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喵除了躺平也略懂权谋》 第1章 救人者终被人救 傍晚,暮色吞没天边的云霞,斜阳没入山峦,一群飞鸟扑簌簌地自林中窜起。 几名荷刀佩剑的侍卫从林中钻出,当头一人手里拎着一套黑色夜行衣。 “竟然溜了一个,”一名侍卫道,“待会儿回去怎么交差?” “那头已经逮着四个,”另一人道,“那么大动静,这边的刺客听见,怎能不逃。” 拎着夜行衣的人抖抖手里的衣物:“估摸着这人见势不对,换了衣裳逃走,山下有陛下的行营,此事可大可小,咱们先去回禀王爷。” 几人走后,林边草叶窸窸窣窣,一团雪白的毛球从里滚了出来。 那是一只圆滚滚的小猫,还没断奶的样子,浑身上下不含一丝杂色,唯有那双深棕的眼瞳稍显寻常了些。 小猫望着侍卫们离开的方向,眼中露出几分迷茫,它低头看看自己的前爪,抬起一只举到眼前,歪着脑袋瞅了几眼。 方桐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变成了一只猫。 半个小时前,她刚下班走出写字楼,天上突然掉下一个重物,将她重重砸倒,咽气的那一刻她就魂穿到了这里,一个名为大昭的古代王朝。 身为现代人,谁没看过几本穿越小说,方桐对穿越这事倒还镇定,只是没想到她竟然穿到了一名女刺客身上。 她穿来的时候,这名刺客正埋伏在林中,伺机刺杀一名王爷,却因太过紧张,突发心疾而亡。 方桐刚接管她的身体,就听林外喊杀声骤起,刺客的同伴显然被人发现,眼见事情败露,方桐赶紧拔腿开溜。 没等她跑出多远,忽被衣摆绊倒,等她再爬起来,才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猫。 从她身上垮落的夜行衣散在地上,如同一条巨蟒褪下的皮,方桐盯着那团衣裳愣了好一阵,直到耳边传来有人进林搜查的声音,才如梦初醒地躲进草丛。 那几名侍卫没找到刺客,捡走地上的夜行衣回去交差,方桐偷偷跟着他们出了树林,一路上没听到什么有价值的消息,只知道此行的五名刺客,除了她,不,除了被她穿了的这位,其余四人皆已被擒。 而现在,她顶着一名刺客的身份变成一只猫,侥幸躲过搜查,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方桐来不及琢磨更多,此地荒郊野岭,眼看就要入夜,实在不是一个安全的藏身之处。 刺客们在此设伏,是因今日皇家在此春狩,皇室贵族、王公大臣都会进山狩猎,但天一黑,各种野兽都会出来觅食,方桐身为一只小猫,自认没有反击之力,还是趁早下山为妙。 她沿着狩猎者踏出来的草径,撒开四爪朝山下跑去。 行至中途,天边只剩一线淡淡的绯色,稀薄的微光撒在四野,方桐眼前出现几条岔路。 她仰头看看天空,在日落处找到一颗明亮的星辰。 那是傍晚最早升起的一颗星,现代人叫它金星,古时又名长庚,它于傍晚出现在西方,方桐盯着它,在心里默念“上北下南左西右东”。 正在分辨方位,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方桐自从变成猫,耳力大增,这声响动虽轻,却令她心头窜过一丝凉意。 她下意识回头,看清身后之物,登时炸毛。 那是一条大蛇,约有成人小臂粗细,环成几圈盘踞在路中,细缝似的眼里露出一双灰色竖瞳,毫无感情地注视着她。 方桐脚都软了。 大概出于动物本能,这具小猫的身体在遇到强大的敌人时,顷刻变得硬直。 方桐深吸口气,用力将脚爪拔离地面,转身就逃。 她斜眼瞥见自己刚一动,大蛇就追了上来。 她赶紧急转拐弯,试图摆脱大蛇的追踪,但那股冷冷的腥风始终尾随在后,方桐有好几次都觉得自己逃不掉了。 但她还不想死。 在现代被高空坠物砸死就够憋屈的,好不容易穿越一回,总不能白白被一条蛇吃掉。 方桐憋着一股劲儿,撒开脚丫没命狂奔,只觉这辈子都没这么玩命过,但那条大蛇还是追上了她。 腥臭的气息兜头罩下,方桐头皮一紧,几乎能感到锋利的蛇牙刺穿她的身体。 就在这时,她看到一道光。 那道光倏地一闪,方桐头顶的腥风散了。 她不敢停留,一口气跑出上百米远,才扭头望了眼。 这一眼顿时令她放了心。 大蛇的身子瘫软在地,一颗硕大的蛇头掉在一旁。 一侧的旷野上,一个人影从暮色中缓缓行来。 他身形高瘦,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像是一不小心就会踩空。 方桐看着那人往前走了几步,身子忽然一晃,倒了下去。 他说倒就倒,快得令人猝不及防,方桐见他摔倒之后再无动静,迟疑了一下,壮着胆子跑了回去。 路过大蛇的尸体,只见血泊中躺着一把短刀,想必刚才正是那人掷出短刀斩断蛇头,才救了她一命。 方桐跑到那人跟前,见他侧卧在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息扑面而来。 她离得近了方才看清,这人衣衫半湿,沾满血迹,也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他肩上中了一箭,箭杆从中折断,箭镞仍深深插在肉里。 方桐凑到他脸旁嗅了嗅,心中稍定,这人鼻息尚存,可见还活着。 她看着他紧闭的双眼,犹豫不决。 他伤得不轻,却还不忘从大蛇口中救下她这只小猫,足见心地善良,自己亏他救了一命,总不能放着恩人不管。 这里荒无人烟,等入了夜,即便没有虎豹豺狼来把人吃了,他也会失血失温而亡。 可若要救他,她眼下只是一只小猫,该如何营救? 方桐围着这名男子转来转去,将他全身上下仔细打量一通。 这人身着窄袖翻领骑射胡服,腰束蹀躞带,衣饰简洁但用料甚好,一身打扮不同于寻常侍卫,更像是某位来参加春狩的大臣或者皇亲国戚。 方桐低头拱拱他的脖子,见他仍旧昏迷不醒,咬咬牙,把心一横,从他腰间的蹀躞带上扒下一块玉牌。 她叼起玉牌转身就跑。 第2章 谁的玉牌 根据刺客的记忆,此次春狩的扎营地就在山谷东面,她方才借星辰辨过方位,选中向东的山道一路疾行,终于在精疲力竭时看到一片火光。 此时天已全黑,山下的火光犹如一片耀眼的云海,翻滚着照亮了半边天。 火光之中,重重营帐连绵不绝,人言马嘶错杂喧阗,方桐歇了口气,跑到营地边上,钻过栅栏,四下观望。 她一路上都在思考,该把玉牌交给谁? 这块玉牌雕工精细,足见价值不菲,若有人见它被一只猫叼走,或许能猜到玉牌的主人出了意外。 但若随便找个人,万一对方不当回事,她这趟路就白跑了。 方桐侧耳倾听,只闻附近的人声中夹杂着女子的说笑,应是此次春狩同行的女眷。 同为女子,方桐知道该如何引起她们的注意,当下叼着玉牌就往女声聚集处跑去。 还未靠近营帐,一阵激烈的踢踏声传来,方桐耳后疾风飒响。 她本能地往旁一滚,就见疾驰的马蹄从身旁踏过,若非躲得及时,她早在蹄下变成肉泥。 “何人在营中纵马?” 一声女子的清斥响起,前方的烈马被逼停。 几名侍女手持长戟,拦住马头。 马上之人怒道:“我是平王!” 领头的侍女不卑不亢:“平王殿下,此处为太子妃营帐,还请速离。” “本王赶路,滚开!”平王扬起马鞭,朝女侍卫兜头抽下。 “住手!”又是一声清喝,附近营帐中走出一人。 来人同样是名女子,身材高挑,上着淡紫罗衫,腰系联珠纹样的郁金石榴间色裙,容色清丽,气度非凡。 她快步上前,冷道:“营中不得纵马,此乃春狩历来规矩,平王殿下若是不知,不如去陛下面前讲讲道理。” 马上的男子扬鞭在空中虚晃一圈,哼了声:“本王正要去见陛下。” “那就请平王下马。”紫衫女子毫不退让,“否则即便陛下不究,让御史知道,也会参你一本。” 平王看她一眼:“太子妃好大的口气。” 他甩蹬下马:“行,本王见陛下正有要事,就看御史知道后,到底参谁。” 说完,他丢下马,甩袖而去。 方桐在旁听着几人言语,当她听到马上之人自称平王,不禁心中一凛。 她所穿成的刺客,此行目标正是平王。 当朝皇子成年后多已封王,这位平王正是六皇子,名叫封无穷。 刺客们奉命刺杀平王,不知雇主是谁,至少方桐穿成的这位刺客一定不知。 说起她穿成的这名刺客,也是让她头疼,此人没有名姓,只有一个代号:丙七。 丙七是孤女,自幼入杀手组织白鸟阁受训,武艺平平,胜在听话,每次出任务都像一个添头。 正因如此,她在白鸟阁就似一个边缘人物,从未与谁深交,更无一个朋友。 方桐想从对方记忆中找些有用的东西参考,翻了一通,收获无几。 不过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救人更要紧。 她见太子妃不怵平王威风,又在平王走后,向侍女们好言宽慰,料想对方是个有主见且讲理之人。 她当即吐掉嘴里的玉牌,用爪子扒拉了几下,将系着玉牌的细绳套在自己脖子上。 她胸前垂着玉牌,朝前方的太子妃跑去。 小猫身子矮小,跑动时玉牌磕在地上,拖得一路叮哩哐啷,很快引起帐外几人的注意。 太子妃转过身,看见地上跌跌撞撞的小猫,紧绷的面色一缓,眼中漾起一抹炽热的神采。 “狸奴?” 她蹲下身,任由裙摆扫过尘土,热切地朝方桐伸手:“小狸奴,快过来。” 方桐抖抖胡须,太子妃方才与平王说话,语气严厉,此刻却像憋细了嗓子,既柔且媚,生生让她听出一丝讨好。 身为曾经养过猫的猫奴,方桐对这反应再熟悉不过,她只有想撸猫的时候才会如此谄媚。 方桐纵身一跃,跳上太子妃膝盖。 “呀!”太子妃惊叫一声,合手抱住她,“我的小乖乖,你从哪儿来的?瞧这小脸儿,还没断奶吧?你娘呢?” 她连声说着,环住小猫柔软的身子,爱怜地轻揉了几下:“这是什么?让我瞧瞧。” 她挑起方桐颈间的玉牌瞧了眼,脸色遽变。 “这是十二的玉牌?” 太子妃自言自语,眼中浮现出一丝难以置信。 方桐听她一语道出玉牌来历,心中一喜,看来她歪打正着找对人了。 她朝太子妃喵呜了两声,只恨自己不能讲话。 话说回来,就算能讲,她也不敢说,一只口吐人言的小猫,还不被人当成妖怪烧死? “时月。” 一声轻唤响起,一名清俊男子轻裘缓带,自前方款款而来。 附近之人见了他,纷纷行礼:“太子殿下。” 太子抬手让众人免礼,来到太子妃跟前:“时月,听说刚才平王在这边吵闹,你没事吧?” “没事,”秦时月抱着小猫起身,“云兮,你看这个。” 她将方桐脖子上的玉牌取下,递给封云兮:“这像是十二的玉牌。” 封云兮接过玉牌,借着火光仔细端详:“是,今年除夕宴上,陛下给我们每人赐了一块玉牌,玉牌上的花纹各有不同,这块祥云玉牌正是给十二的。” 他看向秦时月怀中的小猫:“他的玉牌怎会在这只猫身上?” “我发现狸奴的时候,玉牌就挂在它脖子上。”秦时月道。 封云兮微微皱眉:“十二为人素来缜密,此次春狩陛下也在,他怎会如此不小心将玉牌遗失?今日进山时,这块玉牌还挂在他腰上,我方才过来的时候,听说十二还未下山,难道……不,他身手高强,不会出事。” “方才平王路过,声称他要去见陛下,我听他的意思好像话里有话,”秦时月道,“如今天色已晚,十二不是那么不着调的人,他迟迟未归,恐怕有事。” “傍晚山里是有些动静,”封云兮沉吟,“我这就派人上山。” 话音未落,就见秦时月怀里的小猫伸出爪子,勾住他指间垂下的细绳,将那块玉牌拽了过去。 第3章 声音再好听也没用 小猫轻轻喵了声,叼住玉牌,从秦时月的臂弯跳回地上。 它落地以后并未跑走,而是转头看看秦时月,在她脚边绕了一圈,用柔软的身子蹭了蹭她的裙摆。 秦时月一把抱住封云兮的胳膊,掐紧他的皮肉:“看到了吗?它在蹭我。” 封云兮皮肉吃痛,笑容却很温柔:“看见了,你养了一院子猫狗,这还是头一个不用零嘴就肯亲近你的。” 秦时月白他一眼,正要说话,忽见脚边的小猫扭头跑向前方,没几步又停下,回头看她。 秦时月大为好奇,口中道:“小乖乖,快把玉牌还我。” 说着,她松开夫君的手,着魔似地跟了过去。 封云兮无奈轻笑,跟上妻子。 小猫走走停停,将两人引到营地大门。 走了这一路,秦时月与封云兮都瞧出些端倪。 “它是想给咱们带路?”秦时月用胳膊肘轻轻捅了捅夫君。 封云兮盯着小猫的动作:“这猫瞧着是有些灵性。” 他拉住妻子,转头吩咐跟来的侍卫:“带人上马,跟上这只猫。” “我也去。”秦时月道。 封云兮眉心一皱,还未说话就被妻子握住双手。 “我骑射功夫比他们都好,”秦时月道,“这只狸奴一来就找的我,万一真有灵性,还是让我跟去为好。” 封云兮心知妻子说的有道理,秦时月身为武将之女,比他这个文弱之人强过太多,可要让妻子夜里上山,他仍然不放心。 秦时月看出他的犹豫,笑着替他抚了抚肩上的褶皱:“别担心,我去去就回,你就当我出去散心,这趟出来,我还没跑过马呢。” 方桐站在大门外,见这对夫妻有商有量,不禁有些意外。 这对太子夫妇瞧着感情不错,不像单纯的政治联姻,让她对这个世界稍微多了那么一点好感。 她孤身来到异世,先是穿成刺客逃亡,又莫名其妙变成一只猫,若非遇到好心人搭救,现在已经进了大蛇的肚子,连皮肉都化了,眼下看到这对夫妻和睦相处,只觉心里也多了分暖意,稍稍觉得安心了些。 只见太子妃说服太子,跨上侍卫牵来的马匹,朝方桐柔声道:“小乖乖,你若知道玉牌的主人在哪儿,就带我们过去。” 方桐从喉咙里“呜呜”两声,以示应和,转身朝来时的方向跑去。 来到那人救她的山道,地上蛇尸仍在,人却不见了。 侍卫捡起血泊里的短刀,递给秦时月:“太子妃,您看。” 秦时月看了眼:“是十二的刀。” 她当即发话:“立刻散开,四下搜。” 方桐吐掉玉牌,蹲在地上,看着众人举着火把四处搜寻,抬头在空气中嗅了嗅。 猫的嗅觉和狗一样灵敏,她很快分辨出一丝异样的味道,是那人身上的血腥味。 她循着气息,飞快跑向南边一处山坳。 没跑多久,一个崖洞出现在眼前。 崖洞很浅,顶上伸出一块突起的山石,底下向里凹进,仅容一人藏身。 方桐探头,就见一个人影靠在崖洞里,屈着双腿,像个蚕蛹似地勉强蜷缩着。 方桐看不清他是死是活,往前一跳,蹦到那人身上。 她刚一踩实,就觉周身一痛,一只冰凉的手将她捏住。 “喵嗷!”方桐挣扎了一下。 她想不到这人奄奄一息,力气却极大,看来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男子听见猫叫,五指微微一松,将她举到眼前。 方桐冲他扬起爪子,柔软的爪垫毫不客气地糊上他的脸。 男子用手指轻轻抚过她头顶的绒毛,低声道:“猫?” 他的声音如清泉击打在云石上,冷冷的,却很好听。 方桐踢了他一脚。 声音再好听也没用,再不把她放开,她找来的救兵就越走越远了。 男子仿佛察觉她的不满,将她放开。 方桐跳到地上,头也不回地跑了。 一炷香后,受伤的男子躺上担架,由太子府的侍卫将他抬下了山。 方桐蹲在马鞍上,舒舒服服靠在秦时月怀里,迎着微凉的夜风,听着太子妃毫不吝惜的夸赞,不禁有些飘飘然。 “我的小乖乖,你怎么这么聪明,不如以后跟了我吧。”秦时月挠着小猫的下巴,柔声道。 方桐竖起耳根,听这意思,太子妃想收养她?这倒是个不错的去处,至少吃得饱睡得暖,多半还不用抓耗子。 她可不想抓耗子,别说耗子,抓蟑螂也不行。 她乖巧地往秦时月手里贴了贴,逗得秦时月更是开心,一手撸猫一手控马,回到山下的营地。 还未进大门,就见一名侍女在门口焦急张望。 秦时月收了脸上的笑:“兰溪,出了什么事?” “太子妃,你刚走不久,陛下将太子唤了过去,说是追查今日山中出现刺客之事。”兰溪口齿伶俐,三言两语便将来龙去脉道清。 原来,平王封无穷在打猎时遭人行刺,逮住的刺客声称雇凶之人与太子有关,封无穷将此事报给皇帝,皇帝便将太子封云兮传去大帐询问。 秦时月听完,略作沉吟,对兰溪道:“十二殿下受了伤,他们担架走得慢,一会儿到了,你让医官赶紧给他治伤,我先去大帐那边瞧瞧。” 她说完就走,竟连怀中的小猫也忘了放下。 方桐窝在她怀里,只觉她走得极快,不一会儿就来到一座赤黄色的大帐外面。 大帐周围燃着数百支火把,四周亮如白昼,身着铁甲的禁军士兵腰间佩剑,手中执戟,结伍成队在外值守。 瞧见秦时月到来,领头的队长上前朝她行了一礼:“太子妃,陛下正在议事,非传唤不得擅入。” 秦时月心不在焉地摸了摸怀中的小猫:“我明白,我就在这儿候着,你们不用管我。” 禁军队长见她确无动作,低应了声,退回队列。 秦时月望着帐内晃动的光影,轻轻叹了口气。 方桐离她最近,将这声叹息听得明明白白。 她能理解这位太子妃的心情,自己的丈夫忽然卷入刺杀案中,换谁都会担心,更糟糕的是,这不是一桩普通的刺杀,被刺之人是封了王的皇子,凶手却指向太子,这根本是一场宫廷权谋的对决。 方桐不清楚平王和太子之间的恩怨,但自古以来,太子总是被最多人算计的那个。 若论身份,太子比什么皇子王爷值钱多了,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太子便是真要雇凶,哪会这么轻易就暴露自己。 更让方桐奇怪的是,她穿成的这位丙七身为刺客一员,并不知雇主是谁,而那被平王逮到的人,怎么偏偏就知道? 若说巧合,这也太巧了。 她竖起耳朵倾听帐内动静,就听里面传来一声—— “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 说话之人却是平王封无穷。 第4章 茶太烫,得慢慢喝 大帐之中,封无穷跪在地上,高昂着头。 “刺客招认安水县有白鸟阁的据点,他们于半月前收到委托,而孟选义恰于半月之前途经安水县,”他看向太子封云兮,冷冷道,“众所周知,孟选义是太子的人,没有太子他进不了吏部,他替太子办事,自然合情合理。” 封云兮站在一侧,迎着封无穷的冷视,缓缓道:“平王慎言,孟选义任职吏部经过各部考核,你若想质疑我朝铨选之制,可拟折向陛下进言。至于孟选义为何途经安水县,他身为考功员外郎,上月奉旨考核外官,所行路线中便有安水一处,此事众人皆知。” 封无穷冷哼:“谁知你是不是利用他的行程,故意让他在安水县雇佣杀手。” 封云兮没有回答,他转头看向高居上座的皇帝,躬身道:“儿臣绝未雇人刺杀平王,但刺杀皇子一事非同小可,儿臣请父皇召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将刺客交予三司会审。” 皇帝双目微阖,右手放在膝上,手指轮换轻点,从方才封无穷控诉太子,到封云兮为自己辩驳,他一直闭目不言。 此时听到封云兮请求三司会审,皇帝这才睁眼。 “御史大夫做过你的老师,大理寺、刑部也有你认得的人,”皇帝望着封云兮,笑了笑,“按无穷的说法,三部都是你的人,这三司会审还有必要吗?” 封云兮垂眸:“父皇明鉴,儿臣从未结党营私。” 话音未落,地上的封无穷冷哼一声:“父皇都这么说了,你还敢犟嘴?” 方桐在帐外将几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清楚,她甩甩尾巴,有些纳闷,以她混迹职场的经验,皇帝这话怎么越听越奇怪呢。 她没见过皇帝,不清楚他的性子,但她敢肯定,封无穷在这时候接话,分明没长脑子。 帐内传来皇帝的轻语。 “无穷,既然三司都是太子的人,你还要告吗?” “当然要告!”封无穷梗起脖子,“儿臣相信,就算太子一手遮天,父皇也能为儿臣作主!” “呵呵……” 皇帝慢慢笑了,他笑得温柔,笑得慈蔼,在封无穷看来,他注视自己的目光充满怜爱。 封无穷心中一热,站起身:“父皇——” 皇帝抬手,将他的话头打断。 “既然吏部、三司都是太子的人,朕也不要做这个皇帝了,索性退位做个太上皇,”他轻轻笑道,“你说对不对?无穷。” 封无穷看着皇帝温和的笑容,突地打了个激灵。 “不、不是!儿臣的意思是,太子收买朝中官员暗害手足!”他“扑通”一声再次跪了下去,“父皇,您先听我解释!” 这声叫喊震耳欲聋,大帐外不止方桐,众人全都听得明明白白。 方桐在心里啧啧两声,她就说皇帝那话不能从正面理解。 封无穷说孟选义的选拔有问题,等于说太子掌控了吏部,后来又附和皇帝,称太子一手遮天,等于默认皇帝大权旁落,这些话让皇帝听见,皇帝怎会高兴。 封无穷的本意或许是想挑起皇帝对太子的不满,但从皇帝的反应来看,封无穷更像在嫌他无能。 可这位皇帝当真无能么? 他若无能,为何太子自他开口后,便极少言语。 大帐里,皇帝叹了口气,摇摇头,朝身旁的老宦官示意:“去,给平王倒杯茶,让他润润嗓子,有话慢慢说。” 老宦官满面堆笑应了声,去桌上沏了杯热茶,双手端到封无穷面前,弯下腰道:“平王殿下,夜深露重,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封无穷看了眼老宦官,又看了眼座上的皇帝,接过茶碗,放到嘴边顿了顿,一口喝干。 刚沏好的茶水微烫,封无穷涨红了脸,含在嘴里忍了一阵,终是没能咽下,“噗”地一声吐了满地。 “哎哟,”老宦官抽下腰间的帕子替封无穷掸掸衣上的水渍,“老奴该死,忘了提醒殿下,这茶水太烫,得慢慢地喝。” 封无穷捂着嘴,一把将老宦官推开。 他双手撑在地上,朝皇帝重重磕了两个响头:“儿臣今日若非侍卫舍命相护,怕是再也见不到父皇。春狩猎场守卫森严,竟被刺客潜入,儿臣不怕别的,就怕刺客另有图谋,对父皇不利。儿臣不是为自己讨公道,是怕父皇被奸人所害啊!” 说完,他放声大哭起来。 方桐在外听着他声泪俱下,暗自佩服,做皇家人也不容易,眼泪说来就来。 这封无穷将话题转到皇帝的安危上,也不知皇帝会作何反应。 正想着,一股血腥味飘了过来,方桐耸耸鼻子,这味儿还挺熟。 她转头望去,就见四人抬着一副担架来到近前。 “十二?”太子妃秦时月率先出声,“你怎么来了?” 躺在担架上的男子慢慢坐起,他似乎扯到伤处,眉心微皱了下,随即单手一撑,离开担架站了起来。 他一站定便腰背挺直,仿佛一身伤痛已离他远去。 方桐见他还穿着初见时的衣裳,各个伤处用白布包裹,肩上的箭镞已取掉,伤口同样以白布包扎,布上浸出一团模糊的血迹。 男子听见秦时月招呼,朝她微一颔首,抬步走向大帐外的守卫。 “劳烦通禀,”他对禁军队长道,“十二有要事求见陛下。” 他这一身血糊刺啦,禁军队长早就瞧见,已经愣了好一会儿。 虽说人人皆知平王遇刺,但平王来时却是好端端的,吆五喝六,连块皮都没破,但这位十二殿下一出现,就像是刚从战场上下来,伤痕累累惨不忍睹。 再看他人虽站得笔直,脸上却毫无血色,张口说话更显声气不足。 卫队队长想起陛下的吩咐,有心拒绝,却开不了口。 他犹豫了一阵,咬牙道:“请殿下稍等,容卑职入内通禀。” 秦时月早在封十二走过来时便跟在他身边。 “十二,你疯了,”她轻声道,“你伤得这么重,还不回去养着?” 封十二侧头看她一眼,目光落在她手中。 “这只猫,”他顿了顿,“原来在你这儿。” 秦时月托着小猫,将它举到封十二面前:“这是你的救命恩人,谁敢把它弄丢。我想着你素来对这些小家伙不感兴趣,索性便由我把它带回太子府收养。” 封十二看看小猫:“有太子府养着,也好。” 秦时月笑笑,抱着小猫使劲揉了揉:“我那府里一群猫狗,正好与它作伴。” 封十二嘴角动了动,没有说话。 方桐耷拉着四爪,任人在头顶揉搓。摸就摸吧,她是猫,有身为猫的觉悟,天底下的猫就没有不被人撸的,既然无法逃脱,不如乖乖躺平。 这位太子妃显然是爱猫之人,她若能入住太子府,吃香喝辣指日可待。 不过前提是,太子和平王之间这桩悬案能尽快了结,不然人心惶惶,她也过不安生。 第5章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方桐本想再听听大帐里说了什么,奈何耳根被秦时月弄得阵阵发痒,让她不能专心。 她索性转头打量身旁的男子。 这位名叫十二的皇子长得不错,可惜看人的时候,眼中总有一股疏冷之意,他受了伤,此时的唇色也淡淡的,整个人像一幅孤山枯水的写意,黑得浓郁,白得冷清。 方桐想起他的声音,剔透如水,清寒如冰。 她很奇怪这人为何叫十二,早先听太子和太子妃提起这个名字,她只以为这是对方序齿排行。 直到她回来的路上闲着无事,将刺客丙七的记忆翻了翻,竟当真让她找出这么一人。 封十二,当朝皇子,排行十二不假,名为十二也是真的。 这个名字对一位皇子来说,未免太过敷衍,可封十二偏偏就叫这名,正因是个例外,丙七乏善可陈的记忆中才留下这么一笔。 让丙七记住这人的原因还有一个,所有皇子中,只有封十二上过战场,据说战绩斐然,深得老将夸赞。 就是这样一个皇子,早已成年,却未封王。 方桐认为这其中必有缘由,可惜涉及皇室秘辛,外界无从得知。 她对着封十二的脸,正在漫无边际地乱想,就听一阵脚步声传来,前去禀报的禁军队长急步折返。 “陛下听说十二殿下与太子妃都在外头,命卑职请两位进去。” 方桐闻言,精神一振,又有几分不安。 她穿来的身份毕竟是刺客,哪怕变成了一只猫,要她突然面对原身的刺杀对象,还是有些心虚。 可秦时月紧紧抱着她,她身不由己就被带了进去。 帐门掀起,大帐之中烛火摇曳。 方桐一眼就看见坐在上座的皇帝。 皇帝浓眉鹰目,高鼻梁,颧骨微隆,方正的颔下蓄着短须,发须颜色皆是一样,黑中夹杂着几缕斑白。 这位皇帝曾是少年天子,即位三十余年,算算年纪也五十多了。 他坐在那里不言不动便积威深重,方桐实在想不明白,平王封无穷哪来的胆量认为,他的父皇会把持不住朝政。 只能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且看太子封云兮站在左侧,长身玉立,面色肃然,平王封无穷却跪在地上,身前溅了一片水迹,瞧着就颇显狼狈。 方桐身边人影一动,封十二率先上前,朝皇帝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他腰背挺直,即便折腰之时,也如松风柏露。 秦时月也跟着向皇帝行礼,得到免礼的许可后,脚下轻移,来到太子封云兮身边。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皆未出声。 行礼之前,秦时月将怀中小猫塞入广袖,此时站定,她将小猫取出,重新抱在怀里。 方桐在她臂弯规规矩矩趴着,只露出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 皇帝的视线向她投来。 “太子妃,你怀中所抱何物?”他开口问道。 “启禀父皇,”秦时月道,“这只狸奴颇具灵性,今晚全靠它带路救了十二殿下的性命,臣妾担心旁人照料不周,这才把它带了过来。” “救了十二的性命?”皇帝的目光转向封十二,“朕听说你伤得不清,这是怎么回事?” 封十二立在封无穷身边,闻声应道:“儿臣今日进山打猎,随行者五人,皆为府中侍卫,我们于酉时下山,酉时二刻突遇两头猛虎,猛虎将我与侍卫冲散,其中一头追我进了西北岭。” 皇帝的身子朝旁侧了侧,倚在凭几上:“你这身伤便是猛虎所为?” “有些是,有些不是。”封十二道,“我与猛虎搏斗时,一旁有人放箭,一箭射中我左肩,还有五箭被我躲过。” 皇帝稍稍直起身:“有人对你放箭?” 封十二点头:“放箭之人有两名,一人被我杀死,一人跌落山崖,尸首就在西北岭鹰嘴峰。” 皇帝浓眉轻皱:“为何不把尸首带回来?” “崖下尸首需派人搜索,崖上那具因我受伤无力带回,只能先藏起来。”封十二稳稳应道。 “藏?”皇帝抬眼,“为何要藏?” “为了避免暗杀者还有接应,趁我不在毁掉尸首。”封十二道。 皇帝注视着他,微微一笑:“你做事总是如此严谨,那你可知害你的人是谁?” 封十二平静道:“儿臣只知两人身着平王府侍卫服饰,射我的箭镞上有本次春狩铭文,编号为‘丙’,同为平王府所领箭矢。” 他话音刚落,地上的封无穷就跳了起来:“你胡说!我怎会派人杀你?” “我几时说是你派的?”封十二并不看他,只向皇帝道,“我之所言只为我亲眼所见,至于其他,还需核查后方作评判。” 皇帝哈哈大笑:“好一个你之所言只为你亲眼所见,你们瞧瞧,朕这些儿女当中,就他最死板,难怪除了太子,谁都不与他亲近。” 他轻抚凭几,笑声略停了停。 “你既受了伤,就该好好歇着,有什么事让人通禀一声也就是了,何苦专程跑到这儿来?” 面对皇帝的询问,封十二的回答一板一眼:“儿臣怕一躺下就昏了过去,万一父皇有何疑问,恐怕他人无法作答。” 方桐在旁听到这话,对这位十二皇子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从他开始述说受伤的来龙去脉,方桐就听出此人条理分明,格外讲究事实。 他将时间、地点、人物与事件经过交待得一清二楚,别无修饰之语,且在伤后还能及时保护证据,足见心思缜密处事果决,若在职场与此人共事,定会效率奇高。 皇帝听了他的话,微微一哂:“罢了,你这较真的性子也不知跟谁学的,先下去吧,好好养伤,朕就算有什么要问的,也不急于一时。” 封十二点了点头:“射中儿臣的箭矢在医官手中,其余凶器皆同尸首埋在鹰嘴峰,我已将地址写明,父皇随时可派人到场勘察。” 说完,他微微垂首,向皇帝行了一礼,退出大帐。 方桐见他说走就走,竟是半句也未掺和太子与平王之事,仿佛他强撑伤体而来只是为了告诉皇帝自己险些遇害,但他出现的时机却又妙极。 他这一来,便有两桩悬案摆在皇帝面前。 一桩是平王状告太子派人刺杀他,另一桩却是有人以平王府的名头暗杀封十二。 平王封无穷抱着刺客的口供不依不饶,咬死太子祸乱朝纲买凶杀人,封十二却一字未提暗杀他的人是否为封无穷指使,两相对比之下,封十二的冷静显然更令人心服,毕竟这是刺杀皇子的大事,哪能仅凭一面之词便下定论。 可惜封无穷仍是不懂,待封十二走后,他恨恨朝帐门瞪了眼,转向皇帝:“父皇,十二分明是来给太子帮腔,您不要信他。” 皇帝笑了笑:“他进帐之后,为太子说过话?” 第6章 没穿衣裳 封无穷怔了怔:“您才说太子与他亲近,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这个时候来,不是帮腔是什么。” 皇帝笑容和蔼:“朕说过的话,你倒是会拣着听。” “父皇……”封无穷还待再说什么,被皇帝摆手打断。 “朝恩,现在什么时辰了?”皇帝转首问近前伺候的老宦官。 “已到亥时,”老宦官朝恩欠身道,“陛下可是乏了?老奴这就让人伺候陛下洗漱。” “不急,”皇帝发话,“今日晚膳用得早,现在朕有些饿了,你去吩咐膳房,在帐外架几堆篝火,做顿烤鹿宴来。” 朝恩笑道:“既是烤鹿宴,人少了未免冷清,陛下可要多找些人作陪?” 皇帝抬手指指帐中几人:“朕这儿有两个儿子,还有一个太子妃,你再去另外几个帐里瞧瞧,把朕的那些子女都叫来,朕年纪大了,就喜欢热闹。” “是。”朝恩领命而去。 封无穷急了:“父皇,刺客之事还未解决,我哪有心情吃什么饭?” 皇帝瞄他一眼:“你啊,自来就是个沉不住气的性子,与你舅舅隋永道倒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封无穷一愣,就听皇帝又道:“你要解决刺客之事,那就连十二那头一并解决。” 封无穷张了张嘴:“他那边不关我的事,我绝没有派人杀他!” 皇帝笑了声:“太子也说没派人杀你,你说朕若信了你,可也要信他?” 封无穷喉咙一噎,在嘴里咕哝了两声,哑口无言。 方桐趴在秦时月怀里,看着眼前的一幕,轻轻抖了抖耳朵。 她就知道,皇帝不会草率相信封无穷的控诉,同样地,对于封十二遇险一事,皇帝也没打算今晚立即处置。 这个皇帝比在场任何一个人都沉得住气,人命关天的大事在他眼里,或许还及不上一顿晚宴。 太子封云兮一直静立在旁,此时终于开口:“父皇,今晚临时开宴,难免人多易乱,不如先让禁军彻查营地,待到了白日,再来开宴如何?” 皇帝笑笑:“你们哪,就是胆子太小。朕虽老了,还舞得动刀提得动剑,朕不怕有人找麻烦,就怕他不敢露头。” 封云兮见皇帝心意已决,不再多劝,只让人收拾帐外空地,以备晚宴。 熊熊篝火很快燃烧起来,参加春狩的皇子公主们相继来到,众人向皇帝行过礼后,纷纷落座入席。 铁架上的烤肉在火光下渗出金黄的油脂,伴着滋滋滴落的声响,营地上空弥漫着孜然与辣椒的香气。 众人齐齐举杯敬向皇帝,场面和乐融融,欢声笑语不断。 方桐趴在太子妃的帐篷里,听着远处传来的热闹,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她早在开宴前就被秦时月送了回来,名叫兰溪的侍女拆了一条貂鼠围脖,给她缝了一个小窝。 方桐喝了半碗热乎乎的羊奶,闻着空气里传来的肉香,悄没声地咽了咽口水。 身为一只猫,许多东西不能吃,尤其重油重甜重盐重辣,想到这儿,方桐就觉奶喝饱了,恹恹地躺在窝里,望着帐顶发呆。 她难道要以猫的形态过一辈子?永远生活在这个陌生的地方? 帐中的侍女都去了前面伺候,四下无人,远处鼎沸的人声像一阵阵浪涛,拍在她耳边又迅速退去,留下一点湿漉漉的空寂。 方桐有些惆怅。 她将下巴搁在前爪上,无意识地舔了舔爪尖。 ——呸! 一嘴毛。 方桐吐出舌头,将黏在舌尖的绒毛甩掉。 她在小窝里伸了个懒腰,张开四肢爬起来。 事已至此,发愁也没用,既来之则安之,她先到处转转,熟悉一下这个世界,以后的事情以后再作打算。 方桐跳出小窝,从帘门钻了出去。 沿途随时可见士兵巡逻,人人负甲持戟,神情严肃,方桐心知,皇帝摆宴归摆宴,该有的戒备一点儿不少。 她钻进草丛,蹑手蹑脚一路潜行,来到有人声的帐篷。 今晚皇帝大摆烤鹿宴,皇族中人能去的都去了,唯一一个不能去的,只剩那位重伤的十二殿下。 方桐来的正是他的营帐。 她在这儿没什么认识的人,太子妃秦时月还在烤鹿宴上,她只能来封十二这边逛逛,顺便看看他的伤势。 她听说封十二刚从皇帝那儿出来就倒下了,侍卫们将他送回帐篷,也不知此时状况如何。 这人好歹救过她一命,有他在的地方,总觉得比别处更安全。 方桐来到帐外,就听里面传来封十二的声音—— “人都活着吗?” “都活着。”另一人道,“他们杀了那头老虎,崔胜和陆英一个伤了头,一个伤了脏腑,医官说需得卧床静养,另外三个或多或少受些外伤,好在没落下残疾。” 封十二静了半刻:“明早你送他们回去,让他们在府里好生休养。” “殿下放心,”回话那人道,“依卑职看,您最好也跟着回城,不然这荒郊野外如何养伤?” “陛下无旨,我不便擅动。” “可您都伤成这样了。” “无妨。”封十二道,“我留在这儿正好牵制平王,你回去告诉卫百川,让他查一查最**王府的动向。” “白鸟阁呢?”那人问,“可要一起查?” “不必,”封十二道,“陛下定会严查白鸟阁,若与咱们的人撞上,反而不妥。” “是,”那人应道,“我这就去准备明日回城之事,殿下,医官说您失血过多,快躺下歇着吧。” 过了一会儿,屋里的人出来,是个娃娃脸的年轻侍卫,他朝帐外值守的侍卫们嘱咐了几句,这才离开。 方桐等人走后,用爪子在帐底扒出一条缝隙,悄悄钻了进去。 帐内一灯如豆,一张矮榻设在角落里,模糊的光线映出一人平躺的身影。 方桐跑到榻边,轻轻一跃,跳上榻沿。 床上的人似乎被她惊动,紧合的双眼睁开,凌厉的目光扫了过来。 方桐往后退了一步,随即想起她现在是猫,既然是猫,就没什么可怕的。 她朝封十二轻轻“喵”了声,晃晃尾巴。 封十二盯着她看了许久,像是终于认出她来,眼中的警惕散了些许。 他抬手在她头顶轻抚了下,重新闭上眼。 方桐听得他呼吸渐渐绵长,想起娃娃脸侍卫说他失血过多,此刻怕是体力透支昏睡了过去。 她盯着他的脸仔细看了一阵,确认他只是昏睡,伤情没有恶化,才放心地跳回地上。 她刚一落地,猛地打了个寒颤。 帐门捂得严严实实,分明无风,这股寒意又从何而来? 方桐正自纳闷,忽觉哪里不对。 她低头往身下一看,瞳孔猛缩! 光洁的肌肤,修长的腿—— 她怎么又变成了人! 变成人就罢了,她还没穿衣裳! 第7章 谁在偷他的衣裳 方桐并拢双腿跪坐在地,抬起双手捂住胸口,紧张地向周围扫了眼。 还好,帐中除了她和一个昏迷的伤员,再无他人。 她听着帐外不断传来的巡逻脚步声,心跳得飞快。 她得先找衣服穿上。 她的目光落在榻尾的木架,那上面搭着一套靛青色的崭新衣袍,想是封十二的衣裳。 她顾不得多想,探过去抓起衣裳躲进角落。 男子的衣袍十分宽大,又是古人衣着,穿起来不那么得心应手,方桐在角落里窸窸窣窣地折腾,却不知榻上的人早已睁开双眼。 封十二一向警醒,即便昏沉之中也不忘聆听周遭动静。 他隐约察觉帐内似乎多了一人,勉强撑开沉重的眼皮,朝发出响动的地方望去。 幽暗的角落里,一个纤细的人影若隐若现。 长长的黑发披散在那人背后,随着那人的动作,不时露出光裸的背脊。 看身形,那应是一名女子。 可他帐中又哪来的女子? 封十二抬起半身,正欲凝神细看,却一阵头晕目眩,再也撑不住地倒回枕上。 黑暗彻底将他淹没,失去神智前,他只来得及想到一件事,那女子似乎在偷他的衣裳。 方桐好不容易缠紧腰带,赤足从地上站起。 她扯扯袖子,愁眉苦脸。 这套衣裳被她穿得七零八落,别说不合身,单要以这副样子走出去就是个难题。 帐外守着侍卫,她该如何解释自己的来历? 方桐四下看看,在盥洗的木架上找到一个镜台。 她提起裤脚,踮着脚尖走到镜前,借着微光打量镜中的自己。 这一眼就让她惊住。 镜中的人脸竟和现代的她长得一模一样。 所以她穿过来不是没有理由,这算是平行世界或是她的前世? 方桐拍拍自己的脸,收起乱七八糟的想法,扭头看向帐门,在心里回忆刺客的身手。 想了半天,她失望地叹了口气。 以丙七的身手,要从这儿逃出去只有三成希望,如今实操者变成她,那些拳脚功夫像是死搬硬套,全然不能得心应手,逃走的希望再减一半,只剩一点五成。 方桐搓搓脸,努力让自己冷静。 没等她想出更好的主意,门帘忽地一动,有人踏进帐篷。 方桐吓得汗毛竖起,就地一滚,躲到矮榻后面。 进来的人是太子封云兮,他身后跟着一名医官,正与他讲述封十二的伤情。 “十二殿下失血过多,先前已服了药,怕得昏睡一晚,到了明日或会好些。”医官道,“他肩上的箭伤看似吓人,却未伤到骨头,反而是老虎在他胸前留下的几道爪伤更加惊险,若再深半寸就会伤及心肺,便是拣回性命也可能折寿。” 封云兮来到榻前,还未开口便眉心一皱。 他绕到榻后,从地上捡起一件外袍,搭回架上:“十二的衣裳怎么掉在这儿?” 话音刚落,就见剩下的衣服堆里钻出一只雪白小猫。 “喵。” 方桐无辜地看着他。 她也不明白,自己这身子怎么变来变去,刚才还是人,眨眼的工夫又变成了猫。 不过幸好变成了猫。 封云兮看见小猫,怔了下,轻笑:“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时月正到处找你。” 方桐没理他,径直跑向帐门。 封云兮只好叫来帐外的侍卫:“跟上这只猫,送它回太子妃那儿。” 方桐跑在路上,一颗小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好险,若非突然变回猫,她就会被当成奸细抓起来,若那四个刺客指认出她,她的下场更惨。 这么一想,方桐又庆幸,她每次变猫都能逃过一劫,简直如有神助,要是这变身能由她自己掌控就好了。 她原以为变成猫就再不能变回人,没想到既能变人又能变猫,可惜没人指点她其中的关窍,只能以后自行摸索。 她刚跑回太子妃的帐篷,就听里面响起几声干呕。 “太子妃,快喝点儿水。”侍女兰溪将水杯捧到秦时月跟前。 秦时月伸手接过,还未沾唇,又哕了一声,赶紧捂住嘴。 方桐瞧瞧她这模样,眨眨眼,这一幕似曾相识,她以前的同事孕吐也是这样。 侍女们很快请来医官,诊脉结果不出所料,太子妃有孕了。 封云兮早已闻讯赶回,听了医官的回禀,先是傻站了一会儿,随即两眼放光。 他不顾有人在旁,一把攥紧秦时月的手,狠狠摇了两下。 秦时月看他憋了半晌也没说出一句整话,噗哧一声笑了。 她让众人退下,才向封云兮道:“你傻不傻?” 封云兮深吸口气,缓缓吐出。 “我就是太高兴,还有些担心。”他盯着秦时月的小腹,声线激动,“你有了身孕便能少受些闲话,可眼下正值多事之秋,我怕照顾不好你。” “你怕什么?”秦时月挑眉,“府里那么多人,哪里轮得到你来照顾。” “你明白我的意思。”封云兮正色,“你先歇会儿,我去看看医官的方子,再给陛下报喜。” 秦时月拉住他:“今晚平王才告了你一状,你现在去说我有喜,岂不让人觉得你在借故脱罪。不如等过两日回了京,再提不迟。” “围场不适合养胎,我去向陛下请命,明日就送你回京。” 封云兮说去就去,秦时月望着他身后落下的帐帘,摇摇头,起身下了榻,从窝里抱起小猫。 方桐乖巧地趴在她怀里,配合地仰起脸,任她轻挠自己下巴,故意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 秦时月看着小猫惬意的神情,羡慕道:“还是你好,什么都不用操心。” 方桐眯着眼,默默在心里叹气,她也很操心的好不好,变猫变人这事儿还没理清呢。 次日一早,众人刚用过早膳,皇帝的赏赐便来了。 老宦官朝恩亲自来传口谕:“太子妃秦氏,与太子成婚五年,伉俪情深,终孕血脉,实乃幸事。特赐玉璧一双,金银器百事,绫绢三千匹,良田一百二十顷,太子增邑一千户。” 方桐趴在小窝里,正在懒洋洋地打瞌睡,忽然听见这么多赏赐,腾地一下支起耳朵。 她在心里替太子府盘算,绫绢、良田、食邑都是实打实的钱,太子妃刚刚有孕,皇帝就给这么多赏赐,若等孩子生下,想必还会再赏一回。 以大昭朝的惯例,这个孩子若为男,便是太子的嫡长子,若太子顺利继位,这个嫡长子便是下一任皇帝继承人。 如此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着实令人羡慕,只是平王遇刺一案尚未了结,皇帝就对太子这样偏重,会不会让有的人暗生嫉恨,生出事来? 方桐想着又在心里呸呸两声,她以后还要去太子府安家,可不能自己咒自己的饲主。 谁知半日未过,刚到晌午,真就出了乱子。 第8章 把猫送走 “太子妃!” 几名侍女惊呼出声,摔落一地杯盘碗盏。 秦时月跌在榻上,一头疯狂的猎犬扑在她身上,张口欲咬。 秦时月自幼习武,腕力尚可,她两手抱住疯犬脖子,死死抵住它的脑袋。 疯犬张开大嘴,伸出鲜红的舌头,涎液一滴滴落到秦时月颈上,它喉中发出威胁的低吼,两眼血丝满布。 侍女们拔出长剑,却见秦时月躺在疯犬身下,担心乱剑伤了秦时月,一时犹豫不前。 方桐见事态紧急,顾不得多想,纵身跃上高几,临空而下,扑到疯犬背上。 她抱着疯犬的尾根就是一口。 疯犬“嗷”地一声,屁股用力一甩。 方桐伸出锋利的爪尖钩住它的皮肉,如一团蓬松的雪球,在它背上滚来滚去。 疯犬越发吃痛,扭头朝她一口咬下。 方桐及时松爪,借力往前一蹦,落在地上打了个滚。 秦时月趁此空当,屈膝一顶,将疯犬掀下床榻。 几名侍女赶紧围上前,持剑拦住疯犬。 兰溪扶起秦时月,护着她退出帐篷。 “太子妃,您没事吧?” 秦时月摇摇头,惊魂未定。 方才她正要用膳,就见帐外冲进一头猎犬,疯了似地将她扑倒。 若非那只小猫及时引走疯犬注意,她这会儿怕是早已重伤。 这里的动静早已惊动巡逻的士兵,不消片刻,封云兮与皇帝赶到。 封云兮刚被皇帝召去议事,忽闻妻子遇险,自然再也坐不住,皇帝听闻此事,也沉了脸。 他们来时,疯犬已被处置,皇帝叫来负责犬坊的官员:“这是怎么回事?” 官员跪在地下,嗓音发颤:“启禀陛下,微臣已查明,这头猎犬吃了黛叶草,才会凶性大发。” 黛叶草于人无碍,于兽类却有微毒,食之便会癫狂。 “营地附近何来的黛叶草?”皇帝问。 官员咽了口唾沫:“想是猎犬上山时误食了此草,才险些酿成大祸。” “父皇,”封云兮走过来,掀起衣摆跪下,“此次春狩共有上百头猎犬,倘若不止一头误食,难免贻患无穷。儿臣斗胆,想请旨彻查。” 皇帝看向他:“太子妃可还好?” “幸无大碍,”封云兮道,“多亏她会些拳脚,否则早就伤得不清,可她有孕在身,医官刚替她把过脉,说是动了胎气,需得小心调养。” “那就让她好好歇着,”皇帝道,“彻查一事,朕自会派人去办,你是太子,一言一行皆为人表率,不可妄动肝火,失了分寸。” 封云兮:“儿臣想亲自送时月回去。” “怎么?这才春狩第二日,你们一个个的就想丢下朕不管?”皇帝看他一眼,“昨晚朕已经答应过你,今日会派卫队送太子妃回京,你连朕的人都信不过?” “儿臣不敢。”封云兮道,“儿臣送她入京便回,请父皇成全。” “朕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这是你的第一个孩子,你担心也是正理。”皇帝笑了笑,“也好,朕听说你们后院还养了一群猫狗,眼下出了疯犬之事,为了以防万一,那些猫狗也不要再留,你这趟回去就把它们处置了吧。” 封云兮皱眉:“儿臣一向忙碌,有猫狗相伴,时月孕时也可聊做消遣。” 皇帝笑笑:“女人有了身孕,便再不可由她任性,难道朕的皇孙还及不上一院子取乐的玩意儿?” 封云兮道:“那些猫狗性子温顺,又有专人看管,绝不会出现今日之事。” 皇帝呵呵笑了声:“看来是朕多虑了。” “儿臣——” “父皇放心,”一个女声截住封云兮的话头,秦时月不知何时到来,朝皇帝行了一礼,“臣妾这就回去将家中小宠另行安置。” 皇帝看她一眼:“太子说你动了胎气,怎不在帐里好生歇着?” “臣妾听闻惊动了父皇,心下难安,特来谢罪。”秦时月道,“方才父皇所言极是,臣妾会安心养胎,不让父皇与殿下操心。” 皇帝“嗯”了声:“云兮,你听见了?有时候,你还真没太子妃懂事。” 送走皇帝,秦时月拉着封云兮起身。 “平王之事尚未解决,你何苦在此时与陛下争执。”秦时月小声道,“昨日平王告你买凶杀人,你尚且沉得住气,为何今日为了一条疯狗,偏偏要求彻查?这些猎犬来自宫中,无论好歹,岂非当众让陛下没脸?” 封云兮扶着她往回走:“此事蹊跷,不得不防。” 秦时月笑笑:“我一身武艺,还怕谁不成?” “明枪易躲,暗箭难放,”封云兮道,“何况你现在有了身子。” “正因如此,你才要让我少操些心。”秦时月拍拍他的胸膛,“你以为陛下为何要咱们送走猫狗,还不是因为恼了你。” 她幽幽一叹:“你我成婚五年一无所出,你又坚持不肯纳妾,我虽高兴,但也知旁人如何作想。你今日硬要违拗陛下,对你未必是好事。” “你打小喜欢猫狗,咱们成婚前我就答应过你,你想养多少就养多少。”封云兮道,“有它们在,你好歹没那么寂寞。” “你放心,我已想好了,”秦时月安抚道,“咱们郊外不是有别院吗?先把小家伙们送去那儿养着,等我胎相稳了,找个理由出去散心,照样能见到它们。” 封云兮静了一阵:“时月,嫁给我让你委屈了。” “有什么法子呢,谁叫你十五岁就赖上我了。”秦时月露齿一笑,“别这么垂头丧气的,你倒是帮我想想,如何安置雪球。” “雪球?” 秦时月对他挤挤眼,从广袖中掏出雪白的小猫。 “今日多亏它帮忙,我才没受伤,”秦时月道,“它这么小又性子灵慧,若把它送去别院,我怕它与别的小家伙处得不好,可现在又没法养在身边。” “这有何难,”封云兮道,“送去十二那儿,让他照看。” 秦时月微讶:“十二行吗?” “不行也得行,”封云兮笑道,“它是十二的救命恩人,只有交给他,才最让人放心。” 第9章 同乘 封十二帐中。 一人一猫静静对望。 方桐率先抽回视线,打了个哈欠,在榻边的小窝里趴下。 她今天已经很累了,昨晚担心再次变身,一宿没睡,早上又是颁旨又是赏赐,人来人往不得安宁,刚才又和疯犬搏斗一场,她只想好好睡一觉,至于更换饲主这事,她没什么意见。 别说这是皇帝不许养宠,哪怕放在现代,还有那么多人因为家里的压力将宠物弃养。 秦时月已经尽了力,皇帝说的是“处置”,她却机灵地改为“安置”,已给宠物们留了条活路。 方桐对于住哪儿并不挑剔,就冲封十二在荒郊野外救了她,她就相信自己在皇子府不会吃苦。 她趴在窝里,安安心心打起了呼噜,封十二默不作声看她一眼,转向太子夫妇。 秦时月捅捅封云兮。 封云兮轻咳一声:“该交待的都交待了,这只小猫你好好养着,就当给你作个伴儿。” 封十二倚在靠枕上,目色淡淡:“我没养过猫。” “胡说。”封云兮道,“你小时候在宫里,我有一次看见你拿果子喂野猫。” “有么?”封十二歪歪脑袋,“忘了。” “那你正好重温一次,”封云兮故意板着脸,“这只猫于你有救命之恩,你就算把它供起来也不为过。” 秦时月在背后掐了丈夫一记,接话道:“若你不知如何养猫,我那儿有一套手札,改日给你送来。” “不必。”封十二道,“猫留下,你们走吧。” “我跟你说,养猫挺简单的,只要……哎?”秦时月纳罕地住了口,她原以为还要一番劝说才能让封十二同意,不想对方一口答应。 封云兮笑道:“这就开始撵人了?” “你们才得罪了陛下,还不赶紧上路。”封十二道。 “是得上路,”封云兮道,“你也一起。” 这回换作封十二微讶:“为何?” “医官说你今日已能挪动,我早上问过陛下,他答应让你随太子府的车队一道回京,”封云兮拿出做兄长的架势,“你伤成这样,总不能让你继续躺在荒郊野外。” “正是。”秦时月附和道,“昨晚多亏你给云兮解围,总归在旁人眼里,咱们是一伙的,那就一起走。” 封十二默然:“我并未特意解围,以陛下的性子,便我不来,他也不会轻信平王之语。” “那你还顶着伤来做什么?”封云兮责怪道,“医官说了,你那伤再深半寸,就有性命之忧。” “我有分寸。”封十二道,“遇刺之事属于刑案,越早上报越易查证。” 封云兮与秦时月互视一眼,都是无奈摇头。 “你这性子,正该去大理寺,去什么军营。”封云兮边说边催封十二,“快叫你的人来收拾行李,趁早出发。” 封十二手下的侍卫手脚利落,很快将东西收拾齐整。 封十二被人扶坐起身,看他们将木架上搭着的衣袍取下来,披在自己身上。 他再次想起昨晚的梦。 昨晚他恍惚间瞧见一名女子,躲在角落里偷穿他的衣裳。 但他今早醒来,却见衣裳好端端地搭在木架上,他唤人进来询问,得知昨晚帐中并无异常,想来那只是一个梦而已。 若真有什么贼人,有本事混进皇家营地,不偷金银,不伤性命,反而只拿一套衣裳,实在不合情理。 封十二捏捏眉心,看来他是伤得不轻,才会做些乱七八糟的梦。 方桐早在众人收拾的时候就醒了。 她蹲在窝里,看着那名娃娃脸的侍卫将自己连窝端起,送进封十二的马车。 封十二正靠在榻上看书,见状看向侍卫。 侍卫笑容满面:“太子吩咐,路上颠簸怕小猫吓着,殿下这辆马车够大,他让卑职给您送来,请您亲自照看。” 封十二沉默了一下。 侍卫笑嘻嘻地放下猫窝走了。 方桐挠挠耳朵,与沉默的十二殿下两两相望。 “喵。”她细细叫了声,主动表示友好。 封十二目色微动,重新拿起书看了起来。 方桐一个人在窝里待得无聊,抱着尾巴玩了会儿,跳出小窝,在车厢里东转转西看看。 车厢三壁皆衬着软垫,两侧各开一窗,窗有两层,一为木板一为镂空,此时为了挡风,里层的木板已放下,榻旁小几的嵌格里燃着一盏琉璃灯。 灯内烛火橙橙,映着封十二沉静的脸。 他长睫低垂,目光落在书卷上,不时或移。 方桐见他看得认真,伸出两爪攀在榻沿,直起身子踮着脚尖,歪头去看书页卷过来的另外一面。 大昭朝的文字与现代人所识的繁体字没什么区别,方桐仔细辨认一阵,猜出这是一本兵书。 书上内容不是白话更无标点符号断句,她看了几行便开始头疼。 恰逢马车行过崎岖山路,车身陡地一震,方桐爪子一松,摔落在地。 她骨碌碌滚了两圈,料想后面还有震荡,索性摊平,趴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时,她脖后一紧,一只手把她拎了起来。 方桐悬在空中转了半圈,与封十二瞧了个对眼。 封十二将她放到枕边,在她头顶轻抚一记。 “别乱跑。” 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照样像冷冷的水击打在岩石上,言辞之间却有种说不出的温和。 方桐敏锐地竖起耳朵,若没猜错,这人应是一个隐形的绒毛控,不然如何解释他明明生人勿近偏要撸她一把。 昨晚也是这样。 她去他帐中,他昏睡前还不忘摸摸她的脑袋,这不是绒毛控是什么。 方桐心中好笑,故意在封十二手边晃来晃去。 封十二先没理她,后来见她胆子愈大,竟敢抬爪扒拉他手里的书,才侧头看她一眼。 方桐对上他清泠泠的眼神,捣乱的爪子顿在半空。 她抖抖爪尖,慢慢缩了回去。 她状若无事地舔舔爪子,呸!忘了有毛。 她扭身跳回地上,背对封十二蹲下,吐出嘴里的毛。 她抬爪理了理胡须,决定不再打扰别人看书,反正她试过了,这位饲主的脾气不错,只要不越界,日后定能和平相处。 她蜷成一团,听着车轮辚辚行进,想象着以后的生活。 老是做猫也不行,万一不小心活到八十岁,岂不成了人人喊打的猫精?还是得找找规律,看如何才能变人。 她盯着地板发呆,忽觉一道微风擦过耳畔,一个纸团落在面前。 第10章 初来乍到 方桐下意识扒了扒纸团,却见上面没有字迹,是由一张空白的纸揉成。 她怔了下,扭头看向身后。 封十二手边的小几上放了几张白纸,此时车中别无他人,这纸团自然是他揉的。 他好端端扔下一个纸团做什么?又不是写废了的纸。 方桐愣愣瞧他几眼,忽然福至心灵。 难道他是扔纸团给她玩? 她抱起纸团,回身仰倒在地,踹着纸团滚了几圈,果然瞥见封十二的嘴角扬了下。 方桐只觉好笑,这人一本正经,看不出还会逗猫。 封十二见小猫玩得开心,不像刚才那样丢了魂儿似地坐着发呆,这才收回视线。 他们一行自午后出发,快到三更才抵达京城。 方桐听见外面的护卫与守城官交涉,心知马上就能进京,顿时来了兴致。 大昭朝没有宵禁,京城的夜市通宵不寐,远处人声喧阗,箫鼓不绝。 方桐盯着半敞的车窗,极想上去瞧瞧外面的世界。 她朝封十二看了眼,见他兀自闭目养神,当下轻轻一蹿,跳到榻上。 她蹑手蹑脚走到窗边,纵身往上一跃。 眼看前爪已经碰到窗格,她的后脖突然一紧,被人揪住。 方桐的爪尖在窗格上划拉了两下,依依不舍地看着窗户离她远去。 她扭头朝抓她的人喵了两声,本能地挣了挣。 封十二一手拎着小猫脖子,一手托住它的屁股。 “会摔。” 像是回应他的解释,马车驶过高低不平的石板,腾腾颠簸了两下。 方桐坐倒在封十二掌心,耷下耳朵,遗憾地抖抖胡须。 不看就不看,她日后总有机会。 正想着,身子忽然被举高。 封十二托着她,将她送到窗前。 隔着镂空的窗棂,方桐一眼看清街上的景象。 杂耍的艺人,吆喝的摊贩,茶楼酒肆,勾栏瓦舍,到处弥漫着火烛燃烧的气息,千灯照云,红袖揽客,令人目不暇接,心驰神往。 这个世界不如现代便利,但街头人来人往,烟火繁盛,方桐从丙七那儿得来的记忆终于变得鲜活明媚,她清晰地意识到,这个大昭朝是真的存在。 她怔怔瞧了半晌,动动胡须,在冷风中打了个喷嚏。 托着她的手一动,封十二将她放回枕边。 方桐原地打了个转,毛茸茸的尾巴扫过他的手腕。 封十二低头看她,眼中映着烛火,像一抷山巅的雪被朝阳点亮,泛着暖色。 他抬手捋了捋小猫的尾巴,小猫扭身一甩,将尾巴从他掌心抽出。 他无声地低笑了下,屈指蹭蹭它的脑袋,小猫瞟他一眼,往枕边一趴,将小小的脑袋瓜搁在爪上,像模像样叹了口气。 听到这声叹息,封十二眼中的暖意更浓。 就在这时,马车停下。 娃娃脸的侍卫在外禀报:“殿下,我们到了。” 大昭朝除了太子住在皇宫内城,其余皇子一经成年,无论是否封王,皆迁至宫外居住。 十二皇子府坐落在西大街第五街从北的宁安坊中。 封十二与太子夫妇别过,走向自家大门。 门口早有一干人等相迎,一名精壮汉子率先上前。 “担架呢?小年,”他唤那名娃娃脸的侍卫,“怎么不让殿下躺着?殿下,您先别急着走,我们抬您进去。” “不必。”封十二说着,抬脚迈进门槛。 “哎哎!殿下,您等等我。”汉子赶紧跟上去。 他来到封十二身旁,看清他手里端着的猫窝,又是一怔。 “殿下,这是——” “喵。”方桐对着他甜甜叫了声。 汉子“嘿”地笑了,搓搓手:“殿下,您怎么想起养猫了?来,我替您抱。” “不用。”封十二端着小窝,目不斜视,“我抱得动。” 汉子收回双手,面露遗憾:“殿下远程而回,路上一定没吃好,张婶给您备了饭,您先回房用些。” “嗯,”封十二看了眼手中的小猫,“再弄些羊奶来。” “那是当然,”汉子笑道,“张婶最喜欢这些小家伙,我这就让她去准备。” 半个时辰后,方桐蹲在后院小厨房的大木桌上,叭嗒叭嗒舔着碗里的羊奶。 膀大腰圆的张婶守在桌旁,一脸慈爱:“囡囡乖,喝慢些,锅里还有。” 方桐转头看她一眼,乖巧地蹭蹭她的手,打了个饱嗝。 “哎哟,忘了你还小,一次不能喝多,”张婶拿走她面前的碗,“咱们明早再吃,我给你煮鳝糊。” 方桐舔舔嘴,鳝糊?她倒是喜欢吃爆炒鳝段,可这玩意儿不放调料,吃起来会很腥吧? 她听着张婶踌躇满志地叫人明早买鳝鱼,不免对自己未来的餐单产生了深深的忧虑。 果然人是不知足的,有了栖身之地就开始贪恋口腹之欲。 她暗自检讨了一下,跳下桌,打算去别处看看。 以后就要在这里暂住,总得摸清路怎么走。 “囡囡乖,”张婶一把将她捉住,“别乱跑,婶子带你去找住处。” 方桐窝在张婶怀里,眼睁睁看着她穿过两道院门,来到一个宽绰疏朗的院落。 院角立着几丛修竹,庭中梧桐参天,蕉叶掩映,最靠近房舍处无花无草,廊下是一片石板铺成的空地,空地两侧立着兵器架。 张婶抱着小猫走进院子,就见先前那名汉子从屋里出来。 “卫统领,”张婶叫住他,“殿下睡了?” 卫百川转头看看屋里的灯火:“大夫正在给殿下换药,你找他有事?” 张婶摸摸怀里的小猫:“囡囡吃饱了,殿下可有说把它安置在哪儿?” 卫百川一拍脑门:“忘了告诉你,猫窝就放在东厢房,来,给我,我把它送去。” 张婶往后一让:“去去,粗手粗脚,我自己来。” 张婶将方桐送到东厢房,恋恋不舍地揉揉她的脑袋:“囡囡听话,别捣乱,婶子明早来接你。” 方桐目送张婶离开,四下瞅了眼,在黑咕窿咚的屋子里转了一圈。 到处都静悄悄的,屋里没人,像一口巨大的棺材。 方桐被自己的联想吓得汗毛直竖。 她默默从窝里爬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跳上窗边的高几。 “哐啷”,几上的花瓶被她撞了下去。 完了,方桐抬爪抱头。 她明明觑准了空隙,没想到身子上去了,尾巴偏又甩了下,将花瓶掀倒。 “什么人!” 院中响起一声斥喝,巡逻的侍卫推门进来。 第11章 登堂入室 正房内,封十二放下药碗。 “什么动静?” 娃娃脸侍卫小年出门瞧了瞧,回禀道:“是东厢房靠窗的花瓶掉了。” “无风无人,怎么会掉?”封十二问。 小年笑道:“是您带回来的那只猫。” 封十二沉吟片刻:“那边摆件多,把它带过来,让它住在外面的小间。” 小年怔了下:“可外面是您的小书房,把它放那儿好吗?” “无妨,”封十二道,“有它在,还可防鼠。” “咱们这院子一向干净,哪里来的老鼠。”小年一秃噜说完,瞄见封十二的眼神,下意识捂嘴,“哎,我马上就去。” 方桐以为打坏了花瓶会挨骂,不想小年过来只是让她搬家。 她听见小年对侍卫们笑道:“殿下让我把它带过去捉老鼠。” 