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奔马啸》 第1章 黄金大学生 三十二岁的乔增德颠着脚,瘫坐在办公室的高头大椅上。 他一手拍着鼓鼓的肚子,一手端起保温杯,嘴巴尖起来,吹开铁观音的末渣,出溜一口滚烫的茶水,歪头把剔出来的茶渣吐掉,恶狠狠地自言自语:“我乔增德什么都好,怎么就偏偏没有儿子呢?我是长天师范大学最年轻最迷人的青年教师,多少女学生崇拜我,这不是要断我乔家的后吗?” 想起他的女儿乔其,乔增德皱了皱眉头,想起乔其那个妈,乔增德牙咬得嘎嘣响。 “还有脸给女儿过百日!”乔增德停下颠着的脚,烦躁得很。 乔其的妈妈孙平尧瘦高的个子,绾着金山髻,一双眼睛灵动的时候像一只兔子,但一张口说话就紧张。 乔增德二十三岁的时候赶上好时代,从条西屯生产队直接考上了长天师范大学。 那年,他稀里糊涂哈欠连天地跟着生产队三队长侯东亭一起报名考大学。侯东亭为了考大学,天天点灯熬油,结果连录取通知书还没摸着,就莫名其妙死了。 乔增德本来没指望能考上,因为他连最后一科的反面都忘了答。那天他考完就垂头丧气地穿着家里唯一的破棉裤往回走,以为一辈子就这么蹲在屯里种地了。 没想到,侯东亭一死,镇上觉得平白失掉一个大学生的名额太可惜,镇长曹虎和镇委书记薛伟军为了评先进,就决定干脆让乔增德替侯东亭去上学。 曹虎和薛伟军写了一封证明信,证明侯东亭就是乔增德,乔增德就是侯东亭。 谁也没有去细细查验,长天师范大学重新补发了录取通知书,寄到镇上,乔增德就顺利地读了大学。 直到乔增德毕业,除了曹虎和薛伟军,谁也不知道,侯东亭不是乔增德,乔增德也不是侯东亭,包括乔增德,也以为自己就是天之骄子,响当当地黄金大学生。 “玛德!”想起往事,乔增德出溜一口茶,又为自己愤愤不平起来,“我,黄金大学生,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我明明可以靠颜值,但我偏偏还有能力。哼,像我这样的青年才俊,就不该这么早结婚。要不是这狗皮膏药,我至于早早被婚姻绊住吗?至于连个儿子都没有吗?那张石崇表面是说‘祝贺’我,背地里肯定得意地不得了!” 乔增德他爹乔丁钩是长天木材厂的木工,乔增德刚认识孙平尧的时候,他爹还拿着临时工的几块钱工资。 乔增德考上大学,乔丁钩别提有多高兴了。他们乔家终于可以吐气扬眉。 在乔丁钩眼里,考上大学和以前考上状元一样,都是当官的料。乔丁钩就等着乔增德毕业,准备踏踏实实、风风光光做个官太爷了。 “这木匠活儿谁爱干谁干,等你当上一品大员......甭管几品吧,我就只剩下抱孙子享福了。”乔丁钩对乔增德说,“好好挑个对象,大好的前程就在眼前。” 乔增德想起他爹那句抱孙子,就感觉脸上挂不住。乔增德的大哥乔增金生了个女儿,乔增德又生了个女儿,乔增德的弟弟乔增财还不一定指望得上。乔丁钩一天不知道叹了多少气。 眼下,再生一个是不行,单位下了死命令,超生的,一律取消公职。 “要是有钱嘛......”乔增德计上眉头,“只是,孙平尧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乔增德并不把孙平尧放在眼里,孙平尧不爱上学,连高中都是糊弄的假文凭,但她的父亲孙昱仁可有的是用途。要不是孙平尧有一个孙昱仁这样的父亲,乔增德可不会看她一眼。 乔增德放下杯子,拉开黄褐色办公桌左侧的橱门,费劲地捧一把肚子,弯下腰,朝里看着。小橱子里有两瓶酱香台城黄粱酒。他把两瓶酒拎出来,放在桌子上仔细端详着。 他打定主意,在乔其过百日前,先给老丈人孙昱仁送去。 盘算好了,事不宜迟。乔增德穿上外套,找了一个好看的塑料袋,把两瓶酒包起来,再用一个在南湖开会时候多拿了的会议袋套上去,提起来走出办公室。 才刚刚十点,同事们上课的上课,备课的备课,没有人注意到乔增德悄悄溜出去。大学老师不坐班,只要不耽误课,来去皆自由。 他下楼小心翼翼地把会议袋放进他那凤凰牌自行车车筐,不放心地按上两下,确定两瓶酒能稳当地经受路况,一骗腿,急飕飕地往孙昱仁家骑去。 孙昱仁是长天市水利局局长,虽说不是教育部门,但长天市并不大,水利局和教育局也不过隔了两条街。教育局局长周望宗是孙昱仁同一个大院长大的发小,乔增德去找孙昱仁,主要是想请孙昱仁帮忙,把周望宗请到乔其的百日宴上。 周望宗也不是乔增德的贵客,乔增德主要想通过周望宗递个话给长天师大的校长李仲森。离副教授职称还差一个项目,只要李仲森点头,那乔增德就有十足的把握,借着这次申请项目的势头,一举评上副教授。 按道理说,乔增德本来不需要那么着急,但是同一个学院的连海兵和他一起入的职,却比他早了一步评上了副教授,乔增德想起来就来气。 乔增德把自行车脚踏板蹬得飞快,恨不得立即飞到老丈人家。 百日宴定在两天后的周末,要是错过了机会,那副教授的事可就不知道要拖多久了。职称少评一个月,工资就少拿八十块,他等不及跟孙平尧商议,他也不想跟孙平尧商议。 孙平尧还有一个弟弟,那到底是孙昱仁的亲儿子,乔增德这个女婿只能算“亲戚”。儿子找老子办事,不用开口,老子就得老早打算,但这“半个儿”的“亲戚”有事,就得左思右想。 乔增德一边骑着自行车,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怎么开口。他人倒不胖,可偏偏提前长出了将军肚,尤其结婚后,这将军肚简直无法控制。 乔增德可顾不上自己的肚子,眼下,如何填饱这个肚子才是当务之急。 想到这里,乔增德脚下加快频率,直奔老丈人孙昱仁的大院而去。 孙昱仁刚从外地开完会回家,他没有去局里上班,穿着绣着青松云山家居服吃午饭。他一见乔增德匆匆忙忙而来,以为孙平尧和乔其有什么事,马上放下碗筷关心地问:“怎么这么着急?” 乔增德放下手里的袋子,喘着大气,顾不上回话。 乔增德的岳母毛秀春递给乔增德一杯白水,开了口:“增德,先喝口水,有事慢慢说。乔其怎么样?” 乔增德抹一把额头上的汗,笑了笑,谦卑地叫了一声“爸妈”,象征性地端起杯子润润嘴唇,再整理出一张年轻有为的脸,说:“平尧和其其都挺好,我工作忙,都是平尧在家看孩子。” 毛秀春“哦”了一声,问道:“平尧这刚生了孩子,她在家的时候就什么也不会做,都是她爸把她惯坏了,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喂奶。” 孙昱仁听到女儿没什么事,就放下心来。但一听毛秀春说“喂奶”两个字,就做出一个无法入耳的表情制止了毛秀春。虽然孙平尧是自己的女儿,但当着女婿的面,也不能“奶”“奶”的这么说话吧?女儿嫁了人,那什么......只能自家男人才能说。 毛秀春不知道孙昱仁的心思,还以为孙昱仁是嫌她说了“惯坏了”的话,于是回瞪他一眼,根本没给他面子,继续说:“可不就是你把女儿惯坏了吗?那箱苹果,虽然是单位的福利,可怎么说也是特供,有钱也难买到,乔增德家见都没见过。前段时间,乡下的亲家来了,我让张姐给他削了一个,他都不舍得吃,捧着看了好一会儿。你那宝贝女儿倒好,还嫌个儿小,硬是要都给张姐。” 乔增德脸上又挂不住了,他知道毛秀春说的那“乡下的亲家”是他爹乔丁钩。毛秀春说的,他完全能想象出来。不要说他爹,就是乔增德第一次到孙家来的时候,看到他们家的苹果那么大,他也当场拔不动眼珠子。 乔增德讪讪地笑了一下,咬了咬牙,把尴尬留在肚子里,没有说话。 孙昱仁看了看乔增德,不耐烦地打断了毛秀春的话:“行了行了!一箱苹果你也这么多话!” 毛秀春看孙昱仁当着女婿的面给她下不来台,当即尖起嗓子挖苦起孙昱仁:“孙局长,你急赖赖地,这是为了平尧啊还是为了张姐啊?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未死的贼心?” 孙昱仁气不打一处来:“你当着女婿的面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有什么贼心?什么未死的贼心?我做什么了,你一天到晚阴阳怪气!” 毛秀春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但她不甘示弱。她明明知道张姐不是她说的那种人,可毛秀春也不知道怎么了,趁着张姐不在家,就口无遮拦起来。 按照事实,她说孙昱仁“贼心”,并不算完全冤枉了他。这么多年,毛秀春一直说服自己,要能忘掉过去,但是,自从她撞见孙昱仁倚着门框,亲昵地跟张姐唠家常,她就再也憋不住委屈。 毛秀春尖起嗓音喊道:“你别以为你做的事情神不知鬼不觉,你有的是贼心,那些马啊牛啊的小妖精,你是不是还放在心里呢?你没干什么你心虚什么?兴许你做,不许人说,你这是典型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乔增德眼看两口子要吵起来,要办的事也没法立即说出口,马上半起身摆摆手,笑着打圆场,说:“爸妈,我今天主要是没有课,顺便来看看您二老。乔其虽然小,但上次,妈,您给她买的金手镯,她可喜欢呢。周末在紫光酒庄......” 毛秀春翻一个孙昱仁的白眼,嘟哝着:“有脸做没脸说?” 孙昱仁站起来,乔增德也马上站起来。 孙昱仁叹口气,说:“增德,紫光酒庄档次也太低了点儿,我知道你当老师,现在还年轻,没什么积蓄,但没有钱也不能把孩子的百日宴办得那么磕碜。乔其好歹是我的外孙女,你缺多少钱,明天让平尧回家来拿。这样,你先回去,我也不留你这儿吃饭了,你先回去看看老婆孩子,平尧自己,唉,你真该找个保姆帮帮平尧。” 乔增德攥一下拳头,去紫光酒店,一桌就是他半个月工资,他爹他娘他大哥三弟还没有去过呢。 乔增德觉得孙昱仁和毛秀春是故意的,故意拿话点他。他想到这里,心里升起一股恨意。生了个女儿,村里人就够笑话他了,跑这儿来,还要受两口子奚落。 乔增德没有表露出来,还是恭恭敬敬地说:“好的,爸,那我先回去。哦,我给您带两瓶酒,我的一个学生,嗨,分不够,我给他帮了点儿劲儿,特意答谢我的,我给您搁门口了啊。” 孙昱仁“嗯”一声,重新坐到饭桌上。 毛秀春抱着胳膊,把乔增德送到门口,用拖鞋尖扒拉一下地上的会议袋,又翻了一个白眼。 乔增德下楼,使劲儿捏着自行车把手,走出十几步,回过头望了望孙家的窗户,恨恨地说:“你们孙家有什么了不起?狗眼看人低!现在你们摆出一副我高攀了你们的样子,咱们走着瞧!凭我乔增德的本事,有你们求我的那天!” 乔增德一骗腿,想起自己想说的话都没有说出口,就白搭两瓶好酒,气得狠蹬两下自行车。 他头顶的头发被风吹得往后倾倒,嘴唇紧抿,眼神阴沉,毫无初为人父的喜悦。 窜出一条街,他猛地用脚刹住自行车,生女儿也好,孙家不也是女儿,只要女儿找对对象,那就是我最好的牌。 这么一想,乔增德瞬间心情大好。他抬起屁股,重新坐上车座,抬头挺胸,悠悠哉朝自己家骑去。 第2章 狂人日记 乔增德停下自行车,环顾车棚四周,老旧杂牌东倒西歪横七竖八。 他恨恨地咒骂一句:“穷人就是没有素质!” 乔增德还小的时候,瀛洲闹了饥荒。朝北地大物博,森林遍野,野物众多,没有像东山、南河地区饿死人。但乔增德家比“没有饿死”好不了多少。 乔增德偶尔记得,常常忘记,他爹乔丁钩、他大哥乔增金穿一条裤子的时候。他爹出门穿上裤子,他大哥就得光着屁股。要是哪家不长眼的此时来串门,他大哥就得躲在炕上,用破棉絮被子把屁股包起来。 那个时候还没有“素质”这个词,只有穷人。 乔增德忘记了“素质”是他读了大学以后,从樊崇峻身上学来的专有名词。他也忘了他爹他大哥他自己是比“穷人”还穷的人。 自从上了大学,他满脑子都是熠熠生辉的四个字:天之骄子。 只见天之骄子拎起一辆不知是谁家的坐骑,往旁边用力一扽,自行车的车铃铛叮铃一响,后车轮支架咔嚓断掉,把老旧杂牌压得倒下一大片。 楼上马上有人打开窗户,探出脑袋,带着长天市所属朝北地区特有的方言,大叫:“谁啊奶奶的?!” 乔增德吓得没敢吱声儿,侧身躲在车棚角落里,像他在生产队喂的牛一样,支楞起耳朵,嘴巴左右嚼嚼,牙齿咬得嘎嘣作响。 听到楼上“砰”地一声合上拉窗,乔增德才探探头,把自己的自行车推进刚挪开的空地上。他抬起头,头发被风吹起几根,风一停,那几根头发就侧分到一边,躺下了。 乔增德对着倒下的一片老杂牌“呸”一口,转身向自家楼道走去。 说来也奇怪,乔增德是长天市引进的青年人才,但他单位分配的房子却鱼龙混杂。 筒子楼黑漆漆的洞口,冒出来一个穿着破洞白背心大爷,后头跟着一只跟他一样老态龙钟、步履摇晃的白毛狗。 乔增德瞪一眼大爷,又低下头瞪一眼白毛狗。大爷只顾自己蹒跚着走,白毛狗却停下脚步瞪住了乔增德。 “今天真是哪哪都不顺,一只破狗还敢瞪我!你以为你是赵家的狗吗?我怕你!”乔增德恨恨地在心里骂着,毛秀春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乔增德学的是瀛洲现代文学研究,但他也读外国文学研究。中国有个着名的作家叫鲁哥迅,写了一篇深得乔增德之心的《狂人日记》。 乔增德在上节课还声情并茂就差鼻涕横流地跟学生讲过,他回味着自己的风采:“狂人其实是精神病患者,但精神病患者却是一个社会最正常的人,一个社会最正常的人却不得不走上自己曾经最反对的道路。这是鲁哥迅对中国传统文化‘吃人’本质最深刻的揭露。” 从南湖师大毕业后,乔增德不仅是黄金大学生,还是黄金大硕士,长天师大很快接受了他的工作申请。 从入职长天师范大学以来,乔增德每年都要对新入学的大学生讲鲁哥迅。 每次讲到这里,他觉得自己就是那个狂人。 他像狂人一样,对社会所有一切看得透透的,所以也学鲁哥迅,立志要为瀛洲国社会的普罗大众启蒙。他现在就恨不得立刻马上上前去,给那只白毛狗和那位背心大爷免费启启蒙。 白毛狗瞪着它,摇晃两步,歪歪头,停下,好像被乔狂人即将出口的黄金语录吓到,又好像被乔增德还没有冲破胸腔的黄金语录所吸引。 乔增德一米七八的身体阴影笼罩住了它。 白毛狗又颠动一下四只白脚,不到三十公分的身体一半在阴影里,一半在阳光下。 乔增德找到了启蒙的缺口:狗脖子上没栓绳。 他刚要捧起无私奉献的心,好好教训,哦,不,教育,好好教育下白毛狗,只见白毛狗像班里多动症学生一样,四只白脚切换着颠颠,走到乔增德的脚边,熟练地抬起左后腿,一小壶盖的狗尿稳稳地浇在乔增德特意换的新皮鞋上。 新皮鞋要十一块钱呢,乔增德杀猪般叫唤起来:“死狗,你怎么在我脚上撒尿呢?!” 背心大爷耳背脚程却不慢,白毛狗和乔增德对峙的这一会儿,背心大爷已经走出了三十米。他没有见识到自家狗和乔增德眼神之间的刀光剑影,更没有领略到乔增德瀛中结合的雄伟思想。 乔增德跺着脚,拿起楼道口的笤帚,掸去皮鞋上金黄透明的狗尿,然后抬起脚,用他在报纸上看到的足球明星迭戈·马拉多纳一样的脚法,瞄准白毛狗的肚子,就是一记飞铲。 乔增德想象着,他的这一记飞铲,一定会像迭戈·马拉多纳一样,永载世界杯史册,白毛狗一定能借助这永载史册的一脚,瞬间跟上它的主人。 但没想到,白毛狗一动没动,乔增德却捂着脚趾头“嗷呦哎呦”地蹲下了。 他用力过猛,一记飞铲没有铲到白毛狗,却踢中了楼道的拐角。 白毛狗歪着头,眨巴一下乌黑溜圆的黑眼球,同情地看着乔增德,“嗯”一声,抖抖毛发,伸出红红的舌头舔一下黑得油亮的鼻尖,晃晃悠悠地追随着主人的背影而去。 乔增德愤恨地站起身,大脚趾头断裂一样疼。他一瘸一拐,如同攀登职称和学术高峰一样,坚韧不拔地跋涉到自家门口时,他已经汗流浃背了。 孙平尧把乔其放在床上,任她自己东张西望。 乔增德带着一脸痛苦跛着脚进了门,孙平尧垂下眼皮看了看他蹭掉皮的鞋,不声不响地进厨房端出一碗米饭,拿出一瓶酱油,摆在铺着绿格桌布的餐桌上,就又躺回乔其身边。 乔增德看着那碗饭,无名火夹杂着脚趾的痛感,烦躁得想把饭桌一掀了之。他又想起上午在孙家受的窝囊气,心想:“孙平尧和她妈毛秀春一个德行!” 他越想越觉得孙昱仁和毛秀春两口子是搭台唱戏,故意给他脸色,就是为了让他开不了口。 他看着乔其,更没好气,要是是儿子,谁敢给我难堪? 乔增德心中涌起一股世人难以理解的孤独,长叹一声,端起了米饭。 孙平尧知道乔增德想要个儿子,她也喜欢儿子,可是没办法,孩子落了地,谁也不能再塞回去。自从乔其出生,乔增德动不动就找茬儿,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 孙平尧心想,我可不吃你这一套,孩子也是你乔增德的孩子,想要儿子,已经没有机会了。乔其出生那天,因为是个女儿,孙平尧还偷偷哭过。但她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女儿,也是她十月怀胎,历尽千辛万苦地才生下的。生了什么,这辈子我就指望着什么,女儿长大了,不就能生儿子了吗? 她听到乔增德叹气,翻一下白眼,扯扯声带,开了口:“叹什么气?嫌饭菜不合胃口,那你也得有本事去吃美味佳肴山珍海味啊,没本事的人才会这么唉声叹气。” 乔增德米饭还没有咽一口,孙平尧一句话,就把他气得眼圈发红。他回呛道:“我没本事?我没本事你看上我?我堂堂黄金一代大学生、硕士,我没本事你有本事?” 反问句是乔增德的语言习惯之一。乔增德是学文学的,每天做文本细读,但他意识不到,人与人交流的时候,反问句比陈述句指责意味、不耐烦的情绪更多,有时候一个反问的语气就能引发一场战争。 孙平尧收之以反问句,报之以反问句,一边拉着乔其的小手,一边喝止了他:“黄金?屎黄的黄金!你们单位的连海兵跟你一块入的职,人家可已经是副教授了。他老婆在我们出版社那个得意劲儿,我怀着孕的时候看着就想呕,我回来叹气了吗?嫁给你,算是让人糟践得这辈子也别想抬抬头。我没结婚之前,我哪过过这种日子?” 乔增德“啪”一下,把饭碗按在在桌子上,又“啪”一下,把筷子扣在碗口上,上下嘴唇不沾皮一样开了机关枪:“我,‘人才’!没有我,你得睡大街,你跟你女儿都得睡大街!你死皮赖脸像个狗皮膏药一样非得跟着我,我甩都甩不掉,那是我没本事?要不是我娘,要不是我最听我娘的话,我最孝顺,我都不想要你!凭我的才华,我一表人才,我什么样的女人找不上?学校里不知道多少女学生迷恋我崇拜我!你就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要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你连个工作都找不到。出版社的工作那也是师大看在我这个人才的份上,给你,我的‘配偶’安排的,目的是什么你不知道吗?就是让你伺候我的!管理好人才--我--的后勤!” 乔增德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指自己,强调着:“人才!我!” 孙平尧噌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尖叫一声:“乔增德!你说谁狗皮膏药呢?” 乔其受到惊吓,一下子大哭起来。她先是一声饱满的“啊”,然后“啊嗝”“啊嗝”断开,很快,小脸就变得通红。 孙平尧坐过去,抱起乔其。一瞬间,她心里既心疼女儿,也心疼自己,还怕乔其这一哭,惹得乔增德更嫌弃。她拍拍乔其的后背,嘴里“哦哦”哄着:“乔乔不哭,乖乖。” 乔增德不为所动。他收起机关枪,端起饭碗,恶狠狠地往自己嘴里扒拉两口,腮帮子鼓得像只蛤蟆,看都没看乔其一眼。 乔其啊嗝啊嗝地哭,哇啊哇啊地哭,欧欧欧欧地哭,此起彼伏地哭,震天动地地哭,声嘶力竭地哭,攥紧拳头哭,蹬着脚哭,直哭得孙平尧肝肠寸断,毫无主意。 乔增德心下好不烦躁,脑海里像塞进一只知了。他的牛耳朵前后翼动两下,脸拉成马脸一样长,瞪起猪一样的眼珠,尖起公鸡打鸣一样的声音,吼道:“哭够了没有?” 紧接着,他捏着筷子的粗短手重重拍在饭桌上,顺手揪起绿桌布。桌子上的一只塑料筷子筒,叠放的两只瓷碗,两只玻璃杯,一把铁勺,哗啦啦碎了一地。 乔增德他爹乔丁钩从小就一直嘱咐他,“打出来的女人揉出来的面”。 乔增德的娘于春梅端饭菜慢了,乔丁钩脱下一只鞋就扔到于春梅脸上;于春梅准备的饭菜烫了,乔丁钩一把把于春梅的手按进汤钵里;于春梅炒的菜咸了,乔丁钩就大口“呸”一声,一口吐在炕桌上,于春梅就要立马重做。 这样的女人才叫老婆,顺溜,筋道,死心塌地。 乔增德从他爹乔丁钩身上学会了一个词,“细节”。 正是因为他爹的高标准、严要求,他娘于春梅迅速成长为一个勤快、贴心、一看他爹要去拉屎就能立马递上手纸的好老婆。 他爹乔丁钩打他娘于春梅的时候,乔增德顶看不惯。可当他自己结婚了,这还没几年,乔增德觉得“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父子连心,“古人诚不欺我”。 乔增德理解了他爹。 他还没有动手打过孙平尧,听着桌上杯碗破碎的声音,他觉得痛快多了。 “摔个碗,先给你个小小警告。”乔增德心里说。 他见乔其渐渐小了哭声,孙平尧不吭声,他知道那些杯碗也算死得光荣了。 知识分子嘛,读书人,君子动口不动手。可他还没得意完,孙平尧的枕头就朝他砸过来。 孙平尧放下乔其,狠命地扑向他,一边拼命甩打着另一种枕头,一边歇斯底里地质问:“乔增德,你说谁狗皮膏药?你说谁呢?要不是我,你就在你的屯里待着吧,怎么的,还没有功成名就呢,就想做陈世美了?” 乔增德用胳膊护住脸,也顾不上脚趾头,躲闪中抓住孙平尧的胳膊,怒斥道:“你不是狗皮膏药是什么?还是什么官家小姐?哪个官家小姐还没结婚就跟男的发生关系?我都不好意思说你,你不就是不知廉耻吗?‘自由恋爱’,那都是登徒浪子编出来的,就你这样没文化的人才信!你不就是生怕我不要你,才拿你们女人那一哭二闹三上吊四睡觉的法子绑住我吗?我就不该那么负责任!我就应该去南湖读硕士的时候就彻底甩掉你!我一辈子就毁在你身上!你不是狗皮膏药是什么?” 孙平尧一听,也不浪费唇舌了,她把所有的体力全部用来甩打枕头上。 她瘦高的身材,虽然刚生完孩子,但灵巧得让乔增德惊讶。 乔其啊哦啊哦地哭着,孙平尧用力地打着,乔增德恶狠狠地发泄着肺腑之言。 人愤怒的时候常常口不择言,但往往一言中心声。吵架时讲的话之所以伤感情,是因为那些话才是积攒在心里反复排演过的最真实的想法。 那些话里潜藏着吵架的原因,吵架是形式,借着吵架讲心里话,是人类独有的沟通方式,也是乔增德最喜欢最擅长的教育方法。哪一天如果没有多用几个反问句,他就感觉到鲁哥迅所说的虚无。 说话,尤其是带着反问句说话,是乔增德赖以生存的秘诀。 他是靠着与人斗,才感受到生命的其乐无穷,启蒙道路的广阔。在条西屯生产队需要与人斗,在长天师大更需要与人斗,回到家嘛,也需要斗。 和孙平尧斗,是乔增德调情的方式。他套用酒神尼采的话,到我的女人身边去,带上我的小皮鞭。 孙平尧心情好的时候,也享受乔增德的斗。她对乔增德的斗不会感到恐惧。是因为这斗,才有了乔其,爱的结晶,自由的见证。 “还没有功成名就。” 孙平尧刚刚说过的话让乔增德突然刹住了手。是啊,他还没有功成名就呢!他还有用得着孙家的时候呢!打狗还得看主人,要是得罪了孙平尧,那等于失去了老丈人。 乔增德抓住几乎力竭的孙平尧,像作文本细读一样,仔细爬梳起孙平尧的美。 她乌黑的头发散作一团,发疯后的激动带动胸脯上下起伏,没有穿内衣的奶头透过薄薄的汗衫,光洁的额头渗着有奶味的汗珠,瘦弱的身躯因为体力不支而有一种蹙眉疲惫之美。 乔增德渊博的头脑调出人类学的知识,人类在狩猎时,最有成就感的时刻不是战天斗地的英雄时刻,而是猎物奄奄一息的时刻。 他咽一咽口水。他迫切需要做出一些行为,释放自己体内情欲唤起的状态。 孙平尧用尽全身力气要把乔增德推开,但生育完后,她只有抱起乔其的时候才觉得自己力大无穷。现在,她有心无力地跌倒在乔增德怀里。 乔增德眼睛里飘闪着贪婪,鼻翼一张一驰,一根黑色的鼻毛不知趣地阻碍着他顺畅的呼吸,可他知道,孙平尧不会嫌弃。 刚才的一切争吵就像爱潮的前戏。 乔增德抱起孙平尧,躺倒在床上。 乔增德觉得,爱和恨有时候一模一样,都面目狰狞。 孙平尧觉得,做爱,其实是做恨。 可这次,乔增德的嘴凑到她脸上,她也没有半分兴致。 和乔增德谈恋爱的时候,他们也拌嘴,也争吵,拌嘴争吵等于谈恋爱,谈恋爱除了亲嘴就是拌嘴。 乔增德长了一张特别能说的嘴,一口气讲四节课,水都不用喝一口。她说不过他。 乔增德硕士毕业,说起话来引经据典,不假思索就可以横加议论。她说不过他。 孙平尧觉得乔增德总在欺负她。乔增德不能得手的时候,话就特别多,就好像说话能够释放性欲。 那时候,为了不让自己有这种受欺负的感觉,孙平尧总想法子“报仇”。乔增德说八点到,她偏偏就八点半到。早了不行,显得急不可耐;晚了也不行,怕耗尽乔增德的耐性。 乔增德说得没错,她确实看上了乔增德是个大学生。 孙平尧是孙昱仁的女儿,说起来,在长天这个不大不小的市里,也算条件不错。她的父亲孙昱仁三十年前因为抗灾有功,被瀛洲国总长点名嘉奖,因此,他能够得到他这个级别的官员得不到的福利待遇。 但外人不知道,孙昱仁这官其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不是遇到紧急状况,他水利局局长的位子基本就是个闲职。 因为父亲的官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孙平尧找对象也颇费周章。 孙平尧没有考上大学,连高中都不知道怎么混下来的。孙昱仁给她安排的工作她不愿意去,她母亲给她安排的工作她又干不明白。一来二去,等到谈婚论嫁,她连个工作单位都没有。 职位比她父亲高的高干子弟,看不上她;职位比她父亲低的一般家庭的儿子,她看不上。一来二去,孙平尧的婚事就耽误到了二十六岁。 她的初中同学张雪花给她介绍了乔增德,一开始她根本不想见,因为她不喜欢屯里人。一想到是屯里人,她甚至认为张雪花不怀好意,故意要让她下嫁到一个一辈子抬不起头来的地方。 可是张雪花自作主张,给她和乔增德安排了一次见面。那次见面,乔增德完全不像现在这样。那时候乔增德还没有将军肚,瘦瘦的,一脸农村人抹不开面的腼腆,看她一眼都脸红到耳朵。 孙平尧当时就想,乔增德虽然家庭条件不好,但他是个大学生,只要不是太笨,那父亲孙昱仁肯定会帮他的。只要有父亲帮忙,结了婚,那日子能差到哪儿去? 可现在,孙平尧不敢那么笃定了,她觉得自己根本不了解乔增德。 乔增德的嘴沾到孙平尧的脖子,孙平尧扭头看了看乔其。 乔增德手开始伸进她衣服时,孙平尧还是扭头看看乔其。 乔其哭声渐渐微弱下去,眼泪分泌出催眠剂,她打起了哈欠,没有心思再去管孙平尧和乔增德的把戏。 乔增德喘几口大气,看孙平尧毫无反应,他也没了兴致,只好索然无味地翻身下床。 以前的秘招儿好像随着乔其的到来都失灵了。 乔增德坐在椅子上,想着孙平尧那句“还没有功成名就”,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不知道坐了多久,乔增德拿起笤帚,把地上的碗碴儿米粒儿扫进垃圾桶,一言不发地出了门。 第3章 施虐 乔增德和孙平尧大吵一架,会莫名其妙感觉到性的快感。在他的“研究”里,受虐是女人独有的癖好,也是穷人独有的癖好。 这是他从他娘于春梅那儿观察到的。 他娘于春梅每次被他爹乔丁钩大打出手,他娘反而更离不开他爹。 乔增德记得她娘刚生了他弟弟乔增财后,月子还没出,他爹因为她娘没烧水,就把她从炕上一把掀倒在地。 还有一天,乔丁钩从地里干活回来,和生产队队长乔海生因为分配农具的事闹了别扭,乔丁钩不敢在队里和乔海生起横,回到家看见在劈柴火的于春梅,又朝屋里看看炉火烧得铁皮通红,脑门子里一股子邪火压都压不住。 “败家娘们儿!”他咒骂一声,捡起一根劈好的木墩,直接砍在于春梅的肩膀上。 于春梅哼都没哼一声,径直昏死过去。 乔丁钩还不罢休,用脚尖撵着于春梅手上的冻疮,骂她装死偷懒。 乔增德回家看到他娘趴在天井雪地里,吓得大喊“娘娘”,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刻他对乔丁钩有多少恨意。他捡起乔丁钩打过于春梅的那根木墩,冲进里屋,对着他爹乔丁钩大吼:“你是不是把我娘打死了?” 乔丁钩看他一脸豁出去的铁青脸,放下热乎的酒,倒有几分欣赏。大儿子乔增金是个孬种,他老婆说什么他听什么,看来二儿子血气方刚的,有自己的男子气概。 乔丁钩盯着乔增德,笑了,说:“儿子,长大了,啊,哈哈,来,跟爹喝喝酒。” 乔增德把木墩使劲儿砸在门框上,指着乔丁钩,又一次大吼:“你是不是把我娘打死了?” 乔丁钩抬抬屁股,抻抻脖子,朝外张望了一下天井。 于春梅不见了。 他朝外努努嘴,示意乔增德出去看看。 乔增德不动,眼泪掉了下来。其实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是他爹真的把他娘打死了,那他会冲上去给他娘报仇吗?乔增德不知道。但那一刻,乔丁钩那满不在乎的笑却永远留在他的记忆里。 乔增德耷拉下手臂,颓然地倚在门框上。“二啊。”他听到他娘叫他的声音! 乔增德迅速回头,他娘头发上还沾着未化掉的雪。 于春梅笑笑,用手扑棱一下身上,温和又充满歉意地看着乔增德,说:“二啊,你这是干啥?我刚才犯了瞌睡,不是你爹的事。” 乔增德没有上去拥抱于春梅,那是他在大街上看的电影里小资产阶级才有的肉麻情景。他用缝了补丁的黑棉袄袖子在脸上胡乱擦上一把,看到于春梅手上在流血。他绕过于春梅,叮铃咣啷在脸盆里倒上开水,再舀一瓢凉水兑上,自己伸进手试试水温,就把于春梅拉过去,说:“娘,你洗洗。” 这是乔增德对他娘全部的感情。 于春梅忙笑着应声,手放进儿子亲手倒的温水里,于春梅的眼泪就一滴一滴掉到脸盆里。眼泪一滴,水盆里就起一个涟漪。眼泪再一滴,涟漪就靠着涟漪。等到涟漪与涟漪的边界分不出来了,于春梅就抬起脸看看儿子,眼里满是欣慰和幸福。 长这么大,于春梅还没有享受过这样的温暖。嫁给乔丁钩前没有,嫁给乔丁钩后也没有。 乔增德的大哥乔增金比乔增德大八九岁,结了婚就立马住进了他老婆马爱莲的大瓦房,虽然两家离得并不远,但乔增金很少回来。 乔增德没有问过大哥为什么不回家,他想,如果自己的老婆也有一间大瓦房,他也不愿回来。 乔丁钩喝一口烧酒,抿着嘴唇吧唧一下,隔着墙和门就喊道:“于春梅!” 于春梅一听到乔丁钩的声音,立马慌张地把手从脸盆里拿出来,一边在腰间来回抹上两下,一边就进了里屋。 乔丁钩看她那唯唯诺诺的样子,心里既觉得过瘾,又觉得还没有舍气。他把酒盅压在炕桌上,仔细地倒上一盅,才不慌不忙地说:“炒把花生米来!” 于春梅没出一点儿声音,转头出去收拾炉火,架上锅,拿出生花生,倒上油,吱拉吱拉炒起来。 乔增德到院子里,拿起斧头,把他娘劈完的柴火捡出几块,砸碎,抱进来给炉子加火。他不说话。于春梅也不说话。只有生花生变成熟花生的瞬间,发出“巴嘎”“巴嘎”的声响,很快,屋子里就香气四溢。 乔丁钩打发乔增德去打酒,特意叮嘱他到屯子最东头的赵钱有家去打。等乔增德打回酒来,他看到于春梅脸色红润,棉袄都系错了扣子,他爹乔丁钩上半身穿着棉袄,下半身光溜溜地,躺在炕上睡着了。 乔增德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走到老徐馄饨铺,他才发现自己饿了。他找了个角落坐下,要了一碗酸菜馄饨,出溜出溜吃起来。 兴许是人的饥饿重新带来了欲望,乔增德吃着馄饨,又想起自己职称晋升和项目的事。他觉得自己头脑清醒了些,孙平尧虽然没有文化,但她有一件事情还是看准了的,“还没有功成名就”。 乔增德不知道他爹和他娘吵完架干完仗怎么和好,他也不知道和孙平尧吵完架干完仗怎么和好,但夫妻没有隔夜的仇,用他爹的体己话就是,“女人是狗,你勾勾手”。 乔增德厌恶他爹说这话时候的表情,但除了他爹,谁也没有传授过他具体的实践性操作。他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按照他爹的指导勾了勾手。为了自己的宏图大业,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毕竟,孙平尧是孙昱仁的亲生女儿,亲生女儿去求他,他还能不答应吗? 他捧起碗,连汤带底吃了个精光,又招呼老徐再做一份,打包带走。 快到家的时候,乔增德在前面不远的路口处看到了连海兵。连海兵搂着一个年轻女孩鬼鬼祟祟,有说有笑。乔增德看着那个女孩好生眼熟,但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有一点他可以确定,那个女孩绝对不是连海兵的老婆邹蕊。 他想跟上去看个究竟,但又怕馄饨坨掉,犹豫之间,连海兵和年轻女孩已经拐过街角,看不到了。 乔增德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一进门,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神秘兮兮地跟孙平尧汇报情况。 孙平尧还在生气,乔其刚吃完奶,已经睡着了。 孙平尧冷着脸,不接话茬儿。 乔增德找只碗,把馄饨盛好,端给孙平尧,兴奋得眉飞色舞,一连几个问号:“连海兵他老婆不是怀孕了吗?哎,平,他老婆怀孕几个月了?是不是得有六七个月了?” 孙平尧看他那兴奋样儿,又看看他手里的馄饨,终于开了口。 夫妻间只要还有话说,还能开口说话,那就没什么大不了。乔增德心里云消雾散。生活,就像他研究的文学作品,有时候需要别开生面,有时候需要横生枝节,有时候要烘云托月,有时候要略去不表,有时候要添油加醋,有时候要悬疑丛生。 孙平尧开了口,那就是冰释前嫌,拨云见日。 孙平尧接过馄饨,翻了个白眼儿,斜睨着乔增德,说:“连海兵的老婆怀孕,你兴奋个什么劲儿?” 乔增德“嘿嘿”一笑,说:“你快说他老婆是不是怀孕了?怀孕显怀是不是挺胖的?你那时候都胖成头猪,还贼能吃。” 孙平尧又没好气了,嗔怒着说:“乔增德,你会不会说话?你说谁是猪?谁怀孕不胖?谁让我怀孕的?我自己能怀孕?” 乔增德连忙说:“好好好,你不是猪,你快说,连海兵老婆现在是不是得挺胖的了?我可很久没有看到她了。” 孙平尧还没明白乔增德打听邹蕊的用意,狐疑地说:“嗯,是挺胖的,得有七个月了,怎么了,她本来也不瘦,怀孕胖了也正常。你神神秘秘的,想她了?” 乔增德歪头,夸张地“忒”一口,说:“我想她?哼,嘿嘿,我想她有好日子过了。” 他还是没有想起连海兵搂着的年轻女孩是谁,但只要确定不是他老婆邹蕊,那就有好戏看了。连海兵评上副教授后,这是得意忘形了,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乔增德胜券在握一般,把这句诗里的“日”和“花”拖着长音,强调了出来。 孙平尧见他阴阳怪气的腔调,没有耐心再等他卖关子,催促着问:“到底怎么了?” 乔增德往孙平尧跟前凑凑,虽然是在自己家,但他还是压低了嗓音,生怕被谁听到一样,秘密地说:“连海兵在外面有人了!” 他说完,一本正经地静候孙平尧的震惊。 果然,孙平尧立马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问道:“你怎么知道的?这种事你可别胡说!” 孙平尧知道乔增德和连海兵因为晋职称的事闹得不愉快,两家从连海兵当了副教授后就基本不打交道了。孙平尧平常也会说说邹蕊的坏话,但到底都是女人,她也刚生了乔其,知道女人怀孕特别辛苦。男人如果在这时候出去找人,那简直就不是人。 孙平尧馄饨也不吃了,一本正经地问乔增德:“你看见了?” 乔增德翘起二郎腿,颠着脚,眉毛挑动一下,笑着卖关子。 孙平尧又问:“那女的谁啊?” 乔增德抱着一条腿,来回晃两下,说:“我刚才下楼给你买馄饨,回来的时候在路口文联超市那儿看到连海兵了,那小人得志的样子我一看就是他,准错不了,那个女孩嘛......” 乔增德还是没有想起来:“我看着好生眼熟,但就是记不起来。” 孙平尧讥讽地看了他一眼,说:“好生眼熟?你还学起贾宝玉来了?记不起来的我提醒你,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啊?” 乔增德被孙平尧逗笑了。但他忽然恍然大悟,想起这个“林妹妹”是何方神圣了。 乔增德一拍大腿,又一拍脑袋,高兴地说:“我想起来了!这个‘林妹妹’是我们专业的一个学生,叫什么李,李什么,梦,对,叫李云梦!没想到,这一打扮,大学生也像少妇一样有韵味。” 孙平尧一听“少妇”“韵味”,马上瞪着乔增德,半带威胁的语气说:“咋的,你也想试试?” 乔增德“哈哈”大笑起来。 他当然想试试,只是时机尚未成熟。 孙平尧不知道,长天师大的男老师,甭管多大年纪,进了教室门,先巡视一番学生的长相。学文学的女学生,以前嘛,是人丑多读书,现在嘛,物质条件好了,营养又丰富,女学生们个个茁壮成长。朝北地区的人平均身高在全国排第一,女学生齐刷刷的大高个儿,到了大学,人人挺着不肯服输的胸脯。站在讲台上,居高临下往下一望,想看脸就看脸,还可以...... 乔增德想起上课的情形就心旌摇荡,心旷神怡。 刚入职的时候,头一天上课,乔增德紧张地抬不起头来,眼睛都不敢往讲台下面瞅一眼,即便大着胆子往下瞅一眼,自己的眼睛也不由自主地飘到女学生一排排挺拔的堡垒上。他第一次上课的那天,特意穿了一条特别紧的内裤,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鼓起什么异常的形状,失了当老师的体统。 但两节课后,乔增德胆子就大起来了。因为他很快发现,女学生渴望他的注视。只要他看谁一眼,不用他低头收眼,女学生就率先把眼神移走,他可以尽情地多看两眼。只要不在一个堡垒上逗留太长时间,雨露均沾,是没有学生会发现他的“浪漫”心思的。 不仅如此,下了课,有那么三两个女学生还要凑到他跟前问问题。问什么问题呀?那都是幌子,都是借机跟他套近乎的。难道都是因为好学?乔增德才不信,女学生早晚都要嫁人,好学有什么用?读个大学回去嫁个好人家,不比什么都强?套近乎也不全是为了成绩,那也是幌子。乔增德觉得,女学生跟他套近乎,都是因为崇拜他的才华和颜值,是对他个人对他本人深深的迷恋。 没用多久,乔增德就爱上了被女学生们的注视的讲台生活。她们的注视常常让他感觉自己如同坐拥后宫佳丽三千,只要他垂恩,没有哪个女孩子能抗拒他的魅力。他至今还没有在课堂上勃起,完全是他心志坚定,境界高远。 他看着孙平尧,既是试探,也是威胁,说:“自古才子风流多情,你能嫁给我,那是你的福气。连海兵长得那磕碜样儿,你瞅瞅,我哪点儿不比他强?所以嘛,你要懂事。” 孙平尧心里憋着气,如果连连海兵那样的人都能做出在外头找人这种洋相事,那她就不得不在心里提防。男人,有一点儿“成功”就得意忘形,那乔增德要是有朝一日成了教授,他会怎么样? 即使乔增德不开口,孙平尧也原本想自己去找父亲孙昱仁帮忙。乔增德原本是为了提点一下孙平尧,让她和她的“孙家”不要狗眼看人低,但他的一番话,却让孙平尧心里打起了鼓。 第4章 娘家 孙平尧傍晚时分抱着乔其回了娘家。她一进门,毛秀春就伸手接过了她怀里的孩子。除了乔其出生那天,孙昱仁和毛秀春带着保姆去医院照顾孙平尧三天,毛秀春这是第二次见乔其。 乔其在粉色小被儿里睁着眼睛,小孩子的眼睛格外明亮。毛秀春不喜欢孙平尧,但她一看乔其就发自内心的爱她。乔其那双明亮的眼睛重新点燃了她的母爱,白嫩嫩的皮肤,胖嘟嘟的下巴,很像她的儿子孙平禹。 平禹已经三个月没回家了,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毛秀春抱着乔其,心里挂念着儿子,叹了口气。 毛秀春自己也想不通,她自己是女人,但她不喜欢女儿;毛秀春更想不通,她不喜欢女儿,但她喜欢外孙女。 她看着乔其,一个晶莹剔透的崭新的生命,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对孙平尧的愧疚。 孙平尧换上拖鞋,踢哩趿拉地走到客厅,和结婚前一样,进了屋,先东张西望一番,再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抱起那个已经起毛皱边的东日国机器猫抱枕。 孙昱仁上班去了,保姆张姐在做晚饭。一百四十平米的空间里,氤氲着高大发财树的绿光,“以和为贵”的牌匾发出三十年的陈腐气息,毛秀春新换的三层紫色丝绒窗帘折射着无精打采的夕阳。没一会儿,孙平尧单独和母亲相处的尴尬感就覆盖了这间她从小长大的房子。 “张姐,倒水,加点柠檬。”毛秀春抱着乔其,冲厨房喊道。 “哎!”厨房里马上应道。 孙平尧接过张姐端出来的杯子,手指细细抚过上面凹凸不平的德国冰川纹,低头笑笑,想起一句“梦里不知身是客”。和乔增德结婚以后,孙平尧就没再用过这种杯子。 孙平尧一边喝着水,一边想起刚和乔增德谈婚论嫁时候的日子。 有一次,两个人去商场添置家具餐具,无论她拿起什么,乔增德都扭扭捏捏地蹦出一句“资产阶级腐朽作派”。 乔增德一开始这样说的时候,孙平尧心里不高兴,但是她理解于增逢的出身,“资产阶级作派”的价格确实高。但她看上一个瑞士精工制作的小座钟,里面巧夺天工地嵌着调皮的公主,她简直爱不释手。但她还没有开口,乔增德就撇着嘴说“华而不实”。 孙平尧心里生了好大的气。她一言不发,快步走出商场,招招手,打上一辆出租车,连看都没看乔增德一眼,就自己回家了。 乔增德不明所以,气呼呼地追出去,孙平尧已经一骑绝尘没了踪影。 他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骂“败家娘们”,转念又理解,“女人这种低等物种就是这样小心眼儿,一时不顺着她的心思她就生气。” 他折回去看了看那口座钟,摸着价签,不禁喊出一句:“该死,七百九十块瀛洲币!”他的手像被烫了一样,迅速收回,接着放在上衣衣摆上反复擦上两个来回。不知道是座钟脏了他的手,还是他怕自己的手脏了座钟。 他又顺着刚才和孙平尧走过的路,找到孙平尧看过的花里胡哨的杯子。乔增德没有伸手去拿,心想:“万一碎了,那岂不是要赖上我?”他端详着杯子上面的花纹,冰岛火山纹、意大利青松纹......“就是生命纹,一个破杯子也不值九十瀛洲币啊!我一个月累死累活才多少工资!”乔增德心里惊呼,“资产阶级小姐享乐心态严重,这不能惯着!” 乔增德自己在商场逛荡了半天,咬咬牙,花三块钱买了三副雕花筷子,心疼得连公交车也不舍得坐,硬生生从商场步行了五十分钟走回了家。一进门,他郑重地把筷子递给孙平尧,居功至伟地说:“看,这筷子够身价了吧?我专门给你买的。” 孙平尧想起这些事,她都不知道跟谁说。她没有朋友,跟母亲毛秀春好像隔着千山万水。她也不想跟弟弟平禹说。平禹年轻,刚见乔增德的时候就劝她拉倒,要是知道乔增德这样抠抠搜搜,说不定真能打他呢。 不过结婚几年,她就真的是家里的客人了。 孙平尧看着母亲抱着乔其,努起嘴逗着乔其,傻乎乎地和乔其一起咯咯地笑,努力让自己相信,母亲曾经也是这样爱着她的,只是她忘记了。 毛秀春也意识到一点儿尴尬,但她依然没有正面直视女儿孙平尧。她看不上孙平尧,也看不上乔增德,但孙平尧好歹找个大学生当女婿,也算有眼光。 毛秀春自己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也理性地分析自己的心态。要说她是“重男轻女”的封建糟粕思想,那她可要起急。在毛秀春看来,儿子比女儿强多了,这是事实。 孙平尧是长了个瘦高的个头,双眼带皮儿,尤其小时候,眼睛可水灵儿,乍一看,是挺好的人。但毛秀春越看她,那模样越经不起细看。 这女儿好不容易长了双眼皮,但偏偏眼角往下耷拉着,看起来就愁眉苦脸;瘦长的脸虽然白,但那两个对扣的门牙不开口还能隐藏,一开口就是螳螂,一张口说话,那一股子朝北土话大碴子味儿都能把人撞个跟头;瘦瘦高高的,本来多吸引人的身材,她偏偏腰背拱得像只虾米,就像现在,抱着个破抱枕,拱在一处,怎么看她怎么来气。 更让毛秀春来气的是,孙平尧是天生的左撇子。她自己跟自己说,这能赖我吗?都是我生的,平禹怎么就不是左撇子?不熟悉的人挨着她吃饭,一不注意筷子就得打架。一日三餐, 毛秀春咋瞅她咋邪乎。 时间久了,孙平尧就觉得左撇子是件让人羞耻的事,家里来客人的时候,她就尽量避开一起吃饭。有时候客人一定要让她一起吃饭,她坐下,也是趁人都不注意的时候,迅速拿起筷子夹口菜,低着头快快地吃掉。 堂堂局长的女儿,吃起饭来总带着鬼鬼祟祟的胆怯,客人们虽觉得奇怪,但也不好说什么。 孙平尧的表现没有一点争气正脸的样儿,她成了毛秀春教女无方的证据。每次客人一走,家里的氛围就骤然阴郁不宁。孙平尧肚子的饭菜还没有消化,毛秀春的数落就开始了。 毛秀春也试着发现女儿的优点,但每次都是以生一肚子气而告结束。她退休前是个会计,本来有意要培养培养这个女儿,谁知道,已经初中毕业的孙平尧算个数,不是丢盔弃甲就是舍五进四。毛秀春耐下性子提醒她一下,她马上撂挑子,九头牛拉不回来。 “主外”不行,能“主内”也行。外面人看孙昱仁是个干部,但干部家也要吃饭的呀,毛秀春就让孙平尧学做家务。结了婚,家务可以不做,但必须会做。结果,她让孙平尧择个菜,她拿捏着不知道哪朝公主的架势,昂着头反问“凭啥我干活儿”,气得毛秀春立即黄袍加身,要断了她的生活费,孙平尧才勉勉强强搭把手。 “这还不算完。”毛秀春抱着乔其,越想越生气。 毛秀春喜欢儿子孙平禹。平禹嘴甜,人也好看,尤其随她,长了一对虎牙,活泼泼的。学习虽说也不好,但以后给他安排个工作,清清闲闲的,找个门当户对的对象,日子肯定差不到哪儿去。身边跟着这样一个精精神神的大小伙子,走在街上都有面子。 毛秀春想到这些,总结出一句至理名言:女儿就是靠不住,还得是儿子。慢慢地,这句话干脆成了口头禅。 孙平尧和孙平禹都爱吃饺子,毛秀春每个礼拜都会站在厨房灶台边,亲手包上一堆。本来挺母爱的一件事,但毛秀春不说“给孩子包饺子”,也不说“给他俩包饺子”,再不济,直接说“包饺子” 就行呗,但她不,她非得说“给我儿子包饺子”,好像孙平尧是个沾光的。 当大姐的,学习学习考不上大学,安排工作这也不干那也不干,要不是乔增德家里条件差,人家堂堂大学生,前途不可限量,还能看上她?自己啥啥不是,还总挑剔别人,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找了乔增德不能说是她的福气,只能说乔增德倒霉。 毛秀春生怕乔增德在结婚之前看透她这个绣花枕头一样的女儿,孙平尧和乔增德每次闹别扭,毛秀春总是向着乔增德说话。 但她看不起乔增德在孙昱仁面前那低三下四的样子,也看不起乔增德自觉聪明,想求人还要自尊的拧巴劲儿。她半辈子阅人无数,找孙昱仁办事的人多了去了,她最看不上的就是乔增德这种说长不长说圆不圆的德行。 但是,这个女婿要是在教育口扎下根,孙昱仁稍稍那么一提携,他就差不了哪儿去,他差不了哪儿去,这个啥也不是的女儿就能过得下去。况且,女儿没文化,找一个当大学老师的丈夫,以后有了孩子,也好有人教育。 毛秀春觉得自己为孙平尧够操心的了,儿子孙平禹就没有这样让她操心过。 毛秀春认真地逗弄着乔其,乔其在她怀里一个劲儿伸手,要摸外祖母的脸。毛秀春把脸凑过去,笑得咯咯作响。 孙平尧说:“妈,你把乔其放下,休息会儿吧,一直抱着她,你也怪累的。” 毛秀春没有看她,夹起童稚音,对着乔其说:“没事儿啊宝儿,外婆不累。” 孙平尧听到“外婆”两个字,就犹豫地问:“妈,让乔其叫‘姥姥’亲呢,还是叫‘外婆’亲啊?” 毛秀春终于看了孙平尧一眼,说:“我喜欢‘外婆’,让小其其叫外婆吧。小其其,叫外婆,哦--哎哎哎,你快看看,其其是不是尿了?” 孙平尧马上起身,接过乔其,把她放到沙发上,摘下湿淋淋的尿布,扔进垃圾桶,用干毛巾给她擦擦屁股,擦擦小小的腹股沟,轻轻掰开腿,把乔其小小的阴道从上到下轻轻洇干,然后再从包里取出干爽的新尿布,麻利地给她换上。 当着母亲的面做这些,孙平尧有些不好意思。乔其露出小小的屁股,孙平尧感觉害羞。在那一刻,她想起她、母亲、乔其,祖孙三代,是相同的身体结构。光屁股的乔其,也曾是光屁股的她,也是从光屁股长大的母亲。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就没有再当着母亲的面换过衣服。她个子长得高,上了初中,身体开始发育,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好驼着背掩饰少女的羞耻。她在商场路过女士内衣店,张望了好几次,都没好意思走进去给自己买一件合适的内衣。 还是张姐,那时候她叫张姐叫“阿姨”,在毛秀春上班的时候,带着她认认真真挑了两件白色双扣的内衣。孙平尧记得那天她拉着张阿姨的手,张阿姨跟商场里的售货员说“给孩子买”的时候,她真的很想叫她一声“妈妈”。 这些她都没有跟毛秀春说过,她也不知道母亲有没有发现阳台上多了一件少女的内衣。然后,她就跌跌撞撞,摸索着“成为女人”的路。 她给乔其换上尿布,没有再给她包上小被儿,乔其没有哭,吃着手,“哼哼”笑着,看着她。 孙平尧有点儿想哭,她不知道怎么就生了孩子,自己也成了妈妈,她不想成为毛秀春那样的妈妈,但她真的害怕自己成为第二个毛秀春。可是,母亲,你是怎么长大的呢?胸部发育的时候你也害羞吗?你第一次穿的内衣是自己去买的吗?是什么颜色的呢?孙平尧心里的问号,随着她对乔其的母爱,不断地滋生。 毛秀春看着自己的女儿,看着自己的女儿望向自己的女儿,她刚才独自在心里生的闷气消失了。她不知道泪眼盈盈的孙平尧心里在想什么,不合时宜地说:“‘养儿方知父母恩’,你现在知道我有多不容易了吧?” 孙平尧苦笑一下,正不知道怎么接话,张姐轻轻喊了一声:“饭做好了,现在吃吗?” 第5章 停电 孙平尧在娘家吃完饭,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父亲孙昱仁回家。乔其吃饱了奶水,已经睡了。孙平尧轻轻拍拍乔其,交代张姐守着乔其,打算自己跟母亲毛秀春说说乔增德的事。 她刚坐到沙发上,毛秀春就问她:“乔其睡着了?” 孙平尧说:“嗯,睡着了。” 沉默就横亘在母女之间。 孙平尧摸摸膝盖,思忖着怎么张口。 毛秀春瞥她一眼,说:“怎么了,欲言又止的,有事啊?” 孙平尧笑笑,说:“嗯......也没什么事。” 毛秀春带着点轻蔑,直接问:“别装了,有事说!” 孙平尧想,索性全说了吧。她先问:“妈,我爸长挺帅哈?” 毛秀春鼻子里“哼”一声,两只嘴角像挂了一百斤的秤砣似的往下坠:“谁帅?你爸?孙昱仁?” 孙平尧笑了一下说:“啊对啊,我爸。他长得又不矮,现在就算一把年纪了,也不矮,那他年轻时正经得有一米八。您年轻时候是不是就是看上他帅?” 毛秀春拖着长长的鼻音,“嗯”着,也回想着往事。她没有直接回答女儿的问题。孙平尧这么熟稔地跟她唠家常,她多少有点不习惯。 平心而论,孙昱仁这个人,她总体上还是满意的。长天市虽然不算什么大城市,他那个局长也不算什么大官,但在当地混也混得住。今晚,他指不定被哪个下属拉去吃饭去了呢。长得也周正,浓眉大眼,对人彬彬有礼。年轻时候比现在还瘦一些,整张脸有一种沉稳的硬朗感。 客观说来,毛秀春觉得孙昱仁虽说当个不大不小的官,但是也没有吃喝嫖赌的大毛病。偶尔收个好处费,替人办事嘛,不收人家不放心,也都是勉为其难收下的。这也算不了什么,比起他那个发小周望宗,孙昱仁简直就是一清二白。 说起来,和孙昱仁在一起这么多年,毛秀春没有什么太不满意的地方。 只有一件,二十年了,毛秀春还是不肯原谅孙昱仁。 孙昱仁刚提到正局长那年,正是年富力强,大有作为的时候。毛秀春雷厉风行,做事果敢,生了个女儿也漂亮,一家人不知道让人多羡慕。 毛秀春是会计,平时就基本闲不下来,每到月末年终结算,忙得简直脚后跟朝前。 孙平尧上小学,孙昱仁有时间就去接她送她。他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用那把犀牛骨梳子给女儿梳小辫儿。 孙昱仁既不端大男子主义的架子,也不摆大局长的派头,天天乐乐呵呵地接送孩子。 一来二去,孙平尧班里新来的班主任,教音乐的,姓牛还是姓马,毛秀春不记得了,反正就是个教音乐的。 毛秀春晃晃脑袋,记忆似乎连上一点儿。对,就是教音乐的,和孙昱仁开始不对劲儿了。 毛秀春回忆起往事,实在非她所愿。人类的大脑有的时候很坏,它背负着沉重的记忆,动不动就给人致命的袭击。可是人生不能格式化,想要忘记,偏偏记得牢牢固固,想要铭记,偏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忘掉了。 那年六一儿童节,这位新老师想别出心裁,别的学校都是小朋友表演节目,她说,儿童节是小孩的节日,大人应该哄小孩开心。所以,她决定,在自己学生的家长里选一个参加校级儿童节晚会的节目,大人表演,小孩儿重在参与。 孙昱仁当过两年文艺兵,学过两年小提琴,正好孩子班主任是教音乐的,苦于没有音乐之友的孙昱仁就报了名。他觉得,当家长的积极点儿,配合好老师工作,老师也能对孩子好点儿。 这位班主任报了一个音乐合奏舞蹈,《泉水叮咚》。她弹钢琴,孙昱仁拉小提琴,孙平尧跳舞。 可孙平尧不会跳舞。没办法,班主任又让她唱歌。 孙平尧练了几天,还是没找着调。这位班主任就犯了难。 她思来想去,排练时间又紧张,干脆由两个大人合奏一曲,单纯地让孩子享受享受音乐,也不错。 毛秀春想起来了,这位班主任叫马勤。她心想,什么女孩沾个牛啊马的,名字也好听不到哪儿去。 孙昱仁接连十天,下了班去接孙平尧放学时,就顺便在学校多留两个小时,和马勤排练节目,早上起床上班前给女儿梳好小辫儿,还要再练一个小时。毕竟也是个有身份的人,晚会再小,站到台上去的,总不好太难看。孙昱仁心里还挺把这个合奏节目当回事的。 伴奏响起,两颗心都感到欢快。 音符在马勤纤细的手指上跳跃,如同潺潺清泉越过青石。 歌声在孙昱仁的心底流淌,如同细密的沙石调皮地沉淀。 教室里的灯光和着节拍,轻轻摇曳成一首动人的散文诗。 儿童节晚会前一晚上,孙平尧去马勤办公室写作业,孙昱仁和马勤抓紧时间做最后的排练,可教室突然停电了。 马勤对突如其来的停电感到有点儿抱歉。 她想站起身跟孙昱仁说声对不起,抬起脚下的高跟鞋摸索着往前走着,一不小心踩在电线上。她在黑暗中一时失去平衡,花容失色地歪倒在孙昱仁怀里。 她慌忙抬起头的时候,孙昱仁正在黑暗里关切地望着她。她抬起头,孙昱仁低下头,两个人的嘴唇丝毫不差地贴到了一起。 骤然失去灯光的教室里,欢快的音乐还没有散去。孙昱仁的心跳遵循固体传导的定理,由由躯体四肢,传导进马勤的耳朵里。 马勤听到孙昱仁杂乱无章的心跳,不由自主捂住了他的胸口。孙昱仁手里的琴弓落了地,小提琴发出一个空音,不知道去了哪里。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说,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可是凡尘之人,眼睛就是耳朵,耳朵就是眼睛。眼见,耳见,一首歌谣拂过,心也跟着温柔盛开。 美好的东西总是短暂,可人心贪婪,总想永远。就像一首歌,总有结束的时候。 孙昱仁感到忧伤。 春松江也是这样打着叮咚叮咚的节奏,带着静穆的白长山上的冰雪,从两千七百米的上游,奔流到长天广袤的平原,千百年至今仍滋润着千家万户。 孙昱仁的脸沉静而柔和,眼前如明月之诗,他眼中繁星闪耀。他站在春松江上,对纵横交错的支脉也能了了分明。可当年傲立于惊涛骇浪的洪水中,孙昱仁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紧张。 一颗黑色贝壳石纽扣倏然掉落。 钢琴黑白键们哑声弹着变调,在清澈无声的灵空至美之境,无处可寻的少年心又感到一片忧伤。 马勤的办公室与教室之间隔着长长的走廊,黑咕隆咚的走廊里传来孙平尧快要急哭了的声音:“停电了!” 孙昱仁与马勤戛然梦醒,一瞬可以恍若经年,天长地久。 孙平尧摸着黑站在原处大喊着孙昱仁,孙昱仁朗声回答:“平尧,你别动,我这就过来。” 孙昱仁往女儿声音的方向往前迈去,“哎呦”了一声,孙昱仁撞在讲台边上。 孙平尧关心地问“爸爸,你受伤了吗”?孙昱仁回“没有”。他刚拉到女儿小小的手,心里就涌起巨大的愧疚。但无论如何,孙昱仁又像一个父亲一样堂堂正正了。 孙昱仁对着黑暗里的影子,欲言又止。 “平尧,我们走吧。”不待孙平尧回答,他就拉着女儿慌不择路地出了教室。 毛秀春想跟孙平尧说,男人女人都很会表演,可是女人表演男人知道,男人表演女人也会知道,两个人都能入戏就是好演员。可她只是安静地望着乔其出神,什么都没有说。 第二天早上,毛秀春没有找到孙昱仁的小提琴。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孙昱仁说什么也不肯去参加女儿的六一儿童节晚会,他忽然忙得连接女儿上学放学的时间都没有了,他常常工作到深夜才回家。 这些当然不能和自己的女儿孙平尧讲,就像孙平尧不会跟她讲乔增德一样。毛秀春想,等到乔其长大,她也不会跟孙平尧讲这些。 这就是母女之间的亲密与隔阂。 六一儿童节过后,腾出时间来的毛秀春接替孙昱仁去接孙平尧放学。她想起孙昱仁那天回来后的表现就不由自主地感到幸福。 她像等在校门口的其他妈妈一样,偶尔翘起脚,往校园里张望。她才发现,女儿平尧的校园绿树成荫,草木成行,静谧中氤氲着悠扬。 校园广播响起,妈妈们自觉站好队伍。她们知道,叮咚叮咚就是孩子们奔出教室的指令。 毛秀春跟着校园广播轻声哼唱,她的心情难得如此轻快。 一群孩子从教室里鱼贯而出,校园里立刻热闹起来。马勤拉着孙平尧,最后一个走出教室。孙平尧蹦蹦跳跳,快乐极了。 毛秀春还不认得拉着女儿的年轻老师,但她忍不住想多看她几眼。 马勤一手拉着孙平尧,一手拿着小提琴,时不时看着孙平尧笑笑。她一笑,孙平尧心里就像种下一朵玫瑰花,一朵海棠花,一朵茉莉花,一朵绣菊花。她的长发随风吹动,总是香香的。孙平尧打心底喜欢她的音乐老师。 马勤老远看到毛秀春,孙平尧也老远看到毛秀春,她飞奔过去扑到毛秀春怀里,妈妈竟然会来接她放学。 马勤慢慢走过来,她知道这应该就是孙平尧的妈妈。 她把孙昱仁的小提琴递给毛秀春,眼神里充满闪躲的哀伤。 毛秀春看着眉眼秀丽的马勤,暗暗在心里惊叹,她觉得自己在音乐浸润过的灵魂面前庸俗而落魄。马勤的哀伤就像山涧中兀自流淌的清泉,她眼神里晶莹的泪光就是动人的音符。看她一低头的温柔,毛秀春的心也跟着爱怜。 小提琴的琴箱是新换的。 凭女人的直觉,凭多年在数字中养成的敏锐,毛秀春觉察出孙昱仁的反常与这位班主任有关。站在校门口等待时的甜蜜和幸福已经从嘴角渐渐消失,毛秀春仍想自欺欺人,她觉得自己的心有了裂缝,眼泪在眼眶里打了个转儿,又悄悄转回去。 所有动物的眼泪都是为了保护眼睛,只有人类的眼泪是因为伤了心。 毛秀春几乎没有露出任何声色。这样的人,爱她都来不及,哪里会恨她呢?甚至有那样一个瞬间,毛秀春觉得自己才是横刀夺爱的人,成人之美或许也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 马勤没有说什么,她只是把小提琴递给毛秀春,然后向毛秀春轻轻一低头,咬一下下嘴唇,就转身走掉了。 多年以后,毛秀春想起马勤落英缤纷的背影,她的心里只剩下无限怜悯。 回家路上,毛秀春细细问着女儿,爸爸和老师练合奏是在哪里练的?她问孙平尧有没有在旁边看着? 孙平尧一蹦一跳,奇怪妈妈怎么关心起自己在学校的事情了。她哼起她听了千百遍的歌谣: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响......唱着歌儿弹着琴弦...... 孙平尧哼唱完,撇撇嘴:“爸爸和老师在教室练,老师弹琴,爸爸拉琴。我嫌吵,就去马老师办公室写作业。可是妈妈,有天晚上我还在办公室写作业呢,我们学校突然停电了......” 毛秀春头脑犯懵,她不想让自己的直觉变成现实,但她还是忍不住停下来,打断女儿的话:“停电?哪天停的电?” “六一儿童节前一天晚上啊。”孙平尧清脆地回答说,“马老师的声音都走调了,那么黑,她一定也很害怕,爸爸还差点儿摔跤呢。” 孙平尧模仿着马勤声音,咯咯咯笑起来。她喜欢马勤,也喜欢马勤的音乐课。马勤在音乐课上轻柔婉转的歌声还在孙平尧耳边,但是孙平尧总学不会。 毛秀春喉咙发痒,胃里的食物翻江倒海地要奔出口腔。她扶出路边的树,狂吐不止,直吐得肝肠寸断才罢休。 八个月后,毛秀春生下了儿子孙平禹。 第6章 我走了 孙平尧看毛秀春脸色阴沉下来,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她没有朋友可以问,但乔增德说的连海兵的事,让她骨鲠在喉。她想来问问母亲毛秀春,但现在看来,这个话题很难进行。 毛秀春生了弟弟以后,孙平尧印象里,她和父亲孙昱仁就总是莫名其妙地吵架。有的时候话里话外,毛秀春都会语出讽刺。 她不知道她的班主任老师马勤和父亲孙昱仁之间的事,毛秀春从来没有说过。毛秀春为了维护孙昱仁在孩子们面前的形象,从没有提过马勤。但孙平尧上了初中后,她隐隐约约感觉到父亲和母亲之间的裂痕。 有了孙平禹,孙平尧就成了老大。孙昱仁全心投入工作,孩子的事就推给毛秀春。两个孩子照应不过来,孙昱仁请下属李林找了一个住家保姆,张姐就来到了孙家。 毛秀春独自坐着,黯然出神。 孙平尧不敢再多问,她察觉到母亲的低落,也察觉到母亲有一种......恨意。 母亲的恨意是因为弟弟的到来吗?如果是弟弟的到来,有怨恨的应该是我啊?孙平尧想,为什么母亲会有一种恨意? 孙平尧欲言又止地看着毛秀春。 乔其还在睡着。 祖孙三代,在乔其的轻呼里沉入自己的世界。 孙平尧看着乔其,不知道小家伙长大会是什么样子,漂不漂亮,性格怎么样,要嫁什么人,嫁了人也会像现在这样,也当上妈妈。 孙平尧心中涌起热切的爱恋,她俯下身,亲了亲女儿小小的额头。 乔其晃动一下脑袋,蹬蹬脚,继续睡。 毛秀春看得出神,自己曾经也这样注视着自己的女儿,也这样爱恋地亲过她的额头。孩子,还在襁褓中的时候,怎么爱都爱不够,为人父母盼望着子女长大,可子女长大了就会离开父母,父母是用一生在教自己的孩子离开自己,这就是人生代际间的残酷。 毛秀春脸色难得出现慈爱,她看着女儿困倦的双眼,说:“平尧,今天就在这儿住一晚吧,我看你也累了,天也不早了,你一个人抱着乔其,不方便,也不安全。” 孙平尧想了想,还是说:“妈,乔其百日,我们换个大气点的地方,您看,能不能让爸帮帮忙,让他把他的发小也都请请。我恐怕这辈子就只有乔其这一个孩子,百日宴,这辈子也就一次,咱们大办一次。” 毛秀春沉思了一下,女儿考虑的显然不是乔其,显然她是来为乔增德求情的。 毛秀春温和地拍了拍孙平尧的手,说:“平尧,你跟妈说说,乔增德对你好吗?” 孙平尧很少听母亲有这样的温暖平和的状态,她鼻子一酸,眼泪就盈满眼眶。来之前还和乔增德吵了一大架呢,她心里还没有原谅乔增德。 人独自伤心的时候,因为无人关心,只能咬着牙硬熬过去,熬过去也就熬过去了,但如果在这时有人突然的关心,人的伤心就会蔓延。 孙平尧大滴的眼泪掉到乔其的头发上,她慌忙掩饰地又低下头亲亲乔其,偷偷用被角揩去泪痕。 毛秀春尽收眼底。 她叹口气,坐得离女儿近些,拉着孙平尧的手说:“平尧,跟妈妈说,乔增德是不是欺负你了?” 孙平尧心酸地摇摇头,说:“没有。” 毛秀春说:“乔增德今天上午到家里来过,喏,那个破袋子,乔增德带来的,我连看都不想看。乔增德能送什么好东西,哪回不需要你接济。平尧,男人和咱们女人不一样。我知道你今天来其实为了乔增德,你想请你爸借着给乔其办百日宴的时候,给他建立一些人脉,铺铺路,垫垫脚。” 孙平尧点了点头。 毛秀春继续说:“平尧,你有没有想过,男人有钱会变坏的道理?有钱会变坏,有权会变坏,有点姿色会变坏,总是就没有不变坏的男人,男人要是一无所有,更不知道有多坏。” 孙平尧觉得毛秀春说的片面了些,但她没有反驳。 毛秀春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说:“平尧,你觉得我说的太极端了是不是?你觉得你爸就不是对不对?但你爸不是,不代表乔增德不是。你爸年轻时候经历得多,男人有的他都有,他都满足了,但对乔增德来说,情况不一样。” 毛秀春生怕孙平尧不爱听,她停下看着孙平尧的反应,见孙平尧没有流露不悦的神情,毛秀春才继续说下去:“乔达摩·悉达多之所以成佛不是因为他一身不染,而是因为他历经人类的堕落。” 孙平尧看了看毛秀春,她没想到,自己这位从小泼辣果敢的母亲还看佛教故事。这种故事,她在孙平尧上小学的时候都没有讲过,现在竟然像给孩子讲故事一样。 毛秀春笑了笑。 孙平尧也笑了,说:“妈,您还知道乔达摩·悉达多呢?挺厉害呀!” 毛秀春眼睛一横,反问说:“你以为你妈什么人呢?你妈年轻的时候好歹也是读书人家的女儿。” 孙平尧就笑了。 毛秀春继续说:“平尧,你爸,说起来也不容易,这局长能当到今天,他也算得上洁身自好。你知道你周叔,就是周望宗,那人迟早得完蛋。不是妈不愿意帮你,而是你要通过事情去看人。乔增德从小家里经济条件困难,咱不是瞧不起他,要是我和你爸瞧不起他,当初就不会同意你嫁给他,是不是?” 孙平尧点点头,她不知道毛秀春要说什么。 毛秀春看着自己脑袋不算灵光的女儿,轻笑一声,叹口气:“平尧,你先跟妈说说,乔增德对你好吗?” 孙平尧别过脸,不想直视母亲的眼睛,但女儿的心,当母亲的怎么会不知道? 孙平尧只好说:“妈,乔增德还行,他就是需要机会。” 毛秀春站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拿在手里,喝一口,示意孙平尧继续说下去。 孙平尧说:“他这个人是有点儿抠门,但是男人抠门,说明他在外面不大手大脚,这也不全是坏事,虽然我有时候也生气,但是那是他的习惯,他家就那么个条件,他要是不抠点儿,那点儿工资哪儿够啊。再说,他也不是光对我抠门儿,他对他自己更抠门儿。” 毛秀春又喝一口水,问:“哦?他对他自己怎么抠门儿?” 孙平尧说:“如果是我们一起出门,他还能别别扭扭打个车,但是要是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出门,那他连公交车都不舍得坐。” 毛秀春叹口气笑笑:“傻女儿啊,那不叫抠门儿,那叫没本事。男人有本事要用在挣钱上,不是用在省钱上。你看你父亲,什么时候说过让你让我省钱的话?” 孙平尧不说话了。 毛秀春眨眨眼睛,说:“平尧,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想说的是,乔增德有没有歪心?” 孙平尧心下惊讶,原来毛秀春早就看出了自己的顾虑。她犹豫一下,问毛秀春:“妈,什么是‘歪心’,我爸呢,他有吗?” 毛秀春端着杯子,站起身来,走到阳台窗户边,向下张望了一下。 孙昱仁家地处长天市最繁华的路段,站在阳台上,可以直接看到孙昱仁工作单位的大门。现在,整条街上华灯初上,车水马龙,下了班的人群车流川流不息。 “他有吗?”毛秀春心里重复着女儿的追问。 她喝一口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平禹出生后,毛秀春收到一封信,没有署名,只有三行娟秀的字迹:“你不要放在心上,不要担心,我走了。” 毛秀春知道,她的直觉应验了。 她都没有多费思量,就知道来信是什么人所写。除了马勤,不会是别人。 收到信的当天晚上,毛秀春支走张姐,让张姐带走孙平尧,她自己正襟危坐,等待着孙昱仁下班回家。 孙昱仁照例,工作到近半夜才进门。一看毛秀春的架势,还没有经过审讯,他就和盘托出。 毛秀春掐着自己的大腿,眼睛沁出血丝,郑重地问他:“你,进去了没有?” 孙昱仁愣住了,摇摇头。 毛秀春喝道:“说话!你,进去了没有?” 孙昱仁苦笑,摇头。 毛秀春“砰”一下摔碎桌子上的玻璃杯,杯子上青松峻岭纹路瞬间断成一截截、一点点,毛秀春觉得,那就是她的心。 她一字一顿地问:“你,进去了没有?说话!我要你亲口说!” 孙昱仁站起来,大吼:“没有!我没有!” 他痛苦万分。 马勤自杀了。 毛秀春不知道的事,孙昱仁知道。一个小学班主任卧轨自杀的事,周望宗一早就知道了消息。周望宗见是孙平尧的老师,第一时间就悄悄打给了孙昱仁,接着紧急部署,让全体师生封锁消息。 孙昱仁整个人的灵魂被抽走,仿佛,那火车碾压的不是马勤,而是他孙昱仁。 孙昱仁锁上办公室的门,谁来也不见,什么文件也不签,什么材料也不看。从来不抽烟的他,躲在办公室桌洞里,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抽了整整一天烟。 他一支接一支地抽,抽到第四盒,嘴上就辣起泡来。他还是抽。自己的呼吸,不要也罢。 同事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谁也不敢惊扰他。一整天,整个水利局都蹑手蹑脚。 直到天阳落山,直到月亮升起,直到整个办公大楼寂无人声,孙昱仁才从办公桌的桌洞里爬出来。他腿麻得无法站立。他晃晃悠悠。他觉得自己罪该万死。 他从大楼小门出去,没有用车。走到无人认识的便利店买了三罐啤酒,坐在春松江边,泪如雨下。 自从上次停电,他再也没有去过女儿的学校。他再也没有见过马勤。他不知道在他心里,仅仅那一次,竟然如此铭心刻骨。 他看着月亮,春松江水波阵阵,他的眼泪和着啤酒,百般滋味咽下,喉咙一阵发痒。他一歪头,吐了个干干净净。 他没有觉得轻松一点半点。 人的记忆像江水,滔滔不绝,人的嗅觉也是记忆,大脑忘记的,嗅觉会记得。 他努力忘掉她,每天不是开会就是开会,每天忙到半夜,让自己一点儿闲暇也没有。他怕自己稍一放纵,就忍不住去学校找她。 他努力忘掉燃烧起来的感觉,可是每次只要想起她,哪怕是在开会,他也会突然肿胀暴躁。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沉迷。 “老天,你惩罚我!”孙昱仁躺在江边,看着月亮,独自说道,眼泪从眼角滴入耳朵。 慢慢地,他睡着了。梦里,马勤站在钢琴边上,随手弹一个四分音符,清爽地笑了一下,对他说:“昱仁,你不要放在心上,不要担心,我走了。” 孙昱仁在梦里慌忙拉住她,可是他刚刚要抓住她的肩膀,想要再次拥抱她,她却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孙昱仁大喊:“不要走!” 江面空无一人。 孙昱仁眼泪决堤一样涌出:“我怎么能不放在心上,我没有一天不放在心上......” 只有月亮,唯有月亮,眼泪泛青光。 孙昱仁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月亮挂在头顶,他才带着满身烟酒青草鼻涕的混合气味,踉踉跄跄往家走。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到的家。进门之前,他擦擦脸,整理好衣服,装作若无其事。 但他一进门,看见毛秀春,他就再也不愿意再隐瞒了。 毛秀春逼问他,他羞愤难当。 那天晚上,孙昱仁与马勤天人永隔。那天晚上,成了孙昱仁身体的阴阳两界。 从那天开始,孙昱仁和毛秀春开始分居,他们很长一段时间在孩子面前还能够以礼相待,但毛秀春无法原谅孙昱仁。 孙昱仁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 周望宗再怎么调查,也不可能知道孙昱仁和马勤的事。毛秀春再怎么逼问,她也不可能相信孙昱仁“没有进去”。 孙昱仁不是“没有进去”,孙昱仁再也进不去了。 第7章 葵水台 乔增德睡了个午觉,醒来发现孙平尧不在家。乔其也不在家。 他想了想,带着他两年攒下的工资,下楼骑着自行车,去了市里最气派的酒店葵水台。 孙平尧还在娘家,乔增德想,她肯定会想办法的。 他咬着牙付上定金,脸色极其难看。 葵水台前台服务员递给他一张收据,礼貌地半鞠上身,说:“乔先生,十分抱歉,让您久等了。这是您的收据,请您收好。请您和亲友在周日上午十一时,到祥云仙厅参加宴席,我们恭候您大驾光临。收据上有我们的电话,有什么需要,请您随时致电。感谢您的光临。” 乔增德心里剜肉一样疼。 他没好气地说:“行了行了,啰里吧嗦,说这么多也比不上打个折实惠!净扯些没用的!” 前台服务员不敢作声。这种客人,她也见过。这是在办事之前,有的是在办事之后。拿着账单,当场休克的,她见过;当场擦汗的,更不稀奇;当场打起来的,家常便饭。老爷们儿前来结账,老娘们儿跟在旁边盯着的,在这儿都再正常不过。有的男的,每次来,带的女伴都不一样,这气派辉煌的葵水台四楼以上,就是为他们准备的。 最富有的,也是最贫穷的;最慷慨的,也是最吝啬的;最彬彬有礼的,也是最狠毒无情的;最貌美洁净的,也是最丑陋肮脏的...... 一角柜台,映照世间万相。 乔增德巴不得前台这个年轻的小女孩生气,只要她生气,乔增德就能找出理由,把刚交上的钱再要回来。 他心里后悔地要命。攒了两年的工资,就这么一下子就没影了。 他越想越心疼,恨不得嚎啕大哭,破口大骂。 他工作还没有几年,在任教的这几年里,乔增德最慷慨最有风度的时候,就是学生请他吃饭的时候。 学生请他吃饭,乔增德就像一个老父亲,指导着学生夹这个菜夹那个菜,学生夹完一筷子,乔增德又像一个老父亲一样,迅速把菜收收底,还不忘教导学生:“粒粒皆辛苦,啊,不要浪费。” 一顿饭,学生数次无语凝噎。时间久了,为了保持身心健康,顺畅进食,学生就不再请这位老父亲吃饭了。 乔增德想打牙祭的时候,就在课堂上指桑骂槐地大骂年轻人“忘恩负义”,骂着骂着,自己就越来越委屈。 “孔子,他玛的孔子还收学生束修呢!”乔增德在课堂上讲道:“我们国家历来反贪腐,可贪腐反到师生层面上,那不是破坏了正常的人伦情感和正常的人情往来?” 学生面面相觑。 乔增德正气凛然,他的话似乎也有那么点道理。 乔增德抬起鼻孔,眯着眼睛,自左往右,往讲台下面转动着眼珠,再自右往左,把眼珠转回去。 讲台下面,满座大学生,鸦雀无声。众学生认真地低着头,无人反驳。 乔增德放下心来,抬抬屁股,看看第三排漂亮的李云梦,心里“啧”一声:“她今天穿的这件白色连衣裙倒好看,就是领子太高了,差那点儿?只需要低那么两公分......”他忍不住抻了抻脖子,好像那样,就能抵消李云梦衣领遮挡的高度。 他那时候还不知道李云梦和连海兵的事呢。现在想起来,直觉得自己亏大了。 乔增德继续说:“尊师重教,这是我们国家优秀的传统。连老师都不尊重的国家,是一个没有希望的国家。” 现在,站在葵水台这半人高的柜台前,乔增德充分感受着人心不古。作为堂堂大学教师,他没享受到半分折扣,光是定金就实打实地花掉了四千瀛洲币。 他瞪着前台女服务员,仔细盯着她的脸,只要她显示出一丝不悦,乔增德就准备大闹天宫。 服务员保持着礼貌,像植入了稳定系统一样,毫无影响,嘴角笑成标准行业弧度,既不让人感到过分热情,也不让人感到过分卑微。 乔增德失望地把收据叠好,收进上衣口袋里,仔细按了按,系上口袋上的扣子,咬着牙,走出了葵水台大厅。 他攥着自行车把手,眼前一片眩晕。 他定定心神,推着自行车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咔踏”一下支住自行车,快步折回葵水台。 前台看见他又回来了,马上热情地询问起来。 乔增德说:“我打个电话。”他指了指前台桌子上的黑色座机。 前台略一迟疑,说:“乔先生,实在抱歉,现在正是订餐高峰,这台电话正忙。这样,请您移步到二楼,请我们的工作人员带您用楼上的电话,您看可以吗?” 乔增德想了想,花了那么多钱,怎么样也得占占便宜才行。 他问:“从哪儿上二楼?” 前台说用手掌指向大厅里的圆转楼梯,说:“乔先生,沿着圆转楼梯上去就可以。” 乔增德连“谢谢”也不说,抬腿向楼梯走去。 他走近才发现,这个旋转楼梯看着像个摆设,但那扶手处的两个小狮子,却是纯金打造。楼梯的每一阶,按照不同步伐的重量,踩上去显现出一道道金光。 乔增德摸着小狮子的脑袋,眼睛瞥一眼前台,见无人注意他,他弯起手指用力掰了掰狮子最细的胡须。 狮子纹丝不动。 乔增德瞥瞥前台,又用了用力,那根金胡须还是纹丝不动。 狮子半张着金嘴,金色的狮牙里面含着一颗金球。金球半吞半含,似在空中,可供人随意取走。 乔增德假装弯下腰整理裤腿,手扶住狮子,食指探进狮牙缝里,用力抠着狮子口里的金球。 当然,近在咫尺的金球也纹丝不动。 乔增德气恼地重重踩在楼梯上,一道金光骤然绽放在他的脚底。 他吓了一跳,慌忙从台阶上跳下。 楼梯上的金光收束其光,只是普通的白色大理石。 乔增德再踏上去,金光再一次显现。乔增德每走一步,那金光就越灿烂。乔增德就在步步生辉中到了二楼。 二楼别有洞天。一个包间,从门缝里望进去,足足有九十个平方。红木套椅,古色古香。乔增德眯上眼,张望着,又生怕被人看到。 “有钱真好!”乔增德由衷地感慨。 踩着松软的英国地毯,脚下一点声音都没有。乔增德又愤愤不平地想:“我堂堂黄金大学生,天之骄子,竟然没有半两黄金,竟然第一次知道世上还有这么好的地方!” “您好!”一声礼貌的问候打断了乔增德的思路,“您好,请问您预定了哪个包间?” 乔增德冷不丁被吓了一跳,但听到这句话就心里舒爽,“预定了哪个包间”,那不就是我看起来就属于这个地方吗? 他端起派头,假模假样地说:“包间我已经预定好了,现在有急事,上来打个电话。” 刚才说话的女服务员马上微笑着做了一个标准引路的姿势,说:“您这边请。”然后半弯着腰,侧身走在乔增德右边。 乔增德挺起胸膛,扬扬下巴,严肃地从软到失去平衡的英国地毯里拔出脚,倒背着手,跟了上去。 这一处走廊,乔增德不敢细细观摩,他简直不敢相信,就是个吃饭的地方,竟然值得如此雕廊画栋。给他引路的服务员走起路来弱柳扶风,没有半点声音,腰身纤瘦,包身的黑裙左右摇移,圆滚滚的。 乔增德跟在后面,紧紧盯住,不由自主地变换脚步,与黑裙摇移的方向保持一致。 快要走到走廊尽头时,服务员靠着走廊站住,看一眼乔增德,低下头,微笑着说:“到了,您可以在这边打电话。” 她转过身来,乔增德才发现,她瘦弱的身体波涛涌动。 她低着头,乔增德偷偷踮踮脚,往她胸前若隐若现的胸沟处看着。 她仍是笑笑,转身离开。 乔增德怅然若失,嘴角往下一耷拉,拿起了电话听筒。 他没看够地,再一次眺望女服务员的身影,看着她袅袅婷婷地消失走廊尽头,情不自禁地抚住了电话听筒。他上下拿捏着电话听筒,低头看看自己的腿间,已经不似来时平整。 这时,他才发现,这拐角处,电话墙上,是一幅德比西画家乔治尔·杜尚德的名画:《侍女出浴图》。 乔增德紧握电话听筒,看得出神。 画上的侍女皮肤皎洁如月光,搭着一条清清浅浅的灰色长袍,发髻松散,盖在流水一样的后背上,头从左边向后看,多情的眸子看着乔增德。 乔增德走近这幅画,画里侍女臀部的位置正映入他的眼帘。 乔增德手里的话筒,不由自主地斜置其上,“咕咚”,喉结咽下口水。 隔壁包间传来一阵笑声和开门声。 乔增德迅速背对着画,拨动了孙昱仁家的电话号码,他猜,孙平尧应该是回了娘家。 电话接通了,是张姐。张姐问他是找孙平尧接电话,还是找毛秀春接电话。 乔增德说找孙平尧。 孙平尧还在等着毛秀春跟她讲“歪心”的事呢,就接到了乔增德的电话。她看了母亲一眼,就好像,母女两个人说着体己“坏话”的时候,乔增德已经感应到了一样。 她接起电话说:“怎么了?你怎么知道我在娘家?” 乔增德“嘿嘿”一笑,说:“你还能去哪儿啊?你吃饭了吗?我去接你和孩子回家。” 孙平尧看了看毛秀春,毛秀春刚才还说让她在家住一晚呢。她犹豫了一下,说:“你不用过来了,我一会儿抱着乔其回去。” 孙平尧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你在哪儿打电话啊?” 乔增德又“嘿嘿”一笑,嘴巴对着话筒,也对着墙上侍女图的屁股“吧唧”一口,没有回话。 孙平尧有点气恼,看一眼毛秀春,转过头去去,压低嗓音,说:“你在哪呢?” 毛秀春站起来,把杯子拿到厨房。 张姐正在收拾碗筷,毛秀春说:“张姐,你给平尧收拾点儿吃的,把上个礼拜她爸拿回来的礼盒,给她带上,一会儿等她打完电话,你打个车,去送送她和乔其。” 张姐赶紧擦擦手,说:“好,好。”张姐自己有一个比平尧小两岁的女儿,她对平尧是打心眼儿里心疼。来到孙家干活儿也不少年了,毛秀春虽然在东西上不短着平尧什么,但娘俩像今天这样坐在一起谈心的时刻,屈指可数。 给平尧收拾好东西,张姐偷偷把六十块钱塞进礼盒。乔其出生,她看着喜欢,怎么说,她也算长辈,多多少少还是想表示表示心意。 张姐的女儿生了场大病,张姐手头不宽裕,但礼轻情意重,六十块钱,对她来说,已经不算少了。 孙平尧还在打着电话,她还在奇怪,乔增德今天怪里怪气的,像吃错了药。但想想,他也怪不容易,自从怀孕,到现在,孙平尧还是一点儿兴致都没有。她觉得乔增德不太喜欢乔其,不是因为乔其是女孩,是因为有了乔其,孙平尧对他的爱被孩子分走了。 但乔增德明明知道她在母亲家,还这么腻腻歪歪,她心里觉得不受尊重。 乔增德说定了葵水台摆酒,她心里到对他刮目相看,看来这次,乔增德是预备大显身手了。 孙平尧挂断电话,张姐已经收拾好东西等着她了。 毛秀春拿出一个信封,塞到孙平尧包里。孙平尧推让着,毛秀春以不容置疑地表情看了看她,她就顺从地收下了。 信封厚厚的。孙平尧心里沉甸甸的,也暖呼呼的。到底还是亲妈,爱总是体现在实际行动上。 张姐提着包,孙平尧抱着乔其,跟毛秀春说好,让她和父亲孙昱仁准时去葵水台,就和张姐上了车。 毛秀春关上门,叹口气,自己的这个女儿,为乔增德的事那样上心,但乔增德如果真的顺风顺水平步青云,会念在孙家对他的提携上,善待平尧和乔其吗?毛秀春觉得,乔增德和孙昱仁不是一种人。 孙昱仁还没有回来,毛秀春独自在客厅来回踱着步子。 她沉思片刻,拿起了电话。 第8章 大雨 毛秀春没有等孙昱仁回家,直接把电话打给了李仲森。 这是两人分手后,毛秀春第一次联系李仲森。 李仲森十分意外:“秀春,是你。” 毛秀春沉默一笑,说:“李校长你好。” 她没有像青春少年时,叫李仲森“阿森”。 李仲森起身关上门。他习惯夜间办公,下班回到家,他还有公务要处理。像最近的职称晋升,诸多复杂的人际关系,常常让他筋疲力尽。 他听毛秀春如此生疏的称呼,心里有点难过,但好几十岁的人,早已经学会不动声色。 他沉默着,默默点上一根烟。青烟袅袅,过往两小无猜的时光恍如一梦。 终于,他开口问道:“秀春,好久没有你的消息。你,有什么事?” 李仲森没有过多的问候,再多的问候又有什么用?都是已经年过半百的人了,他的孙子李铭都已经三岁了。 毛秀春说:“李校长,打扰了。” 李仲森笑一笑,说:“哪里话。” 毛秀春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联络过,张口请人办事,难免太不近人情。 李仲森体谅地问:“秀春,什么事,你跟我,不要客气。” 他真心实意地希望毛秀春不要跟他客气。 毛秀春抿一下嘴,讲道:“是这样。我女儿,你知道,平尧......” 李仲森马上回答:“当然知道,平尧,平尧,该结婚了吧?” 毛秀春说:“嗯,当然,平尧,当妈妈了。” 李仲森手里的烟灰已经半截,他喉头一紧,问:“平尧好吗?当妈妈了,真快啊,你都当外祖母了。” 毛秀春简短地说:“嗯,老了。平尧生了个女儿,叫乔其。” 李仲森重复说:“乔其......” 他若有所思,慈爱地笑笑,继续说:“乔其,好名字。孩子爸爸是?” 毛秀春听他主动问起,也就不再顾虑,恢复了干练的语气,说:“李校长,乔其姓乔,她的爸爸是你们单位的青年教师。” 李仲森虽然是长天师范大学的校长,但对在校教职工他并不能完全叫上名字。尤其是这几年新来的教师,实际上都是由副校长邱在礼负责。邱在礼年纪虽然比李仲森小八九岁,但为人沉稳正直,是他难得的左膀右臂。 李仲森听乔其的爸爸姓乔,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有想起是谁。 毛秀春听他沉默不语,知道他并不熟悉“乔增德”这个名字。 她继续说:“孩子的爸爸叫乔增德,教文学的。前几年从南湖毕业,听说师从樊崇峻。” 李仲森大体猜到了毛秀春的意思,无非也是为了职称的事。他弹弹烟灰,干脆把剩下的香烟熄灭,说:“我虽然是经济学出身,但年轻时也是个文艺青年。” 他忽然觉得自己话里有失。他不该提到“年轻时”。年轻时...... 果然,毛秀春不说话了。 李仲森轻轻咳嗽一下,想把话题弥补过来,就继续说:“樊崇峻我是听说过的,文学领域里受人敬重的老教授,可以说德高望重。那这个乔......” 毛秀春只能再提醒他:“乔增德。” 李仲森“哦哦”两声,说道:“乔增德,乔增德跟着这样的老教授治学,想必也是优秀的青年才俊。只是我最近实在杂事繁多,还没来得及与这些优秀的人才交流。” 毛秀春想,李仲森可能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她索性直接说:“李校长,乔增德是我的女婿,但我今天给你打电话不是要给他走后门。” 李仲森更意外,最近电话络绎不绝,接起来十有八九都是为了职称的事。他也能理解,毕竟职称就是大学教师的饭碗,职称高待遇也高,人民教师也是人,也得养家糊口。 毛秀春继续说:“平尧最近刚生了孩子,这个周末就过百日了。” 李仲森听毛秀春另有意思,也就直接问:“秀春,你有事但说无妨,能帮你的,我尽力。” 毛秀春就正式邀请他:“李校长,如果您有时间,这个周日上午十一点在葵水台,如果您肯赏光,平尧一定会很高兴。” 李仲森拿起眼前的工作台历,面露难色,但他诚实地说:“秀春,我当然是愿意去的,怎么说,我也是平尧的长辈。但是我现在还没有办法应下你。这几天的工作排得密实得很,我得问一下校助,哦,小覃,覃舒。我的工作她比较清楚。” 毛秀春有点疑虑地自语,说:“覃舒?是?” 李仲森叹息,说:“我想你也猜到了。覃舒是覃同文的女儿,老覃前年去世了,就这么一个女儿,我们都是旧相识,说起来,覃舒你还见过她呢。” 毛秀春还是没有完全想起来。覃同文她当然知道,覃同文当年可是他们一群人里的才子,写一手好诗,但毛秀春自从和李仲森断绝往来后,就连曾经的老同学都疏远了。 覃同文找了一个瀛京高官的女儿,不是去做人家的好女婿去了吗?毛秀春吃惊于覃同文的去世,想来,覃同文还比她小一岁呢。 李仲森笑了一下,提示着毛秀春:“你当年和孙昱仁结婚时,其实覃舒已经两岁了,覃同文想去参加你们的婚礼,但是他女儿覃舒生病,就住在你母亲的医院里。你其实见过她的。” 毛秀春完全不记得了。 没想到,李仲森连这样的事都知道,那么想来,他们这群人还时时保持着联系,而她,自动脱离了队伍。 李仲森说:“秀春,乔增德的事你放心......” 毛秀春打断他,说:“不,李校长......” 李仲森感到难过,毛秀春还是客气地叫他“李校长”,仿佛刚才谈到的都是公事。 他叹一口气说:“秀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不用觉得难开口。” 毛秀春坚决地说:“不,李校长,你误会了,乔增德是我的女婿不假,但是平尧最近刚刚生了孩子,她还需要人照顾。眼下,乔增德是青年教师,还能抽出时间来顾家,如果他过快晋升,我怕他......” 李仲森不解,问:“秀春,乔增德如果够优秀,晋升上副教授,那是好事,对平尧来说也是好事。” 毛秀春忽然难以启齿,男人事业上走得过快,是要出问题的,你,李仲森,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吗? 她当然不能这样说,她口气委婉地说:“李校长,我今天打电话来,就是希望你能够公事公办,年轻人需要历练,乔增德,还要再拜托你好好考察考察,我才好放心。毕竟,这也关系到我女儿的幸福,和乔其的幸福。” 李仲森似乎明白了点,毛秀春另有所指。他拿起烟,又放下。 沉默。 李仲森低压了嗓子:“秀春,你还在怪我......” 毛秀春把电话话筒拿到下巴处,眼睛里已经泛起泪光。 李仲森是她第一个恋人,两家人交好,可以说两小无猜。那时候的李仲森人长得壮硕,不仅篮球打得好,而且是富有魅力的男低音演唱家。两个人一起走过整个青春时光,毛秀春从未想过自己会嫁给别人。 李仲森什么都好,可是再好的人,一旦要以“事业”为重,感性的因素就荡然无存。 大学毕业以后,李仲森去瀛京继续深造。两人说好毕业后回长天,踏踏实实工作、生活。可是李仲森一去就没有了音讯。他的父母甚至都不愿意替他解释,直接将前去了解情况的毛秀春的父亲拒之门外。 毛秀春的父亲本来就有心肌炎,人还没有回到家,就因为大动情绪,死在街角。一个对女儿心心念念的人,一个勤勤恳恳教了一辈子书的人,一个从来也不肯低眉顺眼的人,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发现。 原本已经打算起婚事的毛秀春像换了个人。天真烂漫的毛秀春不见了,她从见到嘴唇乌黑的父亲最后一面时,心里断绝了和李仲森有关的一切联系。 李仲森在电话那头沉默着。 毛秀春深呼一口气,淡然地说:“李校长,乔增德的事就拜托你了。” 她没有等李仲森回话,就挂断了电话。 张姐应该已经送平尧到家了吧?毛秀春揉揉脑壳。她站起身,走到窗前,心里还是觉得痛。 父亲去世以后不久,母亲的医院遭遇重大医疗事故,原本只是一个小小的手术,但是因为护士输液时多加了成分,导致病人突然肾脏受损。病人家属不依不饶,趁着瀛洲国总长巡视期间,戴着白帽子,拦街喊冤,母亲作为第一责任人直接被免职。 那段时间,毛秀春不知道怎么突然就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变成了人人侧目的杀人凶手的女儿。恶毒的无稽之谈甚至说,她的父亲的死其实是她家的报应。 李仲森杳无音讯,毛秀春还可以等,但是父亲就那样去世,他连句问候都没有,毛秀春不敢相信,也想不通,她做了什么,让他可以绝情到这种地步。 人在高处往下看,看到的都是笑脸,可是人一旦落到低处,看到的就都是屁股。 眼泪在一个夜晚一个夜晚,浇灌出了坚强,也浇灌出了坚硬。 被免职的母亲或许是在医院见惯了世态炎凉,她没有消沉太久。她跟毛秀春说:“咱们娘俩得相依为命了。” 拿了半辈子手术刀的母亲,在长天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连个小小的诊所都不敢聘用她。刚开始两个人还能靠积蓄过活,可很快,毛秀春的母亲就感觉到了危机。 女儿和李仲森的婚事恐怕是彻底没戏了,她安慰毛秀春:“孩子,不要难过,能从一件事里看清一个人,这是老天爷在帮你。” 毛秀春心里宛如刀割,但她不愿意再让母亲操劳,她很快发现,每天安慰她的母亲,在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头发几乎彻底白了。 毛秀春当机立断,戒掉眼泪,成了一名会计。 她没有再去打听李仲森的任何事,她甚至有意断绝一切和李仲森有关的消息,每天忙碌于长成一个养家的人。直到她意识到月经很久没来了,她才意识到自己怀孕了。 那一年,长天市的雨似乎特别多。 毛秀春背着母亲,偷偷去邻市医院做了检查,检查报告出来,毛秀春如五雷轰顶,彻底陷入了绝望。 做完检查的毛秀春,几乎已经毫无力气。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坐上车回到的长天,汽车刚到站,长天市骤雨急至,毛秀春站在车站门口,丝毫没有觉察,大雨很快没过了她的脚脖。 她的裤管紧紧贴在她暴瘦的腿上,大雨肆虐地穿过雨伞,横扫着她的脸,钻进她的衣领。她痴痴傻傻地站着,毫无觉察,身旁一棵法国梧桐已经东倒西歪。 一个年轻人,穿着雨衣,大喊着叫她赶紧躲开。毛秀春没有听到。 年轻人冲到她跟前,一把拉下自己的雨衣帽子,连抱加拖,刚把毛秀春转移到安全地带,那棵梧桐树就砸断了车站的招牌。 毛秀春如梦方醒,后怕不已。但年轻人没有责怪她。他把她安置在车站临时搭建的灾害检查站,递给她一大瓶热热的姜汤,直到半夜,雨势减小,才把她送回了家。 毛秀春的母亲打听到年轻人的工作单位,特意去表示感谢,毛秀春就认识了孙昱仁。 毛秀春的母亲为了表达对孙昱仁救命之恩的谢意,一连给孙昱仁炖了三天肉汤。一个月后,孙昱仁和毛秀春结了婚。 毛秀春的母亲总算看到自己的女儿有了依靠,她和毛秀春脸色慢慢红润起来,身体也从之前的暴瘦慢慢恢复过来。 但她没有等到看毛秀春的孩子一眼,就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平静地,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孙昱仁搀扶着毛秀春,毛秀春捧着母亲的遗像,也捧着巨大的秘密。 在寥寥几个吊唁的亲戚各自回家后,毛秀春腹部剧痛,孙昱仁送她去医院待产。 第二天,毛秀春顺利生产,是个女儿。 孙昱仁又悲又喜。他和毛秀春因水灾结缘,波波折折,辛苦莫名。他希望自己能够治理好长天市的水情,希望这个女儿在和晏海清风平浪静中成长,他给这个新的生命取名孙平尧。 第9章 住院 乔增德看见张姐下楼,打了声招呼,就急忙进了屋。 乔其在路上的时候就睡着了,小鼻子均匀地喘息,让人好不爱怜。可乔增德没有看她一眼。 他紧紧挨着孙平尧,急切地问:“咋样?你说了吗?” 孙平尧看他心里压根没有孩子,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乔增德讨了个没趣,瞅一眼乔其,然后胳膊大伸,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出神。 孙平尧往旁边蹬蹬他,还是没说话。 乔增德一翻身,趴在孙平尧腿上,问:“你到底说了没有啊?” 孙平尧又翻他个白眼儿,才说:“说了。” 乔增德一下子来了精神头,坐直身体,说:“你爸答应了?” 孙平尧看了看他,转过头自顾自给乔其掖着小被儿,实在不想看他一脸“前途”的样子。 乔增德有点儿气恼,摇着她的腿,催她快说。 孙平尧把他的手打下去,叹口气说:“我没见着我父亲。我大致跟我母亲说了一下,还没有说完,你不就打电话来了吗?” 乔增德想起自己确实打了电话,马上问道:“你妈,哦,你母亲,你母亲,她老人家怎么说?同意了吗?” 孙平尧呛声道:“谁老人家?谁老?怪不得她不爱听你说话!” “嘿嘿!”乔增德马上接上话,“那不重要。只要他们答应帮忙,那还有什么搞不定的?” 他没正形地亲了孙平尧一口,耍着无赖说:“真是我的贤内助。”说着,乔增德眼神坏坏的打量一下孙平尧,脱掉了自己的衬衣,要去拉孙平尧的手。 孙平尧真的生气了:“乔增德!你干什么?洗澡去!” 乔增德以为她又耍起大小姐欲迎又拒的把戏,“嘿嘿”笑着,春风得意地马上去洗澡了。 孙平尧没有骗乔增德。她确实已经跟母亲毛秀春说了乔增德职称的事,但是毛秀春是否答应,她真的不敢确定。母亲讲了很多话,孙平尧总觉得母亲话里有话,说得她心里像闷了一块西瓜皮,猜不透。 她也不是想敷衍乔增德,她真的没有心情跟他调情。生完乔其后,孙平尧觉得自己作为“女人”的那点儿原本就不强的欲望用完了,她越是喜欢乔其,就越没有和乔增德同床共枕的兴致。怀孕之前,或许还有,孙平尧不确定自己是在尽做妻子的义务,还是真的也有性的需要,她说不清楚。但现在,她心里只有乔其。 乔增德哼着曲儿,想着不久以后他就是“乔教授”,再不久以后就是“乔院长”,愉快地连搓澡都带着青云直上的激昂。 他想,今晚那可得“奖励”一下自己的贤内助。 孙平尧愁着一会儿怎么敷衍乔增德,乔增德高兴着自己的大好前途。人类的悲欢总不相通。 但他们对毛秀春一无所知。 毛秀春放下电话,想起往事,她依然恨得牙齿咬得嘎嘣作响。她不得不趁着张姐回来之前喝上一口威士忌,她不想让别人看到她的过往,更不想让别人知道她的软肋,包括孙昱仁。 一杯威士忌喝下,毛秀春才觉得自己不再发抖了。 她靠在窗前,长呼一口气,张姐就回来了。 张姐沉默寡言,孙家人没有说的事,她从来不开口问,毛秀春让她做什么,她总是立马就去做。少说多做,既是自己的本分,也是安身立命的法宝。 她一回来,看到茶几上放着的杯子,看一眼毛秀春,知道她不会再喝了,就默默地收起来,洗干净。她擦着手,轻声问道:“夫人,还有什么要做?” 张姐一般很少主动这样问,一般只有她有事的时候,她才会主动开口。 毛秀春有点儿冷淡地说:“怎么,你有事啊?” 张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嗯,明天我想请个假,家里来人了。” 毛秀春想,你能有什么人,不就是你的宝贝闺女吗?但她没有这样说,她略一迟疑,说:“张姐,要不是非回去不可,你明天先别走了。这两天乔其要过百日,家里恐怕离不开人手。” 毛秀春说的也是实情。这家里头一个要来的,恐怕就是她的亲家,乔丁钩和于春梅。 她想到乔家的人就皱起了眉头。 张姐欲言又止,但看到毛秀春变了神情,她又把到了嘴巴的话咽了回去,默默回到自己的房间。 这时,孙昱仁回来了。 他喝得有点醉。 毛秀春的眉毛皱得更紧了。 她快步上前,一猛劲儿,想起自己也刚刚喝了酒,刚刚对孙昱仁生起的那一点不满也就压下去了。 她问道:“孙局长,又日理万机了?” 孙昱仁的衬衣扯出一只角,另一只角胡乱扎在腰带里。他胡子拉碴地笑了笑,竟然接着毛秀春的讽刺“嗯”了一声。 他没醉。他还知道接话。 他粗声粗气地喊一句:“张姐!拿酒给我!” 毛秀春忙拦着他。 张姐从房间里露露头,毛秀春一招手,她就“哎”一声又退回房间去。张姐坐在床上,打开她的包裹,里面放着她给女儿买的新衣服。她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见过女儿了。 女儿结婚的事,张姐没有告诉毛秀春。她不愿意让她做事的东家觉得她要“份子”。 女儿嫁了一个平平常常的青年,女儿在超市理货,青年在街角卖菜。女儿虽然守着超市,但从来不在超市买菜。她白天下了班,总是在街角青年那儿顺便买一把。青年卖什么,她就买什么。她觉得这个青年卖的菜总是很新鲜。 一来二去,两个人就感觉很亲近。 青年人住在长天市郊区的棚庄里,姓岳,干瘦,但看着有劲儿。皮肤黑黑的,牙齿白白的,一笑,看着就格外厚道。 张姐的女儿生了病,虽然大好了,但是春夏秋冬总是要带着围巾,她的脖子受不得寒气,连夏天的暖风吹到身上,她都要打个哆嗦。 张姐摸着手里的衣服,浅蓝色的袖口那儿,她给缝了一只粉色的蝴蝶,她想,女儿看到跳着舞的蝴蝶,肯定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小岳条件是一般,但她家的条件也一般啊,只要他们夫妻俩心往一处,日子总会越过越好。 女婿岳云峰对女儿张小盟是真心实意好,张姐从来没见过他俩拌过嘴。她想起这两个孩子,心里就感觉安慰而温暖。 “孙昱仁!” 张姐听见毛秀春一声惊叫,她马上放下手里的衣服,一把拉开门,快步出去,孙昱仁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毛秀春晃他,他身体一鼓涌,毛秀春再一晃他,孙昱仁再一鼓涌。 张姐马上说:“秀春,快送医院!” 毛秀春听见张姐叫她名字,反应过来,迅速打了急救电话。七八分钟,孙昱仁就被抬上担架,扣上氧气罩。 毛秀春泪水连连地紧紧拉着孙昱仁的手,她心里全是孙昱仁的好。 她吓坏了,她还没有想过,要是孙昱仁走在她前头,她要怎么过。 好在,孙昱仁睁开了眼睛。 孙昱仁一睁开眼睛,眼角两颗泪珠就流到了耳根。 他抱歉地笑笑:“秀春,别哭,我没事,啊。” 毛秀春瞬间心如刀绞。 她看着躺在救护车里的孙昱仁,她有多久没有这样好好看看这个陪伴了她大半辈子的男人了啊!那么壮硕儒雅的一个人,如今头发凌乱,胡子拉碴,竟然都已经稀稀疏疏地白了。 毛秀春多年的心结,就在这一刻彻底消散。 她紧紧拉着孙昱仁的手,像当年孙昱仁紧紧拉着她的手一样,像她的母亲紧紧把他俩的手拉在一处一样。 毛秀春的眼泪滴在孙昱仁的氧气罩上,随行的护士赶紧制止了她。 孙昱仁只是酒精中毒,加上劳累过度,才突然昏倒。一切有惊无险。 张姐一直陪着毛秀春,一日三餐,准时送到医院。 三个人没有告诉家里任何一个子女。孙平尧不知道,孙平禹也不知道,乔增德不知道,张小盟小两口也不知道。 孙昱仁昏倒的时候,乔增德正得意地“奖励”着孙平尧。 乔其在睡梦中蠕动着嘴,既不用挂念孙昱仁,也不用懂得乔增德。她睡她自己的。她安然地享受着她人生中最不需要“懂事”的阶段。 孙平尧痛苦地忍受着奖励,乔增德每动一下,她就在心里数一个数。房间里黑着,她的心里也黑着。她不光此刻的心黑着,她觉得自己以后漫长的人生路,似乎也黑着。 乔增德如入云端,孙平尧如坠地下。 乔增德哼上一哼,翻个身马上睡过去。孙平尧在黑暗中瞪着天花板,如同刚刚受完大刑。 她伸手摸摸乔其,眼泪洒满枕头。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可她知道,她不想自己的女儿有这样的时刻。 她觉得自己真的像乔增德的“心里话”,是个狗皮膏药。不是粘着不放的狗皮膏药,是用完揭下来,往别处一扔,皱皱巴巴、毫无用处的狗皮膏药。 她想起乔增德没有用小气球,马上带着浑身的疲惫挣扎起身,拉开床头的小抽屉,摸索着出一个椭圆形的小药片,看都没看,就塞到嘴里,和着眼泪,干咽了下去。 第二天半拉上午,乔丁钩带着于春梅果然来了。 他俩先去了孙昱仁家里,直到把门敲了个震天动地,孙昱仁家的门也没有开。 乔丁钩和于春梅满腹牢骚,悻悻地又到儿子家。 一进门,乔丁钩放下他从屯西荒山上采来的野蘑菇,于春梅离门口还有四个台阶。 两口子平常也常在田间山里走,可硬生生爬楼梯有种说不出的气喘。乔丁钩惯是个甩手掌柜,于春梅扛着个大包,累得汗淋漓的,乔丁钩还嫌她走得慢。 乔增德挺高兴,马上把他娘迎进门,又卸大包,又倒水,像亲儿子一样热情。 可他洗把手,看见乔丁钩已经吧嗒起烟卷,他心里就开始懊丧。他爹看见孙女,和他看见女儿是一种心情。他爹都不用说话,他就父子连心。 但事已至此,只能将“损失”降到最低。只要乔其以后嫁个好人家,那现在所受的“委屈”就能一笔勾销。 乔增德说:“爹,别抽了,先喝口水。” 孙平尧端出水果,摆在桌子上,叫了于春梅一声“妈”,于春梅就受宠若惊地抱过乔其。 于春梅做了奶奶,她高兴。她没有文化,孙平尧肯定不会说让她帮忙看孩子,但于春梅还是高兴。她说不出什么,一手抱着乔其,一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红绸子,笑着递给了孙平尧。 孙平尧推让着,说:“妈,您这是干什么,您自己留着,乔其现在用不着。” 于春梅叫一声“平尧”,这个名字她叫不顺口,可是她还是学着乔增德的音,尽量叫得清楚些,说:“平尧,别嫌少。我当奶奶了,我高兴。等以后攒了钱,就给我孙女买裙子,买饼干。哦?” 乔其在她怀里笑得直搓脚。 于春梅更高兴,抱着乔其左右轻轻晃动起来。 孙平尧没再说什么,把红绸子放进抽屉,转身进厨房做起饭。 乔丁钩看一眼孙平尧的背影,打量了一下她刚生产完的屁股。孙平尧怀孕的时候虽然食欲没有受什么影响,但她并没有胖。生完孩子,她的体型还是像之前一样,细长,弓背。 乔丁钩鼻子喷出一口烟,瘪瘪嘴。乔增德看在眼里,责怪地嘟囔了一声“爹”。 乔丁钩又吧嗒一下烟卷,把红烟头捏在手指头上熄灭,把嘴里的一口烟闷下去。等到鼻子里的烟喷得差不多了,才说话:“老话没有错说的,腚大生儿,喏,一看就不是个会生养的。” 于春梅看看厨房,冲乔丁钩使了个眼色。 乔丁钩瞪她一眼,忍下去了。 于春梅这才问乔增德:“二啊,你老丈人没在家啊?” 乔增德想,兴许是给他办事去了,愉快地打着哑谜,说:“没在家也好,别耽误事就行。” 孙昱仁在医院住了一天,说什么也要出院回家。他的司机把他送到离家还有一个拐角的地方,孙昱仁就摆摆手,让司机停了车。 毛秀春搀扶着孙昱仁,张姐挎着小包袱跟在后头。月光下,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如同走过的岁月。 第10章 宴席 毛秀春、孙昱仁和张姐回到家,久久无言。 张姐脚不沾地,马上收拾起家务。 孙昱仁看着毛秀春,取笑说:“你看你,这有什么好紧张的,就是多喝了点儿,医生都说了嘛,没事儿。” 毛秀春鼻头一酸,别过头去,不忍心看他。 张姐倒两杯水,放在他俩面前,默默地把孙昱仁换下来的衣服拿去洗手间。 孙昱仁还是有气无力,他觉得自己真的上了年纪,生这么一场小病,元气就伤成这样。 他忽然想起乔其的百日宴,也不知道亲家来了没有,也不知道平尧在家能不能忙得了。 孙昱仁醉倒那天,把能请的人都请了,不为乔增德,也为了乔其。 孙昱仁富有远见,他想,乔其这一代孩子少,都是独生子女,不像父辈儿们爷辈儿们,家家户户孩子一串,怎么长大的也不知道。出生了,就长着;能长大的,就长大;长不大的,就算了。乔增德的四妹,说是生病,其实不就是没养活吗? 可乔其不一样,乔其长大了就她自己,等到父母都老了,世界上就只剩她一个了,连个兄弟姐妹都没有。 孙昱仁要给乔其铺路,她自己家没有兄弟姐妹,那就从小多跟这些亲朋好友联络着。人生山水有相逢,谁也不知道以后能用着谁,总不好用人的时候朝前,不用人的时候朝后,势利眼子现拉交情。现拉的交情不好使,知根知底才放心。 孙昱仁没有跟毛秀春商量,他邀请了周望宗。 毛秀春不喜欢周望宗。 周望宗这个人长一张国字脸,只看这一张脸,那真让人感慨,长得好的都交给了国家。他那一张国字脸,每一个笔画里都透露着忠诚,但这些笔画连在一起,就连成一个靠中饱私囊囤起来的粮囤。粮囤密不透风,一只口,只进不出,早就富可敌国。 人类的肉身相当有迷惑性,它可以幻化成各种美妙的形式,但一想到它的灵魂,人就会感到由衷的痛苦。 毛秀春叫他周貔貅。 长天市凡是想当老师的人,无不需要在周望宗单位报备。只要材料拿到手,周望宗就拿着放大镜,把这些新老师的名字、人事关系、家属关系、住在何地,挨个捋清楚。家属关系有点儿职位的,按照职位比他自己大小区别对待。比他职位高的—基本没有—周望宗格外关照;比他低的,吃拿卡要;油盐不进的,直接拿掉。 长天市第七中学那年一下子招了十八个新老师,周望宗仁慈地给他们一个团购价,每人两千“入职手续费”。 那可是一个新老师几乎四个月的工资! 十八个老师像十八罗汉,打定主意要团结在一起,周望宗就算是个大力金刚,他们也要拆了他的金刚庙。 他们打市长电话,可是没有一次能打通;他们写信给纪检部门,可是杳无音讯;他们直接到校长办公室抗议,可是校长劝他们水清无鱼。 这事一拖就是三个月。 十八罗汉里先是一个姓于的男老师撤了伙。已经拖了三个月,那就能拖四个月,里外里,这些损失都是他们个人的。要是再拖下去,万一拖黄了,那就是鸡飞蛋打。 于老师认了栽。他媳妇儿刚生了孩子,家里一家老小,正巴望着他的微薄的薪水。 他交上两千瀛洲币,算一算拖下的三个月错过的工资,肠子都悔青了。工资还没有见一分,倒先损失了三四千! 于老师算是知道了什么是胳膊拧不过大腿,都不用拧,大腿就伸在那儿,胳膊们连碰都碰不到,就先折掉了自己。 他自此乖巧无比。什么独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教育要从娃娃抓起,统统碎成玻璃渣。 第一百天,十八罗汉里的十七个都就了范,只有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小子干脆辞了职,连档案都不要了。 周望宗隐隐约约记得那个愣头青姓王,家里嘛,他详详细细捋过了,可以说是任人拿捏。 新教师一茬一茬,长得很快,周望宗的国字脸一捋一捋,更加忠诚。没过多久,周望宗就把这些不堪一击的人抛在脑后。姓王的毛小子的那份简历,周望宗随手一撕,滋润了花草树木。他的名字,就像这场抗议,没有在周望宗印象里留下任何痕迹。 毛秀春看不起周望宗。 要钱可以,有本事他周望宗朝着有大钱的人要,从些养家糊口的青年身上榨骨头,可见其人心狠手辣。这样的人,在教育部门,还主管着整个市的教育事业,简直罪大恶极,不知道要带坏多少人。 但这么多年来,周望宗顺风顺水,一直平安无事。他不求多高的官,多高的官也是为了财,有了财,受那份罪干什么。他甘愿做长天地界上一个只求香火不求闻达的土地庙。 孙昱仁当然也不喜欢他。他没跟毛秀春说的事还多着呢。毛秀春以为周望宗就是贪占小便宜,那是毛秀春小看了周望宗。 别的不说,就是家门口,平尧小时候的学校,光是翻盖教学大楼,周望宗那国字脸粮囤就得黄金灿灿。 他得到教学大楼要翻盖的消息,立即通知了他的妹夫贾正联。贾正联放出消息,想中标的建筑队工头经理们,拎着几罐“茶叶”,拿着号码牌,踏破了周望宗的门槛儿。 但是孙昱仁还是邀请了他。 乔其还小,恐怕等到乔其开始上学,他们家也难免要和周望宗打交道的。 毛秀春颇不服气,但也知道,孙昱仁心里的打算:宁肯得罪君子,不愿得罪小人。 乔丁钩和于春梅在乔增德家里落下脚。乔增德搬到客厅沙发上,孙平尧带着乔其,在乔增德那间十五个平米大小的书房安置了一张便携床。 第二天,几个人吃了早饭,挤上一辆出租车,就齐齐地出发,去了葵水台。 乔增德的大哥乔增金,带着他老婆马爱莲和女儿乔萌萌,赶到葵水台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三弟乔增财带着他挺着肚子的媳妇儿更慢,直到菜都快上齐了,两口子才着急忙慌地坐到自己的席位上。 于春梅本来很高兴,但是看着一家人齐整整地围了一大桌子,她忽然想起她那早早就病死的小女儿,偷偷抹起了眼泪。如果,乔雪花还活着,她今年得有二十一了。她人就像自己的名字,雪花就是名字不好,时辰一到,自己就化了,没了。没了也就没了,这个家里,几乎没有再提起过她。 乔雪花这个名字是乔家最有文化的乔增德取的,他取完还得意地说:“多好听!” 乔增德还在读硕士的时候,长天市下了一场漫天飘扬的大雪。雪大得推不开门,走不了车。乔雪花出门蹲了茅厕,进屋没多久就开始发烧。她本来就有些先天不足,这一冻就犯了肺病。到了后半夜,乔雪花呼吸急促,脸烧得通红。乔丁钩睡得死猪一样心安理得,于春梅抱着闺女的头,把她紧紧抱在身上,不断祷告菩萨。 但乔雪花还是死了。 她死得悄无声息。 一场大雪飘飘扬扬,化的时候也无人注意。 于春梅说名字不吉利,听着就不长久。乔增德眼一瞪,说:“这能赖着我吗?人家叫雪花的不也好好的吗?” 于春梅就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个女儿。眼见三个儿子已经成家,都也有了孩子,于春梅想,也应该给闺女找个好婆家。 世界上悲惨的事每天都在上演,听的人短暂的同情一下,也仍然平静地生活下去。要给未嫁就死去的女儿找个好婆家,就要找一家同样不幸的人家,那家人家的不幸甚至要更大,因为那家人家需得是死了未娶妻的儿子。 男未婚,女未嫁,才好配个阴间夫妻,像在阳间一样。 于春梅这样想着,就落下泪来。 乔丁钩瞪了于春梅一眼,于春梅赶紧露出笑脸。她歪歪身子,视线绕过乔丁钩,看向其他桌上其他的人。 乔丁钩原本以为自己作为大家长,应该坐在正正席的,他也像于春梅一样,歪歪身子,看向其他桌上其他的人,正正席上全是穿衬衣领的。 乔丁钩心里没有意见了,他规规矩矩地坐着,力争不为儿子丢脸。他心里为儿子能和这些衬衣领同台感到骄傲,有朝一日,他的儿子也会被别人邀请上正正席。想到这里,乔丁钩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下巴微微抬起来,眼睛严密地巡视着自家人,不许任何人给儿子丢份儿。 乔增德每见一个穿衣领的进来,都满脸堆笑,快步向前,一边伸出手,一边弓着腰,感谢来人大驾光临。 孙平尧抱着乔其,特意给乔其换了一床大红色的轻薄小被儿。 上一次见这种场面,还是她和乔增德结婚的时候。这次,她和结婚的时候一样,只是笑,不敢说话,她一说话就紧张,一紧张,那门牙就格外醒目。 她没有什么朋友,只是碍于面子,请了出版社的几个同事。 孙平禹回来,直奔葵水台。他一现身,充满青年活力地喊了一声“爸”“妈”,毛秀春就一把抱住了他。孙昱仁搓了一下他刚理的寸头,疼爱地说:“臭小子!”孙平禹就满心接受着宠溺,笑了起来。 他上前几步,从孙平尧臂弯里抱过乔其,高兴得比乔其还像个孩子。他大叫着说:“像我像我,像舅舅!”一家人就其乐融融哈哈大笑起来。 客人们也都笑起来。孙昱仁的同事们下属们纷纷起身让座,拉着孙平禹入座。孙平禹还是笑着,坐到了孙平尧和乔增德的同事那桌,他要替姐姐和姐夫照顾客人。 乔其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在红色小被儿里格外有神。每来一位客人,都热情亲切地扒拉一下小被儿,朝着乔其努努嘴,说几句祝福的话,然后塞上比小被儿更红的红包。 就这样被络绎不绝地人群参观着,乔其一点儿都没哭。她不光没哭,还睁大眼睛看着每个跟她努嘴的人。络绎不绝的人用从来没有见过新生儿一样的热爱、亲热的眼光看着乔其,乔其的名字在众人口中击鼓游戏里传的花,谁接着都得赶紧表演一番。 小小的婴孩为奋斗在无聊中的大人平添了共同话题。 每一个无聊的大人都曾经是孩子,只是人长大了,就忘了自己曾经也是孩子;每一个孩子大抵也要长成无聊的大人,只是大人太无聊,总把愿望许在新的孩子身上。 乔增德站在旁边喜不自胜,估摸着红包的大小,算着能不能抵得过今天这顿酒席。 客人陆陆续续到齐,红包增速大大减缓,乔增德心里急唠唠的。 他看向人群。 正席位坐着孙昱仁、毛秀春,教育局局长周望宗,市委李昊天秘书长,宣传主任迟宁峰,森达公司的董事长张毅恒,艺术协会的名誉会长杨心媛。一桌上挨着李秘书长,还有一个位置,沉着气,空着。 孙昱仁单位来了四桌,清一色的衬衣领,一个是一个。 毛秀春的单位来了两桌,和孙昱仁的四桌一样,清一色的衬衣领,一个是一个。 乔增德家远远近近的亲戚来了四桌,衣服颜色花枝招展,一个带两个,两个带四个,大的抱小的,老的靠少的,坐得满满当当。 乔增德的同事和孙平尧的同事来了三桌,衣着朴实混杂,有的花枝招展,有的也是衬衣领,有的一个是一个,有的一个带两个。 余下一桌,招待正席位的司机们。 乔增德搓搓手,翘首以盼。 十二点了,他的贵宾还没有出现。 孙昱仁举着酒杯,站起身,感谢亲朋好友远道而来,先干为敬。 孙昱仁再把酒杯倒满,为自己的外孙女祝福,一饮而尽。 孙昱仁又把酒杯倒满,希望诸位亲朋好友吃好喝好相聚愉快,宴会开始。 毛秀春悄悄拉拉他的衬衣,提醒他病刚好,不要喝得那么猛。 孙昱仁笑着点头,招呼起一桌贵宾。 演奏班上台,扯上音响的电,打开钢琴的盖,调好大提琴的音,拧好萨克斯的纽,乐手们站好位,各自支起曲谱,相互点点头,默数一二三,一曲《欢乐颂》轻快涌现,葵水台的祥云仙厅就快乐得如同王母娘娘的蟠桃会。 第11章 泉水叮咚 乔增德急不可耐地想查看红包数额,他趁着孙昱仁一桌桌敬酒的功夫,假装抱着乔其透透风,走到了葵水台的二楼。 这是他第二次走进这座豪华酒店。 他把乔其平放在二楼走廊的座椅上,从红色小被里解开一个红兜子。横七竖八的红包,样式不一的信封,有的是直接的红票子绿票子。 不用说,直接的红票子绿票子卷巴起来的,是他的亲戚们的。他的亲戚们哪有人用信封?都是直接卷一卷,塞到小被里。 二十的,五十的,一个烟卷一个烟卷的,卷得很仔细。 乔增德没有数这些烟卷一样的票子,他打眼一看就知道没多少。 他颇为气恼。拖家带口来了,每家就随一份礼。 但乔增德也理解,他们屯就这么个“风俗”。小孩子的百日宴,随点就行。就这些“烟卷儿”,还是懂事的亲戚特意提高了价码来的呢。 乔增德请屯里的亲戚来,自然知道这是亏本的买卖,但是他心里很清楚,不得不请。只要他们乔家还想在屯里混,这些人情世故就不能不懂。 再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啥是富贵?排场!请的是穷亲戚,但买的却是自己的口碑。亲戚们吃好喝好长了见识,回去自然是一番宣扬。乔增德以后就是在屯里街上走上那么一走,也是屯里响当当的人物。他爹他娘以后在屯里,那就是名门望族。 乔增德把包着信封的红包拿在手里捏一捏,根据厚度练练手感,这个技能以后有的是用处。他先在心里估摸一下数额,再打开验证。没练几个,他就可以做到准确无误了。 信封上都写着名字和金额,其实一目了然。乔增德就是要过过有钱的瘾,暂时有钱也行。 周望宗和孙昱仁是老交情,破天荒的,出手给了两千。 森达公司前两年水网系统检修不过关,孙昱仁带着下属和工人亲自到现场负责排查,在报备的时候帮了不少忙。董事长张毅恒亲自答谢,给了孙昱仁十万酬金,拜托他往后多照应。这次,借着乔其百日的由头,代表他个人的心意,塞了厚厚一个红包。 乔增德拿在手里反复观摩,他的心怦怦直跳。他不敢轻易评估金额,信封上闪着光辉,晃得他眼睛都眯起来。 乔其在小被里“哼唧”一声,好像有点儿看不惯她爸乔增德那没出息的样儿,催促他快点打开。 乔增德看着乔其,罕见地露出父亲的笑脸:“好好,爹给你打开啊。” 乔增德深呼吸,轻轻揭开信封封口,两叠红通通崭崭新的瀛洲币,束着神气的腰带,勾出了乔增德的惊叹。 “两万!万!” 乔增德刚要惊呼,但他立马左右四周环视,捂住了嘴巴。 他心中狂喜,抱起乔其亲了一大口,说:“乔乔,其其,爸的好闺女,你可真是个招财宝!两万!” 乔其被乔增德刮得精光的胡子扎得想哭,她撇撇嘴,乔增德马上“哦哦哦”地哄起来。乔其打了个哈欠,把哭声憋了回去。 乔增德心里一下子来了底气,就这一个红包,今天这顿宴席就八九不离十的回本了,其他的,其他的叫盈余。 乔增德轻松多了,放下乔其,又打开一个。迟宁峰。市宣传中心主任。乔增德听过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常出现在新闻稿里。 想不到老丈人这么有本事,市委书记的人也请得到。乔增德心里赞叹着,打开了迟宁峰的红包。 一千。 乔增德的心从峰顶掉到半山腰:“真是小气!” 不过,他转念一想,如果仅仅是朋友,那也可以了,他来了,就相当于市委书记来了,市委书记那请都请不到,还能收人家红包呢?这么一想,乔增德顿觉面上有光。 “杨心媛是谁?”乔增德狐疑着,“干嘛请一个过气的搞艺术的?” 他对这个老太太有印象。年纪得有七十多了,头发黑白相间,梳得服服帖帖。人精瘦,穿一件红色小西装,嘴唇和衣服一个颜色。一大把年纪了,精神倒爽利。 乔增德刚在宴席上看她的时候,总觉得这个人不好相处。说是艺术家,但那双三角眼睛,戴一副在太阳底下变墨镜的眼镜,显得严厉而阴森。 乔增德想起他的导师樊崇峻,樊崇峻曾经说,人要把自己修成一尊菩萨,不要修成一尊雕像。乔增德想着这位杨心媛艺术家,那冷冷的目光可不就是尊雕像嘛! 乔增德滑稽地抖抖肩膀,不客气地拆开信封,想看看冷血雕像是不是也食人间烟火。 一千二。 乔增德满意地甩打一下,听票子愉快地唱起歌来。虽然不知道这艺术家是何方神圣,但至少还知道来吃饭需要自掏腰包。 乔增德刚要去拿下一个信封,他听见二楼一个包间传出隐忍的争吵声。 乔增德迅速收拾红包,重新放回乔其的小红被子里,然后抱起乔其,倾一倾耳朵,脚步不由自主地跟着耳朵来到了留了条缝儿的包间门口。 “你不能结婚!”一个男人说。 “我家就我一个儿子,我不结婚,过不了我父亲那关。”也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乔增德好奇极了,耳朵使劲儿伸到门缝里听着。 “结了婚,就万事大吉了吗?那是一辈子啊,你一辈子就要被绑在婚姻里了。”一个男人痛苦地低吼。 “平禹,我没办法......”一个男人哭泣。 乔增德耳朵里如听惊雷。 “平禹”! 乔增德目瞪口呆。他忍不住朝门缝里张望,但是他什么也看不见。 一个男人哭泣:“平禹,你原谅我。结了婚,咱们还是朋友,没有人会怀疑的,好吗?” 没有回答。 乔增德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出一个。 男人带着哀求,继续说:“你还年轻,可我已经三十岁了,家里父母催得紧,每一年都问什么时候结婚。你叫我来,我当然知道你的心意,我也想见见你的父母。可是......平禹,我们做一辈子的好朋友,行不行?” 乔增德没有听错,“平禹”。他站在门口,不敢相信地急速地整理着刚才听到的对话。 房间里沉默了好一会儿,平禹说:“你走吧,承舟。咱们,完了。” 乔增德听到带着哭腔拉扯的脚步声,迅速抱起乔其,往楼下走。 乔其被他的慌张吓得哭起来,一声婴孩的啼哭,清脆脆地弹跳于乔增德走过的地方。 乔增德加快脚步迈着楼梯。奇怪,那金光灿灿的圆转楼梯,往下走的时候毫无反应。乔增德顾不上琢磨,喘着粗气,回到自己的座位。 孙昱仁还在挨个桌答谢。 乔增德环视祥云仙厅,平禹果然不在。 一进仙厅,乔其就不哭了,她的头转来转去,不甘心总是看着天花板。 孙平尧歪着头小声问:“乔增德,你抱着孩子去哪儿了?你不跟爸去敬酒啊?” 乔增德回过神来,把乔其塞给孙平尧,没说话。 孙平尧接过乔其,“呀”了一声,埋怨地看了一眼乔增德,“孩子都尿了,你干嘛去了真是。” 她把乔其抱到仙厅的母婴间,乔增德就端起酒杯,站起身,堆着笑意,和同坐一桌的客人碰杯。 周望宗一众人已经走了。桌上的酒菜几乎没动。 乔增德悻悻地坐下。 李仲森没有来。 乔增德脑袋有点儿乱,一时间,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获悉了孙平禹的秘密,还是担忧自己的职称。 他端起酒杯,走到自己亲戚们跟前,顿觉轻松不少。还是劳动人民好,简单,居高的人临下,只需要一个姿势,他们就觉得受宠若惊。 亲戚们亲切地看着这个屯里的“大出息”,纷纷端起酒杯。 乔增金脸上不悦,故意揭短似的说:“增德,这顿没少花吧?” 乔增德看着许久没见的大哥和大嫂,当着小侄女的面,没有呛声。他大度地说:“大哥大嫂,你们带着萌萌一大早就往这儿赶,等以后咱家有了车,我去接你们。” 乔增金有点儿意外,小时候在家里,乔增德可没少跟他吵吵,一句话也不落下风。今天怎么突然明事理了呢? 马爱莲笑了,说:“他二叔现在是文化人,就是不一样。今天排场够大的啊。” 乔丁钩点着头:“嗯,来了不少大官。我看都配了司机。请这样的人,是得讲个排场。” 乔增财心思还在酒菜上,他来之前特意没吃饭,就准备好好搓上这一顿呢。他媳妇儿田立用胳膊肘碰碰他,乔增财马上放下筷子,咽着满口的鱼肉说:“二哥,真好吃,这大酒店就是好吃。” 乔增财看着他的三弟,这么大人了还像个巨婴,嫌弃地说:“好吃你就多吃点。” 乔增德给于春梅夹了一块鱼,说:“娘,这鱼都是从春松江上现打来的,这个做法咱在家做不出来,你多吃点。吃不完的,一会儿都打包带走。” 于春梅心里对乔增德充满感激地笑笑。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儿子对他好一点儿,她心里就很感激。 乔丁钩说:“增德啊,去给你那些大爷叔叔敬酒,拿两条烟。他们一大早就往这赶,你连春叔都没坐车,走了四个半钟头来的。你过去好好跟他喝口。” 乔增德说“哎”,端起酒杯,挤了个空儿站着,挨个和他的“连春叔”家碰碰杯,说:“叔,你们能来,我真是高兴。一定吃好喝好啊。” 连春叔一家笑哈哈的,说:“增德,真破费了。这么好的地方,我第一次见呢,都是沾了你的光。” 乔增德笑了,他心里忽儿的感觉有点儿心酸,我也是第一次来。但他没有说话,只是招呼自己的这些亲戚好好吃饭。 台上的演奏班还在奏乐,中间停下一小会儿,走上去一个年轻的女孩,穿着露脐装,简单介绍着,说:“下面,我给大家演唱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 仙厅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 刚一起调,台下就有年轻人跟着一起唱起来,不时传来笑声。 乔增德听得心里美滋滋的。看来客人们挺满意,这钱没白花。 他想起李仲森没有来,他还没有问毛秀春和孙昱仁。乔增德看着毛秀春跟着孙平尧去了母婴间,到现在也没出来,怕不是在躲清静。 他想起孙平禹,心里冷笑一声:“清静?这可不是想躲就能躲出来的。不是宝贝你的好大儿么,有你唱戏的时候!” 孙平禹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了仙厅,他自顾自地喝着酒,刚来那会儿的青春活力劲也没有了。 孙昱仁拉着他,和水利局的同事下属喝酒闲谈,孙平禹咧着嘴应付地笑笑。乔增德瞧着他还不如哭呢。他心里嘀咕着:“真看不出来,孙平禹好好的一个大小伙子,癖好不一般啊。” 乔增德想起他的老师樊崇峻。 樊崇峻一辈子没有结婚,他也有一个“朋友”,蓝先生。 樊崇峻和蓝先生常常在一起讨论学问,两个人志同道合的关系让学生们很是羡慕。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酒逢知己千杯少,说的就是他俩。 在学校的时候,樊崇峻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一身朴素的衬衣短褂,每次都要把纽扣系到最上面一颗,袖口永远板板正正的,从来不挽起来,和他的为人一样,一丝不苟。 那时候南湖师大也有人给他介绍对象,说是找个人照顾他,让他好好做学问,为学术事业贡献真知。但樊崇峻总是笑着委婉拒绝。他说自己就是一个老古板,一辈子就跟书打交道,不想耽误好人家的姑娘伺候他。 他总这样表明心迹,慢慢地大家也就以为他是个新潮的独身主义者。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自由”,那个时候没有人觉得独身有什么奇怪。樊崇峻那一代人,独身的,不要孩子的,一点儿也不稀奇。哪个有志青年要结婚了,反倒需要登报“声明”。 乔增德明白了。樊崇峻的蓝先生,和孙平禹的那位“朋友”,叫什么“承舟”的,是一样的。 乔增德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樊崇峻的时候,他那儒雅的气度,冷峻的面容,博闻广识的睿智,乔增德惊为天人。他在屯里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人,好看得让人心甘情愿毕恭毕敬。 从南湖回到长天,乔增德也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以至于他已经忘了自己曾经真的得遇仙人。 乔增德有点儿醉意。他遥想当年在学校的时候,他对樊崇峻的感情实在是超过他对他爹乔丁钩的感情。他崇拜樊崇峻。他越是受到樊崇峻的指导,他就越觉得崇拜。 他好像理解蓝先生,也理解孙平禹。男人之间的感情,似乎也不是单一的。 樊崇峻讲到南湖的古人屈原。屈原常自比美人,楚王就是心仪的男子,臣下对君王,就如同谈恋爱。男人与男人之间,和男人与女人之间,区别不大。 乔增德迷迷糊糊地想,这些“知识”,他早就忘记了。很久没有见樊老师,这次生了孩子的“喜讯”,也忘了告诉他。 仙厅里又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送别月亮代表的心。世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心。月亮都能代表,月亮也都知道,月亮什么都不说。 钢琴上轻快地,不留闲暇地,响起一长串音符。 孙昱仁一口酒来不及咽下,呛得急剧地咳嗽。 众人拍着他的后背,劝他慢点喝。 孙昱仁红着脸笑笑,手里的杯子几乎要攥成碎片。 “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响......” 每一个字,每一个音符,都重重撞击着孙昱仁的心。他咬紧牙,拼命咽下突然袭来的记忆和心痛。 台上的女孩点着愉悦的脚步,和着节奏,继续轻柔地唱着:“泉水呀泉水,你到哪里你到哪里去......” 孙昱仁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正要找借口离开酒桌,可他一转身,却看到儿子孙平禹不知道怎么的,满眼泪光。 第12章 逆子 毛秀春从母婴间出来,看孙昱仁已经有些醉态,就端起酒杯走过去。 乔增德的同事知道乔增德“嫁”了个好人家,毛秀春走过来,果然不同凡响,颇有王熙凤当家作主的气场。孙平尧的婚礼上,毛秀春就已经让众人印象深刻。没想到,几年过去,毛秀春一点儿没变。 她那一身长裙,蓝白相间,妥帖地合着腰身。脸上的皱纹被粉底一填,抚平了岁月的痕迹。精准的小数点一样的黑眼珠,时时浮现着笑意,四两拨千斤的嘴唇说出来的话,让人心旷神怡。 她熟络地招呼着客人,好像乔增德和孙平尧平日里已经跟她多次说起一样。 毛秀春把杯沿放低,和这些教师挨个碰碰杯,说:“今天能请到各位,这满屋都带着书香气,我是跟着乔其沾了光,这心就像还在上大学一样年轻。我当年也算半个文艺青年,没想到笔杆子没有拿上,倒打了一辈子算盘,你们就是我的梦想。以后,我们家乔其还要请各位教授多加指导。” 孙昱仁笑着请各位继续用餐,和毛秀春回到座位上。 司仪出场,开始了百日宴的仪式,作为今日主角的乔其却打起哈欠。 孙平尧抱着乔其走上台,乔增德站在旁边。 第一项是“滚灾”,白水煮蛋,剥掉壳,在孩子身上象征性地滚一滚,“灾难滚开,健康常在。” 乔增德拿着白鸡蛋,在乔其身上滚一趟,跟着司仪念完词,客人们就哈哈大笑,鼓起掌来。 乔其受到惊吓,一个激灵,睁大眼睛。她还没反应过来,白白的鸡蛋已经又回到了礼仪小姐的铜托盘里。 第二项是“冠衣”,司仪请爷爷奶奶上场,“新衣裳,新气象,宝宝幸福吉祥”。 虽然孙平尧提前嘱咐过了,但乔丁钩和于春梅还是有些紧张。他俩拿出准备好的红肚兜,神情庄严地给乔其系上,但司仪说的吉祥话,他俩憋了半天也没学会。 乔增财在台下大喊:“宝宝吉祥!” 一众亲戚哄地一笑,化解了乔丁钩和于春梅的尴尬。 屯里没有这么多讲究,屯里什么都简单,随上份子,吃顿饭,这事也就过去了。孩子该怎么长还是怎么长。亲戚们觉得这些仪式很新奇,心里羡慕乔家真是生了凤凰,毕竟仪式越繁杂,宝宝越金贵;宝宝越金贵,仪式越繁杂。 乔丁钩忍不住惋惜地想:“这要是孙子,肯定办得更热闹。” 他看看乔增德,乔增德面笑心不笑,想必此刻又是父子连心。 第三项是“净手”,一盆清水里放着大米、松枝、玉苹果。 孙平尧抱着乔其,乔增德点点水,握一握乔其的小手,跟着司仪念:“一洗手,宝宝富贵顺利。”乔增德再点点水,握一握乔其的小手,再跟着司仪念:“二洗手,宝宝聪明伶俐。”乔增德再点点水,握一握乔其的小手,再跟着司仪念:“三洗手,宝宝平安永久。” 台下又鼓起掌来,美好的祝愿像是已经实现了,他们忘了,他们小时候也是被祝福着长大的,但人生的波折没有因为仪式上的祝福而减少。人们依然乐此不疲地祝愿着,相信着,生活着。 乔其出生一百天了,乔增德还没有这样温柔地握过她的手。孙平尧看着乔增德,觉得他心里其实还是爱着这个孩子的。自从乔其出生,一家三口还是第一次这样和美地站在一起。孙平尧心里感到暖暖的爱意,说不上是因为乔增德,似乎也说不上是因为乔其。 她只是有一瞬间,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有了盼头。至于是什么盼头,孙平尧说不清。 孙昱仁慈爱地看着女儿和女儿的女儿,让毛秀春准备好金手镯。 果然,司仪请外公外婆上台,戴金镯、梳头。 毛秀春小心翼翼地给乔其戴上金手镯,亲亲她的额头,站在一旁,看孙昱仁给乔其梳头。 “金手镯,手上戴,福气自然来;梳梳头,智慧开,来年得中大状元。” 毛秀春和孙昱仁听得哈哈大笑,他们的同事及时地热烈地鼓起掌来。 天底下的好事,全在台上。乔其在小被子里悄悄伸伸脚,对大人们如此郑重其事不以为然。她困倦地又打了个哈欠,还没有长牙的小嘴嘬一嘬空气,继续听着她听不懂的小把戏。 乔萌萌拉着马爱莲,问:“妈妈,我小时候也这样吗?” 马爱莲瞪一眼乔增金,没好气地说:“你得有个好爹。” 乔萌萌撅着嘴,老大不高兴。她看着乔丁钩,爷爷在家的时候还抱怨说“是个丫头片子”,现在爷爷笑得胡子都歪了。她还不知道她的乔其妹妹长什么样子,但是她感觉爷爷乔丁钩更喜欢妹妹。 乔其忽然有些不耐烦了,眉头皱皱着,吮着手指头哼哼起来。 孙平尧看看孙昱仁,孙昱仁看看毛秀春。毛秀春当机立断,决定不再进行下面的仪式,直接跳到最后一项。 于是她接过司仪的话筒,说:“我们给孩子留一个脚印,祝福我们的孩子,立足当下,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顺顺利利地走向自己的人生。” 孙平禹上台,把准备好的模具放在乔其脚下。乔其把脚印印好,刚要放声大哭,但一看孙平禹,就伸出手搂住了他。 孙平禹一下子当了舅舅,又无措又感动又新奇,他觉得乔其就像是自己的孩子。他想,这辈子他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他想起余承舟,心里泛起苦涩,既然无法强人所难,那只能放手。 他往中间靠靠,孙平尧接过乔其,一大家人,站好,微笑,在现场留下一张和谐的全家福。客人们欣赏完表演,心满意足地转头继续宴席。 小提琴手上台,音乐又响起来。 就在这时,李仲森的助理覃舒走了进来。没有人认识这位一脸恬淡的女士。她脚步轻盈像是迈着舞步,裙摆摇动,像是踩着云朵,看完热闹的客人们立即把目光投过去。 孙昱仁和毛秀春迎上去,毛秀春猜到了。 覃舒没有自我介绍,她对孙昱仁礼貌地点点头,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红包,递给毛秀春。又走到孙平尧跟前,把一条玲珑剔透的玉如意吊坠轻轻放在乔其的小被子里,爱怜地看了看乔其,对孙平尧说:“这是李校长送给千金的礼物。祝她一生平安健康,事事如意。” 说完,她没有等孙昱仁乔增德他们问问话,就又脚步轻盈地迈着舞步离开了。 乔增德的同事们犯了嘀咕,系主任彭中庭认出来是校办的人,不禁“咦”了一声,心里暗想:“看来,这乔增德还不是个等闲之辈。真没想到,有个好的老丈人,连校长的人都要过来。幸好平日里我没有得罪他的地方。看来,这次职称评定,要慎重了。” 李仲森不必亲自到场,他威严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彭中庭眼前。 孙平禹和孙平尧面面相觑,看看孙昱仁,又看看毛秀春,还是摸不着头脑。 乔丁钩和于春梅两口子更是不知道怎么回事。 乔增德忽然恍然大悟一般开了口,问:“李校长?哦,这是李校长的助理啊,姓覃!” 毛秀春抱紧胳膊,咬了咬嘴唇,不出声。 乔增德高兴地双手一握,他看着覃舒的背影,心中大喜过望:“覃助理来,就是李仲森来。这么说,老丈人已经悄悄把我职称的事办了。” 乔增德开心地叫一声“爸”,然后说:“爸,您跟妈都把我的事放在心上呢!我还以为李校长今天不会来呢。” 孙昱仁感觉很纳闷儿。他是请了周望宗,但他跟李仲森却没有什么交情,他也没有请周望宗帮忙。他满是不解地看着毛秀春,毛秀春的人脉还不如他呢,他都没什么交情的人,毛秀春就更不知道了。 毛秀春换上若无其事的表情,说笑着:“咱们乔其真有福气,平白无故地,竟然还能收到这么好的礼物,这样的好事哪儿找去,是不是亲家?” 于春梅尴尬地笑笑,根本不知道怎么接话,她瞧着孙昱仁和毛秀春有点儿不对付,还以为这个女人跟孙昱仁有什么。毕竟,孙昱仁是个当官的,当官的有个三妻四妾,不是什么稀罕事,就连他们屯的破书记,还勾搭屯里的寡妇呢。 乔增德赶紧让乔丁钩和于春梅去吃饭。他还沉浸在喜悦里,一时间还想不到,如果是他要请李仲森帮忙,李仲森何以送如此重的礼上门。 前台服务员过来,说是有人找孙平禹。 乔增德看着女服务员,想起那天来定席位的时候,她妖娆多姿的屁股,忍不住眼珠子下溜,多看了两眼。 孙平禹轻叹一口气,看一眼孙昱仁,就跟着服务员去了。 他走到仙厅门口,不小心撞在花瓶上。花瓶左右晃动,险些掉下来。孙平禹急忙用手扶住瓶身,孙昱仁狐疑的眼神就扫了过来。 孙昱仁已经好久没见平禹了,他还没问平禹最近在忙些什么。是忙着工作,还是忙着谈恋爱。不管忙什么,这么毛手毛脚的可不行。他想起儿子眼泛泪光的情形,觉得平禹不太对劲。 孙昱仁借口去洗手间,悄悄跟了过去。 孙平禹仍去了二楼。孙昱仁不远不近地跟着去了二楼。 孙平禹一到二楼,就不见了。孙昱仁就慢慢地沿着二楼的走廊寻找,在横云仙台的包间门口,孙昱仁听到了孙平禹的声音。 孙平禹痛苦地低吼着:“你这是干什么!” 孙昱仁没有推门,紧张地站在门口,不知道孙平禹遇上了什么事。 一个男人在哭,孙昱仁皱起眉头,纳闷儿极了。 “平禹,我知道你会很伤心,我理解你。我也无法原谅我自己。你让我走,可我真的走了,就再也回不了头了。”男人似乎受伤了,听起来既痛苦又虚弱。 孙昱仁想进门看看情况,平禹还是个毛头小子,怕不是在外面闯了祸。 平禹拆下自己的领带,把余承舟割伤的手腕缠起来,眼泪大颗地滴落,低沉着嗓音说:“承舟,先去医院吧,别说了。” 余承舟握住孙平禹的手,突起的骨节上都是血迹:“不,平禹,出点血,我觉得对你的爱淡了好多,我舒服多了。平禹,我只是去结婚,完成任务,我们还像以前一样,谁也不会知道的呀。你也要结婚。咱们各自结婚,风平浪静,皆大欢喜。为什么不行呢平禹?” “不行!”孙平禹哭了,“不行!谁皆大欢喜?我不欢喜,你不欢喜,随随便便找来的妻子不欢喜,到底谁欢喜?” 余承舟看到平禹的眼泪,顾不上手腕的疼,紧紧抱住了他。半天时间不到,这个青春活力的青年人眼睛都肿了。他把头靠在平禹的头上,摸着平禹刚剔完胡子泛着青光的脸,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的嘴唇尝到了眼泪的咸涩,分辨不清楚是谁的。 横云仙厅没有开灯,雕花大窗映照着烦躁的阳光,杂乱的光影投在不知道多久没洗的意大利地毯上。连地毯都是古旧陈腐的味道。孙平禹觉得,那就是余承舟余生的气息。人只要违逆自己的心意,就会受到上天的惩罚。 他想要挣脱余承舟的手,既然余承舟如此痛苦,不如让他回到家庭,安安心心做一个孝子贤孙。 余承舟用力搂住他的脖子,说什么也不愿放开。他想亲吻他的恋人,无比迫切地想要留住终将分离的恋人。他知道一切无济于事,但他还是想把他一生的吻都留给平禹。 孙平禹躲闪着,又怕伤到余承舟的伤口,余承舟一猛劲,两个人就跌落在地毯上。 余承舟的吻密密地落到孙平禹的脸上。 孙平禹推开他,余承舟再贴上,孙平禹低吼:“承舟,快停下!” 忽然,孙平禹愣住了,任余承舟怎么亲他咬他,他也一动不动。 余承舟轻轻叫了一声“平禹”,顺着他的眼神看去,孙昱仁正一脸惊愕地站在他俩面前。 余承舟木木地翻下身,孙平禹撑住地毯,站起来。 两个人无地自容。余承舟手腕上的血,顺着无名指指尖,凝结成一粒水滴,静静地随自然引力降落,接着钻进了意大利地毯里,毫无声响,毫无痕迹。 空气就在这一刻停滞。 孙昱仁蠕动一下喉结,问:“平禹,你这是在干什么?” 话颤颤地一出口,孙昱仁就觉得像蒙受了巨大的耻辱,“在干什么”,他已经看到了。可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他只是问:“平禹,你这是在干什么?” 孙平禹的眼泪还挂在睫毛上,他左右脚不安地踩了踩松软的地毯,痛苦地喊了一声“爸”,就要上前去拉孙昱仁。 孙昱仁结结实实甩了孙平禹一个巴掌,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说出两个字:“逆子!” 第13章 结账 孙昱仁铁青着脸回到宴席上,客人已经陆陆续续走了。毛秀春招呼着离开的客人,没有注意孙昱仁的脸色。 乔丁钩和于春梅犹豫着,要不要在儿子家多住几天。孙平尧没有开口挽留,老两口又不能自己开口。 终于,乔增德看出了爹娘的尴尬,说:“爹,娘,今天你们也累了,路上还得倒车,在这里休息休息,再赶回去不迟。” 孙平尧听乔增德这么说,也就顺水推舟地同意了。 乔增金、乔增财收拾了各个桌上没有吃完的剩菜,商量着是不是和屯里的亲戚包个车,坐一段车再走回自己的屯里,比较省脚力。 乔丁钩点点头,三媳妇儿还怀着孕,还是包车稳妥。 乔增德大方地说:“行,大哥,我家地方不大,就不留你们了。我给你们找车。” 孙昱仁以为亲家要走,马上站起来相送。他让乔增德不必找车,招呼一下司机小邓,让他看看有几个人顺路,一并安排车送回去。 小邓接到命令,立刻安排下去。连春叔正要瞅着往回走,一看有车坐,高兴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公家的车,还送到家门口,多大的荣耀。这功劳不是孙昱仁的,都是乔增德的。没有乔增德,屯里的人几辈子也到不了这么好的酒店,更没有机会坐公家的车。 孙昱仁的下属们自告奋勇地献着殷勤,小邓没费几分钟,车就找好了。 乔增德和孙平尧的同事们过来打声招呼,对乔增德投以羡慕的眼神。乔增德有点儿得意。老丈人给自己长脸不假,但有覃舒大驾光临,往后他就是在单位横着走,也没人敢说什么。教师这个职业的人,嗅觉灵敏着呢,论攀高踩低,他们都是社会的先师。 彭中庭更是客气,临走跟乔增德挤挤眼睛,好像这一顿酒就无限拉近了两个人的关系。乔增德心里充满鄙夷,但想到后面职称评定的一系列事,还有用得着这个系主任的地方,也就客客气气地送彭中庭到酒店门口。 彭中庭抽着烟,打量着乔增德,讨好地说:“乔老师,你是单位引进的人才,咱们系的青年才俊,这次职称评定可要把握住机会。”他凑近些,神秘而又亲热地压低声音,继续说:“我可就告诉你一个人啊,咱们系里这次评职称,有竞争力的不乏其人,你最好能拿到长天市新公布的项目,这样才有十足的胜算。我可希望你一举成功啊。” 乔增德暗暗“呸”了一下,心想:“这个老狐狸,忘了上个学期是怎么堵我的了。那连海兵什么水平,你个老东西能不知道?你不也给他弄了副教授了吗?” 乔增德当然只是心里骂着,他说出口的尽是客气和感谢:“彭主任,有您的支持,我心里才有底气。职称评定历来是有能者争之,连副教授也是人才,您是前辈,又慧眼识英才,以后还请您多多关照。” 乔增德四下看看,见周围无人,马上从口袋里变戏法一样摸出彭中庭的红包,塞回彭中庭的手中,也同样压低声音,说:“主任,这红包我可万万不能收,您能来那就是给我面子,我还怕招待不周呢。” 彭中庭刚要推让一番,看到有人走过来,就故作勉为其难地把红包装回自己的口袋。 乔增德冲他使使眼色,故意提高音量,说:“彭主任,那我不送您了啊,您路上注意安全!” 彭中庭喜笑颜开地摆摆手,看不出来,乔增德还挺机灵。他拍拍口袋里失而复得的红包,心满意足地上了公交车。 乔增德看彭中庭走远了,“呸”一声,回到祥云仙厅。 大厅里只剩下孙昱仁、毛秀春、孙平尧、孙平禹,和乔丁钩、于春梅。乔其在母婴间睡着了。 孙平禹尴尬而不安,他时不时地看看孙昱仁。 孙昱仁见客人都走了,脸色又恢复了铁青样。他让乔增德带着孙平尧他们先回家。 毛秀春不愧是会计,她还想着酒席的事,问道:“增德,埋单了吗?” “还没有,妈,我这就去埋单。”说着,乔增德就要去乔其的小被里取钱。 毛秀春喊住他,把覃舒交给她的红包递给乔增德。 乔增德搓搓手,想接又不敢接。那厚厚的信封,乔增德瞄了个八九不离十,比森达公司给的还要厚。这顿饭,加上酒水、司仪、演奏班,恐怕都能装进这个信封。 乔增德不去当会计可惜了,那能掐会算的脑袋早就知道,今天的买卖亏不了。不光亏不了,还能赚上一笔呢。 毛秀春见乔增德眼馋的样子,直接把红包塞到他手里。乔丁钩生怕乔增德再把红包还回去,他马上用胳膊肘顶一下乔增德,冲他使使眼色。乔增德心领神会,乖巧地说:“谢谢妈,那我结账去啊。” 乔增德昂首挺胸,信步走到前台,响亮地说:“埋单!” 服务员小碎步一颠,马上过来,恭敬地说:“好的。请稍等。”她拿过计算机,劈里啪啦一按,不到两分钟,就礼貌地报出了数:“您好。一共消费四万六千四百八十元,去掉您此前交的定金,您需要支付四万两千四百八十元。这是您的账单明细,请您核对一下。”说着递给乔增德一张收据。 乔增德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两眼一黑。他摸着裤兜里的红包,他估摸着有个三万,和账单上还差一万多,乔增德顿时觉得自己矮下去半截。 他拿过账单仔细核对,像作文本细读一样逐条检查,光酒水就喝了一万多!乔增德登时觉得要尿裤子。 他脸上发着烫,努力地想寻出什么人的错处,可服务员毕恭毕敬的脸上,没有一点儿瑕疵可挑。连春叔一饮而尽的大气神情,彭中庭“咕咚”一口咽下去的享受劲儿,孙平尧出版社同事碰杯时洒出去的动作,乔增财连吃带拿的高兴样儿,一股脑涌进乔增德的胸腔,化成一团怒火。 “他们都是故意的!他们是故意浪费我的钱!知道不用自己付钱,所以故意糟蹋。一个个的,拿那点儿份子钱,加起来连零头都不够,不知道感激珍惜就罢了,还浪费!”乔增德这样想着,对这些客人的恨意油然而起。 “有钱人就是有钱人,人家不光随了大份子,人家酒菜都没怎么吃,人家还生怕给我们主家添麻烦,悄悄地就走了,光是这种奉献精神,时时刻刻为别人着想的精神,穷人一辈子也学不会。他们活该受穷,这就是穷人思维!穷生奸计,富长良心,老话儿没有错说的!”乔增德咬牙切齿地在心里总结着真理,恨不得破口大骂。 服务员看到乔增德晴空转阴的脸,不说话。她镇定自若,绝不露出任何惹怒对方的鄙夷神情,更不必表示同情和理解。面无表情,礼貌微笑,才是服务人员的专业态度和保命大法。 乔增德只是变了脸色,拿着账单,当场休克的,她也见过。前不久,长天市不知道哪个厂子的厂长儿子结婚,到葵水台来摆阔,扬言请厂子里二百号工人“好好搓一顿”。工人们高高兴兴地拖家带口而来,每家只带了两百元瀛洲币红包,在婚宴上敞开肚皮,一醉方休。酒足饭饱后,厂长出来结账,一看账单十八万多,当场后仰,跌倒在前台大厅,听说到现在还没有出院。 守着这一方日进斗金的八角柜台,服务员早就知道,世界上最神奇的东西就是人的肚皮,树皮草根是一顿饭,山珍海味也是一顿饭,三毛五毛能吃饱,万贯家财也能吃下。人的表情不过是肚皮里肠胃的外在显现。来此地的“上流人”的洋相,和菜市场上的“下流人”的洋相,一样多。 乔增德不知道“下下人的上上智”,他感觉自己的脑壳被一串礼貌的数字冲击得一鼓一鼓的,脑门上血管里的血液挤得要揭开天灵盖,只有乔其的红色小被儿才是他的救星。 他梗着脖子,露出被占了大便宜的眼神,没跟服务员打招呼,就气冲冲地折返回祥云仙厅。 服务员瞥着他的背影,在柜台后面伸直腰身,左脚踩一踩右脚的脚后跟,偷偷地把右脚掌从坡跟鞋里放出来歇息。她默默在心里数了二十个数,见乔增德还没有回来,就又右脚踩一踩左脚脚后跟,偷偷地把左脚掌从坡跟鞋里放出来歇息。这样来回歇了四五次,她感觉自己的颈椎轻松多了。脚舒服,颈椎就舒服。颈椎舒服了,才能更好地毕恭毕敬。 乔增德阴沉着脸,走到孙平尧跟前。乔丁钩马上问:“增德,多少钱啊这顿饭?不老少吧?”于春梅抻抻脖子,也仔细等着乔增德的回答。 乔增德不说话,扒拉着乔其的小被儿。乔其被打搅了睡梦,闭着眼睛,“啊”的一声就哭起来。 孙昱仁、毛秀春、孙平禹一齐看过去,乔增德讪讪地说:“乔其的百日宴嘛,乔其出点钱也应该。” 毛秀春冷笑一声,看了看女儿孙平尧,没有说话。 孙平禹问:“姐夫,还差多少啊?” 乔增德满脸气恼,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差不少呢。”他摸出森达集团的红包,拍一拍,说:“有这个,就足够了。” 孙平尧尴尬地看看孙平禹,又看看毛秀春,抱着乔其坐下了。乔丁钩拿出烟卷,划根火柴点上,想起应该给孙昱仁也点上,就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递给孙昱仁。 孙昱仁笑着摆摆手。孙平禹却接了过去。 毛秀春和孙平尧异口同声地说:“平禹,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孙昱仁瞪了一眼孙平禹,冷冰冰地说:“哼,他会的东西可多了!” 毛秀春见孙昱仁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心里也生起气来,马上替儿子争气说:“孙昱仁,你年轻的时候也抽,平禹也长大了,抽根烟也算不上什么。” 乔丁钩打着圆场附和着,说:“是啊,男人嘛,抽个烟,算不上什么。”他没话找话地转移着话题,问:“平禹,你今年也得二十几了吧?什么时候喝你的喜酒?” 孙平禹被烟呛得咳嗽起来。孙昱仁瞪他一眼,拍拍桌子,转过身去。 乔丁钩自嘲地解围道:“我这是糙烟,你们这种公子少爷抽不惯,嘿嘿。” 孙平禹笑笑,没有说话,把烟戳到雕刻着山脊的黑色烟灰缸里灭掉,就看到乔增德结完账回来了。 孙昱仁说:“行了,账也结完了,咱们也回家休息吧。亲家,你们今天就别走了,在增德那儿住几天,让他和平尧带你们逛逛,年轻人也得尽尽孝心。” 于春梅感激地望着孙昱仁,她真羡慕毛秀春,找了一个这么知书达理通人情的丈夫。 毛秀春说:“张姐今天没来,平禹,你把桌上的酒倒一倒,装一个瓶里,别浪费了,剩下的菜......”毛秀春欲言又止。 乔丁钩忙说:“菜浪费了也可惜,我和他娘收拾一下。” 乔增德给老丈人打上车,孙昱仁、毛秀春、孙昱仁回了孙家。 乔增德又打上一辆车,他、乔丁钩、于春梅和抱着乔其的孙平尧挤了挤,和来时一样,齐整整地回家了。 路上,孙昱仁一家三口沉默不语,各想各的心事。 孙平禹还没想好要怎么跟孙昱仁解释。余承舟见孙昱仁打了孙平禹,当时就跪下了。他把责任一把揽过去,说:“叔叔,这和平禹无关,是我的毛病,是我缠着平禹,他已经赶我走了。我马上走,叔叔,您不要怪他。” 余承舟忍着手腕上的疼,擦擦眼泪,狼狈地奔出了葵水台。 孙平禹想起他啜泣抽动的肩膀,心里宛如挨了一闷棍。孙昱仁那一巴掌,不是打在他脸上,而是打在他心上。 乔增德了去百日宴的心事,想着乔其小被里的盈余,在前台结账时的难堪已经一扫而空,他心情颇感愉快地给乔丁钩和于春梅介绍着长天市的街景。 路过孙昱仁的水利局时,乔增德忽然想起孙平禹,不由自主地感慨一声:“真没想到啊。” 乔丁钩不明所以,以为儿子是在感慨今天在那么豪华的地方请客,也跟着感慨一句:“是啊,我也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混到在这么好的地方吃席。” 第14章 小媳妇儿 孙平尧离开葵水台之前,刚给乔其喂了奶。乔其一上车就打起哈欠,孙平尧头昏脑胀,也打起哈欠,但她的奶头却针扎一般疼。从来没有人告诉她,孩子在哺乳期,当妈的不光觉睡得支离破碎,连身体都有意想不到的疼痛。别的地方疼,还可以凑合着忍一忍,但奶头疼可怎么办。 她甚至都有点儿害怕乔其醒过来,孩子一醒过来不是吃就是拉。都说“使出吃奶的劲儿”,不生养孩子的时候听着这句话像笑话,吃奶的劲儿能有多大,长大了谁还记得吃奶的劲儿?当了妈妈,孙平尧才知道,这劲儿有多大。 乔其还没有长牙,光滑的小嘴已经把奶头嘬掉了皮。孙平尧把她抱在怀里,车一颠簸,衣服一蹭,胸前就滋滋得疼起来。 孙平尧忍着疼,闭上眼睛,没有心思再听乔增德和乔丁钩的对话。 于春梅善解人意地说:“平尧,累了吧?来,把孩子给我,我抱着她,你睡会儿,说不定到家,她醒了还要找你呢。” 孙平尧心里一阵温暖。这个婆婆没什么文化,但心肠很好,好像看透她心里想什么似的。孙平尧顺从地把乔其抱给她,把胸前的衣服悄悄往前拽一拽,以便离秃了皮的乳头远一点。她靠一靠车门,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乔增德问乔丁钩:“哎,爹,咱们邻屯,就是瓦子屯,有个年轻小伙子,是不是姓余?你记不记得他小时候挨揍的事?他爹把他绑在院子里的树上,绳子上蘸了盐水,差点儿把他打死。” 乔丁钩记得。这件事当年可是一大热闹。 瓦子屯离条西屯隔着三百亩旱稻田,乔增德三兄弟小时候总到瓦子屯大湾里摸鱼。说来,瓦子屯的那个大湾也够神奇的,那么多小孩,天天在里面泡着,但哪天也能摸上几条。方圆十几里的小孩没有什么可玩的地方,瓦子屯大湾就是他们的游乐园。就是冬天,零下三十度,他们也愿意在瓦子屯大湾上溜冰打雪仗。 孩子们之间叫不上名字,但都熟得很。乔增德考上大学后,就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大湾,也再也没有想起过一起摸鱼溜冰的伙伴们。在乔增德的印象里,他们的红脸蛋上永远挂着鼻涕,夏天光着屁股瞎跑瞎窜,脏了就哧溜钻到大湾里泡泡,冬天棉裤上补丁摞着补丁,溜着溜着冰就趴到大湾的冰面上凿起窟窿。 考上大学了,乔增德的鼻孔朝了天,瓦子屯的大湾里再也游不开他了。 那么多泥鳅一样的小孩,只有卖虾酱的老余家的孩子从来不下湾,也不光屁股。他跟在孩子王石柱后头看衣服,总是规规矩矩地坐着。乔增德他们给他取了个外号,小媳妇儿。 小媳妇儿眉清目秀,嘴唇上边长一颗痣,他坐在湾沿上咯咯笑起来的时候,那颗痣就跟着他的笑声挪到脸蛋上。老余的媳妇有一年跟着老余出门卖虾酱的时候,从老余的板车上颠下来,脸朝下,扑在路上的水坑里,一口水呛进肺里,老余还在不耐烦地催促她呢,她就憋死了。 小媳妇儿的爹,老余,说什么也不让小媳妇儿靠近有水的地方。只有孩子王石柱来找他的时候,老余才放心地让小媳妇儿跟着去玩儿,但绝对不能下水。石柱长得结结实实,一入水那就是浪里黑条,猛子扎起来,多难逮的鱼他也手到擒来。小媳妇儿觉得他厉害极了,心甘情愿地给他守着衣服和水桶。 石柱摸着大鱼,就光溜溜地像也闪着黑鱼鳞一样,从水里钻出脑袋,晃晃头发上的水,毫不害羞地带着耷拉在腿间的小崽儿,把鱼送到小媳妇儿守着的水桶里。一转身,灵翘的屁股往上一夹,就又钻进水里没了影儿。 孩子们都喜欢他。小媳妇儿更喜欢他,一看见他就高兴地连连喊“柱子哥柱子哥”。 朝北地区的夏天只有十几天热得像火炉,那十几天,孩子和旱稻一样,借着太阳的光能,疯长。那年,旱稻少打了农药,热浪似的风力前推后拥,稻杆一波一波动,长得足足有一人高。 小媳妇儿抱着衣服,跟在石柱后头,消失在三百亩旱稻林里。他在石柱盎然挺立的稻谷崩碎的瞬间,完成了他外号里潜在的命运。 太阳与月亮一样,无言地见证着人类的奥秘。 小媳妇儿趴在稻草上,鼻孔里满是石柱衣服上的稻花香。小小的谷道微张,小媳妇儿感到一阵惊恐,一阵幸福。 石柱拔出稻穗,用清透的叶子擦一擦,厚实的手掌团弄一下小媳妇儿刚喷过汁水的雀鸟,拍拍小媳妇儿的屁股,笑着走了。 小媳妇儿心里涌上一股甜蜜,他有些羞涩地抱起石柱子的衣服,坐在旺盛生长的稻草中央。明明和石柱刚刚分开,但小媳妇儿马上就想再见到他。 石柱一头扎回水里,脚没蹬几下,忽然铲进水底的夹缝里。他想折下去把脚抽出来,但周身袭来巨大的疲惫,一双腿酸软得用不上力。没一会儿,水里咕嘟咕嘟冒出几个泡泡儿,湾面上就风平浪静了。 乔丁钩说:“石柱那孩子死得可惜,淹死的都是会水的。老话儿都有道理。” 于春梅叹口气,看着乔其,默默祷告了一声:“阿弥陀佛。” 石柱一天后自己从水里漂上来的时候,瓦子屯里响起撕心裂肺的哭声。那哭声掠过稻田,乘着一阵风,一阵稻香,久久飘荡。 老余坚决不让小媳妇儿走出家门半步。他白天出去走街串巷卖虾酱,拿一把锁“咔嚓”把屋门锁上。直到身上披了月亮,老余推着板车进了院子,再把屋门的锁“嘎嘣”一声开开。 石柱爹听说石柱的衣服还在小媳妇儿这儿,等老余亮起屋里的灯,他就摸着黑进了屋。 老余拿出烟袋,卷好,用舌头蘸蘸纸边,抿好,再把烟递给石柱爹。两个人就着月光,坐在门槛上,沉默地吧嗒着。 石柱爹吧嗒完手里的烟卷儿,问小媳妇儿:“石满子说,石柱那天跟你一起钻稻子地了?” 石满子是跟他们一起摸鱼的小孩儿,光着头,小媳妇儿跟在石柱后头进稻子地的时候,他正在稻子地里撒尿。石柱刚从水里上来,身上的水珠亮晶晶的,挂在黝黑黝黑的身上,像铠甲上的铆钉。他踩倒一圈旱稻,小媳妇儿就趴下了。不知道小媳妇儿怎么惹到了石柱,石柱按住他的手,紧紧压着他。小媳妇儿“啊”一声,石柱就捂住了他的嘴。 石满子说,石柱也太欺负人了,仗着自己长得壮实欺负人。小媳妇儿每次都帮他看着衣服,结果他把小媳妇儿揍得爬不起来。 石满子说,他不敢去拉架,撒完尿就跑了。他问他爹,石柱揍了别人,怎么自己还淹水了呢? 老余把小媳妇儿从黑了咕咚的里屋拎出来,小媳妇儿憋着眼泪抽泣,不说话。 石柱爹说:“石柱为什么打你啊?你俩吵架了?” 小媳妇儿只掉眼泪,还是不说话。 老余抬起脚,踢了他一下,说:“问你话呢,哑巴了?” 小媳妇儿放声大哭。 石柱爹猛地把小媳妇儿拉过来,对着月光,扒开他的屁股。小媳妇儿哭喊着挣扎起来。 老余吃了一惊,站起来,问:“老兄,你这是干啥?” 石柱爹放开小媳妇儿,一言不发地走了。 老余把住小媳妇儿的肩膀,挨个地方摸摸,问道:“柱子打你了?为什么打你啊?别哭了!说话!打伤了没有啊?” 小媳妇儿就是不说话。 第二天,老余买了一把糖,半道上截住出门玩耍的石满子,一颗糖一颗糖哄着他,让石满子把看到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诉他。石满子吃着糖,脱下裤子,趴下,双手撑地,把石柱“揍”小媳妇儿的动作学给老余看。 老余看了顿时双眼喷火,青筋暴跳。 他回家,脱下鞋,再次询问小媳妇儿,是不是石柱“欺负”了他。小媳妇儿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老余捏着儿子的脸,几乎把他捏得双脚离了地,又问,既然不是“欺负”,那就是自愿的了? 小媳妇儿还是不说话,他的眼泪在脸上流得乱七八糟,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 老余拿着鞋底狠狠地抽打着他的屁股,小媳妇儿一边挣扎一边大哭,终于喊起了“爹”。老余停下手,再次问他:“你是‘自愿’的不?” 小媳妇儿捂着满是血道子的屁股,眼泪不沾皮地掉,他抹一把脸,迎着老余刀子似的眼睛,点了点头。 老余看到他点头,颓然地扔掉鞋底。他几乎六神无主。 但很快,他六神又有主了。他从板车上麻利地解下两根绳子,放在腌虾酱的盐水缸泡着。然后把小媳妇儿拎鸡一样拎到院子里,用平静的可怕的声音问:“你喜欢石柱子是不是?” 小媳妇儿不知道他爹要做什么,怯怯地看着他一颤一颤的鼻毛,点点头。 老余赤红着眼珠子,牙齿咬得咯嘣作响,说:“好,好!” 他转身从盐水缸里捞出一根绳子,把小媳妇儿结结实实绑在院子里的树上,再捞起另外一根绳子,对折两下,对着树上的小媳妇儿左右开了弓。 小媳妇儿绑得只有头和脚还可以左右晃动,老余的鞭子从右边甩过来,他的头就跟着鞭子往右甩,老余的鞭子从左边甩过来,他的头就跟着鞭子往左甩。但任凭他怎么跺脚,身体怎么在树干上扭结,嗓子里怎么哭号,老余的鞭子还是按照节奏,像狼牙棒一样劈在他身上。 小小的人儿没一会儿就成了个皮开肉绽的血人。 邻居石寿福听到孩子的惨叫,跑出来一看,老余发了疯,马上上去拦住他。石寿福一喊,邻居们也都围过来,七手八脚地把老余摁住了。 石寿福的老婆把小媳妇儿从树上解下来,绳子已经勒进小媳妇儿的血肉里了。石寿福老婆“哎呦哎呦”地叫着,仿佛老余的鞭子是打在她身上。她指着老余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这个老畜生,虎毒还不食子呢,你儿子犯了什么大罪你要打死他?” 老余喘着粗气,眼珠子放火,哑着嗓子吼道:“你问他!我怎么生了这么个娘们唧唧的玩意儿,我的脸都让他丢尽了,你问问他,干下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对得起他娘吗?” 乔丁钩在条西屯做木匠活儿,也挤在人群里往老余家张望。石柱子的爹没有来。 石柱子的娘疯了一段时间,疯病好了的时候就跑到土地庙上烧烧香,烧着烧着香就又哭又笑。再好了的时候,石柱子的娘找了根绳,静静地吊死在土地庙旁边的歪脖树上。 石柱子的爹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瓦子屯,没有人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乔丁钩再也没有见过他。 小媳妇儿伤好了以后,老余还是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满十六岁的那天,老余给了他三百块钱,把他撵出了家门。 乔丁钩也细想不得那么多事,谁家还没有三筐烂桃儿?他问乔增德,怎么想起问这个? 乔增德嘿嘿一笑,说,随便问问。 