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死鬼假千金她重生了》 第1章 假千金原是替死鬼 早秋,华京,户部尚书府。 枫叶飘摇着坠落,在绛雪轩的满池绿水上荡起圈圈涟漪。 纱帐内,卧榻上,薛执宜没想到自己还能再醒来,更没想到自己会回到薛家抄家的前一年。 可她分明,已经死在大理寺的牢狱之中了...... 耳畔,依稀还能听见傅容心那温柔入骨的声音。 “薛执宜,薛家嫡女的位置,你占得也够久了。” 前世,有些事情,直到临死前她才知晓真相。 真正的薛家嫡女不是她,而是她那惊才绝艳又温婉动人的表妹,林州第一美人傅容心。 策划这一切的并非旁人,正是她一直视为亲生父母的薛家夫妇。 他们费尽周折,仅仅是因为,傅容心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凤凰命,是一只能带着整个薛家飞黄腾达的真命凤凰! 只可惜这只凤凰命有一煞,凶险异常,若熬不过,便是身陷泥沼,身败名裂; 若熬过去了,便是凤凰涅盘,贵不可言。 薛家当然不愿冒这个险,思来想去,便想出了这么个欺瞒苍天神明的好法子。 于是她,薛执宜,一个来路不明的孤女,便被选中成了替死鬼,去替傅容心这个高高在上的凤凰,挡命中避无可避的一劫。 而傅容心则以傅家庶女的身份,养在舅舅名下。 所以前世,薛家获罪抄检,被罚没为官妓,在春风楼倚楼卖笑,受尽凌辱的是她; 忍辱三年,为薛家找到证据、洗清冤屈的也是她。 但最后薛家平反,作为薛家女被风光接回的,却是表妹傅容心。 而薛执宜,这个挡灾的替死鬼没了用处,便只剩下死路一条。 于是某夜,满心满眼等着家人接回自己的薛执宜,却只等到了一个客人死在她的房中。 而她,百口莫辩。 前世的最后一个月,她被毁去容貌,敲断脊骨,在大理寺的监牢里,如同烂泥一般。 而那个如仙女降世,永远清丽绝尘、不染尘埃的傅容心,就那般居高临下着,让人用一条白绫了结了她的一生…… 薛执宜看着床幔出神,那双尚未被折断的纤纤十指死死攥着锦被,指节攥得发白,细碎颤抖着。 前世临终前那摧心剖肝的痛楚与屈辱,似要将她碾碎一般。 “小姐......小姐?” 床边人的呼唤声将她的思绪拉回。 薛执宜通红的眼中满是不甘与恨意,唯有灼人的眼泪让她觉得自己此刻还活着。 春风楼那三年,让她学会了如何掩饰自己的情绪。 只抬眉的一瞬间,她便收敛了神色。 只见床边,一个下人打扮的妇人不知何时已经进了屋,那老妇生得矮胖,满脸讨好:“小姐可是身上还难受?” “乔妈妈,怎么了?”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薛执宜只淡然拂去眼泪问她。 乔妈妈对薛执宜的异常浑然无觉,只道:“小姐无事便好,夫人刚惩戒了二小姐,一会儿便要来看小姐呢。” 闻言,薛执宜眼底一沉,她重生的节点,是她上一世十六岁那年,和庶姐争执后跌落池塘那次。 而傅泠,她的母亲,也和上一世一样,在她落水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来看她,而是急不可耐地去惩戒素来看不惯的庶女。 如果她是傅容心,傅泠还会这么做吗? 这么想想,她上辈子还是够蠢的,傅泠的演技这么差,她居然到死才知道自己并非傅泠的亲生女儿。 见薛执宜又在发呆,乔妈妈还在自顾自地摆弄着她梳妆台上的物件。 在背对着薛执宜的角度,乔妈妈不动声色将一只她不常戴的玉簪藏进袖口。 而后,又故作无事发生地喋喋不休:“夫人还真是疼爱小姐,为这事发了好大的火,二小姐开始还抵死不认,非说是三小姐您自己跌水里的,到后来被夫人一顿审讯,才终于肯招认。” “乔妈妈是第一天在府里当差吗?”薛执宜的声音冷不丁响起。 乔妈妈也是一怔,因为心虚,她攥紧袖口飞快回过头,一时没明白话里的意味。 只见薛执宜不知何时已坐起身来,她温婉端丽的眉目平静无澜:“这般私下议论主子,我竟不知是哪家的规矩。” 乔妈妈的笑僵在脸上,见薛执宜没发现她小偷小摸的动作,也松了口气,她哎呦一声:“老奴这不是也是关起门来才敢和小姐说这些吗?” “关起门来同我编排二姐,那出了门,岂不是要同人编排我?”薛执宜的语气依旧淡淡的,却不知为何,总带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威压。 乔妈妈也不知三小姐是怎么了,分明平日和二小姐最不对付,此刻竟无端维护起了二小姐。 但她也只能打嘴告饶:“小姐说的是,老奴不过是个粗鄙妇人,长着张胡说八道的嘴,小姐别和老奴计较。” 薛执宜敛眉,不置可否。 这老东西仗着是傅泠指派过来的人,拿腔拿调惯了,不止如此,老东西还是傅泠留在她身边用于监视她的人。 上辈子抄家的时候,她本是有机会逃走的。 她和乔妈妈逃到薛府后门的时候,这老货故意闹出动静,将官兵引来,才害得她落入大理寺之手。 再后来,她临死前,亲眼看见乔妈妈跟在傅容心和傅泠身后。 是啊,只有落入贱籍,没为官妓,才算是应了那句“落入泥沼,身败名裂”的预言。 乔妈妈会出卖她,想必都是傅泠母女的授意。 见薛执宜不语,乔妈妈埋着头,额上出了一片细汗。 这个她带大的小妮子素来是最好糊弄的,怎的跌个水倒像是换了个人一般? 看着这老妇因心虚而弓着的身子,薛执宜面无表情,兀自伸手,捻起了床头小案上的茶盏。 看着香气氤氲,还带着热气儿的茶,薛执宜的唇角细不可察地带了笑意。 她默默掐了一小块案上的杏仁糕,搓成细粉,落入茶汤。 旋即,她莞尔:“好了,我还真能为这事罚妈妈不成?” 乔妈妈的呼吸一松,抬眉,只见薛执宜温婉的脸上绽着笑,一如既往,一派天真。 “我这也是不想妈妈在外头落下话柄。” 说罢,薛执宜端着茶盏:“为我奔波了一日,妈妈吃盏茶吧,往后可要记得,千万谨言慎行才好。” 乔妈妈连声诺诺,赶忙接了过去,一饮而尽。 薛执宜微笑看着那被喝光的茶,眼底却是一片冰冷。 所有伤害过她的人,这辈子她一定要让他们全都不得好死。 既然如此,不如,就从这老东西开始吧。 乔妈妈搁下茶盏,用袖口擦了擦嘴。 “小姐若没有别的吩咐,老奴便先退下了?” 不知怎的,这小妮子今日邪乎得很,这屋里她是待不下去了。 不料,薛执宜却道:“有呢。” 乔妈妈又一愣,顺着薛执宜的视线,她看向床头案几的方向,只见那里放着一只锦盒,盒口处被一张桃花笺封着。 “今日我和二姐这事本是意外,她因此受罚,心里想必不好受,我备了一点薄礼,妈妈帮我送去吧,只说是二姐议亲在即,这是我送给她的贺礼。” 乔妈妈也不知她对二小姐何时如此大度了,但还是忙不迭接下:“是,老奴遵命。” 说罢,便拿起锦盒头也不回出了门去。 看着消失在门口的矮胖身影,薛执宜的表情彻底冷了下来。 捻起一块杏仁糕,抿了口,甜丝丝的味道在嘴里化开。 可这样香甜的东西,有时候也是能要了人的命啊。 第2章 二小姐杀了乔妈妈 乔妈妈走后没多久,傅泠便来了。 再次见到傅泠,薛执宜仍有些恍惚。 傅泠并不老,即便生育过三个孩子,依旧肌肤似雪,纤秾合度。 常年礼佛,让她的眉目都带着几分悲悯之色。 只可惜上一世,这份悲悯却不舍得施舍给薛执宜分毫。 见薛执宜发着愣,傅泠眉头一皱,手搭在她额头上:“可是落水受寒了?” 突如其来的触感,让薛执宜喉间一哽,她抬眸,看着傅泠的眼底隐隐泛起水光。 即便……即便她恨毒了傅泠,可在她的上一世,傅泠终究是她最亲密的人,是她从小到大最依赖的母亲。 猝不及防,她扑进了傅泠的怀里。 傅泠一怔。 她只觉得平日那个总是习惯性对她撒娇的女儿,这一次有些奇怪。 “执宜,怎么了?” 在傅泠看不到的角度,薛执宜的眼角蓦地划过一滴泪…… “阿娘。”薛执宜声音带着鼻音:“掉进水里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我梦见,阿娘不要我了。” 傅泠眼皮一跳:“……梦而已,胡思乱想什么?” “阿娘……”薛执宜的呼吸缓缓凝滞住:“你……会不要我吗?” 一时,傅泠只觉得自己心口咯噔一声:“你说什么?” 薛执宜目色微沉:“没什么。” 她犹记得大理寺的牢狱之中,傅泠在她面前挽起傅容心的手,轻描淡写对她说:“执宜,薛家门户清白,不能有一个入过娼门的女儿,是时候各归各位了,你替容心挡这一煞,就当是娘这么多年没白疼你。” 可笑的是抄家那日,傅泠带着家中其他女眷去佛寺祈福,唯有她薛执宜待嫁闺中,并未跟随,才落于大理寺之手。 她险些死在大理寺的酷刑之下,都不曾透露半分他们的行踪。 但到头来,却是她以命相护的人嫌她肮脏...... 薛执宜闭眼,忍住眼中的泪。 她此刻定是疯了,前世的她明知道傅泠的绝情与自私,阴狠与伪善,为什么还要问这种毫无意义的话呢? 她从傅泠的怀里起身,瞬息之间,她的眉目已掩去那些许波澜。 重生一次,她该明白,这个做了她两世母亲的女人,从头至尾,对她是没有半分真心的。 看着傅泠,她心里默默:母女一场,这个拥抱只当分道扬镳,自此之后,她会亲手把傅泠送进深渊,绝对不会如前世那般,给她半点再抛弃自己的机会…… 分明只是早秋,却不知为何,傅泠觉得身上寒浸浸的,让人心里发毛。 下一瞬,薛执宜绽开了一个柔软的笑,眉目弯弯,含着明媚的神采。 晃神间,只听一个丫头手忙脚乱跑进屋:“不好了!小姐……不好了!” 进来的是个梳着双丫的女使,圆脸圆眼的模样,此刻她气息起伏,眼眶通红。 傅泠皱眉:“素月?毛毛躁躁的做什么?” 素月几乎哭出声:“二小姐……她打死了乔妈妈!乔妈妈死了!” “你说什么?!”傅泠捂着心口,大惊。 “素月,你说清楚,是怎么回事!” 薛执宜眼睛睁得大大的,故作惊诧的表情略显夸张。 素月颤颤巍巍:“夫人,小姐……奴婢听人说,二小姐不知怎的,非说乔妈妈不敬她,让人掌掴了乔妈妈,谁知……乔妈妈就突然倒地不起,没了气息!” “岂有此理!”傅泠起身,胸口起伏不止。 薛执宜登时哭出声来:“娘,乔妈妈伺候女儿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娘定要替她讨回公道!” “老爷也已经去了二小姐的飞芦轩,夫人要去吗?” 傅泠冷哼一声,还没来得及回应薛执宜,便连忙离开了绛雪轩。 “小姐……”素月惊魂未定,小脸上还挂着泪:“乔妈妈她……” 看傅泠走了,薛执宜抬手擦了擦那张圆乎乎的小肉脸,没忍住,又捏了捏:“乔妈妈平日总欺负你,你怎哭得这般伤心?” 素月是从小伺候薛执宜的,虽看着呆呆笨笨,脾气和心眼却都是最好的。 素月嘟囔:“她只是爱倚老卖老,贪财了些,但也罪不至死啊,二小姐太心狠了,平日骄横就算了,没想到她真的敢打死人,也不知道乔妈妈是怎么得罪她了……” 见素月还在为乔妈妈打抱不平,薛执宜原本窃喜的心底划过一丝哀伤。 这小丫头还是把人想得太好了。 上辈子,乔妈妈引来官兵后,素月拼了命护在薛执宜前面,纠缠之下,被官兵一剑捅死。 吊着一口气,还巴巴看着薛执宜的方向,喃喃念着:“小姐快逃……” 薛执宜想着,鼻头一酸,眼角漫出滴泪来。 今日,也算是替素月报仇了。 “小姐别太伤心了,夫人一定会替乔妈妈主持公道的!” 薛执宜叹了口气,她当然不是为乔妈妈伤心。 乔妈妈只怕到死也想不到,那锦盒中是一对青花的鸳鸯茶盏,只不过,被她提前打碎了一只。 用于添妆的鸳鸯茶盏碎了一只,成双成对变成了形单影只。 而她那个庶出的二姐薛盼柔,人如其名,没有半分柔,是个比嫡女还猖狂几分的庶女,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泼妇。 恰好在被推落水前,她还曾嘲讽薛盼柔“状同疯妇,还是不要议亲为好,否则谁娶了二姐也是平添晦气”,薛盼柔当时就气得推她入水。 现在收到茶盏,定然以为是她专程派人前去羞辱的。 依薛盼柔的性子,肯定是要动手的。 只是薛盼柔也没想到,对杏仁过敏的乔妈妈,喝了被掺了杏仁糕的茶。 但仅仅是过敏,还不足以杀死乔妈妈。 重生过一次,薛执宜知道,乔妈妈会在两个月后被查出心疾,前世她还花过大把银子为她诊治。 过敏后呼吸不畅,便会引起致命的心疾发作,而薛盼柔恰逢其时的巴掌,便成了最好的替罪羊。 素月没注意到薛执宜的思绪,她的声音还带着鼻音,她吭吭哧哧抱怨着:“奴婢知道小姐不喜欢听,可奴婢还是要说,今日您不该听四小姐唆摆的。” 她偷偷瞧了眼薛执宜,见她没有面露不快,才续道:“四小姐和二小姐素来不睦,原不关小姐的事,可四小姐总是怂恿您和二小姐闹,到头来,二小姐受罚,您落水受罪,她倒好,什么事都没有……” 素月说着说着就顿住了,因为以往说到这里,薛执宜早反驳她了,可不知为何,今日的小姐似乎有点不一样了。 她说了这么多,可小姐只是安安静静听她说完。 薛执宜看向素月的目光也愈发温柔。 她知道,素月说的一点错都没有,她那个四妹薛含淑,的确不是什么好人。 第3章 庶妹本是只白眼狼 薛执宜那个四妹薛含淑,的确不是什么好人。 薛含淑生母不似荣姨娘受宠,自己又不显眼,她爹自然也就注意不到她,所以从小到大,她都跟在薛执宜身后撒痴卖乖。 一直以来,薛执宜都同十分她亲厚,有什么好的都不忘给她一份,谁要敢欺辱她,也有薛执宜替她出头。 可仔细想想,其实薛执宜上辈子有许多本不必要的恩怨,都是她招来的。 似乎她总是容易受人欺负,而薛执宜也总有出不完的头。 可到最后,薛家官复原职,薛含淑见谁都要哭哭啼啼一番,演一出姐妹情深的戏码,然后再捧心哀叹,哭她那命苦的姐姐,好好一个女儿家入了青楼,来日该如何是好? 凭那一张嘴,硬是把薛执宜落入贱籍的事情传得华京上下无人不知。 可笑的是,连素月都看清楚了薛含淑的嘴脸,唯有她薛执宜不信。 简直……蠢得可怕。 薛执宜不由得暗自一叹:这种蠢事,若再犯第二次,她这辈子就算是白来了。 她没有指责素月,却也没解释什么,只莞尔一笑:“明早帮我炖两盅血燕,四妹妹要来看我。” 一听这话,素月小嘴一撅,颇为不快:“小姐,这血燕难得,还是大小姐特意差人从婆家送来的,您就是要吃一碗倒一碗也成,可您怎么总是惦记着给旁人?” “好了,听话。”薛执宜好声好气哄着。 素月不甘心地眨了眨眼睛,脚一跺:“小姐怎么就是不听劝呐……” …… 夜色渐深。 薛执宜的另一个贴身女使秋云替她收拾帷帐,她年岁比素月大些,也更端方稳重。 “老爷罚二小姐跪着思过,还扣了半年月俸,夫人还想把人送去乡下的庄子禁闭,可老爷到底是顾及二少爷,以及二小姐议亲的事,便也只能点到为止了。” 薛执宜拥着绵软的被子,只露出个脑袋,她淡淡嗯了声,不予置评。 她知道薛盼柔不会受重罚,不止是因为她生母荣姨娘受宠,更因为还有个一母同胞的二哥在朝为官,颇得重用。 凭他们一房的本事,薛盼柔不管犯什么错,最后都会被她爹高拿轻放。 否则薛盼柔何来猖狂的底气? 即便如今害死一条人命,想必她爹也不会轻易惩戒薛盼柔,毕竟薛盼柔议亲在即,她爹是不会在这时候让后宅闹出什么风浪的。 “小姐,奴婢在外间守着,您有事便唤秋云。” 看着秋云清隽的脸,她点点头,缓缓笑了。 不同于素月,秋云略年长薛执宜些许,总是这般温柔又妥帖,于她而言,似个姐姐一般。 上辈子受她连累,秋云没落得好下场。 前世抄家后,秋云作为薛家的奴婢,亦被变卖。 薛执宜再见到秋云时,是在春风楼,彼时的秋云已被新的主家配给了个嗜酒如命的小厮,那人酒后对她非打即骂,打得秋云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皮。 饶是如此,秋云还是冒着挨打的风险,几经打听,在春风楼找到了薛执宜,还把自己攒的几吊钱塞给了她。 既然重活一世,这辈子她不光要让自己活好,秋云和素月这两个丫头,她也定是要拼尽全力护着的! 回到十六岁的第一个夜晚,薛执宜迷迷糊糊睡着了。 …… 果不其然,次日一早,她那位四妹薛含淑便匆匆来了。 薛执宜本就只是呛了几口水,并无大碍,今日已然可以下床。 她散着发,只用只成色上佳的玉簪草草挽着,厚薄适中的藕荷色散花缎长褙子,外头还拢着件绣着雪白色铃兰的绉纱,下穿月白色交嵛裙,衬得人温婉又慵懒。 薛含淑一进门,也不同她客气,径直在她桌边坐了下来。 薛含淑生得清秀,虽不算一等一的美貌,但她眉目间含着几分干干净净的书卷气,偏生又是张极其稚气的圆脸,不管怎么看都让人生不出厌烦。 上一世,她便是被这个人哄得团团转。 没想到啊,薛执宜再见到这张脸,居然已经是隔世了。 “三姐姐。” 薛含淑眼圈通红,含着泪:“三姐姐身子可好些了?” 薛执宜好整以暇,没让自己心底的厌恶表露出来。 没等她回答,秋云便端着碗盏进来了:“小姐要的燕窝好了。” “我本就无甚大碍,淑儿别哭。”薛执宜笑得明朗,把燕窝朝薛含淑面前推了推:“你快尝尝,这血燕不是份例的,是娘悄悄给我的,其他人都没有,我特意让人炖好了等你来。” 她兀自舀了一勺入口,似全然没注意到薛含淑眼底稍纵即逝的妒意。 “三姐姐无事……便好。” 薛含淑的手指掐紧了汤匙,缓缓搅动着那平日里见都没见过,而薛执宜却能轻易用来招待人的血燕。 “我方才都听说了,二姐这次做的实在太过,擅自处置姐姐的下人不说,还差点伤及姐姐,姐姐断不能饶她。” 淡淡斜睨她一眼,薛执宜暗诽:一开口端的是义愤填膺,可说出来的话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挑拨离间,分明是她主动去招惹的薛盼柔,到头来却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这件事咱们就不必操心了。”薛执宜微微一笑:“母亲自会定夺。” 毕竟傅泠成天都盼着能抓到荣姨娘一房的把柄,这回又岂会轻易放过? “对了。”似想起什么,她漆黑的眼闪了闪,似闲聊般,薛执宜道:“今日来和二姐议亲的,似乎是永平侯赵家。” 如今想想,上辈子的薛含淑怂恿她和薛盼柔起争执,只怕本就是存了心思把动静闹大。 这样既能破坏薛盼柔的婚事,又能在外人面前,给薛执宜留一个嚣张跋扈的名声。 “永平侯府……”薛含淑目色一滞。 看着她的神色,薛执宜的笑意不禁深了几分:她怕是还不知道,她爹给薛盼柔寻了个多风光的婚事吧? “永平侯赵家三郎赵绅,虽无袭爵的可能,但听说他相貌堂堂、文才斐然,堪堪二十出头,就已经出任翰林院,前途不可限量。” 不顾薛含淑越发僵硬的面色,薛执宜轻轻哼了声:“为免二姐再生事,爹爹已经将她禁足院中,想必她此刻正气急败坏呢。” 薛含淑敛眉,嘴角都不禁向下一沉:“可……赵家怎会娶那样跋扈的女子为妻?” 薛执宜一摊手:“必然是瞒着赵家了,否则为何不让她见人?” 说罢,她还颇为可惜地摇摇头:“都说才子配佳人,到头来却配了二姐,往后这位赵三郎的日子只怕是要鸡飞狗跳了。” 薛含淑僵硬着干笑两声,附和着:“谁说不是呢。” 不料,薛执宜却忽然止住话头,开始细细打量起薛含淑来。 薛含淑被她看得都不好意思起来:“三姐姐?” 却见薛执宜扬唇一笑:“我倒觉得淑儿这般好的性子和相貌,又颇通诗书,还不如你嫁过去呢。” “三姐姐……”薛含淑当即一副诚惶诚恐:“这种话岂能胡说?” 第4章 嫉妒使人原形毕露 “三姐姐……这种话岂能胡说?” 薛执宜撇撇嘴:“当我胡说的吧,爹爹素来偏心二姐,这样的好亲事自然也是先紧着她,算了,不说了。” 只是,在薛执宜看不到的角度,薛含淑的眼底一片黯然。 是啊,等到她议亲的时候,只怕根本不会再有这样的好事了,这样的好事,从来也都轮不上她…… “淑儿?” 见薛含淑发愣,薛执宜唤了她一声,她这才后知后觉地缓过神来,连忙应声:“三姐姐。” 却见薛执宜脸上早已没有了半分不虞,似乎方才的话只是闲聊之中的一句无心之言。 她笑容和煦,似想起什么,拉着薛含淑的手:“对了淑儿,中秋快到了,娘给我采买了不少东西,都是份例里没有的,你也来挑挑。” 说话间,薛含淑便被拉着去了去了绛雪轩的库房。 库房的门被秋云打开,她刚踏进去便愣住了。 光是箱子就密密麻麻好几十个,还都仔仔细细上了锁,东西比她上次来的时候似乎又多了不少,一走进来便觉得几乎连个落脚之地都没有。 库房正中的桌上,尚未收拾起来的锦缎成摞地垒着,满满当当摆了一桌。 “这个颜色素雅,配淑儿正好,还有这个,有茉莉暗纹,淑儿喜欢吗?” 薛含淑的目光流连于那些精致的锦缎,眼底有些僵硬,却仍是含着讨好一般的笑:“三姐姐对我真好。” “还有这个。” 薛执宜打开了一只锦盒,里头竟是一匹织金撒花的浅紫色缎子,颜色虽非华美,上头的织金纹样却是一等一的细腻。 她附在薛含淑耳边悄声道:“这是林州新到的云锦,我特意给你留的,旁人都没有。” 见她热络,薛含淑撑着嘴角,迫使自己的笑又深了几分:“谢谢三姐姐。” 太可气了,实在是太可气了……凭什么都是薛家的女儿,薛盼柔那样的草包就能嫁得良婿? 凭什么薛执宜便能拿着这样好的东西布施? 只有她,父亲不把她当回事,她还得靠讨好旁人才能捡些残羹冷炙。 薛含淑的眼皮都没忍住跳了跳。 视若无睹一般,薛执宜把玩着一颗翡翠珠子,不由得又感叹起来:“这些东西也就咱们觉得如珠似宝,在永平侯赵家这样积富百年的人家,根本算不得什么,往后这些东西,只怕连二姐都看不上了。” 薛含淑煞觉一股酸意在心口漫开,手指难受得在袖底攥了攥。 薛执宜却还在自说自话:“说起来,前些日子长姐送了些东西过来,原本我该是按份例分下去的,可昨日闹这么一通,绛雪轩是没人敢给她送东西了,可我若不送,到时候她没拿到份例,又该怪我处事不公了。” 薛含淑却还沉浸在方才的话里,神思有些游离,见状,薛执宜又唤了她一声:“淑儿?” 薛含淑飞快收敛神色,只见薛执宜眉头一皱:“淑儿今日怎么总是跑神?” 薛含淑笑得有些疲累:“许是昨晚没睡好,怎么了吗?” “没怎么,劳你件事。” “三姐姐吩咐就是了。” 薛执宜使了个眼色,秋云就把一只锦盒交到薛含淑的女使手里。 “我是不想去见二姐的嘴脸了,就劳烦淑儿替我跑这一趟吧。” 薛含淑又恢复了以往的温婉神色:“不算劳烦,顺路罢了。” 说罢,薛含淑就要告退。 临走前,薛执宜还颇为贴心地提醒道:“淑儿你别让二姐瞧见这云锦,否则她又不知要怎么闹你。” 讷讷应了声是,薛含淑才带着女使离开。 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薛执宜这才收敛了笑意。 秋云张望了片刻,颇为不解:“小姐,这云锦分明是你上半年买的,燕窝也是大小姐让人送来的,为何要说是夫人给的?” 昨日落水后,她家小姐也不知是怎么了,让她翻箱倒柜找出这些满眼奢靡的云锦,还非得让她拿着去花园里转一圈,回来的时候,还让二小姐的女使玲珑瞧了个正着。 薛执宜看向她,面色无澜:“贵是贵了些,但四妹妹信了,这银子就花的值。” 在吃穿用度上区别对待嫡庶儿女,这是十分不入流的人家才会干的事,所以薛家几个女儿的月钱都是一样的。 若说有区别,大概就在于有没有亲娘的贴补,生母手头宽裕的,儿女的用度自然就好些,但若是如春姨娘那般不受宠的,便几乎没有什么能贴补给薛含淑。 总而言之,这是她第一次挑唆和利用薛含淑,能闹到什么程度,就看薛含淑的造化了。 …… 出了绛雪轩,薛含淑的脸终于垮了下来,一时气上心头,她嘴唇都止不住发颤。 薛执宜说得不错,她相貌、才情、秉性,哪一样不如薛盼柔?可她没有个得宠的小娘,也没有个天资聪颖的兄弟,到头来过得还不如那个草包! 她脚步不自觉比平时快了几分,跟在身后的幽兰拿着东西有些吃力。 “小姐……小姐,咱们要先把东西放回轻绿斋,再去给二小姐送东西吗?” 闻言,薛含淑顿住脚步,她回过身,满目阴翳,把幽兰吓得一愣。 薛含淑的眼珠子瞥了瞥,确定周遭没有人看着,才上手一连照着幽兰掐了几下。 “你也瞧不起我是不是!我自己的东西,凭什么要在薛盼柔面前藏着掖着!都是庶出,薛盼柔没有的东西难不成我就不能有吗!” 幽兰呜呜咽咽不敢出声,薛含淑又戳着她的脑袋,也不知是在骂谁:“小蹄子!我让你得意!我让你瞧不起我!” 终于撒干净了气,薛含淑这才闷哼一声,恢复了往日温婉的神色:“愣着做什么?还不快随我去给二姐送东西?” …… 飞芦轩。 薛盼柔被禁足在院里,但并不代表旁人不能来看她。 薛含淑到的时候,一个花瓶啪地在她脚边炸开。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薛盼柔的叫骂声尤其刺耳。 “薛执宜这贱人!贱人!弄个不知死活的奴才就想讹我!早晚亲手杀了那不要脸的贱人!” 见此情形,薛含淑有些讽刺地弯了弯嘴角,轻蔑之态让她往日的乖巧柔顺烟消云散。 “二姐真是好大的脾气。” 她声音轻轻,却让薛盼柔的骂声停了。 第5章 这女子跋扈如炮仗 薛盼柔迎上来,她性子娇蛮,长得也娇蛮,尖尖的下巴上还有颗黑痣,让她那张刻薄的脸更显得刻薄了。 见到薛含淑,她也不惊讶,只是目光在她身上一扫,没好气道:“你来做什么?” 薛含淑已然恢复了平日的温婉和气,她翩然一笑:“长姐送了些时兴的缎子和头面来,适才去看三姐姐,三姐姐让我给二姐送来。” 闻言,薛盼柔这才起身,手指捻起那缎子瞧了瞧:“东西也就这样吧,没什么别致的。” 本只是随意翻看幽兰手里的东西,她的手指却忽然一顿,不禁眼前一亮,却还要故作见怪不怪:“这匹淡紫色的倒是不错,勉强配裁身衣裳,有心了。” 说罢,她便差遣女使道:“收下吧。” 女使正欲接过,却被薛含淑叫住了:“二姐误会了。” 薛盼柔拧眉看她,却见薛含淑莞尔:“这一匹是我的。” “你的?”薛盼柔拉长了声音:“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这可是云锦,把你卖了都买不起几匹!凭什么给我的是寻常缎子,你的就是云锦!?” 云锦素有“寸锦寸金”之称,名贵异常,薛执宜能有不奇怪。 但她可是薛盼柔,素来薛执宜有的东西,她咬碎了牙也必须要有!不止要有,还要有更好的! 昨日玲珑瞧见薛执宜新得了匹云锦,她本还想着央求她小娘也给她买一匹更华美夺目的,到时候就能在中秋家宴的时候压薛执宜一头! 结果昨日乱子频出,云锦的事情多半是没戏了。 可到头来,连她都没有的东西,薛执宜有就罢了,怎么连薛含淑这小贱人都有?! “薛执宜怎么会把云锦给你?!”她蛮横道。 薛含淑却是颇为无辜:“三姐姐说,不过是寻常之物,我喜欢就送我了。” 薛盼柔愣住:她知道薛执宜不缺钱,可云锦在谁家也称不上寻常之物,定是薛执宜那里还有更好的! 一旦如此,过些时日中秋家宴,她穿的料子岂不是就成了最次等的了?简直岂有此理! 薛执宜真是好歹毒的心肠! “不行。”她当即道:“你不能有云锦!” 薛盼柔能如此胡搅蛮缠,倒是让薛含淑有些意外。 “难不成二姐连我的东西都要抢?” 话音刚落,便听“啪”一声,薛盼柔的耳光结结实实落在她脸上。 “你巴巴的给薛执宜做狗,还做出脸面来了是吧!下贱的小娼妇,竟也敢在我面前炫耀上了!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用什么好物件!” 薛含淑被打得发懵,她没想到薛盼柔会这么轻易动手,但她本就是为了让薛盼柔发疯来的,如此倒是正中下怀。 她在袖底攥着拳,小脸一扬:“你就不怕我告诉三姐姐吗?” 不说还好,一说这话,薛盼柔便似只炸了毛的斗鸡:“你巴结她,我可不怕!” 说着,便一把抓起那块云锦,霎时,幽兰手里的东西洒落一地。 “你做什么?!” 见薛含淑急了,她颇为得意,拿着云锦横竖瞧了一阵,径直拿了修剪花草的剪子,在薛含淑惊诧的目光中,将云锦横七竖八划了个干脆! “二姐,你做什么!” 剪了云锦,薛盼柔终于舒了口气,唇畔扬起一抹笑来。 “薛含淑,你记住了,但凡是我没有的东西,你也不配有!你最好清楚自己的身份,别从薛执宜那扯了根鸡毛就来当令箭,我可不吃你这套!” 看时机成熟,薛含淑咬了咬后槽牙,不知哪来的勇气,她瞪住薛盼柔:“你我皆是庶出,又有何不同?” 薛盼柔平生最恨旁人说她是庶出,所以平日里才故作姿态,样样向薛执宜看齐,对薛含淑更是动辄打骂,以此彰显不同,此刻又岂容她这般说? 薛含淑却还不闭嘴:“说到底,你我皆是一样的人,不过平日里拿腔拿调惯了,便自视甚高,其实二姐姐无才无德,根本连我也不如,平素只能靠这些华美之物装点自己,自以为有过人之处,其实不过是个金玉其外的绣花枕头。” 幽兰惶惶抬眉,看着薛含淑的眼神似看鬼一般,她也不知道她家小姐今日是吃错了什么药,往日何时有过这般不要命的时候? 大约是说得太过准确,薛盼柔不由恼羞成怒,此刻更是巴不得要了薛含淑的命。 手里的剪刀还没放下,她举起来就朝薛含淑刺去。 霎时,飞芦轩内尖叫连连。 丫鬟婆子们的阻拦,让薛盼柔没能真的捅伤薛含淑。 “杀人了……杀人了!” 薛含淑连忙逃出飞芦轩,提着裙子一路小跑。 身后,薛盼柔挥着剪子,怒斥阻拦她出门的小厮:“不长眼的东西居然敢拦我?不要命了吗!” 几个小厮面面相觑,虽说得了老爷的命令,但府里的小姐都是千金贵体,他们哪里敢真的上手去拦?薛盼柔便这么堂而皇之追了出去。 她穷追不舍,口中还振振有词:“小娼妇!没眼色的东西,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而薛含淑逃了一段,眼见前面就是薛振通平日办公待客的青云斋了,她停了下来,拔下簪子,咬牙给自己的肩头狠狠捅了一下,疼得泪流不止。 幽兰看得心惊肉跳:“小姐找夫人主持公道就是了,这是做什么?” 不料,薛含淑却抬手,狠狠扇了幽兰几个耳光,幽兰的脸霎时指印斑驳。 “待会儿见了父亲,你就一口咬死是薛盼柔打的,听到了吗?” 幽兰怔怔,却也不敢不从,只能哭着点了点头。 …… 青云斋。 正值秋日,薛家家主薛振通却满面春风。 他同今日的来客一同走出门去,他抚掌而笑:“赵兄乃国之栋梁,贤侄亦是一表人才,若是犬子能有贤侄半点才学,便是我薛家祖上积德了。” 对面的永平侯连连恭维:“哪里哪里,薛贤弟的儿女个个儿出类拔萃,实在让人羡慕。” 赵绅也鞠着身子,笑容满面:“承蒙世叔厚爱,若世叔不嫌弃,便将小侄视作半个儿子有又何妨?” 见赵绅从善如流,薛振通笑意更甚:“既如此,赵兄,此事便定下了?” “这是自然!”永平侯拍他的肩:“还望我那个侄女,也能瞧得上我这鲁莽无知的儿子才是。” “赵兄言重,依我瞧着,两家人是该择个好日子见上一见,也好让孩子们远远瞧上一眼。” “自然自然,听说侄女温婉贤淑,素有美名,倒是我儿有福气。”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恭维吹捧着,便走出了院门。 谁料,三人刚迈过门槛,便听一声尖叫—— 一道身影摔在地上,不偏不倚抱住了赵绅的衣摆。 “救命……救命!二姐要杀我!” 第6章 救命啊二姐杀人啦 “救命……救命!二姐要杀我!” 薛振通的脸一时僵住,待看清来者是他那个素来不起眼的四女儿时,脸色迅速由红转青。 “这……这位姑娘?” 几乎是下意识的,赵绅试图伸手去扶起扑在脚边的人。 却见薛含淑在抬眉与他对视的刹那,飞快收回视线,惶惶不安地缩着身子跪好,瘦弱的背瑟缩着,宛如一枝含苞待放的丁香。 “父亲……含淑不知家中有外客,可含淑实在害怕,害怕自己会和乔妈妈一样死在二姐手里!” 薛振通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和永平侯面面相觑须臾,他干笑两声,没说出话来,只能压着声音怒斥:“还不快退下!” 薛含淑登时噤声,喏喏道:“是……” 虽不敢再说话了,可她却似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声音里夹着哭腔,泪流不止。 见状,薛振通又欲发作,便听一声气势汹汹的怒喝:“薛含淑!你就算闹到父亲那里去,我也不会放过你……” 话音未落,只见薛盼柔举着把剪子,面目狰狞,见到薛振通的刹那,脸上的凶狠神色滞住了,而身后,姗姗来迟的仆妇们乌泱泱跪了一地。 剪刀吧嗒坠地,直挺挺插在砖缝间:“父亲……我……” 薛振通险些两眼一翻昏过去:“你胡闹什么!” 她手忙脚乱跪下来:“不是的父亲!父亲听我解释,是薛含淑!她说我……” “闭嘴!” 薛盼柔被喝得一激灵。 只见薛振通的脸已然僵得像个一碰就脆的泥塑,却还是勉强撑起笑来:“赵兄……今日有些家事,恕不远送了。” 此刻的赵家父子也全然没有了方才的热络,永平侯不咸不淡道:“薛贤弟手头之事繁忙,两家人见面的事,依我看还是暂且搁置吧。” 说罢,便领着赵绅一同离去了。 临走前,赵绅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姐妹二人。 拿剪刀的那个想必就是薛家二娘,如今看来,她飞扬跋扈,甚至从刚才的对话里得知……她还打死过仆妇,实在是个不堪娶的。 跪着的那姑娘哭得梨花带雨,脸上还带着一点红痕,看着当真楚楚可怜,身上还有伤,想必在家中也不好过。 她似乎是叫……薛含淑? 他低头,看着自己方才不小心被薛含淑蹭过的掌心,不知在想些什么。 …… 绛雪轩。 “老爷和夫人在青云斋审二小姐和四小姐呢,发了好大的火,小姐不去看看吗?”秋云提议道。 薛执宜却只是坐在廊下,慢悠悠抿了口茶:“不去了,这件事母亲自会定夺。” 她只是投了块肉下去,任凭那些疯狗争抢,无论咬死了哪个,她都能凭栏看戏,何必再去跑这一趟呢? 没得招惹一身腥。 更何况,傅泠恨毒了荣姨娘,薛含淑巴不得薛盼柔去死,这两个人自会抓紧机会把飞芦轩往死里踩,根本无需操心。 而且这种事非同小可。 昨日薛盼柔推人入水、打死奴仆,这两件事都没能让薛振通发作,并非是真的纵容,而是因为和赵家的婚事十分要紧,为了结成这门亲,他可以暂且按下不表。 但既然婚事被搞砸了,薛盼柔自然就没理由再逃脱重惩了。 想必她不死也得脱层皮了。 正此时。 “小姐!小姐!” 素月兴冲冲跑进门来,一张圆乎乎的小脸透着通红。 “怎么了?”薛执宜略带调笑。 “外头好热闹啊!”她压着兴奋的声音:“四小姐挨了十板子,但二小姐可就惨了,老爷夫人打了她二十板,数罪并罚,要把她送到乡下的庄子关上半年,让她好好思过,还说若是她改不好,便再也不要回来了!” 薛执宜莞尔:她想的果然不错,傅泠的发挥很稳定,这一次荣姨娘一房还真是脱了层皮。 她搁下茶盏起身:“走,看戏去。” 回廊处,薛执宜遥遥看着薛府后门。 门开着,外头停了辆马车,几个高大的妇人抓着薛盼柔。 分明刚挨了打,但却执拗得很,挣扎得像只扭动的鱼,口中还哭喊不止。 “爹爹!柔儿冤枉!” “是薛含淑那贱人陷害我!是她嫉妒我、要害我!” “爹爹我不去!我不去!” 傅泠身边的邢妈妈吩咐:“愣着做什么?难不成要让整个华京都知晓此事吗?” 几个仆妇得了令,忙堵上薛盼柔的嘴,硬生生往车上拖。 荣姨娘肩窄腰细,生得弱柳扶风,却也急得叱声:“你们手脚轻些!弄伤了二小姐,仔细你们的皮!” 被堵了嘴的薛盼柔叫不出来了,便好处理了许多,她被三两下捆上车,薛府的后门也砰地关上,只余荣姨娘落寞的背影。 忽地,她回身,正对上站在回廊的薛执宜,她面色一沉,走上前来。 荣姨娘的容貌生得浓艳,即便已经年近四十,仍是毫无疑问的美人,也难怪能盛宠不衰。 她欠了欠身:“三小姐。” 秋云素月两个小丫头低眉敛色,薛执宜却仍微笑着:“荣姨娘多礼。” 沉着脸,荣姨娘闷哼一声:“昨日三小姐落水,是柔儿无心之过,理当受罚,可三小姐又何必害她至此?” 薛执宜闻言,没忍住轻轻笑了声:“荣姨娘这是哪里的话?” “明人不说暗话,难道今日不是夫人与三小姐四小姐的主意吗?”荣姨娘多有不忿。 这是将薛执宜和傅泠、薛含淑当成一伙的了。 薛执宜不置可否,荣姨娘只当她是默认了,她冷冷看着薛执宜:“柔儿性子直,比不得三小姐的七窍玲珑心,可多行不义必自毙,都是一个屋檐下的亲姐妹,三小姐何必把事情做得太绝?” 薛执宜也不知道,“多行不义必自毙”这句话,到底是怎么会从这种人嘴里说出来。 她轻嗤了声,有些讽刺:“可只要我母亲是薛家的主母,我就永远压二姐一头,我有何惧呢?” 意思是擒贼先擒王,若是心里不痛快,就去往死里算计傅泠去吧。 素来与人为善,温柔和婉的三小姐忽然说出这话,教荣姨娘也愣住了,一时没接上话。 薛执宜却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去。 第7章 我和赵三郎更般配 “小姐……”素月跟在薛执宜身后,有些担忧:“荣姨娘是什么意思?” “不用管她什么意思,天大的事都有母亲兜着。”她道。 忽而,她话锋一转:“四妹的板子都打完了吗?” “都打完了。”秋云应声:“四小姐本就受了伤,所以只罚了十板子,便送回轻绿斋禁足了。” 闻言,薛执宜道:“走吧,去瞧瞧四妹。” 一听薛执宜又要去找薛含淑,素月着急起来:“小姐你怎么还去呀?” 薛执宜眼底笑意幽幽:“因为四妹还在等我。” 这才哪到哪? 薛含淑,你的福气在后头呢。 …… 轻绿斋是薛含淑的住处。 薛执宜到的时候,是幽兰来迎她的,小丫头脸上的红肿还没消,瞧着甚是可怜。 薛执宜往她手心里塞了把金瓜子:“给自己抓副药吧,莫留疤了。” 幽兰愣了愣,但还是接过了,讷讷道了声:“奴婢谢三小姐体恤。” 进了东厢房,便看见薛含淑正卧在榻上,头发散着,面色有些苍白。 而床边,春姨娘正照顾着,她是个眉目清秀的女人,穿着一身素雅得有些简陋的青柳色衣裳,和薛含淑一样,眉目间带着三分淡淡的书卷气。 只不过她爹薛振通对这位春姨娘一直不咸不淡,连带着对薛含淑也不大上心。 见薛执宜来了,她倒是露出几分喜色:“三小姐可是来瞧淑儿的?那妾身便不打扰三小姐说话了。” 说罢,便退出门去了。 听到声音,薛含淑这才蔫蔫地睁开眼,连呼吸都有些颤抖:“三姐姐……” 薛执宜在床边的矮凳上坐下,满目怜惜:“我刚听说淑儿受了罚,心里难受得很,不亲眼瞧瞧,心里总是不踏实。” 此刻的薛含淑面色苍白,唯有那个肿起来的巴掌印还带着些许红润,趴在床上一动不敢动地倒抽冷气,但脸上却是难掩的笑意。 “不妨事……皮肉伤而已,让薛盼柔被送走,替三姐姐报了仇,淑儿便是被打死也甘愿!” 薛执宜还挺佩服她的,这种时候了还有心思胡说八道。 “呸呸呸!说什么死不死的?”薛执宜也陪她演戏:“可不是才十板子吗?淑儿怎成了这副模样?我看二姐挨了二十板,生龙活虎得好几个人都抓不住呢。” 虽说薛盼柔挨的板子比薛含淑多,但这惩戒的轻重,可不能只看表面上的数量,其间另有关窍。 荣姨娘母子三人在薛府呼风唤雨多年,府中耳目众多,只要稍稍使些银钱贿赂,这轻重,自然就拿捏在手里了。 如此一来,若想要重,十板子也能把人打个半死;但若想要轻,五十板子也能打得热热闹闹,却半点不伤筋动骨。 薛含淑眸色一凝,显然也是想到这一层了。 她抓着被子的手收紧了,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方才的笑意也沉了下去。 “是荣姨娘……”薛含淑咬牙切齿。 薛执宜故作不察,只不解地看着她。 只见薛含淑蓦地抬起头来,认真而笃定的眼里满是不甘,她一把抓住薛执宜的手,攥得紧紧的。 “三姐姐,你也看到了,荣姨娘手眼通天,可以轻易买通下人将我打成这般模样,我不能坐以待毙!” “淑儿在你说什么?”薛执宜面露惊诧。 薛含淑气息起伏,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她自顾自说着:“薛盼柔肯定不会关足半年,只待过些日子二哥回来,她便也会被放出来了!可是凭什么!” 薛含淑的眼圈红了红:“就凭荣姨娘受宠?就凭薛盼柔有个一母同胞的二哥在朝为官?可她薛盼柔又有什么?她就是个草包,大字都不识几个,根本比不过我!可有什么好东西,有什么好亲事,却全都紧着她!我不甘心,我不服!” 薛执宜倒没想到,上辈子装了一世温柔小意的薛含淑,这一世居然会这么容易就藏不住她滚滚沸腾的嫉妒心。 太容易嫉妒,可是很容易被利用的。 薛执宜故作宽慰:“淑儿还有我,咱们不和她比,大不了以后有三姐在,三姐帮你找个好夫婿。” “不一样的。”薛含淑声有哽咽:“三姐姐,你我皆在闺中,婚嫁一事只能有父亲母亲做主,你也看到了,我若什么都不做,这辈子也比不过薛盼柔……” 突然,她拉着薛执宜的手收紧了:“不对……三姐姐,你可以帮我的!” 薛执宜似被吓住了:“我?” 她飞快点头:“对!三姐姐,你今日不是说,相比于薛盼柔,我和那赵三郎更为匹配吗?那你觉得,我嫁他,相比于薛盼柔,如何?” “什么?!”薛执宜大惊:“淑儿很好,容色出众,才学过人,可我那句话……只是无心之语。” “反正薛盼柔和赵三郎的婚事定是成不了了!” 薛含淑显得无比激动,她眼底发红,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有些渗人:“对吧?赵家无论如何也不会娶这样一个言行无状的疯妇!若父亲还想成薛家和赵家的亲事,那便只能是我了!” 说罢,她竟兴奋地笑出声:“薛盼柔不行了,五妹妹又年纪尚小,更加不受父亲宠爱……只有我,只有我了,只要我有办法让赵三郎上门提亲,父亲一定会允准!” 看着她痴狂的模样,薛执宜眼中的担忧更甚:“淑儿你该好好休息,把伤养好,别想这些了,好吗?” 薛含淑却执着地拉着她的手晃起来:“三姐姐……三姐姐你帮我,你得帮我啊!你帮我打听赵三郎的下落,让我亲自去见一见他!他今日一定记得我的!反正你也讨厌薛盼柔对不对?只要这件事成了,她一定会气死!我就是要她活活气死!” 欣赏着薛含淑疯疯癫癫的模样,薛执宜面上不显,只将手搭在她的手背上,将那只指节发白的手推开,而后起身。 “淑儿,今天这些话,我只当你是病中胡言,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可这些话你不要再说了,你年纪还小,这些话说出来实在不成体统。” 说罢,又一叹:“我先走了,改日再来瞧淑儿。” 看着薛执宜离开的背影,薛含淑还在试图挽留,她哭喊着:“我不甘心!三姐姐!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我就是要让薛盼柔不痛快!” …… 从轻绿斋出来。 素月心里坠坠的,她小声问薛执宜:“小姐,四小姐这是怎么了?我从未见过她如此……如此吓人。” 薛执宜脚步徐徐,没有分毫停滞,只缓缓叹了叹:“没说什么,只是她到底年轻,沉不住气,素来爱挑唆,却也最经不起挑唆。” 素月皱眉,又偷偷看了眼薛执宜:小姐和四小姐年纪不是差不多吗?怎么语气像个大人一样? 不过只要小姐看清了四小姐的嘴脸,那她就放心了! 想到这里,她的脚步都不由得轻快了起来。 她们穿过回廊拐角的垂花门,正见秋云迎上来。 薛执宜抬眉:“如何?” “办妥了,那人稍后便来见小姐。”秋云微微一笑,低声道。 “你们在说什么?”素月颇为不解。 薛执宜不答,只是莞尔:“先回绛雪轩吧。” 薛含淑怕是想不到,责令行杖之人对她下死手的不是荣姨娘,而是她薛执宜。 第8章 不好意思我截胡了 傅泠好念佛,薛府中还为此专门修了佛堂。 佛堂在花园的西南角,靠近她居住的安闲居。 入夜,烛火通明。 檀香缭绕间,佛龛里供奉的羊脂玉观音无一丝杂色,正眉目低垂,面含悲悯,俯看着蒲团上正捻着佛珠,虔诚诵经的妇人。 那夫人抬眉,眉眼柔和温雅,亦带了几分悲悯之气,面容亦似羊脂玉雕刻而成的观音像,只是作为一个活人而言,显得有些一板一眼。 “邢妈妈。”她唤了声:“这两日,我总觉得心口跳得厉害,你说,会不会是什么不祥之兆?” 说罢,又双手合十,默默念了起来。 身旁,邢妈妈道:“夫人多思了,二小姐被送去了庄子,庄上的人,奴婢早就交代过了,只怕飞芦轩那边正心力交瘁着呢。” 傅泠呼吸顿了顿,而后幽幽一叹:“二娘这小蹄子倒是有本事,能把一门亲事搅成这般,不过如此也好,若二娘真和永平侯家结亲,只怕薛庭柳会更加如虎添翼,到那时,我儿又该如何自处?” 想到这里,她睁眼,眉间凝固的不甘与愤恨,终于让那张清心寡欲的脸生出一丝裂缝。 “两年前殿试,我儿落榜,那荣氏贱人的儿子却后来居上高中进士……我儿庭笙要强,这两年来挑灯苦读,熬得我都心疼。” 她的手中用劲一收,吧嗒一声,手中佛珠的线被崩断,珠子噼里啪啦散落一地。 “若薛庭柳再往上爬,要不了几年,早晚给那贱人拼出个诰命来,到时我就真的再也不能拿他们母子三人如何了……” 见状,邢妈妈连忙宽慰:“夫人……咱们大少爷十多岁就中了举,已经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多少人到了满头白发都还是童生?夫人何必为此忧心?” “你是说那贱人走了大运,偏偏就生了个天资卓绝、百年难得一遇的麒麟子?” 没想到傅泠会这么问,邢妈妈一时语塞。 傅泠却兀自冷森一笑:“那荣氏不过一个破落门第,家中连个正经的官身都没有,凭什么能生出薛庭柳这样的儿子!” 她攥着衣摆,看着那依旧满目悲悯的观音像,眼圈通红,满目不甘,似在质问。 “这些年老爷青云直上,京中贵妇,多的是看不惯我的,说我不过商贾出身……而今荣氏母子春风得意,她们便背地里笑话我,说我一个粗鄙商门女子,便是生下的嫡子,也比不上庶子……这让我如何不恨!” 邢妈妈攥了攥汗津津的手心,小心翼翼劝慰:“荣姨娘也未见得时时走运,夫人想想大小姐……大小姐已然出嫁,如今夫妻和顺,三小姐又是才貌双全,素有美名,这便是二小姐拍马也追不上的。” 傅泠倒没有反驳,只冷哼一声:“我如何能养出似那般上不得台面的女儿?” 见傅泠这般说,邢妈妈当她心情终于略好了些,便续道:“三小姐待字闺中,性子绵软,也最喜欢黏着夫人了。” 邢妈妈好声好气哄着,却没看到,在背对着她的角度,傅泠的嘴角蓦地向下。 一想到这个,她更是恨! 恨她放在心尖上的小女儿被丢在商门受苦,而自己只能养着那来路不明的野种,偏生还不能表现出半点不虞,以免惹人生疑。 凤凰命的预言不知何时应验,而她也不知还要母女分离多久。 越是思念傅容心,她心里就越厌烦鸠占鹊巢的薛执宜。 每每看到这个娇声娇气贴上来的女儿,她总是忍不住心生厌恶,恨不得把人推开。 她长长叹了口气:如今只盼容心早日应验凤命的预言,等到容心当上皇后,她便可以将荣姨娘踩在脚下,区区薛庭柳,又算得了什么! …… 绛雪轩的堂屋。 隔着屏风,依稀可见一个少女端坐其中,看不清面貌和情绪,却让人莫名感到一阵冷森。 “小姐,人来了。”秋云道了声。 薛执宜面前只点了盏烛,看着屏风外跪下的清瘦人影,她不动声色。 直到外头那个三十多岁,随从打扮的男子磕了个头:“不知三小姐深夜唤瑚白前来所为何事?” 这瑚白,正是薛振通近身伺候的小厮,也是今日掌罚之人。 薛执宜不言,只微微抬手,素月便将一盘银锭哗哗倒在他面前。 “三小姐,这……” “今日的差事,办的不错。”薛执宜这才开口。 瑚白一愣,拢着一地银锭,圈入臂弯:“三小姐抬爱,这点小事,小姐尽管吩咐就是,哪就值得小姐这般打赏。” “的确不值。”薛执宜道:“所以,我还需要你办别的事。” 瑚白的笑一僵,随即又谄媚地嘿嘿笑了两声:“小姐您吩咐。” “我需要你继续为荣姨娘和二少爷办事。”薛执宜的声音冷森响起。 瑚白一顿,而后手忙脚乱连连叩首:“小姐这说的是什么话!奴才对大人一片忠心啊!” “是吗?”她淡淡反问了声:“既是赤胆忠心,那父亲怎么会连你犯过命案的事情,都不曾知晓?” 霎时,只觉瑚白的呼吸都停滞了。 薛执宜随手拿起桌上一贴官籍,徐徐道:“岑州十里县西杨村人,生于先帝二十四年四月初三……这官籍,你不会不认识吧?” 她缓缓一笑:“白虎?” “三小姐……”瑚白声音颤抖:“三小姐是如何得到此物的?” “这你无需知道。”薛执宜声音从容:“我还知晓,你在十六年前犯过一桩大案,欲强占一邻村农女,因被其父打伤而未能得手,你怀恨在心,趁夜杀了这农女全家,而后四处逃窜,为得到新的身份,你故意让自己落于人牙子之手,以此获得奴籍,并化名瑚白。” 说罢,她轻笑一声:“我说的可对?” 瑚白不说话了,沉默间,气氛变得诡异而森凉。 薛执宜仿若未觉,她漫不经心抿了口茶:“这件事,二少爷和荣姨娘还不知道吧?那么请问,若此事为人所知——你还能活多久?” “三小姐。”瑚白沉声:“莫要把事情做得太绝。” 这是她今日第二次听这话了。 瑚白的话里带着浓浓的威胁意味,和方才那个低眉顺眼的小厮判若两人。 薛执宜身旁,秋云和素月已然面色煞白。 可她死过一次,还不能轻易被这样的威胁所扰。 “同样的话,回敬给你,瑚白,你该不会以为,绛雪轩中只有我们几人吧?你可以试试杀了我。” 闷闷地,瑚白冷哼一声:“三小姐想要如何?” “不需要如何。”她的手指悠然地在茶盏上划动:“我甚至不需要你和飞芦轩为敌。” 她微微一笑:“你便继续拿着我、父亲,以及荣姨娘的三份钱,让他们双方都觉得你是他们的人,但事实上,你只能忠心于我、听命于我,因为只有我的手里握着你身份的秘密,只有这样,你才有活命的机会。” 而后,她的声音骤冷:“否则,灭门之罪,可是要凌迟处死,再焚尸鞭骨的,这你应该比我知晓。” 忽地,她扬唇一笑,连声音也恢复了方才都情绪:“不必如此紧张,我只会在需要的时候,问你几件事,不会让你太为难,如何?” 看着屏风上的人影,瑚白的手攥了攥,而后重重叩首:“瑚白唯三小姐马首是瞻!” “很好。”薛执宜展颜:“每个月的银子,我会按时放在绛雪轩外的青石下,你记得及时取走。” 瑚白又拜了拜,才退出绛雪轩。 素月腿一软,扑通跌坐在地,吓得面色铁青。 “小姐……绛雪轩哪还有什么人啊?” “没有啊。”薛执宜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没有?!”素月差点晕过去:“小姐你胆子也太大了!” 薛执宜想了想:“还行吧。” 秋云的手也哆嗦个不停,她颤颤巍巍拿起那封官籍,打开一看,登时傻了眼:“小姐……这不是你自己的官籍吗?” “是我的。”薛执宜面色无澜:“方才骗他的。” “啊?”素月嘴巴张得大大的:“小姐你这是……空手套白狼?” 随即,小丫头又摇了摇头:“不对,那也得小姐说的都对,他才能上钩啊……小姐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啊?” 薛执宜弯起的嘴角缓缓垂了下来。 她的确没有瑚白的官籍,那官籍在岑州,要取来实在太远了,便只能拿自己的充个数。 但瑚白的身份,她是前世知道的。 前世,她在春风楼时,一直在试图调查薛家抄家的真相,以此来争取平反的可能。 说到这个,不得不提及她那个二哥薛庭柳。 薛庭柳,不到二十就中进士的贤才,在我朝可谓屈指可数。相比于嫡长子,这个庶子才是薛振通最看中的孩子。 薛庭柳也的确不负众望,在薛家抄家之后,唯有荣姨娘一房不仅没受牵连,甚至还扶摇直上。 当初薛执宜在春风楼中,就是顺着这个线索一路查下去,才知道瑚白其实一直都是荣姨娘一房的内应。 薛振通的罪证,就是瑚白为薛庭柳提供的。 薛庭柳的青云路,从一开始就是用薛家其他人的血肉为梯。 幸好她重生得及时,这时候的薛庭柳还只是靠银两收买瑚白,以此打探薛振通的喜好和行踪。 瑚白的身份,大约要半年后才会被薛庭柳知晓。 但不好意思,这一世,她截胡了。 薛庭柳只怕想不到,他这位至关重要的内应,这辈子是她薛执宜的人了。 第9章 薛含淑的无能狂怒 如薛含淑所言,薛盼柔和赵三郎的婚事算是黄了,但她的日子也没有好过多少。 轻绿斋。 隔着帕子,大夫的手搭在薛含淑的脉上。 春姨娘焦虑不安:“大夫,都已经七日了,还是疼得厉害,请问大夫可有法子?” 那大夫摸着胡子,略一沉思,而后展颜:“倒无甚大碍,老朽这就开一方子,小姐照着方子内服外敷,不出三日便能结痂。” 闻言,春姨娘松了口气。 但待她看到药方时,又面露难色:“大夫……这药方中所说的虫草和灵芝,可否能用旁的药材替代?” 不因其他,实在是这两味药材太过昂贵。 这大夫常常出入大户人家,知晓不受宠的妾室日子艰难,也见怪不怪,便又重新写了道方子。 “这个方子也是一样能止痛消炎的,只是愈合得略慢些,让伤口痊愈倒是不难,只是会留下些许疤痕。” 春姨娘目色一黯:“……多谢大夫了。” 而后又差遣道:“幽兰,送大夫出去吧。” 送走了外人,春姨娘点了点眼角:“淑儿,娘让人按药方煎下,淑儿乖乖把药喝了,便不疼了。” 不料,薛含淑却是一把掀开了床幔,苍白的嘴唇哆嗦着:“你没听到他说的吗!照这药方吃是要留疤的!我还没有成婚,你是想毁了我一辈子吗!” 几日的病痛折磨,让薛含淑再没有闲心装温婉贤良,最真实的秉性在自己亲娘面前展露无遗。 被自己闺女吼了,春姨娘也没脾气,难堪之下,捂着脸哭了出来:“荣姨娘势大,淑儿得罪了她,轻绿斋连日常吃穿用度都被层层克扣,咱们的银子差不多都用来打点,才勉强吃上口热饭,哪还有闲钱去买劳什子虫草和灵芝?” 薛含淑被哭烦了,她冷着脸:“就知道哭!若非你不争气,我又何必受此屈辱?你要是有本事生个儿子,嫁赵家的就是我了,我又何必闹这一通!” 春姨娘哭声更甚。 薛含淑沉默了片刻:“绛雪轩送可是东西来了?” 春姨娘回过神,可却悲戚地摇摇头:“三小姐养尊处优,不知柴米油盐的难处,送来的都是些珠钗绸缎,可三小姐的首饰拿去打点下人,谁又敢收?要不……我去求三小姐帮帮忙?” “求她做什么?我算是看出来了,她也是个不顶用的,我那般求她,她都不肯帮我,现在又何必再去丢人!”薛含淑咬牙:“先把首饰拿去换钱吧。” 春姨娘不免犹豫:“可……那是三小姐给的,她若知道……”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你想我死吗!” 薛含淑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又掀起来,不免气急败坏:“我必须尽快养好伤,然后见到赵三郎,否则过些日子他将我忘了,我岂不白白受罪!我若不搏这一次,还能有什么好亲事?这辈子就真的和小娘一样完了!” 于是乎,幽兰送走了大夫,刚回来,便又被薛含淑抓着撒了顿气,然后被命令着将几样珠钗藏在身上,蹑手蹑脚地往门房方向去了。 只不过很可惜,荣姨娘恨极了薛含淑,整个薛家以荣姨娘马首是瞻的下人们,便也很自觉地对轻绿斋百般针对。 幽兰还没出门的时候,就被门房拦了下来。 小厮不怀好意挡住她的去路:“哎呦,这不是轻绿斋的幽兰姑娘吗?听说是二小姐把你打成这副模样的?” 本就是被要挟着撒了谎,幽兰自是心虚,脚步顿住,不敢言语。 小厮二号搡了她一把:“我还以为幽兰姑娘是有多大本事,怎么?这会儿说不出话了?” 小厮一号啧啧:“果然是一个院子的人,形迹猥琐,藏头露尾,都不是什么好货。” 另一个接茬:“这般鬼鬼祟祟的出门,怕是又憋着什么坏心思吧!” “只怕是这一房的人心思不干净,手脚也不干净,我说的对吧?幽兰姑娘。” 幽兰被说得面红耳赤,看着这两个没安好心的,她咬了咬下唇,羞愤道:“你们空口白牙诬陷我,仔细我告诉夫人去!” 不料,两个小厮哄笑起来:“夫人日理万机,哪有闲心搭理姑娘你啊?怕是连你们主子都懒得理睬!” 这话说的倒是不错,若夫人有心搭把手,轻绿斋也不至于被荣姨娘一房压成这样。 “是不是空口白牙,搜一搜不就知道了?”那小厮摸着下巴邪笑起来。 “你们胆敢!”幽兰的声音都抖了起来。 “有何不敢的?”小厮一号被幽兰的威胁逗笑了。 小厮二号附和着:“咱们守薛家门户,自然有守家财之任,你形迹可疑,万一偷偷藏了什么东西出去变卖,岂不成了咱们失职?” 幽兰身上确实藏着要拿出去典当的东西,一听这话,不禁缩了缩身子,眼神也跟着躲闪起来。 两个门房小厮早存了要欺辱轻绿斋的意思,见幽兰是个胆小的,气焰更甚。 “来来来,幽兰姑娘也别在这杵着了,容我搜一搜身,若真是口袋清白,不就放你出去了吗?也免得耽误你我的差事。” 幽兰也是个要脸的,听罢,脸煞地就白了,衬得满脸的巴掌印红得愈发显眼。 她吓得磕磕巴巴:“薛家何曾……何曾有过这等规矩!” “府上的确没有下人进出门搜身的规矩,但却有规定,但凡盗窃府中财物者,一应乱棍责打,发卖出去!幽兰姑娘形迹可疑,实在让人不敢轻纵啊。” 小厮说着,便摩拳擦掌步步紧逼。 幽兰愈发瑟缩起来,被逼得连连后退,奈何她身上真的藏了东西,若被人发现了,只怕四小姐更要打死她,因此她此刻连呼救也不敢。 她的手掩了掩腰上藏东西的束口袋,一咬牙,扭头就跑,但门房小厮通常身强体壮,一把就将她扯了回来。 幽兰重重跌坐在地,连那个束口袋也掉了出来。 “哟!还真藏东西了?” 那小厮大喜,伸手就要捡起。 幽兰大惊失色,也不顾自己摔倒时弄出的满手血,连忙就要抢回来:“那是我的物件!你别动!” “你的物件?”小厮唾了她一口:“谁知道是从哪夹带出来的!” 他说着便打开束口袋,却见里头竟是一柄熠熠生辉的攒花累丝多宝金簪。 “这等华贵之物竟在个女使手里!果然是个手脚不干净的!” 说罢又命令另一个小厮:“再搜搜,看看还有没有!” 幽兰虽容貌平平,但也眉清目秀,又堪堪碧玉之年,这二人本就存了揩油的心思,自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那小厮冲着她的衣襟就要扯,幽兰抱着自己不住哭喊:“不是我偷的!这是四小姐的东西!是她让我拿出去典当的!” “四小姐?”小厮更乐了:“四小姐若有这等好物,又怎会沦落到要靠典当度日?”他冷哼一声:“继续搜!” 两个小厮撕扯着幽兰,手还有意无意在她身上摸几下。 到了此时此刻,幽兰的羞耻心达到顶峰,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咬着唇呜咽不止。 “做什么!还不快住手!” 一声呵斥,让两个小厮浑身一激灵,回过头来,却见个一等女使打扮的女子风风火火走来。 “秋云姑娘……” 那小厮不甘不愿地收了手。 秋云素日与人为善,但毕竟是嫡小姐院里的一等女使,身份和体面自不是区区门房小厮能冒犯的。 此二人敛声屏气,具是不语。 而幽兰如获大赦,几乎是手脚并行爬到了秋云脚边。 入秋添衣后,秋云穿得也厚实,她蹲下来,将自己最外的套衫脱下来,裹在了幽兰身上,柔声宽慰:“你别哭了,我去求三小姐和夫人给你做主。” 说罢,她这才起来,拿捏起了大丫鬟的款儿,斥责起方才正得意的二人:“青天白日的做什么?高门大户的,拉拉扯扯成何体统?这般喧乱,若是搅扰了主子们,仔细你们的皮!” 小厮一号连忙陪着笑脸解释:“秋云姑娘这是错怪人了,幽兰手脚不干净,盗取主子的财物出去变卖,事关重大!咱们也不过尽忠职守是不是?” 秋云冷笑一声,正气凛然:“尽忠职守?莫不是狗仗人势借机磋磨!幽兰若真有什么,自有春姨娘和四小姐教训,再往上,还有夫人老爷定夺,何时轮到你们滥用私刑!” 小厮闻言,收住了脸上的谄笑,颇为没趣地啧了啧嘴:“大家都是做奴才的,秋云姑娘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难不成还真要为这事惊扰夫人?” “若是小事,自然不该搅扰夫人,可你既说了事关重大,自然该请主子拿个主意。”她横了一眼二人:“二位是与我同去,还是待会儿让夫人前来拿人?” 第10章 薛含淑翻脸不认人 佛堂。 傅泠双手合十,手指缓缓拨动佛珠,嘴中还碎碎念着。 却听一阵脚步声。 邢妈妈走了进来,她鞠了鞠:“夫人。” 傅泠瞥了眼:“怎么了?” “三小姐身边的秋云领了轻绿斋的幽兰过来,说门房的人轻薄幽兰,门房那边却说幽兰夹带珠宝出门,已然从她身上身上搜出来了。” 傅泠的眉头细不可查地微微一皱:“领进来吧,去轻绿斋,将四娘也唤过来。” …… 待傅泠听完几人的陈词,幽兰已是泣不成声。 “这么说,这东西是四娘让你去典当的?” 幽兰讷讷点头:“回夫人,是。” 傅泠轻轻哦了声,慈蔼沉静的眉目显得分外悲悯,一如既往地露出几分如玉观音那般的慈悲相。 “薛家的女儿如何就到了要靠典当度日?若传出去岂不难看?你说说,四娘为何要让你变卖首饰?” 幽兰呜咽不止,受了多日委屈,此刻磕头如捣蒜:“夫人救救我们轻绿斋吧!荣姨娘买通下人克扣轻绿斋的份例,若再不拿首饰换些银子,四小姐便连药也吃不起了!” “竟有这等事?!”傅泠扶着心口大惊。 门房小厮这次能刁难幽兰,自是因为平日里受了荣姨娘的好处,心里自然是向着荣姨娘的。 小厮见状,辩驳道:“夫人,这只怕是幽兰找的托词,奴才们连赃物都搜出来了,铁证如山!” 幽兰连忙否认:“东西是四小姐的,奴婢没偷!” 傅泠见此,给邢妈妈递了个眼色,邢妈妈便朝秋云伸手,秋云也心领神会地将束口袋递了上去。 邢妈妈取出束口袋中的金簪,傅泠接过,翻来覆去瞧了瞧,眉头蹙成一团。 就连邢妈妈也注意到了:“夫人……这金簪奴婢看着眼熟,貌似是傅家老太太生前送给三小姐的。” 傅家老太太,傅泠的母亲,也是薛执宜的外祖母。 “秋云。”傅泠面色微沉:“可有此事?” 秋云也凑上前瞧了眼那金簪,而后鞠身:“夫人,此物的确是三小姐的东西,三小姐前些天也的确选了些首饰和补品送去轻绿斋,只是小姐将此事交给素月办了,奴婢未曾经手,因此不敢断言。” 恰逢此时,有女使来报:“夫人,四小姐到了。” 薛含淑堪堪能下床就被传召过来,来的时候还是有女使搀着,一瘸一拐进来的。 傅泠瞥了她一眼,眼底透出淡淡的不满:区区十板子罢了,这么多日了,还作出这副病歪歪的模样,不知给谁看。 而薛含淑早就痛得满头细汗,看到跪坐在地的幽兰,她青白的嘴唇又褪去几分颜色,显得愈发憔悴,她按捺住心虚,朝傅泠欠了欠身:“不知母亲唤女儿前来,有何吩咐?” 傅泠抬眉,瞧得薛含淑心下一乱。 只听傅泠道:“四娘若是管不好自己手里的人,为何不与我说?” 薛含淑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时愣住,没敢接话。 却见傅泠微微一笑,却没有半分喜色:“你可知道,你房里的幽兰,夹带了执宜的首饰要出门变卖?” 薛含淑嘴唇动了动,想要解释。 可她从小跟在薛执宜身边,小心翼翼讨好,努力维持着姐妹情深的戏码,这才让她的日子滋润些许。 而今她居然为了钱,典当了薛执宜所赠之物。 按理说,薛执宜送给她后,东西便自然是她的了,要怎么处置,她说了算。 可于情于理,她如此这般,又怎么不是在打薛执宜的脸?若薛执宜知晓,定会觉得她辜负了一番好意,再不与她亲厚。 一想到这里,薛含淑恨极了。 她恨幽兰的蠢笨,连这种小差事都办不好;更恨自己命苦,为了利益,只能硬着头皮和薛执宜表演姐妹情深。 她恨薛盼柔把她逼到这个境地,也恨薛执宜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嫡女,为什么非要给她送这些不顶用的东西,直接给她送银子不好吗?! 她平等地痛恨这屋檐下的所有人! 如今难不成要承认她为了换钱,将薛执宜的心意拿去典当吗? 太丢人了!更会让她多年的努力功亏一篑,弄不好,还会让她往后再也没有机会利用薛执宜了…… “我……我……” 薛含淑的喉咙似被什么堵住一般。 而此刻,幽兰正哀声求她:“小姐,奴婢是奉了您的意思才去典当的,小姐快同夫人解释吧……” “闭嘴!” 冷不防地,薛含淑呵斥了幽兰:“我何曾让你去卖过什么簪子!没想到你在我身边伺候多年,竟背着我做出这等不光彩之事!”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傅泠。 只见薛含淑撑着受伤的身子跪下:“母亲,四娘治下不严,这刁奴平日小偷小摸就罢了,竟连三姐姐所赠之物都敢碰,还这般狡猾多辩地想要诓骗母亲!” 薛含淑抬着那张稚气未脱的圆脸,说得无比真诚:“幸而母亲明察秋毫,将人扣下了,否则四娘实在不知该如何向三姐姐交代……” 看着这一切,幽兰僵在原地,不可置信地摇头:“不是的……小姐,不是这样的!分明是你交代我……” 在傅泠看不到的角度,薛含淑侧首回头,那双眼睛转瞬变得无比狠厉,带着浓浓的威胁意味。 她声音却是一如既往地柔缓:“幽兰,我待你不薄,你竟为了隐瞒罪行,攀咬于我,你是疯了吗?” 对于这种小事,傅泠是疲于应付的,她并不在乎薛含淑这个默默无闻的庶女,因而也懒得追究下去,只是不能借此机会收拾荣姨娘,多少还有些让人失望。 只道:“既如此,这样的人是不能留下来了。” “不……不!奴婢冤枉!奴婢冤枉啊!” 一听说要被发卖,幽兰喊冤不止。 “四小姐!奴婢求您了!看在奴婢伺候您一场!奴婢求您……” “幽兰。”薛含淑打断了她的哭喊:“看在你伺候我一场,我该为你求情的,我也相信你只是一时糊涂。” 转而,她又对傅泠道:“母亲,按理说,偷盗之罪该送由官府处置,依律徒三年,但薛家家风严明,这般实在落人口舌,母亲又是菩萨心肠,不如就将幽兰发卖出去罢了,想来往后,她也会改过自新。” 这下子,幽兰彻底陷入绝望…… 薛含淑看似为她求情,实则却是威胁,威胁她,若乖乖认罪,便只是发卖,若继续争辩,便咬死了是她偷盗,将她送官法办。 可幽兰无凭无据,当时在场的只有春姨娘,春姨娘又不可能为她指认自己的亲女儿。 这个罪,她不担也得担。 似泄了气一般,幽兰没再说话,只愣愣流着泪。 傅泠颔首:“既是四娘的人,四娘开口了,便也没什么不妥。” 她对邢妈妈道:“晚些时候叫牙行的人来收了吧。” 三言两语便定了她的罪名,也是在这一刻,她瞪着薛含淑的眼里,盛满了无边的痛恨。 就在此时,只听一声清甜的呼唤:“今日阿娘院子里怎么这么热闹?” 第11章 不过误会一场罢了 “今日阿娘的佛堂怎么这么热闹?” 邢妈妈哟了声,含着笑看向傅泠:“是三小姐来找夫人了。” 说话间,薛执宜已然踏进门来了。 她穿了身嫩黄的褙子并松石绿裙,头顶绒花上的颤珠盈盈晃着,衬得一双圆圆的杏眼透着股灵气。 只是一进门,见着这满地的人,她愣住了,满屋子人看见她,也愣住了。 “我来得不巧了?” 她盈盈一笑:“娘,这是怎么了?” 傅泠的眼神不易察觉地淡了些,语调一如既往地柔和:“一个不检点的女使,盗了支簪子,算不得什么大事,等下发卖出去就是了。” 此言一出,原本已经放弃挣扎的幽兰,此刻几乎是把薛执宜当做最后的救命稻草。 她膝行爬到薛执宜脚边:“三小姐!奴婢没有!奴婢没有啊!” “三姐姐!”薛含淑生怕幽兰说出点什么,忙不迭抢过话头:“我也没想到幽兰会背着我做这种事,差点就辜负了三姐姐一番心意。” 她说得恳切,水雾婆娑的眼中殷殷闪着真诚。 “这般吗?”薛执宜眉头微蹙,似有犹疑。 秋云适时递上那金簪:“小姐,便是这一支了,人赃俱获,想来不会有错了。” 薛执宜捻起簪子,打量了片刻:“淑儿素来老实,不会撒谎。” 幽兰闻言,默默松开了拉住薛执宜裙摆的手,黯然垂首,宛如一个泥胎木偶,眼中再无半点期盼。 “可……”薛执宜却忽然抬眉,蓦地一笑:“可这件事,想来是个误会。” 幽兰倏然抬起头来,不明所以地看着薛执宜。 只见她温然带笑,而后把目光投向薛含淑,看得薛含淑心头一跳。 “淑儿是不是记错了,这簪子原是一对,我只给了淑儿一支,另一只在我手里。” 说罢,她抬起拿着簪子的手,对傅泠道:“阿娘,这一支并非给淑儿的那支,而是女儿的,是女儿让幽兰带出门去的。” 傅泠一时没明白:“执宜的意思是……” 薛执宜把金簪递给傅泠,又略带心虚地叹了口气:“女儿本想着和淑儿一人一支,可就在昨晚,女儿不小心摔了这金簪,上头的这颗粉色碧玺生了裂,便想着让人拿出府去,换颗新的碧玺重新镶嵌。” 傅泠接过,瞧了瞧,上头的碧玺的确隐隐带着裂痕。 说罢,薛执宜又对已经愣在原地的薛含淑道:“淑儿若是不信,可让人回去瞧一眼,淑儿的那支,是不是还在轻绿斋中?” 摩挲着簪子,傅泠问她:“这种事情,何不让绛雪轩的人去办?” “因为……”薛执宜顿了顿:“容心表妹要来,执宜盼得紧,便让绛雪轩的人把东厢房收拾出来,只等着容心表妹来。” 薛执宜觉得上一世的自己当真蠢极了,傅家那么多表姐妹,但傅泠却偏偏对傅容心青眼有加,得了空便喜欢把人接来薛府住些时日。 她怎么就没有察觉呢? 还巴巴地将与傅容心推心置腹,将其视作姐妹。却不知傅容心正把她当做鸠占鹊巢的假货,一心一意盼着她死。 这一世,她可盼极了傅容心的到来,正忙着给她备一份厚礼。 她是真的盼傅容心盼得紧啊…… 收回思绪,她续道:“所以女儿手底下的人抽不开身,又碰见幽兰得空,便遣了她前去。” 傅泠却显然没有完全相信,她问:“即便如此,幽兰又何必遮遮掩掩?” 说到这里,薛执宜似犯了错的孩子埋头嗫喏:“是女儿不让她说的,阿娘平日总让女儿稳重些,女儿担心若阿娘知晓,又要嫌女儿冒失了,便顺口交代了幽兰一句,让她帮我遮掩一二,谁知道幽兰也是个实心眼的,都要被发卖了也不肯说。” 薛执宜却拉着她的手撒起娇来:“娘,都是女儿的错,你就别怪幽兰了好不好?女儿往后再不这般冒失了。” 傅泠几乎是本能地想甩开薛执宜的手,幸而及时顿住,她看了眼此刻正鼓着脸娇笑的薛执宜,以及跪在地上还没来得及擦眼泪的幽兰。 末了,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罢,罢,既说清楚了,又发卖她做什么?可怜见的。” 在外,傅泠永远是这般悲悯又善解人意,活脱脱一个在世佛。 可薛执宜知道,傅泠的血是冷的,冷得刺骨的那种,却总喜欢以伪善示人、以伪善自欺,时日长了,怕是连她自己都相信了,自己真的是如此。 薛执宜莞尔,她看着薛含淑:“所以淑儿,你也别怪幽兰了,都是三姐姐不好,让你误会了。” 薛含淑此刻心虚无比,她又怎会不知道这金簪到底是她的那支还是薛执宜的那支? 很明显,薛执宜对此心知肚明,所说的一切皆是为了给幽兰解围而撒的谎。 她还试图补救:“三姐姐,淑儿真的没有变卖三姐姐送的金簪。” 薛执宜笑意渐深:“三姐姐知道啊。” 薛含淑愣愣,嘴角似被浆糊粘上了一般,微微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幽兰的脸上挂着泪,她跪匐在地,抬眼仰视着薛执宜,虔诚如瞻仰神女,殷殷切切。 秋云顺势搀起了浑身是伤的幽兰。 “好了。”傅泠也已然被折腾得疲乏:“既已真相大白,四娘便把人领回去吧。” 道了声是,薛含淑起身。 再一次看向幽兰,薛含淑的面色隐隐一变,她嘴角撑起一抹生硬的笑:“误会一场,教你受委屈了,幽兰,走吧。” 而幽兰只是低头含胸,看不清神色,亦不知在想什么,只起身告退,而后搀扶着一瘸一拐的薛含淑离开佛堂。 那两个小厮也悻悻退了出去,屋中便只剩下邢妈妈,和傅泠薛执宜母女二人。 不过显然,傅泠并不是很想看见她,便道:“执宜此来,所为何事?” 薛执宜如往常一般,在傅泠身边坐下:“我来是想问问娘,娘前些日子说,要接傅家几位表妹来玩些日子,不知是要哪日才来?女儿已经等不及见容心表妹了。” 闻言,傅泠面色却是一沉:“你表姐表妹她们暂且来不了了。” 第12章 幽兰叛主弃暗投明 薛执宜眼底有些失望。 “为何?” “你舅母病了,留她们姐妹几个侍疾,一时抽身不得。” 傅家人里,只有薛执宜的舅舅,也就是傅容心名义上的父亲知晓其身世,旁人可不知道她是什么真命凤凰,更不会惯着她。 说到这里,傅泠有些气愤。 薛执宜是知道的,傅泠和舅母并不和睦,如今因为舅母的病,让她见不得傅容心,自然心里觉得憋闷。 “若是这样,也太可惜了。”薛执宜脸上的失望比傅泠更甚。 前世并无舅母生病这档事,看来她重生后,有些事情并不会完完全全按前世的轨迹发展。 可这一世,她是真的等不及要见一见傅容心了……她真的,太想亲手送傅容心去死了…… “女儿真的好想见到容心表妹,也不知道今年还有没有机会来了。” 毕竟,距离薛家获罪,只剩一年了。 如果傅容心来不了,她会很失望的。 …… 回到绛雪轩的时候,薛执宜犹在思索此事。 她得想个法子,把傅容心弄过来才是。 正此时,素月进了屋,欲言又止:“小姐……幽兰来了。” 幽兰? 薛执宜抬头,只见幽兰已然换了身干净衣裳。 “可是四妹妹有事差你过来?” 幽兰却是扑通一声跪在了薛执宜面前。 薛执宜眼底不禁含了几分笑,口中却十分担忧:“怎么了?” 只见幽兰砰砰砰磕了三下响头:“三小姐!这样的日子奴婢不想过了,求三小姐垂怜!” 说罢,她又直起身来,撸起自己的袖子上头竟全是深深浅浅斑驳的伤痕。 素月和秋云见了,纷纷倒抽一口冷气。 “三小姐,这些都是四小姐所为,奴婢不求三小姐为奴婢做主,只求能报答三小姐今日之恩,为三小姐效犬马之劳,求三小姐为奴婢指一条活路!” 薛执宜喜怒不明,只是静静看着她。 幽兰又膝行了几步:“四小姐背地里是怎么编排三小姐的,又是怎么挑唆三小姐和二小姐的,奴婢全都知道!奴婢可以继续待在四小姐身边,若哪天三小姐想要她的命,奴婢亦肝脑涂地!” 薛执宜闻言,一双明眸眨了眨,潋滟无波的眼,此刻似深不见底的水潭。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让奴婢为三小姐做事吧!” 薛执宜的目色愈发深沉,嘴角却是勾起一抹幽幽的笑:“幽兰,我不用你做什么,只需你好好陪在四妹妹身边,然后……” 她的笑眼眯起,嘴角弯弯的,恍然间,竟透着一派残忍的天真:“然后,好好协助她美梦成真,觅得良婿。” 幽兰愣住了,怔怔看着薛执宜。 “幽兰,好好听你们小姐的话,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 幽兰的呼吸都不由得粗重了几分,似沉溺于水中的人抓到了一根浮木,她想要急切抓住这一点希望。 又是几声响头,幽兰的声音有些颤抖:“三小姐再造之恩,奴婢愿以死相报!” 待幽兰离开,素月才犹豫着开了口:“小姐……你真要对付四小姐吗?” 虽然她平日不喜欢四小姐,但也更担心薛执宜会为了不值当的人去冒险。 薛执宜却只是悠然托腮:“也不光是为了她,我只是想容心表妹了,若家里这时候办场喜事,表妹应当就能来了吧?” 素月愈发莫名其妙,背脊不禁打了个冷颤。 …… 这晚,薛含淑收到了薛执宜给她塞的银子,也终于喝上了药。 幽兰小心翼翼接过药碗,收拾着床头刚用完药的瓶瓶罐罐:“其实三小姐对小姐挺好的,先前只是不知晓小姐的难处。” “吃里扒外的东西。”薛含淑横了她一眼,或许是燃眉之急已解,心情好了些,便也没再对她动手。 幽兰低低埋着头:“奴婢不敢。” 瞧着幽兰畏畏缩缩的模样,薛含淑没劲地叹了口气:“退下吧,我要歇了。” 幽兰拿着药退出寝屋,掩门的瞬间,脸上的讨好之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满目阴翳,她看着手里的药,唇角不禁勾起。 …… 用了药约摸七八日后,薛含淑终于能起身了,腰背上的疼痛也已消减大半,已然可以行动自如。 只是她总觉得伤口发痒,那种痒似从骨头里钻出来一般。 可问了大夫,大夫也只说,伤口愈合的时候,的确会有些发痒,此乃伤口愈合的表现,这种时候切忌抓挠。 薛含淑这才放下心来,开始琢磨着出门的事。 …… 三日后,夜深。 薛执宜刚准备歇下,就见素月忽地一个激灵:“小姐,是不是有人敲门?” 薛执宜屏息细听,果然,敲门声小得,即便是在这样的寂夜里,也极容易被忽略。 她对素月点点头,小丫头便很快明白过来,忙不迭去打开了绛雪轩的房门。 果不其然,幽兰进门的时候,呼吸还有些急促。 她连忙上前,朝薛执宜福了福:“三小姐……” 大抵是第一次前来向薛执宜通报薛含淑的消息,幽兰格外紧张。 薛执宜的头发都已经散了,她身穿秋香色寝衣,身上只披了件短褙子,便在矮塌上坐了下来:“幽兰,你别急,慢慢说。” 薛执宜身上的气定神闲,让幽兰的心一时放松了几许,她定了定心神:“如三小姐所料,奴婢告诉四小姐那消息后,她今日午后便出门了。” 这些日子,薛含淑差遣幽兰出门去打听那赵绅的行踪,薛执宜自有成人之美,便借幽兰之口告知她,赵绅最常去一家名叫荣盛的书斋。 薛执宜颔首:“你继续说。” “四小姐精心打扮一番后便出门去了那书斋,还在书斋里遇到了赵三郎的妹妹,赵五小姐赵莲,还故意与赵莲争同一本诗集,果不其然,没过多久,赵三郎便来了,四小姐便也借机和他说上了话。” “他们说什么了?” 闲话八卦,人之常情,薛执宜不免起了兴致,顺手拿过桌上的松子嗑了起来。 幽兰咽了下口水,回过神来,接着道:“不过是些撒痴卖乖的话,说得好似那赵五娘欺负了她一般,把赵五娘气得脸都青了,倒是让赵三郎起了怜惜之情,将诗集买了下来,擅作主张送给四小姐。” 薛执宜吃了颗松子,嗤笑一声:“她倒十分得心应手。” 果然在献媚装无辜这件事上,暂时还无人能出薛含淑之右。 第13章 好一朵纯洁小白花 “不光如此。”幽兰续道:“待赵家兄妹二人走后,四小姐又写了封信夹在诗集里,让书斋的掌柜转交给赵三郎,赵三郎本就是书斋常客,掌柜便应允了。” “信上说什么?”薛执宜问。 幽兰道:“四小姐在信上说,不好夺赵五娘所爱,所以将诗集拱手送回,还望赵五娘莫要为此难过。” 听到这里,薛执宜都想给薛含淑鼓掌了。 当真是好有手段,比她上辈子在春风楼见过的花娘还知道如何拿捏男人。 还真是一朵柔弱无依、又善解人意的小白花,不止如此,还是一朵满腹诗书、对诗词歌赋颇有见解的小白花。 上一世,作为春风楼常客的赵三郎,最喜吟风弄月,却要面对薛盼柔这个泼妇,连到春风楼寻欢作乐都得藏头露尾。 这辈子给他送了这么个情投意合、绝顶般配的薛含淑,他不得爱死? 天爷,她薛执宜简直体贴得让人掬泪! 接下来要不了多久,那赵绅便会自己想法子来找薛含淑了。 幽兰离开的时候,薛执宜让秋云给了她一份赏钱,她却是没有收,只深深一拜:“三小姐,您愿意给幽兰庇护,便已经是幽兰天大的福气了,赏钱幽兰是断断不能要的。” 幽兰怯生生的可怜样让人心疼,薛执宜只攥了攥她的手:“放心,照我说的做,我定还你一个自由身。” 说罢,又从床头的格子里拿了盒膏药交到幽兰手里:“赏钱不要也就罢了,但这伤药是给你的,你自个儿留着抹,把身上的伤好好养着,他日也好周全地离开薛府。” 幽兰眼里含着泪,脑袋点了又点:“奴婢多谢三小姐!” 看着幽兰离开的背影,素月叹了口气:“我都不知道她这些年过得这般苦。” 薛执宜眼底一沉:世道将人分个高低贵贱,所以才会有薛含淑这样畏强凌弱之辈。 向上妒恨,向下凌辱。 低人一等时,表面上处处小心讨好,背地里痛恨唾骂。 但只要高人一等,便不再把底下的人命当做命,理所应当随意作践。 薛含淑如此,傅容心亦如此。 她们不过都是一样的人罢了。 薛执宜仍记得,天牢之中,面对她的不甘与痛恨,傅容心笑得那般从容与淡然。 “人命贵贱,从出生那刻起就已经不会改变了,你明白吗?薛执宜,你只是连一个生身父母都弃如敝履的卑贱孤女,能顶替我的身份二十年,合该知足才是啊。” 是啊,真命凤凰,何等高贵。 而她区区蝼蚁,能为凤凰挡灾,不仅不该怨怼,而是该感恩戴德。 只可惜,没有谁合该任人予取予求,更没有人生来就是谁的踏脚石。 毕竟,再卑微的蝼蚁,也是会反咬的。 …… 次夜。 薛府的后门 窸窸窣窣的树影轻摇着,如水一般发凉的月色里间,一道身影鬼鬼祟祟。 只见一个二等女使打扮的女子,手里似乎拿着个什么东西,悄悄掩上了门。 一进门,她刚穿过回廊,便差点与另一道身影撞了个满怀。 “项妈妈……可是荣姨娘有什么吩咐?” 只见她面前,是一个身形丰腴,年纪约摸四十来岁的老仆妇,一双精明的小眼睛夹在皱纹间。 正是容姨娘身边管事的项妈妈。 此刻那双小眼睛,正上下打量着她,满目怀疑。 “幽兰,大晚上的,你在这做什么?” “我……我” 幽兰瘦小的身子被项妈妈完完全全挡住,没了去路。 见幽兰眼神躲闪,项妈妈更是疑心:“你手里提的是什么?” 只见幽兰的手里正攥着个小食篮。 她心虚的笑了笑:“四小姐夜里饿了,差遣我去厨房拿些点心吃。” “拿点心那为何鬼鬼祟祟?我瞧瞧。 ” 不知是不是月色的缘故,幽兰的面色都显得有些苍白,她打开时候的手甚至有些细碎的颤抖。 项妈妈伸着脑袋去看食篮里,只见里头的莲花小盏上确实摆着几块绿豆糕。 幽兰扯着笑脸:“妈妈也瞧过了,这的确是些点心,还帮妈妈莫要为难我,若是耽搁了四小姐用膳,只怕平白连累妈妈受罚。” 项妈妈嗤了一声,胸脯抬起了些许,似乎是在说,四小姐哪有那个胆子,罚人敢罚到飞芦轩头上。 “还真是点心。” 项妈妈慢悠悠哼了声,瞧着幽兰畏畏缩缩的样子,斜睨着,道:“去吧去吧,一副上不得台面的样儿。” 不知是在说幽兰,还是在说薛含淑。 …… 轻绿斋。 薛含淑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她清瘦修长的手指,正捻着一张桃花笺,烛火下,那张略带书卷气的圆脸上满是雀跃。 “他果然记得我,他果然没有放下我……” 她有些兴奋。 “小姐,信上说了什么?”幽兰小心翼翼问着。 或许是得到了赵绅的回信,薛含淑心情大好,难得地,她对幽兰也带了几分笑意。 “赵三郎约我三日后前往金缕桥,他在那包了画舫,邀我前去品诗。” 幽兰面露担忧:“可是,小姐,三日后并无节日,也无灯会,只怕老爷和夫人不会允许小姐出门的。” “蠢丫头!”她啧了声:“父亲母亲当然不会让我出门去,难不成我就不去了吗?就如同他们不会为我选择什么好姻缘一样,难不成我就不嫁了吗?” “小姐的意思是……您要背着老爷和夫人出门?” ”难不成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薛含淑反问她。 闻言,幽兰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小姐这可使不得呀,若是老爷和夫人知道,一定会动怒的!” “别让他们知道不就成了?!” “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只要遮掩的好没有人会发现的,但我若是错过了赵三郎,我这辈子还有什么更好的机会?只要能拿捏住赵三郎,让他非我不娶,我就算是赌赢了!” 见幽兰还想劝,薛含淑面带愠色:“你若再有一个不字,今晚便跪到门口过夜!” 幽兰终于闭了嘴。 于是薛含淑继续喜滋滋的打量着那封信,她吩咐道:“快去把我的衣裳和首饰都拿出来,让我挑挑。” …… 飞芦轩。 “你说什么?” 灯下,临睡前的荣姨娘满头青丝散落,她眉头微微蹙着,虽已至中年,脸上的皱纹悄然爬上眼角,但一举一动风韵犹存,也无怪乎能这么多年盛宠不衰。 她剥着橘子的手停了下来,瞥了眼盥室的方向,薛振通此时正在里头沐浴,她压低了声音。 “你是说,薛含淑那小贱人房里的幽兰在后门鬼鬼祟祟?” 项妈妈也不敢高声,她只道:“老奴也只是隐约瞧她在后门那,不知在做些什么?食篮里装的确实是点心,但至于里头有没有旁的东西,老奴就不知道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荣姨娘冷哼一声:“那小贱人定没憋好事,若是能趁此机会拿到她的错处,便能替我的柔儿好好出一口气!” 说罢,她又命令项妈妈:“你替我好生盯紧她,尤其是幽兰那丫头,我定要让那小贱人在我手里狠狠栽一次跟头!” 第14章 白花妹妹私会外男 项妈妈也附和:“咱们二小姐就是性子直,心里头装不下那么多弯弯绕绕,才会轻易让旁人算计了去。” 想到这里荣姨娘也愤愤不平,她的眉心蹙成一团,宛如一个死结。 “庄子里皆是些没轻没重的下人,柔儿从小到大就没有吃过苦,老爷心狠,把他前去那般凄苦的地方,又怎能不让我心疼?” 说着,那双隐约带着细纹的眼圈有些发红。 项妈妈连忙劝慰:“姨娘宽心,中秋将至,二少爷就要回来了,姨娘的书信算起来也已经送到林州了,二少爷那般孝顺,必然不会忍心看姨娘为此忧思,一定会替姨娘想法子的。” 提及薛庭柳,荣姨娘的面色终于好转了些许:“是啊,我儿庭柳最得老爷欢心,若是让他来求求情,想来柔儿过不了多久就能回来了。” 正说话间,薛振通已然沐浴罢,他身穿寝衣,身带水汽,摇晃着浑圆的肚子走上前来。 “主仆二人说什么呢?” 因为薛盼柔的事,薛振通已经有些日子没来瞧荣姨娘了。 薛振通虽浸淫官场多年,平日里颇有威仪,但笑起来的时候脸上仍是一团和气,一副老好人的相貌。 方才还面带怒色的荣姨娘,一见到薛振通当时换了一副嘴脸,脸上堆满了恭顺和温柔的笑意。 “妾身在说中秋节的事呢,中秋将近,庭柳也终于要回来了。” 说到薛庭柳,薛振通心情大好。他闷闷笑了两声:“是啊,庭柳年纪小,新官初上任,想来是受了不少挫磨。也有大半年不曾归家了,也不知瘦了没有。” 荣姨娘游刃有余地陪着笑,将刚剥好的橘子递到薛振通嘴边:“这孩子孝顺,平日里写信总问及老爷安康。” 薛振通衔过橘子:“这么多个孩子里,最让我省心的就是他了,当初一朝金榜题名,这般年纪又是这般相貌,朝中哪个同僚不羡慕我有这么个好儿子?” “老爷说的是。” 吃完了橘子,荣姨娘又开始替薛振通捏肩:“庭柳说了,在林州这些日子啊,他是天天盼着全家团圆。” 薛振通颇为享受的闭着眼,说到团圆时,荣姨娘的手有意无意的加重了力度。 他啧了一声:“柔儿这孩子实在是太不懂事了些,这般脾气,将来要如何嫁为人妇?这次就当让她吃些苦头,也好长长记性,否则他日,可有她受的。” 在薛振通看不到的角度,荣姨娘的表情沉了下来,又是委屈,又是不甘,但声音仍是柔柔的。 “老爷教训的是,柔儿这孩子就是性情急躁了些,没什么坏心眼的,想必过了这次,定然会好好长教训,再不敢犯了。” “是吗?”薛振通干笑着摇摇头:“我还不了解她?此刻心里想必满腹怨怼,觉得我这个做爹的太不近人情了些。” “老爷多虑了。” 荣姨娘揉着肩愈发殷勤,她的声音虽已不年轻,但仍是掐着嗓子,柔声柔气落在他的耳畔,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但薛振通似乎很受用。 “柔儿虽不是个聪明孩子,但也是能明白老爷的良苦用心的,她心里也明白,老爷最疼她了,也定然舍不得她受苦。” …… 三日后,月上柳梢头。 薛含淑已然换上一身浅绿色纱裙,杨柳色的丝绦将小腰勒得不盈一握,她梳了一对百合髻,一对柳眉柔情似水。一双清瞳潋滟含波,虽非一等一出挑的美人,但身上的娟秀文弱之气,实在叫人过目难忘。 幽兰却在她身边扑通一下跪了下来。 “小姐……小姐使不得呀,您这一旦被人发现,奴婢死无全尸啊!” “你若再劝我,即刻便让你死无全尸!”薛含淑怒目圆睁,全然不见方才的半点温婉。 “听着,你今日就守在院中,不得离开半步,不管是谁来,你都要一口咬死我今日身子不舒服,正卧床休息,不许任何人打扰,若是这件事情走漏了出去,你我皆是一个死字,听到了没有?” “是……是……奴婢遵命……”幽兰趴在地上,背脊吓得瑟瑟发抖。 踏着夜色,薛含淑悄悄从后门溜出了门去。 可她却没注意到不远处的回廊,下一道视线正悄然看向此处。 就在她出门之后不久,又有一个人追随着她的脚步跟了上去。 …… 江畔,灯火阑珊。 金缕桥下,一艘画舫停在岸边。 华京的街市甚是热闹,即便已经入了夜,街上来往之人仍是络绎不绝,灯火顺着江畔连绵不断,江畔的画舫之上丝竹迷离,香气氤氲。 大约是第一次夜间独自出门,薛含淑仍显得有些紧张和生涩,她轻抚着自己的心口,这还是她第一次这般大胆,此刻她只觉得心砰砰直跳。 终于一个小厮打扮的男子走到她身边。 “请问尊驾可是薛小姐?” 薛含淑收拾好自己面上的紧张,问他:“是谁让你来的?” 小厮恭恭敬敬答道:“公子只说,若是一位姓薛的貌美姑娘,便请移步画舫一叙。” 薛含淑的嘴角漾起一丝甜蜜,同那小厮一同走进一艘画舫。 跟踪薛含淑至此的人不能再继续上前,只目送她独自走上那画舫之后,便转身离去了。 ………… “什么?!私会外男!” 荣姨娘的声音有些激动,她把手帕紧紧攥在手里,一双杏眼睁得圆圆的,满是不可置信。 “呵……没想到啊,平日里连大气都不敢喘的一个人,竟敢做出此等胆大妄为之事!若是老爷知道了,这小贱人竟然活不成了!” 她碎碎念叨着,笑容愈发地深。 “你可看清那奸夫是谁了?” 项妈妈摇头,道:“奴婢不曾看清,但想来是错不了了,老奴亲耳听见那小厮说的是‘我们家公子’。” “好啊……好啊!这小贱人胆大包天,既然如此就休怪我送她上路!还有傅泠那贱人,但凡是算计过柔儿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 不知不觉就到了中秋家宴这晚。 入夜后的薛府张灯结彩,下人们早早就准备好了拜月用的贡品。 薛家的正厅宴席早已妥当安排好,下人们忙进忙出,只待主子们入席。 “听说今日二少爷要回来。”素月贴在薛执宜耳边小声说道。 薛执宜只是微微一笑,不予置评。 就是要他回来才好,他回来了,那才够热闹。 第15章 二哥真乃人中龙凤 随着天色逐渐晦暗,一轮圆月缓缓升起,薛府的灯火在夜空的映衬下,更显得流光溢彩。 中秋最要紧的就是赏月,宴席便摆在正院之中,一抬头就能看见月亮,玉盘一般高悬空中。此情此景,月下小酌,当为风雅之事。 薛府众人入席,薛振通与傅泠夫妇高坐首位。 今日这夫妻二人打扮甚是隆重,看得出心情皆是不错。 薛振通的玄色袍子上绣着金线,衣料阔挺,衬得他宽广的身形显得有几分威风。 傅泠也穿了身浅紫色绣金菊云锦裙,头上的凤簪衔着珍珠,鬓边还簪着一朵玉芙蓉,手腕上缠着一串羊脂玉一般的菩提子佛珠。 是她一贯人淡如菊的打扮,在一旁身穿海棠色衫裙的荣姨娘的衬托下,更显得端庄贤雅,不失当家主母的风范。 宴会虽未正式开始,但众人皆已在各自的座位上落座。 傅泠和薛振通正说着话,却被荣姨娘插了一嘴:“老爷,听下边的人来报,庭柳的马车就快到了。” 傅泠颇有不满:“如今二郎真是好大的排场,身为晚辈,却要要全家上下等他一人。” 对于傅泠的挑刺,荣姨娘应付的得心应手:“说是今日被公务耽误了些许,所以才来晚了些,待明年大少爷若能顺利登科中榜,夫人想必就能理解庭柳的难处了。” 对于这样女人间的口角,薛庭柳的存在总能使荣姨娘立于不败之地。 被这么噎了一口,傅泠面色都沉了下来,她斜睨着坐在不远处的亲儿子薛庭笙,差点没控制住,将手里的菩提子佛珠捏的咯咯作响。 薛执宜的位置离傅泠很近,可以清晰听见她们有一搭没一搭的争执声。 对于荣姨娘和傅泠的矛盾,她是乐见其成的,她们越是你死我活,于她而言,便越是省心。 薛执宜今日的心情也很是不错,她梳了一对垂鬟髻,鬓边簪着通草桂花,珍珠流苏垂着,随着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轻轻摇晃,红色云锦袄裙外罩的玉色比甲上还绣着一对玉兔,更衬的人活泼灵动。 她瞥了一眼他名义上的亲哥哥薛庭笙,薛庭笙的模样,和傅泠倒是有七八分相似,都生的一双极为沉静的眼睛,看起来是个脾气极好的人,虽功课不及薛庭柳,但在这个年纪就已是举人,说起来资质并不差,若非被薛庭柳硬生生压一头,其本身也是个格外出众的人。 薛执宜轻轻笑了一声,其实他和这位兄长并不亲厚,或许是因为他们年纪差的略大了些,薛庭笙从小又总爱将那些知乎者也、圣人之言挂在口边,薛执宜听了只觉得无趣,时间一长,便也玩不到一块去了。 但有一件事,薛执宜却是知道的:她这位兄长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般光风霁月,他的本性究竟是如何,她上辈子可是全都看在眼里,知道得一清二楚。 正此时,只听下人来报:“二少爷回来了!二少爷回来了!” 荣姨娘一喜,嘴角都快咧到了耳根。 薛振通对这个儿子的归来也格外兴奋,他忙不迭站起了身,全然没有注意到身旁的傅泠面色愈发铁青。 只见薛庭柳身长玉立,不知是来不及更衣,还是故意扎傅泠的眼,他身上绣云雁的深绯色官袍并未换下。 不得不说,他相貌生得极好,几乎是取尽了薛振通和荣姨娘的全部优点,面容如同秋水般清澈,双眸深邃似海,然而那海底却藏着无数算计,难以察觉其中蕴含的深藏不露的城府,似乎永远在打量着周围的世界,计算着每一个可能的盘算。 不知为何,薛庭柳一走进院中就与薛执宜的眼神撞上了,那双眼睛带着锐利的锋芒,似乎只要一眼就能穿透人心。 但这一眼只持续了瞬息,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瞬的对视,唯有薛执宜默默攥紧了手指。 她知道,薛庭柳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甚至可以说是整个薛家为数不多的聪明人。 薛庭柳收回视线后,将注意力放到了薛振通和荣姨娘身上。 拉着他,荣姨娘便惊呼一声:“我的儿!” 还没等荣姨娘上手,薛庭柳便躬身一拜,礼数周全道:“父亲母亲,孩儿回来晚了,望父亲母亲责罚。” 虽说他嘴里说的是父亲母亲,但从头到尾他都从未把傅泠这个嫡母放在眼里,反倒是迎接着荣姨娘热烈的目光。 “我的儿……你瘦了!” “儿子到底是新官上任,总有需要奔波的地方。” 薛振通拍了拍他的肩:“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其乐融融,仿佛他们三人才是一家三口。 薛执宜观察着傅泠和薛庭笙的表情,晦暗间带着不甘,实在是精彩纷呈。 “好了,都别站着了,既然回来了,便都快些入席吧。” 傅泠的声音暂时叫停了他们三人的温馨。 薛庭柳到了,那么宴席也就可以开始了。 七荤七素,外加三道点心的餐食被摆在薛执宜面前的桌案上,她只是一边默默吃着,一边听着薛振通与薛庭柳父子二人探讨公务。 说着说着还不时提点薛庭笙几句:“庭笙,你可得好好加紧功课,争取明年会试登科及第,来年做官也好同你弟弟相互提携才是。” 薛庭笙的眼睫动了动,他举酒:“父亲说的是。” 这厢,薛执宜注意到薛含淑的那张桌子是空着的,她今晚没有来。 想到这里,薛执宜的嘴角不禁勾了勾,连点心尝起来都被觉得香甜。 薛含淑没有来,那么她在做什么呢? 果然不止她一个人注意到这个问题,荣姨娘不合时宜地哎了声。 “今晚怎不见四娘?老爷不差遣人去问一问吗?” 作为生母不受宠的庶女,薛含淑出席与否,薛振通都是不甚在意的。 只有同样坐在角落里的春姨娘起身,弱弱答道:“老爷,淑儿今日她身子不适,便在院中歇息了,淑儿不能作陪,妾身替她向老爷告罪。” 本就心情不好的傅泠听了这话,只觉有些晦气,但她一直维持着慈悲贤惠的形象,便也假模假样的关切问道:“病了可有请大夫瞧瞧?” 春姨娘恭恭敬敬道:“不过是些伤寒,不打紧的,劳夫人挂心了。” 于是乎,薛含淑生病与否,到场与否,这个本就无人在意的话题便被这么略了过去。 就在这时,不知怎的,便聊到了薛盼柔。 薛庭柳道:“前些日子,儿子与赵三郎见过一面,赵三郎与我相交甚笃,曾是书院一起读书的同窗,想来他与柔儿之间是有些误会,我已与他解释清楚了,赵三郎还说过些日子要来咱们家再拜访一次,父亲您看……” 这样的暗示已经十分明显,意思不过就是让薛盼柔早些回来,薛家与赵家的婚事还有望。 第16章 中秋节灯会遇故人 傅泠好不容易才把薛盼柔弄到了庄子上去,一听这话,那双慈悲的眼睛都变得锋利了起来。 薛振通却是全然没有注意到,尤其是小酌几杯后,被他这个儿子哄得心花怒放,当即便道:“其实柔儿也就是性子冲动了一些,这次为父给她个教训,想来她也已经知道错了,庄子那样凄苦的地方,她一个细皮嫩肉的女儿,倒也不必苛责,是该找个日子把她接回来了。”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傅泠的眼皮跳了跳。 每次薛盼柔不管犯什么样的错误,永远都是能这般轻易地一笔勾销,同样是作为父亲,怎么从未见过他对她的庭笙这般和颜悦色?难不成只有在这一房的人面前时,他才肯做一回慈父? 看着傅泠铁青的脸,荣姨娘愈发得意,那尖尖的下巴都不禁抬了抬。 她顺势提议道:“妾身看今晚姥爷心情上佳,待宴罢,想来街市上的灯会还未曾结束,正是热闹的时候,不如一同前去看看吧?” 薛振通被哄得开心,自是十分爽快地答应了,当即便吩咐下去带上家中的护院,携众人一同前去逛灯会。 薛执宜吃得也差不多饱了,便在起身的时候用袖子挡了挡,好让素月那个小馋猫把三盘点心偷偷拢到口袋里去。 连主子带仆人和护院,薛府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门。 临出门的时候,荣姨娘给身边的项妈妈递了个脸色,那项妈妈像是得到了什么指令,趁着众人没注意的时候,悄悄便往后院走去。 傅泠也注意到了这主仆二人无声的交流,薛执宜就站在她身边,能清晰的听到傅泠朝身边的丫鬟安儿耳边悄声道:“跟上去看看。” 安儿道了声是,便跟着项妈妈的脚步前往后院。 可项妈妈不过须臾就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个斗篷,细致地给荣姨娘披上。 荣姨娘解释道:“夜间风大,妾身的身子一向不好,便让项妈妈拿了件斗篷。” 这个小插曲并没有影响众人的兴致,傅泠大约也是觉得自己多虑了,便也没等安儿回来,只带着邢妈妈一同出门去了。 …… 虽说此时已天色不早,但毕竟是大雍的都城,华京中秋的夜市流光溢彩好不热闹。 街上卖艺的、舞龙舞狮的、卖糖画的、捏泥人的,还有无数趁着中秋佳节出门享受热闹的百姓,可谓人声鼎沸,摩肩接踵。 街市上还见到了不少异国面孔,薛执宜记得,这段时日应当是列国前来华京朝见大雍。 天上的烟花噼里啪啦炸着,有些听不清周遭的人声,连荣姨娘和傅泠有一句没一句的拌嘴,都显得有些模糊。 中秋的夜晚其实已经有了些寒意,薛执宜抬头看着这漫天的烟花,烟花辉映着星月,仿若喧闹间难得的一点点静谧。 此情此景,难免让人有些恍惚,上辈子发生的事情好像就在眼前,她的前世就如这些烟花一样绚烂美丽,稍稍纵即逝,只愿这一世所有事情都不要再重蹈覆辙了。 她正失神的想着,忽然觉得自己的袖子好像被谁轻轻扯了一下。 回过头去,只见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梳着一对双螺髻,模样倒是真的清秀可人,只是格外怯生生,和人对视的时候总会惶恐的挪开视线。 小姑娘的声音软软的:“三姐姐,你能带着我吗?” 薛执宜的眼里微微一动,这是她五妹妹薛如宁。 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对这位妹妹的印象都不深,薛如宁的生母是一个早亡的妾室,并不受宠,在家中是比薛含淑还要更默默无闻的存在。 因为前世不曾对薛执宜做过什么落井下石之事,所以薛执宜对她便也没什么恶意。 见薛执宜没有回答她,便以为自己被拒绝了,连忙补充道:“三姐姐,街上人太多了,我害怕走散……” 这位无人注意的庶女,全家上下不会有多一个人的眼神关注她,哪怕她在这街上走散了,或许也得等大家回家之后才会发现。 实在和薛家人格格不入,实在是薛家人的异类。 大约是抱着这样的想法,薛执宜点了头:“那你跟紧我。” 得到回答,薛如宁终于露出几分笑意,她郑重其事的点了头:“谢谢三姐姐。” 走在夜市中,薛执宜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忆着往事。 似乎这一年的中秋灯会还发生了什么事? 蓦然,她想起来了…… 上辈子同样是这一天的灯会,她遇到了一个人……或者准确来说,是薛庭笙遇到了一个人。 “老爷你看,前面就是金缕桥了,那里有人打火花呢。” 荣姨娘的声音将薛执宜的思绪拉回。 金缕桥…… 她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连忙朝那个方向跑去。 金缕桥正如其名,上头点满了昏黄的灯火,月兔形状的花灯挂满了桥,宛如一条金灿灿的丝带横在河上。 不顾身后叫住她的声音,连忙跑上桥去。 桥上的商贩来来往往,险些将她挤得失去了方向。 但她伸着脑袋,是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人。 她一定要一定要在薛庭笙之前找到这个人! 薛执宜的身子被一个小贩的竹篓狠狠撞了一下,她被撞的脚下一晃,朝身旁偏转而去,就在这转身的瞬间,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那张脸蛾眉香腮,生的一双极其好看的圆眼,珠唇似半开半合的花瓣,虽不是一张十分惊艳的脸,但胜在眉目温柔,让人见之如春风拂面。 那女子似乎也注意到了她,对上薛执宜焦灼的目光,她一时有些疑惑。 就在这时,那女子不知被什么撞了一下,惊叫一声,整个人向后倒去。 她的后腰撞在栏杆上,随即便向后翻去! 薛执宜猛然上前,抓住了她的手,但此时女子的身子已一整个垂在桥外。 猝不及防下沉的力量,险些将薛执宜带着一起翻了出去,若非她另一只手死死抱住栏杆,只怕此刻两个人都要一起落入河中。 “沈清棠,抓紧我!” 这位沈清棠,便她前世的大嫂。 上辈子顺手拉住她的不是薛执宜,而是薛庭笙。 也正是因为这件事,后来沈清棠对薛庭笙芳心暗许,并嫁入薛家。 只是这不是什么风花雪月、郎情妾意的佳话。 前世的沈清棠怀揣着一颗少女春心,满心欢喜地嫁给心上人,最后却落得惨死…… 这一世,断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了! 第17章 此刻恰好火花灿烂 周遭的行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惊呼阵阵,但薛家人离得太远了,人群的阻隔让他们没能及时赶得过来。 薛执宜觉得自己的手臂越来越沉。 而沈清棠正抬眼看着她,那双好看的眼睛隐隐闪着光,似乎是被吓出来的眼泪。 因为恐惧,沈清棠没来得及思考眼前这个陌生女子,为什么会知晓自己的姓名。 只见薛执宜的脸上的通红,但抓着她的却没有半分松懈。 见她这般模样,沈清棠也不免慌了:“姑娘……姑娘你放开我吧!再这样下去你也会坠下来的!” 薛执宜此刻已经没有力气再说话了,只能任由着自己额头上豆大的汗,一滴一滴坠落。 正此时,她却忽觉自己紧绷的右臂力量一松……有一只宽大的手和她一起抓住沈清棠的手臂。 下意识地,薛执宜抬头向那只手的主人看去—— 那是一个红衣少年,有着一双格外锋利的瑞凤眼,虽生得张薄唇,却并不显得刻薄,反倒有几分散漫不羁,他的头发高高梳成一簇,系着的绦子和头发一起垂散在肩头。 在薛执宜望去的瞬间,那少年也抬眼看向了她。 同时同刻,周遭忽然一亮…… 只见漫天的铁花在空中绽开,铁水洋洋洒洒如烟花,又似星辰,倒映在少年的眼瞳里,瞬间……满目流光。 被短暂的惊艳了一瞬,只听那少年沉声:“一起用力。” “嗯!” 薛执宜收敛了心神,朝他点头。 几乎是使出全身力气,二人终于得以一左一右的将沈清棠拽了上来。 沈清棠吓得腿软,惊魂未定地坐在地上。 那少年只是揉了揉手臂,顺道整理一下腕上的剑袖。 或许是方才一番折腾,让他的头发有些凌乱,身上的那一身红色袍子也被压出了褶皱。但这般不仅不显得邋遢,反而让他那张脸多了几分卓尔不群的味道。 “人太多了,小心些。” 少年人的声音沙沙的,像是掺杂了铁花落下时沙沙的声音。 见薛执宜不语,他眉头挑了挑:“怎么,吓傻了?” 薛执宜后知后觉地朝他行了一礼:“多谢这位公子。” 他这才一笑:“不必多谢,告辞了。” 说罢,他便脚步一点,踩着金缕桥的栏杆,不受人群的阻挡,不过几步,便消失在了视线里。 “那个……” 薛执宜还在望着那少年消失的方向,直到沈清棠的声音响起。 她这才晃过神,连忙将人扶了起来。 沈清棠的气息还有些起伏:“这位姑娘……今日真是多谢你了。” 薛执宜朝她笑了笑:“不必客气,不知姑娘身上可有受伤?” 沈清棠朝她摇了摇头:“你呢?” “我也没有。”薛执宜答她。 待薛执宜回答罢,她又望向了那少年消失的方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受伤呢?” 薛执宜刚想说那少年功夫了,想来不至于受伤,却看到沈清棠眼神殷殷,盈盈闪着光。 薛执宜回过味儿来:沈清棠该不会是谁救她,她就喜欢谁吧? 想到方才那位模样出众的少年,她自我宽慰般想着:总归不是喜欢薛庭笙就行。 “还没问姑娘姓名。”沈清棠问她。 “唤我薛执宜便好。” 沈清棠朝她温温柔柔一笑,不禁面带疑惑,她歪了歪脑袋看着薛执宜:“我与执宜姑娘见过吗?不知姑娘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想起方才一时情急喊了沈清棠的名字,却忘了在这时候她们都还不认识,薛执宜解释:“沈将军家的青棠小姐美名远播,京中闺秀,无人不知。” 这样的夸奖让沈清棠脸色微微一红:“这么说来,薛姑娘也是官眷?” 薛执宜点头:“家父户部尚书薛振通。” 就在他们说话间,薛家的人也终于赶了上来。 为首的便是薛庭笙,他开口便斥责道:“谁教的你这般的规矩?未曾禀告父母,便兀自走远,哪里像个大家闺秀?” 薛执宜心头一紧,心想着还没来得及把沈清棠和薛庭笙两个人隔开。 不过在她看向沈清棠的眼睛时,她心里便明白了:这辈子他们两人的缘分算是尽了。 只见沈清棠低头,看着自己被那少年拉过的手,面颊微微发红,满目含情。 幸好。 薛执宜心道如此。 “请问这位姑娘是?”薛庭笙也注意到了沈清棠。 几乎是下意识的,薛执宜将自己的身子往沈清棠面前一挡,试图将二人的视线隔绝开。 据前世的印象,沈清棠是个极其有教养的人,不管遇见谁总是彬彬有礼。 果不其然听到了薛庭笙的提问后,她好整以暇,在视线掠过薛庭笙后,迅速低垂下来:“家父沈弛言,尊驾可是薛姑娘的兄长?” 薛庭笙也回了一礼:“沈姑娘有礼。” 见他还想说什么,薛执宜只觉心中焦灼,她连忙打岔:“大哥,天色也不早了,沈姑娘一个女儿家,与家人走散这么许久,家人必定焦急,还是先让她回去吧。” 正此时,只听几声惊呼:“小姐!小姐!您这是上哪儿去了?叫我们好找!” 只见来的是三个丫鬟并一个仆妇,四人焦灼得都快要哭出声了,她们拉着沈清棠瞧了又瞧,确保她安然无恙之后才终于松了口气。 “小姐,您这是去哪儿了呀?您快随我们回去吧?” 见家中的人来了,沈清棠抱歉地笑了笑:“执宜姑娘,抱歉,未能久陪,他日必定亲自登临府上答谢。” 薛执宜回以一笑:“沈小姐慢走。” 她刚收回眼神,却正对上薛庭笙,而此时的薛庭笙正望着沈清棠的背影出神。 想到前世的沈清棠,再看向薛庭笙,她心中只觉一阵厌烦。 “大哥,我们也该回去了。”她出声提醒道。 薛庭笙这才收回视线,问她:“你是何时认识沈小姐的?” 薛执宜很想回敬他:人家沈姑娘已经有心上人了,比你俊逸多姿,比你身手好,比你热心肠,你在这瞎打听个什么劲儿? 但鉴于这毕竟是沈清棠的春闺心事,她不好在不想干的人面前点破,于是道:“京中闺秀我有几个相识的有什么奇怪?倒是大哥这般盯着姑娘看,像个登徒子。” 素来喜欢以圣人之言将自己装点的清风朗月一般的薛庭笙,一听这话,顿时来了气:“胡闹!这种话也是能从你一个姑娘家嘴里说出来的,也不知是谁将你教养成如此模样?” 前世他还有些畏惧薛庭笙的一本正经,但如今确实不想再忍他的脾气了,便道:“我是娘生的,娘养的,难不成你是想说娘养而不教?” 说罢,没等薛庭笙在发作,她转头就走。 薛庭笙是被薛振通差遣着去找她的,她回来的时候,薛家众人仍在原地等着。 但薛执宜却觉得有些奇怪,只见一群仆妇围成个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了?” 薛执宜回来的时候,方才去寻找她的素月和秋云也正好回来,二人自然也不知道怎么了。 只有薛如宁在身侧小声告诉她:“是荣姨娘忽然觉得身子不舒服。” 第18章 可真是好大一张床 这一晚上,被一次又一次扫兴的傅泠面色有些难看。 而荣姨娘虽有下人搀扶着,眼神倦倦,眉头紧锁,口中还说着:“都是妾身不好,搅扰了大家的兴致……” 却端的是红光满面,半点没有病人的样子。 相比之下,此时此刻面色阴沉的傅泠更像是病重垂垂。 薛庭柳见状也附和着:“父亲,小娘身子素来不好,逛灯会虽要紧,但也还请父亲体恤小娘。” 看着自己的爱妾这般模样,薛振通露出几分心疼:“既然身子不适,便先回去吧。” 薛执宜看着她这般做戏,眯了眯眼,只朝身侧的秋云低低耳语了一句。 秋云一愣,随即点了点头,在众人的注意力都在荣姨娘身上时,悄然离开了人群。 他们出来的时间并不长,都还没来得及热闹,便打道回了府。 既然回了府,这一天便也算是结束了,本该各回各院。 却在此时,薛庭柳猝不及防大喝一声:“什么人!” 众人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不知怎的,一道黑影从墙角匆匆跑过,隐没在黑夜里,若不仔细看,还真没发现有这么个人。 随即他又吩咐着:“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把人抓住!” 小厮和护院们闻言,忙不迭一拥而上。 荣姨娘佯作病态,她扶着额角,簇着眉,口中却道:“哎呀!四娘还在家中,她独自一人,岂不危险?” 傅泠最见不惯她这般惺惺作态,斥责道:“家中又不是没人了,你这般阴恻恻的,真不知是在担心四娘还是在诅咒四娘。” 说话间,几个护院便押了个人过来。 只见被押上来的,是个丫鬟打扮的女子,傅泠不由得惊呼一声:“安儿?” 谁都没想到,护院们抓住的居然会是傅泠身边的二等丫鬟安儿。 傅泠那副菩萨面孔再也绷不住了:“还不快把人给松了!” 却见安儿面色惶恐,不知是受了什么天大的惊吓。 薛庭柳颇为讶异地轻笑了一声:“原来是母亲身边的人,只是不知这帮面色惶惶,到底是怎么了?” 一听这话,傅泠更是不悦:“二郎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倒想问问二郎,在薛府之中看见我的贴身丫头,怎么就犯得上让一群人将她拿了过来?她如此这般,可不就是让你这阵仗给吓的?” 可即便是被这么一闹给吓的,安儿也该缓过劲儿来了,可不知为何,她面色白得发青,口中还碎碎念着什么。 对于安儿这般失态,傅泠也觉得奇怪,更觉不满:“安儿,你这是怎么了?” “阿娘。”傅泠身边薛执宜出声:“安儿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安儿?”傅泠又唤了一声。 似乎到了这时候,安儿才终于找回意识,她眼圈红红的,眼里蓄满了泪:“夫人,轻绿斋……轻绿斋……” “轻绿斋怎么了!” 说话的是春姨娘:“可是淑儿出了什么事?!” 可安儿的背脊起伏着,语不成句,见此情况,春姨娘也急了,连向薛振通告退都没来得及,便直奔轻绿斋而去。 众人也纷纷紧随其后,连带着失魂落魄的安儿也被提了过去。 走在人群最后的薛执宜,只对素月道:“五妹妹年纪小,这般哄闹,别吓着她了,素月,你送她回藏月阁吧。” “可是小姐你……”素月有些犹豫。 可看到薛执宜再一次向她点头后,虽是不解其意,却还是照做了。 她扶着薛如宁的手:“五小姐,奴婢陪您回去吧?” …… 这厢,只见轻绿斋的灯隐约亮着,里头似乎还有人。 春姨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整张脸几乎如白纸一般惨白。 只是她的手在靠近房门的瞬间,房间里猝不及防传来了一声女子的嘤咛。 这声音突兀,在场众人全都听到了。 春姨娘脚步一软,推门的手悬在半空中,整个人险些倒在地上。 此时此刻,在场众人多半也猜到里头发生了什么事。 傅泠当即对邢妈妈吩咐:“让人看好门户,把轻绿斋的院门都守好,不许任何人进出!把轻绿斋的下人通通押过来!” 没等春姨娘推门,薛振通的面色就已经难看到了极致,他大步流星上前,一脚踹开了房门。 一瞬间,只听里头传来一男一女的惊呼声。 可怜春姨娘当即两眼一黑,晕倒在地。 薛振通的整个脑袋都是充了血一般,他怒目圆睁,怒骂一声:“孽畜!” “把人给我捆起来!”他暴跳如雷,朝几个丫鬟婆子吩咐道。 几人遵命上前,里面传来了二人的尖叫声,和薛含淑熟悉的声音。 “不要!不要!爹……不是的!” 薛执宜在院门外站得远远的,可里头的声音还是不可避免地钻进她的耳朵。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在场众人的反应。 荣姨娘故作焦急,可眼底的那一丝狞笑还是藏不住,很显然,这件事情有她的策划。 只是她没想到,幽兰会故意露出马脚给项妈妈抓,也是因为薛执宜的授意。 想必荣姨娘就是在知道薛含淑私会外男后,才在今晚作了这么一出戏。 先借由中秋灯会,将众人带离家中,好给薛含淑那位奸夫登堂入室的机会,然后再借由身子不适,让众人提早回来,好事实撞破这奸情。 傅泠大约是没有想到今晚这场事,她到现在还陷在惊愕间无法自拔。 和她一样反应的是薛庭笙,除此之外,他眼中还有浓浓的厌恶,似乎房间里是两个恶心至极的烂泥。 薛庭柳倒是异常平静,像是早已料到此事一般。 忽而,薛庭柳的眼神如刀剑一般向薛执宜袭来。 那眼神,利剑一般捅进薛执宜的心口,让她此刻隔岸观火的眼神难以掩藏。 薛执宜的眉头微微一蹙:看来薛庭柳的确是个聪明人,他猜到这件事情当中有她的手笔了。 这个人,往后只怕不好对付啊……薛执宜心中如是作想。 轻绿斋的下人都被押到了一起,总共也不过两个三等女使,还有三个洒扫杂役。 傅泠居高临下看着她们:“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幽兰呢!?” “娘。”薛执宜出声:“今晚灯会,我和家人走散后,遇到了幽兰,她被四妹妹差遣去抓药了,我担心她一个人在外头不大妥当,便让秋云陪她一同去了,想来也快回来了。” 傅泠烦躁地叹了口气:如此说来,和幽兰便没有关系了。 地上那几个不成气候的早已经吓得瑟瑟发抖,为首的那个叫枫露,她磕头告罪:“回……回夫人,奴婢们被四小姐支使着去做活了,四小姐说……她说……” 见她吞吞吐吐,傅泠更是来气:“说什么了!” “她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听见什么动静,都不能靠近寝屋!” 默默不语的薛庭笙闻言,脸上鄙夷之色更甚:这么说,是薛含淑自己不检点,有意与男子苟合。 第19章 奸夫竟然是赵三郎 忙着拿人的薛振通气得眼中满是红血丝,他朝门外看了一眼,目光停留在傅泠身上:“夫人进来,其余人等在院中等候!” 作为当家主母,出了这等子不光彩之事,傅泠自然是要一同去处置的。 房门被关上,里头的哭喊声,求饶声此起彼伏。 春姨娘被人抬了下去,而装病装了许久的荣姨娘,似乎一点也不想错过这场好戏,干脆让人搬来了椅子坐下等着。 屋中,直到薛含淑的哭声几乎沙哑,这夫妇二人才走出门来。 但最妙的是,薛振通仍然带着满脸怒色,但傅泠的脸上竟离奇地出现了一丝得意和喜悦。 这样的变化,让原本还在装病的荣姨娘眉头都跟着一跳。 荣姨娘起身相迎:“老爷,四娘这是出了什么事?可是可是有人欺负她了?定是那外头的小贼不怀好意,竟敢登堂入室,毁姑娘清白……四娘今后该怎么办才好……” 她这话说的诚恳又亲切,几乎就要当场哭起来。 但傅泠却是把眉头一扬,压抑着不动声色的雀跃:“荣姨娘,这话可不是能信口说的。” 傅泠越是欣喜,荣姨娘便越是不解:“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只见傅泠道:“虽说有些事情是不光彩了些,但四娘既然与赵三郎情投意合,我与老爷又怎能不成全呢?” “什……什么?” 听到“赵三郎”三个字,荣姨娘的面色一变,终于有了几分病人的模样。 不可置信一般,她小心翼翼问:“夫人说的赵三郎,可是永平侯赵家的……赵绅?” 傅泠反问她:“除了他,还能有谁呢?” 是啊,薛振通的目的本来就是为了让薛家和赵家结亲,至于嫁的是薛盼柔还是薛含淑,于他而言又有什么差别呢? 他气的是薛含淑堂堂一个大家闺秀,居然做出这么不检点的事情,婚前通奸!亏她做得出来啊! 但事已至此,如果能促成两家的婚事,他倒是愿意把这件事情隐瞒下来。 虽说这件事情于薛振通而言,没有任何区别,但对荣姨娘一房来说,可就不一样了。 赵绅不仅是薛庭柳费尽心思,才为他这个亲妹妹找的婚事,还是他搭上永平侯府的重要一环,如果嫁的是薛含淑……他和薛含淑又不熟,嫁她过去有什么用?! 不止如此,原本薛盼柔就要被接回来了,如今这么一闹,婚是结不成了,那么薛盼柔也没有再回来的必要了。 除此之外,还会让薛振通想到,当初薛盼柔大闹青云斋那回事。 如果不是因为那一场胡闹,这门亲事早早就结成了,何至于如今如此曲折?一想到这一点,只怕薛盼柔的回家之日,更是遥遥无期了。 薛庭柳再一次看向薛执宜的时候,他的嘴角带着阴狠的冷笑。 虽说他没有十足时的把握这件事情和薛执宜有关,但不知为何,他的心里直觉薛执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 没有理由,就凭他的直觉。 凭他这么多年的机敏和警觉,就如同森林之中的野兽一般,对危险有着本能的察觉。 虽然听起来很荒谬,但他这个平日里看起来单纯无害的三妹妹,或许是一个很危险的人。 面对薛庭柳的眼神,薛执宜也只是报以淡淡一笑,她就这般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那是一双小鹿一般的眼,但这双眼却敢直视凶狠的狼。 她就这般盯着,直到薛庭柳收回视线,也没有任何惶恐或是畏惧。 或许是没想到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荣姨娘有些崩溃。 “怎么会是赵绅?怎么会是他呢?!” 却见傅泠淡淡哦了一声:“难不成荣姨娘早知道四娘房中有男子,只是没想到这个人会是赵三郎?” “夫人此话何意?”荣姨娘声音一颤,当即向薛振通解释道:“老爷!妾身岂能未卜先知?” “是啊,荣姨娘不能未卜先知,但不管是提议出门看灯会的时间,还是称病回府的时间,怎么就能如此恰到好处呢?” 荣姨娘急了:“老爷,妾身身子不好,您是知道的啊!” 傅泠冷笑:“身子究竟好不好,或许还得大夫说了算,荣姨娘,可需要我为你请个大夫?” 荣姨娘本就是装病的,这种时候请大夫,岂不揭穿她? 幸而,薛庭柳反应够快,他拦住了欲言又止的荣姨娘,对薛振通道:“父亲,儿子倒是很奇怪,安儿为何会恰好撞破这一切?” 话题突然被调转到了傅泠身上。 只见薛庭柳续道:“安儿是母亲的贴身婢女,为何会出现在轻绿斋?为何明知轻绿斋里头发生了什么事,却不立时阻止,也不上报,而是急忙逃窜?” 闻言,荣姨娘也反应了过来,立马话锋一转:“如此说来,安儿平日都随侍在夫人身侧,今日出门逛灯会,怎就未把她带上?还是说她要留在府里,做更为要紧之事?只不过却没有想到我们会突然提前回来,所以才会那般惊慌失措吧?” “夫人……奴婢没有!奴婢冤枉!”只见安儿跪在地上叩头不止。 现状,傅泠问她:“安儿,你莫怕,便将你今日所见之事一五一十说出来,我定替你讨回公道。” 安儿抽泣着:“回夫人的话……主子们出门前,奴婢见项妈妈往轻绿斋而去,心中觉得有异,便跟了上去,谁料不一会儿便寻不见项妈妈的踪迹,再然后便觉得脖子被人一击便昏了过去,等到再醒来时,奴婢迷迷糊糊听见房中有异声,心想着此事大为不妥,奴婢一时心中害怕,只想赶紧向夫人通禀此事……” “胡说!”荣新娘当即否认:“我分明让项妈妈回飞芦轩去拿斗篷来,想来项妈妈也只是路过轻绿斋罢了。” 项妈妈也立即附和:“老奴取了斗篷便立即回来了,从未进过轻绿斋啊!” “枫露。”荣姨娘乘胜追击,把矛头指向那个轻绿斋小女使:“你们在轻绿斋中,可曾见项妈妈来过?” 几个人面面相觑,枫露壮着胆子摇摇头:“奴婢们听见什么动静都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过去瞧,所以……所以什么也没有看见……” 得到回答,荣姨娘得意一笑:“老爷,妾身瞧着安儿这丫头实在是不老实,还是严刑拷打一番为妙!” “你当我是死了吗?竟敢动我房里的人?”傅泠大怒:“如此言之凿凿,难不成荣姨娘是想说,是我授意四娘与赵三郎私相往来的,安儿则是我派过去通风报信的人?” “妾身不敢妄言。”荣姨娘面有不甘:“可妾身却也知道,夫人其实一直不想赵三郎与柔儿结亲,不是吗?” 面对荣姨娘的质问,傅泠怒上心头:“大胆!你竟敢这般与我说话!” “够了!”薛振通大喝一声,让众人都闭了嘴。 第20章 木已成舟三败俱伤 “今日之事,毕竟不光彩,但木已成舟,便不得再外传,以免有损加盟清誉,夫人,这件事便交由你处置。” 傅泠和荣姨娘明白过来,齐齐愣住了。 轻绿斋的几个女使缩着脑袋,还没意识到这句话已经轻飘飘注定了她们必死的命运。 不止如此,还有在场的诸位安闲居和飞芦轩,除那几个心腹下人外的所有仆役,凡是亲眼见过此事的—— 全都活不了了! 幸好……薛执宜松了口气,她提前察觉到不对劲,于是支走了秋云和素月。 薛振通眉头紧锁,环视着院中众人。 若这件事情一定要有个结果。便要将这种不光彩之事的利益最大化。 薛家与赵家总是要结亲的,若能借此把薛含淑嫁过去倒也无妨,但却绝对不能将通奸之事外传,否则他在朝中只怕要抬不起头。 他的目光又落在了傅泠身上,看得她的心一紧。 虽说他并不相信荣姨娘在这件事情中完全无辜,但有一件事情却是在理:在傅泠与荣姨娘这两房明争暗斗之中,傅泠的确更有理由促成此事的发生。 …… 回到绛雪轩。 即便是看戏,薛执宜也早看的疲惫不堪了,她刚散了头发靠在床上,便见秋云来报。 “小姐。”她的面色不太好:“老爷下令将今日在场的,无论是轻绿斋、安闲居,还是飞芦轩的下人,除了心腹以外……全都杖杀了。” 意料之中的事,薛执宜并没有多少讶异,只是颇为可惜:主子们的争权夺利,到头来倒让他们这些人丢了性命。 总而言之,今天晚上这场荣姨娘策划的闹剧,让飞芦轩和安闲居两败俱伤。 不,或者说是三败俱伤。 原本打算靠抓住赵三郎的心,以嫁入赵家的薛含淑,却变成了最屈辱的捉奸在床。 即便她真的嫁了去,赵家人同样会因为此事看不起她,这往后的日子又会有多好过呢? 不过仔细想想,这件事好像也不大要紧了,毕竟……赵家的好日子原本也没多久了。 只不过这一切都是薛含淑求仁得仁的结果,又能怪得了谁呢? “吩咐你的事情办妥了吗?”她问秋云。 秋云点头:“瑚白毕竟是掌刑的,让他动些手脚,还是做得到的。” “那就好。” 这件事把素月吓得不轻:“幸好当时我和秋云没在场,不然……不然……” 薛执宜揉了揉她圆乎乎的脸蛋:“没事了,啊。” 她偎在薛执宜身边:“小姐福大命大,我们定是因为常常黏在小姐身边,连运气都变好了。” “对了,小姐。”素月想到什么,她道:“我听人说,老爷把赵三郎留在了家中,又派人送信去了赵家,说是什么……邀请永平侯明日来家中小聚?” 薛执宜没忍住,噗嗤笑了一声:她爹这是把人扣下了啊,毕竟这件事情赵绅也是理亏,薛振通是想借此要挟赵家应下这门亲事。 “幽兰回来了吗?”她问秋云。 秋云点头:“回来了,幸好小姐交代了她,若是那赵三郎真敢登堂入室,她便寻个由头出门躲躲,这才趁机逃过一劫。” 其实薛执宜只是根据赵三郎和薛含淑往来的信件,得知他们打算在今晚幽会,为免牵连幽兰,所以才让她提前离开了家。 …… 与此同时,轻绿斋。 刚刚又挨了一顿打的薛含淑卧病在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她早已经疼得面色苍白。 不仅如此,伤口处的瘙痒愈发明显,可即便那里伤口横陈,她也根本不敢抓挠,只能咬牙切齿忍受着这极致的折磨。 床边幽兰看在眼里,眼中满是冷漠。 薛含淑对此浑然未觉,她还在为父亲打算将她嫁入赵家这件事情而沾沾自喜。 虽然一切并非她所预想的那样,但毕竟……毕竟她的目的总算达成了!这下子赵绅不想娶她也必须得娶了! 她终于抢走了薛盼柔的东西! 此刻正在庄子上受苦的薛盼柔得知此事,只怕要活活气昏过去! 一想到这里,她便得意地要笑出声。 …… 次日,永平侯来领人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 据说带着赵绅出门时,脚刚踏出薛府,便给了这逆子一巴掌。 不过好在,毕竟是赵家的儿子一起做了这没皮没脸的事,他们也只能含泪答应让薛含淑进门。 而且这件事情毕竟太不光彩了些,还是应当尽快完婚,以将此事遮掩过去。 于是婚期便被定在了一个月后。 身为永平侯府准儿媳的薛含淑,此时便不再是一个不受宠的庶女,为她养好伤成了当前第一大要紧事。 期间,薛执宜去瞧过她一眼,虽人还在床上躺着,但可谓面色红润,扬眉吐气。 大夫、药材、补品,更是流水一般送进轻绿斋斋,连带着那日被活生生吓晕的春姨娘,气色都跟着好了几分。 可是唯有薛含淑自己知道这个养伤的过程有多痛苦。 她毕竟是女子,伤口在腰臀处,那种难以言喻的痒,她无法让大夫亲眼瞧瞧,只能草草口述。 大夫未曾看过伤口,给她抓的那些止痒的药,终究是治标不治本。 最可怕的是,她总隐隐感觉伤口处似有什么东西,在夜深人静时,缓缓蠕动着…… …… 安闲居和飞芦轩自中秋那次损失了一大批下人之后,人手空缺了下来,便需要选入新的仆役。 除却从人牙子那里买来的,她们还从府上的杂役里提拔了一批。 一排杂役女使被请进安闲居的时候,傅泠正掐着佛珠,眉头夹着烦闷。 她随意挑选了几个模样周正、干活还算利索的留下,其余的便被遣散回去了。 这时候,却忽然有一个落选的女使轻声道:“夫人袖口上绣的翠鸟可是用错了颜色?” 傅泠闻声,抬眉看向那说话的女使。 只见那女使有些惶恐,连忙跪了下来:“夫人,奴婢妄言,还请夫人饶恕!” 傅泠又低头看了一眼袖口上绣着的一小团翠鸟纹样:“用错了颜色?” 那女使喏喏:“奴婢斗胆一问:夫人的这件衣裳可是修补过?” 闻言,傅泠原本蹙着的眉头一舒:这件衣裳上的刺绣不小心勾了线,前些日子的确送去修补过。 “继续说。” 得到傅泠的肯定,女使这才敢上前轻轻拉过傅泠的袖口:“夫人您瞧,这纹样虽然同样是用翠色所绣,但仔细一看,原本的丝线和后来修补用的丝线,颜色上还是有轻微差别的。” 第21章 竹篮打水晴天霹雳 傅泠端详着图案,仔细瞧了又瞧,却是未曾发现有什么区别,还以为是这小女使想出风头胡说的,眼中便不由得生出些许不悦来。 女使观察着她的神色,连忙解释:“夫人,您将这图案对着阳光再仔细瞧瞧。” 傅泠虽是疑惑,但还是依言做了:只见那图案朝着光的方向,果然在反光时显现出些许微不足道的不同。 她有些讶异,没想到这般难以注意、需要在阳光下仔仔细细对比,才能看出不同的细节,这个小女使只是看了一眼,居然就能辨出这丝线是由两种不同的颜色所绣。 “你是如何发现的?” 女使低眉顺眼:“奴婢自幼便对颜色更加敏感些,旁人分不出的颜色差别,奴婢却能轻易分出,哪怕是同一朵花的两片花瓣,奴婢也能分出深浅来。” 说罢,她又看着那翠鸟的图案道:“其实这未必是绣娘的疏忽,这两种丝线,想来只不过是不同批次染出来的同一种颜色,所以会有些许轻微的不同,平日里看着倒是并无大碍,但若是能用完完全全相同的丝线,想来会更好些。” 她展颜一笑:“夫人若是不嫌弃奴婢粗鄙,不知可否容奴婢一试?” 听着那女使说话,傅泠有些惊喜:“你还会做绣活?你叫什么名字?从前在哪里做事?” “回夫人话,奴婢玉芝,现在厨房做事。” “玉芝?”傅泠唤了一声:“你既有这般本事,为何会在厨房做粗活?” 说到这里,玉芝的脸色暗淡了下来:“奴婢原本是府上买来的绣娘,只因为给大小姐绣嫁衣时,耽误了荣姨娘的活计,姨娘不悦,便将奴婢打发了去厨房劈柴。” 一听到荣姨娘,傅泠更是不忿起来,连对着玉芝都起了几分怜悯。 看着她粗粝的双手,她又露出了那副悲悯的面孔:“好孩子,往后便留在安闲居吧。” 玉芝脸上闪过一瞬惊喜,连忙叩首:“玉芝谢夫人垂爱!” …… 婚礼的日子将近,薛执宜终于得到了傅容心的确切消息。 傅容心会随傅家人前来观礼。 薛执宜的手死死攥着,攥得发抖。 她上辈子的仇人终于要出现了,她已经等不及送傅容心下地狱了! …… 眼看着距婚礼只有七日的时间。 嫁衣是这天送来的,薛含淑也终于能下床走路了。 幽兰伺候着她换上嫁衣,春姨娘在旁看得热泪盈眶。 “我的淑儿终于长大了,七日后,淑儿定是最美的新娘子!”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依旧是那般乖巧的长相,温温柔柔,一张圆脸,还含着几分书卷气,配上这正红的嫁衣,竟也难得地显出几分贵气。 虽说因为时间匆忙,嫁衣上并没有太多华丽的装饰,但相比于她素日的衣着用料,这已经是极好的了。 不管怎么样,她终于要嫁过去了,薛执宜曾向她说过永平侯府那泼天的富贵,是何等诱人! 想到这里,薛含淑端着手,在镜子面前模拟着婚礼那天的步伐。 她昂着首,在唇角绽开的笑容,让她似一朵开到极致,近乎腐烂的丁香花。 可是……头上的凤冠步摇,忽然随着她的步伐夸张地摇晃起来。 薛含淑愣住了。 不只是她,春姨娘也愣住了…… 她面色一白,眼底不禁闪过一瞬的腥红,不可置信一般,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足…… 她侥幸般笑了笑:说不定只是因为她太久没下床了呢? 对,就是这样……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她才会觉得脚步虚软,难以控制! 又试着走了几步,这一次,步摇晃得更厉害了…… 随着她的脚步,她的双肩产生了奇怪的高低起伏和摇晃,这让这身华美的嫁衣在她身上显得异常别扭,甚至有些滑稽。 “淑儿……” 春姨娘站起了身,直愣愣看着她。 薛含淑眼中一片通红,眼泪止不住的漫出来…… “怎么可能?!怎么会!不!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她虚软着瘫倒在地,而后又一次次地爬起来,一次次地尝试着向前行走…… 可每一次,她落下的每一步都在昭示着一件事,一件残忍至极的事—— 她跛了。 后腰一次又一次的受伤,让她成了个跛子。 她成了个跛子…… “啊——” 她抱着自己的脑袋崩溃着,嘶吼着。 “不可能……不可能!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有人害我……到底是谁要害我!是飞芦轩?是荣姨娘……是薛盼柔!” 她好不容易才嫁给自己想要嫁的人! 她不要脸面,不要廉耻,不要清白! 一辈子就赌这么一次,可到头来到头来居然…… 还有什么比这更讽刺吗?! “淑儿别怕!娘去找大夫!” 春姨娘说着就要往门口走去。 “回来!” 薛含淑吼得撕心裂肺:“你想让这件事情人尽皆知吗!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薛含淑瘸了腿,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废人吗?!” “可是这能怎么办?这还能怎么办……”春姨娘无望地哭了起来。 “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否则赵三郎肯定不要我了!赵家也肯定不会要一个已经没了清白又瘸了腿的儿媳!” “可淑儿出出嫁那天,终究是要走出门去的,这件事情如何能隐瞒……” “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 薛含淑激动得发抖,头上的翠翘金雀也随着她的晃动散落一地。 “只要我能瞒着拜了天地、入了洞房!我便是赵家的人!任何人都抵赖不得!” 幽兰跪在一边,只低着头掩饰着自己此刻的畅快。 忽地,薛含淑的目光落在了幽兰身上:“你站起身!” 幽兰不明所以,只是按照薛含淑的指示站了起来。 “再转个圈!” 幽兰依言照做了。 “好……好!”薛含淑气息起伏,激动得像个疯子。 她一把抓住幽兰的手,把她扯着又跌坐在了地上。 “成亲那日你替我穿上嫁衣、盖上盖头!替我把堂拜了,听到没有?!” 幽兰面露惊恐:“小姐!这怎么可以?奴婢……” “怎么不可以?!” 薛含淑嘶吼着:“你和我的身形差不多,若不仔细瞧,没有人会看得出来!我何尝不愿跛的是你!这是我的吩咐,你若敢不遵,我便杀了你!” 幽兰吓得哭出了声。 薛含淑抓着她的手,在她的手腕上刻下深深指痕:“到时候,我就扮做你的打扮,跟在迎亲队伍最后,等到拜了堂,你再同我换回来!” 说罢,她痴痴笑着喃喃自语:“只要拜了堂……只要让我坐在婚床上等着赵三郎来……只要这样我就可以,就可以……就可以待生米煮成熟饭后,任何人都不能再拿我如何!只要瞒过去这一次就好,瞒过去就好!” 第22章 虎落平阳掉毛凤凰 “好啊!好啊!“ 飞芦轩,荣姨娘面目狰狞地狂笑着,那张半老徐娘的脸拧作一团。 项妈妈也跟着露出了畅快的表情:“方才老奴派出去听墙角的人来报,说轻绿斋好大的动静,想来,是事情成了。” 荣姨娘笑得声嘶力竭,许久才缓过来。 “不枉我买通了大夫,薛含淑死也想不到,她每日敷的药里早就被下了毒,她不是想嫁进永平侯府吗?她不是想夺我柔儿的婚事吗?害了我飞芦轩那么多人,她凭什么全身而退!” 她修长的手指死死攥着:“我看她这般瘸了腿,能得宠几时?且看她被赵家被扫地出门,她薛含淑这辈子就算是完了!” …… 林州。 江水之畔,闹市之中,有一座极其显赫的府宅屹立于此。 虽非官门,但其华丽,足以让路过的行人忍不住频频侧首回望,并对此生出几分艳羡。 只见门楣下,牌匾上,工工整整写着“傅宅”两个大字。 话说这傅家虽只是一介商贾,但在商界可谓风生水起,堪称林州首富。 傅老爷的亲妹妹当初只是嫁了个进士,但这么多年过去,却一路高升到了户部尚书的位置,更给傅氏家门添一分兴旺。 此时,傅宅的一座小院里。 一个少女正跪着,她十六七岁的模样,眉目清隽,虽生的瘦些,但胜在五官精致,肤白胜雪,只一眼便让人觉得分外亮眼。 只不过她此刻正跪着,手中还高高举着一盏茶,长时间的高举,让少女的手有些忍不住颤抖起来。 而在她面前,还有一个看着比她年纪小约摸一两岁的少女,她生得副圆脸圆眼,分明是十分娇气的长相,但偏偏最喜珠光宝气的打扮,红玛瑙和翡翠叮叮当当挂了满身,贵气之间又带了些许俗气。 正是傅老爷的嫡出三女傅佳敏。 “傅容心,你不就是会弹琴作诗,会些谄媚讨好、招蜂引蝶的本事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李家的人是来与我相看的,你臭显摆什么!” 傅佳敏说着,便用竹鞭在她的腰上狠狠打了一下:“你跳舞的时候,这身段扭得不是不错吗?怎么现在一动都不敢动了?” 傅容心举着茶盏的手已经酸痛到麻木,却根本不敢有半分动作,否则茶盏里几乎满溢的热水,就会倾泻在她的手上。 “说话!” 傅佳敏又打了她一下。 傅容心恨恨咬着牙。 当初薛执宜顶替了她薛家嫡女的位置后,需要为她找一个安置之处。 恰好同一年,傅家也生了个庶女,若非如此,她也根本不会被送到这里,受傅佳敏这种蠢货的搓磨。 在官宦人家,苛待庶出是十分丢人现眼的事,但毕竟傅家只是个商门,商门粗鄙,不重礼义,更不必惦记官声。 她这个嫡妹傅佳敏,活脱脱就是个泼妇,在傅家的这十几年,她没少受她的折磨。 见傅容心眼里满是不甘,傅佳敏更是得意:“你瞪着我做什么?傅容心,你便是再会作诗弹琴,再会跳舞,你也是个下贱的庶女!就凭你也敢在我面前出风头?” 说完,她又冷哼一声:“我可提醒你,过些日子去华京的时候,你若是再敢在矫情做作出风头,信不信我就打死你?” 不料,傅容心虽是跪着,但斜睨着傅佳敏的眼神就像看个傻子一般,带着浓浓的鄙夷:“三妹妹在才学上素来不精进,既如此,便该好好精进自身才是,磋磨我又有什么用呢?难不成我身上的本事还能因此跑到妹妹身上不成?妹妹这副嫉妒的嘴脸实在让人觉得可怜!” “你还敢嘴硬!” 傅佳敏恨得要命:明明傅容心的生母只是个低贱得不能再低贱的洗脚婢,可凭什么她学什么东西都那么快?偏偏……偏偏还生得一张十分可恶的脸,便是在整个林州的数一数二,不管在什么时候都能将旁人的风头盖过去,真是…… 真是太不公平了!简直可恶至极! 她拿着竹鞭指着傅容心的鼻尖:“你这般贱皮贱肉身份,就该知道什么叫自惭形秽,老老实实缩着过完一辈子就得了,还敢出去丢人现眼?我若不教训你,把你治得服服帖帖,这次去薛家,你定然又要在外头惹是生非,丢的可是咱们傅家的脸!” 面对傅佳敏的无理取闹,傅容心忍着被鞭打的疼痛,扬眉笑看她:“三妹可记得,父亲说了三妹莽撞无知,总是能在外招惹生事,论丢人现眼、惹是生非,我哪里比得过妹妹呢?” 傅佳敏愣了一瞬,气得几乎手舞足蹈起来,她又用竹鞭打了几下傅容心,似乎觉得还不解气,又开始找旁的趁手的东西起来。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分明一点都不宠爱苏姨娘,甚至可以称得上冷漠,可却偏偏对傅容心青眼有加,甚至还好几次因为她欺负傅容心而惩戒她。 这小贱人到底是有什么好的,能让父亲屡次为她撑腰?幸好父亲经商在外,不常在家中,否则这小贱人的尾巴只怕翘到天上去了! 气急败坏之下,她抢过了侍女手中的茶壶,往傅容心手中的茶盏里又倒进滚烫的热水,热水漫过茶盏,一点点流下来,淌到傅容心的手上,又顺着她的手腕流进袖口。 “叫你嘴硬!你今日就给我在此受着吧!” 强烈的刺痛让傅容心本能地甩开了茶盏。 哗啦啦一声…… 茶盏在傅佳敏脚边炸开,浑浊的茶水溅在她的裙摆上,留下大片水渍。 她尖叫一声:“敢把这么烫的茶水泼在我身上,你找死啊!” 傅容心还没从烫伤中缓过劲来,忽地,她眼珠子一转,想到了什么,便也哎呀了一声,诚惶诚恐般赶忙替傅佳敏擦着衣裙上的水渍。 “你滚开,别碰我!” 她气得背脊起伏,指着傅容心的鼻尖就骂:“你今日给我在此跪足三个时辰,若被我发现你独自起来,我让你好看!” 说罢,她便不管着满地的狼藉,带着侍女离开,回到自己的住处更衣了。 看着傅佳敏离开的方向,傅容心的眼底愈发刻毒。 只不过此时此刻,她眼里早已没有半分委屈,有的只是浓浓的恨意和野心。 如果是上辈子被这般折磨和欺辱,她定然会觉得难过和不甘,恨不得赶紧掐死薛执宜,好夺回原本就属于她的位置。 可是如今区区一个傅佳敏,根本不足以乱她的心神。 这种蠢货,甚至不配称之为她的对手。 第23章 傅容心也是重生者 傅佳敏没走多久,傅容心就听到门外传来她的尖叫声。 傅容心起身,蹑手蹑脚走到门边去偷看。 只见傅佳敏尖叫着乱跑,身上的玛瑙和翡翠丁丁当当落了一地,身边的侍女也个个手忙脚乱。 傅佳敏的手不停的抓挠着裙子和衣襟,仿佛里头有什么格外可怕的东西一般。 傅容心冷笑:傅佳敏怕是没想到,她刚才在擦裙子的时候,早就悄悄往衣裙里放了几只虫子。 傅佳敏最怕虫子了,此刻又痒得不行,慌不择路之下,竟一下子跳到了池塘里。 池塘里的傅佳敏仍没有停止尖叫,她满身的泥水,狼狈不堪,梳得精致的发髻也散了,沾了水黏在脸上,糊得她睁不开眼睛。 偏偏她似乎又因为踩到了池底的淤泥而脚底打滑,扑通一下,竟差点在及人腰高的池塘里淹死。 一群丫鬟婆子赶忙跳下去救,傅佳敏大约是呛了水,十分害怕,只能忙不迭扑腾着手,一不小心给了来救她的丫鬟婆子好几个嘴巴子。 等到众人精疲力尽把她抬上岸时,她早早已虚透不堪,整个人面白如纸,跪在岸边呕着腥臭的泥水。 傅容心捂着嘴笑的前仰后合、花枝乱颤,却又不敢太大声。 收拾完了傅佳敏,她心满意足回到了自己屋里,也懒得管什么罚跪,毕竟此刻的傅佳敏只怕自顾不暇。 坐在自己的梳妆台前,望着镜子里那姣好年轻的面孔,她不禁收紧了手指。 她已经在这个家里蹉跎太久了,这个鬼地方根本配不上她的身份,配不上她这个天生的凤凰命! 回想上辈子,薛家一直投靠的是恭王一派,就连薛执宜也早早和恭王订了婚。 这门亲事是很早的时候就定下的,原本想着只要等几年,等薛执宜替她渡了那个劫,她便能恢复薛家女的身份,嫁给恭王。 只是没想到,这场劫到她十七岁那年都还没有到来。 若再不各归各位,傅家这位嫡母便要打发她嫁出去给个六品小官做妾了。 就在那时候,恭王失势,身为其党羽的薛家也被卷入贪腐案中,被分外惨烈地抄了家。 其实薛振通夫妇二人早就已经提前得知薛家将被抄家一事,于是便想着,干脆趁此机会让薛执宜应证预言中的劫难。 所以那时候,薛振通夫妇才会提前带走家中所有的人,而独独将薛执宜留下来面对抄家之祸。 后来恭王重获圣心,薛家的案子也得以平反,而她的劫数也早已由薛执宜代为承受。 没了所谓的劫难,她便可以心安理得地恢复原本的身份,改名薛容心,嫁给恭王为正妃。 恭王登基,她也终于在薛执宜死后的一个月成功当上皇后,而薛执宜这个霸占了她人生的贱人,则成了个最低贱的娼妓,惨死牢狱。 她一上位,便毫不犹豫处死包括傅佳敏在内所有曾经欺辱过她的人,将她们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那时候的她以为,自己的人生将是一片坦途,从此以后便是贵不可言的皇后娘娘。 可正当她春风得意之时,却没想到恭王的政敌珹王居然还活着。 不仅如此,珹王还集结了大批党羽,带着叛军在她封后大典这日杀了回来,攻入华京。 恭王顾世崇那个废物,被叛军打得抱头鼠窜,连自己的皇后都护不住,害她被珹王的人当众斩首! 她仍清晰的记得刀刃穿过她脖颈时的瞬间。 冰冷而锋利,在转瞬的剧痛间,彻底消散了她的意识…… 只是她没想到,老天有眼,居然让她回到了十六岁这年! 三天前,她醒来的时候,兴奋得几乎浑身战栗。 既然有了从头再来的机会,她提前知晓了前世的结局,就绝不能再重蹈覆辙! 比如,她就该弃了恭王那废物,改投最后登基称帝的珹王顾世悯。 以及……提前送薛执宜去死,好让她尽快恢复薛家嫡女的身份。 傅家这个鬼地方,她是一刻也不想要再多待了! 她原本还发愁,要想什么样的法子才能让她顺利去薛家,没想到居然就收到了薛家送来的请柬。 赵绅和薛含淑的婚宴…… 傅容心不禁冷笑一声:上辈子,和赵绅成婚的分明是薛盼柔,这辈子怎么就莫名其妙变成了薛含淑了呢? 看来重活一世,有些事情已经被改变了。 只是不知道是什么缘由,让这其中生出这般变数。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 她上辈子可是做了皇后的人,她只差一点便能稳坐后位、富贵无边。 这辈子不过换一个皇子押宝,面对曾经的那些蠢货,她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 华京,薛府,绛雪轩。 雕花窗棂下,暖光斜照,薛执宜正支着脑袋,合眼小憩着,眼皮却蓦地一跳…… 她睁眼。 窗前的红枫随着秋日渐深而逐渐凋落,她一个多月前刚醒来时,枫树上那抹还灿若朝霞的赤红也褪去了色彩,显得有些暗淡。 这几日不知为何,她心里泛着焦躁不安,总觉得有什么在心头坠着。 幽兰就是在这时候来找薛执宜的。 她收敛了心绪,认认真真听幽兰说完了一番话。 “薛含淑的腿怎么会坏呢?” 自己原本的计划中,似乎并没有这一条。 “你可是擅自对她做了什么?” 以为薛执宜要责怪她,幽兰捏着衣角,吞吞吐吐:“是奴婢恨毒了他,便自作主张在她的药里加了些东西。” “加了东西?” “是。”幽兰压低了声音:“我往往里头加了些人皮蝇的虫卵。可是那虫子只会在她的皮肉里生蛆,并不会让她瘸腿。” 人皮蝇? 薛执宜怔住,幽兰则小心翼翼观察着她的神色。 见她不说话,幽兰连忙道:“是幽兰自作主张,不曾请示三小姐。” 没想到薛执宜却道:“不妨事,你小心些,注意分寸,别被人给发现了,你心中有私怨也属正常,只是千万别把自己搭进去才好。” “其实……”幽兰嗫喏着:“奴婢早就做好了把自己搭进去的打算了,奴婢身份低贱,只是想报一下自己多年以来的怨,并未想过这般以卵击石还能够全身而退。” “幽兰。”没想到的是,薛执宜郑重其事看着她:“你不要怕,我说过能救你出水火、放你自由,那就一定能做到,做不到的事,我不会轻易承诺。” “三小姐……”幽兰有些发怔。 薛执宜宽慰般笑了笑:“薛含淑不是让你替她拜堂吗?那你就按她说的去做,我保证这场婚礼过后,你便可以山高水长,再无牵挂。” 第24章 长姐薛若妤回门了 眼看明日就是薛含淑出阁的日子了,薛家上下一片热闹,下人们忙忙碌碌,全在为明天的婚事而精心准备着。 也就是在这天清晨,薛家嫡长女回门了。 薛家的嫡长女薛若妤,是薛振通和傅泠的第一个孩子,自幼千娇万宠着养大养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她及笄后便与江州漕运总督之子唐敬磊订了婚,婚后一直住在江州唐府,甚少归家。 为了这一事,傅泠今日起了个大早,早早便盯着厨房做下了薛若妤爱吃的餐食。 车驾到达薛府门口的时候,傅泠甚至紧张得攥紧了手。 “来了来了!”她的视线遥遥望着,满眼期许。 薛执宜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后,默默收回。 其实他人或许难以觉察,但她前世是能明明白白感受到傅泠对她们姐妹二人的区别对待的。 在旁人眼里,她和薛若妤的待遇别无二致,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只有薛执宜她自己才知道,傅泠对她,虽表面热络,但总是带着一种淡淡的疏离。 这种感觉就像是鞋中的一粒细沙,唯有自己才最有体会。 马车吱呀一声在薛府大门前停下。 先下车的,是一个身量颀长,眉目端庄,举手投足皆是温文尔雅的男子。 这便是唐敬磊。 他伸手,随即,马车的车帘里便伸出一只纤长白皙的手,搭在了他的手上。 车帘被撩起时,唐敬磊还抬手挡了挡,护住了那人的脑袋。 马车里下来的女子,头发梳作圆髻,眉目温婉,带着几分悲悯之色,和傅泠竟有七八分相像。 她身穿梨花纹浅紫垂花缎,头戴同色八爪菊,簪一支点翠珍珠步摇,佩翡翠滴珠耳珰,腕上还箍着一只掐丝芙蓉镯,娇贵得似不染尘埃的花樽。 “若妤,小心。” 唐敬磊两只手扶着她,把她缓缓扶下了车。 薛若妤抬眉,与他相视一笑,眉目间满是温柔。 她不过二十五六岁,正是年轻,模样姣好,她的面颊粉若桃腮,看得出这般气色,得是被认认真真呵护着才会有的。 “母亲。” 她唤了一身,笑容如春风和煦,款款行礼。 身旁的唐敬磊也跟着一拜:“岳母大人。” 傅泠热络的拉过薛若妤的手,打断了她的行礼,一时开心得连手腕上那串菩提子佛珠乱了都懒得整理。 她眉开眼笑,仔仔细细端详着面前的人,口中还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这一路上可还顺利?” 薛若妤莞尔:“江州离华金并不远,车马只走了两三日就到了。” 唐敬磊也寒暄道:“岳父大人还未下朝吗?” 面对唐敬磊,傅泠的表情也十分满意:“正是呢,晚些时候你们便能见着他了,先进门去吧。” 傅泠招呼着薛若妤她们就要往回走。 而此时,薛若妤却注意到了默默无言站在一旁的薛执宜。 “执宜。”她唤了一声,声音温柔如水,潺潺在她耳边划过。 蓦地,薛执宜只觉眼圈一热,竟险些流出眼泪来。 她眨了两下眼睛,也朝薛若妤笑了笑:“长姐。” 薛执宜的神色让她有一瞬间怔愣,她挽住了薛执宜的手,拉着她,二人一同走进门去。 “你身子可好了?” 薛若妤问的是前些日子她落水的事。 听闻此事,薛若妤还特地差遣人从江州送来了名贵的血燕,给她补养身体。 薛执宜喉间有些发紧,她默了默:“好些了,多谢长姐关心。” 其实她上辈子和薛若妤并不是十分亲近,因为她觉得傅泠偏心长姐,不管她如何小心讨好,傅泠总是对长姐更亲厚,因此她心中总有隔阂。 薛若妤也察觉了她们之间的隔阂,所以一直对她十分偏爱,希望能以此让她们之间的关系有些许缓和。 只可惜…… 薛执宜自嘲般笑了笑。 她上辈子是个有眼无珠的,傅泠的区别对待于她而言一直像是一块心病,让她将这种怨恨莫名的转移到了薛若妤身上。 想到这里,往前走的时候,薛执宜默默拉紧了薛若妤的手,偎在她身边。 用悄悄话一般的音量,薛执宜小声道:“长姐,我好想你啊……” 面对突如其来的亲近,薛若妤也有些受宠若惊。 她笑着,微微叹了口气:“是长姐太少回来了,以后若有时间,便把你接到江州唐家去玩,好不好?” 隔了一辈子,再次听到薛若妤的声音,她有些哽咽。 她点了点头:“好。” 回想起上辈子的薛若妤,她便止不住难过。 上辈子,薛若妤的命好,也不好。 好的是傅泠与薛振通夫妇,虽说人品不如何,但对自己亲生的孩子却是真的好。 他们给薛若妤找的婆家,是个正直良善的人家。 薛若妤嫁过去那么多年,一直无所出,但唐家从始至终都未曾要求唐敬磊纳妾,全家上下更是对她百般尊重,生怕她因此介怀伤心。 按理说在这样的人家,薛若妤应当会度过十分平顺和美的一生,孩子早晚也会有的。 果然,后来没过多久薛若瑜就怀孕了。 只可惜这一胎一不小心没有保住。 那一次落胎也伤了她的身子,让她从此落下病根。 等到她再一次怀孕的时候,却突然收到了薛家被抄检的消息。 这般刺激之下,让她再一次落胎,这一次便没有那么好运了。 据说那一天薛若妤流了好多血,来了几波大夫都没有为她止住。 唐家夫妇对她视若亲女,即便薛家失势,也未曾想过要放弃她,反倒拼了命要保住她的性命。 可惜……可惜天不遂人愿。 她的血没有止住。便这么活生生流干了。 长姐是前世薛家为数不多对薛执宜真心好的人了。 薛若妤不知道她的身份,不知道她根本不是她的亲妹妹。 从头至尾薛若妤对她没有过算计,没有过私心,一心一意疼爱着她、偏心着她。 可惜前世的她太过无用。 所有疼她、爱她、关心她的人,她一个都没有留住。 她微微抬着视线,悄悄看着身边的人。 还有薛若妤身边,目光始终停留在自己妻子身上的唐敬磊。 这一世,长姐和姐夫二人一定要好好过下去。 这一次她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好他们。 第25章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自古成婚,女子黄昏出阁。 是日清晨,天气晴好。 虽已到了深秋之时,但阳光和煦,穿过层层叠叠的枫叶,洒落在薛府的庭院之中,枫红色的光影竟有些许温馨和喜庆的味道。 只是这要成婚之人究竟心情如何,便不得而知了。 如果薛家嫁的只是薛含淑,婚礼大可不必如此兴师动众,但偏偏对方是永平侯府赵家的嫡子,哪怕是为了赵家的面子,这场婚礼都不能太过朴素。 尚未到出阁的时候,距离宾客们登门也还有几个时辰。 傅家的人就是在这时候到的。 绛雪轩。 小轩窗,光影疏漏。 相比于薛府别处为婚宴忙碌的热闹,此处显得格外静谧。 薛执宜修长白皙的手指捻着一支眉黛细细描摹着。 她的容貌不是一等一的惊艳,却十分温柔和煦,尤其一双眼睛明亮而透彻,似带着明月清辉,看着格外单纯无害。 素月的声音似落在水潭上的花瓣,在此刻的静谧中泛起层层涟漪。 “小姐,夫人娘家那边的人到了,此刻正在正厅设宴,夫人的意思是请小姐过去呢。” 薛执宜抬手,沾了胭脂的手指在嘴唇上轻轻点了点,那张小儿精巧的嘴煞如缓缓舒张的花瓣,顿时鲜嫩欲滴。 她应了声,嘴角含着抹淡淡的笑:“知道了。” 今日的她穿了一身烟粉色衫裙,天气转冷,她上身还穿了件半袖夹袄,带着兔毛滚边,看着娇俏又不失端庄。 她的手指在桌案上徘徊了一阵,最终选了一朵芙蓉绢花站在鬓边,又选了一支玛瑙素簪,款式虽简单,但上头欠着的玛瑙的品相一看便不是俗。 端详罢镜中的自己,确保装扮妥帖之后,她起身,对着素月和秋云道:“走吧,别让舅舅他们久等了。” …… 正厅。 为招待傅家人,傅泠提前摆了饭。 薛执宜刚到正厅门口,就已然听到了里头的说笑声。 她撩起裙摆,抬脚迈了进去。 只见正厅之中摆了一张圆桌,厅中的丫鬟仆妇站成一排伺候着。 薛振通与傅泠二人坐上首,紧接着便是傅维与他的正妻胡水仙二人。 依次序,再接下来便是薛庭笙,再往后唐敬磊和薛若妤。 荣姨娘一房并未在场,傅家的几个孩子便坐在最末。 薛执宜到的时候,夫妇二人正和傅维谈笑风生。 她这位舅妈胡水仙,看着是个性情奔放之人,颇有商门女子的风度,此刻正朗声笑着:“子贤这孩子前些日子替他爹跑船去了,这会儿人还在江南呢,一时半刻回不来,连到华京参加婚宴这种事情都耽搁了。” 这说的便是傅家那位嫡长子傅子贤。 傅泠也打趣着:“如此说来倒是可惜了,我都多少年没见过子贤了?打量着他是个孩子,没想到居然都已经能替他父亲跑船了!” 一旁,一个圆脸圆眼,身上挂满珠翠叮当的少女插嘴道:“哥哥若知道姑母如此惦念他,只怕悔也要悔死了!” 多年不见,薛执宜认出,这位正是傅家最小的女儿傅佳敏,和前世一样,依然品味奇差,恨不得有多少钱便把多少钱挂在身上。 而在她身边另一个年长她几岁的少女,模样与她有几分相似,可气度上却是天差地别。 那少女穿着一身素素的月白色衣裳,头饰简单,不苟言笑,哪怕是笑起来也只是抿着嘴角,还会拿着帕子轻轻掩嘴。 坐着的时候更是无比端庄,脖子和肩膀板正得不像话。 这位便是傅家的长女傅佳慧。 而傅佳慧身边……薛执宜的心骤然一紧。 同样是端庄,但傅佳慧身旁的这位的行为举止却异常松弛,端庄娴雅的气度倒像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不需要特意顾及,像是天生就如此。 如此对比之下,傅佳慧不像是端庄,而像是端着。 似乎是察觉到什么,那女子缓缓转过头来,正对上薛执宜的眼睛。 此女眉目含情,眼波潋滟,虽与傅泠有几分相像,人也有些瘦弱,但那一双含情目,却能让人一眼便过目难忘。 如此容貌,竟把一旁的傅佳敏和傅佳慧姐妹二人硬生生衬托得黯淡无光。 也无怪乎她会有林州第一美人的名号。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薛执宜从未否认过傅容心的容貌。 就是这么一张脸,让前世的傅容心获得诸多便利,也是让她最终爬上后位的武器之一。 薛执宜嘴角的笑意加深了几分:好久不见,傅容心。 在与她对视上的瞬间,傅容心明显愣了一瞬。 只是这一瞬的怔愣,很快被淹没在她嘴角绽起的笑里。 她眉头微微一抬,笑起来的时候,一双眼睛弯弯的,为她这副容貌又添了几分惊艳。 “执宜表姐。” 她唤了一声。 便是这一声,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正厅的门口。 方才那一瞬间的对视,让薛执宜的心里涌起一股异样: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傅容心和前世的印象中,似乎有一点点不同了。 只是她也说不上来这不同究竟在何处,或许……或许只是她今生知道了所有事情的真相,看待傅容心的角度与前世有所不同,才会有这般感觉吧? 如此想着,薛执宜收敛了心绪,朝几位长辈躬身一拜。 “执宜见过父亲母亲,见过舅舅舅母,舅舅舅母与几位表姐妹远道而来,一路上辛苦了。” 她一拜罢,傅家三位小姐便也起身同她回了一礼。 傅维与胡水仙夫妇二人脸上也带着客套的笑。 胡水仙爽朗的笑声再一次响起:“执宜都已经成大姑娘啦,上次见的时候都还没长高呢,如今是来吃四娘的喜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的上我们执宜的喜酒!” 薛执宜脸上也维持着落落大方的笑:“我还盼着佳慧表姐什么时候能觅得贵婿,我也好跟着欢喜一场。” 闻言,傅佳慧微微低头,笑不露齿:“妹妹说这话,也不教人害羞。” 一番没劲的客套过后,薛若妤朝她招了招手:“执宜,来到长姐身边坐。” 薛执宜点头,依言坐在了她的身边。 人都已经到齐了,傅泠朝身边的刑妈妈道:“时辰不早了,传菜吧。” 而此时此刻,薛执宜没有注意到的是,傅容心脸上挂着笑,但眼底,却有种莫名的意味…… 见到薛执宜的第一眼起,傅容心便本能的警惕起来:她觉得薛执宜有一点奇怪。 太奇怪了……总觉得她和上一世相比,那双眼睛莫名锋利了起来。 而在薛若妤的角度,她却将傅容心的神色尽收眼底,眉头也随之微微蹙起。 第26章 你不笑是有心事吗 薛若妤不喜欢傅容心。 至于原因,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若非要说一个缘由的话,大概就是因为傅容心模样和母亲有几分相似,可偏偏神情却大不相同。 姑侄二人生得像其实并不奇怪。 但母亲是薛若妤见过最良善之人,不管对儿女、对旁人还是对下人都格外亲善宽厚。 相比之下,傅容心的那双眼睛太精明了,精明到好像随时随地都在算计着什么似的。 最关键的是,她觉得傅容心虽与执宜交好,但看着却并非真心。 那小姑娘看执宜的眼神很奇怪,嘴上虽是笑着,但眼底却僵硬得很,僵硬到像是带着恨一般。 可是偏偏执宜和母亲都很喜欢她。 薛若妤先前与薛执宜的关系算不上亲近,对于这种无端的猜测,她也不好说出口,以免平白争执。 只是她的心里总对傅容心带着些芥蒂。 各怀心事间,菜肴一道道被摆上桌。 今日这顿饭,总共十几道菜,最后一道烩鲈鱼端上桌,这桌菜便算是齐了。 薛若妤夹了一块,放在薛执宜碗里。 “这个时节的鲈鱼鲜甜肥美,最是好吃了。” 薛执宜尝了口,鲜香肥厚,的确是上上佳品,便朝薛若妤展颜一笑:“长姐最喜欢吃鲈鱼了,长姐说鲜美,那必然是真的鲜美。” 薛若瑜从小就爱吃鲈鱼,想必这道菜也是傅泠专门让人为她准备的。 薛若妤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回来,薛执宜会这般主动与她亲近,但总归她是乐见其成的。 她也笑了笑,对薛执宜悄声道:“鲈鱼做汤才是最好的,等到今晚婚宴结束之后,长姐亲自做给你吃。” 薛执宜的嘴微微撅着:“长姐可说话算话?” 薛若妤点了点她的鼻子:“还能赖了你不成?” 听见他们说话,唐敬磊也凑上来:“阿妤可否赏为夫一碗?” 闻言,薛若妤掩嘴笑了:“平日里可曾短了你的了?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你还要和三妹争抢,敢问夫君几岁了?” 饭桌上的人各自闲聊着,几个女儿家坐得近,便也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来。 傅容心不知想些什么,忽然便朝薛执宜笑道:“执宜,咱们好久没有一起说说话了,晚上我想去绛雪轩和你同住,好吗?” 从前,傅容心根本不必主动提,薛执宜都会在绛雪轩把床铺好等她。 上辈子傅家姐妹三人中,薛执宜独独与傅容心关系最为要好,每一次见面,都恨不得一床睡、一桌吃。 她也总是一厢情愿的把自己最好的东西都分享给傅容心,却没想到傅容心的心里,其实是一直记恨着她的。 在傅容心的角度,薛执宜便是在毫不要脸的向她炫耀自己从她身上夺走的一切。 这次,傅容心原以为薛执宜会像从前一般一口应下,不料她却是展颜一笑:“听说你要来,母亲早就命人打扫好了院子,又怎么会委屈容心与我一同挤着呢?” 傅容心的表情微微一僵:有些事情就是要住得近一些才好下手,有些计划,便是要最为亲近之人才好实施。 只见傅容心眉头微微一蹙,露出几分委屈:“我与执宜挤在一处,哪说的上什么委屈不委屈的?自然是因为咱们姐妹之间最是亲近。” 薛执宜也不知道傅容心打着什么鬼主意,总是隐隐觉得她不安好心。 她们二人的座位之间,还隔着傅佳敏和傅佳慧。 听着她们说话,这姐妹二人早就已经生出不耐烦,只不过一个不显山不露水,一个尽把厌恶写在脸上。 薛执宜道:“若说亲近,你们咱们都是表亲,又有哪一个更亲近,哪一个又更疏远呢?可惜绛雪轩那么小的院子,怕是挤不下我们这么多人,否则我都想咱们几个今晚一起过夜呢。” 说罢,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她轻轻碰了碰身旁傅佳慧的肩膀:“容心这话说的,要不是佳慧表姐素来大度,怕是要以为我不拿她们当自己人呢,是不是?” 傅佳慧是装腔作势惯了的,闻言,她抿着嘴笑,不露齿:“表妹这就多心了。” 一时间,傅容心有些尴尬。 而她的身边,傅佳敏撇着嘴,用只有她和傅容心才能听到的声音阴阳怪气起来:“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巴巴的贴上去,人家根本不睬你。” 此刻的傅容心分明已经咬后槽牙咬得腮帮子都疼了,但偏偏脸上的笑容不敢有半分怠慢。 而薛执宜看到了她表情中的阴气沉沉,却并未视若无睹,反而主动揭破。 只见她颇为关切的问傅容心:“容心妹妹,这是怎么了?可是今天的菜吃的不惯?” 傅容心的表情差点没绷住,就要骂出声来,却还是硬生生的忍住了。 傅佳敏瞥了她一眼,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对薛执宜笑道:“有的人是大度,但有的人却是装大度,分明都快要气疯了还得强笑着,你看,她笑不出来了。” 薛执宜却恍若未觉,眨巴着眼看着傅容心:“容心妹妹为什么不笑?可是有什么心事?有心事可以说给我听,我们可是表姐妹呢。” 傅容心那张美丽的脸都要抽筋了,她只恨自己此刻不能亲手撕了薛执宜的嘴! 结合薛执宜这蠢货前世的行径,她都不敢确定这贱人是真的蠢,还是在装傻! 而此刻,本来与胡水仙相谈甚欢的傅泠,虽没听清她们几人说话的内容,却也注意到了她那个亲女儿神色上异样。 她心知肚明,她兄长的这两个女儿,平日里没少折磨她的容心,只可惜林州太远,她连照拂都做不到,只能一年又一年地劝容心忍一忍,再忍一忍。 结果一忍就是这么多年。 傅泠心里早觉得对容心百般亏欠,如今在眼皮子底下,更是舍不得她受委屈。 傅泠眉头蹙着,唤了一声:“执宜,这是怎么了?” 而薛执宜的眼中此刻依旧满是无辜:“我见容心妹妹似乎不大开心,正哄她呢。” 傅佳敏忙不迭补刀:“她这哪是不开心啊,我看她分明就是心思太多了,也就是执宜姐姐心好,对她多有容忍。” 傅佳慧是个喜欢故作端庄大气的,见此情形,便也打圆场道:“姑母,佳敏心直口快,是姐妹几人说话说着玩呢。” 傅容心气得眼圈有些发红,她抬着眼,巴望着傅泠。 这些年,这样日积月累的委屈,她经受的太多了。 而傅泠何尝又不想收拾教训傅家这姐妹二人? 可此刻她并没有太多证据证明她们欺负容心,且傅容心名义上的父亲和嫡母还在场,她若为此说得过多,只怕不方便隐藏傅容心的身份。 想到这里,她便也偃旗息鼓:“好了,执宜,鲈鱼刺多,吃的时候还是仔细些,少说些话。” 薛执宜乖巧点头:“母亲说的是。” 而傅容心看着这一切,手攥得死死的,她垂下了眸子,没再说话。 第27章 一切都变得不对劲 午饭结束后,便逐渐有宾客登门了。 薛振通与薛庭笙、薛庭笙父子三人,需前去招待朝中同僚,傅泠也忙着去设宴陪伴诸位夫人。 按规矩,各家小姐们便由薛执宜作陪。 她从小在华京官门长大,这样的应酬她不知安排过不知多少次,华京闺秀自小耳濡目染,对此中馈之事自是熟稔,早几日前,她便提前打点好了一切。 小到场所布置、点心茶饮,大到宾客名单、座位次序,薛执宜早就得心应手。 薛府的花园里种了不少桂花,如今开得正盛,正是馨香四溢的时候,为了这场宴会,傅泠还专门向花坊订了几十盆菊花,各色芳菲,美不胜收。 薛府的花园正中是一座八角亭,此处宽敞,坐下三十来人也绰绰有余。 薛执宜选择在此花团锦簇间设宴招待。 傅家姐妹生于商门,甚少有这种同官门闺秀同席说话的机会,对此异常珍惜,早早就随薛执宜一起在八角亭内坐下了。 薛若妤本是要随傅泠同去的,却被薛执宜央求着留在了八角亭中,她甚喜于薛执宜的主动亲近,便也答应了下来。 到的最早的几个,和薛执宜素日相熟,几人便也不拘着,趁着人没到齐,便凑在一起打起叶子牌来。 只是。 薛执宜没看到傅容心的身影,便问了句:“容心表妹呢?” 傅佳慧答她:“说是去给含淑表妹添妆去了。” 薛含淑平日也是有些交好的闺秀的,这些人便会在前来八角亭之前,先去轻绿斋陪她说说话,并送些礼添作嫁妆。 闻言,傅佳敏摆弄着叶子牌,头也不抬:“她啊,最喜欢做这种装模作样的事情,好似谁都与她十分要好一样。” …… 轻绿斋。 铜镜之中,那张线条流畅的小脸,不知不觉已两颊凹陷,不知用了多少粉,才勉强遮住眼底的乌青。 仔细描画过的眉毛,和鲜红欲滴的嘴唇,衬得脂粉愈发煞白。 她怔怔看着镜子里的脸,嘴角虽是上扬,却僵硬如泥胎木偶,竟浑然似戴了个面具在脸上一般。 红烛之下,竟让人看一眼就似瞧着个修罗女鬼一般,不禁窜起一身鸡皮疙瘩。 傅容心看见她的时候,险些被吓得退了几步,深吸一口气后,才敢叫人:“含淑……表妹?” 听见人声,薛含淑幽幽回过头来,那双死木一般的双眼看着她,微微一笑:“是表姐啊,过来坐。” 青天白日的,傅容心只觉得背脊冷得似被斩首一般。 “含淑妹妹。”她忍着不适,在薛含淑身边的圆凳上坐下,又从袖中拿出枚翠绿的糯种翡翠戒指:“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只当为妹妹添妆,还望妹妹夫妇和顺,子孙满堂。” 薛含淑伸手接过的瞬间,傅容心觉得她的手也凉得可怕,与此同时,在脂粉味间,还隐隐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像是什么东西……腐烂的臭味。 “妹妹可是病了?”傅容心没忍住问了她。 薛含淑却似受到什么惊吓,眼睫登时一颤,连忙摇头,连带着凤冠上的步摇都哗哗响了几声:“没有……” 说罢,又格外忐忑地看着傅容心:“容心姐姐,我可有病容?” 