方桐瞪大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捉什么?捉老鼠? 他们不看看她才多大? 是她捉老鼠,还是老鼠捉她? 方桐蹲在窝里,神情凝重。 休想让她捉老鼠,那么脏,那么丑,别说用嘴咬,用爪子碰也不行! 她来到正房,就听小年隔着门帘,对里屋的人道:“殿下,我把它放这儿了。” “嗯。” 屋里之人应了声。 小年将方桐连猫带窝放在书架旁,笑嘻嘻道:“小神仙,你以后就住这儿,可千万别把殿下的东西弄坏了。” 方桐抖抖耳朵,小神仙?指的是她? 小年走后,方桐侧耳听了听里屋的动静,只闻封十二在房里低低咳嗽了几声。 她听着隔壁的人声,内心忽然安稳了几分。 这地方可比黑漆漆的东厢房好多了,有人声,有衣响,有鲜活的气息。 屋子正中立着一张宽大的书桌,桌上纸墨笔砚放得整整齐齐,沿墙摆着一排书架,架上的书塞得满满当当却不显杂乱。 临窗的屋角种着一盆文竹,繁绿的枝叶稠密如云,窗外的檐下挂着灯笼,些许微光照在竹上,落下一片斑驳的影子。 方桐看清周围的陈设,怀疑小年说的捉老鼠只是一句玩笑,这地方收拾得干净整洁,哪儿像闹鼠患的样子。 这时,一点火光如星辰亮起,出现在她眼中。 封十二持着烛台,掀帘站在门内。 他披了件银貂灰青大氅,衣襟虚掩,隐约露出白色里衣。 他看向方桐所在的地方,见小猫安安静静伏在窝里,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自己,目色一缓,朝小猫走了过去。 他来到方桐跟前,放下烛台,单膝点地,弯下身子,伸手抚了抚她的头顶。 他的手指蹭过她的耳根,方桐觉着有些痒,抖抖耳朵,歪头避开他的触抚。 他袖中传来一股浓烈的药膏气味,有些刺鼻,方桐狠狠打了个喷嚏。 她抬爪揉揉脸,心想,这味儿比白天的冲多了,他是换了新药么? 封十二见小猫似乎不喜自己身上的味道,收回手,重新拿起烛台。 他起身离开,灰青色的衣角消失在帘后,连着那点烛光也随之隐没。 方桐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只觉他比自己更像猫,轻飘飘地来,轻飘飘地去,心情好了蹭一蹭,蹭够了又离开,这不是猫是什么? 她听着里屋的床架传来一声轻响,想是封十二已经上床就寝,突然意识到他俩就此成了室友。 虽说还有一墙之隔,可放到现代,不就是与陌生人合租么? 方桐挠挠头,有些感慨,以前为了方便养猫,她自大学毕业就再没和人同住过,如今睽违几年,没想到再次过上与人同宿的日子。 不过有他在,就算真有老鼠也轮不到她出手吧?以这位十二殿下的身手,别说杀一只,就算杀一窝也不在话下。 方桐放了心,在窝里蜷成一团,打了个呵欠,放心睡去。 半梦半醒间,她似乎瞧见自家的老猫。 那是她从小养大的猫,她还在孤儿院的时候就捡到它,那时老猫还没足月,一身绒毛湿嗒嗒地黏在身上,半睁着眼睛“喵嗷嗷”地干嚎。 院长说这猫怕是养不活了,方桐不死心,将眼药水瓶剪开口子,当作奶瓶灌上热奶,将瓶口塞在小猫嘴里,一点一点挤了进去。 小猫虚弱地躺在她腿上,喝了几口奶,像是突然有了力气,张开爪子抱住奶瓶,用力吸吮起来。 从此,方桐比别的小孩多了个玩伴,她见小猫身上有黑白橘三种花色,便给它起名方小花。 方小花一直陪她到半年前,以猫界二十岁的年纪寿终正寝。 方桐这是头一回梦见它。 方小花还是生前的模样,大腹便便躺在飘窗上,袒着肚子,一条后腿伸出窗台边沿,半歪着脑袋斜眼看她。 窗外的阳光照在它身上,它一身蓬松的毛发仿佛也在发光。 方桐被那耀眼的光芒刺疼了眼,她下意识往前走去,就听一个声音响起—— “殿下,您起了吗?” 方桐一个激灵,猛地清醒过来。 窗前的晨光喷礴而入,刺得她眯了眯眼,怔忡了几秒,才想起自己在哪儿。 她已经穿越了,幸又不幸地变成了一只猫。 方桐蜷在窝里,因为那个梦,她懒洋洋地不想动弹,奈何人有三急,猫亦如此。 她不得不起身,溜出正屋大门。 大门外,卫百川笑着对她打声招呼:“哟,小神仙起了?” 又是小神仙?方桐想起昨晚侍卫小年也这么叫她,他们这是给她起了个绰号? 她晃晃尾巴,以作回应,再四下看看,在院子边上寻了个草木茂盛的地儿冲了过去。 待她在草丛里解决了生理问题出来,就见封十二穿戴整齐,与卫百川站在门口说话。 卫百川道:“昨日下晌,平王府的侍卫统领林天德在围场受了鞭笞。” “谁下的令?”封十二问。 “平王,”卫百川道,“平王称林天德护主不力,让他遇到刺客,所以鞭笞三十下,以儆效尤。” 封十二闻言,眉锋微动:“平王前日毫发无伤,全赖手下保护,他不赏反罚,与理不合。” “殿下,平王跟您可不一样,”卫百川道,“他赏人罚人从来只管心情不问对错,前日没把太子拉下水,他心里肯定窝火,正好拿手下撒气。” “不,”封十二道,“围场守卫由宫中禁军负责,与平王府侍卫无关,平王怪手下护主不力,等于斥责宫中禁军,他这样做只会让陛下没脸,有了前晚的教训,他不该这么沉不住气。” “可昨日除了太子妃受惊,围场再无别事发生。”卫百川摸摸下巴,蓦地轻嘶一声,“难道疯狗之事是他让人干的,但没成功,所以才恼羞成怒?” 第12章 小神仙 “没这么简单,”封十二摇了摇头,“陛下对刺客之案虽暂时不予理会,但回朝之后必会严查。如今平王是受害者,他只需按兵不动,不必节外生枝。” “说得也是,”卫百川深表认同,“那些白鸟阁的刺客打着太子的名义刺杀平王,显然是有人想挑起平王与太子之争,若非那日您也遇袭,怕是平王还会不依不饶闹下去。” “平王与太子一向不睦,”封十二道,“他的性子冲动鲁莽,极易被人当枪使。” “陛下年初病了一场,朝中就有人开始不安分,”卫百川沉吟,“依您看,偷袭您的凶手是否为平王所派?” 封十二不答,他眼神一动,目光投向阶下。 卫百川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就见一团雪球蹦蹦跳跳上了台阶。 小猫腿短,台阶的助跑距离不长,它每上一阶就得四足发力,两条后腿一撑,两只前爪一扑,蹬蹬蹬地扑腾上来。 卫百川看得有趣,笑道:“殿下,我听小年说,昨晚小神仙睡您房里?” “小神仙?”封十二抬眼看他。 卫百川重重点头:“您在围场遇险的经过,小年都给咱们说了,全靠这只猫引路,您才能平安下山。您想啊,荒郊野外哪儿来的白猫,人家都说白狐有灵,我看白猫也不差,它救了您一命,不是小神仙是什么? 方桐跳上台阶,甩甩耳朵,是吗?原来她得了这么高的评价? 不过这称号她受之无愧。 方桐抬头挺胸,目不斜视从两人身旁走过。 既然是小神仙,她就得端着些。 没走两步,脚下一空,她被人揽着肚皮捞起来。 “你让人继续盯紧平王府,还有洛州那头。”封十二抱着软乎乎的小猫,对卫百川道。 “洛州?”卫百川若有所思,“您是指平王的舅舅隋永道?” “嗯,”封十二道,“前日袭击我的两人身手不错,和平王府的侍卫不是一个路子,更像行伍之人。” “军里来的?”卫百川皱眉,“隋永道带兵驻防北河四州,他这人别的不说,练兵倒是一把好手。殿下,您怀疑行凶之人和他有关?” “林天德原是隋永道麾下心腹,平王一直待他信重有加,这番鞭笞绝非只是出气,定有别的缘故。”封十二平静道,“我只是怀疑罢了,是与不是还需要证据。” “是,我明白了,”卫百川摩拳擦掌,“您放心,平王府交给我,我一定把他们查个底朝天。” “先把昨日的消息送给太子,”封十二捋了捋小猫的脖颈,“张婶呢?” 卫百川一愣:“殿下饿了?” “让人去小厨房看看,若早膳好了便送来。”封十二看了眼怀里的小猫,又道,“连它的一起。” 片刻过后,方桐蹲在窝边,嗅着桌上飘来的食物香气,看着眼前黑漆漆的鳝糊,鼓起勇气舔了一口。 噫,没有调料,果然好腥。 她幽怨地仰头望了望桌上,封十二的早膳可比她丰盛多了。 他面前放着一碗撇了油星的鸡汤,汤里加了红枣当归黄芪,整整炖了半宿,这是张婶亲口说的,殿下受了伤,得补血。 另外还有一碗熬得糯糯的粳米粥,四碟佐粥的小食,分别是咸口的茭白鲊、炙鸡脯,甜口的蒸酥果馅饼儿、芡实糕,盘里还有两张煎得外酥里嫩的荠菜饼子。 方桐认为,一个病人怕是吃不了这么多,但封十二偏偏吃完了。 她见人进来收拾杯盘碗盏,默默咽了咽口水。 她也好想吃饼子,喝鸡汤,尝点心。 她丢下只吃了几口的鳝糊,恹恹趴回窝里,尾巴挂在小窝外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地板。 一道阴影落在她眼中,封十二蹲下身,拿起她的饭碗看了眼,对收拾饭桌的小厮道:“让小厨房再煮碗羊奶送来。” 小厮应声退下。 方桐眼巴巴瞅着封十二,羊奶?给她的? 封十二见小猫睁着一双溜圆的眼睛,直勾勾望着自己,微微一哂,屈指在它鼻间轻轻一刮:“挑食。” 方桐抖抖胡须,挑什么食,她做人的时候,也和他一样,吃饭绝不浪费好不好。 别以为她不知道,人类吃东西都是选自己爱吃的,所以才能做到不挑食,而她现在是猫,猫不会说话,只能用实际行动表示,哪些她爱吃,哪些不能。 眼看温热的羊奶送来,方桐丢开心中的腹诽,开开心心跳出小窝。 哪怕羊奶有些膻味,但比鳝糊好吃多了。 她乖巧地在窝边蹲好,一脸期待地盯着封十二手里的羊奶。 封十二见状,端着碗的手在空中一顿,终是低笑一声。 “滑头。” 方桐不满地吹吹胡子,什么滑头,讨食也有错吗? 她轻喵了声,伸出爪子,勾住封十二的衣摆,使劲拉拽了两下。 她就不信,面对毛绒绒的攻势,他能抵挡得住。 却见封十二伸手,轻轻握住她的脚爪,将她爪尖勾住的一缕丝线取下。 方桐猛地往后一缩,糟了,刚才一时忘形,忘了收爪尖,封十二衣摆上绣的祥云被她勾花了好几道。 封十二点点她的脑袋,将她推坐回原处。 “慢慢喝,”他将羊奶放到她身前,“别呛着。” “咳咳,殿下——” 卫百川端着一碗药站在门边,吭吭咳咳清清嗓子。 他早来了,就在封十二和小猫说话的时候。 他家殿下一向勤勉,要么练武要么看书,要么研究兵法要么处理正事,极少见他躲懒偷闲。 这样的日子或许清净,但少了吃喝玩乐还有什么意思。 若是早知殿下喜欢宠物,他们就该像太子府那样养一整院的猫狗,别说猫狗,只要殿下喜欢,什么羊啊牛啊骡啊兔子的,通通都能找来,别说养一院子,就算养一府也不在话下。 他在门边观望了好一会儿,若非担心药快凉了,才舍不得打断封十二的兴致。 封十二闻声回头:“怎么?” 卫百川将停在门外的右脚慢慢放入门槛,乐呵呵走进门。 “殿下今日兴致不错,看来小神仙和您果然投缘。” 封十二起身,朝他看了眼:“拿来。” “哦,”卫百川想起手里的药,赶紧递过去,“太子说他今日午后就回围场,那边的事交给他,咱们的人不必再往京里送信,以免惹陛下生疑。” 封十二点点头,将碗里的药一口饮尽:“还有什么?” “他还说上疏的折子都准备好了,朝中的事情他来应付,”卫百川接过空碗,小声道,“还有一事,太子昨晚才知晓,让我捎信给您。” “何事?”封十二问。 第13章 维持人设 “关于京畿大营骁骑卫统领换人一事。”卫百川道。 “此事不是秘密,”封十二拉过桌边的椅子坐下,“原骁骑卫统领因病致仕,这个职位早在上月便空了出来。” “没错,”卫百川道,“京畿大营负责守卫京城,骁骑卫更是营中一支精锐,这个职位人人眼热,可陛下迟迟没松口,直到半个月前,他与人偶然提及,似乎想让您入营中历练。” “不可能。”封十二面色不动。 卫百川轻叹口气:“是,陛下若想给早就给了,哪会等到现在。” “这话从何处传出?” “宫里。”卫百川道,“据说当日陛下与朝恩感慨了两句,在场之人除了他俩,还有几名伺候的宫女和小宦官。” “这消息既然一直不曾传出,为何昨晚到了太子耳中?”封十二问。 “您知道的,宫里人人都有眼线,太子平日虽不轻动,但围场出了这么大的事,他难免要与宫里联系,”卫百川道,“这话虽是一句笑谈,咱们可以不当真,但有人听了,怕是会往心里去。” 他说到这儿又是一声叹息:“可惜此事虽能作为有人向您行凶的佐证,却不能摆上明面。” 两人说话时,方桐一边在旁喝奶,一边竖着耳朵听八卦。 她听到卫百川的感慨,暗自点点头。 皇帝怎能容忍宫里的消息随便外传,太子就算怀疑有人因为这话向封十二下手,也不可能提出来作为证据。 “让太子不必为我操心。”封十二道,“我的事我自己解决。” 卫百川耸肩:“太子还让我告诉您,他是兄长,不能什么事都让弟弟冲在前头。他叫您在府里好好养伤,没事儿逗个猫遛个狗什么的,等您伤好了,外面的事也就了结了。” 封十二瞥他一眼:“逗猫遛狗这话也是他说的?” 卫百川呵呵笑了两声:“大差不差就是这个意思,您虽然没养狗,但您有猫啊。殿下,您先歇着,我去忙了。” 他火急火燎地走了,仿佛身后有鞭子在抽。 封十二摇摇头,转头看向地上的小猫。 方桐舔舔嘴,朝他心满意足喵了声。 装满羊奶的碗已经空了,封十二大约没想到她这么能吃,走过去蹲下身,摸摸她的肚子。 方桐应景地打了一串饱嗝,有些尴尬,因为她的确吃撑了。 她本没想一口气喝这么多,但耳边听着八卦,不知不觉就将整碗羊奶喝了下去。 刚喝完还不觉有什么,此时让封十二一碰,就觉肚子晃晃荡荡,沉得厉害。 封十二把她抱起来,放到门外。 “去消食。” 方桐喵呜一声,疑惑地看看他。 这口气跟命令小兵似的,她一定要去外面么?不能回窝躺着? 封十二从小猫眼中看出几分抗拒,轻轻拍拍它的屁股:“听话。” 方桐一甩尾巴,行行行,天大地大饲主最大,出去就出去,她正好到处逛逛,认认府里的路。 小猫扑腾着下了台阶,外面阳光正好,微风拂过枝头,叶影在院中摇曳,几只黄莺低空掠过,发出清亮的啼鸣。 那团雪白的绒球在院中蹦蹦跳跳,跑着跑着就出了院子。 封十二在门内看着它,微一挑眉。 这猫的确有几分灵性。 它明明可以从草丛中溜走,却偏偏如人一般,顺着石子小径转上游廊,沿着游廊往外走。 封十二轻敲门框:“跟着它,别让它走丢了。” 外面传来一声轻应,一名侍卫跟了上去。 方桐在前面溜溜达达,浑然不觉身后多了位保镖。 她初来乍到,看什么都新鲜,虽说这里的建筑与她以前见过的古代建筑没太大差别,但这里住着活生生的人。 侍卫、仆役,或老或少,有男有女,他们个个行色从容不疾不徐,一看便是训练有素的样子。 方桐这个院子逛逛,那个院子走走,听见有人说话便过去凑热闹。 她身为一只猫,连偷听也听得光明正大,小半日下来,和府中好些人都混了个脸熟,她还遇到了小年,最早叫她“小神仙”的那名侍卫。 她听着小年对别人讲述自己的丰功伟绩,盯着他手里的鱼干,有心骗来尝尝,又不想在众人眼前显得太谄媚,堕了小神仙的威名。 毕竟出门在外,人设还是得维持住。 正犹豫间,小年从油纸包里捏了块鱼干送到她嘴边。 “小神仙,尝尝这鱼,”小年哄劝道,“我刚买的,还热乎着。” 方桐嗅嗅扑鼻而来的肉香。 鱼干外壳炸得金黄焦脆,断掉的尾巴根部露出一截雪白的鱼肉,光看着就好吃。 最妙的是,鱼干上没撒调料,就算吃了也不怕拉肚子。 方桐矜持地张嘴,一口咬住鱼干,冲小年点点头。 小年嘿嘿直乐,正想摸她一把,方桐身子一扭,转身走了。 她不是不许别人摸,但他手上有油,摸脏了毛,她自己可不想舔。 方桐跑到没人的凉亭,蹲在椅子上将鱼干咔嚓咔嚓啃了个干净。 真是无上美味! 她舔唇抹嘴,长舒一口气。 从穿来到现在,她除了羊奶就只吃过腥臭的鳝糊,这还是头一回吃到真正的肉。 可惜一条鱼干还是太少,要是再来两条就好了。 抱着这样的遗憾,方桐慢慢踱回后院。 此时已快正午,她估摸着封十二又该用午膳了,于是没急着进屋,以免闻着食物香味给自己找虐。 她跑到梧桐树下,跳上石凳。 春日的暖阳透过枝丫轻飘飘落在身上,她眯缝着眼,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小书房里,封十二听了侍卫的回禀,点点头:“它能找到回来的路就行,以后不必再跟。” 侍卫走后,封十二来到窗前。 院中绿意葱笼,树下那团毛球像一蓬盛开的蒲公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封十二看着它就想起多年以前,自己在宫里喂过的那些野猫。 封云兮说得没错,他小时候在宫里喂过猫。 宫里的猫常有人喂,比外面的猫傻多了,可即便如此,那么高的宫墙,那么深的院子,它们仍然能找到想去的地方。 可惜的是,这点聪明往往会害了它们。 它们不知道,有人的地方比荒郊野外危险多了。 第14章 郎心似铁 封十二望着院中的小猫,只见一只巴掌大的蝴蝶飞过去,围着它上下飞舞,小猫翻了个身,一巴掌将它呼开。 他看着它,忽觉欣慰,这猫比宫里的猫机灵,而在他的皇子府,它不会再遇到任何危险。 那晚在山上遇见它,他本是顺手相救,谁想后来它反而帮了大忙。 若没有小猫带路,就算有人上山寻他,也得费好一番工夫。 他不认为自己会死,但若因此昏迷不醒,难免误事。 他撑着伤体去向皇帝禀报遭人伏击一事,不但是为了帮太子解围,更是因为他要让皇帝尽早得知鹰嘴峰发生了什么。 两名凶手的尸首也好,现场打斗的痕迹也罢,若有心去查便能查出很多线索。 他那晚并未对皇帝讲述太多,因为他知道,皇帝最不喜旁人指手划脚,尤其是他这个十二皇子。 “殿下,”门外响起张婶的大嗓门,“该用午膳了。” 十二皇子府有两个厨房,一个大厨房在前院,为府中当值之人提供一日三餐,后院的小厨房则为主子们的私厨,由张婶亲自操持。 如今府里只有封十二一个主子,张婶十分清闲,每每抱怨一日只能做几个菜,浪费了她的好手艺。 这次封十二受了伤,张婶像捡了天大的好处,从昨晚到今早,两顿饭做得花样百出,一个上午就往房里送了两回点心,一回汤水。 封十二来到外间的花厅,见桌上有荤有素摆了好几样菜,每一样皆与之前不同,忍不住道:“下次不必这么麻烦。” 张婶笑道:“殿下放心,我问过大夫,这些既补气血又好消化,我每一样做得不多,合起来正好够您一人吃,也不怕撑着。” “若没有上午的点心和汤水,这些的确刚好。”封十二在桌边坐下,“下晌不必再送吃的了。” 张婶大为遗憾:“可我盆里的面都和上了。” 张婶是封十二母亲在宫里的旧识,作为大龄宫女被放出宫婚嫁,后来在民间辗转多年,直到封十二出宫建府,才将她寻了回来,她与封十二名为主仆,实则待他如子侄一般。 封十二见她面有郁色,想了想:“我记得你做过一回鲜肉酥,府里的人都很喜欢,这次可再做一些,让百川拿去给别的伤员吃。” 张婶这才喜笑颜开:“好,我这就去弄。” 她欢欢喜喜走了,封十二拿起筷子,见桌子正中摆了一盘清蒸鲥鱼。 他朝窗外看了眼,一筷下去,从鱼腹拨了一大块嫩肉,放到骨碟上。 方桐在庭中晒着太阳,一面的身子晒烫了,又侧过去晒另外一面,她恍恍惚惚地想,也许这就是猫生的快乐? 不用上班打卡,不用操心工作,人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猫是尽享浮生日日闲,再这么躺下去,她的骨头都要化了。 难怪都说猫是流体动物,整日这么瘫着,不化才怪。 方桐美美叹了口气,抬起爪子捂住眼皮,就是太阳太晒,闭着眼也觉亮得慌。 她翻了个身,眯着眼四处打量,打算找个更舒服的角落,就在这时,只见封十二朝院中走来。 他来到石桌旁,往桌上放下一个瓷碟,瓷碟碰在石头上,发出一声轻响。 方桐动动耳朵,又抽抽鼻子,好熟悉的味道。 封十二点点桌面:“上来。” 方桐没瞧见瓷碟里装着什么,但她本能地猜到那一定是好吃的。 听到呼唤,她纵身一跃,跳到桌上,一大块肥美的鱼肉出现在她眼中。 方桐喉咙里咕咚一声,清蒸鱼?好久不见。 她看看封十二,就见对方将瓷碟推到她面前。 “不喜欢?” 封十二见小猫盯着自己不动,有些不解。 他听回禀的侍卫说,小猫从小年那儿得了块鱼干,躲在亭子里吃得飞快,怎么轮到他给鱼肉,它反而不爱吃了? 方桐听到这声询问,回过神来。 她怎会不喜欢,她本来就爱吃鱼,变成猫后,更是很难抗拒鱼肉的诱惑,她只是没想到,这人吃饭就吃饭,还惦记着给她投喂。 这块鱼肉应是鱼肚上最嫩的一块,他自己不吃,偏偏留给她,果然是货真价实的绒毛控。 方桐对他亲切地喵了声,低下头,咬着鱼肉认认真真吃了起来。 鱼皮上沾了点咸鲜的汤汁,方桐仔细分辨,有火腿、香菇和笋片的味道,可见这道菜费了不少工夫。 她很想慢慢细品,奈何大脑管不住舌头,三两下就将鱼肉吃个精光。 她意犹未尽地看看空盘,抬头瞅了眼饲主。 封十二抬手抹去她嘴边的油渍:“没了。” 方桐耳朵一耷,她看出来了,这人虽喜欢猫,却绝不会无限制迁就,他早上怕她吃多,就撵她去外面遛弯,这会儿给她加餐,更不肯多喂一口。 真是郎心似铁,立场坚定。 她甩甩尾巴,见封十二收起瓷碟要走,当即跳下桌,跟着他回了房。 她来到小书房,没急着进窝,趁着白日光线好,在屋里打量了一圈。 临窗的位置不错,午后的阳光斜过窗棂,如一块柔软的纱缎,若在窗前置张小榻,一卷书,一杯茶,又能享半日清闲。 不过封十二铁定不会做这样的事。 昨日在马车上,方桐亲眼看见他一边看兵书,一边拿笔勾画批注,这人连受了伤都不消停,哪儿有心思偷懒。 方桐将书架上的书名一一看过,果然如她所料,这里面没有一本闲书。 她幽幽轻叹,做猫虽然悠闲,但老这么无所事事也很无聊,她本想偷几卷话本子打发时间,这下看来,话本子是没戏了。 “殿下,这是今日的邸报。” 门外响起一声通禀,不一会儿,封十二从外间拿进一本册子。 册子很薄,封面正中以朱色为底,上书“邸报”二字。 方桐见了,两眼一亮。 她虽不是专门研究历史的,但在影视书籍上经常看到邸报这种东西。 邸报是古代朝廷出的官方新闻,凡与皇帝谕旨、朝廷政事或官员升降有关的文书都会抄录其中,形同某种内参。 大昭朝的邸报每五日一出,自京城分发至各地,供百官阅读。 方桐的目光随着封十二到了桌前,看他打开邸报,心里像有痒痒挠似的,不自觉地跟了过去。 她初来大昭人生地不熟,刺客丙七又寡见鲜闻,留给她的记忆贫瘠得可怜,她想了解这个世界的生存规则,除了听别人谈话,就只能从书本上寻找经验。 而邸报,便是最时新、最有价值的东西。 第15章 再次变身 封十二翻了几页邸报,忽觉腿上一沉,有什么东西跳了上来。 他低头望去,对上小猫圆溜溜的双眼。 小猫冲他叫了声,在他腿上转了一圈,寻了个位置躺下。 它刚躺下就舒服地闭上眼,俨然把封十二的大腿当成了猫窝。 封十二见状,微微一哂。 小猫躺了没一会儿就从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睡得格外香甜,封十二抚了抚它柔软的皮毛,重新拿起邸报看了下去。 方桐一边打着小呼,一边偷偷张开眼缝。 封十二没撵她,计划成功。 她假装不经意地侧了侧身,调整好角度,抬眼偷窥封十二手中的邸报。 邸报上的内容虽是文言,但讲的多为时事,比兵书好懂。那些人名官名还好说,唯独古代的记时以天干地支为主,每每提到某月某日,皆是甲戌丁未的字眼,让她在心里好一阵换算。 封十二看得很快,方桐还在慢慢消化,他已将今日的邸报看完。 合上书册,他正想揉揉小猫,指尖还未碰到它的背脊,就见它窜了出去。 方桐没留意封十二的动作,她现在眼酸脑胀,只想回窝养养神。 封十二的手停在半空,看着小猫一溜烟跑进窝里,连个眼神都没给他,与方才的热情判若两猫,忍不住笑了下。 他将邸报放进桌上的木匣,从右首整整齐齐的纸堆中拿起一页纸稿,纸上留有半截空白,他研墨提笔,接着空白处续写下去。 方桐一觉醒来,天色已暗。 屋里亮着烛火,暖融融的。 封十二在灯下奋笔疾书,灯火将他的剪影投在墙上,让方桐感到一股来自学霸的压力。 她支起后腿,长长伸了个懒腰,跑出门外,去小厨房找张婶讨了碗羊奶。 张婶被她蹭得喜笑颜开,一口一个“囡囡”地叫她。 卫百川路过听见,特意纠正:“张婶,它叫‘雪球’。” 张婶瞥他一眼:“邻街吴侍郎家的狮子狗就叫雪球,平日往府中送菜的王大郎,他家的猫也叫雪球。天底下这么多雪球,咱们殿下的猫就该叫囡囡。” 卫百川揉揉鼻子:“让殿下叫‘囡囡’?这可不像他的喜好。” “囡囡怎么了?咱家小猫又机灵又漂亮,要是个孩子,我就收她当女儿。”张婶拉着他身边的小年问,“小年,你说是不是?” 小年嘻嘻一笑:“是,我觉得‘小神仙’最好听。” “滚。” 卫百川和张婶异口同声,将他撵了出去。 方桐没想到取个名也能引起战火,她贴着墙角,趁没人留意,悄没声地偷偷溜走。 她回到正屋,见封十二还在灯下写字。 瞧他全神贯注,方桐没有打扰,乖乖回到小窝,暗自消化这一天所学。 接下来的日子,她过得极为舒坦。 每日睡醒了吃,吃饱了玩,玩累了睡,仿佛一睁眼天就亮了,再不久天又黑了。 这让她想起一句老话:山中无岁月,世上已千年。 换作现代人的说法,就一个字:宅。 封十二的府邸不算很大,十余日下来,方桐将每个院落都逛了一遍,最常去的有两个地方。 一个是众人歇脚之处。 皇子府里年轻人最多,不当值的时候,免不了凑在一起说笑。 方桐从他们那儿听了不少奇闻八卦,上至朝堂下至百姓,如小年这等口齿伶俐的,往往讲得绘声绘色,让人听得挪不开脚。 还有一处则是厨房。 自从那日尝了炸鱼干和清蒸鱼,方桐见身体没有任何不适,又壮着胆子吃了些别的投喂。 像什么鲜肉酥、白米糕、烤鹌鹑、炖羊肚,只要不是味道太刺激,她多少会尝上一口。 大不了掉毛,她恶狠狠地想着,在大厨房吃掉一块清蒸鸭子。 眼看厨子还想投喂,她赶紧走掉。 她这身板还小,不能吃太多,不然等会儿封十二又不许她睡觉。 最近她与他相处融洽,只在吃东西这件事上略有分歧。 她到处蹭吃的事大约传进他耳里,每次回去他都要摸摸她的肚子,若是见她吃太多,就会无情地将她赶去院子里遛弯。 如果她偷懒找个地方躺下,要不了多久,封十二就会出现在她面前,将她拎回屋子,用纸团、线球和鸟羽做的逗猫棒陪她玩。 方桐见他每日事务繁忙,还要抽出时间陪自己健身,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只得克制自己,每次少吃零嘴。 其实这也不怪她,她只是隐隐有种预感,还是人类的食物更适合自己。 没见她这些天连跑跳都比平时带劲了吗?她平地一蹿就能蹦上书桌,可见零嘴没白吃。 她回到后院,轻手轻脚进了屋子。 她特意选在午饭后回来,只因最近一到这个时辰,封十二就会去前院与卫百川等人议事。 她打算趁他不在,偷偷打个盹儿。 她回到小书房,封十二果然已经走了,桌上放着一大张铺开的宣纸,纸上墨色淋漓,画着一幅点线构成的阵图。 方桐在小书房待了这么多天,每日看着封十二写写画画,早已明白他桌上那堆纸稿从何而来。 那是封十二的日记,或者说,是他平日记下的兵法要领。 此时房中无人,方桐一时好奇,打算仔细瞧瞧他画的阵图到底长什么样。 她纵身一跃,跳上书桌,蹲在图纸前凝神细看。 看了半晌,她暗自佩服。 能通过简练的文字把一件事讲清楚的人不多,更何况是用一幅图。 这里的士兵大多不识字,将帅会把阵图传至军中,教士兵按图结阵,阵图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封十二这幅图画得简单直白,方桐这个局外人能看懂,想必行伍之人更易领会。 她为自己的学习能力小小自得了一把,痛快地伸了个懒腰,转身跳下桌。 “扑通!” 椅子被她撞翻在地。 她摔了个头晕目眩,好一阵才从地上爬起来。 还未站直,就觉身上凉嗖嗖的。 她随手一拂,从颈畔捞起一缕长发。 ——糟! 方桐倒吸一口凉气,发丝如流水从指间滑落。 她怎么又变了? 她猛地蹲下身,从桌上扒下一张纸,挡在身前。 她单手扶起椅子,蹲在桌椅之间,紧张地四处观望。 还好窗户关着,房门半掩,屋里也没人,不然教人看见就麻烦了。 方桐咬咬唇,想挪去里屋找件衣裳。 她刚一动,就听院中传来动静。 她身子一僵,往前一缩,钻进桌底。 外面响起侍卫说话的声音,原来是有人轮值换岗。 过不多时,换岗完毕,院中再次恢复宁静。 方桐紧紧捏着手里的纸张捂在胸口,心跳几乎静止,如一根绷紧的琴弦。 她暗自庆幸外面没人发现她,却不知此时半掩的门外,有人望着她的身影,微微沉了眼。 第16章 是猫还是人 封十二站在门边,两眼紧盯着屋内的女子,眼神微变。 他从前院议事回来,刚跨进门槛就听见房中有东西落地。 他正要进去,忽听屋里传来一记浅浅的抽气声,像是一名女子的声音。 他当即停下脚步,警惕地从门隙里往去。 宽大的书桌旁,一名女子扶着椅子,仓皇蹲下。 高大的椅背遮去她大半身影,露在外面的肌肤不着寸缕,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身前,让他想起半个月前那场梦。 不一样的是,那次他梦见的是一个女子的背影,而这一次,他依稀能瞧见她的面容。 那张脸很陌生,在椅子后面一闪而过,神情满是慌张。 封十二很确定,他此刻没有做梦。 在他房中的这名女子是奸细还是贼人? 以往有人想拉拢他,在酒宴上给他送过美人,即便如此,也没人敢一上来就不穿衣裳。 这女子行径诡异,躲在他房里到底想干嘛?皇子府守卫如此森严,她又是如何进来的? 封十二目光如电,迅速在屋里扫了一圈。 他放在桌上的图纸没了。 这人是来偷阵图的? 可阵图与兵法纪要只是他的日常心得,他每有所悟便会记下来,对外人来说算不上要紧物事,谁会冒着潜入皇子府的危险,专程偷这么一幅图,还是他临时起意画下的一幅? 封十二心中疑窦丛生,正要进屋查看,就见桌下的身影一晃,人不见了。 一张纸飘落在地,一只雪白的毛球从底下钻出,夹着尾巴窜进小窝。 封十二下意识推开房门。 刚才是眼花了吗? 他竟然看见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然后变成了一只……猫? 他慢慢走进屋子,目光仿佛不经意地扫向猫窝,脸上没什么表情。 方桐在窝里蜷成一团,一颗心嘭嘭乱跳。 刚才她紧张到失神,不知何时又变回猫身,等她反应过来,眼前落下一张纸将她罩住。 她赶紧从纸下钻出,本能地躲回窝里,却见房门洞开,封十二出现在门边。 她吓得一个哆嗦。 他什么时候来的?发现她变身了吗? 她趴在窝边偷偷露出两只眼,悄悄打量他的神情。 封十二见小猫如刺猬一般浑身炸毛,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骨碌碌乱转,时不时偷瞟他一眼,她看上去谨慎又不安,与方才那女子的神态颇有几分相似。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略停了停,转向书桌。 桌下躺着一张皱巴巴的图纸,正是他今日画的阵图。 他走过去捡起图纸,上面东一道西一道地布满折痕,仿佛被人大力揉捏过,他想了想,忽然明白它为何变成这样。 那女子没穿衣裳,大概是想借此蔽体? 他指尖一顿,将图纸放下。 方桐见他面无表情走开,松了口气。 他应当没发现自己变身,否则不会如此淡定。 她看着那张图纸,忽然想起自己干了什么,方才情急之下她从桌上随手扒了张纸遮挡身体,那可是封十二刚画好的阵图。 那张图纸被她捏得乱七八糟,多半是不能用了,方桐脸上一热,将脑袋深深埋进窝里。 这些天她过得太安逸,悠然自得的生活让她没了危机感。 她偶尔也会琢磨变身之事,却始终摸不着头绪,想得烦了便干脆搁置,打算以后再说。 但刚才这一下让她彻底清醒过来。 她不可能一辈子做猫,她一日不能掌控身体的变化,便一日得不到真正的安宁。 方桐一时间想了很多,不知哪个念头击中了她,她蓦地想起自己每次变猫都是在特别紧张的时刻。 第一次是在山中,她刚穿成一名刺客,遭遇平王府的人大肆搜捕,她急于逃命,一不留神变成了猫。 第二次是在封十二帐中,她刚变成人,恰逢太子封云兮进来探望,她一个激灵又变回猫身。 这一次同样如此。 她听到外面有人换岗,担心被人发现,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出,一晃眼,她再次变成猫的模样。 难道这就是她能变猫的真相?她的心情会影响她的身体? 那她又该如何变回人呢? 方桐陷入沉思,将屋里的封十二抛在脑后。 封十二听到身后没了动静,转头望了眼。 他的心情其实远没有脸上表现得那样平静,只是这些年他早已习惯不露形色,便是当着皇帝的面都能沉声静气,而他心底还有很多疑问,更是不想惊动了小猫。 小猫蜷缩在窝里,连脑袋也埋了进去,一双小巧的耳朵露在外头,时不时轻抖两下。 封十二吃不准她到底想干什么,她原本是猫?还是人? 他再度想起那晚的梦。 他曾一度感到奇怪,自己为何会梦见一名衣衫不整的女子。 那晚在围场,他因失血过多困顿不堪,但那时他神智尚清,的确看到了一名女子。 同样的慌乱,同样的异于常人,他相信自己没看走眼,那晚见到的人和今日这位是同一个。 这也解释了为何当晚帐外无人发现异常,倘若这名女子能变成猫自由来去,那就什么都说得通了。 封十二拉开椅子坐下,将桌上的图纸轻轻抹平。 他仔细回想这些天与小猫相处的情景,难怪她能下山找人救他,难怪她喜欢在府中凑热闹,难怪他每次看邸报的时候,她都会跳上他的膝盖假装打盹。 他早就发现,这只小猫不但通人性,更是对笔墨之事有着极大的兴趣。 他有时坐在桌边写写画画,她会跳上来趴在桌角,盯着他笔下的纸发呆。 每当这时,她的眼神专注得不像一只猫。 她的表现就像他小时候头一回出宫,看什么都新鲜,看什么都好奇。 封十二有理由怀疑,她在研究她周遭的一切,尤其是与人有关的东西。 小猫发呆的时候,眼中时常露出一种困惑而忧郁的神情,仿佛陷入某种沉思,他以前不懂那是什么缘故,现在看过她变人,他忽然懂了。 她或许就像当年的他一样,他面对宫外陌生的世界,想要融入它们,却又担心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第17章 应激 封十二轻轻点了两下桌面,头一回发现事情超出想象。 他过去从不相信鬼神之说,即便是现在,他也不认为小猫真的就是什么妖怪。 自古神异邪说虽多,却没有哪一样拿得出实证,就如他从小在宫里,宫人们都说冷宫藏了不少索命的冤魂,但他一次也没碰见。 别说冤魂,人们常常悼念死去的亲人,每年都要烧纸焚香泣血祷告,可又有哪一个真正见过他们回来? 所谓神鬼灵异,不过是世人编出来安慰自己的故事罢了。 他不是偷香窃玉的穷酸书生,不会妄想救谁一命就会换来美女投怀送抱,眼下他只是好奇,这只小猫既会变化,为何要以猫身待在府里。 她明明那么贪嘴,何不坦坦荡荡以人的身份生活在民间,大昭朝物阜民丰,光是街边小摊就够她不重样地吃上一月,何苦委屈自己从别人手里讨食。 除非这其中还有别的隐情。 封十二目色一动,想起她每次变人都很狼狈,那样子好像全无防范,难道……她的变身不能自控? 想到这儿,封十二有了几分恍然。 难怪那晚在帐中,她手忙脚乱地偷穿他的衣裳,看来她果然不是妖怪。 若是妖怪,大可将皮毛幻化成外袍,哪需如此麻烦。 封十二向猫窝看了眼,又对自己摇了摇头,不管小猫是何来历,一切只是他的猜测。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救过他,对他应当不含恶意。 既然她想住在府里,那就由她住去,毕竟,她是他带回来的。 到了傍晚,方桐慢吞吞从窝里爬起,她下午用脑过度打了个盹,两眼一闭就到了太阳落山。 夕阳将窗纸镀上一层暗金,屋里光晕流淌,仿佛连时间也蒙上一层轻纱,变得模糊凝滞。 她今日摸着些变身的门道,对身体的感受更加敏锐,正如此时,她隐约知道自己暂时不会再变。 方桐放了心,跳出小窝,打算去张婶那儿找些吃的补充体力。 这时,窗外传来几声叱喝,似乎有人动武。 她侧耳听了听院里的动静,跑了出去。 外面的空地上,封十二与卫百川各持一杆长枪,打得不可开交。 小年与几名侍卫远远站在场外,他们目不转睛盯着两人,不时发出几声喝彩。 封十二的伤势还未痊愈,却与卫百川斗得你来我往,丝毫不落下风。 方桐试图看清卫百川有没有放水,但这两人的身影快如闪电,两杆长枪在半空纠缠不休,瞧上去竟是攻势逼人,互不相让。 小年在旁又是跺脚又是拍巴掌:“头儿,加把劲,你若输了,殿下还以为你让着他!” “屁!”卫百川骂了声。 后面的话封在喉里,被封十二一枪打断。 一名侍卫笑道:“小年,别让头儿分心,当心他输了找你麻烦。” “嗐,又不是没输过。”小年豪气地一挥手,不以为意。 场外几人说说笑笑,卫百川早已无暇理会。 他岂不知殿下不喜有人相让,方才过招时顾虑殿下的伤势,略收了点劲,差点被他打得落花流水,眼下哪敢再松懈。 他将一杆长枪舞得虎虎生风,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和殿下有什么深仇大恨。 方桐站在阶上,瞧得正是起劲,忽见场中两人身影交接,两杆长枪激烈相撞。 “铮”地一声,一杆长枪飞上高空,旋转着向她呼啸而来。 方桐僵住。 “铛!” 长枪砸在她脚边,“铛啷啷”滚下台阶。 “哎哟我的小神仙!”小年惊呼,“头儿,你把小神仙砸到了!” “啥?”卫百川一惊。 刚才他手里的长枪被殿下挑起,脱手飞出。 场边都是习武之人,早已见惯这样的切磋,见势不对各自躲开,谁想场外还有一只路过的猫。 方桐愣愣站在原地,盯着长枪从身旁滚到阶下,脑中空白了好几秒。 她忽然想起自己穿来之前的影像—— 高空中,一个重物狠狠贯下,将她砸倒在地。 她一直不敢回想那个瞬间,然而此刻,那一幕不断回荡在脑中,反复提醒着她,她为什么会死。 方桐自以为镇定,然而在旁人眼里,雪团似的小猫两眼发直,已经炸开了毛。 封十二率先走过去检查她是否受伤。 他还没碰到她的身子,手背骤然一痛,小猫一口咬住他的皮肉,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 “殿下!”卫百川和小年赶紧上前帮忙。 “不用,”封十二叫住两人,“我自己来。” 他就着被小猫咬住的姿势,用另一只手揽起她的身子,将她托入怀中。 方桐尝到嘴里的腥味,慢慢回了神。 呸,什么东西这么难吃。 她松开嘴,才发现眼前多了一只手,手背上赫然几个血洞。 她眨眨眼,茫然回首。 对上封十二的视线,她蓦然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 她把他咬了? 她转头看看那几个血洞,呆呆地闪过一个念头,被她咬了要不要打狂犬疫苗?不对,这个地方哪儿来的疫苗! 她下意识凑过去,在他的伤口上舔了下,封十二的手猛地一缩,收了回去。 方桐也是一怔。 对啊,牙齿有病菌的话,唾沫也有,她怎么就舔上去了呢?这做猫的习惯真不好。 她已经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她起了应激反应。 她在现代死于高空坠物,刚才又差点被长枪砸到,那一瞬间,她忘了自己是谁,全凭本能行事。 她现在是只猫,封十二伸手想碰她,就被她咬伤。 “小年,去叫大夫。”卫百川道。 “不必。”封十二单手抱着小猫走上台阶。 “殿下,我叫大夫不是为了您的手,”卫百川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您刚才挑那一枪用的劲儿不小,我担心您的伤口裂开。” 他见封十二不答,接着又道:“再有两日春狩结束,陛下就要回京,您可不能再出岔子。” “伤口没裂,”封十二停下脚步,“告诉张婶,我今晚想吃蒸鱼。” “啊?哎。”卫百川心知他说一不二,只得讪讪离去。 封十二挥退众人,将方桐带进屋,把她放到书桌上。 方桐乖乖趴下,歉疚地盯着封十二,目光跟着他左右不离。 第18章 压惊 门边的木架上放着铜盆,盆中装有清水,封十二洗净双手,拿布帕擦干。 他打开书架上的暗格,从里面取出一个瓷瓶和一卷干净布条。 他从瓷瓶中倒出药粉撒在伤口上,用布条将受伤的手掌包扎起来。 他全程单手操作却很利落,很快将布条扎好打了个结。 方桐见他伤的是右手,心里更加过意不去。 她这一口用了全力,直接给人家干出几个血窟窿,偏生这人一句重话都没说。 她慢慢走到封十二面前,低头蹭了蹭他的胳膊。 她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歉意,只能将爪子搭在他手腕上,轻轻喵了声。 封十二像是明白她的意思,低头看她一眼。 “是我们差点把你砸到,抱歉。” 方桐一怔。 不知怎么搞的,听到封十二这句道歉,她忽然心里发酸,所有的委屈、后怕、不甘与愤懑通通在这时涌了上来。 谁都想好好活着,可她偏偏死于一场意外。 她的胸口又胀又涩,很想大哭一场。 可猫又怎么会哭? 封十二握着剩下的布卷,手指蜷曲了一下,难得有些发愣。 桌上的小猫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大颗大颗的泪水从眼角滚下,浸湿了她脸上的绒毛。 她望着他,目光却像透过他看向别处,眼里涌动着复杂的情绪。 原来猫也会哭。 封十二刚生出这个念头,随即想起,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只寻常的猫,而是一个……奇怪的姑娘。 别说姑娘家受了惊吓,便是大老爷们受了惊,哭一哭也没什么打紧。 他细思片刻,见小猫哭得满脸是泪,白色的绒毛一绺绺粘在一起,着实有些可怜。他顺手扯下一截干净的布条,替她擦了擦脸。 方桐哭着哭着,就见一块白布蒙了过来。 一只大掌按着白布,在她脸上来来回回蹭了几下,几乎要将她的毛搓掉。 方桐挥开那只手,抬爪扒扒自己的脸,她竟然真的哭了? 她看着爪尖沾下的几根白毛,又是尴尬又是好笑,心里的郁结仿佛突然打开,化作几分赧然。 还好她现在是猫,不然当着一个陌生人的面流眼泪,多丢脸。 话说回来,封十二算陌生人吗? 她与他做了半个月室友,对他的习性喜好多少有些了解,但在他眼里,她除了是猫,别的什么也不是,所以对他而言,她就是一个陌生人。 方桐胡乱想了些有的没的,甩甩尾巴,跳下书桌。 今天实在太丢人,她得出去冷静冷静。 走到大门口,一阵晚风袭来,带着一股肉香。 方桐吸吸鼻子,红烧大排?清蒸鱼? 张婶端着一个大木盘走进花厅。 “殿下想吃鱼怎不早说?得亏缸里还有一条,就是太大了些,我原打算留着做鱼丸。”她将木盘放到饭桌上,“殿下若吃不完,可不许怪我做了太多。” 封十二从屋里出来:“有劳张婶。” “您的手怎么了?”张婶一眼瞧见他右手缠着的布条。 “没什么,一点小伤,不碍事。” 张婶责怪地看他一眼:“听说刚才您和卫统领过招,是不是伤着了?怎不让大夫瞧瞧?” “不是,”封十二简短道,“过几日就好。” 张婶轻叹口气:“殿下该多为自己顾着些,我看您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不妨多去外面走走,倘或与哪家小娘子看对了眼,早日向陛下请旨完婚,好过您一人孤零零待在这府里。” “府里的人很多。”封十二道。 方桐在心里噗哧一声,忍不住想笑。 这话叫人怎么接,人家张婶真心实意为他操心,偏偏这人六个字就把人打发了。 张婶倒是没恼,一手端鱼一手端肉,将两个沉甸甸的大盘子摆到封十二面前:“是是是,殿下这辈子就抱着兵书过吧。” 她收了木盘出去,封十二看着面前那条硕大的清蒸鱼,拿过盛骨头的碟子,夹了半截鱼身放到碟中。 “小棉花。”他朝方桐唤了声。 这是方桐来皇子府得到的新名字。 如今她有三个名字。 张婶和院中的丫鬟们唤她囡囡,以小年为首的一干侍卫小厮叫她小神仙,卫百川在多次纠正无果后放弃挣扎,加入侍卫们的行列,只有封十二叫她小棉花。 那日午后,她躺在窗前晒太阳,暖烘烘的阳光照在身上,如同蒸过桑拿又让人按摩了一遍,每一根绒毛都舒服到极致。 昏昏欲睡间,她听见封十二轻唤:“小棉花。” 方桐直觉他在叫她,扭头望了过去。 他果然站在窗边,手里拿着一块鱼干。 从那以后,她就多了个小棉花的名字,他并不经常这样叫她,除非她懒得出去遛弯,或者在外面玩得不肯回来。 此刻,他将装满鱼肉的骨碟往桌边推了推,对方桐道:“上来。” 方桐踌躇了一下。 她才咬伤了他,他可以不介意,她却有些不好意思。 可刚出锅的鱼肉真香。 方桐刚哭过一场,正觉饥肠辘辘,她咽咽口水,朝封十二看了一眼,又看一眼。 封十二笑了。 “上来吃。” 说完,他拿起筷子,不再理会方桐的反应,迳自端起饭碗。 既然饲主都这么说了,再犹豫反而矫情。 方桐跳上桌,没急着进食,朝封十二喵了声,抬起两只前爪,做了个作揖的动作。 封十二微微一怔,眼中笑意更浓。 “不必多礼,刚才吓到你,本该给你压惊。” 方桐恍然。 难怪他突然想吃鱼,原来这鱼是给她的?他真是个好人! 她不再矜持,用爪子将骨碟扒拉到面前,蹲在桌上,小口小口吃了起来。 卫百川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他家殿下如往常一般,独自一人用着晚膳,而饭桌另一边,坐着一只猫。 卫百川已经习惯看殿下逗猫,但什么时候允许猫上饭桌了? 他目光一转,盯着小猫多看了两眼。 小猫盘里的鱼不像剩菜,分明是有人夹了一整块过去。 它吃得慢条斯理,啃剩的鱼骨十分完整,半点残渣也没落在外头,竟比他吃的还干净。 卫百川一时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 吃饭就要人多才香,他家殿下终于有了伴儿,可为什么是只猫? 第19章 当猫养还是当人养 封十二见他来了,放下碗筷:“何事?” 卫百川收起眼中的惊奇,咳了一声走上前。 “殿下,半个时辰前,一批来自北河的土产进了京,说是隋永道送给陛下的报春礼。”卫百川道,“各地的报春礼年年都有,原本不足为奇,但这回押运货物的官员中,有一名是隋永道的亲信郭印。” 封十二抬眼:“往年北河的报春礼总是谷雨才到,如今离谷雨还有段日子。” 卫百川点头:“依我看,隋永道派郭印来,是想对平王面授机宜。隋永道是一军主帅,没有调令不得擅自入京,但他一定听说了平王遇刺之事。对他们来说,这是攻讦太子的大好机会,绝不会轻易放过。” 封十二沉吟片刻,突然问:“百戏坊那边都安置好了?” “都已安置妥当,随时听候殿下调遣。”卫百川道。 封十二点点头:“后日把此事交给御史台,他们自有章程。” “郭印那边呢?”卫百川问,“可要派人盯着?” “平王一直待在围场,这两人最快也要陛下回京后才会接触,”封十二道,“而陛下回了京,自会有人盯着郭印。” “我明白了。”卫百川应声,“那我还是省点力气,让人守着百戏坊就行。” 封十二看他一眼:“你最近在外跑得太勤,疏于习武,待此事了结之后我们再来切磋。” 卫百川“啊”了声,摸头苦笑:“殿下,您饶了我吧,当着那群小子的面,您还是让我一让。” “要命的时候谁来让你?”封十二看向窗外,“清明又快到了。” 卫百川脸色一凝。 他沉默片刻,眼中划过一抹沉痛:“是,我这就好好操练,连府里那些小子们一起。” 这两人说话的时候,方桐已啃完半条鱼身。 她听见封十二提到百戏坊,只觉这名字有点儿耳熟。 百戏坊顾名思义,是民间艺人表演聚集之地,至于为何耳熟,她想起来了,封十二最近看的邸报中,有一段提到过京中百戏坊大火。 那场大火整整烧了一夜,百戏坊与其相邻的街道伤亡惨重,直到现在府衙还在忙着灾后重建。 最近封十二多在前院议事,方桐是头一回听他提到百戏坊,她直觉此事与平王有关,否则封十二不会在此时说起,更不会提到御史台。 百戏百戏,歌舞杂技,方桐沉思着,忽然想到一个可能。 她坐在那里出神发呆,就见眼前多出一只手。 “小神仙?”卫百川拿手在她眼前晃晃,“怎么傻了?” 方桐两眼一眨,回过神。 你才傻。 她瞪了卫百川一眼,扭头跳下饭桌。 “哎?”卫百川纳闷,他似乎在一只猫的眼神里看到了鄙视? 他见方桐不理他,解下腰间的布囊,从里面倒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 “殿下,先前差点伤到小神仙,这是它爱吃的鱼干,您替我喂喂?” 方桐听到“鱼干”二字,脚下微顿。 封十二看看那包鱼干:“嗯,放这儿吧。” 方桐没想到卫百川会拿来赔礼,她在原地站了几秒,走去他脚边,尾巴轻轻扫过他的靴面。 算了,看他也是好人,就不与他计较了。 卫百川乐呵呵地蹲下去揉揉她的脑袋:“小神仙,还想吃什么?明日我给你送来,你和殿下一起吃饭,也好搭个伴儿。” 他这话明着对小猫说,眼角余光却一直瞥着封十二,显然是拿他打趣。 封十二眉毛一扬。 “十日后我会检查你们操练的结果。” 卫百川身子一僵:“这么快?” “七日。” 封十二话音刚落,卫百川立刻弹起:“殿下,就十日!” 他说完,朝封十二抱了抱拳,脚不沾地地走了。 方桐同情地望着他的背影,忽听耳边传来一声低笑。 她转过头,见封十二唇角微扬,脸上多了几分柔软。 她在心里啧啧两声,她就知道,这位十二殿下有吓唬人的习惯。 不过他笑起来还挺好看,没浪费这么一张俊脸。 方桐兀自在心中点评,就见对方的目光投向自己。 “你不如……出去走走?”封十二的语气略显迟疑。 方桐不明白他在迟疑什么,以前赶她出门遛弯的时候,他的态度可是相当坚决。 拜他所赐,她现在已经养成吃完饭就散步的好习惯,若当年她对自家养的猫也能如此强硬,说不准方小花能活到三十岁。 方桐今晚吃了半条鱼,着实有些撑,不用封十二提醒,本就打算出门。 她朝他叫了声,摇摇尾巴,跑了出去。 封十二目送她跑远,眉心微微一皱。 他刚才想起一事,他是男子,而她是女子,日后该把她当猫养,还是当人养? 瞧她做猫做得挺自在,或许还是继续当猫养? 可她住在外间,与他的卧房仅有一墙之隔,她多少是个姑娘家,让她一直住那儿,难免有占她便宜之嫌。 但若把她搬出去,万一变身被人瞧见,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到那时,他便有心为她遮掩也难以收场。 封十二望向窗外的小猫。 那只小小的雪团熟门熟路地在院子里溜达,一派无忧无虑的模样。 若非亲眼所见,他实在很难想象她会变成一个人。 或许还是先当猫养着好了,等哪天她不想做猫了,再论其他。 方桐全然不知封十二的烦恼,她一边遛弯一边琢磨变人的门道。 如果紧张的情绪会让她变猫,那她彻底放松岂不就能变人? 可最近她过得挺自在,也没见她总是变身。 方桐想来想去,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 自这日起,她再未偷懒,只要屋里没人,就尝试着用各种方法变身。 虽然一次都没成功,但老天似乎看到了她的努力,只要她独自待在房里,外面就不会有人进来打扰。 一转眼,皇帝回京的日子到了。 留守京城的高级官员皆要去城外迎接,封十二伤已大好,自然不能缺席。 这日一大早,方桐还在窝里躺着,就听里间传来动静。 她迷迷糊糊睁眼,只见对面的门帘一动,一个收拾齐整的身影走了出来。 第20章 晨别 雪白窗纸上映着深海般的暗蓝,正是将醒未醒的拂晓时分。 封十二的出现犹如一柄锋利的剑,破开朦胧雾气,清晰地刺入方桐眼中。 他这些日子都在养伤,平日装束多以轻便为主,而眼下换上窄袖紧身的暗紫长袍,腰束银带,头绾玉冠,本就挺拔的身姿更显仪容端正,沉岳如山。 方桐忍不住向他多看了两眼。 今日迎驾的官员为五品以上,尤以中老年居多,她完全可以想象,在乌泱泱的一堆大叔大伯大爷中,封十二会多么打眼。 她将下巴搁在窝边,有些遗憾自己不能同去,她来京城这么久,还一次都没出过门。 今日众人都起得很早,皇帝虽要下晌才到京,但迎接的官员早上辰时就要去城外候着。 封十二简单用过早饭,天边才慢慢露出一道曙光,不多时,那道曙光又被云层淹没。 卫百川率人候在廊下,看看外面的天色,吩咐小年:“叫人去拿雨具,今儿怕是要下雨。” 他见封十二从屋里出来,抬脚迎上:“殿下,车马都已备好,咱们这就出发?” 方桐蹲在门边,望着众人暗自艳羡,她也想去外面瞧瞧,以人的身份光明正大走在街上,不知这个愿望几时才能实现。 封十二走下台阶,脚步略停,身后的视线仿佛粘在背上,教人很难忽略。 “殿下,有什么东西忘了?我这就去取。”卫百川问。 封十二摇头:“不是。” 他转身走回台阶,来到方桐面前。 他蹲下身,本想伸手摸摸她的脑袋,手指一动又放下。 “在家看好大门,我给你带吃的回来。” 他对方桐说完,起身就走。 方桐望着他的背影,茫然不解。他回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她翘翘胡须,想起自己以前上班的时候,每逢周一,总要抱着方小花揉弄半天,嘀嘀咕咕不肯出门,或许封十二和她一样? 从古至今,没哪个打工人喜欢面对老板,而封十二的老板还是皇帝。 想到这儿,方桐认为自己看穿了封十二的心思。 不就是不想上班嘛,她懂。 封十二走上长廊,卫百川跟在他身旁,笑道:“殿下既舍不得小神仙,何不把它带在车上?总归没人查,谁也看不见。” “今日有正事。”封十二道。 卫百川听话听音,打趣道:“那改日无事,咱们带小神仙出门逛逛?” 封十二看他一眼:“不行。” “为何?”卫百川不解,“我看京里那些小娘子出门,都爱抱个猫啊狗啊,还有兔子的。” 小年带人捧了雨具过来,正好听到这话,笑道:““头儿,咱们殿下可不是小娘子。” “去去去,”卫百川把人挥开,“我当然知道殿下不是小娘子,可咱家的猫也不是普通的猫,那是小神仙。” 别人家的猫会救人吗?能与殿下同桌吃饭吗?能让殿下连出个门都依依不舍吗? 卫百川抱着膀子:“就许别人架鸟遛狗,咱们殿下抱个猫又碍着谁了?” “当然不碍谁。”小年冲他撇撇嘴,又挤挤眼。 卫百川这才发现封十二一直盯着他俩。 他吭吭两声,薅住小年的脖子:“走,跟我去看看马车备好了没有。” “小年留下。”封十二开口。 卫百川赶紧松手,招呼另外几人:“走走,赶紧把雨具放去车上。” 小年眼睁睁看着老大和兄弟们扔下他没义气地跑了。 他苦哈哈地转向封十二:“殿下,您有何吩咐?” 封十二走得不紧不慢,连语气也波澜不惊:“你平日爱吃的小鱼干是哪家?” 小年张了张嘴,脱口道:“殿下是问小神仙最爱吃哪家?” 整个皇子府,就数小年最爱吃也最会吃,街头巷尾就没有他找不到的美食,至于平日买的零嘴更是数不胜数,方桐吃的第一口鱼干就来自他那儿。 他脑子转得飞快,封十二问他小鱼干,自然不是当真关心他的口味。 “朝胜坊有十几家铺子专卖炸货,有三家的鱼干都不错,不过小神仙最爱吃的不在那儿,它喜欢垂柳桥下一个渔翁炸的。”小年回忆道,“我喂过小神仙好几次,它最爱吃他家的。” 封十二疑惑地看他一眼,炸鱼干还有这么多区别?难怪上次卫百川拿来的那包,小猫不是很爱吃。 “那家今日可能买到?”封十二问。 他刚才出门前,见小猫蹲在门边,眼中颇有惋惜之意,八成是看他们出行,也想出去玩。 但一来今日有正事待办,二来小猫身份奇特,实在不便带她出行,所以他才临时起意,向她许诺会带吃的回去。 小年听他询问,把头摇成拨浪鼓:“今日怕是不成,那渔翁以卖鱼为生,平日只打大的不留小的,除非有人向他下订,他才会留着小鱼炸了换钱。咱们这会儿去订已是晚了,得提前两日才行。” 封十二听了没说什么,微点了点头,示意他知道了。 一行人在府门外上了车驾,赶至城外。 城外旌旗招展,花团锦簇,大道两旁拦着锦绣帷幕,绵延数里,帷幕后面各立了一排长棚,朝臣们按品级高低依序候在棚下。 因着天时尚早,圣驾未至,官员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议朝事,或论公务,有人说着说着便拍案轻叹—— “太子殿下糊涂啊。” 这一声叹息,顿时将周围的目光吸引过去。 说话人身着武将服饰,正是隋永道派来京城送礼的亲信郭印。 郭印长得瘦小,声量却大。 他与身旁的人摇头叹道:“我也不信太子会雇凶杀人,可白鸟阁不过一民间杀手组织,怎敢胡乱攀咬,依我看,此事就算与太子无关,难免有底下的人自作聪明,给太子添乱。” “郭兄慎言。”与他相谈之人亦是平王府的僚属,拉拉他的衣袖,“我知道你是为平王担心,可此事尚无定论,咱们就莫要妄加揣测了。” 郭印两眼一翻:“身正不怕影斜,我便问了又如何?你道这次隋将军为何派我进京?他听说平王遇刺,惊恐难安,过去的旧伤又犯了。我出发时他还下不来床,只能托我替他问候陛下、探望平王。” “既然病得如此重,何不卸甲归田,颐养天年?” 一个声音从众人身后传出,似冰棱击水,长刀破玉。 第21章 应该的 众人听到这话,齐刷刷回头。 瞧见发话之人,一众官员下意识散开。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十二皇子封十二。 群臣皆知,封十二自小与太子交好,是铁杆太子党。郭印当众说太子的不是,封十二如何能忍。 郭印见到他也是一惊。 他临行前,隋永道特地叮嘱,要他协助平王咬紧太子,对封十二则能避则避,莫要另生枝节,谁想他刚在这里造势,就被封十二撞个正着。 郭印站直身子,朝封十二拱拱手:“听闻殿下身子有恙,何不在马车里歇着?这里风大,恐伤了殿下根本。” 他说着又是一笑:“当然,您年纪轻,怕是不知旧伤有多折磨人。我家将军当年为了救陛下,心口中了一刀,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幸得陛下厚爱,许他统领北河四州。我家将军常说,陛下以国士待他,他当以国士报之,别说旧伤复发,就算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他这话慷慨激昂,一旁的官员们听了,虽明知话里透着反讽之意,仍有人暗自点头。 隋永道领兵多年,败少胜多,是大昭朝一员猛将,当年皇帝御驾亲征,中了敌军埋伏,多亏隋永道拼死将他救出重围。 为了褒奖功臣,皇帝将后宫中隋永道的妹妹晋为德妃,隋家因此深得恩宠,多年不衰。 郭印敢在众人面前议论太子,也是因为刺客之案涉及隋永道的外甥平王,平王既是受害者,隋家当然有底气找人说道说道。 郭印斜睇了封十二一眼,他此次来是代表隋永道出面,他就不信,连皇帝都要对隋家礼让三分,这个不受宠的十二皇子还敢与隋家叫板。 却见封十二眉锋一挑,竟是微微一笑。 “隋将军远在千里之外,消息倒是灵通。” 短短一句话,郭印脸色微变。 他方才明示暗示隋永道对此案的关切,就是想让封十二知难而退,谁料对方压根不理会,张口便拿隋永道开刀。 隋永道驻防北河四州,大本营洛州与京城相距千里,便是换人换马一路不歇也要七日方至。 春狩总共不过二十日,郭印自洛州抵京花了小半月工夫,隋永道在他出发前就得到平王遇刺的消息,可见有人第一时间就给隋永道传了信。 