乔丁钩忽然说:“老余我前年还见过,早不卖虾酱了,他儿子,多少年了,我倒没听说有什么消息。想来也是跟你差不多的年纪。” 于春梅似乎也记得这件事,她拍拍乔其,叹口气说:“承舟也该回家看看他爹,这么多年了,亲爷俩之间什么大仇解不开啊。” 乔增德猛地回过头问:“娘,你刚才说老余家的那个儿子叫什么?” 于春梅不解地看着乔增德惊讶的反应,说:“叫承舟啊,你不记得了?亏你们小时候还一起光屁股摸鱼呢。” 乔增德难以置信地自言自语:“这下,可真是有好戏看了。”可他又想起他听到的话,又自言自语说:“哎,不对呀。重名?还是我听错了?” 乔增德还在左思右想,司机一刹车,说:“到了。” 第15章 性化 覃舒办完事,回长天师大给李仲森汇报。李仲森点点头,忽然问她对乔增德有什么了解。 覃舒有点儿意外,李校长很少这样直接问她有关人事的问题,整理材料、安排开会事宜她擅长,但直接评价教师,她不确定李仲森想听什么。 李仲森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周末,他还是在办公室办公,此刻也觉得累了。他笑着说:“覃舒,但说无妨。我就是想听听你对这个人的印象,不了解也会有第一印象。” 覃舒把头发往耳后掖了掖,谨慎地回答:“我和乔老师没有什么接触,今天去葵水台,只是打了个照面。”她看看李仲森的反应,继续说,“那位瘦高个儿,挺着肚子的,穿件灰绿带领t恤的应该是乔老师。嗯......” 李仲森见她欲言又止,亲切地鼓励她:“说,没事儿,不要觉得是什么汇报工作、打小报告儿,就当是闲聊,啊。” 覃舒不好意思地低低头,大胆说:“像我们年轻女孩吧,看人肯定跟您不是一个高度。虽说也不是为了找对象,但是一个男士结了婚,要看他妻子来判断。” 李仲森觉得覃舒说话倒新鲜,他笑着问:“哦?怎么个判断法儿?” 覃舒说:“反正不是靠学术成果来判断。” 李仲森哈哈大笑,他觉得覃舒说的也有道理,学术成果能证明什么呢?从他的工作经验来看,学术成果连学术能力都不能证明。 覃舒接着说道:“如果他的妻子看起来温婉可人,那这位先生给人的感觉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但要是他妻子打扮得花枝招展,那这位先生可能就比较注重外在形象,或者说比较喜欢社交。要是......” 李仲森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他心想这覃舒观察得还挺细致,但覃舒又不说话了。 “不过,这都是我的个人看法,李校长,您就当听个乐子。”覃舒笑了笑,她也不知道自己说得对不对。 “你分析得很有道理。”李仲森称赞道,“有时候,从一些细节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性格和为人处世的方式。你们女人看男人和我们男人看男人不太一样,就像我们男人看女人和你们女人看女人也不一样。” 李仲森眯起眼睛,迅速瞥一眼覃舒青春挺拔的胸部,舌头悄悄在口腔中舔一下牙缝儿,马上又把眯起来的眼珠移上去。 男人的这种把戏,女人见得多了。尤其是漂亮的女人,见得更多。至于习不习惯被人这样看,那就因人而异了。 覃舒只能假装没注意到,面不改色地笑笑。 在长天师范大学也工作过一段时间了,覃舒发现,在朝北地区最富盛名、以教育着称的长天师范大学,口口声声人文情怀、启蒙理想的男教授的“现代”与“平等”,就是把女学生看作“女人”。和李仲森共事不多久,她又发现,一些有女儿的老男人并不会把和他自己女儿同龄的女性看作晚辈,女儿是女儿,是未来某一个男人的女人,而她们,是“年轻的女人”。 女学生是“上学的女人”,女同事是“上班的女人”,看孩子的主妇是“在家的女人”。 女人,性化的人。 长天师范大学的女教师对此见惯不怪。 男男女女的同事,并不是把她当作“覃舒”,而是当作李“校长的人”,校长姓什么也不重要,关键是“校长”。 覃舒对这些也见怪不怪,但对这些见怪不怪才更奇怪。覃舒想到这里,是真的笑了。为这些独属于人类的“创造”。 但李仲森没有注意到。即便注意到覃舒的笑,他也不会明白女人的小心思。何况,女人,呵呵,能有什么心思? 他的食指中指穿过桌上一面刻着“一心为公”一面刻着“云淡风轻”的紫砂小茶壶小巧精致的把儿,戴着银戒指的无名指和留着半寸长指甲的小指托住壶底,饱满圆润的壶身整个嵌于掌心,六十度的铁观音像细密的电流,顺着指肚攀上胳膊,传遍了李仲森的五脏六腑毛细血管。他的大拇指轻轻抚摸着细腻温热的壶肚,几个手指一起用力,小茶壶划过优雅的弧线,就来到了李仲森毛楞楞的嘴边。 这手感,“啧”,李仲森含着壶嘴,嘬出了声,舒坦地眯起了眼。 一口茶水游弋于舌根,覃舒看到他起着老鸡皮疙瘩的喉结上下咕噜又停下。 李仲森笑着开了口:“关于乔增德,我也听到了一些其他的反馈,你替我多留意一下。顺便,啊,哈哈,啊,练一练看男人的眼力,啊?” 覃舒微微向前倾一下颈椎,恭敬地回答:“好的,校长。那,要是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李仲森慈祥地说:“嗯,去吧去吧。” 覃舒对乔增德的第一印象并不好。她从祥云仙厅进门的时候,台上正好站着毛秀春一家人,毛秀春她是知道的,李仲森特意叮嘱过。乔增德比乔丁钩高点儿,瘦点儿,说不上五官有多相像,但都带着想沾好处的眼神。覃舒一看就知道他们是爷俩儿。 干部模样的自然是孙昱仁,不光是干部模样,还带着三分妻管严的神情。 覃舒想到“妻管严”三个字,忍不住又想笑。她左右看看,李仲森办公室的走廊上空无一人,但她还是迅速恢复了严肃,就像李仲森还在盯着她一样。 孙昱仁旁边还站着一个看起来有点儿忧伤,又有点儿愤怒的年轻男人,和孙昱仁长着一样的圆整下巴,但侧过来就显得硬朗而倔强。覃舒想,大概这就是孙昱仁的儿子孙平禹。那抱孩子的应该是乔增德的妻子,毛秀春的女儿孙平尧。 覃舒递过红包,一眼就看到孙平尧脸上被汗水冲刷得团起来的粉底,有一块还黏在她的黑眼圈上。瘦削的长脸上挂着两道法令纹,真不像养尊处优的局长千金,倒像个没睡醒的老妈子。想来,这位乔老师在家是个翘着二郎腿的甩手掌柜。 但覃舒有点儿想不明白,按说,这妻子的娘家比乔增德家要有势力,他的妻子算“下嫁”,即便是做样子给老丈人看,也至少要对妻子好一点儿吧?但覃舒看孙平尧不光无精打采,而且毫无自信。覃舒一走近她,孙平尧看到她精致的妆容与从容优雅的步伐,本能地感到有些心虚。覃舒从孙平尧躲闪的眼神捕捉到了只有女人才知道的不安。 自信的女人“迎战”,雍容的女人“等待”,不安的女人“躲闪”,毫无竞争力的女人“卑微”。覃舒甚至没有看到于春梅,那个在尘埃里独自善良的女人。 乔增德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覃舒根本不屑一顾。李仲森说,男人的本能是“色相”,见到乔增德,覃舒信了。如同乔增德爱上的不是孙平尧,而是他的老丈人孙昱仁,乔增德打量的也不是她覃舒,而是覃舒代表的人。 一家人齐齐整整站在台上,留下一张幸福和美的全家福,但覃舒只是露个面,就看出幸福和美是表象,利益聚合才是核心。 李仲森拿起电话听筒,又放下,思忖着是不是要给毛秀春打个电话。窗外的风一阵松一阵紧,李仲森站起来看看天,西边暗涌着阴云。他在办公室来回踱着步子,手指敲打着胳膊,不知道想到什么,哗啦一下抄起桌子上的钥匙,走出了办公室。 他还不知道,孙家已经闹翻了天。 孙昱仁坐在车的副驾上,从前视镜盯一会儿孙平禹,再咬着牙看看窗外。毛秀春在车上挎着儿子的胳膊,问东问西,好不疼爱。 孙平禹觉得自己撕裂成两个人。 他看着车窗外飞快掠过的人群车流,长天市西街的繁华无声地在他黑色眼球上切换。余承舟偶尔出现,又迅速消失。孙平禹想起他手腕上和着血水翻开的皮肉,心脏就感到一阵钝痛。 孙昱仁盯着他,心里泛起一丝不忍。但毛秀春亲昵的动作,又让他烦躁。 从撞见孙平禹和余承舟的不堪面面起,孙昱仁就一直在想,自己对儿子的教育,到底哪里出了差错。他百思不得其解。但现在,他明白了。孙平禹都是让毛秀春惯的。一个大男人,二三十岁了,当妈的还东摸摸西亲亲,成心不让孩子断奶。孩子该断奶不断奶,可不就养成,嗨,那么个见不得人的脾气嘛! 孙昱仁恨不得立即喝止毛秀春,但当着司机的面,他不好发作,只好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 司机按住计价器,说一声“到了”,车就缓缓靠在路边停下了。孙昱仁一把扯掉安全带,冲着孙平禹吼一句“给钱”,就自顾自地下了车。 毛秀春被孙昱仁莫名其妙的怒气吓了一小跳,一边开着车门一边就骂出了口:“孙昱仁,你发什么疯,一路上我看你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你干什么?谁惹你了?” 毛秀春真不清楚好端端地,孙昱仁发的哪门子火。 就像这好端端的天,艳阳高照了几乎一整天,忽然一下子阴沉起来,风吹得树叶树枝哗哗作响。谁能说清是为什么。路上的行人脚步凌乱,加快了速度,车们骤然响起乱七八糟的喇叭声,繁华的大街顿时拥堵不堪。 孙昱仁猛着头往家走,毛秀春瞪他一眼,等孙平禹从车身后头绕过来,就又喜滋滋地挎着儿子的胳膊,甩动着长裙,一扭一扭地说笑起来。 孙平禹看她毫不知情的亲热劲儿,满心愧疚地冲她笑笑。他知道,不用一会儿,孙昱仁就会处决了他。 毛秀春像孩子一样兴高采烈地说着话,脸上洋溢着掏心掏肺的爱意,孙平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悲哀。天底下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就算以心换心以命换命,她们也甘愿。但又有哪个母亲真的知道孩子的心?等她们真的看到自己孩子的心,她们还会爱孩子吗?她们爱的是什么呢? 孙平禹觉得自己很可恶。他也很爱毛秀春,他也爱孙昱仁,但是他的爱和毛秀春、孙昱仁的爱不可逆,放在天平两端也保持不了平衡。 孙昱仁想错了。孙平禹不是离不开母亲,孙平禹是想逃离自己的母亲。孙昱仁也没想到,孙平禹不光想逃离自己的母亲,孙平禹也想逃离他这个父亲。 张姐还没有回来。孙昱仁连鞋都没有换,一进门,气冲冲地一屁股蹲进沙发里。 孙平禹和毛秀春前后脚进门,孙平禹一边换着鞋,一边时不时地看一眼孙昱仁。 毛秀春进厨房洗个手,端出孙昱仁从单位带回来的进口樱桃。孙昱仁从被记功的那年开始,中央每逢大的年节,都会额外嘉奖他一份部级福利。毛秀春特意留给了儿子,孙平尧核还没见着一个呢。 “你给我过来!”孙昱仁低吼着。 毛秀春被孙昱仁吓得一哆嗦,盘子底圈的樱桃像地震一样左右晃动,微弱短暂地安定后,小塔似的樱桃变成坍塌的多米诺骨牌,塔尖上最大的那颗樱桃咕噜噜滚到了孙昱仁的皮鞋边上。 毛秀春刚要破口大骂,但她看到孙昱仁正襟危坐,眼睛沁血,她心里咯噔一下,把话咽回去,半张着嘴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还从没有见过孙昱仁这番要吞人的模样。 孙平禹咬了咬后槽牙,嘴唇用力抿出一条白线,剔得溜光的鬓角拱出两条青筋,他的下颌线就鼓起来。 他趿拉着拖鞋,走了六步,和孙昱仁隔着乌金木大理石长茶几,噗通一下跪在地上。 毛秀春慌忙把水果盘放下,滴溜圆泛着甜甜的黑光的樱桃四散开来,逃命似的撒了一桌子。毛秀春可顾不得它们,她惊叫一声,拉着平禹,语气里满是心疼和惊诧:“平禹,你这是干什么?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站起来说。啊?” 孙昱仁拍一下茶几,樱桃像弹起的琴键,跳跃起来,偏离刚刚驻扎的营地,再悄悄滚到新的阵地,停下,大气不出地观察着情势。 毛秀春猛扭头,声嘶力竭地质问孙昱仁:“你干什么呀孙昱仁?你当官当到家里头来了?!” 玻璃窗上炸开了大雨点儿,一阵大风吹起窗帘薄薄的内纱,送进惺惺的雨气。毛秀春快步走到窗前,一个响雷“轰隆隆”地传来,又“轰隆隆”绕开游走,阴云遮天蔽日而来,房间里暗淡无光。毛秀春迅速关上窗户,响雷在隔壁爆开,整栋楼抖动几下,不知道谁家的警报就“吱牛吱牛”发出了急切地呼叫。 孙昱仁不动,也不说话。 毛秀春过来摸摸平禹的头,心疼地看见孙平禹眼睛里已经满是泪光。 他耸起肩膀,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但一出口,声音还是哽咽了。他叫一声“妈”,就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两行眼泪顺着他年轻而疲惫的脸滑到脖子上,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第16章 决堤 孙昱仁捶着茶几,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吼叫着:“孙平禹,你还有脸哭?你到底是为什么呀?你怎么不学好呢?” 孙昱仁酒劲儿还没有消,加上大病初愈,情绪一激动,感觉头晕目眩。他扶扶额头,脑子里嗡嗡作响。 天空中两块云凑到窗边看热闹,你推我挤,正负电荷一交接,一块云暴躁地吐出经络耀眼的光舌,另一块云不甘示弱地甩出盘错威风的脉冲,一条树根式的线性闪电就在窗前蜿蜒崎岖地发起脾气来,屋子里头瞬间被照得惨白。 毛秀春惊恐地往孙平禹身边靠靠,轰隆的雷声似怒浪滚滚而来,在孙昱仁家的楼前上方一停顿,攒足了劲儿,接着发出地动山摇的“咔嚓--砰”声。 孙昱仁一把拖过垃圾桶,“哇”地一声吐了个彻彻底底。 孙平禹关心地喊一句“爸”,毛秀春捏紧了鼻子。 孙昱仁一只手捂着胃部,脸趴在另一只扒着垃圾桶的胳膊上。孙平禹爬过去,扶住他,叫着:“爸!” 孙昱仁抽出捂着胃的手,虚弱地推开他,喃喃道:“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他的脸埋在胳膊臂弯里,隆起的脊背一抖一抖的,抑制不住的眼泪打湿了衣袖。他不知道问谁只是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我做错了什么......” 大雨在巨大的雷声过后,倾盆而下,仿佛刚才的雷声是它们的号令。雨水劈里啪啦打在窗玻璃上,很快汇成纵横交错的溪流,树叶顽强地抵抗着无边骤雨的突袭,很快垂耷下枝叶,窗外一片模糊。 孙平禹颓然地坐在后脚跟上,也哭了,说:“爸,您没做错什么,是我不好,可我……” 毛秀春看着父子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这件事情一定非比寻常。 孙昱仁抬起头,看看毛秀春。他突然暴怒起来,把桌子上的樱桃水果盘一把搂到地上,樱桃滚落一地,水果盘应声化为碎片。 毛秀春忍受不了了,她指着孙昱仁的额头,破口大骂:“孙昱仁,你少作出这番苦情的样子,本来你病刚好,我不想说你,但你看看你现在,你照照镜子,你这是什么狼狈模样,你还是个父亲的样子吗?平禹做错了什么,你至于耍这番威风。你多能耐啊,当着各位客人的面又是敬酒又是感谢的,你不是很会做人吗?覃舒来了,你看的眼珠子都发直,你当我是瞎子吗?你心里想什么,我一清二楚!” 毛秀春不知道怎么的,她明明知道覃舒的到来与孙昱仁无关,但是覃舒一出现,她忽然毫不相关地想起一个人。在酒店的时候她无暇细想,但回到家了,尤其看到孙昱仁醉醺醺的样子,她忽然想起覃舒像谁了。 马勤。 一个久远到毛秀春以为她早已忘记的名字。 不说不代表忘记,没有想起来更不代表忘记。这个名字像一根刺,包扎在毛秀春的心里,一有机会就冒出尖头。 孙昱仁笑了,无力地摆摆手,说:“毛秀春,你可真能无理取闹。儿子儿子你教成这样,女儿女儿你不放在心上,你不反省你自己,你倒净在心里想些龌龊的事。” 毛秀春怒了:“我无理取闹?我净想些龌龊的事?哼,孙昱仁,这就是你多年的心里话吧,好啊,你继续说,酒后吐真言,我倒要听听,我毛秀春还有哪里对不起你!” 孙昱仁抬起头,靠在沙发上。一个闪电遥远亮起,拂过他红过又苍白的脸,拂过他干了又打湿的眼窝。 他想起马勤,不是因为看到了覃舒。谁也不知道音乐的秘密。 是啊,不说,不代表忘记,人只要笑,别人就以为他过得很好。 马勤,泉水...... 孙昱仁心里的“叮咚”还没有唱完,一个响雷就在耳边炸响。 孙平禹看看毛秀春,又看看孙昱仁,低下头说:“爸,妈,你们别吵了。都是我不好。姐姐跟我说,她小时候你们根本不吵架,可自从有了我,你们就变了。姐姐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们从来不肯坐下来好好谈一谈。我从小看你们一言不合就摔东西,但我从来就不知道你们因为什么。是我不好,我的到来,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 毛秀春又心疼又自责又愤怒,她从来不知道儿子会这样想。她看着平禹,她意识到,平禹不再是那个她可以随时捧在手心里的小宝贝儿了,他长大了。他有自己的想法。可她这个当妈妈的,竟然从来就没有意识到,儿子也有自己的想法了。 孙昱仁闭着眼睛,他听着平禹的啜泣,听着窗外的雨声风声雷声,感到人生颓然无趣。他觉得自己真的老了,老得没有一点儿力气。 那年也是这样一场大雨,他遇见了毛秀春。 那年也是这样一场大雨,他豁出命去堵春松江决堤的河道。抗灾的沙包把他压进春松江翻滚的浪头里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吉时已到。他一点儿也没有害怕,从他走上水利事业这条道路开始,他就做好了随时壮烈的准备。 可那次他没死。非但没死,他还被记了功。总长亲自打电话,宣读了对他的嘉奖。他的正局长就从那时候干到现在。 他扪心自问,自己半生对哪个不起,做错了什么?他只想到马勤。 三个人在比暴风雨更可怕的沉默里各自掉着眼泪。 “铃铃铃,铃铃铃铃!”电话突然响起。 毛秀春站着不动。 “铃铃铃铃铃铃!”电话紧张地催促着。 孙昱仁挣扎着站起来,踉踉跄跄走过去,抓起电话听筒的时候已经喘开了粗气。他呼口气,压低声音说:“是我,孙昱仁。” “局长,出事了!我是小邓。”小邓在送连春叔一行人回条西屯的时候路过瓦子屯,瓦子屯大湾的水暴涨上来,不知道什么人在湾沿处挖走五车泥,瓦子屯大湾里的水冲破了一处河道,淹了住在稻子地里的几户人家。 小邓急切地说:“局长,现在还不知道稻子地里的那几户人家到底有几个人,但房子已经倒了,我们没有救生工具,怎么办啊?” 孙昱仁拼命清醒过来,尽力以沉稳的声音给小邓吃定心丸:“好,知道了,小邓,你现在在什么位置?” 小邓说:“我现在在条西屯大队,这个电话就是他们大队的。” 孙昱仁接着说:“好,你先保证自己的安全,我马上到!” 孙昱仁挂断电话,晃一晃还晕乎乎的脑袋,好像要晃走里面的酒气。他牙齿紧咬,拿起一件外套,像披上铠甲上阵杀敌的将军一样,面色冷峻地出了门。 他回头看一眼孙平禹,又看一眼毛秀春。孙平禹关切地望着他,毛秀春欲言又止。门毫不留情地“咔哒”一声,关上了。 毛秀春无奈地叹口气,扶起平禹,擦擦他的眼泪,柔声说道:“儿子,爸爸妈妈有自己的苦衷,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往心里去,啊?” 孙平禹不说话。他走到窗边,想看看父亲,但大雨如幕布一样,遮蔽着一切,冲刷着一切,他什么也看不见。 毛秀春看着他魁梧的背影,又一次意识到,儿子长成大人了。她想安慰一下儿子,说道:“平禹,今天你也累了,睡会儿吧。雨,总会停的。” 孙平禹点点头,“嗯”一声,没有看她,低着头,去了自己的房间。 毛秀春看着散落一地的樱桃,眼泪无声地滑落。她觉得委屈极了。她抱抱自己,提着裙摆蹲下,把樱桃一颗一颗捡起来,没捡几颗,她的手里就放不下了。她看着手里的樱桃,蹭破了皮的,鲜红的汁水粘在手上,没蹭破皮的,大概也心惊胆战呢吧。 毛秀春苦笑一下,自嘲自己现在还在关心樱桃怎么想。 她席地坐下,拿起一颗,放进嘴里。酸酸甜甜,果大汁满,宣传语上一点儿没有说谎。“嘶”,一颗碎玻璃扎破了她的嘴唇。她忍着疼,把碎玻璃拿出来,小小的一枚,像钻石一样。 她看着碎玻璃出神。这么一点儿大,但人的肉身就是容不下它,要想人的肉身能容得下它,除非付出血的代价。 她起身去厨房,连开三个橱门才又找到一个水果盘。张姐不在家,好像一切都乱了套。 她把受伤的樱桃挨个捡回水果盘,有一颗钻到沙发底下,好像故意要躲开她,她怎么也够不到。她这才发现,孙昱仁刚才踩烂了一颗。一滩和着土和果肉的红色汁水,包裹着染了色的核,看起来甚是惨烈。 孙昱仁踩着汁水的鞋走到哪里,哪里就留下半块红色的鞋底印。红色鞋底印在电话机旁边变淡,像刚用完墨的水笔,汁水里的颜色不够支撑他走到门口,红色鞋底印就在过道口消失了。 这是孙昱仁在这个家里生活的痕迹。每个人生活的痕迹都不同,每个人在不同阶段留下的痕迹也不同,那些痕迹就是人存在的证据,也是人对自己对他人最深的记忆,因此形成不同的世界。 满地狼藉,毛秀春感到深深的倦怠。她懒得收拾,明天张姐应该就回来了,就交给张姐吧。孙平禹在房间里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不知道儿子情绪怎么样。乔增德家里连个电话也不舍得安装,也不知道乔其想没想外婆。 她漫无目的地想着,坐在刚才孙昱仁坐着的位置上,把脚拿上去,衣服也忘了换,往沙发里边一出溜,就在大雨形成的白噪音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乔增德他们赶在第一滴雨水降落之前,抢先进了屋。孙平尧把乔其放到唯一一间卧室的床上,乔增德忙不迭地去查看他的书房。桌上的书稿已经被大风吹得横七竖八,散乱无序地躺在地上。他立马把窗户关上,又到客厅的窗户前,往楼下看看,庆幸回来得及时。 乔丁钩和于春梅并排坐在乔增德家并不宽敞的沙发上,乔丁钩找着话,说:“也不知道增金增财他们到家了没。这么大的雨,屯里的土路都得浇成泥汤子,那车能走得动吗?” 乔增德满不在乎地说:“爹,你就放心吧。小邓是我老丈人的司机,哪个当官家的马夫没有点儿车技?” 于春梅心里担心的是乔增财的媳妇儿,挺着个大肚子,下着大雨,路肯定不好走,万一颠簸得厉害……她坐立难安,简直等不及地要回家看看。 乔增德眼皮子一翻,说:“娘,我媳妇儿也挺过大肚子,也没见你这么紧张过。我从小是最孝顺的,没有我,你跟我爹能来城里?怎么净偏心眼儿?难道算卦的说增财媳妇儿怀的男胎,你还真信了?” 于春梅被他呛得不知道什么。 乔丁钩说:“老三媳妇儿可得生个儿子,你跟你大哥都是闺女,老三家怎么也得生个儿子吧?” 孙平尧听乔丁钩这么说,悄悄地把卧室的门关上,眼不见心不烦。 于春梅对乔丁钩使使眼色,乔丁钩吧唧一下嘴,扭扭头,没再说下去。 于春梅环视一下乔增德住的房子,问:“二啊,今晚我跟你爹睡哪儿啊?” 乔增德还在为刚才他娘的话生气呢,他嘟哝着:“我从小就是最孝顺的,房子再小,那也得让你跟我爹睡大床。看,我就说我是最孝顺的吧。” 说起来,三个儿子里,就属乔增德混得最好。于春梅知道,乔家比人家孙家矮一大截,乔增德跟上门女婿似的伺候他们一家,平日里心里肯定憋屈。孙家给什么好吃的,她和乔丁钩也跟着吃了不少。但乔增德总是把对他们的“好”挂在嘴上,生怕他们忘了。乔增德总那么说,像是要让当爹娘的,对儿子感恩戴德。 慢慢地,于春梅悟出一个道理,总把功劳挂嘴上的人,就没有功劳。 于春梅盼望着几个孩子快点长大,可是都长大了,她心里还是不舒坦。她想,到底是因为儿子不如女儿体贴。听最明事理的乔增德说话,她觉得比听乔丁钩说话还刺耳。乔增德给她什么,她心里都沉甸甸的,还不如不要。但是不管怎么样,他也有付出。当娘的还能跟儿子争辩什么吗? 她默默在心里叹口气,推门去看孙平尧和乔其。 乔丁钩小声地跟乔增德说:“增德,你老丈人你可得用好了,虽说他是有个儿子,但你也是半个儿啊,好好伺候着,到时候你老丈人的还不都是你的嘛。” 乔增德觉得他爹说到点子上了。他想想唾手可得的项目和职称,自信地跟他爹打着包票:“放心吧啊爹,我都有数。” 他们哪知道,孙昱仁现在正和消防车队赶往瓦子屯大湾紧急救援。路上泥泞不堪,消防车又怕压坏秀了谷穗的稻子,到了距离瓦子屯还有两公里的地方,孙昱仁就打着赤脚和消防官兵下了车。 小邓披着化肥袋子当雨衣,浑身衣服紧紧贴着骨头,正站在车辆必经的路口焦急地等待着给他们带路。 孙昱仁一边艰难地行进,一边勘察沿路的土坝。那土坝渗着水,拿根树杈戳个小口,恐怕就得被大水冲走。按照他的经验,这雨要再继续下上二十分钟,这土坝就形同虚设。 孙昱仁心里万分着急,土坝保不住了,必须马上疏散附近住户。他带着小邓和几个消防队队员,紧急动员群众,他这才发现土坝周围住的多是为了吃水方便的老人。 他和年轻时候一样,丝毫没有犹豫,马上背起一个瘸了腿的老头,淌着没到膝盖的水往屋外走。大雨横扫着他的脸,他顾不上抹一把,像水狗一样晃晃脑袋,挣扎着,能走多远走多远,能救一个是一个。 他把老头背到雨棚,马上折返回去。闪电像烟花一样倏忽而下,照亮了整个瓦子屯。紧接着,半空中炸响一个惊天动地的雷。土坝只轻轻一蔫,就变成泥汤瘫软下来。孙昱仁还没等再次接近房屋,就被泥汤搅了进去。 小邓一把掀掉身上的化肥袋子雨披,惊叫一声“孙局长”,孙昱仁就不见了踪影。 第17章 自投罗网 李仲森去了周望宗家。他就是要趁着大雨去,不然,要想见到周望宗,他这个校长也得排队。再说,雨大,才好掩人耳目。 周望宗在单位统计表中写的住址,还是他刚开始工作时单位分的八十平米福利房,其实他工作没几年就换了住处。先是搬到长天市天水大街101号麒麟公馆,没两年又搬到长天市祁山大道999号御水枫林,再后来嘛,就没太有固定住处了。 周望宗把他树皮棕颜色的眼珠正对着猫眼往门外看,眯一下再睁大,上下左右顺时针转一圈,再逆时针转一圈,思忖着:“李仲森怎么找来的?” 周望宗现在住的地方是长天市郊外的一个庄园,前不久森达集团的张毅恒投资的一块新地皮,挂名天街优育产业基地。这座产业基地原本背靠白长山,是春松江一条小的支流。森达集团斥巨资填水造陆,再山地起高楼,向朝北地区优秀人才开放服务。 二十年后的乔其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了王荻秋。 李仲森又敲敲门,把黑色大伞的手柄往腰间拉一拉,也趴在猫眼上。虽然李仲森什么也看不到,但周望宗被他堵上来的黑白眼珠吓得往后缩起头。 周望宗独栋别墅的大门离房子还有八十米。院墙不高,围了一圈朴素的白墙,白墙上是尖耸的铁栅栏。 李仲森高高举起伞,抬起头环顾四周。大门外是高大的枫林银杏,错落相间,红黄绿叶相叠。雨水把枝叶冲刷得干干净净,树干深沉地黑着,树叶深沉地彩着。大门左右两旁种着十几棵开着黄花的四季栾树,栾树里隐藏着两棵壮实的桂花,树下铺满毫无杂色绿得滴油的草皮。每一棵草叶都湿漉漉的,如此大的雨,只听见下水道的水哗哗作响,但未见哪里有积水。 这样精密的水利工程,恐怕整个长天市只有一人能够设计出来。 李仲森冷笑一声,沿着两米宽刻有圆形方孔铜钱的紫石英石板路望去,几百平米的院子里,几乎所有的台阶,都是从圌山运来的雄厚沉实的黄石。即便没有阳光,这些形体玩憨的石头也自带灿灿的光形。 李仲森沉吟着:“以前的大文豪们用来做砚台,现在的大官们用来铺路,妙哉!好一个依山傍水的世外桃源,好一只,嗯,狡猾的兔子。” “老周,快开门,我都看见你在家了。”李仲森站敲着门说,“你要是再不开门,我可喊了啊。” 周望宗擤着鼻涕,按一下遥控器,大门缓缓向两侧滑动。周望宗从房子里走出,隔着十米就哈哈大笑着,故作惊喜地说:“呦,李校长,快请进。不知道您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呐!” 周望宗学着戏文里的南腔北调,油嘴滑舌地说完,把李仲森引进会客厅。一段路,周望宗不时地遮挡着李仲森的视线,不断地寒暄,生怕李仲森看到院里停着的迈凯伦。 李仲森确实没注意到迈凯伦,他顺着周望宗指引的方向,只看到瀛洲国号称“百孔淌清泉,百孔缭天吐白虹”的梵音玉玲珑。李仲森心里啧啧两声,这个周望宗真是貔貅肚里能撑船,玉玲珑可是豫州地区的瑰宝,他上次带着学校老教授去豫州文物馆做文化考察都没有见到,没想到,这个宝贝在这儿! 李仲森禁不住又冷笑一声,豫州文物馆馆长处东波说镇馆之宝出国展览去了,原来是来了这么一个“国”。独栋的三层小楼,一面墙上贴了半壁青色雪浪石,远处影影绰绰还能大体看清一句“此身自幻孰非梦,故园山水聊心存”的题词。 周望宗叫一声“老薛”,一个把深紫色t恤扎进外腰的六十几岁的老头应声出来,端着冒着热气的碧螺春,放在会客厅一张陈旧的茶台上。 周望宗笑着说:“李校长今天怎么有空来找老弟啊?喝茶喝茶,我这临时出差,暂时借住在这儿做做调研。杯盘简陋,招待不周,李校长不要见怪。” 李仲森也笑笑,心里骂道“老狐狸”。杯盘确实简陋,就是商场里普通的杯子,李仲森一看就知道这是周望宗的障眼法,拿出来做戏的。可这满屋名贵木制家具,那可不是碟子盘子碗,可以糊弄住人。光是眼前这张茶台,就是上好的南海黄花梨,一张桌子腿就值两千瀛洲币。 李仲森知道周望宗是个“只进不出”的主儿,但他还是低估了他的胃口。 李仲森说道:“周局长,我这次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周望宗翘起二郎腿说:“李校长不要客气,您是长天师大的校长,长天师大什么地方,说是‘长天’师大,但谁不知道您的大学那是‘朝北’师大?您是正儿八经的台级干部,您到我这小庙里来,我是蓬荜生辉啊,哈哈。” 李仲森看着杯子里的碧螺春沉入杯底,笑着点点头,接受着周望宗阴阳怪气的恭维。他抬头看看“老薛”,老薛低眉顺眼,垂手拱立一旁,眉心一条二郎神三只眼一样的刀疤,看得李仲森心惊肉跳。 周望宗看李仲森在看老薛,哈哈一笑,挥挥手,老薛一哈腰,走了。周望宗盯着李仲森,说:“李校长有话直说吧。” 李仲森半握一下拳头,语气不软不硬地开了口:“周局长,瀛洲总筹的项目通告想必您已经看过了,这次项目您看能不能优先考虑一下我们长天师大,怎么说,长天师大也汇聚着朝北地区专业人才。如果我们能拿到这个项目,对咱们市的教育事业和经济发展都大有利处。” 周望宗拍一下大腿,仰天大笑:“哎呀李校长,您也是糊涂,您太抬举我了。我就是个小小的局长,瀛洲总筹的项目我毛儿还没有看到呢,哪有那么大的权力说给谁就给谁呢?您是大学教授,才高八斗,我在您面前那就是大老粗,不,土匪,嘿嘿,这可不是我推脱,我是爱莫能助啊。” 李仲森在心里又骂一声“老狐狸”。 瀛洲总筹的项目原本确实不属于地方教育局,但今年这个专项非常特殊,不仅直接下放到教育局,而且需要地方企业共同参与。为了考虑公平性,有能者皆可申请,不能让地方大学一头独大,地方教育局主持招标,大中小学各级人才共同组队。乔增德只要拿到这个项目的参与权,就可以参评副教授,可见这个项目的重量。可乔增德一个普通的教师,他并不知道这次项目的利害关系。 李仲森不动声色,继续说:“周局长,咱们都是敞亮人,明人不说暗话,您有什么条件,不妨提一提。” 周望宗放下腿,抻着圆滚滚的臀大肌,整个上半身凑到李仲森跟前,抽搐一下嘴角,说:“李校长,什么条件都能行?” 李仲森冒出了冷汗,稍稍变了脸色。 周望宗哈哈两声,拍着手,尖细着嗓音说:“看你,李校长,我这还没提什么条件呢。唉,人生在世啊,真是难。我周望宗呢比起李校长您,那就是小学生。我没什么文化,就想鞠躬尽瘁地为国家教育事业做做后勤保障工作,对您这样的大教育家的景仰之情那就是春松江,滔滔不绝。” 李仲森不接话,静静地听周望宗说话。 周望宗像是讨了个没趣,接着说:“李校长,说起来咱们也是旧相识,咱们也都是为人父母的人了。你的儿子嘛,我是知道的,优秀!”周望宗把翘起的大拇指伸到李仲森的鼻子底下,继续说:“听说你的儿子在朝北春长市自然资源管理局,已经马上要提副局长了吧?要不说虎父无犬子。我就比不得您啊老兄,我那不成器的儿子现在追求‘自由’呢。您说,天下父母哪个不是人心肉长的?听说大学是最讲自由的地方,那我儿子擅长啊。” 李仲森攥紧了拳头。 周望宗的儿子周明明,在瀛京念职业学校的时候聚众赌博被开除,回到长天市游手好闲了好几年,周望宗给他安排到泗合镇安保大队,负责收收镇上店铺、摊贩的卫生费。结果,他刚去不到两年,就看上了永祥饭店的女老板姚欢,打着执行任务的名义,对这个女老板纠缠不休。女老板的弟弟姚畅看不下去,跟他起了争执,周明明就以妨碍公务为由,把姚畅带回队里审问。 女老板姚欢为了救弟弟去求他,周明明在办公室起开一瓶五十六度的叼福口酒,逼她当场喝完。姚欢救弟弟心切,豁出命去,一口气喝完整瓶酒,很快醉得不省人事。周明明把她连搂带抱带去姚畅的审讯室,当着姚畅的面强奸了她。姚欢喝了大量的酒,加上连日惊惧,当即死亡。 周明明打折了姚畅的一条腿后放了他,扬言,他敢去告状,就让他后半辈子瘫在床上。 姚畅关了饭店,要去省里告状。他特意绕过泗合镇,拖着条残腿去条西镇坐车,结果他刚在条西镇汽车站买上票,就被条西镇镇长薛伟军拦下了。周明明带着人,气势汹汹而来,姚畅拼命挣扎,慌乱之间用石头砸中了薛伟军的额头。薛伟军和周明明等人一拥而上,把姚畅打得不成人样,血吐了半桶,还没等路人报警,姚畅就断气了。 姐弟两个人相依为命,无父无母没有什么亲戚,也无人替他们申诉什么,就这样死无对证,惨烈而寂静地从世界上消失了。 周明明身背两条人命,但只被免了职,这件事就算彻底了结,很快,也没有人再提起。 那这个“老薛”......李仲森明白了。 他后背的衬衫也不知道是被大雨淋湿了,还是被冷汗浸透了,紧紧贴在他的脊梁骨上。那脊梁骨慢慢弯成一张弓,李仲森低下了头。 周望宗拍着他的肩膀,哈哈两声,点点手指头,说:“老兄明白人,一说就透。不愧是高级知识分子,俊杰!这智商这脑子就不是一般人。” 他把头靠近李仲森,低声说:“李校长,老兄,咱们什么关系,您能来,说明什么,说明咱们是铁哥们儿。您儿子就是我儿子,我儿子不就是您儿子吗?可怜天下父母心!咱们连连手,为了孩子的前程,给他们牵牵马托托镫,也算尽尽为人父母的一点慈心。只要我儿子能在你的长天师大做个勤勤恳恳的园丁,咱们爷们儿几个就算蜡炬成灰了也放心了。未来,天下,还不得是他们年轻人的嘛!” 李仲森一想到像周明明那样的人进入高校,就感到不寒而栗。 周望宗站起来,倒背着手,闻一闻红木脚凳上洁白无瑕的莲瓣兰,陶醉地“哼”了一声,招呼李仲森赶紧来欣赏这盆世间珍奇:“李校长,您看这莲瓣兰,产自距离长天市四千公里的云砀山,整个南诏市也没有几棵呦。哎呀,确实好看,闻上一闻简直长生不老啊哈哈哈哈,别人我还不舍得呢。您是谁啊?大教育家,文化人,文化人就得有文化人的派头,来来来,您来欣赏欣赏嘛。” 他的神情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好像李仲森只是来找他闲聊的老朋友。 李仲森当然不认识什么莲瓣兰,他哪还有什么心思欣赏什么莲瓣兰。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自投罗网。 项目的事,李仲森早就做好了与虎谋皮的准备。周望宗贪财他是知道的,项目拿到手,钱自然少不了他的。可是李仲森没有想到,周望宗会想给儿子“找工作”。周明明哪怕是个憨货、二傻子,李仲森也可以勉为其难,给他安排个保安后勤什么的,但他前科如此恶劣,这种人进入高校,简直不堪设想。 何况,周明明一旦有了“教职”的名义,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申请项目,那从瀛洲总筹到地方大大小小的项目,他岂不是要尽数包揽?要是不答应周望宗,那就等于得罪了他。周望宗的手到底有多长,李仲森心里已经完全没底了。 大雨还在下着,周望宗的院子里平地炸响了惊雷。 老薛脚下无声,急急地进来,对着周望宗耳语。 周望宗皱着眉头,冲老薛挥一挥手,转过身笑笑,对李仲森说:“李校长,时间也不早了,这样,您什么时候有空,再到寒舍叙旧,我肯定给您摆上一桌,咱哥们儿好好喝上几口儿。” 李仲森正犯愁怎么从这个是非之地脱身,他听出周望宗的送客之意,马上站起身,恢复从容淡定的姿态,说:“周局长,那我先告辞了。” “等等!”周望宗踱过步子,嘿嘿一笑,说:“李校长,咱们商量的事,您可别忘了考虑考虑啊,啊?” 第18章 路德维希二世 孙平禹躺在床上,听着噼里啪啦的大雨,听着惊天动地的响雷,他的心揪到一处。他知道余承舟今晚要赶回豫州。 他想起刚认识余承舟的旧时光,哭着哭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一切如同梦里看花。 大学毕业的那年暑假,孙平禹第一次离开长天,第一次跨出朝北,他一直想去瀛京看看。他对毛秀春软磨硬泡,毛秀春终于答应他,给他八千瀛洲币,让他独自旅行。 孙平禹高兴极了,立刻买上吃的用的,还特意理了新发型,兴高采烈地买上票就直奔瀛京。那时候他可不知道男的还能喜欢男的。 毕业了,大家都着急找工作,但孙平禹并不上心。孙昱仁和毛秀春早就打算好了,在水利局给儿子安排个闲职,稳稳当当地拿工资,挺好。两口子不图儿子能大富大贵,尤其是孙昱仁,见惯了大富大贵之人的起落与殚精竭虑的生活,觉得孙平禹根本应付不来。 孙昱仁和毛秀春的安排,孙平禹接受得也很坦然。他觉得一家人齐齐整整的,以后像姐姐一样,就在长天市安家,生活安逸得很。 但遇到余承舟后,孙平禹意识到,他以为的安逸生活,很难实现了。 到了瀛京已经快晚上九点钟了,孙平禹在他第一个景区附近入住酒店。暑假期间,酒店爆满,毫无经验的孙平禹没有订到房间。他没想到,在瀛京,八百八一晚的酒店竟然也会被“抢购”一空。 正当他一筹莫展,准备拖着行李到大街上碰碰运气的时候,正在办理入住的男士犹豫地开了口,问他:“你自己一个人吗?” 孙平禹无奈地回答:“是啊。” 他知道有人搭讪的时候要警惕,毛秀春不知道嘱咐过他多少次,但孙平禹并不十分在意。他心想,我一个大男人,怕什么?还能拐带我去煤矿干苦力? 那时候大人吓唬小孩就是用这个传闻。孙平禹才不信有人会这么大胆,朗朗乾坤之下,拐卖他这么个壮硕的男青年。他嬉皮笑脸地比划一招白鹤亮翅,毛秀春就笑了。 问话的男青年看起来秀气彬彬,头上戴着一个发箍,把半扎长的头发都别到脑后,鬓角剔到耳上,白白净净的。孙平禹暗中打量一下,这么秀气的人,打肯定打不过他,跑嘛,当然也跑不过他。 孙平禹心里毫不害怕。 男青年迟疑了一下,问他:“你介不介意跟我拼一个房间?我也一个人住,但我的房间是双床标间,我自己住也是浪费。” 孙平禹眼睛一亮,忙说:“好啊好啊。” 奔波了整整一天,孙平禹只想快点躺下,把重重的行李箱安顿下,他好在瀛京大玩一场。于是,孙平禹高兴地把证件递给前台。 男青年仔细看一眼,柔静细长的眉眼一弯,笑盈盈地拿出自己的证件,说:“我看了你的身份证明,公平起见,你也看看我的。孙平禹,你好,我叫余承舟。” 孙平禹哈哈哈大笑,他觉得余承舟一本正经的自我介绍,颇有点儿武侠小说的味道。他喜欢这个叫余承舟的青年人的坦诚。 前台登记完信息,把证件双手递给孙平禹。 孙平禹礼尚往来,跟余承舟说:“搭伙入住讲的就是一个信任。这样,你的证件我保管,我的证件你保管,住到分开的时候,费用各半,我们再把证件换回来,这样你也放心,我也放心。” 余承舟嘴角向上,眉眼向下,沉沉地说了一句:“deal!” 两个人就笑着一起住进了瀛京希尔顿清流大酒店1630号。 一边上着电梯,两人一边闲聊。孙平禹喜欢余承舟,他料定余承舟不是坏人,竹筒倒豆子似的跟余承舟讲着自己的事。 余承舟笑着听,不时地惊叹一句“还这样啊”以表回应。 房间门打开,余承舟颇有绅士风度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孙平禹也毫不客气地一手一个,提起俩人的行李箱就进了门。 一进门,他“哇”地一声跳起来。 这个房间足足有六十平米,门的对面是一整扇落地窗。灰蓝色窗帘一丝不苟地拦腰系着,窗外,已是华灯遍地的半个瀛京,尽收眼底。 孙平禹奔到窗边,惊叹地欣赏着瀛京的夜景,不禁脱口而出:“首都,跟长天就是不一样,跟首都比比,长天就是一个大屯子!” 他指着外边的街景,招呼余承舟赶紧来看。希尔顿清流酒店右边是流经津郡市的海河支流,河对岸是灯光闪耀的酒店群和各国风情的酒吧街。 余承舟让他看看酒店对面,孙平禹才发现,他们房间正对面,是一座仿德比西天鹅城堡建筑的钟楼,圆形钟面里有一个跳舞的小人儿,钟表指针刚好成一百八十度,和跳舞的小人儿垂直,组成一个十字架。 孙平禹惊叹:“我是来到天鹅城堡的童话世界了吗?” 余承舟笑着纠正孙平禹说:“那不是天鹅城堡,我看倒像国会大厦。” 孙平禹不服气地说:“国会大厦的顶端是玻璃圆顶,这个钟楼是尖顶,况且是灰灰的瓦顶,明明就是灰姑娘啊。” 余承舟大笑,他取下头上的发箍,烫着微卷的头发偏向一侧。他第一次听到二十多岁的男青年讲“灰姑娘”。 他忍俊不禁地逗笑说:“是啊,灰姑娘,那你要不要下去捡她的水晶鞋?现在还不到十二点,你可得快点换上礼服。” 孙平禹也笑了,他回过头来,看到余承舟的发型,笑得更大声。 他说:“路德维希二世驾到啦!” 余承舟没有听懂,他换上拖鞋,斜靠着酒店青蓝底座波普风格的高椅,露出些许媚气,问:“什么二世?” 孙平禹重复一遍,又自觉有点失言。 他想起大学时候辅修艺术学时,他那位在德比西留过学的老师曾经讲过,路德维希二世一直被认为是个同性恋者。孙平禹纯属无心之言,他没有半点嘲笑余承舟娘娘腔的意思。他不光不会嘲笑余承舟,他反而觉得余承舟很有点儿艺术气息。 余承舟没有在意,他翘起二郎腿,脸靠在胳膊上休息,笑一下说:“我如果是路德维希二世,那谁是理查德·瓦格纳啊?” 孙平禹觉得自己脸红起来,话嘛,有的时候就是这样,越描越黑。他干脆不接话,拉过行李,摆摆好,也换上拖鞋。 “舒服!”他仰面朝天跌进蓬松软绵的床上,又马上弹起来,站到床前。余承舟又被他逗笑了,不解地问:“干嘛又起来了?” 孙平禹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两张床,你先选呐,我本来就是沾你的光,不然我现在还在大街上呢。” 余承舟无所谓地“嗨”一声,越发觉得孙平禹体贴率真。他没有半点计较:“侬想睡哪边就睡哪边啊。你刚才既然都躺下了,那你就睡靠窗的那边好了。” 孙平禹抓到余承舟的发音,问:“你刚才第一个字说什么?‘侬’?” 余承舟说“对啊”,孙平禹重复着“侬”,觉得很好玩,无师自通,马上活学活用:“侬是哪里人?” 余承舟大笑说:“刚才不是讲过啦?你有没有好好听啊?我是豫州人。” “豫州我也很想去,我决定了,我下次的目的地就是豫州。来,余老弟,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我下次去就找你了啊。”孙平禹爬到床头柜上,手指头使劲儿伸着,要去够床头柜上的便笺,不放心地又加上一句:“到时候你可别躲着我啊。” 余承舟看到孙平禹露出半个脊背,悄悄把视线转向窗外。他走过去打开窗,海河潮湿的味道随风潜入房间,凉爽极了。他问平禹要不要出去看看夜景。 孙平禹收好便笺,兴奋地说:“好啊,哎,承舟,我们去河对岸吧,我长这么大,还没有去过酒吧呢,我妈我爸一天到晚四只眼睛盯得我紧紧的。” 余承舟忧郁地一笑,没有说话。 孙平禹没有注意,很快换上鞋,又说下去:“你是不知道,我这次出来费多大劲儿。我看你倒像常常出门,你父母不管这管那的吗?” 余承舟跳过孙平禹的话题,说:“我比你大,都工作好几年了,这次来看看瀛洲又有什么新玩意儿。” 孙平禹眨巴眨巴眼,问:“那你做什么工作啊?” 余承舟调皮地卖着关子:“你猜猜看。” 孙平禹对着镜子照照自己的发型,食指点点嘴角,猜道:“嗯,我看你气质独特,发型新潮,我猜,你是......理发的?” 余承舟哈哈哈哈大笑起来。 孙平禹围着他转了两圈,食指又点点嘴角,又猜道:“嗯,不是理发的,那......我猜,你是画画的!” 余承舟两手叉着腰,嘴笑得像瓣西瓜。 孙平禹耍起无赖,说:“哎呀,猜不到,你到底是做什么的呀?” 余承舟这才收起哈哈哈,认真地回答:“我是做舞台设计的。我父亲开了一家小戏院,我负责给他设计舞台。嗯,准确的说,是我的继父,也不是,是义父。” 孙平禹吃惊的表情定格住了,他半信半疑地说:“艺......术家啊,你是?” 余承舟也换上鞋,自嘲地说:“什么艺术家,我就是家里头打杂的。走吧,大少爷?” 孙平禹充满疑惑,拉住余承舟,问:“等会儿,你刚才说‘义父’?”他看看余承舟,恍然大悟地说,“我知道了,你有故事!” 余承舟甩一下头发,一只胳膊肘撑墙,凹出明星般的pose,故作放浪地说:“本路德维希二世嘛,能没有故事吗?” 孙平禹乐了,轻轻打了他一拳,余承舟假装遭受到重创,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搂住孙平禹的肩膀,脑袋一歪,靠在孙平禹的脖子上,对着他的耳朵呻吟了一声。 孙平禹以为自己下手没轻重,真的打疼了他,马上关心地摸着余承舟捂着肚子的手,问:“真的打疼了啊?” 余承舟认真地“嗯”一声,眯眯眼睛,长长的睫毛轻轻扫过孙平禹白净的脸。 孙平禹紧张地用温暖的手掌按摩着余承舟的腹部,轻轻按压着刚才他打过的地方,自责地问:“是不是就是这儿疼?” 余承舟很想让孙平禹的手多停留一会儿,他反摸着孙平禹结实温热的手掌,捏住他粗大的指节,往下移动两公分,手指叠着手指,轻轻按住,抿一下嘴唇,低声说:“是这儿。” 他很想把孙平禹修长的手指放进嘴里,但他怕吓到他。 孙平禹一边轻轻抚摸着余承舟的腹部,一边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出手太没轻重了。” 余承舟腿间有点儿发热,他掩饰着,“哧哧哧”地笑出声。 余承舟一笑,孙平禹就知道他上当了。孙平禹抓着他的手,用力按住腹部,有点恼羞成怒,说:“好啊,敢骗我。” 他挠着余承舟的肚子和腰部,余承舟一边躲避一边大笑。两个人不过刚刚认识,这一刻竟像多年的伙伴。 孙平禹像小时候搞恶作剧一样去拽余承舟的裤子,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男孩打闹起来就喜欢脱别人裤子。 孙平禹记得上二年级的时候,男同学喜欢女同学的方式是拽女同学的小辫子,男同学和男同学最常玩的游戏是互相追着脱裤子。那时候班里有个特别白净的同学跟他很要好,他俩每次体育课上玩得最不亦乐乎的游戏就是互相追着脱裤子。有一次,孙平禹真的一把把他的短裤拽下来,结果,那位同学却跟他绝交了。 孙平禹伤心地回到家,以为孙昱仁和毛秀春会安慰他,没想到,他父亲孙昱仁像替那位同学报仇似的,一把扯下他的短裤,拿起拖鞋,对着他的屁股就是一顿打。 遇到余承舟,孙平禹像是又回到了小时候。他开心地玩着游戏,以惩罚余承舟刚才对他的戏弄。 余承舟跑,孙平禹追;余承舟躲,孙平禹逮;余承舟跌倒在床上,孙平禹也跌倒在床上。 孙平禹拦腰骑在余承舟身上,像获胜的将军骑着高头大马,得意地说:“让你跑,看你往哪跑,哼哼!” 他拍一下余承舟的翘立的臀部,刚才还负隅顽抗的余承舟把脸深深埋进一尘不染的被子里,双手向上,把松软的枕头揪成一团,喘起了粗气。 孙平禹顿一下屁股,两个人就在厚实绵软的床上弹起又落下。 孙平禹叉着腰,又拍一下余承舟的屁股,宣示着自己的胜利。他哈哈笑着,快乐地问已被擒获的手下败将:“路德维希二世,你不是能跑吗?现在本帅问你服不服?” 余承舟的声音从被子深处闷闷地传出来:“不服!朕岂能如此轻易就认输?”说着,他像不驯服的烈马一样撅起屁股撩起腿,孙平禹身体失衡,被余承舟反压在下。 余承舟按住孙平禹的手,鼻尖对着孙平禹的鼻尖,眼睛深情地注视着孙平禹,笑着低吼:“来做我的俘虏吧。” 孙平禹试图翻身上马,可他浑身像发烧一样无力,任由余承舟压住了他。他腰胯用力,想挺身而起,但他越挣扎,就越感觉到余承舟的热烈...... 余承舟看着孙平禹,细长的眉眼满含笑意。他调皮地压住孙平禹的小肚子,孙平禹大脑一片空白。 第19章 天地不仁 孙平禹哭哭笑笑,心情和窗外的天气一样,一会儿闪电一会儿雷暴。 客厅里电话铃声催命一样叫起来。 毛秀春惊醒,她感到心惊肉跳,嘴里发渴。她穿上拖鞋,没走两步,就“哎呀”一声。地上的碎玻璃扎透了拖鞋底。 电话听筒像是要被铃声震动起来一样,催促着毛秀春。毛秀春顾不得脚疼,抓起来大声说:“喂,哪位?” “嫂子......”电话里传来哽咽声。 “小邓?”电话那头很吵,但毛秀春还是听出是小邓的声音。一口凉气从她心里“嗖”得穿过,毛秀春一只手捏紧了手臂。她竭力使自己保持镇静:“小邓,有事慢慢说。” “嫂子,这边雨下得很大,大坝塌了决堤了,孙局长为了救助群众......”小邓眼泪涌上来,他不敢想象毛秀春和孙平尧、孙平禹在此刻会有多么难以接受。他狠下心,继续说:“孙局长他被泥水卷走了......”艰难地说完了这个消息,小邓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 毛秀春心里犹如压了千斤巨石,沉痛感瞬间袭来。她沉默着,紧紧握着电话听筒,手腕上的青筋深一道浅一道,像嶙峋瘦山上爬行的藤蔓。毛秀春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外面的大雨好像一下子灌进了她的耳朵,咕嘟咕嘟地,淹没了几乎所有的声音。 毛秀春只听见自己的心脏“咚”“咚”“咚”地震天响,任凭小邓在电话里喊破了嗓子,她也说不出话来。 小邓擦擦眼泪,在电话里喊着:“嫂子,我们正在紧急搜救。等有消息我再通知您。” 小邓挂断电话,他实在不忍心听。他焦急万分地等待着搜救队回来。 他刚要走出大队,电话却响了。 是毛秀春。 “小邓,你听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见到孙昱仁的尸体,绝不放弃救援!”毛秀春一字一顿地说完,心像被抽走了一般。 脚底的疼传来,毛秀春抬起脚,捏住玻璃碎片,连看也没看,一下子拔出来,渗出来的血迹细细琐琐淹没了玻璃扎破的皮。 她又看到孙昱仁那一串由浓转淡的红鞋印。 毛秀春站起来,光着脚走过去。她出着血的脚踩在变淡的鞋印上,自言自语地说:“孙昱仁,你不准死,你要是死了,我这辈子不会原谅你。我不管你现在怎么样了,你都要撑住。我给你把命续上。” 毛秀春一步一个血脚印,直到门口,孙昱仁鞋印消失的地方。 毛秀春觉得自己一生的力气都用尽了。她面条似的瘫软在地,眼泪大颗大颗滴落。她等待着电话再度响起,她又怕电话再度响起。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大雨冲刷着世界,砸在树叶上,草株上,花瓣上,稻穗上,行人身上,雕塑上,能承受的硬挺着,不能承受的垮塌着,雨势没有因为哪个人哪个东西而有任何减弱。 孙平禹想着自己心事,雨这样大,他觉得有一种安全感,好像只要雨足够大,人就足以找到理直气壮的借口,安心躲进自己的世界,不用忧虑被谁打扰。自从他有了沉重的心事,他也就爱上了恶劣的天气。 孙平禹没有听到客厅的电话。他还不知道要怎么和父亲承认,他不知道自己要怎么说,孙昱仁和毛秀春才好接受些。他想,要不要先跟姐姐谈谈。 孙平尧安顿好乔其,感觉自己头痛欲裂,她一躺下就烦躁得像心里住着一百只盛夏的蝉。她在乔增德书房临时搭起来的小床上辗转反侧,又怕吵醒刚吃完奶的乔其,分不清是乳头更疼还是脑袋更疼。 乔丁钩喝了酒,睡得鼾声震天。于春梅记挂着乔增金和乔增财,尤其是增财媳妇儿,满心惶然无措。她总觉得心惊肉跳,这么强烈的不祥感,她只有在雪花死的那年有过。雪花,多好的孩子,说没也就没了。 于春梅不觉间落下泪来,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地祷告起“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来。忽然,于春梅不哭了。乔丁钩和乔增德在车上说起的石柱子,算起来比雪花大不了几岁,唉,也是个苦命的孩子,不过,两家离得近,两个孩子没了的时候也都没结婚,那,是不是可以......让他们做个伴? 于春梅看乔丁钩昏睡的样子,把刚才的念头埋在心里。等雨停了,回屯里,她要亲自操办这件事。这辈子亏欠了雪花的,她要都弥补给她。不管乔丁钩同意不同意,于春梅都下定决心,一定要办成这件事。 乔增德数了数余下的红包,加起来竟然有一万六千多!乔增德喜出望外,照这样下去,乔其周岁宴、升学宴、结婚宴,那礼金简直源源不断。要是顺利晋升上职称,乔增德有信心在五年之内再评正教授,再过三五年当上院长,那个时候他才四十岁,正是甩开膀子大干特干的时候。到那个时候,这窗外下的就不是湿哒哒的雨,而是哗啦啦的票子啊! 他盘算着,该给李仲森送多少。他把眼前的一万六对半分出一摞,心想,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干脆凑个整数。给李仲森一万! 他打定主意,明天下了课就去找李仲森。覃舒能来,说明李仲森对他还是关照的。乔增德把钱收好,藏在沙发坐垫下,美滋滋地睡着了。他哪里知道李仲森此时正骑虎难下。 一辆白色皇冠飞快驶过天水大街,溅起一人多高的喷泉,引得路边躲雨的行人纷纷侧目。皇冠骄傲地毫不减速,转过街角,停在孙昱仁家楼下。雨刷“咕嗤”两下,车门开了。先是车门里伸出一把黑色大伞,“咚”一下撑开,雨点砸到领花随之碎掉,再重新聚集到伞面上,马上抱团成一股细流,沿着坚固的伞骨,一路滑向伞珠,伞珠短暂地折射出亮黑晶莹的水光,水光接着飞流直下。 李仲森迅速穿过水帘洞,猫着腰钻进大伞里,抬头看看楼层,快步上去。 毛秀春听见敲门声,毫无反应。 孙平禹侧耳倾听,翻身下床。一出门看见毛秀春蜷缩在地上,他满心愧疚地喊了一声“妈”,喉头就被苦涩悲伤哽住了。 他打开门,错愕地打量一下来人,问:“您是......”他努力回忆眼前这张陌生的脸,想着要怎么称呼。 李仲森沉着的脸稍稍放松,颧骨上的肌肉得到解放,又回到正常的位置上。李仲森礼貌地问:“你是,孙昱仁的儿子?” 孙平禹迟疑地点着头,后仰一下身体,看看毛秀春。毛秀春听到说话声,已经站起来了。她的视线一越过过道,眼神马上闪现出仇恨的凶光。孙平禹看着她,充满疑惑。 李仲森站在门口,雨伞立在脚边,伞帽上吧嗒吧嗒滴下的水珠已经汇成一道水湾,水湾绕过李仲森的皮鞋,爬向墙边。 “秀春。”李仲森的手抓紧伞柄,隐忍地叫一声毛秀春的名字,略有尴尬地看看孙平禹。 毛秀春看着李仲森,千言万语化成怨恨的目光。她没有说话。 孙平禹浑然不知这些大人之间的事,颇觉失礼地又看看李仲森。李仲森身材魁梧,气质儒雅,戴一副细细的黑框眼镜,嘴唇薄似春蚕,眼睛有如圆润的平行四边形。孙平禹见他不是歹人,又认识他父亲母亲,于是犹豫地看看毛秀春,说:“要不......您先进来吧。” 李仲森谦卑地点点头,把雨伞倚靠在门口,踩了踩青色棕榈叶地垫,一只脚踏进门槛,看一眼毛秀春,又把另一只脚拿进来。 孙平禹看着满地狼藉,苦笑着说:“家里有点乱,最近忙得没有时间收拾,您别见怪。请坐吧。” 李仲森还是谦卑地点点头。 孙平禹三下两下收拾好,倒上两杯热水,试探着叫一声毛秀春“妈”,又看看还站在过道的李仲森。 毛秀春整理一下衣服坐进沙发里,双手捂在脸上又拿下,才说:“平禹,你忙你的吧,我们,叙叙旧。” 毛秀春说到“我们”,停顿一下,眼角瞥向李仲森。 孙平禹小心翼翼地“嗯”一声,说:“妈,我下楼透透气,一会儿再回来。” 孙平禹出了门,李仲森扶扶眼镜,叹口气,坐在与毛秀春不远不近的椅子上。 毛秀春冷冷地说:“李校长,登堂入室,有何贵干?” 李仲森苦涩而无奈地看着她,声音里充满愧疚:“秀春,你不肯原谅我,我知道。但是我接到你的电话,想起很多事,我要当面问清楚。” 毛秀春打断他,还是冷冷地说:“李校长,请您自重,我是孙昱仁的妻子,您得叫我孙太太。” 李仲森叹口气,苦笑一下,嗓音平和而低沉,说:“秀春......” “孙太太!”毛秀春盯着他,面容冷峻而有愠色,上午雍容的发型已经散乱,一大早化了三个小时的妆也已经暗淡下来,额头泛着不均匀的油光。 “秀......好。嗯。”李仲森一时难以改口,索性不叫称呼了,“这么多年不见,你也见老了。昱仁在这样的天气,我想正是他特别忙的时候,有些事,我想来问问你,也,想来看看你。” “哦,是吗,李校长就是来说这个的么?”毛秀春端起水杯,身体不紧不慢地后倚在抱枕上。她瞥一眼抱枕,还是平尧最喜欢的那个卡通图案。 李仲森隐忍着,尽量保持平和:“秀......嗯,你上次电话里跟我说的事,我不太明白。我让覃舒找了乔增德的档案,我已经细细看过了。你也知道,档案这个东西是看不出什么的。但我思来想去,你一定有你的顾虑。选人用人,事关我的职责,也事关......平尧的幸福,我想听听......” 一提到平尧,李仲森就有点为难,他知道,毛秀春认为他根本不配提到“平尧”的名字。 毛秀春握紧杯子,冷冷地看着他,嘴唇上已经干得起了细小的皮。她听到李仲森提到平尧,马上毫不留情地截断他的话,质问道:“李校长,我和孙昱仁的女儿,您也好直呼闺名吗?” 杯子里的水剧烈地左右晃动,溢出杯沿,打湿了毛秀春鲜红的指甲。她克制着自己的愤怒,低一低尖刻的嗓音,说:“既然选人用人是您李校长的本职职责,那就兢兢业业做好自己的事,今日此时,何必劳烦我来点拨呢?还是说,李校长选人用人的标准,就是以自己作为参照,越像您的,越是人才?” 李仲森听得有点糊涂,他扶扶眼镜,耐下心问:“秀春,我不明白,乔增德是你的女婿,你作为岳母,为什么不尽力帮他,反而要让我‘考察’呢?” 毛秀春站起来,走到床边,心里感到一阵凄凉。小邓没有打电话过来,孙昱仁生死不明。有孙昱仁在,她还有把握,乔增德不会短时间内抛妻弃女,但眼下,如果孙昱仁......那乔增德会不会马上翻脸?平尧虽然没有说过什么,但毛秀春还是为她担心。自己女儿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儿子还没有完全独立,如果乔增德飞黄腾达了,难保他不会像李仲森一样薄情寡义。 毛秀春转换话头,冷静下来,对李仲森说:“李校长,如果你还念着过去的旧情,如果你真的心有愧疚,我请你给平禹安排个去处。” 李仲森还没有搞清楚平尧的事,毛秀春又说出平禹,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毛秀春思绪渐渐清晰,她要给一双儿女找一个新的靠山,于是问道:“今天我见到李校长的助理,覃舒,嗯,覃同文的女儿,李校长觉得,她和平禹,能不能行?” “这......”李仲森不高兴了,他更难接话,看来毛秀春还不知道他和覃舒的关系。 李仲森虽然不知道毛秀春为什么急急地找他帮忙,但阅人无数的李仲森还是敏锐地觉察出,毛秀春隐隐的不安和焦虑。 他刚要试探地问问毛秀春担忧的缘由,电话就像热锅滚油一样“叮铃铃铃铃”沸腾起来。 第20章 堤在人在 雨下到快半夜的时候,终于淅淅沥沥地停了。条西屯、瓦子屯、大寨子屯、南锅屯四下相邻,所有的土路都变成了泥汤,踩进去就拔不出脚,想拔出脚就要牺牲掉鞋。 大湾坝上一片蛙鸣,稻穗惨烈地陈尸于积水的泥坑里,时不时跳上去一只绿蛤蟆,鼓着腮帮子看看热闹。 雨一停,空气里都是新泥的湿腥味。浩瀚星空低垂,一棵枝叶七零八落的老榆树上落满月光,明亮得人可以坐在树下绣花。天与地浑然不记得前半夜激烈的交战,仿佛那些电闪雷鸣都是人脑海中的错愕与想象,天与地无辜而自然地各归其道。 于春梅怎么也睡不着。她想叫醒乔丁钩,她又不敢;她想跟乔增德说说话,她又觉得说不到一起去;儿媳妇累了一整天,她实在不忍心叫醒她。于春梅就自己盘着腿,苦挨着。 抽水马桶“哗”地一声,孙平尧轻轻咳嗽一下。于春梅悄悄出了房门。 孙平尧低声说:“妈,您怎么还没睡?” 于春梅说:“平尧,我睡不着。我这大半天心惊肉跳,也不知道增财他们到家没,家里怎么样了。增财媳妇儿挺个大肚子,个把月恐怕就要生了,这一路雨这么大,让她怎么受得了啊。” 孙平尧心里也很不安,她也睡不着。这种天气,她知道父亲孙昱仁一定又出门了,只是这次不知道会去哪里。 她柔声宽慰着于春梅,也宽慰着自己,说:“妈,担心也没有用。您先坐。小邓是我父亲多年的司机,他开车您放心。以前不管多坏的天气,都是他开车带着我父亲到处走。‘堤在人在,堤亡人亡’,前总长亲自来朝北那年,您还记得吗?” 于春梅从没有听孙平尧一口气讲过这么多话,孙平尧还没有说什么事呢,她就忙说:“记得啊记得。” 孙平尧笑了,说:“我听我母亲说那年雨特别大。雨大倒没什么,她就是怕打闪怕打雷。 于春梅也记得那年雨特别大,朝北林吉地区花松江遭遇了一百五十年来最严重的全流域特大洪水。 那年她和乔丁钩在花松江嘎嘣屯揽了个木匠活儿,谁知道还没有出工,雨就下个没完没了。她记得他俩住在那招活儿的东家的南厢房,南厢房对面不到三公里就是花松江拐出来的一条没有任何堤坝的河。 屯里的湾啊河的,哪有什么像样的堤坝,都是年月久了自己形成河床,天旱的时候水位低一点儿,天涝的时候水位高点儿。但水位再高,也没有咣当出自己的河床。人们就在这条河边打水烧饭,洗衣洗澡。 但那年,天好像漏了个窟窿,雨一连下了几天几夜,水在河床里就像填满水的大锅,稍微加把火,就要冲破锅盖。 前总长古金波坐镇朝北救灾指挥中心,亲自给抗洪第一线的孙昱仁通电:堤在人在,堤亡人亡。 于春梅觉得世上很多事都是命中注定的,早不起风晚不起风,偏偏就在水满大锅烧开的时候,大风拔地而起,一下子掀翻了河床。河里的水如万马奔腾,大有一泻千里的架势。一个个浪头,就像争先恐后的马头,奔着南厢房就冲过来。 于春梅现在想起来都还记得那狰狞的马脸一样的浪头,一个前簇后拥,就冲破了东家南厢房纸糊的窗户棂。她和乔丁钩还在炕上呢,一下子被这些冲锋陷阵的马脸一样的浪头连被加席的掀到了地上。 也幸亏有乔丁钩,于春梅叹口气,终于想起了乔丁钩还有个人样儿的时候。乔丁钩反应得快,他硬是一手拉着木板车,一手拉着于春梅,逃出来了。 打那时候,他俩就回了条西屯,再也不到处揽活儿了。 于春梅想得出神,忘了听孙平尧说话。 孙平尧笑笑,说:“大哥他们肯定都没事儿。明天让增德去我家打个电话问问屯里。”她又感到担心,不知道父亲现在又奋斗在哪个第一线。 于春梅说:“平尧,你爹是不是那年就参加抗灾了?” 孙平尧说:“嗯,听我母亲说,他那年差点儿就壮烈了。” 于春梅拉着平尧的手,说:“你看我,光想着自己的孩子,都忘了亲家这样的大英雄。” 孙平尧笑了。她觉得她父亲孙昱仁确实很像个战天斗地的英雄。 于春梅心里好受多了,她拍拍孙平尧的手说:“平尧,这些天累了吧?你摊上我这么个婆婆,实在帮不上你什么。乔其看着就聪明,她就是你的盼头啊。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稀罕个闺女。我没有福气,就那么一个姑娘,我还没养住。” 乔雪花的事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但于春梅每每想起来,还是心如刀割。 孙平尧不太知道乔雪花,乔增德几乎没有提到过他还有个这样的妹妹,但于春梅已经满眼泪花,她不忍心再多问。她用安慰的语气说:“妈,睡吧。您也奔波一天了,又上了年纪。睡吧。” 于春梅忍下难过,擦擦眼泪,拍了拍孙平尧的手,回了房间。 孙平尧却还是没有睡意。她看着于春梅,才突然想到父亲也已经是年过半近六十的老将了。今天的雨这样大,他能吃得消吗? 孙平尧心里一阵担忧。 她不知道,毛秀春接到电话,坐着李仲森的车,和弟弟孙平禹,已经赶去了条西屯。 毛秀春还是穿着宴席上的礼服,整个人疲惫得和宴席上判若两人。她的口红还残留在嘴唇上,但是掩饰不住面色的苍白。 孙平禹紧紧拉着她的手。他不断告诉自己,他是孙家的男儿,是顶梁柱,无论如何,他不能哭,他更不能当着母亲的面先哭。 李仲森不说话。车里只听得见车轮疾驰的声音。 孙昱仁找到了,他里里外外活脱脱一个兵马俑。他嘴巴里衔着一堆泥,两只鼻孔也被泥糊住。两只眼睛紧闭,头发、睫毛上都挂着泥粒子。他现在静静地躺在条西屯大队临时搭起的雨棚里。 乔增金和乔增财他们住在高地,离湾坝远,家里除了漏雨,没有什么危险。乔增金娶了媳妇儿就很少回条西屯了,这次和乔增财一起,都聚在乔丁钩的老屋里。乔丁钩家里边边角角屋梁窗框钉得结结实实的,这么大的风雨,他的里屋没有一点潮湿。小邓做主,让随车的人都在乔丁钩家暂住。 小邓安顿好屯里的人,在雨棚里,和漫天星光一起,沉默地注视着孙昱仁。 他不忍细看。不然,他早就发现,孙昱仁那双泡得发白起皮的脚底扎进一根铁钉似的蒺藜。伤口已经泡发了,出过血的地方被白嫩肉包着,红色的血管露出一块,破了的皮肉翻卷变形,像在开水里泡了一夜的馒头皮,一动就碎。 蛙声一大片,漫山遍野。偶尔有只吃饱喝足的黄蛤蟆,挺着大肚子,拖着长长的后腿,肿泡眼滴溜溜转转,慢条斯理地爬过雨棚惨淡的灯光光晕,后脚轻轻一蹬,“卟”地一声,跳入水坑。水坑表面就在月光下泛起几圈波纹,光影扭动破碎,很快又恢复淡定宁静。 急救队还在受灾最严重的瓦子屯。 小邓鞋里灌满了泥水,整个人泥人似的打着颤,他的脚趾头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抠住地,裤腿滴着水,鞋印踩在地上,多洇出两个号。 李仲森的车走到南锅屯和大寨子屯的交界处迷路了。乔增德接亲的时候,毛秀春和孙平禹走过这条路,可他们也就来过一次。现在到处都是烂摊子,他俩实在辨认不出方向。 孙平禹下车去查看,脚一落地就摔了个四脚朝天,起来的时候一手按在一块漂在水坑里的牛粪上。 毛秀春心疼得大喊:“平禹!” 孙平禹马上说:“妈,我没事!” 他站起来试探着路,避开月光照亮的地方,四下张望着,哪里还有灯火。 除了星辰月光,远远近近的屋子都忽明忽暗的。 孙平禹敲敲车窗,跟毛秀春说:“妈,您别着急,我去前边打听一下。很快就回来。” 李仲森冲着司机扬扬下巴,司机下了车,跟孙平禹深一脚浅一脚的消失在车灯照耀的方向。 李仲森打开车窗,好让车里的沉默散出去一些。他看看后视镜,毛秀春目光呆滞,双唇紧闭,像个没有生命的木偶一样,靠在车窗上。 李仲森还是决定问问她,什么打算。但他一开口,就感觉到一种艰难:“秀春,你还记得过去,咱们也在这样的原野上奔跑过。人一生,怎么这么快就老成这样了。真难相信。” 很意外,毛秀春说话了:“李仲森,你答应不答应?” 李仲森回过头看着毛秀春,毛秀春语气里还是冷的,但是她已经不再称呼他“李校长”了。李仲森听过无数人叫他李校长,他从不觉得有什么别扭,可是毛秀春叫他“李校长”,他就觉得抬不起头来。 “秀春,平禹和覃舒,这......我,唉,年轻人的事他们自己做主会比较好。再说,覃舒是我的助理,但我并没有包办感情的权力啊。”李仲森难为地回答。 “那你是不管不顾的了?”毛秀春体力不行,但眼睛还保持着杀伤力。 小邓打来电话,只是匆匆说了一句“局长找到了”,信号就断掉了。毛秀春的心里就像压了秋明山一样沉重。如果,她浑身发抖地想,如果孙昱仁死......了,那有谁还会把她的一双儿女放在心上?平禹还没有结婚,还没有工作,有哪个有前途的女孩还会再看中他? 毛秀春一声令下,李仲森就让司机开着车一路飞驰。他相信孙昱仁半生身经百战,不会轻易就在什么屯的水沟里翻船。 他扶扶眼镜,无奈地说:“秀春,我可以想办法给平禹安排安排工作,但是你要有心理准备,也要理解,我那儿是所大学,大学进人是有硬件要求的。你不是不知道,乔增德是硕士研究生学历,他很快就可以在长天读下在职的博士,这都是对大学教师的基本要求。平禹,这个孩子是挺好,但是要想在大学里工作,这不是我一个人就能决定的。你这不是无理取闹嘛。” 毛秀春冷笑着:“李仲森,你装什么清高,平禹要是你的儿子,你会这么打官腔吗?这是你欠我的!” 毛秀春说完,牙齿抖得得得作响。她不知道自己是因为担心孙昱仁,还是因为还在恨着李仲森,亦或是前尘往事件件直戳胸口,让她至今感到沉痛。 李仲森有几分生气了。他倒不是对毛秀春生气,他一下子想起周望宗的话。 孙平禹和周望宗家的那个孽障玩意儿周明明比比,好不知道多少倍。连周望宗都想把儿子往他长天师大里塞,何况是毛秀春。 他想了一会儿问:“平尧不是在出版社吗?” 毛秀春没好气地说:“你还知道平尧在出版社,你早干嘛去了?”毛秀春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的语气落了下风。 李仲森笑了。这才是毛秀春。只有这样说话的时候,才是他熟悉的毛秀春。 他温和地说:“秀春,这些年,我没有一天忘记过你,也没有忘记过平尧......” “你闭嘴!”毛秀春气得发抖,她无法容忍李仲森以这种暧昧的态度跟她谈论“这些年”,谈论平尧。 李仲森轻咳一声,细细想着,有什么工作是孙平禹能做的。孙平尧他可以关照,孙平禹......要是孙平禹也安排进长天师大,孙家一家三口人,让人知道了,难免要惹出闲话。 毛秀春见李仲森不说话,又逼问道:“李仲森,如果你真的想弥补你对我的亏欠,那你就给平禹安排个行政类的工作,让他也可以有个体面的职位。你们长天师大不是可以给配偶解决工作吗,我可以说服平禹和覃舒结婚。平禹从小就听我的话。人的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婚姻从来就不是只靠感情。” 李仲森长叹一声,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覃舒的父亲覃同文千里迢迢奔着老丈人的官位,从长天到瀛京,可以说尽心尽力,但是他的老丈人祁寿云就是不待见他。 覃同文披着瀛京燕州区长驸马的顶戴花翎,在祁家一直很窝囊。要不是半辈子郁郁不得志,他也不会得肝癌。覃同文去世后,覃舒的母亲很快因为经济问题被双规。 在祁家被查封资产之前,祁家二女婿王怀舆早就把财产转移到了儿子王城智的海外账户上了。覃舒几乎一无所有,是遵照覃同文的遗嘱,这才投奔了李仲森。 李仲森的妻子前几年去世后,覃舒实际上...... 李仲森暗暗觉得麻烦,孙平禹和覃舒,唉,他怎么能让这两个人在一起呢!这...... 毛秀春看着镜子里李仲森难为的表情,正想再咄咄逼人一把,让李仲森亲口答应,还不能让孩子背负人情债,车灯照亮的地方一前一后出现两个身影,其中一个高高举着手电筒晃动着细长的光。 毛秀春惊喜地说:“是平禹!” 李仲森点着头,说:“看来,前边应该有住户,他们应该打听到方向了。我下去接应一下他们。” 李仲森打开车门,小心地摸索着路。但他也像孙平禹一样,一落地就摔了个四仰八叉。 毛秀春在车里听到李仲森惊叫一声,风度大失,刚要幸灾乐祸嘲讽他一番,却看到李仲森满脸是血地站起来。 第21章 月光如水 余承舟回了豫州,更加沉默寡言。他义父魏建生看在眼里,等他装完戏院最后一个顶灯,魏建生叫住了他。 “承舟,过来,喝口茶。”魏建生招呼他坐下,冲一杯踏雪兰妃。这茶是魏建生的东山老乡陆零送来的。 豫州是瀛洲的摩登之都,靠近海洋,原本叫沪州。为了经济发展,适应人口增长趋势,沪州大规模推进填海造陆工程,但也没有增大多少。沪州又占据着瀛洲国中心位置,后来索性就被并入豫州。魏建生从东山随难民迁徙到这里,多少年了,他还是习惯把这个地方叫作沪州。 要摩登,首要选择不是瀛洲享誉海内外的茶,而是coffe,陆零的茶庄在豫州干不下去。陆零想不明白,这南北回归线之间的东西怎么会成为摩登的标志。论外形,论色泽,论价格,论功效,论文化,这coffe哪一样也不如茶啊。 可是世界上的事并不都是样样讲道理的,更不是样样都能讲清楚道理。 魏建生的戏院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茶和戏,是一样的命运。 陆零清点了货存,打算去瀛京重新开张。临走前,他给老朋友魏建生送来了今年最新的一批茶,其中就有这一包踏雪兰妃。 魏建生沉稳地倒一杯,先递给余承舟。 余承舟双手接过来,捧在手上闻一闻,鼻腔里沁入芳香,他的心情好了许多。 魏建生笑了:“承舟,喜欢这个茶香吗?” 余承舟点点头。 魏建生端起透明茶盏,看着杯中亭亭玉立的翠绿身姿,紧细秀直,真如戏台上华美的贵妃,就连茶身上一丝白毫,都优雅可人。魏建生笑着说:“‘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这是我觉得最好的生活。我到沪州也几十年了,现在老了,以后这戏院也得托付给你。” 余承舟轻轻喝一口茶,舌头上荡起花香,“爸,您不老。这戏院是您一生的心血,支撑到现在不容易。传统戏现代戏咱们都排一排,实在不行,咱们招人来演,总能撑下去的。” 魏建生摆摆手:“年轻人的事就交给你们年轻人去做吧,你有想法,以后就按你的心意来。”他给自己倒一杯,满饮一口,含在嘴里,等到茶香浸透舌根,才咕咚咽下去,说:“承舟,你最近有心事,是对婚事不满意?” 余承舟低下头,他实在难以启齿。 魏建生看着他,讲起了《霸王别姬》:“承舟,戏归戏,人生归人生。在咱们这个行当里,入戏的都成角儿,但一辈子也就困在戏里。你不是演员,你是戏院的当家人,就更不能入戏。入了戏,心就迷了。” 余承舟闻着茶香,小小杯中,真的似有披着兰花的香妃轻盈踏雪而来。“金风玉露一相逢。”余承舟哀伤地笑笑,说:“清雅恬淡又邂逅。爸,我知道。” 魏建生“嗯”着点点头:“我第一次在火车站看见你的时候,我就想起我跟着难民流亡的日子。想来,你今年也不小了。三十而立,先成家再立业。我呢,这辈子没有自己的孩子,一直把你当成亲儿子,你妈,盼孙子盼得简直走火入魔。她这身体能不能撑过明年夏天都不好说。但是承舟,如果你对王家二女儿不满意,我可以再给你找合心意的女孩。” 余承舟紧紧攥着茶杯,低声说:“爸,没有什么不满意。我回来就是结婚的。” 魏建生拍拍余承舟的肩膀,起身去了后台。 余承舟走到戏院花圃边上,抬起头,看着四角回廊上,月光照亮深蓝的天空。手腕隐隐作痛,余承舟悲哀地如同受伤的孤雁。 他见过王家二女儿。是个很闲静的女孩子。在沪州,满大街的大波浪小裙子里,王城宜很是独特。听魏建生说,王城宜家早年也算大户人家,算起来,她的外祖父当年也算瀛京响当当的人物。多大的家业说败落,也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干脆。但魏建生还是看中了她。 王城宜的父亲王怀舆被放回来以后,来到了沪州,他的妻子带着儿子王城智去了纳加登。年过六旬的王怀舆在沪州虽说没有混出什么大名堂,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每年也能来魏建生的戏院包包场看看戏,也能到陆零的茶庄喝喝茶打打牌。 王城宜是王怀舆到了沪州后和沪州一个文化馆的秘书生的,虽然没有上过多少学,但写一手好字。性格模样,魏建生和妻子都喜欢。 余承舟知道王城宜家庭复杂,但自己又是什么好出身呢,要不是魏建生收留了自己,他恐怕早就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饿死了。自从来了沪州,余承舟就把自己当成风筝,他剪断了和瓦子屯一切关联的线,他把石柱子、老余,统统埋进记忆里。 但偏偏就遇到了孙平禹。 第一次见到孙平禹,他急手挠抓的长天口音,让余承舟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少小离家,老大了没回,但乡音在某个时刻,就像刻在骨头缝儿里,一遇到熟悉的腔调,就自动合起拍来。 不过,没关系,现在,风筝又飞回来了。 余承舟心里凄然,拿起花圃旁边的剪刀,把一株粉色芍药一点一点修理整齐。 修剪整齐了,才好在人世间好好活着。 两天后,余承舟张灯结彩,孙平禹披麻戴孝。 孙昱仁死了。 毛秀春一下子瘦脱了相。 孙昱仁的遗像摆在客厅里,毛秀春看着他沉稳温和的笑,还是不敢相信,不能接受。张姐做好的饭,怎么端到她面前的,再怎么端走。毛秀春一口都吃不下。张姐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毛秀春,什么安慰也没有用,她只能默默地做饭,收拾,收拾,再做饭。 孙平禹躲在房间里,连抽自己十几个耳光。父亲是带着对他的怨恨走的,孙平禹无法原谅自己。 李仲森在条西屯待了几乎一整夜,直到医护人员把孙昱仁里里外外的淤泥清理干净,他才真的意识到,孙昱仁不会再醒过来了。 他摸着口袋,想抽根烟,抬起手闻到一股血腥味,他一下子干呕起来。 下车的时候,李仲森摔倒在一头断了腿的牛身上。那头牛大睁着眼睛,耳朵还竖着,李仲森倒在它身上的时候,感觉牛还微弱地闷哼了一声,但他大叫着站起来的时候,在皎然惨白的月光下,那头牛分明已经死去多时了。 李仲森吓得不轻,迎向孙平禹的时候腿还发软。他竭力克制着心里的恐惧,回到车里,他再没说一句话。 毛秀春靠在孙平禹身上,她不让自己去想坏事,她相信孙昱仁一定能够绝处逢生,就像他以前一样。 等到她下了车,认出孙昱仁的时候,她还抬头看了看月亮。月光如水如银,一望无际。可月光再亮,终究冰凉。毛秀春忽然动弹不得,直直地一头栽倒在孙昱仁的担架前。 孙平禹撕心裂肺地叫喊着“妈”,整个人痛到恨不得把心挖出来扔掉。没有心,人就不会疼。 李仲森和小邓他们,七手八脚地又是拍打又是挂瓶,毛秀春慢慢睁开眼睛,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从眼角,一滴一滴流进耳廓,耳廓满了就掉到脖子上,掉到地上。 她一把拔掉针管,一步步走到孙昱仁身边,对着孙昱仁的脸就打了一巴掌。孙昱仁的脸没有弹性,像泡肿了的老树皮。一众人懵在原地。 毛秀春蹲下去,捶打着孙昱仁积了水的胸膛,命令道:“孙昱仁,你少给我装,你快起来!” 孙昱仁一动不动。 毛秀春不甘心,她对着孙昱仁的胸膛又捶下一捶,凄厉地哭泣着:“孙昱仁,你起来,你怎么能丢下我自己先走了?你不是还要跟我吵架吗?你起来,你拿出你的威风来......” 李仲森拉住了毛秀春的手,沉痛地说:“秀春,唉,你冷静一下。人死不能复生,我们要尽快把昱仁带回去安顿。” 他回过头叫平禹:“平禹,照顾好你母亲。”又对小邓说:“联系殡仪馆的人作清理,让孙局长干干净净地上路。” 毛秀春甩开李仲森的手,冷冷地盯着他:“李仲森,你装什么好人?你现在满意了?我父亲,我母亲,你知道都是怎么死的吗?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的吗?” 孙平禹抱着毛秀春,声音里满是悲痛:“妈!妈!咱们回家!” 李仲森低下头,任凭毛秀春质问。 月亮斜落在西天,李仲森带着毛秀春和孙平禹,跟在车队后面。不过两天时间,孙平禹的胡子盖住了他的青稚,他彻彻底底长成了大人。 小邓给孙平尧打了电话,孙平尧当即就晕了过去。 乔丁钩和于春梅还留在乔增德家,听到消息,乔丁钩既震惊又忧虑。他悄悄跟乔增德说:“二啊,你老丈人这一走,你可是少了托举了。往后,恐怕你得多靠你自己了。” 乔增德也懊恼至极:“这也太不是时候了,这老丈人,说撒手就撒手了?” 于春梅守在孙平尧跟前,一会儿端杯水,一会儿擦擦孙平尧的脸,一会儿抱抱乔其,心里急得六神无主。小邓说增财媳妇儿没事,于春梅才稍稍心安了一下,这又出了这么大的事。 乔其哇哇大哭。 “增德!”于春梅心焦地叫着儿子,“增德,家里有没有奶粉?” 乔增德手忙脚乱地舀出两勺,倒上水,递给于春梅。于春梅又气又无奈地说:“增德,试一试烫不烫,拿勺,搅拌一下!你怎么连个奶粉也不会冲?” 乔增德嘟囔着:“我一个大男人,我怎么会冲奶粉?我脑子里每天都是大事,这些事我也会,那我岂不是全才?” 于春梅恨得牙根痒痒,乔其哭个不停,她心里烦躁得不知道先忙哪头儿才好。 “妈,乔其是不是尿了?”乔增德提醒着。 于春梅这才想起,乔其要换尿布了。孙平尧在乔其的哭声里醒过来。她一过来,乔其就伸开胳膊搂住了她。 孙平尧的头碎了一样的疼,但她还是麻利地给乔其换了尿布。于春梅抱着她的肩膀,说:“平尧,先保证自己啊,你还有孩子,别哭坏自己身子。” 孙平尧任眼泪落在乔其的脸上,身体无法控制地发着抖。她浑身哆嗦着,急切地说:“妈,我们快走。我要看看我父亲。” 于春梅赶忙应着说“好好”,一边简单地收拾着乔其能用到的东西,一边喊乔增德找车。 乔增德一边答应着,一边跟乔丁钩使个眼色,说:“爹,我老丈人这一没,留给我的时间可不多了。趁现在,来给他奔丧的人肯定不少,这是我最后的机会。时间久了,哼,人走茶凉,不要说我这个女婿了,就是我老丈人也会被忘得一干二净的。” 乔丁钩冲于春梅和孙平尧喊一声:“我和增德先下去找车,在楼下等你们啊。”说着,就和乔增德下了楼。 乔增德对孙家没有什么感情,本来就是想搭上个好家庭,借孙昱仁在长天的人脉发展自己,这下倒好,计划几乎泡汤。乔增德甚至有点儿气急败坏:“这世道,谁记得谁啊,也就是我这老丈人傻,这么大雨,不去不就行了,去了能顶什么用?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孙平禹,毛还没长齐,工作还没有,这下,我的算盘可要重新打了。” 乔丁钩叹口气说:“说起来,这孙昱仁也不失为一条汉子,可不就像你说的,傻了点儿。”说着,乔丁钩像想起什么似的,他用胳膊肘戳戳乔增德,问道:“增德,孙家现在能有不少吧?”他碾着三个手指头,在乔增德面前晃晃。 乔增德灵光一现:“爹,你这倒提醒我了。孙昱仁看着两袖清风,我看八成也是做样子,留下钱也行,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我倒是要琢磨琢磨。要是都给了孙平禹,我这女婿可白出力了。” 两个人说话间到了楼下,乔增德一招手,一辆黄白相间的出租车缓缓靠边停下。乔丁钩抽上一根烟的功夫,孙平尧抱着乔其,于春梅提着布兜,眼眶里盛着眼泪,急颠颠地跑了过来。 第22章 暗涌 周望宗的儿子周明明又给他闯了祸。这次周明明直接被抓进了派出所。 薛伟军先去了派出所,但他低头哈腰,好话说了一箩筐,长街二队的赵晓雷就是不肯放人。赵晓雷给薛伟军下了最后通牒,让周明明的直系亲属来,多了一个字都不肯再说。 薛伟军只好请周望宗亲自出面。 周望宗一边换衣服,一边问薛伟军:“那个混账打了谁?” 薛伟军说:“这件事我还没有搞清楚,派出所口风紧得很,一炮轰不出个屁来,长街二队的赵晓雷铁了心地跟您过不去。” 周望宗按住左鼻孔,擤擤鼻涕,国字脸下巴撇出半寸,努了努上下嘴唇:“赵晓雷?那是个什么玩意儿?” 薛伟军恨恨地说:“就是个干活儿的,不过,听说,去年夏天,他在什么‘红顶黑’专项行动里立了功,抓了‘红顶黑’的二当家。” “哦?”周望宗上了心。 “红顶黑”是一群拐卖妇女儿童的亡命徒,朝北地区吓唬小孩的歌谣都不用妖魔鬼怪,只说“红顶黑摸头”,小孩就立马乖乖的。 周望宗摸着下巴,皱起了眉头。他问薛伟军:“黎占米有消息吗?” 薛伟军说:“听牛副局长说,上一次赵晓雷他们只抓了二当家,并且人在现场就受了枪伤,带回去还没等审出什么就嗝屁了。嗯,黎占米说一切正常。” 黎占米本来在长天市松溪区毛条屯一个毛巾厂食堂里做帮厨工人,张毅恒看中了毛巾厂的地皮,没费多少功夫就把毛巾厂夷平了。 但最后讨论工人下岗赔偿的时候,黎占米站在食堂的大灶上,扯着一根引信,把煤气罐排在四堆棉花包上,就是不同意。 张毅恒到现场,看黎占米豁出命的架势,生怕事情闹大不好收场,就悄悄派人给黎占米递了话,他不是个厨子吗?只要做道合张毅恒胃口的小菜,张毅恒就给他份新工作。 黎占米命都不要了,要是下岗了,他的老婆孩子也别想活了。张毅恒的口信传到,他拿着剔骨刀,揪住自己下巴上的一绺胡子,用刀剑轻轻一挑,胡子就落了地。他怒目圆睁,粗声粗气地喊:“要是哪个敢骗老子,老子就把他截成两段!” 没想到,就这么一个破马张飞,切起小菜来却精致如丝。他抓起一把断魂椒,眼睛一眨不眨,手起刀落,红色的断魂椒就细如米粒。围观的人呛得连声咳嗽,可黎占米比头大象还勇猛。他在铁勺里倒上油,放在煤气炉上左三圈右三圈地烧热,一手抄起红米粒撒进去,勺子就像瓦斯弹一样冒起了烟。厨房顶上黏在蜘蛛网上的蜈蚣伸伸细密的腿,辣得一动不动,风一吹,正好掉进黎占米的勺子里。 张毅恒没有别的特别嗜好,就是爱吃辣。黎占米把长勺伸到他鼻子下头,瞪着他,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当官的,敢吃吗?” 张毅恒哈哈大笑,当即让黎占米做了自己家的厨子。 穿鞋的怕光脚的,光脚的怕不要命的。张毅恒有什么难处理的事,就让黎占米出面。黎占米话不多,只要把他的长勺敲上一敲,没有他搞不定的麻球烦。 周望宗像闻到断魂椒的辣味儿一样捂捂鼻子。赵晓雷连这个黎占米也敢惹,怕不是好对付的。看来这次,自己是要出出血了。 周望宗交代薛伟军去请长街二队的副局长牛向群,他给李仲森打了个电话。 覃舒接起电话,礼貌地询问着,说李校长正在开会。 周望宗一听是个甜美的女声,心里暗暗骂道:“李仲森这个假清高,还想空手套白狼,从我这拿项目。自己金屋藏娇,还在装模做样当君子。哼,真是够累的。”他不动声色地挂断电话,坐上迈凯伦,去了张毅恒的森达集团。 李仲森正在组织长天师范大学职称评审会议。从孙昱仁的丧礼上马不停蹄地回到单位,李仲森已经疲惫不堪。 青年教师一个一个毕恭毕敬地汇报着自己的成果,乔增德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孙昱仁的葬礼上尽来了些不顶用的人,乔增德的算盘失灵了。孙平尧从孙家回来,眼泪就没断过。乔增德看着就心烦。把乔丁钩、于春梅送回家,乔增德白天看孙平尧以泪洗面,晚上听乔其哭声震天。毛秀春一门心思全放在了孙平禹身上,他这个女婿什么也没捞着。 散会后,李仲森叫住了乔增德。 李仲森客气地说:“乔老师,你来长天师大多久了?” 乔增德诚惶诚恐地回答:“来了已经是第六年了。” 李仲森笑了笑,开门见山地说:“嗯,你不用紧张。我跟你岳父孙昱仁也算旧相识,咱们私下也算认识。这次职称晋升,按照你的成果来看,还远远不够。今天的会议只是初审,两个礼拜后,还有一次终审。你要想想办法。” 乔增德心下惊喜,李校长是在暗示他还有机会。 李仲森接着说:“我看年轻老师里,你是南湖师大樊崇峻的学生?” 乔增德连忙点头,说:“樊教授德高望重,是我一生敬仰的恩师。只是我这个做学生的不争气,给他老人家丢脸了。” 李仲森摆摆手:“哎,哪里话。樊教授的声名我是听过的,正如虎父无犬子,樊教授的学生也不会太差。你还是新人,还需要历练和成长。这样,我这儿正好缺一个文稿统筹,覃舒自己忙不过来,你辛苦些,来给我写写稿子。这也是我对你们年轻教师的考验。如果写得好,我作为校长,也不能埋没了人才。” 乔增德大喜过望,像得到了秘密的尚方宝剑,一回家就钻进了书房。 孙平尧见乔增德除了有需求以外,对她和乔其简直不管不问,一气之下,索性带着乔其回了娘家。乔增德乐得清静,全力写着李仲森交代的任务。 毛秀春见孙平尧带着乔其过来,竭力打起精神来。 张姐好几天没有看到乔其,一见到孙平尧,马上把乔其接过去。乔其看着张姐,也不觉得陌生。张姐把脸贴贴她,她就咯咯地笑起来。 乔其的笑给沉寂的孙家带去了一丝活力。张姐欣慰地想,有人有世界,有孩子在,一个家就散不了。 毛秀春看着乔其,想起孙昱仁的筹谋,不禁悲从中来。她把孙平尧和孙平禹叫到跟前,把家里的存折拿出来,摆在茶几上,对他俩说:“你们父亲已经走了,人死不能复生,咱们娘仨还得好好过日子,这样你们父亲才能放心。你们现在都长大了,要学会为自己的将来打算。平尧跟了乔增德,这辈子差不多就定规了,但是平尧,你还有乔其,只要乔其有出息,乔其就是你的出路。” 她看着女儿,意味深长又心酸地继续说:“男人,不疼老婆的有的是,但只要孩子有出息,他就不能小瞧了你。乔其现在是小,乔增德看不上她是个女孩。” “妈!”原来毛秀春都知道。孙平尧掉着眼泪,打断了毛秀春的话。毛秀春没有让孙平尧插进话来,就继续说:“我也为人妻子,我知道做人家的妻子的难处。平心而论,像你父亲那样的男人,也算好的。至少,他对你,尽到了做父亲的责任。” 孙平尧想起小时候孙昱仁给她扎小辫儿时的画面,父亲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她不禁哭出声来。 “姐,你放心,我不会让乔增德欺负你的。”孙平禹拉着孙平尧的手,坚定地说:“他要是敢欺负你,我非把他揍死不行!” “平尧,乔增德现在对咱们孙家没有了怕惧,如果他有了更好的前程,我担心他......”毛秀春看着哭成泪人的孙平尧,没有继续说下去。 孙平尧想起了连海兵。连海兵只是个副教授,已经在外面勾三搭四的了。邹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每天在办公室死鸭子嘴硬,但除了这样,她还能怎么样? 大学不比其他地方,大学生都是成年人,学文科的女学生又多,漂亮的一大把。每到开学,长天师范大学就一派花枝招展,男老师的眼睛像长在女学生身上似的滴溜溜乱转。孙平尧也知道,但她又做得了什么呢?人要不学好,就是老天爷也没法子。她总不能学邹蕊那样,偷偷截住学生,破口大骂吧? 邹蕊把李云梦截在校园小花园,半是恐吓半是嘲笑地点拨了半天,但李云梦死活不同意和连海兵撇清关系。李云梦理直气壮地说:“你应该管好你自己的老公,就算没有我,也会有其他人。新学生每年都会有,只要连老师狗不改吃屎,那你岂不是天天都得当门神?” 邹蕊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她哪知道,李云梦根本有恃无恐。按照学校规定,这种事捅出去,连海兵能不能留在长天师范大学还不一定呢。连海兵完了,那对邹蕊又有什么好处?眼下她还要顾着孩子,闹出去,那她只会更辛苦。李云梦把这件事当笑话一样跟她的同学说,她和连海兵的事情早就传遍年级,彭中庭不也当不知道吗? 乔增德有没有这样的歪心,孙平尧不知道,但她只要一想到乔增德还时不时想行使什么“奖励”,她心里就没了底气。 孙平尧自从生了乔其,夫妻生活简直成了她的噩梦。 为了给乔其喂奶,她的乳头已经掉了皮,火辣辣地疼。她不敢涂药膏,只能喂完奶后,敷上热毛巾,但那也只能缓解三五分钟。为了乔其她可以忍受,但是乔增德也跟着凑上来,她就时刻想爆炸。 乔其没有长牙,可乔增德长着啊!他没个轻重,好像故意要跟乔其抢吃的。乔增德一凑上来,孙平尧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本能地后缩。 每到这种时刻,孙平尧感觉自己就是在遭受酷刑。 可她不敢总是拒绝乔增德。 她实在搞不懂男人,她的父亲孙昱仁去世,这对她来说是多大多悲痛的事,可乔增德昨天晚上,竟然没羞没臊地,钻进被窝儿就扬起尾巴! 孙平尧第一次对人心感到由衷地恐惧。让她恐惧的人,却天天与她一起生活。 孙平尧抬起泪眼,看看孙平禹。这个弟弟,她小时候因为毛秀春偏心眼儿,她可没少给他穿小鞋。 孙平尧也喜欢自己的弟弟,但是她受不了毛秀春总挑她毛病。没地方撒气的时候,她就故意找孙平禹的茬儿。孙昱仁催促孙平禹上学的时候,她就把孙平禹的鞋藏起一只。这样,孙昱仁在家就会骂他一顿。上课迟到,孙平禹的老师还得再骂他一顿。孙昱仁骂儿子的时候,毛秀春就很心疼,有时候也要替儿子回顶几句孙昱仁。三个人常常因为这样的小事闹别扭,孙平尧却乐此不疲。孙平尧觉得只有瓦解了他们三个人的同盟,她才不像个外人。 可孙平尧从来没有把平禹当成是一个“男人”。乔增德说,他是个男人,是男人就会有需求。那弟弟孙平禹也是男人,他也会像乔增德一样,一天里,时不时就勃起吗?父亲呢? 孙平尧不敢细想。连海兵能做出来的事,她觉得乔增德也能。那么乔增德上课,面对那么多女学生,那岂不是上着课就要有生理的反应? 想到这里,她对父亲孙昱仁的情感起了一点微妙的变化。她觉得她没有那么悲痛欲绝了。她擦擦眼泪,拍拍孙平禹的手说:“平禹,家里的事,我还能应付得来,倒是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成家了。” 毛秀春听孙平尧说中了她的心事,毛秀春点点头,跟孙平禹说:“平禹,你姐姐提醒的是,你也要为你自己的事多上上心。婚姻大事,不是儿戏,对女人来说,婚姻是第二次投胎,对你们男人来说,又何尝不是?别的不说,就说你姐夫......” 毛秀春看一眼孙平尧,还是把话咽回去,继续说:“你还记得覃舒吗?她是李仲森的助理。你试着接触接触,如果你能和覃舒在一起,那就相当于有了李仲森的扶助。背靠大树好乘凉。等有一天,你也在长天师大有份正经工作,那我也算对得起你父亲了。” 毛秀春的话像一把刀,重新划开了孙平禹隐藏起来的伤口。 毛秀春看孙平禹不说话,柔声说道:“平禹,现在,就是我们娘仨相依为命,这个存折是我和你父亲所有的积蓄,现在交给你保管......” 他默默站起来,毛秀春诧异地看着他,停下了话头。孙平禹思忖再三,认真地说:“妈,我有事要跟您讲。” 第23章 马戏团 森达集团给长天师范大学捐了一座物理工程实验室,用来扶持长天师大水力学与河流动力学专业发展,纵向科研经费投资两千二百万瀛洲币。张毅恒要联合朝北最好的大学,在全国率先建立水环境数字仿真体系。 孙昱仁的死让张毅恒感到震惊。天街优育产业基地地下管道还没有完全竣工,他怎么能说死就死了呢?验收在即,后期还要年年评估,张毅恒需要继续发展,样样离不开孙昱仁的那套方案。 可孙昱仁的死给张毅恒敲了大大的警钟,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刀耕火种全拼人力的时代过去了。 李仲森很高兴。长天市水系众多,花松江、春松江连年出事,但就是没有有效的解决办法。筑堤建坝投入巨大,但是一到紧要关头就人心惶惶。 这些年来,朝北地区的气候也古怪得很。本来四季如春,现在倒好,夏天热得柏油马路冒烟儿,大雨却说下就下,冬天来得越来越早,但冰冻的天气日数却减少了三十多天。到了暮春初夏,山寺桃花始盛开,但白长山上的雪早就开始松动了。游人们都来听山泉潺潺鸟鸣啾啾,李仲森却少有赏景的心情。 长天师大一直是朝北地区水利人才培育基地,每年光是国家经费就有三千多万,但在紧要关头发挥不了作用,李仲森已经被点名批评好几次了。这次长天市水利局局长牺牲,新闻上倒是一片赞扬,但李仲森心里知道,自己的日子又不好过了。 张毅恒大笔一挥,可算让李仲森紧皱的眉头舒缓过来。有了这个实验室,长天师大水力学的配备堪比瀛洲国最高学府瀛清大学。张毅恒虽说黑白两道通吃,但能解燃眉之急,谁管这钱是吃耗子还是咬猫来的呢。 李仲森为实验室办了隆重的揭牌仪式,市长伏晴雨、水利局代局长李林、教育局局长周望宗和一众水利专家出席了会议。市长伏晴雨表示热烈祝贺与期待,希望长天师大能够勇担责任,保一方安宁。周望宗表示,水利安全意识要从娃娃抓起,各级学校要定期来长天师大参观,也要组织师生实地感受。李林接替孙昱仁的工作紧急上任,他表示要吸取教训,以先进的科学手段做好预防预警工作。 会后,一众师生举行亲切座谈。乔增德作为朝北文化研究的专家,也参加了座谈。他第一次见到长天市市长,激动地屁股上像长了陀螺。他打着腹稿,无心去听其他专家的话。轮到他发言,他马上兴奋地从椅子上弹起来。 他清清嗓子,大谈一番朝北文化的特性。在这次会议上,伏晴雨第一次听到了“黑土地”这个文化名词。他颇带欣赏地打量着乔增德,李仲森看在眼里。 乔增德动情地讲道:“我祖上是东山人士,我爷爷带着我父亲一路要饭逃难到的朝北。” 彭中庭扶扶眼镜,轻咳一声。连海兵低下头,捂着嘴笑,悄悄跟彭中庭耳语:“什么年代了,要表现还唱起苦情戏,把祖宗十八代都搬出来。” 覃舒盖上笔帽,懒得把乔增德的话记到会议记录里。她看不上乔增德那上蹿下跳,急于表现的样子。她想起孙平尧那张疲惫无神的脸,再看看此刻春风得意的乔增德,像已经看到孙平尧后半辈子的生活一样,不禁轻叹一口气。 她揉揉太阳穴,只听乔增德继续说:“那时候朝北还在战争,东日国还占据着朝北三省。我爷爷带着我父亲到东日国军营干活儿,我爹,哦,我父亲的木匠活儿就是从那个时候学来的。可以说,他虽然没有出过国,但他的手艺堪称大国工匠。” 连海兵听到乔增德自述家史,倒提起兴趣来。他一直不太清楚乔增德的底细,听到乔增德说他爷爷去东日国军营干过活儿,连海兵明白了,心里暗想:“怪不得乔增德一个屯里人这么会钻营,原来是祖传的。还大国工匠呢,就是个走街串巷拉木匠活儿的,‘大国工匠’,真能给自己抬身价,吹起牛皮可真是脸不红心不跳啊。” 李仲森皱了皱眉头,他不动声色地观察一下伏晴雨的神情,伏晴雨刚好附耳过来,问道:“这个年轻教师是?” 李仲森忙低声答道:“他叫乔增德,是刚刚牺牲的孙昱仁的女婿。他前几年硕士毕业,在南湖师大师从樊崇峻。” 伏晴雨“哦”一下,不再说话。 李仲森拿不准伏晴雨是什么想法,只好听乔增德继续讲下去。 周望宗端起杯子喝了口水,他见过乔增德,但是没有什么交情,要不是看在孙昱仁的面子上,他才懒得听什么“黑土地”。这个世道,“黑老大”才管用!他眯起眼睛看着乔增德,这就是典型的穷酸秀才! 他的儿子周明明在台球厅打了一个外号叫“狮毛”的,这“狮毛”狮子大开口,硬是要讹他五万块钱,不然就不罢休。本来不是什么大事,但偏偏碰到赵晓雷那个榆木疙瘩。还是副局长牛向群明事理。 周望宗从牛向群那儿才知道,这狮毛是黎占米的大儿子。赵晓雷就是卖命的,那命还不一定比头牛马值钱。牛向群就有这个本事,从中说和,要不说人家能当官呢。狮毛临了改口说,就是弟兄们之间闹闹别扭,他和周明明还成了哥们儿。哼,这是哪门子文化? 周望宗想到这儿,不耐烦地用舌头剔了一下牙。 他观察着乔增德,心想:“东日国的侵略,在瀛洲人尽皆知,朝北地区当年可没少受这些东鬼人祸祸。这小子嘴上说的好听,还‘爷爷乔德茂在东日国驻扎在朝北的军营中’,哪个在东日国军营里干活的人没有被扒层皮?看来这家人是从东日鬼子那儿得着好处了。嗯,亘古不变的道理,‘有钱能使鬼推磨’,打着文化研究做学问的旗号,这话就漂亮了。切,些个知识分子,‘美言可以市’嘛。” 周望宗这样一想,反倒觉得乔增德这张能说会道的嘴说不定能派上用场。祖传的能趴能站,这种功夫,也算本事。 “东日国在工程造建上的严谨、科学,深深影响了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又深深影响了我。我虽然是学文学的,但我从我的老师樊崇峻教授那受到文化熏陶,立志回家乡建设家乡文化。我在朝北作家作品的歌哭呐喊中认识到了咱们‘黑土地’的生存环境、渔猎文化、人类活动,这无不水利建设有关。可以说,没有人才,就没有发展,我非常愿意将我学到的优秀文化化为现实实践,为咱们长天市发展贡献自己的寸心寸光。” 乔增德眼泛泪光地讲完,伏晴雨带头鼓起了掌。乔增德学着东日国人,收起肚子,一猛劲儿,把躬差点儿鞠到脚脖子上。 周望宗猜对了,这个功夫可真算得上是乔增德祖传的。 乔增德讲完,听着伏晴雨带头的热烈掌声,觉得自己兵行险着这计奏了效。他极力按捺着心里胜利的喜悦,只要能得到市长的赏识,就算没有孙昱仁,李仲森也要高看他一眼,如果进一步能奔上伏晴雨,那自己在长天才算稳如泰山。 乔增德不禁赞叹起自己的名字,“增德”,起得好啊,这都是祖上积德。爷爷高瞻远瞩,家学今日都派上用场了。 乔增德的文学语言算不得扯谎,因为他爷爷乔德茂确实在东日国军营中活下来了,也确实深受东日国影响。 乔德茂刚到朝北那年,东日国在一片凋敝混乱的瀛洲势如破竹。乔德茂料定,这朝北以后肯定是东日国的天下。于是,他带着乔丁钩找屯西头的老残学东鬼话,想让儿子乔丁钩在东日国军营吃上一碗饭。 乔丁钩觉得自己肩负着光耀门楣的重担,回了家,弯腰点头地刻苦练习。那年,乔增金还不到十岁,他从山上回来,看他挽着裤腿的爹突然学会了鞠躬,吓了一小跳。他把弹弓悄悄放在锅台上,惊奇地欣赏他爹的新把戏。 乔丁钩右脚碰左脚,圆屁股往下稍稍一蹲,就着屁股往上的劲儿,昂起头,胸脯子往前一挺,“砰”一下打个立正。乔增金见他爹胸脯挺得太大劲儿,以至于圆屁股还落在后面,从他的角度看过去,他爹从腚沟子骨儿处打了折,橡根插在水里的红柳棍子。 乔增金觉得他爹有几分威风,又有几分滑稽。他从他爹屁股后头转到里头,伸手摸起一块黑乎乎的菜饼子,一边吃一边咯咯笑。他爹屁股太大,右脚碰左脚的时候,把他那缝着补丁的棉裤也夹得东倒西歪。 乔丁钩也笑了,说:“增金,爹要当上外交官,你就不用吃这菜饼子了。东日国的大营里瓶瓶罐罐,吃顿饭妈拉个巴子的摆一桌儿。” 乔丁钩还没有去过东日国驻扎在朝北的军营,老残怎么说,他回来就怎么学。 他顾不上歇息,接着挺直腰板,从腚沟子骨儿处往前一折,屁股往后撅着,眼睛望向脚脖儿,低吼一句“嗨”!这下,这根红柳棍子拦腰断开,棉裤棉袄褶得呲呲啦啦,乔增金笑得直蹦跶。 乔增德从大哥那儿听到这段家族史的时候还不以为然,但乔增金一本正经又神秘兮兮地说,这绝招传男不传女,是老乔家的独家配方。他无师自通地告诉乔增德,人这腰板要能硬能软,在对自己有好处的事上不软什么时候软?就比如我在你嫂子家,腰板不软能吃上她家的饭?但是在炕上,这腰板就得硬呛呛的。 乔增德觉得大哥说的也有道理,后来他遇到孙平尧,把这招能软能硬的功夫实际操作了一番,就对大哥佩服得五体投地。 乔增金说起爹娘,他觉得他爹和他娘也是这样过日子的。 那天于春梅把饭端到炕桌上,乔丁钩招呼一下乔增金,一骗腿上了炕。刚端起碗,乔丁钩想起老残的言传身教,又把碗放下,屁股压双脚,跪在炕桌前。 乔增金将将把脚伸进炕桌洞,立刻被他爹这大礼吓得不敢动。他往乔丁钩脸上凑凑,眨巴着小眼睛问:“爹,你干啥给我跪着啊?” 乔丁钩大手推一把乔增金脑袋,乔增金没准备,后脑勺撞到炕头,哇地就哭起来。 乔增金回忆着说,他一哭,炕头上包着补丁小被儿的乔增德也哭起来。他跟乔增德说,你是没见,咱娘听见咱俩哭,紧张的那样儿,掀开门帘儿就冲过来。 乔增德问,咱娘还有这么硬气的时候呢? 乔增金说,那可不。我就告状,往娘怀里拱拱,哭着说“我爹打我”。咱娘瞪着咱爹大喊“你干啥呀打孩子干啥呀”。嘿嘿,其实咱爹也不是故意的,他没想到小孩儿这么不禁推。他欠起压在脚后跟上的屁股,嘿嘿一笑,跟我赔不是呢。你看,咱爹也有软的时候。咱娘看他古里古怪地跪着,气不打一出来,扔开我,抬起手朝咱爹呛着头发的脑袋就是一顿耳光。咱爹这时也顾不得东鬼国的礼仪了,他屁股一歪,哎呦哎呦地叫起来。 乔增德听得出神,他不知道他娘于春梅还有那么厉害的时候。 乔增金说,咱爹脑袋不疼,腿麻了,嘿嘿。他缩着脖子,两手撑着炕,慢腾腾地把腿从屁股下头解救出来。咱娘看他活像七老八十的滑稽样儿,抬手还要打,一边找地方下手,一边骂“你学你爹呢?!” 乔增金哈哈哈大笑,乔增德笑得直不起腰。 乔德茂听到有人高声叫爹,吧嗒着烟斗进屋,见乔增德在小被儿里拨棱着脑袋哭,乔增金在炕头上抻腿瞪眼地嚎,乔丁钩搬着棉裤哎呦哎呦地惨叫,一家人可以说其乐融融。 乔德茂咔哒一下烟斗,吐一口烟,喝住于春梅:“行啦,丁钩有任务,你不懂,别搁这儿添乱了。” 于春梅还没解气,但她没有跟乔德茂急眼,虽说她不喜欢乔德茂,但这个家还离不开他。乔丁钩这个不成器的,到现在还不能顶门立户,于春梅抱怨说,一天净给这些男的支使伺候了。 她气呼呼地抱起乔增德,扯着乔增金,在房檐底下,乔德茂出活儿用的推车上给儿子喂饭。 乔德茂骗腿坐在炕沿上,数落起乔丁钩:“你看看你,老残不是教了吗,东日子人腰身要笔直,低眉顺眼。” 乔丁钩曲呛着脸说:“爹,你净说些风凉话,你试试,那么容易跪呢?我腿都麻了,脚背子都咯出印来了。我可学不来这个。” 乔德茂忒一口痰,脚踩上炕沿,把烟斗往外扒拉一下,说:“丁钩,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就像做木匠活儿一样一样的,我干一辈子木匠了,能挣下什么家当?你得长长脑子,你要是在东日国的军营扎下脚,光是他们训练用的靶子、栅栏得多少活儿?你把这活儿揽在咱自己家,还用得着再走门串户?这仗听说是停了,但东日子这些兵没走啊。我听说南岭子城里开始放自来水了,东日子在新区要建抽水马桶。你想想,这喝水拉尿都能让人管着,我看咱以后什么都得学人家。” 乔丁钩腿不麻了,他盘着腿问他爹:“抽水马桶是啥玩扔儿啊,爹?” 乔德茂嘿嘿笑起来,说:“夜壶,呵呵呵呵。冬天出去拉屎冻腚不?” 乔丁钩还不明白,但点着头说:“嗯,冻!” 乔德茂说:“夜壶放在屋里熏得慌不?” 乔丁钩点头:“嗯,熏!” 乔德茂说:“一清早起来倒夜壶想呕不?” 乔丁钩捂捂鼻子说:“哎妈,爹,你真恶心!” 乔德茂也不生气,笑起来:“有了抽水马桶就没这恶心了。” 乔德茂站起来,走到炕桌另一边,盘腿坐过去,端起碗喝口汤:“丁钩,快吃饭,都凉了,吃完你抓紧时间练习。” 乔丁钩重振旗鼓,虽然他还是没听明白乔德茂的话,但他爹说的话那还有错?他把屁股重新压到脚后跟上,挺直腰板,冲乔德茂一低头,用老残教的东日话吼一句:“嗨!” 乔增德想起大哥乔增金的亲传就感到温暖,他的文学想象力自动补齐了乔增金的描述。人过日子,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不实在。这么多年,爹和娘确实相亲相爱地实践着这条人生经验。 他回过神,恭敬地看着伏晴雨和李仲森。伏晴雨总结道:“长天师大人才辈出,我们就缺少像乔老师这样辩证、客观的认识。只有以辩证、客观的眼光,取人之长,补己之短,我们才能抓住时机,提高自身。” 乔增德心里好不得意。李林接着伏市长的话说:“乔老师志向远大,又富有情怀,当年孙局长没有看错人。” 张毅恒提醒说:“乔老师虽说是青年才俊,但我们这个实验室需要的是工科、理科,情怀不能当饭吃啊。” 周望宗笑了笑,接了张毅恒的话:“工科、理科都是教育的一个环节,理工人才也得有思想,有理想。长天师大人才辈出,以现在青年人的学习能力,肯定能补足自身的偏科。我们应该给人才充分发挥所长的空间。” 李仲森想起周望宗那爱自由的儿子周明明,周望宗是另有所指。他微微一笑,沉声说:“今天伏市长和各位领导、专家在百忙之中拨冗莅临,这是对长天师大莫大的期待。张董事长心怀大义,慷慨解囊,对我们长天师大鼎力相助,我也感觉到沉甸甸的责任。为国家培育人才是我们的使命,我们将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伏晴雨点点头,李仲森沉稳的声音像是一颗定心丸,他相信李仲森一定会尽心尽力。乔增德刚才的话提醒了他,长天市工程建设尤其是水利工程此刻成了当务之急,但是人才难寻。孙昱仁突然出事,压住了灾情的损失,可以说死得其所,不然,他这个市长恐怕也得受牵连。 想到这儿,伏市长朗声总结道:“我们长天市人杰地灵,尤其还有长天师大这所培养人才的摇篮。经济、技术、思想密不可分,思想开阔,逻辑清晰,才知道路怎么走。今天在场的都是长天市难得的人才,感谢大家,有钱的出钱,啊,有力的出力。下一步,我们要齐心协力,共同守护一方安宁。” 现场掌声雷动,各个系散会后,又进行了热烈地讨论。 乔增德的心思已经不在讨论上了,他忐忑地等待着属于他的机遇。 李仲森走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乔增德猜不透,李仲森的眼神里是欣赏还是反感。他看向覃舒,想从覃舒脸上观测一下天气变化,但覃舒根本没有看他一眼。 彭中庭拍拍乔增德的肩膀,连海兵阴阳怪气地把大拇指伸到他鼻子底下,然后两个人肩并肩走出了会议室。 周望宗最后一个从座位上站起来,他打量着乔增德,乔增德暗红色的猪肝嘴唇紧张地闭着,眼睛里野心勃勃。他低头看到乔增德的一双皮鞋已经开了边,心里轻哼一声。他既为孙昱仁感到不值,也看透乔增德的花花心思。 周望宗一边往会议室门口走着,一边看着这些和自己一样装模作样的人。世界,是有权有势的人的马戏团。人生在世,全靠演技撑在马戏台上,但演得让自己都相信了,那也是荒唐。 李仲森阅人无数,周望宗也阅人无数。教育和当官,从来不分家。教育要找人闪光处,当官也是如此。但用人嘛,就得实打实地抓住点什么,人才会乖乖就范。在周望宗眼里,人,就怕没有弱点。他自信地想,找准了弱点,任何人都能为我所用。 人类这种生物,伟大就伟大在可以成群结队,但荒谬也荒谬在成群结队上。香味相投,臭味相投,人类都可以凭本能敏锐地捕捉,就像蝴蝶采花蜜,就像青蛙吃苍蝇,就像牛马不一同槽吃草。 乔增德低头,给周望宗让开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怦怦直跳。他还是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周望宗周周正正的国字脸,眉散鼻突,不怒自威,有不战而屈敌的魅力。 他一下子想起樊崇峻。他第一次得到樊崇峻指导的时候,如遇天人,心也怦怦直跳。南湖人,即便是男人,相貌也有清秀的文气,读书人的儒雅更增添了樊教授的气度。无论是汗衫衬衫长衣,樊崇峻的袖口永远平整洁净,纽扣板板正正地系到最上面一颗。 乔增德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前明明是周望宗,想到的明明是樊崇峻,现场绝无任何像葵水台那样的香艳景象,但此刻他无限渴望见到孙平尧。 他也不是想见到孙平尧,他觉得自己心潮澎湃,烈火燃烧,必须马上将自己热情的种子播撒到富饶的水草地。他冷不丁地想起孙平禹和余承舟,脑海里现出眩晕的波光。 等乔增德定下心神,会议室里已经空无一人。他迈起脚,却踉跄起来,他这才发现自己大腿僵硬沉重,动弹不得。 他的裤子里湿热一片。 第24章 破格儿 乔增德没有拿到项目,但李仲森借着听课的契机,使用了校长特别建议权,在职称晋升的关键时刻,为乔增德补上了起死回生的一票。 乔增德被破格儿晋升为副教授。 这个消息一公示,长天师范大学就像炸了锅。 连海兵的媳妇儿邹蕊见到孙平尧,阴阳怪气地连声说着“祝贺祝贺”,背地里却跟同事传着闲话:“人家孙平尧,那关系杠杠硬,哎听说,孙平尧跟校长,啧......” 孙平尧提前下班,准备回家做个饭,庆祝庆祝,但想起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娘家了,就买上点水果拎着,去了娘家。 她一走,同事们议论纷纷,真是没想到,孙平尧平日里蔫了吧唧,还能有这种心眼儿呢。邹蕊拿着指甲刀矬矬指甲,吹掉锉下来的一点粉末,说:“人家这叫关键时刻不掉链子,生死存亡时刻瞪起眼来,都像咱们,那抢屎都抢不上热的。” 同事丛琳有点儿听不下去了,跟邹蕊说:“邹蕊,大家都是同事,孙平尧不像那样的人。再说,李校长看着挺德高望重的,孙平尧都能当他女儿了,不能吧?” 邹蕊发了一个白眼儿:“你懂什么?这晋升职称就是大学里最大的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都是爹生妈养的肉身,都是五谷杂粮。李校长孤家寡人那么多年,想续个弦谁也说不着什么,自由嘛对不对?这乔增德是真的挺狠,这招儿都能使出来,真是不一般。” 丛琳懒得再跟邹蕊耍嘴皮子,但她倒吸一口冷气。上大学的时候,一直觉得大学老师很神圣,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的职业,社会地位高,有文化,有修养,不用加班,不用坐班。真没想到,令人敬仰的象牙塔里也是百兽聚集。如果乔增德真的是把老婆当成交易,那也太无耻了。如果连校长都带头做交易,还是在培养教师的师范大学,那都是什么样的人在做“老师”啊? 她想起邹蕊的丈夫连海兵早就晋升到副教授了,于是问道:“邹蕊,你们家连教授不早就晋升了吗?照你这么说,岂不是连教授也得是这样的神通?” 出版社里的人都笑了,邹蕊有点恼羞成怒:“连海兵那都猴年马月晋升的职称了?早几年和现在的大学氛围那可差太远了。再说,我家那口子还是‘副’的啊‘副教授’,一步一步辛辛苦苦兢兢业业,才走到一个小土坡。人家乔增德是‘破格儿’,什么叫‘破格儿’,意思不就是本来不够格儿?给他开了特殊通道呗?你去开个特殊通道试试?” 丛琳不说话了。“破格儿”几个字听起来像是格外优秀,但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照这么看,邹蕊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只是丛琳还是不敢相信,堂堂大学教师,为了晋升个职称,会做出把老婆当贡品这种下三滥的事。 邹蕊白了丛琳一眼,拿起包,跟同事们说:“我先走了啊各位,这都马上十一点了,不跟你们熬鹰了,下午我儿子幼儿园有活动,我就不过来了啊。” 出版社这种地方,本来就是为了照顾引进人才,为他们的配偶提供一个工作名头的,校医院、财务处、后勤、保安都是一大堆关系户。真需要干活儿了,对外放出一个招聘名额,那都能挤破头。这样招进来的人,一个顶三个。 工作嘛,只要人能干,那就永远干不完。要是再没个门路地进来,那更是让人随意拿捏。 彭中庭早就知道公示的消息,上个礼拜下班前,他跟覃舒在财务处打了个照面。覃舒本来跟他并不熟,但那天十分反常地提起乔增德的档案,特意强调了“人才选用”四个字。 彭中庭反复琢磨覃舒的话。无缘无故地,她肯定不会那么说话,覃校助说的话,就是校长的意思,既然是校长的意思,那就更得好好琢磨。有一点可以确定,乔增德在校长那儿是个能说得上话的人。 彭中庭在职称晋升评审中把票投给了乔增德。 乔增德看到公示消息,心里乐开了花。 他马上跑到洗手间,屏住气,高兴地简直发了狂,对着墙就是一顿乱捶。就在他昂首挺胸,准备解开腰带大行方便的时候,隔壁隔断传来连海兵的声音:“李老师,公示您看了啊?” “唔,看了。” “切,破格儿,什么玩意儿。” “哼,有点儿手段啊。” “那可不。两口子可真是豁出去了。” “要不说这世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哈哈,连老师,您舍舍‘孩子’再套一个狼。” “我啊,哼,还没有那么下作。” “哈哈哈哈,真是没看出来,领头的还吃这一套呢?” “可不,看着都人模人样的,做出来的事可真够人看的。” “哗”,冲水马桶一响,“哗”冲水马桶再一响,隔断两个人踢哩趿拉地走了。 乔增德蹑手蹑脚地探出头去,看着连海兵和李庆东的背影,恶狠狠地“呸”了一声,咒骂道:“什么东西,乱嚼人舌根,这帮小人就是嫉妒!连海兵你是个什么货色,我早晚叫你现现原形!” 乔增德解开腰带,想着这可是乔副教授第一泡恭,就又昂首挺胸郑重其事起来。 上课铃响,乔增德抬起鼻孔,走上讲台,清清嗓子,苦大仇深地接着上次课讲道:“瀛洲国的古蒙族人对汉中族人有初夜权。” 他咂摸着嘴,抬起手抠掉嘴角的白沫,猥琐地在女学生身上溜着眼珠子,停顿着,观察着。 女学生们的头低到桌子上,认真地记着笔记,仿佛乔增德讲的“知识”她们从来没听过。 李云梦恨恨地在笔记本上写了四个字:王八念经。用力到笔把纸戳得微微翘起来。好在,熬完这最后一个学期,就可以毕业了。连海兵已经很久没有找她了,她那天看到连海兵和一个学音乐的女生勾搭在一起,看来,连海兵已经又有了新欢。 乔增德的眼睛扫射着,发现李云梦在发呆,就放心大胆地对着她的胸前脖子多看两眼。 李云梦感觉到乔增德不怀好意的目光,低下头往上拽拽自己的衣领,回瞪了他一眼。 乔增德马上说:“呦,李云梦还不服气,咹?” 他拿起罐头瓶,喝一口水,想起自己板上钉钉的副教授,五脏六腑都舒坦地像在唱戏。 人逢喜事精神爽,他懒得计较李云梦的没礼貌。年轻人嘛,闹点儿脾气,做......副教授的,还是破--格--儿--副教授,应该包容。 “呵呵!”乔增德谦虚地一笑,丝毫不在意李云梦刚才的冒犯,他使劲儿控制着自己脸上的笑,自谦地说:“老师的知识就是这么渊博,你们这些女学生只会瞪着空洞的眼睛崇拜我,被这些真正的历史震撼了吧?” 乔增德说着,一边观察着课堂的反应。学生们正在认真地做着笔记,他继续宽厚地提点着:“你们就是被整个教科书洗脑,呵呵嗯,只能八卦随大流地乱喷。咹?” 乔增德轻轻晃动着得意的脑袋说,“我昨天晚上还跟我太太说,咹,我每天都坚持读书练笔,咹,报纸上最近有个无脑的混账,还崇拜斯罗沃的前总统大林斯基。你们看了吧?” 教室里鸦雀无声,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得见。 乔增德也不在意,继续说:“我给大家讲课,那都是讲教科书上没有的,都是真历史!像斯沃罗,有的人吹战斗民族,哎呀,我这个人就是见不得报纸上这种无知无脑的低端人口的发言。” 他皱起眉头,深刻地感觉到启蒙的重要性和迫切性,抬起手抠掉嘴角的白沫,继续讲:“没办法,我深受鲁哥迅的影响,总要坚持启蒙,咹,大林斯基就是毛子,我观察他的照片,他那个额头和眼珠子的颜色......” 乔增德利索地抬起手,抿着太阳穴周围,比量着,绘声绘色地说,“咹,那就是瀛洲国古蒙人的遗传基因。” 李云梦铅笔已经戳断了。她简直一个字也听不下去。她噌地站起来,说:“乔老师,我要去厕所。” 乔增德愣一下,真没想到,李云梦看着是胸大,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有多胖,她一站起来,腰只有巴掌粗。乔增德心里马上恨恨地骂了连海兵一句:“这混账玩意没少摸啊!” 李云梦瞪着他,又喊了一声:“乔老师!憋不住了!” 乔增德啰嗦一句:“以后课间解决啊!”然后挥一挥手,恨不得护送李云梦过去。 乔增德等了两分钟,李云梦回来了,他就继续讲道:“斯罗沃人有古蒙人血统,咹,血统,咳。” “血统,懂吗?”乔增德腼腆起来,他结结巴巴地说:“血统,就是交......配。” 他迅速查看一下台下学生,尤其是女学生的表情变化,不由自主地夹一下腿,拖过椅子,坐下。 乔增德眼珠子逡巡一番,试试探探地说:“其实呢,在你们女孩子面前不太应该讲,你们害妹解婚,但,咳,都是成年人,咹,也应该知道,啊?初夜权是什么?咳,咹呵呵,你们女孩子的第一次,嘿嘿,不属于新郎,嘿嘿嗯,只要有权力,就可以被无偿占有,啊,咳,呵呵,哎呀,新郎就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人被玩弄,还得是当面。” 乔增德讲得颇为艰难。 乔其都三岁了,可是孙平尧总是想理由推脱,拒绝同床。人,上下两张口,都是结欲与解欲的通道。 李云梦冷笑一声,连海兵虽然不是个东西,但他只是一对一,愿者上钩,这乔增德,有贼心没贼胆,装模作样地借着讲课讲知识耍流氓呢! 乔增德被自己熟知的真历史的残酷程度惊得闭上眼睛,五官往一处揪着,鼻孔堵塞,不知道是为真历史中的新郎感到痛心,还是为有朝一日终为“新娘”的“你们”“女孩子”“第一次”痛心,痛心到连记忆深处的朝北方言都出来了。 “你们孙老师,咳,我太太,别看她在你们面前像个人似的,其实我们害妹解婚就那什么,咹,呵呵哼。”乔增德羞答答地当堂讲道,“这都是我方便你们理解,才以自己的真实生活真实经历真实感受做例子,老师的用心良苦,你们得好好领悟。大学就是靠个人的悟性!” 乔增德正襟危坐起来。 不知道挨了多久,李云梦才等到救命的下课铃声。铃声一响,她看都没看乔增德一眼,收拾起笔记本就冲出了教室。 乔增德撇撇嘴,悻悻地走出教室。但一想到自己是副教授了,乔增德马上心胸开阔起来。 乔增德光荣晋升为副教授,孙平尧也高兴。她从娘家回来,就忙着做饭。不管怎么样,这也是喜事。 但乔增德回来,她却耷拉着眼角说:“瞅你那没出息的样儿,不是我家帮忙,你能有今天?!” 乔增德瞬间没好气:“有你家什么事,怎么哪哪都有你家的功劳呢?我没日没夜地看书写文章,有你家什么事?” 孙平尧“哼”了一声:“这件事要不是我母亲,你就是写到死也是个范进!” “行了行了,好男不跟女斗!”乔增德抱起三岁的女儿乔其,把她驼在脖颈上,“其其,爸爸是破格儿副教授啦,今天出去吃好吃的,啊。” 三岁的乔其不作声,嘴一瘪,乔增德就感到脖颈上一道暖流。他立即杀猪般叫起来:“你怎么在爸爸脖颈上撒尿啊?” 孙平尧乐了,对扣在一起的门牙露出来:“咱这老闺给你加油呢。” 乔增德一边把乔其从脖颈上卸下来,一边抱怨:“我每天还得上课还要写文章,还得给钟田中指导博士,已经够忙的了,回了家还得看孩子,你倒好,就捡现成的。谁家的男人像我似的,要不是你,我能留在长天这么小的笼子里?要不是你,我就去瀛京读博士了,镜教授学问那么好,想让我去读博士我都没去,多好的机会,要不是你......” 孙平尧截断他:“谁说看孩子是女人一个人的事?孩子不是你的啊?要不是我家资助,你连博士研究生都没有钱读!” 乔增德吵不过她,恨恨地洗着脖子。 他从镜子里看到乔其坐在摇椅上咯咯地笑,他突然无比气恼,乔其那笑和她妈一样! 乔增德想:“到底不是个儿子。”他盘算着,人生的愿望总要一点点实现,才不枉男子汉大丈夫来世间走一遭。 第25章 南下 乔增德的同事牢骚了几日,谁也说不出校长钦点的“破格儿”有什么不妥。他们心里对乔增德嗤之以鼻,但校长亲自出席了乔增德副教授受聘仪式,他们很快又在心里佩服起乔增德来。 公示期一过,聘书一发,就像孩子出了膛,谁再说三道四,那就是文人相轻,那就是小肚鸡肠,那就是嫉妒贤能。 同事们好歹自诩文化人,但谁也不愿意顶个“文人”的帽子。 乔增德毕恭毕敬,感激涕零地从李仲森手里接受了聘书。他不光是破格儿副教授,还是长天师大最年轻的破格儿副教授。第二天,他的鼻子就长到了额头上。 乔增德想起李仲森的话,脑海里的算盘又开始咔嚓作响。如今副教授是到手了,那下一步就要抓紧时间晋升到教授。教授也分三六九等,乔增德想:“老子这样的天才,至少得弄个二级教授!” 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乔增德首先得读个博士学位。 瀛洲国大学规定,要想评教授,那得有博士学位,要想读博士,至少需要两位相关专业的教授的推荐信。乔增德想起了樊崇峻。有樊崇峻的推荐信,那以樊崇峻在学界的威望,博士想去哪儿读就去哪儿读。 他马上亲自南下,去了南湖。 樊崇峻见老了,但精神矍铄,只是他还没有结婚,依然和蓝先生住在一起。他见到乔增德,高兴地留他在家里吃饭。乔增德想起孙平禹,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对蓝先生。在南湖读书的时候,他把蓝先生当老师,现在......乔增德心里别别扭扭,不知道是把蓝先生当女人还是当男人。 樊崇峻当然记得乔增德。当年乔增德在南湖师范大学读硕士的时候,家境贫寒,樊崇峻常常请他到家里吃饭。 樊崇峻一边笑着,一边给蓝先生讲了当年很多趣事。 乔增德堆着笑脸听,原来樊老师记得那么多事。可对乔增德来说,在南湖,他还有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 乔增德考上大学才知道,瀛洲国读师范大学是不收学费的,不光不收学费,还发生活费。大学毕业的时候,他遇到了樊崇峻。樊崇峻做南湖文化研究,他知道乔增德是长天人,就建议他做朝北文化研究,占据住这个研究领域,那以后,他就是朝北文化研究的第一人。 樊崇峻诚挚地告诉他,朝北地区文化贫瘠,文化贫瘠之地人多野蛮,大学生自然就少。物以稀为贵,大学生少,回去了自然就会受到追捧。但是,樊崇峻敏锐地看着乔增德,还是建议他,年轻人要多留在有文化气息的地方。一来,学术研究讲求文化氛围,众多同好相互切磋,彼此都有精进;二来,年轻人缺少定力,一旦回去,跟着吃喝享乐荒废志向不说,更要命的是在追捧中迷失本心。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乔增德,顾虑着他的自尊心,但还是说出了口:“增德,尤其是贫家子弟,以前缺少的物质享受,待到日后有了位子权力,膨胀起来,更会变本加厉迷途难返。” 乔增德不爱听了,但他闷住气不说话。 樊崇峻建议乔增德继续读硕士,再沉淀沉淀,敦厚品修大德,才能根深叶茂,无论日后风云如何变幻,都能一心不乱,保持底线,归然不动。 乔增德还记得当年樊崇峻深邃而睿智地说了八个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为,樊崇峻读的是二声。 乔增德觉得老头子言过其实,他对樊崇峻掉书袋一样的话不以为然。读书是为什么?古之传统,财色权。哼,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那“为”不读二声,应该读四声。 乔增德当然不会傻到当面反驳樊崇峻,他也理解,人嘛,都是人前讲一套,人后做一套。孔子,大圣人,哼,孔子还收学生束修呢!就像这次他来南湖,要是甩着十根胡萝卜来见樊教授,樊教授能高兴吗? 樊崇峻讲得认真,就算是亲爹,也不曾说过这样的肺腑之言。乔增德想起樊崇峻从未因他家境贫寒而低看他,不时地还请他去家里吃饭,他心里有些感动。既然读师范不要学费,还发生活费,他也就顺杆爬秧,报考了樊崇峻的硕士研究生,做起朝北“黑土地”文化的现代性研究。 有了樊崇峻的指导,整个硕士期间,三年,乔增德用了功。只要一想到自己将是朝北地区“黑土地”文化研究的历史第一人,他就卯足了劲儿。有了这等名气,那财色权都是自然而然的事。 南湖图书馆,开启了乔增德的锦绣前程。他天天泡在图书馆,读书笔记做了一本又一本。连放假都舍不得回家,何况南湖到长天长天到南湖,路途遥远,车资昂贵。 南湖夏天热得连知了都懒得叫,乔增德在背书;南湖冬天没有供暖,冻得人手都涨得握不住笔,乔增德在做笔记。他夜以继日地学,废寝忘食地学,脱胎换骨地学。 樊崇峻家精致的小食,古雅的家具,讲究的长袍短衫,博学的谈吐,都是乔增德的目标,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书中自有黄金屋”。他暗暗下决心,总有一天,他也会拥有这一切。 乔增德的妹妹乔雪花常年生病,于春梅为这个女儿操碎了心,生怕她哪天一口气上不来就去了。家里的几个男人平常不在家,乔增金和马爱莲商量着要去外地做买卖,就把女儿乔萌萌交给于春梅和乔丁钩。 女儿病病殃殃,乔丁钩脾气暴躁,乔萌萌成了于春梅的伴儿。乔丁钩的爹乔德茂到底是没有等到四代同堂的盛况。乔萌萌快三岁的时候,刚学会叫“太爷爷”,她蹒跚地拿着三叔乔增财在地里掘出的熊猫一样的红薯给乔德茂看时,乔德茂已经在地头的太阳底下僵硬了。 乔增德苦读三年,毕业在即,但按照条西屯的风俗,作为亲孙子的乔增德不得不回家奔丧。 乔增德没有什么悲伤。爷爷乔德茂去世,用他学到的文学术语来表达,就是一个“事件”;用他在文学中看到的一句话讲,就是“人生的十字路口”。他也顾不上悲伤,因为他翻遍衣兜,也没能凑齐一张车票。每月发五块钱的生活费,他省吃俭用地寄两块回家,哪里还有余钱应付突发的状况? 在那一刻,乔增德深刻地懂得了什么叫小农家庭的脆弱性。小农家庭,混得个温饱就已经拼尽气力,伤不起,病不起,死不起。任何风吹草动,就会支离破碎。樊崇峻的生活,小农家庭三代也见不着。 和长天条西屯相距千里之遥,乔增德反而对那个破败不堪的“家”生出了一些怜悯,尤其是于春梅。 他很怕他爹乔丁钩打他娘于春梅。 大哥乔增金不着家,三弟乔增财不成器,妹妹乔雪花是个病瓜,于春梅是他在文学中见到的最孤苦的女人,这个女人是他的妈。 乔增德的辅导员是个刚大学毕业的年轻女孩,个子不高,脸圆乎乎的。她接到乔丁钩从条西屯打来的电话就四处询问乔增德在哪儿。比乔增德小一届的张其林和女朋友周怡恰好从图书馆出来,听到消息马上告诉了正在准备毕业论文的乔增德。 眼前的书海写满了他的前程,回长天一趟来回不知道要耽误几天。乔增德瘦削的脸拧得更瘦,那双爹娘怎么就不懂为孩子着想呢? 乔增德心里充满怨恨:“我这么关键的时刻,不能为家里的事操心啊!” 他不知是恨极了爹妈,还是为自己感到委屈,亦或是对乔德茂还有点骨肉亲情?乔增德的眼泪夺眶而出。 周怡对他有点儿同情。乔增德,她有印象,瘦瘦高高,阴阴郁郁,很少和别人打交道,总是穿一件袖子锃亮的青褂子。这么个大男人哭得泣不成声,她和刘其林有点儿尴尬,毕竟亲人去世,安慰的话没有什么作用。但就这么走开也太冷漠了,都是一个系一个专业的,总不能这么麻木不仁吧。鲁哥迅可不是这么教育青年的。 刘其林拍了拍乔增德的肩膀,说:“同学,先节哀,你的家人等你回电话呢。” 乔增德不认得这两位同学,但眼前的陌生人在此刻成了知己。他抹了把眼泪,说出了自己的窘况:“我买不起回家的车票。” 周怡看了一眼刘其林,马上打开自己装满书的布兜,从内衬拿出两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五元瀛洲币递给乔增德,眼神关切而同情:“够吗?” 乔增德愣住了,这可是一笔巨款。就是他女朋友,局长千金孙平尧,也不曾这么大方过。 他犹豫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她眼神里发自内心的善良让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在他家,条西屯,一大家子人过个年节也花不了这整整十元瀛洲币。 刘其林安慰他说:“同学,先拿着吧,先办事情要紧。” 乔增德回忆自己整个读书生涯,除了樊崇峻,那是为数不多毫无所求的善意,而他至今不知道那两位同学叫什么名字。 他回到条西屯,和乔丁钩、乔增金办完乔德茂的丧礼,花了整整九天时间。 就在他心急如焚即将返程的前一天晚上,他的妹妹乔雪花突然病重。他娘于春梅抱着乔雪花一个劲儿地祷告,他爹乔丁钩却在炕上睡得浑然无觉。 于春梅因为过于悲痛,忘记了很多事,也记错了很多事,但乔增德都记得清清楚楚。 乔雪花不满二十岁的小脸憋得红紫,手脚一个劲儿地痉挛。乔增德慌忙叫醒乔丁钩,嘱咐乔增财去找刚回家的乔增财和马爱莲,让大哥大嫂务必带着钱去北春医院。 乔增德、乔丁钩、于春梅惊慌失措地把乔雪花送进北春医院,气都还没有喘匀,长天就下起凛冽的冰雨。 北春医院派过来一个女医生两个护士,面无表情地扒开乔雪花的眼皮,拿着小手电左右照照,给乔雪花吊上点滴就飘然而去。冰凉的药水像也怕冷似的,顺着乔雪花细弱又红紫的血管,一点一点往里钻,钻到乔雪花的身体里边找找温暖。 朝北地区的冬天来得比瀛洲国其他地方要早,一场雨下完很快就是雪,就是冰,就是冷。 乔丁钩、于春梅、乔增金、乔增德、乔增财挤在医院走廊冰凉的铁皮椅子上,手揣在袖口里,哆哆嗦嗦地跺着脚。于春梅浑身发抖。她话说不成句,使劲儿攥紧乔增德的手,絮絮叨叨地哆嗦,嘴里叫着“二儿啊,二儿啊”。 乔增德作文学文本细读,也无法判断他娘于春梅是在叫排行老二的他,还是当他是唯一能够帮上忙的儿子,还是在念叨可怜的妹妹乔雪花。 乔增金没有带一分钱,马爱莲连来都没来。 乔增德不敢眨眼,一大瓶点滴都钻进了乔雪花身体里,他跑去叫护士来拔针。乔雪花的嘴唇青紫,脖子上起着细密的鸡皮疙瘩,呼吸急促而虚弱。 乔增德的心揪着。他大着胆子问护士,能不能请医生过来再检查检查。 护士看都不看他,不耐烦地开着单子,回一句:“医生很忙,她忙完就过来了。拿着单子先去缴费,病人需要住院观察。” 乔增德心里气恼,但没有时间计较。 他从裤兜里摸出准备买车票的钱和打算还给同学的钱,紧张地拉住准备离开的护士,卑微地问:“大夫,能治好吗?能不能换个暖和的房间?加床被子?先治疗再缴费行不行?我们一定补足住院费。” 护士更加不耐烦,大概这种话她们已经听得耳朵起茧子。她收起空吊瓶,叹口气,直直地看着乔增德的眼睛,正色道:“这种程度的肺病要治好,还要暖和的房间,你得准备一百万。” 乔增德“啊”一声呆住。一百万...... 护士看他还当真了,但也懒得解释,医院里最不缺的就是这样的“啊”。她扔下一句“医院有规定啊,先缴费再治疗,都不缴费,医院拿什么治疗”,转身离开了病房。 乔增德看着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妹妹,他唯一的妹妹,爱听他讲大学里的事的妹妹,盼望着他回家的妹妹,他无能为力。 一百万,护士随口讲的玩笑话,成了乔增德一生的心结。 多年以后,乔增德当上瀛京艺科大学瀛洲国文化国际传播学院院长,他想起自己含辛茹苦的读书时光,就感到年轻时候自己太亏欠了自己。他那样挂念着他娘于春梅,但于春梅就是更疼乔增财。他爹乔丁钩,他娘于春梅,他大哥乔增金,他三弟乔增财,他老婆孙平尧,他女儿乔其,他的所有学生,他单位领导同事,统统都在剥削他,吸他的血。只要没有对他感恩戴德歌功颂德,那就是忘恩负义;好处只要没有给他,他就觉得自己吃了大亏。人间所得,再也没有什么能填上他心里的窟窿。 再次南下,看着南湖草长莺飞,一派大好春光,乔增德心里却感到沉痛。他的妹妹乔雪花,再也没有机会看到了。 他从没有跟任何人讲过这些事。 硕士毕业以后,乔增德要回长天,樊崇峻很不赞成。樊崇峻说他为了孙平尧那点姿色就迈不开步,那是含蓄的说法。其实樊崇峻知道,乔增德是看上了孙平尧“局长女儿”的家世。但人各有志,做老师的只能提醒,对学生的决定与选择,他保持尊重。 原本以为回了长天的乔增德会堕落,没想到他又想读博士,樊崇峻欣然同意为他写推荐信,建议他去瀛京找镜壬富教授。他说,镜壬富虽然比乔增德大不了几岁,但治学严谨,思想深厚,这些年潜心向学,学问足以做乔增德的老师。乔增德去了,名义上是师生,其实是同道。他希望乔增德把握住机会,不要再受家庭的牵绊,耽误了自己的追求。 乔增德心里对樊崇峻感激莫名,他带着樊崇峻的推荐信回到长天师大,却没有去瀛京。 第26章 挟持 张姐出门买菜,一开门,门口放着半袋新鲜的瓜果。张姐趴到楼道窗台上左右张望,只见楼下有个一个老头一瘸一拐地,也不知道是不是他送来的。 她把袋子拿进屋,毛秀春已经起床了。自从孙昱仁去世后,毛秀春瘦了很多。张姐变着法儿的做她爱吃的东西,可她总是没什么胃口。 毛秀春见张姐提着袋子,漫不经心地问:“张姐,这么快就回来了,买的什么?” 张姐还在纳闷儿:“我也不知道啊,刚才刚一出门,这袋瓜果就放在门口,楼下有个老头,也不知道是不是他送来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打开袋子,是一小袋个头匀称新鲜的还带着毛刺的黄瓜,黄瓜旁边放着一个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西瓜,另一小袋里装着新舂的米。 张姐说:“这一看就是从屯里新摘下的,看来还真是那个老头送的。” 毛秀春本来没什么胃口,但是,张姐把手指长的黄瓜拿出来,那新鲜的绿色忽然让她很感动。毛秀春像个孩子似的撒娇说:“张姐,想吃......” 张姐看她的神情,一下子被她逗笑了,马上说:“好,我洗洗。” 张姐把洗好的小黄瓜放在纯白色的骨瓷盘子里,她没有削皮,也没有切段,也没有打成汁,囫囵个儿地端了两根给毛秀春。 青翠的黄瓜洗掉白色的毛刺,在洁白无瑕的盘子里,像一道雨后的青峰。张姐想起小时候常听的俗语,“夏至熟黄瓜,秋来酿白酒”。那时候一到夏天,清爽甘甜的黄瓜就是他们的美味。谁家好儿郎看上谁家好姑娘,就现摘下根黄瓜现唠嗑。“园丁傍架摘黄瓜,村女沿篱采碧花”,小盟上学学到这一课时,她觉得这就是写给他们小时候的。 毛秀春把小黄瓜拿在手里,左看右看,从未觉得小小的瓜果这么可爱。她咬上一口,舌头上感觉有点粘涩,但清爽的香气像充满希望的早晨一样,让她恢复了久违的饥饿。 她一口气吃掉两个小黄瓜,可怜巴巴地看着张姐。 张姐笑着,转身进厨房,又洗了两根,照样用白骨瓷盘装着端给她。毛秀春又一口气吃掉。 张姐说:“可不能再吃了啊。” 毛秀春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张姐,你也去尝尝,特别好吃。” 张姐看毛秀春苍白疲惫的脸,想起孙昱仁,忍不住要叹息,又赶紧掩饰过去,说:“太太,您还想吃什么,我现在去买。” 毛秀春想了想,说:“张姐,我跟你一起去。好久没有出门了,感觉自己要发霉了。”孙平禹去了豫州,说是要自己闯荡一番。毛秀春拗不过他,只好由着他。但是毛秀春只给他两年时间,如果孙平禹闯不出什么名堂,如果人家覃舒还没有结婚,那就要回长天。 毛秀春也没底,人家覃舒还未必看得上孙平禹呢。可她有把握拿捏住李仲森。只要李仲森点头,覃舒想拒绝也得掂量掂量吧。 孙平禹不愿意在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的关口忤逆毛秀春,他无法开口告诉毛秀春他喜欢余承舟,唯一的办法就是暂时离开家。可他一开口,就说出想去豫州的话。 母亲有张姐照顾,姐姐偶尔也会过来,孙平禹料理好父亲的后事,就登上了去豫州的火车。但他不知道姐姐孙平尧心里正水深火热地煎熬着。 毛秀春吃完小黄瓜,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和张姐去了早市。一出门,温柔的日光也让毛秀春睁不开眼。迎面走来散步的老夫老妻,毛秀春默然低下头。张姐觉察到她情绪的变化,赶紧说:“太太,您想吃什么,咱们今天就做什么。” 毛秀春笑笑,哪天不是我想吃什么你就做什么啊张姐。但她没有说出来,只是慢慢地走,慢慢地看。清晨的一切都生机勃勃,瓜果新绿,人们带着慵懒而愉悦的笑意。寻常日的幸福,只有经历过大悲大恸,才格外能够感受。毛秀春惊讶自己以前竟然没有发现逛早市的乐趣。 赵晓雷穿着便服,趁上班之前到早市给他的寡母买早餐。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心里怦怦直跳。是黎占米。 黎占米躲藏了好多天,他实在想给自己做顿好的,就算要上路,也得做个饱死鬼。虽然他戴着灰色鸭舌帽,帽檐压得低低的,胡子剃掉了,但赵晓雷还是认出了他。 黎占米正拿起一块牛腱肉翻来覆去看着,他的手边就是摊主的切肉刀。赵晓雷不动声色地靠近摊位,若无其事地搭讪说:“哎大哥,你拿的那块肉是隔夜的吧?” 黎占米瞪他一眼,不说话,示意摊主切一块儿。 赵晓雷故意找碴儿似的推一把黎占米,挑衅地说:“大早上的跟你说话你怎么还不理人啊,不理人不理呗,瞪我干嘛?” 赵晓雷是要确认黎占米有没有携带危险枪支,以防抓捕时伤到群众。他推了一把黎占米,没有摸到危险器械。 黎占米上下打量他一番,非常警惕地忍下了脾气。 摊主马上打圆场:“小伙子,你看你这话说的,我这摊位在这儿多少年了,怎么能是隔夜肉呢?一看你就不常买菜。” 黎占米听到摊主说“一看你就不常买菜”,他马上转身快步向人群里钻。 摊主刚把肉切下来,一抬头,黎占米不见了,挑事儿的小伙子也不见了。他没好气地嘟囔着:“一大早的干嘛呀火气这么大!” 黎占米越走越快,赵晓雷也越跟越快。赵晓雷一摸屁股后头,暗叫一声“糟了”,他没有带手铐,也没有带呼机。但大鱼好不容易才出现,他不能让黎占米就这么溜了。他眼睛紧紧地盯着黎占米的背影,思索着如何不给群众带来恐慌和麻烦。 黎占米慌不择路,跌跌撞撞小跑起来,早市的人奇怪地看着这个着急忙慌的汉子,纷纷闪让出通道。毛秀春很多天没有出门,心情虽然大好,但腿脚酸软无力,等黎占米奔到眼前的时候,她连黎占米长什么样子都没有看清,就被黎占米反身掐住脖子挟持住了。 毛秀春大喊:“你干嘛!你放开我?”但她又惊又怕,浑身疲乏,被掐住脖子又喘息费劲,毛秀春一口气没上来,接着憋得翻起了白眼。 赵晓雷骤然停步,死死盯着黎占米:“你放手啊!别乱来!识相的立刻跟我回警局自首,不然罪加一等!” 黎占米露出凶光,手上用力,毛秀春的脚就乱蹬起来。“退后!”黎占米的声音不大不小,赵晓雷听了却毛毛的。 正在他犹豫之际,张姐拿着装着菜的袋子,猛地砸中了黎占米的后脑勺。黎占米闷哼一声,双手要去捂自己的脑袋。他手一松,毛秀春剧烈咳嗽着摔倒在地,脸已经憋得通红,话也说不出来。 张姐惊魂未定,扑上去大喊:“秀春秀春,你没事吧啊!”她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怎么秀春会遭遇这么多磨难呢,她的菜兜早不知扔到哪里去了,扶起毛秀春就说“我们去医院”。 赵晓雷见黎占米松开了人质,马上追上去,但黎占米扯着两个市民摔到赵晓雷身上,赵晓雷投鼠忌器,一分心,黎占米拐过街口不见了。 赵晓雷回过身,查看毛秀春的伤势,然后抱歉地请她去警局录个口供。 张姐眼泪涌出来,推开赵晓雷,连日来的悲痛终于克制不住了:“你们这些公家人做起事来都是只顾自己的吗?是,你们是执行公务,你们英雄,但你们也有家人,你们就这么不管不顾吗?” 毛秀春已经恢复了意识,只是受了惊吓还说不出话来。她对张姐摇摇头,她知道张姐是心疼她。 赵晓雷被张姐的激动吓住了,但是见她抱着毛秀春哭得泪人似的又无法反驳,只是一个劲儿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连累二位受到了惊吓,但是我们一定把歹徒绳之以法!” 他四处看了一圈,捡起张姐的布兜,布兜已经露了底,一大块冬瓜掉了出来。赵晓雷扑哧笑一下,看看张姐,说:“大姐,您嘴皮子厉害,您拳脚功夫也不赖,稳准狠!厉害!” 张姐这才注意到早市上围过来很多市民,她也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很凶。毛秀春扶住她站起来,对张姐笑笑,感激之情尽在不言中。 “妈!” 张姐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她在人群中撒目,看到女婿岳云峰正在人群中高举着胳膊,冲他打招呼。他喊着“妈”,奋力游过来,马上问“怎么了”。 张姐眼泪又涌出来。 毛秀春想,这应该就是张小盟的对象了,于是感激地说:“你妈刚才救了我!” 张姐拉着毛秀春的手:“秀春,什么救不救的,我没有照顾好你......” 岳云峰知道张姐在孙家帮工,但从来没有见过她的主家,听话里的意思,这应该就是孙家太太了。他见这边一片混乱,岳母又泪眼汪汪,还以为是赵晓雷在难为他们,马上粗声粗气喝到:“你什么人?你是不是欺负她们了?” 赵晓雷马上摆手解释,张姐拉着岳云峰,悄悄说:“他应该是个警察,刚才执行公务呢,没事啊。” 岳云峰这才放下心。 赵晓雷出摊本来只摆晚市,但昨天晚上剩下一筐大叶菜,实在不能久放,就一大早赶来早市,想尽快卖掉。结果摊子还没有摊开,就碰到了张姐。 毛秀春已经从惊惧中恢复过来,见岳云峰精神爽利,快活能干,心里喜欢,直夸小盟给张姐找了个好女婿。她难得叫人去家里,这时倒开口邀请岳云峰一起去家里吃早饭。 三个人没有去理会赵晓雷的话,相互搀扶着回了家。岳云峰把毛秀春和张姐送到楼下,确认两个人没事,才说自己已经吃过早饭要去出摊。 毛秀春看了看张姐,没有再勉强岳云峰,蔬菜可不比别的,越新鲜越好卖。 两个人空着手回了家,张姐自嘲地说“还丢了个布兜呢”,毛秀春就笑起来。 张姐见毛秀春的心情没有太受影响,也就从早上的袋子里,随便挑了几样,很快,两个人就吃上了早饭。 孙平禹不在家,饭菜做得很简单。毛秀春看着袋子里的瓜果,跟张姐说:“张姐,你下午有空给平尧送过去吧,我们吃不完,要坏掉就浪费了。只是还不知道是谁送来的。咱们可真够大胆,有毒没毒反正豁出去了,真有事,就去底下跟孙昱仁做个伴儿......” 张姐放下碗筷。自从孙平禹不在家,她都是和毛秀春一桌吃饭的。毛秀春也不让她再叫“太太”,古里古气的,不如就叫“秀春”来得亲。 张姐说:“秀春,别太难过了,孙局长是英雄,他是为群众牺牲的,他死得光荣、伟大。他泉下有知,一定希望你、平尧、平禹过得开开心心的。说实话,咱俩差不多年纪,但你比我有福气得多,我怀小盟的时候就守了寡,我那口子,简直没法说。” 毛秀春看着张姐,自觉失言,可是歹徒掐住她脖子的那一刻,她确实想过,不如就那样死了算了。她有时候真的熬不住。虽然还有一双儿女,但是儿女迟早要离开家,也不总是守着她。孙昱仁不在了,她是真的不知道剩下的路,每一天,每一晚,要怎么熬到头。 张姐年轻时候嫁了个酒鬼,不喝酒的时候干活儿也挺卖力,也知道养家,但喝了酒就性情大变,摔东西不说,骂人打人,连眼都不眨。张姐怀着孕呢,他喝了酒还要作孽,张姐不从,他拿起酒瓶子就砸过去。 张姐说,要不是她躲闪及时,就没有小盟了。小盟的酒鬼爹在工地上扛完沙包,醉醺醺地骑着自行车往家走,结果骑到一个土桥上,歪歪扭扭地就跌进了湍流里。到处乌漆嘛黑,土桥上只留了一辆破自行车,那也是小盟爹留给她娘俩唯一的大件。 孙昱仁被记二等功。上级处理孙昱仁后事的时候,一并查出孙昱仁多处违纪,包括经济问题。但念在他两次立功并且已经壮烈牺牲的份上,上级没有公开追究。只是功过相抵,不奖不罚。 毛秀春知道不奖不罚是什么意思。她听到处理结果的时候,她知道,孙昱仁已经被盖棺定论,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第27章 柳下惠 “豫州文物馆馆长处东波被查了!”王怀舆喝着茶,听魏建生读报纸。 魏建生抬头看看他,把报纸拍在桌子上,没有再说下去。 王怀舆岳父家的事,魏建生当然知道。其实,报纸上不是这个被查就是那个被查,原因过程都差不多,况且王怀舆就是当事人,还是不说的好,免得他尴尬。 王怀舆并不在意,他端起青花盖碗,吹吹茶叶,轻轻吸溜一口,问魏建生:“亲家,处东波什么事啊?” 这下魏建生倒有点儿尴尬。他看王怀舆神情没有什么异样,想必祁家的事在他心里早已经过去了。魏建生说:“文物馆馆长监守自盗倒是稀奇。” 王怀舆笑笑:“哦?是文物馆馆长稀奇还是监守自盗更稀奇?” 魏建生被王怀舆一问,也笑了:“都稀奇。这文物,就像有名有姓的娃娃,这盗出去谁敢要啊?” “哈哈哈哈。”王怀舆大笑,“有名有姓的娃娃就没人惦记了?” 魏建生一愣,拍拍自己的嘴,自觉逻辑不通。说什么,在王怀舆面前都像班门弄斧,他也就不再继续说下去。 王城宜和余承舟出门了,两个人结婚也快三个月了,一直平平静静地,魏建生没有操太多心。虽说余承舟不是亲生儿子,但这么多年来,魏建生早已经把他当成亲儿子看待。 王怀舆偶尔会到戏院里看看戏,顺便看看女儿,两家人的感情没有因为结成亲家就更亲近。魏建生觉得王怀舆这个人挺有意思。他的大太太,魏建生没有见过,但王城宜的母亲......魏建生很不习惯称呼文化馆的田卿卿为“王城宜的母亲”,她看上去比王城宜大不了几岁,就算说是姐妹,恐怕也有人相信。 看了那么多出戏,观众总想看“戏剧性”强的,魏建生也尽量满足观众的需要,但他还是觉得现实人生比什么戏都有戏剧性。 他随意地瞎想着,王怀舆倒主动开了口:“魏老板,承舟这段时间是不是比较累啊?” 魏建生不解王怀舆是什么用意:“没有啊,戏院的生意,这些年也就这么半死不活,不过也幸好有承舟在,不然恐怕早就开不下去了。” 王怀舆盖上盖碗,思虑着。 魏建生想,是不是承舟哪里怠慢了城宜,于是言辞恳切地问道:“亲家,如果承舟怠慢了城宜,您直接跟我说,这没什么不好意思,咱们这是一辈子的关系,做父母的,也都是为了孩子。” 王怀舆见魏建生确实不知情,也就开诚布公地说出了他的担忧:“魏老板,不瞒你说,城宜前段时间回门,她母亲看她偷偷哭。但是问她她又不说话。前几天,她母亲找了老中医,想给她调养身体,毕竟已经成亲了,往后也得有个孩子。虽说我们并不着急,但身体要保养好,也算提前准备。可是......” 魏建生见王怀舆欲言又止,不知道什么事能让这位稳如泰山的亲家这么为难,于是坦然说道:“亲家,但说无妨,你们考虑得这么周全,我心里很感激。有什么事情,但说无妨。” 田卿卿请的老中医给王城宜号脉时讲了句匪夷所思的话,他很是气恼,像是受到戏弄一样。他说,一个处子之身要什么孩子。说完,老中医拂袖而去,再也不肯登门。 田卿卿不相信中医号号脉象就能号出处子不处子的,但王城宜却哭得让她半信半疑。田卿卿好说歹说,好不容易才问出来,原来余承舟和王城宜还没有圆房。 田卿卿觉得这简直闻所未闻,她当即围着自己女儿左看右看。王城宜虽说不是国色天香,但样貌清秀,端庄娴静。田卿卿知道男人看女人不光看模样,她盯着女儿的前胸,不相信这世上有坐怀不乱的男人。 王怀舆回到家,田卿卿换一件薄如蝉翼的粉色睡裙,故作放浪地调戏王怀舆,王怀舆老当益壮,当晚就陷入温柔乡。 田卿卿问王怀舆:“你们男人真有柳下惠吗?” 王怀舆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娇嫩的皮肤,摇摇头。 田卿卿又问:“如果一个男人是柳下惠,是不是因为女人不够漂亮?” 王怀舆哈哈大笑:“这个世界上,只有没人要的男人,没有没人要的女人。” 田卿卿推开他,才说起女儿和余承舟没有圆房的事。 王怀舆当即变了脸色。田卿卿虽然没有什么名分,但比起去了纳加登的太太,她更像一个真正的妻子。王城宜是他的老来女,王怀舆一直当她是掌上明珠,怎么结了婚,竟然在婆家受到这样的羞辱? 田卿卿劝他稍安勿躁,她觉得魏建生不像是会欺负新媳妇儿的人,他的太太虽然病着,但她也见过,是个宽厚的妇道人家。 “魏建生姓魏,余承舟姓余,这爷俩也不更名,也算稀奇。”田卿卿很是疑惑,“我们也并不在意什么亲生不亲生,只要城宜开心,这比什么亲生不亲生重要。可是,照现在看,怕不是余承舟的身体有什么隐疾?” 王怀舆心里很不是滋味。如果余承舟真有什么隐疾,那就是他这个做父亲的太草率了。王城宜自小虽然也锦衣玉食地长大,但在王怀舆心里,还是觉得亏欠女儿太多。比起儿子王城智,王城宜已经少享受很多了。 王怀舆决定去找魏建生问问究竟。可是现在魏建生看起来毫无所知,这倒让王怀舆难开口了。 正在王怀舆犹豫之际,余承舟和王城宜回来了。两个人看见王怀舆,齐齐地喊了一声“爸”。王城宜高兴地挎住王怀舆的手臂,好像已经很久没见似的。 王怀舆看看余承舟,试探着问:“承舟,戏院要是没有非你不可的大事,你不妨带着城宜回平阳弄住几天。城宜妈妈就这么一个心肝宝贝,你们小两口恩恩爱爱,她妈妈倒想她想得头疼。” 魏建生笑着接话,也劝余承舟:“你岳父就会拿别人当借口,光是城宜母亲想,你这个做父亲的不想嘛,呵呵。承舟,戏院最近我能应付得来。你和城宜刚结婚,你岳父岳母就这一个宝贝女儿,怕是还不能适应,你带着城宜过去陪陪他们。” “我......”余承舟刚要找借口拒绝,但王怀舆没有给他开口的时间。 他朝魏建生拱拱手,说:“多谢魏老板体恤。”话音刚落,两个人像至交好友一样,开怀大笑。 王城宜见余承舟有些为难,就拉着王怀舆的胳膊,撒着娇说:“爸爸,改天再回去吧。我和承舟刚出门走了大半天,我都累了。等我们歇息几天,再回去看您和妈妈。” 王怀舆明白女儿城宜是在给余承舟解围,沉吟片刻,说:“好,那你和承舟先好好休息几天,我改天再来接你们。” 王怀舆说着,眼角瞥到余承舟如释重负地叹口气。他不动声色地向魏建生告辞,暗暗笃定,余承舟有事隐瞒。 他想不通余承舟有什么事。余承舟做事利索,虽然话不多,但也算知书达理。魏建生是个厚道人,这么多年,戏院生意是平平不见起色,但魏建生在附近在行当里,也没听说有什么恶名。 王怀舆一边走着,没留神,跟对面观光的游客撞了个满怀。王怀舆脚下不稳,平地上摔了个马大哈。 “对不起对不起。”对面的游客忙不迭地道歉。 王怀舆捂着腰痛苦地站起来,脑门上就冒出了汗。他看着一脸歉意的小伙子,也不好再说什么责怪的话。得饶人处且饶人,他摆摆手,想继续往家走,腰椎骨却疼得他龇牙咧嘴。 小伙子一把扶住他,说什么也要送他去医院。 王怀舆宽厚地说:“小伙子,没事,也不能怪你,我也撞了你。哎,老了就是这么不中用,浑身骨头糠了一样,跌一下就受不了。医院不必去了,劳烦你送我去前边的中医馆。” 小伙子赶紧点头,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王怀舆,慢慢朝中医馆走去。这样耽误游客的时间,王怀舆过意不去,到了中医馆,他连声道谢。 小伙子坚持留下来陪他,一定要确认他没事才肯离开。王怀舆就敷着药膏,有一句搭一句地和小伙子聊起天来。 小伙子也爽直,王怀舆问什么他就答什么,没几句,王怀舆就已经知道小伙子是哪里人,来豫州是打算闯荡闯荡。 王怀舆想起田卿卿的文化馆正缺少一个讲解员,他见年轻人性格坦率,又担当有礼,模样也周正,于是问他有没有兴趣过去看看。 小伙子喜出望外。来豫州也有段时日了,他一直不知道该怎么“闯荡”,每天坐吃山空的,他正愁着要不要打道回府呢。可就这么灰头土脸地回去,他又觉得不甘心。 王怀舆乐呵呵地说:“文化馆薪水嘛,不高,但是至少包你食宿,你不妨过去看看。” 小伙子一边感激地请教王怀舆尊姓大名,一边找来纸笔,把自己的名字、住址写给他,说,如果他真的留在文化馆,等发了薪水好请王怀舆喝酒赔礼。 来豫州这么多年,远离了与祁家有关的是是非非,王怀舆乐得认识一个青春爽快的年轻人。没有任何利益纠葛,不必担心有所图谋,王怀舆很久没有这样心无芥蒂地说说话了。心里放松,腰椎上的药开始发热,他很快打起盹来。 余承舟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己的书房,拿起刻刀,继续雕刻他的天鹅城堡。王城宜看着他专注地神情,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走进他的世界,只好默默地走进卧室。她想不明白,余承舟为什么不喜欢她,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要答应结婚。 可她开不了口。做丈夫的不主动,她总不能直接要求圆房。爱与性靠要靠求,那为人妻子的尊严在哪里?母亲田卿卿教过她怎么和男人相处,但对王城宜来说,那就是纸上谈兵。 她喜欢余承舟。余承舟对她几乎百依百顺,买什么,花多少钱,从来不限制。她喜欢的,余承舟尽他所能地满足,他对她也从来没有提过要求。 王城宜觉得自己像是余承舟买来的花瓶、摆件,置办下了,就摆在显眼处放着。 白天,戏院里有什么事,余承舟都是主动去做,戏台上需要添置什么,他也都亲力亲为。晚上,他就躲在自己的书房里雕雕刻刻。 王城宜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睡下,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起床。就这样三个月了,余承舟都没有和她同床共枕过。 王城宜见父亲王怀舆来,想必母亲田卿卿已经把实情告诉了他。可王城宜又开始不安。如果余承舟真的有什么不治之症,或者干脆不能同房,更或者根本不能生育,那她能怎么办呢?她喜欢余承舟是不错,但这点喜欢,真的可以支撑她过一辈子这种生活吗? 王城宜以前觉得母亲田卿卿有点过于“风骚”,但现在她很羡慕自己的母亲。她真真正正开始思考,怎么样才算是一个“女人”。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照花前后镜,也算花面交相映。她学着母亲田卿卿的样子,把淡黄色的连衣裙肩带往下拉一拉,露出半个肩膀,平直的锁骨上可以落下蝴蝶。纤纤玉指轻轻掠过自己正青春的面颊,尚未卸妆的唇妆鲜艳如花,但桃岭芬芳空自香。 两行眼泪悄悄滑落,王城宜轻轻拭去,她委屈地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余承舟烦躁不安,王怀舆的邀请可以躲过初一,但躲不过十五。父亲魏建生虽然没有再催促,但余承舟知道,他和母亲在等待新生命。 “平禹,你还好吗?”余承舟喃喃自语。一分神,锋快的刻刀划破了他的手指。他看着手指上渗出细细密密的小血珠,心里感到一丝畅快。亏欠了的,他愿意用血肉来偿还。 可是这样的血肉,他自己都厌恶不堪。 手腕上留下一道丑陋的疤痕,时刻提醒着他人生不能再回头。 雕刻下来的木屑堆积,无法再回到原位,关键处刻错,满盘皆输。余承舟把割破的手指插进木屑,出神地望着眼前雕刻的“童话世界”,仿佛里面真的关押着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 他拿起刻刀,在条条栏杆上刻上一把门锁。生死相恋的男男女女,既然无法如愿,那就将他们不为世俗所容的痴情永远锁住。 第28章 芝麻西瓜 乔增德晃一晃手里的推荐信,得意地跟孙平尧炫耀:“瞧,樊崇峻的推荐信。真正的尚方宝剑。” 孙平尧不知道他得意什么劲儿,这几天她自己在家,出版社也没去。乔其长得很让人放心,一双眼睛,对这个世界满是好奇。孙平尧问乔增德:“你千里迢迢地去南湖,就是为了拿这封信?” 乔增德鄙夷地看着孙平尧,昨日你们家瞧不起我,明日我就让你们高攀不起。他斜睨一眼孙平尧和乔其:“你懂什么?有了这封推荐信,我就可以去瀛京读博士,瀛京师范大学,顶尖学府!” “什么,你要去读博士?”孙平尧惊讶地脱口而出,“乔其这么小,你去瀛京,我自己在家怎么照顾孩子?我还得上班啊。” 乔增德不说话。他就知道孙平尧会是这个反应。 孙平尧继续说:“今年家里乱七八糟,你现在也是副教授了,就不能安安生生地在家,照顾照顾乔其吗?”她停顿着,又说道:“你爹你娘知道吗?你去了瀛京谁来照顾他们?你大哥不在家,乔增财也指望不上,他们年纪大了,用人的时候多,这些你都不考虑吗?” 孙平尧说中了乔增德的心事。前方打仗,后线不稳。他娘于春梅自从上一次来,他就觉得他娘总是出神。乔增德知道,雪花是他娘的心病。 孙平尧见乔增德不说话,知道自己十有八九猜中了他的顾虑,于是继续说:“增德,你记不记得你在南湖读硕士的时候有多辛苦?那个时候咱们还没有结婚,你青春带力,可以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现在你有家,有老婆孩子爹娘工作,去瀛京读博士,一去就是好几年,何况读完又能怎么样?不也就是为了评评职称?现在职称你也评上了,还是破格儿,说明李校长器重你。你现在势头正好,真去了瀛京,谁能保证形势不发生变化?” “行了行了!”乔增德不耐烦地打断了她。孙平尧说的这些他都在心里细细地权衡过。去瀛京就得辞掉在长天师大的工作,他无法保证读博士回来,还能找到比现在更好的位子。彭中庭已经答应他,要他当教研室主任,并且今年他就可以带硕士研究生了。 乔增德钻进书房,拿起放大镜,对着压在书桌玻璃面下的长天师大教职工通讯录仔仔细细研究起来。 孙平尧还有一点没有说中,乔增德研究的是“黑土地”文化,这个领域在朝北能让他混的上“专家”,但去了瀛京,他就得另起炉灶。在自己研究的领域当着裁判员,尤其在朝北地区,不毛之地,谁也说不出什么。但一旦去了瀛京,乔增德还没有这个自信,能混出比现在更好的名堂。 放大镜上透着他烦躁不安的大眼珠。乔增德想起自己是破格儿副教授的时候,他在心里把“破格儿”这三个字的每一个字都拉得很长,放大镜里的大眼珠就瞪得像一只骄傲的铜铃。乔增德想到去了瀛京什么也混不出来的灰暗前景,放大镜里的大眼珠就往眼窝里缩着,像吃了大亏的黄鼠狼。 他扔掉放大镜,把刚才筛选出来的名字列在一张纸上,反复勾画着几个似曾相识的名字。 乔增德这才发现,朝北地区最好的大学长天师范大学,两千个教职工,教授只有一百个。他勾勾画画,去掉工科、理科,再去掉搞老古董文言文的,与他所作文化领域稍微接近的教授,竟然只有两个! 他沮丧地靠在椅背上。两个教授里,其中一个去年已经退休了。如果他不去瀛京,那就只能在长天师大读博士。在长天师大,那他只能选唯一一个新晋教授,国文科的钟田中。 乔增德是破格儿副教授,钟田中是破格儿正教授。乔增德“切”了一声,站起身来。 也就是说,钟田中在几个月前,还只是副教授,还不如他乔增德呢。 乔增德心想,跟着这样的“教授”“博士生导师”,就算读下了博士学位,又能有什么前途?难道自己就得屈尊于这样的“同事”手下,做他的学生? 乔增德不服气,左想右想,都是孙平尧拖了他的后腿。如果不是孙平尧,他说什么也要去瀛京。 “哼,这个目光短浅的狗皮膏药,口口声声为我打算,还不是怕我飞黄腾达了以后不要她了?也是,我乔增德现在在长天师大炙手可热,多少女学生迷恋我,明明可以靠颜值,但我偏偏还有才华。”不过,乔增德转念一想,他也能理解孙平尧,“像我这样的绝世好男人,又负责任,从来没有和女学生乱搞,狗皮膏药粘着我也算她有福气有眼光。” 他走出书房,带着一肚子气,冲孙平尧喊一声:“晚上吃什么呀?” 孙平尧轻轻带上门,“嘘”一声:“你不会小点声儿吗,乔其刚睡下,你再把她吵醒了。” 乔增德翻一下白眼儿,又问:“晚上吃什么?” 孙平尧也没好气了:“你问我我问谁?吃什么你不会自己做吗?” 乔增德瞪她一眼:“你......” 