许多,镜大有所得。” “哦?” 老太太侧了侧身子,明显很感兴趣。 章镜只得又道:“表叔说即便不走科举,也当多多读书。知悉朝廷贸易之策,赋税钱币之变。商事虽重,不可一味趋利,此为长久之道也。” “说得很是,正该如此。”老太太颔首道。 老太太想必很愿意看到家中子弟与章家长长久久的保持亲厚的关系。 这也是章家这般大商贾,将老太太嫁给柴老太爷的初衷。 “表叔还说,要在此次宗子之争中取胜,让族人心服,光论银钱数额是为小道。” “哦?” 这时,堂内仆妇丫头们已陆续开始上热手巾子和凉菜。 郭氏忙站到老太太一侧准备侍候,谁知老太太一高兴,摆手道:“难得一大家子聚在一起,你也坐下吃吧,叫她们做便罢了。” “是。” 郭氏应声坐下,须臾又道:“不若叫云仙试试,孝顺您用饭?也叫她们小孩子见识见识日常一大家子聚在一起,怎么个统筹安排好。” 老太太又一次被打断,兴致稍减道:“哦?怎么说?” “是这样的,母亲。这些日子请的教养妈妈也教不少了,我想着让孩子试一试,家里总不比外头讲究,是吧?” “那就试试吧。” 老太太无可无不可,是因不在意。 且全没有看出郭梅娘的那点小心思。 柴善嘉这边眼看郭云仙扭扭捏捏站起来,依旧朝着同一个方向半垂颈项,含羞带怯的。 她也有点好奇。 这神戳戳做作的姿势真是正经教养妈妈教的? 教养妈妈怕不是鼻孔都快气得没风了吧…… 无奈,席上其余人不在意,只有郭氏自己满意得不行。 上首章镜还在和老太太说争宗子的事,冷不丁瞧见大家都在吃饭,唯独郭云仙一个表姑娘却站着张罗摆饭,不由就皱了眉。 这时,郭云仙恰好随着上汤盅的丫头,走到了柴泊秋和章镜之间。 席间笑语不断,只郭表妹一人委屈。 她颤巍巍端了一盅参芪乳鸽汤,细嫩的指尖被烫得红透。 细微的抽气声,羞怯含泪却又故作坚强的眼神,加上颈项间温热的香气,齐齐扑向了为她正隐隐抱屈的少年人。 “表婶,你作何叫她做下人的差使?” 这话原也问得在理。 没听见方才那两句,生了误会也是有的。 谁知下一刻,章镜又很愣头青的继续道:“我瞧她总是泪涟涟的,独自躲在花园里、庑廊下哭,即便是投奔来的,也不必弄得满府皆知。又不少她一口饭吃,是吧? 不行的话,她的花用由我来出?” 章镜居然直冲郭梅娘去了。 少年人最好打抱不平。 可怜郭氏原还笑着,约莫想走通老太太的路线,才叫郭云仙多多表现。但显然这姑侄两个并不齐心,郭云仙擅自走到章镜面前去了。 于是,这么几句话一出,竟一时无从解释。 再看郭云仙,光顾着满脸感动,丝毫不觉白白冤屈了自家姑姑。 一时间,席上鸦雀无声。 包括四下近身服侍的仆妇们也都面面相觑。 只有郭云仙,遇见了她心软的神,就差涕泪横流,上前抱腿。 柴善嘉猝不及防“噗”了一声,打破了僵局。 紧接着,老太太章氏猛一掼筷子,面色铁青的离席而去。 这还有什么不清楚?郭家这破落户瞧上了她的侄孙子了! “母亲,母亲你听我解释啊母亲,我没有……” 郭氏追着老太太进内室。 剩下的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章镜满脸的正义逐渐转为了疑惑,看一眼身旁的郭云仙,又看看内室入口,随即将视线转向了恨不能把脸埋进汤盅里的小表妹。 “表妹,我是说错什么了?” 柴善嘉:“……” 你没错,你不过是误打误撞,把人姑侄俩私底下的盘算,直接照着老太太面门甩上去了。 在老太太眼中,郭云仙一个要什么没什么的打秋风的穷亲戚,如何也敢肖想她章家金尊玉贵的未来主人? 简直是登月碰瓷! …… 第67章 给你两条路 第十二天大早,章镜掏了2048个铜板,约一两七钱六的银子。 这回,他再不肯为图方便直接给出二两银了。 “表妹,这是不是不大对?按此算法,我明日要给你4096个铜板,约莫三两半的银子?” “表哥玩不起?” “那倒不是。只是,期限一个月,我想知道第三十日我该给你多少散碎铜子……” 章镜一脸迟疑,甚至有些凝重起来,还把“散碎银子”四个字说得咬牙切齿的。 柴善嘉笑道:“用不用我给你找把算盘?” “倒是不用。” 他确实感觉到不太对了,但因着对面的小表妹头顶不过肚脐,就安慰自己不可能那么严重。 且章家最多的就是银子。 章镜脑中的疑惑转瞬即逝,旋即又想到了别的:“表妹,你实话告诉我,我昨日席上是不是说错话了?为何姑祖母交代我往后不要在后宅乱转,我也没乱转啊? 我成天要么见货商,要么去看铺子,哪有空乱转?我是个苍蝇啊?” 柴善嘉无语。 她有点弄不明白,到底是章家对子弟的教导不在这上头,还是章镜此人格外的不通人情世故。 这样的脾性真能做好生意? 还是说,十来岁的少年便是如此,此后郭云仙夜探香闺才给他上了关键的一课? “祖母说叫你别转,你别转就是了。如你所说,你忙生意还来不及,分心想这些又是何必?” “也对。” 章镜点点头,丝毫没察觉这初见时以为是谁家讨嫌孩子的表妹,如今已能和他有商有量、有来有往了。 除去约定每日要给的铜子,他就还挺喜欢和这小表妹聊天。 尤其是,还能顺带看她又鼓捣出了什么有用的玩意儿。 “咦,表妹,那是什么?无患子、猪苓、花露……你想要洗什么?用得了这许多?没有皂角?” 柴善嘉笑而不语。 她越笑,越急得章镜直搓手。 片刻后,章镜终于忍不住,站起来亲给柴善嘉倒了杯茶,双手奉上:“表妹,我也非贪心之人,不怕你取笑,实是迫在眉睫,不得不厚着脸皮。” 章镜说的迫在眉睫的事,正是昨日席上透漏出来的,有关章家下一代宗子,也就是准家主之争。 章家不似柴家。 这时的商贾讲究一个瓜瓞绵绵、人丁兴旺。 他们与世家豪族所求的兴旺还不同。商贾人家规矩少,且出外买卖、运输、打点,各样事务加之与常上下各种人打交道,能出意外的关节太多。 钱多了要有人守着,要分摊风险,因而多娶多纳多生,甚至在他乡另置妻房都很常见。 如此,章家的子孙枝蔓繁多,派系房头也多。 这就使得每一代的家主之争也格外激烈。 章镜自是呼声最高的。 问题就在于,商户人家并不那么讲究长房嫡脉,与他同样有资格竞争的少说也有八九个。 而今,他们的比试自是围绕着生意展开…… “头箍与奶茶都能称得上神来一笔,镜仰仗表妹良多。” 章镜拱手道,“非我存心欺瞒,只是如今处处得计较,得论个长短,不好和表妹分账,因而多说无益。” 柴善嘉喝了口茶,脆生生道:“你意思是,尘埃落定后要与我分账咯?” 章镜一愣,旋即点头:“是,我早便是如此打算,只是……” “只是得你取胜,当上了宗子才行,对吗?” “表妹聪颖!” 章镜一脸钦佩的又拱手。 柴善嘉却道:“但是事情不是这么论的。” 停顿片刻,柴善嘉干脆跪坐起来,整个人撑着桌子身体向前探,一脸认真道:“首先,不论你是否取胜,我相助你都是有价值的。对否?” 章镜不清楚她葫芦里卖什么药,但感觉一截萝卜强势拔高,都快窜桌子上了,就……挺可爱。 于是,他忍笑点头。 柴善嘉又道:“我借书借笔借纸张给你,你说要考中了状元才跟我算账。我卖头炷香给你,你说要佛祖显灵、心愿成真了才给我买香钱。这合理吗?” 章镜笑容一顿,一脸沉思。 柴善嘉又道:“若确定取胜了,我才能有所回报,且还要我继续投入,这等于强行将我绑上船,或者说,明明是我在助你,你却对我设下了考验。” “我并未考验——”章镜忙解释。 “可,我能不能助你成为宗子,难道不是我得到回报的条件?这难道不算是考验?” 柴善嘉双手撑着桌面,十分认真的跟章镜掰扯:“但,我在乎你赢不赢吗?我不在乎。在乎的人明明是你,能助你的人是我,怎么也该是我考验你才对吧?” 章镜张张嘴,一时竟被说住了。 “我给你两条路。” “什,什么路?” “所有经我口,经你手的生意,在你宗子之争取胜以后,全部归我所有。” 柴善嘉此刻终于见了真章,面上一丝笑容也无,在章镜试图说话时迅速打断,又道,“你放心,你章家放子弟出来各自行事,必是给了相同数额的本钱。 这本钱,我会原样给你的。” “表妹,这不合适……” “还有一条路。” 柴善嘉回到座椅,慢吞吞的放下腿,坐端正。 而后,为着气势身体后仰,双臂展开,靠在了椅子里,才道:“自现在起,换我考验你。假使你过了关,不论你往后做不做章家家主,但有生意我们一起做,四六分账。” “表妹。” 章镜哭笑不得道:“这两条怕都不行吧?这样荒谬的条件,我即便假意应了你,你又如何保证我赢了以后不反悔呢? 咱们自家亲戚说说还罢了,我自然不会哄骗小孩儿。但你这样行事,会吃亏的。” 柴善嘉不说话,一双大眼睛就这么直直的看着他。 时间一点点过去,在章镜越来越不安,不时挪动身体,皱眉欲言又止,过去了差不多一刻钟左右,柴善嘉才终于道:“是吗?那你走吧。” 章镜还是走了。 虽然他对那些无患子、猪苓等等十分好奇。 豆蔻这时忍不住道:“真叫他走了?那这些东西怎么办呢?” 柴善嘉看她一眼,无所谓道:“该怎么办怎么办,别急,不把他钓成翘嘴,时时装相拿乔也挺烦的。” …… 而与此同时,滴翠苑里。 郭梅娘正在大发雷霆:“不肯认错,将她月钱停了!叫邹妈妈好好的教,从严教!再不许她随便出屋子! 还有,贴身服侍的那两个,绣儿绢儿的,不知规劝,全给我提脚卖了!即刻找牙子进来!” 第68章 抱 郭梅娘在对待郭云仙的事情上,着实称得上贴心贴肺。 可惜这自小当亲闺女一般带大的侄女,这次实在白眼狼了些,等于是在公然背刺她。 因此,郭梅娘才格外震怒。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不光她这个姑姑不在郭云仙眼里。 绣儿这般自小跟她长大,一路随她来到柴家,事事处处为她着想的丫头,照样不在郭云仙眼里。 牙婆进了府,郭云仙内室的门始终没有开。 只听闻绣儿一声声的哭求“姑娘”“姑娘”,这声音也终于远去。 …… …… 巳时初,柴善嘉带着凌小八来到柴府边上的四条巷。 果然,又是凌霜坐在车架前等着。她口中叼着根不知从哪儿薅来的野草,嚼得津津有味。 柴善嘉脚下稍顿,多看了一眼凌霜,一路过去时,又收回视线看了看身侧的凌小八,这才慢吞吞上车。 一坐上车,她就下意识的抬手狠捶了几下大腿外侧。 这两天真给她练惨了。 她是真不懂,问了无数次咱们这个标准不会太高吗? 凌小八硬是一口咬定,这就是她四岁训练的标准,纯纯强身健体、活动筋骨的。 柴善嘉无奈,柴善嘉浑身疼,柴善嘉甚至想把脑袋伸前面去问问,家里还有没有小九、小十什么的,能不能给换一个。 “你刚才看我做甚?” 几乎在马车启动的同时,凌霜转身进了车厢内,递来一根蔫耷耷的草,“想吃?” “这是羊奶草,挺甜,不信你试试。” “……” 柴善嘉之所以多看了凌霜一眼,再去观察凌小八,纯是为了确定韦应贞的去处。 那日韦应贞被劫走后,她也想过了。 能将人悄无声息带走的,只有两路人马。 一是韦应贞背后之人,船翻事发,想将线索掐断在她身上。 那么人在被劫走后,多半已经无了。 还有一路,就是皇城司的人…… 撞船的另一方,商船上,恰有皇城司的人手,实在巧合。 他们若要查漕船这条线,带走其中的关键人物也在情理之中。 那么,柴善嘉只需观察凌霜与凌小八的反应,就能知道是谁。 若是幕后之人劫走的韦应贞,柴府的安危就存在大问题,这两人多少得有些异常吧? “你真不吃啊?”凌霜又问了一句。 柴善嘉还没说话,凌小八没好气道:“边上去点。” “嗯?” “挡光了。” 马车内姐妹两人互呛打趣不断,柴善嘉却不知,在她踏上车的一瞬,巷口,章镜恰好回来。 他冷不丁一抬头,恰好见到那日蒿子湖边众人隐隐畏惧的“凌大人”,正笑嘻嘻的给他的小表妹……赶车?!! 章镜揉了揉眼睛,陷入沉默。 …… …… 今日霍十二说要带着柴善嘉去瓦舍看杂剧。 柴善嘉挺震惊的。 这么一个摔倒了就地睡死过去,周身散发着浓浓厌世气息的朋友,竟能有如此动力,去到可以预见会很吵的地方,带她看剧?! 这杂剧是讲临终关怀的?还是讲怎么冬眠春眠夏眠,不吃不动而不死的? 车行辘辘,柴善嘉抵达竹外疏花时脑袋就往外探了一小下,霍十二上车,立即出发,原样往街面上走。 …… 这时的瓦舍已有了后世剧场的雏形。 中央勾栏以帘幕划分开,每个勾栏内都有不同剧目和表演,也单独设了乐床,即演奏班子。 观众是围绕着戏台,由内往外逐层加高的,这叫作腰棚。 而正对戏台的位置最高处称神楼。 瓦舍是全封闭的,四周围拢,顶端闭合,不惧雨雪。 最有意思的是,除开演出和观众席外,还有附属功能区域。 譬如各色吃喝玩器的经营,便民应急的买卖,还有卖衣裳的。 柴善嘉看得叹为观止。 但她私以为,这里卖衣裳的很不该卖那些和外间没差别的款式。应当比着勾栏内的剧本,卖些剧中人的装扮或是标志性的小物件才是。 所谓沉浸式扮演嘛…… “今日有《三索梁州》、《三入舍》几个唐传奇剧,晌午时或还有《目连救母》或是《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就不知具体要演哪个了?” 凌霜兴致勃勃的负手走在前面,凌小八一脸无语的跟在她身后。 “小八,你想看哪个?啊我知道了,你一定不喜欢看杂剧对不对?这是小孩子才喜欢看的。 那你还是别委屈了,出去跑个腿吧,正好,我想吃慈恩寺旁边赵豁嘴家的甏肉了。” 柴善嘉被霍十二牵着往前,身侧均有人开道保护,一路上眼花缭乱的同时,耳朵也几乎要被凌霜吵得毛边。 她是真把幼妹当成个爱龇牙的狗子在逗弄,从不消停。 怪道凌小八又老又小的,情绪稳定到几近于无。 “你想吃甏肉么?” 霍十二垂低视线看着柴善嘉,缓缓开口。 这时,近旁忽的一阵喧哗! 只见一群人披发文身,为首的戴一顶金花小帽,手中执白旗,身后诸人尽皆系头巾,握着真刀,杀气腾腾的走了过来。 他们所到之处,四下观众无不起哄喝彩。 节目尚未演出,竟就热闹至此。 这一闹,也将霍十二的问话盖了下去。 柴善嘉也觉新奇,这时候的杂剧、歌舞、说书及幻术等种种,后世只有更精彩更盛大的。 即便是那出名的唐传奇剧目,包括所谓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又哪个是后世没见过的了? 只是凑个原汁原味、复古风的热闹,也颇有滋味罢了。 但这时,被那一行人横插一道,忽的,就将他们与前面的凌家姐妹隔了开来。 而两侧身形过于高大健壮的护卫,在拥挤的人群中反倒多有施展不开,显得左支右拙。 柴善嘉下意识握紧了霍十二的手。 目光掠过人群,忽的一顿! 她仿佛看见了一张红黑色调,面相极恶的猴儿脸,飞快的一闪而过! 柴善嘉脚下站住,一转身,双手冲向霍十二,一脸严肃的要求道:“抱!” …… 第69章 谁爱要谁要,反正我不要 瓦舍这等地方,通常三教九流皆有。 但青天白日明目张胆的做什么,还是极少见的。 尤其,这里是南都。 柴善嘉心念一转,已瞬间动了无数念头。 她下意识觉得,如果有人要做什么,多半怕是冲着霍十二来的。 可是,为什么呢? 当今天下大定、皇位稳固,霍十二虽是今上唯一一母同胞的弟弟,其余庶出皇子不成气候也都还健在。 所以,动了他能有什么收益? 纯绑架吗? 完了顶着举国之力的围剿,携款逃亡,一路磕头去耶路撒冷? 有病??? 她还没想明白,就在霍十二弯腰欲抱起她的一瞬,忽然,后心一股大力传来! 有人揪住了她的后领口,将她粗暴拽住,直往后拖! 在那一刹,柴善嘉别说回头看清是谁,她连呼吸都不能! 这抓人的,丝毫未顾忌她还是个半大孩童,出手即以得手为准,有股子生死不论的蛮力。 说时迟、那时快! 须臾间,柴善嘉就被拖出了三步开外,也因人群拥挤,她才有机会伸出双手,徒劳的去够霍十二。 可是,窒息感越来越重,耳畔依稀有人惊呼! 有人奔跑,有短兵相接声! 还有凌霜在呼喝着什么…… 不知过去多久。 雪亮刀刃划过半空,银光乍泄,刺得柴善嘉眼角流下了生理性的泪水。 下一刻,隐有温热液体流入她颈项。 这一连串看似繁复的动作,实则不过发生在一刻间。 脖颈处的桎梏忽而一松,大量的空气涌入! 几乎同时,柴善嘉双腿一软,直直跌入了飞扑而来的霍十二怀中。 在她晕过去的一刹那,似再次见到那红黑猴儿脸,就在霍十二身后不远,人群之中。 柴善嘉竭力抬手欲指…… 但意识却彻底陷入了黑暗…… …… “现在的拐子行事这般狂野放肆?这可是在南都,就瞧着我们大姑娘生得格外标致,举止又可爱伶俐,就要生生夺了去?还有没有王法啦?” 柴善嘉迷迷糊糊听见这话,心中思忖,这人谁? 说话这么好听,会说就多说点…… “我觉得不一定是拐子。” 凌霜语气严肃,“一般的拐子见到被一群人团团围着的小孩儿,多半不会硬抢。他们要的是人,再是标致伶俐,抢夺不过把自己搭进去,还牵出一窝来不划算。” “你的意思是……”霍十二声音发紧,似有些哑。 “我觉得对方就是冲着柴姑娘来的。” 凌霜说着,又疑惑道,“只是不知这点大的孩子,是怎么被人专门盯上的了。” 柴善嘉眼皮子沉重,睁都睁不开。 但内心却十分不赞同。 怎么被人盯上的? 当然是因为卓越的美貌和无与伦比的气质了?! 还能怎么,抽签抽中的吗??? “……姑娘?” 这时,有人凑近她脸旁,轻声道,“你要什么,要喝水吗?” 啊,是凌小八,小八都变温柔了。 柴善嘉睁不开眼,只得以气声提示:“猴……” “厚?” “厚?厚!快快!被子压着大姑娘了,掀开些!” 柴善嘉半昏迷中还噎住了片刻,又努力道:“猴,猴……” “猴?!” 这次说话的是霍十二,他沉默片刻,语气无奈道:“你都这般了,还想着杂剧?就这么喜欢猴儿? 等抓住这拨歹人,我遣人寻只峨山的猴子,那个地道。寻回来送给你养,可好?” 柴善嘉心道,我可去你的吧! 峨山?峨眉老表啊? 谁爱要谁要,反正我不要! “呸!” 霍十二:“……” …… 柴善嘉叫大夫仔细看过后,歇了有一个多时辰才缓过来。 除脖颈处难免留下淤痕,其余也并无大不妥。 好在柴府上除她自己的丫头,也无人在意她是否被勒死,一二伤痕无关紧要。 因此这日回去时,除霍十二另外加派了杜晓蝉在府外时时支应,又亲自送她回来,嘱咐了外用膏药按时涂抹外,其余,只等猴脸人和抓她那个查得如何了。 只是在四条巷下车时,柴善嘉因经历一场风波,多少警觉些,眼睛四顾不小心瞥见个眼熟的身影。也不知是否看错。 但这日毕竟受了伤,很快她就回了府,也未曾深究。 “表妹,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章镜跟个背后灵似的突然冒出来。 就在倾曦园外必经之路,见到柴善嘉,他迎上来道,“是……那位凌大人亲送你回来的?” 柴善嘉眉梢暗挑,心下有了数。 所幸这会儿也没什么不适了,干脆领着便宜表哥再次一路到了敞轩所在。 茶点一一奉上,柴善嘉不语。 章镜却显然有点坐不住,也不知是好奇还是兴奋的,背着双手在敞轩内直打转。 “表妹,我不问你和那位凌大人是何渊源,想来能亲自接送,关系必定不浅。” 他这话一说,柴善嘉没什么。向来面瘫的凌小八忍不住抬头多看了他一眼。 “表哥也非那等好攀附之人,只是人生地不熟,要把生意做起来,有这样的大人物看顾,哪怕她什么都不做,也是一重震慑。 阎王好过,小鬼难缠嘛。如此,尽可便宜行事。” 说着话,他越发兴奋,一拍巴掌道:“如此,咱们兄妹正可以合伙。就按表妹先前说的,一起做,我六你四。” 柴善嘉定定的看着他,突然咯咯发笑。 “表哥,我早上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说的第二条路,是从现在起换我考验你。假使你人品才具都过关,不论往后你做不做这个家主,但有生意我们都可一起做,四六分账。” “是啊,有什么不对吗?” 章镜不明所以,坐下来握着茶盏猛灌了一口道。 “当然不对,你现今看得上我,未见得我就觉得你合格啊?另外。” 柴善嘉笑得意味深长,“四六分账怎么就是我四你六呢?” “表妹……” 章镜怔住了,旋即有点着恼道,“你的意思是你六我四?可你才这么点大,你……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出主意,我还可以自己出本钱,我又不是非得要你。是你需要我。别说四六,现改成三七,你应是不应?不应,便罢了。” “我——” “不过你别忘了。” 柴善嘉慢条斯理的支起一条胳膊,抠了抠指甲,隔桌凌空点着章镜道,“一个月期满,你要给我44万7392两银。 这还是抹了零的,你可别反悔。” “你说什么???!!!” …… 第70章 胡完就拆桥 敞轩内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章镜站直了,扶着桌,神情犹如在梦中,喃喃道:“所以,从一开始你就设了套?” “这怎么能叫我设套?” 柴善嘉干脆抱臂给他算:“你一个要去争宗子,争家主的人,连这样简单的账都算不清。 这都已经过了十几日,开始算不清,眼下还算不清么?这笔最终44万两的账有多难算呢?” 章镜欺她年幼,想用一些珠啊串啊花啊朵啊的,骑大马、送小马的来套路她。 怎就不许她反将一军了? 公比为二的等比数列,从第一天一枚铜板算起,一个月三十天,最后就是近45万两银。 吃她的饵时香喷喷,如今要还账就是设套欺骗? “那这条路我是不走也得走了?”章镜一屁股坐下,语气莫测,犹在想着挣扎。 “是。”柴善嘉回得很爽快。 “那我若执意抵赖……” “介绍一下,这位是咱们这局小游戏的见证人。姓凌,凌小八,你那位凌大人的幼妹。” 凌小八面瘫脸:╰_╯ 此时的章镜若说有什么特别,他实在算是个心智非凡之人。 至少不是会被情绪左右的。 局面已经如此,稍作试探,也丝毫没有愤而掀桌的意思。 反倒是在底限以上,开始尝试讨价还价。 “那分账……” “三七,不改。” 柴善嘉手指叩了叩桌面,又慢悠悠道:“表哥可以这么想,往后咱们的生意,我出主意,还可按比例出一部分本钱。 如此,你只不过是出面操持。和我合作,你还什么都没做呢,就平白得了44万两银。哪儿有这样的好事?你说是吧?” 章镜听得瞠目结舌,连声哀叹道:“未料到我竟栽在一七岁小儿手上,哀哉怪哉。” “表哥难道没听过?行走江湖,老人和孩子最不可轻视?” 两人对峙片刻,忽的相视而笑。 因彼此都不是什么纠结的性子,既决定合作,干脆当场商议起了生意该如何做来。 且,章镜还是十分执着于那些无患子、猪苓与花露。 柴善嘉弄那些本来也只是起个话头,保持个热度。 如此,干脆娓娓道来—— “是我的一点浅见,做生意,具体做哪一门,要买卖什么,店铺开在哪里,我不比表哥,不好随意置蝝。我擅长的是别的。” “哦,表妹说来?” “我以为更要紧的是一个整体思路。譬如我要先叫大家知道,一日洁一遍牙是不够的,舌尖能触碰到的滑腻腻的东西它是活的,是会咬人的,会在口中不断生养繁殖八世同堂的。 我还得叫大家知道,一旬洗一遍头是不行的,头顶的皮生了疮生了油是会烂掉的,会变秃的,会传给全家的,会讨不着媳妇断子绝孙的。” “哕,表妹的意思……是要恐吓全城人?”章镜一脸痛苦。 柴善嘉笑道:“胆子放大点儿,要恐吓就恐吓全国,乃至……”全世界。 章镜:“……” 章镜不懂,她虽只是举例子,但这不叫恐吓,这叫创造需求。 “一旦市场培养起来,我的猪苓或是无患子加上花露,可以改叫洗发水。它可以治疮疤、治秃头,幸福千万家,一朝生了发、明日娶村花。 我日日夜夜的胡说八道,年年岁岁的卖,开一种花我卖一种香气,更新一种新配方,你说我赚不赚得银子?” 章镜又是恐惧又是向往,愣愣道:“赚?” “还有,洗发水我卖了,但洗太勤,早晚头发不易干怎么办?表哥你的那些卖不掉的陈年布头、边角料,有无吸水佳的? 统一裁剪好,绣一朵和洗发水一样的花,取个趣致的名字,譬如青丝焐、熨枕儿,你说能不能卖得?” 章镜明显意动起来:“可以啊,这真的可以。还有呢?” “还有啊,横向还可以卖卖润发油、鬃毛梳、暖帽、干发扇子,再改造一下熏头发的熏笼等。纵向,过个两三年,仿制品逐渐出来分市场,咱们先听牌的胡完了就拆桥。 另起炉灶,专骂前头的洗发水丧良心,品质不好,多洗头导致损伤头发,再用前头挣的银子请名医、请辞了官的太医背书。 加入百年中医研究,自己人打自己人,由无干之人重新牵头,照着样子口号改成生发滋养再来刷一套。” 章镜呆呆看着柴善嘉,一手扶桌,双腿斜向,隐约想逃。 这是什么七岁半? 这就是别人家的七岁半??? 好想逃,但逃不掉…… 天色渐昏。 章镜竟是听住了不想走,反哄着柴善嘉继续说说,再说说。 说一句问几句,还总有细节要深究。 柴善嘉知他什么心思,反倒住了口,只推说:“表哥且不着急铺货卖货,不如先将前面的铺垫做起来,并不着急的。 啊对了,你家的宗子之争可有时间限制?共有几人参与,分别是何等样人,表哥可曾探知清楚了?” 柴善嘉倒不是真的关心章家的宗子鹿死谁手。 这件事该着急的应是章镜爹妈。 她只是不想她的合作伙伴眼睛一味盯着面前能见到的这点东西,争一时输赢,难免吃了短视的亏。 提起宗子之争,章镜倒多说了几句。 值得关注一二的有个年岁相近的庶弟,很得他父亲欢心。还有伯父家的兄弟二人,因为年岁更长些,历练也更丰富些,有些难缠。 除此三人以外,其余早就不在核心的庶支不过借此亮个相,以期往后能有份前途。 柴善嘉沉吟片刻,遂道:“半年的时间……也足够了。” 她没有明说的是,时间卡这么紧,抛开前世不提,这场争夺对章镜来说其实很不利。 照理,他父亲已是家主。 他是嫡出的长子。 按这时继承习惯来说,他应该占尽天时地利才是。 可是,他伯父家里的堂兄弟参与争夺就罢,怎么还有庶出爱子的事? 另外,这时大家难道不该鱼贯而出,各找助益? 章镜的母舅家呢?怎么会山长水远的跑来寻一个外嫁了几十年的姑祖母?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吗? “如此,咱们先给瓦舍捐赠一批帷幔吧。” “啊?瓦舍?帷幔?为甚啊?” …… 第71章 这表兄妹感情可真好 柴善嘉撑着脑袋懒洋洋的,下意识动了动脖子,“嘶”了一声,抬手去触碰。 章镜这时眼尖道:“表妹怎么了?怎么弄的,可是遇见歹人了?” 他倏地站起来,绕过半边桌子走近,弯了腰试图去看。 行动虽莽撞些,倒叫柴善嘉一时愣住了。 章镜未觉,低着头皱眉道:“表妹,你这不似玩闹弄的,都淤紫了。得要冷敷,用上好的膏药涂抹才是。 还有,这是谁掐的,下这样重的手,可需报官?表妹若不方便出面,我去跑一趟衙门就是。” 柴善嘉不语,对上章镜一脸真实的担忧,忽有些无措。 沉默片刻才道:“无事。还是说回帷幔的事吧——” “表妹受这样的伤怎能无事?等着,我去为你寻个好大夫来,我那里也有临行前家中为我备的褪淤膏、生肌活血丸,我都拿了来给大夫瞧瞧合不合用。” 这么一大通话急急交代完,竟拔腿就走。 “表哥。” 柴善嘉下意识出声叫了他一声。 章镜回头道:“表妹不急,生意的事情等我回来再说,先治伤要紧。” 柴善嘉张了张嘴,想说……晚上记得关好门,终是没来及说出口。 …… …… 大夫稍晚些时候进了府,并未惊动旁人。 倒也不是老大夫格外仔细,而是此刻,滴翠苑内正吵得沸反盈天。 郭梅娘气怒得眼眶含泪,抬手不住拍打着妆台,口中尖声道:“倒成我的不是了?我辛辛苦苦为她筹谋,百般为她描补遮掩,她这是甩脸子给谁看呢? 昨儿当着全府人的面,为在那小郎君跟前装可怜,污我虐待她?坏了我全部盘算,如今躲在屋子里不出来,半句话都没有,她还有理了?!” 一屋子丫头噤若寒蝉,这时,只有贵利家的快步上前,一把握住了郭梅娘的手,低声劝道:“太太,太太万不可气伤了自己,表姑娘年小不懂事,一时想岔了也是有的。 您就不看在老太爷面上,也不能光顾生气不是?” 贵利家的说到这儿,手中利落的捧上热茶,递上热巾子,又示意小丫头将地上的碎瓷片归拢打扫了。 这才斜签着身子,坐到了郭氏腿边的杌凳上,温声劝说道:“太太快别赌气了,依着奴婢看,表姑娘不愿出门赴宴,也不全是使性子——” “她怎么不是使性子?都做成这般局面了,难道婆母还能许她嫁到章家去?不跟我出门是要怎的?随便嫁个穷读书的?还是找个靠天吃饭的农户,猎户,小贩?” “太太!” 贵利家的朝外看了一眼,门边的小丫头会意,立时放下了帘子。 她才转回来继续道:“漕船那件事毕竟才刚过去,且不知以后如何,有无漏网之鱼。表姑娘这会儿跟着您到处走,再叫人认出来可怎么好? 到底没有万全的,还不如先在家安生呆一段,容后再议。” 郭梅娘一听这话,也冷静了些许,旋即沉声道:“那这事一日不了,我云仙就只能藏在家中?这眼看着好的都叫人订走了,她原就身世上不如,这……” “什么好的赖的,咱们不说那些个虚话,就表姑娘这性子、这行事,出去外头除非是咱们老爷或是老太爷突然间平步青云,得了皇帝老爷的青眼了,要不然能有多好的可以挑拣呢?” 别看郭梅娘这回气狠了,贵利家的说这话她还不大乐意。 在她眼中,郭云仙除了任性一些,哪里都不比城中闺秀贵眷差。 因此,她下意识撇了撇嘴,旋即又有些迟疑道:“那,你的意思是……” “奴婢有什么意思?奴婢是郭家的人,打小跟着太太您长大,眼看着表姑娘从这么点大长到如今将要订亲嫁娶。” 贵利家的语气唏嘘道,“奴婢是觉着,外头的,再选也是难选出来。咱们到底认识的人有限,谁个知道那些小郎君私下里又是哪样的?” “所以?” “所以,还是要将力气朝一个地方使,就认准了这一个。” …… …… 柴善嘉看过大夫,脖子又被抹了一层厚厚的膏药,为着不扯到碰到,还缠上了三圈细布。 这下子舒服了。 颈椎的健康也同时得到了保障呢。 “怎么样?” 见凌小八回来,她撑着整个上半身,缓缓转过来,姿态隆重的发问。 凌小八也是一脸严肃:“晓婵哥说暂无异常,应当也无人尾随。” “也就是说,还真有可能不是因为我夺目的美貌?是随即作案?”柴善嘉摸着脖子,一脸不服。 凌小八:“……?” 沉默片刻,柴善嘉又沉重道:“真遗憾,脖子伤成这样,明日不方便出去活动筋骨了。” 凌小八一脸耿直的回:“不妨碍的,不出去有不出去的练法。” “……” …… 柴善嘉受伤的这两日,干脆推说身上不适,需休养一番。 因此也没在人前露面,倾曦园里只有章镜来往得格外频繁些。 另外,瓦舍猴脸人的事竟就查无下落,甚至一丝痕迹都没留。一切都像柴善嘉被勒颈拖拽时,极端缺氧的情况下产生了幻觉。 隔两日,颈项间的痕迹淡去不少。 这天,柴善嘉再往荣寿堂请安,刚踏入堂内就听郭梅娘又抖起来了。 说话仍是故意拿捏着腔调,时不时就要暗暗挤兑谁两句。 往日挤兑的对象,通常都是她。 “……孩子总是想得浅些,且一直在后宅里呆着,年少慕艾,难得见到个意气风发的潇洒少年郎,可不就看花眼了? 旁人要是怪我没教好侄女,我也认了,母亲您却不好怪我。” “哦,这是怎么说的?”老太太声气虽还淡淡的,却是愿意搭腔。 看来郭氏这两日工夫下的不少。 “谁叫您章家的米粮格外养人些?养出来的子孙一个个这般显眼出众,可不就叫年轻小姑娘一见就迷了心窍了? 母亲且怪不着我,我还要反过来怪母亲呢!” “啊,哈哈哈哈……” 老太太猝不及防笑出声,这一笑,前头的事也就算暂时了了。 所以说,这还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咦,元元来了!” 郭梅娘眼颇尖,看见柴善嘉,远远的就开始挑唆起来,“元元这几日不来,倒是听说章家小郎君日日往倾曦园里跑得勤。 这表兄妹感情可真好……” 第72章 白花花、亮闪闪的一千两 柴善嘉因为脖子受伤的关系,显得尤为“目中无人”。 路过郭梅娘时,眼梢都没斜一下,因此,她预备好的的那些无中生有的酸话,全都卡在了嗓子眼里。 柴善嘉端端正正给老太太请了安,例行为前两日请假表示道歉,再问老太太的饮食坐卧妥当否、如常否,一套孝子贤孙打卡流程走下来,给郭梅娘活生生晾了有一刻钟。 这后妈当得,几回灵感大爆发想插话。 再而衰,三而竭。 到柴善嘉问候完老太太,端正的整个人转过来,看向郭梅娘,疑惑发问:“太太想说什么?” 郭梅娘挑刺的能量都耗干净了。 遂有些阴阳怪气道:“元元如今也知事了,这要是放在前朝早些个时候,都讲究个七岁不同席。 叫一个平素不怎么往来的十五六的少年郎,动辄进自己屋里终是不妥当的——” 她挑了一半,老太太先沉了脸:“你在胡沁什么?什么前朝,什么动辄进屋子里?你嚼出这种闲话来还有个长辈样吗?” 老太太些少直接开口骂人,这话已是说得很重。 郭梅娘一听,瞬间要怂。 却听柴善嘉幽幽道:“哎,我一个蹦起来刚够着桌面的,得知事、知廉耻,知道七岁不同席。 那些已经长出门框烟囱的,可以不懂事、不懂男女有别,不懂不能在庑廊底下,花园子里,席面上,对着个一表三千里的表哥哭唧唧。” 柴善嘉冷笑一声,又口齿伶俐的继续:“太太,您但凡这碗水明面上能端平些,都没人笑话你。再说,祖母是我亲祖母,表哥是我真表哥,我们表兄妹的感情不应该好?” “好也不能这般——”郭梅娘叫她一串话堵上来,心气不平又要再说。 柴善嘉飞快道:“那您可记住了!别光在我这儿七岁不同席,您郭家的那位都快两倍于七岁了,可别弄出什么月下墙头,红杏红袖的,白白惹人笑话!” “元元!” 这一回开口制止的是老太太。 不知怎么,可能天气不佳,室内的光线不足。 柴善嘉冷不丁朝上首看去,总觉老太太的神情有些奇怪。 “姑娘家家,不可胡言乱语。”老太太停顿片刻,轻描淡写道。 “是,祖母。”柴善嘉也从善如流的应下。 这一问一答,不知怎么,却叫郭梅娘更气狠了。 她几乎口不择言的再起战火道:“你!是!我是比不得你牙尖嘴利、目无长辈,所幸也不是我生养的你,我才不耐烦管你。 但今日说破大天去,你日日叫你表哥进倾曦园是假?还是日日问他索要银子是假?哼!丢人现眼的怕不是你吧?” 她这话一说出来,屋子里从上到下蓦的一静。 老太太与四下诸人多是惊讶。 但柴善嘉不是。 柴善嘉心头一沉。 银子的事好解释,但这一节能从倾曦园传到郭梅娘的耳朵里。 她身边这是又出内鬼了? 果然一刻也不消停…… 沉默须臾,柴善嘉怏怏道:“祖母,我与表哥日日都在敞轩见面,身边皆开阔,且有丫头在的。还有——” 她本不想解释这个,作为一个后世来人,解释这种东西感觉就离谱。 但话说了一半,老太太反倒出其不意的打断道:“索要银子为甚?镜哥儿就给了?” 瞧老太太的样子,一脸饶有兴致。 柴善嘉愣住,片刻,老太太还急了:“平日就算了,这会儿镜哥儿手上的银子可都是有数的,有关输赢的,这他都肯给? 来来,给祖母说说,你是怎么哄你表哥的?” 柴善嘉:“……” 郭梅娘:“?”这不是我要的结果? 气氛一下子诡异起来。 柴善嘉只得懵懵道:“我……就和表哥打了个赌,玩个游戏……” 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她将章镜先拿她当孩子哄,企图骗她头箍,她还回去一个吞金小游戏。而后是奶茶、洗发水等等,与日渐惊人的“散碎银子”。 虽只粗略提了提,却意外的把老太太说得双眼放光,不时抚掌大笑。 郭梅娘怕是全程没听懂。 初时还一脸厌弃,想着找机会说几句怪话。到了后来,她都让柴善嘉说困了。 可是这一趟又有些不能明言的目的没达到,因此也一直在旁陪着,脑袋一点一点,人差点滑地上去,就是不走。 足足半个多时辰后。 柴善嘉终于说到了决议合作的事情,因着具体细节还未仔细计议过,说出来多少含糊些。 谁料,老太太却抢着拍板道:“正该一起合作,这桩生意祖母支持你! 你且安心和你表哥商量着做买卖,你这边若是缺银两,告诉钱妈妈,现给你拨,从我的账上拨。先拨个一千两银子,不够再补!” 老太太说话掷地有声,且她作为章家姑奶奶,着实也财大气粗。 这一句句的,硬是把在一旁打盹的郭氏吓清醒了。 尤其是那句“一千两”。 郭氏气得,清醒的同时血压飚高! 但偏偏,发话的是她婆婆! “还有,为防那起子爱嚼舌根的乱传闲话,往后祖母专拨一处屋子给你俩议事用,就大大方方的。元元说得很对,自家的亲表哥,感情好些本就是应该!” …… …… 这日柴善嘉破天荒被老太太留饭,且老太太还直白的让郭氏自去忙她的,不必在旁候着了。气得郭氏一甩帕子,大袖翻飞,差点把人扇感冒。 她走后,祖孙俩边吃边说,聊了又有半个多时辰,直到老太太精神头都耗没了,丫头们哄半天才算作罢。 柴善嘉回到自己院子时,人刚踏进门槛,那边钱妈妈就领着两个小的,一人捧着个剔红托盘,一千两,用的是十二两半的小银锭子。 装了足三盘,还另有银票。 就这么白花花、亮闪闪的一路捧到倾曦园里来。 柴善嘉按了按额头,一脸无奈。 这下子,满心图钱的郭家姑侄俩,怕不是眼睛都要瞪出血来。 老太太还真是给她拉了一手好仇恨啊! 钱妈妈笑着又道:“老太太说了,往后姑娘和表少爷但有事商议,只管往前头临水斋去。已命丫头过去打扫添置。那地方名字带水,水为财,吉利!” …… 第73章 表妹太懂了吧 接下来的两三日,相对安闲。 瓦舍中袭击柴善嘉的人没有下文,她行动受限,只得乖巧的待在府中。 和章镜的合作过了明路,每日锻炼结束就往临水斋开晨会,倒也规律。 他们大致规划了几个方向。 前期章镜那边投入的头箍,还有研究一半的奶茶,都属小打小闹,用这些一时挣几个零花足够,但要在宗子之争中取胜不可能。 因此,柴善嘉的意见是—— “先开茶肆吧。” “嗯?不是要捐赠帷幔?” “妨碍吗?捐帷幔要从家一路滚着去瓦舍捐?” “……” 柴善嘉一本正经道:“我是这么想的,茶肆——” “我们开茶楼不好么?又不缺本钱,茶肆规模太小,丁点茶钱,就算卖上天价去,一天能卖几碗?”章镜口中飞快道。 “您能先免开尊口吗?再胡乱打岔,就交齐44万两银子,然后滚蛋!” “……” 片刻对峙,柴善嘉双手捧着茶盅,喝了口蜜茶,才又耐下性子道:“之所以开茶肆,就因为本钱少,铺面小,规模也小,好复制。” “复制?”章镜忍不住出声,旋即立刻自己捂了嘴。 “对。” 柴善嘉面无表情的继续:“开茶肆有几宗好处,其一方便复制。其二,咱们在做茶饮上是有些微的优势的。其三,茶肆不是最要紧,最要紧是尽快织一张网。一张消息网。 或者说反向消息辐射,将来可影响舆论与口碑的网。赚不赚钱在其次。你知道,若是把小小茶肆一点点开满南都,辐射周围,再去到京城、相城、海州等等。 到时你想卖什么卖不出去?你一坨东西做出来,满世界都说它香,它即便臭不可闻,你会坚信自己的感觉吗?” 章镜捂着嘴的手早已缓缓松开,目露深思。 “不过,在此以前,至少在一开始,咱们首先要做的是要把茶肆的口碑做起来。 第一,将茶叶、奶源、运输网络,能掌控的全控制在手里,方便以后出现竞品打价格战。 第二,物色店铺,一个铺子只需一两张桌,规模尽量小,小而美。长租或是买。另外得散人出去,现在就开始计算一下客流量,确定第一期要租要定的几个位置。 第三,人手。统一训练,制定好服务标准和流程,不可随意轻忽。 第四,给茶肆取一个朗朗上口的好名字,再设计一个一见之下就能想起我们的标志。” 柴善嘉说得飞快。 章镜也运笔如飞,边记录一边啧啧称奇。 他不知道的是,这些东西并非面前的七岁小儿临时想出来,而是后世无数人的智慧结晶。 “说到名字和标志,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要给瓦舍捐帷幔了?” 柴善嘉笑眯眯的歪着脑袋道。 “是要……将店铺名字绣在帷幔上造势?” “然也!” 此时能进出临水斋的只有豆蔻、凌小八两个,再就是老太太院子里过来打点的钱妈妈和一个大丫头。 柴善嘉把豆花留在倾曦园,是为着将身边现有的五个丫头分作两班。 豆花熟知府内奴婢的根脚,主人不在的时候,监管倾曦园分量也足够。 而身边这两个,柴善嘉其实觉得不应该有问题。 豆蔻在柴家形同孤魂野鬼,除了依靠她,不该有别的心思。 凌小八就更不用说,和柴家都没什么关系,纯纯是她私人给发月钱。 但,能出问题的,很多时候恰恰是不该出问题,也绝难轻易看出问题来的…… “我怎么不能进去了?! 表妹向来身子弱禀赋差,我当姐姐的过来关心一二,送些茶点汤羹,谁人能说出个不字来?” 柴善嘉和章镜刚好说完一阶段,正休息。 就听外头喧哗起来,柴善嘉不由哼笑出声。 果然来了。 郭家的这对姑侄,说她们二皮脸都是抬举。 因为她们根本不是为着生计和目标卧薪尝胆、勉力为之。 而是单纯的记吃不记打。 郭云仙都敢贴脸飙演技,演一出姐妹情深,是真不把她放在眼里啊? “去,到荣寿堂找钱妈妈说一声。” 柴善嘉捧着茶盅纹丝不动,吩咐凌小八道,“就说家里的两张破席子,到临水斋发疯舞水袖来了。” 章镜这时正往口中塞了块香糖果子,猝不及防听见这话,狠呛了一下,连带着咳嗽个不停。止都止不住。 “咳,咳咳!什,什么是两……张破席子?” 柴善嘉慢吞吞舔了舔茶盅边,今日蜜茶配额已完毕,只余丁点甜味。 面上,她却十分老道的垂着眼皮子:“瞧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 七岁不同席,七岁等于一人一张席。十四不就等于两张破席子?懂?” 章镜都懵了。 “还能这么解释?那发疯舞水袖是……” “红袖添香,是要大晚上撩袖子,露一截雪白藕臂,在你面前那么研墨呀,那么一转一闪一段膏脂般的肌肤呀,完了一对视一跌倒呀,懂?” 章镜小麦色的脸皮子一窘,懵懵表示:“略懂?” “啧。” 柴善嘉语带嫌弃道,“这样大白天逼上门来硬闯,不是添香来的,是纯添麻烦来了。所以是发疯舞袖子来了,懂了?” 章镜沉默片刻,表情复杂道:“表妹,你有点太懂了吧……” 柴善嘉:“!”我¥%……&*! …… …… 柴善嘉这么轻描淡写的一挡一呼救兵,郭云仙白来两趟,光顾叫阵了,城门楼上连个应声的都没。 不光章镜,对郭云仙来说,她来了几次,里头只一个死鱼眼的矮冬瓜窜出来,忽闪一下就不见。而后,她姑就派人来叫她赶紧回。 几次三番,郭云仙也不来了。 但,孩子静悄悄,必定在作妖。 柴善嘉还在等着郭云仙什么时候拔剑出大招呢。 谁料,郭云仙尚未走到这一步,门上有个自称有“同船之谊”的故人找来了。 这日午后,门上来报,说是来人自称郝音子,指明了要找这家的大姑娘柴元娘。 柴善嘉一脸问号:“……谁?” 谁柴元娘? 等等!同船之谊?!!! 踏马郭破席子在外闯了祸,都把她的名号当艺名使是吧??! …… 第74章 只要你敢听 柴善嘉没把人带倾曦园里去。 而是就近叫人领到临水斋来了。 章镜这会儿不在,这两天因着茶肆的事情,他倒有一大半时间不在府中。 主要是柴善嘉提了个计算客流的新法子,这厮就兴冲冲各种铺网、布控去了。 知道的,他这是在给茶肆选址。不知道的,还当他要抓什么连环抠脚狂魔呢。 不过半刻钟,门上的故人就来到了柴善嘉面前。 柴善嘉今日穿了件玉色春衫,外罩一件嫩黄色褙子,底下是一条豆绿百迭裙。脑袋上只戴了一对竹叶桥梁珍珠钗。 坐在临水斋靠窗的偌大的书案后,整个人依旧是跪着的,手中抓着笔,勉强描画着茶肆的logo。 没办法。 这时的读书人多半具备了绘画基础,毕竟时人崇画,但是他们真没有画logo的概念。 这时候的人普遍认同的绘画风格是用笔细腻、技法精湛的,花鸟图连鸠鸟的羽毛都要一一描摹。 而作为茶肆的标志,要的是一个功能上更近似符号的东西。 它须得有记忆点,易被识别,和茶肆的名字强相关,等等。 逼得柴善嘉这个握笔写字都尚嫌勉强的半文盲,一上午匍匐在书桌,给自己抓一手墨。 结果,就画出一只杀气腾腾、疑似龟甲的东西…… “噗。” 来人静默许久,倒也不见外,直接走到了柴善嘉对面,寻了张玫瑰椅坐下,以一种挂在半天上且还带了些颗粒感的奇妙音色,沙沙的发问道:“小妹妹这是在占卜?” 柴善嘉抬起眼—— 面前少女看着和她以往见过的女孩子大不相同。 当然,穿戴上是落魄的。 荆钗布裙,头上包了个蓝花布巾帼,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鬓边插了朵不知从哪儿揪来的野花,蔫哒哒的。 但她人生得算不错,细眉细眼樱桃嘴,眼睛水汪汪,腮边还有一颗细巧的红痣,更显得有种说不上来的妩媚。 且她腰细腿长,该饱满的地方还挺饱满。 不得不说,就天赋异禀。 看着这言行与气质,倒不似中原女子,倒像是从蜀中一路咆哮着来的。 “妹妹怎么不说话?认生么?别怕,我和你大姐姐情分极好,等会儿她来了你就知道。” 这姑娘自报家门时说过,姓郝,名音子。 郝音子…… 柴善嘉依旧没开口,就这么状似好奇的歪头看着她。 “这样吧。” 郝音子笑嘻嘻站起来道,“你叫丫头去催催你元娘姐姐,我到院子里拾几棵草来,给你编个蝈蝈玩,好不好?我可会编蝈蝈了。” 郝音子刚说完话,柴善嘉羞怯怯道:“可是,我没有姐姐呀?” 这话一出,对面人明显一愣。 旋即,神情十分灵动的变了几变,才又笑着试探:“那,你是这家的亲戚?柴元娘是你的表姐?” 实则她这么说着的时候,脸上是带了疑虑的。 因为假设柴善嘉是这家表亲,她就不可能被带到她面前来。 这不合理。 “想要问别人,不该先自报家门吗?” 柴善嘉这时终于丢开了笔,就着豆蔻端来的水,慢吞吞的搓着手指,而后,竟叫人意外的玩起水来。 她不时拨动着盆中的水,垂着脑袋专心看着,再不发一言。 这期间,对面的郝音子脸上的笑容已全部落下。 静默片刻。 “我也并非无名无姓,柴元娘想躲,怕是躲不过去的。” 郝音子俏脸寒霜,威胁了一句,依旧没把柴善嘉看在眼里,反冲着更为年长的豆蔻道,“没有懂事的前去带个话吗?” “姐姐有名有姓,为何不回家去?” 柴善嘉这时终于研究够了水,捏起擦手巾慢吞吞蹭着,一派天真的问。 “我——”郝音子噎住,面色难看。 “是回不去,认不得路了?” 柴善嘉道,“还是你家里人不要你了?为什么?是有了别的孩子吗?” 这几句话,看似充满童真。 却意外戳中了郝音子的尴尬境况。 她蹙眉看着面前连洗手都洗不好的女童,怔怔道:“我一个庶女,不得嫡母欢心,本就跟个猫儿狗儿一般。 无故出外十多个日夜不归,家中怕是连丧事都办完了。哦不对,我这样的怕就一句暴毙就罢,哪儿有什么丧事啊!哈……” “那你爹爹呢?他在哪儿,做什么的,他不管你吗?” “我爹……是兰台寺大夫啊!最是重礼教规矩不过。” “哦。” 柴善嘉点点头,一张小脸玉雪可爱,神情也似懂非懂的,“那你找柴元娘作什么?” 郝音子一愣。 这时像是突然醒过神来,沉默片刻才道:“我,得活下去……我要活下去。” 柴善嘉又点头,面上的神情却突的一收。 语声豁然转淡。 “柴元娘没有,但假使你要找的是柴家大姑娘,那么,就是我。” “什么?!”郝音子像是没听懂。 旋即,脸色微变。 从漕船翻船至今,已过了十余个日夜。 想来,一个少女从运河上九死一生的游回来,再险之又险的度过了这十多天,是何等样艰难? 这时可没什么工作、糊口的机会留给十五六的少女。 而她大约拿捏着郭云仙的把柄,才敢上门来找。谁知,所谓的“柴元娘”根本不存在,柴家大姑娘是一个七八岁的女童! 还有什么比这更叫人崩溃的? 室内一时静得令人窒息。 郝音子抓揉裙摆的手垂了下去。 这时,柴善嘉却突然绕过了书案,走出来道:“不过,我可以带你去找她。” 这话一出,郝音子倏地抬起头,眼睛雪亮。 她真的是柴善嘉到了这儿以后,见过的生命力最旺盛的女孩子。 且不说她是忠是奸。 这样蓬勃的生命力,感觉就很能折腾,也必能折腾出一场事来…… “真的?” “真的。但你得给我交个底,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柴善嘉彻底露出了真面目,走到郝音子跟前,小小女童面无表情的盯着她。 “譬如漕船里的都是什么人,要开去哪儿,领头的是谁,其余人现在哪儿,你又为何落了单,等等。” 这话问出来,室内又一次陷入沉默。 午后日光斑斓,压着窗棱、挂画一路弹跳影射进来,将人的视线炫出了一串蒙蒙光斑。 不知过去多久。 少女僵硬点头。 “好,我可以说。 只要你敢听。” 第75章 一张席子都吵不赢的货色 郝音子是监察御史郝成梁之女。 年后开春时,郝家主母领着他们姐妹四人回到相城娘家来给老父拜寿,实则也是给嫡出的次女相亲。 期间姑嫂几人领着各自儿女到大慈恩寺进香吃斋。 郝音子正是在这次和她的二姐溜出禅房来玩耍,偶遇了一位琴弹得极好,还懂得制香的大姐姐。 姓韦,字雪卿的。 …… 柴善嘉听到这儿,忍不住想翻白眼。 好家伙。 弄半天你们全都找的同一个中介啊? 韦应贞,正是字雪卿。 “……那位韦姐姐见识广博、谈吐风雅,叫人见之忘俗,实乃生平仅见。” 郝音子全副思绪皆沉在过往的回忆中,她对韦应贞的评价出奇的高,“二姐姐推崇她的琴艺与学识,但我不一样。 我佩服的是她处事的姿态,真漂亮……到哪里去寻这般潇洒的人物,不爱黄白之物,不慕富贵荣华,就这么自在不羁的活着,谁都别想约束于她。 真好……” 柴善嘉:“……”一张席子都吵不赢的货色,有什么好羡慕? 而且,韦应贞难道是什么好人吗?! 果然,郝音子话锋一转,恨恨道:“可是,她骗了我们。” “们?”柴善嘉下意识重复。 “对,我二姐姐也一起上了船。她死了,淹死了。” “……” “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回不去了吧?” 郝音子近乎惨笑道,“不光流连在外的十多个日夜,早已没了名节可言。家中唯一对我好的人,我的二姐姐死了,就死在我眼前。 我若敢露面,嫡母怕是要将我生吞了,因此我无路可走,只能来这里。” 柴善嘉拧着眉,沉默片刻才低声道:“那,你知道翻了的漕船内装着的都是什么人?” “皆是如我这般,十几岁的女子吧。” “船要开去哪儿呢?” “不知。” “不知?”柴善嘉几乎要冷笑。 郝音子却道:“在那以前,我们都经过了甄选,不够听话的根本就——” “等等,甄选?怎么选?” “你确定要知道?” 郝音子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古怪的笑,紧接着飞快道,“韦雪卿以介绍厉害人物、名士、贵族郎君给我们结识为名,寻了各种借口将人一一拆开,而后领着我们去见一位老先生。 那位老先生晚间会在一艘画舫上待着,那船就停在玉带河上游。上船以后说是指点,实则更像……更像是……陪侍。” 话说到这儿,柴善嘉已经差不多知道韦应贞他们玩的是怎样一个流程。 一步步哄骗、拿捏少女,令他们单独赴约,去见某个擅长调教,知道如何突破廉耻礼教、叫女孩子一点一点脱敏的资深脂粉客。 “这老畜生……知道是什么人么?” “……不知。” 郝音子没什么表情,但显然也被面前女童的用词噎住了片刻,顿了顿才道,“似乎是姓李的? 年逾花甲,擅音律、能填词,行止风流自带一股读书人气韵,论起谈吐学识来,怕是比我父亲都不差。” 柴善嘉脑中一闪。 姓李?! “那么,除了韦李二人,还有什么人在安排着这桩事,或是帮着促成此行?你们其他的女孩儿现在哪里,你又为何落了单?” “我——” “大姑娘!大姑娘!太太请客人即刻去一趟滴翠苑,大姑娘?!” 这时,门外贵利家的声音突然响起! 甚至有些不管不顾的喊叫起来。 柴善嘉心中冷笑。 冲着似有些不安的郝音子看了一眼,才道:“你找的人寻你来了。” …… …… 郝音子被贵利家的领走了。 她一走,柴善嘉又意义不明的笑了一下,紧接着,冲一旁一直充当背景板的凌小八道:“去,让杜晓婵帮忙打听打听。” “什么?” “监察御史郝成梁,打听一下家庭成员关系,有几个女儿,她说的情况是否属实。” 凌小八应声正要走,又被柴善嘉叫住。 这会儿书房彻底没外人,柴善嘉越加坐没坐相。 她整个人伏在了书案上,小胳膊支着,脚还往后蹬得椅子后仰,一晃一晃。 就这姿势,一般二般少年都做不太出来,流里流气的。 凌小八挑眉,以眼神示意。 柴善嘉一脸兴致盎然道:“顺带,不麻烦的话,问问郝成梁的字是什么。” “哈?” “是不是大树。” “哦。” …… 凌小八出去的时候,恰遇见正要踏进院子的章表哥。 章镜刚从外头回来,怀抱着个巨大的册子,却是满脸狐疑。 他一路进来先遇见的并不是凌小八,而是前头贵利家的和郝音子几人。 这府邸里些少有生脸出现,加之贵利家的对待这陌生少女的方式着实…… 又倨又恭? 媚也是她,压也是她? 总之就是很奇怪。 这会儿再看凌小八步履匆匆的出去,更觉奇怪了。 因为贵利家的和那少女也是从临水斋方向过去的…… 柴善嘉这边见章镜回来,一骨碌爬了起来,两条短腿利索的荡了荡,够到地,稳稳跳下站住了。 而后,不等他说什么,柴善嘉率先道:“表哥,近两日夜里要刮西北风,怕是倒春寒。你可注意着点,别受凉,记得关好门窗。” 章镜不明所以,嘴上还是挺受用:“多谢?” “不客气。” 柴善嘉弯唇一笑,不等他继续说,撒腿也往外跑。 “表哥,这都快申时初了,今日就到这儿吧。我年小,干太多活影响长高,我得享受快乐童年,就这么着,明儿见哈!” 章镜一顿,挥舞着册子追出两步。 “元元?你等一下啊!我这儿挑到了几个好位置,明天怕就叫人抢了去,你别走啊喂!这哪里申时了?明明才未初啊!” …… …… 隔天中午,凌小八半途进入临水斋,柴善嘉还未及发问,她就一板一眼道:“郝成梁有一妻一妾,膝下三女一子。三女均是嫡出,只有幼子是妾室生的。” 柴善嘉愣了愣,道:“三女均在?” “二姑娘殁了,几日前的事。” “这样啊……” 第76章 不好!表哥的清白 “所以,你怀疑此人是冒名而来?为什么不是因为声名受损,或是犯了过错,被家族除名呢?” 也是这天的午后,霍十二的马车就停在了四条巷巷底。 柴善嘉应约出府,手脚并用爬上车时,莫名其妙有点泪目。 谁懂啊! 一个时刻散发着活人微死气息等同于温暖的尸体的少年,在最容易犯困的大中午,双眼发直的一路坐着马车,活生生的颠过来探她? 这是什么? 这就是爱啊! 这就是那种两人蹲一个战壕里,万一对方被突突死了,可以临终托付小娇妻……夫的那种,毫无瑕疵的战友之爱啊! 柴善嘉一感动,手中捏着的特意装了龙脑香的香囊,一巴掌挥了过去,大力盖在了说完半句话,正悄悄打瞌睡的少年脸上! “啪!” “嗯?嗯什么?” 霍十二一激灵,眼睛瞪得跟从没睡过似的,双手也下意识捞住了正往下掉的香囊。 他狐疑低头去看,又捻起来,悬在眼前看了看,“这是什么?” 实在也不怪他看不明白。 主要这东西,是柴善嘉连日苦苦研发茶肆logo,好容易憋出来的抽象作品。 这个时代多数正经人腰间挂的香囊,它都是绣的。 绣好绣歹,至少它得是个缝的东西。 且造型用料多半在一个默认的框架内。 而柴善嘉的这个…… 用料是捐幔帐挑选半天选剩下来的布,画上了她精心设计的……一个茶碗底下长四条腿,碗身还有挤眉弄眼五官图案,并且因为粗暴的追求把香料包进去,而又不具备缝纫基础。 所以,这个香囊它不但用料草率,图案诡异。 它包起来的方式跟南方小馄饨差不多。 手抓馄饨。 一把揪拢起来,系一圈绳子,打一个死结…… 的这么个东西。 别说霍十二看不懂,这东西你说它是个毽子,都比说它是香囊靠谱。 柴善嘉:╰_╯╬ 沉默片刻。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吧,就是一种感觉,感觉你懂吗?” 柴善嘉不满,嘟嘟囔囔还是解释了一番,“她说她是郝成梁第三女,是庶女。 确实,有可能正因为她和她嫡出的二姐姐一起跟着韦应贞发疯,二姐掉水里死了,所以家中主母迁怒,干脆当她不存在,除名。” 柴善嘉拧着眉头,认真分析道:“但是第一,她们姐妹是跟着主母回来拜寿的,陆续在相亲场合、慈恩寺附近都露过面,当她不存在其实是有后患的。 譬如她二姐姐的尸身肯定打捞起来了,她还没有个踪迹。要知道活人是长了嘴的,会乱说话的。” 霍十二手指无意识的捻着香囊,微微颔首:“是。要除名,也得等把人找到处置了,否则下葬的这个也躺不安稳。” 柴善嘉:“?”讨论归讨论,下葬躺这件事可以不用太追究它的舒适度……吧? 话说回来。 这听来残酷,确实也残酷。 假如真有郝音子这个庶三小姐,她“带着”姐姐出门玩耍,一起死运河里了。且还是上层圈子里多少知道那么点内情的不名誉的死法。 那么站在当家主母,也是二小姐亲妈的立场上,不找到这个祸头子,就草率将自己亲闺女下葬,且将她除名,实在不稳妥。 “其次,她进府后,直到我继母派人来以前,那么长的时间,又是忆往昔又是哭自身的,可也只透露了那么一点点没用的消息。” 柴善嘉笑得玩味,神情狡黠,就像一只小狐狸。 “还有,十来岁的少女脱险以后独自藏了十多天?” 她思索着,似又想起了别的,忽然就沉默下来。 霍十二这里,香囊幽深的气味一点点沁入鼻息,令他精神振奋了一丁点,他不由又去看手中那只古怪的“馄饨”。 别说,仔细看,就还挺……别致。 图案也可爱。 内里放的大概是龙脑香,也就是冰片。 是专门为了给他提神用的…… “对了,最近我身边的丫头里又出鬼了。” 柴善嘉捏了一块牛乳糕,小口小口咬着,语气惆怅,“是我给的月钱不具备竞争力吗?还是在我身边职业规划不够清晰? 还是我这个人朝令夕改、事多麻烦了?怎么跳槽一个又来一个瞎传消息的,真令人心寒……” 霍十二见她抱怨归抱怨,胃口丝毫不差,想来也都能应付。 于是,撑着脑袋含笑听着,顺手将自己面前的点心糖果往她面前推,时不时再给她满上一杯香茶。 如此的琐碎平常,也能消磨半日。且时间过得很快…… 霍十二再醒来时,黄昏的日光早将车帘子映得透红。 他歪靠在车厢内壁上,柴善嘉则姿态豪迈的仰面倒在座椅上,两条萝卜似的小短腿,一条垂在地,一条横在他膝头,蹬住他小腹。 孩子大约累狠了,睡得小脸晕红。 “……” …… …… “阿嚏!” “姑娘真做得出来,表少爷寻您一下午,都快哭了。 您说好出去透透气,一会儿就回。结果硬生生在外受了凉回来,也不知去干嘛了。问小八,那就是个锯嘴葫芦,根本不带吱一声的……” 豆花一边给柴善嘉端姜汤,一边没好气的嘀咕着。 柴善嘉嘿嘿傻笑两声。 这也没法说啊! 她确实是出去透气来着,可谁能想到睡觉也传染呢? 莫名其妙在马车里凑合睡了一下午,起来时脚还差一点踩人脸上去…… “我没受凉,就打两个喷嚏,鼻头痒痒。你看,不是好好的?” 柴善嘉说着,端起姜汤试了试温度,仰脖子一饮而尽,“喝完了,厉不厉害,我不怕辣!” “行行,不怕辣。赶紧歇息吧,这一觉睡暖和了,凉气发不出来,兴许明早就好。”豆花絮絮叨叨的催促。 柴善嘉也不犟,收拾收拾就准备睡。 结果,人才刚躺下,外头忽的就喧哗起来。 初时还隐隐约约,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激昂。 就像是……有谁在指名道姓怼着人唾骂?! 而且这骂人的……怎么像是个男的? 音色有些高亢,认不太出来…… 黑暗中,柴善嘉“噌”的一下坐了起来! “不好,忘了这一茬了,表哥的清白啊!!!” …… 第77章 这人太古怪了 柴善嘉其实是有预感的。 此前郝音子进府,郭氏那边迅速派了贵利家的前来截人。 先不说这位郝音子到底什么成分,是否真是御史家的庶三女。 假使真的是同船渡,这么一个人轻不得重不得的,未免夜长梦多,是真能促使郭云仙狗急跳墙的。 索性在事情没被彻底揭穿前,拽住点什么。 因此,柴善嘉白日里才隐晦的提醒章镜,最近倒春寒,要小心门窗。 另外她还随口嘱咐了一句,叫凌小八夜间关注着点表哥所在的院落。 可柴善嘉也没想到,事发得这么快…… 倾曦园的人,在吃瓜的事情上,行动相当迅捷。 都没用柴善嘉招呼,草草穿戴完毕,原本只是柴善嘉和轮值的豆花,出了房门才发现,豆蔻和凌小八像是两尊门神似的,一左一右等在门外。 一旁小叶儿、栗儿,也都起来了,正跃跃欲试的往外探看。 柴善嘉“……” …… …… 章镜住的这院子名为幽篁小筑,和柴泊秋的书房碧芜馆相邻。 柴善嘉极少到这儿来。 主要这地方一是远,对角线距离,对小短腿来说属实不友好。 二是建造时为求清净,这附近的屋子和屋子距离过大,四周也少人烟。 入目皆是竹,嘻嘻索索的,总感觉有一个加强连的蛇蛇埋伏在暗处,随时准备发起突袭。 柴善嘉不爱来,因此也没料到,直线距离这么远的地方,吵起架来动静能够横贯东西! 且为了吃个瓜,平日不稀罕的地方,这会儿她两条短腿都快捣出火花来了! “姑娘。” 这时,身侧的凌小八忽的叫了她一声。 她扭头左右一看,嘿,豆蔻豆花都跑没了。 哦,不是俩豆跑没了,是她素日早锻炼的成果体现出来了啊! 柴善嘉精神一振:“冲啊!” 凌小八:“……” …… 她们俩赶到现场的时候,在场……除当事几人及近身伺候的下人以外,没人比她们快! 令人意外的是,正在骂人的并非章镜。 而是一个陌生少年。 这人裹紧了他的退红斗篷,里头穿得似是削薄中衣。面色铁青,语气愤慨! “……长得还不如我呢,跟个没发开的炊饼似的,又馊又硬,怎么想的啊?二半夜钻男人屋里,搁肚皮上练下腰呢?老子睁眼差点没叫吓死! 拿大鼎呐,还是奈何桥追被窝来了?多吓人呢你,想嫁人也不能这么赶时辰吧? 谁家正经闺秀半夜作法逮郎君的?我认得你吗,有病吧?谁给你出的这主意,多缺德呢,丧良心啊……” …… 柴善嘉抢了个前排,但完全没反应过来。 这人……谁? 不是她搞外貌歧视。 是这少年长得属实太离谱。 一张倭瓜脸,五官倒是安对地方了,就是面皮子。 细看之下坑坑洼洼,凸起处能登高望远,凹陷处可窖藏白菜。简直惨不忍睹。 就这,还满脸被采撷了的委屈样。 柴善嘉一脸麻木,转头去看委顿在院中的郭云仙。 郭云仙哭都不哭,眼神发直,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另一侧紧闭的房门。 显然,章镜应该就在那间房里。 但…… “不对啊?” 凌小八很有灵性的把柴善嘉脑子里的问题抢先问了出来。 柴善嘉不由点头,旋即又困惑。 上辈子的剧本只有她知道,明明是郭云仙夜闯香闺,情挑半熟少男。 少男羞怒下风度尽失,面朝滴翠苑,从脚底板骂到头发丝。 而后,隔天双双奔离柴府,自此各安天涯…… 怎么男主角也能换人的呢? “他怎么会在这儿的呢?”凌小八喃喃道。 “谁?” “兰何。” “兰何又是谁?” 这时,凌小八回过神,迟疑道:“应当是我认错。” “不,大胆一点,有消息直接发,别吞吞吐吐的。” 这吃瓜的两人丝毫没有要避讳的意思,就大大咧咧站人家幽篁小筑进门的地方,公然开始你一句我一句的讨论。 而同一时间,前有凹凸少年不断口吐芬芳,夜奔云仙坐地怀抱希望。 身后有一阵一阵的乌泱泱。 柴善嘉还当是她们倾曦园没素质的吃瓜群众追来了。 谁知,还没聊明白! 郭梅娘、钱妈妈分别领着粗使婆子若干,气势汹汹的就准备包围现场,控制舆论,消除影响来了。 “……等会儿。” 那坑坑洼洼见郭梅娘站定,身旁的两个仆妇抖开斗篷,直奔郭云仙所在而去,连搀带抱的就想把她带离现场。 而钱妈妈那边见郭氏的人动了,索性一个眼色将带来的人驱离出去外围戒严。 原本,事儿这么办也是没错的。 只是对于被闯入房间吓醒的苦主来说,多少有点目中无人。 因此,那陌生少年拦道,“柴大太太这便要将人带走?” 无人理睬他。 郭梅娘心中只觉晦气,又自持身份,这般尴尬的情形下如何肯搭话。 然而,这不起眼的少年看似轻描淡写,只走出几步,却叫围上去的仆妇们左右突围不得,根本接近不了郭云仙半分。 小小几步,着实大有文章。 “夜半三更闯男子寝室,毫无闺仪教养可言。夫人竟就一句不问,上来就要把人带走?怎么?这竟不是桩丑事,是家学渊源,稀松平常不成?”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郭梅娘高声驳了一句。 那少年只一人,却丝毫不慌,“这许多人亲眼所见,大太太还想指鹿为马?” “那你想如何?” “某只想知道,贵府的这位姑娘缘何这般急着嫁人,这其中有什么缘故,或是有什么人在旁唆使——” “你给我住口吧!” 