原本外放的官员与京中联系不算什么大事,就连皇帝也对此心知肚明,但此事骤然被封十二挑破,着实让郭印难以找补。 要他怎么说? 说隋将军惦念外甥,才与京中时有往来?可隋永道的外甥不是寻常人家的外甥,那是皇帝的儿子。 一名皇子与军中将领来往密切,这意味着什么? 需知皇帝不是傻子,哪怕明面上他常向大臣们表示,羡慕百姓人家的儿孙亲情,可这话听听便是,谁要当真谁才是傻子。 冰凉的晨风刮得棚顶哗哗作响,棚里的人多少生出几分寒意,唯有郭印额角渗汗。 他瞥了眼四周,附近的官员看似在与旁人说话,实则个个觑着这头,唯恐听漏一分。 这些人当中,可不是每一个都与隋家和平王交好。 郭印心知,他若避而不答,便是给旁人留了话柄,可若要正面相迎,又该如何回话? “殿下您有所不知。”一旁有人发声,接话之人却是封十二的侍卫统领卫百川。 郭印心中一惊,料想接下来定无好话,正欲出声打断,对方早已飞快说了下去。 卫百川道:“隋将军是平王的舅舅,所谓打断骨头连着筋,离得再远也是一家人。外甥有事,当然要说给舅舅听,诸位,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他这嗓门一喊,附近假装说话的官员全都停了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只恨自己站的不是地方。 十二皇子也好,平王也好,都是皇家事,他们在这儿凑什么热闹。 可卫百川话已问出,众人只能回应。 当下有人打着哈哈:“民间常说外甥肖舅,隋将军有情有义,平王亦是如此,外甥和舅舅常来常往也是应有之谊。” 他这话不知是圆场还是火上浇油,官员们脸上纷纷露出微妙的神情。 郭印横了那人一眼:“平王殿下循规蹈矩,从不擅自与外界联系。” 他必须将封无穷从此事中撇清,隋永道远在天边,皇帝就算恼他,也暂时拿他无法,封无穷可不一样,他日日待在京城,怎能让人以为他和军中暗通消息。 那人有一句话没说错,外甥肖舅,封无穷的性子不好,隋永道的脾气更糟,林天德才挨了封无穷三十鞭,郭印不想自己回去也挨三十鞭。 卫百川哈哈大笑:“是么?难怪有人敢穿着平王府的衣裳、拿着平王府的弓箭暗算我家殿下,平王如此老实,也不知便宜了哪路孙子,让他们打着平王的旗号手足相残。” 郭印面色一沉:“卫百川,你莫要信口开河,谁说凶手与平王府有关?” “我说了吗?”卫百川摊开双手,“我只是把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凶手穿的谁家衣裳,拿的谁家兵器,那日在围场的人都知道。” 郭印冷哼:“你又不在围场。” “哟,隋将军的人果然消息灵通,连我在没在围场都知道。”卫百川笑道,“郭副将,我一小小的侍卫统领,竟得你们如此关注,实在受宠若惊。” 郭印一噎:“你!” 他恨恨瞪了卫百川一眼,朝封十二拱手:“十二殿下,围场之事尚无定论,你们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封十二不答。 刮入棚内的凉风卷起他的衣袍一角,小年早已搬来一把椅子:“殿下,您遭人暗算重伤未愈,快坐着歇歇。” 说完,他朝郭印笑嘻嘻道:“郭副将,我记得这边是正四品以上官员方能进入,您好像是从四品吧?” 郭印闻言,脸色更黑。 他虽是从四品,但他同时也是隋永道的心腹,这里谁敢拿他品级说话? 但偏偏就有人敢。 郭印看了眼封十二,忍不住道:“十二殿下,您的护卫身手如何不知,一张嘴倒是厉害。” 封十二接过小年奉上的茶水,用碗盖轻轻撇去面上的浮沫:“应该的。” 郭印气结。 难怪隋永道再三叮嘱莫惹此人,果然与他的手下一样讨厌。 他思及此行的目的,强忍胸口的闷气,转身走出棚外。 这时,“咵嚓”一声,一个响雷打了下来。 第22章 祸从口出 铅灰色的天上乌云滚滚,不时有闪电蛇行其中。 大风刮起沙尘,道路两旁的帷幕鼓胀激荡,仿佛随时可能迎风飘去。 礼部官员扶着帽子来回奔走,嘶喊着命人加固帷幕。 一群人正忙着打桩系绳,天上又是一阵雷鸣。 雷声未息,雨水倾盆而下,噼哩啪啦打在棚顶。 棚下有人抬头:“这雨怎么这么大?” 话音未落,刚刚出去的郭印快步折了回来。 他一手捂着脑门,指缝渗出一丝鲜红。 “呀,郭副将,你这是怎么了?” 郭印咬着牙:“劳烦替我叫下医官。” 小年溜到棚外一瞅,乐了。 他回到封十二身旁,用众人都能听见的声音道:“殿下,外面在下冰雹。” 这话一出,好些官员涌到棚边。 只见棚外雨势极大,天地之间连成一片白雾,三丈之外已然看不清行人。 大雨犹如泄洪,数不清的颗粒夹杂其中,大的形如鸡蛋,小的也有拇指甲盖大小。 众人回头看向郭印,不消说,他那脑门上的伤就是给冰雹砸的。 人群中响起几声轻笑,郭印心中窝火,想看清是谁在笑他,偏生这里的官员个个乖滑,他视线所到之处,人人脸色肃穆,甚至露出几分悲天悯人。 “初春时节天降冰雹,此等异象多年未见,怕是并非吉兆。” “钦天监怎么算的日子?怎地在今日让陛下回京,万一伤了圣体如何是好?” “这场大雨若迟迟不休,京郊的农田怕是全完了。” “还有城里,”又有人道,“西北角那一片好些棚户,人多房子又破,这场冰雹不知要砸坏多少人家。” 说话间,一个红袍官员越过众人,匆匆朝棚外走去。 “王大人,外面这么大雨,你去哪儿?”同僚拽住他。 “我带人回去看看,”府尹王璞满脸焦虑,“这雨怕是一时半会儿不会停,城里好些地方恐会受灾。” “你传话让人进城盯着就是,何苦亲自跑这一趟。” “不行,”王璞急道,“前不久百戏坊走水,那边的百姓现在还安置在善堂,善堂边上就是河沟,万一河沟暴涨,又是一场大灾。” 所谓水火无情,百戏坊大火已让他头顶的乌纱岌岌可危,倘若今日又出了乱子,掉的就恐怕不是官帽,而是脑袋。 王璞挣开同僚,叫上小厮就走。 没走两步又被人拦住。 “王大人莫急,”卫百川道,“殿下让我送你们回去。” 王璞一愣,朝他身后的封十二望了眼。 封十二微微点头:“乘我的马车。” 王璞惊了下:“这如何使得?” 人人都知十二皇子虽是太子党,却性子孤僻,不大与朝臣来往,王璞与他素无交情,眼下突然得他相助,大感意外。 卫百川笑道:“王大人不必客气,你来时乘的是软轿,这么大风雨还有冰雹,轿子哪里抵挡得住,咱们殿下的马车又稳又结实,包管送你平安回城。”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王璞心中焦急,顾不得理会他人眼光,朝封十二作了一揖,跟着卫百川离去。 他这一走,棚里安静了一瞬。 有人猛地跺脚,是工部的一名官员:“王大人说得对,城中的明渠暗渠皆直通城外汴河,若河水泛滥,渠道堵塞,城里怕是会有水患。” 他倏地看向封十二:“不知殿下可否借车一用?我与王大人同去。” 今日为迎接圣驾,城外朝臣云集,停车多有不便,许多人或是骑马或是乘轿,却不料天降暴雨,将他们困在城外。 工部官员也是没法子,只能向封十二借车。 封十二点头:“可。” 工部官员大喜:“多谢殿下。” 郭印捂着脑袋站在棚下,他头疼欲裂,医官却迟迟未至,眼见封十二慷慨借车给官员,他不由冷嘲:“十二殿下好大方,我们在此迎接陛下,你却把人一个个送走,不知是何用意?” “陛下常言以民为本,”封十二面色淡然,“隋将军没教过你?” 郭印一滞。 他当然知道皇帝常将这话挂在嘴边,但他更相信隋永道说的,自古做帝王者,满口深明大义,实则全是算计,以前的皇帝如此,当今的天子亦是如此。 但封十二这话他却不能反驳。 郭印恨得咬牙。 谁说十二皇子不善言辞,他这张嘴简直淬了毒。 郭印把头扭向一边,打定主意不再多话。 小年笑眯眯走过去:“郭副将,瞧你这一头血,你是隋将军的使者,可不能御前失仪,来,我这儿有上好的伤药,借你用用?” 他掏出一个瓷瓶递到郭印面前。 郭印见他面上带笑,似嘲非嘲,不由怒从心生,抬手拂开。 “咣啷”一声,瓷瓶掉在地下,摔了个粉碎。 清脆的声响引来一大片视线,众人困在棚下,本就无事可做,眼见郭印与封十二的侍卫起了冲突,个个面露异色。 却见小年耸耸肩:“殿下的好意你不领便罢,何苦打碎他的药瓶。” 他一步三摇头回到封十二身旁:“殿下莫怪,依我看,郭副将定不是存心的。” 郭印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恨不能堵住小年的嘴。 他警惕地看向封十二,唯恐他又借此攻讦隋永道。 封十二目色平静:“无妨,找平王赔。” 郭印脑子里嗡地一声,他此行是向封无穷面授机宜,帮他对付太子,怎么封无穷还没见到,就惹上封十二这个魔星。 他悔之不及,只恐今日之事传入封无穷耳中,平白给自己找麻烦。 “殿下恕罪,”他低下头,“方才是末将头疼,一时手抖才摔坏了药瓶,并非有意为之。” “嗯。”封十二道。 他这一声不轻不重,郭印辨了半天也辨不出喜怒,只能草草行了个礼,退到一旁,离这位十二皇子和他的侍卫有多远是多远。 到了下晌,大雨仍然未停。 好消息是,冰雹没了,坏消息是,雨越下越大,众人落脚的棚下也进了水,官员们不得不退向更高的土坡上。 “瞧这架势,陛下今日怕是要歇在半路了。” 礼部官员正在商议,就见几匹快马冒着雨雾驰来。 瞧那装束,正是皇帝身边的禁卫。 第23章 湿透了 皇子府中,方桐趴在窗边的小几上,听着外面的风雨发呆。 天已经黑了,封十二他们还没回来,府里一下子少了很多人,显得冷冷清清。 这么大的雨,皇帝的车驾到了京郊定不会冒雨前行,要么找个地方住下,要么避过这阵,待雨势小了才会进京。 在方桐看来,为了皇帝的安全,他的队伍一定不会摸黑赶路,应当会在京郊驻留。 这就苦了在城外等候的官员,他们今日白跑一趟,下次还要再去一回。 方桐看了眼屋角的滴漏,酉时已过,皇帝若要改变行程,派来通知的人早该到了。 她伸爪将窗户推开一条细缝,“呼”地一声,大风将雨水刮入,扑了她满头满脸。 她跳到地上,扑噜噜甩了甩毛。 屋里的主人不在,没人点灯,桌上摊着一本书,是她今日没看完的地理志。 这几天封十二放在案头的书比以往多了些,除了兵书,还有地理志与史籍。 方桐总是趁他不在偷偷翻阅,逐渐对大昭朝有了一个完整的印象。 大昭疆域辽阔,国力强盛,民风既有唐之开放,又兼宋之清雅,当今皇帝在位三十余年,励精图治,成果颇丰。 方桐万分庆幸,她穿来的朝代足够太平,若遇上战火纷飞的乱世,就算变成猫也没有好日子过。 乱世之中,多少百姓易子而食,一只猫还不让人生吞活剥了。 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这话不是没有道理。 方桐自从那日狠狠哭过,心境大有变化,她不再多想过去,只将目光放到现在。 她来到门边,对着扑天盖地的风雨,心中豪情万状。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呸,应该是: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她在心里念叨着以前学过的诗句,暗暗发誓,总有一日,她会以人的姿态好好逛逛这个世界,绝不能白来一趟。 她眼神坚定,抬起右爪在空中狠狠一挥,被自己感动得无以复加。 这时,她肚子里“咕”的一声,饿了。 方桐默默收回前爪,什么豪情壮志立刻丢到一边,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她跳出门槛,驾轻就熟地朝前院大厨房奔去。 最近她食量渐涨,小厨房的张婶却总是担心她撑着,每顿羊奶都会限量。 封十二也不是每顿都会分食物给她,只有大厨房的厨子们,见她一次投喂一次,恨不能将她喂得和他们一样腰粗膀圆。 方桐来到大厨房,却见里面热气腾腾,两口大锅架在灶上,满屋子弥漫着生姜的味道。 “多放点姜片,还有葱白,”小年站在厨房门口,对厨子道,“再加点红糖。” “年侍卫,您就放心吧。”厨子拉过一张矮凳,“瞧您这身都快湿透了,快来灶火这儿烤烤。” “不用了,”小年道,“我回屋换了就成,你们搞快些,煮好姜汤就送去侍卫房,大伙儿淋了雨又泡了水,得好好暖暖。” 他转身走开,险些踩到小猫的尾巴。 “哟,小神仙,”小年往旁闪了一步,“没踩到吧?” 他弯下腰,两手拄着膝盖,笑道:“快回房去,殿下给你带了好东西。” 方桐见他浑身是水,大为不解。雨势再大,他们全都带了雨具,不该淋成这样。 她回到后院,见窗内亮起烛火,想是封十二已经回屋。 她一头扎进小书房。 屋里的人正往里间走,听到响动,转头看了眼。 一人一猫的视线对上,同时停下脚步。 方桐眨眨眼,看着衣衫半褪的男子,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又没脱光,只是解了外袍,上身穿着里衣,下身仍旧长裤长靴,比现代人捂得严实多了。 不过封十二坐的是马车,怎么会和小年一样,浑身上下没一处干的,就连他的里衣也被浸湿,紧紧贴在身上,露出明显的肌肉线条。 封十二与小猫对看一眼,目光闪了闪,大步走进里间。 他才从河里出来,浑身湿透,没长好的伤口有些刺挠发痒,进屋后,见小猫不在,一边走便一边脱下衣裳,谁知就这几步路的工夫,小猫从外面闯了进来。 若他面前只是一只猫,自然无需在意,但这只猫会变人,还是变的大姑娘,他衣衫不整难免会吓到对方。 封十二进了里间后侧的浴室,脱下湿衣湿靴。 外面有小厮送来热水,他简单沐浴过后,换上干净衣袍,回到卧房。 卫百川领了大夫过来:“殿下,您在河里泡了大半个时辰,快让大夫给您瞧瞧。” 封十二坐在床边,解开里衣,让大夫给他检查伤口重新上药。 卫百川站在一旁念叨:“您下次不可再这样了,河沟那么深,您说跳就跳,咱们那么多人,哪一个不好使唤?” “我离得近。”封十二简单回了句。 “那也犯不着您亲自下去,”卫百川撇嘴,“万一被大水冲走怎么办?太子刚受了伤,您若有个好歹,岂不让平王他们拍手称快。” 方桐蹲在门边,听着卫百川絮絮叨叨,总算弄清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皇帝如她所料,在离京三十里处停了车驾,待天气好转才会回京。 而他之所以停止赶路,不仅因为大雨,更因山道滑坡惊了拉车的马匹,全靠太子以身相护,皇帝才安然无恙。 太子封云兮伤了胳膊,皇帝心疼儿子,命人寻了处安全所在,就地扎营。 禁卫赶到城外传旨,令迎接的官员各自散去。 封十二一行回到城中,路过善堂,恰逢府尹王璞带人在那儿转移百姓。 善堂边河水猛涨,几个小孩儿不慎被大水冲走,封十二带头跳下河沟,同几名侍卫一起把人救了上来。 大夫为他仔细清理了伤口,叮嘱道:“殿下的伤虽已大好,但还有几处尚未长拢,这几日莫要沾水,饮食上也得清淡些。” 封十二点了点头,转眼瞥见小猫蹲在门前,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也不知是几时来的。 他手指微微一动,掩住衣襟。 第24章 他竟还记得 封十二平时并不那么在意小节,但小猫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目光专注地落在他身上,让他多少有些不自在。 对方表面是猫,骨子里却是个姑娘,她盯着他赤裸的上半身,眼神不闪不避,实在太大胆了些。 大夫上完药,封十二顺势系好衣带,拽过外袍披上。 方桐没注意他的举动,她只是在想,她的运气真不错,刚来这世界就遇到了一个好人。 当初在山上被他所救,她就觉得这人心肠极好,方才听说他见义勇为,亲手救上几个孩子,对他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封十二身为皇子,手下有的是人,哪里需要亲自冒险,但他偏就去了。 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人的反应往往出自本心,他奋不顾身跳下水,说明在他眼里,生命最为珍贵。 方桐望着他,眼中闪过欣赏,只觉那张脸越看越顺眼。 有个这样的饲主,她以后就算暴露身份,多半也不会被抓起来吧。 想到这儿,她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心情更加愉悦。 她迈着轻快的步伐,去小厨房找张婶讨羊奶喝。 厨房里早已做好三菜一汤,张婶正在装盘,见了她,笑道:“你这小鬼灵精,知道有好吃的,这么快就来了?” 说着,她去灶上揭开一个蒸笼,升腾的热气如云雾散开。 “来,囡囡,咱们今天不喝奶,吃鱼糕。” 她从蒸笼里端出一个大碗,将它倒扣在盘中。 方桐跳上桌,好奇地看她拿开大碗,露出一盘金灿灿的鱼糕。 鱼糕切成片状,如小小的薄豆腐块,一片叠着一片盘成一圈,朝上的一面金黄诱人,底下的部分洁白莹润,仿佛一朵盛开的花。 方桐睁着眼睛忽闪忽闪,这是给她的?张婶这么大方? 她试探地向前伸出爪子,碰了碰盘沿。 张婶慈爱地摸摸她的脑袋:“吃吧,都是殿下给你买的。” 方桐一愣。 殿下买的? 她忽然想起小年说的,封十二给她带了好东西,原来就是这盘鱼糕。 封十二早上走时,的确说过他会带吃的回来,可这么大的雨,又去河里当了一回见义勇为的英雄,她都忘了此事,他竟还记得。 方桐心头一热,这么好的饲主,天底下哪里去找,她以前养方小花的时候,都不敢说自己有这么尽心。 她慢慢吃了半盘鱼糕,看着剩下的一半,有些舍不得马上吃光。 当然,更重要的是,鱼糕的份量不小,她早就饱了。 方桐自觉地在长廊底下遛了一阵,直到时候不早,才回了正屋。 封十二已用过晚饭,坐在小书房的灯下看书。 方桐一个轻跃跳上书桌,顺爪将那本摊开的地理志压在身下。 她假装玩耍,有一搭没一搭地扒拉着书页,实则借机偷看。 这几日封十二像是习惯了她的玩法,见她没把书弄坏,就由得她去。 方桐侧卧在桌边,两眼盯着书上的字,思绪早已飘远。 她以前也买过鱼糕,那好像也是个雨夜,她在家懒得做饭,用小砂锅码上鱼糕、肉丸、香菇、木耳,放水一炖,小锅在火上咕嘟咕嘟,很快煮出一锅鱼糕杂烩。 她端着小锅,和方小花各自占据沙发一端,在哗啦啦的雨声中看完了一部电影。 那个夜晚氤氲着鱼肉的香味和砂锅的热气,就像今晚一样安宁。 方桐趴在爪子上,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书桌,渐渐沉入梦境。 梦里方小花跳上茶几,圆滚滚的脑袋埋进砂锅,将她剩下的鱼糕吃了个精光。 方桐一拍沙发:“方小花!” 她忽觉尾巴一凉,从睡梦中惊醒。 她扭头看向自己身后,只见自己的尾巴尖儿落在砚台上,沾了好些墨汁,雪白的绒毛变得黢黑。 方桐扬起尾巴,仔细看了两眼,下意识一甩。 一串墨汁飞了出去,有几滴溅在封十二手背上。 封十二放下书。 他看看自己的手,又抬眼看了看她。 方桐默然。 她不是故意的。 封十二的视线落在她尾巴上,目光一动。 方桐却不再动了。 她半弯着湿嗒嗒的尾巴,嫌弃地看着那团墨渍,怎么办,难道要自己舔掉?还是等它风干,从此做一只黑尾的小猫? 封十二见小猫垮着一张脸,无声笑了下,放下书册,起身去铜盆里洗净双手。 他端着铜盆回来,放到小猫身旁。 他一把捞起小猫的尾巴,将被墨汁染黑的那截放进水里。 方桐猛地打了个寒战。 初春天寒,外面又下着雨,盆里的水冰凉刺骨。 封十二手下一顿,唤来小厮:“打盆温水来。” 小厮手脚麻利,很快送来温水。 封十二再次将小猫的尾巴放进去,三下五除二将她染黑的绒毛搓洗干净,用帕子擦干,这才让人把水拿去倒掉。 方桐全程呆滞。 封十二的手劲不小,她敢打赌,自己被他搓掉了十几根毛。 她看看自己的尾巴尖,庆幸没秃。 封十二拧了拧眉,她的表情好像不太满意,是他太唐突吓到她了? 但以她的胆量,应当不至如此。 方桐将尾巴甩到面前,歪着脑袋凑过去,仔细嗅了嗅,封十二给她洗毛用了香胰子,有股檀香的味道。 她拍拍封十二的手腕,举起前爪对他作了个揖。 封十二眼底染上一抹笑意。 “别捣蛋,”他对方桐道,“早点儿睡。” 他语气温和,像在哄孩子。 方桐在心底翻个白眼,她才没捣蛋,她只是做了个梦而已。 与此同时,离京三十里外的营帐中,有人听着帐顶的雨声,缓缓睁开双眼。 “朝恩,几时了?” 皇帝的声音很轻,夹杂在风雨声中,几乎细不可闻。 然而屏风外立刻传来一声轻应:“陛下,才亥时二刻。” “是么?”皇帝望着帐顶,“朕刚才梦到刚登基的时候,那是三十年前了吧。” “三十四年零七个月,陛下,”朝恩道,“今日路途颠簸,陛下想是累狠了。老奴给您温些马奶酒来,喝上几口便能睡得踏实。” “不必,”皇帝慢慢起身,“太子如何了?” 第25章 会咬的狗不叫 “太子甚好。”朝恩道,“老奴在陛下睡后去替您看过一回,医官说已无大碍。” 他笑呵呵道:“老奴去的时候,还遇见了几位皇子和公主,都是去探望太子的。” 皇帝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平王也在?” 朝恩略顿了顿:“倒是没看见平王。” 皇帝哼了声:“就他这气量,连装都不肯装一下。” 朝恩道:“陛下莫要生气,平王在围场受了惊吓,心里难免有些郁气,他还小,慢慢开解也就是了。” “他还小?”皇帝笑笑,“二十五岁的人了,还这么莽撞冒失,几名刺客的话就乱了他的心神。朕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早在生死之间走过好几回,谁做过什么,谁没做什么,朕一看便知。” “陛下是真龙天子,便是往前倒数五百年,也无人能够比肩,”朝恩笑道,“陛下对平王是爱之深,责之切。” “你就会拣好听的说,”皇帝呵了声,“朕这辈子文功武治皆已圆满,唯独希望朕的子女能够和乐融融,莫要像前朝皇室那般,闹得兄弟阋墙,民不聊生。朕再不管管平王,以他的性子,迟早闯出祸来。” “陛下莫要担心,就算底下小的不省事,太子却是靠得住的。”朝恩劝道,“他是陛下一手养大的孩子,绝不会辜负陛下的期待。” 皇帝静了半晌,幽幽一叹:“太子是个好的,就是有时心肠太软,用情又太深。” “陛下莫怪老奴多嘴,”朝恩轻声道,“若论用情之深,世上有几人及得陛下。依老奴看,太子与太子妃伉俪情深,也得多亏陛下的成全。” 皇帝笑了笑:“你这张嘴一向便是如此,死的都能让你说成活的。” “老奴只是道出事实罢了,”朝恩在屏风外躬身,“天不早了,陛下还是早些歇着罢。” 皇帝将锦被往上拉了拉,忽然道:“依你看,十二遇险又是怎么回事?” 朝恩沉吟:“此事与平王遇刺发生在同一日,倒是有些巧,好在十二皇子有惊无险,没有闹出人命。” “朕已看过仵作验尸的证词,偷袭十二的两人虽非平王府侍卫,但他们身上的特征极像退伍士兵。”皇帝道。 朝恩犹豫了下:“本朝前些年为平外患,曾有过几次大规模征兵,后来边境平定,放归的人不少,那些人在军中学了一身本事,回来后逞勇斗狠不走正道也是有的。” 皇帝轻哼:“他们轻轻松松就能搞到平王府侍卫的服饰,还能拿到弓箭,林天德挨那三十鞭还是少了。” 他躺回床上,慢慢道:“隋永道那小子也老了,训出来的人一个不如一个。” 朝恩垂首听着,微微笑道:“听说北河的报春礼已经送来京城,里面有陛下爱吃的脆柿饼。” 皇帝闭着眼,朝内翻了个身,亦是笑笑:“朕也老了,年轻时爱吃的东西,现在未必还吃得下,朕只求他们多消停几年,少给朕找麻烦。” 说完这话,屏风后再无声息。 朝恩侧耳细听一阵,闻得皇帝轻轻的鼾声响起,才去帐角熄了灯,照旧在外面的小榻上歇下。 一晚无事到了天明,大雨终于停了。 探路的禁军回报,路上积水泥泞,还需多等一阵方能动身。 平王封无穷站在自家帐篷前,往地上啐了一口:“这鬼天气,眼看就到京城了,偏偏把我困在这儿。” 随行的幕僚劝道:“殿下莫要焦急,卑职看这天象,午后便能放晴,此处离京不过三十里,两三个时辰也就到了。” 封无穷张开双臂,舒展了一下筋骨:“舅舅把郭印派来,不知又要唠叨些什么。” 幕僚笑道:“隋将军必是听说殿下受惊,心疼殿下,这才让郭副将过来探望。” 封无穷斜他一眼:“我看他是为了林天德挨打之事。” 幕僚轻咳一声:“殿下,此处风大,不如咱们进帐再说?” “你怕什么?”封无穷冷冷笑了两声,傲然望向太子的帐篷,“舅舅也是多事,我都这么大了,何需他帮忙。” 太子帐中,封云兮的右臂用布带包扎悬吊在胸前,他用左手接过朝恩递来的卷宗,放在案上仔细翻阅。 朝恩手持拂尘,安安静静立在一旁。 封云兮看完卷宗,神情微凝。 “父皇让公公把仵作的验尸结果送来,想必有话交待?”他合上卷宗,抬头看向朝恩。 朝恩笑笑:“太子英明,陛下将这份卷宗压在手里,除了验尸的仵作,再无旁人看过。” “不知父皇有何吩咐?”封云兮问。 朝恩垂首:“陛下说,太子协理朝政已有些时日,看了这份卷宗,想必心里已有章程。陛下想问太子一句,这桩案子该如何判才好?” 封云兮盯着卷宗封皮,淡黄色的封皮空无一字,光从外观看来,无人知晓这里面记录着一桩有关皇子遇袭的大案。 封云兮用手轻轻抚过封皮:“请公公转告父皇,儿臣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但法者非一人之法,乃天下之法,这是大昭得以长盛不衰的根本。平王遇刺之事,儿臣因牵涉其中,自请回避,而十二遇刺之事,也请陛下禀公办理,依律刑断。” 朝恩轻轻一笑:“这就是太子殿下的答复?” “是。”封云兮将卷宗交还朝恩,“请公公照原话说便是。” 皇帝听了朝恩的回禀,眼角泛出几道细细的纹路。 “难怪人说做了父亲才算真的成人,我看云兮也变得乖觉了。” 他站在高坡上,望着底下连绵不绝的帐篷,伸手指了指:“朕的这些儿女,每日享着锦衣玉食,拥有别人一生都花不完的富贵,偏偏不肯像百姓人家的孩子一样让朕省心。” 朝恩躬着身子,双手捧着卷宗,轻声道:“太子让老奴把卷宗还给陛下,依老奴看,太子还是想给皇家留几分颜面的。” 皇帝笑了声,望向京城的方向:“太子由朕一手带大,他有哪些好处,又有哪些毛病,朕自然清楚,朕只怕会咬的狗不叫,有人不会让此事这么容易过去。” 第26章 先发制人 这天傍晚,皇帝的銮驾平安返京,百官依旧于城外相迎。 皇帝待在车中没有露面,只让宦官朝恩传出一句话—— 明日早朝照常举行。 这话一出,众人皆习以为常,他们这位陛下自亲政以来,除了休沐日与重大庆典,每日早朝从未荒废。 目送銮驾走远,官员们三三两两跟在后面。 郭印快走几步,与谏义大夫韦光正并肩。 “韦大人,明日可要劳您费心了。”郭印轻声道。 “好说,”韦光正轻轻颔首,“谏院有监督百官之责,此乃本官份内之事。” “可太子深受陛下宠爱,陛下在围场中便存了维护的心思,”郭印道,“而御史台又是太子那边的人,若见你弹劾太子,怕是会第一个跳出来找你麻烦。” 韦光正面色微沉:“陛下分设谏院与御史台,就是为了避免偏听偏信。我身为谏议大夫,即便陛下有错也敢直言,何况太子。” “韦大人高义,”郭印笑笑,“我家将军常说,朝中百官,唯有韦大人刚正不阿,这回若能帮平王讨回公道,我家将军必有重谢。” “不必言谢。”韦光正淡淡道,“太子有错在先,御史台不敢提,我们谏院却敢。” “那就等韦大人的好消息了。”郭印笑着慢走两步,落于对方身后,隐入人群。 卫百川跟在封十二的马车边,侧首对车窗内道:“殿下,你瞧那郭印小人得志的样儿,真想把他的脸皮扒下来,看看到底有多厚。” “韦光正与御史台向来不对付,他也算找对了人。”封十二坐在车内道。 “殿下,你怎么还夸上他了。”卫百川不乐意,“姓韦的再厉害,有咱们的人厉害?” 封十二不答,他看看窗外,发话:“待会儿回府,走垂柳桥那边。” 卫百川应了声,笑道:“殿下想订鱼干?” 他听小年说了,昨日殿下向他打听小猫爱吃哪家的鱼干,听说要提前预订,只好买了块鱼糕回来。 “殿下对小神仙真好。”卫百川感叹。 封十二放下车窗帘,他对她好么?不过是看她不能出门,有些可怜罢了。 次日一早,五品以上官员按例早朝,入长青殿议事。 众人行过大礼,分列两班。 皇帝坐在高高的御座上,目光扫过群臣,笑了笑:“朕离京二十日,全赖诸位恪尽职守,最近有什么要事,不妨一一报来。” 群臣安静了一瞬,韦光正趁此空隙,整理了一下官帽,举笏出列。 “陛下。” 一个声音比他更快响起,打断了他的步伐。 韦光正半个身子已经移出队列,闻声脚下一顿,朝发话之人看去。 却见御史中丞梁汉朝皇帝朗声道:“半月前,京中百戏坊大火,想必此事陛下已知?” 皇帝的目光扫过半露身形的韦光正,落回梁汉身上:“朕看过府尹呈来的折子,怎么,梁御史有何话说?” 梁汉举着牙笏,直视前方:“百戏坊大火,殃及前后两街,烧毁房舍上百,烧死烧伤三百二十一人,现有无家可归的四十二名孤儿、十五名年过六旬的老人、七名孕妇在善堂栖身。” 他报出详细的数字,在场众人虽早已听说此事,但依旧面露恻然。 皇帝亦是喟叹:“水火无情,朕已命户部拨款安置灾民,并严令府衙加紧灾后重建。” “陛下爱民如子,是大昭之福,百姓之幸。” 梁汉说完这句,话锋一转,忽而严肃了几分:“但据微臣所知,此番大火并非意外,而是人为。” 这话一出,全场注目。 韦光正昨晚准备了一宿,打算在今日的朝会上弹劾太子残杀手足,他踌躇满志而来,本想第一个发言震惊全场,谁知却让御史台抢了先。 韦光正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笏板,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连夜在笏板上打了小抄,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他的腹稿,可谓字字珠矶,句句箴言。 然而他一鸣惊人的计划被梁汉横刀打断,韦光正心中不悦,插话道:“梁大人,我们都知百戏坊大火是一名戏子使用火斗熨衣,不慎引燃戏台所致,照此说来,这既是场意外,亦是人为。不知你说的人为又是何意?” 谏院与御史台互相制衡,韦光正不是头一回在议事时呛声,梁汉听了,神情毫无变化,只朝他微一点头。 “韦大人说得对,天底下哪有那么多意外,而我说的人为是指——这是一桩凶杀案。” 韦光正眉毛一挑:“凶杀案?” 梁汉点头:“正是。此案凶手意欲灭口,才在百戏坊引燃大火,不过苍天有眼,被他灭口之人侥幸逃生,这才让大火真相得以重见天日。” “灭口?”皇帝轻轻点了点扶手,“灭什么口?” 梁汉垂首:“此事干系重大,微臣本不敢妄言,但人证物证俱在,微臣唯恐日久生变,才不得不向陛下当面进言。” 皇帝注视着他:“你说。” 梁汉道:“险遭灭口之人来自两家,都是妇人带着孩子,这两家的男主人在百戏坊的戏兽园做工,平日以驯兽为生,犹擅驱使虎豹等猛兽。” 皇帝听得“虎豹”二字,两眼微眯。 京城百戏坊的杂耍乃是一绝,在场不少官员都去过,有人轻声附和:“戏兽园驯了几十头虎豹,就如小猫一般听话伶俐,戏班老板靠这一项便日进斗金。” 梁汉无视皇帝渐沉的脸色,接着又道:“那两位男主人老家在沧州边境,后因夷人犯境,两人入伍当了兵,打退夷人后,两人带着妻儿结伴至京城谋生,因祖上是猎户,传了一身驯猎的本事,便入戏兽园做了驯兽人。” “你说了半天,这两人与百戏坊大火有何关系?”韦光正不耐烦道,“若说灭口,灭妇人孩子做什么?这两个男人又去了哪儿?” 梁汉看他一眼:“韦大人问得对,这两家的妻儿之所以要被灭口,正因为她们的丈夫收了重金,出门去干了件大事。” “何事?”韦光正问。 梁汉不答,转向皇帝,沉声道:“微臣听说,数日前十二皇子在围场遇险,两名凶手皆已身亡,微臣斗胆,想请陛下传仵作卷宗一看。” 第27章 针锋相对 梁汉说完,全场俱静。 这下所有人都明白过来,梁汉要说的哪里是百戏坊大火,他分明是要追究封十二在春狩上遇袭之事。 在场的大臣就没几个糊涂蛋,一时间,各个脑子转得飞快。 这趟春狩,头一日就不太平。 先是平王遇刺,接着十二皇子遇袭,平王遇刺案与太子有关,十二皇子遇袭偏又与平王牵扯上,这些事情虽然发生在围场,但京城里从来没有秘密,不过三两日的工夫,消息已在朝臣间传了个遍。 别看这二十天里,太子府也好,平王府也罢,表面上悄无声息,但人人皆知,这只是风暴来临前的平静,待皇帝回京,一场大戏就将上演。 可是谁也没想到,拉开这场序幕的竟然不是平王,也不是太子,而是封十二。 虽说封十二属于太子党,但他平日总是一声不吭,几乎在朝中没什么存在感,谁想会咬的狗不叫,这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扔下一个惊天巨雷。 韦光正下意识开口:“仵作卷宗当交大理寺审理,你们御史台这是要越俎代庖,抢大理寺的活儿干?” 话音未落,站在一旁的大理寺卿开口:“梁大人昨日找我问过此事,但大理寺还未收到仵作卷宗,便回绝了梁大人。” 韦光正本想挑起大理寺对梁汉的不满,谁料双方早接触过,自觉讨了个没趣,呵呵笑了声:“大理寺真是好脾性。” 梁汉没理会这二人的交谈,对皇帝道:“不瞒陛下,微臣见过这两家的妻儿,那两名妇人皆称丈夫受往日上官所聘,去给贵人办差,但从此一去不返。百戏坊大火当晚,这两户人家被人打晕扔入火场,幸得街坊相救才得以脱险。” 他从袖中抽出一张纸卷,双手呈上:“这是那两名妇人的供词,请陛下过目。” 朝恩看了看皇帝的脸色,走下去接过供词,呈回御前。 皇帝展开纸卷看了眼,开口道:“你怀疑那两个驯兽人是行刺十二皇子的凶手?” “正是。”梁汉道,“百戏坊大火牵连甚广,微臣不得不详加辨查。恰好听闻十二皇子于围场遇险,行凶者正有两名,一时生疑,便找皇子府的侍卫要了那两人的画像,却不想与两名妇人所供如出一辙。” 更多的话就不必再说了,既然面貌一致,凶手是谁不言而喻。 皇帝瞥了眼下方的大理寺卿:“你们大理寺对此有何意见?” 大理寺卿出列:“昨晚大理寺收到禁军送来的两具尸首,但过了二十日,尸首面目已然难辨,还得那两家人过来认尸方知。” 皇帝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就着你们大理寺去办。” 梁汉接话道:“陛下,微臣还有话说。” 皇帝将手中的供词交给朝恩:“你们御史台一向知而必言,言知必尽,说吧,还有什么?” 梁汉道:“那两名驯兽人原属北河军马步营,微臣若没记错,平王府侍卫统领林天德便出自马步营。” 皇帝还未开口,就听素日与平王交好的官员出声道:“梁大人慎言,大理寺尚未查明真相,你怎可随意攀扯?” 梁汉摇头:“微臣只是想说,辨尸之事或可请林统领帮忙,他与驯兽人皆为马步营出身,大概相识也未可知。” 这话有理有据,叫人想反驳也找不到理由。 先前那官员道:“林统领身居要职,怎会认得两名小卒,梁大人,你这未免强人所难。” 梁汉转眼看向他,笑了笑:“对林统领而言,不过举手之劳而已,难道平王府连这点忙也不肯帮?话说回来,两名凶手皆身着平王府侍卫服饰,连兵器也是平王府所发,平王殿下正该趁此机会,洗清嫌疑才是。” “你——”那官员被同僚拽拽袖子,不得不将驳斥的话咽了回去。 他自知此时无论为平王解释什么,都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倒不如依梁汉所说,让林天德出面帮忙,方显得平王府问心无愧。 官员心中不忿,盯着对面的韦光正以眼神示意。 既然十二皇子率先发难,他们这边也该出手了。 却见韦光正慢慢移回队列,一言不发。 韦光正低头看着自己的牙笏,假装没瞧见平王府亲信的示意。 他与御史台向来不睦不假,但他不是傻子,没看梁汉是有备而来,准备的证据比他还充分吗? 太子雇凶杀人,靠的是几名刺客的口供,顶多加上考功员外郎孟选义的行程,但平王买凶可不一样,人家把底细都翻出来了。 没听梁汉说吗,那两个驯兽人来自北河军,北河军的主帅是谁?是平王的舅舅隋永道。 林天德又是那两人以前的上司,不管平王是否真的让这两人刺杀十二皇子,都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更要紧的是,太子对付平王也好,平王对付十二皇子也罢,这都是皇子之间的互相倾轧,但百戏坊的一场大火,就让此事变了性。 皇帝一向爱民如子,平王这事若是坐实,那就等于啪啪打了陛下的脸。 陛下的儿子因为一己之私害了一堆人命,这可不是几条十几条,而是数百条,连带毁损的房屋街道,户部支出的大笔银子,桩桩件件都犯了皇帝的忌讳。 韦光正不着痕迹地将自己的身形往旁人后面藏了藏,他才不要在此时触皇帝的霉头,他若现在出去弹劾太子,别说皇帝,就连别的朝臣也会认为他在帮平王脱罪。 弹劾太子是一回事,将自己归入平王的阵营又是另一回事。 平王府一派原指望韦光正打头阵,他们再迎头跟上,谁想这位临阵脱逃,事先商量的计划彻底作废,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继续下去。 难怪太子一党今日都没怎么出声,原来他们压根没打算理会平王遇刺一案,这不么,梁汉说完就退了回去,把问题全丢给了平王府和皇帝。 皇帝看着下方神色各异的朝臣,慢慢开口:“除了此事,可还有其他奏报?” 第28章 她猜对了 “殿下,太子送来一封请帖,邀您过府一叙。” 卫百川穿过长廊来到后院。 封十二正在空地上练剑,闻言收了剑势,还剑入鞘,扔给一旁的小年。 他接过小年递来的布帕擦了擦脸上的汗,走到树下的石桌边,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 他将茶水一口饮尽,才道:“不去。” 卫百川拿着帖子正要递出,听他斩钉截铁地拒绝,苦笑:“殿下,太子受了伤,您真不去探望探望?” 趴在石凳上的方桐跟着抬头,她也奇怪,封十二与太子交好,怎么张口就是不去。 封十二放下茶杯:“今日早朝如何?” 他这一问,卫百川顿时来了精神。 “一切尽如殿下所料,”他笑道,“梁汉当着大伙儿的面,将百戏坊大火的真相抖了出来,陛下已下旨让大理寺彻查,那两个驯兽人以前是林天德麾下,就算平王能把自己摘开,林天德也跑不掉。” “这么说咱们的计划成了?”小年一拍大腿,“这回陛下想大事化小也不行,咱们一定要讨回公道。” “去去去,”卫百川呵斥,“陛下也是你可以妄议的?还不赶快把东西收好,当你的值去。” 小年耸肩:“他们引虎出山暗算殿下,还伤了咱们好几个弟兄,这笔账不能不算。” 卫百川往他屁股上踢了一脚:“你还越说越来劲儿,快下去。” 小年扭身一避,抱着剑跑开。 方桐深思地看了封十二一眼,那日她听封十二提到百戏坊便有了猜测,没想到竟让她猜对了。 百戏坊有不少杂耍的艺人,京城百姓最爱看里面的兽戏,所谓兽戏正如现代的马戏团,戏兽园内养了不少猛兽。 这些猛兽大多自野外捕来,由驯兽人自小驯养,驯兽人深谙野兽习性,便是身处荒郊野岭也能保自身周全。 当日在围场她就觉得意外,皇帝亲自春狩,禁军怎能不万分小心,野兽巢穴在哪儿,狩猎路线如何,都会预做安排。 然而封十二一行在下山途中同时遇见两头猛虎,实在有些蹊跷。 方桐正是因此联想到百戏坊的用途,怀疑袭击封十二的凶手与百戏坊有关。 方才卫百川虽未详细说明,但方桐以前看过不少故事,更听过不少阴谋论,两下一合计,很快得出前因后果—— 平王手下的林天德从百戏坊找了两个驯兽人,扮作平王府的侍卫混入围场,两人在山中引虎暗算封十二,但封十二身手高强,侥幸逃生,那两人见猛虎伤人不成,便用箭偷袭,谁知暴露了自己的行踪,反被封十二杀死。 封十二回来后,大约得到什么线索,让人调查百戏坊,查出那两人身份后,将消息递给御史台,让他们在朝会上捅了出来。 至于百戏坊大火是否与此有关,就不得而知了。 方桐望着封十二,只见他神情淡淡,不由在心中腹诽,这么大的事,亏他这些天不露声色,她与他日日相处,竟半点没看出来他的谋划。 转念一想,方桐又生出几分担心。 当初在围场,皇帝对两桩遇刺案反应冷淡,尤其是他对封十二的态度,分明不见半分亲情,他既想淡化此事,封十二让人当众捅开,岂不等于和皇帝对着干? 就算这次能为自己讨回公道,他就不怕招来皇帝的厌恶? 封十二不像一个莽撞之人,他坚持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 卫百川将太子府的请帖放在桌上:“殿下,今日虽然痛快,但陛下必然不会高兴。想必太子也是担心这个,才唤您过去。” “他在府中养伤,我的伤也未痊愈,不便相见。”封十二答得爽快。 卫百川噎了下:“太子早料到你会拒绝,所以让他派来的人说,您若不去探望他,他就亲自来探望您。” 封十二眉心一皱,朝那封请帖看了眼。 卫百川轻笑:“我知道您想把这事全揽在自己身上,可您别忘了,对方是太子,他若当真登门到访,在旁人眼里,您调查平王之事就真成了他指使的。” 方桐听着卫百川的劝说,摇摇尾巴,卫百川说得对,反正在旁人眼里,封十二和太子是一伙的,那还避什么嫌,有什么事当面说呗。 她跳上石桌,歪着脑袋看看那封请帖。 古代的请帖和现代款式差不太多,外面如信封覆着一层封皮,封皮用的洒金硬纸,纸上以淡墨绘着一幅图。 方桐用爪子按住封皮,朝自己的方向拨了半圈,只见图上画的是幅山水小品。 “小神仙,这是太子的请帖,你可不能把它弄坏喽。”卫百川试图将小猫抱开。 方桐瞟他一眼,换了只爪子,朝封十二的方向一推。 眼看请帖就要飘下石桌,封十二伸手把它接住。 方桐轻喵一声,懒懒趴下。 卫百川大笑:“殿下您看,连小神仙也让您去呢。” 封十二看看方桐,方桐扭头看向院中的花草。 封十二一哂,打开封皮,抽出里面的请帖。 他一眼扫过,目光沉了沉,又朝方桐看了眼。 方桐纳闷,这一眼什么意思? 卫百川站在封十二身旁,早已看清纸上所写,失笑:“您看,太子连理由都为您找好了,您去探望他,顺道将小神仙带去,给太子妃过过手瘾。” 方桐诧异,什么?她也要去? 她抬起脑袋,与封十二对视一眼。 封十二不知想到什么,将请帖放在桌上,恰好对着方桐的脸。 “你要去吗?” “啊?”卫百川应了声,随即反应过来,殿下问的不是他。 封十二看看小猫,慢慢又问了一句:“想不想出府看看?” 方桐两眼一亮。 去不去太子府无所谓,但出门的诱惑实在太大,这两日看着封十二天天往外跑,就像同寝的舍友突然找到了乐子,而她却只能困守一隅,实在有些无聊。 她也想过独自溜上街瞧瞧,但皇子府的大门日常紧闭,对外的高墙更是一水儿的光滑,连翻墙也找不到地方下爪。 封十二这么一问,方桐就没忍住。 “喵?” 她真的可以去吗? 第29章 不省心的弟弟 太子府,小花厅。 封云兮挥退侍从,朝封十二身边的小几指了指:“茶水、点心,都给你放那儿了,自己用。” 封十二面色平静,端起茶碗浅啜一口。 他喝了茶,拿起盘中的玉叶卷看了看,掰下一小块。 封云兮见他神情自若,眉心一沉:“你还真吃得下。” 封十二将掰下的点心放在手中,送到膝上的小猫面前:“吃么?” 方桐看看他,又看看太子,张嘴咬住点心。 嗯,是薄荷味的,挺清爽。 封十二顺手拂去小猫嘴边的残渣,拿出手帕擦了擦手,转头看向封云兮:“什么?” 封云兮气结。 他拿起手边的茶碗,想了想又放下。 “你就糊弄我吧,”封云兮没奈何地看这个弟弟一眼,“百戏坊那边你什么时候查到的?怎么不先给我通个气?” “这是我与平王的恩怨,”封十二道,“与太子无关。” 封云兮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拍拍桌子:“什么叫与我无关?你以为你撇清关系,别人就不知道你是太子党?” “别人怎么以为不重要,”封十二道,“至少陛下会高兴。” “你还在乎他会不会高兴?”封云兮不顾形象地翻个白眼,“你若当真在乎,今日就不会让梁汉在朝会上一语惊人。” 封十二低头看了看趴在腿上的小猫,见她吃完嘴里的点心,又掰了一角递过去:“梁汉是御史台的人,御史大夫不点头,他怎敢出面。” 封云兮拧眉:“我知道此事定有老师相助。” 御史大夫顾清明在封云兮幼时做过几年太子讲读,后被皇帝调离东宫,入御史台任职。 顾清明掌管御史台多年,梁汉敢为封十二发声,其中少不了他的默许。 “老师让梁汉出头,不过是想借此打平王一个措手不及,让他将精力集中在你身上,”封云兮道,“如果平王就此失势,他控告我买凶杀人一事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皆大欢喜,岂不甚好?”封十二将手帕垫在小猫身下,接住她嘴边掉下来的点心碎屑。 方桐抬爪蹭蹭胡须,这翠绿的点心好吃归好吃,就是太酥,容易掉渣。 她抬头往桌上瞥去,那块如意形状的红色糕点不知是什么做的,好像是红豆泥? 封十二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伸手拿起那块如意糕。 一旁传来拍桌声,封云兮瞪着这俩:“十二,你来我这儿就是为了吃点心?” 他看看封十二腿上的小猫:“那是豆子和糯米做的,它这么小,吃了会积食,快别喂了。” 封十二手一顿,似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喂下去。 方桐攀住他的手腕,将如意糕咬了一口。 封云兮说得对,小猫吃了糯米不消化,但她又不是小猫。 封云兮眼睁睁看着如意糕缺了一角,扶额揉揉脑门:“你看看你俩,真是什么人养什么猫。” “什么‘什么猫’?”太子妃秦时月带人从门外走入。 她的目光笑盈盈扫过封十二,落在小猫身上,顿时两眼放光。 “来,雪球,快让我抱抱。”她朝小猫伸手。 方桐早在秦时月进屋时就跳到地上,她奔向秦时月,一个轻纵跳入她怀中。 秦时月将小猫接了个满怀,又惊又喜:“你还记得我?” 她抱着怀里的小毛团揉弄了好一阵,转头吩咐侍女:“兰溪,把吃的拿来。” 兰溪捧着一个食盘,盘中摆满十全十美十个套碟,每个碟子里都放了一口食物,分别是:生鱼干、烤蚱蜢、炖猪肠、焖泥鳅…… 方桐一个个看过去,心情复杂。 这些都是猫爱吃的,可她不是普通的猫,这里面勉强能入口的只有泥鳅和猪肠,其他几样要么是生的,要么是虫子,就连泥鳅和猪肠也太腥。 秦时月见小猫对自己带来的零嘴不甚感兴趣,有些失望。 “雪球,这些都不爱吃么?” 照说不应该啊,她以前养的猫都挺爱吃。 “她喜欢吃……人的饭食。”封十二道。 方桐见他解围,配合地向秦时月软软叫了声,表示自己不是挑嘴,不,她就是挑嘴。 秦时月笑了,挠挠她的下巴,转头对封十二道:“还说你不会养猫,瞧被你惯的。” 她让兰溪把食盘端出去,抱着小猫在封云兮身边坐下,轻抚手下毛绒绒的背脊,笑道:“倒是长胖了些。” 方桐低头看看自己,有么?她只觉得最近越来越有劲儿了。 秦时月对封十二说笑两句,向封云兮道:“刚才在门外,听着你像在训话,都是自家兄弟,有什么不能好好说?” “你问他。”封云兮抱怨,“他要对付平王我不介意,但事先不和我通气,御史台那边也瞒着我,我就这么需要你们保护吗?” “你是太子,”封十二平静开口,“一动不如一静,不到万不得已,不用你出手。” 封云兮闭了闭眼:“十二,你也知道我是太子,大昭的太子可不能是个废物。” “你不是废物,”封十二正眼看向他,“你要对付的人比我们难多了。” 封云兮微微一怔,下意识与妻子对望一眼,两人都安静下来。 “你……”封云兮张了张口,哭笑不得,“你这张嘴,真是什么都敢说。” 封十二指的那个人是谁,在场几人心知肚明,就连方桐也能猜到,太子要对付的人当然是皇帝。 这个“对付”不见得是兵戈相向,而是伴君如伴虎,太子既是皇帝的接班人,又是对皇帝的地位最有威胁之人,皇帝对太子虽然算得上厚待,但这是建立在太子听话的份上。 那日封云兮因妻子受了惊吓,想亲自送她回京,皇帝表面和和气气,转头就让太子处置太子妃喜欢的猫狗。 对于封云兮来说,父亲的关注何尝不是将他置于刀尖之上。 上有天子深威难测,下有兄弟虎视眈眈,便是太子不想犯错,也会有人逼得他犯错。 太子可以得罪别人,却不能得罪皇帝,方桐设身处地想了想,要她每日揣摩上意如履薄冰,怕是要不了几天就得疯。 打工人不想干了可以辞职,太子不想干了可是会掉头的。 第30章 逃走的刺客是谁 面对封云兮的评价,封十二置若罔闻。 “你只管好好做你的太子,”他平静道,“只要你顺着陛下的心意,就没人能真正动得了你。” “那你呢?”封云兮问,“你明知陛下会护着我,又何必跳出来招他厌烦。” “因为我厌了。”封十二道,“如果每次都这么不温不火地让麻烦过去,有些人永远不会消停。” 封云兮沉默了一阵:“十二,你不只想对付平王,是吗?” “是。”封十二直言不讳,“这几年,你身边一直不太平,表面上看只有一个平王,可陛下不只你们两个儿子。” 封云兮笑笑,笑容中多了几分苦涩。 秦时月伸手握住他:“十二说的是实话。” “我自然知道是实话,”封云兮叹了口气,“只是陛下要的是太平。” “粉饰的太平不要也罢,”封十二冷淡地抬眼,“这次围场事件,显然有人比我们还坐不住。” “你是说雇佣白鸟阁的真凶?”封云兮道,“据我所知,陛下在春狩第二日就派人去了安水县的白鸟阁据点,可惜那里人去楼空,什么线索也没留下。” 方桐听他们提起白鸟阁,打起精神。 安水县的据点空了? 她仔细回想那边的情况,突然忆起,刺客丙七是从外地过去的,他们这些刺客平日分散在民间,以伪装的身份独自生活,此行五人在安水县碰头再一起出发,彼此之间并不熟识,至于安水县的联络人,丙七更未见着。 所以安水县未必真有什么据点,只是因为考功员外郎孟选义要经过安水县,才有了这么一出。 屋里几人显然与她有着同样的想法,封十二道:“如果孟选义的行程不过安水县,这些刺客还会来吗?” 封云兮仔细想了想:“春狩的日子在元宵前便已定下,至于孟选义的行程,这趟原本不该他去,只是原定之人父亲病故,丁忧返乡,才由孟选义临时顶上。” “他什么时候出发的?” “春狩前一个月。”封云兮道,“孟选义的行程在吏部不是秘密,只要有心打听都能打听得到。” “孟选义现在何处?”封十二问。 “按理他应当到了渠州,但陛下应已派人传了消息,算日子他再有两日就该到京。” “平王抓到的四名刺客呢?”封十二又问。 封云兮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封十二扬了扬眉:“有问题?” 封云兮道:“死了。” “死了?”这回不只封十二惊讶,就连秦时月也差点站起来。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丈夫:“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 “我也是今早才知晓。”封云兮扶了她一把,让她在椅子上坐稳,“你们还在围场那日,陛下就命人将刺客秘密押送回京,交给大理寺审问,但他们刚进大理寺就毒发身亡。” “中了毒?”秦时月很快冷静下来,她能成为太子妃,自然然不是泛泛之辈,当即想到其中关窍,“是早就服了毒,还是后来被人下毒?” “还未可知,”封云兮自嘲地笑了下,“此事陛下早已知晓,刺客既死,平王对我的控告更成了空穴来风,所以他并不急着处理此案。我若一再探查,难免惹他不快。” 说到这儿,他又看向封十二:“这消息封锁得很严,就连老师也不知情,否则他不会助你在朝中对付平王。” 御史大夫顾清明亦是站在太子这边,他将封十二推出去不过是想借力打力,如果刺客已死,平王的证人没了,此案成为悬案,正好遂了皇帝心意。 然而皇帝将刺客之死秘不宣发,反而促成今日的结果:太子仍然无事,平王却被封十二翻出了老底。 “不过按刺客的供词,他们一行五人,在围场逃了一个。”封云兮道,“若能逮住那人,说不定能查清真相。” 方桐睡在秦时月腿上,闻言一个支楞竖起耳朵。 不,逮着她也查不出真相,刺客丙七就是个充数的,她什么内幕也不清楚。 想到这儿,方桐一阵懊恼,这具身体的原主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身为杀手组织的一员,好歹也得摸清脉络,上下打通关系,才能保证危险的任务落不到自己头上,就算落下来了,有备无患总好过闷头送死。 她无奈地抖抖胡须,就听封十二问:“逃掉的那名刺客有何特征?可有追踪的线索?” 封云兮摇了摇头:“只听说是名年轻女子,名叫丙七,功夫不高,脑子也不太好,出师不到一年。” 方桐把脸搁在爪子上,默默叹了口气。 听听,这都什么评价,她明明记得丙七和那几名刺客不熟,看来不熟的只有丙七,另外几人早把她一眼看穿,说不准在白鸟阁中,她的菜鸟之名如雷贯耳。 “既然功夫不高,脑子也不太好,怎被派来执行这么重要的任务?”封十二追问,“刺杀皇子不是小事,有这种人在队伍中,只会成为拖累。” 方桐斜瞄他一眼,对对对,是拖累,但你们怎么也想不到,她还没成为拖累就突发心疾死了,而且最先暴露的人不是她。 秦时月在此时插话:“白鸟阁在道上名声颇响,但很少会对官员下手,这桩委托涉及皇室纷争,他们怎么敢接?” 方桐跟着点头,是啊,黑道永远干不过白道,朝廷再不济,手里握着军队,白鸟阁的首脑就不怕惹怒了皇帝,一声令下将他的老窝端了? 话说回来,白鸟阁的总部在哪儿?方桐翻翻丙七的记忆,果断放弃。 她这魂穿比身穿好不到哪儿去,一点儿占据先机的优势都没有。 她耐着性子,继续听三人议论。 “白鸟阁成员一向行踪成谜,他们在安水县的据点撤走,定是知道刺杀失败,”封云兮道,“可惜平王将此事嚷得人尽皆知,当日在围场那么多人,查不出是谁走漏了消息。” 说话间,太子府的大管事来到门外,轻声道:“殿下,刚才收到一份急报。” “何事?”封云兮问。 大管事进屋来到他跟前,神情微肃:“吏部来报,孟选义于回京途中……暴毙。” 第31章 外面的世界真精彩 回程的马车上,方桐比来时少了兴奋,多了凝重。 窗内车帘紧闭,一丝光亮从窗帘晃动的间隙透进来,又倏地变暗。 封十二的脸隐在黑暗中,锋利的眉眼微垂,像一把入了鞘的剑。 方桐看得出他心情不好,孟选义死了,死在这关键时刻,差一点就把平王遇刺案推到另一个走向。 四名刺客中毒身亡,唯一能证明太子清白的官员离奇暴毙,往好了想,此案彻底成为悬案,往坏了想,肯定会有人借题发挥,控告封云兮做贼心虚杀人灭口。 好在封十二今早提前发难,让平王自顾不暇,否则等不到明日,弹劾太子的奏章就会堆满皇帝的案头。 即便如此,孟选义之死仍让人如鲠在喉。 那是一名朝廷官员,谁这么大胆子敢将他置于死地? 刚才在太子府,几人听到孟选义的死讯,都认为这不是一桩意外。 他们怀疑此事与平王刺杀案的真正雇主有关。 可纵有再多怀疑,幕后那人的身份仍然扑朔迷离。 这才是让人不寒而栗的地方。 对付一个看不见的敌人比对付张牙舞爪的平王难多了。 封十二从太子府出来就一直面沉如水,方桐实在受不了车厢里的压抑气氛,甩甩尾巴,从窝里跳到窗边的座椅上。 她扒拉了一下帘子,试图放进一些光亮,布帘被她拽得左开右合,她的身子也跟着从东边滑到西边,从西边溜到东边。 “唰”地一下,布帘被她彻底拉开,一蓬天光泄了进来。 刺眼的光芒让封十二眯了眯眼。 马车行驶在闹市间,吆喝声、说笑声,如流水冲入耳中,他目光一动,就见小猫挂在窗棂上,卯足了劲儿地将脑袋塞出镂空的窗棂,朝外四下张望。 小猫雪白的绒毛在风中轻颤,像一大朵盛开的蒲公英,仿佛随时可能迎风飘去。 封十二想也不想就将她揪了下来。 方桐不满地挣扎,她刚才看到街边有人卖艺,一把一人多高的六尺长剑,就这么硬生生吞了下去。 若只是吞剑倒罢了,剑柄上定有伸缩的机关,可那人边往嘴里吞,胯下就慢慢伸出一柄剑刃,将他的身子往上支出好大一截。 这把戏可不简单,光看着就让人身下一疼,难怪边上的看客一边叫好一边扔钱,换作方桐也想给他扔几个大子。 还有那说书的摊子,醒木一拍,四周霎时一静,方桐竖起耳朵只听到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围观的百姓轰地一声,有抱怨的,有喝彩的,还有前面没听着,抓着旁人细问的,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方桐只恨自己不能下车,她也想好好逛逛这市井繁华。 封十二捉住扭动的小猫,看她一个劲往窗外瞅,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无意识地在她背上抚了抚。 “想出去?”他问。 方桐耳尖地听到这句,欻地收回视线,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喵。” 她的尾巴如小狗一般摇了摇。 封十二嘴角一动,像是想笑。 “你是猫,”他终于露出一个真切的笑容,“外面不安全。” 他一边说还一边拿手在小猫头尾比划了一下:“你还这么小。” 方桐的尾巴不摇了。 谁小了? 她站直身子,挺起胸膛,她早成年了,还受过社会的毒打,论阅历经验,未必比他差。 封十二看着她不服气的举动,唇角一扬:“若要出去,不许乱跑。” 方桐原本对他已不抱希望,突然听到这话,如闻天籁,蓬松的尾巴止不住地又转了起来。 封十二看着她欣喜若狂的模样,以手抵额,忍不住笑出声。 低低的笑声传出窗外,骑马跟在一旁的卫百川愣了。 车内发生了什么事?他家殿下怎么突然发笑? 他扯着马缰往车窗靠拢。 “殿下?” 话音未落,就听里面传出一句吩咐:“找个热闹的地方停车。” 热闹的地方?卫百川又是一怔。 他家殿下可不喜欢凑热闹。 自从殿下出宫建府,每次出门都目标明确,有事办事,没事回府,年纪轻轻过得跟个老头子似的,就算京里的老头子也比他玩得花,没听说嘛,前几日仓部郎中去芙蓉院喝酒听小曲儿,被自家夫人打上门,当众抓花了脸。 那仓部郎中都六十多了,还时不常地往女人堆里钻,实在叫人不耻。 相比之下,封十二虽然洁身自好,但未免也太洁了些。 别的那些成了年的皇子,无论年纪大小,后院中侍妾美婢莺歌燕舞,只他家殿下,整日与兵书为伴,连个红袖添香的都没有。 放眼整个朝廷,如他这般特立独行的,除了不肯纳妾的太子,便再找不出第二人。 可太子与太子妃是青梅竹马天作之合,卫百川怀疑,他家殿下再这么独来独往下去,以后就如张婶所说,只能抱着兵书过了。 身为一名尽职尽责的侍卫统领,卫百川想归想,并没耽误干正事,他打马上前提醒车夫改道。 不久之后,他们在京城最热闹的朱雀大街停下。 卫百川看着封十二从马车上下来,立刻纠正刚才的念头,谁说殿下只能抱着兵书过,他还能抱着猫过。 封十二抱着小猫,看了卫百川一眼。 他见卫百川脸色纷呈,猜他又在胡思乱想。 他家侍卫别的都好,唯独性子太跳脱,从上到下一个样。 卫百川笑着凑过去:“殿下,给我,我来抱。” 