孙平尧也不甘示弱:“我,我怎么了?你有气到别的地方撒去,朝我吹胡子瞪眼干什么?” 孙平尧平日里弓着虾米一样的脊背,不太爱说话,但只有乔增德知道她疯起来是什么样,和毛秀春简直不相上下。朝北地区男人彪悍,但比朝北男人更彪悍的就是朝北女人。乔增德觉得,孙平尧人前人后两副嘴脸,只有他才知道,这个老婆到底有多泼妇。 “打是亲,骂是爱。”乔增德抓起一把瓜子,边磕边流里流气地用眼睛上下扫描着孙平尧,“晚上不吃饭了,那......我也吃奶吧。” 他说着,用捻过瓜子的手,拧了一把孙平尧没有穿内衣翘起来的扔子。 孙平尧刚给乔其喂完奶,衣服上还留着一片奶渍。每次乔其吃完奶,她就觉得自己脱了层皮。乔增德冷不丁地一拧,她痛得伸手就给了乔增德一巴掌。 乔增德捂着脸站起来,瓜子扔了一地,尖叫起来:“孙平尧!你干什么?” 孙平尧揉揉还痛着的胸部,抓起桌子上的瓜子就朝乔增德脸上扬过去:“干什么?你说干什么!” 乔增德歪着头躲闪着,抓住孙平尧的手,一把抱住了她。孙平尧气不打一处来,又是撅屁股又是鼓肚子,一个劲儿地挣扎。但乔增德死死地抱着她,她越挣扎,乔增德越兴奋。 孙平尧想弯腰咬开乔增德的手,但她的胸胀痛得弯不得腰,她气急败坏地大喊:“乔增德,你放手!你还算男人吗?” 乔增德归然不动,力气再大的女人,在男人面前也显得像只调皮的母鸡。乔增德狎昵地把脸埋在孙平尧的脖子窝,口语着:“是不是男人你还不知道吗?” 话还没说完,两个人就摔倒在破旧的沙发上。 乔其惊醒了,她用力地哭着。孙平尧听到乔其大哭,她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力气,抬起脚,一脚蹬在乔增德膝盖上,乔增德闷声痛叫一声,跪在沙发前。 孙平尧抹一把脸,整理整理头发,赶紧去卧室照看乔其。乔其已经从床上掉在地上,通红的脸上挂满了米粒大的泪珠。孙平尧一看乔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心扭成了麻花。 她抱起乔其,打开小被儿,一块皮一块肉地检查着乔其,脸上的泪珠比乔其脸上还多。 “没有我乔增德,你能在这儿舒舒坦坦当教授夫人?”乔增德按住沙发边站起来,窝进沙发里痛斥着孙平尧,“你一天天在家摆什么大小姐谱儿?你自己当你自己是千金小姐,你就是个丫鬟的命!” 孙平尧把乔其抱到床上,乔其不哭了,她也不哭了。 她一步一步,平静地从客厅走进乔增德的书房,拿起乔增德供在书架上的副教授聘书,摸摸聘书硬如木柴的外壳,然后把聘书高高举到头顶左上方,像英勇的东日国武士,把聘书从左上方,狠狠地砍向窗台上蓝紫相间的东日银彩陶花瓶。 银彩花瓶应声倒地,瞬间惨死在无血的碎片中。 这是乔增德家从乔德茂祖传的宝贝。乔丁钩没能在东日国军营里干出名堂,乔德茂的算盘没打响。这件来自东日国的烧陶花瓶寄托着乔德茂振兴家业的夙愿。 乔德茂活着的时候,时不时就要拿出这个花瓶。每当他细细摸过渐变平滑且自然的瓶身时,他眼前就飘起东日国宁静深邃,绚烂曼妙的樱花。 他给驻扎在长天影视基地的西尾坻二郎干木匠活儿的时候,西尾坻二郎请他喝了一次东日烧酒。那次,乔德茂战战兢兢地和西尾坻二郎攀上了交情,西尾坻二郎不光按时结给了他工钱,还请他看了东日最有名的影星林香兰最新的电影。 走街串巷逃难逃荒一辈子的乔德茂,只要想起西尾坻二郎跪着给他斟酒的样子,他苍老的心里就热热乎乎的。 后来西尾坻二郎跟着东日军撤退回东日国,乔德茂跟乔丁钩就又重新到处揽活儿了,但西尾坻二郎送给他的东日烧陶,他一直收藏着。乔德茂临死前还记得林香兰给朝北儿童唱的歌谣。 乔增德研究“黑土地”文化时,还从一段史料记载中发现了他爷爷乔德茂的痕迹,这个花瓶成了他心中东日国在朝北友好建设的明证。他的奶奶张英香如何死在东日兵的刺刀下,那只是道听途说,乔德茂没说的事,乔增德当然也不忍心问。乔丁钩自责于自己没有在东日军营里混出什么名堂,就把这花瓶郑重地传给了家里最有学问最有出息的乔增德。 现在,这个飘洋过海传了几代人的历史记忆变成了无法复原的碎片。乔增德瞬间肝肠寸断,如同背负着国仇家恨一样扑向孙平尧。 乔增德刚要掐住孙平尧的脖子,“咚咚咚”,敲门声响起,对门的赵东军,楼下的牛春磊不约而同地跑过来。 牛春磊朝乔增德家喊道:“乔老师?孙老师?” 赵东军马上拍拍他后背:“什么乔老师,乔教授!” “哦哦,乔教授?”牛春磊把耳朵贴到门板上,又喊道,“乔教授,没事儿吧?孙老师?” 乔增德听门外聚了人,一声“乔教授”让他冷静了下来。他又气又沮丧地坐进沙发,任凭外面敲破门,他和孙平尧就一言不发地对峙着。 乔其又一次哇哇大哭。那哭声撕心裂肺,闻者无不揪心。门外的赵东军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还没摸着头脑的牛春磊问:“老赵,你笑什么?老乔和他媳妇儿吵什么呢?孩子哭成这样还吵?” 牛春磊是搞化学的,常常早出晚归地做实验,这几天他在江春区那边的尿素厂周围采样,刚回来,准备吃口饭就去实验室值班。谁知道,饭还没吃完,就听见楼上震天动地,就差把天花板上的灰土抖他碗里了。 赵东军说:“没什么没什么。哎,老牛,挺长时间没见你了,怎么这么大黑眼圈子?” 牛春磊苦笑着解释了一下,说:“没办法,实验做不出来就没有项目,我不像你,找了个好太太,我就是养家糊口。” 赵东军没心思跟牛春磊聊天,他拍拍牛春磊胳膊,急忙钻回自己家,给妻子钟玛丽汇报情况。 钟玛丽在长天人事处负责档案工作,原本是个挺闲的差事,但最近单位要重新分配房子,副校长邱在礼亲自打电话,让她把近些年评上副教授、教授的教师名单整理一份,附加上详细的档案。 分配方案还在讨论中,毕竟僧多粥少,邱在礼特意交代钟玛丽暂时不要走漏风声。 钟玛丽的父亲钟田中也在此次分房名单中,钟玛丽留了个心眼。她趁着拿档案的空档儿,悄悄给赵东军打了电话,让他尽快去打探消息,尽早找管用的人疏通关系。 虽然和钟田中一起评上教授的人并不多,但好房子也是有限的。钟玛丽要给自己家留一套最好的,父亲钟田中只有她一个闺女,父亲的,可不就是闺女的嘛。 赵东军关键时刻瞪亮了眼睛,他马上请了病假,让教学秘书临时调课,回家揣上八百现金,骑上摩托车就去了新任水利局局长李林家。 李林当然不在家。赵东军要找的不是李林,是李林的太太马向福。钟玛丽说负责此次分房事宜的很可能是新来的后勤保障处处长马向前,马向前正是马向福的亲弟弟。 最快捷好省的办法当然是直接去找马向前,但赵东军想了想,还是决定兜个圈子,去找他的老同学马向福。马向福和马向前相依为命,马向福说是马向前的姐姐,但说她是马向前的妈也不过分。马向前相当于是姐姐马向福拉扯大的,赵东军觉得,马向福说话,好使。 乔增德热火朝天地跟孙平尧干仗时,赵东军已经悄无声息地搞定了最好的一套房子。 等到乔增德把申请博士的导师推荐信递给钟田中,钟田中已经在新房子里住了半个月了。乔增德坐在钟田中新房子的沙发上,听着气定神闲的钟田中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时,乔增德暗暗下决心,他今后的房子和地位,一定要超过钟田中。 第29章 大树连根生 王怀舆捂着腰回到家,田卿卿忙问:“你这是怎么了?”王怀舆把路上的事跟她简单讲了一下,又说起女儿的事。 田卿卿说:“女儿的事,我们得再等等,催得急了显得我们做父母的太不尊重年轻人。” 王怀舆想想也是,他一边吃着饭,田卿卿一边跟他闲聊:“我跟你说啊,我早上去文化馆,听说文物馆处东波被带走了。” 王怀舆一点儿也没意外:“嗯,听说了。” 田卿卿纳闷儿:“你听哪个讲的?” 王怀舆咽下一口饭,夹起一块青鱼尾巴,刚要放进嘴里,田卿卿夹住了他的筷子:“哎哎,你这还得吃中药呢,忌口。” 王怀舆喜欢田卿卿这样啰里啰嗦管东管西,祁家那种吃个饭都要看一圈人眼色的的生活,他过得够够的了。田卿卿嗔怪的样子让王怀舆很受用,田卿卿把筷子拿回自己碗里,王怀舆马上夹起青鱼尾巴上的那块肉扔到嘴里。 田卿卿无奈地看着他笑:“好好好,吃吧,刺!早知道你伤着,我就不做这道红烧划水了。” 红烧划水,田卿卿的拿手菜。她和王怀舆两个人在家的时候,她就在下班路上经过的市场上买一段青鱼尾巴。 王怀舆初到沪州的时候,最感到惊奇的不是沪州的摩登,而是沪州买菜可以买一根,买鱼可以买一段,鱼的尾巴和鱼头竟然可以分开买!分开买了,摊主还给去鳞!这种买法要是在瀛京,那叫找茬! 他就是在市场上闲逛的时候遇见了田卿卿。 田卿卿穿一件黑色绣花旗袍,胳膊上挎着竹篮,一双高跟鞋咯噔咯噔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丝毫不见她尴尬。她熟稔地捡起一小绺东山泉城小香葱,搭上一角罗盘山生姜,一小段白玉萝卜,七八根金陵圆叶苋菜,打开绣着青竹蜻蜓的手包,付上钱,把几样菜一一摆到篮子里。再穿过琳琅瓜果,到肉铺切上不到豆腐块四分之一大小的肉,顺便买五个洗净的鸭舌,一菜一汤就配好了。 王怀舆不知不觉跟着她走了半个市场,田卿卿突然转过头来,一手挎着竹篮,一手轻轻扶腰,像个俏皮的精灵一样对他说:“老伯,我的菜都配好了,你要不要跟来吃啊?” 原来她早就发觉有人跟着,但她竟然没有害怕,也没有责怪。 王怀舆觉得她很有点独特,克制着被识破的尴尬,索性说一句“好”,就真的跟着田卿卿回家了。 田卿卿在市场拐弯处买了半个青鱼尾巴,果然把王怀舆带回了家。 王怀舆就这样认识了田卿卿。他爱上了田卿卿拿手的沪州本帮菜,很快,他就爱上了田卿卿。 看着眼前这道红烧划水,王怀舆想起和田卿卿初相识的情形,甜蜜地笑起来。 “老伯,侬笑什么啦?”田卿卿一点也不介意王怀舆的年纪。再过几天,王怀舆就七十大寿了,可来了沪州以后,他看着反而更像六十岁。女儿还是结婚太早了,可是王怀舆又一想,早点有个依靠也好,毕竟是老来女,万一自己...... “哦,没什么,笑,嗯,我这老伯有口福,啊?”王怀舆喝一口清蒸的生蚝汤,放下碗筷,笑盈盈地看着田卿卿。“哦对了。”他从中式短褂的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递给田卿卿,“这个小伙子正在找工作,你们文化馆不是缺个讲解员吗,让他试试?” 田卿卿放下筷子:“孙平禹?那个撞到你的小伙子?” “嗯。”王怀舆说,“小伙子看着爽直快活,还要送我回家,我想人应该不错。” 田卿卿把纸条收到一边,娇嗔地数落:“你呀,腰都要断了,还想着帮别人。” 王怀舆笑笑,捂着腰站起来,田卿卿扶着他躺下,王怀舆拉着她抱在怀里,心里无限眷恋这样宁静幸福的日子。 “我跟你讲啊,处东波真是大胆,听说玉玲珑他都盗出去了哎,也不知道什么人敢要。”田卿卿觉得人真是够大胆的,“不过,我听我们保管科的人说,处东波其实是被骗了。哎呦,真是鬼迷心窍。也算他倒霉,撞到枪口上了。” 处东波被查,成了沪州街街巷巷里里弄弄不大不小的谈资。倒不是因为豫州文物馆馆长是个多大的官,人们只是好奇三吨重的石头怎么被盗走的。 三吨重的石头当然“盗”不走,但是光明正大地“运”却可以运走。 处东波在参加奇石调研的时候,认识了朝北黑水河金矿的矿主程大千,两个人聊起石头来很是投机。席间程大千说要带着处东波大干一场,不光给他看了开采金矿的图纸,而且还带他见了当年在朝北进行采金的东日国工程师长野堪太。 处东波心动了。他的儿子眼看就要上小学了,可是处东波只是上班拿薪水,连房子都还没有一寸,他决定跟着程大千碰碰运气。 程大千知道他没有什么钱,但既然是投资,总得付出点儿什么。长野堪太对瀛洲奇石很感痴迷,听说处东波是豫州文物馆馆长,就建议他以文物巡展的方式捞捞门票,东日国那边他负责运作,处东波只需要坐等收益。 处东波想,文物馆的文物进行巡展是个很合理的由头,只要确保文物完璧归赵,中间就有非常大的操作空间。虽然冒险,但如果成功,那往后就多了生钱的门路。自己一分钱不花,就能守着金矿,钱还能再生钱,值得一试。 回了豫州,处东波谨慎地组织了几次文物巡展。为了掩人耳目,文物分批运往不同的地方。几次以后,文物巡展就成了一件平常事。文物馆谁也没有去数日子,也没有人数数馆里少了什么。馆长签了单子,他们照单装车,至于车开往何处,何时开回,只有处东波知道,他们甚至连后院四米高的石头不见了都没有注意到。 按照长野堪太的承诺,处东波可以从玉玲珑的巡展收益里分得九十万瀛洲币。从前几次巡展中尝到甜头的处东波深信不疑,日子眼看着就要风生水起,但他没想到,酷爱奇石的瀛洲总长会不打招呼,专程到豫州文物馆欣赏“异宝”玉玲珑。 他更没有想到,长野堪太根本没有办什么文物巡演,他只是程大千找来的托,处东波尝到的甜头也只是诱敌深入的小把戏。黑水河金矿地处偏僻,常年冰冻,无法作业,程大千借的七百万高利贷血本无归。为了保命,程大千早就把玉玲珑抵押给了债主。 王怀舆只是听,这些事在祁家就是小巫。儿子王城智去了纳加登,只给他来过一次书信。兴许是受了伤,王怀舆切切地感觉到自己老了,他不知道有生之年还能不能见到儿子。太平年月,锦书难寄,他感到有些伤感。 如果田卿卿知道祁家的事,那得怎么样惊讶呢?王怀舆不禁抱紧了她。 祁家被查那年,王怀舆像有预感一样心神不宁。都说背靠大树好乘凉,但是大树连根生,一倒一片。要不是王怀舆提前在纳加登开了海外户头,把祁家的钱财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移出去,不要说祁家的大家长祁寿云在劫难逃,恐怕就是他王怀舆,他的儿子王城智,也得在牢里待上个十年八年。 祁寿云一跳了之,来了个人死账销,祁家又没有查出巨额财产,调查了一年多,这案子就悬置了。王怀舆绝口不提过去的事,他只要儿子在外平安。 魏建生开着戏院,来往的人中难免有知道些根底的,但具体细节,谁也摸不透。人们神乎其神地传,魏建生也就神乎其神地听。王怀舆能平安无事地待在沪州这么多年,就说明祁家的事已经没有多少妨碍。 魏建生没有直接问过王怀舆过去的事,王怀舆也就从不提起。他觉得,世间的事有些说不清,有些不必清,有些清不了。糊涂事糊涂了,像戏文讲的,总归到头,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田卿卿在馆里留意了两天,孙平禹果然来了。田卿卿带着他找到负责人事的同事作了推荐,孙平禹顺利地入了职。 孙平禹看不准田卿卿的年纪,就礼貌地称呼她“田老师”。 田卿卿咯咯笑起来,王怀舆说的没错,小伙子确实爽直,但也带着一股愣头傻脑的憨态。 田卿卿带他在四层高的文化馆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转了个遍,然后拿了一本文化馆大事记递给他:“你这几天先把这些资料记一记,文化馆不比文物馆,我们负责的活动多一些,一层二层陈列的文化纪念物你可要记好了。” 孙平禹用力点点头。他还不知道田卿卿和王怀舆的关系,既然自己是受了推荐,就不能丢人家的脸。 田卿卿看他认真的样子,又咯咯咯地笑起来。她看看时间,问孙平禹怎么吃饭。 孙平禹诚实地说,他对这个地方还不熟,打算在周围走走看看。 孙平禹和王城宜差不多的年纪,又是独自来豫州“闯荡”,田卿卿心里有一点“幼吾幼”,干脆带孙平禹回家吃饭好了。 孙平禹支支吾吾起来:“田老师,今天已经很给您添麻烦了,还要再去您家里叨扰,我......我还是不去了吧。” 田卿卿笑着说:“大小伙子还怕我图谋不轨吗?” 孙平禹一下子羞红了脸:“田老师,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怕太麻烦您了......” 田卿卿还是笑着:“行了,别客气了,以后咱们就是同事,你在馆里可以叫我田秘书,其他时候就叫我田阿姨吧。” “阿姨?”孙平禹不相信地看着田卿卿。她看着和姐姐孙平尧差不多的年纪,要是和母亲毛秀春比起来,那可太年轻了,孙平禹叫不出口。 田卿卿这才说:“你撞到的那个老头,我男人。” “啊?”孙平禹更吃惊。但他马上闭嘴,生怕冒犯了田卿卿。“我男人”,孙平禹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介绍。 “怎么,不信?哈哈,走吧,阿姨带你回家,你也顺便跟我男人汇报汇报情况。”田卿卿拿起手包,踩着咯噔咯噔的高跟鞋,带孙平禹回了平阳弄。 王怀舆休息了两天,腰已经大好了。他一见孙平禹马上起身迎接,热情地带他进了客厅。 孙平禹这才相信,田卿卿的“男人”真的是帮了自己的大伯。他一见到王怀舆,马上想起父亲孙昱仁,他不由得对王怀舆更加亲近。 田卿卿请了阿姨到家里帮忙,阿姨已经做好了饭。田卿卿给孙平禹盛了一大碗阔米粉面条炒青菜肉片,说:“平禹,像在家一样,别客气。咱们这就是缘分。快尝尝。” 孙平禹这些日子虽然也吃过沪州的特色菜,但这碗阔米粉面条却比普通炒面干爽,菜与肉虽少,都很新鲜,吃起来一点不觉得油腻。 王怀舆夹起一块醉鸡,放到孙平禹碗里,孙平禹连声说“谢谢”。他感到温暖而心酸,他忽然很想念母亲毛秀春,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田卿卿看他眼圈发红,体贴地问:“小伙子,想家了?” 她不问还好,这一问,孙平禹的眼泪吧嗒掉在碗里。他赶紧擦掉,不好意思地笑笑。 王怀舆看着他,心想,儿子王城智也会有想家的时刻吗?他安慰地给孙平禹倒了一杯韶州老酒,田卿卿端着酒杯撒娇地也要喝。王怀舆宠溺地看着她,温柔地倒上半杯,两个人就一起祝贺孙平禹顺利入职。 王怀舆和田卿卿的恩爱,孙平禹看在眼里,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和母亲这样亲密而自然。他双手端起酒杯,郑重地感谢,说,等发了第一个月薪水,一定要请王怀舆和田卿卿好好吃一顿。 三个人正有说有笑地吃着饭,“叮咚”一声,响起了门铃。 田卿卿放下酒杯,俏皮地猜道“肯定是我的宝贝儿回来了”,就高高兴兴地先阿姨一步去开门。 孙平禹一口咽下还没有嚼好的饭菜,听到有人叫着“爸”“妈”,他马上站起身来。 第30章 意外 乔增德和孙平尧怄了一个周末的气,他礼拜一没有课,好不容易熬到礼拜二,连早饭都没吃,就摔门上班去了。一进瀛洲现代文学教研室,他就看见彭中庭的太太昝茜端坐在教研室中央。 昝茜常来教研室,但一般都是傍晚。她从离长天师大三个路口的星辰书店下班,等彭中庭开完会,两个人在长天师大的食堂里吃完饭,再一起回家。 长天师范大学的教职工在食堂就餐比学生便宜不说,还有专门的教职工餐厅。彭中庭和昝茜晚饭在食堂解决,再给孙子带回去,一个月可以省出三推车煤球,既省钱又省力,既卫生又有营养。 乔增德一见昝茜,打着招呼问:“呦,嫂子?你怎么现在过来了?” 昝茜端坐着,嘴角向下,翻翻肿鼓鼓的三角眼,哭唧唧地问乔增德:“增德,你现在算管事儿的了不?” 乔增德被她问得也自问起来:“我现在算管事儿的不?” 彭中庭刚提拔他做教研室主任没几天,教研室主任大小也是个科级干部,但要说“管事儿的”,那要看管什么事儿了。如果是拿捏拿捏哪个年轻老师,乔增德扪心自问,那他在行;如果要担什么责任,乔增德想,那就得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了。 想到这儿,乔增德为自己如此灵活辩证的管理头脑感到自得。他忘了和孙平尧怄的一肚子气,笑着问昝茜:“嫂子,咋的了,咋还得找管事儿的?” 乔增德和昝茜说话间,乔增德的同事夹着保温杯陆陆续续走进教研室。他们一见到昝茜,也和乔增德一样,问一句“嫂子”,再加一个感到奇怪的表情。 昝茜爱搭不理,脸上阴气沉沉。乔增德和同事们更对她感到奇怪。 连海兵小跑着进来,一口塞下半根油条,着急忙慌地腾出手,从一堆材料里翻找着教案。乔增德看了看桌子上的闹钟,离八点的早课还有两分钟四十秒。他紧紧盯着闹钟,连海兵要是迟到了,那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取消连海兵今年的全勤奖,要是超过三分钟,那连海兵就要被通报。 昝茜一见连海兵,像见着亲人一样哀嚎起来:“海兵,你来了可太好了......” 连海兵嚼着油条,呜里呜噜地忙打断她:“哎嫂子来了,嫂子,我着急上早课,咱们一会儿再说啊。” 昝茜像没听见连海兵说话似的,三角眼一挤,耷拉了半天的厚嘴唇一咧,哭出了声。 连海兵抽出教案,大口咽下油条,长舒一口气,冲乔增德挑一下眉头,才问昝茜:“嫂子,你这是怎么了?” 早早来到教研室备课的韦老师扯扯连海兵,小声说:“你们还不知道呢?我昨天就有课,听说彭主任出事了,说是车祸。” 韦老师把“车祸”两个字压得很低,但连海兵还是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他马上问昝茜:“嫂子,彭主任不严重吧?” 连海兵话一出口,教研室里就齐刷刷抬起了头。 昝茜嚎啕大哭。 连海兵皱皱眉头,等不及昝茜说话,就趁她闭着眼睛挤眼泪的时候一路小跑奔去了教室。 乔增德心里“哼”一声,把眼睛从闹钟上收回来,瞥一眼连海兵的背影,暗暗想:“我总有一天逮着你!” 乔增德看昝茜哭得鼻涕都快流进嘴里,同事又在观望他怎么处理,于是压住心里的嫌弃,把昝茜让到座位上,安慰她说:“嫂子,你别光哭啊,你得先跟我说说什么事。虽说我也算不得什么新官,但能有三把火就燃三把火,你说说情况。” 乔增德看着自己的课程表,又跟昝茜说道:“我今天上午是后两节有课,这下午去看病人不吉利,那我明天一早就去医院看看彭主任。”说着,他扯下一小块卫生纸,翘着无名指和小拇指,塞到昝茜的手里,生怕沾到昝茜手上的鼻涕。 昝茜手里有了纸,“哧哼”震天地擤着鼻子,哭得更大声。 乔增德叹口气,悄悄把卫生纸藏到书堆里。金凤牌绵浆卷筒皱纹卫生纸,这白白的一卷一毛二呢,乔增德自己都舍不得用。这纸,他在家的时候和孙平尧都用红的,还得对折到折不动,他回条西屯就用树叶坷拉,连红的都省了。 昝茜直把一小块纸擤得掉渣才止住哭声。 教研室的教师们抬抬头,暗暗盘算着去看彭主任带什么东西。这领导住院最是麻烦,不去看,说不过去,去看,又要花钱,钱花多了,心疼,钱花少了,怕面子上过不去。教师们指望着昝茜说出“不严重”之类的话,可是看她哭了半天,教师们都暗自为钱包叫苦。 人到中年,红白喜事这种不在计划内的支出,没人喜欢。人们一想到钱包,那笑或者哭,都带着虚假,人们笑或者哭的时候,心里也都想着钱包。 昝茜还是哭唧唧的:“增德,老彭说让你当主任了啊?那我跟你说,老彭他在医院里抢救了一夜啊......没了......” 昝茜说不下去了,她双手捂着脸,又呜呜呜地哭起来。 乔增德着实吃了一惊。他不喜欢彭中庭,但也没恨到让他死的程度。他想起老彭锃亮的秃头,心里还感觉有点空落落的难过。他又把宝贵的金凤牌绵浆卷筒皱纹卫生纸扯下一截,递给昝茜。 “老彭一辈子兢兢业业,怎么就这么去了......”昝茜边哭边说,“他是我们家的顶梁柱啊!” 韦老师站起来,过去拍拍昝茜。她昨天下午来学校上课就听说老彭出事了。 彭中庭昨天来上班,刚在办公室坐下没一会儿,摸了浑身的口袋,发现没带烟。他溜达着出了校门,特意多走了十五分钟,因为银耳朵胡同的书苑超市卖的香烟比别的地方便宜一毛钱。他买了一包马群,想站在超市门口抽一根,摸了浑身的口袋,发现没带火柴,就又钻回超市,买了盒火柴。 他站在书苑超市门口,抽出一根香烟用牙咬住,再抽出一根火柴,从上到下“滋啦”一声划着火。他刚要努努嘴把香烟头送到火上,一阵小风吹来,火柴像小鬼一样四下乱晃,接着冒一缕烟,灭了。 彭中庭骂了句“妈个巴子的”,转转身,又抽出一根火柴。 这次,他小心地把划着的火柴捧在半握的空拳心里。火焰轻晃两下,直直地烧起来。彭中庭刚要努努嘴把香烟头送到火上,就听见自己的脑袋“噗戚”一声。香烟支在他嘴角,屹立不倒,火柴棒掉到地上,没等烧完就枯萎了。 一个骑摩托的青年摔在地上,看着彭中庭头上的血从马路牙子的尖角上涨潮一样弥漫开来,撩起腿,骑上车,跑了个无影无踪。 书苑超市的老板招呼路人赶紧把彭中庭送到医院,那盒刚刚打开的马群牌香烟已经早不知道去哪儿了。 超市老板给彭中庭垫付了一部分医药费,又折回去超市,半打听着找到昝茜的星辰书店。昝茜听到消息,奶砸肚子肚子砸奶,晃荡着满身肥肉跑到医院,连彭中庭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一整夜,她自己一个人守在急救室门口,也没有给儿子儿媳妇打个电话,因为儿子家也没有电话。 医院还在等着补交费用,昝茜涕泪交加才求来医院宽限一个上午。 她眼里含泪,不知道怎么走到的长天师大,她想,老彭大小也是个干部,长天师大多多少少会管的吧? 本来昝茜是有机会以彭中庭配偶的身份也留在长天师大的,虽然她识字不多,但在后勤帮帮厨这样的工作也可以做。但年轻时候的昝茜压根儿瞧不上烧锅燎灶的活儿。她觉得自己嫁了读书人,那她自己怎么也得做份与读书相关的工作。 正巧长天师大和星辰书店合作印教材、试卷,昝茜就自告奋勇地去了星辰书店。虽然是理货搬运的体力活,但好歹沾着“书”的边儿,昝茜干得很起劲。 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彭中庭这一走,家里几乎就全垮了。 昝茜忽然想起家里的孙子,她一下子止住哭声,冷静下来。她拉住乔增德的胳膊,把红肿的三角眼使劲睁开,带着祈盼的目光看着乔增德说:“增德,老彭生前最器重你,你能不能帮我找领导说说,给老彭算工伤?” 乔增德犯了难。这种事他还是第一次处理,他只得老老实实地说:“嫂子,彭主任的事咱们得问问看,我当然想给他算工......伤,但是这不是我能说得算的。唉,这也太突然了。这样,你先处理其他事,我现在就找领导问问看。” 他看了看表,离上课时间还有一个小时。 昝茜惦记着家里的孙子,儿子还不知道......她的眼泪又涌上来。 她只能等着乔增德的消息:“那增德,我先回家,孩子在家不知道怕成什么样儿了。” 乔增德把昝茜送到楼道口,回到教研室一屁股坐下。他已经从震惊中缓解过来了。他答应了昝茜,但这种事找谁,他却不知道。他正在想着怎么处理,覃舒就来请他去见李仲森。 乔增德马上起身,去了校长办公室。 李仲森还不知道彭中庭出事。他找乔增德是为了分房子的事。学校分配的住房数量很有限,紧着教授分完,副教授的房子就不够了。李仲森召集会议,主要是做做副教授们的思想工作。 分粥的事自古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只要副教授都没有分配房子,那谁也不能和教授攀这碗粥。乔增德心里也有些不服气,毕竟自己是“破--格--儿--”,但是李仲森亲自开会,他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会议很简短,乔增德会后把彭中庭的事给李仲森做了汇报。他没有提因公死亡赔偿的事。是不是因公,要不要赔偿,那是领导的事,他才不会笨到给领导添麻烦。 当着昝茜的面,乔增德没忍心说“工亡”。同事一场,彭中庭也算帮过他,乔增德多加了一句:“校长,彭主任的太太今天早上过来了,医院还在等着补交费用。” 乔增德想起自己的妹妹乔雪花,他知道在医院等钱等人是什么滋味。他不由得对昝茜有些同情,毕竟往后,她的日子艰难了许多。况且,谁也不能保证意外不降临到自己头上。 李仲森震惊地叹口气,放下笔,靠在椅背上,不说话。 乔增德也不说话。他想,如果有一天自己突然遇到意外,孙平尧会怎么办,乔其怎么说也是自己女儿,如果他也像彭中庭一样,她娘俩,他爹乔丁钩,他娘于春梅,怎么办。 乔增德在这一刻忽然有一种为人父的责任感。他早上出门前还恨不得掐死孙平尧,但这时候,他忽然想通了,他甚至还有点儿想念女儿乔其。 李仲森沉默良久,说:“乔老师,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李仲森不仅要考虑怎么处理彭中庭的后事,还要顾及一所大学应该有的人道主义关怀,不能寒了教师们的心,他同时要给中文系物色新的系主任。 他摘下眼镜,顿觉杂事缠身,一刻也不得闲。他一看到乔增德,就想起孙昱仁和毛秀春,也想起孙平尧。他没有给孙平禹安排工作,毛秀春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再和他有联系。 李仲森想起周望宗,又有点儿纳闷儿,自从上次会议上见过周望宗,他话里有话的暗示过他,周望宗竟然没有再给他打过电话。李仲森感觉有点儿不对劲儿。周望宗说让他给周明明安排工作,不像是随口瞎说,怎么他自己又不上心了呢? 李仲森揉揉太阳穴,戴上眼镜,把覃舒叫进来:“覃舒,中文系的彭中庭去世了,你再去一趟中文系,问问具体什么情况。彭中庭怎么在上班时间去超市了,你去问问,注意措辞啊。” 覃舒点着头说“好的”,给他倒上一杯茶,就又去了中文系。 走到中文系大楼,隔着老远,覃舒就看到一个胖胖的老妇人领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晃晃悠悠地也朝这边走来。 她正在猜测,那会不会是彭中庭的家属,冷不丁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覃舒!” 第31章 铁屋子 毛秀春没少生李仲森的气。孙平禹的工作他没法安排,毛秀春使使劲,能理解,但她嘱托李仲森多观察观察乔增德,他也没听。他不光没听,还“破格儿”让乔增德晋到副教授,还同意他当什么教研室主任。这不是处处明摆着跟她反着来吗? 孙平禹自从去了豫州,只给毛秀春打了两个电话。一次是他刚到豫州的时候,给毛秀春报平安;一次是他找到工作,给毛秀春讲讲情况。 毛秀春想多问两句,孙平禹嘻嘻哈哈说句“薪水难抵电话费”,就挂断了。 毛秀春对着响起忙音的电话听筒,伤感地自言自语,儿大不由娘。但一听到儿子说“薪水难抵电话费”,马上去邮局给他汇去五千瀛洲币,附信说,多吃点好的,男人出门在外,应酬的时候别抠抠搜搜。 不到半年,毛秀春老了很多。 生活天崩地裂地变化着,人的处境和心境瞬间天上地下,她的精神像长了癌,总觉得每一天都格外煎熬。要是张姐哪一天请假,她心里简直空洞得发疯。 那些礼服裙子她也不穿了,退休后,也没有什么机会再穿。想必,短时间内,也没有什么必要的场合需要隆重请出这些衣服。 她也懒得化妆。除了等孙平禹的电话,她每天最盼望着跟张姐出门买买菜。到了菜摊上,她也不是想买菜,就是没话找话地跟人聊天。可是买个菜,又不需要费多少唇舌,没话找话又太伤自尊,她就学着别人的样子,学会了褒贬菜品,讨价还价。 毛秀春以前是个会计,讨价还价的功夫很快就过于深厚,没过多长时间,菜摊上的人瞧见她来了,反而闭起了嘴。 毛秀春觉出自己讨了人的嫌,就又讨好似的多买点儿。 张姐看她辛辛苦苦地采买,不舍得浪费她的一番努力,每餐就多做两个菜。没过两个月,毛秀春竟然胖起来。 可就算这样,家里的菜也还是毛秀春今天买回来一堆,张姐明天悄悄扔出去一些。 为了找人说说话,她给乔增德那儿装了部电话。 孙平尧每天照养着乔其,出版社几乎也不去了。乔其长高了十几公分,有时候晃晃歪歪地坐起来。有她陪伴,孙平尧觉得不上班也没什么。 丈母娘给装电话,乔增德挺高兴。老丈人不在了,“孙家”也就不在了。他见着毛秀春的时候腰也不弯了,脸上也不堆笑了,有时候连“妈”字也省掉。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人,他不动筷子,谁也不能先吃饭。 毛秀春带着人到乔增德家里装完电话,已经晌午了,孙平尧就留毛秀春在家吃饭。 毛秀春兴冲冲地用新装的电话打给张姐,让她不用备饭了。乔增德马上拉下脸。 他斜着眼睛看看毛秀春,嘟嘟囔囔地说:“给别人的东西,倒自己先用。”他颇为介意自己家电话机的“第一次”就这样轻易被别人占有了。 但说完,他马上亲热地叫一声“妈”,又亲热地给毛秀春夹菜,好像刚才他什么都没说,好像说了也是无心之语。谁要是跟他计较,那就太小气了。 毛秀春一时搞不清楚乔增德是什么意思。 她尽量让自己不多想乔增德的嘟囔,多想乔增德夹的菜,但她从此不再敢像以前一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要是哪回她想跟孙平尧说说话,想抱抱乔其,她就下意识地想避开乔增德。要是不巧碰上乔增德在家,毛秀春就会小心翼翼,少言语,少吃饭。但不管乔增德在没在,毛秀春却对孙平尧说起了乔增德的好话。 乔增德对乔其上了心,孙平尧不知道为什么,但她也懒得想。上心总比不管不顾好。 乔增德时不时从长天师范大学图书馆“借”书回家,让孙平尧在家教乔其,这属实让孙平尧吃尽了黄连。 说是“借”,但乔增德从来也没有还回去过。乔增德有自己的道理,窃书,不算偷,鲁哥迅早就写过这个故事。他的博导钟田中也这样窃书,乔增德却跟孙平尧说“那老贼”。 孙平尧也跟毛秀春一样,搞不清楚文学研究字眼专家乔增德副教授的用意,她也顾不上区分鲁哥迅的“借窃偷”。为了避免歧义,更为了避免乔增德继续当炼字专家,孙平尧统一了家里的文字,她一律说成“整”。 乔增德整回来的书,她看不懂。 乔其看着那些书,倒是咯咯咯地笑,但孙平尧一个不注意,那些书就被乔其迅雷不及掩耳的小手撕得一块一块的。 孙平尧搞不清楚,乔其连坐连爬都还不稳当,小手攥奶瓶都还费劲,怎么撕起书来那么精准麻利。 这下,乔增德在家可算有了副教授的用武之地,也终于找到了一雪前耻的正当理由。 他白天在教研室义正词严地训诫年轻老师,晚上回家亮开嗓门儿指引太太女儿成长,忙得太阳月亮都围着他转,地球离了他能毁灭,稍有不如他意的地方,乔增德就口若悬河不吝赐教。 连海兵终于迟到了。 乔增德掐着秒表,严格秉承东日国的严谨传统,立马铁面无私毫不犹豫地扣掉了他一整年的全勤奖。 连海兵看都没看乔增德一眼,故作蔑视又假装毫不在意地下课回来,乔增德觉得只扣全勤奖不足以引起教研室众教师的重视。 他亲自发挥乔家祖传的臭木匠,哦不,大国工匠精神,用单位不限量的黑色水笔,把连海兵几点几分到校,几点几分到教室,迟到了几分几秒,按照最正式的通报批评格式,客观精确地,工工整整地刻在单位不限量的大白纸上。 他毫不爱惜自己的百忙之身,亲力亲为地学着注重细节的东日国传统,用单位不限量的胶水,在兹事体大的大白纸背面尤其是四个角上,认认真真地涂上厚厚一层。然后,迎着朝北第一场凛冽的寒风,他不辞辛苦细细致致地把刻着斗大黑字的大白纸贴到了长天师大中文系的宣传栏里。 他两只圆短皴皮的手捏住长尺板,像十几岁在条西屯生产队踩着猪粪犁地时那么用力地在大白纸上一刮,大白纸背后的胶水就挤得像猪粪里的蛆虫一样,沿着白纸四边往下乱爬。 乔增德毫不嫌弃,伸出粗短的食指一一携去,然后掀起大白纸的右上角,把蘸了胶水的食指正过来反过去用纸边那么一割,这项工程才终于完成。 乔增德搓搓手指头,怀着严肃而沉痛的心情独立寒风中,在大白纸前久久伫立。朝北的冷风嗖嗖一阵袭来,乔增德岿然不动;朝北的冷风嗖嗖一阵再袭来,乔增德还是岿然不动。 他如文学伟人鲁哥迅附体,心里英勇无畏地回荡着伟大的启蒙精神。 鲁哥迅曾说,瀛洲是一个万难破毁的“铁屋子”。朝北,长天,长天师大,教研室,教室,就是瀛洲大大小小的镜子和缩影。作为朝北“黑土地”文化现代性研究第一人,他对此地启蒙负有义不容辞的责任。 又一阵冷风嗖嗖袭来,乔增德偷偷吸吸鼻涕,然后悄悄咽下去。冰的,咸的。像他此时的心。 他被自己的良苦用心与伟大志向感动得眼泛泪光。纵然这心,像樊崇峻讲的楚屈原那样不为世人所知,他也决定怀着蹈赴曰罗江七死而不悔之心,上下求索。教研室主任不行,得做中文系主任;副教授不够,就做正教授,言而总之一句话,不达目的不死不休。 他想起他壮志未酬的爷爷乔德茂,唯一的妹妹乔雪花,和一百万,鼻涕伴随着泪光而来,又被出溜一下,狠狠吸回去。 乔增德这时才发现,宣传栏前已经围起了人。 师生道路以目,又速速离开,丝毫没有对乔增德默默的奉献与伟大的苦心报之以感激投之以崇拜。 乔增德感受到鼻涕的冰与咸。他昂昂头,让鼻孔长到额头上,绝不肯奴颜婢膝。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他腹内默诵鲁哥迅语录,为那些围观的看客深感悲哀。 然而,他心里又生出无穷的力量,当年在条西屯当绿卫兵的斗志油然而生。 皇天到底不负有心人。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乔增德登报张贴的呐喊终于惊起了众看客较为清醒的人,连海兵。 连海兵不光清醒,而且大嚷起来,不光大嚷起来,而且恨得牙根痒痒,不光恨得牙根痒痒,而且当即挥着愤怒的野蛮之拳重重捣在乔增德大公无私现代性的热心上。 乔增德应拳倒地,嘴唇亲吻水泥,粘起一块皮,他痛得哎呦起来。连海兵难解心头之恨,对着他篮球大的大肚子就是一脚。乔增德立马捂着肚子缩成一团,像条西屯生产队发情的公猪,尖利地嚎叫起来。 刚才围在宣传栏前的众看客闻声纷纷跑出来,有的拉住了连海兵,有的去拉乔增德。五十二岁的钟田中腿脚还是慢了些,被众人落在后面。他从国文科教研室跑到宣传栏时,乔增德嘴上的血已经风干了。 钟田中体格高大,站在人群后头,一眼就瞧清楚挨打的是乔增德。他光亮的眉心间拧出川字纹,眉梢竖起,嘴唇抿成一条线,眼神犀利地看着,两条法令纹越来越深。 乔增德说什么也不起来,趴在地上嚎叫着,要把连海兵抓起来送到派出所。 连海兵理亏在先,又打人在后,但他就是不道歉。 钟田中走到宣传栏前,看了看白纸黑字的通报批评,大致已经知道什么事了。他抬起手腕,看看表,马上就要下课了,于是就从人群中挤过去,好言劝说乔增德有事到办公室说,别不成体统地满地打滚儿。 乔增德从捂着脸的指头缝儿里瞅见是钟田中,一个盘腿从地上站起来,愤恨地跟在钟田中身后,去了国文科特批给钟田中的办公室。 说起来,钟田中还是樊崇峻的师弟,两个人年轻时候都曾经在瀛京大学读过书。乔增德找到钟田中,说是要跟着他博士,钟田中是不愿意的。但看到是樊崇峻的推荐,只好勉为其难。 他和樊崇峻一样,对职称、导师不太看重,他们自觉担不起“教授”如此重大的称呼,也深感自己并没有能力做年轻人的“导师”。 樊崇峻一生没有参评过过任何职称、项目,一辈子就是和蓝先生喝酒写文章。一篇文章总是改了又改,被编辑三番五次求稿,他才战战兢兢心怀赧然地发表一篇。一直到他八十岁去世,南湖师大才追认他为副教授,在讣告中尊称他为先生。 钟田中的教授是李仲森为了照顾长天师大德高望重的老教师,改善他们的住房条件,才破格儿晋升了钟田中的职称。钟玛丽和赵东军就算不花八百瀛洲币疏通关系,那套最好的房子也会分给钟田中。 可到了乔增德眼中,这就变成了不可告人的黑幕。 乔增德以为钟田中收他做博士,是看中了他“破格儿”副教授的前途;钟田中让他参与指导硕士研究生,他觉得是钟田中“支使”他干苦活儿累活儿;钟田中教他写项目书,他跟孙平尧说“老贼”剥削他的成果...... 他看不起钟田中五十多岁才评上教授,认为钟田中根本没有资格做他的“导师”,也不能带给他任何仕途。钟田中让他做任何事,他都在心里骂一声“老贡生”。一切的一切,都是钟田中对他的欺压。 乔增德追根溯源,认为钟田中之所以敢如此欺压他,不过是因为他的出身,无权无势无财。当然,在博士没有毕业之前,乔增德还不敢明目张胆地表露出对钟田中的不满。 钟田中把他带到办公室,委婉地提醒他:“增德,得饶人处且饶人,做老师也好,做管理者也好,要严于律己,宽以待人。” 乔增德梗着脖子,不肯说话。 钟田中想起樊崇峻的嘱托,不由得叹口气。 樊崇峻说:“乔增德俗欲深重定力不行,心术有失德行不足,人格偏狭刚愎傲慢,但念在他出身艰难,尤希望以教育之功,救他于迷途。” 钟田中点到为止,不肯再多说。 乔增德越想越生气。回到教研室,没有见到连海兵,他直接报了警。派出所见都是同事,想进行调解。但连海兵宁肯被拘留,也绝不道歉,至于乔增德要的八千块瀛洲币,连海兵更是表示一个子儿都不会赔给他。 事情僵持不下,眼看连海兵就要被带走,李云梦在男厕截住了哼着小曲儿的乔增德。她冷笑地看着乔增德,说乔增德要的八千块她替连海兵还,让乔增德放他一马,不要让连海兵丢了工作。 乔增德提上裤子,上下打量一下李云梦,想起葵水台的《出浴侍女图》,嘿嘿一笑,痛快地答应了她。 连海兵和一众人被乔增德突然改口惊掉下巴。当连海兵在人群里瞥见李云梦看向他的目光,连海兵恼恨地攥紧拳头,一个箭步冲到乔增德跟前,对着他的下巴又是重重一拳。 第32章 动摇 王城宜进了门,见家里有陌生的年轻男人,倒拘谨起来。她没有读过大学,高中断断续续地上着,王怀舆就是她的老师,她很少有机会接触年轻男人。 她觉得自己面对余承舟就像面对一堵无法穿越的墙。戏院的事她插不进手,家里也没有什么事需要她操扯,闲来无事她就写字。隶书写完写小篆,小篆写完写行书,写到无趣就四处走走。 余承舟去了瀛京,说是要给戏院引入新剧。 余承舟一离家,王城宜心头感到轻松,但也觉得寂寞。她想在外面找份事做,但走着走着,就走回了家。 田卿卿亲热地给女儿介绍:“他叫孙平禹,从朝北来的,是我的新同事。” 王城宜腼腆地说一句“你好”,就款款坐下,再也不好意思直视孙平禹。 王怀舆笑着给女儿添上一碗汤,吩咐阿姨把菜热一热。四个人就陷入了尴尬。 田卿卿又说起前几天处东波的新闻,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平禹:“平禹啊,你听没听过玉玲珑啊,哎呀,听说,处东波把玉玲珑卖到朝北去了。哎呦,南方的石头在南方才好看,运到北方去,就是石头也要水土不服的。” 孙平禹没有听说什么玉玲珑,但他觉得田卿卿话说的有趣,就笑了。 田卿卿拍拍手,继续说:“我跟你们讲啊,这玉玲珑不比别的石头,要是来观光溜达眼珠子那它就是浑身眼睛的怪石头,但是要是下雨天来看,那石头自成水帘洞。二百八十八个眼洞洞彼此相通,就是小鱼在里面也要迷路的。” 王怀舆笑意盈盈地看着母女两个人,偶尔被田卿卿娇嗔的动作逗得笑出声。 孙平禹看着他们一家三口,羡慕地说:“王伯伯,你们家,真好。” 王怀舆还没有回答,田卿卿接过他的话头说:“哦对了,平禹,还没有听你说你家里人呢。” 孙平禹无奈地低一下头,努力用平静地语气讲:“我有个姐姐,前些日子刚生了女儿。我当舅舅了。嗯......我父亲刚刚去世,我母亲也到退休的年纪了。我读完大学后,一直也没有找正经工作。在这里能这么快找上工作,真的特别感谢王伯伯和田阿姨。” 王怀舆用安慰的眼神看着他,语气里充满慈爱:“平禹,这就是缘分,过去的事要让他过去。人生要走到下一个阶段,需要新的挑战,新的环境,人的心要有新的憧憬,人才能真的从过去的时光里走出来,也才真的可以把过去很在乎的人和事放下。什么能给你带来快乐和安宁,你就给他花最多的时间。” 孙平禹点点头,觉得王怀舆说得又恳切又哲理,他对王怀舆又多了一份敬重与亲近,只是想起和父亲的最后一面,孙平禹心里还是骤然一痛。 王城宜端着热汤,暖了一下手,撒娇地望着父亲,眼睛里都是崇拜:“爸爸,你怎么没跟我说过这些话啊?” 田卿卿咯咯笑着:“城宜,你爸爸这是遇到忘年交了。” 王城宜放下汤碗,左右看看王怀舆和田卿卿,略带迟疑地说:“爸爸妈妈,我想跟你们商量个事情。” 阿姨把热好的菜端上来,田卿卿招呼孙平禹吃饭,给女儿夹了一块剔骨猪肋,让她边吃边说。 王城宜拿起筷子,却没有吃饭:“妈妈,我想在外面找份事做。” 王怀舆“嗯”一声问:“魏家养不起你了,要你出去做工?” “不是,爸爸。”王城宜沉吟着,“是我自己想找份事做。”她看看田卿卿,说:“我还这么年轻,总不能天天在家写字。” 田卿卿倒同意女儿的说法。她在文化馆工作,也不是为了伟大的事业,薪水就是用来买买菜,可是每天来回走一走,还能打听点消息,知道知道新闻旧闻,她觉得蛮好。 和王怀舆结婚后,家里大的花费也没有什么,无非就是给王城宜请老师到家里讲书,母女两个买买饰品,田卿卿还从来没有因为养家犯过愁。 王怀舆和她结了婚,她才知道王怀舆还有一辆小汽车。可婚后小汽车没有什么大用,王怀舆就找人卖掉了。 王怀舆拿着卖小汽车得来的十二万瀛洲币,交到田卿卿手里,笑着和田卿卿坦白家底:“田女士,王某人所有的身家性命尽皆交付与你。” 那笔钱,田卿卿还没动过。钱三分之二存在沪州银行,每年的利息都花不了,何况王怀舆作为大主顾,沪州银行每年大节还要给王怀舆家派送礼物。 当季的大闸蟹,过节吃的松糕,开海的生蚝大虾,最新上市的六味香大米......这些东西送到家里看着是不多,但平常人家如果都靠自己微薄的薪水去买,却也是不舍得。越是不舍得,就越觉得好,越觉得好,就越觉得想要。富足里的欲望和匮乏中的欲望都是欲望,但有而不吃让人自由,没有而只能忍受让人感到捆缚。有的选,是自由的条件。 但对王怀舆家的生活来说,有了这些添补,哪怕每两个月送一次,也要吃上一段时间。人的肚皮,吃过,不缺,就没有太大的渴望,没有大渴望,也就对物质没有特别的欲望,饮食自然也就清淡。 钱的另外三分之一,王怀舆投进瀛泰裕君投资有限公司。挣出本金后,王怀舆就把余下的钱放在基金里,无关痛痒地随点数涨跌,每月赚得比田卿卿薪水的三倍还要多。 田卿卿总说王怀舆会赚钱,但王怀舆总是带着宠溺地刮一下她的鼻子说,不是他赚得多,是她挣得少。两个人就在平阳巷不显山不露水地过着平静的生活,有了王城宜,生活除了多了孩子童真的快乐,并没有别的变化。 两个人,一家人,邻居眼里的神仙眷侣。 孙平禹看着田卿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要是城宜小姐早一天回来,这讲解员......田阿姨,不如,让城宜小姐做这个讲解员吧?工作我可以再找找看。” 田卿卿笑着说:“哎呦平禹,你想到哪里去了,这工作又不是一碗饭,说让给谁就让给谁。城宜没有赶上这个工作,说明这个工作跟她没有缘分。” 王怀舆点点头,夹起一块猪肋旁边的小配菜,在后牙口上嚼两下,说:“城宜,你是想工作还是想读书学习?如果只是想找个事做做,我在沪宁大学有个朋友,你可以跟着他学学画画。” 可以去沪宁大学学画画,王城宜很高兴。她毛笔字写得虽好,但绘画的功底却不扎实。 几个人吃完饭,孙平禹与王怀舆一家告别,回旅馆收拾行李。他打算下午就搬到文化馆提供的单间公寓,明天一早就去馆里熟悉工作。 王怀舆给沪宁大学美术系教授罗大虎打了电话。罗大虎已经是沪宁大学美术系的系主任,在电话里当即应承王怀舆,王城宜可以随时到美术系旁听所有课程。 王城宜开心地像只蝴蝶,扑进父亲王怀舆怀里。田卿卿看着亲热的父女俩,佯装吃醋地嘟嘟嘴,然后说:“王城宜女士,祝你早日学成归来,到时候我们文化馆给你办一个大大的画展、书展。” 王怀舆想起余承舟,他问王城宜:“光顾着你高兴了,我倒忘了问问你,承舟知不知道你的打算啊?” 王城宜有些低落,但随即掩饰过去,轻松地说:“承舟一直很尊重我的选择,我想他应该没意见。” 田卿卿也顾虑着又问了一句:“你公婆呢?没有什么意见吧?” 王城宜考虑了一下说:“魏家的戏院我帮不上忙,公公婆婆待我很好,什么都没有要求过我,所以,妈,我在他们家实在是闲得发霉。往后,承舟说不定还会到处接谈新戏,他这次去瀛京说最少去十天,我想,我也应该提高提高自己,不然,年纪轻轻的,脑子里就该包小脚了。” 田卿卿满是爱怜地看着王城宜,拉着她纤细柔软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轻轻说:“囡囡长大了,有自己想法了。”她不想每次回来都过问女儿的夫妻生活,只要看见女儿高高兴兴的,她就很高兴。 王怀舆在家小憩,顺便再养养腰伤。田卿卿下午不去文化馆,拉着王城宜去了韬晦翡翠。虽然王城宜结婚的时候,王怀舆和田卿卿已经给她置办了全套金首饰,但这次回来,除了一枚小小的戒指,王城宜什么都没有戴。 田卿卿看着王城宜小巧的耳垂上只有空落落的耳洞,心里感到心疼。王城宜穿了一件绣着紫色蝴蝶的长旗袍,她搭配着给女儿选了一对紫冰玉环,又选了一只帝母绿手镯。 王城宜喜欢紫冰玉环,但手镯她选了一只普通的白玉手镯。田卿卿依着她,但要她现在就戴着。 她看着亭亭玉立的女儿,心里满是欢喜。女儿要去学画了,田卿卿招招车,又带着女儿去白渡桥买学画用的物品。 沪州话里,“白”是免费的意思,可王城宜看来,白是一种色彩。 车行至桥上,王城宜想下车走走。司机等在桥头边上,下车点了一根烟,悠闲地等着母女俩。有钱赚,行与停,随客人心意。 站在桥上,暮霭消散,日影动摇,沪江两岸,千里烟波,天远水阔。王城宜觉得好像全世界的水都在此重逢,诗歌里的楚水、巫水、湘水,爸爸讲的太平洋、北冰洋、尼罗河,它们在湿云雾雨中交融,又在看不见的地表下汇合。 王城宜想知道这水的尽头通往何方。 白渡桥不远处是刚刚动工的瀛东明珠塔,垂直虚空的筒体在沉日斜晖中静穆着。桥下是湍湍江水和穿梭而行的舟船,淡灯摇曳,在白色的钢架间重重叠叠。全钢结构的桥身,横空架挂着彩色的电车,车上新刷着玛丽莲·梦露妖娆动人的风姿。电车驶过,刹住,电车线上“嘶嘶嘶”地擦出闪着绿莹莹光亮的火花,在白色桥身上映出影子。 光影火花倏忽而逝,王城宜感到心碎,两句诗,兀自涌上心头。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田卿卿给女儿搭上白色披肩,王城宜才发现已经在桥上默然站立了很久。她抱歉地看看母亲,从自己的心事中回过神来。 她不想让母亲担心。 田卿卿还是忍不住问:“囡囡,结婚不开心吗?” 王城宜嘴角浅浅一笑,摇摇头。今天回家,她终于知道父亲和母亲为什么“恩爱”,因为母亲可以一直讲话。她说什么父亲都笑意盈盈地回答。可她和余承舟好像两个世界的人,无话可说,让王城宜感到孤独得沁骨。 有孩子会好一些吗?可王城宜害怕,孩子非但没有治好她和余承舟的孤独症,反而也落入寂境,那小小的人儿要怎么承受? 她打了个冷战,笑笑,把披肩搭回田卿卿的肩上,两个人挎着胳膊,回到车上。 车路过戏院,王城宜和田卿卿下车,跟魏建生打过招呼,王城宜跟着田卿卿回家住了一晚。第二天,王怀舆就带着她去了沪宁大学。 孙平禹把小小的公寓收拾得干干净净,他把窗户擦得没有一丝印子。洗完澡,他一丝不挂地站在窗前,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沪州的公寓让他觉得异常......安全。孙平禹心里琢磨着自己的感受。在长天,就算在家里,他也要穿得整整齐齐。父亲孙昱仁在家的时候更是要板板正正。 他都快二十岁的时候,母亲毛秀春进自己的房间都从不敲门。不管孙平禹怎样提醒她,毛秀春还是觉得一家人进房间还要敲门,未免也太生疏。 现在,这间小小的公寓,完完全全属于他。孙平禹站在窗前,闻着沪州崭新的空气,看向对面,最近的窗户也隔着几百米,他一点也不担心窗外有人看到。 他想起王怀舆说的话,默默告诉自己,要让过去成为过去。王城宜要去学画画了,孙平禹有点佩服她。看不出来,娴娴静静的女孩,倒有一番自己的主意。 上一次和年纪相仿的女孩吃饭,还是在大学。孙平禹对班里的女孩子没有特殊的感情,回了长天就更是联系得少。和余承舟认识以后,两个人火花四溅,孙平禹到现在也搞不清楚爱情是怎么一回事。 王怀舆和自己的父亲孙昱仁不同,他的宽厚里总是带着宠爱。孙昱仁虽然宽厚,但在他面前,孙平禹觉得自己就像是他的下属。田卿卿这样撒娇的妈妈,孙昱仁在长天从没有见过。他的母亲毛秀春总是风风火火,说一不二。姐姐孙平尧有的时候唯唯诺诺,有的时候也刁蛮得很。田卿卿从心底生出柔软精致的气质,孙平禹甚至很难叫她“阿姨”。 王城宜就更是娴雅端庄。孙平禹从未见过骨架如此小巧面容如此娇羞的女人。姐姐孙平尧是瘦,但瘦得让人一看就咯得慌,但王城宜,孙平禹竟然很想抱抱她。 他只在电影里见过女人穿旗袍,在长天,用田卿卿的话说,衣服也要水土不服。只有沪州才养得出旗袍气质的女人,旗袍气质的女人也只有在沪州才能妥帖地活着。 孙平禹有好多说不出的新奇感,他的悲痛、愧疚,被沪州崭新的空气稀释了。他转身跳到松软的床上,拿起文化馆的册子,一页页地看着。当他看到旗袍展览活动时,王城宜的面容出现在模特身上。 孙平禹不由自主地抚摸了一下她娇嫩的脸颊,沿着模特的身形细细游走,他心里感到一阵小鹿乱撞。 可他即刻觉得自己背叛了余承舟。即便已经分开,孙平禹还是觉得自己不应该有小鹿乱撞的时刻,想念瞬间袭来。他低头一看,自己已经一柱擎天。 孙平禹释放着自己,男人,女人,他已经分不清是为谁了。 第33章 俗话 李仲森亲自做了指示,没有层层投票选举,钟田中被任命为长天师范大学中文系主任。 俗话说,近的远不得,远的近不得。德高望重的导师成了整个系的老大,乔增德成了系里老大的首席博士大弟子。钟田中再不喜欢乔增德,也会漏漏指头缝儿,漏指头缝儿的时候,他的手也难免要往乔增德的嘴里多撒几粒米。就是只顾及自己的颜面,对待大弟子也没法太难堪,何况钟田中也不会让人难堪。 又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钟田中再看不上乔增德,也念着樊崇峻的举荐与怜悯,寄希望于乔增德自己能够省察自身。教研室的人再看不上乔增德,也会念在他是钟田中弟子的面子上不与他计较。 得罪了乔增德,是不是等于间接得罪了钟田中?这让教研室的人不得不充满顾虑。何况有的人巴结都来不及,找乔增德的麻烦那等于自找麻烦。 可俗话还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樊崇峻和钟田中顶峰论剑,讲的是点到为止。可仅凭“点到”就能幡然悔悟的人,其自身就须得是上上智之人。等到发现其人乃下下智,也早已积重难返。 读书与教育能改变人之本质还是只能发现人之本质?樊崇峻与钟田中在大学做了一辈子研究,写了一辈子文章,教了一辈子学生,也没有得出结论。 各个教研室的教师们,刚刚获知消息,就在自己足够聪明的脑瓜里积极开展着思辨,做出了如下假设: 一,假设钟田中真的德高望重,慧眼识人,那何以收乔增德为博士呢?要么是钟田中慈悲为怀,宽厚于乔增德;要么是乔增德善于表演,欺骗了钟田中。 二,假设钟田中慈悲为怀,就算乔增德是泡狗屎,钟田中也会宽以待之;假设乔增德善于表演,那钟田中要么承认自己看走了眼,要么根本不会相信别人对乔增德的意见。 三,假设钟田中承认自己看走了眼,他根本无法退货;假设钟田中不承认自己看走眼,钟田中就不是真正有慧眼的人,没有真正的慧眼,也就无法洞若观火;既无法洞若观火,是非也就难断。后两种可能,都将推导出“二”,钟田中“根本不会相信别人对乔增德的意见”的结论。 四,假设钟田中作为系主任都无法退货,只要乔增德没有违反最低的法律底线,教研室就得与乔增德相伴工作三十年,那就需要考虑自己是否有足够的精力与之耗斗。既然钟田中没有真正的慧眼,无论他是否自愿,他都与乔增德“臭味相投”。 众人得出结论:钟田中与乔增德,至少客观上是同气相投。 钟田中被任命为中文系系主任的消息刚刚下达到中文系,连海兵就被带走了。 瀛洲现代文学教研室陷入一片兢兢业业的沉默,谁也不说话。 钟田中给李仲森打了电话,他只说到连海兵两次打了乔增德,李仲森就已经怒火在心了。 他还没有召开教师集体会议,邱在礼拿着一封匿名信走进校长办公室。 邱在礼略有迟疑地看看李仲森已有愠怒的脸色,说:“李校长,我收到一封匿名信。” 李仲森眉头拧成一道曲线,嘴角耷拉到下巴,几乎是怒气冲冲地从信封里掏出几页红头信纸。 信上开门见山地写着:“举报中文系副教授连海兵,非法保持婚外性关系,作为教师,与女大学生勾搭成奸,影响极其恶劣......” 李仲森没有继续往下看,因为信纸里夹着三张连海兵与李云梦照片。一张是连海兵在街角搂着李云梦的腰亲嘴的照片,一张是连海兵摸着李云梦的后背走进福顺旅馆的照片,一张是连海兵拉着李云梦的手走出福顺旅馆的照片,只是最后这张照片里,李云梦已经换了衣服。 李仲森勃然大怒,他的牙齿咬得咯嘣一声,把匿名信和照片“啪”得一下拍在桌子上,桌子上的一根铅笔受到感染,滚哒几下,完成了七十公分跳台自由落体,尖尖的笔头摔断一截。 李仲森没有管掉在地上的铅笔,他用不容置疑地口吻说:“该解聘的解聘,该开除的开除,什么乌烟瘴气的东西!” 邱在礼点点头,一个弓步向前,弯腰捡起无辜的铅笔,放回李仲森的桌子上。然后他整理一下从腰带里挣出来的衬衣后摆,左手叠右手,垂手拱立着,没有说话。 李仲森看看他,收收怒气。他眨下眼睛,冷静了许多,问道:“怎么,有话说?” 邱在礼眉眼稍稍一弯,扶扶黑框有半公分宽的眼镜,“嗯”了零点三秒,沉声说:“校长,这种情况实在是恶劣,照片看起来也证据确凿。” 李仲森听出邱在礼话里有话,拧起来的眉头有所舒展:“‘看起来’证据确凿?这信有问题?” 李仲森的语调里既像是陈述句,又像是问句。 邱在礼马上笑着说:“要不还得说李校长睿智周全,我只是觉得这信也太是时候了,偏偏连海兵闹出这么一档子事,好巧不巧,这信就来了。” 李仲森听出邱在礼的意思了,有人有意落井下石,置连海兵于“死地”。 李仲森往后靠靠椅背,十指交叉抱在肚子上,心里骂道:“这帮穷酸文人一天到晚窝里斗,他妈的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没有任何一个领导喜欢给自己找麻烦的下属,李仲森也不例外。可做领导职责之一就是处理麻烦。他不得不开口说:“这人与人之间呐,最麻烦的就是关系。这信上说的都是连海兵的私德,学校也没有这么大的权力干涉教师学生谈恋爱。” “是啊,麻烦就麻烦在这儿。”邱在礼接着李仲森的话说,“大学并没有规定说教师学生不能谈恋爱,这要是学生自愿的,这信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李仲森点了点头,眼睛盯着自己肚子上的手,心想:“好个邱在礼,你都知道这信没什么意思了,倒拿过来给我出难题。” 他看了看邱在礼,邱在礼的脸上还是那样谦和有礼,他看不出邱在礼什么想法,于是试探着问:“那信上的事,咱们,‘民不告官不究’?” 邱在礼还没有回答,覃舒敲了敲门,从留着缝儿的门打开一点,往里看看李仲森。李仲森马上说:“什么事覃舒?进来吧,只有邱校长在。” 覃舒汇报着说:“李校长,邱校长,连海兵被派出所的人带走了。” 李仲森看看邱在礼,邱在礼也看看李仲森,两个人忽然相视一笑。邱在礼心领神会,脸上带着轻松的表情走出了校长办公室。 连海兵人生档案上留了案底,这样无论匿名信是否真实,无论信上的女学生是否自愿,无论民告不告官究不究,连海兵在长天师大算是到头了。李仲森和邱在礼不必再费心考虑什么影响,只需要秉公处理就可以。 长天师大明确规定,在编教师有触犯法律者,一律解聘。连海兵有了案底,只能走人。他出版社的妻子邹蕊,当初是为了引进人才连海兵,长天师大才给她分配了工作。现在倒好,人才自己都成了过江的泥菩萨,按照规定,只能请两个人双宿双飞共进退。 邱在礼考虑到连海兵和邹蕊还有嗷嗷待哺的孩子,叮嘱财务部门,给两个人发了当月足月的工资。匿名信,只有天知地知他知李仲森知写信人知。是错是恶是奸,邱在礼都默默放在心里。 赵东军骑着自行车从长天师大飞奔回家,敲敲他家的对门,孙平尧开了门。 孙平尧知道乔增德在单位没什么人缘,和赵东军虽然住着对门,但两家互相提防,也互相较劲。乔增德读了钟田中的博士,赵东军一下子和乔增德亲热起来。 但孙平尧还是不喜欢赵东军鬼头鬼脑的样子,好像时刻在打探什么。她开了门,没让赵东军进屋。 赵东军气还没有喘匀,把踩着孙平尧家门槛的脚尖往回收一收,讪笑着说:“孙老师,有个事啊,你听了可千万别着急。” 孙平尧见赵东军挤眉弄眼,觉得他肯定不怀好意,但是都在一个单位工作,总不好闹僵。于是孙平尧忍住嫌弃问:“赵老师,什么事啊?您这么着急。” 赵东军用夸张的语气说:“你们家乔增德,乔教授,住院啦!” 孙平尧心里很是嫌弃赵东军,但还是吃了一惊:“咋的了,乔增德怎么还住院了?” 赵东军就等着看孙平尧吃惊又慌张的表情呢,他马上把脸挤成一团,说:“乔教授,他,他让人给打了!”赵东军悲痛委屈的面容仿佛被打的是他爹。 要不说还是俗话说的好,近的远不得。孙平尧一听乔增德被打了,不是问谁打的,她冲口问的是:“啊,他怎么样了?伤得怎么样?” 赵东军把预备好的“连海兵”三个字生生又给咽回去:“连......伤......是不知道怎么样,反正就住院了。” 孙平尧回头看了看卧室的门,乔其睡着,她着急自己怎么出门,她走不开啊。 赵东军看孙平尧挂念着乔其,自告奋勇地说:“孙老师,这样,要不你就把乔其交给我,你快去医院看看乔教授吧。他都躺地上了,躺半天呢!” 赵东军话还没有说完,孙平尧已经进屋穿好了外套。她轻轻对赵东军喊:“赵老师,我这就去看看去啊,谢谢你专程跑一趟。” 赵东军往乔增德屋子里抻抻脖子,对着孙平尧虾米一样的脊背,快快地回一句“俗话说的好,远近不如近邻”,就瘪起嘴。孙平尧也没有让他帮忙的迹象,“连海兵”三个字也没机会说出口,更没有机会绘声绘色地形容一番连海兵的南拳北腿,赵东军只好悻悻地转身回家了。 孙平尧给乔其戴好帽子,包上粉红色的小被子,就出门了。可刚走几步又犹豫着要不要跟母亲毛秀春打个电话。她咬咬牙,还是又回了屋。一边用脖子夹住电话听筒,一只手拨通了毛秀春的电话。 “喂?”电话那头是张姐。 孙平尧急切地说:“张阿姨,我是平尧,乔增德在单位有点事儿,我过去看看,那我一会儿把乔其送过去,辛苦您和妈照看照看。” 张姐马上说:“平尧,你别着急,你妈出门好一会儿了,说是要亲自给你送她做的土豆牛腩。我估计也该到了,你稍微等等她能来得及吗?” 孙平尧抱着乔其,皱皱眉头想了一下,问:“我妈出门多久了?” 张姐说:“也有十五分钟了,平尧,是乔老师怎么了?什么事你这么着急?” 她往上托一托乔其,只好说:“张阿姨,我现在也不知道什么状况。唉,他同事刚才专门跑回来告诉我说,乔增德在单位被打了。” “啊?”张姐一时语塞,大学老师还能被打?不管是学生打的还是同事打的,这她倒第一次听说,教书育人的教师还能在单位干仗。她关心地问道:“那严重吗?” 孙平尧这才想起赵东军没有回答她严不严重。 “平尧,你这是要上哪儿,还是刚回来,门也不关。”毛秀春一手拿着保温盒,一手拉开门,探进半个身子问。 “妈!”孙平尧赶紧跟张姐说,“张阿姨,我妈到了啊,我先挂了。” 孙平尧挂了电话,接着用两只胳膊抱住乔其。乔其长高了十三四公分,胖了好几斤,孙平尧单手抱着她已经开始吃力了。 孙平尧把毛秀春让进屋,着急地上嘴唇不沾下嘴唇:“妈,您看一会儿乔其,我去看看乔增德。”说话间,孙平尧的身影已经奔出了门口。 “我给你做的拿手菜!”毛秀春目光追着孙平尧背影留下的一阵风喊道,心里闷葫芦似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毛秀春看看乔其,她睡得正香,毛秀春心里涌起一股爱意。她把保温盒放在饭桌上,又把乔其放在沙发上,给张姐回拨过去,这才知道乔增德被打了。 毛秀春挂了电话,鼻子里冷冷的“哼”了一声。她感到有点儿解恨,可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还恨上乔增德了,只是因为乔增德对她女儿孙平尧不够好?对乔其不够上心? 孙平尧和乔增德都不在,毛秀春无所顾忌地环视一下乔增德分配的这间房子,忽然想起乔增德和他爹乔丁钩两颗凸着后骨的脑袋凑成一颗,窃窃私语的样子。 她觉得女儿像一只被攥住主心骨呲拉着毛的猫,看着有点不好惹,但只要乔增德喂上一小把鱼味料,她就能颠颠颤颤投怀送抱。 她有点后悔自己当初让女儿平尧嫁给乔增德了。 看着乔其熟睡的样子,毛秀春想起孙平尧小时候,她也是这样细细地端详着她的。可是一看到孙昱仁宠爱孙平尧,她就有种莫名的恨意。 看着心无旁骛睡着的乔其,毛秀春终于承认,自己当年有多么不希望女儿孙平尧来到这个世界上。可俗话说,皮里生的皮里热,皮里不生冷似铁。有再多的秘密与不堪,毛秀春现在觉得都抵不过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 乔增德在医院躺了一个礼拜,得到赔偿共计一千块瀛洲币。他一回单位,就得知导师钟田中得到了任命。他对钟田中的看不起倒没有变成钦佩,只是他一个人的脑子就推断出了全教研室教师的结论。 他拿着赔偿金,看着孙平尧,得意洋洋地说:“怪不得有人说我天生菩萨相,有福!我就那么躺着,轻轻松松一千块就进了账。钟田中,我的博导,当了中文系主任,那我就是嫡长子!那今后,啧啧!真是俗话说的好,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忙断肠!” 第34章 爱的附丽 出租车停在距离魏建生戏院大门七八十米的梦花巷口,王城宜靠了靠王怀舆的肩膀,依恋地说:“爸爸,这次我要自己回去,能去沪宁大学,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如果有一天我学得好,是不是就能真的去读大学了?” 王怀舆有点儿意外,他不知道女儿这样期待去大学。早知道她有这样的想法,就应该结婚以前就送她去读书。 王城宜憧憬着自己的新生活,新的渴望像一根长在墙角的小草,虽然又小又不起眼,但对她来说,这棵小草成了人生无边荒漠里耀眼的新绿。 她要亲自告诉魏建生她的打算,她也不想等余承舟回来。 罗大虎说她可以随时去沪宁大学旁听,琴熏画室的主人马蒂斯去了法国的弗朗斯,正拜托他把画室租出去。画室不大,一层是卧室和厨房,二层有一个小小的阁楼,马蒂斯平时就在阁楼的窗户边画画。 罗大虎问王城宜要不要租下来。画画可不是写字,想随时停下就能停下。王城宜拉拉王怀舆拿着听筒的胳膊,让父亲王怀舆答应罗教授的建议。 她不知道罗大虎说的什么马地死牛地死,她恨不得明天就去,今天就去,现在就去。 王怀舆虽然答应了罗大虎,但是心里很犹豫。女儿不要说单独居住,她连独自出门的时候都几乎没有,况且现在又结了婚。 去沪宁大学旁听,王怀舆还当女儿是一时兴起,但王城宜很坚决。 王怀舆问:“城宜,你是结了婚的人,去学习当然是好事,但是别夫离家的住在外面,恐怕不太合适。” 王城宜认真地看着王怀舆说:“爸爸,就许你们男的别妻离家一走半个月,就不许我做点喜欢的事吗?” 王怀舆没想到一向是只怀中鸟的女儿还有这么尖利的时候,他竟一时想不出有什么话可以反驳,只好无奈地笑笑。随她去吧,说不定一看那画室那阁楼,住不了几天,她就自己吓得回来了。 司机不耐烦地按了下喇叭,从方向盘上抬起头,打个哈欠,催促起来。 王怀舆没有生气,王城宜让他不必进戏院了,他只好拜托司机,帮忙把王城宜置办的行李搬进戏院。 司机头也不回,手心朝上,从前座伸到后座。 王怀舆和王城宜相视一笑,王怀舆颇为上道地对司机说:“急什么,事办好了,少不了你的。” 司机从后视镜瞥一眼父女俩,疑惑着两个人的年龄,下了车。他一手一只行李箱,跟在王城宜后面,直到魏建生戏院里的人把箱子接过去,司机才又回到车上。 王怀舆从怀里抽出一张五十元瀛洲币,递给司机说不用找了,就打开车门散步去了。 魏建生看着王城宜的两个大箱子,不解地问:“城宜,你这是回娘家搬物资了?” 王城宜笑笑,她还没有说话,魏建生就看到她耳朵上的紫冰玉环。紫罗兰成色倒不少见,但这对紫冰玉环怕不是最纯正的皇家紫。王城宜生的白净,本来是个素雅之人,但戴上这对紫冰玉环,显出了和平日里不一样的贵气。 魏建生暗暗惊叹,他知道王怀舆不一般,但他还是低估了王怀舆的手笔。 王城宜轻快地叫了一声“爸爸”,请魏建生坐下,就说起了自己的打算。 王城宜说要去沪宁大学学画画,魏建生点点头;王城宜说虽然只是旁听,但她还是很期待,魏建生再点点头;王城宜说她租了间画室,平日学习要住在那里,魏建生噌一下就站起来。 他刚想说不同意,但眼睛扫到王城宜耳朵上的玉环,就又忍下。 他语气里充满委婉:“城宜,你要是想学画画,我可以给你找个老师到家里教你嘛,山水、花鸟、宫廷、水墨,你想学什么就学什么,何必离开家去大学旁听。才刚结婚,你要是搬出去自己单独住,这......” 王城宜这次可没有像跟王怀舆说话那样,她也料想到魏建生会这样说。她还是笑笑,柔声说道:“爸,我就是去旁听。承舟不在家,戏院我又帮不上忙,但我想艺术从来不分家,舞台上的灯光和画里的明暗变化其实是相通的,说不定,等我学上一段时间,我就可以回家帮上忙了呢。” 魏建生还是迟疑,站起来倒背起手,看起来很是为难:“是,艺术是不分家,可是......” 王城宜拉着他坐下,诚恳而坚决地继续说:“爸,妈身体不好,我做媳妇儿的应该在家照顾她才对。但是我还年轻,我不想等到自己老了,就只能写写字绣绣花。家里,我可以多请几个人过来照顾。沪州每天都在变化,人也应该越变越饱满。爱,要有所附丽,人必须得先自己长成像样的人。人也只有自己饱满,才能给予。一棵小草,只能顾好自己,一棵绿树,才有光荫。” “城宜。”魏建生叹息说,“你妈身体不好,那是早就这样的了,人各有命,没有哪家女儿嫁过来就应该伺候病人。我魏建生要是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懂,还开什么戏院,做什么生意。再说,你父亲多么宝贝你,我又不是不知道。可是,你和承舟都还年轻,这整天聚少离多,不像回事啊。” 王城宜默然不语,魏建生讲的合情合理,她再说下去,怕真的让魏建生犯难。 但魏建生想了一会儿,又说:“城宜,你说的也有道理。也是,承舟一离开家就是十天半个月,你在这里守着我们两个老的,也实在无趣。你看这样行不行,你每个礼拜至少回来一次,如果承舟也有时间,你们就多相处着,这样行不行?” 魏建生几句话,说的王城宜心里峰回路转。她高兴地应下,跟魏建生说好,她后天去沪宁大学。 王城宜回了自己和余承舟的住处,房间里安安静静。 这些天,到了夜晚,大火星已经西沉,但屋内窗台上一株粉瓣透白的晴雯芍药独自抵着寒露,正在开放着。 王城宜爱惜地抚抚花瓣,她和余承舟都不在家,不知道它开给谁看。 再往前看去,是余承舟紧闭着门的书房。 王城宜用用力,书房的门无声地打开。她第一次坐在余承舟常坐的椅子上,用她的生命感受着他坐在这里的感受。 桌子上有一些木屑,王城宜拉开抽屉,发现了余承舟的雕刻。她拿在手里细细看着,竟不知道余承舟雕的是哪里的建筑。 木雕上有一条贯穿的长廊,长廊外侧细致均匀地涂着红色的颜料。她调皮地把眼睛放在木雕长廊一端,像看万花筒一样,从长廊一端看到另一端。她惊讶地发现,长廊四根柱子上都是形态各异的天鹅。 木雕表面除了门和窗户,就是凹凸不平的画,像她偶尔把玩的拓片。 王城宜没想到,余承舟还有这么好的绘画功底。 木刻画上边是一对交颈而眠的天鹅,天鹅神态安详,肚子很肥,卧在一起像一只蝴蝶结。从拱形门栏望进去,王城宜在宫殿里看到一对举案齐眉的恋人。 王子和公主。这是童话世界。 王城宜轻轻放下木雕,忧伤浸透了她新月一样柔美的眼睛。 这样的雕刻要费多少心力才能完成?如果不是心里满怀着爱意,绝无可能完成这件充满故事的作品。 王城宜明白,余承舟故事的主人公不是她。 她捧着木雕放回原处,像捧着一颗碎掉的心,从此再也没有走进过余承舟的这间书房。 既然余承舟给举案齐眉的恋人刻上了锁,那她就不能强求自己知道这些故事。别人不想告诉她的事,她不想知道。 王城宜走到书房门口,环顾一下余承舟的世界,忽然感到由衷地释然。 不到两天时间,她收拾好自己在魏家的纸笔,放入一个木箱中。又把衣服拿出来,学着母亲田卿卿的样子,熨烫一遍,然后在刚置办的行李箱中放上几本书帖。等王怀舆的车一到,她跟公婆道声“再见”,带着一颗淡然诀别的心去了沪宁大学。 田卿卿没有一起去,沪州文物馆丢失重要文物,包括他们文化馆都要仔细统计馆藏。田卿卿想正好带着孙平禹好好熟悉一下。 她一边介绍着文化馆并不丰厚的收藏,一边和孙平禹聊着闲话。她才知道,孙平禹竟然还是“高干子弟”。她打趣问:“平禹,你要是早来些时候,说不定我要把女儿嫁给你,去朝北做个官太太。” 孙平禹苦笑一下,想起自己的母亲毛秀春,说:“官太太有什么好做,还是城宜小姐自由自在地好。” 田卿卿故意逗他:“你妈妈就是官太太,你看着她不好吗?” “不好。”孙平禹连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田卿卿想起孙平禹说,他的父亲去世了,想问问他原因:“平禹,你父亲,怎么去世的啊?” 孙平禹默默地站在一幅《飞鸟戏水图》前,看着画上飞溅起来的水花,心还是打了个颤,说:“水。” 田卿卿不解:“水?” “嗯。”孙平禹的心漫过记忆里的暴雨,简短地说:“天灾。” “哦呦,原来是你父亲!”田卿卿惊讶地扬起眉毛。 这次换孙平禹疑惑了,他看着田卿卿,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田卿卿想起当时的新闻,说是朝北地区遇到水灾,有个水利局的局长壮烈牺牲。田卿卿还跟王怀舆感慨,现在还有当官的这样奋不顾身,少见。没想到,竟然是孙平禹的父亲。 “我看过关于你父亲的新闻,没想到你是英雄的后人。”田卿卿安慰他说,“平禹,你父亲了不起,新闻上说他自己一个人就背出来好几个人,好几条人命啊。你该为他感到骄傲。” 孙平禹默然点点头,眼睛里慢慢涌上泪光:“我是为他骄傲,可我......不是他的骄傲。” 田卿卿拍拍他的肩膀:“平禹,我也是当妈妈的人,我们做父母的可不是都指望自己孩子出人头地才算骄傲的。孩子没有出生前,我们所有的心愿都只有一个,就是希望孩子健康,然后希望孩子快快乐乐的。再说,你都敢一个人闯沪州,那也是有你父亲的英雄气概的。” 孙平禹挤出一个笑容,还是默然点点头。他忽然问:“田阿姨,如果孩子不如做父母的心愿,做父母的,真的会接受吗?” 田卿卿笑出声:“不接受要把孩子再塞回去吗?哪个孩子会按照父母的心愿长大的?要是都能按照父母的心愿,这大街小巷就不是人来人往,那该是龙飞凤舞了!” 孙平禹终于笑起来,他觉得田卿卿和王怀舆的话总是能适时说到他心里去,他心里的疙瘩好像慢慢解开了。 “哎,平禹,要是在沪州看上哪个女孩子,找田阿姨给你说媒啊。”田卿卿看孙平禹终于露出笑脸了,心下松了一口气。 孙平禹不接话,问起王城宜:“城宜小姐去了沪宁大学了吗?怎么样?我可真有些佩服她。” 田卿卿半是欣慰半是伤感地说:“嗯去了,电话里简单地说了几句,新奇得不得了。不过,我这囡囡倒让我刮目相看,闷声不语地就结了婚,现在又跑去学画画。你看,我这个当妈妈的,也不见得真的了解我自己的孩子。” 孙平禹问城宜的婆家做什么的,田卿卿咯咯笑笑说“唱戏的”。 孙平禹不知道“唱戏的”有什么好笑,但他一转身,看到自己正站在展馆一顶绿色的戏帽下,他就也笑了起来。 孙平禹在和田卿卿说说笑笑间,逛遍了文化馆。对他来说,把这些馆藏和活动讲出来,已经不是难事。他有些好奇田卿卿之前讲过的玉玲珑,打定主意,到周末就去文物馆看看。 清点完馆藏,田卿卿邀请孙平禹回家吃饭,孙平禹说自己想去文物馆。田卿卿想想,周末女儿王城宜就该回来了,也就没有再多说。 田卿卿回家,路上照例买一把当季新鲜的蔬菜。她刚进平阳巷口,就看到三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人从自己家走出来。 她进了门,随口问道“家里有客人来啊”,却发现王怀舆躺在地上。他的黑色短褂上都是深浅不一的鞋印,田卿卿惊叫起来。 她到大门外喊救命,但素日熟络的邻居没有人露头。 田卿卿急出了眼泪。她马上给文化馆打电话,让登记处去找孙平禹,说她有紧急万分的事找他。 孙平禹还在公寓,听到田卿卿有急事找他,“紧急万分”,孙平禹想不到是什么事,但他还是飞也似的跑去平阳弄。 他让田卿卿到巷口叫车,自己背上王怀舆往外走。没走几步,米大的汗珠就从孙平禹长长的睫毛上眨进眼睛里。 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把王怀舆送到最近的沪安医院,不到一个小时,王怀舆醒了过来。 田卿卿哭得已经像个泪人,她在王怀舆面前总是像只精灵,但这次,精灵受到了巨大的惊吓。 王怀舆看她他,还是充满宠爱的笑,嘶哑着嗓子说“没事儿死不了”,但田卿卿一听却哭得更厉害了。 孙平禹又气愤又着急,他问道:“王伯伯,发生什么事了?大白天的,什么人敢上门打人!” 王怀舆躺在病床上,好像一下子老到了七十岁,他无奈而凄冷地说:“该来的总会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第35章 空手套白狼 瀛洲文学系原本是长天师大的强势学科,当时精通五国语言的校长成厚生极为看重这所综合大学的文化建设。可三十多年前瀛洲发生内乱,成厚生被当成思想批判的对象,他一手建立的瀛洲文学系也分崩离析。 很长一段时间,爱好文学的师生不敢光明正大地阅读文学,尤其是本国作品,只好替换性地看看中文。中文作品出版,需要经过层层审查,这样的作品不光安全,而且读完令人身心肃静,正是瀛洲国需要的精品佳作。很快,中文文学就成了瀛洲国文学领域的显学,长天师大瀛洲文学相关专业也就放在中文系里。 钟田中和乔增德虽为师徒,同属文学,但两个人治学的思维可以说是南辕北辙。 钟田中讲解中文里的名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特意着重强调“为”的读音,wéi,二声,修为,不断完善自我。如果人不修身,那么就会为天地所不容。 但乔增德引经据典反驳道:“钟教授,您读得不标准。” 钟田中抿着嘴,鼻翼两边现出两道深深的法令纹,洗耳恭听乔增德的解读。 乔增德站起来,昂着骄傲的头脑,小腿晃动,大腿不动,鸭子一样蹒跚着走上讲台,伸出他圆短粗糙的食指,指指“为”字,尖细着嗓音说:“这个字不读wéi,读wèi。您那一套是孔孟老一套,早就被彻底批判了,鲁哥迅就彻底反传统。我是最鲁哥迅的人。伟大的导师马克思说,他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是跳蚤。我是最马克思的。杨子学说的内核是‘为wèi我’,人就应该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wéi。” 乔增德说完,收起太监一般的嗓音,学着从他爹乔丁钩祖传下来的东日国礼仪,干脆利落彬彬有礼但眼神充满自卑地朝钟田中一鞠躬。 钟田中不说话。 乔增德短短几句话,他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关系重大。 钟田中无法开口。他觉得难以置信。半辈子了,他见过愚蠢的人、精明的人、自卑的人、自信的人、野蛮的人、有修养的人、粗鄙的人、精致的人、残忍的人、仁慈的人、冷酷的人、贪婪的人、吝啬的人、慷慨的人、狡诈的人、正直的人、虚伪的人、求真的人、麻木的人、无趣的人、诗意的人、庸俗的人、高洁的人、狭隘的人、宽厚的人、悲悯的人、大奸似忠的人、大道无形的人、利欲熏心的人、忘我付出的人、权力膨胀的人、自我殖民的人、舍身求法的人、知识渊博的人、屁也不知的人、阿谀奉承的人、奴颜婢膝的人、慷慨激昂的人、巧舌如簧的人、信口雌黄的人、心口不一的人、知行合一的人、爱占小便宜的人、损人不利己的人、坏人、好人、不好不坏的人、男人、女人、雌雄同体的人,但他就是没有见过乔增德这样的“精神病人”。 之所以给“精神病人”加上双引号,是因为钟田中认为乔增德既不是一般精神病学上神经有毛病的人,也不是一般心理学层面心理有毛病的人,但他确实是个有病的人,一个“非人”的人,拥有一个潜在的极权主义的恶的灵魂。一个鲁哥迅的狂人,一个司汤达的于连,一个歌德的靡非斯陀,一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拉斯柯尔尼科夫,一个吴承恩的猪八戒,一个《西游记》里的金池长老,一个巴尔扎克的欧也妮·葛朗台,一个金庸的赵志敬,一个莫言的罗小通,一个《四十一炮》里的杨玉珍。 钟田中到死都没有想出一个恰当的词来形容乔增德,文学作品中也没有哪一个人物可以涵盖乔增德。 钟田中更没想到的是,二十年后,乔增德从长天师大被赶走,仓皇逃到瀛京艺科大学,他非但没有半点悔改,反而变本加厉,肆无忌惮。 钟田中现在只想脱下鞋底,像暴打他儿子一样暴打乔增德一顿。 可钟田中毕竟不是连海兵,乔增德也不是他儿子。 乔增德是他的学生,是已经定型了的“青年才俊”,不是咿呀学语犹可塑造的孩童。 打儿子行,打学生不行。给儿子当爹行,给学生当爹不行。 钟田中压着火回到办公室,跟樊崇峻打电话大发抱怨,把乔增德在课堂上的表现详详细细说了一遍,肚子里还有没倒尽的苦水。 樊崇峻沉默良久,深深地叹口气,跟钟田中说:“人的思维最是难办。懂得的人恒是懂得,不懂的人纯属浪费唇舌。你不要跟乔增德做这样的缠斗,他是鼻涕,不长长不团团,沾上谁恶心谁,一般心肠的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其实他上学的时候就已经非常扭曲了,是我太天真,我一直以为只要是人,就会被温暖过来被感化过来。我还没有完全弄清楚‘乔增德’的根源,对不起老钟,给你揽了这么大的麻烦。我料想,他今后一定会造下无边罪孽,但是,老钟,他要是不到‘自作孽不可活’的地步,给他留碗饭吃,好歹师生一场。千万的千万,务必的务必,不要让他做官。” 钟田中完全认同樊崇峻的忧虑。 他放下电话,认真地写了一份关于改造乔增德的培养计划。 钟田中有三个在读的硕士研究生,虽然只是硕士,但钟田中寄希望于三个人的力量总归会让乔增德受哪怕一丁点好的感染。 他决定让乔增德试着与这几个硕士生相处,就叮嘱自己的硕士生:“哪个老师课上得好,哪个报告精彩,不要忘了叫上乔增德。” 钟田中的几个硕士生比乔增德小五六岁,他们见到乔增德,虽然知道他也是长天师范大学的老师,还是副教授,但因为年龄上乔增德比他们大不了几岁,所以他们亲近地叫他“师兄”。 他们谨遵钟田中的叮嘱,看到精彩的讲座通知会提前告诉乔增德,在课上有哪些心得他们也都和乔增德交流,平时的文学问题讨论,他们从来都是开诚布公,谁也没有因为害怕被对方抢走学术观点而有所隐瞒。所谓理不辩不明,话不说不清。他们怀着对学术的一腔热血,热烈地交流着自己的心得。 但很快其中一个硕士生黄繁忠就发现,他们的讨论被乔增德记录下来,发表在长天师大的校报上。发表的文章只有乔增德自己的名字,他们的观点成为乔增德的学术成果。 黄繁忠单独找到乔增德,他很不高兴,但还是尽量委婉地说:“乔师兄,我拜读了您发表在校报上的论文了,您怎么不跟我们说一声啊?” 乔增德眼一瞪,尖刻地回复他:“我发论文还要向你汇报吗?” 黄繁忠被乔增德噎得脸通红,当即不客气地说:“您发论文当然不需要跟我汇报,但是论文的观点是我们交流讨论的结果,您把这些全部揽为自己的学术成果,并且发了三篇,这不是在窃取我们的心得吗?” 乔增德立刻无辜地说:“心得,你自己也说是心得,心得能算成果吗?照你这么说,心里想的就是已然的事实,那你的心得就是你的成果!你这不是唯心主义错误思想吗?小黄,你不要自己不行就嫉妒我嘛。” 黄繁忠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好提醒另外两个硕士张文栋和宗天弘。 张文栋和宗天弘也很气愤,但他们想想乔增德说的也有道理,心得确实不是成果,谁也不能证明乔增德发表的论文观点是属于他们的心得。 三个硕士生好不气恼,他们很想告诉钟田中,但是张文栋提出了顾虑:“万一钟老师也认为乔增德说的对呢?” 黄繁忠和宗天弘相互对视一下,恼恨至极地同时“呸”出了声。 三个人只能哑巴吃黄连。 黄繁忠尤为生气的地方是,乔增德欺骗了他们的热情。他觉得这是比剽窃别人心得更可恶的地方。这说明乔增德从来就不是真心地跟他们相处。他们的热情与善意都被乔增德利用后抛弃。 自此以后,钟田中在场的时候,乔增德对“师兄”这个称呼看起来很受用,他也礼尚往来地以“师弟”与三个硕士生相称。但钟田中要是不在场,乔增德就摆出副教授的架子,自动成了硕士生导师。 钟田中是大导师,乔增德是小导师。三个硕士生更是敢怒不敢言。 乔增德委屈地对三个硕士生说:“我是副教授,我自己还上课,还要搞科研,每天废寝忘食地备课、看书、看孩子,我还是教研室主任,每天都有大量的工作,在职读个博士,还得干苦力指导他的学生,钟老师就是剥削我。我是副教授,我还用得着和你们讨论交流吗?我这都是免费指导你们学习,你们非但不感恩,反而说我的不是,我的心也是肉长的,你们忘恩负义是会伤我的心的。” 三个硕士生面面相觑,对乔增德的话半信半疑,莫非,乔增德发论文的事其实是钟田中指使他的? 他们想了想,觉得乔增德说的也是事实,他们的导师是钟田中,现在钟教授自己躲清闲,把他们推给乔增德,说起来,乔增德确实是在免费指导他们。 再说,谁还能去学校什么部门告钟田中不指导吗?闹起来,最后吃亏的还是学生。 乔增德严密地留意着三个人的脸色,像做文本细读一样,不放过他们脸上任何蛛丝马迹。 张文栋叹口气,第一个表现出了气馁的情绪。 乔增德瞅准机会,悄悄地跟张文栋说:“文栋,你们三个里我最看重的就是你。你是你们三个当中最有思想火花和才华的。我发文章那都是迫不得已,钟教授你也知道,要求严格,他的话我不能不听,要是换做是你,钟教授让你做的事,你敢违背他吗?” 然后他压低嗓音--虽然现场只有他和张文栋两个人,神秘兮兮地让张文栋附耳过来说:“我们四个人人太多,发文章写不下那么多名字,我本来就打算写上你的名字,你的观点最犀利,但我还得维持咱们几个的关系,太偏袒你,太明显了,对你也不好,他们俩会嫉妒的!” 张文栋的脸红一阵笑一下,眉头皱一皱头点一点,对乔增德周全的考虑感到敬佩。 乔增德看张文栋的脸色,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接着用“自己人”的语气继续加码:“文栋,我这话可说到家了啊,你可千万别说出去,我下次发文章打算带上你的名字,这样你硕士在读期间就有属于自己的学术成果了。这成果有了,以后我再帮你争取争取,那你硕士毕业以后不就能留校了吗?” 张文栋马上心领神会,小鸡啄米似的对乔增德连说几声“谢谢乔教授”,到了晚饭时间,他就请乔增德去了饭馆。 乔增德又如法炮制,各个击破,三个硕士生原本是好哥们,这下,不仅每个人都请乔增德搓了一顿馆子,而且心甘情愿地贡献自己的学术点子。 他们对钟田中的意见越来越大,即便有的时候也不太赞同乔增德的行为,但只要他们一想到自己有机会在读硕士期间就能发表论文,拥有自己的学术成果,并且可能留校任教,他们就把对乔增德的不赞同都默默地吃下咽下了。 他们大度地想,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谁也不能说自己做的事情就一定全部正确。钟田中一直教导学生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不要说乔增德还指导过他们,就算乔增德不指导他们,他们不也要宽以待人吗? 宗天弘比黄繁忠和张文栋大一届,眼看还有半年要毕业了,他私下已经请乔增德喝过好几次酒。待酒过三巡,他就提醒乔增德说:“乔教授,我这就要毕业了,您看这文章是不是先带着我发一发啊?” 乔增德搂着他的肩膀,满口答应:“天弘,你看你,咱俩什么关系,咱俩就是哥们儿,那俩小子毛都没长齐,我跟他们能有什么学术共鸣?你的事我都放在心上啊!” 乔增德拍拍自己的胸脯,继续说:“不过天弘,加急的信还得多贴张邮票呢,去照相馆洗照片你要加急,是不是得......” 乔增德打个酒嗝,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宗天弘又叫他又拍他,乔增德就是不睁开眼。 宗天弘结完账,一边背着乔增德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乔增德醉过去之前的话。 他觉得乔增德说的有道理,也确实是只有“自己人”才会说的掏心窝子的话。 他已经请乔增德喝了四五顿大酒了,这关系还能有假?也是,这年头,水至清则无鱼,乔增德是提醒我得加钱。发了论文,乔增德要帮我留校,也少不了去打点的。 宗天弘咬咬牙,就怕他不要钱,收了钱就得办事,不收钱,我还信不过他呢。 他把乔增德送到家门口,孙平尧开了门,一见乔增德醉醺醺的样子就老大不高兴。 宗天弘毕恭毕敬地叫孙平尧一声“师母”,孙平尧连声谢谢都没有说,就把乔增德拖回了卧室。 宗天弘在门口讪讪地站着,也不见孙平尧再出来。他见乔其正闷着头玩着玩具,他凑过去套着近乎:“小其其,你喜欢这个玩具啊?” 乔其流下一道哈喇子,咯咯笑起来。 宗天弘只知道乔增德有个一岁的小孩,但他并不知道一岁的孩子会不会说话。他看着玩得正高兴的乔其,想到了下次登门应该带什么礼物了。 孙平尧听见乔其的笑声,把乔增德扔到床上,就走出来。看到宗天弘,她既没有看座,也没有说谢谢,宗天弘只得哈哈腰,主动问:“师母,乔老师没事吧?” 孙平尧一见乔增德喝醉气就不打一处来,能让乔增德喝醉的人就是不安好心。但见宗天弘毕恭毕敬的神情,一口一个“师母”地叫着,孙平尧也不得不做出“母仪天下”的样子。她这才客气地说一句:“嗯,睡了。你是?” “宗天弘,宝盖头宗,天空的空,不,天空的天,弘,士不可不弘毅的弘。宗天弘。”宗天弘忙说道。 “哦,天弘,以后不要让你们乔老师喝那么多酒,他酒量不好,你得看着他点,提醒着他别喝多了。这么个醉法儿对身体多不好啊。”孙平尧克制着不满说。 “是,我下次注意,谢谢师母提醒。”宗天弘乖巧地答着。孙平尧没有让座,他觉得自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孙平尧抬起头看看挂在墙上的钟表,宗天弘马上领会了她送客的意思。不用孙平尧开口,他就自觉地说:“那师母,我先回去了,您和乔老师早些休息。其其,拜拜~” 宗天弘收起夹子音,冲孙平尧笑笑,半鞠下腰身,轻轻带上门,就快步离开了。 他心里一阵懊恼,连连责怪自己不会办事,给孙平尧留下了坏印象。找男人办事,一大半功劳那都是枕边风,现在倒好,惹得枕边风拉的脸老长! 宗天弘一边往学校宿舍走,一边盘算着挽救的办法。 他在乔增德家偷偷观察过,乔增德家没有什么大件。如果他给乔增德送个大件,那留校的事他还能不真心实意地帮忙? 宗天弘打定主意,下次请乔增德吃饭的时候,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宗天弘一走出乔增德家门,乔增德就醒了。 孙平尧既生气又纳闷儿:“乔增德,你怎么这么快就醒了?” 乔增德嘿嘿一笑,手在脸上一抹,得意地说:“这就叫变脸。嘿嘿。走了?” “嗯,走了。”孙平尧坐在乔其身边,还是狐疑地看着乔增德,不知道他在耍什么把戏。 乔增德见孙平尧一副猜不透他的神情,又是得意的一笑:“哎呀,怪不得都争着抢着当教授呢,这教授当的。‘师母’?”他学着宗天弘恭敬的样子叫一声孙平尧,接着哈哈哈大笑三声。 孙平尧知道乔增德在取笑她,但她这次没生气。还别说,看宗天弘毕恭毕敬小心翼翼的样子,她也觉得既好笑又过瘾。乔增德这还只是副教授,那要是以后当了教授,成了院长,那学生得是什么样儿啊? 乔增德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孙平尧,眼神里闪出欲火:“孙平尧,怎么样,跟了我乔增德,是不是有福?” 孙平尧鄙夷地看着乔增德,他眼睛里的那点花花肠子,她早就摸得透透的了:“有什么福气?端茶倒水的福气?这些学生来了,哪个不是我伺候?伺候完小的伺候你,伺候完你们爷俩儿再伺候学生,这就是我的福气!” 乔增德鼻子里“哼”一声,浪里流气地说:“别急嘛,这才哪到哪,现在是开创期,打江山的时期。不信你等着瞧!” 他一把把孙平尧抱起来丢到卧室的床上,孙平尧推开他说:“乔增德!还有女儿呢!” 乔增德已经急不可耐地脱掉了裤子,他使劲拖拽着卡在脚脖子上的毛裤,声音也一顿一顿:“让,她,自己,先,玩--” “玩”字拖着长音,又闷住,乔增德挣出脚脖,因为用力过猛翻了半个后滚翻。 孙平尧忍不住笑着骂他“能笨死”,乔增德佯装狰狞:“我笨?那就让你尝尝我的厉害!”然后就急急地压住了她。 乔增德没有采取防护措施,但他毫不在乎,他知道孙平尧的抽屉里有避孕药。 孙平尧想着这两年怀孕加哺乳,她没少跟乔增德干仗,两个人净做恨了。难得这次恨变爱,她不忍心扫乔增德的兴。 乔增德表演完“厉害”,照例翻身就睡。 孙平尧浑身酸软地拉开抽屉,取出一粒药,吞下去。但是药卡在嗓子眼儿里,她只能起身找水喝。胯骨都在疼,一起身,孙平尧觉得浑身疲惫不堪。但意识到乔其还在客厅里玩,她马上就翻身下了床。 乔其躺在地上睡着了,手里还捏着一个玩具橘子。 孙平尧抱起乔其回卧室,把她放在她和乔增德中间,浓浓睡意很快袭来。 乔增德、孙平尧、乔其,一家人睡了这段时间以来最沉的一觉。 没过几天,宗天弘给乔增德送来了一台大电视。 第36章 霜降 周望宗是从长天市中小学期末总结大会现场被直接戴上手铐铐走的。 大会现场一阵哗然,不到一分钟就鸦雀无声。 众教师屏住呼吸,有的脸红扑扑的,有的脸绿莹莹的,有的脸黑乎乎的,有的脸白惨惨的。会场如同等待被提问的课堂,教师们成了生怕被点到的学生。他们认真地低着头,脊背上冒着冷汗,一心一意地盯着桌子上的纸、笔、手、布,眼睛焦距不敢轻易挪动半毫,可盛纳五百人的会议大厅安静得只能听到一颗颗红心在各个心房里的回响。 大会中断了不到两分钟,教育局副局长夏凯晓继续主持会议,会议在夏凯晓沉稳的男中音中恢复正常。可十分钟后,夏凯晓感觉自己的保暖秋裤像在雨里晒了三天还没干,黏糊糊湿淋淋的。 夏凯晓脑袋方正,脖子细长,和周望宗一起出现的时候,两个人一前一后像是扑克牌里的一对q,尤其是两个人抽着烟的时候。 周望宗被带走了,剩下夏凯晓穿着白衬衣端坐在铺着红布的会议桌前,嘴边没烟,他变成一块四四方方刚拆开红色包装纸的牛奶雪糕。牛奶雪糕化了,奶精和冰掉到红色桌布上。他不住地用手帕擦着,但夹杂着台茅酒味的牛奶和冰还是从头冒到脚心。 夏凯晓在话筒里紧张而响亮地做着指示,“各教学单位要积极做好......\"可他话还没有说完整,脚下就像踩碎一块豆腐,一头栽倒在台上。 大会现场又一阵哗然,甚至还发出几声哄笑。 夏凯晓不为所动,栽下去的时候是什么姿势,一分钟后还是什么姿势。 众教师把认真低着的头认真地从桌洞下面拔出来,脖子比平常长上半个尺子,下巴与地面成一百八十度的平行角度,舔着脸往台上张望。后排的教师脖子已经抻到极限,就把屁股左右摇摆着,见缝插针地从黑漆漆、白花花、光溜溜的脑袋空隙里眺望。 会场摔跤是常有的事,不丢人,教师们都是宽宏大量心地善良勤于鼓励的人,都默默在心里为夏凯晓加油:“在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 能躺两分钟不起来,众教师心想,这副局长心理素质不一般啊。 三分钟。 四分钟。 整个会场竟没有一人上前把夏凯晓拉起来,夏凯晓也铁了心似的不起来。 等到第七分钟,两个大帽檐迈着整齐的步伐登上台,准备像带走周望宗一样带走夏凯晓时,他们发现,夏凯晓已经没有呼吸了。 会议彻底结束。 当年的十八罗汉除了不在现场的王姓青年,有不停唏嘘的,有暗自高兴的,有深感解气的,有事不关己的,都各回岗位教书育人。周望宗从他们这儿勒索的钱,并没有谁说要还给他们。 五百个教师散去,仿佛五百个喇叭插上翅膀。到了傍晚时分,长天市教育局正副局长的名字就家喻户晓了。 毛秀春和张姐在菜市场听说了这个消息,毛秀春对着张姐的耳朵狠狠地骂道:“活该!这周貔貅就该千刀万剐!” 张姐庆幸自己是在孙家做事。当时,她们一起当保姆的姐妹们既羡慕她又为她捏把汗。 有的说,穷生奸计,富长良心,给有钱的人家做事有油水,富人宽厚好相处。越是中母溜溜的家庭,半辈子了才请个保姆,越会挑剔为难人。要是是半道上暴富的家庭,更是颐指气使不知道该怎么显摆显摆好了。 有的说,为富不仁才是常态,不然早些年的戏里怎么那么多大官被骂?那么多地主被打倒?都是一个头两只手,怎么这些人就那么有钱,请的起保姆,我们就只能给他们干活儿?那钱有几个是正路上来的?不从正路上搞钱的人,能是什么善待仆人的好人? 保姆们被挑挑拣拣惯了,美丑高矮胖瘦,都有标价。她们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上过多少学,但是她们以亲身经历无名无姓地为世间着述文章增添证明。 当官的说官话,做研究的说学术术语,不过换个方式说一样的事一样的道理。只是,当官的学会了官话,做研究的学会术语,都有钱拿。老百姓的话讲的再好,也只是人人都会说的俗话。俗话,就是满大街的菜叶子,不值钱,吃了拉了,没了。 张姐想起她们众姐妹的闲聊,当年的自己是心里敲着小鼓到孙家做事的。 但是女儿张小盟说,只要人好,当了官也好,做了学问也好,年轻时候好,到老了也好,没有钱的时候好,有钱了也好,关键是这个人本身就先是个好人。她总结说,好的人,什么时候也好;坏人,什么时候也坏。钱、官、学问,就像孙悟空的金箍棒,可以造福,也可以作孽,都看“人”。 张姐心里想着七嘴八舌的议论,和女儿张小盟的话,不禁感慨:“孙局长两袖清风,我是遇到好人了。” 毛秀春没有表示出赞同或者不赞同。 两袖清风从来都是相对来说。在瀛洲,当官总是要被骂的。当好官,有坏官骂;当坏官,有百姓骂。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清而无友。 张姐不知道孙昱仁留下的一张银行卡里有三十万瀛洲币,如果她知道了,还会夸孙昱仁两袖清风吗?毛秀春默然不语。 听到周望宗的消息,毛秀春感觉大快人心。张姐倒没有这种感觉,她感到很困惑。一个地方教育局局长贪污索贿四千一百万,张姐想象不出,长天就这么大的地方,那么多钱是怎么到了一个人手里的。 毛秀春对她说,一个小学教师要想顺利入职要向周望宗交两千块的“过路费”。 张姐震惊地伸出两个手指头喊出声:“两千块啊?”她和张小盟、岳云峰三个人辛辛苦苦一年,一块钱掰开花,他们的钱攒起来也才有一千八百四十二块。 那么多老师、校长,竟让周望宗安然无恙了二十多年,那他们是怎样堂堂正正地教导别人家的孩子的啊?这是查出来的,要是没有查出来,岂不是周望宗能干一辈子? 张姐打了个寒战。 小盟有了孩子,她本来很开心,盼着孩子长大,盼着孩子好好学习,盼着孩子也像孙家一样,安稳富足地生活。他们三个雨里来风里去的,就是为了让孩子吃上读书的一碗饭,可是这学校都能教孩子什么? 张姐不敢想了,她也想不出来。 她和毛秀春默默地往孙家的方向走着,时间并没有过很久,但竟然让人心里惊觉如恍然一梦。 只是,人的梦,有的越做越绚丽,有的越做越灰暗。 乔增德的梦像宗天弘送来的电视机,看得见,摸得着。 宗天弘东拼西凑,志在必得。不下血本,哪有回报?他安安心心地准备毕业,工作也不担心,他相信乔增德这次必得帮他。 乔增德在家的时候高兴得嘴巴就没停过,他像一个战功赫赫的英雄,一手搭着电视机顶,一手掐腰,跟孙平尧和乔其说:“看见没?东西自己长了腿,自己就知道往家里跑。” 他春风满面地去了教研室,但一见到同样春风满面的宗天弘,他的脸一下子拉成牛头马面。 他当着教研室众位老师的面,一本正经义正词严地开了腔:“宗天弘,做学生,心思要用在学习上,首先是自己的能力要提高,自己强了,别人才不会小看你。你看我,人长得帅,学问做得好,教研室非得选我做教研室主任。彭主任就那么甩手走了,留下一大堆烂摊子。也怪我,烂忠厚一个,别人不爱干的屎橛子岗位,我推辞不了,谁让我天生佛相,天生当牛做马的料。你学中文的,鲁哥迅说什么你知道吗?” 宗天弘懵了,他原本以为乔增德会很高兴。他脸上的笑容不上不下,一半在花生米大小的眼睛里,一半在桃尖颜色的嘴角上。 他忐忑不安地听着乔增德的当众训导。他是学中文的不假,但鲁哥迅写了二十本书,他不知道乔增德问的是哪一句。 乔增德见宗天弘被自己说懵了,正中他的下怀,他上下嘴唇一碰,立刻马不停蹄说:“你看,你一个中文系的硕士,连鲁哥迅都不知道,以后可咋整?我都替你犯愁。给你们免费上了那么多的指导课,我又不图你们什么,你们这些穷人,都不知道我们家什么条件。但是你们也别总是口头上‘谢谢师兄谢谢师兄’的,也得拿出点自己的实力啊?我是最鲁哥迅的,平生最爱‘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一句。这是鲁哥迅的《自题小像》那张照片后面的诗,是鲁哥迅写给自己的自画像,也是我的心声。你怎么连这么重要的史料都不懂,我都替钟教授犯愁,我再怎么用力,也不能替你们成长啊?你们也要体谅钟教授又做学问又搞行政,身心劳累,自己要知道努力啊!不能光剥削老师,逮着个好人就往死里用。” 宗天弘还是没转过脑思路来,乔增德的这一番话让他更懵。乔增德每一句话他都很想反驳,可是乔增德说起话来又快又密,劈里啪啦地甩打一通,宗天弘反而不知道要从哪句开始反驳。 他悄悄攥紧了拳头,恨不得对着乔增德两片猪肝血色的轻佻薄嘴来上一拳。当着教研室众老师的面,他拼命保持着对乔增德这位老师的礼貌。 教研室和乔增德年纪差不多的丁大有长叹一声,附和着:“乔主任说的有道理,现在的年轻人简直没法教,我还以为只是咱们瀛洲文学是这样,原来中文系也差不多。一问一个不知道,再问一个不吱声。切,没法教。” “就是啊,做老师的哪还是什么园丁?当牛做马不说,还得当爹当妈,真不知道拿着这点工资有什么意思。”张石崇本来和乔增德不大对付,但自从乔增德当了教研室主任,评上了副教授,又成了系主任钟田中的博士,张石崇越看乔增德越顺眼,“乔主任劳心劳力,还要兢兢业业启蒙,真是不容易,要不说是‘破格儿’副教授呢!” 宗天弘觉得自己全身的血都涌到头顶,他紧紧咬着牙,脸涨得通红,愤怒地瞪着乔增德,不时地瞥一眼接话的老师。 乔增德一看他脸红起来,“呦”地一声笑起来:“越是不行吧,自尊心还挺强,我这个人就爱说真话,没办法,谁让我是最鲁哥迅的。鲁哥迅就是这样,明知道良药苦口,但有病了就要吃药,明知道忠言逆耳,但还是要践行。启蒙,就是得说真话,敢说真话。所以我和鲁迅一样,为此得罪了不少人。行了,说那么多,你们这些无知的学生也理解不了啊,呵呵呵哼。快马不用鞭催,响鼓不用重锤。这句话用在你身上得改改,咹,笨马得用响鞭,破鼓得用重锤。不用千恩万谢了,回去知耻而后勇,好好学习比什么都强。” 宗天弘在这一刻理解了连海兵。 他想,连海兵打他打得轻了,自己手里如果有一把匕首,他会当场抹了乔增德的脖子,让他那说出这些话的喉管血气四溅。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因为他知道,此时此刻,他说什么,都将成为待启蒙的对象所有“弊病”的证明,是“自尊心”作祟。 宗天弘有口难辩,正反话好像都让乔增德说尽了,正反公理婆理都让乔增德占尽了。他占尽了便宜倒像吃了亏,拿尽了好处还给自己脸上贴金,什么都没有付出却赚了个盆满钵满。那满口的鲁哥迅、启蒙,都成了他巧言令色的武器。 宗天弘冷静下来。 他走出教研室,忍不住想要痛哭一场。他省了半个月的生活费,才请乔增德吃的饭喝的酒,他父亲在地里辛辛苦苦攒了五六年的钱给乔增德买的大彩电,如今都打了水漂。 他一边往宿舍走,一边琢磨,会不会是乔增德使的障眼法,故意说给教研室其他老师听的?毕竟,一个教师,整天让学生请吃请喝,还收礼,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虽然乔增德的话里,宗天弘还听出了别的意思,但他努力从乔增德的话里提取着善意。 比如,他让自己好好学习,不要想些别的,有可能是嫌电视机太贵重了,他其实是在提醒我,凭我和他的关系,根本用不着这样。 比如,做老师的,让学生好好学习,提高能力才是王道,这话原也没错,做老师的说得着。 再比如,鲁哥迅的题诗是真实的,小像也是真实的,忠言逆耳也是对的,启蒙的话读起来就是刻骨的。 宗天弘又想起乔增德的那句“你们穷人”,心里一阵难过。 他家是不富裕,不然他也不会来读不收学费的师范大学。听说明年瀛洲师范类的大学也要开始收费了,因为不收费,各地师范入学人数激增,财政已经养不起那么多在师范混日子的人。 好在,他很快就能毕业,很快就能参加工作,很快就能赚钱养家。 但乔增德说“不知道他家什么条件”,宗天弘听不太懂。乔增德“家”都没有,住的是单位的房子,什么大件也没置办,他也是看在乔增德家过于简陋,所以才买的电视机。 宗天弘恨恨地在心里说一句:“还他妈不知道你家什么条件,你是吃屎长大的吗?” 但他躺在床上,又翻个身,又想,乔增德的意思是嫌他送的礼轻了。 宗天弘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后背接着冒出了冷汗。一台长虹彩电三千多块钱呢,他们村除了书记家,谁也没买上。就算是乔增德他们这些大学老师,也不一定买得起,他乔增德不就没有吗?乔增德家不光没有彩电,而且乔增德家做饭还在点煤球。 乔增德这都嫌少?!宗天弘后背生出了寒意。 他没办法再当乔增德是一种“善意”。他是想留校,但送乔增德东西不过是上上保险,也为以后工作铺垫铺垫关系。但要说,他宗天弘一点实力没有,都是靠这些东西才留的校,那就是侮辱了他宗天弘。 宗天弘牙齿咬得咯嘣作响,他的脑袋里像住进一颗炸弹,随时都能炸开。 宗天弘下铺的程似海听到宗天弘辗转反侧,床铺咯咯吱吱,他抬起脚蹬一下床板,没好气地说:“宗天弘,你身上长虱子了?让不让人睡觉了?” 临铺的李鸿强觉得宗天弘情绪不大对劲,他关心地问:“天弘,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宗天弘这才回过神来。他无法跟李鸿强说今天的事,他不能承认自己想留校,给乔增德送了礼。他也无法承认自己竟然掉进了乔增德的“陷阱”。 乔增德并没有向他主动要过电视机,宗天弘是主动送的。宗天弘主动的意愿和乔增德充满恶意的暗示、撇清纠缠在一起。宗天弘觉得自己很脏。 整整一夜,宗天弘流尽了眼泪。 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含辛茹苦的父亲,对不起还与他交心的张文栋、黄繁忠,他更对不起自己读书的心愿。即便能留校,他还配做一个老师吗?他还配谈文学?谈理想?谈启蒙吗?那岂不是和乔增德一样了吗? 不,就算死,我也不会做乔增德那样的小人。 可是,如果不留校,那父亲几年的血汗钱就都打了水漂,之前的付出也都白白浪费了。不,宗天弘心底深深地恨着乔增德和教研室的那些阿谀附和的老师,他们才不配谈鲁哥迅。 宗天弘不甘心。 他的眼泪流了一夜,枕头湿了半扎。他觉得自己的脑海里如万马奔腾一样嘈杂。 第二天,宗天弘起得很晚,他没有去教室上课。他坐在宿舍拿起书,发现自己读不进半个字。他大脑里有一根弦不知道从哪里断掉了。他觉得自己分裂成了两个人。 程似海上完课回来,看着他憔悴疲惫又带着仇恨的眼睛,惊讶地问:“宗天弘,你怎么了?你昨晚这是在梦里跟谁大战了多少回合?” 他又眨巴眨巴眼睛,往宗天弘裤裆下一掏,挤眉弄眼地说:“快说,这里的存粮是不是一夜就造空了?我说呢,昨晚上的床吱吱扭扭的响个不停。” 他夸张地一个箭步跨到窗边,捏着鼻子,好像真的闻到了什么液体的腥味,打开窗户,哈哈笑着:“快让宿舍里的小人精散去,哎呀,来头母猪都得怀孕!” 宗天弘本来不想和程似海嬉闹,他连程似海来掏他的裆部都懒得躲开,可是当他听到程似海说“小人精”,宗天弘脑袋里的炸弹登时把他的理智炸成了烟。 宗天弘直直地站起来,椅子受到大腿的撞击,撅起后腿停滞了一秒,咣当倒在地上。 宗天弘闷声冲到窗前,朝北干冷的空气让他的拳头硬成冷铁。他揪住程似海的假衣领,程似海还没有缓过神来,下巴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两下。 程似海忍痛大喊:“宗天弘你疯了?”可是话一出口,他只听见自己含混不清的吼叫。程似海的下巴脱了臼。 可宗天弘的怒气没有减轻,程似海乌鲁乌鲁的嗓音像极了乔增德,他白色的假衣领像极了教研室那些假模假式的老师。 顷刻间,他们的脸都像扭动嬉笑的小鬼,统统涌进宗天弘的脑海,坐在他理智的神经的裂缝处,挑衅而挑逗地荡着秋千,大笑着,叫嚷着:“来啊,打我啊,我就是欺负死你,你能拿我怎么样?啊?哈哈哈哈哈!” 宗天弘甩一下脑袋,想把理智神经上的魔鬼甩进脑海,但是小鬼们的脸消失了,声音却出现在耳边。 程似海极力掰着宗天弘掐在他脖子上的手,他的脸上青筋急剧颤抖着,从喉头缝里不断挤出“宗天弘放手”的话。 宗天弘再一甩头,大脑里一片寂静。他胜利地笑着,终于把那些猖獗的魔鬼溺毙于海。啊!咕咚!砰!人的理性终于战胜邪恶的魑魅魍魉。 宗天弘笑着,胜利地笑着。 “天弘!”李鸿强惊叫着,目瞪口呆地拍打着宗天弘的脸。 宗天弘还是笑着,胜利地笑着。 李鸿强伸出半个身子朝窗外望去,程似海的身体正在楼下已经枯黄的草地上,他的脑袋摔成了一个熟透的烂柿子。 血水尿水混合在一起,在摇落成霜的草地上冒着袅袅热气,在射出萧肃寒光的太阳下,海潮般慢慢蔓延开来。 第二年,春风吹来的时候,这块草地葳蕤盎然,莺飞燕舞,黄蜂彩蝶翩翩,红花粉叶似锦。待到夏天,头发花白的钟田中自己买来三棵枫树,并排种上,深耕黑土,再填土埋藏。 第一批秋风扫过长天师大的时候,校园里迎来了生机勃勃的新生,他们带着希望,带着热情,带着理想,和凉爽的秋风一起,率先吹红了三棵枫树纵横透明的叶梢。 第37章 大鱼小鱼 余承舟从瀛京回到豫州时,王怀舆已经出院了。 他没有告诉女儿王城宜,也没有告诉女婿余承舟。田卿卿不知道王怀舆究竟有什么事瞒着她,她只感到忐忑不安。 文化馆的工作,她让孙平禹多帮着,她在家守着王怀舆,哪儿都不敢去。不管王怀舆怎么安慰她,她始终感到心神不宁。 女儿去沪宁大学也好,省得跟着她提心吊胆。只是女儿不在家,田卿卿觉得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她知道王怀舆结过婚,在国外有个儿子。可这么多年,王怀舆从来没有提过。 王怀舆在心里时常挂念着自己的儿子王城智,但他知道,一旦王城智回国,就随时面临危险。 祁寿云死了只是无限延长了调查的时间,并不是没有人再去追究祁家的事。 当年,瀛京大搞经济建设,祁寿云野心勃勃,想在他的燕州区建造一座有科技支撑的电影基地。他出访美国的时候,亲眼目睹好莱坞电影如何创造了一次又一次票房奇迹,也亲眼目睹,当红明星商演两栖,只用一个名人身份,就可以为企业带来巨大的品牌效应。 祁寿云回瀛京后,做了初步的规划。电影基地建成后将投入商业使用,他颇有眼光地预测到,瀛洲的经济正百废待兴,企业、产品想要有知名度,必须靠电影。他要在瀛京建造堪比美国好莱坞的电影产业基地和工业体系,他要在退休前凭借这一庞大野心的实现让自己的官位更高一级。 当时的瀛洲,人们刚开始吃饱饭,祁寿云的规划与设计获得太大的支持。为了政绩,祁寿云利用职权向他辖区的群众集资,还没有经过充分严谨地论证,就开始大干快干。到最后,资是集了,事情却没有做成,许诺的分红回报当然也没有,留下了一堆烂摊子。 祁寿云作为区长亲自牵头,闻风而动的也不乏其人。其中之一就有当年还只是供给消防器材的森达集团。 张毅恒那时候还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正走南闯北到处兜售他的器材。他听说瀛京燕州区要建造电影基地时,并不知道电影能有多少收益。但他听说是区长亲自牵头,就迅速打听到了一个重要的线索。 祁寿云的大女婿覃同文是长天人。 长天能有多大,当年去瀛京的又能有多少人,张毅恒很快就打听到当年还不是校长的李仲森。李仲森和覃同文是发小。虽说朋友不比亲娘老子,但只要能找到覃同文,就相当于攀上了祁寿云。 张毅恒要把自己生产的消防器械卖给祁寿云的电影基地。按照祁寿云给出的规划,如果能够长期合作,那电影基地就是张毅恒最大的客户。 张毅恒先找到孙昱仁,再通过孙昱仁找到周望宗,然后通过周望宗找到李仲森。 当时孙昱仁、周望宗、李仲森都是单位里的最基层的中流砥柱。孙昱仁、周望宗他们刚刚成家立业,当时基层公务员的工资根本不够养家糊口,单位相当一部分人熬不住,纷纷“下海”。 李仲森去了瀛京学经济,和毛秀春断了联系。他一门心思想在瀛京干出一番事业,很快和他的硕士研究生同学陆澄澄结了婚。 陆澄澄的父亲是瀛洲国经济发展中心主任陆擎天。李仲森人长得壮硕,不仅篮球打得好,而且是富有魅力的男低音,陆澄澄一见他就很喜欢。李仲森刚去瀛京就和陆澄澄好得不可开交,当然很快就把毛秀春忘在了脑后。 李仲森硕士毕业的时候儿子李东宁刚满三岁,但不知道什么原因,李东宁右眼睛的视力总是很弱,并很有可能在长大成人的过程中逐渐失明。 李仲森到处拜访名医,他也去瀛京找过覃同文。覃同文刚刚“嫁”入祁家,说起来和李仲森同病相怜,两个人在瀛京的关系就比小时候更好。 张毅恒听说李仲森在瀛京,几乎连夜就赶去了瀛京。张毅恒为了搭上覃同文,给了李仲森一万瀛洲币,那个时候李仲森一个月的工资才只有五百多块,发点有限的奖金也不过七百块。为了给儿子看病,他在外光鲜亮丽,其实一直都节衣缩食、捉襟见肘。 儿子毕竟是自己的,就算外公能出钱,也总不好时时伸手,这就是“嫁”给老丈人窘迫的地方。个中滋味,非亲身至其中,不足为外人道也。所以李仲森和覃同文即便在瀛京,也是知己。 张毅恒出手就是一万瀛洲币,李仲森动摇了。 他知道张毅恒是要通过他搭上覃同文,再通过覃同文搭上祁寿云。他佩服张毅恒说干就干敢想敢干的魄力,加上一万块的诱惑,李仲森把覃同文介绍给了张毅恒。但他要张毅恒保证,无论事成与否,他李仲森都与张毅恒的事业无关。 李仲森很清楚,祁寿云的影视基地集资招标忙得不亦乐乎,张毅恒不过是想通过覃同文这条内线中标销货。 他确实不知道覃同文如何把名不见经传的张毅恒引荐给祁寿云的,但张毅恒从中标以后,他的森达集团几乎一夜之间垄断了大大小小单位、组织的消防器械,成为官方指定采买品牌。 张毅恒承诺过,如果森达集团能最终成事,他绝不亏待曾经帮他的哥几个。 他找孙昱仁给他设计天街优育产业基地所有地下排水管道,除了正常的报酬,张毅恒一次性给了孙昱仁十万答谢。孙昱仁再三推辞,但实在拗不过张毅恒,就收下了。 张毅恒觉得孙昱仁是这个世界由内而外的好人、能人,只要有能给孙昱仁带来好处的事,张毅恒都替孙昱仁留着,但孙昱仁几乎没有找过他帮任何忙。 张毅恒要答谢周望宗,周望宗笑笑不说话。张毅恒打开天窗说亮话,直接问周望宗要什么答谢。周望宗见张毅恒如此直爽,他也就不扭扭捏捏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售楼处宣传单页,他要张毅恒送他一套长天市天水大街101号麒麟公馆的房子。 长天市天水大街101号麒麟公馆是当时长天市最好的房子,张毅恒着实没有想到周望宗胃口如此大。 周望宗见他有所迟疑,他的国字脸露出忠诚的笑,说:“张老总,不会这么小气吧。我可以给你个保证。” 周望宗点上一根烟,卖起了关子。 张毅恒思忖着,不知道周望宗葫芦里卖什么药。 周望宗收起笑容,低沉地说:“张老总嫌买卖大吗?”张毅恒摇摇头。 周望宗哈哈大笑,把烟头杵在桌子上,眼睛里露着狠劲儿说:“别的我周望宗不敢说,但总有一天这长天教育界得姓周。我在教育局这头跺跺脚,哪个学校也要抖三抖。只要有我周望宗,长天市在我能力范围内的业务,都是你张老总的,啊?哈哈哈哈。” 张毅恒听闻也哈哈哈大笑,当即叫着“周局长”,天水街101号的一套房,不多。 说起来,张毅恒最怕和孙昱仁这种官打交道,油盐不进,拿捏不到把柄。让人看不出弱点的人,不安全。像周望宗这样明确自己想要什么的人,好办! 张毅恒不仅给了周望宗一套天水街101号,而且全部进行最新样式的装修,周望宗只需要拎包入住即可。 没过几年,周望宗果然当上了长天教育局局长,他兑现了当时的诺言,长天市他管辖的两千二百八十八所中小学全部的消防器材,尽数交给张毅恒,合同一签就是八年。 也幸亏有了周望宗的“订单”,当祁寿云的电影基地基本黄透的时候,张毅恒还能及时周转。 祁寿云集资共计十三亿瀛洲币,电影基地并没有如期迎来他所描绘的黄金景象。瀛洲国全国闹起了饥荒,连肚子都吃不饱,哪里还有人有心思有闲钱看电影拍电影呢?如果祁寿云晚生三十年,那他确实高瞻远瞩,但无奈,命也,运也。 电影基地很快闲置下来,不光没有兑现集资时候的许诺,而且就连基本建设采买的钱也是一个个的窟窿。张毅恒七百万的器械权当做了捐献,这一捐险些要了张毅恒的命。 张毅恒资金无法回笼,走投无路的时候,他又去找覃同文,想再通过覃同文要回一部分成本。覃同文念在都是朝北老乡的份上,勉为其难委婉至极地汇报给祁寿云,结果大大触了他霉头。张毅恒的钱不仅没有要回来,还连累了覃同文。 祁寿云一辈子只有两个女儿,他苦于没有亲儿子当他的左膀右臂,原本想好好提携两个女婿,如果女儿能生下外孙,那他就可以让外孙姓祁,他就算后继有人,有生之年,他也能给外孙打下江山。 但是覃同文偏偏生了个女儿,还病病殃殃。 祁寿云本来就恼怒覃同文,电影基地铺了一地烂摊子,各个伸手问他要钱,没想到覃同文非但没有为他分忧,反而还为了三瓜俩枣替别人伸起手来。 祁寿云恼极了覃同文,这时候二女婿王怀舆替他解了燃眉之急。王怀舆说,把当时各家的集资当作电影基地的入股,按照入股大小分成,多投资多回报,有风险共承担,有利润大家赚,各自想办法让电影基地起死回生。 祁寿云对王怀舆这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加赞赏,不光轻而易举化解了祁寿云的一部分债务,而且在饥荒过去后承担了瀛洲最重要的八个国戏的全部拍摄任务,在瀛洲内乱最严重的六年里,他的电影基地依然还能保持基本的运转。 祁寿云很快让王怀舆接管了大女儿祁如玉的财务工作,并让他全权处理入股集资事宜。 影视基地有了一点成效,祁寿云只顾着和大股东分红,却忘了集资时候的小股东。大股东家大底厚,入股赔赚还不至于伤筋动骨。但对小股东来说,本来开始就赔了钱,后期赚了又没分到,青黄不接导致元气消殒的不在少数。 十几个小股东找到张毅恒,他是小股东中的大股东,大家请他想想办法,不行就要告倒祁寿云。张毅恒反复权衡,最终没有参与小股东们的联合。 灯具制造商廖理认为张毅恒跟祁家是一丘之貉,他参加小股东联合会就是祁寿云派来的卧底,目的就是为了破坏共同行动。 他眼见张毅恒退出小股东联合会,为了避免走漏风声,廖理暗中安排打手埋伏在张毅恒的住处。一见张毅恒出现,马上从后边给他套上麻袋。张毅恒被拖到一个不知道是哪儿的胡同里差点儿被打死,但是黎占米从天而降,不要命的大铁勺一通乱舞,竟然救下了张毅恒。 从那以后,黎占米就从厨子成了张毅恒的保镖。 张毅恒忍下这口恶气,暂时退出了瀛京地界。给祁寿云的投资他直当是买个教训,在此后很多年里,他都把重心放在发展长天市场上。 王怀舆给祁寿云想出了暂时安稳的法子,但他无法预测。十年以后,电影没有在瀛京大卖特卖的香饽饽,却在瀛洲的南都港成了摇钱树。当祁寿云意识到要南北联合,共同开拓瀛洲电影市场时,十几个小股东的检举信已经送到了最高监察院。 王怀舆接手祁如玉的工作以后,他仔细查看影视基地的各项投入与支出,没用多长时间,他发现他的妻子祁成玉和姐姐祁如玉暗中挪用了两千六百万。 祁如玉用这笔钱在南都港置办了一个花园,并在长天东日制片厂附近购得一处地皮。祁成玉在豫州买下了一处房产,但王怀舆从妻子祁成玉近一年的资金往来中还发现了一个频繁出现的名字:邱在礼。 王怀舆不露声色,他趁着去南都港考察的时候,秘密做了一次儿子王城智的亲子鉴定。拿到鉴定书,确定王城智确实是自己亲生儿子的王怀舆,立即在南都港皇后大道的地下钱庄给儿子王城智开了海外户头。 当他折返回瀛京时,瀛京正阴云密布。当瀛京的暴雨积起七毫米时,祁寿云被停职了。 第38章 脱衣服的疯男人 乔增德凭三篇热乎乎的论文,和指导在读硕士研究生的经历,获得了正式的硕士研究生导师资格。新学期开始,有三个新硕士生选了乔增德作硕士导师。 那三篇文章不光让他评上了硕士生导师,还为他在期末挣了三千块钱的奖金。加上稿费,乔增德拿到八千多块瀛洲币。 教研室为乔增德鼓掌祝贺。 没有人知道宗天弘为什么突然杀人。 钟田中正式成立导师组,他是乔增德的博导,现在乔增德也成了硕导,他放心地把自己的硕士生交给乔增德。 钟田中在读的硕士生张文栋、黄繁忠,新来的硕士生牛莉莉、马小娜,和乔增德第一批硕士研究生苏槐、张燕玫、吴竞明一起,跟着乔增德上硕士研究生导师指导课。 程似海的父母哭得撕心裂肺地来,哭得撕心裂肺地走。李仲森、邱在礼、钟田中、乔增德除了“深表遗憾”“深感难过”,也没有过多的说辞。他们甚至觉得自己也受到了宗天弘这个失心疯的牵连。 程似海被父母带走了。 宗天弘直接被带进监狱。他只有一个父亲,在川都一个山村辛勤地守着土地,一辈子也没出过大山。 除了钟田中,没有人同情宗天弘。钟田中实在无法跟他的父亲说出“你儿子杀了人”这句话,他只好委托宗天弘村里的干部代为转达。 宗天弘的父亲一句话也没说。 他只会说川都方言,只能听懂川都方言,瀛洲国标语,他不会说,也听不懂。他不识字,更没有坐过火车,就是识字,他也没有钱坐两天两夜的火车去长天市,再坐两天两夜火车从长天市回来。 他从村干部那儿得到通知后,就再也没有开口说过话。 还是村干部的通知,宗天弘被正法了。 宗天弘的父亲坐在村干部的马扎上,把头低到裤裆里,像土地一样沉默着,连眼泪都没有掉一滴。良久,他起身走到自己家山地的最高点,眼睛都没眨一下,直勾勾地跳下了崖。崖下不过多了一块山地里的土坷拉,毫无回响。 一些生命,像从来就没有来过人世间一样,消失了。 乔增德给黄繁忠、张文栋、苏槐、张燕玫、吴竞明、牛莉莉、马小娜上的第一堂导师指导课,是新青年心理健康的重要性。 他引用着鲁哥迅的狂人、大q、小孔、魏连殳,讲到鲁三老爷、祥林老婆,把自己感动得眼泛泪光。苏槐、张燕玫、吴竞明、牛莉莉、马小娜热烈地鼓掌,立志要做心理健康的新青年,并要学习导师乔增德的启蒙精神。 黄繁忠牙齿咬得掉下渣,张文栋脖子上的动脉肿成沟壑,可是他们无法反驳。 乔增德见他俩不热情,私下给他俩加课:“你俩是不是傻?同情一个失心疯杀人犯?那是有良知的人共同的敌人!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我都没告诉你们,宗天弘背着你俩搞了多少把戏,就你俩,让人卖了都还在帮人数钱呢。你俩当他是哥们儿,他当你们是敌手,懂吗?” 黄繁忠反驳说:“天弘不是失心疯。” “那他是不是杀人犯?”乔增德马上反唇相问。 张文栋反驳说:“他想留校我们不怪他,好机会谁都想要,他又没有害我们,怎么就成了敌人了?” “科学!科学!懂不懂?我上课白讲了!新青年高举的大旗,用赛先生,科学,反对蒙昧愚昧!达尔文的进化论,人类是丛林法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乔增德恨铁不成钢地用手指头点着桌子,恨不得把这些话像浇水泥一样焊在张文栋的脑子里。 黄繁忠恨自己没有能反驳乔增德的知识,他梗着脖子说:“新青年鲁哥迅如果是这样的,那我不学了。” “你不学了?那你是连毕业证也不想要了?我,破格儿副教授,我现在也有自己的硕士了,你俩现在就是后的,还不知道珍惜不知道感恩!”乔增德拍着桌子威胁道。 张文栋用脚尖偷偷碰碰黄繁忠,马上要毕业了,别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 乔增德一眼就看出了张文栋的小动作,他让黄繁忠先回宿舍反省,把张文栋单独留下。 他舒缓一下语气,眼睛里还带着泪光,痛心疾首地说:“张文栋,你比黄繁忠开窍,我就是看好你这一点儿。真理从来都是只在少数人手里,什么是真理?难听的话往往就是真理!要是老师不是真心实意为你好,这些话我也不会说,浪费这时间,我再写几篇论文,为我自己评教授,但我就是这么无私。不一心为公,我能受李校长器重?能当上硕士生导师?能当上教研室主任?你跟着我这么长时间,我对你有呐!宗天弘家里贫困,我也一视同仁,从不因为他家里穷就轻视他,我只看学生的学习能力。比如说你吧,你的档案我都看过,你家庭条件比宗天弘好太多了。宗天弘给我送这个送那个,我说心里话,我都不忍心不要,不要更伤了他自尊心了。我问你要过什么?没有吧!” 张文栋已经被乔增德的狂轰滥炸懵了脑子。 乔增德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这就是语言的魔力。乔增德按捺不住自己的兴奋,因为他发现,学生哪怕读到了硕士,也比他想的更不堪一击。 这一下子就是七个硕士啊,七个都是宗天弘,那什么东西都得长上翅膀飞进他的口袋。 乔增德细细研究过这几个学生的家庭条件,心里早就盘算好了。 苏槐家里条件最好,城市户口,父母都是技术员,城里人不好惹,要团结;张燕玫、牛莉莉、马小娜都是农村户口,长得又丑,肯定也嫁不到高官显贵,可以往死用;吴竞明虽然是农村户口,但他爹是村里的书记,是官就是一家;黄繁忠的爹是街道办主任,主任嘛,跟我平级,先给他点甜头;张文栋父母做买卖,肯定有钱,拿捏住他,他的就是我的! 乔增德停顿着,把时间留给张文栋思考“我问你要过什么”上。他盯着张文栋的眼睛,那眼睛里是年轻的怯懦、犹豫、纠结、自我反省,善良愚昧的人共有的眼神,羊羔一样的眼神,任人宰割的眼神。他在心里断定,张文栋正在上钩。 果然,张文栋仔仔细细回忆着,除了请乔增德吃了几次饭,他确实没有送给乔增德什么。 乔增德从瀛洲与东日国的战争历史中发现,善良的人只要想到自己有一点没做对,那就等于自己全部没做对,等于别人伤害自己是有道理的。越是善良的人越容易自我反省,越是不把精力放在自我反省上,越是所向无敌。 他进一步得出结论,好人注定受奴役和剥削,好人的不幸都是咎由自取。 当然这样的秘诀,乔增德不会说,只会做。只要按照秘诀来,无往而不利。 只有一个宗天弘还不够,他要进一步验证,猎物就在眼前。 高明的动物从不亲自抓扑,它会等着猎物自己走到它的嘴边。乔增德要的还不止是猎物自己主动走到他的嘴边,他还要让猎物心甘情愿匍匐于自己脚下,他不仅要让猎物自己双手奉上自己的全部,他还要猎物对他这个猎人感恩戴德。 这样,猎物才不会有反抗之心,才会永远是猎物,他才能一劳永逸。 张文栋脸红了,他为自己对导师连这么一点基本的感恩回报都没有而感到羞愧难当。 乔增德抓住时机,给张文栋一颗甜枣:“文栋,我做老师的,还能跟你计较这些?记住,我对你的启蒙就是你的再生父母。父母给了你生命,老师给了你第二次生命。心疼父母那是愚孝,该付出的时候不付出,不是愚孝是什么?鲁哥迅一生坚决反对的就是‘孝’里的流毒。我能图你什么呀?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宗天弘没有把握住的,你要把握住,嗯?” 果然,张文栋被乔增德的大度感动得热泪盈眶。 黄繁忠没有回宿舍,他等在教学楼前,截住张文栋,接着把他拉到隐蔽的地方,悄悄问:“文栋,乔老师跟你说什么了?你可千万别听信他啊。我怀疑,天弘是让他刺激了。” 张文栋甩开黄繁忠的手,他感觉很矛盾。乔增德确实也没有害他什么,也确实像他说的那样,如果他不是真心为了我好,那他干嘛不把时间用在写论文上?跟我浪费口舌干什么?何况,现在他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亲学生,如果这次不抓住机会,那机会就是苏槐、吴竞明或者张燕玫的了。 乔增德说得对,要想有回报,就得先付出。 张文栋没有跟黄耀忠再多说什么,他用公共电话给父母打了个电话,问他们新学期给导师准备了什么礼物。 张文栋的父亲很纳闷儿,儿子好端端地怎么想起给老师送礼来了。他直接跟张文栋说:“文栋,你现在这个思想苗头不太对啊,人要靠自己努力,不要想些旁门左道的捷径。” 张文栋不敢跟乔增德生气,但是他敢跟自己的父亲生气,他一下子想起乔增德说的愚孝,他才不要做愚孝的蠢人,那是对自己的侮辱。他马上在电话里咆哮起来:“你就是不舍得付出,我是你儿子,你不为了我付出,你为谁付出?总是让我自己努力,我现在不就是在努力吗?你又扯我后腿。” 张文栋的父亲不知道儿子中了什么邪,说出了这样的混账话,他很生气,马上在电话里骂道:“我没有给你付出?那你是怎么长大的?你是喝西北风长大的?你现在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我的付出......” 张文栋怒气冲冲地甩掉了电话,当即把身上的薄毛衣脱下来,重重摔在地上。 他光着膀子,冲着程似海掉下去的地方,发出雷鸣般的狂吼。 乔增德分了一间属于他自己的办公室,他端着张燕玫送的杯子,喝着吴竞明送的北湖龙井,吃着苏槐送的坚果,得意洋洋地从楼上看着张文栋中招的症状。 他颠着脚数着时间,下课铃声叮铃铃铃响起,教室里的大部队浩浩荡荡下了课。张文栋光着膀子的暴躁狂吼有了无数的人证。一顿饭的功夫,校园里就传出了暴露癖暴躁狂的谣言。 一个人一旦臭了名声,不管是自己搞臭的,还是被别人搞臭的,他就几乎很难再香气来。名声,几乎是不可再生资源。除非花上大代价,否则,名声很难起死回生。 “蠢货!”乔增德得意地骂道。他相信不用多久,张文栋就会争着当他肚子的蛔虫。他的“把柄”落在那么多人手里,即便有一天他要反抗,中文系的学生也不会相信一个有暴露癖前科又狂躁得失控的神经病。 没有学生问问张文栋发生了什么,他们避之唯恐不及。 学生们不仅不会相信同样是学生的张文栋,反而为摊上张文栋这样的学生的导师感到同情:“摊上这样有心理问题的学生,导师可真够倒霉的。” 学生这样想,教研室的教师们也这样想。 一时间,师生们心意相通,志同道合地观察着,提防着,哪怕张文栋在此时抠抠鼻子,那也比旁的什么人更怪异三分。 一个神经病的话是没有人信的,所以狂人会疯。越没有人信他,神经病就会越严重,就会越怪异。越怪异就越没人待见......狂人的孤独就产生了。 人之所以孤独,是因为没有人能理解。不能彼此理解的人很多,但是别的什么人不理解可以,最亲密的人不理解就会吵架。最孤独的时候一旦和最亲密的人吵了架,那就会动摇真感情,真感情一旦被动摇,人就真正陷入了孤立无援。 孤立无援。正是狩猎的最佳时机。是威逼,是利诱,主动权全在狩猎人。 乔增德忍不住笑出了声,傻子就是傻子,根本不用费吹灰之力,就主动进入股掌之间。 乔增德吹掉粘在手上的坚果皮,坚果皮在手上挣扎几下,无力地打着旋落到地上。 他吹声口哨,瞥一眼杯子,愉快地回到家。 从乔其的小嘴学会巴巴地叫着“爸爸”时,乔增德才真正意识到当爹是种什么感受。过瘾。他高兴了,逗她一下,她就笑;他不高兴了,瞪她一眼,她就哭。 她笑她哭都是以他为中心,女人,就应该这样。 乔增德想起孙家,孙昱仁和毛秀春根本就是教女无方。他乔增德的女儿,有朝一日嫁到别人家,他可不能让人像他现在戳孙昱仁和毛秀春的脊梁骨一样戳他。 孙平尧做好了饭,乔增德一屁股坐下,边吃饭边迫不及待地跟孙平尧描述着今天他成功的导师课。孙平尧崇拜地看着乔增德,觉得他越来越威风。 结婚以前,有父亲孙昱仁庇护;结婚后,有丈夫乔增德庇护。 这就是孙平尧以为的美好婚姻。 她咯咯咯地笑着,她现在觉得乔增德的话有道理了:她有福。 第39章 新生 王城宜很少去马淑芬的房间,魏建生倒是每天都去。马淑芬病着,感觉稍好一点的时候,她就把王城宜叫过去,说说话,但王城宜觉得她很是通情达理。 王城宜临去沪宁大学前,马淑芬支开身边的人,拉着王城宜的手说:“城宜,自从嫁到魏家来,我一直很喜欢你。但是我没有福气,也没有机会多跟你说说话。恐怕......” 王城宜马上安慰她:“妈,我是怕打扰您的清静,您要是想让我来,那我就常来。您看,您这不是一天天气色好多了吗?” 马淑芬听到一声“妈”,心里格外起了暖意。如果她的孩子还活着,现在比承舟还要大两岁呢。 马淑芬偷藏泪眼,低头笑笑说:“城宜,不要嫌妈妈唠叨,趁着年轻,能要个自己的孩子就要一个吧。孩子,不是咱们女人的累赘。一个新生命,会带给我们很多意想不到的生命体验。” 王城宜并不反感马淑芬说这些话,她是真心实意为她着想。王城宜握紧马淑芬的手:“妈,我也喜欢孩子,但是,或许时机还不够成熟。现在我正要去沪宁大学学习,等到学成归来......” “城宜。”马淑芬打断王城宜的话,“我知道你的心思,妈不是要把你绑在家里,也不是要干涉你的私事。读书学习是件好事,就算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大小姐,也需要读书习字的。我是怕你反感。” 王城宜看着马淑芬,点点头:“嗯,谢谢妈,知道了。妈,承舟,嗯......” 马淑芬听王城宜欲言又止,慈爱地说:“城宜,我虽然不如你妈妈快活,但你可以放心,我是个向着媳妇的婆婆。我也是别人家的媳妇,咱们做媳妇的不向着做媳妇的,那可没法子过日子。承舟不是我的亲儿子,但我扪心自问,我对他的心和对亲儿子的心是一样的。他哪里做得不好,你就告诉我,我还教训得动他。” 王城宜笑了。她确实有顾虑。余承舟不是魏家的亲儿子她知道,世界上的人心奇怪就奇怪在,同样是儿子,亲妈也会教训亲儿子,可亲妈再怎么教训亲儿子,也不会有人说亲妈不爱儿子。可是如果不是亲妈,那无论这个妈怎么爱儿子,只要有一点严厉,就有可能成为“到底不是亲妈”的证据。 王城宜挺佩服魏建生和马淑芬,他们不是活在这样的亲缘关系里,对余承舟既能视如己出,又能教导有方。 王城宜想问婆婆,为什么没有自己的孩子,但是她又怕这个话题过于伤人,于是笑一笑,心领了马淑芬的好意。但马淑芬像看透她的心思一样,自己说起了往事:“城宜,我也有过自己的孩子。” 王城宜有几分意外,她想,这应该是个让人伤心的故事。 “我嫁给魏家不是什么特别的故事,我也没有太多想法。魏建生,你公公,呵呵,其实对我还不错。他人心眼好,也勤快,喏,这间戏院,他几乎是白手起家撑到现在。如今的世道,新鲜人新鲜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冒出来,他能撑到今天也不容易。别看我平常不大到前院,但是这些事我都有所耳闻。”马淑芬笑笑,拍了拍王城宜的手。 王城宜温柔地看着马淑芬,她和母亲田卿卿可真是不一样啊。明明年纪上相差不是很多,但马淑芬就很有母亲的宽厚感,自己的妈妈田卿卿多的是女人的特质。王城宜说不太清楚,母亲、女人,这两种身份看起来是一种,但在两个妈妈面前,这两个身份好像都变得不能定义。 “我年轻的时候好看个戏,我们那时候也没有太多热闹可看,能看场戏就是顶好的享受。魏建生那时候就在班组里敲敲梆板。‘外面那洋号一回一回的,吹得呜呜响,人来人往的脚步声,又是那打更的梆子敲个不住,如何睡得着’,呵呵,你看,上一朝里那个梆子就是魏建生吃饭的工具。”马淑芬唱的那句,王城宜没有听过,但马淑芬马上就解释了。 她继续说:“你们年轻人少有人听过这些戏,我们那时候闲来无事,就自己找书来编,图个乐子。他们编才子佳人,可我觉得老套,我就找外国的,时兴的来编。这句话是中国有个叫吴宝震的人写的。我当时也看不大懂,但书里那些蛇鼠、豺虎、魑魅的鬼蜮世界,我感觉害怕又着迷。你看,婆婆我年轻时候,胆子说不定还比你大。” 王城宜笑了,她还真没看出来,马淑芬年轻时候还是个这么有趣的人。她问道:“妈,您看的什么书啊?说得我都想看看了。” 马淑芬爽朗一笑:“这我哪里还记得,这些年吃的药比饭还多,我的脑子早就坏掉了。我就记得是什么“怪现状”,确实怪,人和豺狼虎豹这些怪兽都分不清。兴许我太大胆,吓到了我的孩子......” 马淑芬陷在回忆里,不知道应不应该把这些事讲给城宜听。 “妈。”王城宜怕马淑芬过于劳累,问道:“妈,您要不要躺下歇歇,说了半天话了,我给你泡茶。” “不忙不忙,城宜。”马淑芬拉住她,“说说话我心里也轻松了很多。我命里大概注定没有孩子,其实也不怨魏建生。现在也这么个年纪,我也不会再放在心上了。” 王城宜还是起身倒一杯水端给马淑芬,她怕马淑芬讲起伤心事,触景伤情,于是转换了话头说:“妈,我听说沪宁大学会教人物素描,我现在还不会,但是我会画山水,我教您画画怎么样?” 马淑芬笑笑说:“城宜,我这把骨头已经不需要再学什么了,你要是愿意,你倒是可以帮我画上一幅画。就画画我。” 王城宜马上应下:“当然愿意啊,妈妈。但是今天时间有点晚了,您要不要......” 马淑芬摇摇头说:“难得今天有兴致,咱们就今天画。” 王城宜回到自己房间拿上纸笔画板,刚要折回马淑芬的房间,魏建生就叫住了她:“城宜,你难得在家,你帮我写几个大字,就挂在咱这戏院门口。” 王城宜说:“爸爸,要写什么字?” “就写......”魏建生一沉思,说:“钢琴伴奏《杜鹃满山》。” 王城宜笑了:“爸爸,这是今晚的新戏吗?” 魏建生故作神秘地说:“不是今晚,哈哈,这是我琢磨的新形式。承舟还没有回来,但是我想,瀛京的戏和沪州的戏总归也不会有太多的差别。这钢琴,以前我只在洋味十足的coffe店里见过。我以前有个朋友,叫陆零,他是我的老乡,开茶庄的,现在去了瀛京。你也知道,戏院现在不好做,加上电影那是没办法。陆零的茶庄和coffe比,也是比不过。也不知道承舟见到老陆能不能有新收获,我倒想试试,这钢琴在咱们戏院能引起什么效果。” 王城宜答应着,朝马淑芬屋子的方向看了看,说:“爸爸,妈妈还在等着我,我答应给她画画的,您等等我,我去跟她说一声,省得她要等的。” 魏建生说:“好,城宜,你打过招呼直接到前院来找我啊。” 王城宜再次走进马淑芬的房间,她已经躺下睡着了。贴身照顾她的是她娘家人的女儿。 王城宜把纸笔画板留在马淑芬的房间里,交代说,等太太哪天有兴致了,她再过来。然后她就去前院找魏建生。 魏建生铺好宣纸,磨好墨,正等着王城宜大显身手。王城宜没有推辞,接过毛笔,没用十分钟,就写好了魏建生要的字。 魏建生好一个赞叹,都舍不得挂到外面去。王城宜笑着说:“爸爸,做生意要紧,您要是喜欢,我再给您写。” 魏建生忙说:“城宜,你也辛苦大半天了,石管家说,你还陪太太说了半天话,我又让你操持戏院的事,呵呵,那怎么使得。来日方长,等你哪天有空了,再写。” 王城宜没有再多说什么。魏建生拿着王城宜的字贴到一个带镶边夹子的方板上,石钧昌将方板拿到戏院门口,立即有了很多人围观。 石钧昌高声说道:“后天晚上七点,戏院弹钢琴!欢迎大家前来捧场!”他作着揖,高声重复了好几次,才从门口的大石墩上下来。 魏建生看着门口聚集的人群,高兴地对王城宜说:“城宜,你这字就是招牌啊!” 王城宜垂手站立着回:“爸爸,如果您需要我做什么,您尽管吩咐我,我也希望能为戏院出出力。” 魏家戏院的钢琴戏还没有开场,王城宜却发现了余承舟的木雕。她什么都没有说,默默收拾好东西,起身去了沪宁大学。 每次看到孩子,不管是谁家的,王城宜都会想起马淑芬的话,孩子不是女人的累赘。她到底没有听完马淑芬讲自己的孩子。一个女人似乎必须要和孩子有所关联,可是现在,王城宜倒有些轻松。幸好还没有孩子。 去了沪宁大学,她才知道,有那么多像她一样的女孩没有结婚。倒是她,显得像个例外。王城宜性格娴淑,同学们很喜欢她,没有人因为她的旁听生而嫌弃她,反而因为她写了一手好字,对她赞赏有加。 尤其是新认识的小精灵罗曼斯,她看到王城宜简直像发现了新奇物种:“城宜,你就是传说中的大家闺秀吗?” 王城宜一点也不为罗曼斯的打趣而尴尬,她喜欢罗曼斯。听到罗曼斯的惊叹,她笑着抬起下巴,说:“大家闺秀很稀奇吗?” 罗曼斯连忙说:“不不不,不稀奇,我以前以为大家闺秀裹小脚呢。”说着,她低下头,故意瞅瞅王城宜裙摆下的脚,说:“真难以想象,像你这样漂亮的大家闺秀裹上小脚会是什么样儿。” 王城宜此时倒是难为情起来,她把脚往裙摆里悄悄收一下,说:“我的妈妈就已经不裹小脚了,她比我可妖娆多了。” 第一次跟人说起自己的母亲田卿卿,王城宜用了“妖娆”这个词。说出来,她自己都觉得好笑,不知道田卿卿听了这个词会不会喜欢。 罗曼斯咯咯一笑:“你妈妈一定很漂亮。” 王城宜点点头,她看着罗曼斯短短的头发,俊俏的下巴,心里怦怦直跳。她忍不住想要多看她几眼,上课的时候两个人也要挨在一处坐。 学画画的男同学不多,清一色绾着小辫子,比余承舟的头发还要长。王城宜很少有机会和班里的男同学打交道,她看到他们还是会紧张。 沪宁大学很大,学什么专业的都有,王城宜觉得这里的每一个人都那么不一样,他们人人有自己的个性。王城宜走在沪宁大学的小路上,偷偷欣赏每一个与她擦肩而过的人,心想,如果可以,她要用画笔把这些都画下来。 她很快忘记了和马淑芬的谈话,孩子和世间缘分一样,有则有,没有不可强求。她也暂时忘记了余承舟的木雕,她要建立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 罗大虎给王城宜办好了关于旁听的手续,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他只是在系里开会的时候,知会上课老师,有一个旁听生,希望各位老师一视同仁。多教一个少教一个没什么区别,王城宜性情温和,文文静静,老师们都很喜欢她。就凭她写的一手好字,老师们也愿意多教她。 新的生活就这样顺利地开始了。 王城宜给家里报了平安,田卿卿千叮咛万嘱咐,要城宜好好照顾自己。王城宜一一应下。罗曼斯兴高采烈地带着王城宜在沪宁大学逛了个遍,两个人一动一静,却一下子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谈画、谈诗,罗曼斯总能带给王城宜不一样的新鲜。 王城宜认真地学着每一种画法,每学一点,她的画纸上总是浮现罗曼斯精灵一样俊俏的面容。 第40章 鳄鱼的眼泪 快到孙昱仁忌日了,毛秀春打算叫上孙平尧、孙平禹、乔增德、乔其,一起去看看他。 她老早就开始准备,因为在家实在也没事做。 孙平禹还在豫州,他自从上次离开家,除了过年,他都不回长天。 孙平尧每到孙昱仁的忌日,她就总是心里闷得想嚎啕大哭。 乔增德感到畅快。 他也纳闷儿自己,平心而论,这老丈人对他有恩。他在朝北一路顺风顺水,从结婚、到长天师大任教,再到一路绿灯评上教授,文章、着作、项目、评奖,无一没有这位老丈人的帮助,就连市里评个劳动模范,老丈人也给他张罗来。 乔增德很清楚,李仲森要不是看在孙昱仁的份上,说什么也不会对他这么器重。就算孙昱仁死了,他看在先人的面子上,多多少少也有照顾分。 可是,他骗不了自己的心。孙昱仁死了,他一点儿也不感到难过。尤其是看孙平尧哭哭唧唧那样儿,他甚至高兴得想喝上几杯。 乔增德在钟田中名下读在职博士,再过一年,如果顺利的话,他就该毕业了。在长天师大这近十年,乔增德没有一个好朋友。 想到这里,乔增德又对孙平尧生出咬牙切齿的恨意。 他在书房里暗暗咒骂:“哼,这狗皮膏药,害得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爹死得好,你爹死了,你也得半死不活!” 他情不自禁地颠起脚,颇为快活地在脑子里捋巴着跟他有点儿交情的名字来,除了外出开会的点头之交,他竟真的没有“朋友”。终于,捋巴到一个叫范泳的,乔增德颠着的脚停下了。 范泳是瀛京师大的教授,比乔增德大七八岁,长得圆滚滚的,戴上一副圆框眼镜,扮起斯文来有模有样。范泳的发妻和他是大学同学,为了让他安心学问,家里事无巨细,都是自己操持。忙起来的时候,范泳十天半个月不回一次家,有时候外出开会连轴转,这位发妻连丈夫在哪个城市都不知道。她哪里知道,范泳早就在新校区东门另安新家。 范泳评上教授后,每年在读的硕士生博士生得有七八个女学生,今天这个学生拿快递,明天那个学生遛狗,后天再换个学生下厨,范教授的小日子过得甭提多逍遥。 学生毕业需要发表论文,没有导师推荐或挂名就没有权威期刊愿意接收学生的文章,有的学生为了自己的前程,自愿奉献,不自愿奉献的学生不光汤都喝不到一口,连学术的边儿也别想沾到半点。 乔增德想学周望宗,做只进不出的貔貅,范泳是公平交易。范泳的老丈人一死,范泳火速离婚,转脸和比他小十五岁的女博士生结了婚。 乔增德收到请帖,嘴里“啧啧”两声,又“呸”一下,恨恨地自言自语又自我可怜:“这才是男人。这辈子一根几把只捅咕一个洞,真是窝囊。就凭我,咹,破--格--儿--副--教--授,咹,知--名--学--者,什么样儿的女人都得往我怀里钻,我他妈的守身如玉,说出去都没人信。” “乔增德!” 孙平尧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书房门口,对着他大喊一声。 乔增德吓得一激灵,随即把眉头拧成疙瘩,回过头去歪着嘴角喊:“咋的!” 他回头看到孙平尧穿着件肉色小薄衫,细长脸上满是不快,他心里一阵痛快一阵不耐烦。“活该!你们全家都死了才好呢!”他在心里狠狠诅咒着。 “中午吃不吃饭了?!” 孙平尧硬邦邦地质问着。 乔增德心里的火苗蹭一下窜高两毫米:“吃饭吃饭吃饭,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川流不息地吃饭,你爹死了你还吃饭?” 孙平尧登时炸了肺,她使劲儿忍着眼泪,也顾不上文艺少女了,指着乔增德破口大骂:“乔增德,你就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他妈的有良心吗?我爹死了你挺高兴啊,啊?你也不想想,你有今天,还不是因为我父亲?你以为你真是什么大才子?就凭你们家穷死那样儿,你连学都上不起!你有今天,哪样儿不是靠我家接济?!” 乔增德站起来,挺挺腰杆,回骂道:“因为你父亲?他懂个屁!” 他拍着桌子大叫:“我不抽烟不喝酒不玩女人不赌博,一天到晚写文章忙工作,好吃好喝的供着你,要不是我,谁叫你声“师母”?你们一家都是势利眼儿,装什么官家大小姐,你就一大老粗,别人不知道你,一天在我的学生面前装得像个文化人,你懂什么呀?没有我,那都是些硕士、博士,能‘师母师母’地叫着你给你送花?我一辈子都是让你害的,我当年就是被你绊住才没跟着镜壬富读博士,你害了我一辈子!你还好意思说,你自己做女人不检点,勾引我上床,知道我是个好男人,发生关系就得对你负责任,生怕我不要你了,要不是我,你知道大学的门朝哪儿?还你父亲你们家接济我......” 孙平尧跺一下脚,冲过去一把薅住乔增德夹着白色的头发,死劲儿往下一扽,对着他胖起来的猪脸左右开了弓。 乔增德疼得龇牙咧嘴,刚嚎了两声,想起长天大学分配的破房子不隔音,就又闭了嘴。 他往前弓着身子,好不容易掐住孙平尧的小臂,孙平尧低下头就咬住了他的耳朵。乔增德挣也不敢挣,打又不敢打,生怕孙平尧这朝北泼妇真把他耳朵咬掉,马上求饶:“媳妇儿媳妇儿,饶命饶命!” 孙平尧不解恨,加大力度,乔增德嚎叫着,试图把手指头伸进孙平尧嘴里,撬开她的牙,但胡乱拨拉之际,他的手戳到了孙平尧的眼睛。孙平尧当即哇哇大哭,一张嘴,乔增德的耳朵总算得救了。 孙平尧一屁股坐到地上,搓着腿脚,嚎啕大哭。 乔增德捂着劫后余生的耳朵,缓过一口气,恨不得一脚把孙平尧踢出去。就在他打算新账旧账一起算,好好收拾收拾孙平尧时,电话响了。是包霜蕊。 乔增德喘了几口粗气,强迫自己平复下来,朝孙平尧低吼一声“别嗷嗷了”。 孙平尧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就得让乔增德的学生们听听乔增德是怎么欺负她的! 乔增德没有拿起话筒,要是让包霜蕊看到这个情景,那是丢他的脸。做男人的,连个老婆也制不住。 乔增德想起孙平尧给乔其女孩家家的留个溜光锃亮的阴阳头就火大。 他活给别人看了大半辈子,精虫大的事他也有自信吹成巨龙,但就这唯一的孩子拿不上台面。他老乔家就他的三弟乔增财生了个儿子,他和大哥乔增金都只有一个女儿,当年为了公职,没法儿再生第二个,想要儿子也要不成。好,女儿就女儿吧,偏偏现在就男不男女不女。胖了吧唧的,就她那男妖怪一样的发型,一露面就得惹人侧目。 乔增德想到她女儿乔其,心里就涌起绝望的怨恨,自己一世英名,上天绝我。学院里那个驴脸副院长曾智宏拍马屁的话说了一箩筐,但转脸就和别的同事叽叽喳喳窃窃议论。赵东军也不是个东西,天天躲人家家门口听屋檐,听到什么风吹草动,就咧张大喇叭嘴到处说。 乔增德和孙平尧自从生了乔其,几乎没敢让乔其在长天师大露过面。乔增德也没有请他爹娘去参观过长天师大。 只有一次,他的办公室堆了太多别人送来的礼,土特产虽然不值钱,但他舍不得丢下。主要是上个月来求他安排工作的齐慕给他送了一块黄天石,说什么也不能再留在办公室这人多眼杂的地方。他和孙平尧没法把这些东西一趟趟带回家,他自己又没有车,就让他爹乔丁钩拉着板车去单位运物资。 自诩谨慎的乔增德本来以为人不知鬼不觉,谁知道那天偏偏那么不巧。 “该死的!”乔增德瞪着响个没完的电话,咒骂着。 那天已经早就过了下班的时间,乔增德和孙平尧一直在他的院长办公室待到各个办公室都关了灯,才让他爹乔丁钩拉着车过来。 乔丁钩在学院楼停下车,戴上于春梅的红围巾,像狼外婆一样把脸遮住,悄悄溜进乔增德办公室。干活之前他想先去下洗手间,结果刚一出洗手间就迎面碰上了也正在往外走的曾智宏。 曾智宏只当遇到了不久前新闻里爆出来专门偷进女洗手间的异装癖,当场尖叫起来,没想到男洗手间也不安全! 正在楼层值班巡视的后勤兼保安何天闻音赶到,当场按住了乔丁钩。他俩怎么问乔丁钩,乔丁钩也不肯说话,生怕给儿子乔增德添麻烦丢脸。曾智宏和何天当然也不肯放他离开。 曾智宏跑出洗手间,四处撒目张望,见乔增德办公室还亮着灯,马上招呼何天把乔丁钩带到乔增德面前,让乔增德一起处理。 这下大水冲了龙王庙,乌龙一场,但这件事和乔主任爹的形象第二天就传遍了长天师大中文系。乔增德感觉自己走在哪里都有人在对他指指点点。 虽说,有的同事在乔其百日宴上见过乔增德的家人,但是彭中庭都死了,乔增德就把自己贫穷的家藏起来。在他看来,没有一个有权有势的家庭和爹托地,别人就知道他是个可以任人欺侮的。 他像被揭了老底,戳到了软肋,他从此恨透了曾智宏和何天。 他也恨孙平尧。孙平尧既不是贤内助,也不是自己能独当一面的人,连个儿子都没有给自己生下来。 没给老乔家生下儿子就算了,乔增德拼命撑着知识分子男女平等的架势,不流露出这点儿心思,但孙平尧教女无方,偏偏把唯一一个孩子教成了阴阳头。俗话说,三岁看老。乔其眼看着就要上幼儿园了,到现在还看不出是男孩女孩。一天除了吃,什么也不喜欢学。 爹爹让乔增德丢脸,女儿女儿让乔增德抬不起头来,他看着还在嚎啕大哭的孙平尧,心里的恨意随着往事堵满脑袋里的每一根血管。 “我恨不得掐死她!”乔增德跟包霜蕊说过,他从紧紧咬合的牙缝儿里挤出这句话,“那天晚上,她睡着了,这个害了我一辈子的女人,剥削了我一辈子的女人,我差点儿就拿起枕头憋死她!” 他也跟张燕玫说过。张燕玫不说话。她平静地看着乔增德,既不表露同情,也不进行宽解。 孙平尧自从乔增德当了主任,现在又风生水起,就连去趟医院都不舍得打车了,她要让乔增德命令学生带着她去医院挂号,现在这一仗倒让她长了志气。 她抱起乔其自己回了娘家。 乔增德跟张燕玫继续说:“孝,不过是绑架孩子的一种手段,只有人类才想出这么多扭曲的办法。为人父母没有什么伟大,也都很自私,也都是从利己的角度考虑,生养孩子不过就是为了自己老了有所照料。我的父母一辈子也在吸我的血。乔其,我打算送她出国读书,他妈的,这要花我多少钱。现在看她那样子,我都想摔死她。” 乔增德流露出真正的悲凉,他的眼神里,张燕玫第一次看到了属于乔增德内心的眼泪。 但张燕玫还是不说话。她听过别人的传闻,知道宗天弘,知道张文栋。虽然传闻中说什么的也有,但在张燕玫看来,这两个人的共同点是,都与乔增德有关。 张燕玫熟读很多小说,她觉得乔增德对文学的解读不正确。虽然她还没有找到正确解读的办法,但她不说话。 乔增德什么杂活都交给她干,她瘦得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她时常觉得头晕,但她只当是自己营养不良,贫血。给乔增德干杂活,耗费了她大量的时间,她不得不夜以继日地抽时间学习。 这段时间她常觉得胸痛,乳房肿肿的,她安慰自己不过是过于劳累。身体不舒服,她默默叮嘱自己,不要为别的事伤神动骨。乔增德一开口说话,她就感觉到气闷,胸痛让她从气闷中逃离出来,疼痛反而让她把自己和乔增德的话隔离出来。 她只是默默地观看,看故事,看叙事,看鳄鱼的眼泪,看人心命运。 第41章 导师见面会 乔增德“指导”完张燕玫,前列腺也矮下去了,但钱包肚皮却还空空。 “穷人,就是情商低!”乔增德恨得牙根痒痒,“连尊重老师都不会!” 一下午,乔增德就是这样工作的,这样的下午有多少?受过他这种指导的学生有多少?没有人知道。 张燕玫领教过两次后,觉得不对头。 这种老师她从未见过。 当然,从小到大,接受了瀛洲国整套教育,接触到的老师是真不少,虽然也有讨厌的,但终归还可以置于“普通人”的层面加以谅解,人的水平有高低,境界也不能一概而论,或许有的老师也有点坏心眼儿,心胸也不怎么宽大,但能力有限,作恶的能力也有限,但如果此人擅长文学研究,对“人性”精于解读,那便可以精准中伤。 浮士德能够战胜靡非斯陀吗?并非人人都是浮士德,但如果这寻常年轻人遇到一个靡非斯陀,而其他人尚且未知此人是靡非斯陀,那浮士德要战胜的就是众力加持的靡非斯陀。 张燕玫考入长天师大,没过多久学院就举行了导师见面会。张燕玫的导师正是教研室主任乔增德,乔增德也是整个中文系唯一一个破格儿副教授。 乔增德日理万机,除了开学初的导师见面会,与最后硕士毕业论文答辩现场,整个硕士研究生就读期间,乔增德也没有给学生上过一次正八经的论文指导课。学生最后的毕业论文,最初交上去是什么样,直到答辩结束,还是原封不动地摞在他的办公桌上。 但只那一次,张燕玫就领教了这位教授的“口才”。 乔增德瘫坐在高头大椅上,胖墩墩的身材与黑红椅子结合在一起,显得似有威严。身上的白色衬衫曲曲折折,张燕玫坐下与他平视,那白肚皮还高出桌面六公分。刘张燕玫和其他两位学生问过好,乔增德连名字都没有问,笑着祝贺新入学的学生。模样慈祥,憨态可掬。 乔增德笑着问:“你们选我做导师,对我有什么了解啊?” 三个学生面面相觑,张燕玫回答说:“我看您的研究方向是文学与文化,尤其是对朝北地区的文学研究,黑土地文化......” 张燕玫话还没有说完,乔增德笑起来挥挥手,说:“哎呀,好汉不提当年勇,那都是多年以前的成绩了。” 三位学生面面相觑,皆洗耳恭听。 乔增德继续说:“我在长天师大当这么个教研室主任,学院里的教育改革、教师的业务考核、大大小小的会议都是由我主持。你们年轻学生不懂,这里面的事情可多着呢。别看你们学生对有些老师毕恭毕敬,‘老师老师’的叫着,老师也是人,也不能免俗,啊--” 乔增德的“啊”拖着长音,有些油腻,有点阴阳怪气。 张燕玫感觉不舒服,“导师”,应该是为学生好,所以才这样讲的吧。 乔增德哼哼笑了两声,眉角兴奋起来:“我在长天师范大学,这而立之年就是破格儿副教授。” 张燕玫对大学老师的职称并不了解,如何晋升、晋升难度等从未听闻,但既然是“破格儿”,想必是超出一般的优秀。三位学生更加肃然起敬。 乔增德似乎一下子就沉浸到往事中,自顾自讲起来:“我在长天师范大学,李仲森校长对我很看重,可以说力排众议不拘一格,没有李校长的慧眼,我也不可能成为副教授。做人呐,要知恩图报。” 张燕玫脑袋开始涨饱。 一般,人与人第一次见面至少应该“循序渐进”,但乔增德好像直接省略了一些前情,好像这些前情是人人知晓并且应该人人知晓一样,况且,这位教授似乎是在故意勾引别人奉承他。 张燕玫不知道为什么想起来的词是“勾引”,一位教授,率先就这么自夸,还要“勾引”别人奉承,张燕玫感觉有些憋闷。 那位校长的名字刘张燕玫也没有听清楚,上了快二十年学,做学生的她从来也不知道各个阶段的校长是谁。 “知恩图报”是一个正常的事情,老师对学生好,学生自然爱戴老师,努力学习就是最好的回报。这位教授话里有话,似乎也并不是希望学生努力学习。千里马感谢伯乐也正常,可人既然并没有背信弃义也没有忘恩负义,单独拿出“知恩图报”四个字也太严重了些,何况是刚刚入学。 张燕玫尽力让自己往“好”的地方想,或许是这位院长感念自己的伯乐,也以身作则地教导学生要懂得感激老师,或许这位主任为人直率,省去了那些客套的俗礼。 乔增德目光沉浸,并未注意学生,张燕玫觉得他其实并不在意面前坐着的人是谁。 其他两位学生忙笑着点头如啄米,刘张燕玫与他们同坐一排沙发,他们点着头,沙发也在屁股底下颠起来。 乔增德继续说道:长天师大那是老牌名校,当年的校长成仿吾--你们这些学生就是无知呵呵呵。知道成仿吾吗?” 三位学生讪讪笑笑,深感自己确实无知。 “成仿吾和郭沫若是好朋友,中国新文化运动的重要代表,后来在咱们瀛洲国成了新文化运动的先驱,也是很有见识的教育家。”乔增德解释说。 张燕玫觉得他的神情也不是在说什么仿,乔增德似乎是要让学生明白,他和成仿吾、郭沫若、新文化运动、教育家有某种密切的关系,且这种关系挺让他骄傲。 但是乔增德很快又继续说下去,张燕玫来不及思考,就听到乔增德提到了“张学良”。 “张学良”是外国史的人名,瀛洲和中国一衣带水,张学良确实在朝北是个真实存在的人物。 乔增德提到这些历史课本上的人名时,不是以知识的亲近态度在讲,张燕玫差点以为这位“张学良”就曾经和乔增德喝茶聊天,就像现在他们几个学生见导师一样,那么熟稔。 “你们看到的历史教科书全都是假的。啊?呵呵呵。” 乔增德暂停一下唇齿,眯起眼睛观察了一下几位学生,想从学生脸上寻获一点听到他的创见时被颠覆的惊诧。 张燕玫正要认真听一下历史教科书假在哪儿,乔增德已经以“你们这些学生就是太无知”结束了这一话题。 三个学生坐在沙发上,讪讪地,羞愧地连面面相觑都不能了,名校硕士一年级的新生,满怀新生活希望的新生,被“无知”这两个字深深羞辱到了,心里的憧憬还没有开始即转为自卑。压力不是动力,更不会自动转成动力。 张燕玫觉得自己的腰背开始僵硬,但她为了保持礼貌,还是端正地坐着。 乔增德话题转移到自己身上,他带着腼腆谦逊的笑说:“但是也不要气馁,知耻而后勇。”乔增德打一棒,再填一颗枣,“我是在南湖师范大学的名校氛围中读的书,接近历史,勤读苦读狂读,黄金一代大学生,天之骄子嘛。” 这枣得填到自己嘴里才能嚼出甜味儿。 学生牛莉莉及时地说:“老师真厉害!” 牛莉莉说出这句话,顺便捎带了一个崇拜甜腻的表情,像女儿崇拜父亲一样。 或许也有一点儿“女人”对男人的心思?张燕玫思考着。 她尽量描述客观的声音本色,白描的、没有修饰的,以防被人说这只是“主观”“感受”。一旦被冠以“主观”“感受”,那张燕玫和她的话就将置于被审视的处境,徒费口舌。可张燕玫没有办法精准描述笑容的角度,声音的音高。 “有电影就好了。”张燕玫说,“电影应该给这两个人的表情以特写,那样就一目了然。” 张燕玫想,教育不就是为了不让人这样说话吗?硕士研究生的教育不更是为了不让人以这种神情这样说话吗? 张燕玫从未违逆过自己的心意去谄媚过什么人,从小到大当班长,她尊敬的老师是以德服人以教服人,对老师的感激与尊重都是放在心里的。她如果真正喜欢哪个老师哪个人,她会由衷赞美;如果是为了鼓励沮丧的人,她也会赞美;但是,如果赞美是用来取悦他人,尤其是老师,那和阿谀奉承的界限在哪里? 在张燕玫心里,这种崇拜、赞美是佞人之为,既不尊重对方也不尊重自己,真正的教育恰是反对这种作风,就算是朋友之间也应友直、友谅、友多闻,良师更需要这样啊。 那时候她并不知道还有“性别”因素的关系,张燕玫认为这是任何一个有点教养与骨气的人应该具备的基本常识,何况已经是硕士研究生,何况是女生! 女孩子费劲心力到名校,不单是为了这一纸学历,我们整个过程靠的不是这样的谄媚,是拼命的实干啊,我们来到这里是来学真本领的,不是来学低三下四三从四德的!如果要来谄媚,何必读硕士呢,在家修女德就是,还不花学费! 张燕玫心里已经生了气,出于礼貌,她竭力克制自己反驳的冲动。 乔增德不愧是文学教授,他毫不客气毫不掩饰地指出:“呦,这位同学还不服?!”随后,连缀上一个自以为憨厚宽厚的“呵呵呵”。 张燕玫那个时候当然也未曾预料到,不要说硕士研究生,就是博士研究生,就是副教授、教授,这种表情这种语气也不稀奇。她在未来几年的学习中,刚才的一幕千百次地上演。 张燕玫深深地感到愤怒、沮丧、失望,她尤其不喜欢女孩、女人在男人面前流露出这种下作气,如果是出于策略性的迂回,那这是女性的智慧,但为什么这些人会主动送上自己的媚笑呢? 在这位教授面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别扭、拧巴、充满敌对的猜忌,但每个人笑靥如花。有一股无形的力量,让这里的每一个人“自愿”变成假人,男的是假人,女的也是假人。教书育人的地方,尽是假人。 乔增德口中的每一个“无知”也让张燕玫不舒服,纵然人应该直言不讳,但一个教授第一次见学生,就如此直白地把一个很严重的词轻易地盖在学生头上,张燕玫还是不服气。 