郭梅娘尖声打断道,“你算是什么东西,哪儿冒出来的都不知,也敢在此胡言乱语?你仔细我报官抓你!” …… 柴善嘉这里也感到一丝违和。 郭梅娘和荣寿堂的人来得太快太齐整,以致她没能和凌小八继续聊下去。 可不论面前的这位陌生少年到底是不是兰何。 他前后的发言都大有不同寻常之处。 发言风格都变了。 这人太古怪了! 第78章 那时,你在哪儿 之前只有郭云仙在时,他表现得极刻薄,用词也相对直白粗鲁。 而郭梅娘等人到了以后,他好像瞬间改变了策略,开始追究起郭云仙这么干的原因和是否有人唆使。 钱妈妈的人无声维护着现场秩序,维着维着就发现了吃瓜二人组正水灵灵的杵着挡路,然后不出意外,柴善嘉和凌小八就被友好请离了。 “所以,兰何到底是谁?” 柴善嘉彻底睡不着,干脆坐起来,抱着膝盖问。 凌小八回:“是我阿姊同僚,不对付。擅易容,行踪极飘忽。” “哦。” 柴善嘉若有所思。 凌霜的同僚,也就是皇城司的。 关系不对付,且行踪飘忽…… 嘶! 这设定柴善嘉熟啊,这不就是后世常见的花叶不相见,兰为霜影什么的? 而且,这个时间点,假设真是兰何。 “他为漕船来的?” “多半是。” “那就不奇怪了。” 柴善嘉一松劲,整个人往后倒去,陷在了堆叠起来的靠枕中。 所以,这人的发言风格才会有如此大的差异。 假使是为调查漕船来的,那么他前面的发言是为了击破郭云仙的心防,让她生气上头,抓紧时间说点什么不该说的。 后面眼看着两位主母很快过来平息事态,没空子可钻了,干脆拿出了谈判的架势。 只可惜,郭梅娘也不是个能听懂人话的。 …… …… 这件事,雷声大雨点小。 在事态闹得更大更难以收场前,飞快的被掐灭了。 以致于一度身处一线的柴善嘉都没能知悉事情的发展和变化。 甚至隔天早起,剧情依旧按着原本的路线在往前。 郭云仙被暂时打包送回了郭家,而章镜那边,那位疑似兰何的易容凹凸少年,也在清早时分悄无声息的走了。 最奇的是,同时消失的还有郝音子…… “总觉得没吃到的那一半瓜更甜些。” 柴善嘉清早被拎起来负重跑结束后,照旧采用匍匐的姿势,继续在她卧室内涂了一会儿logo,边涂边嚼点心边嘀咕:“兰何干活好利索,跟个渣男似的。 也就是说,他当时和章镜结交就已经在为昨日混进府作铺垫了?可惜,没见他长什么样。” 昨晚那张坑坑洼洼的皮子,多半是特意研发的云仙专用火山版…… 这时,屋门外一阵扰攘。 豆花絮絮叨叨越提越高的嗓门,还夹杂有一连串挣扎哭叫声。 柴善嘉奇道:“怎么了,闹成这样,杀年猪呢?” 话还没说完,门帘子豁然被掀开! 一个粗使婆子押着个略眼熟的丫头进了来,一进屋“砰”的一下,就被带摔在地。 柴善嘉捏的笔停顿了一下,看看气鼓鼓的豆花,又看看那跪在脚边,鼻涕眼泪糊了满脸的丫头。 “就她!吃里扒外还不长脑子,人家滴翠苑连地方都没换,就在花园子里靠西那个角,叫她清早去一趟,她还就巴巴的真去了。” 豆花叉腰气愤道:“大姑娘哪点对不住你?是该有的四季衣裳少了你的,还是月钱克扣了你了,还是平日里赏钱少了? 怎么就不能老老实实干活,非得去跟那些馊了臭了坏了良心的混在一处?背主的丫头能落得什么好?” 这一长串话砸出来,柴善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前些日子,郭梅娘在荣寿堂里说她跟章镜要零花的事,这其实在倾曦园也不是人人都知道。 所以,必有人背主,拿了消息去跟那边换赏钱。 没想到连日以来乱七八糟的事一多,柴善嘉就顾不上这茬,一直拖到了现在。 “这是……”她搁了笔,手指下意识捻了捻,而后不确定的问道。 豆花没好气的答:“叫春儿的,在咱们院子里也是老资历了,比奴婢来得都要早些。” “那是一早就是那边的,还是……” 柴善嘉问一半,自己停住了。 必定不会是一早安插好的。 假使郭梅娘早有人手安插在她这儿,前段时间就不会千方百计要把桃蕊塞进来。 那春儿倒也是个有气性的,哭了一会儿像下定了决心,突的仰起脸来,语气讥诮道:“豆花姑娘也知我比你来得更早些?” 这句一出,还有什么好问? 果然,那春儿又恨恨道:“奴婢不敢怪当主子的不公,看不见哪一个能张罗事,哪个更有能耐。可奴婢明明来得更早,资历也更老。 起先尤妈妈在时,院子里的事全由她做主。我们底下人但要出头,只有自己不吃不用,把嘴巴缝上,月钱全孝敬给她才成。 李儿那丫头是个六亲死绝的,可以给。我们这些家里有老子娘的如何给得?” 豆花这时厌恶道:“难道我们也要你的月钱了?拦着你不叫你显能耐了?怎么那时能忍得,这会儿日子好了,反要吃里扒外呢?” “什么日子好了,那是你们的日子好了。” 春儿冷笑道:“你有你娘担着领着,有好差使也想着。我可没有! 原本你和枣儿一来就在我们脑袋顶上站着,我也认。可凭什么后来的,什么小叶儿、栗儿,豆蔻,都能一个个的爬得比我高?还把一二等都占死了? 这叫人怎么能心服?” “那你要怎么心服?” 柴善嘉这时忽然道。 她说话虽带着稚气,却更锋利。 “你到我这儿论资排辈来了?你也说了,是按时间论,你比她们来得都早。那为什么要按时间论呢? 如果按贡献呢?按忠心呢?按能耐呢?” “奴婢会织补,会梳头!”春儿梗着脖子一脸桀骜。 “呵。” 柴善嘉看着她,语气认真的说:“你错了,你这两样不叫能耐。” “怎么不叫——” “下雨了知道回家,饿了知道张嘴,这都不叫能耐。织补与梳头,你且问问这屋子里的活人,哪一个不会了?” 柴善嘉沉着小脸,视线顺着话风在屋内巡了一圈。 眼角却不小心瞥见凌小八一脸欲言又止。 好家伙,就你看见那馄饨香囊了,了不起…… “咳。” 柴善嘉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的继续:“具备竞争力的,比旁人都强的,才叫能耐。” “可——” “可是,也有不论能耐的。譬如论忠心,论情谊。” 柴善嘉小脸鼓鼓,背着手站起来,直走到了春儿跟前,蹲下直视着她道,“在我病成那样时,尤妈妈擅自归家,李儿躲懒,当值的时间却在睡觉。 那时,你在哪儿?” 第79章 为什么不肯尽力 处置一个春儿是小事。 人有野心可以,但同时得有筹码。 想坐上座可以,欲要上座,臀得够大。 柴善嘉也不过为原主唏嘘了一会儿,就收拾“画作”,准备去临水斋继续涂抹。 这日,清晨时分太阳还有要升起的意思,漫天金光隐隐透出。 可不过一刻来钟,云团就厚重起来,眼看着屋外的天都有点发青发黑,就像是笔洗中积存的残墨,阴沉沉灰蒙蒙,也脏兮兮的。 豆花张罗着去拿一把伞,等候时,凌小八站在檐下,突然道:“我三姐也说过这样的话。” 柴善嘉抱着她的画囊正出神,听了这句扭头道:“什么?凌霜吗?” “对。” 凌小八平常是个省话王者,断句小天才,且面瘫无表情。 但是,回忆起这段有关凌霜的往事来,她的描述却意外的鲜活。 两人一路往临水斋走,边走边说…… “……我家中有九个兄弟姐妹,大姐姐嫁得早,且是远嫁,我几乎不识得她。 二姐姐五六岁上掉进了田沟里,淹死了。 三姐姐少年出外学艺,在我四岁以前是没见过她的……” 凌小八絮絮说着,既是在说凌家的一众姐妹,也是在说这时的大多数农家、佃户,中底层家庭的情况。 “……四姐姐去年难产死了,五姐儿时去集上玩,一转眼不见,怕是叫拐走了。六姐七姐与我一样,等到了三姐姐回来,要带着我们一起去学艺。” 凌小八穿过了月洞门,门边的树影在她略显稚嫩的轮廓上投下了斑驳的影子。 她似乎笑了一下,又似没有。 柴善嘉若有所思,又听她继续道:“可惜,练武不单看天分看筋骨,而且很苦。” 凌小八拧着眉,脚步顿了顿,在底下碾了碾才又往前:“自从三姐姐回来,我家境况就不同了,我们几个也并没有吃多少苦。 尤其是六姐,生得好、爱俏,不愿手脚生茧,肌肤日日顶着风吹日晒变得粗糙发皱。因此,练了半个月便吵着要归家。” “七姐呢?”柴善嘉好奇的问。 前方临水斋已经依稀可见,卵石小道湿滑光润、蜿蜒着向前。 空气里的湿度一下子变得很重。 这使得身边人说话呼吸带出来的气也愈发潮潮的,似有一股子晦涩的味道。 “七姐倒是能吃苦,也想练出来,学三姐姐一样。只是她天生心脉窄,有一次掉下了桩闭过气去才诊出来。”凌小八幽幽道。 柴善嘉也唏嘘:“所以,有天分的不肯吃苦,想吃苦的身子不佳?” “所以,六姐姐归家后订下了亲事,七姐姐不服输,又去了秀坊学艺。” “这样很好啊。”柴善嘉踏进临水斋,放下画囊抖了抖。 “所以,织补和梳头不算是能耐,比旁人强,强出一大截,叫人无话可说,才算是能耐。”凌小八扶着门框,眼神坚定的总结。 “对对对,努力没有结果也很平常。因为光是努力不够,你都不知道你是在努力给人看,做出努力的样子来,还是真的在竭尽全力。” 柴善嘉略有些心不在焉,方才的最后几步,老天很不给面子的下下来几滴雨。 而她今日背的又是丝绸画囊。 可别把她的四腿茶壶给泡毛边了,好容易画出一个像样的…… “就像我三姐姐,四季寒暑,从未有一日懈怠。光论武艺,兰何在她手下过不了十招。然而,要稳稳吃上这份公粮,她比兰何可难得多了——” “那倒也不用这么想,你姐姐能争敢争,是个好样的。兰何么……属于引进特殊人才,擅长易容嘛,哈哈。” 柴善嘉展开了她的大作,终于放了心,还有闲情开了句玩笑。 这时,却听凌小八道:“那您呢?为何不愿尽全力? 明明筋骨上佳,无远虑无近忧,为何不肯尽全力?” 柴善嘉:“……” …… 柴善嘉知道,凌小八是单指习武这件事。 但这一问却有振聋发聩之效。 她为什么不尽全力? 是因为活过一次嘎了,反正都是捡来的,就跟番外似的,有无结局都无关紧要? 还是因为柴家的日子太安闲,有点小麻烦、小磨难,譬如来自继母郭氏的刁难,对她来说应付得很轻松? 还是,她对柴善嘉这个身份并无更深的归属感,许多事情都是车到山前必有路,并没有更强烈的欲望与诉求?! 还是,仗着如今只有七岁半,不肯眺望更远更深处? 所以,她到底为什么不肯尽全力呢? 这日的雨大得叫人意外。 南都的气候,极少在早春三月下这样大的暴雨。 直下得天光黯淡,宛如长夜。 连章镜都未能及时归来,也不知是和中人看铺子去了,还是送兰何去了,被雨水阻拦在外。 傍晚时,豆花和回了厨下、多日未见的枣儿一道提了食盒送到临水斋里来。 结果,前脚放好东西,正擦拭着一一铺开。 后脚,窗棱上“砰”的一声脆响,凌小八应声疾步往外,转身一个纵跃便不见了。 这一去,足有半个多时辰,柴善嘉都已经吃完东西准备回倾曦园。 凌小八才半身泥泞的回来。 还带回了一个意外又不太意外的消息—— “韦应贞死了。” “啊?!” 发出惊呼的是豆花,她也是最熟知柴善嘉和这位韦先生的几次冲突的。 好好一个人,不过短短几日,说死就死了。 “在哪儿发现的?”柴善嘉语气镇定的一一收拾好笔墨画卷。 “就在鸿运楼后边的沟渠里,极窄的一道,紧邻着平日里倾倒厨余的两个食桶。” “怎么死的?” “目前看来 ,是溺死。” 柴善嘉抬头看了她一眼。 这不太对啊…… …… 第80章 空降老师,yes or no 当日韦应贞就在她和凌小八的面前被拖走。 她也猜过,到底谁干的。 结论是皇城司的人。 要不然凌家姐妹没道理那么淡定。 如果猫猫狗狗都能在柴家来去自如,想拖谁走就拖谁走。 那么,凌小八被托付过来是寒假兼职行为吗? 在一个随时垮塌、四面漏风的地方打长期工是图凉快吗? 然而,现在韦应贞死了。 还死那么落魄。 这就和柴善嘉一开始的推测相悖了。 韦应贞是被幕后之人灭口了? 可,灭口直接沉河不好吗?多环保? 非要搞这种行为艺术,好歹同事一场,塞厨余后头的臭水沟里干什么啊?人都死了,还搞得这么不香香…… 柴善嘉无意识的抠着指甲皱着眉。 “还有一个可能……” 她再次看向凌小八。 凌小八一脸阴沉:“兰何。” …… …… 之后几日,家中的气氛颇为沉闷。 尤其请安吃饭不得不见,被迫团聚在荣寿堂里时。 老太太都几回推说胸口闷,吃一半转向了内间歇息。 章镜更是没再在饭桌上出现,大约觉得尴尬,能避则避。 这期间,滴翠苑那头使了个面善的丫头往倾曦园和临水斋分别送了几回汤羹点心,还有些贴身的中衣,女孩儿家常用的小物件等。 看起来都是用了心的。 主打就是一个日常不贵重显得贴心。 可柴善嘉并不吃这套,送来吃的就转送碧芜馆,老父正是当打之年,眼看要再上科场,需要补脑。 补血养颜……也不是不行。 送来用的,则原样还回去。推说线头过敏布头过敏头皮过敏丫头过敏,反正硬要给我就等于加害我,拒绝! 想来想和柴善嘉缓和关系的,也不会是郭梅娘。 郭梅娘这种人,不舍侄女,不敢怨章镜,不能和柴泊秋叽歪诉苦,更不可能对抗老太太。 这家中她屡次想拿捏的也只有一个大童继女柴善嘉。 虽然每每扎她一手,无奈人家记性不好啊…… 因此,这么细水长流,试图弥补关系,还知道换个脸生的来,多半不是桃蕊就是桃枝。 柴善嘉懒得搭理,这几日,她对茶肆和早间锻炼都更上心了几分。 被凌小八一语点醒。 但又没完全醒…… 这天傍晚,因着老太太特意使了人去叫。 时隔多日,章镜终于再次进了荣寿堂里来。 因此,这顿晚饭的气氛越发诡异,柴泊秋都吃出了痛苦面具。 老太太叫章镜进来,实则为了几桩事情。 第一是,眼看着四月就到浴佛节了,旁的人家只管贡个花啊果啊的,捐些银两,预备着参加法会就好。 而章家不同。 因为章家是做香烛起家的,浴佛节最是要紧不过。 老太太多少得过问一声。 二来是多日不见这侄孙,老太太也想叫他进来问问宗子之争的事,在外跑得如何了,铺子订下没有,货源谈得如何,店堂可需装修。 另外,是否需要她老人家出面撑个场之类。 所以才有了这一大家子齐聚,沉默得跟要发成绩单了似的…… “……哎,你父亲怎的这样糊涂了,香烛铺子如今虽不是大头,可也不能叫个妾室家里沾手,虽说也不烦难,出不了什么岔子,可好说不好听。” 老太太手中筷箸磕着碗边,发出了清脆的一声叮。 章镜埋头不语。 这话老太太说得,他可说不得。 于是,老太太顿了片刻又道:“也是苦了你母亲了,山长水远的,我也管不到他,也无力管他,哎。” 说着,老太太身旁的钱妈妈冲着外间稍一示意。 几个丫头便陆续端了汤羹上来。 热雾蒸腾,香味弥漫。 一时间,厅中沉闷叫这脚步一搅,香气一混,倒是缓和了几分。 “元元也多吃些,这孩子,你表哥不进来,你也不晓得来和祖母说说话?” 正好柴善嘉这边上了汤盅,她盯着里头的鲍鱼,震惊了一下。 虽然鲍鱼个不大,但南都可不近海。 老太太这是下血本了啊? 幸好,家里人少…… “啊,是是,怪我怪我。” 柴善嘉敷衍而谦恭的应了一句,抄起了筷子。 这时,一直闷在角落里,像个泥塑似的郭梅娘突然开口,幽幽道:“说起来,先前的教养妈妈还未寻着下处,教得原是极不错的,不如趁着此次女学停课——” “你快住口吧。” 柴泊秋不耐烦道,“极不错?你的不错就是学了规矩,反闹出那般笑话来?身为闺阁女子如此行径,置闺誉于何地?置家声于何地? 无人怪罪你,你倒还想着来祸害我的女儿——” “秋儿!” 老太太眼看他越说越过,忍不住开口喝止。 …… 柴善嘉懒得听他们接龙,端着汤盅“呼噜呼噜”。 章镜埋着头,假装自己不在,也跟着“呼噜呼噜”。 “天爷啊!什么闹出笑话?什么行径了?你倒说清楚啊!柴莲舟,你说啊?!” 郭氏显然不懂得见好就收。 反倒借机,将近日积攒的委屈一齐撒闹了出来:“那不过是一场误会,母亲都说了,此事已了了。 再说了,云仙年小想岔了,并没有真的做什么,你当姑父的怎么能用这般严苛的话,指责一个尚未及笄的晚辈? 你还是个读书人吗?哈!我郭家有哪一点对不住你了,竟叫你这般看我不起?指着我鼻子骂?” 郭梅娘是典型的情绪大于对错的人。 她闹,就是闹一个声高,闹一个爽快。甚至情绪上头,颇有些不管不顾,连往日里粗陋的阴阳怪气都欠奉,就是纯嚷嚷。 在她婆婆的荣寿堂,在所有人都在场的环境里。 “好了好了!” 老太太一拍桌,皱眉道:“不过一个教养妈妈,请就请了,不要就不要,何必这般针锋相对的?还能不能好好吃饭了?” 柴善嘉一听! 不妙! 什么叫“请就请了”? 你们吵架归吵架,别拿我祭旗啊?! 凭什么你们摔筷子打碗的吵舒服了,我莫名其妙多一个补习老妈妈? 还是个教规矩的? “我不同意!” …… 第81章 往后嫁娶也得是我点头 柴泊秋难得硬气,梗着脖子道:“既这般舍不得这教养妈妈,叫她跟着去郭家就是,继续教你的好侄女就是!我的女儿不需要!” “好哇!我不过好心提一句,竟就招了你这许多话来,想来是一早就对我不满意,借题发挥罢了!” 郭梅娘尖声跳脚,几乎指着柴泊秋鼻尖道,“我原就是小门小户出生,一万个比不上你心心念念的阿葵! 可谁叫她命短呢?再是阳春白雪,广寒宫仙人一般,也是个短命鬼!早就烂完了! 留下个闺女,就该落在我这般俗物的手里,不单是教养,往后嫁娶也得是我出面,我点头!你待如何?嫌我?你有本事休了我啊——” “啪!” 柴泊秋一记耳光,不假思索的甩了过去! 清脆、响亮。 打得整个厅内蓦的一静! 接下来,须臾时间内。 被打的恍如被高手点穴,僵直着,捂住脸不敢信。 打人的比被打的更为惊惶,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 片刻。 “姓柴的!你敢对我动手?你竟敢……好哇!我不活了!我一头碰死算了——” …… …… 好一出闹剧。 柴善嘉和章镜作为半大不小的孩子,片刻就被“带”离出来。 从荣寿堂出来,虽然两人方向不同,但要一齐经过一段游廊。 章镜沉默一路,摸摸鼻子,语气干巴巴的安慰道:“表妹莫放在心上,长辈的事原与你无干,咱们只想着先上哪样茶便好——” “你听说过我母亲么?”柴善嘉突然道。 “……啊?” 章镜一愣,“未曾。” 想来也是未曾的。 章家离得远,章镜又是晚辈,这几年除了书信,山高路远的怕也少有来往。 只是,柴善嘉突然发觉她的这位生母有点过于神秘了。 明媒正娶,怎么会除了点首饰和田宅契,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是叫……阿葵吗? 还有! 方才郭梅娘和柴泊秋撕扯,口不择言的几句话,再次给了柴善嘉当头一击。 ——“往后嫁娶也得是我出面,我点头”。 原主正是因为潘王氏牵线,郭氏点了头,这才草率的高嫁去了京中诚意侯府。 没过完当年夏,便死在了侯府井里。 柴善嘉这时突的停了脚步,抬起头,望向了头顶的半幅天。 “表妹怎么了?还不高兴吗?”章镜道。 “表哥,身为女子要如何才能自己做主?” “啊?” “比如决定自己的亲事?”柴善嘉视线落回来,一脸认真的问。 章镜一愣,旋即皱眉,“这恐怕……表妹是担心……” “对。”柴善嘉绷着小脸,一本正经。 她担心的正是郭梅娘。 她眼下还小,可将来终归绕不开这个没脑子、眼皮子浅、心还窄的继母…… 其实,若非她此刻依旧只有半截萝卜高,这话题多少有点过界。 但好在章镜也不是一般人。 他还真就认真思索起来。 “表妹若担心长辈在婚配上犯糊涂,最有效的法子就是找一门足以压制孝道与门第的亲事,所谓一力降十会。 或是……寻个可以托付,能把此时解决好的良人?” 话是这么说,可哪一个自己寻的良人,开始不是信心满满,以为必定比家里做主的强? 到后来究竟强不强的,也难料。 “表妹……”章镜心头微跳,有点后悔自己说多了。 “其实,还有一个法子的。” 柴善嘉仰起脸,一双大眼晶亮,语气铿锵:“我自己比别个强!强过长辈,强过这世道……嘶!” “怎么?”章镜一脸紧张。 谁料,柴善嘉打了个哈欠,转身道,“算了,明天再强吧,今天也不早了,该休息了。” 章镜:“……” …… 这日回到倾曦园后,杜晓蝉还传进来个消息。 说是那日在瓦舍,企图用套马的招扯走柴善嘉的人终于有消息了。 可,怪就怪在…… 作为一个细作杀手之流、特殊工种,他有点顾头不顾腚,四处留痕迹。 但作为一个拐子来说,他又有点太能跑了。几乎在套人失败后,连夜奔逃出南都,就跟个“脱肛”的野马似的。 搞得霍十二那边接连派出两拨人专为追他。 前一拨是普通护卫,差点跟丢。 后一拨是眼看着几日不回,凌霜手下再派去的。这回一追就追到了海州西,差点就乘船出海了。 这次说是已经找着人,不日将返。 柴善嘉拧着眉头,活生生把哈欠咽了下去。她心中还是惦记着那个戴黑红猴儿面具的。 总觉得那人并非幻觉,且最危险…… 隔日清早,门上送了张奇怪的帖子来。 说是午后上门拜访,署名圆润? 柴善嘉想半天,都没想出来是谁。 结果,午后风风火火一路被送至临水斋门前,柴善嘉探头一瞧—— 哦,王玉珠。 怪道署名圆润呢。 珠圆玉润。 “……李家闹好些天了,你知道吗?” 王玉珠这段日子也不知忙什么去了,整个人都有点恹恹的。原本她轮廓就深,自带了一股子英气,面颊红润,人也有活力,一看就讨喜。 可这会儿倒像是夜里偷鸡去了,面色发白,眼底乌青。 就这,还有闲心管人李家王家…… “不造啊?哪个李家?”柴善嘉嗦了嗦手指,示意丫头上茶。 王玉珠就这点好。 回回不空手,第一回上她家里来,还知道带一只李家炉焙鸡。 真香! 柴善嘉想了想,口齿含糊道:“闹什么?是配方传贤不传长了,还是炉子分不匀了?别说,这鸡真好吃!换我,不传给我我也闹……” 王玉珠眼疾手快的抢下一块鸡脯肉,没好气道:“谁抢炉子啊!还传贤传长,真敢胡说八道。我说的李家,是你师公的那个李家!” “……哈?” 柴善嘉硬是愣了半天,才想起来。 哦哟,晦气! 是那个疑似被瞿子昂刀了的李德显……家? 樊江李家。 “他家里又怎么了,不是丧事都办完了?都上山了还闹什么,诈尸啊?哦,闹竞选?” 柴善嘉有些厌恶道,“南羡书院的山长这么抢手呢?” “可不是闹这个。”王玉珠神秘道。 …… 第82章 把姑娘带到小佛堂跪上半日 李家在闹一个叫作“香序”的东西。 柴善嘉一时空耳,还以为是“虾须”。 心道,争那个干什么,戴脑门上冒充穆桂英?还是油炸一下喷喷香? 吃点好的吧! 王玉珠一脸无语:“你也算是南都土生土长的,怎么连这都不知道? 南都这几家大差不差,每年以什么论大小?还不就是那几样? 正月里、浴佛节,哪家得了慈恩寺的头柱香,哪家排第二,一直到第十,这就是南都城的‘香序’,也是十个‘莲华位’。 李家以往总排在八九位的样子,这回却是直接叫免了。” “哈?” 柴善嘉懵懵的,抹了抹嘴,一边说话,手一边朝着最后一块肉伸去,脸上却还一本正经的。 “谁免的?慈恩寺吗?大方丈这么直接的?怎么个说辞?” 难道直接说你家老头嘎了,好生晦气,佛陀不嘻嘻,所以你别来了? 这不合适吧…… 王玉珠撇撇嘴,眼角瞥见了柴善嘉正暗暗扒拉最后一块肉,却假作未见。 弯了弯唇,压住笑意道:“终归就那几个说辞,叫好生料理山长的身后事。再者,也还有下一任,南羡书院谁来管,不也要争抢一段么?” “也是。” 柴善嘉抿了抿嘴,小心的将肉拈回来,脸上神情越发乖巧。 王玉珠见此,索性转了个身,叹口气道:“但是,这一免了去,是就此免了,还是暂时的,实不好说。李家想来是很在乎的。” “唔。” 柴善嘉飞快把鸡肉塞进嘴里,囫囵嚼着,跟个贪食的小老鼠似的。 口中还在努力接话:“这有什么可闹,比谁家厉害,还不如争一点实在的。 比如,谁家的宴席菜色好,食材更新鲜,厨子更难得,是吧?” 王玉珠转脸回来,表情郑重的点头:“很是!” …… 柴善嘉和王玉珠的友谊,就是在这一口一口中结下的。 看似每每争抢打闹,但王玉珠带炉焙鸡,柴善嘉就回以红豆奶茶。 两人埋着头吸溜吸溜,又是片刻无话。 真香! “我下月初要走了。” “啊?去哪?多久回?”去的地方有特产吗? 最后那句柴善嘉忍了忍,没说出口。 “难说,也许几个月,也许几年,也或者……”王玉珠一脸深沉。 “自此不回?” “嗯,自此不回。” 柴善嘉皱着一张小脸,捏着粒炒豌豆,犹豫吃还是不吃。 主要是,这话题意境太高妙,配炒豆子……好像不大合适。 “去祸害哪家啊姐姐,现在去不嫌太早吗?” 柴善嘉身边的一群少男少女,大多在十二三岁,撑死十四。论婚嫁就算是在这个时代也嫌太早。 因此,她不能理解王玉珠为什么这么说。 “噗!” 王玉珠冷不丁乐开了花,双手捧着奶茶茶盅,啜了一口才道:“你那小脑袋瓜又在胡思乱想什么啊?我是要去京中长住,短时间内回不来。” “哦……是去亲戚家?” “算是吧。” 柴善嘉点点头,一时间也有点低落起来。 倒不是说她和王玉珠的友情有多么感天动地。 当然也不是为了春菜饼、蒲菜团子、蜜烧卤肉、五香羊蹄、螺蛳小饼、炸糕、炉焙鸡什么的。 这些她都不在意。 她只是难得有个不把她当小孩儿的同性伙伴,短暂的来了一下,又油汪汪的走了。 令人唏嘘…… “嗨呀,我特意来告知你,可不是为了来看你难过的。” 王玉珠状似豁达的笑了一下,道:“我是来给你留个字号,往后咱们可以通信嘛。” 柴善嘉木着脸,手指无意的抠着那粒可怜的豌豆,闷声道:“你是说圆润?” “圆润山人。” “……” “还有,你的生辰我是赶不上了。我想在走之前约好一起出去逛一次,给你仔细选一件生辰礼。” 王玉珠笑得很温和,“不要这样了,我都把最后一块鸡肉让给你了。” “那是你让的吗?难道不是我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智计无双、下手无痕,自己抢到的吗?”柴善嘉没好气。 “嗤!你开心就好。而且,你真想和我见面,也可以多多努力,多多使用你那点智计,考到京城来。比如万中取一的明德学馆,敢不敢?” 王玉珠看似在说话,眉眼中却带了一丝故意的挑衅。 柴善嘉却真有些好奇起来:“什么明德学馆、万中取一?京中也有官办女学吗?” 这时代已经开明到这地步了? “官办是不可能官办的,不过明德学馆也颇有历史……” 不知想到了什么,王玉珠说到这儿突的一停顿,随即笑道,“下次见面再聊女学的事吧,我也差不多该回了,晚些家中还有旁的事。” “好。” 柴善嘉站起来送她。 二人一路走出临水斋,刚到院门口,正相约着月末前挑一日出外逛逛。 柴善嘉也想着趁茶肆初开,领这位小姐妹去尝个鲜。 谁知,郭梅娘忽的跟个恶犬似的匆匆奔来。 全不遮掩,一路分花拂柳的将仆妇婆子们全甩在了身后,杀到近前,冲着柴善嘉就咆哮开了:“大姑娘想是完全不把长辈放在眼里了? 私下待客,将这些个不知底细之人随意领进府里来,却不知到长辈跟前问个安? 还有,动辄出外随意游荡,你年纪也不小了,但有约会,动动嘴皮子就决定?不用请示,告知一声? 你分明是一点规矩也无,一点孝道也不讲,合该吃些教训才是!来呀!给我——” “太太!” 贵利家的几乎是以飞扑的状态朝着这里冲过来,眼看拦不住,尖声唤了一句,试图阻止。 柴善嘉面无表情,站着动都没动。 而在她身侧,正带着丫头欲要离去的王玉珠,眼睛也眯了起来。 “给我……” 郭梅娘这几日心跟被油煎一般。 自郭云仙被送走,就像是剜了她心头的一块肉。 而昨晚又加一巴掌。 这股子邪火,注定要发作出来。 在这个家中,能发作的也只有这个继女。 “给我把姑娘带到小佛堂,跪上半日,好生反省反省到底错在何处!不许给她送吃用,将蒲团撤了 !去!” 第83章 你家姨娘疯了 “你家姨娘疯了?”王玉珠忽然道。 她是故意这么说,明明方才贵利家的那一声“太太”振聋发聩,少说蜿蜒二里地。 “就没见过一个正经太太能当着客人面,这般言行无状,直接发作嫡出姑娘的。” 王玉珠背着双手,幽幽道,“怎么,是特意杀鸡儆猴?专给我瞧的?” “呵。” 郭梅娘冷笑着,转而催促身后身形壮实的婆子们,“还不快去?” 可仆妇婆子也不是头天进府,这位大太太的作风威势,她们心中也有数。 因此,不催还罢。 催了更是磨蹭。 柴善嘉站着没动,也不说话。 凌小八就在她身后。 她犹豫的是,到底要不要和郭梅娘当众翻脸。 柴善嘉是天生没什么长幼孝道的概念的,因为她就不是土着。 一个总作妖的后妈,脸痒痒,直接打又如何? 可是,正面硬刚……会否影响太坏? “哦,我是不知底细之人,我王家想来也不在柴大太太的眼里。” 王玉珠淡淡的冲身侧的丫头吩咐道,“去,和……” “我父亲此时大概在碧芜馆读书,祖母身在荣寿堂,都叫上吧。大太太在王姐姐跟前如此威风,也好叫亲长们一道见识见识。” 柴善嘉顺势道,“省得我这小佛堂白跪了。” 这两句话说出来。 郭梅娘面上的煞气已是一顿,转而生了疑。 而在她身侧的贵利家的,显然反应更快,一时间眼睛都瞠大了,张嘴正要说话—— 柴善嘉仰起小脸,一脸无邪道:“对了,玉珠姐姐。 我这位继母出身郭家,你还不知是哪个郭吧?” 王玉珠挑眉,瞬间打起配合来:“哪个郭?未听过城中有姓郭的世家大族?” “非也。” “大姑娘——”贵利家的一脸惊恐,连带着郭氏也不安起来。 “我这位继母的郭,正是如今在王家旧邸,给府台夫人家小公子讲学的那个郭……先生的郭,郭先生乃是我继母的父亲,所谓家学渊源。” “啊,是我姑母,和我表哥?” 王玉珠一脸恍然,旋即便是满满的嫌弃。 而同时,郭氏脚下一踉跄,整个人差点斜着倒下去。 她面色发白,嘴唇颤抖,硬是半天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大姑娘,太太近日叫……伤了心,言行多有不周之处,您千万体谅则个。” 贵利家的一把抱扶住了郭梅娘,满脸恳切的对着柴善嘉求完又转向王玉珠道,“王姑娘——” “嗤,你家的太太是真有意思。冒冒失失、全无章法,闯完了祸叫个仆妇出来说和。如此,那位郭先生是怎么个情状,想也能推测出来。简直误人子弟。” 王玉珠丝毫未留情面,摇摇头,抬脚就走。 柴善嘉顺势跟上,眼梢都没再看向这对主仆。 “要不要我使人去说?” “不用,我自己来吧。” 两人不紧不慢的逐渐远去。 剩余的对话,淡淡跌入了风中…… “我这位继母啊,坏在记性不够好。我想着总不能回回来,回回打一个平手,如此也太磨人。” “嗯。” …… …… 当日傍晚,又是荣寿堂。 这次柴泊秋不在,章镜也不在。 柴善嘉送完王玉珠就直接去寻老太太说话了。 可笑的是…… 如果她是郭梅娘,闯完了祸好歹打个时间差,抢先一步去恶人先告状吧? 怎么也不能贸贸然跑去临水斋撒火,结果撞了个鼻青脸肿,就直接躲回滴翠苑里装没有这回事? 郭梅娘还真就这样。 柴善嘉一板一眼的将今日在临水斋门前,当着王家姑娘面,郭氏闹出来的动静一一说给老太太听以后。 堂内乃至门前,空落落的一路延至院中,连半个滴翠苑的人影都没有。 老太太歪靠在如意榻上,腰后垫着的是个提花暗纹万字纹福寿双全迎枕,手中则把玩着一串缠丝玛瑙十八子手串。 发髻松散,精神头也有些不足。 听了这些话,她半晌未语。 而后,抬手朝四下稍稍挥了挥,示意仆婢们都退出去。 再后,便是叫柴善嘉近前来。 柴善嘉依言上前,心中还在忖度着,老太太别不是因为当初是自己亲自选的儿媳,再是不好,也不肯承认选择出错。 所以才屡屡为此和柴泊秋吵,屡屡对郭氏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元元是否觉得祖母总是偏心滴翠苑?” 老太太搁下手串,抓过了柴善嘉的小手,放在怀中轻拍了拍。 柴善嘉一顿,略有些不自在。 同时注意到老太太的用词是“滴翠苑”。 显然,这是不打算以孝道压下柴善嘉的不满。 “你是个聪明孩子,从前祖母未曾留意,多少忽略了你。” 老太太絮絮低语,似劝似叹道,“既是聪明人,咱们便不说那虚的。你为何要在王家姑娘面前,特意提起郭太爷呢?” 柴善嘉眉一皱,正要说话—— 老太太按住她手背,又含笑道:“你知道郭氏最大的倚仗便在此。你同样清楚,郭氏的软肋在善初身上。” 这话一说出来,柴善嘉心头一跳! 原来,老太太对柴善初屡屡不归,极少出现在人前,心中一直是有数的…… “可你若将郭见安拔除,叫郭氏失了倚仗,然后呢?” 老太太的语气中丝毫不见情绪起伏,就像单纯在教导晚辈,不带喜恶。 “你做任何事,总要预着以后的。譬如把你换到祖母我的位置,你将郭见安拉下来,那就必是打算休郭氏了。 所以,你将她的错处全归拢好了?足以一击必胜了?想好怎么处置你弟弟善初了?又或是,你问过你父亲意见了?他会支持你?” 这一连串话问出来,室内陡然静默下来。 柴善嘉干巴巴道:“没有。” 她从没想过要叫柴泊秋休郭氏。 她的目的一直是打疼她,让她消停会儿。 “是啊,你没有。所以,这才是你要学的东西,要解决的问题。” 老太太目光专注的看着柴善嘉,依旧不喜不怒,未有丝毫起伏。 …… 第84章 前方……是可云吧 三月廿六,章镜特意请先生看过,说这一日恰合财旺运兴之象,正好开业。 也不知他是怎么从玉带河沿岸,如此千金不换的位置,活生生挤出了一间门头窄得十分局促的二层铺子,装修完毕,紧赶着开业的。 且一切开业的流程全部严格按照柴善嘉先前说好的走。 瓦舍帷幔上大大的绣上了果冻状的“乳茶一味”字样,飘荡了足有七八日,才到了开张的这天。 期间,去瓦舍看杂剧玩耍的城中百姓,早将这古怪词组反复咀嚼,也彼此问询谈论过。连瓦舍里的班主、演员们都要被问出白沫来了。 好在,终于开张了。 且一开两间,一间在玉带河边。 另一间在城西。 柴善嘉和霍十二就立在人群最后,默默的看着那窄小的门脸,此刻正悬着红绸,邀了一班伎乐人吹吹打打。 更有那穿戴了同样绣上“乳茶一味”字样衣裳的知客小厮,正端着整盘的小碗装试喝品,不断的穿梭在人群当中…… “为何择了这般窄小的铺面?” 清晨的日光逐渐暴烈,霍十二几不可见的又往后退了半步,只求脸在屋檐下,因为日光暴晒无法眯瞪养神。 他半垂着眼皮子,恹恹道:“早知我将竹外疏花给你了。” 柴善嘉心头一凛,你们现在都流行直接送房产的? 而且竹外疏花是什么闺阁,比玲珑阁都大。 “不用不用,这茶肆铺面小小的最佳,大了反倒不美。” 沉默片刻。 霍十二幽幽道:“可茶肆为何要在招牌上画蟹?还断了足,是否不吉利?” 柴善嘉:“!” ……能不能闭嘴啊?! 那踏马是一只有手有脚的茶壶,断了的那个是茶壶嘴啊我的朋友! …… …… 两人看了一刻来钟,日头大得人受不住。 且那茶肆着实小,人挤人的,都呈扇形了,根本也看不清什么。 想来第一步没问题,柴善嘉便抬脚要跟着霍十二上车,回到竹外疏花去。 谁知刚坐定,忽听外间喧哗声。 似有人摔在了马车边,车夫拙于言词,声音很快被淹没。 霍十二抱臂坐着,一动不动,跟入定了似的。 柴善嘉想动,被他半阖着眼皮,一把精准拽住。 这时,外间七嘴八舌的传来说话声—— “……真没有,真的没有。马都没抬脚呐,缰绳挂在这儿,她自己撞上来的……” “你这人怎么回事呢?这么挤的道,非停辆大车在这儿,撞到人还想抵赖?瞧你长得挺憨,心怎么这么黑呢?” “就是就是!有车了不起啊?人家一小女子,这样柔弱可怜,就算不是你撞的,你顺道把人带医馆去怎么了? 顺道付几个药钱怎么了,不够你们家扔给狗吃的……” 这话说的,柴善嘉都听生气了。 什么叫就算不是你撞的,顺道付几个药钱? 还有什么就不够你们给狗吃的? 她用力一拔胳膊,猛地掀开了车帘子! 霍十二身边的人是不少,可都五大三粗浆糊嘴。 这会儿一个个的跟巨型鹌鹑似的,镖挤镖、卫靠卫,黑红着个大脸蛋子,半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 凌霜今日没在。 柴善嘉探出脑袋时,都觉得这么些人莫名其妙被街面上的路人骂得委委屈屈、扭扭捏捏,都快要哭了,就离谱。 就……一队社恐李逵,挤在原地疯狂互相扒拉,谁也不想出列的情形。 柴善嘉:“……” “哟,我说呢,怎么没个能撑事的,原来车里是个小孩儿? 喂!小孩儿,你家马车把人撞坏了,赶紧的,车上位置腾出来,把人请上车去,好好侍候着,要不然我们可就报官了啊?” “就是就是!得好吃好喝的伺候着,我们可都看着呢!” 这喊话的,前一个正是方才那个说“不够扔给狗吃”的那个。 明显是个泼皮,唯恐事不够大,躲在人群后头叽叽歪歪,每一句都带着挑唆。 而他身边几个贼眉鼠眼给他捧哏的,明显是同伙。 “杜晓婵,去。” 柴善嘉丝毫不怯,抬起手臂,稚嫩的手遥遥指着后方泼皮,吩咐道:“去把那位说话的壮士,还有那几个跟地鼠似的热心……百姓,一起带上,护送他们去衙门告官。 不告不是仗义人,麻烦把方才煽风点火的话全都再去说一遍。” 顿了顿,她又转身看向了马车内的霍十二。 这时,霍十二已然睁开了眼睛,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揉着太阳穴。 见她看过来,他慢吞吞抽开了身前案几的小抽屉,摸出一个长约三寸,宽一寸的鱼形玉佩来。 而后,一点不慎重的直接单手抛向了她。 柴善嘉一惊,连忙甩开帘子,七手八脚的去接。 好在是接住了。 这人有毒吧? 这玉佩似是羊脂白玉质地,鱼身线条流畅,鳞片道道分明。 哪怕柴善嘉这个后世来人看着,也不是个随便抛投的玩意儿。 更何况,这东西一面刻着祥云图案,另一面以篆书清清楚楚的刻上了“昱王玉鱼符”。 真的够了…… 柴善嘉木着脸,再次挑开车帘子,绷住小表情,迎着那自觉空开的人群,隔空对住那几 个正在挣扎的泼皮,手臂一抬,手指尖一松! 红丝线悬住的玉鱼符在半空晃了两个来回。 “带上信物去。” 这下,日光朗朗,众目睽睽。 四周围莫名就一点点安静下来…… 这时候! 马车前委顿在地的人,终于踉跄着爬了起来。 她声若蚊呐,慌慌张张的发了一通迟到了快半辈子的言:“不不!是,是我自己跌的,是我没站稳。不怪谁的,怪我自己……” 这么说着,左右看了一眼,突然垂低脑袋抬手扒拉了几下鬓角,而后,干脆将整条手臂都抬起来,遮住了头脸。 “不怪,不怪谁,就怪我自己,我没事,没有事……” 说着,她左左右右的摇摆了一回合,然后试图钻出人群,直接逃开。 柴善嘉这时正在侧面的车窗处,半探出脑袋,却视野受限。 可这女子…… 看着竟十分眼熟? 不管是姿态,还是说话的声音…… 第85章 逮住了招生办变脸专员 这时,身后一阵热源传来。 霍十二略嫌淡漠的声音,半死不活的响起在柴善嘉头顶。 吹得她脑袋发凉。 “把她带上,一起回去。” …… …… 柴善嘉是没想到,这女子看起来神神叨叨、邋邋遢遢的,反应也比常人慢许多。 结果翻个面,嘿! 怪不得眼熟! 还真是个熟人! 就南羡女学招生办变脸专员——赵教谕。 这“教谕”二字只是名义上的尊称,实则她并不负责教授学生。 工作性质等同于在女学里坐办公室的。 柴善嘉自入学后,见她的机会就少了。 因为甲班课室不顺道。 没想到时隔月余再见,这位赵教谕把自己折腾成了可云? 就差一抱枕。 回到竹外疏花,柴善嘉眼神锃亮的仰着脑袋追着她看,心想着就这一个来月,也不够跟尓豪干嘛的,怎么就癫成这样了? 中邪了啊…… 这时,一只手精准的出现在了她脑袋上方,无情罩下,转向…… 四目相对。 霍十二淡道:“去,把脸和手都洗干净,杜晓蝉给你买回了奶茶,洗好回来喝。” “啊?他不是……” 柴善嘉皱眉想着,杜晓婵不是押送泼皮去衙门了? 怎么做到同时去给奶茶铺子捧场的?! “还不去?” 霍十二捧着一盒子各色花露,面无表情的催促道。 柴善嘉一时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 哼!前几次来,还给用小手巾擦擦呢,如今都不擦擦了,果然是感情淡了! 呵,男人。 她一甩头,扭脸就往后头自己洗去了。 谁料人刚一走。 “说说吧,发生什么事。”霍十二坐下来,居高临下的望着被拉扯上前,便无力的摔跪在地的赵教谕。 …… 柴善嘉实则也没去洗手。 竹外疏花本就是个铺面,或说是临街的二层宅院。 因此,房屋格局是大厅连着后堂,中间只隔一道棉帘子。 柴善嘉就抱臂立在帘后。 听霍十二问,也等着赵教谕答。 “……我被留下负责安置她们,发放衣食被褥,夜间锁门闭户。原本无甚特别,也不过是群十来岁的少女罢了,与女学生无异。只是……” 赵教谕不知怎么,说话极不顺畅。 就像受了什么惊吓,或是不安全到了极点。 不但叙述起来断断续续,还一惊一乍的,仿佛四面皆敌。 “只是……我原本一旬总要回去一趟,这次忽然就不叫回了。 我和护院争了几句,谁料那人竟说,回什么家?少吃一口饭多吃一炷香都是一样,马上就能长长久久在家了。” 话说到这儿,赵教谕像是忽的蹦了起来! 她显然已经蓄了会儿力,这次是一口气冲出去的。 紧接着,外间便是一阵折腾。 听起来像几个人合力才将她按住。 别看她瘦弱,踢蹬起来动静颇大,口中竟也不呼救,而是不断发出野兽一般的尖嚎声。 十分惊悚。 柴善嘉面无表情的再次从帘子缝隙后撤,拧眉思索。 女学里到底怎么了? 上次也在竹外疏花,王玉珠曾提起停课的原因。 那时,霍十二反应就很怪。 很不耐烦似的,说了句“别和孩子说这些乱七八糟”。 事后,他轻描淡写的解释过几句。 只说停课是因为女学收留了将要参加浴佛节演出的闺秀。 柴善嘉对此并不上心。 如今却多少觉得怪异。 王玉珠和霍十二知道些什么? 为什么不带她知道知道…… 半晌,外间再次平静下来。 赵教谕这回开口,声调越发阴沉缓慢—— “呵,我算是知道,你们不想叫我活了。可笑!说吃饭吃香的,隔天就不见了,哈哈! 你笑旁人死得早,自己消失得还要快!哈哈,哈哈哈……” 她语无伦次的痴笑一阵,又咬牙切齿骂一阵。 像是真的疯了。 可…… “那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霍十二语气依旧平淡,丝毫不为她的演出所打动。 “我啊?我看见了一个人。嘿。” “何人?” “瞿纬之,瞿大老爷。” …… 柴善嘉心头一震! 瞿纬之? 这不是瞿娇的父亲,瞿镇北瞿老将军的长子? 瞿家的事随着瞿子昂离去,柴善嘉就没再怎么关注了。 可依稀也听说,杀良冒功是证据确凿的,瞿镇北怕是都直接押解进京去了。 而与之无关、没有直接参与罪行的直系亲属,最好的结局也得是流放。即便真的万中无一得了宽宥,被释放了,怕也是自此一落千丈,再抬不起头来。 所以说,瞿纬之就算真和罪名无关,被释放了,此刻也得背井离乡从头开始。 又怎么会出现在女学里? 这简直是个鬼故事…… “对,我瞧得真真的。瞿大老爷极为宠爱他的嫡幼女瞿娇,此前来过女学两回,我恰好都在。” 赵教谕慢吞吞的说着,脸上却像是见到了往昔情形,蒙上了一层光晕似的。 “第一回是瞿娇刚入学没几日,他牵着幼女一路行来,说要寻李先生,要为女儿求一个甲班考试的资格。 实则那时的瞿娇不过粗粗认得些字,远不到能入甲班的程度。 那时我们就说,这位瞿老爷真是一位慈父,为着这点小事专门跑一趟。还应着幼女的要求,一句句学给李先生听,认真的求告。” 赵教谕越说越顺畅。 但说话的内容不知道为什么,让人十分不舒服。 柴善嘉这时候已经大大方方的走了出来,就站在棉帘子前。 霍十二见此,也不过略一皱眉,也就罢了。 “……第二回是去岁夏,南都大雨,瞿大老爷亲自来接瞿娇归家。真是从未见过一个男子这般温和细心,这般珍爱女儿的。啧。” “你这次是在什么情况下见到的他?他当时的穿戴和神情是怎样的?又为什么会出现在女学?” 柴善嘉干脆走出来,直接提问道,“是他主动帮你逃出来的?那你又为什么这副样子出现在大街上?” 她实在太好奇了。 女学里到底有什么秘密? 先不提那些疑似被关押的,是否真如霍十二所说是要参与演出的闺秀。 只说瞿纬之。 刚无罪释放,这么爱女儿,瞿娇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跑女学去干嘛? 去李家都比去女学合理啊?! 第86章 你不信我 “……是你?” 赵教谕扭过头,辨认片刻,又转身胡乱的抬手抹着额前的碎头发。 就为看清楚一点。 待她再次转回来,直面柴善嘉时,终于认了出来。 这是才将入学不久,差点被自己得罪狠了的甲班新生…… 而柴善嘉这里。 在窗明几净、光线充足的情况下再去细看赵教谕。 心头微震。 这才过去多久? 此前的两三面,赵教谕此人虽则变脸飞快、媚上压下,实属小人行径。 但她面相并不尖刻。 相反,若非长相亲和讨喜,女学也不会将她放在报到环节。学中的同窗虽说有教无类,来自各种家庭都有。 但,此时的女子学堂,能放闺女出来读书的,都不会是山野村人。 只是,短短月余过去,赵教谕竟从一个一团欢喜、面相极亲切的样貌,瘦成了两颊尖凸,眼底布满血丝,嘴唇干涸得像是黏连在了一起。 更有,她衣衫也脏乱不堪,发丝像许久未梳过,发髻歪斜的堕在一旁。 头上钗环皆无,还沾了许多草屑。 这形容,说她是个乞丐婆子都不为过。 怎么就这样了…… “你们……不是来抓我的?” 她这时迟疑的冒出一句。 柴善嘉干脆从门前走回了霍十二所在,寻了张椅子坐下才道,“抓你干什么?我问你话呢?” 谁知,就这一句。 竟叫她忽的嚎啕大哭起来。 柴善嘉这时也懂了。 恐怕并没有什么主动帮她逃出来。 此前赵教谕的种种疯癫行为,皆是在做戏,皆为了活命。 “……我,我见到瞿大老爷时,他神色与往常大不相同,穿戴上倒没什么特别。” 赵教谕抽抽噎噎的回忆着,又道,“他进来女学时,正是那护院……” 说到这儿,她突然停顿了一下。 而后有些犹豫,吞吞吐吐道:“我方才说得并非全部,那护院也不是那么说的。当时是在夜里,我去催问何时能回家。 那护院说,‘小的不该我们弄,老的弄一弄总没事’,还说‘回什么家,留在这儿能吃口饭,回家只能吃香,多吃一口饭少吃一炷香总是好的’,叫我识相一些……” 柴善嘉和霍十二俱是无言。 霍十二皱眉不语,似在沉思。 柴善嘉则是一脸厌恶,双手无意识的握在一起,用力抠着指节。 赵教谕又深吸了两口气,才继续道:“我正与那畜生争执,瞿大老爷来了。 夜里,亥时初,独自一人,穿一身削薄的绛红春衫,手中握着支竹杖,步子似有些不稳。 我见到他,急忙向他求救……” “他帮了你?”柴善嘉又接。 “没有。” 赵教谕嘴角动了动,语气古怪,像是埋怨又像困惑,“当时我们身在园子角落的老树旁,他从我们的身边直接穿了过去,就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 我以为我们有过几面之缘,总会伸手救一救的。但没多久,我们就被人发现了,那畜生被拉扯开,我并没有叫他得逞。 我先前不是故意要隐瞒,家中还有姐妹侄女待嫁,求你们千万别说……” 她目光期冀的看向霍十二,等了等,又转向柴善嘉。 霍十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走神的状态,当然无应答。 柴善嘉只得道:“放心,不会说的。对了,你确定他穿了绛红色衣服?” “是,我看得清清楚楚。” 赵教谕得了答案,放下心头大石,安全也有了保障,因此十分肯定的点点头。 柴善嘉懵了。 是瞿纬之疯了吗? 还是赵教谕见了鬼了? 瞿娇是瞿纬之的嫡幼女。 也就说一个并不算年轻的、老父亲被押解进京即将定罪的,家中境况一落千丈,爱女还疑遭不测的……阿伯,大晚上九点多爬到山上女学里去。 还穿了一身红衣? 干什么?是要吊死在女学,诅咒全世界啊? 这怎么听都不正常吧…… “那后来呢?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为什么会在街面上?” 先前赵教谕说她逃出来是因为见到了一个人。 瞿纬之。 也就是说,不管瞿大老爷是否主观上帮助了她,她都是因为他才得以逃脱。 “隔日那畜生就没再出现,我心中惊疑,越加觉得不能久留。因此,我成日悄悄观察女学中护院如何轮班,巡视又是怎样进行——” 这时,柴善嘉突然打断道:“那帮女孩子呢?她们在做什么?她们就没觉得异样?” 赵教谕愣了一下道:“并未,成日里似模似样的制香、弹唱,和往常上课差不多,只是更加……旖旎缠绵些?我是说琴曲。” 柴善嘉:“……” “大约三日后,也是晚上亥时三刻,我寻机逃出来,恰好撞见一辆马车在西角门外的缓坡上,惊慌中我攀住车底,以腰带缚住自己,一路勉强下了山。 只是,那车也不知装的什么,臭得很,一路到了玉带河旁,近酒铺子还是饭馆的地方才停下。 我那时早就藏不住了,在一个转弯处被甩了出来……” “那你逃出来和瞿纬之有什么关系?”柴善嘉问。 赵教谕道:“我摔在地上动静颇大,但那赶车的丝毫没有停下。依稀间我见到那人也穿了一件绛红色春衫——” “是瞿纬之?” “不确定,但应该是?” …… …… “我要去女学。” 赵教谕被带下去安顿后,柴善嘉对着撑住脑袋半晌不语的霍十二道。 “我要去一趟女学。” “为什么?” 这日因着结伴去看奶茶铺开业,又遇见“车祸”,再带着人返回,又再经过了长时间探问和来回拉扯,时间已过去许久,都错过饭点了。 午后的日光懒散,人也饿得乏力。 霍十二问为什么的时候,都有气无力的:“你还小,不要掺和这种事。” “为什么?” 柴善嘉梗着脖子问回去,又道:“你还没告诉我,那时王玉珠说停课的理由,你为什么要阻拦? 你说那里暂住的是甄选出来的闺秀,是要参加浴佛节的,可是真的?” “你不信我?” 第87章 思想深邃的儿童 “我没有!” 柴善嘉秒怂。 但嗓门还挺大。 什么信不信的,扯信任,议题就太大了,容易翻脸。 “我只是觉得,儿童也有参与复杂事务的人生自由。被告知、被共享信息、被当成同伙……不是!当成同伴,不遮遮掩掩、不哄骗,才是尊重。” 柴善嘉挺了挺小肚子,一脸严肃:“当然了,我其实不是一个儿童。我其实是一个思想深邃、学识渊博,具有……” 她突然卡住,沉默了一会儿。 努力心算…… “三倍多,数倍于实际年纪的认知,所以,我有自己的判断——” 这时,身后幽幽传来一阵热香。 前调是热气,带有高温油爆的那种热乎乎的香。气味逐渐丰盈饱满时,又似有一些焦?再后来就是被遮盖住的属于野物和菌菇的味道。 很是诱人…… 柴善嘉一脸正直的继续:“我有自己的判断力——” “你饿吗?” 霍十二手肘支在椅子扶手上,手心结结实实的捧住了脸。他整个人姿态懒散到快要从椅子里流到地面上了。 本就生命力稀薄,因为过了饭点,补充不继,说话都隐约带了气声。 柴善嘉一顿,果断点头:“饿。” 于是,她转身时,就见到一队大小餐盘犹如贪食蛇一样,热腾腾的从后堂那片不起眼的棉帘子后面蜿蜒着走出来。 “那吃饭吧。” “行。” 这时候的寻常家宴,多少也要讲究点“食不言寝不语”。 但柴善嘉不在乎。 霍十二……柴善嘉觉得他更不在乎。 主要是,他的食量实际上和一般十来岁的少年完全没法比。动筷子有气无力,没有明显的偏好,吃得不多就算了,放筷子还早。 就有一种勉强维持生命体征,活着可以,嘎了也行的感觉。 就这,也没法讲究吃饭时说不说话。 因为不抓紧时间、找准时机,根本也凑不上他吃的那几个刹那。 眼一眨,人家就饭毕了。 柴善嘉嚼完一口浸透汤汁的菌菇,口齿含糊道:“你不能因为别人小,就越俎代庖帮她下决定。无视喜恶、横加干涉,这是不对的。 比如,孩子包被太厚,已经热炸了,你气他为什么没满月就这么害羞,一点不大方,叫他走出襁褓来一个。 再比如,脑袋卡床栏里快要憋死了,你当他故意闹觉、没事找事,揍他一顿。所以说儿科也叫哑科,所以参加浴佛节这事儿……” 霍十二这时突然搁了筷子,一脸沉思。 因他放筷子时不慎,连带着,将一只影青瓷汤匙碰到了地上。 发出一记清脆的碎裂声。 柴善嘉皱眉:“你——” “明早辰时三刻,我来接你。” “啊?” “你不是要去女学?” “可是,那……” “记得包被别裹太厚,今晚睡觉脑袋小心点,别卡床栏里。” 柴善嘉:“!” 霍十二一脸揶揄的笑:“快吃吧,思想深邃的儿童。” …… …… 柴善嘉这日回去时,其实短暂的回想了一下。 虽然她是在胡说八道、试图叫霍十二放松警惕的同时泄露一点消息。但是,她总觉得最后打动霍十二的,并非她说得那些废话。 而是别的什么? 但她一时捋不出来。 这念头在她的脑海里也就一闪而过。 这天晚上睡觉时她还特意又爬起来挪了挪枕头。 生怕真卡脖子,七岁半的妙龄卒于榻。 有毒…… 隔天清早,霍十二的马车依旧停在四条巷巷尾。 柴善嘉出门的时候,在府门前的甬道里好死不死又撞见了郭氏。 哦不对。 她撞见的是带刀郭氏。 这段时间郭氏在家中造天造地,四处发泄着失去云仙仙的不满。具体表现为摔锅打碗阴阳柴善嘉,指桑骂槐管人章镜为啥还不回家。 她是彻底放飞自我了,熬得人越发黄瘦寡淡,眼睛凸得瘆人。属于路过的狗都要挨两句骂的程度。 柴善嘉看见她,正想着好汉不吃眼前亏,战术闪避一下。 谁料郭梅娘压根没看她,“噌”的一下!跟个点着了的二踢脚似的,从眼前飞快窜了过去…… 柴善嘉:“?” 正要继续往前走。 又一阵旋风,刮过一道人影。 “大姑娘安——” 哦,是贵利家的,追二踢脚去了。 柴善嘉都无语了,这主仆俩大早上急吼吼的干什么?还有没有基本的礼貌了? 直至上车,霍十二发现她气鼓鼓不说话。 关键是把一个牛乳丸子啃得跟顶针似的…… “怎么了,去女学还不开心?还是昨晚上真卡脑袋了?” 说着,他有些迟疑的抬手,真去摸她的脑袋顶,按住了,抓了抓。 柴善嘉白他一眼,往边上让了让,没好气道:“大早上的被人超车。” “嗯?” “还两辆!” “……” 霍十二沉默片刻,突然掀起车帘子冲外面骑马的随扈道:“让他们加快脚程,追上前面的车。” 说到这儿,他放下帘子转回来,恰对上柴善嘉呆滞困惑的眼神。 不知想到什么。 这位朋友又贴心的再次冲外面道:“追两辆。” 柴善嘉:“……”不想跟傻子玩。 片刻后。 “噫,这牛乳丸子怎么这么恶心?滑腻腻冷冰冰还坑坑洼洼的,你吃没吃?” “……没有。” “行吧,报吃,别吃了。” …… 许久未上学,柴善嘉再次抵达女学角门边的缓坡时,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这会儿天一下子热了许多,草木繁茂,空中有许多飞扬的毛絮和比芝麻粒还小的飞虫。 软香扑鼻,夹杂着青涩气,倒显得这角门被掩映在蓬勃茂盛中,更加陈旧寂寥。莫名就有了几分荒坟孤冢狐仙家的气质。 尤其,这回里面传出来的再不是朗朗读书声,幽幽古琴曲。 而是一波三折的绮靡之调,既华丽颓废且浮艳…… “哇,还真的在排练呀?” 柴善嘉落地下意识道。 旋即,又想起什么,转身等着霍十二一起,顺带疑惑道:“可你不是说要在浴佛节演出?” 这时,里头恰好传来一声清晰的唱词—— “……御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 这…… 第88章 半百阿伯穿红衣 柴善嘉和霍十二踏进女学开始,天莫名其妙就阴沉了下来。 若换在一个月前,这时间,学里该是十分热闹的。 可现在草木疯长,卵石小道不知何故多处被撬起,石子散落各处无人打理,走路都需悬着心。 而那绵绵唱腔忽大忽小,就像一种指引,青天白日的带着一股子森森鬼气。 柴善嘉后脖子都有点毛了。 她转身双手抱住霍十二的胳膊,脸藏他背后,小声道:“你说的乱七八糟,不会是那种……嗯,乱七八糟吧?我最怕那个了,要不我们说清楚了再走吧?” 柴善嘉哆哆嗦嗦,鬼鬼祟祟的,恨不能用霍十二的胳膊把自己脑袋围一圈再拿袖子遮住脸。 霍十二抿着嘴忍住笑,将手掌放在女童毛茸茸的脑袋顶,狠狠rua了一把。 “什么那种那种?”他故意道。 “……你,难道不是早知女学有异,才不叫我来?我还以为是那种擦……那种乱七八糟,没想到是这个?哎,到底是夜里演那种鬼戏,撒纸钱现上吊那种,还是真有什么啊? 不是吧大哥,你们法会演出尺度这么大的吗?哇!” 柴善嘉突的整个人一僵,满脸悟了的表情,惊愕道,“那……赵教谕夜里见到的瞿纬之到底是人是鬼? 怪不得眼里没人直接路过,怪不得半百的阿伯穿红戴绿呢,噫……” 霍十二听着,嘴角逗弄的笑意逐渐凝结。 他就多余逗她,这截萝卜,脑子里像是开了个马场,万马奔腾!领头的那匹还是疯的! 说得他心里也开始发毛…… “别说话。”霍十二绷着脸道。 “嗯?”柴善嘉神情更鬼祟了。 “当初说借女学来安顿一群突然冒出来的女子,说是为浴佛节法会,还由府台夫人亲自出面安置。只这些讯息,便能推测出其中不妥来。” 霍十二难得认真的解释着,也可能纯粹想捋一捋思路,“那个时间点太凑巧了……” 柴善嘉一时被他说住了,也拧着眉沉思起来。 女学停课是什么时候来着? 是她落枕那天,家里去请假得知的。 在落枕以前……是瞿子昂离开,李山长暴毙,漕船…… 沉船? 所以…… “所以我才说此事不宜介入,内里必定乱七八糟。”霍十二笑了一下,倒像带着些嘲弄。 这么一来,柴善嘉也没心思再疑神疑鬼了。 两人身后跟着一二护卫,沉默着继续往前。 而先前的歌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更显得女学深处蔓草丛生、阴翳蔽目…… “来客止步。” 这时,斜侧的小道上忽的走来一老妈妈,她身后还跟着个年轻媳妇子。 这两人的打扮,柴善嘉看着就眼熟。 有点像是那时陪着郭云仙,后头被郭氏挂上了海鲜市场,想要强行转给她的那教养妈妈。 两人穿戴皆是素色,钗环尽褪,面上因总板着脸,嘴角木偶纹、两颊法令纹都十分深刻下挂。 看起来就不好打交道。 这时他们所在的位置离着柴善嘉平日的课室已不远了。 然而,那老妈妈瞪着一双浑浊的眼睛,反身拦在面前,语调沉沉道:“男宾止步,里头是姑娘们排舞、学艺的地方,不可教外男窥见。” 柴善嘉本能的不喜这些人,故此,态度骄蛮道:“可你们不是要在浴佛节上演出?到时路旁还分男女呢?男的赶紧回去,不许瞧?” “哪里来的黄口小儿,在此撒野!” 老妈妈没答,她身边长着双三角眼的年轻媳妇蹦了出来,语气激动道:“哟,长着一张好脸,小嘴跟喝了药似的,家里没人教,死绝了呀? 说了不叫进、不叫看了,听不懂吗?还不快滚?” 这媳妇说话十分市井,且态度张狂。 看起来就有所倚仗。 而这恶犬似的口出秽言,显然是被默许的。 这时,柴善嘉身后不远的黑壮大汉杜晓蝉,二话不说抢上前,一把就将那还在吱哇乱吠的妇人揪起来,拎上了半空。 “哎,哎哎!你给我松,你干什么,疼疼疼——” “杜晓蝉。” 霍十二在这闹剧中,显得过于平静,稍提了声调喊了一句,随即淡道:“把她弄出去,漱干净嘴。 再叫她给姑娘家中祖先挨个赔个罪,得了原谅就好。” 柴善嘉原想着,由杜晓蝉去捉这媳妇就很不便。 尤其这半讲究不讲究的世道,对面若撒开了折腾胡闹,喊点什么说不清的,那可真容易出师未捷身先死。 谁料,霍十二这边也非草包,杜晓蝉从捉拿到控制住那媳妇,统共也没叫她喊出两句囫囵话来。 “呜呜……呜妈,妈……” 于是,杜晓蝉捂着那正反扑腾的三角眼,飞快往后撤去。 这时,拦在对面的老妈妈才觉棘手,抬脚试图去拦,心下又怯了。 只憋出一句:“你们青天白日的到底想做什么?这儿可是女学,当今长公主主持建造的学馆,现今也是府台夫人亲自照应。 你们快些撒开她,我可当无事发生,不叫她往外说你们来过,成吗?你们快些走了吧?” 这口气,已明显色厉内荏。 而这时别说杜晓蝉那腿脚,早提着三角眼跑出二里地了。 只说霍十二,他眼梢都没抬一下。 柴善嘉更是。 她才反应过来,方才霍十二说什么来着? 给她祖先挨个赔罪,得了原谅? 好家伙,祖先要能应答呢? 三角眼无了呀…… 这时,庑廊尽处,月洞门外,一抹蔷薇红缓缓转了出来。她身后有个捧着琴的侍女,着灰衫。二人就像恰好经过。 虽则她们身后不远也跟着一个与这边的老妈妈、三角眼一般装束的中年妇人。可那妇人也只不远不近的坠着,并不上前打扰。 蔷薇春衫的少女看着模样姣好、身段风流,但,那走路的姿态却叫柴善嘉目露深思。 实在太古怪了。 娇娇怯怯,弯折着颈项,行动间很是心神不定的样子,总频频他顾。 若非眉眼瞧得清楚,这身形、这动态,太像后来造作的郭云仙了…… 柴善嘉抿抿嘴,心中暗自拿定了主意。 趁老妈妈尚在与他们对峙,她突的一弯身,脚下稍一偏,跟一尾鱼儿入了海似的,撒开腿就跑了过去。 “哎你!她,快拦住她呀——” “她又不是外男,缘何也不能进?” 第89章 小葵花幼儿园熊家长 霍十二十分淡定的背着双手,横刀立马的站着,一脸小葵花幼儿园不讲理熊家长的死样。 那老妈妈脚尖一转,试图后撤,待要做点什么…… 这位熊家长身后暗处又徐徐走出两名护卫。 再动,再出俩。 他的护卫像是能复制,一水的黑壮外观一脸憨,行动起来酷酷快。 于是就……尬住了…… 柴善嘉这里。 她个儿小、灵活,短腿经过锻炼,捣腾得也快。 于是,飞速穿过灌木丛,攀上庑廊,接近了蔷薇粉的身边…… “这哪儿来的孩子?有人管没有啊?” 少女主仆尚未发话,后头跟着的那讨厌鬼妇人便扯着嗓子叫喊起来。 这时,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杜晓蝉不知是不是把先前那三角眼彻底交代给柴家祖先了,竟腾出了空来,神出鬼没的自月亮门顶上倒挂下来,大臂一伸,一荡!而后一提溜,又把尾随的妇人给揪了起来。 专业揪妇第一人。 蔷薇粉与她的抱琴丫头:“……” 柴善嘉:“……” 这场面,看似就很像柴善嘉深藏不露,领着她那武艺非凡的护卫一起闪现,配合默契什么的。 但实则杜晓蝉是怎么从她身后窜月亮门那儿去的,柴善嘉完全不知。 可在面前二位小姐姐肃然起敬的眼神中。 她得装作她是知的。 于是,柴善嘉一脸天真的清了清嗓子,软糯糯道:“二位姐姐,也是来演出的吧?” 攀谈片刻,蔷薇粉说她名叫施燕儿,为她捧琴的也并非什么丫头,而是她来了这儿以后结识的小妹妹,因性情极似她家中幼妹,这才总在一处。 施燕儿称她原是宜州郊外一农户家的女儿。 说是农户,这般通晓音律,且能识谱唱词,绝非一般村人能养出来。 柴善嘉也不质疑,只是一脸懵懂的顺着她说。 施燕儿道,她家中兄弟姐妹共有四人,长姐已故,她行二,妹妹行三,底下还有个小弟弟。只是,她们与弟弟并非同母所出,如今年岁渐长,家中也不尽心,因此才出来。 这些话说得七拐八绕的,很是含蓄。 但柴善嘉是谁,凡她留心听,多半能听出味儿来。 这姐妹二人要么庶出,要么就是前头亡妻留下的,再不然就是老父聊发少年狂,嫩妾娇儿两头忙。 左右是顾不上闺女的。 就跟潘玉梳……不是,梁玉梳一样。 长辈不操心,只能自己求出路。 梁玉梳当初是怒踏玉带河,一口气给自己撅出地图了。 而这位燕儿…… “那,演完了呢?”柴善嘉心头略一紧。 这时代,爹不疼娘不爱的必得走一趟绝路才能搏一个未来? 可再是开化,十来岁的少女动辄流连在外半个多月,演完了又何去何从?彻底孤注一掷?前方是被许下了什么大好的明天吗? “身不由己,已经回不去了啊……”施燕儿苦笑着接过琴道。 柴善嘉不解:“为什么回不去,想回就可以回去!既无退路,何不放手一搏?” 春日的午后,柴善嘉这话一出。 日光再次从厚重的云团背后泄出了万点金芒。 这一刻,就仿佛连老天都赞同,既没有出路,何不放手一搏! …… …… “她们这样被严密看守不正常吧?” 下山的马车上,柴善嘉一手捧脸,一手托着个卷草纹素银手镯,镯子上的刻花有些糙,还有个活扣,调节大小用。 柴善嘉若有所思:“是要演什么爆裂杂技、危险项目,才需被这样人盯人?感觉不像是官面上牵头的正经活动,倒像是在看犯人。 可这些女孩子能犯什么错,要被这么对待?不对!” “她方才唱给我听的小曲是宜州调?怎么好似在哪儿听过……” 车行辘辘,许久无声。 这时,马车不知经过了哪儿,忽的一歪斜! 柴善嘉下巴猝不及防从手中滑出,人也扑跌出去! 叫霍十二十分淡定的伸手……托住了? 就……呈现出了一个纳头就拜,中途被拒,托在半空的奇妙姿态。 然而,柴善嘉的心思全不在这上头。 