前早他还和小年争论,殿下能不能抱猫出门,眼下就成了事实。 不过依殿下的性子,要他亲自抱着猫在街上行走,他一定不肯,卫百川身为侍卫统领,很有为主分忧的自觉。 他挺身而出,朝封十二怀中的小猫伸出双手。 封十二刚下车就见周遭投来一圈热情的视线。 时近傍晚,街上人潮涌动,酒楼茶肆张灯结彩,宾客满盈。 各家门前的小二见他们一行非富即贵,当即热络地上前揽客,有人见封十二面容冷清,似乎不好亲近,但他手中偏又抱着一只雪团似的白猫,忍不住朝他多打量了几眼。 第32章 酒壮怂人胆 “这位公子,”一名小二大胆地挤出人群,“咱家酒楼有新到的鳜鱼,半个时辰前才从桃花镇送来,这是今春头一茬,整个京城也算头一份,您若不嫌弃,不妨进店尝尝?” 封十二听到鳜鱼二字,眉心微微一动,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怀里的小猫。 方桐竖着耳朵,正在专心听小二介绍:“我们逍遥楼的鳜鱼可不是外面那等清蒸的做法,咱们只挑四斤以下的活鱼,用花刀切过,用油炸熟,蘸上本店特制的香料,吃上一口,快活似神仙。” 卫百川闻言笑道:“这种做法倒是特别,鳜鱼天生肥美,你们用油炸就不怕暴殄天物?” 青衣青帽的小二谦逊一笑:“瞧您几位也是会吃的,到底好不好吃一尝便知。几位,里边请?” 话说到这个份上,似乎再不进店有些说不过去,方桐暗自佩服小二拉客的本事,但她深知,封十二对吃没什么讲究,不会轻易被人说动。 下一刻,就听封十二道:“好。” 啊? 方桐和卫百川齐齐看向他。 封十二已跨进酒楼大门。 酒楼的生意很好,还未到饭点就来了许多客人,听上去他们都是冲着头一茬鳜鱼来的。 这里面应当还有不少官员,因为方桐见封十二一进门,就与好几人颔首致意。 一名客人站在二楼楼梯口,朝小二喊道:“再送一坛逍遥酿来。” “好嘞。”小二一边应着,一边朝封十二躬身,“二楼有雅间,这位公子,请随我来。” 楼梯口处的客人看见他身旁的封十二,目光蓦地一顿,迟疑一瞬,转身就走。 他快步进了楼上的雅间,朝一屋子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嗓门:“诸位,你们猜我看见了谁?” “谁?”郭印抬头。 他之前喝了不少酒,脸膛红通通的,声量也大了不少。 进屋的人伸出两只手,比了个数字,做了个口型。 其他人眯着眼睛仔细瞧他的动作:“十……十二?” 来人一拍手:“对,我刚才在楼下看到了十二皇子。” “十二皇子?”郭印晃晃脑袋,丢下筷子,“我去看看。” “别别别,”几名喝酒的京中同僚把他按住,“十二皇子上酒楼吃饭,关咱们什么事,来,老郭,喝酒喝酒。” 郭印被人硬灌了半杯酒,抹抹嘴边的酒渍,打了个嗝儿。 “不都说那封十二过着和尚的日子,他也有心思上酒楼?”他咧嘴笑笑,“他吃完饭是不是还要去花街玩玩?” “嘘——”一名同僚捂住他的嘴,转头听了听门外的动静,小声道,“人家多少是个皇子,老郭,你如今在京城,可不能像在洛州那样,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郭印推开他:“你们又不是外人,我说说怎么了?” 他站起身,提起自己的袍摆,扭头朝身后看了眼,一巴掌拍在自己屁股上:“我这屁股,回了洛州就保不住了。” “可别这么说,”几名同僚相继劝道,“你是隋将军面前的大红人,就算这趟差事没办好,那也不是你的错,回去以后给隋将军多说说好话,这事也就过去了。” 郭印哼笑一声,睁着醉眼看向四周:“我这趟进京是为了什么,你们都知道,可现在咱们连那边的一根毫毛都没碰掉。今日陛下又发了话,让我明日一早就离京,你们说,这都拜谁所赐?” 在场几人不是平王府的僚属,就是以前隋永道的部下,对于郭印气愤的原因心知肚明。 今日早朝上,御史台梁汉揭穿百戏坊大火的真相,声称有人雇凶暗算十二皇子,失败后又将凶手的妻儿灭口,才酿成百戏坊数百人伤亡的惨剧。 凶手在围场扮作平王府侍卫,现已证实为隋永道麾下的北河军旧部,这些证据让人很难不怀疑到平王身上。 早朝结束后不久,平王闻讯入宫觐见,直到现在还留在宫里不曾出来。 “可恨韦光正那个没骨气的,见势不对立马抽身,这让我回去怎么对将军交待?” 郭印说完,推开身旁的同僚,踉踉跄跄就往门外走。 他一把拉开房门,就见楼道另一头,小二正将几名客人送入雅间。 走在最后的那名客人身材魁梧,极像他认识的一名熟人。 “……卫百川!”郭印扶着门框,大声喊道。 “我的青天大老爷哟。”同僚们连忙上去拦住他,“老郭,你可别在这儿嚷嚷了。” 郭印挥手挣开,冷冷道:“我叫的是卫百川,又没叫封……唔!” 他的嘴被同僚堵上。 几人拉的拉拽的拽,正要把他拖进门,就听外面传来一声:“谁叫我?” 却见卫百川从他们隔壁的雅间走了出来。 郭印眯缝着眼看看他,又看看楼道另一边。 “你们别过来。”他挣脱同僚走到卫百川面前,拿眼往他身后一瞧,笑了,“这屋里怎么有个娘们儿?” 他醉眼朦胧望着屋里的封十二,嘲笑道:“卫百川,这娘们儿是你姘头?长得倒挺标致,还抱一只猫,你们挺会玩啊。” 他的同僚待在这边屋里探头探脑,有心看看他说的女子是谁,但碍着那屋有封十二在,不便过去。 只有最先进门报信的那人脸色一变,暗道要糟。 他方才亲眼看见,十二皇子一行除了封十二就只有卫百川和另两名侍卫,而封十二手中恰好抱着一只猫。 郭印所说的娘们儿,不是封十二还能是谁! 这人悔不当初,他就不该回来报信,他知道郭印的酒量,虽然微醺,但绝对没到神志不清的地步,他刚才那话分明是装疯卖傻,故意拿十二皇子开涮。 “老郭,你快回来!” 这边劝解的话没说完,一道拳风闪过,郭印正脸挨了一拳。 他捂着脸甩甩脑袋,像是清醒了几分,如恶狼般瞪住卫百川:“你敢打我?” 卫百川一脚踹过去:“敢对殿下不敬,打你又如何?” 郭印仓促抵挡,被他扣住肩膀摔进屋内。 “老郭!”“郭副将!” 外面响起一串惊呼。 屋里的方桐看傻了眼,这人是谁?他疯了吗?瞧他那样也不像真喝醉了。 她在职场上见过不少借酒装疯的男人,那些人表面疯疯癫癫,一双眼睛却藏不住恶意,或许正因为酒壮怂人胆,那份恶意才更加明显。 第33章 揍你没商量 郭印眼中的恶意在看到封十二时变得更加凶狠。 他摔进屋子,跌跌撞撞扑到桌边,与封十二瞧了个对眼。 封十二抱着小猫岿然不动,看他的眼神如同看一个小丑。 郭印酒气上涌,两手拽住桌巾,发了狠地往下一扯,桌上的杯盘碗筷稀哩哗啦摔了一地。 “你们……你们敢殴打朝廷命官!” 他扔下桌巾,扯着脖子朝门外大吼:“快来看啊!这就是皇子府的刁奴!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敢藐视王法当街行凶——唔!” 他的喊声戛然而止。 一团白影从天而降,扑到他脸上。 扑鼻而来的酒气令方桐嫌弃地抖了抖毛,尽管如此,她仍是稳稳挂在他脸上,用锋利的爪尖勾紧他的皮肉。 “啊!” 郭印惨叫了声,被小猫挠了个满脸开花。 方桐下爪又稳又狠,她精准地避开这人的眼球,朝其他不伤性命的部位一通狂挠。 最讨厌的就是这种酒疯子,别以为她看不出,这人就是来找事的。 对付这种人,讲道理没用,直接揍一顿就老实了。 郭印还没看清扑过来的是什么东西,就觉脸皮一阵火辣辣的疼。 他本能地闭紧双眼,抬手往脸上揪扯。 方桐才不会被他碰到,她三下五除二把人挠完,在他脸上用力一蹬,转身跳回封十二怀中。 她低了低头,将脸埋进封十二的臂弯,一副被吓坏了的样子。 在场几人都愣了。 卫百川与另外两名侍卫看着小猫大发神勇,互相望了眼,忽然心领神会,趁郭印还没睁眼,冲上去就是一通暴揍。 屋里传来拳拳到肉的闷响,听得门外赶来劝架的人一阵哆嗦。 “十、十二殿下,别打了,”一名官员壮着胆子进门,朝封十二一揖到底,“郭副将喝醉了,若言语上有何冒犯,我等在此代他赔罪。” 几名同僚跟随其后:“十二殿下,郭副将受隋将军所托进京献礼,您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饶他这回。” 方桐在封十二怀里磨磨爪子,呸!那人先来找事,凭什么饶他?就听他刚才嚷的那话,分明是想趁酒楼里人多眼杂,给封十二扣一个纵奴行凶的罪名。 酒楼内外人来人往,多的是不知情的百姓,所谓看热闹不嫌事大,那些话要是传出去,外人可不管是谁先惹的事,一听打人的是皇子府侍卫,当场就得骂封十二仗势欺人。 她好不容易上一回街,就遇上这倒霉玩意儿,不怪她按捺不住脾气出手。 封十二摸摸小猫的后颈,替她顺了顺毛。 刚才他也有些吃惊,小猫自从入府以来,一直表现得乖巧可爱,哪怕知道她会变人,他也只把她当成一只软乎乎的团子。 谁也没想到,一向好脾气的小猫也有发火的时候。 他听秦时月说过,小猫为了救她曾抱着疯狗咬了一口,那时他不曾亲眼得见,想不出这只小团子哪来那么大的勇气,眼下看到了,他信了,又觉得有些好笑。 他几时轮到需要一只小猫来保护他?不过小猫的举动让他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很陌生,却不讨厌。 与郭印同来的几人见封十二无动于衷,心知今日之事不能善了,有人偷偷往后挪了几步,想溜出去找人。 “站住。”封十二头也没回,淡淡开口。 他的语气不冷不热,却让屋里的气氛陡然一沉。 抬脚那人身子一颤,不自觉地站定。 封十二轻抚小猫背脊,漫声道:“既然你们来了,就替我做个见证。” 那几人面面相觑,做什么见证?见证他手下的侍卫揍了郭副将? 封十二道:“一会儿你们随我进宫。” 进、进进进宫? 听到这话,平王府的幕僚和隋永道的旧部都快哭了,他们只是看郭印心情不好,拉他出来喝酒,没想到连喝酒也能遇上十二皇子。 他们当中有人气不过,朝还在挨揍的郭印瞪了眼,他们只想讨好隋将军,可不想替人背锅。 “十二殿下,此时已近戌时,宫门怕是已经下了钥,因这等小事去惊动陛下,怕是不妥。” “醉后闹事、辱没皇子也是小事?”封十二朝说话之人瞥了眼,“我认识你,你是平王府的幕僚,你来说说,什么才是大事?” 方桐在封十二怀中抬头,在心底骄傲地为他鼓起了掌。 说得对,什么才是大事?谋反吗? 她从几人对郭印的称呼中已猜到这人身份,她听卫百川提过,郭印是隋永道的亲信,此次进京是借献礼的机会向平王面授机宜。 这人既是平王一党,当然视封十二为眼中钉,他敢对一名皇子如此挑衅,可见隋永道平日何等跋扈。 方桐撇撇嘴,这些人就没看过史书? 狡兔死,走狗烹,身为一名武将,在太平年间不夹着尾巴过日子,是等着被皇帝砍头吗? 想到这儿方桐又是奇怪,隋永道是平王的舅舅,平王有这么一个厉害的亲戚撑腰,难怪敢向太子叫板,皇帝明明挺维护太子,为何还要让隋永道手握兵权? 这时,郭印终于从卫百川三人的拳脚下滚了出来。 与他同行的几人赶紧上前扶起他,只见郭印头发也乱了,衣裳也破了,脸上东一道西一道的血印子,再扒开衣裳一看,他身上的拳脚痕迹竟然不多。 有人暗自数了数,总共也才四个青印,还都出现在不甚要紧的皮糙肉厚之处。 方桐眼尖瞄见,忍不住朝卫百川他们佩服地望了眼。 这是什么手法,揍人竟然不留痕迹?她明明听见他们揍得嘭嘭作响,怎么落在郭印身上,那伤痕就和轻轻碰了一下差不多? 她转头盯着郭印的身体仔细打量,眼前忽地一暗,被封十二抬手遮住。 封十二将小猫往怀里拢了拢。 他不认为郭印的身体有什么值得细瞧,一身赘肉不说,胸口还有毛。 他轻轻点了点小猫脑袋,对郭印几人道:“你们说得对,此事不便惊动陛下,那就移交大理寺,让他们来审。” 第34章 隔墙有耳 大、大理寺? 这下连郭印在内,所有人都面色难看。 大理寺主刑狱,负责审理百官犯法的案件,封十二提出的方案合情合理。 “我、我……”郭印突然一个激灵,像是刚刚酒醒一般,扑通一声跪在封十二面前。 “下官……下官方才喝多了酒,脑子有些糊涂,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已不记得了,若是哪里得罪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方桐看他利落地滑跪,叹为观止。 难怪隋永道选他进京,这人能屈能伸,能装疯能卖傻,他一句不记得就把所有罪责推翻,与他同来的几人都不用包庇,只消说自己什么都没听到,一进屋就见郭印被封十二的手下揍了,到时封十二一行无论说什么都成了一面之词。 怪不得这人敢过来找事,原来还给自己留了这么条退路。 方桐咬牙切齿,真想扑上去把这人再挠两下,就听封十二道:“你不记得不要紧。” 他话音一顿,视线投向门边。 几名郭印的同党纷纷避开他的视线,看来正如方桐所料,他们打定主意不出声。 然而封十二要找的并不是他们,他的目光越过几人头顶,对着外面发话:“林少卿,事情的来龙去脉你应当都听见了。” 门外传来一声叹息,一名赭袍男子从门外现身。 “十二殿下,林某就想下了值一饱口腹之欲,您何必又让下官回大理寺呢。” 这人约摸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唇红齿白,风度翩翩。 方桐认得他,刚才他们在楼下碰到此人,封十二并未与他搭话,只在对方瞧过来时轻轻颔首,这人跟着他们上了楼,进了对面的雅间。 今晚酒楼来了好些官员,却不想这位竟是大理寺少卿。 她在邸报中见过此人的名字,姓林,单名一个越字。 林越朝众人露齿一笑,慢慢道:“实在不巧,我的房间就在对面,想不听到外面的动静也难。既然苦主要报官,我就只好禀公执法了。” 苦主封十二点点头:“有劳。” 他不再多瞧郭印等人,转向卫百川道:“去请小二收拾房间,厨房的菜若已备好,照样送来。” 其余人听见他还有心情吃饭,各个神情复杂。 方桐用爪子抹了抹脸,吃饭好,打完一架,正该补充体力。 林越哀怨地朝封十二投去一瞥:“十二殿下,您不随我们同去么?” “我受了惊吓,”封十二坦然道,“身体不适,不能同往。” 这话一出,所有人像见了鬼似地瞪着他。 从头到尾,他就坐在一旁没有动过,哪里不适了? 郭印的同伴更是无言,刚才是哪尊大佛要带他们入宫,这会儿说不走就不走了? 就连卫百川的脸色也一言难尽,他轻咳一声,对封十二道:“殿下,要不属下跟林少卿走一趟?” “是啊,”林越跟着附和,“进了大理寺,还得签字画押,还请殿下将卫统领借我一用,我保证很快让他回来。” “好。”封十二答得爽快。 郭印就在这时突然站起。 “陛下命我明日离京,我还要替陛下捎信给隋将军。林少卿,十二殿下,误了陛下的事,你们担待得起吗?” 他周身气势一变,一改方才的颓然,变得怒气冲冲。 林越和和气气地笑笑:“郭副将,你有你的任务,我有我的职责,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啊,听话。” 他脸上带笑,语气也柔和得不像话,但他身后不知何时已多出几人,正是大理寺官差的打扮。 “林少卿,”带队的官差道,“我们接到您的消息,已让人在楼下守着了。” 林越摆了摆手:“我让你们带人来是保护我,不是让你们惊动百姓。” 他朝郭印拱了拱手:“郭副将,此事早些了结对大家都好,请吧。” 郭印咬紧牙关,颊旁青筋抽动,眼底的血丝布满眼白。 “好。”他重重一跺脚,转身走了出去。 林越面带微笑,让官差将郭印的同党尽皆带走,又朝封十二道:“逍遥楼的干炸鳜鱼是京中一绝,林某今日无福消受,还请殿下替我多尝一些。” 封十二看他一眼,正逢小二端着刚做好的鳜鱼过来,封十二把人叫到面前,吩咐道:“把鱼装好,让林少卿带走。” 林越的笑容僵在脸上。 方桐心里一乐。 林越想与封十二攀交情,封十二却不接招,不过他好歹送了条鱼,这位林大人应该不会记恨才是。 林越抽抽嘴角,很快恢复笑容。 “十二皇子还是和以前一样,既不肯占人便宜,也不肯被占便宜。” 他接过小二手里的盘子,叫上卫百川一起走了出去。 “卫统领,今晚咱俩就在大理寺吃鱼,对了,你喝酒吗?” “大理寺还能喝酒?”卫百川问。 “啊,忘了。” 门外说笑声渐远,封十二低头看向怀中的小猫。 方桐睁着乌溜溜的眼睛与他对视。 封十二笑了下:“我再点一份。” “这位公子,”小二迟疑道,“咱们店里的鳜鱼都点光了。” 他扫了眼屋里的狼籍,深深弯下腰:“赶明儿再来一茬,我们挑出最好的送到贵府上,今晚让厨子重新治桌酒席,就当我们酒楼给您压惊,您看如何?” 他刚才已听说了封十二的身份,深恐得罪这位贵人,却见封十二默了一瞬:“不必。” 小二一听心都凉了。 他们逍遥楼能在京里最繁华的大街上开店,背后当然有人撑腰,但眼前这位是皇子,听说脾气还挺古怪,他这冷冰冰的一句“不必”,不知会给酒楼招来多大的祸事。 小二只恨自己揽客时没多长只眼,偏偏把这尊大佛迎进店里。 方桐看见小二害怕的脸色,为封十二遭到的误解感到惋惜,自古权势压人,小二会害怕也在情理之中,但封十二并不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 她无意识地往他怀里蹭蹭脑袋。 封十二似乎看出小二的担忧,递出一锭银子。 “方才那两桌若是还未结账,与我这屋一并结了,明日我再来。” 小二望着那锭银子欲言又止,他没想到这位殿下会主动掏钱给他,更没想到,他明日还要再来? 第35章 夜寒人暖 走在大街上,方桐盯着封十二偷偷直乐。 说什么明日再来,没见小二的脸五颜六色,都快开染坊了吗? 临出门前,酒楼掌柜亲自将他们送到门外,话里话外都透着一个意思:这位大爷,您若真的想吃,我们连鱼带厨子给您一起送上门好不好?咱们小店只想好好做生意,经不起你们折腾,要不您明日还是别来了。 封十二对于掌柜的殷勤和暗示恍若不觉,只在走下台阶时,回头看了眼酒楼的牌匾。 牌匾上“逍遥楼”三个大字龙飞凤舞,似要破空而去。 “这是五岳山人的笔迹。”他开口道。 酒楼掌柜竖起大拇指:“殿下好眼力,这幅字正是五岳山人亲笔所题。他是当世的书法大家,素来行踪不定,可巧前年路过京城,咱们才有幸找他题了块匾额。” “五岳山人与敬王交好,他肯为你们题字,你还怕这酒楼开不稳当么?” 封十二这话一出,酒楼掌柜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十二殿下说笑了。” “我并非说笑,”封十二认真道,“今日之事是个意外,你无需放在心上。” 酒楼掌柜赔着笑:“十二殿下如此体恤,实在让小的诚惶诚恐,感激万分。” 封十二对这类套话显然没什么兴趣,他不再与掌柜多说,带着侍卫转身离去。 他没有上马车,而是抱着小猫漫步在街头。 夜幕降临,各家店铺前的灯笼亮了起来,明晃晃的烛火透过轻纱,将街头渲染成一片温暖的灯海。 方桐将下巴搁在封十二臂弯上,好奇地注视着周遭的一切。 路边除了酒楼饭馆还支着不少青布大伞,伞下是一家家小食摊,一个个铁锅支在炉上,咕嘟嘟地冒着热气,某处传来“哧”的一声响,菱角似的面果在油锅里浮了起来,黄澄澄的焦香诱人。 封十二吩咐随行的侍卫:“你们自己找个地方吃饭,一个时辰后,我们在东面第二条街口会合。” 他们刚才没有在酒楼里用饭,大理寺押走一群官员之事已然传遍,封十二自知留在酒楼会影响店家的生意,索性带人离开。 侍卫问:“殿下不和我们一块儿么?” “我自己走走。”封十二道。 两名侍卫互相看看:“我们还是陪着殿下吧。” 虽说这一带一向治安良好,但殿下刚才与平王府的人对上,万一有人藏在暗处使坏怎么办,他们是殿下的侍卫,自然一切以他为要。 封十二摇摇头:“不用。” 他在府中一向说一不二,说是不用就真不用,两名侍卫无法,只得依言离开。 封十二走上一座拱桥,站在高处望着京城的灯火。 京城地势一马平川,屋檐鳞次栉比,最高的楼宇是皇城围拱的皇宫。 黑压压的皇宫在满城灯火的映照下如同一个巨大的影子,它仿佛悬挂在半空,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世间众生。 桥下波光潋滟,映在封十二眼中,被风一吹就散了,他眼底如泼墨一般,只余冷冷清清的黑与白。 怀里响起“啾”的一声,拉回他的视线。 方桐打完喷嚏,用爪子抹抹脸,无辜地看他一眼。 这里风大,景致也不好,与其站在桥上吹风,不如找个地方吃饭? 封十二见她委屈巴巴望着自己,无声地弯了弯唇角。 他倒是忘了,这个时辰早已过了她的饭点。 他许久没出门逛街,不知附近有哪些好吃的,干脆顺着人流朝灯火密集处走去。 一对老夫妇在柳树底下支了个馄饨摊。 白发苍苍的老婆婆用青布帕包着头,手脚利落地拿起馄饨皮,放上肉馅一卷一捏,一个小巧玲珑的馄饨就在她指间成了形。 她的老伴将盖帘上的馄饨下了锅,滚水煮熟,拿笊篱捞起来放入碗中,撒上一把虾米和葱粒,拿热滚滚的鸡汤一冲,浓郁的香气瞬间驱散夜里的寒意。 封十二站在摊前驻足看了一阵,仿佛自言自语问:“吃馄饨么?” 方桐仰着脖子,用力抽抽鼻子,想吃。 封十二看她一眼,在摊边的小桌旁坐下。 他身高腿长,坐在狭窄的竹凳上难免局促,他将怀里的小猫往上挪了挪,伸直双腿换了个姿势。 老婆婆见他生得俊,又抱了只雪团似的小猫,笑呵呵道:“这位公子,旁边还有空凳,你把狸奴放过去就成。” 封十二看看小猫,又看看一旁熊熊燃烧的炉火:“你要过去吗?” 说完又补了一句:“不能乱跑。” 他口气严肃,像一个不放心熊孩子的家长。 方桐甩甩尾巴,从他怀里一跃而出,稳稳落在空凳上。 她后腿并拢,身体坐直,扭头朝他“喵”了一声。 这声透着对饲主的不满,把她当什么了,她是那种不省心的猫吗? 封十二大概听出她的抗议,眼底溢出一丝柔和,轻轻抚了抚她的背毛,不再多话。 香喷喷的鸡汤馄饨上桌,方桐看着自己跟前空荡荡的桌面,再看看封十二面前那一大碗馄饨,忽然怀疑,他之前问的那句“吃馄饨么”压根与她无关。 她也想吃馄饨! 方桐支起身,攀着桌沿朝封十二那边喵喵叫。 封十二笑了。 “劳烦卖我一个碗。”他对老婆婆道。 老婆婆眯眼一瞧,跟着笑出声。 她让老伴取出一个干净的木碗:“公子不用客气,尽管拿去便是。” 她慈爱地望着桌边的小猫:“我外孙女也爱养猫,她爹娘给她养了六只,上前日又生了一窝,眼看家里都快装不下了。” “可不嘛,”她老伴接话,“那妮子什么好的都紧着猫来,上回她病了,我送去一篓子虾,她偷偷给猫喂了一半。” “你怕她挨训,悄摸收拾虾壳的时候怎不见你抱怨?”老婆婆白他一眼,“快忙你的去,别让客人笑话。” 老丈哼了声,气咻咻把头扭开。 老婆婆转向封十二,笑道:“我们拌嘴拌了大半辈子,公子莫笑。” 封十二用勺子舀了几颗馄饨,放在木碗中晾凉,把碗放到方桐面前。 他听到老婆婆向他解释,摇了摇头,回道:“没什么,挺好。” 方桐低头闻闻馄饨的香气,满意地咂咂嘴。 没错,她也觉得挺好。 第36章 他很喜欢 这对老人家说是拌嘴,脸上却都挂着笑,听他们讲的那些,对外孙女也极疼爱,这让方桐心里热乎乎的。 她从小在孤儿院长大,虽然没有父母,但院长和老师都待孤儿院的孩子如亲生一般,方桐从不认为自己比别人少点什么,不但不少,她还比许多小孩多养一只猫呢。 方桐小口咬开薄韧的馄饨皮,一股肉汁涌入口中,那是鲜肉和冬菇的味道。 馄饨被封十二特意晾了一会儿,入嘴的温度正好,方桐嚼着肉粒,美得想哼曲儿。 她快活地摇摇尾巴,埋头吃得喷香。 封十二原本不大饿,看她吃得专心,不知怎么也觉得这碗馄饨应该特别好吃。 他小时候在宫里吃过几回馄饨,是他母亲亲手包的,用的野菜馅,野菜有点老,吃起来有股煮不掉的苦涩味道。 他后来享受到一名皇子该有的待遇,吃过了各种精心烹饪的美食,包括拿上好馅料制作的馄饨,但让他印象最深的仍是幼年的味道。 虽然苦涩,吃在嘴里却很暖,足以慰藉一整个冬天的寒冷。 他拿起勺子,舀了一颗馄饨,连着汤水一起送入嘴里。 他仔细嚼着,神情安宁。 方桐吃着馄饨,忽然觉得身边过于安静,百忙之中抬头望了眼。 只见封十二一手扶碗,一手拿勺,身子坐得笔直,每吃一口都像在仔细品评。 方桐舔舔嘴,他干嘛这么严肃?也不怕吓跑别的客人。 她看看面前的空碗,轻喵一声,将它朝封十二那边拨了拨。 木碗移出竹凳边沿,眼看就要倾翻在地,一只手伸过来将它接住。 封十二将空碗放好,看看小猫:“还要?” 方桐犹豫了一下。 夜市上还有别的食物,若有可能,她想留着肚子尝尝别的,但封十二才是做主之人,瞧他的样子,也不像对别的食物有兴趣。 迟疑之中,封十二骨节分明的手指放在她头顶。 他轻轻顺了顺她的毛,低声道:“馄饨很好吃,不过你就不想再吃别的?” 方桐听他说话的口气,简直把她当成了一个人在商量。 她眨巴眨巴眼,对这种态度再熟悉不过。 她以前哄猫的时候也是这样,方小花不只是她养的猫,更是她的伙伴、她的家人,她每天都会和它自言自语说上几句,尤其当它干了坏事的时候。 方桐朝封十二摇摇尾巴,表示同意。 封十二笑笑,叫来附近一名闲汉,给他银钱吩咐了几句,没过一会儿,那人就拎着食盒送来了几份炙肉、煎肠、羊肉饼和一大包四色蜜饯。 方桐之前见那闲汉在附近溜达,已从旁人的招呼中得知那人身份。 当朝物阜民丰,京中百姓家里多少积蓄了几个子儿,有些经济宽裕的人家若是不愿做饭也不想出门,便会临时雇人去街上代买,久而久之,便有一类人专以跑腿为生,堪称大昭朝的外卖员。 封十二叫来的那名闲汉正是干此营生,他将一堆东西买好送来,得了赏钱美滋滋地走了。 封十二将蜜饯交给馄饨摊的老两口,两位老人面面相觑,连连摆手。 时下蜜饯比肉贵,四色蜜饯是京中百年老字号王家铺子的招牌货,只这一包就足够买上几十碗馄饨,老两口哪里敢收。 “你们的馄饨我很喜欢,”封十二停顿了一下,“都是养猫之人,这包蜜饯送给你们外孙女。” “公子太客气了,”老婆婆比老伴更快回过神来,“您爱吃我家的馄饨,下次再来就是,何必如此破费。” 封十二将馄饨钱和蜜饯放在桌上:“我不常出门,若下次遇见,必来光顾。” 说完,他一手抱着小猫,一手拎着食盒,起身走了。 “哎!公子!” 两位老人想追上去,奈何一旁又来了客人招呼,只这一错眼的工夫,那挺拔的身影已消失在人潮中。 封十二来到与侍卫碰头的地方,只见马车和人都到了,就连卫百川也赶了回来。 封十二见了他,微一挑眉:“林越不是要请你吃鱼?” 卫百川抹了把额头的汗:“大理寺那地方,我可不敢多待。” 他冲封十二笑笑:“再说这不是惦记着殿下您嘛,万一平王府的人得了消息,半道过来找茬,我身为您的侍卫统领,怎么能缺席。” 这话听着,着实有些唯恐天下不乱的意味。 封十二不置可否,将手里的食盒递过去:“底下一层留给我,其他你们自己分。” 卫百川两眼一亮:“我就知道殿下会给我留饭。” 他挥开凑过来的两名侍卫,笑道:“你们刚在路边喝羊肉汤,吃鳝鱼包子,我都看到了,不许和我抢。” 几人没急着回府,在路边寻了个茶寮坐下。 卫百川边吃边道:“殿下您没瞧见,郭印那帮人一进大理寺就慌了神,林越把人分开挨个盘问,问他们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没一会儿就有好几人如实招了。” 他抓起一块羊肉饼,狠狠咬下一口:“我走的时候,郭印倒是咬死了什么都不记得,但他一人说了没用。他以为对您口出不逊,您今晚就算再生气也做不了什么,到了明日他溜之大吉就什么也不怕了,呵,他想得美!” 卫百川咽下肉饼,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口茶水:“他还想告咱们殴打官员,哈哈,他有本事验出伤来,老子跟他姓。” 说完,他又在小猫头上猛揉了一把:“还是小神仙反应最快,那家伙就是欠揍。” 方桐趴在桌边吃煎肠,这里的煎肠并非油煎,而是水煮,她边吃边琢磨,这玩意儿不蘸调料有些寡淡。 正想着,头顶突然压下一只熊掌,差点将她整张脸按进碗里。 方桐从卫百川掌下用力挣脱出来,整个人都要不好了。 脸上被煎肠蹭得湿嗒嗒的不说,她敢打赌,自己脑袋上也被卫百川揉得全是油。 她抬爪摸摸脑门,将爪子放到鼻边一嗅,顿时僵住,还是羊油! 她的举动早落在一旁的封十二眼中。 他手指一动,从袖中掏出一块锦帕。 卫百川还在唾沫横飞地讲述大理寺的经历,就见封十二抱过小猫,将手里的帕子盖在它头上。 第37章 圣心难测 “我出来的时候,林越说……” 卫百川说着说着嗓门变小,他怀疑殿下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因为封十二正拿着帕子给小猫擦脸擦头。 小猫倒是不大领情,好几次想从他怀里挣脱,被他牢牢按住。 “听话,”封十二轻声劝哄,“再不擦就干了。” 方桐停止挣扎。 她不是不领情,但封十二手劲不小,她怕自己又被他蹭掉一堆毛,但和掉毛比起来,还是被羊油凝住更可怕。 她生无可恋趴在他腿上,任他作为。 封十二从壶里倒了些热水在帕子上,替方桐焐在头顶,将油腻的毛发浸湿,一点点梳通理顺。 他将小猫油腻腻的脸蛋如法炮制,反复用水擦洗了几遍,终于恢复白净的毛色。 “呃……”卫百川见封十二的帕子已经湿透不能再用,连忙掏出自己的帕子,“殿下,用我的。” 封十二看他一眼,没有接。 “林越说了什么?”他问。 卫百川听他提起先前那茬,一拍脑门,左右看了眼,低声道:“他说郭印想告咱们没门儿,但咱们想弄郭印也没那么容易。” 说到底,这场闹剧源于郭印一句骂言,若放在寻常之间,顶多引起口角之争,只是封十二身为皇子,郭印这么说就有大不敬的嫌疑。 郭印自称醉后失言,放在律法中,顶多挨顿板子,罚两个月俸禄。 郭印身为隋永道的亲信,皇帝不会让隋永道太难堪,哪怕平王身涉百戏坊大案,至今还在宫里向皇帝自辩,皇帝恼的也只是一场大火在民间造成的影响,而不是平王是否有意刺杀封十二。 林越虽然没有明说,他要表达的意思大家都很明白。 今晚让郭印等人到大理寺走一趟,已经帮封十二出了口恶气,再想扣上别的罪名却是不能了。 “无妨,”封十二丝毫不显意外,“郭印的下场本就不重要。” 卫百川朝他凑近了些:“殿下,依您看,平王到现在都没出宫,陛下会给您一个什么样的交待?” 封十二垂眼,理了理小猫耳边的湿毛。 “无论怎样的交待,都不是你想要的那个。” 他说完,嘴角一扬,忽又笑了,“这样反而更好。” 翌日一早,在皇帝寝宫外跪了一天一夜的平王封无穷一瘸一拐出了宫。 他刚出宫门就躺进平王府派来的软轿,被人抬回府中。 他躺在床上,听说昨晚郭印被封十二送进了大理寺,全无耐心地挥挥手。 “要他多事,”他恨恨道,“舅舅手下这些人,一个比一个爱出头,让他们吃点苦不是坏事。” 他的心腹幕僚跪在床前,小心翼翼看他的脸色:“昨日大理寺将林天德带走,不知陛下会如何发落?” 封无穷摸摸自己膝盖,轻嘶一声,恼怒地皱起眉:“还能如何?他一心替舅舅做事,什么都瞒着本王,他自己惹出的祸事自己承担。” 幕僚沉默半晌:“隋将军也是为了王爷。” “为了我?”封无穷冷笑,“他要真为了我,就该一早让我知道,封十二要和我们抢骁骑卫这项肥缺。” 他捶了下床板,震动伤处,又痛呼一声,张口痛骂:“这狗日的,难怪平日不声不响,原来一门心思钻营这个,你说,陛下到底吃了什么迷魂药,怎么突然看中封十二那小子。” “王爷莫急,”幕僚劝解,“陛下当日只是这么一说,未见得当真。” 封无穷盯着帐顶,喃喃自语:“陛下虽不待见他,却把太子当个宝贝。骁骑卫掌管京城四门防务,谁做了统领,谁就掌握了京城一半的命脉,这么重要的位置,陛下不会轻易给旁人。封十二像条狗似地天天跟在太子身后,如果陛下想保护太子,说不准真会把这职位给他。” “但这只是猜测,王爷在陛下面前千万不要泄露心思,”幕僚道,“隋将军就是太着急,才让林天德对十二皇子下手,谁知功亏一篑,反将王爷置于不利的境地。” 封无穷斜他一眼:“舅舅在洛州过得太自在,他以为这个京城还和他在时一样,想弄谁就弄谁,他也不想想,封十二如果这么好弄,我哪会等到现在。” “此事的确是隋将军大意,”幕僚道,“最可恶的还是林天德,他虽是隋将军派来保护您的部下,但他既入了平王府,就该以王爷马首是瞻,怎可擅做决定。” “你知道就好。”封无穷冷冷道,“你替我放出话去,以后府里的人,谁要是还惦着旧主,就不用奉我为主子了,我给他们盘缠回洛州。” 幕僚低头应了声“是”,试探着又问:“不知此案到底如何审理?是否会牵连到王爷?” 封无穷冷哼:“事发之前,我本来就什么都不知道,陛下也拿不到我的把柄。至于刺杀封十二,林天德不敢认,除非他想拉着一家老小一起上路。” “既然他没承认刺杀十二皇子,为何还要丢掉性命?” “你脑子被狗吃了吗?”封无穷朝幕僚飞去一个眼刀,“他可以找人行凶,可以杀人灭口,但不该一把火烧了百戏坊。陛下要做明君,明君治下死了这么多百姓,你以为陛下会不恼?” 他摸摸自己又麻又胀的大腿,恨声道:“他若不恼,我就不会在宫里跪这么久。” “那陛下对王爷和隋将军,会不会心存芥蒂?” “眼下我只管脱自己的罪,至于舅舅,”封无穷冷着脸,“他在洛州山高皇帝远,谁管得了他。” “但王爷的大业还需隋将军从中出力。”幕僚道,“这个时候没他不行。” 封无穷眯了眯眼:“说来说去还是因为太子挡道,如果没了他,一切就好办多了。” “有关太子与白鸟阁一案,王爷可有向陛下陈情?” 幕僚话音未落,就见封无穷冰冷的视线扫来,他自知失言,赶紧垂首。 过了半晌,才听封无穷道:“不管是不是太子干的,本王本想借此大作文章,但封十二横插一杠打乱我的计划,我若现在去拱火,陛下不会为我主持公道,只会嫌本王不懂事。” 说完,他咬了咬牙,捏紧拳头:“你给舅舅传信,问他年前说的那事到底办好了没有?” 第38章 补偿 五日后,大理寺卿于早朝上宣读近来两桩案件的审理结果。 其一,有关白鸟阁刺杀平王封无穷一案。 四名刺客皆已伏诛,尚余一名脱逃在外,此案为江湖人士意图挑起皇室纷争所为,大理寺已下发海捕文书捉拿脱逃的刺客,并传令各地衙门严查白鸟阁据点,一经发现,立即围剿。 其二,有关百戏坊驯兽人刺杀十二皇子一案。 两名凶手原系退伍士卒,与平王府侍卫统领林天德相识。三人于京中偶遇,两名凶手从林天德口中得知围场行程,扮作平王府侍卫潜入围场以盗取金银财宝,不巧路遇十二皇子,为免身份暴露,两人袭击十二皇子未遂,被十二皇子击杀。 林天德私自向外泄露朝廷事务是为渎职,其人为逃避责罚,潜入百戏坊纵火,欲将两名凶手的家人灭口,致使百戏坊上百户人家遭难,罪大恶极,判以凌迟。 大理寺卿黄克当着百官的面,沉声道:“两份审理结果已报刑部与陛下审批,若无异议便可结案。” 皇帝往前倾了倾身:“雷尚书,大理寺的卷宗你已看过了?” 刑部尚书雷一鸣闻声出列:“启禀陛下,大理寺的卷宗皆已复核,刑部没有异议,只待陛下定夺。” 皇帝笑笑,坐回去靠在龙椅上:“什么都要朕来定夺,还要你们六部何用?” “陛下明鉴,”雷一鸣应道,“两桩案件牵涉甚广,刑部不敢擅专。” 皇帝注视着他,轻轻拍了拍扶手,慢慢开口:“就依大理寺所奏,该杀的杀,该剿的剿。” 说完,他将目光转向户部的官员:“林天德是平王的僚属,属下犯了错,做主子的不能置身事外,朕已责令平王捐银五千两,粮食八百石,用于资助百戏坊受灾的百姓,今日下朝后,你们去找他要来。” “是。” “还有,”皇帝面露悲悯,沉声又道,“传旨下去,自今日起,朕将率皇室宗亲斋戒七日,另命圣德寺设水陆法会,为百戏坊的死者诵经设斋,追荐亡灵。” 皇帝的旨意一出,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百姓们不知皇室恩怨,只对百戏坊大火的凶手恨之入骨。 林天德凌迟那日,菜市口围观者众,伴随着火灾幸存者的哭喊与怒骂,林天德于行刑当晚咽了气。 太子府中,封云兮听到这个消息,率先看了眼秦时月。 秦时月近来孕吐得厉害,脸颊略显消瘦。 她注意到丈夫的视线,舀起碗里的白粥抿了口,笑道:“看我做什么?我又不怕死人,胃口好着呢。” “可你只喝粥不顶饱,府里的点心你也不喜欢。”封云兮扭头看向另一边的来客,皱眉,“十二,你别只顾着闷头吃饭,听说那晚你去逛了夜市,外面有哪些好吃的,快说来听听。” 封十二一身暗紫锦袍,端端正正坐在饭桌前,夹起一块豆腐放进碗里:“没留意。” 秦时月噗哧一声,嗔怪丈夫:“你问十二岂不是为难人么?” 封云兮笑笑:“你不知道,他那晚可威风了,在酒楼把郭印揍了一顿不说,还让大理寺替他出头,打了郭印十大板。” 秦时月讶然:“还有这事?郭印不是被陛下勒令出京了吗?” “是出京了,”封云兮道,“不过是趴在车上走的。” 皇帝的命令没人敢违抗,郭印当晚挨完板子,第二日就带着屁股上的伤如期启程。 秦时月赞赏地看了封十二一眼:“照我说,十二揍得好,百戏坊那案子审得稀里糊涂,总得让十二为自己出口恶气。” “还有更邪乎的呢,”封云兮似笑非笑,“这小子揍完人还在街上闲逛了许久,第二日又去了酒楼一趟。” “去做什么?”秦时月好奇。 “他点了那家的招牌菜,干炸鳜鱼。”封云兮看向封十二,有些好笑又充满疑惑,“你倒是说说看,那家的鳜鱼有这么好吃?” 封十二没有马上作答。 他迎着两人探究的视线,扒了一口饭菜,慢慢嚼完咽下,才道:“那家的做法不一样。” 他虽不擅品尝美食,但看小猫吃鱼时的反应,逍遥楼这道菜的确值得亲自跑一趟。 “有什么不一样?”封云兮更是不解,“咱们在宫里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我才不信你会专门为了一条鱼上街。” 他知道封十二有多不爱出门,不但他知道,皇帝也知道。 “你可知今早陛下宣我入宫,特地问起此事,你不是林越,一条干炸鳜鱼吸引不了你,难道那逍遥楼有什么问题?” 封十二闻言,目光一转:“所以你今日找我来,就是想打听这个?” “当然不是,”封云兮叹了口气,“陛下问你想不想要骁骑卫统领的职位。” 封十二神情微变。 就连秦时月也放下粥勺,震惊地看向自己的丈夫。 他们一直怀疑林天德向封十二下手是因为皇帝那句笑谈,但大伙儿心里清楚,皇帝不会真的把这位置交给封十二,却不想过了这么久,皇帝竟主动提起此事。 “我猜不透陛下的心思,”封云兮沉声道,“他或许是想给你一个补偿。” “什么补偿?”封十二问。 “你这么聪明,难道想不明白?”封云兮道,“当初林天德在围场挨了平王三十鞭,你让卫百川传信于我,说此事有异。现在想来,指使林天德对你下手的人就是隋永道。他们失败后,平王知道了隋永道的计划,恼恨自己被蒙在鼓里,所以才要教训林天德,让他认清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说到后来,他的声音低了下去:“这个案子若要审到底,隋永道才是幕后真凶,但陛下不会让此案的真相浮出水面,所以他才想把骁骑卫给你。” 屋内立时鸦雀无声。 封云兮说得没错,皇帝这么做,或许就是为了息事宁人。 他不想动隋永道,就让林天德做了替罪羔羊,但封十二早已查清百戏坊之事,案子的真相瞒得了别人瞒不过他,皇帝为了堵他的嘴,才拿骁骑卫作为交换。 “你呢?”封十二突然放下筷子,“你要我接吗?” 第39章 南巡 封十二问得很直接,封云兮看着这位同父异母的弟弟,沉默了一下。 “陛下问我的时候,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他自嘲地笑笑,“骁骑卫对我很重要,有了这队人马,我的地位就多一重保障。” 封十二点头:“你说得没错。” “……然后呢?”封云兮等了好一阵没等到下文,露出一点沮丧的神情,“你就这点反应?” “你还没说完。”封十二道。 封云兮抽抽嘴角。 “你还想我说什么?”他瞟他一眼,“如果我想要骁骑卫,你愿意接吗?” “不愿意。”封十二答得很快。 封云兮微怔:“为什么?” “陛下知道你需要这支人马,但你的阵营里不只我一人可以领兵,”封十二坦然道,“这个职务很重要,他不会给我。” 封云兮抿了抿唇:“在你看来,他就这么不待见你?” “你说呢?”封十二反问,“他当初让我去玄甲军,已经后悔过一次,他不会让自己再后悔第二次。” 封云兮木着一张俊秀的脸:“我也很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不该跟你提起这个。”这位性情温和的太子缓缓吐出一口长气,“你放心,我知道你不会答应,早就替你回绝了。” “多谢。”封十二道。 封云兮呆了下,似乎很想拍桌,他看看自己吊在胸前的右胳膊,默默用左手捂住。 “你当我是傻子,”他板着脸道,“京城周围的兵马都在陛下掌控之中,我若想寻求庇护,只管讨好他就成,犯不着把兵权抢在自己手里,平白招人嫉恨。” 封十二嗯了声:“还能避免陛下对你的猜忌。” 封云兮噎了噎,没好气道:“你说的都对,行了吧?” 他用勺子拨了拨碗里的粥,垂下眼帘:“其实陛下早就属意钦州的白大洪领兵,白大洪原是武职出身,后来才做了文官,前日他入京述职,被陛下留了下来。” “嗯。”封十二显然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重新拿起碗筷。 封云兮疑惑地看他两眼:“这豆腐就这么好吃?夹块给我尝尝。” 封十二替他夹了一块。 封云兮咬了口:“没什么特别。” “是没什么特别。” 封十二说着,却想起府里那只小猫,最近皇帝要求皇室宗亲茹素,小猫每每瞧见他桌上的素菜都会露出不忍卒睹的神情。 起初她还会好奇地找他要块豆腐尝尝,尝过两回就再也不吃了,那双圆溜溜的大眼里写满嫌弃,仿佛在说:豆腐做出花儿也只是豆腐。 想到这儿,他倏地嘴角一扬。 封云兮瞥见他的笑容,不解:“你笑什么?” “没什么,”封十二转回正题,“白家世代忠于帝王,这个人选最合适不过。” “选白大洪没人能够挑刺,不高兴的只有隋永道,还有平王。”封云兮揉揉眉心,“陛下对白鸟阁一案轻拿轻放,平王一定恨死我了。” “你雇凶杀人了吗?”封十二问。 “当然没有。” “那你何必管他怎么想,”封十二目色平静,“你不雇凶,他就不针对你了?” 封云兮:“……” “皇位只有一个,”封十二平静得像在点评桌上的小菜,“太子也只有一个。” 封云兮面无表情与他对视。 过了半晌,他突然笑笑,像是释然一般,眼中露出一丝狡黠的神情:“你看事情一向比我透彻,但你一定猜不到,我向陛下讨了什么。” 封十二挑眉。 封云兮道:“陛下原定三月南巡,但他年初生了那场病后,医官让他好生调理,不建议出远门,所以这次他命我代他南巡。” 他说到这儿,故意停下来,笑容颇有深意。 “南边虽有官员接待,少不了得先让自己人探路。我记得有人说过,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离开京城,”封云兮笑吟吟看着自家兄弟,“我这个做兄长的虽然暂时不能实现你的愿望,但让你出去走走还是能做到的。” 当朝皇子大多没有封地,便是迁居宫外也只能长驻京城。 旁人如何作想不得而知,但封云兮清楚,对封十二而言,京城再好也只是一个牢笼。 封十二皱眉:“代天子巡视?这未必是好事。” 封云兮面上笑容一僵。 “我的重点是这个么?”他看上去恨不能拿筷子敲封十二的头,“我只问你一句,你想不想出去?” “想。”封十二道。 封云兮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他正要叮嘱几句,就听封十二补充:“我要南下的线路和沿途所经的城池图。” 封云兮头疼。 他以手遮脸,挥了挥手:“陛下今日才对我放出口风,你回去等着吧,就算要准备,也得等我胳膊好了再说。” 三人用过晚饭,封十二略坐了坐便告辞离开。 封云兮站在厅前,望着他离开的方向瞧了好一阵,回头笑道:“我敢打赌,他一回去就得收拾行李。” “别说他了,我今晚也要开始替你准备。”秦时月走上前,“十二说得没错,代天子南巡虽是无上荣耀,但难免招人嫉恨,你这趟出去可得千万小心。” “放心吧,有卫队跟着,你还怕出事不成?”封云兮安抚妻子,“只是这一去少则三月多则半年,等我回来,你的肚子应该挺大了。” “你在不在它都会变大,”秦时月笑道,“你不在也好,省得我每日吃什么你都要啰嗦。” “这不是头一胎么,我看你吐得厉害……” “不是头一胎就不担心了?” “怎么会……” 另一头,封十二回到皇子府,面色如常进了后院。 方桐趴在灯下,爪边照旧摊开一本书。 这些天只要到了晚上,无论封十二在不在房里,都会让人按着时辰点灯。 这下可便宜了方桐,以往屋里没人,她只能在黑暗中无所事事,眼下有了光亮,她就能继续看书打发时间。 听见外面有人进门的响动,她回头看了眼。 只一眼,她就觉得封十二与往常大有不同。 第40章 羡慕得要死 封十二在方桐的印象中,无论做什么都从容不迫,仿佛没什么能惊动他似的,但今晚他脸上却带了一点雀跃。 那点雀跃像浓密的树荫下忽而闪过的阳光,点亮了他黑沉沉的双眼。 他进屋的步伐比平时快了半分,目光扫过她时似乎犹豫了一下,像有许多话想对她说。 方桐直起身,冲他轻喵了声。 身为居家宠物,她很有倾听的自觉,只要他别像她对待方小花那样,抱在手里一通乱揉就行。 封十二对上她的视线,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把她揉入怀中,他只是停下脚步,望着她忽地扬起唇角。 他的笑容像朝阳破开重云,满屋都生出暖意。 方桐眨眨眼,屋里的烛火有这么亮吗?她怎么觉得晃眼睛? 她朝前走了两步,来到书桌边沿,伸爪在空气中挠了两下。 有什么好事倒是说出来听听,这么不上不下的多吊人胃口。 封十二却收了笑。 他嘴角轻抿,径直进了里屋。 方桐听着屋里的柜门打开又关上,关上又打开,不知他在里面倒腾些什么。 然而封十二什么也没倒腾,他对着敞开的柜门,坐在床边。 眼中那丝激昂渐渐隐去,他的神情恢复平静。 不过是短暂的离开罢了,他不必如此失态,而以皇帝的性情,事到临头是否反悔还不好说。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是早已熟悉的景色,练武场边长枪竖立,寒光朔朔。 一炷香后,方桐听着窗外传来的破空声,丢开爪边的书,跑去门外看了眼。 果然,封十二手持长枪,正独自在空地上练武。 方桐这些天已看惯他日日晨起操练,她就没见过像他这样自律的人,伤势未愈就敢和人过招,如今不用上药了,更是每天晨练不辍。 照眼下的情形来看,以后说不准连晚间也要加练。 方桐打了个哈欠,认为自己也挺自律,晚上到点就困,早上到点就醒。 她摇着尾巴进了屋,舒舒服服在窝里团下。 临睡前,她只琢磨着一件事,封十二去太子府到底听说了什么,为何回来如此激动。 数日后,方桐从卫百川等人的闲聊中知道了答案。 原来皇帝命太子代帝南巡,封云兮请旨让封十二做了巡察使,为太子巡游打头阵。 所谓巡察使,便是在太子到达各地之前,提前检查当地官府的准备事宜,以免出现仪程和安全上的纰漏。 如今圣旨已下,封十二出京之事板上钉钉,皇子府的人顿时忙个不停。 方桐趴在游廊的长椅上,看着卫百川带人进进出出,将大大小小的箱笼搬来搬去,一副要将皇子府清空的架势。 她无聊地叹了口气,此时府里最闲的除了她,就只有封十二了。 封十二照旧如养伤那阵,大多时候待在屋里,对着桌上的地图写写画画,为出行做功课。 这么一比较,真正的闲人只剩方桐一个。 连小厨房的张婶也忙着为自家主子准备干粮,腊肉腊鱼、肉脯炒面、酱菜蜜饯、各色干果,林林总总装了几大筐,眼见还会继续增多。 方桐在这热火朝天的气氛中感到一丝空虚,她跳上椅背,望着廊下的鱼池发呆。 封十二走了也好,后院就是她一个人的了,她不用担心被室友发现,可以随时随地练习变身。 话虽如此,方桐还是怏怏不乐。 室友要去外地旅游了,还是长途旅游,难怪他那晚那么兴奋。 她不想承认自己有多羡慕,不,她就是羡慕,羡慕得要死。 方桐跑回小书房,见封十二还在桌前忙碌,她跳上书桌,一屁股在地图上坐下。 封十二抬眼看看她,低头继续在纸上描摹。 方桐侧身一躺,呈大字型在图上摊开,将自己趴成了一块扁扁的猫饼。 她现在是猫,心情不好只想捣蛋。 封十二拍拍她的爪子:“让让。” 方桐在心里冷哼一声,连尾巴也放了下来,软耷耷地贴在纸上。 封十二停了笔。 他打开右手边的匣子,从里面拈出一块小鱼干。 “刚到的鱼干,吃么?” 方桐眼皮也没抬一下,不吃。 这些天封十二隔三岔五给她喂鱼干,她早就吃腻了。 封十二见她不理会,将鱼干放进自己嘴里。 方桐抬起一只眼,干嘛?那是她的鱼干。 封十二嘴里发出鱼干焦壳被咬碎的声响,“咔嚓咔嚓”,方桐咽咽口水。 这家的炸鱼干确实挺好吃,光听声音就能想起那味道,鲜,酥,嫩。 方桐闭上眼,克制自己不往他脸上瞧,细长的胡须在嘴边抖了抖,传达出不满的节奏。 她真是恃宠而骄,方桐脑海中冒出这个词,觉得方小花当年敢蹬鼻子上脸不是没原因,养猫的人多卑微啊,给猫吃给猫穿还要看猫的脸色。 她现在就在给封十二甩脸色。 她抖着后腿,幻想自己是京中一霸,不但强占了封十二的桌子,还将他的图纸揉成团,踹到桌下当球踢。 可惜她毕竟不是方小花,方桐遗憾地戳破幻想,破坏财物这种事,她下不去手。 再说这地图是太子从宫里借来的,古代的地图格外珍贵,万一弄坏了,毁了封十二的差事怎么办。 方桐换了一条腿继续学流氓抖,顺道拿眼角瞟了封十二一眼。 他得感谢她不是一只真正的猫,否则他就等着挨板子吧。 封十二见小猫趴在地图上,两条后腿时不时地抽搐几下,微微皱眉。 “腿疼?”他捉住她正在抖动的一条腿,握在手里轻按了几下。 方桐只觉后腿发痒,用力一挣,从他掌心挣脱出来。 她翻身爬起,不满地朝他“喵呜”一声。 封十二见她行动如常,放了心。 “自己去玩,”他轻轻拍拍她的背脊,“晚上有虾吃。” 小猫在桌上转了圈,尾巴扫过他的手腕,她看他一眼,不再捣乱,跳下书桌。 封十二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不知为何,总觉得她今日透着一股哀怨。 他捻了捻指尖沾着的鱼干碎渣,眼底闪过一抹深思。 第41章 一起出京 方桐只沮丧了半个时辰就打起精神。 有什么好沮丧的,她又没有雏鸟情结,才不会对第一个饲主恋恋不舍。作为一个心智健全的成年人,她只是遗憾自己不能出门享受而已。 到了晚间吃饭的时候,她如往常一般跳上桌,等着封十二给她投喂。 京里的人爱吃青虾,将鲜虾封在罐子里,用酒加上椒姜末烹炙,一揭盖就扑出一股浓香。 方桐跟着封十二吃过一回,虾肉很鲜,就是虾壳太扎嘴,她不想弄脏爪子,每次只能小口小口用牙齿咬开,将外面的壳彻底去掉才能放心开吃。 今晚她等了好一阵,封十二却没像上次那样,替她把虾夹到面前。 他拿着一只虾,三下两下剥去外壳,将虾肉放进自己碗中。 方桐看他剥了一只又一只,瓦罐里的虾都快给他剥光了,还没轮到自己。 她吹吹胡须,百无聊赖地趴在桌板上。 就这一转眼的工夫,她面前的食盘上忽然多了一排虾,整整齐齐,全部去了壳的那种。 方桐瞳孔微缩。 有时候吧,不是真需要别人做什么,但当对方真的做了什么的时候,说不高兴是假的。 她看着这盘红白相间的鲜嫩虾肉,尾巴不自觉地翘得老高。 封十二是好人,这么温柔的男人就该养猫! 她一口叼起一只虾,卷进嘴里大嚼特嚼。 鲜美的虾肉泛着清甜,还带着点淡淡的酒香,整个化在嘴里,让人舍不得咽下。 方桐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满足地眯了眯眼。 封十二看她吃得欢快,眼底漾出一抹笑。 “后日我离京办差,你……好好照顾自己。” 他像是不大适应这样的寒暄,说完就去盆里洗了手,过了一会儿才回来。 却见小猫呆呆坐在那儿,满脸惊讶。 方桐冷不丁听到他的嘱咐,一口虾肉险些呛出喉咙。 卫百川不是说他还有半月才走吗?怎么变成后日? 封十二仿佛看出她的疑惑,将放虾的食盘往她面前推了推:“巡察使身份特殊,行动不便让人知晓。” 方桐明白了。 卫百川他们说的都是烟雾弹,就连府里大肆周章的准备恐怕也是做给旁人看的。 封十二不是真的出去玩,他要替太子打前阵,提前排除各种可能存在的隐患,这个任务并不轻松。 方桐唯剩的那点羡慕也烟消云散,这不是旅游,而是出差,还是出长差。 她曾经深受出差之苦,明白这是耗时耗力的活儿,古代不比现代,没有飞机高铁,听封十二的意思,他八成还得轻车简从披星戴月,这种差不出也罢。 封十二看着小猫的眼神从惊讶到同情,从同情到怜悯,他微微一顿,忽略她古怪的眼神,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这顿饭吃得格外安静,就在方桐吃饱喝足准备下桌的时候,封十二突然出声。 “此行需要乔装身份,你与我同去如何?” 方桐脚下一滑,险些摔出桌沿。 她及时站稳,扭头看他。 她没听错吧,他要带她一起出差? 方桐定定望着面前的男人,脑子里不停转了好几圈,还是没理清他乔装身份与她有什么关系? 她只是一只猫,不想餐风露宿,更不想陪人加班。 不过……离开京城去外面的世界,这个诱惑还挺大。 她转转眼珠,开始认真思考这个可能。 出门不是不行,如果她是人,去哪儿都可以,但现在她是一只猫,万一在外面变身怎么办? 虽说她现在已有五成把握,能在变身之前及时察觉,但谁能保证不出意外。 她摇摇尾巴跳下桌,打算好好想想,自己要不要拒绝这个诱惑。 还没等她想明白,到了封十二出发那日,方桐连猫带窝,被他端上马车。 听着车轮声辚辚响起,方桐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一件事,作为一只猫,封十二要带她出行,她真没法拒绝。 封十二坦然面对小猫的凝视:“带着你更安全。” 方桐嗤之以鼻,带一只猫就算乔装出行了?她又不是镇宅神兽,什么叫带着她更安全? 封十二没有解答她的疑问。 事实上,他对于如何安置小猫,已经思虑多日。 他不清楚她的真实来历,倘若在他离京期间,小猫在人前变身,一不小心就会酿成大祸,倒不如把她随身带着,无论发生什么,有他代为遮掩,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 何况他看得出,她有多么羡慕他能出远门,正如他有多想离开这个京城。 他掀开车窗帘一角,望着外面一闪而逝的街道。 天刚蒙蒙亮,万物方从睡梦中醒来,零零碎碎的声响汇成一股浪潮,随着前进的马蹄声越来越响。 城门就在前方。 守城官是太子安排的自己人,看了车夫递出的过所便挥手放行。 马车向着旷野驶去,一轮朝阳从地平线上升起。 封十二放下车帘。 他就这么出了京城,似乎很容易,但真要离开却很难。 他往后一靠,倚在板壁上,视线落在半空,神情微暗。 方桐不明白车厢里的气氛怎么突然变了。 难道他这会儿才有了出长差的烦恼? 这可比她强,她以前在出差头几天就开始焦虑,不是为了工作上的事,而是担心自己不在的日子,方小花会不会难受。 尽管家里有自动喂食器,还请了朋友定时上门添水换猫砂,但身为养宠之人,方桐很明白,不是宠物离不开人,而是人离不开宠物。 想到这儿,她脑子里灵光一现,忽然开了窍。 难怪封十二一定要带她出门,原来他和她一样,有宠物分离焦虑症! 她怜爱地看了封十二一眼,决定原谅他的绑架行为。 她跳过去往他腿上一坐,用爪子扒拉他的手。 快把窗帘拉开,她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经过这么久的相处,封十二对她每个动作的含义早已熟记于心。 他低笑了下,拉开窗帘,托着小猫柔软的身子将她举高。 一轮炽热的红日跃入方桐眼帘,光华灿灿,如沸腾燃烧的铁浆。 方桐的瞳孔凝成一线,眼中不自觉涌出泪花。 她抬爪捂住脸,心中悲戚:太闪了,眼睛要瞎了! 第42章 她后悔了 晌午时分,逍遥楼内座无虚席。 最近这儿的生意格外火爆,有人听说十二皇子曾在酒楼与人发生冲突,起因似乎是为了一盘干炸鳜鱼,于是都想来试试这道菜到底如何美味,竟引得深居简出的十二皇子接连拜访两回。 不过今日食客虽多,楼里却少了说笑声。 因为楼上来了位贵客,正是另一位皇子,平王封无穷。 封无穷尝了一口鱼肉,呸地一声吐掉,扔下银筷:“这种玩意儿也敢拿上来?你们想毒死本王?” 酒楼掌柜与随侍的小二呼啦啦跪倒一片:“小人不敢!” 掌柜大着胆子道:“王爷若不喜欢,小人让厨子另做别的来。” 封无穷冷哼:“你们这儿的厨子,去本王府里养狗都不配。” “是,是。”掌柜连声应承,“王爷金尊玉贵,自是尝不惯这等粗鄙之物。小店今日刚进了一批新鲜海参和大黄鱼,都是深海里打来的,小人这就让人送去王爷府里,哪日王爷想换换口味,就让厨子做来尝尝,权当吃个野趣。” 封无穷乜眼看他:“你把本王当什么人?打秋风的吗?” “不不,小人绝没这个意思。” 掌柜心中暗自叫苦,那日郭印与十二皇子在酒楼起了冲突,他就知道自家店铺会受牵连,不想十二皇子不计较,反而是平王上门找茬。 眼看局面僵住,掌柜正想着要不要搬出幕后东家攀攀交情,就见一人快步进屋。 来者是平王府的幕僚,他俯身在封无穷耳边低声道:“王爷,洛州来了口信。” 封无穷两眼一眯。 “都给我滚出去。” 掌柜与一众小二如获大赦,顷刻走了个精光。 幕僚示意随行侍卫去门外守着,才对封无穷道:“隋将军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东风?”封无穷歪着脖子,冷眼看他,“陛下把骁骑卫给了白大洪,还等什么东风。” 幕僚轻声道:“正因如此,隋将军才劝您莫要轻举妄动,他说人都给您备着,等下次时机合适,再动不迟。” 封无穷呵地冷笑一声:“舅舅是不是老糊涂了,哪有什么下次,眼下就是最好的时机。” 幕僚迟疑:“王爷的意思是……” “太子不是要代陛下南巡么?”封无穷冷眼看向窗外,“在京城有陛下护着他,等他出了京,我看谁来保他。” 幕僚轻咽一口唾沫:“王爷说的有理,但太子南巡会带大批卫队,还有那封十二给他做巡察使,咱们要动手恐怕不容易。” 封无穷不语,他冷冷盯着幕僚看了半晌,直把对方看得心里发毛。 “这事儿本就没那么容易,”他阴沉沉道,“正因为不容易,才要抓住他在京外的机会,把他干掉。” 幕僚沉默片刻,他虽是封无穷的亲信,但从来大小事务都由封无穷说了算,因此只是习惯性地附和:“王爷若想好了,我这就传话给隋将军。” “记得提醒他,除了封云兮,那个封十二也别给我放掉。” 山野寂寂,鸟鸣啾啾。 一丝白云寂寞地挂在天上。 方桐蹲在溪边的大石头上,听着汩汩流淌的水声发呆。 她后悔跟封十二出门了。 这趟旅程如她所料,枯燥,乏味,毫无乐趣。 封十二为了赶路,沿途都抄近道,他们大多时候都在荒野里穿行,出来十几天,一个城镇都没进,路上见得最多的就是砍柴的农夫和打猎的猎户。 方桐想象中的品尝各地美食,见识风土人情,一个都没实现。 