她想,学生在一个教授面前无知是多么正常,正是因为“无知”,所以才努力读书继续学习。这世界上就算再博学的人也是“无知”的,一个人如果只说他自己懂得的东西,那别人都是“无知”的,那他岂不是永远正确? 张燕玫敏锐地觉察到,不是学生“无知”,是教授毫不掩饰的傲慢。是教授对学生的傲慢,是男性对女性的傲慢,是爹对孩子的傲慢。 一个人敢如此这般的“真实”,并不是因为他是“真性情”,而是因为他毫不在意对方的感受,甚至他的快感,就是建立在凌辱、打压对方的基础上。 张燕玫觉得有些生气,她不喜欢这位教授、院长,她也不喜欢牛莉莉和吴竞明。 吴竞明虽然没有说话,但他的笑和牛莉莉是一样的,牛莉莉化个妆无可厚非,但吴竞明还特意梳了大背头,抹得锃明瓦亮,特意把球鞋换成半靴,靴子尖和大背头相得益彰首尾呼应,张燕玫觉得他也太夸张了些。 虽然他和牛莉莉是一男一女,但满脸堆笑的两个人也为着张燕玫说不清的东西较着劲。 张燕玫没有说话,她的心里生出一种鄙夷。牛莉莉和吴竞明这种学生,她在大学、高中、初中、小学都见过,喜欢这种学生的老师,学生都不喜欢,这种学生也不会在班里有真正的伙伴,这与他们的成绩好坏无关,学习越好反而越让人讨厌。 张燕玫的观察是没错,可是她忘了这种观察要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作为“头儿”的老师,至少还称得上是一个正常的、正直的人类。 可是一个主任、副教授,还是名校的天之骄子,还“破格儿”,会看不出这种油头粉面幼稚的谄媚吗? 乔增德不光看不出,还故意设话套学生的恭维,那不是一种所谓“情商”的考验,张燕玫感觉到备受冒犯。 乔增德的“开诚布公”很没有教养,他的眼神邪恶,充满试探,张燕玫觉得事情很棘手,她还没有与“教授”打过交道。 乔增德心胸颇为宽广地说:“哎,没有那么厉害,都是老皇历。你们跟着老师读书,不光要长学问,还要长见识,有情商。情商在这个社会可太重要了。老师有今天还不是光写文章,情商,情商最重要。我就是情商不够,所以到现在也还只是个副教授。学校也不是象牙塔,不能光靠躲在象牙塔里,我在长天师大就是吃了情商不够的亏。学院里那些老师写篇文章看愁的那样儿,我心想多读书多积累下苦功,怎么能到那种求爷爷告奶奶的地步?我以前跟你们一样读书上学的时候,有个同学叫朱志强,人称朱小鬼,那个精明,啧,哎呀,没法比,那人学问远远不如我,但就是情商高。” 乔增德一口气一股脑地往外倒着他的个人史:“我的太太孙平尧整天说我不懂人情世故,‘孙’,总吃亏,哎呀,没办法,她是官家小姐,她爸爸是长天水利局的局长,当年看中我长得帅学问好,整天粘着我,我甩都甩不掉,呵呵哼,开个玩笑。她就是找了我,长天师范大学看在我的面子上,当时招收人才,为了留下我,才给她安排了工作,让她专门服侍我。我说她就是个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哼哼呵呵。夫妻相处要有情商,工作哎呀更是。师大李仲森校长当时特意找我,不让我离开师大,他是学经济的,头脑特别清楚,逻辑性特别强,我特别佩服他,不像学文学的,一脑子混沌哎呀,学习,我一贯强调,文理兼通,现在的教育也很成问题,但我人微言轻啊,情商也不够,总爱讲真话,总是得罪人。但事实证明,我总是正确的。” 乔增德竖起食指,自我肯定着:“就像当年考大学,我父亲母亲还犹豫,我当时十几岁就熟读马列,从学校放学就给我娘烧火,我娘就烦我看书,人就是这样,鲁哥迅说的劣根性,我爹娘也不例外,没有远见,没有见识,我们做文学批评就是要敢于直面这种劣根性,他们就没有情商,我那弟弟更是情商低,穷人是有罪的,穷人的思维就是一种底层思维,活该底层,啊,我那一家人,我每年给他们寄大礼包,就知道等靠要。这个社会,啊,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我是家里最孝顺的,也是读书最多最有见识的,但是爹妈不待见啊,就是偏袒我的弟弟乔增财,唵,弄得个儿子像巨婴。我在南湖师大读研究生,省吃俭用攒下五毛钱,都要附在信里寄回家,没办法,家里还有妹妹,我又孝顺。我刚工作的时候,哎呀,天哪,简直是只大白兔,我的同事给我取了个外号大白兔,单纯地啥也不懂,就知道苦读,靠自己,没过多久三观都颠覆了。尤其是去你们师母家,我们缺吃少喝,他们都吃特供,我三观都颠覆了。我的岳父没少帮我。当然,我也反省我自己,我就是情商低,爹娘也没教过,知识分子也是人,知识分子也有权利过更好的生活,都靠抢,什么都抢。我做了巨大的贡献,能得着什么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乔增德目视前方,毫无顾忌地将过往倾倒而出。 张燕玫脑袋涨涨的,直犯恶心。 人可以偶尔自嘲,也可以偶尔自恋,但长篇大论自己的冤屈、自己的贡献,她还是第一次见识到。 “情商”这个词在她读初中的时候就是厚黑学里的高频词,那些尽遭鄙弃的玩意儿,怎么会如此明晃晃的登上大学副教授的台面,文学里尽是对这些的批判才是啊? 再说,人不“为”己,那个字并不读四声,而是二声,修为。 这一读音的差别,整句话可完全是不同的意思和价值取向。这位副教授大讲特讲情商,但是并没有说出一件两件具体的事例。 听起来倒像是他半是入赘一个官家,借着时代的东风站稳了脚跟。 现在不要说“大学生”,就是“硕士”“博士”也未必是炙手可热的天之骄子,如果没有时代的因素,孙家怎么可能看上他?如果孙家看不上他,他也就无法攀援上所谓“当官的”,没有这当官的,他在长天师大就不可能认识李仲森,哪里还会有后来的赏识与破格晋升呢? 张燕玫觉得人应该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得失,这样才能懂得真正的谦虚、命运中的幸运,才能明白他人的处境、需要,这才是情商。真正的情商是一种智慧、人道、天理、胸怀、境界,张燕玫想到很多词,却没有一个是乔增德所示的占尽便宜还觉得吃亏的同义词。 张燕玫有些不耐烦,她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导师见面会已经一个多小时,学习方法、要读的书目都没有,学习计划、入学安排、注意事项、嘱托,一点都没有。张燕玫很困惑,这就是副教授的“随和”、“漫谈”、“从游”? 她努力想和牛莉莉、吴竞明一样,至少看起来兴致盎然,热情崇拜的眼神虔诚而清澈。但睡意让她昏昏沉沉,她实在不想听这位副教授厚颜无耻而不自察的言论。 乔增德发现了张燕玫的不耐烦,马上指出来说:“呦,这位同学还有些不耐烦。” 看起来,这位教授并不十分严厉凶狠,并且她理解的“导师”应该比其他普通任课老师要更亲近,所以张燕玫也就诚实地回答:“老师,我觉得您近四十年的人生经验一下子要放在我们二十岁的肩膀上有点儿过于沉重了。” 乔增德当即笑了一下,继续说:“看,人就是这样,人就是听不得真话,忠言逆耳啊。我在长天师范大学情商也不行,那曾智宏,南河人,我看见他就烦,哎呀,千万不要交往南河人,占便宜没够,一天贼眉鼠眼那样,长得还没有我帅,学问也没有我做得好,整天就知道嫉妒我,我都不跟他一般见识,哎呀,这种人就是情商极高,特别会跟领导拉关系。我当年对他有恩呐,这就是小人。我给他办的入职,刚来的时候哥哥的叫着我,还给我送烟,后来自己巴结上领导哎呀转过头就害我。做人啊,得知恩图报。不说了,你们现在的年轻人都无知。” 三个学生没有一个知道“曾智宏”是何许人也,整个硕士研究生读书阶段,也没有学生与这位曾老师打过任何交道,更不清楚他如何成了狡诈的南河人的代表,乔增德极力推崇的“情商高”的人又成了他唾弃无比的“小人”...... 两个半小时过去,张燕玫满脑子都是乔增德“我在长天师大”故意尖起来的长音,“情商”的重要性,南河人的卑劣,乔增德滔天的受害史和滔滔不绝的贡献史。 刘张燕玫想都没想,她随意说的那句话,也是两个多小时的“导师见面会”唯一一句自己观点的表达,会给她接下来的读书生涯带来何种打压。 第42章 离婚 余承舟从瀛京回来,没有带回新的戏剧作品,他和魏建生商量着不如把戏院改建成电影院。 王城宜听说余承舟回来了,她也只回来一次。她喜欢沪宁大学,也喜欢马蒂斯的画室,她也才知道,马蒂斯不是什么马的死牛的死,而是一个法国作家的名字。 马蒂斯原来叫叶青松,因为崇拜法国野兽派画家,所以给自己起了一个行走江湖的名号,马蒂斯。 一切都那么新奇。 王城宜全身心地吸收着新知识,她觉得自己离曾经的自己慢慢地遥远了。 她回来的那晚,余承舟照例钻进他的书房。王城宜安然入睡,连梦都没有做一个。第二天一大早,她和魏建生、余承舟一起吃饭,魏建生的太太马淑芬已经起不来床了。 魏建生知道人天命有归,不可强求,但还是想提醒一下余承舟,尽早要个孩子。早晚都要有个孩子,不如早一点,让他妈妈也好安心。 余承舟沉默着,头轻轻点一下。 王城宜看他艰难的样子,转头安慰魏建生:“爸爸,沪宁大学那边有个德国医院,我打听过,他们医院的专长就是治疗泌尿系统疾病......” 魏建生听到“泌尿”两个字皱了一下眉头,又很快平展开眉头,王城宜看在眼里,收住了声音。 她有些同情自己的婆婆马淑芬,但也只能这样同情一下。照顾她的是她娘家人,她一个表姐家的女儿。 王城宜不知道婆婆为什么会有泌尿问题,按道理,她又没有干过重活儿、脏活儿,实在不应该得这样的病。 魏建生不说话。王城宜默默吃完,又回了沪宁大学。 孙平禹在文化馆的工作做得稳稳当当,他去沪宁大学去了两次。一次是余承舟还在瀛京的时候,田卿卿请孙平禹代跑一趟,给她送她以前留在家里的习作。第二次,孙平禹自己去的,他想参观一下沪宁大学,就让王城宜做自己的向导。 王城宜领着余承舟在沪宁大学转了个遍,先去图书馆,再去教学楼,然后去艺术馆,最后两个人在沪宁大学的食堂吃饭。 王城宜比在家的时候开朗多了,她在传统的温柔里加入了其他文化特质。罗大虎对她很关照,尤其是在课堂上,虽然她只是旁听,可罗大虎教画的时候,对她和其他学生一视同仁。 王城宜认识了很多新朋友,她的世界扩大了,她的心也大了。 孙平禹从来没有听王城宜说起过婚姻,她讲起魏家戏院,还以为王城宜的丈夫姓魏。他喜欢听王城宜说学校的事,喜欢听她讲艺术。王城宜讲起这些的时候,脸上有一种沉浸的美。孙平禹觉得自己也在一个美的世界里。 一连几个月,王怀舆和田卿卿都小心翼翼。田卿卿出门的时候会沿着平阳巷细细走一遍,然后才去上班。高跟鞋不能再穿了,她换上平底布鞋、半靴,为了能撩开腿,她穿上了裤装。 王怀舆看着她奇奇怪怪的打扮,忍俊不禁,田卿卿却依然保持着警惕。 魏家戏院把二楼改成了电影院。客人比之前有所增加,尤其上映好莱坞大片的时候,戏院门口甚至排起了长队。 魏建生虽然痛惜戏剧的没落,但好在戏院还能勉强维持下去,他也就放心地把戏院慢慢交给余承舟去打理。 马淑芬到底没有撑过这个年关。 她的小便中开始带血。淅淅沥沥地,透支了她如暗烛一样的生命。在大年前四天,马淑芬没有再醒来。她躺过的床褥下一片红的,黄的,湿的,一张脸如同箔纸。 魏建生心如刀绞,跪在床前,握着马淑芬已经僵硬冰凉的手,念叨着:“淑芬,我对不起你。” 每说一句对不起,魏建生的眼泪就洒下一串。 家家户户已经张灯结彩,魏家戏院挂起了白灯白幔,在一条街上格外扎眼。 余承舟把马淑芬的遗像摆在戏院后院的香堂里,一直到正月十五,早晚各三炷香,没有一天间断。 遗像里的马淑芬宽大的脸盘,一脸慈爱,福态福像,怎么看都是个老寿星。余承舟轻轻抚摸一下遗像中的脸,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他还记得魏建生把他带回家的时候,马淑芬亲自煲的老鸭汤。他看着古铜的瓦罐,决定永远忘掉瓦子屯。 他跪在香堂的蒲团上,感觉周身疼痛,心尤其疼。比小时候挨的鞭子还疼。他像一只狸猫一样,弓起瘦削的脊背,攥紧拳头,脸扣在地上,眼泪从上眼皮滑进额头的发际,渗进头发里。 等到他起身,地上已经汇集了两个核桃大小的水湾。 魏建生站在廊道里看着他,既心疼又欣慰,谁说不是自己皮肉出的不亲?亲儿子又有几人能做到这样? 他给戏院放了假,本来年节要大忙的,他却索性关起了门。 十五一过,王城宜想继续去沪宁大学,正不知道如何开口,魏建生过来喊她和余承舟吃饭。 魏建生亲自下厨,做了几道简单的饭菜,把余承舟和王城宜叫在一起,说:“承舟,城宜,斯人已逝,我们都要节哀保重。” 他哽咽一下继续说:“承舟,你母亲生前一直盼望着你能成家立业,可她没有这个福气。今年,你哪里都不要去了,戏院的事就暂时维持住就行,戏院里的伙计我已经打点过六个人,开销节省一些,明年只要能维持下去,我们就还能有机会。” 魏建生看了一眼王城宜,顿一顿,像下了很大决心一样说:“城宜,我知道你很想继续学画画,但眼下,当务之急......你还是留在家里为好。” 余承舟悄悄看一眼王城宜,对魏建生说:“爸,戏院的事我自己应付得来,城宜想学画画,她也有这个天赋。去沪宁大学,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既然已经学了这么长时间,就让城宜学完吧。” 王城宜沉默着,低下头咬住了嘴唇。 魏建生沉下了脸:“承舟,我这也是为了你们好。外面的世界对年轻人来说,是精彩,可是也充满诱惑。”他看一眼余承舟,不知道承舟是不是领会了他说的意思,继续说:“男人在外,和女人在外都是一样的,何况你们终日聚少离多,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余承舟听出魏建生的意思,他是怕王城宜万一在沪宁大学移情别恋,到时候不好收场。 他刚要劝魏建生不要担心,王城宜开了口,她声音不高,听不出委屈和不高兴,但是很坚决:“爸爸,妈妈去了,我和承舟都很难过。妈妈生前想让我们有个孩子,不过是为了我们的后半生考虑,希望我和承舟成家立业过得幸福。只要我们幸福,这就是您和妈妈共同的心愿对吗?” 魏建生没想到王城宜这么善解人意,他为自己刚才的话甚至感到惭愧,于是歉疚地说:“城宜,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你也别怪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听说那画画,尤其是外国画,嗯......现在的学校男学生也有,女学生也有,心总在外面,是要散掉的。” 王城宜知道魏建生想说什么,外国画里确实有裸体画,她也画过,她的好朋友罗曼斯就是她的模特。 她看了看余承舟,又看了看魏建生,说:“爸爸,我在外面心都放在画画上,朋友之间谈论的也都是画画。” 魏建生忙说:“那就好那就好。” 王城宜接着说:“爸爸,我还是要继续去学。学成之后,我想在沪州办个画展,到时候我会把自己的作品都拿出来,让您也看看,我在外面学习的成绩。” 魏建生急了:“你,城宜,说了半天,你就是不肯待在家里。” 余承舟眼见魏建生有了愠色,忙打圆场:“爸爸,我有空的时候会去沪宁大学看城宜的,她也会常常回来的,这并不妨碍什么的啊。” 魏建生站起来,满脸不高兴:“你们俩孩子一唱一和地,成心不想好好过日子。我真是搞不明白你们现在的年轻人,怎么一门心思要往外跑啊?我辛辛苦苦地挣下这份家业,还不都是为你们攒的,我还能活几年?淑芬走了,我现在就是头孤雁,说不定哪天也就随她去了。” 余承舟感到难过:“爸!您要是这么想,您让我怎么办呢?” 王城宜轻轻叹口气说:“爸,先吃饭吧。” 三个人默默吃完饭,王城宜和余承舟回到自己屋里。余承舟迟疑着,他很怕单独与王城宜共处时的尴尬,他挪动脚步,刚要去书房,王城宜叫住了他。 “承舟,我有事要跟你说。”王城宜坐在客厅,温柔而沉静。 余承舟坐到她对面,不知道王城宜要说什么。 “承舟。”王城宜看着他,迟迟开不了口。 余承舟预感王城宜在做重大的决定,于是端正一下身体,认真听她说话。 王城宜看着他的眼睛,好像从他的眼睛里看穿了他的内心:“承舟,我们离婚吧。” 余承舟脑海中掀起一阵巨浪,随之就慢慢平息。沉默横亘在两个人之间。 “承舟,这场婚姻是场错误。不如,早一点结束。” 余承舟听着轻轻的一句,不是商量,而是决定。王城宜不是等着他回答,而是在告诉他她的决定。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临,但没想到王城宜会这么快主动提出。 余承舟思忖着,他知道离婚是最好的决定。回答得太快,显得急不可耐;回答得慢了,他觉得自己虚假,也怕让城宜再生误会。 王城宜没有顾虑他想什么,她自己已经想清楚了。如果不是马淑芬辞世,她还打算再拖一段时间。现在她没有不忍心之处,环顾整间屋子,心里毫无留恋。 她没有问余承舟任何他的心事,余承舟说也好,不说也好,都与她无关。既然他有一个别人无法进入,他自己无法舍弃的世界,王城宜愿意尊重他。 那是他的自由。 现在,她要自己的自由。 余承舟打破了沉默,说:“城宜,对不起。” 王城宜笑了笑,说:“承舟,没什么对不起的,一场错误而已,早点结束是好事。我们都年轻,人生是自己的。” 余承舟看到她的手腕上戴了一条金蝴蝶手链,问道:“你,有喜欢的人了?” 王城宜拉拉衣袖,遮盖一下,笑着说:“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我们的婚姻是场错误。承舟,我们都年轻,人生只有一次,我们都不要把生命虚耗掉,好吗?” “人生只有一次”。 王城宜的话在余承舟心里投下一颗发出震荡之声的石子,他的心起了涟漪。可是,魏家对他的养育之恩,他无法忤逆魏建生的要求。他的要求,实在是一个最基本的要求,毫无过分之处。亲生父亲都恨不得要打死他,与亲生父亲比比,魏建生对他实在是有无以为报之恩。 余承舟原本决计将此生回报给魏建生和马淑芬,他已经辜负了马淑芬,还要再辜负魏建生,他的良心让他无论如何张不开嘴。别的事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可是,这件事,要让魏建生接受,无疑意味着颠覆他一生所有的认知。 余承舟无法开口。 他恨自己。上天为什么偏偏让他“与众不同”,他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像别人一样按部就班地成家立业,做一个平平常常的男人,娶妻、生子、养家。毫无枝蔓的寻常生活,对他来说,那样的奢侈。 他有什么资格束缚王城宜守着自己古墓一样的心和屋子呢?他已经耽误城宜太多宝贵的时光,难道要让她像母亲马淑芬一样,把生命耗尽在这个半死不活的戏院里吗? 不,余承舟,你不能如此狠毒。余承舟痛苦地咒骂着自己,害人精。你走到哪儿,都只会给别人带来不幸。你的亲妈,你的亲爸爸,王城宜,马淑芬,魏建生,孙平禹...... 平禹。平禹...... 余承舟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王城宜看着余承舟,不知道他想起什么,她不敢相信,她的诉求会让徐承舟感到这么痛苦。 她犹豫了,不忍心再讲下去。 余承舟沉默了好一会儿,平静地对城宜说:“城宜,对不起,你说得对,这场婚姻的的确确是场错误。我把你害苦了。不过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虚耗在这里。父亲那边,我去说。但是,城宜,母亲刚刚辞世,父亲已经受了打击,我们给他一段时间休复一下好吗?” 王城宜点点头,轻叹一下,没有再说什么。 人生只有一次,人不能背负他人的命运。一生中谁也逃脱不了生老病死,对王城宜来说,这些都还遥远。她确切看到的是更具体的苦,除了怨憎会还没有,魏建生和马淑芬是爱别离,魏建生和余承舟各有各的求不得,那些不得畅快的情感积聚在心,五阴炽盛。都是苦。 既然生命是场苦旅,那就尽自己所能,善待自己,也善待别人,让苦旅中多一点幸福快乐。 王城宜的指尖轻轻抚过手腕上的金蝴蝶,她想起罗曼斯看向她时热烈的眼神,禁不住嘴角上扬。她满心迫不及待,想要再见到她凝望的爱人。 第43章 烈女缠郎 周望宗被捕后,只交代了玉玲珑是处东波暂时寄存在这里的。他避重就轻地狡辩,自己还是帮忙安置文物呢。 处东波说自己被程大千骗了,主观意图是为了给文物馆创收。他说得涕泪交加,文物馆一向清贫,每天朝九晚五地上班,看起来是文化工作,但是薪资比一般公务员水平还要少四分之一。他作为馆长,有责任给馆里创收。 他说自己错就错在创收心切,才误信了程大千。 牛向群不说话,他拉着一同审问的赵晓雷出了审讯室。 赵晓雷困惑着出了审讯室,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牛向群点根烟,把烟盒递给他。赵晓雷摆摆手说:“牛局长,我不抽烟。” 牛向群把烟装回自己裤袋,跟赵晓雷闲聊:“晓雷,审讯不能着急,犯罪分子都是很狡猾的,你想想,他们敢作奸犯科,那心理素质就不是一般人,一般人谁不规规矩矩的?所以,他们的脑思路就不是一般人。咱们这一行,尽是跟非人类打交道,你要想出结果拿口供,那得知道他们的思路是什么。急不来。” 赵晓雷点点头说:“牛局长经验丰富,我确实着急。处东波十有八九就是一时鬼迷心窍,属于冲动型犯罪,但周望宗这个老王八是老奸巨猾,这么多天,上边让咱们先审,本来流程上就很特殊,他倒好,来了个装聋作哑。” 牛向群说:“周望宗这个人,就是贪财。” 赵晓雷抬抬屁股,坐到栏杆上,哼一声说:“他贪得也太多了。谁不爱财,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那么多钱,他打算带到棺材里去吗?” 牛向群看赵晓雷气愤愤的样子,笑一下,烟从鼻孔里冒出,在前方二十公分处会合,他颇为老道地说:“年轻人,结婚了吗?” 赵晓雷说:“没有。哎,局长,可不是我赵晓雷没有魅力啊,主要是干这个工作,把些女孩都吓跑了。我当警察那是冲着这一身警服的力量来的,可到了女孩那儿,这怎么还不加分呢?真是让人奇怪。找个像我这样的男朋友结婚,多有安全感。” 牛向群笑笑,鼻子里的烟四散开,他看着围墙远处的天空,说:“要不说你年轻。结婚要的是安稳,你这天天出生入死的,谁跟着你也得担惊受怕。光荣是光荣,但哪一天真的‘光荣’了,谁还记得咱们?” 他四下看看,俯下身,悄悄跟赵晓雷说:“晓雷,工作,过得去就行了,没人细究。好好过好自己的生活才是真。” 他站直身子,狠狠地把烟抽到底,闷住口,再一口气吐掉,说:“这世界,谁记得谁啊,一天多少事,除了自己,没人在意。” 他指着档案室的方向说:“你看那边,都是案子,你知道里面有多少冤死鬼?弄不清楚。我刚来的时候,有个女孩被强奸了,可是最后就变成自愿的了,不光自愿了,还说谈恋爱了。我到现在也没弄清楚。还有个案子,一个青年,就是路过一个尸首时吓得一屁股蹲在地上,站起来的时候恰好被人看见,他就被当成凶手,审了整整三年,最后无罪释放。是,无罪释放,但人也就废了。一个正常人,在咱们这走一遭,没废才不正常。” 赵晓雷听得好奇,问:“那那个青年最后呢?” 牛向群把烟屁股扔下楼,弹了一下鼻尖说:“当然要申请赔偿,但是赔偿还没有下来,他就犯了心脏病,一头栽在他自己的水缸里,两天才被人发现。呵,纯属无妄之灾。又怎么样呢?也没个家人,一条命没了也就没了。” 赵晓雷陷入了沉思,他问牛向群:“牛局,您办过那么多案子,最惨的是哪件?” 牛向群没有回答,他心里想,哪一件最惨,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哪一件也只是故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就算是掉下来一粒灰,都能把人压够呛。 赵晓雷继续自言自语:“黎占米那个老狐狸还不知道躲在哪个老巢窝里呢,只要抓住他,就能串起周望宗和张毅恒,但是,牛局,我总觉得这处东波不像个孤案。您还有没有别的线索,给我透露一下。” 牛向群拍拍赵晓雷的肩膀,说:“今天就先这样吧,你也累了,回去休息一天,天天熬鹰也不行。” 赵晓雷嘟哝着:“我不累,我得亲自把这些事审个透彻。” 牛向群看看他,没有说话,转身向自己办公室走去。 赵晓雷从栏杆上跳下来,冲着他的背影喊:“牛局长,咱们今天不审了?” 牛向群头也没回,把手高高举过头顶,在半空中摆摆手。 赵晓雷见牛向群走远了,实在不甘心,转身一猫腰,钻进了周望宗的审讯室。他请审讯室的同志回避,他要亲自会会周望宗这个老王八。流程上符不符合规定的,还不是牛局长一句话,只要我破解了有用的线索,牛局长肯定还得奖励我呢。 周望宗的国字脸上看不出一丝慌张,他一见赵晓雷进来,反倒笑着问:“呦,赵警官,你这是穿够这身警服了?” 赵晓雷把设备关掉,恨恨地说:“呵呵,你还是多担心担心你自己吧,周局长,你说你哪用得着那么多钱啊?我就是好奇。” 周望宗哈哈一笑,往前探探身说:“小伙子,好奇害死猫啊。” 赵晓雷也笑一下:“我没空跟你抖嘴皮子,我就是好奇。别人在官场上混,都是为求官,做政绩是求官,有了钱,也求官,你有那么多钱,怎么就原地不动呢?没想到更高的位置上混混?当个局长,太屈才了吧?” 周望宗还是笑:“小子,你这审讯的功底实在不怎么样。” 周望宗谅赵晓雷没什么本事,也就没有多少警惕。每天只有三遍点名,没有任何人说话,也不允许探望,周望宗憋坏了。有人能说说话,他突然像拧开的水龙头,话多的刹不住。 “我就这么跟你说吧,小子,这财比官好使。你吧,也不用假正义,你现在正义,是因为你就是没有真见过钱。”周望宗眯起眼睛,得意地望着赵晓雷。 赵晓雷也笑了,他装作懵懂的样子问:“周局长,真正的钱啥样儿啊?” “哈哈哈哈!”周望宗笑起来,“你看你,哈哈哈哈哈,这股穷酸气,哈哈哈哈哈。你猜猜看,这钱是论麻袋还是论斤两,哈哈哈哈。” 周望宗笑得停不下来。他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开怀大笑过,越笑越起劲,干脆捂着肚子跺着脚,笑弯了腰。 赵晓雷佯装恼羞成怒,拍着桌子吼道:“周望宗,别笑了!我看你就是虚张声势,我现在看你这穷酸样倒是没见过钱。” 周望宗生平最恨别人说他穷。他一听赵晓雷说他“穷酸样”,笑声就戛然而止。 想当年,他为了少奋斗三十年,硬是使出浑身本事追求长天市资源开发局秘书处的吴桂香,吴桂香的父亲吴志鹏就是不同意他俩交往,说周望宗就是个种地的,怎么敢来高攀他这省领导的女儿。 周望宗为了追求吴桂香,天不亮就去她必经的路上等。他也不知道吴桂香坐哪班公车,一气等了十几个小时。等吴桂香回来的时候,见他还在原地,铁铸的心就松动了。 俗话说,烈女怕缠郎,吴桂香虽然不乏比周望宗条件更好的追求者,但她就在那一次发现,周望宗除了家贫,人长得其实相当周正。反正他缺少的,她家都能给他补上,所以吴桂香不顾父亲的反对,一门心思要嫁给周望宗。 周望宗和吴桂香结婚的时候,吴志鹏还在生两个人的气,但最终还是因为心疼他唯一的女儿,在婚礼快要结束的时候出现在婚礼现场。也正是因为心疼女儿,吴志鹏不忍心女儿婚后跟着周望宗过清贫的日子,所以资助周望宗读了大学,等他大学毕业后,顺利地安排他进入长天教育局。 但好日子不长,周明明出生后,吴志鹏被调查,还没有出调查报告呢,吴志鹏就死在看守所。吴志鹏死的同一天,吴桂香好端端地走在路上,从天而降一个大铝盆,丁点不差地砸在她头上。父女俩就这样一下子都没了。 周望宗辛辛苦苦追求来的大好前程,就这样失去了全部庇护。他在教育局最基层,有一次被派到小学检查卫生工作,那所小学校长塞给他一个二百元的红包,请他高抬贵手打打优秀。周望宗第一次尝到了权力的滋味。 权力,可以直接换钱。可是他岳父和妻子的死犹在眼前,他觉得朝中无人不要做官,不然到时候做了谁的替罪羊,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从那时候起,只要是经周望宗手办的事,他没有哪一次是不收钱的。多少不拒,多多益善。一年,他竟然收了足足有四千多瀛洲币。 周望宗神不知鬼不觉地发着财,一边在单位继续装出穷酸样。终于,在教育局熬到中层,又拿出一大笔钱,混成了局长,周望宗决定就在局长这个位置上做个隐形富豪。 谁家的孩子要入学,谁家的孩子要转学,谁家的孩子要升学,哪个老师要入职,哪个校长要升迁,周望宗无一放过。再到后来,各个学校的工程款,各个学校购置办公用品、实验器具,只要他能伸出手的,他必须干涉。 周望宗自诩公平,收了钱就办事。这么多年,虽然钱敛了不少,但是还没有因为“不仗义”--只收钱不办事--而被告发过。利益链如同滚雪球,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不会去告发他。 可这次,他没想到能在阴沟里翻的船。 他恨处东波恨得牙根痒痒,这天生的穷坯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么点的事也能出纰漏。 他还不知道他的儿子周明明给程大千放高利贷,正是周明明去逼债,程大千才铤而走险,想出了那么一招文物巡展,其实他是把玉玲珑做了抵押。 赵晓雷说他“穷酸样”,周望宗变了脸色,他想起吴志鹏当年对他是如何冷嘲热讽,依然恼恨得面露凶光。 周望宗哈哈哈笑着,对赵晓雷吼道:“我穷酸?就你,连我教育局的门也进不去。” 赵晓雷毫不示弱:“我去教育局干嘛?再说,教育局也不是你的吧?” 周望宗一拳捶在桌子上:“教育局不姓周姓什么?我周望宗在教育局一言九鼎,长天市千八百的校长听到我跺脚,屁也不敢放一个。就那些人在教小孩,真是笑话,赵警官,你也是受这些人教的屎长大的,哈哈哈哈。” “所以,你不让周明明上学,是为了怕他学坏?”赵晓雷挖苦道。 周望宗倒词穷了。当年他确实是不相信那些道貌岸然的校长、教师,一个个点头哈腰的孬种,能搞什么教育?所以他把周明明留在家里,给他请老师。 他颓然地坐下,赵晓雷提醒了他,他周望宗,竟然曾经希望自己的儿子长成个正人君子! 这真是天大的笑话。他想起儿子周明明因为撒谎,他还打过他。 周望宗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曾经还想把自己的儿子培养成一个不说谎的人,一个和那些校长教师不同的人。 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像是震惊了他。周望宗呆住了。 赵晓雷悄悄打开了录音设备,问:“周望宗,真没想到,你这么个穷酸出身,一辈子没句实话,竟然对儿子的教育这么上心。我实话告诉你吧,你儿子周明明,数案在身,他难逃一死。你如果还有脑子,最好赶紧交代,森达集团为什么给了你一千万。那一千万,在哪儿。或许,我还能算你戴罪立功。 周望宗傻了一样瞪着赵晓雷,突然又笑起来:“赵警官,就凭着这当警察,你是不是也太天真了。你就算拿到了口供,那算数吗?哈哈哈哈,跟我斗,你还早着呢。” 赵晓雷气急败坏指着周望宗,叫人好好看住他,气呼呼地出了审讯室。 第44章 一线生机 张燕玫感到胸痛,可是去了校医院,医生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张燕玫只当自己是劳累过度。她刚要准备离开校医院,医生叫住了她。 医生是个五十岁半路出家的“医生”,其实她是物理学院丁启民教授的妻子,长天师大给人才配偶安排的岗位多是这样的位置,出版社、财务处、后勤、行政,再就是校医院。 普通医学生要在医院找份工作,至少得实打实地学上五年,可是配偶们只要掌握开消炎药的剂量,校医院的工作,容易。 医生叫住张燕玫,问道:“你以前有过这种症状吗?” 张燕玫仔细回想一下,说:“没有。就是来到这儿读书,也就是近一年,会气闷,后来乳房就有点痛。可能是我内衣选的不好。” 医生摘下眼镜,诚实地说:“你别紧张,我也不是什么真正的医生,但是我比你们年轻人多点经验。我问你,你是不是经常生气?工作呢,累吗?心情怎么样?” 张燕玫叹口气,反正校医院的人也都不认识,不妨就说实话:“大夫,说实话,本来到长天上学挺高兴的,可是来了以后,确实经常气堵。学业压力也重,哎,其实也不是学业压力,就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多虑,我觉得我跟自己的导师不太合拍。” 医生纳闷儿问:“跟导师能有什么不合拍,你们就是来学习的,不会的就问老师,怎么还气堵?” 张燕玫摇摇头,说:“大夫,我跟您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大夫,我有句话想问问您,如果一个老师总说自己对学生有大恩大德,这是不是就是说要学生给送礼啊?” 医生笑了说:“教师和医生是一样的,我虽然医术不高,但还是明白做医生的心的,医者仁心,师者也仁心,哪有教师跟学生要礼?那成什么了?那还能配当老师吗?” 张燕玫咬咬嘴唇不说话。 医生和蔼地说:“你就是因为这个闷闷不乐吗?” 张燕玫点点头,又摇摇头,说:“还不止因为这个,我觉得我们导师讲的知识,有问题,可是我又表达不出来。毕竟,文学的答案本来就不是单一的,他有别出心裁的解释也说不上错,可是我就是一听他说话就堵得慌,说不清为什么。” 医生笑着说:“你们这些知识女性真是读书读傻了,你记住啊,人的身体就是情绪的反应器,你的身体会不遗余力地提醒你,你适合什么不适合什么,遇到让你感觉不舒服的人和事,只要你的身体提醒你,你一定要尊重自己的身体,身体是最诚实的。我不懂什么文学,可我半辈子了有一点经验,孩子,记得找让你自己开心的事。” 张燕玫有点感动。她默默在心里重复着医生的话,身体最诚实,让自己开心。 眼下,就连这两点最基本的事情都做不到。只要想起乔增德,她不光会气闷,她感觉自己的性格都在变化。 有的时候她觉得乔增德说的不对,但是,如果他说的不对,为什么钟田中不指正他?如果他的研究有问题,为什么他的文章可以发表?如果乔增德品质有缺,为什么会成为“破格儿”副教授?怎么破的格儿呢? 张燕玫不知道。 如果乔增德有问题,那任何一个人都应该有无数次可能性指出来。乔增德能如此顺风顺水,那只有一个条件,就是与能提携乔增德的人都有问题。 那钟田中也有问题吗?破他格儿的人也有问题吗?期刊编辑也有问题吗? 张燕玫回忆着,摇摇头,不,钟田中确实是个德高望重的老师。她在新生会议上也见过李仲森,遥远一看,也不是像乔增德一样信口雌黄的人。期刊编辑她没有见过,可是,张燕玫又想,做编辑的,每天阅览文章无数,如果乔增德真的有问题,那编辑怎么敢发出来? 一大堆的问题涌进脑海,张燕玫头昏脑胀,重重叹了口气,一叹气就感觉胸前似有秤砣压着。 医生问:“孩子,你在想什么?” 张燕玫低着头,不知道要从哪里说起,只好苦笑。没有人会懂她此刻的想法。 医生见张燕玫不说话,也就不再追问,但她看着张燕玫瘦高的个子如此瘦骨嶙峋,还是叮嘱说:“孩子,要注意吃饭,注意营养,不要用脑过度。” 医生迟疑着,要不要把她最直接的经验告诉张燕玫,按照她的经验,张燕玫的身体恐怕不乐观。瀛洲国虽然还没有特别成体系的研究,但她翻看外国杂志的时候,看到过“乳腺癌”的科普。瀛洲国连“乳腺”两个字都还难以启齿呢。 她打量一下张燕玫,瘦,平,要说“乳腺”,恐怕连“乳”还算不上。 张燕玫站起身,医生还是顾虑重重地说:“有时间,还是去正规医院做个彻底的检查好。咱们这个地方,平常头疼脑热的来拿个药,图个心理安慰,你还年轻,要好生保养自己的身体。” 张燕玫感激地谢过医生,心事重重地去了图书馆。 她坐在图书馆,眼前铺开一本鲁哥迅的小说,翻开《狂人日记》,乔增德的解读没有错,可她怎么读也没有读出乔增德那番斗志昂扬、唯我独尊的神情。 她又陷入了纠结。那么,究竟是鲁哥迅本身有问题,还是乔增德自身的“性格”所致? 如果是乔增德的“性格”所致,何以别人没有发现这个问题?偏偏是我认为有问题? 张燕玫纠结着,一个真正的人,首在自省自身。 她陷入了痛苦的自我省察中:“我如何确定不是‘我’的问题,而是乔增德的问题?” 她问自己:“世界上不存在完美的人,那你自身即不完美,那你自身既不完美,就是你自身存在问题。你自身存在问题,现在你是在指责他人的问题,那岂不是自己更有问题?” 张燕玫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她觉得自己自身持存的信念正在一点点崩塌。 如果鲁哥迅就是乔增德那样的话,那鲁哥迅何以成为中国“启蒙”的旗手?如果必得成为狂人才算完成启蒙,那岂不是整个社会都得变成精神病? 她无法自我解释这个问题,鲁哥迅与乔增德,必有一个是六耳猕猴。 那么谛听在哪儿呢? 她坐在图书馆,眼球凸出来睁得老大,好像随时准备攻击别人。她觉得人人像是发现了她是个有问题的人,于是快快收拾好书包,“怕见夜间出去”一样,低着头溜出了图书馆。 可是张燕玫觉得自己无处可逃。她不想回宿舍,不想见牛莉莉、马晓娜,不想见任何一个自己的同学。 她沿着长天师大的明德湖不断地走,天凉得让人颤抖,张燕玫又感到一阵胸痛。 乳房里有个硬块,就是没有碰到,它自己也会疼。 可张燕玫顾不上奶啊腚的,头还没想清楚呢。 她想不清楚,无法解释,她的心像夜幕一样,似乎沉在地表之下。 “燕玫!” 张燕玫听到有人叫她,她回过神,左顾右盼,发现是黄繁忠。 “燕玫,这么晚了,你在湖边多冷啊?”黄繁忠看她嘴唇苍白,瘦得,实在可怜。 “师兄。没事,我今晚上休息一下。”张燕玫敷衍着说。 黄繁忠感觉到张燕玫情绪不太好,于是问道:“燕玫,你心情不好?如果你信得过我,你可以跟我说说。” 张燕玫停下脚步,看着黄繁忠诚挚的眼神,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难道要和这个并不知根知底的师兄议论乔增德的不是吗?万一黄繁忠和乔增德是一伙的,那自己的处境岂不是更糟糕? 黄繁忠好像明白张燕玫的顾虑似的,他轻松地笑笑说:“燕玫,我打算退学了。” 张燕玫震惊地瞪大了眼睛,眼球更加凸出。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但还是惊讶地重复了一遍:“退学?”她可从来没有想过上学的人还可以有“退学”这个选项。 “嗯,退学。”黄繁忠还是笑笑。 “那你父母呢?他们会同意吗?”张燕玫不相信地问。 “呵呵,父母当然不同意喽。”黄繁忠笑着说。 “那你......”张燕玫不知道要怎么继续问下去。 黄繁忠把手插进口袋,看看天上的月亮,岔开话题:“燕玫,你看,今晚的月亮多圆多亮。” 张燕玫突然想起中国有个着名的女作家张爱玲,她写过一个中篇小说《金锁记》,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小说里的话:“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她的心感到一阵苍凉,不禁把张爱玲的小说说出了口:“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 黄繁忠马上笑着说:“《金锁记》。没想到你也喜欢张爱玲。” 张燕玫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以前其实我不喜欢张爱玲,比起张爱玲,我更喜欢萧红。” 黄繁忠马上接话说:“我也是哎,我也喜欢萧红。不过可惜,萧红命不好,三十岁就死了。” 张燕玫心里突然袭来一阵难过,读初中的时候,她觉得三十岁是个好老好老的年纪,现在,她自己都已经二十五岁了。二十五岁,三十岁,原来竟然可以这样近。 她的胸尖锐地疼起来,疼得她忍不住拧紧眉心。 黄繁忠以为张燕玫不喜欢萧红,也不喜欢听死啊死的,于是又岔开说:“不过,萧红能得到鲁哥迅的帮助,也算幸运。” 张燕玫忍着疼痛,笑了笑。黄繁忠的话提醒了她。鲁哥迅绝不是乔增德。乔增德绝不是鲁哥迅。她看过萧红写的鲁哥迅,虽然笔法稚嫩,但是以萧红的性格,她还不至于要去拍鲁哥迅的马屁。萧红笔下的鲁哥迅,那是一个多么平易近人爱护后辈的人啊。 她感慨着说:“是啊,要是没有鲁哥迅,那萧红的天才也就像有些星星一样,淹没在黑暗里了。” “不过,可惜。”黄繁忠拍一下桥上的栏杆,抬头望着月亮,没有说下去。 张燕玫才发现,黄繁忠的神情凝重起来,全然没有了刚才的轻松。她大着胆子问道:“可惜什么?” 黄繁忠转过身,看着她,认真地说:“可惜,鲁哥迅这么好的人,却被一些所谓的研究者糟蹋了。他如果在天有灵,不知道那根战戟一样的笔会写出怎样的话!” 张燕玫的心骤然砰砰跳起来,她怎么就没想到,是有人故意借着鲁哥迅研究的名义“徇私枉法”呢!她的眼前现出一丝明亮,像一线生机。 她忘却了胸部的疼痛。 黄繁忠又把手插进口袋,故作轻松地说:“燕玫,我退学后,要重新参加考试,我要去瀛京,重新读瀛洲文学。朝北,长天,天高皇帝远,太容易被人一手遮天。瀛京才是瀛洲文学最重要的阵地。我要去瀛京。” 黄繁忠眼中繁星闪烁,张燕玫把想说的话又咽下去。 黄繁忠眨眨眼睛,说:“燕玫,你是不是觉得我异想天开?觉得我白白浪费了这两年的时间?觉得我有些任性?” 张燕玫笑笑,没有否认。她觉得黄繁忠就像能看到她的心一样。 黄繁忠继续说:“我的父母也是这样想的。我跟他们说不清楚。但是燕玫,我总觉得不能再在长天,这个地方很......邪恶。” 黄繁忠不知道该用什么词,他想起乔增德,心里涌起一股恶心。 张燕玫听到黄繁忠这样说,她放心了。她没有表明她同样的感受,但她在心里,把黄繁忠看成了“自己人”。 黄繁忠想起宗天弘,他攥紧栏杆,粗糙的木制纹路剌得手生疼,可是,好像身体上疼,才能减轻他心里的疼。他抬起头,看着月亮,伤感地说:“月亮什么都知道,可她什么都不说。她就那样千百年地存在着,照完古人照今人,我觉得她倒是残忍。” 张燕玫和他并肩站在一起,月亮的白光照在他们年轻的脸上,一阵薄云随风漂浮,遮住月光,他们的脸就暗淡下来,薄云又经过去,他们的脸也跟着又显出白来。 张燕玫轻轻说:“繁忠,我支持你。我要在这里熬到毕业,我必须拿到这张学位证书。” 黄繁忠转过身,拉住张燕玫的手,惊喜又感动地说:“燕玫,你是第一个表示支持我的人。希望有那么一天,三十岁,四十岁,我们能在瀛京相会。” 第45章 我凝望着你 王城宜回了沪宁大学,她刚进马蒂斯画室,罗曼斯就抱住了她。 转过年来,沪州还是很冷,罗曼斯把王城宜的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暖着,两个人眼睛里全是笑意。 “我的手太凉了。”王城宜抿着嘴笑一下又觉得心疼,想把手抽出来。 罗曼斯拉住她的手,还是捂在自己的脖子上,摇摇头。她看着王城宜只是笑。人已经近在眼前了,可心里满满的都是想念。 王城宜看着罗曼斯,明明是回家过年去了,肉膘没有贴上一点,看着反而更瘦了。不过,罗曼斯把头发剪得更短了,标准的鹅蛋脸包在发际下,显得调皮又清爽。 她看着罗曼斯圆整的双眼皮弧线,大拇指情不自禁地在她脖子上摩挲一下。 罗曼斯用额头抵一下王城宜的额头,俏皮地问:“想我了吧?” 王城宜凝视着她,没有一丝回避,声音轻柔而热烈:“嗯,想。” “那就对了哈哈。”罗曼斯把王城宜的手翻过来,把王城宜的手背捂在自己脖子上,两个人的手掌相合,王城宜才发觉,罗曼斯的掌心那样的温热。 “我把温暖传给你。”罗曼斯看着王城宜小巧的鼻尖,眼神迷离的瞬间又移走。 王城宜觉得罗曼斯身上像是有一股磁力,强烈吸引着她。她想靠得再近些再近些......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王城宜把手抽出来,顺便摸摸罗曼斯的脸,转身打开门。 “罗教授!”王城宜一看是罗大虎,忙将他请进来。 “城宜回来了?哎罗曼斯也在呢?那正好,你俩可以互为模特。”罗大虎说完,王城宜看看罗曼斯,罗曼斯看看王城宜,不知道罗大虎说的什么事。 罗大虎扶扶眼镜,笑笑,自嘲地说:“看我,着急忙慌的,连话也说不明白了。是这样,马蒂斯还在国外,他的合作导师欧奈德正在法国办画展,法国现在正在闹游行,听说是受了一个美国黑人女作家的影响,叫什么丽贝卡·沃克的,记不清了。反正马蒂斯说欧奈德想在他的画展里用一个单元表达女性,白人有了,黑人有了,还没有咱们的肤色,不够‘多元’。马蒂斯也是异想天开,想让沪宁大学走向国际,就找到我,让我帮忙看看有什么适合参加画展的作品。” 罗大虎又补充说:“如果想参加,咱们得在国际‘三八妇女节’前把画邮给马蒂斯。虽然马蒂斯说得含含糊糊,但我想,这倒是个可以在国际舞台上亮亮相的机会。城宜,你说说看,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罗大虎一口气说了好几个人名,王城宜还没有十分听明白。她又看看罗曼斯,试探着问罗大虎:“罗教授,您的意思是我们可以拿自己的作品去法国参加画展?” 罗大虎笑着说:“马蒂斯还没有给我明确的回复,人能不能去我不知道,但是如果作品优秀,画就可以先去法国了。法国,艺术的天堂!城宜,怎么样?考不考虑这个机会?我可是第一个先来找的你啊。你有书法基础,这点是你的特质。” 罗曼斯见王城宜还没有转过弯,接话说:“罗教授,您刚才说的美国黑人女作家,我倒听说过。” “哦?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还知道美国文学?”罗大虎饶有兴趣地问道。 罗曼斯昂起头,骄傲地回“那是”,罗大虎和王城宜就哈哈大笑。 罗曼斯是罗大虎的系里年纪最小的一个学生,她比王城宜小了整整九岁。可是,罗大虎还是看中了她少年天资,把她特招进沪宁大学。 罗曼斯背着手,一本正经地说道:“她是耶鲁大学大学高材生,写了不少作品,是可能成为美国总统的女性,being the third wave,听着就酷。” 罗大虎哈哈笑着,抬起手腕看看时间,站起身来:“城宜,不用再多考虑了,我回去就给马蒂斯复函,推荐你和罗曼斯过去,这个月你就集中精力,好好创作作品。要知道,这有可能成为你未来的起点,这个起点可不是一般的高啊。我下午还有课还有会议,就不跟你们多聊了。” 王城宜心里还是有些糊涂,可是罗大虎一只脚已经踏出了画室门口。他转过身摆摆手,给王城宜和罗曼斯留下一个满怀期待的眼神就走了。 王城宜顿觉压力在身,眉间显出凝重的神情。 罗曼斯调皮地捧着她的脸,两个大拇指在她的眉间细细捋过,换上严肃的语气说:“城宜,不然你把这眉间的川字纹带去法国吧,让法国人看看什么叫皱眉西施。” 王城宜听出罗曼斯在打趣她,就笑着抓住她的手,两个人嘻嘻哈哈地耍闹起来。 罗曼斯的手细长柔软灵巧,真是一双为画画而生的手啊。王城宜偷偷感慨。要不是罗大虎提醒,她都忘了罗曼斯今年才十六岁。 王城宜看着她瘦瘦高高的身形,但偏偏生得顶平额阔,唇红齿白,自带英气,一双湖泊似的眼睛,调皮而多情。 她拉着罗曼斯的手坐下,问:“你刚才说的黑人女作家,叫什么贝?” 罗曼斯哈哈哈笑着,觉得王城宜可爱极了,她卖着关子说:“哦,宝贝啊!” “宝贝?” “哎!” 王城宜知道罗曼斯又在打趣她,故作生气地看着她。 罗曼斯凑到她身旁,眼神从王城宜的眼睛看到鼻梁,再从鼻梁看回眼睛,双眼皮轻轻一眯,伸手温柔地抬起了王城宜的下巴。 她用右手大拇指抚过王城宜嘴巴下边猫咪脚垫一样的美人窝,左手不由自主地环住了王城宜光洁的脖颈。 王城宜抿着嘴,看向眼前一汪湖泊,忘记了呼吸。 罗曼斯细长的指尖像画笔一样,沿着王城宜的嘴唇轻扫一圈,王城宜骤然感觉身体发烫。她的腿不自觉地微微并拢,轻轻咬住了罗曼斯柔软的指肚。 像一颗幸福的糖。 王城宜品尝着指肚的纹路,还没等她细致地说出指尖的味道,罗曼斯一低头,吻住了她。 王城宜跌入一片温柔。 她的指尖悄悄溜进罗曼斯绿白粗线的毛衣,沿着隆起的脊骨,一寸一寸感受着。她才发现,自己如此期盼这一刻的到来。 风霜、雨雪、霹雳,雾霭、流岚、虹霓。 这一刻,只有共享甜美的空气。 王城宜脑海中突然涌现出寂静的雪夜,风雪夜归的是一支玉钗。 她用额头抵住罗曼斯的吻,胸脯一起一伏。罗曼斯眼中的湖泊似有迷蒙辰星,她轻轻吻上王城宜的秀美的鼻尖。 王城宜轻轻亲吻着,伸手捧住了罗曼斯的脸,柔声问:“roman,做我的模特好吗?我们一起去法国。” 话一出口,王城宜觉得心里一阵悲伤。romantic。美好的,总是短暂的,因为短暂,所以美好。幸福的时候,一旦想到这幸福不是永远,王城宜心里感到一阵悲伤。 她的眼中不知不觉盈满泪光。 罗曼斯慌忙问:“怎么了?我弄疼你了吗?” 王城宜把脸沉入她的手心,笑着摇摇头。 罗曼斯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不断地亲吻着她的额头,温柔地说:“我当然愿意为你效劳。” 王城宜感激地看着罗曼斯,轻轻亲着她的耳朵,喃喃问道:“那我要怎么报偿你?” 罗曼斯俯身抱起她,王城宜惊叫一声,她从不知道罗曼斯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 罗曼斯没有说话,她的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城宜。她快走两步,把王城宜放在床上,手撑住床面,一边亲吻一边说:“不如,用血肉偿还......” 话音刚刚落入王城宜的耳中,她已经躺在罗曼斯的怀里了。 罗曼斯静静地抱着王城宜,王城宜紧紧贴在罗曼斯胸前。罗曼斯抚摸着王城宜香香的头发,迟疑地问:“城宜,你怕不怕?” 王城宜咬一下嘴唇,她不确定罗曼斯问的是哪一种怕。她用脸蹭蹭罗曼斯的脖子,诚实地问:“怕什么?” “怕,在一起。”罗曼斯捧起王城宜的脸,热切地在她泪光盈盈的眼睛里寻找着答案,“城宜,我们在一起吧。我们一起去法国。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王城宜这才重新回到现实。 现实是,她结婚了。她有一个丈夫,叫余承舟。 王城宜忽然心底满是羞愧。她在做什么?她慌忙坐起身,愧疚地看着罗曼斯,悲伤溢出眼角。 罗曼斯亲吻掉王城宜眼角滑落的泪珠,轻声抚慰她:“不要难过,城宜,只要你愿意和我在一起,我们就有办法。” 王城宜看着罗曼斯坚定的眼神,轻叹一声:“ro,我已经跟承舟......余承舟提过离婚了。你知道的,魏家现在......余承舟会同意离婚的,只是,他母亲刚刚去世,眼下,如果马上离婚,他怕他父亲短时间内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 罗曼斯笑着抱住她:“嗯,没有说立刻马上,虽然我巴不得立刻马上,只要你愿意......” 罗曼斯恢复了平日里调皮的神情,眼神里还带着刚才的热切,但四目相对,她和王城宜同时感到害羞,两个人就一起笑出声来。笑声像刚才的吻一样,软糯香甜,像晶莹洁白的雪化在春天。 孙平禹早早从长天回到沪州,他带着长天的卤豆腐,一到沪州就先给王怀舆和田卿卿送去。 王怀舆和田卿卿的生活又像往常一样,他们一见到孙平禹就热情地张罗午饭,孙平禹带的卤豆腐成了餐桌上最受夸赞的一道菜。 孙平禹没有见到王城宜,装作漫不经心地问:“田阿姨,城宜没在家啊?” 田卿卿说:“是啊,回沪宁大学了。你说我们家囡囡就是个旁听生,这用功用得比正式学生还多。” 孙平禹若有所思,快快吃完饭,帮田卿卿收拾好碗筷,犹犹豫豫地开了口:“田阿姨,王伯伯,这卤豆腐是我们朝北地区的特产,我现在正好还不上班,要不要给城宜送去,让她也尝尝?” 王怀舆笑笑说:“平禹,不用惦记着城宜了,她在沪宁大学都乐不思蜀,肯定什么也缺不着。” 田卿卿接了话说:“哎,我看倒是可以,平禹一番心意,大老远的带来,让城宜也尝尝。平禹,下午咱们一起过去。” 孙平禹高兴地说:“好啊好啊。” 下午,王怀舆去了魏建生的戏院,毕竟是亲家,马淑芬刚刚离世,想必魏建生心里不好过。 田卿卿叮嘱他一定要早些回家,就和孙平禹去了沪宁大学。 孙平禹对沪宁大学比田卿卿熟多了,他像王城宜带着他一样,带着田卿卿东转转西转转,没一会儿就到了王城宜的马蒂斯画室。 田卿卿这个当妈妈的,倒是第一次来这个画室。画室的位置并不繁华,但一株梅花正在静静绽放,傲然清冷的身姿给这间灰突突的小楼增添了不少艺术气息。 孙平禹敲敲门,门吱悠一声开了。田卿卿一边往画室里张望,一边亲热地叫着“囡囡”。她走到二楼,王城宜正在专心致志地画画。 王城宜毫无觉察有人到访。她抬起头凝望着眼前的模特儿,眼睛从模特儿的发梢一点点滑过。瘦高的脊背,平阔的额头,灵巧的嘴唇...... 王城宜笑了。她的笔细细致致点着唇纹,每点一下,她的心里都感到无限温柔。 孙平禹和田卿卿站在门口静静看着王城宜的侧影,王城宜那专注的神情,让人不忍打搅。 田卿卿轻手轻脚向前,她才看清楚王城宜的画纸上是一个裸背回眸的女孩。 她的身影一越过画室阁楼的门,还没有来得及看看女儿的模特,就听见王城宜对面传来一声惊慌。田卿卿这才发现,女儿王城宜的模特正是眼前衣不蔽体的女孩。 王城宜见罗曼斯神情大变,顺着她眼神的方向才看到田卿卿进了画室。孙平禹眼见也要迈进一只脚,王城宜说时迟那时快,一下子关上了画室的门。 第46章 分身 乔增德第一次得樊崇峻指导的时候,如遇天人。 南湖人,即便是男人,相貌也颇为清秀,读书人的儒雅使樊教授更气度不凡,无论是汗衫衬衫长衣,樊崇峻的袖口永远平整洁净,纽扣板板正正地系到最上面一颗。 乔增德有心效仿樊教授,但有孙平尧在,像鲁哥迅写的《伤逝》里的子君,终日“川流不息地吃饭”,所以,乔增德觉得自己始终没有在婚后寻觅得属于自己的一间屋子。稀里糊涂考上了大学,有同学给他介绍对象,他一听女方父亲是局长,忙不迭地就去见了。 孙平尧不算漂亮,长天人,和包霜蕊一样,高挑、白净,不说话的时候显得也文静。乔增德带着仰视官家小姐的滤镜,首先就给她加了分。 处了一段时间后,他觉得孙平尧有些势利眼,但那时候乔增德觉得不是什么大毛病,资产阶级小姐看不上庄稼汉,正常。乔增德一心想找个跳板,换换他那土包子气,他有学历但家庭条件差,孙平尧没有学历但家庭条件好,总起来说,还是家庭条件更管用。 孙昱仁活着的时候,给乔增德拿过一次长天市科研奖。孙昱仁死了,李仲森看在毛秀春和孙平尧的面子上,给乔增德晋升了职称,并且给了他一次评选市里劳动模范、优秀教师的名额。 乔增德跟着钟田中读了三年博士,按时毕了业。他迅速让孙平尧把他的博士论文和硕士论文合成册,借着长天师大出版社的便利,出版了他自己的得意之作,《现代性与瀛洲现代文学》。 他拿着这本着作找到了樊崇峻。 樊崇峻细细读完,认为乔增德对朝北黑土地文化的研究颇有独特心得,加上博士论文扩展开的部分,在学术上可以说有自己新的发现。 樊崇峻体谅乔增德穷苦出身,又远在朝北,就找瀛京的同仁为乔增德申请瀛京台级奖项。 出版了自己专着的乔增德,加上之前发表的三篇文章,和拿到的奖项,他对自己进军教授职称充满信心。 钟田中给樊崇峻打了电话,他心事重重地说:“乔增德在学术上有自己的心得体会,但是是不是让他多磨练磨练,这段时间,长天师大发生了不少事,我没有什么证据,但是我很不安。” 樊崇峻思忖着说:“你是说,这些事与乔增德有关?” 钟田中重重叹口气说:“我不能十分确定,老樊兄,我不能确定,都读到硕士了,会因为几句话就受到精神刺激吗?” 樊崇峻不明白钟田中说什么,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钟田中细细地把他忧虑的事告诉了樊崇峻:“有个学生突然杀了人,有个学生突然发了疯,有个学生退了学,有个学生听说......得了癌。” 樊崇峻倒吸了一口凉气,他难以置信地问:“那,除了这几个学生以外,其他学生有没有问题?那会不会是这些学生本身就有问题,你知道,现在的学生跟我们那时候可不一样了。如果是学生的问题,那也很难说是与乔增德有关啊。” 钟田中拍了一下大腿,恨恨地说:“就说嘛,其他学生我倒还没有听说。我就是没有什么证据,总不能因为是乔增德带他们,就说是乔增德的问题,如果是我带,保不齐就与我有关了。” 樊崇峻沉思了一会儿说道:“老钟,这样,台部的奖我还得上上心,这个奖一年也就几个人,很有分量,你再多观察观察乔增德。咱们分头准备。总不能因为莫须有的联系,就白白浪费乔增德的着作,毕竟,能写出来还是很不容易的。” 钟田中不放心地问:“老樊兄,这个奖一旦让乔增德得了,那他评教授可就十拿九稳了。到时候,正教授评上,他很快就是博士生导师,那个时候,我对他来说就没有任何约束力了。我这个年纪,顶多还有三两年就会退休,说不定这系主任的位置就是乔增德的。你可想好了啊?” 樊崇峻明白钟田中的担忧,也叹了口气:“老钟,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怕养虎为患。可是,乔增德是咱们瀛洲国第一批大学生,第一批硕士,现在又是第一批博士,咱们做老师的,总不好为了些无凭无据的事就让他没有前程啊。” 钟田中和樊崇峻挂断电话,想起得了癌症的张燕玫。他侥幸地想,这个学生一直都不太健康,这个总不能怪到乔增德身上。黄繁忠退学也没有说什么,听说是有更好的志向,说不定也是好事。至于宗天弘和张文栋,钟田中想不出有什么原因。 他只好通知乔增德,把自己的材料整理好,准备申请瀛洲台部新理论宣传奖。 乔增德喜出望外。 他心里对樊崇峻充满感激,但马上怨恨起自己的父母。乔丁钩和于春梅,穷,没见识,不能指导自己的孩子,不能让他飞黄腾达就罢了,还害得他走了很多弯路。看,樊崇峻多有本事。 乔增德不禁感慨,还是朝中有人好啊。 他想起在南湖的时候。 和孙平尧谈上对象,乔增德很矛盾。他虽然怨恨父母,但是毕竟是自己的亲爹娘,兜里有一毛钱,花在谈恋爱上,就觉得亏欠了父母,花在父母身上,又觉得亏欠了自己,他不觉得亏欠孙平尧,他觉得亏欠了自己。毕竟,孙平尧只是个“对象”,是乔增德人生投资的一个重要环节。 他没想到的是,官家小姐也不见得出手大方,倒不知道从哪学会的资产阶级习气,总是心安理得地让男方付钱。 为了硬撑绅士,乔增德常常省吃俭用,搭上了投资,那就务必要有回报,这买卖才能不亏。 乔增德每次见到孙平尧,他脑袋里的算盘就像他爷爷乔德茂一样,打得哗啦啦响。 有一次,算盘珠子声音太大,孙平尧好像听到了似的,她马上抬起瘦削的下巴,眼睛眯起来,盯着乔增德:“你别一天抠抠搜搜的,你送我的东西零了八碎不值钱,每次请我吃饭也不过就是嗑嗑瓜子吃个烤肠,我都攒成块还给你了。看起来你请我吃了三顿饭,但我请你一次就顶你请三次。” 乔增德摸摸身上的红色毛衣坎肩,确实喜欢,那个年代谁不稀罕这样一件坎肩?里面穿上件衬衣,高干子弟的标配!要不是孙平尧,乔增德一辈子也不舍得给自己买上一件。还有那双皮鞋,他人生中第一双皮鞋,手工的,能穿这样一双皮鞋,不是高干也是高知。 就这么一套打扮,乔增德直到去了南湖师范大学,坐在樊崇峻面前才不那么自卑局促。 但他总舍不得穿,只有重要的场合,他才郑重地穿上这一身。 这么看,孙平尧也不是个占便宜的人。乔增德嘿嘿笑着,才把脑子里的算盘收起来。但他转念一想,这不还是花的自己的钱?里外里,孙平尧还是啥也没付出啊! 乔增德的算术水平,从处对象的时候就这么厉害。等到评上副教授,可以带硕士研究生了,学生拿点特产给他,他觉得那可太理所应该了,“谢”字可不是他的算珠。不要说“谢”字,他能收下,那是给学生脸,是他的“开恩”,学生应该谢他才对! 房子是长天师大分配的,他当时闹着要了一套最合孙平尧心意的;家里吃穿用度几乎都是学生上赶着送的;外面的餐馆再也不用自己花钱,想吃哪一家,随便敲打敲打哪个学生青年教师,马上就能吃上。 开源节流,乔增德摸摸抽屉里的存折,心里乐滋滋的。奔着四十了,终于有了存款,往后还会源源不断,越来越多。 他也用不着买车,一是因为房子就在学校,乔其就在长天师大附属学校上学,一家人没有什么用车的机会;二是因为出门都可以叫学校的公车,破格儿副教授嘛,用公车谁也说不出什么。 每年开学、逢年过节、毕业答辩,乔增德收的学生心意都能拉两车。当然,这种情况是万不能辛苦公车的,那还得是自己人才信得过。乔其没长大之前,是他的老子爹乔丁钩。乔其长大了,那就是他的马前卒。一家人,稳妥。 乔增德教导苏槐:“我这个人就是廉洁奉公,从不占公家便宜。长天师大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全是我带,我的妈呀,学生崇拜我崇拜的......” 文学教授都能词穷,那得崇拜到何种盛况!苏槐只是听,不说话。 乔增德双手捂着自己的脑袋,不知道是算盘又响了,还是他震惊于他受欢迎的程度。苏槐只见他眼睛里满是往事,深情地盈满泪水。 乔增德的停顿没有获得苏槐的喝彩,他呷了口茶叶,有点儿出戏了。 苏槐想,自己也真是过分,就不能给这样一位真诚的长辈、师者一点儿善意的反馈吗?想到这儿,苏槐调出自己的分身,这个分身一号崇拜、感动的神情当即就被乔增德尽收眼底。 苏槐的二号分身对一号分身的夸奖:“表演满分,暂时收工!随时观察动态,元神归位,没有表情分身准备就位!卡!” 苏槐脑海里的分身们在演电影,他要分饰好几个角色才能接得住乔增德的戏。 乔增德兴奋起来:“你们师母,在你们面前的时候看着像那么回事儿,其实,嗨......” 文学大教授又词穷了,那得是多么一言难尽呐! 苏槐的分身一号刚要上场,二号分身气定神闲地拉住了他,说:“再等等,还差点儿火候!” 果然,乔增德又继续讲:“嘿嘿嘿,也不能跟你们学生说得那么直白。”乔增德腼腆地笑起来,像猪八戒在高老庄初次见丈母娘,“我在南湖读硕士的时候她就和我发生关系了。” 乔增德停顿一下,想从苏槐脸上打量出他应不应该再细节一下。 苏槐心想,这是开始耍流氓了。幸亏他是个男的,这要是是单独和女学生聊性关系,就是性骚扰。 苏槐保持面无表情,观察着眼前这位一百七十斤的破格儿副教授,分身二号不等元神总导演发出指令,就已经飞踢一脚,狠狠踢到乔增德那张胖得叠起来的肥猪脸上,分身二号还不解气,“呸!”苏槐看着分身二号,忍不住笑了一下。 乔增德把肥肉往椅背上方出溜出溜,以便正襟危坐地讲授他初次性体验。 “唵,嘿,性也不是肮脏的,咱也不是不负责任的人。我那时候就已经瞧不上这种资产阶级小姐做派的人了,但也不能不负责任啊,咋整?这就像黏上了狗皮膏药,我走哪儿她都看着我,生怕我不要她了。呵呵呵。” 乔增德继续说:“你们师母死皮赖脸地非要跟我结婚。” 苏槐听他把“结婚”的“结”故意说成了三声,长天地区方言的发音,这是乔增德自以为幽默的一种文学方法。 苏槐想起孙平尧的话:“你们老师上课上那么好,你们记下来整理一下不就是‘口述历史’吗?发表有什么难的?” 他的分身三号蘸着口水,把乔增德独特的幽默化文学方法记录在案,又传给我,我又传给各位读者,这样一来,乔增德这种独一无二的文学方法应该就不至于失传或者濒临灭绝了吧。 “樊老师死看不上她。老教授一辈子没有结婚,就是嫌麻烦,和他的那位朋友蓝先生一起生活。”乔增德又停顿了,想必又是一个重要的知识点。 苏槐的分身三号俨然已经是学霸,并且马上给出了答案:“这位樊教授的‘朋友’蓝先生,应该就是他的伴侣吧。” 苏槐马上让三号分身小点声,这么聪明,一旦被乔增德发现,那不是破了他的梗,让他的启蒙苦心付诸东流了吗?一号分身切换,马上给苏槐一个傻傻不知的表情。 “朋友”这个知识点,等到乔增德讲自己在纳加达的女儿乔其的时候是要考的,苏槐的三号分身,在此处划上重点。 乔增德沉浸于往事:“樊崇峻教授特别喜欢我,晚年都想收我作义子。他看不上孙平尧,你们师母,是有道理的。结了婚,麻烦就来了。我一生的不幸都是从她开始的。” 乔增德突然愤怒起来,他眼神中仇恨的小火苗一下子把与樊崇峻有关的温暖往事烧成了灰烬。 他捏细嗓音,不知道是模仿樊教授还是蓝先生,还是他自己本身也有一个分身,太监一样痛苦哀嚎起来:“你们穷人是有罪的!鲁哥迅就是这么深刻,在酒楼上,孤独者,魏连殳,在深夜发出痛苦绝望如狼一般的嚎叫。” 苏槐一号分身马上切换出来,送上一个深受感染感动不已的表情。 二号分身问:“为什么是‘你们’穷人?人称代词的变化太突然了。” 三号分身学霸略有迟疑:”唔,这么突然一定又是教授独特的文学方法,说不定他的脑海里也有像我们这样的分身。” 苏槐还没有来得及参与分身们热烈的讨论,乔增德教授桌子上的办公电话叮铃铃铃地响起来。 乔增德切换回浑厚的声音,正襟危坐,严阵以待,加入三分不耐烦、二分疲惫感、一分幽默气、四分自我表扬的自信,向电话那边做了简短的汇报:“我给学生讲一下午论文!” 苏槐紧急指挥一号分身准备好表情,二号分身准备好站姿,三号分身准备好文学语言,在乔增德简短汇报后,迅速协调一致地说:“师母一起吃晚饭吧,老师指导了一下午,回去吃饭太辛苦了!” 乔增德放下电话,慈祥地又豪迈地说:“走,去前门大街吃鱼!你师母一会儿就到!” 第47章 男子汉 孙平尧带着乔其去了毛秀春家。孙昱仁去世了,但为了照顾他的遗孀,福利待遇还是照常发放。 毛秀春问孙平尧:“平尧,乔增德最近对你还好吧?” 乔其努努嘴,伸出小手掰着毛秀春的脸,奶声奶气地说:“外婆,爸爸是坏爸爸。” 孙平尧拍一下乔其的屁股:“小小孩子你懂什么?自己到旁边玩去。” 张姐赶忙过去抱着乔其说:“其其,走,咱们去玩积木,堆房子。” 毛秀春笑着看张姐抱起乔其,估摸着她俩听不到什么了,才跟孙平尧说:“平尧,我就是担心乔增德走得太顺了,有一天,他有别的什么想法。” “哎呦!妈!”孙平尧不满地制止着毛秀春,“妈,乔增德还不敢。不过,他这两年确实挺顺当,眼看就要评正教授了。” 毛秀春心里还是不踏实。李仲森什么都跟着对着干,前几天还要过来送东西,毛秀春在电话里就把他一顿骂。这么大年纪了,“寡妇门前是非多”的道理还不懂吗? 乔增德如果评上正教授,那差不多职务上也得晋升。毛秀春对体制内的晋升程序还是熟悉的。当年孙昱仁晋升为局长,那可是搏命搏来的。比起孙昱仁,乔增德可顺利多了。 乔丁钩和于春梅过年的时候来走动过一次,于春梅还是老样子,温顺,任劳任怨,但乔丁钩透露的意思,当爹的,对儿子的前程颇为关心。 孙昱仁没了,毛秀春觉得乔丁钩和于春梅在她面前腰板挺直了许多。但她只用一句话就让乔丁钩又矮下去一截。 乔丁钩说:“增德这小子就是有才,年纪轻轻,破格儿提拔,咱这整个朝北也没有几个。平尧,就等着享福吧。” 毛秀春见他翘起二郎腿,话里话外地把乔增德的成就都当成了他乔丁钩的儿子自己“有才”,毛秀春心里当即“哼”了一声,又找到了当年局长太太的架势,:“亲家,你不懂。不要说在咱们朝北,长天,就是整个瀛洲,谁要说是靠自己成的事,那可要闪着腰。孙昱仁人是没了,可他生前死后都没少忙活。乔增德的校领导,那是我和孙昱仁的发小、哥们儿。哦,你也见过。” 乔丁钩尴尬地放下二郎腿,手捂在膝盖上,讪讪地笑笑说:“是,亲家那是乔增德的恩人。这些增德没少跟我们说。” 毛秀春见乔丁钩还算懂事,也就不再计较什么。但毛秀春还是觉得,这男方亲家不能骑在自己头上。女儿是乔家的媳妇儿,女儿的娘家要是不硬气,那女儿在别人家就没有地位。 毛秀春也不知道为什么,孙昱仁还在世时,她瞅着孙平尧就来气。但孙昱仁去世了,孙平禹又成年累月不着家,她对孙平尧倒多了些亲近。特别是看到乔其,毛秀春更是什么好东西都想留给她。 乔丁钩听明白毛秀春的意思了,往后儿子乔增德还有用得着她毛秀春的地方。大丈夫能屈能伸,能软能硬,为了前途,不丢人。 乔丁钩换上一副笑脸,呵呵地说道:“亲家,你放心,增德这孩子从小有天分,平尧跟了增德,往后还有好日子呢。你说,等到增德评上正教授,市里是不是得给他配辆车啊?我看我们屯大齐他们家,他大儿子齐德强,说是在什么接待中心当了主任,哎呦,回屯里的时候,我们镇长亲自开着车去接呢。” 毛秀春不知道屯里什么规矩,但乔丁钩这番话倒未必道听途说。孙昱仁当上局长,回老家祭祖的时候,那阵仗她也见过,当地的头脸人物,亲自接送不说,吃住全部安排好。但是她不知道,乔增德升到正教授,对于管制系统是哪一个级别。 但是在乔丁钩面前,毛秀春不懂也得装懂,不能落了下风。她气定神闲地说:“亲家,嫂子,咱们的眼光得放长远,增德以后还能管什么镇长不镇长的?咱们做老人的,就是希望小辈们安安生生过日子,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 于春梅左手握右手,很是赞同毛秀春的话:“是啊秀春,我也是这么想的。你说增德就是个屯里土生土长的地瓜,我也不懂什么教授不教授的,但是他往家捎的那些大包小包......” 乔丁钩膝盖碰碰于春梅,眼神犀利地瞪了她一眼,埋怨她说多。 毛秀春当即明白,乔增德看来,无师自通地学会收好处了。但毛秀春心里有点矛盾。孙昱仁也说不上多两袖清风,逢年过节,光是他的下属就络绎不绝,家里堆得东西,毛秀春看着就烦。现在冷清了,毛秀春倒觉得有点儿不适应。 这得看女儿孙平尧的想法。这些人情往来,只要平尧能应付得来,毛秀春不想多问。 乔丁钩见于春梅漏了话,讪笑着找补说:“亲家,增德让我们给你带过来的礼盒,我放在门口了。这孩子就是懂事,有什么好东西,总是先想着丈母娘。” 说着,乔丁钩站起来,拉拉于春梅,说家里还有活要忙。 毛秀春心里冷笑地看着乔丁钩的小聪明,眼神不自觉就鄙夷起来。但她尽量客套地说,让乔丁钩、于春梅留下吃饭。 当然,客套是一礼,锅里没下你的米。毛秀春知道乔丁钩两口子不会留下来,尽了礼数就送他们到门口。乔丁钩带来的东西,她连看都没看,就让张姐带回家了。 毛秀春没有告诉孙平尧她公公婆婆来过,她见孙平尧气色不错,转而拉起了家常话:“乔其这也该上幼儿园了,你以后就轻松了。” 长天师范大学有附属幼儿园附属小学附属中学,教职工的孩子都是在那里上学,孙平尧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她当年在机关幼儿园是什么样,大学的附属学校应该也差不多。 乔其在屋里传来咯咯咯的笑声,毛秀春和孙平尧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说了一句“真快啊”。 毛秀春忽然问孙平尧怎么给乔其留那么个发型,光溜溜的,只留个头顶,都看不出是个女孩。 孙平尧叹口气说:“妈,也不是我成心给她留这个发型。你不知道,跟乔其一般大的小孩,人家都穿个粉的裙子啊戴个发夹啊,乔其一见裙子就哭。我也给她留过长头发,给她别上发夹,但她也不知道怎么就跟发夹做起对来,把头发都拽掉了。头发哪儿长她揪哪儿。我是怕她伤着自己。反正现在还小,随着她长吧。等长大了自己有审美了,就知道爱美了。” 毛秀春听完也就没往心里去,乔其还是小,小孩嘛,分不清男孩女孩,也正常。 毛秀春问:“平尧,乔增德现在对乔其还像小时候那样吗?” 孙平尧想了一下说:“他吧,对孩子还是挺上心的,毕竟是师范大学,他自己还是教师,对乔其的教育很上心。就是整天从长天师大的图书馆偷书,都是旧得发霉的书,我都看不懂,更不知道怎么教,关键是不卫生。我觉得咱们家也不指望乔其以后挣多少钱养家,咱们家,高干高知家庭,乔其以后找个门当户对的家庭,也用不着读多少书。我不想逼她。” 毛秀春拉下脸,她一下子想起小时候的孙平尧干啥啥不行的样子,心里感到一阵烦躁。上了年纪,毛秀春学会了有话说半句。她不想“得罪”孙平尧,不然,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反正乔其现在还小,毛秀春不想皇帝不急太监急。乔增德只要对孩子上心就行,这样,孙平尧“母凭女贵”,以后也好有个砝码。 母女俩说话间,乔增德打来电话。当着毛秀春的面,乔增德恩爱地问孙平尧,要不要他去接她们回家。 孙平尧看看毛秀春,毛秀春假装没有看到,站起来去看乔其。 乔增德的电话让毛秀春想起乔增德第一次到孙家来的时候,毛秀春不由得重重地叹口气。 孙平尧的电话放下没多久,乔增德就满面春风地来了。 老丈人走了,再来“孙家”,乔增德已经没有当年的紧张卑微了。可是,他一进门,还是想起了他第一次登上孙家门时候的画面。 当年乔增德以未来女婿的身份一进门,孙旻仁、毛秀春就热情地把他让进了屋。张姐接过他提溜的两瓶白酒一包湘西腊肉,他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孙家,就看见看起来和他妹妹差不多岁数的孙平禹,满不在乎地把削了皮仅吃了两口的苹果扔进垃圾桶。他顿时觉得保姆拎走的那点东西太寒碜,坐在松软的椅垫上浑身僵硬,屁股都不敢坐实。 二十出头的孙平禹快活地喊了一声“哥,你来了”,连话也没等他回,就用脚扒拉开茶几旁边的几箱水果。 那是孙旻仁的福利,与中央同一批“特供”。 他和孙平尧结婚后吃了无数“特供”,尤其是空运的海产品吃到痛风,但都没有这一箱苹果让他印象深刻。 孙家的苹果竟然那么大! 乔增德到现在还记得孙平禹随手扔掉的那只苹果。 那只苹果虽然缺了两口,但一点锈迹都没有,晶莹、水脆、可怜,他恨不得捡出来带回家。他娘于春梅,见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苹果,他的哥哥、弟弟、妹妹,见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苹果,他在南湖师范大学不吃不喝省出的毛票只能买得起他们屯里的小涩果。可是,他连那样的小涩果都不舍得吃。 孙平禹瞪了他一眼,转身进厨房,小声地跟孙平尧说:“姐,你找的这是什么人啊,啥也没见过!” 声音再小,也穿过了厨房的门帘,钻进了乔增德的耳朵里。 乔增德耳朵像烫起了燎泡,若无其事地拿起桌子上的报纸。刚看到“朝北经济新模式”的大标题,孙平尧就从厨房出来,骄傲地端给他一盘热腾腾香喷喷的虾。 乔增德看着孙平尧手里的虾,那热腾腾的温度像传到了软得让人不敢坐的沙发上。他从烙铁似的软座上噌得弹起来,动作迅猛得脑压都没跟上。 乔增德想起那时候的情形,他忍不住为自己感到鼻酸。 谁也不知道,他偷偷地在短暂的失明中将香气吸进鼻腔,不舍得浪费一点儿。那香气,刺楞出鼻孔的鼻毛最懂得他的心思。贪婪的气息一路过鼻毛的辖区,它就乖巧地往上翘翘,点缀其中的干鼻涕无法抵抗这强大的力量,服帖地停在鼻孔中间不占道的鼻小柱上。 孙平尧撒着北东地区女性独有的娇,挑衅的语气从门牙缝里先走半分钟,学着戏里王熙凤的泼样儿,说:“咋地,馋晕了?”乔增德的脑压这才恢复正常。 乔增德摸摸自己的肚子,想起自己那时候干瘦干瘦的。 他站着哼哼笑了一下,然后半弓着腰,接过比他手指头还长还肥的中央虾,恨不得马上拎出一只吞下肚儿。 他特别享受孙平尧撒的这种娇,尤其是孙平尧也像虾米一样拱起肩胛骨骂他的时候,他总是感觉到浓浓的爱意。虽然那时候,乔增德已经学了好几年文学,但没有哪篇小说写中他的情感。 “我爷爷当年就是在占领北东的日本大营里干木匠那会儿也没见过这么玲珑香辣的虾仔啊。”乔增德讨好又诚实地偷偷跟孙平尧说。 孙平尧的脸色也像她端的那盘虾,红彤彤的,也像她弟弟刚丢进垃圾桶的苹果,又水白嫩嫩的。 乔增德一下子忘记了他的爷爷,他攀上孙家,不,孙家看上他,那是飞上枝头做凤凰,文化与当官相结合,无往不利。 那煮熟的虾仿佛飞起来,乔增德学识了得,一下子从这虾仔里看到了火红的青云路。中国的路遥“写”高加林算什么,我乔增德立志脚踏实地做一个司汤达的于连。 孙平尧爽快地笑起来,没忘了蔑视他一眼。 也奇怪,她上个半半拉拉的高中倒也不觉得有什么自卑,对金贵的大学生也没有多少羡慕和崇拜,但是,她一看到乔增德在她面前拧巴扭捏做作的文化人的样子,她心里就顿觉高人一等。就像小时候,别人客客气气地叫她爹孙昱仁“孙局长”,她也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孙平尧和孙平禹都不成器,毛秀春对“大学生”倒稀罕,她顶看不上女儿孙平尧对乔增德颐指气使的样子。 乔增德第一次见他未来的这位丈母娘,就像猪八戒撞天婚见到梨山老母,哼哼唧唧腻腻歪歪,比跟自己的亲娘于春梅还亲。 乔在乔增德的心里,他的亲娘偏向小儿子乔增财,他的亲爹偏向大儿子乔增金,只有他这个老二爹不疼娘不爱。见到毛秀春,他觉得可算见到亲娘了。 毛秀春热情地招呼着未来的女婿,乔增德感动得恨不得当场就喊一声“娘”,恨不得自己即刻姓了孙才好。孙昱仁洗把手,张姐跟在后面,端出两个菜,又摆上两个茶碗,孙昱仁就招呼乔增德坐下吃饭。 可吃完饭,毛秀春在厨房里拎起乔增德带来的那点见面礼,皱起眉头嫌弃的神情,乔增德一生也没有忘记。 他的心上像扎了根刺。 乔增德回屯的路上,他感到一种巨大的不公。 他觉得自己的父母很可怜,也很可恨。他想亲近毛秀春,可又觉得她有几分可恶。他感到头脑发热,他在孙昱仁面前总是有种膝盖发软想下跪的感觉。他兴奋于自己有了靠山,又讨厌自己膝盖发软。他觉得自己的光明前途就在眼前,但又直不起脊背。 等到他回到屯里自己的家,他觉得自己已经是孙昱仁了。 现在,孙昱仁死了,乔增德心里一阵畅快。 他跟毛秀春打过招呼,头一次像真正的男子汉一样,站在孙家客厅中央,字正腔圆地喊道:“乔其,跟爸爸回家!” 第48章 补课 罗曼斯穿好衣服,王城宜才开了门。 田卿卿脸上挂起肃肃秋意,王城宜还从未见过她的母亲这般神情。孙平禹凑到画上,刚要惊叹,王城宜顺手扯起一块红纱,盖在未完成的画作上。红纱褶皱处投下的阴影,在依稀斑驳的画作里,立体起来,画作里的女人显得更加神秘。 孙平禹有点尴尬地搓搓手,想起自己是来给王城宜送卤豆腐的,马上把包着卤豆腐的细绳递给王城宜:“城宜,我从长天带回来的。这种豆腐只有长天有,这卤子就得加十几种佐料小火慢煮才出味儿,你尝尝看。” 豆腐解救了一众人。 王城宜这才若无其事地问田卿卿:“妈妈,您尝过了没有?真像平禹说的那么好吃吗?” 田卿卿的脸色秋意消退了些,换上一点夏天的快活气:“是啊城宜,平禹一到沪州就把这豆腐送到家里了,我和你爸爸都吃过了,觉得好吃才又大老远的给你也带些过来。你看,平禹还专程陪着我过来的。这么大的校园,要是没有平禹,我可真找不到你这个马的死画室。” 罗曼斯听到田卿卿说“马的死”,噗哧一下笑出声。 田卿卿这才细细端详起罗曼斯,她看起来实在像个孩子。她莫名的不安消除了一些,又恢复了好客热情的劲儿,问道:“囡囡,你看你,这都站半天了,也不介绍介绍,这位是?” 王城宜这才从刚才的惊慌中定下心神,把罗曼斯拉到跟前,跟田卿卿和孙平禹介绍说:“妈妈,平禹,这是我的同学,罗曼斯,班里年纪最小的小精灵。别看她年纪小,她可是罗教授千里迢迢从东山红岛市特招进来的呢。” 罗曼斯看看田卿卿,叫一声“阿姨”,又看看孙平禹,拍拍手清爽地说:“太好了,我可得跟着城宜沾光了。这个豆腐我闻着味儿就咽口水了。” 孙平禹哈哈一笑:“这小精灵果然识货!” 田卿卿和王城宜也跟着笑起来。 田卿卿这才心下大安,刚才一进门,那赤身裸体的画面,她可真受不了。虽说文化馆里有一幅春宫夜宴图,可那是不能示人的。女儿要是走上这种类型的绘画,那可真是出头无望,趁早打道回府。 她悄悄舒一口气,看着清爽快活的罗曼斯,心下生出几分喜欢。她一边往罗曼斯那边推推豆腐,一边问:“城宜,你们刚才在画什么?” 王城宜和罗曼斯相视一笑,笑得田卿卿和孙平禹面面相觑。王城宜把罗大虎的话转达一遍,说:“妈妈,说不定,我们可以去法国,法国哎!” 田卿卿也很开心,没想到女儿竟然真的就画出名堂来。 孙平禹目不转睛地看着王城宜,仿佛此刻,她已经站在了巴黎塞纳河左岸的艺术殿堂。 罗曼斯亲热地挎上王城宜的小臂,轻轻靠在她的肩膀上,好像王城宜就是她全部的骄傲。田卿卿看着她们两小无猜的样子,为女儿在沪宁大学能交到真朋友感到欣慰。 孙平禹敬佩地说:“城宜,你可真行。我上大学的时候喜欢德比西艺术,来了沪州,我觉得这里就是个小联合国,现在,你是我认识的人种第一个要真正走向‘联合国’的人了。” 他走到窗前,从马蒂斯画室的窗口向外望去,尖房顶圆房顶,层层叠叠,青浦江自西向东奔流,整个豫州,分列两岸。不知道从哪里传来钟声,叮叮叮叮,四声,在孙平禹心里唤起一丝难过。 他倏忽想起余承舟。想起他们刚认识的那个晚上。 孙平禹的心闷闷地痛起来。来沪州想来已经三年,沪州的文化馆、艺术馆、文物馆,他都细细地参观过,可他什么戏院也不曾去过。文化馆第三陈列区的赵小姐给他递过两次戏票,他都拒绝了。 他没有向任何人提过余承舟,他以为自己可以就此忘掉,但记忆如顽童,不分场合莽莽撞撞推门而来。 上次回家还是为了祭拜父亲,孙平禹依然无法直视孙昱仁遗像上那双洞若观火的眼睛。 孙平禹掩饰着自己的心情,但还是皱起了眉头。他想起乔增德古古怪怪的话。 毛秀春已经开始为他的婚事着急了,乔增德面笑心不笑地说:“妈,您着什么急,平禹是您一手培养大的,您放心吧,您的一个儿子,顶别人俩儿子。” 毛秀春和孙平尧听得稀里糊涂,但孙平禹不能不多心,他总感觉乔增德像知道什么似的。孙平禹怎么也想不明白,乔增德是从哪里察觉到的蛛丝马迹。 孙平禹只在长天待了三天,就以工作忙为借口,急匆匆地回了沪州。临行前,毛秀春给他在口袋里塞了两万瀛洲币。孙平禹觉得自己像个骗子一样,匆忙登上火车,落荒而逃。 他转过身看着王城宜,罗曼斯与王城宜的亲昵,他看在眼里。他心里没有任何嫉妒。他默默地在心里问自己,孙平禹,你爱上城宜了吗?像爱余承舟那种爱吗? 他不知道。 爱如果是独占,那他此刻应该嫉妒,可他没有。他不光没有恨罗曼斯,他反而很欣赏。两个美好的女孩子,谁会去恨她们呢? 那他对城宜的情感是因为寂寞吗?孙平禹问自己。或许吧。 可是,孙平禹很快否认了自己的想法。如果是因为寂寞,那为什么对那位赵小姐没有感觉呢?赵小姐穿着低到能看到胸沟的衬衫凑到他跟前的时候,孙平禹还特意看了一眼。同样的肉团,长成一根和长成两团,长在上面还是长在下面,长在这个人身上和长在那个人身上,到底哪里不一样? 孙平禹困惑极了。他看到的是女人的胸,想起来的是男人的阴茎。本质都是无机物,最终在一个小盒子里,都是一把灰,像他的父亲孙昱仁那样。 “罗......曼斯,罗曼斯,你小小年纪自己到沪州来,你爸爸妈妈怎么舍得啊?周末跟城宜回家,田阿姨给你做好吃的啊。”田卿卿热情慈爱的声音传来,打断了孙平禹的胡思乱想。 罗曼斯点点她俏皮可爱的小脑袋,马上给田卿卿一个大大的拥抱。 王城宜故作吃醋似的说:“roman,你倒是机灵,到底谁是田阿姨的女儿啊?” 田卿卿和罗曼斯都笑起来。田卿卿觉得罗曼斯的名字很有意思,但当着罗曼斯的面,田卿卿没有问什么。她环顾一下画室,问:“城宜,几点了,你这地方连个钟表也不装。” 孙平禹笑着说:“田阿姨,城宜这儿可用不着钟表。” 田卿卿不解地问:“哦?为什么呢?” 王城宜看看平禹,笑着对田卿卿说:“妈妈,刚才外面有叮叮叮叮的响声,听到没呢?” 田卿卿像是听到了,但也没有太注意,王城宜拉着她走到窗前,身体探出三分之一,指着西边一座教堂的红色尖顶,说:“妈妈,你看,我的钟表在那儿。” 田卿卿定睛眺望,不用太费眼力,教堂顶上的指针就看得清清楚楚。 刚好四点一刻。 田卿卿不舍地挽着女儿的手,疼爱地说:“那囡囡,妈妈就先走了,你能去法国妈妈高兴。你和曼斯相互帮助,既然人家罗教授都能特招曼斯入学,那囡囡你可得好好让曼斯给你补补课。可是,不要过于劳累,都是女孩子家家的,好好照顾自己。” 王城宜笑着点点头。田卿卿又看看罗曼斯,不放心地又叮嘱一遍:“曼斯,说好了啊,周末到家里来,田阿姨给你改善生活。” 送走田卿卿和孙平禹,罗曼斯一只脚搭在沙发上,嘴里叼住画笔,困惑得皱起右眼睛的眼皮。王城宜忍俊不禁地摸一把她的脸,笑意盈盈地问:“说吧,又在想什么?” 罗曼斯把叼着的画笔从牙齿里释放出来问道:“孙平禹?城宜,这个孙平禹是上次来找你的孙平禹吗?怎么余承舟不来找你,倒是这个孙平禹比余承舟来得更勤快。怪不得罗教授说见过你‘丈夫’,想来,他是把孙平禹当成是你丈夫了。” 王城宜温柔地看着她的嘴唇,画笔上还留着她的牙印,王城宜恨自己此时不是那根画笔。她挤在罗曼斯的座位上,鼻子碰鼻子地柔声说:“吃醋了?” 罗曼斯用鼻尖擦擦她的鼻尖,摇摇头,鼻尖往旁边一滑,热烈地吻住了她。 王城宜的嘴唇入口即化,罗曼斯疑惑地问:“城宜,我把你的嘴唇吃掉了吗?” 王城宜爱恋地用嘴唇左右扫扫她的牙齿,如夜莺呢喃:“是啊,我现在都成无嘴怪了。” 罗曼斯舌间游遍每一个唇纹,想起田卿卿的话,她咬住王城宜的嘴唇,忍不住笑着说:“田阿姨说了,让我好好给你补补课。” 王城宜捧住她的脸,笑得仰起了头:“你田阿姨要是知道你是这样给我补课的,不知道会不会把你炖成汤。” 两个人脸依偎着脸,笑得空气都调皮地颤动。 罗曼斯亲一下王城宜的下巴,手摸着她锁骨的凹处,想象着王城宜有一天站在巴黎的样子。她长长的眼睫毛拂过王城宜的脸颊,手捏住王城宜的下巴,认真地问:“城宜,有一天你光芒万丈了,会不会忘记我?” 王城宜闭上眼睛,她的眼睫毛和罗曼斯的眼睫毛交织在一起,她亲吻着罗曼斯的指尖、鼻尖、额头,温柔而坚定地说:“你是我生命的一部分,除非有一天,我也忘记我自己。” 罗曼斯闻声落泪,王城宜尝到了潮湿的咸涩,心疼地抱住了她,在她耳边郑重地低吟:“i promise。” 罗曼斯手伸进王城宜的衣服里,慢慢向上。 王城宜呼吸开始急促,心如同大海澎湃起伏。罗曼斯的眼睛近在眼前,王城宜微微睁开眼睛,眼神对接处,是等待,是期待。 “可以吗?”罗曼斯亲吻着她问。 “只要你愿意。”王城宜亲吻着她回答。 罗曼斯的手如同鱼在水中,王城宜的胸衣瞬间弹开。罗曼斯抬起王城宜的手,王城宜身上穿的粉色粗线毛衣就落了地。 罗曼斯解开自己的外套,包住了她。她抱着王城宜,像怀抱着自己的新娘一样,放到床上。 王城宜却推开了她,她气息不匀却有点愠怒:“你跟谁学的,这么熟练?你是不是常常给别人补课?” 罗曼斯没有立刻回答。她抓住王城宜的两只手腕,举至头顶,她只用一只手就按住了王城宜的两只手腕。 王城宜侧一下头,咬住了自己的肩膀。眼泪滴到床单上。 罗曼斯心疼得一阵慌张,忙抱起她,舐尽她脸上的泪,语气里满是自责:“城宜怎么了?好端端地怎么哭了?” 王城宜抿着嘴不说话,脸上泪痕犹在。 罗曼斯亲吻着她的眼睛,吮吸掉她眼睛里的泪珠,王城宜重重地捶打着她,眼泪又一次盈满眼眶。 罗曼斯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紧紧握住王城宜的手,一只胳膊肘撑住床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王城宜回答说:“城宜,这是本能,我的天赋,不是学来的。我去哪里补课呢?你是我唯一的练习。” 她说着低头咬住了王城宜的手肘,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眼睛里一滴眼泪刚好落到王城宜的眼睛里,两个人的眼泪合成一滴,沿着王城宜的眼角,静静滑落。 王城宜挣出手来,搂住罗曼斯的脖子,罗曼斯身体失去支撑,实实地压在王城宜身上。她身体的重量,让王城宜心里感到一阵亲密沉实的快乐。眼泪打湿了她的鬓角,可是她现在脸上都是笑意。 罗曼斯用牙齿咬一下她的牙齿,两个人的牙齿碰在一起,发出轻轻地撞击声。王城宜害羞地拂一把头发,两个人在床上笑作一团。 罗曼斯把脸伏在王城宜的肩膀上,手放在王城宜松软香甜的肚皮上,眼睛沿着王城宜的锁骨,望向王城宜还覆盖着薄薄睡衣的乳尖,委屈巴巴地问:“亲爱的王城宜小姐,请问我今生还能不能亲一亲她了?” 王城宜柔声笑着,心砰砰作响。她翻过身来,手指穿梭进罗曼斯的头发,轻轻一按,罗曼斯整个脸淹没在她的胸间。 第49章 磁带 销了病假的钟田中一回到学校,就开始忙着乔增德博士毕业相关事宜,批阅乔增德的论文、请答辩老师、论文送审,忙得一塌糊涂。乔增德一毕业,就把他的博士毕业论文和硕士毕业论文合成集册出版了。 樊崇峻在瀛京申请下瀛洲台部新理论宣传奖,乔增德大喜过望。博士毕业没过多久,他马上把出版过的专着里的论文拆出一部分,发在长天师范大学的校报上。这样,乔增德手里一下子就有了四篇文章、一本专着、一个国家级奖项,外加朝北区、长天市的优秀教师、劳动模范,他评教授的“资本”厚了许多。 乔增德的大哥乔增金接了乔丁钩在长天木材厂的班,乔增金又给乔增德弄了一个厂子里先进思想指导,乔增德的教授职称基本十拿九稳。 钟田中面色凝重地看着乔增德交来的职称材料,迟迟不能下定决心送到职称评定委员会。乔增德把材料交给钟田中就满面春风地去上课了。他心想,这次评上教授,马上就可以带博士,成为博士生导师,和钟田中在职称上就是平起平坐。钟田中身体又不好,年纪又大了,这系主任的位置嘛,乔增德觉得也不在话下。 他高昂着头,激情澎湃滔滔不绝,先过一把教授的瘾。学生大气也不敢出,低着头伏在桌面上,生怕与他有目光接触。 上完课,乔增德骑上自行车,沿着长天师大每一个甬道印下车辙,像公狗撒尿一样,牢牢把自己的地盘圈住。可他还没有到家,曾智宏就拿着一封匿名举报乔增德的信件找到了钟田中。 信上说乔增德上课不备课,总讲与课堂无关的事,一上课就先讲上两个小时“我在长天师大做了多少多少贡献”,说他侮辱学生人格,造谣生事,欺负学生。 举报信里同时附上了一盘磁带。 曾智宏抖抖举报信,把磁带“啪”地扣在钟田中办公桌上,说:“钟主任,您看,这事怎么处理?乔教授对我深怀着敌意,这您也知道,我绝对不是公报私仇,都是同事,各上各班,各司其职,平常井水不犯河水,多少年来我一直避免跟他打交道,这些年他可一直骂我,这都骂到课堂上去了。” 钟田中看着举报信,心下一沉,但还想息事宁人,毕竟乔增德是自己的学生,毕竟樊崇峻刚给他申请了大奖,这档子要闹出事来,恐怕会有人说这是评职称黑幕。他沉声说:“曾老师,乔增德就那么个人,书生意气,你先消消气。” 曾智宏对钟田中说的“书生意气”颇不以为然,这哪里是书生意气,这分明是假借着表演书生意气造谣生事,再说,课堂上就不应该讲这些,钟田中明显是有意要包庇乔增德。曾智宏思忖着,万一此次搞不掉乔增德的职称评定,那往后和乔增德就是针锋相对的敌手。钟田中很快就会退休,到时候如果乔增德成了系主任,那他可要遭殃的。 想到这里,曾智宏缓一下语气,试探着钟田中的口风说:“同事之间的恩怨本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天下的学问还能都让他一个人做吗?他文章也发了,连劳动模范都能拿,木材厂的先进思想指导,哎呦,全面开花。我自认为并没有妨碍他什么。上一次的国家课题,我是辛辛苦苦写了两年才拿到的,乔老师也不能因为这个故意编排我啊?钟主任,这是学生举报到我这儿的,可不是我授意的。乔老师编排我的话我可以不计较,但您听听这磁带,这是课堂,他说的那些还能算个老师吗?再怎么样也还是教书育人的老师,他还是‘长天市优秀教师’,您经验丰富,学识渊博,您来判断是不是教学事故,算不算师德失范吧。” 曾智宏恨恨地想,说他是教学事故师德失范,那还是给他脸了,乔增德的意识形态都有问题啊! 钟田中当着曾智宏的面打开磁带,乔增德太监一般的嗓音急切凌厉地传出来。 “......咹,那曾智宏什么玩意儿,我当年对他有恩呐,南河人,净是这种忘恩负义的小人,咹,你们学生有奶就是娘,呵呵,都是些不辨是非脑子二极管的巨婴。巨婴知道吗?出自小说《巨婴国》,巨婴国里的人一天到晚就是等靠要,咹,穷人就是这样。” 钟田中眼角瞥瞥曾智宏,按下录音机的快进键,乔增德在磁带里扯着嗓子继续说:“我是出了名的烂忠厚活菩萨,给学校立下汗马功劳从来不图回报,我刚来长天师大没几年,破格儿副教授,‘破格儿’,懂吗?我看有的学生就是无知,呵呵呵呵,要不鲁哥迅对启蒙深感绝望,他在小说里就写了九斤老太,一代不如一代。你们还大学生,你们还硕士研究生?就知道瞪着无知空洞的大眼睛崇拜我,当年鲁哥迅就是面对这样麻木无知的眼睛苦心孤诣地进行启蒙,我刚来长天师大的时候,放眼整个文科系,我最帅最有才华,现在这帮人懂什么呀?他们就会嫉妒我!我明明可以靠颜值,但偏偏还有才华,哼哼哈哈哈,咹?做老师的,看不得你们没有独立思想,被有些不怀好意的教师教坏。” 钟田中皱起眉头,快进两分钟,松开手,乔增德的声音在磁带里急嗖嗖地一泻而下:“在当今瀛洲国,没想到还有一类贫困人口,不是不勤劳,不是没智商和头脑,而是吓怕了。哈哈,咹,我有位外国学生,爷爷在他们民国时代是县里的师范学校校长,家里有土地上百亩,在着名岛城里还有商铺,一家人都勤劳节俭,属于典型的传统社会的耕读人家。但那个国家后来新时代到来,他家被打成地主,爷爷回乡参加农业劳动,务农。结果一连串的阶级斗争的打击,特别是文运中他爷爷被挂大牌子游街,受尽屈辱,奶奶吓得得了病,病好后极其胆小怕事。那个国家改革开放后,虽然平d反摘掉了地主的帽子,但其爷爷奶奶和父亲再无发家致富想法,极端安分守己,并以此要求家人和后人,弄得家人后人都在农村务农,唯一考出来读书的孩子,也像患有巨婴症似的,只想一辈子躲在学校里不出去,对外界的信息和校外的世界,基本懵懂无知,浑浑噩噩,看着令人可气又可怜。都什么时代了,还记着爷爷父母的话,有饭吃就中,有书读就可,千万不要出人头地不要升官发财,指不定什么时候又世道轮回了,有钱的又倒霉了。哈哈哈哈,哼,我说你现在连维持生计都困难,干嘛不大学或硕士毕业后到社会闯荡?人世险恶你也得面对,风狂雨骤你也得经受,校园不是象牙塔,能躲避一辈子吗?总幻想遇到贵人帮助自己,自己却没有能力和资源回报他人,现而今吃人不吐骨头的世道,能有几个大善人大贵人?也特么怨一两个大善人。” 乔增德口若悬河,讲到“大善人”停顿了,想必是用手指指指自己。 钟田中咬着牙继续听:“我,活菩萨,曾经明知他们贫寒子弟没有任何背景和金钱,却无私地给予他们必要的帮助,使得他们得以暂时脱离农村和贫寒来到都市读书,这反而害了他们,以为社会都这样,总会有好人善人帮助。当他们看到社会和某地方有好的工作招聘机会时,还是以为规则是被遵守的,社会是没有坏人和潜规则的,还是求善人好人帮助,当好人说明那些招聘近进来的都是关系和门门子和背景和权势和金钱在起作用,自己无能为力时,他们傻了,然后就退缩了,更加不敢到外面闯荡了。被历次疾风暴雨的政治运动吓怕了的人民及其子孙,在赤县神州大地还有多少?他们及他们子孙未来的道路应该怎么走?如果没有好人善人帮助,他们何以为生?无语,无解。真理是赤裸裸的也是残酷的。” 钟田中脸色阴沉,曾智宏看着他,判断着钟田中的想法,心想,举报成功正好,不成功也给乔增德留个前科,看他还敢猖狂。 钟田中快进两分钟,又松开手,继续听:“瀛洲国不少大学的博士导师,招收的博士都是给老师干活的,理工科尤甚。文科的帮助老师完成课题、代写论文等,总之是导师的打工仔,极端的导师不把学生骨头榨干是不能毕业的。这样的导师,你们也认识,啊,呵呵。我不就是个典型的例子吗?我不仅要给你们上课,还要指导硕士,我的硕士我自己指导,别人的硕士我也免费、义务指导。有的博士生导师,能够指导博士写完论文就算尽职,顶多看看博士论文,有的甚至不细看。至于像我这样,年轻,意气风发,勤勤恳恳,大多数论文选题都是我把自己的研究心得给学生,是不是自己的亲学生,我都一视同仁,这一点,不是所有大学的导师都如此吧?啊?哈哈,嗯,像我这样的神仙导师都绝种了,啊,不少人把自己的心得和思考发现当作秘籍,秘不示人,对他人和弟子皆保密。” 钟田中坐下,把手交叉放在肚皮上,闭上了眼睛。磁带打着转,不断地把乔增德的声音送进他的耳朵:“我呢,除了指导学生的硕博论文,就是博士,我也指导!我还心软,架不住学生求,可怜呐,看他们都要下跪的样儿,啧啧,我还把他们拟发表的论文一遍遍看和修改,几乎是有求必应、不敷衍或拒绝。有的学生呢,抓住一个好老师就为了论文为了毕业拼命使用导师,不知道老师有无数的事情要做,尽可能多地向老师索要帮助和资源,这是现在一些研究生的特点。向他人尽可能地索要资源而自己没有资源不能回报给予者,也是社会一般资源有限的人民的共同特点,甚至家族亲属也这样,所以弄得现而今社会上大家都不愿意做好人啊。” 磁带里乔增德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哽咽了,像是想到极其悲惨痛心的事:“我上学的时候,一位硕士研究生毕业后考到某学院某专业读博士,几乎被导师榨干,给导师翻译外文书籍和资料,外出调研考察,承担老师的项目,苦干白干,四年给老师干了三年的活,导师要求做的无数事情,不敢说半个不字。弱肉强食强者崇拜是人类的天性,对善良者的善良很多人是尽可能使用利用,且并不想感恩和回报,也并不真正钦敬之,所以古人有‘欺善’‘欺软怕硬’说。相反,他们佩服那些虐待他们的强梁好横者,内心虽曾有怨恨,但久之就习以为常甚至佩服羡慕他。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是非常普遍的现象,不分中外古今。不少人说我有佛相,这是好话,谢谢啊!但按照最有启蒙思想的鲁哥迅的思维,既是唐僧,就避免不了很多人鬼妖魔都想吃他的肉,只有孙悟空猪八戒沙僧几个弟子是护佑师傅的。唐僧肉能够带来最大利益--长生不老,所以想吃的人与妖太多太多。当然,诸佛菩萨存在的目的和功能就是施舍的,悲天悯人而不怨执,普度众生而不求回报,以身饲虎是求道法门,阿弥陀佛!” 钟田中听不下去了,他把磁带弹出来,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着。 曾智宏不说话,他要看看钟田中会怎么处理这件事。乔增德要是能评上教授,那简直后患无穷。 钟田中喉头上下蠕动一下,艰难地开了口:“曾老师,这件事我知道了。此事发生在职称评定的关键时候,是真是假还要谨慎对待。我也没有那么大权力,我也需要请示一下有关领导。” 曾智宏看着钟田中脸上深深的皱纹,忽然心生不忍。刚才磁带里的话,他也第一次听完全,被自己一手提拔的学生如此评价,钟田中想必此时也很难接受。 曾智宏叹息着点点头,转身走出了钟田中的办公室。 钟田中把磁带轻轻放在桌子上,静静地遥远地望着里面乔增德的声音,两行眼泪夺眶而出。 第50章 要想人不知 覃舒路过星辰书店,彭中庭的太太昝茜还在那儿。几年不见,昝茜已经老得没有什么精气神了。覃舒看她百无聊赖地理着书,把一本书从摊子上塞进书架,再把书架里的一本抽出来码到桌子上。十分钟过去,她倒也没闲着。 昝茜擦擦额头,抬眼看到了覃舒。她定定地愣了一会儿,才恍然叫道:“覃舒!哦,覃助理!”然后走两步上前,热情地问道:“覃助理,你怎么有空来书店?要什么书,我给你找。” 覃舒眼睛环视一下书店,怕站在这里闲聊影响昝茜上班,赶忙说道:“昝阿姨,我也没有特别要买的书,路过这儿,就进来看看,没想到您也在这儿。” 彭中庭的赔偿金,多亏了覃舒。要不是她拿着十几年前的旧档案,彭中庭一分钱赔偿拿不到不说,恐怕还得定个溜班翘号的名头呢。 昝茜心里很是感激。彭中庭死了,林林总总,昝茜一共拿到一万九千三百三十一块瀛洲币。彭中庭的葬礼、小孙儿入学,昝茜着实忙了一阵,她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感谢覃舒。在她心里,就算覃舒没有拿那份档案,光是她没有袖手旁观的那份情意,昝茜想起来就觉得感激。 她摘下手套,拢了拢头发,笑着跟覃舒说:“覃助理,你要是不着急,我想请你吃个饭。老彭的事,还没有好好谢谢你。” 覃舒客气地说:“昝阿姨,说什么谢不谢的,彭老师怎么也算教了一辈子学生,都是学校应该做的。” 昝茜眼泪一下子涌上眼眶,马上又笑笑说,拉着覃舒说:“走,说什么也得一起吃个饭。” 覃舒不忍让她破费什么,说道:“昝阿姨,其实,档案是钟教授的女儿钟玛丽给我的。您到学校去的那天,我确实去了解过情况,好在钟玛丽及时拿来了档案,不然,处理起来或许真的有点麻烦。您知道,有前例的事,处理起来就好办得多,要是没有那份档案,我的话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那这么说,是钟教授帮了我和老彭?”昝茜擦擦眼角,挤出一个笑脸,“钟教授也好,他女儿也罢,我是个有恩必谢的人。覃助理,不要推辞了,再推辞,我这心里就不好受了。” 覃舒看她情真意切,也就点点头,跟她一起走出了书店。她们就近找了一家饺子馆,昝茜特意叫上两个小菜,问道:“覃助理,你喝不喝酒?饺子就酒,越喝越有!哈哈。” 覃舒看昝茜露出笑脸,想必她平常是个爽快的大姐,也笑起来说:“昝阿姨,酒咱们就不喝了吧,您孙子现在挺好的吧?” 昝茜给覃舒倒上一小碟醋,摆到她面前,又给自己倒上一小碟醋,舀上两碟辣椒,自我安慰地说:“孙子大了,挺好,跟他爸妈去上学去了,挺好,我也省心。” “那您现在就一个人住啊?”昝茜蘸一下小碟子里的醋,看着昝茜问。 “嗯。一个人省心。”昝茜笑笑,把一整个饺子蘸到辣椒里游个泳,端起小碟把饺子囫囵个儿吃掉。 覃舒看她吃得过瘾,看着她笑笑。也是没话找话,覃舒问:“昝阿姨,彭老师怎么说也做了好多年的主任,他在家没少跟您说工作的事吧?” 昝茜嘴里“嘶啦”一声,端起杯凉水喝下,额头上就冒出了汗:“嗯,老彭在家常常说单位的事。因为我也不是单位的人,跟我说了就权当当口气放了,也不用担心我会再跟别的什么人嚼舌根。覃助理,你还年轻,你叫我一声阿姨,我也不跟你见外。我也是跟了彭中庭,才知道‘大学教授’都是什么货色。” 覃舒细嚼慢咽地听着昝茜的话,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跟她这么推心置腹地说单位的事,“货色”,覃舒一笑。 昝茜见覃舒笑了,也自知自己用词粗鲁,但她不在乎,继续说:“咱们瀛洲国,自古把‘读书人’看得不知道有多重,人人仰望着他们的德行,以为他们‘应该’是君子。‘应该’的事多了去了,但具体行动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就说老彭有个年轻的同事,估计你也不认识,叫乔增德的,那可真叫我开眼。” 昝茜不露声色,她知道乔增德正在申请教授职称评定,虽然还没有见到乔增德的材料,但看李仲森的意思,乔增德这次怕是十拿九稳。昝茜不知道李仲森为什么会对乔增德格外提携,但她知道,上有好者,下必甚焉。李仲森作为校长,只要稍稍对谁表露表露好感,都不必直接钦点,下面的人也会闻风而动。 她咽下饺子,好奇地“哦”了一声,昝茜一股脑地说:“我原本以为乔增德多多少少能和老彭一条心,我这把年纪也清楚人走茶凉的道理,但我没想到,乔增德连死人的主意都打。他好言好语地劝我,我还以为他是个什么好人,但老彭的赔偿金下来,他竟然觉得是他的功劳,硬要让我给他三千!” 这件事覃舒可闻所未闻。她放下筷子,静静地听着。 “覃舒,长天师大听说死了个学生是不是中文系的?跟乔增德有关系吗?”昝茜夹着饺子问。 覃舒搞不清楚昝茜的用意,只好诚实地说:“确实有学生出事,但是不是和乔增德有关系,我就不清楚了。”不过,覃舒想起李仲森回答问讯的记录,杀人的学生的导师是钟田中,那这么想,也就不能说和乔增德没有关系。 昝茜嘴里嚼着饺子,端起小碟子嘬一口和着辣椒油的醋,嘴里的碎渣都咽下去了,才说:“覃舒,乔增德收了学生大礼你知道吗?” 覃舒瞪大眼睛摇摇头,昝茜冷笑一声说:“我们店的小吴,他表弟在商场卖电视,还包配送,小吴休班的时候也去帮忙。他回来羡慕大学老师收入高,那么大的电视说买就买,还让个学生去买。我问他送到哪里,他说送到姓乔的一个老师家,还问我认不认识。他第二天班上让我顶班,他去给他表弟送配送单子,我这才看到单子上写的是乔增德。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昝茜放下筷子,恨恨地说:“我们家老彭是精打细算,但好歹他干净。这么多年,我可从来没有见过他从单位从学生那里拿过什么东西回家。大学老师有几毛钱收入我还不知道吗?乔增德就是个土生土长的屯子货,就算傍上个局长,他也不是飞上枝头的凤凰。我猜,十有八九,乔增德是收了学生的礼。三瓜俩枣的那是正常的师生情谊,都能理解,但这电视,哼,他就是攒一年工资他也不见得买得上。” 覃舒听昝茜说的有鼻子有眼,但还是不敢相信,这和学生出事有什么关系,她问道:“说不定真是乔增德的老丈人出的钱呢?” 昝茜嗤之以鼻地说:“老丈人?他老丈人姓宗吗?平白无故地给女婿送大礼?哪个有儿子的老丈人会给女婿家那么大礼?再说,他老丈人也就是上个班,就算是个局长,正常上班谁能有那么大宗收入?要是乔增德收了学生的礼,不给人家办事,覃舒,你说会不会出事?” 覃舒不敢完全认同昝茜的推断,但她越想越觉得可怕。如果昝茜说的这些成立,那乔增德一旦晋升成教授,万一接替了钟田中成了系主任,那岂不是整个中文系都成了他的鱼池? 昝茜见覃舒不说话,又重新捡起筷子,说:“覃舒,连海兵你还记得吗?是,一个当老师的,勾搭女学生,那是不要脸,但是再怎么说,人家没害人对不对?女学生你情我愿,顶多就是家务事、恋爱的事,这种事也不稀罕。书里的那些大人物,把女学生娶回家的不也有的是吗?那不也照样做咱们瀛洲国的‘导师’吗?有些人在道德上谴责谴责也不过分,但是你看,就是连海兵这样的人,跟乔增德挂挂勾,是不是也毁了?” 覃舒想起中文系没有征兆就发了疯的男学生,心里打了个冷颤。 昝茜叹口气说:“你知道乔增德问我要钱的时候我想做什么呢?我恨不得拿起家里的火钩攮死他!我看着他两片嘴上下叨叨的那碎太监样儿,我想象着一钩子割了他的猪脖子,他的黑血在空中喷溅,让他被他自己的黑血淹死。你看看我,像是会杀人的人吗?但是如果有人擅长在别人最痛的时候在别人最痛处扎刀子,你觉得人会变成什么?” 覃舒倒吸一口凉气,她知道乔增德是研究小说的人。小说最擅长分析人的心理,要是他把这种文本细读的功力用在敲打毫无防备的人心上,那这种精神上的虐待就可以杀人于无形。常言道“笑死人不偿命”,“说”死人也不偿命啊。诸葛亮气死周瑜,还是足智多谋呢。 饺子已经没有了热气,覃舒也吃不下了。 昝茜笑笑说:“覃舒,我话说的多了,我没别的意思,你这么年轻,可千万要小心,不要被‘大学’的光圈迷住眼睛。那些看起来混得风生水起的人,是人是鬼还两说呢。” 覃舒勉强地笑笑,有些事知道了就不能当作不知道。一个单位,不用多,就一个乔增德这样的人,风气就能急转直下。 覃舒还是想不通李仲森对乔增德的态度,她忍不住问昝茜:“昝阿姨,既然您不拿我当外人,那我就向您请教个问题。” 昝茜放下筷子,用舌头擦擦嘴唇,说:“什么请教,覃舒,你问。” 覃舒迟疑了一下,咬咬嘴唇,索性问个清楚:“昝阿姨,乔增德从考上大学到读硕士,再到现在在长天师范大学任教,考了钟教授的博士,这怎么样也得小二十年了,彭主任之前也是乔增德的顶头领导,怎么就没有人跟他明面上交锋呢?” 昝茜鼻子里头呼一口气,嘴角向后咧一咧,认真地看着昝茜说:“覃舒,不瞒你说,就是彭中庭,我也不是真看得上。但我得靠他生活,这是没办法的事。彭中庭胆小怕事,谨小慎微,到底能教现在的大学生什么?人家的孩子那可都是大学生啊,哪个家里的父母不是省吃俭用交着学费供着,学生就这样背着全家人的血汗,千里迢迢来受这些人的教育,说心里话,我都替这些孩子感到不值。也就是彭中庭死了,我才这么说,他在的时候,我心里就是这样想,我也得闭着嘴巴。乔增德不过是傍上个老丈人,少走了别人要走十年的路。长天就这么大,能有几个局长?局长认识局长,局长能不能认识校长?” 昝茜收住了声,没有把彭中庭生前的话全说出去。 昝茜是看不上彭中庭抠抠搜搜那样,但彭中庭是搞文学的,对人的观察还是很有一套。他从乔增德的女儿百日宴上回去的时候,跟昝茜嘟囔了一句:“钱儿,我以前没发现,可我今天怎么瞅着乔增德他媳妇儿,怎么跟李校长有点像?不对,不是有点像,是很像。他们一家人齐齐整整地站在一起,乔增德的媳妇儿就是跟孙昱仁不像,你觉得呢?” “钱儿”,是彭中庭对昝茜的爱称。昝茜刚开始的时候不爱听,可后来过上日子了,她发现离了钱日子一天也过不下去,时间久了,她也懒得再跟彭中庭计较。 昝茜没好气地回答说:“我又没去吃酒,我哪知道像不像?” 现在覃舒问到这个问题,昝茜就想通了。覃舒是校长助理,如果乔增德媳妇儿真跟李仲森有什么关系,那她会不知道吗?昝茜看看覃舒,感到有点伤感,到底人心隔肚皮,有话也不能全倒出来。 覃舒觉得这件事还有一层窗户纸,她还没有看清楚。孙昱仁、周望宗、李仲森、张毅恒,加上自己的父亲覃同文,她知道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可是孙昱仁已经死了,李仲森为什么还会照顾乔增德呢?她可没有觉得李仲森会是一个如此念旧情的人。何况,在她看来,李仲森和孙昱仁之间也没有什么旧情。 昝茜忽然转移了话题,问覃舒有没有结婚。 覃舒愣了一下摇摇头说没有。 昝茜关心地说:“女孩子还是要给自己找个靠山的。没有靠山,别人会欺负你的。” 覃舒不以为然。 找了靠山,别人或许“打狗看主人”似的不会欺负,那要是靠山自己欺负呢?那些因为女孩子不结婚就欺负她的人,就算她结了婚,那些欺负人的人也会找出别的理由欺负她。如果靠山够大,那确实能镇住一部分人,但是靠山如果不够大呢?还不是照样会有欺负?究竟多大的靠山靠得住?靠山山倒,靠人人老。覃舒觉得还是靠自己靠得住。 覃舒默默地想,她现在已经是校长助理,李仲森明明是她父亲覃同文的同辈好友,外人看起来,李仲森对她呵护有加,但李仲森是把她当成女儿、当个平等的工作的“人”看待吗?李仲森如果有女儿,他也会把手放在她的腰上肩膀上,拉着她的手,用眼睛盯着她的胸部,用生殖器蹭她的臀部吗? 覃舒悄悄平复心情,看来,从昝茜这儿找不到什么了。她礼貌地谢过昝茜,站起身,准备回家。 昝茜问:“覃舒,这饺子你还没吃几个,不吃了吗?” 覃舒抱歉地说:“昝阿姨,我吃不下了。” 昝茜拿出饭盒,把饺子一个一个夹进去,一个挨一个放整齐,再把饭盒装起来。看她仔仔细细的样子,覃舒不由得轻轻叹息。 她和昝茜刚出店门,迎面撞上一个人,昝茜整整齐齐放着摆好的饺子的饭盒咣当掉在柏油路上,饺子粘着皮,皮露着馅儿,散落一地。 覃舒和昝茜刚要开口责备这人的冒失,一定神,才发现撞翻盒饭的人是邱在礼。 第51章 春风得意 乔增德获得瀛洲台部新理论宣传奖的消息不胫而走,整个长天师范大学炸开了锅,李仲森亲自敦促钟田中办好乔增德的职称评定。 乔增德的教授聘书刚刚拿到手,半个月不到,他的博士论文、新发表的论文成了长天师范大学校级优秀论文,两个月后,拿下了朝北区林吉文学会优秀论文。 乔增德再接再励,干劲十足。三个月后,乔增德获得瀛洲中央级“有突出贡献的知识分子津贴”奖。又四个月后,乔增德获朝北区林吉“白长山文艺奖”优秀奖,戏剧文学“飞虎奖”二等奖。转过年,乔增德获得台级政府年度优秀论文奖,第三届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三等奖...... 评上教授一年后的冬天,瀛洲全国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领导小组在瀛京京西宾馆召开“年度国家社科基金资助评审会议”,十八个学科的评审工作同时展开。整个瀛洲国围绕着邓希圣思想,展开了瀛洲特色的sc主义理论体系的建设。 评审大会计划立项四百个,乐华雨、樊崇峻、钱容、凌宙天、唐桑山、严嫁贤、王言立、支兰江、朱顺土、王潜德、黄齐平、朱发仁、范群柏、蒋梦雄等瀛洲国最顶尖的人文大师组成评审小组,乔增德的黑土地文化列项其中。 众位大师将项目申请书仔细评阅,一致认为,朝北在瀛洲全国工业建设初期曾经一马当先,在瀛洲发生全国性饥荒的岁月中,为瀛洲的经济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乔增德的朝北黑土地文化研究填补了瀛洲文化研究的一大空白。 樊崇峻、凌宙天曾经是乔增德在南湖师范大学的老师,他们当年反对乔增德回朝北,怕他找上个局长千金就堕落下去,现在他们放心了。乔增德非但没有堕落,反而年年进步,年年拿奖。那厚厚一沓证书,证明他们的眼光错不了。 樊崇峻想起钟田中,他在心里已经提前跟钟田中报了喜。 乔增德顺利拿下了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他带着立项文件,亲自到李仲森办公室交差,李仲森的眼睛都笑飞了。当年,长天师范大学在全国大学的排名中前进了十个名次,李仲森当选了朝北地区台级代表,顺便地,乔增德当选了长天市政调委员。 孙平尧在出版社成了响当当的人物,但凡是乔增德的文章,出版社无一不发,长天师范大学的校报总编辑丘利亚、李兴震成了她的好朋友。等到乔其上了小学,她的看图写话已经能发表在响当当的大学校报上了。 乔增德对他在长天师范大学新老硕士生博士生说:“我女儿,那都不是天才,那是神才!” 苏槐打算继续跟着钟田中读博士,吴竞明觉得乔增德比钟田中更有发展潜力,于是抱紧了乔增德的大腿。张燕玫硕士毕业以后,回家乡休养,过了一年重新报考了乔增德的博士。她百般不愿意再回长天师范大学,但对她来说,跟着原来的导师读博士是最容易的一条路。 可她没想到,这一次的选择差点要了她的命。 乔增德“神才”两个字还没有落到桌面上,苏槐、吴竞明和乔增德的新硕士生李志强就捧住了,他们异口同声地说:“虎父无犬子!龙生龙凤生凤!” 没用三言两语,几个人就架着乔增德去了长天师范大学东街新开的朝北铁锅店。乔增德用李志强送给他的新手机,给孙平尧打了电话。不到三十分钟,孙平尧领着乔其,春风得意地出现在铁锅店门口。 乔其挨个和乔增德的硕士生、博士生打过招呼,苏槐、吴竞明、李志强、张燕玫一众人忙起身欢迎,张燕玫像变戏法似的给乔其送了一款最新的游戏机。 苏槐、吴竞明心里开始别扭了,苏槐抢先起身,悄悄先去结了账,吴竞明坐立难安地吃完,第二天,马上给孙平尧买了全套雪花牌护肤品。 乔增德直夸这几个学生懂事,回到家,他搂着孙平尧,得意地说:“怎么样?我经天纬地之才,东西都得长着腿往家里跑。是不是乔其?爸爸厉害吧?” 乔其玩着游戏机,眼睛都摘不下来,乔增德的话她压根没听着。 乔增德怒了,一把拿过游戏机,翻过来覆过去查看一番,厉声喝道:“玩物丧志!” 他一把把游戏机摔到墙上,乔其哇地大哭起来。 乔增德指着乔其的鼻子怒骂:“哭什么哭?我这大喜的日子,你是个丧门扫把啊哭!” 孙平尧站起来,护住乔其,打掉乔增德的手指头,尖着嗓子喊道:“你冲孩子撒什么气?这破游戏机还不是你的学生送的?还师范大学,还博士!这就是你这大博导教出来的未来的老师!” 乔增德想起这游戏机是张燕玫送的,疾走到墙边,一脚把游戏机踩了个稀巴烂。游戏机魂飞魄散之际还在气若游丝地响着音乐。乔增德又是一脚,游戏机的电池像黑白无常的舌头一样挂在机身上,这下彻底气绝。 乔增德想起张燕玫瘦削的骨头,粗糙的脸,总是惨白的嘴唇,佝偻着的后背,毫无起伏的胸部,忍不住对着已经气绝的游戏机又是重重的一脚。 乔其扑在孙平尧的怀里,一边哭一边说:“坏姐姐坏阿姨!” 孙平尧心疼地搂着乔其,不住地给她擦眼泪,嘴里哦哦地哄着:“宝贝不哭啊,你爸爸可厉害了,看你爸爸怎么收拾坏姐姐坏阿姨。” 乔增德一听孙平尧说“你爸爸可厉害了”,就笑出声。他嘿嘿笑着说:“乔其,爸爸错怪你了啊,爸爸是为你好。这张燕玫就是个农村土包子,她能给你什么好东西啊?就是把她家都给你搬来,那也是堆破烂儿。你看,爸爸今年大丰收,你知道爸爸今年能挣多少吗?” 孙平尧见乔增德消了气,故作嗔怒地“切”了一声:“看把你得意的!” 乔增德眼一瞪,故意学着他爹乔丁钩祖传下来的东日国礼仪,打个立正,挺起胸脯,扬起下巴,把邓希圣在全国会议发言的标题含在嘴里,威武地说:“人民解放军为改革开放保驾护航!” 孙平尧和乔其看着他的滑稽样,噗哧笑出声来。乔其脸上还挂着泪,拍着小手说:“爸爸真厉害!” “爸爸厉害的地方还有呢!”乔增德环视着自己这间分配房,神秘地说:“乔夫人,乔千金,请问你们想不想住大house?” 孙平尧瞪着眼睛问:“啥是大......啥?” 乔增德满脸不屑和嫌弃:“你说你咋啥都不懂?你一天天除了知道川流不息地吃饭以外你还知道什么?” 孙平尧指着乔增德的鼻尖,厉声喝道:“乔增德,你再多说一句?” 乔增德立马收声。他从邱在礼那儿听说毛秀春和李仲森关系不简单。毛秀春可不是孙昱仁。乔增德在心里掂量着,马上换上笑脸:“好好好,行行行,不说不说!乔其你看,你妈妈才厉害!我就是绝世好男人,像我这种成就,谁还要你这样的黄脸婆啊?我当着学生的面都不好意思说你,三千瀛洲字你能认全吗?这辈子你找上我,真不知道你们孙家修了什么福气。” 乔增德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他的嘴有时候像是松了阀的肛门,屎尿屁关不住,说不说了,但还是嘟噜噜啰嗦了一堆。直到孙平尧脱下拖鞋底对着他,他才终于真的憋住了。 乔增德走到厨房,看厨房布兜里的葡萄,问“谁来了”?孙平尧想起件事,包霜蕊昨天来过,她想考乔增德的博士,让孙平尧帮帮忙。 包霜蕊一进门刚坐下就给孙平尧塞了一千块瀛洲币,嘴里“师母师母”地喊着,放下水果就抱起乔其,偷偷塞给乔其一百块红包。 孙平尧喜笑颜开,热情地给包霜蕊倒上茶包,两个人像亲姐妹一样聊到天黑。 “你这几天忙,我没跟你说。”孙平尧回到卧室,把包霜蕊塞给她的一千瀛洲币藏到大衣柜的最下面,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出来,肩膀靠在厨房门上,一只右脚尖在屁股后头颠着,等着乔增德问她。 “没跟我说什么?”乔增德果然问道。他捏起一粒葡萄,放进嘴里:“嗯,真甜,谁这么大手笔,这葡萄赶上我老丈人的特供了!” 孙平尧颠着脚,娇里娇气地说:“好吃吧?亏你还记得我父亲。” 乔增德心里哼一声,这娘们一天到晚拿个死了的爹说事,但是他这次管住了嘴,耐心地问:“谁来了?啥事啊?” “包霜蕊!”孙平尧说出包霜蕊的名字,观察着乔增德的反应。 乔增德咽下葡萄皮,甜得脸上都是笑容:“我说呢,小包人美,送的东西也好吃!” 孙平尧弹起脚尖,踢了乔增德一脚,咬着牙说:“谁美?你说谁美?” 乔增德嗷地一声转过身,正在洗葡萄的手湿淋淋地捂在屁股上:“孙平尧,你干嘛?” 孙平尧不说话,娇嗔又发狠地问:“你刚才说谁美?你再说一遍!” 乔增德脑子转过弯来了,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呦,这么大岁数了,还吃起干醋来了?不过,你的担心也有道理。我现在的身价,多少女人往怀里扑!尤其是女学生,崇拜我崇拜的,我都没跟你说。嘿嘿。就说这文学家,呸,这个家那个家的,干完革命后,都集体离婚。我跟你说,我这次去瀛京可见到不少大师,大师的弟子,跟我一般大的,进了京的第一件事就是休妻......” “你敢?!”孙平尧又要踢。 乔增德像猪掉头一样扭一下他硕大的臀部,这几年,他兢兢业业努力奋斗,不光科研成果丰硕,就连体型都暴涨了八十斤。扭臀的动作过于剧烈,就这么一下,乔增德就气喘吁吁了。 乔其从电视上拔下眼睛,问:“爸爸,休妻是什么?” 乔增德哈哈大笑,端出葡萄,看一眼孙平尧,对乔其说:“休妻?休妻就是不要你妈了,给你找个年轻漂亮的妈!” 乔其大喊:“是昨天来的阿姨吗?那是我的新妈妈吗?” 乔增德哈哈哈笑起来:“要是那是你的新妈妈怎么样呢?” 孙平尧瞪着眼睛,紧紧嘬着上嘴唇,对乔增德发出警告:“乔增德,你跟孩子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动什么歪心思,你爹你娘也别想好过!” 乔增德这才想起他还没有跟乔丁钩汇报他的战绩。孙平尧越是把“休妻”当回事,乔增德越是开心,孙平尧那一副离了他不行的样子,让他心里格外受用。越是在这种时刻,他越是能感到自己作为男人的存在感。 “一听你就是没文化。”乔增德坐到沙发上,想把腿翘起来,但无奈,两条树墩子一样的大粗腿怎么也翘不起来。他气喘着继续说:“我这都是研究的史料,一般人还发现不了呢。我下篇文章就写这个题目。你看那些作家、干部人模狗样的,有了地位,哪个不是陈世美?道德,就是约束像我这样的绝世好男人的。 乔增德又开始引经据典:“我是最有启蒙精神的!” 孙平尧斜着眼睛问:“咋地?你还想娶女学生?” 乔增德尖细着嗓音说:“我最烦你这种痴人做梦一样的假文艺女青年。住着小洋楼,就是大别野,家里雇着保姆,一个月就能拿四百大洋,你以为那是什么生活?办刊物也要花钱啊?你当那报怎么办起来的?没有大书商的运作,谁去扬名?” 孙平尧有了兴趣:“那你说说吧,你怎么研究的?” 乔增德得意地卖着关子,手指头放在膝盖上来回跳动着。孙平尧走上前拧住他的耳朵:“你说不说?” 乔增德嗷呦嗷呦地马上求饶:“说说说!” 这是乔增德和孙平尧独特的调情方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但还没等孙平尧松手,乔增德啥也敏感地一热。他尴尬地低头看着,刚才启蒙的劲头一下子软塌下去,他的大脑瞬间冒出一个大字:完。 孙平尧盯着他,冷笑一声:“乔增德,就这样的本事,哪个女人往你身上扑啊?” 乔增德恼羞成怒,但他大腿酸软,动弹不得。他又看到墙角的游戏机,牙齿咬得咯嘣作响,他愤恨地自言自语:“我,我这都是为了这些学生,我日日夜夜操劳,竟然拿些破烂糊弄我!看我怎么收拾她!” 孙平尧不耐烦起来:“乔增德,你就是没本事,学生,就是得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不过,今天晚上,咱们分房睡。” 第52章 解欲 伏晴雨听了李仲森的汇报,高度重视乔增德的研究,专门组织朝北区各个高校的学者专家进行学习。市府衙在招待所特意腾出一间二百人的会议室,铺上崭新的红地毯,按照国家标准,在每个与会学者专家的座位上统一摆放茶杯茶碟。清一色的黄瓷把儿像训练有素的军队,齐齐地排成同一个角度,横看成岭侧成峰,哪个角度都是一条线。 孙平尧特意去找毛秀春,问她父亲生前穿的是哪家的西装。毛秀春看孙平尧和乔增德的感情没有像她预料的方向发展,她也为亲女婿取得的成绩感到骄傲。夫妻一体,夫荣妻贵,自古如此。 毛秀春正好闲来无事,就陪着孙平尧去了南二路上的牛三裁缝店。 商场里整天搞特卖,牛三的裁缝店只剩些老客户,老客户也渐渐不常来了,牛三每天支着个铺子愁眉苦脸。他一见毛秀春进门,马上露出灿烂的笑脸迎上前去:“嫂夫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还没等毛秀春开口,孙平尧就笑了,这个牛三裁缝说起话来像电视里活在二十年前的人一样,“嫂夫人”,还牛魔王呢! 牛三见孙平尧有点嘲笑的眼神,把软尺往肩上一搭,弓弓腰身,依然笑着问:“这位是......您千金吧?这气质一看就不一般,真是虎父无犬子,吉人生凤凰。” 毛秀春爽朗地笑起来:“牛掌柜,跟我您就不用那么客气了,我有日子没来您店里了。” “那可不。”牛三想起孙昱仁,偷眼看看毛秀春的脸色,不敢多讲什么。 毛秀春叹口气,也知道牛三的心思,自己主动说:“老孙说没就没了,他在你这儿做的新西装还好好地挂在衣柜里呢。还是咱们老人的手艺好,这一有什么场合,我就先想起牛掌柜来了。” 牛三谦卑地一笑:“孙局长那可是让人又痛心又敬佩,我就没见过穿西装穿得那么儒雅的人,能给他做做衣裳,是我的荣幸。您放心,您的眼光错不了,您交代的活儿,那我肯定用十二分心思。” 毛秀春从店的左边挨着转一遍,不住地赞叹:“牛掌柜,店里多了好多新样式,女士套装的款式真像电影里的。” 牛三抄着手,微微哈着腰,声音不大不小地说:“嫂夫人,您也来一套吧?跟您一般年纪的,那都老莫咔嚓眼的,没法看了,就您,还是和当年一样,英姿飒爽!” “哈哈,不行了,老了!”毛秀春还是很高兴,孙昱仁去世的第二年,她胖了至少有十斤。说来也奇怪,以前没退休的时候,她也没有刻意保持身材,反而退休了,不需要见人了,她反而在意起自己的体型了。听牛三裁缝那么说,她心想,自己或许胖在看不见的地方。 墙的中缝有一面五十公分宽两米长的镜子,毛秀春故意停留在镜子前,好偷偷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当着外人和女儿的面,她有些不好意思。 牛三知趣地把自己的影子从镜子里避开,假装为毛秀春去挑选料子,等他看到毛秀春自己从镜子前走过去,他才拿着精纺羊毛面料走到毛秀春面前:“嫂夫人,您看看,这种料子喜不喜欢。澳大利亚进口货,二百四十克,四季都能穿,颜色、厚度都不挑季节。我看正合适您。” 毛秀春接过面料上手摸着:“确实是好料子。哎平尧,你来看看。” 孙平尧紧走两步,她也分不清什么面料,听见毛秀春说“好料子”,她也跟着说一句“摸着是挺舒服的”。 牛三赶紧笑着推荐:“不愧是局长千金,您千金和您一样有眼光。我看不如您和您千金都来一套,我还指着您这活广告呢!” 毛秀春笑着,看看孙平尧,问:“平尧,牛掌柜都这么说了,那咱们也做一套?” 孙平尧努努嘴,她可没带那么多钱。包霜蕊给的红包,那是她的小金库,她可不想随随便便就这么花了。 毛秀春心里有点不高兴,乔增德现在至少有十万存款,怎么还改不了抠抠搜搜的毛病。她瞪一眼孙平尧,又不好当着牛三裁缝的面发作,只好忍耐着好心性说:“那妈妈就自作主张给你做一套了啊,你去出版社,去正式场合都用得着。” 牛三忙也点着头说“是是”,接着抽下软尺,一侧身,做一个“请”的手势,请毛秀春和孙平尧进了里屋。他戴上酒瓶底一样的眼镜,仔仔细细又干净利索地量好尺寸,记录在小本上,孙平尧才想起今天主要是给乔增德做衣服来了。 她悄悄跟毛秀春说:“妈,乔增德今天也没来,没法量尺寸了。” 毛秀春一股无名火,克制着声音说:“就他现在那个猪样儿能穿出什么好穿!” 孙平尧没有生气,反而笑了,她觉得毛秀春说得对极了,乔增德现在确实可以用一头猪来形容,他已经胖得大腿根都粘一块儿了。 孙平尧走回货架,挨个扒拉着成服,问牛三有没有二百斤的男人能穿的西服。牛三摘下酒瓶底,把软尺重新搭回肩膀上,笑着快步上前介绍:“这您可来对地方了,您看这件怎么样?穿上还不显胖,还文雅庄重。” 孙平尧看着牛三拿出来的一套灰色带暗格的大码西装,对着镜子左比量右比量,直接买了单。定制的两套需要一个礼拜后来取,毛秀春付完定金,谢过牛三裁缝,拉着孙平尧出了店门。 乔增德的西装费资三百瀛洲币,孙平尧心里一阵出血的感觉,盘算着回去怎么也得让乔增德补回来。毛秀春看着孙平尧,提醒说:“西装买上了,皮鞋、领带要不要买?” 孙平尧一甩头,坚决地说:“不买!” 毛秀春闷住声,一直到家门口,也不愿意再跟孙平尧说什么。在她看来,一个连家里男人的经济大权都掌握不了的女人最失败不过。男人有钱就变坏,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尤其是穷惯了的男人突然有了地位、金钱、权势,那更是花样百出。 孙平尧觉得一个女人最好就是男人主动给她花钱,如果男人不主动,能抠到男人的钱包那也是本事。她想好了,反正以后乔其上学还要花钱,她可不愿意操心去管账。养家嘛,男人的事。男人要养家,家就是老婆孩子,乔增德就应该养着她。只要女儿能笼住乔增德的心,那她以后就靠女儿养。她才懒得操心家里的支出账目,老得快! 毛秀春和孙平尧各回各家,孙平尧一进门,乔增德还没有回来。他去学校递交市里会议的发言稿,顺便要开个“导师会”。 导师会,只有张燕玫一个人参加。 乔增德一见到张燕玫,先板起面孔问她最近读了什么书有什么心得写了哪些论文,不管张燕玫如何回答,他早已经打定主意,给她点颜色瞧瞧。 瀛洲国大学要求硕士毕业论文三万字起,博士毕业论文十万字起,张燕玫一直都很用功,硕士毕业论文一口气写了六万字,已经远远超出了吴竞明、李志强、苏槐他们。这也是她回来后第一次“导师见面会”,乔增德还没有决定收谁做他第一个博士生,张燕玫心惊胆战地拿着她的六万字稿子,递过去。 乔增德做黑土地文化,张燕玫做豫沪市民文化,乔增德绝对不会说自己不擅长,文学批评嘛,怎么说不是说啊?还能真教学生什么啊?乔增德可没那么傻。有好的观点,那他得自己留着做,学生要是有好的点子,那也得想办法挖到自己手里边。 拿到张燕玫的六万字,乔增德准备好的“颜色”没说出口。他没想到,张燕玫论文不仅逻辑清晰,而且史料详实,其中的材料,他大部分都没有见过。张燕玫看着乔增德拧紧的眉头,嘴唇更加惨白,她的心揪成一团,不知道乔增德会暴怒成什么样。 但乔增德竟然把她论文的目录认认真真看了两遍才开口:“瀛洲豫沪文学都有谁在研究啊?” 张燕玫嘴唇干得起了皮,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小声回答:“沪宁大学陈杉兹教授在做,是这个领域的大家,瀛京大学成秉缘教授、瀛京师范大学范泳最近都发了论文,我已经写在论文最后面的参考文献里了。” 乔增德翻到论文最后面,看着张燕玫的参考文献,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你去见过他们没有啊?” 张燕玫见过他们是见过他们,她还专门去沪宁大学拜访过陈杉兹,做过他的专访,但她思忖着乔增德的用意,说见过,乔增德会不会骂她私自勾搭关系,说没见过,乔增德会不会骂她不积极。她心里一时犯了难。 乔增德抬起头盯着她,等着她回答。张燕玫决定选没见过,但她加了一句解释,说她见过陈杉兹的学生朱宁正,朱宁正给了她很多帮助。 乔增德当然知道陈杉兹、成秉缘、范泳,跟他一起获奖的几个人,他可一直关注着呢,但朱宁正他却不认识。 他放下心来,只要学生没有私自脱离他的掌控,那他的事就不会传出去。张燕玫这样回答,他依然能找到理由“批评”:“陈杉兹那是大家,跟我一起获得大奖的,你去沪宁大学不去拜访他,倒是去拜访他的学生,你这个情商,我不是说你,就是个穷人思维。就这样的思维,你还想做学问?还想继续来读我的博士?我读个博士,那都是起早贪黑废寝忘食昼夜苦读,你随随便便就想读博士?什么都不付出,就想拿我的资源?师范大学,最恨玩物丧志,居心要正!” 张燕玫抬起头看着乔增德,乔增德的话一字不落地都倒进她的耳朵。她心想,听乔增德这意思,这博士恐怕是读不上了,可是到底是因为论文写得不好还是因为游戏机?张燕玫没太领会乔增德话里的意思。 乔增德清清嗓子,喝口茶,咽下,预备好大干一场,好好发泄发泄被孙平尧嘲笑阳痿的怨气:“你还是师范大学的学生,教育学都不懂!乔其那么小,你给她钱都行,你干什么买个游戏机?游戏机,那就是精神鸦片,既伤害眼睛,也伤害精神。我堂堂大教授的女儿,你怎么想的,你买个游戏机?你以为我们家什么条件?你以为我们家像你家一样?官宦世家,你懂吗你?多少人想读这个博士,这个博士就是龙门,你以为什么人想读就能读?” 乔增德觉得自己热好身了,见张燕玫神情惶然,他觉得自己雄姿英发,男子气概又回来了。他一口气“批评”了三个小时,只说到自己有射精的快感,才擦擦嘴角的白沫,颓然地瘫倒在椅子后背上。 三个小时里,张燕玫没有听到一个字关于论文的意见,她的大脑来不及思考,沉入对自己学术能力深深的怀疑中。 乔增德眼睛一刻不停地在她惨白的脸上逡巡,他可太喜欢学生眼神里那种自我怀疑的惶然了。赵家人看老q,鲁三老爷看祥林老婆,八老爷围杀爱姑,乔增德构思着自己的新论文,兴奋地颠起了脚。 如果张燕玫能像孙平尧那样发起疯来,跟他打一架,就更好了。但乔增德知道,老q不会打赵家人,祥林老婆也不会骂鲁三老爷,爱姑只会驯服地退下,一切都在他的研究掌控之中。 果不其然,张燕玫眼中流露出惊恐卑微,但是又有些不服气。 乔增德马上扯起太监嗓,高声说:“穷人就是这样,越是贫穷低贱,越是听不得批评,还自尊心强,所以,启蒙的大师注定失败,我也一样。但真正的勇士就是像我一样,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你回去按照我的意见好好修改你的论文,注意细节,细节懂吗?格式,格式就是态度,水平不行,态度起码要端正!” 乔增德把六万字往桌子上一甩,张燕玫眼里含着泪拿过去,对乔增德千恩万谢地鞠着躬退出了办公室。她刚下楼,久违的胸疼让她的眼泪掉下来。 乔增德站在办公室窗前,欣赏着张燕玫佝偻着瘦高的身躯擦眼泪的样子,对着自己淹没在肥腿肥肚子中的小老弟说:“这就是男人!” 第53章 衣锦还乡 乔增德给乔丁钩装了电话,那可是条西屯第一部电话。乔增德给乔丁钩打第一个电话时,乔丁钩乐得直蹦脚。乔丁钩高兴,乔增德自然也高兴,父子连心嘛。有道是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乔增德决定在市里研讨会举办之前先携夫人千金回乡“省亲”。 乔增德回乡的时候没有大轿车来接,长天师大的公车仅限市区,屯子旮旯的不能去。乔增德不舍得打车,就在汽车站等,等他大哥的拖拉机。 孙平尧不想跟着乔增德回去,结婚这么多年,她还是不喜欢屯子,尤其是那土炕。大冬天的,一不烧火就梆梆硬冰冰凉,在炕上睡上一晚整个人一股子烟呛味。 她不想去条西屯,更不想让乔其去条西屯。 乔其却拍着小手闹着非要回去,她一听大伯要开着拖拉机来接他们,高兴地咯咯咯笑,不用上学,这好事哪找去。 乔增德携家带口大包小包在汽车站等了两个小时,乔增金的拖拉机才冒着烟突突突地开过来。乔其兴奋不已,孙平尧还从来没坐过拖拉机,虽然觉得丢脸,但一时还有点新鲜。拖拉机突突突地跑起来,风吹在脸上,有点小说里私奔的味道。 孙平尧心里涌起一丝浪漫的感觉。她想起刚结婚的时候乔增德给她讲的中国文学《平凡的世界》。乔增德泪眼盈盈地讲起书里孙少平在学校时的艰苦,孙平尧就学着田晓霞的样子,手拄着下巴骨,泪眼盈盈地听。听到动情处,孙平尧就撅起嘴,乔增德就啾啾啾啾地嘬一口。 两个人彼此相信着彼此的表演,演着演着就有了乔其。但乔增德还讲,孙少平是命不好,田晓霞死了,如果田晓霞活着,那孙少平就得进军委!乔增德总结道,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男也怕嫁错老丈人,对男人来说,婚姻就是男人的第二次投胎。 孙平尧从田晓霞的躯壳里走出来,斜着眼问,那你这次投胎投对了哈? 乔增德也从孙少平的躯壳里走出来,和孙平尧现实的灵魂勾缠在一起,呲着大牙一笑,说,那得看你怎么做了,你做得好,我这胎就投对了,你做得不好,我嘛,再重新投胎嘿嘿。 孙平尧立刻假装嗔怒着要捶打乔增德,乔增德就拱到她怀里,学着猪八戒的神情,羞答答地叫一声娘。 乔增德胸怀大志一言九鼎,既然叫了娘,他也就真的把孙平尧当新的娘。一天三顿饭,孙平尧让他吃多少他就吃多少。哪天要出门,孙平尧给他拿哪套衣服,他就穿哪套衣服。就是一双袜子,孙平尧也给他仔仔细细地套进去。一条内裤,孙平尧不买新的,乔增德绝对不换。头发长到耳朵,孙平尧不领着他去理发店,乔增德绝不肯伤害来自父母的发肤。 只有在造乔其的时候,他才神奇地想起媳妇忘了娘。 那时候的乔增德,一个月给他亲娘两块瀛洲币,给新娘两百块瀛洲币,他很快就感觉出新的娘不光吸干了他孩童般的男人精气,而且剥削了他的经济。他的理论积累日益深厚,很快从最先进的伟大导师马克思那儿获得了思想支持。他睁眼看世界,他爹乔丁钩、他娘于春梅、他大哥乔增金、他三弟乔增财,现在再加上孙平尧、学生、每个人都寄居在他身上,都在剥削他。 拖拉机晃晃悠悠跑到条西屯瓦子屯交界处,孙平尧忽然想起她父亲孙昱仁。遥远望去,收完稻谷的田野种上了玉米,青悠悠的小苗在风里左摇右摆,大湾曾经决堤处已经修复,还新建了一处测试台。一个瘸着腿的老头拄着拐杖沿着围起来的保护栏慢慢走着,很快被拖拉机远远地甩在后面,变成一粒黑稻谷。 孙平尧的心情骤然低落。乔其扒在拖拉机车兜里一会儿张开嘴喝着呼呼的风,一会儿伸出鼻子嗅着收割完的稻秆香。乔增德不知道跟乔增金说起什么,两个人屁股挤屁股坐在拖拉机铁头座上哈哈大笑起来。 孙平尧闹恨极了,她偷偷擦掉眼泪,马上自我开解,乔增德一定不是故意笑得,虽然他不会说话,但还不至于心肠歹毒,他就是文人心态,清高,不愿意低头。可她即便这样想着,耳朵还是不禁竖起来,仔细听着乔增德和乔增金的对话。 拖拉机在风里突突地跑,风在耳边呼呼地吹,乔增德和乔增金的话断断续续送进孙平尧竖起的耳朵里。她好像听到平禹的名字。小媳妇儿?什么,平禹找对象了?孙平尧边听边猜,怎么平禹和乔增德联系,不和我这个亲姐姐联系呢?连乔增金都知道的事,怎么我这个亲姐姐竟然不知道呢?这个平禹! 拖拉机在土路上一颠,乔其一屁股跌坐在车兜里,刚要张口大哭,一只弥虫飞进她嗓子眼儿,她瞬间呕吐出来,脸马上涨得通红。 孙平尧急忙冲着车头大喊“停车停车”。乔增金猛一刹车,呦呵着回过头来:“咋啦?!” 乔增德见乔其吐了,拍拍他大哥乔增金的肩膀说:“没事,估计就是拖拉机这一路颠簸闹的,女孩子,一天就是净些毛病。” 他回过头看看车兜里的大包小包,那都是近期那些硕士博士们的心意。乔增德把这些汇集成送给他爹和他娘的大礼包,一想到他爹乔丁钩保准喜笑颜开的样儿,他娘于春梅爱不释手的神情,乔增德就觉得自己这儿子当得真是孝感动天地。 他问乔增金木材厂怎么样了,乔增金又说起要做买卖的打算:“木材厂稳定是稳定,但挣得太少,萌萌快上初中了,眼见着长大了,花钱的地方多,以后还得像你一样进城。” 乔增金接着问乔增德:“增德,你现在这么厉害了,市长都接待你,你们单位是不是得给你套新房?” 乔增德说:“我正想趁着现在势头正好,要点实实在在的东西呢。这世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咱爹说齐德强回屯里都有专车接送。这么个芝麻小官!他妈的我堂堂大教授,还要坐拖拉机,这就说明在瀛洲国,第一等好事还是做官。” 乔增金点点头:“可不,把齐家得意那样儿,他们家现在可是发了。听说齐德强拿着他们接待中心一笔钱炒什么股,现在赚得可不老少。” 乔增德拿下的国家项目,钱还没有到账,足足六万块瀛洲币!乔增德一想到这个数字就头晕目眩。钱要能生钱才是正道。齐德强那样的憨货都能发财,凭我的头脑,肯定比他还赚!乔增德想起周望宗。三千多万,那哪里还是钱,那是座金山啊! 乔其还在哭,孙平尧抱着她下了车,蹲在一棵树下撒尿。乔增德走到拖拉机车头前,解开裤腰带,旁若无人地哗啦啦也是一泡。乔增金挑挑眉头嬉笑着问:“增德,你那家伙还能干事吗?当了大教授了,不得省着点用?” 乔增德正为这事恼火呢,虽说上次教训了张燕玫,他发现了替代的法子,但是费时太长,他又不能自己去看大夫。正该大展宏图的时候,小老弟歇菜了,本来就够懊恼的,一想到孙平尧的嘲笑,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颠两下裤腰,把肥肚子掖进去,说:“我是谁啊?长天师范大学谁能赶得上我?你都不知道,那女孩子一天到晚往我身上扑,骂都骂不走。” 乔增金羡慕地说:“行啊增德,增财那一个不够,咱老乔家的香火还得靠你了啊。” 乔增德望着四处的田野,拖拉机停下,他才感觉到风也没有那么大。他看着大湾的方向,想起孙昱仁,禁不住又笑一声,没有你们孙家,我照样出人头地。 乔增金见他表情古怪,随口问:“想啥呢?想你的女博士啊?” “哥你别恶心,女博士多磕碜。”乔增德满脸嫌弃地说,“我在想孙家。哥你说,我那老丈人看着好好的,怎么能教出孙平禹那样的儿子?咱们好歹一儿半女的,孙平禹岂不是绝了他孙家的后?不知道他生前做了什么亏心的事,不然老天爷能惩罚他惩罚得那么彻底?” 乔增金见孙平尧领着乔其已经往拖拉机这边走了,低下声音说:“你确定孙平禹是跟老余家的怪胎好上了?” 他指着大湾监测站的方向,说:“刚才看着没?那个看监测站的老头,老余。孙昱仁亲自救的他。” “啊?”乔增德大吃一惊,“孙昱仁是为了救他?” “嗯,你不知道吗?”乔增金反问着,又说:“这老余也古怪得很,孙昱仁救他其实也是公差份内事,但是他听说孙昱仁死了,硬要把家里种的瓜果送到孙家去。就你那丈母娘,不得把他轰出来?难怪生出个怪胎。” “哥,老余家的儿子叫什么你还记得吗?”乔增德问。 “承舟。你忘了你小时候还嘲笑他,鱼承舟,鱼本来就会游泳,乘了舟了不就是被抓了?他还气恼得要打你。咱弟兄几个那吃这个?” 乔增德笑了。他想起瀛洲国恢复考试的通知到达条西屯里的时候,他和乔增金、乔增财正在花松江的毛细血管流叉子河砸鱼。 长天十月份已经下过雪了,河面上结结实实银光闪闪,有些鱼困在水浅的地方,冻成了鱼冰糕,只需要拿冰镩子一捣,鱼拣进筐里就是一顿饭。 像乔增德研究论文里所写,朝北地大物博,山脉河流秋收冬藏,树木茂密挺拔,野物时时出没。瀛洲国大饥荒,从南河、东山地区涌进一大批饥民,万里河山救活了无数灾民。 乔增德写出这些历史的时候,那些灾民仿佛是他亲眼所见进而亲手所救,那些灾民及其后代都应该对他感恩戴德。 二十三岁的乔增德,在叉子河抓鱼的乔增德,穿着烂裤裆棉裤的乔增德,还没有料到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为孙家的女婿,更没有想到只是成了孙家的女婿就能在朝北乃至整个瀛洲一路畅行无阻。 跟着乔德茂、乔丁钩走街串巷的乔增金彼时已经长成了颇为魁梧的青年,他比乔增德矮三公分,但体格有力,少年经世让他的头脑更通人情世故,但读书嘛,就不是块料。他比乔增德大七八岁,但言行举止就是家里的第二个爹。 那时候乔家七八口人,乔增金、乔增德、乔增财又正是一口气能吃一口锅的青壮年,乔雪花虽然体弱多病,但吃起饭来毫不逊色,光靠生产队分的那点工分哪够?摸鱼抓兔那是家常便饭。但鱼兔也不是天天有,十里八乡的人一起蜂拥而上,就是叉子河也得踩断,就是瓦子屯大湾也得干涸。 乔增金想了个办法。他卡住叉子河上游河道狭窄处,垒起一块堤坝鱼塘,有鱼下来,他先截上一网,两个弟弟在下游和人群混在一起的时候,乔增金早就收网回家了。很快,羊安屯的王根生就发现了端倪。他悄悄告诉小媳妇儿,小媳妇儿又悄悄告诉石柱子,石柱子掐着浪里黑条的腰大叫道:“哎哎哎,乔增金呢?” 乔增德知道石柱子看着瘦但灵活有力,但小媳妇儿就不顶个儿,一看他那瘦削样儿,量他打不过他俩兄弟。石柱子跳进水里去找乔增金时,乔增德窜到岸边看衣服的小媳妇儿身后,一下子把他摁倒在水里,说:“还鱼承舟呢,乘了舟了不就是被抓了?现在怎么样?让你打小报告!”一众小孩当他们在玩水打闹,最终谁也没有发现乔家三兄弟的把戏。 乔增德笑着,跟乔增金说:“真是没想到,不打不相识,这余承舟不是小媳妇儿,竟然是我的小舅子媳妇儿!” 孙平尧带着乔其爬上车兜,乔其有点累了,问:“爸爸,什么时候到爷爷家?” 乔增德和乔增金屁股挤着屁股,头也不回地说:“拐过前边路口,就是爷爷家了。” 第54章 谜底 余承舟正在指导工人搭建舞台新景,旁边闲置的梯子被即将挂起的幔帐纠缠住桥架,风一吹,晃悠悠倒下,直直地砸中了余承舟的肩膀。 余承舟闷哼一声,一头栽倒在在花盆里,戏院里的人顿时手忙脚乱。魏建生披着短褂,趿拉着鞋,从午觉里一翻而起,立即叫车把余承舟送到医院。幸好只是砸到肩膀,头上也只是皮外伤,魏建生感谢菩萨保佑,让余承舟静养,自己去给沪宁大学打电话,让王城宜赶紧回家。 王城宜还在为法国画展的作品做最后的完善。罗曼斯为了让她完成这幅画,已经搬到马蒂斯画室住了两个月,和王城宜同住同学。 王城宜很看重这次机会,不仅因为法国是艺术的天堂,而且还因为,这有可能是她在沪宁大学最终的成果。旁听也不能听一辈子啊,这几年已经很受罗大虎教授的照顾了。 王城宜挺长时间没有见到父亲王怀舆了,不知道他在忙什么,王城宜还想让他看看自己的新作品呢。另外,王城宜想跟他商量一下,和余承舟离婚的事。她不能确定,父亲王怀舆会不会支持自己的选择。 罗大虎急匆匆而来,跟王城宜说:“城宜城宜,魏家,哎你丈夫,受伤了。” 王城宜看一眼罗曼斯,见她脸上只有关心和好奇,也就放下心问罗大虎:“罗教授,这是怎么回事啊?” 罗大虎待气息喘匀,才说:“你公公魏建生刚刚打来电话,说你丈夫余承舟今天布置戏台时让一架倒下来的梯子给砸晕了。” “啊?”王城宜和罗曼斯异口同声,又相互看看,王城宜紧接着问:“那他现在怎么样?” 罗大虎双手左右摆动着:“没事了没事了,现在在沪上医院静养,没有什么大碍,都是皮外伤。不过,你还是快点回去看看的好。你公公听起来很是着急。” 王城宜礼貌地对罗大虎说:“罗教授,谢谢您奔波一趟,我这就回去,作品我一定会在妇女节前完成。” 罗大虎点点头,眼神里闪现着期待,轻轻拍拍罗曼斯的肩膀,就走了。 王城宜有些尴尬地看着罗曼斯,但罗曼斯并不在乎,她理解城宜,甚至同情城宜。一个女人,守着一个她不爱的男人,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可是她愿意尊重王城宜的选择。 罗曼斯柔声宽慰着王城宜:“城宜你回去吧,再怎么说,你还是魏家的媳妇。魏家现在应该已经乱作一团了。” 王城宜拉着罗曼斯地手,心里很感谢罗曼斯对她的理解。她觉得罗曼斯不仅是她的爱人,而且更是她的朋友。此生能有一个这样的爱人、朋友,王城宜觉得上天对她真是不薄。 王城宜没有收拾什么东西,只带上一个手提袋,就急急忙忙地直接去了沪上医院。魏建生一见她心里就感到一阵安心,王城宜总是淡淡的,宠辱不惊,魏建生越来越觉得魏家离不开王城宜。 “爸爸,承舟怎么样了?” “城宜,他刚刚睡了,真险,就差一公分就砸到后脑勺上了。” “伤呢,多严重?” “现在右肩膀基本动不了,后背青肿一大片。倒下去的时候又砸到花盆,头和脸上都是血,估计要留疤的。” 魏建生和王城宜随意聊着,魏家戏院的票务管家石钧昌到沪上医院来,晚上戏院还有戏要演,演员彩排却没有布景,正闹脾气呢。 魏建生把余承舟交代给王城宜,跟石钧昌赶紧回戏院。 王城宜隔着病房的门望向余承舟,能看见的肩颈头脸都缠上了绷带。她轻轻推开门,叹口气坐在余承舟窗前的椅子上,想必,刚才,魏建生就是一刻不离地守着他的吧。魏建生对余承舟向来都是如此宝贝,王城宜不知道如果魏建生知道她要和余承舟离婚,魏建生会作何反应。 可是从沪宁大学结束旁听,自己又要去哪里呢?难道真的要在魏家守一辈子吗?守的到底是什么?王城宜想不通自己有什么能留在魏家的理由。反而,离开魏家的理由倒是一堆。 “平禹......” 王城宜满耳错觉一样看着还在沉睡的余承舟。 “平禹......原谅我,原谅我......” 王城宜难以置信地看着余承舟,他的眼角流下眼泪,打湿了绷带,直流到耳朵。余承舟竟然认识孙平禹!她眨巴眨巴眼睛,难道平禹还去魏家戏院看过戏?那也不对啊?平禹才到沪州这么短短的几年,怎么会和余承舟有这么深的情感,让余承舟做梦都梦见他。 她轻轻笑笑,要么是自己听错了,要么就是这世界上有发音相同的名字。 她给余承舟掖掖被角,余承舟一侧头,把脸靠在她的手臂上,湿了的绷带又凉又粗糙。他的左手露在被子外面,王城宜这才发现,余承舟的手腕上有一条歪歪扭扭的疤痕。 她把手从余承舟的脸颊旁移开,静静坐下看着木乃伊一样的余承舟,她心里微微感到有些失落,但她也就那样一瞬间,而后也就不再想什么。 她的思维回到她的画作上,回到罗曼斯身上。法国的画展,她做了一番设想,她想以组图的形式参加,但不知道为什么余承舟手腕上的伤疤却总是出现在她的画中。 王城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产生一种直觉,她直觉余承舟的故事里有她需要的某种特质,她相信自己的直觉,艺术也需要直觉,但她还是觉得像是有什么遮住了她想要清晰表达的可能。 罗曼斯是灵动、快乐,余承舟是痛苦、黯然,孙平禹是懵懂、率真,他们各自有各自的特质,王城宜可以用画笔来画,可是她说不出来。 护士进来,给余承舟换上药瓶,甜甜地冲着王城宜一笑,说:“您是他太太吧?一看就很恩爱。不过,他的伤都是外伤,没有伤到内里,也算福大命大。” 王城宜礼貌而感谢地说声“谢谢”,护士交代一下,两个小时后来换纱布,就把门轻轻带上出去了。 王城宜坐着,看着药瓶里的药水一点一点滴进余承舟的身体里,极力忍受着困乏。她站起身望向窗外,天空雾蒙蒙的,她觉得自己的脑袋也像天空的颜色一样昏沉。 余承舟这一伤,大概更不好再说离婚的事情了。她心里对罗曼斯感到愧疚,她想,以前的男人三妻四妾也是这么煎熬吗?为什么男人梦想着三妻四妾,而她作为女人只想一人一心一白头? 魏建生回到戏院,给王家打了个电话。田卿卿和王怀舆一听余承舟受伤了,女儿还在医院看护,也就顾不得上午下午看病人的忌讳,傍晚之前就去了沪上医院。 王怀舆看着困倦的女儿,心里好生心疼。他说:“城宜,不如请个护工吧,你别在这里熬着了。听你妈妈说,你要准备法国的画展,那是个好机会。你如果想继续学习,旁听就不必了,你不如试试看,直接考去国外可不可以?” 田卿卿嘟起嘴:“咱们就这么一个女儿,你还想送去国外,你可真是舍得。” 王怀舆笑笑说:“当初是你想让女儿继续学习,怎么现在倒反悔了?” “也不是反悔,就是不舍得。”田卿卿知道自己当初的支持,但真的要让女儿自己一个人满世界飞,她光是想想就已经开始牵肠挂肚了。 “承舟怎么还在睡着啊?”王怀舆问,“城宜,你问大夫怎么说了吗?” 王城宜说:“护士说没有什么内伤,有可能是药物的缘故。” 其实从王怀舆和田卿卿他们走进病房,余承舟就已经醒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特别累,他渴望能一直这样昏睡过去。昏睡过去,就可以把过往记忆清除掉,就可以不用理会眼前所有人的期待,就不用再硬撑着若无其事。 王城宜走后,余承舟特别害怕和魏建生单独相处,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魏建生开这个口。魏建生盼望着抱孙子,余承舟和王城宜打算着离婚。王怀舆和田卿卿来了,他索性装睡,这样也就不必再面对什么。 可是听到王怀舆的问话,余承舟有点装睡不下去了。他假装刚刚醒来,想支撑起上身跟岳父岳父打招呼,但他只是轻轻一用劲儿,整个人就痛到要散架。他甚至说不出自己身体到底哪里在疼痛。他觉得都自己浑身疼,哪里都疼,肉体疼,心也疼。 躺在病床上,他完全放心地沉浸在往事里。他和孙平禹逛遍瀛京、岭南、府广,每一处胜地,都有他们欢乐的回忆。他们一起游泳,一起吃烤肉,买一模一样的汗白衫,还从来没有起过什么冲突。 在葵水台,他决定要结婚,决定亲手葬送自己的幸福来成全自己对魏家的“报恩”,可是恩情怎么样就算报了呢?他没法计算。自己这一生,就像受了诅咒,靠近他的每一个人都会不幸。 “爸爸,妈妈,你们来了。”余承舟想礼貌地笑笑,但脸上的纱布绷带影响了他的发挥。 “承舟,你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就说,这个药水滴得是快是慢心脏可是能感觉到的。”田卿卿叮嘱道。 “谢谢爸爸,妈妈。都是皮外伤,让你们辛苦奔波,是我不好。”余承舟歉疚地说。 “我们倒没有什么,主要是魏老板和城宜,他们才是最辛苦的。”王怀舆安慰余承舟,“戏院的事你就别操心了,老魏肯定都能安排好。你就趁这次好好休养一下自己。” 余承舟点点头。王怀舆和田卿卿,他没得挑。老两口善解人意,总是为小辈着想,余承舟对他们只有感激与愧疚。 田卿卿随意起着话题,活跃着病房里的气氛,于是说道馆里的新闻:“你们还记得几年前玉玲珑案吗?竟然还扯出一个教育局的大贪!承舟,你是不是朝北地区人啊,我听你口音和我们馆里的年轻人很像哎!” 王城宜这才想起余承舟和孙平禹一样,也是朝北地区人。她沉静地问:“承舟,是长天人,我没记错吧?” 余承舟点点头。 田卿卿轻快地笑一笑:“我就说,我这耳朵,越来越明察秋毫。囡囡,你还记得平禹是哪里人吗?长天!你说巧不巧。下次一定得介绍平禹给你认识。承舟,你们年轻人不妨多联络联络走动走动。在整个豫州,核心沪州,能有一个家乡的朋友,那是好事。” 余承舟抓住病床边沿,手上青筋暴起。他一言不发,满眼含泪,头晕目眩。 王城宜赶忙问:“承舟,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她的话音还没有完全传递到余承舟的耳朵,余承舟手背上的针管从血管里鼓出来,暗红的血一下子钻出来,横着流下两道,各自渗进床单里。 “哎呀,护士,我去找护士!”田卿卿第一个发现余承舟鼓了针,她赶紧来开门叫“护士护士”,护士疾走两步进到病房,用镊子夹出一块酒精棉,在余承舟的手背上反复擦拭,直到擦干净,重新换一个位置再扎上针,余承舟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王怀舆和王城宜尽力协助余承舟,让他躺得更舒服一点。可他始终再也没有说什么。 王城宜知道自己刚才听到的名字应该确实是“平禹”,余承舟是长天人,孙平禹也是长天人,她画过无数张人物的肖像,还没有一张脸像余承舟现在这样。 余承舟闭上眼睛,往里侧侧头,以免被王怀舆、田卿卿、王城宜看到他的眼泪。他以为不露痕迹,可王城宜一双画家的眼睛早已觉察到他心里正在溢出的情意,猜出了天鹅城堡隐藏的谜底。 王城宜的困乏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她转过头跟王怀舆和田卿卿说:“爸爸妈妈,你们回家休息吧,这儿有我呢。” 王怀舆和田卿卿相互对视一下,说:“那好,城宜,有事及时给家里打电话啊。” 王城宜目送王怀舆和田卿卿走出病房,她重新思忖起离婚的事。如果事情果然如她所料,那她和余承舟的这场婚姻,或许还有别的价值。 第55章 虱子 长天师范大学有了张毅恒的捐赠,在全国率先建起了水环境数字仿真实验室。朝北地区林吉省联合瀛洲北方诸所高校着手建立林吉引木供水工程体系,三十年后,这个工程成为整个瀛洲一百八十项重大水利工程之一。 孙昱仁在给张毅恒设计天街优育产业基地的地下排水系统时发现,长天市水系众多,但治理的难点不在于水而在于石。花松江、春松江连年出事,修建的堤坝总是由于根基有缝隙,一遇到雨水多的年景就岌岌可危。 这不是多上钢筋水泥就能解决得了的。 孙昱仁觉得甚是棘手。因为没有人有透视眼,可以看清楚朝北众多水系下边岩石、河床的结构和具体的分布。正当他一筹莫展随意翻看朝北历史的时候,他发现史书上记载,朝北林吉省竟然在五百年前,发生过一次八级以上的大地震。 史书后面一句话引起了孙昱仁的注意:在地震极震区不仅引发了火山爆发,而且伴随着水塘、河渠等水体的异常活动,也可以说是湖震。 孙昱仁坐在椅子上陷入了回忆。在他印象里林吉除了这场几百年前的地震外,他经历的有两次。一次是他刚刚出生那年,他当然不记得,这是他上学时课余时间翻看闲书看到的。那次的地震由于震中位于东日国海域,震源深度又高达五百千米,因此并没有引发海啸和伤亡,当地人根本没当回事。 可是孙昱仁后来去瀛洲南方考察时,清楚记得南诏与川都地区在同一天也发生了地震。南诏-川都地震震级虽然比林吉地震震级小,但那天却死了两千多人。 孙昱仁无法忽略这其中的内在关联。偌大的瀛洲国,南北地区在同一天发生地震,这实属罕见,但因为震后受灾情形大不一样,几乎没有人注意到林吉的情况。 而从那天,朝北地区的地壳像陷入沉睡,一直到孙昱仁当上局长,才从新闻上看到他人生中的第二场地震。同样地,那次地震震源更深,建筑们连块灰也没抖下一点,人们在睡梦中一觉到天亮,如果不是新闻,没有人知道,林吉昨晚经历了地震。 因为没有先进技术和设备,孙昱仁无法佐证他的独特观察,他无法要求上级为他的观察拨款。治水,还要测石头测地震,你怎么不去测海洋测外太空。毛秀春阻止着他,让他不要异想天开。 孙昱仁知道毛秀春的看法代表了瀛洲大多数人的看法,正因为她是外行,孙昱仁才能猜测同是外行人的各级领导的态度。但给张毅恒的产业园做施工设计时,他发现张毅恒集团里的探测设备竟然已经大大超过了大学。 可就在张毅恒天街优育产业基地即将竣工的关键时候,孙昱仁突然出了事,他在地下水系清楚地标记了长天市的岩石结构与地壳活跃地带,但是这本笔记却成了他私揽差事收受好处的证据,被永远封存在他的卷宗里。 长天雨季来临,各个监测站时有警报响起。伏晴雨请长天师范大学的水利教授出马,一定要做好各条河道的水情监测。李仲森严肃敦促相关专业的师生,高度重视市里下达的这一任务。 思来想去,李仲森还是决定亲自去一趟孙昱仁家,问问毛秀春,孙昱仁生前有没有留下什么独特的经验。 他没有提前打电话,径直去了毛秀春家门口。毛秀春和张姐从菜市场回来,看到李仲森的身影时着实吓了一跳。张姐看毛秀春的神情,知道毛秀春和李仲森的关系不一般,自己先拎着菜进了屋。 毛秀春见张姐把门关上,才冷冷地说:“李校长,你是不是心里没数?寡妇门前是非多,你不怕影响,我怕,请你以后注意影响,不要再这么自以为是不请自来。” 李仲森强忍着毛秀春的指责,就算她不感谢自己对乔增德的提携,那至少也不用这样冷淡吧。李仲森有些不悦,但一想到还有事相求于毛秀春,便平缓着语气说:“秀春,最近学校里太忙,我一直抽不开身来看你。你现在有没有时间,我也没吃饭,不然咱们去外面吃,正好,我们,嗯,好好聊聊。” 毛秀春还是冷冷地:“李校长,我现在养生,不习惯外面的饭菜,咱们没什么好聊的,你都有自己的主张,找我聊什么呢?恕不奉陪啊。” 毛秀春跨过他,李仲森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毛秀春吓得连连甩着手后退,低吼着:“李仲森,你疯了!拉拉扯扯地成什么样子?你不要脸我还要!” “秀春!”李仲森松开她的胳膊,无奈地叫着毛秀春的名字,“你到底为什么不念我的好啊?我还要为你做多少事你才肯原谅我?” “为我做的?”毛秀春冷静下来,退后两步,与李仲森隔开一段距离,“李仲森,你为我做了什么?” “你......”李仲森一时语塞,“秀春,你当真不知道我的心意?乔增德好不就是你和平尧好吗?现在乔增德蒸蒸日上,很快就会当上系主任,前途不可限量,你究竟在担心些什么?我真是好心成了驴肝肺。别人求我我还不一定帮忙呢!” “哼!”毛秀春瞪着李仲森,毫不留情面地诘问道,“这么说我毛秀春还不知好歹了?这么说我应该给你跪下感恩戴德呗?那你今天亲自登门是来索要感谢的?” “毛秀春!”李仲森低喝道,怎么说也是大学校长,李仲森可没有见过有谁胆子这么大,敢跟他这么说话。“你是不是老糊涂了?还是你心里只有儿子孙平禹?你是不是以为我不知道平尧是我的女儿?你是不是以为你能瞒天过海?” 毛秀春愣住了。她没想到李仲森不仅知道真相,而且还恬不知耻地就这样理直气壮地说出来,还要污蔑她!毛秀春抬起手就要打李仲森。李仲森准确预判了她的反应,在毛秀春高高举起手腕时,紧紧抓住了她。 “秀春,你想打我可以,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来是有紧急的情况找你......” “李仲森,你给我松手!你有紧急的情况找我?你紧急你的,关我什么事?李仲森,这么多年了,你的傲慢自大自以为是真是一点没变!你知道事实又怎么样?你这辈子也别想平尧会认你!” “秀春,市里下派了重要任务,我是不得已才来找你的。” “我呸!市里下派了重要任务你就来找我?整个市的人死绝了吗?都往我家跑,你直接去找乔增德啊!乔增德现在不是你和市里的红人吗?你应该对他继续提携,让他发光发热红得发紫,让他和你平起平坐,做你的左膀右臂和接班人!” “好,就算你对乔增德有意见,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你总该对孙昱仁有感情吧?你忍心他顶着看不见的罪名长眠地下吗?我来找你,就是为了给孙昱仁洗脱罪名!” 毛秀春大惊。孙昱仁的处理决定是内部下达,没有多少人知道,她连一双儿女也没有告诉,李仲森竟然了如指掌。 李仲森见毛秀春不说话了,知道自己说中了她的心事,当即语气和气下来:“秀春,你相信我,我怎么会害你呢?这个世界从来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我们不能意气用事。” 毛秀春觉得自己的腿在发抖,她不能在自己家门口发疯,她不能在自己家门口让别人看了笑话去。她竭力不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异样:“李校长,请你立刻离开。以后我这里都不会欢迎你。” “好!”李仲森失去了耐心。伏晴雨交代的任务完不成,他光靠乔增德这颗棋撑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失去光环,关于乔增德的风言风语他也听说过,就连钟田中对乔增德都三缄其口了。李仲森拧了一下眉头,低沉着声音说:“秀春,我一向是个讲道理的人,尤其尊重女人,但既然你放不下个人恩怨,那我只好想别的办法了。” 李仲森停顿着,眼睛一眨不眨观察着毛秀春的脸色:“那我明天去出版......” 李仲森话还没有说完,毛秀春毫不犹豫抬起左手,“啪”,给了李仲森一个响亮的耳光。痛快!半辈子了,没有哪一刻比得过现在。 李仲森没想到毛秀春竟然没有害怕,他的眼镜掉在地上,难以置信地仰望着它曾经所在的鼻梁。李仲森心里已经恼羞成怒,除了他老丈人,从来没有人敢在他太岁头上动土! 