她保持着这奇怪的姿势,缓缓抬头看向霍十二,而后讷讷道:“这曲子我真听过的,韦应贞弹过,所以……” “她们就是漕船上落水的那批人。” “她们与漕船落水的是同一拨人。”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 但,柴善嘉是震惊! 这一路,虽看似处处细节都指向了同一个结论,但她竟从未作此联想。 包括先前说时间点过于凑巧,她也像是被迷住了心智,脑海中的念头一闪即逝,并未深究。 这会儿陡然得知,除了果真如此的感觉,便只剩下莫名的懊悔。 而霍十二却并不惊讶。 他早就有了些猜测,只是一步步验证,到女学眼见今日情形,终于确定。 这大概就是后宫出身,拥有更多视角了…… 然而,柴善嘉此刻猜到了,也得到同伴印证。 心中却越发不安起来…… 这时,车窗蒙着的薄帘子不知怎么叫风吹得翻飞起来。 日光像是一连串大小圆,闪亮亮、白蒙蒙,一路跳跃着,投进了车厢里……照得四处白晃晃,也照得落在脚边的银镯边沿划过一道刺目的光。 “呀,把燕儿托给我的手镯摔了。” 柴善嘉这才挣扎一下,弯腰急忙去摸脚边的镯子。 这镯子是柴善嘉将要离开时,施燕儿从手上拔下来塞给她的。 只交代说送去宜州家中给幼妹施雀儿,感激不尽云云。 柴善嘉当时还奇怪,施燕儿身上穿的戴的,便是随便拔一簪子都比这手镯当用。若猜得没错,她们姊妹境况并不好,莫名其妙千里迢迢带个银镯回去干什么? 还是个中空的,没什么分量。 然而,这会儿她明白了。 不是没有分量,手镯上的活扣也不是调节大小用的。 这是中空嵌套,内里藏书—— “吾妹雀儿: ……姊今得遇良人,须随他远行,此去恐不知归期。 父虽偏怜姨娘幼弟,于吾姊妹甚薄。然妹当谨记,世道艰险万勿轻言离家。 ……勿找勿念,此后多斟酌忍耐,善自将息。 家姊施燕儿手书。” 第90章 没有,她没在 车厢内的气氛一度沉郁到近乎凝滞。 柴善嘉双手小心翼翼的捏着那薄如蝉翼的纸卷,一脸困惑又凝重的神情。 霍十二就在她身边。 二人挤在一处,将这不足百字的“与妹书”默念了一次又一次。 而后,陷入沉默。 柴善嘉不知在想什么,许久未动。 小脸上的表情一会儿一变的。 “我……有些地方看不大懂?”她扭过头,故作轻松。 霍十二意外的没有接话,浓睫低垂着,越加死气沉沉。 “她在骗她妹妹对吧?不知归期是什么意思,演完了当场发南都签证……路引吗?就不回去了啊哈哈……哈。” 柴善嘉心跳如擂鼓一般,一下重似一下,她勉强笑道:“还有这句,‘世道艰险,万勿轻言离家’,这是经验之谈?” 施燕儿离家了,经过南都了,船翻了,再回不去了…… “所以说,这是遗书?” 柴善嘉不可置信,却又莫名愤怒:“‘回不去了’说的不是回不到旧日闺阁中,不是声名狼藉无法回家,而是真要去死? 为什么?!” 霍十二这时只是抬眼幽幽回望着她,并不说话。 那一贯如谪仙、如脉脉月华,温润流淌的眉眼,此时看来清冷到了极点。 “回去。” 柴善嘉吐出一句,而后,一把掀开车帘,直接提高声音道:“回去!回女学里去!” 她要救她。 她要救施燕儿! …… …… 回程的路仿佛格外漫长,因为沉默。 又仿佛只是一刹那。 柴善嘉再次回到女学角门处的缓坡时,她跃下马车,丝毫未停,直接闯了进去。 而她不知道的是。 在她身后,霍十二慢吞吞拢着袖子踏下马车,与左右稍一环顾,迟疑了一下才徐徐跟上…… 柴善嘉心急如焚。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在今日以前,她和施燕儿甚至素不相识,她也并不怎么关心沉船的事。 在她潜意识里,能和韦应贞、郭云仙连在一起,又从枣儿口中明确说出了“老鸨”二字,能是什么值得深究的疾苦。 再说了,也与她不相干。 可是,随着停课与沉船的时间点确认重合,随着活生生见到了被严防死守的、与郭云仙一般姿态诡异却另有苦衷的少女,更随着那一曲似曾相识的“宜州调”。 两边一对照。 施燕儿以另一种姿态活生生出现在了她面前。 所以,翻了的两艘漕船里人人各个都是郭云仙么? 都是自愿前往、贪慕虚荣,应得的吗? 如果不是,施燕儿都到了写遗书的地步,又为什么? “因为,这两船被养得娇娇怯怯,能唱‘粉融香汗流山枕’的女子,原本并不会停留在南都。” 霍十二不知何时追了上来,随在她身后。 “那她们会去哪儿?” 柴善嘉只是下意识一问。 问题一说出来,她自己就明白了。 这样私底下费尽心思,或哄或骗,一一从中小家族内甄选出来,能弹会唱可添香、面容姣好的正经闺秀,又以漕船秘密运送出去,自是有大用的。 可漕船意外翻了。 暗子转明。 这盘棋就已经废了。 假设幕后之人心思再狠毒些,所谋更大一些,那么……施燕儿写遗书也就不奇怪了。 柴善嘉心一沉,顺着庑廊,提起裙子就跑! 可古怪的是,先前他们进来时,还有那老妈妈和那三角眼年轻媳妇阻拦。这会儿再来,却是一个都未见。 这弄得柴善嘉心中越加着急。 女学占地并不算阔大,但因是由庵堂改造,部分坍塌损毁了一时不便清理的院落横亘其中,被围起来栽了树,因此课室分布几无规律。 找起人来甚为不便。 柴善嘉跑至先前的庑廊近处、月亮门边,冲身后的霍十二挥手急道:“你去北边我去南,北边有几个屋子是先生们休憩之所。南边的课室多一些,我比较熟——” “我在此处等你。” 霍十二忽然开口拒绝。 柴善嘉愣了一下,像是没明白。 霍十二又淡道:“去吧。” 时间紧张,柴善嘉也不及与他分辩,索性一跺脚,自己奔着施燕儿告退的方向追过去了。 正是向着南边课室。 她脚下飞快,心若擂鼓。 庑廊边、庭院中,此刻依旧松柏林立,青苔爬满廊柱。 柴善嘉沿着一条又熟又不熟的上学路,曾经的荒芜古朴早被绿意浸透。经幢碎裂,飞檐垂丝。 她像是进入了一个奇幻世界,四下安静得令人心慌。 这时,拐角的一处花坛旁,隐有一方断琴没入泥中。 琴头翘起了一弯弦,隐有月华之色,柔亮而温驯。 可惜已然断裂。 柴善嘉脚下一顿。 这张琴,一个时辰前还在它主人掌下,被珍而重之的抚弄。 这会儿却…… 柴善嘉一口无名火,此时顶到了嗓子眼! 她又惊骇又焦心,再次奔跑起来,速度越发快! 她直冲课室—— “砰”的一声! 踢开第一间,没人。 “砰!” “砰砰!” 第二,第三间,也没人。 柴善嘉就像一头小牛犊似的,横冲直撞,一路踹门硬闯! 可是,一间又一间,她没找到施燕儿。 不光没找到施燕儿,两艘漕船,能装这么多人! 她竟一个都没看见?!! 柴善嘉的动作越发大,甚至不顾磕碰、受伤,只求一个快。 她绕过爬满藤蔓的影壁,终于到了甲班门前—— “砰”的一脚,踹开了门! 熟悉的课室里,约有十数弱柳般的少女。 她们或高或矮,或浓或淡,被巨大的破门声惊动,齐齐转身,抱着琴…… 这一瞬,像叩动了某个隐匿的机关。 无形的丝线从天垂落,少女的动作整齐划一。 她们抱着琴,身裹轻红软纱,面呈乖觉柔媚之色,颈项弯折,姿态驯服。 就像是在演一出无声的傀儡戏。 齐齐盯向门外…… 一刹悚然! 柴善嘉提起的脚,又放下了。 她目光在人群中不断来回寻找…… “施燕儿呢?你们看见她了吗?” 没有,她没在。 …… 第91章 当我不敢休你吗 施燕儿不见了。 遍寻不着。 柴善嘉冲动之下都想要找把铁锹把女学犁一遍。 被霍十二制止。 她不明白,明明没过去多久,片刻以前还能和她絮絮交谈,对她托付家事,给她说家中幼妹是如何乖巧可爱,为她弹唱小调。 怎么一眨眼就凭空消失了。 明明其余人都在,她们共用着同样的姿态声调,同样的神情步伐,会唱同样的软靡之调。 怎就少了一个施燕儿了? 她妹妹还在家里等着她呢。 这帮人真的无法无天了吗? 哪怕以霍十二的身份,都没法追究一个少女的去向与死活吗? “无法。” 霍十二靠在车窗边,手中捏着一盏茶,热雾蒸腾,一度将他指尖烫得殷红。 此刻茶汤渐温,他依旧未动,神情都淡到有些木。 “为什么?”柴善嘉握紧了手中银镯,瞪着他眼眶泛红。 “我当然可以要求翻遍整座山,是人是鬼今日都须给我掘出来。但这世上人要这么守规矩,各个言能践行,何必有律法?” 霍十二说起这些时,嘴角笑弧越发明显。半大少年,整个人的气质都混沌妖冶起来。 “你想要正面冲撞,可以。想找施燕儿,也可以。 只不过是死是活就不清楚,多半是死了。你这么大张旗鼓的找,那一屋子都得速死。这是你要的吗?” 柴善嘉张了张嘴,想要再说,却说不出来。 这不是她要的。 可她要什么根本不重要。 女学现今关押着的少女,或早或晚都是要死的。 即便霍十二动用皇室权柄,即便是最好的情况,他能揪出幕后一连串关联了韦应贞等人的利益集团,那又如何? 施燕儿要死,那一课室的少女也要死。 而她的努力,只是在加速这种死亡。 “我会相机而行,但多半救不了谁。” …… 这是柴善嘉迄今为止,觉得最无力的一次。 说白了,就是力所不能及。 哪怕霍十二,此时也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年人,没有及冠,没有真正能动用的掌控在手中的力量与权柄。 咆哮愤怒又如何? 所以,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么多鲜活的少女去死……吗? 除施燕儿,她们中的其余人,知道自己死亡将至了吗? …… …… 三月廿七日晚,荣寿堂内。 这一天,柴家饭桌上的气氛十分诡异。 一边是章镜,奶茶铺子开业两日,生意火爆。因此他喜笑颜开的进来,叫老太太留下来吃饭。 孩子虽忙得眼下青黑,下颌骨刀削斧凿,嗓子都哑了。但吃饭时全程嘴角带笑,眼睛发光。 惹得老太太在席间频频夸赞,顺带也狠夸了一番柴善嘉。 柴善嘉则是明显没胃口,心神不宁的,几回忘记夹菜,就捧着白米饭木楞楞的往嘴里填,而后一下下动作僵硬的咀嚼吞咽。 别说伺候吃饭的丫头,正对面,老太太身边候着的钱妈妈,冷不丁瞧见她,眼神都有些变化。 主要是……快四月了。 这邪门的模样着实瘆人。钱妈妈又不敢说。 再就是郭氏郭梅娘。 今天柴泊秋难得也在,两夫妻肩并着肩坐在一处。 若换了往日,郭梅娘若不是碍于餐桌礼仪,恨不能叠放在柴泊秋后背上,腻着他。可这会儿,她就跟没看见她的爱郎似的。 眼神空洞洞的。 疑似和柴善嘉中的同一路邪…… “多吃点,荠菜豆腐不错,鲜甜又清爽,这时节吃着正合适。” 老太太指着席上的菜色,使唤丫头给章镜添减,“瞧你,生意归生意,小小年纪人都要熬干了,可怎么好? 你不肯多吃,仔细明日我就给你妹妹拿本钱,让她把铺子开你对面去,专和你打擂台。” “姑祖母!这可不兴开啊!” 章镜连忙告饶,埋头佯作狼吞虎咽状,狠扒了几口菜。 惹得老太太笑开了花。 这时! 郭氏阴惨惨、直愣愣的眼神突然转向了章镜,而后,出乎意料的变故发生了! 郭梅娘随手拣了面前一只银汤匙,跟扔飞刀似的,“唰”的一下,照着章镜的脑袋就甩了过去! 章镜正乐呵呢,眼角瞥着一抹亮! 他反应也不慢,一个后仰! “铛”“砰”“哗啦啦”! 汤匙砸着一薄瓷高罐,高罐滚动,又带落一料碟,和一只天青色荷花形酒盏。 席面上瞬时跟被按了暂停键似的。 连柴善嘉都回了神。 好家伙,郭梅娘搁老太太眼皮子底下畅游迪士尼呢?扎气球来了啊? 结果,大家都还没说话,郭氏先张嘴了。 她张嘴就带着哭腔,满腹委屈的指着章镜一顿控诉:“笑?你还有脸在此欢笑?你有没有良心?我云仙哪里不好了,你非是瞧不上她? 你害死她了知道吗?你害了她一生啊……哇……” 所有人都惊愕不能言。 首先! 没有首先! 郭梅娘已经癫到无法被解析。 众人安静如鸡。 听着郭梅娘断断续续,吞吐着鼻涕哭诉…… 原来,今日清早她之所以那么匆忙的奔出门,是因为郭家给郭云仙订亲了。 郭梅娘是要赶着去阻止的,然而,未果。 柴善嘉听到这儿,心中也已有了数。 剧透中提及郭云仙,本就就有她勇闯少男香闺、挑逗不成,隔天被发回郭家,而后很快由父祖做主,匆匆议嫁这一出。 当然郭云仙后来瞒着家里与人私奔,最终未能真与这位未婚夫结亲另说。 可,郭氏委屈成这样,郭见安选定的孙女婿有这么差?! “……家中只几亩薄田,买一支上好的湖笔都得攒一攒。且还有个长年卧病吃药的老母,年幼的小姑子,一家子都挤在一处破院里,四面墙都是黄泥糊的。 这样的人家,我的心肝肉要嫁过去生受啊!我那样精心养大的姑娘,哪儿就配不得你个商贾子了啊?你说,你说啊——” “放肆!” 这时,还得是老太太。 老太太章氏一拍桌,直接站了起来:“郭氏,这个柴大太太你是彻底不想当了,是吗?你精心养大的姑娘?是用我柴家米粮养大的你郭家的明珠吗? 若非我抬举你,你如今怕还蹲在河边搓衣裳,带着你那矜贵的明珠卖绣品,贴补家用呢吧? 你对上不敬翁姑,对下不慈,还想把那么个没廉耻的小……强塞给我章家子?我章家是商贾,你就高贵了?你当我不敢令秋儿休了你吗?” “我——” 第92章 要不还是把人干掉吧 郭氏这才有些怕了。 老太太年纪上来,极少动肝火,也少有今日这样刻薄的指责。尤其还直言“休妻”。 “母亲,我不是这个意思……”郭氏面上愤恨尽去,嗫嚅着道。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 “那是?” …… …… “表妹今日怎么这般没精神?” “……啊?” 就在老太太和郭氏婆媳俩就“什么意思”、“这个意思”,“有意思”、“没意思”,展开了哲学范畴的终极对决时,柴善嘉很没礼貌的拔腿就走。 她吱都没吱一声,丫头都忘带了,就这么放下筷子,水灵灵的甩着两条胳膊自己走了出来。 她没有注意到的是,钱妈妈在她身后大松了一口气,恨不能开口念一声佛。 片刻。 章镜的声音在身后不远响起。 “表妹今日怎么这般没有精神,可是遇着什么难事了?” “……啊?” 柴善嘉还没来及正经回答,章镜又自说自话道:“表妹这般聪颖,也有办不成的事么?我不信!” “有啊。” 柴善嘉一本正经的站住了,仰头看着他道:“时常想干一些事,不让干。想干掉一些人,干不掉。” 章镜嘴角的笑容逐渐僵硬:“啊,什么?” “表哥,你为什么这么高兴?”柴善嘉皱眉发问。 “这个啊!还没来及和你说!‘乳茶一味’的生意很不错我告诉你,照这个势头下去,下月初再在城南开两间,就可以开始布局周边——” “可是,收益的大头属于我,你高兴什么?” 章镜一腔热切噎在了嗓子眼里,艰难道:“……属于表妹,我也高兴。” “真的吗?是真心高兴吗?有多高兴?” “……” 令人窒息的沉默,片刻后。 “表妹,你今日是遇见什么事了吧?我瞧你吃饭的时候就神思不属。”章镜不折不挠的再次打探。 “嗯。” 柴善嘉一脸沉闷,“如果有一件你很想做的事,却做不到,你会怎么办?” “这个啊。” 章镜突然一脸恍然大悟兼唏嘘。 虽然,柴善嘉也不知道他在嘘什么。 “这个要分情况,譬如,做我能做的部分,不能做的先放下,以待来日——” 他停顿片刻,意有所指道,“待来日,那些薄待过我们的,终将为我们的璀璨而懊悔。然而到了那时,我们的光芒是带刺的。 不管是冷漠的父祖,还是挑理难对付的母亲和姨娘,都不能再焐热我们冰冷的心……” 柴善嘉初时听到“分情况”还若有所思,逐渐就…… “表哥,我觉得要不然还是考虑把人干掉吧。” “???” …… …… 柴善嘉扭头回了倾曦园。 终于发现豆蔻忘带了。 算了。 …… 这日夜里临睡前。 “……哎,姑娘总喜欢趁夜洗头,凡出外回来,恨不能都洗洗,偏又不肯烘头发。” 豆花招呼小叶儿一起抬了薰笼进来,见柴善嘉像个人参精一样摊平在床,湿漉漉的长发全捋直在脑袋顶,随口絮叨着道:“这会儿年小不觉得,往后若患上头风,疼起来可有得您受的。” “没事,头疼可以拔剑,曹老板教过。” “什么?” “没什么。” 柴善嘉眼见熏笼过来,抱臂合身一滚,滚到了床边沿。而后,短腿像钟摆似的划拉了两下,把位置调整好,又开始走神。 “姑娘,您这是有心事啊?” 豆花轻手轻脚的为她理顺了头发,冲小叶儿使了个眼色,叫人先出去,这才才低声问了句。 “嗯。”柴善嘉随口应一声,犹在出神。 “是……今日出门不高兴了?没吃上刚出炉的小甜糕,还是小羊蹄?” “嗯。” “那是大太太又惹您了?不能啊,她心肝都叫挖走了,且顾不上您。” “嗯。” “还是今日的新褙子?领口那处的缘饰绣的一对小毛鱼没对准吧?奴婢都说了,别叫外头的绣娘做这个,得要豆蔻做的才好。别说鱼,虾须都能戳上。” “嗯。” “还不是啊?那是老太太惹您了?她老人家喜欢章家表少爷多些,您不高兴了,对吧?” 这时,柴善嘉忽的嗅到了一丝焦味,腾一下坐直了起来。 “燎着头发啦!嗷!” “嗷嗷——” 主仆俩手忙脚乱,一顿抢救! 也幸好,只是熏笼的竹篾不知叫什么撞折了一道,导致头发丝溜进去一小股。 问题不大,只有真真和爱爱烧成了钢丝球状。 “姑娘……”豆花嗫嚅着不敢出声。 柴善嘉有多在乎她头顶上那几根头发,倾曦园上下全知道。 “算了,撤掉睡吧。”柴善嘉摸了摸毛躁的头,再次蜷曲向内。 “是,姑娘。” “……等,等?” 莫名其妙起来一顿弹跳,以致于方才走神时的问答全部重在柴善嘉脑海中浮现—— “什么叫没吃着小甜糕小羊蹄不高兴?什么叫郭氏又惹我?什么叫领口的小毛鱼没对整齐所以不高兴?” 柴善嘉简直不敢信,她在豆花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憨吃傻喝,为衣服领子的小鱼干没戳上尖尖不开心吗? 这是个傻子吗??? 这时,豆花展开铺盖抖了抖,口中还在嘀咕着:“果然是为着老太太,祖母更爱表哥,哎,伤心了……” 柴善嘉:“……” …… …… 这日过后,郭氏不癫了。 她被老太太当众一句“休妻”吓住,再是满腹怨怼,也不敢明着撒出来。 但柴善嘉癫了。 当你认真的想跟这世界博弈或是殊死搏斗一场时,所有人都在告诉你—— 回不去了。 救不了了。 以待来日。 错齿小鱼干,祖母爱表哥? 这是歧视吧?是吧??? …… 第93章 掐一架,感觉好多了 自这日起,也不知是因为头发没烘干,“真真”和“爱爱”又被熏笼所伤。 还是真就心情影响了身体。 柴善嘉病了有三四日,脑袋发沉,咽痛、流涕、浑身酸。 烧倒是没烧,就是不舒服,不高兴,想拔刀,懒怠走动。 这期间,王玉珠来了一趟,凌霜来了一趟。而后,小蝴子领着个快跑得厥过去的干瘪青老头来了一趟。 老头是退休返聘太医,杏林世家传人。因着霍十二到南都,被从相州薅过来随队医疗,平素少出现于人前。 差不多就是老头在别院,十二在竹外疏花这样。 这次来柴府,说得十万火急,老头还以为昱王死外头了,吓得他背着个最大的药箱,能带的都带了。 而这药箱又是斜跨,于是,一路上哒哒哒的砸着臀。 就上下马车进内宅跑的这一路,跟被打了八百板子似的。结果,到了地方一看,一个流鼻涕、轻微伤风的小孩儿。 且病人根本没卧床,正盘腿坐在窗户边,吸溜着鼻涕,有滋有味的啃豆子呢。 老头当下气得脸发青。 屁股也青。 要不是小蝴子在旁虎视眈眈,他能当场把药箱摔了。 长这么大,没挨过这么结实的打! 受不了这委屈!!! “……大夫,你看上去这么不乐意,是对医术失去了爱意,对吗?” 诊断完毕,趁着老头斟酌药方,柴善嘉没事找事,咯嘣一下咬碎了豌豆,道,“所以,爱是会消失的,对吗?” 老头斜眼瞥她一记,决议怒加三钱黄连! ……不对。 孩子风寒,不能嗑黄连。 那就龙胆草、苦杏仁?苦参也不行,还什么玩意儿苦来着? 笔尖悬停片刻,唰唰大笔一挥,又添一味。 柴善嘉虽不懂药理,但她敏锐啊,且她这会儿心理状态还有点问题! “大夫,你刚是不是公报私仇了?” 她啪的一下从椅子上跳下来,人没事,豆子迸一地。 然后,冲着老头就过来了,不信邪的要去看药方,口中还嚷道:“我要是被你添的这两钱药材药死了,做鬼都不会放过你哦!” “得了,谁好悬一口气没上来,千里迢迢专门跑来药死你啊?我认得你嘛我?” “哼,不认得我你褶子里都坏水,你看看你,脸跟中毒似的,青黑青黑,还泛绿。我都瞧见你偷摸加药了,别是看我青春年少,嫉妒我年华正好吧?” “老夫……从未见过如此聒噪讨嫌的孩童!” “我也从未见过这么小心眼的绿老头!” “说谁绿老头?哼!” “哼!” 莫名其妙和大夫掐一架,感觉好多了。 这时,老头也没那么绿了。 他口气忽而缓和道:“我瞧你啊,这么点大的毛孩子,心思还挺多,都有点郁结了。 你看,偶感风寒,眼底还发赤,又寒又热的,仔细把人冲傻了,少想些有的没的吧。还有,也少吃一点炒货……” 柴善嘉听了这话,心下一动。 旋即道:“大夫,要是有人找你去治治不好的毛病,你怎么办?” 老头不知什么习惯,双手捏着药方,前后手动甩干,丝毫不肯假手于人。 闻言,他一脸不耐道:“治不好还叫我治?纯讹我啊?” 柴善嘉:“……” 要怎么表述诸如……想去做一件事,却有极大可能做不成呢? “那,老夫告诉你一桩秘密吧。” “嗯?” “老夫无儿无女。” “?” “也就是说,讹我可以,但得掂量着,好赖就这一回。” 老头还挺得意。 柴善嘉都无语了。 意思无儿无女,大不了一起爆炸,讹不着老子是吧? 她忍了忍,再次试图说清楚问题:“不是,我的意思是,假使有一种治不好的病,你非得治,很想治,怎么办?” “治不好还非得治一手,干什么?就追求一个手上多几条人命,纯攒数量?这么干煞气比较重?图驱邪?” 老头终于舍得放下他的药方,搓了搓手,一脸怀疑。 柴善嘉放弃了。 从未见过如此聊不下去的老头。 “倒是说呀,怎么说一半?” 柴善嘉张了张嘴,正要继续说—— “哎呀,才刚听门上说,长公主府的内官大人驾临寒舍。真是,怎么也不知会我们夫妻一声,好叫我们稍作预备,迎接一二呀!” 郭梅娘莫名其妙金光闪闪的出现在了柴善嘉屋前,调门起得天高,满脸堆着笑。 一踏进来,左右一环顾,见到药箱和方子。 她又紧接着道:“哟,竟是专请了太医来给小女瞧病的?这如何使得,她个七岁大的孩子,福微命贱的,如何当得起呀! 这天大的恩赏,她小孩子家得了是要折寿的! 元元,还不快将客人领到正院里去?怎好在自己院里接待贵客的?越发不懂事了!” 说着,她抢上前,竟是挡住柴善嘉,横插在她和老大夫还有小蝴子之间。 而她身后,果然不见贵利家的。 只有一个十六七的丫头,怕是后提起来的。 “大太太,你不如去瞧瞧祖母,看她老人家午睡起来没有?” “你祖母好着呢,身边多得是伺候人,不需要我看着。” 柴善嘉想说,我倾曦园也好着呢,不需要你跳出来演这一场! 谁知,郭氏兴冲冲的直奔着小蝴子去了:“……长公主殿下有多日未现身人前了,未知玉体安康否?” “啊?安康安康。”小蝴子猝不及防,看了柴善嘉一眼,才勉强回道。 “那,殿下接下来浴佛节可要去慈恩寺礼佛的?预备怎么个章程,可需人陪伴指引、帮着料理杂事? 不瞒公公说,妾自小长在南都,对这周围百里无一处不熟悉。若有需要,妾自是当仁不让的。 哦对了,妾的娘家还有一侄女,端庄知礼、温柔贤淑,尤其是十分的孝顺——” “小蝴子。” 柴善嘉忍无可忍,开口时语气却异常平淡,“不早了,你送老太医先回去吧。” 郭梅娘闻言,猛一转身!在朝向柴善嘉时,她面色骤变,恶狠狠的瞪着她,口中依旧笑着道:“这孩子,怎么说话的?人公公专门领着太医来一遭,这是殿下对咱们的恩典——” “豆花,送送他们。豆蔻,把药方收好了,晚点去抓药。凌小八……” 屋内无一人去管郭氏说什么。 小蝴子也非头回认识柴善嘉,自然知道她意思,于是,拎上老大夫走得飞快。 豆花豆蔻则分别行动,片刻间,屋子里的人就散了个干净。 郭梅娘只“哎哎”了几声,未果。接着旋身叉腰,打算无能狂怒。 谁知,她刚张开嘴! 柴善嘉就冲她笑了一下。 郭梅娘:“……?” “凌小八,关门。” 第94章 登冲霄楼,和圣诞老人那包 房门“吱呀”一声被阖上。 也不知为什么,这一刻就还挺有画面感。 主要是郭梅娘为在长公主使者面前留下个好印象,匆忙赶来,脑袋顶,身上都是金灿灿的。 而午后的日光穿过了窗棱和门缝,迸溅在她的脊背上,与这些金簪金线金流苏一顿歘歘交互。 从柴善嘉的视角看,这就是一张玄学壁纸。 招财的,放光芒的。 名:后母祭天。 …… “大姑娘想做什么?吓唬谁呢?你是要忤逆怎的,你可别忘了,我家中再怎么也是有名有姓,我父亲学生众多,你若是敢忤逆——” 郭梅娘话说得十分有气势,可是房门一关,空间局促,多少露了怯。 且在她眼中,柴善嘉一向邪性的很,因此多少也存了顾忌。 谁知,柴善嘉上前半步,近似求教的真诚发问道:“大太太,您每常挑事总不能成,是如何调适心情的?” “你什么意思,我挑事?!”郭梅娘嗓门立马拔高,像个应激的尖叫鸡。 “不,谋事。您谋事未果,中道总崩殂总崩殂,是如何屡败屡战、从不气馁,依旧保持着如此乐观的态度的?” “嗐,我也没有——” 郭梅娘神情一缓,下意识接茬,突的反应过来,跳脚道:“你在这跟我废什么话,赶紧叫丫头从门前挪开,别误了我的事!” 她指的丫头,是人肉门挡凌小八。 凌小八自入府以来面瘫话少,手脚利落,隐有高人之风。郭氏一身金贵,自不愿被瓦片磕碰了。 柴善嘉不理会她诉求,继续道:“大太太是要去追小蝴子?踩着我,借着公主的名义,为郭云仙另谋出路?” “是又如何?我是当家主母,是你的母亲,我说什么,你只有听话的份——” 柴善嘉没听完话,直接绕过她往门前走,边走边语气古怪道:“可是,我不会配合。小蝴子也不会搭理你,长公主就更不知你是谁,如何能成功?” “那,又怎样?” 柴善嘉这时恰走到门前,逆着光转身看了郭梅娘一眼,忽道:“开门吧,叫她扑腾去吧。” …… …… 这日,柴善嘉又再吃了一剂药。 药果然苦,就知道老小子不怀好意。 但她心里更苦。 入了夜,鼻子不塞了,就想着作个死。 于是,她绕开了值夜的豆花,胡乱披了件外衫,经过桌前时,还顺带将碟子里的两块糕包在了手帕里揣好。 而后,蹑手蹑脚的推开门…… 春日夜里的气候,依旧有点凉。 柴善嘉扯了扯身上的衣裳,认真想了一下。 思考人生的时候到底需不需要氛围感和仪式感呢? 如果需要,她此刻出了倾曦园就得往西北方向走。那里的院落少修葺,屋顶又矮又老旧,地方也荒凉。 不管是坐在屋脊上望月,还是游荡在荒园里葬只蚂蚱,都很合适。 但是,她想往厨房去。 要能找到只鸡就好了,实在没有,找个红薯或者一把板栗也可以。 “啊不对,这时候有红薯吗?有吗?没有吗……” 柴善嘉跟游魂似的从屋门前捣腾着两条短腿,迅速移动到了院门附近。 这时,月亮突的藏入了云团中。 四下光线一暗! 有一抹巨大的黑影,同时荡过去了……? 柴善嘉脚下一个急刹,仰头张望。 与此同时,还在几不可见的后撤。 妈耶! 四月前后,午夜时分,buff叠满了! 谁知,她一后撤。 院墙上那个梭形的,疑似有负重的,与树冠交叠欲借此隐匿的巨大黑影,再一次像是悠着绳索似的,圆润的朝她荡了过来?! 柴善嘉一紧张,手里揣着的糕,捏了个稀碎! “……不讲武德?还大半年呢,怎么圣诞老人都出来了啊?” 柴善嘉一个转身,试图逃跑。 那东西越发像是什么遮天蔽日的蝠王,从她身后、头顶上方,一口气笼罩下来! 柴善嘉腿脚并不慢! 但她矮啊! 哪怕双腿捣出了虚影,视线所及,能见到的身后的黑影也越来越大,越来越逼近! 这么看,好似过去了许久。 实则不过分秒间! 她见跑不过,根本没犹豫,一个转身,便向着凌小八所在跑去! 边跑,她还张开嘴欲大喊—— 这时! 变故发生了! 柴善嘉所在位置,差不多正是背对院门,在门和屋舍之间,院子的中段。 而那黑影紧随在她身后,她能看见的,恰是因角度关系,投射在地上的巨大影子…… 而所谓变故是—— 那梭形的大熊,背上负着的“包裹”,忽的一个弹跳?自己跃动了起来???!!! 下一刻! 柴善嘉张嘴欲喊叫,一只微凉的、带了某种熟悉气味的手,握住了她的嘴?! 另一手则直接抄肚子,从身后把她拦腰折叠着提了起来! “别喊,我。” 稍有些哑的嗓音响起在脑后,与此同时,霍十二捂住她嘴的手,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握拢了,捏了捏? 柴善嘉:“……”有时候真的很想骂脏话。 夜闯民宅,冒充圣诞老人,还捏别人的嘴,几个意思? 爱好这么特别,不嫌冒昧吗??? …… …… 半个时辰后。 柴善嘉没想到的事还多着呢。 霍十二并非要夜访倾曦园,人家甚至都没停留。 他驾驶着杜晓蝉踏月而来,和柴善嘉汇合完毕后,以一贯活人微死的残躯,感人肺腑的背起了她,一路风驰电掣掠过无数屋顶、院墙。 落在了一个柴善嘉至今为止从未注意过的地方—— 南都城西,冲霄楼的楼顶。 冲霄楼,前朝初建时出于城防目的,后来南都城一次次扩大范围,导致原本作为哨探观察点的建筑,逐渐被围在了城中。 到了本朝,这修修改改刷刷抹抹,已成了南都一处名胜景点。 只不过毕竟有年头了,且历经战火。 冲霄楼一共六层半,有三层半常年被锁死,不对外开放。 而此时,柴善嘉和霍十二就站在那“半”上。 类似后世的阁楼或是塔尖尖里。 柴善嘉裹紧了她的削薄春衫,一路被驮着飞檐走壁,她脸都冻麻了。 “你,大半夜,上塔顶来,要作诗?”她嘴巴发木,说话一字一蹦跶。 霍十二立在围栏阴影处半天了,一直保持着僵直的状态。 大概耗能太过,出于某种隐秘的自尊,不肯大口喘气…… 又一阵沉默。 他终于稍显淡定,哑着嗓子道:“此处,乃乐舞巡游必经之路。” “?” 第95章 还想要救她们吗 柴善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向下看去…… 此时已近辰时末。 木质围栏外,阔大的升平街,星星点点的灯火像是游龙背脊上泛着光泽的鳞片,扑簌簌的此起彼伏。 行人稀少,声息渐微。 可是,这条延续自玉带河畔,属南都城主干道之一的街道,此刻像是静卧在冲霄楼下,短暂的蛰伏、盘踞。 柴善嘉心下一动。 因为站位的关系,她看不清霍十二面上的表情。 但是,当她想要上前靠近围栏,观察得更仔细时,突然,伸出的手顿住了。 未曾犹豫,她立刻转向霍十二,一把扯起他的胳膊,甚至还“好心”的将他袖子往上捋了捋,而后把掌心捏着的糕饼渣,丝毫不见外的一把塞在了他手中。 再自己冲到了围栏前。 “你别嫌,别丢,不脏的。刚才不小心捏碎了,一路也不能扔你头上吧。” 柴善嘉伸长了脖子踮脚朝下看,冲霄楼底恰在三岔路的中心位置,经过了这儿,一条岔路去往城郊,另一条则恰恰通向慈恩寺。 她一边看,一边还不忘叮嘱:“也别往下扔哈,从这儿往下扔东西算是高空抛物了……” “什么抛物?” 柴善嘉一顿,扭回头。 霍十二似工笔描画的脸近在咫尺,因少有表情的关系,他的五官面貌在光线模糊时越发失真,都有一些缥缈起来。 “不重要。” 柴善嘉随口答一句。 此时,星河流淌在头顶咫尺,灯火闪耀在足下。虽气候依旧寒凉,夜风丝丝沁入。 但不知为什么,这一刻的静谧就像是一床温软的梦,叫人不忍惊动。 柴善嘉和霍十二并排伏在栏杆上。 空气里有一缕缕疏淡的像是木料被水汽浸润发出来淡淡香气。 静默许久,她才突然又道:“你带我来这地方干什么?” 这时又没有狙击枪,还能从人群中找出幕后黑手,一一点射吗? 霍十二没有正面回答。 他今日嗓子是真有点哑,这会儿学着柴善嘉双手巴栏杆、弯腰伏着,声音更哑了。 “你,还是想救她们吗?” 柴善嘉也沉默。迎着夜晚的风,头顶的星月,沉默了一小会儿才缓缓道:“想的。” “我想的,我想要救她们。” 柴善嘉一双小手紧紧攀住了木质栏杆,手背上稚嫩的肉窝还若隐若现。 然而,她发出的声音却逐渐坚定。 “那假如失败了?” 不知道为什么,霍十二对救人这件事始终不乐观。 “失败也要救的。” “好,知道了。” 少年如玉一样几近无瑕的面庞一半浸入了黑暗,但他垂低的眉眼却短暂的专注的望向了女孩儿侧脸,目光柔和。 不知过去多久,柴善嘉都已经顺着楼顶外围,转到了别处。 霍十二依旧站在原地,自言自语的低道—— “我会帮你。” …… 旧时的高楼,多是四个面。 飞檐斗拱,外有周匝回廊。 而冲霄楼其实更像是大众印象中的塔。 它有六个面,俯瞰呈规整的六边形。 柴善嘉转着转着,就转去到了霍十二对角线上,再沿途以袖子一路抹着栏杆转回来时,不光衣服黑,额头鼻尖都黑了一块。 这孩子是真不大讲究。 霍十二无奈的看着她。 片刻前还心智坚定又早慧,转一圈回来,龇着个牙,高兴得跟离心力把脑子甩飞了似的。 “……突然这么高兴为甚?” 霍十二慢吞吞道,“三层以上一年都未必有人上来一趟。” 所以,擦栏杆这么值得高兴的吗? 柴善嘉压根没留意他说什么:“高兴啊,困扰我多日的难题终于想通了,不愧是我。 自此后,越过山丘,星辰大海,无人能够阻挡,我对…… 哎对了,你今日嗓子怎么了?” 她默默好奇半天了,这哑得忽上忽下、忽大忽小的,音量都不太稳得住,也不像是受寒啊? “你也病了?所以才骑着杜晓蝉来我家找我?” 霍十二无语凝噎,什么叫骑着杜晓蝉,何况那也不是杜晓蝉,那是杜晓蝉兄弟。 不,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骑…… “我那是为了省——” “哇你好贴心?!病了还这么为我着想,我发四!我,柴元元,和你霍十二,永远天下第一最最好!” 柴善嘉一感动,合身前扑!把一脸一鼻子的黑灰,全埋进了面前少年雪白的怀抱。还蹭了蹭。 霍十二:“我不是,我……”算了。 这又感动又嫌弃,酸烦酸烦的复杂感受到底为什么啊? “阿嚏!” …… …… 这日过后,至月末最后一天,浴佛节慈恩寺的香序终于出来了。 而与此同时,销声匿迹了许久的瞿家也重现于人前。 瞿纬之瞿大老爷公然现身,说要重整瞿家。 一时间城内说什么的都有。 …… “喏,这次的戏目,不过只是大致的。这种活动多半不到当天,是不会给明确的节目单子的。” 王玉珠递过来一张纸,而后,捧着绑了退红软稠的小竹筒啜了一口,眼睛顿时一亮,“哇,这限量版的‘樱桃糯糯养颜千金时令茶’真好喝。 我家婢女清早就去排队,谁知刚开门不多久就售罄了。你怎么做到的?快告诉我告诉我。我留不了几日,定要喝够了才成!” 柴善嘉被她拽着胳膊摇晃,都快散黄了。 只得放下粗粗瞄了一眼的节目单,将桌面上另一只竹筒推过去,“这个也给你,也给你,你别忧心喝不上,少则三月,多则半年,你在京中定也能喝上‘奶茶一味’。” “真的?你可别唬我,你怎么知道这家店的东家要去京里的?” “啊,我当然知道。” 柴善嘉笑得跟个小狐狸似的,“不才区区在下我,恰好…… 见过这位东家。” 第96章 姐,你看的书正经吗 柴善嘉因认得城中最神秘的“奶茶一味”大东家,在朋友圈的地位直线上升。 这一路,她稳坐马车c位,腰靠都占了最大最软的那个。 王玉珠不知哪儿来那么大的瘾,不住求着:“小柴,那位东家真个儿是身长八尺,剑眉星目,不似生意人,倒像个少年游侠儿?” 柴善嘉随口一诌。 她是想着奶茶店做得主要是太太奶奶大姑娘的生意,人设立得潇洒些,叫王玉珠去手帕交那里以讹传讹,造谣……造星一下。 反正也不是立刻就要现身营业。 谁知,这随口胡诌的人设好像一不小心戳着小王了…… “那,他到底是生意人还是游侠儿啊? 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就是隐世门派的唯一传人?出来行走江湖,特意操持这样细巧不惹眼的生意,为的就是布下天罗地网…… 就好似《多情艳侠刘豹儿传奇》里的天玄宗少宗主那样?” 王玉珠一脸殷切的盯着柴善嘉。 柴善嘉:“……” 姐,你看的那书……它正经吗? “咳。” 柴善嘉清了清嗓子,颇有些骑虎难下,只得含糊道:“差……差不多吧?” “那他还有什么特征没有?哎呀!你怎就没叫他留下个印信来呢,万一真是了不得的来历,咱们上门拜师……拜会也便宜啊?”王玉珠扼腕道。 柴善嘉心说,拜师倒也不必。 不过,她是真没看出来,王玉珠还有这志向…… 说话间,马车到了李记门前,王玉珠忙招呼丫头下去买鸡,且财大气粗,一气要买十只。 柴善嘉瞠目结舌,忙问她是否要带在路上吃。 可炉焙鸡从工艺上说,虽经过水煮、炒制、酒醋烹烧等步骤,但现在这天气,十只?是要请整个车队一起吃? “不啊,都是给你的,你不是爱吃?” 王玉珠转脸回来,语出惊人道:“趁着这会儿买鸡,咱们再仔细说说那刘豹……不是,说说那位‘奶茶一味’的东家吧?” 柴善嘉张了张嘴,反应过来,忙向车窗尔康手道:“快叫丫头回来啊,近日就要浴佛节法会了,周遭来的游人茫茫多。 十只鸡?不得在这儿坐上半个时辰?再说我也吃不下啊!” “没事,今日出来得早,咱们一次将玉带河两岸,整条升平街全部再逛一遍,想吃什么,每样都给你来十只八只。” 柴善嘉正要反对,却听王玉珠幽幽道:“下次再相会,不知何年何月了。 江湖多波澜,吾志向天边,莫把旁郎恋,待吾声名显……” 柴善嘉木着脸打断道:“旁郎是什么?” “不重要,是书里的词。重要的是……东家。” “东家。” …… 早知道不胡说八道了。 柴善嘉和王玉珠逛到河岸另一头时,被车厢内的油香、甜香、焦香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气味熏得脑壳疼。 另一方面,明明尚未步入江湖的大童,在被问了无数遍少侠如何如何。少侠的眼神坚毅否?少侠动作利落否?少侠腰腿矫健否?少侠的虎口隐有握持刀枪棍棒的老茧否…… 柴大童未入江湖,已有了退隐之意。 “我想去顺道买个盆。” “嗯?” “金盆。” “为什么?” “没为什么,纯粹想挑个好日子,浅浅洗个手。” …… …… 巳时末,两人的马车终于短暂离开了一系列小吃铺子、饭馆子,来到了墨韵斋附近。 柴善嘉掀开车帘,深吸一口,只觉心神为之一清。 “咦,不知多情艳侠系列的新书到了没有?”王玉珠挤在柴善嘉旁边,看着墨韵斋的门脸出神。 “那下去看看啊?”柴善嘉道。 “呃,小柴你也乐意逛书店,笔墨铺子?” 柴善嘉心说,在你心里我是有多不学无术啊? 不对! 一个看《多情艳侠刘豹儿传奇》的人,嫌弃她没文化? 还有天理吗??? …… 两人心情各异的下了马车,来到墨韵斋门前。 王玉珠是真的爱看话本子,到了店门前也顾不上柴善嘉了,瞬间窜了进去。 就跟这刘豹儿还有正常人要抢似的…… 柴善嘉刚这么想着,身后猛地袭来一股大力! 直撞上她的肩,差点给她带得转了个大圈扑倒在地。 幸好,叫个路过的年轻书生扶了一把。 因事发仓促,柴善嘉也没能看清撞她的是何许人也。 倒是面前一窝蜂的人冲进墨韵斋,都在七嘴八舌的嚷嚷着“艳侠”“刘豹儿”云云。 柴善嘉:“……”好家伙,是她孤陋寡闻了。 “……姑娘?姑娘你没事吧?” 那书生见人呆滞的站着不动,以为撞坏了哪儿,忙问道。 柴善嘉回过神:“啊,我没事。” 旋即,她就见到有一张人像画被碰落在地,已然拦腰撕开 一道大口子,还被踩踏过,仕女的脸上清晰的盖着一只大黑脚印,已然污损不可买卖了。 “啊这……” “啊?诶,坏就坏了,果然坏了,没关系的。这都怨我,我本就画技粗浅,未见得能卖得出去,却非要出来卖。老天爷都看不过眼,这才损坏了的。” 书生快速叨念着,下了结论,而后弯身拾起画,胡乱卷吧卷吧。 再看向柴善嘉时,他一脸认真的建议道:“姑娘,快些回家去吧,你今日碰见我,可见运道不好,趁着午间日头大赶紧回家。” 柴善嘉:“……哈?” “再晚万一见鬼就不好了。” “……” 不是,这建议认真的吗? 眼看书生要走,柴善嘉这才注意到他的衣摆都毛边了,想必生活过得十分清苦。 这样的画画起来也非一时半刻。 如今一损毁恐怕接下来更难,于是,她忙道:“你等会儿。” 开了口,柴善嘉的视线才再次转向书生腋下……夹着的画卷。 因已损毁,画卷撕开的一角垂落下来。 那里画着的正是一只正在舞蹈的、绷住的足尖。 因发力的关系,弧度极柔韧极美。 以柴善嘉的欣赏水平,这画画得可不算差。 她心下蓦的一动! …… 第97章 又丧又抽象 王玉珠这么个城中闺秀圈子里有名有姓的人物,竟能自己杀进墨韵斋里去抢书。 这是柴善嘉从未想过的。 当然,她是带了丫头婆子左右护法的。 只那书吧…… 别说抢,光那斗大的书名,叫柴善嘉一路举着从书店里喜滋滋的跑出来,她脚趾都得抠碎。 这什么社交恐怖分子行为…… 王玉珠显然不觉得,她兴冲冲的来到柴善嘉身边,亲热的一把握住了她肩膀。而后,就发现了旁边那枚书生。 “咦?小柴,你跟人打架啦?”王玉珠一手捏书,一手捏柴道。 柴善嘉无语的仰头看着她,不说话。 她自顾乐呵的继续道:“那他那画破成这样?我还以为你撕的呢?” 柴善嘉这才没好气道:“就是要你看看那画,你看看那只脚画的,那发力点那足弓——” “咦,是不错哈?” 王玉珠这人实则手脚常快过脑子。 尤其在她相对放松的时候。 于是,她在说着“不错”的同时,手已经出去了! 是握住柴善嘉肩膀的那只手。 而后—— “嘶啦!”一声脆响。 可怕的是,被扯破的竟不是画。 而是……书生的袖子。 书生咬着嘴唇、捂着胳膊,面上的惊恐一闪而逝。 而后局促的一扭,腋下夹着的画便掉在了地上。 王玉珠:“……” 柴善嘉:“……” 眼看他一时间不知该继续捂着袖子还是捡起画,在原地活生生左右摇摆了几回合。 口中还又开始念叨:“没事哒没事哒,果然坏了吧,坏就坏了吧。都怨我,衣裳本就破,未见得还能穿出来,我却非要穿它。 看吧,老天爷都看不过眼,这才扯坏了的。” 终于,他摇摆完毕,弯腰捡起画后。 再一次认真的看向了柴善嘉和王玉珠两人,恳切道:“二位姑娘,早些回家去吧,趁着午间日头大。我运道是真的差,再晚些撞邪见鬼就不好了……” 一阵沉默。 王玉珠狐疑转头,凑近柴善嘉,自以为小声道:“他是认真的吗?” 柴善嘉闭了闭眼:“大概吧?要不,还是先看画?” “……也行。” 这书生虽然又丧又神神叨叨,画得却着实不错。 王玉珠见了也说好。 “……许久未见写意画主攻人像的,妙极!笔墨洒脱,情态神韵无一不足,看似在描画十丈红尘,画舞姬,实则还带了几分脱俗的意味。 真好,敢问这位先生——” “不敢不敢,怨我,都怨我。”书生忙道。 王玉珠被打断,竟卡住了。 这时,柴善嘉适时接过了话茬:“方才你不是说要给京中姐妹,闺中好友一点南都的厉害瞧瞧?省得她们笑你长在外乡,没有见过好的?” “嗯?”王玉珠一时没反应过来。 “土仪啊。” “啊,送画吗?可以倒可以。江南多写意,北边确是工笔写实更盛行些,但我后日就要走……” 王玉珠苦恼道,“画什么都未定,且也赶不出这么多幅吧?” “画山画水画玉带河升平街,怕都不稀奇。得是南都有,而旁的地方少有,未有的才好。”柴善嘉一脸真心实意的苦恼着,说着说着也陷入了沉思。 “对,得是南都有而别处少有的……” 这时已近正午。 柴善嘉今日因要出来玩,穿了件樱草色对襟短衫,外罩藕合色的比甲,底下是一条百迭裙。 头上梳了丫髻,左右只簪了一对小巧的累丝金蝴蝶,垂下一二细流苏,并未多戴什么步摇垂珠牵牵挂挂的,生怕不小心被拖拽拉扯到。 但她还是低估了春日正午的日头。 着实是晒人,也着实热。 于是,在王玉珠苦思,书生局促的片刻时间里,她很自然的在袖中掏了掏,里头只一张“节目单”,她拿出来扇扇,挡了挡额头。 “……哎?说起来浴佛节法会倒是热闹,京中的姐妹怕都没见过,只可惜就差这么七八日。” 王玉珠的视线盯着从她手里递出去的节目单若有所思,惋惜道,“南都慈恩寺供奉着前辈高僧遗下的妙法舍利,在全国都有名,若能将法会的热闹描绘一二……” 她越想越是可惜,越想越恨不能捶胸顿足。 而她口中所说的就差七八日,是因为她家中定下的启程日期正是四月初,这会儿已在准备出发了。 而浴佛节的法会则是每年的四月初八。 “往后也不知有无机会再见到如此盛景……” “这有什么难的?你托给我,我叫他画好给你寄去。”柴善嘉不假思索道。 王玉珠一听眼睛一亮,可旋即柴善嘉又迟疑的继续:“只是到了法会那日,凭这书生的体格气力,咱们寻一个视野好、看得全的去处倒容易,只怕他路上就叫人挤河里了。” “正是正是。我本就运道不好,非要出来挤,届时若掉进河里,也怨不着别人,未见得就是别人推的——” “你闭嘴。”王玉珠皱眉道。 书生偏不。 被吼了一句,他放低些许声音,晦里晦气的继续嘀咕:“非得要出来,万一老天爷看不过眼,真叫我淹死了——” “你可闭嘴吧!” 柴善嘉也忍不住了,“老天爷也太不待见你了。” 这书生从穿戴看来,日子想必过得艰辛,若能凭画技得了这差事,也是好事一桩。起码几年内都不愁笔墨银子。 可他非要碎嘴子,还越说越不吉利。 “你说得也有理,只他一人怕是……”王玉珠点点头道。 书生张嘴又要接话。 “你闭嘴!” 这一次,大小俩姑娘都忍不住,齐齐冲着书生道。 书生终于消停了点,虽还是欲言又止的,十分碍眼。 片刻,王玉珠再次道:“光他一人,即便画完了也不过一隅一角、一点子微末的热闹,既然要寄,不如就多找些人来,齐齐整整的将法会整个儿描画下来。 再者说,也不能这个有那个无……” 王玉珠说的是送礼。 王家在京中想来枝繁叶茂,姐妹众多。确实要备就得多备下几张。 “不对。既画得是法会,索性多多益善。土仪我另外准备,浴佛节法会的画像,赠长辈才是极好的。” 王玉珠越说越觉得计,滔滔不绝道,“那不如就索性将城中擅画的书生、画师,全找了来,送长辈不能差了——” “怎么找?”柴善嘉冷不丁道。 “呃……” 第98章 拐带路人小书生 “那个……打扰一下,在下可以先走了吗?” 那书生捂着胳膊,委委屈屈道,“今天是诗社起社的日子,还有半个多时辰——” 他这模样,也就此刻无人留意。 光天化日之下,袖子被扯掉一只,手中的画又碎成了烂布条,神情还跟个小媳妇似的,倒像柴王两个不谙世事、单纯吃得有点多的少女,把他怎么了似的。 王玉珠正冥思苦想着怎么逮画师。 谁知眼下仅有的一个还要跑? 这还了得?!! 她立马往左右仆婢使了眼色,抬手抹了把脸,强行温声软语道:“什么诗社?何等样的要紧日子?是只有今日一回,还是往后都有? 若往后都有,便不要去了罢?我请先生吃饭,吃鸿运楼的蟹黄笋丝烩鱼肚,何如呀?” 王玉珠这腔调出来,给站在她身侧的柴善嘉吓一激灵,控制不住的哆嗦了一下。 她惊恐的抬头,欲确认同伴病情,又遭一白眼。 谁料,都做作成这样了,书生依旧油盐不进。 他摆摆手拒绝道:“不行不行,今日关乎我能否成为根苗诗社的正式成员,十分要紧。一旦成了正式成员,每旬有十枚大钱,半斗米可领。 且一年选一次诗魁,若有幸中选,不但所作诗歌能被印在社里的集子《咏根苗》上。还有机会得见本城父母,向他老人家请教学问,共论时政。” 王玉珠:“……” 柴善嘉:“……” 令人窒息的沉默。 先说十枚大钱,别说王玉珠,就是柴善嘉都不会放在眼里。 还有半斗米…… 恐怕也不是什么上等米,而是碎籼米,陈米。 再说南都父母…… 可不就是王玉珠的亲姑父潘伯彦? 柴善嘉稍感沉默得不那么礼貌,正要张口。 王玉珠已温声道:“只要你好好画,我不会亏待你的。我出你那诗社的十倍钱,如何?” 谁料,书生硬气得很,依旧摇头:“不好不好。” “这却是为何呢?” 王玉珠彻底好奇起来,“莫非那诗社里还有别的好处?若是为了见——” 柴善嘉看不去了,扯了扯她袖子,将她稍拽到一旁。 小声道:“人家是每旬!每旬!这就相当于你家每月给你二两银子月钱。 现有人告诉你,跟他走吧,给二十两,你走不走?一个是旱涝保收,每月有得领。一个是一锤子买卖,十倍又如何? 且本城父母的事你先不要提,不知底细,仔细绑了你去挖煤。” 王玉珠缓慢的眨了眨眼,迟疑片刻才跟着小声回道:“可,我家的月钱不止二两?” 柴善嘉一脸麻木:“这是重点吗?” “不是。” 王玉珠干脆道:“那你来?” “我来就我来。” 柴善嘉表情一变,端出一副无辜无邪热心大童的模样,转身对上了书生。 书生猛一哆嗦。 王玉珠:“噗!” “咳,先生你看这样可否?你刚才不是说还有半个多时辰吗,咱们先去简单吃点东西——” 柴善嘉说到这儿,书生刚要摆手拒绝,却听她一脸真诚的继续道,“可今日毕竟是诗社招新结果公布的日子,能否成为正式成员咱们左右不了。 但你总不能穿这副行头去吧?其余人岂不要笑话你,说你有辱斯文?” “呃……” 听到这儿,书生果然迟疑了。 实则他今日出来卖画,就是打算添置点行头,顺带买些点心麻糖梨花白的,带去社里给一直对他十分照顾的同乡好友分享。 如今画毁了,衣服袖子也叫扯坏了…… “不如就这么定了,一道去简单吃点儿,我另使人驾车去帮你买一身合适的衣裳回来。”柴善嘉一脸贴心狼外婆状。 “这……”书生还有些犹豫,“可是无功不受禄?” “哎,说什么功不功的!” 王玉珠这时也反应过来了,忙上前帮着敲边鼓道:“你只是眼下时间紧,一身衣裳而已,得闲画一幅画就还回来了,不是吗?” “那……行吧。” 书生终于点了头,举步正要往前,又顿住,转过身道:“不过我可说好了,若是老天爷——” 柴善嘉忍无可忍,猛推了他一把:“叫老天爷歇个午觉吧,走你!” …… …… 如此,因时间仓促,三人未能去成鸿运楼。 而是就近找了家茶馆,就在九曲拱桥的旁边,恰好附近有一个卖糕团小食的老店,便随意挑拣了几样。 柴善嘉甫一坐定,便挥退左右,拎过茶壶亲手为书生倒上热茶。 而后,有意无意的探问道:“未知先生贵姓啊?” “啊,免贵姓郭,郭效孝。” “……啊这,原是郭先生。未知你方才提及的诗魁是如何选的,中间可有章程?” “这个啊……” 这间茶馆因为附近“奶茶一味”开业的关系,生意较之从前差了不下一两成。 但那边毕竟地方小,几乎不可堂食。 因此许多人买好了奶茶还是愿意到这里来坐坐,便就再点上一壶清茶相陪。 茶馆的老板也豁达,并不在意客人外带。 因此,生意差归差,倒还做得。 这会儿三人桌上不但放了几样点心,因着王玉珠的关系,还有炉焙鸡,并其他知名肉食,也很能拿得出手了。 书生见四下不时有人来去,抬手聊胜于无的扯了扯肩上仅剩下来的碎布条。 而后,认真的讲了讲诗社的事。 “……如此,便算是选出来了。老社员是这么说,但我毕竟是新人,不算正式入社,未知真假。” “啊……这样啊。” 柴善嘉点点头,仿佛听住了,一脸沉吟。 这一路,从撞见书生,到拐带人家到这儿,别看王玉珠比柴善嘉年长许多。 但这孩子三言两语把个轻易哄不动的人,成功骗到了茶馆。这会儿王玉珠对她的敬意简直到了前未有过的高度。 见她听得认真,王玉珠又是伸脖子,又是不住动脚。生怕这仅有的画师抬腿跑了,却还不敢出言打扰。 这时,柴善嘉状似无意道:“那未知诗社选诗魁时,能来多少人呢?” 她话音刚落,王玉珠一双大眼蹭的一下亮了! 第99章 表妹你又犯事了 郭效孝迟疑道:“大,大约十二三?” 王玉珠眼中的光顿时熄灭。 “也可能十五六吧?”他似是不忍,须臾间擅自多发展了两个诗社成员。 柴善嘉心知,王玉珠怕是误会了。 她难道以为区区一个野生的、名不见经传的诗社,能为她攒出一大车的画师来? 别说数量,那人家为何要叫诗社,不叫画社呢? 柴善嘉的用意根本不在此…… “一人一个一双眼,怎样都是不足的。就好似你们诗社,优中选优,先设入会门槛,再选诗中魁首,如此才能尽得良才。” 柴善嘉托着腮捻动着茶杯沿,状似无意道。 郭效孝点头赞同。 王玉珠:眼神呆滞,心中捉急,快要走了,我画师呢? “……时间紧凑,人手不足,若去各个私塾学馆寻觅新社员,倒不如坐等人才上门来。可如何上门,也有些讲究。”柴善嘉啜了口茶水,幽幽继续道。 郭效孝闻言欲言又止。 他这诗社也是同乡介绍的,倒也并没有很讲究。 王玉珠:呆滞,捉急,要走了,画师呢? 柴善嘉:“……”简直俏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这时,被柴善嘉差使去买衣裳的豆蔻,和一个王玉珠身边服侍的妈妈都坐着大车回来了,到了茶馆楼底下。 郭效孝突然道:“你们既需大量画师,倒不如学着根苗社选诗魁一般,也弄个书画比赛?怕就怕时间上有些——” “妙啊!” 王玉珠猛一拍桌,整个人差点窜提粱壶那粱上,“先生大才,简直一语惊醒梦中人!画师难寻,何不办一个比赛坐等画师上门呢?!” 柴善嘉:“……” 不想跟傻子玩了!受不了这委屈! 如此,这桩由“土仪”引发的二三事,才终于敲定。 办一场绘画比赛,以浴佛节法会为题。 如此,不单尽收这一场热闹,所出画作实乃居家旅行、馈赠长辈不二之选。 “那么,头名的彩头就定……一百两?” 王玉珠一拍脑袋,嘀咕道,“一百两能找着像样的画师吗?” “一,一百两?”郭效孝刚去到后面借个地方换好外衫,正要告辞,就听见这惊人的数字。 他脚下一趔趄,差点当场跪了。 一百两在此时,差不多相当于后世的十万上下。 柴善嘉深吸一口气,笑容勉强道:“她胡说八道呢。” 但转念一想,重赏之下才有勇夫。 虽王玉珠一走,彩头大了多少惹眼些。 但也顾不得了…… 于是,她又道:“不过一整个比赛花销个几百两银,咱们王四姑娘还是出得起。先生去到诗社里,也请多多美言几句。 这样,凡入围者每人赏五两银,不拘年龄学问,不问师承来历,也不拘男女老幼。” 书生走了。 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的。 王玉珠还似做梦一般,欢喜道:“这样就成了?那我就在京中等着你给我寄画作?” 顿了顿,她又道:“可是,会有人来参加吗?” 柴善嘉此刻脑海中第八百次想和她绝交。 忍了忍才道:“眼下当然不会,这书生笨齿拙舌的,靠他,你大概保底能收到一张画吧。” 王玉珠:“……” “还是我来吧。” “小柴,你真好!” “呵。” 柴善嘉觉得霍十二以往隔绝她和王玉珠玩是对的。 再多玩几天,她都要变成玉珠的“小柴姐”了。 回去的路上,今日王玉珠十分殷勤,坚持要把她送到家门口。 临近四条巷时,柴善嘉突然想起来。 “你去京中去得这么仓促,是家中有了别的打算?” 这话,她问得颇含蓄。 实则王家一直瞄准的,希望王玉珠攀上的亲事,正是霍十二。 “咦,昱王殿下要回京了你不知道?你们好得跟真兄妹似的,吵架了啊?” 柴善嘉:“……” …… …… 柴善嘉回到府中已是申时初。 这一路她都很平静。 甚至进了府门以后都没回倾曦园,径直跑临水斋去了。 她到临水斋,恰恰和章镜前后脚。 两人一碰面,柴善嘉就很粗暴的伸出手,道:“给钱。” “什么?给什么钱?” 章镜一脸迷,旋即反应过来,“还没到结算的时候呢,给什么钱啊?总共才开业几日,别闹了表妹。” 柴善嘉没说话,就这么定定的看着他。 看得人心发慌。 章镜皱眉道:“表妹你这是……在外诈骗叫人发现了?人家报官了?要平事,所以需要银子?” 柴善嘉:“……” 章镜这人吧,说他不好,算不上。 说他好吧,你一段时间不抽打他,他就上蹿下跳。 这会儿就是。 因着记恨当初的“44万两”,柴善嘉要钱,他第一反应是表妹又在搞诈骗了,骗外头去了,踢到铁板了,诶嘿嘿! “要多少?铺子的利润不能动,眼下正是要紧的时候。何况新铺子还在装修,下月中就要开业了,处处都需用钱。” 章镜内心暗喜,又强压住嘴角,佯作关切道,“不过凭表妹你,不论骗了谁,要多少,表哥这儿定是没二话的。就当我私人借你,说个数吧!” 柴善嘉反应平淡的看着他,捏了捏指骨。 片刻才道:“那就两千两吧。” “你说什么?!!!” 章镜一瞬间跟被人捏住了扁桃体似的,嗓音尖利的直嚷嚷道:“你到底惹了谁啊这么贵?” “给不给,要筹多久,说个时间。”柴善嘉不耐烦。 “不行,你知道两千两是多少吗?你总得告诉我,是不是真出事了?你是要跑路吗?你以三寸的身材,跳去刺杀府台了吗?” “你能不能想我点好啊?!” “那也得你有好的地方吧???” 柴善嘉无语了。 她在章镜心目中到底是个什么形象,还刺杀府台? 不对? “什么叫以三寸的身材?你才三寸,你全家三寸!你们家祖传三寸丁!” “嘶,你还要不要银子了?!我上荣寿堂告姑祖母去!” “怎么不要?要!我不用你私人借我,大不了我那七成全折算成现银,你抓紧去拆借筹备,快些算给我。” 第100章 外人不提 “你说认真的?” 章镜笑容稍顿,皱眉看向柴善嘉,“现在?把七成份额全抽走? 你可想好了,‘奶茶一味’迄今为止开了三家店,家家生意火爆,下月中就要开第四家店。你现在撤出,直等于丢了个抱在怀中的金疙瘩。” 柴善嘉语气平静道:“想好了,两千两,最好换成银票。” 章镜沉吟片刻,面上再不见嬉笑之色,反倒态度诚恳的说:“给你可以,但你要告诉我,你拿这么多钱做什么?” 这话一出,柴善嘉暗暗吁了口气。 事实上,两千两虽巨,这个家中的长辈咬咬牙都能拿得出来。 包括柴泊秋,甚至是郭梅娘。 但,能把这么大一笔钱轻易拿出来交给一个七岁半的女童的,就只有章镜。 外人不提。 只有章镜这个表哥是将她当成平等的人来往的,除开合伙做生意不谈,她也只能跟他开口。 柴善嘉心里也明白,章镜问这话,纯属好意。 可事以密成,她不想章镜卷入其中。 “……怎么不说话,莫非真惹了什么事?”章镜声音有些发紧。 “表哥,我……” 柴善嘉难得欲言又止,停顿片刻才道,“我是为救人。你若信我,事情了了我双倍还你。若不信,我们就此拆伙,你将我份额取出便是。” “你这说得什么话?我哪儿是不信你?但你毕竟年幼,一开口就是两千两,我怕你被歹人骗,而且一时间我去哪里给你找这么多现银呢……” 章镜原地转了转,从袖中左右摸了摸,又解下荷包倒出来数数,这才道:“我身边只有这么多,五百三十二两,余下我再去想想办法。” 柴善嘉接过一叠银票一把碎银子,转身就往临水斋走。 走到博古架前,她稍一踮脚,从一个根本没锁的匣子里,抽出张轻薄的纸来,递给跟到书案对面的章镜,道:“表哥,这是当日签下的契约,怎么处置,你拿主意吧。” 章镜张了张嘴,随即失笑:“表妹将这般要紧的契约就这么放在临水斋?可见是真没把我当外人。 如此,我还有什么好处置的?只当我这做哥哥的,头一年给你送生辰礼。快把契约放起来吧,余下的银子我尽快凑给你,你也别着急还不还的,办你的事去。” 柴善嘉一愣,旋即语气夸张道:“你……还是章镜吗?你该不会是被夺舍了吧,这不像你?” “去去,等着!哥哥去给你想办法!” 说罢,章镜扭头就走,边走口中还一边不无亲昵的嘀咕着:“哎完了啊,真是,摊上一个祸头子,往后还得搭副嫁妆,亏大了……” …… 柴善嘉目送章镜离开,嘴角的笑弧许久都没落下。 直到这位哥彻底看不见,片刻安静,柴善嘉突的想起了什么,飞快转到了书案前。 她铺开一大张纸。 而后,就整个人趴在桌上,开始奋笔疾画…… 凭借记忆,她将和王玉珠逛过的地方,路线、巷子,建筑朝向、功能区域等等,一一复刻在了画纸上。 柴善嘉的画工或许谈不上多好。 但以她后世来人,接受过普及式地理教育的画图习惯,她画出来的地图,有更明确的比例尺概念,严格按照俯视视角,大量运用符号和线条等。 虽不具有审美价值,但作为一张城市地图来说,比此时普遍使用的地图,更加简洁易懂。 她一点点将节目单中乐舞游行的路线推测预估出来,在可能经过的地点、必经的地点做了不同优先级的标注。 许是太累,画着画着,她竟直接伏在案头睡了。 翌日起身时,只觉脖颈僵痛。 幸好,这时的她已不再是初来那会儿孤立无援的时候,身边总有丫头婆子嘘寒问暖,送她回倾曦园,替她收捡东西。 当然,遇事也总有一二亲友相助相商。 早起简单洗漱完,柴善嘉便匆匆出了门,直奔竹外疏花。 …… …… 她抵达时,霍十二正躺在临窗的竹制摇椅上,脸上盖着本书,只露出形状美好的下巴,还有颜色略浅的唇。 柴善嘉直愣愣的冲了进来,一时不知该不该摇醒他。 这大清早睡得是哪天的配额? 而且,天虽然热了,也不至于大早上的穿件单衣躺竹椅上吧? 不怕窜吗??? 这跟睡寒冰床有区别…… 柴善嘉端着一张属于儿童的肉嘟嘟脸,表情却极为严肃正经。 她认真思考了片刻,遂将怀中的路线图掏了出来,铺在了左近的一张杌子上,边角抹平整。 而后,背对霍十二,轻手轻脚打算把杌子托到躺椅前。 这样,“病号”醒来,图在眼前,完美! “你何时来的?” 未及动作,霍十二这扫兴的就醒来了。 他说话的调子越发懒散拖沓,加之嗓音低哑,骤然在柴善嘉脑后响起来。 害她一激灵,扭头,正撞上一只骨节嶙峋的手。 那手擦过了她脸侧,停顿一下,旋即又缓缓移回来,非常自然的掐了掐她的脸蛋? 柴善嘉:“……?” 在她想要表达愤慨时,霍十二已经低头开始查看路线图…… 南都的地图霍十二没认真看过,但城市地图大同小异,包括本朝建立以后建造的新城,区块功能都差不多。 因此,没什么可看的。 但柴善嘉这张不同。 霍十二开始只是随意一观,没想到,越看越专注,越看越觉得许多线条符号的运用竟自有逻辑、十分精妙。比之市面上现有的地图,不知道高明到哪里去了…… 而这,竟出自一个七八岁大的孩童之手? 这图虽有涂抹,有错漏,有不尽不详之处,但仅凭着肉眼画到这般地步,别说搅黄一点子阴谋诡计了,就这手艺,好好练练攻城掠地当参谋都足够…… 霍十二越看越心惊。 但他绷住了。 他语气随意道:“几条线均有可取之处,只是,你可曾计算过,要藏匿运送这么多人,不谈人手车马,此后还要一路善加安置掩藏,恐怕花费不少。” 第101章 山人自有银子 没等柴善嘉回答,他又道:“我身边也并非全是可用的,因此不单用人,用钱也须稍加迂回。不过若你往后——” “我不用你的钱。” 柴善嘉直接打断道,“如果可以的话,你帮我做两件事就行。” 霍十二噎了一下,道:“你说。” “第一,借我些人,要可用的,你自己的人手。” 柴善嘉说出这话,霍十二控制不住的勾了勾唇角。 他只是稍微提及,她就能瞬间洞悉他的言外之意。 这难道不是默契? “可以,还有呢?”少年心情颇佳的看着了窗外。 “你可知有什么少有人听闻的志怪传奇?”柴善嘉道,“最好和猴子相关的。” 霍十二不解:“志怪传奇?怎么突然说起这……京中倒流行过一阵子唐传奇,另有《猴弈》这般小儿皆知的寓言故事。 其余……仿佛听说南面沿海有寺中猴王作祟的传闻,是有什么特别的吗?” “嗯。” 柴善嘉应了一声,似笑非笑道:“我需要凭空造一群猴儿出来,佯作外乡来的,我有大用处。” “猴儿?你……”霍十二一脸探究。 “对,就是你想的那样。” 柴善嘉冷笑,“藏头露尾的不怕,畜生么,想要得道升仙,总得到人前、到佛陀眼皮子底下走一遭。届时再闹出点什么来,就不奇怪了。” 霍十二看了她一眼,抿了抿嘴没说话。 “对了,你借我的人手怕要额外分出一队来,这一队人会辛苦些。” “嗯?” “我想造个庇护所出来,给她们暂住。免她们惊,免她们苦,免她们颠沛流离。一般工匠怕难以掩人耳目,露了行藏就不好了。” “就……这些?”霍十二沉默片刻才道。 “嗯,就这些。其余我自己想法子。”柴善嘉点点头道。 霍十二看着神情坚韧的小姑娘,脸侧的茸毛在徐徐升高的朝阳下,甚至还在泛着一层金灿灿的光。 这般年幼,却又这般早慧。 且遇事自有定计。 静默片刻,霍十二忍不住道:“你与她们非亲非故,那位施姑娘与你也不过一面之缘,如此费尽周折,值得吗?” 柴善嘉沉默片刻,突然笑了一下,扭头看着他道:“你与我也非亲非故,这么帮我值得吗?” 霍十二语塞。 柴善嘉再次转向窗外,似模似样的负手站着,叹道:“有些事不论值不值得,只论想不想做。” 这时,一阵轻柔的晨风次第拂过二人脸颊,带来了一股子淡淡的凉丝丝的花香气。 霍十二忽的皱眉:“你自己想法子,想什么法子?都想好了?” 柴善嘉瞥他一眼,没回答。 “不对,这许多花费,你从哪里弄来?”霍十二又道。 “你别管,山人自有银子。”小姑娘口气敷衍。 “这句话不是这么用的。” “重要吗?” “当然重要,这笔银子可不是小数,我这儿虽麻烦些,但是——” “管好你自己吧,不用你。你的钱还是留着回京路上买糖吃,再苦也不能苦着你啊!” “……” …… 霍十二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如何开口告别,稍一迟疑,倒叫这位祖宗自己得知了。 