饶是傅容心死过一次,薛含淑这样也让她觉得心里发毛,她连忙否认:“没有……妹妹今日是最美的新娘子。” 听到傅容心的回答,薛含淑这才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看着薛含淑这般心力交瘁的模样,傅容心不由心生疑窦。 她专门来看望薛含淑,是为了搞清楚,这辈子到底是出于巧合,还是出了什么变故,才会让一切与前世有所不同。 如今看来,薛府只怕还真的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了。 试探一般,傅容心问她:“含淑妹妹,执宜怎么也没来送送你?” “薛执宜……”薛含淑讷讷唤了声,随后,没忍住讽刺般冷笑出声:“容心姐姐从前告诉我,三姐姐心软,又是嫡女,只要我与她交好,她肯定不会不管我的,只要能拿捏住她,我的日子一定不会太难过……”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傅容心都看不惯占了她身份的薛执宜日子太平顺。 那个蠢货,愚笨又好骗,于是她便指使了薛含淑这个有点心计的小贱人去给她的日子添点堵。 只见薛含淑说着说着,她眼圈一点点红了,那张脸也总算有了些许活人的气息:“都靠不住……全都靠不住!” 薛含淑咬牙切齿,却又不敢太大声,她的手狠狠撕扯着帕子,痴痴笑着:“到头来还得是靠我自己!还得是我自己去争来这一切!我不后悔!我绝不后悔!” 傅容心怔怔看着,连忙拉住薛含淑的手:“含淑,你和表姐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薛含淑却似什么都听不到一般,只是低声不断重复着:“我不后悔……我不后悔……” 重生回来,薛家莫名其妙多了个疯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傅容心差点没忍住给自己一个耳光:她到底是真的回到了过去,还是说一切都是她在发癔症?怎么一切都和前世不一样了!? …… 这厢,八角亭。 此时亭中闺秀已有二十来人,人一多便热闹起来,开始玩起了飞花令。 傅容心便是在这时候回来的,她看着薛执宜与华京闺秀的攀谈游刃有余,一颦一笑已然是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做派。 而薛执宜的身边围坐的,也都是生来高贵的京中闺秀,她被她们众星拱月般围在中间,与众人言笑晏晏。 可这本该是属于她傅容心的…… 她冷哼一声,强压下心底的愤恨,换上了一张笑脸:“执宜。” 她笑得眉眼弯弯,便想在薛执宜身边坐下。 可薛执宜却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在她开口之前,便道:“容心可算是回来了,咱们飞花令都玩了一圈了。” 说罢,又差遣素月:“快领表小姐入席,再去煮一壶热茶来!” 傅容心一时尴尬,看着薛执宜的眼底,愈发讳莫如深:这贱人一定有问题!好端端的,怎么就转了性子! 见薛执宜又转头去与薛若妤说话了,傅容心无奈,只能跟随素月入席。 她的座位被安排在傅家姐妹身边,和薛执宜离得远远的。 见状,傅佳敏啧啧:“我都说了吧,没人喜欢你,人家执宜有亲姐妹,你算哪个?” 傅容心没有理她,只冷冷横了一眼,把发过千倍万倍的誓又在心里念了一遍:她早晚要像上辈子一般,把傅佳敏挫骨扬灰! 不过她此时并无暇同傅佳敏计较。 环顾四周,萦儿还没有回来,也不知道她的事办成了没有。 第28章 是柿饼还是回旋镖 厨房。 厨娘和女使们忙进忙出,都在为着婚宴的菜肴做准备。 谁也没心思注意一个陌生面孔的小女使,在这时候走进了厨房。 混在忙碌的仆妇之间,萦儿心里始终惦记着傅容心的话。 她走到放置点心的桌案面前,只见桌上满满当当摆了几十样点心,分别用瓷碟和银盘装好了,一个个按次序排列在桌上。 萦儿捻着衣摆,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正此时,只听一个妇人厉声呵斥着:“死丫头没长眼睛呐!” 萦儿吓得浑身一僵,背后沁出一层汗,幸好发现这声音不是冲着自己的。 “这些是送去花园八角亭,三小姐要的,这些是送去正厅给夫人的,你若敢弄错,仔细我扒了你的皮!” 萦儿的心跳得咚咚的,但还是迅速在心里记下了这些菜肴的去向。 一番忐忑后,她壮着胆子去问那管事厨娘:“大娘,三小姐说要加一道柿饼。” 那管事厨娘一听是主子们要的东西,便指挥着一个正埋头做事的小女使:“你去,把柿饼摆出来。” 那小女使得了令,小鸡啄米般点点头,便取了个蓝釉高脚盏,把生了白霜的柿饼仔仔细细摆放好,放在了送去八角亭的那一批点心里。 做罢这些事,萦儿松了口气,便想趁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不料此时,却听那厨娘又热络地唤了一声:“哟,秋云姑娘!可是来替三小姐传菜的?” 萦儿又被吓得浑身一颤。 只见薛执宜身边的秋云走进厨房,对那管事厨娘道:“正是呢,小姐说客人差不多到齐,这些点心可以呈上去了。” 厨娘道:“三小姐要的点心啊,都在这里了,我这就去支使些人给三小姐送去。” “有劳了。” 说完,那厨娘就转身忙去了。 萦儿缩着脖子站在一旁,祈祷着秋云因为忙碌,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 没想到秋云的目光却是精准落在了她身上:“诶,我见你眼熟,你可是表小姐身边的萦儿?” 大约是因为做了亏心事,萦儿的脸色有些发白,却又担心秋云起疑,只能木讷地点点头。 秋云又问她:“可是表小姐有什么吩咐?” 萦儿只能摇摇头:“不是不是……和小姐没有关系,是我自己迷了路,不小心走到此处来的。” 秋云轻轻哦了一声:“既然如此,我正要回八角亭去呢,表小姐此刻也在那里,你既迷了路,我便带你一块去吧。” 正此时,那厨娘招呼来的下人们已经准备就绪,各自捧着一碟点心,准备跟随秋云出发。 找不到拒绝理由的萦儿,只能这般半推半就的跟着秋云走了。 秋云走在最前头,手里捧着的,正是那一碟柿饼,萦儿跟在一旁,心如擂鼓地走着。 只是走着走着,在距离花园八角亭不远的地方,秋云却突然停了下来。 萦儿抬头,不解地看着她。 却见秋云眉头蹙着,面色似乎不太好看。 秋云面露为难,对她道:“萦儿妹妹,我身子忽然有些不舒服,腹中难受得紧,可否麻烦你替我将这点心送去八角亭?” 担心萦儿拒绝她,又连忙指着前方不远处:“前面拐个弯就到了,可我身子实在受不住了,即便这般送过去,只怕也不好伺候主子,反而还会搅扰了宾客的兴致,你就帮帮我吧。” 萦儿还想拒绝,但那碟柿饼已经被塞到了手里。 …… 傅容心看见萦儿捧着柿饼回来的时候,眼睛都瞪大了一圈。 从前她并不觉得这丫头蠢笨,怎么如今连这么一点小事都办不好? 不过是让她在菜肴里多加一道点心,她怎么就自己傻愣愣的捧着来了?! 看着这一切,薛执宜不禁露出一抹满意的微笑,却又很快强压下嘴角,以遮掩自己的心绪。 似乎对一切毫无察觉一般,薛执宜看着那些被摆在桌上的点心,道:“距婚宴开始还有些时辰,诸位若是不嫌弃,便尝尝厨房新做的糕点吧。” 被赶鸭子上架的萦儿,只能跟随着众女使一同将点心放上桌案。 做罢这一切,她才驼背缩肩的躲回到傅容心身边,却不知道此时此刻的傅容心,真恨不得站起来一把掐死她。 柿饼被摆在薛执宜面前的时候,她身旁的薛若妤自然而然拿起一块。 薛执宜微微眯了眯眼,前世的记忆让她心头骤然一紧。 不远处,傅容心直直瞧着这一切。 她看着薛若妤雪白修长的手指拿起柿饼,帕子轻轻挡在嘴边,就要往嘴里送。 那落了白霜又软糯香甜的柿饼,有时候也会是致命的毒药啊…… 忽然,咣当一声。 薛执宜面前的茶盏打翻了,滚烫的茶水就这么浇在她的裙摆上。 她没忍住,倒抽一口凉气,连忙站起身来,抖落落在身上的茶叶。 素月也连忙上前帮忙,用帕子擦着裙摆。 “小姐,你怎么样了!” 还没来得及把柿饼送进嘴里的薛若妤见状,顿时心急,也顾不上吃了,连忙放下了手中柿饼。 “执宜,怎么样?有没有烫伤?” 宾客们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而薛执宜却只是朝薛若妤摇摇头,道:“长姐,我没事。” 随后又朝众人致歉:“方才一不小心打翻了茶盏,是执宜失态了,实在抱歉,执宜需回屋更衣,失陪片刻,望诸位不要见怪。” 说罢,她拉住了薛若瑜的手:“长姐,你陪我去换件衣服好不好?” 薛若妤虽不明白为什么薛执宜要叫上她,但看她的烫伤似乎十分严重,便也点头,道:“好,长姐陪你去。” 傅容心目瞪口呆看着这二人离场。 不对……不对! 前世的薛若妤分明亲口吃下那柿饼了……怎么会?! 忽然,她的心里闪过了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这个念头让她的心轰然一震…… 难不成……回来的不止她一个人?! 难道说…… 薛执宜也回来了?! 可是这不可能! 她是真命凤凰、天之骄女! 可薛执宜算什么东西?凭什么也能和她一起回来! 第29章 长姐有孕大喜过望 薛执宜挽着薛若妤的手,分明被烫伤的是她,但这个动作更像是她在小心翼翼扶着薛若妤。 薛若妤的角度,她看见薛执宜的神色有些异常,嘴角低垂着,眼神还有些恍惚。 “执宜,你真的没事吗?” 薛执宜摇头,却也没有再继续说话。 她的前世过的太过匆忙,有许多细节她都未能清晰记得。 但这一世今天,却解了一件困惑她两辈子的事情。 前世,薛若妤并未在八角亭中久留,不过坐下说几句话后,便独自回她出嫁前的院子了。 当时她八角亭中是吃过点心的,回去后,不多时便突然腹痛如绞。 起初还以为是吃坏了什么东西,结果没过多久,她身子就开始见红。 等到大夫来了之后,她才知道,她不小心吃了相克的食物。 其实这对寻常人来说,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那时候连薛若妤她自己都不知道,其实她已经有一个月身孕。 对一个连胎都没有坐稳的孕妇来说,如此一番折腾下,薛若妤小产了。 并且就是因为这一次,她伤了身子,等到下一次有孕的时候才会失血过多而亡。 前世的薛执宜其实一直未能明确知道,究竟是哪两样食物起了冲突,才导致了那场悲剧。 而薛若妤也没有让人细查下去,甚至向唐家隐瞒了她小产的真实原因,只说是自己不小心摔了。 因为八角亭的这些食物,都是薛执宜安排准备的,薛若妤不想唐家人因此而迁怒于薛执宜,亦不想在婚宴上引起恐慌…… 薛执宜当时想要私下调查一番,可等她回过神来,宴席早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连残羹都进了泔水桶,没给她任何取证的机会。 前世,她当真以为是自己在安排菜品上出了疏漏,直到死,都觉得心中有愧。 这一世,她将菜单查了又查,甚至还专门去询问了大夫,确保不会有任何隐患后,她便提前让秋云去厨房盯着,以防有人动手脚。 果不其然,鬼鬼祟祟前来的,正是傅容心身边的萦儿。 鲈鱼和柿饼,这两样相克的食物,才是害了薛若妤的真凶! 只是她不明白,薛若妤和她傅容心无仇无怨,她究竟为什么要用这种手段来害自己的亲姐姐? 是为了让那个孩子生不下来吗? 可这个孩子和她有什么利害关系? 而且那时候,世界上根本没有一个人知道薛若妤已经有了身孕,傅容心按理说也不会知道。 …… 八角亭中。 傅容心只觉烦躁不安。 按照前世一模一样的计划,怎么会没成功呢? 她分明记得上一次薛若妤是小产了的。 其实那时候,她本不知道薛若妤已经有了身孕,只不过她就是看不惯薛执宜,如果薛执宜布置的宴会上出了事,且这个出事的还是傅泠的宝贝长女,那么薛执宜一定不会被轻恕。 不止如此,她很讨厌薛若妤。 薛若妤这个贱人,错把鱼目当珍珠,对一个赝品百般亲近,反而对她这个真正的亲妹妹疏离厌恶。 真是和薛执宜同流合污的贱人,前世活该落得惨死! …… 绛雪轩中,薛执宜已然换好了新衣裳。 钴蓝色的衣裙将她的皮肤衬得很白,更显得那双眼睛清透如秋水一般。 “长姐,我还是觉得身上有些不舒服,不如叫大夫来瞧一瞧吧。” 薛若妤点头:“仔细些也好。” 于是素月便被差遣去请大夫了。 在等大夫来的这段时间,薛若妤也有些好奇之事想问一问她。 “执宜,你这回好像没有那般亲近容心表妹了,可是你们之间生了什么龃龉?” 薛执宜只是摇摇头:“没有呀,长姐何故如此发问?” “我只是见你从前都与她十分要好,觉得有些奇怪罢了。” 坐在绛雪轩的矮榻上,薛执宜支着脑脑袋道:“其实我觉得傅家几位表姐妹,与咱们的关系都是一样的,我若是厚此薄彼,另外佳慧和佳敏心里头多少会有些不痛快,回头或许还会因此找容心的麻烦,既然如此,我便应当对她们所有人都以诚相待,不分高低,如此这般,也免了容心表妹回林州之后的一些麻烦。” 听到她这么说,薛若妤也松了口气:“你能这么想就是最好了,说明我们执宜长大了。” 她说着,又轻轻捏了捏薛执宜的小脸。 恰好此时大夫来了。 薛执宜身上的伤不便示人,便只能让大夫把把脉,并询问几句伤口的情况,以便开方子抓药。 薛执宜自己知道,她泼茶水也只是为了寻个理由支走薛若妤,那茶水也只让她的皮肤有些发红,其实并无大碍。 那大夫开了些药膏就要走,却被她叫住了:“大夫且等等,我姐姐从林州过来,一路舟车劳顿,睡眠只怕不太安稳,还请大夫也帮忙把一把脉,顺便开一些安神的药方。” 薛若妤素来觉浅,因此也并未推拒。 隔着帕子,大夫搭了她的脉,而后,只见大夫的眼睛忽然一亮,而后便从凳上起身,忙不迭恭贺起来:“这位夫人,恭喜恭喜啊!” 薛若妤有些不解,她成婚多年,久无身孕,对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抱太大希望,因此一时半会儿,她还没明白过来大夫所说的是何意思。 却听大夫道:“这位夫人,您已经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闻言,薛若妤当时就愣住了。 她后知后觉的捂着自己的嘴,一双眼睛睁得圆圆的,不知不觉,眼眶便红了。 薛执宜连忙抚着她的后背:“长姐,这是天大的喜事!” 见她如此神色,薛执宜打心眼里高兴。 素月欢欢喜喜给了大夫赏钱送人出去。 没了外人,薛若妤的声音也不禁哽咽起来,因为激动,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落。 薛执宜安抚她:“长姐盼这个孩子盼了这么久,怎么还哭了?” “就是因为盼了他太久……执宜,你知道我有多欢喜吗?” 薛执宜被她弄得眼眶也有些热了。 这一世,有些事情终究不一样了,长姐的这个孩子会好好降生,之后的那些悲剧绝对不会、也不能再发生了。 “长姐今天哪里都不要去了,就留在绛雪轩吧,姐夫知道了定然喜不自胜,咱们一起好好看着这孩子降生,仔仔细细疼他爱他。” 薛若妤哭着点了点头。 “可要我差人去告诉姐夫一声?” 薛若妤闻言,脸颊泛起微红,声音轻轻柔柔,又带着几分羞涩:“我想亲口告诉他……” 第30章 傅容心的死装前夫 薛若妤被留在了绛雪轩养胎,薛执宜也独自回到了宴席上。 她一回来,便察觉到傅容心心的目光直勾勾盯着她,虽人是笑着,但那眼神却冰冷的,恨不得要将她拆骨剥皮。 傅容心不是傻子,不可能对她的动作毫无察觉。 薛执宜只微微一笑回敬她。 正此时,只听通报的女使一声高呼:“安乐郡主到!” “安乐郡主……是安乐郡主……” 闻声,所有人都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齐齐起身,鞠身而拜。 只见数名女子敛眉垂首而来,具是身着官袍,头戴乌纱,尽是女官打扮。 除此之外,还有十余宫女紧随其后,又是焚香,又是打扇,场面甚是隆重。 “安乐郡主是谁?这排场,还以为是个公主呢……”傅佳敏没忍住小声嘟囔起来。 傅容心瞥了她一眼,暗自嘲讽她的无知。 何止是是排场像个公主?就是公主都没有安乐郡主的排场。 只因这位安乐郡主,是太后的独女永宁公主与临安公的的女儿。 后来,临安公以身殉国、永宁公主自尽殉情后,年仅十岁的安乐郡主霍知愉,便被太后接到宫中养大。 太后无处安放的爱女之心,便全都倾注在了这位小郡主身上。 可以说,霍知愉是贵女中的贵女,是整个雍朝最尊贵的闺秀。 只见众星拱月之间,隔着帷扇,不太能看清楚安乐郡主的相貌。 她的裙袂垂在脚边,衣裙上的金丝绣着繁复又精美的纹样,身上的环佩随着她的步伐琮琮响着。 伴随着清甜好闻的香味,由远及近,只听一个甜美又略带稚气的声音响起:“不必多礼,都平身吧。” 那声音显得有些娇气,却不骄横,虽透着矜贵,却不傲气。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少女身着粉色云锦百迭裙,外套锦绣云华广袖袄,一头青丝梳成对娇俏的百合髻,头上的头冠虽华丽,却不是傅佳敏那般显得垄余繁杂,那张小脸也的确撑得起这般精美华丽。 只是傅佳敏和傅佳慧却齐齐愣住了:因为这位安乐郡主瞧起来个子小小的,分明才是个孩子而已。 安乐郡主霍知愉笑颜如花,有一对小小的酒窝,下巴总是微微仰着,眼神坦荡又大方,理所当然的享受着众人的礼遇,仿若这世间所有的宠爱都理所当然聚焦在她身上。 看着她,薛执宜只在心中微微一叹。 可惜这位小郡主的好运,似乎只停留在她短暂的前十几年人生。 小郡主如今十三岁,可薛执宜却知道,仅仅两年后,她所依靠的太后便会仙逝,从小未受过一丝苦楚的她,会被送到北狄和亲。 虽然她的二哥,继任的临安侯拼死相争,却也还是没有改变她和亲的命运。 霍家在西北抵御北狄多年,临安公与其长子便是死北狄人的手里,北狄与霍家可谓血海深仇,山高路远,前世的薛执宜也不知道,这位小郡主后来的命运如何了。 但想来,好不到哪里去。 安乐郡主金尊玉贵,自然不是薛执宜一个未出阁的少女可以应对接待的。 听闻她驾临,傅泠便带着众夫人一同到花园前来。 原本被设在正厅的宴席,便这么被转移到了花园里。 薛执宜很自觉地让出主位:“请郡主上座。” 小郡主很自然地伸出手,搭在身旁的女官手上:“走吧,柴月。” 那个被唤做柴月的女官,看着二十出头的模样,不苟言笑,闻言,也只是恭恭敬敬的抬起手,将霍知愉扶上主位。 “多谢薛姐姐了,你也请坐吧。”霍知愉甜甜一笑,煞如春风拂面 傅泠也迎了上来,面对这么一个刚十三岁的小丫头,她的表情动作却不敢有丝毫懈怠。 原本薛家也只是随意递一递请帖,没想到霍家的人居然真的会来,这倒让傅泠有些意外,也有些措手不及。 毕竟,她可不认为薛含淑的婚事能有这么大的面子请来这帮贵客。 “郡主亲临薛家,臣妇深感荣幸,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郡主见谅。” 霍知愉年纪小,脸上还带着肉乎乎的婴儿肥,笑起来的时候挤在嘴角边。 “薛夫人不必客气,只当我是个晚辈就好,我也不过闺中闲来无事,才特地向外祖母请了恩典,随二哥出宫来玩一玩。” “倒是难得见安乐妹妹出宫,可是皇祖母要你读的书都已经学完了?” 这忽然响起的声音温润,还带着几分磁性,虽年轻,却有着让人难以抗拒的威严。 此声一出,整个八角亭顿时安静了下来。 薛执宜的内心顿时如巨石落入湖面,掀起惊涛骇浪…… 她藏在袖底的手紧紧握着,发出嘎哒一声。 短暂议论过后,所有人连忙起身而拜。 这一次的恭敬程度,甚至远胜于安乐郡主驾临。 薛执宜恍了恍心神,连忙跟随众人的动作一起跪下。 “参见恭王殿下!” 薛执宜的那位未婚夫,恭王顾世崇。 或许是因为这两位大人物的到场,这场宴会的重心完完全全转移到了花园,傅泠干脆命人把桌椅设在此处。 整个花园一下子热闹起来,不光有她们这些未出阁的小姐们,就连各家老爷和夫人们,也都齐聚于此。 薛执宜悄悄斜睨着那男子。 上一世,薛振通就是恭王的追随者,而恭王也需要户部尚书这个钱袋子为他谋划,所以很早的时候,他就让党羽向皇上进言,为他选妃,并在备选名单上做了手脚,将薛执宜赐婚给她做正妃,只待她到了年岁,便安排成婚。 其实,这个婚约与其说是薛执宜与顾世崇的,倒不如说是薛家嫡女与恭王的。 薛家原本的计划是,待傅容心恢复其真实身份之后再嫁与恭王,到那个时候,恭王也差不多坐稳了在朝中的位置。 如此一来,傅容心便能顺理成章地先做恭王妃,再做皇后。 除了恭王期间曾失势过一阵子,让作为他党羽的薛家被政敌扣上罪名铲除,其他的一切也的基本上确如他们的计划发展。 薛执宜临死前,也的确得知了顾世崇登基,以及傅容心将要被封为皇后的事。 至于她死后的事情,她就不知道了。 她不知道,但傅容心却是知道的。 自从恭王走进众人的视野,傅容心便将头埋得愈发低。 她知道恭王虽成功登基,但最后的赢家却是珹王。 此刻的她,对自己前世的丈夫避如瘟神,巴不得钻个洞将自己整个人埋进去,生怕恭王的垂青再一次落在她身上。 “恭王哥哥怎么管起我来了?” 所有人里,只有安乐郡主霍知愉对恭王没有丝毫畏惧,反倒歪着脑袋与她调笑。 第31章 与恭王的前尘旧恨 “好了,都平身吧,这般小心翼翼,倒像本王搅扰了你们的兴致一般。”顾世崇对众人免礼道。 “多谢恭王殿下!” 众人纷纷跪谢,而后起身,在恭王落座于最上首后才敢入座。 一直跟在他身边的薛振通,一言一行极尽谄媚,他在恭王的下首位落座,堆满了笑脸与之攀谈。 薛执宜和顾世崇虽有婚约,但其实,他们并不熟。 这场联姻的主要目的是将薛家和恭王紧紧绑在一起,而前世的薛执宜一直安安稳稳待在闺阁中,与恭王见面的次数不过寥寥几次,还都是在这样的宴会上。 相比于她和恭王…… 薛执宜看了一眼低低埋着头的傅容心。 这个真正的薛家女,和她的未婚夫之间,似乎有着命中注定斩不断的红线。 前世,傅容心还是傅家庶女,面对胡水仙的逼婚,她独自逃出家门,却也能好巧不巧便碰上了恭王。 薛执宜仍清晰记得那一次,傅容心哭着求她,说她和恭王是真心相爱的,希望他日薛执宜成了恭王妃之后,能够给她一个安身之所,哪怕是作为最低贱的侍妾也好,只要能让她和顾世崇相守。 薛执宜对恭王并无男女之情,又和傅容心情同姐妹,于是便也答应了她的请求。 不过,虽然她和恭王算不上熟,但并不代表顾世崇就不欠她的。 那时候薛家刚刚出事,薛执宜被罚没为贱籍,送入春风楼为官妓。 那时候,她担心的是薛家其他人的安危,受尽酷刑也不愿意透露他们的去向。 直到有一次,她趁夜从春风楼逃了出来,去敲恭王府的门,请求他看在从前薛振通追随过他的份上,帮忙找到薛家其他人。 但那时候的恭王自顾不暇,并没有答应她的请求,反倒是让手下的人将她送还春风楼。 那一次,薛执宜几乎被活生生打死。 此后,她便也冷静下来,松口答应了老鸨的接客的要求。 因为只有这样,她才有机会游走于华金权贵之间,暗自收集能为薛家洗清冤屈的证据。 彼时,她虽见识了恭王无情寡恩,但她手中的证据,却桩桩件件都指向了他的政敌珹王,顾世崇会需要的。 只要把证据交到顾世崇手里,薛家就有希望洗清冤屈。 后来,这项证据成为了恭王扭转局面的关键,让他得以扳倒珹王。 可是即便如此,身处春风楼的薛执宜也没有等来任何转机。 不管是恭王党还是薛家人都抛弃了她。 她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原来她第一次求助恭王时,恭王其实早就已经将薛家人偷偷藏匿起来,妥善安置。 并且那时候的顾世崇,其实就已经知晓了傅容心真命凤凰的身份。 原来自始至终被蒙在鼓里、被利用的,都只有她这个可怜的替死鬼…… 或许是薛执宜眼中的仇恨太过刺眼,让恭王顺着她的视线与她正面对上。 薛执宜飞快低下头。但眼底却是愈发冰冷:这一世她重生归来,一定要亲手摧毁了顾世崇的帝王梦。 有她在,顾世崇当不了皇帝,傅容心也做不了皇后! “恭王哥哥发什么呆呢?”安乐郡主的一句话将顾世崇的视线拉了回来。 恭王轻轻啧了一声:“你就不能自己安安静静吃会点心喝会儿茶?总缠着我说话做什么?” “谁缠着你了?”安乐郡主人小鬼大的眼睛里透着机灵:“我是问你,我二哥呢?” “你二哥?”恭王看了看周遭,并没有看到想要寻找的人,便道:“你又不是不了解霍无忧,他最不喜欢凑热闹,此刻谁知道他在哪里躲懒。” “真是没劲,一整天没看见他了。”安乐郡主托着腮嘟嘟囔囔,说罢,便起身:“柴月,我想找找他去。” 那个被唤做柴月的女官身穿官袍,看着约摸二十五六岁,清秀的模样间透着清冷,一对薄唇不苟言笑地抿着。 她道了声是,随即对身后的一众宫女和女官高声道:“郡主起驾!” 安乐郡主的脸鼓得更圆了:“我就随便逛逛,不用这么大阵仗。” 她插着腰,随意指了几个人:“你们几个在我身后远远跟着就好了,剩下的,本郡主大发慈悲,容你们自己玩去!不然都跟着我多无聊啊。” 柴月闻言,低眉垂首:“是。” 于是乎,安乐郡主便这般声势浩大地离席,在薛家的院子里逛了起来。 送走了郡主,花园这厢,即便所有宾客都聚集于此,众人也依旧是和自己熟识之人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下棋、品茶或是打叶子牌。 只是八角亭的位置被让给了恭王,以及今日到访的几位朝中大员,她们这些女孩子们便不得已将她们的坐席转移到八角亭外。 她们的位置不远不近,刚好能看见八角亭内的情形,却又听不清他们所聊的是什么。 这时候,御史家的林小姐突然提议道:“咱们闲着也是闲着,你看这桌上的花签各不相同,不如我们就以此抽签,抽中什么便以什么为题,抚琴一曲,如何?” 说罢,又问薛执宜:“请问薛小姐,可否借一张琴给我们?” 薛执宜款款一笑:“自然。” 说着,便让素月去绛雪轩取琴来。 相比于其她乐器,琴乃君子六艺之一,官门小姐们自然都是会一些的,这样的游戏能让尽可能多的人都参与进来。 一张琴被呈上来后,林小姐也向薛执宜提出邀约:“听说薛小姐琴技甚佳,不如跟我们一起玩吧?” 不知在想什么,薛执宜便也点点头应了下来。 几位闺秀轮番抽着签,抽到“春未老,风细柳斜斜”的,便弹了一首《章台柳》。 抽到“潇洒江梅,向竹梢疏处,横两三枝”的,便抚一曲《折梅》。 轮到薛执宜,她随手抽出一签。 林小姐忙不迭问:“是什么?” 见她好奇,薛执宜便顺手将花签交给了她,只见林小姐接过后吟道:“香满衣,云满路,鸾凤绕身飞舞……好诗呀,不知薛小姐要奏什么曲子?我们就洗耳恭听了。” 听到那句诗,薛执宜的眉头不动声色微微一挑。而后展颜一笑:“那我就献丑了。” 说罢,她的手搭在琴弦上,随着她手指的勾与挑,琴声如流水一般从她之间流出,其声琮琮,如环配相撞,又如微风,流畅的在她指间化开…… 随着琴声愈发激昂,八角亭内外,各自说话的声音安静了一瞬。 越来越多人的目光被她的琴声吸引。 与她一同抽花签的几位闺秀更是愣在原地,顿时满目惊愕。 “《鸣鸾》……是《鸣鸾》!”林小姐小声惊叹。 《鸣鸾》这首曲子极其难弹,需要演奏者的功力深厚,能流畅处理每一个转音,并且需要手指有力,如鸾鸟嘶鸣,扶摇直上。 而薛执宜却对周遭的一切是视若无物。 她自幼也学琴,只不过琴技并算不上突出。那是因为,前世的她只是一个普通的闺阁小姐,抚琴一事只需要会,而不需精通。 但后来,她沦落春风楼,若不勤学苦练,在琴技上做到出神入化的地步,老鸨的鞭子便会一下一下的落在她身上。 这样的琴声也将傅泠吸引了过来。 她身旁的几位夫人还在小声同她夸奖和赞扬薛执宜,但她那客套的笑却不达眼底。 据她所知,她这个女儿资质平庸,比不上她的容心分毫,怎么会连《鸣鸾》这种晦涩的曲子都弹得这般入木三分? 心生疑窦的不只是她,还有傅容心。 此刻的傅容心幽幽看着这一切。或许,现在她可以确定一件事了:薛执宜,是真的回来了…… 第32章 真没想勾引你前夫 一曲毕,万籁俱寂。 “好!” 忽然响起的掌声,打破了激昂乐曲结束后的宁静。 只听那略带磁性的声音带着几分愉悦,恭王顾世崇抚掌而叹:“薛三小姐琴技高超,整个华京上下,只怕无人能及。” 人尽皆知,薛执宜和恭王有婚约,因为这层关系,周遭人等都开始小声的交头接耳起来,声音里满是八卦的气息。 恭王身边的薛振通见此情形,只忙不迭讨好道:“不过是些闺阁女儿们闲来无事逗个乐罢了,能入殿下的眼,是执宜的福气。” 而听到夸奖的薛执宜起身,朝八角亭的方向走去,她站在亭外,不卑不亢一拜:“殿下谬赞,臣女只是雕虫小技微末伎俩罢了。” 看着这一切,傅容心都没忍住冷笑起来:若薛执宜和她一样也是重生回来的,那她此刻在做什么?苦练琴技勾引恭王?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傅容心的嘴角勾起一抹讽刺: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薛执宜根本不足为惧,还是和前世一样愚蠢,蠢出升天! 顾世崇的眼里含着笑,但那笑却不像是赞许,反而像是在看什么有趣的玩意儿一般。 “能将《鸣鸾》弹成这般,已经是十分出类拔萃了,想必得下不少苦工,不知薛三小姐在这场宴会之前,将这首曲子练了多久呢?” 薛执宜闻言眉头一跳:顾世崇在想什么?难不成他以为她弹奏此曲,是为了在他面前出风头吧?这人到底是有多自以为是? 不过……他若是能这么想,倒也很好。 薛执宜仪态端庄,笑容和煦,似没有听明白恭王话里的意味。 “臣女不过平日里随手拨弄两下,恰好会这支曲子罢了。” “哦?”顾世崇打量着她:“按薛三小姐如此说法,你会的曲子应当有不少,可是为何,花签抽中的这首诗说的是鸾凤,且重点在凤而非鸾,而你却只弹奏了鸾鸟,是否有些牵强附会了?” 言外之意就是,薛执宜为了在自己妹妹的婚宴上大出风头,而苦练了一支极其惹人注目的曲子,哪怕曲不对题也要强奏。 这次,他的话里明明白白带了刁难的意味,周遭人等的议论声更甚:难道恭王对自己这位未婚妻并不满意吗? 若是今日薛执宜下不来台,她只怕要成为整个华京议论的笑柄。 想到这里,傅容心愈发得意。 其实前世,她和恭王温存之时,就曾听他说过,他若非为了与薛家联姻,好好笼络住户部尚书,也不会娶这么一位资质平平的女子做他的正妃。 果然啊,山鸡就是山鸡,无论如何也当不成凤凰,不管前世还是今生,薛执宜都只是个跳梁小丑。 没等薛执宜说话,薛振通便连忙跳出来打圆场:“执宜粗鄙无知,搅扰了殿下的兴致,臣定当好好教导,让她再也不敢犯!” 对于这个并非亲生的女儿,薛振通平日里并不大在意她,只当是多养一张嘴罢了,可他却不容薛执宜在外头丢他的脸。 不管是薛执宜还是顾世崇,都没有对薛振通的话表现出任何反应。 只见薛执宜依旧面色无澜,对周遭的议论声充耳不闻。 “回殿下,此花签中,鸾凤并行,并无高低主次之分,既然演奏凤凰可以,演奏鸾鸟,臣女以为并无不可。” “但凤凰与鸾鸟同列时,凤凰尊贵,而鸾鸟次之,若按照常人的想法,通常会选择以凤凰为题,譬如《凤求凰》这样的曲子,会抚琴的人,多少都会弹奏一二,只不过,若非琴技出神入化,便很难将《凤求凰》这样的曲子奏得出彩就是了。” 见薛执宜还想说话,薛振通连忙呵斥:“执宜,不得无礼!还不快退下!” 闻言,恭王却是颇为不耐烦地冷呵一声:“本王尚在此,薛大人怎发号施令起来了?” 薛振通额头上的汗都滴下来了,他弓着身子告罪:“臣……臣不敢。” 终于让薛振通闭了嘴,顾世崇看着薛执宜,眉头微微一挑:“继续。” 薛执宜道:“臣女以为鸾鸟并不比凤凰低贱,鸾鸟一样是神鸟,可搏击长空,亦可扶摇直上,正是因此,臣女幼时便十分喜欢,故而专程学过《鸣鸾》这支曲子。” 说罢,她微微一笑,却忽而话锋一转:“所以臣女只是学过自己喜爱的琴谱,也只是对这一两曲熟能生巧罢了,其实臣女学过的曲子并不多,譬如殿下所言的那曲《凤求凰》,臣女的确不会。所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臣女并不以此为耻。” 听完薛执宜的一番话后,顾世崇微微一愣:“真是好伶俐的一张嘴。” “臣女不敢。” 这大约是顾世崇第一次这般仔细的瞧自己这位未婚妻,只见她仪态端庄,进退有度,且不卑不亢,并不因他的身份而谄媚讨好,也未曾失礼引人厌烦。 第一眼虽不觉得惊艳,但却与她的言行举止一般恰到好处,是一张让人看着十分舒服的脸。 顾世崇双眼睛里的情绪也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你说你不会弹《凤求凰》。” “回殿下,臣女不会。” 《凤求凰》乃琴谱之中最常见的曲子,会抚琴的人,多少都能奏上几句,可薛执宜却不会。 不料,薛执宜忽然展颜一笑:“是臣女技艺不佳,搅扰了殿下的兴致,但臣女知道有一个人,她所弹奏的《凤求凰》可谓昆山玉碎,芙蓉泣露,若是能请她演奏一番,想必会十分惊艳。” 被她这么一说。顾世崇来了几分兴趣:“不知薛三小姐说的人,此刻可在这园中?” 傅容心看着这一切,心中却莫名的忐忑起来。 果不其然,接下来便听薛执宜道:“这位便是臣女的表妹,林州傅容心。” “傅容心是谁?她是哪一位?”有人小心问了句。 傅容心还没反应过来,却见薛执宜面带微笑,朝她款款而来。 在众人的目光中,薛执宜拉住她的手:“回禀殿下,便是这一位了,臣女的表妹素有林州第一美人和林州第一才女之称,琴技可谓一绝,尤其是一首《凤求凰》,更是让人如凤凰清啼。” 傅容心咽了咽:她没明白薛执宜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而此时周遭人又小心的议论起来。 “林州第一美人,林州第一才女,原来就是她呀!从前我倒是听过她的名字。” “这容貌的确是一等一的美丽,不过这也称不上第一吧?” “你懂什么?林州又不是华京,林州第一美人的容貌,在华京自然显得寻常些,也并不奇怪。” “也称不上寻常吧?你是不是嫉妒她?” “我嫉妒她做什么?一看就是个小门小户的女子,你让她与华京第一美人站在一起,便可见真章!” 顾世崇的目光也随之落在了傅容心身上,只一眼,薛执宜就清晰看见他的眼底闪了闪。 很明显,仅仅是一眼,他就被傅容心的容貌所惊艳。 “执宜你做什么?不要胡闹!” 同样不明所以的还有傅泠。 她怔怔看着薛执宜,总觉得这个不安好心的赝品会对她的宝贝女儿做什么,此刻她巴不得将傅容心抢到自己的身边护住。 却见薛执宜微微一笑,露出几分天真:“母亲,女儿只是觉得表妹的琴技实属一绝,胜过女儿千百倍,若今天大家因为我这么点微末伎俩而错过了表妹的琴声,当属可惜。” 如今众目睽睽之下,傅容心不好当众甩开薛执宜的手,只能恭恭敬敬朝顾世崇行了个礼:“臣女傅容心见过恭王殿下。” 第33章 醉翁之意不在前夫 “听说你琴技绝佳?” 打量着傅容心,顾世崇的双眼微微眯起,手指慢悠悠把玩起了桌上的茶盏。 “雕虫小技,恐扰了殿下清听。” “不妨事,随意弹拨一二即可。” 顾世崇的颜色意味不明,虽然这位傅容心站在薛执宜身边,无论是打扮还是气度上都略逊一筹,显得小家子气了些,但实在是这张脸太过美貌,让人难以移开双眼,如此小家碧玉,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素来高傲的真凤凰傅容心,此刻并不知道顾世崇心中所想,否则只怕真要被活活气死。 她斜斜瞪了一眼身旁,却正对上薛执宜满是期待的双眼。 傅容心心里冷笑:难不成薛执宜是想用琴技来艳压她? 若是这般,薛执宜可就打错了主意,她林州第一才女的名号可不是凭空得来的。 可话已至此,她若是不弹,只怕更让人觉得她浪得虚名了。 只是,她弹这个琴,若弹得太好,入了顾世崇的眼,又该如何是好? 这辈子她是不再愿意和顾世崇搅在一起了,上辈子断头的滋味,她算是受够了。 不过她又转念一想,她如今的身份只是个商门庶女,顾世崇看重门第,即便看上了才色,也不会轻易将她纳入府中。 片刻思忖后,她道:“既如此,民女便恭敬不如从命,还望殿下多多包涵。” 说话间,琴被搬至八角亭中。 傅容心跪坐于琴桌前,一双素手搭在琴弦上。 此时,所有人几乎都屏住呼吸,想要听一听这位林州第一才女的本事。 随着第一声琴音响起,悠扬而绵长的音律从她指尖淌出。 其声轻柔婉转,如凤凰清啼; 其声幽怨婉转,如低语诉说。 绵长悠扬,余韵悠然。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随着优美的琴音,傅容心的吟唱声适时响起,如罗织一匹锦缎,琴声和她的吟唱声相互交织。 她的琴技并不比薛执宜差,搭配上林州女子温柔绵软的嗓音,更让人沉醉其间。 傅泠看着这一切,心中隐隐生出暗喜:果真是她的女儿,即便养在林州那样的地方,也依旧是一等一的出挑,相比之下,薛执宜虽然姓薛,但居然想通过这样愚蠢的方式压过容心的风采。 果真是愚蠢至极! 素日里只当她愚钝,不曾想一个替真命凤凰挡灾的替死鬼,竟然有这种害人的心思。 果然,有的人就是天生低贱。 容心早晚是要嫁给恭王的,既然如此,如今让容心在恭王面前展露头角,让他念念不忘,将来要将容心和薛执宜换回来时,想必恭王心中也是十分满意的。 随着最后一声弹拨,一曲毕。 周遭惊叹之声不绝于耳,人人都交头接耳的夸赞这位从林州来的闺秀,唯有站在一旁的傅佳敏和傅佳慧姐妹两人,几乎要把手帕给撕烂。 傅容心弹完琴起身,盈盈一拜:“民女献丑了,还望殿下莫要责怪。” 顾世崇的笑意里也带了几分沉醉,他抚掌感叹:“林州第一才女,林州第一美人,当之无愧!不知是哪家的小姐?” 傅容心又福了福:“家父是林州傅氏商行的傅维。” 原来只是个商门女。 顾世崇眼里被勾起的兴致又沉下去了几分。 出尽了风头的傅容心,回过头想看一看薛执宜使坏落空后的憋屈模样,却没想到薛执宜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甚至那笑意更深了。 她不明所以,却没想到正此时,她与薛执宜身后人群中的一个人对上了视线……瞬间,只觉得身后泛起一股寒意。 而薛执宜只是微微一笑:“表妹的琴技在我之上,执宜自愧不如。” 说罢,顺着傅容心惊恐的视线,薛执宜也回过头去。 只见此时,人群中一个男子正饶有兴致的看着傅容心的方向。 那男子看着三十多岁,身形高大,只是那双打量人的眼睛,看起来多多少少沾了一些猥琐。 看到这一幕,薛执宜脸上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 这位不是什么大人物,他名叫高庆年,只是督察院一个区区六品官。且其人行迹猥琐,喜好女色,后院中光是正经妻妾就有八房,更遑论数不清的通房丫头。 前世,就是这么一个人登门傅家,求娶傅容心为妾。 胡水仙自然乐见其成,因为她可以通过这门婚事让傅家和官门搭上关系,好给她的嫡亲女儿许嫁个官宦人家。 作为代价,仅仅是牺牲一个屡次抢她女儿风头的庶女,简直无本万利。 这门婚事是趁着傅维不在家时定下的,而林州远离华京,这件事情并没有传到傅泠的耳朵中。 可傅容心怎么可能会让自己一个真命凤凰明珠蒙尘呢? 于是她连夜出逃跑到华京,途中便遇到了顾世崇,二人就是在那时候有了苟且的。 不过,上一世的傅容心并不会这么早就遇上高庆年,当时高庆年并没有来参加这场婚礼,或者说以他的官职,薛振通并没有刻意笼络,所以甚至连请帖都没有给他发,他们相遇的时间应当是在几个月后。 只不过薛执宜在拟定宾客名单的阶段,让瑚白往名单里加了这么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物。 薛振通在看过名单后,甚至都没有注意到高庆年的存在,就批准了那份宾客名单。 这么大的动静,那位好色之徒高庆年怎么着也该注意到她了吧? 六品官纳一个商门庶女为妾,这实在是门当户对的好亲事。 只不过薛执宜有一点不明白,按理说这时候的傅容心应当还不认识高庆年,为什么她会表现得这般惊恐? 她眯了眯眼。 难道傅容心身上还有什么东西,或者说前世还有什么细节,是她忽略了的? 不料此时突然传来一阵惨叫声。 循声望去,只见傅佳敏不知何时弓着身子蹲了下来,捂着肚子惨嚎不已。 而身旁的傅佳慧明显克制了许多,但还是忍不住扶着墙弓着身子,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噼里啪啦往下掉。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胡水仙连忙上前。 傅佳敏疼得都哭出声来了:“娘!我的肚子好疼啊……不会是有人要下毒害我们吧?” 一听说下毒,在座的各位都是出自华京官门的,对这两个字格外敏感,当时就警惕了起来。 不仅如此,恭王带来的侍卫瞬间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将他围了起来,口中高喊:“护驾!” 见此情形,傅泠连催促:“还不快去请大夫来!” 第34章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恭王只是默默看着眼前这一切,并不置词,甚至那张脸上还没来得及表现出任何不满的情绪,反倒是有几分看戏的意味。 但也足够把众人吓得敛声屏气,薛家从主子到下人,更是忙不迭跪下。 薛执宜见状,未免显得太突兀,便也跟随他们一同行礼。 恭王并未苛责,只是悠悠叹了一口气:“事情未有定论。眼下还是先等大夫来了再做处理,薛大人和薛夫人还请免礼。” 二人这才敢起身,低眉顺眼着等大夫到来。 大夫来得很快,他连忙上来为傅家姐妹二人把脉。 这并非什么疑难杂症,因此他很快就给出了答复。 “这两位小姐都是因为误食了相克的食物,才致腹痛的。” “相克的食物?”傅泠默念了一声,而后把视线转向薛执宜,那张脸一下子冷了下来:“执宜,你过来。” 薛执宜应声上前:“娘,怎么了吗?” “花园中的点心是你安排的,可是其间出了什么疏漏?” 旁人听着,只觉傅泠语气平静,甚至听不出多少责怪的意思,唯有薛执宜站得近,能清晰看见她眼底极尽的森寒。 “今日宴会,一应饮食都是女儿安排的,是女儿几日前就列好了单子,由母亲过目后才敢吩咐下去,应当不会有误。” 说罢,她唤了声:“素月。” 素月心领神会,很自觉地将一份装裱精致的册子递上前去。 薛执宜接过后,翻开,里头是压了金粉的红纸为底,以簪花小楷工工整整写了满满几页。 她将菜单递给了大夫:“麻烦大夫瞧瞧,这里头可是有什么疏漏?” 薛执宜进退有度,不疾不徐,一举一动皆是落落大方,这让在旁看着的傅容心格外不是滋味:装腔作势、沐猴而冠的赝品罢了! 那大夫埋着头,仔细瞧了又瞧,才道:“小姐,这菜单老身瞧了,并无任何不妥。” “哦?”薛执宜不解:“既如此,又怎会有腹痛之状?可是大夫有什么遗漏了?” 大夫摆手:“老身年纪岁大,但若是连相克的食物都瞧不出来,老身的医馆只怕要趁早关门大吉了。” 薛执宜眉头微蹙,略思索了一阵,对傅泠道:“娘,女儿有个猜测。” 傅泠瞧着她,眉目依旧淡淡的:“你说。” “今日腹痛的只有佳慧和佳敏二人,并无旁的宾客,或许问题并不出在八角亭的点心上,而是她们刚好还吃了别的什么,与这桌上的某样点心相克。” 说罢,她朝傅泠一鞠:“女儿以为,得与今日午膳的菜单仔细核对,方可知究竟是哪两样食物出了问题。” 此言一出,傅容心登时心头一跳,她道:“执宜,既已知道病因,让大夫好好诊治就是了,如此追根溯源,岂不费事?” 不料,薛执宜却道:“表妹此言差矣,今日宴请宾客众多,就是该追根溯源,彻底排除下毒的可能,才好诸位放心,否则若是语焉不详,只怕他日要传出什么风言风语,表妹性子单纯,难免将事情想得简单了些。” 一番话下来,傅容心的脸上褪去半分血色……今日她的漏洞太多,实在经不起细查,可又的确说不出什么反驳之语。 “娘以为呢?”薛执宜反问的时候,一双圆圆的杏眼温柔和煦,瞧不出半分杂念,澄澈如明月清辉,似乎这只是平日里最寻常不过的一句询问,让傅泠没法拒绝。 可旋即,她就对上了傅容心的视线,只见傅容心揪着袖口,眼底焦灼,似有什么想说,正满目殷殷看着她。 傅泠一愣,不知为何,心里咯噔一声:难不成,这件事和容心有关?还是说薛执宜这贱丫头又在使什么坏? 再转而看向薛执宜,却见薛执宜只是扬着脸看她,那双眼睛眨了眨:“娘?” 傅泠犹豫之际,就听恭王顾世崇忽道:“薛夫人,有些事情,还是趁着诸位皆在,及时说清楚才好,否则他日若是传出什么风言风语,岂不辱了薛家的清名?” 薛执宜的目光投去,只见顾世崇眉毛微挑,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们,倒似看戏一般。 这厮是嫌不够热闹吧? 薛执宜眨了眨眼……随他,反正此刻心虚的是傅容心。 傅泠闻言,连忙道:“殿下所言甚是,臣妇乃妇人之见,目光短浅,多谢殿下提点。” 话已至此,便再没有理由拒绝调查。 她吩咐邢妈妈:“让人取来。” 邢妈妈称了声是,便吩咐了个小丫头往安闲居去了。 傅容心都快把手帕绞出火星子了,一双眼睛滴溜溜转着。 她今日曲折太多,也留下太多破绽了,如果要查,她没法置身事外。 思索片刻,她给讷讷跟在身后的萦儿递了个眼神。 等待期间,大夫给傅佳慧和傅佳敏服了药,二人终于缓过劲来。 须臾,女使带着菜单来了。 核对着两份菜单,大夫抓着胡子,百思不得其解:“这就奇怪了,两份菜单上并没有哪两样食物相克,不知二位小姐可吃过旁的什么?” 大夫没发现问题很正常,因为柿饼根本不在原定的菜单之列。 姐妹二人回忆着,众人的目光也聚焦在此处,没人注意到萦儿正悄无声息地,想要悄悄取走餐桌上不显眼的一盘柿饼。 傅容心的心脏也提到了嗓子眼。 忽地,不知是谁伸了只脚,萦儿只觉脚下一绊…… 咣当—— 一声碗盏落地声,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去。 只见角落里,一个小女使摔得嘴啃泥,盘子碎了一地,盘子里的东西也狼狈不堪地四下散落。 “怎么回事?” 听着这动静,傅泠愈发心烦意乱,当即呵斥起来。 却见秋云此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她扶起萦儿,又朝傅泠行礼:“回夫人,萦儿不懂规矩,还望夫人不要宽恕。” 萦儿?容心的婢女…… 傅泠看向傅容心,心底忽地一紧。 不料,大夫却是忽然一拍大腿:“正是了正是了!” 他有些兴奋,连忙上前捡起地上的柿饼:“午饭菜单上的鲈鱼,和眼前这道柿饼若是同食,乃是大忌,可致人腹痛反胃。” 傅容心不忍直视地撇开脸。 她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傅泠心中不安,见状,当即先发制人,率先问罪:“执宜,你也太不妥帖了,怎可让相克之物这般随随便便上桌?幸而佳慧佳敏并无大碍,也不曾伤及各位贵人,否则该如何是好?” 被训斥的薛执宜当即一脸惶恐:“阿娘,是女儿不查,竟让厨房出了这般大的差错,竟把菜单上没有的菜品呈了上来,连累佳慧和佳敏无辜受累,还惊吓了诸位宾客。” 说吧,她礼仪周全地朝众人福了福:“执宜在此给诸位致歉了。” “姑母。”傅容心忽然挽住了傅泠的手臂:“执宜也是无心的,便不要怪她了吧。” 此刻的傅容心轻声细语,当真是好善解人意的一个人。 但薛执宜却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在想,该怎么如何让傅泠不去追究厨房的责任?否则若是有厨房那边的证词,她就真的无可转圜了。 可偏偏怕什么来什么。 还没等傅泠做出反应,便听一人道:“不知夫人召奴婢前来,有何吩咐。” 循声看去,却见说话的正是厨房那大嗓门的管事厨娘。 此刻她正不明所以地看着略显严肃的众人,显然是还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 傅泠愣住:她什么时候召了这厨娘。 身侧,薛执宜垂眉:不就是假传消息吗?她也会啊。 第35章 戳破她的慈母面具 “刘妈妈。” 没等傅泠说话,薛执宜便开口问她:“你可知自己今日犯了什么事?” 厨娘刘妈妈没了在厨房时的气势,不明所以地噗通一跪:“奴……奴婢惶恐,请三小姐明示。” 只见薛执宜颇为委屈地叹了口气:“今日宴席的菜品,是几日前就拟定的,你为何擅自添菜?” 刘妈妈早已汗如雨下:“奴婢冤枉啊,三小姐,奴婢也是明白府上的规矩,哪敢自作主张!” “执宜……”傅容心的额上带着细汗:“不如算了吧,只当刘妈妈是无心之失,莫要怪罪她了。” 刘妈妈抬头,看着小心翼翼替她说话的傅容心,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表小姐当真是仙女降世! 可听了这话的傅佳敏却是第一个不同意:“傅容心,吃伤了身子的不是你,你在这做什么慷他人之慨的事情?” 傅容心噎住。 薛执宜却是拍了拍傅容心的手背,作安抚状:“容心你不要怕,我定会给傅家一个交代。” 说罢,她又问刘妈妈:“若不是擅自做主,那便是刘妈妈粗心大意,弄错了菜品,否则这柿饼是怎么上桌的?” “柿饼?”刘妈妈哎呦了一声,大呼冤枉:“三小姐贵人多忘事,这柿饼分明是三小姐吩咐添上的,否则奴婢哪敢做这个主?” 说着,她环视周遭,只见萦儿虽然埋着头,但还是被耳聪目明的刘妈妈一眼发现:“三小姐便是差遣那丫头前来吩咐的。” 众人唰唰看过去,只见萦儿瑟瑟发抖,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傅容心。 薛执宜端得是满目惊诧:“萦儿?可我何时让你去吩咐了?便是要去,我也该差遣秋云和素月……” 忽地,她又愣住,不可置信般看向了身侧的傅容心:“容心,这是怎么回事?” 傅容心的牙都要咬碎了,薛执宜这小贱人装腔作势个什么劲!果然是重新活了一次,凭空多长了一身心眼子。 虽说如此,但演技两辈子都炉火纯青的傅容心,还不至于到了演不下去的地步。 只见她清澈的眼里满是茫然和委屈:“执宜这般轻易就相信了旁人所言,怀疑是我故意为之?” 旁人或许还吃这一套,但傅佳敏的脾气却是一刻也忍不了:“好啊你,我说怎么就我和长姐有事,原来是你!我就知道你这不安好心的总想着害我!” 而她身边的傅佳慧平时拿腔拿调惯了,本想趁着这次婚宴在一众官门闺秀面前留个好印象,此刻心里虽恨傅容心,可更觉得傅佳敏这个妹妹丢人得要命。 这厢,反应过来的傅泠,甚至无暇管这个对她的容心大呼小叫的傅佳敏,她当即质问刘妈妈:“你可知你这般胡乱攀咬,是为何罪!?” 刘妈妈平日里就是个做饭的,一辈子也只会做饭,哪受过这莫名其妙的冤屈?眼泪登时就下来了:“奴婢冤枉啊!彼时厨房之中见证者无数,哪里轮得到奴婢胡说八道?秋云当时也在侧啊!” 闻言,秋云跪了下来,她面露难色:“夫人,奴婢当时奉小姐的意思取菜去,的确在厨房遇到了迷路的萦儿,至于先前说了什么,奴婢的确不知,不过想来是有旁人听到的。” 此时,周遭也响起了细碎的议论声,纷纷指向萦儿。 毕竟那时候,可是有不少人亲眼看见这柿饼,是萦儿端上来的,也是她在调查之际,试图悄悄销毁。 “萦儿。” 傅容心袖底的手都有些发抖,但脸上还是挂着委屈之色,她本就生得温婉动人,如此一来更显得绵软如一汪春水。 “今日这事你说清楚,是谁让你以执宜的名义擅自行事的?若是因为你,让我和执宜生出嫌隙,我定不饶你!” 看着傅容心的眼睛,这委屈之色却让萦儿心底发毛,旁人或许不知道傅容心的本性,但身为贴身丫鬟的她却是最晓得。 她咬牙,心一横:“奴婢……奴婢就是三小姐派遣去的,至于三小姐为何不支使旁人,奴婢也不知晓……” 薛执宜反问她:“你的意思是,我故意让你替我传达命令,好借机栽赃容心,是吗?” 萦儿咬着嘴唇,沉默须臾,只道:“奴婢没有撒谎。” “很好。”薛执宜微微一笑:“既然你如此笃定,便请回答我几个问题,若是答不上,便只好报官处置了。” 萦儿怔住,登时满头细汗,再一次以目光求助于傅容心,却撞上她眼底冷冽的寒芒。 萦儿默然不语。 见状,薛执宜问她:“那么萦儿,请问我是在何时何地,同你说过什么话?又可曾许诺了什么好处?” 她眯了眯眼:“在这道柿饼上桌之前,我可是一直待在席上。” “奴婢……奴婢……” 萦儿已然浑身战栗,在薛执宜的逼问之下,终于绷不住了,崩溃哭喊起来:“是奴婢自己嘴馋,想借三小姐的名义要一点柿饼,不想却被秋云撞破,才只能硬着头皮带到席面上,不想却惹了祸……” 她拼命磕头:“奴婢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求三小姐不要报官!” 面对萦儿的招认,傅容心松了口气,当即换上一副怒其不争的表情:“萦儿,我何时亏待过你?你为何要做出这没脸的事!你让我要如何自处!” 傅佳敏却是不依不饶:“这贱丫头还是发卖了才好,不过发卖前,也该好好严刑拷打一番,教这不老实的丫头好好吐出实话才是!” 薛执宜心中却不禁暗自冷笑,如此忠仆,前世还不知助纣为虐,帮着傅容心做了多少事。 心中这般想,但她脸上仍挂着关切之色:“容心,没有人会责怪你,但出于谨慎,的确该好好处置萦儿,否则,只怕平白连累了妹妹。” “执宜!” 傅泠怎么会看不出傅容心的心思?眼见薛执宜还要追究下去,她当即喝止:“闭嘴!” 薛执宜微微一愣,她倒是没想到傅泠会众目睽睽偏袒傅容心。 只见傅泠的手掐着菩提子手串,咯咯作响:“事已有定论,你还要为难你表妹吗?” 嘴上虽说是表妹,但傅泠几乎是下意识用半个肩膀将傅容心挡在身后,护犊子一般,可谓母女情深。 “阿娘,我只是想还表妹清白,如恭王所言,不想这般不明不白地,到时候再传出什么流言。” “严刑审问,可以审出任何你需要的答案,而你如今却要这般逼问你表妹身边的人,究竟是想得到什么结果?”傅泠看着语调平静,但眼神却冷的吓人。 “你是不是好心,自己心中有数。” 傅泠身后,傅容心也是愣了一瞬,旋即,她眉头一挑,看向薛执宜时,楚楚可怜的脸上多了几分挑衅。 是啊,她有什么可怕的?这个家里还是她娘说了算,只要有爹娘在,薛执宜这个下贱的孤女又能拿她如何? 虽已对傅泠不抱希望,但薛执宜的心还是抽痛了一瞬。 在座之人也不是傻子,对于后宅的阴私更是见怪不怪,傅家姐妹的关系肉眼可见的差,傅容心的确有理由害傅佳敏和傅佳慧,萦儿所言又是那般牵强。 且即便真如萦儿所言,也有傅容心约束不足的原因,怎么也算不上是薛执宜为难傅容心。 而且,哪有做娘的这般当众给自己女儿扣帽子的?还是为了一个侄女。 傅泠的偏帮有些太过明显了。 这大概是假装慈母多年的傅泠,第一次在旁人面前露出破绽。 第36章 癞蛤蟆想吃凤凰肉 大约也是心虚,傅泠没和薛执宜对视太久。 她撇开视线,又恢复了往日里那般端庄持重的模样,她微微一笑,朝众人缓缓福了福:“此事本是家事,搅扰了诸位雅兴,稍后正宴,我代薛家向众人告罪,也向恭王殿下告罪,往后臣妇定当约束儿女。” 说罢,又对胡水仙道:“大嫂,今日这事已然分晓,佳慧佳敏身子不适,还是当让人伺候着歇下才是,至于萦儿……” 她的视线甚至没有分给此刻瑟瑟发抖的萦儿分毫:“大嫂府上的人,自然就交由大嫂处置了。” 闻言,萦儿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胡水仙是个强干之人,但也是个周全谨慎的商门女子,本想等事情分晓后再责问,不料到头来,犯事儿的居然是自己家里的下人,顿时便因为理亏而无话可说了。 一直没有插手的薛振通也附和着傅泠,对恭王道:“今日实在是臣与内子教女无方,定再无下次。” 恭王顾世崇没有偏帮任何人的意思,戏看够了,便也心满意足了,视线在薛执宜和傅容心之间徘徊了须臾,道:“薛尚书和薛夫人言重了。” 正此时,有下人来报:“老爷夫人,赵家那边来话,迎亲队伍已经出了门,还请咱们这边备下。” 于是乎,薛振通与傅泠对视一眼,薛振通起身道:“吉时将近,小女出阁,我夫妇二人暂且失陪,诸位包涵。” 二人在一众下人,以及准备前去观礼的宾客的簇拥下,一同前往正厅,花园中的人便一下子少了大半。 顾世崇这才慢悠悠起身,往薛执宜和傅容心这里走来。 不知这人打的什么主意,两人不约而同行礼。 顾世崇的视线落在她们身上,竟不禁笑了。 一个是容色惊艳、楚楚可怜的商门庶女,美则美矣,却有些小家子气。 一个是容貌虽不十分美丽,但气度过人,不卑不亢,一双眼睛明亮如皎月,却让人捉摸不透。 这两个人今日为了争夺自己的青睐而互不相让,实在是…… “实在是有意思得很。” 不过顾世崇大约也没想到,面前这两个女子,其实没有一个看得上他的,否则恭王殿下一世英名,只怕要活活气死。 “薛家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留下这么一句不明所以的话,顾世崇便带着一众人转身离去。 没明白顾世崇的意思,只待这人走远后,薛执宜和傅容心才把注意力重新放在对方身上。 此时此刻,薛执宜看见傅容心眼中的楚楚可怜一扫而空,转而是一种夹杂着讥笑的怜悯。 薛执宜莞尔。 怜悯她什么?怜悯她被人利用,成了薛家人的踏脚石?还是怜悯她当了这么多年薛家女,也换不来傅泠半分真心? “执宜表姐,还真是变得不一样了呢。”傅容心率先开口。 “可容心妹妹还是一如往昔。” 和前世一样,一如往昔的恶毒且自私。 不料,傅容心唇角的笑忽然收敛了。 她的眼底染上如毒蛇般的凶狠,用只有她们二人才能听得到的声音,咬牙切齿:“不要再装了,薛执宜。” 薛执宜的心头微微一跳。 她仍记得前世这个时候的傅容心谨小慎微,不会轻易和任何人撕破脸皮,永远维护着那副心善仁慈的做派。 此时此刻,她却在傅容心的眼里看到了熟悉的神色,像极了天牢中,那般轻蔑地看着自己的手下败将。 薛执宜只缓缓眨了眨眼,唇角笑意渐深,连呼吸都未曾紊乱。 “投其所好罢了,妹妹不是最爱装了吗?” 傅容心狠狠剜着她:“我没工夫同你多费口舌,不过有些事情,我的确想和姐姐说个明白——此处人多口杂,待正宴开席后,佛堂一见,如何?” 薛执宜的双眸如倒映着明月的深潭,让人看不清心中所想。 薛执宜倒也十分好奇傅容心会有什么对她说的。 还没等到她的回答,傅容心便转身离开。 果然,傅容心才不会和她商量。 不过,现在的确不是多费口舌的时候,薛含淑就要出阁了,她还有的是事情要忙。 …… 这厢。 花园偏僻的一角,傅容心总觉有个身影一直在身后亦步亦趋。 强忍着心底的厌恶,她引着那人来到假山之后。 她停下脚步,身后的人却没有停下,而是在她转身之际,差点与她撞个满怀。 只见眼前的男子看着三十多岁,身形高大,容貌并不丑陋,面无表情的时候甚至还算眉目分明,只是他那双打量人的眼睛,看起来多少有些猥琐。 是高庆年。 面对眼前之人,她终于有露出了那副惯用的可怜神色,显得有些惊慌:“不知尊驾是……” 高庆年抱臂,逼近了几分,引得她步步后退。 “都察院监察御史高庆年,方才见傅姑娘才情过人,实在让人仰慕。” 这话说得其实已经十分孟浪。 傅容心低着头,怯生生抬眼一瞧,又迅速低下,脸上不自觉带着几分羞赧。 “容心不过商门女子,出身低微,哪里配得上大人的垂青?” 见傅容心没有拒绝,高庆年试探着伸手,勾着她的发尖。 此女子当真是温柔小意,别有风情。 “哎,傅姑娘此言差矣,出身好不好或许不能改变,但往后身份高低,却非旁人说了算,譬如……以姑娘的容色才情,当嫁得一个懂得怜惜你的如意郎君。” 不料,傅容心却似被戳中什么伤心事一般,咬着唇,眉头微微蹙起,眉目间的愁色愈发惹人怜惜:“话虽如此,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嫡母在上,容心何来为自己做决定的机会?不过是落花流水、随波逐流罢了。” 高庆年饶有兴致地哦了声:“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只不过,不知道是不是落花有意,而流水无情了?” 闻言,傅容心惶恐地抬起头,眼瞳轻轻颤着:“大人……” 高庆年真以为自己得手了,他轻抚着那柔软芬芳的青丝,缓缓往下。 忽地,顺势捉住了傅容心的手。 温香软玉,柔若无骨。 但那柔软在他手中只停留瞬息,便被迅速抽走。 傅容心惊慌地警惕四下:“不可以……不可以在这里。” 这般挣扎,让高庆年无比兴奋,胆子也大了起来,一把搂住了傅容心。 傅容心大惊,脸色愈发鲜红:“大人……不可以现在,这里会有人的……” 眼见着她泫泪欲泣,高庆年也起了几分怜香惜玉之情,他松开手,反问她:“美人儿,你说去哪,便是修罗地狱我也陪着去。” 傅容心眼里噙着泪,声音有些发抖,隔着湖,指着湖畔的一间建筑:“那里平日……没有人踏足,待会儿正宴开始,人人都在宴席上,可不可以……” “美人儿都说成,那自然是成的。” 说着,高庆年还不怀好意地勾了一下傅容心的下巴,揩够了油,这才扬长而去。 就在高庆年转身的瞬间,傅容心的面色黑沉得可怕。 上辈子就是这个烂人,不是天高地厚敢上门提她的亲,害得她走投无路,才入了顾世崇的怀,否则何至于落得身首异处!? 如今他居然还敢肖想她,当真是癞蛤蟆想吃凤凰肉,什么东西! 好啊,既然薛执宜那个贱人敢把高庆年弄来,她就能让薛执宜尝尝,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第37章 搬起石头砸谁的脚 佛堂。 佛堂就建在湖畔,临近安闲居。 此处安静,甚少有人踏足。 傅容心到的时候佛堂内空无一人,只有一尊低眉敛目的观音像独坐于佛龛中。 檀香袅袅,闻着让人心神沉静。 萦儿的死活不要紧,只不过于傅容心而言,她身边着实也没什么可用之人,有些事情少不得亲力亲为。 她摆弄着茶盏,修长的手指从袖中取出个瓷瓶。 傅容心不禁莞尔:这样的好东西,本想找准时机用在薛执宜身上的,现在么……怎么不算个好时机呢? 既然那贱人做了一辈子娼妓还不知安分守己,那便再来一世又如何? 正此时,一道身影悄悄钻进佛堂,猝不及防从身后抱住了傅容心,惊得她差点下意识旋身一个耳光,打死这不知死活的登徒子。 忍了又忍,她终于将满心愤怒化为恼羞成怒的娇嗔。 “大人,你别这样……” 她推开了高庆年,面颊绯红,更显得娇羞惹人怜:“……我虽出身寒微,可到底是好人家的女儿,纵心中对大人有意,也不该这般不清不白的,否则同那倚楼卖笑的有什么区别?” 她声音娇软,说得高庆年心都化了,他好声好气哄着:“我自不会叫你白白跟了我,今日以后,我定上门提亲……美人儿便从了我吧,否则这心痒难耐的,教我如何挨得住?” 傅容心佯怒:“我成什么了?” 她推了高庆年一把:“茶都砌好了,大人且喝盏茶冷静冷静,再想想什么话该说不该说。” 捂着被傅容心推过的心口,高庆年满脸喜色,顺手就拿起桌上的茶盏一饮而尽:“好好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二人此般如胶似漆,却没注意到佛堂的西窗,有道视线正往里头张望。 身为安乐郡主,到哪都有一群女官跟着,实在没趣极了,躲到水榭这里,霍知愉才终于甩开了那些烦人的家伙,却没想到这里竟然是一处佛堂。 更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看到这般场景。 只不过,佛堂内檀香袅袅,隔着纱帘,那观音像的脸都有些模糊,也瞧不清里面那两个做着怪事的人清究竟是谁。 霍知愉双手捂眼,隔着指缝瞧了瞧,便非礼勿视地撇开了眼。 此地不宜久留,否则长针眼可就不好了。 这厢。 看着因为暖情药而神志不清的高庆年,傅容心嘴角勾起一抹笑。 看时辰,薛执宜也差不多该过来了,那小贱人身轻体弱的,如何能从高庆年手底下逃脱? 安排好一切,她便柔声对高庆年道:“大人且在此等等,待我回来,便遂了大人的心,还望大人不要辜负。” 说罢,她便转身出了佛堂。 不料,却在出门时,看到了水榭外一闪而过的裙角。 傅容心登时心头一跳……有人! 不行,这件事绝对不能留下任何人证。 她是想毁了薛执宜,但不代表她想把自己搭进去! 今日来的客人这么多,到时候薛执宜出事,便有人能证明是她所为,到时候即便傅泠想保她,也越不过大雍的律法。 她的心突突跳着,嘴唇也跟着战栗起来。 蹑手蹑脚跟上去后,却见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正扶着水榭那堪堪及腰的栏杆,伸手去够低垂的枫叶。 如果这个目击者只是个丫鬟,她还可以威逼利诱。 可傅容心认出了这个背影……安乐郡主霍知愉! 怎么会是霍知愉!? 太后最宠爱的外孙女,即便年纪尚小,说出来的话却没有人会不信。 如果霍知愉一旦外传……一旦外传…… 傅容心的手心早已被冷汗濡湿…… 其实如果她此刻阻止薛执宜来此,便可以终止计划。可饶是如此,安乐郡主已经看到了,即便没有伤到薛执宜,她和高庆年私下那般,也是瞒不住的! 想到这里,她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吵得很,各种纷乱的想法几乎把她的大脑填满,让她难寻一分理智。 要是霍知愉不能说话就好了…… 对啊……要是不能说话就好了! 傅容心双手颤抖,脚步却轻不可闻。 这个栏杆很低,底下是湖水,再往前便是她方才和高庆年说话的假山,有假山作为遮挡,此处是一个盲区。 她一点点逼近此刻尚且一无所知的霍知愉,确保周遭无人后,猛地向前一推—— 扑通! 霍知愉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便被推进水中。 看着浮浮沉沉的霍知愉,傅容心眼底赤红,目眦欲裂,整个人虚软地跪坐在地。 可心里却在念着:快点死!快点死!快点死! 直到湖面归于平静…… 深秋,傅容心虚汗淋漓。 郡主,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为何运气那么差,看了不该看的东西! 忽地,身后传来摇摇晃晃的脚步声…… 傅容心猛地回头。 却见高庆年扶着墙,满脸通红,正邪笑着看她。 她的面色登时一片惨白。 她不确定高庆年此刻是否还有意识,又是否看见了她的所作所为。 还没来得及开口,高庆年便先她一步出声,他狞笑了两声:“……傅容心,你好大的胆子,你敢杀安乐郡主!” 瞬间,傅容心只觉得脑子轰地一声…… “我没有……”她下意识否认。 她只觉全身麻栗,跌跌撞撞站起身来:“我没有……没有……” 她努力挤出一抹干净无害的笑,近乎讨好般走上前去:“大人……容心没有……” 可高庆年却一把扼住她的下颌:“太后会把你全家千刀万剐、焚尸砭骨的。” “我求你!”她脱口而出:“大人……容心求你!” 她被高庆年扼着,眼珠子却十分机警地瞟着周遭:这件事不能再让更多人知道了。 傅容心将自己从高庆年宽大的手掌中挣脱出来,娇媚笑着:“大人,咱们先回去吧,若是被人瞧见,大人又如何撇的清呢?” 幸而高庆年已被暖情药控制,整个人如堕云雾,迷迷糊糊便被傅容心搀扶着往佛堂的后面走。 傅容心的眉眼冷冽到了极致,刚走到后门,她便伸手,想要如法炮制地将高庆年也推入水中。 却在伸手的刹那,被他猛地捉住…… “我便知道……”高庆年已神色模糊,这让他的笑显得格外骇人,于傅容心而言,更如地狱恶鬼。 “我便知道你这小贱人不会老实!” 他一把将傅容心拖进门去,狠狠甩在地上。 傅容心为维持林州第一美人的名号,素来注重美貌,生怕自己变胖一点儿,如今身型纤瘦、腰如杨柳,在身形高大的高庆年面前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第38章 报应太快像龙卷风 “你不可以……高庆年你不可以这么对我!” 傅容心早已经吓得腿软,却被高庆年捉住手腕,一把提了起来。 他笑得狰狞:“别以为我是傻子,你给我下了药,不知想拿我当棋子对付什么人,否则何至于做贼心虚到杀人灭口!到时候老子犯了和奸罪分辩不清,你倒是摘个干净!” 说着,手指又抚上傅容心惨白的脸:“杀人罪可比和奸罪重,更何况死的还是太后的外孙女,可惜了这如花似玉的一张脸,马上就要被千刀万剐,一点一点凌迟干净,再悬尸示众。” 傅容心只觉浑身僵硬…… 原本只要按照前世的发展,要不了多久薛执宜就会倒霉,她为什么……为什么要多此一举,把自己逼入这么一个任人揉搓的境地! 她不该来这的!她不该算计薛执宜!她后悔了!她真的后悔了! 可事已至此,傅容心早已没有回头路。 失神间,她被高庆年一把推在傅泠抄经的桌上,身子也被他扳着,背对着他。 “你下的药,你自己解!” 意识到高庆年想做什么,她不顾一切地挣扎起来。 却听高庆年伏在她耳畔的声音幽幽响起,带着滚烫的喘息:“看来傅小姐真的很想死啊,可是我还是挺舍不得自己的女人去死的。” 傅容心僵住了……她杀不了高庆年,亦逃不开此处…… 她没有选择。 放弃挣扎,她麻木着,任由身后的人摆布。 她咬紧了自己的手,不让自己发出那破碎又屈辱的声音。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她是真命凤凰,是天之骄女! 她已经死过一次了,她重生回来是为了做皇后的!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轻易被这种人弄脏?! 该承受这一切的是薛执宜那个替死鬼才对! 这不公平……不公平! 薛执宜得死!必须得死!她要把那贱人碎尸万段! 要让那贱人惨上千倍万倍!要让她后悔出生在这世上! …… 须臾,事毕。 傅容心双眼赤红,衣衫不整地怔怔瘫坐在地。 解了药性的高庆年此刻神清气爽。 哗啦一声,他撕下傅容心贴身衣物的一角揣进怀里,上头有她亲绣的花纹,和怪异的血腥味。 临走前,他拍了拍傅容心的脸:“想活命就老实点,否则若是一朝事发,我可不敢保证我会不会供出点什么。” …… 但傅容心不知道的是,就在她被高庆年拖进佛堂时—— 薛执宜处理罢薛含淑的婚事,便一直在琢磨傅容心究竟打得什么主意。 尤其是,在花园和分开后,她看见傅容心往假山那处去了,隐约间,还看见高庆年也跟了上去。 含着几分好奇,薛执宜去了那片假山。 素月跟在身后问她:“小姐,这地方阴湿,总有股霉味,你来此做什么?” 薛执宜只答:“没做什么,只随便走走。” 此处并无什么异样,傅容心也没留下什么痕迹。 想来是自己多心了,也许和前世一样,只是高庆年那厮起了色心,跟上来骚扰傅容心罢了。 正准备离开,她的余光却瞟到了湖面。 假山和傅泠的佛堂隔水相望,而此刻,湖水之中,竟有一个人浮着! “小姐,那是……!” 素月也发现了。 水中的人已经停止了挣扎,也不确定是死是活。 “小姐,我去叫人!”素月连忙道。 “来不及了。”薛执宜沉声。 人已经没了动静,再喊人来,更是白白耽误时间。 三下五除二,薛执宜脱了身上厚重的袄子,跃入水中。 “小姐!”素月在湖畔快急疯了。 小姐一个闺阁女子,她不会水的啊! 但素月不知道,薛执宜其实是会凫水的。 前世,她落入春风楼后,曾去求助恭王顾世崇,却被顾世崇送了回去。 那一次,她被关了水牢。 水牢的水到她的胸口,她只要稍站不稳,便会跌入水中。 为了活命,也为了让自己被关得轻松些,她在水中被拴着铁链,竟也浮浮沉沉地学会了凫水。 大约被足足关了七日,直到弥留之际,她才点头答应接客。 湖中,薛执宜轻灵得似小鱼一般,她托住了那落水之人,幸好这孩子才十多岁,身量未足,略轻一些,否则她还未必托得动。 薛执宜从水中探出头,才发现不管是对岸的水榭,还是她方才入水之处,都离得很远,且秋日水位低,岸高出水面许多,她带着个人是定然爬不上去的。 环顾四周,她瞧见有块常年被浸在湖水里的假山石,因为水位下降而露出水面。 心神稍定,薛执宜带着那人游了过去。 此处上岸后,是一个假山的石窟,需要绕一大圈才能回到素月所在的岸边。 可一番折腾,她早已经精疲力尽,哪里还有力气扛个人出去? 只能就地施救了。 她翻过那孩子的身子,在看清脸的瞬间,薛执宜心惊不已。 安乐郡主霍知愉…… 好端端的,她怎么会落水?! 无暇多思,她掰开霍知愉的嘴渡气,又反复按压胸口,才终于让霍知愉咳出一口水。 幸好还有知觉。 只不过溺水久了,虽咳了水,但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 薛执宜只好继续按胸口,可这是个力气活,她早已疲累不堪,双臂更是酸软无比。 霍知愉千万不能死。 虽说出了事主要罪责还是身边人伺候不力,但万一太后追究薛家呢? 薛执宜恨薛家人,但她自己还没和薛家撇清关系,她可不想和他们玉石俱焚。 更何况这孩子确实可怜,眼见无忧无虑的好日子没剩几年了,若是死在这里,这为数不多的欢愉便也没有了。 正此时,忽听一声惊呼。 “阿愉!” 薛执宜猝然回头,却一瞬间愣住了。 说话的是一个红衣少年,有着一双格外锋利的瑞凤眼,虽生得张薄唇,却并不显得刻薄,他的头发高高梳成一簇,系着的绦子和头发一起垂散在肩头—— 是中秋灯会遇到的那个,和她一起救下沈清棠的少年。 只不过不同于那晚满目花火流光的眼瞳,此刻他眼中满是焦急。 目光只在薛执宜脸上停留一瞬,少年便连忙俯下身来,呼唤霍知愉的名字。 “阿愉你怎么了!二哥在这,你别怕!” 第39章 侯爷的心思真难猜 “郡主落水了……”薛执宜的声音犹带着精疲力尽的喘息。 闻言,少年的眼瞳一震。 薛执宜连忙道:“郡主还活着,我方才给她按了胸口,应该……有用吧。” 少年的那双瑞凤眼里多了几分感激,他连连点头,然后便接替起薛执宜,接着给霍知愉按心口。 幸好有人来了,薛执宜终于得以歇息片刻,整个人虚软着瘫坐在地。 看着少年的侧脸,薛执宜眼中微动。 这个人,他说他是霍知愉的二哥,那便是……临安侯霍无忧。 前世她并未见过霍无忧,却也听说过同他有关的一些事。 前世,就在薛家出事后不久,太后殡天,安乐郡主霍知愉被送往北狄和亲,而眼前这位临安侯霍无忧,曾试图劫走霍知愉。 只可惜并未成功,还因此获罪,被流放禹州,没过多久便死在途中。 真是可惜,这般一个心善又明朗的少年人,堪堪二十出头就死了。 正想着,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原来是随侍霍知愉的宫女和女官们终于赶来了。 一见如此情状,纷纷大惊,齐刷刷跪下来叩头请罪。 要是没看顾好郡主,她们所有人只怕小命不保! 幸而那个叫柴月的女官还算沉着冷静,拿着件斗篷,膝行过来:“侯爷,先将郡主安置好,让太医瞧瞧吧?” 正此时,霍知愉又一阵咳嗽起来,呕了口水,眼皮有气无力地掀开些许:“二……二哥?” 霍无忧的眉目终于稍有舒展:“阿愉如何了?身上可难受?” “冷……”恹恹答了句,便又闭上了眼。 霍无忧连忙用斗篷将人裹好了,横抱起来。 见状,薛执宜道:“此处离我的绛雪轩还算近,若不嫌弃,便将郡主带过去安置吧。” 只见霍无忧眼圈有些发红,他点头:“多谢!” 而后,看着被冷得不自觉战栗的薛执宜,又吩咐柴月道:“给这位姑娘也拿件厚衣。” 柴月虽看着严肃,但眉目和善。 尤其是此时此刻,看着浑身湿漉的薛执宜,以及霍无忧的态度,大抵也能猜到是她救了郡主,对薛执宜也愈发感激,忙取了件备用的衣裳来,亲手替她围上。 “在下多谢薛姑娘。” 拥着件衣裳,薛执宜领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绛雪轩。 这般大阵仗,连素来稳重的秋云也是一惊,又见素月带着浑身湿透的薛执宜回来,更是担心不已。 “小姐这是怎么了!?” 薛执宜却暂时无暇顾及己身,只道:“秋云,让人准备好足量的热水送到东偏房,越多越好,绛雪轩内其余所有人,统统去东偏房待命!” 意识到出了事,秋云点头:“是!” 幸而施救及时,霍知愉并无大碍,只要好好休养一些时日就好。 绛雪轩的下人和郡主的宫女进进出出,忙得不可开交。 确保安乐郡主无恙后,霍无忧终于心有余悸地走出了东偏房。 他的目光落在门外的薛执宜身上,她正捧着碗姜汤缓缓喝着。 心绪稍加平复后,他郑重其事朝薛执宜作揖行礼:“救命之恩,无忧没齿难忘,不知姑娘尊驾如何称呼?” 薛执宜将姜汤给了秋云,而后回礼:“在下薛执宜,临安侯多礼。” “那日金缕桥一见,竟不知原来是薛三小姐。” 薛执宜只带着客套的笑:“没想到侯爷还记得。” “每次见面都这般惊险,实在让人印象深刻。” 霍无忧的眼睛清透而明亮,带着让人过目难忘的少年气:“总之,临安侯府永远欠薛小姐一个人情,若他日有需要,还请薛小姐不吝开口。” “那便多谢了。”薛执宜莞尔。 忽而,她话锋一转:“只是现在,我恰好有一件事想问问侯爷。” 她的头发湿漉松散,脸上的脂粉也被湖水冲刷干净,素面朝天,皮肤泛着被冷水浸透后,有些透明的白。 此刻暮色四合,在她的小脸上镀了一层暖光。 她看起来个子瘦小,脸颊却还带着一点点尚未褪去的婴儿肥,一双杏眼水汪汪的,看起来乖得很。 实在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 这时候她的脸捏起来,定然是冰凉又绵软,像冰镇过的酥酪一般。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时,霍无忧自己都惊了一跳,不自觉眨了眨眼。 “……薛小姐请讲。” “假山偏僻,不知侯爷彼时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薛执宜说话的时候仍笑着,声音亦是轻柔如常,却让霍无忧的眼神悄然一变。 他眼底闪了闪:“薛小姐何故这般问?” 薛执宜的笑容加深几分,漾在眼中,显得格外真诚:“侯爷不方便说吗?” “自然不会。” 很快,霍无忧眼中的情绪便被收敛好:“不熟悉薛府,走着走着便迷了方向。” 薛执宜了然地点点头:“我只是想着,今日迷路的人还真不少,看来府卫得增添些人手了。” 闻言,霍无忧眉头微微一挑,托着下巴,颔首附和:“是该当心些。” 薛执宜的身量堪堪到他胸口,居高临下看着她,只见薛执宜的神色仍是那般带着一派天真,却又分外敏锐 霍无忧得出结论:这实在是个不太可爱的小姑娘。 他不知道的是,薛执宜心中正默默哀叹。 叹霍无忧可惜,太可惜了,不仅可惜他这么一个明朗少年早丧,更可惜霍无忧这澄澈的眼神下,却是一副比外表复杂千百万倍的心肠。 其实自知道霍无忧的身份起,薛执宜心中早就暗流涌动。 前世,她清楚地知道,霍无忧背地里,其实是珹王党的人。 霍无忧的父兄死在西北,为北狄人所杀,后来却被霍无忧查出此事另有蹊跷,并通过珹王呈报圣上。 霍家人的真正死因,竟是沈弛言沈将军通敌叛国。 即便此事诸多疑点,但最终沈家还是落得满门抄斩。 这件事情,薛执宜前世就一直不相信,她不信向来宁折不弯的沈弛言会做出这种残害同僚、通敌叛国之事。 可她信或不信,终究难抵皇帝的一旨杀令。 可怜沈清棠虽因是出嫁女未受牵连,却也因此一病不起。 而薛执宜那个衣冠禽兽的大哥薛庭笙,不仅另寻新欢,还将新欢带到沈清棠病榻前,将她活活气死。 薛执宜暗自叹息:沈清棠啊沈清棠,你这桃花运真不是一般的烂。 话说回来,旁人在薛家迷路误入偏僻之处,薛执宜是相信的,但霍无忧是珹王的人,和薛家所在的恭王阵营分庭抗礼、水火不容。 且婚宴开始这么久,他始终行踪不定,净往偏僻角落里钻……这就十分微妙了。 霍无忧他究竟想做什么? 又究竟,和前世薛家出事有什么关系? 第40章 霍无忧的前世今生 霍无忧尚未察觉薛执宜的万千思绪,只觉眼前这个薛三小姐并不如看起来那般单纯。 正此时,傅泠也闻讯赶来。 接二连三的事让她有些心力交瘁,那张永远人淡如菊的脸上,难得地显出了疲累。 今日还真是该去佛堂再抄几遍佛母经去去晦气! 她面带焦色,手指焦虑地捏着菩提子,匆匆朝霍无忧行了一礼:“临安侯,不知郡主如何了?今日之事,实在是我治家不严,若郡主有个三长两短……” 霍无忧朝她礼仪周全地回了礼:“薛夫人宽心,阿愉并无大碍,本侯已传了车驾,稍后会送阿愉回宫,由太医院诊治。” 傅泠这才松了口气,紧绷的人突然放松,她都险些腿一软昏厥过去。 万幸万幸,安乐郡主死在何处都好,若是死在薛家,只怕他们经不起太后的怪罪。 放松下来,傅泠这才注意到此刻湿漉漉站在她面前的薛执宜,瞬间,她的眼中多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厌恶。 “执宜,你怎么在这?”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认为,安乐郡主落水,是薛执宜惹出来的事情。 霍无忧也察觉到了她的情绪,他道:“薛夫人,今日阿愉幸得三小姐所救,这才有惊无险,此事本侯会禀明外祖母。” 即便得到这个解释,傅泠还是满目怀疑地打量着薛执宜。 在她眼里,这个孤女出身的女儿资质平庸,无才无德,更没有什么胆识和本事,是个十足十的绣花枕头,根本不及她的容心分毫。 救人?怎么可能呢? 但不管真假,既临安侯都认可了薛执宜的救人之功,太后便不会再问责薛家。 心中虽如此想,但傅泠面上终究不显,她朝霍无忧致谢:“如此便有劳临安侯了。” 瞥了眼薛执宜,傅泠还想说什么,就见霍无忧抢先一步道:“三小姐浸了水,还是早些更衣吧,站在这风口之下,只怕要伤身。” 霍无忧会为她说话,这倒是让薛执宜有些意外。 方才他们之间已然有了几分针锋相对的意思,现在他倒是好心。 只是不知道是他是装得太好,还是前世她对有些事情的了解太少。 薛执宜只朝他微微颔首,而后对傅泠道:“阿娘,我去了。” 傅泠的声音不咸不淡:“去吧。” 她转身往自己寝屋的方向走。 深秋傍晚的风很冷,薛执宜拢了拢身上的厚衣,没忍住瑟缩起来。 身后,看着她清瘦的背影,霍无忧默默叹了口气。 这小姑娘灵气十足,竟已经许嫁了恭王顾世崇,实在是明珠暗投,让人遗憾。 …… 秋云让人煮了姜水给薛执宜沐浴。 身上被热水拥着,她终于觉得那钻骨头般的寒意稍有缓和,脑子也跟着清晰起来。 三年前,堪堪十六岁的霍无忧和他父亲霍廷、兄长霍无疾征战北狄。 但后来月岭关之战,霍无疾和霍廷,以及大雍十万兵马皆被北狄人引入陷阱围杀而死,唯有霍无忧死里逃生。 伤心之下,永宁公主殉情自尽。 在这之后,从战场上回来的霍无忧便不再过问功名,而是纵情山水、诗酒为伴,成了华京中有名的富贵闲人。 只是前世,谁都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个纨绔,居然一声不响投靠了珹王,还搜集到了有关月岭关之战,大雍有人通敌卖国的罪证。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所有证据居然都指向了沈弛言。 薛振通自始至终都是恭王的人,因为沈清棠和薛庭笙的婚事,沈弛言后来也自然偏向了恭王一派。 所以薛执宜也无法确定,沈弛言究竟是真的通敌卖国,还是说这一切只是党争中的诬陷和攻讦。 如果是后者……那霍无忧这个人就太可怕了,连自己至亲的死都能用来作为诬陷他人的工具。 薛执宜的眼神越来越阴冷。 前世她的悲惨人生,祸起于薛家和傅容心,但恭王和珹王的党争中,珹王一党的陷害也难辞其咎。 前世,霍无忧究竟在珹王党中扮演怎样一个角色? 在构陷薛家这件事上,除了薛庭柳,还有谁也动了手? 霍无忧参与了吗? 今日他在薛府形迹可疑,都去了哪些地方?和一年后的那场诬陷有没有关系? 浴桶中,薛执宜抱膝沉思。 她前世死得太早了,所得到的信息实在有限。 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如果霍无忧挡了她的路,她一定不会手软。 “小姐?” 素月的声音将她拉了回来。 薛执宜恍神:“怎么了?” 素月答她:“临安侯和安乐郡主已经走了,夫人正在堂屋,要和小姐说话呢。” “知道了。” 薛执宜起身,素月熟练地替她擦干净身子和头发。 她穿了身绉花暖缎的夹袄厚褙子,还带着水汽的头发草草绾着,又揣了个手炉,才去见傅泠。 此刻天已擦黑,薛府终于安静了下来,想必宾客们都已经散了,否则傅泠只怕无暇找她。 只是这个时辰来找她,多半是奔着兴师问罪来的。 果不其然,一进门便看见傅泠黑沉沉的脸。 顿了顿,薛执宜朝她行礼:“母亲。” 傅泠的眼神冷得吓人,只冷眼审视着她。 这样的眼神,薛执宜似乎从小就见过,这样带着淡淡鄙夷和厌恶的审视,几乎贯穿了她记忆里的每一个角落。 旁人都说傅泠是慈母,长女出阁后,对膝下这个唯一的小女儿疼得如珠似宝。 可薛执宜自己知晓,这种不达心底的虚假慈爱,就像藏在衣服里冷不防扎她一下的针,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折磨。 “跪下。”傅泠冷声。 薛执宜一愣,不言,只缓缓在堂屋正中屈膝而跪。 她知道自己今日算计傅容心,算是触及傅泠的底线了。 傅泠手中的菩提子手串细不可闻地咯咯一响:“执宜,你可知错?” 薛执宜面色无澜:“请母亲教导。” 只见傅泠眼中是十足十的失望和痛心疾首,几乎要将那鄙夷和厌恶都要遮盖得严严实实。 “我从小教导你,为人当正直良善,可你看看你今日的所作所为!浑然一个蛇蝎毒妇!谁教你把这些阴毒的心思用在自己的表妹身上的!” 第41章 执宜无母长姐如母 看着满目痛心的傅泠,薛执宜居然觉得有些好笑。 眼前这个毒淬入骨的人,这个想要将她的性命、将她的血肉用于献祭,以供养这一家虎狼的恶人,居然能这般言之凿凿地指责她恶毒。 看来这世上还是不要脸的人多。 倏而,薛执宜扬眉,漆黑的眼中不见悲喜,只是这般淡淡的,却让傅泠的心底一惊。 “母亲是说今日花园中的事情吗?” 傅泠不愿承认自己因为薛执宜的眼神而心虚,反倒因此多添几分恼怒:“你竟不思悔改,当真是……” “母亲真的不知道是谁让那道柿饼出现在筵席上的吗?” 闻言,傅泠一愣。 只见昏昏烛火下,薛执宜毫不避讳地直视她的双眼,那般毫不犹豫,又那般直言不讳。 这样的叩问让她愈发恼羞成怒:“你是什么意思!这般质问你的母亲,这是谁家的教养,又是谁家的规矩!” 薛执宜跪着,心口似被什么堵着,难受得慌。 幸好,幸好她已经看清了傅泠的嘴脸,不再试图对她汲取分毫亲情。 她看着气急败坏的傅泠,像个可笑的小丑,也好像看到了自己笑话一般的前世。 她怎么会被这种人骗了呢? “很明显,柿饼是傅容心让人带到席面上的,因为我们所有人午饭都吃了鲈鱼,只是佳慧和佳敏运气差了些罢了,母亲这般审问我,为何不去审问傅容心这个罪魁祸首?” 说这话的时候,薛执宜依旧气定神闲。 可薛执宜越是冷静,傅泠便越是恼怒,她唰地一下站起来,修长的手指伸着,怒指薛执宜,细碎颤抖让手上那串菩提子都哗哗作响:“你……” “还是说在母亲眼里,我就该承担傅容心犯的错?不管她要对我做什么,哪怕是要我的性命,我都该老老实实受着,但凡有反抗之意,便是触了母亲的逆鳞,是吗?那我算什么?” 薛执宜有些嘲讽地冷笑一声:“她的傀儡吗?” 这句话一出,傅泠的面色几乎是瞬间白了,哑然了一息,她竭声怒骂:“你大逆不道!” 傅泠气息起伏,难见丝毫往日里悲天悯人的气度,似乎下一瞬就要被气晕过去。 此番话说完,薛执宜自己也是愣了片刻。 自己这些话几乎是脱口而出,像是什么积累了两辈子的委屈在这一瞬间再难克制。 不过话既说出口,便覆水难收。 她倒不认为傅泠会猜到她已经知晓了自己的身世,毕竟这种事情,知道真相的只有薛振通、傅泠和傅容心这一家三口,以及傅维,而他们四个都没有理由告诉她真相,她自然也无从知晓。 缓缓呼了口气,薛执宜冷静些许,但许是因为心虚,傅泠却激动得要命。 “薛执宜!”她眼圈发红,手指颤颤巍巍指着薛执宜:“狼心狗肺的孽障!我怎么会有你这种忤逆不孝的女儿!将你养成这般模样,当真是家门不幸!” 我怎么会做了你的女儿,你心中难道没数吗? 薛执宜心道如此。 “家门不幸吗?”薛执宜定定看着她:“母亲可知,今日长姐差点就吃下那柿饼?她也是母亲的亲生女儿……”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话音未落,薛执宜便觉脸上一阵滚烫,而后泛起针扎般的刺痛。 她有些恍惚……是傅泠打了她。 傅泠也有些发怔,不过很快她便收敛了神色,拿捏起一副高高在上的长辈姿态。 “不必如此瞪着我,我是你娘,若不教养好你,便是为娘的失职,我又何时这般苛责过你长姐?你也别嫌我偏心,终究是你自己不争气,口无遮拦,没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正此时,堂屋的门被骤然推开。 “娘!你做什么!” 薛执宜回过头的瞬间,眼圈毫无预兆地红了。 是薛若妤。 看着脸上还带着红痕的薛执宜,她不顾自己刚有身孕,便连忙蹲到她身边,不可置信又小心翼翼地抚摸那伤痕,生怕又把薛执宜碰疼了一般。 而后,她抬眉,满目不解地看着傅泠:“娘,你怎么了……” 大约是没想到自己会突然被长女撞破此番情景,傅泠也有些无措,她拨弄着手串,有意扯开话题:“你来此做什么?” “难得回来一次,想找执宜说说话。” 薛若妤惊魂未定的眼里有些黯然:“只是没想到,一来就见阿娘发这样大的火。” 傅泠在薛若妤和薛执宜面前是不一样的,在她的亲生女儿面前,她永远是那般慈眉善目,看着薛若妤的眼神里永远是欣赏与慈爱。 薛若妤大概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这般模样吧。 片刻沉默后,傅泠解释:“……若妤你先起来,今日是执宜不识礼数,我若不教导,他日只怕酿成大祸。” 薛若妤却是没有要起来的意思,而是轻抚着薛执宜的脑袋,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可我已经听说了今日发生之事,女儿以为,执宜并未做错什么。” 在薛家,薛执宜得到的为数不多真心的疼爱,便是来自于薛若妤。 方才和傅泠对峙的时候都未曾落泪,此刻她靠在长姐怀中,却觉得心中一阵委屈,鼻尖酸软,她没忍住湿了眼眶。 闻言,傅泠却是怔住,她的长女一向是最乖顺的,今日却为这个野种反驳了自己。 她不可置信地问薛若妤:“难道你也要纵容她吗?” “是说实话,并非纵容。” 薛若妤万分不解,她那个最贤良体贴的母亲,今日怎么这般反常起来? “我知道阿娘素来疼爱容心表妹,可执宜是阿娘的女儿,是我的妹妹,即便阿娘有心维护容心,可此事既非执宜之过,阿娘为何要让她受这般委屈?” 傅泠精疲力尽地坐回椅子上:“你别说了,我不过责骂她几句,并未将她如何,更谈不上什么委屈。” “阿娘。”薛若妤缓缓一叹:“今日之事,阿娘都看在眼里,执宜不光不该罚,更该好好嘉奖。” 一听这话,傅泠还想说什么,却被薛若妤抢先一步。 她解释道:“安乐郡主在咱们家溺水,若非执宜相救,太后和陛下不会轻纵薛家,执宜这是救了咱们全家人。” 说罢,她顿了顿:“不止如此,执宜阻拦我吃那柿饼,也救了您亲外孙的命。” “什……什么?” 傅泠猝然起身,脚步都有些不稳,她捂着心口:“若妤你什么意思?你是说你……有了?” 第42章 到底谁是你亲生的 含着泪,薛若妤点了点头:“今日刚知晓的,堪堪一个多月,大夫说我体弱,胎像不稳,若是今日真的误食柿饼,这个孩子只怕危险。” 说到这里,傅泠哪里还顾得上罚薛执宜,忙不迭扶着薛若妤起身。 “好了好了,娘不说她了,若妤你别动气,地上凉,快起来坐着。” 薛若妤起身后,却道:“娘知地上凉,怎又不体恤执宜今日刚浸了湖水,忍心让她跪这么许久。” 她伸手:“执宜,起来吧。” 薛执宜只觉眼眶热热的,她这一生没有母亲,唯有长姐如母,尚能予她几分慰藉。 许是因为今日一番折腾,身上寒凉,她觉得薛若妤的手心格外的暖。 看着薛若妤温柔的眉眼,心里也愈发难受,她的确是想报复傅泠,可如今,却一时不知,若她真这么做了,该怎么面对薛若妤。 薛若妤怎么会是傅泠和薛振通的孩子呢?他们这两个恶人,怎么配有这样的女儿? 当傅泠的目光从薛若妤转到薛执宜身上时,目光又淡了几分:“好了,回你自己的寝屋好好反思去吧。” 大约是着了凉,薛执宜觉得自己身上有些疲累,一想到自己还有事没忙完,便也不想在做纠缠,应了声是,就转身离开了。 打发走了薛执宜,傅泠这才万分关切地拉着薛若妤的手嘘寒问暖起来:“这么多年,可算是有了,真是不容易,唐家那边知道了定然欢喜。” 不同于面对薛执宜时,此时的傅泠面含喜色,满目欣慰,笑得眉眼都是弯的。 可薛若妤的表情却没有缓和多少:“娘,我喜食鲈鱼,家中上下都是知道的,对吧?” 傅泠的笑容一滞。 “容心从小就常来咱们家,她应当也是知道的吧?” 薛若妤认真看着她:“我怀疑容心今日是冲着我来的。” “不可能!”傅泠当即反驳。 “为何不可能?”薛若妤反问她:“我素来不喜以貌取人,可却总觉得,容心的眼角眉梢皆是浓浓的算计,我能感觉到,她不喜欢执宜,也不喜欢我。” “不会的。”傅泠摇头:“容心是个好孩子,她人资过人、气度不凡,又进退有度,从小到大未曾有过任何不妥,也是你看着长大的,你是她的姐姐,她怎会不喜欢你呢?” 看着自己的母亲,薛若妤忽然觉得有些陌生,眉头也不觉皱起:“可执宜也很好啊,女儿却从不记得母亲这般夸过她。” “她如何能与容心相提并论?”傅泠几乎是脱口而出。 “容心无论是诗书礼乐,还是容貌气度,样样都胜于执宜,执宜还是在华京高门养出来的,却不如商门女子,足见天资相差甚远。” “是吗?” 薛若妤又一次反驳她:“可我记得执宜小时候,不管是诗书还是书算都学得很快,亦手不释卷,是娘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儿家最要紧的还是学好女红,此后执宜便将大把精力用在女红上,可饶是如此,执宜长大后诗书礼乐不说出挑,却还是胜过大多数人,待人接物更是从未有过行差踏错,否则也不会小小年纪便替阿娘打理宴会,我……” “难不成你是想说我故意养废了那丫头不成!” 被揭破了心事,傅泠欲盖弥彰般勃然大怒:“我让她精进女红,还是害了她吗!” 这般反应,也将薛若妤吓了一跳。 反应过来的傅泠这才连忙收声,将声音放柔软了些:“娘吓着你了吗?” 薛若妤轻抚着小腹,心有余悸地摇摇头:“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娘,执宜真的是个很好的孩子,你对她太过严苛了。” 傅泠不言,被紧紧攥着的菩提子深深嵌进她的掌心。 薛执宜那个小贱人,就是要不读书不明事才好,那般懵懵懂懂的,才言听计从,才好控制于股掌之间…… 如今却不知是从哪里学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是说那身体里卑鄙低贱的血脉觉醒,竟然敢顶撞她了。 野种到底是野种,下贱的血里流淌着阴诡和狠毒! 薛若妤不知道她此刻的所思所想,还以为她听进去了,终于露出几分笑容:“女儿知道,几个表妹里,只有容心与您的模样有几分相像,所以娘疼爱她,可说到底,执宜与容心哪个才是您的女儿,您心中是明白的。” 这话却是让傅泠心头一跳,她眼皮微微颤了颤:“我自然明白……执宜才是我的孩子。” 薛若妤的手宽慰般搭在她的手背上:“那往后,娘也多疼疼执宜,好不好?她如今嫁龄将近,在娘身边的时候也不多了,娘可别和她再生分了。” 傅泠也终于意识到自己今日有些过分了,不是对薛执宜做的过分,而是自己偏爱容心的心思表现得太过了,再这么下去,只怕要惹人生疑。 她敷衍着应下:“只要你你好好养着身子,平平安安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娘怎么着都好,都听你的。” 这时,邢妈妈扣门进来:“夫人,容心小姐那边……” 傅泠心一紧,又紧张起来:“容心怎么了?” 邢妈妈面带愁色:“入夜后,容心小姐发了高热,说想见见夫人。” 傅泠一下子站起身来,连不小心甩开了薛若妤的手都没注意:“好好的怎么会发热呢?请大夫了吗?” 邢妈妈道:“已经去请了。” 甚至没来得及和薛若妤再说句话,傅泠便匆匆忙忙离开了绛雪轩。 看着她的背影,薛若妤那种异样的困惑再一次漫上心头。 …… 桃夭阁。 傅容心不似从前那般,和薛执宜一起住在绛雪轩,而是被安置在了桃夭阁。 傅泠来的时候,大夫刚走,傅泠新给她安排的丫鬟彩织正伺候着,见有人来了,朝傅泠行了一礼:“夫人。” 傅泠没工夫搭理她,疾步走到床榻边坐下,柔声轻语:“怎么了这是?” 只见锦被之下,傅容心只露着脑袋,小脸烧得通红,还挂着细汗,见是傅泠来了,眼泪便不可自控地落了下来。 傅泠心都要碎了:“好孩子,怎么哭了?可是身上难受?” 傅容心摇了摇头,拉着傅泠的手有些颤抖。 傅泠见她神色有异,吩咐道:“都下去吧,没有吩咐不许进屋。” 邢妈妈和彩织,以及一众丫鬟全都退了出去,掩上房门。 周遭没了人,傅容心才坐起身来,一下子扑进傅泠怀里,哭得不能自已:“娘!” 第43章 傅容心她自讨苦吃 “娘!”傅容心哭得不能自已。 这声娘喊得傅泠心惊:“不是说了吗?在事成之前,你只能喊我姑母。” 吃了那么大一个亏,傅容心委屈不已,更愈发痛恨被她视作罪魁祸首的薛执宜。 “可你本来就是我娘,若不是因为薛执宜占了我的位置,如今在娘身边承欢膝下的就是我。” 傅泠拍着她的背:“你是凤凰天命,是咱们大雍未来的皇后,换回来是早晚的事,你的命数,谁也抢不了,如今那小贱人只是替你挡灾罢了。” 傅容心恨得牙痒痒,如果是挡灾,那高庆年这一灾为什么没有替她挡下! 她从傅泠怀中抬起头来:“娘,当初替我看命的那老和尚说的到底靠不靠谱?这真的有用吗?若是那和尚是混说的,那我岂不是白白受苦这么多年?那我登上后位后,定要亲手扒了他的皮!” 傅泠颇为溺爱地点了点傅泠的额头:“不成也得成,别胡说八道了,这口无遮拦的样子,哪里像个要做皇后的?” 揉了揉通红的鼻子,傅容心的脚在被子里不耐烦地踢了下:“这要等到什么时候?我都十六了,若再不换回来,胡水仙那毒妇只怕要将我嫁了!” “她敢!?”傅泠道:“她当我和你舅舅是死的吗?” “娘~” 傅容心撒着娇:“舅舅行商甚少在家,你都不知道她们母女三人平日里是怎么磋磨我的,她们全都嫉妒我,恨不得打死我才舒坦,我不想回去了!” 傅泠听得心中抽痛,但却只能宽慰她:“再忍忍吧,不会太久了。” “我忍不了了!”傅容心说着又哭起来:“这次她们吃坏了肚子,回去定然不会放过我的!她们会先杀了萦儿,再折磨死我!娘,她们一定会的!” 她眼底一湿,又扑进傅泠怀里:“我不想死!娘,你就说我得了急病,要留在京中医治,你就把我留下吧,好不好……” 略沉思片刻,傅泠才道:“好好好,娘依你还不好吗?” 她轻轻抚摸着傅容心的头发:“谁让你是我的女儿呢?” 闻言,傅容心将自己往傅泠怀里又埋得深了些:“我就知道,娘最疼我了!” 而在傅泠看不到的角度,傅容心的脸却是阴狠得可怕,似要露出獠牙将人咬死的野兽。 她必须得留下来,她如今有一桩命案在高庆年手里捏着,又已经被他坏了身子,若是高庆年去林州提亲,这般山高水长的,傅泠护不住她,她又不敢对高庆年有丝毫反抗,到时候便真的只能做他不知道第几房的小妾了。 倒不如留在华京,薛家毕竟是尚书府,谅高庆年这个芝麻小官也不敢造次,这般还能拖延些时日。 而且…… 她可是要亲手送薛执宜下地狱的,离开了华京,她还怎么动手! 她一定要让薛执宜死!去死! 傅泠又安抚了她好一阵,又交代了下人好好侍奉傅容心吃药,而后才离开桃夭阁。 待傅泠离开后,彩织进来了,傅容心忙问:“打听得怎么样了!” 彩织道:“奴婢问了,今日安乐郡主失足落入池塘,被三小姐捞上来了。” “什么!?” 傅容心今日受了太多惊吓,被硬生生吓得发了高热,刚清醒些许,就让彩织去打听了。 她声音有些颤抖:“死了吗……” 彩织道:“没有,大夫说郡主只是呛了水,并无大碍。” 话音未落,傅容心烧得通红的脸一瞬间白了,脑子似有什么东西轰轰响着:“没……没死?她可有说些什么……” “据说郡主醒来后意识模糊,只说自己不知怎么就跌进水里了,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记得。” 傅容心懵了,她手足无措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彩织被她这般模样吓到了,她小心翼翼问:“小姐,你怎么了?” 却见傅容心彷徨着摇头:“出去……滚出去!” 彩织不敢说话,只连忙退了出去。 “啊!!!” 傅容心抓着锦被嘶声尖叫,她的指甲抓挠着锦被,硬生生折断,溢出血来。 太荒唐了!实在是太荒唐了! 也就是说……霍知愉根本没死,也不记得是被她推进水里的……甚至,甚至极有可能,从一开始,霍知愉就没看到在佛堂中的人是她……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是做了什么天大的蠢事! 她居然因为这种根本没发生的事情……委身于高庆年那种烂泥一般的废物!还留下了来日被他牵制的把柄! 她尖叫着,不知是惊恐还是愤怒,那声音苍凉可怖,令人胆寒。 薛执宜薛执宜!又是薛执宜! 她因为薛执宜这贱人吃了这么大一个亏! 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太可笑了!什么挡灾的替死鬼! 薛执宜才是她的灾星!是她的梦魇! 有一瞬间,傅容心甚至希望自己的重生只是一场噩梦,只要醒来,她就会回到前世封后大典那天…… 她是凤凰啊,高贵的凤凰,怎么可以落得此番下场! …… 绛雪轩。 傅泠走后,薛若妤又安慰了一阵薛执宜才离开。 素月煮了热鸡蛋给她敷脸,傅泠那一巴掌打得用力,她的脸到现在还火辣辣的。 连素月都心疼得抽抽搭搭:“夫人还从未这般打过小姐。” 薛执宜早没有半分伤怀,反倒有闲心逗素月,掐了掐她圆乎乎的小脸:“别哭了,以后不会了。” 以后没这个机会了。 素月这才缓和些许。 薛执宜问她:“秋云出门了吗?” 素月点头:“玉芝那边拿了东西过来,秋云便往赵府去了。” “嗯。”薛执宜莞尔:“也不枉幽兰为咱们的此番辛苦。” 正说话间,秋云回来了:“小姐。” 薛执宜拉她坐下:“如何了?” 秋云面带喜色:“一切顺利,奴婢将卖身契和盘缠交给幽兰,她说给小姐叩头了,往后若有机会,定会报答小姐的再造之恩。” “走了就好。” 薛执宜松了口气。 玉芝是她安排在傅泠身边的人,她绣工了得,从前曾教过薛执宜女红。 薛执宜同她还算熟络,也因此知晓,薛含淑私通那晚本该被处死的安儿,其实是玉芝的亲妹妹。 只不过当初姐妹二人落了奴籍,被人牙子卖去了不同人家,姐妹分离,后又兜兜转转在薛府相遇,所以知晓她们之间关系的人不多。 薛执宜让瑚白悄悄留了安儿一条命,玉芝感恩戴德,心甘情愿为她卖命。 今晚趁着傅泠忙碌,她让玉芝将幽兰的卖身契偷了出来。 出嫁女身边丫鬟的卖身契通常是在娘家押着的,也是为了出嫁女能踏踏实实用自己身边的人,不必担心会随便被夫家人处置。 拿到了卖身契,幽兰便是自由之身了。 想到这里,薛执宜的心情好了几分,她拿着银剪子修剪面前一盏烛火的灯芯。 “小姐。”素月却有些担心:“若是四小姐去告官,幽兰便是犯了逃奴罪,不会出事吧?” 咔哒一声,灯芯被剪断,烛火也跟着摇曳起来。 薛执宜轻笑:“薛含淑自顾不暇,没这个闲心。” 第44章 赵三郎新婚夜惊魂 永平侯府,赵家。 鸳鸯锦被,红烛帐暖。 盖头下,薛含淑的心跳得飞快。 虽是让幽兰替她拜的堂,但如今坐在喜帐里的人是她! 她做到了!她费尽心机,终于坐在了薛盼柔想坐的位置上,嫁给了薛盼柔想要嫁的人。 想必此刻在庄子上受罪的薛盼柔,只怕气得想杀了她吧? 她被薛盼柔压了那么多年,终于有她扬眉吐气的时候了! 永平侯府,百年的大族,手握军权,富贵无边。 往后,她就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了! 熬出来了……终于熬出来了…… 薛含淑喜极而泣,眼泪冲刷,在厚重的脂粉上划出两道泪痕,让她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可怖。 推门声响起。 薛含淑悄悄擦去眼泪,坐直了身子。 推杯换盏间,赵绅喝醉了酒,此刻正摇摇晃晃迈进门来。 侍奉的丫鬟将挑盖头的秤杆交给赵绅后,便依序推出门去。 房门轻掩,只余他们夫妇二人。 赵绅面色酡红,他轻笑一声,朝喜帐走去。 “淑儿……你知道这些日子我有多想你吗?” 他的确很喜欢薛含淑这般温柔细腻的女子,尤其是此女爱慕他,对他百依百顺,处处依从,哪怕是丢掉名节也要和他一处,情深至此,当真难得。 虽说过程中失了些面子,但于他而言,风流韵事一桩,无伤大雅。 总归,结果还是不错的。 “淑儿也想夫君了。” 薛含淑的声音温柔,丝丝入骨般,让赵绅愈发急不可耐。 可越靠近薛含淑,他就越隐约觉得有股怪异的味道。 那味道像是从她身上发散出来的,带着古怪的腐味。 他甚至都怀疑是自己的错觉……毕竟背薛含淑上轿的时候,除了脂粉香气,他什么都没闻到。 秤杆在手里握了握,赵绅挑起盖头。 只见盖头下的薛含淑画了红妆,抬着双水灵灵的眼睛望着她,只是脂粉擦得厚了些,让脸上胭脂的红色显得有些……诡异。 不对……太诡异了。 不知为何,对上视线的刹那,看着薛含淑僵硬的笑,赵绅的背脊泛起一阵寒凉。 薛含淑还是那个薛含淑,只是看起来略瘦了些,烛光下,她面白如纸,脸上的红晕浮在脂粉上,有些格格不入。 她的笑很僵,像是篆刻在木头上,不达眼底,眼神也无比空洞。 倒像是个……纸扎的人。 一瞬间,赵绅脑子里闪过无数个鬼新娘勾引书生吸阳气的戏码。 赵绅只觉兜头一盆凉水。 他晃了晃脑袋……一定是酒喝多了,今日又有些劳累,才会有这种奇怪的错觉。 那是他的淑儿,温柔如水一样的女子,怎么会吓人呢? 他笑了笑,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将薛含淑抱在怀里。 拥抱之下,他看不见薛含淑的脸,只感受着她的体温,心里总算踏实了不少。 可这般靠近之下,那怪异的腐臭味愈发明显。 这一次他可以确定,这不是错觉。 许是哪个下人干活不仔细,将什么脏东西落在了婚房里。 真是晦气,定要好好惩戒…… 虽这般想着,却架不住酒后愈发难耐的渴求,他的手探进薛含淑的衣裙。 熟练地摸索了一阵,却忽地…… 他摸到一片黏腻,掌心似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猝然抽手,他隐约看见手心里有什么。 对着烛火,他竟看到手里的东西……在蠕动! “啊!” 他弹坐起来,满目惊骇地看着面前的薛含淑。 他手里那个……分明是蠕动的蛆虫! “鬼……鬼啊!!!” 惊惧和恶心之下,赵绅扶着墙呕吐起来,把今晚喝的酒都呕了大半。 薛含淑却神情恍惚,似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还试图搀扶身子不适的赵绅。 “夫君……夫君你怎么了?” 赵绅却如被鬼追一般,惊叫连连,后退不止。 “不要过来!滚!滚开!” “夫君,我是淑儿啊!” 赵绅早已面如死灰,他吓得夺门而出。 这般动静也引来了赵家人,吓得赵家人连夜请来了大夫。 大夫瞧了,才知道薛含淑不是鬼,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薛含淑得了人皮蝇,需要用药医治,这倒不是什么大事,要紧的是她的腿,已经跛了,且因为耽误治疗,已经无可转圜。 这下轮到赵家人发疯了,闹了半天娶来的新妇居然是个跛子。 薛家居然敢往他们家塞个这样的媳妇! 赵家热热闹闹吵了一夜,可谓鸡飞狗跳。 经此一遭,薛含淑先是昏了几个时辰,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破晓时分。 不过人貌似是废了,只带着满面残妆,痴笑着念叨什么“我是永平侯府少夫人”之类的话,含糊不清,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连人都认不清了。 赵家封了那院子的大门,不许人进出,只留个丫鬟看着,别教人死了。 据说赵莲为了报当日书铺之仇,还带人上门闹了一通,把屋中值钱的物件都搬走了。 …… “小姐。”素月瞧着薛执宜:“听说今日永平侯来府上,不知怎的,和老爷大吵一架,闹得不欢而散……可四小姐不是才嫁过去吗?” 薛执宜只是缓缓在棋盘上落下一子,面无表情:“永平侯对父亲都这般,只怕要苛待四妹妹,真是可怜。” 也不知道这千辛万苦求来的结果,薛含淑可还满意? 不管怎样,薛执宜是十分满意的。 只要薛盼柔不嫁去赵家,永平侯便没有和薛庭柳一起投靠珹王党的理由。 前世薛家获罪,可是有这个薛振通的亲家亲自作为人证的,如今剪掉薛庭柳的其中一个助力,或许能为薛家续命一些时日。 否则,她还真不敢保证自己能来得及在一年之内,让自己从薛家这泥潭抽身,全身而退。 不过如此一来,赵家虽仍身居恭王党,但却因为这桩婚事,和薛振通却少了几分同仇敌忾。 薛执宜现在是真的很好奇,这个赵家,将来会变成怎样一个有趣的角色。 这件事,倒是对薛振通和傅泠夫妇的夫妻之情带来不小的冲击,毕竟按照原本的打算,将薛盼柔嫁过去,便不会有这些狗屁倒灶的烂事了。 当初轻绿斋捉奸一事,虽没有明确的证据,但薛振通却是实打实的怀疑了傅泠。 第45章 二哥薛庭柳的试探 婚礼的一应事务结束,傅家人便该打道回府了,只是自从婚礼后,傅容心浅浅病了一场,便以瞧病为由,被傅泠留了下来,说是华京的大夫见多识广,留下看病,于病情有益。 可如此一来,有一件事便让薛执宜犯了难。 因为薛若妤堪堪有孕一个多月,唐敬磊已然给江州唐家去了消息,打算在华京把胎坐稳了再回去。 如果没有傅容心,那么薛若妤自然是留下为好,毕竟山高路远,路上周折,对一个孕妇来说的确辛苦。 可傅容心包藏祸心,薛执宜不敢保证这养胎的时日里,傅容心不会有别的什么小动作。 看着绛雪轩窗外的飒飒秋风,薛执宜面色如素,心里却已暗自打算:不能让薛若妤和傅容心处在一个屋檐下。 她得想个绝对不会伤及薛若妤的法子。 “秋云。”她唤了声。 秋云便应她:“小姐有什么吩咐?” “长姐在华京住下,府里的人我担心伺候得不好,你过去替我照顾一些时日吧。” 秋云是薛执宜的人,按理说大小姐有自己带来的下人,夫人那边也会另外安排,秋云过去,多少显得有些奇怪。 但即便心中不解,她还是应下了薛执宜的意思:“是。” 可薛执宜却忽然拉住了她的手,神色异常严肃:“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仔仔细细记在心里,事无巨细地告诉我。” 见她这般认真,秋云郑重点头:“是,秋云遵命。” …… 京郊。 庄子虽不至于让薛二小姐挨饿受冻,但定然是比不得薛府的富贵。 薛盼柔对着铜镜,气得下巴上的痣都在抖。 “我惯用的香膏早就用完了!这鬼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想用些精细脂粉都买不着,我的脸都糙了!” 她抓起个木梳就往窗上砸,结着蛛网的窗户纸本就残破不堪,又被她硬生生砸出个窟窿来。 “这什么鬼地方!我受不了了!一走进来就觉得浑身发痒!难不成真要我在这待半年!” “小姐……” 被一同发落过来伺候的丫鬟玲珑,来时还是光鲜亮丽,此刻衣裳上已不知何时沾上了洗不去的污痕,头发也枯燥起来,看着分外潦草。 可她也只能耐着性子,小心翼翼劝慰:“奴婢每日都打水给您沐浴,如今天气冷了,更是没有蚊虫,身上又怎会发痒呢?是小姐您心中烦躁罢了。” 一听这话,薛盼柔更暴跳如雷:“让你打个水,难道你还有怨言不成?死丫头,伺候我就是你的命!” 玲珑只能讷讷:“奴婢怎敢?” 薛盼柔没心思理会她,又砸了盒油腻腻的便宜香膏。 一想到薛含淑那不要脸的贱货,居然霸了她的位置,替她享受赵家的泼天富贵,他就恨不得杀回华京去,将那小贱人碎尸万段!还有薛执宜,好端端送什么劳什子云锦! 正此时,忽有个婆子匆匆来报:“二小姐,二少爷来了!” 原本还满面怒容的薛盼柔,转瞬喜上眉梢:“是哥哥要来接我了吗!” 她也顾不得仪态,疯跑出门,就看到马车旁,薛庭柳正抱着臂看向她。 “哥哥!”薛盼柔登时涕泗横流,呜呜咽咽哭出声来,一路跑到他身边:“哥哥,你怎么来了?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眼看薛盼柔就要抱上来,薛庭柳啧了声,按着她的脑袋,阻止了她的动作:“我还能让傅泠那老妇钳制了不成?” 他嫌弃这个妹妹归嫌弃,但到底远近亲疏他是晓得的,傅泠想欺负他羽翼下的人?简直妄想。 他亦知晓自己在薛家的份量,只要他愿意开口求情,这等小事,不值一提。 瞥着薛盼柔那一副狼狈模样,倒真是可怜得很。 他叹了口气:“走了,上车。” …… 薛府,回廊。 此处隔着湖,可以遥遥望见佛堂屋顶的飞檐。 薛执宜有些愣神。 那日傅容心约她在佛堂见面,究竟是想说什么? 郡主落水时,傅容心在何处?是否还在佛堂中? 和郡主落水,又有什么关系? 可次日她悄悄去佛堂探查后,却什么也没发现。 正发着呆,薛执宜忽然听见了熟悉的人声。 望去,却见是薛庭柳和薛盼柔兄妹二人,看方向,应是刚从大门过来。 薛盼柔果然回来了,接下来的日子,只怕傅泠又要肝儿疼了。 他们二人也看见了她。 远远的,不知薛庭柳和薛盼柔说了什么,薛盼柔就恨恨朝这里瞪了一眼,然后兀自跟着下人离开了。 倒是薛庭柳,神色有些莫名的讳莫如深,缓缓朝这里走来。 薛执宜起身,神色如常唤了声:“二哥哥。” 素月却异常警觉,万分警惕地盯着眼前的薛庭柳不放。 薛庭柳的眉目很像荣姨娘,带着几分在男子脸上显得有些邪气的柔媚,眼底却似潭水,深不可测。 “三妹妹。”他忽地轻笑一声,表明了来意:“从前我倒没发现,三妹妹是这般缜密之人。” 薛执宜却是抬着有些无辜的双眼直视着他:“我不明白二哥哥的意思。” “许多事我都听说了,二妹和四妹会那般你死我活,少不了三妹妹的手笔吧?她们两败俱伤,可三妹妹却能全身而退,这手段,怎不能算高明呢?” 薛庭柳声音轻缓,甚至还带着笑意,却让人的背脊泛起一阵麻栗。 薛执宜知道她这个二哥不好对付,可却没想到他会突然找她对峙。 前世的某些经历,让她在面对薛庭柳时,有种难言的窒息感。 “说吧。”薛庭柳虽仍笑着,但眼中的温度却不动声色冷了下来:“你想做什么?” 薛执宜却是缓缓一笑,眼神却不自觉避开了他,微微侧过身去:“我不知道二哥哥在说什么。” 薛庭柳踱步,挡住了她的视线:“你和柔儿关系向来不好,但我是真没想到,你会不惜毁掉四妹的一生,也要对付柔儿。” 只见薛执宜眉头一跳,她攥着帕子的手有些发抖。 忽地,她扬起脸来,有种被揭破秘密后的羞愤:“是如何,不是又如何?二哥哥如今身在刑部,难道要抓我进天牢么?” 薛庭柳如今从林州调任刑部,之后都会留在华京。 薛庭柳没忍住笑出声来,看着薛执宜的眼神多了些戏谑:“三妹妹多心,一家人,犯不上说这种话。” 见状,薛执宜红着眼圈,看他的眼神愈发不友善。 薛庭柳只是缓缓一叹,靠近了两步,在素月焦急又警惕的目光中,将声音落在薛执宜耳畔。 “可惜三妹妹再高明的手段,也不过是后宅的伎俩,劝三妹妹还是不要把旁人都当傻子了。” 说罢,便与薛执宜错身而过,扬长离开。 只是他没看到,背对着他时,薛执宜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微笑。 她的话三分真七分假。 方才薛庭柳不过是想试探,她的目的究竟只是后宅争斗,还是窥破了他拉拢赵家的心思,而故意设局,试图破坏。 薛执宜不怕他看穿她的手段,只要他不确定她的意图,那她就是安全的。 可惜薛庭柳向来是看不起后宅妇人的,所以即便疑心,也不愿相信,她区区薛执宜,竟然敢、竟然能在党争中做小动作。 第46章 薛盼柔她聪明绝顶 飞芦轩。 薛盼柔刚沐浴罢,此刻正对着镜子心疼地看着自己的面容,原本她也算是明艳,可待在庄子上的这些日子,没了在薛府的吃穿用度,面色都有些发黄。 正此时,透过铜镜,她的视野里出现了另一张脸。 那张脸正看着她巧笑倩兮,此人臻首娥眉,秋水翦翦,凭谁见了都要心神一荡,更让薛盼柔的脸显得愈发暗淡。 她回过身时,面上添了几分愠色,她斜睨着打量眼前的人,没好气道:“傅容心?你来找我做什么?” 傅泠的亲侄女,薛执宜的表妹,和正房蛇鼠一窝的小贱人——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的东西。 可傅容心却似没有察觉她的不快,没等她招呼,便自顾自坐了下来:“这次来薛家,没见着表姐,容心都觉得薛家不似从前热闹了。” 屋中的火炉里烧着银丝炭,温热的空气袅袅升起,傅容心揉了揉有些冰凉的手。 薛盼柔横了她一眼,如果不是二哥哥交代她老实点,她真想给傅容心一耳光。 她二哥说了,近来替她相看了个尊贵的夫婿,比薛含淑的还要尊贵,只是不许她再造次,否则一而再再而三地坏了自己的名声,往后就真的难嫁了。 “你是专程来幸灾乐祸的?”她冷呵一声:“我就是再不济,也轮不到你一个商门出身的小贱人置喙。” 傅容心面不改色,仍是微微笑着:“表姐多心了,不过是若妤表姐怀了身孕,我生着病也不好叨扰,执宜近来又不大理我,含淑也出阁了,我连日无聊,想来寻表姐说说话罢了。” “连和你臭味相投的薛执宜都不搭理你,难道我就会陪你消遣了?嫌无聊回你林州家里去啊。” 薛盼柔万分嫌弃地上下瞥着傅容心:“一身病气,怕过给薛若妤,倒不怕过给我,你成心的吧!” 傅容心暗暗咬着后槽牙……等她当了皇后,一定要让薛盼柔排在傅佳敏前面死! 忍了又忍,她调整好心绪,兀自扯开话题:“表姐似乎很怕冷,这么早就开始烧炭了。” 大抵也是真的闲来无事,薛盼柔没有再下逐客令,她起身,手悬在炭盆的铜丝火笼上,烤了烤自己的手。 “我这样的出身,身子自然娇贵些,比不得你们商门出来的。” 和薛盼柔说话,傅容心只觉身心俱疲,她不动声色叹了口气,却又露出几分关切:“近来秋凉,表姐是该好好保重身子。” 说罢,又对玲珑道:“玲珑,窗子还敞着,别冻着表姐了,关上吧。” 薛盼柔啧了声:“关什么关?傅容心你是不是蠢?屋里烧着炭,你让人关上窗,是想毒死我吗?” 平素二哥哥总说她蠢,真该让二哥哥看看,傅容心才是那个蠢出生天的玩意儿,居然连这都不知道! 却见傅容心面露惭愧,忙不迭给薛盼柔道歉:“容心并无此意,表姐是知道的,林州天暖,不常烧炭,容心一时疏忽,表姐别生气。” 说罢,又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她道:“幸好府中的炭火都先供给了若妤表姐,我也领不着炭,否则如我这般见识粗浅,只怕被炭气熏死了自己都不晓得。” “什么?”薛盼柔迅速抓住重点:“你是说府中领不到炭火了?!” 又问玲珑:“我们这些炭哪来的?” 玲珑只答:“小姐,这些银丝炭是咱们飞芦轩的库房里去年的剩下的。” 傅容心笑得有些为难:“毕竟如今还没到分发炭火的季节,若库房里尚有存余,表姐想要,自然还是能领到的,只是今年若妤表姐怀着身子,自然都先给了她的晚香堂。” “凭什么?!她怀了孩子,旁人便不是人了是吧!”不出所料,薛盼柔得知此事后,登时暴跳如雷。 傅容心压下心中的窃喜,颇为善解人意地挽住薛盼柔的手,劝慰道:“毕竟是姑父姑母的第一个孙辈,若妤表姐又是那般好不容易才有了这个孩子,自然万般重视,就连晚香堂的正屋,都用炭火不分昼夜地暖着。” 薛盼柔气急败坏甩开了傅容心:“你还说你不是来恶心我的!你是她们那一房的人,就别假好心同我套近乎了,你给我滚出去!滚!” 傅容心被推得一个趔趄,还想说几句场面话,便被薛盼柔连推带搡地轰了出去。 待赶走了人,薛盼柔还不解气,拍着桌又骂了傅泠一顿。 骂够了才坐下来,胸口的起伏还没平息,她便忽然有了主意。 看着那炭盆,她喃喃:“对啊……” …… 次日午后。 绛雪轩。 院中小池塘上的那棵枫树,叶子已然凋零,只余个枯树叉的秋风萧瑟中摇曳。 秋云便是在这时候回来的。 这些天,因为薛执宜的交代,她都一直待在晚香堂,这时候回来,定是有事禀告。 果不其然,她取了件斗篷给薛执宜披在肩头:“小姐站在风口,别着了寒。” 在给斗篷系上系带的时候,她对薛执宜悄声道:“小姐,晚香堂的女使金桔有异动。” 薛执宜抬眉看她,边听秋云在她耳边悄声耳语了几句。 薛执宜听着,只微微一笑:“你是说,金桔烧了炭之后,遣走了所有人,鬼鬼祟祟关紧了所有门窗?” 秋云点头:“奴婢也是悄悄看见的,她没发现奴婢。” “明白了,你别阻止她。” 谁不知道人吸多了炭气,是要中毒的?这般拙劣的手法,倒不像是傅容心的手笔。 又吩咐道:“你去把我要的人请来。” 秋云离开后,薛执宜不动声色回过身去。 只见绛雪轩的矮榻上,薛若妤正笑着接过薛如宁递过来的绣棚,丝毫没注意到她们这边的耳语。 薛如宁才十三岁,笑起来总是怯生生的,自从中秋那晚后,她倒时不时来找薛执宜。 她话不多,虽不知心性如何,但至少不似薛含淑那般搬弄是非,薛执宜便也随她了。 此刻她对薛若妤道:“长姐……我想在给小外甥的衣裳上绣一个这样的如意纹,好不好?” 薛若妤对多数人总是带着和善的笑脸,闻言,她眉眼弯弯:“当然好呀,五妹妹的手艺很精巧呢。” 正此时,薛若妤的陪嫁女使素心提醒:“小姐,到了服安胎药的时候了。” 薛若妤恍然,看了眼天色:“是该回晚香堂了。” 不料薛执宜却笑着迎了上来:“长姐稍留片刻吧。” 薛若妤不解:“安胎药晚一时半刻吃倒是不打紧,只是执宜是有什么事吗?” 自然是因为,此刻的晚香堂积满了炭气,薛若妤此刻回去,只消在屋中待不到一盏茶,便会昏死过去。 即便性命无虞,只怕孩子也难保。 这手法拙劣,但心思,倒是十分恶毒。 第47章 何人又在不安好心 “因为我替长姐请来了方娘子。”薛执宜道。 “你是说,华京有名的妇科圣手方娘子?” 薛若妤不免讶异:“可我听说方娘子极难请动,不论病人身份高低,都要提前几个月相邀。” 的确如此,但薛执宜有前世的记忆,她知道薛若妤会有身孕,所以早就提前几个月向方娘子下了帖子,此刻正好作为拖住薛若妤的理由。 但她自然不会将真实缘由告诉薛若妤,只道:“许是近来方娘子手中病人不多,恰好有闲暇。” 就在她们等待方娘子的须臾,薛执宜似忽然想起什么事,对素月道:“去把我准备的安枕玉拿来。” “三姐姐,什么是安枕玉?”薛如宁小声问她。 薛执宜解释道:“是我前些天去寺庙里求的,请了寺中的师父开过光的玉佩,要请儿女双全的长辈,将四枚安枕玉缝在被子的四角,有安胎凝神之用。” 薛若妤捂着嘴笑了:“你小小年纪,都还没嫁人呢,便对这些生产之事头头是道,又是方娘子,又是安枕玉,连秋云都送去我屋里了,倒显得我怪不上心的。” 闻言,薛执宜只轻哼一声:“长姐取笑我做什么?这可是我的小外甥,我是一定要好好照顾他的。” 薛若妤笑着,掐了掐薛执宜的鼻尖:“不过说起来,合乎这个条件的,便只有阿娘和荣姨娘了。” 说到这里,薛执宜有些不悦:“荣姨娘肯定是不会来的。” 说话间,素月已然捧了安枕玉前来。 精致的匣子里,四块透白的羊脂玉打了孔,玉上雕着送子观音的模样,瞧着格外精致。 薛若妤刚想伸手去拿,就被薛执宜止住了:“长姐别碰,安枕玉开过光,在缝好之前,是不可以经手任何人的。” 薛若妤缩回手来,吩咐道:“素心,你把玉送去安闲居给阿娘吧,我等方娘子看诊罢,再回晚香堂。” …… 安闲居。 听着素心的交代,傅泠点头,让邢妈妈接下了安枕玉。 对薛若妤安胎有益的事,她自然是愿意做的,更何况是素心拿来的,她自然以为是薛若妤的意思。 于是当即便动身出发了。 前去晚香堂的路上,才从素心口中得知,薛若妤并不在晚香堂中,而是去了绛雪轩,要片刻后才能回来。 她心中有些不安……可已经快到晚香堂了,便想着将安枕玉缝好再说。 …… 方娘子给薛若妤看了诊,她胎象安好,并无异样。 薛执宜心一松,暗道幸好,否则她还真不敢做接下来的事情。 看完了诊,薛若妤也该回到晚香堂了。 薛执宜却坚持要陪她一道去,薛如宁见状,便也一起跟去了。 到晚香堂的时候,素心道:“小姐,夫人来了有一会儿了,此刻正在正屋中呢。” 正屋门外,薛若妤侧首看了眼薛执宜:“执宜,上回阿娘也是一时心急,待会儿见了面,你别再和她置气了。” 自上次那一巴掌后,薛执宜与傅泠便一直没有再见面,薛若妤一直尽可能从中调和她们的关系。 闻言,薛执宜只是缓缓一笑,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薛若妤看不清她眼中的神色,只见她摇了摇头:“母女没有隔夜仇,我没有和阿娘置气的意思。” 得到这个回答,薛若妤才放下心来。 素心推开门的时候,只觉一阵温热,温热中还带着银丝炭丝丝缕缕的馨香。 忽地,走在前头的素心似瞧见了什么,她瞪大了眼惊叫一声:“夫人!” 只见床榻边,有两道人影昏厥在地,似乎是……傅泠和邢妈妈! “怎么了!?” 薛若妤心一紧,当即就要冲进去,却被薛执宜紧紧拉住。 薛执宜立即吩咐:“素心,让人将阿娘和邢妈妈抬去偏房!” 于是几个女使手忙脚乱跑进屋去,可薛执宜却注意到了人群中的金桔,她趁着此刻晚香堂混乱,做贼心虚般试图悄悄打开窗户。 却忽地。 “金桔!”薛执宜的声音让她浑身一僵。 她面色灰白地回过身来,看着站在门外的薛执宜。 却见薛执宜对她的小动作恍若未觉,只道:“金桔,别愣着,去请大夫!” 金桔连忙点头,跑出了门去。 看着身旁一脸惊惧的薛若妤,薛执宜心里只觉歉疚:对不起了长姐,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幸而傅泠并未在充满炭气的屋内待太久,她被扶出门后,很快醒了过来,难受得呕吐不止。 “娘,你没事吧!”薛执宜迎了上去,满脸担忧。 此刻的傅泠已然毫无仪态,浑身虚软,虽是秋日,却出了满头大汗。 方才忙碌的女使,不知是哪个惊声一喊:“怎么回事!谁把窗户关死了!” 把人都挪去了偏房,不多时,大夫来了,替她们把了脉,不出所料,傅泠和邢妈妈这是吸入了太多炭气。 “炭气无色无味,能在人难以察觉之时,让人中毒,若是待在这屋中几个时辰,只怕性命也难保。” “大夫,那我娘可有大碍?”薛执宜忙问。 大夫道:“小姐放心,幸而薛夫人并未吸入太多,只消服一帖药,好好歇息一两日,便可以痊愈。” 真可惜。 她道:“那我就放心了。” 薛执宜又让大夫确认了薛若妤的身子无恙后,才让人将他送走。 而此刻,傅泠也终于缓过气儿来。 出了这样的事情,自然是要问责的。 薛执宜也怂恿着:“娘,若今日不是你,只怕出事的就是长姐了,您可千万别放过这始作俑者。” 看了眼义愤填膺的薛执宜,傅泠心中愈发觉得这张脸真是一日烦胜一日。 但此话确实不错。 于是晚香堂的奴才呜呜泱泱跪了一地。 傅泠的面色寒了下来,她扫视着屋中的仆婢,冷声道:“今日屋中当值的是谁,都自己站出来!” 仆婢们面面相觑,颤颤巍巍站出来了三个小女使,却没有一个是金桔。 三人磕头如捣蒜:“夫人饶命!夫人饶命!” 撑着不适的身子,傅泠深深吸了口气,她一向是最人淡如菊的当家主母,即便是现在,也不会表现得太疾言厉色。 强压着脾气,她斥责:“你们的一时疏忽,差点要了我和大小姐的命,我岂能轻恕?” 其中一个女使壮着胆子:“夫……夫人,奴婢们知晓大小姐午后要去绛雪轩,姑爷也不在院中,亦不知他们何时回来,因此并未熄灭炭火,正是因此,奴婢们特意留了一扇窗,奴婢们记得真真切切的!许是……许是被风吹了……” “不可能。” 不料,薛执宜突然开了口,只见她神情严肃:“方才那扇窗户分明是闩上的,若是风吹的,又怎会连琐窗都一并闩上?” 当时开窗的是素心,她连忙道:“回禀夫人,当时窗户的确是闩上的。” “金桔。”冷不防的,薛执宜又唤了金桔一声。 好不容易松了口气的金桔几乎浑身一颤:“三……三小姐。” “我瞧见你一进屋就直奔窗边,你也瞧见了琐窗是闩上的,对吧?” 问这话时,薛执宜的神色平常,语气和缓。 但于金桔而言,却让她如遭雷击。 第48章 傅容心她借刀杀人 “三小姐……”金桔的声音有些发颤:“奴婢当时,只是……只是见夫人昏倒,一时手足无措。” 不料,薛执宜的笑却深了几分:“我只问你瞧见了什么,并未问你旁的,你这般紧张,可是心虚?” 忽而,她声音一冷:“金桔,当时人人都在忧心夫人,倒是你心思缜密,一眼就瞧出了是炭气所致,忙不迭就要开窗散气,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你鼻子太灵,还是一早就知道了,屋中炭气过浓?” 而此刻,被人揭破了心事的金桔赶忙叩头:“难不成三小姐想说,这一切是奴婢所为吗?奴婢实在冤枉啊!” 薛执宜冷呵一声:“若真是你的鼻子比常人灵光,发现了是炭气所致,就该尽快开窗才是,为何我一唤你,你便立即停了手?难不成,是怕我发现什么吗?” 说罢,她又对傅泠道:“阿娘,执宜当时便觉得金桔十分可疑,所以特意留心,直到大夫说阿娘的症状说炭气所致,心中才敢下结论,眼下只怕得好好审讯一番才是。” 傅泠身体虚软,若非用手肘撑着案几,此刻只怕人都要坐不直了。 她斜睨着薛执宜:虽说这话没说错,可说话的是薛执宜,是个不安好心的坏胚子……她到底想做什么? 正此时,有女使来报:“夫人,老爷、姑爷,还有表小姐到了。” 随着一阵响动,只见薛振通晃着浑圆的肚子迈进门来:“怎么回事?” 而唐敬磊几乎是连行礼都顾不上,便无措地迎上薛若妤:“阿妤,你可有伤着?” 见唐敬磊回来,薛若妤眼中的神色一松,她摇了摇头:“我没事,彼时我不在晚香堂,是阿娘不大好。” 薛振通坐到了傅泠身边,倒也相敬如宾地问了两句她的身子。 傅泠也只是将大夫所言如实相告。 倒是唐敬磊的神色带了几分愠怒,他朝薛振通和傅泠作揖:“敬磊不过与岳父出门访友几个时辰,便出了这等事,此事事关阿妤安危,更已然伤及岳母,还望岳父岳母严查此事!” 大约是胃里的恶心还没散去,傅泠用帕子掩了掩口鼻,她道:“阿妤是我们的掌上明珠,此事定然是不能轻纵的。” 唐敬磊又一拜:“多谢岳父岳母!” 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傅容心心里有些发虚。 她也没想到,她在桃夭阁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傅泠出事的消息。 等到了晚香阁的时候,一进门看见薛执宜,她心里愈发确信几分:这件事又被薛执宜搞砸了。 “表妹怎么也来了?” 就在傅容心愣神之际,薛执宜忽然唤了她。 看着眼前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傅容心按捺住心绪:“我见下人匆匆忙忙去请大夫,才知道是晚香阁出了事,便想过来看看。” “容心,过来。” 傅泠瞥了一眼薛执宜后,便将傅容心唤到了自己身边。 “姑母。” 在傅容心在傅泠身边乖巧坐下,还十分贴心地替她拍后背顺气。 看着这一幕,薛若妤有些出神。 平心而论,傅容心和傅泠长得真的很像,甚至连神态都有几分神似。 倒是执宜……如今仔细看来,真的和傅泠毫无相似之处,或者说……和全家人的模样,都不大像。 薛执宜没有注意到此刻神色复杂的薛若妤。 眼前这般母慈女孝的场面,她没看第二眼,她的目光重新落到金桔身上:“金桔,还不愿说实话吗?” 再一次成为焦点,金桔只是一个劲儿喊冤枉。 薛执宜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可是金桔,方才你去请大夫的时候,我在窗边捡到了一个东西。” 只见薛执宜缓缓从袖中取出一条丝帕,隔得有些远,看不太清上面的绣花。 “如果不是你关的窗,我又怎么会在窗边,捡到你身上的帕子呢?” 这一句话让金桔如遭雷击,几乎是下意识地,她的手在身上摸索起来。 可瞬间,她便僵住了…… 所有人也都明白了过来。 金桔找绣帕的这个动作,已然不打自招了。 如果她没有去过窗边,没有私自关上那扇窗,又为何要心虚自己的绣帕落在那里呢? 果不其然,薛执宜把那张绣帕丢在她面前时,金桔方看清了,那根本不是自己的帕子。 她被诈了。 “是谁指使你这般行事的!”傅泠一声质问,教本就心虚的傅容心一惊。 不过很快,她便定下心来:这一次她可没有亲自动手,借刀杀人,血溅不到她身上。 “不……不……” 金桔连连摇头:“不是的,没有指使!奴婢是一时粗心犯下大错,并非蓄意加害啊!” 一直没说话的薛若妤忽然开口:“只是一时粗心,却能在事情发生后,立即选择去开窗,倒是镇定。” 金桔已然面色苍白,她呼吸有些颤抖:“可……可奴婢若是蓄意为之,也根本没必要在那时候开窗啊,彼时当值的不是我,即便出事也根本怪不到我身上,且大夫一把脉便知病因,便是开窗也销毁不了证据。” “因为原定的计划出了差错,你慌了。”薛执宜冷不丁道。 面对众人投来的目光,薛执宜解释:“因为指使你的人,是想让你害死大小姐腹中之子,你没必要去害除了大小姐以外的任何人。可你一开门,却发现自己误害了夫人,所以你慌了,你生怕真的毒死了夫人,而你明知夫人是中了炭气之毒,所以你一进门才会想开窗散气。” 她只缓缓一笑:“金桔,你其实不想害人的,对吧?有人威胁你?” 金桔愣愣,没有言语,却也不再喊冤。 看着金桔,傅泠冷笑一声:“你若老老实实招供,我可以只发落你一人,但若是再狡辩下去——你爹娘我也是不敢留了。” 闻言,金桔呜呜咽咽哭出声来,她叩首而拜:“夫人……奴婢罪该万死,奴婢的爹娘都在庄子上做事,二小姐说她在庄上留了自己的人,若是奴婢敢不从,就……就要我爹娘的命!” “薛盼柔?” 听到答案的一瞬间,傅泠竟有些喜怒难辨。 怒的是那小贱人居然敢不知天高地厚暗害嫡女,喜的是自己居然可以这么快抓住飞芦轩的错处。 此刻她甚至无暇厌恶薛执宜,只想快些收拾那小贱人。 “不可能!” 听到这个答案的薛振通,第一反应居然是否认。 这让傅泠的面色一僵:“这也不是二娘那丫头第一次任性妄为了,老爷若是不信,将她传来,一问便知。” 第49章 薛盼柔的大祸临头 飞芦轩。 荣姨娘向来最宝贝薛盼柔这个女儿,此去庄上,一去就是两个月,眼看着人都憔悴了,今日她还特意让人炖了补汤。 看着薛盼柔吃得失了仪态,她也没有指责。 庄上虽不至于缺衣少食,但毕竟是乡野之地,哪来似这般,参肚鲍翅地伺候着? 薛盼柔吃得舒坦,尤其是知道薛含淑瘸了腿,在永平侯府失了宠,更是觉得痛快,连食欲都越发好了。 “你二哥哥身边有不少贤才,他们其中,不乏才貌双全、家世显赫的后生,都是极其合适的夫婿人选。”说到这里,荣姨娘那双柔媚的眉目微微弯起。 又见薛盼柔仍是一副缺心眼的德行,忍不住提醒她:“你最近可安分些,这些人家最在乎名声,你上次去庄上的事,你哥哥已经以养病为由,替你搪塞过去了,若再有下次,旁人也不是聋子瞎子,该以为你德行有亏,或是有什么隐疾了,到时候嫁不出去,有你好受的。” 这些话,薛盼柔这些天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她有些不耐烦:“知道了知道了,这些话娘和哥哥都说几遍了?” 但一想到自己私下交代人做的事情,她又不免有些心虚,不过转念一想,她这次,可谓是天衣无缝,有什么可怕的? 正此时,却见薛振通身边的小厮瑚白来报:“荣姨娘,老爷请二小姐去晚香堂一趟。” 闻言,荣姨娘眉头一皱。 瑚白早被薛庭柳以银钱收买,荣姨娘压低了声音:“怎么回事?” 瑚白沉声:“老爷只传了二小姐,但姨娘最好还是让二少爷也一同前去。” 庭柳今日并不在家中,需要让庭柳前来……恐怕是什么连她都应付不了的事情。 荣姨娘的眼珠子转了转:可她近来什么也没做,实在想不出今日传召是什么缘由,柔儿昨日刚回来,更是一步也没出过飞芦轩。 而身旁,薛盼柔的眼皮心虚地颤了颤…… …… 一踏进晚香堂的偏房,薛盼柔就看见金桔满面泪痕跪坐在地,教她险些双腿一软。 “二娘,跪下。”傅泠冷声道。 见此情形,荣姨娘熟练摆出笑脸,拉着愣在原地的薛盼柔,给傅泠和薛振通行礼:“妾身见过老爷夫人。”而后小心翼翼观察着薛振通的神色:“不知这是怎么了,可是二娘什么时候又忤逆了夫人?” 傅泠轻声一笑,反问她:“你不知道?二娘所作所为,你竟不知道?” 闻言,荣姨娘看了眼身旁的女儿,却见她神色紧张,讷讷不敢言。 荣姨娘登时心底一沉。 只听薛振通道:“绣彤,金桔说,是柔儿买通了她,要以炭气毒害阿妤,却险些误害了夫人。” 荣绣彤,荣姨娘的闺名。 荣姨娘面色一僵:“这……怎可能呢?柔儿昨日才刚回到家中。” “怎么不可能?”傅泠当即道:“金桔已然招供,人证在此,岂容你辩驳?” 荣姨娘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薛振通:“老爷……一个奴婢所言,岂能断定是柔儿所为?便是有人构陷也未可知啊!” 说话间,荣姨娘不动声色推了下薛盼柔,薛盼柔会意,连忙作出一副委屈模样:“爹爹,柔儿已经改过了!一定是金桔这丫头污蔑我的!” 薛振通向来是偏袒荣姨娘一房的,此刻听着这母女二人的哭诉,自然希望可以大事化小:“依我看,就是金桔这奴才自己犯了错,才想攀诬柔儿,夫人将她处置了便罢。” “老爷!”傅泠怎可能让他们得逞:“若老爷真觉得二娘无辜,便该让人去庄上盘查,查清楚到底这两个月以来,二娘是否真的在庄子里买通下人,暗行威胁之事。” 她抚着心口,没忍住咳了几声:“今日我和阿妤险些丧命,老爷难不成也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二娘轻纵了去吗?” 薛振通对自己的发妻还是有几分尊重的,此刻自不好太过拂她面子。 而一听说要让人去庄上查,薛盼柔神色一慌:“爹爹!难不成爹爹也疑心柔儿吗?” “二姐姐这话错了。”薛执宜忽然道:“有些事情就是该查清楚才好还二姐清白,不是吗?难不成二姐姐是怕调查的结果于你不利,再被人万般狼狈地送回去吗?” 说着,她又嘲讽道:“那日二姐被下人捆着塞进马车的情形,实在让人觉得可怜啊。” 薛盼柔本就对薛执宜心怀怨怼,此刻听着她夹枪带棒的讽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胡说什么!” 被这么一斥,薛执宜登时一副受惊的模样:“爹爹不是说二姐姐已然转了性子,这才将她放回来的吗?她怎还是这般脾性不改?难不成她想如打死乔妈妈一般打死我么?” 见薛执宜还敢提这事,薛盼柔怒从心头起,她横眉倒竖,怒指薛执宜:“收起你这副德行,装模作样的给谁看!” 薛执宜往薛振通身后躲去:“爹爹你还是将二姐送回去吧,有二姐在,府中人心惶惶,横竖二姐在庄上如鱼得水,还有能为自己卖命的人。” 从小到大,薛执宜和薛盼柔也不是头一遭争吵了,就在薛盼柔去庄上前,还曾将薛执宜推进池塘。 对于她们二人的矛盾,傅泠向来是乐见其成的,此刻便也放任了她对薛盼柔的挑衅。 “你还敢胡说八道!”薛盼柔早被关怕了,此刻恨不得撕了薛执宜的嘴,若非被荣姨娘拦着,只怕早已经动手了。 薛执宜却不闭嘴:“金桔都已经交代了,是你在庄上有人,若金桔不从,便要害她爹娘!” 气急攻心的薛盼柔打不着薛执宜,没来得及多思考,就一脚踢在了金桔身上:“小贱婢!就你有嘴是吧?你信不信我真让你爹娘这辈子开不了口!” 看着屋子里的人乱作一团,傅泠很满意,尤其是薛盼柔这句话说出口,更让她心头一快:“老爷你也听见了,二娘确有威胁一事。” 此刻,薛振通的面色阴沉得可怕,尤其是看着薛盼柔毫无长进的泼妇模样,愈发怒从心起。 砰一声,他一茶盏狠狠砸在地上。 这声音教薛盼柔一惊。 对上薛振通的视线,薛盼柔终于知道怕了,她扑通跪了下来:“爹……柔儿没有……” 薛振通胸口起伏。 他气的不是薛盼柔狠毒,而是气她的愚蠢,能被薛执宜三言两语就激得自乱阵脚,简直是个草包废物!早晚要自断性命! 第50章 大姐夫是天生犟种 看着这场闹剧,薛若妤有些难受地拧紧了帕子,又悄悄看了眼身边的唐敬磊。 唐家人口简单,她嫁过去这些年,更是未曾遇见过这些阴私之事。 她虽曾与唐敬磊说过,薛家后院纷争不断,阿娘持家艰难,但此时此刻,这样剑拔弩张的场面落入唐敬磊眼中……薛若妤心中还是漫起了一阵难言的羞耻感。 而唐敬磊面含愠色,竟站起身来,朝薛振通拜道:“此事既已查明,还请岳父大人秉公处置!” 薛振通看向唐敬磊时,面色稍有缓和,他道:“你放心,这丫头犯错,我定然是要惩戒的。” 薛盼柔还想替自己求情:“爹爹!” “闭嘴!”薛振通呵斥:“我看你是庄子还没待够,既然如此,便滚回庄上去,什么时候学会做一个大家闺秀,什么时候再回来!” 这一次,甚至连期限都没有。 昨天才刚回来的薛盼柔,霎时软了身子,她瘫坐在地,讷讷摇头:“爹爹……我不回去!我不想回去!” “老爷!”荣姨娘自知罪名已无可辩驳,只含着泪,微微歪着身子,煞有一副梨花带雨之态。 她抬起那双柔媚的眼睛,声音也软着:“老爷……庭柳近日在替柔儿相看,若是此刻再将柔儿送走,她的名声便坏了,往后还有什么样的人家敢娶?柔儿千错万错,理当重罚,可她到底是老爷的女儿,还请老爷……垂怜!” 这般模样,实在让人心生怜惜,就连薛振通的神色竟也有所动摇。 他的确不是很想放弃这个蠢笨的女儿,女儿于他而言,便是用于联姻的工具,有这些姻亲关系在,他在官场上也更加游刃有余。 尤其是薛盼柔,多少人求娶她是冲着薛庭柳来的?这个女儿的用处大着呢,若是嫁不出去,便成了一颗废子,实在可惜。 唐敬磊的面色却冷了几分:“岳父大人,难道罪魁祸首的婚事,比阿妤和岳母的性命还要紧吗?” “敬磊啊。”看着他,薛振通道:“阿妤并未受此事波及,你岳母也已无大碍,这丫头我是一定会处置的,我马上便让人打她一顿板子,然后禁足院中,再不得出,此事,便不要再追究了吧?” 听到这话,傅泠的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薛振通这老东西,又想对薛盼柔高拿轻放!这处置也不过是做给唐敬磊看的,待阿妤坐稳胎,回到江州,这死丫头便会被放出来。 不料,唐敬磊面不改色,只是直挺挺跪了下来:“阿妤和岳母平安无事,是因为她们乃福大命大之人,并不能否认薛盼柔行害命之事,还请岳父秉公处置。” 薛执宜看着此刻义愤填膺的唐敬磊,心道:她这个姐夫什么都好,一身正气,刚直不阿,只可惜是个天生的犟种,只认死理,不懂人情通融。 闻言,薛振通不动声色叹了口气。 他看着薛若妤,眼神示意她出言劝说唐敬磊。 和薛振通对上视线,薛若妤一时只觉心寒。 从前她以为爹娘是疼爱她的,从小到大,她都被爹娘视若珍宝。 可如今却是没想到,爹爹会这般轻纵要杀自己的人。 看着唐敬磊挺拔的背影,她心中稍有纾解。 至少……至少她还有母亲妹妹,还有一个能为她据理力争的夫君。 于是她起身,走到了唐敬磊身边。 唐敬磊抬头,就见自己的妻子正与她四目相对。 他对薛若妤宽慰般微微一笑:“阿妤你别劝我,这件事无论如何要有个结果。” 却不料,薛若妤只是在他身旁一并跪了下来,眼神也愈发坚定:“爹爹,女儿的意思和夫君一样,请爹爹秉公处置。” 唐敬磊眸中一动,悄然在身后扶住了薛若妤的腰。 “你!” 大概是没想到自己那个乖顺的长女会突然忤逆自己,薛振通激动得站起身来。 正欲发作,就被傅泠的声音打断:“二娘是老爷的女儿,阿妤便不是了吗?” 大约是头一遭成为众矢之的,薛盼柔也没了气焰,她这个罪魁祸首反倒觉得自己万分委屈,蜷在地上自顾自流着眼泪。 忽然,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偏房的门被推开,一道清冽的声音响起:“长姐的院子里是怎么了?好生热闹啊!” 只见薛庭柳一袭紫衣,姗姗来迟,和荣姨娘有几分相像的眉目,却如刀剑般锋利,唇边却还带着喜怒不明的微笑。 他的视线在进门的瞬间就和薛执宜交汇,溢满冷冽的杀意。 “庭柳!”得了救命稻草一般,荣姨娘松了口气……她儿子终于回来了! “哥哥!”薛盼柔方才被她爹吓得都不敢放声哭,眼看哥哥来了,瞬间哭得不能自已,几乎是膝行着爬到薛庭柳的脚边。 薛庭柳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嘴角的弧度便蓦然变得生硬。 “哥哥……他们都欺负我!我……” 话音未落,一记耳光便狠狠打在了薛盼柔脸上。 那耳光重得让她一阵耳鸣,她抬手愣愣摸了摸,嘴角和鼻下竟生生流了血…… “柔儿!”荣姨娘手足并行着过去抱住她。 薛盼柔被打得半边身子僵了,神志都有些模糊,半天没回过神来。 薛执宜啧啧:这一巴掌下去,都不知道明天薛盼柔的脸得肿成什么样。 所有人都愣住了,唯有薛庭柳仍是笑着。 面对愕在原地的唐敬磊,他笑意渐深:“姐夫,打也打了,罚也罚了,此事该过去了吧?” 薛盼柔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所以他方才去见了他极为满意的备选妹婿,出身高贵,又对他的仕途有极大辅弼。 结果居然又收到了这她惹事的消息……真是个拖后腿的蠢货! 薛庭柳的眼底泛着赤红,竟带着几分疯魔。 须臾,唐敬磊才心神稍定,他仍是执拗:“我只希望秉公处置。” 薛庭柳被他这副德行气笑了,这人是属牛的吗? 失笑间,他竟拔出了别在腰间的匕首,众人瞪大了眼,唐敬磊更是将薛若妤护在身后。 “别紧张。”只见他缓缓走到唐敬磊面前,当啷一声,匕首落地。 “姐夫不是要公道吗?好!长姐与母亲都还好好活着,姐夫此刻可以杀了薛盼柔,将她这条命赔给你,如此划算,不知姐夫可还满意?” 唐敬磊是犟种,但不是疯子,更没对付过薛庭柳这种疯子,一时间也忘了做出反应。 第51章 荣姨娘顶罪遭休弃 此刻的薛盼柔还没缓过来,愣愣趴在荣姨娘怀里,一声不吭。 似乎被打得更傻了。 唯有荣姨娘吓得竭声哭喊:“庭柳你做什么!?” 众人愣神之际,忽听有人道了声:“其实姐夫可以告官。” 循声而去,所有人的目光汇聚在薛执宜身上。 而她也只是冷静解释:“姐夫要公道,无论私刑如何处置,总有不足之处,为何不告官呢?按照大雍律法处置,总不会有错。” 闻言,薛庭柳的那双眼睛微微眯起,死死盯着薛执宜,似要把她的伪装一层层揭下。 他猜的没错,今天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薛执宜设计的……这个小毒妇,和傅泠这老毒妇是不一样的,更狡猾,也更诡诈,挖好了坑等着人往里跳,自己站在岸边,时不时抛下几个饵,却是要将人引到进退两难的地步。 可惜啊……要是她生在他娘肚子里就好了,薛执宜若是和他一条心的亲妹妹,薛家早就是他们一房的天下了。 可惜,薛执宜与他并不同气连枝,而是他的敌人。 果不其然,唐敬磊扬眉,没再看地上的那把匕首,而是直视薛振通:“三妹妹所言有理,岳父若不好处置,敬磊可以告官。” 一听这话,刚从那个耳光缓过神的薛振通,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 告官一事岂能轻易为之?且不说一旦告官,他名声尽毁,若薛盼柔被批捕,也就算是彻底废了。 而且……而且家中有获罪之人,薛庭笙便成了“刑家之子”,依律不得科考。 薛振通知道唐敬磊的目的不在告官,而是在威胁他,威胁他给薛盼柔这个投毒未遂之人,合乎情理的惩处。 “敬磊!” 傅泠也慌了,薛盼柔就是弄死也不为过,可若是要拖累她的庭笙,那是断断不能够的! 薛执宜只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切。 眼下的情形是,薛振通必须要在薛庭笙和薛盼柔之间保住一个。 她知道,薛振通平日里虽偏宠薛盼柔,但对他来说,儿子才是振兴家族的关键,女儿只是棋子,一旦这个棋子没用了,舍弃起来便也没什么为难的了。 薛庭柳也明白,唐敬磊一个外人,想要去告官,是拦不住的。 他明白告官的利害,也很想彻底毁掉薛庭笙,可他不想让薛盼柔这颗废子,再成为自己的污点。 眼下,不管是他,还是他爹,都只能选择一个让唐敬磊满意的方式,私下处置薛盼柔。 默默了良久,薛振通才痛下决定:“就把二小姐送往京郊家庙,带发修行,不得踏出半步,对外只称……称她重病缠身,需要清修。” 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答复,唐敬磊叩首而拜:“敬磊多谢岳父。” “不……不!”此刻的薛盼柔终于清醒了,她挣扎起来:“我不去……我不要做姑子!娘!娘我不去!” 看着薛盼柔这般模样,荣姨娘早已痛心疾首,泣不成声。 “老爷!” 忽然,似做了什么决定,荣姨娘跪直了身子,她含着泪的双眼殷切看着薛振通,她哽咽着:“今日所有一切,都是妾身所为,柔儿一概不知,是妾身痛恨夫人,才想要害死大小姐腹中之子,好让夫人伤心痛苦……这一切都不关柔儿的事!” 这是要顶罪了? 薛执宜的眉头不动声色一挑,一时觉得有些讽刺。 看着这一切,傅容心也有些意料之外,她本意只是想报复薛执宜,薛若妤又与她姐妹情深,如果薛若妤死了,薛执宜只怕要肝肠寸断。 到头来没想到出事的是傅泠,薛盼柔也一头栽进去了。 想到什么,她冷眼瞥了眼薛执宜,眼底多了几分嘲笑:薛盼柔这样的蠢东西,都有亲娘对她视之如命。牲畜尚有舐犊之情,可薛执宜这下贱孤女却是命如草芥,连牲畜都不如。 对于荣姨娘的突然反口,薛庭柳也怔住了:这也太意气用事了,已经折了一个薛盼柔还不够,他娘再搭进去,岂不是要将薛家拱手相让? “娘,你糊涂了!” 素日柔婉貌美的荣姨娘,此刻鬓发凌乱,狼狈不堪跪坐在地,她看着薛庭柳的眼中多了些许幽怨:“我到底是不如你清醒自持,柔儿是我的骨血,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毁了。” 薛庭柳也煞是无语:薛盼柔这蠢东西自寻死路,倒成他冷血无情了,进佛寺总好过下大狱,他日也还有转圜之机,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没在理他,荣姨娘抬眉看着薛振通:“老爷……一切都是妾身所为,妾身罪该万死,可柔儿是无辜的,她是为了替妾身隐瞒。” 见唐敬磊还想再说什么,荣姨娘道:“姑爷要的是一个公道,那妾身便给姑爷一个公道。真相就是如此,即便姑爷前去大理寺击鼓鸣冤,妾身受便酷刑也绝不松口。” 于薛振通而言,荣姨娘是他的宠妾,更给他生了薛庭柳这个好儿子,有多年的情分在,他也知晓她这是在替薛盼柔顶罪,他是不愿重责的。 可傅泠哪里会放过这个机会?荣姨娘比薛盼柔难对付得多,相比于除掉薛盼柔,她更想先拔除荣姨娘这根扎在她心上多年的毒刺。 “老爷,庭笙科考在即,难不成要为这等腌臜事闹到官府去吗?到时候不光是庭笙,就是二娘,有一个胆敢投毒的生母,名声可不好听。” 她已然决定了将罪名按在荣姨娘身上了。 她居高临下看着荣姨娘,嘴角是难以压抑的嘲讽:“荣氏善妒,暗害主母,逆德乱家,已然犯了七出。” “母亲这话说得有意思,有一个被休弃的娘,难道就于二妹妹的名声有利了?”薛庭柳冷言出声。 傅泠那双人淡如菊的眉目里透出几分格格不入的轻蔑:“庭柳这叫什么话?荣氏一旦被休弃,生死荣辱便再与薛家无关,你们兄妹二人是薛家的子嗣,荣氏只是你们的姨娘,你们唯一的母亲,就只有这个家的主母。” “别吵了!”薛振通怒喝一声,而后,那双眼阴冷到了极点:“上笔墨。” 见状,傅泠微微一笑,看着薛庭柳的目光都带着些许挑衅。 薛庭柳也知晓,薛振通已然下了决定。 他咬牙切齿:今日之辱,无论如何要让正房的人尽数还回来! 薛振通走笔龙蛇般写下休书一封,荣姨娘接过,认命地闭上了眼。 袖底,傅泠攥起的手,内心的狂喜让她激动得几乎颤抖。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宠妾灭妻的屈辱,这么多年的殚精竭虑,终于让她将这贱人扫地出门! 她这一肚子炭气,也没算白吸。 第52章 区区命数能耐我何 “既如此,便将荣氏的细软收拾收拾,再在薛家耽搁下去,只怕名不正言不顺啊。” 若非众目睽睽,傅泠只怕要笑出声。 话音未落,她却对上了薛振通那让人如坠冰窟的眼。 荣姨娘有罪,但她今日之举不断触动薛振通的逆鳞,又怎能让他不记恨? 不必再做姑子的薛盼柔,看着那休书只拼命挣扎,她哭喊不休:“娘!娘你别走!你别走!” 她竭声怒骂:“傅泠你这毒妇!就是你……是你让傅容心前来唆摆我的对吧!” 她顶着红肿的脸,就要去拉扯傅容心,形同疯妇:“就是你!是你怂恿我……是你和傅泠,还有薛若妤这两个贱人联手设局!都是你害的!你好狠的心!” 她想撕扯傅容心,傅泠自然不会让她得逞,几乎整个人挡在傅容心身前。 傅容心也没想到这泼妇会突然来攀扯她,登时楚楚可怜地哭了:“姑姑姑父……容心不知道表姐在说什么啊!我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表姐,表姐何故攀诬我!” 啪! 又是一记耳光,只不过这次动手的是薛振通。 今日之事,已然让他对这个二女儿彻底失望了,他怒斥:“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拿下这逆女!” 几个仆婢得了令,连忙上去抓住薛盼柔的手脚,将她牢牢控制住。 好不容易替薛盼柔脱了罪的荣绣彤只痛哭不已,生怕薛振通又一怒之下发落了她女儿。 薛振通几乎要呕出一口老血:“将她关进飞芦轩,没有命令不得踏出半步!” …… 这场闹剧就这么轰轰乱乱地结束了。 强撑了这么许久的傅泠终于身子虚软,被送回了安闲居。 荣姨娘,或者说荣绣彤,这几日也该离开薛府了。 这么一番闹腾,已然到了傍晚。 薛执宜踏出晚香堂的大门,残阳余晖泛着血色,浸透穹顶,昏暗的霞光中,傍晚的空气,有种让人窒息的森寒。 “没想到居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薛如宁跟在薛执宜身边,经历这一番惊心动魄的她,此刻仍心有余悸。 “是啊,二姐这般也不是头一遭了,幸好长姐和母亲都没事。” 薛执宜也终于松了口气,经此一事,唐敬磊只怕不敢再让薛若妤留在华京养胎了。 回江州大约要七八日的功夫,途中难免劳心劳神,但至少,不会有人毒害她,有唐家人的照顾,长姐这胎一定会安然无恙生下来。 忽地,一个人影顺着石径向她走来。 只见傅容心穿一身月白色的小袄,衣裳上的玉兰花纹样素雅,却在镀上一层夕阳后,似燃着一簇簇火苗。 傅容心清瘦,又生得一张让人如沐春风的脸,一举一动尽是优雅得恰到好处。 此刻她款款而来,虽微微笑着,那双眼却看不见丝毫笑意,打量着薛执宜的目光,是毫不掩饰的探究。 秋云和素月跟在薛执宜身后,见状,纷纷面露紧张。 薛执宜只缓缓吸一口寒凉的晚风,对素月道:“素月,你先陪五妹妹回去,秋云留下来陪我就好。” 素月仍放不下心:“小姐……” 薛执宜朝她微微一笑:“去吧。” “是。”素月这才带着薛如宁离开。 待她们离开后,她又对秋云道:“你就在此守着就好。” 说罢,她便在秋云担忧的目光中,朝傅容心走去。 二人面面相觑,各怀心事。 还是傅容心先开口的:“是你做的,对吧?” 薛执宜莞尔:“同样的话,我也想问你。” “冤枉啊,我只是稍加暗示,谁知道薛盼柔会蠢到那般地步?”傅容心脸上竟还带着戏谑和委屈。 面对彼此,她们倒坦诚了许多,她反问薛执宜:“所以,姑母为何会出现在晚香阁,不要告诉我,这和你没关系。” “这么生分啊?”薛执宜只微微抬眉,那双眼睛圆了些,温婉又和煦:“怎么是姑母?而不是——母亲?” 傅容心的眉睫一颤,那故作悠然的笑僵住了,她咬着牙,压低了声音:“你果然知道了……” 像是提前猜到了傅容心的反应,薛执宜笑意渐深,可眼中的柔和却转瞬变得生硬:“傅容心,你也回来了,是不是?” 她早有如此怀疑,从傅容心面对高庆年时的反应,以及对她远超前世的恶意,这样的变化,让她不得不猜测——傅容心,也重生了。 傅容心死死盯着她,直到眼眦发红。 忽地,她笑起来,笑得发红的眼眶湿润,笑得几乎弯了腰。 薛执宜只是冷眼看着她满含幽怨的笑。 怎么?当了一辈子皇后的人,怨气比她还重?当顾世崇的皇后当得不开心吗? “薛执宜。”笑够了,她的神色却仍是带着癫狂:“你既然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记得,那你怎么能这般不要脸呢?这般不要脸地霸占着属于我的一切?” 闻言,薛执宜的眼睛没忍住微微眯起,看着她的眼神愈发鄙夷:“我也好奇,你怎么能理所当然地觉得,我就该心甘情愿做你的踏脚石?” “因为你低贱。” 傅容心说着,又笑了起来,一张温婉动人的脸,一时变得有些狰狞:“承认吧薛执宜,人就是有高低贵贱的,那只是一个连亲生爹娘都弃如敝履的野种,我要是你,情愿自己从来就没有被生下来。即便你不做我的替死鬼,早晚也不过是和那些贱民一般,饿死、病死,或者因为生来是个女子,一生下来就被溺死,即便活了下来,也不过为奴为婢,永远是一个可悲的陪衬。” 薛执宜也不知道,傅容心是被什么事刺激成了这副德行。 只见她捂着肚子又笑了一阵:“我才是那个唯一的真命凤凰,而你注定落入泥沼,就如前世一般……” 她顿了顿,拉长了声音:“沦为一个下贱的娼妓——” 薛执宜一时觉得有些好笑,傅容心是怎么觉得,提她前世沦落娼门之事,就能让她无地自容吗? 可惜她今生能未卜先知的许多事,都是在那时得知的,以及如今的心机与谋算,多半是那几年一点点磨砺出来的。 她才不会用过去的痛苦困住自己,更不会因此乱了心智。 “薛执宜。”傅容心看着她,满目嘲讽:“不管你如何算计,命运这种事,是拗不过的。” “若我偏要扭转呢?”薛执宜粲然一笑,坦然自若:“若我偏不服这命数,偏要以人力生生扭转呢?” 不知为何,薛执宜分明是笑着,但此刻昏昏残阳下,竟让傅容心没来由地背脊发寒。 无视她的怔愣,薛执宜错身离开,独留她在原地,将手指握得吧嗒作响。 薛执宜,你等着…… 我一定会亲手拿回属于我的一切! 第53章 起疑心母女生隔阂 傅容心回到安闲居的时候,傅泠正靠在床头。 击败荣绣彤这样大的喜事,她倒是想大摆宴席地庆祝着,可薛振通对他方才的咄咄逼人极其不满,倒弄的受害的是她,被薛振通记恨的也是她。 在和薛振通大吵一架后,中毒的身子终是有些扛不住了,只能素白着个脸,躺在床上休养。 “容心……”傅泠唤了声。 傅容心收拾好自己因为激动而有些发红的眼角,坐到了傅泠的床榻边,一如既往地扮演着乖顺的形象。 在她两世的记忆里,傅泠一向是优雅而恬淡的,在薛振通面前,也始终保持着一个人淡如菊、善解人意的当家主母模样,几乎没有过似今日这般,迫切又急不可耐地致敌人于死地。 她心想:这薛执宜的确是个狡猾人物,今日虽助傅泠斗垮荣绣彤,但却也让傅泠因此损了夫妻情份,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只怕傅泠都要失宠了。 偏偏傅泠太过激动,甚至都无暇注意这个问题。 此刻她喜极而泣,拉着傅容心的手都有些颤抖。 “二十多年……整整二十多年!我被那贱人压制了半辈子!”那张素来带着一股悲悯之色的脸有些扭曲,笑起来的时候,喉中的声音嗬嗬的,实在有些吓人:“终于!终于彻底打垮她了!荣绣彤那贱人!她不得好死!” “娘。”趁着四下无人,傅容心才敢这般唤她:“咱们还是得小心点薛庭柳,他才是最难对付的那个。” 前世,薛家就是栽在他手里的。 傅容心想要薛执宜替她挡灾,但却不想薛家也搭进去,薛家嫡女的身份,她可是惦记了两辈子的,怎会愿薛家再走一次前世的路子? 薛执宜必须死,而薛家,必须安然无恙。 正此时,下人来报:“夫人,大小姐和姑爷的意思是,明日一早就启程回江州。” 一听这话,傅泠坐起身来:“怎么就回去了?!” 下人吞吞吐吐:“是大小姐说……说唐家那边记挂着,催他们早些回去。” 傅容心本就厌恶薛若妤,要回去更好,省得留在这和薛执宜姐妹情深的,让人碍眼,最好回去的路上就一尸两命! “姑母,表姐记挂着婆家,便让她回去吧,横竖心也不在这,你留着她又有何用呢?” 在自己亲生女儿的话题上,傅泠的脑子总比面对薛执宜的时候更加清醒些。 她愣了愣,直到下人关门退了出去,房间里就只剩下他和傅容心的时候,她才怔怔看着傅容心。 看着这个小女儿乖巧得似只兔子的脸,她有些犹疑。 傅容心被盯得心虚:“娘……?” 犹豫着,傅泠还是没忍住问她:“薛盼柔说的不是真的吧?” “什么……” “薛盼柔说,是你唆使的她……” “娘!”傅容心霎时无比委屈:“小人的离间之语,您怎能这般轻信!长姐是我亲姐姐,我是娘的亲女儿,娘怎么能怀疑我害自己的姐姐!?” 说完,她便抹起眼泪来,仿若傅泠的怀疑,让她蒙受了天大的冤屈。 见她如此模样,傅泠当即便后悔了。 这是她的容心,是她掌上明珠、心肝肉,是她的指望,她怎么能怀疑容心呢?若是伤了母女情分,岂不遂了那小贱人的意? 于是傅泠难得的清醒,便这么被傅容心的眼泪冲淡了。 她将傅容心抱进怀里,柔声安抚着。 …… 三日后,华京的闹市区。 荣绣彤走下马车的时候,就看见一间小小的院子。 身后,薛庭柳道:“娘,进去看看吧,可还满意?” 荣绣彤今日连收拾自己的心情都没有了,只素面朝天地颓丧着个脸走进去。 只见这院子算不上华丽,甚至不算宽敞,只能说勉强算是舒适。 “什么满不满意的?左不过是寻个落脚之地罢了。” 薛庭柳倒不是个容易自乱阵脚的人,即便他此次受重创,但好歹算是勉强保住了一个薛盼柔,也还算可用,且他仕途顺畅,完全没有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因此相比于荣绣彤的死气沉沉,他的心情倒还算平静。 “娘放宽心些,儿子也看出来了,爹写下休书,是为了应对唐敬磊的威逼,他心里是不愿休弃娘的,再说了,爹总不能不要我这个儿子,只要有爹的情分,以及我这个儿子在,娘定然有重回薛家的一天。” 一想到这件事,荣绣彤便恨不得吃傅泠的肉,喝傅泠的血!她们分庭抗礼这么多年,如今一朝落败,她岂能甘心! 只听她冷哼一声:“庭柳,无论如何你一定要替娘报这个仇!” 薛庭柳语气轻描淡写,但却带着股狠劲儿:“放心吧,正房的那几个,儿子一个也不会放过。” 他们带来的下人此刻都收拾院子去了,屋中只剩他们母子二人。 荣绣彤看着薛庭柳:幸好这种时候,她还有这个儿子可以依靠,只要有她的庭柳在,她就不算一败涂地! 她道:“那个傅容心也不简单,傅泠把她留在华京,定然不是只为了治病,而是有别的意图……” 她眼中蓄满了愤恨:“傅泠那毒妇包藏祸心,指不定要用傅容心行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咱们也得尽快在薛府安排自己的人,否则过不了多久,只怕薛府就真的是傅泠一个人的天下了!” “娘的的意思是?”薛庭柳的眼微微眯起。 “是时候从荣家挑个人来了。” …… “什么?你说荣家要来人?” 傅泠的身体刚痊愈,又恢复了那副人淡如菊的菩萨脸,却又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得差点没淡住。 邢妈妈道:“老爷说,是二少爷的表妹,叫荣子滢,刚满十八,已到嫁龄,可岑州偏远,寻不得什么体面的好人家,所以想让老爷夫人在华京帮着相看。” 傅泠飞快拨动手中的佛珠,以此压抑住心底的怒火:“莫说荣绣彤已经被休,便是没有,她不过是一个偏房妾室,她的娘家算咱们哪门子亲戚?” “可不就是吗?”邢妈妈叹了口气:“老爷刚休了荣氏,此举其实也算是对荣家的安抚,否则那等破落门户,怎配与咱们薛家攀亲?” 傅泠的表情并未因为邢妈妈的安抚而有所好转:“荣家有什么好安抚的?不过是靠着薛家的提携,才勉强做了个十里县的县丞,说是安抚荣家,倒不如说是安抚薛庭柳。” 说到这里,她又恨恨呵了声:“反倒是我的娘家,大笔的银子年年往薛府送,否则薛家哪来的银子四处打点?” 她咬牙切齿着,眼圈也有些发红:“到头来,他心里倒记挂着那一窝贱人母子,就连这种事都不曾与我相商!” 第54章 长青园宴会遇清棠 “对了。”傅泠生气归生气,但也不忘了正事:“你说安乐郡主今日递了帖子来,可说了是什么事?” 邢妈妈道:“是郡主在京郊的长青园设宴,邀请咱们家的小姐们前去赴宴。” 傅泠接过帖子瞧了瞧:安乐郡主和薛家没有交情,兴许是上次薛执宜出手相救,这才发了帖子。 见傅泠有些心不在焉,邢妈妈笑道:“听说这长青园,是太后赏给郡主的私产,地底下流着温泉水,所以长青园中一年四季皆是花团锦簇,咱们三小姐定然喜欢。” 提到薛执宜,傅泠眉头一跳。 上次力挫荣绣彤,的确少不了她帮腔,这让傅泠心里的厌恶难得地消减了几分:“让容心也一起去吧。” 容心待在华京的日子太少了,虽是薛家嫡出血脉,却因为薛执宜的鸠占鹊巢,容心几乎没有机会和华京的世家熟悉,她早晚是要回来的,这样的场合,多去去也好。 邢妈妈愣了愣:“郡主只说请咱们家的小姐们前去,并未说是哪些小姐,表小姐若是想去,想来也是可以的。” …… “五妹妹,你去吗?”看着安乐郡主发来的帖子,薛执宜问薛如宁道。 薛如宁只是摇摇头:“三姐姐知道的,那样人多的场合,我总是害怕。” 知晓薛如宁喜静,她便也没有再劝。 …… 如今薛家未出嫁的女儿便只有三个,薛如宁不去,薛盼柔还禁着足,更是去不得。不过,傅泠倒是硬把傅容心塞进来了。 长青园在华京的郊外,原是霍知愉的母亲永宁公主的嫁妆,永宁公主殉情后,太后便将这园子赐给了自己那如珍似宝的外孙女。 