但他像顺道弯一下腰一样,自然地捡起眼镜,拿在手里翻来覆去检查一遍,重新戴上鼻梁,冷笑一声:“毛秀春,我李仲森你也算了解,别说我没给你机会。你以为孩子是什么?天底下的孩子都是‘有奶便是娘’,没奶,哼,孩子也会嫌弃你的。你这么不想让乔增德晋升,不过是为了平尧,你怕乔增德变成陈世美,抛妻弃女,六亲不认。男人,看把什么当亲了。所谓无毒不丈夫,哪个光芒万丈的男人不是踩着刀光剑影过来的?你越怕什么,我就越来什么。我看你到时候怎么跟孙平尧解释,孙昱仁惯着你,我可不会。” 李仲森用舌尖舔舔唇角,没有血味儿,就是疼,但他还是吐一口唾沫在墙角,瞪一眼毛秀春,转身下了楼。 毛秀春站在门口,直到听不到楼道里的脚步声,她才颓然地蹲下,咬着嘴唇哑然哭泣。 张姐听到门口没有说话声音了,先扒着猫眼往窗外张望一番,然后轻轻开了门。她看到毛秀春蜷缩在门口哭,心里就揪成一团,马上把毛秀春扶进屋。 毛秀春一进门,忍不住大放悲声:“张姐,这让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活啊!” 张姐把手放在围裙上,无措地看着毛秀春,满脸担忧和不解地问:“秀春啊,刚才那个男的是谁啊?你俩吵架了?” 毛秀春不回答,她又气又委屈,眼泪和着鼻涕,已经泣不成声。 张姐不敢再问什么,只能倒杯水,放到毛秀春跟前,然后走过去拍拍她的后背。毛秀春靠在张姐的肩膀上,没有一分钟,张姐肩膀上的衣服就被眼泪浸透了。她还从来没有见过毛秀春这样,就是孙昱仁死的时候,毛秀春也还是在心里端着不倒的架子。 张姐忍不住在心里想,孙家在外人看起来是多么好的家庭,家境富裕,儿女双全,可以说世上人羡慕的,孙家都有。但谁能知道,外表那么好的家庭是如此千疮百孔,像女儿看的小说,一袭华美的袍子,上面爬满虱子。虱子多了,也就成了老鼠洞。 孙平尧跟着乔增德回了条西屯,虽然她满心不情愿,但当她看到屯里人争相挤到乔丁钩家观赏屯里有史以来最大的“官”和“官太太”时,她的下巴还是不听使唤地比平常高扬了三十度。乔增金家的女儿、乔增财家的儿子,左右各一个扯着她新买的长裙子,她心里虽然厌恶,但还是一手搭一个脑袋,装出一副慈爱的样子。 乔增德坐着拖拉机荣归故里,像放了道台。他眼睛在人群里逡巡着,鲁哥迅附体似的要找出闰大土,不然怎么启蒙呢?可他失望地发现,看客们只是像看猴一样,并没有哪个发小相好木讷地蠕动着饱经风霜的嘴叫他一声“老爷”。 乔增德准备好的一大堆启蒙话语,在他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时,全没有了用武之地。他看看孙平尧扬起的下巴,不禁在心里感慨,还是老妻由衷为他感到骄傲。除了老妻,那就是老子爹和老子娘。 乔丁钩领着乔家三弟兄,和乔家唯一的孙子乔宗望,捎着两长串大地红,浩浩荡荡地去了乔德茂的坟上。他划上一根火柴,点上一只乔增德带回来的瀛华烟卷,吧嗒一下抽红火星,郑重地递给乔增德,用极其悲伤与自豪地语气说:“二啊,给老祖宗磕头,给他们捎个喜讯。把炮放响,人财两旺!” 第56章 赢者通吃 伏晴雨听完乔增德的发言,动情地说:“乔教授高屋建瓴,学识渊博,不愧是黄金一代大学生,天之骄子。咱们朝北,瀛洲国长子!当年在建国初期为瀛洲工业发展乃至全国经济建设做出了重大贡献,这些应该有人记录下来,也应该载入史册。朝北的历史极有特殊性,张将军,嗯,大家都知道,虽然已经九十多高龄,但也已经被允许公开露面了。那副挽联叫什么来着?” 乔增德马上毕恭毕敬地回答:“关怀之殷,情同骨肉,政见之争,宛若仇雠。” “对对。”伏晴雨感颔首微笑,“乔教授不愧是博古通今。” “市长过奖了。”乔增德谦虚地把头低一低,“说起来,张将军恢复自由,朝北大学复校,请张将军担任校长和董事长那天也是我晋升教授的日子,也是侥幸才记得。” “这历史,乔教授真是没有亲历胜似亲历。”伏晴雨夸奖道,“我们瀛洲国自古就尊师重教,像乔教授这样的名师劳苦功高。国家要发展,社会要进步,离不开教师辛勤地付出。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我们应该让教师成为天底下最受尊重的职业。乔教授不仅要教授本科、硕士,听说还要带博士,博士生导师,那可了不起!那都是国家的人才!像乔教授这样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忘我付出的灵魂培育者,正是我们国家的劳动模范!我建议,为乔教授颁发长天市劳动模范,作为我们市里的优秀人才,我会向省里报请省劳动模范。只有充分尊重人才,重视人才,国家才能发展,文化事业、教育事业才能开花结果!李校长,你们长天师范大学,既是人才的摇篮,培育教师圣人的地方,还应该把教授摆在突出位置上,让模范发挥带头作用,先模范带后模范,努力向乔教授学习!” 李仲森急忙点头:“伏市长的话透露着对人才的渴求和尊重,我们听了深受感动。瀛洲国百废待兴,对人才的渴望超过任何时代,乔增德更是人才中的人才。乔教授此次去瀛京参加国家社会科学项目大会,听说还与瀛京顶尖的高校建立了友好联系,这也为我们长天师范大学未来的发展提供了很好的学习榜样。” 伏晴雨亲自给乔增德颁发了长天市劳动模范证书,市里出资两千瀛洲币,以资鼓励;李仲森给乔增德颁发了长天师范大学教授委员会主任的聘书,因为乔增德获得了市里的证书,学校按照规定,也要对乔增德进行嘉奖。 李仲森和邱在礼商量了一下,很快决定给乔增德颁发一个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拔尖人才”奖,先行资助一千元,同时为乔增德报请林吉省突出贡献的中青年拔尖人才称号。 钟田中主动让贤,辞去了长天师范大学中文系系主任一职。李仲森没有任何挽留,盛赞钟田中甘为人梯,两个会合成一个会,批准了钟田中的请辞,马上任命了乔增德。 荣誉利滚利,一个荣誉有了,另一个荣誉接着来了,另一个荣誉接着来了,另另一个荣誉再接着来了...... 从破格儿晋升为副教授,到晋升为教授、中文系主任,三天一大奖、两天一小奖,到最终拿到瀛洲国台务院“有突出贡献的知识分子津贴”,乔增德用了九年的时间。九年里,从国家级到校级奖项,乔增德共获六十七项,川流不息地举办、参加各种会议讲座一百场,国家社科基金两项,教育台部基金四项,林吉省级项目不计,社会兼职八个,学术论文、思想随笔一百七十篇,专着四部,编着教材七部,培养博士六人,硕士二十三个。 乔其掰着手指数着乔增德的证书,一数就从小学数到了初中。 “爸爸!”乔其一边拿着瀛洲国新千年的挂历翻看着,一边自豪地问,“你怎么能做那么多事情的?你是三头六臂的神仙吗?” 乔增德用久远到要忘记的数学知识平均一下他的工作量,平均不到两个月获一个证书,一个月两篇论文一场讲座,一年写一本学术着作,这还不加写项目基金的本子,这么说吧,一天家里没有三百外快进账,乔增德就如同丢了钱。 工资是钱,上课是钱,系主任是钱,社会兼职是钱,证书是钱,论文是钱,讲座是钱,着作版权是钱,基金项目是钱,评审是钱,报考长天师大的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都给他送钱。送不了大钱送小钱,小钱拿不出手的送东西。 乔增德忙成了陀螺,课交给博士生去上。即便偶尔抽出时间去上课,他也充满干劲!他的课有了更多花样的素材,今天上课讲去市里开会,明天上课讲去省里开会,后天上课讲去台务院。乔增德讲得唾沫星子四溅,讲的每件事都要强调那是“真实的历史”和“启蒙”。 长天师范大学未来的教师们,奋笔疾书背诵着乔增德“真实的历史”和他的“启蒙”,乔增德率领着孙平尧、乔其每天光是饭局就要辗转五个,乔其很快就独当一面。不管一起吃饭的是教授、副教授还是硕士博士本科生,乔其成了花团锦簇的蕊心。 乔增德叮嘱乔其,点菜就点贵的,反正也不花自己钱。乔其从此练就了一双卓越的眼睛。葵水台再也不是乔增德心里的天堂,他早就忘记了他在葵水台二楼见过的侍女图。 家里再也没有需要支出的地方,就连乔丁钩、于春梅生病去医院都有学生自告奋勇主动请缨。乔其上学那更是有人抢着买单,光是长天师大附属小学的校长马驰骋,就大笔一挥,免掉了乔其六年所有费用。 乔增德发现了另外一条进快钱的门路:卖题。 瀛洲国一切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能抓耗子的就是好猫。长天师范大学更名为北东师范大学,与瀛京大学、瀛华大学、南都港大学、沪旦大学驰名瀛洲国,前来报考的学生每年挤在北东师范大学的校门口,为能瞻仰“大师”的尊容与风度而兴奋而骄傲。大舅找大姨,大姨找姥姥,四叔找三爷,三爷找叔侄,为能与“大师”攀上交情而感到蓬荜生辉。 乔增德心软如菩萨,每每看到莘莘学子,总是和孙平尧、乔其感慨:可怜天下父母心。孙平尧泪眼迷蒙地劝乔增德:收下吧。乔增德在这种时刻总是勉为其难地看着来宾:我这人从来最尊重老婆。 乔式启蒙如同愚公移山,子子孙孙无穷匮也。乔增德发家致富,子孙们紧随其后。北东师范大学中文系顺利迎来了一批又一批可怜父母心滋养长大的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乔增德师门洋溢着孝感动天地之情。在乔增德鲁哥迅式启蒙中,本科生茁壮成长为瀛洲国各个地区的小学和初中教师,硕士生茁壮成长为瀛洲国各个地区高中及二类以下大学的教师,博士生嘛,顺利进军瀛洲国各个地区的一类大学,凭着乔增德师门的独门秘籍,这些人很快成了各个地区的小乔增德。 经历了重大饥饿后的乔增德,连拉出来的屎都想卖个好价钱。便秘后才知道顺便的可贵,顺境可从不会想还有逆境。乔增德赢一而通吃,小乔增德们赢一而进贡。吴竞明、苏槐、李志强先后读完乔增德的博士,又先后留任于北东师范大学,吴竞明留任的第二年即成为瀛洲文学教研室主任。苏槐在北东师大失去了关键的一步,知道一山不容二虎,转而去了朝北地区松春师范大学,不出一年,成为松春师范大学瀛洲文学教研室主任。李志强做了一年辅导员,深感白费力,当即远走去了川都。 松春师范大学自然和北东师范大学不是一个级别,但苏槐挂在身上的级别和吴竞明是一样的,鸡头凤尾各有千秋,他倒也乐得接受。借着北东师大和乔增德响当当的旗号,苏槐比吴竞明早一年晋升为副教授,讲座会议着作论文......很快,苏槐成了朝北地区松春市的乔增德。 吴竞明颇不服气,曾经的“恩师”变成今日的阻碍,有乔增德在,他至少还有十年,熬走乔增德,他才能进一步当上北东师范大学的中文系主任。以他的了解,乔增德绝对不是钟田中,钟田中可以“退位”让贤,颐养天年,想让乔增德“退位”,除非花松江倒流。 等到熬走乔增德,吴竞明自己都五十岁了!吴竞明心急如焚,但是绝不能让乔增德看出他的心思。李志强虽然远离了朝北,但凭借着博士的学位,很快挂职川都攀花市市长。苏槐当上松春师范大学瀛洲文学的系主任,李志强成了攀花市副市长。 张燕玫也顺利地读上了乔增德的博士,说来还得感谢孙平尧。 包霜蕊想另辟蹊径,她估摸着乔增德真的像他嘴上说的那样,“惧内”,因此,她有事没事就和孙平尧套近乎。可她不知道,孙平尧和乔增德,其实是乔增德掌握着财政大权。她给孙平尧的钱,孙平尧根本就没有告诉乔增德。乔增德虽然觉得包霜蕊颇有姿色,但他还没有为这姿色慷慨到“免费”的地步。 张燕玫一锤定乾坤,出手就是一万瀛洲币。乔增德心花怒放,大喜过望,当即把考题送给了张燕玫。 包霜蕊哭哭唧唧,孙平尧百般安慰,她小金库的秘密硬是捂得严严实实。孙平尧鼓励包霜蕊沉住气,再等等机会,“下次下次”,包霜蕊一下子等了七年。 乔增德直到有一次喝多酒,碰巧在一个不起眼的街巷看到包霜蕊时,他才知道,包霜蕊曾经开的车是借的,她的丈夫就是个农民。 乔增德心情很是复杂,他恨包霜蕊急不可耐地出嫁,又惋惜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他自责于没有及时拯救包霜蕊于迷途。他醉眼醺醺地回到出租车上,暗中扒拉着手指头,硕士生的名字他根本记不得,因为每届硕士生他只见两次,开学一次,毕业一次。至于学生的论文,那就靠博士生。这还是他从钟田中那儿学到的宝贵经验。 他数到张燕玫后头,想起还有一个也是东山来的博士生,也姓张,叫张军犁。 乔增德头疼起来。张军犁原本报的是钟田中的博士,钟田中只在名义上招生,但实际上他的博士生就是散兵。张燕玫在学校的时候,对自己这个异乡求学的同乡师弟很是照顾。张燕玫始终记得黄繁忠退学时跟她讲过的话,所以当她看到临水伫立忧郁的张军犁时,马上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说来也怪,张燕玫自从认识了张军犁,就好像有了同盟军,同盟军力量再弱小,她也觉得在长天有了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张军犁对张燕玫就更是感激,他在第一天听了乔增德的课就开始失眠,到博士二年级的时候,他因东山口音备受嘲笑的时候,整个人都濒临崩溃。他只要一想到他那山里的老父亲老母亲是从牙缝里攒出来的钱把他供到博士,就揪心地自责。 乔增德想起他,就像看到了自己在南湖师范大学读硕士的自己。哼,我当年那么不容易,谁帮过我?哪个不剥削我?就是钟田中,也因为我穷让我做足了苦力。穷,就是有罪的。乔增德想着,为了解救张军犁,他要想办法让这个张军犁自己退学。这样,他就能有一个名额招进包霜蕊。 综合盘算,包霜蕊至少比张军犁“懂事”,至少比张军犁“有姿色”,点拨点拨,说不定能“成材”呢。 第二天,乔增德就把张军犁叫进了办公室。张军犁一张口,那夹杂着百分之九十的东山国语让乔增德捏紧了鼻子。他连张军犁的名字都没有叫,冲口而出:“你们穷人是有罪的!穷成这样读什么博士?你当我是活菩萨吗?来拜佛许愿来了?我就从来没有遇到像你情商这么低的人,这么大岁数了,也不顾自己父母的死活,就顾着自己的前程,典型的鲁哥迅说的自私自利!越是穷人家,越是自私自利,越是等靠要。我的资源那都是辛辛苦苦打下来的,你倒是投机取巧来捡现成的......” 张军犁没有记住乔增德的耳提面命,他不知道为什么涌起一股对自己的厌恶与憎恨,他恨不得替乔增德和他的爹娘杀死这个不仁不义不孝无能的自己,他不恨乔增德,但他很怕再听到乔增德说话。 张军犁在整个长天师大(北东师大的前身)漫无目的地走着,绝望地走着,走到语言系李新舆的教室时,李新舆正因为学生问了一个问题哈哈哈地大笑。班里洋溢着由衷的笑意和热闹,张军犁不知不觉走进教室后排,还没有等到下课铃声,他一颗几乎求死的心,活过来了。 第57章 盟友 周望宗在监狱里顽强地对抗着,收到零星几个举报信算得了什么?他就不相信,人的心能齐起来。“好人”,哼,活该受奴役。通向地狱之路,是用善良的愿望铺成的。 周望宗跟着其他犯人一起出操,但是被严厉禁止与他人交谈。一天点名六次,周望宗照遵不误。他沿着高墙,自觉地避开人群,不时抬起头看看高高耸立的铁丝网。铁丝网嘴尖上,站着一只麻雀,周望宗停下脚步抬着头眯着眼看着。 狱警马上跑过去喝斥:“不要东张西望,端正改造之心!” 周望宗毫不理会。狱警再次警告。周望宗还是不理会。狱警一手捂在警棍上,另一只手出去想要拉一下周望宗。周望宗蚯蚓一样,缓缓软在地上,嘴角吐出了白沫。 狱警大惊,吹响响彻云霄的哨子,麻雀一扇呼翅膀,在半空里划过一条弧线,消失得无影无踪。 四五个狱警七手八脚把周望宗抬到急诊室,马上叫来医生诊断。放风的时间被迫缩短十五分钟,监狱里怨声载道。 狱警拿着警棍挨个敲着铁门,大声警告不要议论不要说话。监狱里很快恢复了安静。 周望宗被紧急送医,医生给他做了全身检查,并未发现任何病理性异常,可周望宗哎哎呦呦,咬定牙关说浑身疼,说他在监狱里挨了打受了虐待。 过去喝斥他的狱警马龙龙马上被带去审问,他大喊冤枉:“我碰都没碰到他!” 可其他狱警和犯人却作证说,亲眼看见狱警摸着警棍,伸出了手。刚参加工作四个月的马龙龙被记了大过,工资只拿了两个月,就被辞掉了。 周望宗被转移到监狱外的特殊病房,上级交代,在周望宗没有交代清楚大宗资金去向以前,要让他活着。 周望宗舒舒服服躺在二楼特殊病房里,手背上输着营养液,心想,只要我儿一天在外面,那他就快活一天。他想着监狱里密不透风的高墙上的三个问句,扯扯嘴角,露出阴森的笑脸,自言自语地说:“你是什么人? 这是什么地方? 你来这里做什么?哼,监狱整什么哲学问题?” 他虽然嘴上不服气,但脑袋里却不禁想起他年轻时候在生产队吃大锅饭的时候。他把枕头拉高,脑袋和上半身抬起,活像条眼镜蛇。他冷冷地笑着:“自觉地根据一些崇高的理想来缔造十亿人口的未来,只能不知不觉地创造出一种和他们想要奋斗的东西截然相反的结果,这个世界上还能想象出比这更大的悲剧吗?谁改造谁啊?” 想到这,周望宗忍不住哈哈笑了两声,犯人生病,急诊,特殊病房,殊不知这外头那些勤勤恳恳的良民有多少连医院都看不起。哈哈,人道主义关怀。我周望宗这辈子,看透了所有善恶。官子两张口,我不稀罕,有钱,做什么、在哪都是天堂。 他拔掉营养液,假装颤颤巍巍地下了床,门口护卫马上进门喝斥他躺好。医生闻声前来,周望宗故技重施,噗通跪倒在地,喊着:“你们虐待老干部!我还没有正式判罪呢,你们不能这么对待我!” 护卫一言不发,医生冲他们摆摆手,请他们出去。两名护卫相互看看,退到门外,虚掩了门。医生小声地开了口:“周局长,认了吧,你都被铐上手铐了,那说明有实证,你也没病,何必临了再浪费国家资源?” 周望宗眯着眼睛看着医生,觉得他很是面熟。 医生悄悄拉拉口罩,露出鼻子,是黎占米。 “是你!”周望宗大惊,“你怎么混进来的?我儿子呢?” “周局长。”黎占米把口罩戴好,压低嗓音说:“你儿子,我招待着呢。” 周望宗想着他刚才的话问道:“你刚才说让我认了是什么意思?” 黎占米眼角瞥一下门口,把药瓶挂在架上,拿着镊子给周望宗的手背消毒,把针重新扎进去,拧大了输液管的开光,口罩里的嘴一动一动:“周局长,好汉做事好汉当吧,别平白无故地牵扯了别人。你是聪明人,明白我的意思。” 周望宗刚要大喊,黎占米捂住了他的嘴欠一下身,挡住护卫投来的眼神,低声威胁道:“你再出声,你儿子就得上西天!” “是张毅恒让你来的?”黎占米松开了手,周望宗咬着牙问,他觉得头脑昏沉。 “谁让我来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做个牺牲。”黎占米盯着周望宗的眼睛。周望宗晃晃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一些,但他的眼神还是重影。黎占米知道药效开始起作用了。 “周局长,你的财产放在哪里?说出来了,或许能救你儿子一命。” “你......我不会告诉你的......在......”周望宗感觉自己的脑袋里好像有一万只水蛭吸附着,“在......” 黎占米凑近他的嘴巴,认真地听。周望宗拼命抬起头,一口咬住了他的耳朵。黎占米毫无防备地大叫起来。两名护卫迅速冲进来,马上举起了枪。但是两个人一时间不知道该把枪对准医生还是病人,犹豫间,黎占米舍下耳朵,飞身从窗户跳了出去。 一名护卫马上跑到医院前台打电话请求增援,一名护卫留下看守周望宗,等增援的警察赶到的时候,黎占米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牛向群马上亲自审问两名护卫:“看清楚来人了没有?” 两名护卫很是委屈,他们也没有想到,听说周望宗不过就是个职务犯,级别也不高,也就没有严格执行特殊看护守则,谁能想到这特殊医院还能混进来冒牌医生。 赵晓雷计上心来,悄悄跟牛向群说:“牛局长,我看这倒是件好事。” 牛向群看着他:“好在哪儿?” 赵晓雷一笑:“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牛向群不知道赵晓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耐烦地说:“细讲!” 赵晓雷正色道:“从周望宗的伤势来看,原本他应该是没病装病,但现在他却中了毒,让他中毒的人不是我们的人,那,就是想要他命的人。什么人想要他的命呢?就是那些认为能妨碍到他们利益的人。他们怕周望宗招供出他们,所以要先下手为强。这倒好办了。” 牛向群思忖着:“继续说!” “牛局长,我能想到的,您肯定也能想到。”赵晓雷学油滑了,知道要给领导个梯子,好让他顺着爬,“周望宗之所以咬死不松口,不过就是以为这些人能把他捞出去,现在,他们的同盟不攻自破,正是提审他的好时候!” 牛向群拍着桌子:“没想到他们自己送了我们一个离间计。” “没错!”赵晓雷自信地说,“周望宗此刻肯定恨死他们了,现在正是突破他防线的好时机。” 牛向群拿起电话打给医院,医院回复说,周望宗已经洗完了胃,再过半个小时应该就可以恢复神智。 赵晓雷兴奋地把左拳砸到右手掌心里,志在必得地看着牛向群。 牛向群放下电话,手摸着下巴,迟疑地说:“小赵,上一次你和周望宗已经打过交道了。你也知道,周望宗老奸巨猾,性情古怪,万一看到你,他再有什么逆反心理,咱们又得徒劳无功。这次你先回避,等有什么情况我再做打算。” 赵晓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牛局长,我没听错吧?这个案子我可跟了很长时间了......” “我知道!”牛向群深沉地说,“案子破了你肯定是大功一件,但是现在有个更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赵晓雷这才心情好转,忙问:“什么任务?” 牛向群突然严肃地命令:“赵晓雷!我命令你带着你的小队,全力追捕混进医院的歹徒!务必将歹徒抓捕归案!” 赵晓雷立个正,太阳穴上暴起青筋,没有答话。 牛向群喝道:“赵晓雷,执行命令!” 赵晓雷咬着牙,从牙缝里艰难地蹦出一个字:“是!”然后又气又委屈地走出了牛向群的办公室。 牛向群去了医院,在两层护卫的监督下,见到了周望宗。牛向群看看新换的护卫寸步不离地跟着,不动声色地说:“你们到门外等着,我要亲自审问。” 护卫不敢再掉以轻心,回答道:“上级交代,必须寸步不离。” 牛向群瞪一眼答话的护卫:“我就是上级,还哪个上级?” 另一名护卫扯扯答话的护卫的衣袖,冲他摇摇头,然后笑着跟牛向群说:“牛局长,有您在,我们放心,那您有什么事情及时叫我们。” 牛向群威严地“嗯”一下,进了周望宗的病房。 周望宗刚刚清醒过来,正六神无主,见是牛向群,心里既希望他是救兵,又担心他是黎占米的前腿后爪子,于是他瞪住牛向群,观察并判断着牛向群的来意。 “周局长。”牛向群坐到周望宗病床前的椅子上,声音低沉地叫了他一声。 周望宗冷着脸回应一句:“牛局长。” 牛向群见他冷淡担忧的神情,心想这周望宗已经是惊弓之鸟,眼下,为了自保,最好的办法确实是除掉他。牛向群可不想脏了自己的手,他的大脑迅速过着与周望宗有过节的人的名字,他怀疑下毒的人是张毅恒。 调查组核对过周望宗和张毅恒之间的账目往来,周望宗确实住在张毅恒天街优育产业基地的别墅里,但是别墅的所有权并没有变更,也就是说,那套房子就是周望宗在借住,根本算不上赠送。 张毅恒两手一摊,无辜地说:“你们今天检察院明天警察局,每天都有人来盘问我。我是个生意人,你们这样我还怎么谈买卖?这周望宗是局长不错,可是在我张毅恒眼里他就是个发小、朋友!朋友到我的基地里参观、借住,我也犯了法吗?” 调查组查来查去,张毅恒拿到了长天市教育单位几乎所有消防器械的订单,但没有证据证明,张毅恒拿到订单是周望宗收受他的别墅所致。张毅恒的森达集团开发了新的氧气面罩,正在进军航空系统,但瀛洲东海航空公司前来洽谈的钱利一见森达集团进进出出的办案人员,当即收回了谈判合同。 张毅恒气急败坏,万一周望宗真的说出点什么,那他的航空线岂不是要黄透了。张毅恒来不及细细盘算,让黎占米干脆想个办法了结了周望宗完事,省得夜长梦多。只要周望宗不开口,就没有人能找到他送给周望宗的四百万放在哪里,至于其他的六百万,那是张毅恒送给周望宗的活动经费。他要周望宗帮忙,拿下郊区一所老破小初中的地皮,供他扩建天街优育产业基地。 消防器械虽然是损耗品,但张毅恒觉得不够过瘾。他敏锐地觉察到房地产的巨大潜力,在未来十年二十年,想要巨富,不能靠卖小玩意儿,必须拿地皮卖房子。他看着填河造陆造出来的巨大空间,才终于明白当年祁寿云的野心。基地的地下工程进行了三分之二,孙昱仁死了,他刚把大宗现金转移到老破小初中的地下保险库里,周望宗又被带走了,张毅恒只好紧急停了工。 一千万,和他填河造陆的大工程投入想比,算得了什么?张毅恒昼夜难眠,他商业帝国的野心不能失在小小的局长手里。 牛向群当然还不能了解周望宗和张毅恒之间的事,单是他帮着周望宗摆平周明明的案子,单是周明明放高利贷的破事,就足以让他从兵变匪。 牛向群看着周望宗说:“周局长,我怎么说也对你有恩,眼下,就算你不想报恩,也得为你儿子着想。” 周望宗闭上眼睛,喉结蠕动着,问:“牛局长,说吧,你想让我怎么做?” 牛向群凑近周望宗的耳朵,低声说:“你是个聪明人,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你逃得过今天,逃不过明天。你好歹也是英雄,总要为自己留一点颜面吧?” 牛向群坐直身体,周望宗的额头沁出了汗。 第58章 开不了口 魏建生把余承舟接回家,戏院的事他也不知道怎么继续,索性放上三天电影。王城宜也跟着回来了,除了吃饭,她很少跟魏建生单独会面。 她决定不再拖延,同意不同意,是魏建生的事,说不说是她自己的事。 厨房把饭菜端到余承舟的房间,饭桌上就剩下魏建生和王城宜两个人。王城宜放下碗筷,看一眼魏建生,沉思着要怎么开口魏建生才能更好接受一点儿。 魏建生见她欲言又止,也放下碗筷,问:“城宜,怎么了,饭菜不合胃口?” 王城宜摇摇头。 “你最近太累了。”魏建生关心又感激地说,“这段时间,多亏你照顾承舟,他恢复得很好,过几天就能像以前生龙活虎了。” “爸。”王城宜觉得这声“爸”实在很难开口,“我有话跟您说。” “哦?”魏建生用餐布揩一下嘴角,认真地看向王城宜,“什么事?” 王城宜咬一下下嘴唇,直截了当地说:“爸,我想离婚。” 魏建生看着她,满眼的惊诧:“离婚?” 王城宜低低头,“嗯”一声。 “为什么,城宜?”魏建生马上反省着余承舟的原因,“是不是承舟对不住你?你放心城宜,我一定替你教训他。”说着,魏建生站起来就要往余承舟屋里去。 王城宜赶紧起身拉住魏建生:“爸,不是,不是余承舟......”王城宜叹了口气,她实在开不了口。魏建生年过半百,待她也算真心实意,王城宜觉得魏建生平日里是有些迂腐的地方,但平心而论,他也算一个好人。余承舟虽然不是他亲生的,但是即便是亲生的,也就亲到这种程度了。 王城宜不想让他难堪,也不想让余承舟难堪。性取向这件事归根到底是余承舟自己的事,说与不说都应该是由余承舟自己决定,任何人不可以越俎代庖。王城宜也问过自己,自己在这场婚姻里获得了什么,她是不是应该把自己当作“受害者”? 她没有人可以谈心,她问过罗曼斯。罗曼斯很轻易地解答了她的困惑:“城宜,人之所以觉得‘受了害’,是因为他们付出了,并且按照他们的付出,他们觉得自己理应获得回报,如果没有这样对等的回报,反而还在失去,人才会觉得‘受害’。你没有‘获得’,但你也没有太多失去,或者失去的不足以构成‘伤害’,情感、物质、身体,三者你都未曾有这种被伤害的切身体验,所以你不觉得自己是‘受害者’,这很正常。” 王城宜沉思着,她想起她去世的婆婆,想起自己的母亲,她也想起魏建生和王怀舆,所以举一反三地问:“那那些在婚姻里感到幸福的人,其实是因为婚姻带给他们的‘给予’大于‘失去’,所以他们才会觉得幸福吗?” 罗曼斯笑着,人小鬼大地说:“这我可不知道,我还没有结婚,你还没有和我结婚,我只能猜测。婚姻也是人人不同的,但要看人把什么当成‘获得’,把什么当成‘失去’。” “你再说得仔细些。”王城宜觉得罗曼斯年轻的脑袋里总是有很多新奇话,她思考问题时总能说出让人感觉心灵为之感动的句子。 罗曼斯条分缕析地说:“哈哈哈,比如说,余承舟不爱你,不是因为你本身,他爱与不爱都不会影响你对自我的评价,因为他不爱任何女人。那他的态度不是针对你自己,就不会引起你对任何女人的敌意。可是假设,余承舟爱的是女人,但是他不爱你,他爱别的女人,而你爱他,那你会不会觉得你在情感上的付出多于他,而在应得的情感回应上没有回报?如果你爱他,你的怨恨不会指向你爱的人。因为真的爱一个人,不到真正伤透心,你根本不舍得恨他。你的怨恨会指向别的‘竞争’者,这时候,别的女人就成了你的参照。假如你时时要生活在这种参照中,那怎么可能有现在的专注呢?” 王城宜的脑子被绕晕了,可是她愿意无条件相信罗曼斯,因为跟她在一起的分分秒秒时时刻刻她都觉得生命的音符在跳跃。 王城宜想起和罗曼斯平日里的讨论,心里涌起一种甜蜜的底气。魏建生看着她似笑非笑的神情,疑虑地问:“城宜,好端端地,可不能把‘离婚’这种话挂在口头上,不好的事说出口会变成真的。” “爸爸。”王城宜温柔而坚定地说,“爸爸,这是我和承舟共同的决定。我们既然有权利结婚,就有权利离婚,这才叫婚姻自由。请您相信我们有能力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城宜!”魏建生好生困惑,好端端地,怎么突然就要离婚呢。他觉得头晕目眩,天都要塌了:“城宜,人这一生,婚姻岂是儿戏?就算是权利,那也要讲道理的啊?承舟要是哪里对不起你,我让他给你赔礼道歉,如果是我魏家怠慢了你,我魏建生做长辈的,怠慢了你,你可以直接跟我讲,我并不是那种不让年轻人说话的老古板!” 王城宜重新坐下,她实在不忍心看魏建生那样着急不解。但她很快又站起来,声音还是温柔而坚定:“爸爸,我今天最后一次叫您‘爸爸’,感谢您以礼相待于我,我在魏家并没有您想到的那种怠慢。我知道您很难过,很难接受,但请您不要自责。这件事跟您没有关系,也不是您想的那样。总之,这是我和承舟能做出的最好的决定。” 王城宜说完,转身回屋里收拾行李。魏建生一时着急,一阵头重脚轻,只得扶住院里一棵树缓缓坐下。他不断地重复着四个字:“多事之秋!多事之秋!” 魏家戏院的管家石钧昌小跑着过来,见魏建生坐在地上,赶紧过去扶他,一脸关切地问:“老板,您这是怎么了?” 魏建生像是受了重创,无奈地摇摇头:“老了,什么也管不了了。” 石钧昌没法接话,只得先立在一旁。魏建生定定心神问:“阿昌,什么事,你这么着急?” 石钧昌马上回答说:“老板,是电话,城宜小姐的电话。” 魏建生听到“城宜小姐”四个字,刚要发脾气,怎么,这就不是魏家少奶奶了?但是魏建生自己都不让戏院的人叫他“老爷”,改叫“老板”了,又哪里来的“少奶奶”呢?是啊,叫魏太太不合适,叫余太太也不合适。魏建生长叹一声又问:“什么事?” 石钧昌说:“具体我也没有细问,说是沪宁大学的。让城宜小姐马上接电话。” 魏建生摆摆手,让石钧昌去找王城宜。石钧昌上半身转了转,脚却又回到原地,问:“老板,我先扶您回屋吧?” 魏建生有气无力地说:“不用了阿昌,我在这院里坐坐。” “哎,好。”石钧昌叹息着应一声,一路小跑跑去找王城宜。 王城宜一听是沪宁大学的电话,马上奔到电话旁。一听是罗曼斯的声音,她整个人都高兴起来。石钧昌看在眼里,悄悄退下了。 “roman,你怎么打来电话了?”王城宜见石钧昌走了,才双手抱着电话听筒,柔声问道。 “城宜,你快回来吧,罗教授,唉,出事了。”电话里传出罗曼斯略着急的声音。 “什么事?”王城宜没有听过罗曼斯这么严肃,不禁担心起来。 “这电话里一句两句讲不清楚,你还是回来吧。”罗曼斯再一次说道。 “好!你别着急,我晚饭之前肯定到!”王城宜整理一下面容,急忙去找魏建生。魏建生已经不在餐厅,也不在院子里。王城宜又去戏台找石钧昌,她礼貌地说:“石管家,沪宁大学有紧急的事情,我得回去看看,魏老......我爸爸回来的时候,请您替我跟他说一声。” 石钧昌点点头,问:“城宜小姐,戏院今天正好有车可以用,您这么着急,要不要让车直接送您过去?” 王城宜一想,也好,这样从魏家戏院一出门就可以直奔沪宁大学,可以节省七八分钟的脚程。她马上说道:“石管家,那您去备车,我回房间拿行李,咱们大门口见。” 王城宜回到住处,余承舟正从书房里的小卧室出来。他面色依然苍白,整个人更瘦了。他愧疚地站住,没有说话。 王城宜看看他,打了声招呼:“承舟,原本这次我是要搬出去的,可是沪宁大学有紧急的事,你现在也大好了,我得过去一下,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 余承舟艰难地说:“城宜,我一直都觉得很抱歉,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王城宜拿起行李,笑笑:“承舟,你不用觉得抱歉,你没有伤害我什么,有些话不需要多说什么的。我得走了,石管家还在等我。” “城宜,等等!”余承舟拿起一件外套,忍住肩痛背痛穿上,一边系着扣子一边说,“我想跟你一起去。” 王城宜有点惊诧,几年了,余承舟从未主动说过要去沪宁大学。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暂时停下了脚步。 “城宜,我跟你一起去,如果你需要我做什么,我会,尽量补,补偿你。”余承舟说完这几句话,好像用尽了气力一样,前胸都向前佝偻着。 “承舟,你还是好好在家养身体。”王城宜快快地说,“沪宁大学不知道有什么事,恐怕你去了也帮不上什么。承舟,真的,别放在心上,我知道你心里也苦。” 说完,王城宜拎着行李转身出了门,余承舟目送着她的背影,心里充满感激。这辈子,他真的是福气浅薄,什么也不配拥有。 他靠在门框上,看着小院里一棵黄梅,据说中国一代文豪苏东坡和黄山谷,见黄梅花似蜜蜡,于是将它命名为“蜡梅”。洗心无一尘,坐觉香细细。花还没有谢败,一直满在枝头,格外耀眼,树叶萎黄,像是在为冬天孕育热烈。花开一季,年复一年,人总是年复一年,却不一定开出花来。 余承舟觉得很疲惫,他感觉自己的心在撕裂。平禹,竟然在沪州!他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在嘶拉着血痕。 魏建生站在门廊处看着余承舟,还是决定问问清楚。这样想着,魏建生就走近了些。余承舟惊觉,马上恭敬地叫一声“爸爸”。 魏建生扶着他,坐到客厅外间的高椅上,尽力平和地问:“承舟,你和城宜之间,发生了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余承舟低下头,不说话。 魏建生轻轻拍一下桌子,心里有些生气:“说话!是个爷们儿你就有话直说!” 余承舟抬起头,面色颓然而苍白,他凄然一笑:“爸,我对不起你。” 魏建生摇摇头,痛心地说:“承舟,你不是对不起我,你是对不起城宜啊。王怀舆就那么一个女儿,人家把女儿嫁给我们魏家的时候,多么善解人意,既没有要求多大的彩礼,婚后也没有挑三拣四,这在亲家里算是很好的人家了。你是不是天天东奔西跑地在外面有人了?” 余承舟苦笑一下:“没有,爸。” “那城宜为什么要离婚?”魏建生稍稍放下心来,既然不是这种原则性的大事,那日子就还过得下去,“城宜这么坚决,难道是她在沪宁大学有什么事?” 余承舟赶紧说:“不是,爸,和城宜没有关系,是我不好。” 魏建生疑惑地看着余承舟,颇难启齿地问:“承舟,咱们是父子,你母亲也早早去了,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嗯......承舟,是不是你身体有什么......” 余承舟看看魏建生,问:“爸,如果是我身体有什么病症,那您会同意我和城宜离婚吗?” “承舟!”魏建生站起身来,“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咱们魏家难道连儿子生病也不能医治吗?你真是耽误功夫!不能生育怕什么,咱们可以想别的办法,再不行,咱们可以收养一个,何苦要离婚呢?城宜不同意吗?” 余承舟摇摇头,他的手攥紧桌角,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承舟!”魏建生颇不耐烦,他纳闷起来,怎么以前没觉得这个儿子这么婆婆妈妈,“余承舟,你是成家的人,养儿育女这是本分,等你的伤好了,我带你去看医生。城宜不是说有德国医生技术高超吗?那咱们就去那儿看。城宜那儿我去跟她说。” 魏建生明白了问题的症结,心里空快了许多。他马上招呼石钧昌,带上礼物,他要亲自去王怀舆家道谢道歉。 余承舟忍着背痛,大喊“爸”,但魏建生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王城宜见到罗曼斯,才知道罗大虎出了什么事。她听完罗曼斯的汇报,坐在椅子上久久说不出话来。 第59章 伉俪情深 周望宗死在监狱里,张毅恒、牛向群松了一口气。 赵晓雷暴跳如雷。他找到牛向群,气冲冲地说:“局长,有内奸!” 牛向群点点头,目光凌厉:“嗯,这个案件说起来很长时间了,关键还在你是不是抓住了证据链上的人,所以你得沉住气,千万不要走漏风声,继续抓捕。” 赵晓雷咬紧牙,发着恨说:“我一定要把周家斩草除根!” 周望宗的一千万哪也没去,就藏在张毅恒森达集团的地下管道的储物间里。张毅恒让黎占米把森达集团的地下管道翻了个遍,拿到一千万,马上找到伏晴雨,他当即向市里表示设立希望助学金,以资助品学兼优的中小学生。 伏晴雨出席了捐赠仪式,为张毅恒颁发“大爱慈善家”证书,号召全市企业家向他学习,长天日报给了张毅恒整整一个版面的报道,张毅恒成为长天市家喻户晓的明星,然后顺利进军航空体系,两年内,带动长天市增收四千万瀛洲币,新开发就业岗位五千多个。 伏晴雨政绩突出,虽然没有升迁,但受到省里特别表彰。 乔增德搬着肥腿,陷在沙发里看新闻,他剔剔牙,跟孙平尧说:“他妈的,我们费心费力卖命干活,这伏晴雨坐收渔翁之利,还是当官好啊!” 孙平尧嫌他大惊小怪,切一声:“你以为呢?不当官能吃上特供?你以为凭你爹的木匠活儿呢?” 乔增德眼一瞪:“我爹怎么了?我爹严格说起来,那是瀛洲国第一批国际人才!那木匠活儿祖传的不说,东日国学来的!东日国,发达国家,就这瀛洲国,二百年也赶不上人家!” 孙平尧耳朵都起了茧子,不耐烦地说:“你不吹牛是不是不会说话?我父亲活着的时候就跟我说过,你当不了官。我看他说得没错。” “我怎么当不了官?”乔增德翻着白眼,把肥腿猛地放下,尖细着嗓音说:“按道理说,我现在也是学校正处级干部,市里就是说得好听,连个车都不给配。我还窝火呢,回屯里去,我这种堂堂翰林,以前得八抬大轿,拖拉机,我!我给长天师大做了多少贡献?整个系现在是不是蒸蒸日上?我是教授的老师!你个打杂的,你懂什么?!” 孙平尧新买了羽绒服,心里美着,没有跟乔增德计较。羽绒服,就是比棉袄舒服、漂亮,她美气地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忽然想起乔增德有一次说起换房子的事,随口问道:“乔增德,乔其大了,房子什么时候换啊?” 乔增德指着电视说:“放心吧啊,我正看着呢。我找李仲森重新谈了教授待遇,他答应给我十万补贴。你看,要买就得买张毅恒新开发的,地段,今后这房子地段最重要!” 孙平尧喜上眉梢:“十万?你怎么不早说?” 乔增德嫌弃地说:“早说?早说你能管钱是咋的?我敢把钱交给你吗?” 孙平尧凑到他身边,撅着嘴问:“乔教授,十万里也得有我一份啊,我每天管后勤也很累的,你看你看,我这皱纹。” 孙平尧两只手扒着眼角给乔增德看,乔增德顺手拧了一把她干瘪的胸部。孙平尧一巴掌打在他头顶上,气得大喊:“乔增德,你干什么?” “嘿嘿!”乔增德一脸色迷心窍的样子,孙平尧看着很是厌恶。乔增德看出孙平尧的心思,不满地说:“伟大导师早就说了,婚姻就是合法的卖淫。男人在外面当牛做马装孙子,图什么?我这种绝世好男人,付费!孙平尧,只要付费,没有什么买不到。” 孙平尧愣了,每次乔增德搬出什么伟大的导师语录和他独有的逻辑,她总是干生闷气骂不回去。实在气极了就直接打他,但乔其渐渐大了,懂事了,她不想总跟乔增德干仗。她隐隐约约听出乔增德是把她当妓女,但她不愿意相信。一是因为,万一她理解错了,乔增德会加倍嘲笑她;二是因为,即便她理解对了,她也辩不过乔增德。乔增德背后是伟大导师的语录,瀛洲国最信奉的先进理论,那还有错?她只能憋着闷气,干瞪着眼。 乔增德扔掉牙签,淫笑着抱住孙平尧。这一次,孙平尧的厌恶里夹杂着一丝害怕,她厌恶一个不举的男人,也害怕一个不举的男人。 她挣开身,想说些什么绑住乔增德,但乔增德眼神充满愠怒,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她觉得自己在乔增德眼里不是妓女,而是一只蚂蚁,他想玩的时候,可以吐口唾沫,可以撒个尿,可以画迷宫,可以吹口气当大风,可以随手捡起树枝反复拨弄,也可以伸出一个手指头碾成碎末。这些方式,全凭他的心情。 谈恋爱的时候,乔增德也有些喜怒无常,但孙平尧觉得男人嘛,有脾气很正常,她不光觉得男人有脾气很正常,她还觉得没脾气就不叫个男人了。刚结婚的时候,她还挣扎着反抗,但她有的时候是调情,有的时候是真生气。调情的时候,她也骂乔增德,但真生气了,她发现自己气不到乔增德。 她骂乔增德的时候,她觉得她越骂,乔增德就越开心,好像乔增德是故意找茬儿惹她骂一顿一样。 上次买西装就是这样。乔增德一进门看着西装倒是挺高兴,但孙平尧伸出手让他报销他就翻了脸。孙平尧说,以后穿西装的场合很多,买一套耐穿的,其实是省钱,还能长脸。乔增德一连嘟囔了几天,直到开完会还在抱怨孙平尧乱花钱。 孙平尧把自己在牛三那儿定做的套装拿回来,乔增德气得鼻毛都吹到鼻孔外头。他大骂孙平尧败家、招摇、爱慕虚荣,气得孙平尧几天没跟他说话,那套装,她自然一次也没有穿过。 但乔增德转过心情又去哄她,老婆长夫人短的,孙平尧不想让他下不来台,毕竟日子还得过,就原谅了他。但是孙平尧嘴上可没有饶了他,她说,男人在外抛头露面,穿着打扮是家里女人的脸面。男人打扮得是好是坏,意味着家里的女人料理能力的好坏,意味着女人的品味和审美。 乔增德嘿嘿笑着,表示认同。孙平尧见他嘿嘿笑了,就骂他是山猪吃不了细糠,家豕吃不了野味。乔增德非但不生气,反而嬉皮笑脸地接一句,狗肉上不了大席。孙平尧气得直翻白眼,乔增德笑得前仰后合。 两个年龄加在一起快一百岁的人,一个拧着耳朵佯装生气,一个哎呦哎呦佯装很疼。孙平尧乘胜追击,乔增德马上就把两套西装的钱交给孙平尧,顺便跟她请功,他已经把张燕玫好一顿“教导”。 孙平尧听完乔增德的复述,觉得乔增德也挺爷们儿的,但一想到乔增德已经不行了,心里又倍感嫌弃。 孙平尧和乔增德把这些无聊的把戏当调情,但一旦出现在同事学生面前的时候,孙平尧就像贤妻良母一样,两个人越是有外人在场,就越是恩爱。每次乔增德惦记着要下馆子了,他就想起要给博士生们“讲课”了。“讲课”时间一般选在下午四点左右,根据朝北地区昼夜变化的规律,时间略有调整,夏天就四点半,冬天就提前一点。他解完欲,刚好五点,已经训练有素的博士生们准会请他钦点一家馆子,顺便毕恭毕敬地请上孙平尧和乔其。 待到众人落了座,孙平尧和乔增德就要向学生言传身教--主要是身教--什么是伉俪情深。孙平尧翘起纤纤玉手给乔增德梳一梳日渐稀薄且发了白的头发,乔增德立刻化身成手脚残废的痴呆低一低头;孙平尧一手撑着下巴,用自以为温柔多情的眼睛依偎在乔增德副手边,乔增德就抿起蚯蚓一样油乎乎的嘴唇冲孙平尧甜蜜微笑;孙平尧当着众人的面,为乔增德仔细地扽一扽她亲手挑选的汗衫衬衣的皱纹,乔增德就眯起眼睛像马上要发情的公猪。 博士生的慧眼总能为两个人的恩爱表演增添无声的喝彩。权力的春药在心里膨胀,精液唾液都是人欲望的表达。如果无法滔滔不绝给学生点颜色看看,乔增德就在前列腺无法激荡的时候,酝酿着他稻粱谋的华章。创作欲是本我冲动的升华,性欲升华是其表现形式,纸张腥臭当然是因为力比多化成字符在穿梭。 孙平尧退缩,乔增德感觉到重新捕猎的快感。他眼睛里露出了贪婪的目光,孙平尧是他唯一合法的解欲装置。但乔增德又觉得孙平尧孺子不可教,都这么多年了,还是不懂得配合他。他渴望孙平尧冲过来对他扇上两巴掌,大骂他几声,越脏越好。 但孙平尧害怕,这让他真的愤怒。一个败兴的女人。乔增德心里骂道。他心里一起恨意,眼睛里的光就更凶,孙平尧退缩得更明显,乔增德毫无被控制被压制的快感,他的力比多散在空气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乔增德气恼至极,可恨他思想广博,竟没有一个懂他的女人。他一歪头,看到孙平尧和乔其的合照,他突然大骂孙平尧不读书,大骂孙平尧教坏了乔其。乔其现在不光不穿裙子,她连女孩的衣服也不穿。 乔增德自己的体重已经突破了二百大关,乔其才初中,已经一百六十斤重。乔增德想起对门赵东军看他和乔其的眼神,就感觉自己受了嘲笑。他重新燃起了斗志,与人斗,其乐无穷。 钟田中自己买了一个小房子,他已经不怎么去长天师大了。他辞掉长天师范大学系主任职务前,给樊崇峻打过一次电话。他把乔增德的辉煌战绩一一向樊崇峻做了汇报,他凄然地对樊崇峻说,人生必须要承认,有很多时候就是事与愿违。 樊崇峻为乔增德取得的成就还是感到有些骄傲,他觉得钟田中过于悲观了。 钟田中说,恐怕以后整个长天师大的中文系就要尽入乔增德的囊中了,什么奖什么优秀什么项目,统统都会是乔增德的。他问樊崇峻,乔增德真的有福消受这些成就吗? 樊崇峻在电话里久久沉默。钟田中挂断电话,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给樊崇峻什么消息。他连女儿钟玛丽和女婿赵东军都不想再见,他自己出资,搬离了以前的住处。 乔增德在钟田中搬家的时候,正在台上接受李仲森的颁奖,他连想都没有想到樊崇峻和钟田中,这一切,都是他努力奋斗得来的。婚姻的奋斗,让他摆脱了农业身份;工作上的奋斗,让他如金鸡独立独占鳌头;为家庭的奋斗,让他牢牢把财政大权。一切都是他苦尽甘来的回报。他对樊崇峻还有遥远的感谢,对钟田中只剩越来越多的怨恨。 樊崇峻对他都是帮助,钟田中对他都是剥削,如果没有钟田中的剥削,他或许早就评上了教授,说不定他现在正在瀛京! 曾智宏因为在办公室多说了几句乔增德得到的奖项太多了,转变了态度的张石崇马上汇报给乔增德,曾智宏受到整个教研室的孤立和排挤,终于在一个学期终了时主动辞了职。他在离校的那天,路过李新舆的教室,他看到乔增德的学生张军犁正在李新舆的课上。 曾智宏去看望钟田中,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钟主任,您为什么要让乔增德当系主任呢?您就那么相信乔增德吗?我也想当系主任,但我这样想,绝不是因为我和乔增德的个人恩怨,我是真的痛心。恐怕不出五年,这个中文系将毁在乔增德手里。” “不过。”曾智宏想起乔增德的学生,叹口气说,“我还是希望乔增德的学生不要学他,哪怕有一个不学他的人,我也没什么好过度担心的。” 钟田中随意泼洒着笔墨,这是他隐退后唯一的爱好。写完“放下”两个字,他才蠕动着嘴唇对曾智宏说:“由他去吧。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他卿卿性命,谁也不能改变别人的命运。” 第60章 抄袭 法国展出的时间迫近,王城宜和罗曼斯的系列作品《凡间》已经完成,但罗大虎却官司缠身。罗大虎写的唯一一部理论着作《悬崖之灵》刚出版两个月,就被状告抄袭,且罗大虎在初审中败了诉。 王城宜翻看罗大虎的书稿,发现自己以前的画稿也被罗大虎收进书里,署名“罗大虎”,《凡间》之一,就是罗曼斯露出后背的孔雀图,也在其中。 王城宜犯了难。这几年在沪宁大学,罗大虎对她多有照顾,从旁听到这间画室,可以说都是罗大虎一手操办,王城宜对他很是感激。如果是以前的画稿,罗大虎要用,王城宜肯定也会赠送给他,但是以罗曼斯为模特的参展作品,是她心里最美的表达,她不能这样拱手于他人。 罗曼斯摸摸王城宜的脸,王城宜的眼泪掉了下来。她为玷污了自己的爱人深深自责。罗曼斯轻轻问:“城宜,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难过,可是,事情还是要处理的。罗大虎现在只是被那个川都的女研究员起诉,这些当然就按照法律来进行即可。你对罗大虎的知遇之情怀心怀感激,我是知道的,可是如果你真的难过,我一定支持你。” 王城宜拂去眼泪,靠着罗曼斯的肩膀:“roman,以前的画稿我不在乎,就当对罗大虎的感谢,但是《凡间》是我对你全部的爱,我不能......” 罗曼斯亲吻着她的额头,画作被偷走署名,一起去法国的愿望怕是泡汤了。罗大虎一直没有露面,罗曼斯给马蒂斯打电话,电话也一直无人接听。沪宁大学还没有处理过这种情况,罗大虎初审败诉,已经让沪宁大学招牌受损,颜面无光了。王城宜只是旁听生,还是受罗大虎照拂的旁听生,要是王城宜也起诉罗大虎,不知道多少人会罔顾事实,说王城宜忘恩负义落井下石。 罗曼斯心里很是着急,她不明白罗大虎为什么蠢到这种害人害己的程度。罗曼斯无法安慰王城宜,她沉静地说:“城宜,我们现在只能先等最终审的结果,罗教授现在败诉,如果他最终也败诉,那他的书稿自然是要被撤销的。” 王城宜想了一下点点头。她不知道那位起诉罗大虎的女研究员叫什么名字,原作是什么样,罗大虎抄袭了她什么,但是王城宜对她充满同情。 第二天,王城宜去了教室,却没有看到罗大虎。她又去了罗大虎的办公室,罗大虎也不在。办公室一个姓施的女老师告诉她,罗教授请了长假,下个月才会回来。王城宜算算日子,法国画展成了没影儿的事。她问那位施老师,知不知道罗教授家在哪儿,对方回答说不知道。王城宜只好谢过她,悻悻地走出办公室。 风里透着凉意,王城宜裹裹衣衫,想着要不要跟父亲讲这件事。她在图书馆后面无人的花园里一圈一圈默默走着,想着。这大学,竟然也是藏污纳垢之地。最直视人心的艺术,也是追名逐利的工具。如果当初没有一意孤行,想要到这里学习,生活会怎么样呢? 王城宜自己问着自己,摇摇头,自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她没有一刻后悔到沪宁大学来学习。如果没有走出家门,那也许她就会在魏家枯萎老死,再怎么样,现在,她至少是自由的。 她停下脚步,看着眼前的图书馆,她想起一本散文诗集里的话。 全体人类就是一本书。当一个人死亡,这并非有人从书页中被撕去,而是被翻译成另一种更好的语言。每一章都必须如此翻译。上帝雇用了几名译者,有些文章由年龄来翻译,有些由疾病,有些由战争,有些由司法,但上帝的手会将我们破碎的书页再黏合起来,放到那个文库中,每本书都会在此被彼此打开。 如果她也是一本书,那她会被怎样翻译呢?王城宜希望自己是一本画册,由爱来翻译。可是,她转念又感到难过。她的爱,她守护得住吗?roman,她轻轻叫着。 王城宜决定回家请父亲帮忙。没有罗大虎,她也要去法国。什么独立女性不独立女性,人只要活在世界上,该寻求帮助的就一定要寻求帮助,这不是示弱,也不是屈从,更不是依附,这是行事的智慧。 想到这里,王城宜连画室也没有再回去,径直走向校门口,招手拦下一辆车,马上回了平阳巷。 王怀舆刚好在家,一见王城宜回来,王怀舆乐呵呵地给她倒杯茶,马上问道:“大画家,怎么现在有空回来?回来跟你老爹爹辞行来了吗?” 王城宜坐得离王怀舆近些,抱住王怀舆的胳膊,撒娇地说:“爸爸,我就是想家了。” 王怀舆低着头看看王城宜的脸色,笑着说:“愿意在外边疯的孩子想家只有一个原因。”他停住话头,卖着关子。 果然王城宜抬起头问道:“什么原因?” “呵呵!”王怀舆笑道,“那就是受了委屈。” 王城宜听王怀舆看穿了她的心思,鼻头一酸,低下头,手指绞住袖口,默默地不作声。 “城宜?”王怀舆轻轻叫着女儿的名字,他怎么会希望真的猜中女儿的心思呢?他巴不得女儿永远天真快乐。 “爸爸......”王城宜的眼泪突然淘气起来,不听话地滚出了眼眶。 王怀舆的心像化掉一角,马上问道:“怎么了城宜?你这是从哪儿来?学校还是魏家?余承舟欺负你了?” “没有。”王城宜见王怀舆紧张关切的样子,又觉得好笑,“爸爸,法国画展我可能参加不成了。” 王怀舆倒有些惊讶:“为什么?这些天你妈妈说你废寝忘食,不是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吗?眼看着画展的日期就到了。” 王城宜站起身,端过已经不很烫的茶杯捧在手上,走到窗台边,一大棵心瓣稍带黄褐色,色彩纯绿的古老月季珍品绿萼正在阳光照射下的玻璃房内盛开。“帝君袍”,真威风。王城宜赞叹着,花瓣如花萼,神情如关羽,果然名不虚传。 王怀舆等着王城宜的回答,他预感,不会是小事。王城宜去沪宁大学这些年,还没有因为什么事专门回过家,也没有听她抱怨过什么,现在,恐怕她遇到难处了。钱的问题,不是问题,那应该不会是钱那么简单。 王城宜心里千头万绪,一时不知道要先说哪一件。虽然回家是搬救兵来了,但真见到救兵,她反而没有办法全盘说出。要是妈妈在就好了。王城宜抬头看看家里一米八高的大座钟,田卿卿回来至少还得需要半个小时。 她随口问道:“爸爸,妈妈这几天忙些什么?平禹呢,来过吗?” “哦。”王怀舆答着,“你妈妈也没有什么好忙的,听她说有一批画作要展出,如果你有时间,倒正好可以去看看。平禹有日子没来了,你不在家,年轻人跟我们这些老骨头没什么好说的。” 王城宜听说有画展,心想不妨去看看散散心,既然已经回来了,就不必心急一时半会。 她这样想着,跟王怀舆说:“爸爸,我们出去走走吧,顺便接妈妈回家,今晚咱们一家人好好做顿饭。” 王怀舆把膝盖上的报纸一抖一叠,放到桌子上,然后站起来活动活动腰肢,说:“那咱们这就出发,说不定你妈妈现在已经提前溜班了呢。” 王城宜笑笑,拉着王怀舆的手出了门。余晖照进平阳巷,古旧的青色石板路闪着暖光,傍晚竟比白天还要暖人。前边一对年轻的恋人手拉着手,身影拉得很长。 王城宜像小时候一样,偷偷玩着踩影子的游戏,一个小伙子骑着自行车疾驰而过,哼着听不出什么曲调的歌词:“情网啊轻轻闯,爱神呐能安什么好心肠。”王城宜噗哧笑出声来,活泼泼地在心里说:“你的爱神没有好心肠,可我的爱神是我的太阳。” 王怀舆也笑,现在的年轻人可真是跟他年轻时候不一样了。就连城宜,也和她几年前不一样了。一个结了婚的女人可以比结婚前更活泼,显然是丈夫的功劳。王怀舆很自然地,不急不慢地问起余承舟:“承舟的伤好些了吧?” 王城宜刚和魏建生说过离婚的事,只是不知道魏建生有没有和父亲王怀舆说。王城宜收起笑脸,看看王怀舆,见他不像知情的样子,就尽量少说话:“嗯,好多了。” “嗯。魏建生来找过我。”王怀舆还是若无其事的样子。 “哦......”在父亲王怀舆面前,王城宜觉得自己总还是小孩子。 “城宜,魏建生说得很诚恳,夫妻之间偶尔闹点脾气是常有的事,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也得靠修,婚姻不是儿戏,但是,人生苦短,我希望你能快乐。”王怀舆一边讲一边慢慢走,王城宜听到“快乐”两个字,放下心来。 “爸爸,我知道你们做父母的能讲出很多道理,但是快乐是因人而异的。我觉得快乐的,你未必觉得快乐,他觉得珍贵的,在另一个人眼里也许一文不值。”王城宜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心里轻松了一些。 王怀舆看着女儿,觉得她真的长大了。父女两个人沿着青石板路,在夕阳中慢慢地走着,还没有拐弯,就看见田卿卿袅袅婷婷地迎面走来。田卿卿又穿上了旗袍,迎着夕阳,墨绿色围肩的花纹显得格外有生机。 “妈妈!”王城宜小跑着喊道。 田卿卿把手掌搭在额头上,看见女儿朝自己奔来,脸上就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囡囡啊,慢点儿!” 说话间,王城宜就扑到了田卿卿的怀里。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次见到田卿卿,心里格外依恋。或许父亲王怀舆说得对,受了委屈,才格外想起父母的温暖。 田卿卿挽着女儿的手臂迎面走来,王怀舆站在原地慈爱的看着,这是他一生当中最美好的时光。一家人有说有笑,顺路到菜市场,田卿卿早就想好要做的晚饭。她在前面挑选,王怀舆跟在后面付账,摊贩们熟络地和田卿卿打着招呼,王怀舆就微笑着点点头。 买几样小菜的功夫,篮子里就装满了菜市场上称羡的目光和夸赞。一直到吃罢晚饭,王城宜才和田卿卿说起体己话:“妈妈,我最近遇到点烦心事。” “哦?”田卿卿马上问道:“城宜,是不是承舟啊?你公公魏建生可来过了,把我和你爸爸吃了一惊。城宜,怎么好端端地,魏建生说你要离婚?” “妈妈......”王城宜轻叹一声,“妈妈,不是这件事......” 田卿卿更惊讶:“还有什么比这件事更亟待解决的吗?” 王城宜把双膝抱在胸前,下巴放在膝盖上,委屈地说:“妈妈,我的作品去不成法国了。” “为什么呀?”田卿卿脱口而出,“你不是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吗?” 王城宜把罗大虎抄袭被起诉的事全部告诉了田卿卿,还把罗大虎私自署名的事也都说了。王城宜还是犯难,不知道要怎么办。 田卿卿很是气愤:“这堂堂大教授,怎么还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啊?囡囡,你心里犯难说明你是个懂得感恩的好孩子,但是这是非要明辨。教授犯法与庶民同罪。你不要担心,我跟你爸爸说。” 田卿卿马上敲开王怀舆书房的门,王城宜跟在后面,紧张地等着父亲的建议。没过一会儿,王怀舆和田卿卿就从书房里走出来。王怀舆埋怨地说:“城宜,受了这样大的委屈怎么不早一点讲?非要等你妈妈来转述。我和罗教授认识也很多年了,没想到还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这种案件虽然少,但是也有,初审虽然他败诉了,但是终审却不一定。” 王怀舆见多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司法公平”,瀛洲国,只要有钱有势,法律也能归于己用。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拿起电话册,拨通了罗大虎的电话。 “喂!”电话那头传来了罗大虎的声音。竟然通了!王城宜有点愤恨,她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的罗大虎,父亲一个电话竟然这么轻易就找到了。 “罗教授,是我,王怀舆。”王怀舆的声音非常沉稳。 “哦哦,王老兄!”罗大虎那头显得有些尴尬。 “罗教授,城宜说您帮她约了法国的画展,哎呀,一直给您添麻烦,承蒙您照顾多年,我这个做父亲的,要当面致谢。机会难得,我打算亲自陪城宜飞一趟法国,我这个没有艺术细菌的老古板也去开开眼界,我想,她出发前,请您赏光一起来吃个便饭,您顺便指导指导她展出的注意事项。”王怀舆一番话,听得王城宜目瞪口呆,她已经预备好父亲王怀舆要理直气壮兴师问罪呢。 “这......唉,王老兄......哎呦王老兄,你看看我这个脑子,老了不中用了,我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你放心,没问题,城宜那是有天赋的人,去法国参展那就是为国争光,她的画一定能够大放光彩。”罗大虎的回答更让王城宜目瞪口呆。她望向田卿卿,田卿卿使使眼色,让她别说话。等王怀舆挂断电话,王城宜的气愤已经溢于言表。 王怀舆倒笑了:“城宜,你也长大了,做事情要学会瀛洲国独有的方法。只要去参了展,这作品就像落了户口的孩子,铁定是你的了。好了,事情解决了,去睡吧。” 王城宜没有想到,她犯愁犯难到流泪哭泣的事,父亲三言两语一个电话就解决了。她迫不及待地想告诉罗曼斯,但心里又觉得沉甸甸的。罗大虎的溢美之词让她忐忑不安。如果罗大虎只是因为她是王怀舆的女儿所以才推荐自己去法国参展,那说明她的画根本就不是他说得那么好。 王城宜为这一点新发现而深感自我怀疑,她决定天亮后去文化馆“微服私访”,把罗大虎的书稿带去,找个不认识的陌生人先点评一下她的画,说不定孙平禹还可以帮自己的忙。 这样想着,一连多日的疲惫、委屈、焦躁全部松懈下来,王城宜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第61章 往事碎片 罗大虎抄袭案二审胜诉的新闻被大肆报道。孙平尧一边看电视,一边朝乔增德的书房喊:“乔增德,你看有个教授被告抄袭,胜诉了。” 乔增德从书房钻出来,盯着电视,忽然嘿嘿一笑说:“这个川都净出人才!你是不知道这地方有多穷,我有个学生,穷死的。” 孙平尧白了他一眼说:“你不也挺穷的吗?你这才富裕了几天你倒天天骂别人穷,你这就是自我投射。再说,哪个地方都有穷有富。” 乔增德最听不得孙平尧说他的根底,他已经在学生面前树立起“我的父亲是局长”这种形象了。当然,乔丁钩还是亲老子,只是这在外的身份都是自己给的,越是敢吹,越是没人敢怀疑。这是乔增德从俄国作家果戈里的小说《钦差大臣》中悟到的真理。同样的事,家里有背景就有人上赶着替你张罗,家里没有背景你就是累死也不会有人同情。这是乔增德从果戈里的小说《外套》里悟到的道理。 现在,他可以自由进出小说并化为实践。需要在外给自己扯大旗的时候,他就是钦差大臣赫列斯达可夫,按小说套路应对各路人等;要从学生那儿榨点什么出来的时候,学生就是九品文官阿卡基·阿卡基维奇,阿卡基·阿卡基维奇不敢反抗上级,学生当然也不敢反抗他。乔增德从小说中把人性吃得死死的,一双眼睛只要抓住一个人的弱点,那这个人就成了被钉住的活蝴蝶标本,时间久了,即便拔了钉,蝴蝶也不会再飞了。 乔增德不禁说出一句“巴普洛夫的狗”。 孙平尧狐疑地看着他问:“你自言自语些什么?” 电视里胜诉的罗大虎骄傲地举起拳头,像打了胜仗一样走出法庭。乔增德不禁也攥紧了肥手,抄袭,哼,谁的眼睛能那么好使,这种知识产权的案子在国外行,在瀛洲国,不拖个十年八年,判不了。还是那句话,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只要人豁得出去一张脸皮,没有什么搞不进自己的腰包。 乔增德想起周望宗,那可真是长天市一等一的好汉,乔增德心里佩服他。三千多万,周望宗这辈子值了。周望宗死在医院后,新闻也报道过,接受采访的人里,乔增德觉得其中一个特别面熟,但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乔增德把脚背在小腿上蹭蹭,随口问孙平尧:“周望宗有没有孩子?你在新闻里看着没有?” 孙平尧穿上黑色的夹克,说:“有吧我记得,但是应该没抓到。”她不知道乔增德为什么问周望宗,又瞅一眼电视,电视人群里挤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孙平尧往前凑上脑袋,想看个仔细,但画面一闪而过。 乔增德嘲弄地说:“咋地,你也想上电视?打算直接钻里面啊?” 孙平尧不想跟乔增德耍贫嘴,更不想跟他吵架,她嘟囔着:“乔增德,我怎么好像看到了平禹呢?沪宁大学,沪州,真的是平禹?” 电视画面流水一样不回头,乔增德没有注意到这些画面中的人群。他看着罗大虎,想着周望宗,就算孙平禹站在他面前,他都未必能看见。 乔增德他娘于春梅上次在电话里说,要给他妹妹乔雪花办阴亲。屯里的老习俗。正好瓦子屯的石柱和乔雪花年龄差的最小,麻烦就麻烦在石柱家没有大人可以主持。石柱的娘疯了死了,石柱的爹走了没音讯了,石柱一个不知道出没出五服的叔公做主,同意了这门亲事。 仪式很简单。石柱子和乔雪花的牌位放在一起,洞房里点起两根红烛,桌子上摆上两碗酒,酒杯旁边放着两个人的生辰八字卒年日期。乔丁钩、于春梅和石柱家的远房叔公象征性交换一下聘书聘礼,无言地吃上一顿饭,这个亲就算结了。 乔丁钩找人算算日子,给乔雪花起了坟,迁到石柱的坟边。乔增财给坟上扬上最后一掀土,大功告成似的冲于春梅说一句”娘成了“,于春梅眼睛一黑,接着晕了过去。 乔增德没有回去,堂堂大教授的身份出席这样的愚昧的婚礼,他得考虑影响,最主要的原因是,乔雪花的一把骨头嫁得贱了。凭他乔家现在的威风,那怎么不得给乔雪花找个官宦人家啊。 于春梅再三解释,良缘难觅,但乔增德就是不愿意多听。乔丁钩让于春梅听乔增德的,大教授嘛,还有什么人是比大教授懂得更多的?他肯定说什么都是对的。 于春梅生平第一次在乔丁钩和儿子面前犯起了倔劲儿,任凭乔丁钩怎么威胁恐吓软硬兼施,她打定主意,今年一定要给乔雪花办好婚事。哪家不重要,一定就得在今年。于春梅心心念念多年,乔增金和乔增财忍不住在电话里跟乔增德说,就听咱娘一回吧,咱家就她俩是女的,咱娘肯定懂得雪花的意思。儿子们发了话,乔丁钩只好点头同意,老子爹点了头,乔增德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于春梅了却这件心事后,她突然一下子老了。皱纹好像一夜之间爬上了她的面颊,白发好像一夜之间占据了她的头顶。她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乔增德钻进书房,书没看几页,忽然想起当年接到考试通知,全家集合在一块共同商讨这件大事的情形。 那时候他的爷爷乔德茂还活着。乔德茂咔嗒着烟斗,一心巴望着乔家子孙能够光耀门楣。他听到考试的消息,脑子里的算盘又蠢蠢欲动。他说,小二啊,队里的活儿家里的事你也别操心了,考试这是个大事,自古以来都是读书这条道便宜。 那时候乔丁钩偶尔要去厂里砸钉子,在木匠活以外,多挣俩钱养家糊口。后来他不做木匠了以后,就学了焊接。他做了几年车间头儿,多多少少也看出点儿门道。 乔增德零星地上完小学初中,学校里经常批这个老师斗那个老师。他也冲那个怀着孕的女老师扔过石子,端着红缨枪拦过裹脚老太太。他最喜欢跟着比他大的乔增金去绑人。有一次,乔增金绑住了怀着孕的女老师,拿出一根针去扎她的奶头,乔增德就在旁边认真地欣赏。后来,乔增德乐呵呵地讲起这段童年时光的时候,脸上还满是怀念。 除了这些趣事,他还爱去他爹乔丁钩的厂里玩。乔丁钩怕小孩不长眼,在厂里乱跑乱讲闯祸,就让乔增德窝在厂里的传达室里。 朝北地区响应瀛洲号召大搞工业建设,同时关怀工人的精神生活,乔丁钩的厂子里竟然还建了一间读书室。乔增德偷偷地四处闲逛,就在这间读书室里发现了“武林秘籍”。如果看到关键处,他就把报纸揣回家给他爹和他弟弟妹妹朗读。 乔增德当上教授后,不止一次跟学生讲过这段真实的历史,以历史的亲历者将历史的每一个细节清清楚楚地标记在学生的记忆里,当然也包括那位怀着孕的女教师褶皱丛生的奶头。 他在课堂上得意地说:“我十几岁就是读马克思长大的。”说完,他继续得意地睥睨着教室里每个角落的学生,把每个学生看向他的眼神尽数理解为崇拜。 其实,乔增德也算不得扯谎,他的话有几分真实。在瀛洲国特殊十年和未来工作的三十年,这段经历成为他独特的思想源泉。他特别地学会了一个词叫剥削。 乔丁钩见乔增德有几分读书的潜力,就从读书室时不时带报纸给他看。乔增德觉得,读报纸可比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学校教的破瓜烂枣有趣多了。 后来,去了大学的乔增德才知道,他爹乔丁钩拿给他的报纸是瀛洲国的内参。 乔增德骄傲地冲学生一笑,真正的龙种,然后用手指指指自己。 乔增德把这个情形学给孙平尧看的时候,孙平尧的白眼都翻上了天。孙平尧一翻白眼,乔增德就想起他娘于春梅当时就撅起了嘴:“小二准备考试,谁去打柴?我自己可干不了那么多活,增财还小,雪花又有病,家里家外的,上学还不够累挺?考试就算过了能拿几个工分?” 乔增金也顾虑着生产队的活儿干不完,跟乔丁钩说:“爹,我过两年还得处对象,乔增德是不是也得担点儿事?他现在在队上当二分队的副队长,管七八个人,不也挺好?前两年打倒的那些,不都是念书多的?” 于丁钩往炕头上挪挪屁股,看看乔德茂,然后才说:“爹,看小二自己吧,厂里的报纸他还能看几行,要不就豁出去俩月,叫他试试,要不也便宜了侯东亭。咱家不出人,叫人家去?到时候要是人家上了学回来当会计当书记的,咱可不沾光。” 乔德茂吧嗒着烟斗不说话。乔增金有些不高兴了,赌气说:“那我也去试试。” 乔增德跳起来:“唵?就你?屎橛子一个,认字吗你?” 于春梅把俩人按住,也一屁股坐下说:“念书有什么用?回来支摊子算命?屯东头于大牙他侄子不也是个读书人?在那洋学堂学啥了?还不是回来种地!这一出去一回来,地都不给他分了,有啥用?!字识两个够用的就行了,谁也别去!等看看情况,增财大点了再说!” 乔增德更不乐意了,他梗着脖子说:“我在家又是烧火又是做饭,怎么到头来还得让着俺弟弟?” 还是乔雪花,他唯一的妹妹,拉着他说:“二哥,你也别急,这段时间你就在学校复习,我在家多干点。” 乔增德想起乔雪花心里还是揪心的难过。 乔德茂把烟斗咔哒干净,重新挂回腰间,下了最后意见:“那看自己能耐吧,咱家也没有个文化人,小二子愿意试试就叫他试试。” 往事想忘也不一定能忘掉,教授也当上了,这些事却时不时地从脑海里冒出来。想起来,乔增德心里就升起一股怨恨,直到现在,他在内心深处,还是不肯原谅他的家人。 其实,他心里很清楚,他也不是多爱上学,但是他爹娘在关键时刻差点耽误了他的伟大前程,还偏袒老三,这让他很委屈。爹娘越是偏心眼,他越是要试试。班里的牛老师宣布此次考试不限指标,不要推荐信,鼓励大家抓住机遇,乔增德就装模做样地复起习来。 乔丁钩厂子里的报纸确实发挥了作用。 乔增德在占便宜上可以说锱铢必较,但用在算数考试上,可真是一窍不通,勾股定理证是证不上的,外语更是马尾巴栓豆腐,提都提不起来。综合考虑,乔增德只能报文科。对这场关乎人生重大走向的考试,其实乔增德并不知道它对未来的意义,因此也并不十分看重。 班里的人都考,他心里就也想考。成绩嘛,回家能糊弄爹娘就行,反正他们不认得几个字。可是,要考试就抓瞎洒汤,毕竟,是骡子是马拉出去一溜就得露馅儿。他觉得自己去不去参加考试其实没多大所谓,但大哥、三弟或者队上屯里的人要跟他抢,那他可不干。损己利人那是活雷锋,损人利己“人之常情”,但凡利人的事那可一点别干。 考试那天已经是冬至月,朝北一入十月就开始下雪,冬至月已经很冷了。 一大早,乔增德裹搭上家里唯一一件像点儿样的棉袄,跑着去了丸家屯铁道中学。考试一连两天,乔增德除了政治、历史、语文三门还算答得上,其他实在是赶鸭子上架。到了第二天下午,他觉得毫无希望,也就没有去参加最后一场考试,连最后一科的反面都忘了答。 少考一门这种情况放到瀛洲国现在,不要说考百年老校,怕是连个大专也够呛。侯东亭跟他一起参加的考试,乔增德一看侯东亭那志在必得的样子就气不顺。气不顺也得干瞪眼,可是万万没想到,侯东亭连录取通知书都没有等到,在他爹生火做饭叫他起床的时候,侯东亭已经浑身僵硬了。 乔增德一拍大腿,他想起刚才电视里看到的人是谁了,是给他送录取通知书的镇长薛伟军。 第62章 贼心贼胆 乔其放学回来,乔增德正在和孙平尧吵架,地上白花花一片,撒满乔增德的书稿。乔其见怪不怪,提着脚尖站在门口,往上提提书包,眨巴眨巴双眼皮,问:“妈,又咋回事啊?” 孙平尧一手叉着腰,一手点着乔增德的额头,一看乔其放学回来了,马上收起刚才的姿势,紧着嘴,弓着虾背,阴阳怪气地挖苦道:“乔乔回来了?快把书包放下,好好看看你的圣人爸爸。” 孙平尧对女儿的爱称一般有两种,乔乔和其其。乔其从孙平尧的爱称上琢磨出一个不完全适应的规律。孙平尧叫“乔乔”的时候,用姓,指向乔家,也就是她父亲乔增德;孙平尧叫“其其”的时候,用名,指向孩子,她就饱含着母爱。 这次孙平尧叫的是“乔乔”,乔其心想,肯定又是大教授乔增德惹出来的。 果然,她还没说什么呢,孙平尧就眼一横,没好气地继续对她说:“咋回事?问问你的圣父吧!” 乔增德蹲在地上,心疼地划拉着他的心血,拿起来看看新书书稿,页码全乱了。他猛地站起来,捶胸顿足地大骂:“孙平尧,你干嘛扔我的稿子?我夜以继日,为你为孩子为这个家当牛做马,你一天到晚书也看不了几行,你知道我整理这些稿子花了多少时间吗?你这个泼妇!我就不去找李校长,你有能耐你去找你去说!你算什么东西?没有我乔增德,你能在这儿舒舒坦坦当教授夫人?分配的房子不好那你自己怎么不去挣?你一天天在家摆什么大小姐谱儿?就算你自己当你自己是千金小姐,你也是个丫鬟的命!” 乔增德和孙平尧吵架的原因还得从长天市的新政策说起。 伏晴雨及长天市主要领导与张毅恒、李仲森一起签订了一份长天市发展规划文件,张毅恒新开发的天街优育基地三期工程完工,为均衡长天市产业布局,伏晴雨做出决定,有意识地将市里经济发展的中心往天街所在的区域迁移。经济发展首在人才,如果最好的人才住在天街,那就万事俱备。 张毅恒当即同意了伏晴雨的高瞻远瞩,他表示坚决支持伏市长的部署,提出拿出天街三期工程的三十套房子,免费供北东师范大学的教授们居住,居住满两年的教授在此购买房子,在市场价的基础上享受九折优惠。 李仲森提出,天街与北东师大距离较远,北东师大愿意配合市里的总体部署,为在天街居住的教授提供免费的班车接送服务。 伏晴雨的会还没有开完,北东师大要给教授分房子的消息已经满天飞,连毛秀春都忍不住给孙平尧打电话。毛秀春说得有鼻子有眼,孙平尧虽然没有确切的消息,但她想消息应该八九不离十。可乔增德受苏槐之邀去了松春师范大学做讲座,李志强送给他的手机他嫌费钱,因为周围也没什么人用,手机只能暂时闲置。 乔增德在松春师大大讲完启蒙理论后,苏槐给了他五百酬劳,乔增德捏在手里没几下,迅速把信奉塞到包里。苏槐亲自安排了酒店和饭店,待闲杂人等退去,苏槐才神神秘秘地跟乔增德说:“乔教授,您这好不容易离开的孙师母的监视区,应该好好放松放松。” 乔增德大倒苦水,把孙平尧说落得估计孙平尧在家都耳朵发烫只打喷嚏。苏槐嘿嘿笑着,问乔增德:“那乔教授,要不我带您去好好地方?我也是男人,很能理解老师您。” 乔增德喝了几杯酒,没太明白苏槐的意思。 苏槐恭维地说:“乔老师,您学识这么渊博,无所不知,去放松一下保持身心健康,那是国家建设与发展的需要!就是孙师母在这儿,她也得理解您!” 乔增德听明白点儿了,他把胳膊搭在酒店椅子的椅背上,又发起了牢骚:“你是不知道啊小苏,我啊,早跟你们孙师母分房睡了。男人,哪有像我这样的?说实话,我,堂堂大教授,那就是古代的翰林啊,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我那是洁身自好。” 苏槐笑着说:“那是,一般女的,您这堂堂大教授入不了法眼,走吧乔教授,我的翰林老师状元老师,我带您去个好地方,好好快活快活!” 乔增德半推半就地跟着苏槐去了酒店八楼。真没想到,这酒店别有洞天。一上八楼,风格全变,灯红酒绿俊男靓女,乔增德一下子醒了过来。他迅速挣开苏槐的手,头左右摇着,腮上的肥肉都差点儿要撞在一起:“苏槐,这可不行啊!你怎么能带我来这种地方!” 苏槐笑着扯住乔增德的小臂,乔增德推辞着,但眼睛却像被磁铁粘住了一样,禁不住地往细细长长圆圆滚滚的东西上溜。苏槐看在眼里,招呼一个年轻的姑娘,姑娘应声倒在乔增德的怀里。 苏槐对着姑娘说:“好好招待,大教授!” 姑娘朗声一笑:“呦,就喜欢这样的书生,怕不是......处男?” 乔增德恼羞成怒:“什么处男?我像是没有女人的男人吗?” 姑娘又笑了:“是不是处男一验便知,都说才子佳人天生良配,大教授敢不敢啊?” 乔增德被激将法激得脱不开身,又当着曾经的学生的面,只好硬着头皮呛呛着:“有什么不敢的?男子汉大丈夫还怕你这种小场合?台务院的场合我也去得!” 苏槐哈哈哈笑出声,给姑娘使个眼神:“好好伺候,有你的好处。” 姑娘拉着乔增德的腰带妖娆地往房间深处走去,苏槐目送着踉踉跄跄的乔增德,笑着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有贼心半辈子了,就看今晚有没有贼胆了。” 只要拿到乔增德的软儿,那以后再用得着乔增德的时候,事情就好办多了。苏槐已经毕了业混进学术圈才明白,要想在学术圈里混,没有“导师”领路,简直寸步难行。不仅需要导师领路,而且需要借导师威名扩大自己影响力,认识任何一个“大佬”都离不开导师的引荐。光是师生关系还不行,还得在一条船上才牢靠。 苏槐原本以为毕了业就不用再打点乔增德,但没想到,哪怕不在长天,这辈子只要他还打算在学术圈混下去,那他就必须和乔增德生死相连。发论文、拿项目,没有哪一样可以抛开乔增德。 只要乔增德进了屋,这件事就算成了。可是苏槐的算盘落了空。乔增德硬着头皮走到房间门口,实在不想面对被这么年轻的姑娘嘲笑阳痿的尴尬,他顾不得翰林状元的脸面,把年轻姑娘的手狠狠地甩开,就低着头驮着自己肥胖的身躯挤回了原地。 苏槐已经不见了。乔增德左转圈右转圈,也没有发现苏槐的身影。他不敢久留,慌不择路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他没有跟苏槐打招呼,就自己独自回了长天。 他回到长天的那天下午,邱在礼让覃舒通知各个学院的教授去抓阄分房子,乔增德还没有完全搞清楚什么事,阄就抓完了。 对门化学系的牛春磊抓到了最好的那套房子,楼层、位置、户型他都很满意,范进中举似的飞奔回家了。乔增德抓到靠马路的那栋楼的顶楼,那栋楼旁边就是默认的垃圾集中地,为了减轻噪音,那栋楼的户型上不得已做了屋山背窗的处理。有三个五十多岁的老教授抓到了七分满意的房子,他们觉得能在退休前换一套面积更大的房子,已经很满足了,楼层在二三层,爬下爬下也不辛苦,因此几个人也都挺高兴。 乔增德沮丧地回到家,不知道该怎么跟孙平尧交代,她说自己盼望新房子盼望得昨天晚上都没睡觉,吃饭都在想给乔其装修个东日国风格的榻榻米。孙平尧要是看到顶层乔其的房间那根大管道,非手撕了我不可。乔增德懊恼极了,心想,又是一场酣战。 乔增德抓完阄就躲回书房里。孙平尧去买小菜了,准备庆祝一下来之不易的新房,应该正在回来的路上。乔增德犹如大祸临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孙平尧的失望和失望伴随着的暴风雨。 当孙平尧哼着小曲儿,一进门就兴冲冲地问新房的位置,乔增德头脑一热,顺口撒了一个圆都圆不上的谎:“牛春磊家口大,说祖孙几代人都来住新房,咱们家就三口人,我和他交换了。” 孙平尧先是一愣,再是不解,然后是不相信,再然后是愤怒,再再然后是盛怒、暴怒、狂怒。 她砸了花盆,又掀翻了餐桌,头发粘着汗水泪水糊在额头上,她想用尽所有力气想把乔增德的耳膜震破。 但她突然觉得日子很没意思,尤其是乔增德还有脸跟她算账,还有心思顾着那些总也改不完的破书稿,她有气无力地跟乔增德宣布:“乔增德,咱俩别在一块过了。”说完,她就要拉上乔其回娘家。 乔其上了初三,很快在孙平尧的哭诉里大体明白了“圣父”的起源。她看着乔增德蹲在地上的样子,丝毫不觉得他可怜,也不觉得乔增德舍己为人有什么伟大。她觉得乔增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妈妈或姥姥一时不给他出主意,他准能把事情搞岔劈了。他口口声声说都是靠他自己,可他靠自己的去办的事没一件能成。乔增德跟学生可不是这么说的,他跟学生说,为单位的事他立下汗马功劳,每次出马都马到功成,但为自己的事就自私不起来,一心为公惯了。乔其觉得他虚伪极了。为单位的事能办下来,说明对方看重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代表的单位,他也不是一心为公惯了自私不起来,而是他这个人就是没头脑,吃屎也抢不着热的。没本事就算了,认怂呗,积极寻求帮助呗,但他还总给自己往伟光正上找补,找补不上的时候就啰里吧嗦地抱怨个没完。乔其觉得,那些找她爸当老师的人都是傻缺,让一个干啥啥不行,只会满嘴跑火车往自己脸上贴金的人当博士生的教授、导师,纯粹是傻缺教傻缺,傻缺不值得同情。 她拉起孙平尧,清脆地说:“妈,走,去姥姥家!” 孙平尧一见到毛秀春就嚎啕大哭,哭得毛秀春和张姐大眼瞪小眼。 乔其见孙平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镇静清晰地把她放学后的所见所想添油加醋地跟姥姥张姐学了一遍,她还没忘了学学乔增德蹲在地上划拉他宝贝书稿时候的动作和神情。 毛秀春听明白了,安慰孙平尧说:“不就是套房子吗,以后还有,到时候你们提前跟我说,我给你们拿套比牛春磊还好的。现在就暂时将就些。日子都是越过越好,房子当然也是越建越好。”张姐点点头,拍拍乔其的肩膀,又搂搂乔其。 毛秀春见孙平尧还是哭,只好说:“平尧,现在的委屈,都是以后的筹码,凭我和你们校长的交情,他肯定也会觉得挺对不住你俩的。等再有好房子,他保准第一个就想到你俩,啊,别哭了啊。” 毛秀春说完就知道自己说漏了嘴,为了掩饰刚才的话,她马上不耐烦地说:“哭什么哭,这么大的事你自己不上点心,交给乔增德去做,他能做好什么呀,他连楼房都刚学会看单元号,你让他就那么去抓阄,你干嘛去了?我看你就是活该!” 这样一副腔调,孙平尧倒有了反应,她委屈地回嘴说:“这怎么还怪上我了?房子的事是房子的事,我哭是因为乔增德他骂我!” 张姐叹口气,看着毛秀春和孙平尧,唇枪对舌剑才是她俩。张姐带着乔其去卧室,把客厅留给毛秀春和孙平尧,每次差不多都是这样。 毛秀春撇撇嘴:“骂你什么?你本来也不是贤妻良母。上次让你把螃蟹拿回去,你自己从小到大是吃够了的,可乔增德吃过几次?你嫌有腥味,连冰箱你都懒得放,就那么拿出去扔了,换了别人家还过不过了?有你这么过日子的吗?你就是惯的!你没看到当时给乔增德心疼的,他家过苦日子过怕了,那些特供见都没见过,你吃够了你分给你婆婆啊,还赚个孝顺的名声,乔增德也领你的情,就那么囫囵个儿带箱子扔了,也就你干得出来!乔增德也就是家里穷,读书人给你留脸面,但凡他家里有点儿底本儿,他都不能要你。” 孙平尧拍着沙发把手,抗议说:“妈,一码归一码,谁是你亲生的,你怎么不分青红皂白,还夸上女婿了?他凭什么不要我呀?我还跟他离婚呢!” 毛秀春还想说两句,张姐从屋里出来,说:“乔其饿了,秀春,要不要先吃饭?”毛秀春使劲把话咽回去,听到乔其没吃饭,就让张姐赶紧给孙平尧和乔其盛饭。 孙平尧和乔其还没有吃完,乔增德骑着他的二八大杠,气喘吁吁地来接她娘俩。他喘着粗气进了门,也不像上次那么趾高气昂了,只是来回搓着手,掩饰着他的办事不力。乔其一见他,扔下筷子躲进舅舅孙平禹空出来的卧室去了。 乔增德脸上更挂不住,毛秀春却热情地给他添碗筷,什么都没有问。 夫妻没有隔夜的仇,乔增德从北东师范大学发给他的十万补贴抽出一万,作为给孙平尧赔礼道歉的礼物,歉意里当然还有两分别的意思。乔其回到家,乔增德讨好似的跟乔其没话找话,但乔其硬是好几天没跟他说话。 一个月后乔其期末考试,乔其除了语文稍稍及格了以外,其他科目全线飘红,物理只考了9分。赵东军的儿子赵洪涛和乔其是同班同学,赵洪涛的物理数学考了满分。赵东军在家长会上见着乔增德,他谦虚地表示,学习的事得顺其自然。乔增德瞬间就气炸了肺。 分房子的事成了家里的暗涌,时不时就翻滚一下,但乔其的成绩才真正让乔增德头大。照这么下去,乔其即便能勉勉强强上了高中,大学可连指望也别指望。要是考得差不多,乔增德还能使使劲,但是按照乔其的成绩怕是连个大专也够呛。虽然孩子是白眼狼,但乔增德却不能不为她筹谋打算。他堂堂大教授的独生女儿,上大专,他可丢不起这脸。 乔增德亲自去找了李仲森,他拿出十万补贴的五万递过去,请李仲森协调一下房子的事。李仲森只给张毅恒打了个电话,张毅恒就大手一挥痛快地说:“能让李校长亲自协调的人,那肯定不一般。为了人才,这是我的荣幸,三期工程,任乔教授挑选。” 在乔其读完初三的那个暑假,乔增德一家三口顺利搬进了天街新居。没过多久,北东师范大学下达了新的公派访学指示,乔增德立马申请去东日国介幢大学交换三个月。 北东师大响应瀛洲国教育建设需要,改“系”为“学院”,并建立了新的院系和专业,新学院挂牌为瀛洲语国际学院。乔增德从东日国回来后,摇身一变成了整个北东师大最先到东日国去的人。新成立的瀛洲语国际学院院长一职,轻轻松松成为乔增德的囊中物。 乔增德正准备大干一场,一场危机悄然降临。 第63章 恶,是历史发展的动力 乔增德从东日国介幢大学交换三个月回来后,对东日国赞不绝口。他跟孙平尧说:“你是不知道东日国有多么好。以前光是在长天见到东日国留下的建筑和建设,现在亲眼见到了,东日国那个干净,人们那个有礼貌!哎呀,咱们瀛洲国二百年也赶不上人家!” 他一边描绘东日国的发达与文明,一边跟孙平尧表演东日国的“礼貌”:“我在东日国每走到一个地方,他们的工作人员都是小碎步跑过来,不管我说什么,都是‘嗨’‘嗨’。哎呀,我真是受宠若惊。”乔增德端起手肘,学着东日国的小碎步,一边立正站好,冲孙平尧猛一鞠躬,嘴里“嗨”“嗨”两声。 孙平尧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说:“那你在那儿简直就是皇帝一般的待遇。” 乔增德心里神往不已,赞叹着:“东日国女人那个温顺,说起东日语的时候直往人心里送。东日语,我能和他们简单地交流几句,毕竟我家学深厚,我父亲我爷爷都有和东日国国际交流的友好基础。” 孙平尧托着下巴问:“那你一点儿也不寂寞呗?” “寂寞?”乔增德撇着嘴说,“寂寞啥?我都不想回来!我寻思东日国的女人怎么那么白,皮肤那个嫩,东日国的男人真是好福气啊!” “嗯?”孙平尧斜睨着眼睛,佯装生气说,“你说什么?” “我说的这都是事实。”乔增德乜斜起眼睛,继续说:“你是没看见,东日国女人每天都跪在家门口,伺候丈夫穿好鞋出门,丈夫一回来,又马上跪在门口迎接,再为丈夫拿过拖鞋换上,放好洗澡水,那个体贴,东日国的男人才是男人,东日国的女人才是女人。” 孙平尧鼻孔里已经开始冒气,乔增德丝毫不在意,继续给她普及着事实:“你都不知道,东日国的水,自来水,都是可以直接喝的。我都惊呆了,水还可以直接喝凉的!也不怕什么细菌!东日国的牛奶都是新鲜的,要是不喝,一会儿就变质了。我的天哪!原来还可以这样!就这样的国家怎么能不强大?” 孙平尧流露出崇拜的眼神,不知道是崇拜能够去东日国的乔增德还是崇拜东日国的自来水和牛奶,然后娇嗔地骂道:“你就这点出息?” 乔增德瘪瘪嘴继续说:“东日国人那个好学啊,怪不得战后他们的经济能够迅速恢复,一跃走向世界强国,人家为了学习,那是全民行动。对我这种大教授那个尊重,哎呀,都是点着头鞠着躬,那个客气,简直没法形容!” 他突然眼一瞪说:“你就应该学学东日国女人,发达国家,文明与现代,你看,哪像你和你妈这种朝北泼妇?天天破马张飞,动不动就跟丈夫吵啊打啊。发达国家的女人都是那样彬彬有礼,对男人言听计从,要不说瀛洲今不今古不古,我看,朝北就应该被占领上二百年!” 孙平尧无法接住他的话,她没有去过东日国,也不知道东日国的女人到底有多发达多文明多现代,但听到乔增德说被占领上二百年,她好奇地问道:“为什么这么说啊?东日国在朝北烧杀抢掠的,多可怕。” “你就是无知!”乔增德跳起来大骂道,“一帮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之见!烧杀抢掠的那些人活着有啥用?死了才活该,死了那是做贡献,照我看,杀的还是少了,哼哼。我的看法那都是最先进的创见!” 孙平尧心里有点害怕了,她看着乔增德,有点胆怯地说:“那你奶奶也是那时候......” “活着有啥用?”乔增德喊着,“在大义面前,我奶奶那是死的是时候。你看我爷爷都不说啥吗?什么时候不死人?死的都是该死的炮灰、分母。谁让人家发达?” 乔其从房间里钻出来,凑到孙平尧和乔增德跟前,问:“爸爸,妈,你俩又在讨论什么重大发现呢?” 乔增德嘿嘿一笑,正襟危坐地给乔其上开了课:“乔乔,你记住,恶,是历史发展的动力!” 乔其眨巴眨巴眼睛,问:“为啥呀?我们马黎光老师说,人之初性本善,要与人为善。” 乔增德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哭笑不得地反问乔其:“你马黎光老师?谁呀他是?你爸爸,破格儿副教授,破格儿正教授,教授委员会主任教授,正八经的你亲爹,我能有错?我能连你的马老师还不如?” 乔其没法反驳他,但又不服气,嘟起嘴看着孙平尧。 孙平尧圈起食指,宠爱地在乔其嘴上刮一刮,笑着说:“就是,你爸爸大教授,全朝北鼎鼎大名,还能骗你吗?” 乔增德抓起一把瓜子,一边颠着腿一边用牙齿挤着瓜子皮,滔滔不绝地说:“美国的罗尔斯有一本《正义论》,写得巨好,他提出一个响彻世界的观点,‘恶,是历史发展的动力’,大到国家,小到个人,至理名言。” “噗”,乔增德吐一口瓜子皮,继续说:“东日国在咱们朝北地区是侵略者、殖民者,但你看,正是他们的殖民,才建设了朝北全东洲最发达的下水管道、工业体系,是不是?你看你上学的时候是不是得过马路,马路牙子旁边就有些井盖,下面那就是东日国的建设。瀛洲国二百年也赶不上人家。” 他看着乔其狐疑不解的眼神,恨极了她叫什么马的犁地的货:“就你那个犁地马老师,标准的朝北土鳖,就会一天天大骂鬼子鬼子的。哼,我告诉你乔其,没有他们骂的‘鬼子’,他们连自来水也吃不上!一天天‘祖宗’‘祖宗’的,祖宗能让他们富裕起来?现代起来?发达起来?他们那些祖宗,活着有啥用?!子子孙孙穷死,死了也白死,死了也活该!” 乔其听得哭丧着脸,她第一次听到这种来自美国的论调。她的老师是犁地的马,本来乔增德这么说的时候她还想笑,可是乔增德一说死了的骡,她又觉得害怕。 乔增德还以为乔其已经深深被他的创见所折服,狠狠地把嗑完的瓜子皮摔倒桌子上,眼睛像狼一样闪着贪婪残忍的凶光:“这就是历史进步的残酷!我上一本书研究进化论,爸爸的书你都不看,你上学学的那些那都是糊弄些愚昧的嚚民的。我告诉你,社会就是丛林法则,只遵循一个原则,那就是你死我活!” 乔其大喊:“不是这样的!”她脸憋得通红,一拳头捶在桌子上,乔增德面前的瓜子蹦上两蹦又停下。 乔增德冷笑一声:“我看你是让那些不知道什么玩意的老师教坏了脑子!你学的那些历史,没一样是真的!不信,不信你把你的书拿来,爸爸亲自给你讲!” 乔其气呼呼地去翻找自己的课本,孙平尧不高兴地说:“乔增德,差不多行了啊?你是教授,乔其不是还小吗?你讲这些她能听懂吗?” 乔增德两眼一瞪:“你懂什么?!我是师范大学的教授,我能不懂教育?你看过教育心理学?你什么不知道就会在这儿干扰我!啥是师范大学?培养未来老师的大学,我是未来老师的老师,我都能当乔其老师的老师,我还能当未来老师的导师的教授,你说,我能不懂教育?” 孙平尧说不过他,是啊,要是乔增德不懂教育,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成就和成果呢?一个学校那么多人,没有一个人指出过他的问题,那显然,乔增德的研究和教育一直都没问题。 可是,孙平尧还是很心疼乔其,就算乔增德说的对,那也不能对着还没有上高中的孩子说这些? 乔其不服气地把历史政治语文课本拍在乔增德面前,皱着眉头说:“喏,爸爸,你看,我们老师都不是这样讲的!” 乔增德拍拍手上的瓜子皮屑,轻蔑地把历史书划拉到跟前,随手一翻,说:“你看,哎呀,这书错得我都得重编!朝北易帜,你们这书真能瞎编!前段时间我不是去伏市长会上了吗?张将军,哼,咱这朝北就毁在这个人手里,你们书里都把他写成英雄了!你知道他玩多少女人吗?” “乔增德!”孙平尧气得厉声喝住了他,“你当着孩子的面说些什么呢?” “孙平尧,你能不能不要暴露你的无知?”乔增德不耐烦地回呛,“我给孩子讲的才是正确的真正的历史。学这些,把孩子学的黑白不分你就高兴了?” “你......”孙平尧说不过他,大教授怎么会错呢?她无法反驳,她确实没有读过乔其的历史书,也不知道什么张将军,更不知道罗什么斯。 “乔其,你记住,穷人典型的思维就是等靠要,这些书就是愚弄这些穷人的。在这个社会,你自己不强大,就得等着挨宰。”乔增德考虑到乔其的年龄,举出一个例子以便加强她的理解:“你看,我的那些博士,你都见过,他们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他们哪个没有来求我?来求我入学的,来求我留校的,读本科的,硕士的,博士的,求我开讲座的,那我能白给他们呢?!” 乔其点点头,她想起她爸爸的那些学生,在大教授爸爸面前,无不毕恭毕敬,毕恭毕敬,还总是抢着送东西,只要她稍稍流露出想要什么的一点点想法,这个东西就像长了退一样,自己就跑到她手里了。 她有点相信他的大教授爸爸的话了。如果他的大教授爸爸说的不对,那那些大哥哥大姐姐怎么会听呢?她这么小都会反对大教授爸爸,那他们为什么不反对?那肯定是因为她的教授爸爸说的对。 乔其飞快地转动着小脑瓜儿,她可不能被大教授爸爸骂妈妈那样骂她“无知”,她虽然小,但并不无知。既然大教授爸爸说的对,那书上肯定就不对,那这些老师讲的也都是错的。 乔其有点兴奋,她恍然大悟地说:“妈妈,怪不得我考试总不及格,原来他们教的都是错的!那他们教的既然都是错的,那我岂不是就是对的?哼,我就说嘛,我爸爸是大教授,我怎么可能考不好!” 孙平尧看到乔其恢复了神采奕奕的样子,觉得乔增德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她乐呵呵地,听得入迷,眼睛里又出现了当年谈恋爱时候的甜蜜。乔增德给她讲过中国有一个和他同龄的作家的一本小说《平凡的世界》,书里叫田晓霞的高干子女死了,听乔增德说写这本书的作家也死了,但孙平尧还拥有一个蒸蒸日上的家。乔增德的理论是活水源头,教授越老越值钱,就是现在坐在家里,他的专着版税还在增加呢。 孙平尧不再说话干涉乔增德的教育,她心想,一家人只要身体健康,人生就是好好享受生活。 乔增德正确的声音穿透她的耳膜:“这就是我打算写的新书,《恶之花》。乔乔,爸爸我是最有辩证思想的,最马克思的。千万不要相信道德。道德这两个字,哼,专门就是绑穷人的。越穷越有道德,越有道德越穷,嘿嘿。爸爸知识渊博,你且得好好学呢!” 乔其又听得一愣一愣的。虽然听不懂,也和学校里老师讲的不太一样,但爸爸是大教授,这么多年深入研究的成果,不教给学生他也得教给我啊。于是,她跳起来欢呼:“原来我考试都考对了!爸爸你真厉害!” 孙平尧收拾好碗筷,快活地给乔增德披上外套,像杂志里说的那样,“为母则刚”,刚才她那也是舐犊情深。 乔增德大度地使使眼神,表示原谅他无知的妻子,他为自己赢得妻子女儿的崇拜而感到欣慰。 乔增德为此次家庭讲座做了圆满的总结:“东日国的实践充分证明罗尔斯的正确性,学知识,要放眼世界!” 第64章 经济头脑 乔增德根据他在东日国三个月的经验写成报告呈给李仲森,报告中对东日国的发达、现代、文明和礼貌大加赞赏,同时结合乔德茂、乔丁钩给他讲过的长影制片厂李香兰的电影,对“黑土地”上遗留的“历史动力”提供了他认为最辩证的认识,提出要对朝北进行彻底的国民性改造方案。 家庭讲座中的内容他没有对李仲森讲。李仲森看到他的书面报告十分高兴,他与乔增德密谈了两个小时,乔增德走后,他马上给伏晴雨打了电话。在电话里,他将乔增德改造国民性促进朝北经济发展的想法一一介绍给伏晴雨。 伏晴雨兴奋地表示,北东师大的教授思想深刻,从东日国带回了先进的现代性。作为市长,他正为长天人的“懒”感到头疼。 懒,是万恶之源。因为懒,长天人一到黑天就只剩“老婆孩子热炕头”。老婆孩子热炕头了,谁为经济发展出力?一天就图个老婆孩子热炕头,哪里还有宏图大志?当然,客观地讲,伏晴雨还认为,除了老婆孩子热炕头,长天人还好吃火锅,要不然哪来的着名菜品“朝北乱炖”? 这菜省事儿,谁家也不缺菜,一到冬天,朝北家家户户都会囤积起小山一样的大白菜。支起炉子,一盆菜,几瓶白酒,三五好友,一吃吃到后半夜。要是谁得了好肉,放进炉子上的锅子里煮上,那简直能吃上一宿。北东地大物博,野味到处可见,上山下河,随便逮上只野兔土蛇青鱼,连骨头都不用挑,直接就煮化在锅子里。尤其到冬天,一觉醒来,光是穿棉裤就得穿半个小时。一天算下来,正经工作的时间不超过六个小时。 伏晴雨在心里算了一笔经济账,在这不超过六个小时的工作时间里,还得拿出两个小时为老婆孩子热炕头和朝北伦乱炖提前准备。 乔增德真是一语中的,这“懒”就是朝北人的劣根性。乔增德直言不讳地指出,穷人思维就是等靠要!伏晴雨拍案叫绝,真不愧是翰林,有骨气,有见识。穷,就是因为懒;懒,就会穷。辩证! 乔增德在报告中举了一个例子。在条西屯,过得好的人家的柴火垛从来都是整整齐齐,过得穷的人家连个柴火垛都没有。去屯里视察,不用进屋,一看门口的柴火垛就知道谁家过得穷谁家过得富。 伏晴雨连连夸赞“好好好”,他跟李仲森说,不如提名乔增德进市里的经济改革委员会,乔增德的这番真知灼见,真是细致入微,有理有据。 乔增德没对李仲森说的话,他可憋不住。家有孙平尧、乔其,没法痛快地说东日国的女人;校长又不是自己真正的知心人,也不能过分炫耀他在东日国的礼遇。他憋得肥脸颤抖,一上课,马上就一泻千里。 “咹。”乔增德开了口,“东日国你们都没有人去过,我刚从东日国回来,还不太适应国内的环境,瀛洲国语还不太会说。东日国,到处洋溢着温和、礼貌、文明、现代、发达的气息,你们知道我在东日国一个月多少钱吗?东日元大约等于300瀛洲币,这叫汇率。据我调查,瀛洲国职工月平均工资178元瀛洲币,东日国职工月平均工资,换算过来是1万元瀛洲币。” 乔增德把阿拉伯数字写在黑板上,以便让无知的学生看清楚,然后一屁股坐到讲桌前的板凳上,继续说:“我都不想回来!要不是我心系朝北经济建设,还有启蒙大业,凭我的才学早就挣发了。所以,穷人就是等靠要,穷人就是这种思维,遍地是钱也看不见。我呢,我就是没时间,我父亲,局长,叮嘱我当个教书匠,我要是从商,那就是巨富。教书匠,给你们上课,我都是免费!” 乔增德委屈地把眼睛眯成一条缝,眼珠子转悠转悠,见有学生抬头看着他,他马上提高音量,嗓音尖细起来:“你们就是鲁哥迅说的愚昧无知麻木,啥也没见过,就会瞪着空洞的大眼睛崇拜我!也是,像我这种才华横溢年轻有为的大教授,全瀛洲也找不出几个。不光你们崇拜我,就连你们的校长、市长都对我倍加赏识格外看重。” 乔增德满脑子涌现着跪着给丈夫递拖鞋的东日国女人的时候,有个学生打断了他的话:“乔老师。听说......” 乔增德马上喝斥道:“你们穷人就是没有教养!教授!还听说,最烦你们这种道听途说的无知言论!” 这个叫王义的学生工作了几年才又到北东师范大学读硕士研究生的,他听到乔增德的喝斥,还是继续问道:“乔教授,东日国有一个流行用语叫‘刹那主义’,也就是及时行乐,不知道您在东日国的时候有没有听说过。” 乔增德懵了,他从来没听说这种看法,但他作为大教授都不知道,那谁能知道呢?要不然是这个大龄出家的社会青年自己瞎编出来找茬儿的,要不然就是从不知道什么报纸杂志上看来故意卖弄的。乔增德当然不知道,东日国经济的黄金期,只持续了十年左右的时间,繁荣就像泡沫一样破灭了。乔增德为自己一个月一万瀛洲币的天文数字所惊诧,完全没有意识到东日国的经济高度成长的时代已经悄然结束,“消费即美德”成了东日国人尤其年轻人的共识。 王义没有去过东日国,但他看过东日国的经济报道,据报道称,东日国首都江户城江东区的商品房,十年前是瀛洲币\/平米,此后两年涨到瀛洲币\/平米,到现在已经飙升到瀛洲币\/平米。如此天文数字,不要说瀛洲国,就是东日国的人也望尘莫及。 乔增德的课虽然是文学课,但既然乔增德炫耀自己的经济学知识,那王义就不得不起来问问看,乔增德对东日国的经济的了解。一个国家,十年间房价翻了2.5倍,即便按照东日国经济繁荣时期的全盛期的年平均工资12万瀛洲币来算,一套60平米的房子就要花差不多198万瀛洲币!就算是东日国人,要买一套这样普通的房子,不吃不喝也要16.5年!报道中特别指出,江户城虽然是首都,但江东区还不算是东日国特别核心的地段,再中心些的地段,房价可能要再贵30%左右。 这些数字清晰地留在王义的脑海中,但他只问了一个他觉得乔增德能稍稍回答的问题,他不想当着众人的面,让乔增德下不来台。 乔增德支支吾吾了一分钟,也没有说出什么有启发性的话--他本来要讲东日国发达国家温顺的女人的。他气恼极了,认为这个社会青年是故意让他出丑,马上疾言厉色地怒喝道:“这是什么课?我是很民主很随和,但也容不得你这样来质问我!耽误大家的时间你是有罪的你知道吗?” 王义愣住了,然后环视一下班里鸦雀无声的同学,镇定地收拾好桌子上的书,愤然离开了乔增德的课堂。 这下轮到乔增德愣住了,直到王义走出教室,他才反应过来,对着班里学生说:“这就是典型的被一些教育洗脑了,听不得别的国家好,好像一听别的国家好就像被掘了祖坟。” 班里有三两笑声,乔增德马上平易近人地与之呼应:“呵呵,我只能负责启蒙,不能改变别人的命运。启蒙难啊,国民性的,我年纪越大越觉得鲁哥迅的悲凉和绝望。我在东日国就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他们对教师,尤其是像我这样的大教授,都是鞠躬叫‘森森宁’,那个尊重!绝对不会有学生敢这么没有礼貌。” 然后,东日国的自来水,东日国的抽水马桶,东日国的下水道,东日国的牛奶,源源不断地流入了乔增德现代启蒙的课堂。班里学生的脑瓜子里充满流动的液体,有的学生脸上流露出和乔增德一样的神往,有的无动于衷,有的皱着眉头,有的紧急记录...... 乔增德直讲到口干舌燥,下课铃响,还端坐在讲桌前,和蔼而民主地说:“同学们还有什么问题?” 液体哗哗响。 乔增德敏锐地觉察出一丝悲凉,鼻酸瞬间让他哽咽:“鲁哥迅就是去东日国学习,才发现国民的麻木,就像你们现在这样,我讲的都是书本上没有也不可能有的真知识。学文科的人,脑子往往就是一团浆糊,像我这种既有丰厚的文学基础,严密的理性逻辑,还有经济眼光,嗯,你们都不知道,我家就是我管钱,我在生产队就是,管钱就是经济,嘿嘿,别的生产队每年都不够吃,我管理的生产队都有剩余,这就是管理,像我现在既是中文学院的院长,还兼任国际学院院长,别人这辈子还当不上一个院长,我,两个。” 乔增德竖起他肥短褶皱的食指和中指,左右晃晃,继续说:“当院长不光要有知识,有学识,还要有管理才能,我既要管家里的钱,也要管学院的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就是才能。所以大家要学的不光是文学,还要有经济头脑。下课!” 有的学生早就不耐烦了,一听到“下课”两个字马上冲出去;有的学生抬起手表,拖堂已经十分钟;有的学生满脸倦意,再不下课就要被脑瓜子里的液体淹没了...... 乔增德没有起身,他磨磨蹭蹭地收拾着自己的教学用品,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收拾,他偷偷用眼睛观察着学生的反应,盼望着哪个受了启蒙的学生对他表达一番夸奖和钦佩,进而邀请他共进午餐。 然而,他连这微小的愿望也落空了。教室里的学生陆陆续续走掉,也没有一个人主动走上前来继续向乔大教授请教。 乔增德心事重重,从这节课里发现了教育的重大问题,瀛洲的学生不会主动思考,就等着教师填食,填食不说,还理解不了,理解不了不说,还不主动请教,教育陷入了死循环,他的思考又回到启蒙的原点。 他颇感悲凉地走在出校园的路上,心里被自己的重大发现所萦绕,尤其想到拂袖而去的学生,简直无可救药。 当瀛洲国教育部成立高等学校瀛洲文学学科教学指导委员会的时候,乔增德自告奋勇地写了申请。乔其在他的教育下心花怒放,博士生在他的教育下尊师重道,长天市经济在他的指导下步入正轨,学院在他的带领下欣欣向荣,就没有他乔增德干不好的事,再当一个委员会的委员,那完全是出自一个知识分子的道德良心。 被人当堂顶撞的滋味,乔增德直到回了家还没有释怀。他恨恨地骂着站起来找茬儿的学生,用数据反驳着。他亲自做的调查,东日国人是全球奢侈品消费的主力人群,全世界70%的奢侈品!经济不发达,头脑不文明,怎么能有奢侈品消费?就连一盒巧克力,瀛洲国人还没见过呢,东日国已经包了金箔! 月工资在1万瀛洲币,这些学生见都没见过,整个长天市,有几个家庭的积蓄能有这么多? 乔增德怀念在东日国短暂而永恒的三个月。他借住在介幢大学教授川岛澄一家里,川岛教授不光对东日国在朝北的战争很有研究,而且彬彬有礼毫无保留地把他的研究分享给异国的他,就是这种无私的精神,国内多少人能做到? 也是因为这位友好的东日国教授,乔增德有机会参观了东日神社,那里面供奉着东日烈雄。他们对国家的忠诚至死不渝,乔增德每每想起来就感动莫名。 川岛教授的儿子结婚,购买的都是百万级以上的婚纱或礼服,那东日新娘身着华丽的岛服,温顺的神情让人心肠软酥,究竟是什么样无知的愚民才会因为已经过去的仇恨而罔顾那样的美丽?他们一个婚礼花费30-50万甚至更多,这样的财力瀛洲国几时才能达到? 乔增德一言不发地钻进书房,昼夜思索文学的经济经济的文学,东日国在朝北做出的贡献必须要发掘出来,而他就肩负着这样的使命。 第65章 说媒 毛秀春打电话给孙平禹,说他姐姐的婆婆于春梅的三媳妇田立给他介绍了个对象,毛秀春让孙平禹务必找时间回家一趟。 挂了电话,毛秀春有些后悔,真应该在孙昱仁活着的时候给儿子定好婚事,不然也不用什么人都妄想和他们官宦之家结亲。 于春梅啰啰嗦嗦也说不清楚,毛秀春给孙平尧见过面,仔仔细细问清楚才决定让孙平禹回来见一见。孙平尧絮絮叨叨地说,毛秀春总算搞清楚了乔增德兄弟家的基本情况。 乔增德的大哥乔增金接乔丁钩的班之前,原本打算学别人出去做买卖。但他和马爱莲跟人出去转悠了几年,什么财也没发成。他的女儿乔萌萌跟着爷爷乔丁钩和于春梅,乔德茂一看老大家生了个没把儿的,他在乔萌萌满月席上就发了话:“人呐,没儿子不行,一辈子不硬气。” 一句话,不光得罪了乔增金的媳妇儿马爱莲,也惹得孙平尧不高兴。妯娌俩人本来话都说不到一起,现在成立了友好联盟。倒不是孙平尧母爱提前泛滥,实在是她从小听这种毛秀春论调听得过敏。 马爱莲生了乔萌萌,孙平尧有点理解毛秀春了。乔萌萌哭起来震天动地,一点也没有女孩样儿。孙平尧恍然大悟,原来女孩都不用有确然存在的缺点,你只要认为她没有“女孩样儿”,她就已经浑身都是缺点了。 马爱莲嘴上说着男孩女孩都一样,孙平尧也附和着,但心里并不服气:“哪一样?女人,心里怕不是也喜欢男孩,只是嘴上不承认吧。”孙平尧咽下这句话,是在给她自己留余地,谁能保证自己以后一定能生儿子呢? 她心想,我要是有女儿,我就什么都随着她,至少不能像母亲毛秀春那样!当然,孙平尧这样的心声是不会说出口的。 乔增金也不爱听乔德茂的话,但他身为乔家长孙又有点愧疚,没有生出儿子,就算不得四代同堂。作为老大,他接了乔丁钩的班,两个弟弟和妹妹雪花都没什么意见,虽说没学会乔丁钩的手艺,只能在长天木材厂打杂跑腿,但好歹也算体面的铁饭碗。 乔增金干了快十年,厂子突然宣布响应改革号召,自负盈亏。乔丁钩未雨绸缪,给厂长杜德春送了乔增德从孙平尧家拿回来的两瓶“二茅台”,又给安排人事的邢大年送去两斤乔增德从南湖捎回来的腊肉,乔增金就当上了木材厂新建的四车间检查机床孔眼尺寸的主任。 邢大年觉得乔丁钩还算会办事,就把自己当小学教师的外甥女田立介绍给乔增财。田立长着四方脸,戴着四方眼镜,没腰没胯上下直筒,乔增财一看她心先凉了半截。乔增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大哥厂子改革的事,田立提醒他不要小瞧了改革的趋势。乔增财从田立嘴里第一次听到“全球化”这个词,心里对她顿生好感。加上她和邢大年是亲戚,乔增财和于丁钩合计了一下,这场婚事就定下了。 毛秀春原本对于春梅的说媒嗤之以鼻,就于春梅乔丁钩,能认识什么和她孙家相匹配的家庭?但听孙平尧说起田立,心下有点放心。田立好歹也算有公职的人,现在孙家不比往日,她也不能再奢望儿子能够娶一个大富大贵家的千金。她想,平禹如果踏踏实实找个有公职的女孩,他回长天,也找份公差,那么两个人的日子总不会差的。 田立给孙平禹介绍的对象叫王琳琳,为了这场亲事,田立专程从镇上跑到乔增德家,要跟孙平尧当面说说情况。一听老三家媳妇儿介绍的对象是王琳琳,乔增德来了劲,马上问田立:“这个王琳琳是不是有亲戚在政府部门工作?” 田立不解地看着兴奋的乔增德,点点头说:“是啊,田立她有个七舅还是八舅,我记不清了,叫周正华,在市宣传部门当主任,她舅舅把她安排进的宣传科。” 田立和王琳琳是高中同学,上学的时候两个人很是要好。田立高中毕业以后没有考大学,去了镇上的小学当教师。王琳琳的舅舅周正华当时是宣传部门主任,他给负责招聘的人事科科长周成送了两条喜鹊牌香烟,周成大喜过望,嘴里说着“都是本家都是本家”,很快就落实好了周正华交代的任务。 乔增德慢慢捋着自己的思路,没过一会儿又问道:“这个王琳琳有没有哥哥弟弟?” 田立说:“有啊,有个弟弟。” “叫什么?”乔增德马上问道。 “王义。”田立还是满脸糊涂地望着乔增德。 乔增德眼睛一亮,站起身,穿上外套去了李仲森办公室。 孙平尧也觉得乔增德奇奇怪怪,但是当着田立的面,她不好发作,只好继续听田立介绍情况。田立还没有说完,前几天,周正华从北春调到南岭路的教育部门,王琳琳的升职他也不好过问,王琳琳吊儿郎当地在宣传部门干到现在,过着天天上班,月月等工资的日子。 王琳琳听周正华说,他家常有人来求他办事,王琳琳心思一动,求人办事不好空手吧?周正华跟自己的外甥女也不必避讳,直言说,空手能办成事?王琳琳马上回家跟弟弟王义商量开间超市。 孙平尧跟毛秀春转达的时候说,王琳琳脑子挺活泛,如果她和孙平禹成了,那她家的就是平禹的,那些来办事的人不好空手,送来的东西怎么处理?超市!那来求人办事的人不能空着手,那去哪里买礼品?超市!里里外外,全是自己家的。 孙平尧感慨地说:“我那时候怎么就没有这种心思,我父亲的特供就这么白白浪费了。” 毛秀春哼一声:“你?你那时候还把自己当公主呢,开超市你能操的了那份心?你要是有人家的本事和头脑,也不至于......” 毛秀春想说,也不至于让乔增德掌握着家里的财政大权,处处跟丈夫伸手要钱。但她及时刹住了嘴,她惦记着孙平禹的婚事,可不想凭空惹孙平尧和乔增德口舌。如果这件事能成,那孙平禹很有可能借着周正华的关系,让孙家东山再起。孙平禹是孙家唯一的儿子,他好就是孙家好。不管在哪个局,只要勤勤恳恳干上十年二十年,熬到退休,那孙家又能出一个局长。进能为官,退能经商,王琳琳还真是能干。 田立跟王义也见过好几次面,她说,王义虽说现在没有什么正经工作,但是他正在读硕士研究生,就在二哥的单位呢。二哥这说走就走,也没问问他,认不认识王义。说不定,以后这都是亲戚。 田立对王琳琳和王义很佩服,姐弟俩说干就干,超市选址就选在周正华家小区对面,要多方便有多方便。超市名义上是弟弟王义的,但实际出资人是王琳琳,所获收益他们和舅舅周正华四六分账。 毛秀春觉得这也用不着掩饰什么,人情世故,人之常情。孙昱仁活着的时候,逢年过节,孙家里里外外堆的礼品确实像个小超市,吃又吃不完,送又送不出去,毛秀春常为这些东西犯愁。 女儿找了个穷女婿,毛秀春没少让乔增德把家里的小超市运回家。乔增德一家,对这位慷慨的亲家母十分有好感,尤其是乔丁钩,每次收到乔增德从岳父岳母家运回去的“大礼包”都喜笑颜开。他赞不绝口地夸赞,富长良心,富人就是有教养。 乔丁钩的夸赞,乔增德一一入心,为了能得到他爹的这种夸奖,乔增德立志每年都要给他爹这样的大礼包。 后来,毛秀春觉得太麻烦,折腾一遭,自己家什么好处也没得着,不划算。她和孙昱仁商量着放出暗示,以后找孙家办事,不准大包小包的。不明白的,以为毛秀春是个清廉的贤内助;明白的,揣着张卡拿上现金跑得更勤快了。 孙平尧每次回家也不用费心在自家的小超市挑选礼品,毛秀春再不待见她,每次也会塞给她三两张卡,毕竟她是沾了“乔增德配偶”这个身份的光,北东师大才在出版社给她安排了工作。出版社好歹也在大学,说出去也有人叫她一声“老师”,工资就那么一点儿,生活总要体面的。 乔增德作为人才,北东师大开始是给他分配了房子,但只有六十平,好干啥?毛秀春当时就和孙昱仁说,平尧以后再有个孩子,一家人在屋里转个身都能碰着头。就乔增德那点儿工资,光是他爹他娘他都顾不过来,孙平尧跟着他能富裕到哪儿去? 毛秀春虽然嫌弃孙平尧,但到底还是心疼她的女儿。 孙平尧回娘家,即便像要把娘家搬空一样,她也尽量不说什么。弟弟孙平禹不计较这些,但他不喜欢乔增德。他觉得这位姐夫仗着自己读了硕士当个大学老师,总爱教训人。 孙平禹顶瞧不上乔增德,一边吃着孙家,一边装清高,一边还要靠他父亲孙昱仁给他铺路,一边又拧巴地当璞玉,说起话来卖弄起自己那点学问来没完没了,好像全世界就他自己有文化有道理一样。 毛秀春跟孙平尧说:“那时候咱们平禹要是有了超市,就不用这么浪费了。” 孙平禹接到电话却支支吾吾,这让毛秀春心里直敲小鼓。她搞不清楚,孙平禹这么多年沪州都在搞什么名堂。长天也有文化馆,如果他那么喜欢文化馆,那回长天也一样。 孙平禹还没有回来,毛秀春却真真正正考虑起孙平禹和王琳琳以后的生活了。她默默盘算着家里的积蓄,想着该给儿子准备婚房了。 孙平尧忽然想起一件事,她说:“妈,我看到平禹了。” 毛秀春被孙平尧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搞得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在哪儿?你什么时候去沪州了?” “不是,妈。”孙平尧笑笑,“在电视上。平禹上电视了,可是平禹身边站着个女孩,反正从电视上看是真好看。” 毛秀春来了兴致:“我就说嘛,咱们平禹一表人才,这么多年肯定有不少女孩子喜欢。你不早说。等下次我可得打电话问清楚。” 田立说完情况就回镇上了,她觉得乔增德虽然奇怪,但也没有多想什么。 乔增德在市里开过几次会,大大小小的干部他也算见过。王义在课堂上顶撞他的事,他现在有了头绪。一个社会青年,要没什么傍身,怎么敢顶撞他这样的大教授?乔增德意识到,有人会对他提交的经济报告不满。 这份报告对乔增德来说至关重要,大学教授、院长、两个院长,都没有当官的派头大,如果能趁机在政府里也捞个职位,那才是真正的成功。他要未雨绸缪,提早将这样的不满扼杀在摇篮里。 乔增德向李仲森汇报着课堂上的情况:“李校长,这份经济报告您也过了目,您是经济学领域的专家,比我的思路更清晰。咱们市里的经济发展正处于关键时刻,如果宣传部门不做好宣传工作,那就会功亏一篑。那个叫王义的社会青年,就是一个信号。我读过无数小说,最擅长一叶知秋。我也端过红缨枪,对斗争局势向来颇有判断。咱们得早做准备。” 李仲森觉得乔增德有些小题大做,一个学生在课堂上提问,是件很正常的事,这并不能说明跟周正华有什么关系。 乔增德老道地笑一声,说:“李校长,最近的新闻想必您还没有看到,周望宗的儿子周明明在松春落网了,这也是我的学生跟我偶然谈起的。周正华,也姓周。” 李仲森不解地问:“乔教授,您有话直说。” 乔增德站起身,严肃地说道:“周明明落了网,很快就会查到黎占米、张毅恒,一旦张毅恒被查,那长天最主要的经济势力就会垮掉,我们辛辛苦苦想要在朝北建立的东日国经济模式就难以达成。周正华,是周望宗的本家兄弟,张毅恒曾经指使黎占米处理掉周望宗,周正华会趁张毅恒被查的时候放出什么风声呢?王义就是周正华安排的奸细。” 李仲森看着乔增德,满心狐疑不解。他觉得乔增德逻辑不通,可是又好像有几分道理。他想了一会儿才说:“乔教授,您先回吧,这件事我再考虑考虑。” 第66章 重逢 李仲森很不高兴乔增德的无逻辑推断,他让覃舒把吴竞明叫到办公室,详细询问王义在课堂上顶撞乔增德的事。 吴竞明思忖着,这正是自己的时机,既要表现表现自己,又要说乔增德点儿什么,更不能让李仲森看出自己的野心。他大脑飞速转动,慢吞吞地说:“王义入学的时候我就有印象,他和别的学生不太一样,工作了几年才又选择重回校园。学生和教授在课堂上辩论,这是很正常的事情,青年人有些意气也是正常的,我们做老师的,需要有包容之心。” 李仲森点点头,直接问道:“乔增德最近除了这件事还有别的事吗?” 吴竞明知道乔增德去过苏槐那儿,但乔增德回来只字未提。吴竞明决定赌一把,他堵李仲森对乔增德起了疑心,他谦卑地说:“李校长,乔教授受邀做讲座的事,没有必要向我们这些青年教师汇报的。” 李仲森听出了话外音,乔增德也没有向他汇报。 吴竞明又说:“乔教授最近有些心神不宁,可能是过于劳累。” 李仲森心想,乔增德哪里是心神不宁,简直都有些神经兮兮。会不会是乔增德觉得身兼多职有所膨胀,或者不堪重负? 李仲森没有问王义说了什么,一个青瓜一样的青年能有什么经济学知识?李仲森觉得不必问。他见吴竞明年纪轻轻,态度又诚恳,便说道:“吴老师,你现在是副教授了,又是副院长,学院的事你以后多上心,未来工作还是要靠你们年轻一代。” 吴竞明端正身体,应声恭敬地说道:“请李校长放心,我一定努力做好本职工作,不辜负您的期望。” 乔增德疑心有人要害他,可是看来看去他没把两个学院的任何人放在眼里。他坐在办公室数了数自己的一百篇论文,正着写叫符合时代发展潮流,反着写叫批判启蒙,正反都有的叫辩证法,有了前期成果,再加上他的自诩的声名,论文每投必发表,甚至还有期刊专门来约稿。 写一篇论文,既能拿稿费,也能作讲座,还能编纂成书拿版税,还能代替高潮,真是一举多得,无本万利。 还是要写论文,乔增德心想。每次他思维枯竭的时候,就把学生找来“教”上一通,这样既能把学生的思路汇总下来,还能下顿馆子。乔增德算了算,这十年来,存折上只进不出,他已经攒下了八十九万瀛洲币。 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要拥有人生中第一个百万,乔增德心情激动起来。还不行,还不够,还慢了。百万富翁算什么,一套房子就要花掉一半。乔增德打起了算盘。 每年带一个博士生,工作三十年,也就只有二十几个博士,要从家庭富裕的里头选,这样才有油水捞。每年带三个硕士生,工作三十年,总共可以有近百人,近百人里懂事感恩知道回报的占比三成,相当于三个硕士生的进贡顶一个博士的进贡。 乔增德细细算着账,给自己定下了工作量,学生的进贡要保证在至少每年两万瀛洲币,博士读完得的多,博士生的进贡自然应该占大头。哼,乔增德心想,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他们就不知道教授工作的艰苦。 乔增德去奉辽师范大学开会,意外发现他大哥乔增金厂子里以前的工友张一三竟然也考上了大学,又读了硕士博士,跟他走了同样的发展路线,甚至比他还要彻底。张一三不光在奉辽师范大学所在的滨浦城连续五年获得优秀社会科学优秀奖,而且所有申报成果均是一等奖。张一三做瀛洲古代美学研究,乔增德狠狠骂一句“老古”。 乔增德上了心。虽然他和张一三并不在同一领域,但他顶看不上张一三翻来倒去的美学研究,说来说去都是同一套。就这样倒粪一样的话竟然也能在朝北奉辽省混成一级专家!乔增德感到震惊。 但当他听说张一三收一个博士生竟然明码标价要价五万的时候,他就不是震惊而是羡慕了。乔增德觉得和张一三比比,他把自己卖得贱了。卖得贱了,就等于吃了大亏。乔增德瞬间觉得自己被学生坑骗了,尤其是像张燕玫、张军犁这种穷学生。 他恨得牙根痒痒。幸亏他听说了张一三,亡羊补牢犹未晚也,不然得错失多少巨额财富!乔增德不知道张一三怎么敢明码标价的,他只敢零碎地敲打几顿饭钱。“恶,是历史发展的动力!”乔增德默背罗尔斯的名言,自嘲道:“怪不得我辛辛苦苦这么多年混不上八抬大轿,我在这当活菩萨,可不就是个苦行僧嘛!真是越有道德越穷!” 乔增德越想越觉得吃了大亏,这么多生钱的门道,他竟然现在才知道!他细细想着他认识的教授,才醒悟到“教授”“博士生导师”名号真正的生财之道。一辈子最多也就二十几个博士,如果每个博士生都来自名门望族,光是见面的束修、谢师礼就多少钱啊? 束修,学生初次见老师时候的见面礼;谢师礼,学生毕业的时候答谢老师的礼物。一开门一关门,张一三至少从每个博士生身上获利七八万!乔增德嫉妒得眼珠子通红,他再也坐不住了,于是站起身来来回踱着步子。已经浪费的名额,要想办法搞回来,还拥有的名额,要好好利用。 他想起东日国美好的传统,善于学习。对,要善于向张一三学习。周望宗那一套他搞不来,张一三这一套还学不会吗?凭他的才华和聪明头脑,这点事情有什么难的? 乔增德伸出手指头,数了数他的博士名额,吴竞明、苏槐、李志强、张燕玫、张军犁他们已经毕业,新来的博士一个叫张兮兮的,一个叫李蕤的,他打算揽过钟田中的博士名额,这样他就可以招两个。已经跟他打过招呼的有包霜蕊、徐君铭、崔冷,没有一个大富大贵的家庭。乔增德恨恨地想,怎么我堂堂大教授专招穷种呢? 他打了自己一巴掌,骂道“真蠢”,都是从张燕玫这些穷鬼那儿开的头,拉低了我招收学生的门槛儿。穷人,就算把他们的骨头榨干净,那能有几个钱?他们即便读了博士,也不会改变他们家庭的处境。 乔增德想到自己,破格儿副教授、教授,但是爹娘不也还在屯里吗?就这些泥腿子,三代也洗不掉穷味儿。他深刻反省自己,这么多年,连一百万也赚不到,全都是因为博士收的太便宜了。穷人又忘恩负义,即便通过读博士换来巨大的阶层飞跃,也不会想到给导师多少回报。富人呢,随便从指头缝里漏出来的肉渣都比穷人的腰粗,富才能长良心,富人还懂得感恩和回报,出手就很大方。 并且,博导和博士之间的关系如同父子,那是终身的。如果招到一个有权有势的学生,那就是攀上了永久的关系。 乔增德为自己迟来的醒悟深感懊悔。这怨谁呢?都怨他爹乔丁钩和他娘于春梅,他们一辈子除了拖自己的后腿,不能给自己带来任何指导,所以才导致自己走了这么多的弯路。他想起老丈人孙昱仁,怪不得周望宗能够大富大贵,孙昱仁就啥也不是,只落得个人走茶凉,唯一的儿子一天到晚不着调。就是孙平尧,也干啥啥不行。 这就是穷人思维,思维决定人的行为和选择。孙昱仁死也是白死,就算活着也当不了大官,发不了大财,他一辈子也不会有周望宗的成就。 乔增德再一次想起孙昱仁的死,想起痛哭流涕的孙平尧,心里感到一阵阵复仇的快意,这就是上天对他们这种穷人思维的惩罚。 孙平禹接到毛秀春的电话,往事又一次浮现在脑海里。 父亲孙昱仁的丧事办完,孙平禹把前来吊唁的赙赠递给毛秀春,试探着说:“妈,姐姐和姐夫这些天也跟着忙活,这随的份子是分呢是不分呢?” 毛秀春回回神,问儿子孙平禹:“平禹,家是你的,你说呢?” 孙平禹坐在地上,和躺在沙发上的毛秀春头靠头,他眼泪还没有干,哭唧唧地说:“妈,我不懂啊,我有什么经验啊。” 说话间,送完宾客的孙平尧和乔增德就进屋来了。孙平禹叫一声“姐”,抱着孙平尧就哭了。孙平尧拍着弟弟的肩膀,也一个劲儿地掉眼泪。 乔增德见孙平禹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娘们儿样,气不打一出来,马上摆出教授姐夫的姿态,骂道:“一个大男人,哭什么哭,现在知道哭,早干嘛了,要是你自己强大,早点顶门立户,你家至于现在这样吗,一天天‘姐’‘姐’‘姐’的,你是个巨婴啊?我们家的事都是我处理,你现在倒哭上了。” 孙平禹站起来,捏紧拳头就要打他。毛秀春、孙平尧慌忙按住孙平禹。 毛秀春把信封递给乔增德,说:“增德,这些天多亏你和平尧回来,家里的事我们来处理,你单位忙,你和平尧先回去吧。” 孙平尧哭着推辞:“妈,你这是说什么呢,那是我爸呀,我能不回来吗?我爸都没沾我半分福。” 她把信封退回去,放在桌子上。孙平禹到现在还记得乔增德紧紧盯着那份礼金的眼神,他在心里恨极了乔增德。在毛秀春的劝说下,孙平尧到底还是收下了那个信封,乔增德松了一口气。这一切孙平禹都看在眼里。 孙平禹恨不得暴打乔增德一顿,但他是自己的姐夫,得罪了乔增德,孙平禹怕乔增德给孙平尧和乔其气受。但现在乔家人要给他说媒,孙平禹不知道母亲毛秀春着了什么魔,也热心起这门亲事来。 王怀舆带着王城宜和罗曼斯去了法国,画展大获成功。他们在法国足足待了三个月才回来。 王城宜走之前,在文化馆请孙平禹帮她“打前站”,看看她的画受欢迎的程度。就在他拿着罗大虎的书册随机询问观众的看法时,他在人群里见到了伤势还未痊愈的余承舟。 两个人在人群中久久对望,王城宜从这种眼神中一下子全然明了了余承舟的秘密。她悄悄躲到另外的展馆,以便给久违的恋人单独相处的空间。有了罗曼斯,她心里只希望世界上能多一对终成眷侣的恋人。 再见到余承舟,孙平禹觉得自己心里已经没有什么波澜,但是他还是温和而关心地问:“承舟,你还是这么爱受伤。” 孙平禹调侃的问候让余承舟心里宛如刀割,他凄然一笑:“嗯,都是我咎由自取。” 孙平禹释然地说:“承舟,过去的事都放下吧。世界这么小,能在沪州见到你我很开心,我们还可以做朋友的,对吗?” 余承舟紧紧咬着牙,冷冷地问:“恋人可以做回朋友吗?相爱过的人可以当朋友吗?还是你对曾经恋人的太太也有别致的友谊?” 孙平禹环顾一下展馆,没有发现王城宜的身影,回过头来轻轻叹息着说:“承舟,城宜是个很好的女孩,她有才华,性情又好,不要辜负她。其实爱一个人,和性别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哦?是吗?”余承舟毫不退让地问道,“听起来,你早就知道城宜是我的太太,听起来,你早就知道我在哪里,听起来倒像是你爱上了她。” 余承舟说完,太阳穴上的青筋跟着跳动一下,他见孙平禹不说话,便紧逼着低声问道:“承认吗?承认吧?” 孙平禹把余承舟拉到无人的角落,坦然地说:“承舟,世界真的很小,魏家戏院,呵呵,竟然真是只此一家。城宜很少说她的婚姻,我是从她母亲那儿知道的。承舟,好好生活。” 余承舟轻轻靠在墙壁上,以减轻后背的疼痛,他不甘心地问:“平禹,你不爱我了吗?” 孙平禹静静地看着曾经的恋人,每一秒都在无限拉长,他认真地摇了摇头。 余承舟颓然低下头,咬紧嘴唇看向窗外,他用尽所有力气保持着平和的声音:“平禹,我和城宜要离婚了,如果你爱上了她,需要勇敢地好好生活的人,是你。” 余承舟说完,一步一步,慢慢消失在展馆的出口处。 第67章 生财之道 瀛洲国改革开放三十年后,曾经的黄金大学生已经开始贬值,要想在社会上找份工作,学历上就提到了硕士研究生。四十九岁的乔增德觉得发财的机会终于来了。 乔其学习一塌糊涂,门门不及格,乔增德不得不为她另寻出路。他遍看长天市学习班、辅导机构,决定让已经在国内升学无望的女儿出国。他亲自给乔其选了新西方英语培训班,专攻雅思托福。只要乔其能过了雅思托福,新西方培训班的经理周方打着保票说,就能把乔其送到世界任何一所顶尖大学。 周方伸出三个手指头,讨好地一笑,说:“乔教授,您虽然是个教授,但我们这一行您还不是很清楚情况。俗话说的好,隔行如隔山,专业的事交给我,您放心。” 乔增德被他的报价惊掉下巴:“三万?就报这么个英语班?” 周方自信满满地点点头:“整个长天市,只此一家,别无二价。” 乔增德脑子的算盘哗哗作响,三万呐!他一个教授一年的总工资! 周方见乔增德惊得说不出来,见怪不怪地说:“乔教授,您是教育专家,再穷不能穷教育,就是学生去您的北东师大上学也还得交学费。我们这里是一对一服务,包过。这钱,我保证您花得值。” 以乔其的成绩连瀛洲国的专科线都过不了,乔增德只要一想到揭榜那天的情形,头皮就开始发麻。这些年,他在北东师大没少得罪人,只要是学院以上的奖,他没有不拿的,整个学院就算有一个项目,那也必须是他乔增德的。吴竞明从毕业留校后,年年给乔增德送礼,但他就是拿不到项目,这教授职称他熬了十年还没熬上。 他和其他老师一样,等着看乔增德哭的那天。他们相信,十分聪明用七分,留下三分传子孙。乔增德是根菜就剜进自己筐里,他一定会有失去的那天,不是他自己,就是他的孩子。 乔增德想起吴竞明带头忘恩负义的行为,想起他们嫉贤妒能的眼神,咬咬牙,把整整三万块钱拍在周方面前的桌子上。乔其专门学起了英语,乔增德亲自督促,孙平尧亲自掌管乔其的起居。一家人热火朝天地忙起来。 这么多年来乔增德存折里都是只进不出,这一下子花出去三万,乔增想起来就肝疼心颤。但像东日国人一样善于学习的乔增德很快从新西方的盈利模式中品咂出了生财之道。 他跟周方说:“周经理,你们培训机构要想抓住时代风向标,必须扩展业务规模。” 周方谦卑一笑说:“愿听乔教授高见。” 乔增德半卖着关子说:“我给你透露个风向,一般人我不告诉他。嘿嘿。我们北东师大是瀛洲国着名学府,每年报考北东师范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可以说成千上万......” 周方心领神会:“乔教授,您的意思是,我们新西方可以开通考研辅导?” 乔增德笑笑:“周经理好头脑!” 周方站起身。摸着刺棱着胡茬的下巴走了两个来回,弯下腰说:“乔教授,那我代表我们新西方聘请您当我们的考研顾问,您看怎么样?” 这正是乔增德的意图。乔增德得意地一笑,哄抬着自己的价码:“周经理,我是正儿八经的大学教授,我的名头多到数不过来,就是教育部、台务院那儿我也是知名的。您要聘请我,那要看看您给什么条件了。” 周方从乔增德身上看到了巨大的商机,他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拿下乔增德这块广告。学生报考北东师范大学的硕士研究生,乔增德就是北东师范大学的教授、硕士生导师、博士生导师,光是这个身份,这培训班就得踏破门槛。他更加谦卑诚恳地邀请乔增德:“乔教授,如果您同意,乔其的学费我退给您一万,另外,来报考研辅导的学生,每招一个,我给您五十块瀛洲币提成,您看怎么样?” 乔增德盘算着,一个人头五十块,十个人头五百块,一百个人头五千块,一千个人头五万块!他当即答应周方。乔增德另外提了条件,他所有的辅导资料的所有权归他自己所有。 周方爽快地答应了乔增德,马上给乔增德拍照片,做招牌,北东师范大学教授、硕士生导师、博士生导师等等身份写满了海报。海报一张贴,考研辅导班第一天的招生数量就突破了一百五十人。 周方兑现诺言,第一天就给了乔增德七千五百元瀛洲币,另加五百答谢乔增德的加盟。乔增德只是把照片和简历挂在门口,他一句话都没说,净赚八千瀛洲币!这比写论文还省事赚得还多! 乔增德尝到了甜头,第一季辅导班,乔增德赚了整整两万瀛洲币,乔其在新西方的学费又回到了乔增德的存折里。 孙平尧对乔增德大加赞扬,这钱赚得,像大风刮来的一样。乔增德得意极了,说:“这就是名人效应。就我这个身份,还能卖更多!” 孙平尧现在信了,乔增德说他能赚更多,他肯定能赚更多。乔增德趁热打铁,不到十天,拼拼凑凑,写了一本考研辅导教材。孙平尧拿到出版社出版后,这本教材在新西方的推荐下,很快成为考研必备资料。乔增德的授课材料作为内部资料和教材一起,一下子成了考入北东师范大学的硬通货。乔增德二万元瀛洲币又入了账。 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乔增德轻轻松松赚了五万瀛洲币,孙平尧乐开了花。 正在乔增德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他在单位外的盈利行为被举报到了邱在礼那儿。邱在礼马上给乔增德打电话,让他尽快善后,可乔增德赚钱正赚得眼红,根本停不下手。他嘴上答应着邱在礼,可是心里却决定再做一期考研辅导。 有了第一期的效果,乔增德的名头在考研圈里一炮而红。第二期考研辅导课,慕乔增德之名而来的学生达到了五百八十个人。乔增德欲罢不能,决定继续做下去。凭自己能力挣钱,乔增德觉得天经地义。 第一年,从新西方考研辅导班考上北东师大的学生,在考研圈里把乔增德传得神乎其神,说他押题压得超级准,这一下,乔增德成了考研圈里着名的考试大师,慕名到新西方报名辅导的学生简直挤破了门。乔增德不到一年的时间轻轻松松赚了十万元瀛洲币。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乔增德发财的消息迅速在北东师大流传开来,几个青年教师如法炮制,也搞起了考研辅导,一时间,北东师范大学成为街头巷尾议论的对象。 单位要求想晋升职称的青年教师必须有博士学位,已经三十六岁的徐君铭不得不托人找到和他研究方向接近的乔增德。 乔增德所在的北东师大,算是朝北地区文科类的顶尖院校。还能找到研究方向对口的导师,徐君铭很高兴。尤其是看师资介绍上,乔增德发表了百篇论文,出版了若干专着,想必学术功底很扎实,应该对自己后续的学术道路会有帮助。 学术圈历来看重师门中人相互帮助与提携,一个导师在三十年的从教生涯中差不多可以有二十个博士,百分之七十的博士会进入高校当老师,再评副教授、教授,带硕士、博士研究生......如此这般,不出二十年,一个“师门”就可以倍数繁衍,遍及各个城市各个高校。 一个优秀的导师比家风正派的大家长影响要大,借助高校平台确实可以育英无数,桃李天下。各英才相互切磋、辩论,互相帮助、提携,好者益好。几个好的师门联合在一起,几代师生可以说蔚为大观,皆为社会中流砥柱。青年学生如果没有这种导师师门,想单打独斗在学术道路上闯出名堂,几乎不可能。所以,选定谁做导师,导师的学问、学术地位非常重要。 徐君铭已经做了多年研究员,他自己也带学生。他所在的奉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虽然没有北东师大那么着名,但作副所长的他,自认为有能力做好学术研究。虽然真正待生如子的老师他并没有见过,他自己也并不是待生如子的老师,可能做好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师,也算尽职尽责。这只是一种不需要过多思考的常识。 生活在常识中的人,往往不会事先预料极端的情况,没有见过刷新底线的人,也就难以想象教师群体中会存在这种人。电影小说中或许有,但那是作品,艺术来源于生活是不假,徐君铭自己也研究小说影视,但从不会在现实生活中对号入座,只是研究而已。他文章写得虽好,但当现实真正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大脑发懵,难以相信。 徐君铭第一次去拜访这位三十出头就是破格儿副教授的乔教授,自然毕恭毕敬,出于对长者的尊重,出于对教师的尊重,出于对读书人的尊重,出于对教授的尊重,出于对想象中学者的尊重。 徐君铭的母亲叮嘱他带上两瓶瀛洲国酒台茅。三瓜俩枣的可拿不出手,礼多人不怪。 徐君铭笑笑,跟母亲说:“妈,都是教授了,哪有人收这么重的礼。” 母亲正色道:“铭儿啊,你当老师不收礼,可不代表别的老师不收。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礼多人不怪,其实是礼多人不‘坏’。起码要表现出咱的诚意,也不要让人小看了你。” 徐君铭觉得母亲的话是没错,但要给教授去送礼,他多少有点儿难为情。 为了不让母亲担心,徐君铭带上那两瓶台茅,外面包上一层旧布兜,就去了乔教授办公室。 乔增德听明来意,眼角打量了一下徐君铭手里的布兜,徐君铭立即说:“乔教授,这是两瓶台茅,第一次见您,光知道您着述丰富,也不知道您喝不喝酒,您别嫌弃。” 乔增德鼻子里“嗯”了一声,有了点儿笑意,朝沙发努努下巴,说:“小徐,坐吧!” 徐君铭把举到半腰的布兜放下,见乔教授没接话茬儿,他略迟疑了一下,就把酒放在乔教授桌腿边上。 他一弯腰,乔教授就瞄到了布兜顶上没盖严的台茅商标。 乔增德算了算,嗯,差不多得是两万多,还能放着升升值。 他问:“小徐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啊?” 徐君铭恭敬地回答说:“家里有父母,还有两个妹妹。” 乔增德又问:“家里是做什么的,结婚了没有啊?” 徐君铭老老实实地回答说:“父亲身体不太好,这两年已经种不了地了,母亲在超市里做保洁,两个妹妹正在上大学。我结婚了,儿子今年上二年级了。” 乔增德皱起眉头,斥责道:“咹,你是大哥啊?又是长子,这不是巨婴吗?家里这么困难,读什么博士?” 徐君铭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听起来乔教授像是关心他,但又好像在拒绝他。他想,肯定是乔教授反感他送酒,他只得回答说:“我在奉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上班,已经工作了。单位有要求,需要读下博士证书才能晋职称。” 乔增德一听,一下子就抓住了徐君铭的软肋。 家里的顶梁柱,单位的硬性要求,这种中年人尽管往死里骂往死里用,上有老下有小,不敢辞职不敢有脾气,又有点儿科研基础,招了就能立马上岗干活儿。 乔增德还不放心,接着问:“听戚老师说,你硕士是在松春师大读的?是哪个老师的硕士?” 徐君铭更加恭敬,回答说:“我本科硕士都是在松春师大读的,戚老师是我的师兄,我们的硕士导师是赵方龙老师。” 乔增德“哦”了一声,放下心。 赵方龙他认识,四十多岁才评上副教授,只带过三五个硕士,还不到五十就去世了。 他盯着徐君铭,心想:“嗯,可以说毫无庇护,正好缺个这种干活儿的。” 但乔教授不能让徐君铭知道,博士的门槛这么容易,以后岂不是都是这种穷逼,那还有什么可捞? 乔增德看了看脚边的酒,语气里带着三分不耐烦,说:“这种酒我都不喝。” 说完,乔增德闭起眼睛,不再说话。 他就是要让徐君铭猜,皇帝嘛,圣心难测,臣下奴才才能把心思用在讨好皇帝上。 徐君铭感觉到尴尬,这酒一瓶一万多,比他四个月的工资还多,他父亲生病都没舍得喝。乔教授这是让我拿回去吗,还是什么意思。 徐君铭紧张起来,本以为有他的师兄搭线,这事用不着费多大心思,师兄也没嘱咐我准备什么呀。 徐君铭脑门上冒出来细小的汗珠。他本来就不是多话的人,眼下,乔教授闭起眼睛不说话,他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乔增德睁开眼,拧着眉头,生气地说:“咹,就不愿意收你这种学生,这么大年龄,养家糊口都困难,读什么博士?博士是那么容易读的?博士不光要有学识,还得有见识,更要有情商,穷人家有什么,情商低,咹,整个思维都有问题。” 徐君铭原本就对家人感到愧疚,尤其是对父母,他们辛辛苦苦供自己读到硕士,自己虽然也是大学老师,但是一直靠工资养家,那点工资光给孩子上学都攒不下几个,父亲又生病,花掉了本来就不多的积蓄,现在更是顾不上他们。 乔增德这样一骂,徐君铭心里更难受了,他咬了咬牙,没有说话。 乔增德带着自我炫耀,继续骂道:“咹,我这人就爱说真话,真话就没人爱听,忠言逆耳。我家什么没有啊,我家这条件,我缺你这两瓶酒?你也是老教师了,有什么成果?能为老师做什么?读博士空口说可不行,那是要做真学问,我做的都是史料性的研究,需要长时间的调研。” 徐君铭马上说:“乔老师,我近些年在做清州东日国共建军戏影文化研究,和您在做的文化研究项目有一些接近的部分,我离长影制片长比较近,如果您信得过我的话,我可以帮您查资料。” 乔教授不说话,他等的就是徐君铭自己开口保证。 他颠颠脚,望向桌上的电脑屏幕,正眼都没给徐君铭,说:“你先回去吧,我明天下午要开会,有个材料要准备。” 徐君铭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说:“乔老师,我能帮上什么忙的话,您尽管吩咐。” 乔增德别过身,看了他一眼,沉默十秒钟,说:“行,正好我今天很忙,你就先把材料整整我看看。晚上发给我。” 徐君铭拷上资料,把这次任务当成乔教授给他的机会。在那天晚上长夜将明时分,他终于将材料发给了乔增德。 第68章 此去经年 罗大虎抄袭案历经十年终于有了最后结果,罗大虎赔偿十万瀛洲币申请了调解。王城宜已经不再关心最后的结果,她和罗曼斯在父亲王怀舆的资助下去了法国。《凡间》在法国大获好评,在法国待了足足三个月,王城宜觉得自己像一块吸满水的海绵,每一个毛孔都在吸收法国的艺术营养。 回到沪宁大学,等罗曼斯拿到大学毕业证,王城宜在父亲的帮助下,和罗曼斯一起去了法国国立高等美术学院,重新攻读艺术学位。王城宜去了法国,孙平禹不想让一段原本美好的关系变复杂,他打算回长天市。 王城宜没有和余承舟离婚,但她也没有再回魏家戏院。直到魏建生去世的时候,王城宜给余承舟打越洋电话,余承舟才旧话重提。 “城宜,我看新闻,知道你的画展大获成功,祝贺。”余承舟还是那样消瘦,他将魏家戏院改成了魏家艺术中心,院里是coffeetea吧,提供茶点,一楼是舞台,二楼是电影院。田卿卿当上了沪州文化馆的副馆长,她建议魏家艺术中心和文化馆联手,有团体参观完后,只要经费允许,她总会把参观的团体介绍给余承舟,余承舟的艺术中心因此有了不少客源。 余承舟想起王家,心里只有感激,这么多年,王家对他总是尽力帮助。他思来想去,不能再耽误王城宜,应该尽早还城宜自由之身。 “谢谢,承舟。你最近怎么样?”王城宜像问候老朋友一样问候余承舟。 余承舟忍着悲伤,隐忍而平静地说:“城宜,爸爸去世了,我没有告诉你。丧礼办得很简单,就葬在沪州的郊外。” 电话另一端久久无言。不知道过了多久,王城宜才从悲伤中回过神:“承舟,这个消息真让人难过,对不起,我应该回去看看爸爸的。” “不不,城宜。”余承舟赶紧安慰地说,“城宜,这么多年,你和岳父岳母已经帮了我很多了。爸爸的丧礼办得很顺利,他也不喜欢劳师动众大操大办。我知道你最近又在筹办你的新画展,我很为你高兴。嗯,城宜,爸爸已经去世了,离婚,可以办手续了,谢谢你这么多年,一直为了我考虑。” 王城宜已经早就不在乎这场有名无实的婚姻了,她在法国和罗曼斯领养了一个小女孩,她还没有跟父亲王怀舆和母亲田卿卿汇报。听到余承舟重提离婚的事,王城宜思考一会儿才说:“承舟,其实婚姻只是一纸协约。承舟,我在心里把你当成朋友。” 余承舟很感动,他点着头,对着电话听筒“嗯”一声,悲伤溢满心间。 王城宜继续说:“承舟,人生很短暂,我真的很希望你能够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至少余生还可以幸福。” 余承舟苦笑一下,“嗯”一声。王城宜还不知道,孙平禹已经回了长天。这次,不是他离开了,是孙平禹离开了。 田卿卿和余承舟的艺术中心合作过多次,孙平禹作为田卿卿的得力助手,也常常和余承舟进行工作上的沟通。虽然余承舟每次见到孙平禹心里还是会难过,但他始终没有再表露过自己的心迹。 孙平禹临回长天的时候,告别了王怀舆和田卿卿,又去魏家艺术中心当面和余承舟告别。他已经决定接受家里介绍的婚事,和王琳琳结婚。这次,孙平禹的理由和余承舟当年的理由一样,只是,孙平禹没有感到痛苦,他只感到坦然:“承舟,过去与你在一起的时光,永远是我内心的美好记忆。但是我觉得我现在可以接受婚姻了。” 余承舟和孙平禹相对而坐,他放在大腿上的手不知不觉攥成了拳头。他没有回答。 孙平禹看着有声有色的魏家戏院,伤感地说:“距离这样近,我竟然好多年才知道你在这里。造化弄人,我认,今生,我们没有这个缘分。承舟,如果我让你感到痛苦,请你忘了我吧。” 余承舟苦笑一下凄然说道:“平禹,想来,你在我的生命里记忆里已经待了半辈子,忘了你,我岂不是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记忆,是我自己的事。记忆,也只能属于每一个人他自己。我不感到痛苦,我只觉得遗憾。” 孙平禹看着凄然的余承舟,他消瘦得颧骨有些明显,想必魏建生的去世给他的打击不小。人生无常,人都要接受自己的命运。孙平禹心里难过,但平静地说:“承舟,我们也到了不惑的年纪。呵,都说不惑,但是人生怎么能不惑?我时常想,为什么别人可以‘正常’地结婚恋爱,为什么我不可以。你不知道,这个问题多少次困扰着我。我常常想起我去世的父亲,他和我母亲吵吵闹闹半辈子,我都不能理解。” 余承舟静静地听着,他不知道在他心里一向爽朗的孙平禹也有如此感伤的时刻。 “他们,只要足够相爱就可以在一起,可是在一起了又总是争争吵吵。”孙平禹轻叹一声,“人生海海,就像这个戏台,你方唱罢我登场。人来人往,没有谁能够在这个台上常青。都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可是我总是找不到自己可以扮演的角色。” 余承舟起身,到餐吧上拿来一瓶洋酒,他无言地倒一杯给孙平禹,继续听他说话。说吧,说不定,今生,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了。 孙平禹端起酒杯细细看着,人头马,半人半马。他忍不住笑笑,沉默了。痛苦是人类生存的一部分,一些人的痛苦是一些人的良药。 余承舟给自己也倒上一点,然后毫不犹豫地一口喝下,他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他声音有些低哑地说:“平禹,我守着这个戏台半辈子了,我看过那么多戏那么多电影,我想,人演来演去,其实都在演自己。有的演员入戏,有的演员不入戏,但其实并没有观众。观众看完一场戏走掉,再来一批观众再看同一场戏再走掉,其实他们看到的也都是自己。” 孙平禹举起酒杯,余承舟伸出手,两个人相视一笑,酒杯轻轻碰在一起,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余承舟像下了很大的决心,半天,他才静静地看着空空的戏台说:“平禹,去结婚吧。不要有什么负担。你适合家庭生活。” “哦?”孙平禹倒觉得有点意外。 “呵呵。”余承舟难得一笑,“怎么,你自己不觉得?” 孙平禹也笑:“家庭生活,嗯,是什么样呢?”他想起自己的姐姐和姐夫,心里没有任何向往,只是,他绝不让自己成为乔增德那样的男人,那样的丈夫,那样的父亲。 余承舟认真地看着孙平禹,明朗的小伙子已经长出白头发了呢。有生之年,竟然见到了老了的孙平禹,余承舟心里忽然感到一阵温柔。不知道是不是酒精让人心迷醉,余承舟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孙平禹鬓间的几根白头发,他骤然感到难以割舍的眷恋。刚才的平静、洒脱,就像一个虚假的谎言一样,撕扯着他的心。 孙平禹没有躲开,他把脸放进余承舟的手心里,歪一歪头,深深地亲吻了一下余承舟皱纹粗糙的手心。 余承舟心里一痛。 如果时间哪怕倒流回几分钟之前,他绝不说刚才的那番理性的话。他在做什么,他在劝平禹结婚!他在劝自己爱了半生的人去和另一个人建立家庭! 余承舟在心里狠狠骂着自己:“余承舟,你真是大度!”他的喉结一上一下,不知不觉红了眼眶。孙平禹如果走了,这么大的沪州,这么大的戏院,就只剩他自己了。 余承舟抽回手,端起酒杯,喝一口酒,没有咽下去。 悲伤像是可以传染一样,孙平禹也悄悄红了眼眶。他若无其事地说:“王琳琳,我结婚的对象,看起来是一个很好的女孩。” “嗯,那就好。”余承舟内心明明不是这样想,但说出来的话却总是简短而冰冷。话一出口,余承舟又在心里自嘲:“余承舟,你总是这么言不由衷,怪不得你总是孤家寡人。” 可是他又悄悄问自己:“你想让平禹留下来吗?” “承舟?你还在听吗?”电话里传来王城宜的声音,余承舟回过神来,对着话筒抱歉地笑笑:“嗯,在听城宜。平禹,他走了。” “走了?”王城宜有些意外,这倒还没有听母亲田卿卿说起。 “嗯,平禹回长天了。”余承舟再一次说起“长天”这个地名的时候,心里感到一阵恍惚。人人都有自己的故乡,人人都有自己可以回去的故乡,平禹也有,我没有。余承舟落寞地想着,没有说话。 “平禹,不回沪州了吗?”王城宜问。 “呵呵,不知道。”余承舟像是回答王城宜,也像是回答自己,“不回来了。平禹要结婚了。” 电话里王城宜沉默下来。孙平禹要结婚了,那他会是另一个余承舟吗?他的妻子会是另一个自己吗? 王城宜觉得自己足够幸运,至少她的灵魂行走在自己的道路上。她在法国和罗曼斯读了很多女作家的书,她觉得自己和这些人一样,至少拥有了自己的人生,自己的人生,她更幸运的是,她还拥有自己的爱人。 王城宜没有多说什么,另一个未知的女性未知的命运,是不由她的担忧而改变的。或许原本,世间的婚姻就不是因为“爱”这个字而诞生的。 王城宜想了想,问余承舟:“承舟,不管平禹怎么想,你至少要清楚你自己的想法。人生或许会有痛苦,有些痛苦或许是不能避免的,但是人至少要让自己少一些遗憾。如果有一天,你再想起这些事,你想起哪怕有那么一点希望可以拥有你自己的幸福,你会不会后悔?” 余承舟觉得一阵疲惫,大脑感到一阵昏沉。后悔......他觉得自己后悔的事多了,后悔到他根本不想来到这个世界上。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孙平禹回了长天,余承舟不时就会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事。他想起自己的亲爹,忽然心里感到一阵紧缩。这么多年,他从不敢去想,他的亲生父亲是否还活着。 瓦子屯,大湾,石柱子,一个水圈。 余承舟感到喘不过气。他大口深呼吸,极力克制着情绪,觉得自己不再发抖了,才对着听筒说:“城宜,我累了。祝你在法国一切都好。如果你有时间回沪州,我们去办一下离婚手续吧。” 王城宜听出了余承舟的疲惫,不忍再多说什么,只好叮嘱道:“好承舟,你好好照顾自己,有时间你就去看看我爸爸妈妈。下个月,我和罗曼斯回国,我再去找你。” 余承舟挂断电话,感到头痛欲裂。管家石钧昌喘着粗气,快快地挪动着小碎步跑到余承舟跟前时,余承舟还是没有从刚才的记忆中缓过劲来。 石钧昌问:“老板,今晚要下暴雨,您看现在这天,阴沉地可怕,恐怕还得有台风,咱们今天晚上的戏要不要停一停?” 余承舟挣扎着走到门口,他还没有完全看清楚石钧昌说的天气,就觉得脑袋里像有什么东西断掉一样。他两眼一黑,身体直直地向后晃一下。石钧昌紧跟在余承舟身后,马上伸手拦住余承舟摇摇欲坠的身躯,关切地问:“承舟,你这是怎么了?” 余承舟捂着自己的额头,竭力使自己保持住平衡,声音低哑而痛苦地说:“阿昌伯,戏院今天就先关门吧。您费心了。” “承舟,老板。”石钧昌叹息说,“你也得节哀啊。魏老板就这么走了,这戏院,还得靠你撑下去呢。我先扶你回屋歇着吧。” “不用了阿昌伯。”余承舟笑笑,站直身体说,“我最近有些累,您也累我知道。您关上门也好好休息休息。” 余承舟摆摆手,自己强撑着回了房间。他连鞋都没有力气脱掉,和衣躺下,马上陷入沉沉睡梦中。 第69章 貔貅吞金 伏晴雨这几天非常头疼,周明明和黎占米被抓,供出了张毅恒和周望宗拿地的交易,同时周明明的旧案被重新审理,牛向群落了马。 牛向群死不足惜,但张毅恒是长天市有重大经济贡献的明星企业家,他要是被捕,那长天市的经济部署可就都落了空,伏晴雨寝食难安。他原本想借着乔增德的经济改革方案大干一场,只要长天市的经济数据在全国城市排名中跃升两个位次,他就可以官升一级,调任省委。 伏晴雨严令宣传部门给各个媒体下达通知,暂时禁止报道与张毅恒有关的情况。可是迟宁峰支吾了一下。迟宁峰是周正华在宣传部门时候的上级,迟宁峰请了长期病假后,周正华暂代了他主任的工作。迟宁峰没想到,周正华竟然通过一个暂代主任的空档就跳去了教育局,害得他不得不重新上班。 伏晴雨马上问:“迟主任,有什么问题?” 迟宁峰实情以告:“市长,周明明和黎占米被捕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现在大街小巷正议论纷纷,说什么的也有。” 伏晴雨大惊,问道:“谁传出去的?” 迟宁峰说:“市长,现在不少人都用手机了,有些人的手机自带拍照功能,用彩信短信传的查不出源头。” 伏晴雨恨不得破口大骂,但他忍住了,他马上问道:“如果切断信号呢?” 迟宁峰觉得伏晴雨简直狗急跳墙,乱了章法,他偷笑着说:“市长,我这儿就是负责宣传,我哪有那么大权力啊?您是不是找找公安部门的同志们,或许还能来得及。” 伏晴雨挂断电话在自己办公室暴跳如雷,这下,他不光功亏一篑,怕是还要背上用人失察、渎职等罪名。伏晴雨不怕上级查他自己的经济问题,周望宗已经死了,再查也查不到伏晴雨头上。教育、水利、宣传在经济面前都是小事,就像在学校的学生,只要考的分数高,不管品德怎么样,都有老师夸一句好学生。只要经济数据好看,一白即可遮百丑。但要连“一白”都没有,那“百丑”可就奏效了。 迟宁峰和周正华既是上下级,也是老交情,周望宗活着的时候没少请他喝酒。迟宁峰给周正华打了电话,说伏晴雨现在恐怕是热锅上的蚂蚁。周正华哼一声,骂伏晴雨一句“老匹夫”。整个市的工作都是各个部门拼死拼活地干,但到最后,所有的嘉奖都是他伏市长一人的。周正华颇不服气。要是他大哥周望宗活着的时候努力谋谋官位,还能有他伏晴雨什么事。 薛伟军不知去向,赵晓雷气恼得很。周望宗本事再大,也不可能事事亲自动手,薛伟军就是周望宗的心腹和爪牙,绝不能让这个人逍遥法外。 伏晴雨如热锅上的蚂蚁,李仲森也不好过。群众对乔增德的举报信举报电话邱在礼一次次压下,周正华作为教育局局长也打来电话过问,邱在礼就不得不请示李仲森了。 “李校长。”邱在礼还是处乱不惊的神情,“乔教授是咱们学校的硕士研究生导师,又是博士研究生导师,还是身兼数职的院长,他在外面搞考研辅导,确实影响不好。当然,乔教授的人品大家是有目共睹的。” “有目共睹?”李仲森这次决定不再让邱在礼浑水摸鱼,一定让他表个态,“那你说说,你的目睹了些什么?” 邱在礼笑笑说:“乔教授这么多年来科研成果突出,整个学校也没几个人比得上他。不说他自己的本职科研和教学工作,您看,他去年还当选为林吉省委经济社会发展与环境咨询委员会委员呢,他现在还是咱们北东师范大学哲学社会科学学术委员会委员、教育部高等学校瀛洲国语言文学学科教学指导委员会委员,这都是您和省里严格把关入选的。您看人的眼光历来很准。” 李仲森冷冷地看着邱在礼,邱在礼的意思是说,乔增德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现在乔增德出了麻烦,应该由我负这个责任。哼,好个邱在礼,亏我平日里还当你是左膀右臂,真是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这还没等调查问罪呢,你倒先来把责任推到我身上来了。 邱在礼说完,等着李仲森说话,李仲森不说话,他也不说话。沉默中满是无声的对抗。 “邱校长。你让覃舒和吴竞明再去调查调查,看看那些举报人愿不愿意当面谈谈。”李仲森吩咐完,给乔增德打了个电话,让他马上到校长办公室。 乔增德用着当年李志强送给他的手机,他接到李仲森的电话并没有立即赶去校长办公室。他还在新西方周方这儿等着拿这个季度的外快呢。 乔增德算了算,这次他怎么样也得赚十二三万。按照他和周方的新协议,只要乔增德辅导的学生拿到北东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周方每个人头分给乔增德两千瀛洲币。而周方的保密保过班,实际上每人收费四万八,这,属于商业机密。 乔增德心里大笑,这真是孙悟空入了蟠桃园,尽他意造!每年,北东中文学院各个专业共招收二百个硕士研究生,瀛洲语国际学院今年计划招收八十个硕士研究生。硕士研究生考试笔试的题目是乔增德和其他几位教授共同来出,但最终试卷由院长乔增德来汇总提交。学生考完试由乔增德和几位出题的教授共同阅卷给分,定录取分数线,硕士研究生的面试也是乔增德和几位出题的教授共同面试。乔增德是院长,又有战无不胜的英勇事迹在前,几个教授没有一个敢公开忤逆乔增德。 “情商高”的几个学生家长将乔增德团团围住,热情洋溢地簇拥着乔增德去了新装修的葵水台。乔增德上了葵水台二楼,猛地想起乔其当年在这里办百日宴时的情形,不禁感慨道:“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河东河西用不了三十年,十年就是新天地。” 几个家长纷纷夸赞,乔教授好学识,好学问,有文化的人说起话来就是充满哲理。 乔增德内心激荡着十几年艰苦奋斗的酸甜苦辣咸馊淡,眼里泪光闪闪。今天,周方一次性给了他十三万四千瀛洲币。乔增德把鼓鼓囊囊的信封装进背包最里层,时不时用手按一按。即便隔着背包,火红的钞票还是点燃了他老骥伏枥之心。早知如此,就应该趁年轻的时候就下海。 乔增德想起他大哥乔增金和大嫂马爱莲,下海这钱赚得多容易,大哥大嫂怎么就赚不着呢?乔增德在人群的恭维中想着,忽然意识到,大哥大嫂不会是在装穷吧? 他越想越不对劲,乔萌萌没有上大学,大哥大嫂早就买好了新房子,要是他俩真没赚到钱,哪来的钱买新房子? 大哥一定是受了马爱莲的挑唆,说没赚钱,不就是怕爹和娘问他俩要养老钱吗?乔增德一下子想通了。就是这样!怪不得乔萌萌总是穿新衣服,但他娘于春梅就混不上件新衣服。 葵水台对乔增德来说,虽然不至于家常便饭,但也称得上宾至如归。他腆起肥脸,鼻子里哼着“嗯”,坦然地接受着家长们的恭维。酒过三巡,家长们每人拿出一万瀛洲币,算是提前答谢乔增德这位硕士生导师的束修。 乔增德装装样子,把七个信封摆在桌子上,以示他光明磊落。然后他让家长把学生的名字一一报来,商定好单独辅导的时间。 对众家长来说,这是省钱;对乔增德来说,这是赚钱。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吃得热火朝天,吃得前程似锦,吃得皆大欢喜,吃得盆满钵满,吃得可怜天下父母心。 当乔增德得知周方的收费标准时,他的肠子都悔青了。他再一次咒骂自己把自己卖得贱了。 乔增德回到北东师范大学,走廊里有一个抱着书苦背的考研学子。朝北已经降了温,考研的学生已经穿上了最厚的棉服,整个人臃肿得像头熊。乔增德轻蔑地看了这头笨熊一眼,心想,这就是情商低的穷人,考到死也不知道这瀛洲国咋回事。 他心安理得地坐在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把热气腾腾的钞票摆在腿上反复欣赏。那钞票就像闪着金光,乔增德情不自禁眯起眼睛,深深吸进一口气。钞票的香气入鼻,真舒坦啊!小说里常说“铜臭”,哼,那就是些酸腐文人的嫉妒。 乔增德化用高尔基的名言,让铜臭来得更猛烈些吧!他自言自语地说完,乐得笑出声来。不知道他爹乔丁钩和他娘于春梅看到这个钱堆成的小山包,会怎么样为拥有他这样能干的儿子而感到骄傲。 乔增德打听了,如果乔其完成周方指点的通关之路,那纳加登伦多伦大学一年的学费,他已经给乔其攒好了。 才一年的学费!乔增德马上懊恼起来。那乔其四年大学光学费还差六十万!乔增德倒吸一口凉气。乔其去留个学,他竟然要倾家荡产! 一想到倾家荡产四个字,乔增德一下子像回到了条西屯。他拍拍自己的肥脸,不行,绝对不能再过条西屯那样的生活。 乔增德酒醒了,他的经济改革方案还是要继续推行,不光要推行经济改革方案,还要推动朝北文化建设,大力提倡尊重教师的社会风气。 门外似有脚步声,乔增德竖起耳朵,镇定而迅速地把二十万装回自己的背包里,然后正襟危坐地看着黑着屏幕的电脑--全中文系只有院长才有的办公配置。 无人敲门。乔增德又把肥脸拧成一块,思考着新的更快的生财之道。他想起刚才在走廊里背书的学生,眼睛一转,计上心来。升学的门槛设在哪里,哪里就是生财之道。考研可以辅导,那考本科的可不可以辅导?专升本的自考本科可不可以辅导? 乔增德马上打开电脑,再从裤兜里掏出优盘。学生给他敲录的上课讲稿,乔增德删头去尾,不到三个小时,一本自考文学教材就编出来了。学生要考北东师大,自然会买北东师大的教材,尤其还是北东师大的教授、院长亲自编选的教材! 乔增德看看表,已经晚上七点多。李仲森让他去办公室的事他早就忘得干干净净。他看着办公桌上的电话,想着怎么和周方谈新业务。但忽然一阵乏意袭来,他只好打消这个念头,马上回家。 回到家,乔增德把优盘拿给孙平尧,让孙平尧第二天就拿到出版社,尽早出版。他马不停蹄地又去找周方,再开通一条业务线。 乔其在新西方耍起了脾气,背英语实在是太枯燥了,天天背,她受不了。她一看乔增德来了,马上扑过去抱怨,指责她的英语老师课上得无聊。 乔增德想起自己的三万学费就气不打一处来。他冲到乔其的英语老师面前,一顿数落,年轻的辅导班女老师说不过他,一气之下离了职。乔增德的气没撒完,又在周方面前大吐苦水,指责他们不懂得教育。 周方不动声色地一笑,用尊敬的口吻说:“乔教授,您消消气,非常时刻非常之道,我想您这么大的学问一定明白。” 