小姑娘是带着气来的。 少年人再三犹豫,憋出一句:“我,并非有意隐瞒……” “嗯。时间紧,任务重,我等下还有事,不如改日再谈吧。” “……” 柴善嘉走出竹外疏花,爬上马车,脸上带着笑。 总算扳回一局。 其实,不管长公主还是霍十二,都不可能在南都长长久久的待下去。 要不就不叫别院、别馆了。 如果离别是注定的,那就没什么好在意。 …… …… 这一天,柴善嘉领着凌小八,就似两个娇蛮的富贵人家的小姑娘,蹦蹦跳跳的重走了一遍与王玉珠逛过的街。 但这回逛得不比上回,颇有点扫街玩闹的意味。 力求每间铺子都进去转转,有哪样鲜亮的料子,有何种新制的首饰样子,全都要比一比,插戴插戴。 若遇到刚出炉的热食、点心,更不会错过。 包括河边那间“奶茶一味”,柴善嘉都似模似样的去排了队。当然,也没放过凌小八。 如此,活生生逛了一整天。 直到夕阳西下,才再次踏上尾随了一路的马车。 马都要没好气的翻白眼了。 凌小八就更是。她生无可恋的抱着胳膊张着嘴,直往车顶上缓慢眨巴着眼睛。 柴善嘉不问她都知道。 逛街比负重跑、站桩累。 车行辘辘,晚风不时拂起车帘,透进来是满眼的闾阎扑地、鸡鸣犬吠。 还有举着笤帚的大胖媳妇,正追着光膀子的爱郎满街乱窜…… 凌小八反应颇迟钝的盯着看了一会儿,片刻才缓缓扭头,回望向正托着腮在磕豆子的柴善嘉。 “这……不是回去的路?” 她问得艰涩,因为不敢信。 怎么一个每天早上要把她从床上拔起来锻炼,比抓成了精的人参还难的运动困难户,这会儿逛了一整天,几乎把南都踏遍,还不乐意回? 还有胃口吃?? 还有精力继续逛?!! 凌小八闭了闭眼。 “我还有事,是很要紧的事。” 柴善嘉摸了把豆子,摊开在凌小八面前,晃了晃。 大意是“豆子吃不吃”? 凌小八垂着眼,紧盯着这一把炒豆子。 今天一路上,柴善嘉用这种方式,给她肚子里塞入了前所未有的巨量食物。 包括但不仅限于各个酒楼饭馆的招牌菜,各条街巷、道路旁的热门小吃摊,还有各种刚出炉的应季的糕团、点心。 凌小八:“哕!” 电光火石间,柴善嘉忙将手一缩:“?” …… 日落时分,马车终于停在了一处偏僻的巷口。 巷名连子胡同。 柴善嘉下了马车,把最后一点炒豆子塞进了嘴里,拍拍手,神清气爽的踏进了巷子里。 她身后是蔫了吧唧的凌小八。 还有面憨人黑牙还挺白的车夫。 “阿婆,打听一下,您知道丁巧姑家住哪儿吗?我是她闺女的朋友,路经此地,特来看望她。” “丁巧姑?你找她做什么?” …… 第102章 甜心阿婆丁巧姑 连子胡同极狭窄,身形佝偻干瘦的老妪,顶着一头蓬乱白发,几乎挡住了整个胡同口。 她动作迟缓的转身看来。 最后一线夕阳在她背后一瞬没入了灰蒙蒙的屋脊,霎那间,穿堂风尖啸而过,鬼气森森。 而更令人心悸的是! 这老妪眼睛黑洞洞的,没有丝毫光亮。 饶是凌小八这般自幼习武、少有对手都觉脊背发冷,下意识倒退了一步…… “你,找她做什么?” 老妪的音色很难形容。 像琴弦割断瓦,不敢用大力,滋滋啦啦,频密干哑又不尽。 而柴善嘉却仿若未觉,她就独个儿站在老妪跟前一尺多的距离,垂着小脑袋掏掏左右袖子、荷包,翻“箱”倒柜的找了好一会儿。 直弄得已撤退的凌小八,和面前的老阿婆都狐疑的探头过来,看她到底在找什么? 这时,孩子终于从荷包底里抠出了……半颗梨糖。 “喏,阿婆给您吃。” 鬼气森森不友好婆:“?” 临阵撤退八:“?” “不是,是给您吃,阿婆。” 柴善嘉捏着糖上下晃了晃,“这是薄荷梨糖,凉凉的,含着吃嗓子可舒服了!” 四下的气氛骤然变得奇怪起来。 老阿婆肉眼可见的阴森和不友好缓缓褪去,然后,就有一点局促尴尬。 凌小八更是。 先前阿婆鬼气森森,她当然是站在人类的这边。 可这会儿柴善嘉又开始故技重施! 用一整天投喂填塞她的方式,哄一个七旬老妪吃梨糖?!! 她都想跳反,去对面了…… 柴善嘉丝毫未觉底下的暗流涌动。 见阿婆不拿,她捏着糖硬是上前一步,十分冒昧的直接把糖塞了过去! 老妪不及防,一颗拇指大的糖,瞬间直戳扁桃体! “嘎!” “别嘎,含服!” “……” 老妪从未见过如此不见外的破孩子,一时无语住了。 物理意义上的无语。 柴善嘉这才笑眯眯的继续打听,还特意压低嗓子道:“阿婆,我听说丁巧姑原与那锦绣坊的婵娘子是师姐妹哇?” “嘎,咳咳咳。” “含服,别嘎,真淘气!我听说啊,丁巧姑的手艺完全不逊婵娘子,只是师姐妹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一个登高一个在野,就是这么布局的。” 凑近看,老妪满脸干巴的皱纹里,竟流露出了些许一言难尽的味道。 可惜嘴里还堵着块糖。 别说,凉丝丝,还真挺舒服哒…… “阿婆,你告诉我丁巧姑在哪儿吧?我就想找她赶制一批衣裳——” 这时,老妪终于将糖咬碎咽下,无奈道:“你,这小姑娘……诶,你别找她了,她要价不便宜,只做熟人生意的——” “我也是熟人啊?”柴善嘉一脸自信。 老妪一愣,却听她又道:“阿婆你领着我去,我就是阿婆介绍的,可不就熟人?而且,凭她要价便不便宜,咱们有钱!” 她说“有钱”时,还冲老妪虚虚压低了声音。 老妪张了张嘴,心说,谁跟你咱们?然后这话终究没说出口。 “阿婆,其实我啊——” 柴善嘉还待继续劝说。 那老妪不知想到什么,直接充耳不闻,扭头就往胡同里逃去? 她脚下飞快,一边还道:“你找别家吧,啊?丁巧姑真不行!” “不,阿婆,她行的!我要的衣裳只有丁巧姑能做,我时间紧的很,只有她能做啊!” 柴善嘉提高了嗓门,三步并作两步,跟逮年猪似的上前一个超车,转身就拦在了老妪面前……腰腹前。 如此,老妪着实是没法了。 她是真没见过这般难缠的小姑娘。 一般富贵人家这个年纪的女童,别说女童,就是妇人,一句稍微重一点的话,便能叫她哭鼻子了。 可眼前这个,呵斥不行,警告不行,直接脚底抹油都跑不赢她。 这是个什么样的家庭养出来的活祖宗? 老妪被拦住的瞬间,腰背越加塌了下去,灰白的头发都飘飞着愁掉了几根。 “你走吧小姑娘!这会儿子天还没黑透,你去寻个绣坊绣楼的,不出三五日也能给你赶出来!你这点年纪,又能穿得下多少?没必要……” 柴善嘉眉眼稍动,冷不丁道:“丁巧姑,那我出市价双倍,你也不肯吗?” “这不是钱的问……” 老妪顺嘴拒绝,说到这儿突的顿住,“你怎知我是丁巧姑?” 柴善嘉顿时笑得像是只偷着了蛋的狐狸。 明晃晃的笑容虽在暗巷中,却格外惹眼。 “我找丁巧姑,你只问我来意,说明你至少与她相识。我说明了来意,不计价钱,你直接拒绝,说明你能做得了丁巧姑的主。 如此,你必与丁巧姑本人十分亲近。而据我所知,丁巧姑就只有一个女儿,母女俩相依为命。 那么你还能是谁?八九不离十,你就是丁巧姑。” 说到这儿,面前老妪枯瘦阴鸷的面孔上,终于闪过了一丝惊讶。 旋即,像是拗不过,服了,她直接绕过柴善嘉,在前引路,语气沉沉道:“跟我来吧。” 三人这才进入连子胡同,又朝内走了一段,右拐,再走一段。 这右拐的小路,便是老妪这般枯瘦身材,也需缩紧了肩才能通过。 这着实是柴善嘉从未想过的居住环境。 三人最终停在了一处似是后搭出来的小院门前。 丁巧姑推门,侧身进入。柴善嘉和凌小八紧随其后。 进了屋,终于阔大了些许。 丁巧姑走到堂前点了灯,提了半壶冷茶,给柴善嘉二人依次倒上,这才开口道:“说吧,要做什么衣裳?” 也是在这时,屋内光线的关系,丁巧姑的面容才完完整整的出现在二人视野内。 她果然是瞎的,这也是为什么初见时,她眼睛黑洞洞,几无亮光。 凌小八见此皱了眉,扭头去看柴善嘉。 柴善嘉却像没看见,捧着茶盏啜饮一口,才道:“二十件斗篷,黑色,三日完工。” “就这么简单?这许多店都能做得,为何执意找我?” 柴善嘉沉吟片刻才道:“一来,并非平常店铺能做。这二十件斗篷,我不单想要遮光,还要能稍微遮掩气味,最好布料也选那浸水轻易不湿的。” 这要求,放在此时,绝对能称一句刁钻。 第103章 本该如此?本该如此 然而,丁巧姑却没说什么。 柴善嘉又道:“二来,我找您做,是因这趟活计不能见光。” 她压低了嗓子,一边觑着丁巧姑的反应,一边故作神神叨叨。 果然,丁巧姑捏着茶杯的手一顿,紧张的回道:“什么?” “是这样的。” 柴善嘉眼珠子骨碌碌的转了转,细声细语道:“我的一位闺中好友,我将她当作亲姐姐看待的,如今她家中父母要强令她嫁一六旬老叟做续弦……” 话说到这儿,丁巧姑的神情已全变了。 她虽面容枯瘦,眼睛也不好,但这一瞬间,浓浓的厌恶如有实质。 柴善嘉不动声色的继续道:“我姐姐自然不想嫁给那等人,她也并非贪慕富贵的,要嫁便想嫁个自己喜欢的。 因此她要逃,也因此这趟活计不能见光,不好拿到店里柜面上去做,怕漏了风声。” 丁巧姑听了这话明显心情复杂,静默好一会儿才叹道:“何必白白辛苦,落了网的飞虫瞎扑腾,这世上又有几个得了真自在,想要如何便如何……” 柴善嘉慢吞吞啜了口冷茶,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哪有什么该不该?扑腾辛苦一场总是自己选的,不作挣扎任凭摆布又如何甘心? 就似阿婆你,多么自在,想不做我的生意就可以不做,难道不是本该如此?” 丁巧姑听了这话,莫名顿住。 而后,枯干阴鸷的面容竟瞬间舒展开来,露了一丝笑:“是,本该如此。 你留下定钱来,三日以后来取吧。” 柴善嘉顿时大喜。 像是怕丁小姑反悔,她飞快掏了钱,出了巷子,钻上了马车。 到了这时,她才长吁一口气,完全无视了一旁凌小八的欲言又止,直接道:“小八,你现在去找表哥,就跟他说第四间‘乳茶一味’,全部交由我来装修。 所有的木石料,砖瓦等等,全部我来。表哥此时应当在店里,如果没在,你便去临水斋等着。” “是。” 凌小八应下以后,下马车直接一个踢纵,走远了。 而柴善嘉这边则直接调头奔向女学…… 柴善嘉其实知道凌小八要问什么。 今日往连子胡同时,哪怕向来寡言,凌小八都好奇多问了一句。 为什么柴善嘉明明是枣儿的主子,却不肯亮明身份来叫丁巧姑配合,还要特地跑这一趟。 为何丁巧姑作为一个绣娘,眼睛都要全盲了,还专门找她来做衣服? 柴善嘉都知道。 可一来时间紧张,二来她也实在不知从何解释起…… 枣儿的确是柴家的丫头。 柴善嘉亮明身份,甚至都不用跑这一趟,便能达到目的。 尤其她对枣儿还有恩。 不计前嫌的活命之恩。 可是,柴善嘉不愿这样。 丁巧姑命已经够苦了,年少时所托非人。也不能说所托非人吧,但终归是自己挑选的良人早早送了命,点灯熬油似的独自把女儿拉扯大。 若非性情中人,何以枣儿才十来岁,她自己就跟要入土似的? 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眼睛几乎全瞎。 这样的人,叫柴善嘉挟恩以报,她做不出来。 其次便是丁巧姑眼睛的事。 这却是凌小八误解了。 柴善嘉找她,实则也并非一定要她本人来做。 丁巧姑和婵娘子师出同门,她们一门所出绣娘可不是都在锦绣坊这类一等一的大绣坊里做活。 她们师姐妹有受雇于大户人家的,有嫁了人的,有在外漂泊早早亡故留下来遗孤的。 总之,一门技艺走到头、走到顶尖,也就那么一两人。 其余为生活所迫,做些散碎活计,挣不了几个钱。 不然枣儿也不至于要在柴家厨下做活。 所以,找丁巧姑,等于找到一个不在明面上的、不能做精细活的,但底子十分扎实的资深绣娘社群。 因此,柴善嘉给钱十分大方。 已是行价天花板的定钱,端看收到东西如何…… …… …… 不多时,马车抵达女学。 这一回柴善嘉是从山背后的一条荒废了的小径上来的。 这条路,还是她为瞿子昂遮掩行藏时偶尔发现。 虽年久失修,少有随时塌陷,但问题不大。 抵达山顶时,杜晓蝉已在此等候多时。他一见到柴善嘉,忙迎上来。 “姑娘,人手都已备齐,按您的吩咐开始清理了,接下来怎么做?” 柴善嘉点点头道:“你替我去城东冲霄楼以北,‘乳茶一味’新定下的铺子当个监工吧。以茶肆的名义多多采买石材木料等,而后,分批次运送到这里来。 至于如何运输,时间定在夜半还是天明,需多少车马、银两周转,你随时报我。遇事不决找小八,叫她通知我。” 杜晓蝉点点头,刚想走—— “还有。” 柴善嘉冲他招了招手,他忙蹲下并附耳过来。 她又在他耳边小声的嘱咐了几句。 杜晓蝉听得连连点头,片刻后,起身拱手道:“属下明白,姑娘放心。” 如此,这两桩算是开了个好头。柴善嘉也稍微放了心。 她只在山顶逗留了一会儿,简单看了看清理情况,便又匆匆忙忙的下山回府。 时间已是不早。 等她回到四条巷附近,下车以后,才惊觉一双短腿着实用得有点费。 这几日走得太多,别再把这五短身材磨损些…… 柴善嘉怀着这样荒诞的忧心,埋头直奔倾曦园。 结果,晦气巴拉的就在横穿花园时,撞见了郭梅娘和钱妈妈一行—— “……母亲又不缺银子,何必挑这些俗气不上台面的?便是盆赵粉、豆绿,在菩萨跟前也算正经露个脸,显出几分诚心来。这般货色,供了不如不供!” 郭梅娘语气尖锐的抱怨着。 一旁钱妈妈明显是代表老太太来的,见此,不疾不徐的劝道:“大太太,非是老太太不愿置办,而是以咱们府上在南都的位置,太惹眼了不好。” 姚黄魏紫谁不喜欢? 但你是府台家吗?是山泉别院吗?你就赵粉豆绿的上?! …… 第104章 进击的梅娘 “哟,元元回来了啊!” 这时,拖着两条小短腿正试图蹑手蹑脚快速通过的柴善嘉,不幸被郭梅娘眼尖发现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 提着裙摆,带着一种诡异的热情,直扑到了柴善嘉面前! 在柴善嘉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伸出手,以手背试了试她脸颊、手掌的温度。 活像一个装亲妈的拐子…… “这孩子,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在外头玩了一整天?玩得高兴吗?” 柴善嘉默默的抽回……没抽动,使了点劲,才硬拽回了自己的手。而后,背着身在后腰处反复蹭来蹭去,一脸怀疑。 她这是回答高兴好,还是不高兴好? 夜黑风高的,郭梅娘这是尸变了啊??? 柴善嘉不吭声,一脸警惕。 郭梅娘却丝毫不介意,持续笑得要吃人似的,还十分做作的柔声问:“可吃了吗?热不热呀?诶,都春天了还穿得这么厚。 屋子里没个能掌事的就是不成,真可惜了,我要把桃蕊给你,你偏不要……” 话说到这儿,眼看柴善嘉皱了眉,她忙又改口道:“好好好!我也不是那等蛮横不讲理的长辈,不要就不要吧。 去,把我午间备下的酸梅汤拿过来。” 郭梅娘扭头一边吩咐身后丫头,一边猝不及防的抬手扯开了柴善嘉身上的玉色褙子。 柴善嘉都懵了。 主要她一整天没个消停,这会儿不但脑子有点钝,身体更是疲乏懒怠得很。 于是,郭梅娘动作飞快的扯开了她的褙子,一把扒拉下来,递给了一侧的贵利家的? 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 柴善嘉根本都没反应过来。 怎么还抢上小背心了? 这郭梅娘别是受挫太多,真气疯了不认识人了吧? 这时,底下丫头步履匆匆的提着个小食篮过来,到了地方,将篮子揭开…… 此时虽才刚入夜,但这碗“备下的酸梅汤”在夜幕下却十分明显的、汩汩冒着白气? 三月底? 早春? 冰镇酸梅汤??! 妈耶!总有刁民想害朕…… 郭梅娘笑眼弯弯,在昏沉夜色下,那对本就凸的眼珠子都快笑蹦出来了。 她接过了丫头手中酸梅汤,提着青瓷汤匙,一边搅动着,一边转向了柴善嘉。 晦暗的光线下。 一群面目模糊的成年人,无声的围着一个疑似孤立无援的……冬瓜。 汤匙偶然磕碰碗边。 发出细碎而脆响。 “元元,来喝吧。” 郭梅娘缓缓朝着柴善嘉弯下身来。 柴善嘉:“……” 真不是她故意针对郭梅娘。 别人家恶毒继母搞起事来,起码也讲究个套路、兵法或者演技。 到了郭氏这儿,就跟个金鱼佬似的。 叫人碍于场面想稍微配合一次,脑子里的智商都在咆哮。 柴善嘉木着脸没动。 郭梅娘干脆舀起一汤匙,追到脸上来了:“元元,来喝点,我加了许多糖的,可甜了。” 柴善嘉:“……”我可去你的吧! 说起来,郭家这对姑侄那点子手段是真的匮乏。 侄女喜欢夜半开窗掀被子借钗,姑姑来了一出早春三月强行投喂冰镇酸梅汤。 怎么的? 新手村砍柴剑法全冲她一个人招呼? 欺负她不好物理还击是吧?! 那就耗着吧! 谁爱喝谁喝,反正她不喝。 冰镇的,谁捧着谁手冷,反正她嘴不冷。 于是,莫名其妙陷入了僵持。 柴善嘉闭着嘴,丝毫不为所动,既不接茬也不接汤。 这使得郭梅娘反倒被动起来。 她这几年也是养尊处优,行动坐卧皆有人服侍。这不过半盏茶工夫,犟劲上头的当家主母捧着酸梅汤怼着继女,便将指尖冻得血红。 “元元……” 郭梅娘话里的热切与耐心一点点褪去,手上冰得不行,可她还没放弃。 转而无甚说服力的继续劝说道,“酸梅汤最是生津止渴,利肺腑、清肝火,最合你这般年纪喝的。来,喝一点,趁——” “趁什么?” 柴善嘉佯作不解。 一般都说趁热,没人会在三月天劝人吃喝说趁着足够冰吧?! 想得出这破招也说不出口啊? 这时候,代表老太太过来园子陪郭氏选贡佛用的鲜花的钱妈妈也坐不住了。 原本按她的立场,当继母的和前头太太所出的大姑娘斗法,她们这些个下人能不出声还是不出声的好。 可是,这场面实在拙劣到叫人装不下去…… “大太太,大姑娘刚回来,还是容她下去收拾一番吃点东西。咱们这儿还正经有事要办呢,眼看天都黑了,可得抓点紧……” 原本,这话没错。 也是在正经解围。 可谁能想到,郭梅娘身边的贵利家的也跟着出来帮忙劝。 “……不吃便不吃了吧,想是大姑娘不渴。正事要紧,咱们挑好了还得去荣寿堂给老太太回禀不是?” 这话,也不知哪一句哪一声,就戳着郭梅娘肺管子了! 她忽的重重的一搁汤匙,“铛”的一声响! 旋即,转身冲四周恶狠狠的瞪了一圈,直盯得除钱妈妈外,大小仆婢全都齐刷刷垂低了脑袋。 她这才厉声道:“都给我过去,把她给我摁住了! 今日,她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我还就不信了,我一个当家太太,为人母亲的,说什么话都不管用,连送一碗汤都能叫半园子的人出来说我的不是!” 柴善嘉这时已经不太想跟这人对线了。 这位郭氏,自郭云仙走后就不太正常。 这会儿感觉都有点癫了。 就整个人处在一种看似平静,却易激惹的状态。 柴善嘉只是喜欢玩,只是想看看她还能有多拙劣,并且从没把她放在眼里。 但这不代表,她想跟彻底癫了的长辈,正面的、物理意义上的对着干。 柴善嘉拧着眉,脚下暗自往后挪了挪。 正好! 这段时日的早锻炼、负重跑,也到了检验成果的时候了! 出发吧!我的短腿!!! “还不给我摁住她?!” 郭梅娘咆哮声响起的同时,柴善嘉滋溜一下! 在场众人都没看清楚她是怎么动的,小小一坨,左右那么一忽闪,真个儿脚底抹油,三两下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郭梅娘气哼哼的转回来,片刻。 “……人呢???” 第105章 吃了个闭门思过处分 一个不幸的消息。 柴善嘉逃了,但没完全逃掉。 因为临近倾曦园时,她正身残志坚,用着最后一点体能拼命捣腾腿呢。 就得了个莫名其妙的消息,说是她本人?桀骜难驯?不服管教?路过花园泼了无辜继母一头一脸的汤??? 完了就得了个来自荣寿堂的闭门思过处分。 真是离了个大谱! 这事离谱在两个方面。 第一是完全与事实相悖,可以说无中生有、无理取闹。 第二她明明快得就像一阵风!!! 为什么来自荣寿堂的,理论上应该由钱妈妈回去汇报,郭梅娘那边的人或者郭梅娘本人添油加醋,然后老太太做出裁决,再然后派人分发处理意见。 这个过程这么曲折,结果到底是为什么能在她进院子门以前抵达的啊?! 这不合理吧? 柴善嘉气哼哼的进了屋,迎面撞上凌小八,不等对方说话,直接道:“明早开始,加大运动量!” 凌小八既惊且喜,还要说什么,又被略过。 柴善嘉累得没心情吃喝,直接进了卧房…… 哦豁! 老太太是懂惊喜的。 此刻,柴善嘉的卧房内,豆蔻豆花都在。另外就是荣寿堂里除钱妈妈以外,最得老太太欢心的丫头,名叫小火儿的,正站在圆桌边。 而同时,床榻上、桌子上,铺开了满满都是老太太给柴善嘉新制的成套的春衫,还有各色钗环头箍、珠珠链链。 乍进门一眼看去,眼睛都被晃得睁不开。 小火儿含笑立在桌边,俏生生道:“这些都是老太太专给大姑娘您预备的,衣裳是婵娘子亲自裁的,首饰是‘玉生香’的大师傅打的。 只等四月初八正日子,早上带您去慈恩寺拜佛烧香,下午坐彩棚看景,晚上还有素斋……” 柴善嘉忙道隔日要去给老太太道谢请安,东西都很喜欢云云。 谁料,小火儿却摆摆手道:“大姑娘不必道谢去了,这几日就好生留在院子里吧。” 柴善嘉这才恍然,原来不是处分下达得快。 而是郭氏闹这一出,早在老太太预料中? 所谓的“闭门思过”,也是郭氏闹这么一场,目的为何虽还不清楚,恐怕她不肯轻易干休。 遥想郭云仙当时,夜半给她开窗掀被是为叫她生病,腾出赴宴的位置来,也为了肆无忌惮的“取用”她的首饰。 而郭梅娘今日在花园闹的这一出,见面扯衣裳,强行灌冰饮什么的,又能是为什么? 大概是为……浴佛节敬香时柴老太太身边的位置? 为观景看演出时彩棚里靠前的座次? 可是这些,又要给谁? 郭梅娘依旧不死心啊…… …… …… 与此同时,被郭梅娘惦记着的娇小身影,此刻正捻住斗篷帽沿,垂低了脑袋从九曲拱桥上一步步踏下去。 乌沉沉的夜幕下,裹着斗篷的少女转过了一道弯,向前十数步,到了一茶棚,穿堂而过,自后门掀开帘子又走出去,直走到了玉带河临近桥边的一处河滩上。 此时,正有一身材瘦削的黑衣人负手站在河边。 郭云仙迟疑了一下,随即轻挪脚步上前,怯生生开口道:\"你……说过会帮我,可如今我亲事都定下了,你是骗我的?” 夜幕下,河水无声,粼粼泛着银光。 黑衣人缓缓转过来,脸孔因背光的关系看不太清,只露出一点鼻尖。 他“啧”了一声,漫不经心道:“那你想我怎么帮你呢,小美人儿?” 郭云仙不知为什么,这是她第二次见到这个黑衣人,对方明明也没对她做过什么,她却天然的有点怵他。 回他话时,她也不敢直视对方,只低头嗫嚅着道:“那……浴佛节乐舞,为何不能多我一个?” 黑衣人短暂的沉默了一下,再次转身对住玉带河,喜怒难辨道:“那可不是乐舞。 天魔与魔女作此勾当,是为成就佛陀,一场修行罢了。你去凑这热闹,不怕红颜白骨,刹那成齑粉?” “我听不懂。”郭云仙眨巴着眼睛,可怜兮兮道。 黑衣人吃吃发笑:“那你能懂什么?痴儿。” 郭云仙思忖了一会儿,见黑衣人不再理她,主动凑近些,扯住了对方衣袖,摇了摇道:“我不懂,但只要你肯帮我,我做什么都行。” 黑衣人未出声,只是视线垂低,看向了她扯住他的那一点点衣料。 只这一眼,便叫郭云仙像被火星子燎着了一般,倏地撒开了手。 黑衣人意味不明的哼笑一记,偏过身体,反而凑近郭云仙耳畔,低道:“世人皆想成佛,想早登极乐彼岸,可是,你又怎知你心心念念想去的地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所在?” 郭云仙似懂非懂,十分心焦,又不敢发作。 黑衣人并不管她,任由着她急,也乐于看她只能钉在原地。 “呵。” …… …… 翌日早起,柴善嘉完全忘了自己昨日对着凌小八发下的“宏愿”。 开玩笑,昨日一整天她都在奔波,差不多把南都城都犁了一遍。 临近黄昏还去找丁巧姑,而后回到府中,又因郭梅娘发癫绕着花园跑了半圈。 今天别说起来加大运动量,她腿都抬不动,四肢绵软如灌了醋的面条。 不想动,根本不想动! 挖机来铲都铲不太动…… “姑娘,老太太叫您去一趟荣寿堂呢!” “嗯?”柴善嘉支棱起来一点,狐疑道,“昨晚上不是不叫我去?怎么一会儿叫去,一会儿不叫去的?” 豆花神神秘秘凑近,拢着手小声道:“大太太在荣寿堂唱上啦,还揪着您昨晚上给她泼汤不依不饶呢! 按说钱妈妈当时也在场,这么闹下去有什么意思?” 柴善嘉四肢摊平,躺在床上,呆滞片刻,伸直胳膊道:“拉我起来。” 豆花忙上前抱她胳膊,使劲拽,边拽边道:“姑娘,您这样去荣寿堂怕要吃亏,不然,还是把我们都带上吧?” 柴善嘉多少沾了后世的习性,有点独。出门当然也带人,但不带多,一次顶多两个。 一个凌小八还相当于没有。 若是在家中,就只带一个,纯粹搭个伴。 然而郭氏上场胡搅蛮缠这种事,屋子里几个瓜田里的猹都想去。 柴善嘉无语。 她是看在昨晚上一屋子金灿灿、明晃晃的份上,不得不去参演。 可作为泼汤当事人,被荣寿堂传唤,带上所有丫头一起去算什么? 想打群架? 第106章 祖母,我发质和我脾气一样硬 然而令柴善嘉意外的是,这一日她去到荣寿堂,郭梅娘却被打发回去了。 豆花暗戳戳捋着袖子,一路跟汤姆猫似的挺着胸膛、抡着拳头过来,丝毫没派上用场。 而老太太倒像难得有兴致,单纯叫小孙女过来想说几句贴心话。 因此,柴善嘉一到,就见荣寿堂内已打发完了所有伺候人,老太太正冲她招手,笑容慈爱。 于是,豆花和凌小八也被留在了外头。 “元元,来。这些日子祖母少过问你的衣食住行,你来说说,可有什么地方委屈了?院子里可有什么不顺心的没有?” 老太太手中捏着把金灿灿的小剪子,正站在一盆刚挂苞的疑似牡丹或芍药跟前。 一边说话,一边下手快很稳,“咔嚓”一声,将那半垂的花苞剪掉了。 柴善嘉默了默,老老实实道:“没有的祖母,怎么这么问?” 其实她内心在疯狂的思索并诅咒,该死的郭梅娘是不是又告她黑状了?说她什么了啊??? 这时,老太太将剪子搁在花架上,转身含笑道:“来,过来祖母这里,坐这儿。 咱们祖孙两个也许久未曾谈心了,整好今日得闲。” 柴善嘉抿抿嘴,十分谨慎的上前去,坐在了柴老太太身前的杌子上。一抬头,换做一副濡慕的神情。 “祖母,您说?” 老太太也抬起手,顺手帮她捋了捋脸侧的碎发……至耳后……至耳后?至!耳!后! 未至。 她鬓角弹簧似的不屈杂毛,完全不配合演出,再三弹至半空。 老太太:“……” 柴善嘉讪笑着伸出两只肉嘟嘟的手,自己按住鬓角压了压:“祖母,我发质硬,长公主殿下头回见我时也给我理过鬓角,也失败啦!” 老太太顿时一言难尽,噎住片刻才道:“啊哈哈,这样啊。” “嗯,是这样。” “……” “……” 谈心第一回合,肢体关怀拉近亲密度环节,失败。 荣寿堂内一时陷入了沉默。 老太太也是没经验,平素有钱妈妈、小火儿等人在,她们察言观色惯了,总能将气氛圆回来。 但这会儿人都被打发了,就祖孙两个干巴着。 老太太不出声,柴善嘉也不出。 她就一脸期待的盯着老太。 仿佛在说,不是您要谈心?谈噻?! “……咳,说起来也有许久未听闻长公主殿下的音信了。元元啊,自那回山泉别院上巳宴后,你可曾拜见过殿下?” 柴善嘉笑容顿了一下,慢吞吞道:“未曾。” “殿下也未再召见?或是带个一言半句的给你?”老太太语气微妙的追问。 柴善嘉又道:“未曾。” “那,你学中同窗,总在一道玩耍的是哪家姑娘?来同祖母说说,往后四时八节、彼此生辰,也好早早备下礼来,免叫人说嘴。” 老太太语气有些微的发沉。 但她掩饰住了,随手从手边的碗碟内,拾了块香糖果子递给柴善嘉,一脸慈和。 而从柴善嘉的角度。 此刻明明是上午,朝阳也明亮热烈。 一缕缕的光投进荣寿堂,却叫她看不清祖母的眉眼。 像隔着一层薄幕,略刺目。 柴善嘉挺直了腰,接过果子在手上把玩,随意道:“没有特别好的,要说玩得好,还得是瞿家姐姐,只可惜……” “可惜什么?” 老太太下意识接了一句,旋即皱眉嘀咕:“瞿家?哪个瞿……” “瞿娇姐姐啊,前段突然死了。” 老太太:“……” 谈心第二回合,又失败。 柴善嘉此时差不多已经有数,这位柴老太太叫她来做什么。 而荣寿堂里的气氛也已明显不同。 “元元,你是个聪明孩子。” 老太太干脆转过身来,正对柴善嘉,俯视着她,似欣慰又似可惜道:“你也不必防备至此。” “祖母,我不懂。”柴善嘉面无表情的回。 “不懂便不懂吧。” 老太太叹了一声,又道:“上回你在王家姑娘的跟前——” “玉珠姐姐就要离开南都了。”柴善嘉直言道。 “我不是在说她,你在她跟前特意提起郭家太爷,想要拔除郭氏的倚仗,那时我就告诉过你,做事要预着以后。” 柴善嘉拧着眉头,没说话。 “今日我再教你个乖,做人别怕被人利用,人总得有被利用的价值。若你什么都没有,旁人又何必理睬你,凡事问你的意见? 你道这世上真是讲情义的?呵。” 老太太说完话,直接站起来,淡淡道:“晚点再来吃饭吧,今日有事情要商议,你也来听听。” 柴善嘉暗自挑眉。 听听? 也行吧。 她丝毫不留恋,站起来拔腿就走。 走出一段,快到门前了,突然顿住脚步道:“可是祖母,不讲情义的话,人掂量我,我也掂量人,讲公平总行吧?” …… …… 晚间,依旧在荣寿堂。 这一日,柴家众人难得聚得这么齐。 连章镜和柴泊秋都到了。 只有郭梅娘下首空了个位置,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 柴善嘉早上和老太太谈崩了,因此她也是踩着点来的。 反正她辈分低、年纪小,早来也抢不了上座。 不多时,冷盘、酒水刚上,外院的大管家走了进来。 众人仿佛都知道是什么流程,只有柴善嘉一脸问号。 “……依着香序敬香完毕,观礼结束是供奉花果、香烛的环节,各家按次序敬香叩拜,咱们府上是安排在响铃院周家后头。 还有浴佛仪式,是这么个章程……” 大管家有条不紊的一一告诉、核对着。 “……重中之重是下半晌的庆典演出,咱们家还是和二条巷的‘田半城’家共用一个彩棚。 那边说了,棚子比往年的还要狭小些,约莫只有十个座,一家分五个。还请老太太示下,是另寻地方,还是据此安排座次,小的也好早去布置。” 这话一出,室内静了静。 这座位的数真叫绝了。 恰恰就是五个,多一个没有。 而这府中的主人,在座正是五个。 这时,大管家莫名补了一句:“小的昨日就和大太太禀过了,原本今日是要给那边回话的,怎么老太太不知道么?” 第107章 你母亲出场频次有点高啊 “恁的多事!” 柴泊秋出人意料的捏了个果子丢过去,骂道:“往年座次倒多,也没坐满过,你在此聒噪个甚?” 好直的男。 柴善嘉暗道。 她这位便宜爹挺有意思的。 在亲娘跟前通常像是个倔驴,来来回回念经一样就那么几句。 在郭梅娘面前就更是…… 郎心似铁,似铜,似花岗岩。 而此刻,在大管家的面前,他竟突兀的皮了一下。 想是年少时没少被这位看顾。 恰因亲近,才如此。 只是,他的思路就过于简单粗暴了些。 这个家里算上老太太的心头肉章镜,可不止五个人…… “母亲……” 郭梅娘苦着脸,意有所指道,“媳妇原是想着立即告诉您的,可昨儿一开始忙着挑要供的花果,后来就……” 柴善嘉木着脸,心说,怪我咯? 怪我没干了你的透心凉酸梅汤? 其实,郭梅娘的这点伎俩,根本不用点名了彩棚不彩棚。她紧邻着事前闹,老太太随便一猜都能猜到。 “就怎么?” 场中原本都有数,郭梅娘就差个垫话的把脾气闹出来。 谁都不吭气。 老太太吭了。 “母亲,大姑娘如今也不是往日年幼不知事的时候了,再怎么,闺阁中的姑娘敢泼主母一身汤,不惩治怕是说不过去吧?” 郭梅娘极干脆的亮出了獠牙。 “我已罚了她闭门思过了。”老太太淡淡道。 “闭门到何时?”郭氏紧跟着问道。 桌上的气氛一时间怪异起来。 柴府两代主母仿佛在谈判,一句话顶着一句。 而其余三人皆不在状况中。 柴善嘉在剥面前的一盘子南瓜子,她也不吃,剥开就一个个排列着。 一会儿排成个“s”,一会儿排成个“b”。 她打算待会儿一起揣口袋里带走。 昨天和郭梅娘在花园里激情推拉时,她好像看见松鼠了。等会儿回去把“s”“b”喂松鼠吃。 章镜似是白天累着了,双手托腮仰头瞪着天花板,嘴还一张一合的,跟念经一样。 大概是在盘账? 商家子也不好当啊…… 柴泊秋就更厉害了。 他难得一脸认真的盯着他妈和他媳妇说话,片刻,横插一句:“母亲为何罚我元元?郭氏被泼,定是她说错话办错事。 凭的什么就罚元元?” 他这么一出声,情况一下子就尴尬了起来。 其实吧,柴善嘉都坐这儿准备吃饭了。 思过不思过的,也就一说。 他冒出来拉偏架,原本老太太跟郭氏还有来有往呢,这会儿被他这神奇的言论一激,齐刷刷的转向了他。 柴善嘉:“!” 爹啊!咱们还是闭门苦读少发言吧,婆媳一起集火,别说柴泊秋,她也遭不住! 柴善嘉算是发现了。 老太太和郭梅娘的婆媳关系,绝称不上融洽。 但分情况。 只要柴泊秋一犟一说话,老太太瞬间跳反!她造的cp她站死! “你会说话吗?不会说别吃了,回你书房抄《童蒙须知》去!姑娘是你的,媳妇是给我娶的啊?什么叫被泼定是她说错话办错事?啊!你说啊!” 完了,老太太彻底投敌了。 一声声拔高了嗓子的质问,一记记拍桌。 不单把柴善嘉面前的南瓜子队形拍散了,还把章镜吓一激灵,忘了数。 “……你姑娘是该好好教,省得跟你似的,长大到了别人家也好赖不分,笨嘴拙舌,叫人恼火!” “不是,祖母,我没泼她啊?钱妈妈当时也在……” 柴善嘉忍不住道。 这都什么无妄之灾?! 然而这时,郭梅娘赶忙掩饰住了满脸喜意,迅速接话道:“是,母亲。如此不孝不悌,没个上下尊卑,可得趁着还在家时好生扭过来才是。 冒犯了我不要紧,往后到别人家可是要吃亏的!但是母亲…… 眼看浴佛节没几日了,咱们的彩棚里这样不就多出一个位置来了吗?您看……” 老太太犹在气头上,回眸瞥了她一记。 “母亲……” 郭氏立马怂了,却又不肯放过这机会,“我们云仙如今也已定了亲了,不再想旁的心思了。而且,近日她还得了王夫人青眼。 到时若在咱们彩棚里,若王夫人有请,岂不是……” “哪位王夫人?”老太太勉力压住了脾气,沉声道。 “当然是王氏的当家主母,与府台夫人王氏乃姑嫂关系。” 柴善嘉一愣。 那不就是王玉珠她妈? 郭云仙和王玉珠她妈是怎么搅到一起去的? 这时,老太太突然意味不明的看了柴善嘉一眼,而后,欲要点头,刚开口准备应下—— 外间忽有人来报,说是王四姑娘到了?! 众人:“……” 柴善嘉:“?” 王玉珠不是说月初走? 怎么没走? 还有时间大晚上的出来闲逛??? “柴老太太,柴大太太安。伯父安。” 王玉珠风风火火的走了进来,行礼行得乱七八糟。旋即,她转向了柴善嘉,声音不大不小道:“小柴,浴佛节我肯定在路上了。 我们家彩棚大,要不然你领着伯父、老太太上我家棚里去吧?我们那儿视野好,看得也清。反正地方大,空着也空着,一起热闹点啊?” 柴善嘉有点反应不过来。 先不说她为什么还在这儿,这种邀请它合理吗?! 在她看来,这就相当于……反正我们家年夜饭桌子足够大,你们家也别做了,全家连带祖宗牌位一起来我家里吧? 关键是,邀请人本人还不在。她外出? 多冒昧啊?! “小柴?你说话啊?我和我母亲都说过了,她很想见一见你呢!” 啊这…… 你母亲今日出场频次有点高啊? 柴善嘉表情古怪的看看王玉珠,又转向了郭梅娘。 …… …… 与此同时,慈恩寺后山。 山间气候与城中竟不似身处同一世界。 这里刚下过一场雨,瞿纬之撑着一柄八骨伞,正徐徐拾阶而上。台阶湿滑,一不留神便是粉身碎骨,因此他走得格外仔细。 上得观星台,却见一人正在一侧竹亭中,有条不紊的收拾着残局中的一粒粒棋子。 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瞿纬之却不敢上前,只远远站在亭外,谦恭的垂着头。 那位着月白袍的中年男子,自顾收着棋子,许久才缓声道:“交由你的事办得如何了?” 第108章 瞿家瞿纬之 瞿纬之应声回道:“都已备齐了。工匠那边事了了,其余人手都已经安插好,随时可动手。” “那后续处理……” “事成以后,所有经手之人全都会被派去樊江,如无意外,半途便会遭到山匪截杀。” 中年男子手上动作一顿,突的横过来一眼,眼神凌厉:“你家里就是这么教你做事的?什么叫‘如无意外’?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这道理,你不懂?” 瞿纬之甚至不敢抬头觑一眼,直接丢了伞,砰的一下伏在湿漉漉的地上:“是小人不会办事,小人行事不够谨慎。此番受教,回去定当慎终如始,再三小心。” 中年男子丝毫未理睬他,迤迤然将最后一颗黑子掷落棋盒中,才转头淡道:“从今日起,你便替代李德显的位子。” 伏在地上的瞿纬之闻言一喜,抬起满是雨水的脸,不敢擦拭,正要谢。 “但,我不希望似他这般差池,再发生在你的身上。你要知道,李德显的死尚算好死。” “……是,小人谨记。” 瞿纬之这次规规矩矩、长久的伏着。 雨势渐大,他身上削薄的春衫原是绛红色,此刻叫雨浸透,在背心洇开,越来越像血…… 这时,中年男子徐徐起身,负手看着远山雨雾缭绕,不由长吁一口气:“这场雨看来还要下很久啊。” 瞿纬之这时抬了头,欲言又止。 中年男子并没有回头,却似乎知道他的心思:“李家的事,无须你插手,你只做好分内的事情即可。往后南都自然有你瞿家一份。” “可是樊江那边……” “你也听不懂人话?”中年男人声音不大,但字字压得瞿纬之大气不敢出。 他忙又伏低了叩首道:“是,小人知道了。” “嗯,去吧。” 瞿纬之这才小心翼翼的站起来。 夜幕加之雨水,使得视力颇受阻碍。但他趴伏在泥泞的山上这么久,前襟的一整片皆是污秽与草汁,十分狼狈。 此刻他告退也是躬身往后直退,丝毫不敢怠慢面前人。 谁知退到石阶前,一脚踩滑,整个人几乎是滚下了观星台。 见瞿纬之滚远,亭后竹林中,一戴着猴儿脸面具的少年,吊儿郎当的握着伞胡乱转动着,走出来。 “瞿家的人你也敢用,不怕他跟那老东西一样欲壑难填,弄出纰漏来?” 中年男子回首望着空落落的台阶顶,那里草叶倒伏,泥上有明显的滑痕。 他幽幽道:“你习惯先手,快打快放,但精力下降便会积弱。此一局绞杀殆尽乃是下策,不急。不纵观全局,如何赢到最后?” 猴儿脸这时已走到亭内,他甩手将伞丢了,全不顾湿漉漉的伞盖转一圈,连带着弄脏了所有月白色丝绸坐垫。 他只拿起棋盒里收拾好的白子,随意把玩着道:“算了吧,棋我承认我下不赢你,但这些弯弯绕不过小道。我还不信了,如此温吞少气概,反倒能赢?” 说着,他抛了抛手中的棋子,一记弹射,直接打翻棋盒。 像是玩闹,又像挑衅。 而中年男子情绪丝毫未有起伏,反倒耐心道:“瞿镇北可聪明的很,深谙官场之道,且不惜己身。瞿家明面上败落,实则盘根错节,弄不好这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 “嘁,最烦你们这些玩阴谋诡计的,算了算了,我不管了!不过说好啦,我要的必须给我。” 猴儿脸稍一欠身,两指夹住伞盖往上轻巧的一抛,而后接住,握牢伞柄后转了转,将伞盖上余下的水溅了一地,这才迤迤然走出竹亭。 中年男子这时转过身,语气不容置疑道:“你不要私自行事,不差这一两年。此番事发,各方都在关注,若不能尽快平息,你我都要受牵连。 你还是收敛一点,待风波平息,想要什么不可以?” 猴儿脸头也没回,已经自顾走下台阶,遥遥的不情愿的扬声回道:”好好好!一个个的都这么说!成!那我就等着,反正熟透了的瓜更好吃!” 他走下几阶,突然停住,微微侧过脸。 隔着淅淅沥沥的雨幕,含糊叮嘱道:“记得跟他说,别再跟我抢,不然,我真会翻脸的!” 说罢,三步并作两步,迅速消失在了观星台下。 而中年男子依旧站在原地,抬头望着天。 雨虽小,雨幕却连成了一片,灰蒙蒙笼罩着整个南都城。 …… …… 四月初八,浴佛节。 一大清早,升平街上就开始喧嚷起来。沿玉带河两岸,正店脚店错落有致,各色牌匾、店招在白雾氤氲中,越发鲜亮夺目。 酒旗招展,张灯结彩。行脚商贩沿街叫卖,虔诚信徒手持香烛花果徐徐穿梭其间。尤其是去往慈恩寺的岔路上,原本车马稀,此时却是行人如织,摩肩接踵。 悠远的钟声不时从山顶传来,荡开一圈又一圈,余韵不绝。 而柴府的角门处,此刻三辆大车正等着。 柴泊秋作为柴府大老爷,自是要占一辆车,走在了最前面。 章镜原说与他同车,临行前又有急事要处理,故次改成骑马前往,相约到了寺中再聚。 柴老太太年纪大了,随行服侍人多,惯用的器皿物件也多,因此也要占一辆车。 最后,只剩下郭梅娘和柴善嘉,得共用一车。 这两人相看两相厌,上了车后,彼此一对视便扭开脸,不再理会对方。 马车辘辘前行,不多久便汇入车流,向着慈恩寺方向。 透过车窗,途中也多是与柴善嘉一般大小的孩童,或更年幼一些,一个个穿着鲜亮的衣裳,正蹦蹦跳跳随着车行方向不时簇拥嬉闹。 孩子们无忧无虑,或许都不知大家为什么要一起去庙里,此时的欢快也是最纯粹的。 柴善嘉看得出神,心下不无感慨。 跳吧笑吧,人生无常,好日子谁知有几时呢…… 或许前头早有人疏通,一路虽有停滞,但不多时又顺畅起来。不过比平素多花两刻钟,便就到了慈恩寺山脚下。 柴家人绕过了步行的百姓,直到山门旁才下车。 慈恩寺是南都最大的寺庙,寺门虽已陈旧斑驳,但依稀能见往日雄浑。山门上往下是三十三重石阶,大部分百姓都驻足在山脚下。 这一回敬香,打头的是长公主与昱王殿下,之后便按香序,或说十个“莲华位”来,潘王两家自然位列前茅,中间几家也是老面孔。 今年少了李家,但,阖族犯事的瞿纬之竟也在。 “怎么回事,瞿家不是都下大狱了吗?” 第109章 显眼包才跟你坐呢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位顶得可是书院那个倒街卧巷的横死贼的,嘿!” “谁?” “李德显呗,别看他德高望重,满嘴仁义道德,这些年小闺女收了多少房了?合该他挨刀!个老不死……为这香序,前段樊江李家还派人来闹了好一场,最后不也不了了之?” “嚯,瞿纬之这么邪乎呢?” “可不,传闻啊,今天是瞿家那老东西问斩的日子,瞿纬之可真是大孝子,不赶着回去给他爹上坟,赶着上香来了,嘿!” 四下里熙熙攘攘,柴善嘉听了几耳朵,心中也觉奇怪。 瞿镇北杀良冒功、吃空饷的事就算没有波及瞿纬之,瞿家毕竟今时不同往日。 一个没了将军的将军府,还如何位列南都前十? 瞿纬之能明着顶替李德显,当中肯定有不少事…… 思绪尚未拉回,一声钟响,余韵回荡整个慈恩寺,乃至整个南都。 柴善嘉往寺门处看去,正巧与霍十二平淡的目光两厢对上。 霍十二依旧是那副凛然不可侵犯的小模样,仿佛随时准备踏月登仙。 见柴善嘉一脸机灵的在那探头探脑,大眼睛忽闪闪的,他忍不住就弯了唇,而后略加掩饰,转回头的同时,手指还往袖边比了个方向。 这时,一名穿着旧僧袍的年长僧人踏出寺门,向着长公主所在方向行了个问讯礼。 而后,朗声道:“晨钟暮鼓,大道铃音,诸位善信今来此,皆与我佛有缘。今我等共沐佛光,同沾法喜…… 现在,请诸位持香至大殿内,拈香礼拜,再依次置于炉中,祈愿还愿。阿弥陀佛。” 僧人言罢,众人跟着称佛。 而后,僧人让至寺门一侧。 着素色华服的康宁长公主在最前,由侍女搀扶着,一手持香一手提裙踏入殿内,潘王两家家主紧随其后。 再往后,过了没几家便是瞿纬之。 十个莲华位以后,就是南都众多中小世家与官宦,再后是商贾士绅。 到柴家时,大概已过了两柱香时间,柴善嘉进了殿内有样学样,跟着敬香叩拜完毕后,趁家中大人与僧侣交谈叙话,猫着腰独自一人溜出了大殿。 此刻,霍十二正身处一旁偏院内。 恰是他此前所指。 昱王殿下现身人前,护卫力量自与平日不同,偏院里三层外三层的,简直水泼不进。 好在他就站在院门前,正与随行侍卫交代着什么,到柴善嘉行出现时,那侍卫才行礼退下。 柴善嘉上前,随口道:“这瞿纬之可真邪性啊,光杆儿一个,还叫他争赢了樊江李?” 霍十二顿了顿,见她站在院外,遂抬手拎着其后脖子,直接提到了院内身侧来。 柴善嘉:“……”什么破习惯? 霍十二这才正色道:“京中传信,瞿镇北今日问斩,就在午时三刻。而瞿纬之月前就已得知消息,却并未动身上京。 此番他舍了生父也要逗留南都,定有大图谋。” “我知道了。”柴善嘉拧着眉。 “不是知道了,等会儿若事有不谐,切不可轻举妄动,安全为上。”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果错失这次,就难有机会了……” 霍十二略一思考,道:“这样,你下午看演出时,到我身边来。” 柴善嘉一脸问号:“为什么?” 先不说昱王殿下的彩棚跟不跟长公主拼。 临街看演出,当先的一二号座,多扎眼呢? 显眼包才去那儿呆着。 她含蓄内敛,她不去! 霍十二支支吾吾道:“坐在前面看得更清楚些,也更方便伺机而动。” 柴善嘉若有所思:“我知道了,我考虑一下。不过话说回来,万一有变,我还有nb呢,你放心好了。” “什么币?” “哦,就是备用方案。”柴善嘉连忙解释。 这时,柴家人陆续从殿内走了出来,当前的不屈慈父柴泊秋,甚至开始左右甩头寻找爱女。 柴善嘉忙准备撤,临走还压低了嗓子飞速道:“别担心,我向佛祖祈愿了,我们都会平平安安的。” 说罢,捣腾着一双小短腿,三两下溜回了柴泊秋身边。 眼看孩子跑远了,霍十二摇摇头,片刻,低道:“嗯,我也祈愿了。” …… …… “瞎跑什么?二尺来长的身子,也不怕人多不小心叫踩死……踩坏了!” 郭梅娘叉腰对着柴善嘉,正口出恶言。 眼神对上婆母与夫君后,骤然回过神来,迅速改了口。 柴善嘉丝毫不以为意,笑眯眯答:“哦,我方才好像看见郭表姐了……” “谁?云仙吗?在哪儿呢,哪儿呢?” 郭氏忙弯下腰,欲抓住柴善嘉的肩,一边着急追问道。 “啊。” 柴善嘉往后一让,佯作回忆,片刻才道:“总不能是和王夫人一起,刚前面也瞧得清楚,是没有的。” 到这时,郭氏大约已知她在耍弄她。 然而,没来及站直,就听柴善嘉又道:“那就应当是在山脚下了,挤在人堆里,哎呀,表姐身子也不长,脖子还歪,不知有没有叫人踩死—— 踩坏了?可真心痛煞我了!” 郭梅娘一时怒极:“你——” “好了好了!” 老太太方才正和柴泊秋说着去哪里暂歇,慈恩寺内禅房有限,这种日子定没有柴家的份。因此,母子俩商议着是去马车上稍作修整,等着“浴佛”,还是就在此处找个阴凉地略站站。 谁知不过半盏茶工夫,这对继母女又掐起来了。 老太太厌烦的对着郭梅娘道:“就不能消停会儿?还在外头呢!” “母亲,她——” “她多大岁数你多大岁数?” “……” 柴善嘉灵活的转到柴泊秋背后,探出脑袋来,龇牙冲着郭氏:“略略略。” 郭梅娘:“……”好气哦! …… 第110章 怪我,不够贴心 至辰正,浴佛仪式正式开始…… 宝殿内,一众僧人将擦拭干净的释迦牟尼金像请出,安座在大殿的正中央。 殿中的座次并未定死,大致也还是按照香序与家族势力来排列。 似柴家这般虽能入得殿内,却也是敬陪末座罢了。 柴善嘉有点好奇,怎么给雕像洗浴,用不用搓? 因此,她抓住相对好说话的便宜爹,左右一顿扒拉。把他腰带扒得跟呼啦圈似的,还是瞧不见,只好仗着五短身材四处拱。 终于叫她拱出个好视野时,已然离开柴家所在挺远的了。 慈恩寺的大殿并不如想象中阔大,此刻是大门敞开,连带着殿前的百姓,一道在虔诚观礼。 柴善嘉埋头一顿拱,再探出脑袋时,左转是一个大汉!燕颔虬须,天生一对惊恐眼。 大汉看见她,更惊恐了,有一个明显后仰的大动作,险些躺后头的陌生老汉肚皮上。 右转是一个…… 瞿纬之?! 说来也巧,瞿纬之就那么含笑坐着,姿仪出众,一万个不像死了亲爹的样子。 他甚至还有闲情压低嗓音问柴善嘉:“你是哪家的孩子?可是与家人走散了?” 柴善嘉心下一动,遂小声道:“我是南羡女学的,甲班的。” 哪知瞿纬之神色丝毫没变,甚至动作幅度极小的抬起了手,帮柴善嘉正了正被拱歪了的稀黄双环。 “就站在这儿吧,晚些我再帮你寻家里人。” 柴善嘉:“……” 其实,柴善嘉的年纪和外观是真的又局限又有其优越性。 就比如现在。 她就差公然挑衅了,瞿纬之却只当她纯憨憨? 这时,层层人群外,一身月白华服极惹眼的霍十二,自以为低调的从殿外绕行,徐徐走来,越过众人坐到了长公主身后。 至此,人到齐了。 不过须臾,全员静默,寺内骤然钟鼓齐鸣。 一须发皆白的主法老僧,上前上香、展具、顶礼九拜,而后引领殿内各僧众信众共念《沐浴真言》,后持续唱赞。 再然后便手持由甘草、白香草等熬煮而成的香汤,立于佛像旁,一边祝祷一边以香汤佛水自佛像头顶缓缓浇下…… 此后也皆按从上而下的顺序,依次浇灌佛像全身。 随着主法僧第一勺香汤浇下,在场诸众皆闭目合十,口中称佛。 …… 柴善嘉也有样学样,只是,单闭了一只眼,强势围观着身旁的瞿纬之。 这位叔也真是…… 要不是这一波三折,又死爹又死闺女又行动诡异的,这般貌美大叔,正是她告黑状的好对象。 ……叔,你家阿娇蛐蛐我,她不但蛐蛐我,她还叫瞿子昂半夜领我去野地里,企图把杂家丢了,你管不管了? 可是现在…… 瞿纬之虔诚的闭目,面庞幽暗。 某个瞬间,他嘴角弧度极小的勾了勾。 也不知是真的在笑,还是在嘲讽什么。 这时,上首主法僧又舀了一勺子香汤,再次自上而下的缓缓浇下,边浇边祝祷。 而柴善嘉身后,像有人经过,突然十分冒昧的推搡了一下! 她猝不及防前扑! 电光火石间! 一双大手牢牢端住了她! 太好了,是同学爸爸! 同学家里那疑似变态的爸爸…… 柴善嘉又是惊悚又是警惕的腹诽着。 “小心。”瞿纬之温声道。 旋即,他又稍让开些,叫柴善嘉有地方站。 也正是这一点插曲,令柴善嘉得以凑得更近。 她垂目乖巧的立在瞿纬之身边,却是从其衣领处窥见,这一脸虔诚的瞿家新主素色外袍内果是一片刺目的绛红。 …… …… 浴佛过后是高僧讲经说法,为信众阐释佛法、答疑解惑的环节。 这原本无甚特别。 但不得不说,哪怕只在小小南都,排序在前的家主与其家眷们也大多定力非常。起码有座的十几家,自浴佛开始后,就没见有人大幅度动弹过。 柴善嘉都已经从瞿纬之的脑袋边,自由泳到他对角线去了。 那惊恐眼大汉冷不丁在对面的人堆里再见到她,整个人吓一激灵,很是左顾右盼寻找了一圈,才确定就是刚才那倒霉小孩。 柴善嘉搓着下巴暗想,这位是趁着浴佛节上慈恩寺消业来了。 吓成这样得好好查查。 …… …… 到讲经结束,众人陆续出来时,已是巳时末。 因这一日天未亮就得出发到寺里,到此刻,大家都已经十分疲劳,尤其是全程站着观礼的,更是。 慈恩寺的禅房是有数的,装不下这一山一庙的人。 因此,柴家众人也只得紧赶慢赶准备下山回府再歇。 至车马处,原本大家电量就低,一路保持着缄默,拖拖踏踏的陆续登车。 在场几乎无人说话,也无人有多余动作。 四下里只余草汁灰尘的气味。 还有偌大的日头压着头顶背脊,格外烦热。 这时,到柴家的马车驶到跟前时—— 说时迟那时快! 身后一辆青帷车,倏的越众而出! 几番强横碰撞,突出了重围,扬长而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 这辆车就跟疯了似的,自队伍中后的某处,一路横冲直撞而来。全不顾惜己身。 至它离开,在场的人都没怎么反应过来。 后知后觉也有人惊呼,奔跑。 也幸好,只有车“受伤”,人没有。 而柴家恰在最先。 车夫左右检查过,一共三辆车,两辆无事,只有最后一辆的车轱辘坏了,暂时无法成行。 这时,柴泊秋说要赶一篇策论着急着回去。老太太则是精神头耗尽,急需歇晌。 于是,又只剩下郭梅娘和柴善嘉,再次被强行拉扯到一起,滞留原地,等着修车,相看两相厌。 啊这…… 柴善嘉心道:我佛大概是想搓的? 怪我,不够贴心。 以及,刚才那辆横冲直撞的车,擦肩而过时,车帘的缝隙里,柴善嘉似乎看到了瞿纬之。 又是他…… 她抬起头,正午的太阳更烈了。 …… 第111章 就,突然来了灵感吧 大约过了半炷香时间,马车勉强能动。 郭柴二人早就晒干了沉默,悻悻上车,各占据了一边。 在车马处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下山路就显得格外寂寞。 车轱辘……吧,也不道修好没修好。 一路走,一路吱妞妞的唱歌。 弄得人心思浮躁、气质全无,跟搭了辆驴车要进城贩席子似的。 柴善嘉偷瞄郭梅娘一眼。 嚯! 还记得头回见到这位继母时,她也就眉眼寡淡些,像是仕女图队尾凑数的。 现在倒是不淡了。 黑云罩顶,眼眶凹陷。 柴善嘉有一点想跳车。 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时,马车恰好“吱妞”到了官道上。 忽的,一阵疾风骤雨般的马蹄声,密密匝匝自身后传来! 柴善嘉一惊,下意识掀开车帘去看—— 只见身后、路尽头烟尘滚滚,一人一骑若隐若现。 黄土扬太高,完全瞧不清骑手长什么样。 柴善嘉更是伸长了脖子,看不清还往前边去,彻底探出半截身子去看。 人越是没什么越是向往什么。 自己这车“吱妞妞”着,人后面策马扬鞭滴滴答,这对比,不得细看看? 而且,车里气氛如此僵硬,脑袋出去好歹喘口气…… 眼看着那马那人逐渐靠近,马上人的轮廓也逐渐清晰…… 那骑手一手握缰绳,一手执马鞭!粉面桃腮小圆脸,满头珠翠小大姐…… 柴善嘉“咦”了一声。 这怎么还有点眼熟啊…… 正在这时! 身后背心处,猛的一股风袭来! 恰是马车与那单骑并行的一刹那! 马上人惊疑的娇叱:“又是你?哼!” 说着,一瞬间!一道蜿蜒黑影,兜头劈下! 电光火石间! 前狼后虎! 柴善嘉没叫身后推实,也没让身前挥着鞭! 她一偏身、一缩肩,几乎在马鞭的阴影下,身后人推搡的力道夹击中,惊险的滚入车厢内! 而与此同时! 她耳畔响起了郭梅娘尖利的惨嚎—— “啊——我的脸!!!” 马蹄四溅!烟尘滚滚! 潘玉柯神经病一样,挥着小鞭子扬长而去! 而因惯性扑跌出去的郭梅娘,以脸接住了这一鞭! 又一头撞在车框上! 她紧捂半边脸,歇斯底里的骂着:“个杀千刀的,谁叫你躲的?!” 昏暗车厢内虽看不仔细,可郭梅娘的手指缝里赫然流下了几道细细的血线。 柴善嘉自己也惊魂未定,根本不想搭理她。 她不躲? 不躲,前挨一下后挨一下?! 当我草船啊,专门接你俩这贱??? 谁知,郭梅娘却像是被疼痛激发了兽性! 全然不顾脸上的伤,刚坐稳点,便伸出手朝着柴善嘉抓来—— “……你踏马有病吧,狂犬啊,疯了啊?杀人不用蹲大牢啊?惯得你!” “你!你个丧门星!害人精!你给我下去!滚下去啊——啊——” 车厢内,一时间风度全无! 郭梅娘仗着年长力气大,热血上头,誓要这遭瘟的继女推下车才罢休! 柴善嘉虽疲累,胜在灵活,且锻炼有一段时间了,全不落下风。 二人在车厢里一顿扑腾、翻滚、闭上眼! 吓得前头赶车的车夫不住“吁吁吁”!疯狂勒缰绳! 马车一瞬急停! 马儿仰天嘶叫! 车轱辘“嘎达”、“嘎啦哒”。 车又坏了…… 柴善嘉趁此找了个空隙,往前灵活一钻、一跃,直接蹦下了马车。 而后,回头冲满目狰狞的郭梅娘道:“打不着,难受不?略略略!赶紧找地方看看你那破脸吧,黄土腌入味了都!” 说罢,一甩胳膊,将那歪斜的车厢,一地的狼藉,癫狂的继母丢在了原地,扬长而去。 …… …… 时至午后,官道上车很少,但柴善嘉完全不担心。 她甚至顶着烈日一边闲庭信步似的往前,一边还在无声的数着数。 大约半盏茶工夫,一辆翠盖大车自身后徐徐驶来。 柴善嘉抬起头,发丝虽乱,笑容却镇定中透出了几分狡黠。 车在她面前停下。 霍十二的声音依旧淡淡的,此刻却如甘霖一般:“上来。” “你怎么来这么快?我以为起码还要一刻钟,是寺里的斋菜不好吃吗?” 霍十二慢吞吞拾了个软垫放在自己身侧,与自己背后的并排。 而后,一声不吭提起柴善嘉,将她放置在自己身边,摆好,这才有气无力道:“不见了一小会儿,又上哪儿疯去……怎么弄的?” 柴善嘉猝不及防被霍十二一记锁喉,握住了下巴。 她偏着脑袋,完全动弹不了。 当然,这纯纯因为大意。 刚才闪避郭梅娘时,她可是神出鬼没、神行百里、神魂颠倒…… 霍十二垂着眼皮子,浓睫微闪,一脸严肃的盯着她右边腮帮子,或是耳后? 进行了一场时长约有半刻钟的纯眼神研究。 “……指甲划的?” 柴善嘉别着脸,怼住车厢的一角,呼吸都不太顺畅。 “是你父亲?还是你继母?” 柴善嘉努力抽着气,心道:谁家好爹做一手美甲挠人?这爹正经吗? 霍十二犹不撒手,十分认真的又沉吟了片刻,点点头得出了结论:“是你继母。” 柴善嘉忍无可忍,一个肘击甩过去! “啊对对对,推测正确。” 身侧人一记闷哼。 随即语带疑惑,甚至还有点委屈道:“你继母抓伤你,你打我做甚?” 柴善嘉:“呵。就,突然来了灵感吧。” 霍十二:“?” …… 车厢内一时无言。 马车辘辘前行,柴善嘉倚靠在软垫上一脸有气无力。她放任身体,随着车行节奏,一点点的往地上滑。 忽然,她腹部一阵嗡鸣。 也难怪,自清早起来到现在,她就吃了半块昨晚上剩的米糕。 霍十二缓缓转头……低头看她,又没什么眼色的垂低视线去看她的肚子:“你——” 柴善嘉一骨碌爬起来坐好,飞快道:“我想再检查一遍路线,最好把沿途高点,能作哨位的地方都看一看。” “可以。” 霍十二点点头,道:“先去鸿运楼吧。” “嗯?为什么是这里?”柴善嘉随口道。 毕竟沿升平街有颇多高点,可以纵观整个演出。 霍十二慢吞吞道:“就,突然来了灵感吧。” 柴善嘉:“……” 你小子,睚眦必报是吧? …… 第112章 她看起来是有多憨 鸿运楼二楼,临街厢房。 柴善嘉和霍十二站在窗口俯瞰着半条升平街。 “在想什么?” 霍十二倚靠窗台,靠着靠着,日光的光斑在他脸上不断雀跃,他大约觉得刺眼,就阖了阖眼……然后,就干脆闭着了。 柴善嘉拧眉不动,也不说话。一脸深沉。 “……嗯?” 许久未收到回应,霍十二睁开眼,疑惑转头。 “我在想……” 柴善嘉一言难尽道,“韦应贞就死在后头的沟沟里,厨余桶那儿。” 霍十二:“……谁?” 柴善嘉不搭理他,不断抠着指甲。 从前她其实不怎么关心这些。 死死了呗,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人。 臭人贩子! 但这会儿真实的上鸿运楼里来了…… “客官,这是您的入炉细项莲花鸭,慢用。” 柴善嘉嗅着一股子食物的炙烤香,心情更复杂了。 她感觉她都不是来吃饭来的,而是跟韦应贞争祭品来了。 这还叫人怎么下筷子…… “死了人都不做个无害化处理什么的,就接着吃喝接着舞啊?”柴善嘉嘟囔一句。 “什么处理?” “算了,打包吧。” 走出鸿运楼,她还没忘记回头吩咐:“我的包房到了点我不来的话也不许旁人进,但若是‘根苗诗社’的先生们要借地方写生,倒是可以的。” “好的客官,您放心!” …… …… 柴霍二人打包了几样菜,在路边摊子上,柴善嘉又买了几个刚出炉的热点心,原想着分霍十二一口。 伸出一半的手想起什么又缩了回来,塞进了自己嘴里。 霍十二无奈摇头,也不计较。 沿升平街走了不多久,经过了一系列如玲珑阁、珠光雅筑一类的铺子。 玲珑阁自不必说,虽有二楼,但因建造关系,离地面太近,基本不具备视野。 其他沿河的铺子也大都如此。 而后,就到了“乳茶一味”附近。 升平街上的这家“乳茶一味”是开得最早的,开业那天,柴善嘉还领着霍十二前来围观过。 店招上的拟人茶壶还是柴善嘉亲自画的。 “……咦?” 这回出声的是霍十二。 他一脸深思,目光追着行人手中的奶茶筒不放,奇道:“你家的竹筒杯另找人刻了?为何不刻螃蟹,要刻个兔头?” 柴善嘉虽然也经常被他的刺激发言创到。 但这会儿还是唬了一跳。 什么螃蟹秃头? 她循着他的视线看去,那行人早已走远,看不见了。 再回转回来,望向茶肆门前排在队首,刚拿到奶茶的顾客。 咦? 竹筒杯的杯身上真刻了图案的? 章镜没说啊…… “小八,去买一杯来看看。”柴善嘉道。 “两杯。” 这时,霍十二突然插了一嘴,而后一本正经的补充:“要‘青杏糯糯潇洒剑仙时令酸溜茶’,蜂蜜多加点,加两大勺。” 柴善嘉:“……?” …… 奶茶买回来,果然,竹筒杯的杯身上刻了个兔子……不是!这刻的分明是梳着飞仙髻的少女,正在舞蹈。 飞仙髻? 少女,舞蹈?! 柴善嘉一顿。 “……浴佛节演出也要提前预热的吗?有这预算?归哪个单位管啊?”她虽是嘀咕,也是在顺口问身边人。 毕竟这人就是半个官方。 结果抬起头,却发现霍十二冷脸嘬麦管,嘬得是相当专注。 柴善嘉无语之下,也低头吸了一口:“哕!” 这甜度…… 已经是致死量了。 …… …… 二人沿玉带河绕行半圈,过桥在竹外疏花吃了午饭,稍作歇息后,又将河对岸这边的永乐街踩了一遍。 到了瓦舍附近,刚要宣布此次巡河踩点活动圆满成功,结果…… “小姑娘,你还没有找到家人吗?” 街对面,红艳艳的瞿纬之,衣袍烈烈,身形颀长而挺拔。 他望着柴善嘉笑容温润,招手示意她过去。 柴善嘉一愣,忙背过小手,冲身后的霍十二等人疯狂摆手,示意他们退退退。 而后,趁街面上人头攒动,赶紧将绣鞋在脚底泥泞中左右蹭了蹭,抹匀了泥,又偏过脑袋,将发间的蝴蝶簪拔下来纳入袖中。 这才踉跄着上前,一脸委屈道:“没有。说好在楼下等的,嘤……” 瞿纬之蹲下来,更加放柔了声音道:“说好在哪栋楼等?” 柴善嘉眨了眨大眼睛,想了片刻,抬起手随处一指,肯定的答:“高楼。” 瞿纬之:“……” 无语片刻,红包大叔再度耐心发问:“那你可吃过东西了?饿坏了吧?” 柴善嘉忍着涌到喉咙口的莲花鸭、枣泥糕、乳糖丸子、油爆虾,一咬牙,怯生生的摇了摇头。 “我饿……哕!饿坏了。” 瞿纬之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色,沉吟片刻道:“那你暂且跟着我,等会儿我就带你去吃东西。” 柴善嘉……求之不得,立即上前一把揪住了瞿纬之的袖子。 “好!”哕! …… 瓦舍的后面是高低错落的灌木,连排屋舍修得十分低矮简陋,平日里是供伶人们换装的戏房。 瞿纬之牵着柴善嘉进来,见四处晾晒着色泽浓艳、图样不堪的内外衣物,地上还有不知积了多久不曾清理过的污水。 他皱了皱眉,寻了个僻静处叫柴善嘉站着,特意蹲下来叮嘱道:“你在这儿别乱跑,一会就带你去吃东西。 谁来都不要搭理。懂了吗?” 柴善嘉抿嘴点头。 眼看瞿纬之绕去了前院,她才皱了皱脸,轻手轻脚的跟上去。 其实,瞿纬之这人也挺怪的,早上初遇时,她明明拿了“南羡女学甲班”试探过他,他毫无反应也就罢了。 这会儿再见,也不追问,只单纯把她当个憨憨? 到底为什么呢…… 柴善嘉站在角落,歪着脑袋眼看着瞿纬之与个下人模样的半大少年交谈,具体说了什么,离太远听不清。 她边想着,边抬手抓了抓腮边。 所以,不怀疑她,单纯带她吃喝,是因为她看起来……真有那么憨?! 那边的二人短暂交谈完毕,瞿纬之似还有旁的事,又去了别处。 柴善嘉环顾四下,旋即拿定主意,往戏房方向走去…… …… 第113章 姑娘在哪里 戏房内地方并不小。 差不多相当于一个独立出来的l型后台。 但这种地方,各色新旧戏服、各种规格的冠冕、道具堆积,时日长了也就不可能宽敞了。 这会儿,伶人们正各自在梳妆台前傅粉施朱、整理衣冠。贴身的小厮或是师弟妹一类的半大孩子在其间穿梭来去。 因此,柴善嘉的出现并不显眼。 而往里走不多远,便有一片单独隔出来的区域,挂着八幅落地帘子做遮挡。 帘子前,是几个装扮略眼熟,皆是素色衣衫、钗环褪尽的婆婆妈妈们,正三五成群的扎堆在一处,埋着头,玩着关扑或叶子戏一类的博戏。 仅从倒映在帘子上的剪影看,里边人来来去去、发髻高挽,数量很不少。 且正是一群等待演出的少女舞姬模样。 柴善嘉正要想法进去,却见门帘一角被个染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撩了开来…… 从里边探出半张面孔,十分浓艳。 她两颊生晕,眸横秋水。 长得虽是细眉细眼,却自有一种风流态。 