十一月初,此时的华京已百草凋敝,秋风飒飒。 薛执宜到的时候,只是在园子外,便已觉踏足之处比别处暖和些。 温泉本就难得,除了长青园,华京怕是也就只有皇帝的温泉行宫,能这般四季如春了。 她们被仆婢们迎着进了长青园的大门,相比于别处的满目肃杀,此处不仅连空气都透着暖甜,甚至还有许多并非当季的花卉。 石径旁牡丹遍植,池塘边,从南方移栽来的文竹亦是翠嫩欲滴。 如此景致,实在不是别处可比。 据说安乐郡主每年冬天都要来此小住些时日。 “执宜!” 薛执宜正饶有兴致地欣赏此处美景,便听有人唤她。 循声望去,只见那人蛾眉香腮,生的一双极其好看的圆眼,珠唇似半开半合的花瓣,虽不十分惊艳,但却让人见之如春风拂面。 是沈清棠。 “沈小姐。”薛执宜莞尔,也笑意盈盈地唤了她。 沈清棠今日穿了身碧色的垂花缎菱枝纹广袖袄,满头乌发盘成个螺髻,上头还簪着琉璃桂花。 和前世一样,沈清棠待人和善,又有几分将门女子的洒脱,平素是个自来熟的,见谁都能聊上几句。 虽今生只和薛执宜第二次见面,但已经十分热络地挽了上来:“那般生分做什么?唤我清棠吧。” 真好啊……薛执宜心想:前世这时候,沈清棠已经嫁给薛庭笙了,新婚燕尔,夫妻情浓,但却也碍了傅泠的眼,傅泠总觉得有沈清棠在,会耽误了她那天赋异禀的好儿子读书上进,总是时不时将沈清棠叫去安闲居站规矩。 偏偏傅泠最是个佛口蛇心的,分明不怀好意,但却能在面子上做得滴水不漏,让沈清棠吃着亏却也不好发作,否则便是不敬婆母。 那般一个开朗又随和的少女,只几个月,就在傅泠绵里藏针的折腾下,整个人都变得恹恹的。 薛庭笙当初会上门提亲,本就是看中她的家世,以及她的好性子。如此这般,没过多久薛庭笙便也对她没了兴趣。 “执宜?”沈清棠又唤了声,薛执宜这才回过神来。 只见她晃了晃薛执宜的手:“这位妹妹生得真好看,是执宜的姐妹吗?” 她问的是傅容心。 今日的傅容心打扮得甚是精致,她穿了身浅粉色的织花缎百合纹衫裙,她本就清瘦,还专程在冬日的衣裳外头罩了身蚕丝纱衣,看着飘然若仙,别有巧思。 发式虽简单,只是拢了个垂挂髻,用一对素白的簪子挽着,看似随意,但每一根头发都是恰到好处。 “这是我从林州来的表妹,傅容心。”薛执宜道。 这辈子,她们薛家的恩怨和沈清棠无关,薛执宜自然也不会在她面前表现出对傅容心的厌恶。 “郡主还没到,咱们先去坐坐吧。”说着,她便挽着薛执宜,还十分得体地对傅容心发出邀约:“傅小姐也随咱们一起吧,华京和林州也没什么不同的,你别认生。” 薛执宜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傅容心,上辈子沈清棠身为表嫂,对傅容心也十分照顾,后来沈清棠病重,傅容心落井下石的时候,也不知是否可曾想起沈清棠对她的善意。 三人带着各自的女使,一并去了菊苑。 长青园遍植草木,虽已过了菊花的季节,但此处的各色菊花开得正盛,更有许多难得一见的名贵品种,不少闺秀都聚在此处赏花。 她们刚踏进门来,不少人就已经注意到了傅容心这个新面孔,毕竟这张脸即便在华京,也是十分出众的。 “她是谁呀?”有人小声问着。 “她吗?”只听一人讥诮道:“薛家夫人出身林州商门,跟在薛执宜身边的,自然就是她的表妹吧。” 此人双目狭长,眼尾扬起,即便是面无表情,都透着几分刻薄,正是赵绅的妹妹,永平侯府五小姐赵莲。 “原来是商门女。”有人小声嘀咕着:“怪不得一副小家子气,虽是和薛小姐一起来的,瞧着一点不像一家人。” 和傅容心清逸的打扮不同,薛执宜下穿身栗黄并宫墙红的间裙,上着繁复的宝相纹短袄,配赤金宝石头面。 这般打扮华丽,若是气度稍差些许,便是如傅佳敏一般俗不可耐。偏生穿在薛执宜身上,却将她衬得十分贵气,连那张略带稚气的小脸和乖巧的杏眼都显得格外讨喜。 “虽仪态看着小气了些,不过打扮得倒不像商门那般俗气。” “你懂什么?她正是生怕别人瞧出来自己的出身,所以打扮得素白一片,结果过了头,也不嫌晦气。” 听着这些议论声,沈清棠眉头一皱:“旁人穿什么关她们什么事?傅小姐你别当回事,她们这些人就这样,素来爱嚼舌根,待会儿你别与她们一处玩。” 薛执宜有些好笑,这些人本就拜高踩低,对人不对事,不管傅容心如何打扮,她们都有话说。 不止如此,她们还虚伪得很,嘴上看不起商门的铜臭味,但家中为官贪的赃、受的贿,她们花起来倒是一点也不嫌弃。 这些跳梁小丑的话,大可不必在意,不过——傅容心一定会在意。 傅容心知道自己的身份,自诩蒙尘明珠,天生高贵,此刻只怕正在心里骂这些人瞎了狗眼。 且她并非反对拜高踩低和门第之见,而是恨自己不是那个居高位者,若今日坐在那里的是她,她只会比那些人更加刻薄。 这厢,傅容心几乎咬牙切齿:那群瞎了狗眼的东西!等她当了皇后,这些人一个都别想活! 忽地,又有人问:“赵莲,这么说,她也算是你表妹吧?” 眨了眨狭长的眼,赵莲道:“她是我哪门子表妹?不过是我哥娶了个薛家女子,怎就和个商门成亲戚了?” 说话间,她又悄悄瞧了眼不远处,一个被众闺秀众星拱月着的女子。 赵莲有意无意般提高了声音:“不过,我可听说这商门女子,是林州第一美人呢,不知诸位有谁可堪相比?” 果不其然,那女子的视线循声看向这边。 女子明眸皓齿,面如白瓷,容貌若玫瑰之明艳,气韵如牡丹之高贵,只是往那一站,什么都不做,便足以让人的心神为之一震。 所谓国色天香,无外乎此。 第55章 第一美人乃葛元徽 赵莲这话刚说完,就有人不怀好意地接了句:“赵小姐这么说,可是要把元徽姐姐置于何处?” 人尽皆知,身为定国公唯一的女儿,又是葛贵妃的侄女,恭王殿下的亲表妹,姿容倾城、德才出众的葛元徽,是毫无疑问的华京第一美人。 有她在的地方,即便被莺莺燕燕环绕,也让人无暇将目光分给旁人分毫。 闻言,赵莲才故作抱歉地笑了笑:“是我有眼无珠,无论什么绝色女子,到了元徽姐姐面前,都不过是蒲柳之姿罢了。” 却见身处众人环绕间的葛元徽缓缓走上前来,她气度从容,似乎没有因为赵莲的话生出什么波澜,看着傅容心的表情,也并未瞧出什么不喜,只悄然在她身上打量了一阵。 可被人这般瞧着的傅容心,心中却是升起许多不甘:她自诩容色过人,气度出众,尤其是在林州那样的地方,根本无人能与她相提并论。可她无论如何尽心竭力地打扮,在葛元徽面前,却也显得这般黯淡无光。 可恨她在商门长大,即便血脉高贵,却还是难有葛元徽这般金尊玉贵养出来的贵女气度……更何况,她就算真的在薛家长大又如何?即便是薛家的门第也不能与定国公府相提并论,更遑论她如今寄生的傅家。 傅容心要强,但凡遇到个女子,都要在心底暗自与她较劲一番,一旦遇到处处皆胜于自己的人,便难受得抓心挠肝一般。 人群中,有不怕事的在暗自期待葛元徽能收拾一下傅容心,毕竟身为华京数一数二的高门贵女,她对傅容心的态度,基本上也就决定了其他闺秀对傅容心的态度。 不料,葛元徽却是莞尔一笑,温柔大气如一朵缓缓绽开的牡丹,她对赵莲道:“赵小姐别吓着新来的妹妹了。” 挑拨离间未能得逞,赵莲不快地撇了撇嘴。 葛元徽又对薛执宜道:“原来是薛小姐的表妹,怪不得瞧着面善,我听说薛家的表小姐琴技过人,得恭王殿下夸奖,不想生得竟也这般好看。” 葛元徽说的,想必就是当初婚宴抚琴那件事。 多半就是从她表哥顾世崇身边的人那里听来的吧。 薛执宜也报以一笑:“谁人不知葛小姐是擅琴之人,也无怪乎表妹当日抚琴一曲,都传到葛小姐耳朵里了,想来葛小姐和表妹定能相谈甚欢。” 薛执宜笑得热络,但心里却知道,葛元徽话里有话。 她今日提起比试琴技一事,是想说薛执宜技不如人,连区区商门女都比不过。 而薛执宜的意思则是说,葛元徽对恭王的行踪那般关切,连恭王哪日多瞧了眼哪个擅抚琴的女子,都了然于心。 没错,关于葛元徽,有一件事情,许多人都心知肚明:她想做皇后,或者说,整个葛家,包括葛贵妃在内,都希望葛元徽可以成为下一任皇后。 葛家手握兵权,权势滔天,葛元徽又是那般举世无双地出众,若不坐在后位上,实在有些暴殄天物了。 而恭王顾世崇在众皇子中格外出挑,也就只有珹王能与之相较,偏偏珹王生母出身低微,而顾世崇是葛贵妃的亲儿子,有定国公府这样显赫的外戚辅佐,是个人都知道谁才是最有可能在夺嫡之中胜出的皇子。 可偏偏就是定国公府太显赫了,陛下可以允许顾世崇继位,却不能允许葛家再一次作为外戚,所以陛下赐婚,才会选中薛执宜,因为她出身高贵,却又不那么高贵,薛家有权势,却又不那么有权势。 ——如此这般,薛执宜的存在,实在是太碍着葛元徽的眼了,她怎么甘心自己的后位被薛执宜这个处处都不如她的女子夺了去?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无论在旁人看来,葛元徽如何温婉大气又平易近人,薛执宜都感受到了来自她的恶意。 大约是没想到薛执宜会反击,葛元徽的眉头不动声色一跳,面上却依然笑意盈盈。 “正好我新得了本西域曲谱,薛小姐和傅小姐若不嫌弃,不如一同品鉴。” 作为重生者的傅容心,自然也知晓她们之间的恩怨,她忽道:“只怕要辜负葛小姐热情相邀的好意了,表姐素来不擅琴,也只上回是在恭王殿下面前,才难得地表露一番。” 葛元徽素来是最大气的,这些难听的话,自然需要有人替她说出口。 薛执宜却并未因此生出不虞,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不曾分给傅容心,只是好奇,傅容心怎么讨好上葛元徽了。 傅容心想的却是:反正恭王最后登基,也会被珹王一把拉下来,倒不如让葛元徽收拾了薛执宜,将来最好葛元徽能做顾世崇的皇后,再如她前世一般被砍了脑袋,还是颗倾国倾城的脑袋。 如此一箭双雕,那才是大快人心! 沈清棠也听出了傅容心话里的恶意,登时收回了方才对她表露的善意,无比嫌弃地挪着身子,朝薛执宜站得近了些,与傅容心泾渭分明地隔开了一段距离。 这厢,一提到恭王顾世崇,众人不禁窃窃私语起来。 “薛小姐虽为赐婚,却还是这般惶恐,如此悉心讨好恭王。” “定然是殿下不喜她呗,毫无过人之处,如何能与殿下匹配?我都替殿下不值。” “她与傅容心抚琴,到头来殿下却只夸了那商门女,可见殿下对她有多不满。” 恭王正妃的这个身份,属实让人眼馋心热,她们这些人,即便自己做不了恭王妃,但更不希望比自己好不到哪里去的薛执宜坐上这个位置。 对于这些好话人是非者,薛执宜知道她们是什么个脾性,上辈子薛家出事后,她沦落贱籍,那会儿她遭受的羞辱和闲话,远胜今日千万倍。 而今不过是麻雀叽喳,只当阵耳旁风得了。 等她们议论得差不多了,傅容心才面露窘迫:“表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说,表姐是陛下赐婚的恭王妃,殿下心中自然看重这门亲事,即便是表姐琴技有所欠缺,殿下也是不会介意的……” 她神色慌张,解释得脸都红了,仿若方才真的只是一句无心之言。 看着她这副做作模样,薛执宜笑意渐深:“容心还真是明白殿下的心思。” 薛执宜的笑漾在眼底,真诚得像是这句话不含任何讥讽。 “好了。” 直到此时,葛元徽才出来扮演那个最公正无私,且善解人意的角色:“薛小姐和殿下的婚事,是皇上钦赐的,恭王殿下都不曾说什么,旁人更是不得置喙。” 言外之意,这婚事是陛下赐婚,却不代表恭王殿下的心意。 众人虽是闭了嘴,心里却暗自嘲讽:占了这位置又有何用?到底还是个讨人嫌的。 葛元徽说罢,又含着春风和煦的微笑,对薛执宜道:“大家都是姐妹,闲聊几句,想来也是没有恶意的,薛小姐不会往心里去吧?” 没等薛执宜回答,就听得一声通传:“太后到!安乐郡主到!” 第56章 薛执宜真是好手段 太后平日并不怎么出宫,今日怎么也来了? 众人顾不上讥讽薛执宜,纷纷起身而跪。 “臣女恭迎太后,恭迎郡主,太后福寿安康,郡主千秋万福!” 薛执宜悄然抬眼,只见太后虽鬓发斑白,但精神尚可,步伐也算平稳,正被霍知愉挽着,眉目间尽是慈蔼的笑。 薛执宜垂眸,只暗自叹了口气。 太后如今瞧着尚且康健,却是谁也没想到,她会在短短两年之内殡天。 太后坐下后,看着跪了一地的闺秀们,道:“都别跪着了,坐下吧。” 众人谢过,纷纷入席。 薛执宜瞧了眼傅容心,却见她把脑袋埋得低低的,似乎生怕霍知愉瞧见了她。 果然,人做了亏心事,难免心虚。 看来那日郡主落水,身在水榭的傅容心怕是真的逃不脱关系。 太后的心情看着很是不错,她道:“今日也是安乐这丫头非央着哀家来,往这一坐,瞧着你们这些年轻的面孔,心中都觉得疏朗了不少。” 葛元徽坐得离太后近,闻言,便也笑了:“太后说咱们年轻,可您自己分明也是春秋正盛。” 葛元徽是贵妃的侄女,自幼时起,便常常出入宫中,也算是太后看着长大的。 太后被她这话逗笑了:“你这丫头,净会挑好话哄哀家开心。” 一旁的安乐郡主附和着:“元徽姐姐说的是,外祖母您年轻着呢!” 太后又乐了一阵,才对底下不敢笑出声的闺秀们道:“好了,你们姑娘家的,不必管哀家,想玩什么就自便,莫要因为哀家觉得拘束。” 闻言,便有闺秀起身告退,三三两两结伴去往别处。 见太后和霍知愉、葛元徽三人聊得热络,也无暇顾及旁人,沈清棠便也轻轻拉了拉薛执宜的衣袖,小声道:“执宜,我们上别处玩去吧。” 薛执宜点头,正欲起身,就听太后忽问了句:“薛执宜是哪一个?” 还没来得及散去的众闺秀闻声,纷纷停驻,尤其是方才讥讽薛执宜的那几个,更是起了几分看热闹的心思。 “太后问她做什么?” 赵莲冷哼了声:“谁知道?许是犯了什么错吧。” 薛执宜的动作顿了顿,她起身,上前两步,礼数周全地屈身而拜:“臣女薛执宜见过太后。” 而太后依旧和蔼:“走近些,让哀家仔细看看。” 薛执宜依言,在太后身边蹲了下来。 她扬起脸的时候,无意间对上了霍知愉的视线,只见霍知愉圆溜溜的眼睛朝她狡黠地眨了眨。 上次霍知愉落水之事并未外传,当日参加婚宴的人,都没几个知晓的,就连一旁的葛元徽也暗觉奇怪。 太后眼睛不大好,凑得近了些,只瞧见一个乌发雪肤的小姑娘,一双杏眼清亮,看着乖巧又伶俐,腮边带了些婴儿肥,穿得金玉琳琅,却不觉得俗气,反而衬得这张脸喜盈盈的,看着让人心生欢喜。 她虽不及傅容心和葛元徽的美丽,却生了张得长辈喜爱的面孔。 太后不禁一笑:“你就是皇帝给崇儿选的王妃吧?” 薛执宜乖顺道:“陛下钦赐,臣女荣幸之至。” 话音未落,太后从发间取下一柄累丝金凤步摇,竟将它亲手戴在薛执宜的发髻上。 所有人都怔住了,尤其是葛元徽。 这柄累丝金凤步摇是太后的爱物,竟就这般赏了薛执宜!?可从前也没见太后有多认可这个准孙媳妇啊! 却见太后笑得眉目微微皱起,似瞧着自己疼爱的晚辈一般,柔声道:“好孩子,能将你养得这般好,你爹娘定是极疼爱你的,教哀家看了,都忍不住心生偏爱,这柄步摇便赐给你,很合适。” 薛执宜知道太后是为了自己救霍知愉那件事才嘉赏她的,但太后既不明说,她便也不言明。 只叩首拜谢:“臣女多谢太后厚爱。” 方才还讥讽薛执宜的那几个,此刻面面相觑:难不成她能被赐婚,是因为太后十分喜爱?可凭什么?薛执宜有什么特别之处,能得太后这般青眼! 看着她们这般模样,沈清棠抬了抬下巴,小声道:“一群只晓得闲话是非的小人,自然不会明白太后的眼光!” 赵莲狠狠瞪了她一眼,牙都要酸倒了,却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起来吧,赐坐。”太后道。 宫女搬来椅子时,霍知愉吩咐道:“把椅子放这,我要挨着执宜姐姐坐。” 说着又朝薛执宜一笑,拉着她的手坐到了自己身边。 葛元徽瞧着,面色险些没绷住。 按理说霍知愉和薛执宜并不熟,她们为何会这般亲厚?薛执宜分明那般默默无闻的一个人,为何会这般莫名其妙的得了太后青睐? 葛元徽本以为以自己的资质,以及太后对自己的喜爱,早晚有一天能替代薛执宜这个德不配位的准王妃。 即便有朝一日,薛执宜真的嫁入恭王府,她人生地不熟,没有皇室其他人的接纳和帮助,她一样步履维艰,这个王妃又能当多久? 如今看来,薛执宜真是好手段,才第一次见太后,竟就得到了太后的喜爱。 ……竟是她小瞧了薛执宜! 看着薛执宜把太后哄得哈哈大笑,葛元徽陪着笑了,却悄然在袖底绞着手帕:她不能自乱阵脚,她可是葛元徽,岂能输给这么个女子! 正此时,又听一声通传:“临安侯到!” 霍无忧?这般闺秀们的宴会,他怎么会来? 心中虽如此作想,却还是同众闺秀一起起身行了礼:“见过临安侯。” 只见霍无忧依旧穿了身赤色圆领袍,上绣金丝云纹,头发用绦子高高梳着,有些散漫地垂在脑后。 他瑞凤眼的眼角微微勾起,唇角正噙着笑,看着分外明朗。 霍无忧平日虽是个只知玩乐的主儿,但毕竟生得一副让人惊心动魄的俊逸之容,于是风流便成了风流倜傥,教众闺秀都没忍住看直了眼。 只是霍无忧并未注意这些钦慕的灼灼眼神,他和薛执宜的视线悄然交错,却并未言语,只是眉头不动声色微微一抬,似向她示意。 他的眼神只在薛执宜脸上停留瞬息,而后便朝太后唤了声:“外祖母。” 太后见了他,眼睛笑得都只剩一条缝了,却还是没好气地打趣他:“你这小冤孽,好些日子没进宫看外祖母,不知上哪浑玩去了,竟玩到姑娘家的宴席上了。” 霍知愉搭腔:“就是,二哥哥你来做什么?真是扫兴!” 霍无忧只敲了下霍知愉的脑袋:“我自是见外祖母难得出宫,我可不就上赶着来拜见,好哄外祖母开心吗?” 霍知愉捂着脑袋轻哼一声,拉着刚行完礼的薛执宜坐下:“执宜姐姐你坐吧,不用对他太客气,他不配。” 而此刻,人群中,看着太后身边那谈笑风生的人,沈清棠不禁捂住了胸口。 胸腔里,心跳声震得她头晕。 她本以为那日匆匆邂逅,便与恩人再无缘相见,没想到他居然是临安侯,他就是霍无忧…… 第57章 她可以加入这个家 听着眼前几人的说笑,葛元徽的脸僵得有些难受,就随便扯了个由头,起身告退。 傅容心瞧见,便也悄悄跟了上去。 还暗自想着:看来薛执宜还真以为自己前世下场凄凉,是因为没能顺利当上恭王妃啊?所以这辈子才对太后极尽讨好,好为自己嫁给顾世崇增添筹码。 如果是这样,薛执宜根本不足为惧。 不过,如果可以在此之前,一点点蚕食掉薛执宜的今生,让她痛苦不堪地走向绝望,那才更加痛快! 眼见着葛元徽在望春苑的小亭中停了下来,傅容心便也跟了过去。 只见小亭中,葛元徽只是看着眼前的玉兰花缄默不语,哪怕是心中已然气极了,但至少明面上,仍要作出一副淡然,即便是在只有自己一人时。 “葛小姐。”傅容心在她身后唤了声。 葛元徽回过头来,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上旋即带上了柔和的笑:“原来是傅小姐,你不在菊苑陪着薛小姐,怎么到这来了?” 葛元徽要演温婉大气,傅容心自不会拆穿她。 她道:“容心从前在林州,就曾听闻元徽姐姐美名,今日一见,果真姐姐气度不凡,让人心折。” 葛元徽哦了声,从枝上掐下一朵白玉兰的花苞在手里把玩:“这么说,傅家妹妹是专程来寻我的?” 傅容心款款一笑:“方才姐姐替容心说话,容心感激,想要亲口向元徽姐姐致谢。” 闻言,葛元徽道:“傅家妹妹客气了。” 见她在摆弄着玉兰花苞,傅容心没话找话道:“姐姐喜欢玉兰花?” 葛元徽只意味不明一笑:“开得这样好的花,谁不喜欢呢?只是,得把老树上的这些鲜嫩花苞去掉,才不乱了主次,白玉兰也能越开越盛,若是这些嫩花苞不懂事,便只好让人动手掐掉,你说对吗?” 傅容心笑容一滞:葛元徽这是对她得恭王的青睐表示不满了,借着这花提点她呢。 却见她似没听懂一般,从彩织手里接过一个锦盒,对葛元徽道:“姐姐见解独到,容心对姐姐的崇敬无以言表,只能以此薄礼相赠,还望姐姐不要嫌弃。” 说罢,她展开那锦盒。 只见盒中是一串手串,每一颗珠子都清透晶莹,泛着幽幽蓝光。 “这是家父从西域带回的琉璃手串,在大雍境内暂时未能买得,容心以为,元徽姐姐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寻常金银玉器未必能入姐姐的眼,也就这手串,尚且还算独特。” 说着,她又亲手奉上:“礼轻情意重,还望姐姐笑纳。” 葛元徽的手指纤细修长,她接过,定眼瞧了瞧,只见那琉璃珠串带着极其独特的蓝色,更衬得她一双柔荑素白如雪。 的确是个好东西。 悄悄观察着葛元徽的神色,傅容心似发自肺腑地感叹道:“琉璃珠本是凡物,到了元徽姐姐手里,方让人觉得莹莹生辉,要不怎么人人都说,元徽姐姐国色天香,有国母之风。” 这话让葛元徽的面色瞬即一变:“傅家妹妹,你失言了。” 傅容心呀了声,掩唇道:“元徽姐姐知道,我笨嘴拙舌,方才也不过一时感叹……” 说着,她又压低了声音:“可姐姐,这却也是妹妹真心所想,若非恭王殿下已有婚约,那这个最合适的王妃人选,想必人人心中皆有定数。” 四目相对,葛元徽探究着面前这双无辜的眼,不语。 忽而,傅容心又一笑,像是刚才所说的一切只是玩笑话罢了:“可惜陛下已然赐婚,太后又喜爱表姐,表姐人也好好的,这件事只怕再难改变了。” 见葛元徽有些失神,傅容心盈盈一拜:“琉璃珠已送到,妹妹就不搅扰姐姐赏景的好兴致了。” 说罢,便告辞离开。 …… 菊苑。 太后留着薛执宜说话,沈清棠不好打扰,便只先到别处寻个地方走走。 这厢。 薛执宜看着这兄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哄得太后心花怒放,心中却不免感慨,这样的温馨之景,可惜终究不会停留太久。 前世的她,接连听闻他们的死讯时,她已身处春风楼,彼时她只觉得悲凉。 昔日战功赫赫的将门,为大雍拼杀数代,却连一点点血脉都不曾留下。 她瞧了眼霍无忧。 即便此人如今敌友不明,但临安公殉国而死,他的女儿不该被送去北狄,霍无忧也不该那般死在流放的途中。 注意到薛执宜的神色,霍无忧侧首看过来,和薛执宜对上视线的瞬间,她飞快转开了眼,似方才那眼中的悲哀只是错觉。 大约是以为薛执宜心情不大好,他眼神示意了霍知愉,霍知愉这才察觉她的异样,还以为薛执宜是与他们生分,所以才有些不自在。 适逢此时,窗外的屋檐下纷纷扬扬落下了一点点素白。 霍知愉眼睛一亮:“下雪了?” 一直跟在霍知愉身边的柴月让宫女去瞧了瞧,而后禀告:“郡主,的确下雪了。” 她一喜,突然拉起了薛执宜的手:“执宜姐姐,下雪了,那可是今年的初雪!” 薛执宜还没反应过来,她就被拉着起身,朝屋外跑去。 白雪纷纷扬扬,打着旋儿落下,在温暖的长青园,落地即化。 雪落在薛执宜的眉睫上,让她的视线有些模糊。 眼前的霍知愉,发丝上也凝着雪珠子,却还担心薛执宜觉得拘束,非要拉着她去接落雪,还要和她比比,看谁接到的雪花更完整、更好看。 不知为何,看着霍知愉的脸,薛执宜心头漫起一股难言的不舍。 她太久没经历过这般融洽的骨肉亲情了。 她只是个被爹娘抛弃的孤女,傅泠和薛振通对她只是利用,长姐这辈子已然出嫁,剩下的那些,要么疏离淡漠,要么心怀叵测。 不管来日如何,至少眼下,这一家人自始至终皆以真心待彼此。 白雪飘摇,自穹顶落下,冰冰凉凉落在她扬起的脸上。 却忽地,她被一把纸伞遮住了视线。 她对上了霍无忧居高临下的眼。 霍无忧举着伞,只看了她一眼,就将伞塞到霍知愉手里,还敲了下霍知愉的脑袋:“你遮着点,自己要发疯淋雪就罢了,别回头害旁人着了寒!” 谁料,霍知愉又把伞给了薛执宜,自己则气势汹汹追杀她哥去了。 没追上,便扁着嘴向太后告状:“外祖母你看二哥哥!他老是动手动脚的,我都被他打傻了!” 瞧着他们这般,薛执宜一时失笑。 正此时,有宫女来报:“禀太后,葛小姐那边说,恰逢初雪之景,想在望春苑办诗会,请太后与郡主、侯爷、薛小姐赏脸。” 闻言,太后一笑:“元徽这丫头素来最喜欢这些,不过哀家也累了,想寐一会儿,你们几个孩子去吧,玩得尽兴些。” 第58章 葛元徽恶起琉璃珠 薛执宜他们到望春苑的时候,一众闺秀已然到了。 玉兰花也叫望春花,本该开在早春,只是长青园四季如春,因此此处的玉兰花也早早开放了。 适逢初雪之景,在此赏雪赋诗,也是风雅之事一桩。 望春苑的高台中,早已安置好了桌椅,又因为此处四处透风,即便地脉之中有温泉水,也难免寒凉。 于是此处还置了炭火,将此处熏得暖烘烘的。 葛元徽作为组织诗会的人,自然高坐上首,霍无忧和霍知愉身份尊贵,便也被安排了尊位。 这边,沈清棠朝薛执宜招招手,让她坐到了她身边。 人都到齐后,葛元徽也宣布了规则:此次诗会,每人各抽一签,以此玉兰雪景为题,依抽签的顺序联诗。 所谓联诗,便是定下一题,依序一人各写一阕,最终组成一首完整的诗作。 并且时间有限,每人需在桌上的滴漏漏完之前停笔。 葛元徽的女使拿了签筒上来,薛执宜随手抽了一支。 沈清棠凑过来:“执宜,你是第几个?” “第五。”薛执宜给她瞧了瞧。 沈清棠不禁抱怨:“这么靠前啊,真好,越往后越难,你瞧我,在第十二呢。” 联诗开始,葛元徽只稍一思忖,便自信落笔,写下了第一阕。 待第二和第三位匆匆写完,轮到了第四位霍无忧。 桌案置于筵席正中,上置纸笔墨砚,旁边还放着炭盆,炭火在里头烧得哔啵作响。 只见霍无忧背着手,并未作太多思考,便提笔挥毫,滴漏尚未漏完,他便已然搁下了笔。 薛执宜身旁,沈清棠眼睛明亮,满是爱慕,脸颊也不经意漫起些许绯红。 见薛执宜在瞧她,她忙不迭埋下了头,不语。 薛执宜瞧着,心里发愁:若前世真是霍无忧构陷沈弛言将军,那这傻丫头这辈子岂不又要痴心错付了? 正想着,只听霍无忧的声音响起:“薛小姐?” 薛执宜回过神来,只见霍无忧正遥遥看着她:“到你了。” 她恍然,忙起身朝桌案走去。 与霍无忧错身而过的时候,却见他的眉头忽而蹙起。 他瞧了眼那地上的炭盆,不语。 薛执宜提笔,扫了眼前几阕,只见霍无忧的字迹苍劲有力,却又带着几分轻盈,都说字如其人,他的字,却不似他表面上那般散漫。 作诗对薛执宜而言,虽算不上一窍不通,却也不算精进,她思索着,正专心致志间,却没注意到炭盆里有些异样的哔啵声。 而此刻的霍无忧面色愈发凝重。 忽然—— 啪! 只听一声巨响,那炭盆里竟是有什么东西炸裂开。 薛执宜循声抬头,只见有什么刺眼的东西,洋洋洒洒朝她脸上袭来! 尚未来得及反应,便有一个人扑向她。 瞬息之间,她被那人圈入怀中。 薛执宜几乎整张脸都埋在了他的胸前,这样的距离,隐约可以听见他的心跳声。 她被扑得跌坐在地,而霍无忧竟用身体硬生生抗下了向她袭来的东西。 那双好看的瑞凤眼吃痛得眯起,喉中闷哼一声。 “霍无忧?”她下意识喊着:“……霍无忧你没事吧?” 霍无忧缓缓坐起身,无言地挪开了慌乱之中和薛执宜交握的手。 薛执宜看了眼自己的手,虎口正渗着血,刺痛得很。 定睛一看,自己身边竟散落着无数浅蓝色的碎渣,像是什么东西崩裂开来。 而现场早已乱作一团。 “执宜!” 沈清棠不顾仪态地跑了过来,她看着薛执宜,眼圈通红,又看了眼霍无忧,欲言又止,但还是先将薛执宜扶了起来。 霍知愉也吓哭了:“二哥哥!二哥哥你如何了?” 几个小厮架着霍无忧起身,他闷哼着,冲吓得六神无主的霍知愉一笑:“别哭了,这点小伤哭什么?” 葛元徽怔住了……待回过神后,才忙不迭吩咐:“愣着做什么?快传太医!” 彼时唯他们两个在炭盆边上的人受了伤,霍知愉便吩咐人将他们先扶去厢房疗伤。 转身的时候,薛执宜看见霍无忧的后背,丝丝缕缕的血迹竟渗出了赤色冬衣。 他们被各自安排了一间厢房,分别有匆匆赶来的太医诊治。 因为霍无忧的出手相助,薛执宜并未受什么重伤,只是左手虎口处被那碎渣划了一道,太医简单处理后就离开了。 秋云和素月伺候着,她们二人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素月道:“方才真是好险,只怕临安侯那边伤得不轻。” 看着包扎好的手,薛执宜冷笑一声,那张讨喜的小脸,登时变得冷森:“若非有他在,我这张脸只怕已经毁了。” 说到这个,素月愈发忿忿:“好好的一个炭盆,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此刻房中并无旁人,秋云这才把手里的东西交给薛执宜:“小姐,奴婢方才趁人不注意,悄悄捡了一块碎渣。” 薛执宜赞许地看了她一眼,而后接过。 只见那碎渣清透澄明,泛着幽幽的蓝,甚是耀眼。 她迅速了然:“把琉璃预埋在炭火中,烧到一定程度,琉璃就会炸裂……只不过这种独特的法蓝色琉璃,却并非中原所产,而是来自西域。” 见素月听得发愣,薛执宜柔声道:“舅舅常年四处经商,也常从西域带回不少奇珍异宝。” 说着,她又叹了口气:“傅容心如今想害我,倒是一点不避着人了。” “表小姐!?这么说,这件事是冲着小姐你来的?”素月大惊:“可表小姐怎么能保证一定是小姐受伤?” 说到这里,薛执宜不禁一笑:“抽签最容易做手脚了,又有滴漏控制时间,只要保证琉璃能在我联诗时炸开就好了,不过,单靠傅容心可能做不到。” 素月犹疑:“那……动手的其实另有其人?” 当然另有其人,嫌疑最大的,就是筹办这场诗会的葛元徽。 因为她不仅有机会,更有理由,毕竟薛执宜占了她的王妃之位,只要她面容有损、身有残疾,或是罹患恶疾,就算有赐婚又如何?遵循祖制,她也是不能嫁入皇室的。 正此时,忽听窗户响了声。 薛执宜起身,警惕望向那处,就见霍无忧竟就这般翻窗进来,此刻正倚在窗沿看着她,似有什么话要说。 第59章 霍无忧他遭调戏了 “……” 薛执宜虽很感激霍无忧,但这样放着大门不走,鬼鬼祟祟翻窗而来,看着实在有点可疑。 素月一急:“小姐,这……” “没事。”薛执宜道:“你们去外头守着。” 秋云和素月面面相觑,却也只能依言退出门去。 “你不怕吗?”待她们走后,霍无忧缓缓朝她走来,又问了一遍:“敢这般单独见一个男子,你不害怕?” 薛执宜却只是垂眸,郑重其事向他作揖:“今日多谢临安侯相救,临安侯不是坏人,执宜不怕。” 看着她低眉敛色的模样,霍无忧心想:她这种时候看起来真的很乖。 大约是不太好一直这般盯着人看,霍无忧随手拿起桌案上的茶盏把玩。 薛执宜垂眸时,正好能看见霍无忧的手,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方才和薛执宜的手交握时,她感受到了他掌心粗粝的茧,有些硌人。 盯着那手瞧了须臾,她忽抬眉,问他:“侯爷这般翻窗而来,应当不仅仅是为了执宜的感谢。” 薛执宜望着他的眼里,有浓浓的探究,那样一双圆圆的杏眼,却不知为何,似洒满月光的深潭,清亮,却让人看不清里头有什么。 霍无忧想:嗯,好像没那么乖了。 “我的确有要事想问问薛小姐。”他款款一笑,眉目依旧散漫,但语气却是无比认真:“那日阿愉在薛府落水,不知薛小姐可知道什么隐情,或是,曾看到什么?” 薛执宜一愣:“侯爷以为,那次不是意外?” 却见霍无忧那双瑞凤眼忽变得锐利起来:“彼时阿愉溺水,神志模糊,一直以为是自己失足跌落,但后来回想起那日,她说,依稀记得,似乎是有人推了她。” 薛执宜眉头微蹙:“敢问郡主是从何处跌落。” 霍无忧答:“水榭佛堂。” 水榭佛堂?想到那日傅容心曾试图与她在佛堂约见,那么那日,她应当是在那处的。 所以……难不成是傅容心想杀害郡主嫁祸她?可傅容心那个怂货什么时候这般大胆了? “阿愉还说。”霍无忧又道:“那日的佛堂之中,她曾见有一对男女在其中私会,只可惜未看清面貌,薛小姐可知道是谁?” 看着霍无忧的眼神,似乎一点不像是单纯来找她搜集线索的,怎么看都像是带着怀疑和警惕。 怀疑什么?怀疑是她推郡主落水,又把人救上来,好在太后面前邀功吗? 她的确可以供出傅容心,但只要稍一调查,就可以知道她和傅容心的关系不好,如此这般说出来,只怕霍无忧会以为是构陷,从而更加重霍无忧对她的怀疑…… 暗自压下心绪,薛执宜摇头:“执宜不知,执宜那日并未去过佛堂,但侯爷若需要,执宜可以回府,查清楚那日去过佛堂的都有谁。” 霍无忧眼中地怀疑并未消减。 正此时,薛执宜瞥见门外似有人影,门缝间闪过的衣角……依稀可见是今日沈清棠穿的衣裳。 看着此刻正背对着门的方向,若有所思的霍无忧,薛执宜起了个念头…… 如今看来,沈清棠对这个前世诬告她家人的人,已然心生情愫,若要斩断情丝,只怕要另辟蹊径,就……让她当一回恶人吧。 “临安侯。”薛执宜忽然唤了他一声。 霍无忧回过神,就见薛执宜正看着自己,眨了眨那双杏眼。 “临安侯想从执宜这里知道郡主落水那日的线索,对吗?” 霍无忧虽觉得有些怪异,但还是点了头:“你知道?” 却见薛执宜莞尔,轻声道:“你过来些。” 霍无忧皱着眉,走近了几步。 她又道:“再凑近些。” 霍无忧弯腰,直到能听到薛执宜耳语地距离。 却听耳畔,一个声音轻柔,游丝一般在他耳畔拂过:“临安侯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 温热的气息融融,她的声音带了几分狡黠,几乎是瞬息之间,就在霍无忧的心上拂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他瞪大了眼,与她分开距离,又连退了两步。 霍无忧看着薛执宜的眼神愈发警惕,警惕之间,还有种难言的窘迫:“你……” 霍无忧平日再散漫不羁,到底也只是个尚未加冠的少年人,不比薛执宜活了两辈子,还在风月场中沉浮数年。 这般不动声色的撩拨,让他有些难以应付,欲言又止间,还有些无所适从。 反倒是薛执宜,看着年纪比他还小几岁,却气定神闲,只是抬着那双眼睛看着他。 意识到自己是被调戏了,霍无忧一时有些不悦:“薛小姐……你自重。” “执宜不明白临安侯的意思,执宜是哪里不自重了?”薛执宜那双眼睛越发乖巧,也愈发无辜,无辜得好像是他霍无忧自作多情了。 而此时,沈清棠的身影已然消失。 戏演完了,薛执宜见好就收,便也收敛了神色,沉默不语。 霍无忧有些生气,也有些莫名其妙,他阴沉着脸,:“总……总之今日,阿愉的救命之恩我已然替她还了,从此两清。” 说罢,他顿了顿,又道:“今日诗会的事情,我也会处置。” 薛执宜垂着脑袋,恭敬道了声:“是。” 似还想说什么,但霍无忧忍了忍,不语,又兀自翻了窗离开。 松了口气,薛执宜推门而出。 只见门外,秋云和素月神色惊慌。 素月道:“小姐,方才沈清棠小姐来过,吓死奴婢了!幸好把她打发走了,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瞧见……” 薛执宜只默默叹了口气:她可千万要瞧见了才好。 秋云把一盒药膏递给薛执宜:“沈小姐是来给小姐送药的,只是不知怎的,神色忽然变得有点怪。” 接过药膏,薛执宜心里漫起无边的愧疚……只怕清棠现下不知在哪里伤心了。 …… 这厢,沈清棠看着手里的药膏,心事重重。 她本是准备了两份药,打算一盒给执宜,一盒给临安侯。 没想到……没想到会撞见临安侯那般亲密地靠近执宜。 可执宜不是已经有婚约了吗? 但这件事也怪不了执宜,是临安侯突然凑上去的。 即便他救了她,也救了执宜,是个天大的好人,却也不该与执宜那般亲密,否则若是传到恭王殿下耳朵里……只会害了执宜。 想到这里,她心里愈发难受,咕咚一声,把药膏丢进了池塘里。 第60章 真是好蠢一个珠玉 葛元徽本只想伤薛执宜,却没想到临安侯会突然插手…… 若受伤的只有薛执宜,她自有法子遮掩过去,可偏偏,霍无忧却不是好糊弄的。 发生了这样的意外,薛执宜回来的时候,诗会众人并未散去。 众人听说临安侯已然查证了此次意外的原因,所以皆在此等候处置结果。 她在沈清棠身边坐下时,却见沈清棠正神色恍惚地垂着脑袋,连薛执宜回来了都未曾发现。 “清棠,你怎么了?”薛执宜问了声。 只见沈清棠恍然抬头看了她一眼,眼圈有些发红,又迅速眼神闪躲,飞快摇了摇头:“没有……” 霍无忧遥遥瞥了眼薛执宜,平复了心绪后,这次,他的脸上没有再表露出丝毫不自然。 想到方才在薛执宜的窗外听到的分析,霍无忧捻起一块琉璃的碎片,道:“琉璃预埋在炭火中,烧到一定程度,琉璃就会炸裂,只不过这种独特的法蓝色琉璃,却并非中原所产,而是来自西域。” 说话间,他看向了傅容心,瞧得她心里一震。 “据本侯所知,林州的傅氏商行的商队,常年往返于大雍和西域,并从西域带回了不少奇珍异宝,想来不缺这样的东西。” 傅容心本以为这次薛执宜倒霉定了,却不想竟发生了这种变故……面对霍无忧的审视,她此刻心中战栗:“回侯爷,并非只有傅氏商行在做西域的生意……” “是吗?”霍无忧闲坐着:“每年的所有藩贩,鸿胪寺皆记录在册,可本侯方才差人去鸿胪寺问了,大雍目前尚没有法蓝琉璃的藩贩。” 旋即,他一笑:“不仅如此,依照大雍律例,任何藩国贸易者,外出贸易之前,皆应申领公凭,并将货物上报引目,而林州傅氏商行半年前刚向鸿胪寺提了一份引目,其中便有法蓝琉璃珠串,只可惜,这份引目尚未审批。” 看着傅容心愈发心虚的脸,霍无忧道:“也就是说,法蓝琉璃在大雍尚未入市,旁人根本买不到,唯有傅氏商行的人,能带回几件赏玩。” “我……” 傅容心心里恨得要命,本来一切顺利,薛执宜也没有察觉,偏偏来了个什么临安侯横插一脚多管闲事!幸好霍无忧没两年好活了,想到两年后他的惨死之状,傅容心才稍有些许宽慰。 虽心中如此作想,但她面上自然不会表露不忿,仍是一副百口莫辩的委屈和楚楚可怜。 见状,霍无忧仍是微微笑着:“傅小姐若有异议,报官也是可以的。” 闻言傅容心的心一横:反正动手的不是她,她有什么好怕的! 只见傅容心怯生生道:“侯爷慧眼如炬,这珠串……的确出自傅氏商行。” 登时,所有人都惊诧不已:这么说还真是这商门女胆大包天,做出这等害人的缺德事!? 一想到方才霍无忧受了伤,霍知愉登时怒不可遏:“你居然敢在本郡主的宴会上造次,还伤了二哥哥,定要好好发落!” 就连沈清棠也顾不得生闷气了:“傅容心你是不是疯了?执宜是你的表姐!” 赵莲也讥讽道:“你们瞧,我都说了,商门低贱,商门女子又能有什么好心肠?” 人群之中,唯有葛元徽的面色愈发难看:不知怎的,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只见傅容心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容心冤枉!容心的确有一个这样的珠串,可容心已然将此珠串赠与葛小姐,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跑到炭盆里去了!” “葛……葛小姐?”赵莲都有些讷讷:“你莫不是胡说的,怎么可能是葛小姐?” 这种腌臜之事,怎么可能是那个最高贵大方、善解人意,又完美无瑕的葛元徽做的呢? “就是,你胡说的吧?葛小姐最好心了,她年年开设粥场赈济穷人,平日连一只虫子都舍不得踩死,怎么可能害人呢!” 面对众人的议论和审视的眼光,葛元徽只觉如芒在背,幸而那张明艳的脸仍保持着体面。 “傅小姐,你何曾给过我什么琉璃珠串?” 傅容心给她珠串时,根本没有人瞧见,更何况她名满华京,只要她抵死不认,又有谁会怀疑她? 却没想到傅容心竟留有后手,闻言,她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不改:“今日容心用的香粉,一样出自西域,其味经久不散,想来琉璃珠串上也不小心沾染了,若葛小姐拿过珠串,衣裙上或许会有香粉的气味……就是不知道,葛小姐是否愿意一验……” 闻言,葛元徽的面色煞地一白。 “临安侯与郡主同元徽自幼相识,难不成真的要因为旁人的栽赃,让人来查验我的衣裳吗?” 葛元徽似遭受了什么天大的屈辱,嘴唇微微颤抖着,看着霍无忧的眼神愈发委屈。 可惜霍无忧刚被薛执宜调戏罢,此刻看到有人冲他扮无辜就烦。 倒是霍知愉有几分犹豫,毕竟她唤了那么多年的元徽姐姐…… 却听傅容心道:“葛小姐若觉得有什么问题,容心愿意报官处置。” 袖底,葛元徽的拳攥紧了……她后悔极了,她就不该听信这等低贱之人的怂恿,行此冒险之事,区区薛执宜,竟让她不惜脏了自己的手处置,真是得不偿失! 而薛执宜只是静静看着这狗咬狗的戏码。 葛元徽那般完美无瑕的形象,若是毁在今日,实在是太亏了啊。 正此时,却见葛元徽身边的女使直直跪了下来:“小姐!奴婢有罪!” 只见众目睽睽之下,那女使叩头痛哭:“今日是奴婢准备诗会的炭火时,不小心将这琉璃珠串掉进炭盆里的,奴婢害怕此事惹小姐不高兴才不敢吭声,奴婢不知道琉璃遇火会炸裂的啊!” 葛元徽松了口气,却还是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你可知你这般伤了侯爷和薛小姐,更害我险些名声尽毁!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何曾责骂过你一句?” 说罢,她掩面,脱力般跌坐在椅子上,啜泣不已。 可话虽如此,但谁看不出来,若是这女使说的是真的,那葛元徽为什么又要撒谎否认自己曾收到珠串的事情? 奴代主罪,这样的事情,他们这些人早就见怪不怪了。 只是没想到啊,那般高贵又完美,同仙女降世一般的葛元徽,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透过这丝裂缝,让人得以窥见,葛元徽其实和其他人也没什么区别,一样会有这般阴私恶毒的心思和谋算。 薛执宜冷眼瞧着,淡淡一笑。 以珠玉击石,真是好蠢一珠玉。 第61章 她有半朵蓝色小花 “太后到!” 一声通报,让所有人都连忙跪迎。 霍知愉搀着太后坐下:“外祖母,您怎么来了?” 却见太后微微一叹:“哀家刚醒,就听闻了此事。”转而问霍无忧:“无忧,你的伤如何了?” 霍无忧宽慰一笑:“外祖母放心,小伤罢了,已经用了药,不妨事的。” 太后又一叹:“薛家丫头,你怎么样了?” 薛执宜有些担心太后会因为霍无忧的伤迁怒她,只垂眸道:“禀太后,承蒙侯爷相救,执宜并无大碍,臣女感激不尽。” 幸而太后并未责怪,只是让众人免礼坐下。 葛元徽心虚,还没等霍无忧开口,就先向太后跪下告罪:“太后,是元徽御下不严,竟出了这等事,望太后重重责罚,否则元徽愧疚难当。” 太后自然是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她苍老的双眼看了看傅容心,又重新落在葛元徽身上。 声音依旧慈蔼:“元徽啊,哪怕是哀家身边的女官,也总有出错的时候,既是无意为之,你何必这般自责?” 葛元徽含着泪的眼眸怔了怔。 太后道:“只不过今日,这件事的确伤了无忧和薛家丫头,你便好好与他们道个歉吧。” 众人悻悻:难不成太后要给葛元徽撑腰?这也难怪,旁人是什么身份?她又是什么身份?定国公手握重兵,谁又会因为此事苛责他唯一的女儿? 得了这么大个台阶,葛元徽哪里还敢再有异议?只道了声是,便起身,给薛执宜和霍无忧各鞠了三下:“今日是元徽教导不严,教身边的奴才犯了错,险些酿成大祸,明日元徽会备下最好的伤药,亲自请人送至府上。” 给临安侯道歉就罢了,她薛执宜算什么东西,也敢受她的礼! 葛元徽屈辱得近乎发抖。 薛执宜知道,太后需要在某些事情上维系平衡。 华京的局势盘根错节,便是太后,都不能因为自己的外孙而随意处置贵妃,或者说是恭王一派的人,更别说为了她薛执宜出气了。 她只垂眸道:“葛小姐不必介怀。” 霍无忧不知在想什么,只坐着受了这一礼,不语。 “好了,好了。”太后拉过葛元徽的手:“你道了歉,这事也就过去了。” 葛元徽用帕子点了点眼角,被太后拉着在身边坐下。 不料,太后话锋一转:“该惩戒的,只有犯了错的人,哪有让你代为受过的道理?” 葛元徽脸上的委屈一僵。 只见太后就这般含笑看着她,连一个眼神都未分给柴月,但柴月却心领神会,她一挥手,便有几个太监上来,拖走了方才顶罪的女使。 葛元徽只觉背脊似被灌了冰一般,寒凉彻骨…… “太后饶命……太后饶命!小姐!小姐救救奴婢!救救奴婢!” 那女使尖叫不止,柴月也没让人堵嘴,就这般任由她喊叫着……直到将她拖到众人的视线之外。 他们已经瞧不见那女使了,可闷棍打在她身上的声音,以及让人胆寒心碎的求饶声、尖叫声,还是如爬虫一般钻进人的耳朵里。 一直到那声音逐渐微弱,直至彻底消失…… 有些胆小的闺秀忍不住呕吐起来,更昏过去了两个。 葛元徽的脸就这么一寸寸白下去,直到彻底没了血色。 她知道,这是太后在警告她。 看着沈清棠吓得红了眼圈,薛执宜拉过她的手,那手发着抖,寒得彻骨。 薛执宜看着太后带着笑的眼,只觉一阵毛骨悚然。 或许是太后的和蔼,让人有时候忍不住忘了,她是曾经在后宫中厮杀了几十年,才将自己的儿子扶上皇位的女人,怎可能是软弱之辈? 她的诸多考量,让她不会直接动这个伤了她外孙的人,却不代表不能用别的法子惩戒。 这件事算是了结了。 傅容心缩着身子跪在地上,庆幸太后把她忘了。 她心里反复安慰自己:太后再过两年就死了,没事的,没事的…… 可一抬头,就正对上葛元徽的脸。 那张脸的泪痕未干,傅容心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浓烈的杀意……葛元徽怎么可能会容许自己做了旁人的刀子?她今日算是和葛元徽结下梁子了。 上辈子葛元徽什么时候死的来着? 完了,葛元徽好像还能活挺久的…… …… 天色已晚,宴罢,众人各自散去。 薛执宜和沈清棠有一段同路,沈清棠不由分说钻进了薛执宜的马车里。 只见她看着薛执宜欲言又止,然后愁云惨淡地捂脸,苍蝇般叫了一阵。 发泄完了,才扁着嘴问薛执宜:“执宜,你喜不喜欢临安侯?” 说这话时,她的神色又委屈又难过,还有些害羞,脸颊红红的。 看着她这般,薛执宜心虚地眨了眨眼:“我是有婚约的人。” “真的?”沈清棠眼睛一亮。 “真的。”薛执宜恶人先告状:“他调戏我。” “啊!?”沈清棠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破灭了:“他……他怎么会这样?” 薛执宜不语,她知道自己坏透了,不禁在心里向霍无忧道歉了千百万次:霍无忧对不起,但你这桃花我是斩定了…… …… 回薛府的路上,不知怎的,傅容心的马车让人撞了,摔得人仰马翻,虽只是擦伤了些许,但看着惨烈,颧骨上淤青了好大一块。 傅容心细皮嫩肉,这点伤已经够她受的了。 傅泠知晓此事,吓得抱着傅容心哭了一阵,愣是连做戏来看望一下薛执宜都不曾。 …… 绛雪轩。 反倒是薛如宁得知薛执宜受伤后前来看了她。 见薛执宜正在给手上的伤口换药,便也轻轻吹着伤口,替她换了药。 薛如宁蹙着眉:“三姐姐疼吗?” “有一点。”她道。 薛如宁轻手轻脚抹着药,忽而呀了声:“三姐姐的伤口里都是碎琉璃渣。” 薛执宜叹了口气:“太医说这些碎渣太细,弄不出来,不过不碍事,待伤口愈合后就好了。” 对着烛火,薛如宁细细瞧着:“三姐姐的伤口,倒像是一朵花呢。” “是吗?”薛执宜起了兴致,便也细细看起来。 只见伤口莹莹闪着蓝色的光,琉璃崩裂后,在她虎口碎开,竟真的像一朵花,只不过不太完整。 “是半朵吧。”她道。 有一搭没一搭的,她想到了那时和霍无忧交握的手。 另外半朵,怕不是在霍无忧手上。 第62章 荣子滢直爽又率真 自初雪过后,华京一日冷似一日。 银装素裹掩不住都城的繁华。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自城门外驶入华京的喧闹街市中。 车帘挑起,一个粗布麻衣打扮的小女使惊叹:“小姐,华京真热闹!” 车里另一个女子,皮肤略黑,但生得明眸皓齿,颇有一番华京的难得一见的韵味。 虽穿了身新裁制的冬衣,但首饰却是零零散散勉强拼凑起来的一套,让她的打扮显得有些粗陋。 “姑母说了,我想要的什么荣华富贵、锦绣前程,都可以在这里觅得。” 她伸手借了几片落雪,唇角微微弯起:“只要我能拢住尚书府嫡长子,往后还怕没有好日子吗?” 闻言,小女使有些不满地嘟囔起来:“可说到底是让您奔着做妾去的,这算什么正经亲事?” 女子却是放下车帘,轻笑了一声:“可我宁做豪门妾,也不做寒门妻。你瞧姑母虽是做妾,但那没用的主母这么多年被姑母压制得死死的,不比岑州的那些官门夫人富贵体面吗?我若留在岑州嫁人,也不比她们好不到哪里去。” 女使还是担心:“话虽如此,可到头来,还不是说休弃就休弃?” 女子有些不屑,她抬了抬下巴:“我偏要赌这一回,我就赌,现在薛家嫡子还没娶妻,我若能赶在正妻之前进门,生下长子,那我就有了指望,再有表哥帮我,我一定能站稳脚跟。” …… “荣子滢?”薛执宜在棋盘上缓缓落下一子:“那位荣家表小姐,今天就要到了?” 素月道:“可不是吗?说是要让老爷帮着在华京寻一门亲事,可……到底是荣姨娘的娘家人,奴婢总觉得……” “先看看再说吧。”薛执宜道。 上辈子没有荣绣彤被休这档事,所以荣子滢也就没有被弄来华京,所以对于这个人,薛执宜是一无所知的。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薛庭柳想用他这个表妹,掌控薛家后宅,至于目标么……想必就是她大哥薛庭笙了。 傅容心养伤这些日子,她都有些无聊了,看来这下真是又有热闹看了。 …… 眼看明年三月就是春闱,而如今已是十一月,考学将近,薛庭笙愈发苦读,成日不是在书斋,就是在他自己的雁云斋。 荣子滢进薛家已经几日了,被傅泠提防着,安置在远离雁云斋的折芳院。 她倒是个自来熟的,刚安置下来,就主动来绛雪轩寻了薛执宜。 她来的时候,薛执宜正窝在火炉边,裹着狐裘看账本。 见荣子滢来了,便让秋云把账本都收了起来。 来都来了,她也不好直接赶客,便只说着场面话:“荣表姐可还住得习惯?” 只见荣子滢倒不藏着掖着,她道:“若要说不习惯,大抵就是尚书府的吃穿用度比岑州家里好上太多,倒让我受之有愧,晚上都睡不安稳。” 短短几日,她算是发现了,薛府果然是个富贵的去处。 从前在岑州十里县的时候,他们荣家作为县丞,已经很好了,家里有十来个下人,还有好几间临街的铺子。 可到了华京才知道,真正的富贵人家是什么模样。 莫说眼前的薛执宜,从手指头到头发丝,精致得如娇养的名花,几乎将她衬得似路边的野草;就是薛府的下人,一个个都白白嫩嫩,打扮得似个小姐一般。 若能嫁进尚书府,那才真是泼天的富贵。 薛执宜带着客套的笑,让素月给她上茶:“荣表姐倒是个爽快人。” 闻言,荣子滢只笑道:“旁人都觉得我说话不过脑子,但我就是这样,说话直,有什么就说什么,学不来那些九曲回肠的,若是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还请表妹包涵。” 打量着她,薛执宜了然一笑:一个人会说自己性子直,这个人要么是真傻,要么是装傻,但她可不认为薛庭柳会寻个真傻子来做事。 但既然人家辛苦演戏,她也不必戳穿,不然若是浇灭了她给傅泠添乱的兴致,那就不好了。 “是吗?和心思多的人说话实在累人,我最喜欢表姐这样的性子了。” 素月偷偷瞧着:小姐的表情也太浮夸了。 荣子滢一时有些庆幸:这么看来,薛庭笙的亲妹妹还是个好相处的,若是能和薛执宜交好,兴许能博得薛庭笙的好感。 眼见外头雪停了,荣子滢道:“总坐在屋子里也闷得慌,不如执宜表妹陪我出去走走吧?” 戏演演就得了,她又不是真的要和荣子滢交好,更何况她还有账本没看完呢。 薛执宜便推脱道:“不了吧,我今日来了葵水,身上正酸软着,就不去扫表姐的兴了。” 荣子滢有些失落,便兀自告退了。 …… 出了绛雪轩,女使跟在身后,问:“小姐,咱们回屋吧,华京可真冷啊。” 华京比岑州冷上许多,出来这么会儿,她已经有些受不住了。 “先不回去。”荣子滢的心情不错:“春桃,别忘了我们是来做什么的了。” 春桃被冻得瑟瑟发抖,被荣子滢拉到个不知道是何处的地方。 还没明白她家小姐要做什么,就见荣子滢蹲了下来,不顾手冻得通红,竟在地上团起雪来。 “小姐,你这是做什么?别冻着了。” 荣子滢兴致高涨:“别愣着,帮我堆个雪人。” …… 这厢,薛庭笙读书读得头昏脑涨。 三年前他落第,薛庭柳却高中进士,父亲青睐有加,飞芦轩一房都跟着骄横起来。 母亲为此受尽委屈,他亦觉得屈辱不堪……今年这种事情说什么也不能再发生一次了。 眼看如今薛庭柳都已经为官三载,若他再不能中榜便要再等三年…… 他揉了揉酸疼的眉心,只觉心底一阵接一阵地烦躁。 偏偏此时,他隐约听见一阵吵闹声,似乎是个女子的笑声。 薛庭笙烦闷地啧了声:不知是哪个女使在书斋嬉笑打闹,当真该好好发落。 他按捺住怒火推门而出,循声而去,却刚拐过回廊,就被个什么东西绊倒了。 跌坐在雪地里,他只看见绊倒自己的东西,虽已经散乱,但有鼻子有眼,似乎是个……雪人? 这府里的下人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可一抬头,她就看见个脸生的女子,此刻正拿着个雪球和女使打闹。 那女子的皮肤是麦色的,发髻简单,没多少首饰,卷着袖子,不顾仪态地与女使追逐着,放肆的笑声如银铃一般脆生生的。 却见那女子也发现了他,她惊叫一声,提着裙角朝他跑来,看着跌坐在地的薛庭笙有些懊恼:“哎呀,你是什么人?怎么弄坏了我的雪人!” 第63章 我和他如兄弟一般 薛庭笙愣了愣,他本就心烦,结果这女子竟还倒打一耙,好不容易被压下的怒火又烧了起来。 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谁让你把雪人堆在路中间的?这么宽敞的雪地你非堆在这?还有,此处是书斋,你怎么在此吵闹?没学过规矩?” 荣子滢也愣住了,薛笙虽生得比那些见惯了的岑州男儿好看,却没想到这般不解风情。 不过那些欢喜冤家的折子戏她看了不少,一开始不都是这样相看两生厌,最后爱得如胶似漆的吗? 于是乎她也不怕了,她理不直但气壮:“我又不是你的奴才,自没有人来教我奴才的规矩,难不成你是将我当下人了?真是岂有此理!” 这时候,春桃才故作慌忙,适时提醒:“小姐,这是薛大少爷……” 这时候,荣子滢才捂着嘴,忙不迭低下头服软,朝他行了个礼:“子滢冒犯,不知道你原来是庭笙表哥……” 薛庭笙有些嫌弃地打量着她:“你就是荣子滢?” 原来是荣姨娘那边的人,看着更烦了。 荣子滢却没察觉到薛庭笙的厌烦,欲言又止:“可……庭笙表哥撞坏了我的雪人,还请表哥给它道个歉。” “和谁道歉?”薛庭笙以为自己听错了。 “和雪人。”荣子滢略显娇俏地抬眉,悄悄看了眼薛庭笙。 本想出来教训人的薛大少爷似吞了只苍蝇,一句话说不出来,只看傻子般剜了眼荣子滢,就兀自回书斋去了。 荣子滢这才抬头看着薛庭笙离去的方向,竟得意地笑了:“春桃你瞧,薛庭笙这不就记得我了吗?” 春桃心中惴惴:“可奴婢怎么觉得,大少爷真的生气了?” “你懂什么。”荣子滢道:“若是他心如磐石,对我难起一丝波澜,那才麻烦呢。” 说罢,她又蹲下来,不气不恼地修补那雪人,嘴里还悠闲地哼起了绵软的岑州小调。 薛庭笙闻声,遥遥看了一眼荣子滢,得出结论:她有病。 回头得让人把那蠢出生天的雪人铲了。 …… 次日傍晚。 读了一整天书的薛庭笙眼珠子干涩酸疼,满卷黑白分明的字看得他眼晕。 正此时,忽闻一阵香甜的气息。 蓦然抬头,便只见昏昏烛火下,一个女子穿了身娇俏地黄衣,正一手拿着一串鲜红的糖葫芦,伸了一串到他眼前。 忽然出现的鲜亮颜色,让他疲惫的眼睛一亮。 定睛一看,却又是荣子滢。 还没等他开口,荣子滢便又把糖葫芦往他面前递了递,示意他接过:“请你吃的。” 薛庭笙有些莫名其妙,讷讷接下了快要滴糖汁的糖葫芦。 荣子滢倒也不见外,自顾自寻了张椅子坐下来,她略带歉意:“表哥,昨天是我太莽撞了,今日特来与你道歉,你就别生我的气了吧?” 薛庭笙自诩君子,更坚信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他若是与女子怄气,是很丢人的。 于是他道:“我不是那种气量狭小之人。” “真的?”荣子滢一喜:“这么说表哥不生我的气了?” 薛庭笙皱眉:“有什么好气的?” 荣子滢笑得明媚:“我还以为庭笙表哥会因此讨厌我呢,听到表哥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薛庭笙心道:还是很讨厌。 说话间,荣子滢把糖葫芦给了春桃,又从自己袖底取出个东西,起身走到薛庭笙的书桌前,双手递给他:“表哥,这是你昨天掉在雪人旁边的荷包。” 薛庭笙接过,瞧了瞧:“是我的,但……这里怎么多了只喜鹊?” 说到这个,荣子滢下巴一昂:“昨日我瞧见这荷包脏了,就洗了洗,洗的时候发现上头有个裂痕,就……自作主张在上面绣了只喜鹊修补一下,我不擅女红,表哥你可不许笑话我啊。” 说罢,她重新从春桃手里接过糖葫芦。 正此时,又有人推开了书斋的门。 只见来人身量纤纤,即便穿了冬衣,腰肢仍不盈一握,肤色更是洁白如雪,柔软的眼波即便在烛光下都显得格外明亮,白璧微瑕的是,头发刻意的遮挡之下,仍能看见左边颧骨带着点淤青。 见到傅容心之前,看了一天书的薛庭笙,尚觉得荣子滢还算亮眼,可傅容心一来,荣子滢便瞬间黯淡了下去,可谓云泥之别。 傅容心之悄悄打量了一眼荣子滢,便对薛庭笙道:“表哥,姑母说表哥读书辛苦,特意炖了人参鸡汤要我送来。” 说着,彩织便取出食盒,端出了热气腾腾的鸡汤。 她瞧见了薛庭笙手里的糖葫芦,轻轻呀了声:“表哥怎么吃这些外头的脏东西?姑母见了可是要不高兴了。” 昨日傅容心就瞧见了荣子滢那副做作模样,果然是薛庭柳弄来的小贱人,才刚来就这般设计勾引,只怕是薛庭柳想在她大哥身边安插自己的人。 傅容心瞥了眼荣子滢:区区跳梁小丑,当她傅容心是死的吗? 荣子滢也在打量着傅容心:“这位就是容心妹妹吧?前些天听说你在养病,都没见着你呢。” 说完,她啃了口糖葫芦:“可我虽然是岑州来的,但也不是粗鄙之人,给表哥挑的东西自然是最好的,不会是什么脏东西。” 傅容心面不改色,道:“荣姐姐不知,表哥现在一心都扑在科举上,一饮一食都不能有半分闪失,姐姐家中并无中举的兄弟,想来不晓得春闱有多要紧。” 荣子滢心中不悦:傅容心不过是商门女,说起来还不如她呢,也不知哪来的脸讥讽她的出身。 但她只是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容心妹妹家中是商门,同样没有科考的兄弟,却能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心细如发,到底是我粗枝大叶,没有妹妹周全。” 傅容心听得眼睛微微眯起:难得的,这世上还有她都觉得做作的人。 荣子滢又叹了口气:“旁人都说我性子直,想来是从小和家中兄弟一起胡闹得多了,性子便也似个男孩一般,不似妹妹你会照顾人。” 说着,她又凑近了傅容心些:“我家中无甚年纪相仿的姐妹,我从小也不喜欢和姑娘家玩儿,总觉得她们心中弯弯绕绕的,不似男儿坦率,可见了容心妹妹,我只觉心中欢喜,还望容心妹妹不要嫌我嘴笨,总说错话。” 面对荣子滢,傅容心突然觉得有心无力:这种人真是不要脸,分明说的是不怀好意的话,却偏偏要装傻充愣,标榜自己性子直,好堵死别人反击的话。 荣子滢却还说个没完:“妹妹在林州,想必很招人喜欢吧?也不知道妹妹家里给说亲了没有?妹妹这般貌美,想来求娶之人只怕踏破了门槛。” 看着傅容心愈发阴沉的脸,荣子滢又一拍脑袋:“哎呀,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妹妹你是生气了吗?” 第64章 她迟早杀了高庆年 傅容心受了一肚子气,出了书斋就直奔安闲居。 谴退了旁人,才将今日发生之事都告诉了傅泠。 “什么!你说那小贱人竟这般不安分,处心积虑勾引庭笙?”听闻此事,傅泠一下子坐不住了。 傅容心冷哼一声:“可不是吗?那般做作献媚,多半是受了薛庭柳指使,想似荣姨娘笼络父亲那般,用荣子滢笼络住大哥,若真是遂了他们的意,往后岂不是要撺掇着大哥和咱们离心?” 傅泠恨透了荣家的人,岂能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她捏紧了菩提子佛珠,来回踱步:“如今庭笙科考在即,薛庭柳休想用这种法子搅扰我儿,更休想让那小贱人横插在我们母子之间。” 傅容心坐了下来,指甲轻轻敲打着茶盏:“不过娘不必太忧心,大哥身在华京,什么美人没见过?荣子滢不过一个粗野村妇,大哥还是瞧不上她的。” “当真?” “当真。”傅容心道:“今日大哥都没吃荣子滢带的脏东西,反倒是把我送去的鸡汤喝了个精光。” 傅泠也坐了下来,她忧心道:“不行,我还是得吩咐下去,任何人都不得放荣子滢进书斋和雁云斋,但凡有谁没拦住,放了那小贱人和庭笙见面,便罚俸一年。” …… 鸿影斋。 薛庭柳抬眉,搁下手中的一卷公文,那副有些阴鸷的眉目微微一拧:“你这是何意?” 出了书斋,荣子滢便忙不迭来与薛庭柳汇报。 她瞥了眼四下,压低了声音,道:“表哥不觉得夫人把傅容心留在华京,是别有用意吗?” 薛庭柳不语,只看着荣子滢,等着她说完接下来的话。 只听荣子滢神神秘秘道:“子滢以为,夫人和咱们想到一块去了。” “哦?”薛庭柳眉头微挑。 荣子滢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我怀疑,夫人想把傅容心塞到薛庭笙身边。” 闻言,薛庭柳眯了眯眼:“还有这事?” 薛庭笙和傅容心?瞧着也不怎么般配啊。 荣子滢忿忿叹了口气,声音又压低了几分。 薛庭柳啧了声:“又没人偷听,你说大声点。” “哦。”荣子滢这才站直了鬼鬼祟祟的身子,道:“我今日和薛庭笙刚有些进展,傅容心便忙不迭送了鸡汤过来,在薛庭笙面前晃来晃去,没说几句话,便把他的心思给勾走了。” 见薛庭柳还有些不信,荣子滢道:“表哥你想啊,夫人把这么个貌美如花的侄女留在身边,无非是想用她的婚事为自己添些助益,可夫人可曾替她说亲相看?不止没有,还变着法子往薛庭笙身边送。傅容心的身份又不够做正妻,我看夫人就是和咱们一样,都想薛庭笙身边的妾室是自己的人。” 薛庭柳的眼皮跳了跳:他大哥还挺紧俏的。 他道:“你与傅容心相比,几分胜算?” 荣子滢坦诚道:“毫无胜算。” 薛庭柳:“……” 她解释:“表哥你知道的,我们荣家就出了姑母这一个大美人,我虽不丑,但对自己的容色也有数,傅容心若有心争,那张脸一出来就已经赢了,更何况按远近亲疏,她才是薛庭笙的亲表妹,薛庭笙自然更亲近她些。” 她托腮想了想:“除非……除非傅容心马上嫁人,只有她嫁了旁人,无人与我相争,我方有机会智取薛庭笙!” …… 天晴了几日,积雪也化了,傅容心难得地出了趟门。 她坐着马车,下车的时候又戴好了帏帽,似生怕被人认出来一般。 进了家成衣铺,刚在后堂量完尺寸,便忽然蹿出个人影,猝不及防抱住了她的腰。 她本能地想要尖叫,却被人捂住了嘴。 待看清楚来人后,她几乎吓得腿软。 高庆年……是高庆年! 却见高庆年一脸邪笑,松开她后,还不老实地摸了把她的后腰。 外头彩织听到里面的动静,问了声:“小姐,你怎么了?” 傅容心声音有些颤抖:“我没事,不许进来……” 自从那日之后,她便一直不敢出门,就是生怕高庆年会缠上她,可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他却还是阴魂不散。 高庆年似乎对她的表现很满意,手指在她的脸上游移着:“以为有尚书府的庇佑,我就找不着你了吗?” 傅容心缩着身子,那日的屈辱和恶心让她挥之不去:“你想做什么……” 他压低了身子,让自己的气息落在她耳畔:“我是真的喜欢你,我也不是那种始乱终弃之人,当然是想给你个名分。” 傅容心低垂的双眼发红,沁满了仇恨:她只想杀了高庆年,杀了这个胆敢肖想她的泥腿子! 高庆年捏住了她的下巴,动作有些蛮横,注意到她脸上的淤痕,他啧啧:“哟,这是怎么了?谁弄的?嫁给我,保证没人敢欺负你。” 傅容心冷笑:“葛元徽做的,你会帮我报仇?凭你,你有这本事吗?你甚至畏惧尚书府到连提亲都不敢的地步,到了葛家面前,只怕连头也不敢抬吧?” 高庆年被下了面子,神色一僵,声音多了几分狠厉:“你已经是我的人了,破败之身,若识相,就老老实实回林州去,等着我来提亲,否则……若是太后知道是你害的郡主,你猜猜她会怎么处置你呢?” 闻言,傅容心的脸唰地一白。 见状,高庆年狞笑起来:“你最好还是老实些,否则,我也不敢保证我会做出什么事。” 说罢,他便撇下傅容心的下巴,从后堂的另一处门离开了。 看着高庆年的背影,傅容心屈辱地咬着牙:这畜生早晚死在她手里! 人来人往的成衣铺,没有人注意到高庆年和傅容心先后走出同一间屋子。 可傅容心也没有注意到,人群里,有个鬼鬼祟祟的女子正悄然目送她离开。 春桃捂着自己的嘴,硬是没让自己激动得叫出声来。 因为太过激动,春桃也没注意到,成衣铺门外的马车里,还有个人在盯着她看。 秋云神色冷静,看到傅容心和春桃先后离开后,吩咐小厮道:“三小姐要我买的东西已经买足了,回府吧。” 第65章 她就是一个大恶人 “还真是高庆年?” 绛雪轩里,薛执宜听着秋云带回来的消息,倒不算太讶异。 自从在霍无忧那里知道,那日郡主瞧见佛堂之中有男女私会,再结合傅容心当时极有可能就在祠堂这件事,她推测郡主瞧见的那一对男女,便是傅容心和某个男子。 她也的确猜过那个男子是高庆年,毕竟他前世对傅容心就格外觊觎。 只是如今,她还不能确定这两个人目前是什么关系。 但她有一个猜测:傅容心那日约她去佛堂,准没什么好事,否则为何高庆年也在那? 不过,对于荣子滢的女使春桃跟踪傅容心这件事,薛执宜倒是没想到。 荣子滢的动作还挺快,刚安顿好就开始开始对付傅泠她们了,还一下子就瞄准了傅容心。 这下还真有好戏看了。 但秋云还是有些忧心:“小姐,那荣子滢总缠着大少爷,不会有什么事吧?” 薛执宜差点就脱口而出“就是有事才好”,但忽然想起来,自己现在暂时还是薛庭笙的妹妹,便咳了声,忍住了,改口道:“娘已经让人盯着了,不会再让她接近大哥哥。” …… 折芳院。 得知消息的荣子滢眼睛一亮:“这么说来,倒不用咱们费心,傅容心会自己出门私会,那便是已经有了想嫁的人,想法子让她早点嫁过去就好了呀。” 春桃却道:“可奴婢瞧着容心小姐的神色,分明不是很情愿,还有些生气呢,而且那男子看着三十多岁,怎么看也不像是没有妻房的样子。” 荣子滢皱眉:“不情愿?你可知道那男子的身份了?” 春桃点头:“奴婢跟着那男子一路到家,看着他进了一座宅子,然后才向住在附近的人打听,果不其然,此人名叫高庆年,督察院监察御史,三十来岁,不仅已有妻房,连妾都有好几个了。” “怪不得了。”荣子滢啧啧:“都是做妾,但凡有脑子的,都不会放着尚书府嫡子的妾不做,去做个六品监察御史的妾。” 春桃虽面露认同,但却道:“既如此,容心小姐急着摆脱高庆年,应当是更想早些嫁到尚书府才对啊,咱们更得防着了。” 荣子滢托腮一笑:“春桃,替我磨墨吧。” “小姐要写什么吗?”虽是不解其意,但春桃还是动手整理了笔墨纸砚。 荣子滢提笔:“高庆年也是个蠢的,都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去林州同傅家把亲事定下,她还有法子说不吗?” 说着,她落笔,工工整整写了一首绵柔袅娜的情诗:“幸好我也是偷偷背过几篇风月之文,傅容心不是不乐意吗?那我就替她乐意。” 待墨水风干,她颇为满意地读了几遍,便封入信纸中,交给了春桃:“你把这个拿去高家,就说你是傅容心的女使,特替她送这封信给高大人,不管他现在和傅容心是什么关系,我都能从回信中套出几句话来。” 她俏生生一笑,用最轻松的语气,说着最下流无耻的勾当:“只要让高庆年相信了,和他互通书信的就是傅容心本人,那么我就可以怂恿他去林州提亲,到那个时候,木已成舟,傅容心拿什么和我争薛大少爷?” 春桃恍然大悟:“小姐绝顶聪慧!” …… 薛执宜再得知傅容心和荣子滢二人消息,竟是从瑚白口中说出来的。 瑚白是趁着夜色来的。 他低眉顺眼道:“这些日子,荣小姐与高大人往来的书信,都过了二少爷的目。” “哦?”薛执宜来了兴致:“信上可有什么要紧的消息?” 瑚白有些吞吞吐吐:“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出,表小姐似乎……与高大人已有夫妻之实。” 薛执宜眉头一挑,不语。 瑚白续道:“总之,这半个月的书信往来,让高大人真的相信了,表小姐与他情投意合,愿意进高家做妾。” 薛执宜点头:“不过,即便他去林州提亲,舅舅也不会许嫁的。” 毕竟她舅舅傅维,可是知道傅容心真命凤凰身份的。 “是。”瑚白道:“二少爷知道,傅家老爷疼爱表小姐,但傅家夫人却对她厌恶至极,所以二少爷要奴才根据老爷书房的信件,判断傅家老爷的行踪,好挑选一个傅家老爷外出经商的日子,让高庆年上门提亲。” 傅维不会许嫁,但胡水仙却乐见其成。 薛执宜了然,又道:“那傅家寄来的书信,你可得好好检查,务必把任何提及这桩婚事的信件,统统截下。” 否则若是傅泠和薛振通得知此事,一定会尽全力阻止。 瑚白默默瞟了一眼薛执宜。之前发生的几件事,让薛府众人皆知,三小姐和表小姐关系恶劣,但旁人却不知道三小姐是这般狠辣之人。 想了想,瑚白还是垂眸道:“三小姐放心,这件事二少爷也交代过。” 闻言,薛执宜颔首:薛庭柳办事还是周全的。 只一抬眼,秋云便递了赏银给瑚白。 “哎。”薛执宜忽问:“二哥哥的事你知晓得这般仔细,看来很得他重用啊?” 瑚白嗨了声:“二少爷是看重奴才是老爷身边伺候的人,用得上罢了。” “那你这般两头通吃,可会觉得对不起二少爷的信任?” “怎么说呢?”瑚白竟还有些得意:“奴才就是个贪财惜命的,把老爷出卖给二少爷的时候,奴才也没觉得对不起老爷啊。” “行。”薛执宜想,有时候越无耻的人反而用得越放心。 送走了瑚白,薛执宜也收拾着准备歇下了。 临睡前,素月替薛执宜整理床榻,看着却是心事重重。 “素月?”薛执宜唤了声。 “小姐怎么了?”她回过神来。 想了想,薛执宜还是问她:“你是不是觉得我用这种法子对付一个姑娘家,十分可耻?” 素月连忙摇头:“没有,奴婢没有这个意思,表小姐害小姐那么多次,小姐就是想除掉她,也是为了保命,只是……”她叹了口气:“奴婢有些替小姐难过,为了算计这么个恶人,把自己变得……” 素月一时没找到合适的词。 薛执宜却不避讳:“把自己变得可耻?” 见素月还想否认,薛执宜笑道:“没事,就是可耻。” 说着,她悠悠躺下,对素月道:“首先我可以告诉你,傅容心和高庆年的夫妻之实,绝对不是傅容心自愿的。” 她认识的傅容心,自诩凤凰天命,不会自甘下贱。 “虽然我也不能确定那时候发生了什么,但可以确定——傅容心原本想让我成为这个被高庆年强迫的人。” 她现在基本猜到了傅容心那日在水榭约见她的真实意图。 只见素月的嘴巴张得大大的。 而薛执宜只是淡然一笑:“若遂了傅容心的意思,现在的我只会比她的处境更加艰难,我的所作所为,也不过是让傅容心自作自受。” 看着素月惊魂未定的小脸,薛执宜轻笑了一声:“你和秋云以为我和小时候一样,只是个不谙世事的闺阁小姐,但其实我坏得要命,以后还会做很多可恶的事情。可是,有一件事我可以告诉你: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保护好你和秋云。” 素月脸上的惊愕终于化为柔软:“素月知道,小姐最疼我了。” 她的眼角有些发红:“其实小姐,方才一想到出事的人可能是你,那一瞬间,我就觉得,小姐哪怕是世界上最可恶的坏人也没关系了,只要你不受伤就好。” 闻言,薛执宜一愣,随即,她莞尔,眼底也有些灼人:是啊,只要能保护好要紧的人,坏一点又有什么呢? 第66章 薛执宜从来不信命 年关将至,趁着天气回暖,傅泠张罗着带薛府众人去寺庙参拜。 傅泠常年念佛,每年都要去京郊菩提寺住一两次。 这次除了薛振通忙于公务,薛盼柔尚在禁足外,其余人都去了。就连因为春闱而焦头烂额的薛庭笙,以及荣子滢这个外人,全都在此行之列。 菩提寺在一座云雾缭绕的山顶上,薛家人的马车浩浩荡荡顺着山路,从清晨走到晌午才终于菩提寺。 这间小庙禅房不多,基本上薛家的人,再加上几个零散香客,就将这间庙住满了。 女使们将他们的行李各自送去禅房。 薛庭笙想先进屋歇着,刚迈上石阶,荣子滢便步伐轻盈地蹦到他面前:“表哥。” 他对荣子滢接近他的意图心知肚明,只淡着个脸问她:“何事?” 却见荣子滢丢了个汤婆子给他,薛庭笙险些没接住:“这个给我做什么?” 荣子滢下巴一扬:“山间寒凉,自然是给你暖手的呗,我只是恰好多带了一个,才不是专程给表哥准备的,至于谢谢就不必了,咱们都这么熟了。” 薛庭笙讷讷:他们什么时候熟了? 这一幕却被傅容心瞧在眼里,看着荣子滢又趁机纠缠薛庭笙,她三两步上前,唤了声:“表哥。” 傅容心每年都要在薛府住些时日,他们也算是自幼一起长大的,见了傅容心,他的面色都和悦了几分:“容心。” 傅容心按下心中不虞,笑道:“姑母寻表哥有事,要你即刻去见她呢。” 说罢,还看了眼荣子滢:“你要一起去吗?” 傅泠看她不顺眼很久了,荣子滢自然不会主动上门讨晦气,便只能摇摇头,目送着二人离开。 可看着傅容心的背影,荣子滢却忽地笑了:傅容心,你等着瞧吧。 这厢,薛庭笙感受到了傅容心散发的不悦,心里也有些微妙。 他和容心表妹可以说是自幼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他总觉得容心莫名亲切。 且不管是相貌还是才学,容心向来是几个表妹里最出众的,就连自己家中的几个妹妹都比不上。 不知为何,容心似乎很讨厌看到他和荣子滢走在一起。 难道是……容心表妹吃醋了? 想到这里,薛庭笙的心底竟有些难言的愉悦。 傅容心此时尚不知她亲哥的所思所想,正思量着要怎么收拾荣子滢这不安分的小贱人。 却在此时,她的眼角眉梢瞥见了一个人。 几乎是一瞬间,她呼吸一窒,险些腿软栽倒在地…… 只见寺庙正殿的廊前,有个男子,约摸三十来岁,身形高大,那张脸……是傅容心挥之不去的噩梦。 高庆年……他怎么会来此处? 不仅如此,此刻他正抱着臂看她,笑得意味深长。 她牙关打颤,总觉得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薛执宜正推开禅房的窗,就瞧见了这一幕。 她不禁莞尔:薛庭柳他们那一房,还真是一个闲人都没有,个个都是兴风作浪的好手。 真一出狗咬狗的好戏啊。 …… 菩提寺的主持空静大师在正殿讲经。 薛家人用过斋饭后,便都与其他香客一起跪坐在蒲团上。 尤其是傅泠,她几日前就已经不食荤腥,此刻正手捻佛珠,卸去满头珠饰,满目虔诚地跪着。 檀香缭绕,停着空灵的音钵与木鱼声,伴随着空静絮絮的讲经声,薛执宜有些犯困。 待空静讲完经,其余香客散去,傅泠便请求空静替薛庭笙求一签,帮他瞧瞧明年春闱是否有机会中榜。 若非为了这个由头,她也不会耽搁薛庭笙读书,也要把他弄来礼佛。 薛庭笙摇了一签,空静看后,却道:“令公子有相公之命,为文曲星所眷,只可惜前路不明,只怕多有波折。” 薛执宜想,这倒合了薛庭笙的上辈子,高中状元,不到一年便遇上薛家抄家,前路难明,又过三年,傅容心登上皇后之位,带着整个薛家都鸡犬升天,想来之后他的官途不会太差。 不过这都是薛执宜死后的事,她上辈子并没有机会看到。 听到这个结果,傅泠还没来得及高兴,便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忙不迭便说要替薛庭笙热热闹闹办一场法事,供灯、海船,一件不落地都让菩提寺给安排上了。 待到傅容心抽签后,空静看了签文,却是眼前一亮:“这位施主的命格极富极贵,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凤凰命格。” 闻言,傅容心嘴角的得意几乎难以抑制:“多谢大师。” 荣子滢眼皮一跳,她斜睨着傅容心,有些难以置信:“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她俩都是奔着做妾来的,怎么傅容心区区一个商门女,还能做皇后不成?这太荒唐了! “只是……”不料空静话锋一转:“只是这命格似乎是被什么硬生生扭转了,瞧着吉凶不明,生死难辨。” 傅容心的笑僵住:“怎么会……” 她的手攥紧了,她心中惴惴不安,尤其是想到重生后的种种意料之外,让她心里越来越慌乱起来。 签筒被送到薛执宜身前时,她随手摇了一签。 空静愈发惊异:“你与方才那位施主竟抽到了同一支签。” 她抬眉,正对上傅容心望过来的视线。 却听空静道:“怪不得了,双凤凰,那便注定一真一假,一阴一阳,一盛一衰。” 薛执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和傅容心抽到同一支签,但她心知肚明自己是假的那个,只不过,她说过,命数如何,她不会当回事,也不会屈服,她会拗过这条命的。 可个结果却让傅容心愈发惶惶……她为了这个凤凰命汲汲营营了两辈子,绝对不能有半分差池! 接下来的时间,她们二人都无暇留心其他人的签文了。 …… 待傅泠回到禅房,傅容心也跟了过去。 “娘,怎么会这样?” 傅容心心神不宁,可傅泠惦记着薛庭笙那支签,比她更心神不宁。 傅泠向她解释:“你们的命只是暂时换过来的,大师当然会觉得她也是凤凰,不用担心,只要薛执宜替你历了劫,一切就万无一失。” 可傅容心如何能不担心:“娘,过了年我都十七了,你到底打算怎么让我们换回来?” 方才空静给了傅泠几本经书,要她这几日在寺中潜心为薛庭笙祈福,且她自信换命一事万无一失,此刻便也无暇顾及傅容心的情绪。 她道:“我都安排好了,一旦薛执宜出了什么事,就会有一位接生娘子,说是当初傅家那位苏姨娘买通她,要她偷龙转凤,将我和她的女儿对调,薛执宜才是苏姨娘的孩子,到时候只需滴血验亲,一切就妥了。” “可是……” 傅容心还想说什么,就被傅泠打断:“容心,长青园宴会上那样的事情,你实在没必要做,你只要保全好自己就成,明白吗?” 并不知晓她经历了什么的傅泠,此刻并不能理解傅容心的担忧。 傅容心点头点得有些勉强:“是,娘,我知道了……” 但想到尚在菩提寺中的高庆年,傅容心害怕还会出什么事,便问傅泠:“娘,今晚我能同你一道睡吗?” 可没想到傅泠却是拒绝了:“娘今日要替你大哥抄经祈福,不得有任何人打扰,你的禅房就在娘隔壁,不用怕。” 薛庭笙薛庭笙!都这种时候了,傅泠还是只记挂着她那废物儿子! 要她换命,受尽苦楚,说到底还是为了让她的凤凰命光耀薛家门楣。 可凭什么受苦的是她,娘这时候心心念念的却还是她那个没出息的大哥! 第67章 傅容心风雪菩提寺 傅容心走出禅房的时候,发现天色变了,此刻空中浓云滚滚,看着分外压抑。 似乎要落雪了。 她想往自己的禅房去,却忽地瞧见自己的房门被打开了。 本以为是彩织,不料,出来的却是高庆年。 她倒吸一口凉气,这个人隐没在梁柱之后,直到高庆年离开,她才敢回到自己的禅房。 高庆年要做什么? 她战战兢兢地将屋子检查了个遍,却始终没发现多了或是少了什么……越是不明白高庆年的目的,她就越担心。 不行,她今晚不能住在这里。 可问了寺庙的僧人才知道,临近年关,香客多,已经没有空余的禅房了。 如果不想住在那里的话,便只能和旁人换了。 佛门净地,男女香客的禅房一东一西分开,她只能同女香客换。 因为禅房不足,薛执宜和薛如宁已经挤在同一间了,她们肯定不会换,傅泠又忙着祈福,如此一来,便只有荣子滢了。 荣子滢? 默念着这个名字,傅容心莞尔:好啊,她不是想纠缠薛庭笙吗?就把她送给高庆年,断了她的念想,也正好能堵上高庆年的嘴! 荣子滢的禅房偏僻,也陈旧些,左右都是堆放杂物的屋子。 傅容心便以禅房隔音差,想住得离旁人远些为由,希望能与荣子滢换个屋子。 没想到荣子滢答应得倒是爽快,倒让她心觉不安,不过转念一想,她那间禅房比荣子滢的好多了,是个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这么想着,便也放下心来。 …… 入夜,风雪大作。 薛执宜和薛如宁窝在榻上,屋子里也生了暖暖的炭。 “本以为会是晴天,没想到下了这么大的雪,明日下山怕是很艰难呢……”薛如宁道。 “是啊。”薛执宜缓缓剥着热乎乎的芋头,道:“除非是极其通晓天象,否则谁能想到今晚会有暴风雪呢?” …… 傅容心也没想到,这晚的风雪会大似这般。 风雪呼啸,丝丝缕缕闯进门来,即便是生了炭,尤觉得寒浸浸的。 尤其是她这间屋子,窗后便是荒山野岭,陡峭的山坡没有一丝遮挡,风就这般呼呼灌进来。 但不管怎样……不管怎样,忍过今晚,她就算摆脱高庆年了。 想到荣子滢前些日子给她的受的气,她就痛快! 偏此时,大门砰一声被踹开。 傅容心惊了一跳,本以为是被风吹开了,却没想到,是一个人闯进了门。 她双腿一软,瘫坐在地,彩织的脸也吓得煞白。 “高庆年……你要做什么!” 可高庆年却是闲庭信步般将门闩上,缓缓朝她走来:“怎么?前些天还万般柔情缱绻,如今怎就翻脸不认人了?” 无暇思考高庆年说的“柔情缱绻”是为何意,在见到高庆年的一瞬间,她就知道,自己中计了! 这个偏僻的屋子,在这样风雪大作的夜晚,声音根本传不到别处!高庆年一开始就打算好了在此处等她! 荣子滢那小贱人,或者说薛庭柳居然敢算计她! 都是一伙的……他们和高庆年是一伙的! 高庆年蹲了下来,面对满目惊恐的傅容心,他饶有兴致地拍了拍她的脸:“别这样,你要我办的事情,我都办成了。” 傅容心磕磕巴巴:“你……你真对葛元徽做什么了?” “关葛元徽什么事?”他道:“林州那边,我拿到你的庚帖了,你那嫡母也已经应了你我的亲事。” “什么!?”傅容心的脸登时又褪去一层血色。 高庆年却还在自顾自笑道:“我也没想到你居然会松口,还巴巴地往我手里送那些酸掉牙的情诗,不过你绵软起来,还是很动人的,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啪一声! 猝不及防,傅容心一耳光打在他脸上。 “呸!也不看看你是什么东西!就凭你竟敢肖想我?!” 这一耳光,让他的笑僵在脸上,眼中露出了野兽般的狠厉。 他咬着牙:“傅容心,你最好搞清楚自己的处境!” 话音未落,他一把提起傅容心就往床榻上丢,而后整个人欺压上去。 彩织已然被吓得失了神智,哭喊间,坐在地上挪着身子一步步往后退。 铺天盖地的窒息感让傅容心的脑子一片空白,她本能地想要抓住什么…… 砰! 随着这一声闷响,压在傅容心身上的人没了动作…… 傅容心尖叫一声,挣扎着爬起来,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手里摸到个烛台,慌乱之下,就这么硬生生砸晕了高庆年。 看着高庆年的脸上糊着大片鲜血,口中还发着嗬嗬的声响,傅容心眼底的恐惧一点点沉了下去。 她竟忽然笑了,那张清雅动人的脸上还沾了几点血渍,透着诡异的妖冶。 “我说了,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来染指我?” 她扬起那烛台,又一次砸在高庆年的脑袋上,直到他彻底没了气息。 …… “来人啊!来人啊!” 眼看着高庆年进了傅容心的禅房有些时候了,荣子滢忽然大喊起来,还拍了薛家几人的房门。 这动静,一下子吵醒了薛家众人。 本就还没入睡的薛执宜只打开窗,就看见傅泠正一脸愠怒地对着荣子滢:“三更半夜的,你这是做什么?” 薛如宁也被吵醒了,她披了件衣裳,就凑到薛执宜身边,问她:“三姐姐,发生什么事了吗?” 薛执宜看着那边的动静,道:“我也不知道。” 却见男子所住的禅房那边,薛庭柳也正倚窗看戏,似乎心情不错,遥遥的,甚至还心照不宣地朝薛执宜微笑致意。 薛执宜想:看来薛庭柳这次还挺胸有成竹的。 这厢,只见荣子滢神色惊惶:“我……我看见有人闯进了容心妹妹的禅房,我不敢跟过去瞧,只好叫醒大家,玩意容心有个三长两短……” “闭嘴!”这一次,傅泠的怒气再难压制:“再胡说一句,你便别在薛府待了!满口诅咒之语,你岑州的爹娘就是这么教养你的!?” 傅泠无暇与荣子滢废话,那可是她的容心,若有什么不测,比杀了她还痛苦。 她带了几个签了死契的护卫,将禅房四周围好,不许任何人靠近。 深夜的风雪呼啸,卷起雪絮,凝在她发上,因为寒风和方才一番激动,她的眼圈和鼻尖都泛着红,若非有邢妈妈扶着,她可能真的会站不稳。 她声音颤抖着,命令一个护卫:“你……开门!” 护卫一脚踢开了门,只听得里面的彩织惊叫了一声,如何才后知后觉般问了一句:“夫……夫人?您怎么来了?” 第68章 荒山夜弃尸高庆年 风卷着窗砰砰响着,傅泠环顾四下,确定里面没有任何不该出现的人,才终于松了口气。 “容心呢?” 彩织心虚地瞥了眼屏风:“小姐她……正沐浴呢。” 正此时,却听荣子滢大喊大叫着闯了进来:“容心妹妹!容心妹妹你可还好!你没事吧!” 可当她闯进来后,却并未如想象中那般,瞧见傅容心和高庆年颠鸾倒凤的场景,还是一时愣住了。 她分明亲眼看见高庆年进了这道门! 荣子滢四处张望着,试图找到高庆年的身影。 看她这般神色,傅泠也猜到了荣子滢今晚没安好心,正欲让人将她叉出去,就听屏风后面传来傅容心的声音:“姑母,怎么了吗?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没等傅泠说话,荣子滢收敛了神色,忙不迭跑过去:“容心妹妹!你没有出事吧!” 傅泠试图拦住她,便也跟着闯进了屏风。 却见水雾氤氲的浴桶里,傅容心一脸惊慌地捂住胸口:“姑母,表姐,这……这是怎么了?” 烛火下,浴桶里,傅容心头发潮湿,连眼睫也是湿漉漉的,她满脸不解:“雪天身上发冷,我便想着泡个热水澡,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可荣子滢的目光却还在不甘心得寻找什么:“容心,你就没有看见什么人吗?” 傅容心更不解了:“人?我只带了彩织伺候,哪有什么人?表姐你别吓我……” 荣子滢想不明白,那么大个活人,还能到哪里去:“我隐约看见有贼人往这里跑,我担心……” 话没说完,傅泠的耳光就结结实实落在荣子滢的脸上。 她捂着脸,尚未缓过神,傅泠又紧锣密鼓地在她另一侧脸落下一掌,连佛门之地要谨言慎行的戒律都忘了,破口就骂:“贱人!” 荣子滢还想解释:“夫人,我性子直,没想那么多,我只是担心……” 似乎觉得不解气,傅泠又掴了她一巴掌:“性子直是吧?何不去死,死了更僵直!” 没再给她解释的机会,傅泠吩咐道:“邢妈妈,遣两个人即刻送她下山,明早天一亮就让荣家的人把她接走!我薛府留不得这种嚼口舌生是非的东西!” …… 薛执宜在窗前,看着荣子滢被堵嘴拖走的模样,实在是狼狈极了,薛如宁吓得缩着脑袋靠在薛执宜身边。 而远处,方才还一脸看戏之态的薛庭柳,此刻虽笑着,但面色却阴冷得可怕。 这下,轮到薛执宜朝她莞尔一笑,然后默默关上了窗。 看来荣子滢也对付不了傅容心啊,真是让人失望。 …… 傅泠安慰了傅容心一阵,才总算离开。 随着关门声响起,傅容心的表情终于再难维持。 浴桶里,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双眼通红地漫出泪来,无法自控地笑出声。 哗啦一声,她从浴桶里掏出那烛台,上面的血渍已经被洗去,在烛光下,发着淡淡幽光。 没事了……高庆年已经死了,没有人可以再威胁她,也没有人会知道那日推郡主入水的人是谁! 没事了,都过去了……过去了…… 彩织看着这一幕,腿脚虚软地跪下来,仿若看到一个恶鬼。 听着彩织的哭声,傅容心从已经冰凉的浴桶中缓缓起身,身上的水渍没有擦干,就随意披上一件衣裳。 她裸着足,径直走到窗边,开窗后,风雪袭来,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冷,只将拿着烛台的手伸出窗外,一松—— 烛台便与刚才的高庆年一样,落入风雪漫天的山坡之下。 对着窗外,她轻声:“安息吧。” 忽而,她转身,那张依旧好看的脸有些苍白,微微带笑,居高临下看着因为惊恐而近乎晕厥的彩织,声音冷冽而可怖:“管好自己的嘴,否则东窗事发,你就是那个杀死高庆年的凶手。” …… 此一番波折,让傅泠再没心思继续留在菩提寺了。 第二天风雪停歇,山路上还积着雪,傅泠便差人扫雪开路,下山回府。 倒是荣子滢,因为冒雪下山,还狠狠病了一场。 病还没来得及痊愈,又被薛庭柳斥骂了一通:“废物,这点事都办不好!” 想到自己辛辛苦苦从岑州弄来的人就这么成了一枚废子,他便憋闷得慌。 而荣子滢早已没了精气神,她眼中恨恨:“我分明亲眼看见那高庆年进了禅房,否则我哪敢喊人?难不成……难不成我被傅容心戏耍了?她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我们的计划?那高庆年怎么解释,他一个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薛庭柳冷哼一声:“我让人去高家问了,高庆年这几日根本没有回府,已然不知所踪。” 忽地,荣子滢倒抽一口凉气:“难不成……傅容心杀了高庆年?” 薛庭柳只冷冷看她一眼:“这个可能我不是没有想过,所以我让人去山脚下搜寻了一阵,却并未发现高庆年的尸体,傅容心又不可能将他藏尸寺中。” 虽是不解,但荣子滢还是摇摇头否认来了自己的猜想:“兴许是我想多了,傅容心哪杀得了高庆年呢?” 说罢,又冷笑一声:“反正傅容心已然是残花败柳之身,她凭什么与我争?傅泠就算再疼爱她,也不可能让这样一个不要脸的女子留在薛庭笙身边!” 薛庭柳却冷言提醒她:“你忘了?傅泠已然让荣家来人接你回岑州了。” “我不回去!”荣子滢越想越气:“表哥,我会留下来的!” “荣家的人可快到华京了。” 荣子滢咬牙:“足够了!大不了我豁出去脸面,将生米煮成熟饭,薛庭笙还能不认账吗?他若不认账,我就去大理寺击鼓鸣冤!” …… 安闲居。 傅容心一进门,邢妈妈就熟稔地带着一众女使退了出去。 见傅泠正在读一封信,她上前问道:“娘,看谁的信呢?” 看了眼在自己身边坐下的女儿,傅泠道:“永平侯赵家来信,说四娘已有三个月身孕。” 傅容心眉头一挑:关于薛含淑婚的事,永平侯曾亲自上门闹了一通,闹得那般不愉快,还以为薛含淑这辈子算是完了,不想她倒有本事,连孩子都怀上了。 “按理说,胎坐稳了,娘家的人是能去探望的吧?”傅容心问。 傅泠把信给她看:“赵家就是这个意思,想缓和与咱们家的关系,便提出了这个由头,请咱们家的人上门探望。” 第69章 恶犬乌云狗仗人势 “娘,我想去。”傅容心道。 傅泠却是微微一叹:“你从前和四娘的关系尚可,去看看倒也无妨,只是她如今成了那般模样,你也不必与她太亲近。” 傅容心当初本就只是利用薛含淑,挑拨薛盼柔和薛执宜的关系,自然不会对薛含淑有什么感情,便道:“娘,放心吧。” 他今日找傅泠,自不是为了此事。 犹豫了须臾,她还是开了口:“娘,你说,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我和薛执宜提前换回来?” “提前换回来?”傅泠不解地看着她。 傅容心道:“既然当初那老和尚的说法,是说我命中有劫,若渡不过去,便是身败名裂,唯有让薛执宜这个傀儡替我身败名裂,我才能高枕无忧……若是咱们有法子,让薛执宜现在就身败名裂呢?” 傅泠愣住:“容心的意思是?” 傅容心缓缓一笑,那般清丽优雅:“荣子滢想毁了我的名声,就这般轻易放她走,也太便宜她了,若是……她能死在薛执宜手里,岂不恰如其分?既能除掉荣子滢,还能让薛执宜锒铛入狱,正应了那句身败名裂的预言。” “不行!”傅泠当即反对。 这让傅容心的面色一变:“为何不行?难不成娘养了薛执宜几年,如今舍不得她了?” “娘比谁都希望她死。”傅泠叹了口气:“可是你大哥哥科考在即,若是薛执宜这时候犯下重罪,你大哥哥就成了「刑家之子」,刑家之子依律是不能参加科举的。” 一想到又是因为她那废物大哥,傅容心就来气!娘嘴上说着最疼爱她,可到头来最记挂的还是薛庭笙! “一旦薛执宜定罪,不正好将我认回来吗?到时候薛执宜不是薛家的女儿了,便也牵扯不到大哥哥了。” 傅泠还是不同意此事:“庭笙的春闱不能有半分差池,就算你要行此事,也得等春闱后,你已经忍了这么久,不差这几个月,可你大哥哥不能再耽误了。” 傅容心眼中微动:果然,什么事情还是得靠她自己,求任何人都是无用的。 心中虽如此想,但她还是恭顺道:“娘,我明白了。” 可心里,却暗自下了决定。 …… 原定是让薛执宜代表薛家去一趟的,但傅容心也跟了来。 不止如此,傅容心还提议,薛庭笙既准备入朝为官,就该和永平侯打好交道。 薛庭笙倒是听劝,还真从沉重的学业中分出闲暇,跟着她们去了。 荣子滢接近薛庭笙的机会本就少,见他去了,便也说什么也要一道去。 …… 永平侯府不愧积富百年,比薛家这样第一代为官的新贵要华丽宽敞不少。 赵家人脉广,又有兵权,自月岭关一战后,赵煦就颇得重用,是真正的显贵之家,这也是为何薛振通一直执着于想要与之联姻。 赵家的下人们先带他们拜访赵煦,然后才能见上薛含淑。 只是刚走没几步,便忽听一阵铃铛声,紧接着,一只鲜红色的小球掉在薛执宜脚边。 随即,便听一声犬吠。 突然,一只身姿矫健,四肢修长的黑犬朝几人蹿来! 荣子滢和傅容心惊声尖叫,薛庭笙本能地想跑,却被傅容心下意识拉住,这让他回过神来,忙不迭将傅容心护在身后。 薛执宜也连退了几步,好让薛庭笙能顺道帮她挡住那恶犬。 幸而赵家的下人们反应还算快,连忙拉住了狗绳,这才一时控制住了那恶犬。 “乌云!” 伺候这只黑犬的下人们含着它的名字姗姗来迟,连连向几人告罪:“奴婢们一时没牵紧乌云,让它跑了,惊着几位贵客,望贵客恕罪!” 薛庭笙有些恼怒,但人在屋檐下,也不好发作,只好让他们先带着乌云下去。 薛执宜弯腰,捡起来那小球,不知想到了什么,悄悄把小球藏入袖中。 下人们手忙脚乱牵着乌云,没注意到小球被薛执宜拿了去,只有乌云,见自己的玩具让人拿了,一路朝着薛执宜狂吠不止。 处理罢这个小插曲,他们便继续往赵家待客的正厅方向去。 攥着那颗球,薛执宜想起了上辈子,她也曾在这时候来过赵家,只不过那一次,怀孕的是薛盼柔。 那次,也是这只名叫乌云的黑犬发了性,咬死了一个赵家家奴的孩子,那孩子今天刚得了主人随手赏的糕点,把糕点揣在身上舍不得吃,被那恶犬闻见了味儿,便被撕咬至死。 可惜,那只恶犬是赵五小姐赵莲的爱宠,即便咬死了个大活人,也不会有任何后果,只是因为薛家人还在,赵煦便做做样子,给了那孩子的爹娘二十两银子,又口头训斥了赵莲几句,这件事便这么轻轻揭过了。 看了眼乌云的方向,薛执宜心道:这种狗仗人势的东西,就该和它的主子一起去死才对。 …… 不多时,他们就见到了永平侯夫妇,以及赵家三郎赵绅。 话说这赵绅,成婚没多久,便忙不迭纳了两个妾,这般不体面的事情,赵家倒也纵着他,大约是真的觉得他娶了薛含淑十分委屈吧。 不过不管是赵煦还是薛振通,根本无人在意赵绅纳了几个妾,也不在乎薛含淑过得好不好,只要两家能通过联姻获得切实的利益,两家人便可以无视薛含淑这个人,彼此客客气气,又同仇敌忾。 一阵简单的寒暄后,薛庭笙留下来继续和赵煦父子说话,她们三个女眷,则被带去见薛含淑。 她们被下人带去了一处待客的小轩中等候薛含淑。 茶喝点心刚奉上来,薛执宜便将茶水撒到了身上。 她对赵家的女使从容一笑:“我不小心弄湿了衣裳,不知可否有方便的去处,容我将衣裳烤干?” 冬日里,穿着湿衣裳可是要受凉的,女使自不会拒绝,将薛执宜带着去了间客房,客房里生了炭,可以脱下衣裳烤干。 进屋后,她对那女使道:“你先下去吧,我这里有秋云和素月伺候。” 待支走女使后,薛执宜并未宽衣解带,而是在秋云和素月不解的目光中出了门去。 素月跟在身后,不解地问她:“小姐,你这是要做什么?” 薛执宜只道:“找狗。” “找狗?” 虽然她和那枉死的孩子非亲非故,但既然对一些事情未卜先知,就试试看吧,或许刚好就能救下那孩子了呢? 第70章 薛执宜救人狗嘴下 赵府的地形复杂,薛执宜并不熟悉,只能碰运气般四处走走看。 不知不觉,她便与秋云素月走散了。 眼看还有十几日就要过年了,这天气还真是越发肃杀了。 她鼻头冻得有些发红,没忍住打了个寒颤。 赵府的确大,还有许多不住人的荒芜角落,此处杂草丛生,只不过到了冬日,就只剩下一片无人打理的枯草了。 正此时,她忽听见了一阵“嗬嗬”的喘气声,随即,便是几声狠戾的犬吠。 薛执宜一激灵,循声看去,只见不远处,那只名叫乌云的烈犬,便冲着一个方向吠。 她沿着墙根蹑手蹑脚靠近,将自己藏在梁柱后,远远望过去,却见乌云冲着的那个方向,杂草丛中,竟有一个人! 不止如此,那个人身上似乎带着血,血腥味引起了乌云的注意,此刻乌云正夹着尾巴,对那人做出蠢蠢欲动的攻击状。 难道上辈子,乌云就是在这里对那个可怜的孩子行凶的?可那个人看着似乎也不像个孩子…… 犹豫了片刻,她还是悄悄靠近了些许,直到能看清楚那人的脸。 可和那个人对上视线的一瞬间,她就呆住了。 霍无忧?怎么会是霍无忧呢?他怎么会在永平侯府? 只见霍无忧穿着赵家下人的衣裳,身上似有好几处刀伤,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似乎很难站起来。 见到薛执宜的瞬间,霍无忧的眼底也是一震。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他苍白的脸上细汗密布,胸口隐隐作痛,疼得根本说不出话来。 薛执宜退了几步,而后,转身就走。 正好,让乌云咬死他!这样沈驰言就不会被诬告,沈清棠便也不用再历经前世的苦楚! 可她走了几步,脚步却忽然顿住:可污蔑沈家,说到底是珹王党所为,即便没有霍无忧,也会是珹王党的其他人,与其摸不清对手是谁,倒不如先保住霍无忧,至少敌人身在明处,也好时时提防。 而这边,看着薛执宜离开的背影,霍无忧心底生出一股绝望。 他扶着墙,试图站起来,可受伤的腿根本无法挪动分毫。 恶犬吐着舌头步步逼近,喉间发出可怖的声响,让人脊背发寒。 到了此时此刻,他不禁自嘲:是他自己活该,谁让他上次和薛执宜把话说得那般绝?是他说的两清,现在好了,薛执宜真和他两清了。 就在他准备闭眼等死之时,那恶犬忽地嗷了一声。 霍无忧睁眼,只见一少女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不知从哪里捡的木棍,正气势汹汹对着那只凶猛无比的黑犬。 薛执宜穿一身姜黄色冬衣,衣褖和领边毛茸茸的,那双溜圆的眼睛半眯着,满是威慑,似只凶狠的野猫。 那恶犬调转了方向朝薛执宜而来,她则又扔了块石头,狠狠砸了那恶犬的脑袋。 恶犬这才对薛执宜有了几分畏惧。 她挥了几下木棍,这一次,终于让恶犬夹着尾巴试图逃走。 薛执宜缓缓挪着身子,恶犬为躲开她,便也警惕地挪着身子。 直到她完全挡在了霍无忧面前,她才停止继续挪动。 “霍无忧……”她分明也很怕,声音都有些颤抖:“欠我一个人情!” “什么……”他的喉咙艰难挤出声音。 “你欠我一个人情!”她道。 他有些失笑,咳了两声,道:“好……” 看来两清不了了。 薛执宜知道,若想保命,便不能在兽类面前露怯,再凶恶的狗,也会对持有武器的人心生恐惧,于是她又夸张地挥了几下木棍。 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动作笨拙,分明没有任何武功,但任凭那恶犬呲牙流涎地吠叫,她的脚步却没有半分退却。 蓦地,他心里不经意划过一丝波澜…… 正此时,乌云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忽然竖起耳朵,望向一个方向。 果不其然,顺着乌云望的方向仔细听,就可以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还伴随着人声。 “似乎是往这里逃了……” “去!过去找找!” 是永平侯府的人。 听到了自家人的声音,乌云的尾巴甩了起来,兴奋地叫了两声。 眼看乌云就要把人引过来了,薛执宜回头看向霍无忧:他这般进入赵家,定然不是堂堂正正进来的,上次他在薛府也是这样形迹可疑,如今又这般鬼鬼祟祟潜进赵家,他对珹王还真是有够尽心尽力的。 来不及多想,她一把提着霍无忧的后领把他往墙角的杂物堆里拖。 “你轻点……呕……”霍无忧差点被衣领勒吐。 这头,赵绅带着一群护卫跑来时,就只看到薛执宜手里拿着根木棍瑟瑟发抖,脸上还挂着泪痕。 “薛三小姐?”赵绅明显有些失望:“怎么是你?” 却见薛执宜腿一软,瘫坐在地,劫后余生般呜咽出声:“我……我方才和女使走散,便遇到这狗,它……它一路追我至此,吓死我了……” 说完这话,乌云还没忍住朝薛执宜怒吠了两声。 薛执宜又是一激灵:“赵公子,你把它牵走吧,我好害怕!” 见薛执宜哭得两眼通红,梨花带雨,赵绅的脸上都露出几分不忍,忙让护卫牵走乌云,还让人唤来了府中女使,将薛执宜扶了起来。 虽说薛执宜的惊恐不像是装的,但赵绅还是忍不住问了:“薛三小姐,你方才可曾见着什么人?” 薛执宜声音绵软,呼吸颤抖,她摇摇头:“没有……我当时一个人也没见着,若非赵公子出现,我当真以为自己要死了……” 见她哭得恍若一阵风就要倒了一般,赵绅都不免生出些许怜惜。 薛执宜上辈子其实本不太擅长如此做派的,但毕竟春风楼中生存艰难,她难免要去学如何拿捏男子,以此番姿态博取怜爱疼惜。 乌云凶悍,对个小姑娘来说的确太吓人了些,赵绅这般想着,便想着让人将这片搜索一番,就带薛执宜离开此处。 但薛执宜窥见他的打算,忙露出无比真诚的表情:“赵公子,你能陪我回去吗?我不想再待在此处了,我当真怕极了……” 她哭得让人心软,赵绅便也不再好意思要求再在此处停留片刻,忙答应着:“好好好,咱们先回去。” 第71章 傅容心她满腹算计 走了一路,薛执宜便夸了一路赵绅英勇,夸得他走路仿佛都带着风,若非薛执宜是恭王殿下的未婚妻,他都要怀疑她是不是对他有什么别的心思了。 路上他们遇到了着急忙慌寻找薛执宜的秋云和素月,她便在此处告辞了赵绅,与她们一并回到小轩。 到小轩时,薛执宜已经收敛好脸上的表情。 走进门后,发现薛含淑已经来了。 “淑儿。”薛执宜唤了声,与往昔无异。 可薛含淑却怔了怔,仿如隔世:“三姐姐烤个衣裳,怎么去了这么久?” 座椅分列左右,傅容心和荣子滢并坐在左边,薛执宜便在右边落了坐:“第一次拜访永平侯府,一时迷路了。” 只见薛含淑虽怀着身孕,但面色却不大好,身子也清瘦了不少,一双眼睛无甚神采。 她的小腹微微隆起,薛执宜看着,怎么也比赵家人说的三个月要大一些,这么说来,这个孩子应当是他们婚前就怀上的,只不过赵家人为了面子,只能谎称三个月。 薛执宜猜的的确不错,赵绅嫌她恶心,婚后一次也不曾碰过她,与婚前时的温柔缱绻,简直判若两人。 回想新婚那段时日,恍恍惚惚,简直如噩梦一般。 直到她在妆奁里,看见了幽兰留下的字条才知道,是荣绣彤害的她,可恨幽兰那该死的贱婢,居然就这么逃走了。 她想把幽兰抓回来指控荣绣彤,她声嘶力竭告诉赵绅自己是被人陷害的,可包括赵绅在内的所有人都觉得她是个疯子,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她。 时间一长,她便也不再挣扎了。 本以为自己会被幽禁至死,可没想到,肚子却一天天的隆起来了。 她坐着,身后靠着金丝软枕,身上还盖着狐皮毯子。 抚摸着小腹,她明白,这是她唯一的指望了。 她和赵绅是联姻,她肚子里的是赵家和薛家的血脉,他们不会轻易休弃她,不管赵绅要纳几个妾,也不会不要这个孩子,只要她能一举生下嫡长子,这个孩子就能保她此生荣华。 “爹娘关心淑儿,特让我带了补品,还望淑儿好好安养自身。”薛执宜只按部就班说着场面话。 看着薛执宜面色红润,神采奕奕,尤是个少女模样,薛含淑只觉得自己说不出的痛苦。 分明不到半年前,她也是这般模样,可如今,她都不敢细看镜子里那憔悴又干瘪的自己。 怎么会呢?怎么会沦落成这般模样? 她恨荣绣彤,可也恨薛执宜,如果不是薛执宜那句不经意的话,让她生出不该有的妄念,如今又怎会遭受这一切? 与此同时,她心里竟陡然生出一阵悔意:从前薛执宜是除了她娘外对她最好的人,这种时候,她居然很期待薛执宜能像从前那般,推心置腹地宽慰她、抱抱她…… 可如今,坐在她面前的薛执宜只对她露出疏离又客套的笑……她们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薛含淑想不明白,却也忘了自己对薛执宜的算计,开始得更早。 她喉间苦涩,也客套地答道:“多谢三姐姐,多谢父亲母亲关心。” 正此时,只听傅容心掩着鼻轻咳了几声。 薛含淑晃过神,问她:“表姐怎么了?” 只见傅容心抱歉地笑了笑,她看着桌案上插着梅花的花瓶,道:“许是呛了些梅花的花粉,有些不大舒服。” 薛含淑闻言,道:“那便撤掉吧。” 荣子滢如今恨死了傅容心这副矫情样,立马与她唱反调:“前几日在薛府,我还见彩织折了梅花插瓶,说要放在桃夭阁,怎么如今就闻不得了?容心妹妹是不喜欢梅花,还是不喜欢三少夫人?” “你不要胡说……”傅容心被噎得说不上话。 她面带不悦,转而求助薛执宜:“表姐,咱们换个位置吧,闻着这花的味道,我实在难受。” 傅容心满脸真诚,但薛执宜和她太熟了,怎么会看不出来她此刻别有目的? 不过嘛,她还是很想看傅容心把全套戏做完。 “好。”薛执宜微微一笑,起身和傅容心交换位置。 彼此分明心照不宣,却还要维持着面上的友好。 可就在错身的瞬间,傅容心撞在了素月身上,吓得素月连忙告罪:“表小姐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 傅容心倒是宽宏大量,只道了声“无妨”,就被彩织扶着坐到了对面。 各自落座后,薛执宜淡淡看了一眼傅容心,只见傅容心拿起桌上的糕点,抿了口:“表妹这里的糕点倒很别致呢。” 闻言,薛含淑道:“是宫中赏赐的点心,特拿出来招待姐姐们。” 听说是宫里赏的,荣子滢也想尝尝。 荣子滢和薛执宜的两张椅子中间,有一张小桌,桌上摆着两碟糕点。 荣子滢从靠近自己的那个碟子里,拿起一块就要往嘴里送。 傅容心的目光悄然望向此处。 却忽然,听薛执宜一声惊呼:“呀,表姐的口脂是哪家的?颜色真好看。” 荣子滢和薛执宜并未有过矛盾,对于薛执宜的亲近,她还是很欢迎的。 到嘴边的糕点被放下,荣子滢道:“不是什么难得的东西,只是在岑州的商铺里随意买的,表妹喜欢的话,我回头给你一盒就是了。” 说着,她从春桃手里接过胭脂盒,递给薛执宜。 薛执宜用手指沾了点,在手背上抹开,又细细闻了闻:“是栀子花的香气呢,的确不错。” 傅容心瞧着,牙都要咬碎了。眼看事就要成,她薛执宜好端端的捣什么乱! 口脂被重新交给春桃收好,荣子滢又想吃那糕点,此时此刻,傅容心紧张得背都绷紧了。 却在此时忽然听到一声远远的犬吠。 薛执宜“哎呀”一声,拉住了荣子滢:“表姐,是不是那只乌云又要过来了?我好害怕!” 荣子滢的糕点被吓得掉在地上,看着薛执宜惊慌失措的模样,虽有些不悦,但还是停下来安慰她:“隔那么远呢,你别一惊一乍的。” 这一次,傅容心都快把自己的手掐红了。 薛含淑也不禁抱怨:“我那个五妹妹喜欢养狗,偏偏又最管不住那只狗,总是纵着它在家里四处作乱。” 荣子滢说罢,又拿起一块,这一次,薛执宜总算没有再打扰她了,而是从自己的碟子里也拿起了一块糕点。 而此时,乌云的叫声越来越近,还伴随着赵莲的声音:“乌云,你真是够不识好歹的,三嫂的娘家人来了,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说话间,赵莲便牵着狗,大摇大摆走进了小轩。 “不好意思啊三嫂,是乌云非要来凑热闹的,它最喜欢热闹了,三嫂不会介意吧?” 看来是赵莲不满薛含淑,特意在她见娘家人的时候,前来下她的面子了。 看着凶神恶煞的乌云,薛含淑心惊肉跳地捂着肚子:“五妹妹,我娘家几位姐姐怕狗,还请你先把乌云带走!” 薛执宜也适时装出害怕的模样,抓住了荣子滢打算拿着糕点的手。 与此同时,她轻轻抖出了那藏在袖子里的小球,小球悄然落在了荣子滢脚下。 登时,乌云变得无比兴奋,疯了一般挣脱赵莲,朝她们这里飞扑而来! 第72章 傅容心想杀人嫁祸 “啊!” 薛执宜和荣子滢齐齐尖叫着跑开,慌乱间,还掀翻了一碟糕点。 糕点落地,这个前世为了块糕点咬死人的疯狗,便也顾不上小球,忙不迭对着满地糕点风卷残云起来。 赵莲看着,不仅没有歉意,还嗤笑道:“我也没想到三嫂准备的点心,居然这么合这畜生的口味,不知能不能包一些给我,我好拿回去喂乌云?” 这话含了十足十的羞辱意味,让薛含淑在惊吓之余,说不出半句回怼的话。 却见此时,乌云忽地痉挛起来。 赵莲这才紧张起来,忙蹲到乌云身边:“乌云!” 可乌云的情况并没有好转,它躺在地上,四肢抽搐不已,半分不见方才的威风凛凛。 赵莲急了,怒斥:“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请大夫!” 吓傻了的女使得了令,这才连忙往外跑。 “薛含淑,你给乌云吃了什么脏东西!好端端的怎么会这样!”抱着乌云,赵莲急得声嘶力竭,丝毫不记得方才是自己纵犬扑人。 荣子滢也吓着了:“我方才差点就吃下了……” “该不会是有人下毒吧?”傅容心忽道。 几人纷纷朝她看去,却见她捂着胸口,似受了惊吓。 薛含淑方才也吃了糕点,一听这话,她面色蓦地一白,忍不住作呕起来。 乌云的境况也急转直下,它痛苦地呜咽了一声,就这般一命呜呼了。 “乌云!”赵莲登时哭喊起来,她怒骂薛含淑:“薛含淑!你敢下毒害我的乌云!你赔命来!” 薛含淑忙着催吐,哪有功夫搭理她的无理取闹? 却听薛执宜道:“应该不是下毒。” 她看了眼倒在地上抽搐的乌云,道:“这点心闻着香甜,似是在里头加了大量的葡萄汁子,狗若食葡萄,本就会中毒。” 说罢,她看着傅容心:“看乌云的反应,若是容心和淑儿吃的糕点里有毒,只怕早就已经毒发了。” 闻言,薛含淑这才停止了呕吐。 薛执宜却是蓦地一笑:“容心猜测糕点有毒,可你也吃了,倒是一点也不害怕自己会被毒死。”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狗不能吃葡萄,这件事并非人尽皆知,傅容心会猜测有人投毒,倒也正常,可不正常之处就在于,傅容心表现得太冷静了,冷静到似乎笃定乌云吃的糕点有毒,也笃定自己面前那碟无毒。 正此时,大夫来了。 大夫查验了乌云,确认它已经咽了气,没有再救的必要了。 而吃剩的残渣,和薛执宜猜测的一样,并无毒,是因为它吃下大量用葡萄汁子制成的点心,才会导致它一命呜呼。 “薛含淑!”死了爱犬的赵莲此刻气疯了,巴不得死的是薛含淑才好:“你明知道我养狗,竟还用葡萄汁子制点心,你安的什么心!” 她抬手就要和薛含淑拼命,却在此时,被匆匆赶来的赵绅拦下:“别闹了!” 赵莲愈发委屈,对薛含淑的不满也在此刻爆发:“三哥!她就是个婢生女,瘸了腿,费尽心机嫁给你,她害咱们家蒙羞,根本不配生下赵家的血脉!现在还害死了我的乌云,我恨不得她给乌云偿命!” “你闭嘴!”赵绅的确和薛含淑相看两生厌,但此刻也容不得赵莲在外人面前丢脸。 他命令下人:“带五小姐回屋思过,然后赶紧处置了这该死的狗。” 不顾赵莲的哭喊声,下人们将她带了下去,那只恶犬也被人拿着布一卷,拖走了。 薛含淑只是面色苍白,呆坐着,任由眼泪麻木地往下淌。 她两眼空洞,浑身上下被屈辱感包裹着,让她不敢面对周遭或同情或厌恶的眼神。 今日之事让赵绅颜面尽失,他努力维持着,对几人道:“今日五妹妹莽撞,让几位受惊了,抱歉。” 薛执宜只道:“我们并未被伤着,但还请赵公子为淑儿请大夫看看,莫要动了胎气才好。” “这是自然。” 说罢,赵绅便面无表情朝薛含淑伸手:“走吧,夫人。” 薛含淑眉目低垂,没有再看他一眼,只是麻木地将自己的手搭在他手上,被他这般扶着,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未能达成目的的傅容心虽愤恨,但好歹这次没牵连己身,便也先按下了这口气。 而荣子滢却有些恍惚。 因为她清晰看见,满地点心碟子的碎瓷中,有那么一片,上头沾了口脂的痕迹…… 方才只有薛执宜手上沾了口脂,也就是说,乌云吃的那碟无毒的点心,是薛执宜的。 薛执宜的点心无毒,傅容心和薛含淑的也无毒……那她的那碟呢? 此刻,那张小桌上,仍放着一碟点心。 “荣表姐?” 薛执宜唤了她一声,荣子滢才恍过神来:“……怎么了?” 只见薛执宜莞尔,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得回家了。” 荣子滢后知后觉地点点头,却在傅容心和薛执宜先后离开后,用手帕悄悄包走了一块桌上的点心。 …… 马车上,素月还有些惊魂未定:“今日真是太吓人了,若是小姐让那恶犬咬了,那可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薛执宜看着窗外的街景发呆,她道:“那只恶犬,偏偏是今日最不可怕的东西。” 没明白她的意思,素月张了张嘴:“啊?” 薛执宜看着她,微微一笑:“你看看自己身上有没有多了什么东西?” 素月闻言,连忙在自己身上摸索起来,终于摸到个陌生的纸包:“哎,这是什么?” 她刚想打开,就被薛执宜制止:“别打开,有毒。” “啊……”素月手一抖,连忙丢到一边,她问薛执宜:“小姐,你怎么知道的?” 打了个呵欠,薛执宜道:“傅容心想毒死荣子滢,然后嫁祸给我,不管今日是荣子滢被毒死,还是证实了乌云死于毒药,那么在场所有人皆有投毒的嫌疑,如此一来,她就有理由报官彻查,既是彻查,便免不了搜身——” 她轻弹了下素月的脑袋:“若是这东西被从你身上搜出来,此刻你我皆已身处牢狱之中。” “她怎么这样?太可恨了!”素月气得小脸通红:“方才撞到表小姐,我还向她告罪来着!” 秋云略冷静几分:“小姐是如何察觉此事的?” 薛执宜道:“多亏了玉芝,她在安闲居偷听到,傅容心有害荣子滢并嫁祸于我的心思,我才得以小心提防。” 玉芝念着她保下安儿的恩情,倒是十分尽心尽力。 第73章 他实在是心志不坚 安闲居。 今日之事动静不小,傅泠自然也知晓了。 傅容心一走进门来,就觉得傅泠的表情不对。 待下人们都退出去后,她才小心翼翼开口:“娘?” 却见傅泠愠怒,道:“容心,你可还记得出门前答应过我的事?我要你无论如何不要在科举前动手,你怎么就这么心急?!” 闻言,傅容心的脸色也变了:“娘这是在怪我吗?” 她苦笑一声,缓缓坐下:“可是都快十七年了,我怎么能不急?” 面对傅容心的执迷不悟,傅泠心急:“你知不知道今日若是如了你的意,你哥哥极有可能会丢了参加春闱的资格?!” 傅容心却没忍住笑了,她弯着腰,几乎笑出了眼泪:“说到底,爹娘利用薛执宜,又何尝不是在利用我?半点不考虑我的苦楚,只为了大哥哥瞻前顾后,不愿意让大哥哥承受丝毫风险,也不愿意放弃凤凰命带来的荣耀!” “你!” 被戳中了心事,傅泠扬手,差点没忍住给傅容心一耳光,却还是止住了,她那只手悬着,眼中含泪,看着此刻面露崩溃的傅容心。 傅容心只是笑着:“打呀!娘打死我好了!” 心虚地收回手,傅泠瞥了眼周遭,压低了声音:“不要再胡闹了,娘最疼的就是你,你何必说这些话来刺娘的心?再这么折腾下去,难道你要为了薛执宜那野种,把自己搭进去吗?” 傅容心冷哼一声:“她也配?” “她当然不配!”傅泠在她面前坐了下来,语气也放软了,握着她的手,道:“所以容心,你是天命凤凰,是千金贵女,不要再为了和薛执宜怄这口气,再损害了自己,明白吗?” 见傅容心的神色有所松动,才继续柔声道:“娘看着你这样,心里疼得要命,你是娘怀胎十月生的,娘怎么可能不疼爱你?娘也是盼着你哥哥有出息,将来好做你的靠山,你明白吗?” …… 此时此刻,临安侯府。 已经包扎完毕的霍无忧斜靠在床头。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捻着朵小小的梅花钗,那梅花钗乃珍珠所制,圆润雪白,小小的一支,很适合点缀在鬓边,还带着若有若无的馨香。 和他右手虎口处,那琉璃珠留下的半个蓝色伤疤辉映着。 这珠花是今日薛执宜掉的,不知怎的,他鬼使神差般便将它捡了回来。 不知在想什么,他的手指点了点那玛瑙制的花蕊,神思却已飞到了今天白天的永平侯府。 “真该死。”他低低骂了声。 他该不会这么容易就对那薛家丫头动心思了吧? 他怎这般好撩拨? 心志不坚!太心志不坚了! 正此时,一阵推门声响起:“二哥二哥二哥!” 霍无忧手忙脚乱将珠花藏在枕下:“霍无悔你大晚上的叫魂呢?” 只见跑进来是个约摸十岁的孩子,圆头圆脑,穿着身杏黄色的锦袍,头发半扎着,脖子上还戴着个金麒麟项圈。 霍无悔难掩焦色:“二哥,听说你受伤了?怎么回事?” 身为霍家幼子,父母双亡后,他曾在宫中养过几年,眼看年岁大了,不好再继续留在宫里,今年才搬回临安侯府。 不想让自家弟弟担心,霍无忧的手指敲了下这孩子的脑袋:“你怎么回事?这么晚才回来,上哪去了?又逃课了是吧?” “我……我……”霍无悔登时面露心虚,揪着衣摆东张西望起来。 “好啊你,我一日不在家罢了,你又敢逃课!”霍无忧抬手就要揍他。 却听一人轻声而笑:“我听雁归说,你连路都走不得了,还以为有多严重,没想到还有心思教训无悔。” 只见一男子,颀长纤瘦,白衣狐裘,温润如玉,迈着步子款款而来。 “好大的阵仗,连云朗兄的惊动了。” 霍无忧暂且放弃了收拾霍无悔,见状,霍无悔如临大赦,蹑手蹑脚溜出了屋去。 只见隋云朗把药箱一搁,抬手道:“来吧。” 霍无忧把手给他,由着他搭脉。 隋云朗闭眼低吟,须臾,又看了眼他的伤口,道:“算你命硬,没什么大事,这些日子你就好好歇着吧。” 说罢,他又悄然瞥了眼四下,压低声音问:“如何了?” 霍无忧没了玩笑的神色,只微微一叹:“本想趁着今日赵家有外客,好混进去搜集证据,没想到被赵绅察觉了,幸好,虽受了点伤,但没让他发现我的身份。” 略一沉思,隋云朗问他:“你就这么笃定,月岭关一役,是赵煦的算计?” 霍无忧枕着手臂半倚着,那双素来玩世不恭的瑞凤眼,此刻有些冰冷:“三年前,父亲与兄长携七万霍家军,全部葬身月岭关,若非你我镇守后方,并未随军,只怕如今也早已黄土白骨……人人都说父兄领兵不力,中了北狄人的奸计,可偏偏有一个父亲的旧部死里逃生,用最后一口气告诉我,一切都是赵煦假传圣旨,以不遵军命为由,诛杀血战后精疲力尽的残兵。” 说罢,他冷笑一声:“其实说到底,我也不太确定是不是赵煦所为,只是这是月岭关之战留下的为数不多的线索,我也只能顺着这个消息往下查,这三年,不止是赵家,连赵家的同党我们也查了个遍,只可惜,也不知道是讹传,还是赵煦真的太能隐藏了,我们得到的零星线索,根本不足以作为证据。” “或许吧。”隋云朗看着他:“赵家身为武将,虽有爵位,但这两代并无甚军功,渐渐的便也式微了,赵煦的确需要一个响亮的军功,挽救江河日下的赵家门楣。月岭关一战,人人都以为是永平侯在危难之际力挽狂澜,将北狄人挡在了关外,这一战让赵煦重得陛下重用,赵家也重新跻身显贵之列。” 再次回忆起三年前的一切,霍无忧眼底发红,呼吸沉重得划得喉咙和胸腔都隐隐作痛。 “如今陛下看似宽仁,殊不知,陛下原本是打算以父兄带兵不力为由,诛连整个霍家的……是母亲自戕后,陛下不想被百姓议论他苛待忠良,背上逼死忠良之后的骂名,外祖母才有机会出面保住我们兄妹三人。” 第74章 荣子滢突然开了窍 见霍无忧伤怀,隋云朗一时不知如何宽慰,只能道:“我是你兄长的幕僚,也是他的朋友,无疾虽已去,但我会如当初答应他的那般,替他照顾好家人,你便只当我是兄长就好。” “去去去。”不料,霍无忧突然色变:“你别占我便宜。” 顿时,隋云朗脸上的伤感也云消雨散:“你搞清楚,我是在宽慰你,霍无忧你简直不识好歹!要不是看你受伤了,你看我打不打你!” 二人相看两生厌地推搡了一阵后,隋云朗问他:“说真的,赵煦是恭王的人,你有打算投靠珹王吗?” 霍无忧又正经了起来:“珹王一样不是善类,我也并不想参与党争,但如果是为了报仇,我们的确可以借珹王之力成事。” “哎,对了。”隋云朗想起什么,问:“听雁归说,你今天被顾世崇那小王妃救了?她心眼还怪好的。” 听着这称呼,霍无忧心里没来由涌起一阵膈应,他不友好地看了眼隋云朗,啧声:“我也奇怪,薛振通和赵煦是亲家,我擅闯赵府,她居然选择帮我。” 隋云朗被他瞪得莫名其妙,也不知道哪里惹着他了,只微微一叹:“一个小姑娘家的,懂得什么朝局?兴许只是她人好吧。” 说到薛执宜,霍无忧的脑子里浮出的画面,是她调戏他后狡黠又无辜的脸,他轻哼一声:“她可未必不可恶。” …… 夜已深。 素月替薛执宜拆发髻的时候诶了声:“小姐,你的珍珠钗不见了。” “珍珠钗?哪个?”她问。 素月道:“是那个白梅的。” 薛执宜想,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兴许是出门的时候不知道掉在哪里了吧。 “三姐姐,那钗要紧吗?”薛如宁小声道 薛如宁说想跟着薛执宜学看账本,最近日日都来她这。 今日她出门了一整天,本以为薛如宁不会来了,没想到这小姑娘倒用功,还是攒了一堆问题来问她。 其实薛如宁学东西还是很有天分的,可惜她生母早亡,薛振通又对她不闻不问,硬生生耽误了。 薛执宜朝她一笑:“不要紧,幸好丢的那个便宜。” 那朵珠花小小的,只在发间作为点缀,若非素月此时说起,或许她都发现不了妆奁里少了这么一个钗。 想到薛如宁,薛执宜心里有些发愁,她不是薛家的亲女儿,早晚是要离开的,而薛家早晚会出事,她不是很希望这小姑娘被薛家连累。 可薛如宁和薛若妤不一样,薛若妤有唐家护着,可她总不能为此,想法子让薛如宁早早嫁了吧?若是夫家是个不靠谱的,一切只会更糟糕。 见薛执宜拆了发髻准备歇下,薛如宁也捧着厚厚的书乖巧起身:“三姐姐,天色不早,我先告退了。” 薛执宜回过神,道:“让秋云点个灯笼送你回去。” 待送走了薛如宁,她也得暇回忆今天发生的事情。 看着左手虎口处的那半朵蓝色小花,她脑中闪过霍无忧的脸。 霍无忧想做什么? 上次是在薛家神出鬼没,这次是赵家。 薛家,这辈子的赵家,以及上辈子的沈家,都是恭王党的人,这么看来,霍无忧就是针对恭王党的人,所以他就是珹王的人无误。 而按照上辈子,霍无忧污蔑沈家的时间来看,这个时候,他应当在搜集,或者说制造月岭关惨案的证据。 沈弛言这辈子已经不是恭王的人了,那霍无忧便没理由害沈家,所以……他现在决定污蔑赵家了? 薛执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总之,她重生以来,很多事情的发展逐渐偏离了前世的轨迹,也不知道薛家的后续会不会因此有所改变。 前世,为洗清薛家人的罪名,薛执宜以官妓的身份游走于权贵之间,也由此探得了薛家获罪的真相。 薛振通虽不是个东西,但他的贪腐之罪还真是被污蔑的。 薛振通身居户部尚书,管着国库的银钱,但他不会做出监守自盗这种傻事,薛家的钱财主要来源于傅家的供奉,而傅家借着薛振通的威势,在商场上大行便利,财运亨通。 两家人通过这种法子互惠互利,薛振通根本不需要染指国库。 但后来户部失火,薛家的账目被薛庭柳做了手脚,薛庭柳又大义凛然检举,说起火原因是薛振通贪污国库的库银,并纵火毁灭证据。 而和薛庭柳一起投了珹王党的赵煦,也是坐实罪名的重要证人。 傅家为自保,迅速破坏了所有和薛家银钱往来的记录,这让薛振通无法解释薛府之中,那些远超俸禄的库银。 薛振通贪污,以及沈弛言主使月岭关惨案,这两件事,让恭王被皇上厌弃并打压。 后来,是薛执宜带着搜集来的证据交给恭王,才让薛家,以及恭王党卷土重来,并最终击败珹王,登临大宝。 可到头来,她却只等来了薛家人的算计,背上命案,惨死狱中。 或许不管事情怎么改变,薛庭柳都还是会故技重施。 她还是得拿到前世最关键的那个证据才是啊…… …… 翌日。 荣子滢带着那块从赵家带出来糕点,悄悄去了医馆。 等到走出医馆时,她额上细汗密布…… 果然,她的直觉没有错,这块糕点真的被人投毒了。 会是谁干的? 薛含淑没有理由,靠近过她的人也只有薛执宜和傅容心。 是傅容心吧?一定是她!她想争薛庭笙,想要铲除对手,便兵行险招,用了这种阴毒的手段。 “她想杀我……傅容心想杀我!”她呼吸起伏。 春桃也有些后怕:“小姐,现在怎么办?” “不行,有人想要我的命,我得告官!”可刚走出几步,她便停住了,习惯性地拍了下脑袋:“告官有什么用?这算什么证据?更何况我无依无靠,就算告了也无用。” 春桃提醒道:“小姐,咱们告诉二少爷去吧?” 闻言,荣子滢却嗤笑一声:“得了吧,我就是他的一个棋子,迟迟未能拿下薛庭笙,再加上上次的事情,他已经准备放弃我了,等到岑州那边的人来,我就彻底成了个弃子。” 春桃叹了口气,劝她:“其实小姐,这里的日子也没什么好的,留在这里,连性命都岌岌可危,她们动不动就要害人性命,太吓人了……” “我不回去。”荣子滢果断拒绝:“我在华京的日子不好,是因为我还没在这里扎下根,一旦我傍上薛庭笙这棵大树,什么好日子没有?有了倚靠,是还敢这般害我?” 忽地,她顿了顿:“对啊……” “对……什么?”看着她的神色,春桃心里有些不安。 对啊,只要她找到棵好乘凉的大树,那她还有什么可怕的? 薛庭笙对他不理不睬,可薛庭笙本身也未必是什么好选择,他虽是尚书府嫡长子,可他没有官身,这才也未必中榜。 倒不如找个现成有官身的,那才叫大树底下好乘凉。 这样的大树,眼前不就有一个吗? 第75章 荣子滢狗急乱上树 青云斋。 自从休了荣绣彤,又和傅泠闹僵,薛振通身边,也就只有个从前默默无闻的春姨娘还能侍奉在侧。 难得的得了宠,春姨娘侍奉得愈发殷勤。 薛振通忙着挑灯处理公务,春姨娘便在旁侍奉笔墨。 可饶是如此,看着春姨娘那索然无味的脸,他还是有些烦闷。 是时候该挑个新人了。 这般想着,他对春姨娘道:“我今晚在青云斋睡,你也累了,回去吧。” 春姨娘逆来顺受惯了,闻言,也只讷讷点头:“那老爷早些歇息,莫要累着了。” 说罢,便退了出去。 荣子滢便是这时候来的。 她朝薛振通款款一拜:“姑父。” 薛振通有些意外,他对荣绣彤的这个侄女没什么太深的印象,既然荣家想让她嫁到华京来,他倒是不介意费些心思,选一门对自己有用的亲事。 只是没想到这丫头居然敢在菩提寺做出谣传容心的事情,这可是万万不能的,且不说容心是他的亲生女儿,就说这凤凰命,用处大着呢,岂能为此出了什么差池? 在这件事上,他和傅泠利益一致,想法一致,都觉得该将荣子滢打发回岑州。 只是他没想到荣子滢会漏夜来寻他。 “子滢啊,有什么事差人通传一声就好了,大晚上到这来,是为何事?” 只见荣子滢抬眉,似是刚哭过的样子,她有些哽咽:“子滢自知身份低微,又一向心直口快,没想到惹了夫人不快,子滢深觉愧疚,便想在回岑州之前,与夫人致歉,也作拜别,可夫人还未消气,不肯见子滢,子滢便只能冒昧前来,拜别姑父。” 薛振通晃着浑圆的肚子,踱步过来。 只见荣子滢哭得可怜:“姑父厚爱,能让子滢能来华京见见世面就已经很好了,即便心中想要久留,可到底是子滢不争气,只能被这般狼狈地赶回去,子滢悔不当初,可惜已再无机会改过了。” 荣子滢穿了身浅粉色的衣裳,隆冬里,有些单薄,衬得她的身姿也有些清瘦。 薛振通居高临下看着她,虽不如荣绣彤年轻时美貌,但这般年轻、康健,似一朵从乡野之地摘来的野花。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抬手,扶着荣子滢的肩起身:“你说你不想回去?” 荣子滢闻言,惶惶抬起泪水盈盈的眼,只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是……姑父待子滢很好,子滢想留在华京,留在薛家。” 薛振通没有收回扶着她的手,而是顺着她的手臂,一点点划到她的手指。 荣子滢羞赧一缩,却没有挣脱:“姑父……这只怕不妥。” 很久没有好好纾解一番的薛振通,此时此刻哪舍得放弃这年轻的气息?他的手收紧了些:“我如今和你姑母已然没有关系,你何故还唤我姑父?” “我……”她脸一红:“是,老爷……” 她低垂着脑袋,心中只觉窃喜,她早该想到薛振通的,何苦死磕那薛庭笙? 留在薛家,做谁的妾不是做妾?堂堂户部尚书,一品大员,何等显赫?传回岑州,又是何等风光? 她姑母能搭上的人,她为什么不能? …… “你说什么?” 绛雪轩,面对瑚白,薛执宜差点没拿住手中的茶盏。 “你是说荣子滢和……我爹?” 瑚白擦了擦额角的汗:“是,三小姐没听错。” 薛执宜一时分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 当日她的确是有意提醒荣子滢糕点里有毒,但她没想到荣子滢居然会被傅容心的的一剂毒药吓到这个地步,堪称狗急跳墙。 这两个人差着二十来岁,更差着辈份,她那个禽兽爹倒也能下得去手,真是天作之合。 薛执宜想问他们二人可曾行过周公之礼,但想到秋云和素月这两个小丫头还在,便换了个委婉的说法:“他们现在,可还有挽回的余地?” 瑚白想了想,道:“木已成舟。” 薛执宜听到秋云和素月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本以为荣子滢进门,便有热闹看了,没想到这个热闹,也……太热闹了点。 若是傅泠知晓,只怕要去掉半条命。 稍微平复了心绪,薛执宜又问:“这可是二哥哥的主意?” 瑚白摇头:“二少爷不知此事。” 薛执宜心道:这下子不光是傅泠,只怕薛庭柳和荣绣彤也要疯一阵了。 “先瞒着他。”薛执宜道:“这件事先别让二哥哥知晓。” 薛庭柳本想找个人助他娘重回薛家,却绝了荣绣彤的回头路,按他的性子,只怕要在荣子滢正式过门之前,将她杀人灭口才是。 送走瑚白后,素月急道:“小姐,这件事得赶紧告诉夫人才好吧?” 在素月看来,不管小姐和夫人关系如何闹僵,但在面对荣绣彤和薛庭柳这件事上,应当是一致对外的。 可不知为何,她家小姐不但不急,甚至还有些兴奋。 “不用管。”她道:“爹想纳新人,做女儿的怎好阻止。” 素月更不解了,不仅如此,小姐的表情更兴奋了是怎么回事? 薛执宜没有再继续解释,只交代了秋云,让她盯着点折芳院的动向。 …… 离新年也没几日了,薛府上下张灯结彩,预备着过年。 荣家的人也到了,但荣子滢却声称自己又病了一遭,已然下不来床了,便是荣家人来了,也得等她的身子稍有好转才行。 几天的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便到了除夕当日。 薛执宜洗了个澡,沐浴更衣,换了身新年的衣裳。 长袄是正红色的,滚着浅棕的绒边,以金线绣了团福,和浅金色的妆花裙极为相称,穿在薛执宜身上,既不因为她略带稚气的脸而显得格格不入,反倒是瞧着喜气盈盈,贵气逼人。 梳妆的时候,素月道:“小姐,听说二小姐被放出来过年了。” 说起来,薛盼柔被禁足的这些日子,都快让人忘了薛家有这号人了。 薛执宜只笑道:“薛盼柔的婚事,薛庭柳早晚是要用上的,可不得找个机会放出来吗?过年就是个现成的机会,爹毕竟疼了她那么多年,还是舍不得她被关着过年的。” 正此时,秋云回来了,她一回来便在薛执宜耳畔压低声音,引得素月也凑过来听:“小姐,奴婢已经向荣小姐的大夫打听了。” 近来荣子滢养病,三天两头便请大夫进门,薛执宜便让秋云前去打探消息。 薛执宜问她:“如何了?” 秋云道:“事情和小姐猜的一样。” 薛执宜眉头一挑:“好,我明白了。” “还有。”秋云补充:“荣小姐今天又请了一次大夫。” 闻言,薛执宜莞尔,与秋云相视一笑:“那可正好。” 素月听着,有些摸不着头脑:“你们说什么?” 薛执宜戳了下她肉乎乎的脸蛋,道:“说要给你们发红包呢。” 说着,她便从抽屉里取出两个红纸包给二人。 二人接过,齐齐道了声:“小姐岁岁平安,事事吉祥!” 第76章 终于抓到她的把柄 身为薛家女眷,每逢年节,薛执宜也是有事要操持的。 各处各院的年禄,除夕的用度,乃至年夜饭下人们的加餐,都得有人过问,傅泠一个人是做不完的,从前还有荣姨娘分管,今年少了个人手,薛府这个年过得更加忙碌了。 薛执宜在账房里噼里啪啦敲着算盘,端得是得心应手。 其实原本傅泠不光不想让她学诗书礼乐,就连管家算账也是不想让她学的,毕竟作为一个傀儡,越是愚笨就越好拿捏,相反,会的越多,便越容易生出异心。 薛执宜的许多本事,都是长姐手把手教的。 但后来傅泠也改变了主意,不再阻拦。 一则,阻拦太过,易使人生疑;二则,薛庭笙已经不如薛庭柳了,傅泠若再有个草包女儿,便更要抬不起头了,即便只是名义上的女儿,她也不允许薛执宜连薛盼柔都比不上。 三则,薛家夫妇希望薛执宜能顶着薛家嫡女的名头,积累好名声,这样等到傅容心被认回时,就得以坐享其成。 总之,出于种种考量,傅泠最终是没能如最初打算的,将薛执宜成功养废。 秋云办事麻利,替她打着下手,她小声提醒薛执宜:“小姐,彩织来了。” 薛执宜从账本里抬起头来,支使人道:“把桃夭阁的份例给彩织。” 彩织拿了东西,按了手印,就要离开,却被薛执宜喊住:“彩织。” 彩织停下脚步一拜:“三小姐有何吩咐。” 只听薛执宜道:“这里人手抽调不开,你顺路把折芳院的份例也带上。” 说罢,便又继续去忙旁的事了。 彩织愣了愣,但见薛执宜似乎的确只是随口吩咐的,不像是有什么不妥的,便只能应下,拿着两份东西离开了。 到折芳院的时候,里头正忙着,连通报的人都没有。 她将东西送进去时,和春桃迎面撞上,却见她一脸惊恐,脸都褪了色:“彩……彩织?你来做什么?表小姐让你来的?” 彩织不解,只将来意说明。 春桃这才松了口气,接过份例后,便道:“东西我也收到了,你先回去吧,我们小姐病着,这会儿无暇给你赏钱。” 说罢,春桃便忙不迭关了房门送客。 见此情形,彩织愈发不解,只小心翼翼透过门缝瞧了瞧,什么也看不清,却隐隐约约听见,里头似乎有呕吐的声音。 看来荣小姐果然是病了。 想到什么,彩织并未立刻回去,而是躲在折芳院外的转角处,直到院子里走出个提着药箱的老头,才蹑手蹑脚地跟了过去。 …… 桃夭阁。 “小姐!小姐!” 彩织手忙脚乱闯进门,只见她神色慌张,隆冬里愣是出了一头汗。 傅容心眉头一蹙:“怎么回事?越发没规矩了!” “出……出事了!折芳院,出大事了!” 闻言,傅容心登时坐不住了,她站起身:“说!” 彩织小声道:“奴婢今日去折芳院送东西,见荣小姐病着,请了大夫正瞧病呢,里头的人个个都神神秘秘,奴婢就留了个心眼,去向那大夫打听了,没想到……荣小姐竟是喜脉!” 傅容心的表情逐渐被喜色溢满,她的掌心因为兴奋而有些麻栗:“好啊,荣子滢那贱人,这次定要她死在我手里!这件丑事被捅出来,看她还怎么有脸活在这世上!” 彩织却是有些不安:“小姐,你说这奸夫会是谁?” 傅容心冷哼一声:“她那副德行,能攀上什么样的人?多半是个和她一样,粗鄙又低贱的男子。” “可是……”彩织又道:“奴婢瞧荣小姐总缠着大少爷,该不会……” “胡说什么!”话音未落,傅容心便出言打断:“大少爷怎么会瞧得上她那种人?” 薛庭笙再如何也是她亲哥哥,何至于品味差到如此地步? 不过彩织的话倒是让她多了一重思量,有些事情还是得再去确认一回,以保万无一失。 若是这孽种真是薛庭笙的,把这件事捅出来,岂不正遂了荣子滢的意? …… 除夕之日,薛庭笙也难得的没有浸在书斋中,得以在薛家庭院中赏雪消遣。 “表哥。” 傅容心来的时候,他正在八角亭中,烧了个小炉子,炉上煨着茶,还摆着几道点心。 见到傅容心时,薛庭笙的眼睛都亮了几分。 今日的容心表妹也穿了新衣裳,杏花色的衣裙素雅,衬得她袅袅婷婷,美得人心神一荡。 他款款一笑,唤了声:“容心,坐吧。” 傅容心依言坐下,与薛庭笙闲聊了几句,便将话题引到荣子滢身上:“可惜子滢姐姐病着,平白辜负了这除夕的热闹。” 一提到荣子滢,薛庭笙面露不虞:“她不在,咱们倒清静。” “表哥不喜欢子滢姐姐吗?”说这话的时候,傅容心一直在观察薛庭笙的神色。 只见薛庭笙眼中多了几分不屑:“容心就是心眼太好了,她在菩提寺中那般不安好心,你还帮着她说话做什么?她太不安分了,这样的人,断断不能留在薛家。” 想了想,傅容心道:“可是她似乎很喜欢表哥呢。” 说到这里,薛庭笙更似遭受什么奇耻大辱般:“容心慎言,我绝不可能对荣家的人有什么好感,便是她有此心,我也不敢有此意。” 听薛庭笙说完这些,傅容心才终于松了口气:这下可以放心了,荣子滢肚子里的绝对不是薛庭笙的种。 …… 时隔数月,薛盼柔终于见到了飞芦轩外的太阳。 她被她哥叫了去。 薛庭柳恨铁不成钢地打量着她:这蠢丫头吃了教训,这些日子也瘦了不少。 因为当初那一耳光,薛盼柔还有些怕他,她缩着脖子:“二哥哥……” 薛庭柳收回视线:“行了,该罚也罚了,你若还有良心,还记得娘为了护你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往后你就给我老实些,安安分分待到我把你嫁了,懂吗?” 薛盼柔眨了眨眼:“哥哥又给我寻了什么亲事?能同我说说吗?” 看着她那副没良心的模样,薛庭柳心生嫌弃:“礼部侍郎的门第虽不及咱们家,但他的长子前程远大着呢,且容貌俊逸,你会喜欢的。” 薛盼柔一喜,朝他一拜:“哥哥最好了!我保证,接下来的日子一定老老实实,再也不闹了。” 见薛庭柳面露怀疑,她连忙道:“真的!今天早上来送份例的丫头毛手毛脚,摔了盒眉黛,我都忍住了没打她!” 薛庭柳嫌烦,只摆摆手,让下人给了她一个鼓鼓囊囊的红包,把她给打发了。 第77章 男女关系一塌糊涂 忙完了一应事务,到了下午,薛执宜才总算得了闲暇。 本想在庭院里走走,但却瞧见了傅容心和薛庭笙在亭中说话。 秋云道:“看来表小姐已经知道了。” 薛执宜莞尔:“不枉我专程算好时间遣了彩织去折芳院,接下来,傅容心也该有动作了。” 眼看着傅容心走了,薛执宜才漫不经心走上前去,在薛庭笙身边坐了下来。 只见薛庭笙朝傅容心离开的方向望了一阵,再看向薛执宜时,神色却冷淡了几分。 薛执宜明知故问道:“哥哥看什么呢?” 却见薛庭笙顿了顿,答非所问道:“执宜,你觉得……容心如何?” 薛执宜眉头一跳,故作不察,道:“容心生得好看,才学过人,待人也礼数周全。” 说罢,她反问薛庭笙:“你又不是头一日认识她,何故这般问我?” 却见薛庭笙难得地对她面露笑容,只是这笑,竟有些腼腆:“你说,若是我想送她个首饰,她会喜欢什么样的?” 薛执宜的眼睛瞪大了一圈:“你想做什么?” 没等薛庭笙回答,她便不可置信道:“你该不会是想娶……” “小声些!”虽这般提醒,但薛庭笙却没有否认。 好好好!好极了! 薛执宜心里都快鼓掌了。 姑父强占侄女,亲哥觊觎亲妹……薛家真是好热闹的一出大戏啊! 她甚至有些期待他们两人也木已成舟一番了。 为忍住不笑,薛执宜的腮帮子都快要僵了。 这种时候她应该做什么反应? 她和薛庭笙其实从小就不大亲近,一时不知道兄妹之间该如何相处。 于是模仿着那日赵莲对赵绅撒泼的情景,她一跺脚,唰地站起身来,震惊又委屈:“这怎么行!” 薛庭笙眸中一动:“这有何不行?便是父亲母亲也会觉得,这是亲上加亲的好事。” 更何况,他与容心情投意合。 否则为何荣子滢靠近他的时候,容心会那般在意?她分明是吃醋了! 薛执宜尚不知薛庭笙心中所想,否则只怕就真的憋不住了。 她继续演着:“你还是不是我哥?傅容心在恭王殿下面前那般对我,你还要娶她?” “别闹了!”薛庭笙动了气,他起身:“是你自己琴技比不过容心,现在又无理取闹什么?” 薛执宜表现得愈发委屈:“我不管,你死了这条心吧,爹看重门第,不会让你娶她,娘看重容心,也不会允许她做妾,更何况娘已经在思量着替容心择婿,你没机会了!” “什么?”闻言,薛庭笙失魂落魄地瘫坐下来。 薛执宜夸张地哼了声,便气冲冲离开了。 薛庭笙心中抽痛:不管怎么样,只要是为了容心,他可以想办法说服爹娘。 做妾又如何?只要他们情比金坚,又有娘的偏爱,容心一样可以在他身边过得很好。 他坐在此处郁郁寡欢了好一阵,就听小厮来报:“少爷,不好了!” 薛庭笙不悦:“大过年的说什么浑话?” 只见小厮慌张:“荣小姐方才昏过去了!” 一提及荣子滢,他更生厌:“昏了就昏了,冒冒失失的做什么?” 小厮一拍大腿:“是表小姐将荣小姐从台阶上推落,荣小姐这才昏过去的!夫人已经在折芳院了!” 一听到是傅容心出事,薛庭笙当即坐不住了,连忙就往折芳院赶去。 …… 薛庭笙到的时候,荣子滢仍昏着,薛执宜和傅容心也在,就连薛盼柔也赶来看热闹了。 只见春桃跪在地上哭诉:“小姐性子直,说了几句话惹表小姐不快,表小姐就推了我们小姐!” 傅容心虽面露委屈,但却并不慌张,她本就是故意推的荣子滢,她就是要荣子滢珠胎暗结的事实被当众揭开。 只见她盈盈带泪:“姑母,我没有,我也不知怎的,和子滢姐姐说几句话,她便忽然倒了下去……” 薛盼柔收敛了脾气,但也不会忘记和傅泠的仇,尤其是,按远近亲疏,荣子滢还是她的表姐。 她道:“表姐是纸糊的不成吗?你若不碰她,她怎么风一吹就能倒了?” 尚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傅泠,见有人攀咬她的宝贝女儿,自然是不能忍:“二娘刚放出来,只怕还不知道自己的这位表姐虽不是纸糊的,但心却是染了墨的,是个彻头彻尾的黑心人。” 说罢,又警告春桃:“春桃,你莫要以为你是岑州来的,我就不能惩戒你,在我薛家大行污蔑诋毁之事,我一样可以将你送官法办!” 春桃却是叩头不止,一口咬定了是傅容心推了荣子滢。 见此情形,薛庭笙哪里能受得了?他闯了进来:“娘明鉴,容心性子温和,反倒是荣子滢几次三番伤害容心,这一次只怕也是陷害!” 傅泠一时间还没察觉薛庭笙的异样,甚至还有些庆幸他们兄妹二人的感情深厚。 正此时,大夫也来了。 傅泠斜睨着重重床帏下的荣子滢,道:“给她把脉,我倒要看看她是什么金贵之躯,从台阶上跌下来,就能昏这么许久。” 大夫依言,就要给她把脉,可春桃却似疯了一般,拼命上前阻拦:“不可以!你不可以给小姐把脉!” 这么一喊,傅泠也觉得不对劲,她忙吩咐:“按住她!” 于是几人上前,将春桃的双臂反剪,牢牢按住。 薛盼柔虽对春桃的反应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阻拦道:“母亲你这是做什么!” 傅泠却只是瞪了她一眼,而后对大夫下令:“不用管,你只把脉去!” 于是春桃就只能这般眼睁睁看着,大夫把手指搭到了荣子滢的腕上。 “不要!不要!”春桃还在挣扎。 却见那大夫把脉的手一抖,而后惊诧地连退几步,最后低头惶惶道:“夫人,这位小姐她……她……” 大夫的神色让傅泠心一紧,难不成荣子滢还真摔出了个好歹? 难以启齿般,大夫开口道:“这位小姐她已经有将近一个月身孕了……” 一时间,万籁俱寂。 还是薛盼柔打破了沉寂:“什么?怎么可能!你莫要胡说八道!” 是啊,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待字闺中,怎么会有了身孕呢? 短暂地愣了片刻,傅泠才找回神志。 本想好好教训一下这个敢肖想她儿子的女子,没想到今日得来全不费工夫,荣子滢自己捅了大篓子了! 这下荣绣彤费尽心机弄来的侄女,要这般大着肚子狼狈不堪地被赶回去,只怕整个荣家的名声都要扫地! 傅容心兴奋极了,她觉得自己的背脊都有些发麻……她今日,总算报了菩提寺那晚的仇! 上次下毒没能杀了她,这一次,只怕比杀了她还痛苦! 第78章 荣子滢竟珠胎暗结 傅泠分明已经心花怒放,但表面上还要佯作大怒:“去,把薛庭柳找来,让他亲眼看看他这好表妹,是如何自甘下贱、败坏家门的!” 又对大夫道:“给她施针,弄醒她,我倒要听听,她有什么可解释的!” 看着这一切,薛庭笙松了口气,他看向傅容心:幸好,他的容心表妹没事,都是荣子滢,做出这样不要脸的勾当,还要牵扯容心,当真是其心可诛! 傅容心蓦然对上薛庭笙的视线,一时,只觉得莫名怪异,连心里都有些发毛…… 大夫给荣子滢扎了几针,不多时,她便悠悠转醒。 见人醒了,傅泠一抬手,邢妈妈就让人将大夫送出门了去。 一睁眼,便看见一大群人挤在折芳院,地上还跪着涕泗横流的春桃,她大约也猜到发生什么事了。 只见傅泠愤怒间,是压抑不住的狂喜:“荣子滢,你并非薛家人,按理说,我是管不着你的,可你竟敢在薛家行此秽乱之事!” 见此情形,薛盼柔虽有些心虚,但还是忙道:“……只是一个大夫所言,如何就能断定表姐有身孕?就是诬告也说不准!” 此刻的傅泠心神以放松下来,她慢悠悠坐了下来,看了眼薛盼柔那张让人生厌的脸,道:“二娘尚未婚嫁,该当与这样不守妇道的女子划清界限才是,否则只会让人觉得,荣家教女无方,连带着你那个下了堂的生母,都沾染了荣家的习气,将你教养成这副德行。” “你!”若在过去,薛盼柔此刻已然撒泼发疯了,可她也是被关怕了,愣是咬着后槽牙,硬生生憋住了。 视线重新落在荣子滢身上,傅泠道:“若是你和二娘一样,对诊脉的结果有异议,我请多少个大夫来验也是可以的,只是如此一来,名声实在太过难看,毁你一人之名是小,我却不想人尽皆知,薛家的大门里出了个无媒苟合的贱人!” 看着荣子滢忿忿含泪的眼,傅泠声音一寒:“事到如今,你还是尽早将奸夫交代了,否则,你也不想这种事情被传回岑州吧?” 不料,荣子滢却猝不及防嗤笑了一声。 这笑声让傅泠心底冒出一股无名火:“你笑什么?” 只见荣子滢气色不佳,但那双眼睛里尽是挑衅:“你不用威胁我,傅泠我不怕你,你只管去传!” 见她这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傅泠也气笑了:“好啊,这么说就是认了,正好荣家的人也已经到几日了,你也不必养病,即刻送回岑州,让荣家自行处置你吧,我倒要看看,荣家能不能容下你这般败坏家门的货色。” 不料,荣子滢笑得更猖狂:“是吗?我败坏家门,那你的宝贝侄女又好到哪里去?她也不过是个下贱玩意儿!” “你闭嘴!”傅泠起身,怒指荣子滢:“事到如今你还敢攀诬容心!” 傅容心虽心虚,但荣子滢先前害过她,与她可谓血海深仇,这样红口白牙的话,说出来也会被人当成污蔑,她才不怕! 只见傅容心作出一副屈辱之态,她诘问:“荣子滢,我知晓你不喜我,可你不该拉我下水,更不能拿这种事情污蔑一个女子的清誉!” 见傅容心受委屈,薛庭笙愤慨不已:“娘,依我看,无论如何得让她吐出这奸夫的名字,否则这般不明不白的,即便送走荣子滢,他日若是有人要上门攀咬,岂不败坏薛家的名声?” 傅泠眸子一沉:“既如此,便用刑审问。” 话音一落,邢妈妈便带着几个仆妇,将荣子滢从床榻上扯起来,惊得荣子滢尖叫起来:“你们疯了!你们胆敢动我!” 正此时,只听薛盼柔惊呼一声:“二哥哥!” 几个仆妇的动作停住了。 众人向门口看去,只见薛庭柳缓缓走了进来,他神色如常,但那双眼睛里阴晴难辨,让人细看一眼都觉得发怵。 “母亲这真是好大的阵仗。”他的声音里带着笑,却冷森得可怕。 傅泠说实话也有些害怕薛庭柳,但此事毕竟她占理,便也镇定下来:“事情想必二郎也知晓了,这件事发生在薛家,总该有个交代,也该有个了结,二郎难不成连这样的人也要护着?” “母亲说笑了。”他居高临下睥睨着狼狈跪在地上的荣子滢:“子滢受人奸污,当自裁以全名声,不是吗?” 他恨极了,本以为将荣子滢弄来,能助他掌控薛家内院,没想到竟是个不要脸面的,居然弄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丑事! 如今若是这种事情传出去,荣家名声不保!既是无用之人,不如死了算了! 薛执宜一愣,这样的处置之法并不稀奇。 女子凡失名节,无论是自愿还是被迫,都该干干净净死了,才能保全家族名声。若这女子贪生,就该被直接勒死,对外声称是自裁。 前世的薛执宜在世人看来,沦为官妓的那一刻起,就该一头撞死,她不该活那么久的。 尤其是薛家官复原职后,她居然还敢恬不知耻地活着,所以最后,傅泠让人在狱中勒死了她,谎称她是自尽。 可笑,她一个断了脊骨不能动弹的人,居然能上吊自裁。 看着眼前这些人,薛执宜沉默不语,神色悲喜不明。 登时,荣子滢的脸一片煞白,她拼命挣扎着:“不行……表哥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我不要死!” 傅泠本想借机毁了荣家的名声,没想到薛庭柳倒是个心狠手辣的,居然还真想擅作主张处死荣子滢。 “她毕竟是荣家的人,还是当送回岑州再做处置。” 薛庭柳忽而笑道:“不必了,荣家说到底也是正经人家,不是商贾之流,凡有失节,合该自裁保全贞烈,这样的结果,荣家不会有意见。” 说罢,他一抬手,身边的小厮便拿着截绳子要动手。 荣子滢见薛庭柳真想杀了自己,哪还顾得上其他,忙不迭厮声:“我怀中乃薛家血脉,你们岂敢动我!” 第79章 她腹中是薛家血脉 所有人都瞪大了双眼,未免太格格不入,薛执宜也跟着做出惊讶之态,但却一直在悄悄欣赏傅泠的反应。 只见傅泠面色一变,怒斥荣子滢:“我看你是昏了头了,说什么混账话!” 此刻头发凌乱跪坐在地的荣子滢却是突然嘶声笑起来,形同疯癫:“如果我不检点,这个孩子的父亲身为薛家人又能检点到哪里去?薛家又能有多干净!” 这般反应,薛庭柳的心头都跟着一跳,他看向薛庭笙:荣子滢若是真的拿下了薛庭笙,该告诉他才对,既如此,那还能是谁的? 傅泠也不自信地看了眼薛庭笙,但见她这个儿子的脸上,此刻又是嫌恶又是恼怒,她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傅泠微觉不妙,她眼皮颤了颤:“荣子滢,你已经疯了,说这样的疯话,看来也不必送回岑州了,即刻处置吧!动手!” 眼见那几个人又要勒死她,荣子滢也顾不得其他,她嘶喊:“我怀的是老爷的孩子!谁敢杀我!” 此刻,众人面色变得无比精彩纷呈。 那几个小厮哪里还敢动手?只手忙脚乱给傅泠跪下。 傅泠木讷地摇摇头,早已没有方才的闲逸,她脖颈上的青筋突突跳着:“你说什么……不可能!” 傅容心也愕住了,她只想让荣子滢身败名裂,可若是这个孩子是她爹的,那事情就不一样了。 怎么可能……假的吧?是荣子滢胡说的吧?她爹是荣子滢的姑父,怎么可能干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 只见傅泠摇摇欲坠,她走上前,一把抓住了荣子滢的头发,痛得荣子滢又尖叫起来。 “都到了这种时候你还敢胡言乱语!” 一阵推搡间,荣子滢咬住了傅泠的手,傅泠惨叫一声,拼命甩开。 邢妈妈见状,一脚踢在荣子滢肩膀上,这才让傅泠得以挣脱。 看着自己洇出鲜血的手,傅泠早已没了理智,她竭声:“打死她!快!打死这牙尖嘴利的贱人!” 可那些小厮也不知荣子滢所言的真假,此刻面面相觑,纹丝不动。 傅泠此刻早已没有仪态,只颤颤巍巍指着荣子滢:“杀了她!出了事我担着!动手啊!” 那些小厮这才起身,要按住荣子滢。 已经说出真相,荣子滢也没什么好怕的了,她一边挣扎一边叫骂:“好啊傅泠!你敢杀老爷的子嗣!你这个毒妇!你等着被休弃吧!” 傅泠唾了口:“没名没分,谁能证明!谁知道你怀的是什么野种,赖到薛家头上!” 眼看傅泠竟胆敢当众杀她,荣子滢也慌了:“我要见老爷!我要见老爷!” 而此刻折芳院早已被傅泠的人封了,她就一个亲信春桃也被控制住,谁能去请薛振通? 她只能向薛庭柳求助:“表哥!表哥你不能不管我!是你把我从岑州接来,要我助姑母回薛家的!” 薛庭柳的手指咯咯作响:她倒还记得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他辛苦谋划,到头来竟引狼入室!荣子滢若是做了薛庭笙身边的人,的确对他有所助益,可如今她竟觊觎上了薛振通的妾室的位置! 有了新人谁还记得旧人?更何况姑侄如何共侍一夫?这是要彻底绝了他娘回薛家的路! 薛庭柳冷声:“动手!” 而此刻的薛盼柔脑子也终于跟上她哥了,意识到是荣子滢抢了她娘的位置,她面色一变,三两步上前,便狠狠给了荣子滢一耳光:“忘恩负义的贱人!不要脸的东西!你怎么不去死啊!” 薛盼柔下手狠厉,几巴掌下去,愣是在荣子滢的脸上留下几道斑驳的抓痕。 突然—— 砰! 一声巨响,门被撞开。 看着这满屋子人,薛振通此刻怒目圆睁。 唯有已经绝望的荣子滢,此刻蜷缩在地,劫后余生般哭出声:“老爷!老爷!” 傅泠心中尚存一丝侥幸:“老爷,荣子滢她……她行事不检,还敢攀咬老爷,妾身这才……” 却见薛振通冷哼一声,晃着浑圆的肚子,就这般径直走向荣子滢,蹲下来,搂着他的肩,将她抱在怀里。 荣子滢将自己整张脸埋在他肩头,哭得期期艾艾:“老爷再不来,子滢和孩子……就要没命了!” 薛振通宽慰般拍拍她,转而对傅泠冷声道:“夫人就是这般要害我的子嗣?” 薛执宜亲眼看见,傅泠的脸上一点点褪去血色,直至苍白。 眼前的一切于傅泠而言太过震撼,她指着二人的手颤抖不休,嘴巴张着,嗬嗬作响:“你……你们……” 薛庭笙连忙扶住傅泠,他从小读圣贤书,对于这种悖逆人伦之事发生在自己父亲身上,他也百思不得其解:“爹!你怎么能行此事?她是你的侄女!” 却见薛振通将荣子滢交给了春桃,他面不改色起身:“是你们一个个逼着我休了荣氏,子滢便已不算我的侄女,再说了,做父亲的想纳个妾,难不成还轮得到你这个儿子的来教训我?” 说罢,又对傅泠道:“夫人既已知晓此事,那我便也告诉夫人一声,子滢是一定要进门的,她腹中之子也必须姓薛!” 傅泠狠狠瞪着她,抚着心口大喘粗气,最后,竟一口气没提上来,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娘!” “姑母!” “夫人!” 一时间,乱作一团。 薛执宜也装模作样地上前去,让下人们将傅泠抬去了安闲居,又让人请了大夫。 薛执宜和薛庭笙、傅容心,以及安闲居的下人,都跟着昏厥的傅泠走了,屋中之人一下子少了一半。 薛振通让人把荣子滢扶到榻上躺下,又着人去请大夫来给荣子滢安胎。 此刻的薛庭柳恨得咬牙切齿,若是早知荣子滢怀的是他爹的种,就该悄无声息弄死! 如今这算什么事? “爹如此决定,是要将娘置于何地?”薛庭柳没忍住质问。 却见薛振通虽不似对薛庭笙时那般淡漠,但也已经面露不悦:“你娘自己犯错下堂,与子滢有何关系?更何况她既下堂,按理说就已经不是薛家的人了,你也不该再唤她娘。” 薛庭柳不语,但面色寒得可怕:他早晚得弄死这没有人伦的老东西。 薛盼柔却是沉不住气的,她气得跺脚:“爹你疯了!难不成以后我要让人知道,我表姐和我爹睡在一张榻上,还生了个孩子?那个孩子唤我姐姐还是姨母?这太丢人了!你们这般让我如何见人!” 闻言,薛振通的面色一变:“你闭嘴!” 第80章 又来一个小荣姨娘 “爹!”可薛盼柔哪里是听劝的:“你真要为了这贱人和我娘恩断义绝吗?你真不打算再让她回来了?就为了这么个贱人!” 在薛盼柔看来,娘很得宠,和爹感情甚笃,他们一家四口才像一家人,安闲居那一家子,只是徒有名分,根本比不得! 荣子滢却靠在软枕上,道:“二娘此言差矣,哪有被休弃的人再回来的道理?” 薛庭柳眉头一皱,他知晓荣子滢是想激薛盼柔,他连忙:“薛盼柔!闭嘴!” 可她此刻早已被气得昏了头,她指着荣子滢:“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贱人,我就该打死你!” 只见薛盼柔还没动手,荣子滢便缩到薛振通身后。 薛盼柔被薛庭柳一把拉住。 可荣子滢却忽然哎呀了一声,薛振通忙问她:“怎么了这是?” 荣子滢捧着自己的脸:“老爷你瞧,妾身被二娘打得脸都花了。” 见状,薛盼柔还在叫嚣着:“打你怎么了!就是打死你才好!” 荣子滢趁势哭起来:“老爷,妾身好怕……” “你闭嘴!”薛振通怒喝一声,这才吓住了薛盼柔。 他看着毫无长进的薛盼柔,冷声:“满口污秽,性情乖张,不敬长辈,我看你是还没关够!” 他唤了声瑚白:“传令下去,二小姐继续禁足飞芦轩!” “爹!” 薛庭柳还想劝阻,可此刻他只顾着安抚自己的新宠,眼里哪还有什么儿女? 薛盼柔这下才彻底慌了,她放出来还不到一天,她爹又要关她! “我不去!不要!不要啊!爹……爹我错了!求你别关我!我要疯了!爹!” 眼睁睁看着薛盼柔被拖走,薛庭柳不忍卒视地撇开眼。 又看了眼那对狗男女,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 安闲居。 傅容心和薛庭笙急得团团转,薛执宜也跟着假急。 眼看着傅泠被大夫施针扎醒,那双眼睛发直,幽幽瞪着虚无的前方。 傅容心和薛庭笙左一句姑母右一句娘的唤着,才让那张脸逐渐有了神采。 她嘴角动了动,咬牙切齿骂了声:“薛振通就是个……畜生!” 傅泠胸口起伏,仿若要被气到魂归天外。 这件事情于傅泠的打击实在太大了点,若是薛振通只是寻常纳个妾,她也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可这个人偏偏是荣家的,是荣绣彤的亲侄女。 好不容易送走了一个荣姨娘,马上又要来一个小荣姨娘,这家人怎么似臭虫一般,死活杀不干净! 而且这个荣子滢,按辈分来说,还是薛振通的小辈,这样腌臜的事情传出去,本就瞧不起她出身的华京贵妇,只怕更要笑掉大牙。 这让争强好胜了一辈子的傅泠如何能忍!这件事简直如毒蛇一般盘在她心上,一点点撕咬她的血肉。 傅容心也想不明白,如此胜券在握的一局,怎还会得到这般狼狈不堪的收场。 她呼吸颤抖,回想今日发生的种种…… 忽地,想到什么。 她回头,怒目圆睁看向站在床边的薛执宜,傅容心缓缓站起身:“是你……” 薛执宜不语:傅容心倒是学聪明了,这么快就反应过来了。 她眉峰微微耸着,似是不解,可眼底分明是不加掩饰的戏谑:“容心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傅容心气急败坏笑了声:“彩织好端端的去领个份例,怎就好巧不巧被你支使去了折芳院,还就这么撞破了荣子滢的丑事!” 薛执宜更无辜了,她呀了声:“容心,你的意思该不会是……你早就知道荣子滢有孕之事了?” “你!”此刻的傅容心眼眦通红,早已没有了前世在牢房中时,那居高临下的优雅与闲逸。 “都是你……都是你!”她抬手,就要给薛执宜一耳光。 但却被薛执宜眼疾手快捉住手腕,她面色无澜,却眼底发狠:“傅容心,你的一举一动,难道是我能控制的?反倒是你,你明知此事,却密而不报,而是自作聪明地将此事传扬开,丝毫不顾会给薛家的名声带来什么后果,更不顾对娘会是何等打击,只想着自己和荣子滢的私怨。” 傅容心挣扎着,试图把手腕从薛执宜手里抽出。 这般对待傅容心,薛庭笙自不能袖手旁观,他怒斥:“薛执宜,松手!” 薛执宜依言,猝不及防松了手。 本就怒上心头的傅容心,一时用力过猛,被毫无防备地松开,竟一时没站稳,跌坐在地。 这把薛庭笙心疼坏了,忙不迭便将已经气得哭哭啼啼的傅容心扶起来,还不忘指责罪魁祸首:“薛执宜,你疯了吗?” 看着她这毫无血亲的大哥,前世也是这般,和薛家人一起,毫不犹豫把刚救他们于水火的人抛弃,薛执宜冷笑:“大哥,你若是在她要动手打我的时候说句话,也不会显得你的心思这般昭然若揭。” 一听到薛执宜提起他对容心的小心思,薛庭笙的眼神一乱:“谁教你的规矩,这般置喙自己兄长的事?全然将长幼之道抛诸脑后!” 薛执宜才没心思和他掰扯什么敬上悌下的规矩,看着躺在床上说不出话的傅泠,她道:“娘,大夫说了,你当静养,女儿就不在这叨扰娘了,今日是除夕,大过年的,还请娘宽心,莫要气伤了身子。” 不说还好,薛执宜这么一提醒,倒让傅泠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她辛辛苦苦筹办的除夕,竟出了这等乱事。 一时间,她的胸口又一阵剧烈起伏,随之,脸也跟着张红起来。 “娘!”薛庭笙顾不得旁的,忙差遣下人:“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大夫请回来!” 好好一个除夕,薛府来往的大夫比医馆还多。 薛执宜转身出了门去,只留那兄妹二人在身后兵荒马乱。 出了安闲居,天已经黑了,除夕的夜凉如水。 秋云和素月跟在薛执宜身后,她们对视一眼,满目不解。 今日之事,就是小姐故意的,可是为什么呢?夫人是小姐的亲娘啊,即便前些日子,因为表小姐的事吵了架,但毕竟是亲母女,为何小姐要害夫人? 正此时,突然,回廊的转角处伸出一只宽大的手来,在三人都未来得及反应之际,一把捂住了薛执宜的嘴,将她拖至人迹罕至的屋后。 第81章 重生自当捞钱为上 下意识的挣扎间,薛执宜瞪大了双眼。 这个捂住她口鼻的人,竟是薛庭柳…… 此刻薛庭柳的声音似淬了毒一般:“别出声,不然我就杀了你们小姐!” 秋云和素月面色苍白,脚下也似被定住了一般,不敢妄动。 看清来者的脸后,薛执宜很快镇定下来,只对秋云和素月投去一个眼神,示意自己无妨。 薛庭柳松开了她的口鼻,大约是担心她逃走,又钳制住了她的脖颈,将她按在墙上。 温热而粗粝的触感抵在喉间,难受得很。 只见薛庭柳目光狠厉,他冷笑一声,在除夕暮色冥冥的傍晚,那张脸显得邪气十足:“三妹妹好本事啊,一招借刀杀人,给为兄添了好大的乱子!” 薛执宜心头一跳:看来薛庭柳已经看破她的计划了。 只听他道:“你对爹和荣子滢的事心知肚明,是你设计让傅容心知晓此事,又借她的手传扬出来,对吧?” 这种事情,薛庭柳只要想查,想来都是有门路的。 薛执宜的手垂着,摩挲自己的裙摆,她眼底泛起一层水雾,在一双清透如月光的眼里,漾起柔软的委屈:“我不知道……” 薛庭柳的眼微微眯起,加重了手中的力道,让她有些呼吸发窒,很显然薛庭柳不吃她这一套。 “你的目的是什么?看薛家大乱,你很欢喜?” 他猜不透薛执宜的目的,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她一个后宅女子,都没有理由这般对待自己的生母。 今日发生的这一切安闲居和飞芦轩两房,可谓两败俱伤,而她自己也没有捞到什么好处。 这么做实在是太蠢了,可她又实在不像个蠢货。 见薛庭柳不为所动,薛执宜收起了眼泪,转而,意味不明地幽幽一笑。 如果不是因为此刻她正被人卡着命门,这样的笑在她脸上,竟有几分单纯无害。 “你笑什么?”这让薛庭柳莫名恼怒。 薛执宜喉间微动:“我不懂二哥哥的意思,只是觉得,家中马上要添人口了,这难道不值得欢喜吗?” 一提及此事,薛庭柳的怒气又被激起些许,手指也跟着收紧:“你是真觉得我不敢杀你?” 原本是他棋子的荣子滢,一朝脱离他的控制,且今日他已与荣子滢撕破脸,往后想要将她收为己用,只怕是不能够了。 若是荣子滢生下男胎,不仅会成为他的绊脚石,且按照远近亲疏,于荣家人而言,荣子滢肚子里的外孙,定然是比他这个外甥更亲近,若这孽种受宠,只怕连原本全心全意支持他的荣家人,也会生出二心。 如此种种,让他如何不恨! 因为呼吸不畅,薛执宜的眉头蹙起,脸上的笑却并未散去,她挤出声音:“……二哥哥当然不敢杀我。” 说着,她还看向秋云素月二人:“你们去喊人,他不敢杀我!” “你!”薛庭柳的指甲几乎嵌入她的皮肤。 “二哥哥……前途无量,又有千般谋算!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为了我背上命案!”汹涌的窒息感,让她的意识有些模糊,她催促秋云素月:“快去!” 这两个丫头这才反应过来,连声呼救:“来人啊!快来人!” 薛庭柳终于闪过一丝难掩的慌乱,他低低在她耳边警告:“你等着!” 说罢,就松了手,在护院们赶来之前,从屋后离去。 一股冰凉的空气涌入薛执宜的喉间,她身体一软,瘫坐在地,晃了晃脑袋,以缓和因窒息带来的眩晕感。 护院们姗姗来迟:“三小姐!怎么了!” 秋云扶着她,刚想开口解释,就见薛执宜拉了拉领口,道:“刚有只野猫突然跳出来吓了我一跳,已经没事了,你们散了吧。” 待护院离开后,她在秋云素月的搀扶下艰难起身,素月惊魂未定,问她:“小姐,今日这件事……” “今日这件事先不要说出去,只当没发生过。”薛执宜道。 可素月还是担心:“可是二少爷他怎么能……” 却见薛执宜猝不及防轻笑了一声:“我还怕他不来呢,如今一切倒如我所料!” …… 回到绛雪轩,薛执宜这才得以对着镜子细瞧起来。 只见她修长白皙的颈子上,斑驳着狠厉的掐痕,留下深深浅浅的淤青。 掐得有够狠的。 她搽了些药膏,又重新拉高衣领,以做遮挡。 正此时,素月问她:“小姐,今晚的年夜饭,你还去吗?” 除夕这晚,本该是全家人一起用晚饭的,可是这么一折腾,谁还有心思吃? “不去了。”她道:“我们自己的小厨房做些吃。” 想了想,她又道:“问问五妹妹要不要过来一并吃些。” 不多时,几道刚出锅的菜上了桌。 薛如宁也来了,今天发生那样大的事,她自是听说了,许是因为担心薛执宜心情不好,她说话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薛执宜为今日之事伤怀。 没想到薛执宜不仅没有丝毫不虞,胃口反而很是不错,甚至还有心思关心她。 只听薛执宜道:“五妹妹可有想过将来?” “将来?”这个词对于薛如宁来说有些陌生。 将来除了按照父亲和嫡母的安排嫁人,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 可薛执宜却道:“咱们女子不比男子,将来可以继承家族,还是得为自己留下一些安身立命的保障。” 说到这个,薛如宁黯然地垂下眸子:“我明白三姐姐的意思,只是有些事情,我到底有心无力。” 只见薛执宜微微一笑:“你可信得过我?” 