乔增德一愣,想不到这周方讲起话来还有几分道理,但乔增德绝不肯认为自己有什么错,他堂堂大教授的女儿也不可能错,错的只能是乔其的那位英语老师。 周方还是一笑:“乔教授,我们新西方有的是教师,我可以再给您的女儿指派一位她喜欢的老师,但是,您的女儿也要努努力,不然,再好的老师也完不成目标。并且,最终,是您的女儿去纳加登,这语言她要是学不好,去了可怎么生活呢?” 乔增德觉得周方说的有道理,答应他回去好好开导乔其。 周方点点头说:“到底是大教授,教女有方,您不光自己有学问,还懂得教育,怪不得这么多人慕您的名声而来。” 乔增德瞬间得意起来:“嘿嘿嘿,那还用说。别人都是靠自我吹嘘,我不屑那样做,我这都是实打实的干货!我这人不光懂得文学,而且懂得经济学。我今天又给你送财神来了周经理!” “哦?”周方做了一个手势,鞠着躬说:“乔教授您里边请,我当然愿闻其详。” 吴竞明拿着经费报表找乔增德,乔增德不在办公室。他满腹狐疑,乔增德最近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按照往年,这个时候,乔增德报销的差旅费、会议费、期刊费是最多的。这个季度,乔增德报销的费用大大减少,意味着乔增德最近没有到处去开讲座。吴竞明想,这可不是乔增德的作派。开一次一讲座至少收入上千块,乔增德怎么舍得不到处兜售他的论文呢?乔增德不是出去开讲座,就是在学院开讲座,学院往年的科研经费都有不少剩余,但最后几乎都进了乔增德的腰包。 吴竞明敏锐地觉察出,乔增德有了更好的进钱门道。看来,外界的传闻十有八九是真的。吴竞明左右看看,办公室走廊空无一人。作为副院长,他各个办公室的钥匙都有一把,但他从来没有用过。此刻,他心脏怦怦直跳。 管他呢,看看乔增德耍什么花招呢。吴竞明迅速从一串钥匙里找出院长办公室的那把,钥匙插进锁扣,“叭”一声,吴竞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迅速左右观望,松一口气,开门闪身进了乔增德的办公室。 他捂一捂要跳出口腔的心脏,围着乔增德的办公桌仔仔细细转了一圈,在乔增德办公桌洞里,吴竞明发现了一张印有介绍乔增德的宣传单。 “新西方?”吴竞明自言自语地念着宣传单上的字,又抻抻脑袋望望窗外,把宣传单迅速叠上两叠,再一闪身,溜出了乔增德的办公室。 吴竞明像拿到了乔增德在外搞钱的证据一样,直接找到邱在礼,郑重地把宣传单递给邱在礼。 邱在礼接过宣传单,抬起眼睛看看吴竞明,警惕地问:“吴老师,这是?” 吴竞明平复着心情说:“邱校长,这是乔教授在新西方授课的宣传单。” 邱在礼没有说话,把宣传单上的字从上到下,正面反面,认认真真看个了遍,面色凝重地站起身来。 吴竞明不敢多说什么,乔增德曾经是自己的导师,现在又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这次要是不能扳倒他,就会弄巧成拙。 邱在礼开了口:“吴老师,乔教授的收入也不低啊,怎么会到外面这些不三不四的辅导机构培训班去出卖自己的名头呢?” 吴竞明小心翼翼地回答:“邱校长,乔教授收入是不低,但我听出版社的同事说,乔教授家的花销不少。” “哦?什么花销?”邱在礼转过身看着吴竞明,问道:“乔教授家里有病人?没听他说过啊。” “哦呵呵,不是。”吴竞明笑了笑,“乔教授有个即将上大学的女儿。” 邱在礼不明白,乔增德和孙平尧又不是农民家庭,两个人都在大学里工作,供一个孩子上大学,难道很困难吗? 吴竞明见邱在礼不说话,就解释说:“乔教授女儿,嗨,您还没见过吧?不同寻常。自然花费也多。” “怎么个不寻常?难道乔教授的女儿是残疾?”邱在礼有点不耐烦吴竞明说话支支吾吾,“吴老师,我是校长,又不是外人,您有话直说。” “好的邱校长。是这样,乔教授的女儿,我听说,在附中闹出过绯闻,成绩又很差,这大学恐怕是考不上。乔教授怕不是为了女儿的前程着想,想送女儿出国留学。出国留学您知道,那可不是小数目。”吴竞明终于把乔增德的老底说出来了。 赵东军的儿子赵洪涛和乔其是同学,乔其在班里和女同学亲嘴的事在附中传得沸沸扬扬。他们老师知道乔增德和孙平尧都是得理不饶人无理犟三分的人,谁也不敢去触这样的霉头,当着他们的面说乔其的闲话。 赵东军却憋不住跟吴竞明透了底,说乔增德吃拿卡要屁股夹紧攒了半辈子,最后啥都剩不下。 吴竞明这才知道,乔增德为什么很少带女儿在北东师大露面,感情是觉得这个女儿让他抬不起头来。 吴竞明心里久违的畅快。老子有本事不算什么,孩子有本事才是真靠山。老子总有老的那天死的那天,孩子不成器那再多的家产也得败光。“活该!”吴竞明狠狠地骂道,天底下到底是有向乔貔貅讨债的人。老天爷有眼,让亲闺女做这亲爹的讨债人,报应! 邱在礼只知道乔增德的女儿白白胖胖的,像个男孩子,但他还真没见过。 吴竞明想起赵东军说的话,心里就感到畅快。赵东军说,乔其在家乔增德根本就管不了她,小时候他们两家住对门,乔增德没少跟孙平尧干仗。乔增德跟孙平尧干仗,乔其就跟乔增德干仗。一家三口,演不完的戏。乔其这才十几岁,在学校每天攀吃攀穿,学习是一点儿不进脑子。 他幸灾乐祸地跟吴竞明说,你猜,乔其考试能考多少? 吴竞明被赵东军挤眉弄眼的样子逗得也笑起来,问,多少分? 赵东军把食指举到吴竞明鼻梁前,吴竞明两只眼睛跟着他的食指溜成斗鸡眼。赵东军的食指打个圈,哈哈大笑着说,9分!吴竞明瞬间把嘴里的酒笑喷出来。 两个人在说起乔增德家的把戏中迅速成为好哥们儿。吴竞明给乔增德当学生的时候,可还真没注意精明半辈子的乔增德生出一个弱智。 赵东军意味深长地说,天下好事哪能都让一家占完?乔增德一毛不拔,他以为自己精明呢,他那是提前吃了他女儿的福气。 吴竞明因为赵东军能有这样动态联系的眼光而对他生出几分敬意,他当然不知道,这几句话,是赵东军的老丈人钟田中悟到的。 吴竞明一边想起赵东军的话,一边留心着邱在礼的反应。邱在礼皱着眉头不说话,吴竞明拿不准邱在礼是什么意思。他思虑着怎么能添上一把不露痕迹的火,但他猛地想起,刚才溜进乔增德办公室的时候,因为过于紧张,他手里的经费报表忘在乔增德的办公桌上。 第70章 人心 新西方辅导后的高入学率,第一年就在考研圈里流传开来。乔增德作为点石成金的名师,迅速成为考研界的名人。周方将乔增德教授亲传的保密保过班的学费提高到五万二瀛洲币,考研的家长学生炸了锅。 通过新西方考入北东师范大学的新硕士研究生,分别担任班里的班长、支书和学生团体的干部,他们不光学习成绩优异,而且在各项活动中独占鳌头频频拿奖,各类奖学金拿到手软。 乔增德在课堂上总结出至理名言:“大家都是同样入学的新生,起跑线都是一样的,为什么家庭条件好的同学总是能够突出的优秀呢?穷人就是有问题的。我说这个话,有的同学不爱听,因为良药苦口,忠言逆耳,真理往往就掌握在少数人手中,事实胜于雄辩。我们学了那么多小说,贫穷是书生总是刻苦求功名,通过求功名觅得颜如玉黄金屋。我是研究文学的,最烦的就是被这种文艺洗脑的文艺青年,俗话说,脑残。” 乔增德如文本细读一样,眼睛从教室左边看到教室右边,从教室前边看到教室后边,再往复一个循环。班里鸦雀无声。 乔增德既满意又悲凉,继续说道:“科学是我们新文化的大旗,达尔文的进化论早就说了,社会就是丛林法则,什么是丛林法则?” 乔增德停顿着,等候着启蒙结果的发生。 然而,班里还是鸦雀无声。 “你死我活!”乔增德揭开进化论的谜底,“鲁哥迅的深刻就在于他明显受到进化论的影响,但是鲁哥迅的独立思想又进一步揭示说,一代不如一代,小说里的名字,九斤老太,六斤曾孙女,体重的数字就显示了鲁哥迅小说独特的用意。有些学者说,九斤老太是固执保守的化身,我说‘no!’” 乔增德竖起食指,指着天,自信的眼睛从教室右边逡巡到教室左边,再从教室后边逡巡到教室前边。 当然,教室里还是鸦雀无声。 “鲁哥迅是要借九斤老太之口,揭示出进化论那种陈旧腐朽保守的观念以及穷人的狭隘与愚昧。一代不如一代,也即老调子永远也唱不完!这就是鲁哥迅的绝望。”乔增德鼻酸起来,仿佛鲁哥迅矮小瘦弱的五尺之躯就屹立在他面前,并且深为一百年后异国他乡的乔知己的解读所赞叹。 乔增德克制着鼻涕,肥脸里满是感动,颅腔里回荡着鲁哥迅的南腔北调,可恨自己不能还原。他继续讲道:“这就是鲁哥迅对穷人思维深刻的揭示,国民性的!他对穷人深深的绝望,那知识分子呢?鲁哥迅显然是知识分子,但他写了魏连殳那样的人,孤独者,在酒楼上,像只苍蝇一样,飞回原处,孤独痛苦地在深夜发出狼一般的哀嚎。” 乔增德感动不已,用大拇指揩去鼻头下的鼻涕,悲伤浸满他尖刻的声音:“我自己就常常坐在书房里,我常常有这样孤独的感受。我就是最--鲁哥迅的!但我同时又是最--理性的。” 理性的乔增德教授知道教室不是他的书房,不能在教室里装狼,为了达到教学效果,只好在“最”字后头拖两节长音,以示强调。 教室里现在有了动静。两个男学生犹如被乔教授提起的壶灌了顶,头脑当场烫起了燎泡,他们捂着脑袋趴在桌子上,发出“哧哧”的声音。 学生们还没搞清楚两个男学生是哭是笑,乔增德却愤怒了。他的肥脸轻轻颤动下几粒鸡皮疙瘩,鼻塞更严重,嗓子更尖细:“鲁哥迅在东日国看幻灯片,四下都是麻木的脸。他写故乡,闰土一声‘老爷’叫得他心生悲凉,豆腐西施杨二嫂说他‘放了道台’。鲁哥迅无语,就像我此刻,我此刻就是鲁哥迅,极其悲哀。你们就是无知。这就是现在研究生教育的问题。只灌输知识,不懂得尊重老师,尤其是像我这样的大教授。像我这样的大教授,你们都不知道我有给你们上课的时间能赚多少钱。不感恩就罢了,还在教室里扰乱秩序。” 乔增德想起王义,气上加气:“西方,只有富人家才来学文学艺术,穷人,学什么文学?!穷人的思维是有问题的,懒,等靠要,一副弱者有理的样子。这就是鲁哥迅痛恨的劣根性。谁穷谁有理,谁弱谁有理。” 铃铃铃。下课铃响了。但乔增德意犹未尽,他简直眼泛泪光,也不知道是被鲁哥迅感动的,还是被他自己感动的,更不知道是不是被学生气的。 覃舒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教室门口,乔增德余光瞥到覃舒,站起来冲教室里说一声“下课”,就极其客气地把覃舒请到了院长办公室。 覃舒也客气地说:“乔院长,我看您课表,您今天没有课要上了吧?” “覃助理,没有课了。”乔增德忽然想起李仲森的电话,他感到有几分不安,但他没有提,他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向一个校长助理解释。 “乔院长,是这样,李校长给您打过电话,估计您忙着工作忘记了,李校长今天专门让我来请您过去一趟。”覃舒的话很是客气,但乔增德的不安感更强了。乔增德看着覃舒问:“覃助理,李校长找我什么事啊?” 覃舒确实不清楚李仲森的意图,就算知道,她也不想告诉乔增德。上一次见过昝茜后,覃舒有意避开辰星书店,她不想涉足学校人际关系的麻烦事。躲还躲不及呢,何必自己给自己找事呢?那次偶遇了着急忙慌的邱在礼,邱在礼还以为她和昝茜私下关系多密切,还特意找她去问话。 覃舒想起这些隔着肚皮的人心就感到头疼,面露浅浅微笑,除此以外,她不允许自己流露任何可供他人解读的表情。覃舒还是温和的声音:“乔教授,具体什么事我不清楚,校长不说的事,我哪敢去问呢。您现在要是有时间,那咱们现在就过去吧?”话音刚落,覃舒就站起身来。 乔增德不得不也站起身,绕过办公桌。但他进门的时候没发现,出门的时候却发现了办公桌上的经费报表。不用说,是吴竞明送来的。 乔增德心里狐疑着,我昨天明明关上办公室的门了,吴竞明要找我,至少会打电话问问我吧,怎么还能自己进来?乔增德意识到,今天去李校长办公室恐怕真的是有事,如果是坏事,恐怕吴竞明也有份。 他不能再折返回办公桌仔细检查,只能在大脑里反复回忆他有可能被吴竞明当作“把柄”的东西。很快,乔增德就在大脑里推断出,这次李仲森找他十有八九是新西方的事。 跟覃舒往校长办公室去的路上,乔增德有了心理准备。学校并没有规定说不让教授在外兼职,他算不得违反规定。这样想着,乔增德坦然多了。有了新西方的外快和新业务,反正自己有了新入账,乔增德已经不怎么在乎经济改革方案能不能施行了。能施行,自己可以分一杯羹;不能施行,自己已经有了新的财源。 方案虽不能施行,但乔增德该得的名头已经得到了,并且这个名头,他已经成功变了现。乔增德一路想着,不管李仲森说什么,他自己是不会有什么损失的。 从中文学院走到北东师范大学行政办公楼需要十分钟。十分钟的路,覃舒一直保持着客气又平静的表情,乔增德几次想从覃舒脸上文本细读出信息都徒劳无功。到了李仲森办公室,覃舒敲敲门,听到李仲森熟悉的男低音“请进”,覃舒推开门探探身,就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乔增德推开李仲森办公室半开的门,先热情地解释道:“李校长,实在是抱歉,我昨天正在忙着工作,一直忙到后半夜才想起您找我,让您久等了。” “哦呵呵。”李仲森露出笑脸,大度地说,“乔院长,没关系,您请坐,今天过来也是一样的。是这样,把您百忙之中请过来是有一件事跟您谈谈。” 乔增德正襟危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李仲森。 李仲森稍一停顿,不紧不慢地问:“乔院长一直是学校科研教学的中流砥柱,也是国家重要人才,为省里和市里都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您最近有没有出去开会交流,对我们长天市的发展有没有新的看法?” 乔增德一听李仲森夸奖他,心里绷紧的弦松下半指,脑海里迅速浮现他的巨大贡献,但在校长面前,他还是懂得谦虚的:“谢谢李校长的关怀,我是做出了那么点微小的贡献,但那也是在您的英明领导下才能完成。我今年可真是挺忙的,除了完成学校学院常规的工作量,我还去了瀛京、南湖、松春、川都等各个高校,东日国的川岛澄一教授也一直盛情邀请我再去东日国授课。咱们长天市的经济发展必须要抓住时机,大刀阔斧地向东日国学习。东日国工匠精神那种对细节精益求精的追求,我爷爷我父亲可以说既亲眼目睹,又对我言传身教,我在工作中极其注意引进东日国的学习精神。实事求是地讲,咱们朝北就缺这样的现代化。” 李仲森颔首不语。听起来,乔增德还不知道张毅恒的森达集团大裁员的事。不光森达集团在大裁员,就连各地工厂都在改革呢。 “乔院长,辛苦了。”李仲森脸上看不出什么阴晴。李仲森不说话,乔增德也不说话,紧张悄悄地从心里蔓延着,乔增德手心里生出了汗。 “乔院长家里还有什么人?”李仲森漫不经心地问道。 乔增德有点纳闷儿,这是什么意思?李仲森可不是跟他扯闲篇的人。他一边回答一边观察着李仲森的脸色,比作任何文本细读都更认真:“内人、孩子您是知道的,我还有一个大哥一个弟弟,托您的福,父亲母亲也都健在。” “哦。”李仲森又停顿了。 乔增德趁李仲森眼皮低垂的空档,把冒出汗的手掌放到大腿上擦了擦,等待着李仲森的下一个问题。 李仲森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乔院长,您大哥是在长天木材厂吧?” 乔增德吃了一惊,李仲森怎么连他大哥都知道,这可着实不是扯闲篇了。乔增德点点头说:“是的,我大哥继承了我父亲大国工匠的手艺,现在干得还不错。” 李仲森这次没有停顿,直接问:“乔院长多久没有回家了?长天木材厂正在改革,没影响到您大哥吧?” 乔增德这才想起来,他的手机上还有一个不知道什么号码的未接来电。他的心怦怦跳着。李仲森的意思是,木材厂和森达集团的裁员都有关系,还是说大哥乔增金已经下岗了?乔增德的大脑飞速转动,就算大哥下岗了,也不关我什么事啊。于是他心里又稍稍坦然了一些,说:“最近实在太忙,忙得没有时间回家,确实疏忽了对家人的关心。” “乔院长最近忙些什么呢?”李仲森冷不丁地问,然后紧紧盯着乔增德。 乔增德毫无防备,脑思路没法及时从条西屯漂移回校长办公室,可校长的话万万不能掉在地上,他不假思索地说道:“最近就是辅导辅导学生。”话一出口,乔增德脑门上的汗就浸透了他稀疏的头发,乔增德觉得自己的后背粘湿起来。 “都在哪辅导啊?”李仲森还是紧紧盯着乔增德,声音不高不低,却严厉起来。 “在......校外的一个培训班。”乔增德觉得口干舌燥,解释说,“我一大家子要养,也是没法子。” 李仲森收回了逼人的眼神,往后靠靠椅背,嘴角向上,乔增德不知道那算不算一个微笑。 “乔院长,最近学校收到不少消息,影响很不好。大学教授在外兼职没什么,但是要知道‘度’。大学教授大学教授,在大学里叫‘教授’,出了大学也是‘教授’,您得知道,您是哪儿的教授。”李仲森话不高声,但乔增德已经坐立不安了。 “乔院长,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知识分子是社会的脸面,要顾及身份和影响。”李仲森威严的声音钻进乔增德的耳朵,乔增德觉得十分汗颜。现在他不敢理直气壮地说,他没有违反学校的规定了。 李仲森话里有话,乔增德心知肚明。他强装镇定地等待着李仲森的决定。 李仲森咬了咬后牙槽,下颌线偏移出两个圆鼓鼓的半球,他拿出一叠材料轻轻放在桌子上,心平气和地说道:“乔院长,您上次给学校瀛洲语国际学院做的规划我看了,目前,学校出国的教师人数不多,只能先按照瀛京大学的经验,摸着石头过河嘛。您是文科教授里头一个出国交流的教授,经验丰富,您就受累,领领路。” 乔增德校长办公室的黑色真皮沙发上弹起来,弓弓腰,眼睛也没敢看一下李仲森,从桌子上把材料拿到手里,翻看几页后,站得绷直,向李仲森下了保证:“李校长您放心,我一定拿出让您满意的方案!” 李仲森站起来握握乔增德的手,送他出了门口,乔增德忙不迭地说“谢谢李校长”,然后硬拖着酸软的肥腿回了家。 孙平尧正在织毛衣,乔其还在背英语。新买的房子离北东师路程太长,为了方便上班上学,乔增德一家三口又搬回了学校分配的房子。 孙平尧瞅一眼乔增德通红的脸,讥笑地说:“乔乔,快看看你爸爸,今天这红光满面的,指不定又拿了什么奖。” 乔其哈哈笑着,扔掉英语宝库,跑过去想翻看一下乔增德的背包。乔增德正一肚子气呢,他大手一挥,清清脆脆的巴掌打在乔其脸上。 乔其登时捂着脸嗷了起来:“打我干什么?” 孙平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扔下毛衣针跑到乔其面前,一看到乔其白白胖胖的脸上红红的手印,孙平尧急了。她一把扯断乔增德的背包带,再把背包狠狠砸到乔增德脸上,她刚要破口大骂,背包里掉出三个信封。 乔增德看着地上的背包和露出来的信封,一句话都没说就钻进书房,紧紧关上了门。 孙平尧愣住了。这可不是乔增德的作派! 乔其怒目而视着乔增德紧闭的门,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她从地上薅起乔增德的背包,用尽全身力气砸过去。书房的门“咚”地吃了一记重创,背包里的信封活蹦乱跳地撒了一地。有的信封过于脆弱,边角咧着口子,露出齐齐的红彤彤的一角。 孙平尧觉得不对劲,拉住了乔其,好言劝道:“其其,不闹不闹了啊,你爸爸不是故意的。” 乔其不依不饶,指着脸哭喊着:“什么不是故意的?看给我打得!我还怎么见人?我学什么英语?出什么国?我这么天天拼命地学,还不是为了大教授的面子?到头来,他倒先打我的脸?!” 孙平尧急得恨不得捂住乔其的嘴,她觉得乔增德太不对劲了。她扔下乔其,刚要去敲书房的门,门咣当一下拽开了。 乔增德赤红着眼,像头发了疯的肥狮子站在门口。他紧紧盯着乔其:“你天天拼命为了我的面子?孙平尧,你把孩子惯成什么样了?学习学习白瞎拉倒,我费尽心力给她规划人生,浪费了多少钱?谁知道还要花多少钱?她倒反过头来指责我?孙平尧,你就是这么教孩子的?” 孙平尧被乔增德骂得心里直窜火,乔其哭得更厉害了,孙平尧冲过去就捶了乔增德一拳,回骂道:“乔增德,这是我一个人的孩子吗?她不是你的孩子吗?你堂堂大教授都教不好,你还赖上我了?!” 乔增德不骂了,他笑起来,他哼哼哼地笑起来,用脚尖踢踢一个一个死鱼一样的信封,然后倚着门框颓然地站着。 乔其哭着嘟哝:“你从小就看我不顺眼,我做什么你都能挑出毛病来,我上课考试你都说是错的,你总是对的吗?大教授就总是对的吗?你知不知道我的同学都不理我,他们都在背后骂你!” “骂我?”乔增德涌起一阵绝望,“我兢兢业业地做了那么多贡献,他们还骂我?一群无知小儿,都是他们无知愚昧的老子爹教的!这帮底层氓流,四六不知!你还是我堂堂大教授大院长的女儿呢,‘勿友不如己者’懂不懂!你跟他们混在一起,能学着什么?!我都是为了你好!为了养你和你这个妈,我头发全白了!” 一听乔增德又是“为了你好”这几个字,乔其气得想发疯,她找不到乔增德那么多词,也无法反驳乔增德密集的话,可她绝不认输。从小乔增德就这么骂她也这么骂她妈妈孙平尧,乔其小时候会害怕,但这次,她决定不害怕了。她要看看,乔增德到底有多大本事。她要看看,她今天能不能把乔增德的天戳下来。乔增德有本事就打死她,只要乔增德不打死她,她就绝不认输。 乔其拿起自己课桌上的英语资料,咬牙切齿地撕了个稀巴烂,一边撕一边喊:“我让你骂!我让你为了我好!” 乔增德晃动着肥胖的身躯,捂着头上一绺一绺的白毛,痛苦地哀嚎起来:“乔其!你这个小兔崽子!三万块!你知不知道三万块是多少钱?我一年的工资!你妈,一年她也赚不了这些钱!你当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我夜以继日地干活,像牲口一样干活,你和你妈就是这么回报我的?除了剥削我,你回报我什么了?” 孙平尧生怕乔增德失去理智去打乔其,急忙拦住乔增德的去路。乔增德怒不可遏,不用太大劲就把孙平尧甩到一边。 “哗啦!” 乔增德、孙平尧、乔其全都被窗户玻璃的炸裂声震住了。乔增德扭头一看,阳台上整面玻璃碎成了渣,半块砖头砰一声和玻璃碴掉在地上。 孙平尧和乔其不喊了也不哭了,她俩愣在原地看着乔增德弯腰捡起那半块砖头。 乔增德还没有反应过来,阳台外又飞进一块砖头。乔增德虽然胖,但眼睛快。他一猫腰,躲到墙边蹲下,顺手捡起乔其的书护住脑袋,又吭吭吃哧一步一步挪到阳台边上,使劲往阳台下张望。 一辆摩托车载着两个戴头盔的年轻人打了个响哨,飞快地消失在街角。 第71章 走异路 孙平禹回了长天,毛秀春高兴极了。和王琳琳结了婚,毛秀春觉得孙平禹越来越有孙昱仁当年的神采。 孙平禹不想再做文化馆的工作,毛秀春找到当年孙昱仁的下级,现在的新任水利局局长李林。李林很是痛快,马上给孙平禹安排了工作。孙平禹和王琳琳工作稳定,过上了瀛洲国最平凡也最让人放心的婚姻生活。 儿子回到身边,毛秀春也就不想顾着孙平尧。孙平尧每次回来总是带回她和乔增德的鸡飞狗跳,毛秀春觉得自己老了,操不动女儿女婿的心了。她确实没想到,女儿女婿的生活会比一般人家还不如。她原本以为,大学教师是整个瀛洲国最好的工作,教书育人,功德无量。 但这次,孙平尧说,不同寻常。孙平尧虽然跟乔增德吵、打,但她很清楚她和乔增德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乔增德赚再多,只要他没有花在别的人身上,那乔增德的钱就是给乔其攒的,给乔其攒的,就是给她攒的。凭乔其对她的感情,孙平尧相信,她的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 乔增德也看透了孙平尧的心机,他很无奈,乔其中了孙平尧的奸计,怎么也识破不了孙平尧吸血剥削寄生的小市民本质。在夫妻关系上,他觉得自己有苦难言。夫妻本是同林鸟,孙平尧不是好鸟,他乔增德又是什么好鸟?乔增德只要想到这样的悠悠言论,他心里就窝起火来。 逡巡了十几年,也没有哪个年轻的女学生慧眼识人,爱上他浑身十斗六车的才华,哪个学生也是利用完他拿到学位,就几乎跟他断绝了关系。乔增德绝望地想,普天下没有一个好人,人人都在利用他,剥削他,利用完剥削完没有便宜可占了,就弃他如敝履。古老的中国有一个怀璧投江的爱国诗人屈原,乔增德觉得自己深深理解了他。 两个往他家里砸砖头的年轻人没有找到,那几个晚上,乔增德高度警觉。有了外敌,一家人暂时停止内战,一致对外。乔增德果断把床移动到整间房子最远离窗户的地方,主动把这块最安全的阵地让给妻子和女儿。孙平尧抱紧乔其,心里有了一点暖意。此后多年,孙平尧就靠着这点暖意熬着与乔增德无尽的婚姻。 这样还不行,乔增德三曲九拐地又找到早些年在生产队干活的吴九宝,央求混上交管队长的吴九宝帮他想想办法。吴九宝一看大教授亲自求他帮忙,尊师重教乃国之大礼,马上解下自己的警棍交给乔增德。 乔增德拿到护身法器,连续几天晚上趴在床底下抵御外敌入侵。他心里高唱着英雄之歌给自己壮着胆子,发达的文明之脑提前规划着逃跑路线,想到自己肩负着保家卫国的男人重责,乔增德五十岁的身躯焕发出新的活力。 条件即便如此艰难,乔增德也依然没有忘记科研与教育。瀛洲国世风日下,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打砸公民的家,东日国怎么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堂堂大教授竟然遭受这等险情,这蒙还是要启!越是艰难,越是考验。 乔增德心坚志定了一会儿,不禁悲从中来。他旷世之学问凝聚着这样的血泪,世间无人能知。 一连几个夜晚,乔增德的心和脑就在几个国家的历史中纵横捭阖,激荡得他暴瘦了三斤。 孙平禹忍不住问孙平尧:“姐姐,你到底看上乔增德什么?” 孙平尧无言以对。 王琳琳扯扯孙平禹的袖口,示意孙平禹不要再追问了。 毛秀春叹口气,回了自己的房间。 乔增德惊魂未定地交上李仲森交待的任务,还没等回到四处漏风的家,就接到了邱在礼的电话。邱在礼在电话里简短地说,请乔增德早做打算。 乔增德愣愣地站在北东师范大学的校园中央道路上,充分体验了什么是狡兔死走狗烹。他的课,吴竞明接了手。乔增德心里恨极了,他的牙齿咬得咯嘣作响。“早做打算”,邱在礼是在提醒他,也是给他留体面。 哼,乔增德恨恨地仰头看着朝北的天,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乔增德想起了张一三。张一三离开了奉辽,去了瀛京,据说在瀛京艺科大学发展得不错。 事不宜迟,要趁着院长职位还在,找到下一份岗位。简历上只要还有院长这个职位在,去了别的大学也是谈资。他可受不了再从教授熬到院长,他要院长换院长。张一三能去瀛京,他当然也能去。 一想到自己有了新去处,乔增德顿时心胸宽广起来。瀛京,比朝北不知道好多少!当年要不是孙平尧这块狗皮膏药,我早去镜壬富那读上博士了。曲曲折折经历这么多,都是孙平尧这个毒妇害了我。但好在天道酬勤,该是我的,早晚是我的,任凭别人怎么嫉妒,也还是我的。 瀛京与朝北相去一千公里,乔丁钩、于春梅担心得不行。尤其是乔增金下岗以后,两口子更是风声鹤唳。他们劝说着乔增德,安安稳稳在朝北,多好。 乔增德气恼极了,好男儿志在四方,何必留在这北东师大旮旯一样的地方受窝囊气。乔丁钩和于春梅越劝他,乔增德越恨他们。 瀛京艺科大学原本是瀛京一所不起眼的小学院,正式更名为“大学”后,校长、院长、教师、学生无一齐全,校舍、教室、操场无一建设,亟待引进各个专业的人才。乔增德把自己厚厚的科研成果、简历、获奖证书快递到瀛京艺科大学时,当时新上任的校长武沐红非常欣喜。 武沐红和乔增德见了面,两人出生在同一年,乔增德比武沐红小一个多月,谈起当年生产队的事情简直一见如故。文科教授滔滔不绝,工科学无线电出身的武沐红静静地听。因为自己是搞技术的,武沐红对文科教授广博的学识和口才惊叹不已。艺科不受社会尊重,关键在于文化底蕴浅薄,武沐红为寻觅到一位文学文化大师而感到高兴。 乔增德去过东日国,还会讲几句东日国语,并且在北东师范大学又是瀛洲语国际学院院长,还有一套详细的专业规划。武沐红看着那一百篇论文,七八本专着、教材,教育部红章项目书,相信乔增德还是有能力的。 乔增德挨个讲着完自己的各项证书,武沐红想,这位教授人是话多了些,也有点自我炫耀,但文人嘛,有点自己的脾气也正常。有才学的人哪个没有点自己的个性呢?引进人才还是要多包容。 乔增德将自己的成就大讲一通,然后说道:“瀛京成秉缘、谢智齐、佟汝玉和我被称为瀛洲国现当代文学‘君子四玉’。” 武沐红点头笑着说:“热烈欢迎乔教授加入瀛京艺科大学。我们求贤若渴,有您的加入,我们的教育事业一定会干出成绩。乔教授,您谈谈您有什么条件,能争取的我一定为您争取。” 乔增德终于等到了这一步,讲得口干舌燥,最后就图把自己卖个好价钱。乔增德腼腆一笑,没有说话。 武沐红亲切地说:“乔教授,这个世道文人谈钱也没什么不好意思,有学问的人历来清高,是社会道德的楷模,但是学问再高也得吃饭。既然您还有顾虑,那我先把我的考虑讲讲,您看看还有哪些地方需要补充,我都可以尽我最大的能力为您争取,以表我们招纳人才的诚意。” 瀛京艺科大学附近一套永久居住的房子或三十万安家费、独立办公室及配套设施、年薪十六万、配偶安排工作、孩子入学。 乔增德一边听一边在心里和北东师范大学做对比,瀛京艺科大学的待遇不算优厚。但是乔增德不敢多要什么,因为,他知道他不是来“选”新工作,他是端着架子在“骗”新工作来了。一旦北东师范大学的免职通知下发,那他恐怕连院长的位置都拿不到,他已经五十岁,已经过了求职的最佳年龄。 乔增德假装为难地笑笑,武沐红等着他答复。乔增德说:“武校长,别的高校还有科研奖励,咱们瀛京艺科大学怎么算奖励啊?” 武沐红笑笑说:“乔教授,您来瀛京,就算开启人生新篇章,以前的奖励再多也只能证明过去的成绩。我们这所大学是冉冉初生的太阳,我们都应该往前看。科研奖励当然是多劳多得。” 乔增德马上算了一笔账,还有十年退休,满打满算还能再挣一百万。一百万,就是乔其出国留学的学费。这样算下来,不用买房子,乔增德觉得也可以。瀛京一套八十平米的房子,怎么样也值一百万。不住单位的房子,他也没有余钱重新买房子。 在心里算完账,乔增德答应,下个月入职瀛京艺科大学。 武沐红让人事处处长夏彤带领乔增德参观校园和他的办公楼。乔增德一进艺科大学瀛洲语国际学院,看到他六十平米的大办公室,立即感到十分满意。新办公室清一色古色古香的褐红木头,看起来气派极了。楼下就是瀛京艺科大学的招待所餐厅,夏彤处长带着几个同事就在招待所餐厅宴请了乔增德。 乔增德回到北东师范大学的时候,因为有了新单位接收,他的腰杆又挺直了。瀛字头大学,听着就很不错。他找到邱在礼,冷着脸说,自己要辞去北东师范大学一切职务。邱在礼并没有太意外,关心地问起乔增德新单位的情况。 天高皇帝远,牛皮吹上天又有谁能去求证呢?乔增德说:“瀛京艺科大学的校长学工科的,特别赏识我,诚心诚意地邀请我去做院长,给出了丰厚的条件。我作为老教授,是做学问的人,瀛京恰好是学术中心,正好可以督促我自己不要懒惰。” 邱在礼笑着表示祝贺。 乔增德又去向李仲森辞行,李仲森客气地站起来和他握着手,说:“乔教授,感谢您在师大做出的成绩。如果可以,真希望您能继续发挥您的才能。” 乔增德听李仲森话说得客气,不禁觉得眼眶一热。他多希望有人能诚心诚意地挽留他,哪怕是学生来挽留他一下,他也不想在年过半百,拖家带口地去一个百废待兴的瀛京艺科大学。伟大导师们“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现在乔增德也充分体验到了。 李仲森没有再说别的。乔增德眼眶冷了回去。这样也好,这样就可以毫无留恋地离开了。 李仲森嘱咐覃舒,帮乔增德和孙平尧办理好离职手续,然后给毛秀春打了个电话。 李仲森不无伤感地说:“秀春,乔增德和平尧离职了,我想你也都知道了。我希望你不要怪我。” 毛秀春也叹口气,她也没想到,女儿孙平尧有一天会背井离乡地远离她,一家人总也没有团圆的时候。她低声说道:“李仲森,既然他们已经离开了北东师范大学,我希望以后,咱们两家老死不相往来。有些事,要永远成为秘密。” 李仲森沉默了好一会儿:“秀春,乔增德这次实在是闹得太不好看,他在北东师大也得罪了不少人。你要提醒他,万事新开头,好好做人。” 毛秀春没有回答。她已经不想再为儿女的事费心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谁有本事谁就自己去扑腾去吧。瀛京那么远,她再刚强也鞭长莫及。 毛秀春说完“再见”,拔掉了家里的电话线,撤掉了座机。从此以后,毛秀春到死,再也没有与李仲森有过联系。 周方打来电话,说乔其的英语考试通过了,新西方一条龙服务,乔其拿到了纳加登伦多伦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这是连日来,乔增德最开心的一件事,他终于觉得扬眉吐气了一把。一家三口把家里里里外外收拾好,回了条西屯。乔丁钩和于春梅为乔增德又当了院长感到高兴,但为乔增德离他们更远了感到不舍和担心。 乔增德心里虽然也没太有底,但是看到乔丁钩和于春梅担心的样子,他还是拍拍胸脯说:“爹,娘,好男儿志在四方。樊崇峻教授当年就让我去瀛京,那可是瀛京!多少人梦想着去瀛京,以前那些不如我的,大哥,你还记得张一三吗?他都混上院长了!” 乔增金下岗后自己开了个修车店,听到张一三的名字,他哭笑不得:“就那个说起话来云里雾里,瘦猴脸的钳工?” 乔增德高声“啊”了一声,语气里满是瞧不起:“可不咋的,就他!” 乔增金看看乔增财,又看看乔丁钩,摸着后脑勺说:“哎妈呀,你们这教授队伍里怎么啥人都有,比我修的车品种还多!” 乔增德嘟囔着:“我要有个好爹,我指不定能飞到哪儿呢!” 乔丁钩脸上白一阵,马上又恢复原样。乔增财梗着脖子说:“咱爹咋了?咱爹咱娘也不容易!” 乔增德蹭一下站起来,握紧了拳头:“咱爹咱娘不容易,还不是你拖累的?你看看你,也四五十岁的人了,就是个种地的,爹娘吃的都是我邮回家的大礼包!” 乔增财不服气地喊:“我拖累的?咱爹咱娘都是我在照顾,吃喝拉撒,全都是我媳妇儿一个人忙活。你以为照顾老人那么容易呢?还你的大礼包,你的大礼包都是别人送你的,要不是你自己吃不完,你舍得往出送?亲爹娘你也不舍得!” 眼看着两个人要打起来了,乔丁钩拍拍桌子,于春梅拧着眉头,乔增金叹着气,一家人谁也没理谁。 乔其见乔增德吃了亏,偷偷踩了乔增财儿子乔宗望一脚,乔宗望扑到乔丁钩怀里哇哇大哭。乔丁钩心里的火一下子搂不住了,站起来指着乔其骂道:“你个丫头片子找茬儿呢?我削你!” 孙平尧不让了,护住乔其说:“爸,跟孩子计较什么呀。乔宗望那么大男孩子了动不动哇哇哭,多不像话,您再重男轻女也不能偏心眼偏的这么明显吧?” 乔增德觉得孙平尧真是说到点子上了:“对,爹,你和娘从小就偏心眼,现在更是。这是落后愚昧的封建思想。” 乔丁钩脱下鞋,重重敲在桌子上,怒吼着:“乔增德,别以为你读了几天书你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你以为你找这么个媳妇儿,真是乌鸦变凤凰了?得瑟什么呀?你还挨个教训上了!乔增财是你弟弟,宗望是乔家唯一的根苗,就凭这点,老三就对得起我老乔家!” 乔其没见过乔丁钩发火,她吓得愣住了。孙平尧拉着乔其的手,拽一下,气呼呼地说:“乔乔,咱们走!” 乔增德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乔增财,嘴里不忘加上两句:“家里有你这么个拖累,没个好!你们穷人就是活该!” 于春梅倚着门框,看着两个兄弟为了养老剑拔弩张,沉沉叹口气,一句话没说,转身进了里屋。 乔增德一家三口刚回到自己家,就看到红着眼眶的包霜蕊等候在楼下。 第72章 功德无量的活菩萨 张燕玫的博士毕业论文获得省级优秀博士论文,获奖励二十万瀛洲币。张燕玫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这个消息告诉乔增德,师生一场,张燕玫不想毕了业和乔增德断绝关系。毕竟,业都毕了,何必得罪乔增德那一张吃人不吐骨头的嘴呢。 乔增德谆谆嘱托着说:“小张,你把论文再修改修改,申请国家优秀论文。五十万!” 张燕玫笑笑说:“乔老师,谢谢您。不改了,工作了,事情很多,没有时间再精雕细琢。” 乔增德洋洋得意地在新单位对着新同事说:“我指导的学生,省级优秀!我做老师的高兴啊!我做老师从来不看学生的家庭条件,就看他有没有才华!二十万奖励!” 瀛京艺科大学的新同事们齐声祝贺,对乔增德的“指导”赞不绝口。 乔增德更加得意:“我的学生都这么优秀,我的孩子又在世界一流大学,事实证明,我总是对的!我的教育思想一贯正确!我就是功德无量的活菩萨!” 他还不知道,张燕玫刚做了手术。她切除了一只乳房。乳腺癌。 张军犁做瀛洲农民研究,他也回了家乡,用这本博士论文申请了国家重大课题,但他绝口不提乔增德的名字,在他心里,李新舆才是他真正的导师。他毕业以后,在东山师范大学勤勤恳恳教书育人。乔增德到瀛京后不到一年,张燕玫与张军犁同时评上了副教授,然后前后脚做了李新舆的博士后。 张军犁感激张燕玫对他的关怀与帮助,张燕玫做了手术,张军犁第一个去医院看望她。两个人在东山,只要有人提到张燕玫,就会想到张军犁,提到张军犁就会想到张燕玫。 出去开会,难免有人会问起学生“导师是谁”,张燕玫和张军犁坦然地回答,自己的导师是李新舆。他们对乔增德几乎绝口不提。 学生毕了业,在学术会议桌上就同属学术中人,有跟乔增德套近乎的,就有跟李新舆套近乎的,更小辈的,自然要先和张燕玫和张军犁套近乎。 张燕玫和张军犁心照不宣,联手创造着属于自己的声名。学生有了成就,在瀛洲这个尊师重教的国度,相当多的人认为那就是老师教出来的。一个学生,无论多么不认可自己的导师,也万万不可以说自己导师的坏话。一来,传言总是长着腿,越传越离谱,指不定传到什么人的耳朵里;二来,没人愿意首先相信一个学生的话。 一个学生说教授的“坏话”,纯属自断臂膀。知根知底的,不用说什么,不知根知底的,可以扯着大旗做虎皮,一个“师门”就这样建立起来。 张燕玫和张军犁硬生生地趟过这条充满血泪的学术之路,夸赞乔增德的违心话说不出口,只好绝口不提乔增德的名字。 乔增德的几个博士除了徐君铭、李蕤,其他都拼着全力毕了业,他们个个清楚一入师门深似海的道理。包霜蕊看准了孙平尧的枕边风,终于如愿以偿地读上了博士,在乔增德要离开北东师范大学的时候,刚毕业的包霜蕊如丧考妣地哭上了门。 “师母......”包霜蕊未语泪先流,“老师那么大的才华和能力,北东师大怎么能放他离开呢?我们整个学院天都塌了,老师怎么能撇下我们学生呢?” 乔增德和孙平尧正尴尬地愤怒呢,包霜蕊来得正是时候。包霜蕊一来,乔增德终于找到了慧眼识他这块玉的知心人。包霜蕊梨花带雨,清秀的脸颊上红里透白,乔增德眼见心怜,嘴里心疼地恨不得哎呦出声。 “小包啊。”乔增德哽咽着,但是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小包啊,你是个好孩子,我在北东师范大学这么多年,为整个市整个学校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培养了无数英才,只有你是真心实意敬爱老师。我没看错人。你放心,你有什么要求,老师给你想办法。” 包霜蕊擦擦眼泪,瘦长的身体缩得再娇小一些,委屈地说:“老师您真是太好了,您自己受了那么大委屈,我都帮不上您什么,我内疚得都睡不着,怎么还能对您提要求呢?他们给我安排了那么多课,这我都能忍受,可我就是舍不得您和师母,还有乔乔。哎呀,我真是没出息......” 包霜蕊的眼泪一道道流出,滋润了乔增德怒火烧裂的心田。乔增德冲冠一喝,拍案而起:“哼!这帮人就是嫉妒我!自古以来,忠臣良将都是受尽折辱。但是小包,你放心,有我在一天,他们就不敢欺负你。这样,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离开北东师范大学?” 孙平尧和乔其面面相觑,乔其问:“爸爸,你有这个本事吗?” 乔其不问还好,乔其一问,包霜蕊的眼泪变成了油,乔增德的心田膨胀成即将爆炸的原子弹。他挥舞着胖手,在家里来回踱着方步,走到包霜蕊面前,腰挺得更直。这就是年轻一辈的力量。 “嘿嘿!你看爸爸有没有这个本事呢?”乔增德咬着牙看看包霜蕊,马上又把牙松开,腻着老太监的声音说:“小包啊,你结了婚,我就得为你的家庭考虑。我们男人,可以解决配偶的工作,但你们女人,这配偶的工作就难保证了。” 乔增德坐下来,偷偷打量着包霜蕊。说起“我们男人”,乔增德感到一种骄傲,说起“你们女人”,乔增德既看不起又怜惜。他又偷偷看看孙平尧,孙平尧正在给乔其剥橘子。 他轻轻咳一下,把痰咽回去,等着包霜蕊的回答。包霜蕊愿意跟他去瀛京,那包霜蕊就得离婚。乔增德一想到包霜蕊那矮短的农民丈夫心里就惋惜不已。包霜蕊不愿意跟他去瀛京,那可就是她自己选的道路,不是他做老师的无能。 包霜蕊抬起泪眼,粉嫩的脸上像嵌了两颗桃尖,乔增德一时间像猪八戒看到了嫦娥,呆住了。 “老师对我恩重如山,我当然愿意追随您和师母鞍前马后。您和师母那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比亲爹娘还要亲。反正我留在师大也没有活路。”包霜蕊哭两声,噙着眼泪望着乔增德,“您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吃糠咽菜,我也愿意再跟您艰苦创业。” 乔增德的心化了。这是难得的忠臣,也是难得的......女人。 “小包,你的心啊,我都知道。”乔增德恨不得和包霜蕊抱头痛哭,“可是,我做老师的,还要提醒你,你结了婚,跟我去了瀛京,那是两地分居,呵呵,你能受得了吗?”乔增德像慈父一样关怀着包霜蕊,“受得了”几个字,显得格外意味深长。 孙平尧开了口:“是啊小包,你老公舍得放你走吗?” 乔增德不爱听了,眉毛间鼻梁上的纹路拧到一处,他巴不得包霜蕊痛痛快快离婚呢,但他不能这样说。因为,女人的男人再不好,女人也是有主的人。女人有主,男人基本的道德是不抢。乔增德恪守着自己的道德境界,要等包霜蕊自己决定。只要她恢复了自由身,那她的姿色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共享。 孙平尧一说“老公”,乔增德的耳朵里就起了异样,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包霜蕊是被另一个男人享用了。他的肥腿不禁颠了起来。 包霜蕊拿着卫生纸轻轻蘸蘸眼珠子,乖巧地说:“师母,这都听我的。”包霜蕊不敢多说,她完全懂得乔增德的心思,再多说,怕是要适得其反。 “行,我知道了小包。”乔增德拍拍胸脯,“你的事包在我身上。” 包霜蕊按捺住喜出望外的心情,眨着湿湿的眼睫毛,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不谙世事地说:“我就那么着急忙慌地来了,老师您别怪我不懂事,反正我这么笨,您那么多博学我也学不会,我只能这样表达对您和师母的再造之恩了。”说着,包霜蕊深情款款地把信封放到了乔增德的大腿上。 乔增德浑身一个激灵,两只肥腿并到一处,马上嘿嘿笑起来。 孙平尧也不喂乔其吃橘子了,立刻站起来哈哈笑着走过去,靠在乔增德的椅背上说:“小包啊,总这么客气干啥,你的事就是你老师的事,咱们这样的感情还用得着这个吗?” 乔增德满脸笑开了花,心想,本来不知道要怎么反应,孙平尧该说不说,又在关键时刻替我解了围,这泼妇还算有点用处。 乔其仿佛残疾的手突然也痊愈了,她往嘴里塞着橘子,欣赏着乔增德的入账,心里已经盘算好了,要买一款最新的篮球鞋。 包霜蕊袅袅婷婷地离开了乔增德家,乔增德马上坐到包霜蕊坐过的位置,还热热乎乎的呢。孙平尧关上门,拿起牛皮色信封,撑开未封的口,眯起一只眼睛向里张望着。 乔增德乐呵呵地说:“乔乔,你瞅你妈那财迷样儿。哎呀,小包这孩子,真是让人心疼。” 孙平尧把信封一抖,两叠纸钞连滚带爬到了她的手心里,发出钞票独有的腥气。 乔其兴奋地拍着手:“爸!这就两万?到手了?” “啊,那可不!”乔增德挑挑眉毛瞪着眼,“这就是我这个堂堂大教授辛辛苦苦给你挣来的学费!” 乔其努努嘴:“你也不辛苦啊,你不就挪了挪屁股?你辛苦,是因为你太胖了!” 乔增德也不生气,他看着自己的皇太女,世界一流大学的高材生,叉开肥腿,豪气万丈地说:“乔乔,这就是你的零花钱。” 乔其欢呼着刚一伸手,孙平尧嗔怪道:“哎,钱是好东西,但来之不易,咱俩一人一半!” 乔其大喊:“妈妈万岁!妈妈最好了!” 乔增德佯装吃醋:“光妈妈万岁?光妈妈好?我当牛出力,你妈有功劳?” 乔其和孙平尧发出一串哈哈哈哈,即将离开的房子里充满了快活的笑声。 离乔其开学还有半个月,孙平尧带着乔其开始了大采购,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两万块钱花了个精光,乔其的机票还没有买。 乔增德向周方打听去纳加大的事宜,并让周方代买机票。周方问,去的话,三千块一张机票,几个人去?乔增德傻了眼。妈的,三个人又要一万,还是单程! 周方在电话里嘿嘿一笑:“乔教授,您这是培育人上人,这坐飞机就是人上人的一种表现,价格高是自然。价格高才能配得上您堂堂教授院长的千金。不过,机票的价格可不是火车,一天一个样,等到开学季,那有可能更贵啊。” 乔增德吃了蜜口,一想到更贵,马上回复周方说:“一张。” 周方略迟疑,问:“乔教授,乔其第一次出国,你们不陪着一起去看看吗?一家人顺便也出国看看。” “不了。”乔增德毫不犹豫地说,“我们家乔其可不是那些穷得没见过世面的孩子,她独立自主惯了,自立能力特别强,这点你不用担心。” 周方笑笑说:“好,乔教授,您下午就可以来取机票了。” 乔增德挂断电话,为入不敷出感到大为恼火,他眨巴眨巴眼睛,徐君铭是在职博士,平日里不在学校,剩下的还有一个李蕤。乔增德有了主意。 李蕤自从读了乔增德的博士,三天两头跟她丈夫吵架,还有一年才毕业,李蕤这婚先吵散了。李蕤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读了博士就和家里吵起架来。她觉得丈夫郑波人挺好,但就是不理解她。乔增德骂她穷,郑波安慰她说“那是事实”;乔增德骂她笨,郑波安慰她说“当老师的难免口不择言”;乔增德骂她情商低,郑波认同地点点头不说话;乔增德骂她等靠要,郑波想想确实是;乔增德说女人来读什么博士,郑波深以为然;乔增德说女人靠剥削男人为生,郑波觉得乔增德不愧是教授,思想深刻...... 乔增德“指导”一次论文,李蕤心里就堵上一个礼拜。她最亲近的人就是自己的丈夫郑波,可是每次和郑波说完,她心里反而更添堵。 李蕤不敢忤逆乔增德,觉得归根到底乔增德是个外人,外人欺负自己顶多是没有情义,正常,但郑波也跟着附和乔增德的话,李蕤受不了。两个人本来是说乔增德的,但说着说着两个人就彼此生起气来。 郑波觉得李蕤读了博士,眼界高了心变了看不上他了,写论文、乔增德只是借口;李蕤觉得自己读了博士才看清了丈夫的本色,两个人就是性情不合。 博士还没有毕业,李蕤就和郑波离了婚。 乔增德知道自己的女博士离了婚,骂得更难听,李蕤跟哪个男同学说句话,乔增德都要骂她一句“不检点”,他深深地同情郑波,深明大义地替郑波出着气。 女人就是这样,攀上哪个高枝,毫无情义可言。孙平尧、乔其还不是因为他是堂堂大教授,所以才死皮赖脸,怎么打骂也跟着他吗?天下的女人都一样,像包霜蕊那么忠心耿耿、认命不怨的女人有几个?李蕤和包霜蕊比比那就是个妓女! 乔增德拿起电话,威严地命令道:“李蕤!你马上带着论文到我家里来!” 第73章 下马威 王奇是乔增德在艺科大学收的第一个博士研究生。 九月份开学,王奇兴冲冲地从府广直奔瀛京。第一天报到,应该先去拜访导师乔增德。考虑到尚未谋面的导师的年纪,茶应该不缺,府广的陈皮应该还算有点儿新意。又怕朝北人喝不惯府广的口味,王奇带上新密封起来的手工牛肉丸,开袋入锅,几分钟就能吃。读书人吃得细致,两袋应该够了,多了吃不完不新鲜。 王奇细细打点好行李,这两件特产从瀛洲国的最南边,跟着她一起空运到了瀛京。 虽然硕士毕业已经二十七岁,但王奇还是一副学生模样,带着东西给老师,心里还有点儿不好意思。一来是担心导师客气推辞,二来又担心给老师留下过于圆滑世故的第一印象。她提前查了导师乔增德最新发表的论文,在飞机上默默记着其中几篇摘要,以防冷场。 艺科大学师资介绍上有乔增德的照片,不知道是不是拍照打光的缘故,乔教授脸白,白得连胡茬儿都没有,肉,圆头圆下巴,两个酒窝凹着,左右各倒进二两老窖也能盛得稳稳当当。嘴巴在笑,一边嘴角高一边嘴角低,连起来像条蚯蚓。仔细看看,一只门牙上还有个拱桥洞,大小正好可供蚯蚓穿梭。 朝北地区的人唠嗑的时候没少嗑瓜子啊,王奇想,那应该不会是一个特别严厉的人。但也说不准,读书人有怪异秉性的可不在少数,况且是研究现代性,说不定内心像鲁哥迅一样凌厉,照片上似笑非笑的细长单眼皮里说不定就藏着这种秉性。 严格点也好,王奇提前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硕导黄华秋教授也严格,都是为了学生好。不知道博士研究生的生活是怎么样的,不知道艺科大学环境怎么样,但大家一起讨论学术问题,应该非常过瘾。 透过飞机上的小小窗口。王奇无聊地观察着远远近近的云团。远看云团一大堆,簇簇拥拥,软软绵绵,层峦起伏,密不透风,但飞机穿过云团,只有轻微的薄雾缓缓淡去。怪不得,人总想做神仙呢。天蓝得透彻,云柔得自在。王奇靠靠椅背,睡着了。 飞机上响起播报,周围的人开始活动腿脚,又漂亮又有礼貌的空姐笑着提醒乘客收好小桌板,王奇醒了过来。她把乔教授的论文叠齐,放进电脑背包的夹层里。 准备开学的这段时间也很累。从南到北,吃的穿的都要准备好,最累人的还是论文。硕士答辩,过关了就行,继续读博士,总想改得再好一点。一个假期,既要修改硕士毕业论文,又要为博士新选题做积累,一个多月的假期看几本书就用完了,这样沉沉一觉都算奢侈,王奇觉得醒来后精神爽利多了。 还不到一点,王奇看着手表盘算着,这时候应该不会太堵车。她拖着两个行李箱打了辆车,司机很有经验,一个小时就把王奇送到了目的地。 报到手续对已经硕士毕业的王奇来说不算难,她一个人完全应付得来,她提前一天来就是为了避开开学大排队。她依靠通知书入学指南、指示牌和鼻子下的嘴,腿脚轻快地办完各种手续,赶在晚饭前入住宿舍,简单利索地收拾好床铺,换掉风尘仆仆的t恤,就略有忐忑满是希望地带着思前想后才备好的特产,打听着去了乔增德的办公室。 她深呼一口气,敲响了乔教授办公室褐红色的门。 “请进!”一个浑厚威严的声音从门内传出来。 王奇换上一个大大的笑脸,她的嘴巴本来就有点儿大,这一笑,整个脸灿烂得像朵向日葵,雅致蓝裙上的卡通猫都多了几分俏皮。 推开门,还没等和乔教授对上眼神,她就点着头哈一哈腰,热情又有点谦卑地做起了自我介绍:“乔老师好,我是今年考到您这儿的博士生王奇。” “呦,你好你好!请坐请坐!”乔教授把前靠电脑的身体后靠到椅背,两只肥短的手交叉放在隆成球的肚皮上。 “乔老师,我今天刚到瀛京,先来找您报个到。” “昂,呵呵,刚来啊,叫什么名字?” “王奇,神奇的奇。”王奇笑着比划了一下“奇”的写法。 “哦,王奇,小王家是哪儿的?”乔教授还挺会熟络关系的。 王奇笑着回答:“我是南河人,不过我是从府广直接过来的,我的硕士导师黄华秋教授托我给您问好。” “哦谢谢谢谢。”乔教授停顿着,邱什么,他没听过,他也没打算问,反正不是北东师大的人。他都没听过的名字,北东师大的人肯定更不知道,那这个什么邱,肯定也就不知道他在北东师大的事。 乔教授没有问一句自己硕士导师研究什么的,也没有问硕士论文做的什么研究。王奇隐约觉得像是少了什么步骤。她原本以为,跟新导师首先要汇报的就是硕士毕业论文呢。 她在飞机上还有点儿紧张,乔教授什么都没问,王奇悄悄地轻松了一下心情。 乔教授不说话,若有所思地看着和门配套的办公桌。王奇见乔教授的右嘴角撇了一下,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好,暗暗提醒自己,再回答时态度、语气要更谦卑。她犹豫着要不要主动跟他说说他的新论文,顺便夸一下这位新导师,做学术的,应该都对自己的大作有些自得,夸一下总没错的。她刚准备开口提起话题,乔增德又问:“你是哪个学校来的?” 王奇赶忙往前欠一下身,说:“我本科毕业于府广第九军医大学,硕士是在粤宁大学。” “一直在广府那边上学哈,广府这两年发展得很迅速,我有些老朋友都在那边,现在都发达了,呵呵,成秉缘以前就在粤宁大学,现在学问做得极好,比我小四岁,情商极高,圈内盛传‘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说的就是他。呵呵嗯,当年谢智齐、成秉缘、佟汝玉和我被称为瀛洲国现当代文学‘君子四玉’,他们三个都发达了,谢智齐在华兴大学,成秉缘在瀛京大学,佟汝玉在济同大学,我在北东师大。北东,瀛洲共和国长子!我当年在北东师范大学的时候,三十三岁就被晋升为破--格--儿--副教授,很多人不知道,我都不讲,我这个人不爱自我炫耀,好汉不提当年勇啊,嗯,北东师大最年轻,哼哼呵,也最帅的小伙子,把些女学生迷得哎呀,呵呵呵,不说了。”乔教授自顾自地笑起来,松开叉在肚皮上的手,在紧贴着肉头皮的白鬓角处抹了一把。 乔教授说话带着瀛洲国北方的乡音,急切切的,一句紧接一句,但“破格儿”几个字余音绕梁,在他嗓子眼儿里打了好几个转儿才送进王奇的耳朵里,像一块儿好吃的糖,乔增德不舍得一口吃完。 王奇端正地恭听,思维快速地连缀着一个个人名,和穿插其中的乔教授的个人史。 乔增德提到的几个名字,都是作文学研究的大家,王奇本科时候还读过其中一位教授的着作,对她的写作颇有启发,但底细如何,王奇还是第一次听到。 乔教授对这些王奇只在文献里见过的学者信手拈来,但表情像是觑得天机的野史家,好像这些人有什么秘密,只有他这种对他们相当熟稔的老朋友,才真正识得本质的真相。他讲到自己的时候,眼珠眯进眼皮子,听起来像漫不经心的无心之语。人嘛,自嘲有自恋,自恋当笑谈,王奇觉得他那眼珠却在观察、暗示、等待。 她暗暗想,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王奇瞅准这“不说了”三个字后十分之一秒的停顿,想赶紧加上一句“乔老师当年可真是青年才俊”竟然没有时间。她觉得自己有点傻,反应也迟钝,连跟导师对话都不会。幸好乔教授关怀健谈,否则这第一次见面,非得冷场不可。 “我离开北东师大,师大校长李仲森千方百计想挽留我,唉,李校长为了师大鞠躬尽瘁大公无私,又是学经济的,头脑清醒,极有逻辑,不像学文学的只会耍些没啥用的文藻,我深受李校长的影响,狂读黑格尔马克思,狂读,我是最讲逻辑的,唉咳,我当时年轻,沉不住气,也深谙鲁哥迅说的‘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中国人’,瀛洲国也一样!尤其是看你有才华,更是羡慕嫉妒恨,国民劣根性使然,鲁哥迅是最深刻的,我是最--鲁哥迅的。”乔教授仰起头捏细嗓音把“最”字从门牙拱洞里拖到天花板上,不待声音原路返回,深躬自省地继续说,“李校长爱才惜才,极力挽留我,我年轻,心大志高,好男儿志在四方,嗯,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堂堂君子教授,也不屑于为了那仨瓜俩枣的跟人争来斗去,别看北东师大是百年老校,教授也不少,其实鸡鸣狗盗心里肮脏得很,我是不屑于跟这些人为伍,全是弄虚作假,没办法,我一辈子受老教授器重,南湖师大的樊崇峻教授待我比亲儿子还好,他没有儿子但我有父亲啊,他对我的帮助比我亲生父亲还要大,没办法,受他影响,我一辈子做真学问,就爱讲真话,讲真话就挡了别人的道,不可避免受人迫害,自古就是忠而被谤,我又极有远见,我女儿乔其读到初中,我给她辅导功课,拿到师大编的中学教材一看,天呐,什么呀,全是谎言,嘿嘿,你们这些女学生根本就不懂什么是历史,我可太了解朝北那帮人了,嘴上都是仁义道德,背地里都是大吃小拿,也是,从小就被这些虚假的东西洗脑,也不怪你们无知,我的天呐,我女儿乔其那帮小孩就给这些朝北大忽悠教那可不行,那教材我打开一看,真像鲁哥迅说的那样,连书缝儿里都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大字,‘吃人’,我那时候就意识到,绝对不能让孩子留在国内上大学,乔其跟着我这个穷教书的,也吃了不少苦,也争气,高中毕业以后考上了纳加登最好的大学伦多伦大学,学新闻传播,她读老多书了,比你们这些博士不知道强多少,哈,我有心带她做做研究,别看年纪小,理解能力超强,外语还贼好,随我,有语言天赋,呵呵呵嘿,我想让她毕业后回瀛京,也好一家人离的近些,年纪大了有个照应,可孩子还看不上,都是让她妈惯的,和她妈一样,就知道利用我、剥削我,不过我想想,也是,人家纳加登哪像咱们瀛洲天朝?” 乔增德的话密到让人应接不暇。王奇大脑一阵阵发懵,她强打起精神专心听下去:“我去过东日国,东日国,那个发达,那个文明!人家水龙头的水拧开就能喝,牛奶倒上,几个小时就过期,哪像咱们,还首都呢,水硬得一股子消毒水味儿,牛奶能放上几个月半年,我的天呐!伦多伦大学可是新闻传播专业真正的发源地,艺科大学还号称新闻传播专业的龙头呢,那就是自己圈块地,找几个小弟,一起玩蛋呢,呵呵咳,当着女孩子的面我都不好这样讲,呵呵嗯,不就那么回事嘛,一个个大以巴狼,当自己正经儿科班出身,看不起这个那个的,我女儿那才是真科--班----一天正能量正能量,真是无知!” 乔教授曲一曲两尺宽的肉脸,踅开左眼角让眼珠子在王奇脸上转悠一圈,随即低垂下如箔纸的眼皮,眼珠子如少年般调皮地停靠在眼神光线和肚皮最高处的切点上,带出一个右嘴角向下左嘴角向上的笑。 他的手还交叉在大肚皮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启动了哪个按钮,他的手在肚皮上“哒哒哒哒”地颠起来。大段大段的话刚刚狼奔豕突涌出他的口腔,有的急急如律令,有时捏细如......太监,王奇找不到合适的词,心里暗暗骂自己笨。那一番话,大珠小珠,错落随意,嬉笑怒骂,信口成章,抑扬顿挫,似褒有贬,恐闻者无能领会,言无不尽。 王奇大脑混沌,她自嘲,确实像乔教授批评的那样,学文学的逻辑差。 奔波一天,王奇的脖子已经僵硬,乔教授不吝指导,她连嘴巴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该接话。看乔增德气愤起来,王奇有些头疼,第一天来,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位新导师。 这位导师虽说好像很舍得夸自己,但或许这就是读书人的自得吧。他好像也很舍得夸自己的女儿,但如果是女儿听到做父亲的这样夸她,或许也会高兴吧。王奇在心里为新导师找着合理的理由,努力理解他话里的逻辑。 乔教授一口气旁征博引,思维里尽是批判,第一次见面就讲这么多自己的亲身经历和肺腑之言,这是把我当信任的人,虽说有点儿......嗯,王奇搜索着词汇,有点儿......王奇形容不出,但那也是真性情。 “您真是见多识广。”王奇努着自己的头跟着乔教授肚皮上的手统一节奏,腰背窝住小肚子,隔着四米五的距离仰望着自己的新导师。 粗声细嗓儿一口气蹦完这些话,乔教授又停顿了。他像没有听到她的恭维,脚下踩着缝纫机,沉默地坐在窗前。 望过去,他背后的白杨柳树在未落晴好的斜阳里绿影重重。办公室两扇大窗,乔教授独占一扇,倚背瘫坐,霸气外露,灰色t恤衬着白脸白头,好不威严。 王奇深感自己孤陋寡闻,怕继续暴露自己的无知,一句也不敢多言,浑然忘了脚边包里滑溜香弹的牛肉丸。 “咹,我从北东师大来到艺科大学,这个学院是我一手创建,这帮瀛京坐地户懂什么呀,一天沉浸在中国的老舍说的古国旧梦里,呜呜喳喳那样,还贼看不起外地人,我到这儿来,兢兢业业,没办法,天生劳碌命,呵呵哼,娶了个太太,呵呵哼,就知道捡现成的,一点儿也帮不上我,不光帮不上我,还总是剥削我,不像成秉缘,借着夫人的光又情商极高极会钻营,两耳不闻窗外事,专心做学问,他那个太太,白虹晓,哎呀,啧,长得......”乔教授脸上的肉们挤到一起摆出嫌弃的姿势。 王奇偷偷掐一下自己的手腕,强迫自己专心听乔增德授课,生怕给乔增德留下不好的第一印象。 “成秉缘也能下得去嘴,啊哼呵呵呵呵,这就是情商,不得不佩服他这一点儿,婚姻就是第二次投胎,情商高,对自己够狠,博士选题又好,有得挖,他就是有你们广府人的心机,我就是吃了太善良的亏,孙平尧咹你师母,资产阶级小姐小市民混合物,天天狗皮膏药似的生怕我踹了她,一天到晚一哭二闹三上吊地追求我,我母亲也劝我,我又是最孝顺的,最听我母亲的话,一辈子被父母剥削,咱又不能不负责任,嗯呵呵,所以说鲁哥迅是最深刻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所以,现在你师母骂我活该,呵呵呵咳,她说的也对,想想父母也不是全对,都是人,也都自私,穷人家的父母尤其自私,这既是瀛洲国传统文化里最虚伪的地方,这自私是打着最崇高的旗号进行的,父母没有见识,孩子一辈子走弯路。” 王奇更不知道说什么了,她不光觉得自己无知,当乔教授再一次提到鲁哥迅时,她觉得鲁哥迅批判的奴性就在她自己身上,她很怕世事洞明的新导师看出来,紧张得手心都渗出汗。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乔教授伸了伸脖子,乜斜着眼珠子,从王奇脚边的包往上,瞪住她:“咹!我最烦你们南河人,历史上那么多灾难为什么偏偏你们南河最多最惨?穷人就是活该!你们南河人最有劣根性,尔虞我诈勾心斗角鸡毛蒜皮偷鸡摸狗忘恩负义无利不争,还总造谣!“ 乔增德的腿颠得更快,语气更加急切:“不要小看这些灾难对人心的影响,人在饥饿穷困里是没有道德的,所以你们南河人毫无底线!你们南河出了作家文震涛,写的那个惨啊,那就是穷人的劣根性,我在朝北,黑土地地大物博,就是养活了你们那儿来的氓流、嚚民!朝北花松江、白长岭,尽是好东西,鱼那个新鲜,随便一挖就是胳臂那么大的红薯,我那时候又是生产队队长,极有管理天赋,别的队种的粮食都不够吃,我家都吃不完,咳,怎么能挨饿挨到卖老婆卖孩子吃人肉呢,这就是穷人的劣根性,永远等靠要,好吃懒做等着别人去救,放羊生孩子,生孩子放羊,几辈子巨婴,几辈子也觉醒不了,老调子永远也唱不完,鲁哥迅的铁屋子,万-难-破-毁----” 乔教授绝望地哀嚎出最后四个字,眼泛泪光。 他的目光从南河横扫朝北,再从朝北横扫到瀛京,像苍蝇一样转了几圈,最后叮在王奇脚边的包上,又立即收回进眼皮。 王奇僵硬得动弹不得,她被乔教授一口气说出来的词劈里啪啦地打懵了。 乔增德说出的每一个词都严重到极点,这类书面语出现在小说里、文献里、上课讲授上都不稀奇,但在与人的交谈中,王奇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严厉已极的措辞。她一下子被这些沉重的帽子捂住了。 学了七年文学,她从未听过围绕着小说还能有这番高论。 她本硕以来的知识、情感、思想,在新导师滔滔不绝的真知里毫无价值,怪不得硕导黄华秋混不出来呢。 她耳朵听着乔增德独特的授课,脑袋里想着乔增德的话。 南河人名声不好,劣根性也确实存在,我爸我妈和我都有南河人的习气。王奇为自己出生于南河深感耻辱,这耻辱不由她决定,这太不公平了,怨谁呢,王奇感到莫名的怨气在滋生。我爸虽说在南河大学当副校长,但骨子里总少不了献媚气,总把吃亏当成高尚,我妈没少和他怄气。 王奇不自觉地接受着乔教授颠覆性的启蒙,她认同乔教授的某一句话,但不是全部,可是要反驳又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 乔教授口若悬河,让她感到头昏脑胀,巨大的痛苦攫住了她的思维。 父母对孩子的好是理所应当,孩子需要父母帮助也是正常,她从没有想过用“剥削”“巨婴”这些巨石一样的词形容自己和父母的关系。 王奇心里不太同意乔增德的话,可是那不是乔增德,那是鲁哥迅。 鲁哥迅毕生彻底的反传统,王奇知道;鲁哥迅厌恶包办婚姻,王奇也知道;那鲁哥迅厌恶包办婚姻,肯定就对他的母亲厌恶吧?王奇推断着。 可是,王奇还是不能说服自己,世上哪有一百分父母?又有哪个孩子在一生中没有怨恨过父母? 一家人,生气是有的,委屈也是有的,吵架拌嘴也是有的,极端的父母也确实存在,但人到了五六十岁,自己的孩子都读了大学,还会像乔教授这样痛斥父母为“剥削”吗?他自己已经是院长、教授了,还需要父母为他做什么呢? 王奇不敢说话,她不知道乔教授的父母到底对他做了什么穷凶极恶的事,也不知道他的妻子、女儿对他做了什么穷凶极恶的事,连着刚才他讲的那些名字,乔教授也没有讲具体的事。 王奇感到眼前的这位教授深陷在无尽的怨恨中,她觉得自己正在受着一种传染,她的思维停宕,但前两个月跟妈妈吵架时候的恨意却在认同着这位导师。 为人师长传道授业点拨迷津,可化解无数恩怨,但恶魔催诱,却能断亲灭伦,助长怨恨。愚孝实不可取,但打着彻底反传统的名义,心怀叵测以己度人地离间正常的亲情,疾言厉色地蘸上盐水鞭笞他人伤口为启蒙,则更为暴虐。 乔增德的话如风如火,两个小时后,烧断了王奇对父母的信任,也如绳索,绑住了她现在及未来一切合理的求救。 王奇忽如远嫁的怨妇。退,无温暖父母的庇护;进,如遇顽石。 这位“知名”教授的高见,她没法完全认同,每当身体里发出反驳的声音,她又即刻否定着自己的感受:“那必然不是教授的错,不然怎么可能在学界有立足之地,那一定是自己的无知,他刚才讲的很多话我都不知道。” 王奇觉得自己大脑里某个零件脱落了,她一时间无法再识别出自己。从未深刻确信过自己,但内在自我崩塌时却如此轻易。 乔教授从哀嚎中恢复过来,继续尖细着嗓子说:“知道你们的父母帮不上你们什么,我就是心软善良忠厚,收你们来作博士,这就是再生父母的大恩大德,啊?我能有什么回报啊?啊?呵呵嗯,你的试卷我看了,说实话哎呀答了些什么呀,严格判卷你都不及格!但辛辛苦苦学了那么多年,我也不忍心给低分,对学生还是要因材施教,多鼓励,张生洪还是你们南河人呢,我最烦的就是你们南河人,他就不让你过,我怎么好言相劝让他体谅莘莘学子求学的追求,他就是坚决不肯让你过!还要拿走我招博士的名额。你们女孩子也是,能力不行非要读什么博士,惹出多大的麻烦你都不知道,都是我一个人扛着,我这个人就是这么个受累的命,你师母总说我施恩不图报,她当年就看上我和北东师大的那帮人不一样,总是为别人争取利益,为了你的事,我前前后后不知道说了多少好话,我都亲自去找校长,不惜得罪招生办,强硬坚决到他们造谣说我收了好处才非要收你,这也就是关起门来对自己的学生讲,博士那都是自己的亲儿子,说出去谁信呐,他们自己收个学生明码标价,十万入学,二十万的包办,要是学生再有点儿背景,毕业论文工作分配一条龙服务,谁信我清清白白一心为公呐!嗨,好人没好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大学校园也不是象牙塔,都是你死我活。” 王奇头晕目眩。 “严格判卷你都不及格”。 乔教授这一句话彻底轰毁了王奇的自信。 从小优秀到大,虽然她妈妈也挑剔她的不是,也不太支持她快三十了还走南闯北地读什么博士,但拿到博士录取通知书的时候,父母还是高看了她一截。可是,原来这不是靠她自己的努力和能力考上的博士,是被勉勉强强格外施恩捞起来的。 王奇觉得自己差劲极了,她简直像个贼人一样心虚,一切都不是光明正大,原来她根本没有资格坐在这里!父母如果知道这博士不是她自己考上的,那得多失望啊! 不行,不能跟他们说。说了,我妈说不定更看不起我。 王奇心里如添大山一样堵得想哭,她对自己的能力深感怀疑。 乔教授不待王奇答话,接着说:“做人呐,我最看重的就是知恩图报,越是懂得知恩图报的人,越能取得成功,啊?行,第一天见面,你也算顺利地入了学,时间不早了,回去多读书,要低调。” 王奇咽了咽口水,竭力镇定,她弯腰拿起地上的包裹,慌张地递给乔教授,自感形秽不堪,怯怯地说:“老师,这是我从府广给您带的礼物。” 她恨不得找个地缝藏起来,这点东西实在拿不出手。 乔增德并不伸手去接,他两手拍拍肚皮,眼睛看着看不见的前列腺,宽宏大量地说:“我家那个条件什么都不缺,你大老远的带来,也算有孝心。呵呵呵嗯,今天就不讲了,回去吧,第一次给你上课知识讲多了怕你消化不良,我这学问也不是一时半会儿你就能领会的,既然收了你,我给了你这个机会,你就要珍惜,做学问,要有见识、学识,还有情商!” 王奇讪讪地笑着,用力点点头,从办公室会客的联排沙发上站起来,一步一鞠躬地说着“谢谢老师”,满怀感激与愧疚,带着差劲到极点连自己都看不起的自己,一脸通红地退出了乔增德崭新的办公室大门。 第74章 这是我给你的机会 王奇领教了乔增德的第一次导师课,当天晚上回去就开始失眠。她不敢和同学多交流,生怕同学知道她水平差,是乔增德法外施恩捞起来的。她更不敢和丈夫句召多说什么。句召因为她要来瀛京读博士,辞去了府广人人羡慕的高校工作,现在好不容易进入瀛洲洲央电视台,每天忙得脚后跟朝前。如果他知道自己这博士根本就不是“考”上的,那来瀛京又有什么意义? 王奇东想西想,就是无心欣赏新校园的美景。她战战兢兢地等待着正式上课,不知道乔增德会是什么态度。 乔增德把王奇带来的府广特产拎回家,孙平尧抬抬眼皮问:“什么呀?” 乔增德没好气地说:“谁知道是些什么,学生送的。” 孙平尧懒洋洋地起身,拆开包装,拆到最后就是些吃的,马上拉着脸,趿拉着拖鞋说:“乔增德,你不会现在沦落到收破烂儿的地步了吧?还院长呢,就这样的待遇?就得给学生点颜色瞧瞧!” 乔增德脸上挂不住了,没接孙平尧的话,冷着脸问:“乔其来不来电话?” 孙平尧白了他一眼:“你还知道你有女儿呢?我以为你到了瀛京就成了劳模,准备睡在办公室里呢。” 乔增德一听孙平尧这是在夸他,眯起眼睛一笑:“新官上任三把火,你是不知道,这帮瀛京鳖孙,屁也不懂。还首都呢,连朝北人也不如。” “哈哈。”孙平尧笑了,“你现在知道家那边好了?当初我说不让你来,你不听,意气用事。换一份工作从头开始,瀛京又没有咱们的根基,哪那么容易。我爸妈在长天,好歹还有一帮朋友帮你......” “行了行了!”乔增德不耐烦地打断孙平尧。他一听孙平尧提她爸妈就觉得窝火。孙昱仁都死了那么多年,帮他什么了?他在北东师范大学那都是他自己一个人辛辛苦苦白手起的家。 孙平尧翻翻白眼,没有跟乔增德吵。她闲聊似的问:“新博士咋样啊?看着挺没眼力见啊,送这么点破玩仍儿。” 破玩仍儿。朝北方言。破玩意儿。 乔增德又不耐烦了:“别一天天的讲你那朝北方言了。瀛京,要讲标准瀛京国标语。瀛京艺科大学,主力学科就是新闻、播音,这国标语以后还得走向世界的。” “行行行!”孙平尧捡起王奇送的牛肉丸,皱着眉头问:“这玩仍儿,意儿,咋吃啊?” 乔增德凑上去闻了闻,得意地说:“我去府广吃过,这是牛肉丸,放水里煮开就行,简单。” 孙平尧闷上米饭,煮上牛肉丸,擦着手出了厨房。乔增德问:“问你呢,乔其来没来电话?” “来了,咋的?”孙平尧头也没抬,对着镜子把自己后脑勺的头发揪揪整理好。女人,千万不能因为结了婚在家当主妇就不顾形象。丈夫在外每天都在见光鲜亮丽的女人,主妇们在家如果邋里邋遢,丈夫是会生厌的。孙平尧时刻牢记她的为妻之道。 乔增德歪歪头,看着孙平尧瘦削的身材,眼睛溜到她那平坦的胸部,嫌弃地闭上了眼睛。 孙平尧整理好头发,对着镜子欣赏一下自己的黄昏之美,仿佛谈恋爱一样望向乔增德。但乔增德坐在沙发上,双眼紧闭,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艺科大学,孙平尧去过几次。人事处夏彤带着她去瀛京艺科大学出版社,一路上,孙平尧觉得,校园里可以说美女如云,美的各有特点。和瀛京艺科大学比比,北东师大的那些女学生女教师那就是土包子。这也难怪,都是要上电视的人,说不定哪个在某一天就成了明星。 但孙平尧颇有危机感。她一个女人进了校园,尚且被年轻貌美的女学生吸引住了目光,何况是男人?她当年在北东师大,乔增德的那些学生不就说她和乔增德是“才子佳人”式伉俪吗? 孙平尧见乔增德对她爱搭不理的,心里对乔增德的新博士起了好奇心。乔增德不说话,孙平尧闷在心里,想法勾他说:“乔增德,跟你说话呢,新博士咋样啊?” 乔增德睁开眼睛,故意说:“哎妈,长得老漂亮了!”说完,他就等着看孙平尧吃醋的样子。 孙平尧鼻子里哼一声,对着镜子看一眼,走过去倚着乔增德挤进沙发里。 乔增德假装不耐烦地表示:“干啥?一天死皮赖脸的!”但他的手却摸上了孙平尧虾米一样的后背。 孙平尧年过半百的皮肤已经皱巴巴的了,可她还自以为有一颗少女心。乔其去了纳加登,她忽然有了大把不知道怎么度过的时间。出版社还是和北东师大一样,可去可不去。 乔增德像想起什么似的,一把把孙平尧推开,问:“乔乔怎么样啊?” 孙平尧没好气地说:“电话里说挺好的。新学校很漂亮。咋的,有啥想法?” 乔增德若有所思地颠着腿,好一会儿才说:“这纳加登从国际政治的角度来说,和咱们瀛京的关系不算亲密。我当着这国际学院的院长,得给乔乔把路铺好啊。” 孙平尧可没想那么远。乔增德只要上心乔其,那他就不敢在外头胡作非为。孙平尧天真地问:“咋铺啊?国外的路你也能铺啊?” 乔增德看着孙平尧那张老脸,又嫌弃又有点想调戏:“国外怎么了?我现在是院长,这国际化道路,才是以后世界的趋势。” 孙平尧眼里闪现着崇拜的神情,乔增德一下子涌起了男子汉的气概:“乔其以后也得读硕士研究生,读完硕士就读博士,毕了业,进高校当个教授,不挺好?” 孙平尧不满地嘟起了嘴:“当教授?乔其可不是那块料,不适合她的性格。” 乔增德琢磨着,不说话了。瀛洲国正在广泛建立友好外交,美国、荷兰、非洲......乔增德数了数,就是没有纳加登。要想给乔其铺路,看来非得先给别人做嫁衣不行。 有了国内政策的支持,乔增德准备大展拳脚。他要给北东师大那帮嫉妒他的小人看看,他到了瀛洲国首都,是怎么龙游于天的。他对校长武沐红说:“国家正在广泛建立友好外交,我们要抓住机遇,向外发展,把艺科大学的播音专业特色发挥出来,将瀛洲文化传播到世界各地。这才是国家软实力。” 武沐红想想有道理,让他回去写个具体的方案。 乔增德大喜过望,这样,他就可以借着公费的机会,周游世界了。只去过一次东日国,那可真叫人念念不忘。来回机票、住宿不用花自己的钱不说,挣得还更多!如果能够尽早沟通和纳加登高校的合作,那乔其去纳加登的机票可以报销不说,乔其说不定就可以留在纳加登高校拿蓝卡。这样,两个人可以光明正大的合作。 经费多的花不完,乔增德眼红得很。如果可以尽快建立起和纳加登的合作,来回多买几张机票轻轻松松,一切都是可以操作的。不光乔其可以随便回家,就是孙平尧、乔丁钩、于春梅也可以出国长长见识。 乔增德做了院长,指派包霜蕊做艺科大学瀛洲语国际学院瀛洲文化教研室主任。他给包霜蕊争取了瀛京的一套房子。瀛京的房价忽然开始疯涨,包霜蕊分到房子后,瀛京艺科大学和瀛京其他高校一样,取消了公职人员配房福利。 包霜蕊将第一年工资的百分之八十分成逢年过节的红包,分次送给孙平尧,以报答乔增德的再造之恩。孙平尧在瀛京人生地不熟,举目无亲。瀛京与长天气候差异大,孙平尧先是长干藓,又是更年期,乔增德、乔其又不常常在家,孙平尧终日烦躁不安,包霜蕊成了她唯一的贴心人。 乔增德准备大展拳脚,可瀛洲语国际学院只有十几个老师,除了包霜蕊是博士,任课老师是硕士毕业,行政办公人员的学历基本还是本科。乔增德把他这些老师的底细挨个了解了一遍,发现接近四十岁能上课的老师中,有一半是瀛京某个官员的亲属。乔增德不敢使唤这些瀛京坐地户。新招来的两批硕士生都太年轻,乔增德信不过。于是,他的新博士生王奇就成了他唯一能够使唤的兵。 王奇负责起拟草稿,王奇负责给他做汇报的ppt,王奇负责给他找相关数据,王奇负责给他准备上课材料,王奇替他上课。包霜蕊负责验收王奇整理的材料。 王奇一听就不干了,可她不敢直接拒绝乔增德,于是,她把包霜蕊当成了她在新学校的姐姐。她去请教包霜蕊做这些工作的方法,包霜蕊冷着脸什么也没有告诉她。 王奇不知道自己怎么到了瀛京,什么还没有开始做,就先把导师和大师姐得罪了个透,更加战战兢兢。一时间,既要替乔增德上课,还要上自己的学业课,还要写自己的博士论文,还要给乔增德准备即时所需的材料,王奇的头发开始大把大把地掉。累到极点的时候,王奇站在讲台上都能睡着。 她忍不住问包霜蕊:“这么多的工作为什么不能分派给其他老师做呢?” 包霜蕊面无表情,扔下一句:“我不清楚,你有什么疑问找院长去说吧。” 王奇不敢去找乔增德,她一想到乔增德张口就骂的样子,只好一个一个通宵熬着。她越想越不是办法,于是找到乔增德新招的硕士研究生刘青吾。 刘青吾,王奇上课的时候见过,学习认真,穿着朴素。王奇想,乔增德是导师,他可以指派我干活,那我是刘青吾的老师,那我也可以指派她干活。我在大师姐面前只能忍气吞声,那我也可以在新硕士面前摆摆师姐的样子。 王奇替乔增德上课,学生并不知道。对学生来说,谁站在讲台上,谁就是老师。王奇找到新生通讯录,把刘青吾叫到了办公室。 “青吾。”王奇热情地叫着学生的名字。 刘青吾礼貌地叫一声“老师”,就没有更多的话,因为她不喜欢这位王老师。王老师上课糊弄,站着睡觉,蓬头垢面,经常不顾上课的场合打嗝清嗓子,一到她的课,课堂上就满是小声叽叽喳喳的声音。 “呵呵,青吾,你不用拘束,我其实也是乔老师的学生,你不用叫我老师,叫我师姐就行。”王奇想和刘青吾熟络熟络关系,她感觉到刘青吾性格上的冷淡。 确实,刘青吾对王奇的这种熟络并无好感。她没有叫“师姐”,依然礼貌地叫“老师”。 王奇快快地说:“青吾,咱们都是老师的学生,老师的事就是咱们的事,老师好就是咱们好。现在他有很多事需要我们帮忙,也是你表现自己的好机会。如果你表现得好,我可以在乔老师面前替你美言几句。” 刘青吾看看王奇,她觉得王奇不光上课马虎,连说话也不讲逻辑。她不懂为什么“老师的事就是学生的事”,也不懂为什么她需要表现自己,更不懂为什么她需要王奇替她在乔老师面前美言几句。 刘青吾没有说话。王奇也傻了。她继续点拨着:“乔院长现在忙着给学院建立发展前景,做得好的话,师生都会受益,我们是他的学生,更要帮他做好。” 刘青吾更加糊涂。教师的事是教师的事,那是教师的工作,学生负责学生的事,学生做好学生的事,教师做好教师的事,学院自然会好,她实在听不懂王奇的逻辑。 不懂的时候不要乱说话,这是刘青吾的为人准则。她看着王老师眼神涣散,心里多少有些不忍。她听明白了王奇的话,开门见山地问:“老师,如果您需要我帮忙,请您直接讲就好。” 王奇愣住了。她说了半天,想哄着刘青吾替她分担工作,没想到,刘青吾一张口就好像知道什么似的。 王奇有点害臊地说:“不是帮我,是帮咱们老师。” 刘青吾有些没有耐心,但她的声音礼貌而客气,她问道:“嗯,院长为什么会需要新入学的学生帮忙?” 王奇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个问题,她没想到刘青吾会这么......大胆。 刘青吾见她不说话,心想,什么老师,什么帮忙,不过是一个要谄媚的伎俩罢了。她平静地说:“老师,您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王奇不敢相信,“拒绝”这件事,竟然可以这么容易就发生了。刘青吾就这样走掉了。 王奇犯了嘀咕:“这个学生看起来不起眼,什么家庭背景,这么拽!” 瀛洲语国际学院的行政人员对乔增德只有恨与怕,却无法说清楚这位乔教授到底坏在哪儿。他们私下絮絮叨叨,无非是抱怨薪水低了,哪个学生看起来穷,谁的家庭背景惹不起等等,乐此不疲。王奇很快就摸清了这些老师的门路。 那些老师,说是上课,其实不过是占一个“大学老师”的位置,说出去有面子,至于教学水平、科研水平、学问见识,那是一概不关心。王奇想,不要说这个学院,遍看艺科大学整个学校,这样的人恐怕占绝大多数。家属关联着亲属,亲属关联着朋友,朋友关联着孩子,艺科大学几乎人人有来头。 胖胖的谭美是瀛洲国向翔中将的夫人,五十出头留着民国少女头的彭平侠的丈夫是瀛洲国驻利迪亚共和国外交官李大寻,长着驴脸的副院长张汝婧的丈夫是瀛京京北北城区的二把手范素天,鼻子孔看人的任端端是瀛洲国国家电台总台长毕鲁的二婚太太,刚来做教秘的吴穆雨是朝北--乔增德的家乡--林吉省省委书记秘书长吴建立的独生女,兼做蕃子语研究的邢立言的丈夫是瀛洲国弓蕃自治州州长埃斯买答,瘦高“聋子”王月是瀛京大学瀛洲文化研究中心主任田戈齐的学生...... 王奇明白了,怪不得乔院长把所有的事都推给了她。她心里大骂:“靠!我爸还是校长呢,比你个院长的官大多了,你凭什么这么支使我!”但她只敢在心里骂。想起刘青吾干脆利落地走掉了,王奇心里还有些羡慕和佩服。 借着给乔增德做杂事的机会,王奇连学生的底细也摸了个差不多。 学院招收的几十个硕士研究生里,绝大多数是女生。第一名马鸣鸣是乔增德大嫂马爱莲的堂哥马爱国的女儿,第二名邓嘉欣是副院长张汝靖女儿的老师邓先光的女儿,第三名周零是王月闺蜜周宁的亲弟弟,倒数第四名崔玮天是吴建立的副手崔正堂弟的女儿。林林总总诸如此类,没有来头的反而容易记得。 老师们八卦学生,学生八卦老师,今天穿什么裙子,明天用什么口红,谁找了什么样的男朋友,谁家的家属有了新晋升。攀高踩低嗅觉灵敏,真抓实干就一窍不通。 办公室后勤总管王国庆是京北土着,“土着”是种荣耀,尤其说出瀛洲国瀛京特有的地地道道的儿化时就更为荣耀。他与乔增德同岁,留着分头。那头发三七分开的中缝,半个月是白的,半个月是黑的。他的衬衫扎进裤子,站起来时先把肚脐眼下五指处顶出一个h字标。 乔院长响应瀛洲国对外友好交流的政策,首先派和王国庆同一个办公室的孙瑶、陈现虹去荷兰的首都,对外交流中心办公室三个人就只剩下王国庆。 王国庆一见乔增德出现,马上立正站起来,毕恭毕敬地喊上一句“院长”。乔增德交代什么事,他马上回答“没问题院长”;乔增德一出办公室,王国庆两只手扯扯带h字标的腰带,两只手同时往上左右各一向后捋一捋头发,然后郑重坐下,心里骂上一句“他么的”。 刘青吾怀着崭新的心情来到这个学院,但是不到一个月,她发现,整个学院从头到尾,几乎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老师”的人。 王奇心里骂完,还是要通宵达旦地忙活。乔增德交给她的任务她还没有做完,乔增德办公室的座机电话就打来了。 乔增德在电话里指令性喝到:“到我办公室来!” 王奇心惊胆颤,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了篓子。她顾不上梳洗,马上去了乔增德办公室。 乔增德看见她,眉头拧到一块儿,厉声喝道:“咹,老师给你机会让你在学院实习,你还偷懒?学院多大的事,上下都在忙,我一手搭建起这个专业的发展平台,能跟着我这样的老师长见识,这是你的机遇!要不是我收了你当博士,你能有这样的机会在这儿锻炼?!情商真低!长得又不好看,我又不好色,咹,又没有让你去陪睡拉项目,你们这些女博士就是等靠要!巨婴!咹,遇到一个我这样的好人,就死命的剥削,你给我什么回报啊?!让你锻炼锻炼以后好给你留校的机会,连这点情商都没有,咹?不是快马得用鞭催,一面破鼓得用重锤,咹?为你好懂不懂?这是我给你的机会!” 王奇被乔增德一口一个“巨婴”“忘恩负义”“大恩大德”喝得不敢说话,只好硬着懵懵的头皮听下去。 “咹,我这还有上一次出差的车票没报销,你去财务跑一趟,情商要高!我是最注重细节的,咹,我在东日国的时候,东日国人那个细节,懂不懂?!你就是没见识!跟着老师做学问,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啊?这些材料我都准备好了,连出租车的票据我都粘得仔仔细细,你去跑一趟就行,像我这么细致的男人,还是教授,在这个国家几乎都死绝了。”乔增德仰起头,捏细嗓音,太监一样陶醉在对自己的想象里。 王奇的大脑像被乔增德的话施了咒语,她明明厌恶已极,但手却像木偶一样伸出去,接住了乔增德递过来的报销材料。 第75章 大展拳脚 乔增德拿着王奇整理的项目书,立刻去了武沐红的办公室。 武沐红坐在八十平米大的校长办公室翻看着乔增德交过来的策划方案。乔增德介绍说,先派一批学生去外国当文化志愿者,打打头阵,然后学院里的教师轮流到国外去交流,再引进一批外国留学生,这样,瀛京艺科大学就有了“国际化”。 武沐红点点头,问:“乔院长,学生出国,名义上‘志愿’者,但是是不是也要发工资?” 乔增德笑着说:“武校长,‘志愿者’,自愿白干活,怎么能给工资呢?为国家做贡献,年轻人应该学会奉献。给钱,那也是去交流的国家给。” 武沐红皱了皱眉头说:“这不是变着法的劳务输出吗?学生能同意吗?安全问题谁来保证?” 乔增德又嘿嘿笑笑:“去第三世界国家,那就属于文化下乡,当年我们朝北最北边的漠漠河农场就有知青。他们学生去了国外可以长长见识,文化要走向世界,不见世界可不行。我当年去了东日国,东日国对我的那种尊重,完全不像咱们国内有些暴民。我真是感慨万分。” 武沐红听说不用学校负责经费,便鼓励乔增德去折腾。第一年几个学生去了东南亚、北欧,第二年孙瑶、陈现虹去了荷兰,彭平侠、沉凝去美国。四位教师的工资由教育部经费支付45%和所去国家大学支付55%,每月合计二万瀛洲币整。瀛京艺科大学在几位教师公派出国期间不再发放绩效工资,为期一年。 武沐红让乔增德全权处理相关事宜,乔增德心花怒放。他对武沐红千恩万谢千夸万夸,回到学院迅速召开公派教师出国培训暨欢送大会。 打头阵的孙瑶、陈现虹都很年轻,才三十三岁。虽说刚刚结婚,但孙瑶硕士期间就已经生了女儿。到这会儿,她的孩子已经可以上小学。 孙瑶性格泼辣,擅长见人下菜碟,哪个同事学生家里条件好,哪个条件差,她心里门门清。遇事能躲则躲,有责任能推则推。正好她也不想上班,趁着这个出国的机会还可以带上孩子出国长见识。一切食宿机票全属于公差报销,孙瑶高兴得像中了头奖。她的丈夫臧尚在瀛京开了家小公司,虽说近些年挣了不少钱,在瀛京全款买了房,但家里始终还缺少“文化”这一层金,臧尚觉得这是镀金的好时机,立马表示支持。 陈现虹刚刚结婚,丈夫是瀛京银行南城分行的大堂经理,两个人靠父母刚在瀛京买了房子。瀛京的房价有些涨幅,但好在出手及时,房子总算买上了。小两口自己要还房贷,心里很是羡慕包霜蕊。这次出国,两万的待遇比在学院蹲办公室好太多,又不用天天看王国庆的分头,所以陈现虹也很高兴。 沉凝的丈夫姚成宁是瀛京涉外部门的副部长,因为临时工作调动去美国公干,三十六岁怀有身孕的沉凝便跟随丈夫提前出发。她的儿子落地即是美国金卡户籍,借着丈夫工作的事由,一家人在美国待了四年。沉凝夫妻二人名字很有缘分,都有一个发音为“宁”的音,儿子又是爱情的结晶,所以,沉凝给儿子取名姚一宁。三年后姚成宁被查,姚一宁的瀛洲语说得还没有丽英语利索。 彭平侠年纪稍大,她是主动申请的。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五十多岁人生也可以再出发,万一回来评上正教授呢。张汝婧那种人都能当上副院长,彭平侠心里甚是不服气。她对乔增德看人的眼光和水平感到气愤。 评教授不容易,一把年纪了,科研搞不出来了,公派出个国,也算是个项目,另辟蹊径吧。她的丈夫李大寻退休刚两个月,在家闲得实在憋闷,能以家属身份去美国也不错,何况他们的儿子和儿子的女朋友即将从芝加哥大学毕业。趁着这个机会一家团聚,还能参加儿子的毕业典礼和婚礼,这也省掉一部分机票钱。 越是有权有势,越是生财有道,该省省,该花花,开源节流,面面俱到。 乔增德希望自己的女儿乔其从纳加登伦多伦大学毕业后能去芝加哥大学继续深造,虽然副院长他选了舌头上长着蜜巢的张汝婧而不是彭平侠,但乔增德一直想和彭平侠套套近乎。 乔其在纳加登第一年花了五十万瀛洲币!乔增德看到乔其的账单,脸都气得发抖。一想到乔其这留学是个无底洞,乔增德就跟孙平尧吵架。孙平尧为了乔其在国外的生活费,大多时候不得不忍气吞声地讨好乔增德。 乔其很委屈,不要说五十万,就是六十万,在她的同学堆里也连中流都算不上。乔其委屈地说:“那我总不能像贫民一样让人欺负吧?大教授大院长的脸往哪放?再说,我从小不就是这样的吗?我从小就是要比别人吃得好穿得好,你那时候不也骂别人穷吗?” 乔增德气得肥脸上的肉都哆嗦,但他反驳不了女儿。 他想起小时候,他自己就是穷人。他们乔家要不是仗着儿子多,还不知道被欺负成什么样儿呢。就是他自己,不也是总拿无钱无权的青年教师、学生当出气筒吗? 穷人就是有罪,弱肉强食,丛林法则,天经地义。乔增德咬着牙想。 白天刚和孙平尧大吵一架,但到晚上就和孙平尧恢复恩爱,夫妻哪有隔夜的仇,都是一口井里趴着的蛤蟆。 乔增德和孙平尧细细盘算着要借着这次公派和彭平侠搞好关系,搭上李大寻。这样,乔其毕业后说不定能在外交部门混个职位,说出去也算有面子。能和沉凝家搭上关系也行,乔其如果回瀛京也算有了熟人。 纳加登的合作没有谈下来,乔增德有点儿懊恼。这样一来,他出国去看女儿就没有合理的事由,机票还得自己掏钱,女儿也不能名正言顺地加到自己的课题组。忙活一大顿,果然像他预料的那样,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乔其在纳加登,武沐红并不知情。乔增德特意留了个心眼儿,在领导面前有意无意地透露自己在瀛京的上层关系,扯着大旗做虎皮,惯能唬住见人下菜碟儿的人,毕竟,谁也不敢轻易去问上层。只要说得真,咋说咋是,越往大里说,越没人敢问,都不怕你说你是皇帝的三舅妈呢!中国的鲁哥迅、老舍,俄罗斯的果戈里、老托,早就写过了! 我虽是研究瀛洲国现当代文学,但对外国现当代文学也熟悉得很。乔增德想。外国国民的劣根性和瀛洲国能有多大差别?越是经典作家就越是世界的。 乔增德咬着牙,拿起保温杯“咕嘟”咽下一口水,心里想:“看来政策还得继续观望。纳加登和瀛洲国的关系到底不像美国那么密切。有时候看起来是劲敌的两个人,其实恰恰是最亲密的伙伴,半生不熟的依附国反倒难搞。今年先和荷兰、美国这两个国家合作,至少经费是拿到了,每年有这样一笔经费,还愁找不到花掉的名目吗?” 乔增德想到这里,眉头一松,“不过是自己的钱包,现在暂时放在公家的碗柜里罢了,早晚我都得让它物归原主。” 他看着公派的名单,若有所思。 学院这几个人的来路,他基本七七八八摸清楚了。哪个人靠工作养家糊口,哪个人的关系可以用,可以用在什么事情上,在乔增德脑海中结成一张网,人就像这张网格上的棋子。 靠工作养家糊口的嘛,如同自曝软肋,待之如牛马即可,欺负死你你能奈我何?这种被欺负到底的人,再给他一颗酸枣,他都得叩谢隆恩。 乔增德吐一口痰,心想:“像那个川都山区来的小青年姜顺强,就那么个爹还在老家刀耕火种,拿给我十万算是压出骨头来了,给他这么个工作他家祖宗都得给我供香。” 瀛京坐地户先将就着,日常生活的运转还离不开这些油子。 沉凝和彭平侠的申请,他无不应允,不仅无不应允,而且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两个人去了美国,乔增德让两个人象征性地开门线上课。这样两个人不光可以拿到教育部经费的那部分报酬、美国大学那边的报酬,还可以照常领瀛洲艺科大学的全额工资。 这都是乔院长体恤人民教师为国奉献的合理举措。 至于孙瑶、陈现虹,年轻人就应该多吃点苦,多历练。作为头阵,去了荷兰,要铺下腰身打好基础,为后续教师派遣开创一个良好的局面。不要计较个人得失,以大局为重。要是出了差错,不过是废棋一颗。再说,人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留两个垫底背锅的,也不是坏事。 孙瑶倒比陈现虹的性格泼得多,让两个人分出个高低,互相比攀着,根本不用怕她们有什么联合。乔增德自诩看透了人性,哼,谁心里没个小九九。人都是利益动物,趋利避害乃天性,投点鱼饵下去,就得明里暗里撕咬起来。 “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乔院长在大会尾声语重心长、慷慨激昂地总结,“学院对年轻教师寄予厚望,要在国外展现瀛洲国优秀的民族精神和国家风貌,展现瀛京艺科大学高素质人才的水平,提高自己的教学技能,将优秀的瀛洲文化传播到世界。” 散了会,乔增德把包霜蕊叫进办公室,安慰地对包霜蕊说:“我知道你也想去美国,先不着急,这第一批先让她们去铺铺路,什么都建个差不多,形成规模了,明年你再去就轻松了。你是不知道,凡事第一年总是千头万绪,各种程序完善的过程太累,并且外交政策才刚刚开始,第一年你先在国内观望一下,学习学习经验,明年再去心里也好有个底。” 包霜蕊当即眼圈儿泛红,感激地望着乔增德:“谢谢老师,您考虑事情总是这么周全,不光眼光高远,而且细节都能这么贴心。为了学院发展,您真是鞠躬尽瘁,点兵用将,统筹兼顾。我做学生的,尽心尽力做好您交代的事,生怕给您拖后腿。昨天光是把这些材料打印装订,就已经焦虑到三点才敢睡,真不知道您日理万机,怎么还能这么细致周到的。” 这软绵绵娇滴滴的话,一字不落地全部洒进乔增德的耳朵、酒窝、心坎,像干旱地区灌溉作物滴水到根那般精准。乔增德恨不得立刻揉着自己的心窝,拍着包霜蕊的小臂。 他夹起声音心疼又狎腻地说:“做老师的怎么能不为自己的学生考虑?事情再多再忙,做老师的也得为学生做好打算呐!学院这点事算什么,这才是刚刚开始,等慢慢成熟,你想去哪个国家,那还不是随便挑?这样的小事你还用得上焦虑吗,还工作到那么晚,多伤身体,为了老师着想这工作也不能这么辛苦,尤其是女孩子,还是老师考虑欠周。以后这种事交给王奇去做,让她多锻炼锻炼,你要学会放大心胸,下面的人得不到历练,就无法成长,就不能替领导分忧。这是用人的智慧。你看老师我,熟读中国的商鞅之术,极有管理天赋,要不然整栋楼能归我统治?你呀,不要那么实心眼儿,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凡事亲力亲为那哪儿行?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忙完这一阵儿工作,你把主要精力放在科研上,往后评职称还得看科研,要抓住机会尽快评上副教授,老师我现在还是院长,还能帮上你,但瀛洲国就是这样,权力不用,过期作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不过,你也不要压力太大,啊,唉,说来,是做老师的督促不到位,你也是为教学工作、学院工作耽误了许多科研时间,后续我再给你想想办法。行了,你昨天也没睡好,今天这黑眼圈都这么明显,为工作这么拼命哪儿行?快回去休息吧,其他事交给王奇。” 包霜蕊眼圈儿更红了,连忙说:“老师您才辛苦,都连轴儿转了那么多天,也该休息一下,正好快到重阳节了,不如一会儿一起吃饭,好久没跟您和师母好好聚聚了。” 乔增德“嘿嘿”笑笑,心里麻酥酥地舒坦,两边嘴角往下一抿“嗯”了一声表示认同,说:“行,那今晚就去光紫楼。” 包霜蕊喜笑颜开地说:“好,刚想吃他们家的羊肉串儿。您是不是有超能力,总是未卜先知一样。” 乔增德笑得嘴都合不拢,门牙拱洞响着“呵呵呵”的回声,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特意交代:“小包啊,叫上王奇、刘青吾、张舟,晚上你就不要买单了,又熬夜工作,又要张罗饭局,还让你买单那不像话。那几个女学生,什么也不懂,一天什么也不会做,事事都让我操心,咋整哎呀愁死我了都。这样,你叫上她们,再不像话也得教导。我给你师母打个电话。” 包霜蕊应声说:“老师太尽职尽责了,人多也热闹,您做了那么大的贡献,是该好好庆祝庆祝。那我通知完她们就去接您和师母。” 乔增德给孙平尧打了电话,就坐上包霜蕊的车去往光紫楼。十分钟的路,三个红绿灯路口,包霜蕊瞅准一个九十秒的红灯亮起,拉下手刹,从包里拿出一个红包,满面笑容地递给孙平尧。 她快活地柔声说道:“师母,这段时间忙着学院的事也没去看望您,今天这是沾了老师的光去饱口福,他最近做了好多事,我都惊呆了,那么多事怎么有条不紊地做完的,那肯定有您的功劳。今天时间仓促没来得及给您和老师买礼物,给您包个红包吧。我老师生性耿直,又一心为公,我可自作主张直接给您了啊。” 孙平尧坐在后座上,哈哈哈大笑着,马上伸手接住,说:“霜蕊这个孩子就是善解人意,你老师最近可真是没少操心,还不都是为了你们这帮青年教师,为了你们这帮孩子,我说他他也不听,没办法,他天生就是劳碌命,又一股书生气,我也没什么大本事,只能在背后出谋划策,做做后勤工作。你老师说你昨晚工作到三点呢?哎呀,你这个孩子太实诚太拼命啦,你老师刚才电话里还表扬你材料装订得像他在东日国工作的时候那么认真。” 包霜蕊羞涩腼腆一笑说:“我比您和老师可差远了,生怕给老师拖后腿。我猜您肯定跟着忙里忙外没少操心,您就是这样,总是做的多说的少,默默地做无名英雄。您都不知道,我老师脑子里都是世界,可是细节一个也落不下,像长了三头六臂,这我们做学生的可有的学了。我反正没法比上老师高瞻远瞩的皮毛,可眼前事我可是门儿清,师母的功劳我都记在心里呢。” 包霜蕊说完,绿灯亮了,车里响起三个人愉快的笑声,那笑声顶着车棚溢出来,像交响乐一样,嘿嘿嘿嘿的是乔增德夹起来的单簧管,哈哈哈哈的是孙平尧爽快的笛子,轻轻的扑哧是包霜蕊不谙世事的转音。 在京北繁华如织、雾气弥漫的安长街中段,这辆白色宝龙车格外其乐融融,车窗上时不时闪现着他们仰头大笑的样子,时远时近的汽鸣也忍不住为他们喝彩,为他们的合奏增添调皮的音符。 第76章 隐秘 王奇天天忙得头昏眼花。她从乔增德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如同遭受了一次强奸。 她说不清楚是一种什么感受。身体完好无损,乔增德碰都没碰她一下,强奸从何谈起呢? 她呸呸几下,把“强奸”这个肮脏的字眼从自己脑海当中摒除掉。她拿着乔增德递过来的报销材料倍感恶心,可是她不得不抓紧时间向财务处跑去。 大学里的财务难搞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财务的脸臭如茅坑里的石头,一个标点不对一个日期填错,马上就是摔摔打打一顿骂。学生去办,那更是能骂尽骂,能推尽推。 王奇战战兢兢地从乔增德办公室跑到财务大楼,战战兢兢地给乔增德处理着报销。如果是帮别的老师做事,少了什么找这个老师取就是,但是,这是给乔增德去办。乔增德的材料错误百出,没有一次就能办妥的时候,不来来回回跑个三五趟绝难报销完。 财务,说不定是谁家的官太太,得罪不起。什么样的学生会被支使着来跑腿?肯定是毫无背景的呗。骂这种毫无背景的学生没有任何成本和后果,谁也没有对王奇表现出同情。 学院教师看她在乔增德这儿并不得宠,事情能推给她的也都推给她。王奇虽然生气,但她又怕这些事里蕴藏着什么机会,她如果不接,那岂不是损失?更万一,同事们有谁去找乔增德递递小话儿,那她在乔增德面前就雪上加霜。 果不其然,财务拧着鸡屁股一样的脸,眼一横,把材料从办事窗口处甩打出来,连看都没看王奇一眼,盛气凌人地说:“回去重做!” 王奇趴在窗口处,小心翼翼地问:“重做哪一项?” 财务的眼睛瞪过来:“你问我我问谁?下一个!” 后边的学生赶紧把王奇挤开,趴在王奇趴过的窗口处,陪着笑脸,毕恭毕敬地把材料递进去。 王奇没有把钱报回来,战战兢兢地说:“乔院长,财务说材料需要重新做。” 乔增德不问青红皂白,对着王奇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还是老一套用词。他直骂到王奇反过来说:“谢谢老师。” 这骂也不叫骂,因为没有一个脏字。乔增德是知识分子,文明人,怎么能说脏话呢? 文学专业术语叫批评,对不顺气不顺眼的事和人就要大力批判。 批评、批判都是说话,说话即为表达。表达,既能发泄自己的不良情绪,保持健康,又可以当作职业,用以赚钱。 站在讲台上说话能赚钱,坐在学术会议桌前说话也能赚钱,指导学生论文既能赚文章也能赚钱,给学生机会为他效劳,不光让学生增长见识,锻炼能力,而且他自己还没有钱拿,打打算盘,他还吃亏了呢! 乔增德越想越生气,越生气就越是来劲。这些学生就是巨婴,连这点事都不懂!给我这种大教授做事,那是我看得起你,那是我给你机会,那是你的福气!不感恩戴德,还想让我“谢谢”你!这就是国民的劣根性! 乔增德面目拧到一起,什么样的父母能教出这样愚昧无知四六不分的孩子?我辛辛苦苦替这些巨婴父母教孩子,他们竟然不知道感谢我!越巨婴越穷,越穷越不知道感恩,越不知道感恩越穷,越穷越巨婴......无限死循环。 乔增德独特的逻辑不容任何人反驳。“谢”字打从娘胎里出来,他就没见过。 乔增德当然知道财务得罪不起,就像孙平尧在出版社,那是乔院长夫人,财务指不定是谁家的配偶呢。学生嘛,就是用来骂的,不骂学生难道骂教师骂官太太? 不过,自从和孙平尧分居以后,乔增德从这种表达的方式里获得了另一种快乐。身体的阳痿不代表性欲望的消失,人的性欲望到老到死都会存在,只不过以另一种方式存在。 人的身体是一架精密的机器,有进口,有出口,有输入,有输出。嘴里吃进去的,排泄系统排出来;读书人读书多了,笔头自然就写文章;色欲积攒多了,自然也需各个器官进行释放。眼耳鼻舌身意吸收进来的,统统要通过有限的出口再排放出去,这样人的身心才能保持平衡。 乔增德两片蚯蚓色嘴唇上下吧嗒,眼珠抠进眼眶,肚皮一起一伏,唾沫星子横飞,抑扬顿挫,保持着他独有的节奏。 他理解了他爹乔丁钩。乔丁钩用打,他用骂。打是亲,骂是爱,父子连心。 这是乔增德内心的秘密。 说话是一种动作,既是动作,就要耗费体能,说话是一种特殊途径。上课有上课的规定,不能随心所欲,但在他的办公室嘛,不能脱裤子,但能张开嘴,不能打,但能骂。 脱裤子有伤风化,打人那是犯法,说话谁管得着? 人是欲望的存在。财欲、色欲、权欲、求知欲、控制欲、性欲......皆为欲望。 说话这一动作越多,表示生命力越顽强;生命力越顽强,表示人的内在欲望越旺盛;欲望越旺盛,说的动作就越多。 权力,是最好的春药;导师,是最隐秘的皮囊。言论自由为他开路,c刊文章为他护航。唾沫如腥精,眼神如恶狼,金钱名声两不忘。乔增德的嘴如同肛门,肆意喷粪,引经据典,大耍流氓。 王奇不敢相信一位教授,一位博士生导师,一位在学术圈还有点儿知名度的学者,一个国家重点大学的院长,说起话来竟然会如此可怕。乔增德的话如子弹粪便密网,紧紧压住了王奇的脑神经。 她开始觉得自己哪儿都不好。她越是觉得是自己不好,越是觉得别人以恶劣的态度对自己是一种“正常”。不,也不正常。王奇陷入一种奇怪的自我反省和自我否定中。可是她又觉得满心委屈。 教师的心难道不应该和父母的心一样吗?纵然她的父母偶尔也会批判她,但王奇还是相信父母是真心为了她好。 导师不同于一般的老师,那么他的心也应该是和父母一样的心。父母无论做的对与不对,但心里始终有对孩子的爱,那么乔教授,导师,应该也是这样吧。 王奇拼命让自己理解乔增德这是“为她好”。可是,开学没多久,王奇脸上爆满了痤疮。 痤疮一个接一个冒出来,有的像脓包,有的只是一点粉头,有的破了皮,一个月后,痤疮连着痤疮,王奇的脸溃烂得无法见人。 她越是觉得无法见人,她的行为就越显得怪异,她越怪异,学院的“同事”--王奇不是正式的教职工,她既无法叫学院的教师叫老师,也无法称呼他们为同事,越不喜欢她。他们越不喜欢她,就越是认为乔增德的不喜欢是一种合理。 难怪。 怪不得。 话,但凡以这两个句式开头,王奇就没有一点反驳和招架的余地。 如果世界上有小人和伪君子之分,她不知道这位导师算哪一类。 小人是背地里搞鬼,乔增德不是;伪君子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乔增德也不是。 因为乔增德连伪都不伪。他很真实。 王奇想起家里的亲戚,推辞客套那是装;有些人是装腔作势,那也是装。乔增德不是。 王奇大脑一片混乱。别人或许还会装一装,导师是真实到连装也不装。 王奇不敢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的“老师”,她不知道该不该叫乔增德一声“老师”。 老师,既然被人叫做老师,那要么是知识上可以让人学习,要么是思想上可以让人学习,要么是人格上可以让人学习,要么是境界上可以让人钦佩,要么是独特的方法可以传承...... 王奇不知道她要从乔增德身上学什么。 她不敢学。 但为什么怕,她说不清楚。 她一边不断说服自己把人往好处想,否定着自己对乔教授极其厌恶的感受,一边无法克服这种真实的生命经验,“为你好”三个字割裂了她内在的自我认同。 她无法获得父母的理解,就连她自己都不相信世界上有这样恶劣的教授,父母怎么会相信呢?何况她妈妈也觉得自己有很多缺点。 “你是完美的吗?你从小到大就一身毛病,我说了你多少次。做父母的能体谅,做老师的也能体谅你吗?世界上只有父母能包容你,你的老师没有义务包容你这一身的毛病。”王奇的妈妈是一个退休的警察,她严厉地说。 王奇感到头疼,果然,妈妈站在乔教授那边,共同主张“为你好”。 王奇的爸爸个子矮小,但说起话来底气十足。他也严厉地说:“你就是让你妈惯坏了。现在怎么样?不入人家教授的眼了吧?人家是教授,人家挑你的毛病,那是看得起你,那是在教你。” 王奇的妈妈听到王奇爸爸指责她惯坏了孩子,登时就炸开了火爆的脾气。王奇没有从父母那儿得到任何指导、开解和安慰,反而引发了巨大的家庭战争。家里的陈年旧账一次一次翻出来,她的父母吵个没完没了。 王奇沉重极了,早知道就不回家说学校的事了。一家三口,相互指责,互相看不顺眼。王奇痛苦万分。 乔增德的高论又盘桓在她的脑神经上:“父母就是自私,父母用孝绑架孩子,就是最大的虚伪。父母让孩子多走了很多弯路......” 王奇的眼泪一下子涌出。父母自私。确实是。 乔增德牢牢抓住王奇的思维,他死死盯着她,两片猪肝嘴如失禁的肛门,不让她有半点思考的余地。 乔增德厌恶地看着王奇脸上的痤疮,王奇也厌恶。 乔增德说对了。 乔增德是对的。 她马不停蹄地干,气呼呼地干,担惊受怕地干,昏头胀脑地干,想挑挑拣拣而不能地干。 王奇不知道自己从哪一天开始,她睡不着觉了。她面黄肌瘦,眼圈发黑,皮肤溃烂。即便偶尔能睡着,她也总是大汗频出。 她发现,她同宿舍的室友,校园传闻中的“红衣姐姐”比她出汗的症状还严重。 王奇觉得她得了女孩子共有的毛病。 乔增德牢牢抓住王奇的思维,他死死盯着她,不让她有半点思考的余地。 为人处世究竟和学历高低有没有必然联系?学历高的人中,眼高手低者有之,斤斤计较者有之,耍弄心机者有之,一切林中鸟是什么样,学历高的人就有什么样。可是在瀛洲国,要论高屋建瓴,思路清晰,品学俱佳,办事牢靠,还得有学历的支撑。人们对学历、职称的崇拜不亚于对官职的崇拜。 瀛洲国对官早就有所警惕,贪官人人得而骂之。但教授,博士生导师,权力尖尖上的尖尖,知识的生产者,学术水平的裁判员,不仅掌握着在校博士研究生的命脉,而且影响着博士毕业以后的职业发展。 真正暴虐的隐秘性,无人能识。 不知道从哪天开始,王奇的脑袋里总有两种声音撕扯着她,她的自我意识摇摇欲坠。 她那个时候并不知道,擅长控制并摧毁人精神的恶徒之计得逞的第一步就是孤立与离间。 处在这种处境的人不光无人求救--因为没有人相信,她自己首先就失去了向他人求救的希望,敏感、多疑、性格问题、能力,统统都成为自我怀疑的合理理由,然后只能独自承受。 但危险就在于,越是独自承受,就越是被猎人盯牢,时机一旦成熟,就只能任猎人宰割。 读到博士的女孩的独立、自尊在这种处境里是向他人求救的障碍,她惯于相信自己的能力,也惯于倾听别人的意见,更惯于自我反省。 如同遭受家暴的女人并不一定是弱的,不独立的,反而是那些外人看起来骄傲的、独立的、体面的,似乎永远也不会和“家暴”、“不幸”有关系的女人最不易求救。 她们已经习惯他人羡慕的眼光,她们无法失去这些别人羡慕的眼光,不是因为人生处处容易,而是她们擅长隐藏自己的艰难和伤口以维持自己令别人称羡的体面。夸奖和打压有的时候同属于道德绑架,人一旦接受这两种本质一致的话语,便如自缚手脚骑虎难下。 王奇神情越来越恍惚,她拼尽最后一丝意志悄悄去了医院。她呆呆地看着诊断书上简短的几个字,如五雷轰顶一样晕倒了。 第77章 同学不同学 都说“大学是个小社会”,刘青吾虽然反感这句话,但其实她并没有确切理解和感受过这句话的涵义,直到她见到崔玮天。 刚入学的时候,崔玮天已经从吴风兴那儿看过班里学生的籍贯。班里同学什么家庭条件,她铭记在心。她看到刘青吾跟她是一个宿舍,张口就是一句farmer。但她很快发现,刘青吾并没有她印象里奶奶家里人的那种邋遢,反而清爽干净。宿舍的地总是亮晶晶的,刘青吾从没抱怨过只有她做值日。 崔玮天当上班长,班里的同学对她颇多微词,因为没有经过竞选。有一个同学本来打算选刘青吾的,结果连投票都没有进行。这个同学叫岳亮。 崔玮天提到这个名字,问刘青吾怎么认识的她的。 刘青吾人与名字对不起来,崔玮天一再提示她岳亮的特征。 刘青吾想起来,说,这个女孩在开课第一天就瘸着腿去上课,我骑自行车路过她身边,反正应该都在一个教学楼上课,就顺便载她一起去的。 她没想到岳亮把这件事告诉了她先认识的每一个同学,强烈建议同学们选刘青吾当班长。吴风兴直接点任了崔玮天,岳亮老大不高兴。 刘青吾做好事不留名,崔玮天心头一热,但她还是问了另外的问题。 她问刘青吾,没有当上班长,会恨她吗? 刘青吾说,那有什么好恨的,谁有能力谁当呗。 崔玮天问,心里一点也没别扭? 刘青吾诚挚地看着她,说,没有。 崔玮天就在那一刻,发现了刘青吾眼睛里闪烁的小星星。开学快一个月了,崔玮没有发现刘青吾任何缺点和弱点。她给崔智明打电话,说自己的新室友安静、爱读书、幽默,是个实实在在的好学生。 崔玮天说她二十年以来,深信不疑的教导是“女孩子就是为了嫁个好人家”,化妆、学历、察言观色,都是为了这个最终目标,她觉得没有女孩子不是为了这个目标的。 刘青吾听到崔玮天这样诚实地讲出来,她心里感到悲伤。没有读过书的女孩只能嫁人,读了书的女孩也只能嫁人吗?读到硕士学历的女孩,也只能嫁人吗?她还没有想过自己嫁不嫁人的问题,高中时候那个给她写了无数刻骨铭心的信的女孩,也说嫁人就嫁人了。 她看着崔玮天,这样漂亮的女孩,要嫁给什么人呢?红楼梦里,没有一个女孩是幸福的。 说来也奇怪,刘青吾看小说看电影,从不觉得哪个女孩是自己。她听崔玮天那样讲,也没有同是女孩的悲凉感,她的悲伤中有一种失望。为什么失望,刘青吾说不清楚,或许是因为,她听到崔玮天那样讲,好像明白,她心里最深的孤独是没有办法跟崔玮天分享的。 崔玮天看刘青吾看着自己,她也看着刘青吾。 崔玮天眨一眨大大的双眼皮长长的睫毛,看着刘青吾细长的带点内双的眼睛,感慨地说:“人好不一样啊。” 两个人哈哈大笑。 崔玮天还没有听刘青吾的情感经历,二十多岁要是连恋爱都没有谈过,那多多少少还是有问题的。 拿到硕士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崔玮天就和扎着小辫儿的男朋友分了手。当然,她可没敢告诉她的妈妈崔智明,如果崔智明知道她精心培养的女儿找了这么个吊儿郎当抽烟逃课敲架子鼓的男朋友,非得杀进学校来不可。 当然,张汝婧也不可能知道,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乖乖女崔玮天会那么“大胆”。 分手以后,崔玮天对自己的性取向一直半信半疑。她打量着刘青吾瘦瘦高高的身材和毫无妆彩的五官,忽然觉得刘青吾身上有攻的气质,有时候看起来沉稳的刘青吾有点痞气。比如现在,她哈哈笑起来的时候就有点儿没正形。 崔玮天不知道刘青吾有什么弱点,她甚至连她的喜好都很难把握。每次都是她说半天,也听不到刘青吾讲她自己的事。 崔玮天不甘心,不掌握点儿别人的弱点,她总觉得不......安全。 她试探过刘青吾好几次,打球的时候就没有什么小女生递递水递递毛巾?但每次刘青吾都插科打诨,结论就是“没有”。可她只去看了一次刘青吾比赛,就撞上有小女生跟她要刘青吾的联系方式。 崔玮天回到宿舍,高跟鞋还没有脱,掀起裙摆,妖娆地一跨步,坐到刘青吾腿上,双手环住刘青吾的脖子。她跟刘青吾鼻子碰着鼻子,涂着鲜红口红的嘴里发着气音,故作浪里浪气地审问刘青吾:“快说,背着我勾搭了多少小姑娘儿?” 刘青吾双手撑住椅子,歪歪头,从崔玮天的嘴巴沿着她高高的鼻梁看到她的眼睛,再从她的眼睛沿着鼻梁看到她的红嘴唇,再从嘴唇看回眼睛,啼笑皆非。 刘青吾故意调戏她:“我干嘛告诉你?” 崔玮天不罢休,把她的头摆正,又鼻子碰鼻子地问她:“今天有个小女生问我要你的联系方式,那是谁呀?” 刘青吾觉得她笨得可爱,低着眉眼笑着说:“你都说了,她来要联系方式,那说明我们不认识嘛。” 崔玮天生气地说:“你是不是欺负我不聪明呢?” 她掐一把刘青吾肚子,带着娇气的恨恨劲儿,说:“我还收拾不了你了?!” 刘青吾痒得大笑不止,站起身直接把崔玮天抱起来。崔玮天手腿并用,像娃娃背带一样挂在刘青吾脖子上。 两个人就这样抱着笑了好一会儿,宿舍满是肆意青春的暧昧气息。 崔玮天挂在刘青吾身上,忽然眼睛带泪,委屈起来,说:“我都还在那儿呢,那个女生还不知道个死活的来要你电话,那要是我不在的时候,你是不是老受欢迎了?” 刘青吾觉得她简直莫名其妙,这干醋吃的是为哪般?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看崔玮天像是认真的样子,于是也认真地回答:“我真没注意。球场上光看球都来不及,哪有心思东瞅西望。再说,就算有女孩来要电话号码,你在那儿也不说明什么啊?这有什么关系呢?” 崔玮天气得跳下来捶了她一把,手从刘青吾的耳朵摸过去,踮起脚,贴上嘴唇亲了她一下。 刘青吾不动声色地看着崔玮天:“挺软啊。” 崔玮天气得直跳脚。本来要试探一下刘青吾的性取向,她这么一问,倒显得崔玮天自己吃了亏。 两个人就这样打闹着,崔玮天才问刘青吾,王奇找她什么事。 刘青吾说:“我其实根本没听懂她找我是什么事。” 她拒绝了王奇给她的表现机会,她也不稀罕王奇“美言”几句的好意,她连想都没想,她的拒绝会引起什么后果。 崔玮天挑着眉毛试探着问她:“你挺牛啊,咋想的?敢这么直接就拒绝了?” 刘青吾还感到纳闷儿:“这有什么不敢的?” 崔玮天翻个白眼:“这有什么不敢的?!你先说你为什么敢吧。” 刘青吾不知道崔玮天问的什么,她还没有见过乔增德。 她说:“学生到学校来不是为了在谁的面前表现自己的,学生来学校就是来学习。一个老师,拿着诱饵要学生做事,不过是既想让学生帮忙,又不想欠学生人情。那这样的人,今天可以‘美言’,明天就可以‘丑言’,这实际是一种利益交换,根本不是师生关系。别人帮了忙就应该感谢,哪怕是学生帮了老师,老师也应该说‘谢谢’,何必自作聪明虚头巴脑耍这样的花腔呢?这就不是好老师。我不喜欢不好的老师。如果一个院长,别人美言几句他就能信,别人表现表现他也信,那这个人只会听阿谀奉承,怎么能当好院长呢?” 崔玮天愣了。她像听天方夜谭一样看着刘青吾。 崔玮天的妈妈崔智明是朝北春江市财务部门一个不大不小的科长,她爸爸崔茂是银行职员,就连她叔叔都没少跟她传授职场秘诀。崔玮天从未听过刘青吾的这番话。 她呆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刘青吾,半天,感慨一句:“青吾,你好有文化啊。” 刘青吾笑了:“这是常识啊。” “唉。”崔玮天又叹了口气,“你以后在职场咋混呢?” 刘青吾又笑笑说:“这是学校,又不是职场。也不是所有的职场都要来这一套啊,就算是官场,这样也很糟糕啊。” 崔玮天不说话了。她默默发着呆,想起开学的情形。 开学那天,崔智明带着成绩排名很靠后的崔玮天早早就到学院里给各个老师下了帖子,中午去两条街外的鱼儿台酒店照花阁吃饭,学院里各个老师,她早就摸清底细了。 教秘吴穆雨是吴建立的独生女,在立高国本硕博连读,毕业后直接入职瀛京艺科大学。崔智明虽然没有见过她,但听也听成老相识了,何况吴穆雨比自己的女儿崔玮天大不了十岁八岁,叫声“亲姐姐”一点也不过分。 辅导员吴风兴是艺科大学东日语专业毕业,硕士答辩还没有进行,吴风兴的老师就先来打好了招呼。乔增德很喜欢东日语,吴风兴来应聘的时候,乔增德没有为难她什么。崔玮天和吴风兴是同一个专业,她私下根本不叫吴风兴“老师”,而是叫“师姐”。 师姐师妹都是一家人,吴风兴接手硕士班后,连选举投票都没有进行,直接任命崔玮天为班长。 崔玮天见到驴脸副院长张汝婧也不叫老师,老远就从裹了蜜的嗓子里送上一句“美妈”,瘦蛇腰上下三扭,就紧紧地缠上张汝婧的胳膊。 张汝婧驴脸上笑容灿烂,喜滋滋地多了个如花似玉情商满满的闺女。 崔智明对女儿就读的学院了如指掌,她早就想好了,乔增德年龄大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退休了,张汝婧才四十多岁,已经是二把手,到女儿崔玮天毕业的时候,即便不能取代乔增德混成一把手,那她在留人的时候也会有相当的权力。 崔智明对崔玮天说,乔增德能一手提拔张汝婧当副院长,可见两个人交班是水到渠成的事,导师,就选张汝婧。 崔智明想,这张汝婧是未来的院长,自己的女儿是她的亲学生,到时候留校做个辅导员教教书还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嘛。 这都不用老崔出马,吴穆雨那是女儿的双保险。虽然乔增德没有约上,但崔智明还是志得意满,心里觉得滴水不漏,给各个老师下了帖子就畅想女儿崔玮天的美好未来了。 能在艺科大学当上老师,多有面子,自己全家可以举家进京城。再给女儿全款买上房子,拿下京城一票难求人人羡慕的户口,凭自己的家势,再加上女儿的才貌,什么样儿的女婿不可着自己心意挑啊?再怎么地,这未来女婿在瀛京也得是干部啊。 崔智明想想就感到身心畅快。 她在酒店里洗了个澡,贴上水淋淋的面膜,半躺在酒店松软的大床上,踩着脚蹬,舒舒服服地睡着了,醒来,精神抖擞地为女儿打点好关系,就安安心心打道回家了。 崔玮天无比拥赞母后的英明,她谨慎地入了“宫”,从面试时就对自己一言一行一衣一饭格外留意。她看到刘青吾素面朝天,毫无计划,心里也就压根儿没把她放在心上。 毫无竞争力。崔玮天想。 不到一米五的崔玮天,边脱高跟鞋边嗤之以鼻地说:“你个farmer,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哪一次见面哪个领导就悄悄相中你了,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她夸张地推一把刘青吾,娇滴滴地说:“闪开,farmer。” 刘青吾也不生气,她笑着给崔玮天“闪”开康庄大道,洗漱完,躺到崔玮天对头床铺上休息。 崔玮天爬上床铺,嘴里哎呦呦,手里捏着从十公分高跟鞋里解放出来的细脚。 刘青吾才知道,原来很瘦很美的人在“美丽”的时候是伴随着身体的痛苦的。 她替她感到身累心累。女人不裹小脚了,应该撒开大脚丫子快意人生,为了所谓“机会”糟践自己,那“机会”来了,头重脚轻地也很难立足。 自古以来,工于算计者无一事成,精明如大观园里的王熙凤,最后不过是误了卿卿性命。人一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命里有时当仁不让,命里无时莫算计,鸡飞蛋打的历史故事不计其数。 但她佩服崔玮天,能把心思如此缜密地践行下来,也算本事。反正自己做不到,能做好自己做学生的本分,学到想学的学问刘青吾就心满意足。 刘青吾也佩服崔玮天的“变通”。崔玮天看张汝婧高兴的时候叫她“美妈”,在一般不太熟悉的人面前叫她“张老师”,在正式会议场合叫她“张院长”。毕业以后,未能如愿以偿的崔玮天叫她“张汝婧”。单是对老师称呼上的变通,刘青吾就连想也没想过。她从千里之遥的岛城乡村到瀛京,确实长了见识。 崔玮天娇滴滴轻蔑蔑明晃晃的“farmer”,刘青吾不觉得生气。她想,原来人人羡慕的好家庭的好女儿是这样的教养。不是farmer可耻,是这些人可悲。可刘青吾也觉得奇怪,为什么有些家庭会教小孩这样说话。她还没有想过,农村,会成为一种身份。 躺在床上,刘青吾思考着这些不同。她从小成绩优异,也当班长,但她从未瞧不起班里学习成绩不好的同学,就连老师批评这样的同学,她都会感到难过。她讨厌的是讨好老师的同学,打小报告的同学,欺负同学的同学,欺负学生的老师。至于家庭条件,她更是不放在心上。赚钱是大人的事,孩子只要不奢侈浪费,做好自己的事,有余力帮帮父母就好。炫耀父母的钱财和职位,难道已经可以如此光明正大了吗?互相帮助,团结友爱,礼貌待人,善良勤奋,这难道不是连小孩子都应该知道的基本的道理吗? 她默默地想着这些不同,想着崔玮天像哪个她遇到的同学,想着王奇像哪个她遇到的老师。遍寻记忆,刘青吾也没有找到哪一个同学老师像崔玮天和瀛京艺科大学的大学教师们。 只要是负责学生工作的人,尤其是为学生尽心尽责的人,在刘青吾眼里都是“老师”。一日为师,终生为师,无论何时见到,都要尊敬。 加上一个姓,就像平辈,她觉得在校学生那样叫老师,有一种逾越、分别心与对“老师”职责的弱化的意味,好像这“老师”只是一种寻常的称呼和工作。只有需要特别强调一种心情、平等或者区别其他老师的时候,她才会特意加上老师的姓。 她也不会叫“院长”、“教授”,那是单位同事间为表尊敬叫的,学生的尊敬,都在一句“老师”里。崔玮天的妈妈可以叫“张老师”,但崔玮天也叫“张老师”就过于“亲昵”。至于同学,她更是连名加姓从不节省。 语言上微妙的差别,是人思维的显现,人的思维,透视着她之前人生所有的经历。 对于这些不同,刘青吾决定放在心里,不喜欢的,少说话。校园,是她心里的净土,虽然她知道校园并不净,但她的心不想像崔玮天那么早就社会化。有条不紊地成长,刘青吾很珍惜。尽量保持本心,难道不正是教育深造的目的吗? 乱七八糟的想着,崔玮天和刘青吾就各自睡去了。 第78章 后悔 乔增德拍拍屁股去了瀛京,他没忘了带上包霜蕊,却抛下了李蕤。李蕤延期毕业一年,要在北东师大进行答辩。乔增德还是她的导师,可是她为请自己的导师参加答辩却犯了难。 吴竞明成了北东师大中文系院长,李蕤思来想去,不如让这位师兄去请乔增德。她还不知道,吴竞明心里其实恨极了乔增德。 吴竞明笑着对李蕤说:“师妹,导师那都是高标准严要求,再怕他,你也得请他来参加你的答辩啊。” 李蕤近乎哀求:“师兄,您现在是大院长了,又是教授,您帮我说说话吧。我好不容易熬到毕业,不能再耽误了。” 吴竞明转转椅子,问:“师妹,你也知道咱们这位导师的脾气,你得多想想办法。这样,你先回去考虑考虑,我还有很多公事要处理。” 吴竞明下了逐客令,李蕤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多想想办法。”吴竞明说。李蕤想着吴竞明的话,他的意思是给乔增德准备好处呢还是给他自己好处呢?李蕤左思右想,乔增德的好处是少不了的,那吴竞明的意思是不是要分个小头? 李蕤离了婚,没有了丈夫的经济支持,单靠一点博士生活补助实在无法度日,便在外面找了个兼职。这个师门可以说没有半点师门情义,乔增德没有给她介绍任何师兄师姐的门路,一切都要自己摸索。 但李蕤不在乎。反正自己也不打算留在朝北,能毕业赶紧找份工作,以后远离这些人为好。可是毕业,她无法绕开乔增德和吴竞明。最后一锤子买卖,这宰,认了。 李蕤打定主意,准备了一个两千块瀛洲币的红包,第二天又找到吴竞明。红包递上,吴竞明就有师兄样了。 “李蕤,坐。”吴竞明说着,从一把褐红色高椅背木椅上站起身,亲切地说:“你看看你,咱们什么关系,你太客气了。” 李蕤笑着,看着发了福的吴竞明,她忽然觉得,男人,其实都一样。 小时候,年轻时候,小男孩或许还保留着少年人的个性差异,但一旦坐上某把椅子,男人,都会变成一种模样。为了坐稳这把椅子,男人把腰熬粗,把头熬秃。读书、应酬,学位、职称,文章、专着,一切都是为了这把椅子。你坐上这把椅子耍弄我,我坐上这把椅子还回去。 李蕤越想越觉得有趣,送给男人,最好的礼物就应该是一把椅子。椅子就是有知识的驴面前的胡萝卜。 李蕤坐在吴竞明院长办公室的双人沙发上。钟田中在的时候,这个办公室只有一把椅子。乔增德在的时候,这个办公室只有一个沙发。换上吴竞明了,这个办公室新换了两排双人沙发。 吴竞明和李蕤并排坐着,李蕤知道吴竞明想干什么。 她没有动。 吴竞明的手放在她的大腿上,轻轻拍了拍:“师妹,你说你也是结过婚的人,咱们这关系,你想想看,还用得着这个吗?” 吴竞明一只手把红包放在面前的茶几上,一只手还是放在李蕤的膝盖上。他的手掌握住了李蕤细细圆圆的膝头,悄悄用力捏了捏。 李蕤没有动。 男人不就这点心思吗?她心里轻蔑地想着,然后换上一个委屈的表情,眼睛里就有了泪光。 “李蕤,哎呀!”吴竞明慌了神。他的手来回在李蕤大腿上摸上两把,赶紧问,“你看你哭什么?你的事我肯定会放在心上的,不就是答辩吗?你放心,一切有我。” “师兄!”李蕤擦着眼泪,“乔老师就这么去瀛京了,我累死累活才写出毕业论文,眼看要答辩了,答辩组老师的人选我都不知道怎么才能定下来。我在这儿就你这么一个亲人,你平日里对我就好,我都记在心里呢。” 当初,她认识前夫郑波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英雄救美,屡试不爽。男人的致命弱点,永远是女人。李蕤眼里含泪,心里看戏。 吴竞明心里麻酥酥的,马上拉住李蕤的手,低声说:“师妹,你放心,就算乔老师不来也没关系。不就是场答辩吗?你论文都写完了,就差最后一哆嗦,放心哈,这学院里的教授,我都能给你安排得明白的。你还信不过我的能力吗?” 吴竞明贪婪地盯着李蕤圆嘟嘟的脸和黄杏一样的眼睛,露出一抹淫荡的笑。 李蕤往他怀里靠靠,吴竞明就赶紧伸出胳膊搂住她。可是吴竞明一伸出胳膊,李蕤又在他怀里窜躲两下,娇羞地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轻捶一下他的胸脯。 “讨厌!”李蕤嗔怪着,“你非得惹人家哭才肯松口。” 吴竞明的胳膊搂过李蕤纤细的上身,一只大手握住了李蕤的耸立的乳房。 李蕤没有动。 吴竞明的手使劲捏着,李蕤贴着他的脸,叫出了声。 吴竞明给乔增德打了电话,邀请他回来参加李蕤的答辩。 乔增德克制着愤怒,拿捏着架子说:“吴院长,在北东师大的时候,我俯首甘为孺子牛,费心费命地干,给你创下了这大好的局面。现在我都离职了,怎么这老东家还惦记着让我免费干活?这也太说不过去了。” 吴竞明笑笑说:“乔院长,您是身在曹营,责任在汉,哪都少不了您。李校长还总惦记让您回来给我们这些年轻人介绍经验呢。您不知道,您这一走,整个学院那就是十里长街送总长。李蕤的论文写得不错,我看了,那都是您指导的功劳。我一看就知道,她这论文是受了您的真传。您可得回来呢,不然现场让我们感谢谁啊?哈哈。” 乔增德心里舒坦了一下,他想象着北东师范大学整个大学,整个长天市,失去了他这样的重要人才,那不得彻底垮塌?哼,活该!乔增德巴不得垮塌呢,但这些话可得放在心里。 他不动声色地说:“吴院长,都是老黄历了,好汉不提当年勇啊。秀才薄情纸一张,就在电话里感谢感谢就行了。” “那怎么能行?”吴竞明马上接话,“您是导师,得亲临现场坐上座,才能显出我们这些弟子的诚意。您哪天有时间,我给您定车票,请师母也顺便回来看看,我们几个弟子给您和师母接风。乔老师,这才是我们的本心呐。” 车票不用自己花钱,答辩现场肯定还有钱拿,乔增德飞快算了算,不亏。但他可不能直接答应,不来回扯上几锯,怎么能显示出他的日理万机?不日理万机,怎么让人感觉他重要?不让人感觉到他的重要性,岂不是人人都能使唤他?人感觉不到他难请,怎么会由衷感谢?不由衷感谢,怎么能出大价码? “你们这帮弟子什么时候能不让我这把老骨头操心?你好歹也是院长,这种事还用得着我千里迢迢回去吗?我这里一天到晚公差繁重,国际事务让人心劳啊。”乔增德假装无奈地抱怨着,功劳与成就也都在这抱怨的自夸中。 吴竞明在电话里点着头:“是是,老师您一直都是高瞻远瞩,您的贡献那就属于开国功臣,我们且得跟您好好学着呢。这样老师,万请您百忙之中来做做指导,让李蕤好好感谢感谢您!” “那行吧,你们这些弟子也不容易。”乔增德如慈父一样,他的白头发紧贴着他的老肉头皮,他伸出手指,抠掉嘴角的白沫,“那我十三号回长天,十四号上午组织答辩,我还要赶回瀛京,这些事少了我哪行?” 吴竞明千恩万谢,马上给乔增德和孙平尧预定车票、酒店、礼物,当然还有红包。 吴竞明电话刚挂断,乔其给乔增德的越洋电话就打进来了。 “爸爸!”乔其粗声大气地在电话里叫着,“你什么时候给我打钱啊?” 乔其去了纳加登,每次打回来电话就是一件事,要钱。乔增德一看乔其的电话就感觉他的白头发更白了。 “乔乔,你妈不是刚打的五万吗?!”乔增德瞬间就炸了,“你都在纳加登干些什么?” “爸爸,你到底对钱有没有概念?”乔其对乔增德的愤怒很是看不起,现在她爹可是国内的土包子,她是整个家出国时间最长最有见识的人,“我不是跟我妈说了吗,我要跟同学去郊游。郊游,你都不懂!真正的郊游,要买装备!至少得买顶帐篷吧?至少得租辆好车吧?别人的爸爸都给孩子买了车,一百万的车都不好意思开出去,我没问你要车吧?我租你还不让了?那你什么意思吧?不是你让我‘勿友不如己者’吗?” 乔增德语塞:“你......” 乔其继续说:“你没有钱你让我来留什么学?哦,让我和上流人打交道,又不给我钱,你当上流人白痴吗?现在我花的钱那都是投资,不投资怎么进圈?要进圈,甩着十个手指头进?” 乔增德气恼地听着,乔其说得对。可是自从乔其去了纳加登,钱流水一样花出去,他心里就更急唠唠的。论文拆拆分分,有的来来回回发了三遍,可是一篇文章只有千八百的稿费,千八百的科研奖励,一场讲座不过三千五千,几本专着一年两万块瀛洲币版税,实在是顶不住乔其这么个花法。 乔增德像便秘一样拧住了眉头。挂断电话,他恨恨地骂道:“都是他妈的让孙平尧惯的!” 乔其是世界一流大学的高材生,那是乔增德教出来;乔其花天酒地挥金如土,那是孙平尧惯的。 乔增德气呼呼地骑上自行车,他猪头一样的脸泛着白霜,他必须立刻马上就得骂上一顿。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毁灭。要毁灭那也只能是别人毁灭,大教授的选项里只剩下爆发。 他一进门就把背包重重摔在饭桌上,然后肥大的屁股重重地坐进椅子里,喘着粗气瞪着卧室的门。 孙平尧从卧室里探出脑袋,一看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就知道要么是在单位受了气,要么,孙平尧叹口气。要么,又是乔乔这孩子钱不够花了。孙平尧预备着迎接乔增德如万马奔腾的话。 果然,乔增德一见到孙平尧,不等她开口,他一路上闷在心里的炮弹就破了膛:“孙平尧,你把乔其惯成什么样了?花起钱来怎么这么大手大脚?我一天到晚就给你们娘俩当牛做马,你们除了剥削我,能帮我什么?你知不知道成秉缘都什么身价了?他年薪一百万!你知不知道你把我一辈子都耽误了?镜壬富被南山大学挖走了,二百万!要不是你,我能在这么个花枝招展的大学?学院里都是你这样的娘们,干啥啥不行,一天就知道使唤丈夫,你就是寄生虫你知道吗?在外你帮不上我,在内你教坏孩子,你里里外外啥都不是......” 孙平尧感觉头晕,乔增德说的她已经听过不知道多少次了,可是自从来了瀛京,她就浑身不舒服。她在家躺了半天,莫名其妙只想哭。 她扶住门框,任乔增德骂,因为她感觉自己实在没有力气跟乔增德生气。 乔增德尽情地骂了一个小时,前列腺矮下去以后,他终于发现孙平尧不对劲。他喝口水,乜嘢着眼睛,不耐烦地说:“孙平尧,你一天天装什么资产阶级大小姐?你以为你是什么官家小姐?你爹都死多少年了,你还在装!” 孙平尧一听乔增德说起她的父亲孙昱仁,忍不住大放悲声。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呜呜地哭起来。 乔增德愣了。孙平尧没有扑上来打他,也没有跟他对骂,独角戏没意思,他才停了嘴。但孙平尧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这么粗鲁地坐在地上撒过泼。结婚二十多年来,孙平尧连拉屎都不出声音。 孙平尧坐在地上呜呜呜地哭,乔增德觉得她特别像屯里他大嫂马爱莲。只有乡下妇女才会捶胸顿足,坐在泥地里搓着脚撒泼,孙平尧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一套? 乔增德气不打一处来,猛地站起身,满心厌恶地瞪着孙平尧:“孙平尧,你干什么呢?你跟谁学的这一套?” 孙平尧大哭着喊:“送我去医院!” 乔增德又傻了:“去什么医院?” 但孙平尧还是哭。 乔增德嘀嘀咕咕地有点害了怕,抓起电话,叫了医院的急救。 一番折腾,孙平尧什么事没有,乔增德学会了一个新词:更年期。 乔增德又悟出了一个可以发挥的新句子:你们女人真是麻烦,你们女人不光是祸水,不光只会剥削男人,你们本身就是麻烦。 孙平尧激素紊乱,皮肤过敏,动不动就哭。乔增德厌恶地连家都不回。 包霜蕊刚开始的时候还来过几回,可是自从她儿子出生,她有日子没来了。乔增德可不好意思让包霜蕊知道自己的家丑,好像孙平尧是他肛门上的痔疮,见不得人。 他拿起电话,打给了王奇。自此以后,王奇每个礼拜多了一项任务,接送孙平尧就医。 李蕤毕了业,奉上六千红包答谢乔增德。乔增德没有去看望李仲森,也没有去看毛秀春,他觉得自己和北东师范大学的关系可以画上休止符了。 可是,乔增德看到北东师大非但没有因为他的离开而垮掉,反而接连拿到几个国家重大项目,他还没有离开,心里就隐隐感觉自己选择去瀛京,是走错了路。 从北东师范大学回来后,孙平尧的病情让她更加娇弱。她不去瀛京艺科大学附近的航明医院,非要花一个小时车程去瀛京高干医院。王奇打着车接上孙平尧,再打着车接回孙平尧,回来后再请乔增德和孙平尧下个馆子。一个学期下来,王奇光是打车就花了六七千瀛洲币。 陪着孙平尧看病的一个学期里,王奇的中度精神分裂症慢慢痊愈了。她一点点识破了乔增德和孙平尧合起伙耍的把戏。可是她依然没有想到逃脱的办法。 她把打车的票据一一收集起来,装订得整整齐齐,递给乔增德说:“乔院长,这些票据,您可以走您的科研项目报出来。” 乔增德喜不自胜,破天荒地在王奇面前露出了笑脸。 没过多久,乔增德他娘于春梅独自一人从朝北坐一宿火车到了瀛京。 于春梅说是和乔丁钩吵架过不下去了,也想儿子了。 乔增德皱着眉头把于春梅从瀛京火车站接回家,心里烦躁起来。 瀛京艺科大学分配的房子有八十平,一间书房,一间卧室,一个厨房,一个卫生间,一个不像样的客厅,捎带着餐厅,和北东师大分配的房子没有太大区别。于春梅的到来,让整个房子显得格外拥挤。 乔增德搬到客厅睡,孙平尧不愿意和她婆婆睡一张床,就在乔增德的书房搭了一个简易床。三个人别别扭扭只住了两天,孙平尧就开始和乔增德吵架。 她当着于春梅的面甩甩打打,第二天晚上干脆连饭也不做,于春梅怎么叫她她也不出声。乔增德捂着脑袋犯了难。 他也觉得不方便。母亲不请自来,凭空给他带来了很多不便。家里有一个头疼脑热犯女人病的老婆,现在又多了一个和他爹怄气离家出走的娘。 于春梅不认字,走到哪儿都需要有人领着。第三天一大早,乔增德去单位开会,会还没有结束,他就接到孙平尧的电话。 孙平尧愤恨地说,他母亲走丢了。 乔增德火急火燎地赶回家,骑着自行车四处寻找。他不想让学生知道,也不想让同事知道,他有一个这样的娘。他独自一个人,气喘吁吁地足足找了两个半小时,才在最不常走的小区北门发现他娘于春梅佝偻的身影。 乔增德火冒三丈,把自行车往街角一扔,在大街上尖起嗓音就把于春梅训哭了。 女人麻烦。老人麻烦。老女人更麻烦! 乔增德恨不得仰天长啸。于春梅越哭,乔增德越暴躁。他三拽两拽把他娘于春梅带回家,进了门,他一声不吭,把于春梅的包袱卷巴卷巴,连饭都没留她吃,就把于春梅送上了回长天的火车。 那是于春梅一生中第一次来瀛京,也是最后一次。她搭上自己的小包袱,在火车启动时拉开车窗,冲乔增德挥一挥手,哽咽着说:“二,回去吧。娘给你添麻烦了。” 第二年春节刚过没多久,朝北的雪还皑皑一片,于春梅死在乔家天井的井沿边上。井沿旁边是上着冻的打水轱辘,堆着柴火杂物。她静静地靠着柴火堆坐着,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于春梅死的时候,乔增德正在办公室给包霜蕊安排出国事宜,乔增金带着妻女正在南海过冬,乔增财打了一宿扑克,正睡在寡妇李兆敏的炕上。乔丁钩和于春梅早就分屋睡了,他早上吃饭的时候都没给于春梅做,当然也没有叫她。 等到三媳妇田立气冲冲抄着镰刀来找公婆两口子主持公道的时候,乔丁钩发现于春梅手脚冰凉,早就断气了。 乔增德听到消息,放下电话,木然地躲在办公室,他突然狂扇自己十几个耳光。 如果当初他留他娘多待几天,带她在瀛京好好转转,检查检查身体,多尽尽孝心,那他娘不会这么早就走了。可是,世界上哪有后悔药。 乔增德眼睛通红,像头发疯的野兽。这一切,都怪孙平尧。 孙平尧故意挑唆,甩脸色给他娘,所以他娘才会出门才会走丢他才会暴怒才会把她送上火车,都是孙平尧这个势利眼。这个恶妇!这个不孝的儿媳!没有妇德的妻子!一切都是她害的! 乔增德僵硬的身体里揣着杀人的心回到家,孙平尧已经把行李都收拾好了。 好一张见风使舵讨好的脸!乔增德瞪着她,以为这样我就看不出你这个毒妇的心吗?乔增德不发一语,用尽全身力气把餐桌掀了个底朝天,桌上的瓶瓶罐罐摔了个稀里哗啦。 孙平尧吓得大叫,躲得远远的。 但过了好一会儿,乔增德也没有进一步行动。他踩着玻璃碎碴坐下,头深深地低着。 孙平尧轻轻走过来,小心翼翼地说:“乔增德,火车票我已经买好了,你再不走,就赶不上了。” 第79章 大白兔 瀛京艺科大学瀛洲语国际学院举行导师见面会,几位导师依次站起来向大家做了自我介绍,然后主持人张汝婧说:“同学们有什么问题,可以站起来向各位老师请教。” 教室里沉默了一会儿,一位俊美的女生站起来,腼腆地笑笑发问道:“老师们好,我叫宁菱,我想问一下咱们专业未来工作情况是怎么样的。谢谢老师。” 国际学院的几位老师相互看看,副教授李道和从前排回过头,看了看宁菱,严肃地问道:“你本科是哪个学校的?” 宁菱脸一红,支支吾吾几声,没说出话来。 李道和站起来,更加严肃:“本科就读于什么学校都不知道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宁菱脸更红,她很不好意思地说:“我本科不太好,就是一个二本院校,我不太好意思说。” 李道和喝道:“本科院校再差也是母校,你能走到今天,也是母校的培养。到了瀛京就嫌母校丢人了?这是什么道理?” 教室里一片寂静。 宁菱紧张地声音都抖起来,但终于说出了母校的名字:“对不起老师,我本科毕业于南河一所二本院校,顶岭山学院,这个地方很小,我是担心说了大家也不知道这个名字。” 李道和的语气缓和一下:“顶岭山学院有什么丢人的?着名的语言学大家王驰云教授就是这个学校的。” 他深深看了宁菱一眼,没再说什么,坐下了。 宁菱满脸通红地坐下,教室里再无一人发问。 乔增德带着几个教师轮流说了几句欢迎词,第一次师生见面会就结束了。 好歹也上了一段时间课,虽然没有见过全部的教师,但从上课的情况来看,刘青吾没有一个喜欢的“导师”。 崔玮天毫不犹豫地选了张汝婧,刘青吾犯了难。她觉得张汝婧整个教学的风格就是小学语文班主任,尤其强调表格的对齐和上课的时间,她的课不要说思想,就连知识也算不上。要是哪个学生做的表格有半点字体字号没对齐的情况,或是上课迟到两分钟,她当场就能批评上十分钟。 刘青吾想,硕士研究生了,还要每天强调小学生都能做的事,她觉得这大学老师,没水平。 上课的青年教师,相对来说,她喜欢姜顺强。姜老师个子矮矮的,但是上课认真,上完他的课,至少能收获知识。其他人的课,简直就是耍闹。 可是姜顺强的研究方向她不十分感兴趣。看来看去,不太熟悉的乔增德看着有些水平。 刘青吾看过乔增德的论文,他是学院唯一一个有文学文化背景的正教授。国家无论如何建立软实力,语言无论如何研究,都是建立在思想文化基础上的。刘青吾选了乔增德。 乔增德在五个选他做导师的学生中圈出三个,其他教师各自选了自己的学生,虽然吵吵闹闹了一段时间,但选导师这项活动,总算过去了。 乔增德日理万机,三个硕士生罗宇、王英杰、刘青吾除第一次导师指导课与最后硕士毕业论文答辩现场,整个硕士研究生就读期间,乔教授再也没有给学生上过任何导师指导课。学生最后的毕业论文,最初交上去是什么样,直到答辩结束,还是原封不动地摞在他的办公桌上。 但只那一次,刘青吾就领教了这位教授的“口才”。 乔教授瘫坐在高头大椅上,胖墩墩的身材与黑红椅子结合在一起,显得似有威严。身上的白色衬衫曲曲折折。刘青吾坐下与他平视,那白肚皮还高出桌面六公分。 三个学生问过好,乔教授连名字都没有问,笑着祝贺新入学的学生。模样慈祥,憨态可掬。 乔教授笑着问:“你们选我做导师,对我有什么了解啊?” 三个学生面面相觑,刘青吾回答说:“我看您的研究方向是文学与文化,尤其是对朝北地区的文学研究......” 刘青吾话还没有说完,乔增德嘿嘿笑起来挥挥手,说:“哎呀,好汉不提当年勇,那都是多年以前的成绩了,和我现在的瀛洲文化国际传播关联不大。” 三位学生又面面相觑,皆洗耳恭听。 乔教授抹一把脸,显得有些疲惫,继续说:“我在北东师大的时候就是院长,学院里的教育改革、教师的业务考核、大大小小的会议都是由我主持。你们年轻学生不懂,这里面的事情可多着呢。别看你们学生对有些老师毕恭毕敬,‘老师老师’的叫着,老师也是人,也不能免俗,啊--” 乔教授的“啊”拖着长音,有点阴阳怪气,似乎话里有话。刘青吾感觉不舒服,她看了看罗宇和王英杰,两个人正襟危坐,一脸虔诚,刘青吾暗暗告诉自己,学习教授好的地方,不要在意这些语调问题。 乔教授哼哼笑了两声,眉角兴奋起来:“我在北东师范大学,三十三岁就是破格儿副教授。” 刘青吾对大学老师的职称并不了解,如何晋升、晋升难度等从未听闻,但既然是“破格儿”,想必是超出一般的优秀。三位学生肃然起敬。 乔教授似乎一下子就沉浸到往事中,自顾自讲起来:“我在北东师范大学,李仲森校长对我很看重,可以说力排众议不拘一格,没有李校长的慧眼,我也不可能三十三岁就成为副教授。做人呐,要知恩图报。” 一般,人与人第一次见面至少应该“循序渐进”,乔教授好像直接省略了一些前情,好像这些前情是人人知晓并且应该人人知晓一样。 刘青吾觉得这位教授似乎是在故意勾引别人奉承他。刘青吾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起来的词是“勾引”。她觉得乔增德的眼神有点可怕。一位教授,率先就这么自夸,还要“勾引”别人奉承,刘青吾感觉有些憋闷。 那位校长的名字刘青吾也没有听清楚。上了快二十年学,做学生的她从来也不知道各个阶段的校长是谁。“知恩图报”是一个正常的事情,老师对学生好,学生自然爱戴老师,努力学习就是最好的回报。 可是她也想,千里马感谢伯乐也正常,可人既然并没有背信弃义也没有忘恩负义,单独拿出“知恩图报”四个字也太严重了些,何况是刚刚入学。刘青吾尽力让自己往好的地方想,或许是这位院长感念自己的伯乐,也以身作则地教导学生要懂得感激老师,或许这位院长为人直率,省去了那些客套的俗礼。 乔教授目光沉浸在某段历史中,并未注意学生。刘青吾觉得他其实并不在意面前坐着的人是谁。 罗宇和王英杰忙笑着点头如啄米。刘青吾与他们同坐一排沙发,他们点着头,沙发也在屁股底下颠起来。 乔教授继续说道:“北东师大那是老牌名校,当年的校长成仿我--你们这些学生就是无知呵呵呵。知道成仿我吗?” 历史课本上的名字。怎么会不知道?哪个学生能不知道呢?不知道成仿我就是无知了?刘青吾不喜欢乔增德看起来十分随意的信口贬低。哪怕他是无心之语,这种语言习惯也很让人讨厌,何况他是老师。 “成仿我和郭水末是好朋友,咱们瀛洲新文化运动的重要代表,也是很有见识的教育家。”乔教授解释说。乔增德大讲起穷人的劣根性,穷人是有罪的。乔增德滔滔不绝。 罗宇和张英杰一会点头一会微笑,罗宇看了一眼刘青吾,马上以崇拜的眼神望向乔增德,嘴角向上弯着,好像在接乔增德话里的元宝。 乔增德的神情明明是在说北东师范大学厉害,他不是在说什么教育家,也不是在说北东师大,他是在说他自己出身名校,且这名校高于瀛京艺科大学。刘青吾疑惑了,前不久的师生见面会,宁菱因为羞于提及自己的出身而遭到一位教授的呵斥,怎么现在学院的院长竟带头在炫耀自己的学历出身吗? 学历,有人因此自卑,就会有人因此自骄。英雄可以不问出身,名门亦需礼贤下士。人到了五六十岁,还会炫耀自己二十岁读的什么大学吗? 刘青吾考到瀛京,父母很为她高兴,原本打算为她庆贺,但刘青吾说不必。因为,世间人除了真正爱她的人,不会有别的人会为她的成绩由衷祝贺。有光不自耀反增其光,何况刘青吾觉得自己只是按部就班地上学,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成绩。父母对她的说法深感赞许。 如果一个学院的院长带头自夸自己三四十年前的“出身”,那只会有更多宁菱这样为学历感到自卑的学生。社会上对学历的歧视已经足够严重,正是因为这种以学历论人的调子,所以高考才成为“龙门”。刘青吾一路走来,她太清楚资源不足的乡村孩子在这种看似公平的考试机制中所有的艰辛。一位搞文化国际传播与教育的院长的现代性研究,就是这样的吗?刘青吾简直不敢相信。 乔教授不待学生回答,很快又继续说下去,他提到朝北张姓军阀父子,愤怒又得意地说:“你们看到的历史教科书全都是假的,啊?呵呵呵。” 乔教授暂停一下唇齿,眯起眼睛观察了一下几位学生,想从学生脸上寻获一点听到他的创见时被颠覆的惊诧。刘青吾正要认真听一下历史教科书假在哪儿,乔教授已经以“你们这些学生就是太无知”结束了这一话题。 乔教授把话题转移到自己身上,他带着腼腆谦逊的笑,搓搓白头发,眼睛在三个学生身上溜溜,惋惜万分地说:“现在的学生就是太无知,但是也不要气馁,知耻而后勇。我是在北东师范大学的名校氛围中读的书,接近历史,勤读苦读狂读,又瀛洲第一批大学生,天之骄子嘛。” 学生罗宇趁着乔增德停顿的十分之一秒及时地说:“老师真厉害!”罗宇说出这句话,顺便捎带了一个崇拜甜腻的表情,像女儿崇拜父亲一样。或许也有一点儿“女人”对男人的心思?刘青吾看了看罗宇,因为她从来没有以这种语气对她认识的男性大加赞扬过。 “人好不一样啊。”刘青吾想起崔玮天的话。 乔增德得意地颠起腿,笑得眼睛挤到一起,像没听清罗宇的话一样,发着“啊”音,询问着。 王英杰马上重复一遍罗宇的话:“老师真厉害!”他的笑和罗宇一样,是崇拜还是谄媚,刘青吾说不好。 罗宇来见乔增德之前,化了两个小时妆。她特意冲刘青吾笑笑,可是刘青吾还没有接上她的笑,罗宇的嘴唇就马上闭成一道线,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去。刘青吾一阵错愕,她觉得罗宇的笑法像设定了程序的机器人,比崔玮天见到张汝婧时候还要夸张。 王英杰来见乔增德之前,特意梳了大背头,又把头发抹得锃明瓦亮,还特意把球鞋换成半靴。他半个屁股轻轻坐着沙发的边沿,每次乔增德的眼光落在他身上,他的头和屁股就一起点起来。刘青吾觉得他的靴子尖和大背头首尾呼应,相得益彰,只是年纪轻轻的,搞得自己像是久经职场,刘青吾觉得他有点滑稽。 也太夸张了吧,来上个学而已啊。刘青吾不禁在心里感慨。 虽然王英杰和罗宇是一男一女,但满脸堆笑的两个人为着说不清的东西较着劲。刘青吾低下僵硬的脖子,心里轻轻叹了口气。罗宇和王英杰这种学生,她在大学、高中、初中、小学都见过,在她的认知中,这种行为叫拍马屁。 刘青吾默默想,这种手法也太低端了吧,一个院长、教授,还是名校的天之骄子,还“破格儿”,会看不出这种油头粉面幼稚的谄媚吗? 乔增德哈哈大笑。他的眼睛没有看王英杰,倒是落在罗宇身上。但他很快把眼睛收回去,又一本正经起来。 以下大段的话,读到这里的读者实在不必看,这些话他信手拈来,滔滔不绝,嘴如失禁的肛门。 语言即是人的行为,人的行为即是人的特质。为了写出乔增德的独特性,我不得不把他失禁的肛门再描写一遍。如果您感到厌烦,请您务必体谅一下那些不得不处在倾听位置上的乔增德的学生们的心情。 乔增德的学生遍及师范与传播专业,师范出教师,传播成宣传,乔增德的思想很快就会遍地开花。 乔教授心胸颇为宽广地做着详细的自我介绍:“哎,没有那么厉害。嘿嘿。” 听起来,乔增德是谦虚,但看上去,他巴不得多听几句夸奖呢。 他的语言急嗖嗖的,跟王奇讲过的见识、情商,乔增德又熟练地背诵出来。 乔增德叉开腿坐着,一只颠起来,继续说:“我在北东师大,有个同学叫朱致疆,人称朱小鬼,那个精明,啧,哎呀,没法比,那人学问远远不如我,但就是情商高。” “我的太太孙平尧整天说我不懂人情世故,呵呵。书生气。”乔增德拂一把刘海,“她总说我‘孙’,总吃亏,哎呀,没办法,她是官家小姐,她爸爸是水利局局长,当年看中我长得帅学问好,整天粘着我,我甩都甩不掉,呵呵哼,开个玩笑。” 乔增德生怕学生听不懂“孙”这个朝北方言,专门给三个无知的学生贴心解释一遍:“‘孙’,就是总吃亏。” 然后,他抄起手,抱在肚皮上,继续说:“她就是找了我,艺科大学看在我的面子上,当时招收人才。” 乔增德说到“人才”两个字时,伸出胖手指,指指自己,又继续说道:“为了留下我,才给她安排了工作,让她专门服侍我。我说她就是个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哼哼呵呵。” 乔增德笑起来,罗宇和王英杰也笑起来。可刘青吾笑不出来。 他们三个谁都没有说话,乔增德的话奔流不息地涌出来,和他第一天见到王奇说的简直一模一样。但是罗宇、王英杰、刘青吾年纪小,乔增德没有忘记自己的长者关怀:“这个社会,啊,记住,啊,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乔增德抠掉嘴角的白沫,想翘起肥腿,但是又翘不起来,但他的话却一刻不停。他又讲起巨婴一样的乔增财,偏心眼的乔丁钩,最孝顺的当然是他自己。 “我刚工作的时候,哎呀,天哪,简直是只大白兔,我的同事给我取了个外号大白兔,哈哈哈哈呵呵,什么是大白兔?单纯地啥也不懂,就知道苦读,靠自己,没过多久三观都颠覆了。”乔增德笑着,捂捂脑袋,好像他头上的白发不是白发,是洁白无瑕的兔毛。 学生无知,肯定没见过什么是“特供”,乔增德绘声绘色地把他第一次去孙平尧家去的情形一字不落地讲给学生听。 乔教授目视前方,一股脑将过往倾倒而出。孙家的特供、苹果、孙局长李校长的赏识...... 乔增德又讲起他的进化论,眼神沉浸在不知道哪个年代,好像他讲的事就在眼前:“都靠抢,什么都抢。我做了巨大的贡献,能得着什么呀?记住,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刘青吾脑袋胀胀的,直犯恶心。“情商”这个词在她读初中的时候就是厚黑学里的高频词,那些尽遭鄙弃的玩意儿怎么会如此明晃晃的登上艺科大学大教授的台面,文学里尽是对这些的批判才是啊?再说,人不“为”己,那个字并不读四声,而是二声,修为。这一读音的差别,整句话可完全是不同的意思和价值取向。 眼前的教授大讲特讲情商,但是并没有再说出一件两件具体的事例。 刘青吾总结着他铺天盖地的话,听起来他像是他半是入赘一个官家,受到前单位校长的提携。 但“孙平尧”是他的太太吗?刘青吾第一次听一位男士这样说自己的妻子,那种嘲笑与贬低,毫不掩饰。刘青吾很困惑,既然是受到妻子娘家的帮助,为什么会那么不尊重妻子呢?这怎么是情商呢? 刘青吾觉得乔增德的话漏洞百出。她不明白,一个做现代性研究的人,为什么会以这种满堂灌的方式让学生学官场情商;她也不明白,就算是讲官场情商,那贬低自己的官家太太又是为什么?他一会儿说自己是最孝顺的,一会儿又严厉批评自己的父母,又把自己的兄弟骂得一无是处,得出的结论却是穷人的劣根性。 明明是占了便宜,但乔增德说的自己像是吃了大亏,如果是吃了大亏,那他怎么会坐在现在这个位置上呢? 刘青吾听得一头雾水,但都是老师的家事,不好评价。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 她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这导师课已经上了快两个小时了,学习方法、要读的书目连提都没提,学习计划、入学安排、注意事项、嘱托,更是一点都没有。 乔增德还在滔滔不绝,他大骂起南河人张生洪...... 学生交了学费千里迢迢来上学,如同孙悟空拜菩提祖师,是要学筋斗云和七十二变的真本领的,刘青吾不想听别人的家事,也不喜欢教师之间的八卦。教师与教师之间是同事,同事之间有矛盾,那不是学生应该过问的,教师难道连工作的事都不能自己处理好吗?其他教师也会在学生面前大骂别的教师吗? 刘青吾想到这儿感到一阵厌恶。如果导师彼此之间互相谩骂,那学生之间要怎么相处呢? 刘青吾很困惑,这就是教授的“随和”、“漫谈”、“从游”?她更困惑的是罗宇、王英杰的表情,他们至少看起来兴致盎然,热情崇拜的眼神虔诚而清澈。 刘青吾已经昏昏沉沉。但乔增德讲的每一句,她几乎都想反驳。 乔教授发现刘青吾在看表,马上指出来说:“唵?这位同学还有些不耐烦。你们这些学生就是无知。也是,我的学问你们一时半会儿还消化不了。” 看表是一种委婉的提醒,但乔增德理解成不耐烦,刘青吾忍不住想为自己解释一下。她微笑一下,礼貌地说:“老师,您的经历非常丰富,但是您近六十年的人生经验一下子要放在我们二十岁的肩膀上,对我们来说有点儿过于沉重了。” 乔教授当即笑了一下:“看,人就是这样,人就是听不得真话。” 乔增德大骂起张生洪。三个学生没有一个知道“张生洪”是何许人也,整个硕士研究生读书阶段,他们也没有与这位张教授打过任何交道。他们不清楚张生洪如何害了乔导师,不清楚张教授如何成了狡诈的南河人的代表,更不清楚乔教授对张生洪有何种大恩,乔教授极力推崇的“情商高”的人又为什么成了他唾弃无比的“小人”...... 两个半小时过去了,他们更不知道的是,乔教授滔天的受害史和滔滔不绝的贡献史--乔教授此后将这种授课命名为“口述历史”,在未来的教室、会场、办公室、酒桌,还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休止地重复。 第80章 见识 徐君铭接到乔增德从瀛京打来的电话时,他还在奉辽社会科学院处理着工作表格。连着几个月连轴转,徐君铭两只眼睛布满红血丝。他处理完工作,马上修改毕业论文,准备最后的答辩。 他的父亲十天前刚刚入殓,没能等到亲眼看看自己的儿子戴上博士帽。 办完父亲的丧事,徐君铭更瘦了,下巴尖得好像朝北冬天挂在屋檐上的冰棱。他心如刀绞,但他不敢放纵自己沉入悲痛。人到中年,连悲痛都不能开闸,一旦开闸,徐君铭怕自己会被洪水淹没,再也爬不起来。他要一鼓作气,熬完毕业。 他后槽牙鼓起来,紧闭着嘴唇,将全部注意力转移到论文答辩最后的战役上。 尽管如此,电脑屏幕上的字还是无法在他大脑皮层上留下什么印象,他的眼睛时不时被泪水模糊。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恶狠狠地用掌根碾着眼球。但眼皮一闭,大颗眼泪还是滴落在论文上,毕业论文的草稿上马上洇出一个个圆圈。 他紧握拳头,命令自己集中注意力。可他忽然想起他第一次拜访乔增德的画面,拳头重重砸在书桌上。 乔增德同意了他的博士申请。 徐君铭录取通知书还没有收到,就在刚刚结束一个学期工作的那个暑假,来回奔波于长影制片厂,为乔增德搜集整理资料。 乔增德那时关于清州东日国的项目还没有结项,徐君铭夜以继日地为他搜集资料。他的博士论文刚写完,整理出其中的核心部分请乔增德帮忙推荐发表,乔增德什么指导意见都没说,署上自己的大名就发表了。 徐君铭刚刚接到乔增德的电话,他咬着牙听乔增德气急败坏地大骂。乔增德说,徐君铭耽误了他文章的发表,让他立即从朝北到瀛京,否则就别想毕业。 徐君铭当即买了最近一天的火车票,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在乔增德的办公室。 他一进门就把在火车上整理好的材料递给了乔增德,心脏突突直跳,他感觉自己随时都会心脏骤停。但他竭力忍住悲痛与委屈,怯怯地向乔增德道歉并解释:“乔老师,实在抱歉,前几天我父亲去世了,所以没有及时整理好材料。” 他立正站定,手指头绞住装材料的背包袋,手背上突起青筋。 乔教授接过徐君铭递过来的材料,看都没看,重重摔在办公桌上,厉声高喝:“咹?你父亲去世?你父亲去世我交代给你的任务你也不能不去做啊!你们穷人就是活该,四十岁了你还是个巨婴!咹?我读书的时候那都是夜以继日地下苦功,连寒暑假都不回家,你们穷人还想享受生活?一天就知道等靠要,我该你的啊?!咹,老师给了你博士的名额,那就是你的再生父母,我比你爹妈的恩情都大,一个博士名额值多少钱?你爹妈能给你吗?没有我你能有今天?什么都让我操心,这都要答辩了,你连人影都看不见,咋地,你还让老师给你操办一切啊?” 四个小时里,徐君铭牙关紧咬,一字不答,任由乔增德斥骂。 乔增德太监一般的声音穿过褐红色的门,在走廊细长的空间里久经不衰。 然而,乔增德没能舍了心头之恨。 在徐君铭答辩现场,他当着一众外校专家的面,又把徐君铭骂了半个小时。 等待答辩意见的空档儿,徐君铭把准备好的一万两千块分成六堆,准备包进六个红包,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愤怒,装到第三个红包的时候,那鲜红的纸钞撒了一地。他还没有捡完,就被乔增德叫回答辩现场听取答辩组最后意见。 王奇替他把所有红包包好,分别放进六盒茶叶礼盒里,刘青吾帮忙,把这礼盒拿到酒店包间。刘青吾眼见答辩现场乔增德的威风,可以说大压四方,一片肃杀。 毫无悬念,答辩过程无论如何惊心动魄,最终还是通过了。 一众评委有说有笑地步入酒店包间,答辩主席范泳举杯祝贺徐君铭获得博士学位,圆满完成学业。 徐君铭说声“谢谢老师”,就把准备好的礼盒一一送到各位老师桌前。 乔增德看着眼前圆桌上的十二道菜,当即大骂:“徐君铭,你能穷死?各位老师一大早辛辛苦苦为了你的答辩从各个学校赶来,就是为了吃你的白菜土豆丝?!” 这次徐君铭没有道歉,他红着眼睛,按住高脚杯底,低着头不出声。他的后槽牙又鼓起来。 一直没有入席的刘青吾,悄悄离开了那个包间。她无法亲眼注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凌迟。那些被语言生砸出来的伤口要多久才能愈合? 如果徐君铭的母亲看到此时的儿子,如果徐君铭的儿子看到此时的父亲,他们会怎么想? 如果乔其看到她的父亲,如果孙平尧看到她的丈夫,如果乔丁钩看到他的儿子,他们会怎么想?他们是不是会为拥有这样一位亲人而感到骄傲? 刘青吾没有愤怒,她感到难过,为最应该富有人道关怀的一群人以屠杀他人心灵为快乐感到深切地悲伤。 直到走出包间十几米远,她才彻底摆脱乔增德威风凛凛的呵斥声,和一众教授专家的祝贺声。 “徐君铭”这个名字,她最后一次听到是在王奇的答辩现场,王奇毕业论文答辩专家的名字,刘青吾已经不记得了。她只记得乔增德再一次高声提到徐君铭那场“尽是白菜土豆丝能穷死”的谢师宴,“忘恩负义”“等靠要”不绝于耳。 刘青吾再也没有见过那位“听到乔教授的声音就要得心脏病”的师兄,当然那位师兄也从来不记得师门里还有什么兄弟姐妹。 硕士研究生的生活过得很快。刘青吾和崔玮天出双入对,同学笑称她俩郎才女貌。 刘青吾笑着接受,既不在意也不解释。她很清楚,自己根本不喜欢崔玮天。可是崔玮天却爬到她的床铺上,告诫她不许她跟别的女孩子接触。 刘青吾故意逗她:“你说你奇不奇怪,你又看不起farmer,还要霸占farmer,你是什么意思?” 