那双雾煞煞的眼,在转向婆子们丢在矮几上的铜钱串与骰子时,一刹亮得惊人。 这形容,哪里像是被关在女学里的那群姑娘了? 只看情态,这人起码也有二十多。 她看起来更像长年混迹风月场、荤素不忌的勾栏女校书。 柴善嘉心头一紧,下一刻,脚下一转便拔腿出了戏房。 她记着来时路。 霍十二的车就在不远处的巷口。 柴善嘉三两下冲出来,仿若一道虚影般,半步未停,一口气腾身窜上了车。 “嘶,怎么?” 霍十二见她火烧眉毛似的闪现,一时愣住。 柴善嘉促声道:“她们不在瓦舍。” “谁?确定?” “确定。” 柴善嘉深吸了一口气,又道,“我让杜晓蝉一直紧密监视着那边的动向,从女学出发开始,一路紧盯着,她们明明都进了瓦舍戏房再没出来过。为什么呢?” 霍十二也皱了眉,沉吟片刻才道:“女学那里我再派人进去一探虚实,瓦舍周遭你让杜晓蝉他们暗中搜检一次——” “不行!” 柴善嘉直接拒绝,“会打草惊蛇的,我怀疑是瞿纬之和他身后的人在搞鬼。” “那这样。我来盯着瞿纬之,你按原计划行事。”霍十二干脆道。 如果人是瞿纬之弄走的,那么盯着他一定有收获。 当然,这并非上策,但眼下也只能如此。 柴善嘉迟疑点头。 这时候,车厢外侧忽有轻微叩击声。 两长一短,十分清晰。 霍十二与柴善嘉纷纷侧目。 “说。” “殿下,瞿纬之搬了十几口大箱子从渡头上了画舫,往城西方向去了。” “好,我知道了。” 传信人悄无声息的又离开。 霍十二道:“我去追船,你按兵不动,按计划行事。” 这时,柴善嘉从怀中掏出张地图来,想了想道:“原计划接应的人应在冲霄楼附近,接到了人再转去女学后山庇护所。 但现在船往城西走,我们可以从‘乳茶一味’穿过北坊,去庇护所。” “从那边走距离过长,费时费力不说,途中容易有意外。”霍十二不赞同。 “我会在瓦舍守着,如果仍未见到她们,就通知冲霄楼的人手赶往北坊接应你们。” “你是怕调虎离山?”霍十二沉声道。 “是。瞿纬之明目张胆的运送十几口大箱子上船,这个节点,太敏感了。无论调虎离山还是灯下黑,我们都没有赌的理由。” 霍十二眼底浮现出一丝惊讶。 他一直都知道面前人不足八岁,还是个孩子。以往只觉她人小鬼大,十分机灵。 却不知越是相处日久,越能感知她心思剔透,早慧过了头。 他心下微沉,口中却应道:“那按你说的办。” …… …… 这一日如同走马灯一般,未及琢磨,日暮已斜。 午后的喧嚣尚未褪尽,暮色却贪婪如巨兽,将长日一口吞尽。 申时末,玉带河两岸游人逐渐多起来,升平扰攘、永乐喧嚣,沿街的货郎、小贩卖力吆喝着,酒姬在坊间舞蹈,彩门在檐下生花。 杂耍艺人一路走,一路顶着一叠颤巍巍的碗。孩童则手举风车、面具,在人群中穿梭来去,好不快活。 柴善嘉窝在幽暗的马车厢内,犹有些不乐。 敌在暗,她更在暗,按理不该出现这么多意外,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太对…… 她小小的手肘支在车窗上,撑住了脑袋,眼神都不聚焦。 看起来像还在苦思,又像花多了气力后,纯纯在放空。 这时! 马车外突的远远传来一波波高声喝彩! 柴善嘉掀开车帘子一看,玉带河的对岸,花车巡舞已开始奏乐启动,一刹那!百戏竞陈、鱼龙曼衍! 她预估过时间,约在酉时末、戌时初,这支队伍会抵达终点瓦舍。 而离瓦舍最近的,其实是西边六娘酒铺旁的东瓦子桥。如果纯粹要从对岸过来,此刻走东瓦子桥,才是直插终点。 但庆典巡游需求个热闹,故而绕远,走了最大最阔的九曲拱桥。 如果瞿纬之走水路运走了那些姑娘…… 柴善嘉突的想到什么,急忙道:“去东瓦子桥!快!” 马车应声而动! 仿佛蛰伏许久,只为一霎! …… …… 东瓦子桥附近人流比瓦舍周遭少了不少,像是都赶着去了河对岸凑热闹了。 待马车停稳,柴善嘉一跃而下,快步走到了桥中央。 她举目望去,玉带河两岸火树银花、喝彩喧嚣不绝于耳,只有六娘酒铺冷冷清清的,只稀疏坐了三两个汉子。 看装扮,倒是粗衣麻布,可衣裳细看不贴身,还簇新簇新,是现买的成衣? 这几人对目光也十分敏锐,柴善嘉不过闲闲看去,稍微逗留,那厢便一瞬回看过来! 似行伍出身…… 柴善嘉移开目光,朝东瓦子桥的另一头又走了百步,果然,桥北也有不似客人的客人,正乔装在饮茶。 所以,瞿纬之根本就没有撤掉封路的人手! 那么,画舫西去就是个幌子,是做给外人看的! 柴善嘉不由脊背发凉,急忙回头上马车,对着藏身暗处的杜晓蝉比了个手势,杜晓蝉紧跟着她上车。 “多快能联络上冲霄楼,还有殿下身边的人手?” 第114章 小东西,好生凶残 杜晓蝉道:“我们会用特制的小型霹雳炮联络,一旦有问题能立即知会彼此。” 柴善嘉心中隐隐不安,瞥了一眼窗外天色。 “叫人去渡头,看看咱们备下的船,再去冲霄楼检查一下。若一切正常,让霍十二回来,半个时辰后瓦舍集合。” “是!” …… …… 瓦舍旁角落里,柴善嘉独自在车内枯坐良久。 杜晓蝉没回。霍十二也没回。 远处天边,九曲拱桥上,鼓乐喧哗声一夕间似攫取了人间一半生息,訇然蒸腾。随着距离一点点拉近,那气势足以吞没五感、轰然沓来。 这时,一庞然大物黑黢黢徐行。至桥中央时,忽尔赤碧相射,霓光漫天! 一刹那,灯山如宝冠!无数细密光带似其翎羽,又似其爪牙。斑斓挥舞、锦绣交织! 而隆隆鼓点间或褪去,袅袅歌声复又踏来。 一时间,百戏争竞、鳞鳞相切。引得观者如堵、百姓山呼…… 而与此同时! 河岸两旁的彩棚早将来路切割得支离破碎。 杂色丝绸伶仃飘摇,妆点得面前盛景越发虚妄模糊,浑不似在人间…… 柴善嘉等不及了,也没法再等下去。 她也尽快确定那些女孩子在哪儿! 她从马车上一跃而下,灵活的钻进了永乐街…… 接连的彩棚似高速掠过的霓光,又似一格一格迷宫,永不见尽头。 柴善嘉一路疾跑! 灵活的腾跃、闪躲,努力避过重重障碍。 这时! 她忽见郭梅娘与郭云仙盛装华服,头挨着头,正围在一处。也不知在说什么私房话,面色黑漆漆,神情刻薄又骇人。 柴善嘉不欲与她们纠缠,谁知在经过时,郭梅娘眼尖发现了她。 她下意识摸了摸脸颊,恶狠狠咬牙道:“死丫头,给我等着!你——” 柴善嘉原本没空理会她,擦肩时,却见郭云仙脑后的并蒂莲花搔头簪,叶片很锋锐,十分合用。 遂脚步一顿,拔出,走你! “你——” 被她抛在身后的姑侄俩,又想骂人,又得顾及场合,只能原地跺脚脚。 柴善嘉继续往永乐街最西边走。 但,前方人潮汹涌,舞乐花车气势滚滚,轰然袭来! 她人小力弱,步子也短,走得是相当艰辛。 走到近一半,突然一声唢呐刺空,訇然拉爆气氛! 尖锐撕裂的音色像某种讯号,使得满场喧嚣被凌空掐断。刹那间,一方天地陷入了短暂静谧! 而这静谧,却似在暗处鼓噪着…… 猩红心跳,妖魔狂舞!须臾,五色光芒再临,丝竹与鼓点,重又点沸天地! 与之相伴的,则是更加蜂拥雀跃的人群! 柴善嘉拼命的逆流而上! 却似投入沧海的一尾鱼,倏忽间消失不见…… …… …… 花车登临长乐街。 如一方巨物,沉默巍然,气势骇人。 这辆花车被造成了五智宝冠状,当然,似也不似。车身高耸入云,横隔五层竖隔也五层,每层用色皆不同,主题也不同。呈扇形绽开,十足美轮美奂。 而车子的每一层,或用彩带勾勒,或以草编藤织,其上狮象肃穆、巨龙盘柱,又点缀了万千灯烛。 最奇的是,这宝冠花车忽而赤霞遍野,忽而苍翠漫山。璀璨变幻正合着曲乐变幻,恰如悲悯同存、威慈共济,凡人不可揣测。 …… 柴善嘉犹在人群中艰难逆行。 却如同陷入无尽沼泽,脚都拔不动了…… 她身侧不断的转过唇齿含着香花的舞姬,拄着招幌旗的相士,托着钵盂、口中念念有词的僧侣,还有担子歪斜还不忘吆喝的货郎,以及不时吞吐火焰、变幻出花鸟虫鱼的杂耍伎人。 孩童已极少出现在人群,因实在拥挤,危险非常。 这时,柴善嘉忽觉肩头被人大力推撞! 她脚下一歪,瞬间失去平衡—— “小心啊。” 一声提醒,响起在耳畔。 与此同时,一只骨肉均匀、肤色白皙的手,稳稳的托了她一把。 她抬起头,正要称谢—— 却见拥挤人海中,面前方寸地,对住的,正是张喜怒难辨的猴儿脸…… 遍寻不着的猴儿脸! “呆愣着做甚,见到我不高兴?”猴儿脸语气狎昵道。 一瞬间,柴善嘉心下转过无数念头:“高兴你——” “那么,活命之恩收点利息?” 对方玩味一笑,抬起手就不客气的朝着柴善嘉的脸颊捏过来—— 几乎同时! 柴善嘉举手便刺! 用的正是从郭云仙脑袋上顺过来,适合当凶器的那根莲花簪子! “嘶!小东西,好生凶残!” 面前猴儿脸躲无可躲,只得反手猛将她往前一搡! 这画面,像慢动作…… 柴善嘉的视野中,不过须臾,那捂着肩头,笑声阴恻恻的男子便淹没在人潮中。 而她,因惯性,整个儿向后栽倒下去—— 下一刻! 身后忽又伸来一只手臂,将她一把揽住,利落的拽进临街店铺。 柴善嘉反身,还待挣扎—— 仰头一看,是张熟悉的脸。 工笔一样无瑕又无情的眉眼,自带防沉迷气质。 霍十二总算出现! 霍十二反应也快,一把握住她持凶器的手,促声问:“你怎么了?” 柴善嘉惊魂未定,但是此刻也不欲多说,只是道:“画舫怎么样了?” 霍十二拧着眉道:“画舫上都是些空箱子,不止渡口和东瓦子桥,所有必经之路都被盯死了。 冲霄楼目前还算安全,但沿街也有人盯梢。你呢?怎么样?” 柴善嘉摇摇头,本想交换情报,谁知对方已知悉,因此只是道:“没见踪迹,人恐怕还在瓦舍附近。” “那我们去彩棚里?” “嗯,如果画舫是障眼法,那么人一定会出现在最后的庆典。既然找不到,就去等着她们自己出来。” 霍十二微微颔首,旋即,走在了柴善嘉跟前,俯下了身。 柴善嘉:“……”不是哥,你这腰,这破体能,想做甚? “上来。” “……等,等一下。” 柴善嘉一咬牙,摸出了一条帕子把脸系上了。 霍十二奇道:“你这是作甚?” “轻功太棒棒,飞太快,风大,我怕感冒。”柴善嘉面无表情的说。 实则,万一这位低电量的朋友中途断电。众目睽睽之下,好歹遮着脸吧。 …… 第115章 倒也不是他特别要脸 霍十二背着柴善嘉是绕了远的。 倒也不是因为他特别要脸。 而是因为整条永乐街此刻俱是人头攒动、川流不息。 在大家脑袋顶上蹦来跳去,且不说礼貌不礼貌吧,借力也是个烦难。 大好浴佛节,总不能踩人脑袋借力。 万一踩着个大和尚,这跟儿童节抽小朋友有什么区别…… 于是,他们就像在和文殊菩萨的五智宝冠竞速。 蛰伏于黑暗中,遥遥与大花车掰头。 当然,掰头的主力是霍十二。 柴善嘉全程蒙脸,双手挂脖,短暂放空。 刚被人群极限挤压了半个来钟,又被猴儿脸恶心到,她要晾一会儿…… …… 远处,喧腾沸闹不绝于耳。 那宝冠花车自侧面看,竟也不是平面的,而是如同开屏孔雀,呈现出一个十分自然的向前的弧度。 宝光灿烂,绚丽非常。 其上灯火曲乐皆似来自天外,灼灼切切、萦耳不散。 约莫过了三刻钟左右,人群拱卫着巨大的花车,徐徐且舞且走,终于到了此行尽头,瓦舍左近的开阔地。 花车一停! 曲乐霎时停! 万籁俱寂,只在一个呼吸间。 下一瞬! 彩棚顶轰隆声次第响起!一个接着一个,自花车始,向着来时路,逐个被点亮!绽开一圈圈莲花纹,轰隆隆伴着白煞煞的弧光,竟十分壮观! 这亮灯仪式末尾竟绕过了九曲拱桥,一个甩尾,点亮了河对岸的店铺。 又是层层蜿蜒,高低错落,如盛放的莲,也如洁净湖面荡开来的圈圈波光。在所有人注视下,逐层弥散铺呈,渐次开遍了整个南都城…… 霍十二和柴善嘉也在这时,抵达了马车附近。 是柴善嘉要求的。 她想再去戏房里转一圈。 “步步生莲?”霍十二扭头道。 柴善嘉跟着瞥去一眼,旋即便绕道瓦舍,打算再去确认一遍…… 今日,凌小八被她派往了女学后山庇护所,豆蔻也在那里。 因为这是她最近的两个人。 也因此,柴善嘉再入戏房,身边是一二并不熟悉的皇子护卫。 黑黢黢的戏房内,此刻形同鬼屋。 许多陈旧破损的戏服与积满尘埃的头冠,飘荡的飘荡着,堆叠的堆叠着,像是在暗处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噬人以代之。 白日里垂下的八幅帘幕,此刻早已形同虚设。 柴善嘉曾见到的那疑似娼妓的女子,此时正伏在窗台边,撅着臀,与一群跟她差不多的女人边吃着什么边闲聊天,全没有要上台的意思。 所以,她们从头到尾都是烟幕弹。是替代品。 柴善嘉将戏房内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连大一点的衣箱子都没放过。 可惜,一无所获。 她顶着窗边那群人时而探究的目光,迅速折身回到了马车上。 再见霍十二,杜晓蝉也回来了,就站在车厢旁边。 柴善嘉忙道:“怎么样?找到没?” 而几乎在她开口的一瞬! 马车车窗忽的旋过一道道极艳丽的彩光,先是殷红,后是湛蓝,而后黄、绿、白…… 轰隆之声不绝于耳,光带与焰火交织,染透半幅夜空。 紧接着,一曲袅袅仙音,似叹似咏,十分绵软的脉脉而来…… 这唱腔,竟有几分耳熟? 是什么呢…… …… …… 与此同时,柴田两家的彩棚内。 郭梅娘正一手反挡着,护住躲在她身后垂首不语的郭云仙,一边对上振振有词道:“我又不知田三太太有执柯作伐的意思,她满口子夸我云仙生得可爱,性子又恬静乖巧。 这难道不是真话?再说了,满南都谁不晓得我是个续弦了,又哪里生得出这般年纪的大姑娘来?” 柴老太太原不想同她计较的。 但这冒名的事有一就有二,今日当她面,差点闹出一女二嫁的丑闻来。 最奇的是,这同她柴家分明没有一丁点关系! 真是白白惹了一身腥! 老太太没好气,伸手隔空点点她,以示警告。 谁知,郭梅娘近日心性越发左了,丝毫不懂得见好就收。 转头又恨恨的抱怨不休:“是恰好空了个座才来的,又不是争着抢着得来。那跟野地里长得似的倒矜贵,也不知叫踩死了不曾。 田家也是,我云仙配不上,柴善嘉个死丫头就配得上了?哼!有眼不识金镶玉!” 这话,也幸好是在花棚一角,远着田家人说。 柴老太太险些叫这昔日亲自选的儿媳气出个好歹来。 这时,近旁并着座的田老太太身前,满地爬的小孙儿,忽而扶着座椅站起来嚷道—— “噢噢!公主娘娘,娘娘娘!漂娘……” 小孩儿刚掉了颗门牙,说话漏风,奶声奶气的十足可爱。 而顺着他手指方向,果然! 斜对面最阔大也是最高的彩棚内,进了人。 但,却不是“公主娘娘”,而是—— “元元?!” 柴老太太险些一个弹射,原地蹦起来。 这分明是昱王殿下,领着她们家的柴大姑娘??? …… 柴善嘉跟着霍十二,迤迤然踏进花棚,因里边灯火通明,外间尤其对面密密麻麻的相对暗沉。 因此,她全没有注意到偏远的小格子里,自家人正挤挤挨挨站在一处,神情复杂的盯着她。 尤其片刻前,恨不得咒她被踩死,说她不够郭云仙矜贵的郭氏,此刻眼都要恨出血来了…… 柴善嘉的注意力全在盛放的宝冠花车上。 此刻,花车右上顶层,一少女侧坐灯架间,拖曳的梅子青间姜黄色长裙,像是一尾湿漉漉的青涩的梦,伴着夜风与歌谣荡漾在宝冠外,来来又回回。 少女正以独特的唱腔,声声咏唱着—— “……已将世界等微尘,空里浮华梦里身。1” …… “这个是吗?” “是。” 柴善嘉一脸严肃的紧盯着好容易发现的十八分之一。 而霍十二,则很自然的接过小蝴子递来的药粉,将她方才与猴儿脸冲突时,因过于紧张用力,被簪子割破的虎口的一线伤,细细撒上药,再以帕子包裹好。 …… …… 对面,柴府全家及意外加入围观的田府相亲相爱一家人:“嘶!” 第116章 饺子王霍十二 “呀,真个儿是玉质金相、神清骨秀呀!” 此前张罗着要给“柴大姑娘”说亲的田家三太太,实是个极为爽利促狭的。 她说话口齿伶俐,虽则夸张些,却也热闹。 此时见了对面彩棚内的昱王,她咯咯笑着打趣道:“怪道说天潢贵胄呢,小殿下这模样、这气度,啧啧啧! 我要是有个小闺女,我就是拼着犯上,也得将人掳了来,做个小女婿才好呢!啊哈哈哈……” 田家人似也习惯了她风风火火的说怪话。 田老太太笑着啐她道:“又说什么疯话呢!你去掳人,可别把我三儿搭进去! 你道这是谁?除当今外,独一个太后嫡出,从京中到南都这一路,想投想送想掳家去的,怕是比你钱匣子里的碎铜子还多。 这做女婿还了得?我家三儿可不得拎根烧火棍子钉房门上?老丈人日夜不敢阖眼,生怕一错眼人家把他女婿再偷去了。你可别欺负老实人了啊!” 这话一出,棚内顿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这时,田家妯娌几人中最年长的一个,板着张容长脸插了一嘴:“这般出身来历,这般姿容,又哪里是什么良配了? 须知齐大非偶,咱们毕竟是商户人家——” “说的很是。” 她身边人忙出声打断,不叫她继续往下说,忒的扫兴。 但,这也不能怪这位田大太太。 她是真有闺女的。 可不敢这般随意说笑,十多岁的小姑娘不懂事,万一真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往后亲事就坎坷了。 田三太太见气氛落下来,忙又道:“说来,我倒听说过这位小殿下的一点子故事。” “什么故事?快说快说?” “传这位小殿下在京里就是个生人勿近、不喜交际的。但无奈生得太好,出身又高,凡出现,必是三灾六难……” “啊?”这话,大家伙都是没听说的,因此齐齐抽了口气。 田三太太最会讲故事,这一嘴说出来。 不但田家人听住了。 连柴家这边,郭梅娘姑侄俩愤恨归愤恨,也是伸直了脖子专注的听着。 当然,郭梅娘怀的什么心思就不好说了。 柴老太太方才脱口而出的那声“元元”,卡在了喉咙里,恰逢街面喧闹,田家人并没有听见。 这使得她老人家也跃跃欲试的…… “……这位小殿下自长到十岁上,凡现身,轻则梅枝、桃核打了头,帕子、巾子兜一脸。 遇到那等没数的,便是蜈蚣风筝、根雕盆栽,绣绷子、窗栓子,满嵌垂珠的凤凰大冠子…… 总之,不砸出点动静,留个印象,决计不放他回府。还有那摔倒的、崴脚的,问学问诗讨教招式的? 对了,还有噗通噗通往水里下饺子的,不知凡几嘞!” “哟,老三家的都会用‘不知凡几’了,这是长进了!” “那可不!” 田三太太双手叉腰,故作骄矜,旋即又压低嗓子鬼鬼祟祟继续道:“便是刚来南都时,府台家不也往玉带河里投了一个么?” “倒也是。” 一时间,众人皆是唏嘘。 可见生得太好,出身太高,也不见得就样样顺心。 光是打砸碰,皮薄筋骨脆的,怕能砸死好几个…… 闲话说得热闹,到底天上地下差太远。龙孙凤子与他们生意人家终归关系不大。 “……哎对了,殿下身边那拱桌腿的小崽是谁?” “什么小崽?那一看就是个女娃娃,人说不好是郡主,是侯门贵女呢!你可别乱嚼,仔细叫郡主娘娘听去了!” “啊是是是,那……这一点大的小娃是哪家的啊?” “这我哪儿知道去?左不过那几家,不是京里来的就是潘王李瞿……” 这时,柴老太太终于逮着个话缝! 清了清嗓子,坐得板直! 众人目光不自觉投来,皆带了些许诧异。 说到底,柴田两家虽看着亲热,似这般搭彩棚看戏也总合在一处。 但,柴家老太太是娘家姓“章”,算强龙。“田半城”的“田”是地头蛇。 两家但凡有高低,还得是田高柴低。 此刻,却见柴老太太笑容矜持,语气淡泊道:“元元这孩子也真是的,虽得了长公主殿下青眼,直入女学甲班,还叫殿下专门下帖子邀去山泉别院赴宴。 但总得牢记家训、低调行事才好。对着殿下们,再亲近也该有个分寸,怎好叫昱王殿下照应她呢?这孩子!” 这话说得又冗杂,信息量又多。 彩棚内的人听住了,齐齐陷入沉默。 现场一时落针可闻。 “您是说……” 开口的依旧是田三太太,她一脸好奇道,“这小姑娘是?” “诶,可不就是我那不争气的大孙女嘛,这一天天的,不知娴静,留在家绣个花儿啊朵的,就知道乱跑,反叫殿下照应她。真是不应该!” 众人:“……” …… …… 柴善嘉这里。 她无意识双手交叠于膝头,完好的那只手反复抠挖着帕子打结处和伤口处,仿佛神游天外…… 夜沉如水,灯火再绚烂总有尽处,两岸白蒙蒙的莲花瓣层层绽放,却独漏过了玉带河。 使得这一带乌沉沉的水,愈加显得浑浊而阴森…… 瓦舍前开阔地。 宝冠花车落定后,十八名头戴象牙嵌宝莲花冠,身悬璎珞,披云肩,拖曳着红销金长长裙尾的少女,像是奔赴宿命一般,一个接一个,迤迤然登上花车。 这才是漕船中、女学内的那群姑娘。 那群与施燕儿一般的姑娘…… 柴善嘉眉心一紧,不自觉攥紧了手掌。 一旁的霍十二眼神微闪,旋即浓睫低垂,视线精准的转向了柴善嘉虎口处洇出来的一点血痕。 他叹了一口气,将她的手拽过来道:“镇定。 为今之计,只有冷静。至少人找到了,不是吗?” 柴善嘉扭头,定定看着他,片刻才嗓音微哑道:“这是什么打扮?有什么说法吗?” 霍十二淡道:“不知。左不过是降魔镇魔,或是波旬扰佛一类。” 花车上,十八少女衣袂翩跹,当风而立。 她们不是踏上花车,简单舞蹈。 而是逐个攀上了不同层、不同的位置,分布在五智宝冠的每一缕不同光束中,险之又险的立在宝冠翎羽的外缘? 柴善嘉似乎都能从鼓噪的曲乐间隙里,听见编织宝冠的竹篾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极危险又极美丽…… “……波旬扰佛?演……魔众吗,结局是什么?” 霍十二似冷嗤了一声。 “邪不压正吧。” “……” …… 第117章 我好在哪里,展开说说 “他们怎么敢的?”柴善嘉表情怪异。 “谁知道呢。” 霍十二幽幽道:“若有敬畏,便不会将浴佛节充作借口了。” 此时,曲乐骤然到了激越处! 鼓声隆隆,一记记似擂在人心口! 而每一次变奏,每一记清晰的锤落,宝冠顶上身形削薄、恍如真仙般的荏弱少女们,便要随之做出极高难度的翻腾、倒悬、单腿独立等动作。 加之披帛乱舞,长裙缠身,珠珠链链垂挂阻碍,这一出舞蹈,真个儿美得令人心颤,也险得令人心颤…… 柴善嘉稳住心神,缓缓道:“你说的不错。 既是降魔镇魔,谁个是魔可说不准。” 她不忍再看,索性别开脸,对着霍十二:“我们找了这么久,差点把南都翻过来。 瞿纬之却稳如老狗,搞出这么多花样,又画舫又空箱子的,还步步生莲,叫她们隐在人群中,随花车来去,哼!” 柴善嘉面上戾气渐浓,冷道:“这么喜欢明修栈道暗渡陈仓,那就要看看谁是李逵谁是李鬼了。 箱子挺好,空着也空着,能玩一折‘假出城’,就能装下真花魁。你觉得呢?” 霍十二闻言挑眉,忽的掩唇笑了。 柴善嘉的意思他懂。 既然瞿纬之热衷玩障眼法,假意将少女装箱上画舫,以此扰乱视听。 那就别浪费。 从慈恩寺出来的乐舞队总是要回去交人吧? 他和柴善嘉又是斗篷又是马车又是四处寻人,研究如何渡河、如何隐匿行踪、如何收尾,结果呢? 倒不如走对方的棋路,还一车花魁给瞿纬之,将这群姑娘们彻底从中拉扯出来。 霍十二招招手,小蝴子见此迅速附耳过来。 “……原计划……另一支小队,接到人送去相城。” 小蝴子领命,神色却有一瞬间惊疑不定。 他躬着腰后退,视线不受控的瞥向了另一边正乖乖巧巧坐在椅子上,两条小短腿悬着空,来回踢蹬的小女孩儿。 只看一眼,在对方回望过来时,他忙遮掩了神情,迅速退了出去。 临出门,还不慎趔趄了一下。 …… 柴善嘉与霍十二视线相触,不由一笑。 霍十二如今已经很习惯,提起茶壶就给对面加了热茶再推过去,口中慢吞吞道:“你……” “嗯?”柴善嘉狐疑扭头。 霍十二含笑道:“你很好。” “那确实。” 柴善嘉捏着丁点大的茶盅,一口灌下去,不客气的以指尖点桌面,要求着:“再来一杯。” “……” 等霍十二再次倒好了茶,她才正经的瞥向他,开口催促:“好在哪儿,你展开来说说?” 霍十二语气无奈:“一早制定的计划中途出了变故,一般人都会手足无措,甚至一蹶不振。 但你没有,你很快就找到了应对策略,这样很好。” “那是,我是正能量嘛。”柴善嘉随口胡诌。 她甚至还捏起一块糕,掰下一个角,纳入口中,很不以为意似的。 “什么能量?” “没什么。” 糕点入口,以往该是酸甜,这回却异常甜腻。 还有一股子发齁的油味。 柴善嘉动作一顿,皱眉看向手掌。 “怎么?”霍十二问。 “没怎么,只是……” 停顿片刻,柴善嘉豁然站了起来,在彩棚中转了一圈。 “我只是在想,瞿纬之做这么些多余动作是要给谁看?总不能是我吧?” 他装这一趟箱子,原本是要告诉谁,人已运走了呢? …… …… 而此刻,同一时间,鸿运楼二楼临街的厢房内。 一群书生里三层外三层,围挤着被抬到窗前的案几,将其中人围得头皮都瞧不见分毫。 他们口中还在不断啧啧称赞—— “……果然不愧是怀光先生呐!真乃妙笔天成,观察入微。这人物情态、这神韵,皆跃然纸上,便是叫我南坊张翘楚重新投生百多回,也学不来这等鬼斧神工之技啊! 呜呼哀哉!若能将画相赠在下,在下死也瞑目了啊——” “你起开!如此精妙绝伦的画作,毫无雕琢痕迹,不显匠气,浓淡相宜、栩栩如生,若得先生一笔,只要一笔!我北城牛三通,必将这一笔传下去! 得此一笔,须时时顶在头顶,捧在心口,每日夜观于帐下……” “我,我我!怀光先生,我郭效孝!郭效孝——” 郭效孝在外围,咯吱窝夹着画囊不断蹦跳! 左蹦蹦、右跳跳,完全沾不到温岐温怀光跟前,急得他直挠臀! 说起来,也是今日他在此参加比赛,谁料,鸿运楼因乐舞花车游街的关系,临街的包厢突然就紧俏起来。 温怀光便是在那时进来的。 温先生如此平易近人,问了他在画甚,问他是何比赛,问他自己能否有幸参加…… 结果,郭效孝还没反应过来,外边那群说了不参加的,还有根苗诗社其他社员,连带着他们学中的同窗、隔壁的邻居、三大爷婆母的乖孙孙全部应声冲进了包厢。 于是就…… 这样了。 郭效孝将画囊转至手中,叹口气道:“没事哒没事哒,画了一大半,至少能得二两五。见了怀光居士一面,是赚了的。 老天爷都看不过眼,这才将我挤出来——” 恰在这时! 被挤在正中央的怀光居士,犹在运笔如飞时…… “看,那是什么?!” …… …… 柴善嘉这里,也是话音刚落! 彩棚背后,玉带河上,连绵的画舫中,焰火咻咻贯入长空,在所有人头顶不停爆开! 而与此同时! 无数孔明灯在巷陌之间徐徐升腾,错落高低,渐成一片! 且看那广袤夜空,无数朦胧莹白上,圈圈莲纹所向处,一顶巨大的宝冠再度震颤,仿若被唤醒了的神只,俯瞰着众生。 少女们衣裙烈烈,环伺于宝冠的五色光束中央。 她们足尖轻点,踏歌起舞,越来越向至高处! 她们披帛婉转如灵蛇,裙裾飘扬似流霞。 倏忽间,那额间蕊、发尾蝶,扑簌簌皆似得了生机,欲要跃然而上,更向九天外…… 这时,曲乐再度拔高! 几近磅礴! 底下的百姓,惊呼声不绝于耳! 少女们足尖点在细细篾框上,站成了扇形,险险缀于宝冠外! “……飞天?” 霍十二的脸上透出一二迷茫来。 “降魔变飞天?” 柴善嘉也惊愣住。 这时,一记重锤怦响! 曲乐骤停! 底下所有喧嚣也在顷刻间被收束,戛然而止! 天地为之一静。 这时,只见那半空中最左首的少女,清凌凌扬声道:“我,名珠珠儿。 我是被韦雪卿哄骗来的! 第118章 飞天的结局是什么啊 紧接着,是左二。 哪怕相隔颇有一段距离,也能依稀见她身形削薄纤细、宛如枝头即将凋落的细蕊般,正扑簌簌颤抖着,竭尽全力的呼喊着—— “我,叫窦宝妹!我阿姊被相州刘家强抢为妾,凌辱虐待至死。他们哄骗我说,来这儿能为阿姊报仇……” 再来,是左三。 “我叫邓春儿!家住元宝村,他们说去贵人跟前服侍,就能……能夺回我家的祖产!” “我叫张九娘,家住樊江西,我是樊江手最巧的绣娘。我上船只为去京中,寻最好的师傅,我不想当妾,不想当娼妓,我是被骗来的啊——” “我来自秦家渠!我叫秦雪容,我……” “我名金满娣……” …… 一个个舞姬美丽又脆弱,她们发出的声音在广袤夜空下,在片刻前还又曲乐又重鼓的欢乐映衬下,简直邈如蝼蚁、无足轻重。 然而,也正是这脆弱到几不可闻的呼唤与控诉,叫整个瓦舍周遭,整条长乐街,乃至整个南都,都在这一刻为之沉默…… 这些姑娘在说什么? 什么报仇雪恨?什么拜师夺产? 什么去到贵人跟前服侍? 上得什么船,做谁家妾室或娼妓? 又遭了谁人的欺骗?! 在佛前吗??? …… …… 此刻,停靠在玉带河对岸,灯火全熄灭的乌篷船内,白衣的中年人侧转看来,手中赫然掉落一子,打散了整盘棋局。 “该死。” 彩棚的尽头人群后,猴儿脸歪扣面具,抱臂靠在店铺廊柱上,闻言嘿笑一声,舔着后槽牙:“有趣。” 而一身绛红衣衫的瞿纬之,此时正站在花车背后不远处。 前方光束,气势太深浓绚烂,使得他所在方寸地有一半浸入了黑暗。 他垂在身侧的手暗暗攥紧又松开,再看了一眼,终于垂下眼睛转身踏入黑暗…… 而同时,慈恩寺山腰处最大的禅房内,有人面对着满室晦暗,不言不语不食也不动。 突然,月华伴着一只孤零零的孔明灯,投入室内一束微光。 那人指间珠串突的掉落,迸溅一地…… …… …… 再回到巨大的宝冠顶。 十八名少女,十八个名姓,看似很多,实则草草念完,这承载恩仇的时间也不过半炷香。 乐舞至此已缄默太久。 无数零星字句与疑惑,终自花车顶那一个个纤弱的身体,照进了每一个南都百姓的耳畔与心底…… “轰!” 这时!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响! 花车底座不知被什么东西引燃,发出巨大的爆鸣声! 紧接着,是滋啦啦肆虐的火花! 在这一团熊熊的火焰中,无数细微火苗像是活了一般,飞速攀上灯架,灵蛇一样争先恐后向着宝冠顶燃烧去! 不知谁家孩子,忽而惊喊一声—— “呀,菩萨烧着啦?” 人们这才如梦方醒!纷纷惊叫、奔走起来! 一时间,宝冠花车四下沸反盈天!临近百姓开始胡乱推撞,四处逃亡! 而花车本身,不过须臾便浓烟滚滚,烈焰腾腾! 那些装点棚架的彩绸、锦缎,顷刻全被火舌吞噬,化作一捧捧泼天的飞灰。 火势愈演愈烈!热浪滚滚而来! 又是一声“轰隆”! 一团爆出金红光芒的巨大轰鸣!震彻四野! 只见片刻前还斑斓招展的宝冠,一刹那,迸出无数碎片! 嘎啦啦,此起彼伏的倾塌声! 哔哔卜卜剧烈燃烧声! 这时,还有谁在意那些刚刚通报姓名与冤屈的美丽舞姬? 所有人都在逃命,满目皆是推挤倾轧! “砰!” 一截子黑影从天而降! “啊,啊啊——死人啦——” 这掉下的,分明是一具人形的、四肢蜷缩的、黑漆漆的骨骸……上半截! 她陡然砸落人群中! 她被烈焰焚烧得极为焦脆,落地的一瞬,还有许多黑灰与连带着的、说不清的碎片四处迸溅! 这下,场中百姓越发惊惧混乱! 若片刻前情势犹可控,这会儿已朝着完全失控的方向展开…… 街头巷尾浓烟缭绕,漫天火光追着零星孔明灯,而灯依旧高悬。 只片刻。 飞天盛景、万姓山呼,顿成满地残骸…… 十八仙姬悉数作飞灰…… 荒诞又可怕,如此残忍景象,令人如置身炼狱…… 柴善嘉在火光燃起的一瞬,便欲冲出彩棚去! 她不信! 她明明善作筹谋,反复推演,明明弃了一路逃亡过河、于冲霄楼上车、抵达女学的更为艰险的方案,择取了对方的李代桃僵。她明明打算妥当的送这些小姐姐回家,保她们平安。 这些人……是怎么敢的? 再是想灭口,再是想将线索斩断在南都! 这些人又是怎么敢当着满城百姓面,活生生将十八个姑娘烧死在当场的?! 没有人是这么收尾的。 杀人灭口不该是悄无声息,动静越小越好吗? 如果要做这么大,一开始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呢??? 柴善嘉整个人都乱了! 她想要做点什么,想要去到花车前,看看还有没有补救的办法…… “水龙呢?蓄水池子在哪儿?有压力装置抽水吗?比如喷枪,水……炮……” 彩棚外,衙役、军巡辅兵,负责霍十二安危的皇城司一系,还有王府内卫,皆围拢过来,层层严密把守,一路将他们带离彩棚,直送到了玉带河上,画舫内。 而远处炼狱般的情景犹在继续…… 十八具焦尸,砰砰砸落! 有的还算完整,只是肢体蜷缩,难辨模样。 有的则七零八落,像是组成人类的冰冷的部件。 不对,是热的。 半个时辰前,她们还是美丽鲜活的珠珠儿、窦宝妹、张九娘…… 柴善嘉僵立在船上靠近河边的位置,双手抠着船舷,直直盯着花车所在方向。 宝冠已被焚烧得只剩几股框架,那十八具焦尸想来零落在地上。 柴善嘉的神情看起来十分镇定,只眼神有点发飘,很恍惚的样子。 霍十二这时靠近,递了件斗篷过来,轻声道:“进去吧。” 柴善嘉回头看他,那眼神叫人极难形容。 许久,她才哑声憋出一句:“飞天结局是什么,你知道吗?” 霍十二犹豫片刻,道:“仙女飞天,一切归尘。” “啊,是这样啊……” …… 第119章 你继母跟鬼似的 四月初八夜,五智宝冠花车熊熊燃起的火焰,照亮了整个南都城的夜空。 谁能想到,盛大终将凋落,美好会被焚尽。 红颜化焦尸,慈悲掩枯骨。 混乱起来时,也不知踩踏有无害了更多性命。 这幕后之人有多凶残,才能众目睽睽下作此杀孽…… 回去的马车上,一路沉默。 柴善嘉手上的帕子早掉了,伤口不知何时又崩开,鲜血染透了袖边。 霍十二叹了口气,埋头认真的将她伤口重又裹好。 而后,便就这么枯坐陪着,也不言语。 马车这次未在四条巷停留,而是一直驶到了柴府大门前。 停下后,柴善嘉没反应过来似的,依旧恍惚靠坐在角落,呆呆的将雪白面孔大半沉在黑暗中。 霍十二也不出言催促,就静静等着。 直过去一刻来钟,柴善嘉才似突然回魂,往前手脚并用的爬出去,直接跳下马车,向着柴府内走去。 霍十二眉头微拧,往窗外看了一眼,随即,示意小蝴子去追…… …… …… 柴善嘉进门以后,穿过甬道,幽灵一般徐徐靠近二门,正要往里进—— 郭梅娘忽的从一侧跳出来,横挡住了她的去路。 “呦,郡主娘娘回来了啊?这般矜贵,这般受贵人青睐,怎么还回咱们这草窝里来住? 这可真是委屈娘娘,辛苦娘娘了啊……” 柴善嘉根本无心与她纠缠,一挥胳膊,试图将她推开。 谁料,郭梅娘越发来劲,在二门前又蹦又骂:“还反了你了?敢跟我动手了? 我告诉你,我再是如何也还是你母亲!你再是在外头香喷喷,回了这府中,我叫你吃臭的苦的,你就得往下吞!这才是孝道!” 顿了顿,也不知想起什么来了。 她又怼着柴善嘉,伸出尖长的指甲,戳着她脑门骂道:“长乐街烧起来的时候,你死哪儿去了? 你是不是姓柴的?你不叫殿下的护卫来保护我,保护你表姐,还有你爹和祖母,自己独个儿逃生去了? 你个不要脸皮的贱种,吃里扒外的白眼狼!小小年纪不学好,只知道贴着男人,还尽捡那贵的俏的贴!只会钻营,半分不晓得回报家里……” 柴善嘉这会儿浑不似以前。 她满副心神全没在面前的妇人身上。 这会儿的她几乎是神游天外的。 见没能挥开,她退后两步,试图绕过去。 谁知,郭梅娘得了甜头,越发来拦! “……哟,别是叫人踩坏脑子了吧?哈,眼里没个人,没娘养就是欠教养!个狐媚子!跟你那死鬼娘一路货,死多少年了,骨头渣子都烂干净了还勾着你爹不放呢! 你也是,小小年纪,也不知道和那昱王怎么个事——” 这时,郭梅娘身后,一行人急急忙忙穿过暗沉的花园子追出来。 大约是贵利家的,并着几个仆妇。 还未上前,那头就大声道:“太太,太太您怎么跑二门来了,老太太正找您,赶紧——” 说老太太找,实则是拦着郭梅娘发疯!也希望为时未晚! 可这话喊出一半! 柴善嘉顶着被戳红的脑门,忽的,叫身后人一记拉扯! 她恍惚转身。 提着灯笼红通通的是……小蝴子? 小蝴子怎么上她家里来了…… “啪!” “啪!” 一瞬间! 两记抡圆了胳膊,极为爽脆响亮的巴掌! 扇在了郭梅娘脸上! 几乎就在小蝴子赶到的一瞬,人都没刹稳呢,跳起来扇的郭梅娘。 二门前,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小蝴子气咻咻的尖声骂道—— “如此蠢妇,哪堪托付中馈?殿下与柴姑娘的事也是你能多嘴的? 柴姑娘生母也是你个续娶的、后来的,牌位前要执妾室礼的,能随意嚼舌的? 柴家的规矩只对姑娘啊?一个继母,跟鬼似的,缩暗处偷袭大姑娘,还有没有人管了?” 他这一串话骂出来。 更没有人能接茬。 尤其他的身份,叫在场除柴善嘉外的所有人忌惮。 郭梅娘更是捂着脸满眼惊恐,完全不敢答话。 小蝴子气哼哼指着郭梅娘又道:“幸好殿下特意嘱咐了送姑娘回来,要不然还见不到这等恶妇在此欺人。 这么个玩意儿,给姑娘洗恭桶都嫌丑怪,不晓得哪条沟渠里挑出来的。再胡乱喷粪,仔细咱家撕烂你的嘴!哼!” “……” 二门静悄悄。 柴善嘉绕开路继续往前飘。 小蝴子提着灯笼跟了一路,一直将她送到了倾曦园门口,眼看着她进门,这才放心回去复命。 …… 而柴善嘉进屋后, 略过了丫头们关切的眼神,直直往床榻前走。 她整个人似是被抽了魂魄的傀儡般,木木走到床前,被脚踏挡住,一个趔趄往前扑,几乎直直把人砸进了被褥。 而后,她便没有动弹了。 闷在结实的棉絮里,脑袋发沉,心头酸涩中带着尖锐的痛意,四肢软绵绵没有力气。 那是十八条人命啊…… 活活烧死很痛的吧? 眼睁睁看她们死,她却毫无办法。 她甚至不能发疯不能冲出去不能做任何多余的动作。 因为除了添乱,没别的用处…… 成为柴善嘉这么久,此前她多少有一点漫不经心。 因为仇不是她的仇,亲也不是她的亲,这样也行,那样也行。 其实,再死一死也不是不行…… 她不得不承认,她对周遭的观感和态度,多少带了傲慢的。 总觉得随随便便,很轻易,花三五分力气能对付就可以。 但是这次,她是真想救她们! 她也尽力筹谋了! 可在她用了这么大的力气后,依旧满盘皆输。输出去十八条人命。 太痛了! 为什么啊? 柴善嘉像是自虐一样,努力回忆着宝冠顶端那群姑娘鲜活娇艳的通报姓名时的模样。 可记忆像是不断落下的雨,越来越模糊,怎么擦拭都擦不干净。 柴善嘉有点慌,但她不想沉溺于此。 她努力从床榻上爬起来,顾不上去擦脸,急急忙忙研墨提笔,笔尖久久悬空于纸上。 “窦宝妹…… 邓春儿…… 樊江……谁来着?” 墨迹一点点洇开,但那十多个名字终被一一记下。 写完最后一个,柴善嘉再也忍不住,伏案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哭,直至失声。 一夜无眠。 …… 第120章 大太太的大圆脸蛋子 南都近日多雨,细细密密,绵而不绝。 运河水仿如一块上好的墨色琉璃,任由雨水千万点,波澜不兴。 船檐上的铃铛被碰响,荡开一圈细碎嗡鸣。 船娘挎着篮子掀帘进来,笑嘻嘻道:“客官,吃枇杷不?” 说着,将半篮子青绿色的小果往前递了递。 同时“嘎吱”一声咬下,酸涩味顿时溢满整个船舱。 白衣中年人摆摆手,无奈道:“不必不必,你自己吃吧。” 转头又将矮几上的一碟子豆糕顺手递给了船娘:“给你家孩儿吃。” 船娘顿时喜笑颜开,忙将篮子胡乱搂抱住,抽出手来接糕,而后欢欢喜喜出了船舱。 中年人再回转回来时,面上的笑容瞬间淡去不少。 他提起桌上的玉壶春自斟一杯,仰脖子灌下,沉声道:“为何要去永乐街?” 他对面,猴儿脸从暗处出来,满不在意的把玩着手中白玉杯,道:“浴佛节这么大热闹,我当然要去凑一凑的。 难道学你这般,窝在角落里摸棋子,要不就独自喝闷酒,多无趣?” “嘣!” 中年人将酒杯狠狠掼在矮几上,恨道:“功败垂成。” 猴儿脸瞥他一眼,无所谓的笑开,旋即也放下酒杯,伸展开双臂坐了个舒服的姿势,道:“他什么时候来?” 中年人垂着眼皮子,不予回应。 这时,猴儿脸状似伸了个懒腰,起身走到了中年人身后,将双手搭在了他肩上:“你觉得是我坏了你的事?” 中年人语气发闷,气哼哼道:“我早跟你说过——” 说过什么,没能说出来! 猴儿脸出手迅如闪电! 他左手按住他右肩,右胳臂死死勒住他颈项,一记向后拖拽! 手上直接下了死力,口中却满是无所谓的嬉笑道:“说过什么?嗯? 他没告诉你长幼尊卑吗?像你这样的狗是不能上桌的,懂吗?” 中年人的脖颈整个被圈住,猝不及防下,他一贯淡漠的表情终于龟裂开来。 他神情惊恐,面孔一瞬爆红,双手徒劳的掰着颈间手臂,费尽全力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求饶声:“放,放过,求……” 然而,猴儿脸丝毫没有要罢手的意思。 他仿佛十分乐在其中,尤其是近距离的欣赏猎物挣扎,直至窒息死亡。 他笑声越发欢快,口中却幽幽道:“不过这样也好,你们的狗屁规矩,叫老子等太久了。老子现在不想等了,想掀桌。” 中年人挣扎的力气愈来愈小,眼看眼珠子都凸了出来,就要断气! 这时,一柄折扇突的敲在了猴儿脸面具上,轻巧的将他面具打歪了寸许! 猴儿脸手上的力顿时卸去一半,仰头去看。 同时几乎在他怀中的中年人总算狠抽了一口气,缓了过来。 “火气别这么大,伤身呐。” 一袭墨色儒衫打扮的青年,像是凭空闪现在舱内,正端坐在猴儿脸方才坐过的位置。 这青年身形清瘦,面白如玉,一双剑眉入鬓,周身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清雅之气。 猴儿脸见是他,终于缓缓松开了手。 中年人也识趣的爬起来,手脚并用出了船舱。 “谢昭,你终于肯出来了,我还道你要做一辈子缩头乌龟呢。” 猴儿脸语气莫测说了一句,全不忌讳的拂开了碎裂的瓷片,在中年人坐过的地方盘膝坐下来。 谢昭也抬手捻了点矮几上肆意流淌的玉壶春,至鼻下轻嗅了嗅,才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老实。早叫你多读书寻个正经差事,就不会总留恋那等浮浪淫邪之事。” “嘁!” 猴儿脸啐了一口:“你身边的通房外室、花魁娘子比我少了?哪儿来的脸说我?” 谢昭丝毫不以为意,摇头道:“非也非也,她们都是我的知音人,我们彼此只愿长伴左右,与淫邪事毫不相干,如何能一样? 我一心仕途经济,将来是要着书立说的——” 猴儿脸有些不耐烦道:“虚伪,装那死样子作甚?说吧,什么事,小爷我明早就要回了。” 谢昭笑意不减,从袖中掏出一方绣了并蒂莲的绫帕,慢条斯理的一点点擦干净手指,才道:“无事。南都之事已了,我特来找你同行的。” “就为这?”猴儿脸狐疑。 “自然。” 猴儿脸一按案几,直接站起来出了船舱:“浪费我时间,不聊了,记着,人得给我留着!” 他离开后,白衣中年人不知从何处转回了船舱,一进来便长揖到底。 谢昭依旧笑如春风,也不叫起。 只不紧不慢的将那方帕子重又叠好,珍而重之的纳入袖中才道:“昱王不日将归京,这里该闭嘴的也都闭上了,你便留此收尾。 好生将事情办圆了,办漂亮些,懂吗?” 中年抬头不解道:“可是昱王入了局,此事怕难善了。” 谢昭摆摆手,又抽出了一条绣有满枝金桂的帕子,在手中把玩片刻,嗅了一下才道:“无妨,还嫩着呢……” …… …… 与此同时。 柴府,倾曦园。 小叶儿冒着细雨跑进屋里来,掸了掸肩头的水珠儿,与栗儿一道将食盒子揭开,碗碟一一摆好,还不忘偷觑着里面的动静,想法逗趣。 “方才去厨下时,见大太太在里头煲汤,也不知怎么个事,脸蛋子倒像圆润许多,面色也红彤彤的,很是不错。” “……嗯?” 栗儿平素话虽少些,但她精于厨事,喜好钻研各色食补药补之法,听小叶儿说的新文,忍不住道:“少胡说,哪有一夜之间脸蛋子就圆润起来的? 你就把人参须子加满草料槽,一脑袋扎进去嚼都补不出这效果。” 小叶儿挠挠头:“那……许是我瞧错了?可大太太的脸真跟个大红面盆似的!” 栗儿苦思片刻,得出结论:“许是叫蜜蜂蛰了吧?” “……是吗?” 底下这两个,除摆饭沏茶外,少到柴善嘉跟前来。 年纪也比两个豆更幼些。 因此偶有童言童语,叫人发笑。 豆花忧心忡忡瞥了内室一眼,挥手叫退下。 而后,自己放轻了脚步进了内间:“姑娘?该用饭了,现在起吗?” 结果,小心翼翼一掀帐子…… 柴善嘉直挺挺躺在被子上,目视帐顶,跟硬了似的! 第121章 那孩子对姑娘家格外体贴些 豆花唬了一跳。 却见柴善嘉缓缓转过来,肿着一核桃双眼幽幽幽道:“的我眼…… 睛圆润吗?” “……” …… …… 此时,滴翠苑庑廊底下,小丫头正提着扫帚,动作笨拙的打扫一夕风雨刮进来的散碎叶子。 这时一人风风火火的领着个婆子进了来,贵利家的恰好挑开门帘往外看,见此忙扬声道:“舅太太,您怎么来了呀?快快快,快里边请。” 说着,将洒扫的小丫头一把推开,迎着为首这容长脸的妇人,直将她让进了屋。 屋内,郭梅娘正对镜以细银勺挑了药膏子仔细擦脸,闻见动静,忙将东西随意搁在了妆台上,转身欲迎上去。 想了想,又回头拿了方帕子遮上。 “妹妹,我刚做了紫苏糕,知你好这一口,特地带来予你吃的。来,趁热。” 郭王氏见面便递上了食盒,旋即又满脸是笑的来握住郭梅娘的手,“哟,这手怎么这么凉?看这脸色还……挺好的啊?” 郭王氏一脸关切,逐渐转向茫然。 怎么有人能又寒又红润的…… “嫂嫂,你来怎么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快来坐下。”郭梅娘强打精神,忙转了话题,领着郭王氏直往里走。 郭王氏回过神,嗔怪道:“自家人,不用这么外道。来来,快尝尝我亲手做的糕,可合口不合口?” 二人来到桌边,郭王氏揭开食盒,端出一叠糕,摆到了郭梅娘跟前。 糕确是刚做好的,一路过来,到了揭盖时还有热乎气。 可郭梅娘抬手捻了一块欲尝,忽尔皱了眉,长长吁出一口气。 “妹妹怎么了,怎的愁眉苦脸的?” 郭王氏口中熨帖问着冷暖,眼神却往屋里各处飘。 要她说,这小姑子是真不会过。 嫁到柴家这样的人家,给侄女谋个好亲事都谋不来。夫婿夫婿不亲近,婆婆婆婆不喜欢。 不跟她似的,大好的人材嫁了郭家,不过是个表面光…… 谁知,郭梅娘听了问话却是欲言又止,期期艾艾好一会儿,才声若蚊呐的吐露道:“嫂子不知,爹爹前次见我,话说得含糊,但话里的意思我都懂。善初……怕是不成的。 这些日子许多事赶在了一起,昨儿我才想起来熬补汤,想着给我们老爷补一补,兴许就能……” 她这话,说得遮遮掩掩,前言不搭后语。 但郭王氏大致是能懂的。 柴家的那位对她家小姑子是半点不上心,当时怀善初也是用了些手段的…… “能怎么?然后呢?”郭王氏垫了一句。 “然后……” 郭梅娘难以启齿似的红着脸垂着个大脑袋,“谁知连书房都没能进去,他连我面都不见。” 郭王氏听了,险些笑出来,忙掩住嘴道:“我当是什么大事,兴许就是最近浴佛节,看景游玩什么的累着了。 也兴许对着佛陀发了宏愿,要叫姑奶奶来年做个诰命夫人!” 郭梅娘面上一喜,旋即变了脸,咬牙道:“嫂嫂,你是不知,我家老爷对前头那死丫头着紧得很,这次科举也是为怕她在外头受委屈才想着再去考。 且这丫头鬼得很,七八岁就十分难缠,成日在外头野。来往的尽是些我都不敢想的人家——” “这有什么的?一个丫头片子,不想她脱了手,随便寻一户订了出去就是。早晚都是人家的人,你愁个什么? 更何况,随她多机灵,你也是她母亲,订了亲的女孩儿还怎么出去四处乱跑?没这个道理!” 郭梅娘一听,眉间瞬间舒展开。 片刻又迟疑道:“可,她毕竟八岁都不到,这会子订亲,家里不会同意的——” “同意什么同意?你胆子什么时候这么小了?心慈手软,该你在这儿发愁,正经还得愁七八年呢!” 郭梅娘闻言面色一紧,忙道:“好嫂子,那你可有什么人家介绍?要那面上能过得去的……” 郭王氏当然明白小姑子的心思,会心一笑,思索了片刻才道:“有,说起来我还真有一个侄子,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家中有良田百亩,明面上绝说不出一个不好来。” 郭梅娘眼睛一亮,凑上前些许,热切的追问道:“那他……” “就是那孩子十分开朗豁达,尤好玩乐,对姑娘家也格外知冷知热、体贴一些,都不是什么大事。” 姑嫂二人一个对视,瞬间会了意,皆是笑。 郭梅娘亲热的握住了郭王氏的手,真心实意道:“嫂子,你这回可帮了我大忙了。” “那就好,我妹妹开心才好。来,快吃些紫苏糕,这东西去腥散寒,对你可是大有裨益。” “嫂嫂,你说什么呢!”郭梅娘嗔怪。 “哎呦,还不好意思呢,等你再怀上一个,你家那位还不得把你捧在手心里?到时你就知道嫂嫂我说什么了!哈哈哈!” 姑嫂二人吃着茶用着点心,一时间滴翠苑内里一片和乐。 …… …… 此时,竹外梳花,小蝴子正在霍十二书案前躬身待命。 “浴佛节后事如何了?”霍十二似正在写信,笔尖悬在半空停了片刻,未能落下,只得暂先搁置。 小蝴子细细禀报说:“尸体已下葬,潘府台那边已将此案定性,韦应贞等人属略卖人为奴婢娼妓,当绞。 但人已经死了,便只能将经手的一一抓捕回来处置了。” 霍十二似在自问自答:“有意思,断案断得这么快么?” 小蝴子赶紧又道:“回殿下的话,按理来说,自不该这么快的。但十八女按图索骥,略卖一事均查无实症,各州府此前也并无人口失踪上报,自然就断得快些。” “……哦?” “不仅如此,漕运经手的人也已签字画押,承认了全部事情都是他做下的,怕东窗事发,因此才杀人灭口。” 霍十二沉思片刻,突然道:“柴府那边如何了?” 小蝴子楞了一下,才答:“柴姑娘几日未出门了。” “谁问你柴姑娘了?快收拾东西,回去了。” 小蝴子被骂一句,十分无辜,只得摸摸鼻子道:“是。” …… 第122章 不结,让他走,走远点 马车向着别院行进,霍君珩难得正襟危坐着。 危坐着…… 坐着…… 他眼神放空,如玉般光润修长的手指在面前案几上不时空划,像有什么十分复杂的、事关生死存亡的议题或关窍,需从长计议。 黄昏独坐,呕心沥血。 此时,幽暗车厢内,专门替换好的新样式的糕点也已放凉,散出一丝丝酸甜气息。 “吃喝,穿戴,还是去左近哪里玩耍……”他一脸严肃的嘀咕。 这时! 马车经过冲霄楼,不知怎么,猛一个急转甩尾! 险些把霍十二平铺着砸盘子里。 他一把握着窗框,一脸后知后觉式的……厌憎。 尤其是在看到车前出现的陌生女子时…… 皇子出行通常自有仪仗。 但一来,霍十二在南都属休养,平日进出十分低调。 二来,来往竹外疏花是因离着友人更……离柴家更近。这类行程也不须大张旗鼓。 因此,回去时不过一辆惯常使用的车,一个车夫,外加一个在车门外等风的小蝴子。 当然,另有护卫随行,也是不远不近的缀着,没有危险并不现身。 所以这会儿骤然有人出来拦车,大家都因疏散许久,未及反应。 而横向窜出的这一人一骑,跟活生生作大死似的,直往车头上撞! “吁!” 车夫惊恐勒缰绳,张嘴就要骂。 却见是道中央,跳下马的只是个十三四的圆脸小姑娘,面上还隐约带泪。 “……昱王殿下!殿下,臣女是南都府台潘伯彦之女潘玉柯,臣女有事要求见殿下!” 霍十二往车内侧退了少许:“……” 烦,想睡觉,好困,快点说,说完快点走。 他缓缓抱臂,一脸入定似的寡淡表情。 等了片刻。 “?” 你倒说啊?不是有事? 一片迷之沉默。 “潘大姑娘请,请起。” 这时,被马车急转甩进一旁草丛里的小蝴子,终于满头草屑、手脚并用的爬了出来。 他撑着腰站起,开始代主走社交流程。 “潘大姑娘有事不妨直说,只是,还请姑娘知悉,我们殿下并不似你府台衙门,也不是一座庙。往后有事没事的,想叩门喊冤或是祈愿,请您该上哪儿上哪儿。 下回再敢如此拦车,阻拦殿下行程,仔细判你个藐视皇亲、意图行刺,你爹爹的官帽就别要了,懂了吗?” 潘玉柯冲出来拦车,想也是一时脑热。这会儿叫晚风一吹,再被这么一通教训,满身的牛劲顺势卸没了。 她打了个哆嗦,反倒迟疑起来。 霍十二更不耐烦了,掀起眼皮子再瞥一眼小蝴子。 小蝴子只得又催:“还不快说?想喝风尽管喝,连累殿下一起,你是真嫌弃命长啦?” 潘玉柯这才噗通一下,直挺挺梗着脖子膝行上前道:“我……臣女求殿下可否多留一段时日,或是……或将我表哥留下也好。” “什么?”霍十二拧着眉一脸费解。 潘玉柯把话说出了口,反而顺畅起来:“臣女想要表哥留下,陪我过完生辰再回京。殿下若有要紧事,可否吩咐旁人去做? 叫我表哥多留半月,只半个月就好,行吗?” 潘玉柯为人一贯跋扈,少有顾忌,在南都更是难有求人的时候。 但此刻,她却是真心实意的跪在车前求告。 甚至不顾惜名声,也不顾忌有可能存在的风险。 官道上顿时又陷入了沉默。 片刻,霍十二才狐疑道:“你表哥谁? 还有,一起过生辰很要紧吗?” “当然要紧了!”潘玉柯急切的回道,“生辰一年就一回,当然要和最重要的人一起过了——” “最重要的人?多重要?” 按年纪,潘玉柯此时对男女感情也是一知半解,因此她犹豫片刻,羞羞答答道:“就……十分重要的那种……亲人或友人?” “哦。” 霍十二颔首,深以为然。而后,便扭头看向了小蝴子。 小蝴子心下一咯噔,连连摇头:“不不不,殿下你不想。咱们可万万留不到六月里啊,天爷啊!” 霍十二想了想,一脸遗憾,旋即沉吟片刻,眼睛又亮了。 “到时再回呢?” “我的殿下啊!您道南都和京城几个时辰就到?到时再回,您这身子到夏日可经得起长途跋涉?” 霍十二抿了抿嘴,再没说什么。 但看表情,明显不乐意了。 顿了片刻, 怏怏道:“走吧。” “……等等?” 潘玉柯眼看着面前的小内侍动作熟练的爬上了车,车夫扬起马鞭,准备启程,忙急道:“那,那我呢?我表哥呢?” “你表哥谁啊?”霍十二心情颇差的又问一遍。 实则这时他已隐约知道是谁,只是,就像他初时与柴善嘉描述的那样。 那人无端端热络,令人不适,并不想提起。 “我表哥乃是诚意侯府世子,詹士昉。” “哦,不认识。” “可是表哥他说他要与殿下结伴一起——” “不结,让他走,走远点。” “……” 马车一骑绝尘! 卷起的滚滚灰烟,像极了霍十二不那么美好的心情。 别人家十分重要的友人都一起过生辰的。 哼。 …… …… 戌时,天色渐暗。 守门的婆子刚要给院门落锁,忽见不远处两人提了灯笼,飘飘忽忽往倾曦园来。 打眼一瞧,竟仿佛是大太太郭氏?与她身前得用的贵利家的…… 未至门前,就听大太太掐着嗓子尖声道:“叫你们姑娘起来!犯了这样大的差错,装死就能混过去了?” 气死风灯飘飘忽忽,郭梅娘半张脸上不知何故又上了层厚厚的药膏,红肿之外更添一圈青黑。 在夜色映衬下,十分骇人。 婆子见此连连后退,而后一扭头,拔腿就朝院子里跑! 边跑边嚷嚷:“大姑娘,大姑娘不好啦!大太太显灵……啊不对!呸呸呸! 大太太索命来啦!啊——大姑娘快跑啊,闹鬼啦——” 一时间,院子里的灯一气全亮了起来,灯火通明! 郭梅娘踏进院门,又疑又恨道:“这地方莫非跟我犯冲?嚷嚷个什么,咋咋呼呼真晦气!” 第123章 豆蔻御敌,稳稳扎马 郭梅娘进了屋,也不管自己大晚上跟个发霉狮子头似的又红又绿,形容骇人。 她长驱直入,直进里间,往圆桌边一坐,冷声道:“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婢,怎么?我这个当家太太如今不配这倾曦园上下问个安、行个礼的? 姑娘姑娘躺床上跟个死人一样,奴婢奴婢一声不吱见人就跑,我是个鬼啊?” 柴善嘉嫌她聒噪,翻了个身,背心朝外。 郭梅娘更气了。 先前她是想好了要找茬,没茬也要硬找。 可这也太不把她放在眼里了吧? “孽障!跟你说话呢,有没有规矩了——” 柴善嘉动都没动,幽幽吐出一个字:“滚。” 郭梅娘都惊了! 她愣住片刻,仔细回味了一遍,犹觉不信,又转头去看贵利家的。 所以,这死丫头方才……叫她滚?! 她叫她滚??? 反了天了啊?! 一瞬间!郭梅娘拍案而起!她掀了掀衣袖,急吼吼的就往床榻上冲—— “太太!太太您且住——” 贵利家忙上前,使出了吃奶力气,双臂前伸,一个“猴抱桃”一把将郭梅娘拦腰抱住,憋着劲死命劝阻道:“太太!太太您别冲动坏了事啊! 您别忘了,咱们是来说理的!咱们——” 话说一半,终于将疯牛般的郭梅娘拖回少许。 她赶忙一把将她揽抱住,再加了把劲,拽回桌边,口中也半真半假的继续道:“咱们是来跟大姑娘说道理的啊,凡事越不过一个理字,您说对吧?太太?” 贵利家的连拖带哄,眼都快挤抽筋了,才算勉强将场面控制住。 郭梅娘镶嵌着青黑药膏子的脸,内圈一片红。 像个带毒甜甜圈。 活生生把自己气熟了快。 她摔桌子打凳的勉强坐下,嘴里犹不肯罢休,咬牙切齿的低声咒骂着:“没娘养的玩意儿,果然说不出人话!不要脸的贱种,丧良心!白眼狼……” 这一番动静,惹得屋外将郭氏让进来的婆子,吓得越加战战兢兢,扒着门要看不看,不知该进来帮手好还是出去喊人好。 柴善嘉房里的丫头倒还行,都习惯了的。 今日豆花不在,豆蔻值夜,她只死死站在榻前,以防郭氏再次爆冲,伤着大姑娘。 郭梅娘缓了片刻,也叫贵利家的拍后背顺气顺了半天,这才又颐指气使道:“你别装死啊,我为什么受得伤,你最清楚。 是你将人带进府里的,他朝我动手,这事不能这么算了!我只找你!” 柴善嘉根本不搭理她们。 贵利家的见此,佯作打圆场:“太太,要我说,这事原也不能全怪大姑娘,毕竟那是……咱们只得吃下这个闷亏啊……” 她这么一说,郭氏一双凸眼珠子瞬时横了一眼过来。 贵利家的忙又补道:“但话又说回来,您毕竟伤得重,又是姑娘的正经长辈。当着姑娘面叫人打成这样,不然,就叫姑娘给您道个歉赔个礼?这事咱们就揭过了?” 郭梅娘气哼哼转了个身,不肯松口。 “那不然,您想要如何,您吱个声发个话呢?大姑娘素来是个孝顺的,必是愿意按你说得办,好叫您心情舒畅些……” “不,我不愿意。” 柴善嘉的声音从帐内幽幽传来。 但她声微气弱,又没个强烈的情绪承托。这对主仆硬是没听见。 郭梅娘假作松动,不情不愿道:“那,别说我欺负小辈,我也不要别的,就……给我个你能拿出来的,给了我会觉得心疼的,稍珍贵些的物件作赔礼。 我不是贪你东西,如此,你也好长长记性。” 柴善嘉“呵”了一声,也不知是笑还是不屑。 她没个回应,郭梅娘只得继续加把劲道:“就你那死鬼……你娘留给你的钗吧,我看那个还算可以,暂交给我保管,这事就算了。 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勉强给你留个脸。快!拿出来吧!” 柴善嘉面朝着床内侧,脸上的神情却由麻木、厌恶,逐渐转向怀疑。 若是郭云仙也就罢了。 郭梅娘特特地地来要那支挂珠钗干什么? “你快着点啊!磨叽什么呢?” “你……赌钱了?还是郭竹君赌钱输了?” 柴善嘉豁然坐起来,转向郭梅娘主仆,语气厌恶道,“没地方讨饭,上我跟前来现眼?贪我亡母的东西?你不照照镜子,你也配?!” “死丫头,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郭梅娘抬起手抡圆了胳膊,再次欲向床前爆冲! 惹得豆蔻迎上前,挺直腰杆子闭起眼,稳稳扎了个马! 贵利家又劝:“哎呦大姑娘诶,可不能这么说话,不就是支钗吗?我们太太也不是那等没见过好东西的。 这不就是个意思?您但凡认个错,罚个物件,这事也就过了!往后等缓和了,东西或还能还给您……” 柴善嘉见这主仆二人犹在唱双簧,从床上彻底坐了起来,淡声道:“再说一遍,都给我滚。少在我这儿做张做致,丢人现眼。” “你——” 郭梅娘叫贵利家的死死抱住,却是红着眼睛咬牙道:“你今日给也得给,不给也得——” “太太!” 贵利家的似乎在惧怕什么,竟一把捂住了郭梅娘的嘴。 “唔唔……唔!”郭梅娘扭得跟头年猪似的,若非贵利家的有把子力气,怕是窜柴善嘉脸上来了! 柴善嘉心下一动,突然道:“一定要我东西才行?” “唔唔……轰开我!” “大姑娘?” 柴善嘉掩住眼底异色,淡淡道:“那支钗不可以。” “大姑娘是说?”贵利家的一放松,终于叫郭梅娘挣脱开来。 但郭梅娘也没动,悄摸拿眼看向柴善嘉。 “钗不可以……” 柴善嘉半垂着眼睛,实则紧紧盯着这对主仆的反应。 “银子……?新裙子?玉佩?手巾帕子?” 试到这儿,也就差不多了。 柴善嘉淡淡拍板道:“要不就……” “手帕可以。”郭梅娘抢着道。 柴善嘉笑了。 “要不就把我擦脚巾拿走吧,刚好也旧了,不软和了,拿走我另换一条。” “……” …… 第124章 贴心的梅梅和利利 郭梅娘和贵利家的骂骂咧咧出了屋子。 “这死丫头忒精,跟被妖邪附了体似的,你瞧哪家七八岁大的孩子能跟她一样——” “太太。” “干什么?” “院子里没人。” …… 主仆二人一合计,郭梅娘眯了眯眼,道:“把灯熄了,找地方守着。” 说罢,蹑手蹑脚猫进了角落里。 此刻屋内,柴善嘉抱着膝坐在床边不吭声。 豆蔻见此,不知从哪儿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红豆粥,轻声劝说:“姑娘,吃点东西暖暖吧,这么吃不好睡不好的,身子要垮的。” 柴善嘉不说也不接。 豆蔻将粥碗放在了一侧杌子上,又道:“姑娘,奴婢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什么。但天大的事大不过吃饭睡觉。” 柴善嘉掀起眼皮子,淡道:“吃不下,别劝了。你不懂。” “是,奴婢是不懂姑娘,但奴婢懂得饿。” 灯下,豆蔻眼神坚定又明亮的看着柴善嘉。 柴善嘉脑海中忽而浮起一段话来—— ……这一个叫大妹,是北边逃荒来的,去岁上北边发了旱灾,她家里人死的死,没的没,都散了。 柴善嘉张了张嘴,片刻,嗓音干涩道:“拿过来吧。” …… 亥时三刻,倾曦园内最后一处的灯火也被熄灭。 郭梅娘与贵利家的抱团蜷缩在耳房边的小夹道里,此时虽已是四月中,可夜来依旧寒凉,尤其是近几日连着下了几场雨。 贵利家的哆哆嗦嗦将自己身上的褙子脱下来,裹住郭梅娘,小声道:“太太,再坚持一炷香时间。” “阿……嚏。” 郭梅娘控制不住,喷嚏将要打出来的一瞬,直接一个低头,全闷进了贵利家的颈项间。 旋即,她自己都有点受不了,捏着手巾子不断擦鼻涕,闷声恨道:“怎么还要一炷香啊?我脚都麻了……” 贵利家的脖子黏糊糊,腿也僵冷僵冷的,还脱了件衣裳。 但没办法,她是做人奴婢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耐心解释:“才刚灭了灯,万一没有睡实,叫嚷嚷出来,好做不好说啊。” “……行。” 郭梅娘咬咬牙,“那就再等一炷香。” 此时,夹道正对着的屋顶角落里,凌小八正蹲在黑暗中,一脸费解的遥遥观察着这对主仆。 夜凉如水。 凌小八抿抿嘴,提起酒壶拧开盖,小心翼翼的抿了一口里边装着的桂花酒酿,又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揭开,里头是两颗她藏下来的冰糖葫芦。 稍有些化开了,不过依旧酸甜诱人。 她果断捻起一个,填入口中,继续暗自观察。 “咔啦。” …… “什么声音?” 郭梅娘一激灵,控制不住的提高了调门。 贵利家的忙捂上了她的嘴,哑着嗓子道:“没什么,别喊。” “时间差不多了吧?”郭梅娘不耐道。 “是差不多了。” 二人这才缓缓站直,起身往柴善嘉所在的屋子挪去…… 因蜷缩了太久,天又冷,二人的手脚都有些僵。 大半晚上,互相搀扶着,既歪七扭八踉跄走不稳,又要蹑手蹑脚掩饰动静,好容易跟历劫似的一步步挪到了屋门口。 然而这时,凌小八嘴里裹着半个没嚼碎的糖葫芦,一个鹞子翻身,自对面屋顶像猫儿似的也轻巧落了地。 而后就贴着廊柱,背身等着。 等郭梅娘和贵利家的推门钻进屋,她探出脑袋看了一下,而后,出其不意,并没有跟进去,而是快速穿过院落,一个借力,三两下上墙,倒立着又翻上了屋顶。 …… 屋内黑漆漆的,除了稀薄的一点点月色,几无光亮。 郭梅娘只得凭记忆,像是昏君蒙眼捉爱妃似的,张开双臂、八着两条腿,一点点朝床榻的方向挪。 问题是…… 柴善嘉失眠。 自浴佛节过后,她已整两日没踏实睡着了。 这会儿,她直挺挺躺着,原本双目无神的瞪着帐顶,突然门就开了,郭梅娘就跟个扎马的丧尸似的,哈着气、伸直着胳膊进来了? 后头贵利家的病情也没轻多少。 柴善嘉于黑暗中转头,一脸真实的疑惑:“?” 这俩精神病……干嘛呢? 看着像是胡萝卜吃少了。 “……嘘,死丫头那个匣子……”郭梅娘以气声往斜后方询问。 