闻言,薛如宁连连点头:“当然,三姐姐对我这般好,怎会信不过?” 薛执宜道:“那你手头的银两,可够买得起北市福禄坊的宅子?” 薛家是官门,明面上不会做出可待庶出的事情,所有女儿的月俸都是一样的,纵然薛如宁不似薛执宜这般,有薛若妤,和薛家祖母、傅家外祖母去世前的贴补,手头应当也是有一些积蓄的。 只是,她有些不解:“可是福禄坊的宅子破败不堪,又有流民混杂其间,买那里的宅子做什么呢?” “就是因为这样,那里的宅子格外便宜,但那一片宽阔,靠近几个繁华的坊市,将来说不准会涨价呢。”薛执宜托腮道。 其实这些时日,她的库房已经越来越入不敷出了。 重生以来,她花钱的地方太多,基本上把从小到大攒的现银都花干净了,前些日子,她已经收拾出积年的首饰,只留下平日戴的,大部分都拿去典当了,再这么下去可不行。 于是她打算把典当首饰的钱财,全部拿去福禄坊买宅子和铺面。 这大抵就是重生的好处之一了,能提前知晓未来的行情动向,提前下手,为自己积蓄财富。 她不是很想薛如宁和薛家人一起落入泥潭,如果薛如宁愿意的话,她想拉这个无辜的小姑娘一把。 第82章 薛家夫妇彻底反目 只见薛如宁犹豫了须臾,重重点头:“我相信三姐姐!” 说话间,秋云已经拿着典当后的银票上来了,薛执宜接过,瞧了瞧,就郑重其事交给薛如宁:“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了。” 薛如宁一慌:“三姐姐,这怎么能行……” 而薛执宜只是微微一笑:“你看着买,要是不踏实,就让秋云和你一起,三姐姐也相信你。” 见她还想推拒,薛执宜道:“如宁,你已经不小了,纵然旁人忽视你,你也不能轻视自己,总这么畏畏缩缩的可不行。” 话至此处,薛如宁才终于接过银票,看着薛执宜的目光都变得殷切不已:“多谢三姐姐信任,如宁一定办好此事!” 今年,薛执宜是和薛如宁一起守岁的。 小姑娘没撑住,裹着被子,就窝在绛雪轩的床榻上睡着了。 看着窗外徐徐落下的雪,薛执宜摆弄着棋子,心不在焉。 天一亮,就到了薛家抄家的这年,有些事情,她得加紧脚步了。 …… 大年初一。 傅泠歇了一夜,总算可以下床了。 她顶着蜡黄的面色,还未来得及上妆,薛振通就来了,不过不是为了看望她,而是为了荣子滢进门的事情来的。 傅泠的气未消,一听这事,那股屈辱感又漫上来,让她的喉间都似泛着股血腥味。 薛振通道:“正好,荣家来的人也在府中,这几日便可以将纳妾的文书过了官府,择吉日让子滢进门了,依旧将她安置在折芳院,所有份例皆按从前荣氏的规矩来。” 傅泠听着,脸僵硬地绷着,僵直如木偶。 见她不说话,薛振通更是不悦:“夫人这般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傅泠再难忍:“我倒要问问老爷什么意思?难不成真要我欢欢喜喜将这个不要脸的贱人迎进门来?她不要脸,我可是要的!” 一听她这般羞辱自己的新欢,薛振通大怒:“夫人别忘了,我身居一品,官拜尚书,想要纳个妾,无需你首肯,反倒是你!这般善妒,已然犯了七出!” 此言一出,傅泠也是一怔:“老爷的意思是……要休我?” 薛振通不语。 可傅泠却是不自觉地流下泪来,她起身,质问薛振通:“你要为了此事休我?你可还记得,你是拿着傅家的钱财一路打点,才有机会当上这个尚书!我哥哥举全家之力扶持你,你如今难不成要休我吗!” 因为心虚,薛振通的视线有些躲闪:“可如今时过境迁,以我的本事,并非再扶持不起下一个傅家,更何况傅家又如何不是借了我的势,拿下了好几个皇商的差事,才有了如今的显赫?你若要旧事重提,别怪我不曾提醒,如今是傅家离不开薛家,还是薛家离不开傅家!” 其实薛振通说的这些话,傅泠心知肚明,傅家早就已经成为薛家的依附者,傅家的生意想继续做下去,也必须仰赖薛家。否则这些年,薛振通也不会这般毫不避讳地偏宠荣绣彤。 他们从前不是没有过夫妻情浓的时候,那会儿他们刚成婚,堪堪三年,就生下若妤和庭笙两个孩子,家中亦无妾室,何等惹人艳羡? 可自从荣绣彤进门,生下薛庭柳后,一切就都变了。 思及此,傅泠笑得有些讽刺:“老爷你还真是薄情寡义,刻薄寡恩啊!” 薛振通也冷哼一声:“你又何尝不是自私善妒,心狠手辣?连容心都被你教坏了。” “你还有脸提容心?!”傅泠努力压低了声音:“那贱人在菩提寺想害容心,你不是不知道!” 薛振通却道:“这件事子滢已经解释清楚了,本就是个误会,她却睚眦必报,意图害子滢小产!你敢说这些谋算不是你教给她的?” 傅泠声音发抖:“好……好啊!那你就休了我,容心也不必换回来了,你也不用惦记着我生的女儿,能让你做国丈!” “你……”薛振通起身:“容心也是我的女儿,与其说这种遥遥无期的事情,你倒不如教养好你的儿子,若这次再落榜,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这件事是傅泠的痛处,她的怒火再难控制,她推搡着薛振通:“只有薛庭柳是你的儿子吗?你但凡对庭笙上点心,你们之间又何至于父子亲情淡漠!他才是你的嫡子,薛振通,你的心也歪得太过了!” “还不是他自己不中用!” 薛振通被推得怒了,一把抓住傅泠的手,抓着她到妆台前,让她素面朝天的脸对着镜子:“你看看你,已经苍老至此,又毫无风情似泥胎木偶,你已经伺候不了我了,为何不许旁人来?子滢这件事你没得选,你若还想保全脸面做这个薛家主母,就老老实实喝下这一盏妾室茶!她们母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惟你是问!” 说罢,他便扬长而去。 傅泠愣愣看着镜子,抚摸那老气横秋的脸……忽而,她崩溃地捂着脸,哭得声嘶力竭。 邢妈妈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傅泠把镜子摔在地上,硬生生把铜镜摔得变了形。 此刻,优雅自持、人淡如菊这几个字,再与她无关。 邢妈妈不知道他们在里面说了什么,只以为夫人是为了荣子滢的事情难过,连忙就要扶起她。 可傅泠却似疯了一般,抓住她的手,自言自语:“不是的……不是!他从前求娶我的时候,说我是林州最美的女子!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她倒在邢妈妈身上哭嚎着,那声音似要划破了嗓子一般,让人胆寒心碎。 …… 悲欢不相通,喜乐不相容。 此刻的折芳院才有点过年的样子。 此处被薛振通下令让人好好休整了一番,添了不少崭新的陈设,一应饮食用度,都是拣了最好的来。 这让荣子滢一时风头无两。 她摸着尚未显怀的肚子,由春桃扶着在屋子里溜达。 “小姐如今可算是苦尽甘来。” 荣子滢脸上还带着薛盼柔留下的指印,却不妨碍她此刻春风满面:“若非我彼时有决断,又哪来如今的富贵?姑母无用,还是得靠我,才能让老爷继续提携荣家。” 春桃笑道:“可不是吗?奴婢看老爷是真的疼惜小姐,但凡有异议者皆被发落了,就连夫人,也和老爷大吵一架,只怕夫人是真的要彻底失宠了。” 说到这个,荣子滢面有忧虑:“都被发落了,可那个推了我的傅容心,怎么一点事也没有?” 第83章 傅容心也是他侄女 春桃微微一愣:“兴许又是因为夫人偏爱吧。” 荣子滢啧了声:“可当初我犯错,就要被送回岑州,她傅容心凭什么?老爷连夫人都责骂了,怎可能因为夫人的缘故轻纵傅容心?” 她越想越不对劲,忽地,她心头一跳:“对啊……傅容心也是老爷的侄女,老爷能将我收房,对傅容心又如何不能!” 此言一出,春桃也被吓了一跳:“不能够吧……表小姐毕竟是老爷的正经侄女啊。” 哎呀一声,荣子滢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咱们这位老爷好美色,傅容心又那般貌美,据说长得还十分像年轻时的夫人,若老爷真对她起了心,或是夫人为了分我的宠,把自己的侄女给了老爷,那我怎么办?我可争不过她!” 想到这里,她有些坐不住了:“不行,我得去见一个人!” 说罢,她便出了门去。 今时不同往日,她这次想进书斋,虽有傅泠的人拦住,但她挺着个肚子,谁敢真拦? 她便这般闯入了书斋。 书斋中,薛庭笙的面色不大好,尤其是见到她以后,更是不友好至极。 他冷哼一声:“小荣姨娘倒有闲情逸致。” 荣子滢倒也不客气,自顾自坐了下来:“是我打扰了大郎读书,还请见谅,不过我只说几句话就走。” 还没正式纳妾,她就已经摆起了长辈的谱。 薛庭笙只冷眼横眉看着她。 却见荣子滢道:“我知道,大郎一向看我不大顺眼,其中,是不是有傅容心的缘故?” 薛庭笙声音冷硬:“与你有何关系?” 荣子滢微微一笑:“当然与我无关,可是和你有关啊。” 看着她神神秘秘的模样,薛庭笙不语。 荣子滢续道:“我只是想提醒你,老爷似乎对容心也很好。” “你什么意思?”薛庭笙有些不明所以。 “没什么意思,但你应该还记得,我从前是老爷名义上的侄女,傅容心也是。” 看着荣子滢别有深意的笑,薛庭笙终于反应过来:“你还敢信口胡说!” 荣子滢道:“信口胡说算什么?我都与老爷胡作非为了,我只是不想老爷再胡作非为第二次。” 薛庭笙不得不承认,这种荒唐且不入流的事情他爹真的做得出来。 但面对荣子滢,他还是存了防备之心:“你为何提醒我?” 荣子滢只道:“当然是为了我自己,我可不想自己再多一个对手。” 说完,便慢悠悠离开了。 …… 足足两日,薛庭笙白天看不进书,夜晚辗转难眠。 他和容心两情相悦,本想着等他考取功名后再提此事,可如今……只怕没有那么多时间让他们等了。 他从前以为自己那个爹,至少也是科举出身,从小学得三纲五常,没想到如今竟被色心冲昏头脑。 他现在是真的担心,真担心父亲会把主意打到容心身上。 于是乎,历经两日挣扎后,大年初三这天,他直奔安闲居。 …… 安闲居。 急火攻心后,傅泠吃了三日药,心口疼终于缓和了些许,也暂时接受了荣子滢将进门的事实。 毕竟她还是这个家的主母,她还有容心这个凤凰命的女儿,还有庭笙这个指望。 只要庭笙这次中榜就好。 荣子滢那贱人腹中之子尚不知男女,连会不会生下来都是未知,即便生下来,不过稚子,如何能和她的儿子比? 想到这里,她的心绪终于舒畅了不少。 听说庭笙要来看她,脸上更是难得的多了几分血色。 “怎么不好好读书,来我这做什么?娘好好的,不必担心,啊。”虽这般说着,但傅泠仍是笑着。 却见薛庭笙面色不佳,眼下更是一片乌青,她不免担心:“儿子,你这是怎么了?虽说春闱要紧,可到底不能不顾自己的身子,该休息还是得休息。” 薛庭笙欲言又止:“娘,儿子有一事相求,若求之不得,只怕无暇读书。” “你说。”傅泠道:“只要是能让你安心读书,娘什么都能答应你。” 得到这个回答,薛庭笙终于放下心来,他深吸口气,道:“娘,儿子喜欢府上一个姑娘,与她情投意合,想让她留在身边,做儿子的贴心人。” 傅泠松了口气:“是哪个院里的女使?虽说婚前纳妾不妥,但放在你身边,和你那几个通房一起伺候你还是可以的,等到你中榜,娘替你寻一门亲事,到那个时候,再将那姑娘抬为姨娘就好了。” 闻言,薛庭笙腼腆一笑:“其实娘只要允准,先将亲事定下也成,儿子不想让她做通房,想让她体体面面地被纳入房中。” 听他这么说,傅泠心头宽慰:“你能这么想很好,这般,既不让你沉溺儿女私情,耽误了功课,也算是给了那姑娘体面,只是——你还没说是哪个院里的女使。” 薛庭笙舔了下嘴唇,红着脸低头:“儿子希望,娘能允许儿子纳容心表妹为贵妾!” 他生怕傅泠会反驳一般,没有抬头,继续道:“儿子知道,娘疼爱容心,不忍心让她做妾,可相比于外头的人家,怎比得上放在娘的眼皮子底下让人放心?儿子是真的喜欢她,想好好敬她,爱她,一定会仔仔细细疼爱她的!” 一骨碌说完,薛庭笙这才抬头,却见傅泠整个人似僵住了一般杵着,方才的笑还僵在脸上,整个人却似个一碰就碎的泥塑。 “娘?”薛庭笙小心翼翼出声。 下一瞬,一巴掌便狠狠落在他脸上。 薛庭笙被打懵了,他也不知道,方才还笑着的娘怎么突然发了这么大的火,他连忙跪下来:“娘!儿子与容心是真心相爱!求娘成全!” 越是这般说,傅泠越是恨不得一头撞死!她的手颤颤巍巍指着薛庭笙,那心痛欲裂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你……你混账!你这辈子都别想……你别想……” 见傅泠已然语不成句,几乎要被活生生气死一般,薛庭笙更是百思不得其解:“娘!” “你别叫我娘!”她嘶声尖叫:“你和你爹一样,就是个没有伦理纲常!不知礼义廉耻的混账东西!” 她抓起身边一切够得着的东西就砸,茶盏、砚台,还有她那串宝贝佛珠,以及平日念经用的木鱼:“滚!滚出去!” 第84章 薛庭笙就是个笑话 赶走了薛庭笙,傅泠早已经气得面红耳赤,上气不接下气。 邢妈妈也不明白傅泠为何如此,只劝慰着:“夫人,您这是气糊涂了,姑父与侄女是乱了伦常,可少爷与表小姐,那是亲上加亲的好事啊。” 谁料,不说还好,一说这话,傅泠竟一口气没提上来,又昏了过去。 …… 被又打又砸这么一通,薛庭笙死活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不知廉耻了,娘分明才夸他做得体面啊! 莫不是娘被爹气出了疯病?如此一来,娘都不能为他的亲事做主了,他还能去找谁? 那便只有……他爹了。 他心里惴惴不安地去了青云斋,却没想到薛庭柳也在这,看到薛庭柳在此和他爹议事,他的神色一黯,还是毕恭毕敬朝薛振通行礼:“爹。” “庭笙啊。”虽在傅泠面前说了那些狠话,但薛庭笙毕竟是他的嫡长子,不至于为此冷待,他只问:“怎么了?” 薛庭笙站得笔直,只是相比于此刻泰然自若坐着的薛庭柳,他显得有些木讷和唯唯诺诺。 “儿子有件事想请爹准许。” 薛振通并未停止处理手头的公务:“你说吧。” 看着脸上还带着巴掌印,显得有些狼狈的薛庭笙,薛庭柳看戏一般,斜倚着身子,默默剥了颗橘子吃。 薛庭笙再次深吸一口气,道:“请爹允准儿子和容心表妹的亲事。” “你和谁?”薛振通眯眼张嘴,仿若在思考这种话怎么会从他口中说出来。 看戏的薛庭柳气定神闲吃了瓣橘子,他眉头一挑:看来傅泠还真的打算把傅容心那个残花败柳嫁给自己儿子,怕是真有好戏看了。 只见薛庭笙讷讷:“我和……和容心。” “不行!”薛振通同样反应剧烈,他走到薛庭笙面前,厉声警告他:“这件事绝无可能,想都别想!” 薛庭柳也有些不解,他爹对傅容心挺好的,应当不至于厌恶,既如此,为何这般强烈反对? 薛庭笙更是不明白,这世上又不是只有他娶表妹,他许多同窗都是按照家里的意思,与自家表姐表妹联姻,可是为什么轮到他就不行? 难不成……难不成真的让荣子滢说中了! 想到这里,他心神一慌:“为何不可?难道是父亲别有打算?” 薛振通道:“对,你表妹的亲事自有着落,你不必再想,早日断了你这心思!” 一想到自己的父亲居然这般为老不尊,觊觎那样一个粉雕玉琢的小表妹,他便怒从心头起。 “断了我的心思,只怕是为了全父亲的心思吧?” 此话一出,薛庭柳都暗自惊叹了一声:这窝囊废今日是疯了吧? 薛振通的眼睛瞪大了:“你此话何意!?” 此刻的薛庭笙只觉得自己端的是大义凛然,是保护可怜表妹的勇士,他直视着薛振通:“父亲敢说自己不是如觊觎荣子滢那般,把眼睛落到容心身上了吗?” 这居然说出口的瞬间,薛振通的面色就变了,他仿若受到了天大的侮辱:“孽障!” 随即,又一记耳光落在薛庭笙另外半张脸上,打得他晕头转向,那半张脸也迅速肿起。 薛庭柳的橘子吓掉了,他啧啧摇头,又重新剥一个。 薛庭笙擦了把鼻血,越挫越勇,他怒视薛振通:“父亲不顾伦常一次,难道还要这般第二次?若父亲真敢对容心做什么,儿子一定会大义灭亲,亲自去击鼓鸣冤!” 薛振通气得快疯了,他的身体抖如筛糠,手直指薛庭笙:“你……你脑子里成天到底在想什么污秽不堪的东西!” 傅泠生这个儿子的时候,是把脑子落胎盘里了吗! 薛庭柳差点没笑出声来:这是什么鬼热闹?薛庭笙怀疑他爹想霸占傅容心?! 薛庭笙却依旧义正严辞:“再污秽不堪,也不及父亲行事不正,做出此等悖逆人伦之事!” 此刻的薛振通早已气得头晕,若非扶住桌案,只怕就要活生生气昏过去。 他厉声:“瑚白!” 瑚白应声进门。 薛振通捂着疼得生裂的胸口,也算难得的和傅泠夫妻一心了。 “把这个孽障拖出去……拖出去痛打三十板!” 几个人架着薛庭笙到院子里去行刑,他那张嘴却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无论父亲如何阻止,我都一定会保护容心!无论如何你都别想拆散我们!” 薛振通又一阵心痛:“五十板!” 听着外头一阵阵板子落在身上的动静,以及薛庭笙的惨叫声,薛庭柳压住嘴角,尽量不让自己在这时候刺激薛振通。 他起身而拜:“父亲先忙,儿子告退了。” 薛振通都没心思看他一眼,只摆摆手让他离开。 院中。 看着被打得大汗淋漓的薛庭笙,以及身后沾上鲜血的衣摆,薛庭柳的笑再也压不住了:“大哥你什么时候疯的?” 他难得失态,扶着墙哈哈哈哈哈笑了长长一串,气得薛庭笙的面色由白里透红,转为青里透红,却又爬不起来揍人,只能这般无能狂怒。 薛庭柳笑完还不够,他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大哥,你是真有本事……弟弟敬服不已,若是表妹知晓此事,定然要心疼得掬泪三斤,感念大哥你的英勇不屈!” “薛庭柳你……”薛庭笙试图起身,却摇摇晃晃从长凳上跌下来,压到伤口,又是一阵惨叫。 薛庭柳仰天大笑离去,薛庭笙只能趴在地上,听着那笑声由近及远。 …… 薛执宜听说这事的时候,特意让人关起门来,自己窝在床上笑到腰酸。 傅泠和薛振通那夫妇二人,当初定下这个荒唐的换命计划时,有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天? 还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比天大的一个回旋镖。 她还听说,打完薛庭笙没多久,薛振通就让人传了大夫治心口疼的毛病。 而傅泠则是刚醒过来就知晓此事,竟活生生又晕了一次。 于是大夫治完薛振通,又被叫去了安闲居。 傅容心则是破口大骂,极力否认自己和薛庭笙两情相悦这档子事。 总之,薛家这个新年,过得可谓是一地狼藉。 第85章 内服补脑外敷伤身 秋云和素月这会儿是真的确定,她们家小姐的确很讨厌薛家的其他人。 这几日发生了这么多事,小姐却每天都是喜色盈门,还计划着要带五小姐一起去凤鸣山春集玩。 他们好说歹说劝了几句,薛执宜才决定去看看被打伤的薛庭笙。 带上让人准备好的鸡汤,便往雁云居去了。 且说这薛庭笙,自从大年初三那日挨了打,也快有半个月了,但似乎是那次薛振通暴怒,打得狠了些,至今仍长卧于床榻。 眼看着春闱将近,薛庭笙已经许多天不曾读书了,傅泠急得发疯,可不管怎么治,薛庭笙的气色总不见好转。 不过说到底,这是个心病。 素来畏畏缩缩的薛庭笙,难得为心爱之人英勇一次,却遭了毒打,连那个他以为的两心相悦之人,也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如此打击之下,薛庭笙整个人都没了心气儿,成日死人一般趴着,书是半个字都看不进去了。 薛执宜到雁云居的时候,都不禁啧啧,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什么感天动地大情种,谁又能想到他在前世能对沈清棠那般薄情寡恩? 微微一叹,她作出几分悲戚:“大哥哥这次真是受苦了,可惜容心不领情。” 薛庭笙趴着,白着个脸:“你少在我面前说她的坏话。” 薛执宜道:“哪里是我说她坏话?是容心自己知晓此事后,在桃夭阁骂了大哥哥你足足一下午。” 闻言,薛庭笙不住咳嗽起来,可谓羞愤欲死。 “大哥哥你别急了。”她好声好气劝慰着,从食篮里拿出鸡汤来:“我特意炖了鸡汤,专挑油厚的鸡肉,就着老参炖了足足一日,最是补身了。” 薛庭笙却撇过脸去:“拿走吧,我不吃。” 薛执宜面露担忧:“这怎么行?大哥哥胃口这般差,伤要怎么才能好?七日后的凤鸣山春集还怎么去呢?” 所谓春集,是华京常有的集会。 每年春集,都有不少士人专程赶来,众人一起评时论事,讲经问道,各抒己见,是难得的民间能公开谈论政事的场合。 尤其是寒门出身的士人,更会趁此机会表达见解,若其论调能脱颖而出,则有机会被高门相中,招为幕僚,往后的仕途也会顺遂许多。 即便不是为了这个理由,这也是个读书人相互结交的好机会,所以即便是准备参加春闱的举子,也会为了这个机会,暂时放下功课,前来参加。 前世,没有挨板子这档事,薛庭笙也是参加凤鸣山春集了的。 闻言,薛庭笙冷哼一声:“我用不着,凭我的本事,自可以顺利中榜。” 薛执宜心中却是暗自一叹:她这自不量力的大哥,前世若是没有参加这场春集,莫说中状元,便是举人也榜上无名啊。 正此时,只听一人道:“大哥身子如何了?我特来瞧瞧,没有打扰大哥养病吧?” 循声看去,却见来的人竟是薛庭柳。 只见薛庭笙的手瞬间攥紧了锦被,磨牙吮血般恨不得掐死薛庭柳。 “你来做什么?”他冷声。 薛庭柳却是心情大好:“自是来看望大哥,我还专程给大哥带了不少补脑的药材,都是上上佳品,还望能助大哥一朝登科及第,一雪前耻。” 薛庭笙气得嘴唇都在抖,而面前的两个人却仿若未觉,还自顾自说起话来。 薛庭柳道:“三妹妹也有兴致来此啊?” 薛执宜只是款款一笑,仿若完全忘了不久前,这个人曾想要她的性命:“炖了些鸡汤想给大哥哥补身,可他无甚胃口。” 说罢,便将手里的鸡汤递给薛庭柳:“正好二哥哥也在,便用一些吧,也不枉我今日的辛苦。” 此情此景,若非薛庭笙一脸想杀人,倒真有几分兄妹情深的意味了。 见薛执宜一脸真诚,薛庭柳顺手就接了。 可不料,就在他接触碗盏的瞬间,薛执宜松手了。 带着厚油的滚烫鸡汤倾泻而下,浇在薛庭笙的身上,烫得他一阵尖叫。 薛执宜手忙脚乱:“二哥哥你怎么没拿稳呢?” 说罢,又忙不迭让人喊大夫。 见眼前的女子倒打一耙,薛庭柳无奈冷笑,并不反驳。 因为他确实也挺想烫死薛庭笙的。 走出雁云居的时候,他还是没忍住问了薛执宜:“你为什么这么恨薛庭笙?” 薛执宜一愣,其实也说不上多恨,她只是需要尽全力阻止薛庭笙去凤鸣山春集罢了,只有阻止了这件事,之后的许多事情才不会发生。 她面露不解,委屈又难过:“二哥哥你说什么呢?我已经很愧疚了。” 看着她的做作模样,薛庭柳不语,只轻笑一声离开。 总之,这么一折腾,薛庭笙的伤雪上加霜。 而这件事情有薛庭柳背锅,他深受薛振通偏爱,自有办法逃脱惩戒。 不过薛执宜可不觉得这个人会轻易放过自己,尤其是上次荣子滢那件事,已然让他起了杀心。 不管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 …… 到了春集这天,薛执宜换了身青绿色的袄衫,和鹅黄与柳绿的间裙,过了年,她年至十七,身量渐足,看着愈发窈窕。 春集并不对来者的家世做什么限制,甚至无需邀约,除了有人评时论事,也会有不少人前去玩乐。 薛执宜带了薛如宁一同前去。 凤鸣山犹是早春,新叶未发,看着满目萧索,但难得的是个晴朗温暖的天,因此还是来了不少人,瞧着分外热闹。 沈清棠颇为积极,一早就遣人问了薛执宜要不要来,今日也先薛执宜一步到了,还提前让人寻了个平整的地方,搭起了棚子和帷幕。 见了面,薛执宜便将沈清棠和薛如宁介绍着认识了。 薛如宁几乎没有参加过这般的集会,一时有些兴奋,眼巴巴望着远处玩闹的人,却又依旧怯生生的坐在帷幕里。 薛执宜问她:“你想不想锤丸?” 闻言,薛如宁的眼睛一亮:“锤丸?只是我还未曾玩过,也不知玩得好不好……” “试试就知道了。”薛执宜起身,让素月拿来了木锤和球,又问沈清棠:“清棠,你玩吗?” 却见沈清棠连连摆手:“这我不行的。” 薛执宜不解,身为将门女,应当十分擅长这些。 见状,沈清棠笑道:“我小时候喜欢玩,后来有一次不小心砸到了我爹的客人,被罚跪了三天,这辈子都不想再碰锤丸了!” 第86章 大雍首席太妹赵莲 于是乎,薛执宜就在帷帐边上,手把手教着薛如宁锤丸,沈清棠虽心有阴影,没有参与,但还是在一旁与她们不时调笑。 “薛五妹妹。”沈清棠笑道:“你这般软绵绵地击球,是怕把球打疼了不成?” 薛如宁本就孤僻,被说得脸一红,话都说不出了。 薛执宜嗔她:“你一个不锤丸的人,怎么这么多话呢?” 却见沈清棠起身,插着腰轻哼一声:“我虽不锤丸,但我球技还是很好的,薛五妹妹,我告诉你,你就卯足了劲儿打,刚开始学锤丸的人,不用管什么准头,先把击球练顺手了再说。” 薛如宁将信将疑:“真的吗?” “当然!”沈清棠自信满满:“不信你试试。” 闻言,薛如宁摆好了姿势,手持球锤,对准那木球,一咬牙,用劲儿一挥—— 就见那小球腾空而起,迎风而上,在碧蓝的天空中划过一条长弧,越飞越远,直至看不见踪影。 沈清棠鼓掌:“你看,我就说吧!你打得极好!” 薛执宜欲言又止:哪有人锤丸,是看谁打得远的?怪不得她小时候能砸到人。 不过薛如宁一脸兴奋,像是这一球一下子击开了她拘束的手脚,瞧着她这般,薛执宜也就没说话了。 薛如宁脸上带着腼腆的笑:“三姐姐,我去捡球了。” 薛执宜点头,又给素月递了个眼神,示意她跟上:“去吧,小心些。” 得到答复,薛如宁这才提着裙子,一路小跑,顺着那球飞走的方向追去了。 看着她的背影,沈清棠道:“薛五妹妹很可爱呀,以前怎么从来没见过她?” 帷幔内的草地上铺了藤席,薛执宜和她并排坐下,道:“以后会常带她出来的。” 伸了个懒腰,沈清棠望着碧蓝的天幕发呆,不自觉叹了口气。 “有心事啊?”薛执宜问她。 沈清棠长长嗯了声,又叹口气:“你说,今日临安侯会不会来?” 她还惦记着霍无忧呢。 薛执宜不知道,这辈子霍无忧是不是真的已经把目标转为了赵家,在完全摸不清霍无忧的打算前,她其实还是很不希望沈清棠继续痴恋他。 毕竟天下好男儿无数,其实不必完全心系于霍无忧的。 “不知道。”她反问:“怎么了吗?” 沈清棠愁云惨淡地长长一叹:“没事,随便问问。” 正此时,只见秋云走进帷帐,面色焦急:“小姐,五小姐被赵家小姐叫了去,小姐要去看看吗?” “赵小姐?赵莲?” 秋云点头:“正是。” 那可不行,赵莲是和她们有仇的。 沈清棠犹记得长青园那会儿,赵莲是何等讨人嫌,这会儿准没好事。 于是二人对视一眼,起身寻薛如宁去了。 只见不远处,赵莲她们也在捶丸,这其中,还有一个老熟人,正是葛元徽。 这次春集,牵头的就是定国公府,他们葛家出了大部分银两,说是葛家办的也不为过,所以葛元徽在这里,便也不奇怪。 她正闲坐着,姿态优雅,任由赵莲这个狗腿子在最前头,对薛如宁指手画脚。 “对对对,就是那个球,掉在泥里了,劳烦薛五小姐擦干净了送过来!” 赵莲面上带着笑,但那笑却似在逗弄什么有趣的玩意儿一般,借着帮忙捡球的名义,故意戏耍薛如宁。 身边还叽叽喳喳跟着另外几个狗腿闺秀,你一言我一语的指挥薛如宁,见她跑错了方向,就齐声嬉笑起来。 这些人啊,还真是闲得没事做了。 薛执宜面色一沉,提着裙子朝薛如宁走去。 却见薛如宁面露无措,拿着个球锤,低头在枯草地上找那球。 她这个五妹妹,怎么总是这般好欺负? 薛执宜有些来气:“别理她们,她们自己有下人不支使,成心欺负你呢。” 可薛如宁只是抬着懵懂的眼,看了眼她,道:“没关系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帮她们捡了球,她们也不好再找我的麻烦。” 说着,她眼前一亮,朝一个小泥洼跑去:“在这里,我找到了。” 眼见她就要弯腰去捡,薛执宜看不下去,拦住她,又从她手里拿过球锤,把木球从泥洼里勾出来。 见薛执宜来了,远处的赵莲更加兴致高涨:“薛执宜?来的正好,你把球拿过来也成!” 薛执宜不理,只瞄准那球,抬手一击。 只见那球朝赵莲的方向飞去,惊得她抱头躲避。 没了赵莲的遮挡,那沾满了泥水的球便要落在她身后不远处的葛元徽身上。 葛元徽优雅不下去了,忙不迭起身,连手里的茶都洒了。 可随着那球坠地,却见它并没有击中任何人,而是扑通一声,落进球窝。 她中球了,可那边的几个人却个个被吓得手忙脚乱,失了气度。 赵莲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薛执宜,你做什么!” 却见薛执宜微微一笑:“锤丸不就是这么玩的吗?” 身旁,沈清棠拽着她的手臂,兴奋地晃了晃,小声道:“执宜,你好厉害!” 此时,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怎么吵架了?” 循声看去,只见此人一身黑衣,外罩狐裘,目光如炬。 顿时,赵莲那边也没了气焰,所有人连忙跪迎:“参见恭王殿下!” 薛执宜腹诽:这样一个寻常春集,恭王顾世崇倒是颇有雅兴大驾光临。 “平身吧。”他说着,便往葛元徽的帷幔那边走去。 于是她们三人也只能暂且跟随过去。 葛元徽觊觎恭王妃这个位置已久,对顾世崇便也格外热络。 她莞尔一笑,甚是温婉:“回殿下,我们并未争吵,只是……” 她十分不友好地瞥了一眼薛执宜:“只是想邀请薛小姐比一比锤丸,不知薛小姐意下如何?” 顺着葛元徽的视线,顾世崇看向自己这位未婚妻。 比上次见似乎长高了些许,生得张乖巧的脸,和葛元徽站在一起时,分明显得那般平平无奇,但不知为何,想到她方才锤丸时,从眉目间流转出的那股劲儿,无端地让他觉得,这个人虽不及葛元徽美丽,但却也并不黯淡失色。 只见她扬唇一笑:“葛小姐诚心相邀,执宜自当奉陪。” 第87章 他才不会爱上她呢 见薛执宜应战,葛元徽笑意渐深,她问顾世崇:“只是若要比试捶丸,通常得几人一组,两组相较,以分高低,不知殿下可否赏光,只当与咱们一同玩乐?” 这么些年,顾世崇不可能不知道葛元徽的心思,再一次沉溺于被两个女子争夺的愉悦中,他心情颇好,便道:“也好,今日天气尚佳,本王也松快松快。” 沈清棠却有些为难:“执宜,可是比赛至少得三人一组,咱们去哪找那么多人?你知道的,我肯定是不行的!” 只听赵莲道:“我可以上场,与元徽姐姐一起。” 沈清棠算了算:“就算这样,加上恭王殿下和执宜,也才四个人,凑不齐六人。” 说话间,她看向方才还十分积极的狗腿闺秀们,却见她们面面相觑,纷纷推拒。 忽地,沈清棠注意到了什么,她面上忽然一喜。 薛执宜也朝她看的方向看去,果不其然,只见不远处的帷幔下,是一个红衣少年,正倚着膝头,看向远处放风筝的人。 正是临安侯霍无忧。 沈清棠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气朝那边唤了声:“临安侯!” 霍无忧循声看过来,只见沈清棠朝他行了一礼:“临安侯,咱们这边捶丸还缺人,不知侯爷可有兴致?” 说完,她便红着脸飞快低下头来,整个人都巴不得缩到薛执宜身后。 注意到他们,霍无忧起身过来,朝顾世崇一鞠:“见过殿下。” 顾世崇客套一笑:“咱们都是自家表兄弟,不必多礼。” 霍无忧乃永宁公主所生,永宁公主与当今圣上同母,他们论起来本就是表亲。 “如何?”顾世崇问他:“有兴趣与咱们一起吗?” 霍无忧的视线在薛执宜身上不经意扫过。 其实从薛执宜捶丸开始,他就已经注意到她们了,只是他虽对薛执宜有那么点心思,但出于理智,到底也就仅限于此罢了。 理智告诉他,这薛执宜不简单,他可不想招惹这小丫头。 不过,心里存了些隐晦的念头,便会忍不住悄悄多看上几眼,所以方才,他看似在看风筝,其实余光却一直没离开他们这个方向。 面对顾世崇的邀约,他故作为难须臾,而后道:“殿下都这么说了,无忧岂有理由推拒?” 又悄无声息看了眼薛执宜——只是一起捶丸而已,他又不会因此爱上薛执宜,不妨事。 此时,却听赵莲道:“还是差一个人呢。” “正好。”薛执宜道:“加上我妹妹就够了。” 而薛执宜身旁,薛如宁神色一慌,连忙拉住她的手:“三姐姐,我不行的……我才刚学第一天,我害怕……” “别怕。”薛执宜对她微微一笑,小声道:“你其实打得很好,更何况还有我在呢。” 薛如宁这才心神稍定,咬牙点点头:“……好,我相信三姐姐!” 薛执宜与薛如宁,葛元徽与赵莲,这是已经确定好的分组,但霍无忧和顾世崇这两个人分属哪一组,这便不好分了。 “抽个签吧?”赵莲建议道:“我让人做个签,抽中哪组便是哪组。” 说罢,还和葛元徽对视了一眼。 赵莲当了葛元徽的狗腿那么久,怎么会不知道她心中所想?此刻自当想办法,让葛元徽和顾世崇分到一组去。 没想到顾世崇却指了围观看热闹的闺秀中的一人,道:“这件事便交给傅小姐做吧。” 只见人群里,傅容心微微一愣,而后福了福:“遵命。” 薛执宜差点忘了,今日傅容心也是来春集了,只不过她们关系本就不好,所以就没有一道,到了凤鸣山后也是各玩各的。 葛元徽一时失落,但面上不显,只是暗自祈祷自己的运气能好些。 但得了机会的傅容心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她暂且退下制签去了,等到她回来时,手里拿了两个竹签。 她道:“殿下,侯爷,这里的两个签子,分别写了她们的名字,二位抽中哪个,便分属哪队。” 尊卑有序,于是傅容心拿着竹签,率先递给了顾世崇。 顾世崇抽签的时候,霍无忧面色有些不自然,想了想,他又暗自一恼:他又不在乎自己与谁一队,瞎紧张个什么劲儿? 顾世崇随意取了一签,定眼一瞧,而后把目光落在薛执宜身上:“薛小姐,有礼了。” 傅容心笑道:“那殿下便与执宜如宁一组,侯爷与葛小姐赵小姐一组。” 说罢,暗自将那余下的一签收进袖中。 对于这个结果,她很满意,就是要葛元徽继续恨薛执宜才好呢,驱虎吞狼,她收拾不动的人,就让葛元徽收拾好了,若是葛元徽不敌薛执宜,她也不亏,反正她和这两人都有仇。 不过她满意了,便会有人不满意。 葛元徽虽仍旧笑得落落大方,但拿着球锤的手早攥紧了。 比赛规则,三人一组,一人各三球,一一对阵,三局两胜。 第一局出阵的是赵莲,薛执宜拍了拍薛如宁的手:“你来。” “我……?”薛如宁声音有些发抖,尤其是不久前才受过赵莲的欺负,此刻她愈发怕了。 薛执宜认真且笃定道:“你才刚学,就算输了也不丢人,可阵势上绝对不能怕了,你越是怕,旁人就越敢欺负你,不如打回去,挫挫她的气焰。” 薛如宁惶惶不安的眼睛眨了眨,给自己鼓劲儿:“……三姐姐,我不怕!” 闻言,薛执宜一笑:“去吧。” 不过毕竟是第一天捶丸,不比赵莲熟练。 眼见赵莲三球中了两球,薛如宁也有些慌了,前两球接连落空。 直到第三球,击球前,她遥遥看了眼薛执宜,却见她气定神闲,并未因为旁人的嘲讽而有任何不虞。 于是她也深吸一口气,想着三姐姐方才教过她的,以及沈清棠的话,一咬牙一闭眼,奋力一击—— 竟还真的中了一球。 这局虽输,但薛如宁格外兴奋,一路小跑回到薛执宜身边:“三姐姐,我中球了!” 赵莲看着,嘁了声:“都输了,也不知道开心个什么劲儿。” 第二局,薛执宜上场,霍无忧本想应战,却见葛元徽想了想,笑道:“侯爷,我来吧,薛小姐毕竟是个女子,别太欺负她了。” 因为上次长青园的事,霍无忧对葛元徽并没有什么好印象,只是他倒也不是个爱借题发挥的人,见她这般说了,便也只是淡淡嗯了声。 第88章 帮我保守一个秘密 薛执宜本就擅长捶丸。 因为薛盼柔那个头脑简单但四肢发达的擅长,而她从前好胜心强,说什么也要比过薛盼柔,于是便专心苦练,不知不觉,这项技艺也愈发炉火纯青。 她连击三球,个个一击即中。 随着薛执宜的第三颗球被打进球窝,葛元徽地手心有些湿漉。 尤其是在听到顾世崇对薛执宜道:“本王从前竟不知薛三小姐在捶丸的技艺上这般炉火纯青,真让人惊喜。” 薛执宜只礼数周全道:“殿下谬赞了,不过雕虫小技,只供闲时取乐。” 顾世崇却是笑了:“本王闲时也喜欢捶丸,往后如有机会,倒是可以与本王一起以此为乐。” 薛执宜本想着应付几句得了,没想到顾世崇还越说越没完,便道:“殿下说笑了。”生怕他再没话找话,她随即对葛元徽道:“葛小姐请吧。” 此情此景落在葛元徽眼里,薛执宜竟有几分挑衅的意味。 不过三两句话的功夫,她竟就这般勾搭上了,真是可恶至极。 不远处的傅容心看着三人之间的神色变化,却是格外满意。 葛元徽心中虽不虞,但还是款款一笑,而后握紧了球锤,优雅一挥—— 前两球倒还顺利,只是到了第三球,便因为紧张而试了准头,擦着球窝边缘而过。 薛执宜扳回一局,顾世崇颇为满意地抚掌而笑,还调笑着葛元徽:“元徽,从前我以为你的捶丸是最好的,现在可算是遇到对手了。” 葛元徽手一攥,脸上却依旧大方得体:“殿下这般笑话元徽,往后元徽可要请殿下多加指点了。” 一旁,霍无忧看着几人三言两语,心里愈发不自在,尤其是他从未觉得顾世崇这般聒噪:他话也太多了。 直到顾世崇连喊了他几声,他才回过神来。 “无忧,到你了,想什么呢?” 他轻笑了声,迈着散漫的步子而来:“自然是担心自己球技不佳,让薛小姐看笑话罢了。” 不过霍无忧的话到底是谦辞,他成日不管世事,最有闲心的就是他,这般玩乐之事,他又怎会不擅长? 果不其然,又是三球连中。 一旁的沈清棠看着,没忍住跟着鼓起掌来,目光殷殷看着那场上的红衣少年。 傅容心瞥了她一眼,又上下打量一番,眼中别有深意。 待到顾世崇出手,竟又和霍无忧打成了平手。 如此一来,一胜一负一平,三局下来,竟是难分高下。 看着场上的情形,赵莲提议:“不如咱们延长距离,把一人三球,改为三人一球。” 三人一球,便是指每队仅发一球,由三人接力,最后一人击进球窝,方为胜。同样是连赛三局,三局两胜。 如此玩法,并无不妥,几人便也没有异议。 这般活动一番,薛执宜额上已然出了些细汗,尤其是此刻阳光晴朗,光洒在她脸上,竟有种难以言表的朝气。 顾世崇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须臾:他好像不是那般嫌弃这个未婚妻了。 定了定心神,他问薛执宜:“先后顺序,便由薛小姐安排吧,本王悉听尊便。” 于是第一击,被薛执宜交给了薛如宁,她道:“如宁你不必怕,随便打,还有我们呢。” 薛执宜的不断鼓励,让她也逐渐放开了手脚,第一球虽歪了些许,但还算中规中矩。 第二击由顾世崇上阵,他这一击,几乎是把球打到了离球窝不过十几步的距离,只要薛执宜没失误,这一球便毫无疑问进了。 此刻的光线有些刺眼,薛执宜半眯着眼,拿着球锤,认真瞄准。 忽地,她只觉头顶一片阴翳,暂时挡住了刺眼的阳光。 抬头看去,却见顾世崇不知何时摊开了折扇,挡在她的头顶。 她一时愣神:他是不是嫌葛元徽不够恨她? 顾世崇看着她,眉头一挑:“三小姐请。” 无暇与他多费口舌,薛执宜只道了声多谢,便准备继续瞄准。 看着这一幕,葛元徽牙都咬碎了……好你个薛执宜,真是好本事,若这贱人真的得了恭王的欢心,那她还有什么机会! 当了葛元徽多年跟班的赵莲,看着她几乎毫无变化的表情,却是马上心领神会。 她不动声色,悄悄把一颗球打到了薛执宜脚边。 薛执宜正调整着站姿,果不其然,一着不慎就踩在了那球上。 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她的肩膀却被身边之人扶住。 折扇掉落,刺眼的光线洒在她脸上,让她一时看不清眼前人的脸。 就是在这一瞬间,顾世崇心里涌起一阵异样,心弦似被猝不及防拨动…… 葛元徽的神色这一次再没绷着,她眉目间是难以掩饰的慌乱,愠怒间,她瞪了一眼赵莲。 弄拙成巧的赵莲也是亦是心虚,心里咯噔一声,没敢看葛元徽。 霍无忧此刻的心似被拧了一下,像是什么本属于自己的爱物被人抢夺了去,如鲠在喉,让他有种想要争夺和占有的冲动……果然,他本就是个心性不坚之人。 几乎是瞬间,薛执宜就挣扎着站直了身子,将自己从顾世崇的臂弯里挣脱出来。 顾世崇悬着的手顿了顿:不知为何,他感觉到薛执宜对他强烈地排斥。 待所有人回过神来,薛如宁连忙跑过来扶住她:“三姐姐,你没事吧?” “没事。”薛执宜回应了她一声,而后,突然冷下来的视线落在了赵莲身上。 她挥动球锤,将那一球朝赵莲的方向打去,下意识的闪躲,让赵莲手忙脚乱跌坐在地。 赵莲正欲发作,就听薛执宜道:“未到赵小姐击球的时候,便擅自动作,已然违规,按规矩,这局不必比,赵小姐已然输了。” “你……”理亏的赵莲跌坐在地,一时说不出话来,奈何恭王在此,她也不敢撒泼。 于是赵莲只能顶着几人如芒在背的目光,默默打出第二局的第一击。 第二击是霍无忧。 他思忖须臾,一锤将球朝球窝的方向打得远远的,木球滚动,停在了球窝外。 第三击的葛元徽便只能追着球的方向去。 却突然,她脚步一软,蹲下身捂着脚腕,叫出了声:“表哥殿下,我脚扭了。” 事实证明,美人做作起来也是我见犹怜的。 随着顾世崇朝她的方向过去,其余几人便都跟了过去。 趁着几人的注意力全在葛元徽上,霍无忧不动声色挪着步子到了薛执宜身边。 薛执宜只用余光瞥了他一眼,不语,继续望着那葛元徽的方向。 未免太突兀,霍无忧也朝那里看去,眼角眉梢却是不自觉停留在薛执宜身上,抿了抿唇,他低声:“薛执宜。” 薛执宜抬眼看他,却见他仍望着远方,用只有彼此才能听到的声音,道:“上次那件事,别说出去。” 他说的,自然是指上次私闯赵家的事情。 薛执宜收回视线,幽幽一叹:“要我保守秘密?可以。” 她下巴微扬,看着赵莲的方向:“帮我出气。” 霍无忧一愣,再次看向她,只见薛执宜神色严肃,还真是十分认真地想要收拾赵莲。 此时此刻,倒难得有了几分小姑娘的模样,不似往日那般老成。 他一时失笑,眉头不动声色一挑:“成交。” 第89章 他居然开始嫉妒了 在场众人皆惦记着葛元徽那里的情况,没人注意到薛执宜和霍无忧正杵在原地窃窃私语。 唯有沈清棠的目光有些呆滞。 这个角度,她看不见薛执宜的表情,只看到此刻的霍无忧眉眼带笑,愈发显得那张脸分外明朗,即便是欲盖弥彰地面朝着葛元徽那边,但他的身子却不自觉微微偏向了薛执宜。 她的心似那日没送出去的一盒药膏,咕咚一声沉入水底。 沈清棠的神色落入傅容心眼中,又看了眼薛执宜,她笑意渐深:这世间的男女之事,可是一把把杀人的刀,谁知道下一步刀刃会朝向谁呢? 葛元徽这么一闹,倒是让顾世崇出手,将她背到了帷幔里歇息,如此一来,那一球也算是输了。 轮到薛执宜这一组。 顾世崇背罢葛元徽回来后,便打出了第一击。 第二击是薛执宜,她刚想往球的方向走去,便听顾世崇对她小声道:“方才元徽受伤,走不得路,我总不能让其他外男背她。” 薛执宜一时没反应过来顾世崇和她说这个做什么,待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与他还有婚约后,才道:“殿下心善,执宜替葛小姐谢过殿下。” 一句话,将二人的关系划得泾渭分明。 说罢,便拿着球锤继续打球去了。 她心中暗道:前世顾世崇对她,也从未顾及过什么婚约,甚至在明面上就能表现出对她的不满。就连当初她那般苦苦哀求,也只换来了他将她重新推入火坑。 可到最后,顾世崇却能伙同薛家的人一起,拿着她的用命换来的证据击溃珹王,又过河拆桥,将她弃之不顾。 水牢也好,鞭子也罢,她在春风楼遭受的一切,也有他顾世崇的一份儿。 这一世也不知道他的脑子被什么踢了,居然开始对她感兴趣起来了。 真恶心! 心中如是想着,她站到了那球边。 赵莲兴致缺缺地站在球窝那里观战,顾世崇也站到了球窝那处,对她道:“执宜,你球锤略挑起些,越过前面那片土丘。” 听着顾世崇的称呼,霍无忧的眉头越拧越紧,只觉得胸口堵得慌…… 他觉得自己有点要完了,因为薛执宜,他居然开始嫉妒了。 薛执宜摆弄着球锤,细不可察地挪动了一点点角度,让击球的方向正对着——顾世崇。 她深吸口气,挑起球猛力一击。 那球竟迎面朝顾世崇砸去。 与此同时,霍无忧悄然弹出指间的小石子,一下子就击中了赵莲的膝窝。 她腿一软,尖叫一声朝顾世崇扑过去。 那颗木球结结实实砸在了她的额头上。 霍无忧又弹出一颗石子,击中赵莲的另一侧膝窝,本该摔在地上的赵莲,就这般突然倒向了顾世崇,两人齐刷刷倒地,扑通一下,跌进了方才薛如宁捡球的一滩泥泞。 赵莲捂着额头惨叫起来:“救命!好疼!我要死了吗!” 顾世崇虽没有受伤,但却跌得满身泥泞,狼狈不堪。 霍无忧心口堵着的那口气,转瞬通了。 只见薛执宜手忙脚乱上前:“殿下……殿下你没事吧?” 顾世崇被随侍之人搀扶着起身,见薛执宜满目惊慌,目光殷殷看着他,话到嘴边,他忍住了,转而故作大度道:“不妨事。” 薛执宜揪着袖子,端的是满脸愧疚与抱歉,似乎吓得马上就要哭出来了:“殿下无事就好……是执宜不好,光想着殿下交代的,想要越过那片土丘,才险些砸到了殿下。” 转而,又满目钦佩地看向此刻想骂娘的赵莲,道:“幸而赵小姐英勇救驾,否则殿下千金贵体,若有损伤,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赵莲捂着高高肿起的脑袋,刚被人扶着站起来,就想要撕了薛执宜,却听顾世崇也道:“赵小姐不愧身为将门女,是在英勇,本王会上疏为赵小姐请赏。” 赵莲噎了噎,不愿吃这个亏,却又舍不得这功劳,憋得面红耳赤,终究还是咬着牙忍了下来:“殿……殿下谬赞,臣女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闻言,薛执宜这才仰视着顾世崇:“多谢殿下赦免执宜之过,殿下当真宽宏大量、仁德惠下。” 被这般夸了的顾世崇,嘴角竟有些不受控制地扬起,他挂着满身泥泞,道:“不过是小事罢了,捶丸本就容易一不小心伤着人,本王并非不讲理之人。” 薛执宜笑得真诚:“既如此,不知可否将这最后一击球打完?” 此刻的顾世崇宽宏大量、仁德惠下到了极致:“自然。” 薛执宜又拜了拜:“多谢殿下。” 看着这一切,霍无忧嘴角动了动……不对,这叫什么事!一股无名火窜上来,他心口更堵了! 只见薛执宜拉着薛如宁来打出这最后一击。 那颗球砸完赵莲后落地,正落在了球窝边上,离球窝不过三两步的距离。 薛如宁握紧球锤,郑重其事—— 果不其然,球中了。 薛执宜连连鼓掌,故意高声让那些方才一起欺负薛如宁的人听见:“如宁,多亏你这一击,我们赢了!” 薛如宁腼腆笑了,那张小小的脸上满是兴奋,在阳光下,红红的。 比赛有了结果,围观的人都散去了。 温婉善良的葛元徽给他们备了茶水,邀他们到帷帐里休息。 顾世崇要更衣,赵莲要疗伤,便只剩薛执宜、薛如宁和霍无忧一并过去。 傅容心和沈清棠也在此处。 此刻的葛元徽面色难看得可怕,尤其是看着春风得意的薛执宜,那张脸上的温婉大度,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 傅容心确实很满意,这么一遭下来,葛元徽只怕要恨死薛执宜了,摊上这么个对手,薛执宜有的受了。 可她却忽然和薛执宜对上了视线,教她一激灵。 只见薛执宜笑得别有深意,她看向了葛元徽:“葛小姐的伤也不知如何了,要不要紧?” 葛元徽撑着笑,道:“不妨事,多谢薛三小姐关心。” “无事就好。”薛执宜说着,搁下茶盏,却不小心碰掉了放在案几上的一支竹筒,里头的竹签也落在地上。 薛执宜说着抱歉,想弯腰去捡,却见葛元徽吩咐了下人收拾。 竹筒重新放在桌上后,薛执宜瞧了瞧:“原来是方才咱们抽的签。” 说罢,她哎了声:“只是,怎么两支都是殿下抽到的那支呢?” 葛元徽眉头一皱,接过一看,果然,两支竹签上都写着薛执宜和薛如宁的名字。 意识到什么,她骤然看向傅容心。 傅容心背上一凉……她准备的两支竹签,的确都是薛执宜和薛如宁的名字,这样只要恭王先抽,无论如何都会和薛执宜一队。 可她又不是蠢货,哪里会把两支都留在签筒里? 方才他们捶丸,她有大把时间,将竹签调换成正确的模样,只是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竹筒里为什么突然又变成了两支一模一样的竹签。 薛执宜压下笑意:当然是因为,她方才让秋云偷偷伪造了一支竹签,然后藏在袖底,趁着不小心碰掉竹筒的时候,把那支也一起丢在了地上。 一时间,傅容心有口难辩。 第90章 前世惨死的状元郎 看着葛元徽刀剑般的眼神,傅容心心虚:“不是……葛小姐,我……” 想了想,她道:“是我见其中一个竹签上有瘢痕,便重新做了一支。” 说话间,葛元徽的女使从桌底下找到了另一个写着葛元徽和赵莲名字的竹签:“小姐,这支找到了。” 傅容心这才松了口气。 虽如此,但葛元徽已经认定是傅容心做的手脚了,可恨她今日辛苦一场,倒给薛执宜做了嫁衣裳! 她早晚得找机会收拾傅容心! 对于这件事,葛元徽若是纠结于此,只会显得她太过在意,便只能忍下这口气。 霍无忧的角度,薛执宜的小动作一览无余。 他眨了眨眼:此女当真是坏透了……简直和他不相上下。 几人在长青园的时候已然闹得十分不愉快,此刻自然也是客套几句后,就各自离开了。 …… 霍无忧回到自己的帷帐中,脸上仍是恹恹的。 早知道就不去玩什么捶丸了,平白被搅得心烦意乱。 见他如此,隋云朗问他:“你怎么这副德行?” 霍无忧坐下来,拿起桌上的茶一饮而尽:“我怎么了?” 隋云朗看着他,一脸鄙视:“你太没风度了。” 他倒也不恼,只托腮等隋云朗说完。 隋云朗道:“你们方才捶丸的时候,我就在边上瞧着,你没过多久要行冠礼了,居然还干得出这种戏耍姑娘家的缺德事,那赵莲惹你了?” “没惹。”他道。 “那你没事找事,是为什么?” 霍无忧没什么兴致和他打趣,只幽幽一叹:“因为我缺德。” 隋云朗哑然。 …… 这厢捶丸结束,没过多久,策论便也开始了。 虽说不少人是趁着春集,来这风景别致的凤鸣山透透气,但于春集而言,最有意思的到底是策论。 上百位士人在策论中高谈阔论,各抒己见,却又针锋相对,的确是十分难得。 策论之地于山坳中,以山间的一座观山亭为中心,在观山亭外,摆满了为士人们准备的桌椅。 再外围,地势略高,以彩旗和帷幔与士人们相隔,安排了众多观战的席坐。 薛执宜留了素月在帷帐里看家,只带了秋云前来。 此处热闹,她们到的时候,已经来了不少人,她们忙挑了视野好的位置坐下。 却没想到,傅容心也坐到了她们边上。 此时座位已经被占得差不多了,傅容心要坐在这,薛执宜也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不语。 策论正式开始前,大雍最有名的曲艺班会在此奏雅乐。 雅乐结束后,青天白日的,天空中绽开朵朵焰火,放烟火本就糜费颇多,又是在白日,足见定国公府的富贵。 主持策论的,是定国公府的小公爷,也就是葛元徽的兄长葛靖阳,将近而立之年,又蓄着胡子,让他瞧着略显老了些,但毕竟是华京第一美人的哥哥,瞧着倒是姿容俊逸。 策论的辩题由他公布,他站在观山亭中,道:“朝廷拟将建立义仓,以贮藏粮食,备灾年赈灾之用,并征义仓税,此乃利国利民之事,为何百姓却怨声载道,屡屡抗税?” 说罢,他又朝众士人道:“现以一炷香为限,一炷香后,各自落款,并暂时掩去姓名,一并上交。诸位皆是我大雍的有识之士,还望各抒己见!” 随着一声锣响,一炷香被点燃,众士人纷纷提笔思索,各自作文。 薛执宜的目光在士人们之间游走,似乎是在找什么人。 她今日,的确有一个要找的人,一个很重要的人。 这个人,就是前世的状元郎,或者说,前世原本的状元郎。 上辈子,最后春风得意马蹄疾的那位状元,是她那个废物大哥薛庭笙,只不过,这是薛振通勾结礼部尚书,将试卷调换后的结果。 真正的状元,是一个出身耕读之家的寒门子弟,姓姜,单名一个绪。 后来,这位姜绪发现新科状元的答卷,居然是自己亲手写下的那份,他就疯了一般去击鼓鸣冤。 但谁会相信,真正的状元不是尚书府的嫡长子,而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寒门子弟呢? 最终,求告无门的姜绪真的疯了,并在某天一早,被人发现投江自尽。至于是真投江还是人为,那就不得而知了。 这些事情,还是薛执宜在春风楼那三年,调查薛家冤案的时候,才得知的这件事。 上辈子,她也来过凤鸣山春集,同样是这个辩题,她依稀记得,那时候绝大多数人的答案,都是说百姓民智未开、目光短浅,要么就说地方官员贪污,不得百姓信任。 但唯有姜绪那篇回答异常出彩。 也正是因此,参加前世那场春集的薛庭笙也盯上了姜绪,并在打听后发现他家朝中无人后,才决定要盗用他的试卷。 这次薛庭笙没来,但不代表他就不会经人打听,再一次盯上姜绪,更何况…… 她看了眼身边的傅容心。 更何况还有傅容心这个带着前世记忆的人在这,她可不敢保证傅容心不会唆使薛庭笙和薛振通,再次调换试卷。 终于,找寻了半天的薛执宜,终于在士人里找到了那位姜绪。 他一身素白的粗棉布衣,虽洗得干净,但早已洗得发旧。此人五官柔和,眉目清隽,目光澄澈,带着读书人的谦和与书卷气,瞧着让人心头舒朗,如沐春风。 围观的席坐环绕着众士人,不远处,有个人在她专心致志时,遥遥望过来。 霍无忧想,自己约莫真是疯了,此刻坐在这里,总是忍不住往薛执宜的方向瞧,见她总盯着个模样还算好看的士人瞧,他也忍不住生出不悦。 他烦躁地支着脑袋:他的确有些喜欢上薛执宜了,可他并不觉得这是件不可控之事,横竖他没准备让人知道,也没打算真和她有点什么,说不准过些日子他就不喜欢了。 可现在看来,在他对薛执宜彻底失了兴趣前,还真是难受得要命,自己的心绪就这般被她牵着走,当真是不好受极了。 隋云朗问他:“你怎么回事?一整日都心事重重的?” 他把自己的视线从薛执宜身上挪开,啧了声:“没事,别问。” 第91章 傅容心挑拨却受挫 沈清棠从一开始就看到了霍无忧。 见他也正在往此处瞧,她羞怯地低下头来,可蓦地,她想起自己身边还有一个薛执宜,她心里咯噔一声,悄悄打量了身侧的人。 只见薛执宜正专心致志看着场上,丝毫没发现霍无忧似有若无的视线。 再看霍无忧……好吧,他根本没注意到她。 沈清棠托腮:这真是一场没劲儿至极的春集。 …… 这厢。 霍无忧虽是克制了自己不再偷看,但余光里,薛执宜一起身,他又不由自主地将他的视线牵了过去。 只见薛执宜不知怎的,突然离席,也没和薛如宁沈清棠她们一起,只带了自己的女使离开了。 隋云朗突然凑过来:“你今日怎么发呆个没完?那里有什么可看的?” 他答:“什么也没有。” 收回视线,坐正了身子,霍无忧兀自斟茶一杯,缓缓啜饮。 身旁,隋云朗还在喋喋不休着同他说着今年春闱中极有潜力的考生。 霍无忧就这般一言不发地琢磨了须臾,忽地起身:“我出去一趟。” “你又是要做什么?” 不顾身后隋云朗的声音,他的视线搜索着薛执宜的身影,朝她方才离开的方向走去。 …… 看着他们一前一后离开,沈清棠心里难受到了极致,眼底也有些酸楚,她眨眨眼,才没让那股辛酸随着眼泪漫出来……为何临安侯喜欢的人偏偏是执宜呢? 傅容心将一切尽收眼底。 真是奇了怪了,她不知道这辈子的薛执宜究竟是有什么魅力,恭王就算了,居然连临安侯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勾搭上了。 容貌在华京并不拔尖,才学也不如她,那些男人是瞎了眼吗? 不过无所谓,恭王也好,临安侯也罢,都是群短命鬼罢了! 看着满脸失落的沈清棠,傅容心有意无意哎呀了一声:“也不知道临安侯是怎么了,从捶丸那会儿,便总喜欢找执宜说话,此刻执宜才离席,临安侯便也不见踪影了。” 沈清棠斜睨她一眼,不语。 傅容心掩唇一笑:“说起来,临安侯生得俊逸,又出身高贵,多少闺秀春心暗付,不知沈小姐觉得临安侯如何呢?” 深吸一口气吗,沈清棠面含愠色:“傅小姐,我们好像不熟吧?” 上回在长青园,这傅容心便对执宜不怀好意,一听她说这话,沈清棠愈发生厌。 鄙夷地打量着傅容心,沈清棠道:“临安侯不是我的什么人,他心中所想,与我无关,也并非我所能控,更何况,执宜的婚约是陛下御赐的,你说这些话,是想要毁她的清誉吗?这样的话你敢到恭王和陛下面前说吗?” 傅容心瞪大了眼,一时愣住:“沈小姐,你误会了……” 沈清棠冷哼一声,压抑着因为辛酸而忍不住落泪的冲动:“执宜是救过我命的人,不管她做什么事情,我都不会讨厌她,临安侯亦然。至于我有没有误会,你心里明镜儿似的,你憎恨执宜,我又不是不晓得,如今竟挑拨到我身上来,我看起来像是傻子吗?” 被这般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傅容心有点没缓过劲来……没想到沈清棠看着蠢笨,却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 她眼皮颤了颤,心里恨不得当场把沈清棠的脑袋揪着一头撞死……沈清棠居然敢这么和她说话!上辈子活该落得惨死! 也难怪这辈子没嫁给薛庭笙,原来是被薛执宜那贱人救了,真是可恨! 但她的脸上还是强撑着笑意:“我只是随口一说,当真没有你以为的那个意思,沈小姐你也太多心了。” “表姐,你可不可以不要再针对三姐姐了?”一直沉默寡言的薛如宁会在这时候开口,是傅容心没有想到的。 只见她怯生生的,但眼底确实有着素日难得一见的坚定:“其实……其实你每次这般说三姐姐,就连我都能听出来你不怀好意,更别说三姐姐和沈姐姐了……” 她越说越小声,直到最后,几乎是整个人缩在沈清棠身边,但这些话还是落到了傅容心的耳朵里。 她气得嘴角有些发抖……薛执宜还真是会邀买人心,连上辈子默默无闻的薛如宁都帮她说话! 沈清棠就算了,连薛如宁都敢这般出言不逊,她算什么东西?一个末流庶女!她居然敢!回头定要让娘把她嫁掉,嫁得越差越好! 看着傅容心逐渐铁青的脸,沈清棠拉着薛如宁坐得又近了些:“别理她。” …… 此刻的薛执宜尚不知晓那边发生了什么,她绕到了观山亭后,那里有一处屏风,和桌案若干。 待众士人作答完毕后,他们的墨宝会被收到此处,并由邀请来的名士,从中甄选出观点鲜明又文采斐然的文章公读,再由众人讨论。 眼看着一炷香的时间快结束了,她提前来到此处,找到了负责此处的书童。 那小书童看着也不过十多岁,见薛执宜笑着,一瞬不瞬盯着他看,他一时手足无措。 “……这位小姐不知有何吩咐?” 薛执宜开门见山:“待会儿答卷收上来后,不知可否容我看看?” 对于这个奇怪的要求,小书童有些不明所以:“您的意思是?” 没等薛执宜发话,秋云便递上一锭银子,不由分说塞到书童手里。 书童怔住:“您这不合适……” 秋云又塞了一锭,书童仍连连摆手。 直到塞到第五锭,沉甸甸的银子至于让小书童有所动摇:“好好好……可是,可是小姐您总得告诉奴才,您究竟要做什么吧?” 薛执宜只是十分无奈地幽幽一叹:“你也知道,这样的春集只有士人能参加,我不过闺中小小女子,心有天高海阔,却从未有机会能一展胸怀,如今对于这个辩题,我亦有许多见解,所以我想在答卷中,添一份我自己的,这应该不难办吧?” “可这……”小书童挠挠头。 见状,薛执宜忙道:“不会让你为难,也不会让人发现,我只署上我兄长的名字,借他之名说几句话罢了,不会有事的!” 看着一脸真诚的薛执宜,以及手中的银子,小书童一咬牙:“那……好吧,待会儿你可得快点,要是被人发现,我就完蛋了。” 得到许可的薛执宜满目感激:“那就多谢了!” 于是,等到那些答卷被收上来后,小书童在屏风外守着,薛执宜让秋云挡挡,自己则在一堆答卷中飞快翻找。 每篇策论的背面,皆粘了张纸用于署名,薛执宜找了片刻,终于找到了姜绪那份。 如此还不算完,有条不紊地找到了另一份,那份策论的字迹苍劲有力,每一个笔锋都透着浓烈的野心,而背面的那张纸条,上面的名字,正是——薛庭柳。 正此时,一只手忽然按在了那一叠策论上。 薛执宜一惊,猛然回过头去,竟毫无防备跌进一双极好看的瑞凤眼。 第92章 诡计多端的小毒妇 只见霍无忧微微歪着脑袋,此刻正一脸玩味地审视着她。 和薛执宜猝不及防的四目相对,他看到了她正做着坏事时,那张平日里看似乖巧的脸上,正满是心虚与惊慌失措。 霍无忧的心咚地一声,振聋发聩…… 他的视线飞快闪了闪,似掩饰什么一般,他抬手摆弄了下自己头上的发绦,轻笑一声:“薛执宜,鬼鬼祟祟地做什么呢?” 被这般吓了一跳,薛执宜的心也跳得飞快,做坏事被抓包,让他短暂地心虚了一瞬。 但此刻,那小书童已在屏风外小声催促:“小姐,你好了没有?” 秋云见状,又给他递了个银锭:“快好了快好了!” 薛执宜压下心虚:今天这件事,无论如何她都要办成,不管是谁阻止! 于是她压下心虚,没回答他的问题,薛执宜忙将薛庭柳的名字贴在姜绪那篇策论的背面,而后把薛庭柳那篇文章揉成团,塞进袖口。 霍无忧阴阳怪气的哟了声:“你还怪缺德的,连寒门子弟的策论都换?” 闻言,薛执宜默默叹了口气,抬眼看着他:“这件事我劝临安侯别管,省得我又想起什么好不容易忘记的事情。” 这是在说霍无忧擅闯永平侯赵家的那件事。 霍无忧讷讷,压在一叠策论上的那只手被薛执宜撇开,而后,便眼睁睁看着她把那份偷天换日过的策论,混进那一叠纸中。 做罢这一切,此地便不宜久留。 两人刚走出屏风,薛执宜便突然止住脚步,骤然回身,教霍无忧险些一个没刹住,与她撞在一起。 却见薛执宜盯着他,虽仍笑着,但眼中满是不悦。 今日霍无忧贸然跟过来,总不能是闲得没事做拿她打趣,是他察觉了什么?和他现在在做的事情有关吗? 看着皮笑肉不笑的薛执宜,霍无忧心里也发毛:“怎……么了?” 他是对薛执宜动了心思,但也仅此而已,还没有到不可自控的地步,他就是好奇,好奇薛执宜究竟要在这个春闱将近时举办的,汇集天下士人的春集,做些什么事,或者说,薛家要做些什么事。 但让人意外的是,她居然只是为了调换一个籍籍无名的举子,与她二哥之间的策论,还真是让人准摸不透。 薛执宜率先一笑:“没怎么,只是临安侯似乎有话与我说吧?” 漫不经心嗯了声,霍无忧眨眨眼,托着腮,慢悠悠宰她身边踱步:“坊间传闻,你们薛家嫡庶两房之间针锋相对,水火不容,但现在看来,传言不足为信,否则你也不会将那样一篇针砭时弊的好文章,换成自己庶兄的名字。” “问完了吗?”薛执宜问她。 “问完了。”见薛执宜仍是一脸审视,他一摊手:“八卦之心,人皆有之,我平日闲来无事,就喜欢打听这些。” 闻言,薛执宜松了口气,不语。 可忽地,他话锋一转:“可惜。” 他说这话的时候尾音飞扬,似在和她闲话家常一般:“可惜啊,这只是基于你是傻子这个前提,而做出的猜想。” 他轻声一笑,蓦地靠近了薛执宜,教她眼中飞快闪过一丝波澜。 他声音放轻时,散漫而慵懒,还带着几分少年人的狡黠,可说出的话,却让薛执宜心中一震:“但若你不是傻子,而是个诡计多端的小毒妇,那我的猜想,就该变上一变……你不是想帮薛庭柳,你把那样一篇策论换给他,是想要他去死,不仅如此,你还想薛振通也一起死,对不对?” 薛执宜的手攥紧了,在抬眉看着近在咫尺的霍无忧,眼中只余警惕。 只见他那双瑞凤眼,似带着冷如剑锋的寒芒,在那张本身十分少年气的脸上,透出让人难以忽视的冷峭。 可忽地,他粲然一笑,瞬间如春风化雨般散去了他脸上所有的阴霾,仿若方才的一字一句,全部都是薛执宜的错觉。 “所以……薛执宜,你是小傻子,还是小毒妇?” 薛执宜缓缓眨了下眼,只转瞬间,就收敛了眼中的神色。 她后退两步,与霍无忧拉开距离,做作地捂着心口:“天呐,大正月的,侯爷你在说什么死不死的?真可怕。” 霍无忧抱臂看着她,显然心中已有猜测,所以并不因为薛执宜的装傻而不悦,他只微微抬眉:“我问完了,到你了。” “到我?”薛执宜还没出戏,仍捂着心口。 霍无忧点头:“到你问我了。” 只见薛执宜忿忿叹了口气,而后理直气壮对他摊手:“赔我十两银子。” 指了指自己:“我?” 薛执宜道:“对,方才若非侯爷打扰,我早就办完了,本可以少给一锭银的,侯爷难道觉得这笔钱不该你出吗?” 难以置信般,霍无忧嗤笑一声:“你搞清楚,是你在干换人文章的缺德事。” “也是。”薛执宜面露失落,收回了手:“这事的确是我做的不对,是我偷梁换柱、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登堂入室……” “别说了。”见薛执宜还提赵家那事,霍无忧屈服:“我赔。” 正准备拿银子时,他手一顿,忽而一笑:“钱袋子放下人那了。” 说罢,又故作为难般在身上摸索一阵,忽而,他也做作地“欸”了声,从头上解下那系着头发的绦子,递给了薛执宜。 “这绦子是金线织的,上头坠的红玉也是上品,这可不止十两,你赚了。” 薛执宜蹙眉,不是很想收下这私人物件,刚想推拒,便被他不由分说地丢到了秋云手上:“替你们小姐收好。” 而后又抱着手臂散漫一笑:“你若是不收,我怕你回头到处说我欠你银子。”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了。 霍无忧的心跳得厉害……他真该死啊,说好了是来办正事的,怎又痴缠上了?当真是误事! 这边,接过秋云递来的绦子,薛执宜在手里把玩了须臾:这种东西她怎么留?扔了算了。 但仔细一想,这种东西落到旁人手里,恐生变数,她藏好不让人瞧见就是了。 第93章 薛庭柳莫名得罪人 回到席上时,辩论正准备开始。 薛执宜刚坐下来,就看见沈清棠托着腮,眼圈红红的。 “怎么了?”她问。 见沈清棠不答,她又看了眼薛如宁,薛如宁却也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摇摇头。 沈清棠本就伤心,又见他们二人前后脚回来,她抽抽搭搭,一下子扑在了薛执宜肩上,也不说话,就只默默擦着眼泪。 薛执宜想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沈清棠却只是带着鼻音,道:“执宜,你别问了,我没事,让我靠一会儿就好。” 正此时,又一阵锣声响起。 终于到了公读策论的环节。 不出所料,和前世一样,大部分的观点仍集中在百姓的短视与地方官的贪腐上。 直到那篇让所有人都为之一震的文章出现。 观山亭中,葛靖阳身边,一书童拿着篇策论,高声朗读。 这篇策论的观点和所有人皆不同。 他认为,并不是百姓不愿意缴义仓税,而是根本无力负担,因为百姓的税本就已经太高了。 虽然写在《大雍律例》的税收并不高,但实际税收却远高于此。 各地世家大族根深蒂固,朝中官员多半出自世家,便得以利用其权力,暗箱操作,减少对亲族的税收。但每年各地上交朝廷的税收又有定额,就只能从百姓手里盘剥。 陛下觉得税不高,所以想征义仓税,可这是下层的逐级欺瞒,才导致陛下误判。 再者,朝廷按人口给百姓分配田地,其中二成为永业田,可世代承袭。但官员用尽手段强征税,逼得普通百姓难以为继,不得不卖掉永业田,甚至卖身为奴。百姓成了世家的家奴,他们世代承袭的永业田,自然就收归世家。 世家占据一地多数土地,却逃税,百姓负担日盛,于是产生更多百姓为了生存自卖为奴。如此下去,盛者愈盛,贫者愈贫,会伤了大雍的根本。 而要根治,便不是一个义仓税的问题,而是应该改税,不再按人口征税,而是按手中所持田地。 待这长篇大论被读完,一时间,万籁俱寂。 唯有姜绪扬着脸,眼中是昂扬的斗志,眼眶里还含着热泪。 渐渐的,所有人都开始议论纷纷。 这个观点并非没有其他人想到,而是实在太过辛辣,或者其本身就是出身世家大族,又怎可能说这种自绝后路的话? 薛执宜看了眼霍无忧的方向。 这就是为何,方才霍无忧会觉得,她这般偷梁换柱,会害了薛庭柳,甚至薛振通。 对于这篇文章的讨论,寒门子弟多半支持,而世家子弟则想尽办法打压之,讨论针锋相对,僵持不下。 虽讨论没有定论,但还是得将今日公读的文章,其作者一一公布。 也有不少人好奇,这篇过于大胆的文章,究竟出自谁手。 姜绪扶了扶自己的衣襟,扬着脸,好整以暇。 只见葛靖阳翻开了其背后的署名,只见他的眉宇微微一顿,但很快这一点异样便被掩去:“此篇策论出自——薛庭柳。” 瞬间,又是一片哗然。 望向薛庭柳的方向,只见他坐于众士人之间,眼底轰然一震。 寒门子弟此刻皆惊叹不止。 “薛庭柳?他不是户部尚书之子吗?如此出身,却能体恤民情,又文采斐然,可见其果如传言所说的那般天资出众!” “你有所不知,户部尚书亦是寒门出身,可见薛尚书教子有方,更不忘出处,实在难得。” “有如此这般父子二人在朝为官,我大雍后继有人,江山亦有清明之望啊!” 第一次,薛庭柳觉得周遭的惊叹之声那般刺耳……是谁?谁干的?! 对上葛靖阳的视线,他只觉如坐针毡。 周遭的世家子已然陷入沉默。 但凡身在朝堂之中,谁人不知恭王最受世家拥趸?恭王一党代表的是各大世家的利益,而薛振通虽寒门出身,但早已入恭王麾下,更是和恭王有姻亲在,如今他薛振通的儿子写这样一篇文章,是什么意思! 听着这议论声,薛执宜的嘴角不禁扬起。 恭王的生母葛贵妃出身高贵,世家多半偏向恭王。 而珹王的生母不过宫女出身,因此并无母族支持,为和恭王分庭抗礼,珹王一直试图扶持自己的势力,最便捷的方式,就是拉拢一些本就不满珹王党的世家,再扶持登科入仕的寒门子弟成新贵,让他们成为自己的党羽。 所以上辈子,姜绪会被换试卷,不光是因为薛庭笙无用,更是因为,这是珹王和恭王角逐的结果。 以姜绪的才华,珹王一定会想法子吸纳他,而将姜绪的试卷换给薛庭笙,于恭王而言,既除掉了一个未来会和珹王勾连的朝臣,更扶持起了一个会忠心于自己的薛庭笙。 如今薛执宜这么一换,不仅可以暂且掩下姜绪的锋芒,保住他的性命,更是搅乱了恭王的视线,让他对薛振通的立场产生怀疑,也让薛庭柳这个隐藏在恭王党里的珹王党,被恭王盯上。 事已至此,薛庭柳只能起身相拜:“不过是薛某几句浅薄之见罢了,让各位见笑。” 而姜绪早已怔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切……这分明是他作的文章,怎么就成了旁人的了? 他攥着膝头的衣摆,嘴唇也有些发抖。 身旁,一个举子问他:“姜兄,你怎么了?” 姜绪咬牙,只定定摇了摇头:“无事……” 对方是尚书府的公子,而自己千里迢迢赴京赶考,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他又不是没见识过权势的可怕之处,他如何拗得过这般出身的人? 重生过的傅容心如何会不知道上辈子这篇文章是谁写的?她扭头看着薛执宜,猜到了这个始作俑者就是她。 不过,傅容心暂且想不到那么深,以为是薛执宜只是单纯不想让薛庭笙如前世一般,通过这种手段考中状元罢了。 她暗自冷笑:薛执宜当她是白重生的吗?只要她向傅泠和薛振通提议,最后姜绪的试卷还是会被换给薛庭笙。 难不成她薛执宜以为,自己救得了一个沈清棠,就能救得下所有人吗?真是不自量力。 第94章 谁还没有个把柄了 春集结束的时候已经是薄暮时分。 凤鸣山的山脚下,所有人都在准备各自散去。 薛执宜的马车跟在一个落单的举子身后,直到与那举子并行时,她才撩开窗幔。 姜绪那双清隽的眼却溢满了心事,这般失魂落魄地走了许久,才注意到身旁的马车里,有一个女子探出头来,正看着他。 他愣了愣,确认这个生了双柔婉杏眼的女子是在看自己,他才道:“这位姑娘有事吗?” 薛执宜的笑渐深:“春集并非会试,姜公子不必如此难过。” 姜绪虽觉得薛执宜莫名眼熟,但可以肯定,自己从认识眼前这个人,旋即,他反应过来:“是你换了我的策论?” 薛执宜只坦然看着他,不置可否:“你在春集这般锋芒毕露,是为了替自己寻一个伯乐,对吧?” 姜绪满目愠色,他攥紧了自己的拳头,冷呵一声:“你是高贵的华京世家小姐,永远不会明白,我这般冒着得罪其他世家的风险也要强出头,是有多少不得已的理由,或许你只当这是个玩笑,可与我而言,却是错失了一个极其重要的机会。” 薛执宜不语,此刻姜绪并不知道缘由,恨她是应当的。 沉默须臾,她只道:“姜公子,你不必担心,很快你就会有伯乐相邀。” 说完,也不顾姜绪满脸不解,就默默放下窗幔离开了。 马车里,她松了口气,今天这件事总算是办成了,接下来就看薛庭柳的了。 毕竟,单靠姜绪收敛锋芒,并不能够完全避祸。 前世,薛振通早就已经勾结了主持科举的礼部尚书,即便现在没有在春集盯上姜绪,以他的才学,在会试中同样锋芒难挡,还是有可能被礼部的人选中,让他做薛庭笙的垫脚石。 所以,姜绪也需要一个靠山。 而珹王就是那个切切实实的靠山。 薛庭柳这个人,不会因为今天这件事而消沉,他无论什么时候,都会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如今这种情况,他一定会想要找到这篇策论真正的作者,并将其收入珹王一派。 即便珹王也不是什么好人,但至少,恭王党不会愿意在这件事上留下把柄给珹王抓,如此一来,方可以保住姜绪。 正想着,忽地,只听咚咚两声,似有什么人在敲窗。 薛执宜拉开窗幔,只见一匹上品红鬃马的背上,一个红衣少年正朝她翩然笑着:“哎。” 又是霍无忧?薛执宜心道如此。 他一天天的很闲吗? 只见他弯下腰来,让自己靠近她些许,神神秘秘道:“你怎么还敢去寻他?你还挺可恶的,做了坏事,居然还不躲着点,你不怕他记恨你啊?” 薛执宜耐着性子,默念了几句“他是临安侯,不要惹”,才终于压下心口的无名火。 见薛执宜不理他,他也不知收敛:“你怎么不说话?” 薛执宜朝他扬唇一笑:“的确可恶,正如临安侯现在这般,居然不知道躲着点我。” 不就是把柄吗?谁还没有呢? 霍无忧非常认可,点了点头:“那咱们还真是可恶得不相上下。” 此刻华灯初上,随着天幕逐渐黑沉下去,华京的夜市也逐渐热闹起来。 霍无忧坐直了身子,没继续找薛执宜说话。 从薛执宜的角度看,只看到霍无忧高坐于马背,也不拉着缰绳,只抱着臂,悠闲地看着街景,任由自己高高束起的头发,随着马背的晃动而一摇一晃。 他生得张极好看的脸,也是张十分具有迷惑性的脸,任谁看了,都觉得散漫又随性,像个不学无术的纨绔,总之没个正型。 可偏偏薛执宜知道,他不简单,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他似乎都在悄悄筹谋什么大事。 不过总之,她也相信霍无忧是个聪明人,不会将今日之事外传。 想到这里,她便也放下窗幔,将他隔绝在车外。 正此时,一阵喧闹声,伴随着尖叫,让薛执宜心里蓦地一惊。 突然,马车也剧烈摇晃起来,若非薛执宜扶稳了,就要和薛如宁一起从座上摔下来。 车外,两匹马带着辆马车横冲直撞,那马发了性子,竟就这般撞在薛家人的马车队伍里。 道旁就是金缕桥所在的江面,薛执宜和傅容心的马车一前一后,被这么一撞,他们的马也受了惊吓,几乎就要带着马车翻进湖里! 见薛执宜那辆马车的车夫已然惊慌失措跌下车来,霍无忧心道不好,连忙下马,一个箭步拉住那马的缰绳,暂时控制住不让马往江水里冲。 而后翻身上马,将其驭住,这才没有让那马在闹市中乱闯。 薛执宜掀开车帘时,就看见马背上的霍无忧已然将那匹马控制住,这般一番折腾,那让那没系绦子的头发一时有些凌乱,他微微侧首回望,问她:“没事吧?” 夜市灯火迷离,她看不太清霍无忧眼中的神色,只觉得她的身影有些模糊,朦胧间,竟莫名觉得,这身影……似乎在哪里见过…… 但随着一阵尖叫,她的思绪被打断。 此刻,马车已被霍无忧停下了,她下车,只见跟在她身后的那辆马车竟掉进了水里。 傅容心和彩织在水里浮浮沉沉,薛家的仆妇和护卫们连忙下饺子一般跳下去救人。 等到傅容心被捞上来时,已被江水浸透,面色惨白地瑟瑟发抖。 周遭之人早已对她这衣衫不整的狼狈模样议论纷纷,更是让素来心高气傲的傅容心窘迫不堪。 薛执宜嫌弃蹙眉,道:“给她们俩拿毯子。” 此番场景,实在轰乱不堪,霍无忧唤了声:“雁归。” 便有一个护卫打扮的少年跑来,抱拳道:“侯爷。” 霍无忧的面色不大妙,他冷声:“闹市纵马,已然犯律,将车里里外外的人都先扣下,送往皇城司发落,也传话皇城司,不管这辆车是谁家的,都望他们秉公处置。” 雁归应了声是,便让临安侯府的护卫将那群人带走了。 还能是谁家的?薛执宜心道:左不过是葛元徽的报复手段,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只是如今,薛家的两辆马车,一辆掉水里了,傅容心这德行,也是走不回去了。 只见傅容心恨恨瞪着她:凭什么都是被葛元徽报复,就她薛执宜有这样好的运气能逃过一劫!真是不公! 面对傅容心恼羞成怒的眼神,薛执宜想着,干脆把她丢这算了,看着真烦。 却忽地,霍无忧在她面前打个响指:“哎。” 薛执宜在看他,目光也友好了许多:“方才多谢临安侯。” 霍无忧得意地抬了抬下巴:“小事一桩,我好人做到底,送你回去?” 见薛执宜面露犹疑,他道:“我有车,不坐算了。” 看着自己身边惊魂未定的薛如宁,薛执宜只道:“那就劳烦临安侯了。” 第95章 霍无忧孔雀开了屏 于是她们那辆马车给了傅容心。 薛执宜与薛如宁,以及秋云素月,便被带着到了霍无忧所在的马车前。 只见霍无忧一把撩开车帘,朝里头道:“隋云朗,出来骑会儿马。” 里头的人有些不耐烦:“你一天天的能不能安生些?” 见状,他干脆半个身子探进去,一把将里头的人薅出来。 那人被揪着:“霍无忧你疯了吧?” 话音未落,他就注意到了正看着他的薛执宜和薛如宁,登时,那张还算温润如玉的脸闪过一瞬尴尬,领子还被霍无忧揪着,就对她们二人打招呼:“二位好啊。” 霍无忧不由分说提着他下了车,这才对薛执宜道:“请便。” 薛执宜眨了眨眼,不语:这车坐得,多冒昧啊。 车终于被腾出来,她们四人坐了进去。 只见这车中宽敞温暖,泛着好闻的檀香气息,车内的雕花还带着极具西北特色的纹样,当真比她们自己的那辆车舒服多了。 此刻的薛执宜没听到车外,那两匹马背上的人正在窃窃私语。 隋云朗用手肘拱了拱霍无忧:“你怎么回事?” 霍无忧心虚地发着呆目视前方:“什么?” “别装死。”隋云朗道:“你今日怎么了?像个开了屏的孔雀,从捶丸开始便与薛三小姐主动接近,方才瞧见她和个举子说了几句话,便说什么也要凑上去,你该不会是……” 霍无忧啧了声:“是什么?我是觉得她这个薛家人行动可疑,又担心春闱将近,她想利用拿举子做什么小动作,自然得盯紧些。” “你最好是。”隋云朗嘁了声,压低了声音:“别怪我没提醒你,年关一过,春暖花开,你就算有什么心思躁动难耐,也千万别打她的主意,薛家是恭王党,她又是恭王未过门的小王妃,你……” 霍无忧突然推了他一把:“闭嘴吧你。” 隋云朗无语:“你不识好人心,我还不是怕你被美色蒙了心,到时候做出什么没脑子的事,再误了要紧事。” 见霍无忧还瞪他,他道:“我同你说,但凡陷入男女之情的,一个个脑子都跟掉井里了一般,没救的……哎你慢点!” 霍无忧打马走到了马车前,将隋云朗甩在身后。 马车停在薛府外,薛执宜下车的时候,正对上傅容心愤恨的眼神。 她裹着毯子瑟瑟发抖,却还不忘死死瞪着薛执宜。 薛执宜也不知道她脑子是进了几斤水,她自己去惹葛元徽,结果被人报复,她倒好,拐着弯恨到她薛执宜身上。 薛执宜还觉得自己是被她连累了呢。 霍无忧也翻身下了马,他打了个呵欠:“把你送到这,算我够意思了吧?” 面对他,薛执宜终于带上了笑意,朝他躬身一鞠:“今日多谢临安侯。” 霍无忧的心情似乎也好了些,他轻笑:“不用太感激我,邀我进门喝茶致谢也是不必了,我一向是这般热心的。” 她什么时候说要邀他进门了? 不过她也怕再这么说下去,霍无忧就这要进门了,于是从善如流道:“更深露重,执宜便不多留侯爷了,侯爷夜深慢行。” 说罢,又是一拜,才随着来门外接驾的薛家仆婢进了门去。 看着薛执宜的背影,霍无忧深吸了口夜间冰凉的空气,那股堵在心口的闷气也不知何时散了。 隋云朗啧了声:“还看?” 霍无忧回过神,翻身上马:“走了,回府。” 闷哼一声,隋云朗兀自上了马车,看着马背上笑意盈盈的霍无忧,他道:“看看你这副孔雀开屏的样子,真是要完蛋了!” …… 鸿影斋。 烛火幽幽,薛庭柳的脸阴沉得吓人。 他的手指攥着张纸,咯咯作响。 今日他算是被人摆了一道,这个人是谁?他的政敌,还是说,他的仇人? 看着幽暗的室内,他脑子里莫名浮现出薛执宜那张可恶地脸。 不知为何,有她在的地方,总是会发生这种离奇之事,还是说……这原本就和她有关呢? 想到这里,他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那篇文章,的确是针砭时弊,文采斐然,且字迹如行云流水,颜筋柳骨,整篇策论一气呵成,竟无一处涂抹。 这篇文章的作者倒是个人才。 他去春集,本就是奔着为珹王殿下搜罗羽翼去的,可惜啊,今日这位人才的名字,让他顶替了。 是该让国子监那边根据笔迹找找,他也很好奇,能写出这篇策论的人,究竟是谁。 …… 青云斋。 傅容心来的时候,薛振通正愁眉不展。 “姑父。”在薛振通面前,傅容心总还是顾及着些,不似面对傅泠时那般撒娇。 “姑父可是在为表兄的春闱一事忧心?” 即便如今与傅泠关系淡漠,但傅容心仍是他女儿,且还是他当上国丈的指望,自然是疼爱的。 他的神色和缓了些许,眼神示意遣退侍者,道:“他的文章,我亲自瞧过,还是不成气候,这次想要中榜,只怕仍是虚悬。” 傅容心坐下,想了想,道:“既如此,姑父可有想过旁的法子?譬如……动用您和礼部那边的关系,物色一个无家世,又颇有才学的举子——偷天换日?” 闻言,薛振通也是一顿,他未曾将自己的打算告诉傅容心,却没想到她自己也猜到了这一层,不过转念一想,毕竟是凤凰天命,聪颖些也不足为奇。 便道:“只可惜,礼部尚书方鸥来了消息,说今年春集之中,实在难找到出类拔萃的举子。” 话至此处,傅泠微微一笑:“这次春集,容心也去了,倒是有一个不错的人选,想要向姑父举荐。” 薛振通却是轻笑了两声:“你个女儿家懂什么文章策论?” 说罢,没等傅容心开口,他又道:“方鸥倒是说了,春集上虽未发现什么才学卓群之人,但在国子监的文章中,倒是寻得了一个姜姓举子,且家中无人做官,本是最合适的人选,可惜啊。” 傅容心眉头一蹙:这说的想必就是姜绪,上辈子薛庭笙用的也是他的试卷,这辈子难不成还有什么变故不成? 却听薛振通道:“可惜,这位举子被珹王看中了,已然成了珹王府的座上宾。” 傅容心愕住:怎么可能?薛执宜再有本事,难不成还能连珹王的心思都算中了? 只见薛振通冷呵一声:“方鸥虽是效忠于恭王殿下,但那个老东西圆滑,怎会愿意冒险得罪珹王?事已至此,恭王也不愿意再行此偷天换日之事,以免给珹王留下把柄。” 他长长叹了口气:“如今看来,就只能指望你那不成器的兄长,能不能凭自己的本事中榜了。” 第96章 你可想过离开薛家 傅容心不信薛执宜有此等本事,薛执宜至多只是在后宅中,又怎可能牵涉朝政?更何况,她上辈子是做了皇后的,连她都不大明白的事情,薛执宜一个野种,一个娼妇,凭什么! 傅容心的心绪还没来得及平复,就听得一阵敲门声。 “何时?”薛振通问。 门外,瑚白答:“回老爷,荣家来信。” “拿上来。” 瑚白应声,进门将一封信递了上来。 薛振通一目十行看过,没见的愁色逐渐散去。 待瑚白退下,傅容心才问:“姑父,怎么了?” 只见薛振通抚掌而笑:“好啊,好!” 在傅容心的不解中,薛振通道:“礼部尚书是不顶用了,但荣家在十里县抓到了一个逃犯,这个逃犯,正是礼部侍郎卢家的幼子卢彦,礼部侍郎在恭王与珹王两党间举棋不定,如今有这么个人质在手,还怕那卢敏淳不为我所用吗?” 他搁下那封信,抿一口茶:“方尚书或许不愿为了名利冒险,但卢侍郎会为了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而拼了性命!” …… 瑚白转头就将此事报告给了薛执宜。 薛执宜摆弄着棋子:卢家的儿子被荣家抓了,薛振通以为就可以借此控制卢敏淳,可惜,荣家是薛庭柳的人,薛庭柳又和他不是一条心。 薛振通只怕错了主意,正欢天喜地往薛庭柳的陷阱里跳。 正思索着,素月报:“小姐,五小姐来了。” 薛执宜抬眉,只见薛如宁自上次春集后,整个人都明媚了不少,进门时的脚步都是轻快的。 “三姐姐!”她在薛执宜面前坐下,郑重其事将一只盒子放在薛执宜面前:“三姐姐你看。” 薛执宜打开,只见里头是一整叠房契。 她眼睛一亮:“你都办好了?” 薛如宁点头:“我的房契都收好了,这些是姐姐的,姐姐看看,可有什么不妥的?” 薛执宜轻笑一声:“没什么不妥的。” 看着薛如宁,她道:“福禄坊破败,又有流民盘踞那处,房屋和地价皆低于市价,但用不了多久,便能以高于市价的价钱出手,且根本无需我们费心去卖。” 薛如宁眼中闪了闪:“我相信姐姐!” 说到这个,薛执宜问她:“如宁,你可有想过自立女户?” 薛如宁一愣,:“按大雍律法,女子倒是可以脱离本家,自立户籍,可……除了不被家族接纳的孀妻寡妇,谁又会那么做呢?” 薛执宜却道:“若我想这么做呢?” 闻言,薛如宁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可三姐姐不是已经有婚约了吗?” 而且她不明白,三姐姐作为薛家的嫡女,从不缺体面,在这个家待得好好的,怎么会想要离开? 薛执宜一时也不知道和她解释这件事,总不能说自己想要抗旨吧?于是只反问她:“那你呢?相比于有朝一日,被父亲随便嫁给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你会不会想带着银子离开,自立门户?” 眨了眨眼,薛如宁才在犹豫间缓缓点头:“三姐姐,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我不想被安排着嫁人,而且……不知为何,待在家里,我总觉得有些害怕。” “害怕?”薛执宜没明白她指的是什么方面。 薛如宁点头:“这几日去福禄坊,我方知道世上有许多人连吃一顿饱饭都艰难,我忽然便不明白了,为什么薛府里的人,已经过着比世上的人都好的日子,却还是不满意,还是这般害来害去的?夜里想起,只让人毛骨悚然。” 她说着叹了口气:“三姐姐,我想离开。” 薛执宜也愣了愣,随即,宽慰般展颜一笑:“别怕,若有你自立门户的那一天,我陪你一起,我也不想待在这里了。” 薛如宁的表情缓和了些许,却还是忍不住问:“可是三姐姐,你真的可以吗?” 薛执宜托腮,缓缓一笑:“一定可以。” …… 水榭佛堂。 傅泠跪在那慈眉善目的观音像面前,却一整日都静不下心。 在旁桌案上抄经的傅容心道:“娘,我今日本想去劝劝爹,不要因为旁人与娘生了嫌隙,可还没来得及开口,荣子滢那贱人就让人来请,说是她害喜得难受,要爹去陪她,真是矫情。” 傅泠拨动佛珠的手停下了,她睁眼,眼底满是阴鸷:“自从荣子滢过了妾礼,名分一正,老爷便巴不得日日宿在折芳院,自那日在安闲居与我大吵一架后,就已经一个多月未曾与我见一面了,少不得那贱人私下挑拨。” 笔尖上,一滴墨水吧嗒落在宣纸上化开。 傅容心烦躁得很:“娘,咱们可不能让这种人给拿捏了。” 傅泠的额角跳了跳,面对观音像,她合着掌心,举过头顶一拜:“她肚子里的那个孽障,绝不能生下来,若是再生出第二个薛庭柳,那咱们家就真成了荣家人的天下了。” 皱着眉,傅容心道:“薛府如今还是娘当家,要除掉一个未成形的野种,那还不容易吗?” 可傅泠却是恨恨道:“你不懂,那贱人如今提防我,一应用度都不过公帐,都是由老爷私下批了银子,让她的心腹亲自去外头采买的,咱们根本插不上手。” 不料,傅容心却是蓦地一笑:“娘糊涂了?” 傅泠不解,只听傅容心道:“娘,谁说走私账就滴水不漏了?相反,若出了事,反而能洗脱我们的嫌疑。” 傅泠一愣:“是啊……” 傅容心继续落笔抄录着佛经:“娘啊,你就放心吧,这种小事,不劳娘费心。” 忽而,门外的邢妈妈敲门道:“夫人,宫里递了帖子给三小姐。” 薛执宜?傅泠的面色变得生硬了几分:“拿来我瞧瞧。” 看罢,她不咸不淡道:“是安乐郡主,请执宜三日后往建章宫一叙,指名道姓只让执宜去,应当是私宴。” 又将帖子给了邢妈妈,让她给薛执宜送去。 邢妈妈一离开,傅泠的嘴角才垂下来:“她有本事,上回救人,倒让她搭上了郡主,不过是巧言令色,擅长谄媚讨好罢了,也亏得郡主吃她那一套。” 傅容心只是淡淡一笑,不语:薛执宜还挺喜欢和死人混在一起的,能救下姜绪算她走运,难不成还以为自己能改变太后和郡主的命运吗? 第97章 家族荣辱系于她身 薛执宜也不知道为何霍知愉会突然想见她,但帖子既下,她也没有理由拒绝。 于是便早起,换了身水蓝色的广袖长袄,并洒金百迭裙,将头发仔仔细细梳了个随云髻。 薛如宁不由得感叹:“三姐姐这般打扮真是好看极了。” 闻言,薛执宜只莞尔:“可惜这次不能带你一起去。” 薛如宁支着脑袋:“三姐姐你要早些回来,我前几日去福禄坊,看见家新开了家点心铺子,我想去买些时新糕点,等你回来了咱们一起吃。” 薛执宜点头:“那你别出去太久,早些回来。” 薛如宁乖巧应下。 …… 马车出了薛府的大门。 车停在宫门外,她只带了秋云,留素月在绛雪轩中看家。 但宫禁森严,薛执宜下车随宫人步行,秋云不能跟随,只能留在宫门外等待。 宫道绵长,宫墙森严,抬头的时候,薛执宜只觉此处金碧辉煌,但或许是因为阳光不太容易照进来,宫道显得有些阴凉。 这还是她第一次进宫,上辈子,傅容心就是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吗? …… 与此同时,翠微宫。 一女子身居高位,仪态万千,虽已四十多岁,却尤可见其姿容丰美,正是葛贵妃。 此刻,她却有些烦闷地揉了揉额角:“自安昭仪得宠以来,可谓一枝独秀,后宫哪还有旁人说话的份儿?不过一个舞姬罢了,也不知道陛下哪来的那么大兴致。” 葛元徽坐于下首,只宽慰道:“姑母也说了,不过是一个舞姬罢了,如今皇后无子无宠,姑母却有两位皇子,整个后宫,到底是姑母您说了算,一个不成气候的新人,又哪能有本事与姑母相提并论?” 这番话并未让葛贵妃心中缓和多少,她深深叹了口气:“崇儿已非稚子,有自己的主意,又哪里是本宫能左右的?陛下提防着外戚,崇儿也一样不希望自己的未来的皇后出自葛家……毕竟是帝王家,即便是亲母子也难交心。” 闻言,葛元徽温婉的眸子缓缓低垂:“只要殿下心中有元徽,哪怕一丝一毫,元徽也有信心凭自己促成此事,只是……” 葛贵妃打量着她:“本宫知道你想说什么,本宫也听说了,崇儿从前有意拉拢薛家,但其实对这个赐婚并不满意,如今不知怎的,竟对那丫头起了兴致。” 说罢,她又缓缓一笑:“元徽,你这些年在做什么?怎么连那样一个野丫头都比不过?” 此言一出,葛元徽的嘴角蓦地垂了下来:“元徽愚笨,不知如何讨殿下欢心。” 葛贵妃摇了摇头:“你若愚笨,这世间便没有聪明人了。” 看着葛元徽比她年轻时还要明艳几分的脸,她道:“下次说丧气话之前,先照照镜子,你这张脸,没有哪个男人会不为之心颤的,便是崇儿,也始终是个男儿,他会动心的。” 葛元徽抬眼,不甘地看着葛贵妃。却听贵妃笃定道:“自古一朝天子一朝外戚,新的外戚上位,上一批外戚难免落寞,太后的母族也曾风光无两,可你看如今朝中,可还有他们的一席之地?元徽,你是葛家唯一的女儿,葛家往后几十年的繁荣系于你身,拿出你的本事,明白吗?” 只见葛元徽眼中一颤,她起身一拜:“元徽谨记姑母教诲。” 贵妃这才稍有欣慰:“崇儿对薛执宜也不过是一时兴起,似她那般资质的女子,华京官门数不胜数。” 可一想到自己在薛执宜那吃的亏,葛元徽便恨极了:“今日薛执宜就在建章宫,姑母若是能见见她,或许就能明白,她并不是什么好拿捏的人。” “建章宫?”贵妃眉头一皱:“能得太后青眼,或许真如你所说,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啊。” 正此时,只听一阵脚步声,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一路小跑闯了进来,他的身后,还跟着几个宫女太监。 “母妃!” 那孩子的眉目看着和顾世崇有几分相像,正是皇九子顾世英。 贵妃的神色都随之柔和了下来:“英儿来找母妃,可是今日的书都温完了?” 九皇子重重点头:“今日是无忧哥哥的生辰,他要在皇祖母那行加冠礼,英儿想前去观礼,也想和无悔哥哥一同玩乐,便早早读完了书,母妃能陪英儿一块去吗?” 捏了捏九皇子的小脸,贵妃面露慈爱:“英儿最喜欢热闹了,那母妃,便也陪英儿过去凑这个热闹。” 得了首肯的九皇子欢欣雀跃,她拉起了葛元徽的手:“元徽姐姐也一块去吧,皇祖母最喜欢你了。” 上次长青园的事,让葛元徽想起太后时还有些发怵,但想到薛执宜也在,又怎愿意露怯?便道:“臣女遵九殿下之命。” …… 建章宫正殿。 薛执宜到的时候,正殿已经布置妥当,可谓张灯结彩,宫女们进进出出准备酒席,倒是声势浩大。 一个私宴,也这般隆重吗?薛执宜倒有些好奇起来。 正此时,她却忽见一个熟悉的面孔缓缓走进殿来。 那人也发现了她,背着手朝她而来。 “你怎么来了?”霍无忧似乎心情不错。 薛执宜行了一礼:“没想到临安侯也在此。” 闻言,霍无忧失笑:“你不会不知道今日是来做什么的吧?” 眨了眨眼,薛执宜一时没明白,难道不是霍知愉邀请她来的吗? 正此时,只听一人高声:“太后到!” 只见太后由女官扶着,从殿后而来,而身侧的霍知愉瞧见了薛执宜,遥遥朝她一笑。 薛执宜跪而行礼:“臣女参见太后。” 建章宫的院子里安置了坐席,太后落座于上首。 她一笑:“起来吧,薛家丫头,不必拘束,都坐吧。” 谢了恩,薛执宜便在霍知愉的招呼下,一起坐到了太后的右手边。 霍无忧在另一侧坐下:“还是外祖母疼孙儿,特让陛下允了我今日留在宫中。” 太后一笑,脸上的皱纹都挤作一团:“毕竟是你的冠礼,还是得有自家长辈在。” 闻言,霍无忧微微抬眉,瞧了眼薛执宜,他的笑不动声色加深了几分。 薛执宜这才恍然:今日居然是霍无忧的生辰,还是冠礼,怪不得他方才会那般反应。 见她神色有异,霍知愉小声道:“平日宫里实在是太无趣了,难得有这种能下帖子的机会,我当然要执宜姐姐你进宫来陪我玩了。” 第98章 霍无忧的至暗时刻 这般热络地聊了一阵,忽想起什么,太后问身边的女官:“施绮,无悔那小子呢?” 那个被唤作施绮的女官二十多岁,容貌清秀,看着是个机灵的,她道:“方才柴月带小公子去换了太后您赐的新衣,想必该来了。” 说话间,只听一个稚嫩的声音风风火火由远及近:“外祖母!外祖母您怎么知道我近来最喜欢紫色了?” 霍无悔跑来的时候,脖子上的金麒麟项圈被摇晃得哗哗作响,一身紫色袍子,愈发显得这孩子贵气十足,纨绔的气质较霍无忧更甚。 太后佯嗔他:“怎么换个衣服换了这么许久?柴月,你说。” 跟在霍无悔身后的柴月调笑道:“换衣裳的时候,小公子又同鹦哥儿吵起来了。” “我才没有呢。”霍无悔撇着嘴:“是外祖母您养的鹦哥儿嘴太刁了。” 忽地,霍无悔注意到了薛执宜:“这位姐姐是谁?从前怎没见过?” 薛执宜微微一笑:“我是郡主的朋友薛执宜,承蒙郡主相邀,前来观礼。” 霍无悔一喜:“姐姐生得真是好看!” 说话间,他的脚步就要往薛执宜那里去。 却被霍无忧冷不防叫住:“霍无悔,过来。” 霍无悔脚步一顿,扁着嘴,转过身去看他二哥,然后闷哼一声,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在霍无忧身边入席。 薛执宜没忍住轻笑一声,脑子里却忽然想到了霍无悔前世的结局。 前世,他的外祖母与哥哥姐姐相继离开,只余他孤身一人,还背上了罪臣亲弟的名头,以赵煦的幼子赵亨为首的几个纨绔拿他取乐,将他绑在烈马身后拖拽而死。 因赵煦为朝中重臣,而霍无悔不过刑家之子,无人为他鸣冤,更没有人愿意得罪赵家,几个纨绔不过在监牢中待了半个月便被无罪释放。 薛执宜深吸口气,让自己回过神,至少她不能让在座的几人察觉有什么不妥。 此刻这一家人说笑着,不知不觉就聊到了今日的冠礼。 只见霍知愉道:“二哥哥都是要加冠的人了,还这般粗枝大叶,前些日子参加个春集,都能把自己的发绦弄丢了。” 此言一出,薛执宜和霍无忧二人齐齐心虚了一瞬。 不对……薛执宜心道:她心虚什么?那明明是霍无忧给她抵债用的。 霍知愉却毫无察觉二人的神色有什么不妥,还絮絮说着:“幸好往后都戴着发冠,便也用不上绦子了。” 见霍无忧难得地没有和她相互揭短,霍知愉反倒有些无趣起来。 想到什么,她忽而用手肘点了点薛执宜:“对了,今年的宫花甚是别致,外头的买不着的,待会儿离宫的时候,嫂嫂挑几支去,如何?” 突如其来的称呼,让薛执宜也一怔。 话音未落,一颗花生不偏不倚砸在霍知愉脑袋上,她哎呦一声,斜瞪着霍无忧:“二哥哥你发什么疯!” 只见霍无忧的神色紧绷得厉害:“你……瞎喊什么?” 捂着脑袋,霍知愉委屈得很:“舅舅已经将执宜姐姐赐婚给了恭王哥哥,虽然现在这么喊于理不合,但她早晚都是我嫂嫂,这里又没有旁人,我喊喊怎么了!” 霍无忧的呼吸蓦地一窒……完了,他方才在想什么? 他此时此刻巴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因为他自己的那点小心思,让他方才做贼心虚般,几乎是下意识就将薛执宜与自己联系到了一起。 现在还真是……有点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了。 霍无忧的表情僵得厉害,说话都有些磕巴,硬着头皮强词夺理起来:“既……既然知道于理不合,你还这般喊?要是哪天在外头没管好嘴,看……看我怎么收拾你!” 事实证明,人在尴尬的时候会装作自己很忙。 只见霍无忧说完,便拿起桌上的茶饮了一口,还不小心呛着了,边咳嗽边莫名其妙地整理自己本就整整齐齐的袖口。 此刻的他,根本不敢去看薛执宜是什么表情……她千万别看出来才好! 幸好霍知愉足够迟钝,只轻哼一声,对薛执宜道:“执宜姐姐,我不想理他了,你也别理他,他一直都是这么过分的!” 可霍无忧的反应却是被薛执宜尽收眼底。 只见霍无忧的耳尖通红,即便是在头发的遮掩下,仍似着了火一般,泛着青涩的红。 薛执宜心头有些异样……霍无忧么?这倒让她很是意外。 太后只笑着给他们兄妹二人打圆场:“好了好了,你哥哥说的也有理,这么大的人了,是得谨言慎行些。” 霍知愉这才嘟嘟囔囔着,道:“是,外祖母。” 正此时,施绮来报:“太后,葛贵妃和安昭仪求见,葛贵妃还带了九殿下前来与太后请安。” 太后有些意外地哦了声:“她们今日怎么一起来了?请进来吧。” 施绮应声,退了出去,将葛贵妃与安昭仪一起请了进来。 他们几个小辈起身行礼。 薛执宜悄悄抬眉,只见葛贵妃还牵着年幼的九皇子,葛贵妃继承了葛家人的美貌,生得国色天香,年岁并未让她显得苍老,反倒更添气韵。 而跟在她身后的葛元徽,一进门,目光便在薛执宜身上不动声色一扫。 葛贵妃身旁的那位,想必就是近来风头正盛的安昭仪了,这位安昭仪生得温柔婉约,又带着几分清冷,身姿轻盈,瞧着年岁与薛执宜相当,似一朵将放未放的睡莲。 几人齐齐朝太后行礼问安。 葛贵妃笑道:“今日是临安侯的冠礼,陛下许了临安侯在建章宫操办,臣妾身为长辈,该备些薄礼前来一观,没成想,半路上遇见了安妹妹,便一道前来了。” 闻言,安昭仪也温柔一笑,声音清润,如溪水潺潺:“还望太后和临安侯,不觉得臣妾们等打扰才是。” 这二人看着融洽,丝毫不似传闻中那般水火不容。 太后也不点破她们,只道:“都坐吧。” 刚一坐下,九皇子便道:“母妃,我想坐在皇祖母身边。” 贵妇闻言,点了点他的脑袋:“你总是这般胡闹,母妃哪敢让你去搅扰你皇祖母安宁?” 太后却笑道:“不妨事,哀家也有些日子没见英儿了。” 说着又朝九皇子招招手:“来。” 九皇子一喜,一骨碌起身,偎到了太后身边。 见此情形,安昭仪掩唇一笑:“贵妃娘娘将恭王殿下与九殿下教养得这般好,若是换了嫔妾,只怕是没有这个闲暇。” 听出安昭仪是在嘲讽她近日受皇帝冷落,她唇角的笑却未因此减少半分,只道:“安昭仪有所不知,伺候好陛下要紧,但能为皇家延绵子嗣,也同样要紧。” 安昭仪敛眉:“娘娘教训的是,嫔妾年轻,许多事情,到底不如娘娘周全。” 第99章 加冠礼不速客登门 看着安昭仪年轻的容颜,葛贵妃心中冷笑,这般容色,若在她年轻之时,只怕连平分春色都做不到,如今竟仗着年轻,又得了几分宠眷,竟敢出言讽刺到她的头上。 心中虽如此作想,但葛贵妃面不改色,道:“年轻自有年轻的好处,如御花园中的花朵,明艳夺目,可到底,花开不过百日,也不是人人都有太后一般有松柏之寿的福气。” 有太后在此,谅安昭仪也不敢再提什么年轻年老的鬼话。 果然,安昭仪的笑僵了些许,悄悄看了眼太后,见太后并未因此恼怒,才找补道:“太后是有福之人,又岂是臣妾这等蒲柳可以相提并论的?” 对于这般后宫绊嘴,太后也是见怪不怪,她摸了摸身边九皇子的脑袋,道:“好了,皇帝治理江山不易,能伺候好皇帝,往后有的是你们的福气。” 看着她们,霍知愉撅起了嘴:方才他们还有说有笑,这两人一来,便又是没完没了的阴阳怪气,她也插不上话,实在是无聊得紧。 于是她道:“外祖母,我看时辰也差不多了,冠礼便开始吧?” 说着,她又连唤了两声二哥哥,才让魂不守舍的霍无忧回了神:“怎的?” “什么怎的?”霍知愉道:“冠礼该开始了!” 太后没有制止,于是柴月心领神会地朝身边的宫女递了个眼神,随后,便有十来个宫女太监,将冠礼所用之物尽数摆出。 霍无忧起身,撩起那红衣的袍角,跪于软垫之上,朝太后叩首而拜:“请外祖母为孙儿加冠。” 太后被施绮搀扶着起身,缓缓行至他身前。 薛执宜的身旁,霍知愉小声道:“按理说,冠礼本该遍邀亲朋,再由男子长辈行加冠礼,是二哥哥提议从简,并希望能让外祖母作为冠礼的赞者,陛下这才允了。” 只见太后以花水盥手,而后亲手将霍无忧高高束起的头发散开,又仔细绾好。 柴月高声:“初加冠——” 太后拿起桌案上的缁布冠,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唱罢祝词,才将冠戴在霍无忧头顶。 霍无忧叩首,而后被引退,换了身黑色缘边的素白深衣,再次叩拜。 这还是薛执宜第一次见他穿得这般正式和整齐,倒削弱了几分他身上的散漫之气。 柴月又道:“二加冠——” 按习俗,冠礼当加冠三次,方为礼成。 太后取下缁布冠后,将皮弁冠戴于头顶:“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霍无忧再次退下,等他再出现时,已换了身深蓝色的襕衫。 “三加冠——” 第三次,皮弁冠被换成了爵弁冠。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随着最后一次加冠,霍无忧也将衣裳换成了紫色的侯爵公服,换上这一身行头,终于得见临安侯的端庄与威严。 他神色坚定,朝太后三次叩首。 太后的眼中慈蔼柔和,甚至还有些湿润,似乎透过了霍无忧的身影,看见了别的什么人。 薛执宜身侧,霍知愉叹息的声音有些哽咽:“若是……若是爹娘和大哥都在就好了。” 薛执宜不知如何宽慰,只能轻拍了拍她的背。 与她们并坐在一处的葛元徽,看着昔日与自己亲近的霍知愉,此刻黏在薛执宜身边,只觉得分外扎眼。 “三加冠礼成,请太后为临安侯赐字。” 柴月说着,命人呈上笔墨。 冠礼之上,会有长辈为加冠者取一表字。 擦了擦眼角,太后提笔。 很显然,为了这一日,太后依然深思熟虑了许久,她道:“佛有无忧树,不畏风雨,有凌霜傲雪之姿,便给你取一个「凌」字。” 说罢,便落笔于纸上。 一字写罢,卷轴被宫女展开,以示众人。 霍无忧再拜:“霍凌谢外祖母赐字。” 锣鼓声起,柴月高声:“礼成!” 于是众人起身而贺:“恭喜太后,恭喜临安侯!” 霍无忧起身,接过宫女递来的酒盏,一饮而尽:“无忧多谢诸位前来观礼。” 行罢加冠礼,所有祭器皆被撤去,众人入席。 霍无悔和九皇子两个孩子早就坐不住了,见礼成,便忙不迭地一块向太后请辞,一同往建章宫的后殿跑去了。 葛贵妃和安贵人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同太后说着吉祥话,这才将太后眼中的伤感一点点冲淡。 薛执宜没仔细听她们说什么,只遥遥看了眼对面的霍无忧,这般打扮下,他瞧着稳重端方了不少,如此一来,倒看不出是个纨绔了。 察觉到薛执宜的眼神,霍无忧也瞧了过来,只是目光仍有些躲闪。 薛执宜虽与他有过不愉快,但到底不讨厌他,只客套地朝他微笑致意。 可霍无忧的眼底却忽地一亮,他撤开了视线,嘴角却不可压制地微微勾起。 霍知愉看得皱眉:“执宜姐姐,贵妃她们说话那般无趣,你说我二哥哥在傻乐什么?” 眨了眨眼,薛执宜只道:“我也不知。” 二人没有注意到的是,葛贵妃悄然给葛元徽递了个眼神,葛元徽心领神会,提议道:“太后,贵妃娘娘,今日是临安侯的生辰,侯爷又难得进宫,该好好热闹一番才是。” 太后瞧了眼她,笑容不减,却让葛元徽觉得头顶上有种莫名的威压,她撑着笑,道:“不如来一局行酒令如何?” “啊?”霍知愉面露难色:“我都上完课了,怎么还要作诗啊?” 葛元徽热络道:“那不如郡主替咱们想一出?” 虽经历了上次长青园的意外,但霍知愉不至于把对葛元徽的情绪挂在脸上,尤其是她也不确定那件事是不是意外的前提下。 她托着腮想了想:“投壶?射覆?可这些都玩腻了,没意思得很。” 葛元徽却欸了声:“不知郡主可有意樗蒲?” “樗蒲?”霍知愉来了些精神:“我最喜欢看人樗蒲了。” 所谓樗蒲,是种并不陌生的棋盘游戏,只不过规则复杂,若脑子转得慢些,只怕还真难以招架,且每输一子,就要罚酒一盏。 薛执宜看了眼葛元徽:葛元徽不止是华京第一美人,亦有才女之称,这样复杂的游戏,想必她很在行。 第100章 这味道她至死难忘 有了乐子,霍知愉便吩咐柴月:“快备上,再取一坛好酒来。” 却听葛贵妃对太后道:“正巧,臣妾今日给临安侯带的,正是一坛极其难得的三十年仙人醉,只怕还没来得及送到临安侯手上,就要拿出来给郡主助兴了。” “真的?”霍知愉搓了搓手:“仙人醉入口甘甜,酒香清冽,三十年的窖藏,更是难得。” 不料,一直不说话的霍无忧突然啧了声:“你懂什么酒?” 霍知愉不服:“少瞧不起人了,我怎就不懂了?” 霍无忧撇嘴:“上回你将我的汾酒当桃花笑喝了,结果醉得不省人事,这件事你忘了?连汾酒和桃花笑都分不清,这次的仙人醉是贵妃娘娘一番心意,我可不愿再糟蹋在你手里。” 说罢,便自作主张吩咐柴月道:“去取她自己的藏酒来。” 霍知愉气得跺脚:“外祖母你看他!都加冠的人了,还欺负我!不就是一坛酒么?小气!” 而此刻,葛贵妃的面色有些尴尬,她在袖底攥了攥手,劝架道:“仙人醉本宫的翠微宫里还是有的,先将这一坛起了,晚些时候,本宫再让人给临安侯送一坛就是,何必为此伤了兄妹情分?” 霍无忧却道:“贵妃娘娘,您不必惯着她,什么好酒到了她嘴里都是牛嚼牡丹,我也是心疼那酒。” 话已至此,贵妃便也不好再劝下去。 不多时,樗蒲和酒都被宫女们奉了上来。 葛元徽起身,坐于棋盘面前:“既如此,元徽便斗胆请问,诸位有谁可愿一战?” 安昭仪本就不会樗蒲,霍知愉此刻也没了兴致,葛贵妃则是扶着脑袋摇摇头:“本宫饮了些酒,看着这棋盘只觉得眼晕,便不掺合了。” 于是果不其然,葛元徽的目光落在了薛执宜身上。 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霍无忧道:“我来。” 葛元徽一愣,随即笑道:“谁人不知临安侯樗蒲技艺甚佳?元徽只怕技不如人……” 霍无忧却是笑了:“原来葛小姐下棋,还是要挑人的?” 就在葛元徽尴尬之际,薛执宜起身:“我来吧。” 薛执宜会樗蒲,前世在春风楼中,她需得陪客人宴饮取乐,这样的酒桌游戏,她自然是会的。 只不过,这辈子她还没玩过呢。 不止如此,她还十分好奇,葛元徽这一次又在憋什么主意。 霍无忧还想说什么,却见薛执宜目光沉静,气定神闲,似乎丝毫不惧葛元徽那可疑的恶意,与她面对面坐下。 见状,他便也坐定了身子,且看薛执宜要如何应对。 樗蒲开局。 果然,葛元徽的技艺甚佳,可还是被薛执宜猝不及防吃了一子。 葛元徽愣了愣,而薛执宜只是莞尔提醒她:“葛小姐,该喝酒了。” 薛执宜也十分好奇,葛元徽怎就这般自信,是觉得自己的樗蒲无人能敌,绝不可能输给旁人吗? 只见葛元徽面色不大好,只硬着头皮喝下一杯酒。 待葛元徽喝到第三杯的时候,薛执宜察觉到葛贵妃的面色都不自觉变了,再看葛元徽,三盏酒让她的面色有些发红,眼中那不甘的情绪,因为微醺而变得有些难以掩饰。 薛执宜心道:就这么想赢啊?还是说,就这么想给她灌酒? 思忖了片刻,眼看葛元徽又要喝第四杯酒,薛执宜将手上的棋子换了个方向,不动声色落在一个漏洞百出的位置。 终于,葛元徽赢了一子,可惜,在酒的作用下,那素日滴水不漏的情绪,不经意在薛执宜面前流露。 薛执宜饮酒时,感受到了葛元徽的期待与欣喜。 好,不就是想灌醉她吗?那她便如他们的意。 于是接下来的几子,薛执宜下得愈发艰难,直至面颊绯红,眼中也带了浓浓的倦意。 忽而,她眼一闭,就这么枕着手臂,趴在了桌上。 葛元徽不禁一笑:“呀,薛小姐怕是醉了。” 一直在观战的太后正兴致盎然,见状,还调笑道:“薛家丫头这酒量也实在太小了些。” 葛贵妃也笑了:“可不是吗?毕竟是小姑娘,平日只怕家里管得紧,甚少喝酒呢。” 说着,还吩咐宫女道:“云霜云雪,扶薛小姐下去醒醒酒吧。” 云霜和云雪扶着薛执宜摇摇晃晃起身的时候,霍无忧欲言又止,却忽而看见,薛执宜扶着脑袋,悄悄看了他一眼。 霍无忧这才一笑:胆子真大,居然敢在宫里使坏。 …… 薛执宜任由云霜云雪扶着,迈着绵软的步伐,任由她们搀扶着去了后殿。 “薛小姐小心,奴婢扶您去躺躺。” 走了须臾,二人搀着她进了间屋子,她眯着眼,没看清这是什么地方。 被安置在一张矮榻上后,云霜云雪便退出了屋去。 待到屋中没了动静,她才悄然睁眼,却见此处檀香袅娜,陈设清雅,墙上悬挂诸多前朝名画,而那张上品檀木桌上,还摆着幅字。 这里似乎是间书房。 可桌边,地上却是满地零落的碎玉。 薛执宜捡起一片,却见桌上有块空地,看着像是原本摆放着什么东西,但不小心跌落在地,摔成了这般模样。 她瞬间明白了那些人的谋算。 先将她灌醉,过不了多久,这地上的玉盏,就成了她酒后意识不清摔碎的了。 若这东西刚好是太后的爱物,便能借机让太后发落她,即便太后宽宏大量不予怪罪,她便也无可避免地失了太后的欢心。 幸好今日的酒不算烈,若真喝了仙人醉,只怕她此刻也没机会装醉了。 幸好冬日燃着炭,屋子的窗户未曾锁死,她还可以先行离开,不然只怕不多时,葛贵妃就要将人引到此处来了。 可就在起身的瞬间,薛执宜一怔…… 她似乎闻到了什么味道,这味道混杂在檀香里,有些不易察觉,但这个味道太过熟悉,让她实在难以忽视。 她仔细寻找了片刻,终发现了味道的来源,是桌上的一樽乌檀木,这乌檀樽被雕成了松鹤延年的模样,格外精致,上头的一松一鹤也栩栩如生。 不仅如此,所用的乌檀看着也有些年头了,散发着乌檀木特有的清香。 虽说薛执宜是装醉,但毕竟喝了些酒,未免是自己酒后眩晕,判断失误,她还凑近仔细嗅了嗅。 登时,她心底轰然一震……不是错觉,而是这乌檀木里,本就似有若无地混着另一种味道。 这个味道,她上辈子闻过,且至死难忘! 第101章 闯祸的人是薛执宜 薛执宜并非擅长药理之人,但却认得这个味道。 上辈子,她会从春风楼沦落至大理寺的监牢,是因为一桩投毒案,一个客人死在她的房里,仵作查验他是中毒而死,而后,又在她的房里搜出了和死者酒杯里一模一样的毒药。 大理寺的人严刑拷打她的时候,曾试图将此毒药喂进她口中,好让她在恐惧之下,承认是自己所为。 但薛执宜始终没有松口,后来大约是担心疑犯死了不好交差,他们最终还是没有真的将毒给她喂下去。 但那个味道,却让她始终忘不了,那个苦涩间泛着木香的味道,在前世将她逼入绝境,生不如死。 看着那黑檀樽,薛执宜两眼通红……这黑檀樽有毒,如果是这样的话,太后前世骤死,和这东西有没有关系? 想到这里,薛执宜透过门缝,瞧见云雪不知向云霜交代了什么,就离开了,只留云霜一人。 想了想,她举起黑檀樽,一咬牙,将它狠狠砸在地上。 …… 屋外,办完差事的云雪去给葛贵妃报信,守在屋外的云霜就忽听得一阵响声。 犹豫了片刻,她还是推开了房门,只见书桌前,那乌檀樽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摔出了裂痕。 她猛然看向床榻,床上的被子盖着,被子隆起,显然薛执宜还睡着,那乌檀樽是谁碰掉的? 惊疑间,她蹑手蹑脚靠近床榻,却没注意到,身后的帷幔背后,薛执宜悄然靠近。 薛执宜手里拿着个砚台,在她准备去掀被子时,砰一声,砸在了她的脑袋上。 探了探云霜的鼻息,确定她只是被砸晕了,薛执宜松了口气。 她掀开被子,被子下,只是几个枕头罢了。 看着倒地的云霜,她心里也有了主意。 …… 这厢,正殿。 薛执宜走后,葛元徽便也哄着太后玩起了樗蒲。 太后赢了一局,还打趣葛元徽:“你啊,就知道这般悄悄让着哀家。” 葛元徽微微一笑:“是太后耳聪目明,元徽心悦诚服。” 搁下棋子,太后道:“罢了,总这般赢也没趣味,你们玩去吧。” 正此时,云雪回来了,她行礼道:“太后,娘娘,九殿下和小霍公子想放风筝,想请各位主子们去瞧呢。” 知晓事情已成,葛贵妃舒然一笑:“这樗蒲太后也玩腻了,不知可要去看看孩子们,也好走一走,散散酒气?” 想了想,太后把手搭在柴月手上,缓缓起身:“也好,去走走吧。” 于是众人便这般跟随着太后一同往建章宫的后院走去。 是日天气晴好,还没瞧见霍无悔和九皇子,就已经看见碧蓝的天上,有一只风筝飞得高高的。 贵妃陪在太后身侧:“您瞧,这风筝放得真好。” 太后今日心情不错,也道:“春天也到了,是放风筝的好时候。” “皇祖母!” “外祖母!” 只听两道脆生生的声音,九皇子和霍无悔往这里跑来,风筝的线轮由身后的施绮牵着。 两个孩子玩得兴奋,额头上都满是汗珠。 九皇子拉着太后的衣摆:“皇祖母,孙儿的风筝放得这样高,风筝线便由皇祖母来剪好不好?” 见状,葛贵妃附和着:“民间放风筝,有将风筝线剪断的习俗,也叫「放晦气」,有消灾祛病之意,也是英儿的一番孝心。” 太后喜欢孩子,更喜欢这般嘴甜的孩子,便摸了摸九皇子的脑袋,道:“好孩子,有心了。” 于是接过宫女递来的剪子,太后剪断风筝线,随着咔嚓一声,那风筝便随风飘远了。 九皇子也乖巧拜了拜:“英儿祝外祖母寿比南山,福寿绵长!” 这番奶声奶气的话,把太后逗得喜不自胜,倒显得还在专心致志盯着那飘远的风筝瞧得霍无悔有些呆了。 又听九皇子道:“皇祖母,孙儿想看百戏瓶!” 所谓百戏瓶,是前朝的宝物,曾有几百年不知所踪,后被一个游僧觅得,献给高祖皇帝,先帝在时,将此物赐给了太后,可谓名贵之极。 更难得的是,这么一个看似寻常的玉瓶,若将蜡烛置于其中,则可以映照出此时此刻的天色,若此刻天晴,则幽幽泛蓝,若此刻天有晚霞,则能映照出满目霞光。 葛贵妃斥九皇子:“英儿不许胡闹。” 被哄开心了的太后,此刻对自己的小孙儿自是无所不依:“无妨,百戏瓶就在书房之中,英儿想看,那便去看看吧。” 可葛贵妃却道:“倒是可惜了薛小姐,此刻正醉着,怕是没机会亲眼一观这百戏瓶了。” 想了想,她又道:“不如臣妾让人去瞧瞧薛三小姐醒了没有。” 安昭仪适时阴阳怪气起来:“薛三小姐与恭王殿下有婚约在身,娘娘当真慈爱,这般关心薛三小姐。” 贵妃只是淡淡瞥一眼她,眼看二人又要唇枪舌战起来,太后道:“去瞧瞧她也好,若是酒迟迟不醒,也好传太医熬一剂醒酒汤。” 于是葛贵妃便遣了云雪前去。 众人往书房去了,看着葛贵妃的行动,霍无忧微微蹙起了眉,也跟随众人去了书房。 可刚推开书房的大门,就见满地狼藉,桌案上,还哪有什么百戏瓶?只剩满地碎玉,不仅如此,那乌檀樽也摔落在地。 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葛贵妃大惊:“怎么会这样!” 虽然损坏的东西里,意料之外地多了个乌檀樽,但毕竟事是办成了。 葛元徽也捂着心口,惊诧不已:“地上那个是……是百戏瓶吗?” “怎么会?!”霍知愉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还有那个乌檀樽,那可是皇后娘娘献给外祖母的寿礼……这是谁干的!” 穿过人群,霍无忧上前,捡起一块碎片,那熟悉的玉质让他心头一跳,他起身,面含笑意,却伸手扶住了太后:“外祖母,先帝所赐宝物众多,百戏瓶虽难得,但先帝也定然不希望外祖母为此物气坏了身子。” 太后却从霍无忧手里拿过那碎片,看着那自己摩挲过无数次的雕花纹样,她怔愣了许久,才痛心疾首怒斥:“何人所为!” 众人纷纷跪下:“请太后息怒!” 这时候,跟随众人一起跪下的九皇子,却忽然稚声稚气道:“皇祖母,床上有人在睡觉呢,把他喊起来问问吧?”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皆朝床榻看去。 方才大家的注意力皆被百戏瓶和乌檀樽吸引,此刻才发现,那被子起伏,看着里面分明就是有人的模样。 葛元徽面露惊诧:“谁这般大胆,竟敢宿在太后的书房之中?” 正此时,却见云雪匆匆赶来,见众人神色有异,她低眉顺眼道:“太后,贵妃,奴婢方才扶薛小姐去了西厢的空房安置,可此刻薛小姐却不在房中。” 第102章 我难道要同情她吗 “不在房中,那还能在哪?”一听说薛执宜不知所踪,霍知愉有些着急。 葛元徽却有意无意看了眼那床上的人:“许是薛家妹妹酒后神志不大清醒,便自己到哪里醒酒去了,这可得仔细找找,否则只怕危险。” 葛贵妃也斥责云雪:“云雪,你也是宫里的老人了,你安置了薛三小姐后,怎不在旁看着?” 云雪连忙告饶:“奴婢伺候惯了娘娘,担心旁人伺候不好,便想着安顿好了薛小姐后,便赶紧回来伺候娘娘!” 葛贵妃愈发不悦:“巧舌如簧,连差事都办不好,若薛三小姐有何不妥,本宫定仔细治你的罪!” 葛元徽善解人意地劝慰她:“姑母莫急,薛家妹妹喝醉了,走不远的,或许只是在别的什么地方睡着了呢?” 众人再一次看向那床榻时,表情忽然变得微妙起来。 葛元徽却似后知后觉般,蓦地愣住,她掩着嘴:“这床上的人该不会是……是薛小姐吧?” “才不会呢。”霍知愉连忙反驳:“执宜姐姐不是那般没轻重的人!” 却见葛贵妃面露焦色,她徐徐一拜:“太后息怒,万一……臣妾是说万一,此事真是薛小姐所为,也必然是无意为之,还请太后轻责。” “贵妃娘娘倒处事周全,未有定论便已先求宽恕了。” 说话的是霍无忧,大约是没想到他会反驳,贵妃的面色也是一顿。 霍无忧的眼神有些发寒,方才他明明见着薛执宜是装醉,此刻又怎可能这般轻易掉进葛贵妃的陷阱?他笃定,那床上的人绝对不是薛执宜。 葛贵妃有些尴尬:“如此……还是先将床上的人弄醒才是。” 此刻的太后,面色早已阴沉不已,今日损伤的是她的珍爱之物,她又怎可能不怒?她冷着脸点头:“去吧。” 闻言,安昭仪上前几步,想瞧瞧床上的人,却被葛元徽注意到了,她眉一蹙,担心安昭仪在此时此刻做什么小动作,她也连忙上前。 “昭仪娘娘,薛家妹妹若知此事,定然害怕,我与她相熟,让我来吧。” 说罢,她迈上床边的脚踏,伸手就要拉开被子。 她强压住心底的激动,不管薛执宜从前是如何讨太后欢心的,今日过后一定会被厌弃。 且薛执宜醉酒,神智不清,就咬死了是她酒后言行无状,擅闯书房,又砸碎了百戏瓶,一个神智不清的人,就是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楚! 她的手抓住被子,一把掀开—— 可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糊满了血的脸! “云……云霜?” 她呼吸一窒,下意识退后两步,却忘了自己正踩在脚踏上。 “啊!” 她脚下一空,脚踝在脚踏边缘崴了一下,又似乎踩到了什么,在所有人都还没来得及反应之际,她重重摔在了那满地碎玉上。 登时,屋中大乱,宫女们连忙跑去,葛贵妃也惊叫一声:“元徽!元徽你怎么样了?” 碎玉锋利,屋中很快漫起一股血腥味。 却见葛元徽吃痛地叫出声,她恍惚抬起头来,一瞬间,所有人都愣住了。 她茫然看着众人的表情,只觉得脸上发热,她抬手,迷茫地碰了碰自己的脸,却忽觉额头有些刺痛。 葛元徽她……她的额头被碎玉割伤,此刻那伤口正汩汩淌着血! 登时,她呼吸急促颤抖,眼中溢满了从未有过的惊惧。 “我的脸……我的脸!” 此刻的她再没有半点仪态,她尖叫着,两眼一翻,昏厥过去。 …… 葛元徽被送进间空房安置,又急急传了太医前来,太后也下令宫人先将薛执宜找回来。 霍无忧瞧见薛执宜,是在建章宫偏僻角落的凉亭中。 此处风大,她正坐在凉亭中吹风醒神。 “薛执宜。”霍无忧小跑着过去,唤了声她。 薛执宜身上仍有些发软,她抬着惺忪的眼瞧霍无忧,而后撑着身子起身:“见过临安侯……” 话音未落,她便被霍无忧扶住:“坐下吧,人都站不稳了。” 于是二人面对面坐下,却见霍无忧道:“你倒是清闲,躲在此处,可知书房那有多热闹?” 这酒的后劲有些足,她此刻只觉懒倦,无甚心思回应霍无忧,只揉着额角:“怎么了?” 霍无忧问她:“你做什么了?竟把葛元徽摔得伤了脸。” 闻言,薛执宜这才清醒了几分:“伤了脸?” 这倒是在她的意料之外。 身为华京第一美人,脸上受了伤,只怕葛元徽要发疯。 不过旋即,她又道:“与我有什么关系?她上回还想毁我的容,难道我要同情她吗?” 霍无忧竟觉她此番冷漠无情之语很是有理:“倒也是。” 正此时,只听宫人们的声音由远及近:“薛三小姐!薛三小姐!” 霍无忧看去,只见是一群宫人正寻薛执宜而来。 再回头,却见薛执宜已趴在桌上,双目紧闭。 又装醉了。 霍无忧没有拆穿她,反而是对赶来的宫人们道:“薛三小姐醉在此处了,送回去吧。” 为首的柴月给薛执宜披了个斗篷,便和几个宫人一起,将她搀了回去。 …… 做戏要做足,太医给薛执宜配了服醒酒汤,让宫女喂着喝下了,过了会儿她才幽幽醒来。 一睁眼就看到书房无比热闹,除了晕过去的葛元徽外,所有人都在,就连被砸破了头的云霜,此刻也面色惨白地跪在地上。 她面色恍惚,正对上太后阴沉的脸。 她装作不明所以,不顾自己刚醒,就忙不迭跪下。 “执宜今日酒后失礼,求太后饶恕。” 太后倒是没有是什么责备之语,只是微微一叹:“酒后言行有失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薛丫头,你得对哀家说清楚,今日你究竟都去了何处。” 只见薛执宜眉睫微颤,似在回忆什么:“臣女今日,只记得自己和葛小姐玩樗蒲,结果不胜酒力,醉了过去,隐约间,似乎有人扶着臣女前去休息,再之后的事情……臣女就不记得了。” “外祖母。”霍无忧忽道:“云霜和云雪说,将薛小姐扶去了西厢的空房休息,可孙儿方才却在建章宫西北角的凉亭中,见到薛小姐抵桌而眠,也不知是不是云霜云雪伺候不力。” 一直不说话的葛贵妃,此刻面含愠色,她强压着怒火:“临安侯,云霜云雪并未饮酒,脑子清醒得很,倒是薛小姐,是不是她自己吃醉了酒,在躺下后,又擅自离开,四处游荡,闯下大祸,只怕她自己都不记得了。” 第103章 她酒后的行踪成谜 薛执宜面露困惑:“执宜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还请贵妃娘娘指教。” 贵妃没有答她,而是斜睨着此刻瑟瑟发抖的云霜:“云霜,把你的供词再说一遍。” 只见云霜把头埋得更低了:“奴婢……奴婢和云雪扶着薛三小姐去西厢,待云雪走后,奴婢想留下来照顾薛小姐,可薛小姐酒后言行难以自控,非要起来四处走走,还闯进了书房将百戏瓶打碎,奴婢想拦却根本拦不住,还被薛小姐打伤了……” 太后冷眼瞧着,问她:“你说的可属实?” 云霜缩着身子:“奴婢不敢撒谎!” 忽而,只听一声沉沉的叹息,只见霍无忧的表情颇为凄哀:“不止如此,你还把云霜藏在榻上,害得本想去关心你的葛小姐也摔伤了,薛三小姐,你可真是闯了大祸。” 一旁的霍知愉闻言,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搡了他一把。 可薛执宜却心领神会,她先是装作讶异:“葛小姐受伤了?” 随即,她正色,对太后道:“可这件事并非执宜所为!对于云霜此番供词,臣女亦有几句话想问。” 待太后点了头,她对云霜道:“云霜,你的意思是,我酒后,一个连站都站不稳的人,却能一路从西厢跑到书房,砸碎书房中的物件,并且连你都拦不住?” 云霜心虚解释:“三小姐有所不知,有些人酒醉后会变得异常兴奋,奴婢就是想阻拦也不得啊!” 闻言,薛执宜却笑了:“是啊,我神志不清,兴奋异常,但却能在打伤你后,再将你好好安置在床榻之上,还贴心地盖好被子。” 云霜一时语塞:“奴婢……奴婢被砸晕后什么也不知道了,可奴婢不敢撒谎啊!” 薛执宜只对着太后一拜:“太后明鉴,臣女自知酒后什么都记不得了,也正是因此,臣女这段时间的行踪,任何人都可以随意编造,只是臣女不知,为何臣女身处远离书房的凉亭,却要因为云霜的几句话,就成了这个嫌疑最大的人。” 却听葛贵妃冷笑一声:“难不成薛小姐是想说,这些都是云霜的谎言?云霜是本宫身边的人,你是觉得,是本宫在害你吗?” 薛执宜垂首:“臣女不敢攀扯贵妃娘娘,宫女所为,未必就能代表娘娘的意思,或许,只是云霜自己失手打碎了百戏瓶,害怕太后责怪,便嫁祸到臣女身上呢?” 只见安昭仪淡淡哎呀了一声:“薛小姐一个酒醉之人能知晓什么呢?倒是贵妃娘娘,可得好好审一审这云霜,否则让人以为是娘娘御下不严,才教出了这等包藏祸心的的宫人,只怕要坏了娘娘的名声。” 闻言,葛贵妃剜了她一眼,溢满怒气的胸腔起伏不止,她今日已经折进去了一个葛元徽,还被安昭仪抓了辫子,若是不能将薛执宜的罪名坐实,那就亏大了! 她冷眼看着薛执宜:“若真如薛小姐所言,那么又是谁打伤了云霜?难不成是她自己吗?” 却见薛执宜故作惶恐:“臣女酒醉,不知此事,只怕得好好查一查,究竟是谁在宫中行凶。” 贵妃却道:“薛小姐,你一句不知,可不代表你就已经洗脱嫌疑了。” 薛执宜跪着,背脊却是挺直的,她想了想,道:“臣女的确难以自证,甚至无法说清自己醉后究竟去了何处,但臣女以为,建章宫中宫人众多,总有人曾瞧见过臣女,若得人证,证明臣女不曾去过书房,臣女便可得清白。” 话至此处,连贵妃都有些不自信起来,难不成薛执宜还真有什么人证? 正此时,却只听扑通一声,一个人哎呦连天地摔进门来。 众人看去,只见金尊玉贵的霍小公子,不知怎的,就这般摔进门来,正倒在地上揉着腚叫苦不迭。 “你怎么回事?”霍无忧嫌弃地皱起了眉。 霍无悔扶着腰,一骨碌爬起来。 方才葛元徽受伤,将九皇子吓得哇哇大哭,太后便让人将他们二人带了下去,可霍无悔闲不住,便趴在门外偷听,结果一下子没站稳,就摔了进来。 太后问他:“摔疼了没有?要不要紧?” 霍无忧把他拎到自己身边:“没事,外祖母,他皮糙肉厚,摔不坏。” 却见霍无悔无暇搭理他哥的话,连忙道:“外祖母,我方才瞧见过执宜姐姐。” 因为今日之事而动怒的太后,闻言,眼神终于变得和缓:“你说。” 霍无悔道:“我和九弟放风筝的时候,就远远瞧见执宜姐姐在回廊那处,只是走得很慢,还摇摇晃晃,走一会儿歇一会儿。” “回廊那处?”霍知愉忙问他:“执宜姐姐在那处待了多久?” 霍无悔想了想:“我也不记得了……” 忽地,他哎呦一声,抱着那被他二哥打了的脑袋。 只见霍无忧作势又要打他:“仔细想。” 霍无悔小脸皱着,委屈不已,但还是认认真真想着:“挺久的,她还倚在栏上小憩了片刻,直到我们让云雪去请外祖母和贵妃娘娘来瞧我们放风筝,才发现执宜姐姐已经离开了。” 霍知愉终于松了口气:“这么说,执宜姐姐一个连路都走不稳的人,是没有办法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从书房走到建章宫最西边回廊的,而且回廊靠近西厢,多半就是执宜姐姐躺下后,独自出门醒酒,所以书房里发生的事情,就与执宜姐姐没有关系了。” 薛执宜不语,只垂首跪着。 从书房的后窗翻出来后,她避开建章宫的宫人,迅速离开,并希望能在远离书房的地方为自己寻找目击证人。 只是她第一次来建章宫,对其地形全然陌生,但好在那时候天上飘着风筝,既然有人在放风筝,顺着风筝的方向去找,就一定有人。 果不其然,她看到了最合适为她作证的人,霍无悔和九皇子,所以她才装作酒醉,故意在那处逗留。 听着霍无悔的证词,葛贵妃牙都快要碎了。 又听安昭仪道:“这般看来,薛小姐当真无辜啊,倒是这云霜满口谎言,娘娘难道要轻纵吗?” 贵妃眉睫颤动,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她挤出笑来:“无悔,你告诉娘娘,你当时真的记清楚了薛小姐在那处待了很久吗?或是你看到的人,当真是薛小姐吗?还是什么衣着相近之人?你仔细想想。” 葛贵妃笑得霍无悔背脊发凉,他避开这瘆人的眼神,道:“回娘娘,无悔没有记错,九弟也瞧见了。” 第104章 九皇子他也是人证 一听到自己的儿子,葛贵妃短暂一愣。 又听霍无悔似怕她不信一般,补充道:“真的,当时还是九弟先发现执宜姐姐的,若非当时我们忙着放风筝,就让执宜姐姐与我们一起玩了。” 难得见贵妃有这般失策的模样,安昭仪差点没压住嘴角的笑:“这么看来,得问问九皇子,由他亲口说出才好。” 贵妃心里咯噔一声:眼前这件事,本就在她的意料之外,又怎会提前教好英儿怎么说呢?英儿再机灵,到底也是个稚子,能教会他在太后面前说那些话,将太后劝去书房,就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极限了。 她神色一乱,但声音仍是平稳,她微微一笑:“太后,方才英儿受了惊吓,又怎好再问他什么呢?” 安昭仪却道:“谁人不知九殿下最是孝顺?九殿下若知道,能在此时此刻为太后解忧,又怎会不愿来呢?” 看着安昭仪小人得志的嘴脸,贵妃道:“昭仪毕竟是没有生养过的,不晓得疼爱孩子,英儿刚在此处受了惊吓,太后仁慈,又怎忍心让他再来此处?” 跪着的薛执宜确实不疾不徐:“贵妃娘娘爱子之心令人动容,但此事毕竟事关太后,若九殿下心中惊惧,何不遣人问问九殿下?” “是啊。”安昭仪附和着:“想问清这件事,九殿下并不一定要亲自过来,娘娘您是在担心什么呢?” “安氏!” 面对这般步步紧逼,贵妃终于没忍住对安昭仪面露愠色,但随即意识到自己失了仪态,才忙不迭告罪:“太后,臣妾失仪。” 此时此刻,霍无忧却是想到什么,对柴月耳语几句,随即,柴月就让人抬了座屏风来,将众人此时此刻所在之处,与那满地带着血痕的狼藉隔开。 “这是做什么?”贵妃问宫女们,但宫女们只是朝她行了个礼,没有说话。 正此时,只听一个声音带着稚气:“英儿见过皇祖母,见过母妃。” 贵妃猝然回头,只见九皇子不知何时已站门外,正被领着往里走。 霍无忧鞠身一拜:“贵妃娘娘,九弟既害怕瞧见血腥,无忧便自作主张,让人用屏风遮挡,又自作主张,让人将九弟请来,还望贵妃恕罪。” “你们……”贵妃早已气得要发疯,可却只能硬生生憋着,憋得胸口都闷闷的生疼。 可太后却对她的恼怒视而不见,反招招手,对九皇子露出慈爱的笑:“英儿,来皇祖母这里。” 九皇子刚哭过,眼圈还是红的,他捏着衣摆,朝太后走去。 太后将他抱在身边,轻声:“英儿别怕,外祖母问你一件事。” 九皇子带着些鼻音:“是。” 太后道:“你放风筝的时候,可有见过这位薛姐姐?” 九皇子顺着太后的手,看向跪坐在地的薛执宜。 他那双大眼睛眨了眨,又看向贵妃,似乎在等她的指令。 贵妃的手在袖底攥了攥,心焦不已,却又不能众目睽睽明示九皇子撒谎,便只能挤着笑:“英儿别怕,你照实说。” “是啊。”薛执宜应声:“九殿下,太后和贵妃娘娘最喜欢诚实的孩子,夫子想必也教导过殿下,为人以诚,守人以信,对不对?” 九皇子垂着脑袋掰着自己的手指,不知在想什么,在众人的目光中过了须臾,才闷声点了点头:“我瞧见了,和无悔哥哥一起瞧见的,我们看见她在那回廊上睡着了,睡了好久呢。” 贵妃脸一白,还试图补救:“英儿,你可确定不曾看错?” 只见九皇子摇摇头:“母妃,英儿没看错,英儿看见她头上戴着这个凤钗,这是皇祖母从前常戴的,英儿见过好多次呢,不会忘记。” 听完九皇子的陈述,太后的面色并没有变好多少,她只继续保持着和蔼的语气:“英儿耳聪目明,想来是不会认错的,我看英儿也困了,还是早些回去寐下吧。” 说着,就将九皇子交给了施绮带下去。 眼见薛执宜洗脱了嫌疑,太后抬眼,示意宫女扶着她起身赐座。 “孩子,你受委屈了,刚喝了醒酒汤,就别跪着了。” 薛执宜谢了恩,那双跪了许久的腿终于得以休息片刻。 此刻的贵妃神色还有些恍惚,而安昭仪却是得意不已:“既然打伤云霜的人不是薛小姐,那还能是谁呢?云霜又为何要撒谎?” 看着贵妃,太后的眼中满是审视:“贵妃,这件事事关你宫里的人,你是不是该给哀家一个说法,也给薛丫头一个说法?” 贵妃强撑着面色:“太后,这件事或许有什么误会,云霜是从闺中便跟随臣妾的人,她的秉性,臣妾是知晓的,定是有别的什么人打伤了她,被她误以为是薛小姐所为。” 却听安昭仪忽道:“娘娘,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件事只怕有什么关窍,被云霜给隐瞒了,说不定,让云霜把知道的都吐干净了,这件事就可见分明,只是这丫头不老实,只怕得大刑伺候了。” “不行!”贵妃当即否决:“她如今已经受伤,再对她用刑,岂不断了她的性命!” 安昭仪却是一笑:“云霜忠心,若能全了娘娘清誉,就算丢了性命也是虽死犹荣,还是说,云霜会吐出什么不利于娘娘的证词呢?” 猝不及防,一个耳光落在安昭仪脸上,那张白得透明的脸上,迅速映出鲜红的巴掌印:“安昭仪,你竟敢以下犯上污蔑本宫!” 安昭仪只愣了一瞬,随即万般委屈地跪下来:“太后,臣妾哪敢污蔑贵妃啊……云霜有所隐瞒,这是事实,只要她老老实实交代了,自然不会受刑,既如此贵妃又何必心虚?!” 此刻的贵妃气上心头,忍无可忍,闻言,巴不得撕烂安昭仪的嘴。 “闭嘴!”太后拍着桌案,厉声呵斥。 瞬间,在场众人无不敛声屏气,纷纷跪下:“请太后息怒!” 事已至此,太后又怎会猜不出此事的始作俑者?她冷眼看着葛贵妃:“这件事,的确该有个结果,就让人将云霜带下去审,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云霜慌了神:“娘娘……太后……奴婢冤枉!奴婢冤枉啊!” 贵妃心知绝不能让云霜受刑,否则若是一个遭不住,将今日之事供出,她就完了! “太后……还请太后念及她有伤在身,休养一阵再审吧!求太后仁慈,只当饶她一命!” 不料此时,一直不说话的云雪突然磕头如捣蒜:“奴婢云雪有罪!一切都是奴婢所为!” 第105章 贵妃落得一败涂地 葛贵妃愣住了,所有人都愣住了。 谁也没想到云雪会突然在这时候认罪,她道:“是奴婢和云霜安置好了薛小姐后,见书房无人看守,便想着支开云霜,前去盗窃值钱物件,却不小心打碎了百戏瓶,没想到被折返回来的云霜发现,奴婢害怕云霜告发,便只好杀人灭口,谁知……” 她两眼通红带泪,咬牙切齿般看着云霜:“谁知这贱人没死透!平日她总是抢我的风头和娘娘的宠爱,我早就巴不得她死了!” 云霜怔怔摇头:“不……不是,云雪你别……” “不是什么!”云雪厉声:“娘娘进宫前,我对你那般好,可你呢?处处都要压过我一头,为什么!” 见云霜还想说什么,云雪指着她:“闭嘴!你若还有心,就把你的嘴闭上!” 她眨了眨眼,强忍着泪,又朝太后一拜:“总之,一切都是奴婢所为,和娘娘没有半点关系!” 看着此刻怔怔跪下的葛贵妃,太后沉声:“贵妃,怎么回事?” 葛贵妃红着眼,张了张嘴:“太后……” 云雪却是朝她重重磕头:“娘娘,奴婢有罪,愧对娘娘,今日更是连累娘娘被太后责罚,请娘娘不要为云雪求情。” 说罢,她又对太后道:“太后若要审,便审奴婢吧,是奴婢和薛小姐身型相似,才让云霜误将奴婢当作薛小姐,也是奴婢贪念过甚,才会酿成这般大祸,和其他人都没有关系!” 太后不会严惩葛贵妃,就如她上次那般,不会严惩葛元徽,可这件事若坐实了是葛贵妃所为,那么有朝一日一定会成为一记重创,尤其是她的死对头安昭仪还在场。 唯有云雪认下此事,将这个案子结了才算是绝了此事的祸根,只是,若按照宫规处置云雪,她是定然活不成了。 略一沉思,太后吩咐:“将她带下去,严加审讯。” 几个内监称是,便将云雪押走了。 “云雪……云雪!” 葛贵妃试图挽留,云霜也跟着哽咽不止。 云雪却只是苍凉一笑:“娘娘……奴婢会将此事如实对暴室的人说清楚,当初进宫前,奴婢说好了要永远陪着娘娘,如今只能食言了……” 她又看了眼已经泣不成声的云霜:“云霜,你个没用的东西,什么事都办不好,但若是你往后护不了娘娘,我就是做鬼也不会原谅你!” 没有留给她们太多告别的时间,云雪就这般被内监们催促着离开了。 此情此景,若非薛执宜是被她们合谋陷害的那个,她都要为之动容了。 葛家人不愧是葛家人,不管是葛贵妃还是葛元徽,身边都有这般置生死于度外的忠仆。 葛贵妃还在愣愣流着泪,但即便有云雪一人顶下所有罪责,但不代表葛贵妃就能全然无事。 “贵妃。” 太后的声音让葛贵妃一激灵,连忙跪正了身子:“臣妾在。” 只听太后道:“平素后宫里纷争不断,如今都闹到哀家的建章宫里来,闹到无忧的加冠礼上了,还连累了官眷,贵妃就是这般管理六宫的?” 皇后无子无宠,身子骨又差,这管理六宫的权力,便落到了这位葛贵妃身上。 听闻此语,贵妃不顾擦眼泪,连忙俯身叩头:“太后,臣妾无能,请太后饶恕!” 太后沉沉叹了口气:“看太医院的记档,皇后的身子已然好了许多,你平素照顾两位皇子已然辛苦,这才疏忽了对自己宫里人的教导,依哀家看,六宫事务就先交给皇后吧,贵妃你便先打理好翠微宫再说吧。” 葛贵妃呼吸一窒,心中只觉忿忿,就这么几句话,就让她丢了握在手里十几年的协理六宫之权,都是因为薛执宜,都是因为这个狡猾的小贱人! 安昭仪正暗自兴奋于今日对葛贵妃的力挫,却忽听太后唤她:“安昭仪。” 她连忙一拜:“臣妾在。” “哀家担心皇后一个人难以应付宫务,你受封昭仪也不久了,便多去见见皇后,跟着她学点,也好帮衬一二。” 没想到竟还有意外之喜,安昭仪喜形于色:“臣妾多谢太后!多谢太后!” 薛执宜看着,她大约也猜到了,是太后想借由此事削弱葛贵妃在后宫的权力,并让皇后与安昭仪分权于她,相互牵制,以打破葛贵妃一家独大的局面。 葛贵妃几欲呕血,今日真是太亏了,为了薛执宜这么个不入流的丫头,折了对她忠心耿耿的云雪,伤了葛元徽的脸,更是痛失协理六宫之权,还让安氏白白得了好处! 斜睨着此刻安坐着的薛执宜,那般冷静又淡然,一滴血都没能沾染其身。 她吃了这么大的亏,薛执宜这小贱人却毫发无伤! 她在宫里这么些年,就没受过这种委屈……待她的崇儿承继大统,她一定要让薛执宜不得好死! 正此时,方才押送云雪的内监匆匆赶来:“太后!” “怎么了?”霍无忧蹙眉问他。 只听内监道:“太后……方才奴才们押送云雪时,她忽然挣脱了咱们,一头撞在石阶上……死了。” “什么……”接二连三的打击,让葛贵妃有些恍惚,眼泪簌簌落下来:“云雪她……” 她为了保全翠微宫,为了免受刑讯,选择了自断性命。 薛执宜不动声色叹了口气:云雪倒是个忠烈的,可惜这份忠烈用在了害人上,可惜了。 安昭仪还有些遗憾,本想着,人都是血肉之躯,若云雪受不住刑,将今日贵妃的行径招了,那才够热闹呢。 今日这件事,就这般草草结束了。 天色渐晚,薛执宜也该出宫了。 再次走在漫长的宫道上,此刻正值傍晚,天阴沉沉的,宫道变得幽暗而压抑。 不知为何,今日分明全身而退,但心底,却总是有些不安。 她得早点回去了,但此刻,她还有个人要等。 跟在引路宫女身后,她佯作受了惊吓,刻意放慢了步伐。 果不其然,就在她快到宫门口时,霍无忧叫住了她。 “薛执宜,等一下。” 第106章 他霍无忧情难自控 霍无忧仍穿着那身紫衣,暮色里,那双瑞凤眼竟带了些妖气。 薛执宜不疾不徐朝他行礼:“今日多谢临安侯,执宜感激不尽,不知临安侯可有吩咐?” 却见霍无忧有些难得的严肃,他遣退宫女:“你先退下,本侯说几句话。” 待宫女退下后,他只定定看着薛执宜,而薛执宜也不怵他,目光坦然地直视回去。 却忽见霍无忧一笑:“贵妃估计也没想到,你会反将一军,把她给算计了,对吧?” 薛执宜并没有要遮掩的意思:“既准备好了对旁人下手,也该有被反击的觉悟,不是吗?” 抱着臂,霍无忧颇为认可地点点头:“此言有理。” 薛执宜却只是莞尔一笑:“临安侯是想听我讲讲,我在这件事中,都做了什么动作吧?” 霍无忧一愣,眯着眼一笑:“愿闻其详。” 薛执宜想了想,道:“装醉的是我,摔黑檀樽的也是我,云霜是我打晕的,也是我专程绕路,让霍小公子和九殿下瞧见我,好成为我的人证。” 闻言,霍无忧托着自己的下巴:“你倒是一点也不瞒着人,你也不怕我告诉我外祖母?” 薛执宜笑而不语,却没有丝毫惊慌。 想了想,霍无忧问她:“但我还是没明白,你好端端的摔那黑檀樽做什么?它惹你了?” 薛执宜却是幽幽一叹:“摔那黑檀樽,似乎是今日最没有必要的事,但若我说,这恰恰是我今日办的最重要的一件事,临安侯信吗?” 看着她,霍无忧目中微微一动,眼眦微微眯起。 薛执宜面不改色,但声音却压低了:“临安侯有没有注意到一件事?黑檀樽周围全是葛元徽的血,但黑檀樽却没有沾上半点血迹?” 终于,霍无忧的笑容沉了下去。 薛执宜续道:“我之所以要砸了此物,是因为我发现,那黑檀樽能转瞬将水吸纳干净,若有人想在里头日久天长地淬入什么东西,会变得非常容易。” 见霍无忧若有所思,她道:“侯爷,查查那黑檀樽,还有建章宫里的人吧。” 那双瑞凤眼在严肃时变得异常凌厉:“薛执宜,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是真是假,临安侯查一查不就知道了?” 薛执宜知晓,黑檀樽是皇后献给太后的,而皇后江氏之所以成为皇后,是因为其祖父乃先帝的首辅。 只可惜作古多年,家族中根本没有身居高位者,而葛贵妃有权势滔天的娘家,对后位虎视眈眈多年,若无太后庇佑,皇后只会更加举步维艰,按理说,皇后根本没有必要做什么加害太后的事。 霍无忧若不信她这番话,倒也正常,但至少能在他心里埋下怀疑的种子。 薛执宜的双眼漆黑又澄澈,如明月皎皎,就这般一瞬不瞬看着他,霍无忧心虚地挪开眼,只问她:“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若此事是我猜错了,我便动用上次侯爷欠我的人情,请侯爷向太后求情,饶恕我损毁黑檀樽一事,若此事被我猜中了,那侯爷不就又欠我一个人情吗?” 霍无忧一愣,转瞬笑了:“你要那么多人情做什么?” 不料,薛执宜看着他的那双眼,竟不自觉红了,转瞬绵软下来的声音,带着些许哽咽:“因为我想离开薛家,有朝一日,临安侯或许就是那个可以帮我的人。” 霍无忧的笑滞住,却见薛执宜的眼眶逐渐湿了,似乎真有千万般委屈,在心底难以压抑。 薛执宜明白一件事,今日冠礼时,霍无忧已然暴露了:他对她有情。 她明白自己的处境,薛家时日无多,她需要尽快脱离,而她无权无势,一个处处是仇人的孤女,需要借力,以求生机。 她要活命,要利用身边所有可利用的人。 此刻她的手有些发抖,她承认自己是在赌,赌霍无忧是否真的对她动了情,赌这份情深浅几何。 她知道自己这般不体面得很,但生死面前,谁还顾得上体面? 她不会对霍无忧做得太过分,她只骗取他这样一个纨绔公子的一点点情意和怜惜用于保命,不会让他承受太大损失。 更何况,自己今日之举,也算是救了太后,纵然不体面,也不算太不体面。 果然,霍无忧的眼中微微一颤,却还是故作不在意一般调笑着:“怎么了这是?你家里人对你不好啊?” 薛执宜咬紧牙关,似强忍着眼泪,但那蓄满的眼泪还是没忍住坠下来,她声音隐忍:“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从一出生开始,就是薛家的棋子,是薛家用来在恭王面前增加献媚的棋子,却从未有人问过我是否甘愿……” 忽地,她只觉脸上一温……霍无忧的手指停在她颊上,轻轻拂过那落下的泪珠。 蓦然,薛执宜一怔。 霍无忧自己也愣住了…… 那次在永平侯府,他是见过薛执宜如何在赵绅面前作戏的,他明知道,薛执宜这个人从来不是什么单纯的女子,甚至可以称得上虚伪狡诈。 可是……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怎么就会被这么一个人吸引,更在她落泪之时,心中升起难以自控的怜惜。 回过神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完了。 他,霍无忧,早晚有一天会因为薛执宜去死。 他收回手,摩挲着自己湿润的指尖,心中只觉懊恼……他对谁动情不好,为什么偏偏是薛执宜? 霍无忧抬眉,看着逐渐昏沉的天际,深吸了口寒凉的晚风,不语。 薛执宜也只是默默低垂着视线,须臾,才道:“言尽于此,时候不早了,执宜告退。” 目送薛执宜的背影知道消失,霍无忧闷闷不乐看着自己的手:这下子算是彻底藏不住了。 向来只有旁人爱慕他的份儿,如今算是风水轮流转,也轮到他对旁人情难自控了。 …… 翠微宫。 葛元徽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昏昏沉沉。 她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却发现上头缠着纱布。 猛然想起什么,她坐起身来,呼吸急促。 伺候她的宫女见状,忙问她:“葛小姐您醒了,可有什么不适?奴婢去替您传太医!” 葛元徽却是一把推开了宫女,自己下了床,跌跌撞撞跑到妆台前。 镜中的自己,有春花晓月之貌,即便是面色略显苍白,也美得让人心惊。 只是她的额上仍被纱布遮挡着,她的手颤抖,小心翼翼去解那纱布。 宫女见状,忙劝她:“小姐,这是太医刚包扎好的,您不能解啊……” 葛元徽置若罔闻,兀自一圈圈揭开。 纱布的最里层被揭开时,额头上有些撕裂的痛,可她已无暇在意。 只见她那张玉璧一般无瑕的脸上,竟多了一条深可见骨的疤,足足有一寸长。 “啊——!” 她抓起桌上的梳子,砸在铜镜上,直到铜镜的正中凹陷变形,无法再照出她的面容。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她嘶喊着,撕心裂肺。 第107章 葛家女人永不认输 宫女们见惯了葛元徽素日的样子,只知她是最温婉有礼的,对谁都带着张笑脸,高贵又美丽,何曾见过她这般模样? 一众宫女敛声屏气,齐齐跪着,为首的劝她:“葛小姐,您的伤不能这般折腾啊,奴婢替您请太医吧!” “请太医有什么用!”她竭声吼着:“太医能马上医好我的脸吗!太医能杀了薛执宜吗!!!” 她肆无忌惮地摔打着,丝毫不顾及这是在宫中,她只知道自己最引以为荣的这张脸毁了!永远毁了!就因为薛执宜那贱人,为什么为什么! 老天还真是不开眼,怎忍心让她这样高贵的珠玉被低贱的顽石碰碎?她薛执宜怎么配! 正此时,一个声音夹着怒火,自门外传来。 “她要闹就让她闹,没出息的东西,枉费本宫和葛家一番苦心!” 葛贵妃刚听说葛元徽醒了,就听到她的动静,本就打了败仗的人,更是怒不可遏,此刻气势汹汹而来,没等葛元徽再发疯,就一巴掌打在她脸上。 葛元徽没站稳,摇摇晃晃跌坐在地。 葛贵妃居高临下冷笑一声:“看看,这就是定国公府唯一的女儿,大雍最出众的贵女,名满天下的华京第一美人,竟如此不堪一击,这般轻易被打败了?” 这一巴掌打得葛元徽有些恍惚,眼泪无意识地往下掉,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失声痛哭:“姑母……可是我的脸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葛贵妃只瞥了为首的宫女一眼,那宫女就带着众人退了出去。 葛贵妃在床沿坐下,她的声音放缓了几分:“元徽,过来。” 葛元徽依言过去,老老实实在贵妃身侧坐下,她咬牙切齿,看着葛贵妃的眼中却满是期待:“姑母,薛执宜死了吗?太后是不是赐死她了?” 却见葛贵妃瞧了她一眼,艰难叹了口气:“她没死,甚至可以说是全身而退,还害死了云雪,本宫也被褫夺了协理六宫之权。” “什么……”葛元徽牙关颤抖,不可置信地哆嗦着:“她什么事都没有……怎么会?我的脸都毁了,她居然没事!怎么可能!那我算什么?到头来我变成这副鬼样子,薛执宜却一根头发都没伤着……为什么!” “闭嘴!”本就心烦不已的葛贵妃再次呵斥她。 葛元徽痛心疾首地抓住自己的衣襟,嚎啕大哭:“可是姑母……我不服!我不甘心!” “不服不甘心就对了!”葛贵妃眼中血丝密布,她定定看着葛元徽:“记住你今日的屈辱,记住你此时此刻的毁容之痛,永远都不要忘记,更不许颓废下去,否则薛执宜就真的要得意一辈子了!” “是……”葛元徽的双眼恨恨瞪着前方,声音似喉间含了刀子一般,每发出一个声音,就要呕出一口血来:“我一定会打败薛执宜,我要吃她的肉、饮她的血,我要她在我手里永世不得翻身!我要永远永远都做大雍最明艳的贵女!” “这才对。”葛贵妃看着她眼中汹涌的斗志和仇恨,道:“这才是咱们葛家的女人,永远不会自怨自艾,不愿屈居人下,更不会因为一次败仗就再也站不起来!” 葛贵妃用帕子擦了擦她伤口里溢出的血痕,和脸上的泪水:“不就是一道疤么?元徽这张脸,即便白璧微瑕,也不是那些顽石俗物能比上的,更何况你才学过人,出身高贵,其他人更是望尘莫及,元徽,你要记住,葛家的女人貌美,但从来不靠这张脸,想要坐上后位,延续葛氏一族的荣耀,有千百万种法子,以色事人才是最下策。” “是。”她的眼泪再一次滚落:“元徽记住了!” 拉着葛元徽冰凉的手,她道:“至于这个伤,本宫会遍寻天下名医为你诊治,本宫会请旨让你在宫中多留些时日,你只安心养伤,这般动气,对伤口恢复可不利。” 不知在想什么,葛元徽的眼皮忽然颤了颤:“姑母……” “怎么了?” 她忽然反握住葛贵妃的手,呼吸也变得有些沉重:“我想起来了……” 她声音急切:“我想起来了……今日之事不是意外!我是踩到了什么东西才摔倒的!是有人设计的,不是我自己不小心!” “当真?!”葛贵妃面色也变了。 彼时现场乱作一团,她根本无暇注意有谁在葛元徽脚边放了什么。 葛元徽点头:“是薛执宜?不对……当时离我最近的人是……是……安昭仪!是她!是她干的!姑母你快去找找,一定有证据!” “又是她。”葛贵妃冷笑:“又是那安氏贱人!” 葛元徽的手握得很紧,握得她生疼,贵妃缓缓推开:“过去这么久,即便有证据,也早已被处理干净,更何况,本宫还哪里进得去建章宫?” 此刻,屋外的天,在傍晚过后,闷闷响起春雷。 只怕马上要下起暴雨了,这天气,压得人心口发闷。 看着窗外幽蓝的天际,葛贵妃的眼神冷得让人发怵:“你放心,本宫与安氏不共戴天,一定会将她剥皮拆骨,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 “轰——” 一声惊雷,如石破天惊。 桃夭阁。 傅容心无措地抱着自己的手臂,打了个寒颤。 此刻她面色苍白,在这般电闪雷鸣的照映下,惨白如恶鬼。 她这辈子杀过四次人,可怕的是,前三次没成功。 可怕的是,第四次,成功了…… 此刻她的手上沾满了血迹,她手忙脚乱把双手浸在寒凉的水里,拼命搓洗着,但那丝丝缕缕的血腥味却似挥之不去一般。 身后,彩织浑身颤抖,早已哭得不能自已:“小姐……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啊……” 再次见证傅容心杀人的彩织,早已吓得魂飞天外。 啪! 傅容心湿漉的手打在她脸上,打得水花四溅:“闭嘴!没用的东西,若再这般哭哭啼啼,哪天被人瞧出来,害我被杀了头,我一定拉你一起去死!” 彩织只能捂着脸,颤颤巍巍跪下来。 傅容心到现在还是懵的,她恍惚着跌坐在床榻上。 高庆年居然没死……他居然还活着! 第108章 傅容心真的杀人了 木讷地听着窗外的滚滚雷声,傅容心只觉得自己的心是麻木的,难觉半分惊恐。 今日午后,她本想出门办一件要事,却忽然被人捂着嘴拖进小巷。 在那里,她看见了那张深植于她噩梦中的脸。 三个月未见,高庆年变得形销骨立,甚至还断了几根手指,整个人似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高庆年告诉她,菩提寺那晚后,他死里逃生,在漫天暴雪之中逃出来,被山中猎户救下,才得以活命,只是他的几根手指被活生生冻掉了。 他还告诉她,他一定会上门提亲,否则他就把她杀害安乐郡主的事情公之于众,大不了一起死。 他还说,他会把她娶进门,然后将她折磨得生不如死…… 傅容心轻笑一声,随后,撕心裂肺地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硬生生笑出眼泪来。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经历一遍这般屈辱的人生? 她本想假意答应高庆年婚事,没想到……没想到居然被那个贱人瞧见了,所以她只好将人杀了灭口! 看着傅容心癫狂的模样,彩织害怕极了,她跪着,小心翼翼道:“小姐,这件事……还是先告诉夫人吧?” “告诉什么!”傅容心恶狠狠踢了彩织一脚:“你若敢说出去半个字,我不介意手上再多一条你的命!” 彩织只能缩着身子啜泣不已。 傅容心喘着粗气,冷笑一声:“不过是杀了个低贱的庶女,有什么好怕的!收起你这副德行!” 却在此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门外,是一脸惊恐的傅泠。 话音未落的傅容心心头一颤,腿一软,便跌坐在地。 遣退了彩织,傅泠惶惶坐下,她飞快拨动着菩提子佛珠,那张脸却已是惨白如死人:“你……你说清楚,容心你说清楚是怎么回事!” 而此刻的傅容心早已不见方才的凶狠,只伏着身子痛哭不止。 “娘……我按照咱们计划的,去处置荣子滢腹中孽子,可是被人瞧见了!我一时害怕,求她别说出去,可是她和薛执宜那般交好,又怎会愿意放过这个把柄?我不过一时情急,推了一把,谁知道她那般不经摔,就这般断了气……” 说罢,她膝行到傅泠脚边:“娘……容心不是故意的,容心害怕!娘,我要怎么办?若是我因为杀人罪被捕,哥哥的春闱又该怎么办?娘,容心不想死啊,娘!” 话至此处,傅泠已然捶着自己的胸口,崩溃大哭。 此刻,窗外狂风暴雨,更似在她的心上反复抽打。 “造孽啊……造孽啊!” 傅泠虚软着跪下来,将已经瑟瑟发抖的傅容心抱在怀里,巴不得将这个女儿揉进自己腹中,好再一次保护她。 慌乱地拨着佛珠,她嘴里碎碎念着经文,似乎这般就能获得神佛庇佑,可佛珠却蓦地断了。 菩提子噼里啪啦落在地上,似漫天神明的低语和审判。 “怎么办啊……我的女儿可怎么办才好!”她只无助地哭着。 傅容心却是比她还冷静几分,将自己从她怀里挣出来,笃定地看着傅泠:“娘……荣子滢肚子里的孩子本就不该存在于世,我们要送走这个孩子,何错之有?错的是那个不分是非,要将此事说出去的人!我将其杀之,又何错之有!” 她挤出一抹笑,只是这笑容在她布满汗水和泪水的脸上,显得极其骇人:“娘,我们都没错,我们没有错!是她该杀!” 傅泠面色恍惚,似乎是被说通了,只木讷着重复:“对……是她该死,是她该死……” 握住傅泠颤抖的手,傅容心粲然一笑:“娘,帮帮我,好不好?帮我,我不想死……我不想被斩首,帮帮我吧,娘?” 再一次把傅容心抱紧,这一次,傅泠变得无比笃定:“容心,我的容心,有娘在,谁都别想伤你分毫!” 狂风卷着暴雨破窗而入,电闪雷鸣,将这母女二人的脸,在明暗交错间,映得如女鬼一般,可怖瘆人。 …… 大雨下得猝不及防。 车帘外,大雨如注,繁华的华京城都有些模糊。 “我总觉得心里不安极了。”薛执宜道。 秋云叹了口气:“小姐宽心,秋云会一直陪着小姐的。” 薛执宜朝她一笑。 正准备放下车帘,却忽见已经空空荡荡的大街上,一个巷口正围着几个官差说话。 薛执宜眉头一皱,那种强烈的不安再次涌上心来:“那里怎么了?” 秋云也瞧了眼:“不知,要奴婢过去瞧瞧吗?” 想了想,薛执宜摇头:“不了,早些回家吧。” …… 这雨太大了,薛执宜下车后,撑伞回到绛雪轩,却还是不免淋湿了。 秋云脱下她沾了水的褙子,唤道:“素月,准备热水去!” 可却迟迟没听见素月的回应,秋云又唤了声:“素月!” 这一次,素月终于出现了,只见小丫头神色恍惚,眼睛肿得睁不开,像是刚哭过。 “怎么了?”薛执宜忙问。 却见素月对上她视线的瞬间,便又猝不及防哭出了声,她扑通一声跪下来:“小姐,你终于回来了!” 这么一哭,薛执宜更不安了,她连忙上前:“到底怎么了?!” 素月揪着薛执宜的裙摆,失声痛哭:“小姐……五小姐她,她出事了!” 薛执宜只觉心里咯噔一声,她蹲下来:“说清楚,到底怎么了!” 见素月哭得说不出话,她心里愈发焦急:“五妹妹现在何处?” 素月哽咽着:“就在……正堂。“ …… 顾不上跟在身后打伞的秋云,薛执宜一路向薛家的正堂跑去。 等她到时,头发已然湿漉。 她闯进去,却见薛家夫妇,以及薛庭柳和傅容心也在。 除了养伤的薛庭笙,有孕的荣子滢,以及禁足的薛盼柔,能来的都来了。 而正堂之中,正摆着个什么,被白布罩着。 她跌跌撞撞跑了过去,揭开白布的瞬间,却只看到……看到薛如宁正静静躺着,嘴唇微张,似睡着了一般…… 瞬间,她只觉心口似被狠狠剜了一道,疼得锥心刺骨。 “如宁……”她伸手轻抚薛如宁的脸,无意识落下的泪水落在那张小脸上。 白天还好端端的人,怎么会……怎么会! 她不语,只静静看着眼前之人,似情绪也随着薛如宁一起暂时死去,让她难以发出半点悲鸣。 麻木间,胸膛却疼得被人肢解了一般,支离破碎。 为什么……分明她们很快就能离开薛家了,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分明那般期待离开薛家后的未来。 为什么会这样?前世的薛如宁并没有死在她之前,为什么…… “是谁?”她恍惚着,抬头环顾四周,她问他们每一个人:“是谁做的!” 第109章 她要带五妹妹离开 却见傅泠似是哭过,她擦了擦自己的眼角:“别喊了,大理寺的人来过,五娘是在外头被福禄坊的流民所杀,大理寺已然在抓人了,只是今日忽降暴雨,现场的痕迹早已被冲刷干净,能不能抓到人,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福禄坊的……流民?”薛执宜讷讷,看着薛如宁的脸。 是啊,薛如宁今早还说在福禄坊附近瞧见一家新开的糕点铺子,要买些与她尝尝…… 前世,如宁好好的活到最后,是因为没有与她交好,对吗? 如果她没有鼓动如宁去买那福禄坊的院子,她就不会发现那家点心铺,如果如宁一直与她形同陌路,今日就不会出这趟门,便也不会发生这种事……对吧? 平日都是秋云陪着如宁出门的,今日她却把秋云带进了宫。 都是因为她……都是因为她…… 为什么?她分明是想要带着如宁离开薛家,不要再经历前世的苦楚,可是为什么……反倒害死了如宁? 她救了长姐,救了幽兰,甚至救了霍家,可是为什么偏偏没救下如宁? 耳畔,薛振通的声音夹着嫌恶:“一个女儿家好端端的往外头跑,还去了福禄坊那样不干净的地方,那般横死于市,被一群百姓围着瞧,还是围观之人报了官,这种事情传扬出去,薛家的脸都让她丢尽了!” 此言一出,薛执宜也是一愣。 她知道薛振通是个畜生,但禽兽尚有舐犊之情,这种话怎么会从他嘴里说出来? 这座屋檐下,人人都满腹阴私算计,唯一一个至纯至净之人死了,薛振通最在意的还是这败絮其中之上的金玉其外,还是这可笑的面子。 却见薛振通丝毫没注意到薛执宜眼中地仇恨与鄙夷,他还有心思问责傅泠:“夫人平日里就是这么管教家中女眷的?若是外头传出什么风言风语,说我薛振通的女儿去那腌臜之地私会什么人,你让我如何做人?” 一听这话,傅泠那双还带着潮湿的眼,登时溢满怒色:“五娘平日不声不响的,我怎会料到她如此行事出格?庭笙春闱在即,我难道不觉得晦气吗?” 夫妇二人相看两生厌,薛振通不想再作争执,只冷哼一声:“如今既已出了事,夫人便自行处置吧,五娘尚未出嫁,祖坟亦是进不得,明日让人置办好棺材,尽快埋了吧,丧事就不必大张旗鼓了,没得让人议论!” 听着此般薄情之语,薛执宜只觉浑身冷得刺骨,她紧咬着的牙关不住颤抖:“父亲从来没有了解过五妹妹是怎样一个人吧?” “你说什么?”薛振通冷声。 却见薛执宜将薛如宁的手小心翼翼摆好,而后缓缓起身,看着薛振通的眼中,只有冷森的审视:“五妹妹今年十四岁,开春的时候个子刚满四尺半,她怕黑,怕小虫子,喜欢吃甜,她很聪明,女红做得极好,学看账本也快,今年还学会了捶丸……” “你到底想说什么?”薛振通没有耐心再听下去。 “父亲身为人父,可曾对五妹妹有过半分疼爱?” 看着薛振通不明所以的眼神,薛执宜却只是无端一笑:“也对,是我唐突了,于父亲而言,自己的孩子也不过是手中的棋子,若不能为父亲铺路,就算死了,也只是脏了父亲脚下的地。” 她说得冷静又笃定,却让薛振通的面色转瞬发青:“孽障!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教训起自己的父亲!” 可薛执宜看着他,却只有鄙夷:“父亲?禽兽尚且不会对自己的孩子这般淡漠,父亲你还真是,连禽兽也不如。” “薛执宜!” 这句话可谓忤逆至极,薛振通怒意沸返,当即就要掌掴薛执宜。 可不知怎的,他的膝盖撞在薛如宁躺着的担架上,竟硬生生摔在地上。 “薛执宜,我看你是疯了!”傅泠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第一次觉得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养女这般陌生。 这些日子,傅泠只觉得她行事愈发乖张,愈发难以控制,可此时此刻,方才发现薛执宜竟不知何时生出这般反骨。 为了一个无用的庶女,竟敢对自己的长辈如此忤逆不孝!果真是贱皮贱肉的孤女,是一只养不熟的狼崽子! 而此刻,傅容心强忍着心虚,上前将薛振通扶起来。 她也没想到,死了一个薛如宁,居然能让薛执宜这般疯癫,她终于找到了薛执宜身上最大的破绽。 如果可以将薛执宜身边的人一个个除去,让她在意的人全都死于非命,那她会不会彻底失了理智?若真是如此,那可就好对付多了! 被搀扶起来的薛振通暴跳如雷:“我看你是失了心智,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即刻送去庄子上反省,若还是这般口不择言,便别回来了!” 这招威胁薛盼柔或许有用,但薛执宜却不是傻子。 “好啊,只不过如今太后时常传召,那还请父亲在太后下次召我入宫时,将理由编好才是。” “你……”薛振通几欲呕血:“都疯了都疯了!” 盛怒之下,他指着薛如宁怒骂:“这晦气的丫头乱了薛家的风水,乱了人的心智,我……我要让人好好驱邪祛秽,将她挫骨扬灰!” “谁敢!”薛执宜厉声。 她拔下发簪,顺手一把将薛振通身边的傅容心揪了过来,吓得她花容失色。 薛执宜以簪头抵着傅容心的脖颈:“我要带走五妹妹,谁敢碰她的尸首一下,我就让你们最疼爱的容心陪葬!” “薛执宜!”这下傅泠也急了:“疯子!薛执宜你这疯子!你要对容心做什么!” 傅容心也尖叫不止:“薛执宜你别乱来!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闭嘴!”薛执宜厉声,冰冷锋利的簪头。 让傅容心不敢乱妄动。 见她这般把着傅容心的命门,薛振通也终于冷静了下来:“薛执宜,你放下!” 薛执宜冷眼看着他们,眼泪无意识地自腮边划过。 这是她欠如宁的,她不能看着这些人,在死后继续欺负如宁。 第110章 薛如宁的死因存疑 看着薛执宜这般疯狂的模样,薛庭柳的眉头微微一挑。 他本还以为薛执宜这个人六亲不认,这么看来,也并不是全都不认。 他只是好奇得很,这夫妇二人究竟是做了什么对不起薛执宜的事情,让她能这般恨他们二人入骨? 而薛执宜又是做了什么事情,让她的爹娘,都能偏爱傅容心远胜她百倍? 这正房几个人的关系,还真是微妙得很啊。 “薛执宜!”傅泠竭声:“带着薛如宁的尸体滚!你别碰容心!” 薛执宜纵然恨傅容心,也不会这般当众杀人,她只是想告诉这些人,她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没有将眼神分给傅容心分毫,她一把将已经吓得腿软的人推到傅泠怀里。 簪子被重新戴回发间,她蹲下身,看着正安静睡着的薛如宁,她的眼神终于柔软了下来。 薛执宜轻声:“我带你走。” 不顾耳畔傅泠的惊慌失措,和薛振通的怒骂,她将薛如宁横抱起来。 薛如宁的身上带着潮湿的雨水,那般瘦小的一个人,轻飘飘的,连薛执宜抱起来都不觉得沉。 这些人,生前便不曾给予如宁半分关怀,又怎配称为亲人?更不配处置她的尸骨! 她要带如宁走,如生前答应的那般,她们要一起离开薛家。 …… 佛堂。 薛执宜带走薛如宁后,傅泠便魂不守舍地到了此处。 她的手麻木地敲着木鱼,在心里反反复复念着大悲咒,可那燃起的香,却总是一次又一次熄灭。 香第三次熄灭时,傅泠只觉得身上森寒,那敲着木鱼的手都有些战栗。 她一生吃斋念佛,可有一天,她的女儿居然杀了人……菩萨不会原谅她的。 但即便下阿鼻地狱,她也要护着她的孩子。 邢妈妈见傅泠发怔,以为是她觉得薛如宁之死不大吉利,便给她披了件衣裳,小声劝慰着:“许是下雨天,香都受潮了,待天亮后,奴婢再去买些。” 正此时,傅容心来了,她对邢妈妈道:“先退下吧,我陪陪姑母。” 待邢妈妈离开后,傅容心才在傅泠身边的蒲团上瘫坐下来。 “娘……”傅容心仍有些恍惚:“薛执宜把薛如宁带走了,她不会发现什么吧?” “不会。”