她从刚离京的兴致勃勃,到如今的心如死水,每天窝在马车里昏昏欲睡。 此刻正值午时,他们在山间寻到这处水源,停下来歇息用餐。 封十二此行轻车简从,除了他就只有一名车夫,车上带着张婶做的干粮,那几大筐好歹没浪费。 但干粮吃多了总归腻味,方桐了无生趣地啃完一块腊鱼,蹲在水边顾影自怜。 最近吃了好些腌制的食物,盐份摄入太多,会不会掉毛? “小棉花。”封十二在身后唤她。 方桐懒懒回头,干嘛? 一串嫣红橙黄的果子出现在她眼中。 方桐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这果子看上去像以前最传统的那种樱桃,颗粒不大,外皮轻薄,在阳光下透出莹润的色泽。 方桐忍住口中涌出的津液,迈着矜持的步伐走到封十二跟前。 封十二摘下一颗递到她嘴边:“记得吐核。” 方桐甩甩尾巴,啰嗦。 她将果子叼进嘴里,上下牙齿一合,清甜的汁水在口中爆开,炸得她一个激灵。 好吃! 她欢喜地抖抖毛,将果肉一口咽了下去。 封十二盯着她的嘴。 “核呢?” 方桐后知后觉望着他,眨巴眨巴眼,是啊,核呢? 她心虚地喵了声,用爪子挠挠脸,都怪猫的口腔和人不同,一不小心就整个吞入喉咙。 封十二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 他拍拍她的脑袋:“下次不可如此。” 知道了,方桐顺势蹭蹭他的手腕,态度十分乖巧。 然而她这套对封十二不怎么有用,她的饲主推开她,将果子放到她面前:“慢慢吃。” 方桐在心里耸耸肩,她一直觉得奇怪,封十二明明那么喜欢猫,为什么不爱撸她?他平时最多就摸摸她的脑袋,拍拍她的背脊,就连抱她的姿势也中规中矩。 若说在人前得顾及形象,可他在人后也是如此。 方桐有时故意逗他,然后就见封十二罕见地露出几分无奈,不轻不重将她推开。 方桐既是好笑又是庆幸,多亏封十二不是那种吸猫狂人,否则他天天搂着她睡觉怎么办,她和室友的关系再好也不想和他同床共枕。 她吃完果子,踩着溪边的碎石走到浅水处,将黏乎乎的嘴毛浸在水里涮了涮,用爪子仔细梳理一番。 阳光洒在水面上,泛起一片粼粼波光,像一把刀扎入眼中。 不对,方桐瞳孔一缩,那就是一把刀! 她猛地抬头,从对岸的草丛中看到刀锋折射的寒芒。 第43章 在死人血里打了个滚 封十二正在马车旁与车夫商量后半日的行程,背上忽然一沉,小猫窜上他的肩膀。 “喵嗷!” 小猫弓起身子,发出尖厉的叫声。 封十二顺着她的视线朝溪边望去。 他目光一凝。 “有埋伏。” 话音未落,他一把揪住肩上的小猫,将她扔进车厢。 方桐只觉眼前一晃,自己咻地一下撞开车帘,飞进马车,稳稳当当落在厚实的小窝里。 她简直怀疑封十二的眼睛能透视,否则怎么这么巧,随便一扔就能把她扔对地方。 她迅速爬起身,跑到车帘边,凑近帘缝往外瞧。 外面刀光剑影,早已打成一片。 十几条汉子将封十二和车夫围在当中,这些人粗衣布服,持刀带剑,但那些兵器似乎不是什么好货,有人的刀刚砍过来,被封十二挥剑一磕,刀尖就断成半截。 给封十二驾车的车夫原是府中侍卫,与封十二各自拉开距离,很快将伏击之人分成两拨。 方桐仔细看了阵,只觉那些人空有蛮力,身手平常,不一会儿就被放倒一半。 然而剩下的人越少,越显得其中三人格外突出。 那三人一招一式干净利落,进退之间颇显章法。 封十二险险避开当头一剑,身子刚往后仰,就闻脑后生风。 他百忙之中腰身一拧,及时避开身后砍来的大刀。 一条铁链就在这时疾射而来,缠上他的手臂。 封十二手腕一翻,反手握住那条铁链。 他用力一拽,将对面那人扯到身前。 下一刻,他将铁链绞在了那人脖子上。 “咔”地一声,那人颈骨折断,当场毙命。 另两人见封十二杀人如此利落,不禁攻势一缓。 封十二一击得手,将绞杀那人往前推出,正好挡住另一人刺来的长剑。 他旋身飞踢,一脚踢中持刀者的手腕,逼得那人连退两步。 持刀者眼神几度变幻,忽地打了个唿哨:“撤!” 他带头就跑,越过溪流,却听身后噗嗵一声,有人落地。 他扭头看了眼,只见自己的同伴栽在水中,正挣扎着伸手向他求援。 持刀者眼中闪过一抹厉色,抬手挥出一道寒芒,一把飞镖射中同伴的脑门。 他拔脚几个纵跃,消失在茂密的灌木丛中。 封十二赶到时,水中那人已经断气。 他从那人背上拔出自己的长剑,方才他掷剑将此人击伤,特意避开他的要害,谁料逃走的刀客竟对自己的同伴痛下杀手。 他抬眼望去,岸边山谷险峻,林深叶茂,逃走之人形影全无。 他沉吟须臾,折回对岸。 这时,车夫已将剩下的人放倒,尚有两人活着。 封十二将活口交给车夫审问,独自将水中的尸体拖上岸,与被铁链绞杀那人放到一处。 两具尸体并排躺在地上,封十二翻开他们的手掌看了看,又剥开他们的衣裳。 他仔细检查他们的身体,约摸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才站起身。 他脚下一动,就觉踢到什么东西。 方桐在地上滚了一圈,灰头土脸爬起来。 她方才溜下马车,壮着胆子靠在封十二身旁,同他一起打量地上的尸体。 她下来不是因为好奇,而是因为使铁链那人有些眼熟。 她在刺客丙七的记忆里见过这么一号人物,模样已经记不大清了,但这人的武器却让人印象深刻。 她忍着对尸体的恐惧,仔细观察那人脖子上缠着的铁链。 她记得其中一枚环扣上有个三角形的缺口,据说是在某次打斗中留下的刀痕。 她看得两眼昏花,终于在尸体的咽喉处找到那枚环扣。 果然,一个三角形的刀痕若隐若现。 她揉揉眼,正想歇口气,就被封十二一脚撞开。 她晕头转向站稳,向他投去控诉的眼神。 封十二目光一闪,掠过她毛绒绒的背脊。 那片雪白绒毛上沾了几块猩红的污迹,是刚才她在地上打滚沾到的血。 他弯下腰,神色自若地将小猫捞入怀中,掏出帕子在她背上抹了几下。 浓郁的血色化作淡红,乍一看……还是很显眼。 方桐只觉背上传来揉搓的力道,猜想他在给自己擦毛。 这是沾到泥巴还是沾到了什么? 她扭头往身后打量,被一只大掌挡住视线。 “怎么到处乱跑?”封十二捂着她的脑袋,“这里不干净,一会儿去水里洗洗。” 他不说还好,一说方桐心里就开始打鼓。 什么不干净?她沾到了什么? 她转眼瞄向地面,只见地上除了尸体就是血,血迹旁还有一团不规则的痕迹,仿佛有人拿大号毛笔蘸了血,在地上抹了一通。 方桐心里咯噔一下,发出尖锐的悲鸣,她刚才在死人的血里打了个滚? “殿下,”车夫走过来,“他们已经招了,这伙人是这里的山匪,平日以劫道为生,今日发现我们进山,就埋伏在溪边想要杀人越货。” 封十二安抚地拍了拍浑身僵硬的小猫:“他们一共多少人?” “除了逃走的那个,全在这儿了。”车夫回道,“这片山靠近临水县,临水县县令带人剿过几次匪,这些人都是漏网之鱼,今年才从那边跑过来落脚。” 封十二点头:“把他俩带过来。” 两名山匪看着地上的尸体,哆哆嗦嗦招认:“使铁链的叫张三,使剑的叫李二,另外一个叫王五,他们半个月前才入伙,说是北边逃来的响马,想跟着弟兄们混口饭吃,他们送了些银钱给老大,老大就让他们留下了,我们也不知道他们的功夫有这么好。” “你们老大是谁?”封十二问。 “死、死了。”山匪指指另一堆尸首,“就是刚才刀被你砍断的那个。” 封十二仔细问了一遍,见他们确实招不出更多,便让车夫把这两人捆上藏进树林。 “殿下,张三李二王五,这名字怎么这么像假的?”车夫问。 因为这就是假名。 方桐在心里回答,李二和王五她不清楚,但那个叫张三的原名乙六,是白鸟阁的刺客。 以前丙七和这人出过一回任务,还被他嫌弃得不清。 第44章 说还是不说 方桐挠挠封十二的手臂,很想告诉他这人的身份,奈何说不了人话。 难道要在地上写字给他看?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她自己否定。 不行,她还没做好被人发现的准备,哪怕对方是封十二,她也不想轻易暴露。 一个穿越的异世之人,一只猫,再加上一个刺客的身份,无论哪种解释起来都挺麻烦。 “这两人的里衣是细棉布,靴子用的青缎面,缎子是南缎,”封十二道,“普通山匪不会这么讲究。” “他们自称是来自北边的响马,出手又大方,会不会是抢来的衣裳或是自己买的?”车夫问。 封十二望着地上的两具尸首,深思道:“南缎产自南部近海一带,北边的人则多用北缎,此地虽介于南北之间,但原来是一片荒地,十年前朝廷从北地迁来流民定居,当地人更习惯从北边采买家用,稍微殷实的人家更是只用北缎。” “所以这几人是从南边来的?”车夫问,“他们隐瞒了自己的身份?” “还不得而知。”封十二道,“但是以这几人的身手,不该委屈自己听命于一群残匪。” 方桐听着他的分析,脑子里跟着转个不停。 白鸟阁的刺客为何混进匪窝?这伙山匪看上去也不像有利可图。 她不得不怀疑,刺客是专门冲封十二而来。 上回春狩就是这样,白鸟阁的刺客奉命刺杀平王,而这回目标变成封十二,大家都是皇子,好像也说得过去。 可正因为是皇子才难以理解。 白鸟阁一个民间组织,哪来这么大胆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对皇室下手。 上回朝廷已下发命令,要求各地官府清剿白鸟阁据点,她要是白鸟阁的首领,就会要求手下夹起尾巴做人,哪怕舍不得基业,也不会再接刺杀皇族的买卖。 想到这儿,方桐又是背心一凉。 她差点儿忘了,她自己也在清剿之列,还是另起一行单独挂名那种。 她两眼一黯,蔫嗒嗒地趴在封十二怀中,只觉前途无亮。 封十二胳膊一沉,就见小猫把下巴搁在他臂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他想起她身上沾着的血,当下打住话头,对车夫道:“把这里收拾收拾,下山再说。” 他抱着小猫来到溪边,浸湿手帕,替她擦掉背上凝固的残血。 “好了。”他把她放到太阳底下晒毛。 方桐扭头看看自己的背,不行,她还是觉得黏乎乎的浑身难受。 她趁封十二转身,“咚”地一声跳进小溪,将自己整个泡在水里,只露出一颗脑袋浮在水面上。 封十二扭头看见这幕,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与好笑。 方桐睁大眼睛瞪他,笑什么笑,她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怕死人怎么了,又不像他,勒死一个大活人比杀一只鸡还利落。 封十二对上她谴责的眼神,收了唇边的笑,蹲下身,将沾了血的手帕放在水里清洗。 几丝淡淡的血迹顺水散开,方桐一眼瞟见,下意识地将身子往后挪了挪。 她才冲干净,可不要又沾上。 封十二察觉她的举动,手里一顿。 他忘了她是个姑娘家,再大的好奇心也抵不过害怕,瞧她的样子像是头一回看到死人,那血肉横飞的场面一定吓到她了。 他垂了眼,将湿帕拧干,嘱咐道:“再泡一会儿就出来。” 说完,他起身走开,回到马车旁。 车夫给拉车的马儿套上挽具:“殿下,我们这就启程?” “再等会儿。”封十二拿起鬃梳给马儿梳理鬃毛,“记号留下了吗?” “留下了。”车夫应道,“咱们的人一看就知。” 封十二点头:“下山后找个最近的村子,把山匪的消息递给当地里正,让他们上报衙门。” “会不会暴露殿下的行踪?”车夫担心。 封十二回头望了眼京城的方向:“如果这伙山匪是冲我来的,暴不暴露已经不重要了。” “可咱们出京之事做得十分隐秘,除了自己人,谁都不知道。” “太子南巡是大事,京里京外都有无数人盯着。”封十二道,“再往前就真正到了南边的地界,过了临水县,咱们的身份也不必再隐藏。” “那我们是否要在临水县休整?”车夫问。 封十二放下鬃梳,从粮食袋里抓了把黑豆喂给马儿:“从这儿到临水县还有三日路程,到了那边再说。” 方桐洗完毛回来,就见封十二站在车边喂马。 马儿温顺地低下头,就着封十二的手吃黑豆,一双杏仁似的大眼水润润的,边吃边发出惬意的喷鼻声。 方桐瞧得很是眼热,她也想喂马。 封十二抚了抚马儿的脖颈,瞥见一团白影蹿上车辕。 他一把将小猫抱了下来。 “别惊了马。” 方桐抖抖耳朵,呵,这么快就不喜欢小猫咪,改心疼马了,她是那么不懂事的猫吗? 她在他怀里甩甩身子,抖得水珠四下飞溅。 封十二微微眯眼,侧首避开迎面而来的水滴。 尽管如此,他颈上仍然溅了些湿意,小猫还一个劲儿往他怀里钻,将他胸前和袖子上的衣料蹭湿了一大片。 封十二捏着她的脖颈,将她扯开。 方桐仰起头,无辜与他对视。 封十二捋了捋她脑门上的一撮呆毛,将它们抚平:“怎么不晒干再回来?” 晒什么晒,方桐心想,这里才死了人,万一还有追兵呢,还是早些离开为妙。 封十二听不见她心里的想法,但看小猫左顾右盼,就知她没把自己的话当回事。 他摇摇头,抱着她登上马车。 车内板壁上有几个暗格,他的手指滑过中间一层,略停了停,又往下移了几寸。 他打开暗格,取出一条干净的布巾,将它摊在长椅上,把小猫放了上去。 方桐眼前一黑,就觉自己被厚实的布巾包了起来。 她刚想挣脱,就被封十二按住。 一双大手隔着布巾将她从头到尾搓了个遍,恍惚有种在东北下澡堂的爽痛。 爽的是搓澡的人,痛的是被搓的人。 方桐在帕子底下嗷呜乱叫。 轻一点儿!她的毛! 第45章 意外变身 “啊嚏!”“啊嚏!” 远在南地固州的敬王府内,一片喷嚏声此起彼伏。 “快走快走!”一名黑瘦的青衣官员掏帕捂住鼻子,带着随从在长廊上闷头急奔。 另一名与他相同服色的官员从另一边跑来,两人躲闪不及迎头撞上,都是一个趔趄。 “哎哟我说老袁,”柳从文捡起掉地的帕子,抖抖帕上的灰,“你跑这么快做什么?王爷回来了?” 袁之安朝他身后看了眼:“我还想问你呢,王爷回来了没?” “没呢,”柳从文话音未落,又打了个喷嚏,“你又不是不知道,每年这个时候桐花盛开,城里到处飘着花粉,王爷最受不了这个,不在外面待到花谢不会回来。” 袁之安跺脚:“那可麻烦了。” “怎么啦?”柳从文将帕子捏在鼻间,狠狠擤了把鼻涕,顶着通红的鼻头问,“出了什么事?” “刚才府衙传信,京中来了圣旨,说是太子代陛下南巡,让咱们做好迎接的准备。” “啊?”柳从文拎着帕子傻了眼,“太子南巡?什么时候?” “算日子已经从京城出发,”袁之安道,“太子南巡不是小事,万万出不得差池,所以宋知府才急着找王爷商量。” 两人口中的王爷是敬王封玉扬。 封玉扬是皇帝第三子,生来便有腿疾,因着南边气候温暖,宜于调理,皇帝在其成年后特许他出京,将固州一带赐给他作为封地。 “宋知府找王爷也没用,”柳从文将帕子塞进袖袋,“他又不是不知道,咱们王爷痴迷书画,对政事一概不清,要指望他拿主意还不如让府里的长史出面,好歹他是大管事,什么都懂。” “邱长史已经被宋知府抓去帮忙了。”袁之安白他一眼,“就是他让我来找你,让你赶紧联系王爷,别在外面待着了,赶紧回来。” “可王爷已经去了临水县,”柳从文道,“他最敬慕的五岳山人刚刚南下,听说就在临水县歇脚,一群文人骚客都往那儿赶,王爷出发前还说,他要给五岳山人办一场声势浩大的笔会,怎肯马上回来。” “我不管,”袁之安道,“反正我话带到了,你不把王爷请回来,到时太子怪罪,咱们全府上下都得遭殃。” “太子宅心仁厚,才不会轻易……阿嚏!降罪,”柳从文捂着鼻子,“再说全天下都知道,咱们王爷不比平王,对那个——” 他朝天上指了指,“没兴趣。” 自来身有残疾者不可为帝,封玉扬打从一出生就对别的皇子构不成威胁,所以他也是所有皇子当中最潇洒的一个,每日不是游山玩水,就是赏诗会友,甚或流连烟花之地,朝中也无人置喙。 “要你啰嗦?”袁之安按着他的肩膀往外推,“争不争是一回事,敬不敬又是另一回事,你有工夫在这儿和我嘴贫,不如赶快派人给王爷送信,若是迟了,邱长史先饶不了你。” “好好好,我去,我去。” 一望无际的树林中,遮天蔽日的绿意如一层厚重的屏障,隔绝了外面的声息。 方桐趴在车厢里,听着外面响起的金铁交鸣声,脑子里只有两个字—— 我去! 这是三天以来第四回了。 劫道的山匪如地里的韭菜,割了一茬还有一茬。 方桐简直怀疑,这里的治安就这么差?当地官员都白拿俸禄不做事么?老百姓出门就遇山匪,该怎么过活? 她无声叹了口气,跳上长椅,攀着窗棂往外瞧。 这伙山匪同前几日遇见的差不多,打扮相似,兵器相似,不知又是从哪儿流窜过来的匪徒,这里面没有一个高手,人数虽多,却被封十二与车夫打得节节败退。 方桐老老实实待在马车里,不去外面添乱。 前晚她有些身体不适,差点以为要变身,为此提心吊胆了整整两日,但这种感觉很快又消失了。 这让她变得更加安分,只求早些抵达临水县,找个安全的地方应对身体的变化。 她看着窗外的封十二从一名山匪胸前抽出长剑,已经没了前几次的震撼。 不就是杀个人吗,看得久了,她甚至觉得自己也会。 她看着外面的打斗,在脑海中回忆刺客丙七的招式,丙七的身手也许是刺客里最弱的,但她对于杀人的基础教学却记得很牢。 【能一招毙命就不要用第二招】 【男人最脆弱的部位在……】 【女人最脆弱的部位在……】 没等方桐把口诀全部回忆一遍,就见一道寒光自林间射出。 一支长箭直冲封十二背心而去! 方桐惊叫一声,情不自禁往前一窜,一头撞在窗棂上。 脑门遭受的巨大冲击令她四肢发软,爪子一松从窗上滑了下来。 她摔到长椅上,打了个滚,又从椅子上跌下,与车厢地板来了个亲密接触。 她趴倒在地眩晕了半晌,跌跌撞撞起身,重新跳上窗棂。 千万不要有事—— 她一边祈祷,一边提心吊胆往外瞧。 只一眼,她就愣住。 马车外战局已定。 封十二立在当场,看上去毫发无伤,正在指挥一群灰衣人收拾残局。 等等,灰衣人?这又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家伙? 方桐瞧向另一边,那伙山匪穿得五颜六色,现在全都躺在地上。 她的视线在走动的灰衣人中扫来扫去,赫然发现都是熟面孔。 这不是皇子府的侍卫么? 方桐瞧见一张最熟的脸,侍卫小年。 他们怎么来了? 她不知不觉松口气,慢慢松开爪子,放任身子滑到长椅上。 封十二这个混蛋。 她抬爪捂了捂脸,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他定然在出京前就做了安排,让手下的侍卫暗随其后,难怪他敢只带一人上路,原来早有准备。 不过那一箭到底是谁射的? 她伸了个懒腰,从长椅上爬起,揪着胸前的长发凝神思索,总觉得射箭之人不是山匪。 她将柔软的发丝在指间缠绕了几圈,盯着手指出神。 ……等等! 她看看自己的手,视线再往下移—— 她一个翻身滚到椅下,抱着身子蜷成一团。 她怎么又变了? 第46章 我是山神 狭长的座椅挡不住方桐的身影,她蹲在地上欲哭无泪。 马车外时不时有人经过,每一个脚步声和每一句说话声都像催命的倒计时。 她扭头看看紧闭的车帘,横下一条心,跪坐起身,伸长手臂在板壁上来回摸索。 当务之急是先找衣服穿,她记得其中有个暗格放着封十二的衣物,似乎就在中间一层。 她轻轻敲了敲板壁,“咔嗒”一声,机括轻响,一个抽屉滑了出来。 她欣喜若狂,探头往里瞄了眼,果然瞧见一堆衣裳。 “轰!” 林中忽然传来一声巨响,震得车身晃了晃。 方桐一把推上抽屉,蹲下身,迅速用双手护住脑袋。 车外很快传来侍卫的声音:“殿下,那人还有同伙,对方用了霹雳弹,把人救走了。” “我们的人可有受伤?”封十二问。 “一名弟兄挂了彩,不过伤得不重。” “小年,带人过去帮忙,”封十二叫来小年,“若是没有别的发现,就不用再追了。” “是,”小年招手,“来三个人,跟我走。” 外面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方桐侧耳听了听,确认人已走远,这才起身再次打开暗格。 身后的车帘一动,一道微光泄了进来。 “剩下的人——” 封十二的话音猛地顿住。 方桐的身体也顿住。 她维持着跪坐在地的姿势,手臂卡在抽屉里,僵硬得仿佛失去知觉。 这一刻,空气安静得可怕。 下一秒,车内的光线没了,车帘重新垂落,外面响起封十二的命令:“去周围搜查,没有我的允许,不许靠近马车。” 方桐迟缓地眨了眨眼,终于找回呼吸。 她这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浑身上下凉嗖嗖的,泛起一片鸡皮疙瘩。 不等她喘过气,车帘又是一晃,有人进了马车。 方桐咬紧唇,两只眼珠死死盯着面前的板壁,只觉每一秒都是煎熬。 黑色的长靴迈过她身旁,封十二的衣角出现在她眼中。 靛青袍摆如黑暗中隐现的晨曦,又似天晚前最后一抹暮色。 方桐盯着那片熟悉的衣角,看着他在身旁停下。 “我是小棉花!” 她仰起头,脱口而出。 她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才发现他并未看她。 封十二望着打开的抽屉,视线扫过她挂在抽屉边缘的那只手。 方桐往后一缩,把手收了回去。 此时她格外庆幸,古人的一头长发足以让她遮挡身体,她抱住双臂环在胸前,往里侧了侧身。 “我知道你很难相信,”她低声解释,“但我的确是小棉花变的,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苍茫山的围场,你在山上救了我……” 话音未落,一套衣裳递到她面前。 “穿上再说。”封十二道。 他的语气毫无波动,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一双眼盯着窗外,仿佛在留意是否有人过来。 方桐愣了下,抓过衣裳。 “穿好之后叫我。”封十二说完,转身走了。 方桐抱着手里的衣裳,静了两秒,回过头,只见车帘再次飘下,在她眼前荡起一片涟漪。 她不自觉地吐出一口长气,只觉脑子发蒙。 封十二的出现像一个幻觉,但她手里的衣物却真实存在。 她抖开衣裳,忽然发现这是一套女子穿的齐胸襦裙。 她将长裙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看,又探头往抽屉里瞄了眼。 抽屉里整整齐齐叠放着男子的衣物,都是为封十二此行特地准备的行头。 封十二扮作寻常商贾,所用衣料不算特别华贵,方桐手里的女装也是如此,绣饰纹样都很低调。 她拿着裙子一边往身上套一边怀疑,难道封十二骨子里是个女装大佬? 她勒紧束胸的裙带,对自己摇了摇头,封十二不像有这种癖好,多半是为了应急所需,他出门之前不是说过要乔装出行吗,她以前在电视上看过,男主角在关键时刻换上女装能保命。 方桐想了想封十二那张清俊的脸,若是擦脂涂粉描眉画目,再用发型首饰修饰一番,旁人隔得远了,未必能认出这是一个男子。 她将曳地的裙摆往上拽了拽,多亏她在现代陪朋友参加过几场汉服活动,勉强知道这类衣裳怎么穿,不然别想顺利走出这马车。 她踩在车厢地板上走了几步,只觉脚底一片冰凉。 封十二给了她衣裳,却没给鞋。 她来不及管这些,提着裙摆轻手轻脚走到车帘旁,从两片布帘中拨出一道细缝,凑到近处往外看。 封十二背对着她站在马车前。 他两手负在身后,像一棵挺拔的松。 方桐四下瞄了眼,见皇子府的侍卫远远散开,马车附近再无旁人,她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劲,对着车外喊—— “喵……” 这声猫叫有些气弱,比刚出生的小奶猫强不了多少。 封十二像是听到了,转过头,对上她的视线。 他的眼神带着几分疑惑,像是不明白她为何要学猫叫。 方桐脸上一热,她只是怕被人听到,才不是故意卖萌。 她将车帘缝隙拉开了些,朝他勾勾手指。 封十二的眼神变得更加古怪。 方桐清清嗓子:“我好了。” 她说完,飞快退回车厢里面。 封十二进来时,就见一个姑娘穿着藕色衫子湖水绿的长裙,安安静静坐在椅凳上。 她没有挽髻,一头乌黑的长发如流水般垂在腰间,她抓住其中一缕,拿指头绕来绕去。 她微低着头,像是在烦恼什么,眉心微蹙,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发尾。 见他进来,她倏地抬眼,触及他的眼神,又往旁移了几寸。 封十二在对面的椅凳上坐下。 他不言语,她更显沉默,几乎要将那撮发尾扭成麻花。 封十二想了想,决定不难为她,开口道:“我——” “我是山神。”方桐与他同时出声。 封十二嘴角一抿,不说话了。 他本想说,我知道你是小棉花,但方桐这话一出口,他忽然有些失望。 他与她朝夕相处,特意观察过她的举止,他知道她心虚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就和现在一样。 第47章 静静看着你编 封十二说不出自己为何失望,也许是因为他从未怀疑她,但她却分明对他心存戒备。 眼前的女子不再是那只撒娇扮痴的小猫,以往的亲近好像从不存在,她在最初的惊慌过后变得十分冷静,像是已经拿定主意。 封十二静静听着她往下编—— “我是苍茫山的山神,那日化作猫身外出,险些葬身蛇腹,幸亏为你所救。” 方桐假装山神不是临时起意,她早就想过万一被人发现变身,该如何解释自己的来历。 不能太玄乎,也不能不玄乎。 这些天她翻看大昭地理志,发现这儿自古便有祭祀山神的习俗,就连朝廷也会专门拨款,于名山之上修建山神庙,围场所在的苍茫山亦是如此。 相比民间传说的妖怪之流,自然是山神的身份更唬人。 她双手轻握,十指交叉叠于腹前,挺直背脊,摆出端正的模样:“你救我一命,我欠你一份因果,所以随你下山,以求报答。” “你已还了我一命,”封十二平静道,“那晚是你带人上山救了我。” 方桐微微一笑,她就料到他会这么说。 “你是皇子,就算我不带人上山,也会有人上山寻你,我欠你的命只还了一半,”她露出无比诚恳的神情,“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在还完你的恩情之前,我只能待在人间。” 封十二挑眉,他不想戳穿她,又忍不住想为难她:“你既是山神,为何连条蛇都打不过?” “这是天意,”方桐毫不惊慌,语气更加高深莫测,“实不相瞒,山神亦分三六九等,苍茫山本是寻寻常常一座山脉,只因用作皇家围场,让我得享人间香火,这才生出灵智。我初生灵智不久,神力不足,平日只能以猫身出现,极难维持人形。那晚是新月,更是我神力最弱之时,我命中当有此劫,而你便是我的化劫之人。” 她将自己想象成影视剧中的各种神佛,不疾不缓,侃侃而谈,自觉演技到位,宝相庄严。 她一边说话,一边留心封十二的反应。 化劫之人,这是她特地给他戴的高帽,寻常人听到这个,难免得意,封十二再怎么老成持重,多少也会被她打动。 封十二的脸色果然变了变。 “你想怎么报答?” 这个问题太实际,出乎方桐的意料。 她看看他,这是信了还是没信?不管了,故事编到这儿,只能继续。 她紧肃面容,慢慢道:“天机不可泄露。” 身为山神,哪能事无巨细都向凡人道来,说得越多越容易露馅,倒不如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让他自个儿猜去。 封十二上下扫她一眼,目光充满探究。 方桐抿抿唇,补上一句:“报答归报答,你我神人有别,不可以身相许。” 说完,她脑子里冒出一连串仙凡相恋大战毁天灭地的狗血剧情,险些被自己逗笑。 她原本没想说这个。 若是换作别的男人,她还要担心对方动什么歪心思,就像市井小说写的那样,穷书生救了妖精,妖精一定要投怀送抱才算报恩。 这样的故事流传甚广,可见大部分男人都有这样的意淫。 但封十二不同,她早看出来了,这人对女色没什么兴趣,他身为皇子,后院中连个姬妾都没有。 侍卫们闲聊时说过,封十二从未接受别人塞来的女人,久而久之,京中甚至有人风传,十二皇子不好女色是因身子有缺陷。 她看不出封十二有没有缺陷,但她看得出他正在打量自己。 封十二不是别人说什么就盲目采信之人,她不想被当成硬贴上去的狗皮膏药,所以提前打预防针,让他知道她对他没有半分觊觎。 她的坦率大概打动了他,他静静看她半晌,说了句:“嗯。” 嗯?方桐目光闪了闪,嗯什么嗯,这是几个意思? 封十二像是看出她的疑惑,接着道:“我知道了。” 方桐:“……哦。” 她听出来了,这人对她的来历或许存疑,但至少暂时不打算深究。 这就够了。 她敢对他胡诌身份,就是仗着两人相处了这么久,赌他看在小猫的份上,不会为难她。 只要别把她当作妖怪抓起来,一切都好商量。 她摆弄了几下裙带,忽然好奇:“你没亲眼看到我变身,就不怀疑是我骗你的?” “马车一直在这儿,”封十二道,“周围都是我的人,没人能躲进马车不被发现。” 方桐点点头,摆出诚心交流的态度:“如果你还有什么疑虑,我可以把我们以前相处的细节说给你听。” 她变猫的时候,和封十二相处的时间比谁都多,身份可以作假,细节却骗不了人。 “说来听听。”封十二没有拒绝。 他往后靠了靠,窗外的光从脸侧照入,他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方桐转转眼珠。 “你说此行需要乔装身份,所以让我与你同行。” “嗯,”封十二应了声,“还有呢?” “你为了哄我答应,给我剥了一盘虾。”方桐道。 封十二眉心一动,吃虾在前,决定在后,什么叫哄她答应,而且他给她剥虾,只是担心她又扎着嘴。 “那天下午,你还吃了我的鱼干,”提起这茬,方桐的口气变得理直气壮,“你还把我从桌上撵了下去。” 撵? 封十二对她的用词皱了皱眉。 是谁趴在地图上捣乱?又是谁听见有虾吃就乖乖走了? 原来小猫变成人以后,这么会倒打一耙。 “继续。”他语气淡淡。 方桐想了想,发现可说的太多了。 “你从太子府回来那晚特别兴奋,进屋连衣裳都没换,出去拿起长枪练了大半个时辰,对了,你还对我笑来着。”她有意无意拿他打趣,“你那天真的很高兴。” 他那晚的模样比现在生动多了。 她两手撑在身体两侧,在椅凳下晃着脚尖踢了踢裙摆,看着碧色的衣料泛起一片波纹,跟着笑笑:“我猜你一定很想出京。” 听说大昭的皇子若无封地,这一生只能老死京城,像封十二这等不受宠的,若非与太子交好,多半等不到出远门的机会。 第48章 无家可归 果然还是得上面有人。 方桐不无感慨地想,这个职场定律放哪儿都行得通。 不过她还是有一点想不明白,封十二为何不想办法与皇帝搞好关系?哪怕装一装也行,但他偏不。 她头一回遇见他,就见识了他和皇帝的相处模式,这两人的冷漠如出一辙,在这种表现上,他俩倒是像一对亲生父子。 封十二听她提起从太子府归来那晚,眼神中多了些难以捉摸的意味。 方桐不确定他是害羞还是恼羞成怒,因为他突然中断之前的话题,改口问:“你还能变什么?” 方桐怔了下。 还能变什么?猫或人?人或猫? 我还能变刺客你信不信。 她脑子里像有个钟摆来回晃荡,晃得她有些迷糊。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这回变人持续得挺久,难道她以后要用人的身份生活了? 封十二见她迟迟没说话,眉锋一扬:“不知道?” 方桐叹了口气,这回是真心实意的黯然:“我神力微弱,不好说。” 变成人就能去外面的花花世界,可她还顶着个刺客的身份,要不是因为这层身份,她也不至于非得编一个山神的来历。 她唯一庆幸的是,官府没有她的画像,顶着这张脸上街不会人人喊打。 她摸摸自己的脸:“你愿意继续收留我么?” 如果封十二不愿留她,她就得另寻出路,在那之前,她得厚着脸皮找他帮个忙。 “若我不收留你,你会去哪儿?”封十二顿了顿,刻意问,“苍茫山?” 方桐摇头:“恩未报完,回山无用。” 封十二微微一哂,看来她还记得她刚说的来历。 “你打算去哪儿?”他又问。 方桐看向他。 “能否……帮我弄份过所和户籍?” 这才是重点。 过所如同通行证,出入城池都需出示,户籍更是重中之重。 方桐想在这陌生的朝代安身立命,必须给自己搞一个正当身份。 如今太平盛世,每个地方若有外来者迁入,都需通过当地官府审查,她一个单身女子更是打眼,稍不留神就会被人盯上。 当然,她还可以回白鸟阁继续做刺客。 但一来她不可能杀人,二来官府正在清剿白鸟阁,刺客丙七以前用的就是假身份,现在说不定已被查了个底朝天,她若贸然回丙七的住处,搞不好就是自投罗网。 想来想去,只能求助封十二。 封十二听了她的要求,对自己当初的猜测更确定了几分。 她果然无家可归。 无论她是猫是人,她若有想去的地方,不会一直待在皇子府。 眼下看来,她在这世上甚至没有一个合理的身份。 那她究竟从何而来? 封十二并不相信她的山神之说,他怀疑她本来就是人,因为她做猫的时候,不自觉就会流露出人的习性。 她好洁,喜欢美食,爱看书,爱听人聊天。 他不喜欢她的隐瞒,却不得不承认,山神这个身份能唬住不少人。 他想起她有段日子常常翻看地理志,其中以《山岳志》为最,八成是从那上面得到的灵感。 他忽然就不想为难她了。 一个姑娘家,平白变成一只猫,想必挺委屈。 他的视线往下移了几寸,看她坐得腰背挺直,落在地上的裙摆却时不时飘动几下,车厢里没有风,分明是有人心情忐忑,才会无意间踢到裙摆。 他不禁想起小猫扒拉纸团的模样,她的爪子总是不得闲,最喜欢拨弄身边的东西,如今变成人还是这样。 他终于在她身上找到一点熟悉的感觉,心里的失望不觉消散了些。 “你的身份还有待查明。”他正色道,“无论你是什么,在我查清楚之前,你只能先留下来。” 方桐眨巴眨巴眼。 “那我能不能再提一个请求?” 她早料到封十二不会轻易给她弄个身份,所以她玩了个小小的花招。 先贤说过,一个黑暗的房间里,如果别人不同意开窗,那就提出一个更极端的要求,比如凿开房顶,这样别人就会同意开窗。 所谓求其上,得其中,她真正想提的要求是接下来这个。 “我不能白白留在你身边,你能雇佣我么?”她问,“我愿意做你的侍女。” 没有身份不会马上死,没有银钱却寸步难行,方桐打算先实现第一个目标:挣钱! 她晶亮的眼睛忽闪忽闪,看在封十二眼中,熟悉的感觉又回来几分。 他歪歪脑袋,窗外的光彻底泄了进来,在两人中间的地板上投下一道朦胧的光晕。 “我不需要侍女。” 这是拒绝,也是实话,他不喜人贴身伺候,在皇子府的起居多由小厮打理,便有侍女也只做些寻常杂务,后院之中简单得有些冷清。 “我会做饭,可以去厨房帮忙,”方桐道,“别的侍女能做的杂务我也能做。” 她想了想,又说:“我还略懂文字,能计数,会算账。” 说着说着就有点后悔,当初读书怎么选了文科,若是理工科出身,说不定还能搞个发明,炼炼钢,造造玻璃,制点酒精抗生素什么的,她就不信封十二值得拒绝她。 不过有句话叫什么来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封十二不答应没关系,她可以磨。 “你会的这些别人也会,”封十二注视着她,目光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为什么选你?” 这口气,简直和现代的甲方爸爸们一样,让方桐恍惚回到做社畜的日子。 “因为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她厚着脸皮道,“我是来报恩的,留我在身边对你更有价值。” “什么价值?”封十二笑笑,“按你的说法,你连变身都不能自控,还能帮我做什么?” “我知道前日在溪边伏击你的凶手来历。” 方桐话音刚落,就见封十二的眼神凝了凝。 “事关重大,不可妄言。” 他可以接受她为了自保编故事骗他,但涉及正事,他不希望她拿这个做幌子。 “我没有骗你,”方桐一扫方才的虚情假意,神情比他还郑重,“使铁链那人不是山匪,是白鸟阁的刺客。” 第49章 他是她的变数 山风吹过树叶,发出哗哗轻响,一片浓云飘过,天上阴了大半。 “殿下呢?” 小年带人回来,问留在这边的侍卫。 “殿下在车里。” 封十二听到外面的人声,看了方桐一眼,起身掀开车帘,露出半个身子:“如何?” 小年走到车前:“霹雳弹炸掉了所有痕迹,我们在附近搜了一圈,没别的发现。” 封十二点点头:“向南三十里就是临水县,你带人把山匪送去县衙。” “以什么身份?”小年问。 “就以我的名义。”封十二道,“你让人把那支箭拿来。” 刚才在林中,有人躲在树上朝他背后射了一箭,被他躲开。偷袭之人未能得手,又见皇子府的侍卫赶到,立刻遁入林间。 如今人没抓到,只在现场留下一枚箭矢。 封十二拿了箭,放下车帘,回到车内。 他照旧在方桐对面坐下,手里拿着箭端详。 方桐扫过他沉静的面色,目光瞄向车外,刚才封十二只将车帘掀起一角,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外面的视线,侍卫们压根没发现车里多了一人。 他打算就这么把她藏着不成? 方桐将视线移回封十二身上,她朝他那边探了探头,想要看清他手里的箭矢。 封十二转动箭矢的动作一停,将箭矢横拿在手中递给她。 方桐看他一眼,抬起半边眉毛,用眼神发问:她能看? 封十二把箭往前递了递:“见过吗?” 方桐接在手里仔细察看。 “没见过。”她抚过光滑的箭杆,握住两端比划了一下,“不过这箭好像不够长。” 她以前去过射箭馆,来到这儿又时常看封十二练武,她见过的箭矢比手里这支长很多。 她用手掂了掂箭身的重量:“箭杆虽短,箭身却粗,重量也不算太轻——” “是手弩。”封十二道。 方桐两眼一亮:“对,是手弩!” “你再看看这上面有何特征?”封十二问。 方桐将箭杆和箭镞来回看了又看,摇了摇头:“没有任何标志。” “没有标志才对,”封十二从她手里将箭矢拿了回去,“既要杀人,就不能留下线索,所以你如何知道杀我的人来自白鸟阁?” “因为我……”见过。 方桐及时将后面俩字咽了回去。 好险,刚才谈话的气氛太融洽,她差点说秃噜嘴。 “嗯?”封十二目光依旧落在箭上,仿佛不经意地开口,“你见过?” 方桐警惕地看他一眼,这家伙,故意套她的话。 “因为我是山神,”方桐板着脸道,“冥冥之中自有感应。” 封十二长睫微动,抬眼看她。 那双黑漆漆的眼在昏暗的马车厢里显得格外沉定,他背着光,整个人透出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那你可知是谁雇了白鸟阁的人刺杀平王?”他的视线停在她脸上。 “我不知道。”方桐坦然承认,“我神力有限,并非全知全能,你与我有因果牵扯,我才能感应与你有关之事。” “感应?”封十二自言自语。 这话本是方桐信口胡诌,见他若有所思,担心自己把话说得太满,赶紧找补一句:“你是皇子,天机有诸多蒙蔽,我能感应的也不太多。” 封十二听了这话,忽地扬了扬嘴角:“我正想问你,你既能感应与我之事,我此番南下是否顺利。” 方桐抿抿唇,这是把她当未卜先知的大仙了,可她怎么看,对面这家伙也不像求神问卜之人。 “命数并非天定,每个人每时每刻的选择都会影响未来,你只要守住本心,自会逢凶化吉,无往不利。” 方桐越说越觉得自己像个算命的江湖骗子,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看似给了答案,实际上什么也没说。 却见封十二盯着她,目中闪过一丝微妙的意味。 “你说命数并非天定?”他问,“你不是说你遇上我,是因为你命中当有此劫么?” 方桐心中一凛,没想到他把她说过的话记得这么牢靠。 她清清嗓子,诚恳道:“正因为遇见你,我才能平安度劫,如果命中要有变数,我很庆幸这个变数是你。” 这话不全是为了搪塞,她的确很感激封十二,没有他,她早就死在苍茫山上,而她在皇子府得到的照顾,更是让她摆脱了被砸死的阴影,让她对这个陌生的世界少了些抵触,多了些期待。 封十二默了默。 他从她眼中看不出丝毫虚伪,她的言辞情真意切,可又太情真意切了些。 他是皇子,无论多不受宠,总会有人向他示好,当他成为太子的臂膀后,更有不少人别有用心地出现在他周围。 他听过比这更浮夸和更真诚的夸奖,他分得清那里面有几分真几分假,但眼前这姑娘却直白得让人困惑。 他想提醒她,对旁人,尤其是一名男子,不能随意说这样的话,可话到嘴边,对上她清正的眼神,他又将劝告咽了下去。 这个时候,她又像一只猫了。 明明捣了蛋,偏生看似无辜,叫人看不出她是有心还是无意。 有些事越描越黑,不如不提。 封十二收回视线,重新拿起手边的箭矢。 “白鸟阁的刺客会用手弩吗?”他问。 方桐摇头:“不清楚。” 至少丙七没见过。 “江湖上使铁链的人不少,如果对方是无名之辈,很难查出结果。”封十二沉吟。 “如果无名,不更说明他是刺客?”方桐道,“白鸟阁一向奉行不留活口,刺客杀人后不露行迹,没人知道他们据点在哪儿,首脑是谁,组织中又有哪些人。” “你知道的倒是详细。” 封十二用拇指指腹轻轻拨了拨箭镞的尖头,看得方桐指尖一疼,十分担心他不小心把手指划破。 “我在邸报上看过。”她解释道,“这支箭你不如先放好?万一箭上有毒什么的……” 她可没有解药。 封十二看向她,眼中带了点深究的意味:“这些知识你都从何而来?” 不等她开口,他又自己接道:“又是因为山神,嗯?” 第50章 我叫方桐 自然是因为山神! 方桐理直气壮地想。 她神情自若的样子落在封十二眼中,他摇摇头,轻笑了声:“关于你想做侍女的要求,我拒绝。” 方桐心里“哦嚯”一声,她就知道没这么容易。 “不过我说让你留下,就是让你留下,”封十二道,“你不用担心无处可去。” “我不担心。”方桐道,“你是好人,我只是不想吃白食。” 封十二顿了顿。 “不要随便评价一个人的好坏。”他淡声道。 方桐明亮的眼睛在他眼前忽闪忽闪,显然不把他的话当回事。 他目光微动,神情变得严肃:“正如你的话我只信三分。” 他愿意给她机会坦白,也有耐心等她放下提防,但他得让她明白她的态度,如果她以为编这样一个故事就能蒙混过关,以后遇见别的人,未必肯给她机会。 方桐收了笑,正襟危坐:“我懂。” 她与封十二有室友的情分,其他人可没有。 封十二见她把话听进去,面色稍缓:“皇子府不收来历不明的人,在我回京之前,你只是我从山匪手中救下的孤女。” 方桐才平复的嘴角又有上扬的趋势,她就说他是好人,他还不认,真是别扭。 “虽是孤女,也该有个来历,”她自觉地补充,“不如说我在逃命时摔了一跤,失去记忆,不记得自己是谁,身上也无凭证,你看我孤身一人,不忍把我丢下,就将我暂时带在身边。” 封十二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理由虽然牵强,但勉强能用。” “这样就算别人问起来,你可以说什么都不知道,”方桐笑笑,“就算我惹了祸,也牵连不到你。” 封十二将箭杆在手中滚了几圈:“何以认为你会惹祸?” “因为我是山神呀,”方桐睁大眼,显得纯洁又无辜,“我不太清楚人间的规矩,万一犯了什么忌讳,别人找上门怎么办?” 她把山神两个字挂在嘴边,似乎越说越顺口。 封十二眉梢一扬:“那就告诉他们,你脑子摔坏了。” 方桐嘴巴微张,这话听上去怎么像在骂她? 不是吧。 一定是吧。 她内心天人交战,盯着封十二的脸,努力想从上面看出个究竟, 那张俊脸依旧没什么表情,好看归好看,但就像一张空白的纸,用料再高级的纸,没有色彩也嫌空洞。 方桐放弃钻研他的心思,朝他伸手:“就这么说定了。” 封十二看看她那只手,没有动。 方桐指尖微曲,想起这里没有握手的习惯,把手收了回去。 她回忆了一下皇子府侍女们的行礼方式,站起身,两手叠在腰间,像模像样行了个屈膝礼:“以后还请殿下多多指教。” 她口称“殿下”,举止有礼,澄澈的目光坦坦荡荡落在他脸上,唇角含着一抹温和的浅笑。 封十二注视着她的笑容默然一阵。 “以后无需对我行礼,”他顿了顿,又道,“若要对身处高位者行这样的礼,双目不可直视。” 只有想引起对方注意才会如此毫不顾忌,这姑娘显然不懂其中的含义,那双眼睛太过清亮,哪怕盈盈带笑,也不含一丝轻佻。 可她没有这样的想法,不代表别人没有。 “今晚给你几本书,自己研究。” 临水县的县衙应当存有礼仪相关的书籍,他们将山匪送去县衙,县令得知他的身份,少不得会上门求见,到时便可向对方借一套书来,给她补补常识。 方桐一听要看书,正中下怀,她过去是猫,每次看书还得趴在桌上装模作样,这下好了,她可以光明正大抱着书沉浸在知识的海洋。 她面上的欣喜不似作伪,封十二转头看向窗外,外面一群侍卫已收拾停当。 “你有名字吗?”他看着窗外问。 方桐怔了怔才发现他在和自己说话。 “我姓……我叫方桐。”她用手指在膝盖上划了几下,“方正的方,梧桐的桐。” 说完,她心头一热,只觉这个普普通通的名字显得那么可贵。 她叫方桐,不是丙七,不是别的什么人,这个名字随她穿过时空,来到现在这个世界,它就像一根绳,将过去的她和现在的她连在一起。 无论时空如何变幻,她依旧是她,她是方桐。 封十二察觉她的异样,转过头来看她一眼。 “方桐?” “嗯。”方桐重重点了下头,扬起笑容,“方正的方,梧桐的桐。” 她的笑容格外灿烂,似乎天生是个爱笑的姑娘。 封十二黑沉的眼眸动了动:“你也知道我是谁。” 方桐被他的问题问得宕机了一下。 这是两个人交换姓名的开场白?放在他俩身上会不会晚了点儿?她都已经认识他那么久了。 “你是封十二,当朝十二皇子,”她停下来,做出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我直呼你名讳,不打紧吧?” 如果他敢翻脸,她就说她是山神,论身份不比他差。 封十二笑了下。 “这话在外面不要让人听见。” 方桐眼尾一弯:“遵命。” 她像是松了口气,语气变得更加轻快:“我可以找你借双鞋么?” 她将长长的裙摆往上提了提,隐约可见白皙的双足。 封十二别开视线。 大昭朝虽没那么讲究男女大防,但非礼勿视,他无心占她便宜。 “进城再说。” 他没有告诉她,此次出门前,他命人备了一套女装,就是担心小猫突然变身。 方桐并不知晓,车厢最底下的暗格里还放了几双尺寸不同的女鞋,他不知哪双更合适,就让人都备下了。 但如今她自称是山神,与他设想的开诚布公相去甚远,他不想说他早就知道她会变身,更懒得解释这些衣裳鞋子从何而来,索性略过不提。 窗外响起小年的禀报:“殿下,天阴了,我们得赶紧上路。” 话音未落,天边响起几声雷鸣。 不等他们赶到临水县,路上已是水雾蒙蒙,大雨滂沱。 从树林到临水县,行人忙着避雨,路上没几个人影,方桐以为到了县城也是如此,谁料还未进城门,就见城门口围了一大群人,哄吵声比雨声更响。 第51章 狂热 “快让我进去!”一名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推搡着城门前的衙役,手里挥舞着一张纸,“这是我的过所!” 他手里那张纸几乎要糊到衙役脸上,衙役扭头躲开,将人使劲往外推:“排队排队!说了多少遍了!不许往里挤!” 他身旁别的衙役也在喊:“退后退后!不许插队!不许再往前挤了!” 在这班衙役身前,足足围了六七十号人,大多如那书生一般作文士打扮,他们有人披着蓑衣,有人带着仆从打伞,还有人什么雨具也没带,浑身淋得湿透,却鼓着劲高声叫嚷—— “先生!先生!我是来自江南的文尚轩,特来向先生求赐墨宝!” “让让!”另一人一屁股将他怼开,跳着脚往城门里喊,“先生!在下吴越子,仰慕先生已久,上月自京城追行到临水,只求先生一见,指点拙作!” “先生!家父耄耋之年,不能远行,只求先生莅临寒舍,让家父一睹先生挥毫,在下愿付黄金百两,以慰先生之劳!” “嚷什么嚷,嚷什么嚷?”被挤到墙角的衙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扯着嗓子大声道,“五岳山人早就进了城,你们喊破天他也听不见,还不赶紧排队,把过所拿出来!” “什么?五岳山人走了?” “不是,我听着像是已经进了城。” “那咱们还等什么?赶快进城啊!” 众人吵吵闹闹挤挤撞撞,衙役们见场面难以控制,抽出半截亮晃晃的腰刀:“退后!都退后!” 围在前面的人见亮了刀,吓得倒退几步,赶紧往后传话:“别挤了,五岳山人已经进了城,大伙儿都静静,让官爷查完过所,咱们才能早些进去。” “是啊是啊,听说城里的客栈都快住满了,咱们不能再耽搁,快快,官爷,这是我们的过所。” 一群人听说五岳山人进了城,顿时没了方才的热烈气氛,有的垂头丧气回到队伍,有的连银子带过所往衙役手里塞,只求能早些放行。 就在这时,城外又来了一支队伍。 小年来到城门口,瞅准服色寻到衙役班头:“这位——” “干什么干什么?”衙役班头瞪他一眼,“说了不许插队,你们……” 话未说完,只见对方亮出一枚腰牌。 “我们是十二皇子属下,奉旨到此巡察,过来的路上抓到一群山匪,你们谁来接手?” 小年快言快语直入正题,那名班头看清他手里的腰牌,心里咯噔一声。 “交、交给我们就成。”班头说完想起规矩,膝盖一弯就要参拜。 小年托住他的胳膊把人架住:“免了,殿下不想引人注目,你们赶快把人拉进去,我还得回去排队呢。” “排、排队?”班头朝他身后随行的队伍望了眼,只见十几匹高头大马伴着一架马车候在黑压压的人群后方。 “十二殿下在马车里?”班头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他一拍大腿,“这还排什么队,来人,快请殿下入城。” “行了行了,”小年拦住他,“都说了不要惊动旁人,这儿围了这么多人,让他们先过。” “这样好吗?”班头露出为难之色,“昨日敬王爷来,也让我们不要兴师动众,可事后县令大人却把我们骂了一顿。” “敬王?”小年吃惊,“敬王也在城里?” “是啊,”班头朝等着进城的人群指了指,“您看这些人,他们和敬王一样,来这儿都是为了见五岳山人。” “五岳山人?” 封十二在马车里听到小年带回的消息,眼中闪过一抹深思。 “五岳山人就是给逍遥楼题匾那位?”方桐记得这个名号,那晚在逍遥楼外,他还特地问过店里的掌柜。 封十二点头:“五岳山人是当世书法大家,深得文人推崇。” “难怪听见这些人争吵。”方桐了然,“原来是为了追星。” “追星?” “就是把对方当作天上的星星崇拜仰望,”方桐解释,“星星走到哪儿他们就跟到哪儿,这就是追星。” “这个解释倒也贴切。”封十二笑笑。 他真心笑起来的时候,就像白纸上多了一幅画,颇显生动,方桐看他两眼,也跟着笑了。 “那位敬王为何会来临水县?”她好奇问道。 一个小小的县城,来的不是贵人就是名人,偏生还凑到了一块儿,这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按你的说法,敬王来此也是为了追星。”封十二道。 方桐八卦之心陡涨:“五岳山人也是他的偶像?” “偶像?”封十二咀嚼着这个词,微微点头,“敬王从小酷爱书画,他为了与五岳山人结交,不惜花重金在各大风景名胜之地购了宅子,赠予五岳山人供他歇脚。” 方桐嘴巴微张,这不就是榜一大哥吗?还是不贪图美色那种。 “他真大方。”她由衷赞叹,“可他哪儿来那么多银子?” “固州是敬王的封地,固州治下六城十八县的税赋,有一半归他所有。” 这是皇帝对一个残疾儿子的照顾,不过这样的恩宠只有一代,到了敬王的儿子那代,封号会降级,税赋分成也会再降。 敬王大概想得很通透,不但不急着生儿子,反而将大笔银钱挥霍在自己喜欢的吃喝游玩、笔墨书画上,彻底奉行人生在世只求一乐。 方桐听封十二讲了这些,脑子里勾勒出一副声色狂徒的形象。 这位敬王虽天生跛足,却比许多人都自在多了。 方桐忍不住同情地扫了封十二一眼,惹来他的回望。 “怎么?” “没什么。”方桐双手平放在膝头,“我若是他,也愿意这么逍遥一生。” 说到逍遥,她心中突然一动。 “那日在逍遥楼外,你除了五岳山人还提到了敬王,难道逍遥楼是敬王开的?” 五岳山人的笔墨千金难求,逍遥楼的东家定非常人,才能请到他来题匾。 方桐还记得,那日封十二对掌柜说,五岳山人与敬王交好,不用担心酒楼开不稳当,岂不表示酒楼背后与五岳山人,或是与敬王有关。 “你猜得对,”封十二道,“逍遥楼真正的主人正是敬王。” 第52章 殿下抱出一个姑娘 在京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开店,光有钱不行,还得有人,逍遥楼找的靠山就是敬王封玉扬。 方桐对此毫不奇怪,她感兴趣的是另一件事。 “你呢?你们做皇子的想必在京里有不少资产。” 她纯粹出于好奇,封十二是太子党,投靠的人一定不少。 封十二:“为何要告诉你?” 他的样子像在逗猫,扔一个毛球,刚挑起对方兴趣,转头就收走了,也不管猫答不答应。 方桐在心里哼唧两声,她就随口一问,不说拉倒。 马车就在这时动了。 虽说小年让衙役不必迎接封十二的车驾,但班头哪敢怠慢,很快让人验完前面的队伍,恭恭敬敬将封十二一行放了进去。 众人刚到中街,就见县令闻讯带人相迎。 临水县的县令四十出头,中等身材,面白微胖,封十二看过他的履历,此人名叫高天材,在临水县任职多年,政绩平平。 高天材做官并不亮眼,但他显然擅长做人。 他没要小厮伺候,在大雨中亲自打着伞,小跑着来到封十二的马车前。 “下官高天材,见过十二殿下。”他顶着雨声高声道,“县衙已将驿馆收拾干净,小县地方虽简,还望殿下不弃,容下官为殿下接风洗尘,聊表寸心。” 封十二此行是公务,依大昭朝惯例,理当由各地官府在驿站接待。 高天材循规蹈矩,封十二亦未拒绝。 他推开窗户,露出脸来:“有劳。” 高天材得了这话,登时欢喜得跟什么似地,脸上笑出一朵花。 “下官久仰殿下英勇,听说殿下在县外擒了一伙山匪,不愧是林老将军的得意弟子——” “高县令,”封十二打断他,“敬王也在城里?” “啊,在,在。”高天材笑道,“敬王昨日下晌入了城,就住在芙蓉院。” “芙蓉院?” 高天材察言观色,听得封十二语声有异,赶紧道:“不瞒殿下,芙蓉院虽为烟花之地,但那家有许多才艺过人的清倌。两年前五岳山人途经本县,与其中一名女子以文会友,引为知己,后来每回来此,都会入芙蓉院小住。” 他呵呵一笑:“五岳山人的追随者甚多,敬王嘛,与他更是相交莫逆,听说五岳山人要来,王爷早早就在芙蓉院订下一个院子,只求与那位先生多亲近亲近。” 时下文风蔚然,尤以南边为盛,文人骚客流连秦楼楚馆不足为奇,一些名士还为此写出过不少传唱名篇。 “下官听说今日五岳山人一到,王爷就派车将他接了过去,这会儿怕正把酒言欢,开怀畅饮呢。” 高天材觑了眼封十二的脸色,笑道:“王爷若听说殿下来了,想必更加高兴。” 封十二不置可否:“先去驿馆。” 对于封十二的吩咐,高天材不觉意外,他早听说这位十二皇子生性冷情,不近女色,对那秦楼楚馆想必无甚兴趣。 他回身上了小轿,带人在前边领路。 驿馆就在中街以北一条安静的巷子里,巷子隔壁就是县衙。 高天材一进门就招呼馆吏烧热水,帮皇子府的侍卫卸行李。 他提着袍摆来到马车边上,举着伞恭恭敬敬欠身:“殿下,外面雨大,小心路滑。” 封十二在车内与方桐对视一眼。 方桐心知她即将在人前正式露脸,当下端正神色,提了口气。 封十二问:“会装晕吗?” 方桐眉梢一挑,讶异地歪歪脑袋。 装晕?现在? 封十二上下打量她一眼,没等她回答,起身来到她身前。 他单手按住她的肩膀,说了声:“得罪。” 话音未落,方桐就觉颈边一疼,登时失去知觉。 坐在椅凳上的姑娘软软倒了下来,封十二一把将她接住。 他把人拦腰抱起,走出马车。 等在外面的高天材瞥见车帘掀开,一个人影从中露面。 他笑着抬头:“殿下——”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 雨水从仰起的伞沿往下滑落,冰凉的雨水打在他脸上,他一动不动,望着车厢里出来的人看傻了眼。 年轻男子身姿挺拔,面容清俊,虽着寻常衣衫,却满身尊贵气度。 这人自是十二皇子不假。 但他怀中还抱着一个姑娘。 湖水绿的裙摆长长拖曳在风中,像一叶柔弱无依的浮萍,姑娘乌黑的秀发如一帘瀑布,垂落在十二皇子的臂弯。 高天材情不自禁眨眨眼,怀疑雨水太大迷了眼。 十二皇子怎会抱着一个姑娘?这实在……实在太离奇了! 与他同样感到惊讶的还有侍卫小年。 他家殿下的马车里怎会出现一个姑娘?这一路上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吗? 小年抛了个眼神给车夫,车夫也一头雾水。 不会呀,他这些天几乎一直和殿下在一块儿,车里哪来的姑娘? 面对众人疑惑的视线,封十二面色如常下了马车。 “这是我半道救下的女子,她被山匪所伤,昏迷不醒,劳烦请个大夫过来看看。” “……啊,好,好。” 高天材如梦初醒,连连应声。 封十二的目光扫过小年几人,这些侍卫不用他提醒,很快收起惊讶,一如寻常忙碌起来。 雨水在院中的青石板上激起一片水花,封十二踏过四溢的流水,抱着方桐穿过院落,走到廊下。 他脚下一顿,高天材见状,立时会意。 “正面这间是主屋,隔壁还有一间空房,殿下可将这位姑娘放在隔壁。” 他不管这女子与十二皇子是什么关系,只要殷勤招待,总不会出错。 他抢在前面,推开隔壁的房门:“殿下请。” 这是一间小小的耳房,屋内仅有一桌一榻,是为低级官员临时歇脚之处。 高天材见封十二抬眼打量,不由暗自庆幸自己让人把驿馆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床上的寝具都是新换的。 封十二心知方桐好洁,见这屋里陈设虽旧,织物还算干净,料想她不会嫌弃,便走到床边,把人放到床上。 他顺手拉过棉被盖在她身上,高天材在旁看见,心中不由一动。 这位十二殿下还挺会照顾人。 他笑道:“殿下是先在这屋坐坐,还是去您的房间瞧瞧?” 第53章 气鼓鼓的刺豚 “大夫来了叫我。” 封十二说完,脚下并未逗留,转身出了房门。 方桐是被痛醒的。 醒来前她正在做梦。 梦里仍是她以前的房间,方小花趴在飘窗上,背对她望着窗外,尾巴高高竖起,尾尖垂下来一些,在空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摆动。 窗外是一望无际的黑夜,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窗上,滑下几道透明的水痕。 方桐觉得奇怪,屋里明明没有光,她却能清晰地看见方小花。 眼前的肥猫似乎听到她的疑问,转过头,对她张了张嘴。 方桐没听见猫叫,她脑门一疼,醒了。 她睁开眼,盯着头顶上方的布帘,茫然动了动眼珠。 “醒了。” 身旁有人拍了一巴掌,叫声里充满欢喜。 这人是谁?怎么听上去像看街边卖艺叫了个好似的,两个字中间还拐了个弯。 她正要扭头,就听人道:“别动。” 这个嗓音她很熟悉,是封十二。 