贵利家的实则正在她左手边,已经领先她一个身位,快碰着床尾了。 “在床的内侧——” “嘎?!” “别叫。” 郭梅娘惊慌之下“嘎”了一声,今日第三回叫贵利家的捂了嘴。 二人冷静片刻,再次鬼祟向前。 柴善嘉一脸麻木的躺着,面前场景突然就跟她来的那天重合了。 只是,小的升级成老的。 还偷那根钗…… 这时,被二人推开的屋门,又似被风刮开了更多。 缝隙内泄进来的光亮,使柴善嘉看得清清楚楚。 凌小八像个蝙蝠,“腾”一下,自屋门前的檐头上倒挂下来。 还遥遥冲她挥了挥爪。 “……” 这时,这对主仆也终于双膝撞床沿,来到了柴善嘉的面前—— 说时迟、那时快! 柴善嘉心头一股子无名火! 可能是对郭家姑侄俩一而再再而三的咄咄逼人,反复挑衅、欺辱、谋算! 也可能是无法挽回对那十八个少女的生命,因此悔恨、愤慨! 更可能是纯粹睡少了容易癫! 柴善嘉原地一挺身,拎着床被子兜头闷了下去! 而后,她整个人一个翻身,管她是谁,直接跨坐上去,抡起一对拳头,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暴捶! 她不光捶,还肘击加鞭腿! 边打,边嗷嗷嚎哭开来…… 睡房内一时乱成一锅粥! 有人呜呜嘤嘤尖声咒骂哭喊,有人慌不择路惊叫着逃跑告饶,有人被惊醒过来欲喊捉贼,有人接力点了灯又莫名吹灭…… 等柴善嘉终于发泄完毕,涕泪流了满脸,被她骑着捶打的这坨被褥也没了什么动静。 这时,屋子里豆花豆蔻凌小八都在。 且出其不意的是,她们都没上前阻止她。 甚至,凌小八还反扣着一个人,软趴趴的拎在手里。 柴善嘉泪眼婆娑看过去—— 哦,贵利家的。 那么,被她捶了一刻来钟的沙包是…… 第125章 一代忠婢!腊藕 倾曦园里的人,像是沉默的共同参与了某种入会仪式。 不太正经的那种会。 大家都默契的黑灯瞎火的站着。 凌小八甚至在柴善嘉视线投过来时,闷闷嚼碎了什么,一边“嘎啦嘎啦”,一边憋出一句:“掐晕了,放心。” 而后,也没怎么商量,七手八脚围到床前,扶开已经脱力的柴善嘉,以一种准备埋尸的严肃氛围,揭开了被褥。 噫,郭梅娘真恶心。 谁家好人抹满脸青黑药膏子送上门挨揍啊? 都沾人被子上了啊! 真没素质!!! …… …… 郭梅娘主仆活生生挨了半晚上冻,又送进屋里挨了一顿暴打。 天色蒙蒙亮,叫凌小八提溜两袋子大垃圾似的,空投回了滴翠苑。 关键是,这亏吃了还没法往外说。 怎么说? 说半夜摸黑关怀继女被子盖没盖严实,让人当贼给揍了? 就郭氏和倾曦园这好感度,说出来柴府摆牌牌那屋都得裂。 …… 郭梅娘再度醒来时,形容越发凄惨。 原本只是脸被扇得胖了点,糊药膏子糊得惊悚了点。 这会儿有人抡拳头踢腿没个章法,这里凸一块,那里紫一道的。 像个被泡软了的大调料盘! 面积翻翻,色彩也翻翻。 竖起来跟人身子上安了一个广角凸面镜似的,上头还带涂鸦。 简直惨不忍睹。 她额上系了条藕合色巾帻,卧床不起,语声虚弱:“今,今日的药材就不必浸泡……阿嚏……” 一旁端着药碗的丫头闻言,大惊失色道:“太太!怎么能不吃药呢?不吃药怎么会好起来呢?虽则您这像是害了邪,平白无故睡一觉肿睡一觉更肿,还青一块紫一块…… 但!药还是要吃的呀太太!” 丫头越说越真,原搅着药碗的手也停下来,口中却是声声泣血,像是看戏看多了,正演着拼死直谏的不屈忠仆。 郭梅娘深吸了一口气,一下子不顺畅,呛咳起来:“你……咳咳咳,嚏,你走!叫贵利,贵利家的……来!阿嚏!” 这丫头在滴翠苑内不过是个二等,平素有贵利家的她们在,她也无甚机会到主子跟前来讨好。 好不容易得这么个机会,她私下于无人处都练半年多了,岂能白白错过? 因此,见郭氏为吃药如此激动,她一咬牙、一拧腿,眼眶泛红,双手端起那药碗,上前怼郭梅娘脸前道:“太、太!为着您的身子,今日,奴婢要冒犯啦!” 此时,郭梅娘还有些狐疑,或者说呆滞。 谁知,这丫头说着话,半边身子翻上榻,一手肘狠压郭氏心口,另一只手端稳了药碗一仰脖!给自己来了一大口??? 而后,她垂下颈项,对上了郭梅娘惊恐的五颜六色的胖脸。 “咳,咳咳,你……要干什么……嚏!” 这事儿吧,寸就寸在…… 清早起来郭氏身边俩大丫头,一个口齿伶俐的,去了荣寿堂告假。一个去了厨下要紧地安排午间餐食。 二等丫头早先就病了一个,叫抬出去了。 因此,贵利家的再一告假,便为这位大才,让出了一方广阔大舞台。 “你!干什……咕噜噜噜哕!” “太太!您现在怨嗝我,晚些您就知道,奴婢是最忠心的,奴婢是为您好!不喝药不行的!” “我不是不喝……咕噜噜哕哕哕!” 正在这时! “你们……在干什么?” 柴泊秋手足无措,甚至有点惊恐的站在房门口。 柴泊秋今早难得回屋来取点东西,一进门,看四下皆无人正觉奇怪,结果进到里屋,就见到了一个背板子宽阔的丫头,正一手搂郭氏,一手端着个大海碗。 而后两唇相嘬,画面简直辣眼睛! “夫,夫君?!” 五颜六色的郭梅娘扭头看见柴泊秋,都呆住了,愣愣道,“夫君你怎么回来了?” “我不该回来?”柴泊秋深吸一口气,扶住门框连连后退道,“那,我告辞了?” “夫君!!! 夫君你听我解释啊夫君!夫君,你别走啊咳咳咳阿嚏——” …… 午后,贵利家的叫两个粗使婆子担在竹床上急匆匆抬进了滴翠苑。 这一路颠簸加吹风,人到时气息都微弱了。 但郭梅娘不管。 她扒住床边沿,探出了她那颗幽怨棒棒糖大脑袋,临空眯缝着一双肿眼,紧盯住了被搁在地上的贵利家的。 “别浸泡……是,是说给老爷补身的汤里的药材?”贵利家的声如蚊呐,细小到令人怀疑她下一刻就要咽气。 “那腊藕可处置了?她好歹是个二等……知道许多我们的……事……” 郭梅娘不吭气,沉默片刻,突然道:“为何挨打的不是你?咳咳!你那时在哪里呢?” “……太太,奴婢都这模样了,那时奴婢早晕了,如何知道?” 又一阵沉默。 郭梅娘仰躺回床榻,想想受创的容颜,想想离去的爱郎,想想那糟心的丫头,最终…… “那,信物的事怎么办?咳咳,没有贴身物件,嫂子那边如何过定?” 贵利家的也不知是睡过去了,还是纯粹无语,没吱声。 片刻,郭梅娘又探出了大脑袋,恨恨道:“不然等那死丫头出门,你咳咳你再去!” 贵利家的:“……” 贵利都要丧偶了啊,还去?! “说话呀?!” 郭梅娘暴躁的抬手一拂,打翻了茶壶,一道冷茶滋溜溜顺着床头杌子,直浇了贵利家的满脸。 “阿……阿嚏!太太,奴婢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 “太太您忘了吗,不久前你为赔礼咳咳,送了大姑娘两块花鸟纹和田玉佩的?那玉料还有剩,或是相似的?” “对!咳咳对对对,那玉料还有的!就在后头……” “装摆件的箱笼里?” 贵利家的无奈道。 “是,好,你明日就给嫂嫂送去,说明雕刻的师傅和铺子是哪个,尽快将此事办妥咳咳咳……”郭梅娘任性的要求着。 贵利家的只得一一应下,哪怕周身恶寒,不住发抖。 又是沉默许久,贵利家有气无力道:“那老爷那里……” “……” 柴泊秋那里,这次的误会可太大了! 第126章 梅娘静悄悄,必定在作妖 申时初,豆蔻自柴府西角门处经过,一路上掩人耳目,行色匆匆的回到了倾曦园。 彼时,柴善嘉正在廊下伸直双腿……晒脚丫。 昨晚上歇斯底里发作一场,力竭而昏,足足睡了十五个钟头才醒。 这会儿她也不想吃喝,脑子里像是塞满了棉絮,轻飘飘白花花的,就想把四肢都晒一晒。 因为很寒很冻…… “姑娘,贵利家的刚叫从西角门抬出去了。”豆蔻上前来,神情严肃道。 柴善嘉缓缓抬头,脑子里过了几个来回才道:“……啊?没了啊?” 豆蔻:“还有。” 柴善嘉:“哦。” 一旁的豆花哭笑不得道:“什么就没了还有,有这么说人的吗?” 她动作利索的搬了张矮几过来,连带摆开两样清淡适口的点心并一壶清茶,旋即又摇摇头道:“姑娘,早些时候枣儿来过,说是滴翠苑那边逐了个丫头,名叫腊藕的。” “……嗯?” 柴善嘉捧上热茶,手心暖烘烘,瞬时惬意的眯了眯眼。 像是只懒洋洋的奶猫。 “那边腊字辈的丫头,可不是跑腿洒扫不知事的小丫头。一个腊藕一个腊茄,都是太太嫁进来以后自己挑的,因腊月里成的婚取了腊字。” 柴善嘉抿了口茶,听得云里雾里。 这什么?父母爱情? “腊藕这会儿已是二等,滴翠苑两个一等年纪都到了,她眼看快要熬出头。腊茄前段时间刚叫挪出去,她又突然叫逐了,且说是逐……” 豆花神情鬼祟,压低嗓子冲二人道:“因是从牙行买来,太太那边嘱咐了要卖出南都城,捡一个再也回不来的穷乡僻壤。” “所以,是有什么事发生了?” 柴善嘉若有所思,“对了,早上枣儿来过?” “是。” 豆蔻看了一眼豆花,接过话道:“早上枣儿过来说了腊藕的事,叫咱们小心着点滴翠苑那边。而且,姑娘您不也说最近要看紧咱们的物件,盯紧滴翠苑?” “贵利家的病成这样,大太太昨晚又……受了些委屈。”豆花这么说着的时候,自己都有点忍不住。 抿抿嘴才继续道:“没道理非要赶在今日见面商议,都起不来身了,什么事这么着急?” “也是。” 柴善嘉又抿了口茶。 郭梅娘必是在作妖的。 只不知她要往哪个方向作了…… …… …… 与此同时,离柴府不远的四条巷内。 霍十二的马车正停在巷子深处,小蝴子从车前转回身,忍不住道:“殿下,方才为何不让叫住那丫头? 那个仿佛叫豆蔻的,正是大姑娘近身的丫头啊?” 霍十二浓睫微垂,坐得极居中板正,对着满桌糕点和热卤正出神。 换了从前,他的马车内出现这许多气味驳杂的吃食,是想都不敢想的。 他对气味极敏感,尤其厌恶脂粉香、热卤荤油,还有烟火烤出来的轻微焦糊气。 但是这会儿,他车厢内全都集齐了…… “我们还能留几日?”霍十二忽然道。 小蝴子闻言愣了愣,认真估算了一回,才答:“宫中催得紧,路上脚程快些能再留个三日。再晚误了时辰,光是风言风语对殿下也不好。” 霍十二叠指叩了叩桌面,道:“浴佛节的事牵扯太深,你让他们处理干净些,万不可留下什么指向柴家。” “是。”小蝴子垂首应下。 “若她最近有什么事要办,你们也一并处理了,不要落下痕迹。” “是,殿下。”小蝴子又应一声,同时,抬眼偷觑着霍十二的神色变化。 “还有,将这些都撤了吧——” “那还换新的吗?上回柴姑娘多吃了半块青梅糕,像是挺喜欢的。” 霍十二掀起眼皮子,不咸不淡的瞥了他一眼以示警告。 片刻沉默。 霍十二拧眉:“还在等什么?” 小蝴子干巴巴的问:“这就……走了啊?” “走了。” “是,殿下。” 马车启动,刚要驶出巷子,却听霍十二又吩咐了一句:“经过玉带馆停一下。” “可是殿下,咱们不经过玉带馆呀?” “嗯?” “经过的经过的,殿下是要……” “买青梅糕。” “是!殿下!” …… …… 一墙之隔的两个小伙伴,一个严阵以待,谨防继母出幺蛾子。一个不那么兴冲冲的顺路去买青梅糕。 可是,谁又知道,此时一位情路坎坷的二婚不幸便宜爹,正在遭受着突破廉耻度的巨大冲击。 碧芜馆,院子角落的石桌边。 柴泊秋一脸复杂的空坐在那儿有一个多时辰了。 “……老爷,那石头凳子常年照不见太阳,坐久了容易闹肚子的?” 小山子一边啃着个青杏,一边从石阶上蹦下来,顿了顿,又问,“老爷您怎么了?早上从滴翠苑回来就不对了,是没找着东西还是和太太拌嘴了?” 小山子向来顽皮,没什么规矩。 柴泊秋也从不计较这些。 可谁知,提及“太太”二字,柴泊秋突然整个人一激灵,从凳子上旱地拔葱一般弹射起来! 给小山子唬一跳,手中半个杏直接吓掉在地上。 “……老爷,您怎么了啊?” “别提别提!不许提!” 柴泊秋满脸古怪别扭,拔腿就要回屋! 转身的一刹,眼角忽的瞥见院门外一个糖葫芦签子样的身子,上头插了个衙门门前鸣冤的大鼓? 青头肿脸、乱七八糟,跟个鬼似的就冲着他奔过来了?! “夫君—— 夫君!你听我给你解释啊夫君——” 那大鼓叫两个婆子左右夹着,诡异非常的迅速移动过来! 这下,不光柴泊秋害怕! 小山子“嗷”的一声,挥着胳膊就往一旁耳房里窜:“娘!娘啊——救命啊!闹妖怪啦——” 柴泊秋动作也不慢,他单手拎衣摆,一个高抬腿,三两下跨了几阶台阶! 活了小三十年,他还是头回迅捷如同一支离弦的箭! 唰一下! 直入里间床榻! 再以被褥裹住头脸! “你不要过来啊! 你再过来,我告诉母亲啦!!!” “夫君!夫君你开开门,你听我给你解释,你误会我了啊……” …… 第127章 这丫头,一瞧就是好生养哒 “嘎啦。” 凌小八腮帮子鼓鼓的从回廊顶一跃而下,神情凝重。 她动作十分灵巧,借着各处浓荫,夹角,视线盲点,在府内来回穿梭。只半盏茶工夫,便回到了倾曦园门前。 她长吁了一口气。 紧密监视滴翠苑可真不是什么好活。 虽然她心明眼亮专注度高且拥有顽强的属于习武之人的意志力。 但,她完全不理解大太太。 都被人揍成那样了,为什么还要叫俩婆子夹着满府溜达呢? 她们师门都不这样,叫人揍肿了,不得先消肿? 四处嚷嚷是什么意思? 这么豁达的吗? 不要脸的吗? 幸好,干饭时间到了…… …… …… 此刻,倾曦园内几个丫头正凑在一起,大一些的在织补,小的则围在一旁叽叽喳喳抱怨着什么。 豆蔻经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小点声,姑娘近来精神头不好,刚睡过去,别再吵醒了。” 恰好帘子掀开,柴善嘉走了出来。 丫头们见此纷纷低头,十分心虚的样子。 “怎么了?” 柴善嘉疑道,“你们刚在说什么?” 豆蔻抿抿嘴,笑着迎上前道:“姑娘,是不是吵着您休息了?我叫她们回屋做针黹去。” 柴善嘉摇摇头,行至檐下,被夕阳一照,微觉刺目。 旋即又扭回头,看见丫头们收拾着框子绷子和正缝一半的衣裳,突然道:“这衣裳……” 栗儿抱着的针线笸箩内,堆叠起来的衣料是退红色的,衣领处还绣了一小簇迎春花,十分眼熟。 这不是豆花的袄子吗? 柴善嘉犹记得她第一天入女学,豆花就穿了这件袄子。 当时两个农妇哄她,说豆花掉山崖底下了,因说得是鼠灰色袄子,才叫她一下子识破。 因此,她对这件棉袄印象深刻。 回过神,柴善嘉上前接着问道:“好好的棉袄又剪它做什么?要改,豆花自己不会改?” 这时,栗儿身后一个小丫头慌慌张张道:“姑,姑娘,不是豆花姐姐要改的,是袄子挂破了,豆花姐姐给了我的。 我针线做不好,栗儿姐姐才帮我缝了。姐姐们都是好心,见我没有春衫才一起帮忙的。” 小丫头这么一说。 柴善嘉目光一深。 平常她少有留意,此刻看来,除开两个豆的穿戴还能看,她院子里底下这些丫头,衣裳竟都是旧的。 要不就空落落像是旧袄子掏空了棉花改成,不单旧,还不合身。 要不就干脆和府中别处的丫头穿戴全然不是一个色一个款。 “所以,滴翠苑一直在欺负咱们?” 豆蔻摆摆手,叫小丫头们包括栗儿先回屋,自己上前劝道:“姑娘,您别管这个,这点子小事不碍的。 咱们府上老爷忙读书,老太太平素要礼佛又要养身子,家中的一切用度皆是大太太那边说了算,咱们……忍一忍就过了。” 柴善嘉眨了眨眼:“所以,你们一直在受欺负,却没人告诉我?” 譬如这春衫,满府丫头婆子都有,连洒扫倒夜香的都换上了。只有她倾曦园的丫头要自己大传小,要自己裁剪。 豆蔻沉默不语。 柴善嘉深吸一口气:“都因为跟着我。” “姑娘,这怎么能是因为您呢?” 豆蔻急道,“换谁来了都一样的,您还小,等您有一日能自己拿主意,能管事了,谁还欺负得了咱们?” 柴善嘉一时恍惚,沉默片刻突然笑了。 “对啊,我怎么忘了我跟你们说过的话。对,要保护身边人,保护自己,就是要强大。要变得跟他们一样,不然如何跟他们打擂台?” 豆蔻在一旁听的云里雾里:“姑娘,您在说什么啊,是累着了?” 柴善嘉摇摇头,脸上是许久未见的轻松。或还有坚韧。 她冷不丁转向豆蔻:“我饿了。” 豆蔻一怔,紧接着开心忘了形,她一把握住柴善嘉的肩,口中慌张无措道:“饿了好,饿了好啊!姑娘您等着,我……奴婢这就去厨房给您找,给您做好吃的! 奴婢烙得饼特别香脆,真呃,奴婢这就去!” 说着,她慌里慌张跑出了倾曦园,连个食篮碗碟类的物什都没带。 这时,一直在一边靠着廊柱的凌小八,一脸不舍的走上前来,掏了掏袖口,摸出最后一颗糖葫芦道:“你吃吗?昨日买的,不新鲜了其实——” 柴善嘉一把接过,直接塞进了口中:“嘶,糊牙!酸!” 凌小八张了张嘴,转而木然。糊牙你倒是别接这么快啊?! 两人面面相觑,片刻,都笑了。 不多时,倾曦园内来来回回慌慌张张的凑了一桌子,柴善嘉饿了好几天,胃口大开。且今日颇有兴致,将饭食摆在了廊下,招呼丫头们一起吃。 一时间,晚风递来一团欢笑,久久不散。 …… …… 晚饭后,因在屋子里憋久了,柴善嘉想着四处走走,疏散疏散。 哪知行至府门前不远,见到个老熟人桃蕊,正引着几个小厮往里抬箱子。 想来是因为滴翠苑人手短缺? 连抬的箱笼流水一般,有没盖实的,露出些鲜妍的绸缎来,还有茶饼? 桃蕊立在一旁喜笑颜开,不时和个领头的说着些客套话。 这倒稀奇。 若是采买,很不必如此。 这时,那边人转身出了去,桃蕊眼神一闪,看到了站在一旁的柴善嘉,也不知她在想什么,竟直接阴阳怪气道:“呦,大姑娘这是要上哪儿啊?” 柴善嘉没理她。 她却不依不饶,咯咯发笑着道:“不过也是时候出去转转了,再过上那么几日,再想出去胡混可就难了。” 这时,缀在柴善嘉身后的豆蔻皱眉道:“你怎么跟姑娘说话的?” 桃蕊阴恻恻的哼了声,转开脸没再继续。 而她身侧,一个脸胖了一圈,以致柴善嘉第一时间根本没认出来的老人,尤妈妈抢着道:“这丫头!身段倒是好,一瞧就是个好生养哒! 等过段日子,妈妈给你找一户好人家啊?” “说什么呢你!” …… 第128章 打南边来个欠削的旧人 豆蔻又羞又气,却没忘上前以身体挡住柴善嘉,呵斥道:“哪儿来的没规矩的婆子,胡说八道个什么? 姑娘才多大,如何能当主子面这么说话?再敢胡说,仔细我告诉老爷太太,把你打出去!” 豆蔻并没有见过尤妈妈。 她来时,倾曦园的丫头都后换过一茬了。因此,她也不知这原是大姑娘的奶妈。 而尤妈妈显然也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 尤其在外养了几个月,日子清闲,又有儿子儿媳侍奉,越发托大没了规矩。 “哼,你个毛丫头,如何也打不到我脸上来。太太的话真是半点没错,从前也罢了,有我们这些老人看着总不至于出大错。 如今?哼,小小年纪成天在外厮混,还与男子攀谈来往上来?可见从根子上就是歪的,怕是随了娘。还不如趁早定下人家,免得闹出丑事,祸害门楣——” “母亲!” 桃蕊这次能进府来张罗柴善嘉的事,原是顺心遂意的。哪料临出门前,婆母非要跟着凑趣。 她们的立场,说一两句原也没什么,怕就怕失了分寸,坏了大太太的事…… “凌小八,给我扇她。” 谁知,柴善嘉根本不和他们撕扯,人到了跟前,直接开口吩咐道。 这时,随着她话音落下,桃蕊的眼角忽见一道人影,速度极快的从天而降! “啪!” 一记脆响! 天上掉下来的一巴掌,结结实实、精准的盖在了尤妈妈脸上。 把她打得身体于半空骨碌了一圈,空翻完才摔倒在地上。 “我容你出去养老,叫你有个好死,是给你脸,也是给我自己积德。” 柴善嘉一步步走上前,俯视着被一巴掌几乎抽散了的尤妈妈,“怎么,放出去俩月,吃了生肉了?跟个疯狗症似的见人就咬?” “你——” 尤妈妈捂着脸不敢信。 想来,她争着走这一遭,原是图“衣锦还乡”的,好叫府中旧人瞧瞧,她在外边过得有多好。 如今却得了好大一个没脸。 “好,好好!您是主子姑娘,我不过是个老奴,可我毕竟奶了你一——” “小八!” “啪”的一声,又是一巴掌。 凌小八还颇具审美,打得极对称,力度也适当。 因此尤妈妈刚爬起来,又空翻了一圈,倒地了。 柴善嘉蹲在尤妈妈脑袋前,没有表情的看着她。 “你说,我要把你提脚卖了,有没有人来论我的不是?又有没有人,山长水远的去寻你这个糟老婆子?” …… …… 荣寿堂后头,专门辟出来的小佛堂里。 老太太正闭目捻着佛珠跪在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 郭梅娘侍立在一旁,嘴角含笑,硬是等了一炷香时间也丝毫不急。 这时,老太太终于停下诵经,缓缓睁开眼。 郭梅娘赶紧殷勤上前搀扶住她,一边道:“母亲,方才我说的……那家孩子是真不错,人品家世无一处不好。且家中做着蜂蜡生意,在相州也极有名。 元元若能跟他定下来,对咱们柴家,对表少爷也极有好处的。” 老太太没什么反应,跪久了起身时难免腰背有些僵。 到再次坐下来后,她才长吁一口气,道:“和秋儿商量过了?” 郭梅娘往前两步,躬身又倒茶,又是拾了捶腿的软锤,帮老太太按摩肩背。 轻轻重重的敲了几下上了手,才徐徐分说道:“母亲,这事儿媳觉着还是得先和您商量。一来,夫君读书事忙,怎好随便打搅? 二来,夫君毕竟是男子,再加十分着紧咱家大姑娘,这要一个不舍得,误了姑娘的终身,反倒不美。 因此,儿媳虑着还得您拿主意,定下来了再和他说也不迟。” 老太太像是被伺候得十分受用,沉思片刻才道:“元元还小,此事不着急。” 郭梅娘心下一动,又绕着弯劝:“可是母亲……浴佛节的事,外头动静可不小,这一茬茬‘今朝庙里烧头香、他日铺面闹关张’的,搅进祸事里可太容易了。 依儿媳的一点想头,凡事宜分而备之,不可专于一处,咱们还是找好助力为上。且与其去够那根本够不着的,不如抓紧眼前。母亲,您以为呢?” 老太太握着念珠的手一顿,缓缓睁眼瞥了郭梅娘一眼,才道:“未曾想这一日日在眼皮子底下,你心性竟有如此长进。” “母亲谬赞。”郭梅娘欢喜道。 “说说吧,相中了哪一家?” “是……我一个远房表侄,老宅在相州,家大业大,蜂蜡生意都做到京里去了。” 老太太“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郭梅娘弯腰凑得更近,轻声道:“母亲,其实并不是我找上门要寻人家做女婿,那孩子手上有咱们元元的一块贴身玉佩……” 老太太陡然扭头,目色瞬间转厉。 郭梅娘一怵,勉强道:“是元元自己赠给人家的,儿媳一瞧,这不是巧了吗?是自家亲戚。 母亲,此事虽说胡闹了点,到底也算一桩好事,不如趁早定下来,免得夜长梦多。您说呢?” 老太太再次垂下眼皮子,抬手捞起一侧的茶盅,慢吞吞抿了一口。 沉默片刻才道:“如此,你便去办吧。” “是,母亲!”郭梅娘欢喜应下,越发积极的给老太太捶起肩来。 这时候,一道声音从门外不远传来。 音色稚嫩,却极有腔调。 “我不愿。” 柴善嘉掀开门帘子,徐徐踏进来,一眼都没去看郭梅娘,只望住老太太。 “真是笑话,黄鼠狼给鸡拜年,不知从哪个坑洞现挖出来的孤魂野鬼,就敢胡乱塞给我。也不瞧瞧我几岁,简直丧心病狂。” “你怎么说话的?” 郭梅娘小人得志,倚在老太太背后,得意道,“是,你确实小。可你晓得出去鬼混,晓得四处给人散贴身物件呀? 也就咱们府上了,换了旁的人家,你这样的,都得现打死!还替你出面,帮你遮掩?哼哼!” “祖母,您也信她说的?” 老太太这人,在柴善嘉看来,哪怕不慈爱少亲近,至少是讲理的。 因此,她压下喉间恶心,只一意看着柴老太太。 第129章 就凭你姓柴 柴善嘉不信,她的这位祖母还能叫郭梅娘的鬼话哄住了。 郭梅娘犹在一旁煽风点火:“嗤,你祖母不信我,难道信你个牙都没长齐、胳膊肘朝外拐的? 再说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再是如何,你将来也是个外人——” 这些废话在耳畔嗡嗡的,却不知哪里竟戳中了老太太的心意。 佛堂香炉中烟霭袅袅,如丝如缕,萦绕于这对祖孙之间,将目光中的深意隔绝。 老太太终于颔首,沉声道:“行了元元,此事不必你操心,只是定亲罢了。 旁的人家在襁褓中定下的有,未出世便相约要结亲的也多了去。你小儿家的,不该你管,你只听长辈的便是。” 柴善嘉不敢置信。 “所以,她郭梅娘随意造个谣,便能将我终身定下。哪怕明知道她不怀好意,对吗?我根本不认识她说的那个人,也不曾给过人东西,这也不要紧,对吗?” 老太太对此仿佛半点不惊讶,她目光被烟雾缠绕,晦涩难懂。 只是道:“行了,我还要礼佛,此事就这么定。晚点记得和泊秋说一声,都下去吧。” 柴善嘉脚下微动,似还要上前。 这惹得满面春风的郭梅娘跟着往前挪了一步,做了个防备动作。十分可笑。 然而下一秒,柴善嘉嗤笑一声,扭头就走。 她只觉得…… 算了。 出佛堂门口,继母女二人冷不丁对视。 郭梅娘嘴角的笑意根本遮不住,下一瞬,她凑近,语气阴恻恻道:“你呀,就给我安生待着吧。这事老太太应下,便有八九成准。 与你爹不过知会一声,走个过场罢了。毕竟这府里,驳老太太的回可是有违孝道的,所以,别想着再闹了,懂吗?哈哈。” 柴善嘉目光不喜不怒,只定定回看着她,“我忍你很久了,你当只有小蝴子能扇你脸?” 郭梅娘脸上的伤远没有好。 方才不过佛堂光线暗,加之她提着帕子左右掩饰,站的位置也靠后。 这会儿她闻言还可能挨揍,下意识伸着大鼓脑袋左右探看。 下一刻,一道冷风呼啸而过,她原地一起跳,在仆妇的搀扶下逃得飞快! “我,我我不和你一般计较……” 三两下,人影转过花圃尽头,不见了。 凌小八这时才缓缓走出,问道:“要追吗?” 柴善嘉摇头:“去查,她们找上的到底哪家。” “是。” 凌小八出了柴府,脚下一转,直奔竹外疏花。 …… …… 次日午间,荣寿堂内一家子难得聚得齐齐整整。 老太太叫郭梅娘殷勤的搀扶落座。 菜刚上齐,郭梅娘就忍不住抢先道:“夫君,元元与相州孙家的少爷彼此有意,孩子私底下都给了信物了。我与母亲虑着,不如就定下来,你看呢——” “我没有!什么信物,笑死人了!”柴善嘉打断道。 为郭梅娘一嘴信物。 她们倾曦园昨晚上账册都翻出来对过了,一件东西没少,包括柴善嘉满月抓周时的金锁都还在。 柴伯秋闻言放下筷子,转头盯着郭梅娘犹自青紫可怖的脸,旋即,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肩,还没说话。 郭梅娘却提起帕子来下意识装着擦了擦眼,语气委屈:“老爷,这种事情我怎好胡说的?不信你去元元房里找,看是不是有这么块玉?” 说着,郭梅娘从袖底摸出了一块玉佩。 花鸟纹样,和田玉料。 赫然与此前她为郭云仙向柴善嘉赔礼时,赠给她的两块玉佩一模一样。 “呵,我说你怎么最近又是莫名其妙来问我要贴身物件做补偿,又是不顾及当家太太的身份和脸面,躲在我院子夹道里夜半来偷我妆匣,合着就为这事? 郭氏,你怎么解释一夕之间脸胖成这样的?说摔的,对吧?你摔佛像上了啊?叫拈花指、金刚锤擂成了这副尊容啊?” 柴善嘉根本不稀罕遮掩,态度鄙夷道,“你这玉我是有,可这不是你为郭表姐遮掩,表姐朝我下毒,你赔给我的?你记性叫贵利家的和桃蕊生啃了?” “夫君,你看她!” 郭梅娘自觉有了老太太撑腰,丝毫不慌,得意之下甚至忘了遮掩面上的伤势,晃着大脑袋跟要传花似的,直往柴泊秋身上靠。 “夫君,元元这孩子越发的难管了,平白无故污我偷东西。这玉要是我的,又如何出现在人家孙少爷手里的? 我难道也成日出门四处闲逛,与外边男子推杯换盏、称兄道妹不成?” 柴善嘉看着恶心,未及说话。 柴泊秋躲得也比往常更加激烈。 柴善嘉以为便宜爹是怵这面大鼓,遂道:“谁污你啊?这家里你就是最大的一个脏东西,成天无风起浪,平地作妖!” “好了好了。” 柴泊秋出人意料的平淡,只后仰着脑袋,语气烦躁道,“既元元无意,一场误会罢了,这亲事不定也罢,孩子还小呢。” 谁想郭梅娘一听,立马目光转向老太太:“可是母亲,我都和那边说好了,若不定亲,这事怎么收场? 毕竟信物是实实在在有的,孙家若觉得是咱家有意戏耍他们,瞧不上他们家的少爷,万一再闹开来,柴家的颜面可往哪儿放?老爷来年还要科举,善初也要——” “好好好!” 柴善嘉再也忍不住了,“你胆子是真大,我生身父亲还活着,却被蒙在鼓里。你一个继母就敢私下应承人家,做这个主。你是把柴家放火上烤呢?” “明明是你行为不端,小小年纪四处厮混,随意给人信物。不定亲若传扬出去,柴家不是更没脸面?”郭梅娘针锋相对道。 “我给的,你再说是我给的?且不说明明你在背后捣鬼,就算真是我给的,你不来问过我?直接把这种事做成了定局,裹挟着整个柴家就为把我定出去? 你也算是个人?你也配为人母,配做这柴家的当家太太?” “你!”郭梅娘一时气堵,想撒娇去拉扯柴泊秋,却叫他再次躲开了,因而扭头发愣。 “好了!” 这时,老太太重重一搁筷子,沉声道:“不管事由为何,现已成了定局,我柴家的颜面丢不得。 元元,祖母今日就教你一课,当子女的,作为柴家一份子,你随时都要为这个家牺牲,这门亲事,就这么定。” “凭什么!” “凭你姓柴。”老太太一眼看来,眼神极冷峻,面色铁青。 第130章 收干闺女的前来助力抗婚 “母亲。” 往日,柴泊秋总一副外强中干,纯纯靠一口天地正气硬顶着的死样。 俗称梗着脖子硬来。 但今天,他身段十分柔软,滋溜一下从座上滑脱,飞快挨到了老太太身边。 “母亲,您别动气,元元毕竟还小呢,凡事总越不过一个理字,不然,儿子去找那户人家商议商议,看还有没有转机?” “你也要忤逆我?” 老太太今日不知为何,格外的固执。 她扭头去看柴泊秋时,视线停顿的时间也稍长些。 母子二人就这么僵持着对视了片刻,老太太慢吞吞道:“此事就这么定,都不许再说了。” “定什么呀?我可听说那孙家子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荣寿堂门前,一路仆婢侍从引路的引路,打帘的打帘。 可愣是比不上来人脚程快。 她竟是活泼泼、爽脆脆自己一个人,突兀的闯进了别人家饭厅里。 柴家众人皆诧异,纷纷扭脸去瞧—— 只见来人背着光,眉目五官瞧不大清。 然她上身穿着绯红色绫罗质地缠枝牡丹纹对襟窄袖衫,底下是一条深紫色如意云纹的八幅裙。发髻高挽,宝簪摇曳,端得是通身气派,风流豁达不输人。 而在此时,一般的彼此相交,约定见面,皆要先投以拜帖,知会了主家后,得了人家允许及具体安排相见的时间,才好上门拜访。 似这女子这般,直接甩着两条胳膊突袭人家饭厅,是十分失礼的行为。 然而,说话间这女子又再进了几步,面容便一点点清晰起来。 这时,老太太忽的“啊”了一声,竟十分欢喜似的,连连拍打着一旁柴泊秋的胳膊道:“是……是宋团首夫人。夫人如何得空,竟上我们府里来了? 此前一点风声不漏,您要说了,我也好派人迎您去呀?” 这话听着,倒是十分亲热。 而不等这位团首夫人回答,柴泊秋突然道:“夫人识得孙家少爷吗?” “泊秋!”老太太皱眉喝止。 那宋夫人却笑道:“不妨事,我此来正是为着这事,直接说了,还去一桩心事。” “哦?”老太太这时面上的笑容已明显减了几分。 虽依旧客套热络,不断吩咐着身周仆从先往偏厅沏一壶好茶,自己也亲自起身,欲引人前去。 “不忙,老安人。” 那宋夫人却快人快语道,“贵孙女的这桩亲可定不得呀!” “哦,为甚?”这时,老太太脸上已然面无表情。 郭梅娘见此,也急着道:“这位夫人,我虽见识浅,不识得您是谁。但想来再是行首团首矜贵人,也不好贸贸然插手别人家子孙婚嫁吧?” 谁料,这宋夫人看着面嫩,却是个翻脸比书还快的。 对住郭梅娘,她直接上下扫视了一番,张口就道:“你可不是见识浅,你是心毒! 那孙家子是什么好人了?如此执意要将前头的闺女往火坑里推,也就现在了,早个几十年,你这种人合该上家法,逐去尼庵做苦力去!” “夫人!” 老太太这时豁然转身,面色铁青道,“老身一贯敬重宋团首,因此对你也格外看重几分。 然我柴家也不是好欺负的,你这般兴兴头上门来,指着我柴家当家大太太的鼻子骂,是否太过了?” “老安人,这可不关我家夫君的事。实则是我那远在京中的长姐,上巳那日在山泉别院一眼相中了你家大姑娘,说要收个干女儿。” 宋夫人笑吟吟的解释着,浑似半刻前骂人的不是她。 “你家长姐……”老太太疑道。 “我家长姐嫁了京中荆阳伯府,现正是荆阳伯夫人。” “此事不可!” 正在这时,令大家都没想到的是,跳出来反对的居然是柴泊秋。 这一波三折,直叫人看不懂。 “哦,为何不可?”宋夫人也是满脸疑惑。 “这……” 柴泊秋支吾道,“不是不可,是不妥。不瞒夫人,不才膝下只此一女,甚是心爱,万万舍不得她去京中,只得谢过伯夫人美意了。” 郭梅娘刚要张嘴帮腔,听见“膝下只此一女”,顿时愣住了。 场面一时陷入了僵局。 …… 柴善嘉这边也是一脸迷。 团首……按语境,应当是哪个行业或者组织的领袖? 老太太这么客气,那多半是商户? 商会会长吗? 这团首夫人的姐姐荆阳伯夫人又闹哪一出?干女儿?当时光顾着驮假山听八卦,根本没注意到有这人…… “宋夫人,我家大郎的意思你也听见了。闲事休提,还请夫人移步偏厅,咱们喝杯茶好生叙叙话?”老太太再次发出邀请。 “柴老爷不必忧心。” 这宋夫人感觉像是个单声道。 一次只能接待一个。 她显然不能接受被拒绝,直接无视老太太,对住柴泊秋一脸认真道,“ 我姐姐也没说立时要接了贵千金去呀?原是彼此投缘,当作多一门亲戚来往,如何好一见面就夺人骨肉呢? 再者说,往后是往后,据我所知大老爷正闭门备考,来年会试、殿试不得进京?考中要谋官,不更得滞留京中月余? 届时多一家子亲戚,住所都省去了,岂不是好?” 这话一出,显然也是精准的打在老太太心上了。 郭梅娘生怕有变,忙跳出来阻拦:“这如何使得?哪有阖家上下几代人往小辈干亲家去住的?” “是使不得。” 宋夫人板着脸,拿眼角瞧郭梅娘道,“你万万别去。” “你!” “好了!” 老妇人沉吟许久,终于买定离手,喝止住郭梅娘,转而道:“宋夫人,承您美意,不胜感激。但我家小门小户的,实在也高攀不起令姐,只好辜负了,还请勿怪。 至于这一门亲,你宋家也是行商大户,素来经营有方。咱们生意人最讲究个什么?可不就是一个信字?” “这……可是?” “无须再说,我柴家行事,自是要守信用的。”老太太眼皮子微垂,明显拒绝交流下去。 “那如果这门亲,男方有大不妥呢?” 宋夫人石破天惊的道出一句。 这时,恰逢老管家匆匆而至,离开门口还有大段距离,便连声报喜道:“老太太、老爷、太太,有贵客到啦!” 第131章 收弟子的前来助力抗婚 老管家一路捧着张帖子,几乎高举过头,跟捧圣旨似的。 从未见他如此激动过。 这得是多贵的客?! 于是,这张拜帖从郭梅娘、宋夫人等一众人的眼皮子底下经过,一路被捧到了老太太的手中。 老太太狐疑翻开,正待细瞧—— 蓦的! 一记刺耳的拖曳声! 下一刻!“砰”的一下,椅子翻倒! 柴泊秋十分失态,踉跄站起来,双手撑桌面,恨不能从桌上横窜到老太太跟前。 他眼尖,隔着段距离无意中瞥见老太太手里的拜帖所书字迹,遂抖着嗓子问:“是……温歧,温怀光?怀光居士? 画《饮马秋山图》的那个……温怀光吗?” 这几句话说得支离破碎的,足可见温怀光这名字对柴泊秋来说是多么的特殊。 怪不得老管家激动了…… 柴善嘉在下首若有所思。 这名字和《饮马秋山图》,她好像也听过?! 下一瞬,宋夫人也眼睛一亮,道:“是吴越画圣温怀光?真是他么?此前虽听说他现身南都,要专门去寻却极难。 敢问府上是何人与他有交情?可否代为引见?我夫君……不,我姐夫荆阳伯也早想拜会他,却总是缘悭一面。若能代为引见,我家必定铭感五内。” 这话说出来,在场柴家众人皆面面相觑。 谁能和温怀光有交情? 以至于他要亲自登门,还递了拜帖? 可……唯一有可能与他有交情的柴大老爷都激动得快上桌了…… “快!快去迎啊!” 老太太在一片迟疑中,突的反应过来,忙道,“秋儿你去,亲自去迎!郭……郭氏,你也去!” 说着,她骤然发现,若真有如此人物莅临,为表重视,她也很该去看一看。 但有客在,也只能托大了。 很快,温怀光便在柴泊秋一路殷切引领下,阔步来到了荣寿堂前。 郭梅娘被远远甩在了后头。 她脑袋依旧大,依旧抢眼,却无人在意。 她夫君柴泊秋,激动像是头回外出打猎,逮着只大耗子又兴奋又得意,恨不能把温怀光衔嘴里,叼给老母亲也看一看。 “老安人安好啊,某不请自来,叨扰了。” 柴老太太闻言也颇为得体的起身迎出两步,笑着道:“老先生客气,久闻老先生大名,今驾临寒舍,实叫寒舍蓬荜生辉,何来的叨扰?” 几人寒暄客套一番,再叫仆婢往偏厅奉茶,老太太又领着柴泊秋在前相请。 但,同样的事又一次上演了。 温怀光须发皆白,人却矍铄而有气度,在随着老太太往偏厅去时,他视线突然落在了停留在原地,随大流见礼完毕后准备落座的柴善嘉身上,于是,他停住了。 “不忙,老安人。” 众人不知为甚,觉得这一句颇耳熟,听见的同时,心下一咯噔。 尤其老太太和随后赶回的郭氏。 “老夫听闻贵孙女定了一门亲啊?” 温怀光捋了捋胡须,“老夫以为这亲事怕是不妥啊。” 老太太:“……” 郭梅娘:“……” 怎么什么人都来管柴善嘉定亲? 孙家那位是遭雷劈了啊?焦黑得天下皆知? “贵孙女瞧着极有灵性,某见之心喜,愿收为关门弟子,不知意下如何?” 柴善嘉:“……”不是,玩这么大的吗? 郭梅娘忙插言道:“什么灵性一见即知?老先生您到底是画圣还是僧道之流?这话编得也忒敷衍了。 再说,收弟子与婚嫁有什么相干?我家中老父亦是教书的,怎不见我父亲不叫弟子成婚?” 温怀光不和宋夫人似的。 他风度极佳,哪怕被如此质疑,也没有不悦。 然而,这回激动是柴泊秋。 他脖子一梗,上前对着郭氏气道:“你少说几句吧,先生说话,你有何资格出来大放厥词?也太失礼了! 且,若你相中的那家真是个好的,怎的旁人一个个都要来质疑你?” “行了!” 老太太重脸面,不管儿子媳妇在吵什么。 在她看来,当着这么多人便是不妥。 因此,她只道:“客人还在呢,你们如此夹缠不休,成何体统?岂不叫人笑话我柴家没规矩,还不住口?” 停顿一下,她又转向了温怀光,像是虚心讨教:“未知老先生所言的灵性,从何说起啊?” 温怀光含笑道:“据老夫所知,升平街上的‘乳茶一味’,店招上的图样便是令孙女所作的吧? 老安人可亲眼去瞧过?画得极是灵动活泼,独树一帜,大有潜质啊!” 这话一出,倒叫人意外。 哪怕柴善嘉也是。 她以为温怀光只是霍十二搬来的救兵,所谓“灵性”不过顺口胡诌。 谁知,人家还真有理有据。 ……嗯? 难道说她真有绘画天赋? 说起来她那带五官的大胖茶壶画的确实还可以哈…… “可是,我这儿媳说话虽鲁直些,也并非全无道理。有无灵性,收不收弟子,与婚嫁何干?” 郭梅娘眼看局面失控,忙见缝插针道:“就是!这是我柴府家事,别说未曾拜师,即便已是师徒名分,也管不到人定亲吧?” “这……”温怀光竟被难住了。 本来,这样的绘画大家,又是闲云野鹤似的长年四处漂泊。他就不是个家长里短的人,也很难管好这种后宅事。 叫他来坏这一门亲,真是……八百里加急用蝴蝶送,好看就完事,不能急,急也没用。 老太太继而又笑道:“不如移步偏厅,慢慢叙话?说起来我柴府可不止这一个孩子,她还有个幼弟,亦是个聪敏的好孩子。 老先生若得空,不如见一见,兴许更喜欢?” 柴善嘉以往对这家中几人都有数。 郭氏不提。 老太太……看似是个大家长,相对明礼,实则她并不会维持绝对的公平正义。她在意的第一是门楣,第二是可以改换门楣的人。 譬如这家中男丁。 然而,这还是头一次,在众目睽睽下,当着她的面,直接听这位祖母如此赤果果的偏向。 “可老夫看重的……” “这门亲非定不可?谁来都不好使,是个茅坑我也得淌,对吗?” 柴善嘉冷不丁开口。 第132章 员工家属前来助力抗婚 这门亲非定不可吗? 这话,柴善嘉问得不是郭梅娘,也不是柴泊秋,而是柴门章氏。 柴老太太。 她袖中揣着方才柴泊秋去迎温怀光时,底下的丫头悄摸递进来的纸卷,里头是有关这位孙姓未婚夫的二三事。 其实,此前宋团首夫人就提过,这位孙少爷恐怕不妥,可惜无人关心。 柴善嘉不怒反笑。 就这么个东西,加上郭梅娘如此拙劣的心思,轻松就能得逞,还谁来劝都不好使。 为什么呢? 她不是这个家的一员吗? 她不是老太太的亲孙女吗? 老太太转身看来的一刹,就像慢镜头。 青灰色的光影中,玛瑙质地的瑞鹤衔珠链打在了一起,发出一记单调的撞击声。 深红色的珠串在主人颈项间若隐若现,越发衬得那张脸青白而不近人情。 老太太停顿一下,不辨喜怒语气生硬的回道:“人无信不立,定了便是定了。随意毁诺不是我柴家家风,除非——” 柴善嘉哼笑一声:“好。” 继而,转身就走。 可在踏出荣寿堂的那刻! 却与迎面撞上来的凌霜走了个对脸。 “凌姐姐?” 凌霜没着急说什么,而是弯下腰,与柴善嘉四目相对。 片刻,她曲起食指,刮了刮柴善嘉的脸颊,笑道:“哟,这嘴翘的,都不用鱼钩,提上就能走了啊?” 柴善嘉:“……” “等着,姐姐给你撑腰。” 她一把按住柴善嘉的两个肩膀,轻轻一拧一带,给孩子调转了个方向重新向内。 而后,扶着她后背,慢吞吞踏进荣寿堂,道:“柴老太太,柴大老爷,先不忙走。 听说你们给贵府大姑娘定了门亲?” 众人:“……” “这亲恐怕定不得,人选不妥。” 众人:“……” “……嗯?” 凌霜见大家都一脸木然,缓慢的眨眨眼,不太自信道:“怎么?我来晚了?都知道了?” 柴善嘉:“……” 倒也不是晚不晚的事,主要你这两句词今天都刷屏了。 这时,郭梅娘恰好立在饭桌边,她双手一抄,蹭落了一个料碟。 伴着清脆的碎裂声,她嗓音尖细的嘲讽道:“臭丫头,还不死心呢?这又哪个牌面上的人,黔驴技穷了?找这种男不男女不女的来撑腰? 真道我柴家没门槛,什么乱七八糟的货色都敢往里进?来人呐,给我撵出去!” 她这话一出,老太太与温怀光的表情都不大好看。 柴泊秋……他早麻了,无甚反应。 倒是宋团首夫人,嘴角含笑,嘲讽之意十分明显,像是极看不起郭梅娘这等蠢人。 谁料,如此冒犯的话说出来,凌霜却毫不在意。 她甚至趁着仆婢们迟疑,轻笑了一声,扭头看向柴善嘉:“这可怨不得我,本想着多少看在你也姓柴的份上。” 柴善嘉移开目光,往后让了让。 下一刻! 凌霜反手从身后抽出一把手刀。 “唰”的一记! 雪亮刀锋自众人视线掠过,令人不自觉便要避其锋芒。 这下,不单郭梅娘失色,连带后头站着的其余人也都变了脸。 “你——”开口的是柴泊秋,他皱眉上前要说话。 却听凌霜道:“柴大太太,你猜我进门为何不叫你止步?” “我……” 郭梅娘哆哆嗦嗦抱着臂,露在外头的指尖不自觉向胳膊抠挖蜷缩。 与此同时,一旁宋夫人也敛了笑意,可却不似其余人一般,她看看手刀又瞧瞧人,瞧得十分仔细,像在确认…… “你……” 宋夫人看着看着,突然表情剧变,可刚开口吐出一个字。 凌霜就不紧不慢道:“因为在我这儿,你就不在牌面上,蠢货。” 说着,她视线直接掠过郭梅娘,淡淡的看向了老太太和柴泊秋他们所在方向。 “在下皇城司指挥使,姓凌,单名一个霜——” “嘶!”宋夫人倒抽一口凉气,惹得其余人皆不受控制的看向了她。 “没,没事,凌指挥使请继续。”她笑得极勉强。 凌霜却不在意,又娓娓道:“柴大姑娘自来与我投契,算是我的一个小友吧。我妹子说她要定亲,我人既在南都,自是要查查对方底细的。 尤其这门亲还是这位继母一手操持,更得查清了才好。结果这一查,还真叫我查出了点有趣的。” “……什么有趣的?”接话的是柴泊秋。 在场恐怕他的心路历程最是复杂。 方才凌霜拔刀时,他还想着以弱鸡之躯挺身保护家人。 这会儿事关柴善嘉,他又全然没了柴家人的自觉,第一个站出来询问。 “呵,柴大老爷还是位慈父。” 凌霜将手中刀,随意拄在柴家饭桌边上,笑意渐消,“这位孙怜玉今年刚满一十八岁,却是相州城中有名的寻芳客。 周遭大大小小青楼楚馆都叫他踏遍了,家中还有一院子通房妾室。” 这话一说出来,在场除宋夫人,脸色均有些难看。 包括郭梅娘。 她当然是知情的,可被这么当众揭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那,那又怎么?少年人贪玩些也是有的,定了亲收了心就好了——” 她话未说完,凌霜突的发难! 她抽出手刀,抡圆了“啪”的一记,直接用抽的,抽在了郭梅娘已然青肿不堪的脸上! “啊!” 郭梅娘应声倒地。 凌霜紧跟着上前,抬脚就踹! 这一系列动作,在众人反应过来上前欲阻拦前,郭梅娘已挨够了一整轮打。 凌霜无视旁人,再次上前,一脚踏在她颈项上! 碾着脖子,手肘支在膝头,俯视着她道:“可他还好赌,将姬妾押上赌桌也是常有。” 郭梅娘呼吸困难,大口大口的抽气。 凌霜又垂低几寸,不带感情的继续道:“还有,这一位你说是你的远房表侄,你嫂嫂也说是她的远房表侄,但其实,他谁的表侄都不是。 你还不知道吧?你那锯嘴葫芦一样的哥,干什么什么不行,关扑却玩得极大,大到什么程度呢?大到将你侄女郭云仙的聘财都输光了。 大到将你家祖宅抵了出去,大到还不起了,不敢叫你爹知晓,于是打起了你的主意。确切的说——” 第133章 小八,快出来看上帝 “是打起了你这位继女婚事的主意。” 凌霜见郭梅娘快要闭过气去了,稍松了松脚尖。 空气中忽的传来一声尖啸,形似水烧开了的声音。 那是梅娘在呼吸! 就一下,凌指挥使的脚又碾了回去。 柴家母子俱是欲言又止,一边觉得到底是柴家妇,得救上一救。一边又深觉这……很不值得开口。 于是,又听凌霜继续道:“那位孙怜玉孙少爷都十八了,为何要寻一个八岁不到、并非相州本地的小孩儿来当童养媳呢? 因他名声早臭了,方圆百里无一家愿把适龄女儿许给他。便是他后院那些姬妾,也大多是买来,赌来,赎来的。 那就是个臭不可闻的所在,我看呐,将前头的女儿送去这样的地方,你这种人律法管不了,休书总该要得一封吧?” “唔唔唔……” 郭梅娘这才有些怕了,瞪大了双眼挣扎着。 “嗯?你还有废话要说?” “我……你胡说!” 郭梅娘嗓音嘶哑,却很用力的吼叫道,“那是我表侄,人品相貌都是上乘,你……你休要信口污蔑,你定是那死丫头请来的——” “住口!” 这回制止她的是柴老太太。 凌霜轻笑一声,终于彻底松开了郭梅娘,同时朝着神情复杂的众人拱了拱手。 “事情便是这么个事情,若有存疑,也可自己使人再去查访。只是这般毒妇,若为子孙计,还是慎重的好。 在下还有公务,这就告辞了。” 说完,就要走。 “等一下,凌指挥使请留步。” 出声的是宋团首夫人,她笑容热切的上前,一时却卡住了。 想来先前她能认出凌霜,也非真的见过。 约莫是凭着皇城司的制式武器,再加唯一一位女指挥使等等传闻。 因此,这位宋夫人颇有计较。 这会儿追上了人,她眼珠子一转,立即寻了个话题攀谈起来:“方才听指挥使说起令妹?令妹现也在南都么? 是这样的,过些时日我家中要办锦绣合宴,多个人多份热闹嘛,届时全行最时兴的衣料款式,针黹绣法都会在宴上一一展示,未知可有幸请到凌姑娘前来赴宴呢?” 凌霜收刀归鞘,闻言,冲柴善嘉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无所谓道:“这话你问我没用,得问她主子。” 宋夫人呆了呆:“……哈?” “我把八妹送她了。” 凌霜指点完宋夫人方向,拔腿就走。 徒留下一室复杂的目光,从各处转向柴善嘉。 包括地板上的梅娘。 平日居家进进出出,也没人说过那面瘫扎俩小辫,两小辫还经常一高一低的小姑娘,能是皇城司指挥使的亲妹子啊? 拿她当丫头领进领出……合适? 柴善嘉沉默片刻:“凌小八,出来吃席?有人要带你去看花衣裳。” “……” …… 凌霜一走,温怀光与宋团首夫人也没逗留多久,相继提出了告辞。 温怀光临走前,暗暗伸出手指,指了指老太太又指指自己脖子,再指向了东边,比了个耶? 柴善嘉一脸凝重的目送他离开。 而后,荣寿堂里就只剩下了柴家人…… 现在是这样的。 以往大家肚皮里即便咣当着一肚子黑汁,面上总还要飙个演技,你来我往、推杯换盏一下。 这会儿里子都叫人翻完了,莫名就尬住了。 柴泊秋清清嗓子,干巴巴道:“元元,吃饱了没?” 柴善嘉看看在场几人,无所谓的点点头。 “那你先回去?” 待柴善嘉跨出荣寿堂的门槛,身后,忽然传来老太太惊天动地的拍桌怒吼声:“郭氏,你给我跪下。” 咔啦啦…… 疑似珠子溅落,坠地的声音。 可惜了那一串玛瑙,深红色的,光泽极好。 …… 荣寿堂内。 郭梅娘踉跄着扶桌跌跪下来,神情惊恐中带着哀求。 眼看老太太怒不可遏,她又泪眼婆娑的去瞧柴泊秋。 “平日里任你折腾,我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郭氏,你道这是为何,嗯?” 老太太在郭梅娘身前找了一处坐下,同样扶着桌沿,深深叹了口气。 在她们身侧,几个得用的妈妈们,沉默着手脚飞快收拾着几乎未动过的杯碟碗筷。 郭梅娘垂低了脑袋,支吾片刻才道:“是……母亲慈爱。” “你心中恐怕不是这么想吧?” 老太太说话并不疾声厉色,反之,带了种山雨欲来的平淡,“你想的是我柴家要求着你父亲郭见安,要指望着你父亲教导后辈,指点秋儿的科举文章。 是我柴家有求于你?对否?” 郭梅娘心下惶急,不时拿眼去瞟柴泊秋,见他移开目光,一时更慌又不敢不答:“儿媳……儿媳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想呢?” 老太太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状似语重心长道,“南都自来不比京城,却也人才济济,我是请不起一位良师么,非要就你郭家? 还是我遍寻不着一位温柔淑女,只能选你郭梅娘为我柴家妇?” 顿了顿,又自问自答:“不是的吧?” “母亲……” 郭梅娘突的心头急跳,膝行上前,一把抱住了老太太的小腿,仰头哀求道,“母亲,母亲我错了,是儿媳错了。儿媳一时猪油蒙了心,想岔了,往后再不敢了。” 这时,最后一仆妇推了门退去。 堂内光线随着门被带上,逐渐沉入晦暗。 老太太垂眸望着郭梅娘,毫不动容。 神情就像庙宇中垂目望见众生的泥胎菩萨,似笑非笑。 “要说门楣,我夫君、你故去的公爹与我儿皆有功名。说财帛,我娘家略有薄产,光我的嫁妆银、手上的铺子庄子足够上下几代人花销。 且我就这一个儿。秋儿性纯善,无有恶习,不耽于声色犬马,你嫁进这府里,第二日就接了中馈,自己管家,想怎样就怎样。 你既无妯娌小姑需照料,也无妾室通房多烦扰。就前头这一个姑娘,将来也不过一副嫁妆陪送出去就完了,你非要与她过不去……” “母亲,母亲我错了,求您宽宥我,我一定改,此番一定改了……” 第134章 和离或休书,选一样 “……你纵着娘家侄女,处处压我元元一头。你生养善初,却恨不能不叫我们所有人多看多碰。你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我在你郭家父女眼中就如此愚钝?嗯?” 老太太说到这儿。 郭梅娘抱住她膝盖的手终于脱力了似的缓缓松开来。 她仰起头,面色肉眼可见的变苍白:“母亲……” 老太太又道:“我近日算是想明白了,善初那孩子怕是很不妥吧?” “母亲,善初他还——”郭梅娘还要再说。 老太太却抬手掸了掸膝头皱褶,轻道:“和离或休书,你选一样吧。” “母亲?!” “母亲……” 这两声母亲,一声来自郭梅娘,到了此时,她是真急了! 如果方才凌霜所说是真,那么,郭家如今连郭云仙的聘财与祖宅都叫郭竹君赌输抵出去了,她被休弃回家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而另外一声母亲,竟是来自柴泊秋。 他一直站在一旁,看似无声无息。郭梅娘每每看去,他还总是有意回避。 然而,他却也不想做得这么绝。 毕竟是四载枕边人。 毕竟被休弃归家的女子下场都很惨。 柴泊秋此时脑子里一团乱,在开口前他甚至都还没有想清楚…… 屋子里的两个女人同时看过来。 柴泊秋嗫嚅着道:“也……不必到休弃这么严重?” “夫君说得是,母亲,我会改的!这次我真的会改——” “不严重?” “砰”的一声! 柴老太太猛一拍桌,吓得两人皆是一哆嗦! “尤妈妈那次,说好听点是她疏忽,说不好听的,那就是她在恶意残害我柴家子嗣!” 谁家好人一进门就把贴身丫头许给前头姑娘奶妈的儿子的? “这一次,姑娘才八岁不到,她便私下拿了信物做由头,想将姑娘定给个又淫又恶的赌棍,还咬死了说是自家表侄!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要置你闺女于死地!更遑论,她领着她那个侄女,在外几番借我柴家名义,败坏我柴家家声。 就这,你还要姑息,对吗?! 往日是我挑的儿媳,你回回挑剔,偏帮你闺女。这次我要处置她,你又调转回来帮她? 你到底是好奇我多会儿能被你气死,还是想看你闺女的命够不够硬?能不能撑过下次?” “母亲,母亲我真的知错了啊!夫君,我没有要害元元,真的没有——” 郭梅娘这时心知不好,全不顾头脸伤势,一会儿朝着老太太一会儿转向柴泊秋,不住磕头求饶,一时间,磕得头脸满是血。 十分可怜。 “咚咚咚”的声响,在这间光线晦暗的厅堂内,像是砸进了人心中脑中,叫人一刻无法安宁。 柴泊秋沉默半晌,终于别开了脸:“将她送得远远的,此后不再相见就是。” “你确定?还叫她占着你正室嫡妻的名分,那可就……” “就这样吧。” “……好。” 门扉再开时,柴泊秋恍如隔世。 他将身后一地狼藉抛下,仰头是艳阳高悬。 “夫君——” 郭梅娘犹不肯干休,声声泣血,于黑洞洞的房内不住呼唤着。 但是这次,再也无法回头了。 …… …… 柴善嘉这里。 宋团首夫人先抛开不提,人家是直接走的。 温怀光几个意思? 她的才华已经璀璨到这地步了? 不做关门弟子就要暗鲨她??? 温怀光走前又是比脖子,又是比耶的,着实令人费解…… 所以,是在参照菩提老祖吗? 今晚二更,一路向东,不来就嘎?! “……姑娘,门房那儿有个小孩儿一直守着,说是温先生的书童。”豆蔻抱着只插好的花瓠进来,一边道。 “啊?” 柴善嘉心想,这还没到二更呢,此时对决有点嫌早吧? “他说温先生交代他在门前守着,若姑娘出门,最好坐他们的车,如此更低调一些。” 柴善嘉缓缓抬头,一脸茫然:“?” 等见到了那小孩儿,孩子在门房处蹲得头顶都快长出蘑菇了。 他看柴善嘉终于出来了,忙道:“快快!鸿运楼的包厢可不好订,先生只订了半个时辰的,再晚去要被赶出来了。” 柴善嘉莫名:“啊?为什么去鸿运楼?” 小童拽着她往前,一边道:“先生说给您留暗号了啊?怎么您不知道?‘鸿’运楼啊,二楼临街厢房,柴府出门往东啊?” 柴善嘉:“……” 所以,指老太太再指自己脖子不是要自刎,也不是要让谁嘎,而是单纯示意老太太的那串“红”玛瑙项链? 他也没有要比耶,比得是鸿运楼“二”楼? 谁教你这么留暗号的? 还能更荒谬吗?! …… 至鸿运楼厢房外,果然,温怀光急得横跨门槛,脖子都长出了半寸。 柴善嘉一入内,便听他飞速道:“柴姑娘,老夫知你有一肚子疑虑,但请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您说?” “浴佛节那日,我曾在此观飞天,作下一幅画。彼时有位叫作郭效孝的小友说,可在此作画参赛。只是,因所画内容费笔墨颇多,当日又发生那般惨案,我未能当场完稿。” 温怀光一脸郑重道,“此后再提笔,却有许多记不大清了,许是老来多忘事吧。 浴佛惨案虽已了结,官府也出了告示。但我心中始终惦记着那十八人之名姓,她们很该被铭记,因此我才……” “你为什么找上我?”柴善嘉直言不讳道。 绘画比赛若从明面上看,背后站着的只有王玉珠。 这就是一场大家千金欲将故乡盛会描摹下来,相赠京中亲长的玩票式的活动。 那么,温怀光何以为十八女姓名找上她呢? “老夫是从当日订下这间厢房之人查起的。” 温怀光捋着胡须道,“不碍的,你别怕。因恐你有旁的盘算,老夫才托辞收徒,特意上门去,而且……” 说到这儿,他神情越加严肃了几分,压低嗓子道,“我欲将此画赠予慈恩寺,使其复刻于山石之上,成摩崖石刻。未知姑娘意下如何?” 柴善嘉沉默片刻。 这十八少女之死,于她来说,已成心结。 不对,不止十八位。 还有一个施燕儿。 可是…… “慈恩寺?” 第135章 噫呼哎!惜乎,梅娘 温怀光眉目和煦道:“我与住持智玄禅师相交二十载,且慈恩寺后山并非人人可往,是安全的。” 柴善嘉未置可否,只是道:“那我如何将名单给你?你又将她们刻于何处呢?” 直白的落款肯定是不太行的。 此时,温怀光虽不提,却也几乎默认了这桩浴佛节案有蹊跷。 “既有此缘法,不如后日一道去慈恩寺后山踏青?”温怀光突然道。 “也……行。” 柴善嘉应下此事,心情却着实有点复杂。 所以,她的璀璨的才华呢? 颇有灵性,见之心喜的呢? 就没有这回事,对吧? 欺负老实人啊? …… 再回转时,四条巷中依稀飘来一段青梅香。 柴善嘉生了个狗鼻子,星点异样的气味都能嗅出来。 尤其是这股青梅味。 酸气直冲天灵盖,冷不丁闻见齿颊生津,非常难绷住。 她狐疑的往巷子深处多走了两步。 空无一十二。 奇怪。 回到府中,更奇怪了。 三辆灰扑扑的大马车停在府门前,进门没多远,甬道内,仆妇们臊眉耷眼一个接一个,有抬箱笼的,有抱提篮的,有背着包袱的,还有端着一叠各样器皿,中间插满画轴的。 队伍最末,更有几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正簇拥或说是押解着一个叫黑斗篷盖住了大半张脸的身影。 一行人姿态怪异,踉踉跄跄的正过来。 柴善嘉隐约觉得不对。 人群渐近时,她悄无声息退后几步,将自己藏入了一棵老树背后。 果然,这群婆子押着这形似病弱的人经过后,跟来了个熟人—— 是贵利家的。 她费力的抱扯着一个旧樟木箱,箱子盖似乎坏了,必须要人力时刻夹住它,且走一步响一声,十分狼狈。 恰恰到了柴善嘉跟前不远。 箱子盖彻底断开来,内里的东西散了一地。 竟是一箱子书。 书页已经泛黄,看起来又脆又薄,还有虫蛀的痕迹。 其中两本一前一后,正好砸落在柴善嘉脚尖前…… 一本名叫《闹樊楼多情周胜仙》,另一本依稀是《碾玉观音》。 如没记错,都是讲自由、爱情的话本子。 柴善嘉沉默的看着,看贵利家的吃力的蹲下来捡书,一本又一本,循着掉落越来越近。突然,就和站在树后的柴善嘉对上了视线。 她错愕一瞬,依旧一本本的捡书,捡到树前时,柴善嘉蹲下拾了最后一本递给她。 贵利家的接过书,潦草的施了个礼,扭头就走。 走出两步,却又转过身,抿了抿嘴道:“太太要去别庄,往后都不回来了。” 柴善嘉没说话。 她没有想到吗,有想过的。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这些书是太太在闺阁时喜爱看的。” 贵利家的将所有旧书捧在怀中,向着府门口笑了一下,突然,扭头再次望过来道:“大姑娘,您是个聪明的,往后别看这些,要好好的。” “……嗯,你也好好的。” …… 柴善嘉回到倾曦园时,还在想着。 一个读书人家的女儿,自幼比哥哥聪颖,生母早亡,父亲也没再娶,就靠教书拉扯他们兄妹俩长大。 三媒六聘的许给了柴泊秋以后,柴家比郭家富贵,内院关系也简单,除了前头留下的一个“拖油瓶”闺女,也就是柴善嘉。 郭梅娘几乎没什么不顺心的。 到底为什么走到这步呢? 当然,正常人不用去推测或者共情郭梅娘行事的动机。 但,正如贵利家的话里隐含的意思那样。 郭梅娘不“好好的”,难道是因为追求自由和爱情吗? 显然不能这么论啊…… “姑娘,这不该咱们来理论吧?”栗儿将灶上温着的汤羹与点心一一摆开,捏了捏耳朵,随口答道。 豆蔻坐在门旁,膝头放着针线笸箩,正埋头理线,佯装听不见。 豆花整理箱笼时,翻出几件八九成新的衣裙,正四处追着柴善嘉要比比长短。 还有凌小八。 干脆从檐前垂下条腿来,偶尔“嘎吱嘎吱”,稍微给点存在感。 这一屋子,除开豆蔻快到二八年华,难免触动,又羞于谈论。 其余一个赛一个的,全是棒槌。 柴善嘉正色道:“怎么就不该咱们理论呢?挨欺负忍着,到年纪纯看运气,听任父兄主子的安排。 这和蒲公英、苍耳有什么区别?不对,人家蒲公英还随风摇摆过,苍耳还能扎人一脑袋……” “可是姑娘,大家都是那样的啊?” 这回说话的是豆蔻,她捻着绣线,脸颊晕红道。 大家都是那样…… 那,郭梅娘的下场有可能避免吗? 挣扎是有用的吗? 在这个年代其实很难。 说到底,她又有多大错处呢? 她生长的环境,给了她比之其余少女更多的见闻和自由,她不但读书识字,还比她唯一的兄弟强。 她见识了话本里的生死唯一,“高嫁”到柴家后,一切都不是那样。 别看柴泊秋对子女尚可,但他对郭梅娘明显能避则避、不冷不热。 郭梅娘嫁过来四年,只生了一个神秘到无法见人的柴善初。 所以,她屡屡对柴善嘉动手是为什么? 在这时,柴善嘉甚至不影响柴家的继承权。 郭梅娘对她动手,只能是因其亡母,乃至柴善嘉本身,得了柴泊秋那一点稀薄的爱意。 这就是原因。 可是,这可以避免吗? 人的观念是自己平白产生的吗? 人是生来就决定好了要追求纯爱,爱而不得即发癫吗? 嫉妒是负面的吗,需要回避杜绝吗? 嫁娶不自由,所以就听之任之吗? 柴善嘉一时想住了。 她作为梅娘受害者,当然只需要理直气壮的去唾骂她、痛恨她,哪怕为原主,她都不可能去同情她。 只是,大家都那样就算了吗? 复盘郭梅娘的婚姻,还能更好吗? “其实,这里面包含两个问题。可以改变的时候,怎样尽全力去改变。不能改变的时候,怎样对自己最好。” 至黄昏,众人散去。 柴善嘉认真的盯着豆蔻道:“所以,有想法记得和我说。 别再在我不要的擦脚布上绣‘肚儿’了。” 豆蔻大惊失色:“哈?我绣的是柱儿啊?” “……” 第136章 这也太不善哉了 至约定那日清早,柴善嘉跟着凌小八照旧扎马、负重跑,一顿猛猛锻炼后。 前面终于送进来一碟子新出炉的青梅糕。 这股子直冲天灵盖的酸味,跟大禹似的,总算是进来了…… …… …… 慈恩寺后山,山间气候比城中要寒凉些。 依着石阶盘绕而上,途经观星台,只见四下里香樟如翠屏,松柏如翠盖。清风徐来,其叶瑟瑟,不时还有渺远的钟声回荡在耳畔。 人置身其中,颇感心旷神怡。 加之向上的山道,越走越古朴,四下但有石壁处,皆是大大小小,或笔走龙蛇、落拓潇洒,或颜筋柳骨、遒劲非常的刻字。 更远处,更有运河水激流拍岸的声音…… 柴善嘉缀在智玄禅师和温怀光身后,像是山中俩仙翁,后面追着个偷袈裟的。 而越近山巅,越能听见此间叮叮咚咚的声响。 三五老僧身穿旧衣、脚踩芒鞋,顶着逐渐升高的日头,正神情专注而虔诚的于石壁上一点一点镌刻着经文与佛画。 温怀光见之不由唏嘘:“如此,既是镌刻亦是修行,刻画人亦成了画。慈恩寺果然处处禅机,哲思深蕴啊……” 在他身后,老态龙钟、时常空耳,连腰都伸不直的智玄禅师,默默从袖子里掏出个大白馒头。 想了想,掰成两半,将其中一半塞给了柴善嘉。 柴善嘉接过馒头,虽心中疑惑,下意识先咬了一口。 “嗯?很暄软,好吃。”她眼睛一亮。 主要是大早上起身没什么胃口,爬山爬到这会儿,已是饿了。 老禅师也不知听没听清,嘿嘿发笑,露出了缺一颗门牙的牙膛。 紧接着,他也咬了口馒头,点点头:“善哉善哉。” 温怀光听见动静,犹带着一脸悟了的深沉表情,缓缓……回过了头。 “……” 他身后的一老一小,往同一方向,以同一姿势,手中同样是咬缺一口的大白馒头,吃得两脸满足。 这也太不善哉了! “我的呢?”温怀光发出灵魂拷问。 柴善嘉想了想,从袖中掏出一张叠成豆腐块的名单,递给温怀光。 其上,还沾了点馒头屑。 温怀光:“……” 他们没待多久就返程下山。 老禅师毕竟年事已高,行至半路就晕碳了。 一行人只得去到中间观星台暂歇。 观星台的角落有一竹亭,打扫得还算干净,温怀光背着手踱步进入时,终于忍不住骂了一句:“这老和尚!成天破衣烂衫,跟修行多苦似的。 下个棋还使着白玉棋子呢?