看着那尊观音像,傅泠的声音听不出半分情绪:“尸体被暴雨淋过,早已没有了痕迹,更何况大理寺的仵作都查不出什么,薛执宜是有什么通天之能?” 傅容心却还是担心:“可是……万一呢?” 垂下眸想了想,傅泠道:“娘会打点好一切。” “娘说的是?” 看着傅容心,她的目光疲惫无比:“你放心,娘和大理寺卿的夫人有些交情,若是哪一天薛执宜真的察觉了什么,只要大理寺不翻案,她便不能动你,她的一切都是薛家给的,只要薛家不站在她身后,她便什么也不是。” …… 绛雪轩。 薛执宜早已流不出眼泪,她替躺在偏房床榻上的薛如宁擦拭身子,替她换掉了被血水和雨水浸透的衣裳。 薛执宜知道自己今日做的并不理智,她明白,她应该保持冷静,不应该激怒薛振通他们。 可是她不是木石之心,即便死过一次,也终究人性难泯,她做不到对薛如宁的死保持冷静,她做不到问心无愧。 薛执宜擦着薛如宁的脖颈,那致命伤,是脖颈上的一个血洞子,奸人捅了她的脖子,便将她丢在暗巷,让她一个人躺着,直到血尽。 她那般胆小,那时候定是怕极了…… 秋云的脸上满是泪痕,未免薛执宜更加伤感,她忍下了哭腔,尽可能以平稳的语气,柔声道:“小姐淋了雨,也该换件衣裳,如今未到天暖的时候,小姐莫要着凉了才是。” 素月却是没忍住,哭了许久,此刻仍是呜咽不止。 薛执宜只静静看着薛如宁,她问素月:“素月,大理寺的人来的时候,你也在家,他们是什么说法?” 素月哭道:“大理寺说……说五小姐在福禄坊附近被害,那些地方多有流民,多半是被他们所害,凶手在事发之后就逃走了,因为下了暴雨,现场的脚印也被冲刷干净,要想找到凶手……很难……” 她说着,打开了一个布包:“这些都是五小姐身上的遗物,大理寺的人查验后并无异样,就一并送回来了,小姐您要留着吗?” 薛执宜恍惚看去,却见是一盒浸了水的点心,还有薛如宁今日佩戴的首饰。 等等…… 薛执宜拿起一支银簪,她怔怔,声音仍有些沙哑:“流民杀她做什么呢?” 瞬间,她只觉浑身一震麻栗,混沌的脑子也转瞬清明:“凶手未曾对她行秽乱之事,也没有劫走她身上的财物,不为财不为色,为什么要杀她呢?” 三人面面相觑。 是啊……流民也是人,不会无缘无故杀人,若薛如宁身上没有他们所图的东西,平白无故杀她做什么呢? 她的身子忍不住颤抖起来:“大理寺的人见过的死人比活人还多,他们怎么可能察觉不到其中异样?!” “兴许……兴许……”素月眼神彷徨:“兴许凶手原本不想杀人,只想劫财,但后来不小心失了手,便仓皇逃走了呢?” 薛执宜却只是木讷地缓缓摇头:“我不信会那么巧……我得查清楚,我不能让如宁枉死。” 看着薛如宁苍白的脸,薛执宜的眼泪再一次跌落。 尤其是,这个原本该比她活得久的人,这辈子却死在了这个时候。 她心中有愧,更坚信,其间一定发生了什么反常之事。 …… 薛执宜就这般在偏房呆坐了一夜,眼睁睁看着面前的蜡烛燃尽。 直到天际泛白,秋云捧着热粥坐在薛执宜身边:“小姐……你一夜未合眼,也不进水米,这样怎么受得了?好歹吃些东西吧?” 看了眼朦胧的天色,她平静接过那碗粥,一点点吃了干净。 她不能熬坏了身子,她还得替如宁找到凶手,把仇报了。 吃罢,她才道:“我没事,我只是想多看看五妹妹。” 秋云握住了她的手:“五小姐也会希望小姐你好好的。” 薛执宜喉间苦涩:“等天亮了,去棺材铺订一台上好的棺椁吧。” 秋云眼圈又红了红,应了声是。 第111章 大理寺外击鼓鸣冤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华京的街市刚有三三两两早起的百姓,就听得大理寺门口传来鼓声。 只见大理寺的高阶之上,庄严肃穆的獬豸石像旁,一个女子身披素服,正一下一下挥动着鼓槌,将那鸣冤鼓敲得咚咚作响。 那声音沉闷,在这样宁静的早春清晨,格外引人注目。 百姓们围了上来,低声议论着击鼓之人。 薛执宜面容冷肃,眼圈尚带着没有褪去的红肿,此刻却再也不见半分眼泪,眼中唯有坚定的仇恨。 终于,不知敲至第几下,大理寺的大门终于开了。 出来的两个衙差,为首者问她:“何人击鼓!” 放下鼓槌,薛执宜高声:“民女是户部尚书府薛执宜,吾妹薛如宁死因未明,疑点重重,请大理寺卿复审!” 那两个衙差对视一眼,二人自然还记得昨日刚刚发生的案子,其中一个道:“原来是薛尚书的千金,只是此案目前尚在侦办,福禄坊的流民嫌疑重大,若能将嫌犯缉拿归案,定会及时告知薛尚书。” 但薛执宜却道:“烦请二位告知大理寺卿,舍妹死因尚有疑点,未必就是流民所为,凶手只怕另有其人,我需面呈大理寺卿。” 闻言,衙差为难:“薛小姐,这件事咱们大人自会与薛尚书相商,大理寺办案多年,若有什么薛小姐您瞧得出的疑点,咱们又如何会放过呢?” 言外之意,她薛执宜在大理寺面前,说大理寺办案不力,实在有些班门弄斧了。 薛执宜明白,大理寺断案的本事是足的,自不会似瞎了眼一般,瞧不见案子的关窍。 只不过,若是他们铁了心装瞎,便只会比真瞎了更可怕。 薛执宜又重复了一遍:“还请二位向大理寺卿通报一声。” 两个衙差面露不满,他们是得了大理寺卿交代的,若是这位薛小姐闹上门来,无论如何不能放她进门。 虽不解其缘由,但毕竟有了自家大人撑腰,便也硬气起来:“薛小姐,案件侦办自有大理寺的规矩,您若是再这般闹事,在下便也只能按规矩请您离开了,还望薛小姐莫要仗着薛尚书得陛下重用,就为难咱们这些小吏。” 薛执宜眼中微微一动:她今日并非为了将疑点呈送大理寺,而是为了确定一件事。 案件是昨日发生的,昨晚便已经得出结论,哪有什么案子会完结得这般草率? 更何况,其间细节,只要稍一细想,便会觉得“凶手是流民”这个结论本身站不住脚。 今日她来大理寺门外击鼓鸣冤,果不其然,有人不想让这个案子继续查下去,有人希望就将这个凶手钉死是流民,接下来甚至会随便抓个什么流民来顶罪,这案子就算彻底了结了。 随着天逐渐大亮,周遭的百姓越来越多,也不由议论纷纷,大约是见多了素爱妄为的官门子弟,此刻愈发觉得她一个尚书府千金,是在仗着身份为难那两个小衙役。 正此时,只听一声:“执宜!” 一道身影挤出人群:“执宜你别怕!” 只见沈清棠急急忙忙跑来,她的眼睛仍是红的,看样子也像是哭了一场。 看见沈清棠的瞬间,薛执宜的神色缓和了不少,她小声沈清棠:“你怎么来了?” 却见沈清棠眼圈又红了些:“事情我都听说了,本想去薛府找你,没想到还没到薛府,就瞧见你在此处……” 说着,她握住薛执宜的手:“执宜你别怕,还有我呢,薛五妹妹也算是与我相识一场,若她有什么冤屈,我一定会站在你们这边!” 言罢,她冷眼看向那两个衙差:“大理寺卿见或不见是他的事,可是否前去通报,便是你们的事,我只知鸣冤鼓一响,大理寺卿便一定要接见,二位是要置法度于何处?” 薛执宜想说,其实她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不必与他们再起冲突,可那两个衙差闻言,却是怒道:“薛小姐,您这是什么意思?又带了一个人前来闹事吗?既如此便也莫怪在下不客气了!” 那人冷声:“来人!” 话音未落,便又从门中出来十来个衙差。 “衙门闹事者,杖二十!” 沈清棠所言合情合理,更合乎法度,又算什么闹事?但那些衙差却不分青红皂白,就准备要抓人。 杖刑伤身子,更让人颜面尽失,沈清棠怎会不怕?她厉声:“我父亲是沈弛言将军,谁敢动我!” 此言一出,那些衙差才有所顾忌,华京地界,他们也不是很想得罪人。 为首的那个犹豫了片刻,道:“先……拘下吧!” “敢问诸位行事可有依据?”薛执宜将沈清棠挡在身后。 见众衙差愣住,她道:“依大雍律法,大理寺的鸣冤鼓一响,大理寺卿必须接见,以述冤情,如此,我击鼓鸣冤,便不算闹事;若我真闹事了,依律当杖二十,可你们一听说我等身份,便改杖刑为暂拘。” 她冷笑一声:“我倒想问问大理寺卿,你们无视律法,随意给人定罪,刑罚亦可随心更改,这么看来大理寺行事,早已超脱于律法之外,难不成大理寺的人,全都凌驾于大雍律法之上,凌驾于制定律法的陛下之上吗!” 此言一出,几人面面相觑,还是为首的那个道:“女流之辈,胡言乱语,大言不惭!先拘下再说!” 眼看就要推搡起来,却忽地,一把剑横在了那为首的衙差颈上。 薛执宜与沈清棠二人皆是一怔。 只见那拿剑之人,那双瑞凤眼难得地冷峻,他的唇角生硬地垂着,让他此刻冷峭如这把带着寒芒的利剑……但此刻,却让人无比心安。 沈清棠几乎要哭出声:“临安侯!” “临……临安侯!?”衙差大惊,几乎要虚软着跪下来:“侯爷您这是要做什么!” 却见霍无忧一脚踢在衙差的膝窝上,让他哎呦一声便跌坐在地。 霍无忧的剑指着他:“本侯倒不知,大理寺何曾有这般随意拘人的规矩了。” 见此阵仗,其余衙差哪里还敢妄动?俱是敛声屏气,不敢多言。 却听此事,一道声音从门内传来:“是什么风,竟把临安侯吹来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只见大理寺的门被缓缓打开,一个身披官袍的男子,瞧着五十岁上下,面目和善,正带着客套的微笑看着几人。 正是大理寺卿。 第112章 大理寺也被买通了 瞥了眼那跌坐在地的衙差,大理寺卿面露不悦:“本官说了多少遍了?大理寺是肃清不法、伸张正义之地,你们一个个的,不知将本官平日的教导置于何地!还不快退下!” 那地上的衙差连忙称是,一骨碌爬起来,手忙脚乱逃了,霍无忧这才收剑入鞘。 只见大理寺卿面带微笑,满目和善,似乎方才发生的一切全然与他无关,浑然一个笑面虎。 “底下的人不懂事,冒犯了临安侯与两位小姐,还请见谅。” 霍无忧却是面不改色:“冒犯说不上,只是本侯想问大人一句,有人敲响鸣冤鼓,可否得大人接见?” “这是自然了。”大理寺卿笑道:“只不过一案一议,薛小姐的案子尚在侦办中,又何必再击鼓呢?” 说罢,他的笑纹又深了几分:“这案子的相关线索均已入册,薛小姐若铁了心想看,本官也不是不能看在薛尚书和临安侯的面子上,开这个后门。” 霍无忧侧首看她,似是等待她的决断。 大理寺卿的话,多少带了些煽动性,似乎此刻站在这里的薛执宜就是个无理取闹的人,正以权势逼迫大理寺。 果然,周遭的议论声愈发大声,左不过是说薛执宜她仗势欺人,连带着霍无忧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和那些纨绔衙内无甚区别。 与霍无忧对视一眼,她冷笑:“不必了,我便是走进这道门,也只能瞧见大人愿意让我瞧见的东西,不是吗?” 事已至此,她已经可以断定,大理寺卿是受了什么人的嘱托,替人瞒下这案子的真相,即便她走进大理寺的大门,也不会让她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她又何必为此连累了沈清棠和霍无忧的名声? 却见大理寺卿的笑容一顿:“薛小姐说笑了。” 薛执宜却只是看着他,冷声:“大人没事就多说笑说笑吧,万一哪天就笑不出来了呢?” 说罢,无视围观众人的议论声,她走下高阶,穿过人群,离开了此处。 沈清棠和霍无忧只是冷冷看了眼那大理寺卿,便也跟上了薛执宜的步伐。 没热闹可看,围观的人便也被大理寺卿驱散了。 此刻,天上飘起了牛毛细雨。 正值早春,接下来的日子,怕是很长一段时间都要阴雨连绵。 雨珠结在她的眼睫上,凉得很,她却不觉得冷,只看着阴沉的天,有些恍惚。 忽而,一柄伞遮住了她的视线。 她侧首,正对上霍无忧的脸,他面露担忧:“先走吧。” 沈清棠也跟上来,看着她的眼中只有心疼:“执宜……不管怎样,事已至此,你也得保重自己啊。” 薛执宜不语,沉默须臾,她看着霍无忧,唤了声:“临安侯。” 她喉间有些难受,只平静问他:“我想去你府上,请问方便吗?” 霍无忧一愣,没有多问:“随我来吧。” 马车上,沈清棠又抹了一阵眼泪,她问薛执宜:“执宜,你对薛五妹妹之死心存怀疑,为何又不去瞧大理寺记档?” “因为大理寺早被人买通了。”说话的是霍无忧:“事出反常必有妖,大理寺不愿依律办事,自有他们见不得人的理由。” 沈清棠的嘴张了张,又偃旗息鼓般垂下脑袋:“我本想着,若真是哪个流民所为,我就请爹爹动用京城中的守卫,把这个恶人揪出来……可若是这个凶手背后有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没有那么容易。”薛执宜的声音依旧带着沙哑,她看着沈清棠:“清棠,今日多谢你。” 刚擦了眼角,沈清棠的眼泪又落下来了:“和我说这个做什么?” 让薛执宜靠在自己肩头,沈清棠又拍了拍她的背,以作安抚。 可转瞬,便瞧见与她们二人相对而坐的霍无忧,此刻正一瞬不瞬看着薛执宜,眼中的担忧与心疼根本掩饰不了分毫。 沈清棠黯然垂眸,有些事情的答案已然显而易见,她无法欺骗自己半分。 …… 临安侯府。 到的时候,雨又大了几分。 他们下了车,下人们便将雨伞接过,迎他们进门去。 薛执宜与霍无忧正一前一后进门,沈清棠却忽然唤了声:“临安侯!” 霍无忧一愣,对下人道:“先带薛小姐进去。” 然后才问沈清棠:“沈小姐怎么了?” 却见沈清棠,看着他,似做了什么决定般,认真道:“有件事情,清棠不知侯爷是否知晓……” 霍无忧看着她,不解:“沈小姐请讲。” 沈清棠轻咬着下唇,似想说什么,眼圈更红了些:“清棠心中有一个男子,他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在意他。” 霍无忧怔了怔,他并非看不懂沈清棠殷切的眼神,但他不过是寻常人,心里也没法多装下一份风月。 只见沈清棠说着,声音也哽咽了些:“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丢人的,即便那个男子心中所想是旁人,我也不想强求,我沈清棠依旧磊落,可是……” 她顿了顿:“可是我也在意执宜,我不想看着她身处险境……侯爷,你应该知道,执宜是有婚约的,且还是不能违抗的御赐婚约。” 霍无忧愣住,他没想到自己的心思居然会那般明显,明显到连沈清棠这个旁观者都已经瞧出来了。 但他没法否认自己对薛执宜的心,便也一时语塞,找不出应对之语。 “侯爷,你若是真心待她,就请你也为她考虑些许,有些情意,会害了她的。” 沈清棠的这些话,霍无忧并非没有想过……只是他明白,自己尚未有将自己的这份情兑现的意思,他只想自己静静地让他对薛执宜的情意被消磨掉。 只是没想到……他太藏不住心思了,这份情,居然昭然若揭到了薛执宜和沈清棠都知晓的地步。 他不甘地想着:他这辈子都不会和薛执宜在一起。 想了想,他道:“沈小姐放心,今日之事我既已插手,便没有不管的道理,但我也有分寸,明知未能有结果的人,我不会招惹。” 沈清棠垂着眸,不知在想什么,不自觉落下一滴泪,又飞快擦去:“多谢侯爷体恤,只盼眼前这件事,你们能处置顺利,我……也是时候离开了。” 说罢,便缓缓一鞠,提着裙摆,转身跑进那雨幕之中。 霍无忧只觉心中似坠着什么,他缓缓一叹,吩咐下人道:“拿把伞,送沈小姐回家。” …… 薛执宜被带到了一间会客室,等到霍无忧回来时,她已经缓过劲来,眼中的情绪暂且控制住了。 霍无忧不明白,薛执宜为何突然要到他这来,但他也知道,薛执宜是心思深沉之人,这个时候来此处,定然是有什么事情需要避人耳目相商的。 于是他遣退下人,与她面对面坐下:“你说吧。” “临安侯。”薛执宜只开门见山道:“你想扳倒大理寺卿吗?” 此言一出,让霍无忧蓦地一怔:“你说什么?” 薛执宜的唇生硬抿着,带着些许寒意:“如果你想要扳倒大理寺卿,现在就是一个机会,因为我可以确定,我五妹妹的死另有隐情,若能证明大理寺卿纵容真凶,欺上瞒下,他便不能全身而退,不止如此。” 她的眸色泛着寒芒:“不止如此,甚至还能攀咬上大理寺卿背后与他勾结的人。” 只见霍无忧的眼微微一眯,看着薛执宜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审视和警惕:“你为什么那般笃定我想扳倒大理寺卿?华京人尽皆知,我就是个不问世事的闲散纨绔,我会想对付谁呢?” 薛执宜心道:这个在薛家和赵家鬼鬼祟祟的人,此刻也不知道在装什么蒜。 她也不点破,只反问:“大理寺卿是恭王的人,侯爷不会不知道吧?” 霍无忧托腮:“你呢?” 他故作不在意,手指却已不自觉摆弄起茶盏,看着薛执宜的眼睛,他问:“你与恭王有婚约,既然你知道大理寺卿是恭王的人,你不去请他帮忙,是因为,你从未将自己视作恭王党的人吗?” 面对此般质问,薛执宜只是缓缓垂眸,沉默须臾,她并没有回答霍无忧的问题:“同侯爷说这些,是我唐突了,只是这案子我一定要查清楚,下下之策,大不了就是去求见恭王殿下。” 说着,她便起身,朝霍无忧一鞠:“今日多谢临安侯相助,执宜多有叨扰,告辞了。” 谁料,还没等她走到会客室的门口,身后的霍无忧也跟着起了身:“薛执宜,你利用我的时候,好歹表现得愧疚一点吧?” 她明知道他的情意,知道他不愿她去找恭王,明知如此,所以选择利用他。 还这般理直气壮,当真可恶极了。 沈清棠当真是冤枉他了,到底是谁招惹谁啊? 第113章 利用他时理直气壮 闻言,薛执宜的脚步停住,她回头,只坦然看着霍无忧:“若刚好能除掉临安侯想除掉的人,便不是利用,而是各取所需。” 霍无忧上前几步,只抱着臂,偏着脑袋看她:“说说你的计策,说不准我就应了。” 薛执宜却是含愁一叹:“现在我手中的线索太少了,待我对真凶有了大致猜测后,自会找临安侯相助,还望侯爷到时候不要拒绝。” 说这话的时候,她显得异常真挚。 霍无忧的计划里,的确没打算留下大理寺卿,但将其扳倒的时间不是现在,只是没想到现在会突然有机会抓到大理寺卿的把柄,若是将计划提前,倒也不是坏事。 但薛执宜是利用他,这也是事实,他还没有头脑昏昏到连这件事都认不清的地步。 可偏偏薛执宜就是把他拿捏得分毫不差,她明知他的心意,明目张胆利用,毫不掩饰算计。 霍无忧也不住生出几分怨怼,他一瞬不瞬看着她,轻哼一声:“你会让我帮忙,是因为你心知肚明……” 他忽然停住,薛执宜的呼吸也随之一窒,看着霍无忧的眼神愈发纯良。 她心里也有些发毛,她是要利用霍无忧的情愫,但若是被点破,还是多少有些尴尬的。 谁料,他却突然话锋一转,慢悠悠一笑:“你心知肚明,我就是喜欢,不用亲自动手就能除掉碍眼之人的便宜买卖。” 他抱着臂,又靠近了些许,薛执宜忍不住后退,直到后背撞在门上,他才轻笑一声:“祝你成功,别让我失望。” 看着霍无忧带着调笑的脸,薛执宜松了口气,她报以一笑:“自然。” 她又福了福身子:“既如此,执宜就告辞了。” 未等霍无忧发话,她便兀自开了门离去。 看着她的背影,霍无忧知道,隋云朗定要骂他犯贱了,明知被利用,却还是就这般轻易地变动了原有的计划。 想了想,他心道:犯贱就犯贱。 …… 回到薛府的时候,已是午后。 刚一走进绛雪轩的大门,素月便忙不迭迎上来:“小姐,家中出事了。” 正此时,被薛执宜遣去棺材铺处置殡葬事宜的秋云也回来了:“外头闹哄哄的,是怎么了?素月在绛雪轩看家,可知道发生了什么?” 素月将她们二人拉进屋去,将房门关上,才压着声音:“是……折芳院出事了。” 折芳院?荣子滢的住处。 “小荣姨娘她小产了!” “小产?”薛执宜一愣:“怎么回事?” 这小产得属实有些突然。 此刻得素月仍惊魂未定:“老爷和夫人都在折芳院里,奴婢不敢进去瞧,便只问了进出的几个女使,以及大夫。” 说着,她又更小声了些:“昨晚老爷是宿在折芳院的,原本都好好的,谁知到了后半夜,小荣姨娘便觉身子不适,本以为就是寻常害喜,便用了些安胎药睡下了,谁知道白天的时候,老爷刚去上朝没多久,她便腹痛不止,接着不到半个时辰就见红了,大夫来时,孩子就已经不行了。” 素月叹了口气:“老爷回来的时候,发了好大的火,要让人彻查此事,还为此疑心了夫人。” 她捂着心口:“当真是可怕极了,奴婢去的时候,看见从折芳院里出来的女使,手里拿的脏衣服和床单上都是血……” 听她说完,薛执宜想了想,问她:“大夫怎么说?” 素月道:“大夫说,小荣姨娘怕是饮食用度上出了什么疏漏,正在查呢,只是到现在还没查出个所以然,只是小荣姨娘的饮食用度,都是老爷额外拨了银子,由她的亲信采买的,夫人自然不认。” 听罢这些,秋云道:“奴婢一直听说小荣姨娘这一胎十分稳固,这般突然出事,也难怪老爷怀疑是有人加害了。” “是啊。”薛执宜声色平淡:“说不准父亲没怀疑错,还真是母亲干的呢?” 秋云素月默契地对视一眼,不语。 薛执宜却忽道:“素月,晚些时候你去找玉芝,让她今晚找机会悄悄来见我。” 她安插在傅泠身边的人,或许会知道些什么。 待素月离开后,秋云陪着薛执宜去偏房瞧了薛如宁。 薛如宁的脸上还带着薛执宜昨晚彻夜为她画好的妆容,看着并不像去了,仿若薛执宜喊她起来捶丸,那双眼睛就会缓缓睁开。 一夜没合眼,又这般忙碌了一日,薛执宜终于觉得身子虚软得要命。 她斜靠在床边,面无表情看着薛如宁的脸。 秋云看着,面露苦涩:“小姐,今日奴婢已经找好了凶肆,一切都安置妥当了,等五小姐的头七之日,便会前来治丧,棺材和墓地都是按小姐的吩咐,挑了最好的,那墓地依山傍水,靠近佛寺,是个安静祥和的地方。” 薛执宜只点点头,不语,此刻的她累得似被抽干了力气,唯有在薛如宁的床边靠着,方觉得心里安静些。 看着她这般,秋云也不好受,连问她话时,都是那般小心翼翼:“小姐,今日去大理寺瞧,案子可有进展?” 薛执宜闭着的双眼缓缓睁开,眼底是冷森的寒芒:“大理寺抓不到人的。” 她疲累地冷笑一声:“这个人,得咱们自己抓,或许会有些曲折。” 她的目光落在薛如宁身上时方柔和些许:“但再曲折,这个仇我也会报。” …… 夜晚。 玉芝悄悄从绛雪轩的偏门被带进来。 幽幽灯火下,她福了福,声音有些急促:“小姐,奴婢有要事禀告,奴婢是偷跑出来的,只能长话短说了。” 薛执宜拉住她冰凉的手:“别急。” 只见玉芝神神秘秘从袖中拿出个什么,似是一块碎布,交给了薛执宜。 “这是什么?”薛执宜问。 匀了匀呼吸,玉芝小声道:“这是……是夫人让奴婢悄悄烧掉的衣裳上绞下来的。” 薛执宜眉头微微一蹙,轻嗅了嗅:“血腥味?还有点……淡淡的腊梅香?” 玉芝点头:“这件衣裳上染了血,而这衣裳之所以会染血,是因为,这就是小荣姨娘今早小产时穿的寝衣……” 薛执宜心头一震:“果真是她。” 如果这衣裳和荣子滢小产无关,又何必急匆匆烧掉呢? “还有……”只见玉芝的神色愈发凝重:“夫人今日,一共让奴婢烧了两件衣裳。” 薛执宜目色一沉,等着她说接下来的话。 只听玉芝道:“还有一件衣裳,是表小姐的。” 第114章 两件事或许有联系 “你说。”薛执宜的手也微微蜷起。 玉芝道:“表小姐的衣裳上,也有血迹。” “什么?!”不知为何,薛执宜总觉得这一切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玉芝点头:“奴婢瞧得真真儿的,夫人说是表小姐的葵水污了衣裳,可奴婢瞧着,那血迹并不多,只在袖口和前襟上沾了些许,并不像是被葵水弄脏了。” 说着,她一叹:“可惜那衣裳太显眼,奴婢不敢带给小姐瞧,小荣姨娘的寝衣也只敢裁下一小片带来,其余的全都烧了。” 几个线索在她脑子里纠缠不休,久未入睡的薛执宜脑子有些混沌,只道:“你做的已经很好了。” 说话间,秋云递上荷包,交到玉芝手里。 薛执宜道:“玉芝,银子你拿着,你替我做事,我会记在心里的,安儿如今在沈小姐名下的一家绣房做事,你不必担心,若得机会,我会让你们见面。” 未免被傅泠发现,薛执宜便将安儿放在了沈清棠那里,是安置,但也是人质,她不会用信不过的人。 玉芝自然也明白薛执宜的顾虑,她拜了拜:“多谢小姐。” 拍了拍她的手,薛执宜道:“你出来也有一会儿了,未免惹人怀疑,早些回去吧。” 送走了玉芝,薛执宜拿着那片布料,在灯下仔仔细细瞧着,透过光,可见是一匹上好的料子,颜色纯正,触感柔软,月季纹样也十分精致。 “秋云。”薛执宜唤了声,将碎布交到她手里:“明日寻个大夫,将此物仔细瞧瞧,看看可有什么不妥。” 秋云接过:“是。” 那边荣子滢刚出事,傅泠便做贼心虚,连忙让人将衣服烧了,定然是这衣裳上动了什么手脚,才会这般忙不迭毁尸灭迹。 她这般想着,终是困乏不堪,迷迷糊糊睡着了。 …… 次日,秋云回来的时候,告诉薛执宜:“小姐,这碎布果然有问题。” 她放轻了声音,看着薛执宜的眼睛,道:“大夫说,碎布上有淡淡的精萝花味,这花来自西域,味道很淡,有些像腊梅香,自带微毒,其性寒凉,是打胎的利器,大夫怀疑,是衣裳上被人抹了花汁。” 薛执宜一愣:“只是衣裳上加了些花汁,便能有这般厉害的功效,一夜之间就能打下胎儿?” 只听秋云道:“大夫还说了,单靠精萝花汁或许不够,但这味药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安胎药中常用的一味紫苏,若一同使用,便能催化药性。” “怪不得。”薛执宜冷笑:“折芳院那边查了一夜都没查出什么破绽,荣子滢的饮食用度,未能查出任何不妥,原来关键在这。” 秋云问她:“小姐,你要如何处置此事?” 看着那碎布,她想了想:“现在还不是处置的时候。” 见秋云面露不解,薛执宜道:“你再出门一趟,把这碎布给沈小姐,请她的人帮忙瞧瞧,这布料出自何处。” 身为华京闺秀,沈清棠手上也是有些产业的,她名下绣房里的绣娘们,见过的布料无数,若是能明确知道这料子的来源,或许有些事情就能水落石出了。 沈清棠那边一查就是三日。 待到结果出来后,沈清棠约了她在茶楼见面。 “执宜,你让我查的料子,我查到了。” 薛执宜眼前一亮:“你说。” 只见沈清棠让丫鬟拿了个锦盒上来,盒子里,是一匹布料,沈清棠又拿出那块碎布,与之放在一起:“你瞧,是不是一模一样?” 薛执宜仔细比对后,道:“果真,不论是纹样还说颜色,都分毫不差。” 沈清棠点头:“不止呢,连纺织的手法,和丝线的粗细都一般无二,即便可以确定,是出自同一个布庄。” 薛执宜问她:“是哪家布庄。” “北市,锦绣斋。” 于是二人立即驱车前往。 车上,沈清棠有些不解:“执宜,你让我查这个,总不是因为喜欢这匹料子吧?” “不是。”薛执宜如实相告:“这与我父亲一个小产的妾室有关,不止如此,我总莫名觉得,这件事和如宁也有什么关系。” 今日的薛执宜仍是穿着身素白的衣裙,不施脂粉,素面朝天,这让她的脸看上去略显憔悴。 沈清棠一愣,握住了她的手:“我陪你。” 薛执宜只觉心中一暖:“多谢。” 近日发生的事情太沉痛,沈清棠笑得有些勉强:“说这个做什么?” 正此时,薛执宜忽然望见车帘外,一个熟悉的巷口,心也随之一痛…… 那天从皇宫回到家里,便途经此处,只是……那时候的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那里居然就是如宁遇害的地方。 而那个巷口,不到三十步的地方,就是一家点心铺子,那日薛如宁买的点心,油纸上正写着那家点心铺子的名字。 此处穿过两条街,便是福禄坊了,想必如宁就是从福禄坊回家的路上,发现了这家点心铺子,却没想到那日买完点心后,就在那个巷口遇到了奸人。 正此时,车停了。 沈清棠的手晃了晃她:“执宜,到了。” 到了? 薛执宜有些愣神:“锦绣斋就在这里吗?” 沈清棠下了车,催促她:“快来。” 锦绣斋居然就在薛如宁遇害之地的街对面……世界上会有这么凑巧的事情吗? 没来得及多想,二人戴上帷帽,一同走进店去。 店里的伙计见来客人了,忙不迭迎上来:“二位小姐想看点什么料子?店里新到了几批货,极适合裁制春衣。” 帷帽下,让人难以看清薛执宜的情绪:“有什么适合裁制寝衣的料子?” 伙计愈发热情:“有有有,二位这边请。” 他指着墙上的一排料子:“您摸摸,这纱缎柔软,贴身穿着最是舒服,尤其是这个时节,既保暖,又不厚重,小姐要是喜欢,还可以量了尺寸,让店里的裁缝做好了送到府上。” 薛执宜一看,那些布料里,果然就有荣子滢的那一匹。 看来没找错地方。 “尚书府薛家也定过这匹料子裁制的寝衣,对吧?” 薛执宜猝不及防的一问,让那伙计一愣:“敢问尊驾是?” 薛执宜没回答他,只道:“让你们掌柜的出来,与我说几句话,否则,他以为薛家会放过他吗?” “这……” 见伙计有些犹豫,薛执宜道:“你只去传话,掌柜的来不来是他的事,但若是你不去通传,耽误了什么事,害得你家掌柜吃官司,这可就不好处理了。” 闻言,伙计只能道:“小姐您先去客室稍坐,我这就去传话。” 第115章 傅容心那日也在这 薛执宜和沈清棠在客室等了片刻,那掌柜的终于来了。 他在二人面前坐下:“不知二位,是哪家的人?” 薛执宜也不与他打哑谜,只道:“掌柜的,薛家近日没少在贵店订货吧?” 知晓来者不善,掌柜不动声色擦了擦额上的汗,他赔着笑:“小姐若是薛家的人,又何必来问我?若不是薛家的人,我又怎能对小姐无故透露客人的身份?” 但这样的推诿之辞,显然并不受用,薛执宜单刀直入道:“掌柜的,我不与你扯旁的,我只告诉你,你的料子出事了,若不想薛家报官,还望你接下来,能好好回答我的几个问题。” 掌柜的心一惊,大约是觉得自己做得滴水不漏,也没想到怎么这么快就被人瞧出了不妥。 但此时此刻他自不可能承认,只哎哟了一声:“原来是来讹人的。” 闻言,沈清棠登时就要拍桌而起,却被薛执宜止住。 只听那掌柜的道:“料子出了什么问题,经手之人那么许多,如何就断定与我锦绣斋有关?” 薛执宜却轻笑一声:“很容易判断。” 见那掌柜一愣,她续道:“精萝花汁想要不被察觉地混入布料,需要将其与布料一起煮半个时辰左右,然后晾干,近来阴雨连绵,不晾个四五日,衣裳根本不会干,出售给薛家的衣裳,锦绣斋的账本应该有明确记载时间吧?若是出售的时间没有超过四五日,那衣料,就只能是在锦绣斋内做好的手脚了。”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东西。” 薛执宜并未因他的否认生出半分不虞,只闲逸一笑:“唆使你下毒的人没有告诉过你吧,精萝花的汁子一旦沾身,半个月内,只要沾上碱水洗,皮肤上就会显出红色的痕迹,无论如何清洗,都是洗不去的。” 这几句话是她临时编的,精萝花汁本就不是大雍常见之物,寻常人不熟悉其药性,她这般随口一编,赌的就是这掌柜敢不敢在自己不熟悉的事物上冒险。 这下,掌柜终于变了脸色:“你……到底想做什么?” “不想做什么。”薛执宜道:“你也知道,薛家这样的人家,也是要面子的,自然不希望这种事情闹到官府去,但不代表不会私下处置这个残害薛家子嗣的人。” 她缓缓一笑:“我要你说出这个买通你下药的人。” 掌柜不语,过了片刻,才道:“谁知你是不是套我的话,一旦我承认,便会拿我归案?” “你要赌一把吗?” “什么?” 只听薛执宜笑意盈盈:“掌柜的别忘了,要证明锦绣斋下毒轻而易举。薛家是好面子,但不代表完全豁不出面子,若薛家执意要为死去的孩子出口气,可以请官府介入此事,掌柜的也可以心存侥幸赌上一赌,赌官府会不会老眼昏花,没看到明晃晃的罪证,而让锦绣斋逃过一劫,但若是赌输了——” 她笑意渐深:“投毒之罪,掌柜的,你担当得起吗?” 只见那掌柜的额头上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见他还有犹豫,薛执宜续道:“指使你的人,都可以不顾你的安危,未曾将精萝花汁的纰漏告知于你,你还继续替他瞒什么呢?薛家现在是在给你机会,我们退一步,保住面子,你也退一步,保住这家锦绣斋,如何?” 说罢,她又拿出个沉甸甸的钱袋子,放在桌上:“当然,那人以利诱你,薛家也自然不会一毛不拔,这点心意,掌柜的笑纳吧。” 掌柜只沉默不语,薛执宜便也耐心等待他的考虑。 不知过了多久,掌柜才艰难出声:“是一个女子。” “女子?” “对。”掌柜道:“那女子知晓那位薛家姨娘自有孕后就时常在我这裁衣裳,便买通我将花汁下在贴身的衣物上,还说会自行处置罪证,不会牵连于我,又给了我大笔钱财,我一时见钱眼开,才接下了这活计。” 薛执宜问他:“可知道名字?或是相貌?” 掌柜摇头:“看发髻,是个未出阁的女子,身量清瘦,只是和二位一样,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孔。” 说着,又恍然:“对了,她的官话虽说得标准,但语调绵软,不似华京本地人,听着像个外乡人。” “外乡?具体是哪里?”薛执宜追问。 仔细思索了一阵:“像是……林州。” 薛执宜冷嗤:林州,那就只有那一个老熟人了,和她猜的一样,果然是那母女二人所为。 “我只知道这些了,那女子太谨慎,连银票都不曾留下,全是用的现银,沉甸甸的,一次性不方便带来,还是分了两次,五天前才把银子结清……” “你说什么?”薛执宜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她呼吸一窒:“五天前,你说的是……对街发生命案那天吗?” 身侧,沈清棠也跟着倒倒吸一口凉气,看向了薛执宜。 “可不就是吗?”掌柜叹气:“吓得最近这条街的铺子都人心惶惶,也不知道那行凶的流民抓着没有。” 薛执宜呼吸有些颤抖,一个想法在她脑子里一闪而过:“那女子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是什么时候走的?” 掌柜没有多加思索:“临近傍晚时分来的,走的时辰我也记不太清了,但走后没多久,就听说对街出了事。” “没多久是多久?” 又想了想,掌柜答:“不超过一盏茶。” 薛执宜有些恍惚:“好,我知晓了……这件事不会有人再找你麻烦,也请你守口如瓶,否则天王老子来了都救不了你。” 说罢这些,她才与沈清棠离开了锦绣斋。 一出门,她便直奔薛如宁出事的那个巷口而去。 她步伐急促,沈清棠都有些没跟上,她追在身后:“执宜,你是不是怀疑,这件事是傅容心做的?” “至少与她有关。”薛执宜道:“我有一个猜测,会不会是如宁不小心撞破了傅容心下毒之事,所以才被灭了口,否则怎么会有如此凑巧之事?” 到了那巷子,她环顾四周,发现此处恰好是一个死角,街道上的人并不能看到此处,所以也就导致这个案子没有人证。 而雨水的连日冲刷,早就让此处寻不得一丝血迹。 饶是如此,薛执宜还是觉得身上发寒,在这个地方,她仿佛能感知到彼时薛如宁的绝望与痛苦…… 她呼吸也有些沉重起来,若是那日,她能在那日薛如宁说要出门时阻止就好了,要是薛如宁没有进这巷子就好了…… 忽地,薛执宜一怔:“可是,如宁为什么要走这条巷子呢?” 分明走大路才是回薛府最近的路程。 第116章 傅容心她心里有鬼 幸好沈清棠尚未被哀伤冲昏头脑,她道:“为了避雨。” 薛执宜一愣,只见沈清棠正抬头向上看,她便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沈清棠道:“我有时候来这附近,未乘马车,或是忘了带伞,便会走这条路,这条路一路都是屋檐,可以遮阳挡雨,那日的天气变化突然,或许薛五妹妹也忘了带伞,彼时乌云密布,大雨将至,她便选择了往此处回薛府。” 看着被层层屋檐遮蔽的天空,薛执宜喃喃:“你说的对,所以,那时候的傅容心也有可能走这条路,如宁遇上她,可比遇上流民容易多了。” 沈清棠垂眸:“可惜没有证据。” 看着那若隐若现的天空,薛执宜的双眼因为刺眼的光线有些泛红。 玉芝所说的,傅容心急匆匆销毁的那件带血的衣裳,愈发加重她的怀疑,可惜,这些都不能算作切实证据。 怎么办才好呢? …… 入夜,桃夭阁。 彩织捧着叠衣物进门:“小姐夫人那边差人送来了几件新裁的衣裳,小姐您瞧瞧。” 傅容心百无聊赖地拿起一件瞧瞧:“收起来吧,过几日天暖了正好能穿。” “是。” 彩织应声,将衣裳展开清点,却猝不及防尖叫一声。 “死丫头嚎什么呢?”被吓了一跳的傅容心登时不悦,可却见彩织面如白纸,魂飞天外般跌坐在地。 顺着彩织的视线看去,却见那叠衣裳里,竟有一件……湿漉漉地,被血水浸透,赫然就是…… 就是那日薛如宁死时身上穿的那一件! 傅容心也没忍住浑身一颤:“怎么回事……” 她的手抖如筛糠,颤颤巍巍拿起那衣裳,待瞧清楚,确认无误是薛如宁身上那件后,她飞快丢开。 彩织早已三魂没了七魄:“小姐…闹鬼了!闹鬼了!” “闭嘴!”傅容心打了她一个耳光,厉声怒斥:“闹鬼有什么可怕的?有人装神弄鬼才可怕!” 她傅容心又不是没死过,薛如宁那个废物的鬼魂算什么?怕只怕有人对她装神弄鬼,怕有人察觉了她的所作所为…… “小姐……” 彩织还想说什么,傅容心便指着她:“收起你这副德行,把这晦气东西烧干净了,别这般大呼小叫,若是被人发现什么,你就等死吧!” 待彩织拿着衣服离开后,傅容心的心跳得飞快,她腿软着跌坐下来。 薛如宁不会……真的回来了吧? 想到这里,傅容心打了个冷颤,只觉周遭阴风阵阵。 …… 绛雪轩。 得知玉芝已经把薛如宁的衣裳混进了傅容心的衣裳里,并被人送去了桃夭阁,薛执宜点了点头。 有些怀疑,她还需要再确认一番,只不过确认的方法,只怕是要另辟蹊径了。 果不其然,两天后的夜晚。 傅容心刚打算去寻傅泠,彩织就盯着乌青眼圈劝道:“小姐,今晚就别出门了吧?” “怎么了?”傅容心斜睨她。 只见彩织小心翼翼道:“这几日上上下下都在传,总有人说自己晚上,看见……看见五小姐!” 傅容心面色铁青,彩织却还是惊魂未定地说着:“他们都说,是五小姐死得冤屈,魂魄不安,不肯离去……小姐,她不会来找我们吧?” “你胡说八道什么!”心虚之下,傅容心恼羞成怒。 彩织拉住她:“小姐,别去了吧,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可近日薛庭笙郁郁寡欢,连带着身上的伤都反反复复好不了,傅泠都快急疯了,就想着让傅容心去劝劝。 原本薛庭笙闹出那些荒唐的笑话,她就已经觉得十分丢脸了,自是对他避之不及。 奈何傅泠让人来请了不知道多少次,傅容心架不住,还是决定去一趟安闲居再说。 结果没想到彩织这蠢丫头又在自乱阵脚。 心烦意乱得要命,傅容心看彩织也越发不顺眼起来:“有什么可怕的!若是让我见着,正好看看是什么人要装神弄鬼害我!” 于是,不管彩织再如何害怕和不情愿,也被傅容心带着出了门。 薛府的夜,即便四处点了灯也还是昏暗的,彩织提着灯笼的手都在发抖,瑟瑟缩缩跟在傅容心身后。 突然。 “啊!”彩织尖叫一声:“小姐……奴婢看见了,那里……那里……” 傅容心被她的尖叫声吓了一跳,顺着那方向看去,只见一道浅粉色的身影一闪而过。 “你鬼叫什么!”傅容心又打了她一巴掌:“不过是过去个人罢了,别自己吓自己!” 可彩织却是摇着头:“可是……奴婢瞧见那个东西的打扮,分明是五小姐生前的模样!” 刚想扬手再打彩织的脸,忽地,傅容心倒吸一口凉气…… 她看见彩织的身后,回廊的尽头,果真有一个女子。 那女子穿着身粉裙,梳着未及笄女子的双垂鬟,迷迷糊糊的,看不清脸,可恍惚间……就是薛如宁的模样! 她也几乎是下意识地倒退了两步,捂着嘴惊了声。 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睁眼时,那里哪有什么人?根本就是个空空荡荡的回廊。 本就如惊弓之鸟的彩织,此刻早已吓哭了:“小姐,你也看到了……对不对?” 听着旁人的谣传,傅容心或许不以为意,但自己亲眼所见后,她心中也有些动摇了。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如果世上的人死后,真的没有魂魄,那她又是如何起死回生的? 只是薛如宁那个命如草芥的小庶女,居然还敢回来找她?薛如宁怎么敢的! 想到这里,她不顾在身后吓得发疯的彩织,径直往那人消失的方向跟去。 犹豫了片刻,彩织还是拎起灯笼,迈着虚软的双腿跟了过去。 傅容心的心怦怦跳着,她小心翼翼警惕四下,脸上也不自觉冒出虚汗。 这里是回廊的夹角,直通一间无人客室的屋后。 她的手不自觉摸着砖墙,似乎这般,才能让她虚悬的心有所依傍。 她缓缓挪动脚步…… 可突然,身后的彩织尖叫一声,竟硬生生昏厥过去。 傅容心猝然转身,只见她方才走来的方向,薛如宁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就这般直勾勾看着她。 第117章 给你留几天写遗书 傅容心瞪大了双眼,捂住自己的嘴。 她脚步凌乱地往后退,直到在这个屋后狭窄的夹角里退无可退。 而那个薛如宁还在步步紧逼,让她的声音都开始颤抖:“你不要过来!” 可薛如宁没有停下,而是一点点缓缓靠近。 她看不清这人的脸,却觉得她脸上带着狰狞的笑。 “薛如宁!”傅容心厉声:“你死了是活该!是你和薛执宜狼狈为奸的报应!你找我做什么!” 这么一喊,傅容心瞬间觉得自己有底气了不少,她扶着墙厮声而笑:“活着的时候就是个废物,死了又能如何?一样是个废物!” 见薛如宁停了下来,她愈发亢奋,喉间嗬嗬不止:“我可是凤凰天命,你敢害我,就不怕堕入畜生道吗!” 谁料,分明已经停下来的薛如宁,突然伸手,飞快靠近。 惊恐之下,傅容心竭声:“你以为我杀不了你第二次吗!” 忽地,她喉间一窒,喉间被人卡住,她惊惧挣扎,却在一瞬间,看清了面前之人的脸。 她愣住:“薛……薛执宜?” 只见眼前之人,分明比她还高出那么一些,虽穿着薛如宁的衣裳,梳着薛如宁的发髻,但那张脸,分明就是薛执宜! 只见薛执宜的眼眶通红,脸上的愤怒几乎要将她生吞活剥,那卡着她的手指也愤怒地收紧,让她呼吸不得。 强烈的窒息感,傅容心本能地拼命挣扎起来,她的喉咙绝望地咔咔响着,却说不出半句话。 就在她的意识逐渐模糊之际,她只觉一口冰冷的空气涌入喉间。 “哈……”她面色灰白,大口大口喘息着,一双眼睛也无法自控地泪流不止。 薛执宜居高临下着,声音冷如寒霜,让此刻的傅容心如坠冰窟:“什么叫,杀第二次?” 傅容心虚软地靠着墙,两眼通红,满目恐惧与不甘,连声音都带着嘶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你敢这般对我,我要告诉娘……让她,让她打死你!” 不料,瞬间——一巴掌就落在了她脸上,这巴掌带了十足十的力度,瞬间就让她头晕目眩。 “什么叫杀第二次?”薛执宜又重复了一遍。 傅容心怎么也没想到,她这个真凤凰,居然挨了个野种的打,登时只觉得屈辱和愤怒:“你敢打我!” 她扬手,试图打回去,却被薛执宜捉住手腕,在另半边脸上又打了一掌。 晕头转向之际,薛执宜一把揪住她后脑的头发,从她头上拔了根簪子,抵在她喉间。 “是你杀了如宁,对吧?” 薛执宜的语气平静,却似一把刀,似要将她千刀万剐,让傅容心不由得打颤。 但她还是嘴硬道:“薛执宜,她死了你心里不快活,可与我有什么关系!要怪就怪她自己运气不好!是她沾染了你身上的晦气才会死的!” “回答我!”薛执宜竭声质问。 为什么……好好的一个如宁,会死在这种人手上?傅容心这双肮脏的手,怎么配得上沾染如宁的血! 激动之下,簪子划破了傅容心的皮肤,冰冷的刺痛感,让傅容心只觉浑身发冷。 “怎么?自己做的事都不敢认吗?” 薛执宜冷笑一声,将那簪子在伤口处缓缓划动:“你那天,就是这样杀了如宁的,对吗?” 傅容心早已浑身发抖,不由自主呜咽着。 只听薛执宜的声音轻柔,却似鬼魅一般:“不承认也没关系,明日就是如宁出殡的日子,你正好随她一同去了,让她亲口问问你。” 说着,薛执宜便抬起了拿着簪子的手,眼看就要一簪子捅死她! “是又怎样!”傅容心哭喊:“她活该!是她活该!” 薛执宜的手停住了。 终于,她亲耳听到了傅容心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可傅容心却破罐子破摔起来:“杀了我啊!大不了一起死!” 说着,她又嘲讽地笑起来,笑得几乎停不下来:“你有证据吗?薛执宜,你治不了我的罪!薛如宁就是白死了!你有本事就杀了我!你敢吗!” 却见薛执宜只是一瞬不瞬盯着她,那双眼里是生硬的鄙夷,与浓烈的仇恨。 她的声音变得温柔无比,只轻笑一声:“放心,如你所愿。” 傅容心的笑一滞:难不成薛执宜真的敢杀她?! 薛执宜却只是笑意渐深,将发簪重新戴在傅容心的发髻上,轻声在她耳边道:“只是我如此贴心的一个人,当然会给你留些时日写遗书。” 说罢,她揪着傅容心衣襟的那只手松了,让此刻已经面色惨白的傅容心跌坐在地。 看着薛执宜的背影,她不明所以,却在早春的寒夜里颤抖得厉害,似是连五脏六腑都颤抖不止…… …… 安闲居。 傅容心顶着满是红痕的脸,在傅泠面前哭得不能自已:“怎么办……娘,怎么办!薛执宜知道了!” 傅泠也慌了神,她后悔了,她真的后悔,当初为什么要选择这么个小畜生代替容心! 薛执宜她,是妖孽邪祟,是来找他们家索命的讨债鬼! “别怕……别怕……”傅泠抱着傅容心,也不知是在安慰傅容心,还是在安慰她自己。 “娘!”傅容心看着她娘的眼睛:“杀了她吧,杀了薛执宜!否则再这么下去死的人就是我了!” 吃斋念佛多年的傅泠,没想过自己最疼爱的女儿会如此时此刻这般,像被恶鬼魇住一般,瞪着通红的眼,急切地要她杀死另一个人。 她惊了一瞬,但很快也明白过来,傅容心说的是事实。 薛执宜太可怕了,她就是个邪物,是个枉费薛家多年养育之恩的白眼狼——的确该死! “娘……”傅容心呜咽着,拉着傅泠的手,带了些许祈求:“帮我杀了她,好吗?” 但傅泠尚有一丝理智:“好,娘答应你,春闱一结束,娘哪怕是亲自动手,也要杀了她!” 傅容心愣了一瞬,随即不可置信般怒吼起来:“娘!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着大哥!” 傅泠眼瞳颤着:“我不能在这时候徒增变数,你明白吗?薛执宜没有证据,她对你做不了什么,若是她敢对你擅用私刑,她也得把自己搭进去,她不会这么做!” 毕竟在傅泠看来,薛执宜就只有在薛含淑大婚那日,借柿饼一事害过容心,这种时候,没有证据,又岂能奈何得了她们? 听罢,傅容心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声,满是对自己的嘲弄:“娘其实有考虑过,让我做一辈子傅家庶女吧?” 第118章 不管是谁都靠不住 “什么……”傅泠怔住。 却见傅容心看着她,眼中只有浓烈的失望:“说到底,包括薛执宜在内,娘有四个孩子,哪怕死了我一个,也不算损失惨重,不是吗?” 说着,她又笑了声,在傅泠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她道:“爹娘其实有想过,凤凰天命的预言是假的这个可能,若是没能顺利完成这个计划,那么我,便是一颗废子,虽可惜,但并非难以承受。” 傅泠恍惚地摇摇头:“容心,你在说什么!?” 因为心虚,她有些慌乱地摸了摸傅容心的额头:“你是不是被薛执宜吓坏了,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呢?娘最疼爱的就是你,你怎么能这般胡思乱想……” 傅容心却猝不及防撇开了她的手:“这种时候,娘已经在我和大哥之间选择了他,就不要说什么最疼爱我了!” 近来烦杂之事一件接一件,傅泠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她不明白为何向来贴心的容心如今却丝毫不明白她的辛苦,为除掉薛执宜,竟是一时半刻也等不得。 “容心!”傅泠的眼泪也落了下来:“你说这样的话,是要伤娘的心啊!你是娘辛辛苦苦怀胎十月生下来的,生你的时候险些一尸两命……” “与我何干!”傅容心竭声:“再辛苦,也改变不了我只是你的棋子,和薛执宜一样,都是你的棋子!” 傅泠愕然,此刻,她的心里似有什么被蓦地撕下,待她缓过神时,耳光却已然落在了傅容心脸上。 这是傅容心第一次挨傅泠的打,她也愣住了。 随即,她缓缓眨了几下眼,那双空洞的双眼,冷得让人害怕。 她算是彻底明白了,所有人都靠不住,亲爹娘又怎样?都靠不住! 她冷笑一声:“我情愿自己从未出生,也不愿独自承担你们荒唐决定的后果。” 说罢,她便不顾傅泠的挽留,转身离去。 她不会放弃,她会咬牙切齿活下去,薛家嫡女的身份必须是她的,薛执宜也必须死! 她要自保,要活着,若是谁都不肯帮她,那她就帮她自己! 否则……薛如宁的死因,高庆年的威胁,这两件事似把剪子一般,合力向她袭来,她根本承受不住,只能被活生生剪碎…… …… 次日,天刚蒙蒙亮,绛雪轩。 没等薛家其他人早起,薛执宜就擅自做主,让人把凶肆的人放了进来。 昨夜,薛执宜又是彻夜不眠,她盯着薛如宁看了一夜,把所有适合陪葬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此刻,那些东西就安安静静地和薛如宁躺在一起。 “小姐,封棺吗?”凶肆的伙计问她。 想了想,薛执宜取出了一只兔子花灯放入棺中,那是去年中秋,薛如宁在夜市上买的,说要送给她。 那是薛如宁这辈子第一次与她说话,那般怯生生的,乖巧无比,小心翼翼跟在她身后。 擦去眼角的泪,薛执宜有些哽咽:“动手吧。” 封棺之后,薛执宜跟着凶肆的人,一同去了墓地。 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清晨的天光朦胧,山中水雾缭绕。 希望如宁那孤僻喜静的性子,能在此处安息缠绵。 薛执宜想在坟前敬杯酒,但转念一想,这孩子都还没及笄,便又换成了甜汤。 看着那坟冢,薛执宜的眼中满是浓烈的悲伤与仇恨,她抓起一把冥纸迎风扬起:如宁,害你的凶手我找到了,你一定要保佑我顺利将我们共同的仇人杀了! …… 折芳院。 听春桃说薛执宜前来看望,荣子滢差点没回过神来。 这几日她小产后,便在床榻上昏昏沉沉躺着,噩梦连连,一醒来就央着薛振通抓凶手报仇,只是始终未能找到证据。 这般一哭二闹的,几次下来,连薛振通也频频推脱有公务,不来见她。 她身体受重创,心里痛惜那未能降生的孩子,更疑心傅泠,又害怕那个害她的人会再次下手,几日下来,整个人折腾得憔悴不堪。 于是等薛执宜一进门的时候,就瞧见了荣子滢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分明还是十八九岁的年纪,却看着分外沧桑。 春桃搬了椅子给她坐下。 只见薛执宜虽脱了素麻的孝衣,但仍是穿着身素色的衣裳,头上了无珠饰,只簪了朵白纱做的绢花。 荣子滢是不会相信傅泠的女儿会真心来看她,她冷冷看着薛执宜,声音有气无力:“三娘居然有兴致来看我?” 却见薛执宜面露疼惜:“姨娘掉的那个孩子,毕竟是我的亲弟弟,家中多年未添人口,我又如何不心疼?” 荣子滢只冷哼一声,撇过脸去:“三娘,别装了,你难道不知道这孩子是谁害的吗?除了她,还有谁会容不下我的孩子?此刻怕不是傅泠让你来探我的口风。” 薛执宜听罢,并未恼怒,甚至没有否认,她只淡淡一问:“姨娘就没有想过,自己那般小心谨慎,却无端滑胎,是因为何故?” 说到这个,荣子滢发红的眼底洇出一滴泪来:“你是来笑话我的吗?若是我能找到证据,早就送傅泠去见官了!” 薛执宜沉沉一叹:“姨娘不信任母亲,自有孕以来,吃穿用度皆是父亲拨了银子,让心腹私下采买的,正是因此,照顾这一胎的任务与家中之人无关,所以不管出了什么纰漏,也和家中之人无关。” 摇了摇头,薛执宜语气遗憾:“倒不如一开始就让母亲全权负责,母亲为了自己的名声,也不敢让姨娘和孩子受半点伤害。姨娘的这一步棋,走错了。” 一想到那惨死腹中的孩子,荣子滢没忍住哽咽起来:“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承认我玩不过你们安闲居的人,可兔子急了也会咬人,这口气我不会轻易咽下,我早晚要让傅泠为此付出代价!” 相比于荣子滢此刻的崩溃,薛执宜显得无比气定神闲。 “姨娘小产那日,折芳院人多眼杂,姨娘可还记得自己那日染血的衣物都去了何处?” 猝不及防的一问,让荣子滢忽然怔住:“你什么意思……” 第119章 荣子滢不愿做刀子 在荣子滢不解的目光中,薛执宜又是一叹:“姨娘以为,所有吃穿用度都靠私下从外头采买,就万无一失了吗?殊不知银子可是个好东西,能使鬼推磨,也能让人变成鬼。” 只见荣子滢愕住,眼皮也跟着呼吸颤了颤:“你是说……傅泠打听到了我采买的店家,买通了外头的人对我下手?!” 薛执宜却是连忙否认:“姨娘误会母亲了,我今日前来,就是为了消解误会。” 一提到傅泠,荣子滢眼中溢满了仇恨,只死死瞪着为傅泠说话的薛执宜。 却见薛执宜面露为难:“其实,有时候要害一个人,也未必就要利益相关,姨娘何不想想,自己有什么仇人?” “你是想说傅容心?”荣子滢冷笑一声:“她一个表小姐,和薛家利益无关。” “但是把仇人害成这般模样,却能让她心中大快。”薛执宜反问她:“害人,有时候只是为了泄愤,不是吗?” 见荣子滢拧着眉,面露怀疑,薛执宜续道:“其实母亲虽有理由害你,但你一旦出事,最可疑的就是她,她为何要做这种惹人怀疑之事呢?倒是傅容心……” 薛执宜冷哼一声:“她不止从我身边抢走了娘的疼爱,还几次三番把薛家搅得不得安宁,可是娘已经被她迷了心窍,不愿将她送走。我告诉姨娘此事,也是为了薛家今后的安宁,希望姨娘不要错恨了母亲,而放纵真正的凶手继续在薛家兴风作浪。” 闻言,荣子滢眼中确实愈发怀疑地打量着薛执宜:“三娘,你怕不是将我当个傻子,想借我之手,除掉自己的眼中钉,这些事情全靠你空口白牙,让我如何相信?” 说到这里,薛执宜放轻了声音:“若是没有证据,我自然不会来此。” 说着,她从袖中拿出一小片碎布:“姨娘小产那晚,我亲眼见彩织偷偷摸摸在烧什么东西,她做贼心虚,还没等烧干净就逃走了,我当时便觉得十分可疑,便悄悄留下了一小片。” 荣子滢虚软的手接过碎布,登时瞠目结舌:“这是……我小产那日的寝衣!她烧这个做什么……” 薛执宜摇摇头:“我只说这么多,剩下的事情,姨娘大可以自己去查证,以免我说得太多,倒让姨娘信不过我。” 攥着那碎布,荣子滢呼吸起伏,激动得那张苍白的脸又白了一层,眼泪也跟着扑簌簌往下掉。 该说的话说完了,薛执宜起身:“姨娘也别太动气了,来日方长,还是得好好养好身子,才能继续为父亲添儿女。” 说罢,也没等荣子滢再说话,她便转身离去。 荣子滢的双眼通红,讷讷发着愣。 春桃劝她:“姨娘,您可千万别被三小姐挑拨着去做什么糊涂事啊!咱们好不容易在华京安定下来,万一……” “我知道。” 荣子滢鬓发凌乱,挣扎着坐起身,春桃一惊,连忙将她扶起。 看着薛执宜离开的方向,她冷声一笑:“安闲居的人,没有一个是无辜的,傅泠和傅容心想害我也好,薛执宜想利用我也罢,只要安闲居不倒,我就永无宁日!” “可是姨娘……我们哪里斗得过那些人呢?”春桃说着,也不禁哭了起来。 荣子滢却是梗着脖子,讽刺一笑:“这种时候,自然还有人比我更希望他们死!” …… 薛庭柳没想到荣子滢会来找他。 只见荣子滢穿着厚重的披风,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却苍白虚弱,摇摇欲坠。 薛庭柳都怕她死在鸿影斋里,便冷声:“坐吧。” 荣子滢这才颤颤巍巍坐下。 “什么风把姨娘吹来了?”薛庭柳还记着仇,此刻自然给不了荣子滢什么好脸色。 大约是身子撑不了废话的时间,荣子滢开门见山:“你想不想对付安闲居那些人?” 闻言,薛庭柳眉头一挑,打量着她:“姨娘的脑子也随那死胎一起流掉了吗?咱们现在谈合作,合适吗?” 此言一出,荣子滢一激动,小腹又一阵疼,但正事要紧,她强压着怒火,道:“现在有一个对付安闲居的机会,且看你想不想抓住就是了。” 薛庭柳突然有些好奇,荣子滢这条死鱼还能翻出什么浪:“继续。” 荣子滢道:“我们之间早已不能看在亲戚的面子上了,可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敌人,就凭你也想安闲居的人去死,只有他们死了,你才能独掌薛家,我也才能保住性命!” 待荣子滢将前因后果同薛庭柳说完,他那张脸上才终于透出那满是算计的笑:“这,倒有点意思。” …… 回到绛雪轩,薛执宜靠在贵妃榻上,整个人早已精疲力尽。 这几日她没睡几个好觉,昨晚到今早,更是为薛如宁的丧事奔波不止。 看着绛雪轩空荡荡的桌边,再也看不见薛如宁昔日的身影……薛执宜的心口闷得难受。 秋云心疼道:“小姐,你在这靠着小憩一会儿吧,等饭好了奴婢再叫你。” 可她却是撑直了身子坐起来,对正收拾衣裳的素月道:“素月,把门关上吧。” “好嘞。”素月以为她要睡,便掩了房门,打算和秋云退到贵妃榻边上的屏风外去。 却被薛执宜忽然叫住:“你们过来,我有话想和你们交代一声。” 二人一愣,折返回来,秋云问:“小姐有什么吩咐吗?” 抬着疲倦的眼,薛执宜道:“坐下吧。” 见薛执宜郑重其事,她们便在贵妃榻边的圆凳上坐了下来,等着薛执宜开口。 看着她们二人,薛执宜沉默了片刻,才开口:“自我记事起,你们就已经在薛家了,不知不觉,也有十年了。” 秋云点头:“是呢,奴婢无父无母,能记事的时候,就已经在小姐身边了,再过两年,素月也进了绛雪轩。” 闻言,素月轻轻一笑:“我是被爹娘卖进来的,他们有了儿子便将我卖了,那时候我刚来,一挨乔妈妈的骂就哭鼻子,还得小姐来哄。” 薛执宜欣慰:“幸好这么多年,你们一直都在我身边。” 素月的眼睛仍有些发肿,她捧着圆圆的脸,道:“那是当然了,等小姐出嫁了,奴婢也是要跟过去的。” “那如果我现在就要离开这里呢?”薛执宜忽然问。 二人齐齐愣住,素月不解:“小姐是说……” “无关我的婚约,我想现在就离开薛家,永远离开。” 薛执宜说得认真,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你们打算和我一起走吗?” 眼看薛家倒台的日子越来越近,而薛如宁已死,这个地方已然让她没有半点眷恋,是时候离开了。 素月虽不明白薛执宜要做什么,但却面露委屈:“小姐你说的这是什么话?素月已经被自己爹娘丢过一次了,难不成你也想丢下素月吗?” 秋云也道:“秋云从未想过离开小姐。” 薛执宜心中稍有宽慰:“只是或许会有些曲折,接下来,我怕是要有个大动作。” 此话一出,素月坚定握住薛执宜的手:“小姐想做什么就去做吧,素月永远陪着小姐!” 秋云的手也搭了上来:“不管小姐要做什么,秋云都会追随小姐。” 看着三双紧握的手,薛执宜眼底一温,至少她薛家,不算全然孤立无援。 第120章 请你帮忙杀一个人 离开薛家之前,她还有些事情要做。 薛执宜没心思打扮,仍是穿着素色,不施粉黛的小脸却是反倒显出几分清丽动人。 如今薛家乱成一团,倒是无人在意薛执宜的动向。 趁着午后,她便带着秋云素月出了门去。 只是等薛执宜带着她们二人到了临安侯府门口的时候,素月还是愣住了:“小姐,咱们到这里来做什么?” 在她的印象里,小姐和临安侯只是见过几面而已。 但秋云却是知道,那日在春集,她们小姐的有些行事,是被临安侯瞧见了的,此刻便也不免担心:“小姐,不会有事吧?” 薛执宜只莞尔:“没事,只是找临安侯办件事。” 没等她们叩门,就见临安侯府的大门开了,出来的是一个眉清目秀的护卫,护卫拱手一拜:“薛小姐,侯爷有请。” 在秋云和素月讶异的目光中,薛执宜道了声谢,便与那护卫进了门去,二人也连忙跟上。 侯府的后院宽敞,景致甚是不错,假山环绕,春柳拂堤,空气中带着桃花的馨香。 她们被领着走在临安侯府的石径上,远处,果不其然有一片桃林。 连日阴冷潮湿,华京的天气终于在今日放了晴,春日暖阳下,那桃林之中,又一座小亭。 亭中,只见一男子身着红衣,正闲逸躺在铺了暖裘的竹椅上,不同于从前那随意扎着的长发,加冠之后,那头发被束在冷冽的银冠之下。 “你们在此候着吧。” 说罢,薛执宜独自走进那小亭。 只见霍无忧正枕着手臂闭目养神,不得不承认,那张脸实在是精致得很,不管是眉眼还是嘴唇都十分明艳,尤其是闭眼时,睫毛显得愈发纤长,就这般随着他的呼吸缓缓翕动。 虽说加了冠,但头发却总有几缕不老实地垂着,其中一缕垂在眼皮上,随着眼皮的颤动,时不时晃动几下。 “还没看够啊?” 霍无忧没有睁眼,那带着倦意的声音,让薛执宜兀自挪开了视线。 他睁眼,那双眼瞳在阳光下是浅棕色的,带着淡淡的笑意。 他坐起身,缓缓伸了个懒腰:“别愣着了,坐吧。” “多谢。”薛执宜在他对面坐下。 没等她开口,霍无忧便问她:“这般突然造访,可是你扳倒大理寺卿的大计有什么灵感了?” “嗯。”薛执宜来此就是为了这件事,自不必否认:“我有一件事想让侯爷帮忙。” 炉上的茶水咕噜噜响着,霍无忧骨节分明的手指慢悠悠执壶,为她斟了一杯:“说来听听。” “帮我杀个人吧。” 霍无忧手一抖,洒出几滴茶水,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却见薛执宜眉目从容,似乎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可怕的话。 他搁下茶壶:“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而薛执宜只微微一笑,一双水盈盈的杏眼柔婉,但笑却不达眼底:“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说着,她修长的手指捻起茶杯,茶有些烫,她搁到自己面前放下,指尖在杯沿漫不经心划动,茶香袅袅,氤氲而上,沁人心脾:“给侯爷讲个故事吧。” 见霍无忧不语,她柔声:“三年前,华京西街有一家面馆,老板与老板娘鹣鲽情深,又有一双刚刚成年的儿女,一家四口,日子过得富足又安宁,只是,天有不测风云,某天,夫妇二人的那位儿子,被一匹惊马踩断了腿,那匹马的主人,正是礼部侍郎卢敏淳最疼爱的幼子卢彦。” 霍无忧点头:“有点印象。” 薛执宜说着叹了口气:“按理说,卢彦的马伤了人,本该将那可怜的少年送去医治才对,可卢侍郎对这个老来子宠溺过甚,竟硬生生养成了个泼皮无赖,不仅不给人治伤,还将匆匆赶来的夫妇二人打了一顿,夫妇二人告了官,卢彦却倒打一耙,状告少年讹诈于他,大理寺卿也是个见风使舵的,不愿得罪卢侍郎,还就真将那少年下了狱。” 薛执宜的手摩挲着逐渐散去热气的茶杯:“卢彦又见那家的姑娘生得俏丽,竟起了霸占之心,威胁她,若是不从,便要咬死她兄长的敲诈之罪,眼看那少年被关在阴冷的牢房中不得医治,那姑娘便只能含泪答应,可最终,少年还是因伤势过重而亡,那姑娘也是个刚烈的,奋起欲与卢彦同归于尽,却被卢彦的护卫活生生打死了。” 薛执宜端起茶杯抿了口,续道:“那夫妇二人痛失一双儿女,走投无路,便做了一件极其冒险之事——拦御驾,在陛下前往皇陵祭祀的日子,自刎于御驾前,求陛下将卢彦依律处置。” 说着说着,她的眼神黯了下来:“这件事闹得轰轰烈烈,人尽皆知,陛下龙颜大怒,当即问罪卢侍郎与大理寺卿,案子重审,卢彦也被判处了斩刑。” 可惜,说到底,卢侍郎是拥立皇帝登基的老臣,且这么多年无甚大错,皇帝也不愿伤了老臣的心,却不能不顾民心,于是卢彦虽被判了死罪,却也默许了卢侍郎和大理寺卿,在行刑前夕放卢彦逃走。 薛执宜看着霍无忧意味不明的眼神,她当然不会在皇帝的亲外甥面前议论皇帝。 于是想了想,她道:“可惜,行刑前夕,卢彦逃走了,这么多年音信全无,而大理寺卿则将过错推给自己的下属,自己只被扣了一年的俸禄,仅此而已。” 她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后,深深一叹:“到头来,卢彦不知在哪里逍遥自在,礼部侍郎和大理寺卿还安然无恙做着他们的官,唯有那可怜的一家人,至今尸骨未寒。” 唯有那一家人,无端成了这些尊贵之人的人情往来。 听罢这些,霍无忧脸上早已没有了半分笑意,那眼神也变得生硬了不少。 见薛执宜的茶喝完了,他又满上一杯,故作闲散般,道:“方才提到的这些人里,你想杀哪个?” 薛执宜直视着他,认真道:“我想你帮我杀了——卢彦。” 沉默须臾,霍无忧摊手:“人呢?” 薛执宜莞尔:“若是连他的行踪都不知道,我怎敢劳动临安侯动手?” 霍无忧的瑞凤眼半眯起,只见薛执宜轻眨了眨眼:“我希望临安侯可以帮我杀了,此时此刻正被岑州十里县荣家扣下的礼部侍郎之子,卢彦。” 第121章 有个人需要杀一杀 “你连这都能知道?” 打量着她,霍无忧多了几分探究的意味。 薛执宜面不改色:“荣家毕竟是我家亲戚,有这条人脉在,多少能打听到。” 霍无忧却是摇摇头:“我猜,你也不是用什么正当的法子打听来的。” 闻言,薛执宜也不恼,只道:“侯爷明知故问。” 轻笑一声,霍无忧道:“可你找错人了,我只是混了个爵位,并无官身,更无实权,没本事杀人于千里之外。” “不。”薛执宜十分笃定地看着他:“侯爷可以的。” 毕竟上辈子,他污蔑沈弛言的那些罪证,可不是轻而易举可以得到的,因此她断定,霍无忧一定有他的门路。 “何以见得?”霍无忧反问她。 薛执宜看着他,一脸真诚:“因为你是临安侯霍无忧,旁人都以为侯爷纨绔,不入朝堂,不思进取,可执宜并不以为如此,上回你救我于大理寺门前,足见侯爷亦是良善之人,定不愿纵容卢彦这样的奸恶之辈逍遥法外。” “又利用我啊?”霍无忧再一次明知故问。 他半眯着眼看着薛执宜,只见薛执宜的眼中满含崇敬,仿若这些谄媚之语皆是发自肺腑。 见霍无忧想要拒绝,薛执宜连忙补充:“侯爷难道不想看看卢彦死后会发生什么事吗?” “可是你……” “只当是还你欠我的人情,可以吗?” 薛执宜无比期待地看着他,倒让霍无忧的话在喉间徘徊了一阵,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只一瞬不瞬看着薛执宜,企图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什么,好为自己的拒绝找个理由。 终究,他还是无可奈何一叹,伸了个懒腰:“其实你说要杀卢彦的时候,我还松了口气。” 他看着薛执宜,缓缓一笑:“至少,不是让我杀卢敏淳或大理寺卿,他们两家的府邸,可比一个岑州荣府难闯多了。” 见霍无忧应下此事,薛执宜眉目一舒:“那我就等侯爷的好消息了。” 霍无忧又枕着手臂往竹椅上一躺,竹椅在暖融融的阳光下,发出好听的吱呀声。 “别着急,最快也至少得七日呢。” 薛执宜起身,款款一拜:“执宜在此,侯爷也不方便办事,便先告退了。” 霍无忧晒着太阳,漫不经心摇晃着竹椅,端的是无比自在,他偏过脸,落在脸上的阳光将他的眼瞳映成浅棕色:“那我也等你的好消息了。” 说罢,他合上眼,闭目养神,没再说话。 薛执宜便也从他脸上收回视线,转身离开了。 待人离开后,霍无忧才懒散唤了声:“雁归。” 方才领薛执宜进门的那个护卫,走到霍无忧身边一拜:“侯爷有何吩咐?” 霍无忧并未睁眼,反倒跷起了二郎腿,躺在竹椅上晃晃悠悠。 “飞鸽传书,通知岑州的暗桩,本侯有个人要他们杀一杀,越快越好。” …… 果不其然,七日后。 薛执宜本坐在绛雪轩的床前,对着面前的一盘棋沉思,就忽有一个人从墙头翻进来,院子里正侍弄花草的下人都没来得及发现,那人就翻身一跃,从窗户进了屋。 薛执宜惊了一跳,但还是很快冷静下来:“是临安侯让你来的?” 那人抱拳:“侯爷请薛小姐往关山茶楼一叙。” 想必是杀卢彦那件事有结果了。 薛执宜问他:“何时?” 他道:“侯爷此刻正在茶楼等薛小姐。” 薛执宜点头:“好,带我去吧。” “是。”他垂身一拜:“在下在薛府后门等您,还请薛小姐尽快。” 说罢,又在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察觉之际,神不知鬼不觉翻过院墙消失了。 薛执宜心道:霍无忧的护卫身手这般厉害,想必让底下的人杀一个卢彦,应该也不是难事。 她稍作收拾,就带着秋云和素月出了门。 …… 关山茶楼。 薛执宜被带到一处静谧的雅间,雅间内陈设雅致,沉香袅袅。 一进门,就瞧见霍无忧正在矮榻上半倚着身子,合眼小憩,一如既往地散漫不羁。 “秋云素月,守在门外等我。” 说罢,便独自在霍无忧面前坐下。 “不知侯爷行事可还顺利。” 霍无忧这才不满地睁开眼:“哪有你这样的?一进门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只关心我杀人杀得如何了,我是你雇的刺客吗?” “……”薛执宜沉默了片刻,旋即换上一张笑脸:“侯爷这般英明神武之人,为此事辛苦操心,岂有不成之理?想必卢彦在天有灵,也会为自己死在侯爷手里,而深觉荣幸。” “……”霍无忧坐起身:“可以了。” 再说下去就有点做作了。 他轻咳一声:“荣家将卢彦藏在地窖,大门上了三道锁,显然留在荣家并非卢彦本意。但荣家抓到逃犯,却并未将此事禀告华京,反而小心隐瞒,看样子是想挟卢彦以令卢敏淳。” 说罢,他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毕竟只是个县丞府,守备弱了些,我的人潜进去抹了卢彦的脖子,直到第二天人都干了,才被荣家的人发现。” 他唉呀一声,摇摇头:“要是卢敏淳知道他的幼子死在了荣家,只怕要千里迢迢去取荣县丞的狗命。” 得到这个消息,薛执宜的心情总算好了不少:“临安侯辛苦,执宜多谢侯爷。” “别着急谢谢啊。”霍无忧笑道:“我还想知道,卢彦死了之后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呢。” 说着,他从矮榻上起身,在薛执宜身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的突然靠近,让薛执宜有些不自在。 却见霍无忧神神秘秘道:“我这人略心急些,着急知道此事后续如何,所以特意选了这间茶楼。” 看着身侧近在咫尺的霍无忧,他玩味笑着,明朗的眉眼好看得有些刺眼。 薛执宜坐直的身子略向旁倾斜了些,默默与他拉开几分距离。 见薛执宜发着愣,霍无忧笑得深了些,他低声:“你说,若是此刻就在楼下雅间的卢敏淳知晓自己的儿子惨死,还有心思听曲儿吗?” 闻言,薛执宜的眉目一颤,小声惊讶道:“卢敏淳就在楼下?” 不知为何,他格外喜欢看她脸上露出一些意料之外的神情。 “是啊,接下来,你难道不是要告诉他此事吗?” 第122章 给你机会弃暗投明 被人看穿了心思,薛执宜有些不悦,不过转念一想,让霍无忧猜到也无妨,反正她本就要去找卢敏淳,如今霍无忧把她约在茶楼,倒免得她费尽心思打听卢敏淳的去向。 于是她起身,同霍无忧拉开几步距离:“卢彦惨死,是该告知他父亲一声,择日不如撞日,正好去见见他。” “不是撞日,是我择的日。”霍无忧吹毛求疵道。 见他抿嘴笑着,眼角眉梢写满了邀功的心思,薛执宜顺着他道:“是,侯爷英明。” 说着,她福了一福:“执宜先行一步,还请侯爷在此恭候佳音。” 见薛执宜独自下了楼去,霍无忧未阻止,只是唤了声:“雁归,跟上。” …… 二楼的雅间之中,一个瘦得干巴的男子,约摸五十来岁,听着几个乐姬弹拨琴曲,却无甚兴致,心不在焉地摆弄着手里的扳指。 小厮此时来报:“大人,户部尚书薛府的三小姐求见?” 卢敏淳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抬眉:“薛家的小姐?” 小厮道:“是,薛小姐说,她茶楼听曲,知晓大人您在此处,便替薛大人向您问好。” 卢敏淳蹙眉:他倒是有意让他儿子娶薛家女儿,如此算来,倒也算是这薛三小姐的长辈,前来问个安,倒也没什么。 只是,如今他那不成器的小儿子还被薛振通捏在手里。 如此一想,他疑窦更深,莫不是他儿子有何动向,薛振通那老东西要事要借薛小姐之口转告于他? 想到这里,他对小厮道:“先请吧。” 薛执宜的拜访,对卢敏淳来说实在是有些冒昧了。 只见薛执宜带着两个女使,并一个护卫,进门后朝他一拜:“执宜见过卢伯父,伯父与家父同朝为官,又素来交好,听闻伯父在此,执宜不敢失礼,特来向伯父请个安。” 打量着薛执宜只见她进退有度,落落大方,卢敏淳也换上笑脸:“侄女这般体面大方,不愧是薛兄的女儿。” “伯父谬赞。”薛执宜莞尔:“家父时常提起,说伯父您博学多才,更是教子有方,若咱们哪日遇见,定要礼数周全拜访于您,并代家父向您问好。” 此言一出,卢敏淳的笑僵住了。 三年前那件事闹得人尽皆知,他也算是豁出了面子,才勉强保住那宝贝儿子,如今说他教子有方,不是讽刺还能是什么? 听着薛执宜话里话外地意思,难不成还真是薛振通有什么有关他儿子事要同他说? 于是给了身边的小厮一个眼神,小厮们就招呼着乐姬停下,退出了门去,只留下几个心腹。 卢敏淳目光冷鸷,在那张干瘦的脸上,看着更是可怖,他意味不明一笑:“你父亲有心了,你也坐下吃盏茶吧。” 薛执宜倒也不怵,只谢过,便坐了下来。 “说吧。”卢敏淳抿了口茶。 薛执宜也不拐弯抹角,只道:“伯父如今官居侍郎,在朝中颇有威望,除了最近忙于筹备春闱之事外,只怕就没有什么忧心事了。” 说罢,她面露遗憾,摇摇头:“若是卢小公子能承欢膝下,那就更好不过了。” 看着她,卢敏淳冷笑一声,那看着薛执宜的目光分明藏着锋芒,但语气却仍是故作和善:“侄女可莫提那小畜生了,我就是想起了都觉得丢人。” 薛执宜却一叹:“都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哪有做父母的不忧心自己的儿女呢?卢小公子多年未归家,伯父定是牵挂的。” 听到这里,卢敏淳坐直了身子。 当初卢彦是他帮着逃走的,虽是逃犯,却是一路打点,锦衣玉食地供着在外头游山玩水。 只是,这行踪,上个月就突然断了。 偏偏他怕被人知晓,自己其实一直都知道卢彦的去向,到时候若是被政敌参上一本,那可就麻烦了。 所以发生这种事情,他也只敢私下寻找。 没想到没过多久,就接到了薛振通那边来的消息,说是卢彦在外头隐姓埋名了几年,以为自己过了风声,到岑州的时候,又跑到妓馆之中寻欢作乐,酒后和人争夺一个妓子时,竟说出了自己的名号,被岑州荣家那边拿下了。 薛振通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说,看在都是同僚的份儿上,自是会交代好关照卢彦,好吃好喝地将他奉为座上宾,以为他一路的辛苦接风洗尘。 只不过,这种事情自然不是全无代价的,言外之意,就是要他卢敏淳做些手脚,将今年春闱会试的考题透漏给薛振通,好助薛庭笙登科及第。 要他做这种掉脑袋的事情,薛振通简直是趁火打劫! 但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他也狠不下心不管。 只是没想到刚答应此事,薛振通就派个未出阁的女儿前来,同他意味不明地说了这些,是什么意思? “有什么事,侄女你但说无妨。” 却见薛执宜面露悲痛之色,她沉声:“伯父,卢小公子出事了。” “什么!?”卢敏淳一惊:“侄女莫要胡说。” 薛执宜悲痛更甚:“执宜岂敢信口胡说?都是执宜听父亲与二哥哥说话时,亲耳听到的。” 卢敏淳放缓了呼吸,只定定看着薛执宜,等她说接下来的话。 只听薛执宜道:“卢彦他被荣家关着,意图离开,却被荣家的人误伤,已经死了。” 瞬间,卢敏淳瞳孔一震:“你说什么!?” 薛执宜摇头:“执宜知道,荣家得父亲交代,替伯父照拂卢彦,这件事情发生后,荣家和二哥哥百般遮掩,父亲也是逼问二哥哥,才知晓这件事办砸了。” 卢敏淳的眼神变得阴狠无比,看着薛执宜时,也溢满了猜忌:“是谁让你来的?” 直视着他,薛执宜道:“伯父猜得不错,父亲并不知我来寻伯父了,父亲不想伯父伤心,暂且瞒住了卢彦的死讯。” 怕他伤心?怕不是担心失去这个把柄,不能诓骗他继续帮薛庭笙了! 卢敏淳登时面红耳赤,连嘴唇都气得发抖:“你又是什么目的!” 却见薛执宜忽然面色一变,气定神闲,万分诚恳:“执宜是希望,伯父能念在执宜将此事如实相告,不要帮着薛庭柳对付我大哥。” 卢敏淳眼中又是一震。 此时此刻,他才猛然惊觉,薛执宜的眼神,并非一个寻常闺中女子,她目光如深潭,似将一切都了然于心,却又让人捉摸不透。 第123章 乌檀樽果然有问题 薛执宜的话,让卢敏淳眯了眯眼:“侄女可别说错了话。” 他确实痛恨薛振通用他儿子卢彦的性命威胁他。 他不想放弃小儿子,可也不想为此拿全家的性命前途去冒险,于是本就在恭王与珹王之间摇摆不定的他,果断选择了投靠珹王。 也就是这时候,他才知道,薛振通那个蠢货,连自己的庶子什么时候入了珹王麾下都不晓得。 如此一来,真正拿捏住卢彦性命的人,便不是薛振通,而是薛庭柳和珹王。 珹王要他和薛庭柳配合,假意答应薛振通的要求,实则利用此事设局,事后卢彦自然会平安无事,薛振通也会吃不了兜着走。 只是……他这个计划,怎么会被一个小小女子知晓!? 相比于他的震惊,薛执宜却无比镇定,她柔声:“我明白,伯父不信我。关于卢彦的死讯,以及伯父与薛庭柳合作,这两件事,都是我在家中时偷听到的,伯父若不信,自可以去求证卢彦此刻是否还活着。” “你到底想说什么?”因为激动,卢敏淳的声音有些沙哑。 薛执宜只是缓缓道:“伯父应该知道,薛家嫡庶两房之间势同水火,所以薛庭柳才会希望借伯父的手,毁了我大哥,我自作主张告诉伯父这些,还能有什么目的?无非是想保住自己的兄长罢了,除此之外,我还希望伯父能助我反击薛庭柳。” 刚得知痛失爱子,卢敏淳搁在桌上的手攥成拳,抖得厉害:“凭什么?” “凭荣家对伯父而言,有杀子之仇。”薛执宜微微一笑:“伯父不想为卢彦报仇吗?” 卢敏淳不语。 他这时候已经上了珹王的贼船,若是反水,投靠恭王也是来不及了,一边得罪了珹王,一边又没有更大的大树庇护,他只能等死。 不料,薛执宜点破了他的内心所想:“此时此刻,就是伯父再一次选择站队的机会,还望伯父不要错失。” “你……”卢敏淳愣住:“恭王也知晓了?!” 薛执宜笑而不语。 卢敏淳只觉浑身一阵森寒……难怪,所有人都觉得恭王怎么会选择一个如此平平无奇的女子为王妃,如今看来,这个女子太可怕了,或许有朝一日,会成为恭王夺嫡的重要助力。 薛执宜莞尔:“王爷希望伯父能良禽择木而栖,莫要伤了殿下的心。” 见卢敏淳沉思不语,薛执宜起身:“今日搅扰了伯父听曲儿,是执宜的不是,就先告退了,还请伯父早做决定,我手中,有伯父需要的把柄,能击垮荣家,为卢彦报仇,就看伯父如何抉择了。” 说罢,她在秋云素月,以及雁归三人惊魂未定的目光中,转身离开了。 出门后,薛执宜对雁归道:“把今日之事都告诉临安侯吧,我今日出门已久,就不去见他了,向他告声谢。” …… 未免雁归被薛家的人瞧见,她们今日未坐马车。 走在路上,秋云和素月欲言又止,走了许久,回到绛雪轩后,素月才捂着胸口,不敢高声:“天啊,我的手都发抖了……” 秋云也问她:“小姐,您是卷进什么麻烦了吗?” 薛执宜只宽慰般笑笑:“不必如此惊讶,往后习惯了就好。” “往后?!”素月大惊:“小姐往后还要做这些事?!” 薛执宜不答,只往贵妃榻上懒懒一躺:“你们也快歇会儿吧,今日真是将我累个好歹。” 她让二人将房门关了,好闭目养神一会儿,却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是薄暮时分。 傍晚的余晖透过窗棂落在她脸上,迷离之间,让人觉得时间都有些模糊。 薛执宜揉了揉脑袋,白日睡久了,身上软得难受。 她似乎梦到了什么人,那人来自前世的记忆里,一些零星破碎的片段,面目模糊,身影也模糊。 可不知是自己还没睡醒还是怎的,她似乎看见了梦里那个模糊的身影…… 此时屋中并未点灯,只见不远处的桌边,有个身着红衣之人正坐着,支着脑袋,看向她这处。 登时,薛执宜眼中的倦意一扫而空,整个人一激灵坐起身来。 却听那人笑了声:“醒了?薛执宜。” 眨了眨眼,她看清了面前的人,也气笑了:“临安侯好雅兴,这般不请自来,还真是登堂入室的事情做多了,有够顺手的。” 大约是刚睡醒的人意识还未完全清醒,薛执宜没忍住对于霍无忧的不满。 谁家好人这般擅闯女子闺阁?简直闻所未闻。 薛执宜素日看似恭顺有礼,实则阴阳怪气,此时此刻却难得地没有遮掩自己的情绪,似只炸了毛的狸奴。 霍无忧深觉此刻的薛执宜有意思极了,也不顾自己刚挨了骂,就往贵妃榻边上一坐:“别生气啊,我自是有十分要紧之事才来寻你的,没想到晴天白日的,你睡得倒挺沉,本侯自不是那般扰人清梦的无礼之辈,便只好效仿程门立雪,何等贴心?” “……” 太不要脸了。 薛执宜无心与他掰扯,只问他:“不知临安侯是有什么不得不说的要紧事?” 说到这个,霍无忧才算有些正经模样:“你上回告诉我的事情,有结果了。” “哦?” 薛执宜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哪一件,只略整了整自己的衣襟,坐直了身子听他说话。 霍无忧一眼看穿:“我就知道你没想起来是哪件事。” 他压低了声音,道:“乌檀樽,有结果了。” 薛执宜眉一沉:“如何?” 冷笑一声,霍无忧道:“那乌檀樽的确有毒,还是一种来自北狄的慢性毒药,他们知晓外祖母素爱练字,便将毒下在乌檀樽上,那样便能日久天长地让她一点点被毒药侵蚀。” 他眼神冷了几分:“只不过下毒的人很聪明,知晓若是在乌檀樽里头放什么能够持续发散几年的毒药,迟早会被发现,所以他们换了种法子——只要有人时常上头滴几滴毒药,被做了手脚的乌檀樽便会将毒药吸干,然后慢慢发散出来,下毒一次,只能维持几日,几日过后,便寻不得半点证据。” 薛执宜敛眉:果然,和她猜得大差不差,前世太后暴毙的原因,果真和那乌檀樽有关。 忽地,霍无忧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别发呆,猜猜是谁下的毒?那个人你见过。” 薛执宜被那响指惊得一晃神:“我见过?” 那边是建章宫中的人,她如何会知晓是哪个? “猜不出来吧?”霍无忧得意一笑:“是施绮。” “是她?”太后身边的女官,那日瞧着还算伶俐的女子。 霍无忧遗憾地摇摇头:“没想到啊,拖在外祖母身边做了那么多年御侍,只比柴月这个宫令女官低一级,结果居然是细作,还真是让人意外。” 看着薛执宜,他又问:“再猜猜,施绮的主子是谁?” 第124章 做人别太冰清玉洁 思索片刻后,薛执宜道:“那得看乌檀樽出自谁手了,只不过,皇后似乎没有害太后的理由。” “猜的不错。”霍无忧道:“乌檀樽是皇后献给外祖母的,因为外祖母那阵子总是觉得心浮气躁,不得安神,而乌檀的香气有凝神静气之效,所以皇后才会进献此物。” 说罢,他又一笑:“再猜猜皇后的乌檀樽又是哪来的?” “猜不出来,侯爷请讲。”大约是多活了一次,薛执宜虽比霍无忧小个两三岁,却觉得他此刻幼稚得很。 尚不知晓薛执宜此刻心中所想,霍无忧眉头一挑:“你若知道是谁,你也必定十分意外,这东西——是永平侯赵家的夫人给皇后的。” 薛执宜眯了眯眼:“如此说来,最可疑的是永平侯?” 霍无忧一耸肩:“谁知道呢,保不齐皇后也和赵家有所勾连。” 闻言,薛执宜心头一跳:这不对劲……永平侯这辈子是恭王的人,若是他下的毒,那便是顾世崇要害死太后。 那前世呢?前世永平侯为珹王效力,太后也被毒害了……永平侯,在替谁做事?还是说永平侯有别的什么目的? 脑袋被不轻不重地敲了下,让薛执宜心里一惊。 只见霍无忧歪着头看她:“你没睡醒吗?怎么总发呆?” 稍整了整自己额前的碎发,她按捺下眼中不满,露出几分惊异:“赵家还真是悖逆,也实在大胆。” 看着她此刻故作受惊的模样,霍无忧道:“论大胆,没人比得上你。” 他抱着臂,打量着薛执宜:“薛执宜你说,赵家和薛家是姻亲,赵家又以恭王马首是瞻——你为什么要在我面前揭破这件事?” 薛执宜被问得心里咯噔一声,旋即,她抬着溜圆的杏眼:“侯爷,您失忆了吗?我是被贵妃的人陷害,误入太后的书房,才意外发现那黑檀樽沾水即干,这才察觉异样,我哪知道和赵家有关?执宜好心提醒,侯爷现在要怀疑我?” 与她对视着,霍无忧疑色更重。 他轻轻呀了声:“这么说,你意外发现的这件事,倒让恭王白白损失了安插在建章宫的细作,作为恭王党的薛三小姐你,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料,薛执宜的眼圈竟一点点红了,那愈发委屈的眼里,竟漫出泪来,她的手攥着膝头的锦被,声音还带着哭腔:“临安侯非要提这般伤心事吗?” “又哭?” 见薛执宜哭了,霍无忧心口闷得厉害:“你快打住,上回这招你已经用过了,我不吃你这套。” 薛执宜却是不顾他的拆穿,专心致志哭着:“我上回说过,我只是薛家用来向恭王表忠心的棋子,他们做的事情,和我无关,我也说过,我将对于乌檀樽的猜测告诉侯爷,是为了卖侯爷一个人情,好有朝一日让我离开薛家……” 她的眼泪吧嗒滚落,落在锦被上,洇入暗纹中:“临安侯既听了我的猜测,还让人前去调查,那便是接受了我的好意,如今证实此事非虚,侯爷要怀疑我与恭王党勾结,合起伙来算计侯爷吗?难道婚约一事,是我能左右的吗?” 不提这事还好,一听到“婚约”二字,霍无忧便似被踩了尾巴一般,更觉心中火气腾腾。 “婚约非你能左右,但你倒是很享受准恭王妃这个身份。” 霍无忧压着脾气,阴阳怪气一笑:“在卢敏淳面前,你都能代表顾世崇的意思了,现在却告诉我,你不喜欢这门亲事?” 今日从雁归那听说她与卢敏淳的对话后,便觉得心里憋着股气。 他啧啧摇头:“我怎么觉得你利用我不够,还想戏耍我?不好意思,你的眼泪,这会儿没有用了。” 上次是因为他一时鬼迷心窍,才会对这心机深重的女子心怀怜惜,可是,没有人会在一个地方上当两次。 他,霍无忧,这次绝不上钩! 闻言,薛执宜一愣,垂下了那水盈盈的泪眼,趴在自己的膝头上抽抽搭搭。 几次被人利用自己的这份情意,霍无忧也不是好脾气的,他倒要看看薛执宜还想哭到什么时候,就这般满脸鄙夷地看着她。 哭了会儿,薛执宜抬眼看了他一眼,带着些许鼻音:“侯爷能帮我拿条帕子吗?” “哪儿呢?”霍无忧倒是没有拒绝她的请求。 薛执宜道:“许是在女使那收着,她们此刻应当在绛雪轩中,烦请侯爷让我的女使取来。” “你故意的吧?”霍无忧反问她。 却见薛执宜又垂下眸子:“也是,不该劳动侯爷的。” “行了行了。”他拿出自己的素帕,别别扭扭递给了薛执宜:“只有这个,爱要不要。” 薛执宜看着此刻的霍无忧,只见他撇过脸去不看她,但耳尖却是红了。 于是她做作地用两只手掐住帕子一角,让帕子在他掌心不经意划过,然后才扯过来,点了点自己的泪,带着哭腔道:“多谢侯爷。” 他的视线刚转回来,就对上薛执宜正用湿漉漉的眼睛,满眼感激地看着他。 他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滞,但还是言不由衷道:“……又来?” 薛执宜这般看了他须臾,才默默一叹:“侯爷纵然对我有疑心,但至少也该知道,人都有身不由己的时候,难道临安侯未曾经历过吗?” 说到这个,霍无忧不语。 他在爹娘死后,为不再引起奸人的赶尽杀绝,不得已藏锋守拙,几次推却了皇帝让他入仕的意思,每日闲散作乐,待到私下,才得暗中调查。 这又何尝不是身不由己? 见他不说话,薛执宜悄然观察着他的神色,道:“在临安侯看来,我是薛家女,和薛家有斩不断的关系,无论如何,哪怕是我为了自己,也不会背叛薛家,所以临安侯不信我,执宜也不敢心生怨怼。” “只是。”她又是叹了口气:“我如今无以为证,只想请求临安侯一件事。” 只见薛执宜诚恳道:“若是有朝一日,我能有法子让侯爷相信,我与整个薛家并非一路人,到那个时候,希望侯爷能拉我一把,助我出薛家这个泥潭。” 她伸手,将叠得方方正正的帕子递到霍无忧面前:“只当是念在我撞破了乌檀樽的玄机,让太后免于中毒之苦,可以吗?” “和薛家不是一路人?”霍无忧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 忽而,他问:“那和顾世崇呢?”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霍无忧知道自己是又中招了,他又一次,跌进了这狡猾女子的眼泪里。 可他还是不禁有些期待地等着薛执宜的回答。 第125章 她才是薛家三小姐 只见霍无忧虽故作云淡风轻,但他轻颤的眼睫,还是出卖了他此刻的局促。 薛执宜知晓,此刻她的目的已经达成了,霍无忧,会成为她离开薛家的助力。 她要借霍无忧的便利,彻底一刀斩断和薛家的全部联系。 于是她只目不转睛看着他的眼睛,手却将他未接过的那帕子塞进他的掌心:“临安侯问我和恭王是否是一路人。” 她莞尔,认真而笃定:“我可以告诉侯爷,恭王于我,正如同恭王于你,是敌非友,更非我未来的夫君。” 手中突然出现的带着温度的柔软,让霍无忧心跳漏了一拍,可视线却木然地,没法从薛执宜脸上挪开。 他知晓自己此刻脑子发昏,为数不多的理智,试图让他回想起此女的狡诈与虚伪,但越细想……就越是贪恋这样的以身犯险。 “你最好,记住你说的话。” 不知在想什么,他攥了攥手中的帕子,声音也放得轻缓了:“我也好奇,你为什么这般恨薛家,又要怎么和薛家彻底了断?” 他缓缓一笑:“你身上,一定有很多秘密。” 薛执宜报以一笑:“放心,不会让侯爷等太久。” 四目相对下,暮色四合间,周遭的光线有些晦暗,傍晚,安静得离奇。 这让一些细小的声音清晰可闻。 有些小心翼翼的轻微开门声,让薛执宜一晃神,隔着屏风,隐约看见有个人影进了门。 是素月。 “快走,有人。”薛执宜几乎是用气息同他道。 得了回答的霍无忧心情肉眼可见地变好了,他笑了声:“你在怕什么?” “快走!”她连忙催促。 看多了薛执宜利用他的心意时,那副做作的模样,此刻他格外享受她的惊慌失措。 看着屏风后的人靠近,霍无忧也不逗她了,起身将自己隐在帷幔后。 正此时,素月走了进来,见薛执宜正坐着,她道:“小姐你醒了呀,我以为你还睡着呢。” 她说着,将碗碟摆在桌上:“小姐你今日睡了足足一下午呢,天都黑了,快起来用些晚膳吧。” 看了眼此刻还藏着人的帷幔,薛执宜有些心虚地应了声:“嗯。” 素月摆了饭,又去寻火折子点灯。 放置火折子的橱柜就在帷幔边上,薛执宜心里一紧,跳得飞快。 幸而素月粗枝大叶惯了,没有发现帷幔后的人。 就在素月寻得火折子,转身去点灯的瞬间—— 霍无忧走出帷幔。 薛执宜瞪大了眼,用口型无声地警告他:“回去!” 却见霍无忧半点没有登堂入室的紧张,只用几乎是踏雪无声的脚步,让此刻专心点灯的素月毫无察觉。 灯火摇曳着亮起,将傍晚的绛雪轩正屋点亮。 忽地,素月只觉光影一晃…… 她猝然回头,却见屋中除了她们小姐,并无旁人。 她恍了恍,只当是错觉。 看着霍无忧刚翻窗离去的方向,薛执宜心有余悸……到底是谁更大胆?! “小姐?”又唤了她一声,薛执宜才回过神。 “小姐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吗?”素月问她。 “没有……”薛执宜掀了被子,穿鞋起身:“用饭吧。” …… 早春的夜晚有些寒凉。 傅容心却披着个斗篷,踏夜出了门。 再一次来到福禄坊附近的这条街,她日薛如宁的死状映在她脑中,仍心有余悸。 往巷道深处走,她停在了一处陌生的门户前。 如今她不能再等了,薛执宜已经知道了薛如宁的死因,薛执宜会不遗余力对付她的。 而今她势单力薄,爹娘更是偏心无用,有些事情,她只能自作主张。 看着眼前,此处是她哄了傅泠好久,才从傅泠口中得知的地址。 深吸一口气,她敲了敲门。 须臾,门开了。 开门的是个四五十岁的女子,衣着朴素,头上还有几根白发,见敲门的是个陌生面孔,还是个光鲜亮丽的年轻姑娘,她愣了愣:“敢问姑娘可是敲错了门?” 傅容心却是微微一笑:“不知梅姑如今可还做接生的活计?” 女子这才面色稍舒:“姑娘里面请吧。” 她开门相邀,傅容心便也跟了进去。 只见昏暗的屋中,只点了一盏灯,梅姑倒了杯茶搁在桌上:“不知姑娘的家里人住在哪处?何时生产?产妇年岁几何?需要我何时上门去?” 梅姑以为她是来替家里人寻接生娘子的,便也热络地招待着。 看着并未上漆的椅子,傅容心嫌它粗糙,没有坐下,她只款款一笑:“不是为了这档事。” 她说着,将一袋银子放在桌上。 在梅姑不明所以的眼神中,她道:“我是想请梅姑帮忙回想一件事——不知你可还记得十七年前,曾将两个襁褓女婴,互换了身份?” 此言一出,梅姑面色突变:“你是谁!” 傅容心的笑眼里多了几分冷森:“你可知道,你换的那两个女婴,是户部尚书府薛家的嫡女,和一个低贱的商门庶女?你可知道,你做这般伤天害理之事,让我这么多年远离爹娘,过得生不如死?” 闻言,梅姑跌坐在椅子上:“你就是……那个孩子?” 忽而,她讷讷摇头:“不对……这件事怪不得我!” 她急切地解释着:“当时薛夫人和另一家人,被大雨困在京郊的一处客栈,二人接连生产,薛夫人却说她的孩儿身有重疾,未免让薛尚书觉得她不详,所以让我将她的孩子与另一家的身子康健的孩子互换!这是薛夫人的主意,如何怪得了我?” “不。”傅容心冷笑一声:“不是薛夫人换的,薛夫人不知此事。” 梅姑怔住,看着傅容心的笑,只觉身上发寒。 傅容心道:“是那位商门妾室,眼见自己和尚书夫人困在同一间客栈,双双生产,薛夫人生的是千金贵女,而自己的孩子却是一个低贱的商门庶女,于是心生嫉妒,所以趁着那日人多眼杂,买通了你狸猫换太子,颠倒了两个女婴的身份。” 见梅姑还想否认,傅容心的声音冷硬了几分:“梅姑,我需要你把我说的这些话记在脑子里,然后,在薛家人面前说出来,证明我是尚书府嫡女,而现在的那位薛小姐,才是商门庶女。” 当初,傅泠大可以杀人灭口,但她没有,而是给了梅姑一笔封口费,让她得以在华京安住下,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让她成为傅容心认祖归宗的人证,把这出戏做完。 如今傅泠瞻前顾后,傅容心心中不安,便只能先擅作主张来找梅姑了。 只要梅姑当众把这件事说出来,她爹娘便也只能顺水推舟,让她恢复身份。 唯有这般,才能让高庆年那畜生断了对她念想,也彻底将薛执宜逐出薛家,自此孤立无援,那就好对付多了。 第126章 瑚白该不会反水吧 听罢傅容心的话,梅姑已是瞠目结舌。 她深色躲闪:“这罪名是要下大狱的,我帮了姑娘这一次,就是坐实了自己的罪名,为了几十两银子,我不至于搭上性命。” 傅容心早料到她会说这话,她冷声一笑:“手里没点别的什么把柄,我自不敢亲自前来见你。” 看着已经吓得虚软的梅姑,她缓缓踱步:“梅姑该不会以为十七年前,这件事发生的同一天,你的两岁的女儿阿阮无故失踪,是你的报应吧?” 闻言,梅姑只觉浑身如遭雷击,她看着傅容心,不可置信地捂着自己的嘴,怔愣了许久,才不可置信般问她:“你知道我的阿阮在哪?!” 傅容心笑意渐深,却见梅姑激动异常,她起身,虚软地在傅容心面前跪下来:“我求你……” 摆弄着自己精心养着的指甲,傅容心道:“我可以告诉你,你女儿还活着,但若想她今天之后还能活着,你最好按我说的做。” 当初傅泠为了有朝一日能顺理成章地将傅容心换回来,早就留好后手了。提前将梅姑的孩子扣在薛家为奴为婢,有这个筹码在,谅梅姑也不敢不担下这个偷龙转凤的罪名。 看着梅姑带泪的脸,傅容心微微一叹:“你的阿阮和你长得很像,左边耳尖上还长着一颗痣,你若是不相信她在我手里,我可以割下她的耳朵带给你瞧瞧。” “不要伤害阿阮!”梅姑痛哭不止:“我答应你!这都是我应得的报应,和阿阮没有关系!只要……只要你能让我见她一面!” “当然可以。”傅容心嫌弃地将衣摆从梅姑粗糙的手里抽出:“等事情办成了,你担了罪名,我会带阿阮去监牢中见见你。” …… 绛雪轩。 瑚白在薛执宜面前躬身行礼的时候,步伐有些摇晃。 薛执宜瞧着,他似乎消瘦了不少,气色也不甚佳。 “瑚白,你这是病了?”坐在窗前,薛执宜轻敲着手中的黑白棋子。 却见瑚白咳了两声,道:“不是病,是前些天在老爷那伺候,犯错挨了打……做下人的,哪有不挨打的?” 见薛执宜正打量着他,瑚白道:“不知三小姐唤瑚白前来,是有什么要事?” 莹莹烛火,在薛执宜脸上形成一层阴影,让她眼中的神色不太清晰。 她只道:“的确有件事要你去做,三天后的这个时辰,素月会给你个东西,我需要你把那东西,放进二小姐房里。” “二小姐?”瑚白讶异:“敢问是什么物件?” “也没什么。”薛执宜闲聊般笑了笑:“近日新得了匹不错的料子,想来二姐姐会喜欢的,可惜她不待见我,便只好让人悄悄放到她那,可二姐姐身边的人我又不熟,唯有你为二哥哥办事,能借他之名,将东西递进去。” 这般冠冕堂皇的话,鬼才信。 “这事儿,恐怕有些难办。”瑚白道。 见他推拒,薛执宜的面色骤然一变:“可你有法子拒绝吗?” 薛执宜捏着他身上最大的秘密,他没有资格说不。 闻言,瑚白的汗就这般涔涔落了下来:“三小姐,这……” “你自己想法子。”薛执宜警告他:“否则,咱们家里可还有个十里县县丞的女儿在,抓你回乡归案,不过一封信的事。” 在薛执宜看不见的角度,瑚白的眸色骤然一寒,嘴上却仍道:“是,瑚白遵命。” 送走瑚白后,秋云和素月有些担心,秋云道:“小姐,他这样,该不会狗急跳墙吧?奴婢看着他实在不是善类……” 蜡烛烧了半个晚上,裸露的烛芯轻轻晃着,让那烛火变得摇晃而晦暗。 却见薛执宜只是拿起桌上的剪子,拨弄着烛芯意味不明一笑:“放心。” 她眼中映着跳动的烛火,随即,那拿着剪子的手一用力,目光也随之冷了几分。 咔嚓一声,烛芯被剪断,停止了摇晃,整个屋子也明亮了几分:“一个早就该死了的人,也是时候剪除了。” …… 夜深。 鸿影斋。 桌案前,薛庭柳那双自带妖冶的双眸间跳动着烛火,阴冷似一匹嘴角带血的狼。 骨节分明的手指拿起一方镇纸掂了掂,冷哼一声,抬手便往面前砸去。 地上的人跪着,硬生生被砸得头破血流,却连大气都不敢喘,只畏畏缩缩捂着脑袋跪好。 扔罢镇纸,薛庭柳才漫不经心拍了拍自己的手。 他起身,走到那人面前,烛将他的影子无限放大,直到彻底笼罩面前之人。 跪着的人连忙叩首:“二少爷……二少爷饶小的一次,小的感恩戴德、谨记于心!绝不敢再犯。” “你不敢?” 踹了他一脚,薛庭柳冷声:“你可太敢了。她薛执宜给了你多少好处,你就巴巴替她算计我?一个人吃三家饭,也不怕活生生将自己撑死!” 这般威压之下,刚被踹翻的人又一骨碌爬起来继续叩头:“小的不敢了!小的不敢了!” 整了整自己的袖口,薛庭柳将手捏得咯咯作响:“上回捉奸荣子滢那次,我就觉得奇怪,薛执宜怎么会提前知晓荣子滢有孕一事,那时候我便怀疑,她也同我一般,在父亲身边安插了什么人。” 说着,他又居高临下瞥了眼瑚白:“没想到你还敢将父亲和荣家之间书信的内容通报给他,你这点赏钱,拿得有够拼命的。” 瑚白血汗相和流,他瑟瑟发抖地擦着,暗自庆幸,薛庭柳还不知道他杀人潜逃之事,不然还真是死定了。 咬着后槽牙,薛庭柳早已被汹涌的愤怒吞没,但那张脸仍未曾表现出多少怒意,只是那双眼越来越冷,如坠冰窟。 若非他的人亲眼看到瑚白偷偷摸摸拿了信,又偷偷摸摸往绛雪轩跑,他还真不能保证,自己和薛执宜买通细作都买通到同一个人头上去了。 还真是有缘呐。 他莫名其妙地想着,又瞪了眼瑚白。 不过,薛执宜刚得知荣家那边抓到礼部侍郎的儿子,转眼那卢彦就遭人刺杀。 若用巧合来解释,那也太巧合了,可若不是巧合,难不成……她薛执宜还有这本事?卢彦死了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难不成……薛执宜已经知道,他在偷偷为珹王做事了? 怎么可能呢…… 思索着,他又踱步,重新坐下:“薛执宜这次传你过去,是要做什么?” 第127章 荣子滢发难泼脏水 瑚白头都不敢抬,只絮絮将薛执宜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她让你往二小姐屋里放一匹布?”薛庭柳眯了眯眼:“什么布料?” 瑚白道:“奴才也不晓得,三小姐只说三日后再去她那取。” 说到这个,薛庭柳倒是想到了那日荣子滢向他说的话。 荣子滢小产也是因为一匹料子,这么说来,薛执宜想要将小产的原因嫁祸给柔儿? 那贱人还嫌薛家不够热闹,想挑唆荣子滢,借查案发难傅容心,等到真的细查起来时,真正的证据,又在柔儿那里。 而薛盼柔又有足够的理由害荣子滢腹中之子,毕竟她就是因为荣子滢,才再一次被禁足的。 如此折腾下来,它薛执宜倒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坐享其成……真是个毒妇。 再一次把目光落在瑚白身上,薛庭柳道:“瑚白,你应该知道,我取你性命,并非难事。” 瑚白被吓得一激灵,把头埋得更低了些。 只听薛庭柳道:“说说吧,将功折罪,你能做什么?” 瑚白磕头如捣蒜,他匍匐着身子,几乎是咬牙切齿:“奴才以为三小姐这般陷害二小姐,实在是包藏祸心,罪不容诛,当……杀之,以绝后患!” 毕竟只有薛执宜死了,他的秘密才算是尘归尘、土归土。 睥睨着他,薛庭柳冷声:“你倒有决断。” 想到什么,他不禁嗤笑一声:“不过,你说的没错,薛执宜的确该死,这一次,这次我偏要让她尝尝,什么叫自作自受。” …… 三日后,月上梢头。 素月背着个包袱,从绛雪轩的侧门出去了。 平日她们接应瑚白,都是从此处将他带进屋中的。 今日却迟迟没等到瑚白前来,且不知怎的,这样偏僻的小门,平时是几乎没有人自此经过的,今日却忽见有几个打着灯笼的人朝这里过来。 素月心道不好,转身就要开门往回跑。 却听那边的人高喊:“站住!什么人!” 慌乱间,素月手里的包袱落地,刚想捡起,就被赶来的人一脚踩住。 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举着的灯笼凑在一起,将素月团团围住,照得她避无可避。 只见来者竟有十来人,瞧着皆是仆妇和小厮的模样。 为首的那个高喊一声:“抓着了!” 正此时,就见这些人默契地让出一条道。 一个人被搀扶着,缓缓走来,只见她面容消瘦,气色不佳,脸上却是冷森的愠怒。 竟是荣子滢。 素月大惊,连忙就想要将那包袱抢过来。 可包袱被人踩着,拉扯之下,里头竟掉出一匹布来。 荣子滢冷声:“拿过来。” 素月还想挣扎,她慌乱叫喊:“小荣姨娘……不是的!小荣姨娘误会了!” “不是什么?”荣子滢反问她,随即冷笑一声,再次命令:“拿过来。” 仆妇将布料抢过来,奉到荣子滢面前。 她一手用帕子掩着口鼻,一手嫌弃地翻看了一阵,却见那是一块粉色的纱缎,与她那寝衣的料子一模一样,隐约带着的香,更笃定了自己的猜想。 上回她让大夫瞧了,那寝衣碎布上被人下了精萝花汁,否则她也不会痛失腹中孩儿。 当时她就觉得,薛执宜告诉她此事,就是要用她做刀子,让她开口细查此事。 本以为薛执宜的目标是傅容心,结果没想到,薛执宜居然想嫁祸给薛盼柔……当真是狡猾。 若她真的上了薛执宜的当,只怕这次要活生生冤死薛盼柔。 她和薛庭柳兄妹二人关系的确不好,但她却也知道,她最该提防的是正房的人,若是真的因此让薛执宜嫁祸成功,不仅正房坐收渔翁之利,薛庭柳也不会放过她。 幸好,她足够聪明,选择将此事提前与薛庭柳知会,果然,如薛庭柳所言,薛执宜会在今晚行动。 如今抓到薛执宜的女使手里拿着被下了精萝花汁的布料,那便是铁证如山,不仅薛执宜想要嫁祸旁人的心思会落空,还会背上下毒残害薛家子嗣的罪名! …… 薛执宜被唤去薛府正堂的时候,薛家夫妇和荣子滢都在,薛庭柳也气定神闲地在此喝着茶,傅容心不明情况,只暗自站在傅泠身边,悄悄观察。 而正堂之中,素月跪着哭哭啼啼。 见此情形,薛执宜面色一僵:“父亲,母亲,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薛振通面色冷得可怕:“还不快跪下!” 上回也是在正堂中,薛如宁死的那晚,她居然敢那般忤逆不孝,还敢拿太后压他,让他轻易处置不得。 这一次,若罪名坐实,太后也再没理由保一个大逆不道之人! 环视一周,薛执宜却没有依言下跪,而是默默行了一礼,道:“不知素月这丫头是办砸了什么差事,竟教父亲母亲这般生气?执宜定好好管教她。” 却见荣子滢分外激动,她哭得花枝乱颤:“三娘,我思量着自己从未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从我进薛府的第一日起,咱们一直都是客客气气的,未曾有过龃龉,我以为三娘是接受我的,为何……却要这般害我的孩儿?可是夫人同你说过什么!” 一听这话,傅泠也急了:“你这是什么话?难不成你是想说我教唆了执宜?” 今日的傅泠也是懵的,她是知道荣子滢小产的原因的,这件事按理说和薛执宜没关系,又怎么会突然闹这一出呢? 如此一来,便只有一种可能:荣子滢想借污蔑薛执宜,来攀扯她这个名义上的生母。 如果总是这样,荣子滢就拿错了主意,毕竟——薛执宜这个女儿,她是可以做到随时舍弃的。 荣子滢不知晓傅泠的打算,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夫人,三娘是你的亲生女儿,她年纪还小,这种事情若非言传身教,她能懂得什么?即便不是夫人教唆,只怕也是因为夫人日日在她面前表达对妾身的不满,才会让她犯下这等大错!” 闻言,傅泠瞪了一眼薛振通:“你可别忘了,执宜不是我一个人的女儿,更何况,执宜还小吗?她十七了!有几时能在我面前听我的训导?” 荣子滢怒极反笑:“是吗?可我瞧表小姐也十七了,还不是一样日日陪在夫人身边?难不成夫人对表小姐,比对自己的亲生女儿还要亲密些?” 此刻骤然被点了名,傅容心也是心头一跳,连忙面露无辜:“姨娘,此事又与我有什么相干?” 傅容心也不知道这件事怎么又和薛执宜扯上关系了,作为害死荣子滢腹中之子的真凶,她心虚得很。 此事若能真的让薛执宜倒霉,那当然最好。只是……不知怎的,她心里总有些不安。 这厢,荣子滢厌极了傅容心,巴不得拉她去给自己的孩子陪葬,但这种时候,若是能把薛执宜和傅泠拉下水,显然比揭露傅容心来得更划算。 但暂且放过傅容心,不代表她对傅容心的态度能好多少。 强忍住厮打傅容心的冲动,她道:“我只是劝表小姐,平日既和夫人如影随形,便多念些佛,以免哪天做多了亏心事,无神佛庇佑,不得好死!” “闭嘴!”一说到傅容心的身世,薛振通怒斥一声,让争吵不休的几人暂时偃旗息鼓。 第128章 预设陷阱请君入瓮 待所有人都闭嘴后,薛振通看着此刻正垂首揪着帕子的薛执宜。 她瞧着紧张而局促,不知在想什么。 他道:“大夫说,子滢小产,是衣裳料子被人下了精萝花汁的缘故,而你近身的女使,却趁着月黑风高,拿着匹带精萝花汁的纱缎鬼鬼祟祟,难不成你对此事一无所知?” 闻言,薛执宜却是震惊地摇了摇头:“父亲,执宜的确不知此事啊,执宜方才在藏月阁中替如宁收拾遗物,刚回绛雪轩便被父亲的人传召至此,并不知绛雪轩中发生了什么!” “你不知道?”荣子滢冷笑:“若不是三娘你的命令,素月一个小小女使,又怎敢擅自给我下毒?她是不要命了么!” 薛执宜这才后知后觉地看着素月,却见素月心虚跪着,讷讷不敢言。 “素月,怎么回事?”薛执宜不解地问她。 素月只是哭着,她摇头不止:“小姐……奴婢没有啊,你要救救奴婢!” 薛执宜扬眉,对着薛振通,无比笃定:“父亲,素月是从小跟着我的,我不信她会做出这般丧尽天良的事情。” “铁证如山!”薛振通大怒,指着地上散落的布料:“你自己看看,难不成这从你的女使身上搜出来的纱缎,你自己不认得吗?” 薛执宜一愣,看着那布料,眼神一滞,她木然地蹲下身去,拿起来仔细瞧了瞧,她出神地看了一阵,再开口时,声音也虚了不少:“这……的确是我库房里的东西。” 一旁的薛庭柳看着,心里终于多了几分快意。 但隐约间,却又总觉得有些不同寻常,似乎……这也太顺利了些。 却见薛执宜仰着脸看向薛振通:“可是父亲,这是我的纱缎不假,可我又为何要让素月冒险拿着它外出?” 没等薛振通开口,荣子滢便道:“事情已成,风声已过,自然是要忙着销毁证据了。” 薛执宜闻言,轻哼一声:“姨娘,莫说今晚之事,我是被父亲传召至此后才知晓的,即便是我让素月戴着纱缎外出,也与姨娘无关吧?姨娘是如何断定,我就是在销毁罪证。” 荣子滢笃定道:“这纱缎与我被做了手脚的衣裳,料子一模一样,且上头带着精萝花汁的香气,三娘,精萝花汁来自西域,在大雍并非寻常之物,这般刚好一模一样的料子,加上这般冷僻不寻常的精萝花汁,你别告诉我,这些都是巧合。” 却见薛执宜闻言,看着她的眼睛,道:“可这料子是最近时兴的,我也是在外头随意买来的,怎么?难不成什么东西姨娘有,旁人就不能有了吗?” “那精萝花汁呢?”荣子滢问她:“精萝花汁再难得,三娘有个通商西域的舅舅,要弄到一些,不是难事吧?” 说话间,还看向了傅泠与傅容心二人。 薛振通的眼中,怀疑之色也愈发浓烈,他本就易信此事是傅泠所为,如今罪证在薛执宜那里被找到了,更让他猜忌,会否是傅泠的主意,或是她提供的便利,促成薛执宜害死了他的孩子。 被这般灼灼目光盯着,傅泠登时恼怒:“夫君这般看着我做什么?你不是不知道,执宜的翅膀早就硬了,我如何管得住她?她要做什么,又与我有什么关系?” 傅容心也适时提醒:“姑父,您可别受人挑拨,疑心了姑母,更猜忌了傅家,您这般,是要伤了傅家的心啊!” 看着荣子滢想要拉着傅泠和傅容心下水的急切模样,薛执宜却是蓦地笑了。 几人闻声,纷纷看向此刻的薛执宜。 却见她笑道:“说起来,姨娘真是厉害,能知晓我的女使几时出门,又带了些什么东西,仿若未卜先知一般,倒像是一切都提前策划好了。” 荣子滢一愣,见薛振通正看着她,登时捂住自己的小腹,面露委屈,便往他身上倒:“老爷,三娘这话的意思,是说妾身用自己孩子的性命,栽赃陷害于她吗?” 这几滴泪,将薛振通的理智冲垮,他旁若无人地抱着荣子滢的肩膀,斥责薛执宜:“你胡说八道什么!” 此情此景,众人看着这对狗男女,只觉得眼睛像是糊上了什么脏东西,一时间,白眼翻飞。 只见薛执宜不慌不忙,道:“父亲别急,我还没说完呢。” 她微微一笑:“我只是觉得,姨娘鼻子还真灵,只是这般闻了闻,就能确定纱缎上的味道是精萝花汁,可我怎么闻着,都觉得像自己房中常用的腊梅香。” “什么……”荣子滢一愣。 她早就去问过大夫,并从大夫那得知了精萝花汁的特性,知晓其香味似腊梅香。 可若纱缎上的味道仅仅是腊梅香,那薛执宜处心积虑要把东西放在薛盼柔屋里,又是为什么? 想到这里,荣子滢更觉是薛执宜在故作镇定,负隅顽抗,她正色:“三娘,铁证如山,你便不要这般信口胡说了。” “是不是胡说,请大夫一验便知。”薛执宜说着,看向傅泠:“母亲,请准许女儿请大夫一瞧,否则,只怕舅舅远在千里之外,都不晓得自己被人莫名扣上一口黑锅了。” 意识到这是一次挫败荣子滢的好机会,傅泠没有多做犹豫,对邢妈妈道:“去请。” 傅容心看着,眉头却是越皱越紧:薛执宜这小贱人倒会拿捏人心,会在这种时候抓住她与傅泠为数不多的共同利益,让傅泠在这时候不得不选择帮她。 旁观的薛庭柳却是先一步反应过来了,也没了方才的闲情逸致,袖底的手指几乎将扳指捏碎。 这是一个局,从他决定让荣子滢去绛雪轩捉人时,就已经是一个局了。 可是薛执宜是从什么时候察觉他的行动的?这般让自己受冤,又主动洗脱罪名,也并不能明确证明荣子滢是诬告,荣子滢大可以说自己是判断有误,算不得大错。 所以,薛执宜这般费尽周折,目的到底是什么? 看着此刻背脊挺直,脖颈修长,神色不明地垂眸而立的薛执宜,薛庭柳发现,自己是真的看不穿她。 没过多久,大夫来了,大夫仔仔细细检查了那纱缎,又沾水细细闻了,才拱手一拜:“老爷,夫人,这料子上,的确沾了些东西。” 第129章 果然是个没心肝的 “怎么样?是精萝花汁吗?”荣子滢急切问道。 却见那大夫道:“并非,只是些寻常的腊梅香。” 荣子滢神色一慌:“怎么会?大夫你可是认错了?” 大夫擦了擦汗,否认道:“精萝花汁和腊梅香味道相近,但精萝花汁有股子淡淡的甜味,不同于腊梅香的清苦,细闻之下,还是能察觉不同的。” 荣子滢眼中一动……为什么?这般一个能将正房扳倒的机会,这个用她腹中之子换来的机会……就这般被薛执宜毁了? 待大夫被送走后,傅泠不禁冷笑:“夫君,这般造谣生事,污蔑主母,该当如何处置?” 此刻,荣子滢只觉自己脑中一片繁杂……薛执宜为什么要来唆使她?难不成就是为了看她此刻的狼狈? 害了她孩子的人是傅泠和傅容心,利用他的人是薛庭柳……为什么到了此时此刻,却成了是她造谣污蔑? 她彷徨地看着这屋里的每一个人……他们所有人都包藏祸心!他们所有人都想算计她! 或者说,她只是这几人的博弈之间,最不重要的一颗棋子…… 再一次被人戏耍利用,荣子滢只觉自己身上一阵发凉。 薛振通还在质问着此刻神情恍惚的她:“子滢,你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这要怎么说清楚?她自己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这般想着,荣子滢呼吸起伏,捂着自己的小腹,倒在了薛振通怀里:“老爷,妾身不知啊……妾身只是念着那未出世的孩子,心中难受,便想着在花园里走走,谁知道就瞧见素月鬼鬼祟祟!纵然子滢今日误会了三娘,那也是三娘的女使行踪异常,才引妾身怀疑的!” 薛振通怜她丧子之痛,暂时对她还算宠爱,见状,也顾不得追问,只连忙安抚:“别哭了。” 荣子滢却似哭得停不下来:“老爷,是妾身的错,妾身失了孩子后便心神不宁,总是疑神疑鬼……” 傅泠瞧着,气得面红耳赤,她痛恨薛振通黑白不分的偏宠,为什么一个妾室,已经这般明晃晃地算计污蔑她,他还能这般高拿轻放? 傅容心看得也愣了。 不是……薛执宜这都没事?凭什么? 她越想,心中越是愤懑。 此刻,她的目光正如秃鹫一般……秃鹫,是不会放过旁的野兽啃食剩下的腐肉的。 她咬着牙,脸上却带着笑:“素月出门,自是表姐有差事让她去办,姨娘这也太多疑了。” 此言一出,荣子滢似又找到了攀咬薛执宜的机会,她哭哭啼啼道:“老爷就不觉得素月这般深夜带着匹纱缎出门,实在反常吗?倒像是早有预谋,准备好了让妾身去抓,好给妾身扣上一个造谣污蔑的罪名!” 这样的哭诉声让薛振通心肠一软,登时觉得十分有理,他的目光落在薛执宜身上:“执宜,纱缎的事情说清楚了,那你应当也能解释清楚,你的女使深夜带着纱缎出门,是为何故吧?” 是刻意设陷阱算计荣子滢?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闻言,薛执宜那气定神闲的眼中忽一颤,闪过一瞬惊慌。 旋即,她道:“父亲,执宜说了,我那时在藏月阁收拾五妹妹的遗物,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哦?”傅容心面露关切,但看戏的心思却难以遮掩:“这么说,是表姐的女使背着表姐做了什么?” 此言一出,素月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缩在地上,背脊有些发颤。 “兴许……”薛执宜故作平静地一笑:“只是收拾库房的时候,丢掉什么不用的东西吧。” 见终于抓到薛执宜的漏洞,傅容心有些难以克制的兴奋:“表姐,恕我直言,你该查查身边的人了,莫不是素月见表姐素来宽仁,便起了盗窃财物倒卖的心思?否则表姐也说了,这是时兴的纱缎,不是什么发霉的陈年料子,好端端的,丢掉做什么呢?还是三更半夜,偷偷摸摸地丢。” “胡说!”薛执宜一时焦急,那双眼睛死死瞪住傅容心:“我身边的人,不会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 只见傅容心微妙地哦了声:“那就是表姐让她去做的?这么说来,还真是利用姨娘的丧子之痛,专门设下的局了。” “你……”薛执宜语塞。 却见傅容心眼中愈发得意,她薛执宜不是对自己身边的人有情有义吗? 她现在非要让薛执宜抉择,是承认自己设局陷害荣子滢,还是将罪责推给自己的女使。 无论薛执宜如何取舍,她今日,都必将付出代价! 趴在薛振通怀里,荣子滢悄然看着她们二人针锋相对,心道:这会子终于轮到她坐山观虎斗了。 虽然不能把谋害薛家子嗣的罪名扣在正房头上,但给薛执宜安一个算计庶母的罪责,那她今晚也算没白来。 煽风点火般,她的声音又放软了些:“老爷,你可得为妾身做主啊!” 却见薛执宜目光颤抖,额头上也不禁细汗密布……她纠结地搓捻自己的衣角,讷讷不语。 看吧看吧,薛执宜也没那么难对付! 傅容心恨恨想着:重生这么久,终于轮到她薛执宜吃瘪的时候了。 可薛庭柳瞧着,却是微微眯起了眼:这也太不对劲了,薛执宜这就百口莫辩了?这不像她。 此刻,素月仍抹着红通通的眼角,小声祈求着:“小姐,奴婢……” 却见薛执宜的目光忽然定了定,似下了什么决心般,道:“我的确未曾让素月去丢过什么纱缎。” 转而,她看向素月:“你说清楚,今日擅作主张把绛雪轩的东西往外拿,究竟是什么缘故?” 傅容心微微一怔,旋即觉得有些好笑:看来薛执宜也不过如此,还以为她这人有多仗义,结果到了这个时候,也还是会把自己的女使推出去顶罪。 只见素月也是愣住,她不可思议般倒吸一口气,急切地摇着头,却似吓得哭不出来一般,只哭嚎着,却不见眼泪:“小姐……奴婢没有啊,小姐!” “这么说,是素月背着你盗窃财物,才引起今日这诸多误会?”薛振通问她。 “是。”薛执宜没看素月,只笃定道。 此言一出,傅泠也有些意外:十几年一起长大的丫头,她倒也舍得。 于是她再一次得出结论——果然是个没心肝的野种。 可事已至此,傅容心却忽有些不甘心:若真是这样,也只是让薛执宜失去一个心腹女使罢了,怎比得过让薛执宜坐实了她设局陷害庶母的罪? 她轻轻哎呀一声:“素月看着怪委屈的,莫不是有什么冤屈?” 第130章 秋云素月皆是盗贼 忽地,薛执宜定定看着傅容心:“容心,你这是什么意思?” 傅容心却笑意渐深:“我只是觉得,素月平日里看着乖巧勤快,不像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 似是洞悉了她的意图,薛执宜眼中的恨意愈甚:“素月是我身边的人,她的秉性,我自然比容心更熟悉,她这般手脚不干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从前我念及情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日我方才醒悟,所谓风起于青萍之末,浪生于微澜之间,是我往日觉得无伤大雅的轻纵,酿成今日之误会,我又如何再替她隐瞒?” 说罢,她对薛振通一拜:“若父亲不信,可搜查素月的屋子,里头必定有过去留下的赃款和赃物。” 一听这话,素月更是心惊:“不要啊小姐!素月不敢了!奴婢伺候小姐十几年……求求小姐可怜奴婢!” 可薛执宜却是任凭她抓着裙角摇晃,也未曾再看她一眼。 此言一出,傅容心也是懵了……薛执宜这是在做什么?难不成,今日还真是素月偷盗引发的误会? 怎么可能啊!这一窝的豺狼虎豹,千年的狐狸、万年的王八,个个都是兴风作浪的好手,哪来的什么误会!? 见她说得这般坚定,薛振通道:“瑚白,让人搜去。” 素月见祈求无果,只能缩着身子,埋头发出凄凄切切的哭声。 傅容心越想越不对劲,可薛执宜却只是垂眸不语,让人看不清心中所想。 觉得不对劲的不止是她,傅泠和薛庭柳也觉得无比怪异。 难不成绛雪轩里还有什么东西,是薛执宜期待被薛振通翻出来的? 须臾,瑚白带着人回来了,他道:“老爷,奴才的确在素月房中,发现了些许首饰,只是不知这些东西,是三小姐赏的,还是素月私自昧下的了。” 薛执宜看着瑚白捧着的那些东西,冷笑一声:“素月,你真是好没出息,偷了些不值钱的玉髓和琉璃,就换了这十几两银子……我平日有克扣过你吗?” 素月吓得头都不敢抬,只低头哭着:“是奴婢贪财,胆子又小,只敢拿这些便宜的首饰……求小姐看在奴婢所犯赃银不多的份儿上,饶了奴婢吧!” “你……”薛执宜恨铁不成钢,愤愤道:“你偷盗成性,让我如何轻饶!” “小姐真的不要素月了吗?”她恳求着。 薛执宜却只是撇开了脸,不再睬她。 见素月纠缠不休,秋云道:“是你罔顾小姐疼爱,行事不正,现在又怎么好意思让小姐为难?你可知小姐今日险些因你蒙受冤屈?” 却见素月没了希望,登时愤恨不已,她瞪着秋云:“秋云,你又好到哪里去?怎么有脸说我!” 她不甘心着,对薛执宜叩拜:“小姐,你离了奴婢,身边还有什么心腹之人?奴婢做的事情,秋云就未曾做过吗?” 一听这话,秋云连忙跪下:“小姐明察,这是污蔑啊!” 却见薛执宜满目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们:“说清楚,这是什么意思?” 只见素月看着秋云冷呵一声:“奴婢早就发现秋云也在悄悄变卖小姐的东西!” 秋云驳她:“你我二人同住一屋,方才搜查的时候,若我手中有赃物,早就被发现了!” 素月却狠狠剜了她一眼:“那是你藏得好!我亲眼见你把小姐的虎睛石花丝戒指埋在绛雪轩的西北墙角,只等得了机会出门,便可以悄悄变卖!” 秋云登时慌神:“小姐……奴婢没有!” 见状,薛执宜不可置信又痛心疾首地看着秋云:“是我那只总是寻不见的戒指吗?” 素月答:“正是!” 薛执宜忍着心痛,吩咐道:“瑚白,父亲既让你搜查,那便也请你去看看,绛雪轩的西北墙角,是否真有此物。” 瑚白尊了声是,便离开了。 屋中几人看着这主仆三人,纷纷愣住。 这件事处处透着反常,却又实在让人猜不出,薛执宜此番究竟是什么目的…… 如果不是薛执宜疯了,疯狂往自己的人身上揽罪,就是薛执宜真的后院起火,自己手底下的心腹犯了浑。 若真是这样……才真是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傅容心回过神:不管如何,先除掉薛执宜身边的心腹再说,这何尝不是对她的一记重击? 想到这里,她道:“姑母,既如此,薛家也该好好清理门户了,这样小偷小摸之人,便是打死也不为过。” “傅容心!”薛执宜哽咽着:“绛雪轩还轮不到你做主。” 见状,傅容心面露得意:“这也是为了表姐好,否则这样的人留在身边,该如何安枕呢?” 正此时,瑚白回来了:“老爷,奴才果真在那墙角之下发现一些财物,那些泥土近日也的确有翻动的痕迹。” 闻言,傅容心莞尔:“表姐你瞧瞧,铁证如山,纵然你想留着她们,可到底她们是在薛家的大门里做事,你能放心,薛家其他人却放心不下啊,谁知道哪天有丢了什么要紧的东西?到时候还毁了表姐你的清誉。” 薛振通也首肯:“这样的奴才,是该好好处置。” 秋云和素月连忙求饶不止。 此刻,薛执宜终于再也冷静不了,她直直跪下:“父亲母亲饶她们一条性命吧,只当为大哥哥的春闱积福!” 终于在薛执宜的脸上看见这般狼狈不堪的挫败之色,傅容心只觉心中畅快无比,她乘胜追击:“这般轻纵,岂不是在告诉薛家所有下人,偷盗无罪,只要求饶几句,就能被轻轻放过?” 薛执宜俯首叩拜:“女儿不敢祈求父亲母亲放过她们二人,即便父亲母亲愿意,女儿也是不敢再留她们,只是她们所盗之物,的确不值多少银子,若是传出去,薛家为了十几两银子打死下人,只怕要坏了父亲的贤名!” 薛振通沉默:这件事说大也不大,薛家的确从来没有为了这样的事情打死人的先例。 傅泠也思索着,薛执宜说的并无道理,春闱就在眼前,这时候的确不该传出什么不好听的事情。 见他们有所动摇,薛执宜道:“薛家从不缺下人伺候,我也不想再将这样的人留在身边,大不了就将她们赶出去,找个人牙子发卖了,也好过断了她们的性命!” 傅泠看不惯薛执宜,也看不惯她身边的人,能处置了自然是好的……且送走了这两个,她便可以在薛执宜近身安插自己的人。 自此乔妈妈死后,她已经很久未能切实掌握薛执宜的消息了,这才让她不知道自己这个养女什么时候生出一身反骨。 想到这里,傅泠道:“你既开口求情,咱们薛家也不是什么嗜杀之辈,打发出去,从此与薛家再无瓜葛就是了。” 一听说要被赶走,秋云素月身子一软,两个人无力地瘫倒在地。 薛执宜也哭得不能自已:“执宜谢父亲母亲宽宏……” 第131章 她到底是什么目的 眼看着人牙子将秋云素月连夜打发走了,薛执宜也失魂落魄般跪坐在地。 不对啊…… 傅容心仍觉得有问题:事情到了这时候,仍未有半分反转,难不成……这次还真是薛执宜失了手? 薛庭柳亦是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回到鸿影斋,仍心不在焉想着。 瑚白小心翼翼跪道:“二……二少爷?” 今日本想坐实三小姐谋害小荣姨娘一事,却没想到兜兜转转,绛雪轩折了两个女使。 他也不知道今日算不算成功了。 可见薛庭柳忧心忡忡,他还是讨好道:“今日虽未能达成最初的打算,可幸好……幸好三小姐也未曾察觉奴才的行动,往后奴才还是能继续在三小姐面前,为二少爷打听事……” 话音未落,薛庭柳的镇纸又是一扔。 这次瑚白早有准备,避开了。 “蠢东西!”薛庭柳骂道:“你当她和你一样蠢?她定然早就察觉了,从最开始让你去找她拿布料陷害柔儿,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她想让我听到的!” “察……察觉了?”瑚白登时一身冷汗。 他最大的把柄还在三小姐手里,如此一来,他岂不是……要没命了!? 薛庭柳不知瑚白此刻的惊涛骇浪,只沉思着。 他实在想不明白,薛执宜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把自己的心腹送走,让自己在薛家孤立无援,对她到底有什么好处! 遣走了瑚白,他独自坐在桌前思索着,直到天边破晓,他才灵光一闪。 “……好你个薛执宜!” …… 绛雪轩。 从小到大,薛执宜第一次觉得绛雪轩这般冷寂。 虽说外头还住着一些洒扫丫头,但毕竟能进她这间正屋的,就只有秋云和素月。 缩着身子,她没有半点睡意,只这般靠在床头发着呆。 正此时,院门传来了开门声,这样的声音在寂夜里尤其突兀。 她起身,还没来得及开窗去看看外面的情况,正屋的门就被大力推开,那动静夹杂着愠怒。 看见来者,薛执宜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薛庭柳…… 此情此景,让薛执宜猛然间似回到前世……那段前世最屈辱的经历里,薛庭柳便似一条蛰伏于回忆里的毒蛇,即便重活一次,有些历历在目的场景,仍让她心底发寒…… “三妹妹。”那狰狞的笑在薛庭柳脸上,妖冶而凌厉,却不达眼底。 薛执宜只觉得背脊紧绷,她强撑着镇定:“你想做什么?” 薛庭柳抬着下巴,踱着步子靠近:“我想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了。” 薛执宜后退的脚步绊到了妆台,她的手撑着妆台站稳,悄悄将一根簪子藏在袖底。 却见薛庭柳步步逼近,他的声音清冷间带着狠戾,不疾不徐:“你的目的,并不在你自己,也不在荣子滢。” 他冷笑一声:“你是想送走那两个女使,对吧?” 薛执宜眼中微微一动。 他猜的没错,在秋云和素月被送走前,她不敢冒险做接下来的动作。 她离开薛家,倒是可以走得干净,但秋云和素月的卖身契还在傅泠这个主母手里。 这两个人是她的心腹,不会似幽兰那般,轻易让她找到卖身契。 且幽兰能顺利逃走,最主要的原因是薛含淑自顾不暇,可傅泠不一样,她带着秋云素月逃走,万一傅泠以逃奴罪报官,即便二人不落网,往后也只能没有身份,藏头露尾地活着。 不过旋即,薛执宜便撑着嘴角,微微一笑:“二哥哥你在胡说什么?” 不顾她的装傻,薛庭柳自顾自道:“你很早就开始布局了,除夕那晚,你对我说的那些话,就是为了引我对瑚白产生怀疑,这样你就能你借瑚白之口,让我得知你想借机污蔑柔儿;又借荣子滢之口,让我得知她小产的原因——” 薛执宜被她逼到墙角,退无可退,她警惕地看着他,攥着簪子的手心也不禁冒汗。 眼前,薛庭柳的声音压低了,似野兽发出的低鸣:“接着,我就会按照你行动的时间,安排在今晚设局,看似一切都按照我的计划发展,但一切都在你的预料之中,让你得以成功将身边那两个女使,以不大不小的盗窃之名发卖,逐出薛家。” 此刻,他们这里的动静不算大,但外头的洒扫下人估摸也听到了,但人到底是趋利避害的,薛执宜不能指望那些人来帮忙。 眼前的人近在咫尺,薛执宜的心跳得厉害。 却见薛庭柳抬手,就要朝她的脖颈探来……瞬间,这一幕与前世重叠。 几乎是不能自控地,薛执宜举起拿簪子就朝他袭去—— 薛庭柳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死死钳制住。 薛执宜喉间冷促地发出惊恐的气息声,那只手被薛庭柳愤怒地按在身后的墙上,磕得生疼,连那簪子也在这样的纠缠下咣当坠地。 本能地想要挣脱,薛执宜的另一只手想推开他,却被一并钳制住。 脆弱的胸膛和脖颈这般毫无庇护地展露在野兽面前,浓烈的不安感席卷而来,让薛执宜愈发想要逃离。 可这样的挣扎,无端地让薛庭柳更觉兴奋,似乎那个难驯的猎物,此刻无助地挣扎于他的爪牙之下,让他忍不住想要将她拆吞入腹。 他的膝盖抵住薛执宜不安分的双腿,让她彻底无法动弹。 薛执宜拼了命扭动着,但薛庭柳比她高出许多,她纵然拼尽全力也逃不脱。 “薛执宜你到底想做什么?告诉我。”薛庭柳的呼吸沉重,落在她耳畔。 “你把自己的心腹送走,是想保住她们,对吧?你接下来准备做什么大动作?否则你到底在怕什么?”他咬着牙:“回答我!” 薛执宜只觉自己被无力感与屈辱感包裹着,此刻,薛庭柳的话在她耳畔都有些模糊…… 这般情形,与前世简直一般无二……那时候的薛庭柳就这般将她钳制着、撕扯着,她一声声唤着“二哥哥”,妄图唤醒些许他的良知,他却毫无顾忌地啃食着她身体的每一寸,直到将她残存的尊严彻底剥夺…… 重生以来,每一次与他对视,她都在克制住前世记忆带来的恐惧和反胃。 直到此刻……在她的战栗间,眼泪没忍住落了下来。 她咬着唇,喉间呜咽不已。 她这样的反应,让薛庭柳也一愣。 就在他愣住的瞬间,忽地,他眼中忽闪过一阵寒芒。 他松开了她,侧身躲避突如其来的一剑。 靠着墙,薛执宜抱住自己的手臂瑟缩着,意识也随之一点点被找回。 只见昏暗的屋中,不知何时进来了一个身穿夜行衣的人,瞧着有些眼熟。 似乎是……霍无忧身边的那个护卫,雁归。 第132章 他竟敢和恭王抢人 薛庭柳抹了把自己肩膀上的血迹,方才虽及时避开,但还是不小心让那剑刃所伤。 面对突然出现的人,他的面色阴沉得有些可怕:“薛执宜,你好大的胆子,敢在家中藏人?” 雁归蒙着面,只露出眼睛,他不语,持剑警惕着薛庭柳。 薛执宜撑着墙站直了身子,意识也逐渐冷静下来。 却听薛庭柳嗤笑一声,面露鄙夷:“这是你什么人?情郎么?” 闻言,雁归持剑的手绷直了,就要上前几步让薛庭柳闭嘴。 薛执宜却忽叫住了他:“无妨。” 只见薛庭柳语气间,是意味不明的愠怒:“一个被圣上赐婚给皇子的女人,却有男子深夜闯入,如入自家?薛执宜,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诛九族的事?” “知道,故意的。”薛执宜冷声:“你去告诉圣上,说我夜会情郎,伤风败俗,让陛下发落,黄泉路上也算热闹,如何?” “他是什么人?” 似到手的猎物突然被人抢走,薛庭柳心中燃起一股无名火。 薛执宜只擦了擦自己腮边的泪,又稍整被弄乱的衣襟,道:“与二哥哥有什么关系?不管是谁,都不碍着咱们一起被抄斩,更何况你又打不过,就更不配知晓我的情郎是谁了。” “不要脸。” “你也好不到哪去。” 前世薛庭柳对她下手时,尚且不知道她的身世,此刻又怎有脸说这些? 薛庭柳身为文臣,的确不是雁归的对手,他的视线越过雁归,看着薛执宜。 不忿地笑了声:“你以为你今日的目的达成了吗?你已然暴露了,你两个女使就是你的软肋,来找你前,我已经让人连夜去牙行!” 待那两个女使薛执宜费尽心机也要保全的女使落到他手上,谅薛执宜往后也不敢不对他言听计从! 在薛执宜惊愕的目光中,他又看了眼冒着血的伤口,转身离去。 见他离开,雁归这才松了口气。 他忙问薛执宜:“薛小姐,你没事吧?” 劫后余生般,薛执宜有些腿软,她摇摇头:“我没事,侯爷那边如何了?” 雁归道:“一切顺利,侯爷便让我专程来告诉薛小姐一声,以免薛小姐担忧,结果一来就瞧见有人伤害薛小姐。” 薛执宜心中紧绷的弦终于得以放松,她缓缓坐了下来:“幸好……” 终于,她在离开薛家前,顺利将秋云和素月送走了。 接下来,她可以放心行事了。 …… 鸿影斋。 “你再说一遍。”薛庭柳的声音冷得可怕。 他刚包扎好伤口,就听到瑚白带来的消息。 只听瑚白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他颤着身子:“奴才到牙行的时候……秋云和素月已经,已经被人连夜赎走了。” “连夜赎走了。”薛庭柳语气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随即,他摇摇头,无奈笑了起来,只是越笑越癫狂,直至前仰后合,笑出泪来。 看着他这般模样,瑚白吓得三魂丢了七魄,只觉得薛庭柳就算现在杀了他泄愤也不奇怪。 蓦地,他忽然止住笑声,将桌案上的东西尽数掀翻。 这是他第一次这般,因为什么人,让他的情绪彻底失控。 瑚白一声不吭跪着,直到薛庭柳发泄完,才终于冷静下来:“谁买走的?” 瑚白连忙道:“奴才问了多遍,那人牙子都不肯说,架着刀子威胁了一通,才总算松口,说是……是临安侯府的人。” “临安侯?”他半眯着眼:“霍无忧?” 冷哼了声:“这么说,薛执宜倒是和霍无忧厮混到一处去了?” 他的手指在桌上轻点着:“在太岁头上动土,在恭王头上种草,霍无忧倒是个胆大包天的,他这是在找死。” 这般看来,薛执宜倒也不是没有杀死卢彦的本事了……难不成,还真是霍无忧帮着她办成了这件事? 如此一来,薛执宜的目的又是什么?让卢敏淳再次倒戈,去帮薛庭笙那个废物吗? 不对,她和薛庭笙的关系并不好,不会希望他登科及第。 薛庭柳轻点着桌案的手攥紧了,他唇角轻蔑:都不重要,不管卢敏淳的心是向着哪边,只要他入局了,他薛庭柳的计划,便算是成功了,这件事上,薛执宜再如何谋算,也只是徒劳。 不过说起来,珹王倒是早就有意拉拢临安侯了,只是从前拉拢他父亲临安公就未能成功。 如今,不知道临安公的这个儿子,会不会聪明些,接受珹王的招募,或者说……再蠢些,为了和恭王抢女人,而甘心为珹王卖命。 “事情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 次日。 临安侯府。 薛执宜到的时候,霍无忧已在那小亭中坐着了。 他看着心情不错,正悠闲泡着茶。 薛执宜在他面前坐下,他压着自己过于明显的嘴角,对身旁的小厮道:“把人带来。 “说吧,怎么谢我?”霍无忧看着她,眉目明朗。 薛执宜也舒然一笑:“此次能行事顺利,多亏侯爷了,是该设宴答谢侯爷。” 正此时,人被带到了。 “小姐!” 秋云和素月小跑着过来,薛执宜也起身,握住了她们的手。 才分开一个晚上,素月已经不住啼哭起来:“小姐,你一个人在薛府,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薛执宜掐了下她的脸:“我好着呢,你们呢,可有受苦?” 秋云摇头:“小姐放心,我们也知道小姐是为了保全我们,才不得已作这一出戏,昨晚被带离薛家后,在人牙子那并未待多久,就被临安侯的人连夜接走了。” 素月吸了吸鼻子:“昨晚真是吓死我了,好几下险些没哭出来……幸好没被他们瞧出来!” “没事就好。”薛执宜心中宽慰:“再等等,等我处置好眼前的事,就来接你们。” “行了行了。”霍无忧看着她们三人主仆情深,也不禁抱怨起来:“说得好似我亏待了她们一般。” 他抬手,对小厮道:“先带下去安置吧。” 眼见又要和薛执宜分开,素月还有些不舍:“小姐……” 见状,霍无忧笑道:“你怎么和你家小姐一样爱哭?折腾了一晚上,你们快歇去吧,我和你们家小姐还有话要说。” 薛执宜拍了拍素月的手,柔声道:“先去吧。” 秋云和素月二人这才离开。 重新坐下后,霍无忧的嘴角彻底压不住了:“怎么样,高兴吧?” 与他对视一眼,薛执宜也轻声一笑,点了点头:“嗯。” 拿起杯茶慢悠悠喝了口,霍无忧道:“这么说,接下来我就可以看到,你是怎么和薛家彻底斩断联系的了?” 薛执宜漫不经心转动着茶杯:“会如侯爷所愿。” 说着,她又话锋一转:“不过,离开薛家后,我总得有地方去吧?” 第133章 看你表现酌情而定 “哦?”霍无忧看着她,调笑道:“简单,和她们两个一样,来我府上做女使。” 说着,还补充道:“我府上待遇很好的。” 薛执宜似是真的在考虑这件事的可能性,她思索须臾,道:“可是我听说,北狄有意来使。” 霍无忧斟了杯茶,反问她:“你要去北狄啊?” 却见薛执宜道:“北狄来使,四方馆的宫室陈旧,只怕无法招待北狄使团,我还听说,鸿胪寺有意请旨,扩建四方馆。” “我也听说了。”霍无忧道:“所以靠近四方馆的福禄坊,有可能会因为四方馆扩建,而被朝廷出资,从百姓手中买过土地。” 这就是薛执宜原本为薛如宁打算好的,根据前世的记忆,她早知会有四方馆扩建一事,所以这一世提前买下了福禄坊的地。 因为北狄使团来使之事一旦确定,便不会给鸿胪寺留太多准备的时间,四方馆着急扩建,也无暇与福禄坊百姓游说降价,便会以高出市价许多的价格收购,好让百姓们自愿搬离。 如此一来,如宁手中的钱财便能翻倍,不止可以另置宅子,还能安身立命。 可惜……没想到这一切居然就让傅容心毁了 她不会放过傅容心的。 见薛执宜发愣,霍无忧问她:“怎么了?” “没事。”薛执宜缓过神来:“刚好手中有几间些福禄坊的屋子,到时候重新置了产业,我便也算有个去处了。” 想了想,她道:“或者……临安侯帮我找个更好的去处?” “这个么……”看着她并不单纯的眼睛,霍无忧微微一笑:“且看你接下来的表现,酌情而定。” …… 雁云居。 “眼看再过十日就要会试了,你这般可如何是好?” 傅泠愁得连日难眠,看着被人搀扶着行走的薛庭笙,三个月了,他身上的伤算是恢复了,可课业也因此耽误了,精神头仍是这般差,这几日又着了风寒。 难不成又要再耽误三年? 如此下去,薛庭柳都已经在朝中根深叶茂,她地庭笙却连个官身都没混上。 傅泠急得想哭,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薛庭笙,真不知道她儿子是着了什么魔,好端端的去惹他爹做什么?薛振通也是个混账东西,明知会试在即,竟对自己的亲儿子下得去这般重的手,是想要了他的命吗? 起身走了一阵后,因为风寒,体力不支,薛庭笙又坐下了,他面露颓丧:“娘,我今年定然又是不成了,让娘失望了。” 他说话时,声音冷硬,他始终想不明白为何娘不能成全他和容心表妹,若是娘那时候答应了,他便也不必再去爹那挨一顿打了。 “什么叫不成了?”傅泠心里闷着口气,又觉得心口一阵疼。 她犹豫须臾,对伺候的下人们道:“都先退下吧。” 待下人们离开后,傅泠才在薛庭笙面前坐下:“庭笙,这一次,无论如何你都得中榜。” 薛庭笙却是灰白着个脸,咳了两声:“娘,不必强求了,我平日康健之时,尚且未必能及第,更遑论我如今这般模样,或许爹说的没错,我就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 “不成器的东西!”若非看他病着,傅泠真想给她一耳光。 她生的女儿个个都是翘楚,就连在她手底下养大的薛执宜都还算出彩,怎么偏偏就养不好这唯一的儿子?若非庭笙与她面容还算有几分相似,她都要怀疑,被抱错的其实是薛庭笙了! 想到这里,她又瞥了眼周遭,确定屋中没有旁人后,才小心翼翼从给薛庭笙带来地食盒夹层里,拿出了一本书来。 见薛庭笙一脸木讷地看着她,傅泠催促着,把书塞进他手里:“拿好!” 傅泠压低了声音:“十天时间,把这东西滚瓜烂熟背下来,听到没有!” “这是……何物?” 薛庭笙欲拿起来翻看,就被傅泠迅速按下:“等我走了之后再看,别让人发现了。” 见傅泠这般,薛庭笙不禁有些害怕:“娘?” 只见傅泠看着他,无比凝重:“这赋题是你爹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从礼部那弄来,又让心腹谋士写好了的,只要你好好背下来,这次至少能混个进士,你就是死也得给我背下来,听到没有!” 一听这话,薛庭笙吓得险些没拿住:“娘……这可是舞弊!” “谁不知道这是舞弊!”傅泠骂他:“你若有本事,你爹又何必冒险?如今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就是豁出命去,也不能再落榜,否则不光是我丢人,你爹也没脸见人,到时候你爹再不管你了,你就等着薛庭柳骑在你头上作威作福吧!” 想到这里,薛庭笙面露不甘,沉默须臾,他终于咬牙道:“是,娘,儿子不会再让你失望了。” …… 但到底,一纸试卷,毕竟有两千来字,他如今带着病,要背下来也是艰难。 于是一连几日,薛庭笙都熬到深夜。 瑚白前来时,他正昏昏欲睡。 “大少爷?大少爷?” 瑚白连唤几声,才让支着脑袋摇摇欲坠的薛庭笙猝然惊醒,想起傅泠的话,他连忙将那本书合上:“什么事?” 瑚白只装没看到,他道:“老爷让奴才来问问,大少爷学得如何了?” 稍平复罢心绪,薛庭笙道:“告诉父亲,我无妨,这次定能顺利登科。” 瑚白应了声,面露关切:“少爷这般辛苦,奴才瞧着都心疼,尤其是吃着伤寒的药,人也头昏脑涨,困乏不堪,老爷也是担心,才遣了奴才来问这一句,老爷还叮嘱了,少爷您得按时用药,莫要为了读书,耽误了病情。” 薛振通在薛庭笙面前少有做慈父的时候,闻言,薛庭笙的眉心稍舒:“多谢父亲关心,待明早我会向他问安。” 想了想,瑚白欲言又止,似还有什么话想同他说。 “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吗?”薛庭笙问他。 却听瑚白道:“大少爷,恕奴才多嘴,您身子要紧,可您读了这么多年书,眼下正是耽误不得的时候,这风寒的药吃了人身上总是犯懒,您何不将这药停一停?” 薛庭笙蹙眉:“大夫抓的药,岂能随意停了?” 闻言,瑚白点头哈腰着:“少爷您说的是,只是奴才生病时,若碰上什么要紧差事,都是先把药停了,方能保持几分清醒,待差事办完了再吃药,也耽误不了几时。可少爷您是千金贵体,是读书人,奴才没读过书,只当是和咱们做粗活的一样呢,是小的胡说八道!” 说罢,他自打着嘴。 薛庭笙虽未认同他说的话,却还是陷入了沉思。 第134章 春闱前夕各怀鬼胎 瑚白走后没多久,女使捧了药进来。 他让女使放下了。 盯着那药看了须臾,终是在犹豫之下,把药倒进了痰盂。 …… 停了药的薛庭笙倒是不犯困了,可是咳得却更厉害了些。 离会试还有三日的时候,又发了高热,傅泠都快急疯了。 薛庭笙从高烧中醒过来时,大夫正对傅泠道:“夫人,大少爷这病情,还是当好好吃药,避免劳累才是,否则长此以往,只怕身体亏虚。” 傅泠擦了擦通红的眼,道:“不会长此以往,只要撑过这几日就好,大夫你可否有法子快些退热?不用多久,能挨到会试结束就成。” 大夫也只是一叹:“退热倒是可以,只是大少爷这是肺热之症,在会试前的这几日,还是该好好安养,断不能再劳累了,待到会试那三日,让大少爷将那退热的药服下,或许还能在考场之上保持清醒。” 听到这里,傅泠心中绝望,却也只能先让大夫退下煎药。 薛庭笙抬着干涩沉重的眼皮,朝傅泠伸手,声音干哑:“娘……” 傅泠连忙握住他的手,可开口的第一句不是嘘寒问暖,而是问他:“庭笙,你的书可都背完了?” 却见薛庭笙沉沉叹了口气,他摇头:“儿子无用,实在是脑子一片混沌,若这几日再不挑灯夜读,只怕是……全无机会了。” 闻言,傅泠的掩面哭了一阵:“确实无用,现成的答卷让你背都背不下来,你这辈子是比不过薛庭柳了……” 听着这话,薛庭笙又猝然一阵咳嗽,不再辩驳。 从雁云斋出来的时候,傅泠的眼圈仍红着。 方才在门外候着的邢妈妈,并不知晓里头发生了什么事。 她只宽慰着:“夫人,您就算担心大少爷也得顾念您自己,这般伤心落泪,您的心症只怕又要不好了。” 自除夕那日起,一次接一次的打击,让她的心症一直未能缓和,加上夙兴夜寐地为傅容心的命案,以及薛庭笙的会试奔走,操劳之下,更是病去如抽丝。 可事情未能解决,这样的宽慰,于傅泠而言只是徒劳。 她叹气时,气息有些粗重。 不知不觉,这大半年来,她竟肉眼可见地衰老了下去,昨晚甚至在耳后发现了两根白发。 傅泠摇头:“若能让庭笙登科及第,我就是折寿十年也是甘愿的,可惜……我终究还是没能生个争气的儿子。” 她们一路向安闲居走去,一进门,就见玉芝正与几个小女使正在院中晾晒什么,走近一看,却见是些在绢帛上绣好的佛经。 她正心烦意乱着,就问了句:“好端端的,晒这些佛经做什么?” 玉芝行了一礼,道:“夫人贵人多忘事,您前些日子差遣奴婢们,将您抄的经书绣在绢帛上,奴婢们都绣好了,这几日便可以送到菩提寺供奉,好为大少爷祈福。” 傅泠仍有些恍惚,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观察着她的神色,玉芝解释道:“之所以要晾晒,是因为夫人的字迹娟秀,奴婢们为将夫人的笔迹,一笔一划地绣下来,便用白矾水,在绢帛上先临摹一遍夫人的字迹。” “白矾水?”傅泠眉头一蹙。 玉芝道:“正是,白矾水写过的字晒干后,便了无踪迹,沾了水后,方可以显现,所以奴婢需要在打湿绢帛后刺绣,待绣完后,重新晾干,如此一来,这一帛佛经,便算是完成了。” “白矾水?”不知道想到什么,傅泠又低声重复了一遍。 玉芝却似意识不到傅泠神色的反常,续道:“奴婢不善书法,却听说民间有些匠人,能用鼠须笔,将字写得极小。夫人礼佛,若是能寻得这样的匠人,为夫人临摹绣样,奴婢或许能将一整篇佛母经绣在一个香囊上,供夫人日日佩戴。” 傅泠似受到了什么启迪,她想得出神,手指紧紧扭着帕子,呼吸也愈发沉重。 见傅泠神色不对,邢妈妈唤她:“夫人可是身子不适?” 可傅泠却是冷不防一笑。 “夫人?”这笑让邢妈妈有些发毛。 却见傅泠那麻木而空洞的眼里,蓦然多出几分神采。 她道:“我没事。” 转而,又看向此刻正低眉敛目的玉芝:“礼佛诚心为上,白矾毕竟不是什么洁净之物,往后不要这么做了。” 玉芝连忙告罪:“是奴婢不好,亵渎神佛,还请夫人饶恕!” 此刻的傅泠没心思和她多言,只道了声无妨,便让邢妈妈扶着她进屋了。 …… 折芳院。 “什么?!”荣子滢蓦地站起身子:“你是说……高庆年还活着?” 菩提寺那晚,高庆年再无所踪,高家人都快找疯了,就连都察院那边也发了告示寻人。 荣子滢是真的怀疑傅容心杀了高庆年,只是苦无证据。 春桃道:“奴婢都打听清楚了,就在五小姐被人杀害的前两日,高庆年被找回来了。” 荣子滢嗤地一笑,发红的眼底沁出不甘的泪来。 没想到啊,高庆年居然还活着。 她抚摸着小腹:“傅容心啊傅容心……我要你血债血偿!” …… 三日后,会试前夕。 绛雪轩,薛执宜摆弄着棋盘,黑子以攻城掠地之势侵吞,白子似乎被一点点逼到绝境。 可倏然,她一子落下,竟教整盘棋局颠覆。 方才还占尽优势的黑子,此刻如瓮中之鳖,再无气数,只消再走几步,便无半分生机。 噼啪…… 烛火突然爆了灯花。 薛执宜莞尔:接下来的几天,真不知该有多热闹。 阳春三月,屋外逐渐有了微弱的虫鸣鸟啼。 此刻的雁归不知在哪棵树上值夜。 上次去见霍无忧之后,他便让雁归跟着她回来了。 霍无忧的原话是:“本侯可不想错过什么有趣的细节。” 随她,反正她也不想薛庭柳再夜半三更来者不善了,身边没个信得过的人,还真是让人不敢入睡。 薛执宜复落下一子,彻底将黑子绞杀于绝境。 总之,春暖花开,万物复苏,接下来的一切,只会越来越有趣。 第135章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会试连考三天,每个举子的衣裳被褥,都是得反反复复检查过,确保其间并无任何文字和夹层。 全家一大早就被叫到门前,送薛庭笙出门。 本就病着的薛庭笙,喝了药总算不发热了,只是终究体力不支,面色仍是灰白着。 薛执宜瞧着他,像是一阵风就能吹散了一般,几乎是被人抬着去了贡院。 活像个会死在会试结束之前的模样。 傅泠担心得眼泪涟涟,直到薛庭笙的轿辇被抬走了,她的眼泪还是止不住。 不过现场几人各怀心事,也就只有薛振通还算与她有几分共情,能盼着薛庭笙顺利登科,余下的,只怕巴不得他病死在贡院里。 傅容心瞧着薛庭笙离开地方向,淡淡收回了那略带鄙夷的眼神,又见傅泠哭哭啼啼的模样,更觉心烦。 一想到傅泠的偏心,让她得为薛庭笙那样的废物让路,她心里就万分不甘。 不过,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嘴角蓦地挑起:很快了,只要过了这几日,她就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了。 她剜了眼薛执宜:到时候没了薛家,她薛执宜便什么也不是! 薛执宜并未注意到傅容心的眼神,她收回视线,却见薛庭柳正斜睨着她,此刻的她早已没有了那晚的惊恐和无措,只平静无澜地回望他。 也是时候了,她也该兑现给卢敏淳的承诺了,给他一个收拾荣家、为他儿子报仇的机会。 她无声一笑,转身离去。 …… 薛庭笙考了几日,傅泠便在佛前跪了几日。 “菩萨保佑我儿庭笙顺利登科,我愿以十年寿数相抵……” 傅泠这般也不知念了多少遍,真不怕自己折寿了一般。 直到第三日,邢妈妈忽进佛堂通报:“夫人,外头高家求见。” 傅泠敲着木鱼的手一顿:“哪个高家?” …… 薛府正堂。 薛执宜到的时候,见傅泠无暇搭理她,她便兀自寻个位置坐下了。 只见傅泠坐在主位上,她扶着被气得发昏的脑袋,声音都有些颤抖:“高大人,你莫不是弄错了什么?” 正堂之中,还有个熟悉的人。 只见高庆年比先前见时干瘦了不少,许是因为天气未转暖,他的双手上还戴着手套。 高庆年身旁,放着几担扎着红绸的箱子。 他不顾几欲昏死的傅泠,道:“未曾弄错,在下欲纳傅家小姐为妾,先前与林州傅家通了消息,傅家也已许了婚,连庚帖都已然备下,故而在下特来提亲。” 傅泠只觉得胸痛欲裂,喉咙里满是血腥味,几乎就要呕出一口血来。 “姑母……姑母我……”傅容心急切看着傅泠,她慌得厉害,她也没想到高庆年居然真的这么快就敢上门来! 自己那次对他动手,是真的逼急他了…… 看着这一切的薛庭柳,却是气定神闲,像是对这一切早有预料,还颇有闲心地拿起颗橘子,慢悠悠剥着,看戏一般。 傅泠强忍下吐血的冲动,此刻巴不得亲手掐死胡水仙!那毒妇居然敢插手安排容心的婚事,还这般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容心许给人做妾! “高大人。”她咬牙切齿着:“这件事,傅家老爷可曾知晓?” 却见高庆年热络笑着,眉目间却是阴鸷与狠厉,他瞥了眼,教得她浑身一僵。 他道:“傅老爷行商未归,傅夫人也说了,这般事务,她有权决定,眼下婚书已在林州的官府过了文书,婚约已成,在下是特来薛府,想请薛夫人择个吉日。” 傅容心咬着自己的舌尖保持冷静,她竭力平缓的声音,仍是带着些许颤抖:“高大人,容心尚无婚嫁之意,且无父亲首肯,容心不敢轻许,若高大人愿将亲事退了,容心可将聘礼十倍退还。” 话是这般说着,但她看着高庆年的眼神,多了些许祈求的意味。 他手里有太多她的把柄,她是真的怕极了,若能摆脱他,哪怕只是暂时摆脱,别说十倍聘礼,就是以百倍聘礼的钱财来堵住他的嘴,她也是甘愿的。 可高庆年却是笑意渐深,他道:“可高某人对傅小姐心生爱慕,只一见便难以忘怀,非钱财可衡量,还请傅小姐全我此番心意,往后,高某人必对傅小姐百般疼惜,即便是为妾室,也不会让傅小姐受半分委屈。” 说着,他似不经意般,从袖底取出个帕子,擦了擦自己额上不存在的汗。 傅容心呼吸一窒……那哪是什么帕子?那分明是她那日被撕下一角的亵衣,上头还有她亲手绣上的牡丹。 傅容心只觉自己浑身的血都凝住了……他在威胁她! 这个人自死里逃生以来,就已经是个疯子了,那日在巷中,就是他抓住了想逃走的薛如宁,否则她还真没机会捅下那一簪。 这疯子也的确做得出鱼死网破的事情! 若他把他所知的事情公之于众,她莫说名声,就是性命也保不住! 她的手抖得厉害……这种时候,她还有一个人要等,若是等到了,这件事方能有转机! “高大人……今日是会试的最后一日,家中尚有人在贡院中,姑母正是繁忙的时候,只怕无暇顾及我的婚事,此事,还是改日再议吧?” 在不明真相的人看来,高庆年身居六品,傅容心却只是商门庶女,高庆年要纳傅容心为妾,这门亲事不仅不算妄想,甚至还算匹配。 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高庆年还向林州傅家取得了首肯,并在官府过了文书,此刻前来提亲,并无不妥,薛家身为亲戚,更无权越过傅家阻止此事。 可傅泠却是气得发疯,恨不得让人打死这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东西! 但名不正言不顺,她也只能强忍着:“高大人,此事并非小事,还是我家老爷尚未下朝,待老爷向傅家问清此事,定会给大人一个答复。” 高庆年一笑,躬身一拜:“是在下唐突了。” 看了眼傅容心,高庆年知晓她想拖延时间,自不会让她如意:“傅小姐,今日我此来,除了想提亲,更是想问傅小姐一句,我钦慕傅小姐,就是不知,那日薛府相见后,傅小姐对我可有两心相悦之意?若是两心相悦,高某人便不怕等。” 傅容心此刻只觉得杀人的手又痒了,心道这老畜生竟想让她当众承认与他的私情,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她若是真认了,只怕回头浑身长嘴都说不清。 可是她也不敢否认,她害怕这畜生狗急跳墙,将那日他对她做的混账事说出来…… 只见傅容心面色惨白,咬着唇一言不发,就在她沉默的须臾,傅泠也怔怔看向她。 她是不信自己的女儿会自甘堕落,瞧上这么个玩意儿,但傅容心的沉默,却让她有些不明所以。 见傅容心不说话,高庆年轻笑一声:“看来,傅小姐还真是贵人多忘事,那日傅小姐分明对高某人说……” 傅容心只觉自己脑子一片空白,几欲昏厥。 正此时,一个小厮匆匆而来:“夫人,外头有人闹事。” 第136章 三小姐并非薛家女 傅容心愣愣,逐渐找回呼吸…… 赶上了……赶上了! 她方才一知晓高庆年拜访薛家,就大抵猜到了这厮要做什么,于是连忙让彩织去请一个人,只差一点点,她的名声就完了! 傅泠闻言,眉头皱得更深:“什么人闹事?还不打出去!” 这人可是傅容心的救命稻草,她忙劝道:“姑母,说不定是有什么要紧事呢?” 看了她一眼,傅泠犹豫了一瞬,问那小厮:“什么事?” 小厮吞吞吐吐:“是个妇人,在外头闹,说是……说是三小姐并非薛家血脉。” “什……什么?”傅泠怔住。 她当然知道薛执宜不是薛家血脉,这件事早晚是要公之于众的,可是,此刻发生的事情并不在她的计划之内,这是怎么回事? 一直作壁上观的薛庭柳闻言,却是坐直了身子,一个猜测如流星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他飞快看向薛执宜。 却见薛执宜只作讶然,她问傅泠:“母亲,这是怎么回事?” 傅泠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傅容心道:“姑母,只怕是个攀咬表姐的疯子,还是该赶紧弄进来,免得在外头胡说八道,教路过的人听去了,再坏了表姐的名声。” 看着自己身边的傅容心,傅泠仍有些恍惚,她看得出,傅容心脸上的惊讶与愤愤不平都是装的。 蓦然,她明白过来了,她曾告诉过容心,有关梅姑这个后手的事情,现在,容心瞒着她,先斩后奏地用上了。 “姑母,先把人带进了再说吧?” 傅容心虽微微笑着,可眼底满是心虚,还有些祈求的意味。 傅泠看了眼高庆年,如今有这个外人在,她只怕是不得不把认回容心的计划提前了。 事到如今,容心竟心急到连她也算计了…… 心中失望之余,她还是吩咐道:“把人带进来。” 话没说完的高庆年有些不甘,只听傅泠道:“高大人,事发突然,高大人若不嫌弃,便先落座吧。” 高庆年只得一拜:“夫人客气。” 不多时,只见两个小厮押着个妇人上来。 傅泠瞧着,果不其然,来者正是梅姑。 她精疲力尽一叹,事已至此,她也只能顺着往下演,于是她义正言辞道:“你是何人?竟胆敢在尚书府外胡言乱语!” 而梅姑面如缟素,她跪下,沉沉一拜:“时隔十七年,不知夫人可还记得我?” 傅泠只冷笑一声:“我如何会认得你?再不将此事讲明白,便将你送官法办!” 梅姑仰起脸直视她:“当年我只是个接生娘子,夫人不记得我了,倒也不足为奇,只是夫人或许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多年,竟替旁人养了孩子。” “此言何意?你说清楚!”傅容心厉声问她。 只听梅姑道:“十七年前,夫人被困于京郊的客栈之中生产,那时客栈里还有一个妇人,也到了临盆之期,这件事,夫人总该记得了吧?” 傅泠面露凝重,她沉思须臾后,道:“确有此事,继续说。” 梅姑抬眉,环视众人一圈后,竟忽地看向薛执宜:“眼前这位薛三小姐,夫人费尽心力娇养的贵女,其实根本不是夫人所生,而是被另一家妇人,用自己的女儿替换了!” 一旁,薛庭柳死死看着薛执宜,只见薛执宜气定神闲:“这位娘子,话可不能胡说,你说的这些话,可有凭证?” 傅容心也附和着:“是啊,你说那位妇人行偷梁换柱之事,你又是如何得知的?那位妇人又是什么人?” 梅姑跪直了身子,那双眼睛空洞,她沉声:“因为当初,正是我鬼迷心窍,收了那妇人的钱财,将两个婴孩调换的,而那妇人——是林州一个商门的妾室,她一心想让自己的女儿做千金贵女,而我又是当时客栈里唯一的一位接生娘子,所以便以钱财买通了我。” 她指着薛执宜:“这位薛三小姐,其实才是那商门妾室的女儿,薛夫人若是不信,大可以去寻那商门,或许夫人的亲生女儿,还在那户人家。” “林州?”傅容心故作讶异地站起身:“我就是林州人,你说的是林州哪家?若敢撒谎,仔细你的皮!” 梅姑垂眸,那张脸上没有半分情绪,似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麻木的:“若是没记错,那妇人正是林州傅氏商行的人,姓苏,小姐既是林州人,只要稍加打听,便能知晓,那位苏姨娘是否在十七年前生过一个女儿。” “林州傅家?苏姨娘?”傅容心故作震惊,她木然地看着傅泠:“姑母,那不就是……我的生母吗?” 傅泠也面露震惊,她问梅姑:“你可知林州傅家正是我的娘家?你若要胡言乱语,也得分清楚与你说话的是谁!” 梅姑闻言,却恍然道:“这就难怪了,我一开始就怀疑那位苏姨娘本就认识薛夫人,彼时她张口就让我将她的孩子与尚书府薛家夫人的嫡女调换,我还觉得奇怪,我替夫人您接生,尚且不知夫人的身份,她为何会对夫人的名姓身份这般熟知,就是早有预谋也难说。” 傅容心捂着嘴,震惊得眼眶发红:“你胡说!我分明比表姐晚两日出生……” 梅姑却道:“小姐,我十分确信,薛夫人和苏姨娘是同一日生产的,至于当时,苏姨娘身边并无男子相陪,想必是专程和薛夫人选在同一处生产,独自进行计划的,她既有此谋算,想要在小姐的生辰上撒谎,也并不奇怪。” 似在会想什么,傅容心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姨娘的确说过,我是在她回娘家探亲的途中出生的。” 傅泠和傅容心二人演得正欢,二人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来得及分给薛执宜。 却听薛执宜忽冷不防道:“你说的故事十分完整,可这种事情罪责不小,你当日既行此事,今日为何又要将此事说出来?” 薛执宜知道,自己不是傅家的人,那位苏姨娘更不是她的生母,难为她们三人编造的这个真假掺半的故事,这母女二人演得这般游刃有余,想必这个故事,已经准备好很久了,只等必要的时候拿出来演上一演,傅容心便可以完璧归赵了。 只是高庆年这个变数的存在,让傅容心不得不提早将这出戏拿出来唱了。 第137章 她早就已经知道了 很显然,薛执宜的这个问题,梅姑也早就编好了:“因为我病重,已然去日无多,我求神告佛,寺中方丈说我是年轻是造了业,报应不爽,若将这罪孽带到棺材里,下了地府是要遭火烧油烹的,横竖是快死了,不如将这件事说出来。” 薛执宜只听她絮絮说着,不作反驳,她支着脑袋,微微一笑:“那您这算是,良心发现,回头是岸?” 她转而看着傅泠:“母亲,她说容心表妹是你的亲生女儿,您信吗?” 傅泠一愣,薛执宜的云淡风轻,实在让人意料之外。 忽而,她闪过一个念头:难不成……薛执宜一直都知道? 可是,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这种事情,她连若妤和庭笙都未曾透露,无端端的,薛执宜怎么可能知道? 难不成仅仅是因为她对容心的偏爱?仅仅如此吗? 却见薛执宜没等她回答,又托腮问傅容心:“容心,你是母亲的女儿,你信吗?” 傅容心正哭哭啼啼演着戏,看着薛执宜事不关己的表情,她心里也有点虚:难不成薛执宜还有什么后手?还是说,她只是在故作镇定? 薛执宜却还有心思调笑:“这位娘子,你知道吗?我被当今圣上赐了婚,如今发生这种事情,必然是要禀告圣上的,你说,这算不算欺君?” 闻言,梅姑的身子猝然一颤。 “你是快没命了,但九族,应该还是有的吧?” 梅姑恍然抬头,看着她的眼神里,终于出现了恐惧。 但薛执宜却话锋一转,摇摇头:“不过,你并不知晓后来会发生赐婚这种事,所以应当是不算的,只不过……” 薛执宜眉目流转,视线停留在傅泠和傅容心身上:“不过,若有人明知此事,却仍在圣上赐婚之时隐瞒不报,并欣然接下圣旨……那可就难说了。” 傅泠心里咯噔一声……她可以确定,薛执宜早就知道全部真相了,明知自己不是薛家的女儿,却心安理得享受这一切,好伺机陷害她和她的容心,当真是可恶至极! 短暂的怔愣过后,傅容心知晓,此事不能再和薛执宜再纠缠下去,她一抹眼泪,道:“表姐你别这样,这人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会信!” 说罢,她问梅姑:“你说了这么许多,可有什么证据?” 梅姑恍了恍,对上傅容心的眼神,楚楚可怜间,暗藏着狠厉。 想到自己那未能谋面的阿阮,她定了定心神:“证据我并没有,但要证明我所言非虚,有一个方法是最简单的。” 她看着众人,道:“滴血验亲。” 终于到这一步了,薛执宜压下眼中的笑意。 “那就验吧。”薛执宜柔声:“说不定还真能给母亲一个称心如意的好结果。” 见薛执宜如此气定神闲,傅泠心中也有些没底,莫非这贱丫头还有什么诡计? 犹豫须臾,她还是吩咐邢妈妈道:“去准备。” 邢妈妈一惊,她没想到傅泠真的会因为一个上门闹事的疯子之言,就怀疑三小姐的血脉:“夫人,要不还是等老爷回来……” “去准备吧。”傅泠道:“待老爷下朝后,我自会与他说清今日之事。” 等待邢妈妈准备滴血验亲的闲暇,傅容心紧绷的心终于缓和了不少。 她看着此刻满眼不甘的高庆年,傅容心暗自冷笑:这厮也就看她是个商门庶女好欺负罢了,一旦她恢复身份,便是尚书府的高门贵女,他还敢造次吗? 邢妈妈端了碗水,呈上了银针。 薛执宜起身,毫不犹豫刺破了自己的手指,血落在水里,丝丝缕缕漾开。 拿起张帕子擦了擦手,她朝傅泠微微一笑:“母亲快来吧,万一,这就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唤你母亲了呢。” 薛执宜这副德行,让傅容心来气。 ……不是,她到底哪来的底气? 难不成她在水里做了什么手脚,要阻止她认亲? 思量间,傅泠已经起身上前。 她看着薛执宜的目光只余警惕,那双冷漠的眼里,没有半分舐犊之情,淡得胜过她对待一个陌生人。 到此时此刻,薛执宜发现,自己心里居然对傅泠生不出半分情绪,没有丝毫心寒和不舍,似在看着个与自己全然无关的人。 盯着薛执宜看了片刻,傅泠也刺出一滴血来。 登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于此处,就连薛庭柳也站起身往那碗里瞧。 却见两滴血在水中弥散,赤红的血丝轻漾,二者之间,却似隔了什么天堑,即便在一碗水里,也难以相融。 薛庭柳嗤笑一声,猝然看向薛执宜。 怪不得……他所有的困惑,在此刻都变得清晰明了。 薛执宜为何那般恨自己的爹娘?为什么害自己一母同胞的兄长?为何那般盼着薛家大乱? 原来,薛执宜从来不是薛家人,或者说,她早就知道自己不是薛家人。 此刻,他只觉薛执宜是一只落入她天罗地网后,又转身狡黠逃走的野兔,脱离了他的掌控,让他更是生出一股想要将她捉回来剥皮拆骨的欲望…… 滴血验亲,血不相融,则非亲生。 傅容心故作惊诧,她惶惶不可置信地捂住自己的嘴:“怎么会……表姐真的不是姑母的女儿?” 她哽咽着,看着傅泠:“难道,真如此人所言,难道……我才是姑母的女儿吗?” 即便今日认亲,是在傅泠的意料之外,预言中的那场灾祸,也还没有应验,但毕竟是可以赶走薛执宜这个不受驯的小畜生了,傅泠心里,到底是期待的。 她掩下心底的喜色,对邢妈妈道:“再准备一碗。” 邢妈妈此刻也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好好的一个三小姐,怎么就突然和薛家没有关系了?好端端的,怎么会呢? 而看见这个结果,薛执宜的眉头只是微微一动,她讶然:“薛夫人,咱们果然没有半分关系,真是让人意外。” 嘴上说着意外,可薛执宜的眼神里,却有种如释重负的畅快。 