方桐蓦地睁大眼,她想起来了,下车之前,封十二问她会不会装晕,然后……然后她颈侧一痛,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斜着眼往旁瞧去。 第一个入眼的是一位头戴儒帽的老者,他坐在床边,一手捻着长须,一手放在她脑门上方,像是拿着什么东西轻轻捻动。 方桐感受着脑门传来的刺痛,是针。 这位老者八成是大夫,正在给她扎针。 老者身后站着两人,一人身高腿长,是封十二,另一人她虽未见过脸,但瞧那身官服,定是临水县的县令高天材。 “姑娘?”高天材朝前凑了凑,对她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 “姑娘如何称呼?是哪里人?”他小声问。 方桐看看他,再看看一脸淡然的封十二。 她眉心一蹙,发出低低的呻吟:“疼……我头疼……” 高天材“啊哟”一声,看向大夫:“她这是怎么了?” 大夫琢磨道:“这位姑娘应是受过重击才会昏迷,至于头疼,或是因重击所致,或是原本就有此疾。” 他刚说完,就听床上的女子颤声说话:“你们是谁?我在哪儿?” 高天材连忙安抚:“姑娘,这是临水县驿馆,你放心,我们不是坏人,你叫什么名字?为何会遇见山匪?” “山?山匪?”女子露出一脸茫然,像是努力思索了一番,再次皱眉,“我、我不记得了,我遇见了山匪?” 她忽然起身,惊得高天材往后一退,又见她软软倒了下去。 “我不记得我是谁,你们又是谁?”她惊恐地看着他,“我、我要回家,我、我家在哪儿?” 她往后缩了缩,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吓,半撑着身子,手臂微微发颤:“救命……救命!” “别别别,别叫啊。”高天材连连摆手,犯难地看了封十二一眼,“殿下,你看这姑娘……” 封十二往前一步,看着方桐的眼睛:“我们不是坏人,大夫正在给你医治,你先躺下。” 方桐与他对望半晌,慢慢倒回枕上,她将被子往上拉了拉,遮住下巴,怯生生地看着几人。 高天材暗自啧啧两声,瞧瞧,这人长得好看,说话也好使,他一张口就吓得姑娘叫救命,十二殿下一开口,人家说躺就躺下了。 封十二看向大夫:“这是怎么回事?” 大夫知道这是一位贵人,不敢得罪,微微欠身道:“启禀殿下,看这位的症状像是失忆之症。” “失忆?” “正是。”大夫道,“这位姑娘先是昏迷,醒来便叫头疼,又不记得以往之事,多半是受了脑伤。” “可还有治?”高天材插嘴。 大夫慎重回话:“此症不可心急,得先吃药慢慢调养,待她心情平复,或有回转之机。” “那就先吃药。”高天材道,“这么一个水灵灵的姑娘家,瞧身上的衣料也不算差,八成在家里也是千娇百宠养大的,好好的女儿走丢了,父母岂不着急,得早些让她记起什么,也好让人一家团聚。” “是。”大夫起身,“我这便开方。” 他走到桌前写方子,高天材跟过去,用封十二能听到的音量大声吩咐:“别吝惜用药,咱们县衙付得起,你只管把人医好。” 说着又朝床边瞅了眼,心想,至少十二皇子在时,这姑娘不能再出什么毛病。 方桐躺在床上,抬眼使劲往脑门上瞧。 尽管看不见,她也能想到,自己脑门上一定插了一整排针,又疼又涨,难受死了。 正在努力往上翻白眼,就见封十二的脸出现在上方。 “疼?”他问。 方桐瞪他。 这还用问?平白被他打晕,又被人活生生扎醒,换他顶一脑门针试试? 她抬手往上摸了摸,想看看针有多粗。 还没碰到,手腕就被抓住。 “别乱动,”封十二道,“碰歪了针,会变傻。” 方桐手臂一僵,气鼓鼓剜他一眼,这么危险的事情,他怎不早说! 封十二将她的手塞回被窝。 “既然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就先跟着我。”他面无表情道,“等你什么时候想起来,再把你送回去。” 高天材拿着药方回来,正好听见这么一句,惊讶地看向封十二。 十二皇子这是要收人? 他朝床上望了眼,暗自点头,这姑娘生得倒是可人,又是英雄救美,难怪十二皇子放不下。 他自认看穿了一切,当即笑道:“殿下真是好心肠,只是这姑娘刚受了伤,怕是没法好好伺候殿下。” “谁要她伺候?”封十二面色冷峻,“我既救了她,便要对她安危负责,若再出什么意外,岂不白救了?” 高天材哑然张了张嘴。 “是下官冒昧,请殿下见谅。”他咽了口唾沫,打着哈哈,“药方已经开好,我这就命人抓药。” 说完,他不敢再留下,抓着大夫走了出去。 方桐听着两人远去的脚步声,心中哀嚎,怎么这就走了?她头上还顶着针呢。 床边传来轻微的衣料摩擦声响,封十二的身影再次映入她眼中。 他低头看着她。 方桐觉得自己就像饭馆水缸里的一条刺豚,正被食客无情地注视,挑拣斤两。 她越发气愤地瞪他。 却见封十二嘴角一扬,低声笑了。 第54章 扛不住的诱惑 笑笑笑,就知道笑,她和他相处这么久,就这一天见他笑得最多。 方桐内心吐槽,却见封十二伸手,从她脑门上拔下一根针。 她吓得一动不敢动,只有眼皮轻轻眨了两下。 “你别乱碰。”她用只有两人才能听清的气声警告,就怕一不小心惊得他手抖,把针重新插错地方。 封十二慢慢将她头上的银针一根根取下,轻描淡写道:“我略懂医术。” 鬼才信。 方桐的眼珠跟着他的手臂移来移去,看得眼角直抽筋。 她深刻体会到什么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想把他推开,又怕碰歪头上的针,只能大气也不敢出,任他为所欲为。 姑且信他一下子好了。 方桐自我安慰,两人无冤无仇,他不至于害她。 封十二取下所有银针,摊在掌心朝她示意。 方桐看着那一大把长长的针尖就开始头疼。 她别开眼,抬手在额头小心翼翼摸了摸,慢慢移向头顶上方,微微松了口气。 还好,没被扎成筛子。 封十二的嘴角又动了下,被她瞥见,她没好气道:“想笑就笑吧。” 她做猫的时候,什么糗样没被他见过,还在他面前痛哭过一场,扎满头针算什么,在他面前,她早就没什么形象可言。 “你为什么打晕我?”想起这茬,她压低声音问罪。 不是问她会不会装晕么?怎么突然就动手。 “想着还是这样最省事。”封十二道。 方桐轻轻按了按泛疼的脑门:“你是为了找人证?” 他俩在车上商量如何对外解释她的来历,她主动提到可以装作失忆,眼下“失忆”这个词从大夫口中说出,显得更真实了几分。 “怕你在人前藏不住马脚,”封十二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你从我车上下来,旁人看不出究竟,我的侍卫一定能看出蹊跷。” “所以你就打晕我?”方桐揉揉脖子,“我的演技有那么差么?” “还好。”封十二看着她把脖子揉得泛红,“别揉了,我没用那么大力。” 他是习武之人,最了解人体要害,他在车上压迫她颈间的血脉,让她暂时陷入昏迷,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下手有多狠。 方桐半信半疑:“你搓我毛的时候就挺用力。” 她还是只小猫的时候,哪次被他清洁不得掉一撮毛,他自己不觉劲大,她可受不了。 封十二微微一愣,大概也是想起以前给她清洗的画面,目光闪了闪,侧过身。 “你刚才演得还行,”他沉声道,“以后在人前不必如此浮夸,做你自己就是。” 方桐撇撇嘴。 她很浮夸么?明明连大夫和高天材都骗了过去。 “我现在就这样躺着?”她发出疑问,“什么时候能下床?” “服完药后。”封十二道,“这里是临水县驿馆,我若不在,你就待在馆中不要出去。” “我想出也出不去,”方桐望着帐顶轻叹,“我又没钱。” 不但没钱,还没鞋子穿。 她怀疑封十二为了限制她的自由,故意不给她鞋子,外面下着雨,满地都是水,她没鞋怎么出去?又不是真得了失心疯。 封十二听到她最后一句叹息,看了看她:“你想要钱?” “我想挣钱。”方桐强调,“可你又不愿雇我。” “等我什么时候查实你的身份,什么时候再论其他。”封十二不为所动。 方桐突发其想:“你就没想过,万一查不到呢?” “你希望我查不到吗?”封十二盯着她的眼睛。 方桐忽然有种被直击心灵的错觉,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一句话:撒一个谎,就要用无数的谎去圆。 “我当然希望你赶快查到。”她用理智的声音作出回答,“这样我们都可以安心了。” 封十二黑色的眼瞳沉了沉。 “也许你可以继续感应。”他说。 方桐讶然回望,感应什么? “假设如你所说,劫杀我的山匪中真有白鸟阁的刺客,你可以再感应看看,他们为什么要杀我。”封十二像在诚心建议,“只要找到幕后买家,我给你赏银。” 方桐抿紧唇。 太卑鄙了,拿银子诱惑她。 “好。”她一口应下,“我试试。” 傍晚时分,雨停了。 天边出现一挂彩虹,不一会儿,在它后面又出现一个。 “双虹贯天,这是吉兆!”高天材乐呵呵走进驿馆,“殿下,敬王听说您来了,特意让我带话,他在陶然亭设宴,请您今晚过去一叙。” “陶然亭在何处?”封十二问。 “殿下放心,”高天材有意无意往隔壁的方向望了眼,“敬王说他知道您爱清净,特意在芙蓉院外选了一地儿,陶然亭是咱们城里最好的酒家,赏景更是一绝。” 封十二“嗯”了声,没再多问。 此次太子南巡,敬王的封地固州也在巡视之列,封十二身为巡察使,本就要与固州的官员提前会面,这趟赶了巧,正好与敬王见上一面。 他对敬王的印象说不上好坏。 小时候在宫中,未成年的皇子均在广业堂就读,敬王封玉扬虽比封十二大上几岁,但因天生有疾,打小就长得瘦弱,坐在一群皇子当中极不起眼。 每逢弓马操练的武课,封玉扬只能独自待在场边,羡慕地看着兄弟们打闹。 封十二对他谈不上怜悯,但比谁都明白那种孤独,从他记事时起,他永远是被孤立得最狠的那个。 他同样不认为自己有多可怜,只是孤独这种东西,并不因为是否可怜而存在。 哪怕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也难免有孤独的时候。 不过此时此刻的封玉扬,一定不会觉得孤独。 封十二踏进陶然亭,就见封玉扬一身雪白绣鹤纹的宽袍广袖,腿边放着一支青绿色的玉杖,歪着身子倚在上首。 他身旁一左一右陪着两名女子,一着青衣,一着红裳,俱是美貌无比。 封玉扬见封十二进来,推了推左边的青衣女子,笑道:“你不是想见见咱们大昭最英俊,最能打的少年将军吗?喏,他来了。” 第55章 清倌 青衣女子正在为封玉扬斟酒,闻言放下酒壶:“王爷越发爱说笑了。” 话虽如此,她仍抬眸朝封十二望了过来。 “如何?”封玉扬瞧着她的脸色,“我这弟弟可是比你素日见过的那些好多了?” 青衣女子看了封十二一眼就将目光收了回去:“十二皇子金尊玉贵,岂可与那些庸人相比。” 封玉扬大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那与五岳山人比呢?你更钟意谁?” 青衣女子正了颜色:“我与五岳山人为方外之交,与十二殿下更是初次谋面,还请王爷莫要拿我们打趣。” 封玉扬拂了拂宽大的袖摆,笑道:“是了,你青鸾眼界甚高,这世上怕是没有你看得进眼的人。” “王爷这是说的哪里话,”右侧的红衣女子依偎过来,“我们芙蓉院的女子都是薄命人,哪敢挑三拣四,承蒙王爷垂爱,才能跟着见一见世面,只是青鸾一向这个性子,王爷就别拿她逗趣了。” 封玉扬哈哈大笑:“我哪敢拿她逗趣。我今日好说歹说才求得佳人作陪,若把人惹恼了,回去在山人面前告上一状,山人答应我的题字跑了怎么办。” 青鸾容色一收,脸颊微绷:“王爷多虑,我岂是那等背后嚼舌根之人。” 封玉扬笑着指了指她:“瞧瞧,这生气的小模样,与咱们小十二倒是相配。” “敬王慎言。” 封十二从小径走到席间,本不打算掺和他们的笑谈,听见这么一句终于出声。 封玉扬啧啧:“你看你,多年不见还是这样,一句顽笑罢了,也能当真。” 他在青鸾肩上推了一把:“还有你,我不用你伺候,你去小十二那边,帮他布菜。” 封玉扬设的筵席在一处开敞的庭院,他与封十二一人占据一张食案,案旁曲水环绕,附近的竹林里有人吹奏竹笛,笛声婉转,只闻声乐不见人,伴着流水潺潺,格外悠扬。 青鸾来到封十二的座位旁,跪坐在食案一侧,将仆役送来的饭菜一一摆上桌面。 她低着头,举止优雅,格外沉静。 待饭菜全部摆好,她朝封十二欠了欠身,轻声道:“今日备了女儿红与青衫醉,不知殿下想饮哪种酒?” “不用。”封十二简短道。 青鸾本已伸手去拿酒杯,闻言身形一顿。 封玉扬在上首听见两人说话,笑道:“青鸾,忘了告诉你,小十二不喜饮酒。” 青鸾垂首一笑,似乎有些尴尬,她将酒杯放到桌上,抬头看了封十二一眼。 “是青鸾疏忽,殿下莫怪。” 她拿起酒壶,斟了一杯酒,一手挽着袖口,一手举起酒杯朝封十二敬了敬:“这杯权当给殿下赔罪。” 说完,她一仰脖,将整杯酒一饮而尽。 她生得清雅端丽,瞧上去柔柔弱弱,饮酒的姿势却尽显豪迈。 她将空了的杯底亮给封十二,示意自己已喝完,这才微微侧首,掩唇轻咳几声。 封玉扬在座上呆了一瞬,转头去问身旁的红衣女子:“红绡,青鸾几时学会了饮酒?” 红绡扯出一抹笑:“青鸾一向没什么酒量,这杯下去怕是会唐突了客人,王爷,不如先让她下去歇着?” 封玉扬撑着脑袋笑道:“看来不是不会饮酒,是看和谁喝呢。” 青鸾轻轻咳罢,拿手绢沾沾唇角,她一杯酒下肚,面上泛起一片红晕,更显可怜可亲。 她跪直身子,朝封十二道:“青鸾失态,让殿下见笑。” 说完,她起身离座,朝几人行了一礼:“方才酒水污了衣裳,请容我失陪一会儿。” 她的身影袅袅婷婷,消失在假山之后。 场面静了半晌,才听封玉扬笑了声:“这个青鸾,越发任性了,你回去得好好说说她。” “王爷莫气,”红绡为他夹了一筷子菜,赔笑道,“青鸾平日可不这样。” “那你说说,她对小十二怎么就另眼相看?”封玉扬推开面前的盘子,面露不悦,“我虽不比他生得俊,但大小是个王爷,她在我面前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红绡噗嗤一声:“这个嘛,我可说不清。” 封玉扬哼了哼,倾身看向左侧的封十二:“小十二,瞧瞧你那样儿,从进来到现在一直板着个脸,怎么,不喜欢我给你找的姑娘?” 封十二抬眉,还未说话,又听封玉扬道:“你别多想,我知道你对美人儿没兴趣,人家是清倌,就来陪咱们吃个饭,你想有兴趣也不成。” 封十二:“我想问,敬王准备几时回固州?” 封玉扬“啊”了声,拿起筷子在盘中戳戳点点。 “我还想问,你怎么提早来了呢。”他嘟囔道。 “你知道我来做什么?”封十二看他。 “原本不知道,到了临水也就知道了。”封玉扬点点桌子,让红绡给他倒酒,“太子南巡的圣旨先经了临水县,我昨日一到就听高县令说了。” 他端起酒杯,轻啜一口,眯着眼睛咂咂嘴:“固州那边有知府衙门,迎接太子之事他们自会打理,用不着我操心。” 封十二道:“你是藩王,太子的仪仗一到固州,你得全程随行。” 封玉扬头疼似地捂住耳朵。 “停停停,”他摆手,“我好不容易出来一回,能不能让我消停一会儿。” 封十二盯着他没说话。 封玉扬对上他的视线,轻嘶一声:“别这么看我,我打小就怕你这眼神。” 他像是想起什么旧事,笑了下:“你在京中这些年,倒是出落得越发沉稳。” “不比敬王逍遥。”封十二道。 封玉扬哈哈大笑:“这话你可说对了,固州的封地虽然不大,也够我折腾几十年。” 他言语间颇有炫耀之意,封十二不为所动,只道:“南巡的圣旨想必已到了固州。” “那又如何?”封玉扬晃晃酒杯,“衙门接了圣旨,自会照章行事。” “催你回去的人怕也在路上了。”封十二不紧不慢说完,夹起一片水晶脍,放进自己碗里。 封玉扬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 圣旨到时他不在固州,尚且有情可原,可明知太子要南巡至封地,他还不闻不问,往大了说是不遵圣命,往小了说是不把太子放在眼里。 他左顾右盼,自言自语:“青鸾呢,怎么还没回来?” 第56章 救命之恩 红绡识趣接话:“明日五岳山人出席文会,王爷是东主,怕是不能不出席。” “是啊,”封玉扬感激地拍拍她的手,“我说小十二,你明知我不喜俗务,能不能让我多待两天。我保证,最多五日我就回去!” “五日?”封十二与他确认。 封玉扬犹豫了一下,用手指比了个数字:“或者七日?” 封十二看着他不说话。 封玉扬方才的意气飞扬全都丢到九霄云外,没骨气地央求:“我答应了要给五岳山人办文会,明日开始,一共七日,我往里面砸了钱,你总得让我乐呵乐呵。” “好,”封十二点点头,十分通情达理,“那就五日。” 封玉扬讨价还价不成,耷拉下脸:“你还真不讲情面。” “我和你一起走。”封十二道。 封玉扬惊讶:“这也要一起走?你是巡察使,身负要职,不能为了我耽误行程。” “不耽误,”封十二言简意赅,“我正好有事要查。” “什么事?”封玉扬看看面前的食案,端起矮桌朝他那边挪了挪,低声道,“我听高县令说,你今日一来就擒了一伙山匪,还跑掉了两个,但临水县去年才剿过匪,怎么又来一拨,你不会遇到什么麻烦了吧?” “或许。”封十二道。 封玉扬听他没有否认,更加神采奕奕,他把自己的碗筷拿到封十二桌上,人也一起挪了过去:“是因为太子南巡之事?” 封十二看他一眼,低头吃了夹菜:“你有线索?” “我能有什么线索,”封玉扬仰头看看天上,长叹口气,“只是这些年看着你们在京里折腾,我无数次庆幸,我是个瘸子。” 封十二的目光扫过他腿边的玉杖,默然不语。 封玉扬笑笑:“这些年我在外头长了不少见识,别的或许不懂,但那霹雳弹是火器,别说平头百姓,哪怕有钱人家也未必买得着。” 大昭对火器管控甚严,只有朝廷工坊才能制造,一旦制造便要发往兵部武库和军中火器营,极少能流入民间。 封玉扬说的这些,封十二比他更清楚,但他没与他讨论这个,只道:“我会查清那伙人的来历。” “这就是你留在临水县的原因?”封玉扬问,“别怪我没提醒你,临水县只是一座小城,这里从县令到衙役都不顶事,你若指望他们帮你查案,怕是等上一个月也查不出究竟。” “高天材能在任上多年,自有他的可取之处。”封十二道。 “能有什么可取之处?”封玉扬笑笑,“传话的本事?还是拍马屁的功夫?对了,我听说你这回还救了个姑娘,长得挺标致,怎么,红鸾星动了?” 封十二不答,只朝他瞥了一眼。 封玉扬哈哈大笑:“别瞪我,要怪就怪高天材话多。” “他还说了什么?”封十二问。 “没说什么,就说你从车里抱出个姑娘,还热心地为她请医诊治,”封玉扬道,“不怪他觉得稀罕,这事若传进京里,认识你的人都会惊掉下巴,毕竟你长这么大,身边从来没个女人。” 他看着封十二,笑容更深:“不过我却不觉得奇怪,咱们从小一起长大,别人不清楚,我却知道,你这人一向心软。” 他抓起酒壶,将自己的酒杯满上。 “你或许不记得了,但我还记得,当初那么多兄弟,只有你不会嫌弃我是个瘸子。” “太子也是。”封十二道。 封玉扬笑容一顿,长叹口气:“对,太子也是,但他是太子,与你我不同。” 夜幕降临,院内燃起灯火,林中的笛声早已停了,桌上杯盘狼籍。 一顿筵席下来,封十二没吃几口菜,封玉扬酒后兴致大发,拉着他唠叨了许多往事。 这位逍遥王爷毫无形象地趴在食案上,拿着筷子轻敲碗盏,嘴里哼着风月小曲。 封十二见他醉态酩酊,唤来封玉扬的随身侍从把人送回芙蓉院。 红绡帮忙扶着封玉扬起身,朝封十二笑道:“殿下莫要担心,王爷一向如此,回去喝碗醒酒汤也就没事了。” 几人转过竹林小径,却见一道倩影立在道旁,正是中途离席的青鸾。 红绡见了她,讶道:“你怎么在这儿?王爷在席上念叨你几次,都不见你人影。” 青鸾看了封十二一眼,欲言又止。 红绡见状,抿嘴一笑:“莫不是有什么东西掉了?我先把王爷送上车,你赶紧过来。” 青鸾正要说话,见封十二已经走开,连忙追上去:“殿下留步。” 封十二转头:“有事?” 青鸾望着他,胸脯激烈起伏,忽然盈盈拜倒:“还未答谢殿下救命之恩,请容青鸾一拜。” 封十二皱眉:“我几时救过你?” 青鸾仰起头,眼中泪光盈盈:“六年前,殿下亲征魏城,平定东夷之乱,我当时就在城中。” 封十二闻言,眸色微深。 东夷是大昭边境的一个小国,六年前东夷犯境,杀死大昭驻边守将,连夺七城,魏城便是其中之一。 东夷每下一城便烧杀抢掠,杀死城中青壮男子,将妇孺掳为奴隶,眼看魏城也将遭此噩运,朝廷援军到来,将东夷人赶出了魏城。 此后援军节节推进,不但收复了失地,更反攻东夷境内,迫使东夷朝廷内乱,主战派几乎全灭,东夷王自戕,东夷从此一蹶不振。 封十二当时便是援军中的一名将领,他率领的军队作为前锋,最快到达魏城,对魏城之战至今记忆犹新。 眼前这名叫青鸾的女子提起往事,面上露出尊崇与景仰:“没有殿下,我就活不到今日,方才我在席间以酒敬了殿下,现在想再给殿下磕一个头。” “不必。”封十二打断她。 青鸾弯下的腰身一顿,不解道:“殿下是嫌我出身低贱?” “你能活着是你的运气,”封十二道,“哪支援军都能解魏城之围,不必谢我。” “可——” “好了,你回去吧。” 封十二说完,绕过她走开。 “殿下!”青鸾在他身后唤了声,“我或许知道那伙山匪的来历。” 封十二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第57章 瞧她发现了啥 驿馆中,方桐用罢晚饭,坐在桌前翻开一卷书册,这是封十二向高县令要来的大昭礼记,他出门后,高天材亲自捧了一匣子书来,还为方桐捎了包茯苓糕。 “咱们临水县的点心数这茯苓糕最有名,”高天材笑眯眯道,“小姑娘家都爱吃。” 他不明白封十二为何要把礼记拿给方桐,但他做了这么多年官,最懂上有所好下必奉之,眼见十二皇子待这姑娘有些不同,他跑得更是殷勤。 雪白的茯苓糕切成菱形小块,整整齐齐摆放在青瓷碟里,碟边还摆着一把精致的小银叉,用来戳点心吃。 方桐在灯下一边看书,一边时不时地戳起一块茯苓糕放进嘴里。 封十二没说让她学到什么程度,但她猜想他们在临水县不会逗留太久,所以特别勤奋地挑灯夜战,打算尽快把书里的内容记下。 她边看边写,用只有自己才能看懂的字在白纸上记重点,写了一阵手酸,放下用不惯的毛笔转了转手腕。 她觉得自己就像回到学生时代,第二天就期末考了,晚上才开始临时抱佛脚,好在背诵是她的强项,写一遍就能记住个七七八八。 她伸了个懒腰,抬手按按脖子。 屋里只有一扇窗,窗户还坏了,只能开一条小缝,油灯的烟气熏得她两眼发干,她揉揉眼,望着笔记发了一阵呆,起身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她站在长廊下,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由衷感谢封十二良心发现,临走前命人给她找来一双女鞋,让她可以下地走动。 此时天色已暗,驿馆廊下挂起了风灯,光线幽幽淡淡,上空露出一方黑漆漆的天。 封十二出门赴宴,小年带了人去县衙调查山匪,四下无人走动,只有前院偶尔响起马儿的喷鼻声。 方桐沿着长廊来到马厩。 喜欢小动物的人大多对这些与人相伴的动物有着偏爱,她也不例外,那天看着封十二喂马就有些眼热,也想上手试试。 她找到给他们拉车的马儿,从柱子上挂着的布兜里抓了把黑豆,递到马儿嘴边。 马儿嗅嗅她,像是认得她的气味,把嘴凑到她掌心,嘎巴嘎巴吃了起来。 方桐笑弯了眼,摸摸它的脑袋,给它顺了顺毛。 一人一马喂得正欢,就听有人来到马厩外头。 “一共来了多少人?”问话之人嗓音粗砺,像被砂纸磨过。 “十个,不,十一个,”另一人道,“加上带头的那位。” “现在都出去了?”粗嗓男人问。 “驿馆里还留了两个,都在屋里歇着,对了,”回话那人道,“应该是十二个,还有一个女的,听说是他们从山匪手里救下的。” “女的不重要。”粗嗓男人道,“我只关心那位皇子带了多少人。” “就这些了。”回话之人停顿了一下,“您还想知道什么,我帮您留意。” “有需要的时候我自会找你。”粗嗓男人道,“这些马都是他们的坐骑?” 方桐听着脚步声朝马厩走近,心里一紧,俯身从栏杆底下钻进马圈,躲在马儿腹下。 她刚藏好,两条人影走了进来。 马厩顶棚挂着风灯,底下两人一高一矮,矮的那个身着驿馆吏卒服饰,高的那个布巾蒙面,看不清脸,听他说话的声音,正是粗嗓男人。 “皇子府的马匹倒是壮实,”他边走边打量。 吏卒跟在他身旁,小声道:“您可别打这些马的主意,他们检查得可仔细了,草料饮水一概不让我们经手,您要是弄出点儿动静,我这儿不好交待。” 蒙面男人低哼:“你怕什么,我来是为了打听消息,不会让你为难。” “那就好。”吏卒搓搓手,“这位大侠,我知道的都告诉您了,您看……嘿嘿。” 蒙面男人回头看他一眼:“这点儿消息就想找我拿钱?” 他不屑地笑了声,停下脚步:“他们什么时候走?下一站去哪儿?” 吏卒犹犹豫豫:“这可说不准,我在前院伺候,到不了贵人跟前,你想知道的话,我尽量打听?” “没用的东西。”蒙面男人往他胸口拍了张银票,“这是你的报酬,你给我继续打听他们什么时候离开,准备去哪儿,一旦得了消息,就按我教你的,在西南角的外墙上给我留个记号。” 吏卒捂住银票,喜笑颜开:“哎,好。” “别给我耍花样。”蒙面男人捏住他的肩膀。 “疼疼疼!”吏卒轻叫,“大侠,大爷,祖宗,快松手。” 蒙面男人沉声道:“你记着,我能给你银子,也能让你人头落地,你要是敢泄露我的行踪,整个临水县县衙也保不住你。” “是是是,”吏卒连忙道,“我一定记着,一定记着。” 院外响起一阵拍门声,吏卒悚然一惊:“祖宗,怕是有人回来了。” 蒙面男人松开他:“滚。” 吏卒按住头上的帽子,拔腿往外跑:“祖宗,您也快走吧。” 蒙面男人跟着他来到马厩门口,忽地站定。 他像是听到什么,突然转身。 光线昏暗的马厩中,几匹马儿低头吃着草料,还有几匹卧在墙角。 一只飞蛾撞在风灯罩上,发出噼啪乱响。 蒙面男人谨慎地环顾四周,直到确认没有异样,这才在吏卒的催促下离去。 方桐蹲在马腹底下,听得前院渐有人声,才凑近栏杆朝外望了眼。 玩过狙击游戏的都知道,视野不佳时,千万别随便露头,一露一个死。 她不知蒙面男人是否会杀回马枪,但她知道,外面有人回来,对方不敢在这儿久留,所以她刻意多等了一阵,直到前院的人声越来越响,才钻出栏杆,离开马厩。 前院回来的人不少,亮起许多灯笼,夹杂着女子说话的声音。 方桐顾不得这些,趁没人注意,溜回正院耳房。 “殿下,听说逃走的山匪有消息了?”高天材在县衙得到传信,匆匆赶来。 他见封十二站在院中,上前就问,问完才发现一旁除了皇子府的侍卫,还有一个眼熟的青衣女子。 第58章 干些见不得人的事 高天材是临水县的县令,为着官声着想,只去过一次芙蓉院。 这仅有的一次还是为了拜见敬王封玉扬。 他在封玉扬身边看到了那位风头正盛的女子青鸾。 青鸾不是芙蓉院的头牌,但因与五岳山人结交,深得文人追捧,她性子清傲,对上门的客人想见就见,不想见就推掉,谁也勉强不来。 高天材昨日见她在封玉扬身边,对着王爷依旧形容懒淡,暗道这女子真有几分脾性,不料今晚再见,这位青鸾竟是收了冷脸,看向十二皇子的眼神颇有几分软意。 高天材的眼珠滴溜溜转了转,这倒是奇了,十二皇子赴一趟筵席回来,又带回一个女人,还是从敬王那儿带回来的,这哥俩的交情似乎比他想象中还好。 高天材往正屋一侧的耳房望了望,又看了看青鸾。 两名女子各有千秋,屋里那位清秀可人,未语便含三分笑意,外面这位虽不爱笑,但冰山化水也别有一番情趣,难怪十二皇子要把人带回来,南下之途漫长无聊,总得有人红袖添香,才不负年轻人的血气方刚。 “高县令,这是人证。”封十二道。 高天材“哦哦”应了两声,四处看看,人证在哪儿? 他没找到人,顺着封十二的视线望去,落在青鸾身上。 他愣了下,指着青鸾道:“这是人证?” 封十二点头:“她或许知道那伙山匪的来历,我把人带来交给你,你们随她去芙蓉院搜查证据。” 高天材这才彻底反应过来,敢情不是红袖添香,是保护证人。 他清清嗓子,摆出做官的威严,审视了青鸾几眼:“本官认得你,你是芙蓉院的青鸾,是也不是?” “是。”青鸾应道。 “你说你知道那伙山匪的来历?他们是什么人?”高天材继续盘问。 青鸾看了封十二一眼,垂眸回道:“禀大人,我不知他们究竟是何人,但先前芙蓉院来了两名可疑之人,我怀疑他们和山匪有关。” “如何可疑?”高天材问。 “详细的我也说不清,”青鸾道,“那两人于五日前来到芙蓉院,租下了一个院子,他们出手如此阔绰,却不是为了见我。” 高天材觉得好笑:“你这女子倒是自视甚高,你并非芙蓉院的头牌,芙蓉院中也不只你一人,为何客人们非得见你。” 青鸾容色清冷,傲然抬起下巴:“世人皆知五岳山人要来临水,文人士子为了见他,早将客栈一抢而空,至于芙蓉院,更是一个院子都没落下。最近包院子的都是他的拥趸,为了与五岳山人交好,人人都想求我一见,唯有那两人,日日待在院子里,也不要人侍奉,不知是为了什么。” 高天材皱眉,觉得这话有些道理:“既然如此,你何不早些报官?” “芙蓉院是烟花之地,什么样的客人没见过,”青鸾冷冷一笑,“我是青楼女子,不想惹麻烦,何况他们又没碍着我什么。” “那你为何现在又肯说了?” 青鸾不答。 她转眼瞧向封十二,目光中流露出一丝亲近之意:“因为在席间听闻,十二殿下险为山匪所害,我既然有所怀疑,自当略尽绵薄之力。” 高天材在心里轻啧一声,瞧这话说得真是漂亮,这哪是略尽绵薄之力,分明是看碟下菜。 “既如此,你便随本官前往芙蓉院。”他说着,朝封十二道,“殿下可要同往?” “不了。”封十二一口回绝,“我在驿馆等你的消息。” 高天材微露诧异。 他过去听说这位十二皇子在战场上身先士卒,想必胆大英勇,今晚定会冲在前头,谁知他稳如泰山,并不打算亲临现场。 青鸾眼中同样闪过几分惊讶,似乎觉得这位恩人的表现令她有些失望。 “事不宜迟,你们该走了。”封十二发话。 “是,下官这就安排。” 高天材虽然政绩平平,但他在临水县多年,调动人马的速度极快,很快就带着青鸾和一帮衙役去了芙蓉院。 “殿下,他们这么多人,不怕打草惊蛇吗?”小年问。 “那两人若真在林中行凶,见我们进了城,不会再回芙蓉院。”封十二道。 “也对,我们见了高县令,一定会让他在城里严加搜查,那两人既然逃了,怎么还敢回来。” “你们今日在县衙审得如何?”封十二问。 “那些山匪都说不认得那两人,也没见过什么霹雳弹,”小年道,“他们都是外县的山匪,听说临水县最近办文会,来了不少有钱人,就想来捞几只肥羊。” 封十二沉吟:“看来又是浑水摸鱼。” “什么?”小年没听清。 封十二没有解释:“你去让咱们的人歇着,有什么事我再叫你。” 他独自走入廊下,路过耳房,只见窗纸上透出微黄灯火。 他脚下一转,来到耳房门口。 还未敲门,就见房门打开一道窄缝,从里面伸出一颗脑袋。 方桐本想瞧瞧外面的人走了没有,一眼瞧见门口站着一人,吓了一跳。 “吓死我了,”她轻呼,“你怎么不出声?” “你在做什么?”封十二瞧着她一副做贼的模样。 方桐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进来。” 封十二手臂一动,差点把人甩开,出于防身本能,他不喜陌生人触碰,但方桐似乎算不得陌生人。 他只犹豫了一下,就被对方拽了进去。 方桐把人拉进屋就松了手,她来到门边四下看看,飞快关上房门,更像做贼的了。 封十二听她插上门闩,微微蹙眉:“你怎么了?” 他头一回见她如此谨小慎微,仿佛要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嘘。”方桐竖起一根手指,提醒他放轻音量。 她压低嗓门,小声道:“我今晚听到有人打听你的消息。” 封十二站在她身前,微一低头就能看见她乌黑的发顶。 她之前找他要了根簪子,将长长的头发挽了起来,高高的发髻堆在脑后,露出一点玉色发簪的颜色。 “你去马厩了?”他问。 第59章 心照不宣 方桐的眼瞳是很深的琥珀色,在灯火下显得温暖又柔润。 她睁大眼,又是惊讶又是佩服:“你怎么知道?” 封十二抬手,从她发间拈出一截纤细的草茎。 “这是马草,”他垂眼看看她的肩膀,“你身上还有马的味道。” “有么?”方桐抬起一边胳膊,扯着衣袖扭头嗅嗅。 “寻常人闻不到,”封十二道,“我常年骑马,所以能闻出来。” 方桐提起裙摆使劲抖了抖,原地跺了跺脚:“没踩到马粪就好。” 她还以为自己身上有多大的异味儿,没想到是因为封十二有只狗鼻子。 封十二笑了下:“你刚才说有人打听我的消息,是在马厩听到的?” “对。”方桐将那蒙面男人与吏卒的对话一五一十道出。 封十二听完,眼底沉了沉:“他们说话的时候,你就在马圈里?” “嗯。”方桐点头,“那匹马在最里间,他们没发现我。” “我不是说这个。”封十二停顿了一下,“下次到了陌生地方,不要到处乱走。” “我只是出门透个气,没出驿馆,”方桐为自己叫屈,她指指桌上的书和油灯,“我有听你的话,老老实实看书来着。” 封十二走到桌边,拿起她做笔记的纸,纸上的字似乎认得又不认得,缺胳膊少腿,笔画稚拙。 “这是你写的?”他问。 “是我做的笔记。”方桐没打算掩饰。 “这么多错字?”封十二拧眉。 “我能看懂。”方桐理直气壮。 简体字和繁体字当然不一样,她能看懂大部分繁体字,但他肯定看不懂多少简体字。 封十二的食指滑过纸上一行,忽然问:“何为天揖?” 他说考就考,方桐张了张嘴,很快反应道:“见天子或尊长,应行天揖礼。” 她说完面色一整,左手覆着右手,双手高举齐额,俯身往下,维持着弯腰的姿势略停了停,重新站直。 “如何?学得可像?很漂亮吧。”方桐自觉像模像样。 “和谁学的?”封十二抬眼。 “和你。”方桐道。 她在围场那晚,见过封十二向皇帝行礼,当时就觉得他的姿势又端正又漂亮,在心里回放过好几回。 后来看别人行礼,明明都是折腰,有的人就肩塌腿弯,形容猥琐,半点没有封十二的气质,方桐怀疑,这是因为某人身高腿长,占了先天优势。 封十二听她提到自己,眉眼微动。他和小猫形态的她相处许久,不知平日都被她瞧见些什么,但这张口就来的恭维话,一定不是同他学的。 “还要考什么?”方桐朝他手中探了探头。 封十二放下手里的纸张,拿起摊开的礼记,往后翻了翻。 “哎,”方桐提醒,“我只看了三十八页,再多的就不会了。” 封十二垂眼,手指停在翻页的某处。 “依你看,打听我消息的是什么人?” 他的目光仍落在书上,问的问题却风马牛不相及。 方桐怔了下,斜身靠在桌边,下意识拿起盘中的银叉,叉了块糕点送进嘴里。 她有边思考边吃东西的习惯,将嘴里的点心嚼了几口咽下,又去摸桌上的茶杯。杯里的茶早就凉了,她抿了口就不再喝。 “那人和山匪不是一路人。”她握着杯子在手里转了转,“林中的山匪,包括袭击你的人在内,都该知道你带了多少人马,但那人却向吏卒打听你们的人数。” 她仔细想了想,又道:“这一路上,我们接连遇到几拨山匪,假设他们都有人故意安排,说明对方很了解你的行程,但那人却不知道你下一站会去哪儿。” “从京城南下有好几条路,除了我的侍卫,只有太子知道我的路线,”封十二道,“他们都不可能出卖我。” 方桐放下茶杯,吃了块点心,默默嚼着不说话。 “在想什么?”封十二问。 “我在想你到底有多少仇家,”方桐诚实回应,“第一拨山匪里面有白鸟阁的刺客,最近一拨又出来两个用手弩和霹雳弹的人,今晚在驿馆又发现一个蒙面人,十二殿下,你觉不觉得想对付你的人太多了?” “你觉得呢?”封十二反问。 方桐好气又好笑:“我怎么知道。” “你不是山神么?”封十二目光灼灼。 方桐有些招架不住他认真的眼神,他突然像是对她的来历深信不疑,提到山神一点都不犹豫。 “山神又不是全知全能。”她板起脸,“你别指望我感应,我感应不到。” 她的口气带了点耍赖的意味,明明应该很警觉的,应该将她的身份捂得严严实实,应该扮出深不可测的神仙姿态,但在封十二面前,她又不想太端着。 她还记得她醒来之后,他告诉她让她做自己,她不清楚这话背后是否还有别的意思,但他从过去到现在都不曾伤害过她,她这个山神的身份更像是给了彼此一个台阶。 神鬼之事太过飘渺,封十二不用刻意追究她的来历,她也不用绞尽脑汁解释自己是谁,两人心照不宣地接受了山神这个借口,不用掰得太清楚,维持现状就好。 她绷着脸,严肃了不到两秒,神情缓和下来。 她自顾自笑了笑,眉眼弯弯,抬头看他。 “笑什么?”封十二不解。 “你为什么和我讨论这些?”方桐歪歪脑袋,“这是你的公务,而我只是一个外人。” 他对她的信任已经到这种地步了么?她可不敢这么自恋。 她想不通就问出来,只想确认自己在封十二身边应该扮演何种角色。 封十二的回答出乎意料:“如果你是外人,你就能置身局外看得更清。” 他早看出她心思敏锐,如今一试果然不假。 方桐啧啧:“本就是外人,还说什么如果。” “因为是你告诉我山匪之中有白鸟阁的刺客,”封十二道,“所以你现在算不上外人。” 方桐呵呵假笑:“那你还想我旁观者清?” “你的观点对我很有启发,”封十二道,“我同意你的看法。” 方桐看着他认真的眼神,忽然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动动手指,抓起盘里的银叉,又戳了块点心:“你终于承认我有价值了?” 第60章 我对你没有别的想法 方桐半开玩笑地说着,将点心送到嘴边,却见封十二的视线跟了过来,她转转银叉,只觉这块茯苓糕有些烫嘴。 她端起桌上的盘子,将剩下的糕点一股脑送到他面前:“一起吃?” 封十二没有接。 “高天材送的?”他问。 方桐点点头,见他迟迟不伸手,把盘子放了回去:“高县令是个人精,他想拍你马屁,又不好做得太显眼,所以从我这儿下手。” “他托你说好话?”封十二问。 “这倒没有。”方桐想着高天材和她套的那些近乎,眯着眼睛笑了笑。 她没告诉封十二,高天材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她报答十二皇子,听那意思,他恨不能将她送上高枝儿。 她摸摸自己的脸,暗自啧啧,这个高天材真会算计,假如她真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失忆少女,按他说的去向封十二献媚,不成的话,高天材没损失,若是成了,高天材就成了推她一把的贵人,以后凭借这层关系,他少不得能和十二皇子府攀上交情。 可他也不想想,封十二怎会是那种见色起意之人,活该他只能做个县令。 她的笑容露出点讽刺的意味,封十二眉心一皱:“他对你不敬?” 方桐惊讶地看向他,这人会读心术吗?她明明一个字都没提。 “算不上。”她挑起眉梢,“英雄救美,难免会让人产生别的想法,你说是吧?” 总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古往今来大多如此。 封十二看看她:“我对你没有别的想法。” 方桐默了默,这人怎么说话呢?要她怎么接?说她对他也没有别的想法?怎么感觉越描越黑。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那种人,”她一字一顿,咬着牙道,“我的意思是,你别管别人怎么想,咱们问心无愧就是了。” “你不介意就好。”封十二道。 他知道把她带在身边会引来什么样的风言风语,但她希望他把她留下,他就愿意让她留下。 方桐笑了,将点心送到嘴边咬了口:“临水县的茯苓糕是真好吃,你应该尝尝。” 封十二见她只啃糕点不喝水,微微一哂:“让让。” 方桐依言退到一旁,就见他伸手从桌下的炭匣里夹出几块木炭,丢进窗边的小炉,引燃炭火。 “这么会吃,就不知烧些热水泡茶?”封十二提起水壶坐在火上。 方桐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不大会用炭炉,这屋里的窗户又只能开一条小缝,我怕一氧化碳中毒。” 所以她只就着馆吏送来的第一壶茶喝,水凉了就不想再喝了。 “‘一’什么?”封十二没听懂,“谁会下毒?” “不是下毒,”方桐换了个这边的说法,“是屋里烧炭容易闷死。” 这样一说封十二就明白了,他推推窗棂:“这扇窗户坏了,屋里不通风,是得小心。” 说着他走去打开房门,让外面的凉风涌进来:“你收拾一下,待会儿换间屋子。” “可我听说这儿都住满了。”方桐道,“只是窗户坏了而已,我睡觉不烧炭就行。” 临水县驿馆的规模不大,平常除了外地官员在此路过歇脚,几乎没什么人来,封十二此行十余人,已将房间占得满满当当。 “这屋湿冷,没有炭火难以御寒。”封十二拨了拨活动的门闩,“这根门闩已经朽了,门缝又大,用刀插入门缝一拨就能打开。” 方桐看着那扇薄薄的房门,只觉刚才还很安全的屋子顿时充满隐患。 封十二又道:“而且如你所说,驿馆的吏卒有问题,你住这儿不安全,万一半夜有人摸黑过来,你如何应对?” 他描述的场景有些吓人,方桐被嘴里的点心呛咳了一下。 “我需要吏卒替我引出蒙面人,所以暂时不能动他,”封十二道,“但也不能让你出事。” “那我住哪儿?”方桐不再与他客气。 “和我换。”封十二道。 方桐顿了顿:“不好吧。” 他堂堂巡察使,住在这样一个逼仄的房间,若被高天材看见,还不知对方怎么琢磨,又得生出许多事来。 “换不换?”封十二问。 方桐差点气笑,这怎么还赶上强买强卖了。 “换换换。”她忍不住笑,“我们要在驿馆住多久?” “五日。”封十二道。 “那我就放心了。”方桐如释重负。 封十二看看她,目露疑问。 方桐笑笑:“你住这屋,高天材一定不肯,说不准明日就把你请去县衙住。” 这样一来,她和他都能住上大屋子,谁也不委屈。 “无论我去哪儿,你最好跟我一块儿。” “为什么?”方桐不解。 她以为他要说临水县不安全,却听封十二道:“你还能变回猫吗?” 方桐怔了下。 她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变猫,这回变人已经维持了大半日,远远超出她的想象。 “不好说,”她感受了一下身体状况,“说不准什么时候又变了。” “所以你真的不能掌控变身?” 方桐点点头:“暂时不能。” 她不想为这事撒谎,也没必要,否则他若让她变个猫来看看,她怎么办?还不如直接承认自己不行。 “既然这样,你与我待在一起更安全,”封十二做出决定,“万一出了状况,我还能替你掩饰。” 方桐乖乖点头。 “可你去外面赴宴,我总不能和你一块儿,”她补充道,“你出门办事,我就老实待在屋里,这样就算变身,别人也不会发现。” “嗯。”封十二的目光扫过桌上的书,“你若无聊,可在屋里看书。” “都听你的。”方桐很有寄人篱下的自觉。 也许是她表现得太乖巧,封十二看她两眼:“最近城里有文会,你若想出去——” 话说到这儿他停了下来,因为方桐蓦地抬起双眼,亮晶晶地看他,眼神和小猫一模一样,就差没拿爪子挠他。 封十二垂了眼,低声笑笑:“等我忙完芙蓉院的事,可以带你去看看。” 方桐眉眼弯弯。 “多谢!”她朝他豪爽抱拳。 封十二目光一动:“这又是和谁学的?” 方桐看看自己的手,才发现刚才一时兴起,套用了刺客丙七的习惯,这个姿势常见于江湖人士,礼记书上却没这个。 第61章 波坡摸佛得特呢乐 方桐神情镇定:“我在山里见过一些江湖豪客,他们爱用这样的手势。” 封十二听了她的解释,不再多问。他想她恐怕不知道,苍茫山属于皇家围场,平日有专人把守巡查,闲杂人等一概不得入内,更不会有什么江湖人士流窜其中。 方桐见他不语,略微有些心虚。 她见炉上的水冒出腾腾热气,连忙用手绢裹住把手,提起水壶,殷勤地往茶壶里添上热水。 她拉着封十二在椅子上坐下,倒了杯热茶放到他面前,拿起自己的笔记,指着上面几个不认识的字岔开话题:“书上有些字我不认得,这个字作何解释?” 封十二看看她用圆圈勾划出的一字:“躐,同‘猎’音,有践踏逾越之意,升席应从下位始,否则为躐席,视为失礼。” 方桐拿起笔,在圆圈旁边备注了一个liè的拼音。 “这是何意?”封十二一眼瞧见。 “这叫拼音,类似你们的注音反切法。”方桐道,“以后看到这个,我就知道它念什么。” 封十二看着那奇奇怪怪的线条若有所思:“你会的东西与常人不同。” 方桐笑笑:“你会的很多东西我也不会。” “可否教我?”封十二问。 方桐眨巴眨巴眼,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张小学一年级的拼音字母表,一个三头身的q版封十二坐在小板凳上,对着表格一字一字地认真念:波坡摸佛得特呢乐…… 她甩甩脑袋,把这诡异的画面扔出脑海:“我怕你没空。” “我现在就有。”封十二道。 方桐万分后悔,她就不该贪图方便,在他面前写什么拼音。 “你给我几天时间,让我先捋捋。” 拼音表上除了声母韵母还有哪些来着?方桐绞尽脑汁,她万万没想到,时隔多年,自己还要重新拾起小学课本,她明明没念过师范,学的更不是小学教育专业。 她把已经变温的茶水塞到他手中:“说了这么久,你也渴了,先喝口茶。” “先换屋子。”封十二放下茶杯,四下扫了眼,“有什么要带走?” 方桐看看自己这身衣裳,她从头到脚都是他置办的,还能有什么。 她飞快收起桌上的书和纸,一手抱着书匣,一手端起茯苓糕:“没了。” 封十二接过她手里的书匣,带头走了出去。 方桐跟着他来到正屋,这屋足有三间耳房大,屋里烛光明亮,暖意融融。 封十二将书匣放到桌上:“这屋的东西都是新的,你随便用。” 方桐哦了声:“我可以再看会儿书吗?” 这屋比刚才那屋亮堂多了,用的是上好的无烟蜡,不像油灯那么熏眼,难得又暖和又安静,她想把今日的笔记整理一遍。 “这屋的主人现在是你。”封十二道。 “不不,我是鸠,你才是鹊。”方桐笑眯眯回答。 封十二嘴角一掀:“不请自来才叫鸠占鹊巢。” 正说着话,就听院中传来一声高呼—— “殿下,找着了,找着了!” 高天材虽然身材发福,脚下跑得却不慢,他三步两步跨过院门,来到院中。 他四下张望一眼,朝着亮灯的正屋奔去。 “有何发现?”封十二迈出门槛,反手掩上房门。 高天材紧急刹住脚,乐呵呵道:“殿下,下官在芙蓉院找到了这个。” 他朝后面的衙役招手:“快把东西呈上来。” 衙役捧着一个木盘上前,盘中放着一块棉布包着的卵状物事。 高天材用两根手指拈着棉布一角,小心揭开,对封十二道:“殿下您看。” 棉布上躺着一枚铁器,犹如一个圆溜溜的铁砣,面上略有些斑驳的锈迹。 封十二看清铁器形制,眼神一沉:“霹雳弹?” “正是。”高天材喜不自胜,“下官从那两名贼人的房里搜出这颗霹雳弹,赶紧回来禀报殿下。” “人呢?”封十二问,“除此之外还有哪些发现?” “还找到一些衣物和散碎银两,不过都是些寻常物件,瞧不出来历,”高天材道,“据芙蓉院的老鸨称,那两人今日一大早出了门,再也没回去。” “可有人见过他们的去向?” “下官正让衙役在芙蓉院中挨个盘问,”高天材道,“只是近来入住芙蓉院的客人极多,怕是一时半会儿问不出结果。不过殿下您放心,下官已命人将城里所有客栈连夜筛查,但有可疑人等,一概拿下。” “高县令这般大张旗鼓,便有贼人也早吓跑了。”封十二道,“凶手不敢回芙蓉院,难道就会去客栈?” 高天材愣了下:“这……是下官思虑不周,下官……” “罢了,”封十二道,“城门口可已加强防卫?” “夜里城门已关,殿下放心。” “那两人身手不错,又有利器在身,你最好多调些人手,以免狗急跳墙。” “是,是,下官这就去办。” 高天材命衙役将霹雳弹交给过来的侍卫,带着人匆匆离开。 小年端着木盘,望着他的背影嘀咕:“这个高天材,说他有本事吧,办事马马虎虎,说他没本事吧,偏又让他搜着了物证。” 封十二拿起盘中的霹雳弹,用拇指蹭了蹭上面的锈迹:“这个位置应该有个刻印,已经被锉掉了。” 小年探头看了眼:“朝廷工坊出的每一枚霹雳弹都有刻印,就是为了明确去向,凶手把这刻印锉掉,是怕我们找到它的来处?” “如果霹雳弹是偷来的,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 “那是有人内外勾结?”小年问。 封十二不答,兀自沉思:“这么重要的东西,为何会遗留在芙蓉院?” “或许他们打算事成之后返回城里,”小年猜测,“只要装作没事人的样子,就不会有人发现他们是追杀您的凶手。” 封十二摇摇头:“你会把自己的兵器到处乱丢?” “这倒不会,”小年皱眉,“要不我去趟芙蓉院,把那老鸨再找来问问?” “不,你带上所有人去守住城里要道,尤其留意与客栈相连之处。”封十二吩咐。 “殿下是担心客栈里还有凶手的同伙?” “今晚驿馆来了个蒙面人,向吏卒打听我的行踪。”封十二道。 小年一愣:“谁啊,这么大胆子。” “高天材让人搜查全城客栈,对方若是心虚,也许会露出马脚。”封十二道,“县衙人手有限,你们去帮忙盯着,以防万一。” 第62章 灭口 临水县不大,一条主街直通城门。 一队官兵来到城门口,燃起火把,领头的官员骑在马上大声呼喝:“都给我打起精神,别让人钻了空子!” 一个人影伏在不远的墙角处,见城门灯火通明,脸上闪过一抹恼意。 他转身疾行,来到一家客栈附近。 客栈中人来人往,透过敞开的大门,能够看见衙役正向店家问话。 黑暗中的人影咬咬牙,退入店旁的小巷。 “咔嗒”一声,一粒石子落在地上。 “什么人?” 小年带人巡视到附近,听见异响,就见一个身影从巷口晃过,当即追了上去。 城南的芙蓉院里,一抹青影坐在窗前,听着外面的吵吵闹闹,不胜其烦地蹙起了眉。 房门吱呀一响,红绡步入房中。 “进展如何?”青鸾问。 红绡敛眉顺目,恭声道:“一切如副使所料,乙三潜入客栈对那探子恐吓了几句,那探子以为封十二当真发现了他的行踪,悄悄溜出客栈,有乙三在后面跟着,那人这会儿应该已经暴露了。” “做得好,”青鸾道,“只要把探子送到封十二面前,咱们就算完成了雇主的交代。” “都怪封十二不肯离开驿馆,”红绡埋怨,“不然依照原来的计划,让他和探子在芙蓉院遇上,岂不任由我们摆布。” “你是怪我勾不住男人?”青鸾瞥她一眼。 红绡面色一僵:“副使,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奇怪,封十二听说您来自魏城,竟然毫无恻隐之心,我还以为他当真怜贫惜弱,与别的皇子不同呢。” 青鸾懒懒一笑:“皇权之下,有几个好心肠,你是不是在这烟花之地待久了,脑子也变笨了。” “副使教训得是,”红绡应道,“但我还有一事想不明白,封十二已经到了临水县,我们为何不杀了他?” “那日在山里杀过,杀成了吗?”青鸾抚了抚自己圆润的指甲,“咱们的人不多,得省着用,既然雇主改了主意,我自然乐见其成。” “雇主改主意是因为洛州来的那个探子?”红绡问。 青鸾停下手里的动作,冷冷看向她:“你想打听什么?” “红绡不敢,”红绡身子一矮,单膝跪地,“我只是不明白,雇主再三针对皇子,他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青鸾笑了笑,语气生寒:“红绡,咱们拿钱办事,不该问的不要多问。” “可白鸟阁因为平王一案,被官府查得很紧,好些据点已被清除,”红绡面露担忧,“咱们会不会也……” “刺杀平王的刺客来自白鸟阁,与你我何干?”青鸾睨她一眼,“你记住,白鸟阁很快就会消失,到那时,我们就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我明白,可雇主心思诡异,接二连三让我们做奇怪的事情,我怕他日后以此要胁,咬着咱们不放。” “你怕什么?”青鸾转过身,她盯着红绡的脸,直到对方承受不住她的视线低下头,才缓缓一笑,“我说过,你们只要安心跟着我,我保证你们会比以前过得更快活。” —— “殿下,抓到一个!” 小年带人兴冲冲回到驿馆,将一个身着儒衫的男人押到院中。 “我们分头守在几家客栈附近,发现这人鬼鬼祟祟,”小年把儒衫男人带到封十二面前,“几个兄弟追上去,这人竟还会拳脚功夫,费了咱们不少事儿。” 儒衫男人双手被缚,大声喊道:“冤枉!我来城里参加文会,不是什么歹人!” 方桐在房中听见这声粗嗓门,心中一动,放下书本站了起来。 她靠近门边,从门缝往外细瞧。 院中月色清朗,火把高照,儒衫男人的身影映入眼中,那张脸她并不认得,但对方的身形似曾相识,粗砺的嗓音更与马厩里那蒙面人格外相似。 小年往儒衫男人膝弯踢了一脚:“还说你不是?文人哪有你这样的身手。” 儒衫男人跪倒在地,挣扎着仰起头:“我打小习武,会些拳脚又如何?谁说文人一定手无缚鸡之力?你去客栈问问,会拳脚的一定不止我一个。” “那你跑什么?”小年喝问,“县衙在客栈查房,你不老实待在屋里,溜出来做什么?” “今晚屋里闷,我到外面散步,你们突然冲出来,我以为遇见了歹人,不跑还等着被害吗?”儒衫男人大声辩驳。 小年气结,正想下手揍人,被封十二抬手止住。 “你说你来参加文会,”封十二问,“你一定很崇拜五岳山人?” “正是,”儒衫男人粗着嗓门道,“我听说他在临水县,就跟着来了。” “五岳山人擅写何种字体,最近一年出过哪些名篇,来临水之前到过什么地方,你说来听听。”封十二注视着他。 儒衫男人蓦地愣住。 “他……他擅写草书,最近一年、最近一年……” “不用想了,”封十二走到他身后,低头看了看他的鞋子,“时下文人若着儒衫,多配菱纹布帛鞋,你却穿着武夫喜欢的方头皮履,配上这身衣裳未免不伦不类,你是还未来得及更换,还是为了逃走方便?” 儒衫男人盯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异。 封十二抓起他被反缚的手臂,看了看他的手掌:“你若是文人,且喜书法,必然经常动笔,为何食指第二指节与无名指处却无老茧?” 他丢开对方的手:“掌心有横贯深纹,你一定经常骑马,手指下端与手掌外侧有硬茧,你是行伍出身,擅长用矛还是用剑?” 儒衫男人紧紧闭上嘴,把头扭向一旁。 小年见状,忍不住呵了声:“嘴还挺硬,殿下,我把他丢去县衙,让高天材给他上大刑,我就不信撬不开他的嘴。” 儒衫男人喉咙动了动,仍旧一言不发。 就在这时,一道寒芒破空。 “殿下小心。”小年挡在封十二身前。 一声闷哼,儒衫男人栽倒在地。 一支箭插入他后颈,正中要害。 “外面有人!” 小年带人追了出去。 他们出去得很快,然而墙外已无人影。 第63章 不是一路人 墙的这一边,封十二从儒衫男人颈后拔下箭矢,拿在手中翻看。 小年带人回来,看见他手里的箭,吃了一惊:“殿下,这箭不就是……” “和今日林中射我的那支一样,”封十二语气平静,“从射击力道来看,应当出自同一手弩。” “那就对了!”小年咬牙,“这人和林中的凶手是同伙,他就是用霹雳弹那人。” “何以见得?”封十二放下箭矢,继续翻看地上的尸首。 “您刚才说这人出身行伍,我与他交过手,他的拳脚功夫的确像是军卒出身,而霹雳弹只有军中才能使用,这正好与他的身份对上。”小年道,“芙蓉院那两个可疑的客人,一个是他,用霹雳弹的,另一个就是用手弩那人。用手弩那人见他被抓,就杀了他灭口。” “他既在芙蓉院租了院子,为何又在客栈出现?”封十二问。 “狡兔三窟。”小年道,“他们躲在城中,或许是想再对您下手。” 封十二听了他的推断,不置可否:“你去把芙蓉院的老鸨找来,让她认尸。” 小年刚走,方桐就从屋里出来。 她来到封十二身旁,看了眼地上的尸首,移开视线。 封十二从尸首身上找出一堆散碎物件,没有抬头:“若是害怕,就在屋里待着。” 方桐摇摇头:“我来是想告诉你,这人的声音我听过,和今晚在马厩见过的蒙面人一样,他俩的身材也很相似。” 封十二目光一凝,从散碎物件中抽出一块黑色布巾。 他把布巾蒙在尸首脸上,只露出上半张脸:“你再看看。” “更像了。”方桐道。 封十二唤来侍卫:“去把前院的吏卒叫来。” 几名当差的吏卒很快来到院中,方桐仔细瞧了瞧几人的身形相貌,指向个子最矮的一人:“就是他。” 矮个吏卒瞧见地上的尸首,本就神情慌张,见方桐指向自己,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殿下,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什么都没问,你就说什么都不知道,”封十二沉吟,“看来你知道得不少。” “不不不,”吏卒慌忙摆手,“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封十二不与他多话:“搜身。” 吏卒闻言赶紧捂住胸口,但他哪里抵得过侍卫们的力道,很快被人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 “殿下,这儿有张三百两的银票。” 封十二看了看银票,对吏卒道:“这人今晚约你在马厩见面,给了你这张银票,让你打听我的行程,可有此事?” “没、没……”吏卒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在他平静的凝视中,声音小了下去,“小的,小的没出卖殿下……” “那就是有了。”封十二道。 吏卒浑身一颤,伏在地上连连磕头:“殿下,小的什么也没说,真的,小的就算想说,也什么都不知道啊。” “他是何人,来自何方,你们又是如何认识的?”封十二问。 “我、我真不知道,”吏卒苦着脸,“这人前日在街上拦下我,给了我一锭银子,说您最近会经过临水县,让我若是瞧见就给他传信。” “街上?”封十二目光锐利,“街上人来人往,他如何与你交谈此事?” “我、我,唉,不是大街,是赌坊外面,”吏卒垂头丧气,“那晚我正好输光了钱,一时鬼迷心窍就接了他的银子。” “他蒙着面,你如何认得是他?” “他额角有个疤,”吏卒指指尸首的额头,“左边的眉尾还缺了一块。” “他还有什么特征?”封十二问。 “他的嗓门挺粗,手指指节也很宽大,抓我的时候可有劲了。”吏卒回道。 封十二与方桐对视一眼,转头又问:“你们如何联系?可见过他的同党?” “他让我一见到您,就在西南角的外墙上画一个三角,他会自己到驿馆来找我。”吏卒道,“至于其他同伙,我没见过。” 封十二又问了几句,见他实在答不上来,让侍卫把人带了下去。 方桐望着吏卒离开的背影,松了口气:“这下我总算放心了。” “放心什么?”封十二问。 方桐笑着道:“确认了这个蒙面人的身份,就证明我没撒谎。” 封十二看看她:“我几时说过你在撒谎?” 方桐抿抿唇,他是没有怀疑过她,但她因为山神这个借口,在他面前多少有些底气不足,面对他的无条件信任,她总想让自己显得更加可靠。 “我说什么你都信?”她忍不住问。 封十二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几分探询:“你有骗我的理由?” 方桐捏捏手指,小声嘟囔:“没有。” 