啧。” 说着,他从桌底下的缝隙里,果真拈起了一枚光润的玉棋子来…… …… 这日的行程并不复杂,不过是温怀光领着柴善嘉访友,顺带说了画壁的事。 于柴善嘉来说,就是混一个馒头,混一顿素斋,再混两块素点心和瓜果,再和寺里的猫吵一架,再混一…… “这幅画赠我了?”柴善嘉于山门前展开一长卷画纸,瞪大了眼睛道。 温怀光使劲压了压嘴角,抬脚就走,佯装不在意的回:“那老和尚连八珍八粹都拿出来了,老夫岂能输他?不过随手一作,不值什么。” 今日的素斋的确颇下血本,约莫是一馒头之谊,老禅师连压箱底的限量菜色都拿出来了。 “哇……” 柴善嘉十分欢喜。 这可是“怀光居士”的作品,有价无市! 回去叫柴泊秋看见,父女俩还不得当场为这画恩断义绝、打上房顶啊?! 片刻后。 “……哎不对,您没有落款啊?没盖章,谁要一张猫啊?!” 柴善嘉捣腾着一双短腿奋起直追。 这破画,画了那只跟她吵架,叫声极难听的猫就算了。 旁边还画了一排大灯泡,也不知道为什么。 搞艺术的都这么抽象的吗? 就这,出去说是怀光居士给画的,谁信?! …… “大姑娘,看这里!” 柴善嘉下了山,正气呼呼捏着画,四处找温怀光呢。 忽然就见小蝴子在不远处对着她拼命挥胳膊。 此时,金乌西坠,白日将近。 慈恩寺的山脚下,香客稀疏,马车辘辘走远。 却见霍十二的车,正四平八稳背着夕阳,光灿灿停在不远处。 柴善嘉走上前,好奇的左右看着,道:“你们怎么来了,找我的?” 说着,她熟门熟路一把掀开了车帘子。 没人。 霍十二不在。 车厢里热腾腾的,香气扑鼻,摆放着各样点心与热卤,包括已然返乡、许久未见的“炉焙鸡”。 柴善嘉更奇了:“干什么,上供来了?霍十二呢?” 弄了一大车供品,自己甩着两条胳膊上去了? 问题是她刚从山上下来,也没看见人啊? 小蝴子木着脸,站在她身后,语气沧桑的说:“上什么供?什么上供?” 柴善嘉道:“嗯?霍十二没上山?这不是给菩萨的,是……给我的?” “当然是给您的,为了这炉焙鸡,殿下险些将人家一家子连带祖坟迁来南都。” 柴善嘉沉默片刻道:“那他人呢?” “殿下……已在回京路上了。” “哦。” 柴善嘉闻言,扭头就走。 小蝴子急了:“大姑娘,你走什么,鸡还没吃呢啊?” 柴善嘉一脸愤愤的回:“你是不是当我傻?他回京,你还在这儿。怎么,你是被过继给谁家,还是被谁抱养了?” 哪有王爷归京,把自己王府的大总管、供奉官给丢下的? 这玩意儿也不带在民间瞎游走的,谁家敢用啊? “霍十二?大吉大利,出来吃鸡?! 霍十二,霍十二?快出来,别玩了……” 柴善嘉绕马车叫了一圈,跟招魂似的,幸好太阳还没完全下山。 吓得小蝴子追在后头,忙不迭的制止。 “大姑娘,大姑娘你别叫了!” 柴善嘉走回原处,没好气道:“真走了?不出来了?就硬藏啊?” 小蝴子揣着手,腮帮子上的肉不住颤抖,好一会儿才恢复淡定,清了清嗓子道:“殿下嘱我给您带了句话。” “什么话?” 第137章 浓油赤酱的离别 小蝴子抬手朝着东北方向抱拳一礼,一字一顿道—— “天涯路远,江湖广袤,再见有期,望君珍重。” 柴善嘉面无表情的跟着转向了东北方,又平移着转回来。 “玩尬的是吗?我也会!” 她转过身,双手包拢了嘴呈喇叭状,对着连绵青山,转着圈大声嚷道:“霍十二——出来—— 再不出来,我殴打小蝴子了噢?殴打你的忠诚伙伴也没关系噢? 小蝴子这面相看起来也经不过拷打噢?抽几下再把你三岁尿床,五岁扒房梁都招了噢?哎,对了!” 她笑眯眯往马车后,一侧凸起的树丛处探了探脑袋,背着双手贱兮兮道:“还有,你喜好在众目睽睽下,护城河中,赤身果体泡澡的事我也唔唔唔——” 小蝴子一掌盖住了她的嘴,龇着牙,头发都快竖直了道:“祖宗!祖宗你在说什么,你不要命啦?这也是能胡说的?” 柴善嘉眼睛骨碌碌直转,佯作乖巧,待扒开小蝴子的手,一溜烟就朝树丛处跑。 “霍十二!快出来看上帝……噫!噫啊——” “轰!” 她转向树丛时,果然,将一丝不苟立在树后、神情落寞冷淡的小殿下,逮了正着! 问题是,谁家好人藏身处前方还带一积水塘啊? 柴善嘉根本来不及刹车! 她身体跟小牛犊子似的冲了过去,见到霍十二,直接一个起跳、飞扑—— 对方看看她,又惊见前方凹陷处有残存的雨水与污泥,于是,一个跨步,试图上来硬接—— 两厢一对撞! 轰……嘎啦……砰……啊!啊! 霍十二垫底,柴善嘉叠放,诶,叠叠乐! 孩子直接砸在霍十二下巴上,当场磕掉一粒门牙! 这下好了,叫你玩气氛流不忍别离默默含泪赠烤鸡。 双方各搭一身泥,一个额外获得后脑勺一大包,一个掉颗门牙此后数月说话都漏风! 一点不嘻嘻! …… “采晃一下,里肿么想的嘞?” 马车车厢内,二人分置一边,呈对称状相持。 柴善嘉捂着嘴,口齿含糊,一脸费解。 掉牙这事她倒也怪不着霍十二,这颗门牙前几日就松动了,早晚要掉,不过是掉得惨烈了一些。 说起来,换牙这种事居然还能再经历一遍,也是很神奇了。 而霍十二为保护他,磕得原本弧度标准的后脑勺都成倒梯形了,放别人身上不知道怎样,放在一个活人微死、飞升感拉满的无情道少年身上,就…… 还蛮好笑的。 此刻,车厢内的时间仿佛静止。 柴善嘉见他垂着眼皮子不说话,又道:“你躲啥么?告别就好好告,大大方方嘚儿,昂?” 夕阳的金芒像是一页页雕镂精致的扇页,自柴善嘉脑后流转、照射进来,温柔描画过少年如玉般的轮廓和秀致眉眼。 他又沉默片刻,低声道:“我不知要怎么告别……” 他的声音干涩,有点暗哑。 尾音部分似被车轮滚滚吞没了去,越发模糊,却莫名委屈。 柴善嘉不是很懂。 什么叫不知道怎么告别? “债见?京里见?紧峰债见?”这不都是告别吗? 她想了想,熟门熟路的从案几下的小抽屉里摸出一叠纸来,又不知从哪儿抠了支顶端炸毛的细毛笔。 说起来,柴善嘉算是适应得不错的。 毕竟来了以后,阴差阳错上了学。 这会儿的书法也不至于完全抓瞎。 她沉思片刻,握着炸得跟窜天猴似的毛笔,脑袋左右转转,没找着墨。 机灵劲儿一上来,拖过点心碟子,从卤大肠的碟子里蘸了点汁,态度郑重的开始了书写。 霍十二原本扭脸望窗外,意阑珊。 回头一看! 呃…… 孩子边划拉边吸口水。 虽然不造在划拉什么,感觉写得就还……挺香。 这分明是能作出一首千古离别诗的场景,黄昏、马车、对座无言,要素都齐了,硬是被窜天猴蘸卤汁给弄得不上不下,十分难受。 霍十二木着脸问:“你画什么?” “季几。” “嗯?” “季几啊季几!” “……” 静默片刻,霍十二忍不住伸过脑袋去看。 只见那纸上歪歪扭扭的写着—— 南都城,玉带河南,永乐街再南,面朝南城门的右手边,或者背朝着南城门的左手边?四条巷旁边,柴府,倾曦园阿大??? 柴善嘉正埋头认认真真的在后边写上,括弧,收。 霍十二沉吟片刻,再次忍不住道:“为何还有面朝、背朝这等说法?” 柴善嘉怒了:“要你呱?” 分得清东南西北了不起噢?! 霍十二:“……”行吧。 沉默片刻,霍十二再憋了憋,又忍不住问:“阿大是……” 柴善嘉绷着小脸,收了笔,试图将笔端的乱毛捋顺,一边捋一边口气严肃道:“我的名讳岂能叫一般二般人知晓?那个是化名。” 霍十二:“……” 毛笔实在炸得太厉害,方才为书写,都是用它的侧分斜刘海,其中的一缕写的。 这会儿真抓不拢了,而且浓香扑鼻也不能再往抽屉里放,招虫…… 柴善嘉捏着笔杆左右找了半天,终于,隔着桌把霍十二的左手拖过来,摁在他手里。 完了又将方才写好通讯地址的那张纸,对着嘴:“呼……” 试图吹干,牙漏风。气哼哼瞪了霍十二一眼,甩干了地址,折叠,塞给他。 这时,柴善嘉才道:“这是季几,记得写信。没什么不好告别哒,很快就见到!” 霍十二看着摊开在桌面上的自己的两只手。 有点恶心,又有点感动。 情绪一时十分复杂。 “你不懂,你还小……算了,也行吧。” 二人四目相对,空气中充斥着浓油赤酱的离别香。 这时,马车驶入了闹市。 四下喧哗声,灯火流转,一下子漫入车厢内。 “殿……” 车帘子猛的被掀开,小蝴子斜伸着脑袋问道:“是就近去保芝堂包扎,还是请了大夫回竹外疏花?” “随便!” 这中气十足的一声,竟来自霍十二。 也不知道他激动啥。 柴善嘉舔了舔牙槽,感觉空落落的。 第138章 啊!路中间一个爹 南都城一向喧嚣热闹,尤其暮色四合、将夜未夜时。 食物的浓香气,或清冽或馥郁的酒气,酒楼内丝竹钟磬、环佩叮当,市井中斗鸡走狗,起哄弹唱,这一切的一切,皆似涌潮,一波又一波向着人们的感官冲刷席卷而来。 而这些,俱被四条巷不高的院墙隔去大半。 马车已逗留巷中许久,柴善嘉还歪着头,慢吞吞的啃着手中一角青梅糕。 搁在她面前的牛乳茶,白雾渐稀,已然凉透。 对面的霍十二也是。 他指节分明的手就这么虚虚支在案几上,握着那支炸毛窜天猴,久久不动。 这时,悠远的钟声依稀响起。 像是自慈恩寺方向传来。 “我该走了。” 霍十二突然开口道。 因马车内没点灯,两人几乎看过大夫以后,到了四条巷,就这么就着天光一点点变暗,相对静坐着。 柴善嘉这会儿抬起头,只能见到一个黑乎乎,戴着冠的模糊轮廓。 还有他手中窜天猴。 “哦,季几收好了么?” “嗯,收好了。”霍十二于黑暗中摸索了一下袖底被叠得方方正正的硬纸块。 “会写信吧?”柴善嘉又问。 “……会。” “到了就写嗷,不对,路上写嗷,行吧?” 倒也不是真有这么生离死别,主要思及这位仁兄上辈子的be结局。 这会儿作为朋友,希望他时时刻刻做一下思想汇报,但凡有点不好的苗头,也好尽快掐了,抢救一下。 “……好。”霍十二沉默片刻,又应一声。 这声音,哑得都有点不像了。 柴善嘉……疑心就还挺重,行动也相对莽撞,她伸出手,一把揪住他搁在桌面上的手掌,拽了拽,搓了搓。 其实……也没有熟到认得掌纹。 就硬搓。 再想站起来越过桌面去摸人时—— 霍十二忍不住道:“怎么了?” “啊……我有个问题。” 柴善嘉幽幽道,“有那么点冒昧,但我觉得你反正走了,我问问也没什么。” “你问。” “你……嗓子怎么了?自上月起就这样,破锣似的,说着说着话还自动消音,总感觉哑得有点奇怪……” 柴善嘉越说越怀疑,嘴比脑子快,“你背着我看演唱会去了啊?什么情况喊成这样?看过大夫没有啊,刚才在保芝堂没想起来问……” “……” 谁料! 挺日常的关怀,霍十二居然没答? 他猛一起身,扶着车门,动作极灵活的三两下就窜出去了? 柴善嘉后知后觉:“肿么了呢,肿么这么没礼貌呢?” 而后,也跟着手脚并用,爬出车厢。 月光下,少年并未走远。 长长的影子被墙体遮去大半,却也秀秀气气横在不远处。 柴善嘉上前,还要再问。 霍十二扭头看他,忽然很窘迫似的,倒着往后退了几步。 再然后,四目相对,片刻,转身就往巷子口走! 柴善嘉狐疑的冲着他背影道:“这就走了啊?不说再见啊?” 霍十二脚步一顿,站定了,背着光侧转:“不想说。” 语罢,头也不回继续往前。 柴善嘉皱眉关切道:“记得写信昂,回去就写!” “嗯!” 少年越走越快。 “嗓子!还有嗓子,记着看大夫,早点看,你这拖好久啦,要重视起来——” 少年竟还能更快,滋溜一下! 跟后面有鬼追似的,瞬间到了巷子口,下一瞬,消失不见。 柴善嘉费解的盯着巷子口,挠挠头:“嘶,嗓子眼里长敏感肌了,提都不能提?” 不过没关系,很快会再见的。 她转身,一不留神撞到了车辕。 “哎不是,你车不要了啊?!” …… …… 运河中,一艘朴拙端重的二层楼船由前后八艘艨艟战船拱卫着,正向京城默默进发。 霍十二负手站在船头,夜间风大,吹得他衣袍猎猎、发丝飞散。 小蝴子提了件厚斗篷上前给他披上,而后,垂手侍立在一旁。 片刻,又忍不住道:“殿下,恕小的多嘴,您若是真舍不下柴大姑娘,咱们求了长公主殿下出面,将她认作干女儿带回京不就行了? 或是,以长公主殿下的名义,每年接来京中小住也可,何必一边拖延归期一边又似诀别般?” 小蝴子是真觉得理不清、猜不透。 这位小殿下的性子,明面上波澜不兴。 实则为着此番离开南都,连人家爱吃的零嘴,卖零嘴的都回乡种田去了,都叫他重金薅了回来。 其余财帛产业的且不谈。 真这样着紧,养在身边就是了,又不是养不起…… 霍十二蜷着手抵在口鼻前,咳了两声,才低道:“何必呢,明日我亦不知我在哪儿,何必将无辜的人卷进来?” 说着,他极目远眺,黑夜中,运河水翻涌如天地之脉搏,风声呼啸,山岚苍苍。 天尽处如蒙了一层黑黢黢的雾,不知前途如何,下一刻又去往何处…… “殿下的话,小的听不懂。 您怎会不知明日在哪儿,长公主殿下和圣上都最是疼爱您,您自是福寿绵长,受用不尽的。”小蝴子正色道。 霍十二没说话,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走吧,回舱中研墨。” “研墨?研什么墨?是有要紧事要去信京中吗?” 眼看霍十二转身就走,小蝴子碎步追在后头,似懂非懂的嘀咕了一路,“哎呀,这会儿这么晚还要写信,得热一碗梨汤才是,别明日咳嗽得更厉害。 早知如此,上船时就该吩咐下去,这会儿也不知还有些什么食材……殿下,殿下你等等我——” 甲班上脚步声远去。 楼船也顺着运河逐渐远走,直至消失在一团夜雾中…… …… …… 柴善嘉这里,趁夜使了人来将马车先带回柴府车马处。 自己则是蹑手蹑脚打算回倾曦园直接上床睡觉。 今日在外折腾一整天,因是随温怀光出去的,她就带了凌小八,也没交代要晚回,待在四条巷里那么长时间,更是没想着叫凌小八回来说一声。 虽然丫头们不能怎么着,多少还是心虚的…… 柴善嘉顺着小路,横穿花园,打算悄无声息的回。 谁料,阴恻恻的夜晚,小路的中央杵着一个人。 啊!原来是个爹! 第139章 你可知,如今距秋闱还有几日 柴善嘉冷不丁看见他中年再丧偶的便宜爹,大半晚上,白花花的杵在花园幽僻的小角落里。 她第一反应就是向后一个大跳!企图闪避! 这夜半抒情相对泪两行的场景完全不合适她! ……啊对不起,不是丧偶! 是溜达偶。 郭氏溜达到庄子上了。 她脑袋里胡思乱想着,退的动作就稍大了些。 今日为慈恩寺一行特意准备的ootd,脑袋顶有两排对称小金环作为发饰。 灵感来自禅杖。 结果,好死不死其中一环套树枝子上了。 就…… 倒抽一口气。 重心下沉、左右摇晃,手枪式深蹲。 一二三四,再来一次…… 没搞出来。 悉悉索索的,还是叫柴泊秋发现。 “……”柴善嘉默默站直,做出一脸感同身受的丧气表情。 春日月夜,柴泊秋穿了一身缟色襕衫,大袖翻飞的,看着比霍十二还要早飞升两位。 见到柴善嘉发饰串树上了,他徐徐走来,语带叹息道:“你果然还是像足了你的母亲,都是这般心细如发、温驯良善。” 柴善嘉:“?”谁?温什么玩意儿?! 柴泊秋上前来,先调整了个位置,凑着光,再伸出手来试图把发饰取下。 柴善嘉还是头一回和她这爹靠得如此近。 一时只觉温热的呼吸在头顶上细微吹拂,他手上动作轻柔,边拆边喟叹似的道:“你母亲未寻着灯罩,宁肯行动不便也不愿用烛火。 生恐伤了飞蛾性命。” 说话间,头上忽一松! 那细长嫩枝终被从圆环中抽了出来。 柴善嘉呼出一口气。 为惜飞蛾纱罩灯啊…… 这位生母原是这样的性情吗…… “那我母亲姓甚名谁?得的什么病?如今身在何处,家中为何没有她牌位……” 柴善嘉一直觉得她这位生母多少有点神秘过头。 虽然人已经不在了多年,柴泊秋后头也娶了新妇,家里有意避讳着也是常理,尤其在郭梅娘的跟前。 但一个活生生的人嫁进来,还生养了一个女儿,在郭云仙的口中更是“常年卧病后咽的气”,怎么可能连个旧仆都没留下?只有这一盒子物件? 不是三媒六聘,正经嫁进来的吗? 她生母身边的人又去哪儿了? 还有那妆奁里京郊的地契…… 谁知她顺嘴一问,柴泊秋却明显顿了一下。 因着光线不足,柴善嘉甚至没法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元元……” 柴泊秋的语气有一刹那艰涩,却极快恢复了平稳,轻道:“你年纪尚小,这些是我们大人的事,等你大了自然就知道了。” 柴善嘉心下隐约觉得,此刻是个难得的机会。 因此并不肯放弃,又追问道:“可是我生母的名姓,我总该知道一二吧?这是什么不能说的吗——” “元元!” 柴泊秋难得疾声厉色,“听话,勿要歪缠!” 行吧。 看来今天他是不会说的了。 柴善嘉难免失望,又有些赌气似的,怏怏绕过柴泊秋要走…… 这时,又听柴泊秋在身后语气奇妙的说:“你的母亲,名唤露葵。” 说着,他追上两步,抬起手…… 握住柴善嘉天灵盖。 因为光线太黑,用力过大,原本的安抚跟要夺命似的。 一时间,父女俩都尬住了。 柴泊秋放轻动作,抬高了手指轻戳了戳柴善嘉的头皮,又咳了一声,才转移话题又道:“前日怀光居士赞你有灵性,愿收为关门弟子的事……” 柴善嘉“嗯”了一声,似不明白他要说什么。 “为父听门房说,后来你们又碰了不止一面,今早还相约着去慈恩寺了?” 柴善嘉点点头,旋即反应过来他看不见,又道:“是,去见智玄禅师了。” “那可否寻机引荐——” “父亲!” “……啊?” 柴善嘉于暗处绷住脸,语气沉痛道:“你可知,如今距离秋闱还有几日?” “这……”柴泊秋一时叫问住了。 “您已经不年轻了啊父亲!秋闱是什么?秋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您知道您在和多少学子争夺榜单名次吗? 您知道为着挤进金銮殿做天子门生,这天下有多少英才此刻正在背书治经作策论吗?您怎可在此时分心,去发展兴趣爱好呢?什么怀光居士,来日考完了再见不行吗?等你考完自然就能认识了啊? 父亲!苦心人天不负,态度决定高度!今日寒窗苦读,吾必在焉。来日独占鳌头,非吾莫属啊父亲——” 柴泊秋被这一顿高考宣讲,讲得一脚深一脚浅趔趄着走了。 柴善嘉拍拍手,扶了扶头顶歪斜的发髻,嗤了一声。 “哼!等~你~大~了~自~然~就~知道~了~” 那就等你考完再谈引荐吧! …… …… 柴善嘉父女在花园斗法时。 荣寿堂内,老太太正斜卧在窗下的贵妃榻上,眯眼假寐。 有小丫头跪在榻尾部轻柔的为她捶着腿。 这时,钱妈妈进来,冲捶腿的丫头摆了摆手,令她退下。自己从食篮里轻手轻脚的端出了刚熬好的补药,再加一碟子腌梅子。 “老太太,该喝药了。” 应着这一声,柴老太太顿时睁开眼,目光清醒无比,明显就没睡着过。 钱妈妈上前,驾轻就熟的找了厚衣裳给老太太披上,又将凳子挪开些,搀扶着老太太到了桌前,这才侍立在一旁等着。 柴老太太端起药碗,取了汤匙,一仰头,直接将整碗药一饮而尽。 旋即,将梅子纳入口中,静默片刻才问道:“薛家那边又使人来说和了?” 钱妈妈恭敬的回道:“是,晌午又来一趟。这回是托了田三太太娘家嫂子来说的,倒有些难推脱。” 老太太“啧”了一声,颇有点不耐道:“田老三媳妇这一脉怎么都爱给人说媒?” 前头两家在彩棚里时,田三太太误以为郭云仙是她柴家的姑娘,张口就要做媒。 这会儿,她娘家嫂子又做到柴泊秋头上了…… “薛家大姑娘啊……” 按理,这薛大姑娘等了这么些年,也算是一片真心。 可问题是,郭梅娘明面上只是去了庄子上,她还是柴大太太。 薛蕖如要进门,那可就…… 第140章 笑死,根本不认识 再者,家中大太太前脚被送去庄子上,后脚媒人都来两拨了。 这薛大姑娘多少有点腻味人…… “……媒人那边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毕竟其情可悯,名分什么的不要紧,真心才最金贵的。 薛大姑娘也说了,她不是要来争这个大太太的名分,她只是想来加入这个家。” 老太太方才咽下去的苦药,一时间猛的往喉头翻涌。 “……” 说得什么?唱词似的,还……怪好听? 主仆二人相对沉默。 片刻。 老太太若有所思道:“也就是说,这位薛大姑娘此番求得只是个贵妾名分?” 钱妈妈想了想,道:“是掌家理事的贵妾。” 实则郭梅娘这一走,柴家内院必定是要有人理事的。 总不能叫老太太烦难着。 因此,这一出倒是恰到好处…… 钱妈妈这时又道:“其实依着奴婢,与其再弄个不上不下的来帮忙管家,倒不如等等看?”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拿眼角不时觑着老太太的反应。 见老太太没有异样,才又大着胆子继续劝说道:“前儿您这么着,怕是伤了大姑娘的心了。眼看姑娘八岁了,与其指着个外头新来的,还不如自家孙女亲亲热热……” “哦?” “奴婢说句托大的话,这祖孙之间有个什么,还得把话说开了好。” 老太太章氏年轻时也是个爽利性子,她尚在闺中时,章镜他爹叫她管得是服服帖帖,从不敢造次。 这会儿也就是她山长水远够不着了,才能闹出所谓庶出爱子参与宗子之争的事…… 也因此,荣寿堂里的婢女历来规矩最严。 再是老资历,也少有劝到老太太跟前来,想拿她的主意的。 钱妈妈壮着胆子说这几句,已十足出格。 谁料,老太太听了这些话竟笑了出来。 “哈,没用的,元元虽……性情却极似我年少时候。哄她没用、劝她也没用。应该说,光是嘴皮子说说,怎么都是白说。 想要她出力,必得拿出实实在在的来。话说得开不开,也就不要紧了。” 钱妈妈没听明白,嘀嘀咕咕道:“您这是说,大姑娘是个见钱……不见兔子不撒鹰的?” “呵呵。” 老太太意味深长的回了一句,“这么说,也行吧。” 其实越这般,反倒好打交道。 明明白白,总不会叫人吃亏。 …… …… 咸安四年,六月初八。 是柴善嘉八岁生辰。 这一日到来以前,来自京城王家的贺礼便送到了。 也不知王玉珠从哪儿寻来一只银手镯,鱼鳞纹的,工艺那叫一个糙。 柴善嘉收到的时候都疑心是她亲自上嘴啃出来的花纹。 心说,友谊也没到这份上啊…… 结果,这玩意儿看着不起眼,内侧有一机关纽,摁一下便能激发出一尺来长的细丝,这丝的材质柴善嘉也说不好。 这时候应是没有钢丝的,但,铁丝看着又不像…… 凌小八新奇的拿着它切了糕、切了瓜,再想去切廊下的承重柱时,好悬叫拦住了。 总之,在王玉珠的眼里,柴善嘉怕是总有和人生死搏杀的时候。 说起来,这几个月柴善嘉收到的来信和物件很是不少。 可奇怪的是,霍十二说好了写信,一直收不到。 倒有个叫君珩的? ……弄得跟至尊红颜似的,总给她写骚扰信。 笑死,根本不认识! 奇奇怪怪!没眼看! …… 此后不过半月,章家宗子之争落下帷幕。 与前世结果相同,胜出的是章镜。 且这回,他赢得更猛烈了一些。 因此至六月末,章镜将店铺诸事暂交托给柴善嘉后,启程返回了相州章家。 …… 咸安五年正月,柴泊秋赴京参加会试。这一年放榜特别快,至积雪化尽时,消息就已传到了南都。 柴泊秋考了个二榜第66名。 这是个天大的喜信,老太太闻讯即刻令人大开中门,光鞭炮就放了整整一个来时辰。 此后半月,满府张灯结彩,连西南面一向空置的几处院落,门头上也都挂上了红绸,洒扫一新。 家中一时门庭若市,连老爷子老家那边都派了子弟前来,还有老辈远嫁的姑奶奶家,姑奶奶本人都已经转世满地爬了,还有孙子辈上门来贺呢。 等柴泊秋回到家中,已是又一年四月中。 那之后再一轮新的热闹。 南都城中上至官员士绅、富商巨贾,下至同窗同期、亲朋邻里,每日里有数之不尽的宴请邀约,收之不完的拜帖贺礼。 这阵仗弄得柴善嘉很是吃惊。 她知道考上进士了不起,没想到这么了不起。 柴泊秋暂还未有具体的职位分配,官方称呼这个时期叫作“守选”或是“待阙”。需要等朝廷的正式任命。 因此这一年,柴泊秋依旧逗留家中,一开始他还恢复了一段时间频繁的文会、诗会、庙会……后来也不知怎么,就不大爱出门了。 这之后,便是薛蕖如进门。 赶在了夏末秋初时候,她终是以贵妾名分入了柴府,就住在西南面的晓月山房。 这处院落紧临芷香榭,自韦应贞走后,一直空置着。 薛蕖如进门后,将晓月山房改作“枕霞居”,有模有样的打算过日子。 可是,就在她进门的三日后,郭见安忽然上门拜访。 倒也不意外,这位老爷子向来有心思。 但是这次,老太太和他见面只谈了半盏茶工夫便不欢而散。 隔日清早,柴善嘉那一向无缘得见的神秘异母弟,终于被送了回来。 柴善初……长得又寡淡又肥圆,气质复杂得令人难以形容。 且他这时已经五岁了,却跟修了闭口禅似的,愣是多一个字不吐。连祖母、父亲都不肯叫。 就一脸不服管,黄毛预备役的死样,除了会叫“饿”,其余时间,让干什么不干什么,不让干什么非干什么。 老太太给请了一轮大夫后,看见他就觉眼睛疼,索性把麻烦扔给了薛姨娘。 如此,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至咸安五年乱七八糟的将就着要过完时,南都城出了桩不大不小的事…… 第141章 南都推官一壶油 至年节前,大街小巷忽的热议起了潘府台要被急调入京的事。 潘伯彦本人虽说也年富力强,可潘王两家在南都经营已久,从未有风声说要挪地方。 此时要经营一个家族可不是以一年两年计,起码要经过一代乃至几代人的努力。 潘王两家在南都已是数一数二,何苦突然要去京城和人掰手腕子? 多半还掰不过…… 结果,这阵风传了没几日,又转了向。 这回说的是潘伯彦要被问罪夺官,进京不是调用,而是捉拿。 这话一出,田家大姑娘都往柴善嘉的倾曦园跑了好几趟…… 田大姑娘正是当日在彩棚中那位说“齐大非偶”的田大太太的女儿,比柴善嘉年长五岁多,此时年华正好,且正和王家的王仲希议着亲。 这要是潘伯彦倒了,王家必要受些牵连,她与王仲希也就难成鸳盟。 至于为什么来找柴善嘉…… 是因当日薛姨娘进门,正是田三太太娘家嫂子牵的线做的媒,田家和柴家莫名其妙走得更近了些。 当然,明面上是如此。 实则是柴泊秋中了进士,到底不同了。 此后腊月里,潘伯彦果然进了京,可既非急调也非问罪。 传回的消息说是被调去了京郊燕城任职。 明升暗贬。 都说潘家得罪了人,却也无人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田大姑娘与王仲希的婚事反倒很快定了下来,也不知这中间是个什么缘故。 …… 转过年,新任府台未到任以前,柴泊秋的任命先下来了。 南都府推官。司职详谳刑狱、佐理府政、鞫问罪人、检法议刑、监督狱政等。 怎么说呢…… 这份offer发给柴泊秋,他差点当场“汪”的一声哭出来。 咸安六年初,柴推官走马上任。 大半年磕磕绊绊,没少挨骂,各种委屈。 战斗在刑狱第一线,他不光挨上司骂,还要被当事亲属责怪推搡,甚至被苦主家的狸奴邦邦捶几拳。 经常是光鲜整齐的出门,口歪眼斜的回来。 眼看着两鬓都愁白了。 说到底,柴泊秋骨子里就是个文艺青年,叫他去查案审犯人,活像是泼墨山水没泼纸上,泼砧板上了。 诗间一壶油。 简直惨剧。 …… 同年夏,新任的府台到任没几个月,正是三把火烧得旺盛时。 有消息传,金河于海州决口,改道北流。 牛府台闻讯,即刻令府衙上下暂停手中公务,全力清查本地粮仓库存,并连夜召集所有商户,号召捐钱捐粮,以赈灾区。 连普通百姓都被要求节衣缩食,募捐衣物被褥等生活物资。 民夫与工匠更是,一早就被组织起来成立了专门的运输队。 而到这时,朝廷的旨意甚至都还没发下来。 海州那边的水情变化也无人知晓。 折腾了一个来月,至立秋才得知,海州那边决堤后,灾情很快就被控制住了,洪水只淹没了少量农田,基本未造成人员伤亡。 这下尴了个尬。 这事也让柴善嘉充分认识到,府台也是台,南都府就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至此,牛府台此人是个什么脾性,南都上下尽知。 咸安六年就这么啼笑皆非满头包的过去了。 柴家除了在夏天那场闹剧里多捐了几个银钱,老太太将玲珑阁交给柴善嘉打理时,薛姨娘明里暗里酸了几句,其余无甚特别。 哦,柴善初的口齿还是不清楚。 人倒瘦了些。 主要是薛姨娘来了一年多,脸混熟了,把柴善初又想法丢回给了老太太。 这下,在荣寿堂光喊饿可不行。 柴老太太根本不吃这套,下了死命令,不好好说话就饿着。 因此,柴善初话说不好,人饿瘦了些。 问题是,这倒霉孩子瘦了气质也依旧复杂。 如果说他的母亲郭梅娘像是仕女图队尾凑数的,寡淡到没什么存在感。 那么,柴善初给人的感觉…… 像是一张行走的欠条。 也寡淡,也存在感稀薄,但是他欠! 犟头倔脑的很不服气的样子,又淡又讨嫌! …… 咸安七年五月末,眼看柴善嘉又快要过生辰了。 十一岁生辰。 这日,自清早起就细雨霏霏,时下时停,满眼游丝兼落絮,使得临水斋内,大白天的光线都有点嫌不足。 少女穿着件青花色窄袖上襦,底下是条胭脂色的百褶裙,趿着一双浅口软布鞋,鞋头绣了葡萄。 一串串,可可爱爱。 她翘起的鞋尖上干脆缀了一小簇紫水晶,随着她踢动脚尖,于暗室内,时而闪烁一线细芒。 她正埋头理账,纤细白嫩的指尖于昏沉光影下,不时在算盘上轻快跃动。 这看起来倒像是在操琴弄弦一般。 她侧着的脸上犹带了些未褪尽的婴儿肥,肉嘟嘟的,尤其专注时,更有种娇憨感。 只是,常与她打交道的,没有一个会觉得这位娇憨…… 这时,临水斋门前远远过来一行人,各个手捧托盘,于廊下一路徐行、目不斜视。 为首的丫头直到进了临水斋内,跨过门槛,脚步才稍微加快了些。 至书案前,她屈膝一礼,轻道:“姑娘,枕霞居那边接了田家的帖子了,日期仿佛是下月十五,相约去慈恩寺吃素斋。” 柴善嘉手上动作丝毫未停,反应都没给一个,只是点头道:“继续。” 小叶儿又说:“另外就是,铺子里秋冬新上的样式都送来了,得姑娘您掌掌眼。” 这说的是玲珑阁。 柴善嘉还是没什么回应,手中依旧不停誊着数字,有条不紊的。 “还有王家那边……” 说到这个,她终于抬头。 却听小叶儿道:“京城王家依旧未有回信,王四姑娘近日也未在人前露面,是否要让咱们的人去一探究竟?” 王玉珠至今年初忽然就没了音信。 翻阅此前来往信件,并无异常。 更没听闻近日京城王家有什么大事发生。 这就奇怪了。 一个闺阁少女,突然没声了。 此前不管是家中、族中,还是自身,都没发生什么特别的变故…… 柴善嘉悬着的笔尖滴落了一点墨,终将整张纸污了。 她沉默片刻才道:“不行,京里的人手不可妄动。” …… 第142章 不回复?这谁受得了 王玉珠自咸安四年离开南都后,就再未回来过。 这期间,她们一直保持着每月两封信的联系频率。 实则,信中也多是些浮于表面的吃吃喝喝的话题…… 譬如,王玉珠说京中哪一处的馆子别具风味,南都少有;哪一处的脂粉特别细腻,前所未见;哪一家的料子又出了新花样,随信附送一尺做个帕子,也叫你开开眼。 柴善嘉也一笔一划,老实的回—— 南都无甚特别,只是近日春菜饼子又上了,嗨呀,都吃腻了;蒲菜团子也还那个味儿,百年老店了不起嗷,不晓得推陈出新? 蜜烧卤肉想必京中一定有吧?哟,我忘了京中吃的是咸口;随信附赠一只灵感来自……长了霉的绿绿炉焙鸡的岫玉碎料雕成的小挂件,让你睹鸡思南,不谢。 …… 如此感天动地的友谊,现在说断就断? 她不允许! 五香羊蹄家出了新品,好吃到跺脚脚! 她写了信硬是没收到王玉珠回复! 这谁受得了啊??? “那……就不管了?”小叶儿迟疑的问。 柴善嘉搁了笔,将污了的纸单抽出来揉成团,抛了抛。 人也顺势后仰,靠进了玫瑰椅内。 片刻才道:“我过两日先去一趟王家,探探田家姐姐的口风。” 柴善嘉说的王家,是南都王家,即王玉珠家。 田大姑娘今年三月里才嫁给王玉珠的二哥王仲希,成了王玉珠的亲二嫂。小姑子如何了,他们自己家总该知道点。 这时,小叶儿又道:“那,帖子的事……” 所以说,一个家里最好就不要搞这种上不上、下不下的半吊子亲属关系。 当初薛蕖如进门,嘴上说是贵妾。 实则大家都知道郭梅娘不会回来了。 因此这贵妾就是奔着掌家理事来的,是实际意义上的太太。 且柴泊秋后来中了进士,这就又不一样了。 薛蕖如那时生恐有变,恨不能一日三回的使人来旁敲侧击。 只说旁的都不求,只求痴心得偿…… 然而,人总是嘴上嚷嚷着不要不要,实则即便一开始“不要”,时间长了,谁还能真把好处往外推的? 因此这半年来,枕霞居那边小动作频频。 但似这般明摆着应下别府邀约,倒还是头一回…… “田家……” 柴善嘉烦躁的又掐了掐掌心纸团。 这田家也实实在在不愧“田半城”之名。 当初比柴家强时,共用一只彩棚明里暗里都要多摆出一个座次来。 后来田三太太为薛蕖如和柴泊秋做媒,出面的却是她娘家的嫂子。横竖成不成,都落不到“田”字上。 再后来,柴泊秋中了进士,薛蕖如进了门,这桩大媒瞬间又一丝不落的回到了田家身上,是一点都不嫌弃做的是个妾室的媒。 且还顺势指派着家中小辈,亲亲热热的往来,叫人不好拒绝。 另外,所谓“齐大非偶”,田大太太的闺女却明显高嫁了王家,其中又是怎样一个缘故,外人却不好说。 这会儿,田家又开始和天然与她们亲近的薛姨娘走动…… “就怕这素斋不好吃,谁在乎个姨娘念不念经呢?” 小叶儿这几年也算历练出来了,回想刚进倾曦园时还一团稚气、跟个孩子似的,前后也不过三年时间。 柴善嘉轻吁了一口气。 这事怎么就这么寸…… 假使她没估错,这素斋多半是冲她来的。不管具体冲着什么。 这要是拒了,她还怎么去探田大姑娘,怎么问王玉珠的近况…… 晚间吃饭时,薛蕖如果然开了口—— “……妾虑着,咱们大姑娘成日里费心劳神的操持家事,逢初一十五到外头走走逛逛、疏散疏散也好,因此,才托大应了下来。 若是老爷老太太觉得不妥,妾自去田家磕头赔罪,只说是私自拿了主意,姑娘那边早有安排便是。” 这话说的…… 薛蕖如此刻正站在一旁,恭恭敬敬的捏着筷箸为老太太布菜。 实则,别看她轻轻柔柔、规规矩矩。 按常理,侍候婆母,哪怕每日出现在荣寿堂,作为一个妾室来说都很不应该。 这时的规矩如此。 只是,她进门不到两年,虽不掌家理事,却将她的枕霞居和柴泊秋的吃穿用度、外出应酬打理得明明白白。 还能将老太太哄得日日容她过来请安说话,时常也听她两句。 且她在柴府下人中,口碑还极不错。那日柴善嘉路过二门时,听几个粗使婆子道,薛姨奶奶性子和软又大气,若非出身和运道差着点,比前头滴翠苑那个强了可不止一点…… 如果只是如此,哪怕她偶尔起点有的没的的小心思,柴善嘉也不在乎。 都是人,都有自己的私心,无可厚非。 说难听点,郭梅娘要是嘎在庄子上,薛蕖如要被扶正,她都没有意见。 怎么就不配了? 好端端一个大姑娘,嫁个三婚还带一儿一女的,这不配那不配,柴泊秋就配? 这玩意儿做个七品巨大官,昨天大正午,被只鞋垫子那么大的狗,追着从连子胡同绕玉带河一圈,差点直上慈恩寺当场剃度。 回来衣裳下摆都打绺了,还受了惊吓发了烧。 这东西,你说他配?! 可见薛蕖如至少眼神不大好…… 但是,她脑筋动到柴善嘉头上,就不行了…… 此刻,荣寿堂内只她们三人,老太太面无表情的,只是吃菜并不答话。 这其实已带了偏向了。 柴善嘉端着汤羹不紧不慢的喝了一口,笑眯眯道:“薛姨娘近日懈怠了呀,不读《梦湖笔谈》,只说从前的《玄怪录》,竟也未曾翻过么? 妾室破家,可不就从伸了不该伸的手起?” “大姑娘,您这话妾不敢当——” “你别急呀,祖母,您说这素斋该不该吃?”柴善嘉半垂着眼帘,轻轻搅动着手中浅碧色的薄瓷汤匙。 其实吃不吃都在两可。 田家不管图什么,还能青天白日的在慈恩寺里动刀子? 但…… 第143章 蝈蝈,呱呱,旅行蛤蟆 老太太这一两年性情有点变,可能因为双腿关节时有肿胀、屈伸不利,受了寒甚至需要卧床调养。 因此,人越发懒怠动弹。 性情也就逐渐乖僻起来,也更加倚仗身边人。 尤其是薛蕖如这般小火慢炖,时时刻刻愿意来哄着她说话的。 老太太掀了掀眼皮子,语气沉缓道:“不过是吃顿饭,哪儿有什么该不该的。 你姨娘自己出门不便,你权当是带着她出去散散吧。” “……是,祖母。” 柴善嘉面无表情的抬头,正对上薛蕖如弯起来的弧度明显的嘴角。 …… 其实,田家图什么也很好猜。 无非就是柴善嘉手上的这点东西,和柴大姑娘这个人。 如果放在后世,这话多少沾点脑瘫。 孩子离着十一岁还差一礼拜呢,怎么就能图人了,这是能说的吗?有毛病? 但放在这时,田家此刻几房人斗得正酣。 今年开春田大老爷生了场病,一直不见好,原本铁板钉钉的继承人位置,莫名就含糊了起来。 这会儿其余房头但凡扯着一个毛发旺盛的邻居,都恨不能拉出来,给顶上两个老的秀一秀。 看!我们这一房多把大毛刷子,更能把家族发扬光大。 这和夺嫡没差。 因此,说是图人,争取柴善嘉,和争夺多毛邻居,争得多一枚筹码是一样的。 与男女嫁娶,反倒不大相干…… …… “要蝈蝈,帮说。” 柴善嘉一脸晦气的从荣寿堂里出来,未出院门,在廊下便叫个冬瓜拦住了。 冬瓜的脸长这样:╰_╯ “什么瓜瓜?” 夜里风大没听清,她被迫驻足,只得压着性子又问了一句。 “蝈蝈,笼子装,说说?”柴善初抿着小嘴,神情执拗的要求着。 这角度,这神情,和饭桌上老太太让带薛蕖如出去放风时的神情就……还有亿点点相像。 柴善嘉顿时一阵腻味,张嘴就冲一旁半张脸藏在柱子后,鬼鬼祟祟跟要给她当场来一段“是谁送你来到我身边”的丫头道—— “他要只青蛙这么难吗?跟底下说一声,明早送菜时顺便带一只进来就是。 何至于为了这点事,大晚上的还守这儿等着我?” 她话没说完,柴善初急了,梗着脖子嚷道:“蝈!蝈!不呱!蝈啊——” 柴善嘉耳朵疼,把他拨开点,却见那丫头还在“犹抱琵琶半遮面”,神戳戳的,心头莫名更烦了。 这都什么人啊? 正常一点不行? 然而这时,她身后忽的一阵风袭来! 刮过身边时,还连带重重撞了一下肩。 老妈妈快步上前,口中碎碎念着:“哎哟小祖宗诶,怎么一会儿没见杵这儿吹风来了? 这儿吹得可是穿堂风,弄不好要把脸吹歪的……” 说着,她抖开手上斗篷,给柴善初囫囵裹上,又一把将柱子后头躲藏着的丫头揪出来。 口中不住骂着:“个死蹄子,就知道躲懒!你能吹风少爷能吹吗?要是受了风邪歪了脸,往后还怎么念书考状元,怎么顶门立户? 你心里朝着哪头?纵着少爷喝风生病没出息,好叫人指摘贵姨奶奶,说贵姨奶奶的不是?” 这位妈妈仿佛姓管,柴善嘉平素少见她,只知是个兴兴头很爱张罗事的,且对柴善初很上心。 但这会儿这话里话外,可不是上心这么简单了。 柴善嘉正想着。 候在侧间内的豆花也恰好抱着斗篷过来,远远便道:“姑娘冷不冷,可要添衣?” 她手中提着一盏灯笼,愈走愈近时,那主仆三人被黄色的灯笼光晃了一下。 管妈妈也似这才察觉,这里还有柴善嘉这个大姑娘在。 她讪笑着,面色在灯笼的映照下,黄黄黑黑,跟要吃人似的。 说话也阴阳怪气,极不中听:“哎哟,老奴年纪大眼神差了,原来大姑娘竟在这儿呢?” 说着,动作很是迟缓的上前两步,屈膝行了个礼。 豆花见她那样,皱了眉,正欲说话—— 却听这老婆子又道:“大姑娘,既是撞见了,老奴也斗胆说几句话吧。 您啊,很该多费些心思在您兄弟身上,说句不中听的,您将来嫁出去还不是得叫兄弟撑腰? 何苦费心思银钱账目上头,终归是要交出去的,倒不如——” “倒不如怎么?” 柴善嘉似笑非笑,语气丝毫未见起伏,却直接扭头道,“去,把管家叫来。 一个老妈子,不想着好生伺候,到这儿充起老祖宗来了,谁惯得她?当我在荣寿堂前就发作不了人了?” 豆花应了一声,转头就往外走。 几乎同时,凌小八从黑暗中倏地跃下来补位,站在了柴善嘉身后。 谁知,那老妈妈颇是有恃无恐,闻言挺了挺胸,冲着柴善嘉道:“大姑娘可别吓唬老奴,这一来,老奴说的都是真心实意的话,放在哪家都是这个理。 就没有未出阁的姑娘长久把持着家中银钱进项的。再来,老奴是贵姨奶奶亲自挑出来,到大少爷跟前顶的也是郭家的奶妈子。 老奴自问照顾少爷从无差错,可不是那等随随便便就吃教训的嫩瓜秧子。” 这还倚老卖老上了。 “哦?我倒要看看我能不能教训你。凌小八,给我掌她的嘴,就在这门前扇。” 柴善嘉说话声音脆甜,行事比起一般人家十多岁的姑娘却要肆意得多。 发完话,还笑眯眯补了两句:“整好,十五吃斋,初一点炮,就用你这张老脸给你贵姨奶奶听个响。 什么狗往人跟前乱屙乱拉,活该找打。一直打,打到薛蕖如出来问问她,她这座下急先锋让我交账本呢,问她敢不敢接?” “啊……”这时,柴善初突的跑上前来。 “怎么,你要爱护这老动物?” “啊……姐!” “……” 柴善初一脸严肃:“换她,吵,怪话多。” 柴善嘉心道,你倒是省事,升一次堂把墓门往哪儿开都一起判了。 “还有!呱呱!” “知道了。” 柴善嘉拔腿就走。 身后,随着凌小八颇具节奏的拍打声。 老婆子起先还叫屈,没几下就开始告饶。 其中,仿佛还夹杂了柴善初的声音? “不——蝈蝈啊—— 是蝈,蝈啊!不呱——” …… “嗤,出息。” 不就青蛙么? 长痘没长痘的都给你带两对回来。 出去旅行的也薅回来! 第144章 豁牙壮士和发霉嫂 柴善嘉回到倾曦园,未几,豆花和凌小八也先后回来了。 豆蔻去年末嫁了出去。 说起这个,还真是姻缘天注定。 豆蔻的那个“肚儿哥”,天灾!千里逃荒!都没能逃出红绳范围。 且十分不经念叨,就豆蔻被发现用擦脚布练针线的那两回。 没几天,人就水灵灵的被召唤了出来。 跟个地精似的。 挑担卖货就好好卖货,非往人角门前经过,结果,柴善嘉好容易培养出来的大丫头,滋溜一下撞个对脸。 豆蔻一键还原成大妹,和她的肚儿……柱儿哥又哭又笑,终是在异乡团了圆。 柴善嘉能说什么? 不让嫁? 她怕走路上被一扁担呼死。 于是,稍拖延了一年多,到豆蔻满十六,那边小货郎也凑了凑,能在连子胡同旁边的香积巷买半间屋了。 柴善嘉给添了半间,又在询问了小哥的职业生涯规划后,让他去“乳茶一味”四店从搓丸子干起。毕竟肱二头肌发达,伏地挺身多半也优秀。 如此,小两口算是暂时安定下来。 豆蔻本来打算出嫁了以后再回来当差的。 但柴善嘉觉得,一来,他们俩的亲人都不在了,好容易成立个小家,还一个搓丸子一个当婆子,也忒地狱。 真的热爱内宅管事这份职业,完全可以在外头先溜溜,过几年吃够了儿女的苦,让搓丸子的回家主内,完了再说。 新鲜的肚儿哥终会成为昨日黄花! 而大姑娘,永远是大姑娘! “哼。” “姑娘可是不满意?” 豆花在旁一脸忧愁道。 她方才找了管家前去荣寿堂,加上薛蕖如那时已出来了。 两厢一碰面,薛蕖如哪里会给个老妈妈说话? 尤其凌小八口齿清晰,交代得清清楚楚。管妈妈挨打是因替“贵姨奶奶”抱不平,要把账本和对牌从大姑娘手里讨来,交给“贵姨奶奶”。 薛蕖如自知在素斋上已讨到了便宜,这时万不可再激怒柴善嘉。 因此,“仗义执言”的管妈妈被她的“贵姨奶奶”残忍抛弃,当场逐了出去。 一把年纪,原是因着仔细被挑来,这下又被发回原处。 且说是发回去,后宅里一个萝卜一个坑,哪儿还有她的位置。即便有,现管是柴善嘉,谁想接收她? 怕是只好去庄子上做活了…… 柴善嘉没做声,斜眼瞧着豆花。 豆花为难道:“管婆子年纪大了,嘴碎好念叨,脑筋还不大清楚,连小少爷那样话都说不清的都嫌她,这非要提脚卖出去,怕还得搭送点什么……” “谁问你这个了?” 柴善嘉没好气道,“我在你心里手这么黑呢?谁管她啊?我只问你,董妈妈晌午时过来了一趟,说是你家中给你说了好几个,你都不愿意。 怎么想的,来,交流交流?” 柴善嘉倒不是闲得慌,非给身边的丫头一一做媒,把人嫁出去。 爱怎么活怎么活,想去练健美她都支持。 但问题是,豆花这丫头心理素质极差,很容易焦虑,虽然这几年看着年纪上来,话没那么密了,人也稳重了。 但这样的性格底色,她就不是个特立独行、能扛住流言蜚语的。 她不愿意,到底是真没看上,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柴善嘉当主子的总得过问一下。 比较好的情况是,经过这几年,满府上下再没人把她当个孩子,有什么也都会和她商量着。 如此,才有董妈妈过来倾曦园这一节…… 豆花闻言,深吸了一口气,捂着脸瓮声瓮气道:“奴婢不想嫁,他们都不对劲。” 柴善嘉狐疑道:“哪里不对劲?” “闻着味儿不对劲。” “那你要个什么味儿的?” “就……奴婢家中有一口衣箱,每年翻晒厚衣裳时都会搬出来摊开,那气味……涩涩的、霉霉的,还暖洋洋的……” 豆花捧着腮帮子一脸神往。 柴善嘉则一脸茫然。 什么玩意儿?还有霉霉的男孩呢? 现发的霉行吗??? 这踏马不得砸手里,跟谁说理去啊…… “噗嗤。” 这时,房梁上传来一声笑。 同时飘下来一个糖碎碎。 柴善嘉没好气的仰头:“你乐个什么,牙都蛀掉三颗了还藏糖葫芦,你几岁呀我请问? 往后跟人拆招,见面抱拳一龇牙,门牙已经没有了呦,壮士不可以往嘴上招呼了呦,影响武林同道咀嚼了呦~” “噗!” 这回乐的是发霉嫂。 …… …… 隔日清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给王家去一张拜帖。 言明欲拜访王二少奶奶,也就是原田家的大姑娘。 可是直至天黑,那边都没个消息回来。 这十分不正常。 能不能去的,总得回个话吧? 搞冷暴力?! 那她还吃什么素斋?! 智玄禅师有的是珍藏食谱跟她分享,谁稀罕和田家吃丐版素斋了…… 又过一日,二少奶奶的回帖没到,那个君珩又来添乱了。 小叶儿捧着一沓厚厚的信件穿过几道门,送到柴善嘉案头时,似懂非懂的吃吃发笑:“姑娘,您总说这位是找错了人,待见不到回头信自然就不写了。 可这都三年了,除了前头有个几个月没动静,后来不又是月月寄来?这瞧着比王四姑娘写得还勤,信还厚!” 柴善嘉都无语了。 为什么要比谁写得勤,信纸更厚啊? 这位君珩,是把她这儿当作漂流瓶玩呢? 虽然说明摆着不认得,拆人家信不好。 可他这么总寄总寄,持之以恒的寄,她偶尔手痒闲的慌也看了一两封。 为什么说是漂流瓶? 因为这个“君珩”,他写的内容一般人就理不明白…… 哪有人在一封鼓鼓囊囊的信里,放半部四格漫画,内容是怎么腌一种叫“俺蒜子”的梅子的? 这是手工业者收不着徒,强行灌输技能吗?! 不理解! 第145章 田园牛马画手,老温 可问题是,“君珩”这id听起来也不太像是祖传腌梅子的? 另一封信,内容就更怪了。 也是用画图的方式,讲了一个叫作郎玉圆的女学生,她嗜书如命、昼夜研读,一日,在书里翻出一美貌少年,名唤颜如玉的。 二人起先相谈甚欢,谁知那颜如玉包藏祸心,劝郎玉圆不要读书,要多多出去宴饮交友,要珍惜好青春? 然而!郎玉圆心志坚定,一巴掌把少年拍回了书缝里,拍匀,确保他出不来以后? 自此矢志不渝的埋头学习,最终考上状元?! 柴善嘉如果是个文盲,这故事看也看了。 问题是,这是个性转版《颜如玉》。 这腌梅子的要干嘛啊? 思想还怪先进的嘞…… …… …… 临近辰正,柴善嘉领着凌小八出了门,二人一路轻装简行的顺着官道往慈恩寺方向去。 温怀光近一年多来和夫人就隐居于此。慈恩寺后山。人家寺里种的菜,进出采购的车,都要经过他家院门口。 柴善嘉严重怀疑,温怀光漂不太动以后,就以打劫智玄禅师为乐。 他把院子安顿在这儿,人慈恩寺的知客僧、武僧,顺带把他家的访客登记、护卫巡逻什么的都包圆了。 真是个老机灵鬼儿…… 柴善嘉抵达的时候,温怀光正在后院的假山边,条案于浓荫下摆开,铜制的莲花瓣香炉搁在角落白雾袅袅,沉香的气味雅韵绵长。 另一头,笔架上还悬着一枚古朴的铜铃。微风拂过,伶仃作响。 还有那条案后的草席上丢着的三两蒲团。 氛围感拉满。 温怀光正姿态豪迈的坐着,手中捏一支狼毫,条案上铺开的画纸只寥寥勾了几笔,老头脸上的腮黑却抹挺圆。 柴善嘉蹑手蹑脚靠近,绕到他身侧后方,眯眼瞧了瞧。 片刻,又扭头看老头苹果肌上的那团墨汁,忍不住道:“牛角不错,就是略微粗犷点儿……” 温怀光下意识反驳:“你不懂!想当年为画牛马,老夫可是专门去田间搭草棚住了月余。别说牛角了,连它如何甩蹄子、如何拉粪我都见过,这怎会粗犷? 牛角就得有力,牛才刚劲雄壮,筋肉也更具力量,更有美感……” 说到这儿,他突的一愣,猛然扭头嫌弃道,“哎呀,你个促狭鬼,怎么又来讨吃了?” 柴善嘉瞪着大眼睛,语气无辜:“什么就又来讨吃?我都三日没来看师娘了,我都想她了——” 温怀光此人,熟了之后与现身人前时的仙风道骨全然不是一回事。 这老头没事给自己抹个腮黑,划个眼睑下下至就算了,还极其护食。 慈恩寺鲜灵灵的蔬菜瓜果,路过薅一层。 更别说他夫人做给他的饭菜和汤羹。 因此,他与时常来蹭饭的柴善嘉关系一度水深火热、你死我活…… “谁你师娘?没你这徒弟,就知道吃吃吃!总赶着饭点来,小米都不知道带一把——” 话还没说完,柴善嘉伸出手,反转手掌,打开来—— 嘿,一撮小米。 给老头堵的,沉默片刻,俩鼻孔都张大了。 柴善嘉噗嗤一声,赶紧道:“师父,别那么小气了,我这回可是带了伴手礼来的,那么大一袋子,都让丫头拿师娘那儿去了。 咱们说回正事行吧?您这画的……我是真用不了。” 温怀光瞪着眼,不服道:“什么就用不了,我才刚画一只牛角?遥想当年我画那马,在京中‘玉壶转’被抢着观摩时意外扯破了,光一条马腿都叫人天价买回去传家。 你只说用不了肯定不行,今日你非得说清楚,怎么就用不了了?” 老头就还挺倔。 柴善嘉迟疑道:“呃……师父,您画牛,追求的是筋肉骨骼、贲张的力道。您是要画出牛的魂呢!而我,要的是故事感……” 老头横眉立目的,听着听着逐渐就迷茫起来。 柴善嘉只得又继续哄道:“就是那种叫人一看就有食欲,就想进去喝一杯牛乳……的那种故事感……” “你在说甚?我的画叫人看了有食欲?荒谬!” 温怀光就跟个老小孩儿似的,听了劝说更气了,转过头背对着柴善嘉,气鼓鼓盯着那牛角,不肯再搭理她。 柴善嘉这时只得将藏在身后的杀手锏拿出来,转到老头眼皮子前,小心的晃了晃。 “诶,真可惜了。这鸿运楼的滴酥水晶鲙我可是一早就去排队,好容易才买到的。师父不想看见我,我只好带回去便宜我那讨嫌的弟弟。” 温怀光鼻子猛的翕动,眼神直直追着那道水晶鲙转回来,明明直咽口水,脸上却还得绷住。 “一道菜而已,老夫没吃过吗?哼,你说的那画,太过粗鄙,老夫不是不会,是不能!” 柴善嘉忙将东西放下,笑嘻嘻道:“知道了知道了,我师父的画都是画给名流雅士品评鉴赏的,怎好叫人一见就流口水呢?也忒掉份了,是吧?” “胡说八道!我也不是那等曲高和寡的,我明明……我雅俗共赏!只是……哎!” 柴善嘉不住的哄劝着,老头却跟自己犟上了,活生生气得团团转。 这时,一袭青衣、眉目温柔的妇人含着笑徐徐走来,将一盏热茶放到条案上才道:“元元,你师父他呀没什么不能画的。 想当年他初出茅庐的时候,什么样的画没画过?就连……” “哎哎哎!好夫人,可别说了,再说我这老脸都丢尽了!”温怀光这才开始连连告饶。 这位青衣妇人便是温怀光的妻子,名唤颜弗的。 于书画篆刻方面皆有极深的造诣,尤其是书法,温怀光画上的题字赋诗,多半出于颜弗之手。 “师娘,就连什么?你快说说。”柴善嘉眼神晶亮的追着问道。 颜弗却是没好气的笑了笑说:“你个机灵鬼,说吧,到底为什么用不了,你能哄住你师父,可哄不了我。” 柴善嘉无法,只得让开位置:“师娘,那你自己来看吧。” 片刻。 颜弗木着脸道:“这么大一只牛角是……给乳茶铺子用的?” “如何?” 第146章 黑丝推官,秋 温怀光语气矜持中带着几分傲然。 他虽只画了寥寥几笔,但他的夫人一向是他的知音人! 这一点,在小徒弟跟前,他必赢! 颜弗叹了口气,无奈道:“乳茶铺子使的原料是牛乳……” “嗯?”温怀光皱眉,“阿弗也觉得该叫人一见之下便……流口水?这岂不低俗——” “是流口水的事吗?” 颜弗语气木然:“牛角画得这般雄壮,想必耕田是一把好手。” “是啊,多么健壮、多么有力量?” “可是,耕牛它产奶吗?” “……” …… 尴了个尬! 温怀光的画风虽说确实和柴善嘉要的有差距。 但,最大的问题显然不在这儿。 可是,真实原因说出来它难道不伤自尊吗? 柴善嘉默默拾了一只明显从慈恩寺顺来的蒲团,打算去廊下坐会儿。 这时,又听颜弗道:“这水晶鲙是元元带来的?怎么,师娘饿着你了?还自己又带馒头又带菜的?” 她这语气只是嗔怪。不想孩子浪费钱。 可温怀光虽然尴尬,却是训练有素,顺嘴就diss起了对手:“正是!我夫人做菜天下第一,来我家还带鸿运楼的东西,未免太不把夫人放在眼——” 话说到这儿,他突然愣住。 旋即,眼神不可置信的转向柴善嘉。 “你说的一大袋子伴手礼……是馒头?” “啊。” 柴善嘉死猪不怕开水烫。 得罪一次是得罪,得罪多了不怕痒,她索性梗着脖子道:“我带了两大袋子白馒头,还一袋子叫小八往前头送去寺里给禅师了。” “你个小混蛋!你别想跟我抢吃的,赶紧给我走!”温怀光气得一骨碌爬起来,捏着狼毫杆子就追着柴善嘉敲。 柴善嘉动作十分灵活,唰一下就闪到了颜弗身后,还不忘气他:“师父,那把小米,也是我从檐头下的鸟碗里拈来的。 略略略,就吃你喝你!气死你!” “你个混账东西——” 老头顿时马力加倍! 柴善嘉也瞬间拉高闪避! 二人把个颜弗挡在中间,腰都要被来回搓细了。努力隔着这一老一小。 这样的戏码三天就能上演一次,当事人还乐此不疲…… “……好了好了,饭都好了,别闹了,一起吃饭去。” “师娘,咱们去,别叫师父了,他有鸿运楼的水晶鲙就够了。不像我,我只喜欢师娘做的菜,外边那些野的吃了都要吐呢!” 温怀光:“???” “……夫人,你别听她胡说八道,我哪儿是想吃水晶鲙了,是这小混蛋特地带来诬陷我的,我也最喜欢你做的菜,外边那些……嗯吃了都……” “吃了都如何?” 颜弗面无表情的看去。 “呃……” “看吧,他说不上来了。” “走,元元,师娘给你做好吃的去。” “太好了师娘,最喜欢师娘,师娘做的菜天下第一最最棒!” “……” …… …… 去温怀光家中笑闹造作一番,回程时已近黄昏。 路上经过冲霄楼,柴善嘉一掀车窗帘子,正好撞见柴泊秋在前方,元气满满的在街面上狂奔。 真好啊…… 老父聊发少年狂,好有活力…… 柴善嘉靠在车窗边正看得起劲,突然疑惑道:“咦,我爹跑步怎么还穿黑丝?” 这时候有黑丝吗? 没有吗? 有吗? 那……柴泊秋穿得到底是什么? “老爷的鞋呢?”凌小八揣着手坐在黑暗中,幽幽道。 “……” 噢哟,作孽,鞋跑丢了。 那两只纤细性感的脚底板是纯跑脏的。 并没有什么黑丝…… 柴善嘉的马车要往升平街方向去,是要绕冲霄楼半圈改道的,这属于约定俗成,为了避免拥堵。 而她因为黑丝怔住片刻,再想起来招呼老父亲上车时,只见到一个手刀式摆臂,旋风一向闪入珠光雅筑后巷的背影。 而后,便是一群作护院打扮、凶神恶煞的人提着棍子追来。 至马车旁,那群人正左右张望,柴善嘉皱眉冲凌小八低道:“去,想办法拦他们一拦,尽量别交手,给老爷争取点时间跑路。” 闻言,凌小八一向木讷的脸上顿时喜气洋洋。 她一撩车帘子正要往外窜,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那老爷要一起提回来?” 柴善嘉忍了忍,恨不能摁住人中深呼吸:“不用不用。” 那是老爷,你当去买菜?顺道提一条河鲫鱼回来红烧吗? …… 可是接下来,柴善嘉又拐去玲珑阁看了看柜面情况,稍改了一下应季陈列,再往被揪回南都的炉焙鸡家照顾生意,买回一只鸡后,辗转回到柴府。 小八已经回了,都蹲屋檐上啃好一会儿糖葫芦了,证据是,那签子够给屋檐插一缕胎毛刘海的。 柴泊秋还没回。 这几年不是闭门应考的时候,柴泊秋对家庭日常的参与度还挺高。 没事并不会缺席晚饭。 晚间,柴善嘉在荣寿堂吃饭,只听小山子回来禀告说,大老爷有公务在身,还在府衙内忙碌,赶不及回来吃饭。 柴善嘉眼神闪了闪,没说什么。 今日的那群护院可不像一般人家能养出来的。 “确定老爷逃脱了?” 回院子的路上柴善嘉问小八道。 “嗯。” 凌小八道:“一共五个,两个沟里,一个锅里,一个河里,还一个回了。” 也就是说,有一个跑回头求救去了? 这么看,没人去追柴泊秋,小山子应该没说谎,人还在府衙加班。 柴善嘉一路沉默的走着,至倾曦园前不远,灯火逐渐亮起来。 她忽然感觉哪里不太对? “……不是让你别交手,只阻拦? 先不扯这个,那个跑锅里去的是什么情况? 打着打着突然感觉有点冷?把自己煮了,给大家助助兴?” “……” …… 然而,这日柴泊秋一晚上都没回府。 连带着去送夜宵点心的小山子也没回来。 隔天下午,小山子再出现时,人都沧桑了,哑着嗓子道—— “老爷只说有要务在身,情况还未明朗,不便细说。这段时日怕都要在府衙里住着,叫小的回来收拾几样换洗衣裳。” 第147章 二少奶奶其人 柴善嘉对这说法是有几分怀疑的。 柴泊秋在牛府台那儿根本排不上号。 这都不能算是什么派系争斗,黑暗力量。 而是这位牛府台虽已是知天命之年,人却特别亢奋。想卷、爱卷,没什么能卷带着差役把府衙隔壁的隔壁粪坑掏了也行的那种夕阳红秧歌队卷王。 行为是夸张点,但人家寒门出身,没什么树可靠只能靠自己,凭的就是卷。日程安排十分刺激。 而柴泊秋呢? 这纯纯是个参会狂热分子,诗会庙会来相会,他恨不得书画琵琶与木鱼,喝着敲着再吟着。 就不说职级的差别。 这俩放一个筐里都得坐对角,互相呸一个。 因此,柴善嘉觉得奇怪。 南都城少有大案发生,真有大事,牛府台手下光推官就有仨,还有其余得力部下。 再怎么也轮不着一个七品的边缘人物,还老掉链子的柴泊秋去宿在府衙里加班,是加班都看不上他的程度…… 而这些想法只是一闪念。 柴善嘉思索片刻,吩咐豆花另去玉带馆现买几样糕点,再到“乳茶一味”买一批应季新品,送府衙里去,好给柴泊秋做做面子。 此外也探一探口风,看到底是什么事。 豆花走后,柴善嘉又让凌小八去十四州看看,看有无信件送到。 才刚吩咐完,门上说王二少奶奶的回帖到了。 柴善嘉一看,时间约得就还挺寸,正是这会儿至申时正。 凌小八犹犹豫豫站住了。 这几年,柴善嘉每趟出门她都在旁。 “没事,王家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 柴善嘉捏着帖子扇了扇,无所谓道,“我去去就回,真有什么,打不过我还跑不掉吗?真当我这几年白练?” 她说出这话,凌小八直接提脚出了门。 实则这三四年来,柴善嘉跟着她酷酷练,练得正是体能和保命。 现在的程度……和人互殴不太行,但她自有天赋。 柴善嘉仿佛生来自带闪避,逃命都不需要思考,加之每天练每天练,使得体能也有了长足进步。 这会儿来个高手,哪怕凌霜那样的。 柴善嘉拼着脑震荡、崴脖子、胳膊脱臼、断根肋骨掉两粒牙,也有个五六成概率能跑掉吧。 别看总结起来还挺惨。 人家凌霜是皇城司实打实拼出来的尖子,一个女子在此时能做到指挥使,从她手底下活着逃出来,世上能做到的也就……半个村。 柴善嘉领着小叶儿上了车,直奔王家。 …… …… 说来也怪,王玉珠在的时候,柴善嘉其实没有正式到王家拜访过。 一开始是王玉珠去竹外疏花,后来是两人相约在外碰面得多。 到王玉珠离开南都去京城,尤其田大姑娘嫁来王家的两个多月,柴善嘉反倒来了第三趟了。 当然,王家人是熟的。 只是几个同辈的都不大对脾气罢了。 郊游的那回就感觉至深。 …… 柴善嘉抵达王家已是未正。 王家在南都城正北的瑞锦巷内,这里一片多是世宦旧居、贵胄故园,因此少有闲杂人往来,十分幽僻清静。 各家因居住日久又不断扩建,瑞锦巷比寻常巷弄还更窄些。因此,柴善嘉每每来此,马车都得先停巷口,绕路去车马处停留。 而她下了车,便走巷子去侧门直插院内,走二门去竞秀堂。 二少爷二少奶奶正居于此。 “……诶,你不怪罪就好。我这几日时时悬着心,一边是我婆母,竟比我母亲还着紧些,说这事未到时候不好四处去说,恐惊了胎神,反倒不美。 一边是咱们两人的交情,你又如何算旁人了?未嫁时我便与你亲近,我心中只把你当成自家的小妹妹。 如今我嫁得我夫君,又这么快要添丁了,实是一桩喜事,怎就要避着自家人了……” 二少奶奶闺名利贞。 这实在是个既简单又复杂的人。 未嫁时,田利贞是个商贾家的姑娘,家中虽富贵,人口也繁多。 但她父亲身体不好,时不时卧病,意外与王仲希说起亲来,她自己对这一门亲事也极为看重。 因此,那时强仗着三房那一丝联系,日日来寻柴善嘉,怎么也要结下这个手帕交。 实则二人不光岁数相差大,兴趣与习惯也截然不同。 如今,她成功嫁进王家又很快怀孕,说话的声气与从前大不一样。 想炫耀又要控制,想端架子又仿佛顾忌着其他。 这姿态,可不就既简单又复杂起来…… 柴善嘉根本不在乎,她就不是来和她叙旧的。 “那你知道玉珠姐姐在京中如何了吗?可安好?给家里按时来信吗?” 柴善嘉这句话接在人家怀孕报喜后就十分突兀。 可二少奶奶并不计较这个,闻言,她反倒挺得意似的往后靠了靠,鲜红的指甲抚着袖口的石榴花,吞吞吐吐道:“这,我可不好说,公爹和婆母他们……” 柴善嘉看她装得那死样,故意打断道:“哦,我竟忘了你才嫁来两个多月,玉珠姐姐的事他们怕是不会告诉你——” “谁说的?宫中要选秀了,小姑子与京里的名门闺秀都要参选,恐怕这会儿早不在国舅府了,哪儿还能寄信回来呀?” 她飞快的往外吐露着,“据说啊,这次不光要给当今圣上选妃,还要给昱王殿下好生挑个好姑娘出来!这会儿不光京城,各府闺秀接了讯,怕都在往京里赶呢! 你可别不信,我才听婆母和夫君说起,说是一切未定,别往外说……” 好家伙,怪道没声儿,往皇城里演宫心计去了啊…… …… 柴善嘉出来时,迎面撞见了下颌尖细、肤色极白,却不再是单眼皮的王仲希。 倒不是他眼睛变双了,而是整个眼眶都沤进去了。 要是确定此时没什么非法药品,王仲希这模样跟big烟鬼似的,且迎面撞见目下无尘的直接越过去,感觉不是人倨傲,而是脑雾重,仿佛叫什么东西吃了脑子,有种刚死微微僵直的晦气感。 不多久,身后依稀听见田利贞怒吼。 ……嘶,不是怕惊了胎神? 孕妇这么大火? 第148章 黑丝活爹,危 柴善嘉和田利贞也就聊了两句王玉珠疑似入宫选秀的事。 其余时间,有一大半是她在炫耀她婆母有多么大方多么好,她夫君有多么体贴多么知情识趣。再就是,她腹中的这个即将成为王家长子嫡孙云云。 撇开王仲希那没素质又碎嘴子的玩意儿能不能是个体贴人。 王伯冀就还挺惨。 作为对照组,在弟媳妇口中读书比起她夫君是个弱智,算术经济比她夫君是滴水之于沧海。 若非柴善嘉早就识得王伯冀。 这冤都没处说…… 另一半话题,则是来自娘家事先的叮嘱。 十五吃素斋那日,田利贞也会一道去还愿。 这会儿田家的大房大老爷,也就是田利贞的爹卧病不起,大房和三房联合了。于是才有了慈恩寺吃斋一说。 那日田利贞会去,她一母同胞的兄弟也会去。 于是,方才在她口中天下第一等的王仲希,突然就稍逊了小舅子一筹。 柴善嘉因带了目的来,也不能打听完拔腿就走。 于是忍着又听了一会儿,心下不由怀疑,这要是叫田利贞继续排序排下去,怕不是天花板上都粘满了她娘家夫家人,以她弟弟的才具还得戳破屋顶,把天灵盖晾出去。 忍无可忍,只得告辞! …… 从王家出来,刚出瑞锦巷爬上马车。 凌小八一个倒挂,从车窗外跟个猴一样荡了进来。 吓得柴善嘉差点应激。 却听她木木回道:“刚到不久,给。” 柴善嘉:“……” 接过来,信封薄薄的。 路上也不便拆,二人一路回府自不必提。 …… …… 这一日,柴泊秋依旧没回。 甚至,豆花怎么把东西送去的府衙,又怎么原样提了回来。 据说整个南都府衙如今戒备森严,根本送不进任何东西去。 凡靠近,还容易被问讯。 就连小山子也不见了踪影。 晚间饭桌上,薛蕖如没事找事,说近日城中仿佛听闻死了人,乱得很。叫柴善嘉没事多留在家中绣绣花看看朵,也安生些,好叫长辈放心。 结果这话说出来,老太太罕见的拍了筷子。 呵斥她谨守妾室本分,不该管的少管。 …… 回到倾曦园,柴善嘉面色一肃。 “去查了,怎么样?” 杜晓蝉从窗下黑暗中走出,拱手道:“自日落起,三人一组,去服制武器巡逻,每一个时辰一次。 两组在府衙内主要通道巡视,一组于周边街巷设暗哨,并按轮次换岗。” “什么想法?” 柴善嘉站在屏风后,有条不紊的将脑后钗环一一卸去,一边扭过头,由着豆花为她披上黑衣。 