崔玮天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委屈地问:“你是不是一点也不喜欢我?你说咱俩是什么关系?” 刘青吾叹气说:“同学关系啊。” 崔玮天气得趴到她身上掐她:“同学?你就是占我便宜,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你这是渣男行为!” 刘青吾抱着她哈哈大笑。她越笑,崔玮天越生气。生着生着气,崔玮天就吻住了她。 刘青吾也亲吻她。刘青吾不光亲吻她,而且给她周身留下一圈吻痕。 第二天醒来,崔玮天看着自己身上红红的吻痕,泪眼朦胧地贴着刘青吾的脸说:“你看你,我都没法出门了。” 刘青吾关心地问:“怎么了,你哪受伤了?” 崔玮天翻她看白眼,拿着小镜子照照脖子,指着一圈红印,佯装气恼:“你看,遮都遮不住。” 刘青吾亲亲她的胸部,撑起胳膊看着崔玮天,挑着眉毛问:“那怎么办?” 崔玮天看着刘青吾,认真地问:“青吾,你是不是真的不喜欢我?你是觉得我不好看吗?” 刘青吾认真地看着她:“很好看。” “那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崔玮天委屈地问。 刘青吾见崔玮天有些认真,于是收起自己没正形的样儿,躺下。崔玮天枕住了她的胳膊。 “如果就是同学,我觉得就还可以,可是,也就是同学,不会是别的什么关系。”刘青吾不想有模棱两可的回答,她觉得崔玮天有点认真了。 崔玮天没有再追问。她很快找到了新的女朋友。她问刘青吾:“你觉得难过吗?” 刘青吾诚实地摇摇头。人到底是精神存在还是肉身存在?刘青吾不清楚,她喜欢崔玮天香香软软的美好肉身,但她不想沾染崔玮天的灵魂。 崔玮天沉默一会儿又问:“你是不是就是觉得我不够聪明?” 刘青吾笑笑,想来怎么回答听起来都很残忍。 崔玮天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刘青吾认真地回答:“你有你的聪明,但我不喜欢这种聪明。” 崔玮天眼里涌出眼泪:“那你为什么亲我呢?” 刘青吾为她的眼泪感到难过:“性与喜欢是分离的。” 整个硕士研究生的生活,因着这些插曲,刘青吾过得还算愉快。可是她没有学到自己想学到的学问,她心里还有一堆关于人生的困惑没有解决。想继续解答,恐怕需要读个博士。 刘青吾心里左右为难。想要继续读博士,就无法绕开乔增德。可是乔增德在答辩现场的威风劲头,真让她不寒而栗。 刘青吾问自己:“就这么一点困难就吓倒你了吗?” 她决定硬着头皮问问乔增德的意见,毕竟是自己的导师,再怎么样他也不能一口吃了我吧? 乔增德新出了一本专着,王奇在班里组织了一场“签售会”。打着双引号的签售会,显然不是真的签售。王奇知道乔增德享受众星拱月般夸奖和追捧,就提前给班里每个学生发了一本乔院长的大作,让学生排着队,围着乔增德要签名。 乔增德自得地享受着王奇有模有样的安排,刘青吾看在眼里更感到左右为难。 王奇没有计较刘青吾上次的拒绝,她甚至有点欣赏刘青吾干干脆脆的性格,她热情地招呼刘青吾找乔增德签名。刘青吾礼貌地谢过王奇,默默告诉自己,只要能学到知识,先不论这个人是白猫还是黑猫。 等到申请博士的时候,她却无法回避这些事这些人。瀛洲国博士招收方式,由自主招生考试改为申请考核方式。申请博士,不光需要自行联系导师,还需要有硕士导师推荐信。刘青吾没办法,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找乔教授。 乔教授提到了推荐信。实际上,申请博士,不光需要硕士导师推荐信,还需要领域内两位专家的推荐。单是拿到这一封导师推荐信,就有天大的障碍。 如果乔教授本身没有招生资格,那刘青吾硬着头皮也要申请外校,但是,她听乔增德教授对学生动不动就用“忘恩负义”来评价,心想,如果绕过他去申请别的老师,恐怕连他的推荐信也拿不到。 刘青吾思忖再三,只得问乔教授本人是否招收自己的硕士。乔教授喜笑颜开,欠了欠屁股,抻着头看了看刘青吾放在脚边的包,没有说话。 沉默横亘在整个办公室里。 刘青吾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即便在小说电影里,她也没有见过这种情形。 乔教授突然暴怒起来:“嗯?!” 刘青吾看着乔增德陡然变了脸色,吃了一惊。但她还不知道乔增德为什么变了脸色,乔增德密集的话劈里啪啦就甩过来:“女孩子读什么博士,博士是想读就能读的?!那得看天赋,看能力,看情商!遇到我这种好人就拼命剥削,这就是你们穷人的思维!唵,我读硕士的时候,那都是狂读,放假舍不得回家,每天就是在图书馆狂读文学名着,樊崇峻老师特别看重我,对我那个好,到晚年都想收我当义子。我也是穷人家出身,就是没见识,樊崇峻骂我回了长天堕落成一头猪,看中了孙平尧家的权势就在朝北堕落了。当年瀛京师范大学镜壬富教授想让我跟着他读博士,我为了家庭就没去,结果就丧失了大好的机遇。唵,我也能理解,你们穷人就是读书这一条道路,但是也不能那么自私,不管爹妈,就自己躲在象牙塔里当巨婴吧?!” 乔增德讲起话来呼噜一大片,又密又快,刘青吾大脑一阵发懵。那些话在空气里飞快跳跃,急切地涌进听者的脑海,刘青吾觉得眼前像有一锅发霉的粥。 乔增德停顿着,刘青吾思考着他时而粗声时而捏细的嗓音传递的信息。 她有点糊涂。乔教授说他是从读书这条道路上获益的人,但是他不让女孩子继续读;他是从樊崇峻这位老师身上接受了熏陶,他做了教授却骂学生剥削他;他声称自己是穷人出身,却对穷人包括他爹妈很仇视;他以孙家作跳板,却对孙平尧有咬牙切齿的恨意;他自己是教育领域的教授,却对学生毫无关怀;他自己勤奋刻苦,却不给别人勤奋刻苦的机会;他总是听起来像是自谦,但看起来志得意满骄狂已极。 语言本身传递信息,但语调同样传递信息。一切表情、音色、肢体动作,皆是信息。 刘青吾没有说话。对她来说,吃学习的苦,并不是什么难事。瀛洲与东日国的战争打了八年,那多难?不也打赢了吗?读个博士难度还能大过抗战?何况刘青吾喜欢读书,哪有老师不喜欢好学的学生呢? 她默默想,这位教授恐怕是在试探她的决心,故意要把她吓退。人生从来没有哪条路是没有荆棘的,如果“博士”那么容易,那瀛洲国人人都是博士了。 刘青吾没有难色,但乔教授的言语方式却让她心生警惕。这位老师,是话中有话。 第81章 出殡 王怀舆没法亲自去法国接回自己的女儿,他躺在病床上等着见王城宜最后一面。田卿卿已经很久不去文化馆了,她看着油尽灯枯的王怀舆,心里禁不住惶然。 王怀舆还有个儿子。可田卿卿没法再跟他计较。王怀舆挂念着女儿,想必也挂念着儿子。田卿卿不知道王怀舆曾经发生了什么事,她也不想再去想。这么多年来,王怀舆对她的心,她知道。 王城宜明天就要回来了,比原定行程晚了很多,田卿卿满心期盼。这段时间多亏了余承舟,他跑前跑后,毫无怨言。田卿卿一想到女儿要跟他离婚,就深感王家愧对了余承舟和魏建生。 孙平禹偶尔会打电话来问候,可是人就是这样,天南地北地分开,再见就难了。听说孙平禹结婚的消息,田卿卿很是为他高兴。老大不小的,当然应该成家。田卿卿告诉孙平禹,城宜就要回来了,她邀请平禹有时间可以来沪州一起聚聚,带上他媳妇儿,也教大家认识认识。 孙平禹应着,但也说,母亲毛秀春年纪大了,一时也难走开。他向王城宜问候,末了,他又说:“田阿姨,请您也替我问候承舟。” 田卿卿只当三个孩子是好朋友,她听着电话,眼睛里盈盈泪光,不住地点着头。 余承舟知道王城宜要回来,昨天就没再到医院里来。田卿卿叹口气,不知道这些好好的孩子怎么就不能在一起好好过日子。强扭的瓜不甜,孩子大了,就随他们心意去吧。 余承舟不是有意要避开王城宜,他回了长天。也许是看见躺在病床上的王怀舆,触景生梦,他一连三天梦到瓦子屯。 他越来越觉得不安,决定还是回长天一趟,毕竟,那里还有一个他的亲爹。 火车驶进长天市,余承舟深深呼吸一口。物是人非倒也不是,这里的空气总让他感到闷闷的。与这里有关的一切,都是他心上的巨石。 循着记忆,余承舟找到了瓦子屯的路。春节刚过没多久,朝北还是冷得出奇。余承舟裹紧身上的衣服,静静地站在结了冰的大湾旁边。 曾经的水稻田一片荒芜,没有半点生命的迹象。新筑的堤坝结结实实,甚为显眼。余承舟抽一下鼻子,弯腰打开脚边的背包,拿出一小瓶酒,洒在大湾旁边。 冻僵的土地一口没喝,酒沿着毫无规则的纹路,静悄悄地蜿蜒成一道细流。余承舟的眼泪掉下来,但他马上狠狠地擦掉,仰起头,把酒瓶里剩下的一口全倒进自己的嘴里。 酒在心里烧起来,他觉得暖和多了。 天寒地冻,四处望去,一个人都没有。余承舟把酒瓶装回背包,拎起来,沿着堤坝慢慢走着。去哪儿呢?余承舟毫无主意。 一路上,他想象了很多种画面,那些记忆明晰可见。浪里黑条闪着银光,爹和娘用力推车时候脑门上堵出突突的青筋,他还记得他娘小指旁边冻疮都裂开了呢。可是一踏上这块地方,那些记忆一下子散去了。 余承舟不记得浪里黑条的模样了,也不记得他爹他娘的模样了。他在沪州想忘忘不掉,他在大湾旁想记记不起来。 堤坝旁边有一个小小的房子,房子外头摆着一溜工具,铁锨、角钩、灭火器、水泵......有些他能叫上名字,有些他叫不上名字。墙上挂着两条绳子,余承舟打了个哆嗦,沁骨的凉意瞬间从脚底钻进心里。 他停下脚步,咬了咬嘴唇,犹豫着要不要进门打听一下。 小房子里传来咳嗽声,不知道什么掉在地上,咣啷一下。 远处传来嚎丧的礼乐。 余承舟放眼往丧乐传来的方向望望,除了几棵在白茫茫天地间伫立的枯树,视野一览无余。 条西屯。他叹口气,不知道谁家今夜又是悲痛地度过。 他看了看眼前的小房子,四角窗户上的冰花还没有化掉,什么也看不清。 余承舟犹豫着刚要抬起手,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裹着不知道多少衣服的老头低着头钻出来。 余承舟动了动已经粘在一起的上下嘴唇,话还没有说出口,粘合在一起的嘴皮上先渗出一点血丝。 老头抬起头来,捂捂厚厚的帽子,看了他一眼,粗着嗓子冷冷地问:“找谁?” 屋子里烧着炉火的热气哈到他的脸上,可余承舟觉得自己的手指尖都麻住了。 老头看他不说话,把门带上,走出两步,又回头看看他,犹犹豫豫地问:“干啥的?” 余承舟喉头上下滑动,感觉自己的脖子都梗住了。 老头没什么耐心了:“这是水库重地,没什么事不让旁人来。” 余承舟一扭头,快步走出十几步。老头的眼睛警惕地紧紧瞅着余承舟的背影。虽然老头连走路都费劲,但他手上不自觉地握紧了墙边的锄头柄。 走上陡坡,丧乐声音大了些。余承舟喘口气,脸又烫又红。他回过头去,看老头还在朝他张望,马上转过头去,好像老头还能看清他的脸似的。 余承舟认出来了,那是他亲爹老余。 老余老了很多,连胡子都带着白茬儿,脸上被冷风吹得粗粝而泛红。嘴巴两侧各一道深沟一样的皱纹,眼神却比当初还要凌厉。 余承舟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好像小时候挨打的地方还有痛感。已经二十多年了,时间久到连亲生父亲都认不出他来了。 余承舟不知道他爹是不是能接受他了,但他一看到那双眼睛,他还是落荒而逃。 条西屯丧礼的哀乐伴着哭声正在向这边移动,两屯的坟地要绕过堤坝向西走三里地。余承舟无处可去,只好站在一棵树旁,给队伍让开路。 乔家在给于春梅出殡。 老余朝队伍望了望,慢慢走上前去,默默地看着。他整个人站在寒风中,像一尊风化的雕像。等到他有这一天,有没有人把自己拖到土里还不知道呢。老余叹口气,一口白烟随风飘散。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看了看二三十米远的青年。看着看着,老余眼睛里起了雾气。 出殡的队伍慢慢地移动,乔增金捧着于春梅的遗像跟着白事知宾后头,他左右两边是乔增德和乔增金。乔丁钩和乔家的媳妇儿、孩子跟在后头。灵车拉着一车哀乐,在不甚平坦的水泥路上一抖一抖地前行。 白事知宾响亮地喊一句“孝子叩首”,队伍就停下来。众人撩起孝服,抽嗒着鼻子沉重地跪下。马爱莲和田立大哭“我的亲娘”,孙平尧默不作声。乔增财哭得趴在地上,乔增金捧着遗像哭得鼻涕拉得半米长,乔增德窝着眼睛,眼珠子通红。乔丁钩神情凝重,鼻头红肿,去了点皮。 白事知宾再喊“孝子起身”,灵车就鼓涌一下,等到乔宗望把乔增财从地上拉起来,东扭西歪地开始走了,灵车才重新起步。 屯里的人陆陆续续站在大门口大街上,有人木然地站立,有人笑着,有人跟着抹眼泪。 直到队伍行进到跟前,余承舟才发现,孙平禹跟在队伍的最后头。他头上绑着白色的孝带,没有穿白色的孝服。 孙平禹低着头,默然跟在队伍里。他在哭。余承舟不知道去世的人是谁,但他为孙平禹感到难过。 余承舟往树后站了站,看着孙平禹跪下行礼再站起来,然后扶起左右两边。余承舟想,那年轻的女人,应该就是他的妻子吧。 王琳琳跪在不平坦的土地上,站起来的时候小声哎呦了一声,孙平禹马上投去关切的目光。他眼角的余光瞥见站在树旁的人,他一愣,站住了。 毛秀春顺着孙平禹的视线看去,余承舟马上躲到树后。毛秀春狐疑地看着变了脸色的儿子,扯扯他的衣袖,小声问:“平禹,看什么呢,跟上。” 孙平禹马上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妈,没看什么。” 毛秀春不说话了,她眼睛红红的,为着死去的亲家,也为无法释怀的过往。葬礼她已经经历过多次了,可没有一次是按照乡下规矩的俗礼。这一路走一路跪,她心里不是个滋味。她父亲母亲去世的时候,孙昱仁去世的时候,她都坚强地出乎她自己的预料,可是于春梅灵车的哀乐一响,那些深藏在心里的伤痛,好像一下子涌到了眼前。 人的眼泪其实都是为了自己而流,亲不亲的谁知道呢,可是队伍里的眼泪都货真价实,毛秀春想,哭的人都是哭自己。 她又看看儿子,想必儿子会想起他父亲孙昱仁吧。 毛秀春拉着孙平禹的手,叹着气,继续跟着队伍行进。 老余看着毛秀春,抄着的手放下了。他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出殡的队伍,哪里好打搅呢?老余皱巴巴的眼角渗出了眼泪。 孙昱仁救了他,孙昱仁是为了背他耗尽了体力,所以才牺牲的。老余七找八找,好不容易打听到毛秀春的住处。他没法表达对孙家的感激和愧疚,也自觉没有脸面见孙昱仁的家人,到了夏天,就把他亲手种出来的瓜果,悄悄送过去些。 他认得毛秀春,毛秀春不见得认识他。老余也没打算让毛秀春知道他。 他抬起袖子擦擦眼泪,默默地望着毛秀春旁边的孙平禹。没错,像的。是孙局长的家人。老余深深叹口气,朝毛秀春和孙平禹悄悄鞠了一躬,然后弓着背,回了他自己的小房子。他要替孙局长守着这道堤坝。 余承舟看看老余,又看看渐行渐远的队伍,提起背包,跟着老余去了小房子。 他推开门,老余从烟斗里抬起头。两个人谁都没说话。 老余坐着没动,低下眼睛吧嗒一口,再吧嗒一口,余承舟叫了一声,爹。 老余没看他,还是不说话,烟一口一口抽着。炉火烧得噼里啪啦。 余承舟放下背包,又提起,紧闭着双唇,刚要转身离开,老余开了口:“石柱子的坟就在头上,你想去,就去看看吧。” 余承舟转过头看着暮色沉沉的老余,这么多年,活在过去的原来还有他的这个爹。余承舟的眼泪噙满眼眶。 老余吧嗒一口烟斗,话里没有悲喜:“石柱子和乔家妹子结了亲。” 余承舟眼泪掉下来。 老余叹口气,把马扎扔到余承舟脚跟旁,说:“坐吧。” 余承舟犹豫着,咬咬牙,弯腰把马扎拖过去,坐在离老余两米远的地方。 不是所有的久别重逢都是欣喜,有些久别重逢只是无言。余承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打开背包,拿出一件黑色的厚羽绒服,递给老余。 老余没有伸手接,余承舟抬起屁股,把羽绒服搁到老余的床上。他这才看清,这个小房子里,除了眼前这个烧得旺旺的炉子,就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床。桌子上一只碗,一把暖瓶,一双筷子,一个盆。 余承舟又从包里拿出两条烟,这次他没有递给老余,直接放在床上。然后,他把空空的背包丢到一旁,坐在炉子旁边,搓搓还僵硬的手。 他不想知道乔家妹子是谁,没话找话地问道:“刚才,是谁家出殡?” 老余咔哒两下烟斗,又捏出一小嘬烟叶,重新点上,吧嗒两口才说:“乔家,他娘。” 余承舟听明白了这句简单的朝北话,乔家。他无奈地想,能有几个乔家?小时候不还在一起摸鱼呢吗。 老余没有什么表情:“乔家,前头的是他家三个儿子。乔家妹子是他家小的。没成家,病死了。” “嗯。”余承舟简单地回应了一下,抬起眼皮看了看老余,“那后头跟着的是......” “乔家的亲家。”老余叹口气,“那家人,对我有大恩。我欠了他们家的,死也还不上。” 余承舟惊讶地看着老余,“大恩”,这是一个很重的词。 老余这才抬起眼皮,细看了一眼余承舟。但他很快就又瞅着烟斗,他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个乍然出现的儿子说清楚这些年的事。一件事连着一件事,总有无法说出口的事。 “我要去巡查了。”老余重新裹上又旧又厚的棉大衣,指了指靠在桌子旁边的化肥袋子,“你要是饿了,自己烤个地瓜吧。” 余承舟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过去,再回过头来时,老余已经推门出去了。 第82章 棺材坐堂 降棺入坑,叫坐堂。“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是瀛洲国古老而延绵的传统。读书为什么,为的就是当官。官要做得稳稳当当才好,官要步步高升更好,岂能在生死大事上“降官”“落官”?至亲去世绝不能把晦气带给子孙,无论如何都不希望看到子孙降官或者落官。 坐堂,就是当官,吉利。 给于春梅出殡之前,乔丁钩和儿子们商量丧事要怎么办。乔家没有按照条西屯的传统找阴阳先生,因为乔家出了个大教授乔增德。 这个方圆几千里最博学的人对乔丁钩说:“爹,什么年代了,还封建。越封建越穷,越穷越封建。你看我,就是最讲科学的人最讲逻辑的人,是不是咱家最富的人?” 乔丁钩还是心有顾虑:“增德,话是这么说,但是下葬讲究多......” “穷讲究穷讲究!”乔增德不耐烦地打断乔丁钩,不假思索地反驳:“爹,我说你就是不懂,讲究这个词为啥前头有个‘穷’字?我是文学教授,走遍世界,我能不懂?富人讲究那是品味,穷人讲究是啥?还是个穷啊。” 乔增财顶不喜欢他这个教授二哥说话,他觉得二哥每次说完话他脑子里都一片浆糊,不光一片浆糊,还满心的烦躁。乔增财不服气地叫起来:“二哥,你别七扯八扯什么都不忘了炫耀你自己,这是什么火候?咱娘等着入土呢!你就直接说,咋办!” 乔增德瞪着眼睛,脸拧得比朝北冬天的土地还沟壑丛生,严谨地启着乔增财的蒙:“改革开放最重要的四个字是什么你知道不?” 乔增财眨巴眨巴眼睛,懵了。 乔丁钩也眨巴眨巴眼睛,不知道乔增德要说什么。 乔增金搬出马扎子,看看还停在厅堂里的于春梅的棺材,然后坐下,搓搓耳朵等着乔增德的法子。 马爱莲一骗腿,把右半屁股和右腿放到炕沿上,撇着嘴抄起了手。 田立拉着儿子乔宗望,她这个小学教师的知识储备已经无法教导儿子了,正好可以让他听听名牌大学大教授的高论。她的眼睛钩子一样剜了一把乔增财,等着把娘送进土里,你给我等着!现在先让你二哥好好收拾收拾你。 乔增财瞥一眼田立,立马不吱声了。 孙平尧和孙平禹、毛秀春、王琳琳跺着脚站在乔家的天井里,冻得嘶嘶哈哈,鼻子抽抽嗒嗒。乔家的事乔家自己解决去吧,何况,那土屋的味儿,他们谁也闻不惯。 乔增德站直二百斤的身躯,学着电视里邓希圣的手势,开始了自己的大讲堂:“你们啥都不懂,一天呜呜喳喳,躺在棺材里的那是谁?那是我亲娘!我自己的亲娘我能不亲?我是最孝顺的!咱娘吃了我多少大礼包?乔增财你还有脸说?咱娘享你什么福了?惯子如杀子......” “增德!”乔增金发话喝止了乔增德,“有事说事,别扯别的。” “我这就是说事啊大哥!”乔增德委屈得慌,“你们厂里的内参就我看过,连长天市长都崇拜我,一个市我都不在话下。瀛京什么地方?出了朝北,我照样是院长,还是国际性大教授。瀛孔学院我已经建立了三家,全是我一个人忙活,白手起家!我说穷人有罪,那是美国先进的进化论思想,东日国紧紧跟随美国,怎么样,人家发达了吧?照我说,这朝北就该被东日国占上二百年!穷人,那就是有罪的,活该!咱娘入土为安这事,就是旧传统新文化之间的焦点。改造国民性就得从彻底反传统下手,我不能愚孝啊!” 乔增财气得脑门子都热了:“乔增德,你才过上几天好日子?你不就是读了大学攀上了老丈人才有今天的吗?扯他妈的美国东日,你这是卖国贼!” 乔增德笑了:“嘿嘿,真看不出来,你还挺爱国!那我问问你,你爱的国爱你吗?你爱的国就爱你这种民粹粉红。怎么你这么爱国还这么穷啊?怎么我这卖国贼就无往不利呢?有本事你也给市长写个发展方案,有本事你也到美国白宫参参观,有本事东日国也请你去做做报告,有本事你也给你配偶弄个大学工作。” “你......”乔增财无法反驳乔增德,抄起马扎就要砸过去。 乔增金、乔丁钩马上拉住乔增财,乔增德绕过人堆,躲在墙角,继续保持着激昂的手势说:“我说的怎么样?穷人就是没素质,我们读书人就跟你不一样,我们君子动口,你这样的穷小人动手,这还不是野蛮?我从来就是最正确的,不听我的,穷死活该!” 田立只听得乔增德出口成章,结巴都不打一个,暗暗佩服乔增德博闻多识,不愧是大教授,懂的就是多。她见乔增财气得七窍生烟,心里很是过瘾,乔增德可算给她出了口恶气。她顶看不上乔增财狗屁本事没有一点,歪歪毛病倒是一堆。 “要不说你二叔是大教授大院长呢。”田立笑着对儿子乔宗望说。乔宗望知道他爸爸乔增财在和妈妈田立吵架,他也不喜欢乔增财。前几天,他在长天技校看同学买了块苹果手机,他央求乔增财半天,乔增财都不同意。就这样的窝囊废爹,谁能喜欢? 乔宗望看着他爸爸乔增财气急败坏地样子,感觉很是丢脸。二十出头的毛小子跨步上前,劈手夺下乔增财手里的马扎,大喊道:“我二叔什么身份?大学教授!院长!我们在学校都要格外尊敬!我二叔说错了吗?穷有什么好?穷很光荣吗?”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老旧手机,伸到乔增财眼皮子底下:“我同学都用上苹果手机了,我还在用这个上不了网的破玩意儿!我能抬起头来吗?摊上你这么个爹,我得混到什么时候能出人头地?” 乔萌萌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拉拉乔宗望的袄袖子。乔宗望非但没消火,反而更生气。他把老旧手机举得高高的,啪一下摔到地上。田立大惊,马上削了乔宗望脑袋一下,骂道:“你摔手机干什么?摔坏了不用买新的吗?家里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尽随你那不成器的爹!” 乔萌萌不敢说话了,她看看乱成一团的三叔一家,心里有点怪乔增德。但她一想到去年她订婚乔增德悄悄送了她一套银首饰,责怪乔增德的话她就咽回肚子里去了。 乔增德火上浇油,不把这传统彻底颠覆,他娘就算白死了。他现举例喊道:“乔增财,看着没?你亲儿子也骂你,这你没话说了吧?我免费给你普及先进思想,进化论,美国思想,你怎么就不思进取,就知道等靠要呢?我告诉你,你自己等靠要,就连你亲儿子也看不起你。你自己不够强大,就是亲生的孩子也是白眼狼!” 他想起孙平尧和乔其心里更气:“老婆孩子,哼,你以为为什么跟着你?那就是寄生在你身上。一整个单位就是你死我活,以为真有救世主呢?你做梦!看看大哥,下岗工人,不也靠着自己的力量再创业了吗?一家三弟兄,怎么偏偏就你这个农民最穷呢?大哥都没说什么,怎么就你这个农民什么都懂得跟我这个大教授呛呛呢?穷人,就是懒,笨,历史的车轮就应该狠狠碾过你们这样的蝼蚁!” 一直没说话的马爱莲发了话:“二弟,你说这个话我可就不爱听了啊。别以为你当个大教授有什么了不起,大教授说的就都对?那你怎么不去当美国总统?怎么不去当联合国总统?增财怎么就懒就笨了?当年三兄弟里爹和娘让你去念大学,你出息了,现在不想着回报家里,当起陈世美了?三弟当农民怎么了?我们家也是农民,提留一点没少交,你们现在拿着高高的工资,谁给我们发工资?我们一天不干活锅里就没饭吃,就是你们这些大教授吃的也是我们种出来的粮食,就是官家小姐穿的也是我们织的布。我们懒?我们懒你们连馒头都吃不上。我们笨?我们笨你们就得光着屁股蛋!我们等靠要?我们等靠要指着你供的孩子上学了吗?我们是地里挣钱城里花,挣得少不说,花的时候可没少问我们要。你当大教授就这么教学生,学生里没有穷人吗?那你不是在祸祸旁人家的孩子吗?” 乔增德愣住了,他还真没料到,一向不怎么掺和事的大嫂竟然这么能说会道。 孙平尧掀开门上夏天挂的门帘进了屋,男人之间说话她不插嘴,但听到马爱莲数落起乔增德,那她可不让了:“大嫂,你们受穷跟我们家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家可从来没计较过,娘还在的时候,我们家出钱出东西,你要是有良心,你可都看到了。乔增德要不是大教授,那萌萌能有一整套银首饰?我父亲孙昱仁要不是官,咱爹咱娘谁能吃上瀛央级别的特供?咱不说咱这一代了,就说乔其,你就说,乔其是不是靠自己努力才能去世界一流大学吧?” 马爱莲瞪了瞪眼,说不出话来。她以为孙平尧不知道乔增德送给乔萌萌订婚礼物呢,这倒好,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再有理也歇了菜。 乔丁钩跺跺脚:“都别吱声了!你娘还没下葬呢!谁也别说话,我还没死,这个家还得听我的!” 乔增德点点头:“爹,咱们书香门第孝悌之家,当然要听您的。” 乔增财又嗷起来:“乔增德,你!” 乔增德眼睛一横:“你什么你?!我是你二哥!一天到晚就你找事,让咱娘走都走不安生!” 乔增财气得说不出话,撩起门帘出了屋。他气呼呼地蹲在天井里,一看到花圈上写着于春梅的名字,瞬间泪流满面。 孙平禹、王琳琳和毛秀春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该不该上前安慰。毛秀春见乔增财哭得实在伤心,不禁觉得可怜,她哈一口气,走上前去拍拍乔增财肩膀说:“你是乔其三叔吧?我是她外婆。” 乔增财捂着脸站起来,赶紧抹掉眼泪。毛秀春见他比孙平禹也大不了多少,但手上还生着冻疮,心里更觉不是滋味:“她三叔,节哀啊,年纪大了,总有那一天,你娘,这辈子抚养你们,她尽力了。” 乔增财见毛秀春和他娘仿佛年纪,但毛秀春一看就是活在福堆里的样子,乔增财心里更难过。乔增德有一句说对了,他娘没享到他什么福。乔宗望是于春梅的心头肉,乔增德邮回家的大礼包,于春梅和乔丁钩总是舍不得吃。乔宗望每次去爷爷奶奶家,于春梅总是把乔增德邮回家的稀罕东西留给乔宗望。 和乔增德的大礼包比比,乔增财确实没给他娘什么。 毛秀春见他看着自己,安慰道:“我也是有儿女的人,她三叔,我们当父母的,不图儿女什么好吃好穿的,你们上有老下有小,不容易。对老人,论心不论迹,你娘肯定知道你孝顺。” 乔增财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他蹲在地上呜呜呜地哭起来,像一只哀嚎的牛羔子。 乔丁钩听见乔增财的哭声,出门来看,他想想老乔家,也就老三乔增财有了后,单单薄薄的,心里也不是滋味。他软下声音问毛秀春:“亲家,你们能来送送他娘,大老远的,天又这么冷,别在天井里挨冻了,进屋烤烤火。一会灵车到了,咱们都听安排就行了。” 阴阳先生不用了,殡葬公司一条龙服务,灵车、主持都属于套餐附赠。 谁也不用争什么了,三个儿子只需要分摊费用就行。乔丁钩提前算着总账,一个儿子出七千。乔丁钩还没有跟儿子们说钱的事,好不容易平下争吵,还是等丧事办完再说。 吉时到了,一队人披麻戴孝地沿着乡间大大小小的路走去坟地。条西屯周围几个屯世世代代老去的人都葬在那里。有的土堆大,有的土堆小,有的土堆上黄着枯草,有的土堆平平整整,有的土堆竖着气派的石碑。 降棺入土,杠绳一抖一松,两道腰花一撤,于春梅安安稳稳落了新居。白事知宾喊一句“三线归一,天地相合,吉祥普照”,吹鼓手大放悲歌,孝子就要填土。 马爱莲端着一盘果糖洒进于春梅的坟地里,喊:“娘,丰衣足食,幸福甜蜜!” 乔增财咕通一下,晕倒在好不容易掘开的冷土堆上。 第83章 不见兔子不撒鹰 刘青吾开始准备考博士,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学到图书馆关门才回宿舍。回到宿舍,崔玮天一会儿说导师是博导真好,一会儿说刘青吾真是能耐下性子看书,一会儿说工作难找。无论崔玮天说什么,刘青吾始终没有告诉崔玮天,她在乔增德办公室里听到的那番话。 想来,刘青吾还要感谢崔玮天。如果不是崔玮天总那么拐弯抹角地打探套话,刘青吾还不晓得什么叫“防人之心不可无”。有一个崔玮天,就会有两个、三个崔玮天,无论如何坦荡的人,也应学会不置自己于险地。 没有办法报考别的学校的导师,还想继续读书,那只有乔增德一人可以选。刘青吾心想,读硕士的三年,乔增德也只出现过两次,那读博士他也会延续这种指导方式。相比较听乔增德的高论,刘青吾宁肯乔增德没有指导。 尽人事,听天命。万事先做好自己应该尽到的本分。这是刘青吾一直以来坚持的原则。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既然不想学罗宇、王英杰、崔玮天的婉转,那就坚持假话不说,真话不全说。 刘青吾牢牢记得母亲从姥爷那儿学来的处世之道:话多有失,祸从口出。 姥爷随部队转了大半个瀛洲国,多次立下战功。姥姥在饥荒中受难死去后,他谢绝了战友为他说媒续弦的好意,也谢绝了战友推荐他做粮管所所长的好意,以优秀共产党员的身份回村里当了半辈子书记。他去世快三十年了,村里的人还在感念他。 母亲说,姥爷外出开会之前,总忘不了嘱咐她,家里来客人一律不准她多说话,更不准她私自留客人的东西。姥爷说,收了别人的礼,就要受别人驱使,说话做事就失去了公义心。有些事可做,有些事不可做,收了人家礼不给别人办事,那就是自招灾祸。 刘青吾性情刚直,从到瀛京来读书,她的父亲和母亲就千叮咛万嘱咐,少说多做,无论读书多少,都不要有骄慢他人之心。 父亲母亲没有教过刘青吾,如果别人怠慢骄狂于她,她将如何自处。她给母亲打电话,乔增德说的话,她一句都没提。儿行千里母担忧,刘青吾不愿母亲为她挂心。 刘青吾早出晚归了大半年,乔增德和颜悦色地给她打电话,第一次为她推荐了阅读书目。一长串的阅读书目,刘青吾一本一本看,看得眼睛都不对焦,但还是坚持看。刘青吾告诉自己,无论这位导师讲了什么过分的话,在心里要常念别人的好。 瀛京艺科大学专业合并,张一三和乔增德合并到一个专业大类,乔增德让刘青吾去找张一三要推荐信。 乔增德急赖赖的话在耳边炸响,他说刘青吾读个书像唐僧取经,处处有难,步步挨栽。一堆话后,他向前倾着身子,难得地笑着,眼睛里闪出异样的神情:“张一三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刘青吾从未听过这句话,她静静看着乔增德,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 不见兔子不撒鹰。 她从乔增德的话里听出,乔增德和这位张一三面和心不和的关系,思忖再三,她决定在出成绩之前,避免与乔增德见面。毕竟,是直接报考自己的硕士导师,学院不知道有多少人虎视眈眈,就算最终考上,恐怕也得有人说她是凭借着走后门才读上的博士。 不用说别人,就单说和她同宿舍的班长,张汝婧的硕士研究生崔玮天,平常期末考试都要跟她较劲,这些日子话里话外地更不知道打听过多少次,迫不及待地想借着抓她暗箱操作的把柄,将乔增德拿下,以便向张汝婧献媚邀功,争取留校工作的机会。 刘青吾虽不喜欢乔增德,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她在小说里早就看得很清楚。她理解崔玮天。可自己的导师遭了殃,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呢?掉到张汝婧这后娘手里还能有什么好吗?虽无亲者也不屑有仇者,但谁人痛谁人快,刘青吾心知肚明。 乔增德推荐了张一三,刘青吾硬着头皮也要去找。 张一三在电话里极其客气地说:“哦,是乔老师的学生啊,那肯定特别优秀,还用担心成绩吗,哈哈。静候佳音啊静候佳音。”他答应给刘青吾做推荐,但没有说定具体时间。 刘青吾听到他云淡风轻的话,并没有觉得十拿九稳,但心里感到一阵暖意,无论能不能考上,她都要带点儿礼物感谢一下这位张老师的鼓励。但眼下,关乎成绩的敏感时刻,去了怕给这位张老师添麻烦,刘青吾也想看看自己是不是够得上博士研究生的资格。 她定下心神,暗暗告诉自己要接受最差的结果,哪怕没有通过考试,也一定要记得这一路以来点点滴滴的帮助与情义。 没有消息的几天里,刘青吾训练自己接受最坏的结果。正在她已经全然打算加入找工作的洪流中时,她意外地接到张一三的电话。 电话里张一三的话异常平和简短:“小刘有时间吗,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刘青吾判断不出结果好坏,换上一件衬衣,按习惯,所有的衬衣纽扣齐齐地系好,坦然地去了张一三办公室。她想,不管怎样,都要表达一下对张老师的感谢。 刘青吾进门问候一句“张老师好”,但她话还没有多说,张一三办公室的电话铃声就响起来。 张一三扶扶眼镜,小眼睛亮出一丝笑意,一挥手,热情地指着办公室的里间说:“小刘,先到里面坐着等会儿啊。” 张一三正在准备材料,他一只手上粘着胶水,一手拿着电话筒。有时候,教授们的材料并不愿意假手他人,何况自己并不是这位张老师的学生。刘青吾见状,也就没有殷勤地过去帮忙。 她对张一三刚才那个笑感到有些不舒服,但张一三接起了电话,她无法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顺着张一三挥手的方向看过去,才发现,他的办公室竟然“别有洞天”,里面竟然有个套间! 刘青吾心里惊奇了一下,又本能地感到狐疑和尴尬。她走过去悄悄察看一下,套间空间逼仄狭窄,黑咕隆咚,也不知道有没有灯。进门处沿墙是一张单人床,床边靠门的地方是一个小小的书桌,书桌洞里靠进去一把椅子。 刘青吾骤然感到巨大的不安,脑海中浮现出唐僧取经掉进盘丝洞的画面。 她默默为自己打气,告诉自己不要紧张,可是她摸床坐在黑暗里,总觉得自己像个见不得人的......旧时新娘。 她安慰地打趣自己什么破比喻,遇难的唐僧从脑海中散去,但旧时候被卖藏身的女人又进入脑海。 历来相信自己直觉的刘青吾,无法消除自己一瞬间觉察出的“危险”气息。 是的,危险。刘青吾自我确认着。她相信自己不会平白无故生出这种感受。她像一只野兽,一旦进入陌生的环境,周身本能大作的警铃让她握紧了拳头。 张一三还在讲电话,她悄悄警觉地环视了一下这个小房间,忍不住想,古有金屋藏娇,这位教授要是在这里另安家室,他老婆恐怕也很难知晓。自己虽然不是什么“娇”,但万一被困在这儿,倒怎么脱身呢?她颇有点儿幽默地又劝慰自己,光天化日的,还是在人声鼎沸的学校,大教授还能以命相搏杀人藏尸? 刘青吾是老来女,小时候身体不好,三天两头生病昏倒,一病就要卧床休息半个月,也查不出什么原因。虽是村子里长大,但她家祖辈读书行医,有这么个病孩儿,家里的大人对她也算锦衣玉食地养护着。 说起来,乔增德、孙平尧、崔玮天这种城市家庭有公职又自命不凡的人,在物质享受上还真不一定比得上刘青吾。可是,如果不是乔增德、崔玮天话里话外的炫耀,刘青吾甚至没想过,家庭条件会成为一个人的首要标签。 刘青吾听张一三还在打电话。别人的事,非礼勿听。 她病假请得老师都不耐烦,但她几乎次次能考年级第一名,她的那位班主任对她的请假也就不好多说什么。 刘青吾默默想着小时候的事,缓解着自己的不安。 那时候有一位患有眼疾的数学老师,被分配到图书馆当馆员时,发现了四处游逛的刘青吾。她时不时地偷偷借书给刘青吾,让她看着解解闷儿,刚学完拼音的刘青吾因此读完了她人生中的第一套完整的书,自古英雄出少年。 考第一名,刘青吾的母亲高兴是高兴,可心里根本不指望她病弱的体格能读什么书。刘青吾记得她的母亲,有空的时候就祷告菩萨,好让她能有命活下来,康康健健地成个人就行。所以,小时候的刘青吾上半天学,剩下的半天就自由活动。操场上的小孩儿玩什么,她就跟着玩什么。母亲只要求她心情好,因为身体是心灵的承载,心情好,身体也能跟着舒服点儿。 可刘青吾觉得自己除了生起病来六亲不认,其他时候基本生龙活虎,她只是不忍心让母亲担心,所以她从小就很顾念自己身体。她相信身体最诚实,是人最好的朋友,是人精神的信号,身体承受不了的,那么心灵上也不要强求。 一具肉身,无论是不是有用之材,只要还存在于世间,辛劳的母亲心里就少一些悲苦。刘青吾默默想着。她没见过姥姥,那母亲很早就没有母亲了,母亲很早就没有母亲了,她不能让母亲再没有女儿。 刘青吾从小就知道她的这具肉身不光是自己的,也是她的母亲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要懂得爱惜自己,珍重自己。 也算因祸得福,小时候的刘青吾成了应试教育里的漏网之鱼。别人在背书,她早早背完就去玩球儿;别人在做题,她早早做完题就去四处撒野。一来二去,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好了,还成了运动会上各项比赛的健将。 也幸亏是这样,刘青吾从小没有经受“成为女孩”的规训,反而在撒野闲逛中潜移默化地完成了身心合一的启蒙。 眼前这个套间她确实没有见过,但那危险的气息又似曾相识。 到底为什么会觉得危险呢?刘青吾一边等待,一边自我询问。 她猛然想起九岁那年被一个五十多岁教体育的老头儿堵在堆满杂物待整修的荒凉的乒乓球室里的情形。 那个可怕的傍晚,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这么多年她拼命想忘记的可怕的傍晚。 母亲从小为她担惊受怕,生怕她活不下来,她从小心里挂念着母亲,不愿让母亲为她多操心一分,长这么大,从来报喜不报忧。母亲只知道她怕黑,却不知道她为什么怕黑。 那个体育老师满脸堆笑,夸她天赋极高,朝她勾着手,说要给她检查身体,给她找市里的教练,送她去国家队打比赛。 九岁的刘青吾觉得他就像《西游记》里的妖怪,变换着模样要抓走她。孙悟空和观音菩萨是电视剧里演出来的,刘青吾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喜欢孙悟空,却不相信他的存在。取经人只有唐僧,所有的危险也都是唐僧的。 她沉着气,围着乒乓球台转。 老头笑着,哄着她,左截右堵,一会儿说给她好吃的,一会儿说教她新动作,但只有九岁的刘青吾始终沉着地与他在对角线位置上对峙,没有大喊,也没有掉一滴眼泪。小小的人儿比乒乓球台高不了多少,老头迈一步,刘青吾跑三步。刘青吾始终瞪着他,像篮球场上防人过关一样警觉,直到他骂骂咧咧走掉。 九岁的刘青吾不知道在废弃偏僻的球室等了多久,直到确定周围没有任何人的喘息声和脚步声,她才拍拍身上的土和蜘蛛网,若无其事地奔回家。 记忆猛然袭来,刘青吾手心里攥出了汗。她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对这位张老师的眼神警铃大作。 那不是老师看学生的眼神,那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那是猎人看猎物的眼神。 她还不知道男人看女人到底是怎么“看”,因为她不像“女人”。但既然不是老师看学生,那么就超出了她此时的“身份”所能及,因为她在学校只有一个身份,学生。 “嘿嘿。” 刘青吾吓了一跳,屁股往后弹坐了一下。她想得出神,没有注意到张一三什么时候挂断了电话,又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她脸前。 “张老师好。”刘青吾本能地想站起来。可是空间狭小,一旦她站起来,她就和张一三脸贴脸了。刘青吾在暗处定定心神,握紧了拳头。 张一三把推荐信递给她,然后退后一步,把椅子拉出来。椅子侧放着,张一三一坐下,他的膝盖在逼仄的空间里就抵住了青吾的膝盖。 刘青吾接过推荐信,说声谢谢张老师,就把推荐信叠几下塞到裤兜里。然后她发现,现在她想站也站不起来了。她用手撑住床,悄悄往后挪挪屁股,让相互接触的膝盖拉开点距离。 “别紧张别紧张。”张一三平易近人地说,又笑了,露出镶着银光的后牙。他坐在套间门口,他上半身和瘦长粗糙的脸,刘青吾看得清清楚楚。 张一三低低头,又抬起来。他又笑了。 刘青吾看到他露出泛黄的门牙和泛白的牙花,又悄悄往后挪挪屁股,尝试着给自己留出站起身抬起腿的空间。 张一三扭头看了看宽敞的办公室,转过头来,抬起手指指刘青吾的衬衣,轻轻松松地说:“呵呵,嗯,衬衣还系到最上头,嗯?” 警铃响彻刘青吾的脑海。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衬衣纽扣,其实她什么也看不见,她再一次像九岁的自己那样沉下了心,默默告诫自己,不能再在这个空间里停留一秒钟。 她笑一笑,以便让张一三觉得她在和他聊天。她还不能得罪这位教授。 张一三微笑着拿下眼镜,侧过身体,转转头,把眼镜放在桌子上时,刘青吾迅猛起身,像在球场上带球过人一样,一步跨出套间。她边往外走边说:“张老师,您今天公务繁忙,等您有时间的时候我再来叨扰您。” 说完,不待张一三说话,刘青吾已经跃过了他宽敞的办公室大厅。她毫不犹豫地拉开办公室褐红色的门,看都没看张一三一眼,就像九岁那年奔跑回家一样狂奔回了宿舍。 第84章 红楼西游 王城宜下了飞机带着养女chelsea直接去了医院,罗曼斯回了家乡东山。田卿卿高兴极了。自从王怀舆住院后,她简直盼星星盼月亮一天天煎熬着等待王城宜回来。 王城宜一见母亲田卿卿憔悴的样子,心疼和愧疚无法言表。王怀舆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跟母女两人一起流眼泪。 王城宜把养女chelsea领到王怀舆跟前,百感交集地说:“祁尔昔,叫......”王城宜在飞机上想了一路,要怎样把孩子介绍给父亲王怀舆,光是称呼就让她头疼。此刻到了父亲眼前,她还是不知道要让chelsea叫王怀舆什么。 “爷爷好!”chelsea脱口而出,稚嫩无邪的声音让整个病房都明媚起来。 王城宜眼里盈盈泪光,摸了摸女儿乌黑的头发。 田卿卿擦擦眼泪,笑着摸摸chelsea粉嫩嫩的小脸蛋,又疼爱又疑惑地问王城宜:“这是?” 王城宜歉疚地看看母亲,她还没有说话,chelsea又清清脆脆地叫了一声“奶奶好”。 田卿卿心底柔软一片,立马蹲下身,把chelsea搂在怀里。 王怀舆气若游丝地叫着:“城宜......” 王城宜立刻近身到父亲跟前,她拉着父亲枯枝一样的手,咽下阵阵心酸,挤出一个笑脸:“爸爸......” 王怀舆动动嘴唇,笑笑,虚弱地说:“城宜,还能见你一面,我知足了。我有话要跟你说。” 王城宜看看母亲,她不忍亲口说让母亲回避的话,但田卿卿知趣地带着chelsea出了病房。 病房的门轻轻关上,王怀舆眨一下沉沉的眼皮,蠕动着毫无血色的嘴唇,嘴唇边上干出两个小小的燎泡。他已经无法进水进食多日,全靠吊在床头的营养液勉强维持着生命。 “城宜。你见到你哥哥了?”王怀舆慢慢睁开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流到太阳穴,然后分叉挂在他半灰不白的发茬儿上。 王城宜对王怀舆的未卜先知感到意外,但既然他什么都知道,王城宜不想多问什么,好让他保持最后的精力。她点点头,用力握着王怀舆的手。 王怀舆叹口气,一口气绵延悠长,好像一不小心就会中断:“城宜,很多事,你母亲都不知道,也不必让她知道。这个世界上,知道的多,不是什么好事。” 王怀舆歇了歇,又继续说:“你哥哥城智的妈妈,祁成玉,哼哼,还是找到你了。”王怀舆轻轻笑着,但只是发出哼哼两个音,他的喉头就紧张地上下游移。他嗓子发痒,可是他连咳嗽都不敢。 “爸爸。”王城宜不忍心看王怀舆说那么多话,她有些话,不知道要不要告诉垂危的父亲。 王怀舆轻轻摇摇头,示意女儿不要担心:“成玉恨了我一辈子,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城智受了很多苦。” 王怀舆想起祁成玉偷偷打骂王城智的画面,眼睛又沉沉闭上了:“世间的事,做了就是做了,可是人只会给自己狡辩、洗白,不会忏悔。成玉和她姐姐是回不了头了。祁家不让成玉嫁给邱在礼,可是儿子是她自己亲生的......一家人,就这么七零八落......” 王怀舆觉得疲惫极了。今天你为君,明天我为王,高官厚禄,死伤无数,但躺下了,才懂得什么是死去元知万事空。王怀舆在法国待了三个月,不只是为王城宜的画展而去。他从法国去了一趟纳加登,见到了儿子王城智和王城智的女儿王荻秋。 王荻秋落落大方,一脸聪明利索劲,王怀舆很喜欢他的孙女。当时王城智有意送她去伦多伦大学深造,王怀舆将存款的一半留给了儿子和孙女。办妥这件事,王怀舆才放心地回了沪州。 王怀舆没有告诉王城宜,如果没有她的亲属身份,他连出境都要被审核。王怀舆冒不起这个险。 为儿子打点好后半生,王怀舆觉得自己已经了无牵挂。沪州的房子票子,都是田卿卿和王城宜的。 王城智也没有告诉王怀舆,他通过李仲森的儿子李东宁入股了张毅恒的森达集团。 李东宁的母亲陆澄澄虽然早就去世了,但陆澄澄的父亲,李仲森的岳父,陆擎天,是瀛洲国经济发展中心主任,他的消息可不比一般人。 长天市经济改革方案层层提交,朝北哪个市的市长领导也怕被落在后边,个个摩拳擦掌,希望自己在任上大干特干,创造东日国式经济的辉煌。 李东宁已经是朝北春长市自然资源管理局局长,李仲森虽然百般谨慎,不让儿子参与其中,但是李东宁任妇女主席的妻子书爱颖,却拿到了乔增德提交的省级项目申请书。 说来也巧,朝北区召开代表大会,书爱颖和乔增德的座位挨在一起。乔增德没讲几句,就开始炫耀他无所不知的才学。 乔增德并不知道书爱颖是李仲森的儿媳妇,他想书爱颖和他既不存在同行竞争关系,也不属于一个城市,说起话来就更加吹嘘。 书爱颖正愁着怎么晋升,妇女工作一天吵吵闹闹,她实在是干得够够的。乔增德见书爱颖长相贤惠,对他极尽崇拜,于是拍着胸脯,颇为大度地把自己的项目申请书递给她,并给书爱颖支招,让她以妇女主任的身份建言,再活动一番,等项目拿到手就可以大展宏图了。 书爱颖见乔增德的申请书写得头头是道,职称晋升得又快,当即动了心思。她在乔增德的指导下,写了一篇关于春长市生态建设与发展报告,一下子被提拔为春长市宣传部长。没过多久,书爱颖成为省里社会科学院的一把手。 瀛洲国大干快干,人人争当上游,一夜暴富的消息屡见不鲜。李东宁受不了自己清汤寡水一个月千八百的工资,何况,他的眼睛从小就不好,再不想想办法,有极大可能会失明。于是,他悄悄研究起股票市场。一来二去,李东宁看好了张毅恒森达集团在长天建立的产业基地。 顺风顺水的书爱颖通过自己的同学找到了王城智。她和李东宁商量,王城智人在海外,国内关系干净,无论是投资还是回报,资金往来都不会出纰漏。就算瀛洲国对公职人员的副业有严格限制,但李东宁自信,他一定能够闷声发上大财。 张毅恒的森达集团起初确实让李东宁和书爱颖尝到了甜头,短短三个月,两个人赚了足足十七万瀛洲币。可不知道为什么,不到两年,股票市场一夜之间飘绿。不仅如此,朝北地区随处可见下岗的工人。 大街小巷回荡着“工人下岗自力更生再就业”的鼓舞,工人们转行成为修鞋的、修自行车的、当大厨的、卖冰棍儿的,满大街奋力讨着生活,如同牛儿马的,咬着牙听着响鞭,四只蹄子也就往前走着。可谓草芥临风自弯腰,莫学苍松空哀嚎。 王城智自投的一百万,借给李东宁和书爱颖的一百七十万,几乎血本无归。王城智自己的,他认了栽,可借出去的,可得要回来。 李东宁还没有被人逼着要过债,王城智催了三次,他感到脸面大伤。但他不敢让李仲森知道,只好憋着气试探王城智。 李东宁说,你的钱又不是干净来的,有本事你就回来找我拿。 他一句话,戳在王城智的肺管子上,王城智登时咬碎了后大牙。这么多年,唯有这国他不能回。他回去,就成了祁家和王怀舆的罪证。 为了躲避王城智的追债,李东宁和书爱颖干脆换了电话号码。 愤怒是无能之人的专利。王城智很快想到了办法。 他知道他的母亲祁成玉和邱在礼的关系,他也很快知道了北东师范大学。小时候的王城智确实怕祁成玉,尤其是到了纳加登,要和祁成玉一起生活,他更是谨小慎微。 但比起祁成玉,王城智更恨邱在礼。就因为这么个缩头乌龟,母亲祁成玉和父亲王怀舆总是人前唱恩爱戏,人后吵得连话都不说。祁成玉生起气来不管不顾,不是打他就是拧他,但王城智觉得她也算把他照顾成人了。要不是邱在礼,母亲祁成玉就不会自杀。 这样的人,竟然有脸当校长,还有脸当师范大学的校长。当王城智知道李东宁是北东师范大学前校长李仲森的儿子后,他更觉瀛洲国的教育就是个笑话。 王城智当即写了一首打油诗:“蛆虫当官,鳖搞教育,认贼作栋梁,误国三代好儿郎。”写完,他哈哈大笑。在纳加登生活了这么多年,要说骂人,还得是母语过瘾。 王怀舆千方百计要让儿子王城智远离瀛洲国的恩恩怨怨,可是兜兜绕绕,王城智还是惹上了一摊子烂账。 祁成玉找到王城宜,要把chelsea托付给她,王城宜忍不住问祁成玉为什么。祁成玉苦笑着,任王城宜的目光如何坦诚,她也说不清楚,自己怎么就登高跌重得无法理清头绪。 “爸爸......”王城宜百感交集,“爸爸,祁阿姨已经过世了。chelsea,是她和邱在礼的女儿。听她说,邱在礼已经是长天市大学的校长了。” 王城宜简短地告诉王怀舆她在法国学习和工作的情况,祁成玉是看了她的新画展宣传,从海报上的介绍找到她的。祁成玉已经老了很多,她带着chelsea走到王城宜跟前时,罗曼斯还以为她是chelsea的奶奶。 “祁尔昔。”王怀舆轻轻吐出这三个字,原来这么多年,祁成玉还没有忘记邱在礼。王怀舆明白了,那次他在家被袭也是因为祁成玉需要钱吧? “爸爸。祁阿姨......”王城宜不知道祁成玉在父亲王怀舆心里到底有多重要,她不忍心告诉父亲,祁成玉其实是故意过量吸食药物死掉的。她的姐姐祁如玉从南都港坐上渡船,将将要进入地中海时,失足落水,尸骨无存。 王城宜咽下这番话,声音略显悲凉:“爸爸,祁阿姨说,自从她有了chelsea,那位什么大学的校长再也没有跟她联系过。她让我向您道歉。爸爸,chelsea,我想抚养她长大成人。” 她竟然死在我前头。王怀舆沉默着,努力呼吸着。 王城宜静静地看着王怀舆内敛而慈祥的脸,握紧他的手:“爸爸,我和妈妈都感激你这么多年对我们的爱护。” “城宜,叫你妈妈进来。”王怀舆忽然声音有了活力,他眼神里甚至还流动着安详的期盼。王城宜马上起身,把田卿卿和chelsea轻唤过来。 田卿卿一见王怀舆清醒的神情,心下悲酸,但还是尽量露出微笑。 王怀舆转转已经僵硬的脖子,笑盈盈地看着田卿卿:“卿卿,这么多年,谢谢你。因为有你,我很知足。” 田卿卿强忍着眼泪,还想用快活的声音安慰王怀舆,可她一开口,声音却变了调:“那等你出院了,你负责买菜。就我们一家三口,谁也不叫......” 田卿卿哽咽着,往病床上倾倾身,说不出话来。 王怀舆呵呵笑着,要抬起手给田卿卿擦眼泪。田卿卿把他的手放在她的脸上,朝他笑笑,忽然感到王怀舆的胳膊一沉。心电监护仪一声细细长长的平调,医院走廊里响起撕心裂肺的哭喊:“怀舆!” 前尘旧梦了无痕,红楼西游各忙奔。四个月后,王城宜处理完王怀舆的后事,和余承舟办好离婚手续,带着田卿卿和chelsea回了法国。 田卿卿再次见到罗曼斯,心里已经明白个七七八八。人生至此,但求安稳,田卿卿努力适应着异国他乡新的生活。七年后,法国通过三三四法案,王城宜与罗曼斯在法国登记结婚。一家四口,建立了幸福快乐的女儿国。 第85章 比赛 硕士研究生最后一个阶段,瀛京艺科大学举行了两年一届的全校科普大赛。吴风兴很重视。校级比赛,一旦拿奖,那也算她这个辅导员的带班成绩。 吴风兴把班长崔玮天找去商量大赛人选,两人最后决定,采取自愿报名的方式,先到先得。 宁菱和另外两位同学率先报了名,吴风兴和崔玮天就选派了这三位先报先得的同学作为学院代表去参赛。 比赛那天,崔玮天和刘青吾手挽手去比赛大厅为自己学院的队员加油。宁菱报名很积极,但在比赛抢答环节时频频答错。崔玮天和刘青吾坐在台下观战,心里暗暗着急,刘青吾忍不住在台下回答起比赛的题目。 刘青吾每答对一道题,崔玮天就对刘青吾投以惊喜的目光。她摇晃着刘青吾的胳膊,激动地说:“青吾,你太有文化了!” 刘青吾不以为然:“这不就是常识吗?他们在台上太紧张了!” 崔玮天对刘青吾的回答更觉惊奇,但她故作调戏地贴近刘青吾的耳朵,手摸着刘青吾的大腿说:“你是不是又在欺负我不聪明呢?我就不知道答案!” 刘青吾觉得崔玮天有种神经兮兮的可爱,她笑着对崔玮天说:“比赛能赢。”然后她把崔玮天的脑袋转正,又把崔玮天的手拿到崔玮天自己的腿上,专心看着比赛。 比赛结束,宁菱三人小组险些失掉初赛资格,勉强过关。 崔玮天惊呆了,她看宁菱频频出错,不知不觉生了一肚子气。但小组最后以两分险胜,她觉得刘青吾简直神了:“青吾,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刘青吾对崔玮天的一惊一乍已经见怪不怪,她从座位上站起来,伸出手,冲崔玮天一笑:“走吧,小妖精。” 崔玮天哈哈大笑,两只手抱着刘青吾的胳膊,唱着歌回了宿舍。一进宿舍门,崔玮天嘟起了嘴。 刘青吾递给她一块苹果,不解地问:“怎么了?看着不高兴了呢。” 崔玮天严肃地问刘青吾:“青吾,你想不想参加科普大赛?” 刘青吾咬一口苹果,更不解:“宁菱他们已经赢了比赛啊。” 崔玮天把刘青吾递过来的苹果放在桌子上,说:“我说的是决赛。” 刘青吾没弄明白崔玮天的意思,她慢慢嚼着苹果,又问:“初赛和决赛还有换人的规定呢?像打篮球那样吗?” 崔玮天看刘青吾傻愣愣的神情,禁不住哼地一笑:“不是,一天天,我看你像个篮球。” 刘青吾对崔玮天这种玩笑话早就很熟悉了,她觉得这种语言习惯和地区方言的说话习惯有关。崔玮天类似的句子还有,我看你像个馒头,我看你像个冰棍儿,我看你像个表格。刘青吾根据崔玮天说这种句子的表情和语气来感受她真正的意思。 “我说真的。”崔玮天娇滴滴地扭扭娇小的身体,胳膊搭在椅背上,“你就说你想不想吧?” 刘青吾咽下甜甜的苹果,迟疑地说:“想......是想,可是,既然没有相应的比赛规则,换人不太好。” 崔玮天翻翻白眼:“你想就行,那我跟吴老师说,让你参加。” 刘青吾马上摆着手,制止拿起手机的崔玮天:“哎等下,你这样做不合适。人家小组刚参完战,这就把人换了,那不成了卸磨杀驴了?不行不行,有损军心。大赛当前,应该宽解他们不要紧张,一鼓作气。” 崔玮天被刘青吾逗笑了:“有损军心,你还孙子兵法呢。” 刘青吾也笑了,比赛如同作战,孙子兵法还是管用的。她不放心地说:“崔玮天,我认真的啊,别换人家。站在台上和台下,那是两码事,宁菱估计就是紧张,你可千万别跟吴老师说。比赛嘛,总是有输有赢,友谊第一啊。” 崔玮天瞪一眼刘青吾,撅起嘴爬到床上休息去了。 刘青吾也习惯崔玮天瞪一眼的神情,崔玮天说不动她的时候,就会一跺脚一转头,但不会真生气。 可是第二天,吴风兴却专程来了宿舍。 刘青吾从来没有单独跟吴风兴说过话,以为吴风兴是来检查宿舍卫生的。宿舍卫生一直都是刘青吾在做,宿舍每天亮晶晶的不说,还香喷喷的,刘青吾一点也不担心有什么突击检查。 她从书上抬起头,宿舍没有多余的椅子,刘青吾顺手把自己的椅子让给吴风兴,她轻轻一踮脚,毫不费力地坐在桌子上。 吴风兴环顾着宿舍,哇了一声:“你们宿舍好敞亮啊!” 崔玮天哈哈哈笑起来,刘青吾也笑起来。 吴风兴看着刘青吾,笑着问:“青吾,你天天看书啊?” 刘青吾怪不好意思地说:“也没有,正巧让您碰上了。” 吴风兴还记得第一天见到刘青吾的情形,她接待了那么多学生,只有刘青吾是自己一个人来学校报到的。吴风兴看看刘青吾的桌子,除了书,几乎什么都没有。女孩子的化妆品小镜子装饰品,统统没有。 她指指刘青吾的衣柜,问:“我可以打开看看你的衣柜吗?” 刘青吾满是不解,点点头。大学宿舍检查卫生的时刻,隐私是不存在的。 吴风兴拉开衣柜,衣柜里挂着几件冬衣,冬衣下面整齐地叠放着几件夏衣,小小的衣柜甚至还有大半个空间。 吴风兴看着刘青吾,又看看她的书桌,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女孩子全部“家当”。 吴风兴温柔地问:“青吾,你想不想参加科普大赛?” 刘青吾一下子明白了吴风兴的来意。她看了看崔玮天,崔玮天像是立了功一样也看着她。刘青吾想,看来,崔玮天把昨晚的对话当成了客气。 她不知不觉脸红了一下,诚挚地说:“吴老师,谢谢您的好意。崔玮天跟我说过这件事。这场比赛我不知道有多重要,可是比赛,总有输赢,不能因为别人出了错就换掉人家。谁能保证自己不出错呢?如果出了错就要换人,那以后咱们班里再有什么比赛,谁还敢报名啊?” 吴风兴愣住了,她也很年轻,听到刘青吾的话,她也脸红了一下。崔玮天咬了咬嘴唇,不说话。吴风兴看了一眼崔玮天,然后对刘青吾说:“青吾,初赛的时候,崔玮天说你在台下答得可好了。” 刘青吾看看崔玮天,觉得有点为难,她想了一下说:“吴老师,如果在选人之前看谁答得好,那是可以的,可是既然人选已经定了,何况还赢了初赛,那换人这件事就要慎重。” 吴风兴又愣了,她有点不确定刘青吾的顾虑,温和地说:“比赛是全校比赛,也是为班级争荣誉的事,如果你擅长这个方面,就应该积极参加。” 刘青吾笑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吴风兴认真地看着脸红的刘青吾,笑着问:“青吾,你有什么顾虑,可以说说看,我们也是为了班集体着想。” 刘青吾认真地看着吴风兴,双手撑住桌子,决定说清楚自己的意思:“吴老师,我知道您是好意。可是这件事,我觉得还是应该慎重一些。您既然专程前来,那我就说说我的想法。如果我说的不好,您可别生气。” 吴风兴越发觉得刘青吾与众不同,她点点头,笑着说:“你说,青吾,我不生气。” 刘青吾看看崔玮天,然后再一次诚挚地看着吴风兴的眼睛,她的声音沉稳而内敛,一点也没有女孩子声音的尖锐感:“吴老师,我以前参加过很多比赛,不管是什么级别的比赛,都有一条基本原则,‘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对您来说,这是班集体的荣誉,但对宁菱来说,是她整个硕士研究生的记忆。我不知道一张证书到底有多重要,但证书再重要,也比不过一个学生受教育的记忆重要。如果您在这种情况下换了她,那让宁菱怎么想呢?对她来说,是一件多么受打击的事啊。初赛赢了,不是哪个队员的功劳,是他们三个人都有功劳。当时报名的时候,并没有说初赛不行要换人,宁菱第一个报名,说明她很支持班里的活动。这还是赢了初赛。如果初赛输了,我们就要一齐怪罪她吗?如果一个班里,集体怪罪一个学生,还是您领着头儿,那宁菱会怎么想这个班呢?对您来说,我们只是一个班,可是对每一个学生来说,一生,只有一次接受硕士研究生教育的机会。更何况,决赛是初赛的积累,宁菱第一次站上全校的舞台,说不定是紧张,我们不能就此断定,她没有这个能力,更不能为一个未知的胜负,先来打击到参赛同学的积极性,那对其他参赛的同学来说,压力也太大了。” 吴风兴愣愣地看着刘青吾,像崔玮天看刘青吾一样,像在听天方夜谭。 吴风兴看看崔玮天,又看看刘青吾,沉默了。刘青吾还是很认真地看着吴风兴,吴风兴从刘青吾脸上没有看出任何委屈。她好似不甘心一样,追问道:“青吾,这对你也有好处啊。” 刘青吾抿着嘴笑了笑,没有说话。 吴风兴又问:“那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班里进行投票,宁菱不行有目共睹,如果她被投下来,那你能不能参加决赛?” 刘青吾从桌子上跳下来,马上摆摆手:“吴老师,那更不行。” 吴风兴瞪大了眼睛:“为什么?” 刘青吾往后靠靠桌子,看看崔玮天,崔玮天大大的眼睛已经红了。刘青吾叹口气说:“吴老师,还是刚才说的意思,如果投票是用来把人投下来,那更让人难堪啊。何况您这么挨个宿舍一走,学生很容易按照您的态度来投票。那这个投票就不具有民主的意义。投票这样用,看起来好像很合理,但是实际上是多数人对少数人的暴政,难道我们班里要因为这样一个小小的证书,合起伙来孤立一个女同学吗?比赛有的是,证书也会有的是啊。可是,如果学生因此受伤,那岂不是远离了教育和比赛的初衷?如果您一定要这样做,那投票我是不会去的。”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刘青吾脸都红了。 吴风兴认真又沉默地看着刘青吾,好一会儿才说:“青吾,你挺腼腆啊,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腼腆?” 刘青吾一愣,心里松了一口气,笑着说:“嗯,我还不太习惯跟老师这样说话。” 崔玮天笑着接话说:“青吾可逗了,一天,有时候整可欢乐了。” 吴风兴笑了,跟崔玮天说:“玮天,你可不准欺负青吾啊。” 几个人在宿舍哈哈笑起来。刘青吾放下心来。 吴风兴站起来,看看刘青吾,又问一遍:“青吾,真想好了?” 刘青吾认真地点着头,当作对吴风兴的回答。 吴风兴深深地看了一眼刘青吾,笑着转身摆摆手说:“那我走了啊。你们宿舍真挺好,我去一下别的宿舍转转。” 刘青吾和崔玮天把吴风兴送出门,等吴风兴进了另外的宿舍,刘青吾就转身坐回自己的椅子。 崔玮天关上宿舍门,抱着胳膊扭着腰身,撒娇一样瞪一眼刘青吾,又推了一把刘青吾。 刘青吾笑了:“崔玮天,生气了?” 崔玮天没好气地回“没有”。 刘青吾没有再说话,刚要转过身去,崔玮天走过来,一屁股坐在她的腿上,说:“我生气了。” 刘青吾还是笑,她知道崔玮天不加语气词时,十有八九就是生气了。但她只要还能沟通,就说明她没有气到心里。 崔玮天把胳膊搭到刘青吾的脖子上,认真地问:“你是不是傻,吴老师亲自来,让你参加你就参加呗,干嘛怕得罪宁菱?” 刘青吾颇感无奈,刚才的话算是白讲了:“我不是怕得罪宁菱......” “反正你不怕得罪我是不是?”崔玮天掐着刘青吾的肚子。她看刘青吾还是没有严肃起来,继续说:“这是班集体的活动,不是谁个人的事,你考虑那么多呢?你是不是不服气我当班长?” 刘青吾抵挡着崔玮天的手,看崔玮天眼睛里盈着泪光,叹口气说:“崔玮天,这不是得罪谁的问题,是不应该这样做。这件事你和吴老师是决策者,人是你们选定的,比赛是输是赢你和吴老师都应该为你们的决策负责。更不能一看别人暂时没有让你们满意,你们马上就不用人家了。都是同学,这多不仗义啊。你是班长,更不能带头这样做。如果是吴老师要这样做,你当班长应该拦着她。一张证书,在学校的时候你当回事,其实十年二十年后,根本不算什么。可是如果你那样做了,对别人造成了伤害,人家是会记你一辈子的。” “怎么不应该啊?谁有能力谁上,这不是你说的吗?”崔玮天的眼泪掉下来。 刘青吾有些心疼,崔玮天有时候是带点跋扈气,可还是个小女孩。刘青吾给她擦擦眼泪,说:“好了,不说这件事了。已经解决了嘛。” 崔玮天不满意,她还是哭:“你在吴老师面前扯那么多,你就是看宁菱长得漂亮!” 刘青吾哭笑不得,她把崔玮天抱在怀里,笑得浑身发抖。 崔玮天把脸靠在刘青吾的肩膀上,狠狠擦一把眼泪,然后把刘青吾推开,说:“你不用一套一套地哄我,你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了?还狡辩,你就是看人家漂亮,所以向着她!”然后,崔玮天气呼呼地看着刘青吾。 刘青吾的眼睛弯成半月,她细细看着崔玮天黑黑长长的眼睫毛上的泪珠,声音低沉而温柔:“崔玮天,你好好看啊。” 崔玮天扑哧一下笑了,但她不能轻易饶了刘青吾:“比宁菱好看啊?” 刘青吾仰头大笑。 崔玮天把她的脑袋摆正:“我有多好看?” 刘青吾往后靠靠椅背,认真地看着崔玮天,认真地回答:“好看得像一幅画。” 崔玮天满意地躺在刘青吾怀里,说:“那你还向着宁菱说话,你以后不准随便勾搭小姑娘,听见没?” 刘青吾笑着摇摇头,抱起挂在她身上的崔玮天,把她轻轻放回她自己的书桌上。两个人随便聊着天,洗漱完各自睡去。 没几天,瀛京艺科大学举行了科普大赛的决赛,宁菱三人组获得了全校第一名。 崔玮天这次对刘青吾竖起了大拇指:“青吾,你可真牛!” 刘青吾没有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她为自己的事伤着脑筋。 艺科大学传统读书氛围没有多浓厚,性取向倒开放包容得很。女孩手挽手不算什么,男孩手挽手才是标志性风景。 只是随着校园生活的结束,青春好像也随之终结。同性之间的欢愉,仅是踏入婚姻前无处安放的情愫暂时地着陆。刘青吾想,世界文化如果不是以异性恋婚姻为导向,那么女孩喜欢女孩、男孩喜欢男孩的情况会更多吧。 刘青吾觉得自己要面对的事,远比这些比赛和青春的情感难办得多。张汝婧、崔玮天,臭味相投也好,香味相投也好,至少是“投”,两个人不必感到有什么痛苦。刘青吾想,罗宇和王英杰也不会痛苦,至少她们更加刻苦地钻研起了口红的色号和头油的发光程度。 可刘青吾却没有在这所大学看到可以被称为“正常人”的人。刘青吾自省着,大概是自己实在是过于挑剔了。 乔增德执意要给王奇评优秀,王奇非常感动。可是,和王奇一起答辩的学生有三个,答辩组教授坚持,优秀是看论文的质量,不能因为王奇是乔院长的学生,就要给她评优秀。 可乔增德坚持给她优秀,他认为答辩组的教授是由他乔院长“收留”的,他对他们有大恩,他的话其他的教授必须听。 答辩现场当场起了争执,王奇吓得不敢说话。在王奇心里,如果自己的论文不是优秀,那应该按照答辩组整体的成绩。可是她不敢这么不识好歹。乔增德从此和答辩组的几位教授成了死敌。 事情一下子闹到了研究生院,王奇心急如焚。答辩能通过就好,王奇的目标是留校。可是看乔增德的架势,王奇连提都不敢提。 研究生院的张一三是乔增德的旧相识,他呵呵笑着给乔增德解释。什么优秀不优秀,王奇不优秀,那他们的学生就优秀了?乔增德满心不服气。 他说,答辩组的教授中有人嫉妒他,要害他,不用猜,肯定是忘恩负义的张生洪。 乔增德冲到张生洪办公室,砰砰砰砸开张生洪办公室的门,劈头盖脸地骂起来:“哼,张教授,你刚来的时候,我可是对你有大恩呐,你不思回报就罢了,怎么还恶人先告状?” 没有人搞得清楚发生了什么具体的事,但乔增德暴跳如雷。张生洪办公室大敞着门,乔增德一叫嚷,门口很快就聚集了围观的师生。 乔增德一看有看客,他越发觉得自己有理,一边嚷着一边上前去揪张生洪的衣领。 武沐红的秘书尹霖霁见状,赶紧拉住乔增德,劝说众人散去忙工作,少发议论。他劝走了乔增德,又跟张生洪了解了基本情况,就回去汇报给了武沐红。 武沐红非常生气,当即要召开教师教学大会。他的通知尹霖霁还没有拟好,瀛京艺科大学各个学院已经都知道了大闹研究生院的乔增德的威名。 此时,博士研究生入学考试成绩尚未公布,乔增德今年的博导资格却悬了。 整个毕业季,毕业论文拿到优秀的王奇都感到心惊肉跳。她什么事都不敢告诉乔增德,生怕乔增德像不定时炸弹一样,把事情搅得乱七八糟。虽然她顺利地留了校,可她没有感到一丝喜悦。 王奇想起排在她后头的史近、穆凡、崔冷、刘青吾,他们或是同门,或即将成为同门,王奇心里不禁为他们捏了把汗。 第86章 故技重施 瀛洲国通过各媒介平台宣布了新一届领导班子,第一项重要举措先从查处贪官入手,然后实行教育改革。 瀛洲国民既不知道新的领导班子因何上台,也不知道新领导班子有何举措。查处了贪官就拍手称快,改革通知下发了就按文件各自琢磨。 一国利益如同一锅粥,一地一校一学院一师门也都可做此类比。掌勺分粥的人自己分粥自己先领,又没人监督,等到形成“模式”,变为“自然”的成规,便走出了一条旁人没有走的路,走的人多了,自然更成了路。 情商高的人发现,要取代掌勺的人过于艰难,但只要和分粥的人搞好关系,那自己说不定也能多分点粥。慢慢地,情商高的人越来越多。粥分到最后,后头的人还来不及施展自己的情商呢,粥已经见了底。 但他们无法质疑其中的公平性。他们嘟囔、抱怨、叫嚷,一肚子“负能量”。等到有人呐喊起来,好好的一锅粥早就变成私产了,呐喊的人自然就成了饿着肚子的刺头儿。粥没分到,反倒成了破坏团结的人。毕竟掌勺的人和情商高的人“正能量”满满,其乐融融。 各大学的博士招收方式,由自主招生考试改为申请考核方式,需要学生自己联系心仪的博士研究生导师,然后附上两封推荐信。也许这一项举措初衷是好的,可实际招收过程的漏洞让人匪夷所思。 看起来民主自由的政策与制度,实行起来就花样百出。因为,新的申请政策的实行,建立在一个瀛洲国的传统上,即,位高权重的人是道德高尚的圣贤。 瀛洲国自古以来的官员几乎都是通过“学而优则仕”的路径,入朝当官。官员致仕之前皆需先读圣贤书,瀛洲国民似乎也就默认当官的人自己须为圣贤。一旦揪出贪官,往往举国拍手称快。贪官多了,“官”自然也就成了一般黑的乌鸦。官与民,成了一组对立。 或有几个思考再深入的人怀疑起原本的圣贤书充满虚伪,一由新文化运动而至大文化革新运动,整个瀛洲国过一段时间就会陷入一场巨大的混乱。 混乱总是悄无声息地结束,瀛洲国的惯例就是闭口不谈。无人忏悔,更无人再敢深入思考这种历史脉络中的思维方式。查处贪官就成了新的领导班子凝聚民心的神奇药丸。 学生申请,导师选择,原本可以让有限的博士名额发挥应有的作用。毕竟,一个博导,一年只招收一个博士。学生一旦出现心理问题,导师也会跟着“倒霉”。导师借着申请时的初步印象,可以对即将报考的学生有初步的判断。 这几乎全部仰仗博导的人品、慧眼、好恶。 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时代的学术。瀛洲国大学曾经力争避开政治,以保持独立品格,但文化的发展、学术的赓续不是孤立的,它与世界局势的发展、国家政治经济的状态之间密切相关。博导可以有个性缺点,也可以有观点差异,只要人品境界禁得住考验,能够体现做人的某种原则,那百家争鸣是好事。但如果博导是只追求个人飞黄腾达,是见利忘义的道德残疾,后果就不堪设想。 导师一旦是后者情形,那么,所谓申请考核,实际上为索贿受贿之风大开方便之门,无权无财之家的子弟断难登上学历顶峰,整个师门将不会产生真正利国利他的研究成果。 圈地自重者、贪污腐败者都可以借着光鲜亮丽的“学术研究”的旗号正大光明地大行其是。当“导师”可以凭论文着作的数量获得“有才”之称,对“识”“德”的考量却依靠学生的主观感受时,争议就出现了。得到利益的,不会开口;利益受损的,必得损之又损,走投无路,否则绝不会暴露自己的博导。 瀛洲国教育改革的创新皮毛,没有把野兽装进笼子里,以保持时刻监督和警惕,倒是权力、学术变成野兽的武器与庇护,道德变成原本就有道德的人的自我束缚与戕害。瀛京艺科大学喊响正能量口号,教育领域上演着一出出官场现形记。 人们在“强者”身上找优点,在“弱者”身上找错处,焉有民主公平人道关怀?教育,原本是一国发展之本,现下瀛洲国大学却成就着一个一个封建山包土皇帝。活鲁哥乃真奸贼,却堂而皇之坐在学术庙堂着书立说传经布道。不光文学可以巧言令色,文学研究更是有凭有据博征博引的巧言令色。 已经在大学深耕二十年的乔增德深谙其道,有恃无恐,从北东师范大学到瀛京艺科大学,谁能拿他怎么样? 夜深人静时,他也偶有良心回光返照,但即刻便以他误读的罗尔斯《正义论》进行自我洗白:恶,乃历史发展的动力。大到国家,小到个人,皆合乎此道。 文学儿,耽于文辞华美耍弄词笔者有之,自诩在小说中火眼金睛鸡蛋里挑骨头者有之,自愿委身以分杯羹者有之,冷漠麻木幸灾乐祸者有之,沾沾自喜者有之,相互攻讦者有之...... 一个靡非斯陀可以召唤出人心中无数的恶。只要人心存在着恶,靡非斯陀就能精准捕捉。 召唤出恶,居于被鱼肉位置的人就会相互仇视,自相残杀,绝无醒悟联合的可能。更有甚聪明者转而向靡非斯陀供奉财资,以获青眼,从而激发出众人因恶而生的奋发心。 这是乔增德做院长、导师之术。 乔增德亲政,坐拥瀛京艺科大学国际学院;孙平尧母仪天下,时时巡查;包霜蕊御史监察,自觉监督。三人一双眼,坐井吃天下。 王奇为乔增德制作皇帝的新衣,无论乔增德如何奴役她,王奇始终对外宣称,导师是为她好。 不知道托了多少人,王奇好不容易留了校。乔增德感到意外,他不知道在这个瀛京艺科大学,王奇的人是哪个,但他知道,他不能再随意使唤王奇了。 乔增德开始物色下一个供他驱使的人选时,王奇正在和她的丈夫句召看房子。 留了校的王奇,没能像包霜蕊一样分到房子。瀛京的房价一天一个样,王奇落定工作,和丈夫句召马上着手买房,并很快看上瀛京艺科大学周围一套一百平米的房子。 王奇新入职的工资两千八百块瀛洲币,她和句召看中的房子两万三一平米。 王奇被瀛京的房价惊得喘不过气,她一想到,包霜蕊什么都没有做就白得一套房子,她心里更气。 看好了房子,王奇拉着句召去吃饭,两个人已经疲惫不堪,打算好好吃顿饭,再回去找房主签房屋合同,毕竟签合同需要仔细,仔细需要精力。可前后不过二十分钟,当王奇和句召再一次返回看好的房子时,房主坐地起价,在原来价格的基础上多加了二十万! 王奇气得头发晕,恨不得大骂房主不讲信用。可房主又得意又不耐烦地说,一分不让,十分钟考虑,不要的话他就卖给另外来看房的人。 刚刚毕业的王奇和比她年纪大不了几岁的句召马上咽下愤恨,很快签了房主递过来的合同。二十分钟,二十万!王奇气得肚子疼。 可这就是瀛京。居瀛京大不易。 要是也能够和包霜蕊一样,这二百五十多万不就不用花了吗?王奇痛定思痛,急于得到乔增德的认可,一门心思琢磨乔增德的喜好。光是给乔增德办皇帝的新衣签售会还不行,她还要多表现。 可是,表现来表现去,王奇还是不如包霜蕊,她的马屁总拍在马腿上。即便乔增德给她评了优秀,可乔增德一看见她,眼睛里还是毫不掩饰地流露出鄙夷和厌恶。 考完试后的刘青吾已经心愿了去,她已经不愿意再想能不能继续读博士的事了。但她不愿欠任何人的情。 她坦然地请乔教授和孙平尧吃饭,为乔增德总算像导师一样,为她开列了书单。为表谢意,刘青吾递给乔教授一个信封。她不想乔增德能有什么“美言”,她只是不想乔增德到处骂她忘恩负义。 一个学生,被自己的导师在大大小小的场合上骂忘恩负义,别人只会信导师,而不会信学生。有乔增德一副有色眼镜就已经让人很煎熬了,如果,平白无故地再多几个乔增德的盟友,那学生的学术之路还不用开始就直接夭折了。 乔教授鼻子里“嗯”了一声,低着眉头没有看她。刘青吾觉察出乔增德有一丝不忍。但他很快朝孙平尧努努头,像立功的英雄一样说:“给你师母吧。” 孙平尧接下信封,放在手里捋巴着,马上喜笑颜开:“青吾,这不就把咱们的关系拉远了嘛。” 说完,她喜滋滋地捏着信封放进包里,拍拍乔增德站起来,准备结束今天这场饭局。 刘青吾大感惊诧,原来这些人是连“推辞”“客套”都没有的,她一时惊愕到说不出话,她甚至站起来伸手拦了一下孙平尧。 孙平尧轻蔑地笑了,斜着眼睛看着刘青吾,冷冷地说:“咋的,还想再要回去?!” 刘青吾,这个还不到二十四岁的青年,呆在原处。 给导师送点礼物无可厚非,刘青吾不想考前送,那样像是在行贿。可是孙平尧竟然就这么收下了,刘青吾觉得自己像中了圈套一样,浑身脏污。她回过神来,竟不知乔增德与孙平尧何时离开的。 对于考试的结果,刘青吾已经不再关心了,照这样下去,这书怕是读不起的。还了人情,不再亏欠,刘青吾安心顺利地结束了自己的硕士生涯。她放肆游玩了半个月,在瀛京一家公司入了职。 可快到新学期开学时,刘青吾却猝不及防地收到了博士录取通知书。刘青吾并无升学的喜悦,她没有跟父母多说什么,按照开学时间,她再一次一个人入学了。 博士研究生开学第一天,她先去乔增德办公室报到。乔增德像不认识她一样,问起她家庭状况。乔增德一听是农村学生,马上鄙夷地说:“农村有地多好啊,在家种地多好啊,读什么博士?” 刘青吾已经对乔增德说话的方式有所了解,但她还是低估了乔增德毫无教养的样子带给她的厌恶感。她笑笑说:“种地有种地的好,读书有读书的好。没人愿意种地,却有大把的人想读书,那想必还是读书好。” 对乔增德这种人来说,无论比他地位低的人说什么,他都会挑出毛病大加贬低斥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刘青吾对这一点已经做好了准备,既然不能破口大骂,她又绝不肯学王奇和包霜蕊的作派,故意讨好乔增德,那么怎样以自己的方式不受乔增德的影响,还要学到知识,就成了她入学的新目标。 乔增德把对王奇说过的话,几乎原封不动地对刘青吾又说了一遍。什么考试不及格了,什么他亲自去争取了名额了等等。刘青吾看着乔增德,这番话他说得如此流利,说得上下嘴皮都不用沾上,说得连磕巴都不打一个,那是讲过多少次了呢? 乔增德的下马威在王奇这儿奏效,在徐君铭这儿奏效,在穆凡这儿奏效,在崔冷这儿奏效,在刘青吾这儿也奏效。 刘青吾从乔增德办公室出来,感到头晕目眩。她站了一会儿,看看年轻的新生们兴高采烈的神情,心里一片沧桑。她也很羡慕。同样是开学,凭自己能力考上是一种心情,被乔增德格外施恩捞起来是另一种心情。 乔增德如法炮制,收着礼物拿着红包抖着威风,一番太监式下马威,就轻而易举地将这些学生与家人几十年的天赋、能力、努力、培育完全否定,完全将这些学生与家人几十年的心血瞬间变成他的功劳与施恩,且永无还完的那天。 只要学生把他的淫威当回事,那学生要么崇拜,要么畏惧,两种情况都不可能带来反抗。只要学生觉得对导师有亏欠感--正如有些父母让孩子感到亏欠他们一样,那么学生就会像孩子孝敬父母一样孝敬导师。 乔增德站在自己办公室窗前,往下张望着站在楼前深呼吸的刘青吾,心满意足地拿起桌子上的茶杯,咕咚一口八百一两的绿茶,从刚才的太监嗓儿变身为土皇帝,自言自语道:“哼,学院的是我的,学生的是我的,学生家里的是我的,都是我的!跟谁俩呢?他妈的,侬两瓶假酒糊弄我,我早晚让你大吐血。” 乔增德把茶叶呸回茶杯里,翘起肥猪腿,心里好不得意。 张汝婧下楼,看着刘青吾,毕竟是教过的学生,她知道刘青吾在考乔增德的博士,但一直不知道考上了没有。刘青吾新学期又出现在校园里,这就说明考上了。张汝婧心想,这刘青吾读硕士的时候看起来就是不会来事的学生,竟然能搞定乔增德,我真是有点小瞧了她,照这么看,恐怕今后留校成为同事也说不准。 她这么一想,话里就客气起来,故作纯真的惊喜叫了一声“青吾”。 刘青吾转过头,看着张汝婧那假惺惺的亲热劲儿,感觉刚毕业的崔玮天真的跟她挺投缘。刘青吾掩饰住刚才在乔增德那儿领教过暴虐后无以言状的心情,礼貌地叫了一声“老师”。 寒暄客气几句后,刘青吾很快回了宿舍,学院教师之间互相八卦传话的事她早有耳闻,她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再为自己平白招致议论。她静静想着乔增德刚才讲的话,她无法从这位教授的话中找到任何一句值得学习的东西。刘青吾默默思考着,乔增德是只对自己这样呢还是对所有人这样? 不知不觉,她心里的问号越来越多。当问号得不到准确解答时,刘青吾意识到,她需要帮助。 第87章 星星之火 樊崇峻因病住进了瀛京怡禾医院,蓝先生寸步不离地陪伴他左右。前去探望樊崇峻的学生络绎不绝,虽然医生百般叮嘱樊崇峻需要静养,但樊崇峻还是尽力一一会见了这些学术子弟。 做青年人的导师责任重大,教授更是社会最应扛鼎的中流砥柱。樊崇峻因着这种责任感,不肯参评什么项目,也不愿晋升职称,更自认不配做青年人的导师。 他常对蓝先生说,他为人拘谨,做事多烦琐习气,常常犹豫不决,想问题写文章也总是没完没了地反复和拖拉,哪里能做青年人的导师?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他一篇文章甚至要改上十年,在大量阅读和深思熟虑之后才审慎发表,即便获评学术大奖,也坚决推辞不肯接受,可是他对青年学者的文章却总是能够尽量发掘闪光的价值,光是乔增德的文章,他就推荐过很多次。 乔增德和孙平尧得知樊崇峻在瀛京住院的消息,如丧考妣地前去探望,乔增德更是把这些年遭受的苦难和做出的巨大贡献一股脑地倾吐给这位对他百般爱护的人生导师。 樊崇峻没做评价。他看看弓着虾背的孙平尧,又看看二百斤的乔增德,皱了的眉头平展一下再皱起来,轻叹着批评乔增德:“你看你,简直堕落成了一头猪。” 乔增德肥胖的屁股在病房的座椅上像长了陀螺一样,转一转,瞪一眼孙平尧,然后跟樊崇峻解释道:“我真是悔不当初。当年您力劝我不要回朝北,力荐我去镜壬富那儿读博士,我真是被狗皮膏药迷了心窍。您对我有大恩呐,就算是我的亲生父母,也比不上您对我的恩情。” 乔增德挤出了眼泪,他越是对樊崇峻心怀感激,就越是对孙平尧升起刻骨的恨意。 瀛京艺科大学着力发展的主流学科在新闻、电视等媒介领域,乔增德自从到了新单位,虽然论文还是照常发表,一个月还是保持着十几篇的发表量,但国家课题他接连五年都没有拿到。反倒是张一三、张生洪和那些他看不上的,要项目有项目,要奖项有奖项。 乔其不断打电话来要钱,即使乔增德和孙平尧想尽办法,也难以支撑乔其在纳加登打入上流社会。 和孙平尧来了瀛京,孙平尧非但没有在事业上对乔增德有半分帮助,反而联合着乔其不断搜刮乔增德的银行卡,乔增德越想越恨。当妈的是寄生虫,教出的女儿也是白眼狼。他羡慕起躺在病床上一辈子没有结婚的樊崇峻。 如果没有结婚,他就可以毫无累赘,如果没有孩子,他更是可以财富尽享。如果乔其没有花掉他当牛做马挣来的二百万,那他也可以像张一三、张生洪一样,出手阔绰地打通项目、获奖的各个通道。 哼,张生洪能拿到项目是因为他有什么才学吗?乔增德越想越愤怒,还不是因为张生洪那飞扬跋扈的妻子给他提供的资助吗?飞扬跋扈倒不是缺点,能在恰当地时机笼住校长武沐红、校书记申东琛,那才是贤内助。 孙平尧能吗?乔增德越看越觉得孙平尧可恶。她还假惺惺地给樊崇峻做什么酱牛肉,有什么用?躺在病床上都快断气的八十岁老头还能吃牛肉?乔增德恨不得连人带肉地把孙平尧从病房七楼的窗户扔出去。 张生洪两口子出手就是一整套红木家具,在国家重大项目评选前连夜“捐”给校长办公室。乔增德恨得牙根疼起来。 亲爹乔丁钩一见他邮回家的大礼包就高兴得分不出五官,什么都留给乔家唯一的男孙乔宗望。孙平尧除了剥削他奴役他,连觉都跟他分开睡。女儿乔其好不容易顶上世界一流大学的帽子,但偏偏挥霍无度。不光挥霍无度,还学上些坏毛病,那头发一半到肩膀一半刮得精光,五脊六兽地,一天一个颜色。就这样还嫌没个性,在纳加登还耍起了女朋友! 乔增德觉得自己的人生简直坠落进一个无底的黑洞。孩子是父母未来的希望,可是这唯一的孩子,他连朋友圈都不敢放,他甚至很怕擅长媒介分析的艺科大学的师生哪一天扒到女儿乔其毫不低调的社交帐号。孩子不起秧,老子再厉害又有什么用? 无论乔增德如何给乔其启蒙,乔其始终觉得她有过她人生的权利。她每次打电话来,乔增德都气得骨头疼,必须要跟孙平尧大吵一架才能缓解。 孙平尧还嫌他没本事,故意跑到学院丢人现眼。乔增德整张脸皱得比樊崇峻的脸还老。孙平尧,资产阶级享受派小姐,刚到瀛京就整天哭哭啼啼,三天两头跑医院。有一次,她竟然跑到学院里,跟刚上班没几个月的陈现虹借钱! 乔增德想起孙平尧做过的丑事,就感觉自己的脸都被这个狗皮膏药丢尽了。 陈现虹那时候一个月满打满算能拿两千块工资,孙平尧理直气壮地来借钱,张口就是五百块。陈现虹知道同事之间尽量不要有经济来往,可院长夫人来借,陈现虹没法不借给她。借出去容易再要回来就难了。孙平尧给陈现虹扔下一句“让你们乔院长还”,就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 陈现虹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五百块一下子成了生活里的窟窿。她忍气吞声了好多年,直到王奇来了,她才云淡风轻地提起这件事。 世上哪有不漏风的墙?这件事一下子就成了学院里的笑话。乔增德扯着高高在上的大旗,极力往自己脸上贴金,笑话一流传,他觉得像被扒掉底裤一样羞耻。 堂堂大院长很快把羞耻转化为怨恨。孙平尧不好,陈现虹就好了?那些背地里嚼舌根的长舌妇就好了?乔增德转瞬间恨透了学院里所有的人。所有人都在等着看他笑话,所有人都对他指指点点。 哼,人贤遭人妒。瀛洲国的国民劣根性使然。没有一个人理解他。乔增德感到由衷的孤独与委屈。 他像孩子一样哀叹着自己的遭遇,想起了他娘于春梅。可是乔增德又恨起来,他娘也不是真爱他,他娘和他爹一样,偏向弟弟乔增财,从他这搜刮的大礼包、钱,他娘都贴补了乔增财!为了给她奔丧,乔增德和孙平尧光是来回路费就花掉四千块,他爹乔丁钩竟然说丧葬费平摊,又问他要七千!办丧事收的白事份子尽归他爹自己,而我这个大孝子里外里花掉一万,竟然遭受了家人的围攻! 我为两个家立下汗马功劳,还是小包体贴,知道我母亲去世,马上随上两千块。王奇,哼,有钱在瀛京买房子,随份子倒小气,一千块也能拿出手? 他脱口而出:“樊老师,您就说这瀛洲国是不是个铁屋子吧?我算是对您当年的教导深刻领悟了!” 樊崇峻没有接乔增德的话,他让蓝先生先出门去,他要单独和乔增德说说话。 蓝先生轻声嘱咐乔增德:“增德,樊先生需要静养,不要让他过度劳心伤神。” 乔增德悄悄移动一下屁股,避开蓝先生要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仿佛蓝先生对樊崇峻的友谊会传染。 可他心里又禁不住愤恨起来:“樊老师当年对我可比对你好多了,他都想收我当......义子。” 乔增德回味着樊崇峻对他的爱护:“要不是我洁身自好,有你蓝先生什么事啊?义子,和你这‘朋友’,差不多。要是我当年答应樊老师,那我今日就不会被小人剥削和羞辱。” 樊崇峻的朋友。 乔其的朋友。 乔增德可以大骂乔其,却不能大骂樊先生。 “增德,人要知足,知止。”樊崇峻拍拍乔增德的手,慈爱地劝道。他已经没有力气像年轻时候那样再谆谆告诫些什么了。 钟田中前几天来过,他也老得不成样子了。和樊崇峻一见面,钟田中就流了泪。钟田中拉着樊崇峻的手,嘴唇颤抖着:“樊老弟,我教导无方,有负你的重托......” 钟田中一句话出口,就老泪纵横。乔增德从北东师范大学拂袖而去,还以为自己经天纬地之才天地任他遨游呢。他甚至没有再回朝北看看他的老师。 钟田中说,樊崇峻听,蓝先生长叹。 末了,樊崇峻笑着宽慰钟田中:“人之命运,天注定。我没有儿子,一生对青年人自感难当重任。乔增德年轻时候性情孤僻思维偏狭,大概是因为家境贫寒,一个地方局长,就让他对人生失去了判断。这是他心底的追求。老兄你不必自责。这不是乔增德一人之过。一代人,从人生关键阶段就活在打砸抢,批斗这个批斗那个的环境里,除非自己深切醒悟忏悔,否则,绝难意识到自己的颠倒梦想。还没等建立好是非观善恶观,就大踏步跃进,好像那真是靠自己努力达成的,好像人靠自己的努力可以做到任何事。唉,无法无天无知无畏的一代人,再接连经受饥荒,哪里还有‘道德’?现在这批人当官的也当到顶了,做学问的也都是教授了,咱们一死,他们更没有约束了,只怕......” 樊崇峻脑海中浮现四个字:无力回天。 钟田中擦擦眼泪:“老弟,你还能笑出来......” 樊崇峻深深陷在病床里,骨瘦如柴。他停顿着,让自己休息一下心神,然后说:“我盼望着那新的一辈,早日长大。我盼望着星星之火,照见我们走过的路。” 钟田中点点头,又摇摇头:“新的一辈也要没有受到污染才行。老弟,现下的学术体系,年轻学生受到诸多压制,没有脊梁啊。就算有根脊梁,恐怕也得早早夭折。” 樊崇峻笑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只要是脊梁,必须经受住考验。我盼望新一辈中有人如不倒之青山。” 钟田中想起自己种下的树,现在已经亭亭如盖,可是樊崇峻说的“不倒之青山”他还没有见到。 他不忍心再反驳樊崇峻,他知道今日一别,将成永别。 钟田中拖着苍老的躯体,黯然回到自己的居所。他知道樊崇峻与鲁哥迅一样,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樊崇峻没有告诉乔增德,他的博导钟田中来过。樊崇峻看乔增德涨肥的脸上没有一丝快活,滔滔不绝讲着他自己的受害史。久久地,樊崇峻不知道应该对乔增德说些什么。 知足,知止。非有大德上智之人,难以明白。 乔增德向樊崇峻下着保证:“樊老师,我一定不辜负您的厚望,您放心,我绝不会堕落!艺科大学尤小桦教授说得好,就是干!您放心,我就跟他们干到底。他们那点学问,怎么能比得上我?我可是受了您的真传!您教导我一辈子说真话,我感念在心,没齿不忘。” 乔增德声泪俱下的样子,樊崇峻不忍再看。他细细看着孙平尧。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见到孙平尧。 就这么一个人,乔增德就迷住了?樊崇峻叹口气。 乔增德见樊崇峻不说话,心下更确认:“看吧,樊崇峻是站在我这一边的,樊崇峻分明是在怪罪孙平尧你这个狗皮膏药毁了我这不世之材!” 孙平尧不敢说话。樊崇峻不喜欢女人,她一下子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是应该更像女人一点还是不像女人一点?她的念头左右游移着,在男与女之间混沌着。乔其她是知道的,乔其是她的女儿,但乔其是男的,那樊崇峻和蓝先生谁是男的谁是女的? 孙平尧一瞬间决定,自己还是女人点好。 樊先生之所以喜欢男的,孙平尧瞅瞅乔增德,心里默默想,说不定那“义子”就是和称呼蓝先生“朋友”一样的意思。和乔其一样。乔增德心心念念樊崇峻,谁知道他是什么心思。说不定乔增德还动心了呢。男人喜欢男人,不就是因为没有见过真女人吗?乔增德不就是为了我才回的长天? 孙平尧想到这儿,对自己的女性魅力自信了几分,她露出对扣的门牙,冲樊崇峻莞尔一笑:“樊先生,您歇歇心神,尝尝我给您做的牛肉,我炖得可烂糊了。” 樊崇峻这才开口说了句“好”,让乔增德扶他坐起身。 孙平尧喜出望外,马上打开保温盒,把她精心炖了两个小时的牛肉盛在小碗里,浇上两勺汤汁,仔细吹一吹,然后撅起屁股,把牛肉喂到樊崇峻嘴里。 樊崇峻细嚼慢咽,一块牛肉吃了足足有一分钟。孙平尧和乔增德不敢说话,翘首盼望樊崇峻对牛肉的评价。 樊崇峻什么也没说,咽下去后又指指孙平尧手里的白色小碗,意思是再来一块。 乔增德嘿嘿笑着,孙平尧又撅起屁股,把一块切得方方正正的牛肉放进带点汤汁的小勺,像哄小时候的乔其一样,把小勺放进樊崇峻的嘴里,然后轻轻往上一掀,连肉带汁就进了樊崇峻的口腔。 樊崇峻还是细嚼慢咽。牛肉的汤汁顺着他皱巴巴的嘴角流出来,乔增德抱着他几十斤重的大肚子马上站起来,扽出袖口替樊崇峻擦擦嘴角。他还记得樊崇峻是个极整洁严谨的人,就连躺在病床上,他的病服都格外干净。 樊崇峻摆摆手,孙平尧又劝道:“樊先生,多吃点吧,牛肉已经炖得够烂了,好消化。” 樊崇峻还是摆摆手。孙平尧看看乔增德,默默地把碗和保温盒拿出去刷洗。 樊崇峻看着乔增德,不由得叹口气:“增德,谢谢你和你太太前来探望我。我有些话想跟你说说。人生关键处只有几步,错过就错过了,没有回头路。你这些年很努力,也作出了成绩,可人,有所为有所不为,你要想清楚。你已经是教授了,比我的职称还要高,成果比我也要多,心里要常存善念,敦品修德......” 樊崇峻咳嗽起来。 乔增德拧着眉头,喘口粗气抬起肥胖的屁股,想给樊崇峻拍拍后背。 樊崇峻又摆摆手。他觉得累了。 有些话,他原不想说,可是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又担忧起来。他看一眼乔增德,停住了话头。八十岁的将死之人说的话,还能打动五十多岁自视甚高的大教授吗? 樊崇峻自嘲一样摇了摇头。 孙平尧和蓝先生走了进来。樊崇峻看看蓝先生,蓝先生心领神会,温和地对乔增德和孙平尧说:“增德,感谢你们,你们有心了。樊先生常跟我念叨他的这些学生呢。” 乔增德喜滋滋地笑着,能得到樊老师的认可和夸奖,他心里又有了战天斗地的底气。樊老师是学界泰斗,他又得樊老师的真传,瀛京艺科大学谁能比得过他的学识? 蓝先生挂念地看一眼樊崇峻,微笑着对乔增德和孙平尧说:“增德,让樊先生休息休息吧,等他病好了,你们师生再好好相聚。” 乔增德和孙平尧恋恋不舍地辞别樊崇峻和蓝先生,他们心里都清楚,这就是和樊先生的最后一面。 出了医院大门,孙平尧挽着乔增德的手臂,带着五十多岁的娇气问:“咋样?我的手艺还是挺受认可的吧?” 她等着乔增德对她的夸奖。 乔增德沉浸在樊崇峻对他的夸奖中,心情大好。他仰仰脸,呼吸着瀛京入冬后清清冷冷的空气,吸溜着鼻涕“嗯”着:“樊先生在人生弥留之际饶恕了你。” 孙平尧一听“饶恕”这个词,好心情马上化为愤怒。她抬头望望医院的方向,好像生怕樊崇峻和蓝先生看见听见一样,压低着嗓音吼着:“乔增德,你怎么说话呢?什么‘饶恕’?你看小说看得怎么那么会瞎联想?” 乔增德上下牙齿咬得咯嘣作响,像老牛吃草一样来回嚼着嘴唇:“你看过几本书?还指导我?你害了我一辈子,到现在还死皮赖脸地缠着我,你以为樊先生不恨你吗?他一辈子爱才惜才,当我是亲儿子,没有我,你能见到这么有学问的人?” 孙平尧气得眼圈泛红,手里的保温盒砰地砸向乔增德。她一转身,伸手拦下出租车,气呼呼地上了车。 司机头也不回地问:“去哪儿?” 孙平尧不说话。 司机抬抬头看看车前镜子,又问:“现在走吗?” 孙平尧还是不说话。 司机有点不耐烦,但看到后头有一个胖子正疾步赶来拽住了车门,司机就收了声。 乔增德气喘吁吁地拱进出租车里,身上满是保温盒里洒出的汤汁的味道。他大气还没喘匀,就数落起孙平尧来。 孙平尧扯开出租车门,换到副驾座位上,强忍着眼泪冲着司机大吼一声:“师傅,瀛京艺科大学!开车!” 司机扭头看看车窗外,忍下平白无故受到的呵斥,满载一车抱怨,驶向目的地。 一路上,乔增德的嘴巴就像上了膛的机关枪,等到司机停了车,他还意犹未尽地沉浸在刚才悲喜莫名愤恨不已的情绪里。 司机目送着乔增德和孙平尧的背影,摇下车窗,往外吐了一口痰,自言自语道:“这他妈的就是大学教授夫妇?!这艺科学校果然差劲。”说完,他一脚油门驶离了瀛京艺科大学门口。 瀛京冬天的天空总也擦不干净,刘青吾站在图书馆明亮的玻璃窗前,向外眺望着。她老远就看到乔增德肥鸭子一样蹒跚的样子,和孙平尧一身黑羽绒服裹着的虾米背。 她没有表情,静静站立,静静注视着罗宇和王英杰盛赞的伉俪。罗宇结婚,邀请了这一对恩爱伉俪当主婚人,刘青吾很是好奇,罗宇究竟从这一对伉俪身上看到了什么。 人,好不一样啊。刘青吾想起崔玮天的话。 楼前银杏树叶悄然飘落。刘青吾静静心神坐到自己的座位上,看了看表。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了。 想必乔教授是去往餐厅,此时下楼吃饭,十有八九要碰到他们。 张一三的办公室就在楼下。 刘青吾每次到图书馆都心有余悸。宿舍、图书馆、餐厅,三点一线的生活,有两点她都不能心无旁骛。不是怕碰到乔增德,就是怕碰到张一三。 刘青吾觉得自己一夜之间变成了宅人。 她看看自己不知不觉间胖起来的手,才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去打球了。旧队友已经毕业,新队友,她没有心思联络。新认识的同学,不是这个教授的学生,就是那个教授的学生。 这些教授的大名,乔增德都骂过。没有人能从乔增德嘴里活着出来。不是忘恩负义,就是鸡鸣狗盗。 那些教授也会在学生面前骂乔增德吗?他们的学生都跟自己的教授同仇敌忾吗? 一想到这些绵延不绝的口舌是非,刘青吾就感到众声嚣嚣,厌烦不已。 为了一个观点?为了一种真理?为了切实的利益?为了教育?刘青吾觉得都不是。可是纷争似乎就这样顺着一个个师门一届届的学生延续下来,好像年轻的学生从五湖四海赶来,就是来学这些嚣嚣之声的。 刘青吾绝不肯让乔增德的思维和观念流传下来,所以闭口不谈。她总觉得乔增德身上有些说不清的东西在蔓延。张一三的事,刘青吾也从未讲过,因为她知道,不讲就可以“无事”,但如果讲出来,就变成了事。 有些事需用智慧大事化小,有些事需靠哲学见微知着。能过去的事叫故事,过不去的叫事故。 可她觉得,只要跟乔增德沾上边,不要说事情,就算只是一句话,都可以演变成一场灾难。 她还没有去找王奇,王奇的电话却打来了。 第88章 师门之谊 王奇打电话给刘青吾,是要刘青吾到学院办公室暂时接替孙瑶和陈现虹的工作。坐班的行政岗教师出了国,王奇、吴风兴和王国庆忙成了陀螺。 王奇带着惊喜的语气说:“青吾,现在学院有个难得的机会,学生可以来实习,这是个大好事。你也是乔院长的学生,学院又是乔院长一手创建起来的,咱们应该帮着他一起把学院建立起来。老师的事就是咱们的事。我们做学生的应该为导师分忧。这样,你一会儿来一下我办公室。” 刘青吾对王奇的这一套奴才话十分反感,好像拒绝她的要求就等于不为学院建设出力,袖手旁观导师之忧一样,好像要做的事是为乔增德一人做的。 王奇是真心拥戴乔院长吗?刘青吾想,人为什么会拥戴乔增德这样的人呢?读到博士的知识女性为什么会主动效忠并且要拉上别人一起效忠乔增德这样的人呢? 刘青吾想问问王奇对乔增德的看法,于是她去了王奇办公室。 王奇一见她就关心地问:“哎呀青吾,怎么长一脸痘?” 王奇一下子想起她刚来瀛京的情形。看看刘青吾的脸,王奇语气里有些心疼:“哎呀我看见你就像看见我们家的妹妹一样,我刚来的时候也是这样。” 王奇一瞬间的心疼语气,让刘青吾的心里感到柔软而温暖,她笑笑,对王奇说:“可能是气候原因,瀛京天气干燥,我刚来的时候脸干得眼睛都睁不开。” 刘青吾想,长痘看起来是皮肤问题,实际上是人的激素分泌出了问题,是来自身体内部。身体是思想意识、精神状态的载体,皮肤是人身心是否安宁的外显。相由心生不仅可以分辨人的品质,还可以照见人的健康状况。 她决定问问王奇,导师乔增德为什么总是那么愤怒,那么爱骂人,好像全世界的人都亏欠了他,好像他对全世界有大恩大德。 王奇像是没有听到刘青吾的话,自顾自说起她刚到瀛京见乔增德的那天:“你跟我一样。你比我年纪还小,我好歹还有几年工作经历。你都不知道,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咱们这位导师,我都没见过他。我刚来嘛,其实就是跟自己的导师见见面,也是出于礼貌,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就得罪他了。你都不知道,哎呀。” 王奇反复说“你都不知道”,刘青吾想知道。 刘青吾静静地听。 “我刚来第一天,还带着礼物,哎呀,这位博导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王奇脸上带着笑意,手停在半空,强调着:“我第一次见他啊,我以前都不认识他!” 王奇打开了话匣子:“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老师,还以为博导派头大,但再牛的博导我也没有见过他这种人。他特别爱说人坏话,但也不说因为什么事,就是谩骂,骂得很难听。我刚来第一个学期就像你一样,长了一脸痘,脸都烂了,我都不敢见人。” 刘青吾在心里确认,乔增德不是针对她一个人,他对所有人都这样。那么问题是出在乔增德身上,而不在于学生。 刘青吾看到王奇眼睛泛起的泪光,当即明白,开学第一天骂学生是乔增德的“传统”,是一种整治人的手段。只要和他打交道,不论是谁,都会是这种感受。 刘青吾觉得自己心里的问号在王奇的话语中开始得到解答,可是她又有新的问号,为什么一个教授会整治自己的博士生呢?按常理,就算仅从利益角度来算计,博士生尤其不同于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一旦毕业,无论做什么工作,都可以独当一面。一个导师,为什么会这样痛骂不久的将来即可帮到他的学生呢? 王奇说着说着有些激动,虽然她极力克制,但刘青吾还是感觉到她内心的愤恨和委屈。 成绩不及格。施大恩。南河人。张生洪。北东师大。无知。回报。破格儿。贡献。 和乔增德对她说的话一模一样。刘青吾默默听着。 王奇“靠”了一句脏话:“我那时候都开始失眠,特别焦虑,徐君铭你还记得吧?咱们的那位师兄,一听见这位导师说话他就要犯心脏病。他前两天来瀛京,都不敢看望导师,悄悄给我发消息,我们吃了个饭他就回奉辽了。我读到二年级的时候都精神分裂,我都不敢告诉我的父母。” 精神分裂。 刘青吾为王奇感到难过,轻声问道:“师姐,你是乔老师第一个博士吗?” 王奇哼了一声说:“算起来,我是咱们这位导师到瀛京来的第一个博士。其实咱们还有一位大师姐,就是你们的包老师,她是乔院长从北东师范大学带过来的。” 王奇说着,有点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 王奇的情绪阴晴不定,心里有恨,但她在笑,明明是在说自己受到的伤害,但她假装自己不在意。 刘青吾还是困惑,为什么乔增德这么差劲,王奇还要说“老师的事就是我们学生的事”。 乔增德那样的人根本不配做老师啊,遑论当院长!帮这样的人不是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吗?如果是其他的工作,那乔增德最终只会害到他自己。可是他是教授,是教育者,是人才的推荐人,教师的聘用者,还要走向国际,让这样仗势欺人的“老师”做稳院长,得是多么大的危害! 但王奇很快说道:“青吾,学院有个岗位你可以来试试,对学生来说是一种锻炼。这是个好事,导师的事就是学生的事。背靠大树好乘凉。” 刘青吾在心里惊呼,乔增德哪里是什么大树,乔增德是往别人雨伞里浇沸水的人! 王奇又说:“虽然咱们老师平常要求严格了点儿,但如果老师垮了台,那对咱们又有什么好处?你得成为导师眼里不可代替的人,为留校做准备。” 刘青吾心里对王奇前半部分讲的话感到有几分感激,可是她不同意王奇后边说的理由。 乔增德不是严格,乔增德是一种暴力。无论暴力以何种名义出现,暴力恒是暴力。 如果以后工作是要和乔增德这样的人打交道,那留校到底有什么可留的呢? 刘青吾感到一丝为难,她不想在曾经被折磨到精神分裂的师姐刚跟她谈了心的情况下拒绝她说出来的“好意”。虽然王奇说的好意,刘青吾并不觉得好。 但想想要面对乔增德,刘青吾还是推辞着:“师姐,这个工作我暂时不想接。我现在学习压力都很重,每天都有好多书要看......” 王奇拉下脸打断她的话:“学生在学校也不能光学习,也得学会替老师分忧。我也是打从你这时候过来的。” 刘青吾更感到反感,但她依然礼貌地说:“师姐,我来学校就是为了学习,后半辈子都要工作,就是现在可以心无旁骛读书。我不想把时间放在这些事情上。” 王奇不高兴了:“现在学院也缺人手,那么多工作,总不能都我一个人去做吧?你放心啊,报名啊表格这些我都替你做好了,你就是来锻炼锻炼。你早晚也要跟他打交道的。” 刘青吾想起王奇上课睡着了情形,心里有一丝同情,她无法再说出拒绝的话,只好说:“师姐,那我只来一个学期。” 王奇马上欢天喜地地把刘青吾的名字上报。学院的教师虽然已经不再给刘青吾上课,但都知道刘青吾是乔增德的博士,尤其是张汝婧,还以为乔增德特意安排刘青吾在学院历练,有什么不好开口的事反而更交代给刘青吾去汇报。 刘青吾一下子接替了陈现虹、孙瑶两个人的工作,王国庆俨然成了她的顶头上司。需要乔增德签字的文件,王国庆打印出来,随手挥给刘青吾,说一声“去吧”,刘青吾半天时间就没了。 乔增德并不常在办公室办公,找他需要约时间,乔增德回复的快慢,刘青吾不知道是随事情紧急程度,还是随乔增德的心情。 但乔增德一见到她,一张嘴就开始大讲特讲,讲来将去不是骂这个就是骂那个。 刘青吾觉得就算接替整个办公室所有的事,也不算难,可她很不想见到鼻涕一样的乔增德。乔增德整个人就像一个巨大的粪坑,他一开口,刘青吾觉得自己的心就开始枯萎。 张汝婧见刘青吾在学院办公室干得有模有样,已然把她当即将成为的同事看待,尤其是刘青吾出现在乔增德面前时,张汝婧的语气客气得仿佛刘青吾是乔增德的第二个女儿。 王奇不见了踪影,刘青吾十天半个月也见不上她一面。 刘青吾感到深切的痛苦。 让她焦虑的是,一个礼拜七天,一天二十四小时,乔增德随时有事找她,不是报销就是整理材料。学院新上了留学生项目,三个班留学生的课与各种统计数据、比赛等,都是刘青吾一个人忙前忙后,她甚至没办法拿出整个的一小时读书写文章。 正当刘青吾为学业感到着急的时候,她在一个清晨接到了乔增德的电话。照例,他用命令的语气通知刘青吾,孙平尧要去医院,让刘青吾陪着去。 刘青吾从睡梦中爬起来,还不到六点。她急匆匆地走在冬天清晨寂静的校园里,打上车接孙平尧去了医院,然后陪她挂号问诊,再打车接她回来,然后中午请她吃过午饭,再把她送到家门口。 刚去完医院没几天,孙平尧又要去家居商场给乔增德买书橱,这次她自己直接给刘青吾打电话。 刘青吾打上车接她去家居商场,陪她逛了整整一天,再打车把她送回家,然后请乔增德和孙平尧吃完晚饭。等到她回到宿舍时,已经到了晚上九点多。 刘青吾回到宿舍,顾不上休息,赶紧准备开题报告。她宽慰自己,只要乔增德在指导论文的时候认真点儿,那么这些就算师生情谊吧。 可当她拿着不知道熬了多少通宵写出来的开题报告去找乔增德指导的时候,乔增德顾左右而言他,始终没有给出任何关于选题的建议,并且,破天荒地只说了十分钟。他甚至没有再等刘青吾说“一起吃饭吧”,就晃动着他二百斤的躯体,像只蹒跚的肥鸭子似的快步溜掉了。 刘青吾错愕地站在图书馆门口,看着乔增德快快溜掉的背影,仿佛已经听到乔增德幸灾乐祸的那句“活该”。 刘青吾明白了。如果自己不能按时毕业,那乔增德永远有正当的理由,变着法儿地索要礼物,让她请吃饭,并支使她干杂活儿。孙平尧的病会三天两头长出来,那她就要拿出无数个半天一天给孙平尧打着车满瀛京跑。 乔增德连份内的论文指导都做不到,如果她的论文写不出来,乔增德只会把自己的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 刘青吾明白为什么乔增德会在一开学的时候就大骂学生“不及格”。如果学生真的不及格,那么学生就不会拿到录取通知书。开学的下马威是乔增德打击学生为自己推卸责任做的铺垫。 学生没有信心写论文,那么学生的论文就永远写不好;论文写不好,学生就毕不了业;学生毕不了业,乔增德就有充分合理的理由让学生延迟在校园里;只要学生在校园里延迟,乔增德就有收不完的礼,有用不完的免费奴仆;学生永远做着免费的奴仆,就不会有真正智识的增长;学生没有智识的增长,就无法识破乔增德的伎俩。 刘青吾倒吸了一口凉气。乔增德不是一个“老师”,乔增德是个木匠。 村里的木匠铁匠教徒弟就是这种思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乔增德夫妇这开源节流的法子如此娴熟,王奇知道吗? 刘青吾约着王奇吃午饭,她还没有问什么,王奇就先开了口:“听说师母让你带她去医院了?” 刘青吾说:“嗯。”她不关心王奇怎么知道的,在这个学院里,恐怕有人放个屁,都能成为谈资。她要听听王奇怎么说。 王奇骂一句“靠”,打开了话匣子:“我刚来第一年,新学期报到第一天,我高高兴兴地来找他,见见新导师,结果他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很长时间里,我都不敢出门,就怕碰见他和师母。我都精神分裂!靠!咱们那位师母啊,他们两口子刚来瀛京没多久,说是水土不服,其实他们天天吵架,吵了架咱们那位师母要不就去医院要不就离家出走,她去医院每次都叫我陪她去,说是不认识路。靠!我也刚来瀛京好嘛!我们就打车去医院,最近的医院她还不去,非得去瀛京圣康医院,打车到那儿一个来回就是三四百块,我还得请她吃饭,他两口子吵架是家常便饭,我就天天陪着这位师母去医院。咱们这位导师呢,也不指导论文,就是谩骂,骂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哎,一到饭点咱们那位师母就打电话来吃饭,我就要请他们两口子吃饭。我们那时候读博士才几个补助啊,每个礼拜请他们夫妇到外面吃饭,你都不知道,我那时候都精神分裂,觉也睡不着,我就问包霜蕊,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导师吗?结果,你猜咱们这位从长天跟着导师到瀛京的师姐说什么?靠!她说,就是要给我颜色瞧瞧,也不知道是她要给我颜色瞧瞧还是咱们这位导师要给我颜色瞧瞧。咱们这位导师夫人,院长夫人,那架势是以皇太后自居,特别爱占小便宜,总爱到学院来逛荡,找同事借钱都不还。他们家的那个女儿,胖胖的,也不结婚,留一个特别夸张的发型,出国留学去机场,都是我给她打车拿行李,人家连句谢谢都不说,靠!就他们家的孩子金贵,我在家我妈都没舍得让我干那么重的活儿,靠!他家女儿那么胖,就让我给她搬行李!” 刘青吾没有插话。她静静地听乔增德娴熟的伎俩,也看着王奇。 王奇染上了乔增德的症状。 刘青吾暂时顾不上诊断王奇的症状,她在确认新的问题:王奇知不知道,她让自己和乔增德一家打交道如同把她往火坑里推。如果王奇不是故意的,刘青吾就原谅她。如果王奇是故意的,那么刘青吾将另作打算。 刘青吾不想女孩子之间互相伤害。 王奇絮絮叨叨一中午,临了叮嘱刘青吾,千万不要跟别人说。 刘青吾没有回答她。 王奇刚一离开,乔增德打来电话,让刘青吾下午去财务,给他报销差旅费。 刘青吾忍下巨大的恶心,下午找乔增德取报销材料。 乔增德讪讪地笑笑,绝口不提开题报告的事。 刘青吾想着乔增德的表情和王奇的话,带上一本书,慢慢走在去财务大厅的路上。她知道,这一下午,乔增德的账肯定报不完,所以,她不着急。 乔增德急切切地溜走,要么他是故意不教,要么就是乔增德根本不懂她要做的研究。 刘青吾想,真正有水平的人从来都是惜字如金,因为他们知道自己讲话的分量。那么乔增德何以日复一日地滔滔不绝? 刘青吾查看了乔增德的发表的文章,那些文章有带着老婆孩子名字的,有带着学生名字的。按王奇的说法,她写的文章都是直接送给乔增德,她连名字都不署。那么乔增德就不光要钱要礼物要饭要支使,他连学生的文章也看在眼里。 那么,如果自己的选题选得好,那他一定会两眼放光,恨不得抢了去,现在他看起来并不在乎这个选题,那说明这个选题没有“油水”可捞,至少没有引起他的兴趣。 推断没有足够严谨的证据,可是已经足够刘青吾看透乔增德的鬼把戏。她决心把这个没有油水可捞的选题做好。 果然,财务大厅排着蜿蜒的大s曲线,刘青吾排在队尾,等排到她的时候也快到下班时间。财务过时不候,一到四点五十,站起来就走人。 刘青吾着实气恼。她刚要请窗口里的人帮帮忙看看材料,看看是否有需要补充修改的地方,她提前准备好,省得明天再浪费时间,她背后的窗口就激烈地吵起架来。 刘青吾窗口的女孩叹口气,重新坐下,翻了翻了材料,扔出来,没好气地说:“准备申请表不是登记表,另外要再加上差旅的那张总表和银行卡。” 刘青吾听愣了,忙拿出笔,请她再说一遍。 财务人员看她认真的样子,又看了看她放在旁边的开题报告和排队时候看的书,忽然温和地说:“这样的事以后让你老师自己来。他们都很清楚。” 刘青吾为突如其来的温和感到鼻酸。她苦笑一下,收拾着一堆错误百出的材料,没有说话,疑惑着,乔增德这次怎么会连银行卡都给错。 窗口里的女孩看了看她,拿起电话打给了乔增德,声音客气而严厉:“乔院长吗?您好,我是财务处。是这样,您的材料需要重新整理,您是老教授,肯定都知道用哪些表格。还有,报销的事以后请您尽量自己过来,如果您自己都不清楚,那学生半天的队就白排了。” 刘青吾感激地谢过她,拿着材料回去交给乔增德。 刘青吾以为,乔增德应该听出财务的责备了,谢字倒不必,那歉意总会有吧?那他准备材料应该会更认真。 但乔增德一见到她,就扯着太监嗓儿说:“咹,这么点儿小事也做不好,情商这么低,以后怎么参加工作?东日国人一向注重细节,我做事就是有东日国精益求精的品质,我怎么就教不会你呢?” 他抖抖索索从外套里取出皮夹,抽出一张银行卡,又嘿嘿笑着,说:“喏,用这张卡吧,嘿嘿,本来想把钱报到我自己的账上,唉,男人难啊,那张卡我和你师母共用的,我给乔其交学费、家里的大事都用那张卡。我不光学问好,还有经济头脑,哪像你们穷人,我大哥的女儿结婚,我在南方开会的时候用我攒下的小金库给她买了一整套银饰,亮晶晶的可漂亮了,嘿嘿,你师母都不知道,嘿嘿。你们女孩子就得找我这样的男人,绝世好男人。” 刘青吾眼睛冒火,恨不得一拳砸到乔增德那张肥猪脸上。但她咬着牙保持着平和,沾到乔增德任何皮肉,都只会增加她的恶心。 乔增德毫不觉察,仍得意洋洋地说着:“男人有钱就变坏是有道理的,没有钱,哪里有女人肯跟?咹,你还总崇拜我,也是,像我这种又持家又有学问,对家庭负责的绝世好男人都绝种了......” 刘青吾不知道他腹泻一般自恋自夸的话说了多久,也不知道乔增德何以能说出“崇拜”他话。 她极力使自己冷静。如果之前,乔增德只是暴虐,那么此刻,乔增德正在越过一条界限。 这不是一个老师跟学生说的话,也不是一个长辈对晚辈说的话,这是一个男人在对一个女人炫耀他自以为是的资产。 这次要报出来的账目是二百七十块一毛的巨款。 乔增德拿出银行卡,竟然是带着笑意看着刘青吾。他的眼神,一些谄媚,一些炫耀,一些诱惑,一些不屑,一些哄骗。 刘青吾想起张一三,想起那个可怕的教体育的老头儿。 现在是全员下班的时刻。刘青吾提醒着自己:眼前有一个妄图用二百七十块一毛瀛洲币炫耀身价的老杂种。 刘青吾笑了笑,乔增德只是一只愚蠢的纸老虎,有贼心没贼胆。 刘青吾的头脑冷静而清晰:“这些人的眼神,都是一样的。有人贪财,有人贪色,有人既贪财又贪色。贪婪和吝啬是一体两面,贪婪的人也必是吝啬的人。” 刘青吾跟我说:“女性不要愤怒。愤怒确实可以产生超常的力量,但如果身处于一个无力改变、暂时无法逃离的世界,不要愤怒。愤怒会消耗自身能量,徒增对自己健康的伤害。女性需要学会旁观。从旁观男人--‘人类’的表演中,开辟自己的世界。欲使其灭亡,必使其膨胀。要兵不血刃,让他们自取灭亡。” 第二天,刘青吾报完账,再一次找乔增德交材料,会计佟兰美拿着学院两个月的工资汇总表敲门进来找乔增德签字。 她看看刘青吾,又看看乔增德,讨好地说:“乔院长,青吾是您的亲学生,又是博士,这个岗位虽然是贫困生的勤学补助岗,但青吾每天要忙很多事,相当于全职工作,多了给不了,但提到每月一千五,学院是有这个权限的。” 乔增德把肥胖的身躯往椅背后边一靠,整张脸拧成鸡屁股,假装没有听到佟兰美的话。 刘青吾这才知道,原来这个岗位是贫困生的勤学补助岗,根本不是王奇说的来帮导师帮学院“分忧”。 刘青吾并不歧视贫困生,上这么多年学,她甚至根本没有关注贫困生和其他学生有什么分别。她到这儿来也不是因为缺钱,王奇那样恳切地请她看在一个师门的份上过来帮忙,她才过来的。 税后八百瀛洲币。刘青吾甚至没有当回事。 如果要赚钱,随便在校外做什么兼职都比在这个办公室一个月一千税后八百赚得多啊。怪不得乔增德一口一个“穷人”。 明知道学生穷,还大骂学生穷,乔增德是故意虐待他人。以二两钱妄图勾引穷女学生,乔增德更是心术不正,践踏别人的尊严。 刘青吾又解开了一个问号。 乔增德不是性格的问题,是人格的问题。 乔增德继续瘫坐在椅子上,直接往后一躺,把手机高举过头顶。 佟兰美尴尬地看看刘青吾。刘青吾不说话,佟兰美又看看乔增德。 乔增德始终没有开口,佟兰美尴尬地带着签完字的工资汇总表走出了办公室。 门一关上,乔增德马上把手机往桌子上一扔,抬起眼皮,一反昨天被财务当场抓住错误时狡辩的神情,恢复了往日的凶狠相。 他瞪住刘青吾,拎起一边的嘴角,尖细着嗓音说:“没有我你能在这儿挣钱?!我堂堂大教授,给你上课,天天给你指导论文,我还得给你钱?!” 刘青吾感到无法言说的震惊。乔增德说的还是人话吗? 刘青吾看着咆哮的乔增德,想着那个起早贪黑的自己,终于如释重负。 为了王奇短暂的“推心置腹”,她浪费了几乎整整一个学期的时间。刘青吾觉得自己已经对得住这位师姐了。既然并没有师门情谊,那自己可以坦然地,不必把这些人放在心上分毫。 刘青吾把办公室的钥匙轻轻地放在乔增德的桌子上,笑了笑,脸上看不出任何愠色:“乔老师,我不是来挣钱的,王奇师姐说办公室里人手太少,您是导师,又是院长,所以请我来帮忙的。这个学期的事情已经基本处理完了,您的差旅费也都报销完了,孙师母的病想必也好得差不多了,我学业又很忙,下个学期我就不过来帮忙了。” 她没有过多解释,也没有过多情绪。 对乔增德这种病态人格来说,别人的痛苦,就是他的快乐。由衷的无视,最有用。 五六十岁的教授,连基本的礼貌和素质都没有,那不是靠她解释几句就能教好的。何况,她根本不想浪费自己的精力,交着学费,来教一个教授“做人”。那是他爹娘的事。 反面教材,也是教材,无意义有时候正是有意义。从此刻开始,乔增德不再是刘青吾的“老师”,而成了刘青吾选题研究的案例样本,一个病入膏肓下贱到极致的样本。 刘青吾要让乔增德永远活在他自己的精神病里,直到他自我毁灭。 她说完,没有再给乔增德说话的机会,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第89章 格物致知 瀛京艺科大学“大地震”的消息轰动了全校。 瀛洲国中央巡视小组入驻一个礼拜,艺科大学因办公用房严重超标、违规在校外餐饮场所公款宴请、财务管理混乱等,书记、校长、副校长等领导班子尽数处分免职。一时间,艺科大学有点儿职位的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乔增德的办公室从六十平米换到二十平米,一众女学生帮他把办公室所有东西搬到没有电梯的四楼新办公室,乔增德连声谢谢都没说。 一众在校的女博士女硕士站在乔增德的门口,王奇冲新办公室深处喊:“乔院长,东西已经收拾好了,那我们回去了。” 乔增德一声不吭地拿起手机,像没听到一样。 王奇提高音量又喊一遍:“乔院长,那我们先回去了。” 乔增德往后靠靠椅背,用手机遮住脸,还是没说一个字。 王奇小声骂道:“靠!” 刘青吾没见过如此没有教养的人,更不用说还是老师教授院长。她悄悄拉一下王奇的胳膊,小声说:“师姐,一起走吧。” 王奇跟刘青吾走到楼下,忍不住骂道:“靠!真是服了!” 刘青吾安慰她说:“师姐,别放在心上了。他做出什么事都不稀奇。” 王奇说:“是我把你们找来帮忙的,大家辛苦了,我请大家吃饭吧。” 一众师妹们齐声说“不用了不用了”,就各自散去。 也到吃饭时间了,刘青吾问王奇:“师姐,要不要一起吃饭?” 王奇气还没消,脸上起着鸡皮疙瘩,拉着刘青吾走去餐厅,话匣子又打开了:“真是没见过这么没风度的教授,怎么能连声谢谢都不说?我靠!” 刘青吾没有说话。王奇又说:“就像这种事,咱们出力也讨不着好,咱们这位导师反而更喜欢咱们那位什么也不做的包师姐。” 包霜蕊去了美国。乔增德为了在包霜蕊面前显示自己男人的权力,博美人一笑,授意佟兰美从留学生专项经费中给包霜蕊发放全额绩效。 专项经费由乔院长说了算,说批给谁就批给谁,说不批给谁就不批给谁。批准的理由公开合理,不批准的理由也公开合理。 佟兰美犯了难:“按照乔院长的指示,这经费事由就得作假。作一次假可以,包霜蕊一去两年,月月发工资,就要月月作假,那早晚得出事。到时候,以乔增德的为人,如果他一推三不知,那这黑锅岂不是我来背?” 佟兰美虽然不是会计专业出身,但自从来到瀛京艺科大学国际学院工作,她就赶鸭子上架,自学成才。 她左思右想,决定找一个第三方作知情人,万一查下来,自己也好脱身。张汝婧作为二把手是最好的人选,并且,张汝婧最擅长装出无辜的样子把事情抖出去。只要事情公开,这事就算人尽皆知。 作假的事,在阳光下,才安全。 张汝婧贴着膏药,浑身散发着浓浓的艾灸味道,捂着腰,一步一步从学院办公楼的楼道慢慢挪过一遍,就收获了众人无尽的关怀。她手上的膏药味儿,浑身的草药味儿,腰上的肌肉劳损味儿,汇聚成“鞠躬尽瘁”味儿,弥漫在师生心中。 刘青吾每次见到她都会想起崔玮天,张汝婧每次见到刘青吾也会想起乔增德。 刘青吾听着王奇的话,事情也就一件件连缀起来。 想起崔玮天,刘青吾忍不住笑了。崔玮天找了新女朋友,瀛洲民大的高材生,据她说是日进斗金的小老板。正合崔玮天的口味,刘青吾想。 要是崔玮天在,那崔玮天一闻到张汝婧那味儿,估计马上就会扑上去。她只消一句“美妈,您怎么了”,就足以令闻者落泪。 现在崔玮天不在学校了,“美妈”是没有人叫了,但是学院上下一声声充满血泪的“张院长辛苦了”的声音萦绕在耳边,张汝婧也不至于感到寂寞。 张汝婧每收获一句“张院长辛苦了”,就一脸虔诚一脸谦虚地交代一下自己的无能和老了,顺便把话题转移到赞美乔增德上:“嗨,就是昨天晚上回到家,接了孩子,十点才看到佟老师发来的账单,看的时间有点长了。乔院长对我们学院的老师真是关怀备至,说实在的,那经费放着也是放着,给去国外的老师发上绩效,咱们账面上也好看。不然,大家伙那么辛苦地工作,经费都花不完,倒显得咱们像没做事一样。” 众人当即明白,出国的几个同事“三头占”,既能拿国外的全额工资,也能拿艺科大学的教学工资,还能从学院经费里补足绩效工资。 张汝婧微微动动驴耳,听见众人脑门子上的算盘哗哗作响,于是心满意足,一步一步又挪回她的副院长办公室。 佟兰美看着张汝婧的把戏,笑而不语,王奇却气坏了。 接替了包霜蕊教研室主任职位的王奇听出张汝婧话里藏针,当即去找导师乔增德汇报情况。还是那个理由,自己的导师被算计陷害,自己也没有庇护了。 王奇心直口快地说:“乔院长,包师姐去国外,按照规定,绩效是不能发放的,刚才张院长说要全额发放,这样操作不是要让您背黑锅吗?” 她没注意到,乔增德脸上红也不是绿也不是。他看了王奇好一会儿,咧了咧蚯蚓一样的嘴唇,笑了。 王奇难得见乔增德露出笑脸,心想这功算是邀到地方了。 她心一软,乔增德总归还是自己的导师,关键时刻,总不能跟着别人看自己导师倒霉吧?再说,再说,哼,也太便宜包霜蕊了!什么活儿都不干,就想拿钱?她想得美!在这儿的时候装腔作势就罢了,去了美国那么远的地方,还来这一套? 王奇说什么也不能让包霜蕊得逞。 乔增德往后靠住椅背,语重心长地说:“王奇啊,这事你就别管了,随他们去折腾吧。他们造我的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什么事情都让我操心,那我还怎么做学问?小包在国外也不容易,她老公,额,咳,她丈夫又帮不上她什么,只有我这个做老师的能帮衬帮衬。我做老师的,自己的学生该照顾还是要照顾的。你有心了,忙你的去吧。” 王奇好像没听明白,又好像听明白了。 乔增德看向桌上的电脑,手也开始拨弄起鼠标,再也没看王奇一眼。 王奇不敢再多问,只好悻悻地走出了办公室。 她一边走,一边生起气来:“这个张汝婧简直就是不怀好意。几句话卖卖可怜就成了工作能力,包霜蕊这么轻易就占了大便宜!” 王奇越说越生气,刘青吾默默听。王奇的声音喷涌而来,刘青吾不由自主地歪歪头,以便让王奇的声音离自己的耳朵远一点,离那些她毫不关心的糟烂事远一点。 但刘青吾也默默感慨,这就是瀛洲国最高学历的博士、最高职称的教授、重点大学教师们的风采。 王奇再一次提到“背靠大树好乘凉”。 刘青吾厌倦了,平静地提醒着她说:“师姐,如果是大树,自然可以乘凉,但如果根本就没有大树,不如自己长成大树。” 王奇顿了一下,嘿嘿一笑,说:“就这么件事,都有人说包霜蕊是咱老师的小老婆。” 刘青吾强忍着耐心,不以为然:“师姐,这样的话以后您不要跟着说了。” 王奇提防地看着刘青吾,很不解,刘青吾站在哪边? 刘青吾看出王奇的顾虑,继续说道:“这位包师姐要是真是什么小老婆,那都用不着‘传言’,您想想咱们那位师母能让吗?她早就闹翻天了。明显虚假的谣言,反溢其美。” 王奇咯咯咯地笑起来:“青吾,你说的也是,哎,你小小年纪怎么看事情这么清楚?” 刘青吾笑笑,把心里的话收起来。 师姐就这样的脑子怎么能拍好马屁啊?刘青吾幽默地替王奇着了一急。 乔增德这样贪婪吝啬的人,其实只会假借着经费充好人。养小老婆是要花钱的,他怎么可能舍得割自己肉?这钱,不过就是借包霜蕊的钱包一用。以包霜蕊的作派,她一定会在恰当的时候全部还给乔增德的。 一切都不过是两个人来回倒钱包又心照不宣的情调,说不定各自还要相互感动呢。 王奇还没有走出争宠献媚的心态,不过是因为她心里还有嫉妒和怨恨。刘青吾想,就算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王奇,王奇也不会理解。 乔增德是在拿着教授、院长的名头做买卖。 他已经做惯了无本万利的买卖,空手就想钓鱼、白嫖。钱嘛,他是一分也不想花。他不光不想花一分钱,怕不是还要等着女学生带着钱上门为他服务。只需区别对待,那学生就会自相残杀。暂时得了利益的,自然会感激他的大恩大德,对他更加忠心耿耿;没得着利益的,如果因此心理不平衡,自然会想法子献媚争宠。 只要众人离心离德,勾心斗角,乔增德只需要坐收渔翁之利。 刘青吾想起乔增德向她炫耀银行卡的神情,不禁为这种有贼心没贼胆的蠢货的自作聪明轻笑出声。 自诩做现代性研究的乔增德教授,他的现代和平等,不过是把女学生看作是女人。女学生只要善于做女人,在乔增德眼里就是好学生。 所以不必与包霜蕊有过多接触,刘青吾就知道,乔增德不喜欢王奇的根本原因并不在于包霜蕊。 准确地说,在乔增德眼里并没有“学生”,只有“女人”。刘青吾只在师门聚餐中见过包霜蕊。饭都没有吃完,刘青吾就发现,包霜蕊在乔增德面前并不是在做学生,而是在做女人。 就像崔玮天。刘青吾想着。崔玮天并不是把自己当作同学,而是把自己当作“男人”。 有一种女人只会做女人,而不会做学生;有一种男人,无论看什么女性,也只会当对方是女人。 人的情感有那么多种,但这样的男人女人,只会有一种情感相处模式,即,不是男人,就是女人。不把别人当男人或者女人,他们就无法识别自己是男人或是女人。 大多数异性恋者的通病。 按部就班如盲婚哑嫁一般进入婚姻的男人和女人,待性别因素失去活力时,就自觉当起了娘和儿子。有的女性挣扎着不想当娘,也并不会因此寻获婚姻关系的平等,因为她想当的是女儿。但男的,永远是儿子。 大多数异性恋婚姻的不幸。 刘青吾脑袋里分解着只有自己知道的“公式”。 刘青吾无法再更多提醒王奇,无论这位师姐怎么表现自己,只要她还是出于学生对老师的心态讨好乔增德,那她就永远不能获得乔增德的青睐。她只会得到更多的活儿。 刘青吾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王奇再三请她回学院坐班,刘青吾毫无所动。 和王奇吃完一顿饭,刘青吾迫切地想搞清楚她自己思考的公式。 她不再去学院坐班,可乔增德的电话还是一次次打来。刘青吾始终以言行提醒着乔增德,自己是学生。 乔增德的电话,孙平尧的电话,甚至乔其都出现在刘青吾的联系人名单上。 刘青吾把乔增德一家三口的手机号码、办公室座机号码全部拉黑,终于获得了属于自己的完整时间。 她时刻警惕并在心里拒绝乔增德把她看作女人。因为任何从做女人中得到的好处--如果有的话,必然会因为做女人而失去。 王奇以为乔增德格外呵护包霜蕊,是像他说的那样,包霜蕊“颇有姿色”。刘青吾只是笑笑,仍不答话。她有自己的观察。 在男人眼里,女人有美貌上的差异,但实际上,对只会将另一性别看作女人的男人来说,女人与女人没有区别。女人只和他固化的理想女人的想象有差异。 不同的男人脑海中固化的理想女人表面上不同,实际上衡量的标准都是同一的,即是否接近他们的想象。无论他们的想象有多么空洞、无聊、匮乏、可笑,男的,即便是教授、作家,也会因此蠢得让人难以置信。 做女人的人无论个性怎样,都指向同一个本质,所有个性成就“无我”的“女人”;做学生,意味着主体个性即是本质,所有个性构成自我的元素和部分。 刘青吾觉得世界上很少有人意识到这一点。 男的无意识,女的也无意识,只有少数伟大的女人才能洞察这一人类世界的秘密。 刘青吾在无人认识的社交平台上写下了一句话:伟大的女人不会是异性恋。 刘青吾格物致知一样思考着,但她无法跟周围的人讨论这个问题。不是因为她吝啬不愿分享,而是没有主动意识这些问题的人,根本没有理解世界的能力。能够容忍乔增德在院长位置上作威作福这么多年,这个学院想必没有一个有见识有勇气有智慧有思想的人。 乔增德一点昏聩贪婪的帝王术--说是“帝王”,那都算抬举了乔增德,就能把这些外人眼里高高在上的“知识分子”耍得团团转,刘青吾不觉得自己三言两语能说得动他们。交浅言深最是危险,何况她只是一个自身难保的学生。 刘青吾因此结识了木之南。 第90章 海力布 乔增德又去了东日国介幢大学,这次他带上了孙平尧。 川岛澄一教授热情地接待了乔增德夫妇,他的女婿为他们做翻译。川岛澄一像对待外交使臣一样向乔增德讲述着东日国经济的巨大腾飞,他的工资是每月五万七千瀛洲币。 乔增德和孙平尧一听瞪大了眼睛,乔增德赞叹不已地跪坐在桌前,嘴里不忘表现他的国际语言天赋:“幺西,幺西!” 川岛澄一和他的女婿对乔增德卓越的语言天赋也赞不绝口,翁婿俩的小胡子同一时间上扬,哈哈笑着,同时对乔增德伸出了大拇指。 孙平尧腿都麻了,但她不敢动,怕失了国际交流的大国体统。她也有国际语言天赋,乔增德的“幺西幺西”她不光能听懂,她还能说。遍看朝北,谁不会讲这个词呢?但乔增德讲得格外逼真。亲到现场,东日国人果然有礼貌。 孙平尧崇拜地看了看乔增德,乔增德距离世界发达国家顶级教授只差一撮小胡子。 五万七。孙平尧心里喊了一句“我的娘”。 其实她没听见,乔增德心里也喊了一句“我的娘”。 情深伉俪此时心有灵犀:“瀛洲国人的基本工资连东日国的零头都达不到。东日国的零头都比瀛洲国的穷人家庭收入要高。” 乔增德想起了一百多年前奔赴东日国留学的鲁哥迅。鲁哥迅有藤野先生,现在,他有川岛澄一先生。 国际化的视野不就是要友好邦交,取长补短吗?乔增德想起自己在北东师范大学未竟的事业,那份经济改革报告又在他的脑海中蠢蠢欲动。要是长天市完全按照他的报告实行,那他现在的工资就算达不到东日国的水准,那至少早就比现在高出一万不止。 乔增德恨极了。都是他们些愚昧盲目的愚民,侵略者为什么要烧杀抢掠?还要强奸当地的妇女,人种改良啊!要不说还得是发达国家有远见,连这样的层面都想到了。人种改了良,想报仇也不能。要不是些盲目的愚民盲目的抵制,改良到现在,乔其不就是发达的东日国人了吗?还用得着背井离乡去纳加登,花光他二百万的积蓄吗? 一想到乔其,乔增德就又骄傲又悔恨。 骄傲的是乔其所在的纳加登也是发达国家,悔恨的是乔增德意识到乔其是个钱窟窿。 但乔增德马上想到英吉利贵族。贵族和泥腿子农民之间的差距,至少要五代人才能完成。乔德茂、乔丁钩还是农民,现在他贵为教授,乔其要完成两代人的道路,多花点钱,倒也说得过去。 乔增德摸拉着手指头,细细算着账。 可是他很快就又拧起了眉头。 乔其还有一年就要毕业了。乔增德有心让她回国,到瀛京哪个大学当个教授,倒也不失一个安稳的选择。他这辈子能挣四百万,那乔其也能挣四百万,算下来,乔其花掉的,也能回本。 可是乔其看不上大学教师,她要自己创业。瀛洲国新开发了一款社交软件,叫滴言,乔其创办了一个公众号,叫乔言斯。大学教授煎熬着写论文写项目,一辈子没个头儿。但是在滴言公众号上写文章赚点击,那可是赚钱无上限。 乔其神才一样的商业头脑给乔增德作了一番分析,又带着乔增德参加了一个富丽堂皇的老板们的商业财富分享会,乔增德大受震撼。 乔其自信满满地说:“爸,你是院长,教职工有几十个,你还可以扩展到其他学院,光是你的同事就至少可以有五百个量,你每年都有学生,学生当了老师就有更多的学生,学生有朋友,有家人,他们的家人还有一大帮亲戚,你想想,那得是多少量啊?你当院长替我吆喝两句,一声令下,谁敢不听?” 乔增德看着自己神才一般的女儿,赞许地点点头。一天一篇文章,有了转发量就有了广告高收入,一篇文章少说赚个两千瀛洲币,还能多劳多得。 一天就两千,一年......乔增德眼冒金星不敢算了。 乔其说干就干,雇佣了几个她的上流朋友,租一间办公室,注册了文化公司,在瀛洲国和纳加登之间,身体力行地搭建起国际交往的桥梁。 大教授的女儿文笔能差吗?随便写写,就算不能得诺贝尔文学奖,那也是半个鲁哥迅的水平。今后把这些文章辑录成册,那就是作家的出道之作啊! 乔其写了第一篇公众号文章,叫《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孙平尧感动得涕泪横流,端出皇太后的架势,马上发在乔增德的博士群里。谁要是没有转发到自己的票圈,孙平尧就单独转发给谁。 一时间,整个学院师生尽情阅读了神才乔其的文豪手笔。溢美之词占据了学院师生共同票圈的半壁江山。动动手指就能讨好乔大院长,何乐不为?可是也有人看不上乔其的文章,青春疼痛风格,读起来就像初中升高中阶段的日记。但他们小声嘀咕,转发在自己票圈的时候还是夸上两句。 乔增德也不爱看乔其写的公众号。他满肚子不高兴,因为乔其只夸了孙平尧,没有突出他这位劳苦功高的老父亲。可是见到他的每个人都在对他夸赞乔其,乔增德不禁更加觉得乔其之文采世所罕见。 乔其文思泉涌,翻出了十年前瀛洲国刚流行于网络的瓜辛小组“天下父母皆祸害”,把她从小如何与当大教授的爹进行抗争的家庭琐事,一一变现为流量。她认为那就是她的独立之路。 孙平尧不遗余力地为自己的皇太女做着推广,把她能看到的票圈的赞美一一截图,转发给乔其。自从乔其去了世界一流大学,孙平尧闲了那么多年,这下,世界一流大学的神才女儿横空出世得见天日,她也终于可以充分享受院长夫人的荣光了。只要是乔增德的硕士博士,她逐一敲打,谁敢不转发,她马上就在乔增德面前把这个学生大骂上一通。 不光要转发,还要有点赞,点了文章的赞还不行,还要点赞乔增德和孙平尧的票圈。 学生争先恐后地自觉转发,唯恐转发得慢了,平白得罪了导师和导师夫人。 乔增德对学生的指导终于有了新内容:“我女儿,乔其,世界一流大学高材生,你们这些穷人家的孩子,什么也没见过,能写什么?还硕士博士,哼,你们比起我女儿,比得了吗?我女儿本科读老多书了,她读的书你们见都没见过!什么是神才?我女儿就随我!我三十三岁就是破格儿副教授!天之骄子!我女儿不到三十岁,不光是大企业的老板,瀛洲前五百强企业的老板都是她哥们儿,马上就能自己出书。商业文学两不误,样样是奇才,我都不说是天才,我女儿那都是神才!嘿嘿!” 班里响起快活的笑声。 刘青吾只想呕吐。乔其的发财模式这个链那个对接的名词唬住了文学儿,但在瀛洲国民间一点也不高端,民间称为,传销。一种低劣的商品营销方式鸟枪换炮,成为瀛京艺科大学硕士博士大学教师们的见识。 短暂洗脑,杀鸡取卵,收割无识,竭泽而渔。 但刘青吾练就了不动声色之功。无论乔增德如何犯精神病,她始终不发一言。那些假意真心随大流的笑都将成为乔增德一家三口自取灭亡的糖衣炮弹。 刘青吾已经看到了乔增德的人生尽头,但她要自己保护好自己的心,只观命运,不幸灾乐祸,更不要因对他人的怨恨而改变自己的本质。 刘青吾觉得自己成了这个学院里的海力布。 猎人海力布是为了救一村之人,才说出天机变成了石头,可是这个学院的人,值得自己变成海力布吗? 一个人的耳朵只听得进好话,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灵魂呢?刘青吾看着乔增德喜笑颜开得意至极的神情,觉得自己还是高估了大学教授的水平。乔增德是一个连三国演义中袁绍都不如的人,可他此时骄狂得像是秦始皇。 刘青吾一走神,不禁轻轻摇了摇头。 乔增德凌厉的眼神马上扫射过来:“呦,刘青吾还不服!呵呵哼,唉,这就是穷人思维,等靠要惯了,我这大教授不仅有世间少有的文化知识,而且从北东师大校长李仲森和东日国游历中学得了重要的经济思想。你还不服?你有什么?” 乔增德翻了翻白眼,砸吧一下嘴:“这就是现在研究生教育的问题。还博士呢,没有我,你们谁能读得上博士?我对你们有大恩呐!我教你们的,你们亲爹妈能教你们吗?我的老师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樊崇峻,啊,他对我如亲儿子,我在他面前只恨不能尽孝心,他对我的成就赞不绝口,特别赏识我。他住院,我亲自去看望他,他对我该批评还是批评,我堂堂大教授那都是毕恭毕敬。” 刘青吾看着乔增德,没有说一句话。因为乔增德这样的人,她说任何话,都会成为被乔增德攻击的理由。乔增德恨不得抓到这样的理由,刘青吾才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 乔增德甩甩衣袖,继续讲到:“鲁哥迅回了故乡,看到远近横着几个荒村,见到儿时的玩伴闰土,麻木、愚昧,咋整?就像你们学生一样,遍地是钱也看不见,教都不会,还不服!无言,无语啊!” 不到两个月,乔其的创业计划在不麻木不愚昧的乔增德孙平尧齐心协力下,国际学院师生众志成城中,破了产。她的文化公司生产出来的诺贝尔文章既没有成为爆款也没有获得天价广告费,贴进去租金、劳务、设备等各项支出倒有二十万。 乔增德直接气出了高血压。 但乔其不愧是神才,她满不在乎地说:“爸爸,你能不能有点常识,胜败乃兵家常事。就说我小时候吧,成绩那么不好,但你看,朝北那帮土鳖谁比我有见识有头脑?我学英语那会儿你忘了?我是什么智商?你都是大教授,我的智商不得随你?但是你得承认,我比你有情商,这个世界,拼的不是智商,是情商。情商就是财富!” 乔增德血压降下来一点,父女两人在越洋电话里畅想着金光灿灿的商业帝国。乔增德不住地嗯着点着头:“乔其你说得对,做什么也得先交学费。上流社会也是圈层社会,二十万花的不多。爸爸无能,要是能给你更多的商业资金,那你前途堪比美国总统啊!” 乔其谦虚又自信地说:“爸爸,你可太看得起我了。总统嘛,还需要时间,在纳加登当个州长,我肯定没问题。现在我就是需要先赚大钱,为以后竞选做积累。” 乔增德想起美国总统大小布什,乔其说得对,没有大家族丰厚的财力支撑,总统拿什么去竞选?真是没想到,乔其的眼界已经如此了得。州长,那不就是瀛洲国的省长?不,比省长还要大!乔增德挂断电话,心里萦绕着一些说不清的感动和希望。 乔其虽然写了几篇文章害他丢了面子,但写文章嘛,不虚美不隐恶,史家之态度,说明孩子心底公正;还能想着母亲孙平尧对她的好,说明孩子孝顺;通过父母的对比展现不同的人物性格,也只说了一些生活琐事,说明孩子有分寸。如此优秀的孩子,怪不得朋友圈这么多的夸赞,文章点击量近万,比我这个大教授的核心论文下载量可多多了! 乔增德从东日国介幢大学回来,心里又涌起对东日国无尽的向往。他给乔其邮去了大礼包--国际邮费嘛,当然还是走的科研经费,大礼包嘛,当然还是不知道哪个学生送的,然后转去二十万瀛洲币。 凭乔其神才一般的商业情商,乔增德相信,他堂堂大教授大院长的女儿,一定会成为商业领域冉冉升起的明珠。 乔其另换名称,这次走卡哇伊风,取名乔小q,以十二万分的精力和斗志昂扬的信心,让瀛京艺科大学国际学院师生们的票圈再次刷起了热烈的赞美。 正当乔增德和孙平尧不遗余力地为女儿点着赞刷着圈时,乔增德经营多年的股票急转飘绿,五十万瀛洲币,不到两个礼拜,几乎全部打了水漂。 乔增德傻了。 他不敢相信一样盯着手机上的股票软件,整个人躯体僵硬,石化一般。他反反复复刷新界面,祈求着只是出现了系统错误。但无论他更新多少次,手机页面上余额的数字还是只剩一万零三毛。 乔增德突然站起来,两只胳膊一齐用力,办公桌上的材料噗啦啦散落一地。 他捂着满肥头白毛,眼珠子赤红,塌了天一样木然地站立,比闰土还闰土的木然。 不不不,乔其说的对,胜败乃兵家常事。还有丈母娘呢。对,还有丈母娘江湖救急。无论乔增德如何自我安慰,他的手还是抖得连手机都拿不稳。 他打给毛秀春的电话还没有拨出去,孙平尧的电话却接了进来。 毛秀春死了。 第91章 天道人道 周垳比刘青吾小两届,但比刘青吾大两岁。她见刘青吾读上了博士,也动了考博士的心。周垳从瀛洲国着名学府林吉大学经济管理专业毕业后,在家乡做了两年财务工作,工作繁琐不说,上司还总带着她应酬喝酒,于是她辞了职,跨考到瀛京艺科大学,成为刘青吾的师妹。 刘青吾已经见识到乔增德的把戏,她想直接劝退周垳,但想想和周垳实在没有一点交情,贸然跟周垳说乔增德的所作所为,万一周垳再传出去......刘青吾不想让自己的处境雪上加霜。 可是,刘青吾已经料定,跟着乔增德读所谓博士,一点真知识也别想学到,能别学坏了就是胜利。她看着周垳约她吃饭的消息左思右想,不想周垳一头扎进乔增德博士师门的浑水中来。 周垳找到刘青吾,刘青吾一看她长发飘飘,但又不是包霜蕊,当即为她感到心揪。 但刘青吾还是像往常一样,让人感觉平静而冷淡。 周垳坐下没一会儿,就张开大大的嘴巴,笑着问:“师姐,考博士都需要准备什么呀?” 刘青吾差点儿没好气地回答“钱。”但她忍住了。万一传出去,乔增德可要说她造谣的。 刘青吾实在不想周垳往乔增德这个火坑里跳,她没有直接回答周垳的问题,想着办法委婉地说:“周垳,其实,你如果有能力的话,不如找找别的老师,瀛京艺科大学不是个做学问的地方。有时候看起来是费事,其实是省事。开始觉得顺利,过程未必如愿。” 刘青吾无法将自己的观察当作确凿的结论,如果当初不是受限于一封推荐信,不是怕乔增德直接卡住她,她不会留在瀛京艺科大学。可是这一年来,她已经明白,乔增德是自我吹嘘的纸老虎,根本无须对这种色厉内荏吃拿卡要的人有什么惧怕。 刘青吾很不想周垳走自己的老路,到时候只怕周垳要叫苦不迭。 周垳很不高兴,当即挂下脸色。她觉得刘青吾拿捏做腔,不想帮她,心想:“哼,刚读上博士就装起师姐来了。” 刘青吾看周垳的神情,知道周垳没有领会她的意思。刘青吾不知道周垳怎么找到的自己,周垳也没有说,刘青吾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知道她重返校园读博士了。 周垳假装拿起杯子喝水,放下杯子后,脸上又挂起大大的笑脸问道:“那师姐,您透露透露呗,咱们导儿给不给放水?都是自己人嘛。” 刘青吾感觉头皮一紧:自己人。有道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眼泪脸上挂,背后给一枪。 刘青吾一下子想起乔增德临回长天时,把她叫到办公室说的话:“唵?!老师收你当博士,给你上课,还给你看报告,我这样的大教授是你想支使就支使的吗?我以前在北东师范大学的时候,给学生无数个选题,每个选题都是我冥思苦想多年积累的题目,我都无私交给学生去研究。学生和孩子一样,都是白眼狼,越是等靠要的学生,就越是忘恩负义。那么好的选题,每个都至少可以申请一个课题,我就这样无私地送给学生了。像我这样的活菩萨早就死绝了!” 乔增德故意尖细起嗓音,一边观察着刘青吾,一边继续咬牙切齿地说:“唵,从你这一届开始,选题,我一律不给!” 不给就不给嘛,我又不是来要选题的,刘青吾心里困惑得很,乔增德为什么会气得咬牙切齿,究竟是什么深仇大恨才让一位教授如此痛恨学生。 另外,为什么以前的学生他给选题,到了自己他就不给了呢?那他的意思是针对我吗?刘青吾脑海里涌出第二个问题。 刘青吾想起小时候背的《道德经》:“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与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道则不然,损不足而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其唯有道者。” 乔增德面目狰狞地骂着。 刘青吾想起了母亲。刘青吾自小体弱,母亲从来是多爱护了她,她才得以长大,如果母亲当时觉得女儿养不活的就不要了算了,那还会有她这个孩子吗?母亲是损有余而补不足的天之道。 反天之道而行的是人之道。 乔增德如果是在针对我,那说明我没有他在北东师范大学的学生底子好,做老师的,原来可以并不看学生是否好学而一棒子打死,可以见谁一时落后,就如此面目狰狞,那岂不是无道? 刘青吾在碰到乔增德之前,一直属于成绩好的学生,她自己从小到大当班长都是尽力帮助班里学习差的同学,差生本来就不如别人,如果再受人欺负,那他们会多么难过。所以刘青吾负责班级活动,总是要想尽办法让成绩跟不上的同学参与进来。刘青吾想让班里每一个同学都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种小孩,有的小孩成绩好,有的小孩跳皮筋好,有的小孩爱画画,有的小孩能舞蹈...... 她遇到的最坏的老师,是那种看学生家庭条件下菜碟的老师。刘青吾因为成绩好的“幸运”,幸免于见识什么菜碟,但班里同学遭受了什么,她心如明镜。 静静地站在乔增德面前,刘青吾的脑子不曾停歇。她看着仍然滔滔不绝的乔增德,她心里觉得人类,众生,真是可悲。一位在外面或许人见人敬的教授,白头发都剩不下几根,自诩满腹经纶,却活在一种不知道什么时候形成的自我执念中。 乔增德执念之深,世所罕见。 刘青吾觉得自己见到了永世不得超生之人的样子。 乔增德的嘴越是滔滔不绝,刘青吾就越是看见他深陷地狱。乔增德此时得意洋洋耍着威风说的话,尽数变为地狱大锅中的滚油。乔增德说的话越多,他的邪心邪见造下的罪孽越深重。大锅里的滚油如同海水,翻着前绵后连的波浪。 这些滚油,到时候,乔增德要么全部喝下去,要么就在里面浸泡透彻。 乔增德不是总是鲁哥迅附体吗?他难道看不见,他的头颅有一天就要像《铸剑》里的国王的头颅一样,被不知道是谁的人斩下,在大火烧沸的油锅里化为油渣。 刘青吾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看到这些。 她为乔增德深感可悲。她不知不觉湿了眼眶。 可天机不可泄露。她能看见的听见的,不可以随意说出口。 乔增德得意极了。他像牛羊马猴驴野猪地鼠吃食物的样子,上下牙齿来回拉锯,五官拧成屁眼。 愚痴是畜生。 刘青吾的脑海中又出现一句话。 世界上的人说来很有趣,有一眼看去像马的人,有一眼看去像牛的人,有一眼看去像猴一样的人,有一眼看去像猪一样的人,有一眼看去像老鼠一样的人,有一眼看去像狼一样的人,有一眼看去像妖怪的人,有一眼看去像菩萨一样的人...... 乔增德的声音尖锐地萦绕在耳边:“刘青吾,唵,从你收住,我以后再也不带博士!尤其是你们这种女博士!你自求多福,自生自灭!” 什么是放水?刘青吾看着周垳,不怕大水冲了龙王庙吗?不怕巨石压顶,一粒种子连芽也发不出来吗? 刘青吾不禁笑笑,还是希望周垳能够仔细听明白自己的话:“周垳,凡是考试的事,都得先尽自己的努力。自己能做到的先去做好,然后再想别的办法。” 刘青吾对乔增德最后那句“再也不带博士”认了真,可要怎么说给周垳听,她心里犯了难。乔增德如此咬钢嚼铁地说了宣言,那周垳岂不是再努力也难入其门? 周垳也笑着:“师姐,考试不就是考自己的老师,自己的老师自己出题,那不得给辅导辅导?” 刘青吾不知道周垳从哪里听来的简便方法,别的老师或许可以,她如果有钱,应该也可以。可是乔增德已经如此明确说了不再收学生,如果他说的是真的,自己作为知情人不告诉周垳,岂不是害了她?可是自己到底要怎么把乔增德那副咬牙切齿的样子说给周垳知道呢? 刘青吾只好说:“周垳,其实你看着好的事,未必有你想得那么好,乔老师这博士不是那么好读的。他恐怕......不收学生了。” 周垳没有先问“为什么”,而是翻个白眼儿,又拿起水杯假装喝水,嘴里咕哝着:“哼,那你也不能做老师的主啊,真是。” 周垳喝着水的咕哝声,刘青吾还是听见了。周垳也确实想让她听见,你都能读,凭什么我不能读? 刘青吾笑了笑,她料到周垳会是这样的反应。 一个能被身份名头先唬住的女人哪怕读到了硕士博士,也会先被乱花迷住眼。 做女人的人的“天性”之一是有事先找同性别的女性帮忙,不是因为她相信同性别的女性,而是因为同性别的女性好说话。但无论同性别的女性说什么,她总会心生疑窦与敌意。她的竞争意识与嫉妒是朝向同性,而非世界。如果她的目标是一个男的,无论这个男的是父亲还是老师,他们在她平庸的思想里被默认为唯一正确。 刘青吾不再说什么,人的命运往往是自己造就的,所以,人应当为自己的命运负责。 刘青吾只是为自己感到心疼,如果当年她有一个像她一样的师姐,像她跟周垳说话一样跟她说说话,那她就不必陷入今日的困境里。 可是人也很难预估,命运会在何时转动齿轮。事非经至不知难,不真发生在自己身上,人是不会明白他人的道理的。 刘青吾不希望未来多一个像周垳一样的师妹,她已经预料到,即便周垳真的能入了乔增德的门,那乔增德的“旁门左道”博士群里,也不过多了一个与她竞争较劲的同门。 刘青吾希望世界上多一个像她自己一样的女孩。 周垳没有从刘青吾那儿获得任何有价值的帮助,她甚至很看不起刘青吾故意藏着掖着的样子,白白浪费了一顿饭,哼,请这样的人吃饭真是浪费感情。 求助不成,周垳回家搬来了父母。周垳的父母都是北河周家界市的公务员,已经在人事关系上钻营了二十多年。为了周垳能读上博士,获得那张漂亮的博士学位,周垳父母带着周垳,一家三口在艺科大学对外招待中心悄悄宴请了乔增德和孙平尧。 乔增德一个礼拜把刘青吾叫到办公室,大骂两顿。刘青吾终于知道自己的道行终究是太浅了。 乔增德似褒实贬:“唵,你师母还夸你一脸英气,一股子正气,还夸你有骨气没有谄媚相,也不服软,我还跟你师母说你身上有股子狠劲。唵,以为有老师我的庇护,就可以骄傲了?” 刘青吾听着乔增德神出鬼没的话语,忽然觉得,原来乔增德其实是在表达一种“喜欢”,原来,这个世界上竟然有一种人表达喜欢的时候是用虐待式语言来进行的。 刘青吾好像又明白了乔增德的一些招数。乔增德连表达喜欢的方式都不会,那是不是就像小时候班里男生喜欢谁就去揪谁的小辫子?他们是一样的心理? 刘青吾忽然想起班里最讨嫌的小男孩在她文具盒里放小蛇的事。 刘青吾坚决不肯哭,坚决不承认被吓到,那个小男孩见到她面色惨白就哈哈哈大笑,第二天就给刘青吾递过来一封情书。 那么,如果乔增德是这样表达自己情感的“男孩”,那他岂不是自己说的巨婴?难道男性直到快六十岁了,还是用“恶作剧”表达喜欢吗? “咹?”乔增德先来一个开口音,“收了你来读博士,我就开了一道下坡路,什么人都来找我,你是在消耗我的资源!你起了一个坏头儿,做了坏的榜样,周垳这样的学生都来找我读博士,那就是个巨婴,她还把她父母找来请我和你师母吃饭,一家一派小市民庸俗气,你和她比起来,你那心机差远了!你以为你自己有股子读书的狠劲儿,你就以为别人也能读?!她一点儿文学基础都没有,怎么带?我年轻的时候,就像中国的苏东坡,天下无一人不好人,但到头来怎么样?” 乔增德骂得毫无道理,刘青吾对乔增德的言语已经熟悉得能背过的程度。 他自己是个五六十岁的巨婴,他骂谁都是巨婴;他的狂怒没有任何文学含量,只是出于他的无能。 但刘青吾从乔增德的话里才知道,周垳带着她的父母来求乔增德收她读博士。 周垳直到毕业,都没有提过这件事。周垳不说的事,刘青吾不会问。 刘青吾始终不发一言,任乔增德颠三倒四地自说自话。她知道,辩驳只会招致更无端的指责。只是平白无故地代人受过,周垳恐怕还当她是敌手,刘青吾为自己感到难过。 她无法像包霜蕊那样安然地“做女人”,也无法像王奇那样“欲做女人而不得”,更无法像周垳一样把同门当对手。如她所料,周垳的到来让她的处境雪上加霜。 那么,年轻时候,认为“天下无一人不好人”的乔增德,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天下无一人不坏人”的呢? 那么,他对刘青吾的“指导”是不是因为他恰是因为喜欢刘青吾的正气,他想做到但做不到;他又恨刘青吾这点正气,因为她做到了他没有做到。 刘青吾仍然不知道这博士读来有什么意义,但是她在乔增德每一次莫名其妙地口若悬河中发现了一个个她要研究的题目。 走出乔增德的办公室,刘青吾在心里告诉自己,即便自己一生一事无成,也绝不成为这个师门里的任何一个人。 第92章 舍得一身剐 每次从乔增德办公室出来,刘青吾觉得自己的心就枯萎一点,即便她尽量想着理由推脱着,但乔增德总有办法让她无法逃离。 作为导师的乔增德只要说“谈论文”,刘青吾就无法不去他的办公室。 刘青吾明明知道去了乔增德的办公室,就要听乔增德的情绪垃圾,但她也知道,如果不去,那乔增德就会满世界说刘青吾不服管教,最后他会有十足的理由不让刘青吾毕业。所有一切都会成为乔增德骂她“等靠要”的证据。 刘青吾心急如焚。可是读书如同吃饭,着急就会消化不良。 刘青吾越着急,要贪快,书就读不到好处。越读不到好处,她就越着急。 终于,刘青吾在一天清晨,发现自己一个小时都没有翻页,她恍然意识到,自己得了阅读障碍。 那些字她无论怎么读,都不再入脑子。小时候超强的记忆力,似乎被摧毁了。 刘青吾小心翼翼保护着自己不受乔增德视角的影响,她努力提醒自己,一定保持自己对文学作品的感受,但她意识到,乔增德的滔滔不绝,悄悄篡改着她的思维。 乔增德是在故意毒害年轻人。 刘青吾一下子明白,武侠小说中练武的人走火入魔的原因。 她明白自己和乔增德,根本是互相逆反的思维,乔增德的“启蒙”只会让她经脉倒错。现在是阅读障碍,那下一步,也许是抑郁症。 刘青吾合上书,对着镜子认认真真地看着自己。她要自己永远记住自己现在的模样。 人若自救天救之,她要为自己刮骨去毒。 她屏蔽了乔增德和孙平尧的私人电话、办公室电话,整整一个假期,她一个消息都没有再发给乔增德。乔增德的消息她拖延着回复时间,目标只有一个,不让乔增德抓到攻击她的把柄。 刘青吾丢开关于学业所有一切。所有的课程结束的那天,刘青吾不再接触任何引起她不适感的老师和同学,她要让自己切断这个让她处处过敏的环境。 她对自己说:“即便一无所成,你也要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只要还有一个健康的身体,你就可以重新支撑起自己的灵魂。” 一个假期,刘青吾加入一个与学校任何人都没有交集的篮球小组,每个周末跑出去和陌生人打球。然后办了一张健身卡,每天风雨无阻练至少两个小时,只要感觉不适,马上把书放下,绝不强迫自己。 健身一个月后,刘青吾剪掉留了十年的长发,把头剃成贴着头皮的寸头。无论认识她的人如何惊讶,刘青吾始终没有对他们解释。只要是让她感觉不适的人,她在心底远远划开界限。 三个月后,刘青吾焕然一新。 可千躲万躲,刘青吾还是在一个傍晚,猝不及防地碰上了吃完饭在校园里散步的乔增德和孙平尧。 在学校人来人往的甬道上,乔增德尖起嗓门儿说:“呦,要断绝师生关系啊,啊?有你这样的学生吗,啊?” 孙平尧一唱一和:“就是啊,几个月了吧得有,怎么不见人啊?” 刘青吾说:“看书。” 乔增德嘲笑地问:“看什么书啊?” 又是这个问法。刘青吾轻蔑地看看乔增德。 上一次乔增德也是假借着问她看什么书,然后找了个理由破口大骂。不就是因为乔增德的这种攻击,所以她才感觉像是得了阅读障碍吗? 可是,乔增德问了她读什么书,耍完威风,却很快发表了一篇和她的“汇报”有相同观点的文章。 刘青吾不知道要怎么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如果乔增德直接抄袭,那就有证据,那就是他自作孽不可活。但乔增德还不至于蠢到这种程度,不然,他这院长岂不是真成了吃干饭的?强奸犯总会留下证据,但要证明太监强奸,就要大费周章。 但刘青吾从乔增德这次的试探中,又明白了一件事。 对乔增德这种已经非常熟悉学术论文制作的人来说,他的脑力实际上已经枯竭。乔增德之所以会活在他那一脑子的粪坑里,是因为他不再拥有自我更新的能力。瀛洲国的导师--博士机制,却让他可以借助“指导”的名义,理直气壮地从年轻人的关注点上获取论文写作的点子。乔增德无法正大光明地抢占学生的论文,但是年轻人身上的创造力又让他感到一种难以承认的危机和嫉妒。对乔增德这种极端自我中心而又狂妄自负的人来说,不要说向年轻人学习,年轻人会说话这件事本身对他来说就是冒犯。年轻的女学生,不仅会说话,而且竟然不说他想听的话,那简直大逆不道。 学生需要积累很长时间才能形成论文,但乔增德可以抢先制作出论文,并且可以借助他已经建立的关系网迅速发表。 学生写作过程非常困难,发表就更困难。在瀛洲国期刊论文发表机制中,没有导师推荐,没有导师一作署名,在读博士生几乎没有任何可能在像样的期刊上发表文章。 乔增德更坏的地方在于,他不仅要提前抢占学生思考和积累的成果,还要在学生慢慢上道的时候给予重击,让学生再另起炉灶。这样,他就能保证学生总是徘徊在起点,始终不能有任何处于完成状态的成果。 没有成果,他就可以义正辞严地借着指导论文的名义打击学生。毕竟,学生没有成果,这是事实。只要把学生永远排除在学术体制以外,学生就永远没有机会看透他的把戏。 学生的研究好比刚刚破土的种子,在即将见到阳光的时候需要呵护,细水长流地滋育。乔增德深知这一点。 作为导师,乔增德可以以正大光明的名义,查看种子破土的成长状况,但一见种子成长良好,他就可以搬来巨石,浇以洪水,美名曰“考验”“激励”“严格要求”,在种子被置于黑暗中挣扎的时候,抢走种子的能量据为己有,任种子自生自灭。 种子死亡,那最好。一切悄无声息,连手都不必洗。能量移植到自己的盆里,很快就成了自己的孕育,乔增德最喜欢这种方式。 如果这是粒异常顽强的种子,她从石缝里破石而出,那反而是洪水灌溉有功,乔增德更可以堂而皇之地炫耀成自己的功劳,并且,可以借助发表的名义,署上一作不说,学生还要对他千恩万谢。 文字的匮乏在于无论如何表达,都无法直观呈现一个人的歹毒,无法清晰地描述权力场涌动的暗流。 乔增德的嘲笑里有贬低,有蔑视,有紧张,有惊讶,有戒备,有欲做贼的兴奋,有试探,有想斩草除根的恨意,有好奇,也有欣赏。 刘青吾没有回答。她要看看,这位教授和他的妻子孙平尧,会不会也有一点“尴尬”的样子。人只要还能感觉尴尬,就说明他还有羞耻之心,人如果连羞耻之心都没有了,那这个人就没有底线。 乔增德见刘青吾不说话,迅速切换到另一个自己擅长的话题。让自己保持在优越的安全高地上,这样就可以永远占据指责他人的位置。 乔增德瞥瞥学校甬道上络绎不绝地行人,更加兴奋,如同一个暴露狂,既怕被人发现叫嚷起来,又怕别人根本没有注意而浪费了一场表演。 刘青吾想起乔增德对徐君铭的咒骂。当众行刑才能显示自己的威权,越是显示一种威权,乔增德也就越能感受权力所带来的快感。 他又恢复了滔滔不绝:“咹,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读什么文学,文学向来都是富裕人家提高修养的高级匹配,穷人家就去读商科、医生,那多赚钱,最烦你们这种犯文艺病的女博士,读文学,那得夜以继日地下苦功,辛辛苦苦拿个项目,几万块钱,不像理工科,随随便便轻轻松松就是几百万几千万,都是骗国家钱。” 单独把乔增德的这番话拿出来,有人会说乔增德说的也不错,可是,如果再问一下,既然读文学这么不堪,乔增德为什么还要当这个文学教授呢?为什么还要当这个文学院长呢?为什么还要写论文、发论文、写项目、拿项目呢? 那么,他是为学生着想吗? 那么,既然是为学生着想,那他彻底不当这个博导不就不必收学生了吗?真的为学生着想,难道是既要以博导名义敛财,偷窃年轻的能量,然后再逼学生退学? 他比他骂过的所有人都坏。因为,至少,那些他骂过的人,没有如此残害过学生。 刘青吾看着乔增德酸葡萄的样子,想起在实验室夜以继日做实验的安之南,平平静静地说:“文科理科的教授或许有您说的那种,但有些理工科的学生也很辛苦。” 乔增德没有想到,一向不怎么说话的刘青吾敢反驳他。他一时恼羞成怒,瞪着眼睛恶狠狠地说:“你懂什么!” 刘青吾回瞪回去,毫不示弱:“我的朋友搞军工项目,在实验室一待就是几天,通宵盯着实验,不辛苦吗?” 乔增德愣住了。乔增德傻了眼,不是因为刘青吾讲的话有多么合理,而是他没有意识到,刘青吾竟然有“朋友”,还是搞军工的朋友! 刘青吾说完,继续盯着乔增德。一只纸老虎。只要说出超过他预料的话,纸老虎就会原形毕露。 乔增德的眼神霎时大变,蚯蚓一样的嘴唇微张,上下打量了一下刘青吾。 黄昏时分,校园灯骤然亮起,照出乔增德一张不想相信,但又嫉妒的表情。 刘青吾为自己以这种人为“师”深感难过。原来,一个五六十岁的大男人、教授、院长,会嫉妒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学生。 