封十二低低笑了笑:“你知道就好。” 方桐别开眼,他的嗓音很温和,目光也很真诚,可她还是骗了他。 她盯着地上的尸首,想起自己出来的目的:“我刚才听你们怀疑他是林中用霹雳弹那人,但他若是蒙面人,这个推论就不成立。” 她之前对封十二说过,蒙面人不清楚他的行程,如果他和林中的匪徒是一伙,就不必收买吏卒打听。 “也许是有人想让我以为他们是一伙。”封十二拿起地上的箭矢,“小年的推测不无道理,只是谁也没想到,这里面会多出一个你。” 方桐歪头看他:“什么意思?” “如果没有你,就没人知道这人来过驿馆,更不会知道他在打探我的消息,”封十二道,“单看这人的身手和这支箭,很难不把他和林中的匪徒当成一伙。” 方桐慢吞吞“哦”了声,不着痕迹地抬抬下巴:“你在夸我?” “嗯。”封十二毫不讳言,“就像你说的,哪怕命运安排好了一切,也会产生变数,何况人为。” 方桐嘴角微翘,两手食指交叉在身后勾了勾:“所以我早就说过,你让我留下,对你更有价值。” 封十二笑了笑,拨开地上的物件,从中拿起一本薄薄的册子。 “这是什么?”方桐望过去。 “过所。”封十二打开册子,上下扫了眼,忽然皱眉。 第64章 谁在撒谎 方桐见他神情严肃,弯下腰,凑过去看了看过所上的内容。 “洛州?”她同样皱起了眉。 这个地名太熟悉,她不只一次听过这个地名,这是北河军统帅隋永道的地盘,隋永道是平王封无穷的舅舅,他们这舅甥俩和封十二之间能说道的太多了。 封十二拿开尸首脸上的黑巾,与过所上的画像比对一番:“这份过所像是真的。” 他把过所递给侍卫:“拿去县衙查验真假。” “能查出来吗?”方桐一直好奇,古代没有电子档案和联网系统,如何查验过所的真伪。 “衙门有衙门的办法。”封十二道,“不管它是真是假,至少此事会记录在案。” 方桐正想打听衙门有什么办法,就见小年带着一个满头珠翠的中年妇人进来。 “殿下,这是芙蓉院的老鸨。”小年把妇人带到尸首面前,“你看看,这人你是否认得?” 老鸨望着尸首,用手绢捂住胸口,倒抽了一口气:“认得,这人五日前来我们芙蓉院,和他同伴租下了一个院子,就是今晚县太爷搜出霹雳弹那屋。” “你看清楚了,”小年追问,“当真是他?” 老鸨捏着手绢,朝尸首脸上仔细看了几眼:“应当是他没错,他额头有道疤。” “这些天他一直待在芙蓉院?”封十二开口。 “这……奴家说不准,”老鸨道,“他俩一住进去就没出来,既不叫姑娘也没怎么点酒食,不过他们一出手就给了十日房钱,还加了不少赏银,奴家也不好说什么。” 老鸨说到这儿拿手绢掩了唇,似笑非笑朝封十二挤挤眼:“我们私下里还说,这怕不是两个兔儿爷,背着家人来这儿厮混,没想到竟是歹人。” 小年听她口没遮拦,喝了声:“行了,殿下没问你的事,你不用多话,” 老鸨赶紧收了笑:“县太爷今日也问过,可奴家当真只知道这些。” “与他同行的另一人长什么样?”封十二问,“可有随身兵器?” 老鸨想了想:“另一人大约三十来岁,相貌不丑也不俊,眼睛不大也不小,眉毛粗浓,鼻梁微塌,对了,那人从袖子里往外掏银票的时候,我看他手臂上像绑着一个匣子,黑咕窿咚的。” “匣子?”小年立时警觉,“手弩?” “什么手弩?”老鸨唉了声,挥挥手绢,“殿下,这些日子芙蓉院的客人多的往外撵,我只与他们打过一两回照面,能记住这些已经比谁都厉害,要不是我在这行做了几十年,哪有这份认人的本事,不然您让咱们院里的伙计来,怕是连眉毛鼻子都给您说不清。” “是得多找几个人。”封十二叫过小年,“你把她送回去,另外还有谁见过那两人,把他们都带来。” “已经带来了,”小年道,“这老鸨挺上道,听说要认尸,把知情人都叫了过来。” 封十二垂眼笑笑:“准备得不错。” 他让小年出去唤人,回头问方桐:“你想在这儿待着还是进屋?” “当然是在这儿待着。”方桐不用他招呼,自觉地在石凳上坐下,这老鸨的认尸结果有点意思,她想听听其他人的说法。 接下来半个时辰,前前后后来了七八个人指认,有认得的,有不认得的,不过大多认为地上的尸首就是两名客人中的一位。 封十二让小年带走最后一人,望向方桐:“你怎么看?” 方桐见他问自己,谨慎建议:“不如先查查这人住过哪家客栈。” 小年办事利落,很快找到儒衫男人待过的客栈,根据掌柜和小二回忆,此人于三天前入住,之后不怎么在人前露脸,他住过的屋子留下了几件换洗衣物,其中一件外袍的袖袋里沾了点黑火药粉。 “就是他没错了。”小年兴奋不已,“霹雳弹里就有黑火药粉,他给自己备了两个落脚处,一个在芙蓉院,一个在兴福客栈,以此掩饰自己的行踪。” 封十二看着他带回的衣物没说话,方桐也没言语,两人的安静如出一辙。小年看看他俩,忽然想起这姑娘今晚一直和殿下待在一块儿。 他对方桐的出现一直充满疑问。 他家殿下声称这是从山匪手中救下来的姑娘,可他私底下问过车夫,他们这一路上没救过什么人,要说唯一的可能就是在今日的树林中,那阵他带人去追放箭的凶手,其余侍卫散落在林中各处,没人留意马车附近发生了什么。 难道就在那个空当,他家殿下遇到了这位姑娘?这也太离奇了。 小年想归想,却不敢向封十二打听,反正殿下说什么就是什么,哪怕这两人看上去并不生疏。 封十二看见他疑惑的眼神,开口:“这人收买吏卒打听我们的人数和行程,被方桐在马厩听见。” 方桐?小年一愣。 方桐配合地指指自己:“是我。” 小年惊讶:“你恢复记忆了?” 方桐摇头:“只想起一个名字。” 这是她和封十二商量的结果,为了方便让人称呼,她假装想起了名字,用回自己的本名。 小年上下打量她一眼,将信将疑点点头,随即恍然:“殿下,地上这个就是您说的那个蒙面人?” “嗯,”封十二道,“我已让吏卒来确认过,就是他。” 小年围着尸首转了两圈,挠挠头:“这不对呀,袭击您的山匪分明有备而来,这一路上他们对您的行程了如指掌,说不准早在下一段路上做好了埋伏,如果他是同伙,为何还要特意来驿馆打听?如果他不是同伙,那个用手弩的又为何要杀他?” “你认为呢?”封十二问。 小年仔细想了想,严肃回答:“殿下,从认尸结果来看,这人很可能是林中的匪徒,不过方姑娘和吏卒又指认他是那个蒙面人,这里面恐怕有一方言语不实。” 方桐原本在一旁认真听他分析,闻言低头看看自己,当着她的面说她撒谎,这样好吗? 第65章 不要捣乱 念在做猫的时候,小年给她吃过好几次小鱼干,方桐决定不与他计较。 “小年侍卫说得没错,”她手肘支在桌上,撑着下巴,出声附和,“从人数上看,芙蓉院的指认显然更加可靠。” 小年怔了怔,看她一眼,他没想到这姑娘身为怀疑对象,竟会主动帮另一方说话。 他朝她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方姑娘说得没错,不过我是平等地怀疑你们,没有偏颇任何一方的意思。” 他语气郑重,听上去有些耳熟,方桐笑着朝封十二望了眼,果然有什么样的上司就有什么样的下属,别看小年平时浮夸,正经起来还挺像回事。 “殿下以为呢?”她笑吟吟问。 封十二看着她明亮的眼睛,不知想到什么,微微一哂:“不要捣乱。” 方桐:“……” 小年:“……” 方桐面无表情,很想提醒这位尊贵的十二皇子,她现在已经不是猫了,请不要用逗猫的语气和她说话。 小年更是瞧瞧两人,眼神一言难尽,殿下刚才……应当不是同他说话? 他掏掏耳朵,打算当作什么都没听见:“殿下的意思是,芙蓉院的人在撒谎?” “他们的指认很完美,”封十二慢慢道,“有人记得,有人不记得,每个人只能拼凑一两条线索,符合一个普通人应有的表现,很难找到破绽。” 可正是这样才不对劲。 他低头望了望尸首那张惨白的脸:“可他们提供的线索太准确,几乎不用排除就能得到答案。” 方桐深有同感地点点头。 她旁听了这么久,越听越奇怪,一个人的记忆中有许多杂乱的成分,有人条理清晰,有人主次不分。抓重点是一种能力,不是每个人都拥有,但芙蓉院来的这群人里,无论老鸨还是伙计,龟公还是妓子,他们的表达方式如出一辙,干脆利落,直击重点。 而那老鸨看似提供的线索最多,追究起来对另一人的描述却很模糊,那人的长相毫无特别之处,十个人里面能找出一半相似之人。 在这模糊的描述中,她却提到那人手上绑着匣子,正好让人联想到手弩,于是更加坐实地上这名死者与对方是同伙。 方桐若没见过蒙面人,怕就和小年一样信了。 小年听了封十二的分析,顿时明白过来:“他们还没走远,我把人带回来重审。” 他说完要走,被封十二叫住:“让他们走。” “为什么?”小年停下脚步,“这伙人既是串通好的,就该抓回来分开审问。” “你打算抓多少人?”封十二问。 小年愣了下,没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是你,如何做到让这么多人一起撒谎而不露马脚?”封十二又问了一句。 小年想了想:“收买?胁迫?” “共犯。”方桐出声。 只有当所有人都是同伙,才可能密切配合到这种地步。 小年怀疑地看看她:“他们这么做,有什么目的?” “想让我把路上遇到的追杀和这人的身份联系起来,”封十二看看地上的尸首,“他来自洛州。” “洛州?那不就是北河军的驻地,”小年脱口道,“这人如果是军里来的,那他和隋永道……” 说到这儿,他闭上嘴,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封十二笑笑:“我接连遇到山匪袭击,其中不乏身手高强之人,可见有人蓄谋作乱,这人若是同伙,以他的来历,很难不让人怀疑这些刺杀背后有军中的人指使,然后正如你刚才想的那样,我会把矛头指向隋永道。” 前不久他在围场遇袭,从百戏坊查出凶手来历,正和北河军有关,此事虽由封无穷的侍卫统领林天德做了替罪羔羊,但显然和隋永道脱不了干系。 如果这次又遇见洛州来的匪徒,无论是谁都会再次怀疑到隋永道头上。 “我明白了。”小年恍然,“这伙人做下这个局,就是为了让您误会隋永道,借您的手对付他。” “也不一定全是误会,”方桐提醒,“如果这人心里没鬼,不会偷偷打听你们殿下的消息,更不会在被捉住以后,隐瞒自己的身份。” 封十二道:“我已让人去查他的过所,无论他是谁派来的,和袭击我的人都不是一路。” 他的结论和方桐不谋而合,方桐蓦地生出一点惺惺相惜,对他展开一个笑容。 她很明白,这事能这么快得出结果是因为封十二相信她,否则仅凭她和吏卒两人的证词,实在比不过芙蓉院那么多人的指认。 她对着封十二笑得开心,封十二不太明白她为何如此高兴,不过看她笑得眉眼弯弯,他的嘴角也跟着动了动。 小年体会不到方桐的心情,他只觉得紧张。 “芙蓉院只是一家妓馆,他们明知殿下的身份还敢掺和进来,背后不知有谁指使,”他警觉地朝四周望了眼,“殿下,您在明,敌在暗,临水县怕是不能待了,咱们明早就走。” “不,”封十二道,“我们若提前离开,等于告诉敌人,我们已经知道他们的计划。” “可这不是一两个敌人,光一个芙蓉院就有几十号人,”小年瞧了眼方桐,忽然道,“就算殿下不怕危险,但方姑娘呢?她一个姑娘家,跟着我们冒险,这不妥吧。” 方桐撑着下巴的手一滑,明明说着正经事,怎么扯到她身上来了? 她举起右手表忠心:“殿下去哪儿我去哪儿,我虽然不会武功,但一定不拖你们后腿。” 这番话说得慷慨从容,连她自己都差点感动了。 她真的不怕吗?当然不是。 但封十二说得对,他们若提前离开,敌人发现计划失败,一定不肯罢休,到时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只会更加麻烦,倒不如以静制动,随机应变。 “对方想利用殿下对付隋永道,应当不会下死手,”她贴心开解小年,“你也知道,他们手里有火器,如果真想谋害殿下,丢几颗霹雳弹就是了,哪用这么麻烦。” 小年无言以对,什么叫丢几颗霹雳弹就是了,这姑娘到底站哪头的? 一声低笑从旁响起。 封十二道:“她说得对。” 第66章 有客来 小年用一种难以言述的眼神看着自家殿下。 他承认这姑娘说得有道理,但殿下对她是否太宽容了些? “殿下,我有一事想单独向你禀报。”他忍不住想打听这姑娘的来历。 方桐识趣起身:“殿下,我先回屋。” 小年目送方桐走进正屋——等等,他睁大眼,那是她的屋子吗?怎么说进就进。 却听封十二平静道:“我和她换了房间。” 小年眼中难掩诧异:“殿下,您就这么信任她?” “她那间屋子门窗简陋,不安全。”封十二道,“屋中并无紧要之物,让给她又如何。” “可她……”小年挠挠后颈,“您刚才也未让她回避。” 他们议论之事涉及朝廷要员,说是机密也不为过,可殿下不但允许方桐旁听,还让她参与讨论,他现在怀疑,殿下果然从林中救了个姑娘,不过是山精野怪变的,才会迷了殿下的心智。 “我不想解释她的来历,”封十二像是知道他的念头,“但她和你们一样,值得我信任。” 小年再次震惊,这姑娘到底什么来头,如此受殿下器重。 他绞尽脑汁,忽然灵光一现:“她是殿下的密探?” 他越想越有可能,除了这个身份,无法解释殿下为何对方桐另眼相看。 封十二目光微顿,看着他不说话。 小年紧张站直:“我明白了,殿下放心,我一定守口如瓶。” 他暗自握了握拳,分外激动,殿下愿意与他分享这个秘密,足见对他的信任。他就说世上哪有什么山精野怪,难怪卫统领叫他一天到晚少看闲书,前辈的话果然该听。 封十二见他一脸骄傲与兴奋,沉默了一下:“你把尸首送去县衙,找仵作验尸,看还能不能发现什么。” 小年响亮应了声,又问:“殿下,敬王住在芙蓉院,可要提醒他搬走?” 封十二思索片刻,摇头:“暂且不必。” “殿下,”一名侍卫来报,“敬王来访。” 封十二回头,只听一连串“笃笃笃”的清脆声响,敬王封玉扬带人出现在院门外。 他手中拄着玉石雕成的拐杖,走起路来肩膀微斜,脚下一深一浅。 “小十二,我来叨扰你了。” 他笑眯眯朝封十二扬了扬手:“今晚芙蓉院乱七八糟,吵得人没法睡,我听说搜出了霹雳弹,更觉不安全,索性来你这儿住一宿。” 话音未落,他一眼瞧见地上的尸首,脚下一顿:“这又怎么了?” “抓到一名匪徒,被他同伙用暗器所杀。”封十二叫人把尸首抬走,转头看向封玉扬带来的人,“这位是?” 封玉扬身后跟了几名小厮,而他身旁之人头戴幕蓠,幕蓠的宽檐下围着一圈皂纱,将他面貌半掩,只露出方正的下巴,观其装束显然不是封玉扬的随从。 封玉扬笑道:“正要与你引荐,这位是——” “在下五岳山人,见过十二殿下。”那人解开颔下绳结,取下头上幕蓠,朝封十二微一点头。 这是个年近四旬的中年男人,相貌清癯,颧骨突出,一只眼炯炯有神,另一只却眼仁泛白,黯淡无光,竟是眇了一目。 封十二的视线在他这只眼上略停了停,男人潇洒一笑:“我是半瞎之人,有碍观瞻,让十二殿下受惊了。” “哎,先生说哪里话,我家小十二可不会以貌取人,”封玉扬一掌拍在他肩头,“别说你瞎了一只眼,就算全瞎,也是天下闻名的五岳山人。” 五岳山人似乎与封玉扬极熟,开口便是一声嗤笑:“我若全瞎,如何提笔?到时别说天下闻名,哪怕沿街乞讨也得不了几个子儿。” “胡扯,”封玉扬笑骂,“先生就算不瞎,闭着眼也能写,哪怕不能写了,你的墨宝只会水涨船高,够你一生挥霍不尽。” 五岳山人哼了哼,回了一个字:“俗。” “先生说的对,我就是俗人一个,”封玉扬毫不在意他的评价,对封十二道,“小十二,快让人收拾两间屋子,我和先生一人一间。” “驿馆已无空房,”封十二道,“两位不如去县衙。” “没空房了?”封玉扬一愣,转眼看看四周,“也行,你这儿刚死过人,怕也不比县衙安全。” 他让小厮去县衙打听可有空房,五岳山人听了,轻嘲一声:“你是王爷,便是县太爷自己不住,也有你住的地方。” “你当我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保你平安。”封玉扬挥挥手中的玉杖,瞪他一眼,对封十二道,“你不知我为劝他费了多大工夫,我让小厮去请他,他把人拒之门外,最后还得本王亲自上门,才把人请了出来。” 五岳山人拂袖:“我与人手谈正酣,你率人破门而入,哪有半点讲究。” “瞧你说得如此正经,你与青鸾那是手谈?我怎么瞧着桌上的棋没走几步,你俩光顾着说话了是吧。”封玉扬调侃道,“你一向不在意繁文缛节,怎么今日如此着恼,罢了,你想手谈,我陪你便是。” 他拄着拐杖往前走了几步:“小十二,借你屋子一用,我与先生手谈一局。” 封十二身形微动,不着痕迹拦住他的去路:“屋里不方便。” “不方便?”封玉扬往他身后的门板瞧了瞧,笑道,“你金屋藏娇了?” “屋里有重要卷宗。”封十二面不改色。 封玉扬长长“哦”了声,心领神会:“我懂,朝廷的东西离得越远越好。” 他转身朝五岳山人道:“今晚月色不错,我先让人在院子里支个棋桌,陪你手谈一局。” 封十二抱臂站在一旁,看两人落座。 “小十二,你别光站着,”封玉扬唤道,“来,帮我支支招。” “观棋不语真君子,”五岳山人打开棋匣,“我观十二殿下品貌端正,必不会与你同流合污。” 封玉扬竖起眉毛:“我哪儿长得比他差了?你也是,青鸾也是,有他在,你们对我都没个好脸儿。” “相由心生。”五岳山人淡淡回了句。 封玉扬从怀中掏出一把镶金嵌玉的镜子,对着烛火照了照:“都是一个爹生的,能差到哪儿去。” 他瞄了封十二一眼,随手将镜子往身后一扔:“罢了,我娘是不比他娘长得好看。” 第67章 她和他不同 镜子落在地上,“啪嚓”一声脆响,四分五裂。 方桐抬起头,朝窗户望了眼。 她之前听到敬王来,早已静悄悄地挪到床边,以免自己的影子投到窗纸上。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被外人瞧见自己和封十二换了屋子,免不了又是一阵大惊小怪。 她靠在床沿,拿着书一边翻看一边听着屋外的动静。 院子不大,她隔着窗户将外面的谈话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她听封玉扬提起封十二的娘,不禁好奇,她在皇子府从未听人提过封十二的娘亲,她只知道太子封云兮生母早逝,皇帝将封云兮接到身边亲自抚养,足见对封云兮的生母感情极厚。 封云兮身为皇帝长子,其母虽不是皇后,但皇后早已去世,且膝下无所出,依照大昭惯例,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皇帝这些年都未立后,封云兮既是长子,又深得皇帝宠爱,便顺理成章成了太子。 方桐在京中见过的皇子大多五官端正,哪怕平王封无穷也能称得上英武雄伟,但若只论相貌,封云兮与封十二当数个中翘楚。 但皇帝显然不是个看脸的,因为封十二并不受宠。 院中封玉扬还在唠叨,五岳山人已落下一子:“该你了。” 封玉扬定睛一瞧:“哪有第一步就走天元,你笃定我会输么?” 天元位于棋盘正中,极易被困,五岳山人起手便落子天元,足见他对自己的棋力信心十足,而对对手而言,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藐视。 封玉扬傲然冷笑:“先生未免太看不起我。” 他拉住封十二:“你来。” 封十二犹如脚下生根,纹丝未动:“这是你的棋局。” “咱俩现在是一伙的,”封玉扬拽着他的衣袖,“你若赢了,明日的文会我给你留个好位置。” 对面的五岳山人笑道:“听闻十二殿下擅长兵马之道,想必对棋道亦有心得。王爷的棋术我已领教过多次,实在算不得高明,不如请十二殿下入局,让我讨教一番。” “你瞧,人家都找上门了,”封玉扬起身让座,“小十二,你是主,他是客,你且陪陪他。” 话说到这儿,再推辞便是矫情,封十二掀袍落座,拿起手边的黑子往边角落下。 “你怕他做什么,”封玉扬不满,“上手剿他。” 封十二瞥他一眼,封玉扬扭头看看天。 五岳山人笑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十二殿下按兵不动,静观虚实,在下佩服。” 时下棋局讲究白方先行,五岳山人持白,封十二持黑,封玉扬在旁只见两人落子如飞,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棋盘上已被黑白两色占去大半,他揉揉眼,抱怨:“你们这是下棋还是过招,能否慢些,我都数不清了。” 五岳山人哈哈大笑,忽地抬袖一拂:“再有三步我必败无疑,十二殿下,受教了。” 他的袖摆拂过棋盘,双方棋子俱乱。 封玉扬惊讶:“这就赢了?” 他两手一拍,笑道:“小十二,我就知道你行!” 封十二从乱棋中拣起黑子放回棋罐:“天不早了,你们该去县衙了。” “好,”封玉扬赢了棋,神采飞扬,“明日一早还有文会,先生,我们走吧。” 五岳山人笑着起身:“两年来我与人手谈未尝一败,他日若有闲暇,还请十二殿下不吝赐教。” 方桐听得二人走了,这才放下书,来到门边。 还未开门,就听有人在门外道:“放心歇息,今晚不会再有人来了。” 方桐打开房门,却见封十二已转身走开,在满院灯火下留给她一个劲拔的背影。 他果真进了她的房间,房门在“吱呀”一声中打开又合上。 方桐朝外探出半个身子,只见屋内熄灭的灯火重新燃起,将窗纸映得黄澄澄一片。 她看着院中走动的侍卫,心知他今晚必不能早睡,那具尸首和过所都在县衙查验,以他的性子,定会一直等到结果出来。 她回头看看桌上没吃完的茯苓糕,过去拿起盘子。 封十二回到房中,在床头坐下。 他从京城南下,一路风餐露宿,车马劳顿,时不时还要应付一拨山匪,今日更是接二连三遇到各种状况,便是铁打的人也难免疲累。 他闭眼靠在床头,静静梳理这些天的遭遇。 门外响起轻叩:“十二殿下?” 方桐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封十二睁眼:“门没关。” 话音刚落,就见房门推开,探入一张笑吟吟的脸。 “何事?”封十二问。 方桐将剩下半盘茯苓糕放在门边的木桌上:“半夜若是饿了,吃点东西垫肚子。” 说完,她朝封十二摆摆手,掩上房门走了。 她来得快去得也快,封十二在她进屋前就坐直了身子,却见她丢下盘子就跑,仿佛一阵风。 他听着门外远去的脚步声,重新靠回床头。 断掉的思绪似乎出现一刻空白,他的手指无意识划过床单,目光触及身旁微乱的被褥,忽然想起,几个时辰之前,她在这张床上躺过。 她刚醒来时,眼神茫然,眼中写满对这世界的陌生,但下一刻,她的目光恢复灵动。 她的反应很快,不用他提醒,就将失忆症演得活灵活现。 她怯生生缩在床头,柔弱,可怜,充满恐惧,若非和她早有过商量,他险些以为她当真失去了记忆。 幸好她没有真的失去记忆。 她应当很怕扎针,瞧她一脸迫不及待的样子,他忍不住亲自动手,替她拔下头上的银针。 那时的她,就像一只炸了毛的猫,浑身充满抗拒,却又不得不服从。 封十二想到这儿,起身来到桌前,拈起一块茯苓糕。 茯苓糕里抹了一层山楂酱,吃在嘴里清甜微酸,封十二对这类点心没什么兴趣,但他知道方桐一定喜欢。 除了糕点,她还爱吃鱼,以及街头各种小吃。 他在京城带她上过两回街,她喜欢蹲在他怀里,用一种热切的目光打量周围,飘动的幡旗,路过的行人,吠叫的狗,新开的花,无论什么都能吸引她的视线。 他那时就知道,她若是人,她的人生一定比他有趣,这是她和他最大的不同。 第68章 赠衣 深夜,月光照进窗棂,正屋大床上的棉被鼓起一座小山包。 小山包动来动去,忽高忽低,突然,它停了下来,从被中伸出一只手,一把将被角掀开。 “呼……”方桐喘着大气,蛄蛹着从被子里钻出脑袋,一头砸在枕头上,发出轻轻一声闷响。 还是不行。 她折腾了大半宿,试图变成猫身,结果如她所料,不成功。 她并非突然这么勤奋,事实上,从京城到临水县,她一直没放弃努力,只是如今紧迫感更强。 今晚她虽然开解小年,让他不要担心封十二的安危,但她心里明白,一旦发生什么意外,她才是最危险的那个。 如果她还是一只猫,逃命的机会很多,敌人再坏,也不至于对一只猫下手,但她现在是人,是人就难免被当成靶子。 封十二一行人,个个能打会战,唯有她一看就好欺负,她可不敢把良心放在坏人身上,坏人不会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他们只会拣软柿子捏。 她相信封十二若有余力,一定会保她平安,正如当初他在山间救她,但她不敢指望次次如此幸运。 做一只猫只要有口饭吃就行,做人可不一样,如果封十二自身难保,她得想办法自救。 方桐抱着被子翻了个身,想了想又丢开被子爬起来。 她跳下床,穿上外衣,活动了几下手脚,往地上一蹲,开始扎马步。 刺客丙七的记忆还留在她脑海,她记得她如何练功,如何与人过招,如果变不成猫,就得捡起功夫力求自保。 半个时辰后,方桐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哧喘气。 这具身体真是一言难尽,有点体力,但不多,难怪记忆中丙七不怎么与人对打,她总是把风和抽冷子偷袭。 方桐歇了好一阵,扶着腰缓缓起身,如一只爬行的螃蟹慢慢挪回床边。 她扶着床沿,龇牙咧嘴坐下,揉揉大腿。 性急吃不了热豆腐,看来还是循序渐进为妙。 她一头扎进被子,将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她在被子里捏捏胳膊捏捏腿,想象着自己练出肌肉的一日。 也许是睡前想得太入神,她甚至在梦里梦见方小花开口说话:“肌肉?有用吗?” 她看着这只肥猫叉开后腿坐在地上,背靠着墙,肚皮上的软肉绵乎乎的,几乎要淌下来,忍不住伸手揉了几把。 方小花一爪将她拍开,灵活地弹身而起,跑了。 它跑的时候带着哒哒哒的脚步声,仿佛有人敲门。 方桐奇怪,猫跑路怎么会有声? 没等她想明白,敲门声更响了。 方桐蓦地睁眼,醒了过来。 “方桐?”门外有人叫她,是封十二。 方桐一骨碌爬起身,掀开床帘:“我在。” 敲门声停了。 封十二的声音在半秒之后再次响起:“巳时末了。” 巳时末?方桐在脑子里换算了一下,上午十一点? 她腾地跳下床。 封十二听着屋里传来“咚”的一声,不觉挑了下眉,对着门板道:“不用急,午饭还早。” 方桐脸颊一热。 她怀疑封十二在嘲笑她,她一觉睡到上午十一点,这对一只猫来说没什么,对一个现代人来说也不算什么,但她这是在讲究礼仪的古代,还是在别人地盘上。 这就相当于初次去别人家里做客,不给主人打声招呼就一口气睡到第二天中午,实在不太礼貌。 方桐顺手抓起枕边的礼记,觉得手感不对又放下。 她在枕头底下摸了摸,找出玉簪,挽着长发在脑后绕了几圈,拿簪子固定。 她不会别的发式,用簪子绾发还是以前学的,不求多么精致,不让头发散着就行。 她穿好衣裳,顾不得盆里的水冰凉,匆匆漱洗罢,打开房门。 封十二仍然站在门外,负手直立。 比起方桐的草草收拾,他全身上下焕然一新。 苍蓝色锦袍,绣雪银云纹,腰束革带,革带上挂着一枚玉佩,玉佩下端坠着暗金流苏。 这身装束既清雅又尊贵,方桐不自觉地将目光移到他发顶。 封十二发顶银冠高束,一抹发尾如飞瀑而下,利落地洒在锦衣上。 方桐摸摸自己后脑,人靠衣装马靠鞍,封十二这身打扮比她精致多了。 正想着,就见对方从身后伸出手来,递给她一个锦缎包袱。 方桐看着那一大包鼓鼓囊囊,递给封十二一个疑问的眼神。 封十二道:“你的换洗衣裳。” 方桐愣了下,简直热泪盈眶。 这么好的饲主上哪儿找,要不是她清楚封十二的性子,简直要以为他看上她了。 封十二见她不动,补充了一句:“这是昨晚你指认蒙面人的报酬。” 方桐冷静地将包袱接到手中,在心里给封十二点了无数个赞。 “多谢。” 她抱着包袱站在门里,想着要不要请他进来坐坐,可屋里没烧热水,没泡茶,也没什么好吃的。 封十二看看她:“去试试衣裳合不合身,快到饭点我再让人叫你。” 他说完就走,像一个送货上门的快递员。 方桐想笑,又有些不好意思,她看了眼封十二的背影,转身进屋。 打开包袱,她才发现封十二给她的衣裳足有七套之多,难怪抱在手里沉甸甸的。 方桐已很久没享受过拆包裹的快乐,这下不但重温旧梦,还多了种开盲盒的新鲜感。 她将衣裳一套套取出,挨个铺在床上,越看越喜欢。 这些衣裳不算特别华贵,但搭在一起赏心悦目,有的秀雅,有的绚丽,除了裙装还有一套按女子身量缝制的男式袍服。 很少有人不喜欢打扮得漂漂亮亮,方桐自然也不例外,她选了一套新衣换上,重新整理了发髻。 既然收了别人礼物,就大大方方穿出去,才是对送礼人的尊重。 “殿下,要去吗?” 靠近院门的长廊下,小年正与封十二说着话,就见一个姑娘朝他们走来。 绀青大袖衫,丁香对襟长裙,如泛蓝晨曦中盛开的一束紫藤,姗姗可爱,盈盈动人。 小年不觉住了声。 封十二见他面露异样,回头望去。 第69章 殿下也会捉弄人 封十二第一眼落在方桐发间。 她的头发乌黑盈亮,用玉簪挽起一个高髻,两鬓略有些蓬松,几缕碎发拂在额前,在正午的阳光下显得毛茸茸的。 她头颈耳畔别无点缀,封十二忽然想起,他只给她准备了衣裳却无首饰。 当初在京里置办衣物,卫百川特意问过他,是否要备几套首饰,他想着衣裳可以蔽体,首饰却是姑娘家的贴身之物,不便由他相赠,便拒绝了卫百川的提议。 如今想来,却是他疏忽了。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将手里的帖子交还小年。 “你告诉敬王,我要先去县衙,办完正事若是有空,再去文会一观。” “殿下早,小年侍卫早。”方桐笑吟吟来到跟前。 小年看看天上的太阳:“方姑娘,不早了。” 自从猜出方桐是封十二的密探,他就把她当作自己的同僚,言语之间没了拘束与防备,直如和兄弟们相处一般。 方桐假装没听出他的调侃,冲他笑笑:“所以什么时候开饭?” 小年咧嘴一笑:“什么时候开饭得殿下说了算,殿下,我先去回话了。” 方桐目送他离开,转向封十二:“你和小年侍卫说了什么?他待我的态度和昨天很不一样。” “他以为你是我的密探。”封十二如实道。 方桐怔了怔,噗嗤一声:“你骗他。” “他自己要猜,”封十二道,“我什么也没说。” 方桐双手背在身后,歪头看他:“你是不是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十二殿下,看不出你挺会捉弄人。” 她眉眼弯弯,一双清澈的眼仁泛着明晃晃的笑意,她同别人一样叫他十二殿下,但尾音微微拖长,听上去有些俏皮的味道。 他看得出她心情很好,昨晚应当睡得不错。 “难道要我告诉他你是山神?”他眉尾一挑,眼中映入几分明亮的天光。 方桐转转眼珠,果断转移话题:“殿下送的衣裳很好看,我很喜欢,谢谢。” 封十二笑笑:“回京以后,感谢卫百川就好。” 方桐讶异:“卫统领的眼光这么好?” 她还以为他是一条不拘小节的糙汉子,没想到竟有这么高的品味,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铁汉柔情? 封十二见她两眼放光,充满对卫百川的崇拜之情,顿了顿,说道:“他夫人明鹤是成衣店的掌柜,在京中有两家裁缝铺和一家绸缎庄。” 方桐在心底“嚯”地一声:“她这么厉害。” “明鹤自幼擅针黹,其外祖母和母亲先后在宫中尚衣局任职,明鹤少时,她母亲染病出宫,明鹤不愿承袭母亲的职位,便一直留在宫外经营店铺。” 方桐听得连连点头:“殿下对明家如此了解,难道她家店铺是殿下的产业?” 卫百川未满三十,他妻子的年纪自然不会太大,一名年轻女子能在京中经营多家店铺,并非容易之事。 正如逍遥楼的背后是敬王封玉扬,明家店铺的背后多半也有人照顾。 “是。”封十二没有否认。 方桐笑出声:“昨日我问殿下有哪些资产,殿下还不肯告诉我,怎么这下又肯说了?” “不是什么要紧之事,”封十二道,“不值得刻意提起。” 方桐笑道:“知道殿下谦虚,你放心,我只是好奇,不会把这些消息泄漏出去。” “京中没有真正的秘密,你说不说都不打紧。”封十二朝伙房的方向望了眼,“去用午饭吧,你早上没吃,应当饿了。” “你呢?”方桐见他没有和自己一起去的意思。 “我去县衙。” “不吃了饭再走?” 这只是一句极寻常的问话,却听封十二低笑了声:“有高天材在,县衙的饭食应当比驿馆更好。” 方桐深以为然,不过她怎么从他的话中咂摸出一点炫耀的味道,这是欺负她不能出门么? 她朝封十二摆摆手:“殿下慢走。” 说完,转身朝伙房走去。 丁香色的裙摆在她脚边泛起一片波澜,像清晨的花,轻盈而舒展。 封十二淡淡一笑,朝长廊另一边走了几步,又停下。 他转过身,对着她的背影道:“我在县衙大约会待两个时辰。” 方桐如他所料地站住脚。 她回头望向他,似是在问:然后呢? “我答应过带你去文会,你想去吗?”封十二问。 方桐抿着唇,慢慢扬起一抹笑。 “当然。”她答得很快,“不过你若是不方便……” “这场文会声势浩大,我若总待在驿馆,反而惹人生疑。”封十二道,“正好敬王给我下了帖子,便是今日不去,明日后日也要过去。” 方桐点头:“我在驿馆等你。” 时近傍晚,天边铺开灿烂云霞。 临水县的主街上摩肩接踵,人声鼎沸。 虽说昨晚所有客栈都被衙役翻了一遍,但这并没影响到百姓们的心情,尤其是那些不远千里而来的文人墨客,他们聚集在张灯结彩的大棚下,挥毫泼墨,奋笔疾书。 这是文会第一天的安排,所有人都可以交上一幅字,不拘字体,不限字数,只要在限定时辰内完成,就有机会得到五岳山人的品评。 五岳山人是名扬天下的大书法家,能得一句他的评价,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福分,人群中有不少醉心书法之士,自认一手笔墨远胜常人,若能得到五岳山人的赞许,哪怕只是一句“尚可”,他们的身价就能水涨船高。 因此从早到晚,街上人头攒动,络绎不绝。 方桐来时,只听“铛铛铛”几声锣响,有人扯着嗓子喊:“时辰到!” 几乎在锣声响起的同时,街上的人群化作一股洪流,你推我搡,如同被猎犬赶着归圈的羊群疯涌向大棚。 “等等,我还没交!” “还有我!” “我!” 不过眨眼的工夫,路边鞋子帽子掉了一地,香袋锦囊更是不计其数,甚至有人连裤带也被人扯掉,一手提着裤子,一手举着字稿,使劲跳起来往大棚里扔。 方桐在后面看傻了眼,这轰轰烈烈的场面,堪比超市开业大抢购,哪有半点想象中的风雅。 一个卷轴迎面砸来,她眼前一暗,忽觉胳膊被人一拽,往后跌去。 第70章 你去哪儿了?丙七 方桐退了一步,只觉脚下踩到什么,她顾不得多想,情急之中转过身,抬手护住脸。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耳边响起封十二的询问:“没事吧?” 方桐慢慢放下挡脸的手臂,抬头一看,只见封十二一手抓着那支卷轴,另一手仍牢牢抓着她另一只胳膊。 她这才发现自己转身以后,以一个近乎扑倒的姿态钻进他怀里。 而她的脚正踩在他的靴面上。 方桐怔愣了一瞬,迅速把脚挪开。 “踩疼你了吗?”她问。 封十二面无表情:“无事。” 他将手里的卷轴丢给一旁的侍卫:“让衙役维持秩序,这里人多,容易踩踏。” 他握着方桐的胳膊,带着她往人少的地方走:“先去茶坊。” 他们来到茶坊二楼,要了一个雅间,雅间开着一排临街大窗,将外面的景象一览无余。 “不去敬王那儿?”方桐问。 封玉扬与五岳山人都在对面的酒楼里,那边紧挨大棚,衙役们从早忙到现在,每隔一个时辰就将众人交上的字稿装进大筐,送入酒楼供五岳山人品评。 “那边人多,我去就行。”封十二向店家要了茶水点心,让方桐待在这边看热闹,“外面有人守门,你安心待着就是。” 方桐听说那头除了敬王与五岳山人,还有好些县内的名士豪绅,她若随封十二过去,难免惹人注目,当下点头:“我等你。” 封十二瞧她一眼:“若是饿了,隔壁有饭馆,叫他们送菜。” 方桐失笑:“你放心去吧,我饿不着自己。” 封十二笑了笑:“我想也是。” 方桐挑眉,在他心里,她除了爱吃,怕是不剩别的什么了。 “恭送殿下。”她屈膝行了一礼,巴不得他快走。 封十二却没动。 他看着她发顶:“你发簪歪了。” 方桐抬手摸摸脑袋,岂止歪了,头发也落下几绺,散散地飘荡在脑后。 她一把抽掉发簪,在长发散开之前攥住它们,绞成一股盘到脑后,用簪子固定。 她的动作一气呵成,细长的手腕在封十二眼前灵活转动,转眼就将发髻盘好。 “正了吗?”她没有镜子,只能问对面的人。 封十二:“嗯。” 走到楼下,他的目光扫过街边店铺,在一家首饰铺的牌匾上略停了停。 “殿下,有何不妥?”小年跟在他身边,见他脚步放缓,警惕地朝街上望去。 封十二收回视线:“没什么。” 他带着小年进了对面的酒楼。 酒楼今日不接外客,上下三层全被封玉扬包了下来。 底下两层楼招待的是临水县及附近州府的才子,大棚里收来的字稿会先经他们品评,得分上上者方会送至三楼给五岳山人过目。 封十二行经众人,直上三楼。 三楼中轻歌曼舞,丝竹声声,五岳山人与封玉扬及几名文人雅士坐于席间,高谈阔论谈笑风生。 封玉扬见封十二来,笑着招手:“小十二,你总算来了。” 他将在座几人介绍给封十二认识,从身旁拿起一幅字稿,摊在桌上:“小十二,你看这幅字写得如何?” 这是一幅楷书,清秀俊美,灵动流畅,抄的是一段《无量寿经》。 封十二只瞧了一眼:“你的字连陛下也称道,自然很好。” 封玉扬啧了声,抽走字稿:“一眼就被你认出来,没意思。” 下首一名中年文士笑道:“王爷的字已有欧柳之风,不怪十二殿下能一眼认出。” 余下几人纷纷夸了一回,封玉扬面上略显得意之色,却仍不露笑脸,看着五岳山人道:“可本王最羡慕的还是五岳先生的草书。” 五岳山人笑了声:“功夫在画外,王爷本非张扬之人,想练草书,至少再等三十年。” 封玉扬神情一淡。 “罢罢罢,天底下只有一个五岳山人,我堂堂一个王爷,和你抢这名头作甚。”他举起酒杯,“来,先与本王干了这杯,再论其他。” 众人饮罢,封玉扬命场中的舞姬乐伎退下,让人将前面筛选过的字稿拿上来,铺在楼板上供众人品评。 方桐独自坐在茶坊雅间,一边喝茶,一边听着外面的喧哗。 酒楼那头每往三楼送上一幅字稿,便会往外唱名,围在楼前的文人听到自己的名字,大笑者有之,痛哭者有之,而那些迟迟听不到名字的人,则失魂落魄,垂头丧气。 方桐倚着窗框,瞧着他们比应试落榜还沮丧,既同情又好笑。 远近的茶坊酒肆有不少人和她一样,并不参加文会,只是和朋友过来看个热闹,见状更是叽叽喳喳,指着楼前的场景好一番议论。 方桐往外瞧了一阵,忽觉有人在看她。 她抬头望去,只见对面酒楼的外廊上走过一队舞姬,她们或清丽,或妩媚,个个身姿曼妙,很快消失在楼道拐角。 方桐没找到视线主人,却听茶坊楼下传来一阵哄吵。 她仔细听了听,原来有茶客嘲笑几名落选的书生,书生一时不忿,双方发生了口角。 不一会儿,争吵变成撕打,怒骂喝斥声中,有人“咚咚咚”跑上楼。 “别躲!” “抓住他!” 几名书生追着茶客跑到二楼,把人压在墙角一通撕打。 转眼又上来两人,应是茶客的同伴,见状赶紧上前帮忙,与书生扭作一团。 他们在楼上闹得乌烟瘴气,谁来拉都拉不住,雅间外的侍卫看不过眼,三两下把人分开,拖着人去到楼下:“掌柜的,去叫衙役。” 店中原本还有人吵闹,见两名侍卫身高体壮,登时安静如鸡。 掌柜与小二正在焦头烂额,见状松了口气,赶紧跑上跑下送茶水点心,安抚店里的客人。 方桐也因此平白得了一盘松子。 进门的茶娘子布帕包头,人生得俊,说话也好听:“方才惊扰了客人,掌柜的让我送盘松子,给客人压惊。” 她端着木盘来到屋中,忽地脚下一崴,连人带盘一起摔了出去。 盘中的松子滴溜溜洒在地上,茶娘子扶着腰,闷哼一声。 方桐见她摔得不轻,连忙离座查看:“没事儿吧?” 她刚蹲下,眼前寒光一闪,一把匕首抵住她的喉咙,茶娘子冷声道:“这些天你去哪儿了?丙七。” 第71章 失踪 方桐乍听到这个名字,下意识抬了眼。 茶娘子似笑非笑,声线蓦地一变:“怎么,不认得我了?” 这个声音低柔微哑,方桐盯着她的眼睛,忽然从记忆中挖出一个人来。 两个月前,刺客丙七接到命令赶往集合地,与另外四名刺客会合,接下刺杀平王封无穷的任务,向他们发布任务的就是这名女子。 当日此人身穿夜行衣,头脸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其余刺客尊称她为右护法。 红绡手里的匕首在方桐喉间轻轻滑动,她挑起红唇,笑得妩媚而放肆:“别动,也别叫,否则我手一抖,你就死了。” 方桐的脖子贴着冰冷的刀锋,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你是谁?”她眼圈蓦地泛红,“我不认识你。” 她软软瘫坐在地,身子微微发颤,喉咙里泄出一丝哭音,娇弱得仿佛随时可能厥过去。 这副模样令红绡眉心一皱,在她印象中,这个丙七虽然木讷蠢笨,但绝非如此胆怯之辈,否则她也做不了刺客。 “你还装?”她将刀锋往下压了压,“你们每个人的样子我都认得。我问你,你这两个月都藏在什么地方?” 当初她应青鸾之命,特地选了五个人去刺杀平王,刺杀失败后,丙七不知所踪,红绡一直对此心存顾虑。 她选这五人,本就存着让他们送死之意,丙七是里面最弱的一个,却能逃过朝廷追捕,这实在不合常理。 红绡担心这其中有什么阴谋,然而青鸾却满不在乎。 “那个蠢货我听说过,功夫不高,脑子也笨,她并不知道我们的谋划,何况你不是骗他们吃了毒药?她就算能跑出去也活不过两天。” 红绡听了这话,想起自己在几人身上施的手段,这才放下心来。 然而没想到,事隔两月,她竟然在临水县见到了丙七,瞧上去她不但没死,还活得挺好。 方桐被颈间的刀锋逼得微微后仰。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她眼角含泪,如同一个受了惊吓的深闺少女,“你别乱来,我的护卫就在外面。” “护卫?”红绡冷笑,“我正要问你,门外那两个是什么人?” 她来到茶坊,本想径直入门,却见雅间外守着两个男人,瞧上去都是练家子,她不敢惊动他们,躲在一旁窥伺动静。 正好那几名书生与茶客起了争执,打闹间将守在门外的两人引走,红绡这才扮作茶娘子来到屋内。 “你到底是谁?”方桐颤声问,“我看你也是个女侠,怎么可以光天化日,持刀伤人?” “女侠?”红绡一愣,娇笑出声,“丙七,你是不是撞坏了脑子?” “脑子?”方桐眨眨眼,“他们是说我得了失忆之症,可我记得我叫方桐,不叫什么丙七。” 她望着红绡,泪光盈盈:“你说的丙七,和我长得很像吗?” 红绡拧了拧眉,看着方桐这副无辜又懦弱的模样,她几乎怀疑自己当真认错了人。 丙七自小由白鸟阁养大,几时有这么楚楚动人的眼神,还有她这身衣装,用料虽不华贵,却是精心织造,与丙七寻常的打扮大相径庭。 难道天底下真有如此相貌相似之人? “脱衣服。”红绡道。 方桐“啊”了声:“你、你是女人,我也是女人……” “少废话,脱!”红绡喝道,“不然我就划花你的脸。” 方桐往后缩了缩:“我脱。你、你把刀拿远些。” 红绡将匕首移开她的脖子:“别耍花样,以你的功夫,我不用匕首也能杀你。” 方桐抽泣一声,往旁挪了挪,坐起半个身子,抬起一只手放在腰间的系带上。 红绡朝门外瞟了眼:“快脱!” 方桐慢吞吞开始动作。 她忽然手一扬,打出一把松子,直扑红绡面门。 借这空当,她就地一滚,滚出红绡的挥刀范围,起身朝门外冲去。 “救命!” 一声女子的尖叫令茶坊内外都是一静。 楼下的两名侍卫正等着衙役来押人,听到这声叫喊,对视一眼,暗道不好。 两人飞身上楼,冲到雅间,却见雅间大门敞开,屋内空无一人。 酒楼中,封十二突然放下酒杯。 他面前站着一名文士,正笑容满面朝他敬酒,一番敬酒辞还未说完,就被封十二抬手止住。 “殿下?”文士一脸茫然,不知自己哪句说得不对,惹恼了这位贵人。 封十二丢下他起身,走到窗前。 对面茶坊里奔出一名侍卫,另一名侍卫则从雅间的窗户朝外探头,似在寻找什么。 封十二见状,眉眼骤沉。 小年在楼下得了侍卫的禀报,急忙上来向封十二传信:“殿下,方姑娘不见了。” “谁不见了?”封玉扬提着酒壶,脚下摇摇晃晃。 “王爷,是咱们从山匪手中救下的一位姑娘,”小年替封十二答道,“我们送她到对面的茶坊看文会,这会儿却找不着人了。” “什么?”封玉扬扶着小厮站定,睁着一双醉眼看向封十二,“就是高天材说的那个姑娘?” 封十二微点了点头:“告辞。” “哎!”封玉扬伸手拉他没拉住,眼睁睁看着他带人下了楼。 “这个小十二……” 他嘟嚷着埋怨,就见五岳山人走过来。 “出了什么事?”五岳山人问。 “没什么,”封玉扬打了个酒嗝,“只是丢了个姑娘。” 封十二来到茶坊,留在这儿的一名侍卫迎上前,面有愧色。 封十二看他一眼:“说。” 侍卫一边陪着他往里走,一边道:“之前茶坊有人闹事,打架到了二楼,我和大虎把人拦下,带到大堂,正等衙役来接人,就听见楼上有人喊‘救命’,再上来的时候,方姑娘就不见了。” “屋里有何发现?”封十二问。 “屋里洒了一地松子,没有打斗痕迹。”侍卫道。 封十二进了茶坊,抬步上楼:“我没点松子,哪儿来的?” “那些人闹完事,掌柜的为了安抚茶客,让人给每桌每个房间都加送了茶点,”侍卫道,“大约一刻钟之前,有人看见一个茶娘子进了方姑娘的房间。” 第72章 不像蠢货 “茶娘子?”封十二眸色微沉,“人呢?” 侍卫迟疑了一下:“茶坊中有两名茶娘子,但她们都没上过二楼。” 封十二停下脚步。 侍卫低了低头:“当时她们都在大堂,属下、虎子还有几名茶客都亲眼瞧见。” 封十二继续往上走:“茶坊可还有别的出口?” “大堂有一扇侧门通往后院,刚才属下已去看过,没什么异常。” 封十二来到雅间门前,抬眼看向屋内。 屋内桌椅陈设未变,仍如他离开时的模样,只地上多了一个木盘,洒了许多松子。 封十二站在门边:“你们上来时就是这样?” “是。”侍卫低声道,“属下失职,请殿下责罚。” “回去再说。”封十二慢慢走进屋内。 窗外日已西沉,薄薄一层暮色铺在地板上,一粒粒松子泛着油脂的光亮,屋里飘浮着淡淡的松香。 封十二的目光一寸寸从地板上移过,似乎要将地上的松子一粒粒数清。 “靠近椅子的地板上有人坐倒的痕迹,应该是方桐,”封十二朝木盘掉落的相反方向走了几步,“大部分松子都洒在她那边,但这边也掉了一些,应该是她扔过来的。” 小年跟在他身后,小声问:“照这么说,洒落在前,扔松子在后,殿下,难道是方姑娘抓了把松子向歹人反击?可松子管什么用?她怎么不早些求救?” “她不是没主见之人,”封十二道,“对方定然拿了凶器,随时可能伤她性命,她才不敢贸然出声。” 小年看看地上的痕迹:“也就是说,方姑娘一开始受到性命威胁,但对方没有马上杀她,后来她扔出松子,争取到一丝空当,这才喊了那声‘救命’?” 封十二的视线扫向门边:“她喊‘救命’的同时跑到了门口,从这儿到门边掉了十几粒松子,应当是沾在她裙摆,被她带了过去。” “她已经跑到门口,为什么没出来?”小年不解,“门上既没门闩也没上锁。” 封十二走回门前,朝门外望去:“点灯。” 几支蜡烛燃起,小年和几名侍卫一人举着一个烛台,跟着封十二从雅间门口往外走。 封十二往廊道深处走了一段,停在一扇门前。 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粒小小的松子,伸手推开面前的房门。 这也是一个雅间,屋里没人,侧面开着一扇窗户,正对一条小巷。 “殿下,这里也有松子。”小年用烛火照亮地面,果然又发现一粒。 封十二看了眼窗外。 “她没能出门就被打晕,对方为了避人耳目,把她带到这间屋子,从窗户逃了出去。” 小年凑到窗前朝下看:“这里地势不高,但要带着一个人跳下去,轻功必然不错。” 封十二眸色沉沉,扫过窗外的幽深小巷:“留两个人在附近找,其余人跟我回驿馆。” “只留两个?”小年挠头,“够吗?” “告诉高县令有人走失,让他派衙役去找。”封十二道。 “咱们就这样不管了?”小年问。 “不管了。” 封十二说完,转身出了房门。 夜色沉沉,暖香阵阵,方桐幽幽醒转。 入眼是一片红绫罗帐,大朵大朵的金合欢花绣在帐顶,织金点翠,活色生香。 绚丽的画面冲入她眼帘,她闭了闭眼,只觉天旋地转,恶心欲呕。 她现在相信封十二那次弄晕她没下狠手了,因为她今天挨的这一下,比他弄的疼多了。 她只要稍稍一动就眼冒金星,只能保持着平躺的姿态,缓缓呼吸。 她本来能顺利逃出雅间。 这具身体的功夫再弱,总有十来年的基础,她利用松子偷袭右护法,那一下打得可不轻。 她趁隙逃到门边,拉开房门正要出去,面前忽然多出一个人影,她只与对方打了个照面,就被一掌打晕。 她还记得打晕她的是名女子,长得也挺好看。 可惜好看的人未必是好人,方桐暗自叹气,为接下来的事发愁。 她被白鸟阁的右护法认了出来,她们不杀她,多半是想从她嘴里套出什么,听那右护法的意思,她似乎特别紧张她这两个月的去向。 难道是怕刺杀平王一事泄露?可其他刺客早就招了,那几个人还招出了太子,比丙七知道的更多。 那么右护法在担心什么? 房门轻响,有人走了进来。 一股清冷的幽香扑到床前,一个冰凉的声音道:“既然醒了,就别装。” 方桐睁开眼,一眼看见打晕她那人。 女子换了身青绿色的衣裳,衣上绣有山水风光,衣外披着一层轻纱,拥着她如玉的容颜,翩然如云宫仙子。 女子见她看着她不说话,冷冷道:“你在想什么?” 方桐开口:“姐姐真好看。” 女子默然一瞬。 她望着她,忽然扬起一个冷冷的笑容:“红绡,看来她不像一个蠢货。” 方桐只见一个红衣女子走过来,正是今日出现在茶坊的茶娘子,丙七记忆中的那位右护法。 红绡朝方桐投来一瞥,目光中带着嫌弃和怨恨:“副使,我查过她肩后的胎记,她的确是丙七没错。” 方桐心里一跳,她肩后有胎记?这可麻烦了。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谁,”她慢慢撑坐起身,忍着头晕,看向青衣女子,哀声恳求,“姐姐,我叫方桐,不是什么丙七。” 她顿了顿,又道:“不信的话,你们去驿馆打听,我、我是十二皇子救回来的。” 面前两个女子听她提起封十二,面色都是一变。 红绡附在青鸾耳边,轻声道:“方才打探的人回来说,封十二的确带了名女子进茶坊,今晚又让高天材在全县搜查女子下落,应该就是丙七。” “他俩怎会凑到一块儿?”青鸾冷着脸问。 “听说封十二从山匪手中救下了她,”红绡道,“她进城时昏迷不醒,高天材请了大夫诊治,发现她得了失忆之症。” “失忆?”青鸾审视着方桐惊惶的脸,“哪拨山匪?” “不清楚。”红绡道,“照说路上除了咱们的人,不该有别的山匪,不过我们之前跟过封十二的马车,没发现丙七在里面。” 青鸾眯了眯眼,忽然一把掐住方桐的脖子:“说,你在搞什么鬼!” 第73章 她不像丙七 青鸾出手如电,方桐只觉脖上一紧,登时喘不过气来。 “说,你怎么逃出的围场?这段日子又去了哪儿?”青鸾一字一顿问。 方桐喉间剧痛,气管几乎被捏爆。窒息的痛苦席卷而来,将她的神智吞得一干二净。 她眼前蓦地一黑,脑子里像是出现一片空白,又像是变得无比清明,她睁大眼,努力在黑暗中找到一点光。 “副使,她快没气了。”红绡见方桐被青鸾掐得直翻白眼,低声提醒。 青鸾掌下一松,将方桐扔开。 方桐栽倒在枕上,如同一个溺水之人逃出生天,抽动了两下,呛咳着,捂着喉咙大口吸气。 青鸾居高临下冷眼看她:“再不说,你就没机会说了。” 方桐匍匐在床头,像是没听懂她的话,兀自喘息。 “副使,您消消气,我来审她。”红绡劝道。 青鸾睨她一眼:“你当初当真给她喂了药?” 红绡被她冰冷的目光看得头皮发麻,不觉矮身跪倒:“千真万确,我敢拿性命保证,我将药下在酒中,亲眼看着他们喝了下去。” “那她为何还活着?”青鸾问,“我很清楚你用药的本事,你要他们几刻死,他们就能几刻死,别说是她,就算是我——” 她冷冷一笑,凝视着红绡:“就算是我,也未必解得了你下的毒。” 红绡花容失色:“副使明察,我怎敢对副使下毒。” “你当然不敢,”青鸾面上掠过一丝傲色,“没有我,你们还能去何处容身。” “副使说的是,我的命是副使给的,我愿为副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你这些话骗骗那些男人可以,少拿来哄我。”青鸾昂起下巴,“起来吧。” 红绡得了她的允许,这才如释重负慢慢起身。 她目光如刀扫向床上的方桐:“丙七,你不用再装了,你以为你假扮柔弱我就看不出来?你扔我那把松子,力气可不小。” 方桐此时已缓过一口气,她捂着依旧生疼的喉骨,轻轻开口:“那你可知,我为何要潜伏在封十二身边?” 她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青鸾与红绡却听清了。 “你说什么?”红绡皱眉。 方桐抬头看向她,目光缓缓从她脸上扫过,落在青鸾身上。 “一曲红绡不知数,何人月下乘青鸾。”方桐慢慢坐起,哑着嗓子笑了笑,“原来两位竟藏身烟花之地,难怪朝廷迟迟找不到你们。” 青鸾脸色一寒,红绡更是难掩诧异。 她与青鸾不同,青鸾身为副使,在白鸟阁中地位崇高,极少与底下的刺客打交道,红绡作为右护法,负责传递消息和发布任务,反而与下面的人时常来往。 她见过丙七好几回,深知她言行木讷,功夫又差,只能接些不怎么挣钱的买卖。 但丙七有个常人没有的好处,那就是她比别人更加听话。她从不思考一件事能做与否,就像一条驽钝却忠心的狗,组织要她杀谁她就杀谁。 当然,以她的本事也杀不了太厉害的人物,不过红绡也没特意挑困难的任务给她,一来雇主付了钱,办得不好就是砸自家招牌,二来有些边边角角的零碎活儿,别的刺客不乐意,正好由丙七顶上。 一来二去,丙七出师至今,竟然磕磕绊绊活到现在,比红绡预计的时间长多了。 但总有些活儿要的不是成功而是失败,当青鸾让她找几个听话又平庸的刺客时,她第一个就想到了丙七。 这样一个小人物,活得不起眼死了不可惜,正好拿去充数。 整个计划进行得十分顺利,结果正如她们所料,刺客失手暴露,被平王封无穷拿下,招认出雇主是太子。这些人事前中了红绡的毒,在被擒第二日毒发身亡,使得平王遇刺案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原本一切天衣无缝,丙七的失踪虽让红绡不安过一阵,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不安也慢慢消失。 正如青鸾所说,她下毒的本事无人能及,没有人能在她手底活下来。 但丙七却成了那个例外。 红绡在茶坊里没杀她,正是为了弄清这里面的原因。 眼下,丙七说话的语气平静又危险,与往日木讷的模样大相径庭,红绡心中升起一个古怪的念头:对方像被换了魂似的。 想归想,她仍冷冷喝道:“你果然是装的!” 方桐扶着脑袋,双眼微垂,低笑了下:“那你可知我如今是什么身份?又是何人让我接近一名皇子?” 红绡从袖中抽出匕首,指着她的脸:“你到底想说什么?” 方桐撩了撩眼皮,不看红绡,而是看向她身旁的青鸾。 “这间屋子里,你俩谁说了算?” 她的目光直直看进青鸾眼中,唇边扬起一抹浅笑,带着些许嘲弄。 青鸾冰冷的脸上露出几分异样。 “红绡,”她缓缓道,“把刀放下。” 红绡惊恼:“副使……” “不要让我说第二遍。”青鸾语气冰凉。 红绡握刀的手紧了紧,慢慢放下匕首。 “副使,这人有古怪,你别被她骗了。”她出声提醒。 青鸾瞥她一眼:“你不是说过她是个蠢货?怎么,这会儿她又能骗着我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红绡解释,“我是觉得……她不像丙七。” “那她是谁?”青鸾问,“发现她的人是你,检查胎记的人也是你,你倒是说说看,她不是丙七又是谁?” 红绡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两人站着不说话,屋里的气氛仿佛降至冰点。 青鸾拉过椅子坐下,定定看着方桐:“你要知道,从我们发现你的那一刻起,你就逃不掉了,所以别想着耍花样,否则,我有一万个法子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当然知道,”方桐毫不闪躲地与她对视,“正因为知道,我才要提醒你,别随便动我,我现在是你动不起的人。” 青鸾眼中闪过一丝冷厉,脸上却露出几分笑。 “这倒奇了,”她斜倚在椅背上,笑容清艳而妩媚,“我还是头一回听说,世上有我动不得的人。” 第74章 缓兵之计 “你动不得的人不只我一个,”方桐道,“否则你又怎会纡尊降贵待在这儿。” 青鸾漫不经心地看看自己的指甲:“哦?” 她不接话,方桐也不急着往下说。她摸摸自己后脑,意料之中摸到一头乱发,簪子歪歪斜斜插在上面,欲坠不坠。 方桐抽下簪子,却见红绡往前动了半步,手里的匕首有再出鞘之势。 方桐笑看她一眼:“你怕什么?” 她将碧绿剔透的簪子在她眼前晃了晃:“你能脱我衣服看我胎记,却没搜我带没带兵器?右护法,你几时变得这么粗心。” 红绡神情微僵。 她当然对她搜过身,这只簪子并没什么问题,但她见这个丙七言行诡异,才对她的一举一动格外警惕。 “别怕。”方桐用手指慢慢梳顺凌乱的长发,一手将它们绾起,一手将簪子插了进去。 “有镜子吗?”她问。 反客为主的语气令红绡又是一怔,随即冷了脸:“没有。” 方桐左右张望了一眼,笑了起来。 “我就说芙蓉院中怎会没有镜子。”她看向青鸾,“可否借妆台一用?” “副使,别听她的,”红绡插话,“你看她妖妖娆娆,不知想搞什么鬼。” 方桐笑容一顿,妖妖娆娆,她从现代到古代,还是头一回听见有人这么说她。 “若论妖娆妩媚,哪里比得上右护法,”她唇边含着笑,转向青鸾,“不过我更喜欢青鸾姐姐这样的气质,高洁如玉,犹如山中雪。” 红绡咬牙:“副使,别听她废话,我这就杀了她。” 方桐充耳不闻,只瞧着青鸾,眉眼一弯:“姐姐觉得呢?” 青鸾一直坐在椅中冷眼旁观,直到此时,才轻挑了下眉。 “你在拖延时间。” 方桐面不改色:“姐姐就当我是在拖延时间吧,有两位美人在前,我就算要死,也得整理下容颜,以免死得太难看。” 青鸾盯着她,冷冷望了半晌,忽然笑出声:“你倒是有趣,若非红绡信誓旦旦,我实在不愿相信你是那个蠢货丙七。” “那姐姐猜猜,我是从何时变成这样的?”方桐歪歪脑袋,“是这两个月?是接下围场的任务前?还是刚进白鸟阁的时候?” 她站起身,迎着红绡怒瞪的视线一步步走到窗边,这里放着一张精致的花梨木梳妆台,台上立着一张金雕玉琢的妆镜。 她对着妆镜,抬手抚了抚鬓角,将几缕碎发别到耳后,顺手擦去掌心的湿意。 青鸾说得没错,她就是在拖延时间,她刚才说的那些都是信口胡诌,为的就是让这两人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对她下手。 青鸾进屋时唤了一句红绡,方桐立刻明白自己身在何处。 