凌小八也抄着手靠在一旁。 杜晓蝉沉吟片刻,道:“看样子不像是普通差役。” “骧军?” “八成。” 忍了忍,杜晓蝉又道:“大姑娘又何必以身犯险?由小的们去探一探,再回来禀告就是。” 柴善嘉倒也不是托大。 主要是,柴泊秋能沾上的事,轻重不好说。 但他那样飘忽跳脱、没头没尾的脾性,若非凭着五年打底的接触与了解,柴善嘉觉得这活爹无论在不在,要叮嘱或是留下些什么线索,都容易被正常人类曲解、忽略。 这是她得去的原因。 再者…… 凌小八木木颔首,丝毫不带情绪的加持道:“姑娘的身手……” 说完“身手”就卡顿住了。 卡了有一会儿,满室跟着屏息,她又十分讲究的继续道:“想去偷……皇帝老爷脑门前的珠珠…… 没戏。” 这大喘气! “但,进出府衙不惊动军士,可以。” 柴善嘉:“……”虽然被表扬了,但也没有很开心。不造为什么。 杜晓蝉闻言一点头,率先遁走,打算先去府衙摸摸情况,顺带给她们掠阵。 几乎在他离开后的下一刻,屋顶突然极轻微的“咔”了一声。 柴善嘉和凌小八一个对视,凌小八正要动作—— 一个纸团明晃晃自窗口被投了进来,滴溜溜一路滚到了屏风下。 凌小八一弯身,拾起来递给柴善嘉。 柴善嘉凑着灯火展开来一看—— 上面写着:南城门外,十里草亭。 柴善嘉捏着纸条片刻没言语。 这南城门外的草亭,她是去过的。 去送瞿子昂。 只是,如今这当口,什么人会大晚上约在那儿? 又是怎么笃定她会去呢? 带走柴泊秋的人吗? “姑娘,我去查看。” 凌小八抿抿嘴道,“今晚先别妄动。” 柴善嘉想了想,终是点了头。 现在的情况其实是这样…… 南都府衙戒严,守卫和巡逻的并非南都府自家的差役。 而是来自附近的地方部队,骧军。 而柴善嘉准备冒险进入一探时,又有神秘人传信,让她去南城门外十里亭。 这里面的优先级…… 首先,看守府衙的至少是官方武装,因此,柴泊秋即便在内,也得讲武德守律法,相对情况会好一点。 而十里亭这个,若非有柴泊秋的消息,有对柴善嘉这样十岁出头根本不起眼的闺阁少女的了解,又是怎么敢大半夜约她出去的? 正常情况她根本不会去。 因此,十里亭反倒更要紧些。 也更像是只饵…… “你别孤身犯险,带几个人去。”柴善嘉一把握住凌小八的手腕,神色严肃道。 “没事,我远远转一圈,不靠近。” “……好,那你快去快回。” 这一晚,杜晓蝉和凌小八先后平安回来。 杜晓蝉这边,情况不太妙,对府衙的巡逻范围加大了,人手也新增了一队。 凌小八这里,约定地点没有人。可是,回程路上,哪怕她动作极隐蔽,离开得也远,依旧感觉到有人盯梢。 且是个练家子,功夫如何不好说,确实很难甩脱,也跟泥鳅似的不好找出来。 …… 如此过了三日,哪怕府中老太太和薛蕖如也感觉到了不对劲。 柴泊秋不回就算了,小山子呢? 没道理忙于公务连身边的小厮都被扣住,不叫回府给亲人带个话、报个平安。 这时,便能看出老太太章氏的不凡来。 她在晚饭后打发走了哭哭啼啼的薛蕖如,单独将柴善嘉留了留。 简单问过两句。 第149章 六月初八,我要我要找我爸爸 而后,竟把章家在江南路交子铺可任意支取银钱的印信,拿出来给了柴善嘉。 老太太在灯烛下,面色有些枯败,说话却依旧掷地有声,隐约带了金戈之气。 “人手我就不给了,我身边的人恐怕不够看。但银钱上,旦有需要,你只管取。” 柴老太太明明还什么都不知道,却如同托孤一般?道:“元元,祖母记你这份情。但你自己也得小心呐。” 柴善嘉和老太太皆非柔肠百转、腻腻歪歪之人。 因此,她也收了印信,点点头道:“六月初八是我生辰……” 老太太闻言目光忽的锐利,旋即道:“祖母知道了,定热热闹闹操办起来。” 说完正事,柴善嘉立即告退离开,这一回在廊下没见柴善初。 想必上一次的半筐蛙蛙蛤蛤,他很喜欢。 …… 这几日,柴善嘉这里之所以没有动作。 实则是柴府周遭竟一直似有若无的有人在盯梢。 那晚过后,每天白日里,柴善嘉都似模似样的领着凌小八招摇过市,范围就在玉带河两岸最热闹处,行程也和往日差不多,不是巡铺子就是看衣裳首饰。 毕竟生辰将至,这行动线也是合理的。 然而,就跟凌小八那日半夜回来所说一样,不知什么人,似盯上了柴家。 她们平素的一举一动,稍微留心一下,于细微处总有一双双眼睛在窥视。 如此,再要顶着这么多视线强行探索南都府衙,多少有点头太铁了。 因此柴善嘉选了自己生辰那天,黄昏入夜宴饮时。 正好抽身做点什么…… “……这些日子总不见,还道你书不念了,撒欢跑江湖去了呢。” 李六娘见面结结实实一记捶,丝毫不见外。 说话也依旧咋咋呼呼的,“哎呀,你三娘姐姐回家去了,我在学中成日也无聊得紧。也不知怎么,近几年新生没见几个,全是老面孔。 还一日日的少了,这个学别上到最后就我一人吧?那么多先生围着我一个教?这谁受得了啊……” 柴善嘉暗自揉了揉被她捶得生疼的肩,皮笑肉不笑道:“围着你教还不好?改明儿往京里考个女状元回来,骑马绕玉带河起步游个八百回街,不把河跑细了不算完。 如此也省得你爹娘总念叨你——” 谁知,柴善嘉话没说完,李六娘圆脸发苦,怏怏道:“哎别提了,我爹又出公差了,这次没个三四个月怕回不来。 你也知道,我爹是个粗人,凭着身手一点点自己拼上来的,家族是半点指望不上。如今这把年纪了,还要出这种苦差事,真是……” 柴善嘉心下忽的一动。 “你爹……依稀听闻是骧军都头?如今可升职了?伏天出公差,也不知往哪儿去……” “往哪儿去?去京城啊!”李六娘顺嘴道。 旋即,她似想起什么似的,嬉笑着捂了嘴,还佯装打了几下,“哎呀我这张嘴,这可不好随便往外说,他们去外头一般都是正经公务。 尤其这种往京里去押解犯人的,若非大张旗鼓出了告示,都不好说出去。咱们是自己人我才说的,你不会告诉别人的吧?” “……不会。” 柴善嘉表情奇怪的笑了笑,伸手,态度坦然道:“我生辰礼呢?” “还能少了你的?早备下了,给!” 柴善嘉生辰,实则同龄宾客并不多。 要么就女学同窗,要么就是寥寥几回外出宴饮见过的熟面孔。 还有就是如田家这般的商户人家。 好在大家档次都不太够,也不计较,就热热闹闹坐在一起。 长辈那边是老太太亲自主持,邀请来的也多是城中差不多的人家的太太。 这些太太,带了家中子弟闺女来,就不是为庆贺生辰那么简单了。 夕阳落尽,暮色四合。 柴善嘉饮了些果酒,身上汗津津的,索性扶着额头作微醺状,叫几个丫头搀扶着回了倾曦园更衣。 进入院子门,她整个人瞬间站直了。 迎面豆蔻进来请安,稍稍几句后,又有杜晓蝉顺道带了新的信件进来,依旧是“君珩”来信,柴善嘉此刻没空看漫画。 至屏风后,换好一整套夜行衣,裹上面巾。 柴善嘉和凌小八轻巧的自西角门附近的假山后,一跃上了院墙,而后,趁乌云遮月,树荫婆娑,一路踏着屋脊、围墙,往南都府衙的方向赶。 这日,外头的眼线被事先绊住。 先是生辰宴,又有声东击西。 她们再特意绕远,顺南城门,往瓦舍后绕了一大圈,从东瓦子桥过河,换乘了一早停在那儿的青帷马车去往慈恩寺方向。 而后再从林中折返,寻机接近府衙。 这一趟折腾,比寻常直接去府衙,起码多了一刻来钟。 以致抵达附近,一处唯一具备视角的二层荒废小楼内,杜晓蝉一早就守在了那儿。 “还有一盏茶工夫,便是巡逻的时候。等巡逻小队错开,分别往南北方向换岗,咱们第一时间可从西南面死角进入。 若有意外,小的准备了人手牵制,以竹哨为号,往相反方向突围……” 柴善嘉知道这会儿不是废话的时候。 可她还是很费解。 这楼,就这么明晃晃杵这儿。 骧军是没有狙击位培训是吗? 这么突出的地方,人手是有多紧张,不安排一个坐班? 而且,柴泊秋如无意外,已经被李六娘的爹李孝厚押送进京了。 虽然柴善嘉想不出她那黑丝爹,有什么值得进京的。 他能犯什么了不得的罪过啊??? 盗窃府衙文物、前前前府台的丹青吗? 那也不值当押送进京啊?大热天的…… 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在柴善嘉脑海中一闪而过,等她回过神来,面巾已被急促的呼吸蘸湿了。 多少还是紧张的…… “就现在,走!” “好。” 黑夜中,柴善嘉随着凌小八,兔起鹘落,从小楼侧面一跃而下,至半空一处粗枝借力一踏,再往前一个翻滚,险险攀上了预计落点。 而后,竭力一撑,一跃。 落入府衙后院内。 二人动作空前一致,仿似一人一影。 途中,只发出了少许树叶抖动的声音。 …… 第150章 隐蔽又彪悍的父爱 南都府衙内灯烛幽幽,像是人尚在,只是连日操劳或伏案假寐,因此只见灯影曳动,少有声息。 柴善嘉随着凌小八入内,二人动作像是月下灵巧的狸奴。 凌小八在前探路,柴善嘉则严格复刻着她的足迹,顺廊柱、灯影,花丛树障,一路往柴泊秋有可能在的公房前进。 不过,柴泊秋说到底只是个七品推官,独立办公室是不要想了。 因此,他最有可能办公的场所,无外乎东西两侧较大的厢房。 十几名官员与吏员共用的那种。 她们运气并不好,先探了东厢,房间里案几和座椅放得乱七八糟,案卷堆叠时有半人高。若是有人藏匿其间,一时半会儿还真不好找。 凌小八和柴善嘉分头行事,大致翻了翻,没有丝毫柴泊秋曾在此活动的痕迹。 约莫半盏茶后,两人又紧锣密鼓的去了西厢。 奇怪的是,草草看过一遍,依旧没有…… 柴善嘉蒙着脸,额上起了一层薄汗。 倒不是因为紧张。 而是,她跟她这爹这么不熟,有点说不过去了吧? 且眼看着躲过第一波巡逻后,又耗费了这许多时间,别真叫正规军堵在公房里,那才叫一个说不清…… 这时,昏黄油灯忽的被风吹动,扑簌簌一阵闪。 柴善嘉下意识扭头,却在角落里的窗台上看见一对眼熟的磨喝乐…… 这对磨喝乐是一对木雕。大约时常把玩,主人极为喜爱的关系,显得油润光亮。 木雕雕刻了一大一小两人。 大的那个衣袂翩翩,作文人打扮,脑袋顶戴着个幞头,正往斜下房笑望。 小的那个则是个扎俩冲天鬏的小姑娘,双腿做蹦跳状,也在仰望她的父亲。 这对磨喝乐是…… “……听说元元不喜奏琴?” “啊?我不是我没有——” “元元是否那个……是否……也有音律未谐,声不入调之惑呢……” “元元不必介意,为父也是如此的啊!!!” …… 那晚过后,只隔了一天,柴泊秋便嘱咐小山子给她送来了一大箱子东西。 箱子底是厚厚的几大本诗集,然后是一整套木雕磨喝乐,和……七把弹弓? 还有梅兰竹菊四只花卉风筝。 柴善嘉没怎么在意,她也不是真小孩儿,不爱玩这些个。 但令人印象深刻的,其一是七把弹弓。 柴府在那个时间点,把老太太和柴泊秋算上,还得算上她自己,也就刚好七个人头。 就……不知道要表达什么?一干干一窝??? 而且,暗算人还要一人一弹弓这么洁癖的吗? 其二,是那几大本诗集。 柴善嘉某次手贱翻了翻,除了顶上一本不知哪个倒霉催的被买了来做对照组。 其他,全是柴莲舟着。 嗯…… 就很难评。 虽然五音不全,但也没必要跟着老父作打油诗吧…… 综上,柴善嘉当时几乎没怎么注意到这套磨喝乐。 尤其在她看来,这就是一群高矮胖瘦不一的木头娃娃,在那儿载歌载舞的,木雕也没上色,灰扑扑的,不怎么好看…… 结果,她都没发现少两只。 少得正是这窗台上的父女俩。 柴泊秋将他们时时刻刻带在身边,甚至叫他们陪着办公…… 这时,凌小八轻手轻脚过来,低道:“找到了?” 柴善嘉抬眼看了她一下,忽的别过脸去:“嗯。” 二人开始沉默翻找这角落里的案几。 柴泊秋在府衙的处境果然不好。 位置在角落,且十分逼仄,这道窗子,还冬嫌灌风夏窜味。 感觉不知道是茅房还是厨余沟渠之类的在附近,柴善嘉二人只在这儿站一小会儿便觉受不住,满鼻子酸腐气。 柴善嘉有点小走神,摸索查看桌面之余,时不时去瞧窗台上的那对父女。 凌小八则是熟门熟路的蹲下来,在案几下的横木隔层内摸索,不时抽出卷宗翻一翻。 但,大多是些城中鸡零狗碎的小事,并无线索指向…… “诶?那有个筐……” 凌小八探着脑袋,指了指内侧道,“那放着什么?” 柴善嘉转眸看向自己身后方,确有个竹编的小筐,就放在地上角落里,被椅背挡住了大半。 她伸手去够去翻找,却见里头插着三五画轴。 柴泊秋上班还带着画呢?也不怕熏入了味儿? 她随手抽出一卷来,敲了敲,声音发闷,是实心的。 再来一卷,依旧实心。 如此,检查过所有画轴,并没什么信息。 这时,她想着索性拎起竹筐,看看里外,谁知,胳膊越过去,不知压到了椅背哪儿,骤然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咔哒”。 柴善嘉一顿,扭头与凌小八对视。 凌小八倏地蹲下,接住了飘飘悠悠掉下来的削薄纸卷。 “是卡在椅背榫卯关节的缝隙里的?” 柴善嘉无语。 但此刻并不是吐槽的时候,她接过纸卷,就着窗口微光去…… 只见纸卷上潦草的写着两个大字—— 漕船。 …… …… 所以,柴泊秋是因为查什么鸡零狗碎的小事,不小心查到了真佛头上? 是那日追他的那群人??? 可是,那背后的人能量已经大到如此地步了?! 可以随随便便将一整个南都府衙控制起来,将整个班底押解进京,并安排骧军巡逻??? …… 柴善嘉回到席上时,已是送客时候。 李六娘倒是心大,叫她亲热的一挽胳膊,再有人问起时,柴善嘉只说小姐妹到一旁说悄悄话去了。 李六娘非但不怀疑,作为“小姐妹”就还挺骄傲,顺嘴帮着编话。 送完客后,柴善嘉再回到倾曦园,一晚上悬着的心才放下一点来,加之她整个人在这次夜探中身体极度紧绷,骤然放松反倒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 柴善嘉准备先洗漱休息,有事明早再议。 这时,窗棱忽的动了一下。 凌小八仿似没有消耗,动作飞快的扑过去,贴住墙,谨慎的掀开了窗…… 是杜晓蝉。 “怎么了?” 柴善嘉狐疑道。 照理,这会儿这么晚了,杜晓蝉一般不会在这个时间进到内院里来。 “府衙那边出事了。” “啊?”还能出什么事,不都跟空城计似的,都没人了? “府衙走水了。”杜晓蝉道。 “全部吗?还是西……” “只有西厢房。” …… 第151章 云仙仙备婚日记 柴善嘉一时间只觉毛骨悚然。 她甚至疑心是否正是她们的夜探,给背后的人指了路? 西厢房明确被焚烧,柴泊秋的境况只会更差…… …… “……姑娘?姑娘!!!” 豆花一张大脸怼在头顶正上方。 柴善嘉吓了一跳,定定神,才哑着嗓子道:“几时了?” “天还没亮,奴婢瞧您像是被魇住了,这才叫醒您……” 柴善嘉“哦”了一声,瞪着一双大眼看着帐顶又不说话了。 柴泊秋最后出现是六月初一在升平街上,后有追兵。 隔天的午后,也就是六月初二午后, 小山子回来拿换洗衣服。 而后,申时左右柴善嘉从王家回来,发现豆花的糕点和奶茶已经送不进府衙。 日落时分,南都府衙彻底被骧军接管,全面戒严。 当天他们本来准备夜探,遇神秘人投信至倾曦园,约定南城门外、十里草亭。 因为疑心和府衙戒严有关,小八和杜晓蝉遂分头行动。 结果是,小八被盯梢,杜晓蝉那边府衙的巡逻加倍。 此后几天,柴善嘉明面上没有动作,因为柴府被监视。 至六月初八生辰宴,柴善嘉酒遁回房,金蝉脱壳,这才和凌小八去了府衙一探。 紧接着就是西厢房失火…… 这几年,虽然没有表现出来。 但柴善嘉对火是有畏惧的。 眼睁睁看着一个个鲜妍美好的少女,顷刻化为焦枯的残尸。 这种残忍至极的画面引发的情绪,可以被理智暂时归置。 但梦境不可以,潜意识不可以,每一个闲暇时怔忡的瞬间,每一个夜晚油灯迸溅的片刻,都不会叫人轻松度过去。 这不是梦魇,因为不会被叫醒…… “姑娘,奴婢今日想告个假,回家去一趟。” 过了半个多时辰,豆花见柴善嘉有要起身的意思,才又近前来。 一边将新换上的藕合色纱帐小心钩挂起来,一边忙又转回身从小丫头捧着的托盘内,端了温水来。 等柴善嘉坐正了喝了口水,她才低声道:“姑娘今日要穿戴的衣裳首饰都已经备妥了,外出备用的同款同色的裙子也已经收好放好。 还有要用的巾子帕子,药品匣子,水囊冰饮等等奴婢都——” 柴善嘉天亮前半梦半醒的又眯了一会儿。 刚醒来,梦中的坍塌和惊叫犹在耳畔。 因此她懵了一会儿,听到这儿,才突然反应过来,怔怔扭头望向了豆花。 豆花果然噙着泪,垂低了脸试图遮掩。 柴善嘉张了张嘴,片刻才哑声道:“别怕,会找到他们的。 我会找到他们……” 不管是柴泊秋,还是连带着一起失踪的小山子。豆花的小叔叔。 “我会找到他们的。” 这次一定会! …… 天色微明,柴善嘉洗漱完毕后,先叫了凌小八进来。 片刻后,又将杜晓蝉叫到了临水斋。 小叶儿乖觉的出去守门,前后约一炷香时间,先是杜晓蝉领命离开。 而后便是凌小八,捏着薄薄的一封信,行色匆匆的走了。 至辰正,柴善嘉照常打扮妥当,领着小叶儿坐车出了门。 依旧照常巡店,吃吃喝喝,逛足半日。 直到进入玲珑阁,上了二层厢房内,如今柴善嘉专属的房间,查看节令款式的售卖情况…… “……这赤金全蝎璎珞圈,尺寸小的反卖得更好些?为什么,孩童不避讳这些?” 柴善嘉翻开货簿看了看,就还挺诧异。 为端午节设计的五毒系列首饰套组,虽然尽量走萌趣可爱路线,可毕竟是毒物。 开始她只打算在五月前后售卖,想来蝎子蛤蟆之类,一般的姑娘太太即便买了,也少有场合能戴出来。 图个新鲜罢了。 至六月中铺子里也就该上乞巧元素了。 可没想到,这五毒系列一出来,售卖的情况大大高于预期,甚至出现了人传人现象。 这都一个多月了,专门来打听的人竟越来越多。 城中其余首饰铺子也跟着尬住了,过完端午半个月,又要重新上五毒?且还面临着到底用原先的款,还是仿玲珑阁的款。 仿也得要时间啊,且还不一定有效果。 可问题是,背后的东家可不管…… “……不必在意,除预定外,再有新单便不接了。给乞巧节预留时间。” “是。”老掌柜接过货簿子,满脸是笑。 这时,楼底下突的隐约传来喧哗声。 像是年轻女子在尖声吵嚷。 柴善嘉皱眉。 老掌柜忙道:“少东家,您且先歇歇。如今这天暑气闷人,老朽不知道您这会儿来,刚吩咐伙计去前头买紫苏饮子了,很快就到。 老朽下去瞧瞧发生什么,一定尽快料理妥当。” 柴善嘉摆了摆手,示意他自去。 其实,老掌柜与她打交道时间还浅,这一年来只知她主意正,且件件落实不含糊,是个做事的人。 但,对她的脾性知之甚少。 一般这样既有想法又有手腕,且还能成事的少年人,心气多半比本事更高。 因此恰恰在她来看账时吵嚷开来,老掌柜也就格外紧张。 然而,柴善嘉其实不在乎。 打开门做生意,一个浪打来,什么玩意儿能没有…… 她见老掌柜匆匆下去,想了想,也跟着出了厢房门,顺着二楼走道来到了楼梯顶。 却见底下柜面上,有个十分眼熟的窈窕身影,几乎拍着柜台,正和伙计咆哮着—— “……狗眼看人低?呵,笑话!我姑姑可是你们东家的亲儿媳,是柴家正经的当家大太太! 姑姑最是疼我,我自小在柴府长大的,所以,我就相当于是你们的少东家!懂了? 今日别说是我要买几样小玩意儿,叫你们意思意思让个价,搭送几个小礼物。便是要你们立时拿了最好的来,拿几套来,给我自戴、赠人,也是应当应分的……” 郭云仙个子仿似抽高了一些,模样从头顶看看不大仔细。 但眼睛越发凸了。 类其姑。 而她身后,站着一个穿缥色襕衫,以浅碧色头巾束发,又以一把画满烟柳江南的折扇半遮住脸的,个子不太高、头大身子小的年轻人。 这……是她未婚夫? “……得罪了我,仔细你们东家怪罪下来,叫你们一个个丢了饭碗去瓦子那儿乞食吃! 还愣着做甚?还不把我要的那几样给我拿来?白叫我闹这一场气,得多赔我几样叫我高兴高兴才是。就……端午节的‘五毒’,每样都来一件,不!都来一套吧——” 第152章 云仙仙备婚日记(二) 癞蛤蟆打哈欠,口气真大! 柴善嘉站在楼梯顶,面无表情。 这是上她这儿零元购来了? 她上次见到郭云仙是什么时候来着? 仿佛是法会那晚的人群中…… 怎么三年时间不早不晚,专挑这会儿来闹事了。 是因为觉得以备婚名义,好歹亲戚一场,柴家不至于真和她计较把她扭送官府?所以才来讹上一笔? 且旁人不知,柴善嘉却是知道的。 郭云仙是不会和她身后这只荧光电蚊拍结婚的。 她是要私奔的…… “……谁少东家?你是少东家,那我是谁?” 在她们双方陷入短暂僵持时,柴善嘉突然出声。 旋即,慢慢悠悠顺着楼梯徐行而下。 今日,柴善嘉因着事多无心、懒怠打扮,出门穿得是旧衣。上半身是一件藤萝色绫质交领短衫,领口绣了小巧的蜻蜓。底下是一条石绿色的绡纱百褶裙。 头上也只簪了两支对称的绿玉雀鸟衔珠钗。 旁的就没什么特别了。 然后,因她此时过盛的容貌已初露端倪,眉目湛湛,娇俏中又天然携了一丝凛冽。 倒叫场中几人乍见下,皆怔了怔。 反观郭云仙…… 当年郭竹君输红了眼,将她的聘财与郭家祖宅都抵了出去。归家这几年来想必日子过得很不宽裕。 她身上的夏装看似质料贵重,却是旧款翻新。 因人长高了,袖口还额外加了斓边。斓边的材质又与原先不同,看上去多少有点儿怪。 且她头上的金饰过分闪亮,黄澄澄的。似熔了旧簪子凑的。 细看之下,处处露怯…… 在柴善嘉打量郭云仙时,她也抬起头看向柴善嘉…… 起初是怔愣,片刻后便是被拆穿的惊慌,而后是深深的愤恨与恶意,再之后,随着柴善嘉一步一步走到柜面前,她勉强垂低了眼皮子,掩住了满目复杂。 “表妹,真……巧。” “是很巧。” 柴善嘉慢吞吞答。 走到近前,她抬眼看了一下郭云仙,又因好奇,转去捎带了一眼她绿油油的未婚夫…… 嗯…… 怎么说呢? 这位家人长得就很像那种相亲场合会海量出现,外观与言谈没一个能拿出手,只是一个人类,但能考上公……的那种类型。 “我快成亲了。” 郭云仙这时忽然道,“这位便是你未来的表姐夫,王伯贵。” 柴善嘉心道,王伯贵不贵她不知道,但要认了这表姐夫,今日少不得出点血。 是有点贵…… 那青年“唰”一下抖开了折扇,又以烟柳绿遮住小半张脸,干巴巴道:“那,你们聊?某先去外边转转。” 说着,与郭云仙对视一眼,得她首肯才出去了。 他走后,郭云仙以眼神不断示意掌柜伙计,无奈在场的人都不受她控制,干杵着不动。 她再想上前来拉扯柴善嘉,柴善嘉更是几年锻炼、专点闪避,爪子还没到,肩膀缩出去两公里。 于是就……尬住了。 “我都要成亲了,大家亲戚一场,说几句话总可以吧?” 郭云仙转过身,侧对着柜面,压着嗓子恶狠狠道。 柴善嘉笑眯眯摇头:“事无不可对人言。” “行!端午节成套的首饰,每样都给我来一套。要成色最好的,用檀木盒子包装。还有那个壁虎铃铛?也给我来五……十串,我要拿了来送礼。”郭云仙咬着牙,更凑近一些道。 此时,柴善嘉是真能很具象的感觉到时间的流逝。 郭云仙站在她面前,再不是当夜当时能危及生命的角色。 她虽还比她高些,做出威吓的样子也不过是在虚张声势罢了。 柴善嘉不为所动。 端午节光是“五毒”主题限定套组,每套就包含一簪一钗一对耳环,一条项链或是项圈,一只手镯或是臂钏。 再加一支珍珠花钿灵蛇纹金步摇,或是累丝嵌宝金蟾纹金步摇。 这规格,上来要五套? 还要用檀木盒子包?? 另外,所谓壁虎铃铛,是客人买得多了赠送的金守宫衔翠腰铃,这听起来不出奇,但实际样子非常别致,也非常吃手工。 挂在腰身上搭配衣裙漂亮,钩在帐子上赏玩也颇有意趣。 多少人愿意加钱单买个铃铛,店里根本不卖的。 给她十串拿出去送礼? 当是猪腰子啊? 十个巴掌要不要…… “我这儿是玲珑阁,不是大慈恩寺,你许愿来了啊?”柴善嘉跟看失心疯似的看了看她。 谁知,郭云仙却也有备而来。 闻言不怒反笑,笑得恶意满满。 “表妹,你也不是从前不懂事的时候了。别说亲戚之间你甩不脱我,我也避不了你,只说我姑姑,如今身在庄子上南都没几家知道吧?” 那倒是,郭梅娘素来不上台面,也没个正经人专门邀她。 因此,她犯错被打发出去,话影子肯定有,确凿的消息却没人说得上来…… 柴善嘉挑挑眉道:“怎么?” “怎么?你怕是不知道厉害!” 郭云仙洋洋得意道,“你如今也十一了,难道不知丧妇长女不娶?你自小没娘就算了,若是继母也不在府中,偌大的后院干脆没个女主人。 如此教养,哪个好人家敢聘你啊?还如何嫁得出去?” 说着,她像被自己幻想出来的场景爽到了,完全忘记了掩饰,昂着下巴直接要挟道:“你老老实实将东西给了,我这当表姐的,在外自然要为你美言几句。 嫁不成富户读书人,至少也能寻个胳膊腿齐全、下雨了知道往家跑的嘛哈哈哈……” 郭云仙这话,并非全是胡说八道。 丧妇长女不娶,是因时人以为没娘的孩子少教养。 但…… “哦,不给,不会给的。你瞧那鸡毛掸子没有?” “……嗯?” “那上边一根毛我都不会叫你揪了去。” 柴善嘉面无表情道,“你嫁得好,你了不起,你嫁的是个人呢!” “你——” “噗!” 柜台内,小伙计修为不足,猝不及防呛笑了一记。 老掌柜赶忙一把捂住他嘴! 郭云仙叫这么一打断,突然意识到还有旁人在。 一时间,她面色又青又红,猛吸了一口气才又道:“你,你玲珑阁了不起啊?呸,真当我非你们不可了?我——” 无意中说到这儿,她目光忽的一闪! “我就知道一处,首饰花样绝对比你们齐全,也时兴得多!” 第153章 她可真该死啊 “既然你丝毫不顾念亲戚情分,那我自也可以选更好的——” 郭云仙硬提着一口气,大放厥词道。 柴善嘉点点头:“哦,你去。” “我去!我——!” 她活生生一个急转,压低了嗓子勉强道,“我听闻往来京中与两浙最大的商船,六日后酉时途经南都。这条船经各州府,可说将运河两岸的富庶光鲜一网打尽。 船上搭乘的皆是真正的富商巨贾,进出摆弄的也非雕镂几个花朵蝴蝶,镶嵌几样珠子石头的粗陋玩意儿。” 她说着,还往周遭看了看,摆出一副很瞧不起的嘴脸。 “那船上什么没有?京中最时兴的衣料子,后妃公主、公侯世家的太太奶奶们插戴的钗环首饰,听闻就连海外珍奇、异族至宝也是尽有的!” “哦。”柴善嘉表情依旧平淡,目色却暗沉。 郭云仙眼珠子骨碌碌的朝四下探看,眼中明明带着浓重的贪欲,嘴里却道:“若非我婚期将近、琐事甚多,不好干等着船来,我如何愿意委屈自己使这些个俗气东西?” 柴善嘉刚想冷笑说,倒也没人要你受这个委屈。 却听她忽又换了副声气道:“表妹你就不同了,身为柴家姑娘,你竟一丝都不关心这些么?若能上船见识一番……往后家中的生意兴许更好了呢? 我倒不用表妹记着我的情,回去也不必提我的功劳,只略微拿出几样东西来当作添妆礼,取个好意头罢了。姐妹一场,我可是真心为你着想的——” “着想得很好,以后别着想了。”柴善嘉冷笑。 到了此时,她已经差不多确定这条船多半有问题。 郭云仙这又蠢又毒的倒霉玩意儿,讹诈不成竟还想害她…… “噗!” 这回不是小伙计。 他嘴还被掌柜一手拿捏,跟个鸭子似的。 这回喷笑出声的竟是老掌柜。 “……” 郭云仙对住两脸笑眯眯,一时下不来台,遂恼羞成怒道:“真个儿是蠢蠹脓包,从上到下,一个懂事儿的都没有!活该你家死了这个逐那个! 风水堪忧,迟早破家!你最好别去,别明着不听不看不屑于,听了我的,再腆着脸追去——” 这时,出人意料的事发生了! 柴善嘉今日一直平静。 哪怕郭云仙唱念做打上全套,她言语都回得少。 然而,一直平静的人说动手就动手! 直接抄起柜面上的铁包角大算盘,照着那张一张一合的嘴,就砸了过去! “啊——” 一声刺耳的惊叫声! 砸,是砸偏了的。 但郭云仙口鼻处叫算盘珠子崩着,顷刻见了血! 此时是午后,伏天暑热,店铺内没什么人! 因此,郭云仙这一叫,她的小绿人卫士忙遥遥相和:“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店堂有一刹晦暗。 柴善嘉的眼角像是沁出了血,目光冰冷,她再次举起算盘—— “少东家!” “救,救命……” “……哎哟?” 算盘举至最高,却停顿住了。 这一幕,像是慢镜头。 刺目的日光一圈圈的再次投射进来,伴随着哼哧哼哧、溅起一片烟尘的跑动声…… 王伯贵一面迭声嚷嚷“怎么了”,一面不忘把折扇小心翼翼的收了,揣进袖袋里。 而后,丝毫未觉气氛的诡异,上前欲搀扶郭云仙,一边对柴善嘉他们道:“怎么还杵着?人伤了,还不去请大夫,要最好的大夫,最好的伤药!要用绸缎裹! 我们就快成婚了,耽误了婚期便是亲戚也说不过去吧?是吧云仙妹……” 结果,柴善嘉忽然轻笑了一下,看着郭云仙道:“对了那船——” “没事!” 郭云仙一激灵,忙抢着道,“是,是我自己不慎磕着了,一点小伤,不碍事的。贵哥哥,咱们先回吧,我想回去了。” “可你是在他们铺子里伤的,不能因为是亲戚就算了,云仙妹,你也太良善了,至少补养的费用要给的吧,人参燕窝要给吧……” 这位王伯贵倒也不含糊。 说到底,真阳春白雪何至于等在后头,眼睁睁看着未婚妻狮子大开口? 柴善嘉又见缝插针,淡淡道:“是六日后么——” “不用!这都怪我自己,与我表妹和这铺子半点不相干!不用瞧大夫,我回去歇歇就好!” “可是凭什么,云仙……” 王伯贵十分执拗的要讨一个说法。 柴善嘉再次道:“哪一个渡头来着……” “你走不走?走不走!不走我走!” 郭云仙终于爆发,用帕子紧捂住渗血的鼻子,牛犊一样一头冲撞了出去! 王伯贵显然不甘心,犹犹豫豫回转头来,皱眉道:“表妹,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 “滚!” 柴善嘉一脸冷淡,“谁是你表妹?别来我跟前现眼,赶紧滚!想讹诈,咱们去府衙里分说分说?还是……你也想瞧大夫?” 说着,她冲柜内挥了挥手。 “你……你这好生不讲理——” “轰他出去,往后这等人,别放他进来了,郭家的都不算亲戚!” “是,少东家。” …… …… 云仙妹和贵哥哥走了。 这一遭,柴善嘉当然可以把事做绝。 她也不怕把事做绝。 比如说,断了郭云仙私奔的路,叫她在这桩她不喜欢的婚事里磋磨一生。 但一来,她不想这么做。 哪怕郭云仙本人该死。 二来,今日被反复提起的这艘华丽富贵、美轮美奂的商船,难道能是什么不相干的好去处?必然不是。 柴善嘉中途停手,稍加试探了几回。 这船果然是不能与小绿人卫士共存的。 这是为什么呢? 有来有去有富贵,有时有点有说辞的,这样的好事不能叫未婚夫知道。 也就是说,郭云仙要私奔的对象就在这艘船上,要搭乘的载具多半也是这船。 那么问题来了…… 重新考虑郭云仙私奔这件事。 她有多大可能在这三年内,自己寻一个愿与之私奔的良人呢? 还是说,从头至尾她就与韦应贞那一伙人,与当年外出所见,与漕船背后的刽子手没有断开过。 甚至很可能不是与人私奔。 而是奔着她虚妄糜烂的荣华富贵去了…… 她可真该死啊! 那么多鲜活的女孩儿挣脱不掉,因此丧了命。 她却屡屡自甘下贱硬要往上凑,还要带上无辜的人…… “去查,万安渡口与兰桡埠,看船停在哪里?” 第154章 干了这碗贵姨奶 柴善嘉回到柴府临水斋,吩咐杜晓蝉:“顺带查查郭家这几年的近况,还有郭云仙最近的行踪。” “是。” 杜晓蝉走后,柴善嘉独自在临水斋枯坐许久。蓦的,于晦暗中轻笑出声:“小八,咱们这次得冒个险了。” 凌小八听了这话,皱眉沉默片刻才道:“一定要吗?” 柴善嘉乌黝黝的眼睛,无声转向她。 “可以带小唐吗?” “小唐谁?” “整个南都熬糖做糖衣最好的人。” 凌小八语气亢奋,双眼放光,“他做的糖衣又脆又薄,不齁嗓子,他是做糖葫芦的神、糖衣菩萨!” 这回,轮到柴善嘉沉默了。 这位“小唐”以一己之手艺,把省话少女活生生吃丝滑了。 “……不是,那扛着糖葫芦架子上西角门叫卖的,你当我没见过? 那就是个干巴老头?老太太见了他都得喊声老哥,怎么到你这儿就小唐了?” 凌小八很认真的纠正:“他脸小。” “重要吗?” 柴善嘉满腔郁怒,莫名其妙被一个横空出世的小v脸糖葫芦老汉带偏。 一时间,心情极复杂。 …… 其实,决定要兵行险招,要做的准备很多。 “十四州那儿还没回信?” “是,得了您吩咐,那边立时给了传信方案。一路由信鸽携带正本,中途换水路,到丁乡驿换鸽子。 另一路正常走驿站,快马送,带副本。” “你依旧盯着这条线,看看京中何时有回复——” “那小唐……” 柴善嘉觉得,她心态这么稳,凌小八必须有一份功劳。 为了个糖葫芦…… 要不是府衙里的自己人被抓了,她是真的很想报警啊! “带带带!不过我可告诉你,拐带老头犯法,就算是孤老头也不行!” 什么破丫头!烦死了! …… …… 这日晚间,荣寿堂一切如常,只是吃饭的气氛多少沉闷些。 薛蕖如照样守在一旁,温声细语,不时叮嘱老太太仔细烫口,又捧了小巧的骨碟亲自去接老人口中的吐出来的食物残渣。 柴善初今日也在,但他在人多的场合十分安静,就垂着脑袋将席上所有碗碟内的汤汁,一点一点的浇来浇去混着玩。 杯盘叮铛,忽而隐有抽泣声。 柴善嘉嘴角微弯,头都没抬。 老太太也不搭腔。 可那抽泣却随着时间越发明显起来。 这时,“啪”的一声! 老太太重重搁了汤匙,语气不快的呵道:“哭什么,没的晦气!” “……老太太,妾并非有意……妾只是揪着一颗心,实在忍不住啊!老爷眼看着七八日不归家了,还不知处境如何,可也有这般热茶饭吃,可有厚衣裳穿。 咱们在这儿炊金馔玉的,老爷饥了寒了可怎么好哇?呜呜——” 柴善嘉实诚的说了句:“现在是伏天。”厚衣裳是想捂死谁啊…… 场中的抽泣声骤然顿了一下。 可薛蕖如不愧是薛蕖如,只一瞬,泪花又盈满了眼眶:“……妾日日想夜夜念,实在揪心,妾只一意惦记老爷,倒不知寒暑了。” 柴善嘉:“也没瘦哈。” 薛蕖如:“……” 老太太一口热粥含在口中,闻言呛了一记,好在有钱妈妈贴心服侍,没喷。 遂忍无可忍道:“你待如何?直接说。” 老太太叫说,薛蕖如反倒扭捏了一会儿才道:“妾虑着,索性十五那日原就要去吃素斋的,倒不如在寺中多盘桓一阵。给老爷和老太太您各点一盏长明灯,以保平安。 另外,妾原本想着自己拿了体己给观音殿添一些香油,求娘娘圆了妾的心愿……” 说着,她有意无意的抬手拢住下腹。 老太太一惊:“你有了? 若是有了,想必日子还浅,不好劳顿的,可问过大夫了吗,大夫怎么说?” “没,没有的……” 薛蕖如忙道,“妾只是听闻,这求子的香油钱添得要诚心,一来,数额上不好太小气,妾的那些体己…… 还有这二来……” 说着,她眼波有意无意的飘向了柴善嘉。 柴善嘉心道,来了! 就知道这幺蛾子是冲她的。 “二来如何?” 老太太这时也恢复了一贯的平静,甚至趁着这间隙漱了漱口。 “二来……妾往日无意中听闻,这要投生的婴孩本就胆子极小,尤其那等万中无一的贵子,稍有不顺意便不肯降生了。” 她一边说,一双招子明晃晃的盯住了柴善嘉。 柴善嘉都无语了。 自己成日也不太在家呆,怎么还能招了年龄还是负数的桂子嫌弃?! 要不你把我驱了呗? “继续说。” 老太太垂着眼皮子,像个无情的催更机器,压根看不出来她站哪边的。 “这……咱家大姑娘想来命术极贵,气势也盛。妾私心想着,那一般的婴孩多娇气?未投生的就更是,这万一叫咱们姑娘的贵气冲了,岂不白白折腾一场?” “你什么意思?” 老太太皱眉握住擦手巾,动作停下,眼神直直看向了薛蕖如。 这话,好说不好听。 什么命术贵不贵,难道不是在说柴善嘉妨克柴府的子嗣? 果然,薛蕖如丝毫不怵,眼波柔柔一转,又瞥向了将一席菜汁混了一大汤盆,正端着站起来,不知要跟谁敬酒的柴善初。 她这么说,倒也不算昏招。 在这个家里,自柴善嘉降生后。 她生母死了,继母被逐出府了,异母弟明显跟不上发育进度。 而今,柴泊秋也下落不明了…… “那你想如何呢?” 老太太开口以前,几不可见的冷笑了一声。 而薛蕖如丝毫没有察觉到。 她垂着头,作温驯状,开口却是:“妾听闻,若是家中年长命贵的孩子,愿意亲自去菩萨座前祈愿、磕头、添香油,那么这贵子……” “呵。” 柴善嘉都要气笑了。 凭什么啊?! “所以,你是说叫我去磕头求子,求给我独守空房的老姨娘?我敢求你敢怀吗?我爹都不在,你失心疯了?” “只是求,又不是立即……” “求一个尊贵的妾生子?那你想梦什么怀胎,蚍蜉、螳螂还是癞蛤蟆?” “好了!都给我住口!” “干了,酒!贵姨奶!” “……” 第155章 痛失再就业offer的唐 这位敬汤的朋友,补一手好刀…… 柴善嘉慢条斯理的擦拭着手指,带着一种几近变态的优雅感。 在与人起冲突时,表现得像拔叔总没错。 吵没吵赢的,氛围得拿捏住…… 其实,这件事从薛蕖如的角度,能有这些想头不奇怪。 毕竟以时下的观念,她进门都二十五岁多了,迎头就被甩了个前任烂尾工程——柴善初。 带一年孩子啥也没落着,郎心在诗会庙会法会上、在闺女身上、在每日被狗撵被帮闲打手追怎么走s型闪避上,就是没在她的枕霞居和她养着的小傻子身上。 于是,费劲巴拉又把这人形头花甩了回去,收拾心情打算重新起航! 这时,猛的惊觉,唯一的合作商不见了? 人要是不顺起来,信一些僧僧道道乒乒乓乓的没什么奇怪。 突然把鞋垫子供床头求子都正常。 脚底最近,通讯最灵嘛…… 但是,一来,她找错了对手。 柴善嘉这命途虽坎坷,人却不是寻常在后院里打转的老实小姑娘。 二来,她判错了时机。 柴泊秋不见了! 是真的不见,让人悄摸转运走了! 满府最高长官正心急如焚、一肚子邪火呢,这突然提自体繁殖,还要搞一点仪式? 这谁受得了? 跟有病似的。 “行了!回你枕霞居去,没事不用过来伺候了。” “老太太……” 薛蕖如顿时大惊失色,她身段也软,下一刻便薅着老太太腿,仰着脸滑坐了下去,“老太太……妾只是心急了些,可是妾——” “怎么?你还知道你是个妾室?” 这话竟出自老太太的嘴。 她满脸沟壑在灯火映照下明明灭灭,神情也一改往日慈和,变得如同佛龛中冰冷的泥塑,瞬间莫测起来。 “……回去吧,回去好生思量思量,你当日未入门时是怎么说的,如今又是怎么敢的——” “老太太,我没有!” 薛蕖如彻底委顿在地,噙着泪不住摇头。 可否认又有什么用? “不,你有。” 老太太慢悠悠道:“你若没有,怎能理所当然的使唤我柴家大姑娘,给你一个影子都还没有的妾生子叩头求告? 除非……你早就默认你的孩子比元元比善初都要贵重,他将是柴家未来的少主人。而你自己,作妾也是权宜之计。对吗?” “我……” 薛蕖如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半句辩解的话来。 这两年,她故意亲近,日复一日的细心照料着老太太,自以为能拿捏住她。可如今看来,她却从未真正看清过这位柴家的当家人。 是老太太往常给她的宽容与偏爱,叫她失了分寸、错了主意…… “回去吧,想不清楚,也别跟着去什么慈恩寺了。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是,老太太。” 薛蕖如捏着手帕、垂着头飞快退走。 比起郭梅娘,她显然要聪明得多。 “善初也回罢。” 老太太转过脸,对住依旧捧着满满一盆浓汤,不断晃荡的大孙子,语气不咸不淡道。 柴善初新换的奶妈飞快上前,将他手中汤盆接住递给一旁的仆妇,又掏出巾子为他抹了头脸,这才动作利落的牵他下去。 直到二人踏出门槛,柴善初都十分乖巧,未再发一言。 老太太这时才道:“你今日有话要说?” 柴善嘉被这么冷不丁一问,有些没反应过来。 “往常起冲突,你怕是第一个甩袖子告退,根本不会留到此时。” 老太太薄唇紧抿,想挤出个笑,却又挤不太出来,“是你爹……他有消息了?” 这一句,再是掩饰,问出来时也多少带了颤意。 柴善嘉犹豫了一下。 老太太立刻又道:“人还活着吧,没受伤吧?” 柴善嘉心想,骧军押解进京应当也不至于中途看天凉风大杀个推官助助兴? “……嗯。” 她应得含糊,老太太却似受到了莫大安慰,一叠声道:“没事没事,你若不方便,便不要说。你只说说,有什么是祖母帮得上的?” 柴善嘉想了想,干脆直接道:“我要离开一阵子,须得您亲自出面遮掩。” 老太太目光忽的锐利:“是你爹他……” 旋即,又想起片刻前应承过的话,咬咬牙道:“好,要多久?还有别的没有?” 柴老太太之所以如此“信任”柴善嘉。 是因为这是一桩银钱解决不了的事。 唯一的希望只能是这位识得诸多贵人,愿去撞一撞的孙女。 说残酷一点,一个孙女不值什么。 尤其在对比柴泊秋时…… “十五那日我就要走,多久不好说,快则三月,慢的话就……” 柴善嘉口气极冷静,迅速交代道:“我觉得离开这么久总得有个说辞,另外就是那天薛姨娘那里——” “麻烦就不叫她去了,没得做大事的还要为瞒着她个吃饱撑着闹幺的人想对策,祖母亲自领了你去,可好?” 柴善嘉也不客气,点点头道:“接下来柴家可能有些风险,得把所有事预在前面。如果方便,尽快把表哥叫来南都,另外……” …… …… 六月十五那日,天气不算好。 自后半夜起,雷声像是炸开在耳畔,声声不歇。闪电频频,亮得惊人。加之爆豆子一样的急雨,噼噼啪啪打着窗棱,实叫人难以安眠。 清早,从柴善嘉醒来到踏上马车,前后不过半炷香,她坐了最开始上学用的那辆青帷旧车,低调的跟在老太太的马车后。 一路不疾不徐,往慈恩寺方向去…… 行至冲霄楼附近,车窗忽被什么打了一下,极轻微。 柴善嘉推开窗,片刻,凌小八翻身进入。 天色阴沉,倒将她影子拖曳得飘飘忽忽,越发灵活鬼魅。 “送到了?” “是。” 忍了忍,凌小八又道:“为何留信给他?” 柴善嘉挑挑眉,并不说话。 “他不会帮我们,而且,都不一定在。” 凌小八眉毛都快打结了,实在想不通。 这几日转移这个那个,去信章家表哥,时不时与老太太密谈。 再安顿好几个丫头,安排完后续事宜。 临走了,竟突然要联络皇城司在南都的暗桩,带信给兰何? 兰何是谁? 跟她们只碰过一面,还不是真容。 且人家素来和凌霜不同道…… “目标一致就能合作,他为漕船来的,没道理办一半甩开手。” 车行辘辘,片刻后,柴善嘉忽然道:“诶?你魂牵梦萦的小唐呢,没说服成功?” 这时,凌小八重重吐出一口气,闷声道:“来不了了。” “为甚?” “脑卒中,瘫了。” 第156章 一些告别与一些蛇精病 “……啊?这样啊。” 柴善嘉缓缓扭头,背对凌小八,看向了窗外,“那真是太遗憾了。” 可怜的小唐,在六十啷当岁正该拼搏的年纪,绝望的错过了此次北漂打工的机会。 真令人唏嘘! …… …… 慈恩寺,天王殿。 少女轻提藕合色的裙摆,徐徐跨过了斑驳凹陷的门栏。 入得殿内,头顶正前便是丈许高的藻井,层层叠叠的斗拱如同花瓣,簇拥着正中的木雕莲花。莲花边缘漆色剥落了许多,无声吐露着岁月变迁。 弥勒高坐莲台上,嘴角金漆淡去,神情似也发生了一点改变。 尤其是青灰色的天光不知从何处映射进来,使得这陈旧的殿内愈发不可言说…… 柴善嘉不紧不慢的走过,无视了暗沉壁画中刻了谁的故事,忽略了供桌前的花果又是何人所奉。 她一路来到殿侧,再多走几步,便是弥勒身后,韦陀座前。 这一位身穿甲胄,手持金刚杵。 整间寺庙内也只有他,朝向与众佛相反,向内对着大雄宝殿。 这是一位驱除邪魔,护持正法的菩萨。 代表得也是公平公正,世间正义…… …… 天气不佳,光线幽微。 窗棱缝隙里照射进来的青灰色光束逐渐变亮了一些,同时,裹挟着无数尘埃在半空旋舞。 柴善嘉仰头凝望韦陀像。 她稍显稚嫩的面庞,遥对着金刚怒目,长久无声。 “……就知你在这里。” 忽然,一只温热手掌抚上了她头顶,轻轻摩挲了两下。与此同时,玉色的裙摆也出现在她眼角视野内。 “元元为何总来看韦陀菩萨?” 妇人的音色如同山泉水,叮叮咚咚溅入耳中,使人平静又和悦,“你们小姑娘不都爱去文殊殿,或是去求观世音?” 柴善嘉在她跟前倒也不拘礼数,闻言只是道:“师娘,那是因为我愚顽极了,去求智慧求姻缘,怕菩萨不肯。” “这是怎么说的?” 颜弗笑了笑,故意逗她道:“那你要求个什么?别是小小年纪想迷了,要出家当姑子去罢?” 柴善嘉也跟着笑,一本正经的回:“不,我只是琢磨着,要如何老禅师才会把韦陀菩萨的金刚杵赠给我。” “……这傻孩子,那是木头雕的,要来何用?还不如叫你师父现给你凿一个呢!” “哈?原是木头的吗?” 殿内一时间爆出一连串清凌凌的笑。 倒将沉郁的气氛打散了些。 “……真要走啊元元?可是,你还小呢。” “要走的,有事情得去做,有风景得去看。” “好吧,从前你师父每次离家也是这么说。不过,真不告诉你师父吗?” “别了吧,叫他安生在家给我画牛吧。” “你啊你……” …… 晨光乍显,做早课的僧人逐渐进入大雄宝殿时。 柴善嘉已和颜弗道完了别,来到一处松柏环绕的古朴小院前。 这院子只有一道氛围感破栅栏,里边的屋子比一般人家堆积杂物的后罩房都不如。 而年迈的智玄禅师便独居于此。 与田家相约吃素斋的时间是巳时,还早。 老太太大早上车马劳顿,也已经入了禅房暂歇。 柴善嘉正好趁这时过来看看老禅师,顺带瞧一眼他有没有在枕头底下偷藏馒头…… “嘶。” 老禅师素来门户大开,不避来客。 柴善嘉一路轻轻松松杀进来,想着看看有没有藏吃的,还真就掀了被褥看枕头去了。 结果,手上刚提上沉甸甸的枕头。 就听身后传来一记抽气声。 柴善嘉转身:“……”不是,你听我狡辩! 身后的小和尚,年纪与她差不多,或许稍大些。 但因养在寺中,性情明显更为纯粹。 他手上提着个大扫帚,见小姑娘直入卧室跟个土匪似的掀被拎枕头,不由惊呆了。 僵立片刻才迟疑道:“你……是小柴施主吗?” 柴善嘉比他更僵硬。 她拿枕头的行为真不是日常! 是脑子这么想着,手就私自干了! 索性是最后一趟,也没啥,但是…… “啊,我……是吧?” “……” 沉默片刻,小和尚才道:“师祖不在,月初便入了后山闭关去了,这一去不知几时出来。 在此期间会完全断绝外缘,潜心参悟,因此不好与诸友人一一道别,这才嘱了小僧守在此代为转告。” “……哈?” 伏天?这么大年纪,山洞闭关? 柴善嘉心下一连串问号,但是修行这种事她也不好开口质疑。 这时,小和尚又一拍脑袋道:“不过小柴施主,师祖有东西专门留给你。” 说着,他甩开扫帚一溜烟跑了。 片刻后,提着个脑袋大的布口袋又回来,递给柴善嘉道:“喏,这是师祖给你路上吃的。” 柴善嘉狐疑接过。 倒不是她对老禅师有什么不信任。 主要是这袋子……看上去一粒一粒、凸凸的。 “是晾晒过的麦粒。” “……怎么呢?” “麦粒磨成面,加入水与酵母,便可做成暄软的大馒头了。” 小和尚一脸理所当然道,“师祖说了,磨面亦是修行。” 柴善嘉面无表情:“所以呢,我一路走一路磨?” 别说她背不动磨盘,这玩意儿是个人都背不动。 她用什么磨她就修行? 一路上…… 想到这儿,柴善嘉突然顿住。 “所以,禅师一早就知道我要走?” “啊?没有吧。” 小和尚挠了挠头,笑得憨憨的,“我那儿还有一十九袋麦粒,不过施主你放心,你这袋最大。” “那我可真是太感谢你了。” “不用!” …… 柴善嘉悻悻提着她的修行功课回来,已是天光大亮。 这时,寺内里前来礼佛的信众也多了起来。 尤其附近城中的大家夫人,十五也算是个要紧日子。 因此,她再往西跨院禅房方向走时,太太奶奶之类的一路也就见了许多。 行至一处月洞门,柴善嘉鬼使神差的抬头,往一旁菱形花窗处瞥了一眼。这不瞧还好,一瞧之下,饶是她见惯场面,也唬了一跳! 只见一张坑坑巴巴的脸,正死命往窗户格子里挤! 跟有什么执念似的,边挤,边往柴善嘉所在的方向斜瞟着,嘿嘿发笑…… 第157章 练鹊回首,海棠思旧 柴善嘉皱眉盯着这二傻子。 实际上,他年纪并不大。 要不然也不会出现在供女眷休息的禅房附近。 只是,冲她傻乐什么意思? 她很好笑吗? 还是想套上笼头帮忙拉磨? 二傻子:“诶嘿嘿。” 柴善嘉转了转手腕,连带着面口袋上方多出来的余量都绕在了手上,皮笑肉不笑道:“咦嘻嘻。” “诶嘿嘿,吸溜,小媳妇。” “咦嘻嘻,错了,我才不是小媳妇。” 二傻子笑,柴善嘉也跟着笑。 一时间隔窗相对,气氛微妙。 “错了?” 那挤在花窗格子里的脸,因为用力的关系有点变形,红涨着。尤其是年幼出痘似乎没有处理好,满脸的坑坑洼洼,一经挤压,越发恐怖。 “就是小媳妇!”二傻子的情绪说变就变。 在嚷出这句话时,他莫名其妙举起双拳,邦邦就给了窗格子两拳。 一时间,土碎与青苔哗哗往下掉。 也幸好,柴善嘉离开窗子还有一段距离。 他的神情也从呆滞转向了暴虐:“小媳妇,吸溜,打媳妇……打媳妇,诶嘿嘿哟……” 捶完窗格子,这位朋友又高兴起来了。 柴善嘉却是面无表情,开始往窗户底下走:“不,我是祖宗。打媳妇算什么,你得打祖宗。” “打……总总?” “对。” 柴善嘉攥着面口袋来到窗格子下方,仰着头笑眯眯道:“知道上哪儿打祖宗吗?” “宗吗?” “上祠堂,全是牌牌那屋,像刚才那样,邦邦!懂了?” “懂了!” 二傻子一脸肃穆,像是接到了来自母星的任务。 而柴善嘉,在近距离看清他的神情后,缓缓绕开,脸上笑容微顿,神色也开始古怪起来。 这件事,哪儿哪儿都不对…… 这一直吸溜鼻涕的野生拳击手,如无意外,应该是田家长房幼子。 田利贞一母同胞的兄弟。 可,田利贞再是夸大,他兄弟的脸可以不潘安,可以是个洞洞板,但人却不可能是个二傻子。 尤其柴泊秋被抓的事还未传出去。 田家大房和三房还要仰仗柴家争夺继承权。 小儿女提前联个谊是很隐晦的,又出傻子又叫媳妇的,这是结仇来了? 再者,退一万步,田家就算失心疯了,想拿个明明白白脑子不好使的儿子出来现眼,也不藏着掖着,就把这大鼻涕没头脑晾在花窗上,难道身边连一个约束他的奶妈子都不带的吗? 这么自信的吗? 第三,凌小八不见了。 就在半炷香以前,凌小八忽然消失在她身周范围。要不然,早该出来了。 所以这事儿不对。 柴善嘉虽一时摸不透里边的道道。 但她下意识加快了脚步,打算先离开,找到小八再作计较…… 可就在她转了向,逐渐开始奔跑时,至游廊尽头,她身后突的响起了一连串细微的脚步。 柴善嘉心下一沉,一个急转,向着大片繁盛的灌木扎了进去! 而身后人竟也一步不落,紧紧咬着! 她钻进树丛,一拧身,一绕后,打了个时间差,电光火石间,摸出一直藏在腰后的匕首,以一个极刁钻的角度,闭眼向前刺去—— 轻微的破风声! “叮”一下,短兵相接! 柴善嘉睁眼去看,来人却是小八?! “怎么是你?” “姑娘,是我!” 二人再聚,凌小八道:“方才进西跨院前,有人从背后袭击……” 也就是说,为与这二傻子单独见一面,有人特地绊住了凌小八? 柴善嘉拧着眉,开始复盘分开后发生的一切。 “呃,您叫他去闹祠堂、打祖宗……吗?” “有什么问题?打媳妇能打,祖宗不能打?不都是人渣?” “可那是祖宗……”凌小八歪着小脑袋,神情疑惑。 以时下人普遍的认知来说,打祖宗牌位这事……多少有点过于刺激。 “都是人,有什么分别?” 对嫁进来的无辜女子动手,和砸自家祖宗牌位,还非得分个高低贵贱吗? 二人嘀嘀咕咕的搀扶着走出灌木,顺着游廊一路远去…… 而这时,那满脸坑坑巴巴的“田二傻子”缓缓从另一侧围墙后绕了出来。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高马大的侍从,明显武艺在身,且对他敬畏有加。 傻子还是那么个傻子,可这会儿那张脸上的痴愚完不见了。 似在琢磨回味什么,沉吟片刻,他突然哼笑出声。 “都是人,有什么分别? 没有分别吗……” …… …… 奇得是,到了真正吃素斋的时候。 田家的大太太十分自矜,田利贞也不知为什么没出现。 因此,这预告了半个多月的素斋,吃得是乏善可陈,两家连寒暄都透着几分生疏尴尬。 并且,那位从前口口声声“齐大非偶”的田大太太,这么一会儿,又是咂嘴皱眉的嫌弃野茶梗子多,又是在听闻奶母回报田大郎犹在睡,睡了一整天了后,筷子一放,声都没吱一个,就十分失礼的甩胳膊走了。 哪怕柴善嘉祖孙二人根本不在意她们,也不是诚心来跟她们吃饭,这礼数应对也实在让人震惊。 柴善嘉到了这时才终于确定。 那窗户上的二傻子绝非田家少爷…… “元元。” 吃得差不多,天色又有些阴沉下来,老太太忽然冲一旁的钱妈妈点了点头。 旋即自她手中接过一只狭长镂空的檀木盒子,打开以后,内里竟放着一支簪。 并不见得多华丽难得簪。 “这一支是‘玉练鹊海棠鎏金簪’。” 老太太神情专注,动作轻柔的托起簪子,目光徐徐转向柴善嘉明显丰茂了许多的发顶。 她找了找位置,小心的给她簪在了脑后,这才道,“练鹊回首,海棠思旧,你懂的吧?” 柴善嘉抬眸看着老太太,一时没接话。 这对祖孙还是头一次这样近…… 老太太又将簪子紧了紧,道:“祖母对不住你,祖母往日并没有好好待你。但是你父亲他……是这个家里待你至真之人,也最是爱你惜你。 所以,你一定要找到他!” 一阵阵呼吸喷溅在柴善嘉额顶。 不知为什么,气息这东西,吞吐时明明是热的,至另一人感受到时,却也难说得很。 “……不管处境如何,你也要记得回来。” 第158章 深沉而刺激的潜入 残云收暑热,丝雨洗夜船。 万安渡口,三层高的朱红色楼船桅杆高耸、幡帜烈烈。 偌大的船身像是一只暂时蛰伏的兽,默默窥伺人间。 蓬顶弧形轮廓似要浸入夜雾中,使得这船哪怕灯火通明,也自带了一股子鬼魅阴湿之气。 琉璃灯高悬,四溅的光影将缆绳上裹着的靛色缯锦,映得一会儿黑一会儿蓝…… 柴善嘉缩着脖子,捧着肚子混在队伍里,目光紧盯着后舱登船梯。 只是,她眼下的情况有点难绷。 登船前,因事先知道要充作船工或奴仆。 以她卓越的想象力,在与老太太执手相看泪眼、互演祖孙情深时,她就唆使了凌小八,暗戳戳去把老太太马车上的挽具鞍具都搞了来。 别问为什么不搞自己车。 她那小车上学都嫌破,能有什么好护具? 把老太太的马扒了个溜光以后,主仆二人抓紧时间,费劲巴拉的将护具连扯带划弄开,期间每每恨不能上牙,总算,活生生撕出几片旧牛皮来。 凑合凑合,垫在后腰和肚子上。 柴善嘉的想法是…… 这一趟,大概率走得是红灯区不良航线,期间有概率目睹拘禁、殴打、谩骂等等。 韦应贞李山长那伙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干不出来? 没道理单单对个船工小厮如沐春风。 于是就……好歹加一点防御。 但,这会儿是六月十五。 垫着俩牛皮盾,它……卡衣服。 于是,背着双手一脸深沉,按住后腰和后臀,肚皮上方硬生生撅出一道边。 捧着肚子,后腰又拱出个铁铮铮的弧线。 前仰后合几次,柴善嘉深觉自己没等来恶毒的窝心脚,先给俩胳膊忙出肌肉来了。 就很烦! …… 队伍沉默前行。 空气中弥散着一股子汗液被反复蒸干后,提炼出来的齁咸发涩的气味。伴随着脚下涌动的运河水,土腥之中夹杂腐败的气息。 一时间,鼻子的处境十分艰难。 队伍最前方,半个身子佝偻着挡住后舱登船口的,是一个看起来已经年过花甲的老汉。 这老汉面相十分不善,偶尔看过来一眼,一边眼中蒙着层灰白色的薄翳,像是患了病。 这时,同样粗布短打、船工模样的杜晓蝉,悄无声息凑近了柴善嘉身后。 “姑娘,都打探清楚了。 船工住在底舱和后舱的通铺,二层住得是商贾乡绅,还有他们带的奴仆,二层往上进不去,有练家子看守巡逻,看样子像是正经行伍出身。” “……骧军?” “极大可能是。从手中的环首直刀便能看出,这种刀刀尖斜直,身短刃宽,刀柄有个扁圆的环,几路军队中只有骧军的佩刀如此。” 柴善嘉点点头,神情没有丝毫波澜。 一早就预想到了,这样明目张胆的在运河来去,背后之人不可能是个虾米。 只是骧军…… 到底是现役军队上阵,为这桩流着脓汁的买卖保驾护航。 还是只耗费了银子雇佣了归乡的老兵? 柴善嘉心中其实已有答案…… “其余地方呢,船舱都查了?” 二人正说着话,身后河岸边突然来了几个魁梧大汉,他们剔着牙,一路撞来,直接撞散了队尾的人群。将些瘦弱的踢倒在地。 态度十分嚣张。 尤其为首的中年男人,身高七尺有余,面上一道疤从右边颧骨直划到嘴角下,看着十分狰狞。 这形容怎么都不像寻常跑船的。 他上前几步,拿出一张黄麻纸抖了抖,扯着嗓子道:“都给老子安静点,一个个过来,对一对身份。” 柴善嘉闻言满腹狐疑,怎么前面卡门票,后边还过安检? 两头核对?! 她捧着肚皮往暗处藏了藏。下意识觉得事情不太对,正想着能不能另寻个位置低调上船。 可刚退开几步,正要调头离开…… 前方,又一记粗哑的喝斥声:“哪个喊你们到我这儿赖虾细苗的充大鱼?我皮水娃带的兄弟,外人一个都不准插手!” 哦豁?! 那个疑似白内障?的花甲老汉刚起来了…… 柴善嘉肚皮都忘了捂,缩在角落里,眨巴着眼看热闹。 后来的刀疤汉见此,一卷黄麻纸,舔了舔后槽牙,出乎意料的语气平稳道:“皮老汉,你可别没事找事。我们舵爷发了话,这一趟打底要查三遍船。 出发前两遍,靠岸前一遍。银钱给足了,说查就得查。怎么,你们船工班子中午的猪头肉没吃够?” 这话,大意是拿钱办事,吃了肉就得听话。 可那颤颤巍巍的皮水娃,闻言丝毫不怵,由一个青年搀扶着走下来。 分毫不让道:“查可以,我们自己查。” “不——” “不然你们就另找船工吧,我的人都撤。” “……” 僵持足有一刻钟。 越发出人意料的一幕出现了。 几个大汉虽是骂骂咧咧,却又很怕这位皮水娃撂挑子似的,最终,一步三回头真撤了。 真就自查了?! 柴善嘉看得是津津有味,这时,忽觉闷热的肚皮一阵凉爽! 几乎同时! “啪嗒”一声。 正往回走着的船工老大皮水娃,及搀扶着他的青年,同时,齐刷刷、看了过来…… 地上……有一张像被什么饿极了的动物啃过、毛边带齿痕、黑褐色的发亮的皮子?! 众人:“?” 柴善嘉:“……” 默默跟随她转移的杜晓蝉,在众人目光中,丈八巨汉腰身塌陷、脚趾抓地,职业生涯第一次对自己的忠诚产生了些许怀疑…… 很想回家,很想退休,很想装不认识…… 场面一时迷之沉默。 皮老汉眼神不大好,注意力越过众人的迷惑放到了柴善嘉身上,老汉皱眉道:“这胳膊跟麦管样的小娃娃,哪个找来的? 回吧,船上的饭你吃不了。” 说着,一扭头就要走—— 柴善嘉急了! “我!我阿爷脑瘫,急需买药哇!” “……嗯?”老汉回首。 “我……小的阿爷叫小唐,家中以卖糖葫芦为生。前几日阿爷突然病倒,至今起不来床,小的急着上船挣钱,是为回去给他治病买药啊嘤嘤嘤!”柴善嘉捂着脸假哭。 哭得杜晓蝉表情都空白了,脚指甲都抠秃了。 谁料,竟奏效了。 “诶,是个可怜孩子。” 皮老汉眯着眼叹息道,“罢了,跟着来吧。” “哎!皮爷爷,您和我阿爷长得真像啊!我刚打眼一瞧,还当我阿爷病好了,我鼻头一酸差点当场哭厥过去……” “呵呵,是吗?” 柴善嘉欢蹦着丢下了杜晓蝉和一张狗啃皮,一老一小说着话,声音逐渐散入风中…… “……我和你阿爷真的很像?说起来,我幼时确实丢过个弟弟,叫水宝的。” “啊,是吗?真的啊?” “不过,你阿爷为甚叫小唐?” “呃这个嘛……” 聊到这儿,似乎卡顿了片刻,“因为他脸小。” “?” 第159章 营养均衡的河神爷 至戌时三刻,绀青色的天幕像一顶笼衣,压得满船琉璃火迷离四溅。 二层的贵客们早已开席,觥筹交错的像身处另一重世界。 缆绳上,雨滴欲落不落,将光影扭曲,似握住点滴星光揉碎在了众人眼前。 而一群船工干脆解了衣搭在肩头,围在船头的甲板上,皮老汉的身边。 这时,皮老汉颤巍巍举起了斟满酒的粗陶碗,眯缝着眼,语气沉肃道:“今日船开急,但该有的礼还得补上。来!大伙都举起碗来!” 船工们闻言纷纷起身,神情肃穆。 有那不好好穿衣的,也将腌透了的短褐重又胡乱套在脖子上,跟着举起碗。 柴善嘉与杜晓蝉也懵懂的站了起来。 这时,皮老汉双手捧碗,面朝黑压压的河面。 他身前早有人搬了张粗陋的条案出来,一二三一字摆开三只大海碗。 柴善嘉探头从人群缝隙瞄了一眼。 一碗粗盐腌的鸭蛋?一捆扎好的莲蓬,还有一碗煮得白惨惨看起来就没什么调味的小猫鱼。 柴善嘉心里嘀咕着,这祭得是河伯? 河伯饮食挺均衡啊…… 前头皮老汉同时俯下身,毕恭毕敬道:“河神在上,今以微薄之祭敬奉尊神,请护佑我等避礁滩、躲暗流,疾风知退、骇浪能平,无灾无难顺利抵埠……” 船工们也纷纷跟着一句句念诵:“河神在上,今以微薄之祭……” 念诵完毕便是齐齐三拜,皮老汉沿甲板,手腕翻转,将碗中酒一路浇入运河中。 他动作熟稔,神情肃穆,敬酒的过程行动极稳健,半点不似登船前垂老模样。 绕完一圈回到最前,又有搀扶他的那名青年,再度为他满上了酒碗。 这一次,皮老汉没再说什么,端起碗来,直接一饮而尽。 紧接着,所有船工整齐划一,纷纷仰脖饮尽杯中酒,亮出碗底。 “好!哈哈哈哈哈……” …… 人群后方,杜晓蝉咧着张嘴,嘴唇嘬出了尖尖,就要碰到豁口的碗边—— 这时! 柴善嘉突的伸手拽了他一下! “……” 可以装船工,没必要太入戏。他们登上这船,一旦启程,整个航程举目无援。 脑袋一拍跟着喝,这些船工苦力喝的都是很烈的烧刀子。 就算杜晓蝉能喝,柴善嘉怎么喝?! 喝晕了别说探查,被人半夜端起来抛投进河里都没处说理…… 二人一对视,杜晓蝉动作陡然僵住。 前方皮老汉蒙着薄翳的眼,若有似无的看过来,像是看见了却没言语,依旧笑呵呵招呼船工们坐。 而到了这时候,属于船工们的伙食才真正被端上来。 五个食桶内,混着各色黑黢黢绿油油豆类的黍米饭,搅和进了比方才祭神贡品小猫鱼还要细小,不堪上桌的鱼肉糜。 一揭桶盖,腥气扑鼻,一勺子盖进碗里来。 这就是今晚的饭食了。 柴善嘉冷不丁闻着那咸腥发酸的味儿,险些当场哕出来。 这时,人群中一尖嘴猴腮、嘴角长了颗大痦子的男人,突然指着柴善嘉这边道:“河神的酒你都敢不给脸?头一回上船吧,小命不要了?” “这酒太辣了,我怕喝多耽误事——”柴善嘉忙解释道。 痦子男却自顾端起饭碗,嘬了嘬筷子,态度不耐烦道:“甭给我说,留着给河神爷说去吧。没点儿眼力见,这酒你当守岁呢?还太辣惹……” 他怪模怪样学了一句,惹得四周几人一顿哄笑。 这时,另一个长得跟个大柿子被一巴掌拍扁了似的三层下巴的小胖子凑上前来道:“你俩可别恼,我珠哥嘴是损点儿,话却是牢靠的。” “就是!” 一黑瘦少年接过话茬,压低嗓子道:“俺有个同族幺叔就是的,身子骨不好,晚上总憋不住,偷摸对河神放过几回尿,出发第三天夜里该他轮休,可清早起来被褥都是凉的。” “怎么的呢?”杜晓蝉腆着张粗眉虎目壮汉脸,水灵灵的把脑袋伸别人锁骨凹槽上了。 关键还一脸的求知若渴。 俩眼珠子在络腮胡上方滴溜溜的。 黑瘦少年一激灵,往柿子胖身后缩了缩,才又道:“反正……发现的时候人都飘出去二里地了,都泡浮馕了。 最骇人的是,船帮子四周一点痕迹没有,只有桅杆顶上沾了血。你们说邪乎不邪乎?” “哈?这么邪乎的吗?” 杜晓蝉一脸真诚探讨的表情道:“可是,谁给你叔串桅杆上了?弹射出去的?所以没痕迹?没道理啊,谁那么大牛劲儿……” 黑瘦少年原本满脸神叨,被杜晓蝉这么一捧场又一推断,脸上的表情都木讷了几分。 “你……你懂啥?什么弹射出去?分明是河神爷发怒,隔空那么……一吸!龙吸水懂吗!就搞水里头了!哎算了算了,不跟你说,啥也不是!” 杜晓蝉莫名委屈。 心说老子沾手的案子比你小子命都长,老子不懂?!!! 他一撸袖子,正要上手说理—— 柴善嘉看都没看,抬起细胳膊,跟道闸杆似的拦他脸前面:“啊哈哈,我这兄弟荒山坳里刚出来,见识少。 小兄弟,你快说说,那河神爷还干什么了?龙吸水?运河的河神莫非是一条龙?” “什么就一条龙了,龙吸水是招式!就跟咱扫堂腿是一样的!你也没见识!”黑瘦少年一脸嫌弃。 柴善嘉:“……” 杜晓蝉:=^_^= 这时,一直埋头扒饭的痦子男忽然砸吧着嘴道:“这冒犯河神死人的事,说一天一夜都说不完。但最邪乎的还要数——” “珍珠!” 皮老汉耷拉着眼皮子,捏着饭碗不知何时又倒了半碗酒,正抿着,突然开口制止道:“别成日嘴上没个把门,这还是生瓜蛋子呢,规矩说清楚、带着点就是了。” “哎,皮爷爷。” 柴善嘉悄悄转脸望向杜晓蝉,想以眼神对对信息,谁料,就看他又直勾勾盯着“珍珠”去了。 其实,柴善嘉也好奇了有一会儿。 先前柿子胖提起“zhu”哥,她以为是朱哥。 谁能想到,还能是珍珠的珠呢? 不过,珍珠这痦子光泽度就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