看着这一切,薛庭柳不仅确定,薛执宜早就知晓此事,就连傅泠和傅容心也心知肚明。 他们这一房,还真是能折腾,活像群有病的,和他们在一个屋檐下真是丢人。 第138章 只差一步滴血验亲 新的一碗水被端上来。 傅容心拿起银针,随着指尖传来的刺痛,她心底有些按捺不住的兴奋。 终于……两辈子了。 上辈子她从认亲到当上皇后,再到被斩首,前前后后根本没几日,她两辈子顶着商门庶女的身份,就没过过好日子。 如今,这属于她的一切,终于要回来了! 看谁还敢欺负她,谁还敢瞧不起她! 尤其是薛执宜,抢了她的身份那么久,如今便要被一脚踏入泥里。 最好被送到傅家去,傅佳慧和傅佳敏那两个嫉妒成性的货色,从前有多恭维薛执宜,往后就会百倍千倍地折磨她。 让薛执宜尝尝她受过的苦,真是让人畅快! 吧嗒…… 那滴血如黄泉路上的曼珠沙华般缓缓绽放,倒映在她满是期待的眼里。 傅泠拿起那银针的时候,傅容心的心跳得飞快,她满目殷切……只差这一下,只差这一滴血,她就是薛家嫡女了…… 忽地,她脸上划过一片温热。 傅容心后知后觉看向身侧。 只见方才还在盯着那水碗瞧的高庆年,竟喷出一口血来,那乌黑的鲜血喷溅到她脸上,让她一时怔住。 “啊!” 不知是哪个女使还是仆妇尖叫一声,就见高庆年一脸不可置信,喉间咯咯,就这般直挺挺倒下。 那血污泛着腥臭,薛执宜退了几步,以免沾上那肮脏的血迹。 傅泠下意识把傅容心揽进怀里,傅容心只木然看着,讷讷道:“发生了什么……” 惊恐之余,高家的小厮一拥而上,蹲下身去探高庆年的鼻息。 只见高庆年眼睛瞪得浑圆,不管是口鼻还是眼眶,都渗出了黑血来,看着异常可怖。 小厮的手发着抖,在他的鼻下停留瞬息,便倒吸一口凉气,扑通跌坐在地:“大人他……他断气了!” “什么!?” 登时,正堂之中一片哄乱。 此刻谁还顾得上滴血验亲?高庆年的官再小,那也是朝廷的人,这般不明不白死在了薛家,该如何收场? 且这死状,分明是中毒! 是谁做的? 傅泠警惕地看着周围的人,蓦地,她看向怀中的傅容心。 可傅容心也只是惊惶地摇着头,她小声:“不……不是我……” 看神色,傅容心的确不像知情的样子。 恍惚了须臾,傅泠拿出当家主母的气势:“邢妈妈,快请大夫!” 又对薛家的下人道:“兹事体大,除了邢妈妈,任何人都不得放出薛府!” 如今高庆年中毒死在薛家,只怕薛家是逃不脱关系的,高家无甚权势,若能私了是最好,总之,在这件事明晰之前,她要先阻止高家的人报官。 现在只能期盼薛振通早些下朝,否则她自己恐怕也不知道能支撑多久。 而此刻,薛庭柳的眉头微微一挑,他的余光看向了正堂的屏风,屏风后,也有一道视线正死死盯着这里。 荣子滢的手扶着屏风,紧张得战栗,她问春桃:“去请人了吗?” 春桃道:“姨娘放心,二少爷那边早就让人与门房那边通了气儿,让他们先将此事告知在外头候着的高家马夫!” “好。”荣子滢冷笑:“傅容心若真是傅泠的女儿,那就更好了!如此,岂不教傅泠比死还难受!” 此刻的高家人已经急疯了,小厮疾呼:“薛夫人这是什么意思?大人如今这般,我等自当回府通报一声,薛府如此这般可是做贼心虚!” 傅泠却道:“高大人如此症状,是否是人为犹未可知,若真是人为,今日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凶手,若不紧闭门户,让凶手逃走,该当如何!” 兵荒马乱间,薛执宜只是平静坐下,局外人一般,擦了擦指尖伤口溢出的血,似要擦掉与这个肮脏地方的最后一点联系。 毕竟这里是薛府,高家的人还是不敢闹得过甚,只能在等大夫的期间,围在高庆年身边捶胸顿足着。 傅容心到现在仍有些恍惚,高庆年就这么,死了? 可她有种直觉,这个人给她带来的阴霾,不会这么快散去。 她看着那水碗,里头的那滴血早已散了,只在那水中留下淡淡的一点红色。 分明只差一点……只差傅泠的一滴血。 高庆年什么时候死不好,偏偏那时候死! 大夫被匆匆请来时,也惊了一跳,看着地上死状残忍之人,他探了脉搏,又看了瞳孔,还拿银针蘸了些许污血,才得出结论道:“夫人,此人已死,无需再救,且看死状,死因只怕是身中剧毒。” 登时,高家小厮们哀嚎不止:“报官!我们要报官!” “有人下毒!请夫人开门,放我等报官!” 傅泠脸都白了……到底是谁做的?到底是谁! 她冷声:“先去请老爷回来!” 正此时,却听一阵喧闹。 门房小厮跌跌撞撞跑来:“夫……夫人!” 见状,傅泠预感不妙:“怎么了?” 门房小厮惊声:“高家和大理寺的人都来了!此刻就在门外!” “什么?”傅泠腿一软。 没等她做出应对之策,大理寺的衙差便已气势汹汹闯了进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高家的人。 “二爷!”高家的小厮跪地哭喊:“您可得为大人做主啊!” 那位被唤作二爷的,一见高庆年的尸体,便惊声哭喊:“兄长!兄长今日好端端的出门提个亲,怎么便这般丢了性命!兄长啊!” 大理寺来办案的那人,身材魁梧,面目方正,此刻扶着剑,道:“本官大理寺丞虞兴,接到高家报官,说都察院高庆年高大人死在了薛府,还请薛家配合调查。” 几个衙差将哭得雷声大雨点小的高家二爷扶到了一旁,由仵作检查高庆年的尸体。 虞兴问高家二爷:“高庆誉,你说你兄长今日来薛家府上,是为何意图?” 高庆誉道:“兄长数月前,与林州傅家的小姐一见如故,情投意合,有意纳为妾室,便与傅家通了庚帖。知晓傅小姐暂住于薛府,今日特带了聘礼,上门提亲,没想到……竟出了这档事啊!” 说罢,又是一阵哭。 虞兴看向几人:“傅小姐可在?” 只见傅容心起身,连忙否认:“虞大人,并无此事!我何曾与高庆年情投意合?我虽出身不高,但也是好人家的女儿,怎会好端端上赶着做妾!” 打量着她,虞兴皱眉:高庆年的名声之差是有目共睹,眼前这个姑娘生得白玉兰一般,白净秀致,说不准,又是高庆年纠缠上人家姑娘了。 却见高庆誉唾了口,身为高庆年的弟弟,高庆誉的猥琐有过之无不及,平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无赖,说出的话自然也难听。 “你还不上赶着?睡都睡了,此刻又装什么冰清玉洁?” “高庆誉!”傅泠闻言,登时怒骂:“在薛府的地界,你胆敢这般攀咬薛府的人?造言之罪你可担当得起!?” 傅容心也没想到高家人个个儿禽兽,她气得发抖,声音哽咽:“被这般攀诬名声,我不要活了!” “都闭嘴!”虞兴出言止住了此番闹剧:“高庆誉,此事与本案无关,本官只想知道,薛家人,究竟是否提前知晓高庆年今日要前来提亲?” 第139章 搜查薛府惊现毒药 “虞大人”傅泠笃定道:“今日也是高庆年上门来,我等才知晓提亲之事,否则今日是会试的最后一日,我儿薛庭笙尚在贡院,薛家又怎会将日子约在今日?” 说罢,她压低了些声音:“今日本该是为我儿接风的日子,大理寺卿夫人也会前来赴宴,却不想会突然出了这等事。” 这句话可以说是明示了。 薛执宜瞧着,不禁暗自一笑:这虞兴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也正是因此,在大理寺很受排挤,若非霍无忧一番操作,让这位虞兴刚好当值,只怕来的人,还不是他呢。 还没等虞兴开口,薛庭柳便道:“母亲,你这是要徇私枉法吗?” 虞兴亦是眉一皱,道:“只怕令公子的宴席,是要后延了,这案子非同小可,无论是谁来了,都得严查到底。” 正此时,仵作查验罢高庆年的尸体,道:“大人,高庆年指甲缝隙中的糕点残渣,与桌上的一致,皆被人下了极为精纯的鹤顶红。” “什么……”傅泠一怔:“怎么会这样?” 虞兴看着傅泠的眼神,也愈发怀疑起来:“薛夫人,这糕点可是出自薛家?” “这……” 傅泠还想辩驳,薛庭柳便道:“是薛家的,大人可以瞧瞧,这每张桌上的糕点都是一样的,就是不知道是否都有毒,也不知道,下毒的人是谁。” 薛庭柳也在朝中,同为京官,二人自是认识的,虞兴闻言,作揖道:“小薛大人还请放心,大理寺不会冤枉好人,也不会纵容凶手。” 薛庭柳也起身作揖:“有劳虞大人了,只是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查呢?” 犹豫片刻,虞兴道:“眼下证据不足,只怕得搜查。” 傅容心登时一慌…… 方才听到毒药是鹤顶红时,她便慌了神,可她从林州带来的那些东西里,鹤顶红早在去赵家那会儿,就已经用掉了。 即便是搜查,也查不到她头上。 这般想着,她心神稍定了定。 “哦?”薛庭柳眉一蹙。 虞兴以为他想要拒绝,毕竟搜查这种事情,实在是太不光彩。 却见薛庭柳随即一笑:“若是能辨明真凶,那便请虞大人随意吧。” “薛庭柳,这个家还轮不到你做主!” 不知为何,傅泠总隐约觉得这件事不简单,或许又是薛庭柳掘好的坑,等着她往下跳。 相比于傅泠的愤怒,薛庭柳不疾不徐:“母亲明鉴,这件事咱们家的人光明磊落,又何惧搜查?还是说,母亲有何担忧的?” 傅泠脸一僵:“你……” 这不要脸的庶出,就是欺负她儿子不在身边,待这次庭笙中榜,看他还有什么好得意的! 傅泠知道自己从来没有给高庆年下过什么毒,容心也没有。 可见到薛庭柳这般自信满满,她是真的担心,这会是薛庭柳的计策。 可虞兴却问她:“薛夫人,你可是要阻拦调查?” 实在想不出关窍的傅泠只能咬牙忍下不快,道:“薛家问心无愧,自然不会阻拦。” “好。”虞兴作揖:“多谢薛夫人配合,还请夫人将薛家众人都召至此处,以待结果。” 说罢,便大手一挥,让衙差开始搜检。 于是乎,薛家从上到下,从主子到奴才,只能这般惴惴不安地候于正堂中。 就连荣子滢也被请了出来,与他们坐在一处。 告状告到一半的梅姑,此刻被提着跪到了一边,突然发生的变故,让众人几乎都忽略了她的存在。 几人表情有些凝重,荣子滢的心情却很是不错,她一笑:“妾身方才听说,这薛家的血脉出了差错,竟让夫人的娘家人趁虚而入?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横了她一眼,傅泠道:“这件事还轮不到你来过问。” 荣子滢掩唇,道:“妾身哪敢过问?不过是这样的奇闻异事,自己非要往妾室耳朵里钻,三小姐,你说是吗?” 忽而,她又哎呀一声:“如今可不是三小姐了,而是表小姐。” 在旁人眼里,本该无措崩溃的薛执宜,却也忽地扬唇一笑:“如今一切分晓,也是该各归各位了,原本该属于容心的,也该由容心好好接着了。” 傅容心循声看去,只见薛执宜眉目舒展,带着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正看着她。 她总觉得,薛执宜这句话,并非表面上那般友好的意思。 而是在说,有些报应,也是时候轮到她了。 傅泠的表情并没有白替人养了孩子的悲痛与愤恨,不过这么一会儿,似乎对这种事情欣然接受了。 她道:“执宜,薛家平白养你一场,也不图你什么报答,今日之后,你便离开薛家,回傅家也好,自寻生路也罢,官籍户籍,薛家也自会变更,这里再不是你的家。” 报答么?薛执宜不禁冷笑:上辈子,该报答的她已经报答过了,不过…… 她莞尔:“薛夫人,执宜不是那般不识好歹的人,我一定会离开薛家,但给薛家的报答,我也不会少一毫一厘。” 她眼神漆黑如深潭,那张笑起来喜气盈盈的笑脸,此刻却带着让人陌生的色彩,分明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但不知为何,此刻唇边噙着的笑,却让她看起来似个从地狱而来,追魂索命的恶鬼。 傅泠心底一惊,又飞快平复:“辛辛苦苦养这许多年,不曾想你还是这般不成器的模样,不及容心分毫,薛家也是无能为力。” 可薛执宜的笑却深了:“薛夫人的那滴血还没刺下去,就这般断定,容心是薛夫人的女儿了吗?” 傅容心一激灵:难不成薛执宜是使了什么手段?或是在滴血验亲的水里动什么手脚,让她认亲不得?这样的戏文可是人尽皆知,白矾置水中,非亲亦相融,清油置水中,虽亲不相融。 这些戏台子上都不知唱了多少遍,路边的狗都知晓的法子,她薛执宜想骗过谁? 薛执宜忽提议:“此刻大理寺搜检,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再验一验,也好让薛家上下都看看,好重新认识一下这位新的薛家三小姐。” 人最大的恐惧是未知,譬如此时此刻的傅泠和傅容心母女。 一不知晓下毒凶手,二不知晓薛执宜意图。 这让薛执宜的一言一行,都显得格外可疑。 正此时,大理寺丞虞兴搜检完毕,他的面色不大好看。 傅泠忙问:“虞大人,情况如何了?” 虞兴身后的衙差捧着个木碟,上头正放着个纸包。 他冷呵一声:“薛夫人,不好意思了,您或许需要解释一下,这包鹤顶红的来历。” 第140章 傅容心风水轮流转 “什么?”傅泠大惊:“鹤顶红?!” “正是。”虞兴道:“我等搜查之时,在一件衣裳的夹层里,搜到了这包精纯的鹤顶红,这般上品鹤顶红,要价可不便宜,也不是市面上随意可得的。” “不可能!”傅泠当即反驳:“这是从薛家何处搜出来的?” 虞兴的目光冷了几分,他环视众人,最终,那目光落在了傅容心身上。 傅容心只觉呼吸都停滞了。 只听虞兴道:“根据屋中的物件,以及一些署了名的书籍和字画来看,桃夭阁应当就是傅小姐的住所。” 一瞬间,傅容心脑子一片空白……突如其来的指控,让她浑身都似僵硬了一般,木在原地,喉间也似有什么堵着,让她发不出半点声音。 “不……不会!”傅泠厉声:“我不信,这是陷害!容心不会行此事!” “陷害?” 方才一直不说话的高庆誉,此刻有些激动:“虞大人,这下我说的那些话,总该和此事有关了吧?” 他道:“这女子早就与兄长私情,家中所留存的信件就可以为证,定是她不知检点,勾引我兄长,教我兄长那样一个痴情之人动了真情,非要纳她,而她又瞧不上做妾,未免日后再去哄骗其他男子时被拆穿,才对我兄长痛下杀手!” 虞兴嫌恶地看了眼他:“证据呈上来就行,你闭嘴。” 嘴里建茅厕的玩意儿,他兄长是个什么东西谁不知道,此刻装什么痴情种?一把年纪了,妾室不知道纳了几房,此刻倒纯情无知上了。 此刻,傅容心只是慌乱地摇着头,眼泪扑簌簌往下掉:“不是我……我没有,我没有……” 看着她,虞兴只是微微一叹,被这种货色纠缠上,这小姑娘就算被逼急了,也是情有可原。 但公事公办,他道:“傅小姐,你身有最大嫌疑,还请你随我们去一趟大理寺,待调查清楚,若你真是冤枉的,便不会有事。” 高庆年这次真的不是傅容心杀的,她又怎会甘心被这么带走? 若真是她杀了人,她自会在此刻想尽办法遮掩,但偏偏,这次她是冤枉的。 她只觉无边的委屈和无措汹涌而来,让她似在逆浪间随波浮沉,即便用尽力气想捉住什么浮木,却也是无能为力。 看着傅容心这般模样,薛执宜眼圈有些发烫。 这般被冤枉的滋味,傅容心,你知道了吗? 见大理寺的人要带走傅容心,傅泠自是不肯,她竭声:“你们不能带她走!” 面对傅容心,虞兴心有同情,他解释:“薛夫人,大理寺也是依律办事,还请不要阻拦。” 傅泠却是蹲下,把已经吓得跪坐在地的傅容心抱住:“依律办事么?大雍律法,朝廷三品以上要员,其官眷若涉案,除却欺君罔上的大逆不道之罪,皆可暂拘家中,以待调查,敢问大理寺丞,此条律法可作数!” 虞兴一愣:“可侄女算不得薛尚书的官眷。” 只见傅泠咬着牙,如护着幼崽时嘶吼的母兽:“容心是我刚认回的亲生女儿,正准备过官府文书,认祖归宗,她是尚书府嫡女,谁敢动她!” 这下子,连虞兴也有些难办了,依律,傅容心的确可以留在薛府,但户籍未变,傅容心却不算名正言顺的薛家人。 “若容心真能洗脱罪名,便是万事大吉了。”冷不防地,薛执宜忽道。 她面无表情,难辨悲喜,只看着母女二人,平静道:“若难以洗脱,只怕薛大少爷今年的春闱,又白来一趟了,一旦担上刑家之子的罪名,往后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闻言,傅容心明显感觉到,傅泠的呼吸止住了,取而代之的,是细碎的颤抖。 “……娘?”她愣愣出声:“娘?” 见傅泠没有回应她,她嘶声:“娘!” 一旁,虞兴道:“薛夫人,您若是真的确定傅小姐是您的女儿,倒是可以尽快去将户籍处置完毕,若有了那一份户籍文书,我也好向大理寺交代,让傅小姐依律暂拘薛府。” 可傅泠却是木然,一言不发,只任凭眼泪往下流。 怎么办?她要怎么办? 如果这件事真的是容心所为,或者说,容心毒杀高庆年之事证据确凿,她一旦认回容心,那么她的庭笙就成了刑家之子,依律不得参加科举。 而今年有礼部相帮,庭笙一定会中榜,若是……若是被冠上刑家之子的名头,岂不是又白费心力?且往后,只怕都再不能科考…… 她不能毁了庭笙的前程!可是,容心也是她的孩子,是她日思夜想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认回来的女儿…… 难道,她费尽周折十七年,想要给容心换命挡灾,这一劫,终究还是没挡掉吗……那个会让容心“落入泥沼,身败名裂”的劫数,难道今日就是应验之期? 见傅泠不答,虞兴又问了一遍:“薛夫人,您若是确定傅小姐是您的女儿……” “容心。”傅泠突然开了口,声音平静得让人毛骨悚然:“只要调查清楚,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你别怕。” “娘……”傅容心眉睫颤抖,只觉似有什么从心上血淋淋被剥下。 可傅泠却是没再敢看她的眼睛,似做了什么重要决定,转而对虞兴道:“大人,这其间有些误会,容心究竟是不是薛家嫡女,此事……暂无定论。” 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似在心上生生扯出划痕,锥心刺骨。 可是,她不能让庭笙也一起被拖下水。 只有先保全了庭笙的前程,她才更有机会为容心洗冤。 她只能这么选。 她的容心是凤凰,一定不会有事! “傅小姐,随我们走吧。”虞兴道。 傅容心想说什么,却有片刻的失声,这般痴痴看着傅泠一阵,那撕心裂肺的哭喊,才从喉间闯出:“不要!我不要!” 大理寺的人抓着傅容心的手臂,意图将她拖起。 她的手却死死抓住傅泠:“娘!!!娘你不要我了吗!!!” 她尖叫着,似要喊出血来,指甲硬生生抓进傅泠的皮肤里:“娘!!!” 可傅泠却只是看着前方,避开了她的视线,任凭傅容心撕扯着她的手臂,在上面抓出长长的血痕。 在那双手抓空的瞬间,傅容心似眼睁睁见最后一点希望被捻灭。 第141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被拖着起身的傅容心没了哭喊,她只死死瞪着傅泠,似要把牙咬碎。 忽地,她拼尽全力挣脱,摇摇晃晃朝一个方向跑去。 “薛执宜!”她尖声:“薛执宜!都是因为你!” 她那还夹着傅泠血肉的指甲,就这般朝薛执宜袭来,只是还未触及,就被大理寺的人抓住了。 她被抓着,却还是嘶吼不止:“是你害的我!是你!你得意了吧!你鸠占鹊巢,把我害成这般模样!” 此刻的她已然言语混乱,形同疯癫。 薛执宜却知道,她没疯,清醒得很,作为拥有前世记忆的人,傅容心应该更能体会此刻的痛苦。 薛执宜喉间发堵,眼圈也酸得厉害。 前世,她就是这样,生不如死地苦熬几年后,好不容易看到了希望,又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打入深渊。 无辜背上投毒害人的罪名,被所爱的至亲抛弃,打断脊骨死在牢狱之中。 只不过,时移世易,这一切的承受者,变成了傅容心。 看着自己的捅出的刀子,落在自己身上,傅容心,你痛吗? “薛执宜!你这毒妇!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我就是下地狱也要拖着你!” 傅容心仍怒骂着,而薛执宜也只是敛眉,暂且压下汹涌的心绪。 直到傅容心被拖走,正堂才总算安静下来。 荣子滢心中得意畅快,她抬眼看了眼薛执宜,却见薛执宜并未看她,也并无喜色,觉得有些没趣,便收回了视线。 虞兴尚未离开,还需审问些下人,问清下毒的具体细节。 薛执宜不语,只兀自坐下。 今日之事,是荣子滢主动寻求合作的,她说她找来了高庆年,还自以为只有她知晓般,向薛执宜绘声绘色说了有关傅容心和高庆年的所谓“私情”。 她想要薛执宜与她配合,送傅容心上绝路。 只不过荣子滢也没想到,薛执宜早就提前准备好了一切,只等她开口。 那日玉芝往桃夭阁送衣裳时,薛执宜就已经将傅容心放在素月身上的毒药匀出大部分,让玉芝藏在其中一件衣裳的夹层里。 彼时傅容心被薛如宁的血衣吓得魂不守舍,哪里会注意到,那送来的衣裳里,其中一件,便悄悄夹了一包她自己送出去的毒药? 等到荣子滢开口,薛执宜便将剩下的毒药给了她,让她去投毒,自己则安排好接下来的一切。 这鹤顶红来源于傅容心,甚至细查下去,还能查到她是从何处购来的,她又与高庆年有恩怨。 如此动机明确,凶器明确,证据确凿,傅容心又能如何脱罪? 薛执宜在袖底的手攥着,眼底有些潮湿:如宁,害死你的人,一个被活生生毒死,一个背上杀人的罪名,锒铛入狱……如宁,你看到了吗? 此刻,傅泠还愣愣跪坐在地,任凭邢妈妈如何劝慰,她也只是看着自己被抓伤的手,不语。 薛执宜冷眼看着,她恨傅容心,但更恨傅泠和薛振通夫妇,今日,她就是要看着傅泠如何在自己的儿女间取舍。 傅容心已经死路一条,也不代表她薛执宜会放过傅泠,等着吧,有的是她心痛的时候。 这厢,虞兴将可能与此事有关的薛府下人都找来审问了,傅容心被带走,她的贴身女使彩织自然成了虞兴第一个调查的对象。 “彩织,在下毒之前,傅容心可有异样?” 彩织曾亲自目睹傅容心杀人,此刻自然是心虚不已,她眼神躲闪:“我……我不知道。” 这次她是真不知道怎么回事,却也不敢说出前两次的真相,毕竟她的卖身契还在薛家,若是真的指认了傅容心,夫人只怕要把她大卸八块。 见她这般,虞兴道:“你不必害怕,只管说。” 彩织被逼问着,急得眼泪在眼里打转。 却没人注意到,此刻的梅姑正神色恍惚地看着这边,她盯着彩织,目眦欲裂,不可置信地低声喃喃着:“……阿阮?” 虞兴怀疑的目光仍徘徊在彩织身上,见她言辞躲闪,他叹了口气:“押回去审吧。” 彩织闻言,一口气没提上来,昏了过去。 两人正架着彩织,虞兴就忽听一人叫住他:“虞大人。” 他回头,只见是一个妇人,此刻正朝他行礼:“草民有罪需向大理寺自首,还请大人将草民一并押走。” 虞兴打量着她,对衙差道:“也先带回去吧。” 审完了桃夭阁和茶房的下人后,虞兴也准备离开了。 见傅泠神志恍惚,他便朝薛庭柳道:“小薛大人,此案本官会继续侦办,晚些时候或许会传唤薛家的人问些话,若有叨扰,还望体恤。” 薛庭柳客套一笑:“薛家自会配合大理寺。” 就在虞兴准备离开时,又有个下人急匆匆往里跑:“夫人……夫人!” 又怎么了? 已然精疲力尽的众人看着那小厮,只见小厮道:“御史台来人了!” “御史台?”薛庭柳眯了眯眼:“他们来做什么?” 御史台有监察官员之责,朝中官员若有行差踏错,御史台查明后,便会参奏到陛下跟前, 好端端的,怎么惊动了御史台? 傅泠被扶着,颤颤巍巍站起来,她问邢妈妈:“现在什么时辰了?为什么老爷还没回来?” 这么哄乱一通,别说早朝,就连午饭时间都已经过去了。 邢妈妈也心觉不妙:“平时这个时辰,老爷早该下朝了……难不成,是出了什么事?” 薛庭柳亦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还没对他那个爹动手,怎么御史台的人就先找上门来了? 却见进来的男子,面色严肃,一进门瞧见虞兴,不禁意外:“虞大人也在?如此正好,也免得我们再去大理寺跑一趟了。” 虞兴一拜:“不知王御史所为何事?” 薛庭柳亦迎上去:“王御史,可是家父出了什么事?” 王御史的目光却是停在薛庭柳脸上,他冷笑一声:“小薛大人,本官倒不是为了薛大人来的,而是有人检举,小薛大人你,窝藏逃犯。” 第142章 你我此生不死不休 “逃犯?”薛庭柳怔住。 那位王御史道:“十年前,岑州十里县有一桩灭门案,有人检举,其嫌犯白虎,就被十里县的荣县丞与小薛大人你,一起合伙窝藏在了薛家。” 一听这话,荣子滢登时坐不住了:“不可能!” 薛庭柳只觉得莫名其妙,他可从不记得自己窝藏过什么逃犯:“王御史可是弄错了什么?” 见状,虞兴道:“此刻薛家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在此了,王御史瞧着,可有您要找的那位逃犯?” 王御史将逃犯的画像给了虞兴:“虞大人也瞧瞧,这般重犯,只怕在大理寺的记档里,也难以忽视。” 虞兴瞧着,道:“那桩案子当初闹得惊天动地,谁人不知?只是张榜寻赏了几年,都未能缉捕归案罢了。” 薛庭柳也看清了那画像上的脸,瞬间,他便愕住。 虽过了十年,人的面容会苍老,但犹可以辨出这张脸…… 白虎?瑚白?闹了半天,薛家用了十年的下人,居然是个逃犯!? 果不其然,御史台的人在薛家众下人间走了几个来回,就将瑚白揪了出来。 瑚白也没想到,时隔多年,居然还会有人知晓他的行踪。 他挣扎着想逃走,却被御史台的人,用剑鞘打伤了腿,三下五除二便五花大绑起来,还没来得及喊冤,就被堵了嘴。 “小薛大人,你还有何可说?”王御史冷声:“还请你随我们回御史台一趟。” 发生这样的事情,荣子滢也慌了:“御史大人,是他隐姓埋名进了薛府,薛家和荣家皆不知此事啊,怎么能说是薛家和荣家合谋窝藏逃犯呢!” 薛庭柳比她冷静些,只带着官场上客套的笑,道:“王御史,世上容貌相似之人万千,尚不可确定此人就是白虎,更何况,薛家买下人的文书俱全,若此人真是白虎,也只能说明,薛家遭人哄骗,误买了个逃犯进门,如今想来,只觉后怕。” 说罢,他又道:“不如王御史坐下吃盏茶,细想想,薛家和荣家有何必要窝藏逃犯?这般行事,又有何好处?” 薛执宜在侧,冷眼瞧着。 心道:薛庭柳所言的确有理,可惜,这个消息是她透露给卢敏淳的,这就是她答应卢敏淳的,能给他儿子报仇的筹码。 礼部侍郎的检举,御史台不敢不重视,是肯定要细细调查的。 瑚白这件事,只要御史台稍一查证,薛庭柳可以轻易解释清楚。 可问题就是,为薛庭柳办事多年的荣家,经得起查吗? 纵使这件事上,荣家是清白的,那其他事呢? 薛庭柳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是有人要对付他和荣家! 忽地,他脑中闪过什么……卢彦暴毙,瑚白被买通,薛执宜的那个奸夫临安侯…… 一切都解释通了! 他诧然回眸,看着此刻正安然闲坐的薛执宜,依旧是那双漆黑的圆眼,此刻面不改色看着他,却让他第一次觉得毛骨悚然…… 那个似乎只要他轻轻动手就能掐死的愚蠢猎物,却在转瞬之间,露出可怕的毒牙,只那般云淡风轻一口,就能要了他的命! 王御史提醒他:“小薛大人,不管真相如何,还请你前去御史台,将此事解释清楚。” 见他仍出神地看着薛执宜的方向,王御史又唤了声:“小薛大人,难不成你想拒捕吗?” 薛庭柳这才不甘地收回视线,声音却也阴寒了几分:“自然不会。” 他说着,却又忽一笑:“此事尚未定罪,只是前去接受调查,走之前容我说句话,不过分吧?” 王御史不言,表示默许。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他就这般走向径直薛执宜。 脚步愈发逼近,那脸上的狞笑就越阴寒。 薛执宜的手指不自觉蜷起,她咬着自己的舌尖,不让自己的眼中露出丝毫惧色。 “薛执宜。”薛庭柳冷呵一声:“你还真是有够狠绝,也够聪明,够有手段。” 薛执宜却是莞尔一笑:“小薛大人太过自谦了。” 闻言,他挑眉:“不唤二哥哥了?我还挺喜欢你这么唤的。” 旋即,他又轻声一笑:“也是,今时不同往日,下次再见,又不知是什么光景。” 他看着薛执宜的眼里,满是不加掩饰的杀意,他此刻分外想将这贱人捆起来,寸寸凌迟,最好为她打造一个囚笼,让她在里面日日夜夜,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地哀鸣! “薛执宜。”他凑近了些,声音落在她耳畔:“你等着,这辈子我们不死不休,你最好小心点,别真落在我手里了。” 耳畔的气息让薛执宜泛起一阵寒凉,胃里更是恶心得翻滚。 她冷笑一声,声音里却没有薛庭柳期待的恐惧:“小薛大人还是先忧心自己吧,谁知道还有没有来日呢?” 薛庭柳的目光在她那静若深潭的眼中徘徊一阵后,才收回视线。 他朗声,对身后的王御史道:“走吧,别让御史台久等了!” 王御史带走了薛庭柳,虞兴便也随之离开。 眼睁睁看着薛庭柳被带走,荣子滢毫无头绪,只急吼吼问着:“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 她眼皮子素来浅,只看得到眼前,哪里知道这件事背后的汹涌? 此刻她也不知道该问谁了,只拉春桃:“春桃,你说,家里该不会出事吧?快……快给家里写信!快!” 几乎是一夕之间,整个薛府都变了模样,表小姐入了狱,二少爷负了罪,三小姐不是三小姐,表小姐也不是表小姐。 可谓是,一团乱麻。 看着眼前的一切,傅泠只觉心如刀绞。 往日,若是薛庭柳和荣家这般倒了大霉,她定是欢欣雀跃,喜不自胜。 可如今,如今她的容心,她心尖上的女儿,就这般被人带走了,还是她这个做母亲的亲自放开了她的手…… 容心不会原谅她了,永远都不会! 而造成这一切的人—— 傅泠失神地笑着,眼中竟有了些许疯癫的意味。 “薛执宜!”她几乎咬碎银牙:“你早就知道了?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斜睨着她,薛执宜微微一笑:“薛夫人比我更早知道吧?” 傅泠嘶声笑着,似要呕出血来一般:“是你害的容心!你就是只不要脸的杜鹃鸟,你鸠占鹊巢,还要逼容心的命!” 她挣脱邢妈妈,便朝薛执宜奔去,她扬起手,就要给薛执宜一耳光。 可突然,那只手被薛执宜捉住。 啪! 薛执宜的耳光率先落在她脸上。 那张带着几分稚气的脸,此刻冷峭无比。 她的声音轻如柳絮,却夹杂着冷冽的锋芒:“薛夫人,那日的一耳光,今日还你。” 傅泠被打懵了,待反应过来后,她嘶吼起来:“薛执宜!” 她的手颤抖着,指着薛执宜的脸:“你如今很得意是不是?你以为你是谁?一个下贱的野种!容心是薛家的嫡女,有身居尚书的父亲,有即将中榜的哥哥!她不会有事,而你,薛家给你的一切,随时可以收回!离了薛府,你什么也不是!薛家想要捏死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傅泠骂得喘息不止,似乎再多说一个字就要窒息。 这个往日菩萨面孔,人淡如菊的贵妇人,此刻和一个疯子没有区别。 相比之下,薛执宜连鬓发都未有一丝拂乱,甚至还有几分居高临下的贵气。 她歪了歪脑袋:“是吗?” 薛执宜发反问,让傅泠一怔。 却见薛执宜不禁笑出了声:“薛夫人,有些话,最忌讳说太早。” 话音刚落,便听得有人浩浩荡荡闯进薛府,这一次,不仅没有通报,反倒伴随着薛家下人的惊慌叫声。 第143章 大厦将倾金蝉脱壳 来者气势汹汹,足有几十号人,定眼一看,这次来的不是大理寺,也不是御史台。 为首的那个,瞧着而立之年,蓄着须,瞧着气度不凡,正是定国公府的小公爷,葛靖阳。 葛家深受陛下信任,手握兵权,就连殿前司也交由葛靖阳统领。 殿前司,那可是陛下的亲兵卫,一举一动代表的都是当今圣上的意思。 “殿前司怎么会来……”傅泠慌了神。 却见葛靖阳的目光环视一周,在薛执宜身上停留了须臾,而后才冷声:“陛下口谕,薛府官眷接旨。” 傅泠几乎是腿一软就跪了下来:“臣妇……叩见陛下。” 薛执宜也徐徐跪下:“民女叩见陛下。” 就听葛靖阳朗声:“户部尚书薛振通之子薛庭笙,于会试舞弊,薛振通有协助舞弊之嫌,奉陛下口谕,将薛振通与薛庭笙收监调查,薛府众人,暂拘府中,听候发落。” 傅泠的脸几乎是转瞬没了血色,她只觉脑中轰然作响,心口的剧痛让她近乎窒息,一个没跪稳,她软着身子,瘫倒在地。 “不可能……”这样的晴天霹雳,让她浑身抖如筛糠,手指彷徨地似想抓住什么,却在地上生生磨出了血:“不可能……” 她只喃喃自语着,眼泪无意识地往下掉。 邢妈妈哭着想要扶住她:“夫人……夫人您别这样……” 忽地,傅泠口中噗嗤喷出一口鲜血,还没来得及接旨谢恩,就僵直着身子,向后倒去。 “夫人!”邢妈妈扶着她,哭得不能自已。 薛执宜冷眼瞧着:都说了有些话不能说太早,否则岂不白费了她让玉芝以言诱导的辛苦? 此情此景,让葛靖阳不禁嘲讽一笑,他又看了眼此刻气定神闲的薛执宜:这个害了他妹妹破相的贱人,今日之后,整个薛家都要沦为阶下囚,要给元徽报仇,岂不轻而易举? 他的声音有些讥诮:“薛夫人啊,令郎还真有巧思,不仅能提前弄到会试的赋题,还让人用白矾水抄录在贴身的里衣上,只可惜他尚在病中,头晕眼花,连临监靠近号舍,他都未能及时察觉,最后一天了,被抓个正着,彼时陛下尚在早朝,听闻此讯,龙颜大怒,当堂就让人扣下了薛尚书,接下来只怕,有得受了。” 傅泠仰面躺着,接二连三的打击,让她几乎活生生气死过去,此刻正两眼发直,几乎与死人无异。 只是葛靖阳有些好奇,薛执宜为何如此冷静?难不成她不知道,薛家获罪,她要面临的是什么吗?官奴、官妓、军妓皆有可能,甚至举家流放、满门抄斩,她是半点都不怕吗? 薛执宜当然不怕,因为这其中本就有她的手笔。 薛庭柳本意就是与卢敏淳合作,设局让薛庭笙因科举舞弊获罪,只不过薛执宜不大放心,所以让玉芝诱导,让薛庭笙留下无可辩驳的物证。 如今这般,人证物证俱在,铁板钉钉,这父子二人才算是彻底没了翻身之机。 她不仅不慌,甚至莞尔一笑:“民女接旨,叩谢圣恩。” 说罢,她便兀自起身,在殿前司的人浩浩荡荡封门闭户、清点人数之时,闲逸地坐了下来,甚至支着脑袋,闭目养神。 傅泠梗着脖子,眼睛直勾勾看着薛执宜,口中的鲜血一股接一股涌出。 邢妈妈急疯了,她哭着求葛靖阳:“小公爷,事情未有定论,还请先给夫人请个大夫吧?” 葛靖阳素来高傲,此刻自不会搭理一个下人的祈求。 他只一瞬不瞬看着薛执宜,想到他那受尽委屈的妹妹,只觉怒火中烧。 邢妈妈见葛靖阳未允准,便转而求薛执宜,一时不知如何称呼,犹豫了一瞬,她道:“小姐,你看在母女一场的份儿上,帮夫人求求小公爷吧?好歹夫人也是疼过小姐一场的!” 薛执宜只缓缓睁眼,正对上傅泠那张与死人无异的脸。 傅泠的声音干哑,每一声都似粗麻绳拖拽重物时,发出的曳地声:“薛执宜……你,你户籍尚在薛家……你逃不掉……逃不掉的……” 闻言,薛执宜粲然一笑,眼瞳清亮,眉目温柔,恍惚间,还是那个会对着她撒娇的小姑娘。 她柔声:“薛夫人说的不算。” 前世,她替薛家担罪,为薛家平反,那时候,傅泠可没把她当薛家人,这一世,难不成还想以薛家人之名,让她一起下泥潭么? 薛家认亲的事情不过发生在不久前,葛靖阳自然没机会那般及时知晓,他没明白这二人话里的意思,只看着薛执宜。 却见她道:“小公爷或许不知,十七年前,薛家的血脉出了些岔子,我并非薛家人,替换薛家血脉的始作俑者,现已被大理寺缉拿归案,小公爷若不信,可以前往大理寺一问。” 葛靖阳一愣,胸膛中的怒火愈甚,他冷声:“可惜,如薛夫人所言,在户籍尚未变动之时,你就是薛家人。” 眼下薛家落于他手,他若连替自己的妹妹出气都做不到,那还算个人吗? 他冷笑一声:“先拿下!” 几个殿前司的人,眼看就要对薛执宜上手,她却没有半分逃避的动作,只看着葛靖阳的眼睛,道:“我是不是薛家人,并非由小公爷下定论,且陛下只让殿前司暂拘薛家人,何曾让小公爷擅用私刑?难不成小公爷是要抗旨吗?” 闻言,殿前司的人犹豫了一瞬,纷纷看向葛靖阳。 却见葛靖阳朗笑几声:“谁能证明我是擅用私刑,而不是你拒不服从,才被误杀于乱刀之下?薛执宜,死无对证,这么大一桩案子,谁还会深究一个罪臣之女的死因?” 说罢,他又吩咐:“拿下!” 正此时,只听得一阵争吵声,似有人硬闯薛府。 葛靖阳蹙眉,他回头望去,只见他带来的人慌忙从门外往里赶来:“大人!” “何事?”他问。 只听那人道:“有人不顾阻拦,非要闯进来,还说……有太后懿旨。” “太后?” 葛靖阳的后槽牙咬紧了:太后那老东西……上回长青园宴饮,元徽回来后就一阵哭哭啼啼,问了才知道,是太后给了她气受。 如今那老货,又是打的什么主意? 葛靖阳的声音冷硬了几分:“来者是谁?” 话音未落,就见一少年闯进正堂,他脚步轻快,红衣银冠,踏进门时,鲜红的衣袂轻扬,那般张扬又明朗,在这般满目的阴晦与哄乱间,只让薛执宜忽觉眼前一亮。 对上他的视线,霍无忧抱着臂,眉头微微一抬。 “幸好幸好,本侯险些没赶上这热闹。”他说着,遥遥看了眼薛执宜:“恭喜你了,薛执宜。” 他拿起手中带着凤纹的卷轴:“这里可有一件你的喜事。” 薛执宜心领神会,唇角不自觉松弛下来。 她今日重获新生,而霍无忧,似乎是今日第一个恭喜她的人。 第144章 这人我今日必带走 “临安侯?” 面对霍无忧的突然造访,葛靖阳显然不太高兴:“本官办案,你这般擅闯是为何意?” 似乎才注意到葛靖阳的存在一般,霍无忧微微一笑:“我并无阻挠葛小公爷办案之意,只不过,奉太后懿旨,我需要带走一个与本案无关的人。” “哦?”葛靖阳的态度愈发冰冷。 却见霍无忧展开了那丝帛制成的卷轴:“太后有旨。” 说罢,他又看向了薛执宜,嘴角噙着舒朗的笑。 薛执宜起身,跪道:“民女参见太后。” 葛靖阳再不痛快,也只能先跪拜道:“臣参见太后。” 傅泠此刻已然半死不活,正瘫倒在地,靠在邢妈妈身上,姑且算是跪着。 今日的薛府实在太热闹了些,这一波波粉墨登场的人,已然让她麻木,此刻再无半点神思做出应对。 只见霍无忧抬头挺胸,精神矍铄,拿着那卷轴,高声道:“太后懿旨,薛执宜品行出众,德才兼备,行合礼经,言应图史,着召入后庭,授建章宫御侍之位,钦此!” 听罢,葛靖阳怔住。 而已经只剩半口气的傅泠,几乎是又活了过来,她口中又涌出一口血,瞪着薛执宜的目光如磨牙吮血,似要将她生吞活剥。 薛执宜却只是抬手:“民女谢太后隆恩。” 不顾那两道杀人的目光,霍无忧信步上前,将太后懿旨交到薛执宜手中。 分开的时候,他的指尖不经意划过薛执宜的掌心,隐晦间,在她的掌心泛起温热。 可葛靖阳却是不服:“临安侯,你这是何意?如今薛家涉重案,罪臣官眷,岂能入宫为女官?” 可霍无忧却是不疾不徐:“可薛执宜已然被证实,并非薛家之人,更何况,宫女之中,本就不乏罪臣官眷,后晋升女官者亦不在少数,这件事,太后自有定夺,陛下也自有定夺,若有何不妥,太后亦会发落,难不成小公爷的手,已经能伸到建章宫了么?” 葛靖阳深知,若是薛执宜进了宫,再想动手,可就麻烦了,他可不想轻易放过这个设计陷害他妹妹的贱人。 “既是罪臣官眷,便该待陛下定罪后发落,若是太后仍有意让她伺候,再召入宫中也不迟,如今这般不明不白就要将人带走,临安侯,你要抗旨?” 霍无忧仍是笑着,但那双瑞凤眼却阴冷了几分:“葛小公爷,薛执宜并非薛家人,如今是太后要选召一民女进宫,却遭葛小公爷阻止,想抗旨的人,是你。” 见葛靖阳一噎,霍无忧续道:“今日这人我必须带走,若有何不妥之处,还请小公爷向陛下请旨处置。” 葛靖阳面色铁青,他霍无忧就是明知道,皇帝不会为了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子,与太后起冲突,多半就会默许太后的意思。 霍无忧这无用纨绔,就只知道那太后压人,当真可恨! 不顾他的阻拦,霍无忧唤了声:“柴月。” 随霍无忧一同前来的,还有女官柴月。 “在。” 霍无忧道:“带她下去,将衣裳换好,收拾细软,随我入宫。” “遵命。” 她应罢,便捧着女官的衣裳,走到薛执宜身边:“薛小姐。” 薛执宜却看着霍无忧,那张脸上的笑,嚣张又明朗,却在此刻,让她紧绷的心一瞬安然。 听到柴月唤她,她后知后觉地收回视线。 柴月道:“还请薛小姐随我前去更衣。” …… 绛雪轩。 柴月将那衣裳摊开,那是一身湛蓝色的窄袖衫,并宫墙红的罗裙,到底是宫里的东西,刺绣精致,料子上乘。 “薛小姐。”柴月道:“宫里的衣饰,皆有其规制,你大抵是不熟悉的,你把衣裳脱了,我帮你吧。” 薛执宜微笑,道了声:“多谢。” 她便依言,解了衣裳,任由柴月摆布。 “柴月姐姐。”薛执宜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心中的问题:“你可知太后为何愿意召我入建章宫?” 柴月一边在她身上比照着衣裳,一边道:“是临安侯同太后说的,具体说了什么,我也不知晓,不过,太后自有她的决断就是了。” 她并未将话说破,却也没有敷衍薛执宜的意思,只是身在皇宫,早已习惯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慎之又慎。 她说罢,又柔声道:“其实薛小姐不必担心,太后宽仁,只要你不背主,太后对咱们底下的人还是很好的,旁人看在建章宫的面子上,也不敢为难你。” 薛执宜沉默。 她进宫,是托了霍无忧帮忙,本是想让他帮着在宫里谋个差事,以免离开薛家后,仇人太多,死于非命,身在皇宫,她的仇人们总不太好动手。 她还想着,在皇宫之中,更能有机会查清一些事情,也方便伺机扳倒恭王。 所以她往后只怕不会如柴月期待的那般,安安分分做人。 只是没想到,霍无忧居然有法子把她弄进建章宫,还是御侍这样体面的身份。 现在看来,哪怕是为了对得起霍无忧今日相助,她做事也得多些考量,以免拖累了不该拖累的人。 “柴月姐姐。”她忽然唤了声。 身后,柴月正将衣裳给薛执宜披上,她应了声:“嗯?” “往后同在建章宫当差,姐姐便唤我执宜吧。” 只是,话音刚落,她就觉身后的柴月动作顿住了。 见柴月不语,薛执宜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解释道:“其实……我只是觉得,往后在宫中,便也没有什么薛小姐了,若柴月姐姐觉得这般唤我不大习惯……” “我不是这个意思。” 柴月的呼吸有些凝滞,她顿了顿,道:“我只是在你的肩上,瞧见一个伤疤……你这个疤,是怎么来的?” 闻言,薛执宜眨了眨眼:“那个疤么?” 她倒是知道自己肩上有个疤,只是疤痕位置靠后,她自己瞧不见,是沐浴时,秋云曾对她提起过,她才知道的。 “在我记事前就有了,据薛夫人说,是我幼时,下人不小心用灯油烫伤的,怎么了吗?” “没怎么。”柴月道。 第145章 毕竟我就是个毒妇 柴月的手里的动作继续,她将窄袖衫系好,罗裙合围,又用杏黄色的腰带,将她纤细的腰肢束作盈盈一握。 宫里的妆发亦有规制,替她梳头的时候,柴月闲聊般问起薛执宜的年岁。 薛执宜只答:“具体哪日出生的我也不知晓了,只能知道是十七年前,先帝三十二年生人。” 铜镜里,她瞧见柴月低眉敛目,看不清神色,她动作娴熟,只三五下就将一头青丝绾作规规整整的元宝髻。 薛执宜也问她:“柴月姐姐你呢?” 柴月道:“年长你六岁,只不过早在八岁之时就入了宫,细细算来,也有十五年了。” 八岁?那也太小了些。 “柴月姐姐的家人怎会在姐姐那般小之时,就将姐姐送进宫?” 柴月也只是默默一叹:“我不过出身小门小户的官宦人家,宫中采选,无力拒绝,家中我最不受宠,便把我送来了,过了这么多年,我也早与他们断了联系,如今他们如何,我也不知晓了。” 薛执宜不语。 她可以感受到柴月的善意,但也好奇,为何一个在宫里长大,见惯了人心险恶的人,会这般轻易在她面前讲起自己的过往。 正思索间,柴月忽然问她:“执宜,你可有想过寻找自己的亲人?” 薛执宜微微一愣,只道:“他们在我出生后就弃了我,不找了吧,正如柴月姐姐你,不也早就和家人断了来往吗?” 如果她未曾被自己的亲生爹娘抛弃,或许就不会来到薛家,也不必再经历前世之苦。 不管如何,终究只是假设,现在再想,早已没有意义。 装扮完毕后,薛执宜环视绛雪轩,该带走的东西她已经想好了。 福禄坊带来的那些收益,薛如宁的那部分她用来置了个宅子,将薛如宁的牌位供奉其中。 她自己的那部分,全都兑成了银票。 这些收益的本金来自薛家,横竖薛家也逃不开抄家的命运,而她本来也不是什么高风亮节的人,往后在宫里有的是用银子的地方,当然要带走。 至于首饰,多数早就被她典当了,复仇期间,早已经花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也不值几个钱。 她翻看着妆奁,手却忽然顿住。 妆奁之中,那条红色的发绦安安静静躺在其间,犹豫须臾,薛执宜将它拿了出来。 “你收拾好了吗?”柴月忽然问她。 没来由地,薛执宜一阵心虚,在柴月发现之前,飞快将发绦藏进袖间。 “……好了,咱们走吧。” 薛执宜明白,自己大约是此生最后一次踏足此处了。 在这个地方,她曾有过两世光阴。 窗前的枫树,春日时,树上落满了鸟雀,扰她幼时清梦一场,每到秋日,便又金黄一片,枫叶飘摇婉转落入水塘,在她的这两世岁月中,漾起涟漪。 那时候,傅泠虽对她生疏,可她却总对傅泠带着最天然的依赖,总觉得,到底是她的阿娘,再生疏,也总归是疼爱她的。 那时候,她会在隆冬里,不顾乔妈妈的阻止,拉着秋云和素月同榻而眠,说着暖烘烘的闲话,直到睡意渐浓。 但总归,这个地方的回忆再美好,也到底是为谎言所笼罩。 再美的梦都是无用的,人终究要醒来。 她,薛执宜,要踏上新的路了。 …… 进宫的马车就停在薛府外,霍无忧似乎有什么话与她说,特意多安排了一辆车,让她不必与柴月同乘。 女官的打扮不同于闺秀,利落又干练,却又不似寻常女使的局促。 毕竟是代表皇家的颜面,这身窄袖短衫,竟瞧着比寻常官门女子还要富贵大气几分。 她端坐车内,外头,霍无忧仍是与那日春集一般,独坐与马背上,隔着窗幔望向她。 却见薛执宜并未因为从这个生活了十七年的家脱离,而有半分伤怀,反倒是那双漆黑的眼中,多了些许希冀。 这让霍无忧心里的担心暂且消弭。 是日天气晴好,碧空如洗。 不知怎的,霍无忧扬唇一笑。 他没来由地想着: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倒真像是他迎娶薛执宜一般。 不过,现在看来,薛执宜不再姓薛,薛家也落了难,她与顾世崇的所谓婚约,没准还真能作罢。 若当如此……那他有朝一日还真非娶薛执宜不可了。 瞥了眼马背上满脸如沐春风的霍无忧,薛执宜暂不知他此刻所想,只蹙眉暗想:好端端的人,怎突然笑得一脸蠢样? 她收回视线,又将那发绦往袖口深处掖了掖。 无论如何,她这次能进宫,定然少不了霍无忧从中出力,她利用霍无忧的感情,心中也是有愧的,便也因此更多存了一分感激。 “临安侯,多谢你为我奔走。”她道。 霍无忧回过神来,这一次,薛执宜的神色并不似平日那般刻意,似乎这次,是真的很感谢他啊。 他扬唇:“感动啦?” “感激涕零。”薛执宜顺着他道。 “算你有良心。”马背上的霍无忧满脸得意。 旋即,他问:“如今出了科举舞弊这档子事,薛振通参与谋划,又滥用职权,只怕是难逃一死,至于薛家其他人的处置,还得看陛下的意思,以及三司会审的结果,你希望做到哪种程度?” 说到这个,薛执宜垂眸思索须臾,道:“这件事的处置结果,无需我们再插手,科举之事,非同小可,陛下不会轻易放过,但有永平侯赵家这个姻亲在,此事便不会牵连出嫁女,最严重的结果,仅限于薛家满门抄斩,不会株连到其他亲族。” “这么看来,你是真没打算留薛家人的性命啊?”霍无忧道。 薛执宜只莞尔:“毕竟我是毒妇。” 霍无忧拱手:“名副其实。” 薛执宜没再接茬,而是问他:“不知临安侯打算如何处置卢敏淳那边?” “这个么?”他俯下身,让自己凑到窗边,放轻了声音,道:“知晓卢敏淳打算在春闱上动手脚后,我就一直让人悄悄监视,果不其然,珹王原本的打算,就是联合卢敏淳这个礼部侍郎,将春闱舞弊的罪名,嫁祸给礼部尚书方鸥,如此一来,卢敏淳得以上位,珹王也可借机掌控礼部。” 说罢,他幽幽一叹:“方鸥是个好官,这么些年一直不事党争,从前与我父亲也算交好,便提醒了他一句,对卢敏淳小心提防。如此一来,卢敏淳的罪名是嫁祸不出去了,他的下场,比薛振通好不了多少。” 他坐直了身子,颇为可惜道:“这件事,恭王和珹王两败俱伤,都没捞着好处,损失惨重着呢。” 第146章 总有新的棋子出现 见霍无忧得意,薛执宜轻笑一声,恭维道:“临安侯神通广大。” 霍无忧也礼尚往来道:“你也不错,一个卢彦,居然能撬动这么多人的行动。” 他啧声:“不止如此,薛庭柳这件事倒真在我意料之外,你消息还挺灵通,连薛庭柳和荣家都不知道自己身边有个逃犯,这般隐秘的消息,居然被你掌握了,如何做到的?” 如何做到?当然是因为多活了一次。 薛执宜自不会如实相告,只默默不语。 霍无忧倒也没有继续纠结于此,反而问她:“更没想到,你居然不是薛家的人,这种事情,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当然也是因为多活了一次。 她转移话题道:“我知晓的这些消息,已经用过了,接下来,临安侯该告诉我些许宫中的事了吧?否则若是我在宫里冲撞了什么,岂不白费临安侯此番保我的辛苦?” 薛府到皇宫的距离并不远,霍无忧交代她不过几句,便已然到了宫门口。 “准备一下入宫了,执宜。”霍无忧忽道。 突如其来的称呼变化,让薛执宜一愣,见她不应声,霍无忧问她:“难不成你还想姓薛啊?” “……”薛执宜无言以对,只问他:“准备什么?” 见状,霍无忧一笑:“进宫前是要搜身的,你要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最好提前放我这。” “搜……搜身?”想到什么,薛执宜心头一跳。 见她这般反应,霍无忧调笑:“不是吧,还真有?” 说着,他伸手到窗前:“快给我。” 攥着袖子里那条发绦,薛执宜肠子都悔青了……她真是闲得,把这东西带来做什么?这般被霍无忧招摇过市戴在头上不知道多少年的东西,若是被搜出来,倒不是带不进宫…… 只是,她也是要脸的! 思及此,她没忍住斜瞪了眼霍无忧。 见她这般不知怎的,窘得面颊都有些发红,霍无忧料定她心里有鬼,忙催她:“快呀。” 薛执宜咬牙,与其人尽皆知,不如只在他面前丢脸,反正本来也是他自己的东西! 心一横,她将那揉成一团的发绦塞进霍无忧掌心,没看他的眼,只兀自怒气冲冲下了车,更觉脸上烫得厉害。 马背上,霍无忧也怔住了。 那发绦带着体温,皱巴巴躺在他手心里,却猝不及防,似有什么在他心头悄然一扎,让他此刻心尖泛着酸软。 他轻笑一声,忙翻身下马追过去,下马的时候险些踩空了都没顾上,只追着薛执宜的方向去。 …… 薛执宜所带的东西并不多,待查完后,便跟在柴月身后,往建章宫走去。 霍无忧追了上来,与她并行着。 薛执宜此刻没看他的脸,都能感觉到他脸上的戏谑与窃喜。 “执宜。”他轻声:“伸手。” 薛执宜未睬他,脚步也未停,只低声道:“看在临安侯辛苦相助,咱们那十两银子的账一笔勾销,临安侯押在我这的东西,也请收回吧。” “不行。”霍无忧当即反对:“给了你就是你的,我才不干这种,把自己送出去的东西要回的事,太丢人了。” 他说着,就把东西往薛执宜手里塞,却又被她一番推拒。 二人窸窸窣窣的声音,让走在前头的柴月回首查看。 薛执宜见状,又是一阵无端的心虚,她飞快将发绦重新团进手心,遮遮掩掩地往袖口里掖。 二人齐齐看着柴月,又齐齐一笑。 薛执宜道:“怎么了,柴月姐姐?” 柴月眨了眨眼:“没事,你初来乍到,跟紧我些。” 薛执宜点头:“是,柴月姐姐。” 待柴月转过身,继续向前走,薛执宜才收起笑容,狠狠剜了一眼霍无忧。 可这人却似皮厚如铜墙铁壁,竟还冲她得意一笑,与她拉开几步距离,以免薛执宜再将东西还回来。 到了建章宫,霍无忧自去拜见太后了。 柴月出宫一趟,也要向太后禀告今日之事,于是便另安排了人,带她下去安置。 来的两个宫女,为首的那个一等宫女打扮的,瞧着倒是灵巧,只是眼角眉梢却总带着几分傲气,倒不像是寻常人家出来的姑娘。 跟在她身后的,是个三等宫女打扮的,瞧着也不过十五六岁,稚气未脱,生得张有些唯唯诺诺的脸。 “执宜。”柴月道:“这是岚缨和景春,她们二人会带你去你的厢房。” 说罢,柴月便随霍无忧一起,往太后所在的正殿去了。 那位岚缨顺着他们的方向看了须臾,才收回视线,那目光里的热络,也随之少了几分。 她皮笑肉不笑道:“走吧。” 说罢,岚缨便转身走在了前头。 倒景春一言不发,从薛执宜手中接过了她的物什。 这是她第二次踏足建章宫,只不过这一次,身份有所转变。 只听岚缨在前面,头也不回道:“听柴月姐姐说,你名唤执宜,按身份来说,你是御侍,身为女官,和我们这些一等宫女一样,是有自己的厢房的,不必与二等三等,以及杂役宫女一般,几人一起挤在下房。” 她说话的时候,特意强调了自己与其他宫女不同的尊贵之处。 不过,这位岚缨也确实不是寻常宫女。 在进宫的路上,霍无忧同她提起过,岚缨姓涂,大理寺卿涂育显的那个涂。 官门之中,也有不少人家会将自己的闺女往宫里送,经尚宫局采选,按其资质,分配至各宫,或为女官,或为宫女。 有家世撑腰,哪怕只是宫女,也不会沦落至苦差,横竖吃不上什么苦头。 若有在哪个主子面前得脸,或是借着近水楼台的便利,被陛下看中,那都是十分光耀门楣之事。 即便二者皆无,就凭着尚宫局用人之严苛,世人皆默认,能进得去宫的女子,必然有其过人的容色和才学。 他日出宫去,便得以此名声,求得高嫁,若能得主子指婚,那便更是无上荣耀。 不止如此,薛执宜还知道,有时候这些官门送女儿进宫,还与党争有关。 譬如涂育显身为恭王的人,他的女儿在太后身边当差,自是希望能在必要之时,为恭王争取太后的支持,或是在某些要紧事上,探听太后的态度。 只不过,霍无忧会容许岚缨留在建章宫,是因为考虑到,或许某个时刻,涂岚缨会成为扳倒涂育显的一颗棋子。 第147章 她真是容易招小人 沉思之间,岚缨已经推开了厢房的门:“到了,往后这就是你的住处了。” 薛执宜踏进去,只见此处并不宽敞,不及绛雪轩三分大,却明亮通风,屋中器物周全,窗边还有个矮榻,上置樱桃木案几,朝此处望向窗外,可窥见建章宫四角的天。 只不过,屋中却平白多了许多上品的白瓷摆设,白瓷价贵,即便宫廷奢华,她薛执宜说到底也只是个服侍人的,这些器物于她,只怕太过华丽。 “岚缨。”薛执宜唤了她一声:“不知是谁给我安排了这间屋子?” 而岚缨也只是端着手,虽比她矮几分,但瞧着她时,却昂着下巴,莫名地居高临下。 她虽笑着,但瞧着却似不大友好:“是我安排的,但宫里不比你家中,咱们进宫是来当差的,不是让人伺候的,自是没有你家中那般舒适了。” 薛执宜却忽而一笑:“你安排得极好,我哪里还有什么毛病可挑?” 她说着,从荷包中取出些金稞,先是递给了景春,又递一把给岚缨:“往后还请多照拂。” 岚缨脸上的表情登时变了,盯着薛执宜的眼神变得无比狠厉。 薛执宜这是……拿她当下人使唤呢! 可偏偏薛执宜是御侍,地位本就居于她之上,给她打赏,当然合情合理。 只不过这般被人提醒着身份的差距,岚缨心里必然不痛快。 可薛执宜却似不察,仍递着那把金稞,神色友善,似是真的没有察觉半分她的情绪。 她冷声一笑:“不必了。” 薛执宜闻言,未再强求,便只能颇为遗憾地收起金稞:“岚缨也是直爽率真之人,你往后有什么需要我的,只管开口。” “见外了,执宜还是多关切些自身吧。” 岚缨说这话的时候虽是笑着,心里却恨恨想着:这蠢货此刻得意,还以为自己能在建章宫待多久呢! 不知在想什么,岚缨忽然道:“听说,你父亲是户部尚书?” 朝堂上的瞬息万变,总是传得飞快,岚缨如何不知道薛家出事的消息?她被薛执宜无端羞辱的一通,自不想咽下这口气。 薛执宜闻言,却并未露出丝毫伤怀,宠辱不惊般,她莞尔:“当年出了些差错,我并非尚书府血脉。” 岚缨一愣,显然这件事是她暂不知晓的,于是看着薛执宜的眼神更多添了分鄙夷:原是个不知哪来的下贱血脉,居然也配居她之上?当真可恨极了! 她仍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不管你身上流的是不是薛家的血,但说到底,你从前也是那般娇养着的,自然比旁人娇贵些,往后在建章宫,还望你收一收身上的骄矜之气,以免惹是生非。” 薛执宜却是淡淡哦了声:“岚缨气度不俗,想必出身显赫。” 说到这个,岚缨那已经抬得很高的下巴又抬起几分:“我父亲是大理寺卿。” 薛执宜恍然一笑:“我不过是个冒名的尚书府嫡女,岚缨你却是名副其实的大理寺卿千金,想必岚缨更是娇贵,我不知如何摒弃身上的骄矜之气,往后便只好以岚缨的言行马首是瞻了。” “你……”岚缨一噎。 薛执宜只笑着,似是最寻常的客套与闲聊却让岚缨一时说不出话来。 薛执宜只感叹自己还真是容易招小人,好端端的,刚走进建章宫的大门,就有人开始给她找不痛快了。 “二位……二位姐姐!”景春自是察觉到二人之间的剑拔弩张,她忙不迭劝道:“二位姐姐,大家都是一个宫里的,往后便算是姐妹了,自当相互扶持,不是吗?” 面对景春,薛执宜的神色和善了许多:“景春所言有理,平白生事之人,只怕难为宫规所容,岚缨入宫早,应当更明白这个道理,对吧?” 岚缨也没想到薛执宜是个巧舌如簧的,她冷哼一声:我不和你计较,你既然安置好了,便早些去拜见太后吧,免得让太后以为,你家道中落,却还是个骄矜的高门贵女。” 薛执宜只不疾不徐:“多谢提醒。” 冷哼一声,岚缨转身就离开。 可景春却欲言又止,刚想说什么,就被岚缨一把拉走了。 看着岚缨离去的方向,薛执宜还能听到她说话的声音:“上回来建章宫,便惹出许多乱子,如今又牙尖嘴利,可见极不安分!太后早晚厌烦了这样的人!” …… 薛执宜好整以暇,便至正殿外,准备拜见太后。 正此时,却有一个小太监手忙脚乱奔过来,让正要开口的薛执宜闭了嘴。 小太监看着年岁尚小,仍有几分稚气,透着股机灵劲儿,他把手指放在唇上嘘了声,而后悄声道:“快闭嘴!” 薛执宜一愣,就见小太监往正殿的方向瞧了眼,而后几乎是用气息道:“好姐姐,太后正寐着,你怎么这会儿来了?太后觉浅,你这一嗓子,保准把她吵醒了!” 可薛执宜却是眉头一蹙,也往正殿望了望。 霍无忧不是方才过去请安吗? 小太监却似看穿了薛执宜所想,他道:“临安侯刚来,太后便说困乏了,让侯爷先走。” 说罢,他又冲薛执宜眨眨眼:“我名唤垂珠,侯爷交代了,让我没事多提醒着姐姐些。” “临安侯?”薛执宜也用气息声回他。 虽说岚缨不是个纯善的,但她也不敢保证垂珠便是真心帮她的。 若是太后此刻正睡着,她当然不能前去打扰,可若是醒着,她却听了垂珠的话,迟迟不去拜见,只怕给太后的印象也会大打折扣。 却见垂珠昂首一笑:“侯爷与我的关系可好了,除了交代我关照姐姐你,还让我提醒姐姐一句,他给你的东西,还请安心收好,往后在建章宫若有什么不懂的,便问我垂珠!” 薛执宜攥了攥袖底的那条发绦,方才与岚缨她们说话,也没来得及把东西在屋中妥善藏好,此刻仍揣在身上。 但听垂珠这般说,她才算是信了他的话,便才微微一笑:“多谢你了,垂珠。” 相比于对她不甚友善,又急匆匆催促她来拜见太后的岚缨,垂珠之言显然更加可信。 却见垂珠一摆手:“客气什么?姐姐你便在此候着吧。” 第148章 见太后薛执宜投诚 薛执宜这么一等,就到了薄暮时分。 大殿中,太后倚着身子,柴月正替她轻轻捶着腿。 她合着的双目缓缓张开:“柴月,你会不会觉得哀家太不近人情了?” 柴月只忧心地看了眼门外,道:“太后素来宽仁。” 却见太后一笑:“哀家将这孩子接到建章宫来,虽说暂时保了她的性命和前程,但宫中波诡云谲,比不得外头,若她今日真被人轻易使了坏,或是此刻是个沉不住气的,只怕不适合留在宫中,哀家也得替她另谋出路,免得留在这,再平白耽误了性命。” 柴月温然一笑:“太后不止宽仁,更深思熟虑。” 叹了口气,太后欲坐起身,柴月连忙去扶。 只听太后道:“哀家也睡得差不多了,让她进来吧。” 薛执宜被传召进门时,腿脚已然站得有些酸了。 她跪地躬身,朝太后不疾不徐一拜,并未因为久候,而显出半分不耐烦:“奴婢御侍薛执宜,拜见太后。” 看着薛执宜稳重端方的模样,虽是跪拜着,但仍旧落落大方,并无颓丧与畏缩。 尚书府这样的人家养出来的孩子,家里遭了事,忽然要开始伺候人,多少会有些卑微自怜。 但薛执宜倒是个宠辱不惊的,自己的那些忧虑,倒是有些多余了。 “免礼吧。” 闻言,薛执宜这才缓缓直起身来,她仍跪着,只低眉敛目。 太后面露慈蔼:“今日,可吓着你了?” 家中忽遭变故,那般大的阵仗,又忽得知自己的身世,莫说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只怕是常人皆难以承受。 只见薛执宜脸上终于露出几分凄楚:“奴婢多谢太后关心,薛家若有不义之处,当由陛下和大雍律法处置,方不愧于大雍,不愧于百姓,今日奴婢得太后垂怜,心中唯念太后与陛下之仁慈。” 太后只叹了口气:“于你而言,这本是无妄之灾,你能这么想,很是懂事,只是如今你身世既已分明,这几日,便会将你的户籍从薛家脱离,不管薛家下场如何,往后便不要再提及了,以免被有心之人利用。” 薛执宜又一拜:“是,太后。” 说罢,太后对柴月道:“先出去吧,哀家想和执宜说几句话。” 柴月眼中略有犹疑,但还是依言,将殿中侍候的人都领了出去。 偌大的正殿中,只有薛执宜与太后二人,甚至连霍无忧或许都是太后特意支走的。 傍晚的光线昏昏,暮色残阳之中,滴漏的滴答声格外明显。 漫长的沉默,让薛执宜有些窒息,她垂着眸,未看太后的眼,只觉那带着审视的视线,有些让人难以招架的威仪。 不知过了多久,太后才缓缓开口:“是无忧让哀家保下你的,可你得知道,哀家不能时时刻刻护着你,这是皇宫,行差踏错,哪一步都有可能是万丈深渊,你得思量明白,若是你此刻觉得害怕,哀家可以等风声过去后,放你离开。” 可薛执宜却面无惧色,她道:“太后与临安侯之恩,奴婢没齿难忘,愿倾尽全力相报,不敢因惧贪生。” 薛执宜有自知之明,明白太后愿意在风口浪尖上,保下她这么个罪臣之女,不仅仅是因为合眼缘而已。 她得有用,得在太后面前交投名状,得给太后足够留下她的理由。 太后眼中微微一动,她没想到薛执宜会这么快明白过来她想说的话。 她轻笑一声:“哀家看得出来,你是一个聪明人,否则,也不会那般敏锐地发现黑檀樽的隐秘。” 太后素日对底下的人和善,但太后毕竟是太后,她身上散发的压迫感,让薛执宜的胸口都有些发闷,她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冷静。 “奴婢无意发现其间隐秘,又不知如何禀告于太后,便只能将此事告知临安侯,能因此得临安侯相助,奴婢深感荣幸。” 她手心沁着汗……她如今,需要让太后觉得她有用,而将她留下,却又不能让太后认为,她是一个居心叵测的奸险小人。 此刻说出口的每一个字,她都小心斟酌。 “这样的事情,无忧不曾求哀家办过,他给哀家的理由,可不止是一个黑檀樽。”太后声音平和,却让薛执宜的后背都泛起一阵潮湿。 她攥紧了袖底的那条发绦,道:“月岭关惨案,临安侯日夜心系,愿有朝一日使其得以水落石出,奴婢愿为临安侯驱策,只求太后庇护。” 她说罢,又叩首一拜。 她的如实相告,多少有些风险,毕竟三年多了,没有人敢在太后面前提月岭关惨案。 可太后不是好糊弄的人,过多冠冕堂皇的话,不如将自己能为霍无忧做的事情和盘托出,彼此心知肚明,总好过猜忌提防。 薛执宜伏着身,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直到她的背脊因为疲累而有些颤抖,才听太后道:“起来吧。” 薛执宜跪直了身子,却又听太后道:“看着哀家的眼睛。” 眉睫微微一颤,薛执宜依言抬起视线,只见太后的眼睛浑浊而深邃,虽目色仍旧温柔慈蔼,但却似望着让人胆寒的深渊。 与薛执宜对视着,太后微微笑着,似全然没有听见薛执宜方才所言,让人捉摸不定她此刻的态度。 “执宜。”太后道:“过去,你有皇帝的赐婚,你是未来的恭王妃,如今此番变故,心中可有不甘?” 薛执宜虽已经不是薛家的人了,但从前却是恭王顾世崇的未婚妻,虽脱离了薛家,但借由这层关系,甘心做恭王身边的金丝雀、菟丝花,却仍是一条省力的青云路。 而薛执宜却只是目光磊落,笃定道:“这桩赐婚,是薛家嫡女与恭王殿下的,奴婢草芥之身,即便薛家未曾出事,奴婢也不敢再妄想本就不属于自己的身份与姻缘,更不敢妄想皇家儿媳的身份,陛下宠爱恭王殿下,定会收回赐婚,为殿下另择良配,而奴婢只求性命无虞。” 凝视着薛执宜的双眸,太后试图从中觅得一丝半毫的虚与委蛇,可看到的,却唯有坦然。 若薛执宜针对恭王有男女之情,她还真不敢把人留在身边。 忽而,太后舒然一笑,和蔼的笑冲散了那张脸上让人窒息的威压。 她伸手,薛执宜心领神会地将自己的双手递于太后掌心:“好,你是个清醒的孩子,往后就在建章宫安心待着,不该牵连你的事情,便不会牵连你,接下来几日,柴月会为你教引,你可得争气些。” 薛执宜心里紧绷的弦终于有所松弛,她露出恭敬的笑:“是,奴婢明白。” “好了。”太后道:“折腾了一日,好好安顿去吧,在完成教引之前,哀家这还不用你伺候。” 可薛执宜却没有起身,太后问她:“怎么了?” 第149章 虽然抄家但合我意 却见薛执宜面露为难,道:“太后,奴婢明白太后的疼爱,却也知自己如今已非官门女子,不敢仗着从前的身份,坏了规矩。” 听闻此语,太后问她:“谁让你坏了规矩?” 却见薛执宜眉目不安:“奴婢的屋中陈设华丽,奴婢不敢虚受,还请太后收回恩典。” 瞬即,太后明白过来了,薛执宜这是刚来就让人使坏了。 “柴月。”太后抬高了些声量。 话音未落,就见柴月垂首进门来:“柴月见过太后。” “岚缨今日差事办的不错,让她来见哀家。” 岚缨这厢刚准备吃完饭,便被太后急匆匆召来了,她一进门,就见薛执宜垂眸站着,额前的碎发都已经被汗水濡湿。 她不由得心中暗喜,料定必然是薛执宜这个娇生惯养的,哪里惹了太后不快。 她盈盈一拜:“奴婢请太后吩咐。” 却听太后道:“今日让你带人给执宜准备厢房,这差事办得好,可见是个细心之人。” 岚缨眼珠子提溜一转,以为太后要嘉赏于她,便喜滋滋谢道:“太后谬赞,这不过是奴婢本分之事。” 太后只是一笑,看了眼不远处的桌案:“哀家有些旧书,字迹模糊了,哀家看着眼睛乏累,便由你替哀家誊抄吧,否则换了旁的粗枝大叶之人,哀家也不放心。” 岚缨抬眼看去,只见桌案上的旧书厚厚一沓,垒起来竟有半尺高……这得抄到什么时候? 还没等岚缨反应过来,太后便对薛执宜道:“退下吧。” 薛执宜一拜:“是。” 看着薛执宜的背影,岚缨料定是薛执宜在太后面前挑拨离间了,才让素来待她和善的太后无端责罚她! 太后抬手,柴月便顺势搀扶她起来。 “躺了一日,哀家想出去走走。” 走之前,还不忘提醒岚缨:“这种事哀家只信得过你,莫假手于人。” 岚缨只觉委屈不已,却又不敢推辞,只能垂头丧气应了声:“奴婢遵命……” …… “哎!” 薛执宜刚走出正殿没几步,那叫垂珠的小太监就三两步追了上来:“姐姐,如何?太后是不是很好?” 却忽见薛执宜满头细汗,他吓了一跳:“这才春天,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薛执宜精疲力尽,不想解释,但觉得不大礼貌,还是回答了他:“我没见过世面,太后天威不可测,让我自惭形秽。” 垂珠嗐了声:“你瞧你,你有没犯错,有什么好怕的?时候也不早了,你快去吃晚饭吧,否则再过会儿饭菜都凉了。” 折腾了一整天,她早就饿了,便问:“你去吗?” 垂珠道:“我当差呢,得过会儿,而且咱们不在一处吃,宫女吃饭的地方在西厢后头。” 说着,还指了指:“就那。” 薛执宜万分疲惫地叹了口气,道:“今日多谢。” 垂珠摆手:“别客气,回头替我在临安侯面前美言几句。” 薛执宜冲他一笑:“告辞了。” …… 从今往后,薛执宜是万事皆得自理了,不过她虽从小被人伺候,但上辈子也是过过苦日子的,相比于春风楼那会儿,此刻已经是天上了。 到饭堂的时候,仍有不少建章宫的宫女在此用饭,见薛执宜这个新面孔,纷纷侧目,而后交头接耳起来,窃窃私语。 没力气搭理她们,薛执宜只给自己盛了饭菜,寻个空座,就兀自埋头吃着。 今日当真是累坏了,幸好宫中吃食不差,虽比不得从前的精致,但味道很是不错。 肚子填饱了些许,薛执宜的心情总算好了些,也逐渐从这一日的纷烦中缓过劲来。 此刻,她才听清周围的议论声。 无非是些讨论她身世的,那些视线,似乎都在等着她的脸上露出什么颓丧之色。 至少,得像个家破人亡、跌落尘埃的高门贵女吧? 人真的很喜欢看旁人从高处跌落。 薛执宜没有让她们如愿,只继续吃着。往后都是在建章宫共事的人,她犯不着为这事和她们撕着头发打一架。 更何况,她心情其实挺好的,重生到现在,她终于让那些欠她的人付出了代价,她自己也摆脱了薛家人的身份。 正此时,有个人端着饭,磨磨蹭蹭坐到了她身旁的位置。 薛执宜瞟了眼,是景春。 见薛执宜不说话,景春犹豫间,轻唤了声:“执宜?” 薛执宜只客套一笑:“景春。” 想到白日发生的事,景春尴尬地笑了笑,道:“执宜……你真是的尚书府千金吗?” 原来是好奇心驱使,这才跑来搭话的。 看了她一眼,薛执宜坦然道:“不是,生下来的时候抱错了,我是假的。” 景春更尴尬了:“啊……对不起啊,我不知道有这事。” “没事。”薛执宜道:“幸好不是,今天刚抄家,这不,没抄到我头上,我赚了。” 景春讷讷……第一次见人这么聊天的。 其实薛执宜并不怎么喜欢景春,今日岚缨诓她在太后午睡时请安,景春本有机会提醒的,但或许是惧怕岚缨,便没有开口。 这没什么可责怪的,毕竟谁没事为个陌生人得罪人?人之常情,薛执宜对此深表理解。 不过既如此,她便也不会和景春建立什么深厚的情分,只要保持着一处共事的和气就可以了。 可景春却似还有什么话想说,她吞吞吐吐着,还是薛执宜先道:“景春,你想说什么吗?” 景春这才点了点头:“今日……你别和岚缨计较了吧?” “你是来劝架的?”薛执宜问她。 只见景春道:“岚缨她出身高,有些大小姐脾气,事事掐尖要强,施绮病故之后,她便一直觉得,建章宫御侍的位置是她的了,结果没想到……” “没想到被我横插一脚?” 景春连忙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叹了口气,景春道:“你知道的,岚缨她的身份,将来定是要嫁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再加上……临安侯的相貌,又是大雍男儿里的翘楚,且侯爷时不时出入建章宫,岚缨见了几次之后就……” “就春心暗动,情难自已?”薛执宜补充道。 景春又一阵窝窝囊囊地摆手:“我……我可没说这话!” 她拧巴地解释道:“执宜你是侯爷举荐进宫的,岚缨见了,难免多想。” 薛执宜了然,合着今日的飞来横祸,还有他霍无忧四处开屏的原因在。 可惜了,哪个女子钦慕霍无忧,霍无忧背地里就思量着怎么扳倒这姑娘的家里。 只不过巧了,这次,她和霍无忧是同伙。 没准儿将涂岚缨留在建章宫,还真是一颗扳倒大理寺卿的好棋子。 第150章 借她来侮辱葛贵妃 薛家这样的大案子,不会审理得太快。 这些日子,薛执宜只跟着柴月学习宫规礼仪,幸而她本就以尚书府嫡女的身份生活了两辈子,这些事情她学得极快。 她虽在进建章宫的头一日,就有人潜心使坏,但到底宫里的人也是人,在利益无关时,多数还是和气友好的。 没了最初几日的好奇心,薛执宜耳边的议论声也渐渐消弭了。 对于她的到来,霍知愉最是欢欣,她本就住在建章宫的雨花阁,与西厢离得近,时不时就拉着薛执宜闲聊玩乐。 有霍知愉在,太后倒又恢复了往日慈蔼长辈的模样,全然寻不得那日密谈时的半点踪迹。 但薛执宜对太后总还是心存畏惧。 此刻,建章宫正殿中,太后正拿着她给霍知愉绣的帕子,百般赞赏。 她的女红是从前玉芝教的,手艺好,霍知愉喜欢,便拿给太后瞧了。 看得一旁的岚缨愈发妒恨。 薛执宜看了眼她,不语。 她可以用男女之情迷惑霍无忧,但要让太后信任她,她还是得尽快履行当日承诺,将大理寺卿成功扳倒。 …… 每月初一,各宫嫔妃会依矩前来建章宫拜访太后。 天刚蒙蒙亮,薛执宜便起了,与柴月一起安排此项事宜。 每位嫔妃皆有其座次,无论是桌椅陈设,还是炉香茶点,皆有其规制。 这是薛执宜在礼仪教引后,第一日当差,即便早起,也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 待一切安置妥当后,天也亮了。 太后此刻未至,柴月是随侍太后的,此刻只有薛执宜与一众建章宫女使端手站在主位旁,在此静候各宫嫔妃前来。 约摸一盏茶的功夫,众嫔妃陆陆续续来了,瞧着有十多个,一些低位嫔妃,有些看起来甚至比薛执宜的年纪还小些,其中几个不堪早起的懒怠,正悄悄打着呵欠。 倒是几个高位嫔妃年岁与皇帝相差不多,唯有盛宠之下频频晋升的安昭仪,那张年轻的面孔在高位嫔妃里格外亮眼。 正此时,只听一声高呼:“皇后到!” 众人纷纷起身跪迎,薛执宜也随之跪拜。 只见走进门的那女子,瞧着年近五十,眉目清隽而平和,只是瞧着略显疲态。 正是那位将乌檀樽进献给太后之人,皇后江含昭。 皇后于主位之右落座,她柔声:“都起来吧。” 还没等众人起身,便紧接着又听得一声:“贵妃到!” 众人便又只得跪迎。 上次的打击后,葛贵妃似乎又恢复了素日的高贵优雅,只见她被云霜扶着,那双眉目在薛执宜身上停留须臾,而后才漫不经心对皇后行礼:“臣妾见过皇后。” 葛贵妃掌六宫之权十多年,直到前些日子才被褫夺,再加上出身定国公府,又自恃得宠,本就看不上皇后,更恨不得夺她凤位而代之,自然对皇后没几分尊重,行礼亦是敷衍。 皇后似乎也习惯了葛贵妃的轻慢,只道:“坐吧。” 慢悠悠坐下,葛贵妃似忘了这跪了一地的人,只轻抚鬓发,与皇后闲聊般道:“英儿如今是活泼好动的年纪,臣妾见他读书用心,应了今日陪他放风筝去,谁知今日一早,便闹着要臣妾放风筝,臣妾也是哄着他,说等今日他兄长进宫了,再陪他去,英儿这才不闹了,只是这么折腾一通,来得就晚了些,还请皇后谅解。” 她语气间,满是毫不掩饰的炫耀。 薛执宜悄悄看了眼皇后,只见皇后眉目无澜,只是静静听罢她说完这些话。 人尽皆知,皇后生育的皇长子年幼早夭,至今再无所出,葛贵妃在皇后面前,三句话不离她那两个儿子,就是要刺皇后的心。 皇后却只是微微一笑:“本宫身为孩子们的母后,自当体恤贵妃,替本宫与陛下照顾皇子的辛苦。” 不管葛贵妃再高贵,她的孩子再多,说到底唯有皇后才是中宫正室,才是皇子们的母后。 说罢,皇后对已经跪酸了腿的众人道:“先坐吧。” 薛执宜这才得以起身,略松泛了自己紧绷的腿。 葛贵妃自明白皇后话里的意思,她轻揉了揉额头,道:“这算得了什么辛苦?能亲眼看着皇子们一天天长成,臣妾心中唯有欣慰。” 这句话,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若说方才还只是炫耀,这句话算是明着嘲讽皇后那养不大的皇子了。 没等皇后开口,就听安昭仪忽笑道:“半个月前,嫔妾还听陛下说,恭王殿下不小了,该在今年把婚期定下,贵妃若得知此喜讯,必然更加欣慰。” 说着,她还呀了声:“得陛下赐婚的那位恭王妃,此刻可是在殿中?” 这时候提薛执宜,无疑是在葛贵妃面前寻死,葛贵妃冷呵:“婚事未成,算什么恭王妃?安昭仪可别失了礼数。” 安昭仪却只是一笑:“陛下赐婚,婚事能不能成,也是陛下说了算,在陛下的决定有所改变之前,这婚事自然还是作数的。” 她说话间,目光落在薛执宜身上:“薛执宜,你既在殿中,还不快拜见贵妃娘娘?” 薛执宜和安昭仪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今日却是为了恶心葛贵妃,让这把战火莫名其妙烧到了她身上。 众人看着薛执宜,只见她虽生得有几分稚气,但举手投足间的气度,却温柔娴静。容色虽非一等一的出众,却有种莫名的贵气,但偏偏又不让人觉得骄矜,即便如今遭受不怀好意的调笑与羞辱,却似没有被撼动半分心绪。 众人心中难免作想:或许薛执宜自有其独特之处,否则凭什么能在此纷乱之际,得太后青眼,成为整个薛家唯一的生机。 薛执宜只福了一福:“安昭仪抬举,奴婢出身卑微,并非陛下为恭王赐婚的薛家嫡女,此事还需陛下定夺,奴婢不敢高攀。” 看着薛执宜,葛贵妃愈发来气:都已经被剥去一身荣耀,落得一无所有,居然还沉得住气,当真是不知死活。 安昭仪岂会放过任何一个恶心葛贵妃的机会,她调笑道:“原本多好的一桩婚事?真是可惜啊,贵妃娘娘的好儿媳,如今身份不在,娘家也罪名未定,薛家满门被关在大理寺正静候圣裁,也不知面对此般变故,恭王殿下是否为了自己这未过门的王妃忧心不已?” 很显然,此刻薛执宜说了什么根本不重要,安昭仪就是要用她羞辱葛贵妃。 第151章 建章宫里群芳作妖 葛贵妃牙都要咬碎了,她冷声:“崇儿是大雍的亲王,是陛下的皇子,自当全心全意忠于大雍,若薛家罪名定下,便是败坏朝纲的祸患和罪人,当依律处置,薛家人千刀万剐死不足惜,崇儿有什么可忧心的?” 于葛贵妃而言,她明白薛家身居户部,对于她儿子有多重要,只是没成想薛振通竟是个十足十的废物,捅出这么大的祸事,一个门户之下,竟能有数个罪名,给了珹王好大一个把柄。 葛贵妃又何尝不知道这件事对顾世崇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与此同时,她又痛恨薛执宜这敢和葛家人抢未来皇后之位,还敢违逆她的贱人! 如今薛家出事,害得崇儿为此四处奔走,那该死的薛执宜却从薛家这口棺材里逃出生天,让她更是恨得牙痒痒,甚至怀疑这一切都是有薛执宜的推波助澜。 此事从头到尾,对葛家唯一的好处就是,这桩赐婚多半是要作废了的,到时候,王妃之位空悬,她才有机会将葛家的人趁虚而入。 葛贵妃痛恨之际,只听一个软糯的声音道:“陛下向来疼爱恭王殿下,对殿下的婚事更是用心,又怎会让殿下娶一个身世不明的罪臣之女为正妃呢?莫说恭王,便是民间的正经人家,都不会要一个这般低贱的女子,不是吗?” 循声看去,只见说话的女子二十来岁,长相却不似她的声音那般软糯,飞扬的眉梢让她这张脸看起来有些刻薄。 安昭仪轻嗤:“我当是谁?宋美人一年都没机会见陛下几次,却能将陛下的心思揣摩得如此细致,当真让人惊讶。” “你!”吃了瘪的宋美人眼珠子都瞪圆了。 她可恨死安昭仪了,她虽说家世平平,但好歹是官门女子,熬资历熬了几年,才升到美人的位份,可安氏一个舞女出身的贱人,比她年纪还小,却进宫不到一年,就凭借宠爱扶摇直上。 她有什么好的! 薛执宜知道自己只是安昭仪用来恶心人的由头,话茬从头到尾不在她身上,便也坐山观虎斗起来。 她受训的这些日子,早就把各宫娘娘的名号记熟了。 譬如这位宋美人,父亲是五品文官,住在葛贵妃的翠微宫的西偏殿,平素自然是以葛贵妃这位主位娘娘马首是瞻,所以此刻才会这般忙不迭帮着葛贵妃一起讽刺安昭仪。 葛贵妃瞥了眼此刻依旧宠辱不惊的薛执宜,道:“也是太后宽仁,否则这般低贱之人,当没入乐籍,送入教坊,做个歌姬,或是舞女,方合乎身份,不是吗?” 安昭仪只是挑眉一笑,似乎对自己从前的舞女身份毫不在意:“出身这种事情,谁又说得准呢?珹王殿下的生母本是宫女,生前也堪堪位至美人,却也并不妨碍珹王殿下得陛下重用,谁又敢说珹王殿下不够高贵?薛家从前位列尚书,锒铛入狱也不过须臾之间,再显赫也不过是虚妄。” 说着,她只幽幽看着葛贵妃:“不过贵妃娘娘您倒是不用担心,毕竟偌大一个定国公府,也不会和薛家一样,说没就没了,不是吗?” 葛贵妃的美目间,恨意似要溢出血来:这该死的舞女,竟敢出言诅咒定国公府,凭她也配!? “好了。” 眼看两厢剑拔弩张,皇后温声道:“妄议朝政之事,陛下若听着,要不高兴了,万事皆有陛下定夺,你们也安生些。” 与葛贵妃交恶后,安昭仪自然而然地与皇后列为一党,她闻言,立即道:“臣妾谨记皇后娘娘教诲。” 葛贵妃只冷哼一声,与宋美人一起黑着脸闭了嘴。 见她们终于消停了,薛执宜给了一旁的奉茶宫女一个眼神,她便从殿后,将一群早已在此等候的宫女们请上来。 宫女们有序而入,捧着托盘,低眉敛目将茶盏端至各位娘娘身前,屈膝蹲下,将茶奉上。 薛执宜不疾不徐行礼,似根本没听见方才那些难听的议论,她微微笑着,端方有礼:“太后新得今年的头春茶,特嘱咐了,于今日定省,赐与诸位娘娘品鉴。” 闻言,皇后只款款一笑:“母后关怀,臣妾等心中感念。” 说罢,便从面前的托盘中接过茶盏。 众嫔妃见状,便也纷纷接过。 可宋美人却不知在想什么,半天未接过宫女端着的茶盏。 直到其他宫女起身,纷纷退下后,薛执宜遥遥看见,景春仍躬身跪在宋美人面前。 薛执宜缓步上前,温声问她:“不知宋美人可有何不妥?” 而此时,以这般别扭姿势跪着的景春,手腕已经有些颤抖。 就在景春颤颤巍巍跌倒之际,薛执宜及时接过那托盘,连茶水都未有半分撒出。 景春登时一惊,连忙跪正:“奴婢失手,请美人饶恕。” 却见宋美人尖酸地轻哼了声,掐着软糯的声音道:“不过没端稳茶水罢了,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伺候太后的人,都是千挑万选进来的,想来也只是失误,只是从前施绮在时,可未曾出过这般纰漏。” 言外之意,建章宫的宫女本是训练有素,但她薛执宜本事不足,统御不好下边的人,才会连奉茶这种小事都办不好。 总而言之,薛执宜第一天当差,便出了差错。 只是,此刻众人纷纷看向此处,心道:宋美人不知今日发什么疯,居然敢在太后的宫里矫揉造作起来。 在宋美人鄙夷的目光中,薛执宜蹲下身来,将托盘举过头顶,奉至宋美人面前:“下面的人伺候不好,奴婢亲自请美人用茶。” 一旁,葛贵妃没忍住轻嗤一声:没想到薛执宜倒是个能屈能伸的。 宋美人这才慢悠悠拿过茶盏,却又蓦地哼声:“一番折腾,茶凉了,茶香也散了。” 说着,便将茶盏又递了回去,却在旁人看不清的角度,猝然松手。 薛执宜料定她会没完没了找茬,心中早有戒备,见状,那堪堪收回的托盘,又被她递了出去。 茶盏砸在托盘里,发出清脆的当啷声。 薛执宜连忙告罪:“奴婢有罪,茶盏冻着了美人的手,才会让美人一时没拿稳,请美人恕罪!” 宋美人也愣住了,她本想摔了这茶盏,再诬赖薛执宜当差不力,未曾接稳,打碎了太后的赐茶。 可没想到薛执宜反应快,居然用托盘接住了。 如今托盘之上,杯盘狼藉,薛执宜未曾动手接,而是奉起托盘,让她将茶盏往里放。 如此一来,便只能是她自己没放好了。 薛执宜虽语气恭敬,但这话却似有了讽刺的意味,让宋美人登时羞恼:“你什么意思!” 薛执宜仍旧恭顺:“太后赐茶,美人定不是故意摔的,茶水已凉,便也不是烫着了美人的手,那便只能是冻着了。” “你……” 见宋美人瞪圆了眼,薛执宜反问她:“难道不是吗?” 就在宋美人哑然之际,只听一声通传:“太后到!” 于是众人哪里还顾得了其他?忙起身相迎。 “臣妾等拜过太后,愿太后福泽绵长,祥泰安康!” 第152章 珹王顾世悯将归来 太后被搀扶着,缓缓落座于主位。 她俯视众人,未等开口,身侧的柴月便高声:“平身!” 薛执宜起身,将手里的托盘给了景春,景春接过后,便连忙退下了。 见此处似有异状,太后问:“宋美人,这是怎么了?” 本就理亏的宋美人,在太后未至之时尚可以无理取闹,但此刻又怎敢再继续闹事? 她垂着脑袋,道:“臣妾无事,谢太后关心。” 众人落座后,薛执宜缓步走到太后身后站着。 景春重新端了盏茶上来,薛执宜接过茶盏,递到太后面前。 “这春茶是赶在清明之前采摘的毫尖,快马加鞭从江南进贡来的,昨日刚到,你们可都尝了?” 皇后柔声:“茶香清雅馥郁,尝罢口齿都是香的,果然还得是母后这里的东西最好。” 面对皇后,太后很是和善:“今年春天暖得早,阴雨绵绵过后,便是暖春气象,这茶便也长得格外好些。” 她放下茶盏,道:“不知皇后的身子如何了?” 皇后笑道:“多谢母后关怀,臣妾好了许多,入夜也不大咳嗽了。” 闻言,太后忧心一叹:“皇后还年轻,身子骨却连哀家也不如,毕竟是一国之母,还是得小心保养着,哀家瞧着,安昭仪处事也算妥帖,有什么繁杂之事,交给她就是了。” 安昭仪忙接话道:“臣妾自当为娘娘尽辅佐之责。” 看着安昭仪这般谄媚附和的模样,葛贵妃就觉得心烦:没长眼的东西,只晓得巴结个无子无宠的皇后,待有朝一日她当上太后,定让这两个人不得好死! 只见安昭仪朝皇后一笑,道:“皇后娘娘便是太劳心了,琼林宴在即,娘娘事无巨细地操心着,臣妾看着都觉得辛苦。” 太后道:“会试张榜后,便是琼林宴,到那时,凡中榜者,皆会受邀入宫出席,的确是件要紧事,可皇后也别太累着自己才是。” 皇后恭顺垂眸:“是,多谢母后体恤。” 薛执宜无端想着:前些日子,傅泠怕不是连薛庭笙在琼林宴上穿什么衣裳都已经备好了,如今旁人登科及第,她儿子却要换上囚衣,也不知此时此刻的傅泠腹中还剩几口气? “说起来。”太后道:“这次琼林宴,悯儿也要回来了。” 薛执宜心头一跳:那位在南境领兵,多年未归,顾世崇最大的对手,薛庭柳真正的主子,上辈子害得她沦落娼门的元凶之一,珹王顾世悯。 太后微微一叹:“禹州地处南境,有周国虎视眈眈,这么些年也辛苦这孩子了。” 说罢,又看向席间一人,道:“幸而同在南边的南安国稳固,也算是免了禹州那边的后顾之忧。” 只见席间那女子,生得眉目浓艳,若非坐在葛贵妃身边,也算得上是艳冠群芳,只是年岁略长,加之有葛贵妃相较,她的容貌显得有些莫名的艳俗。 她闻言,起身一拜:“南安国的国号为大雍所赐,百姓皆视大雍为宗主、为父国,当世世代代尽心效忠,无所不从。” 这位娘娘,柴月同薛执宜提过,吴丽妃,南安国的宗室女,据说是南安国的绝色美人,千里迢迢而来,在大雍后宫已历二十余年。 “丽妃,坐下说话吧。”太后微微一笑:“南安臣属大雍多年,你为两国邦交背井离乡,更为皇帝诞育一儿一女,不管是大雍还是南安,都会念着你的好。” 吴丽妃得宠多年,不光是因为其容色过人,更因为她是二皇子昌王顾世允,以及平章公主顾如萱的生母。 正说话间,却忽听一声不合时宜的作呕声。 循声看去,只见宋美人掩着口鼻,惶惶起身:“太后,臣妾早起身子不适,在太后面前失仪,还请太后恕罪!” 这一声动静,让所有人的面色都有了微妙的变化。 葛贵妃轻呀了声:“宋美人这是怎么了?太后,臣妾怎么瞧着,宋美人这与本宫怀英儿时的反应这般相似?” 太后不动声色打量着宋美人,只见她脸一红:“嫔妾……哪有贵妃娘娘那般福气?” 却见太后朗声一笑:“你先坐下吧,让人去将太医请来瞧瞧。” 宋美人这才羞怯一笑,捂着心口落座。 薛执宜不禁暗自作想:宋美人似乎不大会掩饰自己的心思,此刻她眼角眉梢皆是欣喜,倒不像是对自己的身孕一无所知,也难怪方才敢这般为难建章宫的人,原是早有倚仗。 她又瞟了眼葛贵妃,只怕宋美人就是在她这位主子的唆使下,前来找她的麻烦的。 否则这般无冤无仇的,什么人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是个爱咬人的疯狗,宋美人好端端的针对她做什么呢?为了讨好自己的主人罢了。 安昭仪侧目看着宋美人:“宋美人还是先掰指头算算,若是上回侍寝已经是一年半载前的事,那便不必抱期待了,以免空欢喜一场。” 宋美人面色一沉,脸更红了。 却听葛贵妃不咸不淡道:“上个月,陛下来翠微宫时,本宫身子不适,接驾的正是宋美人,说起来安昭仪得幸最多,却久久未见动静,如今是心急了?” “好了。”太后打断了二人继续争执的心思,那双浑浊的眉目依旧温和:“不管是不是有喜,身子不适,都该让太医来诊脉的,就当是图个心安。” 几人闭了嘴,只老老实实等着太医来。 太医把脉后,果不其然,他当即喜上眉梢,躬身道贺:“恭喜太后,恭喜陛下,宋美人已有一个月的身孕!” 太后面露喜色:“好啊,自英儿之后,宫中多年未有皇嗣降生,这是难得的喜事。” 说着,她吩咐道:“快将哀家的燕窝给宋美人呈上一盅。” 宋美人夸张地表演着喜色,可旋即,又扶了扶自己的额角。 见状,葛贵妃关切道:“宋美人可是有哪里不适?” 却见宋美人摇摇头:“回禀太后和贵妃,许是……是臣妾方才动了气,这会儿忽觉得心口闷得厉害。” 葛贵妃面色一沉,忽而煞有介事地起身,给太后行了一礼:“太后,有些话,臣妾不知该不该说。” 在太后审视的目光中,葛贵妃又一拜:“宋美人有孕,本是天大的好事,可今日却受了冲撞,宋美人无事也就罢了,若有个三长两短,只怕这个冲撞宋美人的人,便是受尽刑罚也难以弥补。” 太后的目光不动声色微微一变,她看着宋美人,道:“你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第153章 给你个台阶下不下 只见宋美人眼眶也红了,她掐着软糯的声音,道:“禀太后,臣妾自知自己位分不高,却没想到,建章宫这位新来的御侍也对臣妾百般轻慢,臣妾受气不要紧,只怕会被人误以为是太后的意思,坏了太后的宽仁之名……” 一听这话,安昭仪嗤笑一声:“宋美人如今怀着皇嗣,自是金贵,可却也不能信口胡说,分明是你自己没拿稳茶盏,还要为难一个小小御侍,在座的姐妹们可都看见了,是吧,丽妃娘娘?” 显然丽妃不想参与进她们的恩怨中,只犹豫着,欲言又止。 安昭仪并没有逼迫丽妃表态的意思,便又问了皇后:“皇后娘娘,众目睽睽,您可不能看着宋美人自恃有孕,就这般胡说。” 略一思索,皇后只道:“母后,此事起因,确在宋美人。” 皇后的立场一向不会太尖锐,此刻只是实话实说,并未添油加醋,也没有为了与葛贵妃作对,而太偏帮薛执宜。 却听葛贵妃道:“饶是如此,可做奴婢的,第一条便是不能顶撞主子,若今日真的乱了宋美人的胎象,该如何是好?” 说着,又看向太后:“太后一向宽仁待下,可宋美人腹中,到底是您的亲孙儿。” 太后如何会不知道葛贵妃针对薛执宜? 她看了眼身旁依旧面色无澜的人,心中却多了几分欣赏,她声音柔了些:“执宜,你说说。” 而薛执宜的心中早已汹涌。 方才她若是真的被宋美人成功诬赖,此刻就真的成她惊扰皇嗣了,到时候宋美人多喊几次胎象不稳,她可不敢保证,她会不会被皇帝顺手处置了。 这种事情,做奴婢的始终是不占理的,气到了主子,那就是有罪,即便是主子主动生事,她一旦反抗,便也不全是无辜。 此刻,所有人都看着薛执宜,各怀心事地想看看她会有什么应对之策。 薛执宜袖底的手攥了攥……她若是连这样的宫闱争斗都应付不了,只怕太后也会觉得她难以成事。 太后可以保她,譬如此时此刻,因为她是太后的人,所以这些人不敢轻易惩戒她。可太后却没有不顾一切保护她的理由,若她不能自己周全性命,莫说报仇,只怕根本没机会再继续留在宫中。 不料,在众人的目光中,薛执宜竟盈盈一笑,朝宋美人一拜:“奴婢恭喜宋美人!” 闻言,葛贵妃蹙眉:“薛执宜,宋美人被你冲撞,喜从何来?你莫要仗着太后慈爱,便失了分寸。” 却见薛执宜仍笑着:“回禀贵妃,孕妇不宜饮茶,方才诸位娘娘的茶,都是一同从茶房呈上来的,可偏偏只有宋美人的茶水凉了,实在有违常理,还因此冻着了宋美人,让美人因此一时失手将茶盏打翻,想来是宋美人腹中之子福泽绵长,冥冥之中,护佑了自身与美人,小皇子定是天地祖宗赐给大雍的福报。” 宋美人哑然,她求助般地看向了葛贵妃。 薛执宜这话,既明说了,今日之事,错在宋美人自己,与她薛执宜无关,更主动给宋美人一个台阶下。 没等葛贵妃开口,薛执宜便又道:“想来,宋美人也不是故意打翻赐茶,而是因为小皇子身带祥瑞,遇事能逢凶化吉。” 葛贵妃眯着眼:这真是巧舌如簧的一个人,倒是将自己的罪责推得干干净净,偏生这件事情当众发生,还不便撒谎,让宋美人此刻只能顺台阶下来。 葛贵妃咬着牙,挤出个生冷的笑:“如此说来,宋美人也该放宽心些,别为了这点小事,气着了腹中的皇嗣。” 得到首肯,宋美人才扶着自己的小腹,道:“如此,我倒还得谢谢你了?” 薛执宜只应答:“奴婢不敢居功,这都是小皇子为美人带来的福气。” 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宋美人狠狠对她翻了个白眼。 直到此时此刻,太后才重新开口:“行了,既是误会,解开就好了。宋美人,贵妃说的也没错,你怀着身子,还是莫要事事动气,这般对皇嗣不好。” 宋美人再不服,此刻也只能恭恭敬敬道:“太后训诫,臣妾谨记于心。” 宋美人被送回了翠微宫安养,余下的妃嫔也不过闲聊着说几句话,便被太后遣散了。 可薛执宜却知晓,葛贵妃不会善罢甘休,宋美人这个人也需得好好处置,否则今日之后,只怕这孩子但凡有个风吹草动,都要赖在她身上。 他日若生下来,继承了他生母的蠢笨,都要说是她薛执宜气傻的了。 “走吧,陪哀家回寝屋歇会儿。” 薛执宜闻言,连忙正色,跟在太后和柴月身后。 此刻太后并未再提及今日发生的事,只是抱怨着:“这样的定省实在让人疲乏,这般早起,哀家的眼皮都发沉,她们估摸着也是一样的,可惜宫规不可违,否则谁想天未亮就起身来看哀家这个老骨头?” 忽而,她冷不防唤了声:“执宜。” 正出神的薛执宜被唤得一激灵:“奴婢在。” 只听太后道:“从前都是被人伺候的,如今这差事当得可还习惯?” 却见薛执宜神色轻松泰然:“回禀太后,有柴月姐姐教引着,一切还算顺当。” 太后点头:“哀家就知道,你是个机灵的孩子,这些事情,你能对付得了,这个皇宫,你的脚下也能行得稳,不会轻易摔跟头。” 薛执宜心道:她方才就猜到,太后或许从宋美人闹事起,就一直在后头听着,太后想看看她有没有本身应付这宫中的阴私晦暗。 太后朗笑着:“不会摔跟头才好,这条路才能走得远,走得长,才能走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去。” 只是这般谈笑之间,薛执宜心中的飘忽不定之感,终于在此刻弥散。 她知道自己是通过考验了,她从此刻开始,这个新的身份,被正式接纳了。 薛执宜会意,道:“执宜借太后吉言。” 太后一愣,看着薛执宜的眼神别有深意:“往后有什么事,记得和哀家说,明白了吗?” “是。”薛执宜垂首:“谢太后。” 第154章 你不会也是捡的吧 太后有柴月伺候,便先让薛执宜退下了。 她从建章宫正殿出来,便和岚缨与景春二人正面碰上。 二人一前一后走着,见着薛执宜,景春面上一喜:“执宜姐姐!” 闻言,薛执宜驻足。 只见景春仍是那副唯唯诺诺的表情,但眼中却满是感激:“今日多谢你……” 还没说完,便听岚缨阴阳怪气咳嗽了一声,景春便又窝囊如鹌鹑般,缩着脑袋闭了嘴。 看着她,薛执宜明白景春是想为今日之事道谢,便也报以一笑:“不必客气,职责所在,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有人在建章宫滋事。” 岚缨却是白眼一翻,几日下来,她总算逮着了薛执宜的错处,此刻似赶不上热乎的一般,长长哎呀了一声:“有的人啊,即便靠着旁门左道进宫,也一样德不配位,否则为何当初施绮姐姐在时,便没有这么多污糟事呢?可见是有的人本身晦气,总是能平白无故招致恩怨!” 涂岚缨沾沾自喜的模样,落在薛执宜眼里,简直小丑一般。 到底是谁让她误以为,自己是凭本事在建章宫做一等宫女的?又是怎么会以为,没了施绮就轮到她了? 薛执宜只面色无澜,道:“想必是我手眼通天,手里有着连大理寺卿都不知晓的旁门左道,否则为何做御侍的是我,而不是你?是因为大理寺卿不曾为你的前程谋划吗?” “我……自是因为……”岚缨一噎,飞快组织着措辞。 薛执宜却似恍然大悟般,道:“我明白了,你也不是大理寺卿亲生的,所以他不疼你。” “才不是!”岚缨当即反驳:“你这野种,怎会明白我爹最疼爱的就是我?我爹娘俱全,我家中更是父慈子孝,我从小就……” “那你爹为何不为你谋划前程?”薛执宜反问她。 “你……你!”岚缨气得结巴,疯狂想证明些什么。 可薛执宜却仍旧笑着:“回家问问你爹娘吧,你定不是亲生的。” 景春手足无措地想劝架,却半句插不上,只能窝窝囊囊地摆着手:“你们……能不能不要吵架了……” 岚缨气得想动手,便忽听一人声音清甜:“执宜!” 只见来者是霍知愉。 于是几人也只能先住了嘴,齐齐向霍知愉行礼:“参见郡主。” 霍知愉瞧着心情不错,那张稚气未脱的小脸带着笑,她与从前一般,径直挽着薛执宜的手:“执宜,你们说什么呢?” 没等薛执宜开口,岚缨便心虚解释道:“奴婢见执宜初来乍到,提醒她办事小心些。” 霍知愉也就顺口一问,得到回答后也只是点点头:“这种事自有柴月教引,岚缨你忙你的差事去吧,不必操心。” 说着,又晃了晃挽着薛执宜的手:“走吧,执宜姐姐,陪我去趟尚衣局。” 没等薛执宜应声,她便拉着人走了。 看着她们这般亲密的模样,岚缨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这都是凭什么! …… 薛执宜已经习惯了自己的新身份,可霍知愉似乎还没习惯,仍是与从前那般并肩走着。 薛执宜只小声提醒:“郡主,这样不合规矩。” 霍知愉却道:“执宜姐姐,你能留在建章宫与我作伴,我欢喜得很,你千万别和宫里的其他人一样,至少在我面前别似他们那般,太没意思了!” “有宫规在,他们也是不得不如此。”薛执宜道。 “也是。” 霍知愉这才松了她的手,让薛执宜得以跟在她身后半步,避免引人注目。 霍知愉的思绪跳跃,只说话的这须臾,上一件事便已被她抛诸脑后,她想到什么,忽而一笑:“听说今年进贡的缎子都不错,我打算挑些,让人给我裁一身衣裳,好在琼林宴上穿。” 说着,她又问薛执宜:“执宜,你来过琼林宴吗?” 薛执宜答:“尚且不曾。” “琼林宴可热闹了。”霍知愉脚步轻快,时不时还逗弄两下宫道旁的花朵,让她头上的步摇都轻轻颤着。 “到时候,不光会邀请今年的新科进士们,还有官眷也会在受邀之列,陛下也会前来观礼,连珹王哥哥都赶在琼林宴之前回来了呢。” 大雍重视科举,琼林宴便是每届会试后极为要紧的宴会,想来恭王和珹王也会趁此机会,尽可能为己方争取支持者。 珹王,于前世的薛执宜而言,是敌非友,但却也是顾世崇的对手,可以作为刺向顾世崇的一把利刃,让他们二人在相互厮杀中逐渐消磨。 只是,目前为止,霍无忧暂且算是中立,也没有看出他有意接受珹王和恭王任何一方招揽的意向。但薛执宜是知道的,前世,霍无忧最终选择了珹王的阵营。 霍无忧是什么时候倒向珹王的? 他选择珹王后,太后没过多久就因那黑檀樽病亡了,霍知愉也被送往北狄和亲,这几件事之间,又有什么联系? “执宜?执宜?” 霍知愉一连唤了几声,才将薛执宜的思绪拉回,她这才恍然,自己不知何时已跑神了。 “你想什么呢?”霍知愉问她。 薛执宜笑了笑,随口扯了个话题:“奴婢在想,宫中有几位公主,郡主平日觉得无聊,怎不与她们来往呢?” 说到这个,霍知愉嘟囔着嘴:“哪有什么公主?那几个年长于我的皇姐,早就已经嫁了人,不住在宫里了,比我小的那些,又太小了,与我也说不上话,年纪相仿的倒是有一个……” 说着,她又烦躁地摆摆手:“我都不想提她,哪日你见着就知道了!” 她们这厢说话间,便已然到了尚衣局。 尚衣局的人不敢怠慢,女官将今年新供的料子都备好了给霍知愉挑选。 “执宜,你瞧瞧,这是林州那边新供的料子,你说,这两个纹样,我选哪个好?” 薛执宜瞧着,拿起其中一匹,道:“郡主生得粉雕玉琢,这烟粉色的桃花纹锦缎,温柔又不失俏皮,不知郡主觉得如何?” 霍知愉比划着瞧了瞧:“我也喜欢这一匹,那就这个了。” 选好了料子,她便又让宫女替她量体。 霍知愉正满脸喜色地比划着:“执宜姐姐,你瞧,我是不是又长高了?去年冬天刚做的冬衣,我都觉得有些紧了。” 她这个年岁,个子自然长得飞快。 只是,还没等薛执宜应答,就听一宫女高声:“平章公主到!” 瞬即,方才还笑意盈盈的霍知愉,面色当即就变了。 第155章 平章公主是学人精 只见来者与霍知愉年岁相当,身量相当,生得张倔强又明媚的面孔。 平章公主顾如萱,今天早上刚见过的,那位吴丽妃的女儿。 “安乐?你也在?”瞧见霍知愉,平章公主慢悠悠踱步而来。 一见着平章公主,霍知愉的嘴早就撇到天上去了。 她阴着个脸,心不甘情不愿地屈膝行礼:“见过平章公主。” 只见平章公主抬手轻抚着霍知愉刚选好的料子:“你也是在为琼林宴做准备吧?” “不是!”霍知愉连忙道:“琼林宴的衣裳我早就准备好了。” 薛执宜瞧着霍知愉,不明白她此刻何故撒谎。 “这样啊?”只见平章公主了然一笑:“安乐挑东西的眼光真好,这料子我也喜欢得紧,若是能裁一身宫裙在琼林宴上穿,那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说罢,便对尚衣局女官道:“本宫琼林宴的宫裙,便用这料子了。” 见状,霍知愉一急:“这是我选好的!” 可平章公主却不疾不徐一笑:“我又没同你抢,这也不是什么天上地下只此一块的稀罕物,难不成你挑了,我就不能让人拿一匹一样的吗?安乐,你也太霸道了。” 见霍知愉气得咬牙切齿,平章公主却调笑道:“还是说,你也想在琼林宴上穿这一身,却又担心,同样的绸缎穿在身上,你却不及我好看?” 平章公主得意洋洋的模样,看起来不像是第一次干这事了,怪不得分明同在宫里,又年岁相当,霍知愉却和她玩不到一处去。 “每回都这样,我要什么你便也要一样的,顾如萱,你不学我会死吗!” 霍知愉头上的珠钗都摇摇颤颤,可却似乎正合平章公主的意思,她的手指慢悠悠摆弄着自己的衣带:“那有什么办法?谁让你是郡主,我是公主,即便你我穿了一样的衣裳,旁人也只会觉得是你以下犯上。” “你……”霍知愉眼睛瞪得圆圆的,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平章公主却是眉头一蹙:“难不成你觉得我我母妃是外族人,我这个公主就低人一等了?” “我哪有说过这话?分明是你总把这种事情挂在嘴边,谁在乎你母妃是不是外族的!”霍知愉直来直去的性子,哪说得过平章公主? 平章公主阴阳怪气得叹了声:“我得告诉皇祖母去,让她评评理,是不是我母妃是外族人,便可以这样任人欺负了?想来皇祖母也不是那般偏心的人。” “公主殿下。” 平章公主循声看去,却见说话的是个跟在霍知愉身边的御侍。 薛执宜只缓缓一笑:“丽妃娘娘为两国邦交千里迢迢而来,是荣耀,并无人敢以之为耻,又怎会因此让殿下低人一等?” 她说着,笑意深了几分:“公主难道一直将此视为耻辱吗?如此可要伤了陛下和丽妃娘娘的心,更要让南安的百姓以为,大雍轻慢了丽妃娘娘。” 打量着薛执宜,忽想起了什么,讥诮一笑:“你就是那个今日冲撞皇嗣的御侍?” 薛执宜面不改色,仍旧恭敬,道:“回禀殿下,不过是误会一场,太后并未断言是奴婢冲撞了皇嗣,不知是谁这般告知殿下的,竟敢讹传太后的意思?” 只听平章公主冷哼一声:“你倒是个牙尖嘴利的。” “奴婢不敢。”薛执宜道:“只是奴婢万事谨遵主子的意思。” 眼见薛执宜将平章公主说得哑口无言,霍知愉也跟着气焰嚣张了起来:“平章姐姐不是还挺能说的吗?这会儿怎么嫌旁人牙尖嘴利起来了?” 平章公主狠狠剜了一眼霍知愉,不再理她,而是对一旁的尚衣局女官道:“就这块料子,我偏要用它裁宫裙,你若不怕落下话柄,便只管与我穿一样的。” 说罢,又斜睨着看了眼薛执宜,而后转身离去。 本以为霍知愉会为此伤怀,却没想到她竟有些兴奋:“执宜,你知道吗,她每次都如此,我想要什么,她便也要一样的,每次还都仗着身份,逼得我不得不放弃自己喜爱之物,可这次不一样!” 薛执宜眨了眨眼:“郡主的意思是,你这回打算与平章公主穿一样的衣裙?” “当然不是!谁要和她一样?”霍知愉道:“我是说,这一次你气跑了她!” 她拍了拍薛执宜的肩膀:“往后我可得多把你带在身边,那样我也不至于每次都说不过她了!” 但总而言之,霍知愉最终还是只能重新选料子裁衣,原本已经有了选择的人,突然没了最优选,接下来的料子怎么看都觉得差了点意思。 虽吵赢了一场架,但霍知愉回到建章宫的时候,仍是兴致缺缺。 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垂珠正在廊下遛太后的那只绿毛鹦哥儿。 见霍知愉回来了,他手臂上还架着鹦哥就忙不迭行礼:“郡主万安。” “安什么?烦都烦死了。”霍知愉嘟囔了声。 见郡主丧着个脸,垂珠用口型问薛执宜:“怎么了?” 但说到底,今日只是两个小姑娘间的吵吵闹闹,算不得什么天大的事,便只无奈一笑,摇了摇头。 垂珠是个会来事儿的,他道:“郡主,这鹦哥今日新学了首吉祥诗,不如让它念给郡主听,保准郡主一听心情就好了,心情一好,自然就万安了。” 霍知愉只兴致缺缺看着那鹦哥,就听得鹦哥咿咿呀呀的,竟真摇头晃脑背了首诗。 霍知愉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一首诗念完,便已然换了张笑脸。 “有意思,垂珠你再多教教它,明日我想听它唱戏,就唱一首……” 霍知愉正想着,垂珠却是心一虚,他哪会教鹦哥唱戏? 于是乎,他忙道:“郡主,鹦哥读诗唱曲儿都不算什么,那御兽园里的驯兽师才厉害呢!” 霍知愉来了兴趣,便也不纠结着要个鹦哥开口唱戏了:“怎么个厉害法?” 说到这个,垂珠道:“那些驯兽师,别说是鸟了,就算是让蛇给郡主跳舞,或是让鱼排着队给郡主鞠躬都行!” 这厢,霍知愉刚起几分兴趣,就见景春匆匆跑来:“执宜!” 几人齐刷刷看向她,只见景春给霍知愉行礼后,便对薛执宜道:“执宜,你快去正殿吧,皇后娘娘来了,此刻正在殿中,太后传你过去呢。” 皇后? 薛执宜心底一沉,这会子劳动皇后大驾光临,定然不是什么好事。 第156章 你也可以勾引他的 建章宫的正殿,此刻已是灯火通明。 薛执宜垂首而入时,高位之上,正坐着太后与皇后。 她俯身叩拜:“奴婢参见太后,参见皇后。” 不过几日而已,她已经不知这般跪了第几回了。 只听太后柔声道:“平身吧,站起来说话。” “谢太后。”薛执宜谢了恩,便站起身,继续低眉敛目着,待她们二人发话。 皇后温婉平和的声音响起:“执宜,今日定省之事,你是知晓的,母后与本宫也知晓,这件事错不在你,只是宋美人回翠微宫后,便一直为此事伤怀,说自己受了奇耻大辱,还将此事告知了前去看望她的陛下。” 说罢,皇后一叹:“陛下看在你是建章宫的人,才没有立即处置,可到底是皇嗣要紧,若不给出个结果,让宋美人消消气,只怕于她养胎不利。”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这位宋美人还真是神速,不过半天的时间,陛下便要兴师问罪了。 此刻皇后就在眼前,薛执宜没有时间多做思考,只垂身一拜:“太后,皇后,奴婢今日当差,纵无心不敬,但亦知晓轻重缓急,当下应以皇嗣为重。” 皇后点头:“依陛下的意思,只要能让宋美人消气,便是让你受些惩戒,也是无妨的,你对此可有怨怼?” 薛执宜只道:“奴婢不敢,只是……” 沉默了一息,她道:“只是,若目的是为了给宋美人消气,好让她安养龙胎,便是打死奴婢也是应当的,可宋美人心善,若见血腥,怕是更要惊吓到她,奴婢以为,若奴婢亲自备礼向宋美人请罪,她能因此消气最好,若是不能,再狠狠责罚奴婢,奴婢愿听凭宋美人处置。” 闻言,皇后犹豫着,未做决断。 却听太后道:“喊打喊杀的,再坏了皇嗣的气运就不好了,皇后以为呢?” 得到太后的回答,皇后这才微微一笑:“母后所言极是,若执宜真能令宋美人心中纾解,想必陛下也会满意这个结果的。” 毕竟只要皇嗣平安,陛下也不愿处置太后身边的人。 太后道:“执宜,有什么用得上的,便同柴月说一声,去库房取用些。” “是。”薛执宜拜道:“谢太后。” …… 从正殿出来时,天已经黑了。 看着天际那一弯残月,薛执宜的眉头紧紧皱着。 她本不想过早在宫里做什么大动作,既然宋美人铁了心要对葛贵妃摇尾献媚,不断攀咬于她,那就别怪她薛执宜是个心狠手辣的。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罢了。 …… 接下来的几日,薛执宜每逢闲暇,便坐在她厢房前的回廊下,拿着个绣棚,丝线翻飞地绣个没完。 霍知愉瞧见了,问薛执宜在做什么,薛执宜只答:“给宋美人赔罪,总不好空着手去,一时不知送些什么好,为表诚意,便还是觉得亲自动手做的最好,只盼着宋美人不要嫌弃。” 可霍知愉却是觉得精致,想让薛执宜也给她绣一个。 薛执宜自是应下了,但却少见地对霍知愉道:“奴婢想借此向郡主讨个赏,不知郡主可愿赐执宜这个恩典?” 闻言,霍知愉一摆手:“都说了别与我客气,想要什么只管开口,是今年新供的香粉,还是什么喜欢的首饰?” 薛执宜却微微一笑,将自己所需之物告知于她。 霍知愉一口答应,临走前还特意交代了薛执宜自己喜欢的绣样。 这般日复一日地绣着,终于还是引来了那个总想着挑她错处的岚缨。 薛执宜正绣得专心致志,岚缨便冷不丁出现在她身后,颇为夸张道:“好啊你!” 薛执宜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激灵:“你一惊一乍的做什么?耽误了我的差事可如何是好?” “你的差事?”岚缨冷笑一声:“你成日在此处绣个没完,正经差事早就耽误了吧?都是建章宫里的人,凭什么就你日日偷懒?” 薛执宜却是打量着她,随即,嘲讽一笑:“当然是凭我得主子们喜欢。” 她起身,颇为嚣张地看着岚缨,她从小篓筐里,拿出个翠绿的荷包,道:“因为我忙着给宋美人绣香囊。” 说罢,又拿出个粉色的:“还有给郡主的,你说是不是正经差事?” 一想到薛执宜颇得太后和郡主喜爱,还抢了原本属于她的位置,她就嫉妒得很。 见她这副不服气的嘴脸,薛执宜哎了声,做作道:“不光如此,我还要给临安侯做。” “什么?!你胆敢!”一听这话,岚缨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竟敢弄这些东西来勾引临安侯!” 薛执宜却是慢悠悠转身进了屋,关门前,还继续煽风点火道:“若看不惯,你也去勾引吧。” “你!” 岚缨巴不得追上去撕了薛执宜的嘴,却被嘭一声关在门外,险些撞了鼻子。 她在门外跺着脚,气急败坏捶门骂了一通,才愤然离去。 …… 夜深。 大抵是被气得心闷,岚缨睡不着觉,半夜一骨碌爬起身,悄悄摸到了薛执宜门外。 里头的烛火早已经熄灭了,她试着推了推门,见门锁了,便又去翻窗。 爬进去的时候,还打翻了桌上的笔架,哗啦啦的声音把她吓得心惊肉跳。 僵在原地许久,确定没听到薛执宜醒来的声音,才总算松了口气。 几乎是大气不敢喘地,她蹑手蹑脚在屋里翻找着什么。 不就是绣个荷包吗?有什么可炫耀的?若是给主子办的差事没办好,看她薛执宜还能不能继续得主子喜欢了! 黑暗中,却没注意到床榻上,有双眼睛正看着她。 薛执宜早就被吵醒了,见来者是岚缨,她倒好奇这蠢东西又在犯什么蠢,便没出声,只幽幽看着那鬼鬼祟祟的人。 等到岚缨翻找了一通都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便一点点朝薛执宜身边挪过来。 薛执宜飞快闭上眼睛,免得将岚缨活生生吓死,往后便没得用了。 她的眼皮并未完全闭上,只留着点眼缝。 却听黑暗中的岚缨轻笑了声。 薛执宜感觉有股力在扯她攥在手里的东西。 她睡前一直在绣荷包,直到睡着,都一直拿在手里,闹了半天,原来是岚缨琢磨着坏她的事。 都是宫里的人了,要和人斗,能不能干些有用的事?没长脑子似的。 不过幸好岚缨不需要脑子,好用就行了。 岚缨扯了半天都没扯动,又不敢使劲,只能在心里暗骂薛执宜是个可恨的狗腿子,为了讨好主子,连睡着了都不敢松懈。 忽地,却听床上之人闷哼一声,吓得岚缨当即缩着身子趴在床边。 第157章 宫中盗窃死路一条 等了许久,岚缨已然腰酸背痛,确定薛执宜没有别的动静,这才缓缓起身,却见薛执宜已然翻了个身背对着她,想拿到荷包就更难了。 越想越气,可无可奈何,只能悄悄翻窗离开了,离开的时候又打翻了一次笔架,吓得她没敢再回来收拾,一溜烟跑了。 …… 薛执宜带着做好的荷包给太后瞧了,上头的萱草纹样是用金线密织的,又以上好的珍和翡翠珠子做点缀,看着颇为华美。 薛执宜道:“此物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但愿宋美人能得见奴婢一番诚心。” 太后瞧着,笑道:“很是精致,纹样也是华而不艳,雅而不俗的萱草,也称宜男草,并无不妥。” 说罢,又将荷包交给了柴月,由她放回托盘,又盖上红绸。 却听太后道:“正好,哀家这也有些滋补之物,又从库房里挑了一对啖子鹿乳奉亲的瓷瓶,你正好一并给宋美人送去。” 薛执宜微微一笑,道:“是。” 太后此举看似顺便,但却也让宋美人在收下太后的赏赐时,不好当面对薛执宜太过不依不饶。 一旁,岚缨斜瞪着薛执宜,那晚之后,她发现薛执宜的荷包几乎是不离身,就连睡着了都握在手里,让她根本没有机会破坏。 她可太想看见薛执宜被赶走了,若是今日的致歉之礼出了差错,再气着宋美人,只怕这贱人便再无机会了。 想到这里,她道:“太后,这么多赏赐,执宜一个人不好拿,奴婢陪她一起去吧?” 却见薛执宜展颜一笑:“如此也好,还请太后允准。” 没想到薛执宜会同意自己和她一起去,她讶异间,心里还是难免生疑。 不过当她拿到那放着荷包的托盘时,心里还是不免窃喜。 薛执宜,我倒要看看这礼物出了问题,你还能在建章宫待多久? 薛执宜与两个小太监拿着太后的赏赐,涂岚缨则捧着那盖着红绸的托盘,四人一起往翠微宫而去。 建章宫与翠微宫离得不近,要走上许久才能到达。 岚缨走得比薛执宜靠后些,她盯着薛执宜的背影,始终想不通薛执宜到底要做什么。 这一路上,那两个小太监聊得倒是热络,薛执宜却是一言不发。 不管了。 趁着没人注意,她悄悄将红绸之下的荷包拿了出来,四处张望着,想找个机会弄脏荷包,或是扯坏上头的丝线。 却不料薛执宜突然停了下来,吓得她一惊,连忙将荷包藏在袖子里。 只见不知何时,她们已然走到翠微宫外了。 薛执宜对三人道:“待会儿进门后,你们都跟紧了,动作轻缓些,莫要磕着碰着。” 两个小太监应了声是。 说罢,薛执宜又对岚缨道:“岚缨你站在后边做什么,到我身边来吧。” 岚缨只不屑地轻嗤一声,想着薛执宜此刻还拿着鸡毛当令箭,殊不知马上就要倒霉了。 她虽找不到机会破坏荷包,但将东西藏好,等到献礼的时候发现红绸之下空空如也,只怕更要让宋美人觉得是薛执宜故意轻慢她。 想到这里,她才不紧不慢上前两步,站在薛执宜身侧。 通报之后,翠微宫的门开了,四人缓步入内。 岚缨却忽听低眉敛目的薛执宜低声道:“岚缨,你会主动随我前来,是想在荷包上动手脚吧?” 岚缨心里一咯噔:“你别胡说八道……” 薛执宜却是轻声一笑,用只有她才能听到的声音道:“那你这几日深夜鬼鬼祟祟入我房门,是为了什么?” 岚缨又是一阵心惊,她没想到薛执宜居然已经发现她了。 又听薛执宜道:“别怪我没提醒你,宫中盗窃,哪怕是偷了一根针,一旦被搜到,也是要挨板子逐出宫去的,更别说是给主子的献礼。” 惊闻此语,岚缨这才知晓害怕起来,此刻手中揣着的不像个荷包,倒像揣了一块烧红的炭。 可薛执宜却是不再言语,继续往翠微宫内走去。 翠微宫不愧是宠妃的居所,里面的一草一木皆是精致,正殿之外,还有一片千鲤池,时至春日,已是花团锦簇,杨柳拂堤。 宋美人所居之处是翠微宫的西偏殿。 她们到时,宋美人正坐在千鲤池边,池边却煞有介事地架起了软榻,上头还支了棚子遮阳,宫女站作一排,又是瓜果点心,又是燕窝银耳地伺候着。 除此之外,还来了不少道贺的嫔妃,正与宋美人在千鲤池边说说笑笑。 就连翠微宫的主位娘娘葛贵妃也在。 倒是难得的热闹,薛执宜心中作想:这么多人都在,倒是赶上好时候了。 见了她们,葛贵妃轻蔑地打量着薛执宜,道:“怎么了,可是太后那里有什么吩咐?” 薛执宜上前,领着几人垂身一拜:“奴婢给贵妃娘娘、宋美人,以及各宫娘娘们请安。” 而后,她捧着手里的东西,道:“太后体恤宋美人有孕辛苦,特让奴婢们送来金丝血燕一盒,东海鱼胶一盒,安枕如意一只,啖子鹿乳奉亲白瓷瓶一对,愿宋美人好生安养,不必亲自前去谢恩。” 得了赏赐,宋美人面露喜色:“多谢太后了。” 趁着行礼的须臾,涂岚缨悄悄将手里的荷包丢在脚边,又赶紧踩住,生怕被人发现了。 几人起身,还没等宋美人的宫女将赏赐接过,就见薛执宜忽而一跪。 在宋美人惊诧的目光中,薛执宜道:“不知宋美人可还记得奴婢?” 宋美人厌恶极了薛执宜,怎么可能会忘记她? 冷呵一声,宋美人道:“我可不敢将你当奴婢,哪有奴婢冲撞了主子,还觉得自己占理的?” 薛执宜却仍是恭恭敬敬:“奴婢薛执宜,数日前不知宋美人有孕,彼时只想让美人息怒,却不想还是引得了美人的不快,如今奴婢奉太后与皇后之命,特备薄礼,向美人致歉,还望美人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恕奴婢。” 宋美人彼时只想趁着有孕,让皇上将薛执宜处置了,如此这般,替葛贵妃拔了眼中钉肉中刺,往后葛贵妃才会更加重用她,也更信得过她的忠心,而允许她腹中的孩子降生。 本以为这几日,怎么着也该让薛执宜受些惩罚了,可没想到皇后给出的处理办法,居然是让薛执宜给她致歉。 她就是不愿接受,或是如今看在太后的面子上接受道歉,之后又继续装作身子不适,她薛执宜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第158章 锦鲤送福执宜送灾 涂岚缨没心思听薛执宜道歉,她此刻站着,正踩着那荷包,小心翼翼把脚往千鲤池挪。 只要销毁此物,薛执宜就算怀疑是她偷的又怎样?毫无证据的事情罢了。 歉礼不翼而飞,宋美人必然大怒,若气着了皇嗣,太后也会厌恶她,到时候陛下要惩戒她,神仙也救不了。 众人的目光聚集在薛执宜身上,没人注意到,那荷包悄无声息落入了千鲤池中,很快吸饱了水,沉入水底。 可这一幕,却被葛贵妃身旁的云霜看在眼里。 这厢,薛执宜低眉敛目跪着,宋美人居高临下看着她,轻轻哦了声:“薄礼?是什么?” 薛执宜只唤了声:“岚缨。” 刚做完心虚之事的岚缨被唤得一激灵,她连忙定了心神,将盖着红绸的空托盘捧到薛执宜面前。 薛执宜起身,抬手将托盘上的红绸揭开,却见那托盘上,空空如也。 岚缨悄悄观察着薛执宜的神色,可不知为何,薛执宜脸上没有半点惊慌失措,甚至无暇分出丝毫眼神她。 只见薛执宜竟拿起了她手上的托盘,奉至宋美人面前,道:“奴婢特请了宫中的匠人,为宋美人制了这一只螺钿漆盘,挑选了锦鲤送福的纹样,精雕细琢数日而成,愿宋美人及腹中皇嗣福泽绵长,万事顺遂。” 只见那螺钿漆盘做得精细,阳光之下莹莹闪着光,的确精美。 这正是薛执宜向霍知愉讨的赏赐,用她安乐郡主的面子,让宫中工匠连夜赶工,为她做了这么一个螺钿漆盘。 可宋美人却是面色一变。 再金装玉裹的托盘也是托盘,薛执宜居然还敢给她送托盘!?这哪是真心致歉?这分明是拿那日的事情讽刺她! “薛执宜,你什么意思?”宋美人皮笑肉不笑道。 可薛执宜却只是坦然笑着:“锦鲤送福是为祥瑞,奴婢向美人致歉,虽礼薄,但诚意真切,望美人原谅奴婢那日无心之失。” 此刻,涂岚缨看着自己空空荡荡的手发怔:不是……薛执宜到底在搞什么名堂?难道这个漆盘才是真正的致歉礼?那个荷包呢?连日不离身地绣着,难不成就是为了在她面前做声东击西?这太不合理了! 听了薛执宜的话,宋美人仍觉她在阴阳怪气,正欲发作,就忽听千鲤池中传来什么声音咕咚作响。 不知是哪个嫔妃惊叹了一声:“天呐,你们看池中的红鲤!” 众人看去,只见千鲤池中的鲤鱼全都朝她们所在的方向游来,浩浩荡荡,似得了什么命令一般,在靠近岸边的位置,有序地转着圈。 怔愣之际,就见薛执宜又是跪地一拜:“锦鲤送福,祥瑞之景,天地祖宗庇护美人及腹中皇子,恭喜宋美人!” 宋美人也愣住了,她木讷地看着千鲤池,又看了眼薛执宜,再看向那螺钿漆盘时,她仍有些懵…… 这是怎么回事? 薛执宜做了什么手脚?目的又是什么? 跟在薛执宜身后的小太监连忙附和:“恭喜宋美人!” 于是乎,又有更多不明所以的宫女和低位嫔妃,开始附和着行礼:“恭喜宋美人!” “恭喜宋美人了。” “看来宋美人此胎不俗,陛下知晓,必然高兴。” 宋美人捂着自己的小腹,心中惊疑……可是这种事情,对她没什么坏处,对薛执宜也没什么好处,更不知道薛执宜是用了什么法子,竟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营造此番祥瑞。 若说此事对薛执宜的好处,倒也不是没有,比如,此时此刻,她那个锦鲤送福的漆盘,便十分合时宜了。 她若承认了此刻的祥瑞,乃上天之意,她就不能再对薛执宜的歉礼挑三拣四,而是当欣悦忍下,并且在众目睽睽中原谅薛执宜,不好再出尔反尔继续追究。 只是……她犹豫着看向葛贵妃。 只见葛贵妃面色不佳,脸上的笑都有些生硬。 “宋美人,你还真是有福气。” 宋美人勉强一笑:“都是因为嫔妾住在翠微宫,沾染了娘娘的福分罢了。” 葛贵妃只轻笑一声:“好了,今日是天降祥瑞于陛下的子嗣,更是大雍的祥瑞,太后知晓必然心中欢喜,你便快些收下太后的赏赐吧,莫辜负太后一番垂怜。” “是……”葛贵妃的眼神让宋美人心头一颤,她应了声,对宫女抬手道:“……收下吧。” 说着,又看向薛执宜:“今日天降祥瑞,我不与你计较,歉礼我会收下,还望你日后,谨言慎行,莫要让太后颜面受损。” 薛执宜含笑一拜:“是,奴婢谨遵教诲!” …… 翠微宫正殿。 葛贵妃只坐着,眉头紧蹙,手里把玩着一颗青枣,不知在想什么。 建章宫的人,以及一众来向宋美人道贺的嫔妃,终于随着那一群所谓“祥瑞”的锦鲤一般,全都散去了。 祥瑞? 葛贵妃只觉得好笑,宋氏在她眼里就是条狗,沾着她的光得了幸,才怀上了这个孩子。 她看宋氏资质平庸,又无娘家权势,即便生下孩子,也不可能威胁她的孩子,所以才允许她继续怀着的。 什么祥瑞?就凭那样一个人,也只配生下与她一样愚蠢又不得宠的孩子罢了! 所谓的锦鲤送福,也不过是一些不入流的障眼法而已。 只是她一时想不通,制造这个祥瑞的人是谁,宋美人?还是说恰好带着锦鲤送福漆盘出现的薛执宜? 这时,云霜却煞有介事地朝葛贵妃一拜:“娘娘,奴婢有话要说。” 葛贵妃回过神,只一抬手,就让殿中的宫女太监们默契地退了出去。 “说。” 只见云霜道:“娘娘,奴婢方才瞧见,建章宫的宫女岚缨,悄悄往千鲤池中丢了什么东西,奴婢怀疑,这祥瑞,就与她丢进去的东西有关。” “岚缨?”葛贵妃眯了眯眼:“是涂岚缨?” 云霜点头:“正是大理寺卿涂育显之女。” “涂育显?”葛贵妃冷笑一声:“他的女儿怕不是脑子坏了,居然敢和薛执宜那贱人混到一块去。” 第159章 侯爷进宫喜事连连 回去的路上,岚缨百思不得其解。 她似乎觉得自己被人算计了,但她没有证据。 走在前头的薛执宜倒是脚步轻快,心情好得很。 薛执宜的心情当然好,因为她知道,宋美人不会再继续假装不适,以攀咬于她了。 毕竟,宋美人很快就知道,怀了个祥瑞会有多舒坦。 陛下信天象,也信祥瑞,给宋美人的恩宠和赏赐,只会比从前更多。 这样的荣华富贵,宋美人是舍不得放手的。 而怀着祥瑞,却那般脆弱,三灾六病的,成日叫喊着不舒服,实在是太不正常了。 就算为了坐实这孩子是祥瑞,宋美人接下来也该安生些时日了。 而她准备的歉礼,根本就不是荷包,而是那个锦鲤送福的托盘。 至于荷包的夹层里,早就被她缝进了垂珠从御兽园弄来的鱼食,单看荷包是不会发现的。 可那味道化在水里,必将引得水中的锦鲤趋之若鹜。 直到进了建章宫的大门,那两个小太监另有差事,便散去了。 岚缨这才追上去:“薛执宜你站住!” 闻声,薛执宜回过身:“有事吗?” “你想做什么?”岚缨质问她。 薛执宜却只是扬起嘴角:“我什么也没做,倒是你,一直以来对我百般针对,更几次三番想要害我。” “什么也没做?”岚缨嗤了声:“那你好端端的,那么高兴做什么?” 薛执宜心情不错,便更想气气她。 于是薛执宜笑得意味不明,道:“我高兴,当然是……” 她压低了声音:“当然是因为临安侯要进宫了。” 说罢,她便转身往西厢而去。 果不其然,这句话算是触到了岚缨的逆鳞,她气急败坏追上去:“薛执宜!你太不要脸了!不安分的狐狸精,从前还是尚书府小姐的时候,就和恭王有婚约,现在见婚约保不住了,又想勾引临安侯,你做梦吧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给临安侯做妾都不配!还巴巴的给人绣荷包……” 薛执宜不管岚缨的叫骂,只自顾自往自己屋子去。 可刚走过一个转角,就和有人迎面撞上。 薛执宜的脑袋几乎是在那人的胸口脆生生磕了一下。 她扶着脑袋,就看见眼前之人一身红衣,一双俊逸的瑞凤眼明亮得很,被这么一撞,也有些懵了。 看清眼前之人后,薛执宜行了个礼:“见过临安侯。” 可霍无忧却是愣愣看着薛执宜:“……什么荷包?” 薛执宜:“……” 怎么好巧不巧就被他听到了这一句? 薛执宜不语,与他擦身而过,直奔自己屋子去。 可霍无忧却不顾身后刚骂到一半的岚缨,转身就追了过去:“你要给我送荷包?快让我看看!” …… 霍无忧一路追着薛执宜到了房门口,却见薛执宜进了门,砰一声就把他关在门外。 “你好端端的冲我置什么气?” 话音刚落,一旁的窗开了,薛执宜正倚着窗,问他:“不知侯爷进宫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吩咐?” 见她并无愠色,霍无忧这才款款一笑,凑上前去,靠着窗沿道:“自然是正经事。” 他沉声:“你需要的消息有结果了。” “哦?”也就是说,薛家人的处置结果出来了。 漫不经心瞥了眼周遭,确定四下无人后,霍无忧道:“和预想的一样,薛振通和卢敏淳的舞弊之罪是无可辩驳了,依律斩立决。” 可他却是一叹,看着薛执宜的神色也多了些严肃:“但昨晚,他在牢狱之中被人暗杀了。” “什么?”薛执宜一怔,旋即,她冷笑一声:“恭王处置起自己的废棋,倒是很干脆。” “你也觉得是顾世崇所为?”霍无忧反问她。 薛执宜并无半分死了爹的凄楚,只眉头一挑:“他在恭王党这么多年,如今死罪难逃,恭王也怕他狗急跳墙,吐出点什么,恭王必须要在薛振通说出点什么之前灭口。” 见薛执宜并无伤怀,霍无忧也松了口气:“至于薛家其他人,薛庭笙命倒是硬,居然还活着,判黥面,流放三千里,过些日子就该上路了,至于薛家和卢家的其余家眷,已经一律被贬为官奴。” 对于这个结果,薛执宜眼中微微一动,那压在心上的巨石骤然消失,薛家欠她的,也算是还清了吧。 “薛庭柳和荣家呢?”薛执宜问。 说到这个,霍无忧的面色骤然一寒,见状,薛执宜问他:“怎么了?” “没怎么。” 上回从雁归那得知,薛庭柳那厮倒是个不折不扣的禽兽玩意儿,若非雁归及时赶到,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后果。 暂按下心绪,他只一笑:“瑚白的身份的确就是那逃窜了多年的要犯,但荣家和薛庭柳也的确不知情,但他们窝藏逃犯的罪名却是坐实了,毕竟卢彦也是逃犯。” 他幽幽一叹:“荣县丞是个软骨头的,经不住审讯,便老实交代了他们掩埋卢彦尸首的地方,对此事供认不讳。” 薛执宜了然。 从前皇帝会为了卖卢敏淳一个面子,容他放跑卢彦,是因为彼时被卢彦害死的那一家人只是寻常百姓,全死了也损害不得半分皇帝的利益。 但这一次,科举舞弊却是涉及江山基业,以及整个大雍读书人的利益,皇帝不得不选择放弃卢敏淳。 如此一来,对卢彦的逃犯身份,便也没有什么掩盖的必要了。 相反,热热闹闹的将卢敏淳协助卢彦逃窜的事情揭露出来,大张旗鼓处置,昭告天下,反而会让天下人觉得,陛下心系百姓疾苦,公正无私,即便是权贵之子,也不能枉顾律法,戕害平民。 谁又会觉得卢彦当初能顺利逃出大理寺,是皇帝默许的呢? 咱们英明神武的陛下,必然是被下边的人蒙骗的啊! 自然,这次薛执宜也并未将此想法表露于霍无忧面前。 她问:“陛下是如何处置的?” 霍无忧眼眸微垂:“这案子比前者轻,荣家只被查抄了家产,荣县丞被革职下狱,其余家眷皆未受牵连,但薛庭柳就没这么好运了。” “死了?”薛执宜反问。 “不至于。”霍无忧道:“他的功名是肯定保不住了,不光如此,薛庭柳也是薛家人,受薛振通波及,他也被贬为奴籍,终身再不得入仕。” 霍无忧恨恨想着:至少得趁此机会废他一条腿。 “还有呢?”薛执宜问他。 却见霍无忧不知发什么呆,她又唤了声:“临安侯?” 霍无忧回过神:“还有谁?” 薛执宜提醒他:“傅容心呢?” 第160章 你想不想出宫看看 傅容心,这个薛执宜两世的死敌,不出意外的话,这一次就算是与她彻底了结了。 “傅容心?”霍无忧道:“毒害朝廷命官,证据确凿,无可辩驳,林州傅家那边也全然没有要捞人的意思,依律判了绞刑,这个月大约就会行刑了。” “倒是便宜她了。”薛执宜的声音平静无澜,却带着让人生寒的阴戾。 前世她也是被活生生勒死的,但死得可比这惨多了。 她在牢狱之中受尽酷刑,连脊骨都被硬生生打断,如一滩烂泥般死在了傅容心手中。 如今看来,倒是一切都回到了傅容心身上。 也算是,万事到头终有报。 傅容心欠她的这笔烂账,终于可以人死债消了。 见霍无忧正一瞬不瞬看着她,似对她眼中明灭的情绪多了几分探究。 薛执宜只一扬唇:“临安侯别惊讶,我只是个一出生起就被薛家选来为傅容心挡灾的傀儡,只不过他们也没想到,会找到我这么一个煞星,索了他们满门的命。” 盯着她看了须臾,霍无忧只倚窗悠然一笑:“是你福气大,他们受不住。” 短暂的相视,让薛执宜也不经意一笑:他倒还挺会安慰人的。 “倒是那梅姑。”霍无忧摇摇头:“她认了罪,说是她自己帮傅泠行此偷龙转凤之事,还一口咬定你是傅家的人。” “我是不会去傅家的。”薛执宜道。 见她又冷着个脸,霍无忧的手指点了下她的脑袋:“放心,你如今的官籍,和傅家薛家都没有关系。” “多谢。”薛执宜知晓,这其间少不得霍无忧的奔走。 他歪着脑袋瞧薛执宜:“别客气,咱们的关系,说什么谢谢?” 薛执宜抬眉看他,却见他理所当然般道:“咱们怎么说也是过命的交情了吧?” “……”薛执宜不语,却也没有否认。 见状,霍无忧心底又是一喜,瞧着那四角天空下明媚的春光,都觉得分外怡人。 “接着说。”薛执宜的声音,将他纷飞的思绪拉回。 想了想,才想起刚才还没说完的正事:“这般悄悄换了旁人的孩子,只能处以徒刑,但梅姑却承认了是自己帮傅容心完成下毒的,而傅容心身边的女使并不知晓,与此事全然无关,已经被无罪释放了。” “怎么会这样?”薛执宜没想明白:“这种命案,她为何要主动承认?” 霍无忧一摊手:“不知,认罪当晚,她就自缢了,狱中并无人进入的痕迹,应当就是自尽的无疑。” “死了?!” 一个本可以不用死的人,为何要那般决绝地认罪?又为何要带着罪名主动赴死? “她在保护什么人吗?”薛执宜道。 “或许吧。”霍无忧思索须臾,道:“这件事,我会在宫外继续查下去的。” 薛执宜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心中随之一紧。 有一个问题,她自始至终都在回避。 看着薛执宜无意识攥紧的手指,霍无忧也似猜出了她心中所想。 他的语气也放缓了,变得小心翼翼:“唐家那边,华京的事情一直瞒着,几日前,唐少夫人顺利诞下唐家的嫡长孙,只怕这些事情,在她出月之前,唐敬磊都会一直隐瞒。” 想到这里,薛执宜才觉心被狠狠揉了一把。 若说从头至尾,她始终觉得有所亏欠的人,唯有薛若妤。 薛家人该死,全都该死……可,薛若妤为什么会是薛振通和傅泠的女儿? 她纯善而心慈,是薛家仅存的善人,更是薛执宜两辈子为数不多能让她感受到亲情的人。 见薛执宜发怔,眼底发红,眼睫颤抖,似有着难以忍受的摧折心肝之痛。 “执宜。”他只一叹:“那日进宫路上,你让我帮你严防死守住传往江洲的消息,才没能让唐少夫人因此在临产前受惊,如今能保住他们母子,已然算是尽力了。” 薛执宜闭眼,忍住眼底的颤抖。 她没法用霍无忧的话为自己开脱,有些事情做了就是做了。 可她也不会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如今事已至此,是她将薛若妤的骨肉至亲送上绝路,这是无可转圜的事实。 对于薛若妤,她也算是恩将仇报了。 薛若妤会恨她,会恨她入骨,她也认了,也甘愿承受这件事带来的后果。 重新睁开眼,那双眼睛已然清明,似乎万千思绪都被她生生压在心底。 如今尚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她还有很多事要做。 真到了要面对薛若妤的那一天,她愿意承受她的所作所为带来的一切后果。 她薛执宜,有愧,无悔。 再一次诚挚地看着霍无忧,在她开口之前,霍无忧又轻点了点她的脑袋:“别谢了。” 话被堵在嘴边,薛执宜没忍住轻笑一声,刚想问什么,却又被霍无忧提前预判:“放心吧,你让我办的事全都妥帖了,包括玉芝,她作为薛家的女使,在抄家之时一律被重新变卖,我将她买了下来,送往沈小姐那,此刻早已经与安儿团聚了。” 说罢,他慢悠悠伸了个懒腰:“怎么样,想不想出宫看看去?” 薛执宜提醒他:“女官可不能随意出宫。” 霍无忧又想对她的脑袋动手动脚,却被薛执宜提前防备,她啧了声,拦下了。 霍无忧有些没趣地收回手:“但按宫规,太后是可以派遣人出宫的,再说了,咱们本来就是去办正事。” 说着,他抱着臂凑近些,好奇道:“你让垂珠给我的人传话,说有要紧事要与我去办,是什么事?” 虽说垂珠只是个不能随意进出宫的太监,但宫中还有能出入宫闱的太医和侍卫,这些人里,自有霍无忧自己的耳目。 薛执宜只神秘一笑:“自然是先前答应了侯爷的事情,若不兑现,岂不愧对侯爷为我奔走的辛苦?” …… 建章宫某处墙角。 涂岚缨在此处站得笔直,累得额上满是虚汗,眼中更是怨毒。 “我……还要站到什么时候?” 只听柴月道:“你口无遮拦,已然犯了宫规,是临安侯发了话要你面壁思过,这已经算是轻罚了,你便老老实实站够两个时辰,也自己想清楚,下次莫要再犯了。” 第161章 天牢临终关怀傅泠 春日尚有几分寒凉,薛执宜换了身鹅黄色迎春花绣样的窄袖小袄,并翠绿色间裙,许久没穿上寻常衣裳。 宫墙里的这些时日,让她的气度多了几分沉稳,即便是穿着这般活泼的颜色,那双圆润漆黑的杏眼,却沉静如洒满月光的湖面。 她坐在车里,看着窗外,只见外头熙来攘往,正是一派好景。 在华京这样的地方,区区一个薛家的天翻地覆,只如落入深渊的石头,在短暂的波澜后被吞没,了无踪迹。 马车外,霍无忧仍晃晃悠悠坐在那马背上,赶车的人是雁归。 只他们三个,并未再带旁人。 马车停在刑部的大牢外,薛家人定罪后便被关在此处,静待发落。 薛执宜以纱掩面,下了车。 有霍无忧的打点,他们顺利被带到关押傅泠的牢房外。 薛振通是被灭口了,但且有件她很好奇的事情,或许傅泠能吐出答案。 门锁被打开的当啷声,没能让那躺在干草堆中的人做出半点反应,似乎早已麻木。 狱卒道:“你们有什么话都快些说,莫要耽误太久。” 说罢,便退到外头去了。 空气中满是腥臭的血污味,薛执宜那翠色的裙摆已不知何时沾染了污渍。 她刚想迈步进去,就见霍无忧眉心拧着:“我陪你进去。” 薛执宜却只是莞尔:“有临安侯在,她或许会有所顾忌。” 看了眼那摊破布一般的人,她道:“放心吧,她身上拴着铁索,没法近我的身,侯爷在门外听着就好。” 见他还有忧色,薛执宜宽慰般笑了笑:“若有不测,我会喊人的。” “那你记得喊我。” 不知在想什么,他咬重了那个“我”字。 薛执宜不语,提着裙摆走了进去。 大约是察觉到有人靠近,地上的铁索轻响了声。 “傅泠。” 幽冷的声音在牢房里响起,随即,伴随着一阵急切的铁索碰撞声,地上那人爬了起来。 见到傅泠的模样,薛执宜也是一愣。 区区一个月而已,此刻的傅泠,却早已没有了昔日的高贵与优雅,那张保养得宜的脸,此刻没有半分脂粉的修饰,取而代之的,是不知从哪沾来的污泥,还混杂着血迹。 那满头乌发也斑驳着银丝,干枯而蓬乱地散着,让她的脸都看得有些不真切。 这和薛执宜记忆里的傅泠大相径庭,那个人淡如菊又菩萨心肠的……母亲。 薛执宜的脸上并未露出什么情绪,或者说,她对傅泠也表露不出什么情绪。 她早已绝了与傅泠的母女情分,而今仇也报了,眼前这个,不过是个陌生的躯壳罢了,仅此而已。 傅泠却是在长久的怔愣后,突然厮声起来,她尖叫着,四肢并行地要朝薛执宜扑过来。 可拴在她身上的铁索却绷直了,让她即便用尽全力般想要将薛执宜撕碎,也只能徒劳地挥舞着嵌满污泥的指甲。 “薛执宜!!!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她疯癫无状,宛如一只发了狂的野兽。 薛执宜只后退半步,确保那飞溅的口水不会沾到她身上。 “凭什么!凭什么你没事!凭什么就你没事!凭什么只有你风风光光地活着!” 不知这般嘶吼了多久,直至声音喑哑,薛执宜也只是静静看着她,直到她力竭着,歪着身子靠在布满青苔的墙上。 她脸上看不清是哭还是笑,只喃喃着:“当初不应该选你的……不该选你的……” 说着,那嘴角又因为暴怒而溢出一口血,那双淬了毒的眼睛死死盯着薛执宜:“容心是凤凰命,你害她,你会有报应的!” 报应? 薛执宜不禁冷笑一声,她早就说过,她不信命。 “你夫君已死,女儿将被绞杀,儿子重病流放,像你这种为了一己私欲,将旁人视为替死鬼,当做垫脚石的人才会有报应。” “你……”心痛之下,傅泠口中的鲜血汹涌不止:“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思索须臾,薛执宜道:“我做过一个梦。”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瞬讽刺:“你知道吗?我在梦里见过此情此景,只不过,那时候居高临下站着的人是你和傅容心,这般生不如死被你们踩在脚下的人,是我。” 傅泠灰白的脸一怔。 薛执宜眼底有些淡淡的酸楚:“那时候我求你,求你不要放弃我,看在我为救薛家尽心竭力的份儿上,也救我一次,将我带离这不见天日的牢笼,可你却告诉我……” 薛执宜没忍住嗤笑一声:“你告诉我,我不是你的女儿,我不过是个命如草芥的孤女,能被选为傅容心挡灾的替死鬼,就该感恩戴德了。” 说话间,她眼底的神色蓦地一寒:“那真是个让人醒来之后都遍体生寒的噩梦啊……为了不让这场梦成真,我只好将这噩梦,送还给你们了。” 不知为何,看着薛执宜幽幽的眼神,傅泠只觉有股寒意,似从骨头里钻出来一般,让她的身子不自觉抖如筛糠。 她茫然地摇着头……薛执宜不是人,是鬼!是从修罗炼狱里爬出来追魂索命的厉鬼! “你一直以来……一直以来……” “一直以来都在报复你。”薛执宜替她补充道:“回望走来的每一步,你觉得可疑的地方,皆是我所为。” “啊——!”傅泠惊恐地厮喊着,似要将五脏六腑都喊出来。 “我不是来与你炫耀成果的。”薛执宜只冷眼看着她癫狂的模样,道:“傅容心死局已定,但薛庭笙只是黥面流放,尚有一线生机,只不过他如今病重,只怕没走出去多久,就要死在路上了。” 薛执宜认真道:“但陛下既然没让他死,我就能托人在路上照拂着,至少,他的性命能保住。” 傅泠双目赤红,在昏暗的牢房中看着有些可怖。 她用喑哑的声音颤抖着,问:“什么条件……” 只听薛执宜沉声:“和薛振通夫妻多年,他身上定然有不少不可告人之事,我想知道。” 哪怕能得到一毫一厘的消息,或许在他日都是她的重要筹码。 “以及,与梅姑有关的所有事,我要你知无不言。” 梅姑此人行为怪异,薛执宜不喜欢这种一无所知的感觉。 可听罢这些,傅泠却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声嘶力竭,前仰后合,几乎是停不下来。 第162章 你永远也别想知道 不知笑了多久,傅泠才终于停了下来,她面目狰狞瞪着薛执宜:“我不信你!” 她又癫狂地笑了几声:“薛执宜,我不信你!你就是个阴诡的禽兽!” “可你没得选。”薛执宜提醒她:“薛庭笙的命,你要还是不要?” “我说了,我不信你!”傅泠竭声:“恩将仇报的事你做得还少吗!” 薛执宜只冷笑一声:“你对我有什么恩?” “若妤呢?”傅泠哂笑起来:“你对得起她吗?她对你总算得上是不求回报了吧?你对她做了什么?你害得她家破人亡!” 薛执宜一怔…… 旋即,她不禁失笑:“傅泠,你还真是有够不要脸的。” 她看着傅泠,只觉心中有股难以克制的怒火在翻滚。 “薛家出事那天,是你让人送信去唐家,要唐家出手相助的,对吧?那时候你难道不知道长姐临产,受不得刺激?” 她眉睫微颤:“你和薛家其他人作孽,到了要自救的时候,却想着借长姐这个泥沼之外的人,也不顾会不会把她一起拉入深渊,身为人母,你可曾顾念过长姐的性命?” 薛执宜摇头:“你的慈母之心太虚伪了,对我如此,对傅容心和长姐还不是照样狠心?又怎配拿长姐来指摘我?” 傅泠脸上无意识滑落的眼泪,与脸上的污泥混在一起,斑驳不堪,她似想否认什么,却在沉默过后,那双眼里癫狂的神色一点点冷静下来。 “薛执宜,我不会让你如意。” 看着她,薛执宜的眼眦微微眯起。 只见傅泠冷静得让人背脊发寒,她冷声:“有薛家在时,庭笙尚且无用,如今没了薛家,一个戴罪之身,被人纹了面,发配去苦寒之地,就算活着,能活多久?又能有什么盼头?不过是条断脊之犬,生不如死,不如早些解脱。” 傅泠说的一点错都没有,薛执宜没有反驳。 “没了庭笙,没了容心,可我还有若妤,不管怎样,她一定会恨你,只有她,才是我大仇得报的唯一希望。” 却见傅泠轻笑一声,那声音里竟有些得意:“就算你觉得我冷血无情、虚伪至极,但那又怎样?这种时候,相比于给你什么能让你利用的消息,我选择留下报仇雪恨的希望。” 她说着,又狞笑起来:“薛执宜,就算是在地底下、在黄泉路上,我也盼着你倒霉!盼着你不得好死!若妤若是真的能替我报了这个仇,也不枉我疼她一场!” 薛执宜的背脊有些颤抖:“你就一点都不担心我会伤害她?” “你当然不会!”她笑出了眼泪:“你只会心如油烹地看着这世上唯一真心对你的人,从此恨你,不遗余力地报复你!” 薛执宜一把掐住了她的脖颈,咳得那张惨白的脸都变得充血通红:“……就算你真的对她动手,也只能……只能怪她瞎了眼睛,将你这有一个低贱之人当做……当做至亲!” 幸而薛执宜此刻虽愤怒,但尚有理智,她可不想亲自动手在大牢里杀人。 她一松手,傅泠便整个人瘫软在地,急促地咳嗽起来。 可那张嘴却没有停下:“薛执宜……我就盼着你,盼着你和你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生父生母……底下相见!” 瞬间,薛执宜只觉心头一跳,她怔住:“你知道我爹娘是谁?” 在过去的两世里,薛执宜一直以为自己同傅泠和傅容心说的那般,只是个不知父母姓甚名谁的弃婴。 傅泠却似早就预料到薛执宜的反应,她得逞地笑着:“没想到吧?你在娘胎里,我就找人算好了,你的命格最适合替我女儿挡灾……这是你们这样下贱人家的尊荣!” “他们是谁?” 薛执宜的牙关不可自控地战栗起来,她又问了一遍:“他们……是谁?” 如今这个时候,她的父母是谁的确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可……生身父母,很多时候总是人心底难以触及的柔软。 尤其是,整整两辈子,沉浮在这般虚假的亲情中,对于有些情感,于她而言,几乎是奢侈到不敢妄想。 欣赏着薛执宜这般模样,傅泠心中终于有几分畅快:“你的确不是被抛弃的,相反,那对夫妇还千里迢迢找到华京来了,真是不知死活,也真是该死!” 终于,薛执宜那深潭般的眼里,难得地有了几分难掩的急切。 越是如此,傅泠就越是得意:“我知道你爹娘的身份,知道他们姓什么叫什么,甚至知晓他们家住何处,可我不会让你知道!你死也别想知道!” “傅泠!” 薛执宜一把抓住她的衣襟,却只对上傅泠嘲讽的眼。 薛执宜的手抖得厉害……她的爹娘,曾来找过她!她不是被抛下的! 她原本……也是有家的! 傅泠任凭她揪着衣襟,只仰面笑着:“薛执宜,世上知晓你身世的人只有我了!可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包括我儿子的命!我也不会让你如意!你这辈子永远永远都别想知道!” 话音刚落,就见傅泠嘴角一动,汩汩的鲜血就从口中喷涌而出…… 几乎是与此同时,耳畔传来了霍无忧的声音:“来人!犯人咬舌自尽了!” 薛执宜只怔怔看着,眼前的傅泠得意地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就这般一瞬不瞬死死瞪着她。 薛执宜只觉得似有条毒蛇一寸寸爬上她的背脊,让她浑身上下,丝丝生寒…… “你说啊!”薛执宜竭声:“傅泠!” 忽而,似有什么夸大而温暖之物遮住了她的眉目,将她与傅泠那双可怖的双眼隔开。 霍无忧几乎是托着她起身,她周身,有一股温热的气息包裹着她。 “别看了。” 霍无忧的声音沙沙的,此时此刻,却让她似于冰窟之中,觅得一点点暖黄的光。 “我一直都在,没事的。” 或许是两辈子的欺骗,让她从来没有妄想过,这世上还能有她的至亲挂念着她,甚至还曾来寻找过她…… 为什么,现在才知道…… 他们现在何处?是否活着?还有没有在继续找她? 再没忍住喉间的哽咽,薛执宜任凭自己的眼泪在霍无忧掌心肆虐。 第163章 薛执宜再回春风楼 薛执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牢房的。 马车里,她看着手掌上的血污,那是傅泠喉间涌出的血。 她的双手尚带着细碎的颤抖……到了此刻,她竟一时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 或许有对薛家人的痛恨,亦有几分遗憾,遗憾自己本可以不必经历前世苦楚,如寻常人一般,有自己的爹娘疼爱,可以度过本该安稳的一生。 可如今,她连那个苦苦寻找自己的人是谁都不知晓。 忽而,一张素帕落在她手里。 她恍惚抬眼,就瞧见霍无忧正看着她。 这一次,他没有骑马,而是与她一起坐在车里,就在她的身侧。 “擦擦吧。”他道。 薛执宜喉间仍有些哽咽:“多谢。” 托着腮,霍无忧道:“我会帮你找。” “什么?” 看着他那双总是漫不经心的瑞凤眼,此刻难得地有些认真,薛执宜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的家人,我会帮你找。” 不知为什么,总是散漫不羁的一个人,却让薛执宜心中生出几分安稳,似飘摇的浮萍有了依傍。 霍无忧的手指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发什么愣呢?” 触碰的瞬间,如檐下的落雨在平静的水面上泛起了涟漪……薛执宜眨了眨眼,收回视线。 “很难吧,如今根本没有线索。” 霍无忧却只道:“雁过留痕,更何况你是个人,来世上走一遭,总会留下痕迹的。” 他撩开窗帷,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找不到,咱们就慢慢找,总之,宫外的事情有我,你不必有后顾之忧。” 似乎是还未能从酸楚的情绪里缓过来,薛执宜只觉心头莫名的酸软,拧得她难受。 她垂着眸,看着那被弄脏的素帕,也不知在想什么,她方方正正叠好了,又看了眼此刻正瞧着窗外的霍无忧,她把帕子收入袖间。 忽地,霍无忧转过脸来,盯着薛执宜哭得有些泛红的眼睛,煞有介事道:“不用太感动,你若要谢我,就……” 他眯着眼,粲然一笑:“就把那荷包绣好了给我。” 薛执宜一怔:“什么荷包?” 霍无忧却抱着臂,道:“我都听见了,你给我绣荷包了,对不对?” 闻言,薛执宜一时失笑,她那分明是用来气岚缨的。 可霍无忧却似乎是当真了,他又问了声:“行吗?” 但想到他这些日子为自己的辛苦奔走,一个荷包而已,倒也不是不能答应他。 沉默须臾,她轻嗯了声。 霍无忧其实就是看她心情不好,有意逗逗她,却没想到薛执宜真答应了,他那双瑞凤眼蓦地一亮,嘴角不由自主扬起,声音也放软了些:“真的?” 不过是一个荷包罢了,何至于这般喜不自胜的模样? 薛执宜不免有些担心,若霍无忧真对她动了真情,他日只怕不好收场。 她没应他,只看着那窗外,生硬地扯开了话题:“那边是在做什么?” 霍无忧顺着她看的方向望去,只见街边,几个七八岁的孩子,其中一个正身披蓑衣,手拿木剑,气势汹汹朝另一个趴在地上的孩子砍去,嘴里还学着戏子的腔调,喊着:“小贼卢彦,还不拿命来!” 趴着的那个捂着脖颈,夸张地扭着身子:“侠士饶命啊!” 围着的几个孩子连连拍手叫好。 霍无忧知道她是在没话找话,便也不继续追问。 他解释道:“当初卢彦那件事闹得轰轰烈烈,百姓恨他入骨,如今卢彦已死,卢家已倒,不过堪堪几日,不少戏班连戏都排好了,百姓们口口相传,卢家现在可谓是臭名昭着。” 薛执宜只缓缓一叹:“那一家人可以安息了。” 说着,她抬眼瞧霍无忧:“天色尚早,陪我去买件衣裳。” “买衣裳?”霍无忧不解,但还是陪她去了。 却没想到薛执宜挑了身男子的成衣,还将头发束了起来。 她生得双圆圆的杏眼,那张小脸如白瓷一般,平日作女子装扮时,尚让人觉得娇俏,可一换上男装,浑然就是个粉雕玉琢的玉面小公子。 霍无忧托着下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你别说,不开口的时候,倒真像那么回事。” 但他还是没明白薛执宜的意图:“你怎突然想起要扮作男子装束?想做什么?” 薛执宜走近了几步,确保不会被旁人听到后,才压低声音,道:“先前答应了你,帮你扳倒大理寺卿,我不想食言。” 眯了眯眼,霍无忧问她:“要我做什么?” 薛执宜只展颜一笑:“陪我去个地方,到时候自有分晓。” …… 但当马车驶入烟花巷,停在一座妓馆外时,霍无忧还是怔住了:“来此处作甚?” 妓馆的门前,几个浓妆艳抹的女子正风情万种地迎来送往,而牌匾上,竟赫然写着“春风楼”三个大字。 来到此处,薛执宜的心口有些发闷。 这个地方,是她前世的噩梦。 她犹记得刚被送到此处时,她曾拼了命想要逃离,想要抗争。 春风楼的鸨母见她出身高门,奇货可居,能以落魄官门小姐的身份吸引客人,所以一直想要让薛执宜自己想通,然后将她的第一晚卖个好价钱。 却没想到她打也打了,饿也饿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室也关了几个日夜,这般折磨了几个月,居然还是不肯松口。 不仅如此,她更是仔细谋划,神不知鬼不觉地搜集了许多工具,又弄到了春风楼下人的衣裳,并绞尽脑汁对几个看守之人又是挑拨离间,又是调虎离山,终于在某个深夜,她找到了看守的破绽,悄无声息地逃出了春风楼。 那时候的薛执宜以为自己终于逃出生天,她无依无靠,只能拼了命往恭王府跑,寄托于恭王这个唯一的希望,能看在薛振通往日忠心追随的份儿上出手相助,至少保住薛家其他人的性命。 却没想到,顾世崇居高临下地听完她的陈词后,却只是告诉她,她已是官妓之身,不得私自逃离。 之后便没有丝毫犹豫,让人将她押送回春风楼。她撕心裂肺地苦苦哀求,哪怕将她丢出华京也好,只求不要将她再送回那个魔窟炼狱。 这一次的出逃,彻底让鸨母失了耐心,她被丢入水牢。 那七天七夜,简直比七年还要漫长,每时每刻她都恨不得自己真的死了。 也是那七天,她想明白了,任何人都不可靠,若想要救薛家,就只有凭她自己。 所以她松口了,她在春风楼挂了牌,她需要靠自去讨好那些权贵,一点点探知那对她来说全然陌生的朝堂,是怎么把她的家人拖入深渊的。 哪怕这个过程,是无尽的屈辱与痛苦。 如今再回到这个地方,已是隔世,却仍旧似揭开她心上血肉模糊的伤疤,让人心底寒得抽痛。 第164章 霍无忧他守身如玉 缓过神时,薛执宜发现,霍无忧已然不知盯着她看了多久。 意识到薛执宜有些不对劲,霍无忧问她:“你怎么了?” 薛执宜迅速收敛起眼中的异样:“没事,咱们逛窑子去。” “什么?”霍无忧怀疑自己没听清,就见薛执宜兀自下了车,堂而皇之往春风楼走去。 霍无忧只能满脸不解地跟上去,雁归瞧着欲言又止,却还是只能疾步追上。 春风楼门口,那几个招揽生意的女子,一见有人来了,便忙不迭歪着身子偎上来:“公子!公子里面请呀!” 有两个女子几乎是挂在了薛执宜身上,她尚且还算淡定,可霍无忧就没那么冷静了,那几个花娘扑上来,对他又是拉扯衣裳又是撩下巴,他虽是不自在,可也不能对姑娘家动手,便只能绷着身子步步紧退。 雁归大约也是没见过这般场面的,凶巴巴斥了几声,才算是赶走了马上就要攀着他脖子献吻的花娘。 见霍无忧被纠缠,他刚想拔剑,就被霍无忧制止了:“雁归,别乱来。” 闻言,雁归也只能按捺下蓄势待发拔剑的手。 薛执宜看着差点笑出声来,难得见霍无忧这般窘迫的时候,让她心里的阴霾都消散了不少。 她取出两小锭银子,分给了挂在她身上的那两个花娘,那两人便美滋滋拿了赏钱,从她身上下来了。 又把钱袋子丢给那群正调戏霍无忧的花娘:“我们自去寻乐子,你们别吓着他了。” 从前她在这风月场待了几年,如今学起那些风流客,倒很是熟练。 几个花娘被霍无忧的青涩模样逗得花枝乱颤,叽叽喳喳把钱分了,还不忘在临走前对他风情万种地抛媚眼。 终于驱散了这些人,霍无忧才算松了口气。 他此刻耳根红得厉害,没忍住对薛执宜抱怨起来:“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哪有姑娘往妓馆里钻的?” 二人一并往里走去,打量着他,薛执宜笑道:“作为华京出了名的纨绔,临安侯临安侯不该是这种地方的常客吗?怎还这般生涩?” 霍无忧眼珠子警惕四下,确保不会有人再近他的身,他嘁了声:“你可别乱说,我们霍家的家教很严的。” 他掰着指头:“分明有赌钱赛马斗蛐蛐,斗富喝酒听小曲,那么多玩法,谁告诉你的只能狎妓?” 薛执宜听着,只眉头一挑,不置可否。 她上辈子,倒是的确没有在春风楼见过霍无忧。 霍无忧却是突然欸了声:“你很在意我是否守身如玉?” “……”薛执宜语塞。 只见霍无忧此刻正满眼期待看着她。 薛执宜不咸不淡道:“随口一问,是侯爷你太在意了。” 此刻正是下午,只有寥寥几桌客人,冷清的大厅内,舞台上,有个女子身穿红衣,伴着管弦之声,正跳着柔情婉转的舞。 伙计把他们三人带去了张空桌坐下,临走前还贴心地询问他们,要不要点个花娘作陪。 霍无忧拒绝的时候,生怕他再劝,便点了他们这最贵的酒,才终于堵住伙计的嘴。 “你该不会真就是带我来看人跳舞的吧?”霍无忧斜睨着薛执宜。 只见她此刻正盯着舞台的方向,看得专心致志:“难得出宫一趟,来此寻欢作乐,松快些心绪,不好吗?” 她道:“你瞧舞台上这位金翘姑娘,舞技一绝,在春风楼里可谓艳冠群芳。” “这怎么连这都知道?从前薛庭笙常来?” 她会知道,自然是因为金翘是她的老熟人了,说起来,这位金翘还真算得上一个人物,自己上辈子可是在这个人身上吃了好大的亏。 薛执宜摇摇头:“薛庭笙从前自诩君子,瞧不上欢场女子。” 何止是瞧不上?上辈子她豁出尊严与脸面,搜集证据帮薛家平反,才让他免于罪臣之子的身份,结果薛庭笙倒是忙不迭与她这位“不清白”的女子割席,生怕她的名声弄脏了半分薛家门楣,以及他引以为傲的君子之德。 不过嘛,到底只是自诩的君子,薛庭笙怕人议论,所以从不出入烟花柳巷,但背地里可没少染指身边的女使。 “你呢?”薛执宜反问他。 “我?”霍无忧没反应过来她的意思。 薛执宜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的,不知怎的,她突然就想问霍无忧这个问题:“你似乎也对这种地方很是嫌弃,不想让这里的女子沾身,却又不让雁归对她们无礼。” “这两件事并无矛盾。”霍无忧道:“这里的女子多是身不由己的命苦之人,能坏到哪去?为何要轻慢她们?正是因此,我才不愿与那些亵渎她们的人同流合污。” 说着,他又猝不及防点了下薛执宜的脑袋:“你是不是和薛家那群老棺材待久了,怎么连这种问题都想不明白?” 霍无忧这人似乎对她的脑袋格外感兴趣,她一把拂开了他的手:“说正事。” 她看着舞台的方向,道:“你再看离舞台最近的那一桌。” 霍无忧寻思着,不是她自己把话题扯远的吗?但还是依她所言,往那个方向瞧去。 只见那桌坐着的,是个穿了身明蓝色金线绣袍的男子,身形略胖,油腻的目光自始至终就没从金翘身上挪开。 他喝了些酒,看起来晕晕乎乎,舞台上的金翘每对他投去一个眼神,他便兴奋得拍手连连,还往舞台上扔银锭。 “再舞!再舞!”他高声笑着。 薛执宜道:“这人你或许不认识,但一定听说过他。” 她微微一笑:“他是金翘的入幕之宾,也是大理寺卿的儿子,岚缨的兄长,涂岚钦。” 霍无忧眯了眯眼,手肘抵在桌上,支着脑袋看她:“这就是你说的,扳倒大理寺卿的法子?” 薛执宜与他对视着,也眯了眯眼:“不用我们亲自动手,我们只要一个引子,就能起四两拨千斤之效。” 轻笑一声,霍无忧道:“那我可就等着开眼了。” 却见薛执宜一摊手:“我银子用完了,你的呢?” 霍无忧将一袋银子递到她面前。 旋即,薛执宜偏过脸,看着此刻正跑神看金翘跳舞的雁归。 雁归愣住,就见薛执宜竟把那袋银子给了他:“雁归,劳烦你办件事。” 雁归不明所以地指着自己的脸:“我?” …… 一舞毕,涂岚钦往自己嗓子里灌了杯酒,拍案而起:“舞得好!好啊!” 金翘莞尔一笑,一双美目似带着钩子一般,将涂岚钦的三魂七魄都勾走了大半,她绵软着嗓子道了声:“多谢涂公子捧场。” 她说着,便拉住了涂岚钦的手,从舞台上轻跃下来,整个都跌进了涂岚钦怀里。 涂岚钦如何能招架?他揽着金翘的腰肢:“美人儿,我巴不得这条命都给你!” 却没想到,正此时,只听一人道:“再舞一曲。” 涂岚钦和金翘齐齐看去,只见那人生得年轻,模样清秀俊朗,还带着几分冷飒,衣着虽瞧着不错,但却也算不上华丽,但一出手就是一锭黄金。 第165章 雁归办了件苦差事 第一次演戏,雁归有些不自在。 他强忍着尴尬,兀自坐了下来,看着金翘,他尽可能露出气定神闲的笑:“金翘姑娘,还请为我舞一曲霓裳羽衣曲。” 说着,又将一锭金搁在桌上:“重重有赏。” 正酒劲儿上头的涂岚钦,此刻正温香软玉在怀,不想却有人横插一脚,敢对他的金翘指手画脚,他当即就忍不住了:“你哪来的?对谁呼来喝去的!” 雁归却似才注意到涂岚钦一般,抱歉一笑:“这位公子点完了舞,此刻该到我了,我想请金翘姑娘作舞,不知可有何不妥?” “当然不妥!”涂岚钦喷着沫子:“金翘是老子的人!爷今日要包她!” 雁归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而后认真询问道:“请公子开个价吧,今日金翘姑娘就先归了我。” 这样明晃晃的挑衅,让周围几桌的客人忍不住起哄起来:“涂公子,这是有人要与你抢人啊?” “这位,你可知道涂公子是大理寺卿之子?” “哎呦,若是涂公子今日被个不知哪里来的无名小卒抢了人,脸面该往哪放哟?” 涂岚钦面子有些挂不住,他破口大骂:“你什么意思!爷差你那点银子吗!” 雁归被吼得耳朵疼……他一个正经侍卫,干的这是什么不正经差事?侯爷好端端的听那个薛执宜的做什么? 他忍了又忍,道:“所谓曲有误,周郎顾,对金翘姑娘这样舞技超群的女子而言,若非真正欣赏,而是抱了狎玩的心思,恕我直言,实属牛嚼牡丹。” 素日招猫逗狗不学无术的涂岚钦,一时没反应过来雁归的话,就听雁归嘲讽地笑了声:“若涂公子当真对金翘姑娘以欣赏之心待之,又何至于出手那般小气呢?” 这一句涂岚钦听懂了,这厮骂他寒酸呢! 他连怀里的金翘都顾不上了,当即就要抡拳头揍雁归。 金翘一时花容失色,连忙拦下:“涂公子!涂公子消消气!” 而雁归却没有见好就收的意思,而是掂了掂手里的钱袋子,对金翘道:“金翘姑娘,你可得思量清楚,莫要白费了自己一身舞技。” 金翘打量着他,说实话,相比于肥头大耳又一身酒气的涂岚钦,面前这个公子称得上翩翩有仪,玉树临风,打扮虽平平无奇,但出手阔绰,说不准……是位为人低调的贵人。 涂岚钦得罪不得,面前这个,只怕也得罪不得。 正此时,只听得一声长长的“哎呦”,一个通身艳丽,头戴牡丹的妇人扭着腰肢而来,此人四十来岁,却气韵轻浮,她娇笑着:“几位爷,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看个舞,怎么还看生气了?可是金翘没伺候好?” 一见来了人,涂岚钦稍平息了些,拍着桌问妇人:“谭娘子,你这春风楼还想不想开了!” 她连忙赔笑脸:“涂公子说的这是什么话?有公子您这样的常客,春风楼就是想关门也不能够啊,我谭玉娘心里感念着呢!” “好!”涂岚钦道:“那你说清楚,你们这还有没有规矩了!金翘本是伺候我的,这人上来就要抢人,这叫什么话!” 雁归头皮都麻了,让他把这些人打一顿他尚且做得到,但让他演戏实在是太为难人了,他只能照着薛执宜教的话说:“所谓规矩,也不是不能改的。” 他将一整袋金锭都倒在桌上,金锭碰撞的脆响动听悦耳,让谭玉娘都不禁咽了咽口水。 “譬如,只要钱财够多,我就能替金翘赎身,或者说,我可以直接把春风楼买下来。” 雁归的猖狂模样,让谭玉娘一时都有些摸不清他的身份,毕竟他连大理寺卿的公子都敢得罪。 这里是华京,遍地都是天潢贵胄、皇亲贵戚,眼前这人看着虽平平无奇,但……谁知道呢? 在摸不清深浅的情况下,谭玉娘只笑道:“这位爷说的是什么话?说到底啊,是金翘这蠢丫头不会伺候人,竟让两位爷都动了怒。” 说罢,她斥了声:“金翘,还不快退下!” 金翘抬眉,与谭玉娘飞快交换了一个眼神,就福身告退了,退下时,楚楚可怜的眉眼还在雁归脸上徘徊一阵,才依依不舍离开,看得雁归身上一阵鸡皮疙瘩。 见金翘走了,涂岚钦怎么肯罢休?他嚷嚷着:“金翘走了谁来陪老子?你吗!” 谭玉娘撑着笑:“爷您就别打趣我了。” 她说着,朝一旁招了招手,便又上来几个容貌姣好的花娘温柔缱绻地挽上他。 谭玉娘道:“今日她们几个伺候涂公子,公子今日的花销,也一律由我们春风楼买单,保准把您伺候得舒坦,爷大人有大量,就当是看在金翘的面子上,可好?” 涂岚钦这才平息了几分怒火,被一群花红柳绿的花娘扶着喝酒去了。 这下子,谭玉娘才对雁归小声谄媚道:“不就是一个金翘吗?您何至于此?您若是喜欢,倒不如爷今日别走了,让金翘给您跳一晚上,可好?” 雁归的后槽牙都咬酸了,却还是不得不故作风流,道:“那就有劳谭娘子了。” …… 看着雁归被带走,二楼的回廊上,霍无忧啧啧:“让雁归办这差事,你缺不缺德?” 薛执宜抱歉一笑:“怕是得劳烦临安侯这个东家,回去后给他涨些俸禄了。” 说着,她朝霍无忧一笑:“接下来,到我们了。” 见薛执宜神神秘秘,霍无忧跟了上去。 却见薛执宜在回廊的转角处,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一条黄绸,看花样,似乎是她今日穿的那条黄色的衣裳上裁下的。 只见薛执宜将黄绸系在了栏杆上。 “这又是做什么?” 薛执宜只是轻笑一声:“等鱼上钩。” …… 这厢,被带去厢房的雁归并未如谭玉娘所言,老老实实待在此处等金翘前来服侍他,而是避人耳目地来到了春风楼的后院。 他实在不明白薛执宜此行的目的,更不知道好好的一个侯爷怎么就对薛执宜言听计从了,那会儿居然还让她留在薛府保护薛执宜。 一想到薛执宜极有可能会成了他的女主子,他就觉得天都要塌了。 第166章 薛执宜霍无忧做戏 “金翘是珹王的细作,或者说,整个春风楼就是珹王的暗桩。” 薛执宜在霍无忧的耳边说出这句话时,很明显能感觉到霍无忧一愣:“这都知道?” 想到什么,薛执宜冷声一笑。 前世,她偷听谭玉娘谈话时,意外发现了这个秘密,原来整个春风楼都是珹王监视朝中官员的暗桩。 虽说春风楼的大部分花娘都只是寻常妓子,但包括谭玉娘和金翘在内,其中有许多人都是为珹王打探消息的细作。 所谓色字头上一把刀,尤其是酒后,不少朝中辛密,就是那些人在酒色之间无意透露的。 面对霍无忧的不解,薛执宜道:“我会知道,是因为替珹王代管春风楼的人,是薛庭柳。” 霍无忧了然地点了点头:“所以,你其实很早就知道了薛庭柳其实是珹王的人。” 薛执宜只嗯了声。 的确很早,早在上辈子就知道了。 前世,她也没想到,谭玉娘偷偷见的人居然是薛庭柳。 不仅如此,她还发现了,在二楼的回廊挂上不同颜色的绸布,就是他们之间交流的暗号。 自那之后,她便悄悄搜集了不少消息,并逐渐还原出了薛家被冤的真相。 明白了薛家是受珹王陷害的,她便又开始搜集用来扳倒珹王的把柄,甚至为此兵行险招,却也因此被金翘察觉了,并禀告给了薛庭柳。 那次之后,她被薛庭柳关入暗室,严刑拷问。 薛庭柳坚信她是恭王的人,这般鬼鬼祟祟偷听,是为了将消息传给恭王。 为了活命,她只能坚称自己一无所知,以保住自己长久以来搜集的信息。 可薛庭柳疑心深重,将她拷打得浑身鲜血淋漓。 或许是为了彻底击垮她的意志,又或许是浓重的血腥味让薛庭柳身体里的那只残忍野兽苏醒,那一次,薛庭柳几乎是将她拆吞入腹,让她的声音由戚哀的祈求,转至嘶吼怒骂,最终绝望到再发不出半点声音。 幸好,后来她拼了命从暗室里逃了出来,并将三年来搜集好的,足以扳倒珹王的罪证送到了顾世崇面前。 彼时她已不对顾世崇抱任何期待,只希望他作为珹王的死敌,能借这些证据扳倒珹王,那样,薛家方有洗清冤屈的可能。 只不过后来,尘埃落定,她就被过河拆桥了。 忽地……薛执宜的额上传来了粗粝而温热的触感。 她恍惚回神,却见是霍无忧正探着她的额头:“你……怎么了?身子不舒服?” 眨了眨眼,薛执宜方觉自己的眼圈有些发酸,她不动声色推开了霍无忧的手:“没事……” 可霍无忧依旧愁色不减:“可你今日看起来很不对劲,可是因为傅泠?” 薛执宜只笑了笑,作出几分轻松:“我无妨,咱们还有事要办,别耽搁了。” 说罢,她避开霍无忧的目光,转身疾步走了。 