她今日随封十二出门,封十二不爱多话,小年却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一路与她攀谈不休。 她特意多问了些芙蓉院的事,得知芙蓉院在临水县开了好些年,院中妓子多以伎艺闻名,现今最红的当数舞姬红绡,另有一人名青鸾,擅箫笛书画,因与五岳山人结交而名声大噪。 自从昨晚怀疑芙蓉院众人撒谎,青鸾与红绡便在封十二的重点关注之列。 最初是青鸾向他指出芙蓉院有可疑人物,才引出后来一连串事端。红绡与她同时出现在陶然亭,更是同样值得怀疑。 方桐从小年那儿听到两人的传闻,和真人一比对,便猜到了青鸾的身份。 从屋里的陈设来看,她们此时正在芙蓉院,想到这儿,方桐心里莫名安稳了几分。 她怕就怕自己被带到城外或是什么无人知晓之处,若是芙蓉院就好办多了,封十二见她失踪,哪怕不知道是芙蓉院干的,出于对这地方的警惕,也会派人过来查探。 屋里的红烛全都燃了不到半截,这样一支蜡烛大约可燃五六个小时,可见从天黑到现在,只过了不到两个时辰。 如果封十二动作快,他的人应该已到了附近,就不知会以何种身份过来查探,他定不会让人明晃晃地上门,否则等于告诉芙蓉院,他已盯上了他们。 最有可能是让侍卫扮作逛花楼的客人,但封十二一行都在城中露过面,不知会不会被人认出来。 方桐默默想着,从镜中看到身后的红绡面露不耐,当即笑着转身。 “我知道你们想对付封十二,更想利用他扰乱时局,不巧我主人的目的也一样,既然咱们目标一致,为何不考虑合作?” “合作?”红绡看了青鸾一眼,替她开口,“你主人是谁?” 方桐靠在妆台边,懒懒一笑:“你怕是没资格知道。” 红绡脸色一沉,匕首刀尖明晃晃地指向方桐。 “红绡,”青鸾发话,“退下。” “副使!”红绡急了。 青鸾坐在椅子上,她的身子原本侧对着方桐,此时转过头,看着方桐有恃无恐的样子,换了个坐姿,面朝她道:“她没有资格,我呢?” 方桐看看红绡再看看她:“我不知道你够不够资格。” “你不知道?”青鸾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仰天笑了笑,语声尖利,“你装模作样到现在,就是为了告诉我你不知道?” “我早就说了,这丫头在故弄玄虚,”红绡恨恨磨了磨牙,“副使,把她交给我,我保证让她什么都吐出来。” 方桐不着痕迹将一只手放到身后,换上严肃的神情:“因为我是为了自家主人,而你们若只是拿钱办事,那么无论是我家主人,还是你们身后的指使者,都不会乐意让你们知道太多。” “你唬我?”红绡道,“你口口声声你家主人,丙七,你别忘了你是白鸟阁的人。” 方桐笑笑:“你我是在白鸟阁待过,但我请问一句,如今这芙蓉院中,还有多少是白鸟阁的人?” 她本是随口一诈,却见红绡脸色骤变:“关你什么事!” “行了,”青鸾幽幽叹了口气,“你个没用的废物,她在套你话,你听不出来?” 红绡一愣,先是没反应过来这句“废物”骂的是谁,待她意识到青鸾骂的自己,顿时涨红了脸。 她还从未在人前被如此骂过,顿时怒火中烧,挥刀朝方桐砍去。 第75章 逃跑 方桐见红绡一动就知不好。 她藏在身后的手抓住镜架,抡起镜子朝红绡扔去。 “咔嚓”一声,沉重的镜架与红绡手中的匕首撞个正着,发出巨大声响。 红绡一刀砍碎镜面,却被溅起的碎片划过面皮,下巴传来一丝锐痛。 她伸手抹了下脸,看到一丝血迹。 虽然只有一点点,仍是让她杀心四起。 她自负容貌过人,细较之下更在青鸾之上,对此她一向颇为得意,然而一时不察,竟被一个愚蠢的丫头所伤,怎能不让她又恼又恨。 她踢开地上的镜架碎片,手中匕首疾射而出。 方桐此时已跳上窗台。 她刚才故意到镜边就是为了方便逃跑,这扇窗户离妆台最近,只要纵身一跃就能出去。 她与青鸾红绡周旋时,脑子里不断回忆丙七的轻功身法,眼见红绡提刀过来,心知不能再拖,扔出镜架便往外逃。 她人到半空,突觉背心一痛,提着的一口气不免散了。 她落到地上,忍着背后的疼痛,以手撑地,半跑半爬冲向前方。 又是一声弦响,一股大力撞上她的肩膀,她往前一扑,跌了个跟头。 一支弩箭从后往前将她肩膀射了个对穿。 “要活的。”青鸾的声音从窗口传来。 院中传来一声轻应,一个男人从树下的阴影中现身。 方桐咬牙,难怪青鸾不怕她玩花样,原来院子里埋伏了守卫。 她嘴角往上一扬,觉得自己大概是疼疯了,这个时候竟然想笑。 她很想知道,如果自己能逃出生天,这些人脸上会有什么表情。 眼见红绡与院中的守卫追来,方桐扭身遁入檐下,隐入黑暗。 夜晚的芙蓉院灯火辉煌,笙鼓喧天,院中少了往日的调笑,多了些高谈阔论之语。 只因一众文士在文会上没过足瘾,纷纷相约来到芙蓉院,想在这儿试试能不能碰见五岳山人,听说五岳山人在酒楼用罢晚饭,就与敬王回到此处饮宴,这可比去县衙巧遇方便多了。 芙蓉院外的长街堵了半条,车马骡驴,乃至抬人的小轿皆不能通行。 一户民居的房顶上掠过几条人影,绕开拥堵的街口,没入夜色之中。 封十二站在暗处,小年立在他身后半步,瞄了眼他的脸色,小声道:“殿下,这儿不方便,您不如先回驿馆?” “无妨。”封十二道。 小年抓抓脑袋:“张平他们都是夜探的好手,您放心,就算找不着方姑娘,也不会被人发现。” 封十二望着人来人往的街市,一言不发。 小年咳了声:“当然,我不是说真找不到方姑娘,高县令不是说了吗,自昨晚起,两处城门都添加了人手,对进出之人更是严加盘问,抓走方姑娘的人肯定逃不出去。” 封十二的目光注视着前方,依旧没说什么。 小年摸摸鼻子:“殿下,依我看,抓走方姑娘的未必是芙蓉院的人,她明面上是您救回来的孤女,如果想拿您身边的人做文章,抓她不如抓我。” 封十二终于动了动眼,朝他投来一瞥。 小年干笑两声:“不过抓我是不大可能,我一不会出卖殿下,二来身手又好,哪个不长眼的敢对我动手。” “小年,”封十二终于发话,“你也跟去瞧瞧。” “啊?”小年犹豫了一下,“我走了,谁来保护殿下?” 封十二道:“你与卫百川谁的身手更好?” 小年眼神游移:“当然是卫统领。”至少目前是。 封十二“嗯”了声:“去吧。” 小年默然,心知自己多说无益,老实应了声,依令离开。 眼看身边的人散尽,封十二在原地立了半晌,迈步朝前走去。 一滴烛泪滑下,明艳艳挂在烛边。 青鸾用指甲将它掐碎,站在窗前,冷冷发问:“没找到?” “是,”先前在院中放箭之人与红绡站在窗外,“我们到处都搜遍了,没发现人影。” “废物。”青鸾道,“这么大一个人,还带着伤,你们竟然让她跑了?” “副使息怒。”红绡低头,“她挨了我一刀,又中了箭,肯定跑不远。” “你倒是说来听听,跑不远是多远?”青鸾语带讥诮。 红绡低了头,闭唇不语。 “哼,今晚院中来了许多客人,又有五岳山人和敬王两尊大佛,我假托身子不适不去相迎,你这芙蓉院的招牌可不能老待在这儿。”青鸾道,“你滚吧。” 红绡喉间微动,低低答了声“是”,转身走开。 留在原地的男人望了眼她离开的方向,对青鸾道:“副使,我去加派人手继续找。” 青鸾冷冷一笑:“能抓到最好,若是抓不到,也别给我捅出篓子。” “副使放心,我定不会打草惊蛇。”男人道,“不过驿馆那边可要让人盯着?丙七既与封十二一起,会不会把咱们的事泄露出去?” 青鸾沉思片刻:“她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封十二身边,在她刺杀平王之前,她一直待在朔方城,若说这两人早有瓜葛,不大可能。反而是她提到的那个主人,让我更加在意。” “副使相信她说的话?”男人问。 “不是我信不信。而是她的言行太过诡异,倘若她真是丙七,那她这么多年扮痴作傻是为什么?”青鸾弹弹指甲上的蜡屑,语声沉沉。 “红绡熟悉每个刺客的特征,她一定不会骗您。”男人道。 “正是因此我才奇怪,”青鸾冷道,“一个人不会突然性格大变,除非她一直在隐藏自己的真面目。” 男人想了想:“难道丙七暗地里一直听命于那个主人?对方这么做有什么目的?” “是啊,有什么目的?”青鸾沉吟,“难道是为了往白鸟阁安插人手?如果是这样,又有多少人和丙七一样,都在他的控制之下?他借白鸟阁养这么多人又是为什么?” 她两眼眯了眯,神情冰冷:“甲五,你继续找人,一定要把她给我找出来。” 夜风吹过,一朵金色的合欢花从树上掉落。 挤挤簇簇的暗绿枝叶中,一只小猫趴在枝杈上,像一块树皮紧紧贴在高处。 它望着窗前的男人和窗内的青鸾,琥珀色的瞳孔暗光闪动。 第76章 生机 方桐趴在树上,一身绒毛湿答答地黏在身上,白色皮毛在黑暗中显出一层深褐,那是被血浸透的颜色。 她后背中了一刀,更严重的是左肩的箭伤。 那支箭插得太深,即使变成猫,箭支仍牢牢钉在她肩上。 她低头舔了舔湿透的前爪,吐出黏舌的碎毛,咽下一口血腥的气息。 大量出血令她眼前发黑,耳朵嗡嗡作响,身子一阵阵发冷,然而疼痛与紧张之余,她心里还有一丝诡异的兴奋。 她终于知道该如何变成猫。 就在青鸾差点掐死她的时候,她忽然发现自己体内有一股奇怪的力量,就像一团乱糟糟的毛线球终于露出一截线头,她在濒死之际抓住了它。 她不知这股力量从何而来,但她知道,对死亡的恐惧和对求生的渴望都会让它激活,只要她足够专心,她就能驱使这股力量。 她知道了原理,却不知能不能成功,只能沉着气与青鸾红绡虚与委蛇,打算寻机逃走再作实验。 跳窗那一刻,她想过自己有可能受伤,但受伤总比等死好。 青鸾与红绡都不是易与之辈,她不能干等别人来救她。 她看出青鸾性冷,红绡性急,青鸾言语间对红绡多有敲打,红绡虽一再隐忍仍有不平之心,足见两人之间的关系绝非无懈可击。 方桐利用这点给两人布下疑局,以往那个丙七给人留下了太过蠢笨的印象,相比之下,她这个“丙七”则充满太多疑点。 她赌青鸾不会对她下死手,依青鸾的性子,一定会挖出她幕后主使方能安心,事实证明她赌对了,直到她逃走,青鸾都不愿让人杀她。 她唯一低估的是红绡的杀心,红绡那一刀毫不手软,给她造成重创,才让院中之人抓到偷袭的机会。 不过这一箭没白挨,方桐看到那熟悉的箭镞,更加确信林中伏击之人正是芙蓉院所派,而这伙人都来自白鸟阁。 红绡是白鸟阁右护法,青鸾是副使,两人率众潜伏在临水县,就是为了对付封十二。 但白鸟阁遭受朝廷围剿,理应自顾不暇,为何还敢接下如此危险的买卖,她们身后的雇主又是谁,方桐不得而知。 听红绡的意思,刺杀平王一事出自青鸾之命,她一而再再而三对皇子下手,不惜将白鸟阁推向覆灭,这其中必有隐情。 方桐在两人面前故意出言试探,眼看红绡就要说漏嘴,却被青鸾堵住。 幸运的是,方桐在檐下的树丛中成功变身,逃过追捕。 她没有跑远,趁人搜查时爬上院中大树,将自己藏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 她看见甲五受命离去,耐心又等了一会儿,只见有人来请,道是敬王与五岳山人点名要青鸾作陪,青鸾不耐烦应下,换了身装束跟人走了。 方桐此时的体力也已撑到极致。 她的左爪几乎不能使劲,只能用三条腿抱住树枝,头朝上尾朝下,一点一点往下挪。 合欢花树并不太高,但她爬下去花了将近一刻钟,等她落到地上,爪底的肉垫磨得血肉模糊,爪尖的指甲更是折断大半。 她脚爪刚一沾地就疼得抽搐了一下,她扬起头朝院子出口望了眼,不敢逗留,强自拖着伤体朝外跑去。 小年与几名侍卫掠上芙蓉院的后墙墙头,倏地抬手止住同伴。 “退。” 话音刚落,就见一群芙蓉院的小厮穿过月洞门,直奔这处而来。 其中两人身手敏捷,跳上屋脊四处查看。 小年与同伴隐在墙外,互相打了个手势,悄悄退远。 来到僻静的角落,一名侍卫开口:“不对劲,那伙人像在找什么东西,难道发现我们来了?” “不可能。”小年道,“咱们刚刚过来,又没暴露行踪,我看他们不像是来找我们的。” “这就怪了,”另一名侍卫开口,“瞧那里面有两人身手不错,不像寻常小厮。” 小年想了想:“这里面一定有古怪,走,咱们换个地方进去,非把它找出来不可。” 芙蓉院大堂宾客满座,正中的高台上,红绡手持双剑翩翩起舞,她身形矫健,时刚时柔,剑尾红绸随着宛转的身姿舞动如龙。 “妙啊。”一名中年文士抚须赞叹,“昔有公孙大娘舞剑器,没想到这芙蓉院的红绡也不遑多让。” “舞妙曲更妙,你们听,青鸾姑娘笛声清越,恰配这一场凌霄舞。” “来人!”中年文士唤人拿来笔墨,笑道,“往日吴人张旭观公孙大娘舞剑,因此书法精进,今日我也来即兴一幅,聊为诸君取乐。” 与他同来的友人哈哈大笑,指了指座上的五岳山人:“有五岳先生在前,你还敢班门弄斧,真是不知死活。” 文士亦是笑道:“那我更要草书一笔,请五岳先生指教。” 高踞首座的封玉扬晃晃酒杯,醉眼朦胧看向五岳山人:“今日这舞与往日似有不同。” 五岳山人望着高台:“今日这舞比往日胜之多矣。” “为何?”封玉扬问。 “杀气。”五岳山人道。 封玉扬停了杯,纳闷:“红绡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哪来什么杀气?” 五岳山人侧耳:“不只红绡,青鸾的笛声中也有。” 封玉扬笑笑:“先生莫诳我,这俩能有什么杀气,你说她们为你争风吃醋还差不多。” “王爷若是不信,可将她们唤来问问。”五岳山人道。 封玉扬摆摆手:“不急,等我看完这支舞再说。” 眼看台上的红色身影越舞越急,犹如陀螺般旋转不停,笛声更是高亢到极处,一名小厮来到席间,对封玉扬耳语一番。 封玉扬怔了怔:“这倒是奇了。” “怎么?”五岳山人问,“又有何事?” “没什么,”封玉扬道,“有人在街上见着了小十二。” “今日城中热闹,十二殿下出现在街头有何奇怪?”五岳山人问。 封玉扬笑道:“他出现在街头或许不足为奇,但他出现芙蓉院外岂不有趣?” 他对小厮道:“去,请十二殿下进来。” 第77章 重逢 芙蓉院后墙的小巷中,一个醉汉跪倒在地,身边一片狼藉。 他刚吐过一场,些微恢复神智,就见一个人影从对面走过。 朦胧光线下,那人犹如夜里生出的鬼魅,一转眼就不见了。 醉汉揉了揉眼,只疑自己眼花,一阵风吹过,芙蓉院中高挂的灯笼幽幽晃动,红彤彤的烛光照出墙外,勾魂摄魄的同时令人莫名胆寒。 醉汉心里打了个突,赶紧扶着墙走了。 一墙之隔,一只分不出颜色的小猫钻出草丛,仰头望了望高大的围墙,低头看看自己的爪子,眼中闪过一抹决然。 它往后退了几步,一个冲刺来到墙下,后腿用力一蹬,扑向墙壁。 它的右爪抓住墙砖之间的缝隙,用力将整个身子贴在上面。 然而一只爪子难以承受身体的重量,它在半空晃荡了几下,终是无力地滑了下去。 指甲在墙上留下几道惨白的抓痕,它一屁股坐倒在地,侧身倒向右方。 一只短箭插在它左肩,随着它的动作晃了晃。 方桐疼得龇牙咧嘴,眼泪夺眶而出。 刚才扑到墙上太用力,险些撞到左肩的箭镞,尽管她努力避开,仍是扯到伤处的筋骨。 她疼得头皮发麻,半边身子几乎失去知觉。 她好不容易找到围墙,只要爬上墙头就能出去,偏偏在这最后关头使不上劲。 她坐在草丛中,身子冷得发抖,体力比先前流失得更快,连站起来都十分困难。 她闭了闭眼,卯足最后一股劲,用三条腿顶起身子,再一次冲向围墙。 她跑得歪歪斜斜,差点绊倒在墙根下。 这一回,她没能跳起身,只往前扑了扑就无力栽倒。 倒下时她竭力往右一歪,侧躺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高墙近在咫尺,却如一道天堑,一边是牢笼,一边是自由,她望着墙顶,恨不能生出一双翅膀,从空中飞出去。 方桐无力地喘息了一阵,用右爪支起身子,拖着虚软的后腿,慢慢朝前蠕动。 她还不想死,更不想死在这样一个地方。 一道风声从她头顶划过,墙头落下一道黑影。 方桐警觉地停住。 黑影落在离她数步之遥,抬步走向拐角。 方桐望着他的背影,双眼蓦地睁大。 封……十二? 没有惊喜,没有激动,她本能地张开嘴,发出一声喵叫。 这个声音没能冲出喉咙,她伤得实在太重,嗓子眼仿佛黏在一起,叫声在嘴边打了个转,只发出一丝细细的呻吟。 偏僻的角落里虫吟蛙鸣,如潮水般将她的叫声淹没。 她眼睁睁看着那熟悉的身影没入黑暗,如同溺水之人见到浮木自身前飘过,心中一沉,用力撑起半边身子,朝那边追了几步。 然而封十二走得很快,不等她跑出草丛,他已彻底消失在她眼前。 方桐停下脚步,蕴酿了一下,深吸口气。 “喵——咳咳咳!” 叫声冲出喉咙,冲到一半,蓦地呛了回去。 一双长腿出现在她面前。 夜风吹动封十二的袍角,像一只不安分的翅膀,不停拍打着靴筒。 他在她面前屈膝蹲下,一只膝盖点地,伸手探向她。 他的手在半空停住,似是不知从何入手,迟疑了一下才用双手环住她的身子,如同掬一抔水,将她小心捧了起来。 方桐仰起头,冲他小小喵了声。 封十二面无表情。 芙蓉院上空悬挂着无数灯笼,艳丽的灯火折射在他脸上,他的脸色静得像无边暗夜,深黑眼瞳映着身外的光,如一片深海涌起淡淡血色。 他捧着她,慢慢起身。 方桐盯着他的眼睛,她有很多发现想告诉他,但是没有力气。 她轻晃了下尾巴,将右爪轻轻搭在他虎口,放心地闭上双眼。 她只放松了一瞬,就被他弄醒。 “别睡。”封十二道。 方桐勉强睁开眼,发出一声低低的叫唤,她不会睡,只是想闭上眼睛歇一阵。 “别睡。”封十二又道。 他用拇指轻抚了下她的额头,声音低沉:“等我带你回去,你再睡。” 方桐抖抖耳根,她又冷又困,侧首在他掌心蹭蹭。 封十二将双手轻轻合拢,避开她后背和肩膀的伤,目光触及她肩上的箭镞,眼神冷了一瞬。 小年与几名侍卫越过屋脊,忽听两声鸟鸣啁啾,这是撤退的信号。 芙蓉院外的大街上依旧车水马龙。 封十二登上马车,身后传来一声呼唤:“十二殿下!” 一名小厮奔至近处。 “殿下,我家王爷有请。” 话音未落,马车门帘垂下,将封十二的身影挡在帘后。 小年上前一步,笑着拦下小厮:“殿下有事在身,烦请转告王爷,改日有空再来叨扰。” 说完,他带着几名侍卫翻身上马,护着马车离去。 “驾稳些。”车内传来封十二的吩咐。 车外几人跟随他多年,都从他的语气中听出几分冷凝,当下互视一眼,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让自家殿下如此异常。 封十二坐在车内,将小猫放在膝上,从暗格中抽出一只药匣。 “先给你止血,”他顿了下,又道,“你肩上的箭伤太重,我另找人给你处理。” 箭杆周围的血渍早已凝固,与小猫的绒毛黏作一团,仿佛在她体内生根。 封十二过去给很多人处理过伤口,连他自己的在内,每一次都毫不犹豫,唯独这回,他觉得无从下手。 他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后悔。 他带她上街说是为了兑现承诺,实则另有打算。 他要迷惑敌人,让他们摸不清他的虚实,所以他才会出门参加文会。 他带上方桐不过是顺手而为,谈不上多么好心,更没把她的安危放在心上,正如当初在宫里,他喂养那些野猫,却不在意它们的去向。 方桐在他心里,和那些野猫差不太多,她愿意待在他身边,他就愿意照顾她,仅此而已。 但他没有真正关心过她的生死,直到他看见她血淋淋地躺在草丛中,那幅画面勾起他久违的记忆。 他以为自己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但这一次,他错得彻底。 第78章 她还没死 方桐一路昏昏沉沉,她依稀听见封十二在对她说话,却听不清究竟说了什么。 她的眼皮上下打架,恨不能倒头一睡了之,但她知道,一旦现在睡了,她很可能再也醒不过来。 她勉强撑着眼,隐约察觉封十二在给她上药,可他的动作太轻柔,她巴不得他能粗鲁一些,把她弄得越疼,她越能保持清醒。 可惜这样的心声无法传进他耳里,他用一种极快的速度给她上完药,用绷带将她背上的伤口包扎起来。 也许是她全程一动不动,他将手指探到她鼻间,仿佛在试探她的呼吸。 方桐只觉他手指比自己的身子还凉,蹭得她很不舒服,她不胜其扰,抬起脑袋,一口叼住他的手指。 她实在没什么力气,把他指尖含在嘴里,喉中发出一声低吼。 她还没死,不过,也许就快死了…… 封十二低头看着小猫的脑袋,任由她咬着自己的手指不放,眼神更沉。 马车走走停停,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将满街喧嚣抛在后头,回到安静的驿馆。 一个身着官服的微胖身影从院中出来,见着马车驶入,先是一惊,随即满脸堆笑。 “殿下回来了?”高天材迎上前。 马车从他面前经过,并未放缓,行至院中方才停下。 高天材返身追在后面,一手按着官帽,一手提着袍摆,一路小跑着跨进院门,气喘吁吁。 他隔着窗殷勤呼唤:“殿下……” “何事?”封十二的声音从窗内传来。 高天材立刻站直,恭恭敬敬道:“殿下,有关方姑娘失踪一案,下官已着人全力搜查,只是暂未寻到方姑娘下落,下官担心殿下担忧,特来回报。” 他说完停了一阵,见车内毫无动静,又道:“不过殿下可暂且放心,下官来前特意问过把守城门的衙役,今日出城之人不多,女子更少,凡是过往之人皆登记在案,这其中并无方姑娘的身影,依照常理推断,方姑娘此时定然还在城中,便有拐子绑人,也将她送不出去。” “嗯。”封十二掀帘从马车中出来。 高天材见他露面,偷眼看了看他的脸色,只见这位十二皇子面色如常,瞧不出是喜是怒,不禁有些困惑。 他这趟亲自过来一是为了向封十二禀报寻人进度,二是为了试探他的反应。 这几日敬王在城中举办文会,往来的达官贵人不少,为了以防万一,县衙将能用的人手全都派了出去,谁知这才头一日,城中就出现一起走失事件,失踪之人还与十二皇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高天材接到皇子府侍卫传信时,简直一个头变两个大。 十二皇子还未进临水县就遇到山匪劫道,昨晚更是在芙蓉院和客栈先后发现匪徒行踪,其中一名匪徒更是来自北河军所在的洛州。 高天材虽不是什么勤勉的官员,但深知做人的道理,对朝廷要事多有关注,对封十二与平王的矛盾亦有耳闻。 他不怕别的,就怕封十二在他地头上有个三长两短,谁想这才第二日,封十二没出事,他身边的人却不见了。 高天材心底不免有些埋怨,这十二皇子不好好当他的巡察使,路上救什么姑娘,救也就罢了,带来他的临水县做甚。 好在封十二对那名叫方桐的女子也不算多么上心,傍晚人走失后,只留了两名侍卫协助衙役寻找,并未大张旗鼓到处搜查,否则高天材只怕自己今晚又睡不了好觉。 他见封十二下了马车,连忙跟上:“殿下可还有别的要吩咐?” 封十二转头看他一眼:“听闻有人在芙蓉院附近见过方桐,你可差人去那处寻找。” 高天材一愣:“殿下如何得知?” 封十二不答,径直走上台阶。 高天材吃不准他的想法,站在阶下道:“殿下,芙蓉院一带龙蛇混杂,若是方姑娘当真在那儿,想要找人怕得费些工夫。” 封十二停下脚步:“怎么,临水县中还有高县令管不了的地方?” 高天材心中一惊,堆起笑容:“自然没有,卑职这就去办。” 封十二道:“有劳。” 他头也不回进了正屋,高天材看出他不想与自己多谈,当即在下方行了一礼,悄悄退了出去。 高天材走后,一名侍卫来到房中:“殿下,小年侍卫方才传信,您交代的事他已在办了。” 封十二“嗯”了声,脱掉外袍。 他的衣摆和袖口上沾了血,浸入苍蓝色的衣袍,晕出一片暗紫的污迹。 侍卫道:“我去给殿下取换洗衣裳。” 封十二点点头,走到盆边,将双手浸入冰凉的水中。 殷红的血迹从指间化开,将一盆清水染得变了色。 他慢慢搓掉手上的血渍,洗净双手,拿起侍卫送来的干净衣裳换上。 他透过铜镜,看到身后的衣架上整整齐齐搭着几套新衣,那是他今早拿给方桐的衣裙。 女子的衣饰无论如何简单,总比男子的更华丽几分。 他看得出她很喜欢,她今早换上衣裙向他走来的时候,眼中闪耀着不加掩饰的喜悦。 她的情绪总是很外露,喜欢或者不喜欢都明晃晃挂在脸上,与他截然不同。 他回到桌旁,拉开椅子坐下,只见桌上摊着方桐看过的礼记,书旁的砚台墨渍已干,一支毛笔架在砚上,笔杆另一端压着几张写满字迹的纸。 纸上的文字依旧缺胳膊少腿,笔法更是稚拙粗糙,但方桐写的时候应当很认真,她在纸上勾勾画画,将一些文字圈到一处,又用线条将它们连接起来,顺着这些线条,封十二仿佛能看到她边写边拧眉思索的模样。 他翻开底下一页纸,这页的内容不像笔记,而是一排排蚯蚓似的图案,他昨晚看她画过这样的符号,她说这叫拼音,还答应过几日教他。 他知道她是个聪明的姑娘,尽管身份成谜,但除了她的来历,她似乎再没骗过他什么。 他将手里的纸张放回原处,望着桌上的烛火沉默了一阵。 外面响起一声通禀:“殿下,敬王与五岳山人来访。” 第79章 上心 封玉扬一进门就开始兴师问罪。 “小十二,你真不给面子,我特地让人来请你,你连面都不露就这么走了,这要是传出去,还当我哪里得罪了你。” 他一屁股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有茶吗?今晚喝多了酒,口渴。” “找我有事?”封十二问。 封玉扬指指随行的五岳山人:“他突然棋兴大发,想找你一较高下。” 封十二看向五岳山人:“现在?” 五岳山人潇洒一笑:“兴之所至,还请十二殿下赐教。” “你就成全他吧,”封玉扬道,“他听说你到了芙蓉院,曲也不听了,舞也不看了,拉上我就走,照我看,你俩才是知己,我就一出钱的冤大头。” 封十二垂眸一笑:“也好。” 他命人找来棋盘,在石桌上摆下,又让人沏了一壶茶来:“今夜无事,便与五岳先生对上一局。” “以你俩下棋的速度,一局哪儿够,”封玉扬抢先打开棋罐,从中抓起一把棋子,“来来,买定离手。” 却见五岳山人与封十二同时看他一眼。 封玉扬喷出一口酒气,笑道:“说错了,是让你们猜棋,看谁先手。” 五岳山人笑笑:“我来殿下这儿是为客,就不客气先猜了。” 说完,他拈起一粒棋子放在棋盘上。 封玉扬点点头:“你猜单数,小十二便是双数,来,咱们数一数。” 他将握着的棋子洒在棋盘中,伸指点了点,大笑:“是双数。小十二,这局你先。” 封十二未与他们客气,拿起一粒白子落下。 五岳山人见状,细思片刻,也在棋盘上落下一粒黑子。 这一回两人下得极慢,仅开局几手便走了许久。 封玉扬在旁看得不耐烦,倒了碗热茶捧在手里:“你俩磨叽什么呢?” 封十二与五岳山人均未理他。 封玉扬用茶盖撇去浮沫,浅啜一口,呸掉茶叶渣子:“小十二,你今晚去芙蓉院定不是为了寻欢作乐,难道那姑娘有消息了?” 封十二将吃掉的黑子拿掉:“正是。” “哦?”封玉扬起了兴致,“人找到了?” “还未。”封十二说着,抬眼看向对面,“五岳先生,该你了。” 五岳山人望着棋局,微微一笑,往白棋的气口落下一子:“为何有了消息还未找到人?难道临水县的衙役如此不济?” 封十二摇摇头:“数万人的县城里想找到一个人,犹如大海捞针,高县令也算尽力了。” “难得见你为他人说话,”封玉扬问,“我们过来的路上,见到一伙衙役匆匆忙忙往芙蓉院那头赶,难道芙蓉院有问题?” “不知道。”封十二道,“只是听说有人在那边见过行迹鬼祟之人。” 封玉扬皱了皱眉:“那一片皆是花街柳巷,那些人的手段我知道,最坏的不过逼良为娼,但是大白天抓走一个不相识的姑娘,实在匪夷所思。” “你如何知道他们不相识?”五岳山人拈着一枚棋子,面露思索,“万一本就是相识呢?” 封玉扬怔了怔,一拍大腿:“这话好像有些道理。小十二,那位方姑娘自称失忆,会不会是骗你的?” “她为何要骗我?”封十二反问。 “你是皇子,又是巡察使,这一路过来遇到这么多麻烦,保不齐有人对你下套。”封玉扬道,“你难道没听说过,这世上有一种手段叫仙人跳。” “仙人跳倒是未必,”五岳山人笑笑,“我看十二殿下绝非贪恋女色之辈,这一招怕是对他无用。” 封玉扬哼了声:“对我也没用。” “你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五岳山人毫不客气地奚落,“与十二殿下如何能比。” “看来五岳先生很了解我。”封十二平静开口。 五岳山人哈哈大笑,看了看棋局:“十二殿下这一子落得妙,正好可解右下角之围。” 封玉扬探头过去:“有么?我怎么瞧不出来。” 五岳山人轻推他一把:“王爷若能看出来,我就不用找十二殿下对奕。” 封玉扬冷笑着坐回原处:“先生未免太看不起我,我在遇到先生之前,也是负少胜多。” “你是王爷,”五岳山人漫不经心道,“敢赢你的自然不多。” 封玉扬打了个哈哈,喝了口茶,转向封十二:“五岳这张嘴虽不中听,但他说得没错,那姑娘来历不明,你可得小心些,别为了一个英雄救美,把自己折进去。” 封十二落下一子:“依你看,她会是什么来历?” 封玉扬想了想:“不好说,这么标致一个姑娘家,若出远门,身边一定有家人跟随,除非她就住附近,才有可能落单。” “高天材在临水县的户籍中没查到此人。”封十二道。 “那就让他去邻县问问。”封玉扬满不在乎挥挥手,“只要你发话,他跑得比狗还快。” “再过几日我们就要离开临水县,无需如此劳师动众。”封十二盯着棋盘,头也不抬。 “若咱们走时还是没找到人呢?”封玉扬问,“你就不管了?” 封十二不置可否:“此案已提交县衙,高天材不敢玩忽职守。” “你在的时候他当然鞍前马后,“封玉扬道,“等你一走,我敢保证他会偷懒。” 封十二执棋的手一顿,转眼看他:“那就有劳你替我多盯着。” “我?”封玉扬面露古怪,“你丢的人,我怎么帮你盯着。” “临水县虽地处偏远,但仍在固州管辖之内,”封十二道,“固州是你的封地,你不管谁来管?” 封玉扬傻了眼,气笑出声:“你这是赖上我了?” “太子即将南巡,若此地不太平,于你也无益。”封十二面不改色。 封玉扬哑口无言。 “得得,我替你盯着,”他摇头,“我倒要看看是哪些人敢在我地盘上放肆。” “王爷莫夸海口,”五岳山人笑笑,“若寻不到人,十二殿下找你赔人怎么办?” “他敢。”封玉扬瞪了瞪眼,看向棋局,“你们下了这么久,分出个胜负没?大冷的天,本王不想陪你们在这儿干耗。” “五岳先生赢了。”封十二开口,将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罐。 “你竟然输了?”封玉扬惊讶,“你怎么能输。” “十二殿下心有牵挂,难免分神,”五岳山人笑道,“承让。” 封玉扬白他一眼:“你胜之不武,这一局不算。” 五岳山人哈哈大笑:“也是,既然十二殿下今日心绪不佳,在下还是改日再来叨扰为好。” 封玉扬看看封十二的脸色:“小十二,你不会真对那个方桐上了心吧?” 第80章 不该把你卷进来 “没有。”封十二冷淡回应。 封玉扬撇嘴:“你这人最是口是心非,得了,那位方姑娘的事你别太操心,我一定派人帮你找去。” 他拉着五岳山人告辞出门,正巧遇见小年从外头回来。 小年向封玉扬行了一礼,封玉扬见他拎着一个四四方方的漆木提篮,好奇问:“你这是拿的什么?” 小年笑道:“驿馆的饭菜不大合殿下胃口,他今日晚膳用得不多,我见街上有好些食肆,就去买了些宵夜。” 封玉扬感叹:“不愧是小十二带在身边的人,难得你这么贴心,都买了些什么?” 小年拉开其中一层食格给他看:“蒸乳鸽、酿面皮、花雕鸡、水晶鹅、鲜虾馄饨……” 封玉扬闻着扑鼻的鲜香,听他报出一连串菜名,失笑:“这么多,小十二吃得完吗?” 小年笑道:“殿下吃不完,还有兄弟们呢。” “你个滑头,”封玉扬笑骂一句,“敢情都是给自己选的。” “卑职这可不敢,”小年笑着往院中望了眼,“王爷,若没要紧事我就先进去了。” “去吧。”封玉扬挥挥手,“让你们殿下多吃些,莫为不相干的人操心。” “好嘞。”小年目送封玉扬与五岳山人上了轿,转身进了大门。 驿馆里,封十二坐在石桌前收拾棋局,他神情淡淡,见小年进来,方才有了些许变化。 小年不等他开口,指了指手里的提篮:“殿下,办妥了。” 封十二起身:“进屋。” 两人来到正屋,小年将提篮放到桌上,抽出最底下一层食格,对封十二道:“殿下您看。” 方方正正的食格中,铺着一块厚实的绒布软毯,一只全身缠满绷带的小猫蜷缩其上。 它侧身俯卧,紧闭双眼,小小的肚皮在封十二的视线中缓慢起伏。 “大夫怎么说?”封十二问。 “殿下放心,咱们找的大夫是远近闻名的兽医,行医二十年从未失过手,别说猫狗鸡鸭,就连牛马骡驴,只要没断气都能治好。”小年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他给小神仙治伤的时候我一直守在一旁,小神仙肩上的箭已成功取了出来,殿下,这支箭和今日咱们见过的一样,难道又是芙蓉院的人干的?他们为何要伤害小神仙?小神仙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小年自今晚见到小猫就充满疑问,他们在芙蓉院中听到暗号,撤回巷口,就见封十二抱着一只小猫在那儿等着。 小猫浑身是血,奄奄一息,小年眼尖,一眼认出那就是当初从围场带回来的小神仙。 他知道封十二此行带着小猫一同上路,此番他们在临水县与封十二会合,没见到小猫,还私下向封十二问过,封十二只说半道将小猫托予他人照料,小年还为此遗憾了好一阵,却不想竟在此处遇见。 小猫的伤势触目惊心,躺在封十二怀中仿佛随时可能断气。 封十二命他们寻了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兽医,将小猫送去医治,至于封十二自己,则带着另几名侍卫改道回了驿馆。 小年守着兽医将小猫的伤口处理干净,向对方再三确认小猫的性命无碍,才将它带回驿馆。 封十二临行前特地交代他隐藏形迹,小年回来时,专程去街头采买了许多吃食,连同小猫一起装在食格中,提回了驿馆。 封十二看着食格中的方桐,没有解答小年的疑问。 他抬手轻抚了下小猫的额头:“她为何不醒?” 小年道:“大夫说它失血过多,现在还很虚弱,等它睡过一晚,明早就能好些。” 说完,他忍不住又道:“殿下,您知道的,别说是猫,就算是人,这么重的伤能救回来已是不易。您别担心,小神仙强着呢,大夫给它拔箭的时候,鲜血飙了一地,我吓得心都快凉了,没想到小神仙一声不吭,硬是生生挺了过来。” 封十二皱眉:“没用麻沸散?” 小年摇摇头:“大夫说猫太小,麻沸散用得不好反而有性命之忧,而且当时情况紧急,小神仙只剩下一口气,来不及喂药,大夫只能直接动手。” 他说到这儿仍然心有余悸,看着小猫紧闭的双眼,低声道:“除了拔箭那下,小神仙在缝合伤口时,有好几次险些没气,好在老天保佑,它还是活了下来。” 封十二听他说着,眉心夹得更紧。 “你把这些吃的都拿出去分给大伙儿。”他对小年道。 “殿下您呢?”小年问,“您今晚几乎没怎么吃饭,我给您多留些。” “不必了,”封十二说完停了下,略安静了一会儿才道,“留碗馄饨在这儿。” 深夜,屋里的烛火仍然亮着,桌上的馄饨却早已凉了。 厚实的床榻上,被褥整齐,一只小猫躺在枕边。 它睡得很沉,浅粉色的鼻头有些干燥,呼吸时急时缓,偶尔发出一两声轻轻的呜咽。 封十二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目光落在屋中某个角落。 “这里的鲜虾馄饨不错,你若闻到,就该起来尝一口。”他对着黑暗的角落,自言自语一般出声。 屋里静悄悄的,无人应答。 封十二挑起嘴角,仿佛笑了下:“难得你也有不惦记吃的时候。” 他将视线投回小猫身上,看着她一动不动耷下来的胡须,伸手捋了捋她凌乱的头毛。 “对不起,”他低声道,“我不该把你卷进来。” 如果方桐没有变成猫躲在草丛中,她很可能已经遭遇不测,即便如此,她这身伤仍然在告诉他,她曾经遇到了怎样的生死危机。 而这一切,都拜他所赐。 封十二凝视着她紧闭的双眼,手掌伸过去,轻轻贴在她腹间。 他闭上眼,感受着掌下微微的起伏,脸色微黯。 方桐正在做梦。 这回的梦没有往日那么轻松,她只觉身上像压了一块大石,让她几乎无法动弹。 她像是躺在地上,头顶是写字楼高耸的屋顶,身边似乎围了一圈人,声音嘈杂不堪。 她用力扭过头,只见人群中站着一只猫,是方小花。 方小花静静注视着她,一条蓬松的大尾巴轻轻扫过身边人的腿脚。 她正要叫它,忽然觉得它身边的人有些眼熟。 她仔细看了看,惊讶:“封十二?” 第81章 同一个梦 方桐看着封十二的脸,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梦中的封十二像在看她,又像望着别处,他依旧是古代的装束,站在人群边缘,周围那么多人,他们仿佛没有发现他的存在,依旧大声议论着什么。 方桐试图叫他的名字,然而喉咙里的声音像被堵住,不只是声音,束缚她的力量越来越强,连她的身体和她的呼吸一并压制。 方桐猛地一挣,清醒过来。 她回到了熟悉的家中。 屋里的家具都是以前的模样,方小花也在,它躺在沙发最舒服的位置,身下垫着它最喜欢的小毯子,对面的电视机开着,正在播放熊出没。 方桐走过去,方小花抬眼看看她,一动不动。 它身上的毛不像以往那么柔顺,干巴巴地支棱着,像一团失去水份的干草。 方桐忽然意识到,这是方小花弥留的最后几天。 它那时已经是一只老猫,头半年还能上蹿下跳扑扑闹闹,后半年突然呈现出一种老态,像脱水的海绵迅速失去生命力,它不再喜欢走动,每日大多数时间都躺着,只在方桐下班回来时抬眼看一看她,然后又懒懒睡去。 再到后来,医生说它时日无多。 方桐请了年假,一天二十四小时待在家里陪它。 它走的时候在她怀里抬了抬脑袋,用力蹭了下她的手。 然后它的脑袋耷拉下去,再也没醒过来。 方桐看着此时沙发上的它,知道自己还在做梦。 现实世界中,她已永远失去了方小花。 她亲自送它去火化,抱着它的骨灰罐子回到家,坐在床上清醒了一晚。 早上天亮时,自动喂食器响了,她本能地起身,准备等方小花吃完早饭再去给它铲屎。她走到客厅,看着食盆里一口没动的猫粮,干干净净的猫砂盆,空荡荡的沙发,忽然意识到,方小花已经走了。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谁会在晚上抢她被子,会在早上踩醒她,会像个大爷似地躺在沙发上,看她收拾了猫砂盆,又进去尿上一泡。 方小花喜欢的玩具,睡过的毯子,抱过的小枕头,都孤零零地待在上一次被它放下的地方,它们的主人再也不会出现,再也不会叼着它们跑到她的床上。 方小花走后第二天,方桐照常上班。 方小花的照片仍然挂在客厅墙上,它用过的东西都收在箱子里,放进了储藏柜。 失去方小花的这半年,方桐偶尔还是会刷网上的猫视频,看别人转发的猫片,有朋友善意地建议她再养一只猫,她对此只是笑笑。 她想自己也许还会再养猫,但绝不是现在。 而半年后,她也离开了那个世界,来到了一个名为大昭的朝代。 方桐在梦里有些恍惚,她分不清这是庄周梦蝶还是南柯一梦,在她醒来后又会面临怎样的世界,她努力回想自己睡前发生了什么,想来想去只记得封十二那张脸。 她眼前像是升起一片血雾,身体一抽一抽地疼,这样的疼令她难以忍受,蓦地睁开了眼。 这一回,她没再看到过去的景象,眼前是一片朦胧的昏黄,昏黄的光线下,一个人影坐在她面前。 方桐看清他的轮廓,仍是封十二。 她试着动了动,发现他的手盖在自己肚皮上,虽然隔着一层绷带,他掌心的热度仍然传了过来,焐得她暖烘烘的。 方桐睁眼打量四周,认出这是封十二让给她住的房间。 看来在她昏迷的时候,他将她带回了驿馆。 方桐有些不太记得之前发生的事情,她只知道自己在芙蓉院遇险,变成猫躲掉追杀,来到偏僻的高墙下,正在一筹莫展,就见封十二从墙头跳了下来。 此时回想,他从天而降的样子威风极了,等她身体恢复,她也要好好练一练轻功,以后不用别人救,只靠自己也能逃走。 她想到这儿,动动脑袋,想扭头去看肩上的伤,还没看清就疼得一个激灵。 焐在肚皮上的手移到她头顶轻抚了一把,封十二的声音从上方飘下:“别动。” 方桐转动眼珠,与他四目相对。 “喵。”她轻叫。 封十二凝视着她。 “疼?还是饿?” “喵。” 都不是,方桐心想,她就是身子难受想说说话。 封十二听不懂她的猫语,眼中露出几分疑惑:“若是疼就叫一声,若是饿就两声。” 方桐:“喵喵喵喵喵。” 封十二听见这一连串喵,神情有些一言难尽。 小猫的叫声还很虚弱,但他听得出,那个熟悉的方桐又回来了。 说来也是奇怪,她变成人与他相处不过短短两日,但他已经习惯她身为人的模样。 “你能说话吗?”他问。 方桐闭上嘴,蔫嗒嗒地垂下耳朵,她要是能说话,就不用学猫叫。 “你还能变成人吗?”封十二又问。 方桐长叹一口气:“喵。” 只要她想,她就能变成人,但她还很虚弱,没有力气变身。 封十二不知有没有听懂她的意思,不再往下问。 “我刚才做了一个梦——”他说。 他守在方桐床边,不知怎地就打了个盹,半梦半醒间,他来到一个从未见过的地方,看到一个和她长得很像的女子。 那是一个难以描述的世界,与大昭有着许多不同,路上的男女奇装异服,周围的房屋方方正正,那些房子极高极大,一眼望去犹如壮阔的巢穴,上面有许多琉璃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封十二就是在这时看到了方桐。 她躺在地上,身边围了许多人,互相议论着什么。 封十二正待细看,就觉一条毛绒绒的尾巴扫过他的腿,那是一只猫,黑白橘三色交错,蓬松的毛发像一头小狮子,个头比寻常猫大了一圈。 这只猫应该上了年岁,它的眼里有一种沉淀后的智慧,仿佛能洞察人心,它看了封十二一眼,缓缓走开。 封十二眼前的景象一变,来到一处房间。 在这房间里,他再次看到了方桐。 方桐手里抱着一个白色的瓷罐,孤单单地靠在床头。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脸上泪痕未干,露出一种封十二不曾见过的茫然。 封十二在屋里没见到那只三色猫,却在墙上看到它和方桐的画像,画像栩栩如生,方桐抱着猫,笑得眉眼弯弯。 封十二突然意识到方桐手中的瓷罐里装着什么,他过去在战场上也曾收敛同袍的尸骨,将他们火化后用罐子装上骨灰,带他们还乡。 第82章 热乎乎,软绵绵 封十二知道自己在做梦,但他怀疑这不仅仅是梦。 因为梦里的一切都与他熟悉的世界不同,唯一相同的是,这里仍有一个方桐。 而就连方桐,也是他所不熟悉的样子。 难道这里就是她的来处? 一个离奇的,连志怪神异也无法描述的地方。 封十二这个梦没做太久,他很快醒了过来。 醒来后,他看到床上的小猫动了动。 他很难形容当时的心情,前一刻他脑海中还残留着方桐孤单的模样,下一刻他看到小猫睁开眼,露出他熟悉的灵动。 他胸膛里涌上一股奇异的情绪,他不知该如何描述,那不只是一种欣喜,似乎比这复杂得多。 他原想告诉她那个梦,但话到嘴边又觉不值一提。 不管那个梦意味着什么,只要她醒了就好。 方桐听见封十二说他做了一个梦,等了许久却不见下文,忍不住催促地“喵”了声。 封十二不会闲着没事和她聊天,他既然专门提起这个梦,一定有他的用意。 然而封十二说停就停,竟然当真不往下说了。 “饿不饿?”他问,“小年买了鲜虾馄饨。” 说着,他看她一眼,又道:“不过你现在恐怕不能吃。” 馄饨早就凉了,更重要的是,方桐还很虚弱,瞧她的样子不能起身,只能喝些容易克化的汤水。 方桐瞪他。 明知她不能吃,还故意说来馋她,她都闻见味儿了。 她这一眼瞪得很用力,琥珀色的瞳仁在灯火下又圆又亮,封十二见了,不但没生气,反而露出一点真切的笑影。 “等你好了,想吃什么都行。”他认真许诺。 方桐抖抖耳朵,行吧,看在他这么诚恳的份上,她就不与他计较。 她望了望桌上的烛火,见蜡烛已燃至尽头,窗纸上透出一点泛白的微光,想是已经过了一夜。 她的精神还很疲倦,正想再睡一觉,忽然想起,自己醒来时封十二就坐在床边,所以他是守了她整整一夜? 这样的发现令她有些感动。 她从小就是个孤儿,大学毕业后一个人在异地工作,家里陪着她的只有方小花,生病难受的时候总是自己照顾自己,像这样有人守在床头的日子,在她离开孤儿院后再没体验过。 她望着封十二,莫名涌上一丝委屈。 不是真有什么值得难过的地方,而是突然收到一份善意,忍不住鼻子发酸。 他总是这样,让她心里热乎乎,又软绵绵的。 方桐自认不是爱哭的人,自从上回哭过,打死不想在封十二面前再哭第二次。 她迅速瞥开眼,将身子蜷成一团,把脸埋在右爪下面。 封十二听她呼吸渐稳,起身到桌边熄灭烛火。 方桐偷偷抬起一只眼,瞄着他模糊的背影。 她以为他见她平安无事就该走了,谁料他又折了回来。 他依旧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闭上眼,似在养神。 方桐看看床。 床挺大,睡两个人绰绰有余,而她只是一只猫,一个枕头就能躺下,把别的地方全让给他都成。 可她知道封十二不会上来。 哪怕她是一只猫,他也不会占她便宜。 方桐轻轻喵了声,想叫他去别的屋睡,却见他闭着眼,一只手却准确地伸了过来,在她头顶轻抚一记。 “好好休息,有什么话等你醒了再说。” 方桐想说的话有很多,但封十二的嗓音带着一股命令的意味,他像是并不着急听她昨晚的遭遇,只是固执地要求她睡觉。 方桐感受着头顶的轻抚,上下眼皮开始打架,最终她放弃抵抗,果断向困意投降。 封十二察觉她的身子渐渐放软,眉眼稍缓。 窗外的晨曦慢慢亮了起来,他放下床边的帐幔,将光线挡在外面。 他看得出方桐有话想说,她昨晚在芙蓉院一定有所发现,但他现在只想她好好养伤,至于别的,他自己会查。 芙蓉院内,一夜喧嚣渐归宁静。 天亮起来的时候才是这里的人们歇下的时候。 青鸾还没有睡。 她倚在窗前,抬手抚了抚被风吹乱的鬓发。 “先生确定丙七不在封十二那儿?”她回头向屋里的人问,“若封十二没有发现,怎会突然出现在芙蓉院附近?” 五岳山人坐在桌前,提壶为自己斟了杯茶水:“我与他对弈一局,他心不在焉,显然没寻到人。” 青鸾笑了笑,拈起窗边的一片落叶,拿在手里把玩:“这么说,他对丙七倒是真上了心,就不知丙七用了什么手段,竟让一向孤僻的十二皇子对她念念不忘。” “丙七是你们白鸟阁出来的人,她有哪些手段你竟然不知?”五岳山人问,“我还以为你对手下了如指掌。” 青鸾脸色一变:“先生也算神通广大,但你竟未察觉,还有人和你一样打皇子的主意,依我看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五岳山人笑了笑:“青鸾,你我并非刚刚认识,你想借我的手摆脱白鸟阁,我也想借你的人替我办事,咱们虽是各取所需,但也算同一阵营,你何必与我针锋相对。” 青鸾静了一阵:“我与先生早就说好,做完这单买卖,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先生难道忘了?” 五岳山人喝了口茶水,微微笑道:“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我给你的报酬足够你另起炉灶,难道你就不想与我继续合作,闯出一番名号?” “免了。”青鸾道,“先生走的是独木桥,桥太窄,容不下两个人。” “可一旦走过去便是通天大道,”五岳山人放下茶杯看向她,“副使难道不心动?” “我看不透先生的意图,也不想看透,”青鸾掐碎手里的落叶,“不过先生是老主顾,日后若有买卖,我可以给你打折。” 五岳山人哈哈大笑:“我就喜欢你的爽快,不过眼下风平浪静,不宜打草惊蛇,副使还是先把自家事了结为妙。” 青鸾冷着脸:“丙七受了重伤,定然逃不出临水县,你只管盯紧封十二,别让他俩碰上就好。” “这是自然,”五岳山人道,“不过你放心,封十二在临水县待不了几日,等他离开这儿,还有更大的麻烦等着他。” 第83章 养着罢了 接下来几日,临水县风平浪静,文会依旧热闹,街上的大小商贩赚了个盆满钵满,县衙的税收也节节高升,高天材却高兴不起来。 他仍没找到失踪的方桐。 那晚他依照封十二给的线索,派人去芙蓉院一带寻了一通,始终一无所获,好在过后封十二并未为难他,敬王封玉扬也派了人协助衙役查案。 高天材这几日每天一睁眼就计算封十二离开的日子,到了启程这日,他一大早来到驿馆,带着几车土产候在外头。 “敬王呢?”封十二见了他问。 封玉扬这些天都住在县衙,五岳山人嫌县衙拘束,早在文会第二天就搬回了芙蓉院。 封玉扬本想跟着搬回去,被高天材死活劝住。 高天材的理由很简单,芙蓉院跑了两个带着霹雳弹的匪徒,其中一人被同伙灭口,足见对方穷凶极恶,万一又逃回芙蓉院行凶,让敬王受了惊吓,他这县令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在高天材的好说歹说之下,封玉扬只得放走五岳山人,独自留了下来。 按理他今早应与高天材一同来驿馆与封十二会合,但高天材身旁却不见他的人影。 高天材听见封十二询问,笑着应道:“王爷去了芙蓉院与五岳山人道别,说在城门口与殿下会合。” 封十二微微一哂:“走吧。” 他此行没带多少行李,几名侍卫早将东西搬上马车,小年抱着一个藤编的篮子跟在封十二身旁。 高天材朝那篮子看了眼,见上面搭着一块小毯子,底下鼓鼓囊囊,不知盖着什么东西。 但见封十二上了马车,亲手接过小年手中的篮子,高天材更是好奇,但他不敢多问,只是笑着举起一包点心:“殿下今日走得早,路上怕是会饿,这是本县特产的花糕,可供殿下聊作裹腹之用。” 封十二一手抱着篮子,一手接过点心:“有劳。” 高天材没想到他会亲自来接,笑容堆在脸上,瞬间化得更开。 “殿下若是喜欢,赶明儿我派人送些去固州。”他追在后面道。 小年在身后拍拍他的肩膀:“高县令,我家殿下不爱吃甜的,你的好意我代他心领,还请高县令加派人手,整肃本县治安,以免太子来时再出意外。” 高天材经他一提,笑脸顿时凝滞。 “是,下官一定加强戒备,再不让歹徒有可乘之机。” “还有洛州那头,”小年道,“府衙若有回音,还请高县令及时派人告知。” 高天材闻言,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 小年指的是在驿馆被杀之人的来历,经县衙核实,那人的过所并非伪造,的确来自洛州,但那人的身份却存在疑点。 仵作验出那人是武夫,且很可能来自军中,对此,封十二让高天材以临水县衙的名义给洛州衙门去信,让他们核查北河军中是否存在此人。 高天材心知这封信不好写,稍有不甚就会将自己卷入封十二与隋永道的纷争,但又不得不写。 他现在只求洛州府衙接了信,能看在他是小小县令的份上不与他计较,否则那头真要追究下来,只怕他会成为封十二与隋永道斗法的第一个牺牲品。 “殿下放心,”高天材对着马车车窗道,“洛州那边一有消息,下官必然给殿下传信。” 不管他情不情愿,他如今也算上了封十二的船,除了帮忙到底,再无别路可选。 一行人出了驿馆,直奔临水县城门。 到了这边,众人等了小半炷香的工夫,才见封玉扬的车驾缓缓行来,其后跟着几顶小轿,俱是系彩挂绸香气飘飘。 高天材搭眼一看,笑道:“王爷这是把人家的头牌都带来了。” 几顶小轿皆来自芙蓉院,青鸾和红绡最先露面,其余几人俱是院中有名的妓子。 封玉扬坐在车里,只从车窗露了个脸。 “都回去吧,”他神情悒悒,“好好伺候五岳先生,他缺什么就差人给我送信。” “是。”红绡带头应了声,娇声笑道,“除了青鸾有那胆子,咱们谁敢怠慢五岳先生。” 封玉扬呵地笑了声:“走吧。” “且慢。”青鸾轻唤一声,来到封十二的马车前。 “青鸾与殿下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青鸾不敢腆脸与殿下结交,但有一份薄礼想送予殿下。”她双手捧上一幅卷轴,恭敬道,“这幅画是青鸾思乡所作,还请殿下笑纳。” “小年,”封十二从马车中发话,“收下。” 小年立刻过来,接过青鸾手中的卷轴,转送至车内。 青鸾见封十二收了画,面上略显笑意,她敛袖朝马车行了一礼,退到一旁。 封十二与封玉扬一行出了城门,一刻不停赶往固州。 半道上封玉扬耐不住寂寞,换到封十二的车里与他同行。 “快把青鸾给你的画拿来瞧瞧。”他搓了搓手,一扫先前的悒郁,兴致勃勃。 封十二拿起画轴给他。 封玉扬扯掉绳结,正要打开,忽然一顿。 “这是什么?”他瞧见放在长椅上的藤篮。 “猫。”封十二将篮子上搭着的毯子掀开一截,露出一颗毛绒绒的小脑袋。 雪白的小猫朝封玉扬望了眼,不感兴趣地回过头,闭上眼继续打呼。 “你哪儿来的猫?”封玉扬奇怪。 “京里养的。”封十二道。 封玉扬怔住:“之前听说十二皇子连上街都不忘带猫,原来是真的。” 封十二抚了抚小猫的脑袋:“你也知道?” “那是当然,”封玉扬仰起下巴,“你和郭印起冲突的那家酒楼是我的买卖。” “逍遥楼的菜品不错,”封十二道,“生意也很好。” “看你的样子一点也不吃惊,”封玉扬笑笑,“也对,京里从来没什么秘密。” 封十二不答,用手指蹭了蹭小猫的下巴,大约打扰了它睡觉,被它扬起爪子拍了一下。 封玉扬看着这一人一猫笑道:“这猫的性子还挺野。” 他见小猫身上缠着白色布条,好奇:“怎么伤着了?” “它偷跑上街,找到的时候就是这样。”封十二道,“也许是被过往的马车撞了。” 封玉扬摇摇头,感叹:“你以前就喜欢这些小东西,现在还是这样。” 封十二看他一眼:“它无处可去,只是养着罢了。” 第84章 她不高兴 “好一句‘养着罢了’,”封玉扬笑道,“依我看,你早已出宫开府,若喜欢这些小东西,不必藏着掖着,就像太子府那样,养一院子也不成问题。” “太子府的猫狗已送去别院,”封十二道,“是陛下的意思。” 封玉扬怔了怔:“陛下何故如此?” “太子妃有孕,在围场险被恶犬所伤。”封十二简短道。 封玉扬了然:“陛下心疼太子,这是防患于未然。” 他拍拍自己的腿,半是唏嘘半是感慨:“太子与太子妃成婚多年,如今终于有后,可喜可贺,不过随之而来的麻烦也会更多。” “太子在京城,有陛下护着,不怕旁人使什么手段。”封十二道。 “可他突然要太子南巡,这又是何道理?”封玉扬看看他,“他就不怕太子在外面遇上什么麻烦?” “那是太子,”封十二头也不抬,“不能老是藏在帝王的羽翼下。” 封玉扬沉默片刻:“你这话倒也不无道理,难怪陛下舍得放太子出来,他这是想让太子建立威信,为将来……做准备。” 封十二“嗯”了声,兀自低着头,任由小猫抱着他的手指玩耍。 封玉扬见他不予理会,没奈何地摇摇头:“得,太子注定是要登基的,咱们只管顾好自己就是。” 他拿起放在一旁的画轴:“让我来看看青鸾送你的画……咦?” 他展开画轴,轻嘶一声:“这是画的一座城?” 封十二朝画上看了眼,目光微动:“魏城。” “魏城?那不就是六年前那场大战,”封玉扬仔细看了看画上城墙的牌匾,“果然是魏城。” 封十二的视线落在画上,不知想到什么,一言不发。 封玉扬笑道:“青鸾真会投其所好,你在魏城一战成名,她就巴巴地画了这幅图给你,不过她怎么知道魏城长什么样?” “她说她是魏城人,”封十二道,“当年也在城中。” 封玉扬讶异地挑高眉毛:“你俩竟然这么有缘。” “我不认识她,”封十二说着,看了眼篮子里的小猫,“不过她能画出这幅画,证明她的确是魏城人。” “要不然我帮你问问她的出身?”封玉扬道,“你若同情她,我替她赎身也未尝不可。” “不必。”封十二道。 “这么无情?”封玉扬指着他笑,“她在我面前可不只提你一回。” “提我做什么?”封十二问。 “自是打听你何时再去芙蓉院,”封玉扬道,“上回你路过花街,人人都以为你会去找我,没想到你说走就走,我看得出,青鸾可是失落了好一阵。” 封十二不语,显然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 封玉扬在车里待了一阵,见他不爱说话,自觉没趣,索性叫停马车,回了自己车上。 他一走,方桐丢开封十二的手指,在篮子里侧过身,四爪踩着软垫,摇摇摆摆站了起来。 她在驿馆安生养了几日,伤势逐渐好转,她感觉得出,猫的身体比人身的消耗更少,耐疼的能力也更强,所以她并未急着恢复人身,只以猫的形态继续养伤。 她昨日还不能正常站立,今日已能走动两步,让她颇感欣慰。 她朝封十二抬起右边的前爪,封十二张开手掌伸过去,用掌心将她的爪子托住。 方桐喵了声:不是这个。 她拿开爪子,朝他身旁指了指。 封十二朝她指的方向看去:“书?” 一旁的小几上搁着书本笔墨,其中有方桐看过的礼记。 方桐摇头,往前走了一步,又用爪子指了指那头。 封十二猜测:“笔墨?” 方桐抬起爪子在半空划拉了几下:“喵喵。” 她不要笔,只要墨。 封十二看着她的动作,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想用墨写字?” 方桐点点头,她的爪子就是最好的笔。 封十二拿出砚台,往里注入清水,开始研墨:“在哪儿写?” 方桐扭头,视线扫过放在一旁的画轴。 那么大一卷纸,够她写了。 封十二低低一笑:“当真?” 方桐抬眼看他:“喵?”难道舍不得? “为何要在画上写?”封十二问。 方桐歪歪脑袋,因为不高兴。 她这身伤全拜青鸾所赐,明知对方是敌人,还能给什么好脸,何况青鸾送画给封十二套近乎,谁知这幅画有没有猫腻,对方既然精心准备了这个,她偏要在画上踩上六七八九十个脚印,让它变成一张废纸。 封十二从小猫脸上看不出太明显的表情,但他能感觉到她在生气。 既然生气,就该让她消气,否则身上的伤如何能好。 他打开画轴,铺在地板上,将小猫从篮子里抱了出来。 “地上凉,别待太久。”他轻声提醒。 方桐一爪踩在画上,颠儿颠儿地走了几步,抬起右爪,往地上点了点,示意封十二将砚台放过去。 封十二撩起袍摆蹲下身,把砚台摆在方桐身旁。 方桐看看自己粉嫩的爪尖,毫不迟疑地将爪子在砚台里按了下,再提起时,雪白的爪尖已染得黢黑。 她提爪在纸上写下两个字:青鸾。 封十二一直盯着她的动作,见她写下青鸾的名字,开口:“是她伤了你?” 他语气平平,听不出任何波动,方桐没理会,继续往下写—— 青鸾,白鸟阁副使,红绡,右护法,使弩者,甲五。 封十二看着这几个名字和他们的身份,眼神渐渐沉凝:“你那晚是被他们所伤?” 方桐点头,写道:红绡与青鸾在茶坊抓我…… 写到这儿,她顿了下,突然不知该如何往下接。 封十二必然会问,她们为何抓她,而她该如何回答? 她爪尖触地,在纸上无意识地划了几下。 “她们为何抓你?”封十二果然问。 方桐看看他,抬起右爪,在半空停顿了两秒,再次放下。 她想说“是因为你”,只要把责任推到封十二身上,她就可以继续隐瞒自己的来历,可她看着他关切的眼神,只觉心里沉甸甸的。 “是因为我?”封十二忽然道,“她们见你和我一道,为了打探我的底细,所以抓你。” 这和方桐想好的借口不谋而合,虽然牵强,但就冲她这身伤,封十二也不太会追问下去。 眼下封十二自己揽过责任,方桐甚至不必主动撒谎,可她看着他的眼睛,始终没法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