刘青吾说的“朋友”,确实击中了乔增德。他万万没想到,刘青吾竟然还有深藏不露“社交能力”的情商,还有搞军工的朋友!在瀛洲国,军工是最厉害的领域,能做军工研究的,必然是在最高学府。 乔增德知道,刘青吾有了背景和靠山,不能随随便便欺负了。 乔增德和刘青吾一时间都不说话,刘青吾紧紧盯着乔增德,孙平尧在刘青吾身上看到了乔其的影子,她知道,刘青吾不是怕乔增德,她是在让着乔增德。 孙平尧立马说:“行了行了,青吾,回学校了得给你老师问候一下啊,这么长时间不见,不像话啊。” 乔增德左右脚颠着,他着实没想到刘青吾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不顺着他的话茬,嘟哝着:“就是,要断绝师生关系啊,搞失踪咹!” 刘青吾跟乔增德、孙平尧说声再见,马上转身,恨不得给蛇蝎一般的两口子一口大大的“呸”。 乔增德吃了一个出乎他意料的瘪,还是来自一个学生,那可咽不下这口气。他思来想去,这口气可不能这么平白无故咽下去。他越想越生气,一个学生竟然敢骑在我头上。第二天,他马上给刘青吾发消息,让她立刻到办公室汇报论文,顺便,给他报账。 当然,消息中,只说汇报论文即可。报账,那是把刘青吾训得头昏脑胀的时候,顺手一挥的事。王奇不就是这么练出来的吗?最后接过去报账的材料,还要反过头来跟我说谢谢。哼哼。 刘青吾又要去见乔曾孙了,她要看看,乔增德还能有什么花样。 一进门,刘青吾礼貌地叫一声“乔老师好”,发小脾气闹情绪那是小女孩做的。当昨天的事没有发生,简单。 乔增德果然还在生昨天的气,滔滔不绝地老一套。 刘青吾看着他,黔驴技穷,纸老虎也就这些本事。因为怕别人看出是个纸老虎,所以才需要虚张声势。 经过一个假期的休整,刘青吾恢复了活力。人的大脑就只有一个,装下a就很难装下b,大脑当中装下什么,人就是什么样的人。 乔增德的大脑里装满了粪便和垃圾,只要不给他任何回应,那么这些粪便和垃圾就会永远留在他自己那粪坑一样的臭皮囊中。 刘青吾瞅准时间,用比平时还要礼貌的语气,打断了乔增德的话:“乔老师,我一会儿还有讲座要去听,快到时间了,您哪天有时间,我再过来聆听您的指导。” 乔增德想知道是什么讲座,但堂堂大教授已经到了要让别人邀请他的份,竟然连学校里有讲座他这个院长都不知道!乔增德想知道,但不好意思问。 他的嘴犹如失控的屁眼刹不住屎尿,突然犯了精神病一样恶狠狠地瞪着刘青吾:“有权有势就是可以为所欲为,就是欺负死你你能怎么样?” 刘青吾没有听到乔增德前半段,她已经懒得再听他的屎尿屁之流,“就是欺负死你你能怎么样”,这个问题,她听明白了。 刘青吾看着乔增德那笑里藏刀自以为老谋深算的可悲样子,低头一笑,然后还是极其礼貌与客气。只不过,这次她学着乔增德身体前倾的姿势,在离乔增德一米五的地方,站着,也把身体稍作前倾,淡然说道:“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乔增德又愣住了。像个智障的老人。 刘青吾还是看着他,笑笑:“何况,也没有皇帝。” 她说一声老师再见,没有再等乔增德回过神,就打开办公室的门,毫不受影响地去了图书馆。 浪费的时间已经很多了,如果大脑还要停留在这种浪费时间的“对话”上,那才是真的对不起自己。刘青吾争分夺秒完成着自己要做的事。 刘青吾还是让乔增德和孙平尧的手机号码待在她手机的黑名单中,瀛京艺科大学的男教授女教授还在中着乔增德的毒,但是没关系。瀛京这么大,只要自己还有脚,那就可以去别的学校学习;只要自己的眼睛还能读,自己的耳朵还能听,自己的大脑还能思考,自己的手还能书写,那么就没有人可以捂得住她。 她忽然懂得了逢节必包红的包霜蕊,也明白了拱手送论文的王奇。那么,其他人是不是也这样?偌大的瀛洲国,是只有一个乔增德还是遍地乔增德?刘青吾不知道。 但她深信,人的行为是一种选择,只要保持行动,世界就会变化。只要世界还在变化,那么,就没有谁的手可以遮住天。 谁妄图一手遮天,那么最终,都会死得很难看。 刘青吾心里暗下决心,我就不信,这么大的京城,那么大的国家,会没有她学习的地方。我不光要学,我还要学最上乘的武功。 刘青吾一个人坐上地铁,用了两个小时,去了瀛京大学。 第93章 自掘坟墓 瀛京艺科大学人事调整,乔增德不再担任院长,成了瀛京艺科大学图书馆馆长。 按照道理来说,重点大学的图书馆馆长也是一个重要岗位。因为,一个大学学科发展、师生科研学习等需要的书籍皆在图书馆。可以说,在这个位置上的人须得懂教育、懂管理和科学的情报学知识。 如果潜心学术,图书馆无疑还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 乔增德上任一个月,先把图书馆里里外外能捞油水的地方查个遍,进什么书有回扣,什么书是孤本珍品,什么地方修修建建能顺点工程款,大了不敢弄,一桶水一支笔也不嫌弃。 艺科大学不是搞学问的地方,自然也没有什么镇馆之宝,就算有,往届的馆长也早就吃干抹净了,还能给谁留一丁半点? 乔增德细细查账,挨个工作人员问话,一边查一边在心里骂:“妈的个老张,什么都不给我留!” 不过好歹,他独占了间办公室,乔增德心下大安,跨步瘫坐在新办公室新高头大椅子,脚愉快地踩起了缝纫机。 他一边颠着脚,脑子里一边打着算盘。图书馆嘛,可以上几台打印机,这谁也说不出什么,方便师生复印资料嘛,多么堂堂正正的理由,嘿,我也是这师生中的一员。 搞教学科研,自己一年光是买纸买墨三千两千可不够花,乔馆长算着,当然这钱他从来没自己花过。办公室无限供应,还有专人伺候他的打印机,但是如果是项目经费,那就得琢磨琢磨了。 省级项目、国家项目、教育部项目,哪个项目的资料费也得是万起步。 “资料费”那可真是个好名目。乔增德不禁得意起来。 他给女儿乔其往纳加登寄包裹的快递费都是资料费呢,包裹里都是学生送的各种特产、名茶、酒。乔增德非常得意。跨国快递费那得多少啊,但他寄起来从不用担心重量问题。 每次他都是趁着傍晚快下班的时候或者清晨还没有太多人上班的时候,和孙平尧一起分批把这些东西拿回家,然后找最隐蔽的邮局“自己人”邮寄。来瀛京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注意到。 “过日子能不精打细算吗?”乔增德忍不住跟刘青吾炫耀。 刘青吾默默骂一句“蠢货”,惦记着两个小时被浪费的时间,心里颇感着急。乔增德又在耍什么花样呢? “我当年在朝北,我就是生产队队长,那账他们看都不会看,嘿嘿,每年分的粮食,别的家哎呀都不够吃还在等靠要,我家顿顿有余粮。这就是穷人思维。美国有个电影,叫《穷爸爸富爸爸》,咹,孩子也愿意要富爸爸,道德就是讲给穷人听的,嘿,也就穷人才受道德约束,越有道德越穷,咹,穷人不投资光支出,富人利滚利,做着梦钱就来了。有了资本,资本来生钱,什么是资本?咹,我是‘二级教授’,这就是钱,写写专着,以前还编自考教材,嘿嘿,那都是糊弄社会渣滓,那来钱倒是快,嘿嘿,北东师大那时候的教授都这么干,挣发了。当教授一个月几个钱啊,穷人思维就想象不到。我就是纯洁的大白兔啊!我的天呐!这样多慢啊,什么自考也玩够了,干脆卖卖考研题,那一下可顶几年工资呢,咹,一个硕士研究生名额,那得排队啊!可怜天下父母心!哎呀,要不说,瀛洲国还是得靠教育发财。明码标价,招标,十万,不行,他十二万,都是这帮教授,咹,穷人知道什么呀,还苦哈哈地学呢?嘿嘿嘿,要不说你们穷人活该呢!” 刘青吾心里响起问号,乔增德只有一个女儿,他和孙平尧这样的双职工,为什么会如此缺钱? 乔增德不只是在骂学生“穷”,他也在骂他自己。 但刘青吾不说话。她任何表情都没有。这是她跟着这位乔增德教授读博士的快三年里练就的本领,无论这位教授说什么,一个字都不要回答,一个表情都不要有。 但凡说一个字,这位文学教授立马发挥他细读小说的功力,把别人说的一个字渲染成一篇大论,把他自己的价值观置于其中,再指名道姓地用这位学生的名头四处甩打;但凡有一个表情,他也可以发挥细读小说的本领,把这一表情安放到小说里,马上解读出一整篇大论,也再指名道姓地用这位学生的名头四处甩打。 小说嘛,有鼻子有眼儿,听者不闻其详,好好的一个人,就成了乔教授编排的人。要想自证清白,就要耗尽心力;若不自证清白,这清白也就白白毁掉了。 自然,所有的解读,都是这位教授的自我投射和对他人的想象。 他想象别人也都和他一样。他自己穷怕了,走上穷凶极恶的敛财之路,把学生当成一个个上供的人,把教授、职位皆当成敛财的工具。在他眼里,学生也和他一样,不过是相互利用。 可是乔增德又恨学生利用他,他喜怒无常,而又十分蔑视他人。如果学生胆敢反驳他,那就是“忘恩负义”“等靠要的巨婴”。 一个学生,在求学阶段,还没有摸到学术的门在哪儿,还没有看到学术的圈有多大,在乔教授的编排解读中就已经成了“忘恩负义”“无知”“穷人思维”“有心机”“攀援”的人,如何再自证清白?向谁去证清白?年轻学生的职业生涯尚未开始,就已经被搅屎棍的嘴泼了一身臭味,盖了几顶根本无法摘掉的脏帽子。 一般人,凭空遭到污蔑,肯定会愤怒,一旦愤怒,很容易口不择言,那就更贻人口实。 一旦愤怒,那正中乔增德下怀。 乔教授会立马装作无辜,双手捂着头,好像怕别人要打他,还要一边夹起太监嗓儿说:“哎呀,我一把年纪了,兢兢业业工作,给了这个学生读书的机会,给了那个老师工作岗位,他竟然骂我,我做好事从来不图回报,一颗公心,书生意气,古代刑还不上大夫呢,宁可杀不可辱。我兢兢业业教学,学生竟然骂我?你看他多么暴躁,真是没有教养,是不是心理有问题?” 乔增德捂着一头白毛,委屈地声音都打着颤,眼睛在双手缝里向外观察着。 不明就里的人,上了当,对这位学生心生反感,又有讨好教授的心,这个学生的处境就可想而知。 如此一来,“学生”就成了一个心理有病的人,但无人同情,更无人帮忙。 有几个教师对学生没有点儿意见呢?哪个教师不是对“心理有病”的学生敬而远之呢?乔教授中伤学生的本领一次一次加强。 况且小说里对“人性”早就写透了,乔增德就是凭着对这些“人性”的解读写论文才当上的教授,要理论有理论,要实践有实践,理论指导实践,实践验证理论。 刘青吾还没有见到有人能从这位教授的嘴里活着出来。 遍看瀛京大学,谁都怕乔增德那张信口雌黄的嘴,和拙劣无比的演技。可是教职工能躲开他,学生躲到哪里去呢? 乔增德的学生争相表着忠心,私下送钱的送钱,请吃饭的请吃饭,送礼的送礼,倒不是对这位导师有什么崇拜,而是怕他那张嘴造谣中伤的本领。 美言可以市。好话可以卖钱,坏话也可以卖钱。想让乔增德说好话得用钱,不想让乔增德说坏话也得用钱。 乔增德的硕士博士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求什么学问,送上钱财祭瘟神,安然毕业,不求这位导师能帮什么,但求这位导师腹泻一般的嘴别说坏话。 乔增德无本万利。 有血肉的,吃干抹净;有骨头的,先从骨缝儿敲碎,再煮一把骨髓;有思想的,挖走脑子变成自己的论文绩效;有良知的,混淆道德价值经脉倒错;有钱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有权的,慢慢拉拢,用尽即弃,一次拒绝他,乔教授马上翻脸,所有前事皆不在心里;咂摸咂摸,什么都没有的,那还可以干苦力。 最不济,他还能靠说话,将性欲转化成倾诉欲发泄出去。 从北东师大到艺科大学,此法屡试不爽。 师生关系,哼,不过是一锤子买卖,学生毕了业就是忘恩负义。明明是别人帮了他,让乔教授一说,别人倒应该对他感恩戴德;学院一切成绩,均是乔增德一人的。 学生之间互相猜疑,彼此反感,即便有反抗之心,也无法联合起来对付他,何况,更多的是无筋无骨无脑的学生,连反抗的心也彻底被乔教授这位大白兔吃掉了。 “我兢兢业业,一众学生,当然一视同仁,万物皆备于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咹?”乔大白兔继续讲,得意地啧一下牙,颠着腿。 见刘青吾不说话,他着实气恼,这些穷人就是不开窍,鲁哥迅说得没错,铁屋子万难破毁。 “当年启蒙运动,那些穷人,麻木不仁,这些道理听都没听过。”乔馆长颠着脚讲道,“我年轻的时候,就像百年不遇的大文豪,咹,你无知的我都没法儿对话,咹,中国有个大文豪,苏轼,天下无一个不好人,我就是大白兔啊!那帮北东师大的教授都笑话我,我纯洁的像只大白兔!”乔教授苦笑着捂着肥猪头上的白毛,哼哼着,露出可怜相儿,那球筐大小的肚皮里似乎都是胡萝卜。 刘青吾差点儿笑出声。 她忍住了。 离乔教授两米三的距离,是最佳看戏位置。如果把乔馆长的新办公室比作剧院,这个位置可是要加钱的。看戏要鼓掌要喝彩,不然演员就没有动力。 刘青吾在乔教授捂着白毛搓了两个回合,看着他那双可怜阴鸷的猪眼,不禁想学学孙悟空的戏法。 刘青吾看着孙悟空拔出毫毛变出分身,元神就自由地飞走了。 她心里也学着孙悟空,这一具肉身就是一根分身毫毛。 刘青吾的元神离身,旁观着乔增德的把戏,指导着刘青吾自己的肉身,恰到好处地带上一分折服一分向往。折服于乔教授出淤泥而不染,向往年轻的乔教授出淤泥而不染,语气逼真地连元神都快相信了,说:“您真是孙老师说的书生意气,学生称赞的学者风采。” 乔增德傲慢到听不出刘青吾的讽刺,他还以为刘青吾终于对他有了崇拜,他马上喜笑颜开,哈哈哼地笑起来:“你师母总这么说我,哎呀,咋整,没办法,一辈子做学问就是细致、认真,一辈子讲真话!咹,你总说我记忆力好,我确实过目不忘,这天赋就是没办法,哎呀哼哼哼哼。” 乔教授笑起来。 刘青吾终于忍不住,也笑了一下。她确实说过乔教授“记忆力好”,也只说过一次。 她说乔教授记忆力好,本意是说乔教授心胸狭隘、记仇,只要谁有一丁点没有如他的意,那这个人就万劫不复,甭想再从乔教授的嘴里落一点儿好,且乔教授会在大大小小的场合指名道姓地骂,经年累月地骂。原来,乔教授也一并当成了对他的夸奖与崇拜。 看来,这位文学教授文本细读的功力也不怎么样。读小说的人连话都听不明白,那怎么可能看得懂小说呢? 叮叮叮叮叮,乔馆长办公室的电话响起。 刘青吾低头,抬抬手腕,看一眼手表,又是下午五点。不用猜,电话肯定是孙平尧打来,假装叫乔增德回家吃饭的。 “咹,我给刘青吾讲论文呢!嗯嗯。”乔教授接着电话,眼睛瞥着刘青吾。 刘青吾元神翻着白眼,知道,这不过是孙平尧故意要饭的信号,要是不适时地邀请她下个馆子,两口子不知道又得怎么骂学生呢。 乔增德挂断电话,咬牙切齿地说:“狗皮膏药!” 他站起身,和刘青吾走出了办公室,锁上办公室的门,说:“这就是我说的,做学问,要有情商,有学识,有见识。” 刘青吾觉得自己低估了乔增德的愚蠢。一个贼,偷窃了别人的财物,失主还没有叫喊抓贼呢,贼倒自己先炫耀出来。 一个愚蠢到如此程度的人,刘青吾觉得不必别人出任何招数,他自己就会自掘坟墓。 刘青吾难以相信,人竟然会到乔增德这样可悲的地步。 可悲到需要学生来表崇拜,可悲到需要学生请他一顿饭。 人的老去可以有千万种,就像人活着可以活成千万种样子,但无论如何生活和老去,刘青吾提醒自己,从心底远离乔增德和孙平尧,永远不要成为这样的人。 她跟在乔教授右边四十公分稍稍靠后半个拳头的位置,沿着走廊向图书馆大门走去。走廊尽头向左拐是大门,向右是图书馆大厅颇为气派的楼梯。那楼梯下,是乔馆长走马上任后亲设的打印间。 瀛洲打印店大多都是南湖人开的,但乔馆长特意招标了一个只会听不会讲瀛洲普通话的南湖老头。见到乔馆长出来,他老远就冲乔馆长笑着打招呼,乔增德挥一下手向他示意,眼睛扫一圈他购进的八台打印机。 刘青吾不说话,也不跟着打招呼。作为女学生,哪怕她比乔增德的女儿乔其还小两岁,她在任何场合,与这位男教授始终保持安全的身体距离。远了像个没有骨头的跟班,近了惹人非议。 她有些意外,眼里向来瞧不起粗布衣服的劳动人民的乔教授,竟然和一个邋里邋遢话都说不明白的老头打招呼。 不用多久,刘青吾就明白了这个“南湖”人存在的意义。 乔增德又被举报了。 当然,乔增德被举报的事,还是乔教授在课堂上自己亲口向学生传达的。 刘青吾不知道乔增德被举报过多少次,但只要他能一次次逃脱,说明学校学院的监督机制对他毫无作用。 刘青吾不敢细想,老乔增德借着师范大学教出了多少小乔增德,小乔增德当了大学高中初中小学教师,会引起怎样的灾难。他的思想借助瀛京艺科大学的媒介传播,流传范围只会比师范大学更广。他独特的“现代性”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万,如果都认为穷人有罪,穷人懒,穷人等靠要,穷人该死,该被东日国侵占上二百年,那么这个国家会怎样鄙视农民、工人,那么,这还是人民的国家吗? 那么,在瀛洲国,人民是哪些人? 刘青吾心里的疑问又出现了。乔增德如何为人是他自己的事,他已经走在穷途末路上,可是刘青吾年轻的生命才刚刚开始,她绝不肯踏上乔增德的老路,也绝不肯让他的“教授”再传下去半点。 那相当于半个哑巴的老头和那八台崭新的打印机为乔教授提供了无数合理合法的发票。那发票金额不等,今天三百,明天七百,后天二百,每个都带着精确的零头,被一张张贴在乔教授命令王奇拿去财务报销的材料里。 谁也不会注意,三百、七百、二百,在未来乘以一千多天,零取整存,会是怎样一个数字。 没过多久,刘青吾见到了乔增德的女儿乔其。 第94章 鲶鱼锦鲤 乔其的业还在创着,毛秀春的死成了她绝佳的素材。可是阅读量还是半死不活,高广告收益也没有到来。 孙平尧为自己女儿的大业感到焦急万分。乔增德也开了自己的公号,孙平尧也开了自己的公号。一家三口,轮番占据着票圈,凡转发者无不夸赞。 一家三口琢磨着,看来滴言票圈还不够,还得让学生在瓜辛网上多推荐。 孙平尧和乔其注销又注册,打出乔小蓝的新名头,又开始了自己的推广。 这次,响应者寥寥。因为年轻人在瓜辛网上还穿着马甲,谁也不愿意暴露自己可以絮絮叨叨的净土。 乔增德在股票市场上亏损了五十万瀛洲币,乔其创业的钱水一样流出去,但听说王奇亏损了一百万,乔增德顿觉烧焦的心好受多了。 王奇顶着黑眼圈豪壮地说:“千金散去还复来!” 乔增德跟着举杯:“对!” 孙平尧也想为家庭出份力,除了对女儿乔其不遗余力地支持,她在学院里卖起了进口货,钱包啊,丝袜啊,孙平尧挨个学生同事推销着。 进口货原价二百一十九块瀛洲币,师生们不好意思这么精准,客气地转给孙平尧个整数,还要恭维几句“孙老师辛苦了”“孙老师费心了”。 孙平尧露着对扣门牙,知书达理地笑着,当然辛苦,当然费心。宝贝女儿辛辛苦苦从纳加登选购邮寄,这就是跨国电商,你们在旁的地方还买不到呢,进口货! 她心安理得地赚着整数,浑然不觉师生们的耻笑。再说,赚钱嘛,不丢人。 可乔增德感觉抬不起头来了。办公室搬到了图书馆,可还是瀛京艺科大学国际中心处长,级别和院长差不多。堂堂院长夫人,局长千金,卖丝袜。乔增德觉得自己的脸都被孙平尧丢尽了。 可是,孙平尧是在赚钱,一片好心,乔增德亏了大钱,失去了指点妻子女儿发财之路的资格。他又气又羞又懊丧。千算万算,没想到自己竟然又落到了“穷人”的步数。因此,乔增德深感知识分子的待遇问题应该成为亟待解决的重大问题。 他痛心疾首地教导着学生:“知识分子是国家的脸面,知识分子的生活都比不上娼妓,社会风气怎么能好?鲁哥迅唵,一个月四百大洋,住着花园洋房,可亲兄弟也得明算账,还得跟学生明算账。就是一个月四百大洋,他也得跟他的学生打官司。知识分子也得生活!” 此话一出,深得硕博之心,学院的教师们更觉在理。不愧是老院长老领导,平常是严厉了些,但到底还在为知识分子说话。 孙平尧扒拉着自己的滴言记录,皱着眉头,盯住了周垳的聊天界面。 孙平尧与其他人的买卖那都是吉祥的整数,只有周垳,孙平尧说二百一十九,她就转二百一十九,孙平尧说三百四十八,她就转三百四十八。 孙平尧对乔增德更不满意:“你看看你看人的眼光,就周垳这种情商这么低的人,你收她做什么呢?” 乔增德狗皮膏药虽然不知道骂过多少次,但孙平尧的枕边风一吹,他还是怒火中烧。刘青吾不常去挨骂了,换上了周垳。 等刘青吾再见到周垳时,心里已经明白周垳陷入了黑洞。那么周垳明白她说的话了吗?刘青吾不知道。 周垳泪眼盈盈,但是还是带着笑意说:“我觉得自己不适合读文学,我想,要不退学算了。呵呵。” 刘青吾心里长叹,想了想,鼓励周垳说:“周垳,路在选之前应该仔细考虑,但你既然选择了,还是尽量坚持下来。” 周垳想了想,问刘青吾:“乔老师其实对你很赏识,他总骂我情商低,我情商确实挺低的。你说,我怎么办呀?” 刘青吾笑了笑,她没想到,乔增德还会在周垳面前夸她。可是这夸的目的是什么呢?是乔增德对她很了解,所以把她好的方法介绍给周垳吗?一个拙劣的离间之术而已。 刘青吾想起一句诗:“太阳不在我们中间,可它投下的阴影在每一个人心里。” 周垳不懂刘青吾的话,刘青吾说:“周垳,不要想象教授会像真正的老师一样手把手教导,也不要把文学想得有多么高深。总之,别人的话,不要迷信。” 周垳忽然问道:“青吾,如果两个男的,大男子主义和软饭男,你选哪个?” 刘青吾为了让两个人谈话的氛围不至于那么沉重,她哈哈笑起来:“好好的女孩子凭啥要选那样的?哪个都不应该选。女孩子要选一个好的。” 周垳笑了,看着刘青吾,她不知道怎的,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咕哝一句“青吾你好帅啊”就背过身去“妈呀妈呀”笑个不停。 刘青吾见周垳笑了,心想,她应该好受一些了,便说道:“周垳,我们读到博士,就应该博采众长,在这里学不到的,我们应该自己想办法。” 周垳点点头。刘青吾说:“咱们应该学会学习,那么多学校,肯定不是都这样。” 周垳又点点头。 两个人商量好,看到有什么好的报告,就结伴同去。相互熟悉了,周垳才知道,刘青吾竟然比她还小两岁。 乔增德过生日,王奇当起了大师姐。她给刘青吾打电话,问刘青吾给乔增德送什么礼物。 刘青吾一想到乔增德每次吃饭翻来覆去讲的都是他的老黄历和受害史,就压根不想参加。王奇不依不饶地问:“青吾,你说说给咱们导师送什么礼物?” 刘青吾觉得王奇在装傻,她随口说:“师姐,您看他喜欢什么就送什么吧。” 王奇在电话里哼哼一笑:“哎呀,我上次去他家,我说给师母送个吸尘器或者扫地机器人,她还不要。” 刘青吾一听就笑了。师姐啊师姐,这马屁就是拍上十年,你也赶不上包霜蕊。乔教授一年到头都在骂狗皮膏药整天“川流不息地做饭吃饭”打断他的科研,整天抱怨孙平尧在家什么也不干,话里有几分真且不论,就是乔教授和孙师母那把年纪,什么智能玩意儿能用明白呢?何况孙平尧根本不爱干家务。工具再智能,也离不开人操作。机器忙着收拾家务,人忙着收拾机器,用膝盖想想,她也不爱要啊! 王奇一听刘青吾笑了,马上问:“青吾青吾,你快说说,你点子多。” 刘青吾只好问王奇:“师姐,送人东西得送人家缺的,都是有家有业过日子的人,乔教授最缺什么呢?” 王奇受了启发似的,想起孙平尧不光拒绝了吸尘器、扫地机器人,而且加上一句“家里什么也放不下”。她渐渐开了窍:“青吾,师母倒说过她家什么也放不下。” 刘青吾笑着不说话。 王奇又哼哼一笑:“她家缺什么......呵呵,她家最缺钱。哈哈。” 刘青吾见王奇终于说到点子上了,也就打算挂断电话。但王奇还是追问着:“青吾,送给他多少钱合适?” “师姐。”刘青吾有些不耐烦,“师姐您看着办吧,定下个数,我们凑给您。” “不不青吾,听你的听你的。”王奇快快地接话。 刘青吾有点不高兴了:“师姐,怎么是听我的?还是听你的吧。” 王奇还要再说什么,刘青吾已经懒得听了。每年大大小小的节日生日,王奇总是热心张罗。按说师门一起吃个饭没有什么,大家坐下相互了解了解,传授传授经验,都是来自五湖四海,能在瀛京一起学习,多么有缘分的事情。整个师门应该是在瀛京最亲的人才是。 可是乔增德一坐下就开始了老一套,刘青吾很想问王奇,平常是没挨够骂吗,揣着钱请着客浪费着一去不复返的时光挨着骂,这就满意了? 可王奇还是一个劲儿地张罗。刘青吾懒得拆穿她。 等王奇有一次说“听你的听你的”的时候,刘青吾淡淡地回复说“师姐定好通知我就好”,就挂断了电话。 一起去饭店的时候,周垳约着刘青吾同行。周垳说起乔增德的骂声,刘青吾问她:“周垳,你觉不觉得他在强奸学生的意志?” 周垳大叫起来:“你研究女性太敏感了,哪有那么夸张?” 刘青吾不说话了。她发现,原来,在同一处境中,人所感受到的痛苦程度是不同的。 她思考着新的问号,同样的处境,为什么有些女性可以忍受,有些女性无法忍受,哪些女性可以忍受,哪些女性无法忍受。 崔玮天、王奇、包霜蕊、周垳、乔其、安之南...... 名字一个个掠过脑海,没有一个是小说里的那几种女性。 刘青吾明白了,小说作者是男性,男性无法想象女性。那么,按照男性文化教导成长起来的女性,其实是“父亲的女儿”,那么她们能够随着学历的提升、论文的写作,突破以往成规的教导吗? 那么,其实,是不是这样的“女性”也无法想象女性? 刘青吾见过崔玮天的新女友了,和乔其只是胖瘦不同,工作的种类、思路、言谈,甚至外形,都和乔其很是相似。 刘青吾不知道怎么命名,“女儿”,女的儿,那暂时把乔其这样的女孩叫“女男人”好了。 刘青吾见到乔其,活脱脱一个小乔增德。 刘青吾问孙平尧,乔其喜欢自己的父亲吗? 孙平尧把嘴巴努得老长:“她?哼!喜欢还用跟她爹干仗?!爷俩针锋对麦芒!” 瀛京的冬天正值零下十几度,乔其里头穿一件短袖t恤,外头套一个短款黑羽绒服。她进了餐厅包间,马上把羽绒服脱下来,露出白白胖胖藕节一样的胳膊,然后掏出一盒秀龙烟。 乔其见刘青吾是短发,便先朝刘青吾努一下下巴,抖抖烟盒:“来一根?” 刘青吾摆摆手,笑着说:“谢谢,不会。” 乔其有点意外。乔增德在家没少骂这些学生,但至少刘青吾看上去就不是父亲乔增德说的那样。“谢谢,不会。”简短,温柔,礼貌。 乔其忽然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嘴上寒暄着:“真是好孩子。一看就很乖。” 刘青吾笑笑,不再说话。不说话,顶多是“内向”,但说了话,就不知道要受什么编排了。 乔增德开了口:“哼!穷人家的孩子就是啥也没见过。” 孙平尧叹了口气,转头绕过王奇,看着刘青吾问:“青吾,你听你老师会说话吗?” 刘青吾还是笑笑,不发一言。 王奇坐在孙平尧旁边,迅速把包好的红包放到孙平尧的腿上,然后举起杯大声说:“今天是个好日子,来,咱们师门一起为乔教授庆祝生日。” 乔增德脸上喜滋滋地笑着,孙平尧忙把手从红包上拿开,和乔增德碰一下杯,又赶紧把红包打开。 乔增德不开口,饭桌上的学生就两个脑袋凑一起,互相转移着尴尬。 坐在乔其旁边的李升见乔其抽着烟,笑着说:“我来陪一根。” 乔其笑笑,递过烟盒和打火机,没一会儿,两个人跟前就烟雾缭绕了。 孙平尧清点完红包,往乔增德耳朵旁凑凑,低声说:“六千!”然后低下头,把红包坐到屁股底下,就端起杯子喝口水。 孙平尧的声音再小,刘青吾觉得饭桌上的人也都能听到。 没有一个人接话。 刘青吾看一眼乔增德,他脸上没有笑意。想必,这六千,少了。 六个学生,每人一千。 乔增德终于开始了开场白:“众弟子有心了。今天虽然是我的生日,但不零不整的,我上头还有老父亲,本来不想大过,但大家有心,心意我领了。我这个人就是心软,不愿意让你们为难,你们师母也爱热闹,我就勉为其难。哼哼,哎呀,我半辈子就被这狗皮膏药黏住了......” “乔增德!”孙平尧厉声喝道,“你怎么说话呢?你会不会说话啊?” 乔增德上下嘴唇吧唧两下,满足而腼腆地笑着:“哼哼,话都不让我说,我这辈子就给这娘俩卖命,她们就拼命地剥削我,就像你们学生一样......” 刘青吾悄悄闭上了眼睛,然后又悄悄睁开,心里默默想着自己的论文。 乔增德话音落下,乔其也举起杯,感谢在师父的带领下,大家对她事业的捧场。 乔增德粪坑一样的嘴腹泻一般自夸了快一个小时,忽然转移话题,抛出一个消息。他卖着关子,猪八戒似的左右看看,见众人都放下筷子杯子一齐望着他了,他才昂起头,一脸骄傲地说:“图书馆有个编制岗位,我还有权力做决定。名额不多啊哈哈哈。就是工作清闲了些。” 李升抢先答道:“如果有这样的机会留在图书馆这座宝藏工作,我挺愿意的。老师您有这样的机会多考虑考虑我哈哈哈哈。”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周垳紧接着说:“我也愿意,清闲点也挺好的。” 穆凡已经结婚,工作要随着丈夫,但她也马上表态:“这个机会我是干眼馋了。” 张石在瀛京第二师大工作,刚刚加入乔增德的博士团队,他嘿嘿笑着:“我也和穆凡师姐一样,干是眼馋的份。” 大家笑着,互相碰碰杯。孙平尧的门牙露出来,也哈哈笑着:“你们老师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好一个‘刀子嘴,豆腐心’。”刘青吾心里冷笑着。她见众人争先恐后,还是笑笑,没有说话。 乔增德看看刘青吾,这么好的机会,她竟然不说话。乔增德有些气恼,但也感到有点惊讶,刘青吾的性格比他想的刚直多了,也有城府多了。 刘青吾对乔增德的任何操作都不感到意外。很简单,出于她对乔增德的认识。 乔增德只有乔其一个女儿,他嘴上是骂着老婆孩子,但钱不还是给老婆孩子花吗?眼下,乔其还没有成为商业巨鳄,刘青吾从她运营的模式推测,这一次乔其做的事十有八九还得黄。乔增德是个连根针都能拿回家的人,如果真有像他刚说的那么好的工作岗位,乔增德会留给学生吗?好歹也做过十几二十年的院长,就是这样选人用人吗? 古有二桃杀三士,今有一岗位而使同门相互“竞争”离心离德。暴君从来不希望臣下有任何联合的可能,在鱼群中投入一条鲶鱼,鱼群才会奋勇争先。导师一个牛皮就能再度钓上红包,就看哪条锦鲤能咬钩了。 乔增德没有接众人的话,自顾自地继续说:“我在北东师大的时候,一个月不知道拿多少奖,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到了瀛京艺科大学,给公家办事,什么都能办成,要给自己做点事了,什么都办不成。我就是大公无私,哎呀,咋整!天生当牛做马的命!” 众人哈哈笑着,王奇率先举杯赞扬乔教授劳苦功高。众弟子纷纷起身与乔增德碰杯。刘青吾也起身,混在人堆里,和众人一样,露着笑脸。 给公家办事能办成,那说明,人家看的不是你乔增德,看的是“公家”这个平台;给自己办事办不成,那要看你办的什么事怎么办的事。但这大公无私一词,真贴不到你脸上。 乔增德当然不能说,他给自己办的事是什么事。 刘青吾打定主意,绝不会让乔增德从自己口中听到自己任何真正的想法,绝不会让乔增德从自己脸上看出自己任何真正的想法。 一顿饭,就这样吃了个稀奇古怪其乐融融,直吃到饭店打烊。 众人散去,乔其先行回家搞创业。刘青吾和周垳陪同乔增德和孙平尧回到学校,一路无话。但待周垳回了宿舍,乔增德和孙平尧却把刘青吾叫到了办公室。 第95章 雪桥 余承舟在瓦子屯待了两天,和老余别别扭扭挤在大坝旁边小房子里的单人床上,他彻夜难眠。老余鼾声震天,似乎并没有因为久未归家的儿子的到来感到尴尬。 余承舟想,睡着了也好,最怕两个人都睡不着。 第三天一大早,余承舟大脑一片混沌。他生着炉火,烤上地瓜,静静地等着巡查的老余回来。 老余不在的时候,他就放心地细细看看老余住的这间小房子。什么是家徒四壁,这就是,如果这里勉强可以称为老余的“家”的话。 余承舟搓搓脑袋,摸摸下巴,两天时间,下巴已经长出了小碴子。他的脸被炉火烤得绷紧了皮,细小波浪的发型也像结了冰的大湾一样,有的地方高,有的地方低,后脑勺上的几根头发,枯草一样窝得乱七八糟。 沪州摩登丽人的艺术气质在瓦子屯粗粝僵冷的环境里水土不服,余承舟觉得自己其实还是小时候的样子。他看看自己的手臂,仿佛隔着毛衣还能看见那些疤痕。余承舟松开紧咬着的牙,叹了口气。 再次见到老余,他没有恨意。老余不是当年眼睛沁出血的老余,只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个世上跟他唯一血脉相连的人。 带他去沪州,他会同意吗?余承舟苦笑一下。可是让他继续留在这里,于情于理又忍不下心。余承舟环视小房子一圈,目光停留在已经冒出香气的地瓜上。 他把地瓜逐一翻个个儿,其中一个地瓜细长的头儿上已经烤焦了。余承舟的肚子条件反射一样咕噜一下。 这两天,他和老余就吃地瓜,中午多加一个小米汤。为了避免和老余单独相处的尴尬,余承舟就沿着堤坝慢慢走上一圈。时间只过了两天,但余承舟觉得简直度秒如年。 结了冰的大湾比小时候雄壮了许多,但现在冰面上空无一人。偶尔几只绿头鸭红嘴鸥忽闪着翅膀飞过,和卧在冰面上的白骨顶鸡打个招呼,就快快飞走。只有大山雀,扒住挂在树上的几粒果子,冻得连连跺脚。 石柱子消失的地方只在记忆里。 余承舟望一望冰面,大坝那头,如今已经多了一座新坟,但他始终不敢去石柱子的坟上看上一眼。 如今石柱子也是有家的人了。就像平禹。孙平禹胖了些,就像其他结了婚的男人和结了婚的女人一样。 余承舟裹紧身上的厚棉袄,可还是打了个冷颤。最好的爱是手放开,最后的温柔是不打扰。艺术中心的新歌曲目。 余承舟心里打着节拍,第无数次想起这句歌词。 老余还没有回来,余承舟添一把炉火,把地瓜放到炉子旁边,披上棉袄,走到门口张望着。 冷风扑在脸上,中和了带出来的炉火的温度,可是冷风骤然钻进衣领,余承舟只好迅速拉好拉链。 “我让你......” 一声恶狠狠的低吼从支墩后头飘来。余承舟竖起耳朵。他还是头昏脑胀,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循着声响,沿着老余巡查的路,寻找着声源。 “多!管......” 真的有人的声音!余承舟的心提起来。他急忙窜下坡地,快走几步。那是打斗的声音! 余承舟觉得自己的头发都竖起来了。他觉得自己嘴里开始发干。 噗漆! “他妈的多管闲事的老东西!” 余承舟的脸绷得眼皮皱起了褶皱,他顾不上头脑昏沉,不安感让他的牙齿得得得响起来。他冲到支墩三角石旁边,刚要大喊,迎面撞上来一个胡子拉碴一脸凶狠的男人。 余承舟斜退后两步,看见老余歪躺在支墩夹角里,怒睁着双眼,头上的血冒着热气。 “爹!”余承舟冲口大喊,老余头上的血糊住一只眼睛,那只眼睛迅速眨巴起来。 男人拦住余承舟的去路,喘着大气,气急败坏地呸一口“他妈的”,然后对准余承舟的额头就是一拳。 余承舟毫无防备,一拳就被打倒在地。他眼冒金星,头晕目眩,大脑瞬间缺氧。 等他挤着眼睛想站起来时,男人正四处找着他刚丢掉的石头。 “承舟!快跑!”老余眨巴着眼睛,拼命想站起来,可他的那条残腿怎么也用不上劲,“承舟......儿子,跑!” 男人喘着大气,看看身前身后的爷俩儿,攥紧石头就要朝老余砸过去。 余承舟顾不上头痛,连滚带爬伸手扯住了男人的裤腿,然后用力往后一拉,男人一个趔趄跌倒,太阳穴刚好砸在支墩冰冻如铁的边沿上。 余承舟不敢大意,紧紧抱住男人的小腿,生怕他站起身反击。但男人只是头轱辘一下,整个身体再也没有挣扎。 余承舟摇摇晃晃站起身,那男人的鼻子里已经滴出一滩血迹。 余承舟一把拽下棉袄上的帽子捂住老余的额头,一只手摸索出手机。他刚要打急救电话,但很快改变了主意。屯里没有医院,急救车恐怕也不如就近找车快。先到最近的医院等急救车,然后再转院。 他打给了孙平禹。他祈求平禹还没有离开条西屯,他料想平禹一定比他更快地找到车,说不定平禹自己马上就能开着车过来。 电话接通,一切如他所料。 孙平禹风驰电掣地开着车飞奔而来的时候,警车的警报已经在瓦子屯和条西屯的路口响起。 两个人带着老余先到条西镇医院做了初步治疗,止了血,才又将老余送上刚刚到达的急救车,去了北春医院。 赵晓雷来做了笔录,说,死了的男人是程大千。末了,赵晓雷看看孙平禹,又问:“你的母亲是不是叫毛秀春?” 孙平禹略一紧张地点点头,不知道赵晓雷为什么会问起他的母亲。 赵晓雷爽朗一笑。程大千被通缉多年,派出所刚有他活动的消息,这下,干净利索了。 还有一个薛伟军。赵晓雷暗暗对自己说,一个也跑不了! 孙平禹担心地看看余承舟,侧身小声问道:“赵警官,这算正当防卫吗?” 赵晓雷哈哈一笑:“你懂得还挺多。这属于见义勇为!放心,法律就应该用来惩恶扬善。当然了,嗯,我们后续还要再进一步取证。” 赵晓雷大步流星地走出医院,孙平禹拍拍余承舟胳膊,告诉他不要担心。 两个人在医院的座椅上陷入了沉默。 “平禹,谢谢你。” “呵呵。” “我,前天在送丧的队伍里见到你了。” “哦。是我姐夫的母亲去世了。” 余承舟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要怎么称呼平禹的妻子呢? “我爱人也来了。”孙平禹好像知道余承舟要问什么似的,主动说道。 爱人。余承舟鼻头一酸,身体悄悄坐得离孙平禹远一点。已经都说清楚了,不是吗。余承舟在心里告诫自己。 “你姐夫,姓乔?”余承舟想,还是换个话题比较好。 “嗯。”孙平禹微笑一下,“姐夫”,哪有什么姐夫的样子。 “他家有个妹妹吗?”余承舟感觉困乏突然袭来,眼皮上下打着架。 “嗯,听我姐姐说,他家妹妹没成家就.....”孙平禹听余承舟的声音忽然充满疲惫,于是关心地歪着脑袋看着他,“承舟,累坏了吧?” 余承舟笑笑:“真没想到,在这里还能再见到你,平禹。” 孙平禹低低头,也笑笑:“承舟,城宜在法国怎么样?她什么时候回来?” 王城宜偶尔会打过来电话,看着她们幸福的样子,余承舟由衷感到高兴:“城宜的爱人叫罗曼斯,她们有一个女儿,她母亲还和她们一起生活。恐怕我们应该去找她们了呵呵。” 余承舟想起老余说的话,认真地看着孙平禹,又说:“对了,平禹,我还有一件要感谢你的事,应该说,是要特别感谢你的父亲。” 再来条西屯、瓦子屯,孙平禹心里还是会难过。父亲孙昱仁去世这么多年,孙平禹还是无法忘记他和父亲的最后一面。 父亲是带着对他的失望走的。孙平禹想起那场大雨,心还是沉痛不已。有些痛是刻在骨头上,不管时间过去多久,再想起来还是历历在目。 “平禹。”余承舟知道,自己的话惹起了孙平禹的伤心事,可是他还是要说,“平禹,你父亲,救了我爹。” 孙平禹抬起头,这他倒没有听母亲毛秀春讲过。 “你父亲是抗灾英雄,我爹说,孙局长是为了救他才牺牲的。”余承舟感到很愧疚,可是如果不当面向孙平禹道谢,他会更愧疚。 “对不起,平禹,如果不是为了救我爹,孙局长就不会牺牲。”余承舟看着急救室亮起的灯,既怕门突然打开,又怕门迟迟不开。平禹,你当年一定比我更难过...... “不,承舟......”孙平禹闭上眼睛,摇摇头。人与人的关系可以是“我爱你”,可以是“我恨你”,可以是“我想见你”,就是不可以是“对不起”。想起父亲,孙平禹只剩“对不起”;想起母亲,孙平禹或许还有机会弥补“对不起”;可是对妻子,“对不起”却早已经开始。 他不愿意余承舟也活在这三个字中:“承舟,我父亲是国家干部,那是他的职责,职责所在,应该的。不是你的父亲,也会是别人。从他选择了他的职业他的岗位,他就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你不必道谢,更不要歉疚。人能死得其所,也算没有辜负自己的生命。” 孙平禹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咽回眼泪,安慰地看着余承舟。 余承舟不忍心再说起往事,他点点头,眼皮似有千斤重。 “石柱哥......”余承舟恍然叫道。 “嗯?”孙平禹询问地看着余承舟,“石柱哥?” 余承舟往后靠靠凉冰冰的墙,昏沉沉睡了过去,一行眼泪无知觉地从眼角溢出。 孙平禹看着余承舟疲惫憔悴的脸,不知道他心里藏了多少心事。他把余承舟轻轻揽到自己肩膀上,一只手隔开冰冷的墙壁,爱怜地擦掉那一行眼泪,他自己的眼泪却落进余承舟的头发里。人生好像怎么选都充满了错误,安慰得了别人,却安慰不了自己。 孙平禹想起姐姐孙平尧。姐姐自己选了乔增德,可是又怎么样呢?孙平禹觉得乔增德简直一无是处,可他总不能跟姐姐说,乔增德那是家庭暴力吧? 孙平禹一直以为乔增德只是对姐姐孙平尧那样,他以为乔增德就是吃软饭吃得太舒坦了,可是这次来奔于春梅的丧,孙平禹才亲眼看到,乔增德对他的家人是什么样。为了七千块钱,还是他娘的丧葬费,乔增德跟他的三弟乔增财大打出手。三个和尚没水喝,说的就是乔家三弟兄。 那么,乔增德觉得“对不起”吗?孙平禹觉得,在乔增德眼里,全世界都对不起他才是。孙平禹不明白,姐姐孙平尧明知道乔增德做的不对,怎么反而也帮着乔增德,结了婚的女人,倒也随了夫家的人吗? 这么看起来,孙平禹觉得自己的大舅哥倒比乔增德像个男人,至少妻子王琳琳和大舅哥王义还没有因为超市分账的问题脸红过。 婚姻、孩子、长大,长大、婚姻、孩子,周而复始。孙平禹觉得自己真的像一个丈夫一样在生活中了。人,不过是一种角色,妻子、丈夫、父亲、母亲、姐妹、兄弟,都是角色。角色表演得好,成绩就好。 倒是此刻,在生命未知的等待中,孙平禹觉得自己暂时逃脱出一个个家庭的牢笼。 急救室的灯骤然灭掉,余承舟还在睡着。 医生走出来叫一声“家属”,孙平禹拍拍余承舟的脸,两个人就快步跑过去。 医生疲惫地说:“病人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再观察观察。你们兄弟两个记得缴费。” 余承舟和孙平禹互相看看对方,又无言地低下头。待老余办好住院手续,孙平禹才又赶回条西屯。 到了半夜,整个长天市飘飘扬扬下起了大雪,于春梅的新坟上覆盖着新春第一场大雪。乔雪花的坟地在西头,于春梅的坟地在东头。第二天,乔增德一行人离开条西屯的时候,他惊奇地发现,他娘和他妹妹两座坟地中间隆起了矮矮的晶莹的拱桥。 第96章 雁过拔毛 史进是朝北丹疆慕师范学院的普通教师,她的丈夫在瀛京教育部门做文化推广工作。史进想毕业后留在瀛京,结束和丈夫杨益高两地分区的状况,想来想去,只好请导师乔增德帮忙调动工作。 乔增德一听她的介绍,马上动了心思。丈夫在教育部门,官越大越好,但不管他是干什么的,乔增德都先高看她一眼。女人,没结婚前不算人;结了婚,就是丈夫的人;丈夫是什么人,女人就是什么人。结了婚的女人,在乔增德眼里才算女人。 史进的脸胖胖长长,但声音嘤嘤弱弱,她一开口,乔增德心里就麻酥酥的,不光心里麻酥酥的,他仿佛受到感染似的,恨不得把自己的声音都降到和史进相仿的高度上。 史进一万一万地送着,进图书馆也好啊,慢慢熬嘛,至少是在瀛京,不必再和丈夫两地分居。 “两地分居”的话一进乔增德耳朵,乔增德的脸上立刻曲折悲悯起来,他可太知道分居的滋味了。两地分居,啧,年轻人,怎么受得了啊! 乔增德的恻隐之心发作了:“哎呀,你们年轻人真是不容易!这瀛京找个工作难于登天!我女儿,世界一流大学高材生,想在瀛京找个工作都不行。我女儿,那是神才!就是比比你们博士也不知道强多少。” 史进忙小鸡啄米式点头,嗓子里送出“嗯嗯嗯”,然后给乔增德一个甜甜的钦佩的笑脸。 乔增德咽一下口水,脸上还是曲折悲悯的神情,继续说:“哎呀,我这个人一辈子当牛做马毫无怨言,对工作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公家的事就没有办不成的,就是到了自己的事,什么也办不成。我想让乔其进州央电视台,嘿瀛京这帮坐地户都什么呀,世界一流大学的高材生,他们竟然不要!哎呀,我就是个穷教书的,我要是有一百万,那我的女儿不就能离我近点了吗?” 史进还是嘤嘤出温柔的笑声,热切地望着乔增德,但听到“一百万”她的笑容在脸上僵了一下。 乔增德继续说:“还是你们女人好,女人傍上男人就行,男人就是天生的奴隶。我当院长这么多年,有些个老师当年就如丧家之犬无处可去,是我一手开创了这个学院,收留了他们,嘿他们竟然忘恩负义恩将仇报要告我!就那王月,一个瀛京穷人家的女儿,我爱才惜才,看他是瀛京大学毕业的,把她招进来,嘿现在,哼,见到我都躲着走!穷人就是忘恩负义。给她再多,她还觉得是自己的能力。我就是活菩萨,别人如果招人进来,一个工作至少要二十万。你不知道,有个川都来的姜顺强,家里穷的,来求我,都给我下跪!怨不得你师母总骂我孙,活该。” 乔增德说完,用食指擦掉嘴角攒下的唾沫,捂捂白头发,眼睛暗里瞄着史进。 史进轻轻撩一下刘海:“师母那是心疼您。” “嘿,你们这帮学生怎么老向着她说话。”乔增德的嘴咧了咧,“我当牛做马,她竟当好人。” 史进暗暗想,要不要从孙平尧身上找找突破口。 乔增德的脚踩起了缝纫机,见史进还没开窍,就继续点拨着:“瀛京艺科大学让我做这个图书馆馆长,为什么呀,还不是看我学问好,历来图书馆馆长那都是什么级别的人?这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做的。我在北东师范大学的时候还是一级馆员,我的借书量几乎是全校第一。北东师范大学的图书馆,这里哪能比?还鲁巴工程奖呢?漏水漏电的豆腐渣工程。不像以前,嘿嘿嘿,北东师大图书馆的藏书,我专门去找孤本,绝版,那都是古董。这样的孤本绝版找到了哪还能还回去?嘿嘿嘿,成秉缘他们为什么能圈住圈,就是因为他们掌握着别人没有的史料。窃书嘛不算偷,鲁哥迅说的,做学问还得有点儿特殊手段才行。” 史进脑子已经开始飘忽,她的话还没有说出口,乔增德一句紧接一句,说得她无法插话。这时,见乔增德低下头盯着他那皮球似的大肚子,史进赶紧问:“乔院长,图书馆有没有合适的工作啊,我和杨益高也不能老是异地。” 乔增德的脸显出一丝兴奋,脚颠得更快:“现在的工作啊,也是难找,就图书馆那几个,都是什么玩意儿,就那样的人都能有编制,还不是因为有关系嘛,现在找工作就是拼关系,光有关系还不行,老师就算是活菩萨,你们也不能什么都依靠老师啊。” 乔增德突然不说话了,走神一样盯着桌子。史进心里一惊,赶紧细想自己是不是哪句话说错了。 佟兰美敲敲门进来,史进忙站起身笑着打招呼。乔增德冲史进歪歪头,示意她先回去。 史进笑着说“谢谢老师”,恨不得一步一鞠躬,等到她退出办公室的门,才恍然想起自己听乔增德扯了半天,要办的事却没有影儿。 她慢慢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思考着乔增德说的话,和他话里的意思。已经给乔增德五万了,按乔增德的说法,恐怕她也得戴上顶“忘恩负义”的帽子。即便真的能在图书馆谋个职位,自己的博士不就白读了吗?乔增德说得不错,什么都靠关系,就是现在住的宿舍,也得靠关系才能住。要不然,她这个在职博士是没有住校资格的。 史进左右为难,她和杨益高还打算要孩子呢,真的留在瀛京,瀛京的房价涨到了三万一平米,猴年马月能买上房子啊! 史进不禁落下泪来。可是杨益高的工作来之不易,总不能让他辞了职吧? 她还没有走到宿舍,就碰到了王奇。 王奇热情地叫着“师妹”,史进赶紧换上一副笑脸。王奇问史进毕业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史进马上问道:“师姐,你毕业的时候给导师准备多少酬谢啊?” 王奇呵呵一笑:“你不能按照我们那时候的行情,一年一变啊。” 王奇想起乔增德来找她的事就来气。乔增德知道王奇的丈夫句召在瀛央电视台工作,想让王奇给他疏通关系,好把乔其安排进去,可是乔增德一毛不拔。别人找他的时候,那绝对不能空着手,换到他找别人了,还想高高在上。 可是王奇不敢得罪乔增德。她看了看乔其的简历,抓住乔其的本科学历,推脱掉了。世界一流大学又能怎么样,就是个本科生,想进瀛央也不够格,比乔其优秀的人大把存在,他还一毛不拔! 王奇不知道,乔增德主观上当然想一毛不拔,但客观上他也拔不出毛。乔其的业创毁了,加上在纳加登留学,乔其一鼓作气造光了乔增德四百万的积蓄。 乔增德想起乔其就恨得牙根痒痒,他不光恨乔其,也恨孙平尧。丈母娘死了,孙平尧和孙平禹给毛秀春办完丧事,孙平尧竟然不想回来!她忘了她工作怎么来的?配偶,后勤! 孙平尧跟着乔增德从长天回到瀛京,乔增德没有一天不跟她吵架,孙平尧气不过,自己一个人又回了长天。 史进见王奇没有透底,也就没有再多问什么。她和王奇道了别,给孙平尧发了消息,可是孙平尧迟迟没有回复她。 史进还不知道,她前脚刚离开乔增德的办公室,穆凡就从清煌市赶来了瀛京。史进要毕业答辩,穆凡要预答辩,两个人各有各的愁。 瀛洲国为缓和国内矛盾,防止大量失业造成社会动荡和政权颠覆,继续推进硕士博士扩招,同时有了新要求,博士生毕业除了完成十万字以上的毕业论文,还要至少发表两篇高水平论文。用人单位除了看毕业院校,更看重的发表高水平论文的数量。穆凡为论文的发表伤透了脑筋。 这意味着硕士博士考上容易毕业难,尤其是博士。 做学问,写文章,自古天经地义,学术界以外的人以为这会提高各专业领域研究人员的研究质量,但是写的文章需要按级别量化和评定,就带来巨大的问题。 学术体系认定的核心刊物十分有限,但入校就读的硕士博士无穷。瀛洲国大学规定,博士就读的年限最长为八年,看起来时间非常充裕,但各行业就业年龄却默认为三十二岁。 从瀛洲国教育各个阶段的学制数下来,按部就班,一年都不曾耽误的硕士毕业基本是二十五岁;博士生研究领域不同,经历不同,平均就读年限在四年半左右,稍有延迟,即便顺利毕业,找工作的时候也会遭遇年龄上的难堪。 所谓“顺利”,亦需要有各方面幸运之神的眷顾。 如果就读过程中遇到研究课题难以为继、恶劣导师、生病、家庭变故等任何问题,都足以造成延期。 对这些学术初级选手来说,写一篇能够发表的论文如果尚且依赖个人的努力,但费尽心力写出来的论文能否发表,则几乎全然依靠导师人脉。 这样一来,导师对一个学生的生杀大权就不止在于毕业论文这一关。 在各个大学里的教授、副教授、青年教师,几乎所有待遇皆与发表的论文数量挂钩,没有论文就没有项目,一环扣一环,一环不当死循环。 教授、副教授、青年教师、在读硕士生博士生,同处一个战壕,齐向刊物进军,蔚为大观,世之繁景。 新规定下来,瀛洲国高校迅速向发表看齐,拥有论文发表资源的大学、专业、导师炙手可热。 乔增德翻着手机,看到一条八卦,《吉列文学宝藏》的主编刘进耀和副主编孙桦的桃色新闻。 一众学人为了在这个期刊上发论文,有关系的拼关系,无关系的砸钱,没有钱也没有关系的出卖肉身,还有大把想出卖肉身还没有机会的。王兆芹算是“幸运”的一个。她做科研田野调查时和副主编孙桦谈起了“恋爱”。孙桦家有娇妻,恋爱嘛多多益善,恋爱基金就是一个个版面,结婚就免谈。王兆芹因此手握十篇顶刊论文,顺利地评上了教授。但教授也要继续完成教授的考核指标,谈恋爱太琐碎,不如结婚一劳永逸。王兆芹就向孙桦提出了结婚要求。孙桦不缺这一个恋爱对象,两人谈崩,主编刘进耀却觉得自己吃了亏。刘进耀想,一个副主编能有什么能耐,文章能刊发,没有我主编发话,休想!他以近花甲之躯向王兆芹示好,王兆芹却拒绝了他。刘进耀大怒,断了王兆芹在他主编的这本刊物上发文章的路子。王兆芹将刘进耀“示好”的短信宣之于众,三个人的故事就此流传开来。 乔增德看到这则消息,在办公室跺起脚,深感自己吃了大亏。 他也帮学生发表过论文,但竟然没有一个女学生来如此“示好”。 史进不过给了他两万瀛洲币,乔增德刚才对她的好感瞬间消失,他又一次觉得,真是贱卖了自己的大名。他扒拉着手机里的通讯录,充满怒气的目光停留在穆凡的名字上。 穆凡即将毕业,毕业论文虽然写完了,但是要发表的文章还没有着落。她找定的工作单位要求她今年一定要按时毕业,过期不候。穆凡急得直打转。 她工作了几年才又读的博士,现在已经三十六岁了。 她和她的丈夫都在读博士,迟忠信的导师是张一三,两人的经济收入十分不稳定。他们的孩子即将上一年级,她如果不能按时调入工作单位,那孩子的学籍就只能留在老家。她和丈夫迟忠信商量,最快的方法就是找乔增德帮忙。 穆凡甚是为难,她跟迟忠信说:“乔增德是收钱的,真不知道他要怎么狮子大开口。” 迟忠信见识过乔增德的“口才”和人品,安慰妻子说:“能花钱办到的事都不是事,咱们就当投资了,有舍才有得。” 话是这么说,但迟忠信担心的是,找乔增德办事,最后鸡飞蛋打,钱他吞掉,文章却发不出来。他没有说出来,穆凡却说出了同样的担心:“就怕乔增德拿了钱不办事啊。如果是这样,那怎么办?” 迟忠信抱抱她,沉吟片刻说:“这样,你先去找他,不要流露出非他不可的迫切,看看他要多少钱。我再找找别的关系。” 穆凡看着迟忠信为他自己论文熬红的眼睛,又心疼又自责。她暗暗下决心,无论乔增德说出多么难听的话,只要他答应帮忙,她尽量满足他要求的钱数。 第二天一早,穆凡送儿子去了母亲家。回家的公交车上,她皱着眉头在手机上编辑着措辞。她一遍遍写,再一遍遍删掉,始终不知道该如何跟乔增德开口。她看着车窗外急闪而过的树影和行人,心里烦躁而疲惫。她决定亲自去瀛京,当面请乔增德帮忙比较稳妥。 迟忠信中午时分包了两碗牛肉馄饨,特意炒了一个穆凡爱吃的韭菜香干。妻子临近毕业的这段时间,又要照顾孩子又要找工作又要和顶级难缠的导师打交道,他实在是心疼。虽然他自己也前途未卜,但好在他已经有了可以毕业的成果,只需要再给导师完成项目初稿,他导师就答应放他毕业。眼下,先让她从苦海中脱身最重要。 穆凡回来,看着不到六十平米的出租屋桌子上香喷喷的饭菜,她的眼泪就盈满眼眶。两碗馄饨,一盘菜,看着简单,但她知道,这也是丈夫挤出来的宝贵时间完成的。他写项目写到凌晨四点半,她悄悄带孩子出门的时候,他才刚合眼,现在又准备了她爱吃的饭菜。 迟忠信笑呵呵地,几天不刮就沧桑不已的络腮胡上还带着干了的睡涎,穆凡一看到,忍不住笑了。 吃着饭,穆凡说:“忠信,我还是去一趟瀛京,要是不去,我怕乔增德借机发挥,说我‘支使’他干活儿,再给我扣上个态度问题,就麻烦了。我想了想,反正近期事情格外多,不如这次去把毕业的事能处理的先处理一下。” 清煌市离瀛京只有两个小时的车程,来回车票的花费倒好说,就是去瀛京没有地方落脚。住酒店一天就是几百块瀛洲币,还不知道要住多少时日,加上还要给乔增德带礼物,请他和孙平尧吃饭,去一趟,光是这些,一万块基本就干净了。 迟忠信点点头,说:“也是。他那张嘴,什么话都能说出来。你不用担心,我刚发了补助,上个月兼职的钱明天就到账,加起来七七八八。我再找朋友借两万,你带上,空口难说话,乔增德见着钱了,你也好开口。” 穆凡点点头,买上火车票,迟忠信收拾好碗筷,两个人一人一个电脑,继续为学术而忙。 两个人没想到的是,穆凡还没有出发,就接到了乔增德的电话。 照例,点开接听键,乔增德气急败坏的太监嗓就冲破了电网:“咹,你是不是不打算毕业了?!用不用我八抬大轿请你来啊?!” 穆凡噎得心慌,马上说:“老师,我这就到瀛京了,还没来得及跟您汇报。” 电话那头的乔增德,“啪”,挂断了电话。 迟忠信从电脑里抬起头,看着无助又气闷的穆凡,忍不住骂了一声“老毕灯”,接着伸手摸摸穆凡的头,宠溺地笑笑,起身和妻子一起收拾行李,行李里放上给乔增德买的皮夹,给孙平尧买的金手链,和论文发表准备金,然后把穆凡送上火车。 穆凡在火车上定好酒店、餐厅、鲜花,然后带着论文和礼物,深吸一口气,进了乔增德办公室。 第97章 恶狼捕食 乔增德想着法子,怎么既能多收史进的钱,还能让杨益高为他活动项目。想起乔其,乔增德就感到绝望。他在外人面前夸她,那是他给自己脸上贴金,自己的女儿是个什么货色,他看得一清二楚。 四百万这就见了底,乔增德觉得自己掉进了冰窟窿。他想起乔其又问他要钱的那天晚上,整张脸气得发抖,鸡皮疙瘩沿着他脖子上的淋巴筋一直窜到看不出弧度的下颌。 都是孙平尧这个狗皮膏药害的!乔增德心里狠狠咒骂着。 乔其没有要着钱,又去找孙平尧撒娇。乔其是孙平尧的心头肉,再说,老了,不指望乔其指望谁呢?乔增德的钱不给乔其给谁呢? 孙平尧知道,乔增德的火气不止因为乔其破产,还因为她母亲毛秀春的房子给了弟弟孙平禹。 父亲和母亲都去了,孙平禹就是她和孙家唯一有血脉的人。在孙平尧心里,孙平禹就像乔其一样亲。房子是孙家的,孙家就这么一个儿子,不留给平禹留给谁呢? 孙平尧没有怨言。 她和毛秀春别别扭扭了一辈子,但是毛秀春死了,孙平尧觉得钻心一样难过。她一连几个月都缓不过神来。 回到长天,走进从小长大的房子,如今已经不见了父亲母亲的身影。可一切都像小时候。那沙发,那茶几,那个杯子,那个抱枕,孙平尧的眼泪几乎就没停过。 孙平尧知道,自己从此以后,没有家了。 乔增德恶狠狠的声音让孙平尧的心碎成了冰沫:“你爹你妈死了,你就忘了你是干什么的?你就是专门伺候我的!” 孙平尧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乔增德的不是,家丑不可外扬,乔增德是自己的丈夫,说自己丈夫的不是,自己的脸上也没有光。说乔增德骂她的话,那就等于向别人承认,她在家庭里没有地位。一个女人在家庭里没有地位,不就说明她的男人不把她放在眼里吗?一个连丈夫都不把她放在眼里心里的女人,别人不仅不会同情,反而会笑话她,看不起她,进而也会欺负她。 可是孙平尧从长天回到瀛京,乔增德的人才分配房,却觉得孤独浸透了她每一寸骨缝。 不知道浑浑噩噩了多少日子,孙平尧终于沉沉睡着了。 乔增德悄悄溜进卧室,要跟她一起睡。孙平尧实在疲惫极了,往床里侧鼓涌一下,没理他。 乔增德瞪她一眼,想伸手搂搂孙平尧,可她竟然打起了轻鼾。 乔增德翻来覆去难以入睡。项目越来越难拿,临近退休的年龄也没有多少进账。退休了,工资也不如现在,教了那么多学生,竟然没有一个请他去做讲座,外快也无处可捞。可是乔其竟然在这种时候破了产! 四百万啊!一生的心血,赔了个精光! 乔增德在黑暗中,两只眼睛放射出恶狼一般的凶光。他一点睡意也没有。 我半辈子当牛做马,到老了,竟然落得个一穷二白!乔增德像鲁哥迅写的魏连殳一样,恨不得狼嚎起来,他搓着自己的老脸,二百斤的身体像是要从床上漏下去一样,他挣扎着,想走出心里无尽的黑暗。 丈母娘一死,家产尽数归了孙平禹,乔增德觉得自己一生的如意算盘全毁了。孙平尧,这个剥削了我一辈子的女人,现在还能睡得着!乔增德歪过头,死死盯着沉睡的孙平尧,两只手紧紧攥紧了枕头。 他越想这些日子发生的事,越感觉人生陷入了绝境。自己的亲妈死了,她还能睡得着?!这个心狠如蛇蝎一般的女人!乔增德咬牙切齿地从头下抽出枕头,两只手恨不得把枕头撕碎。 孙平尧打了个呼噜,脸朝乔增德这边转过来。 乔增德一下子坐起身,肥脸在黑暗中闪着寒光,枕头在他手里已经被狠狠地团成一团。 乔增德压低嗓音,话从牙齿缝儿里一字一顿地呲出来:“我他妈捂死你!我这辈子都是让你害的!” 乔增德觉得自己的胸腔马上要爆炸,他喘着大气,头脑异常清晰,一个声音从大脑深处指引着他:“枕头放下去,捂紧,对,放下去,你就可以彻底摆脱这个烂女人。她毁了你一生,剥削了你一生,现在只要把枕头按在她脸上,你就永远解放了!” 乔增德的眼睛发着赤红的光,天仓位置到颅顶像充进十万吨一氧化碳,太阳穴一鼓一鼓,牙齿左右拉锯,十个手指头抠进枕头,面目狰狞地慢慢贴进孙平尧的脸。 “咚咚咚!” 乔增德恍然惊醒,想起那天晚上,乔增德把拳头重重砸在办公桌上,上下嘴唇间挤出一句“操你妈”。 “咚咚咚!” 乔增德把手交叉按在肥肚皮上,骤然升高的眼压让他的目光如同火枪一样。他拧着麻绳一样的眉头,发出一声极其威严的“请进”,屁眼都跟着一震。 穆凡一脸笑意地推开了门。 乔增德一看见穆凡,整张脸立刻扭曲成一张边境线。 “乔老师好!”穆凡端出大大的笑脸,又拿出准备好的礼物,忙不迭地说:“乔老师,您辛苦了,这是我给您带的花,师母肯定喜欢。” 乔增德的眼睛溜一眼穆凡带来的东西,眼珠霎时间嫌弃至极地斜睨起来。一束花,四百块,还不如给我直接转四百块,这他妈的花的就是我的钱!零了八碎的破玩意儿,花的都是我的钱!花了我的钱还给我买些乱七八糟的破烂儿,真他妈没教养! 他拿起桌上的杯子呷上一口茶,蚯蚓似的的嘴唇一抿,把茶叶“呸”回茶杯里,像发了疯的吠犬似的开了腔:“咹,你还知道来啊?!” 穆凡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的眼睛窝在小小的眼眶里,笑容一下子僵在牙花上,皱纹都来不及舒展开。 乔增德阴阳怪气地说:“你毕业还是我毕业啊?咹?你论文写成这样,我脸都丢尽了!当初不让你考不让你考,你哭着喊着非要考,老师给了你机会,给了你这么宝贵的资源,你给我什么回报啊?论文论文写得差,情商情商你没有,咹,一天到晚光过夫妻生活啊,咹?” 穆凡不敢说话,她把嘴唇从牙花上收起来,一下子觉得口渴得厉害,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这种情形她从见乔增德第一次就开始了。开始的时候,她还能问一下究竟是什么问题,但随即招致乔增德变本加厉地怒骂。这一次,她决定尽情地做个鸵鸟。 乔增德盯着她,余光扫着她的包,停顿着,嗅觉灵敏地捕捉到穆凡脸上一丝慌张。他知道,他雄风依然。 他挤在椅子里的臀大肌用用力,肛门夹紧,椅子轻轻转了转。穆凡眼神中透露着惊恐和惶然,乔增德瞬间感到一丝快感。 他端着茶杯,再出溜一口茶,哼,谅她也不敢还没有毕业的时候张狂! 放下茶杯,乔增德的毕业大礼开始放送:“老师给你这个选题,那都是我多年研究的心得,给你就是浪费!咹,你写成什么样?!” 他顺手捡起桌子上的鼠标,摔打着,鼠标底部的红光打了几个颤,才有稳定下来。 “做学问是那么容易的吗?你以为过日子吃饭呢?你还带着孩子天南海北地去旅游,心思在学问上吗?我这么大岁数了,对待学术对待学问都半点马虎不得,你倒逍遥自在!” 连发个票圈都能得罪乔增德,穆凡想起那些带着孩子出游的时刻,眼泪在眼眶里打起了转。她和迟忠信都在读博士,但再怎么忙也不能耽误孩子成长啊。 穆凡恨不得把乔增德的话录下来,但是她意识到乔增德狡猾得很。即便她把这些话录下来,乔增德也可以解释成是导师爱之深责之切。因为这些话,听起来都是由于穆凡论文引起的问题。 批评学生论文算不得批评,反而还是负责任的表现呢,至少证明他看过、指导过学生论文。学生如果反驳,他也可以说因为为学生着急,“多说了几句”。因此,这些话,不光不能说明乔增德的恶劣,反倒还能为他贴金。 毕竟,录音,录不了表情、眼神,有哪个学生会明目张胆地录像呢?在录像面前,又有哪个教授不是学识渊博、风度翩翩呢? 穆凡无法还原此刻的原貌,要还原乔增德的全貌,必须忠实记录他的言行,否则不仅有失小说的真实性,而且还是造了乔教授的谣。乔教授理性镇静,逻辑严谨,熟记瀛洲国法条,造谣,在瀛洲国是有罪的。 乔增德见穆凡不说话,但眼神起了一丝反抗,他马上收起太监嗓,语气软下两分,如同给反抗之心一颗甜枣:“性格决定命运,有些事情到老了才明白。” 穆凡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平和过,心里一酸,刚才有的一点反抗一下子消失了,心想,导师到底还是为学生着想。 乔增德见穆凡的嘴唇又要往牙花上走,知道穆凡上钩了,然后接着狠狠地来一句:“咹,你这个无知的巨婴懂什么?这个世界一直盛行丛林法则,胜者为王,赢者通吃,你死我活!你们学生也是攀高踩低,不知道回报老师,只知道剥削!为了目的完全不计手段不讲任何道德,为了成功和胜利,任何手段都可以使用,哪怕毫无底线和冒天下之大不韪呢,咹。尤其是女博士!” 乔增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穆凡,穆凡刚要笑的脸上露出祥林媳妇一样无措的表情,他知道穆凡的意识正被他捏在舌头上。乔增德颠起脚,臀大肌放松了两分,心里一阵过瘾。 他伸出粗短褶皱的食指,揩去嘴角的口水,继续说:“女孩子还是有资本的呢,实在不行,还可以卖身。你结婚了,我也不用避讳。男盗女娼,自古一对。我历来理性,也能理解,男的在世界上都难活,女的就更难,女的比男的还会伪装,傍上胜利者,或成功之后,芸芸众生只佩服成功和胜利的辉煌,根本不知道不计较也不想知道和计较什么手段道德伦理等劳什子,底线规矩之类,那都是失败者的自我安慰和呓语而已,谁遵守规矩谁失败出局。我一辈子遵守规矩,都是在东日国受到的熏陶,你们懂什么呀?我怎么说你也不会懂!什么博士,无知!” 乔增德没有给穆凡任何开口的机会:“咹,我又不好色,不用你们陪睡,你看你长得这个傻逼样,胸也不够大,能给我什么回报啊,咹?操你妈的,收你这种穷逼,白白浪费我的资源!还不努力,还在那做春秋大梦,等靠要,别人十万二十万的上供,你给我什么呀?!一天就知道剥削我!” 穆凡不知道此时要不要当着乔增德的面打开她带的礼物,她大脑被乔增德的话摔打得转不过弯来。她觉得愤怒,可是她不知道因为什么愤怒;她也觉得委屈,可是委屈好像又太多,根本不能一一讲清楚。 她还不知道,乔增德在刘青吾面前一口一个“傻逼”地骂了她多少次。刘青吾实在不忍心在她毕业之际告诉她,导师乔增德的话有多难听。穆凡现在亲耳听到了。 穆凡觉得自己毫无做爱的兴致,但身上的男人还在骂骂咧咧地耍着威风。 她不敢告诉迟忠信她的这种体验,她为自己的这种体验感到羞愧和委屈。 乔增德此刻却像刚热完身,高潮还遥遥无期呢。 穆凡疲惫不堪的身心无法再听乔增德说什么,她已经骨瘦如柴,熬毕业论文的这半年多,她还悄悄做了甲状腺手术。 四个小时后,乔增德觉得近期以来积攒的所有垃圾尽数发泄了个痛快,才恋恋不舍意犹未尽地从穆凡身上下来,捂着头发,收了声。 穆凡回过神来,好像刚才不是在受罚,而是在进行谈话。她顾不上已经站僵硬的腿和脖子,满脸堆笑地拿起办公桌上的礼物说:“老师,这是给您和师母准备的礼物。” 乔增德像是刚射过精的肥猪,瘫倚在椅背上,这下,他有心情了。他眯起眼睛看了一眼穆凡拿起的两个盒子,鼻子里“嗯”了一声。 穆凡心惊胆战,发表论文的事还没有说出口。 乔增德不说话了,穆凡强打起精神,咬咬牙,豁出命一样软着声音说:“乔老师,现在毕业需要的必要条件改了,我们学生实在没办法,您能不能帮我推荐推荐期刊编辑?论文我已经写完了,请您有时间的时候多多指导。” 穆凡话音刚落,乔增德一拍桌子,声音响遏行云:“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期刊是你家的?你想发就发?发个论文有多难你知道吗?!我发论文从不找关系,我给你找关系?你不光剥削我,占用我的资源,还消耗我的关系,咹?” 穆凡竭力镇静,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古人说求人难,穆凡没想到会这么难。但她想想儿子,再难今天也要把这件要紧的事办了。这么一想,她反而一下子有了两分底气。就当作替儿子受苦吧,替儿子受苦,好过替自己受苦。 她把信封放在乔增德桌前,说:“乔老师,辛苦您了,我知道发论文不容易,自己发表等的时间太长,毕业恐怕来不及经历这个漫长的过程。请您费心帮帮忙。” 乔增德拧着肥脸又拍一下桌子,但这次他的手拍在信封上。他顺势一摸,那信封的厚度,那手感,心下立即颇感自在。但乔增德绝不肯轻易放过机会,再加加火,说不定又是一万! 他保持着二次射精似的怒气冲冲:“你这是干什么?我也不是万能的,能让你这么随便支使吗?你当老师是什么?” 穆凡刚要再次恳求,办公室外有人敲响了门。 第98章 大奖 瀛洲国的博士生们为写论文发论文绞尽脑汁,文科教授们为自己的教授级别愤愤不平。瀛洲国的文科教授到顶是二级教授,理工科却有院士。一个级别一种待遇,关系到看病能住什么病房,出行坐哪个舱,退休后能拿多少钱。 邓希圣主动辞去国家元首一职时,最挂念的知识分子退休制度提上了日程。 教授们,瀛洲国曾经的黄金大学生黄金大硕士黄金大博士,大干快干特干了三十年,如日中天时信奉社会达尔文主义三十年,现在老了,老得需要为自己的退休拼死谏言。 一级教授不够用了,“资深”教授也不够用了,瀛洲国史无前例地为文科教授们想出了新封号:瀛江学者。 谁想出来的新封号,没有人知道,但消息一出,文科教授们争先恐后,使出了浑身解数。 瀛江学者,一年一百万瀛洲币。 乔增德红了眼。 他马上着手整理自己所有的科研成果、奖项,只要拿下新帽子,那就可以老翅振动犹能舞,退休绝对上等人。 他搬出自己放在书房里的大盒子,里面是他近三十年里所有的身家。他像葛朗台注视着金币一样,仔仔细细地把自己的获奖证书捧在手里,一张张细细回味着。 每一张获奖证书都是他兢兢业业大公无私经天纬地之才的明证。这一张是省劳动模范,不兢兢业业,能得着“劳动模范”的称号?证书即是事实,盖戳即为定论。市里的,省里的,台部的,瀛央的......当年在北东师大,获奖证书雪花一样,月月得有两三张,比性生活的次数都要多。谁知到了瀛京,竟然屁也拿不到。 乔增德对自己越骄傲,就越觉得自己的才华功劳被埋没;他越觉得自己的才华功劳被埋没,就越恨张生洪张一三之流。可别看张生洪生着一张癞头蛤蟆样儿,他的妻子却能给他提供资金支持。孙平尧能为他做什么?孙平尧不光不能为他帮上一星半点,而且联合乔其一起剥削他糟贱他! 乔增德的脸上一会儿自傲得露出笑容,一会儿愤恨得如入地狱,一会儿清高得犹如屈原,一会儿满眼不甘心得自比先圣。但千变万化,人生所有解不开的结全都是因为这场婚姻。 入错了行,也嫁错了娘。第一次投胎投错了,第二次投胎又投错了。 乔增德不禁学着瀛洲国热播了几年还经久不衰的宫斗戏《贾嬛传》里的皇帝的神情,独自咒骂起来:“孙平尧这个毒妇!” 孙平尧做完饭,在阴暗的客厅徘徊了又徘徊,见乔增德迟迟没有从书房里出来,她有些不耐烦,隔着门喊道:“乔增德,你吃不吃饭了?” 乔增德把证书轻轻放回盒子,狠狠盖上盒子,猛地打开门,紧紧盯着孙平尧,低吼道:“一天天,你就知道川流不息地做饭吃饭,你还知道什么?” 鲁哥迅的《伤逝》一次次出现在乔增德八十平米的两室一厅里。 乔增德本来就气儿不顺,穆凡走后,王奇进门来,有意无意地说了一件让乔增德嫉妒到变形的事。学院里一个北湖佬教授卖了一套房子,一千三百万瀛洲币! 乔增德只要想起北湖佬的一千三百万,心里就如同堵上一座白长山。他脸红眼绿耳鸣头晕,连王奇说了什么都没注意到。 他走出书房,环视一下自己分的这套八十平米的房子,不禁又气又悲。如果当初不送乔其去纳加登,那他就可以把钱用在买房子上,当初刚来瀛京,如果他立刻买上房子,那现在有一千三百万的就是他! 有了一千三百万,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现在倒好,房子房子没有,存款存款造光。少年贫寒不算贫,老来无钱难死人。乔增德绝望地满心悲凉。 北湖佬教授一套房子就摇身变成千万富翁,乔增德都不用去学院楼,就能想象出学院那帮人会怎么样围着北湖佬赞叹。那么下一步,北湖佬就会成为新建立的学部的一把手。钱财带来声望,声望带来钱财,北湖佬这一下子,得着天命了。 孙平尧这个只懂得享受剥削的资产阶级小姐,什么都不懂。乔增德的眼睛里冒着愤怒的火苗,剜了一眼孙平尧,气呼呼地坐到餐桌旁。 孙平尧正为乔其的事跟乔增德闹着别扭,她揭了乔增德的伤疤。兴你乔增德在股票上赔钱,不兴女儿摸索财富之路? 毛秀春在的时候,乔增德还能跟毛秀春抱怨抱怨她教养的“好女儿”,现在,毛秀春死了,乔增德连撒气的地方都没有了。他又不能真的杀了孙平尧,穆凡这才撞到他的枪口上,成了他的出气筒。 学生一个个地又来剥削他,给他钱也不是真心实意,都是为了让他办事。乔增德觉得自己一生都在被利用,没有一个人真心对他。 他想起了他娘于春梅。 只有一个亲娘。亲娘好不容易来了瀛京,孙平尧竟然赶走了她!亲娘竟然连个挽救的机会都没有留给我...... 不,不能因为亲娘死了,亲娘就成了对的,亲娘也利用我!亲娘剥削我偏向乔增财!乔增财那个等靠要的巨婴! 万般怨恨齐涌来,乔增德觉得自己的天灵盖像煮沸的烧锅一样,呼哧噗噜作响。他颓然地往餐椅上靠靠,抬起手搓了把脸。 孙平尧忽儿地心软了一下,她发现,乔增德的头发已经全白了。母亲毛秀春曾经或许担心乔增德起“歪心”,可现在来看,乔增德的钱都花在她和乔其身上,就算有点贼心,但到底没有贼胆。老夫老妻半辈子了,别计较了。 孙平尧想到这儿,默默地把饭菜端出来。 乔增德气呼呼地扒着饭,孙平尧一粒一粒地捡着米。两个人各有各的沉默,满心的不舒坦。 孙平尧见乔增德阴晴不定的脸上起着鸡皮疙瘩,叹口气,于心不忍地问:“你在书房扒拉啥呢?” 乔增德把肥胖的身体朝外挪挪,扒着饭,不说话。 孙平尧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噎得翻了个白眼:“乔增德,别给你脸不要啊!” 乔增德把脸埋进碗里,筷子拨打着碗里侧,哒哒哒地吃完,连嘴也没擦,剔剔牙就钻回了书房。 他一关上书房的门,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一下子哭得像个孩子,眼泪顺着眼角胡乱地溢出来。 就连他娘于春梅去世他都没有这样哭过。 乔增德突然想起刘青吾。那么多学生里,只有刘青吾像他。乔增德觉得刘青吾那认学的劲儿有他年轻时候的影子,想起自己对刘青吾说过的狠话,乔增德有些后悔。 刘青吾比乔其不知道懂事多少。从不攀比不说,而且不卑不亢,就算自己那么样说狠话,刘青吾一个女孩子,竟然不怕他。比起那些唯唯诺诺的学生,比起唯唯诺诺的自己,刘青吾有志气。 乔增德想起刘青吾,才忽然觉得,这个学生的话,竟然那么少。也因为她说话少,所以,她说的每一句,他才记得。 乔增德想起自己跟刘青吾抱怨,他的爹娘如何对他不公平,他反问刘青吾:“天下的爹娘都是这样的。你爹娘并不能给你什么资源,爹娘和孩子之间也是利用和剥削,你不恨他们吗?” 乔增德的这番话,王奇记到了心里,包霜蕊也抱怨过,周垳当着他的面哭诉过,史进咬着牙嘿嘿笑着,穆凡眼睛里怨恨着,只有刘青吾,乔增德始终没有从她脸上看到他想看到的表情。 刘青吾原本不想回答。她不想帮一把岁数的乔增德解答人生困惑,一个愚痴贪婪的人,听到任何话都会剑走偏锋。对乔增德这种人最好的惩罚,就是让他一辈子活在自己的精神病里不得解脱。 但是那一次,刘青吾意识到,乔增德是真的为他遭受的“父母不公”感到痛。 她看看导师乔增德那拧巴得无法舒展的老肥脸,忍下心里的厌恶,第一次认真地回答乔增德的套话:“天下没有一百分父母,只要人有缺点,父母就有缺点。可是,即便他们不是我的父母,我也会说,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那种人。父母做的好与不好,如同一个孩子的学习成绩,那是一种能力。他们给我的,是他们能力范围之内能给我的最好的。人,应该拥有感受爱的能力。” 乔增德听完,久久不能说话。刘青吾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乔增德觉得刘青吾说了真心话。 他鼻子酸酸的,喟然长叹:“能说出这番话,真是个好孩子。” 乔其和刘青吾比比,简直辜负了他的一番苦心培养。 可是乔增德转瞬想,哼,这就是穷人。乔其是我一手培养的,我是谁,堂堂大教授,还不如些乡下人?我就不信!刘青吾肯定没说实话,农村人我还没见过吗?我爹我娘,哪个不是在利用我?天下爹娘都一样,刘青吾还没有认识到这个问题,还活在巨婴的迷梦里!我就不信,她能一辈子这样! 乔增德确实不知道刘青吾在想什么。 刘青吾看着乔增德,心里想,这就是儿子。一辈子等靠要的儿子,一辈子站不起来的儿子,一辈子怨天尤人的儿子,一辈子肩膀不担事的儿子,一辈子需要娘喂奶的儿子,一辈子活在自怜自恋中的儿子。 男人的世界,可悲又可笑,荒凉又荒谬。快六十的人,自己的娘都做了古,他竟然还活在怨恨中,那么,这样的人的心胸,究竟能放得下什么呢?他以为的孝顺就是他邮寄给他爹娘那些他向别人索要来的“大礼包”吗?那不干不净的大礼包,他的爹娘吃得安心吗?他们会为自己儿子的好本事感到骄傲吗? 刘青吾意识到,乔增德不仅把学生“平等”地看作“女人”,他是把他自己当成了和学生同龄的人。他对学生的要求是根据他的需要在变化,只要学生没有满足他多样化的需要,那么他就永远能找到怨恨的理由。 就是有七十二变的孙悟空也无法满足像乔增德这样的老头“儿”。瀛洲国语,博大精深,老头儿,儿老头。 此时,儿老头在年轻女学生跟前,要娘。 刘青吾嘴角轻轻一笑,再也不肯说话。女性要的是平等,乔增德要的是特权。迷人渐修,悟人顿契,自迷邪辩者,天不救。 乔增德抹干眼泪,重新整理起申请瀛江学者的材料,又重新陷入证书带来的荣光中。 孙平尧见乔增德没有好脸地扔下碗筷,饭也就咽不下去了。她叹口气,站起身,弓着瘦长的虾背,把饭菜又端回厨房。 “川流不息地做饭吃饭”。鲁哥迅说。 孙平尧把碗筷咣啷一下扔进水盆。你跟鲁哥迅一起过吧。你跟鲁哥迅一起过,就不用川流不息地做饭吃饭了! 她快步走到乔增德的书房,邦邦邦地砸开门。 乔增德从地上爬起来,皱着额头上的猪皮吼着:“孙平尧!你干什么!” 孙平尧抱着胳膊呛声说:“乔增德,晚上你做饭,我绝对不抱怨‘川流不息地做饭吃饭’,你不是觉得你什么都会吗?你不是说你在东日国连咸菜也会做吗?你不是在李升刘青吾周垳她们面前炫耀你自己在东日国多招女人喜欢吗?那你就自己做饭,咱以后就各过各的!” 乔增德想起他在李升、刘青吾面前嘲笑孙平尧顺便吹吹牛的情形,孙平尧简直是破门而入,他恼羞成怒:“你还偷听我和学生谈论文?你还监视我?” “哼!”孙平尧刚才的心软荡然无存,“我监视你?你看谁好你就跟谁过去吧!人家也得看上得上你!还这个学生崇拜你,那个学生崇拜你,学生要不是为了学位,人能看上你这么个夯货?我在学生面前给你留够了面子,乔增德,你别给脸不要脸!” 乔增德被孙平尧一顿歇斯底里骂得一时接不上话,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但绝不肯认输。哼,我就知道,学生也不是真心对我的!女人都是一样的,我的学生,还向着“师母”说话,呸,什么师母,那就是我的保姆!专门伺候我的!我当牛做马,你孙平尧赚好人!那个穆凡,看着她我就来气! 乔增德梗着蹲在肥厚肩膀上的脖子,年轻气盛起来:“我做就我做!做个饭有什么大不了,我从小就帮我娘做饭,我家里的活都是我干。” 孙平尧咣一下把书房的门摔上,噔噔噔回到房间,眼泪一下子冲出了眼眶。 她想家了。 母亲还在的时候,她别扭着不肯回去,母亲不在了,她连个归处也没有了。 孙平尧悲从中来,趴在枕头上呜呜呜地大哭起来。她还不知道,乔增德差点用这个枕头要了她的命。 没一会儿,乔增德像一个炸药桶一样,叉着腿矗立在卧室门口,抬着胳膊指着孙平尧,平静地吼道:“孙平尧,你把我的教育部大奖弄哪去了?!” 孙平尧拢拢头发,摸摸脸,站起身来,豁出去一样反问道:“乔增德,你自己的东西你自己不收拾好,你来找我做什么?” 乔增德少见的没有立即爆炸,还是平静地吼:“两张教育部的大奖状,你是不是给我弄丢了?你给我找出来,不然我掐死你!” 孙平尧从未见过乔增德这副吃人的模样,她心想,乔增德说的大奖状或许真的非比寻常。 她推一把乔增德二百斤的躯体,乔增德纹丝不动。孙平尧瞪他一眼,从他胳膊缝里挤到书房。 书房一地狼藉。 这怎么下手找,何况那张证书,她见都没见过。 孙平尧愣在书房门口。 “孙平尧!”乔增德眼神狰狞可怖,声音传来,孙平尧真的害了怕。这次,她不敢再和乔增德硬碰硬,她觉得乔增德和以前吵架的时候,不一样了。 孙平尧一言不发地赶紧出门。可从家走到学校,她还是六神无主。要到哪里去找一张她见都没见过的证书呢? 她去了乔增德的办公室,无头苍蝇一样转了一圈。王奇和刘青吾到家里打扫过卫生,或许刘青吾会知道呢。 孙平尧死马当活马医一样,给刘青吾发了消息。 刘青吾从图书馆出来,见孙平尧浑身筛糠似的等着她,她心里一沉。 吃完饭那天,乔增德和孙平尧特意留她在办公室说话,要把图书馆带编制的工作给她,但刘青吾压根就信不着他俩。人生气伤心,都是因为动心,动心是因为还有真情,等到真情不在,人也就百变不动其心了。 刘青吾觉得自己的心离这个瀛京师门的人越来越远,远到,再也无法弥合,再也不想弥合。 孙平尧牙齿得得得地大致说清了事情,刘青吾陪她去了乔增德的办公室。 刘青吾沉着地看一圈乔增德的办公室,正在思忖着要从哪里着手查找,乔增德怒发冲冠地一把推开了门。 第99章 启蒙与专制 乔增德进了办公室,把钥匙摔到办公桌上,嘴唇乌青地一屁股坐进椅子里,神情悲愤至极地说:“我一辈子的心血,就这么没了。” 孙平尧坐进会客沙发上,蜷缩成一团,抬起眼睛瞥瞥刘青吾。 刘青吾没有说一句话,她沿着办公室的书架,一排排仔仔细细地看着,但是她也知道,找到证书的几率为零。 她想起给乔增德搬办公室的时候,乔增德自己曾经扔掉了一大堆作废的材料。她担心乔增德把他的证书夹在那一堆作废的材料里。 乔增德的嘴就没停过,他不停地抱怨着咒骂着孙平尧和他的每一个学生。 或许是因为当着刘青吾的面,孙平尧没有像在家那样和乔增德吵。但她还是浑身发抖。 乔增德拍着桌子,一脸的绝望。 刘青吾很怕乔增德冲过来打人,要是他当着她的面打孙平尧的话,那就真的不知道要怎么收场了。她轻轻拉了拉孙平尧的胳膊,小声说:“师母,别着急,咱们回家再看看。” “嗯,你就找吧!”乔增德奚落道。 刘青吾低了低头,深呼吸一口。 乔增德继续说:“你们这些女学生,做起事来丢三落四,就是没有逻辑,每次让你们搬东西,不是少这个就是少那个,我是最讲逻辑的,唵,你们一碰就丢!唵,你们一天干什么吃的!唵,你们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你就找吧,你就是找到天上你也找不到。” 刘青吾总算见识到无能之人推卸起责任是种什么样子了。她拉起孙平尧,平静地说:“走,师母,回家找。” 孙平尧瞪一眼乔增德,委屈地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刘青吾虽然不喜欢这两口子,更不想沾惹这两口子的是是非非,但是看到孙平尧那无助的样子,刘青吾到底是不忍心。 她再一次平静地说:“走,师母,回家,我能找到。” 孙平尧跟着刘青吾又往家走。一出校门,孙平尧低着头,声音里满是失望:“青吾,你是你老师的学生,我本来不应该这样讲,你老师,真不是个男人。” 刘青吾不接话。两口子吵架的事,她绝对不会多说一句。吵的时候你死我活,好的时候你侬我侬,说什么都会变成两口子同仇敌忾的原因。更何况,这是老师。更何况,还是这样的老师。 毕业还遥遥无期,还要继续跟这两个人打交道,刘青吾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 孙平尧絮絮叨叨地说:“这证书,我就没见过。你老师说,你和王奇去家里打扫卫生了?是不是让谁偷走了?” 果然。刘青吾心里一笑。 这才是乔增德夫妇。 孙平尧一气之下回了长天市,王奇当起了孝顺女儿,今天给乔增德买汗衫,明天给乔增德送吃的。她以为她是女儿,其实乔增德当她是女人。乔增德既看不上这个女人,那他也就毫不掩饰地怎么看她怎么烦。毕竟,对对自己献殷勤的女人表现出烦恶才能证明自己的男性魅力。看,又一个上赶着的。 乔增德第一次独居这么长时间,身上都散发着馊味儿。有一次,他的裤子从裤裆直接咧到腿窝,他竟然毫无觉察地穿着去开会。 他烦恶着王奇,又打电话让王奇去家里打扫卫生。王奇就又一次打着乔增德的名号给刘青吾打电话,说导师说让刘青吾和她一起去给他打扫卫生。 王奇的声音里颇感光荣,刘青吾一听就感到厌恶:“师姐,如果是您来找我帮忙,那可以,如果是导师这样说,那我拒绝。” 王奇愣了一下在电话里又说道:“导师让我找你一起去。” 刘青吾马上回:“那让导师自己跟我说。” 这下,王奇才说:“我自己干不完。” 刘青吾再一次提醒王奇:“师姐,以后,不要再用导师的名义找我做事情,导师如果有事,他可以自己找我。如果他找的是你,那就是你的事,我帮的就是你,不是导师。” 刘青吾念在王奇曾经像个姐姐一样关心过她,这一次,她又答应了。 看着王奇跪在地上给乔增德刷着泛黄的马桶,刘青吾心里简直五味杂陈。 打扫完卫生没多久,王奇笑着跟刘青吾说,她流产了。 现在,孙平尧说,证书让谁偷走了。 刘青吾走着,不响。 孙平尧继续说:“家里是不是遭了贼,证书让贼偷走了?” 刘青吾停下来,看着孙平尧,没有先叫“师母”,平平静静地问:“什么样的贼那么有慧眼,单偷一张证书?那么多证书,单偷一张乔老师自己找都不到的教育部大奖证书?贼偷了这样的证书再卖给教育部吗?乔老师的书房,我们根本就没有打扫,连书房的废纸篓都没有倒掉,就怕一动,他有什么东西找不到。” 孙平尧不说话了。 刘青吾抬起头,看看灰蒙蒙的天,问:“如果找不到,那有什么补救的办法吗?” 孙平尧叹口气,快六十的人,来回走上两趟,已经开始喘着大气了:“你老师,不是我说他,他还总爱说别人。他其实每次都有解决的办法,但他就是非得先把人为难一顿,然后再去解决,什么事他都是这样。” 刘青吾听完,一路上,再也没有多说什么。 再一次进乔增德的家门,刘青吾内心毫无波澜。进了屋,她连乔家的拖鞋都没有穿,省得脏了乔家孙家尊贵的拖鞋。 她问一声孙平尧,乔老师装证书的箱子在哪,然后把证书全都倒到地上,再一屁股坐下,仔细地一张张找起来。 孙平尧抱着胳膊,靠在书房的门上,看着一屁股坐下的刘青吾:“我就不给他找。” 刘青吾权当没有听到。 孙平尧讪讪地又问:“青吾,你喝不喝水?” 刘青吾淡然回答:“不喝,谢谢师母。” 孙平尧走到厨房,切了一个橙子。 她的橙子还没有端出来,就听见刘青吾喊道:“师母,证书是什么样的?是不是写着教育部什么什么这张?您过来看看。” 孙平尧手都来不及擦,急匆匆地小步跑过来,抻着脑袋张望着那金贵的证书,兴奋地说:“是,应该就是这张!真有你的青吾!快,快给你老师打电话!” 刘青吾把证书单独放好,才回孙平尧:“师母,您给乔老师打电话吧。” 孙平尧心里还生着气呢,不愿意先跟乔增德服软,努着嘴说:“青吾,你打你打。” 刘青吾只好拿起电话通知乔增德,大证书找到了。 乔增德在电话里尴尬地不知道说什么好,但绝不认错,也绝不认输,他喋喋不休地继续骂着孙平尧。 电话听筒不隔音,刘青吾余光看看孙平尧,悄悄把电话音量调到最低。她不想让孙平尧再听到乔增德的这些话。 乔增德没完没了地说,孙平尧还蹲在面前听,刘青吾说:“乔老师,我电话要没电了,证书找到了就好,我先挂了。” 电话挂断,刘青吾把其他证书放回箱子,站起身,跟孙平尧说:“师母,那我回图书馆了。” 孙平尧破天荒地说:“青吾,今天休息休息,别学了,一会儿跟你老师一起吃个饭。” 刘青吾想了想,两口子吵了架,估计需要第三个人在才能有和好的台阶,也就答应了。 孙平尧又一次回了学校。三个人吃完饭,刘青吾买了单,就各自散去。 刘青吾踏着图书馆的闭馆音乐取回书,给王奇打了个电话:“师姐,您还记得上一次,您让我和您一起去给导师打扫卫生吗?” 王奇说记得。 刘青吾说:“师姐,今天导师和师母说他家遭了贼,把他的大奖证书偷走了。” 王奇在电话里大骂一声“靠”! 刘青吾闭着眼睛长叹一口气,说:“师姐,以后,这样的事,请您不要再找我了。您自己多保重。” 刘青吾挂断电话,深深思索着。 人的善意用在像乔增德孙平尧这样的人身上,那就是自戕。这样的自戕,除了助长人性的恶,不会给生活的世界带来任何助益。 “乔增德”是怎样形成的呢? 瀛洲国有多少“乔增德”呢? 校园里人声鼎沸,热热闹闹,刘青吾深感教育与人类的荒谬。 她还没有回到宿舍,手机上弹出一条新闻,瀛京大学教授性侵女学生,女学生自杀。刘青吾看完新闻,眼眶里已经盈满泪光。 没过多久,史进答辩和穆凡的预答辩同时进行,结束后,在王奇撺掇起的聚会上,乔增德得意洋洋又神神秘秘地炫耀起一则内部消息:瀛京艺科大学一位男教授,趁着给女学生做发音辅导时,猥亵女学生。 乔增德说完,环视饭桌,骄傲地等着大家的议论。 孙平尧左手切着鱼肉,紧紧挨着乔增德,颇觉自己高明地说:“这个男教授也是傻,不承认不就没事了?谁知道呢。” 围坐一圈的众位女博士纷纷笑着附和:“就是,能承认,说明那个男教授人不算坏。” 乔增德笑呵呵地说:“看,像我这样的神仙导师,绝世好男人,简直百年不遇千载难逢。” 饭桌上响起快活的笑声。 刘青吾大感震惊,食不下咽。 乔增德是男的,他兴奋于他拥有获知内部消息的特权,可是他是研究“现代性”的教授;孙平尧是女的,就算没有多少学识,可是她有女儿;众位博士有知识,未来也要走上教师岗位,可是竟然如此轻易附和。 一件事接一件事积攒在心里,每一件都和自己的研究有关。一定有前人做过此类研究,刘青吾自己看到的文献就何止百篇,可是为什么这么大的瀛京艺科大学竟然没有人讲这些“知识”? 她知道,至少乔增德的“现代性”不包括这些“知识”。 女性的苦痛、生命,不在男性研究的“现代性”里。有女儿的人,哪怕是一个女性,也并不会“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在无尽贪图特权的教授面前,任何思想的独立都谈不上。 刘青吾觉得自己与这个师门背道而驰。她默默思考着自己是什么道,乔增德的师门是什么道,相“背”的原因是什么?是身份?是年龄?是性别?还是“心灵”? 如果是身份,为什么同样的身份,人还是如此不同?如果是年龄,并不是所有相同年龄的老年教授都像乔增德一样。如果是性别,何以她和周垳、李升的距离与她和崔冷、张石、朱天画一样遥远?如果是“心灵”,这是否就是善与恶的两端? 乔增德终日启着别人的蒙,但是他的启蒙并不导向思想的自由和个性的解放,反而指向他自己的特权,况且,他的启蒙不容置疑,那么,这样的启蒙还是启蒙吗?如果不是启蒙,那他的一部分知识和人生全部经历如何导向现在的他? 一众博士的笑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他们为什么自愿,又因何而被迫? 刘青吾观察着乔增德,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滔滔不绝中。刘青吾像一个医生一样,开始了“望闻问切”。 她整理出一个最没有表情的表情,以便让自己达成一个最客观的观察者。她要在乔增德的“敏锐”中保全自己。 乔增德又沉浸在极端的自我夸奖中。他嘴里嚼着,手舞足蹈着,眼睛随时在一众学生脸上逡巡着。 一个人,为什么能够如此毫不掩饰地幸灾乐祸,肆无忌惮地贬低他人?刘青吾看着乔增德,上一次找证书的事仿佛从未发生。她又看看孙平尧,孙平尧正一脸娇宠地望着乔增德。 启蒙加上权力和乔增德式的不容置喙,如果变成一种唯一的正确,那么,启蒙岂不是专制? 刘青吾向自己追问:“这位乔教授他知道自己‘恶’吗?如果他知道自己之恶,为什么还要一意孤行?如果他不知道自己之恶,那博士们从这位‘导师’身上在学什么?” 刘青吾迫切地想要寻找答案。 饭桌上只是几个人,但如果整个人类都是如此,这岂不是一种“极权主义的起源”的再现? 她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收束心神。 乔增德不知道讲了多久,他忽然狡黠地看了刘青吾一眼,说:“刘青吾,都听迷糊了吧?”众人笑起来。 刘青吾抿一下嘴唇,没有做任何回答。散席后,刘青吾怀着满腹心事继续查找着文献,但她始终没有获得完全满意的回答。 她再一次去了瀛京大学。这一次,她见到了瀛洲最顶尖的女性教授之一贝木加。 第100章 怨憎会爱别离 答应孙平尧做饭,乔增德一早就起来了。孙平尧一起床,看到乔增德熬出来的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乔增德熬了满满一锅小米汤。 孙平尧克制着生气的神情,听着乔增德的自我夸耀,问道:“乔增德,家里今天有客人吗?” 乔增德得意地给自己盛上一碗粥,撅起蚯蚓嘴吹吹,然后尖着人中出溜一口,才说:“啊,香!客人?什么客人?一大早来什么客人?这个家里还来过客人?来什么客人不都得让你赶走吗?” 乔增德的嘴一连几个问号,个个让孙平尧气闷。 她继续问道:“没有客人,就是咱两个吃饭,你为什么熬整整一锅粥?能喝完吗?你做之前,不想想几个人吃饭吗?” 乔增德瞪她一眼,直接端起锅,像猪八戒在高老庄吃馒头一样,闭着眼睛呼噜起来。 他的白毛脑袋卡在黑锅锅胆边缘,整张脸埋进汤里,嘴巴在锅胆下沿吹口琴一样来回吧唧着。 没一会儿,一大锅小米汤尽皆入肚。乔增德掰一块馒头擦擦嘴,头顶白毛粘住的小米粒掉在桌子上。他伸出食指蘸一蘸,小米粒乖巧地攀附在指肚上,接着跳进了乔增德的嘴里。 乔增德得意地抬抬右眼角,这才发现,孙平尧已经不在餐桌旁了。 乔增德哼一声,把桌子上的饭菜尽数吃光,自言自语地说:“不吃拉倒,资产阶级小姐就知道浪费。我做饭我还没数吗?做多少吃多少,唵,挑三拣四,喝风去吧你!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 孙平尧气呼呼地出了门,不知不觉走到人迹稀少的小区北门。她长长舒出一口气,靠着石墩坐下了。她苦笑一下,摇摇头,这就是我自己找的丈夫,教授,知识分子。呵。 孙平尧眼圈红了。 她细细回想着,乔增德年轻的时候虽然他们也吵架--夫妻哪有不吵架的?但是乔增德还多多少少懂得克制,可是自从来了瀛京,乔增德简直变本加厉,无所顾忌。不要说文化人的修养,就是连做人的基本素质都没有。 孙平尧觉得,乔增德像耍弄蚂蚁一样在折磨她,想着法儿地折磨她。爱不爱的,早就说不出口了,但是孙平尧没想到,乔增德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那些学生只要毕业就可以逃离乔增德,我呢,我逃到哪里去? 孙平尧落下泪来。 那些学生都是乔增德的学生,归根到底,是因为乔增德,他们才客气地叫我一声师母。如果我和乔增德离了婚,那我跟这些学生其实没有一点关系。学院的那些老师,其实也都是乔增德的同事,跟我也没什么交情。那么,这么大的京城,其实我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一个知心的人都没有。 全世界几十亿人,我只有乔其。 孙平尧这样想着,拿出电话,出神地看着乔其发来的照片。 照片上,乔其的头发一半紫色,一半溜光,露出大臂上半个青色的纹身。她嘴唇大开,笑容灿烂,左手搂着一个干干练练长头发的女孩。 乔其已经跟她介绍过了:“妈,这是你未来的媳妇,王荻秋。” 孙平尧把手机装回口袋,心里闷得如同瀛京的天空。瀛京的天空从来不会放晴似的,她的心好像也从来没有开怀。 孙平尧顺手刷一下票圈,乔增德的学生们几乎没有更新,她的同龄人发着孩子的喜讯。结婚的,生子的,喜气洋洋。可是,自己这唯一的女儿,她只能把她永远藏起来。 乔其不能回国,有了王荻秋,她就更不可能回来。那么,我去哪儿呢?我千里迢迢再去纳加登吗?我去了话都听不懂,也不会讲,去了不成了聋子哑巴了吗?和乔其还能一起住,可是加上一个......媳妇,唉,媳妇...... 可是再这么和乔增德住下去,孙平尧觉得她不是被乔增德折磨死,就是自己先抑郁。 孙平尧想着,她也能理解乔增德。 与乔其有关的所有一切,都背离了乔增德的设计。 乔增德想要个儿子,乔其是个女儿;乔增德想培养乔其接他教授的班,乔其看不上;乔增德喜欢柔柔弱弱的女人,乔其比男人还像男人;乔增德不想让乔其如此招摇,乔其偏偏不管不顾;乔增德想的是乔其嫁个好人家,也好帮衬帮衬他,乔其偏偏让他颜面无存。事业事业搞破产,婚姻婚姻同性恋。乔增德攒了半辈子的钱花在乔其身上,但乔其偏偏跟他水火不容。 如果乔其和别的女孩一样,现在也该结婚生子了。结了婚,稳稳当当的,不说大富大贵,在瀛洲国,也算上好的人家。这下倒好,孙子,彻底成了没影儿的事。 孙平尧紧锁着眉头,闭上了眼睛。死结。 她知道,乔增德也在死撑着这个家的门面。他那张嘴什么都往外乱喷,但唯有乔其的婚事,他绝口没有提过。 可是,纸终究包不住火。都不用说别人,就是刘青吾,恐怕早就心知肚明。 孙平尧想起刘青吾,也是短头发。可是她知道,刘青吾和乔其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孙平尧说不清楚,大概是有追求。 孙平尧感到头疼。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有乔其这样的孩子。为什么是自己。 她想起刘青吾陪她去医院时候的问题:“师母,您看上乔老师什么?” 刘青吾一个问题就把她问愣了。 孙平尧不能当着学生的面数落乔增德的不是,可是,乔增德就没一点让人舒心的地方。她跟刘青吾说,这辈子,她得到了一些,也失去了一些。 刘青吾话不多,但她既然这么问,就说明她并不喜欢乔增德。孙平尧有点放心,于是问刘青吾,乔增德怎么能改。 刘青吾笑笑,说,您想要乔老师变成一个稍稍合您心意的丈夫,要两个条件。 孙平尧清清楚楚记得刘青吾预言一样的药方:一,他不当官,脱离这个环境;二,乔其生孩子,必须生男孩。 每一个条件都不可能。乔增德根本不可能和乔其住在一起,乔其...... 刘青吾小小年纪,简短的话让她吃了一惊,每一句话都击中她隐藏的死结。 孙平尧不甘心,又问,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刘青吾还是笑笑,有,您真正放宽心,自得其乐,别在他身上希求您想要的那种爱。 噔噔噔噔。 孙平尧吓了一跳,乔其打来了视频电话。说曹操曹操到啊。孙平尧整理一下表情,接起了电话。 “妈!”乔其兴奋地左右晃着五脊六兽的发型,“妈,我给您发的照片您看到了吗?” “嗯,看到了。”孙平尧笑着跟女儿说。 “哎,妈,你在哪儿这是?大清早的,你怎么在外头?”乔其很快发现孙平尧不对劲。她收起笑容,粗声粗气地问:“妈,是不是乔增德欺负你了?” 孙平尧眼眶一热:“没有,乔乔,我吃完饭出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乔其不放心地又问:“妈,乔增德呢,他在干什么?上次说我需要周转资金,怎么没信儿啊?” 孙平尧叹口气:“乔乔,再等等。正想办法呢啊。” “妈,不对劲儿。”乔其盯着屏幕,“妈,乔增德那张嘴是不是又满口喷粪了?妈,你来纳加登吧。我不能回去接你,机票太贵了。你只要能坐上飞机,你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剩下的事交给我来办。” 孙平尧笑笑,坐飞机,她连坐火车还要乔增德带路呢。 乔其认真地说:“妈,不用怕,我给你订机票,你到了机场,你就张嘴问工作人员,现在服务态度好多了,你就问。只要你能坐上飞机,一切就不用担心。就这么定了啊妈!” 乔其不由分说挂断电话,孙平尧心里愣愣的,站起身回了家。 一进家门,桌子上还堆着早上的锅碗瓢盆,乔增德两眼无神地陷在沙发里,头发团得乱七八糟。 孙平尧换着拖鞋,没好气地问:“乔增德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失魂落魄的。” 乔增德两只手捂着脸,然后把手停在眉心中间,带着哭腔说:“镜壬富死了。刚刚发了讣告。” 孙平尧不敢相信,冲口问道:“怎么回事啊?什么时候病的?” 乔增德直愣愣地望着孙平尧,冷冷地说:“‘怎么回事’?你还好意思问?你这个狗皮膏药!” 孙平尧静静地看着乔增德,一言不发地回了卧室。她给乔其发消息说:“乔乔,订票吧,我去纳加登跟你住。” 镜壬富自缢的消息震惊了学林,也震惊了乔增德。两天后,乔增德去参加镜壬富的追悼会,孙平尧飞去了纳加登。 孙平尧第一次一个人打车,一个人值机,一个人坐进飞机,一个人出国。飞机平稳驶入高空,在长天的事一幕幕闪过孙平尧的脑海。 母亲毛秀春死于心梗。她死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人。张姐年纪大了,辞了工,去女儿张小盟家接送孩子。女婿岳云峰很孝顺,一家人生活虽然还是艰苦,但是吃得香睡得踏实,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孙平禹和王琳琳各上各班,周末就去看看毛秀春。王琳琳想要个孩子,可孙平禹总是不情不愿。没办法,王琳琳就去找毛秀春,想让毛秀春劝劝儿子。她敲了半天门也没见毛秀春出来,心里大感不安,马上给孙平禹打电话。 等孙平禹带着钥匙赶到,毛秀春已经在浴室里歪倒多时了。 毛秀春的追悼会来人不多,一双儿女哭成了泪人。 乔丁钩不忘拉拉乔增德,询问着毛秀春留下的东西,让儿子留个心眼。但孙平尧坚持,孙家的一切都留给弟弟孙平禹。 李仲森的儿子李东明开着车前来奔丧,意外地被一辆棕色奔驰车逼停在路上。棕色奔驰车司机下车,打开一纸文书朝李仲森抖了抖,李仲森原本就铁青的脸更加铁青。两辆车一前一后驶进了李仲森给儿子李东明在天水优育基地购买的房子楼下。 乔其回国参加外婆的葬礼,顺便参加在长天举行的五百强峰会,她住进了乔增德当年在天水优育基地买的房子。她不知道,乔增德的这所房子对面,就是北东师范大学前校长李仲森的儿子李东明的家。 乔其创业创到半夜,第二天挣扎着起床要去追悼会现场时,发现楼下罕见地停了一溜奔驰。 李仲森父子一下车,李仲森响响亮亮地给了李东明一个耳光。 李东明噗通一下就跪在李仲森面前。 棕色奔驰车,一左一右下来一男一女。男的老,女的年轻。 乔其隔着窗户,看起了热闹。奔驰车里下来的女人抬起头四周看了看,乔其不忘说一句“正点”,悄悄拉开一道窗户缝,咔咔拍了两张照片。 那是王城智和他的女儿王荻秋。 王城智笑着拦住了还要举起手的李仲森,礼貌地握着:“李校长,久仰大名,没想到,张总的房产您也捧场,确实是风水宝地,看来,伏市长当年还想做点事。” 李仲森不知道王城智多大来头,但他既然知道伏晴雨张毅恒,那就说明此人对长天了解得不少。李仲森太阳穴的青筋转动两下,浑厚沉稳地说道:“想必您是王城智先生,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给您添麻烦了。他欠了您多少钱款,我来还。” 王城智摆摆手,呵呵笑着:“李校长,您何止是儿子不成器啊,您的接班人也烂得够呛,哈哈哈,看您气度不凡,但您这看人的眼光,啧,着实不怎么样啊。” 李仲森脸一沉,还没有谁敢这么随随便便嘲讽他。“接班人”,李仲森知道,他说的邱在礼。邱在礼的事他有所耳闻,但一切有组织调查,谁也不好多说什么。 他沉声问道:“王先生,您有话不妨直说。” 乔其听得入迷,张总,她知道这个基地的老总姓张,莫非是这次牵头开会的森达集团的张毅恒?她刚要往外抻抻脖子,王琳琳的电话打来,催促她赶紧过来。 乔其恋恋不舍地从窗户边撤出身,赶紧洗脸刷牙换衣服。等她再次趴到窗户边上向外张望的时候,楼下的人已经不知去向。 她悻悻地关上窗户,急匆匆冲出电梯,却迎面撞上了王荻秋。 “电影好看吗?”王荻秋俏皮地歪着脑袋,微笑着问乔其。 乔其白胖的脸上一阵发红,嘿嘿笑笑,露出一丝被人识破的尴尬:“你都看着了啊?” 王荻秋把手伸到乔其面前,声音不紧不慢:“拿来吧。” 乔其刚要装傻,王荻秋马上挑挑眉头。乔其只好乖乖地把手机解了锁递过去。 手机递过去,乔其才觉得自己像中了蛊一样,怎么人要手机就递过去了呢!她刚要伸手拿回手机,王荻秋翻开了手机的相册,诧异地问:“你也在伦多伦?” “也”,乔其抓住一个字,她反问道:“那你也在喽?” 王荻秋没有答话,她删掉乔其手机里的拍摄画面,又打下一串数字,然后说道:“谢谢你的配合。既然你也在伦多伦,那,为了还你这个人情,你有事可以找我。” 王荻秋说完,转身走了。 乔其目瞪口呆地看着手机,张了张匪夷所思的嘴巴。 滴--- 一声喇叭。 乔其扭头看到一辆白色宾利。乔增德的新博士崔冷摇下车窗,冲她招招手。乔其一猫腰,上了副驾。 “师兄。”乔其打着招呼,“你怎么没在瀛京学习?” 崔冷笑笑:“师父有事,我当然得跟着回来。我老丈人千叮咛万嘱咐,让我车接车送。” 崔冷的老丈人是北东师大学报副主编范冶徽,范冶徽给乔增德发了多篇论文。凭着这个交情,他临退休前想把女婿送到乔增德那儿读博士,但没想到,崔冷年年卡在语言科上,这博士考了四年才考上。 范冶徽深知瀛洲国论文发表机制,自己退了休,再想帮女婿发论文可就难了。他对崔冷千叮咛万嘱咐,为了自己毕业和学位,一定好好伺候乔增德。 乔其哈哈一笑,想起这是去奔外婆毛秀春的丧,就又把最后一个“哈”咽回去。 崔冷的车刚刚驶进追悼会所在的街区,车里广播紧急播报了一条路况信息:“天水大街与松岭路路口南发生一起车祸,车辆突然撞上路口雕塑,具体情况还在进一步调查,请广大市民提前安排出行路线......” 乔其“切”一声:“雕塑那么大,这都能撞上,是不是瞎了,真是。” “可不嘛。”崔冷关上广播,车慢慢拐进一个弯处,道路骤然变窄,“那个雕塑还是刚过世不久的艺术家杨心媛的作品呢,这下,算是给她殉葬了。” 崔冷停下车,说一声“到了”,和乔其一起走进追悼会大厅。 孙平尧坐在飞机上,偷偷流着眼泪。还好有女儿乔其,不然,她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有力气送母亲毛秀春最后一程。 “乔达摩·悉达多说啊,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人人都要经历。平尧,妈妈好歹也是读书人家的女儿......” 飞机穿过云层,而后飞进一片瓦蓝。孙平尧想,这是她离母亲最近的时刻。 乔其刚出生时,母女促膝长谈的画面,久久停留在孙平尧的记忆里。 第101章 密友 老余在北春医院住了半个月,孙平禹去看望过一次。老余一见孙平禹,风霜雕刻的脸上就微微颤抖起来。 “好人不长命......”老余拉着孙平禹的手,自责万分,“这个世道配不上好人活着。” 孙平禹忍住悲伤,笑着拍拍老余老树皮一样的手:“余伯,都过去了。我父亲只是职责所在,不是救你也是救别人。他拿国家俸禄,受人民信任,应该为人民奉献,这是他应该做的。您这么多年守着大坝,您受苦了。” 老余委屈地像个孩子,只顾着抹眼泪,余承舟看着老余,看上去水泥一样的糙汉子,其实也是肉长的。什么伟大的老父亲,山一般的父爱,都是艺术的想象和文化的建构。躺在病床上了,肉体凡胎都现了原形,疼了会哭,委屈了需要拥抱。 余承舟觉得,对对错错,忽然在这一刻化为柔软,胳膊上的疤痕不再是罪恶的铭记,只是人生的一段经历。余承舟看着自己的父亲,老余,不过是一个可怜人,一个这个世间干干净净有限的普通人。 有人写书,有人唱戏,有人舞蹈,有人作画,都是表达。能表达会表达的人,是一种幸运,这个世间多的是写也不会写,唱且不成调,说还说不出,画又画不好的人。像老余一样水泥一般的人,千言万语,都在沉默的眼泪里。他们的眼泪和笑容一样金贵,轻易不肯流露。他们的谢意与歉意一样沉重,轻易不肯放下。 心里亦有泪,不愿流泪望着你。余承舟脑海里响起一句歌。 他背过身去,擦擦自己的眼角。 孙平禹拍拍余承舟肩膀,把两份材料交给他,然后大大张开双臂,深深拥抱了一下余承舟。 余承舟知道,孙平禹是在向他告别,这一别,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相见了。 要走一刻,请不必诸多眷恋。余承舟闭上了眼睛。 门轻轻关上。余承舟心里轻轻说,平禹,再见。 他打开手里的材料,一份是老余的退休材料,一份是老余见义勇为证书。 余承舟的眼泪簌簌打湿了文件上的字。 老余出院后,跟着余承舟去了沪州。四年后,老余在艺术中心,曾经的魏家戏院,安详去世。 余承舟再次回到瓦子屯,没有吹吹打打,没有阴阳先生,把老余和不知名姓的母亲仪式性地合葬在一起。 青草稻香合抱的瓦子屯坟地又多了几个土包,大坝里的水又湍湍急流。余承舟默默走到石柱子坟前,一捧一捧给他小小的屋包盖上新土,奠上一小瓶酒。 他席地而坐,看着四周有碑的无碑的丘陵沟壑,轻轻说:“石柱哥,不知道乔家人会不会记得偶尔给你修修房子。你要是需要什么,你就来我的梦里告诉我。” 太阳斜坠在大坝水平线上,余承舟取上两抔土,仔细装在两个小布袋里,夜半星月升空之时,回到了沪州。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进了香堂。艺术中心改造了多次,这个香堂余承舟坚持要保留下来。 拿出准备好的木板,余承舟仔细雕刻上几个字,把两个小布袋取出,仔仔细细埋在香炉里,才长长舒一口气。 现在,在尘世中所有牵挂都在这里了。 余承舟足足睡了两天才起床,石钧昌跑来好几次都不忍心叫醒他。沪宁大学有位罗教授说是王城宜的旧相识,想来问问余承舟能不能在艺术中心办次展览。石钧昌拿不定主意,知道余承舟近日疲惫,只好拖延着回复。 一见余承舟走出房门,石钧昌忙上前来问。余承舟沉思片刻,对对时差,跟石钧昌说,既然是城宜的旧相识,那他打电话问问。 余承舟略一组织语言,然后拨通了王城宜的电话,没过几秒钟,电话里就响起惊喜的声音:“承舟?好久不见!” 余承舟笑着回“好久不见”。一沉默,电话线里就充满尴尬。余承舟马上说:“城宜,沪宁大学有位教授说是你的旧相识,我来问问看,对方人怎么样。” “哦?”王城宜有些好奇,“哪位教授?” 余承舟简短回答:“姓罗。” 石钧昌悄悄补充说“罗大虎”。 “罗大虎。”余承舟冲石钧昌点点头。王城宜“哦”一声,没有立即说话。 余承舟静静地等待王城宜的回复,听出她的迟疑,隐约想起多年前,王城宜出国前的麻烦事,于是问道:“城宜,这个姓罗的教授,是当年的那位教授吗?” 王城宜叹口气说:“是的承舟。父亲在世时让我去沪宁大学,说起来,这位罗教授也算帮过我。但抄袭这件事,竟然对他没有影响,他竟然还在沪宁大学吗?” 罗大虎的事,余承舟不了解具体的内情,但近年来,不知道为什么大学里教授要找他办展览的人越来越多。余承舟没有上过大学,他原本对大学教授很是尊敬,但见得多了,教授们张口钱闭口钱,也算让他大开眼界。 不光要办展览,就连戏剧也要主动过来演出。虽说这个艺术中心也得营利吃饭,但大学教授的名头和水平并没有为艺术中心增添多少吸引力。尤其是上一次,余承舟想起来还觉得不可思议。 一位从瀛京调入沪州的教授,写了出戏,说是由自己的学生出演,想借艺术中心的舞台。余承舟和他把合同定了个七七八八,结果,宣传海报刚一张贴,这位教授就被曝光和学生保持不正当关系,还不止一个学生。 网上的评论一下子引起了不小的抵制声势,有的甚至说艺术中心包庇抬举无德教授。余承舟果断撤下这档演出,但他对大学教授的印象也一落千丈。 余承舟只好诚实地说:“城宜,这位罗教授,我还没有见到。但既然有前科,那我就去回绝他就是。堂堂教授,教书育人,怎么好抄袭晚辈后生的作品呢。你们艺术家把这个叫‘抄袭’,其实通俗说这就是‘偷’。平常的贼的‘偷’还可以大大方方承认,就是为了钱,这些教授倒好,还把这些称为‘研究’‘艺术’。” 王城宜还没有听过余承舟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过,忍不住在电话里笑起来:“承舟,你变了。老愤青了?” 余承舟也笑起来,自觉话多有失,索性丢掉什么罗教授,问道:“城宜,你在法国过得好吗?大家呢,都好吗?大艺术家,你倒是可以回国办一次画展。” 王城宜的声音里都是心满意足:“我很好,妈妈也很好,她每天陪chelsea出去玩,周围的邻居都很喜欢她。她把旗袍带到法国,在我们这一条街区,她现在可是个不大不小的名人呢。说不定哪天,她就要俘获一个外国帅哥。” 余承舟完全相信田卿卿能够成为“名人”,就算不是旗袍,光是她做菜的手艺,也足够法国人惊奇一阵子的。 “我和roman认识了不少新朋友。”王城宜转而问道:“承舟,法国的艺术品位和沪州不太一样,如果你需要展览,我和roman可以策划几场。当然,我对沪州的印象还停留在早些年的老古板里。我总觉得,沪州的摩登过于悬浮。承舟,如果你有时间,欢迎你来法国看看。我记得,你......” 王城宜不知道该不该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承舟城堡的门锁开了吗? 余承舟电话里苦笑一下,马上若无其事地说:“城宜,有机会的话我会去的。如果你愿意回沪州办展览,我一定盛情相迎。” 王城宜心怀感激地说:“谢谢你,承舟。如果我的画展能够给沪州带去一点艺术的哲思,能够让多样的人有共鸣,我一定回去。” 王城宜为余承舟和孙平禹感到可惜。如果他们也到法国来,那现在就是幸福甜蜜的恋人,可是,人生总不能重来。 两个人挂断电话,余承舟让石钧昌回绝了罗大虎,但王城宜的话,却让余承舟第一次有了想做些什么的念头。 “沪州的摩登过于悬浮”。是啊。余承舟慢慢走在巷口,想着王城宜的话。 自从魏建生去世,余承舟往外跑得少了,戏院和文化馆联合初期,在盈利上有了提升,但是余承舟总觉得提不起兴致。四纹理、识窟门、金陵路都已经不再是他刚到沪州时候的样子,到处是了无生趣的水泥墙砖,整齐划一到让人疲惫。 城宜要做什么艺术的哲思呢?余承舟望着高耸入天灯火通明的互联网大楼,自问道。又是孑然一身了,余生要做点什么才好? 城区改造的噪音要趁人们入睡前消止,此时正在加紧施工。余承舟皱着眉头看着挖掘机紧张地左右转动,盛夏的风没有一丝凉意,让人心里好不烦躁。 艺术中心的客流量比戏院多了不少,可是来的客人好像专门是来拍照的一样,真心坐下来看看戏的人到底有几个,余承舟没有太大信心。魏建生生前总想保留戏院的特色,想来,他对前景也不无担忧。 迎面走来两个男孩,同样的圆寸发型,同款白色t恤,同款黑色短裤,同款白色板鞋。擦肩而过,余承舟忍不住回过头悄悄注视着两个年轻的背影。 半个月后,艺术中心在官方平台进行作品征集,名字就叫《密友》。 很快,艺术中心收到了各种各样的投稿,秘密的朋友,亲密的友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的大笑,有的大哭,有的追忆,有的憧憬......王城宜为了支持余承舟的活动,将她创作的《凡间》从法国寄来了沪州。 余承舟着实忙了二十天,才把作品一一展出。《凡间》凭借在艺术领域的知名度,让《密友》展览备受关注。展览现场设置了投票纸笺,参观展览的游客络绎不绝。余承舟名声大振。 艺术中心为得票最多的前十二名作者寄去礼物表示感谢,宁江大学华西全教授在参观展览时,对这次主题所呈现的视觉效果倍感兴趣,因此邀请瀛京大学贝木加教授、余承舟和十二位获奖作者一起到宁江参加座谈会。 刘青吾以一张和安之南的合照受到邀请,但刘青吾为着如何向乔增德请假犯了难。 为了躲开乔增德和孙平尧,刘青吾屏蔽了夫妇二人的电话,但是乔增德如果发消息说要谈论文--虽然没有一次是真的在谈论文,刘青吾就没有办法不去。去宁江,一来一回至少三天时间,刘青吾不敢保证,乔增德在这三天里不会找她。 刘青吾刚读博士第一年,参加艺科大学篮球比赛,球队拿到第一名,她很高兴。但乔增德知道后,马上阴阳怪气地说“不要整天像个运动员似的”,刘青吾从那以后,参加的所有非论文活动,她几乎都会特意避开乔增德。 这一次,她同样不想让乔增德知道。平常的活动在瀛京,这次要离开瀛京,如果乔增德一定要找她过去,她就没办法及时赶回来。但不请假还好,请了假反倒更让乔增德抓住把柄。可如果让乔增德知道她私自离校,刘青吾不知道乔增德会上纲上线到什么程度。 活动时间在即,又是周末,刘青吾索性心一横,详细规划了出行时间,可以赶在周一上午回瀛京。 座谈会很顺利,刘青吾和安之南也很开心。刘青吾在现场听到了华西全、贝木加的观点,近距离见识到了真学者的风采和学识。他们观点不同却相互尊重,争论激烈又妙趣横生,刘青吾觉得这才是真正做学问的人的样子。 和安之南告了别,刘青吾在回瀛京的火车上一刻不停地赶着稿子,可火车刚驶进瀛京南站,乔增德的消息就发来了。 下了火车,刘青吾紧赶慢赶,还是比乔增德定好的时间晚了十分钟。 乔增德抓到了刘青吾的小辫子,但完成论文初稿的刘青吾此时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 第102章 作秀 “唵!我看你天生反骨!”乔增德身体前倾,光秃秃的眉梢向上吊着,眼珠抠在眼眶里,一眨不眨地盯住刘青吾,“你以为做导师拿学生没有办法?别以为摊上我这尊活菩萨就为所欲为。我告诉你,我被北东师大的时候,有个叫黄繁忠的学生就自以为是,孙猴子能跳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吗?我就让他退了学!你以为我不敢吗?” 刘青吾静静地看着乔增德,不说话。那么,乔增德的上纲上线是在北东师范大学就开始了。 “唵!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女子是谁?小人是谁?”乔增德哼哼一笑,靠住了高头大椅子的椅背,眼神似笑非笑,飘到刘青吾脸上。 什么是太监相?这就是。刘青吾不说话。 乔增德一边笑着,一边说话,嘴角的脸皮揪出一道皱纹,肥胖的脸上竟然显出一分憨厚:“就你们这种水平,听都听不懂。女子,跟小人一样,疏远了,你们就不高兴,给你们个好脸色你们就蹬鼻子上脸。嘿嘿,这就是你们,你们师母就是狗皮膏药的女子,你们学生就是小人,就是就不能给好脸色。哈哈!我这古文修养,整个艺科大学谁能比得上我?!” 刘青吾忍着呕吐,仔细听着乔增德的古文解释。 乔增德想必是看了瀛洲热播剧《贾嬛传》,可是这个蠢货难道没有看大结局吗?这就是瀛洲“现代性”大教授,他的现代就是沉浸在皇帝梦里。就算要当封建皇帝也得有韬略,皇帝是皇帝,太监是太监。就算是自以为雄才大略的皇帝,在女人面前不也是副空洞的皮囊吗? 刘青吾想,乔增德的形成不是文学之过,他是看什么都不学好。不学好,是因为不是真知道。知而不行,只是未知。换句话说,乔增德是因为无知造成了现在的他自己这副愚蠢的模样。 人因无知而拧巴,因有知而悲观。刘青吾默默想着。 乔增德唾沫星子四溅,继续说:“着名主持人白崧石,嘿,还在艺科大学建咖啡厅,艺科大学就喜欢搞这些名头,遍看整个大学,难道就没有古文教授?新校长怎么不请张一三这位古文专家去给白崧石写碑文?还不是我的学问高!碑文那是要流传下来的,嘿嘿,一个字就是五百瀛洲币!我们大教授辛辛苦苦写篇论文才几个钱?一个字一块钱两块钱!他妈的些戏子喉舌一个字五百!要不说我就是入错了行,我年轻时候,那比这些人帅不知道多少,凭我的学问,何止百万千万富翁!” 乔增德的话,毫不打结地奔涌出口腔。人的语言如果是有形的,那现在这间办公室一定是臭水一片。 如果乔增德只是一个写文章的人,读文章的人并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那么乔增德或许还是一个有价值的人;可是他偏偏还要站上讲台,那么有几个学生能全然识别他的这些有毒的见解呢? 念念相续,无边罪孽。不识法意,自误犹可,更误他人。自迷不见,又谤经典,说的就是乔增德这眼前人。 一言不发的刘青吾,静静看向背靠大窗阳光的乔增德,他头顶周围被太阳照出一团浑浊的黑色浮尘。刘青吾心里不觉叹口气,乔增德死相已显,天不救。 乔增德的死相,也是刘青吾的绝境。自己的导师是这样,那她即便毕了业,学术之路又从哪里开始走起? 可是天机不可泄漏。唯有无念,不染,才能保全自己的心灵。 刘青吾心境一转,乔增德不能做他的老师,但可以成为她研究的对象。 “袁雍那口述历史博物馆就应该请我去讲述,我这讲的都是口述历史。你们懂什么呀?唵?你知道那博物馆需要花多少经费吗?要不说,艺科大学还是有钱。武沐红还当校长的时候就一天天修修建建,看吧,把自己修下台了吧?哈哈哈哈,我告诉你,学校光给那博物馆就一千万瀛洲币!” 乔增德说完,停顿着,观察着刘青吾的反应,等待着刘青吾说几句附和他的愤青话。只要她说出口,那么他就可以说“我的学生刘青吾说”,那么不管他加上什么,都变成了“刘青吾说”。那这样,刘青吾都不用亲自出面,只要从乔增德的嘴里飞出去,她就可以把艺科大学主流学科的师生们得罪个透。 乔增德等待着。只要刘青吾说话,他就有了四处摔打污水的抹布。抹布上的水淋到谁身上,那就由拎抹布的人说了算;拎抹布的人想什么时候丢出去这块抹布,都可以见人而行。 刘青吾静静地看着乔增德耍的花样,一言不发。 乔增德等待了足足十秒钟,他的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脚哒哒哒地颠了起来,突然咒骂道:“唵?我说你们这些女博士就是无知!” 他的脸上突然露出悲伤落寞的神情,仿佛真的感到一种巨大的孤独:“唵,刘青吾,你跟我,唵,形不成对话。” 乔增德身体前倾,抻着肥猪脖子,嘴角向下耷拉着,眯起眼睛看着刘青吾,伸出肥短褶皱的手,指指刘青吾,又指指自己,然后指上几个来回。 刘青吾静静地看着他,没有任何表情,始终不发一语。她默默想着时间,估计乔增德的脚再哒哒哒上两次,这场论文就算谈完了。 孙平尧去了纳加登,乔增德进进出出就是一个人,想必,这嘴早就憋得无处释放了。 “唵,我在东日国的时候,名牌大学有个女教授,住在我隔壁,对我那个崇拜!就像你一样,哎呀,我说你们也不用那么崇拜我哈哈哈,不过,这也是我谦虚,人谦虚是好事,但过分谦虚就是虚伪。嘿嘿,那位女教授,孙平尧都不知道,大晚上都给我送饭菜。也就是我这样纯洁的大白兔,绝世好男人,才禁得起这种诱惑!哎呀你都不知道,嘿嘿,我还会做咸菜,那些东日国教授对我的手艺赞不绝口!” 脚,哒哒哒。 贼心。 “我在北东,唵,还有一套大房子,一百六十米,唵,嘿嘿,那都是上等人的住所。” 钓鱼。 “年轻时候,我和孙平尧刚结婚,买房子,那都是丈母娘经济的推动,有个女老师,还主动借给我二十万!当然,她现在就是巨富!跟我说,乔教授,我就是喜欢你这一身的才华,你要是跟我在一起,我就什么也不让你干,我就养着你,就让你发挥你的才华。咱也不能见钱眼开啊,嘿嘿嘿哈哈,像我这种绝世好男人,唵,钻进被窝的女人我都能推出去!” 口嗨,性骚扰。 “人家就说要养着我,我义正词严地拒绝了她。堂堂男子汉,我又帅,还能吃软饭吗?是不是?二十万,对人家来说不是钱,对我来说是啊,欠了人家的钱,说什么也得还上啊,可这情咱得记着。唉,我也是,我不是骂你们,我也是骂自己,我也忘恩负义。人家对我那么好,丝毫不图我什么回报,可我就是清高。” 乔增德鼻塞起来,旧情看来难了,他悔不当初。 脚,哒哒哒。 “孙平尧除了剥削我,能给我什么呀?那点姿色,嗨,就是个狗皮膏药,我这辈子反正是亏大了......” 哀嚎。 这些话,想必,乔增德从未跟旁人说过,那么,孙平尧不在家,他这是孤独难耐了。刘青吾想着自己论文的事。乔增德既然能写出那么多论文,那他就有资格指导论文的写作,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把写论文的本领学到手! 刘青吾笑笑,开了口:“乔老师,时间也不早了,您看,要不要一起吃个饭,就去学校老地方吧,省得您还得回家自己做。” 乔增德眼眶一热:“哎呀,要不说人老了话多。走,吃饭!叫上周垳!” 乔增德这时候想起避嫌来了,刘青吾忍不住又笑。一个不知道什么是本什么是末的人,那点“现代”和“修养”全是表面文章,一戳就撒汤。 一顿饭,自然又是唾沫星子四溅。刘青吾觉得乔增德已经憋得逮着棵树都能进行启蒙了。 那么,那忙着学术的话,根本就是借口,教授,是些闲出屁来的人,闲出屁来,所以有心思耍把戏。这些人,是在辜负社会对他们的尊重。 越是想让他教点什么,乔增德越是拿腔拿调索要好处。刘青吾打定主意,再晾一晾乔增德,晾到他主动指导论文。 王奇的精神头又来了。她又要给乔增德请保姆又给乔增德送衣服,当然,她对乔增德依然又是关心,又是咒骂。 刘青吾想,乔增德的精神病成功出现了人传人的症状。 王奇不知道从哪里请来一位十八流外国女作家,搞起了给乔增德办皇帝新衣签书会的把戏。 整个会议现场布置得井然有序,为了把包着蓝布的椅子摆整齐,王奇让硕士班的学生整整忙活了一上午。 她特意买了条新裙子,凑到刘青吾跟前,从包里拽出裙子的裙摆,让刘青吾给她上上眼。 刘青吾觉得王奇有点奇怪。一条裙子干嘛鬼鬼祟祟的。但刘青吾看到王奇脸上卑微的笑意,不忍地说:“好看,师姐。” 王奇又是谦卑一笑:“一千六,我没敢让你姐夫知道。” “为什么?”刘青吾脱口问道。都独立工作了,大学教师,买条裙子竟然还需要经过丈夫批准?! 王奇有些难为情地小声解释:“就是有点贵,他也不是不让我买......就是我觉得自己挺败家的。” “那你少给乔老师花钱嘛,你自己喜欢的东西怎么还用得着自责?”刘青吾有些心疼王奇,怎么才三十多岁,竟然还是五六十岁的女人的想法。张罗些没用的饭局不心疼花钱,给自己买条裙子倒觉得贵了。 刘青吾想起孙平尧给乔增德买书橱时精挑细选的样子,可是,乔增德报回账来却不想让她知道!乔增德不仅不想让她知道,乔增德还偷偷给她侄女花上两万买首饰,乔增德甚至还拿着他的银行卡试图利诱刘青吾! 刘青吾也才知道,原来这人前恩爱伉俪的财务状况,竟然是各花各的。 她明白了乔增德的“委屈”。 孙平尧挣的钱花在平常家用和她自己身上,乔增德挣的钱花在乔其身上。 乔增德的房子是单位分配的,除了一辆车和乔其上学,他没有大头花销。那么,买车和乔其上学花掉的钱是能够计算的,但用在日常里的钱却很难计算。日常花掉的钱是用于两口子家庭生活的必要支出,乔增德--男人\/丈夫--也是要吃饭穿衣的,女人为男人买最好的东西,但女人却因为把钱花在自己身上而自认为“败家”而自责,在乔增德嘴里更变成了孙平尧“剥削”他。 养育孩子是夫妻两个人的义务,可乔增德因为可见的大头支出,理直气壮地把乔其的“有出息”划为自己的功劳,完全无视了孙平尧的劳动和日常支出,还要大讲马克思主义! 刘青吾抿起嘴唇。孙平尧没有读多少书,她一定不知道怎么反驳乔增德而怒气冲冲,所以才有了乔增德骂她“泼妇”;王奇读了博士,也没有理清婚姻里的经济,那么,知识女性其实并不意味着是“独立自主的新女性”。 女人们,精打细算地给男人过着日子,委屈着自己给男人买最好的东西,可是就算有独立工作了,自己堂堂正正挣工资了,连日常自己喜欢的东西也不能自己做主。那么,婚姻,对经济上自足的女性来说,岂不是一场男性的阴谋? 王奇笑笑:“青吾,你还小,你没结婚,你不懂。” 刘青吾没有说话。 王奇躲到洗手间换上新裙子,开始主持十八流外国女性作家的朗读会。朗读会每进行一个环节,王奇都要留出十分钟拍照片。 不用说,朗读会有多么糟糕,在照片上是看不出来的。王奇赶稿到半夜,出了一篇校稿和期刊文章,一场精美的瀛外交流会议就圆满留在社交平台和媒介报道里。 散场的时候,走在人群中的刘青吾听到了真实的评价:一场连脸都不要的作秀。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首要责任在“上”。 可是,这次,完全由王奇这位新晋教研室主任自己主导的作秀,刘青吾没有从王奇脸上看出丝毫为浪费了那么多人的宝贵时间和期待而感到的歉意。 那么,她对乔增德的奴颜婢膝真的仅是一种被迫吗?刘青吾对王奇的同情消失了。 世界由每一个人组成,每一个人的行为构成世界,每一个人的行为改变着世界。“世界可以改变吗”是一个无解的问题,刘青吾自己告诫自己,至少我们不应该主动让世界更加糟糕。 朗读会以后,国际中心的活动频频出现在瀛京艺科大学的通告新闻中。王奇抱怨着工作的忙和累,却攥紧了教研室主任的职位。她和张汝婧勾心斗角,又积极向乔增德示好献媚。她骂着乔增德贪婪,可她自己的骨头早已经支离破碎。 老的乔增德还没退位,新的还不如乔增德的接班人王奇已经自觉换上牛头马面。 刘青吾回到图书馆继续完善自己的论文,意外发现乔增德在顶刊上发表了新论文。 第103章 观摩答辩 穆凡答辩,乔增德请了范泳做答辩主席。范泳看到穆凡毕业论文的致谢部分提到了她的儿子,他开始了自己的喋喋不休。 “孩子,嘿嘿,都是些无用的东西,父母与孩子之间也是功利性关系。”范泳顶着圆圆的脑袋笑意盈盈地说。 “对!”乔增德找到了知己,要不说能坐到一张桌子前呢,“范教授说得对极了。” “父母如果没有给孩子提供足够的帮助,孩子也会瞧不起父母。所以,如果把孩子当成自己的精神支柱,也是过于夸大了亲情的作用。亲情建立在经济基础上,没有经济基础,亲情也不过是一张纸。俗话说‘有奶便是娘’,话糙理不糙。哈哈,我们做父亲的,谁都是拼死拼活为孩子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但只要我们没有今天的地位了,孩子转脸就六亲不认。读到博士毕业要看清楚这一点啊。”范泳和蔼的面容上带着浅浅的微笑,娓娓道来。 乔增德激动地说:“范教授是瀛洲文学领域的大咖,说得对极了,哎呀,孩子也是白眼狼,我是深有体会!此刻,啊,哈哈哈,真该有掌声!” 乔增德说着,叉开肥短褶皱的手自己拍起来。 现场应和者,无。 乔增德讪讪地十指交叉,抱在桌子上,向右侧侧身,专心地听知己范教授继续说:“我和乔教授是多年的朋友,我们文学常常歌颂母爱,但母爱父爱一样,都是对人的束缚,和孝一样,我们文学对这些部分多有记录和分析,哈哈,孩子长大了,当然也就不记得父母的恩情了。当然,理性客观辩证地看待这件事,孩子长大了如果还事事听父母的,那孩子也没多大出息。” “巨婴!”乔增德深有领悟地说。 乔增德和范泳中间坐着一位矮矮小小的女教授,她穿着黑色的毛衣,黢黑的脸上挂着笑意,夹在两尊圆滚滚的男教授中间,笑意把她眉间的皱纹蹙得更深,刚刚五十岁,看上去像六十岁。 刘青吾看了看她桌前的名牌,令子珏。 刘青吾对乔增德和范泳的看法并不同意,但是看来,乔增德果然还有同道中人。 父亲、母亲,父爱、母爱,不一样。刘青吾想。 刘青吾很希望令子珏教授也发表一下她自己的看法。 学院里一位叫王月的副教授讲过性与女性,她师从瀛京大学瀛洲文化研究中心主任田戈齐。刘青吾见过田戈齐,自称瀛洲国女性主义研究第一人,精力充沛慷慨激昂,可以说声名浩大。王月很有田戈齐的风采。她四节课连堂,连水都不用喝一口,让人头昏脑胀。如果学生站起来问她问题,她马上瞪一眼学生,意思是“这个低级问题还用得着问”的神情,一句话就把学生呛得脸通红。 可是她见到乔增德的时候也和其他老师一样,毕恭毕敬地叫一声院长。乔增德说什么她都仰起头,公鸭嗓子发出嘎嘎嘎的笑声,其他时间永远戴一个粉红的耳机,一副谁也不理的样子。 刘青吾尊重王月的个性,但她想,王月并不是一个好老师,至少不是她理想中的老师。如果女性真的有什么主义要普及,那至少要想办法让别人愿意听我们讲话,何以一个教师对学生如此严厉,对乔增德这样的驵脍货色面如春风? 学院里还有一位隋叶颢教授,她也毕业于瀛京大学,师从成秉缘,瀛洲国最具盛名的文学研究专家之一。隋叶颢的神情和王月很像,个子矮矮墩墩,但总带着一种高傲。 刘青吾在王月和隋叶颢身上看到了成绩好的女生惯有的神情,瀛京大学独立思想或许体现在她们的研究论文里,但要说兼容并包,刘青吾没有从她们的教学和人格中感受到。 有一次乔增德在公开场合大骂学生“忘恩负义”,刘青吾当场站起来愤怒地大声喊道“学生不是那样的,请乔教授慎言”。会议现场一阵骚动,乔增德被吓到低下头,当然也就不知道谁喊出来的。 隋叶颢也在场,乔增德的报告结束时,刘青吾问她,乔教授为什么总这样?刘青吾着重强调,“总”。 隋叶颢低着头回答说,导师都一样。 女性教授这样说,刘青吾信以为真。导师都一样。那么,隋叶颢受到成秉缘如乔增德一样的“教导”,能走到今天确实不容易。 可是,隋叶颢请来她在瀛京大学的导师成秉缘到艺科大学作报告,刘青吾觉得隋叶颢说了谎。 成秉缘在艺科大学做了一场学术报告,他的汇报一结束,隋叶颢邀请乔增德上台做呼应。乔增德还是老样子,坐在成秉缘旁边,面对三百听众,絮絮叨叨说起他在南湖师范大学、北东师范大学时和成秉缘的交情,然后大讲他在瀛京艺科大学受的委屈和迫害,大骂孙平尧是狗皮膏药,大骂学生忘恩负义。 成秉缘舌尖剔着牙,一脸不耐烦地扭转了头,甚至没有跟乔增德打招呼。 刘青吾看出成秉缘对乔增德的不认可,至少,成秉缘毫不买乔增德的账。就凭这一点,刘青吾觉得成秉缘至少不是乔增德“一样”的导师。 乔增德在半夜十一点半给刘青吾打电话,东拉西扯了半天他和成秉缘的关系。乔增德说的“君子四玉”如果真的存在,那么刘青吾今天就见到了两玉。谁是玉谁是屎,一目了然。 乔增德拉拉杂杂七讲八讲,突然急切地问刘青吾:“咋样?导师我今天和成秉缘呼应地咋样?” 刘青吾简直难以置信,讲座已经结束大半天了,堂堂教授对司空见惯的学术交流竟然念念不忘地需要特地再打电话让学生表扬一下! 乔增德的内里之不自信,让刘青吾感到吃惊。她再一次确认着自己对男男女女教授们的观察。 导师,怎么会一样? 如果导师都一样,那成秉缘就是乔增德,可是成秉缘不是乔增德。那么隋叶颢为什么要这样回答?那么隋叶颢是在敷衍她这个学生。这个敷衍是因为她和乔增德是同事,还是因为隋叶颢根本不关心一个学生的感受,还是仅仅因为隋叶颢不想多管什么闲事。 无论哪一条原因,刘青吾对隋叶颢的回答都感到失望。奔着五十岁的女性教授,即便和乔增德同坐一桌,也不敢对乔增德有所反驳。隋叶颢从千百种回答中,选了一个最没有诚意的回答。 奔着四十的王月,刘青吾还可以体谅她还年轻;奔着五十的隋叶颢,为什么还在乔增德面前演一个快活的女孩子? 刘青吾百思不得其解。 她正出神地想着,范泳的目光投过来:“哎,这里还有一位同学,嗯,这是女同学还是男同学,也不好说啊,看起来很独特听得很认真。唉,年轻人还是有颗好学的心,让人感动。” 周围响起一星半点的笑声。 刘青吾看了看范泳,也学着他上下打量的目光,上下打量他一下。可是她发现,同样是上下打量,效果并不一样。 刘青吾隔着一整个会议桌,感受着一桌两侧权力的差异。 权力位置低的看向权力位置高的,如果目光中不表露出攻击性,表情中不加上点嫌弃,就很容易被对方理解为仰视;权力位置高的,即便听到侮辱性的攻击,在他们听来,也是夸奖。 刘青吾低下头没有回答他一个字。做学生的,在此刻,刘青吾用沉默表达着她的反抗。男的,不光喜欢对别人评头论足,而且还会意淫别人的想法。那你就感动着吧。 穆凡抽搭一下鼻子。刘青吾看看她的背影,想起她的“苦难”,不禁感到难过。你们这些教授,如果真的知道学生的感受,就不会这么自以为是了。一个人的想法不是平白无故产生的,你们的想法有来处,那穆凡的想法亦有来处。你们的道理,不是因为别人不懂不理性不客观不辩证,是因为你们不理解别人道理的来处。 坐在范泳右边的女教授隋叶颢拿起手边的纸巾盒,扔了过去。纸巾盒斜跨过四米半的距离,落到穆凡左前方,发出一声响亮的“啪”。隋叶颢稍显尴尬,随即玩起了手机。 刘青吾又抬起头看了看范泳,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范泳的神情里有一种心虚和防备。一个老师,讲话的时候有学生认真听是一件多么正常不过的事情,他嘴上说着感动,语气也比乔增德客气礼貌许多,但他的眼神里充满警惕。 也干净不到哪儿去。刘青吾心想。 令子珏拿出穆凡厚厚的论文,上面做满了批注和折角。她嘴唇泛白,一页一页说着论文中的问题,眉头中间的两道皱纹深深地凝蹙着。刘青吾认真地看着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讲论文是这样的。 令子珏迟疑一下,指着论文中的一页,谦虚地问穆凡:“这个问题我不是很明白,你试试看能不能帮我解答一下。谢谢你。” 刘青吾听着她温和犀利的提问,但语气里充满关怀,刘青吾觉得这才是教授,观点可以不同,但是在平等对话。 令子珏的宽厚让刘青吾感受到一种内在的力量。她看看隋叶颢,她还在看着手机。轮到她发言,她的手机才放下。她一边发着言,一边笑着望向乔增德,好像参加答辩的人不是穆凡,而是乔增德。 刘青吾看着答辩席上几位教授,男男女女,年龄以十年等差分布,认真想着,其实主义分各种各样的观点。可是马克思主义有马克思的着作作为参考,那女性主义的“女性”是哪些女性呢? 为什么有“女性主义”却没有“男性主义”? 一整场答辩,穆凡没有回答任何问题。因为乔增德又陷入了滔滔不绝。 和徐君铭、王奇的答辩现场一样,优秀与否,皆在乔增德的掌握。 答辩结束,穆凡得了优秀。 可是,乔增德对她的咒骂达到了新高度。 刘青吾向穆凡借阅她的毕业论文,很快发现,乔增德新发表的顶刊论文,来自穆凡的这本毕业论文。 去给穆凡还论文的时候,刘青吾问起乔增德新发表的论文,穆凡重重叹口气,对刘青吾坦诚地说:“他发表的论文确实是我的论文。” 原来,穆凡在答辩前,从自己的博士毕业论文中整理出一篇两万字的浓缩,整本博士论文最核心的部分全部抽取出来,才写出一篇新论文。她拿着两万瀛洲币,请乔增德帮忙推荐,可乔增德收了钱发了文章,却连穆凡的名字都没有挂上。 穆凡眼睛里含泪,伸出两根手指,在刘青吾面前晃了晃。乔增德一场答辩,穆凡又给了他五千瀛洲币。 然后,乔增德在刘青吾面前大骂穆凡对他的剥削和资源的浪费。 刘青吾看着骨瘦如柴,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的穆凡,心像在滴血。穆凡,瀛洲乡村一步步走出来的县城女状元,林吉大学的高材生,乔增德嘴里“忘恩负义的傻逼”。 自己的女儿考9分,乔增德称为“神才”;别人家的状元女儿,乔增德咒骂为“傻逼”。 好一些理性、客观、辩证的现代性教授。好一些杀鸡儆猴的鬼花招。 没过多久,瀛洲国蛛网上又多了一篇乔增德的论文,乔增德一作,穆凡二作。 借着给学生发论文的乔增德,博取着好导师的辛苦,沽着名,钓着誉,拿着钱,掠夺着文章,增加着大教授简历上论文发表的数量。 穆凡比没毕业之前更是对乔增德大加夸赞,她比任何人都积极,比任何人夸得都更认真,她做到了她对刘青吾说的话:“我都毕业了,何苦得罪他?” 刘青吾自己走在花枝招展的校园里,默默无言。 负责后勤管理的高树鸣看到她,关心地问,怎么不去学院帮忙了。 刘青吾笑着回答他,论文没有写完,去见导师没话讲。 高树鸣笑笑,安慰她,放宽心,加油。 刘青吾谢过高树鸣,向图书馆走去。她刚要走进图书馆大门,手机里收到了乔增德的消息:明天去瀛京郊外散心。 刘青吾不知道乔增德又要耍什么把戏。孙平尧不在家,她谨慎地保持着和这位年龄堪作父亲的教授的距离。 刘青吾厌恶地关上手机,一抬头,她迎面撞上了张一三。 第104章 螳螂捕蝉 周垳约着刘青吾去听报告,周垳高兴地对刘青吾说:“是你喜欢的老师吧?”刘青吾也高兴地哈哈笑着,马上和周垳去了令子珏作报告的瀛京国联大学。 会议现场学生众多,周垳和刘青吾没有找到连在一起的座位,周垳瞅准第三排的空座,让刘青吾赶紧往前坐。 刘青吾感激地谢过周垳,没有过多推让,她坐过去,前后看看,又找到一个空座,马上招呼周垳。一番折腾,两个人才一前一后落了座。 没有人身攻击,没有指桑骂槐,没有勒索恐吓,没有拧巴虐待,没有威逼利诱,没有以权凌人。刘青吾深呼一口气,为现场教授的广阔平和而动容。 刘青吾在会后加了令子珏教授的联系方式,令子珏教授同意她到班里来旁听。刘青吾别提有多高兴了。这是她自从到了瀛京最开心的时刻。整整一个学期,刘青吾坐在令子珏课堂的最后一个座位,静悄悄地学着。 令子珏的课堂有些沉闷,有的时候她也敷衍课堂,想必是因为平常要照顾孩子和科研,刘青吾有些心疼。她下了课就绕道和令子珏在国联大学走走。有一次,刘青吾在洗手间捡到一块手机,令教授陪着她走了好远的路去国联大学的失物招领处。刘青吾觉得自己真的是给她增添了额外的麻烦。 令教授谦虚地说:“你这么大老远来听课,对你有帮助吗?” 刘青吾看着令教授,想着她并不活跃的课堂,很想鼓励她,于是说道:“令老师,能来上课我很开心也很感激。我有很多收获。学习,本来就应该触类旁通。” 令教授低着头,刘青吾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令教授有很多悲伤。她觉得女性主义者一定很辛苦,她们要解析的是整个世界。 令教授沉默一会儿才说:“你很用心。” 刘青吾说:“您教得很仔细。” 令教授不仅给刘青吾推送讲座信息,而且还为刘青吾作引荐,刘青吾因此见到了文献中的女性研究学者惠红林。这是乔增德从未做过的事,乔增德不仅没有给学生推送过任何讲座信息,更没有为学生介绍过任何专业领域的教授。 乔增德甚至严密控制学生,不让学生和别人打交道。 一个学期下来,刘青吾觉得自己有了长进。 一切都是瞒着乔增德进行的。 令子珏一篇一篇写着文章,刘青吾觉得每一篇都有自己刚看完的书和电影的影子。她觉得令教授或许是研究独特,所以才能观察入微。 平心而论,刘青吾觉得令子珏的研究太爱抠别人的伤疤,她的课堂也乏善可陈,可是比起乔增德滔滔不绝的口若悬河,刘青吾觉得令教授的课堂也算正常的课堂。她跟王奇、李升、穆凡、周垳分享着上课的感受,她想让这个师门的人知道,“上课”是什么样子的。 能够允许自己旁听,刘青吾已然感激不尽,哪里还有过多的要求呢。她丝毫不会想到,一个看起来甚至古板的教授,会“人肉”一个学生的社交平台。 票圈早就因为乔家三口人的公号轮番占据而废止,刘青吾的日常感悟和读书观影感想都发在没有任何熟人的瓜辛网。一个十几岁时候注册的社交账号,刘青吾从未想过批判网络的教授们原来也天天挂在上面。 她更没想到的是,不光是令子珏趴在她的社交平台窗户边上视奸,就连乔增德也趴在那扇窗户上,不光乔增德趴在那扇窗户上,隋叶颢也趴在那扇窗户上...... 年轻学生新的看法,为教授们贡献着一篇篇论文,然后再由他们精准投喂给年轻学生,年轻人“引用”着他们的论文,用自己的灵光堆积他们的历史地位。 刘青吾起初只是怀疑,她的社交平台遭到了泄露,后来她干脆做了个实验。 她发了一篇平常写的观后感,剖析恋爱男女的痛苦心情,诉说读书过程遇到的人渣。 很快,上面出现了点击量。 乔增德马上叫她去谈论文,捂着白毛脑袋装起无辜,屎壳郎一样的眼睛观察着刘青吾,太监一样夹起嗓音:“唵!我尽心尽力帮学生,我对学生有大恩呐!唵,有的学生竟然在背后骂我!”说完这句话,乔增德哭丧起了猪脸。 那么就让乔增德永远活在那个社交帐号里好了。刘青吾金蝉脱壳般留给乔增德一个空壳。那真正的刘青吾,绝不会受你这等腌臜之货半分影响。 刘青吾再次见到令子珏是在一个讲座上,她依然热情地上前打招呼,但令子珏几乎面若冰霜,那个和她并肩走在校园里的女性学者不见了。 乔增德她已经完全不在乎,但令子珏作为一个女性主义研究者做出的反应,让刘青吾颇感意外。原来,人们宁肯相信互联网上的拉拉杂杂,不肯睁眼看看眼前的人,人们带着互联网里的迷圈相互猜忌,却不能感受眼前活生生的人。令子珏自诩的火眼金睛不过如此。 感激和失望都放在刘青吾的心里。 她识破隋叶颢,是在预答辩现场。刘青吾自认为和隋叶颢没有任何私交,她也不喜欢隋叶颢,但隋叶颢现场莫名其妙说了一句“能走出来就很不容易”。刘青吾闻声看看她,笑了。走出哪里?你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就让这些扒着年轻学生日记本的教授们,永远活在自己的启蒙苦心里吧。就让他们继续匍匐在莫须有的权椅之下吧。 只是,更多的年轻人还不知道,他们的喜怒哀乐金句感悟,早已被教授们收入囊中。 教授们的脑力早已经枯竭,如阳痿的阴茎,如干瘪的乳房。他们于无人之处,吸食着年轻的阳气,以维持他们毫无意义的学术地位,以掩盖他们毫无创造力的生命,以美化他们无法自愈的精神病。他们所获的金钱、声望,滋养着他们的儿孙,他们的情绪垃圾污染着旁人的孩子。 年轻人继续崇拜着这些长篇大论的男教授女教授,为他们装模做样的表演而感动着。 瀛洲国头领高喊:“让教师成为社会上最受尊重的职业!”可说不定,此刻,最受尊重的教授们正躲在不知道哪个马甲下,已经早就溜遍了年轻人的净土。 学术并不会解决人类的问题,瀛洲国,既没有现代性,也没有女性主义。瀛洲国的教育与学术体制,榨干着年轻的生命,充实着衰败苍老不肯承认的僵尸。 刘青吾写完了她一篇论文。 不能让乔增德只拿钱不干活,他骂学生只是推卸责任的手段,学生因此不去找他,那才是便宜他了呢。他越是用咒骂推卸责任,刘青吾就越是要去找他。 乔增德拖着他二百斤的躯体,快六十岁的年龄,稀少软榻的白毛,吭吭哧哧爬上楼。隔着五米,刘青吾已经闻到他通体腐朽的气息。 乔增德摔摔打打,把钥匙丢在办公桌上,把肥硕的屁股挤进椅子里,椅子的毛皮搓得吱扭一声,然后,乔增德拧着鸡屁股一样的眉头,气喘吁吁地开了腔:“唵,我堂堂大教授,让你支使过来支使过去,你们这些女博士就是巨婴!以为做老师的善良,就死命地剥削!这个世界上,好人就没有好报,谁也不要帮穷人!唵,我就是活菩萨!唵,你们就是情商低!唵,昨天我去银行,你们知不知道老师有很多事要忙啊唵,我去银行,我钱包丢----了----我的身份证,很多卡,和刚取(qiu)的五--千--块钱就这么丢了!” 乔增德如丧考妣地拖着哭腔,眼珠子在眼窝里左右转动着,抬起头,盯住了刘青吾。 刘青吾佯装没有听懂乔增德话里的把戏,不紧不慢,又为乔增德着着急:“乔老师,那您得赶紧挂失啊!” 乔增德一拍桌子,钥匙应声发出刺啦响动:“唵!你就是情商低!唵!我用你教!我的时间!教授的时间多么宝贵你懂不懂?唵,这么热的天,就为了你的事,我操了多少心?你们穷人就是等靠要惯了,唵,孙平尧她娘去世,她就不管我了!唵,回趟北东处理遗产一走三个月,现在又不管我了!唵!我堂堂大教授就是让你们这么糟践的吗?我最近上火上得都牙疼!我自己亲自跑去医院补的牙!你们穷人,你们补得起吗?知道补牙要花多少钱吗?两万!” 乔增德捂着如肿大的前列腺一般的腮帮子,嘴里不忘“嘶”一声,启蒙的眼睛紧紧盯住刘青吾。 刘青吾心里笑笑,为乔增德新的演技而喝彩。观棋不语真君子,观戏不语攒素材。 性的关系,男性引导,他允许女人高潮,女人才能高潮。 刘青吾借来孙悟空,施个法术,留下孙悟空的有形肉身,灵魂脱壳,翘起二郎腿,坐在乔增德办公室的会客沙发上,静静看戏。 乔增德的“两万”的哀嚎落在不响的棉花上,连个回声也没听到。他气恼地倚住了椅背,脚急躁地颠起来。 会客沙发上的刘青吾笑出声。孙悟空的肉身回头提醒她:“嘘!” 刘青吾不说话,乔增德一时没有想好第三个理由。但他老当益壮的猪脖子转一转,敏捷的思维就又如青年了。他的鼻子忽然如感冒一样塞住了,太监尖嗓缓和下来,带着一股悲凉:“唵!我也是穷人,呵呵,就是个穷教授,穷教书的,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啊?唵,我的女儿,神才!唵!我这个穷教书的,又帮不上她什么,我自责啊!我这个父亲的心都觉得对不起她!” 乔增德简直要哭出声来,刘青吾还从来没有看过乔增德这副可怜的模样,简直也要感动哭了。她学着乔增德嘴角耷拉的样子,导师嘛,教什么就学什么。 乔增德马上悲哀至极地仰起头,坚强的老父亲,说什么也得把眼睛里的屎汤,哦不,眼泪,往心里流。他颤抖着声音说:“我女儿在纳加登,买了个大house,不用说你们,我都没见过的大豪斯,就是咱们瀛洲国的别野,独栋,老大了!都是她自己赚钱买的!哎呀,我这个老父亲能帮得上她什么啊?唵?我女儿,那大豪斯,还缺个窗帘,我这个穷教书的,连个窗帘都给女儿买不起,呜呜呜!” 乔增德瘪瘪蚯蚓色的嘴,整张脸就变成了霸占袈裟的金池长老。 刘青吾看到孙悟空手舞足蹈哈哈哈大笑,她差点也跟着笑出声来。 金池长老。乔增德。刘青吾孙悟空笑作一团。乔增德的高潮,还没有到来。 乔增德等了半天,刘青吾一句话没说,他恨铁不成钢,眼神骤然凶狠起来:“唵?你们这帮穷人,就知道剥削我!” 他使劲扽着发着馊味的尊贵的t恤,盖住那盖不住的肥大裆部,无计可施地拍着桌子:“唵,不是让我给你看论文吗?论文呢?” 刘青吾元神归位,笑着把论文放到他跟前。 乔增德不耐烦地把纸稿甩打两下,翻个白眼,把纸稿划拉得近一点。 乔增德从第一页看过去,单手把纸张翻得哗哗作响;第二页看过去,乔增德两只手拿住了论文;第三页看得慢了些,乔增德的身体趴到桌子上;最后一页看完,乔增德两手“邦”一下,把论文扣到了桌子上。 他久久地低着头,肥脸上的肉发着颤。 再抬起头,乔增德竟然哽咽了。他又低头看一眼刘青吾的论文,声音沉痛地说:“我对不起我娘!我娘!来找我,千里迢迢一个人从朝北来投奔我,我竟然把她送回去了!我还有个妹妹,我的妹妹,多好的妹妹,就因为一百万,就早早地死了。我妹妹要是不死,我娘就不会那么早死,我娘是疼死的!我是最孝顺的,我是个好人呐!” 刘青吾不认识乔增德的娘,她只认识乔增德。 这一次,刘青吾相信,乔增德说的是真心话。 刘青吾试着站在他的年纪和位置上往下看,按照他的逻辑看他的人生。乔增德活在他自己的正确里是合理的。人物,不是他本身是否正确,而在于是否“合理”。合理的,未必正确,合他自己的人生之理。 乔增德每次有机会蒙悟正道时总不舍得把错误放在自己身上,他非得把错误安置在别人身上,他才能容得下他自身。刘青吾愿意相信,乔增德第一次进行了自省。 那么,自省,其实是一种能力,唯有“人”,真正的人,具有这种能力。 女性擅长自省是来自文化的规训,可是男性文化同样要求男性自省,女性能够做到,那是女性的能力,不是一种缺陷。男性自认为有能力批判别人,却无法在自我中形成心灵关照和分身,这既是物种的缺陷,也是文化的纵容。 那么乔增德再借用理直气壮的启蒙,像只手电筒一样,只照自己不照他人,实际上使得他自我中心那个固有的自我不断加强。 乔增德知道自己错,但无法、不能承认自己错。一旦承认自己错了,他似乎就失去了自我持存的根本。 刘青吾心里一声长叹:男人,天生缺陷,无论后天如何补足知识,其本质空无一物。 刘青吾想好了第二篇论文。 乔增德低下头,五秒后抬起来,眼睛里换上欣喜。他卑怯地看着刘青吾,好像夸了别人就贬低了他自己,就像他评价别人只会用贬低他人抬高自己这一种方式。 他嘿嘿笑着说:“刘青吾!哈哈,这是我看过你写的最好的一篇文章!就这一篇文章的水准,超过百分之八十的博士!啊?我可不轻易夸学生,你是头一个!惊喜!就这个视角,可以重看整个现当代文学!有创见!” 刘青吾不发一言,她默默在心里对自己说:“青吾,出师了。” 第105章 小鹰长翅 再次撞上张一三,刘青吾明白了孙平尧的话,“别人十万二十万的拿没事,你们乔老师就得有事。我也是奇了怪了。从朝北到瀛京,怎么就那么多人陷害他。他就是书生气!” 刘青吾看着乔增德,笑笑,不奇怪。 乌鸦从北飞到南,从南飞到北,只要不改变叫声,乌鸦飞到哪儿都还是乌鸦。 “不见兔子不撒鹰”,呵呵。乔增德的点拨,想起来还是有意思。 刘青吾满心悲哀。 有人见了兔子就撒鹰,有人揣着空鹰吃兔子。吃了兔子还嫌瘦,腾出嘴来骂个够,名啊利啊皆我有,管你牛马何奔走。 刘青吾并不相信乔增德的夸奖,论文也没有他说的那么好,要是随随便便上上一个学期就能写出超过百分之八十的博士的好论文,那何苦令教授还用得着那么辛辛苦苦地上课?那其他顶尖高校的博士岂不是都成了酒囊饭袋?那这样,瀛洲国最高学位得水成什么样? 乔增德的一计罢了。 “啊,刘青吾,唵!小鹰长翅了!”乔增德沉浸在难以置信中,面容激动地微微发抖。 “老师,请您多指导,我好做修改。”刘青吾还是淡淡的,要学就学最上乘的武功,她要看看,乔增德还有什么骂学生的理由,乔增德到底教不教,乔增德是懂而不教,还是连懂也不懂。 这瀛洲国的学术研究到底为了什么,刘青吾要一探到底! 乔增德脸上的肥肉打着颤,眼珠子放出光来:“还能改?” “能!”刘青吾不紧不慢,略拖长音。 乔增德没有说出话来。 刘青吾咬紧牙,咬碎了几个字:一个臭木匠。但她终于放过了乔增德。 她的面色稍一缓和,乔增德马上说:“我看学生从来不看家庭条件,就看文章写的怎么样,啊?哈哈,我以前的学生张燕玫、张军犁,啊,都是你们东山人,现在混好了,唵,两个人穿一条裤子,唵,都不认我这个导师。混好了,连场讲座都不请我。唵,也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唵,我也能理解,傍上有资源的教授了,看我现在没有能力了,嘿,连认都不认我。” 乔增德又恨起来:“就是老婆孩子,见我没有能力了,也离我远远的。我这一辈子,都是让孙平尧害的。我早些年也有一些朋友,孙平尧嫌他们穷,慢慢地人家也就不跟我往来了。勿友不如己者,这些小资产阶级的劣根性,唵,青吾,你跟我,像啊,你师母还夸你一脸英气,唵,哈哈哈。” 刘青吾恨不得一口呸出声,谁稀罕你们家的夸奖!但她轻轻笑笑,没有说话。乔增德的话里有几分真,但已经难以再让人同情,只是可悲。 她还不知道乔增德为什么说“看我现在没有能力了”,但看到乔增德鼻塞的神情,刘青吾心里一下子见到了什么是“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 一个礼拜后,乔增德竟然约着刘青吾打乒乓球! 刘青吾从书海中抬起头,本想回绝,但终究还是于心不忍。师生一场,还是要给他“老师”应有的尊重。 刘青吾从网上买了最好的球拍,送给乔增德,她心想,人有一点爱好,或许心胸就不至于像乔增德一样偏狭。 可即便如此,刘青吾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她孩子气的内里道行不够,需要自己给自己穿上铠甲,她提醒自己,无论乔增德说什么,都要始终警惕他话里的毒气。 球来来回回,刘青吾小心应对着。来到球场,她才意识到,自己一念之仁有可能带来的新“危险”。买装备花钱倒好说,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随他去,时间浪费了也当毕业前对这位反面教材教授尽一次仁义,可是,万一乔增德要扭到他尊贵的肥腰,以他的为人,怕不是要讹上她。 刘青吾暗暗想着这个危险,为自己捏一把汗。为了让乔增德闭上嘴,也实在看他活在他自己的深渊里可怜,刘青吾快活地说:“老师,咱们来一局,比比赛!” 年轻的声音会不会把他那一脑子的执念挤出一点来?刘青吾天真地想。 球场那点破厚黑“规矩”,刘青吾还是知道的。 她从三四年级开始就跟着初中组打市级比赛,篮球、乒乓球、田赛、径赛,什么品质的人都可能在一方场地上遇到。 尤其打篮球,需要体力脑力双重判断大大小小的局势。脑子审时度势准确盯防瞄准投篮,体力需要跟得上脑力的指挥,精准执行。这些,刘青吾一个人可以不断练习,但一遇到对抗的时刻,她那时瘦小的身体就有心无力。有人欺负她身体瘦小,有人手下留情,有人是对手,有人是朋友,身体接触对抗,眼神刀光剑影,一下子就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嗯?!”乔增德咬着左侧的牙,拎起右边的嘴角,竖起拍子发了球,“你说人怎么能像张生洪一样坏!” 刘青吾把球推到他方便接住的位置,乔增德撇撇球拍,把球按下去:“嗯!南河人历史上就坏,偷鸡摸狗贼眉鼠眼坏事做尽!嗯!” 刘青吾把球往乔增德右手边推过去,乔增德一脸凶相,对着小小的乒乓球就是一个耳光:“哈哈哈,嗯!” 小小的球贴着球台十公分高疾飞出去,刘青吾一伸右手球拍,拦下球,颠两下,球就回到她手里。 她把球扔给乔增德,乔增德再发球:“嗯!” 刘青吾横着球拍长拉一拍,球回到乔增德发球的位置。乔增德左右脚一个不协调,大肚子撞在乒乓球台角上。他讪讪地笑笑,看起来有些难为情。刘青吾绕过球台,小跑步把球捡回来。 乔增德也不管打到几比几,拿到球来就发,刘青吾懒得纠正他,再把球推到他正中偏右的位置。乔增德“嗯”一声,还在追问着张生洪:“我对他有大恩呐!嗯!他刚来的时候都跟我称兄道弟,一旦踩着我上去了,就翻脸不认人!嗯!” 两个来回了,乔增德的嘴还没有闲下来。 刘青吾为了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猛地一个拉拍抽杀,乔增德目瞪口呆,把张生洪吞进肚子里。 刘青吾小跑着,把乔增德没有接住的球捡回来。大学时候和教乒乓球的教练打比赛,青瓜蛋子一样的刘青吾一口气打了个11:2,那男教练当场就挂不住脸色,直到刘青吾说一句“谢谢教练让着我”,那男教练才露出笑脸。 但刘青吾懒得这样安慰乔增德。她把球放到乔增德面前,请乔增德发球。这次乔增德嘴里嚼起了张汝婧:“嗯!那瀛京人,什么嘴脸,一天就是个家庭妇女,用人的时候朝前,说的比唱的好听,不用人的时候,嘿,嗯!嘿,把人往死里整,嗯!还整天造我的谣,嗯!” 刘青吾当然不喜欢张汝婧,但是谁提拔的张汝婧呢?刘青吾不接话,球稳稳地落到乔增德正前方,乔增德一个踉跄,半个身体压在球台上,直接捂住了乒乓球。 乔增德从肚皮里抠出球来:“嗯!造我的谣不说,还想打我!你说他们是不是土匪?嗯!我下班路上路过一个胡同,他们都在那埋伏着人,要把我套上麻袋,嗯!什么瀛京人!嗯!土匪嘛不是!嗯!” 刘青吾打一个乔增德的反手,乔增德的肥腰一时周转不灵,球落了地。刘青吾刚要跑过去捡球,乔增德大手一挥:“不用,我来捡。”他喘一口大气,肚子上的肉们阻挡着他弯腰动作的执行。刘青吾跑过去,捡起球放在他的台前。 “嗯!我就看不惯瀛京人!”乔增德发着球,“嗯!那都是什么人?还国都呢,一天活在天朝上邦的迷梦里,自以为是上等人呢,嗯!谋朝篡位的奸臣贼子!嗯!” 那你为什么在学院刚刚建立的时候让她当上二把手呢?难道不是因为你爱喝张汝婧的迷魂汤?难道不是因为你惯是喜欢一种柔柔弱弱的身量?难道不是因为你贪图了她的好处? 刘青吾可不会说一个字。一只装傻充愣又自作聪明的猪,耍着病入膏肓的诡计,现在你是笑着,可你的笑不用到明天就变成匕首。 乔增德想象自己球技卓越,但球总调皮地跳出他的掌控。一整场球,刘青吾尽是陪练捡球。他气喘吁吁,但并不妨碍他滔滔不绝。他骂完孙平尧张汝婧,骂完张汝婧骂张生洪,骂完张生洪骂张一三,骂完张一三骂高树鸣,骂完高树鸣骂学生,骂来骂去,天下人皆是害了他的元凶。 车轱辘话刘青吾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但她始终不接一个字。 和乔增德的一局,当然是乔增德赢。 乔增德嘿嘿嘿笑着,像个人似的。 刘青吾环视一下体育场,想起刚到瀛京艺科大学参加篮球比赛的情形。刘青吾的球队一上场,一节不到,比分拉成了40:2。球队欢呼雀跃,越战越勇。可是场上站在她旁边的裁判员却说了一句让刘青吾记了很久的话。 那位男裁判员说:“要懂得尊重对手。实力悬殊的时候,不要大比分羞辱对手。尊重对手,就是尊重自己,那才是真选手。” 文武之道,总是相通。所以华山论剑,只是点到为止。 都说红尘即是道场,但人无平心直心,不管做什么,都会加固他原有的偏见和执念。自迷不见,便执成颠。刘青吾不再相信乔增德有任何顿悟的可能。或许他年轻时候确如他所说,但即便是那样,乔增德也已经死在他过去的高光时刻里了。 没有什么比活在过去更可悲的。 刘青吾看着乔增德,忽然觉得自己无比富有。年轻就是最大的财富,千金难买,千金不换。乔增德浪费年轻人的时间,才是真正的谋财害命。可是,只要自己在这道场上修行,那她就可以取得真经。 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乔增德的话是真是假不重要,重要的是,刘青吾找到了一面永远不要成为他那样的镜子。 乔增德以他执迷不悟的亲身实践,为刘青吾提供着永不懈怠的警醒。人生行路,各取真经。刘青吾想到这里,尊敬地叫了乔增德一声“老师”。 她问:“您要不要休息休息?” 乔增德的汗衫已经浸透了汗,他摆摆手说:“不打了。” 刘青吾收拾好球拍和球,和步履蹒跚的乔增德一前一后向体育馆大门走去。 球场上欢声笑语不断,年轻的肉身琳琅满目,刘青吾眷恋地看着,心里升起要毕业的伤感。人生什么都带不走,但独自练球的每一时刻,都让她感受到拥有自己的力量。 她在这个学校度过了人生中再也不会回来的青春时光。看着年轻的肉身飞舞跳跃,大喊狂笑,刘青吾就像看到了更年轻的自己。 一个身材修长,穿着露脐装的漂亮女孩走来,刘青吾不禁笑了笑。女孩子看到刘青吾笑,不好意思地脸红一下,走到刘青吾面前,女孩子稍一驻足,笑意盈盈地拿出手机。 这样的时刻刘青吾一点也不陌生,刘青吾想起崔玮天。如果崔玮天在场,崔玮天一定又要一下挂到她身上“宣示主权”,以防止她“勾搭”小姑娘。 刘青吾冲拿出手机的女孩悄悄指指乔增德,女孩一错愕,收起手机,站到了一旁。 乔增德在女孩子身上溜一圈,马上皱起眉头。和女孩擦肩而过,乔增德吧唧着嘴开了腔:“这艺科大学的女学生就是些鸡。哎呀,穿的哎呀,娼妇一样。看到大教授也不尊重,我在北东师大的时候,女学生迷我迷的,哪像现在这个大学的学生!” 乔增德说出什么都不奇怪。 只是,这些话,千万别让刚才的女孩听见才好。刘青吾回过头,冲女孩笑笑,以示歉意。女孩子望着她,笑着,轻轻挥挥手,告别一场年轻的情愫。 和乔增德一路走,乔增德的嘴还是喋喋不休,路过一个豆腐摊,乔增德忽然慷慨地说:“我给你买块豆腐啊青吾?” 刘青吾为乔增德突如其来的一问感到吃惊,忙说“不用”。 乔增德嘿嘿笑着,说起他过去的丰功伟绩,末了,自我夸耀到:“唵,我有总理之才!” 和乔增德走过的这一段路吸引了不少眼光。刘青吾不喜欢那些眼光。没有旁人在场,即便是人声鼎沸的校园,刘青吾也不想和乔增德单独出现。 她叹口气,看看夜幕降临的天空,礼貌地说:“老师,我要回去改论文了。今天就不和您一起吃饭了。” 刘青吾回了宿舍。她悄悄跟自己打了个赌,她赌,不出三天,乔增德一定会就这次乒乓球揪出她的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