霍无忧跟在身后,看着薛执宜纤瘦的背影,不知为何,平日的薛执宜总是表现得沉静又洒脱,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人该有的心计,甚至有时还能气定神闲地戏耍包括他在内的人。 总之,是个绝顶胆大包天的女子。 可有时候,似乎又很脆弱,像是一樽看似完好的瓷器,但却在无人知晓的位置,有着淡淡的裂痕,脆弱得似一触即碎。 他好奇,更忧心,忧心自己没捧好这瓷器,让她的裂痕被一不小心触及。 这感觉,像是碎片刺在了他心口一般……不舒服得很。 他不喜欢看见薛执宜这样。 他跟着薛执宜回到了方才的大厅,舞台上,已经换了一批花娘作舞,涂岚钦怀里,一左一右抱了两个花娘,尚且算是息了怒,又继续醉醺醺地看舞喝酒了。 薛执宜给霍无忧使了个眼色,二人在涂岚钦附近的一张桌前坐下。 涂岚钦正喝着酒,耳畔丝竹靡靡之音让人心醉,可这乐声中,却不合时宜地掺杂了些许议论声。 起初他还没大注意,却隐约听见这议论声里,似乎提到了金翘的名字,他这才仔细听了听。 “若此事当真,涂公子还不得砸了这春风楼?” “还不是谭玉娘那势利眼,见那位得罪不起,便瞒着涂公子,让金翘陪他去了。” “你真瞧见了?莫不是看错了?谭玉娘有那个胆子敢瞒涂公子?” “我瞧得真真儿的,方才在后院,我亲眼瞧见……” 没等那两个声音说话,涂岚钦就骂了声娘,一骨碌起身,看向自己身后那桌的人。 薛执宜住了嘴,只见涂岚钦气势汹汹,满脸横肉都有些颤抖,他怒喝:“你们说什么!” 霍无忧背对着涂岚钦,毕竟他可不敢保证涂岚钦认不出他,相比之下,还是身着男装的薛执宜不那么容易被发觉身份。 薛执宜尴尬一笑:“没说什么,涂公子你听错了。” 涂岚钦挽了袖子就要揍人,惊得那两个花娘连忙劝阻。 “你给我说清楚,不然信不信老子连你一起打!” 霍无忧手里拿着酒杯,余光一直在提防着涂岚钦,以免他真的动手。 就在涂岚钦抬手的瞬间,薛执宜抬手一挡,怂道:“我瞧见金翘被安排陪旁人了,此刻……或许还在后院!” 涂岚钦又低低骂了声不堪入耳的脏话,随即,泄愤一般,掀了二人面前的桌子,便不顾阻拦,气势汹汹往后院而去。 几个花娘见状,生怕挨了打,只能赶紧去禀告谭玉娘。 看着面前的满目狼藉,二人对视一眼,霍无忧只拍了拍被酒水浸染的衣襟,不语。 …… 此刻,春风楼后院。 金翘方才本要去见那位客人,好摸清此人的身份,看看此人究竟有没有利用价值,却发现回廊上居然挂着黄绸。 殿下的人要见她,想必是有什么要事交代。 于是按照黄绸的指引,她悄然来到了后门。 却冷不防地,黑暗中,一缕剑光从身后袭来—— 金翘旋身避开,就见一柄剑几乎是擦着她的身子捅过来。 瞬间,她的眼神再难见半分轻挑,取而代之的,是冷飒的寒芒。 可在她瞧清楚眼前之人时,还是不由得愣住了,只见这个拔剑袭击她的男子,居然就是方才一掷千金的那位。 冷笑一声,金翘道:“公子真是好雅兴,不喜欢温香软玉、红烛帐暖,倒上这冷僻之处舞刀弄剑来了!” 雁归不语,只继续挥剑冲她而去。 金翘也不甘示弱,竟从腰间抽出软剑,与雁归缠斗起来。 第167章 再帮我杀一个人吧 原本一副捉奸的架势要去兴师问罪的涂岚钦,就瞧见了这刀光剑影的一幕。 登时,他的酒醒了大半。 涂岚钦手忙脚乱找了根柱子挡住自己肥硕的身体,瞠目结舌看着那个方向。 他揉了揉双眼……他的个天爷,他居然看见他那柔得似一滩水的金翘姑娘,此刻正挥剑和那与他抢人的混蛋打起来了,且二人动作轻盈却有力,刀刀剑剑都冲着命门而去。 他已经是发酒疯了才会瞧见此情此景。 与此同时,另一根柱子后,霍无忧悠闲靠着,手里还拿着方才从桌上带来的青枣,慢慢悠悠啃着。 身侧,薛执宜蹲着,好让面前的花缸能将自己的身体挡住。 她专心致志盯着那处,小声道:“雁归怎么还不说词儿?” 霍无忧却似毫不担心:“可能没背熟,正在脑子里顺词儿吧。” 说着,还给了薛执宜一颗青枣:“吃不吃?” 斜睨着他,薛执宜有些不耐烦地啧了声。 须臾,还是抬手接过了那青枣。 这厢,雁归与金翘一阵难分高下的缠斗后,终于,金翘一个不慎,肩膀被划了一道,她连退几步,避开了雁归继续袭来的剑锋。 她把剑横在身前:“阁下好身后,只是不知阁下是谁?又在谁御下?” 打了半天,雁归总算回忆好了台词:“偌大一个春风楼,华京的有名的销金窟,多少达官贵人趋之若鹜?这么些年,珹王殿下应该靠春风楼搜集了不少消息吧?” 金翘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惊慌:“你是……恭王的人?!” 此刻的涂岚钦早已经吓得双腿虚软,他是知晓他爹的立场的,他们全家都是誓死效忠恭王的,没想到……春风楼居然是珹王的! 这么说,金翘姑娘接近他,都是为了从他身上套取消息?……这简直是太伤人了! 还没来得及掬泪,他就觉得自己的膝盖窝被什么东西打中了,随即,身子也一个没站稳,扑通摔在地上。 登时,金翘循声看来。 在看清涂岚钦的脸后,她几乎是面色一白…… 她眉目一沉:今日这件事若是被涂育显知晓,春风楼就保不住了! 想到这里,她眼中满是杀气,也顾不上雁归,就气势汹汹挥剑朝跌坐在地的涂岚钦刺去。 眼见素日温柔小意的金翘姑娘此刻要杀他,涂岚钦吓得连喊都喊不出来了。 却在此时,金翘只觉得自己脑袋吧嗒一声,被什么打中了。 那力道十足十,竟让她有一瞬间的眩晕。 她的剑势没收住,让她狠狠摔在地上。 她捂着脑袋坐着,不知过了多久,模糊的眼前才逐渐清晰。 可为时已晚,涂岚钦早就已经撒丫子跑了。 而方才那个与她缠斗的男子,更是没了踪迹。 环顾四周,空荡荡的后院里什么人也没有,只有面前的地上躺着两颗枣核。 …… 马车外。 雁归一手牵着霍无忧的马,一手牵着马车的马,脸色比吃了苍蝇还难看。 而马车里,霍无忧的心情倒很是不错:“如今万事俱备,就静候佳音了。” 二人四目相对,虽未将计策明说,却已经彼此了然,连二人都没有察觉,他们何时生出的默契。 薛执宜却只是微微一笑:“我怕是还得在宫里再放一把火,至于宫外,还请临安侯盯着了。” 看着薛执宜的心情已然大好,没有从监牢出来时那般闷闷不乐,他心里也跟着舒朗了不少。 “我说了,宫外的事情,你不必有后顾之忧。” 此刻,天色逐渐转暗,暮色残阳里,那双瑞凤眼看起来有种莫名的温柔。 薛执宜眼底微微一动,僵硬地转开视线,看向窗外。 傍晚时分,街市冷清了不少,马蹄与车辙声清晰可闻,显得此刻分外安静。 霍无忧漫无目的地想着:虽说薛执宜进了建章宫,与他的关系近了不少,但毕竟是在宫里,他反倒不能与她不能时常见面了。 若非已然接近宫门下钥的时间,他还真不想这么快就送她回宫去。 盯着窗外看了须臾,薛执宜忽道:“临安侯,能再帮个忙吗?” “你说。”霍无忧当即答道。 “再帮我杀个人吧。” 这种话从薛执宜嘴里说出来,他早已经见怪不怪了,他只是微微一抬眉,问她:“谁?” 薛执宜收回视线,转过脸来看着他,道:“春风楼,谭玉娘。” “你和她有仇啊?”他随口问了句。 当然。 前世,她在春风楼被谭玉娘折磨得生不如死,就连最后被污蔑下毒,她也不信谭玉娘没有给予傅容心配合。 这一世,就用谭玉娘的命做她其中一环的棋子吧。 薛执宜只是幽幽一笑:“有仇,不共戴天,现在想公报私仇。” 霍无忧了然地点点头:“杀就杀。” …… 三日后,珹王府。 珹王戍守禹州多年,以御周国,此次回朝,百姓相迎,陛下亦喜,特加赐财宝与食邑。 京中官门,有人争相拜访,有人小心提防,更有不少今年新中榜寒门进士,有投靠之心。 一整日的迎来送往后,他终于有了几分闲暇。 昏暗的烛火下,顾世悯身形高大,皮肤微黑,颇有武将英姿,那张堪堪二十出头的脸上虽带着平静的微笑,乍看只觉此人温厚,可细看之下,放觉那小阴恻恻的,眼中满是冷得让人发寒的阴戾,那从尸山血海中厮杀出的阴毒与狠辣之气,让人只看一眼,便不由心颤。 地上正跪着个女子,此刻头发散乱,浑身是血,她惊恐地厮喊着:“殿下……殿下!奴婢也不知恭王的人怎么会发现春风楼!奴婢对殿下忠心耿耿,不敢有二心啊!” 顾世悯却是未曾分给女子分毫眼神,只仔仔细细擦着剑,看着冷森的剑刃,他柔声道:“金翘,你是知道春风楼对本王来说何等重要,如今不管有意也好,无意也罢,是你,让此事被顾世崇那边的人知晓,不仅如此,还留下了活口。” 他说着,将剑锋对准了金翘,那双眼睛笑得微微眯起:“你说,你该不该杀?” 金翘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她声音里带着无法自控的颤抖:“殿……殿下!谭玉娘的死因一定有问题!求殿下留金翘一命!或许奴婢能有什么线索!” 就在金翘告诉他春风楼已然暴露的第二日,谭玉娘便被人暗杀,死于非命,实在让人可气。 “哦?”顾世悯的剑锋挑起了她的下颌,声音仍旧温柔:“那你说说。” 金翘的眼瞳徘徊,她颤着声:“奴婢,奴婢会想起来的……” 话音未落,剑锋便冷不防划过了她的脖颈。 金翘不可置信地捂着自己鲜血喷涌的脖颈,她张了张嘴,就那般瞪着眼,直挺挺倒在地上,鲜血旋即漫开一片。 顾世悯却只是颇为可惜地看着沾了血的剑刃,道:“看来这柄剑还是不够快,做不到杀人不见血,对吧,薛卿?” 烛火的阴影里,薛庭柳那张素来带着邪魅妖气的脸,此刻有些灰白。 他冷眼无视了死不瞑目的金翘,缓缓一拜:“殿下英明,无用之人,的确不配活着。” 几个暗卫将金翘的尸体拖走,还贴心地擦干了满地横流的鲜血。 顾世悯看都没看上一眼,只兀自坐下,继续擦剑:“那么薛卿觉得自己是哪一种呢?” 第168章 珹王殿下阴晴难测 如今的薛庭柳早已不似当初那般官袍加身,而是换了身素白布衣,看着落魄不已。 他的手指狠狠攥着,声音尽可能保持平静:“在下为奸人所害,被革除功名,但效忠殿下的心一如往昔。” 顾世悯只不疾不徐一叹:“可你看看,我不在华京的这些日子,你都做了什么?把荣家和你自己都搭进去了。” 薛庭柳作揖,脑袋深深埋着:“薛振通已死,卢敏淳这个墙头草也定了死罪,能让顾世崇一下子失去对户部和礼部的控制,在下死不足惜。” 说到这个,顾世悯的眉心并未有多少舒展:“卢敏淳那个废物,本王原本是想在薛庭笙中榜之后,再由你检举他舞弊,说他早在会试之前就已经得知了考题,再由卢敏淳指认这个泄露考题的,是礼部尚书方鸥。” 他冷哼一声:“如此一来,既可以除掉薛振通和薛庭笙,还能将方鸥这个几次拒绝本王招揽的老顽固拉下来,让卢敏淳趁势晋升,你也可以因为检举之功免于被薛家连累。” 看着那锃亮的剑身,顾世悯眉目一沉,剑身倒映着他眉目的寒芒:“可惜啊,如此一箭三雕的计策,谁能想到薛庭笙竟是个蠢到敢在会试中夹带的蠢货,还真是蠢得人意料之外,还窝囊得很,被抓起来审了几句,就把卢敏淳供了出来,害得本王的计划根本无暇实施。” 薛庭柳弯折的腰已然发酸,却不敢抬起半分。 “殿下,事已至此,还是当尽快安排咱们的人顶上空缺,春风楼暗桩虽不知是如何被恭王发现的,但现在看来,他怕是要有动作了。” 看了眼他,顾世悯轻啧了一声:“站直了说话。” “是,谢殿下。”薛庭柳这才直起了腰。 “你也不必垂头丧气的,如今入了奴籍有又何妨?待本王大业成,赦免你也不过是一声令下,你接下来,只安心留在珹王府,继续做本王的谋士,这点庇护,本王还是可以给你的。” 见他有些失神,珹王问他:你有心事?” 薛庭柳一愣,没有否认,只道:“我那无用的妹妹,那日抄家后便不知所踪,家母挂念,要我寻她回来,只是这几日跑遍华京,昨日还去了死牢寻找,都未能见其踪迹。” “你当然找不到她。”珹王道。 “殿下有她的消息?”薛庭柳抬眉看着珹王。 只听珹王道:“你这般效忠于本王,本王自不会亏待,本王找人打听了,薛盼柔入奴籍后,便被发配掖庭了,像她这样的罪臣之女,只能做最下等的杂役,但毕竟是在宫里,如今不好将她弄出来,不过你放心,她和你一样,脱籍也只是本王一句话的事,只不过不是现在。” 薛庭柳松了口气,再次作揖:“性命无忧,庭柳便已十分庆幸,多谢殿下,庭柳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你的忠心,本王一向是信得过的。”说罢,他打量着薛庭柳,道:“若无甚要紧事,便先退下吧。” 薛庭柳却是没有告退,顾世悯问他:“怎么,还有事?” 沉默须臾,薛庭柳道:“的确还有一件事需要殿下定夺。” “哦?” “昨日在死牢,在下见到了一个人。” “什么人?”顾世悯静待他开口。 “傅容心。” 回忆着这个名字,顾世悯恍然:“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个,犯了杀人罪的林州第一美人?” 薛庭柳道:“正是。” 就在昨日,他将他娘仅存的积蓄都用来打点,才得以进入牢狱寻找薛盼柔的下落,却没想到,居然那里遇到了傅容心。 还是傅容心先认出的他,厮喊着要他救命。 他那时心烦得很,更何况本就是他参与陷害的傅容心,就是在从前,他也懒得管傅容心,更何况他如今自顾不暇。 但没想到傅容心为了活命,还真什么都不管不顾了,见他不打算管她,便崩溃哭喊着:“二哥……二哥!我们是亲兄妹,是手足!你不能不管我!” 这一声二哥把他逗笑了,干脆停下来听听她还有什么笑话。 却见从前优雅动人,不染尘埃的傅容心,竟是浑身脏臭,形销骨立。 他问傅容心:“我凭什么救你?我如今又有什么本事救你?” 可傅容心却是狞笑着:“你不行,但是珹王可以啊!” 只一句话,他的面色就变了,他没想到傅容心居然会知晓他效忠珹王这件事。 他冷声:“你还知道什么?” 傅容心却道:“救我出去就告诉你。” 傅容心的威胁显得分外可笑,薛庭柳反道:“告诉我你的价值,否则你就等着被绞杀吧。” 傅容心这才慌了神,她眼珠子飞快转着,似在回想什么:“月岭关惨案……月岭关惨案的真凶我知道是谁!这个消息珹王一定会想知道!不仅如此,我和薛执宜不共戴天,我会拼死取她性命!” …… “薛执宜?”顾世悯的双眼微微眯起:“那个薛家错养十几年的女儿,顾世崇的王妃?” 一提及薛执宜,薛庭柳的眼中就跳动着难掩的怒火:“禀殿下,这一次我会失手,和这贱人逃不开关系。” 闻言,顾世悯笑着摇了摇头:“庭柳,你这是在说什么胡话?你居然会栽在一个女流之辈身上?” 薛庭柳只冷哼一声:“殿下,我最初也是这般想的,只将她当做一个寻常后宅女子,才因此疏于提防,未能尽早处置,而至如今祸事,殿下若不信,便想想,薛家上上下下无一幸免,她却能金蝉脱壳,实在可疑得很。” 他咬着牙:“薛执宜如今,和临安侯霍无忧多有苟且,只怕不简单。” “霍无忧?”顾世悯没忍住笑出声:“这么有意思的事情,你应该早告诉我才是的,我那位皇兄若是知晓,只怕要颜面扫地了。” 说着,他愈发觉得有趣:“说起来,当年临安公霍延就是个油盐不进的,说什么也不愿入本王麾下,若非他和霍无疾死得恰到好处,本王还真担心他会不会有一天成了顾世崇的人,变成本王的心腹大患。” 薛庭柳只不动声色看了眼顾世崇,不语。 想起什么,顾世悯道:“你方才说傅容心知道月岭关惨案的真凶是谁?” 薛庭柳只意味不明一笑:“人尽皆知,临安公及其长子死于北狄人之手,就是不知晓傅容心还能说出别的什么答案了。” “本王也好奇得很。” 擦了这么久剑,顾世悯终于收剑入鞘:“捞她出来吧。” 第169章 状元郎太天真无邪 正此时,有小厮来报:“殿下,姜郎君来了。” “传。”珹王眉目稍舒,笑道:“庭柳,这就是你给我举荐的人,倒是个不错的,一举拿下了今年的状元。” 进来的人,他五官柔和,眉目清隽,目光澄澈,带着读书人的谦和与书卷气,瞧着让人心头舒朗,如沐春风。 只见他欠身一拜:“姜绪见过珹王殿下。” 薛庭柳斜睨着他,也不知在想什么。 注意到薛庭柳的眼神,姜绪也有些不明所以。 之前他的确因为调换策论一事,怀疑是薛庭柳与他妹妹联手所为,但没想到一切竟真如那个薛家女子所言,在他回到太学没多久,就受到了珹王的招揽。 只是那时候,珹王殿下尚在禹州,见他的人,正是薛庭柳,更没想到,薛庭柳居然也是珹王府的谋士。 或许薛庭柳调换策论的目的,就是为了抢先旁人一步,好向珹王举荐他吧。 只是……他总觉得薛庭柳看他的眼神不大友好。 “姜绪,你深夜前来,可是有事?” 顾世悯的声音让姜绪回过神来,只见他郑重其事跪拜:“当日姜绪进京赶考,幸得珹王殿下招揽,还允我暂住王府,如今朝廷已赐下府邸,今当拜别,殿下于我恩重如山,还请殿下受我三拜!” 说罢,便认认真真对顾世悯叩首。 顾世悯亲自上前将他扶起:“本王是惜才之人,见不得寒门学子受苦,你如今高中状元,本王是真心为你高兴。” 姜绪目光殷切而赤诚:“殿下身为皇子,为大雍守边境多年,更体恤贫苦,心系百姓,与朝中旁人皆是不同,姜绪愿为天下人立身,为殿下肝脑涂地,只盼他日,能为大雍创造一个清平盛世。” 顾世悯只拍了拍他的肩:“大雍也需要你这般纯粹之人,若天下读书人都能有此心,大雍的江山基业便无可撼动,天下百姓也能安享太平。” 却见姜绪眼神坚定:“殿下,当年家父家母就是因为得罪权贵而招致杀身之祸,我因此家破人亡,至亲离散,天各一方,自那时起,便痛下决心,定要建功立业,还父母一个公道,也为天下百姓谋公正。” “放心吧。”顾世悯道:“你如今是状元之身,必得陛下重用,有本王在,那些拜高踩低的朝中世家也不敢打压你,你定能在官场之中一展拳脚,你的爹娘也定能大仇得报。” 只见姜绪目光清亮,眼中满是希冀,他有些激动,又是一拜:“姜绪谢殿下!” 珹王又宽慰了他几句,才让他的心绪稍有平复,行礼退下。 看着姜绪离开的方向,薛庭柳没忍住嗤笑一声:“他是个读书的好料子,却未必是做官的好料子。” 顾世悯也只无奈地摇摇头:“你知道寒门学子好在哪,又不好在哪吗?” 薛庭柳恭敬道:“请殿下赐教。” 只听顾世悯道:“寒门举子,又追名逐利者,亦不乏如姜绪这般,满脑子黎民百姓、江山社稷的至纯之人。” 说罢,他又笑着叹了口气:“不过,说是至纯之人,倒不如说是单纯过了头,单纯到真以为靠读四书五经就能治国平天下,以为靠一颗赤子之心就能避免官场上的勾心斗角、阴谋算计。” “是啊。”薛庭柳认同道:“官场上的哪个人不会读书?所谓治国,想的不是如何让百姓过得舒坦,而是要想,如何治得住百姓,让他们对大雍忠心耿耿,不敢有一丝作乱之心,安安分分地,像是宴席上的一道道菜。” 说着,他轻蔑一笑:“菜齐了,用餐的人,才有心力争夺桌上的菜品——所谓权力之争,历朝历代皆是如此。” 顾世悯愈发觉得有趣,不禁抚掌而叹:“庭柳总是能猜出本王心中所想。” 薛庭柳鞠身:“殿下谬赞。” “你说的不错。”顾世悯道:“不过正是因为姜绪的天真,利用起来才更加容易,你甚至无需许诺他什么利益,只要在他耳边说几句这些不切实际的天下之志,他就能不求回报地为本王肝脑涂地,甚至还觉得本王是他的伯乐,于他有知遇之恩。” 薛庭柳道:“殿下英明,姜绪这样痛恨权贵之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投向恭王,这样的人,咱们用着也放心。” …… 几日后,琼林宴将近。 宫中为了这场宴会已然忙得不可开交,尤其是举办宴会的御花园,更是已经张灯结彩。 薛执宜也在忙碌她的差事。 按规矩,琼林宴上,皇家要亲赐簪花给诸位学子,簪于帽上,以示殊荣。 今年的簪花由太后亲赐,薛执宜正从尚宫局取了来,将东西带回建章宫。 除此之外,她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处置,毕竟,光死了一个谭玉娘还不够,要想达成目的,还得大理寺卿的这位女儿发挥些作用。 就在她繁忙之际,却在从尚宫局返回建章宫的途中,她被一宫女拦下。 薛执宜只摆出客套的笑,道:“不知可是哪位娘娘有差事吩咐?” 那宫女道:“宋美人传召。” 薛执宜只轻眨了下眼,这么多天,宋美人终于来找她了。 她却道:“我着急回建章宫回禀太后,稍后我定去翠微宫求见宋美人。” 宫女却道:“宋美人就在御花园,耽误不了几时,还请快些过去。” 薛执宜眼中只微微一跳:居然已经急不可耐到了亲自前来堵人的地步了,如果是这样,那就更好了。 薛执宜只故作苦恼般道了声是,就跟着那宫女走了。 见到宋美人时,只见她已然换了副打扮,久不得宠的她,今日却是穿上了时新料子裁制的新衣,发髻上的头面也超出了美人位分的华丽,手上更是戴着明晃晃的金缠钏,想来是有孕之后,陛下给的赏赐。 薛执宜只款款一拜:“奴婢见过宋美人。” 只见宋美人被搀扶着,慢慢悠悠走到薛执宜面前一步的距离,那双飞扬的眉目带着居高临下的厌恶。 她冷冷嗤了声,沉声道:“薛执宜,别装模作样了,我知道,都是你做的手脚。” 第170章 宋美人怀的是祥瑞 闻言,薛执宜却只是低眉敛目道:“奴婢不明白美人此言何意。” 宋美人厌极了薛执宜,此刻却也只能咬牙切齿着压低那软糯的声音:“那日翠微宫千鲤池的锦鲤,在你来后就出现异状,你敢说这不是你所为吗?” 薛执宜的手骤然攥紧了,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奴婢……实在不明白美人的意思,那日锦鲤祥瑞,是因为美人与小皇子福泽绵长。” 宋美人却似拿捏住了薛执宜的破绽,不禁轻笑一声:“我不相信你会在祥瑞恰好出现时送来锦鲤托盘。” 说着,她打量着此刻惊慌失措的薛执宜:“你若是不说就算了,我大可以禀告陛下和贵妃娘娘,严查你这个在宫中行装神弄鬼之事的奴婢!” 只见薛执宜一惊,只低垂着脑袋,声音发抖:“娘娘……” 宋美人威胁她:“说!” 薛执宜的额上已然出了汗,她眼神颤抖着:“娘娘……奴婢那日,只是悄悄往千鲤池中撒了一把鱼食,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做啊……” “你的目的是什么?”宋美人心里觉得此人万分可疑。” 薛执宜只是慌乱摇头:“奴婢没有目的!奴婢只是希望,希望美人看在祥瑞的份儿上,饶恕奴婢,莫要再为难!” 见宋美人脸上仍带着怀疑,薛执宜忙不迭解释:“五皇子亦是身有祥瑞,陛下因此宠爱,连带贤妃也得陛下重视,奴婢只是想着……若美人的皇子有祥瑞加身,陛下必然疼爱。” 她满眼真挚:“奴婢身份低微,若是美人真的对奴婢当日的冒犯心有芥蒂,奴婢就是彻底没了活路……美人,奴婢是真的想要哄您开心,以求美人能给奴婢一条生路!” 看着薛执宜如此狼狈模样,宋美人心里的气终于顺了不少。 更何况,她说的似乎也有几分道理。 当初五皇子蠢笨,到了七岁才会开口说话,贤妃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居然让太卜寺对陛下说,五皇子这是“贵人语迟”,是天降祥瑞于大雍。 陛下不仅信了,还对贤妃和五皇子多加宠爱,早早就封了盛王。 前些日子,千鲤池的事被陛下得知后,陛下也万般重视,不仅赏赐多到库房放不下,还许诺了给她晋位。 只不过……她可没什么法子能买通太卜寺将她这件事定为祥瑞。 想到这里,她问薛执宜:“那你说说,你这障眼法是如何做到的,说清楚了我就饶你,否则,即刻送去暴室严加审问!” 薛执宜一慌:“回禀美人,这件事办起来不难……御兽园里,有不少特制的饲谷用于驯兽,不光是鱼,什么飞禽走兽,都能按照美人的想法行动。” 闻言,宋美人的面色一点点变了,她的嘴角不自觉勾起,对薛执宜也换上了一张笑脸。 她对着薛执宜和善笑道:“执宜啊,我怎么会想要为难你呢?这件事我不会告诉陛下,所以今日,你也别对旁人提起见过我,否则若是有人问起,只怕,我也不好替你隐瞒。” 薛执宜一喜,连声道谢:“奴婢谢宋美人宽宏!” 送走了薛执宜,宋美人由宫女扶着,继续在宫道上缓缓散着步。 她沉思不语。 自己为了恩宠,依附贵妃多年,可贵妃却对她并不热络,只是偶尔予她些残羹剩饭,从未想过让她得宠。 如今,她怀个孩子都还要看贵妃脸色,无非是因为陛下对她不甚宠爱。 若是……若是她也能成为宠妃呢? 贤妃生个傻儿子都行,她凭什么不行! 想到这里,她忽握紧了宫女的手。 宫女问她:“美人有何吩咐?” 宋美人飞扬的眼微微眯起:“陪我去一趟御兽园。” …… 三日后,琼林宴。 御花园中,早已经是热闹非凡。 琼林宴是为国宴,比之历朝历代,大雍更是尤其重视,不仅陛下亲临,还会有不少朝臣及其官眷受邀出席。 宴会将近,已经有不少宾客陆陆续续到了。 所以薛执宜见到沈清棠时,并不觉得惊讶。 倒是沈清棠,在御花园遇见她时,眼泪几乎是夺眶而出:“执宜……” 薛执宜抬手掩住了她将要哭出声的嘴:“咱们要说话还是得避着些人。” 在此繁忙之际,见到久别重逢的沈清棠,薛执宜还是先匀出些时间与她说几句话。 二人在御花园寻了个略僻静些的凉亭,如此这般,才不至于让沈清棠在众目睽睽下失仪。 到了此处,沈清棠才算是不用顾及尊卑,她拉着薛执宜的手瞧了又瞧:“还活着,四肢俱全,就是瘦了些……” 看着沈清棠红着眼圈的模样,薛执宜失笑:“我只是进宫了,又不是进龙潭虎穴。” 嘴上虽说如此,但心里想的却是:其实皇宫和龙潭虎穴也大差不差。 沈清棠搡了她一下:“临安侯说你平安无事,可我这些日子心里还是惴惴的,直到亲眼看见你,才算是放心些。” 她说着,又带着鼻音叹了口气:“你说这叫什么事?你那个兄长,当真不是个东西,差点将你也连累了。” 薛执宜一恍惚,上辈子似乎沈清棠也说过这样的话。 那时候沈家出事,薛庭笙却寻了个不知从哪来的女子,非说是他的命定之人,要将她纳为平妻。 那时候,沈清棠重病缠身,面色灰白地躺在榻上,对薛执宜道:“你那个兄长,当真不是个东西。” 幸好,薛庭笙是彻底完蛋了,她这颗心也算是放下了。 “执宜。”沈清棠晃了晃她的手,让她回过神来:“我其实……有件事一直想问你。” 薛执宜莞尔:“你说。” 只见沈清棠轻咬着唇,犹豫道:“你……与临安侯是什么关系?” “什么……” 就见沈清棠轻跺了下脚:“哎呀……我就是想问问,他那般尽心尽力为你奔走,就算他是个热心之人,也有点太热心了。” 她小心翼翼观察薛执宜的神色:“你们两个是不是已经……已经……” 她纠结着,始终拿不定该用什么措辞。 第171章 让侯爷也求之不得 面对沈清棠的问题,薛执宜是想否认的。 但心里又担忧着,沈清棠是不是仍对霍无忧一往情深?若是得知了她与霍无忧其实并非两情相悦,沈清棠会不会依旧想要同他一处? 见薛执宜眼神有些躲闪,沈清棠连忙道:“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 她懊恼地叹了口气:“想必你也看出来了,我其实是心悦临安侯的,但我没有想要和你抢,也不会做那种得不到就怨恨旁人的蠢事……” 薛执宜眼中登时一亮:“你不想得到他?” 只见沈清棠面露沮丧:“他又不心悦我,我能怎么抢嘛?再说了,我沈清棠乃顶天立地大女子是也,难道还能巴巴追在男子身后,求着他看我一眼吗?既然他心中没我,我心中也不要有他了!” 听着她的慷慨陈词,薛执宜的眉头一点点舒展开,悬着的心也总算放下:“当真?” “当然了!”沈清棠委屈巴巴看着她:“所以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们俩是什么关系了吧?” 薛执宜暗自庆幸,解决掉了一个薛庭笙,又解决掉了有可能会危及沈清棠的烂桃花,真是苍天有眼。 此刻她终于可以放心承认:“我与临安侯并非男女之情。” 沈清棠的嘴讶异地张了张,她打量着薛执宜:“我怎么不信呢?” “当真。”薛执宜道。 如果非说有什么男女之情,那也是她借男女之情利用霍无忧。 不过到了如今,她也不能说是全让利用,她所做的事也是真真切切给霍无忧带来利益的。 譬如削弱了恭王党,还让他取得了礼部尚书方鸥的信任,甚至改变了太后的死局。 利益交换的事,怎么能叫利用呢? 闻言,沈清棠也松了口气:“你和恭王的婚约还不明不白的,陛下也未曾下旨明说,你与他没什么我就放心了,不然我总担心会闹出点什么乱子,那可就不好了。” 却见她忽一笑:“可我觉得,他心里有你。” 薛执宜不语,这一点,她早就看出来了。 沈清棠长长唉了声,调笑着看着薛执宜:“正好,也让临安侯尝尝求之不得的滋味,这种苦楚,可不能我一个人受!” 她们二人正热络地说着话,却忽然听得一声不合时宜的声响。 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透着尖酸刻薄:“沈小姐怎么与一个宫女这般说话?也不怕被人瞧见了,觉得沈小姐失了规矩。” 循声看去,薛执宜只暗自冷笑,只见说话的那人,竟是赵莲。 而她身侧站着的人,是依旧众星捧月的葛元徽。 如今的葛元徽,依旧是那般华丽高贵的气度,落落大方如一朵尊贵的牡丹花。 只不过,她的额头上,不见疤痕,取而代之的,是几乎占据了她整个额头的芙蓉花箔。 大雍女子有不少喜欢在脸上贴花箔的,却从未有谁尝试过,在脸上用这般张扬热烈的花样。 那赤色的芙蓉花,衬得她那张脸愈发明艳动人,让她端庄的气度间,竟多了些许妖冶,似一盏描金的粉彩,让人只一眼便难以忽视。 在面容受损后,葛元徽竟美得更加显眼了,连薛执宜见了,都不由得十分客观地为之心头一颤。 而跟在葛元徽身后的,依旧是那几个以她马首是瞻的闺秀,其中几人,也学着葛元徽,在额上贴了显眼的大花箔,只是相较之下,就有些东施效颦了。 沈清棠一愣,她握着薛执宜的手愈发攥紧了:“执宜她毕竟是宫里的人,你…… 葛元徽并未阻止赵莲,赵莲气焰愈发嚣张,她嗤笑一声:“在宫里怎么了?掖庭的杂役,最低等的贱奴也是宫里人,她薛执宜又能高贵到哪去?薛执宜如今门庭败落,家中再无人撑腰,一个罪臣的女儿,和奴婢有什么区别?活该伺候人!” 她哥哥娶了薛含淑,薛家出事的时候,害得他们一家人惊恐了许久,生怕被这样的亲家连累了,如今逃过一劫,她可恨死薛家人了,平日只是折磨薛含淑又怎么足以解气?如今见到薛执宜,自然是恨不得将她踩在脚下。 可薛执宜却仍是宠辱不惊,只道:“赵五小姐,此处是皇宫,还请你莫要失了分寸。” 赵莲却似听到什么有趣之事,嘲讽道:“在哪里做奴才都是奴才,一个贱奴,说起来,与我的洗脚婢有何分别?” 说罢,周围几人都乱哄哄地笑了起来。 薛执宜却只是微微一笑:“赵五小姐说,我与你的奴婢没有区别,难不成是想说,你与太后没有区别?” “什……什么?”赵莲一愣,一时没明白薛执宜话里的意思。 薛执宜却只是看着她,道:“我如今是建章宫的御侍,身为女官,侍奉太后左右,我既然如赵五小姐所言,与赵府的婢女无甚区别,那么赵五小姐可以试试,受不受得起我的伺候?” 赵莲愕住,那几个方才还笑得花枝乱颤的闺秀此刻也闭了嘴。 “你是建章宫的人?就凭你?” 沈清棠轻哼一声:“难不成,你还想亲自去问过太后?” “赵莲。”这时候,葛元徽才终于出言制止:“莫失了分寸。” 她说着,斜睨了薛执宜一眼,那握着白玉柄罗扇的手都攥紧了,修长的指甲似巴不得要把薛执宜的脸挠花。 赵莲只能恨恨闭了嘴,又剜了薛执宜一眼才算作罢。 正此时,就听得一声:“此处还真是热闹啊。” 循声看去,只见一男子身穿亲王礼服,似笑非笑目光精准无误地落在了薛执宜身上。 众人一惊,连忙拜道:“拜见恭王殿下!” 薛执宜垂眸行礼,脸上的笑意也早已烟消云散。 看顾世崇这德行,只怕方才早就在一旁观战多时了。 “起来吧。” 随着他一声免礼,众人纷纷起身。 方才还热闹非凡地畅所欲言,如今顾世崇一来,所有人都闭了嘴。 唯有葛元徽,她悄悄观察着顾世崇,只见他的目光并未在薛执宜身上久留,只看一眼就移开了。 她也庆幸着,这一次顾世崇没有帮薛执宜说话。 也是,恭王表哥心气儿高,怎么会容忍薛执宜这么一个污点般的人物,继续留在身边呢? 第172章 他们并非母子一心 “表哥殿下。”葛元徽落落大方一笑:“不知表哥殿下怎逛到此处来了?” 看着葛元徽那美得让人心颤的脸,顾世崇的双眼也不由得一亮,语气便也柔和了不少:“琼林宴在即,本王在御花园中随便走走,见此处热闹,没想到是元徽在此。” 葛元徽只瞥了眼薛执宜,道:“遇着熟人,元徽便与她说了几句话,见时过境迁,今时不同往日,便不免感慨了几句,不想却惊扰了表哥殿下。” 顾世崇的视线随之望过来,只见薛执宜的打扮规规矩矩,具是宫中样式,一双手交叠在身前,那双阳光下盈盈闪着光的眸子,此刻垂着,却并无失魂落魄,也不让人觉得卑躬屈膝。 但愈是如此,愈让人觉得,她如摇曳风中的坚韧蒲草,宠辱不惊,亦不为风霜所扰,真是没来由的……让人心生怜惜。 不过也仅仅是怜惜而已。 顾世崇收回视线。 他是未来的帝王,他的正妃是未来的皇后,他的不能是葛元徽这样娘家实力雄厚的外戚,但也更不能是薛执宜这般出身不明的女子,毕竟蒲草可不能放在牡丹的位置上。 即便他不说,父皇也会主动将这门婚事作废。 他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如果是从前,他或许会看在婚约,以及薛执宜痴心于他的份儿上,对她出言维护。 此刻,他只对几人的争吵不置一词。 说话间,有个太监朝他一拜,认出是翠微宫的太监,他道:“可是母妃有什么吩咐?” 太监道:“禀殿下,贵妃娘娘请殿下往翠微宫说说话。” “知道了。”顾世崇应了声,对葛元徽道:“开宴在即,元徽与宫人说话,也别耽误了时辰,母妃传召,本王便先行一步了。” 葛元徽莞尔:“那就恭送表哥殿下了。” 众人随之一拜:“恭送殿下。” 顾世崇一走,葛元徽的笑也变得僵硬,那双眼也凌厉看着薛执宜。 从前不及她尊贵的人,如今家破人亡,彻底沦为草芥,就这样一个人,居然敢与她抢,还用尽了不入流的手段害她,当真是活该。 从此之后,各有贵贱,她们全然是不一样的人了,要弄死薛执宜,有的是机会。 自面容受伤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过这般畅快的时候了。 想到这里,她只居高临下着轻蔑一笑,轻摇着手中的扇子,道:“走吧。” 于是乎,浩浩荡荡而来的一群人,便又这么浩浩荡荡走了。 沈清棠只忧心薛执宜:“执宜,你没事吧?” 她们这些自幼在高门大户长大的,哪个不是从小众星捧月?都是要脸的,受此羞辱,怎会不委屈。 薛执宜却是淡然一笑:“能有什么事?放心吧。” 见薛执宜这都不委屈,沈清棠愈发觉得是她这些日子在宫里受太多苦了,更是心疼:“执宜,你若是难过,千万别忍着……” “我真没事。”她轻笑一声:“我在宫里好着呢,别胡思乱想。” 这句是实话,除了惊险些,但毕竟有御史的身份在,谁敢真的羞辱她? 她本是想与沈清棠说几句话就回建章宫的,却不想被葛元徽她们耽误了些时辰,无暇对沈清棠多做安慰,她只交代了几句,便匆匆作别,赶回建章宫去了。 二人却没注意到,不远处,岚缨不知从何时起,就悄悄将此处发生的事尽收眼底。 …… 翠微宫。 “自分府之后,你便不似从前那般能时时出入后宫,母妃都多久没见你了?一进宫也不晓得来翠微宫看看。” 顾世崇也算是丰神俊朗,只是未能全然继承葛家人的美貌,相比于葛贵妃的美貌,他生得略逊一筹。 看着葛贵妃,顾世崇一笑:“前些日子薛振通出了那档事,儿子也是犯愁得很,如今顾世悯也回京了,华京只怕不会太平,无暇时常进宫看望母妃,是儿子的过错,幸而还有九弟能承欢母妃膝下。” “还是你自己的事情要紧些。”葛贵妃一叹,有意无意般,道:“薛家那件事没让你父皇迁怒于你,已是万幸,不过,你的婚事,你父皇如今尚未下旨将婚约作废,你倒不如主动提及此事,以免你父皇为此心生不快。” 顾世崇眼底悄然一动:有件事他十分明白,他的母妃是他的母妃没错,但她同时也是葛家的人,为他谋划的同时,对葛家也始终有私心。 他母妃盯着他王妃的位置已经很久了,这种时候,自然是最希望薛执宜能为葛元徽让位。 见顾世崇不答,葛贵妃心头一跳:“崇儿,难不成你心里还真对那个薛执宜有所不舍?” “当然不会。”顾世崇毫不犹豫答道:“儿子的王妃需得是名门闺秀,能成为大业的辅弼,而非成为儿子的污点。” 闻言,葛贵妃这才松了口气,而后道:“即便薛家未曾出事,母妃也觉得薛执宜担不起恭王妃的身份,此女实在心机深重,偌大一个薛家顷刻间灰飞烟灭,她却能独善其身,就连冲撞了宋美人的胎儿,也未曾受罚,何等狡诈?” 不料,顾世崇却是眉头微微一动,若有所思。 见状,葛贵妃问他:“怎么了?” 却见顾世崇忽一笑:“母妃这话倒是提醒了儿子,她这样的一个人,若是成为我们的敌人,的确会有些麻烦,但若是能一心辅佐咱们呢?” “不行!” 葛贵妃没想到自己的话居然会有这样的反效果,她当即反对:“这种人的心思变幻莫测,实难驯服。” 顾世崇的眼底多了几分凌厉的笑意:“这个容易,说到底,薛执宜也只是女子而已,天下女子,多耽于情爱。所谓夫唱妇随,一旦成了婚,更是一心向着夫君,以此挣得前程。” 他的笑中带着些轻蔑:“如今她没了高贵的身份,再不似从前那般得嫁高门,婚事受阻,对哪个女子而言不是灭顶之灾?若儿子此时能愿意接纳她,并许诺以尊荣位份,诱之以男女情爱,她又如何能拒绝?” 葛贵妃听得发愣,随后眉头一蹙:“崇儿,你平日是没见过女子吗?” 顾世崇一时没明白葛贵妃的意思。 就见葛贵妃反问她:“就算你没见过别的女子,还没见过你母妃吗?到底谁是告诉你女子的脑子简单至此?” 她压低了些声音:“你曾祖父就是被你曾祖母吊死的,此后她便以太后之名把持朝政十余年,这种事情朝野皆知,薛执宜虽没有这等本事,但你怎会觉得她就是那般老实受驯,甘愿忠心于你的女子?” 顾世崇琢磨了须臾,却道:“可儿子觉得她对我有情。” 葛贵妃不忍卒视般看着他:“是她真有此意,还是仅仅是你以为?” 第173章 幸好还有个小儿子 “……” 面对葛贵妃的质疑,顾世崇顿了顿:“心悦于我的女子不少,更何况薛执宜与我曾有婚约,她有此心实属正常,母妃不必过于忧心。” 譬如葛元徽和傅容心都对他欲罢不能,甚至为此与薛执宜相看生厌,乃至你死我活,这难道还不能说明什么吗? “……”葛贵妃有些头疼。 顾世崇却笃定道:“母妃放心,儿子会稍作试探,若她肯为我所用,咱们在皇祖母身边也多了个自己人,若她真是个不安分的,便让父皇将她给了儿子也无妨,到时候人在咱们手里,悄无声息处置起来,也会容易许多,母妃以为呢?” 葛贵妃欲言又止:“崇儿,你别犯糊涂,顾世悯虎视眈眈,你如今又失去了户部,不能再出岔子了。” 说到这个,顾世崇却道:“我手中已拿到了顾世崇的把柄,只消一击,便能让他积攒多年的民心扫地。” 闻言,葛贵妃也顾不上什么薛执宜了,忙问:“什么把柄?可靠得住?” “靠得住,涂育显不敢违拗我,否则,下场是他承受不起的,就是因此,我才敢相信他。自然,恩威并施,此事若成,我也打算从涂家的小辈里选人塞进户部。” 可葛贵妃却是心有忧虑:“即便涂育显效忠多年,可有时候,还是得提防些。” 尤其是想到涂岚缨前些日子的可疑行径,她就觉得涂育显也有些让人不安的可疑。 不止如此,户部空缺,她其实是有意把葛家的人塞进去的,自然是不希望涂家如意。 顾世崇也知晓葛贵妃的心思,他只情绪不明一笑:“母妃就别操心了,这件事情,儿子自有分寸。” 他也不知道怎么了,只觉他母妃心里愈发向着葛家,贬低薛执宜是为了给葛元徽让路,疑心涂育显也是为了给葛家的人腾地方。 没等葛贵妃再开口,他便起身一拜:“儿子还未拜见父皇,不能久留于此,望母妃见谅。” 说罢,就拜别而去。 看着顾世崇的背影,葛贵妃心生烦躁。 “云霜,崇儿长大了,也越来越有主意了。” 云霜小心翼翼观察着葛贵妃的神色,道:“但殿下心中还是孝顺娘娘的,” 葛贵妃却是摇摇头:“他防着本宫,心中也与本宫渐渐有了隔阂,全然不似从前了。” 正此时,只听一个稚气未脱的声音由远及近:“母妃!母妃!” 顾世英嬉笑着从外头跑进殿来:“母妃,皇兄是不是来看我了!” 一见着顾世英的小脸,葛贵妃便不由自主笑了,她伸手接住了朝她跑来的人,柔声问他:“英儿上哪玩去了?你皇兄前脚刚走,你这会儿才赶回来。” 搂着顾世英,葛贵妃的心情才算是好了些:至少小儿子还是很可爱的。 “英儿捶丸去了!”他昂着下巴,骄傲道:“他们都不及我厉害!” 葛贵妃轻刮了下他的鼻尖:“玩够了就收拾收拾读书去。” 一听这话,顾世英的脸一皱:“可母妃才答应英儿,容英儿休息一日的。” 葛贵妃却若有所思叹了口气:“乖,抓紧读些书,要是哪天你那个皇兄靠不住,母妃就只有你了。” 闻言,顾世英这才垂头丧气着被宫女带下去。 …… 这厢,御花园。 赵莲心里憋着股闷气,她陪在葛元徽身侧,在御花园漫无目的闲逛着。 “那个薛执宜,她凭什么就有那么好的运气?要我说,她就该去死,好给我的乌云陪葬!” 当日痛失爱犬,她可是恨透薛执宜了。 葛元徽纤长的手指只漫不经心摆弄着花苞,她眼底冷森,可声音却一如既往地柔和:“这里是皇宫,这些话就不要在宫里说了。” 可赵莲却喋喋不休着:“宫里的日子可未必好过,我就不信她这样猖狂的人,运气就能好一辈子!说不定哪天就犯了忌讳,被人逐出去了呢?” 葛元徽只不动声色叹了口气。 她是高贵又大方的葛元徽,有些难听的话,是不会从她的嘴里说出来的,这种时候,就需要赵莲这般疯狗一样的蠢货替她鞍前马后,赵莲也的确是条合格的狗,让她咬谁便毫不犹豫。 只不过这种嘴上没把门的人实在太聒噪了,她一想到薛执宜居然没事,就觉得咽不下这口气,赵莲却还不闭嘴,听得人心里生烦。 她正心烦间,就见个宫女打扮的女子朝她们过来,在她们面前停下后,一拜:“见过葛小姐和赵小姐。” 赵莲定睛一看:“你是……涂岚缨?” 涂岚缨进宫也有几年了,赵莲虽与她相识,但看着也有些眼生。 “岚缨远远瞧着是两位姐姐,想着咱们家中爹娘兄弟皆是相熟,便想来与姐姐们打个照面。” 葛元徽后知后觉一笑:“原是涂家妹妹,如今你身在宫中,得太后赏识,还真是旁人羡慕不来的福气。” 却见涂岚缨轻哼一声:“姐姐说笑了,什么福气?今年我本该升至御侍之位,却被个诡计多端的平白横插一脚,当真是晦气极了。” “御侍?”赵莲皱眉:“你说的,该不会是薛执宜吧?” “可不就是。”她忿忿:“若非是她,我早已经位列女官,何必屈身于宫女?她一无资历,二无家世,定是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赵莲冷呵:“这样的人最是下作,家里都那样了,还不安分些,你是什么身份,她又是什么身份?竟敢抢到你头上,往后还不知道要用什么法子向上爬呢!” 话至此处,涂岚缨的声音也小了些:“所以我想请两位姐姐帮我,否则薛执宜她太猖狂了,再这么下去,只怕再无我的容身之处。” 葛元徽面露讶异:“我们如何能帮你?” “你们可以的。”涂岚缨连忙道:“我知晓薛执宜这等奸邪小人,从前便处处与姐姐们过不去,如今我们联手,定能除了这祸患。” 赵莲早就想收拾薛执宜了,只是苦于自己无能,此刻有一个涂岚缨怂恿,她自然忙不迭附和:“你说说,如何联手?” 葛元徽却是拉住了她:“赵莲,你别糊涂了。” 说罢,她又义正辞严对涂岚缨道:“涂家妹妹,或许薛执宜有为难过你,但你大可以找太后主持公道,而非擅自报复,如此行径,实在不妥。” 第174章 装模作样的给谁看 岚缨闻言,却道:“葛小姐,我知晓你素来正直,可就是因为难以求得公正,我才会诉诸私刑。” “就是。”赵莲附和着:“岚缨定是因为忍无可忍,才会做此决定,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罢了!” 说着,她又对岚缨道:“岚缨,你同我说说,我与你一起。” 葛元徽那张高贵的脸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却是没有走开。 赵莲看着,心中暗暗生出鄙夷:长青园宴会的时候,就葛元徽那副高洁的完美形象就已经崩塌了,这里又没别人,演这公正无私的戏码不知给谁看,没得让人恶心。 …… 建章宫。 薛执宜回来的时候,刚想去正殿请示太后,垂珠就将她拦下:“姐姐别进去,陛下在里头呢?” “陛下?”她自进宫起,只远远跟随众人同皇帝行过跪拜礼。 “陛下这会儿怎会在建章宫?” 垂珠答:“这我哪知道?我还能偷听去不成?” “知道了,多谢。”薛执宜道。 此刻太后既无暇分身,她便也没工夫在这干等,自有她自己的差事等着去做。 恰逢景春捧着个木匣子来寻她:“执宜姐,宫花都收拾妥帖了,先拿去御花园吗?” 今日太后要为新科进士们赐宫花,今年中榜者一百三十四名,这些宫花都是几日前都已清点好数量,按人数准备妥当了的,就等待会儿开宴后派上用场。 景春打开匣子给她瞧了眼,只见那里头的宫花不同于其余以绢帛裁制的宫花,那枝叶以纯银所造,并以碧玉雕琢成翠羽,瞧着最是精美别致。 这是状元的宫花,有别于其余中榜者,最是精细也最是娇贵,所以特意封在了匣子里单独放着。 薛执宜瞧着并无不妥,便点了头:“送去吧,到御花园后这些宫花便由你看守着,莫出什么岔子。” 景春刚应了声是,就见有个小太监正要往正殿里去,垂珠拦下了:“陛下在里头呢。” 小太监只道:“那就劳你通传一声,葛小姐前来向太后请安。” 葛元徽因着葛贵妃受宠的缘故,自幼出入宫闱,在长青园宴会之前,太后一直对她甚是疼爱,会来请安也是意料之中。 可薛执宜却是隐隐生了警惕,毕竟葛元徽太恨她了。 垂珠应下,便往正殿里去了。 葛元徽也自建章宫大门而入,她缓步踏进院中,众宫女也垂眸屈膝行礼,并退到一旁为她让路。 景春见状,也将匣子抱得紧了些。 可就在她屈膝行礼时,不知怎的,竟突然猝不及防地整个人就向前摔去。 “小心!” 薛执宜想拉住她,但为时已晚,景春就这么连人带匣子就这么摔了出去。 薛执宜猝然回身,就见景春身后,不知何时回来的岚缨,此刻正将手缩到身后,对上薛执宜凌厉地眼神,她有一瞬间的心虚。 但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景春身上,只见她连自己摔了一身灰都浑不在意,只手忙脚乱捡起那匣子。 可匣子已然敞开,那支宫花也落在了地上,绢花和银的部分倒还好,只是那翠羽是玉制的,此刻已然被磕碎。 “怎么会这样……”景春捧着那宫花慌了神:“这可怎么办……” 薛执宜上前,一把将地上的人捞了起来,又拿过宫花瞧了,只见那翠羽碎成了三四截,要修补只怕很难,更何况琼林宴在即,哪还有时间修补? 还没等薛执宜开口,岚缨便恶人先告状:“执宜,这差事可是太后交给你办的,如今出了这岔子,该如何是好?” 薛执宜只是冷眼瞧着她,这种没事找事的蠢货,世上还真是有不少。 葛元徽也面露怜惜:“怎么好端端的,会出这样的岔子?琼林宴眼瞧着就要开始了,若是耽误了宫宴,只怕罪责不小。” 说着,又无比善解人意般道:“薛执宜,看在相识一场的份儿上,我可以替你向太后求情。” 薛执宜的嘴角生硬扬起:“多谢,但执宜不敢劳烦葛小姐。” 她说罢,只问景春道:“你是怎么摔的?” 此刻的景春早已急得红了眼眶,她嗫喏着:“似乎……似乎是有个什么人,推了我……” 她犹豫着,看向了原本站在她身后的岚缨。 其实她也觉得是岚缨所为,可是……可是对上岚缨的眼神,她便忍不住躲避,哪里敢指认她? 薛执宜问道:“岚缨,景春身后只有你一个人,你推她做什么?” 岚缨却是不怵,她理直气壮道:“你也说了,景春身后只有我一个人,那么请问谁看到是我动的手?说不准是她自己踩了裙角摔出去,怕自己被责罚,就想拉着我顶罪!” “我……我没有!”唯唯诺诺的景春,此刻连反驳都是唯唯诺诺且虚弱。 岚缨欺软怕硬惯了,见她这般,更觉得好拿捏:“景春,话可是不能乱说的,你可别受了薛执宜怂恿,红口白牙地想要污蔑我!” 这下子,景春被吓得彻底不敢说话了。 薛执宜瞧着,也不寄希望于景春了。 她拿着宫花的手微微攥着,这东西送去重做肯定是来不及了,但不代表她没有办法解决。 环视周遭,她的目光落在了岚缨的发髻上。 正好,薛执宜身上带了些东西,原本打算另作他用的,如今既然岚缨找死,那么……就她了。 岚缨被她看得心里有些发毛,就见薛执宜微微一笑,三步并作两步,在她未及反应之际,竟一把拔下了她头上的发簪。 见自己喜欢的蜜蜡发簪被人莫名其妙抢了去,岚缨怒道:“薛执宜,你做什么!” 薛执宜眼中带着寒意,只厉声道:“这件事发生在建章宫,又有葛小姐作证,损坏宫花的罪魁祸首,争议就在我们三人之间,若是开宴之前不能妥善处置此事,不光是我和景春,你难道以为你就能不受责罚吗?” 她说罢,轻笑一声,对葛元徽道:“葛小姐是人尽皆知的公正,想必不会撒谎。” 葛元徽眉头微微蹙着,她不知道薛执宜要做什么名堂,只道:“撒谎隐瞒,是小人所为,凡是正直之人都是不屑于做的。” “那就多谢葛小姐了。” 薛执宜收回视线,只在自己身上摸索了一阵。 岚缨警惕地看着她:“你装模作样的要做什么?” 薛执宜不答,只问景春:“你带针线包了吗?” 景春一愣,后知后觉地连连点头,她从自己腰间取下一个荷包,敞了口递给薛执宜:“执宜姐,你要用什么?” 薛执宜没有接过,只从其中取出了一把小小的剪子。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薛执宜就用剪子拆了宫花上的金线,又将岚缨发簪上的蜜蜡硬生生撬了下来。 “薛执宜!” “闭嘴。”薛执宜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岚缨。 第175章 他们也非母子一心 不顾岚缨的愤怒,薛执宜就将拆下来的蜜蜡,用金线缠在了宫花之上,代替了原本翠羽的位置。 景春讷讷:“可是执宜姐,蜜蜡是黄的,翠羽是绿的,就算想要用蜜蜡代替翠羽,只怕也不能吧?” “当然不能。”薛执宜的手继续忙着:“宫花损坏了就是损坏了,与其欲盖弥彰瞒着太后,不如换种说法。” 说话间,她已然缠好了:“但这蜜蜡被雕成了桂花的样式,虽不同于翠羽,但却有蟾宫折桂之意,正合今日的琼林宴。” 只见那块蜜蜡精致且轻巧,融入这宫花之中,不仅不突兀,反倒是相得益彰,浑然天成。 景春犹豫着接过:“可这……真的能行吗?” 薛执宜道:“如今只能这般补救了,这件事隐瞒不了,你待会儿把这个给太后过目的时候,必须老老实实承认今日的失误。” “我?”景春慌了神:“我不行的,我……” 可却见薛执宜正看着她,表情严肃,似容不得半分商量。 她窝囊惯了,纵然还想推拒,但却也只能偃旗息鼓:“好吧……” 也就是这么会儿功夫,垂珠也从殿内出来了,他还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只朝葛元徽一欠身:“葛小姐,太后有请。” 闻言,葛元徽只暗自警惕地看了薛执宜一眼,便进门去了。 垂珠又对薛执宜道:“姐姐,太后说了,你有什么要请示的,此刻便先进去吧。” 太后会传召葛元徽进殿,说明与皇帝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便也不将薛执宜挡在门外,一并传进去了。 景春面如菜色,紧张得手都在抖。 薛执宜催她:“走吧。” 薛执宜与景春是在葛元徽之后进门的,进门时,葛元徽刚被赐座,此刻正恭顺地坐在下首,似正闲话家常,仿若她在建章宫毁容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 见到薛执宜也来了,她面不改色,唯有眼神极其微妙地一变。 薛执宜领着景春盈盈一拜:“奴婢参见太后,参见陛下。” “免礼吧。” 说话的人是皇帝,薛执宜不能直视圣颜,只听得那声音低沉,不怒自威,让人背脊都不由得紧绷。 太后见了她,问:“执宜,今日琼林宴之事可都妥帖了?” 薛执宜只垂眸起身,将自己手中的卷轴奉至太后面前:“回禀太后,都已经妥帖了,这是先前您瞧过的礼单,全都已经按您的意思备好了。” 太后一目十行瞧了,满意道:“不错,很稳妥。” 薛执宜补充道:“您的翟衣领口丝线有些陈旧,尚衣局重新绣好,昨日已经熨好备下了,只是但如今正值春日,太后有些咳嗽,太医交代了不宜再沾花粉,奴婢便自作主张,将熨衣裳的茉莉花水停了。” 闻言,太后只一笑:“你倒是周全。” 薛执宜将礼单从太后手里接过收好:“太后平日施恩惠下,时不常还问奴婢们吃穿用度是否短缺,倒不甚在意自己的身子,奴婢们自当为太后记着,奴婢还特意交代了尚食局,宴饮按照您的忌口单独布菜,太后的桌上的茶水,也已经置换成了润肺的雪梨汤。” 太后本就喜欢薛执宜,听着这话,心中更是熨帖。 葛元徽看着,愈发觉得扎眼。 分明都已经一无所有了,分明已经跌到了尘埃里,却还似赵莲所说那般,是个出身低微,却仍是不安分地想要向上爬的贱人。 不止太后被她迷惑了,就连陛下,似乎也注意到了她。 只听皇帝忽道:“你就是薛执宜?” 薛执宜闻言,不疾不徐一拜:“回禀陛下,奴婢正是。” 皇帝的视线打量着她,帝王深不可测的眼中溢不出半点情绪,忽而,他却是轻笑一声:“怪不得太后这般喜欢你,要将你接到身边。” 薛执宜垂眸,道了声:“陛下谬赞。” 太后也不由夸赞:“这孩子做事细心,耐得住性子,做事也懂得变通,哀家满意得很。” 可皇帝却是微微一叹:“可惜了。” 什么叫……可惜了? 葛元徽蓦然警惕:薛执宜从前可是赐婚给了恭王,如今薛家出了这档事,婚约定然是要取消的,可……到底什么叫可惜了? 难不成,陛下真对薛执宜十分认可,对取消婚约之事仍有犹豫? 怎么可能呢! 但是,话说回来,薛执宜只是不配做恭王妃,但却未必不能做个侍妾什么的。 葛元徽只在意王妃的位置,其余的侧妃和侍妾是谁都无所谓,但……绝对不能是薛执宜这种不安好心之人。 太后只淡淡看了眼皇帝,便对薛执宜道:“先退下吧。” 可薛执宜却是一欠身,道:“太后,奴婢有事禀告。” “哦?”见她面露忧色,太后问她:“怎么了?” 薛执宜道:“琼林宴万事皆已妥帖,只是,太后要亲赐的宫花却出了差错。” 在旁等得已然手心冒汗的景春,这才一激灵,捧着木匣上来,没等太后发话,就扑通跪下了。 一开口,那声音仍是窝窝囊囊:“奴婢求太后恕罪!” 见她这般大阵仗,太后不免担忧:“景春?宫花怎么了?” 景春已经快哭了,她道:“奴婢方才……方才失手摔坏了状元宫花上的翠羽,求太后饶恕!” 薛执宜上前,将那木匣拿上来,奉至太后面前。 此刻,皇帝已然面露不悦:“这般冒失,看来也不必留在建章宫了,送往掖庭当差吧。” 景春一惊,吓得身子都软了,险些没跪稳。 可太后却道:“一个小丫头而已,好好管教就是了,她若是受了罚被送去掖庭,还不知道要怎么受人欺负。” 皇帝的眼中情绪不明:“母后宽仁,但这般不稳重的人,留着也是无用,不如儿臣再让人选些合适的送来?” 太后却是一叹:“不必了,皇帝也知道,哀家年纪大了,再送新人来,哀家只怕连脸都记不住。” 薛执宜听着,只心头一跳:她在皇帝和太后之间,感受到了难以察觉的暗流汹涌。 但薛执宜却忽道:“禀陛下和太后,翠羽虽损毁,但方才已然对其做了修补,若是修补之后,陛下与太后仍觉不妥,再罚或许也不迟?” 第176章 她这算是自投罗网 见皇帝和太后没有拒绝,薛执宜打开了匣子。 只见匣中,是一朵正红色的宫花,饰以银枝,只是那翠羽被替换成了蜜蜡精心雕琢的桂花。 太后一愣,只取出那宫花仔细瞧了瞧:“桂花?蟾宫折桂?” 薛执宜应和道:“虽与往年宫花的形制不同,但也恰好合了这层意思。” 薛执宜悄悄侧眼观察着皇帝,才看清,他是个年逾半百,却精神矍铄的帝王,眉目如鹰,似能洞察一切,让人不由得心生畏惧。 只是此刻,他仍不置可否看着太后手里的宫花。 太后却道:“宫花本就是天家的嘉赏,不在于其本身,往后出将入相也不靠这一朵花,哀家倒觉得很好。” 闻言,薛执宜心里松了口气。 这也算是她赌对了,太后不想景春被送走,不想皇帝有机会往建章宫安插自己的耳目,所以太后多半会选择保下景春,那么这朵宫花就不能成为景春的罪名。 只见太后反复端详着宫花:“虽事发突然,但想出这主意的人,倒是个临危不乱的,亦有几分巧思,皇帝以为呢?” 太后笑看着皇帝,让皇帝也一愣,随即,他朗声而笑:“母后说的是,御赐宫花是什么样式的不要紧,要紧的是戴这花的人,将来必是大雍的栋梁之材,能想出这主意的,也是个聪明人。” 岚缨和葛元徽没想明白其中关窍,只知道此刻薛执宜没事,竟还逢凶化吉了……怎么会这样? 二人对视一眼,眼中只有不甘心与不可思议。 葛元徽更是在袖底死死攥着手帕。 从小到大,她葛元徽从来都是想要什么便有什么,她看不惯的人,更是不用经她手便可以轻松除去,可偏偏平白冒出来个低贱如草芥的薛执宜,好似眼中钉肉中刺一般,无论如何也拔不去,不仅如此,这根刺更有根深叶茂之势。 今日自己倒成了平白无故给薛执宜送机会了,太后和陛下本就对薛执宜多有欣赏,如今岂不是要更高看她一眼? 她居然让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景春,这可是你的主意?”太后问着刚刚死里逃生的景春。 景春只觉自己的里衣已经被汗浸透了,她咽了咽:“的确不是奴婢的主意。” 正此时,就听一声轻笑:“不过是雕虫小技的应急之策,太后不责怪元徽擅作主张就好。” 一时间,景春愣住了,不止是她,就连岚缨也愣住了。 话说出口,葛元徽也心头一跳。 她居然,抢了自己最看不起之人的功劳。 反应过来后,她心口漫起一阵难言的耻辱。 薛执宜的眉头只不动声色一挑,她是真没想到,素来高傲又高贵,如仙娥降世不染尘埃的葛元徽,居然还有这么不要脸的一面。 好,挺好的。 原本她只想趁机收拾岚缨,既然葛元徽自投罗网,那可太好了。 她赚大了。 “这么说,是元徽想出的这个主意?”太后也有些意外。 却见葛元徽难得地腼腆一笑:“元徽一进门,见景春正哭着,不忍见她难过,便用了这法子。” 景春无措地看着薛执宜,试图向她求助,薛执宜却事不关己般,低眉敛目着不语。 “景春。”葛元徽柔声一唤,却让景春一哆嗦,不敢再看薛执宜。 “你也不必太伤心了,陛下和太后宽仁,是不忍责罚于你的。” 景春只缩着身子,继续她那窝囊样:“奴婢谢陛下和太后宽宥!” 此时的岚缨才算恍过神,她一笑,附和道:“葛小姐心善又聪慧,奴婢当时见景春手足无措,大家都拿不定主意,幸好有葛小姐出手相助。” 二人对视一眼,愈发心虚,却见薛执宜始终不曾开口,心里才稍稍定了定。 可葛元徽却没有注意到,皇帝的眼神极其微妙地一变。 见薛执宜默不作声,岚缨也无所顾忌了,她忙不迭也想分一杯羹:“不过一支蜜蜡簪子,能解一时燃眉之急,能用得上这支簪子,也是奴婢的福气。” 闻言,太后只一笑:“哀家方才还觉得这蜜蜡瞧着甚是眼熟。” 说罢,她道:“等琼林宴结束,你去库房挑支簪子吧。” 岚缨面露喜色:“谢太后赏赐!” 看着这二人上赶着的模样,薛执宜似在看一件与自己全然无关之事,她只道:“陛下,太后,瞧着时辰,琼林宴将近,不知何时起驾移步御花园?”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也道:“陛下,眼下这个时辰,宾客们都该入席了。” 皇帝只嗯了声,起身朝太后一拜:“既如此,儿臣便先告退了。” 太后只道:“皇帝先去,哀家也该准备着了。” 众人恭送了皇帝,葛元徽便也起身告辞,只是走之前,还不忘斜睨一眼薛执宜。 幸好,这贱人还算有自知之明,知晓强辩亦是无用。 薛执宜也只是淡淡瞥了眼她的背影:有的人就是这样,分明什么都有了,却连旁人身上的一星半点儿光辉都要占了去,却不知贪心不足蛇吞象,是要被活活撑死的。 “好了。”太后起身:“替哀家更衣吧。” 薛执宜垂眸:“是。” 太后的发髻与妆容是早就已经弄好了的,只要再换上翟衣与发冠就可以赴宴。 …… 他们到御花园的时候,诸位受邀的朝臣及家眷都已经到齐,一百三十二位新科也已就绪。 只听得太监高声而唱:“陛下到!太后到!皇后与各宫娘娘到!” 薛执宜与柴月紧跟在太后身边,应声而入。 众宾皆拜,薛执宜望去,只见御花园中,成群的人齐齐叩拜坐于高位的这位帝王,此处俯瞰而下,人影起伏,衣袂如翻浪,高声如惊涛。 怪不得都想坐在那个位置上,原来从此处,见到的是这样的光景。 也无怪乎人人都想向上爬,毕竟越接近这个位置,便越是有睥睨苍生的权力。 她无端想着:怪不得薛振通与傅泠夫妇会那般理所当然地将她视作棋子。 从这个地方看去,座次依照众大臣的品级由高到低,的确容易让人觉得,最远处的人渺小得似一只虫子,或许那时候的薛家夫妇看她和她的家人时,就似这般感受,所以才会产生一种能将他们轻松碾死的错觉。 第177章 琼林宴上天降福祉 此刻,皇帝正举酒慷慨陈词着,一曰江山社稷,二曰万世永昌,倒是将不少新科进士说得热泪盈眶。 正此时,只听一声不合时宜的干呕。 循声看去,只见是宋美人面露羞窘,她起身:“臣妾失仪,请陛下恕罪。” 薛执宜发现,如今宋美人的座位十分靠前,已然超过了众多位份居于她之上的嫔妃,今日着装也很是华丽,发冠上的宝石品相卓越,可谓光彩夺目。 到了这个年纪,皇帝老来得子,心中自然是欢喜的,又怎会怪罪。 他道:“无妨,不必动辄起身。” 皇后也道:“宋美人养胎辛苦,让人去备些酸梅汤来吧。” 宋美人声音软糯:“臣妾谢陛下和娘娘。” 皇帝目中含笑:“今年春暖,开春以来风调雨顺,大雍新得人才,宫中亦添皇嗣,想来是先祖庇佑,让大雍国运兴旺。” 皇后只附和道:“宋美人这胎更是天降异象,陛下也该让太卜寺瞧瞧了,想来是苍天神明见陛下勤政爱民,故而降下福泽。” 说到这个,皇帝又想到了前些日子翠微宫千鲤池中锦鲤的异象,心情更是上佳。 群臣见状,齐齐起身举酒相祝:“恭喜陛下,天佑大雍!” 帝甚喜,饮酒相庆。 正此时,却忽听得什么声响,似乎是鸟雀振翅的哗啦声,以及叽叽喳喳的鸟鸣声,紧接着,似有什么东西自空中遮天蔽日而来。 众人抬头看去,竟是成片的鸟雀,粗看就有近百只,此刻正振翅而来。 “这是什么?”有人小声议论着。 “似乎是喜鹊,可喜鹊怎会忽然这般成群结队而来?” “太奇怪了,我从未见过这般情景。” 听着众人的议论声,薛执宜却是遥遥望向宋美人,只见她也昂着脑袋,可以看出,她的表情已经尽力表现出惊讶了,但心中急切的心思,却让她显得有些不太自然。 只不过此刻皇帝无暇注意他,只拧眉看着这反常的景象。 皇后见状,只宽慰着:“喜鹊是祥鸟,此情此景虽不同寻常,但或许是好事呢?” 素来与皇后水火不容的葛贵妃,只淡淡笑了声:“娘娘并非太卜寺的人,倒是能轻易断言奇闻异象,娘娘还真是见多识广,连神鬼之事都这般精通,臣妾等佩服。” 后宫向来对于神鬼巫蛊之事都是讳莫如深,葛贵妃这话的恶意实在太过明显了些。 皇后面色仍旧从容:“本宫知晓恶语成谶,平日积善言,免造口业,乃积福之道。” 皇帝并未搭理二人,只看着天空,二人便也觉没去,闭口不言了。 喜鹊在空中盘旋着,似乎在成群结队地寻找着什么。 所有人都不明所以看着,席间的霍无忧却是眉目微微一跳,看向了薛执宜,笑而不语。 盘桓了一阵后,喜鹊似受到了什么的吸引,竟逐渐往一个方向而去。 只见那些喜鹊围成的圈子愈发小,最后,竟聚集于宋美人的华盖之上。 于是乎,众嫔妃的目光都落到了宋美人身上,或者说,落在了她的肚子上。 尤其是葛贵妃,上次的锦鲤送福一事,就已然让她心生猜忌,如今居然还敢再一再二。 只见宋美人面露惶恐:“陛下……” 猝不及防,皇帝忽然朗声而笑,就在众人噤若寒蝉之时,皇帝道:“果不其然,如皇后所言,宫中祥瑞频发,是上天降福于大雍,我大雍必将千秋万代,国祚绵长!” 宋美人原本心中还有些不安,毕竟在皇帝承认这是祥瑞之前,所有人都不得妄下结论。 如今见皇帝大喜,众人这才敢相贺:“恭喜陛下,恭喜大雍!” 混杂在庆贺声中,那叽叽喳喳的喜鹊鸣叫清脆,不绝于耳,在宋美人头顶的华盖之上,久久不愿离去,甚至还齐刷刷落在顶上,啼鸣不止。 可嫔妃们却是神色各异,原本宋美人有孕便已经十分让人眼红了,如今这一胎竟还是祥瑞,真不敢想象宋美人接下来会有多顺遂。 果不其然,皇帝欣然道:“如今既是上天降旨,朕又岂能悖逆苍天?” 说罢,他唤了声:“彭慧。” 彭慧垂身:“陛下。” 只听皇帝道:“传旨下去,宋美人孕育皇嗣有功,晋为贵嫔,择吉日册封。” 登时,众嫔妃面面相觑:这已经是越级晋封了。 人人都知道皇帝极信天象,可却没想到,会为了天象这般厚待宋美人。 宋美人自己也有些反应不过来,她惊得眼睛都圆了,许久才喜不自胜地起身:“臣妾……臣妾谢陛下!谢陛下!” 皇后仍旧面不改色,脸上只带着和婉的笑:“宋贵嫔好福气,可要好生养着,为陛下添一个健健康康的小皇子,莫辜负陛下的期盼。” “是,臣妾谢娘娘。”宋贵嫔被搀扶着坐下时,仍有种不真实感。 薛执宜只静静看着,此时,她身后,景春也不禁惊叹:“执宜姐,这世上居然有这等奇事,我还是第一次见呢。” 薛执宜只意味不明道了句:“是啊,宋贵嫔还真是有福。” 而此刻,葛贵妃后槽牙都酸了,却听皇后道:“贵妃,宋贵嫔如今住在翠微宫,还得劳烦贵妃照顾了。” 葛贵妃只淡淡道:“臣妾宫中的人,自然不敢怠慢,必将为陛下尽职尽责照顾皇嗣。” 心中想的却是,宋氏分明是她这边的人,皇后这老妇倒是能忍,此刻扮起贤良淑德来,倒是如真的一般。 席间,贤妃也不自觉带了些愁容,这些年陛下偏疼她儿子,多少是沾了祥瑞的光,如今宫中要有第二个这般的孩子了,不仅如此,这个孩子总不至于比她儿子还傻……这怎能让她不忧心? 还是太后出言提醒道:“今日果真是黄道吉日,宫中喜事连连,更是琼林宴的好日子。” 若非这一句提醒,似乎都要让人忘了,今日是琼林宴,而非庆祝宋贵嫔有孕的宴会。 皇帝点头:“母后说的是,时辰也不好耽搁了。” 此次是为会试而举办的皇家赐宴,皇帝说罢,身边的大太监彭慧便高声道:“宣——新科状元觐见!” 薛执宜悄然抬眼,只见端步走来的是一翩翩少年,他五官柔和,眉目清隽,目光澄澈,带着读书人的谦和与书卷气。 她不禁一笑,果然还是姜绪,即便隔了一辈子,这个真正的状元还是没变。 只是可惜了,成了珹王的人,彼时顺手保他一命,不得已而为之的权宜之计将他推向珹王一党,只盼有朝一日能对她有用,至少别成为她的敌人。 筵席间,却有一人的目光始终在薛执宜身上若即若离,瞧见她正偷瞧姜绪,就似那日春集是那般,他那双瑞凤眼中的情绪骤然一变。 霍无忧闷声闷气喝了口酒: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第178章 珹王恭王针锋相对 只见姜绪此刻身披红帔,端端正正一拜:“姜绪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姜绪身为状元,是进过殿试的,皇帝自然见过他,此时此刻,面对自己钦点的状元,亦是面露悦色。 “有这等贤才,大雍江山后继有人,朕甚为欣慰。” 皇后江含昭亦道:“大雍已多年未有这般年轻的状元了,今年中榜者亦不乏青年才俊,想来是陛下治下,海晏河清,才有今日人才辈出。” “好!”皇帝对此番言语很是满意。 不论是宾客席的官员及官眷,还是诸位嫔妃,都不住小声议论着这位年轻又仪表堂堂的新科状元。 吴丽妃更是不禁笑问:“状元郎德才兼备,又品貌出众,也不知道家中可曾早早定下婚约?” 谁不知道如今未出嫁的公主便只剩下丽妃所出的平章公主?如今眼见姜绪得皇帝赏识,她又怎会不动此般心思? 却听葛贵妃道:“琼林宴是为了犒赏大雍未来之栋梁,不是相看的场合,南安国民风淳朴,却也难免疏于礼教,丽妃可别因此失言了。” 闻言,吴丽妃脸上的笑僵住,或许是因为娘家远在天边,不得倚仗,让她一个还算得宠的妃子,却不似她女儿平章公主那般狂悖,被讽刺了也只是选择息事宁人。 她垂眸:“贵妃教训的是。” 太后往她们的方向瞥了眼,道:“好了,琼林宴虽为国宴,但到底是出于犒赏,不必如此战战兢兢,倒吓着咱们这位新科状元了。” 只见姜绪垂眸,闻言,他深深一拜:“陛下厚赞,姜绪愧不敢当,只愿尽毕生所学,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一个小插曲,并未让皇帝生出不悦,他只笑道:“好一个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若朝中众人都能如此,大雍江山可千秋万代矣。” 忽听有人道:“姜状元出身耕读之家,有这般心性,想来是因为生于民间,长于民间,所以才更能心系百姓,明白民间疾苦。” 说话之人,正是与几位皇子坐在一处的珹王顾世悯。 薛执宜心头一跳,这位就是她上辈子的仇人之一。 他看起来身形高大,有武将气度,脸上总是带着和善的笑,却因为身上的杀戮之气,让人觉得他的笑不达眼底,让人生寒。 不过说起来,其实也不算什么仇人,她前世的悲剧的确有珹王的手笔,但她和珹王不熟,权力之争中,于公于私,都没有谁对不起谁的,输了也不过是技不如人。 更何况,前世珹王已经败给了顾世崇,这其中也有她的助力,所以即便真的有仇,上辈子也已经报了。 不过么,没有旧恨,不代表这辈子不会有新仇。 权力斗争,从来只关乎利益,如果珹王挡了她的路,即便是为了保全自身,她也一定会拼死反抗。 但在此之前,这个人可是制衡她真正仇人的重要角色。 这厢,皇后闻言,只笑道:“珹王守南境多年,又何尝不是因为心系百姓?” 顾世悯只道:“母后谬赞,大雍百姓是父皇的子民,儿臣身为大雍皇子,百姓于儿臣而言,是为手足,自当全力护佑。” 几位皇子的席坐皆在一处,依序而坐。 大皇子早夭,四皇子外放,几位年幼的皇子又与各自的生母坐在一处,皇子们的席坐间,就只剩下二四五六这几位皇子。 二皇子昌王为丽妃所出,身有外族血统,自知夺嫡无望,便与他母妃一般为人内敛,不问世事。 顾世崇行三,顾世悯行六,中间只隔了个传说中那位“贵人语迟”的五皇子盛王。 听着顾世悯的话,顾世崇只是轻笑一声:“六弟此言差矣,父皇治下,天下太平,无一处不是繁盛之景,何来民间疾苦?” 二人争锋相对惯了,顾世悯只应对从容,道:“皇兄久居华京,自是不知禹州边境虽在父皇英明治理治下,却因饱受周国侵扰,周人卑劣,更在丰收之季纵火焚毁农田,害得百姓忍饥受饿,幸而父皇远见,早先命我戍边屯田,周人不敢靠近官田,才得以提前攒下粮食,以应付去年隆冬的饥寒。” 说罢,他对顾世崇面露真诚:“这些事情皇兄不曾经历,自然不知道,即便是明君在世,也难免有百姓因为外敌受苦,也幸而有明君在世,才让百姓的疾苦不至于是灭顶之灾,如今边境百姓无一不感念父皇的英明。” 顾世崇虽仍是笑着,但牙已经快咬碎了:这个顾世悯,虽在军伍,却仍是巧舌如簧,每每回朝都能哄得父皇龙颜大悦,当真是与他的母妃一样诡诈。 但想到什么,他却道:“依六弟所言,六弟当真是心系百姓,无论男女老少,高低贵贱?” “自然。”顾世悯道:“难道皇兄不是如此吗?” 顾世崇又是轻笑一声:“但愿六弟能说到做到,否则若是言不由衷,只怕方才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要让人心生疑窦,让人怀疑边境百姓的生计,是否当真如此了。” 二人针锋相对,气氛一时尴尬,但皇帝却是闭口不言,似乎他一直以来都对这两个儿子的明争暗斗放任不管。 只有皇后打着圆场:“崇儿与悯儿皆是为国忧心,更是体谅陛下,这份为人臣为人子的心都是一样的。” 说罢,又问五皇子:“丰儿,你以为呢?” 五皇子早已被一左一右的两人烦得兀自捂起了耳朵,忽然被点了名,他放下捂耳朵的手,微微一愣。 只见五皇子虽传闻天生痴傻,但瞧着也只是比旁人略迟钝了些,那张略显圆润的脸,看起来还有些憨厚的味道。 他只粲然一笑:“儿臣以为,当先开席为上。” 闻言,众人不禁发笑,就连顾世崇也瞥了他一眼,无奈摇了摇头。尴尬的气氛一时之间才算有所缓和。 见众人笑了,他还解释道:“父皇,母后,不是儿臣饿了,儿臣是瞧着姜状元在这站了这么久,定然是已经又饿又累。” 皇帝似乎还真是挺喜欢这个傻儿子的,闻言,也并无不悦,反而笑道:“还是丰儿最为贴心,不过,要等赐宫花后才能开宴。” 于是,大太监彭慧道:“陛下与太后恩典,赐宫花!” 第179章 你俩汗流浃背了吧 原本站得还略靠后的榜眼、探花以及众进士,此刻纷纷整齐上前。 “跪!” 随着一声令下,众人跪拜:“叩谢陛下,叩谢太后!” 于是乎,薛执宜与一众宫女纷纷捧着宫花上前,为他们簪花。 薛执宜居于首位,手里捧着的自是那朵独属于状元的宫花。 只听彭慧高声:“簪花!” 薛执宜应声,打开了放着宫花的匣子。 看着低眉敛目跪得端端正正的姜绪,她只将自己的声音压得极低,低到只有他们彼此才能听见,她轻声:“恭喜姜公子了。”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姜绪恍然抬眼,却见瞧见正含笑看他的薛执宜时,蓦地一怔:“是你?” 他似还有什么想问,但眼下这个场合,实在不适合再说话,薛执宜也只是认认真真,准备将花簪在他的官帽上,不再言语,姜绪也只能继续低着头,任由她摆布。 薛执宜却没注意到,此刻席间的霍无忧正闷闷不乐瞪着这个方向,他托着腮,心情烦躁得很。 身旁,霍无悔不明所以:“哥,你是讨厌执宜姐姐还是讨厌姜状元?你这是什么表情?” 霍无忧只啧了声:“小孩子别插嘴。” 霍无悔愈发莫名其妙:谁插嘴了? 在场的视线皆聚焦在这些受赏的人身上时,无人发现,宋贵嫔的华盖顶上,方才那些喜鹊,此刻竟虎视眈眈盯着一个方向。 忽地,只听一阵哗啦啦的振翅声,那些喜鹊就似受到什么东西的强烈吸引一般,无法自控地朝一个方向飞去—— 太后身边,柴月是第一个发现异样的,她惊声:“小心!” 薛执宜抬头,只见那成群的喜鹊竟呜呜泱泱朝她的方向袭来。 “啊!” 她做作地尖叫一声,吓得连宫花都没拿住,转手甩在了地上。 喜鹊来势汹汹,不知是谁喊了声:“护驾!” 于是侍卫们便一拥而上,挡在了皇帝太后以及众后妃面前。 可那群方才还被视作祥鸟的喜鹊,却似疯了一般,原本还站得端端正正的一众进士们,此刻都方寸大乱,抬手就要驱散。 喜鹊却没有伤害他们,而是纷纷去争抢被薛执宜丢在地上的宫花。 现场乱作一团,薛执宜不知被谁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就要跌在地上,后领却被什么人揪住了,在她落地之前将她一把提了起来。 霍无忧虽不知道她又憋了什么坏心思,大约是几次狼狈为奸下来,彼此之间已然生出几分默契,他十分确定这件事和薛执宜有关。 薛执宜一抬头,就瞧见霍无忧正一脸了然地看着她。 她刚站稳,就怯怯道:“太吓人了,怎会发生这般可怕之事呢?” 霍无忧瞧着,对她心照不宣一笑,不语。 纷乱之际,这一幕却是落进了顾世崇的眼里,他看不清二人的表情,只心觉:霍无忧对建章宫的人还……挺照顾的。 这厢,侍卫们试图驱散那些正疯狂啄着宫花的喜鹊,可那些喜鹊就像是疯魔了一般,似乎宫花之上有什么难以抗拒的吸引力,让它们即使面对凶狠的侍卫,仍试图啄食。 看着这般景象,宋贵嫔的手攥紧了,面色也有些发白: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终于,那些喜鹊被赶走,但皇帝的脸色也已然铁青。 皇后仍试图宽慰:“陛下,已然无事了。” 可葛贵妃却道:“陛下,那些喜鹊突然失控,臣妾以为实在奇怪,像是得到了谁的号令一般。” 闻言,宋贵嫔几乎是倒抽一口凉气。 太后的神色间也带着犹疑:“此事,的确是该好好查一查。” 此时,就听吴丽妃讶异道:“陛下,您看那宫花边上,似乎有什么东西?” 薛执宜早已回到太后身侧,但霍无忧仍站在那处,他闻言,蹲下身去查看宫花,旋即他眉头一蹙。 霍无忧起身一拜:“陛下,这宫花之上,似乎沾了些褐色粉末,只是不知道这是什么,也不知晓与那些发狂的喜鹊是否有关。” 只见皇帝的眉心愈发紧锁,随后,他唤了声:“涂育显。” 大理寺卿从席间起身,拜道:“臣在。” “你瞧瞧。”皇帝道。 涂育显只上前仔细查看,他身为大理寺卿,料理过不少案子,虽人品不足,但不代表其庸碌无能。 须臾,他道:“陛下,这些粉末,是被夹在了宫花捆扎的金线缝隙之间,像是被人刻意藏进去的,至于与喜鹊发狂是否有关,请陛下让臣一试。” 方才侍卫驱赶喜鹊时,曾抓了几只,用布袋兜住,此刻正好派上用场。 只见涂育显只将那粉末撒了一星半点到布袋外,那里头的喜鹊便已然躁动不安,布袋一打开,更是如疯了一般,争先恐后地啄食,甚至为了那一点点粉末啄伤同伴。 众人面露惊异,小声交头接耳,只有宋贵嫔,此刻心虚到了极点,她盯着那几只喜鹊,嘴唇都止不住颤抖,更不敢看皇帝的眼睛,几乎是要活生生吓晕过去。 葛贵妃只是冷笑一声:“没想到身为祥瑞异象的喜鹊,居然是可以靠这些外物驱策的,还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而皇帝只是阴着个脸,让人看不透他此刻心中所想。 冲着宋贵嫔而来的那些原本被称之为祥瑞的喜鹊,究竟真的是自行来的,还是受什么外力的吸引? 宫花之中的粉末,又是谁人所为?尚宫局的人?还是说,经手了此物的葛元徽? 此刻的葛元徽也是慌了:怎么会这样?这宫花她没有碰过,难道是薛执宜动了手脚?还是说……还是说这一切本就是薛执宜的所作所为?难不成……自己又被算计了?怎么可能呢?薛执宜怎么可能如此料事如神? 薛执宜当然料不到岚缨会突然使出那阴招,更想不到葛元徽会那般不要脸地抢夺功劳,她真正想对付的人,原本就只有宋贵嫔。 从宋贵嫔在建章宫为难她的那一刻起,她就发现了,宋贵嫔是依附葛贵妃的。 但这般受制于人的日子,谁会甘心忍受呢? 从前的宋贵嫔是没机会,但有孕之后,薛执宜亲手打造的“锦鲤送福”,就是为了让她看到机会,看到能摆脱葛贵妃的机会。 只不过薛执宜也知道,她不能真的让宋贵嫔得意,这样的卑劣之徒,尚不得宠时,就已经处处针对于她,往后若真是成了宠妃,只怕更要将她除之后快。 薛执宜才不会铸一把刀尖对准自己的刀。 所以今日,她早早准备好了饵料,就是打算在宋贵嫔人造的祥瑞来临之时,用以引发大乱,再让皇帝根据她留下的粉末,对宋贵嫔产生怀疑。 如此一来,即便皇帝看在孩子的份儿上不对宋贵嫔严惩,但宋贵嫔也会因此失了皇帝的信任和宠爱。 一个胆敢撒谎欺瞒皇帝的失宠嫔妃,往后再想用腹中皇嗣诬赖薛执宜,还有谁会相信? 不止如此,宋贵嫔如此擅自争宠,于葛贵妃这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而言,实在是太无法无天了点,只怕接下来,薛执宜根本不用做什么,葛贵妃就会动手收拾宋贵嫔了。 不过,意料之外的是,葛元徽和岚缨居然会自寻死路,此刻二人怕是已经汗流浃背了吧? 第180章 欺君之罪可受得起 皇帝一刻不说话,在场的几个人便心虚一刻。 葛元徽真是恨死自己了,那个时候为什么要冒领功劳?就算薛执宜得皇帝夸奖,那又怎样?不过是个生生世世都无法与她相提并论的贱婢罢了!如今若是陛下怪罪下来,她该如何收场?她真是走了步昏得不能再昏的昏招! 站在薛执宜身后地岚缨更是早已经方寸大乱,看着薛执宜的背影,她眼底的愤恨中又多了一丝难言的恐惧。 一定是薛执宜干的!一定是! 她恨薛执宜,对葛元徽也不免心生怨怼,好端端的把她也卷进来了,到时候陛下问罪,葛元徽有定国公那样战功赫赫的爹求情,她只怕还要连累她爹! 身后的目光灼人,但薛执宜只气定神闲站着。 当时,岚缨使坏毁坏宫花,为的无非是让她办砸了差事,受太后怪罪。 于是她在修补宫花时,悄悄将戴在身上的饵料与岚缨的蜜蜡一起,捆扎在金线之下。 她原本的打算,就是在琼林宴开场后,再悄悄将饵料藏一星半点在岚缨身上,如此一来,喜鹊不光会去啄食宫花,还会追逐岚缨。 这般,她就得以嫁祸岚缨,让陛下怀疑是岚缨与宋贵嫔串通一气,制造祥瑞,所以发簪上才会沾染饵料,也算是让岚缨自作自受。 只不过后来,她改主意了。 她也没想到葛元徽会贪婪至此,连这么点好处都要霸占,这倒让她省事了。 即便当时众目睽睽,建章宫的人都瞧见了,修补那宫花的人是薛执宜,但葛元徽仍是会咬死就是她自己修复的宫花。 毕竟,若不如此,葛元徽在建章宫的时候,可就是犯下欺君之罪了。 遥望此刻面色惊慌的葛元徽,薛执宜忍下唇边的笑。 不过这件事情,薛执宜自己牵涉其中,说来仍是险之又险,但幸好,御兽园的人被霍无忧提前买通,即便细查下去,近日要过那饵料的人,也只会有宋贵嫔一个。 想到这里,她悄然看了眼霍无忧,却见霍无忧也在瞧她,两相对望,他还不动声色眨了下右眼。 上次出宫之时,她并未告知他全部计划,只让他帮忙在御兽园中买通一个可以为自己所用的人。 那时候霍无忧问她,可是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她没有回答,只让他等着看戏。 不知道这出戏,他看得可还尽兴? 只是霍无忧身旁的霍无悔此刻正一脸莫名地看着他哥:所有人都战战兢兢,也不知道他哥在悄悄乐什么,分明透着一股傻劲,也不知道平日怎么好意思说他傻的? 此时,却见那高台之上的皇帝,面色忽地一变,只见他起身,笑道:“今日之事,事发突然,只当这喜鹊是替诸位挡下灾厄,不必挂怀,至于宫花。” 他唤了声:“皇后。” “臣妾在。”皇后此刻不知皇帝如何作想,只能维持着素日的贤良模样,恭顺应声。 只听皇帝道:“这批宫花不祥,命人重新制一批,送至诸卿府上。” “是。” 于是众进士稍整心绪,拜道:“谢陛下!” 嫔妃们再一次陷入面面相觑,尤其是葛贵妃,今日之前,她也没想到宋贵嫔居然敢背着她生出二心,她正想着,陛下那般信天象的一个人,得知有人敢用天象愚弄他,定然要大怒。 此刻证据确凿,陛下却似乎想要遮掩过去? 这太不合理了,不合理得让她心生不安。 葛贵妃心有不甘,她撑起一个与往日一般无二的笑:“陛下,这宫花上的东西,臣妾看着实在可疑,臣妾以为……” 与此同时,席间,葛元徽的心砰一跳:她姑母还不知道此事,若是真的劝动了陛下继续调查,那她该如何应对? 可皇帝却是笑着打断了:“贵妃,今日是琼林宴,莫要误了时辰。” 看着皇帝意味不明的笑,葛贵妃有些发怵,只应道:“是,臣妾失言。” 此刻,宋贵嫔的脸上仍是惶恐不安,她本以为自己制造的祥瑞已然是滴水不漏,却不曾想,宫花上莫名其妙就出现了与她准备的一模一样的饵料。 可就在她以为自己命悬一线之际,陛下居然又将此事揭过了? “宋贵嫔。” 此时,皇帝的一声轻唤,却让宋贵嫔几乎是一激灵:“……臣妾在!” 皇帝那双不怒自威的眼看着她,道:“你面色不佳,早些回翠微宫歇息吧。” 皇帝愈是和善,就愈是让人觉得压抑,宋贵嫔嘴唇颤抖着起身:“臣妾遵旨,谢……谢陛下……” 她被宫女扶走时,腿都是软的。 面对这个结果,薛执宜心中了然:皇帝信天象,但也珍惜自己的面子,难不成要他当场发作,处置愚弄皇帝的宋贵嫔,然后把与此事有关的葛元徽和涂岚缨一并砍了吗? 当然不。 宋贵嫔的祥瑞天象,是他自己认了的,还为此大加封赏。 若是治罪宋贵嫔,等同承认所谓的天象皆是人力所为,更等同承认他这个皇帝被自己的嫔妃愚弄戏耍,还是在满朝文武及这些即将入朝的新科进士面前。 皇帝也是要脸的。 不过么,不管是宋贵嫔,还是涂岚缨和葛元徽,她们也不必觉得侥幸,毕竟明面上不能惩戒,但不代表不能背地里调查、私下里处置。 葛元徽与涂岚缨遥遥相望,具是面色灰白。 没人再敢提及方才之事,仿若所有人都对此失忆了一般。 随着筵席开始,一道道佳肴上桌,丝竹管弦之声响起,御花园又是一派热闹祥和。 顾世崇与顾世悯琢磨着今日之事,纷纷把怀疑的目光投向彼此,倒也算是一种默契。 只是旋即,又相看两生厌地收回视线。 随着皇帝的神色逐渐缓和,嫔妃们才算是终于恢复了些许热络,开始饮酒闲聊。 听见太后淡淡咳了声,薛执宜也有条不紊将热水温着的雪梨汤奉上,小声道:“太后用一些吧。” 太后只侧目淡淡瞧了她一眼,眼神之中,似别有深意。 薛执宜不言,只仍旧垂眸。 须臾,太后便也收回了视线。 薛执宜心虚:她的这些小伎俩,果然还是没逃过太后的法眼。 第181章 葛元徽心虚乱阵脚 歌舞声中,有人小声问了吴丽妃一句:“今年这些新人里,丽妃姐姐可有瞧中的?” 吴丽妃抬眸,只见说话的正是她身侧的贤妃。 贤妃瞧着却不似她的封号那般贤良温婉,也不似她的五皇子那般率性天真,反倒看着有几分豪爽和干练。 吴丽妃闻言一笑,凑到她耳边,低声道:“适龄又尚未娶妻的不多,其中,状元出身低了些,但门第高的那几个所列名次又不高。” 说罢,她微微一叹:“说到底,这事也不是我说了算,郡主也到了议亲的年纪,我在替如萱相看,太后也一样为郡主留意着,这件事还得先看太后的意思。” 不远处,平章公主与安乐郡主的坐席相邻,大约是方才又因为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拌嘴了,此刻二人正板着个脸,互不搭理。 贤妃笑道:“姐姐你盯着状元,可我却觉得,小姑娘家的,兴许会对探花郎更有兴趣些。” 吴丽妃看着平章公主的眼中尽是慈爱,却也不免多出几分忧虑:“我只盼她的驸马不管是谁都好,能能让她留在华京,我心里就踏实了。” 大约是因为她们二人的皇子,一个是外族血脉,一个又天生“贵人语迟”,都与储君之位无关,所以二人的关系在后宫之中也是难得的融洽。 见吴丽妃担忧,贤妃道:“驸马人选早些定下来也好,北狄那边的使者快来了,说是来议和,但谁知道大雍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 此时,见气氛已然缓和,葛贵妃举杯,微微一笑,对皇帝道:“陛下,今日是琼林宴的好日子,虽有歌舞相伴,但到底是少了些滋味,陛下也许久未曾听元徽抚琴了,不如今日,就让她奏一曲吧?” 皇帝心里尤想着宫花那件事,正对葛元徽满腹怀疑,他疑心葛元徽与宋氏有什么勾结,或者说,疑心葛家人制造这个祥瑞,究竟是想做什么。 只思索须臾,他道:“贵妃若是想听,便传吧。” 葛元徽只觉心虚得厉害,全然不敢对上皇帝的视线,只觉得皇帝此刻像是正处于暴风雨前的风平浪静,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但抚琴一事,是姑母早就安排好的,这曲子她也练习了一月之久,陛下已然发话,她也只能让自己镇定下来。 葛贵妃对云霜道:“把本宫的引凤啼取来。” 皇帝道:“贵妃从前的琴技是最好的,这张引凤啼还是朕赐予你的。” 葛贵妃只温柔笑道:“引凤啼的琴音清冽,如昆山玉碎,臣妾喜欢极了,如今倒想看看元徽可否能驾驭此琴。” 引凤啼被摆好后,葛元徽便起身上前,款款一拜:“臣女葛元徽拜见皇上皇后,拜见太后,元徽献丑了。” 只见葛元徽仍是含着温婉大气的笑,一举一动皆是顾盼生姿,额上的花箔泛着流光,她只站在那里,什么都不用做,便已然让人惊艳得难以言语。 这让在场诸位,尤其是初见葛元徽的进士们,此刻可谓眼前一亮。 还有人悄声议论着:“这就是传闻中华京的第一美人葛元徽?” “从前只以为如此美名实乃夸张,今日得见,却非浪得虚名。” “不止如此,还出身高贵,是定国公府的嫡女,亦是贵妃娘娘的侄女。” “这般气度,这般容色,便是神仙下凡也不过如此!” 在众星捧月之间,葛元徽却第一次不觉得得意,此刻的她,脑袋上似总悬着一把刀似的,让人心里不安。 可皇帝却忽然抚掌道:“好!” 这一声,吓得本就心虚的葛元徽心头一颤,可皇帝并未有什么异样,反而看着兴致颇高,他道:“你若弹得好,朕赏你。” 说着,又补充道:“朕一向赏罚分明。” 一句赏罚分明,让葛元徽差点没腿一软跪地上,可葛贵妃却以为是皇帝对葛元徽甚是满意,心中竟还觉得欢喜。 “是……”葛元徽讷讷坐了下来,抬手抚琴。 引凤啼的琴音本就清冽如水,弹拨之间,琴声如流水一般从指尖淌出,一时间,让人如痴如醉。 但熟悉音律之人,却很快察觉出了不对。 薛执宜悄然一叹:葛元徽的心乱了,那素来惊艳绝伦的琴音,夹杂着虚浮的杂音。甚至有好几处乱了节奏。 葛贵妃原本还在观察她儿子的反应,今日这次献艺,不光是为了让原本就已经美名远播的葛元徽,在这些朝廷新人面前,再一次打响名声,让所有人都记住葛元徽的名号,好为将来的成为皇后的路更加顺畅,还是为了让她那个儿子睁开眼睛看看清楚,到底谁才是最配得上恭王妃这个位置。 可这一次,葛贵妃听出了不对,那对秀致的眉毛不由得一蹙:这根本不是元徽应有的水平。 她悄悄看了眼皇帝,可精通音律的皇帝脸上却没有露出不悦,那张脸上仍是带着欣赏,这样的反常,让葛贵妃也心生不安。 只不过,谁会在这时候下定国公府的面子呢?看破不说破罢了。 但安昭仪与葛贵妃本就针锋相对,此刻又怎会放过这个机会? 她莞尔一笑:“引凤啼的琴音动人,只是这操琴之人似乎有心思啊。” 葛贵妃知道她说的是对的,但不会在安昭仪挑衅她之时让自己落于下风,她闻言,轻笑一声:“引凤啼的琴声,自不是乐坊中的那些榆木俗物可堪相比的,安昭仪听不惯也可以体谅。” 安昭仪却也只是嘲讽一笑:“葛小姐若知道,她在贵妃娘娘心里胜于乐坊女子,心中定然欢喜。” 嘴上看不起她们这些乐人,可却拿自己高贵不可方物的侄女与乐人相比,也不知道在埋汰谁。 葛贵妃知晓自己是被这该死的舞女绕进去了,正欲发作,就听皇后柔声道:“欣赏琴声,当沉心静气,贵妃,安昭仪,你们莫扰了陛下清听。” 安昭仪连忙道:“是,臣妾谢皇后娘娘教导。” 贵妃只心不甘情不愿应了声:“是。” 于是二人这才算是闭了嘴。 可葛元徽的心却愈发乱,她甚至怀疑皇帝要借琴声试探她此刻的心绪。 她该稳住自己,让琴音也随之平稳下来的,可愈是如此,脑子里那句“赏罚分明”就愈是振聋发聩。 渐渐的,她指尖有些难以自控的轻颤,愈发慌乱的琴声,让不懂音律的人也觉察出了异样。 薛执宜身边,景春低声:“执宜姐,这琴声怎么怪怪的?” 薛执宜看着此刻额上出了细汗的葛元徽,不语。 连景春都觉得有问题,看来葛元徽也不过如此,还以为她多有本事,这就已经乱了阵脚了。 除了安昭仪,再无人点破这琴声的问题,只面面相觑,缄口不言。 忽然,猝不及防一声铮鸣—— 琴声戛然而止。 第182章 皇帝震怒借题发挥 琴弦崩断,葛元徽缩回了渗血的指尖。 周遭,是死一般的沉寂。 这是她顺风顺水的一生从未有过的窘迫。 此刻众目睽睽,所有人都不敢出声。 珹王看着,也不由暗生鄙夷,本以为葛元徽虽是恭王党的人,但好歹声名远扬,有着人尽皆知的才华与美貌,幼时起,他便见过几回,也听闻了她聪慧美丽之名。 只是没想到,却在这样的场合失误,看来这美名,也不过是讹传罢了。 顾世崇的面色却是一沉,他的确不想让葛元徽做他的王妃,但毕竟是他的表妹,是他阵营的人,不论是出于亲疏还是利益的考量,他都很不满葛元徽今日的异常。 葛元徽究竟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一个人,今日为何会有这般状况? 不过,虽如此作想,但他仍觉得,不过是弄断了引凤啼的琴弦,只要他母妃求情,这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至多被他父皇提点几句罢了。 不止是他,包括葛贵妃和其他葛家人在内,都未曾察觉皇帝心底对着葛元徽释放出的,让人胆寒的天子之怒。 葛元徽整个人都僵住了,手细碎颤抖着。 葛贵妃见状,暗自一叹,只觉得葛家倾尽心力培养的女儿竟这般无用,这种情况居然就吓傻了。 于是她赶忙起身,朝皇帝一拜:“陛下,许是臣妾许久不用引凤啼,琴弦有些老化,才会骤然断裂。” 说罢,又提醒葛元徽:“元徽,还不快告罪!” 怔愣之后,葛元徽起身行礼的步伐有些慌乱,她额上的细汗密布,如那朵芙蓉花箔上挂着的露珠。 “臣女……臣女失仪,求陛下宽恕!” 葛贵妃不知道葛元徽在慌什么,平日里的教养都不知到了哪里去,举手投足高贵大气仪态,到此刻竟显得有些小家子气。 可葛元徽却已然吓得心口一阵抽痛。 是她,妄图抢夺一个无关紧要的功劳,结果把自己扯进了宋贵嫔制造祥瑞,欺瞒圣上的事情里。 可偏偏皇帝不问罪,也不审问,让她连为自己辩驳的机会都没有。 话说回来,她也不能辩,一旦承认自己冒领功劳,就和欺君没有区别。 如今她的心虚了,琴音也乱了,皇帝本就认为宫花是她所修补,如今只怕要更确定心中的怀疑。 陛下会不会在心里,把勾结宋贵嫔,以及搅乱琼林宴,这两个罪名都加诸她身? 她不知道…… 皇帝看着葛元徽,只沉默不语。 听罢葛贵妃的话,安昭仪却是阴阳怪气道:“没想到陛下亲赐的引凤啼,贵妃娘娘竟这般不珍惜,连琴弦老化都未曾发现,难不成平日都压在箱底,任由其沾染尘埃,受尽锈蚀?” “安昭仪,还轮不到你来插嘴!” 席间的葛靖阳隐约觉得情况不太对,他起身,道:“陛下,元徽今日出门前着了风寒,身子不大舒服,还请陛下宽恕。” 可却听皇帝忽然唤了声:“葛元徽。” 葛元徽的身子都僵了:“臣女在!” 皇帝只是蹙着眉,抬手指了指:“你额上的花箔……” 葛元徽下意识摸了摸额头,幸好,花箔还在,没有露出那花箔之下的伤疤。 “回禀陛下,臣女只是想在寻常妆容之上增添些许独特之处,所以才,才将花箔贴于额上。” 却不料,皇帝突然沉声:“这般装扮,气韵轻浮,全然不是一个名门贵女、皇亲国戚该有的样子!” 葛元徽呼吸一窒,葛贵妃也不明所以:这狗皇帝今日发什么疯! 在所有人都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之前,就见皇帝勃然大怒:“你出身定国公府,更是时常出入后宫,有贵妃和太后不时教导,朕亦十分关爱,本该端庄自持,好为华京闺门之表率,如今却学得民间那些不入流的女子,作这般轻浮的打扮,还引得其他官门女子争相效仿。” 虽不明白皇帝好端端的为何突然小题大做,和葛元徽的打扮过不去,但方才那几个还鞍前马后的闺秀,此刻也不顾会破坏精心准备的妆容,皆是悄悄低头,擦去的额上的花箔。 葛元徽懵了,她这辈子从小到大都没有听过一句重话,所到之处,耳边皆是恭维与吹捧,何曾听过这般严厉的指责? 她的眼圈屈辱得发红,嘴唇也不自觉哆嗦起来。 她这么些年积攒的好名声,让这华京之中,人人皆认定她高贵又出尘,堪称完美无瑕,世间任何女子都不能与她相较。 如今……却被皇帝定性,成了个轻浮之人。 看着这一幕,薛执宜也有些发怔。 平心而论,葛元徽的打扮虽是张扬,但其实不过分,而且她的打扮张扬,也仅仅是因为她原本就十分美丽,才显得那花箔有些华丽。 大雍的风气尚没有迂腐到,连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子都容不下的地步。 皇帝的确小题大做了,但或许,皇帝其实是在敲山震虎。 前世她就知道,皇帝是十分忌惮定国公的,毕竟他掌握着西北的十万大军,在月岭关惨案后就是抵御北狄的主力,后宫有个贵妃,手里还有两个皇子。 这样的家族,一旦皇帝驾崩,葛家这个外戚必将独大。 如今因为宫花这件事,皇帝怕是怀疑,宋贵嫔的所谓祥瑞,是有葛家人的手笔了。 薛执宜只摇了摇头:葛元徽或许还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是让皇帝心中对她身后家族的怨气,又加重了一分。 如今皇帝借故发作,为的不是这弹砸了的琴,也不是为了这花箔,而是为了敲打葛家人,也挫一挫葛家精心培养的女儿,免得他们再借由她的婚事,妄想大雍下一任皇后的位置。 此刻的葛贵妃只觉得反常极了,更认定今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连她也不知道的事情。 但她只能先定下心神,替葛元徽求情,道:“陛下,元徽年纪还小,不懂事。” 可皇帝却道:“连宫宴该如何打扮都未曾有人教过她吗?今日她损毁引凤啼,更是御前失仪,合该惩戒!” 闻言,葛靖阳连忙跪道:“陛下,此事元徽实乃无心之失!求陛下宽宥!” 可面对葛靖阳,皇帝却是换了张面孔,他和缓道:“靖阳,你放心,朕并无迁怒定国公府的意思,只是定国公替朕戍守西北多年,对家中儿女疏于管教也是无奈,朕不会责怪,而元徽于朕而言,是自小看着长大的小辈,所以今日,朕才要替定国公好生教导元徽,免得她将来再行差踏错。” 葛靖阳却是一急:“陛下,元徽若是受刑,身子是扛不住的,家中只她一个女儿,自幼娇养惯了,父亲若得知,只怕要心痛!” 要为了这么点小事严惩武将独女,实在是太不近人情了。 堂堂帝王,怎么能在这些新科进士面前,留下这样的印象呢? 第183章 此招对她太过残忍 果不其然,听完葛靖阳的话,皇帝神色稍缓:“靖阳,你说的有理,朕不该为此伤了定国公的心。” 可忽而,他却话锋一转:“只是,该管教的,朕还是得管教。” 说着,他对葛元徽道:“葛元徽,朕今日教导,你可服气?” 事已至此,其实受刑与否,对葛元徽而言已经没有区别,横竖她的名声也已经扫地。 今日之后,她就会从一个完美无瑕的高门贵女,变成一个被皇帝指责过轻浮的,声名狼藉之人。 她垂眸,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臣女谢陛下教导……” 皇帝似是欣然地点了点头:“既如此,那花箔便擦了吧。” 此言一出,葛元徽猝然抬头,她不可思议的双眼,正对上皇帝那似笑非笑的神色。 葛贵妃也急了:“陛下,将元徽带下去吧,臣妾让人将她的花箔卸去,再让她去翠微宫罚跪一日,从此她定再不敢犯!” 元徽的面容已经有损,皇室选妃,头一条便是身体健全,面容有损毁者,是不能入选的。 她破相那件事一直是瞒着的,如今若是众目睽睽让人瞧见那疤痕,这让她要如何再嫁皇室! 可葛元徽脸上的伤疤是安昭仪一手促就的,她怎么会不知道? 于是安昭仪道:“臣妾听说葛小姐擅长打扮,平日的妆容与衣饰总能引人争相模仿,若能当场卸花箔,岂不更具规训之效?” “安昭仪!”葛贵妃大怒。 可皇帝却道:“安昭仪所言有理。” “陛下!”葛贵妃还试图让皇帝改变主意。 葛靖阳亦求情道:“陛下,元徽她……” “靖阳。”皇帝的眼神倏而一沉:“你认为这个旨意,朕不能下吗?” 皇帝一言九鼎,他当然说什么就是什么,葛家势力再大,那也是臣子,再如何,臣子都是不能公然抗旨的,否则,就是谋反。 他葛家不是不敢反,而是,未到不得不反的时候,葛家不会赌上全族的性命谋反。 至少不会在这时候,为了葛元徽的一道疤而反。 于是皇帝只一声令下,彭慧便支使了个宫女,亲自前去替葛元徽卸花箔。 葛元徽低垂着眉目,双眸死死瞪着前方地上的砖石。 宫女道:“葛小姐,奴婢要动手了。” 葛元徽不答,只任由着那宫女用绢帕蹭去她额上的花箔。 因为出了些汗,这花箔只轻轻一蹭便模糊了。 剥落的花箔皴裂着被揉碎,似葛元徽被当众剥去的尊严。 有人觉得太过残忍,自然,也有些本就看不惯葛家,或是对葛元徽心生嫉妒之人,此刻自是低声议论嘲笑着。 薛执宜有些不忍地转开了视线,皇帝敲打葛家人的法子,没有流一滴血,对葛家而言不算狠厉,但对葛元徽这样的性子来说,的确太侮辱人,也太过残忍。 只见葛元徽眼圈通红,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但脑袋仍旧骄傲地不曾低下,她视线垂着,可下巴仍是执拗地抬起。 直到额上的花箔被彻底擦去,斑驳的妆容之间,有人发现她她藏在花箔下的疤痕,忍不住小声议论起来。 “她的额上……那是什么?” “她不是华京第一美人吗?她脸上怎么会有疤?” “天呐,她的脸好恶心!” 席间,沈清棠虽不喜欢葛元徽,但更厌烦这些嚼舌根的,她被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吵得心烦,没忍住开口:“闭嘴吧你,旁人长什么样与你有何关系?这么喜欢议论别人的长相,怎么不照照镜子评判一番尊荣?” 今日的皇帝,还真是疯到了连讨厌葛元徽的人都觉得有病的地步。 葛元徽仍跪着,被周遭的议论声裹挟,心中漫起难以言喻的屈辱感。 她怎么可以落到这一步?她是葛元徽,是天之骄女! 她生来高贵,本该一辈子都活在瞻仰与簇拥中,光鲜亮丽又完美无瑕地成为这世间最尊贵的女子…… 就凭这些人,他们也配议论她?! 全都是草芥蝼蚁!连给她做陪衬也不够! 她通红的双眼微微一眨…… 对啊,她本以为自己已经是贵不可言,但如今,这些人能给她羞辱,就是因为,她还不够高贵! “葛元徽,你往后,得好好反省自己今日之错。” 喧闹与嘈杂中,皇帝的声音自她耳边飘过。 葛元徽袖底的手硬生生将自己掐出血来,才勉强让自己的喉间发出声音:“臣女受教,谢陛下……” 她俯身而拜时,在没有人看得到的角度,葛元徽的双眼似淬了毒一般。 她一定要往上爬,哪怕连皇帝都不认可她,她也要,她非要不可! 今日,每一个给她羞辱的人,她都会把他们的名字刻在脑子里。 薛执宜,安氏,以及,那个坐在高位之上,只三言两语就将她的尊严彻底踏碎的人。 这些人,她每一个都不会放过! “臣女谢陛下教导,往后定当反省己身,不再犯错。” 她复一拜,而后,以近乎死寂的平静,道:“臣女身子疲乏,还请陛下开恩,容臣女离席,稍稍休整。” 皇帝只居高临下看着她,转瞬,那张原本带着怒气的脸,又换上一副慈爱和善的笑。 “你先退下吧。” 葛贵妃尚未从皇帝莫名的怒火中缓过劲,见状,只连忙示意云霜去搀扶葛元徽,将她带去翠微宫歇息。 皇帝只是浑然忘了方才发生的事一般,他朗声而笑,举酒道:“今日琼林宴,还望诸位尽享欢愉,不负盛宴。” 众人虽觉陛下阴晴不定得让人毛骨悚然,但还是举酒而拜:“谢陛下恩典!” 看罢这一切的太后,却是疲乏地叹了口气,道:“哀家也乏了,就不与你们一并宴饮,先回建章宫了。” 宫中众人皆知,太后每到午后都要小憩一会儿,便不做挽留。 皇帝只道:“母后慢走。” 众人拜道:“恭送太后!” 于是薛执宜便也垂身朝皇帝和众后妃福了一福,跟在太后身后,一道往建章宫去了。 身后的岚缨心里慌得厉害,葛元徽都受到陛下这般惩戒了,若是陛下迁怒于她,还不知道下场会有多可怕。 她现在只盼着,陛下不要想起她就好了。 一会到建章宫,太后刚坐下,岚缨便想要解释:“太后,奴婢今日……” 话还没说完,太后便扶着额,道:“哀家困乏了,先退下吧。” “太后……”岚缨此刻没了主心骨,只想解释清楚,否则总觉得这把刀似悬在头顶上一般。 可太后却是不想听她所言,只给了柴月一个眼神,柴月就心领神会,催着几个宫女道:“先退下吧。” 可太后却又道:“执宜留下伺候哀家。” 薛执宜心一沉,果然,太后难免要多问她几句。 第184章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薛执宜低眉敛目着,身后的关门声响起,让她的后背有些寒津津的。 可太后却是不合时宜地一笑:“怕什么?” 薛执宜答:“回太后,奴婢不怕。” “在哀家的眼皮子底下出手害人,这都不怕吗?” 思忖须臾,薛执宜只声音平稳,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奴婢以德报德,以怨报怨,不觉亏欠,亦问心无愧。” 太后轻笑一声,意味不明:“好一个问心无愧。” 薛执宜咽了咽,难道太后要为今日之事惩戒她? 她想了想,壮着胆子答道:“若非葛小姐和岚缨出手陷害,今日便是奴婢想害她们,也是做不到的。但今日,亦可以说是无巧不成书。” “哦?”太后似对她的话来了兴趣:“此话怎讲?” 薛执宜道:“临安侯既有心将大理寺握在手里,今日变故,便可以在来日为临安侯的计划添砖加瓦。” 太后不言,薛执宜还想继续解释,可太后却话锋一转:“都说了你别怕,哀家又不是要问你的罪。” 见她还这般低垂着视线,太后道:“这么紧张作甚?看着哀家。” 深吸口气,薛执宜抬起视线,对上太后的眼,那眼中似乎真的没有要责怪她的意思。 只听太后认真而笃定道:“既然是和除去涂育显这件事有关,哀家就不需要知道全部细节,你只放心去做。” 她轻笑:“哀家已经见识过你在后宫生存的本事,让哀家看看,你在其他事情上的能力。” 薛执宜的心终于稍稍定了定,她跪下一拜:“谢太后信任。” 太后却只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哀家既然留你在身边,便没有信不过你的理由,只不过,有些事情,哀家得交给有本事的人,才能放心。” 薛执宜亦微微一笑:“太后放心,原本或许只有八成把握,但经此一事,奴婢定能给太后一个满意的结果。” 太后点头,她打了个呵欠,道:“好了,哀家这会儿是真困了,你退下吧。” 薛执宜起身:“是。” 而后缓步退了出去。 一出门,就正撞上前来兴师问罪的岚缨:“薛执宜!” 可薛执宜却道:“小声些,太后刚睡下。” 岚缨只嗤笑一声:“你仗着太后宠爱,便以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今日之事,你以为查不到你头上吗?” “今日之事?”薛执宜反问:“什么事?” 薛执宜的反应把岚缨气笑了:“你还敢装傻?在宫花上做手脚的人是你吧?就是你想要陷害我和葛元徽!你好大的胆子,你就等着被问责吧!” 薛执宜却是一笑:“可宫花是葛小姐修补的,用的是你簪子上的蜜蜡,与我何干?” “分明是你!你还不承认?当时众目睽睽,哪有你抵赖的机会?” 薛执宜无奈摊手:“这么说,是你和葛小姐欺瞒陛下?那可是欺君之罪呀。” “你……” 岚缨急得面红耳赤:“这件事一定会真相大白!” 薛执宜夸张地捂嘴:“对啊,真相大白之日,就是你们二人欺君之罪坐实之时,你猜的时候,咱们谁先死?” 说罢,薛执宜不再搭理她的纠缠,转身就走。 身后,岚缨气急败坏,却又不敢高声,只能怒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我爹可是大理寺卿!” 薛执宜没有回头,只笑答:“幸好你爹是大理寺卿!” …… 薛执宜没工夫和这个跳梁小丑耽误时间,她还要去见霍无忧一趟。 琼林宴进行到后半场,皇帝便准许众宾在御花园中各自闲逛,此时,御花园中正是热闹。 她的视线搜寻着霍无忧的身影,却听一人唤她:“薛执宜。” 她回过身,却看到了一个不大想见到的人。 只见略显僻静的角落里,顾世崇正轻摇着扇子,面带微笑看着她。 薛执宜的嘴角厌烦地一沉,却还是恭恭敬敬上前行礼,道:“见过恭王殿下,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顾世崇没有回答,薛执宜低垂的视线,只看见他缓缓靠近的步伐。 “你……还好吗?”顾世崇的声音很轻,似带着浓烈的不忍与关切。 可饶是不看他面上的神色,她都知道顾世崇此刻的表情定是带着高高在上的垂怜和施舍。 她声音平静得如无澜的水面:“回殿下,太后恩德惠下,建章宫中每个人得太后庇护,都过得极好。” 可却听顾世崇发出极为无奈的笑声:“你在怪本王?” 薛执宜心想:顾世崇是不是有什么毛病?此时此刻他到底是想作甚? 又听他道:“你原本该是本王的王妃,其实本王早就想过,若你进门,本王至少会做到与你相敬如宾,以王妃之礼予以尊重。” 不然呢?为何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像她薛执宜占了什么天大的便宜一般? 顾世崇一叹:“如今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你怎么可能过得好?” 抱歉,她过得还真比在薛家时畅快。 可顾世崇仍在自顾自道:“你是在怪本王,怪本王在出事时没有出手相助,对吧?可是本王已经尽力了。” 薛执宜:“……” “你这般倾慕本王,本王却连庇护你都做不到,实在是心中有愧。” 薛执宜:“……” 顿了顿,她没忍住问:“殿下究竟有何吩咐?” “你还说不是在生本王的气?”顾世崇的声音里带着难言的悲伤:“你放心,本王一定会带你离开皇宫,不会置之不理的。” 在薛执宜过往的经验来看,顾世崇绝对不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更不会耽于儿女私情,否则上辈子和傅容心情深义重到了无媒苟合的地步,这辈子又怎会对傅容心的遭遇全然作壁上观? 同样,对于葛元徽,他今日也是淡漠至极,甚至没有一分一毫为之求情的意思。 他倒是很享受女子对他的爱慕,享受几个女子为他相互坑害,这一点看来,倒是个天生适合当皇帝的。 不过顾世崇今日发疯,更主要的,怕不是觉得她身上有什么可以利用的吧? 譬如,想让她成为他在太后身边的细作? 嗯,目前为止,她大约也只有这个用途了。 想到这里,薛执宜的心里冒出个有意思的念头。 却没注意到,不远处的树后,有个人手里正揪着根草,恨恨看着这里。 霍无忧刚想来寻薛执宜,就瞧见她与顾世崇不知在说些什么,他的手指揉搓着根不知从哪揪来的草,恨得像是要掐死顾世崇一般。 第185章 或许正合恭王之意 面对顾世崇,薛执宜心中却是有了主意。 她眨了眨眼,吸了口气憋在鼻腔内,让自己的声音在平静间,带着几分隐忍的味道:“谢殿下厚爱,奴婢卑贱之躯,岂敢奢求?” 声音里那不易察觉的委屈,却恰到好处能让顾世崇察觉。 他道:“你难道不想离开皇宫,过回从前的日子吗?” 她心道:当然不。 嘴上亦道:“不想。” 顿了顿,又道:“往事不可追,从前的日子于奴婢而言,亦是上辈子了,从今往后,奴婢只想安安分分留在宫里,殿下也不必再纠结于不做数的姻缘,奴婢愿殿下早日寻得尊贵的良配。” “若没出这件事,你就是最合适的王妃。”他道:“可如今本王纵有此心,父皇也不会同意,但本王愿意一试,让父皇将你给了本王,虽不能予以正妃之荣,但本王不会亏待你,总好过你在宫中为奴为婢,受尽委屈。” “可……”薛执宜似有犹豫。 顾世崇毫不犹豫道:“本王愿意一试。” 忽而,薛执宜轻掩着鼻息,低低啜泣起来。 “哭什么?”顾世崇关切道。 有前世在春风楼的那三年经历,薛执宜自认为自己还是有几分拿捏人的本事。 她悄然抬起视线,怯生生看着顾世崇,又飞快低下头来,用指尖拭去眼角泪渍,她的声音强忍着哭声,压抑着的呼吸带着细细颤抖,更让人觉得她柔软间带着坚韧。 尽可能让声音平稳下来,她道:“殿下……世事无常,命运弄人,有些事情就顺其自然吧,不要再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触怒陛下了。” 看着薛执宜这般模样,顾世崇也还没忘记他母妃所说的话,可是他瞧着,此女虽有几分机敏,但却未必有他母妃说的那般深不可测,说到底,还是个倾慕他的可怜女子罢了,纵然有心机,却也不足为惧。 他在太后身边的人里,岚缨是个蠢笨的,若是能把薛执宜哄下来,往后在建章宫行事,就会方便得多。 更何况,以薛执宜目前的境况,她除了依赖他,又还能妄图谁来赐她前程呢?她根本别无选择。 想到这里,他道:“你不必忧心,待本王在父皇面前立了功,自然会向他提及此事。” 可薛执宜只是缓缓叹了口气:“其实,殿下能有此心,奴婢便已然觉得……” 她抬起湿漉的双眼:“便已然觉得十分庆幸了。” 她眼中的真诚与坚定,让顾世崇也一愣。 可还没等他再开口,薛执宜便手忙脚乱福了福身子:“奴婢失仪,太后还有差事要奴婢去做,奴婢告退。” 说罢,她转身就要跑开。 树后头,霍无忧早就咬牙切齿了。 他听不清那厢在说什么,他无聊又焦灼的手编拧着那根可怜的草,不知不觉就编拧成了个草戒指的模样。 他虽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可却知道薛执宜是在冲着顾世崇演戏。 因为她如今这模样,像极了当日冲他扮可怜时的那股劲儿。 太做作! 可他是愿者上钩了,却不代表薛执宜能用同样的法子钓别人。 这钩子写他名字了,只有他能咬! 刚想上前去向薛执宜问清楚,就见薛执宜离开的脚步居然停下了。 似在纠结什么,她又转身,回到了顾世崇身边。 薛执宜面露为难,悄悄看了眼四下,忽地,她踮起脚尖,凑到顾世崇耳边:“殿下要小心身边的人。” 说罢,也不顾僵在原地的顾世崇,转身就跑开了。 此情此景,让霍无忧几乎是一股恶气直窜头顶,他把那草戒指一扔,朝薛执宜离开的方向就追了上去。 薛执宜刚走没几步,就觉得自己腕间一紧,有个什么人把她往假山洞里拖去。 她心一惊,差点就要喊出声来,却猝不及防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是霍无忧。 她这才心神稍定。 只是霍无忧似乎心情不太好,正黑着张脸。 刚想开口,嘴唇就传来了粗粝的触感…… 霍无忧的手指搭在她唇上:“别说话。” 她瞥了眼假山外头,只见顾世崇正在顺着她离开的方向找她。 她临走前留下的那句话,看来顾世崇已然等不及想要问清楚了。 她抬手,默默推开了霍无忧放在她唇上的手指。 却忽地,她在昏暗中踩到了什么,脚底一个趔趄。 她手一温,似被另一只手包裹住,来自手掌的牵扯,才让她勉强没有跌在地上。 她怔怔转回视线,却猝不及防与霍无忧四目相对,霍无忧也有些发愣。 她本能地想与他拉开几分距离,可此刻却不能轻举妄动,否则若是弄出什么动静,把顾世崇引了过来,看见他们这般景象,只怕真是说不清楚了。 于是她只能安安静静地任由霍无忧牵着,以让自己保持平衡,不至于跌倒在地。 二人都没有发现,他们交握的手,虎口处那仍带着碎琉璃的疤痕交叠,拼凑出了一朵蓝色的小花,在这幽暗的假山洞中悄悄盛放。 这样过近的距离,让薛执宜心里有种难言的异样。 她虽不讨厌霍无忧,但太近了,近得像是靠近一只火炉,让她的脸上有些烧灼感。 她垂眸,避开了眼前之人的视线。 霍无忧却是愣愣看着她,眉睫不自觉地微颤,呼吸也不经意有些沉重。 他掌心里的触感绵软而冰凉,柔若无骨,似乎再攥紧些就要弄疼眼前之人。 他知道自己这时候的耳朵定然红得似着火了一般…… 直到顾世崇彻底消失在视线里,薛执宜才后退一步,将自己的手从霍无忧手里抽出来。 手心空荡的瞬间,他只觉怅然若失。 “临安侯寻我有事吗?”薛执宜道:“正好,我也有事找侯爷。” 可霍无忧的眼底却闪了闪,后知后觉放下那空空荡荡的手。 “你方才和顾世崇说什么了?” 薛执宜抬眼看他:“什么?” 只见霍无忧脸上仍带着残存的愤懑与不甘,理不直气不壮道:“你在与他说什么?为何哭了?” 薛执宜的手指蹭了蹭自己的眼睫,果然,还有些潮湿。 她道:“临安侯可曾发现,今日顾世崇并未维护葛元徽,甚至连求情都没有?” 霍无忧一愣:“你的意思是?” 她微微一笑,压低了声音:“今日这件事,在顾世崇的意料之外,但或许,正合他意呢?” 第186章 我就喜欢奸险之人 霍无忧的眼睛微微眯起:“你是说,顾世崇也希望葛元徽被陛下当众羞辱?” 薛执宜点头:“顾世崇希望得到葛家的助力,但又不想在自己登基之后,让这样一个掌握兵权的大族继续成为外戚,如今葛元徽被陛下当众斥责,以她如今的名声,再想要成为王妃,便有些难以服众了。” 她轻嗤一声:“葛家想让他娶葛元徽,顾世崇不好直接推拒,但如今只要陛下活着一天,顾世崇就能以陛下为由,拒绝这门亲事,毕竟连陛下都不满意葛元徽,难不成顾世崇还能违拗陛下的意思吗?歪打正着,陛下替顾世崇做了这个恶人。” 听罢,霍无忧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瞬即,他又认真发问:“可你为什么要与顾世崇那般亲近?” 只听薛执宜问他:“顾世崇最大的助力是谁?” 霍无忧毫不犹豫答道:“葛家。” 看着他,薛执宜笑而不语。 霍无忧明朗而好看的眉目微微一跳,长长哦了声:“如果这时候,有个人能离间顾世崇与葛家?” “正是这个意思。”薛执宜道:“葛元徽盯着恭王妃的位置,又提防着我,而顾世崇又有拉拢我的意思,如果我顺势而上,遂了顾世崇的意——便有机会离间他们,待到他们双方互不信任,乃至分道扬镳,那就好对付多了。” “所以你在利用他?” 说话间,霍无忧逼近了一步,让薛执宜不禁后退:“不然呢……” 可他虽是笑着,但眼中,却是愠怒夹杂着委屈,步步紧逼。 “你也是这么利用我的,对吗?” 短暂的慌神过后,薛执宜露出一个气定神闲的笑:“放心,临安侯,我要对付的人是顾世崇,而你疑心制造月岭关惨案的幕后主使是恭王党,要对付的也是顾世崇,咱们利益一致,我不会背叛你。” 可听罢解释的霍无忧却是自嘲一笑,似乎更受伤了,他叹了口气,故作轻松般:“全都是利益使然,说到底,我和顾世崇在你心里其实没有区别,甚至你对付我们的手法都如出一辙。” 薛执宜难免心虚,她仗着霍无忧心里有她,便打定了主意利用,早该料到会有这一天的,是她活该的。 可说到底,她不曾与霍无忧有过什么山盟海誓,如今她就算要继续对其他男人再如何,也没有对不起他,面对这般质问,她也难免恼火。 “临安侯你要查清旧案,要将月岭关惨案的真凶正法,就需要扩张你在华京的势力,我已经助你拿下了礼部,接下来大理寺也近在咫尺,算下来你也不曾吃亏,你说我利用你,哪有人被利用还能得这么多好处的?” 薛执宜的语调仍旧轻柔,倒让霍无忧有股子火发不出,更何况他如今既无名分也无立场,只能被这般噎得说不出话来。 不过薛执宜也不是来与他吵架的。 她只缓缓一笑,道:“只要咱们的利益仍旧一致,合作就可以继续,侯爷放心,我会是一个很好的同谋,只不过,却并非什么良人,如侯爷所见,在儿女私情上,我是个奸险小人。” 霍无忧的语气软了下来,那声音委屈又执拗,却毫不犹豫道:“可我就喜欢奸险的。” “……” 不知是薛执宜多活了一次还是怎的,她觉得霍无忧这人在这种事上幼稚得很,也固执得很。 此言一出,霍无忧自己也愣了须臾,他嘴角动了动,盯着薛执宜看了片刻,才道:“我的意思是,你对我,你不用似利用顾世崇那般,我不需要你的逢场作戏、虚与委蛇,你想要我做什么,与我说就好了。” 他轻轻笑了声:“其实你演得一点都不好,我都看出来了,是我自己……” 他想了想,笑道:“鬼迷心窍。” 他强颜欢笑时,那张平日明朗似骄阳的脸,柔和得如冬日午后的阳光。 薛执宜看着,竟有一瞬间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失神。 可忽地,霍无忧把手摊开伸到她面前。 薛执宜回过神:“怎么了?” 却见霍无忧理所当然般,道:“我的荷包呢?” 见薛执宜发愣,他毫不犹豫点了点她的脑袋:“这可是你答应我的,忘了?” 没来由的,薛执宜有些恼了,她撇开霍无忧的手,脸上带着并不和善的笑:“没忘。” “那你什么时候做好给我?” 分明方才还怅然生悲的人,突然就没皮没脸了起来,什么玩意儿! 薛执宜刚被勾起的些许愧疚,此刻也烟消云散。 她在身上摸索一阵,从袖底摸出个荷包,只往他手里一塞。 打发了得了。 霍无忧却如获至宝,煞有介事道:“容我看看是并蒂莲花,还是柳叶抱心?” 可定睛一看,却愣住:“福寿团?” 薛执宜点头:“我觉得煞是吉利,愿以此物,祝临安侯福寿绵长,万寿无疆。” “真是毫无情致。” 霍无忧虽这般说,但嘴角早就已经压不住了,翻来覆去端详着,见荷包绵软,便又打开了瞧,却见里头似有什么。 他抽出来,只见是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帕子。 “这不是我上回给你的那条吗?” 上回在马车上,霍无忧把素帕给薛执宜擦手了,却没想到薛执宜还留着,不仅如此,还洗了干净,整整齐齐装在她绣的荷包里,犹带着淡淡的馨香。 “是那条,本就是打算还你的。”薛执宜道。 方才还一肚子火的人,此刻已然心情大好。 见他总算不犟了,薛执宜松了口气,催他道:“侯爷可是有什么事交代于我?” 霍无忧终于打算说正事了,他万分珍重般,将荷包在怀间收好,道:“的确有件事。” 他瞥了眼假山外,确定没有人路过此处,才道:“傅容心不见了。” 薛执宜蹙眉:“你是说……” “傅容心本该行绞刑处死的,可就在行刑前夕,天牢里的人被换了,被换进来的那女子被割了舌头,神志不清,不知是从哪找来的,已经只剩一口气了,第二天,那女子便被绞杀,替傅容心了却了这桩案子。” 薛执宜的心不安地跳着,本以为孤立无援的傅容心这次必死无疑,没想到,她还能再一次找到代替她的替死鬼。 说来也是,既然是多活了一次的人,必然是知道些什么将来会发生的事情,或许她就是以此为条件,让什么人救她出去的。 能有这个手笔的人…… 薛执宜嗤笑一声:“恭王?珹王?或是别的什么,有本事从刑部的死牢里捞人的人。” 霍无忧道:“是珹王。” 第187章 前世的那个人是谁 “你怎么知道是珹王?”薛执宜不免惊异。 霍无忧道:“刑部是顾世悯的人,不止如此,就在傅容心被救走前,薛庭柳进去过大牢。” 薛执宜只冷呵一声:“傅容心倒是有本事,能让珹王愿意出手相助。” 旋即,她又好奇:“临安侯是如何查到的?” 只见霍无忧抱着臂:“自然是因为,天牢中也有我的线人。” 他慢悠悠往假山上一靠:“你以为月岭关惨案之后的三年,我装纨绔就是真的每天都在招猫逗狗吗?自然是将我父亲留下的,以及外祖母交给我的人,一点点安排在华京的各个角落,只不过,我虽有背地里的门路,但却无明面上权势罢了。” 他摊手:“三年,可以做很多事的。” 薛执宜认同,三年,的确可以做太多太多事。 薛执宜托腮想着:傅容心是肯定要杀的,但如今她意料之外地落入了珹王手里,倒是不知道珹王会从她身上搜刮出什么东西,在某天编排出更有趣的戏。 霍无忧却在她沉思之时,用手指敲了下她的额头。 薛执宜正欲发作,就听霍无忧问她:“怎么样?不然还是将她快刀斩乱麻除了吧?” 薛执宜反问:“你在珹王府里也有人啊?” “暂时没有。”霍无忧如实作答:“不过,傅容心既在人世,就不能一辈子都待在珹王府,只要她敢出门,我就可以让人杀之,以绝后患。” 薛执宜一笑:“不必,先留着,她生不出什么后患,说不准,还能成为我们的转机。” “什么转机?” 薛执宜没有回答,她只想试试,试试她对傅容心的了解,能不能再帮她赢下一局。 “临安侯。”她忽然唤了声。 “讲。”霍无忧靠着假山,散漫地打了个呵欠。 “我今日寻你,最想知道的,就是春风楼的近况。”她道。 说到这个,霍无忧这才站直了身子,他道:“和我们预想的一样,涂岚钦将消息带回去后,顾世崇有动作了。” “哦?”薛执宜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状。 霍无忧道:“就在我们离开后的第三天,有个衣衫褴褛的老头在大理寺外击鼓鸣冤,说他的女儿被春风楼逼良为娼,下落不明,而后,又有十几个百姓前来鸣冤,说是他们家也有女眷被春风楼抢了去。” 薛执宜了然点头:“接下来,大理寺该介入调查了吧?” 霍无忧慢悠悠叹了口气:“可不是吗?相信要不了多久,就能揪出春风楼与顾世悯有关。 “再然后,就会发现,原来春风楼其实是顾世悯探听消息的暗桩。”薛执宜声音一缓:“再然后——” 二人默契地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 薛执宜与霍无忧在假山洞中,行为上拉拉扯扯,言语上谈论着掉脑袋的事,已然在里头耽搁许久,不宜久留,便匆匆作别了。 可就在她离开时,视线却蓦地停在御花园的一个角落。 她眼瞳一颤,弯下腰去,捡起个什么东西。 薛执宜看着手中之物,一时有些恍惚。 只见那是一枚草戒指,那编织的手法…… “怎么会呢……”她轻声喃喃。 前世,她曾见过一个人。 或者说,见过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个人什么都没有留下,只给了她这么一枚草戒指。 戒指的编织手法,竟与眼前这个如出一辙,甚至,连略显粗糙的收口,都如出一辙。 恍然间,似有什么穿过两世的光阴,追随而来。 薛执宜抬眼看向周遭……也就是说,那个人也参加了今日的琼林宴? 他是谁? …… 翠微宫。 葛贵妃没心思继续宴会,匆匆回到了翠微宫。 进门时,葛元徽正坐在床榻之上,面无表情地发着愣,任由眼泪自顾自落着。 宫女们见葛贵妃回来了,便纷纷退了出去。 “元徽……” 在她对面坐下,看着往日风光无限又意气风发的人,此刻妆容斑驳,头发凌乱,似被抽干了精气神一般,葛贵妃是又气又急。 她抬手,心疼地擦去葛元徽脸上的泪:“元徽,你别怕,姑母给你找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这道疤一定能去掉的。” 葛元徽却仍是面无表情,只是默默拂开了葛贵妃的手:“没用的。” 她红肿着眼圈,视线缓缓聚焦在葛贵妃脸上。 “我知道,这道疤太深了,去不掉的,就像是我今日失去的一切,再也寻不回来了。” 说罢,她沉沉叹了口气,呼吸声却似一把刀,深深在她胸膛里划过一般:“我也不是输在了这张脸上。” 葛贵妃没明白她想说什么,只以为她是受了太大的刺激。 可葛元徽却看着她,认真道:“姑母,我错了。” “你说什么……”葛贵妃有些慌神。 却听葛元徽道:“我想做皇后,想做大雍最尊贵的女子,从一开始,我的敌人就不是其他女人,也不是薛执宜。” 她自嘲地笑了,眼泪随着她的笑坠落:“我和薛执宜斗得你死我活又如何?最后决定我能不能嫁给表哥的人,始终是陛下和表哥他自己,即便我真的斗倒了薛执宜,他们也还是可以选择别人。” 一听薛执宜的名字,葛贵妃便咬牙切齿,她拉住葛元徽的手:“又是那个薛执宜对不对?今日之事是不是和她有关!” 可葛元徽却对她的问题置若罔闻,只自言自语般,道:“姑母,是我本末倒置,我该做的,不是斗倒薛执宜,成为恭王妃,而是先成为恭王妃,乃至皇后,我要把权力握在手中,到那个时候,薛执宜也只是权力下的一只小小蝼蚁!” 葛贵妃可以感觉到,葛元徽握着她的手越来越紧:“我知道,不管是陛下还是表哥,他们都忌惮着葛家,都不会愿意我成为恭王妃,且如今我名声扫地,按理也不能成为恭王妃。” 她忽而狰狞地笑了,笑得那张近乎绝美的脸都有些扭曲:“可我偏要!哪怕于情于理都做不到的事情,我就偏要呢?” 不知怎的,葛贵妃竟有些发怵:“元徽,你要做什么?” 葛元徽止住了笑,面色变得冷如寒霜,她抬起尖尖的下巴:“我从小到大想要什么东西,就是强求也要求来!如今想要这个恭王妃的位置,为何就不能强求!只要我身后还有葛家,还有爹爹,我就仍有陛下和表哥都拒绝不了的筹码!” 她一定要站到任何人都不能欺辱她的位置上去,尊贵到只有她能决定旁人的生死! 第188章 殿下要小心身边人 “元徽!” 听着这些话,葛贵妃是真怕葛元徽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这种话不要再说了!陛下本就忌惮葛家,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落到陛下耳朵里,你是想害死所有人吗!” 葛元徽却只是淡淡道:“忌惮又如何?陛下若是真离得开葛家,早就动手了。” 话音刚落,葛贵妃便给了她一耳光:“别说了!” 挨了打,葛元徽也不恼,她只反问葛贵妃:“姑母你别忘了,当今陛下能得来这皇位,是因为有葛家的助力,可他却坐稳江山后忘却当初给葛家的承诺,为了拉拢文臣,转头就立了江首辅的孙女为皇后!否则表哥如今就是嫡长子,何必再费心争储?” “我没忘!”葛贵妃厉声:“但你在皇宫中说这些是要做什么?!你若再口无遮拦,往后便不要再进宫了!” 葛元徽撇开脸,不语。 葛贵妃却是恨铁不成钢道:“你此刻豪言壮语,可却连薛执宜都斗不过,还以为自己有多大本事能当皇后?” 一想到想到薛执宜,葛元徽那双眼似淬了毒一般。 此刻她只觉得,仇恨在撕扯她的心肝,让她恨不得立即就将薛执宜剥皮下油锅! “凭她也配挡我的路!?” “她是不配,可你要当大雍未来的皇后,这一路上遇到的人只会比她更难对付。”葛贵妃提醒道。 一想到今日之事,葛贵妃就气得心口发闷:“你倒是把今日的前因后果都说清楚,到底和薛执宜有没有关系!” 葛元徽牙关颤颤,脸上的表情又是愤恨,又是屈辱:“本想教训教训她,让她在宫里待不下去,却没想到那狡猾的贱人早就设好了圈套,只等我往里跳!” “我就知道又与她有关!”葛贵妃恨恨道:“细细说来。” 可待葛元徽磨牙吮血般说完这一切,葛贵妃却是怔住了。 瞬即,她大怒:“愚蠢!” 她坐不住了,起身来回踱步:“宋氏本就是我宫里的人,如今陛下疑心她制造祥瑞,更因为你,让陛下怀疑是葛家也参与了此事!陛下本就多疑,他会想,宋氏的这个孩子对葛家有什么作用!怪不得……怪不得他今日会那般对你,他是想敲打咱们葛家,让咱们安分守己些!” 见葛贵妃如此反应,方才还壮志凌云的葛元徽脸色也白了:“可分明是薛执宜所为,这件事可以查清楚的!” “可问题就是陛下已经承认了宋氏肚子里的祥瑞,那么他就不会明着查,即便查清楚了,今日在宴会上的羞辱也已经无可挽回。” 葛贵妃恨恨叹了口气:“能查清楚也就罢了,就怕,有人刻意不让此事查明,好让陛下借此加深对葛家的忌惮……” 葛元徽揪着自己的袖口,眼中透着焦灼,她不禁骂道:“还不是那个涂岚缨,好端端的来怂恿我和她一起对付薛执宜!” “涂岚缨?”葛贵妃蓦地怔住。 葛元徽冷呵:“还不就是她?我也是思量着大理寺卿是表哥的人,所以才对她略有几分信任,没想到竟这般不顶用!” 却见葛贵妃的眼瞳颤着,她面色忽然沉了下来,不知在想什么,兀自缓缓坐下。 “涂岚缨?”她又重复了一遍。 “是啊,本宫早该想到的……” “姑母,怎么了?”葛元徽问。 葛贵妃愤恨哎了声:“今日从头到尾就都是薛执宜设的局!你以为涂岚缨是无缘无故来怂恿你的?她是在引你入局,其目的根本就是要和薛执宜一起害你、害葛家!” “什么?!”葛元徽的嘴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姑母,你没弄错吧?” “不会错!” 葛贵妃身上不禁爬起一阵鸡皮疙瘩:“祥瑞的事,薛执宜从很早就可以策划了,那时候我就该意识到的……涂岚缨和薛执宜只是表面不合,背地里根本就是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可是……可是大理寺卿不是表哥的人吗?!”葛元徽追问。 葛贵妃的脑子早已经乱了,她道:“你懂什么?朝堂上的事,真真假假,今日因利而聚,明日就能因利而散!” 忽地,她怔住……崇儿似乎说过,他拿捏了什么珹王的把柄,要和大理寺卿一起对付珹王。 如今说来,薛执宜刚进宫就能和涂岚缨搭上,怕不是……涂育显根本就是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主儿!那么这次的谋划只怕是…… 葛贵妃倒抽一口凉气:“涂育显要害我的崇儿!” 她说着,也顾不上葛元徽了,忙不迭便唤:“云霜!让恭王来见本宫!快些!” …… 顾世崇还想着方才薛执宜说的那句话,就被翠微宫的人急匆匆请来了,说是他母妃有急事,都快急疯了。 他赶到翠微宫时,葛元徽并未在殿中,只有葛贵妃坐立难安地来回踱步。 “母妃,怎么了?” 葛贵妃只一抬手,殿内的宫女太监便心领神会退了出去。 “崇儿,涂育显不对劲!” 闻言,顾世崇眉头一跳。 就在今日,他刚进宫时,母妃就同他说过,让他重用涂育显的同时,也小心提防。 只不过,是在他提出要从涂家选人塞进户部的时候。 却是不知怎的,一场宴会下来,他母妃就变得这般激动且笃定。 他问:“母妃可是觉得涂育显有何不妥?” 葛贵妃满目焦灼,只将葛元徽今日遭遇之事同他一一说了。 可顾世崇的眉头却愈发深锁,他面露犹疑:“母妃的意思是,薛执宜和涂岚缨联手害元徽和葛家,所以因此怀疑涂育显对我不忠?” 葛贵妃急切点头:“此事已十分明显,只怕涂育显手里所谓的珹王把柄,其实就是个局!” 但听罢葛贵妃所言的顾世崇,看到的却另一番事实。 首先,元徽今日会生祸,其实十分偶然,并非每一步都是薛执宜能料想到的。 再者,葛家希望把自己的人送进户部,所以自然希望他猜忌涂家。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原因—— “母妃,你放心,我对涂育显有把握,因为我手里握着能决定他生死的把柄,他不敢叛主,也更没有必要投靠顾世悯。” 不止如此,顾世崇还想到了薛执宜的那句话:小心身边的人。 什么叫“身边的人”? 这其中,会不会是包含了……葛家人? 第189章 他是个和善的纨绔 顾世崇并未在翠微宫停留太久,只附和着应付了葛贵妃,便又匆匆往建章宫去了。 春风楼这件事,是他难得一个能力挫顾世悯的机会,在确定涂育显背叛之前,他不会轻易放,更不会给葛家进一步扩大势力的机会。 至于薛执宜说的“身边人”究竟是在说谁,他一定要问清楚。 建章宫外,他却见到了涂岚缨。 涂岚缨正心事重重,连临安侯难得来一趟临建章宫,她都没心思上前多说几句话。 却忽被人叫住:“岚缨。” 心里本就装着事的岚缨被吓得一激灵,回头就见是恭王,她连忙上前行礼:“奴婢见过殿下,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看着岚缨的心虚模样,顾世崇疑窦渐生,想了想,他问:“你这是着急上哪去?” 岚缨只答:“临安侯在殿中陪伴太后,吩咐奴婢去御膳房,让人做一道点心。” 霍无忧也在?顾世崇往建章宫的方向瞟了眼。 他放低了声量:“近日建章宫可有什么动向?” 岚缨进宫前,她父亲便千叮咛万嘱咐,他们家是恭王的人,在宫中必得万事听从恭王差遣。 此刻被这么一问,她才想起来,自己在宫中也不算孤立无援,如今薛执宜算计了她和葛元徽,恭王知道了必然不会不管。 终于找到可以诉苦的人,岚缨有了主心骨。 “请殿下为岚缨做主!”她道。 顾世崇沉色:“说清楚。” 只见岚缨万般委屈:“薛执宜那贱人,竟敢设局算计,才害得葛小姐那般受辱!” 她絮絮将今日之事说了,可顾世崇的眼神却是愈发冰凉:这和他母妃说的,并不一样。 在他母妃口中,是涂岚缨和薛执宜合伙加害葛元徽,可在涂岚缨口中,却是薛执宜害了她们二人。 所以,到底谁说的是真的?或者说,这双方都有所隐瞒? 岚缨说着说着,几乎就要哭了:“殿下,宋贵嫔和宫花的事情,真的和奴婢无关,求您一定要在陛下面前说明此事,否则奴婢被卷进去,只怕百口莫辩,就连葛小姐的冤屈也无处诉说!” 顾世崇垂眸思索:按理说,涂家没有胆量,也没有理由背叛他。 而且……以涂岚缨的脑子,能骗得了元徽? 他怎么不太相信呢? 眼看涂岚缨这不明就里的榆木模样,他也只能先放她走:“知道了,你忙你的差事去吧。” 岚缨还有些不放心:“殿下,这件事……” 顾世崇只能重复一遍:“去吧,本王知道了。” 岚缨这才惴惴不安地行礼离开了。 总之,还是得找薛执宜问清楚。 正此时,就见一人身着红衣,慢慢悠悠从建章宫里往外走,定睛一瞧,正是霍无忧。 霍无忧也发现了他,蓦地一笑,便往这来了。 他一鞠,仍旧是一股轻浮的散漫之气:“殿下。” 顾世崇眉头不自觉一蹙,虽说霍无忧是笑着的,但不知怎的,总觉得他笑得莫名阴阳怪气。 行礼罢,他便熟络地问道:“表兄这是要去寻外祖母吗?” 顾世崇嗯了声:“近日进宫,还没来得及向皇祖母请安。” 闻言,霍无忧却是长长哦了声:“表兄来得不是时候。” 顾世崇一愣:“此话怎讲?” 霍无忧只无奈道:“外祖母歇下了。” “歇下了?”顾世崇不解:“此刻刚刚日落,午睡太晚,就寝又太早,皇祖母怎会此刻歇下?” 霍无忧摇头:“她说困乏,便将我逐出来了,你此刻进去,外祖母也不得见你。” 为难了须臾,顾世崇退而求其次,道:“罢了。表弟,你在建章宫可见着薛执宜了?我只找她问句话。” 霍无忧袖底的手中嘎达一响,笑得愈发阴阳怪气:“谁?” 顾世崇只当他和薛执宜不熟,提醒道:“春集那日同咱们捶丸的那个,今日给状元簪花的也是她。” 不知是不是和薛执宜待久了,霍无忧也染上了她的做作。 他略显夸张地哦了声,似刚想起来一般,道:“她啊。” “想起来了?” 霍无忧点头:“我记得,做事笨手笨脚的,人也不大机灵。” “所以她此刻在建章宫吗?”顾世崇问。 “不在。”霍无忧毫不犹豫道。 顾世崇寻思着,霍无忧不是和她不熟吗?怎这般明确知道她不在建章宫? “那她现在何处?” 霍无忧真诚道:“不知。” 见顾世崇欲言又止,似还想说什么,霍无忧一把揽住他的肩:“貌美的宫女多得是,那丫头今日没碰上表兄,是她自己亏了,不必在意,没准儿下次表兄进宫,便能遇着更喜欢的。” 顾世崇:“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霍无忧却揽着他便走,还拍了拍他的肩:“不管什么事。” 他抬头,看了眼日薄西山的天:“琼林宴都结束了,眼下快到了宫门下钥的时辰,若是舅舅知道你没按时出宫,怕是要不高兴了,为了个小宫女不值当!” “不是,我……”顾世崇话被堵在嘴边,便被霍无忧不由分说拽走了。 宫门外,霍无忧还嚷着要与他一同上勾栏饮酒作乐,他推拒了好一阵才算是拒了他的盛情相邀。 马车里,顾世崇拍了拍被揉皱的衣袍,一时有些嫌弃。 他嗤了声:好歹是和临安公上过战场的人,虽然说是因为性子太顽劣,被临安公带去受磨砺的,但没想到都这么多年了,还是个一事无成的。 从前他还想着拉拢临安公,如今看霍无忧这德行,将人拉拢过来,都怕拖了后腿。 …… 临安侯府,霍无忧伸了个懒腰。 他面前,隋云朗听罢他这一整日发生的事,不由托腮道:“这么说,你这一日还真够忙的,临出宫前,还把恭王哄出来了。” 霍无忧只喝了口茶润润嗓子,手里还轻轻把玩着那枚荷包。 今日倒是执宜提前料想了顾世崇会去寻她,才让他前去堵人的。 遣走了也好,省得顾世崇那心思颇多的,不安好心肖想执宜。 隋云朗问他:“你不怕顾世崇真和你一道去勾栏喝酒?万一装不下去该如何是好?” 霍无忧却道:“不会装不下去,我自小就这样,否则我爹也不会三令五申地把我捆去战场。” 霍无忧幼时,仗着有父兄撑起门户,又有母亲和外祖母养他养得娇惯了些,他性子便也难免散漫。 与顾世崇他们一道上的学,虽说学东西还算快,却是个不收驯的,把太傅气得吹胡子瞪眼,告到了皇帝面前。 他爹这才发现,好好的一个儿子竟有成纨绔之势,便干脆在出征前夕,把还在梦里拜周公的人用绳子一捆,带去了西北。 只是没想到,那一次,父兄会与七万兵马一同葬身于西北的黄沙之中。 他扶棺回京,得知的却是母亲自刎的消息。 第190章 我必结草衔环相报 霍无忧愣愣盯着烛火,眼中有些发酸。 那一仗打得惨烈,打垮了霍家的天。 他在爹娘兄长的坟前呆坐了七天七夜。 不久前还活生生的人,如今只余黄土白骨……兄长甚至连尸骨都没有,或许是尸身被踏碎在了那七万兵马之中,一个少年将军,却只能以衣冠立冢。 遭此变故,他霍无忧就是再浑,也该学会独当一面了。 只是明面上,他仍与过去无异,袭爵之后,浑浑噩噩更甚从前,不少人背后议论他,说他家破人亡后,不止没有长进,没了爹娘约束,反倒是愈发顽劣,简直辱没先人。 唯有此般不问世事,不入朝堂,能让那些害了他父母兄长的人暂时放松警惕,他也才得暇徐徐图之。 隋云朗没注意到他神色的变化,还自顾自道:“没想到,顾世崇那小王妃还真有点本事。” 话音未落,霍无忧眉目一闪,抬起就是一脚。 本来想到顾世崇就烦! 隋云朗站起身避开了,他自扇嘴巴:“好好好,不说了!我不说了还不行吗!” 见霍无忧没再动手,也没动脚,他这才摸着椅子坐了下来。 “你不至于吧?”他问:“你当真喜欢那薛执宜?” 霍无忧只默默瞪他一眼,不语,手指却仍轻揉着那荷包。 瞥见他的动作,隋云朗问他:“你从哪弄来的荷包?拿着一晚上了,这般没情致的纹样,有什么好看的?” 没想到,霍无忧抬起又是一脚,这回他没躲开,挨了一下。 隋云朗嘶声,捂着自己的小腿,还不忘打趣他:“我知道了,这是薛执宜送的,对吧?” 霍无忧仍旧不答,只端详着那荷包,虽只是最简单的福寿团,但针脚细密,工工整整,一看就是费了心思认真绣的。 他只觉心头似有什么爬过,痒痒的,方才阴霾密布的心,也随之透进一点光亮来。 打量着霍无忧那副痴缠模样,隋云朗笑了声:“荷包都送了,你们二人如今是什么关系?表明心迹了?” “没有。”霍无忧道。 准确的说,是他表明心迹了,但薛执宜不理他。 只听隋云朗一叹:“我猜也没有,哪有姑娘送情郎福寿团的?” 霍无忧啧了声:“你懂什么?她这是希望我福寿绵长,换而言之,她担心我的安危,想我平安顺遂。” “……” 隋云朗不语,默默起身。 霍无忧问他:“你上哪去?” 就听隋云朗冷呵:“找口井。” “你要跳井?” 隋云朗没好气道:“捞你的脑子。” …… 建章宫。 薛执宜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起身,在窗前坐下。 那一枚草戒指被她翻了出来,对着月光细细看着。 草编的小玩意儿随处可见,但这枚草戒指编织的手法却是独树一帜,与别处所见皆是不同。 所以她可以明确,这枚戒指就是出自那个前世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今日琼林宴的宾客太多了,即便是年岁相符的男子也有数十。 他到底是谁呢? 前世,她挂牌子之后,因为几分姿色,和自小就学会的琴棋书画,在春风楼还算出彩,一时也算小有名气,替春风楼赚了不少银子。 日久天长,谭玉娘逐渐对她有了信任,便也放松了警惕。 为了调查她需要的消息,趁着一天深夜,她悄悄出了春风楼的门。 那晚下了大雪,她披着斗篷躲进京郊的一座破庙暂避风雪。 刚生起火,就瞧见破庙之中竟有个人。 在她惊叫之前,那人迅速从身后捂住了她的口鼻。 破庙黑暗,她看不清那人的脸。 彼时,她的心跳得飞快,只觉那人身上血腥味浓重,湿漉漉的血几乎要透进她的斗篷。 “抱歉,别出声……” 那人的声音似也带着血,喑哑而虚弱,语气间也有几分祈求的意味。 确保薛执宜没有继续挣扎后,他放开了手。 可忽地,那人似断了线的风筝一般,猝不及防地便栽倒在地。 薛执宜一惊,本能地想逃走。 可想了想,却还是蹲下身来,试图看清这人的脸。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响起—— 随之而来的,是哗啦啦的兵甲碰撞声。 薛执宜心一紧,飞快踩灭了刚生起的火,又抱了一把干草盖在那人身上。 于是一群皇城司打扮的人闯进来时,就只看到一个女子在昏暗中瑟缩着,坐在干草堆上,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们。 那些人似乎在抓捕谁。 薛执宜心虚:抓捕的或许就是她身后的那个人。 总之,那时太昏暗了,那些人只盘问了一阵,并未察觉到那人的存在,薛执宜胡编乱造几句,勉强应付了过去。 再次扒开干草,薛执宜拿出火折子想看清他的脸。 可那人却不知何时醒了,只抬着血淋淋的手挡住脸,虚弱着请求她:“不要看……” 薛执宜明白,人各有各的不得已,皇城司费尽心力追捕他,他必然是不愿意旁人知晓自己是谁。 且她自己便是被冤案所牵连,才会沦落至此,在无法确定眼前这人真的罪大恶极之前,她也不太希望他被捕。 于是她只默默收好了火折子。 可须臾,那人又问她:“能帮帮我吗?” 黑暗中,薛执宜应声:“你说吧。” 那人撑着身子坐起来,问她:“你会包扎伤口吗?” 他的声音虚弱极了,像是瞬即就会被外头的风雪吹散。 “我背上……被划了一刀。” 见薛执宜沉默,他道:“无妨,伤有点吓人,我自己来吧,你帮我找些碎布可以吗?” 可话音未落,就听薛执宜道:“我可以帮你。” “什么?” 薛执宜补充:“我可以试试,帮你包扎伤口。” 她看不见此人的神色,却觉他愣了一愣,而后,轻声道:“多谢。” 薛执宜还是生了火,那人没有阻止,只是背对着她,让她得以看清他背上的伤。 包扎的布料是薛执宜从裙摆内衬上撕下来的,薛执宜拿着布怔住,在摇曳的火光中,她第一次见这般可怕的伤口。 伤口几乎横亘了他的后背,皮肉翻卷,深可见骨,还在汩汩冒着血,若不包扎止住,只怕要血尽而亡。 触目惊心下,薛执宜很快冷静了下来。 她用随身带的针线包,替他缝合了伤口。 他一声不吭,硬生生不知挨了多少针。 她也担心他疼得昏死过去,一边缝合着,还一边柔声同他说着话,以分散心绪。 等到缝好伤口,天已经快亮了。 薛执宜知道,他不想让人瞧见他的脸,于是她将这人靠在破庙里的门板上,自己则坐在门板的另一侧。 她们就这般,隔着块门板,背靠着背。 精疲力尽的薛执宜想靠着歇会儿,那人缓和过来后,却开始与她絮絮说起了话。 他用根干草编了个略显潦草的草戒指,递给了身后的薛执宜。 他轻声说:“多谢你,若我还能活着回华京,必结草衔环相报……” …… 梦境悠长,薛执宜在梦中几次试图看清那人的脸。 可蓦然惊醒,却才发现自己昨晚,竟趴在建章宫厢房的窗边睡着了。 第191章 薛执宜靠阳谋取胜 幸好,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薛执宜揉着沉重的脑袋,愣愣看着躺在掌心的草戒指。 她喃喃:“你到底是谁……” 可不知怎的,她脑子里竟无端一闪而过霍无忧的脸。 瞬即,她又摇摇头。 那个时候的霍无忧,分明早就已经死在流放的途中,只怕坟头都已经草长莺飞了。 怎可能是他呢? 她还真是睡昏了头啊。 正此时,只听得一阵喧闹。 今日上午她并不当差,此刻醒来之时,天色已然不早。 她抬眼朝窗外望去,只见是掖庭司的人奉命来缉拿岚缨。 薛执宜只默默看着岚缨哭喊挣扎的模样,不语,只起身简单梳妆。 意料之内,宫花的事情,总该有个人背锅。 葛元徽是定国公府的人,不能妄动,且昨日已然受罚。 不止如此,有薛执宜一番筹谋,葛贵妃只怕已经怀疑岚缨是她的同伙,必然想要将岚缨抓起来审个清楚。 所以,进掖庭司受审的人只能是岚缨。 景春来找薛执宜时,她正对镜描眉。 景春也有些慌了:“执宜姐,不会有事吧?” 薛执宜只微微一笑:“不会有事,不过,过一会儿应该就会来传唤你我了。” “啊……”景春几乎吓得就要坐地上了。 薛执宜只不疾不徐道:“犯欺君之罪的是葛元徽,岚缨顶多算瞒而不报,肯定会把昨日之事原原本本供出来,到时候咱们只要守口如瓶就好。” 景春连连摆手:“我……我不行的!” 薛执宜知道,和这般窝囊人好说歹说都是枉然,唯有恐吓才是最好用的。 于是她微微一笑,道:“你若是嘴上守不住,我就把所有罪责都推给你,反正岚缨只想脱身,她一定会配合我,岚缨是大理寺卿的女儿,到时候,掖庭司那边要找个人担罪,你猜,你我谁会变成替死鬼?” 景春脸都吓白了:“你怎么能这样……” 薛执宜面露无辜:“我哪样了?你可别忘了是谁帮你解围的,你可不能恩将仇报。” 说罢,又和善一笑:“乖一点,记住了吗?” 她知道,景春不坏,只是窝囊惯了,便只好这般吓一吓了。 果不其然,这话说完,下午掖庭司就来人了。 景春瑟瑟发抖,揪着薛执宜的手臂,一路都不敢撒开,直到人到了掖庭司,才被掖庭司的人硬生生分开。 掖庭司的刑房内阴湿脏臭,昏暗得让人难受,不过薛执宜知晓自己不是来受刑的,便也没什么可慌,只在太监的指引下坐了下来。 那太监年岁不小,头发已然花白。 宫中的老人儿,自是最会看人下菜碟的,所以也不会对建章宫的人太过狠厉。 他掐着嗓子问:“执宜姑娘,掖庭司也不是不讲理的地方,只问几句话,还请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薛执宜也只客客气气一笑:“这是自然,内官请问。” 老太监道:“昨日宫花出了岔子,你作为建章宫的人,自然也是知晓的,我们也只想问问,当日发生了何事?那宫花究竟经了谁的手?” 薛执宜面不改色,笑答:“当时宫花损坏,是葛元徽葛小姐修复的,用的是岚缨发簪上的蜜蜡,当时陛下和太后还夸奖了她们二人。” 可老太监却道:“可岚缨招认,是你修补的宫花,葛小姐并未经手。” 薛执宜只疑惑地哦了声:“可是葛小姐有何理由欺君罔上呢?” 此言一出,老太监也犯了难。 如果此事与薛执宜有关,葛元徽就是欺君,这种杀头灭族的罪,谁敢把这样的结果呈上去?简直找死! 所以犯错的不能是薛执宜,也不会是修补宫花的葛元徽,那么,便只能是岚缨的蜜蜡出问题了。 只是,老太监也不太愿意得罪大理寺卿,这才是最让人为难的。 可薛执宜却似看透了他心中所想,道:“不知陛下给了内官多少时日调查此事?” 老太监一愣,没有应答。 可薛执宜却道:“有半个月吗?” 老太监只觉此女似对一切胸有成竹,不见丝毫惊慌,甚至面带微笑,不由让他莫名发怵。 见他不答,薛执宜只当她是默认了,道:“内官慢慢查吧,您的为难之处,自会随时间迎刃而解。” 从掖庭司出来以后,薛执宜等了一会儿,才等到景春出来。 她煞白的脸还没缓过来,看着薛执宜,她没好气道:“如你所愿,我没有乱讲话。” “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薛执宜笑道。 景春的确经不起逼问,但有薛执宜方才一番话,掖庭司便也没有逼问景春的必要了,只做样子问了几句话,便将人放了。 见薛执宜走了,景春紧随其后:“执宜姐,我们就这么没事了吗?” “没事了。”薛执宜道。 忽,薛执宜停下脚步,景春没刹住,一下子撞她背上。 “怎么了,执宜姐?” 薛执宜只是看着一个方向,一行人忙忙碌碌,正在搬运什么东西。 见状,景春道:“陛下说,宋贵嫔怀着身子,住在翠微宫不大方便,便让皇后娘娘另辟宫室,让宋贵嫔迁去岁宁宫居住,还赏了不少东西。” “仅仅如此吗?”薛执宜问。 景春挠了挠额头:“陛下说了,宋贵嫔如今胎还没坐稳,让后宫所有人都不要去打扰她养胎,还说宋贵嫔需要静养,最好就待在岁宁宫里,不要随处走动。” 薛执宜嗤了声:这不就是把禁足说得好听点了吗? 看来皇帝还真是被气着了,却又不愿承认自己被骗了,所以只好这般似褒实贬地替自己出气。 不过,岚缨尚未定罪,便也只是审完之后,便被放回了建章宫。 一连几日,她总是心不在焉的,整个人也战战兢兢。 …… 霍无忧是几日后进宫的,说是太后身子不适,要他进宫探望。 奉茶的时候,薛执宜将茶盏搁到他面前。 眼神悄然交汇,霍无忧不动声色朝她眨了眨眼。 薛执宜心领神会,报以一笑,就退出了正殿。 茶房里,薛执宜熟练地收拾东西,却见暂时死里逃生的岚缨面带焦灼。 岚缨这些天似乎学乖了,不敢再找薛执宜的麻烦。 薛执宜见状,问她:“岚缨,你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 岚缨剜了她一眼面露不耐。 薛执宜只道:“职责所在,我得问清楚你今日是否能当好差。” 只见岚缨思索了须臾,不耐烦道:“不是说今日恭王也要进宫探望太后吗?怎还不见他来?” 她心里悬着件事,已经坐立难安好几日了,她得找恭王问个清楚,自己到底会不会有事。 薛执宜打量着她:“你怎么不惦记临安侯,改惦记恭王了?” 第192章 两个都要也太贪了 一听这话,似被人踩着了尾巴一般,岚缨怒道:“关你什么事?你当我是你么?成日不是勾搭这个男子,就是与那个男子不清不楚!” 薛执宜想了想,压抑着想笑的冲动,她用只有彼此才能听到的声音,认真道:“我只是不想你抢了我的。” 岚缨的眼睛瞪圆了:“不是吧?你两个都要!?你太贪了吧!” 却见薛执宜笑而不语,转身就离开了茶房。 刚一出门,她就瞧见了西厢,她的房门外,霍无忧正抱着臂,斜靠着立柱。 果然,霍无忧借故离开了正殿,前来寻她了。 在确保岚缨没有跟过来后,薛执宜疾步往那个方向过去。 这厢,霍无忧散漫地歪着身子,就看见薛执宜此刻正提着裙摆,一阵小跑朝他奔来。 由远及近,起伏间,额前的碎发和发上的流苏颤动,让他不由得歪了歪脑袋,而后慢悠悠站直了身子。 薛执宜在他面前停下来时,气息微喘,那双如带着明月清辉的圆眼同他视线相撞,让他有一瞬,心似被只雪白的兔子狠狠撞上。 刚想开口,薛执宜便不由分说拉着他,一把将人拖进了自己屋里,而后关门,还煞有介事地闩上门栓。 霍无忧失笑:“咱们这样不太好吧?” 闩好了门,薛执宜一回头,就见霍无忧正笑看着她,一袭红衣,腰上最显眼的位置,却是明晃晃戴着个赭色的福寿团荷包,颇有生怕旁人瞧不见的意味。 薛执宜欲言又止,霍无忧还有脸问她:“怎么样?是不是颇为相衬?” “……” 薛执宜不想接茬,只问他:“临安侯,恭王那边如何了?” “一上来就问别人,怎么不问问我?” 若非碍于身份,薛执宜其实挺想冲他发火的。 见薛执宜不说话,霍无忧有些失望,只悻悻回答了她的问题:“他虽对涂育显有所怀疑,但还是不愿意放弃力挫顾世悯的机会,仍旧按照原有的计划进行,今日早朝,不少恭王党都已经有所行动了。” 闻言,薛执宜一笑:“如此,一切便十分顺利。” 霍无忧却道:“该答的我也答了,你现在该问问我了吧?” 如他所愿,薛执宜道:“我劳烦侯爷准备的东西,侯爷今日可带来了?” 霍无忧没劲儿地叹了口气,从怀里拿出两个瓶子:“这是毒药,这是解药,毒药只有一颗,一颗毙命。” 薛执宜一喜,正要接过,霍无忧却是蓦地把手拿远了:“你得先告诉我,你究竟要做什么?” 却见薛执宜只是笑了笑:“侯爷等着看戏就好,放心,不会出人命。” 闻言,霍无忧这才将信将疑把一对瓷瓶给了她。 事都办完了,薛执宜提醒道:“出来这么许久,侯爷该回去了。” 霍无忧却道:“没事儿,再待会儿。” 薛执宜不明所以:“若是被人发现……” “若是被人发现,我刚进门没多久就出去了,到时候指不定要被传成什么样,很丢人的。” “……”薛执宜的拳头都攥紧了。 见她面色有异,霍无忧连忙收起了那副调笑的姿态,老实道:“我不回外祖母那去了,我和外祖母说,今日是陛下召我进宫,我得去见陛下。” 说罢,他转身开门:“我走,走还不行吗?” …… 长生殿。 霍无忧到的时候,皇帝正对着满桌政务愁眉不展。 霍无忧只规规矩矩一拜:“臣霍无忧拜见陛下,陛下万安。” 皇帝抬眉:“来了?” 说着,又给彭慧一个眼神,彭慧便驱散了众宫人,只留几个近身伺候皇帝的。 也不等皇帝开口免礼,霍无忧便自己起了身:“舅舅找我?” 见他仍是一副没心没肺的做派,皇帝只轻笑一声:“自己坐吧。” 霍无忧却是三两步往那御阶上一坐,坐在了靠近皇帝桌案的位置。 对他的不羁行径,皇帝似是习以为常,只看了他一眼,闲聊般问:“最近没在外头闯什么祸吧?” 霍无忧笑了声:“哪能啊?舅舅你也太信不过我了吧?” 皇帝指了指他:“朕还不知道你?从小就这德行,一股机灵劲儿不用在正经事上,太傅都不知道向朕告了多少你的状。” 霍无忧不以为意:“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皇帝却一边处理着奏疏,一边道:“朕可提醒你,平日不思进取也就罢了,可不许惹是生非,否则若是如卢敏淳那个儿子一般作奸犯科,朕可不会饶你。” 他说着,冷呵了声:“不为别的,就当是在无悔面前有个做二哥的样子,懂了吗?” 霍无忧厚着脸皮一笑:“遵旨。” 皇帝翻看着奏疏,却是苦闷地叹了口气。 霍无忧支着脑袋,道:“舅舅您都是皇帝了,有谁敢上书气您,您发落下去就是,何苦与他们置气?” 闻言,皇帝啧了声:“听听这混账话,你若是朕的儿子,朕能因为你这句话扒了你的皮!” 见皇帝作势要打他,霍无忧嬉皮笑脸躲开了:“舅舅,您将我寻来,不会就是为了拿我取乐的吧?我可不似表兄他们那般,能替舅舅你解忧。” 说到这个,皇帝吹胡子瞪眼:“你的那些表兄?可莫要提他们了。” 皇帝把奏疏往桌上一丢,指着它道:“这封奏疏就是参悯儿的。” 说罢,又拍了拍旁边另一摞:“这些也是。” 霍无忧的嘴讶异地张了张:“谁这般不开眼?珹王表兄辛辛苦苦守禹州多年,参他做什么?” 见皇帝要开口,霍无忧又连忙道:“朝政之事是不得随意过问的,我多嘴了,舅舅恕罪。” 皇帝又嫌弃地啧了声:“就你?听听也无妨。” 说着,他叹了口气:“说起来,也不是悯儿的错,是他的一个幕僚,私下开了家妓馆,结果出了逼良为娼的事。” 他打量着此刻歪着身子坐在台阶上的霍无忧:“这种事情,你怎么看?” 只见霍无忧想了想:“不管是谁闯出来的祸,依律处置不就好了吗?” 皇帝却是摇摇头:“你懂什么?” “我懂!”霍无忧笃定道。 皇帝被他逗笑了:“说说。” 霍无忧坐直了身子,清清嗓子,道:“我明白舅舅担心什么,舅舅是担心此事如卢彦那般,激起民怨,对不对?” 他说着,便理直气壮道:“无忧以为,民怨是一定要平息,此乃第一要紧之事,闹久了,往后其他妓馆也跟着闹起来,岂不断了这一行的财路?至于百姓要交代,不如就将那幕僚杀之示众,百姓有了交代,没几日便也忘了。” 皇帝听罢,摇晃的手指指着他:“你从哪学来的歪路子?亏得你不在朝中,否则百姓可就没好日子过了!” 说这话的时候,皇帝似乎忘了自己默许轻纵卢彦那档子事了,自己都要将自己当成一个爱民如子的明君了。 第193章 他还真是一个祸水 皇帝道:“这些人上书,是因为此人毕竟是悯儿的幕僚,又是借他的威势作恶,他们上书说是悯儿不能御下,才会放纵幕僚为非作歹,要朕连同悯儿一并惩戒。” 皇帝摇着头一叹:“最重要的,朕希望此事能对其他皇子有威慑警戒作用,让他们都把自己的人管好了,否则若三天两头惹出这些腌臜事,民怨只会更深。” 听罢,霍无忧才受教一般,惭愧地拍了拍自己的膝头:“但说来说去,到底也不是珹王表兄的错,舅舅你别太责怪他了,私下同他说说,他往后注意些就是了。” 皇帝却斜睨着他:“你们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霍无忧一笑:“舅舅你这话说的,那些参表兄的朝臣我又不熟,我和表兄却是实实在在的亲戚,该向着谁,我也是知道的。” 那些朝臣,霍无忧和他们不熟,皇帝却是太门儿清了,上书的这些,十个里面有八个都是和顾世崇来往密切的臣子。 他更知道,他这两个儿子的关系势同水火,否则就这么点小事,何至于参到他悯儿身上? 不知想到什么,他看着霍无忧,忽微微一笑,那双鹰眼带着洞察人心的敏锐:“悯儿是你的表兄,崇儿也是,你觉得崇儿如何?” 霍无忧垂眸想了想:“都是表兄弟,能有什么区别?就是……” 他斟酌了一阵,压低了声音,道:“就是他那性子吧,成日不是误会着这个闺秀冲他芳心暗许,就是以为那个宫女对他情深义重,好似半个华京的女子都已经对他情难自抑……实在是烦人得很。” 还以为霍无忧要说什么正经事,认认真真听完后,皇帝被逗得前仰后合,就连在旁侍奉的彭慧都不禁低声偷笑。 皇帝指着他:“你这话若是外传,崇儿怕是要与你拼命!” 霍无忧调笑道:“舅舅您可得替我守口如瓶。” 一阵哄笑后,这个话题算是揭过去了。 皇帝这才正色,道:“这个案子,眼下是大理寺在查,可朕有些不放心,若是有人从中作梗想害悯儿,朕也无从知晓。” 霍无忧一拍大腿:“舅舅您派人盯着不就好了?” 皇帝深以为然:”所以朕今日召你前来。” 霍无忧后知后觉地指着自己:“我?” 皇帝点头:“和涂育显一起,替朕查清楚此事。” 只见霍无忧鬼鬼祟祟问他:“这调查的结果,是要舅舅您希望得到的结果,还是……” 皇帝抓起奏书就往他身上丢:“你哪学的这些贪官污吏的臭德行?别说你不想入朝,就是想,朕也不敢!” 霍无忧面露难色:“舅舅,你知道的,我没什么本事,就是个躺在爵位上混吃等死的,这般正经的差事您让我去办?我不行的。” 皇帝气急败坏:“你就帮朕看着点怎么了!” 他明知这案子是顾世崇想要给顾世悯使绊子,他不反对两个儿子互相争斗,可无论胜负,他都要把结果控制在自己希望的范围内。 在朝廷中那些可能危及大雍根基的势力消失之前,他不能让这二人中的任何一人被彻底击败,不能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成为毋庸置疑的储君。 所以他需要一个独立于这两党势力之外,最好独立于朝堂之外的人,名正言顺地去替他监视调查的过程。 闻言,霍无忧陪着笑:“可是,旁人也得听我的才成,我就这般过去,谁信我是陛下亲自指派的人?” 皇帝觉着有理,便从桌上顺手抓了枚玉佩丢给他:“拿着这玉蝉去,涂育显认得,不敢不服你。” 霍无忧瞧着,这是一块羊脂玉,雕琢成了蝉的模样,有掌心大小。 只听皇帝道:“案子有什么进度,你都来与朕知会一声,凭此物,你这些日子可出入宫中。” 霍无忧这才拱手一拜:“臣遵旨!” “行了。”皇帝今天也被他气完了,便道:“没什么事就退下吧。” 可霍无忧却欲言又止。 皇帝见状,问他:“还有事?” 只见霍无忧一笑:“舅舅,这事办成了可有什么赏赐?” 皇帝气笑了:“你怎么不说,若是办砸了,朕该如何惩戒你?” 霍无忧道:“不会办砸,舅舅放心!” 皇帝却是轻嗤一声:“那就办成了再说,别像崇儿那般,也没个安分的样子,就敢前来讨赏。” 不光是他不安分,葛家更是不安分。 “恭王表兄?” 皇帝只哼了声:“他来向朕讨个宫女为侍妾,说是那宫女倾慕他。” 霍无忧心底油然而生起一股不安:“是……谁?” 皇帝无奈一叹:“建章宫,薛执宜。” 霍无忧眼底不动声色一颤,几乎是脱口而出:“不可!” 言罢,又强压下自己的慌张:“外祖母身边难得有个贴心人,把她要走了,外祖母该怎么办?” 皇帝却是没好气道:“他太不省心了,朕凭什么赏他?做他的梦去!” 霍无忧也附和着:“就是,他看谁都想倾慕他的。” 从长生殿出来的时候,霍无忧都要把那玉蝉捏碎了。 顾世崇是吧? 这次他非要让这人脱层皮不可! …… 建章宫。 在霍无忧走后没多久,顾世崇就来了。 正殿外,薛执宜朝他行礼:“恭迎恭王殿下。” 顾世崇驻足,目光在她身上停留须臾:“免礼吧。” 薛执宜身后,岚缨都快把她的后背瞪出一个洞了:果然有些不安好心的人,进宫就是为了勾三搭四,不止如此,还得陇望蜀!她早晚得告诉恭王殿下和临安侯,让他们都厌弃了她才好,省得被这狐媚子骗了! 不过眼下,还是她自己的事情比较紧急。 岚缨刚想开口,请恭王殿下移步说话,薛执宜就似窥见了她心中所想,道:“岚缨,去茶房替殿下备茶。” 岚缨面露不忿,薛执宜又一次提醒:“去。” 顾世崇也道:“让你去便去吧。” 岚缨这才应声:“是……” 临走前,还不忘狠狠瞪一眼薛执宜。 见状,顾世崇只无奈一笑,摇了摇头:他还真是个祸水,看吧,又两个女子为他争风吃醋,互不相让了。 第194章 恭王珹王探病太后 薛执宜不知道顾世崇在乐个什么劲儿,只垂眸恭迎道:“殿下,太后在正殿中等您,珹王殿下也已经到了。” 顾世崇道:“知道了。” 随即压低了声音:“待会儿本王有话与你说。” 说罢,便进了门去。 看了眼他的背影,薛执宜转头便往茶房去了。 茶房里,景春和岚缨正当差,岚缨心不在焉地收拾着准备奉给恭王的描金茶盏。 薛执宜却道:“你放下吧,我来。” 岚缨愣神,随即道:“凭什么!” 薛执宜微微一笑:“凭我是御侍,低位在你之上,自可以差遣你。” 说话间,薛执宜把茶盏拿到了自己面前,准备取茶注水。 岚缨本就恨她恨得咬牙切齿,已经忍了几日不曾找她麻烦了,她倒好,竟敢主动前来耀武扬威,当自己是什么东西! “薛执宜!你仗着临安侯给你几分好脸色,居然还不知足,跑去向恭王献媚?你该不会以为自己被抄了家,还能似从前那般,身份高贵,得嫁高门?你连做妾都不配!” 见状,景春连忙劝架:“你们不要吵了好不好……” 薛执宜拿布裹着茶壶的壶柄,茶壶中,烧的正是去年冬天梅花上的雪水,此刻已然沸腾。 薛执宜拎着茶壶,一言不发,只看着岚缨。 岚缨被盯得莫名其妙:“你看我做什么?我说的不对吗?” 薛执宜却蓦地笑了:“你再说一遍。” “再说十遍也……”忽地,她闭了嘴。 不知为何,看着薛执宜拿着壶滚烫的开水看着她,岚缨心里有些发怵:“你想做什么……” 可薛执宜却是忽转身正对着她,让她陡然一慌:“你别乱来!” 她本能地抬手就要挡,可薛执宜拿着茶壶的手却是一颤,连带着一壶开水都颠簸了一下。 薛执宜嘶了声,连忙搁下茶壶,捂着自己的手。 岚缨愣住:她好像没碰到薛执宜吧? 见状,景春拉住了薛执宜的手:“执宜姐,你都烫红了!” 只见薛执宜左手的手背上,竟被溅起的开水烫得发红了。 薛执宜面露痛苦:“岚缨你疯了吗?我这样要怎么当差?” 岚缨最近受的冤枉也是够多了,一见薛执宜这般,更是气急败坏:“我没有推你!” 薛执宜只道:“我也不曾对你做什么。” 薛执宜并未碰岚缨分毫,岚缨此刻却是也不确定自己也没有不小心碰到薛执宜,此刻自是语塞。 景春依旧和稀泥劝架道:“你们别吵了……” 她拉着薛执宜的手:“执宜姐,你快去擦药吧?” 生怕她们又吵起来一般,她半推着薛执宜离开了茶房。 岚缨冲着门口的方向又骂了几句,没好气地拿起茶壶往茶盏里注水。 这样也好,她在奉茶时,得机会与恭王说句话,让恭王待会儿离宫前,留下来听她把要说的话说完。 …… 正殿。 太后倚着身子,头上还戴着抹额,她慈爱笑着:“哀家昨日身子不大爽利,今日已经好多了,倒难为你们前来探望。 顾世崇和顾世悯这两个相看两生厌的人,此刻一左一右坐着。 顾世悯闻言,只答:“这都是孙儿们应尽的孝道,孙儿将禹州带来的补药进献给皇祖母,望皇祖母身体康健。” 顾世崇却是一笑:“禹州偏僻,皇祖母身子尊贵,也不知这补药太医瞧过了没有?能不能入皇祖母的口?” 针锋相对惯了,顾世悯对此早已应对熟稔:“皇兄多虑,自然是太医过了目,我才敢奉到皇祖母跟前的,皇祖母的事情,我自当牵挂于心,今日听说皇祖母身子有所好转,便早早进宫探望,方才可以放心,半点时辰都不敢耽搁。” 他今日比顾世崇早到,论孝心,自然是压顾世崇一头。 顾世崇只淡淡哦了声:“为兄也是记挂着皇祖母,特让人将极寒之地带来的雪莲献于祖母。” 说话间,一个小太监捧着朵雪莲奉上来。 只见那雪莲不似寻常所见那般,是晒干的,而是一朵带着露水,恰似刚刚绽放的雪莲,折断处竟然都是湿润的。 太后不免惊异:“崇儿,这雪莲怎似刚摘下来的一般?” 顾世崇道:“皇祖母好眼力,这雪莲是孙儿让人在含苞待放时,从极寒之地整株挖了,快马加鞭送到华京来的,为让其自行绽放,开春后,孙儿便将其用冰日日养着。” 他说着,微微一笑:“也算赶巧,今日正是雪莲盛放的日子,孙儿从昨晚就等着它开放,花一开,孙儿便连忙将其折了给皇祖母送来,所以耽搁了些时辰,还请皇祖母恕罪。” 太后看着,笑道:“你真是费心思了,哀家平生还是第一遭见这新鲜的雪莲。” 顾世崇乖顺道:“听说新鲜的雪莲功效胜于花干,能为皇祖母分忧,费些心神不算什么。” 说着,还看了眼顾世悯:“是吧,六弟?” 面对他的谄媚,顾世悯不由暗自鄙夷,而后和颜悦色道:“我不似皇兄见多识广,只晓得将自己以为的最好的东西给皇祖母,让皇祖母见笑了。” 言外之意,他生母出身不高,又不得宠,在逐渐出彩,为皇帝重用之前,自是不似顾世崇那般,从小众星捧月的,想要什么好东西都能信手拈来。 太后知道他受过不公,顾世悯这番话,是要让太后对他心生垂怜。 太后只是笑道:“你们啊,为哀家的一番孝心,哀家都记着呢,都是哀家的好孙儿。” 二人这才作罢。 说话间,岚缨捧着茶进来了。 顾世悯来得早,桌上自是早就有茶了,这一盏只能是奉给顾世崇的。 岚缨垂着脑袋,把茶搁在顾世崇面前的桌案上时,嘴动了动,悄声唤着:“殿……殿下……” 此刻的顾世崇还在瞪顾世悯,收回视线,才看到已经唤了他几次的岚缨。 岚缨还想说什么,却听太后道:“退下吧。” 她欲言又止,却总不能当众扒着顾世崇说话,便只能抱着托盘退下了。 顾世崇只道:“谢皇祖母赐茶” 说着,便捧起茶盏,轻刮浮沫,就准备往嘴里送。 正此时,却有一人急匆匆闯进来:“恭王殿下!” 所有人应声看去,却见是面色惊慌的薛执宜。 第195章 薛执宜实在太失礼 “执宜,怎么了?”太后见薛执宜如此惊慌失措,亦有不解。 可薛执宜却是后知后觉地行了礼:“奴婢见过太后,见过恭王和珹王。” 见状,岚缨面色一变:不是吧?她就给恭王端盏茶,至于急成这样? 只见薛执宜挤出个笑,道:“殿下这茶水凉了,喝了恐伤胃,不如换一盏吧?” 闻言,岚缨冲她白眼一翻:“这茶是我刚沏好的,还冒着热气儿,如何就凉了?” 薛执宜还真是,为了勾搭男人,什么蹩脚的由头都能用上。 茶盏的杯壁仍有些烫手,顾世崇一时没明白薛执宜想说什么,可薛执宜却是面带焦色地看着她,似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他拿起茶盏,想仔细瞧瞧其中有何关窍。 但薛执宜却似乎误以为他要饮茶,竟三两步上前,将茶盏夺了过来。 “薛执宜,你无礼!”岚缨斥声。 柴月见状,也觉得不大对劲:“执宜,不得失仪。” 可薛执宜只是惶惶看了他们几人一眼,随后,目光落在顾世崇脸上。 她捧着茶盏跪了下来,带着细汗的脸硬挤出一个笑来:“奴婢失仪,请恭王饶恕,奴婢此刻口干舌燥,不知殿下可否将这盏茶赏了奴婢?” 她虽是笑着,但眼中却是殷切的恳求,似在害怕有什么恐怖的事情要发生。 顾世崇眉头蹙着,愈发犹疑。 但这个请求实在是太莫名其妙了,不止柴月不解,太后都有些不明白。 但鉴于无忧交代过,他和薛执宜正在办什么要紧事,所以太后只是旁观着,并未出言阻拦。 珹王顾世悯只眉头微挑,托着腮看他们,竟还有几分期待的意味。 岚缨却只觉薛执宜是疯了,抢男人抢到这地步,也是前无古人了。 她只斥骂道:“薛执宜你到底要做什么?” 薛执宜闻言,却是瞥了眼她,眼中竟是浓浓的警惕与愤恨,让顾世崇都不由得困惑,回身看了眼站在他身后侍奉的岚缨。 不料,似下了什么决定,薛执宜深吸口气,,再一次道:“殿下,执宜失礼了!” 说罢,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竟拿起茶盏饮下一口。 而后,她掩着嘴角,道:“这盏茶让奴婢污了,奴婢替殿下换一盏吧。” 说着,便起身要将茶盏端走。 可珹王却道:“皇祖母心善,可身边的人犯错若无惩戒,将来怕是要对皇祖母无礼。” 岚缨亦附和着:“太后,薛执宜这唐突,该好好惩戒才是,否则之后宫中之人有样学样,还怎么伺候主子?” 薛执宜捧着茶盏低眉敛目,可那身子却开始虚浮着摇晃,额上的细汗也愈发密集,直至捧着茶盏的手也开始抖。 就在岚缨劝太后惩戒薛执宜时,一声茶盏落地声,让众人一惊,循声看来。 却见一地狼藉间,薛执宜面色灰白,竟脚底一软,扑通倒在地上。 太后半倚的身子也坐直了。 “执宜!”柴月大惊,连忙上前,将倒在地上的薛执宜扶了起来。 她手心却一阵温热,定睛一看,竟是从薛执宜嘴角流出的血! 她惊声:“太后,执宜她似乎……中毒了!” “什么?!” 顾世崇眉目一沉,他三两步上前,从柴月身上接过了人,他不可思议道:“茶里有毒?” 只见薛执宜皱着眉,似万分痛苦,额前的碎发已经被汗水濡湿,此刻声难受地闷哼着。 顾世崇命令道:“快!传太医!” 他说罢,便一把将薛执宜横抱起来,在景春的带领下,往她自己的屋子送去。 可怀里的薛执宜却是伸着颤抖的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襟:“殿下……” 她的声音有些喑哑,虚弱着道:“殿下要小心……小心岚缨,还有,涂育显!” 顾世崇看着她,瞳孔一颤:“你上次,就是想告诉我这件事?” 看着薛执宜痛苦虚弱的模样,他的心随之一颤:他没想到薛执宜待他已然到了连性命都不要都地步,这让他如何不怜惜? “茶里有毒你为何不说?为什么要犯这样的傻?” 可薛执宜却道:“本不想搅扰太后和殿下,没想到……那毒发作得那般快,我还没来得及离开正殿,就……” 说罢,她竟缓缓一笑,满足又释然:“殿下没事,我就,放心了……” 话音刚落,她便昏厥在了顾世崇怀里。 “薛执宜?薛执宜!” 顾世崇承认,这次他是真的慌了,一颗心似被什么勒着一般,让人喘不上气来。 这个本该成为他王妃的女子,他虽算不上有多喜欢,但她情深至此,想来,若是能成亲,日久天长,他也应当会以真心相付吧? 若是今日薛执宜不能活,将会是他毕生之憾,纵有旁的女子待他如此,也再难替代了。 …… 从长生殿出来后,不知怎的,霍无忧的心里便是惴惴的。 正此时,却忽有一行人横冲直撞上来,教他险些没站稳。 那些人顾不上行礼,只匆匆就走了。 定睛一看,竟是几个太医。 霍无忧看去,心头却是咯噔一跳,只见那走在最前头的人不是旁人,正是柴月! 他心道不好,莫不是建章宫出事了。 顾不得多想,他疾步往他们的方向奔去。 “柴月,怎么了?”他问。 只见柴月急得眼圈微红,她脚下赶着路,也顾不得和霍无忧行礼:“侯爷,是执宜出事了!” 话音未落,霍无忧只呼吸一窒,加快了脚步朝建章宫跑去。 …… 霍无忧比太医来得早些,他到的时候,景春正在门外,见霍无忧又回来了,有些意外:“侯爷?” 霍无忧脚步未停,只问她:“怎么回事?” 景春追在他身后,道:“有人给恭王殿下的茶水投毒,执宜姐发现了想阻拦,自己却中毒了?” “中毒……” 霍无忧喃喃,只一瞬间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推了门就闯进去。 景春见状,忙道:“侯爷,恭王殿下还在……” 他一进门,就见薛执宜躺在榻上,面色苍白,双眼紧闭,唇角还带着干涸的血渍。 而床边坐着的人,却是顾世崇。 第196章 此毒一颗足以毙命 顾世崇回头的时候,就看见霍无忧正蹙着眉,愣愣看着床上的人。 顾世崇见状,心觉异样,却只道:“无忧,你别担心,皇祖母与我都没事,只是意外伤着了一个御侍,下毒之人是谁还未分明,不过要不了多久应当就能查出来了。” 可霍无忧却似丝毫没听见他的言语,看着薛执宜的那双眼瞳细碎颤着,竟带着茫然与无措。 他对顾世崇本就一肚子火,如今弄出这档事,他更想上前将顾世崇打一顿丢出去。 他怪异的眼神让顾世崇心生疑窦,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躺在床上的薛执宜。 正此时,柴月带着太医匆匆赶到了。 她一把拉住了就准备往薛执宜床边去的霍无忧,她看了眼连拳头都在颤抖的霍无忧,又看了眼床上的薛执宜,心里多少也有些猜测了。 她忙提醒道:“侯爷,先让太医瞧瞧吧!” 霍无忧这才找回几分理智:“快!” 太医一拥而上,顾世崇这才起身,站得略远了些。 太医只搭了脉,就快速得出判断:“回禀恭王和临安侯,这位姑娘的确是中了毒,且是剧毒,幸好她服毒不多,并不危及性命,待老臣为她施针催吐!” 说着,便让景春帮忙扶着薛执宜半坐起来并抬起她的手腕,由太医扎了她的关内穴。 原本还昏厥的薛执宜,眉头一皱,便不可自控地作呕起来,她没吃什么东西入腹,只呕出些苦水。 顾世崇下意识撇开了视线。 柴月见状,顺势道:“恭王殿下,太后和珹王还在正殿,这里有奴婢们看着,殿下可要先回正殿去?” 犹豫了一瞬,又听薛执宜呕了声,他才道:“好生照顾,本王的赏赐不会少一分一毫。” 说罢,这才离开。 即便是听到大夫说,这毒并未危及性命,霍无忧仍是觉得身上一阵虚软。 太让人后怕了。 霍无忧的神色,让一旁的柴月愈发确定自己心中猜想,她犹豫着开口:“侯爷,您……” “我在这里看着。”他打断了柴月的话。 而后上前,问太医:“这毒多久能解?” 太医道:“中毒不深,下官抓上几副药,连续吃一个月,余毒便可清。” 太医说罢,便起身告退,下去准备抓药了。 霍无忧也在床沿坐了下来,他盯着薛执宜微颤的眼皮看了须臾,对柴月道:“你先去伺候外祖母吧。” 柴月一愣,虽觉将他们孤男寡女留在此处,有些不妥,但还是依言退了出去,又将门带上了。 随着关门声响起,薛执宜这才睁眼。 她只觉腹中与喉间疼得难受,脑袋昏昏沉沉,让她有些犯困,胃里仍十分不适。 可一抬眼,就与正满脸愠怒的霍无忧撞上了视线,只见他眼底竟有些发红,愠怒间,还有些无措。 “给你的解药呢?”霍无忧问她的时候,呼吸仍不大平稳。 薛执宜心虚,兀自从枕头底下摸出个瓷瓶,将里头的药丸倒出来,塞进嘴里。 刚想起身,就忽觉一阵失重。 霍无忧宽大的手掌托住了她的背脊,又在她身后垫了个软枕。 待她坐稳后,他又阴着个脸,给她倒了杯水。 薛执宜不语,讷讷喝下。 堂堂临安侯居然在服侍她,这若是被人瞧见,那还得了? 她兀自胡思乱想着,霍无忧的面色却是愈发阴沉。 薛执宜轻咳了下发堵的嗓子:“临安侯有什么想问的话就问吧。” 霍无忧只是细细看着她,似看着什么差点跌碎的珍宝。 他的确生气,气得胸口都疼。 可此刻,看着薛执宜素白的脸,他的话在嘴边徘徊了片刻后,问出的却是:“身上难受吗?” 薛执宜只摇摇头:“解药吃下去,已经没事了,不大难受。” 见他仍板着脸,薛执宜缓缓一笑:“如今我成了顾世崇的救命恩人,他也该信得过我了,接下来我们就可以……” “执宜,那是剧毒。” 没有听完她的话,霍无忧便忍不住警告道:“我早就提醒过你,那毒药一颗毙命。” “所以我只喝了一小口。”薛执宜故作轻松道:“我有分寸。” “你没有。”霍无忧道:“如果早知道你会把毒药往自己嘴里送,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给你。” 他难得地正经,说每一句话时,都无比认真地看着她。 薛执宜眼中微动,想说些什么,但看霍无忧此刻的模样,一时心中有些不忍。 她知晓霍无忧心里有她,此刻必是担忧,说出的话也是关切,她虽一开始对他存心利用,但到底还是很难对一个关心她的人,说出什么冷漠之语。 “我只是想为我们的计划多增添一分筹码。”她道:“事先未曾告知你,是我草率了。” 眨了眨有些发酸的眼,霍无忧问她:“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可能会失算,死在这一口毒药上?” 说实话,想过。 但她是去阴曹地府走过一圈的人,她不怕赌命。 霍无忧的喉结上下划动,他的喉咙似紧绷得难受。 “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我心爱之人,死在我给的毒药上,我的余生该如何解脱?” 他喉间的气息发颤,似竭力压抑着心中的万般情绪。 薛执宜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她的手指微微蜷起。 他缓缓呼了口气,那双眼睛就这般发红地看着她,他尽可能维持着平稳的语调:“这件事我们要达成目的,可以有别的法子,你不用自作主张地以身入局,去冒这个险。” 他顿了顿:“你是不是未曾仔细想过我上回同你说的话?” 他笃定道:“你想要我做什么,与我说就好了。” 说着,他忽自嘲一笑:“还是说,你一直以为,我对你就只是如世家纨绔那般,一时兴起,不过玩笑取乐?” 被点中心事的薛执宜避开了他灼热的眼神。 的确,她从一开始就是这般想的。 前世在春风楼中,她见多了那样的男子,海誓山盟信手拈来,但抛诸脑后也不过旦夕之间。 她不信霍无忧,或者说,她信不过自己。 若她当真值得被认真对待,为何前世薛家夫妇对她会没有一丝真心? 她明知道这一切都是薛家人的错,可……一个从未吃过饱饭的人,是想不出填饱肚子是什么滋味。 正如从未有人不顾一切地爱过她,她又怎能相信霍无忧对她这份情,是全然的真心?纵然情是真,又能否做到万古不变? “可我也说过,我不是一个值得的人。”她道。 第197章 你本该被真诚善待 “可我也说过,我不是一个值得的人。” 薛执宜刚说完这话,霍无忧的眼瞳便细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须臾,才道:“值不值得的,你一个人说了也不算。” 他只平静看着薛执宜,那双好看的瑞凤眼却又带着执拗。 薛执宜的心口堵得厉害,似被什么拧得发酸,连带着喉间的声音也酸软了几分:“为何非要这般待我好?” 霍无忧的嘴抿着,只这般一瞬不瞬看着她,而后,认真而笃定道:“因为你本该被好好对待,不是我,也会有旁人,只是我命中恰好遇你罢了。” 薛执宜怔住,瞬即,她鼻尖一酸,飞快转开了与他相对的视线。 咬着牙,硬生生忍住了眼底的酸涩。 她倚在自己的膝头,半蜷着身子,不语。 二人便这般静坐着,直到霍无忧率先开口:“我与你说这些,不是要你为难,只是想告诉你,不必将自己陷入危险之中,大不了……” 他叹了口气,微微一笑:“大不了,还有我呢。” 这声音轻轻落在耳畔,薛执宜只不自觉抓紧了自己的衣襟,胸膛里,似有什么被绵软地揉皱。 她的半张脸埋在自己的臂弯里,袖子悄然吸走了眼下让人恍若未觉的泪。 可忽地,一双眼睛悄无声息出现在她眼前,让她一阵心惊。 “哭啦?”霍无忧探着脑袋瞧她。 被抓包般,薛执宜一时无措,下意识地一把推开了:“霍无忧!” 可眼前这人被人吼了,却反倒不可自控地笑起来,他扶着床沿瞧她,眼中戏谑的笑意却是柔软的。 “你知道吗?这是你第一次喊我的名字。” 薛执宜斜瞪着他,一时却也发不出火来,反倒在这四目相对间,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她这一笑,霍无忧只觉心跳如被拨动的琴弦,泛起阵阵涟漪。 稍平复罢心绪,薛执宜觉得得找个别的什么话题了,否则再任由这过分暧昧的气氛发酵,只怕不太好收场。 她往软枕上一靠:“临安侯。” “嗯?” 薛执宜道:“不管如何,今日这件事算是办成了,往后,有了顾世崇的信任,我们行事会方便许多,相信查出月岭关惨案的真凶,也是指日可待。” 霍无忧也收起了方才的神色,他歪了歪脑袋:“其实我很好奇一件事。” 薛执宜一笑:“哦?” 只见他的眼睛微微眯起:“我与顾世崇的过节显而易见,你又是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你搭上性命去算计?” 薛执宜心头一跳,只默默垂下视线。 重生的事情,她是打死也不能说的,她可不想霍无忧把她当成个女鬼。 可霍无忧也似看出了她面露难色,只道:“没关系,你想告诉我的时候再告诉我,如今我就姑且当你对他有不共戴天之仇,行事的时候我也不会手软,只是有一条——” 那张明朗的脸严肃了下来:“不可以再拿自己涉险,若再有下次,你服什么毒药,我便也一模一样服下一颗。” 他耍赖一般,道:“大不了都不要命了。” 见薛执宜不答,他又点了下她的额头:“记得了吗?” 薛执宜扶着额头,强忍着心底的不耐烦,皮笑肉不笑道:“临安侯该回正殿了,那里才是侯爷接下来该大展拳脚的地方。” 却见霍无忧眉头一皱:“你怎么不喊我名字了?这么看来,还是生气的时候比较可爱。” 薛执宜忍了又忍,看他的眼神却愈发愤怒。 霍无忧这才识趣儿地起身:“好好好,这就走,这就走……” 看着霍无忧嬉皮笑脸地关上门,薛执宜这才身子一软,整个人靠在软枕上。 一颗解药下去,她已经好多了,那种喉间生裂,腹中反胃的感觉,总算消散了大半,只是这般折腾一番,到底是浑身虚累得厉害。 霍无忧的话仍回荡在她脑中。 最开始,她的确用情意搭上他,可他们能合作至今,到底靠的还是利益。 只是…… 未曾有人告诉过她,她薛执宜本该值得真心和善待。 大约是因为霍无忧从小有父母兄弟,又有外祖母悉心疼爱,所以从不似她这般,连被人全心全意付出真心的念想都不敢有。 他得到理所应当的疼爱,所以才会认为,对另一个人付出真心也是理所应当的,所以才会表现出那般的热忱与真挚。 她轻抚着心口。 她承认自己静如死水的心,被霍无忧投下的石子兴起了波澜,但要她真正接纳一个人,仍需要更多时日。 …… 正殿。 霍无忧到的时候,岚缨已然跪在殿中,掖庭司的人也已经来了。 “不是奴婢!真的不是奴婢啊!” 她受了冤枉,此刻自是哭喊叫屈。 薛执宜昏厥前的一番话,让恭王将怀疑的矛头指向了涂岚缨。 “大夫已然验过,茶水之中带有剧毒,而这盏茶是你呈上来的。” 岚缨辩解:“可是,薛执宜也有碰过啊!” “可原本要奉茶的是薛执宜,却是你烫伤了她,才得到这次奉茶的机会,不止如此,中毒的也是她。”顾世崇冷声。 据景春的供述,当时的确是涂岚缨靠烫伤薛执宜才得到了奉茶的机会。 至于后来,定然是薛执宜又瞧见了岚缨投毒,所以才匆匆赶来提醒。 霍无忧进门,朝太后一拜,而后问道:“不知这个敢在外祖母眼皮子底下投毒的真凶,可抓到了?” 只见珹王顾世悯看戏一般,微微一笑:“就在临安侯眼前了。” 见霍无忧来了,岚缨转头向他求助:“侯爷……侯爷!真的不是奴婢!都是那个薛执宜!是她自己坏事做尽,遭了天谴,如今就是她死了也不该怪我啊!” 霍无忧并未应答她,只是兀自坐了下来。 却听顾世崇忽而一问:“无忧,你不回正殿,方才是去了何处?” 霍无忧面不改色,道:“既是茶水中有毒,我便让大夫去茶房瞧了瞧,果不其然,茶壶的壶柄上也带着毒,想来,这个真凶的双手也难免沾上,让大夫也验一验,岂不是就分明了?” 薛执宜当真是个蔫坏的,早就将毒涂在自己的手上,又趁机蹭在壶柄上,如此便悄无声息地让岚缨沾上了。 而作为今日投毒最大的受害人,只有薛执宜不会被怀疑。 岚缨是惨,不过么,她的次次陷害,也总该有偿还的时候。 第198章 大情种生的小情种 涂岚缨如获大赦,她坚信自己不曾下毒,便忙不迭捧起自己的双手给太医查看。 方才被留下验毒的太医拿银针一探,却见银针渐渐发黑。 岚缨的面色随着银针一起生变,他不可置信地摇头:“不是……不是我!” 可顾世崇只一个眼神,掖庭司的人便将岚缨押了。 岚缨哭喊:“恭王殿下!求您看在我父亲一向忠心,恪守本分!殿下请相信奴婢真的是冤枉的!” 不提涂育显还好,一提到他,顾世崇心中更是窝火。 如果按照薛执宜所说,岚缨下毒是真,那么涂育显背主,便也八九不离十了。 他只看了眼顾世悯,却见他仍是一副啧啧称奇的看戏姿态。 顾世崇起身,朝太后一拜:“皇祖母,此人虽为官眷,亦是皇祖母身边的人,但所犯之罪,罪大恶极,不能轻恕,孙儿请皇祖母允准,将她押入掖庭司,听候发落!” 太后看着这一切,眼中似是不忍,但视线却不动声色瞥了眼霍无忧,而后闭眼,摆摆手:“你们,看着处置吧。” 闻言,顾世崇一拜:“既如此,孙儿先告退了。” 如果涂育显有问题,那么便如他母妃所言,涂岚钦提供的把柄也有问题。 该死……他那些党羽的奏疏都已经递上去了,为什么他今日才知晓此事! 眼下他不能再在宫中耽搁了,若一切真是顾世悯的圈套,他此刻意识到问题,或许还有转圜之机。 于是他与掖庭司的人一起匆匆离开了。 临走前,他还不忘瞥一眼霍无忧。 方才,霍无忧对薛执宜的反应,让他很不满意。 而霍无忧也在看着他,对视之下,转瞬之间,似有刀光剑影。 顾世崇一走,顾世悯也没有久留,告辞离开了。 霍无忧本也想走的,却听太后忽然叫住他:“无忧,陪外祖母说说话。” 随即,正殿中的宫女太监都依序退了出去,只留下他们祖孙二人。 霍无忧脚步一顿,转过身时,已经笑得见牙不见眼,在太后身边老老实实坐下:“外祖母。” 却没想到太后开口问的第一句却是:“执宜那丫头如何了?” 霍无忧如实道:“吃了解药,已经无碍了。” 太后暗自哼了声:“哀家瞧那丫头今日不对劲得很,那时候哀家就怀疑,是你们二人使坏。” 霍无忧一笑:“外祖母料事如神。” “你们做事,心里有数就行。”旋即,她话锋一转:“不过你怎么能让自己心悦的女子去冒这种险?” 几乎是一瞬间,霍无忧怔住,一时不知道从太后说的哪个字反驳起。 “我……不是……我……” 看着他转瞬通红的脸,太后扶着额角,上下打量他:“不是什么?你当哀家真的老眼昏花了?” 不顾此刻近乎崩溃的霍无忧,太后道:“你知不知道,你和你母亲生得有多像?” “母亲?”霍无忧一愣。 太后笑着摇了摇头:“当初你父亲进宫受封,你母亲也是如你这般,分明心中已然欢喜难耐,却还要故作不甚在意,而你如今瞧执宜的眼神,和你母亲一模一样,哀家如何注意不到?” 说着,她微笑看着霍无忧,道:“原本哀家还不太确定,但得知你今日忙不迭地去看执宜,而非来关心哀家是否被毒药所伤,哀家就知道,你心里记挂着那丫头。” 霍无忧唇角微动,悄然观察着太后的神色。 老实说,他不希望自己的心思被外祖母窥见,他担心外祖母会因为执宜的身份和婚约,对她心存不满,甚至怀疑是执宜对他纠缠不休。 可太后却是点了点他的额头:“外祖母不是那种老棺材,更不会为难她,你只自己拿出些气概,喜欢谁便好好护着,而不是让她受今日这般苦楚。” 闻言,霍无忧这才松了口气,可是旋即,他反驳道:“外祖母,今日这计划我也不知……” “别说了。”太后嗔他:“若她有什么不好,将来追悔莫及的是你自己。” 她说着,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缓缓一叹:“你爹娘都是情深义重之人,当初哀家也不想你母亲嫁一个在刀尖舔血的武将,可奈何他们情投意合,非要彼此,哀家这才松口。” 直到此时此刻,她才面露忧色:“外祖母自然是希望你能娶一个门户简单,人也简单的女子为妻,可到底,你爹娘那两个情种生下的,多半也是个小情种,若你不能得偿所愿,只怕要困住自己。” 不知是想到了爹娘,还是想到了薛执宜,霍无忧的心里有些酸楚。 “外祖母,我都明白,我会替爹娘昭雪,与执宜也无论如何会保全彼此的性命,您放心。” 她慈爱一笑:“不管如何,事情办成与否,第一要紧的是人,你们的性命千万不能有损,明白吗?” …… 恭王府。 顾世崇急召了涂育显前来,。 显然,涂育显还不知晓涂岚缨的事,只仍旧一脸讨好地对顾世崇道:“殿下,春风楼的人都已经在大理寺押着了,明日便是搜查的日子,到时候定能搜出珹王借春风楼搜集朝中消息的证据。” 顾世崇板着个脸,面对涂育显,已是满腹狐疑。 “涂育显,你确定春风楼当真是顾世悯的暗桩吗?” 涂育显连忙道:“犬子瞧得千真万确,春风楼的人亲口所说,他们在为珹王办事。事情一出,臣就已经将春风楼的人扣下了,他们便是想销毁证据也来不及。” “本王要的是万无一失。” 顾世崇起身走向涂育显时,涂育显脖子一缩,扑通跪在地上。 居高临下着,顾世崇冷声:“若是从一开始,本王就算错了,这一切其实都是你和顾世悯设下的圈套呢?” 涂育显背脊一激灵,连忙拜道:“殿下!臣的身家性命都捏在殿下手里!殿下怎能怀疑臣啊!” 身家性命捏在他手里,谁敢保证涂育显不会为了摆脱这个钳制,而背叛他呢? 看着涂育显颤抖的背脊,顾世崇的眼神越来越冷。 参顾世悯的奏疏已经递上去,收不回来了,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春风楼哪怕不是顾世悯的暗桩,如今也必须是,只能是! 见顾世崇不说话,涂育显小心翼翼道:“殿下……臣有事禀告。” “说。” 顾世崇闲庭信步般缓缓踱步。 只听涂育显道:“陛下派了人协理臣办案。” “谁?” “临安侯。” 顾世崇轻嗤一声:“霍无忧?” 涂育显道:“是陛下的意思。” 顾世崇不由眯起了眼:陛下派一个废物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199章 本王一定会要了你 三日后。 谁也没想到,春风楼一出逼良为娼的案子,居然在抄检时,被搜出大量信件,而其中记载的却是事关朝中诸多要事,甚至还有皇帝私下对某位臣子或是皇子的褒贬。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逼良为娼案指向的只是珹王身边的幕僚,但这些见不得光的信件,却是每一封都是往来春风楼与珹王府的。 平平无奇的一个春风楼,居然是那位镇守边疆多年,爱民如子的珹王殿下,在千里之外监视朝廷的一个暗桩。 参珹王的奏疏如雪花一般飞向皇帝的御桌,洋洋洒洒,尽是口诛笔伐。 皇帝在早朝时都险些掀了御桌,大约是觉得不大好看,才忍到了下朝,回去掀了长生殿那张。 早朝上,珹王如泣如诉为自己喊冤,把誓从祖宗天地发到了身家性命。 总之,诚恳地仿若受了天下第一奇冤。 但证据摆在眼前,皇帝还是让人将珹王送回府邸禁了足,非诏不得出。 这么一闹,一时间,整个皇宫,上上下下说话都得悬着半口气,生怕行差踏错触了霉头,连笑都不敢出声,唯恐又惹得皇帝不快。 唯有顾世崇算是春风得意,见了葛贵妃后,母子二人欢天喜地庆功一番后,便又在内廷游荡起来,直到在御花园中找到了薛执宜。 那天本该找薛执宜问清楚的,奈何人昏厥了过去,他又不能在宫中过夜,如今才终于得机会问个明白。 他见到薛执宜时,只觉得她似乎又瘦了些,气色也不大好,看见他时,也是一愣,只迅速低下头,行礼道:“见过恭王殿下。” 行礼罢,便准备离开。 可顾世崇却是三两步上前:“等一下。” 薛执宜脚步顿住,但仍是垂首不语。 顾世崇只问她:“何故躲着本王?” 轻咬了咬下唇,她道:“殿下尊贵,奴婢不敢与殿下多言,只想行了礼便离开。” 见她这般,顾世崇一时有些生怜:“那日你分明那般,不顾一切地帮本王躲过一劫,还告诉了本王那般要紧的事,否则今日顾世悯如何能这般轻易便栽了跟头?” 薛执宜揉着自己的袖口,声音却不自觉带了哭腔:“奴婢……奴婢并非有心冒犯,只是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殿下了,一时心急,并未有攀附之意。” 可顾世崇却道:“你可以攀附本王。” 闻言,薛执宜怔怔抬头,她眼底仍有些发红,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眼角的一抹红更是让人心疼。 这让顾世崇也是一愣,他的喉结微微一动:“本王所说的话句句作数,跟了本王,本王会好好待你。” 听了这话,只见薛执宜似是万般感动,悬泪欲泣:“可奴婢哪里配得上殿下这般对待?” “谁说你配不上?”顾世崇道。 随即,又想了想:“你只告诉本王一件事,便是刀山火海,本王也要把你要到身边来。” 听着顾世崇似乎一副真要上刀山下火海的架势,薛执宜心中作呕,面上却是愈发感动。 说罢,他压低了声音:“你是如何察觉涂育显和涂岚缨他们父女二人不对劲的?” 想了想,薛执宜道:“从前在薛家的时候,我也知晓父……” 随即,她又改口道:“薛振通他与涂育显交好,朝中之事错综复杂,奴婢一个闺阁女子自是不懂,却也知道,薛振通是得殿下提携的,所以涂育显想必也是殿下信得过的人。” 说着,她眉头一蹙:“可,琼林宴那日,我隐约见着岚缨同珹王殿下身边的人说过什么,至于说的是什么,奴婢也不大知晓,没有证据的事情,奴婢也不敢浑说,却实在担心殿下,所以只能那般告知。” 她说罢,又后怕地轻抚胸口:“那日殿下来建章宫看望太后,本该是奴婢给殿下奉茶的,却被岚缨烫伤了,当时奴婢便觉得她太过刻意,所以才在擦了药后折返回去偷瞧,却见岚缨不知往茶里放了什么。” 顾世崇问她:“那你何故以身犯险?哪怕是惊扰了本王,也比妄送性命好。” 薛执宜却道:“奴婢也不知岚缨往茶盏中加的是什么,若是直言不讳,万一弄错了,便是诬告,奴婢举目无亲,无所依靠,实在不敢,所以……只能赌一把了。” 她说着,眼泪便不可自控地流下来,却又极力压抑着哭声:“奴婢不能眼睁睁看着殿下身处危险之中……” 她的哭声轻柔,似要在人心尖上挠痒,哭得顾世崇心都酥了。 “你放心,没了顾世悯,父皇会对本王更加看重,到时候本王一定会向父皇请旨,将你赐给本王。” 薛执宜闻言,生怕自己对顾世崇的厌恶流露于眼角眉梢,于是表现得愈发殷切,也愈发战战兢兢:“若是陛下不允,便是奴婢不配,还请殿下不要强求。” “不会不允的。”顾世崇道:“涂育显这个大理寺卿是不管用了,这一次若非是你的提醒,本王也不会交代大理寺少卿暗中盯着。” 大理寺少卿葛明利,葛家的一个远房族亲,与葛贵妃和定国公同辈。 顾世崇微微一笑:“不管是出于情分,还是本王对你的看重,本王都一定会好好护着你。 薛执宜的双眸温柔地颤着:“能得殿下这句话,是奴婢前世修来的福分。” 前世不经历那般惨痛,今生又怎会一步步算计顾世崇于死地呢? 对于薛执宜的心中所想,顾世崇毫无察觉。 却只听薛执宜道:“只是,贵妃娘娘与葛小姐似乎,会不愿意看到奴婢吧?” 顾世崇只柔声:“这些和她们都没有关系,往后有什么事,你只管告诉本王。” 薛执宜闻言,这才羞怯点头。 说到这个,顾世崇眉目一沉。 他母妃还真是太向着葛家了些,为了把葛元徽塞给他,竟污蔑薛执宜与涂岚缨勾结,如今看来,绝无可能。 虽然薛执宜提醒他提防的身边人,不是葛家,但,不代表葛家不需要提防。 人心隔肚皮,成大事者,必是孤家寡人,旁的人都是信不过的。 薛执宜也一样,只需要她信任他,而他对她,也只能是利用。 只不过这颗小棋子待他忠贞,他也不会辜负她的情意,将来会多给她些宠爱与尊荣,仅此而已。 想了想,他道:“只是,也许不会有那么快,你可能还要在建章宫多待些时日。” 毕竟只有这样,才能多将消息从建章宫中递出来些。 第200章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闻言,薛执宜却似没有丝毫怀疑,真切道:“奴婢等着殿下。” 顾世崇对她一笑,似有万般宠溺:“只是,你也知道,皇祖母与母后多有往来,而我母妃与母后的关系向来不大好,皇祖母对本王便也不大热络,你在皇祖母面前,得替本王说些好话,但别太明显,免得皇祖母察觉你我二人之间的关系,再刁难于你。” 薛执宜这才一愣。 傻子都听得出来,顾世崇这是在买通太后身边的人。 顾世崇只续道:“皇祖母平日若有说过什么要紧事,你也记心底,待本王入宫的时候与本王说,就像这次岚缨下毒之事一样。” 说罢,还自认为十分贴心般,道:“只是别像这次弄伤了自己,否则本王会心疼的,明白吗?” 这句太恶心了点,薛执宜险些变了脸色,但还是忍住了。 她面露为难:“可太后待奴婢恩重如山……” “太后是本王的皇祖母,本王不会伤害她。”顾世崇认真道:“本王只是想让自己的祖母多疼爱些本王,本王也想多知道些皇祖母的喜好和吃穿用度,才更好孝敬皇祖母。” 他说着,又款款一笑:“待本王大业成,一样会尊皇祖母为太皇太后,而你到时候也不再是一个小小侍妾,本王可以宠你爱你,予你荣华富贵,让你做本王后宫里的宠妃,这样不好吗?” 一阵为难后,薛执宜眉头稍舒,尽可能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蠢笨些,看起来像个被男女之情冲昏头脑的蠢货。 “那么殿下到时候,可否少纳些妃妾?” “自然。”几乎没有经过大脑,顾世崇便毫不犹豫答道:“本王虽不能许你正妻之位,但除此之外,该有的一个都不会少。” 薛执宜这才缓缓一笑,带着泪水的眼睛也不自觉弯弯眯起:“奴婢感激不尽……” …… 宫门外,霍无忧只悠闲地抱着臂,却无端打了个喷嚏,想了想,许是春寒,便也没往心里去。 身旁,雁归牵着马,陪在霍无忧身后,似在等什么人。 忽地,雁归唤了声:“侯爷。” “怎的?”霍无忧回头看他。 雁归道:“您头发上落了东西,头上都绿了。” 霍无忧不明所以,摸了下脑袋,还真摸到了个什么东西,定睛一看,是片不知何时落到他头上的柳叶。 刚想说雁归狗嘴吐不出象牙,就忽听一阵熙熙攘攘。 只见下朝的时间到了,不少身着官袍之人正往外走。 霍无忧一眼就锁定了其中一人。 “走。” 他朝那人的方向走去,雁归也牵着马紧随其后。 霍无忧一笑,唤道:“涂大人!” 涂育显上马车的脚步险些踩空,他一个趔趄,回过头,正撞上霍无忧堆笑的脸。 他一时有些崩溃:“临安侯啊,您跟了下官几日,下官去哪您便跟到哪,就差出恭的时候没跟着了,您这又是何必呢?” 霍无忧心道:出恭的时候有他的暗卫跟着。 心中这般想,但他却有意无意晃悠着皇帝给的玉蝉,道:“涂大人,我又哪想这般纠缠不休?是陛下既然命我办事,我只能勤勤恳恳,哪敢有丝毫懈怠?” 说着,还拍了拍涂育显的肩膀:“涂大人多担待,我这也是头一遭办案,不晓得轻重,可这也是没法子,陛下可说了,我若是没盯好这案子,他是要罚我的。” 说着,便也不管涂育显愿不愿意,一把就把人拎这里坐下了。 车里,涂育显扶着脑袋,眼神都已然麻木。 霍无忧却还自顾自道:“涂大人你说说,那几个宣称自己家里人被逼良为娼的,却连他们自家女眷长什么样都说不明白,把春风楼里的姑娘带到他们面前,竟没有一个是他们的家人,实在离奇,而且个个儿吓得面色苍白,浑身冷汗。” 涂育显面如菜色:自从霍无忧来了以后,大理寺便没一刻安宁,审了一天审不出来,还有个人越狱了,霍无忧便以此为由,将那些人全都捆了起来,捆也就罢了,还是半吊着的,让人坐卧不得,也不许睡觉,硬生生审了三天三夜,不苍白就怪了! 忽而,霍无忧问他:“涂大人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奇怪……” 涂育显擦了擦额上的汗。 原本那几个人,就是恭王指使的,要他们把事情闹起来,大理寺才好借故抄检春风楼。 本就是假的,哪经得住这么审?早晚被审出来! 他又愁云惨淡地看了眼霍无忧,这厮还兴奋着呢,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多半是拿办案当乐子,才能这般乐此不疲。 干脆找个机会把那些人灭口算了! 可霍无忧却忽又道:“涂大人,告诉你个好消息。” 涂育显不知道这祖宗又要作什么妖,也只能故作镇定。 “我想着,那些人吊着不肯吐真相,我便命人将他们全都倒吊起来。” 涂育显一惊:“侯爷什么时候做的这事?” 霍无忧理直气壮道:“当然是趁大人你上朝的时候了。” 涂育显脸上有些难绷:“按理说,下官没在,他们是不能擅自开审的。” “是啊。”霍无忧道:“他们太不懂得变通了,所以我让人把牢房围起来,自作主张审了他们。” 霍无忧说着,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猜怎么着?” 涂育显心虚地眨眨眼。 却听霍无忧笑道:“就在我等大人下朝这么一会儿,大理寺那边就来报,说是他们招了!” “招了?!” 涂育显只觉面色苍白,后背一阵虚汗,像是被吊了三天三夜一般。 霍无忧点头:“他们说自己是被人指使的,家中根本无人被逼良为娼,都是为了攀污珹王。” 忽而,他还关心起了涂育显:“涂大人,你身子不舒服吗?” “多谢临安侯关心,下官……没事。”他说着,擦了擦额上的汗。 霍无忧这才道:“不过,他们非说要等着大人来了,才肯供出指使之人是谁,所以我才特意前来等大人下朝。” 说着,还咧嘴一笑:“是不是个绝顶的好消息?” 涂育显擦着额头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汗,撑着笑,道:“是,是……” 第201章 珹王殿下珍重自身 入夜。 长生殿内,皇帝看着面前那厚厚一摞奏疏,满目阴霾。 那双鹰眼被阴翳覆盖,周身的帝王之气在此刻尤其让人窒息。 他没想到,自己最看中的儿子之一,居然在华京养了个暗桩,用来探听消息。 身为帝王,他是知晓,皇室血脉,若非经过夺嫡之争的磨砺,将来只怕难以扛起整个江山,难以面对朝中的波诡云谲。 所以对于两个皇子之间明里暗里的斗争,他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私养暗桩,探听朝廷隐秘,这是足以视同谋反的罪名。 若是做得滴水不漏也就罢了,可如今这件事被当众揭破,弄得满朝皆知,他身为皇帝,若是不依律处置,天威该如何安放? 若是处置,难不成真要他砍了这逆子? 如此一来葛家再无人牵制,只怕要起兵拥立崇儿,逼他退位。 此时,一双纤纤玉手端着白瓷盏,轻轻放在桌上,安昭仪声音柔婉,轻声道:“陛下看了一晚上奏疏,也该歇歇眼睛了。” 皇帝抬眼,只见安昭仪乌发散着,身披薄纱,正款款笑着。 他发酸的眼中才总算有了些许神采。 皇帝拉着安昭仪绵软的手,引她坐在自己身侧,此刻唯有这般年轻的面庞与身体,才能暂缓他的疲惫。 “爱妃有心了。”他道。 看了眼桌案,安昭仪柔声问:“陛下今日的奏疏怎这样多?” 揽着她的腰肢,皇帝道:“不全是奏疏,还有这些,都是这次搜出来的罪证,大理寺呈上来的,看得朕头疼。” 说罢,沉声一叹:“上头涉及的许多朝中隐秘,皆是属实,就连科举舞弊案,竟然都有悯儿的手笔,让朕如何不生气?” 安昭仪只娇嗔道:“臣妾大字不识几个,看不明白这些,臣妾只担心陛下的身子,可莫要为了朝廷上的事动怒,否则臣妾的心肝都要碎了。” 温香软玉在怀,这样的安抚对皇帝极其受用。 安昭仪道:“臣妾让人炖了燕窝,最是滋补,还请陛下赏脸尝上几口吧?” 说着,便抬手要去取桌上的瓷盏。 可忽地,安昭仪的手一抖,那瓷盏掀翻了,燕窝倾洒在桌上,很快将其中一摞纸洇湿。 她的脸一白,当即跪下请罪:“陛下!臣妾不是故意的!臣妾罪该万死,求陛下恕罪!” 皇帝的面色也变了,好不容易平复些许的焦躁,此刻又多添了几分。 安昭仪跪地瑟瑟发抖,不敢言语。 可皇帝却是目色一敛,看着桌案上,那些从春风楼搜查出来的信纸,目光逐渐变了。 只见信纸上的字,竟在那汤水间洇散开,字迹也随之模糊。 他顾不得此刻花容失色的安昭仪,只拿起那封信细细瞧着。 只见这封信所写的内容,是六年前他为他的皇长女择婿时,几位备选驸马的私下言论。 按理说,这封信是六年前的东西,看信纸,也的确已经陈旧发黄。 可陈年的笔墨,是不会沾水即洇散的,除非……这封信是最近才写下的,上头的笔迹,是新的。 想到这里,他又将几封不同时期的信件,都用汤水沾湿了,笔墨却都同样散了。 而今日朝堂之上,悯儿那般极力喊冤。 难不成,这些所谓的证据,真是伪造的? “安昭仪。”他冷声。 安昭仪背脊一抖:“臣妾在……” 皇帝道:“你回去吧,朕乏了,今晚不必留下来侍寝。” 愣了一愣,安昭仪如获大赦:“是!臣妾告退。” 待安昭仪离开后,皇帝又唤了声:“彭慧。” 大太监拱手一拜:“奴才在。” “明日,让无忧进宫一趟。” …… 锦绣宫。 正殿的大门关上后,安昭仪的神色陡然一变,早已没有了刚才的战战兢兢。 她只缓缓坐下,那张堪称绝色的脸漫起了笑意。 她对贴身宫女道:“让人传话给珹王殿下,就说本宫已然将此事办妥。” 宫女垂身:“是,娘娘。” 须臾,安昭仪眼中细不可察地覆上一重温柔:“还有,让殿下好好珍重自身,宫里的事情,自有本宫盯着。” …… 次日早朝后。 长生殿。 霍无忧进门时,皇帝正阴云密布。 他眨眨眼,用口型问彭慧:“怎么了?” 彭慧却只是摇摇头,不语。 见状,霍无忧一拜:“不知舅舅召无忧,所为何事?” 却见皇帝冷哼一声:“跪下!” 霍无忧当即毫不犹豫扑通一跪:“舅舅……” “谁教你的规矩?谁是你舅舅?喊陛下!” 只见霍无忧倒抽一口凉气:“陛下,臣知罪!” 皇帝的面色这才好转几分:“那你说说,你何罪之有?” 霍无忧讷讷,只悄然抬眼瞧皇帝:“还请舅……陛下明示。” 皇帝恨铁不成钢地骂道:“朕让你去盯着春风楼那案子,你盯了什么?!” 霍无忧也叫屈:“陛下,臣千真万确死死盯着,就差涂育显出恭时不曾跟去了!” 却听皇帝道:“你盯着大理寺卿,那大理寺少卿可也一并盯着了?” 霍无忧怔住:“您也没说要盯他……” “难不成是朕的错!” “是臣!”霍无忧连忙道:“是臣罪该万死!” 皇帝闷哼了几声,这才稍稍平复怒火。 他问霍无忧:“你说说,春风楼中的那些信件是谁搜出来的?” 回忆了须臾,霍无忧道:“臣跟着涂育显搜了一圈,最开始什么也不曾发现,后来……是大理寺少卿另带人搜了,才从我们先前遗漏之处,寻得那些信件……” 忽地,他一惊:“难道是那些信件有问题?” 皇帝不置可否,又冷哼了一声。 他只问:“这些天,可还有别的什么进展?” 却见霍无忧面露难色:“有是有,只是……臣不敢胡说。” “哦?”皇帝道:“说清楚。” 霍无忧这才道:“就是那些到春风楼闹事,说他们逼良为娼的那些人,浑身上下都是疑点,臣就审了审,果不其然,根本没有逼良为娼这档子事,他们都是被人指使上门闹事的。” 皇帝沉色:“谁?” 霍无忧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道:“他们说,指使他们的人,正是……恭王表兄。” 随即他又道:“可恭王表兄为何要污蔑一个妓馆?臣以为是那幕后指使之人刻意攀污,想以此陷害,臣定要再严审他们几天几夜,定要他们吐出实话!” “你真这么以为?”皇帝的神色略有怀疑。 可霍无忧道:“自然!恭王毕竟是臣的亲表兄,臣怎会信不过他?涂育显大人也说,此事存疑,所以便没有让那几个受审的人对供词签字画押,臣也以为,当审清楚了再说,否则若是冤枉了表兄,这该如何是好?” 第202章 朕随时可以砍了你 皇帝的双眼微微眯起,不知在思量什么。 见状,霍无忧小心探问:“陛下?” 沉默片刻,皇帝道:“无事,这件事朕知道了,你可快些回大理寺去吧。” 霍无忧不明所以。 皇帝只啧了声,不忍直视地撇开了眼:“证词未签字画押,你是怎么敢离开的?” 见他还不明白,皇帝一摆手,言简意赅:“去!” 霍无忧这才唰地起身,忙不迭告退,走前悄悄拍了拍衣襟上的灰。 待他走后,皇帝才忽唤了声:“彭慧。” 彭慧垂眸:“陛下。” 皇帝只是冷笑着一叹:“这大理寺,还真是被蛀成筛子了。” 彭慧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只听皇帝又道:“那几封信,朕让掖庭司的人查验其年份,可有结果了?” 彭慧道:“只怕得要几日的功夫,不过陛下放心,奴才特意只从几封信中,各截取几个字,送往掖庭司,就算是掖庭司自己,也不知道那几个字来源何处。” 皇帝点头:“如此一来,便绝了掖庭司隐瞒结果的可能。” 皇帝坐了下来,那双眼睛冷森得可怕。 涂育显替崇儿办事,在春风楼生出事端,好让大理寺上门搜查,又伪造所谓的罪证,用来污蔑悯儿私养暗桩。 当真是自寻死路。 若字迹查验有了结果,那些信件果然是近期伪造的,那么悯儿还真是蒙受了弥天大冤。 果不其然,不到半个时辰,就见霍无忧匆匆赶了回来:“舅舅!” 皇帝冷眼看着他,像是已经猜到了结果般,平静道:“说。” 只见霍无忧面露心虚:“我刚一回去,没想到……没想到那些检举春风楼的人,就全都遭人毒杀了!” 皇帝只疲惫地叹了口气。 “但是!”霍无忧连忙道:“他们中其中一人,前些天越狱了,此人已经被臣当众抓获,曲折之下,也算是留了活口,舅舅可要亲审?” 皇帝打量着他,这才一笑:“算你机灵。” …… 就这么又过了几日。 近日的顾世崇心情甚佳,不只是因为顾世悯被他父皇发落,还因为他伪造的信件中,隐秘包含了不少珹王党的把柄,待他父皇缓过劲来,一个个追查下去—— 顾世悯和他的那些党羽,才是真正的土崩瓦解。 到那时,剩下的皇子,便再无人能与他争锋,他就是毫无疑问的储君。 所以顾世崇收到皇帝的传召时,并未往坏处想,甚至还以为他向父皇请求将薛执宜赐予他为侍妾的请求,得到了父皇的应允,今日传召,正是为了此事。 只是没想到,刚踏进长生殿,他便觉察到了异样。 他问彭慧:“彭公公,父皇今日究竟所为何事?” 可彭慧却是三缄其口,客气道:“陛下的心思,咱们做奴才的哪能猜中?陛下传召,必是有陛下的用意。” 顾世崇没有再追问,只信步进去了。 可当他瞧见大理寺少卿葛明利跪在殿中时,他还是泛起一阵寒意。 看着此刻坐在高位上的皇帝,顾世崇连忙上前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皇帝却并不言语,也不曾让他免礼,只这般沉默着。 身侧,葛明利抖如筛糠,浑身的汗都要将砖石濡湿了。 这般威压之下,顾世崇不语,更不敢抬头看此刻皇帝的神色。 他知道,必然是他的计划出现纰漏了。 他本以为涂育显可信,以为自己拿到了顾世悯的大把柄,可没想到,整个春风楼的案子,从头到尾就是顾世悯的阴谋。 涂育显引他上钩,让他设局抄检春风楼,试图让他落得一个集结党羽,诬告珹王的罪名。 他想要力挽狂澜,坐实顾世悯的罪名,便只能利用葛明利,伪造书信作为罪证。 那些伪证做得仓促,如今……怕不是急中生乱,留下什么纰漏了。 如今皇帝的沉默,似一把锋利的断头刀悬在他的后颈上,让他背脊不由得细细发颤。 忽然,皇帝冷冷唤了声:“顾世崇?” 顾世崇呼吸一窒:“儿臣在!” 皇帝冷不丁笑了声:“不愧是朕最看重的儿子,颇有本事。” “儿臣……不敢。” “你不敢?”皇帝反问他,忽而,他厉声:“你可太敢了!” 皇帝拿着一叠不知道被翻看过多少遍的信件,道:“隆狩十七年九月十一,朕属意李家幼子为皇长女驸马;隆狩十九年腊月初八,户部员外郎之子透露其于雪灾赈灾粮中,中饱私囊十万贯;还有今年,隆狩二十五年二月十二,户部尚书薛振通买通礼部侍郎卢敏淳,行科举舞弊一事。” 絮絮读罢这些,皇帝早已怒不可遏:“这些都是从春风楼中搜检到信件,这桩桩件件,你倒是知晓得一清二楚!” 顾世崇声音颤抖,他解释道:“父皇明鉴,既是从春风楼中搜检出的信件,儿臣也是今日才知晓其中内容啊!” “是吗?”皇帝冷声:“你自己伪造的信件,你会不知晓上头都写了什么吗!” 顾世崇此刻除了否认,别无他选,他只重重叩首:“儿臣冤枉!不知父皇是听了谁人的谗言,才会相信是儿臣伪造证据污蔑六弟!” 见他还垂死挣扎,皇帝道:“葛明利可什么都招了,是你,不怀好意坑害手足,甚至不惜造伪证也要陷害自己的亲弟弟!” 顾世崇大惊失色,他瞪着身侧的葛明利,却见葛明利几乎已经吓晕过去,蜷在地上,不敢与他对视。 皇帝又道:“之前在春风楼门前喊冤的百姓,除却被葛明利灭口的,也早已经供述,是你命他们前去诬告的。” 顾世崇磕头如捣蒜:“父皇!儿臣冤枉,是葛明利!定是他陷害儿臣!” 说着他几乎是声泪俱下诘问葛明利:“葛大人!本王从前好歹唤过你一声堂舅,你到底是收了谁的好处,竟敢陷害本王!” “顾世崇!”只听皇帝怒喝一声,吓得他俯首叩头,不敢再言。 皇帝早已气得胸膛起伏:“你知不知道,你这般残害手足,罪不至死。” 他说着,又将手中的一叠信纸摇得哗哗作响:“但这些信件上的许多隐秘之事皆是属实,你又是如何探得的?是不是你贼喊捉贼,私下开设暗桩的人,根本就是你自己!” 砰一声,他将信拍在桌上:“私设暗桩,视同谋反,朕随时可以砍了你!” 第203章 你和珹王也有仇吗 顾世崇的脸色唰地白了。 私设暗桩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别说是他一个皇子,就是不少权臣都有自己探听消息的来源。 但区别就是,这罪名一旦放在台面上说,那就是一个死罪。 只要他父皇真有杀他之意,便可以此为名,杀得顺理成章,便写进史书,后世人看了也觉得名正言顺。 这一次,他是真的慌了。 都是顾世悯,那个狼子野心的东西,设下这么一个陷阱引他入局。 他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早一点察觉涂育显的异常? 额上的汗珠大颗滚落,无声滴在长生殿的砖石上。 皇帝也是真气着了,许久不曾言。 沉默了半晌,才唤道:“顾世崇。” 此刻,顾世崇的声音早已虚脱:“儿臣……在!” 皇帝的声音冷如寒霜:“朕可以顾念父子亲情,留你一命,也可以替你找好最合适的人选承受所有惩戒。” 顾世崇俯身跪着,眼底只蓦地一跳,僵硬的身体岿然不动。 “你滚回恭王府,想想你手头的暗桩都有哪些,想清楚了,再进宫禀告朕。” 顾世崇惊如擂鼓的心一沉,此刻竟也不知道是庆幸于自己逃过死劫,还是心痛于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消息网功亏一篑。 又听皇帝冷声警告:“别怪朕未曾提醒你,想清楚了再来回禀朕,若有错漏,一律以欺君论处!” 顾世崇想出声,但已然被吓得喑哑,尝试了几下,才好不容易发出声音:“儿臣……遵旨!叩谢父皇隆恩!” 他离开长生殿的时候,身后,葛明利声嘶力竭的求饶声仍让人胆寒。 最适合替他承受罪名的人,不就是葛明利吗? 一个远房族亲,犯不上葛家人为他翻脸,却可以杀鸡儆猴,如惩戒葛元徽那般,震慑葛家人。 今日之辱,他永生难忘,早晚会让顾世悯百倍偿还! 至于涂育显这个墙头草…… 顾世崇眼中的仇恨浓烈得似要滴血一般:他早就在那些伪造书信里,将涂育显的把柄写入其中,信是伪造的,可这把能捅死涂育显的刀,确实实实在在的。 顾世崇的脚步虚浮,走下长阶时,脚步一软,若非身旁的太监搀着,只怕要从这滚下去。 “崇儿……崇儿!” 葛贵妃也是闻讯匆匆赶来,她捂着嘴,惊声问他:“到底是怎么了!” 顾世崇只是面色苍白,虚软的腿趔趄着,艰难被太监扶上轿辇,口中却早已说不出半句话。 葛贵妃还想问什么,可太监却道:“娘娘,陛下的旨意,让殿下回府思过,还请您不要为难奴才们。” 于是乎,葛贵妃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轿辇被抬离长生殿。 她怔怔良久,忽而看向长生殿正门的方向,只扑通一跪。 “陛下,臣妾贵妃葛氏求见!” 那太监想劝,可葛贵妃一个眼神都不曾给她,便是劝了也无用。 还是彭慧从殿中出来了,他面带客气,道:“贵妃娘娘,陛下发话了,他已有决断,此刻不想见任何人,还请您回翠微宫安置。” 见是彭慧,葛贵妃这才问道:“陛下真的连见见本宫一面都不愿吗?” 彭慧不言,只为难地叹了口气。 她的眼瞳一颤,脸上是难以克制的焦灼:“彭公公,今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还请你告知本宫。” 彭慧又是一叹:“您……还是别问了。” 毕竟问多了,陛下还怎么包庇恭王呢? 葛贵妃只觉慌乱,她不再追问,而是对着长生殿的方向郑重叩首:“陛下!臣妾教子不严,求陛下宽恕崇儿,臣妾愿代为受过!” 殿内毫无回应,葛贵妃只能一遍遍叩首重复:“臣妾教子不严,求陛下宽恕崇儿,臣妾愿代为受过!” 可她迟迟等不来皇帝的传召,却只等来了顾世悯。 顾世悯一来,彭慧便道:“殿下您请,陛下等您许久了。” 顾世悯告了声谢,随即便注意到了此刻颇为狼狈的葛贵妃。 他轻笑一声:“葛娘娘安好,地上凉,还请葛娘娘珍重,否则三哥可就孤立无援了。” 看到顾世悯来了,葛贵妃也猜到,今日崇儿被贬斥,多半和顾世悯有关。 她冷眼斜睨着顾世悯,那下巴仍倨傲地抬着。 她冷哼一声:“一个宫女生的种,崇儿再如何也不会落于你之后!” 却见顾世悯眸色一寒,唇角却笑意渐深:“那本王就祝三哥逢凶化吉,逃过此劫了。” 说罢,便不再看葛贵妃的反应,独自往殿内去了。 葛贵妃只觉得后槽牙发酸,她扶着酸痛的膝盖起身,狠狠瞪着长生殿的方向,对云霜道:“回翠微宫,本宫要写家书给兄长!” …… 薛执宜一回到自己的房间,就瞧见霍无忧一袭红衣,此刻正斜倚着身子看她。 她一愣,将房门关上:“临安侯如今登堂入室倒是越来越习惯了。” 霍无忧起身,绕到她面前,脑袋一歪,瞧着她,道:“我可是有好消息要告诉你的。” 薛执宜坐下,道:“我也听说了,顾世崇受了陛下贬斥,这次只怕元气大伤。” 于是霍无忧也跟着她坐了下来:“顾世悯虽说这次力挫了顾世崇,但他可未必就尽得了好处。” “哦?” 只见霍无忧微微一笑:“顾世崇伪造的信件之中,写了不少珹王党的阴私之事,未免朝野动荡,陛下不会一个个发落过去,但这些把柄捏在手里,什么时候想借机惩治珹王,也是信手拈来。” 四目相对,薛执宜轻笑一声:“如此一来,还真是两败俱伤啊。” 霍无忧毫不犹豫点破她心中所想:“如此一来,还真是一箭双雕啊。” 薛执宜并未否认,霍无忧却是好奇道:“怎么,你和珹王也有仇?” 仇算不上,却是敌人。 薛执宜无从解释,只反问他:“整个朝廷就那么大,恭王和珹王的人多了,侯爷扩张势力的空间就少了,更何况,珹王的党羽若是为官光明磊落,又哪会有什么把柄呢?便是被端掉几个,也是为民除害,不是吗?” 霍无忧只眯了眯眼:“伶牙利嘴。” 薛执宜报以一笑:“多谢临安侯赞许。” 第204章 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不过,有一句话你倒是说的很对。”霍无忧道。 薛执宜只笑看他,静待他说。 只听他道:“朝中势力此消彼长,他们退一步,我便得以进一步。” 薛执宜微微一笑:“不知侯爷进到哪一步了?” 霍无忧道:“从前父亲有过不少至交好友,还有许多旧部,他们如今仍在朝为官,如今珹王和恭王两败俱伤,他们手底下的人损失了几个,在朝中空出来几个空缺,自然都想要将自己的人塞进去,互不相让,两相缠斗之下——” 薛执宜托腮,道:“两相缠斗之下,陛下就会想着,与其用他们的人,不如将并未参与结党的朝臣提拔上来,安置其中。” 猝不及防,霍无忧点了点她的脑袋:“聪明!” 霍无忧得意一笑:“不止如此,陛下问我要什么赏赐,我说,这次监案,收获颇丰,想要入朝历练历练。” 薛执宜习以为常地整理了额前的鬓发:“所以陛下让你任职何处?” “陛下刚发落了葛明利,革职抄家。、霍无忧抬起拇指指着自己:“所以现在,大理寺少卿的职位就落到我头上了。” 薛执宜了然点头:“恭喜临安侯了,往后可以借此机会,更好地调查旧案。” 霍无忧心情不错,问她:“可想出宫走走?” “出宫?” 被关在宫里这么些日子,说不想出去是假的。 她问:“侯爷应当不止是想与我闲逛消遣吧?” 霍无忧反问她:“不能吗?” 面对霍无忧时,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的眼神已经柔软了许多。 她一笑:“自然可以。” 霍无忧眼底微微一亮,他慢悠悠伸了个懒腰:“那我可就当你是受我邀约,要与我一同闲逛消遣了?” 薛执宜没回答他,只问:“其实侯爷还是有正经事的,对吧?” 霍无忧没劲儿地一叹:“又被你猜到了。” 薛执宜只作一副洗耳恭听状。 只听霍无忧道:“我找到了一个人,或许,她会对你有用。” …… 离宫的马车上,薛执宜看了眼窗外正骑着马的霍无忧。 只见他歪着脑袋瞧她:“你戴面纱做什么?你又不是不能出宫。” 只见薛执宜只作寻常宫外装扮,天气渐暖,她的衣裳也轻简了不少,只是脸上,却多了块面纱,只能隐约瞧见她面庞的轮廓。 薛执宜道:“我也可以出现在宫外,侯爷也可以,但咱们还是最好不要被人瞧见同时出现。” 霍无忧眯了眯眼,俯下身来,靠近窗帷问她:“怕被顾世崇发现?” 薛执宜只觉莫名心虚,她眨了眨眼:“被谁发现都不太好。” 霍无忧却只是淡淡哼了声,坐直了身子,没再说话。 马车停在了小巷里的一座宅子前,此处靠近闹市,却又并不吵闹,实在是个很不错的地方。 正是当初给薛如宁置办的宅子。 薛执宜一愣:“来此处做什么?” 霍无忧只道:“跟我来。” 而后上前,敲了敲门。 瞧见他们二人,开门的人也是一怔。 “小姐!小姐回来了!”只见素月这小丫头似乎长高了许多,那张肉嘟嘟的小脸也清秀了不少。 她欢天喜地唤着:“秋云!秋云你快来呀!” 秋云匆匆而来时,脸上转瞬换上笑容:“小姐!” 薛执宜拉住她们伸来的手:“好久不见。” 二人拉着薛执宜瞧了又瞧,将她和霍无忧迎了进去。 薛执宜摘了面纱,与她们细细瞧着彼此,又嘘寒问暖了一阵,确保大家都平安无事后,才终于放下心来。 据二人所说,她们住在这宅子里,替薛如宁守着灵位,还时不时拿自己亲手做的绣品到街市上卖,日子过得比从前在薛府自在不少。 如此一来,薛执宜便也没什么可忧心的了。 说罢这一切,薛执宜才问霍无忧:“临安侯要带我来见的,应当不是秋云和素月吧?” “的确不是她们。”霍无忧答。 他问秋云和素月:“前些日子放了个人在你们这,带我们去瞧瞧吧。” 素月点头,起身带他们去了后堂的一间屋子,没想到此处居然还有人看守着。 开了门,薛执宜踏进去,却见里头关着的,是个女子,瞧着十分眼熟。 薛执宜眉目一跳:“你是……彩织?” 从前,伺候在傅容心身边的那个女使。 薛执宜不明所以地看向霍无忧,霍无忧只平静道:“她口中,有你想知道的东西。” 见她们来了,彩织起身,木讷地朝薛执宜一跪:“奴婢见过三小姐。” 薛执宜面色无澜:“不必多礼,你不是我的奴婢,我也不是三小姐,起来说话。” 彩织这才起身,只是不知经历了什么,看着气色不大好。 霍无忧解释道:“查你的身世时,我找到了彩织,她在薛家被抄家后,便也被卖了,我也是在人牙子那找到的。” 一听说和自己的身世有关,薛执宜心中也是一紧,她点了点头,对霍无忧笑了笑:“多谢。” 道谢罢,便又对彩织道:“有什么想说的话便说吧。” 她倒是很好奇,彩织和她的身世有什么关系。 彩织只是垂着脑袋,缩着肩膀,道:“奴婢彩织,在伺候表小姐之前,一直是在安闲居做事的,奴婢记事起就已经在薛家了,便只当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她顿了顿,道:“奴婢被表小姐牵连入狱的时候,没想到会有个女人替我背负了所有的嫌疑和污名,最后惨死狱中,那个女人……正是与奴婢失散多年的生母。” 听罢这些:“薛执宜愕住:“你是……梅姑的女儿?” 彩织点头:“奴婢也是在狱中,母亲临死前才被告知此事的,奴婢本名叫梅阿阮,幼时无故失踪,而失踪的原因,是……” 她咬了咬嘴唇:“是因为,母亲当时财迷心窍,收了傅泠的贿赂,要将那日酒楼中同日出生的孩子调换。母亲没空管我,这才被人钻了空子,更是因为,傅泠想用我的性命,从此要挟母亲……” 听到这里,薛执宜早已经惊愕地说不出话:“……” 沉默须臾,她才问道:“梅姑还告诉你什么了?” 第205章 打情骂俏非礼勿视 彩织闻言,想了想,道::“母亲说,那日大雨滂沱,困了不少准备入华京的人在城外那间酒楼,其中便包括傅泠与三小姐的亲生爹娘,当时,我母亲就住在酒楼附近的小巷子里,是三小姐的父亲打听到了我母亲是接生娘子,便冒雨前来,希望母亲能帮他的妻子接生。” 她仔细回想着梅姑说的每一个字:“您的生母虽生产得突然,但还算顺利,可没想到,傅泠也突然早产了,我母亲便前去替她接生,可就在傅泠诞下表小姐后,她就要求我母亲,将刚出生的三小姐你,悄悄抱过来。” 说到这里,彩织没敢看薛执宜的眼神,只低眉敛目道:“母亲深觉不妥,可傅泠给的银子太多了,多到足以让我们孤儿寡母在华京安身立命,所以母亲就答应了。” 薛执宜只是听着与她爹娘有关的只言片语,便已觉眼眶发热,她问彩织:“梅姑不曾说过,我的生身父母是谁吗?” 彩织仍垂眸,摇了摇头:“没有,傅泠也不曾透露,只是,我母亲曾依稀听见,您父亲对您母亲说,要带你们母女回慈水。” “慈水?” 薛执宜怔愣,这是一个她不曾听过的地名。 “她还有说什么吗?”薛执宜问。 彩织再次摇头:“没有了,只有这些了。” 她说罢,只复朝薛执宜跪拜。 薛执宜蹙眉:“你这又是做什么?” 却见彩织郑重其事叩拜:“三小姐,从前我跟在傅容心身边,知晓她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但我为了活命,只能选择瞒而不报。” 她声音哽咽:“如今,是我母亲所犯之错,害得你骨肉离散,母债女偿,是我对不起你。” 薛执宜默默。 她责怪不了一个身不由己的人,却也没资格替薛如宁原谅什么人。 须臾,薛执宜只问她:“你往后,可有什么打算?” 彩织的脸上悬着泪,道:“请三小姐允准我削发为尼,从此青灯古佛,以赎清罪孽。” 说罢,她又一叩拜。 薛执宜不语,只须臾后,道:“多谢你肯告诉我这些,你的决定,亦无需我应允。” 得到回答,彩织却是轻声笑了,她道了声:“三小姐,谢谢。” …… 从那间屋子出来后,薛执宜回到堂屋坐着。 霍无忧与她相对而坐,似担心她又因为寻找亲生爹娘的事情而难过,只小心翼翼观察着她的神色。 秋云和素月也面面相觑,一时不知从何劝起。 还是素月率先开口:“小姐,你别担心,你的爹娘定记挂着你,你也记挂着他们,相互牵挂的人,早晚会遇上的。” 秋云也点头附和:“素月说的是,但就算真的寻不着,也有我和素月,我们会一直陪着小姐的。” 薛执宜这才恍然看向他们,缓缓一笑:“你们别担心,我没事。” 其实自从知晓她并非为爹娘抛弃的孤女,而是曾被爹娘辛苦找寻过,她心中那种漂泊无依之感,就已经缓和不少了。 至少她仍是有家的,只是她尚未找到罢了。 见状,霍无忧才稍松了口气,他道:“放心,我会继续追查下去的。” 薛执宜点头:“的确得劳烦侯爷帮我查查,慈水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霍无忧宽慰一笑:“我去事发的那间酒楼瞧过,可惜沧海桑田,那座酒楼早就已经不在了,本以为线索就此中断,幸好,又来了慈水这个线索。” 薛执宜认可道:“当初傅泠说,我的爹娘曾找过我,若是能找到慈水所在之地,或许便能查到,谁家十七年前曾丢过一个女儿,那样,说不定就能打听到我的家人。” 可霍无忧却突然嘶了声,似想到什么,他托腮:“慈水这个地方……” “你知道?”薛执宜忙问他。 霍无忧却是沉思着摇了摇头:“似乎最近在哪里见到过,一时想不起来了。” 旋即,他习惯性地用手指轻敲一下薛执宜的脑袋:“放心,我就算想破脑袋也会想起来的。” 没意识到此刻还有旁人在场的霍无忧,一时没反应过来。 可秋云和素月却是默默对视了一眼,又神色复杂地看向薛执宜和霍无忧。 只见薛执宜毫不客气推开了霍无忧的手,皮笑肉不笑道:“多谢临安侯。” 可霍无忧丝毫不生气,反倒笑得愈发荡,似被薛执宜的冷脸冷到了心坎,简直熨帖得要命。 秋云和素月齐齐低头:打情骂俏,非礼勿视。 他们在此待得够久了,秋云和素月还想留他们用饭,他们推拒了以后便先离开了。 走在小院外的巷子里,薛执宜想起什么,道:“临安侯,有个人我想请你帮忙查查。” 霍无忧走在她身侧,问她:“谁?” “傅维。” 想了想,霍无忧问:“傅泠的兄长,林州傅氏商行的东家?” “嗯。”薛执宜道:“当初要傅家将傅容心当做女儿养大,便绕不开傅维,他或许会知道什么。” 霍无忧抱着臂,手指关节抵着下巴:“说到这个傅家,他们最近倒是有些变动。” “哦?” 没等霍无忧继续说下去,巷口的转角,有个人猝不及防撞上来。 就在要撞到薛执宜之际,她只觉自己的腕间一紧。 霍无忧拉着她的手往他的方向一靠,让那人没能触及她分毫,可薛执宜却整个人撞在了霍无忧身上,撞得发懵。 她抬眉,这个角度,正能看到霍无忧的下颌,以及他此刻略带警惕的眼神。 直到霍无忧低头看她,她才飞快收回视线。 定睛瞧着那方才险些撞了她的人,竟是个模样清丽的妇人,瞧着不到四十,身上穿的衣裳虽素净,但却也是不错的料子。 只是,她头发有些松散,眼神空洞又彷徨,差点撞到人也没有歉意,反而是急切地想问些什么。 薛执宜心觉怪异。 还没等她开口,那妇人便将急切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劳驾!您可知道薛家的人住在何处!” 薛执宜与霍无忧对视一眼,随后问那妇人:“你找薛家的人?哪个薛家?” 薛执宜戴着面纱,眼前这人应当是认不出她的,但她仔细瞧着这妇人,却莫名觉得眼熟。 却听妇人道:“前些日子刚获罪的尚书府薛家!” 第206章 祝你能够得偿所愿 果然,薛执宜的眼熟不是错觉。 霍无忧确实默默上前半步,与薛执宜错开身子,将她挡在身后些许,而后警惕问那妇人:“你是什么人?” 妇人恍惚问他:你认识薛家的人?” “你先告诉我你是谁。”霍无忧问。 只见妇人眼圈红了,急切道:“我名叫苏棉,是傅家的人!” “傅家的?”薛执宜想了想,道:“你是苏姨娘?” 傅容心名义上的生母,傅维的妾室苏姨娘。 怪不得她会觉得眼熟,她幼时随傅泠回过傅家,她便是那时候见过苏姨娘。 可是林州离华京不近,苏姨娘怎会一个人找到华京来? 见薛执宜知道她,苏姨娘愈发激动,她颤颤巍巍跪下来,伸手就要拉扯薛执宜。 霍无忧整个人都挡在她身前,将二人阻隔开。 见状,苏姨娘连忙解释:“我只想知道容心究竟怎么了,你们若是知晓薛家剩下的人在哪里,求你告诉我,求你了!” 霍无忧回首看她:“打算如何处置?” 想了想,薛执宜道:“先寻个地方说话吧。” 薛执宜没想带她去薛如宁那里,于是只寻了个茶馆的雅间同苏姨娘坐下。 到了茶楼,苏姨娘殷切看着薛执宜,道:“我只打听到薛家还有人住在那巷子里,所以才去那看看,如果这位姑娘你认识他们,可否让我见见他们?” 薛执宜只是摘下面纱,道:“苏姨娘还记得我吗?我是薛执宜。” 瞬即,苏姨娘睁圆了眼:“三小姐……是你!” 她瞧着薛执宜,眼中颤了颤:“容心她怎么了?为什么都说她杀人了?她现在在哪?” 薛执宜想了想,还是选择了隐瞒傅容心的行踪:“她的确犯了杀人罪,已经被绞杀了。” 苏姨娘怔住,眼中的最后一点希望破灭,她嘴唇颤抖,不可自控地捂着脸哭起来。 薛执宜没说话,只等她哭完了。 抬着红肿的眼,苏姨娘瞧着薛执宜,声音仍有些嘶哑:“我求老爷救救她,可老爷为何说容心不是傅家的女儿?他们都说,你和容心出生的时候弄错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容心她真的不是我的孩子吗?” 薛执宜只如实道:“傅容心的确是傅泠的女儿,是当初薛振通、傅泠,还有傅维,他们三个亲自策划调换的,为了给傅容心避劫。” 苏姨娘的眼闪了闪:“那么你……” “我也不是你的孩儿。”薛执宜道。 只见苏姨娘的嘴微微一动,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薛执宜道:“虽然当初傅泠把她的女儿换给了你,但我也是被她从别处偷来,因为我的命格适合替傅容心挡灾,至于你的亲生孩儿去了哪里,我也不知晓。” 苏姨娘眉睫颤抖,捂着自己的心口:“这件事,容心知晓吗?” 薛执宜嗯了声:“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是薛振通和傅泠的孩子。” 一瞬间,苏姨娘泪如雨下,她攥着心口的衣襟,似有什么在里头钻一般,让她痛不欲生。 “当初……” 她疼得似乎说不出话来。 “当初,我生产后,老爷告诉我,生的是个虚弱不堪的女儿,即便治也未必治得好,傅家不缺一个孱弱的庶女……” 她声音哽咽:“他明明有万贯家财,为什么不愿要他的亲生女儿?我不懂!我跪下来求他,可他还是带走了我的孩儿!” 说到这里,苏姨娘早已泣不成声。 “没想到过了半个月,老爷突然又把孩子抱回来了,说是孩子运气好,已经被大夫救活了,要我好生照料,我当时并未多想……” 她哭得声嘶力竭:“我以为容心与我疏离,是因为庶出的身份拖累了她,我这么多年一直心怀有愧……我对她视如己出,这么多年把所有一切都给她了!他们都骗我!他们骗得我好苦!” 她竭声问:“我的孩儿她到底去了哪里!?” 薛执宜听着,只觉得心里堵得慌。 为了这么个所谓的凤凰命,他们到底害了多少人? 薛执宜不语,只倒了杯茶给她,苏姨娘哭累了,接过热气腾腾的茶水,只两眼发直,默默盯着氤氲的茶。 不知过了多久,苏姨娘才重新看向薛执宜:“三小姐。” 她的声音哑得可怕。 “傅家的人将我关起来,我是偷跑出来的,他们定会将我抓回去,请你不要告诉他们,我今日见过你。” 薛执宜点头:“我们不会说出去。” “谢谢……”她的声音透着疲累:“如果我的孩儿还活着,也该与你一样大了。” 她苦涩一笑:“可我知道,她多半是生下后没多久就死了,否则如何给傅容心腾位置?” 薛执宜眼中有些不忍,只问她:“苏姨娘往后如何打算?” 苏姨娘只是看着窗外,愣了须臾,眼中神色不明,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知道。” 她道:“从前活得稀里糊涂,只希望女儿能有个好归宿,如今活得清醒明白,倒不知道还能有什么盼头了。” 说罢,她起身,对薛执宜一拜:“三小姐,愿你觅得至亲,不要似我这般。” 薛执宜起身给她回了礼:“承你吉言。” 苏姨娘离开后,薛执宜情绪仍有些低沉,她不知道自己的亲人是否尚在,自己又是不是真的能找到他们。 霍无忧问她:“你觉得苏姨娘会就这么算了吗?” 想了想,她道:“难讲。毕竟人总得找些什么事让自己活下去。” 想到什么,她问:“可她一个人,是怎么从林州找到华京来的?听她方才所言,傅家似乎也在华京?” 霍无忧道:“方才正想和你说这件事。” 在遇到苏姨娘之前,霍无忧似乎正想说什么傅家的事情。 只听他道:“弄丢了户部后,顾世崇需要新的敛财工具,傅家没了薛家的庇护,自然也需要寻找新的靠山。” 薛执宜冷笑:“于是他们狼狈为奸,一拍即合。” “没错。”他道:“在顾世崇的安排下,如今傅氏商行已然是皇商,算半个士宦人家,前些日子还举家奉旨搬到华京。” 他笑着摇了摇头:“没了从前依仗的薛家,傅维反倒步步高升了,傅夫人最近正忙着替儿女说亲,正是全家欢欣雀跃的时候,怪不得都没心思管苏姨娘了,教得她自己跑了出来。” 第207章 有人正在监视我们 “还真是让人意外啊。”薛执宜道。 面对这个前世没发生过的变动,她十分期待接下来的发展。 想了想,她又道:“这么说来,调查傅维倒是免了山高水长的辛苦。” “正是。”霍无忧赞同道。 他说着,起了身,散漫地伸了个懒腰:“走吧,趁天色尚早,出去走走。” “去哪?”薛执宜问他。 霍无忧粲然一笑:“当然是应约与我闲逛消遣去。” 见薛执宜不为所动,他道:“怎么?这么久没出宫,你就半点不想念宫外的自在和热闹吗?” 想了想,薛执宜的确许久未曾逛逛华京的街市了,趁机采买些东西也好。 还没等她答应,霍无忧便以为她又想拒绝,于是他俯身,用手肘支着桌案,与薛执宜四目相对着:“我马上就要去大理寺走马上任了,这样清闲的日子,往后过一天就少一天,去逛逛吧,就当为了我。” 说罢,还笑意盈盈地冲她眨了下眼。 “……” 薛执宜:本来想去的。 “在外头总戴着面纱,闷得慌。” 见她抬手要拿面纱,却被霍无忧眼疾手快抢先夺过。 “你……” 没等薛执宜动气,霍无忧便道:“你只说了,咱们二人不能同时出现,你嫌面纱闷得慌,我不嫌,咱们谁戴不是戴?” 薛执宜讷讷:这什么歪理? 在她反对之前,就见霍无忧将面纱戴到了自己脸上,还在脑后系了个结。 遮住下半张脸的霍无忧,瞧不见他锋利的下颌,一双瑞凤眼显得愈发浓墨重彩,少了英气,多了明媚。 还戴着女子的面纱……像个小倌儿似的。 薛执宜没忍住轻轻笑了声,又飞快收住。 见她笑了,霍无忧也没有不悦,反倒同她一块笑了。 “走吧?”他道。 话已至此,薛执宜的心情微妙地变好了,找不出拒绝的理由,便也只能点了头。 走出茶楼的时候,雁归打量着霍无忧,眼神犹如看鬼。 霍无忧却是朝他使了个眼色,雁归心领神会,只能无奈睁眼说瞎话道:“侯爷,您的马该喂了,牵马车的马和马夫也都饿了。” 霍无忧点头:“知道了,你们先回府吧。” 雁归抱拳告辞,还领走了驾车的马夫。 薛执宜看着,心中只道:真巧啊,听得她都饿了。 她没揭破,只随着霍无忧一起漫无目的地闲逛着。 街市上,霍无忧心中雀跃,人也雀跃,迈着轻盈的脚步,走在薛执宜半步后的位置。 面纱上犹带着淡淡的胭脂香,那沾染了些许唇脂的位置,似有若无的轻碰他的唇,让他心间泛起一点点难以触及的痒。 薛执宜也准备趁机采买些东西,便进了家铺子,她挑拣东西时,霍无忧就在她身旁。 在薛执宜没注意到的时候,霍无忧的眼神悄然变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人的视线在他身上徘徊。 可这家铺子大,里头的人也熙来攘往,未免打草惊蛇,霍无忧便只借着挑选东西,悄悄观察。 店内的小二正在引着各自的客人介绍今年新到的货,却有两个人,听得心不在焉,眼神徘徊,似在寻找什么人。 只见这是两个戴着帷帽的男子,他们随手指了个小二手里的砚台,道:“这个要了,包起来吧。” 小二面带喜色地去包东西了,其中一个才对身边人,用什么外邦话,叽里咕噜道:“方才我分明瞧见他进的茶楼,出来就不见人了,本想在茶楼外伏击,没想到他倒是个狡猾的,居然蒙了面,害得我们险些跟丢,亏得我耳聪目明,才没让他逃脱。” 另一人不动声色瞥了眼此刻正四处挑拣东西的霍无忧,同样用外邦话小声道:“待会儿人少些再动手,这里人多拥挤,不好脱身。” 这厢,薛执宜挑好了东西,正准备结账,霍无忧便将自己的荷包递给了店家。 薛执宜一愣:“不必了,我自己可以付的。” 霍无忧却一笑,顺手拿了个雕花铜镜,放在薛执宜的那一堆物件里,道:“这是给阿愉买的,你帮我带给她,剩下的就当是你帮我跑腿的报酬。” 没等她拒绝,霍无忧便一把将荷包塞给了店家,不由分说道:“结账吧。” 付了钱,拿着大大小小的几包东西往外走时,薛执宜小声道:“临安侯不必这般,我平日的俸禄还是足够的,你如今都替我付了,我只好将这些都给郡主了。” 身侧,霍无忧抱怨:“你同我计较那么多做什么?我的银子,乐意给谁花就给谁花。” 薛执宜还想说什么,蓦地,霍无忧忽然捉住了她的手腕。 她抬眉,只见方才还在调笑的霍无忧,此刻那双露在面纱外的眼睛,此刻锋利如寒芒。 霍无忧再一次感受到了那被窥伺之感,他沉声,对薛执宜道:“有人在盯着我们,走!” 没心思与他纠结几两银子的事了,薛执宜轻嗯了声,跟上他的步伐,加快了脚步。 霍无忧一路牵着她往熙来攘往的闹市挤,哪里人多便往哪里钻,企图将那些人甩开。 薛执宜将自己的身子与他靠得紧了些,以确保她的说话声能被霍无忧听见。 “甩开了吗?” “没有。”霍无忧冷声。 跟着他们的人,不知是谁,也不知是盯上他们中的哪一个,但知晓却来者不善。 如果不能甩掉,那便只能先将他们引开,不能让他们混迹于人群中,否则只怕要伤及百姓。 薛执宜自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在霍无忧低声说出“走”后,薛执宜毫不犹豫跟了上去。 他们绕到了街后,并不同于闹市的摩肩接踵,这里安静得多,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百姓,也能在发生动乱时及时逃开,不止如此,此处还沿着河岸,视野开阔,发生什么事,河对岸的人会很快察觉,以便皇城司的人及时赶到。 “执宜。”霍无忧轻声。 薛执宜嗯了一声。 霍无忧的手搭上了腰间剑柄:“待会儿若是他们是冲着我来的,你就找个地方躲起来。” 薛执宜可以明显感觉到,霍无忧拉着她的手,手心出了些细汗。 她明白,自己不会武,只要不拖累霍无忧便足够了,便只道:“你小心!” 听到她这句话,霍无忧细不可察地轻笑一声:“知道了。” 第208章 惊心动魄险象环生 话音未落,那抓着薛执宜的手就猝然收紧,薛执宜整个人被圈进霍无忧怀里。 他侧身,带着她一起闪开,与此同时,手中的剑挥舞,铛铛挡下两剑。 在霍无忧怀里抬眼望去,只见来者,是六七个戴着帷帽,看不清脸的男子。 周遭的百姓见此情形,皆是惊声逃走了。 见被霍无忧发现了,那些人也十分警惕,只举剑与他对峙,不敢轻举妄动。 霍无忧倒还有闲心,他问薛执宜:“怕不怕?” 刀剑无眼,不害怕是假的,但此刻怕也没用,反倒平白乱了心神。 她道:“有什么可怕的?” 只听霍无忧笑了声:“有道理。” 言罢,便毫不犹豫杀了过去。 薛执宜只整个人抓紧了霍无忧,任凭他将自己带着,同那些人厮杀起来。 虽说霍无忧自幼便有纨绔之名,但到底是霍延之子,出身将门,平日不显山不露水,此刻却是身手了得。 拼杀之间,霍无忧抬手抹了一人的脖子,鲜血飞溅,洒在他脸上的面纱之上。 他颇为可惜地啧了声:“晦气。” 从薛执宜的角度,她越过霍无忧的肩膀看见了他身后,只见有一人趁机举剑偷袭。 薛执宜惊声:“小心身后!” 霍无忧一沉眉,旋身就是一抬腿,将那人踢飞。 他上前,一剑封喉,那帷帽也随之掉落。 他一边带着薛执宜躲避,一边在她耳畔道:“待会儿我挡住他们,你只管往前跑,跑到人多的地方,他们是冲我来的!” 薛执宜心一惊。 便听霍无忧道:“那人的帷帽掉了,他们是北狄人,北狄人高鼻窅目,不难辨认,我们霍家和北狄有仇,与你没关系!” 沉默了一瞬,薛执宜的眼底不自觉颤了颤。 虽说好了她先走,但到了这时候,她心里只觉闷得难受。 “知道了。”她道:“保命为上,若有机会逃走,就不要硬抗,我去找人救你。” 霍无忧一愣,在她耳畔轻轻嗯了声。 旋即—— 薛执宜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是霍无忧松开了她,将她一把推了出去。 与此同时,他抬剑抗下了几人的袭击。 回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身姿矫健,即便那几个人显然训练有素,但撇开她这个累赘后,霍无忧足以轻松应对。 她这才放心跑了,却没有跑远,而是躲在一户人家门外的柴垛后。 方才买的那许多东西,此刻已然零零散散掉了不少,只剩下她手里拿着的三两个锦盒。 她瞧了瞧,只有几盒脂粉,和霍无忧塞进来凑数的镜子而已。 眼看着霍无忧愈发占了上风,可没想到,竟又冒出十多个持剑之人,一拥而上。 薛执宜心道不好。 人多势众,一下子来了这么许多人,霍无忧也有些难以招架了。 他挥剑的速度有些赶不上那些人袭击的速度。 薛执宜握着那柄铜镜的手不自觉收紧了,硌得手心疼。 却见霍无忧在应付这缠斗之际,有个人从身后,在霍无忧看不见的角度偷袭。 薛执宜呼吸一窒,她忙用手中的铜镜对着光,让光斑在那人脸上一晃。 那人视线一恍惚,手里的动作迟疑了一瞬。 就是这瞬间的迟疑,让霍无忧得以回身一剑,将那人斩杀于剑下。 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可薛执宜就算跑得再快,华京这么大,她也不能在短时间内跑到皇城司,以寻得帮助。 她只能靠着这面铜镜,帮他挡下几个袭击。 可很快,那些人便发现了她,用北狄人的话低低骂了句,便提剑冲过来。 薛执宜心道不好,转身就逃。 可她从小到大,包括上辈子,都不曾有机会习得半分武艺,又岂能跑得过身有轻功的北狄杀手? 跑出去没几步,她脚下便不知绊到了什么,让她重重跌倒在地。 那人举剑,眼看就要手起剑落—— 突然,噗嗤一声。 一把剑贯穿了那人的胸膛。 随着他面目狰狞地倒下,露出了他身后,霍无忧那张带血的脸。 他脸上的面纱已经不知何时掉了。 那张俊逸无比的脸,此刻杀气腾腾,寒意逼人,让薛执宜的心头蓦然一惊。 他上前,拉着薛执宜的手,一把将她提了起来。 转过身,又挡下了一个偷袭。 他带着薛执宜撤开几步,这种时候,霍无忧还不忘宽慰她:“没事了。” 此刻,在这个玩世不恭的人身边,她只觉无比安心和可靠,方才被吓得发抖的身子也总算稍有平复。 厮杀间,他用脚尖从地上勾着一把剑,只轻轻一掂,手便接住了那把剑。 他递给了身后的薛执宜:“拿着护身。” 薛执宜双手接过,仍觉得沉得很,真不知道他们这些人怎么舞得起来的。 她提着剑紧跟在霍无忧身后,眼看又有人要偷袭,她用尽全力举剑朝那人就劈去。 那人大约也是没想到薛执宜有胆子动手,连忙躲了一下。 可薛执宜力气不大,剑劈下时,只能任由剑锋铛铛砸在地上,惊得霍无忧回过头,正与那杀手对视上。 他毫不犹豫就是一剑,教那人血溅当场。 看着她累得涨红着脸,霍无忧没忍住一笑:“……做得好。” 可对方毕竟人多,霍无忧也有些应接不暇,虽将靠近薛执宜的人都杀了干净,但还是一个难以顾及,让自己的小臂被人划了一道。 “霍无忧!”薛执宜惊声。 “没事。”他只道。 眼见那伤了霍无忧的人居然还想再出手,薛执宜抬起剑就朝他一挥。 可她力气小,动作便也慢了,那个人轻而易举躲开,可薛执宜却被沉沉的剑带着,一个没站稳,就要跌进河水里。 她脑子空白了一瞬,在掉下去之前,竟一把抓住了那杀手,硬生生拖着那人掉了下去。 可她却没有落进水中,反而觉得身子吃痛,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掉在了岸边的小船上。 正此时,就见那与她一起掉下来的杀手,已然掉进河水中,此刻正试图往船上爬。 薛执宜恶向胆边生,只抄起船桨,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砸。 船桨虽不及刀剑,但这般硬生生砸了十几下,便是铁打的脑袋也已经头破血流,不成样子。 那杀手这张脸都被血糊住,就这般脱力,沉到了水中。 薛执宜怔怔:她用船桨杀了个人? 霍无忧此刻仍忙着厮杀,有人趁乱跳上船,想杀了薛执宜。 单靠船桨可杀不死一个拿剑的人,薛执宜举着船桨,不禁咽了咽。 正此时,霍无忧一个飞踢,将那人一脚踢进水里,自己也在船上安稳落地。 “交给你了。”他道。 薛执宜心领神会,举起船桨又是一阵劈头盖脸。 得,又砸死一个。 第209章 你这人真见风使舵 那些北狄人都被霍无忧杀得差不多了,眼看着最后一个被他捅进河水中,他脚尖一点,跳上了岸边。 站在岸边的霍无忧,看着此刻正用船桨敲红了眼的薛执宜,他乏累地支着腰,把沾了血的手在衣摆上擦擦,才伸手朝她一笑:“来吧。” 薛执宜愣愣:“没事了?” “有惊无险,没事了。”他笑道。 薛执宜这才心有余悸地扔下船桨。 这种事情对她这样半点身手都没有的人来说太惊险,若是让她设局弄死那几个杀手,她能让他们全家坟头林立,可偏偏为什么是这般正面交锋? 幸好,总算没事了。 她正要将自己的手放在霍无忧的手心上,却忽地见他眉头一蹙,闷哼了一声…… 薛执宜怔住,没来得及反应之际,就见霍无忧这般直挺挺朝她倒下来。 “霍无忧!”她惊叫一声,下意识地伸手试图接住他。 但这么个栽倒下来的大活人,实在太沉了,她没站稳,就被霍无忧沉沉压在身下。 这时候,她才看见,霍无忧身后,一个浑身鲜血淋漓的杀手,不知何时竟颤颤巍巍站了起来,恶狠狠看着他们,他手里拿着的剑,正吧嗒吧嗒滴着血…… 薛执宜懵了一瞬,眼见那人举剑就要补刀,她又被压着无法动弹。 这一剑捅下来,她和霍无忧能命丧于此! 不行……她还没活够,霍无忧也不许死! 千钧一发之际,她瞥见身边,那拴在船舷上的麻绳。 薛执宜抬手一拉—— 只见那麻绳松了,船随着河水晃了一下,慢慢离开了岸边。 那身受重伤的北狄人大约是用不了轻功了,还想试图杀他们,却是一脚栽进了水里,他还想游过来,幸而伤势实在太重,无能为力。 薛执宜心跳得飞快…… 她这会儿才有心力查看霍无忧。 “霍无忧……你怎么样了?” 可压在她身上的人闷哼着,仍道:“我……没事。” 忽地,薛执宜的手心一片湿热…… 她恍然拿起覆在霍无忧背上的手一瞧,却见手上是大片黏腻的鲜血! 怎么可能没事! 她挣扎着起身,让自己从霍无忧的身体下挣出来。 薛执宜这才看清他的后背,只见他那身红衣破了,被划了长长一道,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你受伤了……”薛执宜的眼瞳颤着,喉间似被什么哽住,发紧得难受。 可他仍道:“我没事,扶我起来吧。” 薛执宜心神稍定,搀扶着他坐起身子。 只见霍无忧已然面色苍白,说话时的气息也弱了很多。 可他却是笑了声,看着薛执宜,道:“这么担心我啊?” 见他还有心思说笑,薛执宜一时有些生气:“你闭嘴,我带你去包扎。” “怎么去?”霍无忧反问她。 薛执宜愣了愣,她看向周遭,只见小船不知何时竟漂到了河中央,正随波逐流着顺流而下,而方才那只发挥神通的船桨也已然不知所踪。 河水下游开阔,离岸边很远,且愈到下游,就愈是远离华京的闹市,人也愈发少。 要等人发现他们不知还要多久,要等发现他们的人把他们救上岸,又不知要多久。 可伤口不包扎不行,流太多血会死人的。 看着霍无忧,她神色愈发凝肃。 似做了什么决定,她一咬牙,竟上前徒手扒了霍无忧的腰带。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霍无忧一惊,急促咳嗽起来,试图阻止:“你……做什么!” “闭嘴。”薛执宜再次命令:“让我给你包扎。” 却见霍无忧苍白的脸瞬间红了:“你……” 薛执宜也不知道这个平素没皮没脸的人此刻害羞个什么劲儿,不由分说便扒开了他的衣襟。 他的整个上身就这般袒露出来。 他瞧着清瘦,但衣裳之下的身体却有这恰到好处的肌肉起伏,线条分明,如他的字一般,苍劲有力。 薛执宜收回视线,也不顾此刻他的耳朵红得要滴血,薛执宜便兀自绕到他身后查看伤口。 只见那刀疤可谓触目惊心,但幸好,或许是那个北狄人太虚弱了,伤不算深,不必缝合。 脱完了霍无忧,薛执宜又开始脱自己的衣裳,教得霍无忧又一声惊叫:“你别乱来!” “谁要乱来?!” 薛执宜是真想骂他:“这里没有纱布,只能用我的衣裳先凑合,你要是不想活了就算了。” 霍无忧这才闭了嘴。 薛执宜将自己最外头那件褙子撕下一块,沾了河水,以替他清洗伤口。 冰冷的河水和温热的手指在他的背上游移,霍无忧托着腮,也不说话,不知在想什么,他的手指不自觉蜷起,薛执宜的每个触碰,都像是屋檐下滴滴答答落在水洼上的水滴,让他的心跳也随之泛起涟漪。 薛执宜仔细擦着,却见伤口周围,还有些旧疤痕,泛着淡淡的蓝。 她用指尖轻碰了碰,忽而,瞧见了自己虎口处的蓝色伤疤,那些伤,与她手上的一模一样。 想起来了,是去年长青园,霍无忧以身护她留下的。 正失神间,霍无忧突然没好气提醒了句:“别趁机乱摸。” 薛执宜一晃神,只觉脸上一热,她擦伤口的手少了些许温柔,将霍无忧疼得嗷嗷叫了几声。 薛执宜却还恶人先告状道:“别乱动。” 霍无忧不动了,但嘴却没停下来:“你可真是的,在宫里的时候对我太客气,现在好了,眼见周围没旁人瞧见,便对我半点不客气起来。” 说着,还哼了声:“见风使舵。” 薛执宜手里的动作没停,只道:“咱们现在可没有见风使舵的机会,就只能委屈临安侯同我一块随波逐流了。” 看着缓缓移动的河岸,霍无忧托着腮:“你说,咱们会这样一路漂到哪里去?” “不知。”薛执宜缓缓一叹:“兴许船被什么东西绊住才会停下来吧。” 霍无忧发着呆,身后,传来了薛执宜撕布的哗啦声。 忽地,他的身体被一阵暖意笼罩。 他眼瞳一颤…… 只见薛执宜忽从身后拥住了他的尚且赤裸的身体。 一时间,他只觉脑袋发热。 第210章 甚至还馋我的身子 “别动。”薛执宜再次提醒。 她拿着布,将霍无忧的伤口包好,又绕到身前,最后才在腰间打了个结。 这么一套动作下来,他早已经是心猿意马。 他回过头看薛执宜的时候,眼神有些躲闪,甚至还带着几分朦胧的……清澈。 薛执宜心道:不是吧,又害羞了? 这让她起了几分报复的心思,她抬手,学着霍无忧平日的模样,用手指敲了下他的脑袋:“发什么呆呢?” 回过神来,霍无忧轻嗤了一声,后知后觉碰了碰自己的额头,像是刚想起来自己脖子上支着个脑袋一般。 薛执宜得了意,却在想,霍无忧敲过她那么多回,自己就算再多敲两下也不过分。 于是乎,她抬手便打算再次作案,可骤然—— 霍无忧猝不及防捉住了她的手。 手背上传来的温热,让她一瞬失神。 只见霍无忧正一瞬不瞬盯着她,那双眼睛,一改方才的清澈,竟带着让人心头发颤的掠夺。 他衣不蔽体,线条分明的身体带着血腥味。 薛执宜飞快眨了几下眼,才将自己的视线挪开,却没忍住咽了咽…… 那捉着她的手缓缓收紧,似带着让人难以抗拒的意味。 薛执宜只觉自己分明少穿了件衣裳,身上却莫名燥热,但又丝毫不抗拒与他的接触。 随着霍无忧的身体逐渐靠近,她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却没想到,霍无忧却是忽然难以克制地笑了起来。 薛执宜一睁眼,只见他另一只手,绕到了她的身后,将自己的衣裳拿了起来。 他嬉皮笑脸着:“我拿衣服。” 薛执宜只觉自己的脑袋轰的一声……她的手攥紧了,此时此刻,她当真想将这人按进水里! 一把甩开他的手,狠狠推了他的肩一把。 霍无忧却嘶了声:“我的伤……” 意识到自己因为一时生气失了轻重,薛执宜有些紧张:“怎么了?” 他只皱着眉,似十分痛苦的模样:“我的伤……” 忽而话锋一转:“没被碰到。” “霍无忧!” 心绪这般跌宕起伏一番,薛执宜再没忍住脾气,吼了出来。 霍无忧却是心情不错,慢悠悠穿着衣服。 薛执宜撇开脸,没再瞧他,只憋着股气,看着起起伏伏的水面,不语。 穿好了衣裳,霍无忧又凑过来:“执宜。” 薛执宜没搭理他。 可霍无忧却忽然问道:“你现在,是不是也有点喜欢上我了?” 这个问题,问得薛执宜心头忽地泛起一阵绵软,她不自觉收紧了手指,却仍是不睬他。 霍无忧却仍没皮没脸着追问:“你方才明明担心我,关心我,甚至还馋我的身子。” 喜不喜欢另说,薛执宜想给他一拳的心倒是真真切切的。 没得到回答的霍无忧仍不死不休:“你若是心悦我,咱们就是两情相悦,可谓天上一对,地下一双。” “如若不然。”他声音里突然带了些委屈:“我的身子都被你看光了,你若是不要我,你我就成了负心人和弃夫。” 薛执宜抱膝,望着水面,眼神麻木,她闭眼,叹了个想投江的气。 天杀的,为什么这里是条船,她想走都走不了? 要不现在趁他受伤打一顿,然后游走好了,反正她会凫水。 “怎这般阴云密布的?”霍无忧忽问了句。 薛执宜心道:她这般没暴跳如雷就已经很克制了。 却听霍无忧道:“不是说你,你看天。” 薛执宜这次睁眼,抬头看去,只见方才晴好的天已然阴云密布,闷闷的,似要下雨了。 他们这破船,也不知道能抵挡多久。 这船不知是被谁遗忘在那多久了的,早已经残破失修,那船蓬破烂不堪,若是真下起大雨,只怕要塌得不成体统。 还真是船漏偏逢连夜雨啊…… 傍晚时分,雨还是落了下来,尽管他们在发现天色变了以后,已经有意将船蓬修补一番了。 可春末的惊雷后,便是一场暴雨。 大约他们从未有过这般狼狈不堪的境遇,大雨落下来时,船蓬虽阻隔了部分风雨,但雨水还是顺着缝隙吧嗒吧嗒往里滴。 这风雨竟比北狄杀手还要难缠些。 薛执宜本就撕了件衣服给霍无忧包扎,此刻头发和衣裳都湿了,更是觉得寒意刺骨,不由得瑟缩着,暗自祈祷雨能快些停下。 忽而,一件带着体温的衣袍不由分说落在她身上。 她一愣,只见霍无忧只看着外头的雨势,道:“先穿着吧。” 说罢,又朝她一笑:“不必太谢谢我。” 薛执宜却明白,自己的状态比霍无忧要好太多,至少她今日没有受伤流血,她更知道流了血会更让人觉得身上寒冷。 她把衣服丢回他身上:“不必了,我还死不了。” “我也死不了,我又不冷,还觉得闷热得慌。”霍无忧说着,又把衣裳丢了回来。 “怎么会热?”薛执宜反问他。 可再仔细一瞧,只见雨天昏暗的光下,霍无忧竟比方才更苍白了。 她心道不好,也不顾霍无忧方才气她了,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和脸。 霍无忧嘴却是没听:“都说了别乱摸,咱们孤男寡女的,这样不好。” 薛执宜却想给他一巴掌:“不好什么不好?你发热了知道吗!” “是吗?” 他也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不热啊。” 薛执宜却是不由分说地扳过他的身子,要看他的伤口。 只见脱下了外袍的霍无忧,中衣也有些被雨水浸湿了,隔着中衣,犹可以瞧见那伤口渗出的血水,已然浸透了纱布和中衣。 又是伤口沾水,又是身体发热……这就麻烦了。 霍无忧需要大夫给他治疗,否则这般一直飘在潮湿寒冷的河水上,是真的可能出人命的…… 霍无忧还在嘴硬着:“我没事。” 可他一转过身,就见薛执宜忧心忡忡到有些发懵的眼神。 “我真的没事,不信你再摸摸?”他说着,就要拿起薛执宜的手摸自己的额头。 可话音刚落,他的那双眼就有一瞬失焦,旋即,如断了线的风筝般,昏厥过去。 他栽倒在了薛执宜肩上,让她的心头一紧。 “霍无忧……霍无忧你怎么了?!” 第211章 没出息又出尔反尔 薛执宜的心头一瞬间震颤,她此刻真的,真的担心霍无忧会死。 她连忙探他的呼吸,幸好,还有气儿。 可却发现,霍无忧的脸是热的,但身体却细碎颤抖着,嘴唇也不自觉哆嗦,似有股寒意从骨缝里钻出来一般。 “霍无忧……”她轻唤了声,语调不自觉带着些哭腔。 茫茫水面,岸边是华京的城郊不见人影,雨将歇未歇,还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 霍无忧被她扶着,避开伤口,在船上侧躺下来,又把霍无忧脱下的外衣披在船蓬上,未免再漏进更多的雨。 看着此刻意识不清的人,薛执宜的目色越来越沉。 最终,她深吸一口气,与霍无忧面对面躺下来,一点点,将他的身体抱住,妄图以身体的温热为他御寒。 她个子比霍无忧小许多,这般躺下来整个人都埋在他怀里,这样的角度,薛执宜微微昂起视线,才能看清他的脸。 她眼圈泛着红,心口却似被什么酸软地拧着,让她抱着霍无忧的手也不自觉收紧了,直到与他紧相拥。 她想,她是真的喜欢上霍无忧了,她此刻害怕他出事,怕极了他会就这般重伤不治。 这个人很好,好极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就这般没出息地动了心,分明说好了只是利用,分明那般多次地拒绝过他。 她不知自己怎就不知不觉地……将这样一个讨人嫌的家伙放进了心里。 直到这种时候,她心里的声音已经振聋发聩到无法忽视的地步:她担心他,在意他,想要他活下来。 “快醒来吧,霍无忧。” 醒来嘲笑她是个没出息又出尔反尔的死鸭子,嘲笑她是个自认为薄情,却把自己弄得无法脱身的傻子。 总之,快醒来吧…… ……可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薛执宜只能一边替他暖身,一边用湿布擦他的额头,还把他的伤口重新擦了一遍,一番折腾,已是精疲力尽,不知何时,自己也沉沉睡了过去。 她似乎做了个梦,梦里,霍无忧的身影与前世惊叫破庙里的那个人重叠,只不过,那个人的背上没有那些细碎的淡蓝色伤疤。 她替那人包扎好伤口后,隔着块破门板,二人背对着背。 她盯着眼前的一小簇明亮的篝火发愣,这一点点光亮,在这个风雪夜里,显得有些不真实。 身后,那个人的声音虚弱,他问她:“你这般救我,不担心我是坏人吗?” 因为受伤,他的呼吸有点重,但不知经历了什么,语调却似沉静的死水,透着苍凉的麻木。 破庙外,风雪肆虐,吹着残破的房顶吱呀作响。 沉默须臾,她道:“在旁人眼里,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一个家破人亡的罪臣之女,一个烟花柳巷最低贱的女子罢了。 或许方才那些皇城司的人是来缉拿他的,但薛执宜却能感觉到,此人并非穷凶极恶之徒。 那人默了默,片刻之后,才道:“明日雪一停,我就会离开华京,不会连累你。” 薛执宜不语。 忽而,他又道:“若有朝一日,我活着回到华京,我会记得你今日的恩情。” 他虚弱而认真问她:“你能告诉我你的名讳吗?若有来日,我一定尽力报偿。” 薛执宜却只是微微动了动嘴角。 她叫什么名字,连她自己都快忘了。 她在春风楼另有花名,已经很久没有人唤她的本名了。 她倒映着篝火的眼瞳一颤:“身落泥沼之人,是没有名字的。” 那人不语。 薛执宜只默默往篝火里添柴。 可却听他忽道:“我也没有了。” “什么?”薛执宜一愣。 只听他自嘲地轻笑一声:“我是一个早该消失在这世上的人,从前的我,早已与我再无半点关系。” 薛执宜托腮,只垂眸道:“那咱们也算是,同病相怜了。” 忽而,身后的人道:“伸手,给你个东西。” 薛执宜恍然回头,将信将疑着,朝门板后伸出了手。 掌心一瞬温热,他似在她的手心里放了个什么东西。 她接过,对着篝火一瞧,竟是个枯草编的戒指。 不解之际,那人道:“今日多谢你,若我还能活着回华京,必结草衔环相报。” 他道:“以此为信,等我再回华京时,我一定帮你恢复自由身,相信我。” 看着躺在掌心的草戒指,薛执宜只觉心头一阵酸涩。 那人却以为她不信,补充道:“答应我吧,就当是给我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活下去的理由?”薛执宜怔愣。 只听他柔声:“这世间已经没有我所牵挂之人了,你就当给我一个理由,让我在生死之际,能想起世上仍有个人等着我,让我觉得,我至少还能为了个什么人活下去,好吗?” 薛执宜的喉咙堵得难受,如果不是为了至亲,她或许早就不堪受辱,自尽而亡了。 她能感同身受,自然也就愈发难受。 “好。”她道:“那你一定要活着回来寻我。” 她听到那人轻轻的叹息:“我……一定会的。” …… 霍无忧迷迷糊糊睁开眼,他眼睛干涩,眼皮沉重,脑袋也昏昏沉沉的。 他似乎梦见了什么……他梦见执宜为他疗伤,梦里却漆黑昏暗,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执宜的脸。 他揉了揉脑袋,却恍然发现……似乎有什么人的手正搭在他脸上。 他顺着手的方向看去,却发现……自己居然正枕在薛执宜的腿上! 霍无忧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坐起身,就见外头天仍是亮的,正是刚破晓时分。 而薛执宜就这般歪着身子靠着,似乎是睡着了,手里还拿着块湿漉漉的布。 他的动静也吵醒了薛执宜,她双目失焦着,难受地扶着额头。 薛执宜的梦绵长,让她一时没分清自己是否真的醒了。 双腿传来的酸痛,才终于让她感受到几分真切。 “我怎么睡着了……” 她面露紧张,恍惚着又要拿那块布去浸水,好给霍无忧擦额头。 可却忽然对上了霍无忧的眼。 “你醒了?”薛执宜刚睡醒的脸上仍带着茫然。 霍无忧坐直身子:“醒了,船似乎也停了。” 第212章 北狄冲着霍家来的 薛执宜这才连忙去船边查看,只见雨过天晴的破晓,周遭只有鸟鸣虫声,小船抵在岸边,咕咚咕咚的晃荡。 “太好了。”她松了口气:“咱们可以走了。” 她催促道:“走吧,去找个大夫治的伤,不能拖了。” 霍无忧却是活动着自己躺得发酸的脖子,道:“急什么?你也不看看这是哪,荒郊野外的,去哪找大夫?” 的确,此处连炊烟都见不到,这一晚上,也不知道漂到何处去了,早知道就先回宫了,好端端的,逛哪门子街? 但总耽误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她道:“那也得先走再说,总待在此处,又不会有大夫送上门来。” “知道了。”霍无忧懒散答应着:“咱们刚醒,你总得让我缓缓神吧?” 薛执宜一叹,只坐了下来。 霍无忧却是坐到她身边:“你不冷吗?” 此刻二人衣冠不整,狼狈不堪,痛失外衫的情况下,都只穿了身薄薄的里裳,相互偎依着的时候尚好,现在一分开,只觉得身上寒浸浸的。 薛执宜只答:“是有些,但也没法子。” 可霍无忧却忽一笑:“你昨晚不是挺有法子的吗?” 这句话,让薛执宜一激灵,她睁圆了眼看他:“你说什么?” 霍无忧只把身子一歪,倚着船:“我昨晚是昏过去了,不是死了,你趁机对我做了什么,我可都知道。” 闻言,薛执宜目眦欲裂,只觉自己的脑袋轰然炸开,脸似火烧一般。 “我……我是为了救你的命!你别……别恩将仇报!” 她磕磕巴巴解释着,但脸上却越来越烧得慌,霍无忧的笑意也愈发微妙。 “行胜于言,我都明白,你对我做了什么,我都会记着,他日,定结草衔环相报。” 窘迫间,薛执宜有一瞬间恍惚……梦里那个人,也说过这句话。 必结草衔环相报。 她眨了眨眼,试图将这奇怪的念头从脑子里赶走。 他们不会是同一个人的,前世的那个时候,霍无忧已经死了,不止如此,太后、霍知愉、霍无悔,全都死了。 这一世,太后的命运已然改变,接下来,或许她也能保住霍无忧吧。 前世的霍无忧是死在了流放途中,而他流放的罪名,是试图劫走和亲北狄的霍知愉。 她无端想着,脑袋又被人敲了下:“怎么啦?心虚到说不出话了?” 他没心没肺道:“放心吧,你我之间的事,绝对不会有第三人知晓,我定守口如瓶,不会告诉旁人昨晚咱们搂在一起睡觉的事情。” 这次薛执宜再没和他客气,毫不犹豫狠狠踩了他的脚:“我们之间有什么事?什么事也没有!” 被人踩了脚的霍无忧嘶声,却也没生气:“劲儿真大,颇有气魄!” 撒完了气,薛执宜也正经起来,严肃道:“我认真的,你可知道北狄人昨日为何会无端袭击你?” 说到这里,霍无忧也收起了玩闹的心思,道:“或许是,为了报仇吧。” 他思索着,道:“当初北狄进犯大雍,在边境害死数百普通百姓,我父兄携军反击,彼时他们的汗王御驾亲征,却被我父兄斩杀示众。” 他说着,冷笑一声:“但朝廷这边说,北狄汗王的儿子众多,若要彻底绝了北狄这个后患,实在太过穷兵黩武,不利于百姓休养生息,所以朝廷便派人出面议和了,不止如此,还以父亲鲁莽行事为由,装模作样地小惩大诫了。” 这么听下来,薛执宜也大约听明白了:“朝廷做和事佬,倒让守前线的霍将军里外不是人,北狄虽痛恨大雍,但却也因此更痛恨霍家这个动手斩杀他们汗王的人,远胜于痛恨大雍。” 又是这样,和卢彦一案同样的手法,将旁人当做人情送出去,用来安抚另一群人。 看着她,霍无忧没有反驳,只道:“北狄人恨霍家入骨,所以当初父兄身陷围剿之时,甚至没有考虑过生擒人质的事,铁了心要他们抵命。” 说这话时,霍无忧的语气仍旧平静,但他的手紧攥着,指节有些发白。 薛执宜看着,只心觉,原来霍无忧也是怨恨皇帝的。也是,自己至亲的最后一点生机,被断送在皇帝的人情往来里,如何不恨? 想了想,薛执宜道:“北狄快来使臣了。” “嗯。”霍无忧道:“北狄那边已经启程了,今年六月就到华京。” 薛执宜想,按前世来说,北狄就是在这次提出和亲的,虽说前世霍知愉是因为没有太后的庇护才成为这个人选的,但谁敢保证这种事情不会第二次发生? 毕竟,北狄太恨霍家了。 有些事情,还是该早做提防。 “北狄这次前来,真的是为了议和的?”她问:“毕竟北狄一逢旱季,就要靠劫掠大雍的边城为继,他们不会轻易议和吧?” 霍无忧的眉目寒了几分愁色:“不知,但我总觉得他们不会那般轻易顺了咱们的意思。” 他说着,看着薛执宜,道:“他们有与大雍和亲的意思。” 果然。 薛执宜心道:果然重生这件事情是一定会发生的。 前世她远离深宫,并不知具体细节,也不知道霍知愉是怎么成为和亲人选的。 想了想,她试探着问:“如果是和亲的话,首选的人应该是公主吧?他们求娶的是……平章公主?” 霍无忧却道:“未必,也有可能是宗室女,或是从官门中选贵女册封出嫁。” “你是担心郡主吧?”薛执宜问他。 只见霍无忧一愣,苦笑着点点头:“是啊,她若是小几岁就好了。” 但薛执宜却道:“可我觉得,这不是郡主恰好适龄的事,如果郡主这时候并不适合和亲,他们就会等郡主到婚嫁之龄再来求娶。” 霍无忧的眉头骤然一蹙:“你是说,他们是冲着阿愉来的?” 薛执宜道:“只是个猜测,就像北狄杀手是冲着你来的,那么他们这次也有可能冲着郡主来,就像你说的,他们恨的是霍家。” 闻言,霍无忧的眸色已是愈发深沉:“或许……你说的是对的。” 第213章 不要再唤我临安侯 霍无忧的手指抵着下巴,认真思索着:“如果没有昨日刺杀之事,我或许还不会这般猜想。” “不能让这种事发生。”薛执宜道。 这辈子,她要霍无忧活。 看着她的神色,恍然多了几分坚定。 霍无忧面露一霎的不解,但没有细问,只道:“身为兄长,若是眼睁睁看着她落入仇人之手,那真是不配为人了。” “咱们一起想办法。”薛执宜说完,又补充道:“郡主帮过我,我也不想她受苦。” 霍无忧一愣,随即一笑:“不管什么事,只要有你我一起,便可以如之前那般,有惊无险。” 薛执宜眼底微动,躲开了来自身侧这人的视线。 她虽确定了自己对霍无忧的心意,但总归是还有些难为情,她试图将话题引开:“其实……和亲之事,还会有另一个人比我们更着急。” “嗯?”霍无忧等她说下去。 “吴丽妃。”她道:“她未必知晓北狄和亲的真实目的,而她的女儿是大雍唯一一个未出嫁的公主,于情于理,她都会担心平章公主会成为这个和亲人选。” 说罢,她又宽慰道:“不过,说不准只是咱们多虑了,北狄或许真的只是想和亲呢?” 闻言,霍无忧脸上的愁色并未因此减少:“但愿只是我们多虑了吧。” 他说着,又一叹:“但其实这件事情,最好的结果就是无人和亲,毕竟两国从前也议和过,后来没隔几年就被忘到九霄云外了,若是顾如萱嫁过去,两国一旦再次开战,她也是死路一条。” 薛执宜叹息:“是啊,选谁去都是送死。” 望着水面,霍无忧默默想着:但若北狄真的有这个意思,他们这位皇帝,是一定会应下的,他可最擅长拿旁人的性命去做人情了,亲女儿亲外甥女又如何?当初雁鸣关战败,他也有过株连自己亲妹妹全家的意思。 “醒神了吗?”薛执宜问他。 霍无忧回过神:“什么?” 薛执宜道:“方才趁着此处荒郊野外,无人偷听,将这些要紧事都商议了个遍,现在商议完了,你也差不多该醒神了,咱们顺着上游的方向回华京吧,再不出发,只怕今天天黑之前都回不去了。” “谁说要紧事都交代完了?”霍无忧道。 薛执宜不解:“临安侯还有什么事要与我说吗?” 谁知,这个称呼让霍无忧面色一变:“怎么又临安侯了?” 薛执宜问他:“怎么?你昨晚爵位升了?” 他理直气壮道:“你昨晚不是这么唤我的,你昨日唤过多少次我的名字,你还记得吗?我以为你对我改口了呢!” “临安侯。”薛执宜又唤了一次:“你若是不想当这个万户侯,就把爵位给需要的人,头一遭听说有谁不喜欢被人唤侯爷的。” “太生分了。”霍无忧道:“咱们这样的关系,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薛执宜反问他:“咱们又有什么关系?” “抱在一起睡过觉的关系。”他毫不犹豫答。 “……”薛执宜有一瞬哑然失语。 她是不是要被霍无忧以这个理由要挟一辈子? 这人太麻烦了,她不要喜欢他了,昏过去的时候盼着他醒,醒来了又觉得还不如昏着。 霍无忧坐得靠近了些:“你当真对我没有那般意思?” 薛执宜不答。 他便又得寸进尺地靠近了些,继续追问:“那你为何待我那般好?” 薛执宜只攥紧了拳头,用手肘将他推开:“离我远些。” 霍无忧却一脸受伤:“你说话何时这般伤人了?” 薛执宜不胜其烦道:“船歪了啊!” 两个人老往一处挤,再不离她远些,这小破船能翻了。 霍无忧这才后知后觉挪开了身子。 可他却觉得此刻的薛执宜可爱极了,分明脸和耳朵都红了,却仍是抿着嘴,不愿看他,偏着脑袋,憋着股气。 理智告诉他不要再惹薛执宜了,可他的嘴跑得比脑子快,又贱兮兮问道:“你对我抱也抱了,看也看了,真不打算对我负责?” 薛执宜在没忍住,转过脸就对着他一阵推搡:“霍无忧!” 她又是打又是吼,可霍无忧却是一脸神清气爽:“对!对,就是这样!” 这般喜欢挨揍挨骂,他是不是有毛病啊! 随着她的动作,船一阵剧烈颠簸…… “小心!别动!”霍无忧连忙道。 薛执宜也呼吸一窒,连忙抓住他的领口以稳住自己的身子,霍无忧也几乎是下意识地拖住了薛执宜的腰。 饶是如此,两人的脑袋还是在船的晃动之下,结结实实磕到了一起…… 可他们只能僵着身子,一动不动,免得这艘船真的翻了。 可这样的姿势下,薛执宜几乎是整个人半倚在霍无忧身上,霍无忧的臂弯亦将她稳稳承托住。 他们的脑袋还泛着疼,但此时此刻,二人几乎都忽视了这疼痛。 他们的脸靠得极近,近到四目相接间,连呼吸也有着似有若无都交织。 船逐渐停止了摇晃,可他们却似被什么定住一般,彼此的视线似藕断丝连般,难舍地交缠着,丝毫没有要分开的意思。 薛执宜只觉自己的心跳得飞快,可呼吸却不自觉放缓了。 眼前那双瑞凤眼微微抬着,他昂首看她,没有了那玩味的笑,只认认真真瞧着她,从她的眉睫缓缓下移到她的唇,又缓缓看向她的眼睛。 隔着薄薄的衣裳,她能感觉到那和他眼神一般炽热的体温。 薛执宜的手也不自觉从他的挪向他后脖颈的脊骨,然后,一点点游移至他的耳廓。 感受到她递出的邀约,霍无忧眼睫轻颤了几下,眼中多了几分柔软的笑意,那在她腰后的手骤然收紧了些许,让她的身子猝不及防与他贴近了。 一瞬慌乱,薛执宜的心跟着一颤。 她的额头与他轻抵着,鼻尖也若有若无地相触。 薛执宜想,此刻大约就叫……意乱情迷? 大约是吧。 此刻情浓,她无暇多想,只有种强烈的,想要与他亲近的冲动…… 第214章 你来那般早做什么 “侯爷——!” “侯爷——!” 耳畔,突然传来由远及近的呼唤声。 这声音教得二人一惊,猝然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薛执宜一喜,她的声音还有些恍惚:“有人来找咱们了!” 二人仍保持着这个姿势,薛执宜整个人倚在他身上,居高临下地搂着他的脖颈。 可霍无忧只一脸茫然:不是……他还没亲到呢! 薛执宜却是喜上眉梢,搂着他的脖子晃了晃:“醒醒,有人来找咱们了!” 霍无忧仍崩溃着。 一不做二不休,先亲再说! 他含着满腹委屈与恼怒,刚要吻上去,可却被薛执宜用手捂住了嘴。 他真的想哭了,那双眼睛苦不堪言地看着薛执宜。 可薛执宜却沉浸在终于得救的喜悦中,只捧着他的脸拍了拍:“下次吧,临安侯。” 说着,就从他身上起来,钻出船蓬去,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我们在这!” 怀抱突然空了,霍无忧只觉心和身子一样,感受到了一阵刺骨的寒冷。 雁归赶来的时候,就见他们家侯爷正衣冠不整地坐在船蓬里,还把脸埋在掌心。 他心里一咯噔,看着同样没穿外衫的薛执宜,心里又是一咯噔:这女人对他们侯爷做了什么!? 他声音有些发颤:“侯……侯爷,你怎么了?” 霍无忧欲哭无泪地抬眼,看着雁归的眼神无比幽怨。 雁归一慌:难道侯爷在怨他来晚了? 霍无忧想的却是:来那般早做什么! 只见霍无忧沉沉一叹:“雁归。” “……侯爷?” 霍无忧道:“拿两身干净衣裳来,要厚些的。” “是……” 雁归走开前,又幽怨地看了眼薛执宜,这才前去拿衣裳。 薛执宜和霍无忧二人下落不明后,又得知水岸边多了一地北狄人的尸首,雁归他们就一路顺着河水向下游寻人。 预料到霍无忧可能遭遇不测,所以该准备的药物和衣裳,他们全都准备下了,就连隋云朗这个从前跟随临安公的医官都带来了。 此刻,薛执宜在车外等着,霍无忧正在马车里给隋云朗看伤口。 薛执宜无端想着:果然会有大夫送上门来。 马车里。 隋云朗给霍无忧上了金疮药,还不住啧啧道:“幸好伤口及时止血,否则你就算有九条命也等不到我。” 敷了药,霍无忧穿上衣裳。 隋云朗看着他心不在焉的模样,道:“你的伤,是顾世崇的小……” 话音未落,他瞬即闭嘴,而后改口道:“是薛执宜给你包扎的?” 只看了他一眼,霍无忧没好气道:“问那么多做什么?” 隋云朗没意思道:“好好好,算我多嘴。” 但他却没打算闭嘴,又道:“我只是觉得,若是她给你包扎的,你现在不该是拉着张臭脸,嘴角早该飞到天外去才对。” 霍无忧又瞪了他一眼:还不是你们干的好事。 被瞪得莫名其妙,隋云朗也没再开口。 他们此来匆匆,只带了一辆马车,薛执宜便只能与他们二人同乘一车。 薛执宜穿着霍无忧的厚衣裳,宽宽大大的一件,原本在小腿位置的衣摆,也长长垂在薛执宜脚边,袖子亦耷拉着,让薛执宜看着像是裹了床棉被。 她看着此刻托着腮,一脸脆弱的霍无忧,心里也有些可惜。 可惜啊,她也很想啃一口霍无忧的嘴,试试看是什么滋味。 霍无忧却是愈发委屈地看着她,让薛执宜也有些受不了这般的眼神,默默一笑,转开了脸。 隋云朗看着二人:“怎么都不说话?” 看了眼他,霍无忧道:“你为什么不骑马去?” “我为什么要骑马?我本就不擅长。”他抱怨道:“这车挺宽敞的,坐不下吗?” 说着,又道:“你要是嫌挤,就你去骑马,不过你正受着伤,还是算了吧,别死路上了。” 见二人都不说话,他又看向薛执宜:“薛姑娘,要不然你骑马?” “闭嘴。”霍无忧冷声道。 “你莫名其妙吧,吼我做什么?” 隋云朗不晓得霍无忧又在发什么疯,不过他早就见过霍无忧从前顽劣的时候,倒也就不觉得他有什么反常,兀自看着窗外赏景。 见霍无忧垂头丧气的,薛执宜一时失笑,她想了想,在隋云朗看不见的角度,悄悄伸出手去,拉了拉霍无忧的衣袖。 霍无忧瞧她,就见薛执宜正无声笑着,用食指轻勾了下他的小指头。 这让霍无忧的眼神一瞬间明朗起来,他毫不犹豫牵了上去,将她的手整个包裹在掌心。 宽大的衣袖遮挡,将他们交握的手藏在其间。 霍无忧难以克制地笑着,他只觉未曾习武的手,连骨头都是绵软的,就这般被他攥在手里,实在好牵得很。 隋云朗回过头时,就看到这两个人四目相对,不知道傻乐个什么劲儿。 见隋云朗一脸茫然,二人再难克制,只各自偏过脸去,笑得莫名其妙,笑得停不下来。 他的视线在二人之间徘徊:他俩莫非是得了什么疯病,还是会相互传染的那种? …… 担心被传染疯病,隋云朗一路惴惴不安。 车就这么在午后进了华京。 车路过大理寺的时候,薛执宜和霍无忧的脸上具是一愣。 只见大理寺的门前,竟是一地狼藉,还散发着恶臭,正有人在清理着。 霍无忧嫌弃地啧了声:“谁往大理寺泼粪了?” 隋云朗道:“不知怎的,昨晚有人在闹事撒了一把纸,上面罗列了涂育显曾经私自放跑卢彦这个朝廷命犯的证据,当年那场灭门惨案全城轰动,百姓记得清清楚楚,得知此事,自是群情激奋,便到大理寺门前闹了一番。” 薛执宜闻言,只冷哼一声,同霍无忧对视了一眼,道:“顾世崇的动作真快。” 刚被贬斥,就等不及除掉涂育显了。 那日她与霍无忧在春风楼弄的那场戏,就是为了将顾世悯的暗桩暴露给涂岚钦,再由涂育显转告给顾世崇,好引出顾世崇接下来的动作。 果不其然,顾世崇便忙不迭利用这个把柄算计顾世悯,却没想到顾世悯早已经有所防备,提前处理掉了暗桩里的证据。 在此之前,薛执宜又利用锦鲤送福,让葛贵妃怀疑岚缨,进而怀疑整个涂家的立场。 后来,因为宫花的事,让葛元徽遭受了重创,这更让葛贵怀疑涂家。 岚缨的异常,再加上薛执宜的告发,以及接下来事情的发展,的确又印证了她的告发,如此一来,让顾世崇便完全确定了涂育显已然背叛自己,不止如此,还对薛执宜产生了信任。 这么多件事下来,顾世崇怎能继续将涂育显留在自己身边? 尤其是被皇帝训斥并禁足后,他更是恨不得将涂育显大卸八块。 才一个晚上而已,涂育显过往的丑事便人尽皆知了,可见顾世崇是真的气得发昏了。 接下来,只怕皇帝要顶不住民怨,不得不处置涂育显了。 第215章 利益关系让人心安 薛执宜去成衣店买了身干净的新衣裳,才随霍无忧一道进宫。 一见到他们回来,太后便被柴月搀扶着走上前来,拉着他看了又看:“人都苍白了,快让太医再瞧瞧。” 太后此刻眼中血丝密布,看得出来,为了他们二人失踪的事,她昨夜只怕彻夜未眠。 霍无忧却宽慰道:“外祖母放心,隋云朗已经替我瞧过了,无甚大碍,他的医术外祖母还信不过吗?” 太后这才稍稍放心,她叹了叹,与霍无忧一道坐下,道:“这孩子自幼被崔家收养,从小学医,而你幼时体弱,哀家本想着,让他留在霍家照顾你的身子,结果后来你去了战场,便将他也带去了,战场刀剑无眼,他也算是什么伤病都见过了,哀家自然放心。” 太后姓崔,崔家便是太后的娘家,如今已然式微,但当初却是出了不少大雍的股肱之臣,就连太医署也在崔家族亲的管辖之下。 薛执宜想着:隋云朗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会留在霍家,算起来,他也算是太后的半个娘家人。 太后说罢,对柴月道:“都先下去吧。” 闻言,薛执宜一欠身,就要随众宫女一同退下。 太后却忽地叫住她:“执宜,过来。” 薛执宜一愣,依言停下脚步,上前等待太后差遣。 可太后却是忽地慈爱一笑:“别傻站着了,你昨日也定然是受苦了,没能好好休息,累了吧?快坐下。” 太后平时待她的确不错,但主仆之别在这摆着,可此刻太后与她说话的语气,不像个主子对待奴婢,也不像当初的太后对待官眷,倒像是长辈对待晚辈。 薛执宜下意识瞧了眼霍无忧,只见他神色自若,朝她一笑:“坐呀。” 薛执宜这才一欠身:“奴婢遵命。” 而后,才在太后身边寻了个位置坐下。 看着她,太后,只关切道:“你可瞧了大夫?身上可有伤?” 面对太后的关心,薛执宜有些不明就里,只如实道:“侯爷体恤,已然让隋公子替奴婢把过脉了,奴婢身子康健,并无不妥。” “那哀家就放心了。” 闻言,薛执宜只垂着视线,悄然瞟着对面的霍无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她如此这般,太后反而一笑,道:“执宜,你不必如此紧张,哀家只是欣慰,当初哀家没有看错人。” 薛执宜又一愣,只缓缓抬起视线看向太后。 而太后只是笑着:“当初无忧和哀家说,你是个聪明孩子,哀家若能将你留在身边,必能尽辅佐之力。” 她说着,摇了摇头:“哀家原本以为,一个小孩子家的,哪就能有那般大本事?所以哀家想,彼时薛家出事,你无处可去,只要你是个不徒生是非之人,又能在宫里待得下去,哀家就让你留下来,哪怕做不到无忧说的,也是无妨的,大不了就当给阿愉找个玩伴。” 说罢,她苍老的手拉住薛执宜:“但你很争气,很在哀家意料之外。” 薛执宜只眨了眨眼,而后低眉敛目,道:“太后谬赞,奴婢愧不敢当。” “你当得起。”太后道:“无忧都与哀家说了,这许多事,多是你谋划的。” 握着薛执宜的手拍了拍:“在哀家面前,你不必这般小心翼翼,想做什么,便只管去做,只是无论如何,要记得保全己身。” 薛执宜只一怔,随即,她垂身一拜,认真道:“奴婢谢太后。” 太后的这个承诺,让她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此刻她不自觉有些期待。 此时,只听霍无忧道:“外祖母将我们留下,可是有什么事情要交代?” 太后闻言,脸上的笑沉了下去,她缓缓一叹,道:“这件事,和阿愉有关。” 看着二人,她道:“哀家有意为阿愉择婿。” 霍无忧虽心有猜测,但仍是问道:“阿愉如今还小吧,这都还没及笄呢。” 可太后却是旋即看向薛执宜:“执宜,你以为呢?” 想了想,薛执宜道:“太后自是最为郡主考虑的。” 可太后却摇头:“哀家想听的不是这个。” 薛执宜一愣,她的眉目凝滞须臾,道:“传闻北狄有和亲之意,太后是在担心此事吧?” 太后这才露出几分满意:“往后咱们私下里说话,便同哀家说真话就好,都是自己人。” 此言一出,薛执宜这才总算确定了自己方才那一闪而过的念头。 她明白,自己这下子算是彻底得了太后的信任,成了太后的心腹。 或者说,她正式成了太后手下这股势力中,站在中心位置的一员。 而走向走一步的踏脚石,就是涂育显。 她知晓,太后虽是个好人,但她们之间仍是离不开利益的支撑。 利益,本就是比感情可靠的东西,毕竟利益的多少,在明面上便是显而易见的,难以欺瞒,更无需揣测。 彼时,太后愿意相信她,在她无处可去之时将她留下,她很感激,所以,对于她们之间,由利益所支撑起的关系,她亦觉得心中踏实而安稳。 “听到了吗,自己人。”霍无忧瞧着她,扬唇一笑。 薛执宜只避开他的视线:一码归一码,太后将她视作心腹,却未必愿意她和自己的外孙滚到一处去。 可将他们二人神色尽收眼底的太后,却是笑得别有深意。 薛执宜却只道:“谢太后抬爱。” 正此时,门却砰一声被打开了。 三人循声看去,只见霍知愉正红着眼睛站在门外,身后,还有匆匆追来的柴月。 她声音哽咽:“外祖母,我还不想成亲!” 一时,三人俱是静默。 见太后不语,霍知愉又一跺脚:“二哥!我不要嫁人!” 看着她悬泪欲泣的模样,霍无忧苦笑着,让柴月先下去了,随后,对霍知愉道:“先别哭,过来说话。” 话音刚落,霍知愉的眼泪就吧嗒吧嗒掉下来了,她抹了把眼泪,没好气地跺着脚进门,然后扁着嘴坐下来。 霍无忧道:“没说让你真嫁……” 没等他说句完整话,霍知愉便捂着耳朵:“不嫁就是不嫁!不嫁!” 霍无忧抬手就捏住了她的鼻子,让霍知愉原本怒气冲冲的话从嘴里吐出来时,突然泛起一阵格格不入的鼻音。 “你能不能听我们说句话?” 霍知愉拍开她哥的手,恶狠狠瞪着他,不服气得很。 第216章 有人更不希望议和 只见霍无忧一叹,道:“你方才应该听到了,这件事与北狄和亲有关吧?” 霍知愉脸上的泪凝住,即便当初月岭关惨案时,她年纪尚小,但国仇家恨,她怎会不知?又怎会不明白,和亲意味着送死? 她的嘴角动了动,却还是忍不住问道:“我……非得在和亲与成亲中选一个吗?” 见霍无忧只是若有所思,并未给她一个确切的回答,她又急切问太后:“如果我成亲了,是不是就真的能避免和亲?” 在座的谁都不希望霍知愉就这般急匆匆嫁了,这个话题一时分外沉重。 忽而,只听薛执宜道:“也未必,只是有这个可能,未免和亲成定局,总得搏一搏这一点可能罢了。” 霍知愉只惶惶看着薛执宜:“如果赌赢了,我不必去和亲,可这般草草选择的夫婿,就能保证我的余生不痛苦吗?如果和亲的不是我,那又会是谁呢?” 她平日看着年纪小,不知事,但到这种时候,却又并不幼稚无知。 “或许……平章公主吧,但也未必,只不过如今最适合和亲的人,也就唯有郡主与平章公主了。”薛执宜道。 可霍知愉却并未表现出多少,对于将自己的死对头送去和亲的期待,只是在眼睫轻颤后,黯然道:“也就是说,我和顾如萱必须得有一个人去送死?” 她声音带着哭腔:“可是……顾如萱虽然是个讨厌鬼,但也罪不至死啊,如此这般,即便我成亲了,花轿也是在顾如萱的尸骨上踏过的,执宜姐姐,我接受不了……” 此刻,她唯有兔死狐悲的悲凉之感。 忽而,一直不知在思索什么都霍无忧开了口:“咱们都想岔了。” “什么?”薛执宜看着他。 只见霍无忧蹙着眉,手指抵着下巴,道:“如果如咱们猜测的那样,北狄是冲着霍家来的,那么咱们不管做什么都改变不了阿愉和亲的结局,成婚了又如何?二嫁女比比皆是,更遑论民风彪悍的北狄。” “冲着……咱们家?”霍知愉怔愣。 霍无忧同她和太后解释道:“昨日针对我的刺杀,是北狄人所为,我们以为,此事并非巧合,而是北狄人别有所图。” 霍知愉的眼中带着恐惧与仇恨:“他们已经害死了爹爹和兄长,到底还想如何!” “不知道。”薛执宜道:“就是因为未知,才更让人难以把控,更难以预防。” 太后还算冷静,只是手却悄然攥紧了:“你们可有什么法子?” 只听霍无忧道:“办法尚未想出,但解决这个问题的方向,绝对不是将和亲的人由阿愉换成平章,而是让北狄和大雍彻底和亲不得。” 霍知愉愣了愣:“可是,若大雍和北狄因此议和不得,会不会再起战火?那岂不是要死很多人?” “不会。”薛执宜忽道。 几人看着她,薛执宜补充道:“我的意思是,北狄若是冲着议和来的,便不会因为一个和亲不成,就和大雍撕破脸;但若北狄就是冲着霍家来的,那么即便真的和亲了,也是别有所图,不止换不来战火平息,反而会引出更多祸患。” 她与霍无忧相望一眼,道:“执宜认同临安侯所言,这一场和亲,本就不该存在。” 太后深深一叹:“或许很困难。” 薛执宜却半眯起双眼,道:“是很难,但执宜忽然觉得,或许有一个人可以成为我们的助力。” 霍知愉面露不解:“谁?” 薛执宜却只是微微一笑:“恭王,顾世崇。” 一听到这个名字,霍无忧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又是他?” 察觉到霍无忧的情绪,薛执宜只看了他一眼,道:“他不会希望和亲的,或者说……” 她话锋一转:“他不希望大雍和北狄议和成功。” 霍知愉的眼睛眨了眨:“怎么可能?恭王哥哥他是大雍的皇子,当然盼着大雍好了。” 闻言,霍无忧啧了声:“三言两语解释不清,阿愉你只记住,顾世崇不是什么好人,更不是你哥。” 霍知愉听得莫名其妙,但却没有再反驳。 太后此刻更关心薛执宜说的话,她道:“执宜,你继续说。” 薛执宜点了头,解释道:“月岭关从前是由临安公镇守,而永平侯赵煦甫之,但三年前的惨案后,定国公便是镇守月岭关,抵御北狄的主力,赵煦亦得重用,而这两个人,都是恭王一派的人。” 闻言,霍无忧明白了她的意思,只冷哼一声:“如果北狄和大雍议和,几年内不再开战,那葛家和赵家的分量可就大打折扣了。” 与他四目相对,薛执宜只微微一笑:“陛下忌惮葛家,却不除之,不止是因为葛家手握重兵,更因为月岭关的确需要葛家,但若是北狄不再进犯——” 霍无忧亦一笑,续道:“陛下便可以徐徐图之,一点点蚕食掉葛家的势力,直至击破。” 薛执宜的眼中带着冷峭的寒意:“顾世崇会比我们更着急地阻止和亲,不光是阻止郡主和亲,而是阻止大雍的任何一个女子来促成两国的议和。” 这般冷森的事实,第一次赤裸裸展示在霍知愉面前,让她听得发怔,她急切看向太后,却见太后只是满意笑着。 霍知愉一时背脊发凉:这间正殿里,似乎只有她一个人不知道这些事情。 她所以为的那些皇族至亲,背地里却是各有利益,而她那个总是不正经的二哥,还有执宜姐姐这个建章宫御侍,脑子里装的却是这般刀光剑影的谋算。 “霍知愉。” 霍无忧忽然唤了声,他虽是笑着,但语气却严肃得很:“今日这些话不避讳让你听见,就是觉得你也不小了,这些事情听进心里了也好,往后也知道该提防谁,否则对此一无所知,哪日犯了傻,再闹出什么事来。” 说着,又特意提醒道:“话放心里,出去外头可不许说。” 难得地,霍知愉没有同她哥斗嘴,反而有些失望和颓丧地道了声:“知道了,我不会再乱管执宜姐姐喊嫂嫂了。” 猝不及防,霍无忧一噎,声音都不自觉拔高了:“你又胡说八道什么!” 霍无忧对他的反应莫名其妙,道:“你说了别让我把顾世崇当哥,那自然就不能再喊执宜姐姐作嫂嫂了啊,没的惹她恶心。你从前还为这事说过我,我如今不喊了,你不乐意个什么劲儿!” 霍无忧牙都咬碎了,只看着薛执宜。 可看着他有口说不出的吃瘪模样,薛执宜却只是掩唇一笑,转开了与他对视的眼。 第217章 恭王也有他的细作 霍无忧还想在宫里待会儿,把今日船上没做完的事办了,但一时却也找不到名正言顺的理由,薛执宜又半点没有要留他的意思,只眼睁睁笑看他欲言又止地向太后告了辞。 接下来的几天,霍无忧没找到进宫的由头,薛执宜倒是等来了朝中的传闻。 大理寺卿涂育显,涉嫌在当初卢彦案中徇私枉法,悄悄放跑嫌犯,事关重案,涂育显已经被举家下狱调查。 这也不奇怪,虽说当初放跑卢彦,是皇帝的默许,但涂育显自己无用,留下了把柄,皇帝又没有非保他不可的理由,便也只能依着民意处置了。 更何况,今日早朝,竟只有零零散散几个人为涂育显求情,其余人等,皆是群起而参之。 毕竟,朝中涉党争的,就这么两拨人,涂育显是顾世崇的人,对珹王党而言,是政敌,自然希望除之后快。 而对恭王党而言,涂育显是背叛者,当然不能放过。 得知此事的薛执宜并不觉意外,这件事正是按照她的预期发展,兜兜转转,她也算是践行了当日对霍无忧的承诺。 大理寺空出来了,至于上任大理寺少卿的霍无忧能不能把整个大理寺收归股掌之间,就得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薛执宜在太后书房当差的时候,景春凑上来同她说悄悄话。 她正提笔清点书房的器物及消耗,景春就鬼鬼祟祟道:“执宜姐,你知道吗,岚缨的罪名定了。” 薛执宜只停笔看了她一眼:“哦?什么罪?“ 景春一叹:“说是谋害亲王,还有在状元宫花上动手脚,得判死罪呢,说不定还得牵连家人。” 闻言,薛执宜心中却道:涂家如日中天的时候,岚缨的罪名难以敲定,如今涂家一出事,不管是不是她的罪名,都一股脑压在她身上了,掖庭司倒是会做人。 只见薛执宜点了点头,继续抄录,口中只淡漠道:“如今她和涂家,也不知道是谁牵连谁了。” “你也太冷漠了吧?好歹是和咱们共事过的人。”景春抱怨道。 薛执宜这次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她,语气轻松似闲谈:“那不然你替她死?” 景春一噎,却又不敢和薛执宜呛声,只仍旧窝窝囊囊道:“与我有什么关系……” “你也知道与你没有关系?”薛执宜只一笑,平静问她:“那你在滥发什么善心呢?” 景春讷讷,没话说了,只垂头丧气离开。 薛执宜摇摇头,继续落笔。 她是真不知道景春是怎么在宫里活这么多年的。 …… 珹王府。 顾世悯那双眼自带武将的杀戮之气,此刻正带着凝思,不知在想什么。 面前,仍旧是布衣装扮的薛庭柳道:“殿下,如今大理寺空出来了,正是咱们将自己的人安排进去的好机会,虽说陛下将霍无忧任命为大理寺少卿,但大理寺卿的位置,咱们还是得尽力拿下。 顾世悯只冷笑一声,如剑鞘中乍现的寒芒:“我那位三皇兄如今正困于府中,愁苦不已,但葛家却会为此事奔波,从前大理寺本就是在他们的掌控制下,现在想要继续将大理寺留在自己手里,会比本王容易得多,但大理寺能办成的事太多了,咱们绝对不能让它再落进顾世崇手中。” 闻言,薛庭柳垂首而拜:“殿下所言极是,虽说顾世崇在此事上有优势,但他刚刚犯错,咱们亦可以乘胜追击。” “这个自然。” 顾世悯起身,从剑架上取下那沾了不知道多少人鲜血的长剑,缓缓拔出。 “这次计划,虽然成功力挫顾世崇,但有些事情,却在本王的意料之外。” 薛庭柳不语,只悄然观察顾世悯的神色,只见那冷峭的剑身,倒映着顾世悯的面孔,眉眼间透着狠厉。 只听顾世悯道:“薛卿,你说顾世崇,怎么会突然想要伪造罪证呢?” 他回过头,看着薛庭柳:“按咱们的计划,涂育显带人闯入春风楼,却一无所获,便足以证明其捕风捉影,诬赖手足。可顾世崇却似乎提前察觉了本王的动作,料想本王就是在请君入瓮,所以才会那般伪造所谓的书信。” 他说话时,手中摆弄着那把剑,道:“若非本王的人引导父皇发现,那书信是伪造的,只怕真就让顾世崇得逞了。” 他说话声音缓缓的,但却似带着让人窒息的压抑:“这一次,虽让顾世崇损失惨重,但他却借着伪造的书信,将许多本王支持者的把柄写入其中,这和向父皇告本王的状有什么区别?” 想到这里,顾世悯握着剑柄的手咯咯作响:“父皇已经借此机会除掉了其中一些人,剩下的虽说父皇暂未发落,但却都是随时可以为父皇所用的把柄。” 他咬牙切齿一笑:“薛卿,咱们这次是胜了,可却是惨胜。” 薛庭柳的眼睫颤了颤,忽而,他道:“殿下,会不会是那顾世崇和咱们一样,也有什么藏在宫里的线人?” 这么一说,顾世悯眼睫一沉,而后不禁笑了,他缓缓道:“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宫里,与涂育显有关的人。” 忽而,想到什么:“涂育显是不是有个女儿在宫里当差?建章宫?” 薛庭柳的眼中骤然一震,心里汹涌起了浓烈的杀意…… “薛执宜。”他道:“薛执宜在建章宫。” 脑中,那个让他恨不得将她撕碎,又恨不得如对待猎物般,将她拆吞入腹的人,那个名字再一次出现,那个似住在他心里的野兽,再一次露出锋利的獠牙。 他也不知道为何,他对薛执宜会有那般强烈的感觉,他甚至隐隐觉得,这个女子该如她的盘中餐,身体的每一寸都该归他所有,让他享尽饕足。 甚至……在身世未曾明晰之时,他便好几次有过这种冲动,让他产生这般无关男女情爱的渴求。 早晚有一天,他要薛执宜跪在他的脚边,让他掐着她的下颌,看着她鲜血淋漓的狼狈模样,在他脚边卑微祈求。 想到这里,薛庭柳的唇边漫起狞笑:“殿下,薛执宜若是不死,只怕早晚要阻碍咱们的计划。” 第218章 不安于室得陇望蜀 “薛执宜?”顾世悯重复了一句。 他道:“你已经不是第一次提及她了。” 薛庭柳却认真道:“殿下,薛执宜连为顾世崇服毒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她是谁的人,已经昭然若揭。” 说到这里,顾世悯轻笑一声:“你上回还说,她和霍无忧有奸情。” 薛庭柳的眼神却愈发狠厉,他冷哼:“此女水性杨花,生来下贱,为了权势富贵,借着从前的婚约,与顾世崇狼狈为奸,又不安于室,得陇望蜀,勾搭上霍无忧这个太后疼爱的外孙,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可珹王听罢,却道:“一个小女子罢了,若是觉得碍眼,除掉就除掉吧。” 正此时,随着一阵推门声,忽然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薛执宜阴险狡诈,可不是那般好对付的人。” 只见一只纤细修长的手,缓缓撩开帷幔,一女子容貌清丽,眉目如画,生得纤瘦,似风吹就倒,却白似茉莉,只是微微含着笑,便让人心神一荡。 她缓缓道:“若是殿下要对付薛执宜,我愿倾尽全力。” 可顾世悯却是一愣,旋即,他手中的剑出鞘,横在了那女子脖颈间,声音也冷冽得让人胆寒:“敢偷听本王说话,傅容心,你活腻了。” 短暂的怔愣后,傅容心的心绪稍平,她缓缓扬起一个温柔的笑,抬手轻轻捏住剑身:“殿下,我是世上最了解薛执宜的人,也是世上最恨薛执宜的人,更对殿下的救命之情感激不尽,此生只想为殿下卖命。” 她说着,又不疾不徐跪了下来,拿着那剑身,将剑刃靠近自己脖颈上跳动的颈脉,抬着水光潋滟的眼睛,就这般以瞻仰的姿态看着顾世悯:“殿下若是疑心容心的忠诚,大可以就此杀了容心。” 她本就貌美,这般恳切之词,从这样的人嘴里说出来,似乎都可信了几分。 她的脸上也未有惧色,即便眼前的人,是前世削她首级,绝她性命的人,即便此人还有可能会再杀她一次,她也无甚好怕了……她已经一无所有,还有什么赌不起? 只见顾世悯眯了眯眼,用那剑身挑起了傅容心的下巴,居高临下着:“你忠心?” 他忽一笑:“那日监牢,你说自己知道月岭关惨案的真凶,可把你救出来后,你却说真凶是沈弛言,你莫不是为了脱身,而诓骗本王的?” 这件事的真凶是不是沈弛言,傅容心当然知道,前世沈家可是因此被满门抄斩的,只是如今她尚拿不出证据证明此事。 想了想,她道:“月岭关惨案那次,陛下调遣了不少人前去增援,其中就有沈弛言,殿下何必那般笃定呢?” 可顾世悯却是一阵哂笑,笑得让人有些莫名其妙。 笑罢,他把傅容心的下巴挑得更高了些,让他在这个角度,也能清楚看见她的颈脉,只要此刻稍一挥剑,就能割破。 “傅容心,本王不是傻子,你若敢欺骗本王,本王的手段,你是知道的。” 可傅容心却是把瞻仰的姿态做得更标准,眼中唯有崇敬之色:“可殿下当日听完容心的话,还不是动了恻隐之心,将容心留下了吗?” 自诩高傲的天命凤凰,居然也有这般摇尾乞怜的一日,连傅容心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此刻的卑微。 她只想着,她这辈子兜兜转转,阴差阳错到了顾世悯身边,一定是她的凤凰命,在她历经劫难后一点点兑现了。 只要她拿下顾世悯,将来只要他登基,她哪怕不是皇后,也能是个嫔妃,以她的手段,成为真正的凤凰也只是早晚的事! 盯着傅容心的脸看了须臾,顾世悯却是嗤了声。 不得不说,美人杀起来的确有些不好下手,所以他留着傅容心的命,毕竟美人多见,但这般疯癫的蛇蝎美人,却是别有滋味。 见顾世悯不言,傅容心笑得更深,姿态也愈发卑微:“殿下声名远播,英明神武,容心很早便有所耳闻,心中更是仰慕殿下这般的英雄,如今哪怕只是俯首于殿下身边,哪怕为殿下豁出这条命去,也在所不惜。” 一旁,薛庭柳看着傅容心像模像样的做戏,一时不由得好笑,珹王不知道,他薛庭柳还不到傅容心是个什么东西吗? 不过,既然有个人能一起帮忙对付薛执宜,他倒是没必要拆穿。 薛庭柳附和道:“殿下一心扑在前朝,这种深宫后宅中的阴私手段,或许还真得交给傅容心来出主意。” 想了想,顾世悯这才收剑入鞘,声音冷得让人发寒,还隐隐带着期待。 “既然如此,那就别手软,本王要她,死得其所。” …… 是日,掖庭。 一个杂役宫女打扮的女子,正摇摇晃晃提着个木桶,里头的东西随着她的脚步咕咚作响,散发着难闻的酸臭。 她含着泪,口中念念有词地不知道在骂谁。 眼泪昏着脸上的灶灰往下掉,在她的脸上带着灰色的泥水。 她想抬手擦擦眼泪,却一个没提稳……手中的潲水桶落地,酸臭的汤水哗啦啦淌了一地。 正此时,身后忽有人推了她一把,让她结结实实摔在了那一地泔水之间。 推人的那个,也是个杂役宫女,身边还站着另几个同样提着泔水桶的杂役。 推人的那个居高临下骂道:“这么点活都干不好,又要连累咱们没晚饭吃!废物东西,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地上那女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骨碌爬起身就要撕对面那人的嘴。 可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那是一群不知进宫多少年,身形壮硕的杂役宫女,且行止粗俗,才没有宫中那些体面主子的优雅和教养,见她犯了错还敢还手,几人三两下就把她的脸都抓花了。 再一次跌坐在地,那人朗声大笑:”你以为你还是千金小姐呢?得了吧,家里都获罪了,你的命,就比这地上的潲水还贱!” 另一人附和着:“就是,薛盼柔,你也该好好照照自己了,别整天还拿着高门贵女的款儿!” 薛盼柔只怔怔趴在地上,此刻她头发蓬乱,满脸抓痕,早已经是狼狈不堪。 从前都是她打骂奴才,罚奴才们吃潲水、挨鞭子那都是常有的事,耳光更是说赏就赏,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有被奴才打骂的一天。 她哭着,恨得咬牙切齿:从前这些人给她提鞋都不配,居然敢这般对她,真是反了天! 第219章 绝对不是我遭报应【请看本章作话】 薛盼柔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沦落到这般地步了,似乎……从她推薛执宜入水开始,她的人生便不可逆转的急转直下,先是一次接一次的禁足,再然后,便有一群人冲进薛府,将他们家的人尽数羁押。 再然后,她便进到这样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由一个高门贵女,变成一个人人都能欺辱的贱奴。 她缩着身子,哭得不能自已。 她变成了自己最看不上的那种人…… 但薛盼柔可不觉得是自己遭了报应,她只认为一定是薛执宜,一定是薛执宜害的!一定是那贱人被什么脏东西上了身,来他们家索命的! 围在她身边的一圈人,此刻仍对着她打骂嘲笑,还有几个事不关己的,只站在一旁看她受辱。 薛盼柔这才想起来,刚被贬入掖庭的时候,是有几个人主动同她说话的,是她自己骂那些人低贱粗俗,不配与她为伍,几次下来,算是彻底没有人同情她了。 她恨得发疯,一想到被她踩了一辈子的薛含淑还好端端活在赵家,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她就恨不得杀了薛含淑。 是薛执宜害了她,但也是薛含淑抢了她的姻缘和命数,才会害她流落至这种境地! 正此时,只听一人怒斥:“都做什么呢?竟敢在宫中这般放肆,不想活了!” 只见来者也是个宫女打扮,但看装束,和她们这些掖庭杂役可不一样,珠光宝气竟胜过许多官门小姐,看着是哪个主子宫里的大宫女。 几人瞬间蔫了,面面相觑着,又迅速低眉敛目。 有个胆子大的道:“这位姐姐,方才是盼柔她做事不仔细……” “闭嘴!”那大宫女呵斥:“凭她犯了什么错,自有人惩戒她,岂能由尔等滥用私刑!” 几个杂役这才闭了嘴。 大宫女只冷眼看着她们,道:“好了,都退下吧。” 几人不再言语,只提着潲水桶,排着队走了。 看着地上的人,大宫女用帕子掩了掩鼻息。 而薛盼柔只挣扎着,缓缓坐起身来,她抬头看着来人,只见阳光刺眼,让她看不太清这人的面容。 她带着鼻音:“你……是谁?” 只听那人似笑非笑道:“当然是来救你的人了,薛盼柔,你可还想过这般屈辱的日子?” 闻言,薛盼柔呼吸一滞,忙不迭起身,叩首而拜,哭得涕泗横流:“求求你!求求你救我!我不能烂在这里!我求你了!” …… 长生殿的门外。 吴丽妃虽年岁不轻,但仍风姿绰约,她只微微一笑,朝身边的人递了个眼神,宫女便将银子往彭慧手里塞:“这是给公公吃茶的。” 可彭慧却是客客气气地推拒了:“丽妃娘娘,此刻安昭仪正在殿中侍奉,奴才怎敢上前打扰?” 丽妃心有不悦,但面上却丝毫不显,只道:“本宫并未想打扰陛下,只是惦念着陛下辛苦,亲自炖了盅汤,想让公公帮忙递上去罢了,公公连这个忙都不愿帮吗?” 彭慧只擦了擦汗:“娘娘,陛下下了命令,不希望有人打扰,否则奴才就是捧着娘娘的汤,一步一跪奉到陛下跟前,奴才也是心甘情愿啊。” 吴丽妃这才稍有焦色,皇帝盛宠安昭仪,人尽皆知,每日除了处理朝政,便是让安昭仪侍奉在侧。 原本还有个怀了孕的宋贵嫔分宠,如今宋贵嫔惹了皇帝不快,皇帝早已将她迁宫禁足,养胎待产,再未召见。 这后宫,几乎已经是安昭仪一人独宠了。 吴丽妃还想说什么,却也知道,这件事不是彭慧说了算的,便只能离开了。 在御花园的时候,却被葛贵妃拦住了去路。 吴丽妃身为异族人,山高水远和亲至此,平素只和气惯了,见谁都带了三分笑。 她鞠身一拜:“见过贵妃。” 贵妃也只笑着,道:“看丽妃的方向,方才似乎是从长生殿过来的,陛下召见妹妹了?” 看着葛贵妃的神色,并无不妥,似乎真的只是偶遇,同她闲聊几句的。 她苦笑道:“陛下如今专宠谁,姐姐也是知道的,陛下哪里有空见嫔妾呢?姐姐打趣我了。” 说到这个,贵妃也缓缓一叹:“是啊,陛下也有些日子未曾踏足翠微宫了。” 葛贵妃从前是受宠的,丽妃从前也算受宠,只是再受宠,也架不住皇帝贪恋年轻的身体和面孔,总是流连于新人之间,却又不专宠其中哪个。 皇帝对她们这些资历深的高位嫔妃,待遇亦是不变,只是不常召她们侍寝罢了,虽说如此,皇帝还是时常看望她们的。 只是,安昭仪出现后,便不一样了,尤其是最近,也不知道安昭仪使了什么狐媚手段,让皇帝整日与她厮混,许久不曾过问后宫。 看着吴丽妃眼中不经意的落寞,葛贵妃故作豁达,道:“其实到了咱们在这个年纪,儿女有了,尊荣也有了,陛下要宠爱谁、要召谁侍寝,都已经无甚所谓了。” 闻言,吴丽妃更觉心中苦涩,如果是平日,她当然也是这般想的,可现在,她却有不得不见皇帝的理由。 在葛贵妃面前,她并未想暴露自己的心思,只笑着应付道:“姐姐说的是。” 可葛贵妃却似才察觉丽妃脸上的异样,道:“妹妹有心事?” 丽妃恍然,摇了摇头:“贵妃说笑了,嫔妾不过是昨晚没睡好,略带了些疲态。” 见状,贵妃只装糊涂道:“本宫知道,你侍奉陛下二十余载,如今却连见面都难,你心中自然不自在。” 说罢,又长长一叹:“只是你也想开些,陛下一时的宠眷,也碍不着你我的荣辱,孩子们也依秩,早早出宫分府去了,只要他们安安分分不犯错,陛下也不会苛待了他们,不是吗?” 不说还好,一说到这个,丽妃脸上的焦色愈发浓稠。 葛贵妃这才后知后觉般,道:“也是本宫疏忽,本宫命中没有女儿,倒忘了平章那孩子如今正值嫁龄,驸马人选容不得半点差错,否则只怕要耽误公主的余生,如今就怕陛下被美色所误,连对公主择婿一事都不上心。” 这正是吴丽妃最担心的事,她本还想在北狄使团到来之前,多在皇帝身边吹几阵枕边风,好让他也疼疼自己的女儿,莫要将如萱送去北狄。 可如今,连面都见不上,更遑论替如萱说几句话了。 第220章 有更大的错等着她 看着吴丽妃这般愁眉不展,若有所思,葛贵妃脸上划过一瞬不易察觉的笑,她只微微一叹:“说到底,本宫也不是全无担心的,咱们做娘的得不得宠,也会牵连到孩子们的前程,陛下待本宫不似从前了,本宫只盼陛下能顾念旧情,不要因此迁怒英儿。” 心事重重间,吴丽妃强挤出一个笑来:“贵妃姐姐多虑,陛下爱重姐姐,便是宠爱旁人,心里也是有姐姐的。” 葛贵妃却无奈般摇摇头:“宫中只有一个陛下,所谓宠眷也是此消彼长,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他人多得宠一分,我便多一分冷落,你瞧,如今安氏独宠,你我便是想见陛下一面都不大容易。” 吴丽妃只能心不在焉地劝慰道:“定国公是陛下的重臣,在外立下汗马功劳,无论恩宠如何,陛下都一定会善待九殿下的,娘娘何必如此担忧呢?” 闻言,葛贵妃却道:“周国一直是大雍南境的心腹之患,南安忠心大雍,抵御周国,陛下看重南安,妹妹自不必担心,陛下哪怕是顾及南安,也不会草率决定平章的婚事。” 吴丽妃连忙自谦:“山高水长,南安身在千里之外,传信回去也要数月之久,更何况早已二十多年未见,又哪里比得上定国公府呢?” 葛贵妃忽姐妹情深般执起吴丽妃的手,教得吴丽妃也是一惊。 “是本宫不好,倒提起你的伤心事,只想着南安在陛下心中的分量,却忘了,千里迢迢和亲的女子,无论再荣华富贵,心中也总有旁人难以感同身受的苦。” 葛贵妃每说一个字,吴丽妃的眼中便多一分焦色。 却听葛贵妃道:“幸好,有妹妹你在,平章那孩子定不会再受这般辛苦。” 闻言,吴丽妃心中轰然一沉…… 可葛贵妃却似毫无察觉般,道:“英儿该下学了,本宫便先回翠微宫去了,失陪。” 吴丽妃心不在焉地行了礼:“贵妃娘娘慢走。” 待葛贵妃走远后,吴丽妃身边的宫女才连忙道:“娘娘,贵妃此番只怕心思不纯,您可千万别被她牵着走了。” 此刻的吴丽妃脸上已然没有半点笑意,她满目颓丧:“玉玡,你都能听出来其中的意味,本宫又如何听不懂呢?” 那个被唤作玉玡的宫女有着南安人的容貌,她压低了声音,用南安话道:“娘娘既知晓,便断不可上她的当,被旁人做了棋子。” 吴丽妃也回应以南安话:“当初本宫是因为南安战败,为表对大雍的臣服,才被送来和亲的,那些年的心酸旁人不知,你却是陪着本宫一步步走来的。” 闻言,玉玡面露酸楚:“娘娘这么些年不争不抢,亦从不站队,才能有如今的安稳,正是因此,娘娘才不能犯糊涂。” “可是如萱是本宫的女儿。”说到这里,吴丽妃的眼圈已经红了:“我怎能让她再受一遍我的罪,眼睁睁看着她被送到北狄去?” 她嘴唇有些颤抖:“永宁公主死后,太后便对安乐郡主视若珍宝,她定然不会愿意郡主和亲,那便只剩下本宫的如萱了。” 眼见丽妃要冒险,玉玡心急,道:“娘娘不如同贤妃娘娘先行商议,她一向与娘娘情同姐妹,也好拿个主意……” “不。”丽妃打断了她的话:“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哪怕是情同姐妹,她也不能明白,本宫为了自己的女儿,是连性命都可以豁出去的!” …… 半个月后,建章宫。 薛执宜刚从正殿出来,就碰上了一脸晦气的景春。 薛执宜问她:“怎的去取个月例,这么久才回来?” 景春虽窝囊了些,却也是个忘性大的,虽被薛执宜呛了那么许多次,但过些日子便又对薛执宜恭敬热络起来。 见薛执宜问她,她唤了声执宜姐,便连忙迎上来,嘟囔道:“我方才去尚宫局取份例,却不成想,尚宫局的人说,账目出了差错,正待安昭仪和皇后娘娘核对,核对好了之后,才能发放各宫份例。” 她说着,还偷偷摸摸压低了声音:“安昭仪协理六宫,但皇后体弱,平日的宫务多是安昭仪在处理,论及疏漏,多半也是安昭仪的不是。回来的路上,我见不少人抱怨,说安昭仪虽得宠,但到底出身如此,不擅长打理宫务,所以近日出了不少差错。” 闻言,薛执宜只眉头微微一蹙,没有打断景春所言。 见状,景春便忍不住继续说下去:“旁的也就罢了,五皇子一沾花粉便浑身刺痒,宫里许多人都是知道的,结果给五皇子的衣料也被弄错了,竟将用鲜花熏过的衣料送去了五皇子那里,害得五皇子身体抱恙,急坏了贤妃,当时就发落了送衣料的宫女。” 她说着,摇了摇头,道:“贤妃本就不喜安昭仪独宠,这么一闹,只怕更是深恶痛绝。” 听罢这些,薛执宜敛眉不语。 而景春的嘴却没停:“执宜姐,我听人说,安昭仪就是一边抓着协理六宫之权不放,一边又独占陛下,不肯撒手,才闹得现在,忙中出错,乱了阵脚……” “好了。”得到了想要的信息,薛执宜喊停了景春继续喋喋不休的嘴:“这些话不要再说了,不合规矩,被人听了去,妄议主子的罪名落下来,你可有苦头吃,到时我可不去掖庭捞你。” 景春被薛执宜威胁过几次,见薛执宜冷脸,便也不自觉怕了,她捂着嘴不敢再说,但心里却是不服气得很:不合规矩,你还不是听了一耳朵去? 这么久都没训她,她还以为这话能说呢…… 没有再理会景春的情绪,薛执宜便回自己屋去了,可心里却琢磨着这事。 安昭仪协理六宫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此前一直无甚风波,近日却疏漏频发,只怕不是失误那么简单。 只怕是有人看不惯安昭仪独宠了,这些在宫里根深蒂固的老人儿,便开始在这些细枝末节处下功夫使绊子了。 一个独宠的妃子,厌恶她的人太多,薛执宜一时无法确定是何人所为。 但她猜,这些小绊子不过只是前菜,接下来,还会有更大的错处等着安昭仪。 第221章 岁宁宫大火引疑心 果不其然,不过几日后,值夜的薛执宜就听到了一阵喧闹的锣声,同时还伴随着焦烟味。 同样在值夜的垂珠急吼吼出去看了,回来后脸上还带着焦色:“岁宁宫走水了!” 建章宫外,敲着锣的宫人正边跑边喊着晓喻六宫,大喊着:“走水了!走水了!” 这动静之下,太后也难以安枕,披了件衣裳就起了。 难耐烟味,她掩唇咳了几声,吩咐道:“执宜,你去看看情况如何,再来向哀家禀告。” 得了命令,薛执宜循着火光的方向,果不其然,看到了岁宁宫外乱作一团,宫人们忙不迭抬了水灭火。 待到她回到建章宫时,天已经快亮了。 太后也并未睡去,见薛执宜回来,便给她赐了座。 “如何了?”她问:“人都可还好?” 可忽见薛执宜面色有异,她便给柴月使了个眼色,示意柴月先将伺候的宫人都带下去。 薛执宜这才道:“禀太后,岁宁宫的宫人死了两个,几个试图救人的宫女太监受了伤,也没能成功将宋贵嫔救出来。” 她垂眸一叹:“宋贵嫔葬身火海,一尸两命,请太后节哀。” 闻言,太后面色一诧,苍老的眼眸微微一颤:“好好的怎会出这样的事?” 薛执宜在岁宁宫附近待了半夜,自然将该打听的事情都打听清楚了。 她道:“奴婢问清了,是尚宫局供的烛台出了差错,烛台倾倒,烧着了帷幔,没想到太平缸中竟然无水,宫人们舍近求远取水灭火,却也耽搁了时机,加之……” 她的话在嘴边徘徊须臾,道:“加之陛下命宋贵嫔于岁宁宫安胎,不得外出,宫门被上了锁,她未能及时逃出,才最终酿成此祸。” 宋贵嫔虽不知个好的,但毕竟未曾犯下死罪,又怀着太后的亲孙儿,太后如何能不叹息? 只见太后眼含悲戚:“可怜了宋氏那孩子,也可惜了皇嗣。” 薛执宜又道:“尚宫局和太平缸这两个纰漏,让陛下龙颜大怒,当即问责了安昭仪,撤了她协理六宫之权,并发落了一众与之相关的宫人。” 龙颜大怒,似全然忘了宋贵嫔是为何才没能及时逃出岁宁宫。 沉默了许久,太后才按捺下憾色,她问薛执宜:“你让哀家遣退旁人,是还有什么想说的?” 见太后已然平复心绪,薛执宜这才道:“大火燃起时,吴丽妃是最早赶到的,她让人劈断了宫室间相连的房梁,防止火势扩大,还安抚了惊魂未定的宫人们,陛下对此十分赞赏,让她暂时替安昭仪协理六宫。” 太后很快了然:“你是想说,这是吴丽妃的设计?” 薛执宜垂眸:“奴婢不敢妄言,但确有此种可能。” 闻言,太后又是沉沉一叹:“吴丽妃进宫多年,最是性情温和,谨小慎微,又是千里迢迢从南安来的,不少人都对她有所轻慢,也是后来平章那丫头渐渐大了,性子也愈发张扬,屡屡替丽妃出头,宫中之人才算是对她多了几分尊重。” 想到这里,太后的语气淡了几分:“可是先帝还在的时候,哀家也曾被这般看着老实又淡然的嫔妃陷害过,丽妃或许不是装出来的伪善,却也有可能为了某些目的,而抛却原有的良知。” 看着那烛火跃动,似蓄势待发般要吞没什么,薛执宜目中多了几分寒色。 “奴婢以为,这件事是否丽妃所为,暂无定论,但可以先暗中调查,也好心中有数。” 太后微微颔首,认同道:“你说的没错。” 言罢,又是一叹:“只怕丽妃是为了自己的女儿而不择手段,一个母亲,可是什么都能豁的出去的。” 薛执宜知道,太后是在担心,若此事真是吴丽妃所为,她用这般狠辣的手段排除异己而争宠,是为了让霍知愉成为这个和亲的人选,以保全平章公主。 如果吴丽妃真的能做到这种程度,那么只怕会更加不遗余力地将霍知愉往和亲这条路上推。 想到这里,薛执宜只莞尔,眼底的寒意却加重了几分:“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只要砍了树根,任凭再花团锦簇也是虚妄。” 太后不语,只沉思良久,看着逐渐转白的天际,她道:“北狄那边的使团这几日就要入大雍了。” 薛执宜抬眸,只望着太后浑浊的眼眸。 太后道:“来的是位皇子,听说那位皇子名叫赫连佑,在北狄素有贤名。” 这个名字让薛执宜心一沉。 赫连佑,当今北狄汗王之子,在围杀霍延父子的那场大战中立下汗马功劳,因此极受器重,所以在北狄素有贤名。 可这贤名,却是建立在血仇之上的。 这个害死了霍知愉父兄的人,如今却大张旗鼓地要被迎入大雍,甚至要将她迎娶去她父兄的殒命之地,让她走入风雨飘摇的余生。 太后和霍家上下,如何能不拼死相抗? …… 半个月后,四方馆终于在北狄使团到来之前赶完了工期,准备迎接来宾。 这日,薛执宜换班罢,刚推开自己的房门,就瞧见霍无忧正坐在她桌边,歪着身子闭目养神。 对此不打招呼的登堂入室,她早已经见怪不怪,只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侯爷大驾光临,可是有什么吩咐?” 闻言,霍无忧才倦倦睁眼,似乎方才真的睡着了。 瞧见薛执宜,他眼中明亮了些许,驱散了其中倦意。 他声音懒懒的:“你就不能关心关心我?” 瞧着他,薛执宜这才发现,霍无忧的气色似乎不大好,嘴唇的颜色竟和那日在船上受伤时,淡得不相上下。 她那日离得那般近,不会记错的。 见薛执宜的脸上蓦地露出忧色,霍无忧这才扬起笑意,没等薛执宜开口问他,就主动挽起袖子:“你瞧,受伤了。” 只见霍无忧的左臂上,竟有一道狰狞的伤口,竟绵延了半个手臂之长,虽止了血,但瞧着仍是触目惊心。 她一时也顾不得霍无忧那张还笑得出来的脸,问他:“怎么弄的?” 霍无忧却托腮:“你怎么不问我疼不疼?” “疼就忍着。”薛执宜冷声问他:“快说,怎么弄的?” 霍无忧没好气地收了笑,道:“想趁着赫连佑那小贼进京,截取自他传出来的密信,不想北狄人的鼻子比狗还灵,被察觉了。” 说罢,又嗤声:“几十人围追堵截,幸好本侯身姿矫健、天赋异禀,只受了这么点伤,就将那些人甩了。” 第222章 专门为你留的伤口 “密信?”薛执宜问他:“赫连佑与他在大雍内应的密信?” 见薛执宜还不关心他的伤,霍无忧一时不满,却也暂时按捺住了,他耷拉着脸,闷闷不乐道:“是啊,可惜刚抢过来,还没来得及看,就在打斗中被撕成碎片了。” “他们可察觉了你的身份?”薛执宜问他。 霍无忧不动声色地将受伤的手臂往薛执宜眼皮子底下又挪了挪。 “我蒙了面,更何况,如我所言,本侯身姿矫健,天赋异禀,怎么可能连自己的身份都藏不住?” 薛执宜这才松了口气,她垂眸,看着那几乎递到她眼前的手。 赫连佑身份贵重,极有可能是北狄的下一任汗王,跟随他前来大雍的人,自然也是个顶个的高手,更何况北狄人尚武,在马背上得天下,北狄精兵更是无比强悍,他们数十人围杀霍无忧一人,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 “只有这一道伤吗?” 薛执宜抬眸,正撞上霍无忧满是期待的双眼。 见薛执宜终于问及他的伤势,他也耳濡目染学得了薛执宜的德行,故作几分做作:“身上倒是也有,你要看吗?” 薛执宜脸色唰地一冷,却让霍无忧露出了得逞的窃笑。 “……” 薛执宜面无表情:“那侯爷脱吧。” 霍无忧一怔,耳尖几乎是一瞬间烧红了。 调戏旁人不成,还被人反调戏了回来,为遮掩他此刻的羞色,霍无忧做作地咳了声,更加做作地捂着胸口:“你还说不馋我的身子?” 见他这般,薛执宜心想,其实摸清了这人的德行后,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就还,挺好玩的。 不过,霍无忧的伤口看起来确实不像上过药的样子,玩笑归玩笑,伤还是得治的,他这一趟只怕是没少遭罪,竟还能忍着疼与她谈笑风生。 真是没心没肺极了。 她屋中有些金疮药,刚起身想去取,就被霍无忧叫住:“你要去哪?” 薛执宜答他:“没去哪,给侯爷取伤药罢了。” 闻言,霍无忧的嘴角几乎是不可自控地蓦然上扬,像是对她这句话期待已久。 他得意间,从袖中拿出个小瓷瓶放在桌上:“不用,我自己带了。” 薛执宜皱眉看他:“有药为何不用?” 却见霍无忧仰着脑袋:“身上都用过药了,这道伤是专门留给你。” 对于他精挑细选留出来的这道伤,隋云朗身为医者,简直气得跳脚,痛骂了他足有一日,扬言要开方子给他治治脑子。 薛执宜此刻也是带着犹如看傻子的眼神看霍无忧。 “侯爷几岁了?” 霍无忧却是拉着她坐了下来:“几岁的人也会想得到自己心爱之人的关切,不可以吗?” 自打通晓了彼此的心意,霍无忧看向她的眼神,变得愈发直接和炽热,带着理所当然的索取。 像是心尖被悄然一戳,薛执宜的目光无所适从地挪开,暗自嘟囔了声:“随你怎么想。” 霍无忧却道:“我的伤口疼得很,横竖此刻也找不到旁人替我上药,你就当帮帮我?” 想了想,薛执宜没看他,只兀自拿起那药瓶,拔了瓶塞,倒在了手帕上。 凉丝丝的药敷在伤口上,霍无忧这才心满意足地笑了,准备说起正事。 “此去也并非毫无收获。”他道。 薛执宜正用帕子沾着药粉敷伤口,闻言,她抬眸看着霍无忧。 只见霍无忧从腰间拿出个什么东西,似乎是一小片纸。 他将那片纸放在桌上,推到薛执宜面前:“你瞧,那封密信虽然被撕碎了,但在脱身时,我还是找机会抓到了几片,其中这一片,上头有一个印鉴,我怀疑,这正是赫连佑与其内应的暗号。” 看着那纸片,薛执宜眉目稍舒:“有这个,就足够了。” 四目相接,二人似乎又默契地想到了什么,了然一笑。 霍无忧支着脑袋:“是啊,足够了。” “好了。”说话间,薛执宜道:“上好药了。” 霍无忧恍神,看着自己那尚带着薛执宜柔软的温热的手臂,心情很是不错。 “问临安侯个事。”薛执宜忽道。 霍无忧得了意,自知无不言:“你说。” 只听薛执宜道:“陛下因为先前琼林宴宫花那件事,苛责了葛元徽,也冷落了葛贵妃,可最近不知怎的,却又对贵妃多有恩宠,大有复宠之势,你可知晓缘由?” “就为这个。” “你知道?”薛执宜问他。 霍无忧只慢悠悠整理着袖口:“何止葛贵妃,陛下近日对葛家都大加赏赐,在朝堂之上屡次夸奖葛靖阳,往月岭关去的恩赏去了一波又一波,虽先前苛责了葛元徽,但却又开了恩赦,允许她如从前一般时常进宫。” 说罢,他压低了声音,带着细不可察的嗤笑:“帝王在弹压过后的突然宠信才是最可怕的,就像是射箭,往后拉弦,是为了射出的那一箭蓄力。” 他的戏谑间带着认真,倒不似平日的散漫模样,瑞凤眼稍纵即逝般闪过一瞬的锋芒。 薛执宜只莞尔:“估摸着是陛下觉得此次和亲后,大雍与北狄和解,定国公在月岭关的兵便可以渐渐裁撤,他也不必再忌惮葛家了,才有了如今的捧杀之意。” 她说着,微微一叹:“帝王薄情,向来如此,生杀予夺就在一念之间。” 她看着霍无忧的眼神,带了几分她自己都没发觉的担忧:“你也悠着点,他如今对你还算放心,但也只是如今而已。” 只见霍无忧轻轻哦了声,倏而,他偏着脑袋凑近了些许。 那张脸在眼前突然放大,变得清晰,薛执宜的呼吸凝滞了一瞬。 “担心我?”他轻声。 见她愣神,霍无忧的手指心满意足地点了下她脑袋:“放心,我有分寸。” 薛执宜捂着额头,偏开了脸,虽有些恼了,但却也并没有否认。 接下来的每一步,包括他们正在筹划的事,没有一件不险,没有一件不让人心惊。 她想要改变上一世霍无忧的命运走向,和亲这件事,就不能出错。 见她如此,霍无忧心头一暖,便也宽慰她道:“在陛下眼里,我从小到大都不着边际,对我也没有提防的必要,否则也不会仅仅让我做一个大理寺少卿。” 说着,他故作神秘地反问薛执宜:“自涂育显被发落后,大理寺就有了大变动,你猜新任大理寺卿是谁?” 薛执宜的心绪总算被分散些许:“谁?” “你见过的。”他道:“大理寺丞,虞兴。” 闻言,薛执宜点头:“合情合理。” 不止是因为虞兴为官正直,更是因为恭王和珹王在博弈拉扯之下,最终选了一个不属于对方阵营的人掌控大理寺。 “顾世崇到现在还在禁足期间,珹王居然都没能趁此机会拿下大理寺。”薛执宜不禁道。 霍无忧却轻笑一声:“珹王也往大理寺塞了人,大理寺有左右两位少卿,右少卿是我,左少卿便是珹王的人。” “哦?” “你也认识。”霍无忧眼中的笑意淡了几分,似乎想到了一个让他极其不顺眼的人:“新科状元郎,姜绪。” 第223章 议和北狄兹事体大 “姜绪?”薛执宜有些惊讶。 上辈子这人死得早,这辈子机缘巧合被她救下,可却也因此对他知之甚少。 “你和他似乎很熟?”霍无忧冷不防问。 薛执宜恍神:“不熟。” 却见霍无忧长长哦了声:“既然不熟,你春集时为何选择换他的策论?琼林宴上又同他耳语什么?” 他虽是笑着,但笑得阴阳怪气。 薛执宜才不会把重生一事同他说,只道:“我只是想着,或许有朝一日,他会是我们突破珹王阵营的关窍。” “不是……”霍无忧大为不解:“你都和他不熟了,你还这般信得过他?” 被问得烦了,薛执宜不想解释,只兀自起身:“我还有差事,先退下了,临安侯自便。” 她转身要走,霍无忧也起身追上来,语气委屈间带了祈求的意味:“你太无情了,你好歹同我解释一句你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也好啊。” 薛执宜心里更烦了,霍无忧哪哪都好,就是一碰到男女之情,脑子便像是进了水,仿若普天之下只有这一件要紧事。 正欲开门,霍无忧的手却挡住了门,只一脸可怜样看着薛执宜。 薛执宜有心呛他,皮笑肉不笑道:“在你我之间有什么关系之前,我与旁人是什么关系,似乎也不该由侯爷你过问。” 霍无忧一愣,还真被这句话呛到了,他忽而一笑,方才那副可怜样一扫而光,朝薛执宜也逼近了几分。 他的手撑在门上,将薛执宜困于他和门板之间:“我依稀记得上回还有件事没办完,正好,现在是时候让你我之间有点什么关系了。” 说话间,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勾起薛执宜的下巴…… 正此时,薛执宜冷不防拨开了门闩,霍无忧的手正倚着门,那嘴唇还没来得及靠近她,整个人就猝不及防往前栽倒。 霍无忧从屋内摔到了屋外,结结实实摔在地上,人还是懵的。 看着他横陈在地的狼狈模样,薛执宜的气终于消了。 霍无忧抬手指她:“毒妇……” …… 又过了半个月,北狄皇子的车驾驶入四方馆,赫连佑不日就将入宫觐见皇帝。 听说赫连佑要进宫,霍知愉已经一连几日不得安枕了,这几日总是夜夜梦见当年父兄殉国的消息传来后,母亲悬梁自尽的情景,然后哭着醒过来。 薛执宜去瞧她,她总哭得似摧心剖肝,半梦半醒间喃喃呓语着:“我不要去北狄,不要去……” 等到赫连佑真的入宫觐见这日,霍知愉再一次哭着回到了建章宫。 见她眼睛肿着,满脸恨不得将人生吞活剥的愠怒,手也紧紧攥着,嘴唇都气得发抖。 薛执宜在她身边坐下,轻抚她的肩:“郡主这是怎么了?” 霍知愉早已气得说不出话来,随侍的宫女解释道:“郡主今日,遇见那位北狄皇子了。” 在霍知愉看来,赫连佑就是害死她父兄的凶手之一,只听见他的名字就恨不得杀之报仇,更遑论仇人就在眼前了。 那宫女续道:“不光如此,他还出言冒犯郡主,言辞轻佻,说郡主泼辣率性、灵动可爱,不像大雍女子,倒像是他们北狄的姑娘,不愧是……” 宫女也气得咬牙切齿:“不愧是霍老将军的女儿,与霍大公子很像,一样的倔强与凶狠。” 听罢,薛执宜连忙看向霍知愉,也难怪郡主会这般生气,赫连佑这般,不止是言语调戏,提及霍延和霍无疾,更是出于挑衅和羞辱。 说起来,霍知愉到现在也才不过十四岁,还是个半大的小姑娘,遇见这种事,岂能克制得住? 这般动怒,只怕要气伤了身子,薛执宜试图让她平复些心情,便也安抚着她攥成拳的手,可却忽然发现,霍知愉的手腕上带着红印。 薛执宜的面色陡然一沉:“他碰着郡主了?” 她看向宫女,眼中多了几分凛冽。 说到这里,宫女也愈发气愤:“郡主气不过,想同他动手,却被他捉住手腕,大庭广众之下,说了许多不入流的话。” “赫连佑人呢?” 宫女道:“……已然出宫,想必是回四方馆去了。” 言语动作调戏皇室女眷,居然这么将人放走了。 薛执宜的后槽牙有些发酸,她搂过霍知愉的肩:“郡主放心,临安侯定会为你出这口气。” 闻言,霍知愉这才回过几分心神,她肿得桃子一般的眼睛看着薛执宜:“二哥?” 薛执宜点头,毋庸置疑道:“你是他妹妹,他一定会不遗余力护着你,郡主也绝不会被送去北狄和亲,不光如此,任何人都不会。” 看着薛执宜此刻眼中的坚定,不知为何,霍知愉觉得她身上有种让人安心的气息,仿若她说出口的承诺一定会得以践行。 霍知愉的眼神终于柔软了几分:“执宜姐姐……” 她带着哭腔,整张脸埋进了薛执宜的肩窝,颤着肩膀哭出声来。 …… 霍知愉算是被哄好了,只是没想到,午后时分,皇帝和葛贵妃会突然驾临建章宫,说是看望太后,可皇帝都来了,霍知愉自然也不能躲在雨花阁里避而不见。 因着今日之事,太后早就已经动过一次怒了,见皇帝来了,便也提及此事。 不料皇帝却只笑道:“北狄民风奔放,赫连佑言行有失,但也并非出于恶意,不过是年轻男女间的调笑罢了。” 薛执宜随侍在旁,听了这话都不禁蹙眉。 亏得他是皇帝,否则旁人说这话,只怕早挨了打。 太后的脸色铁青了几分,霍知愉也拧着帕子,眼中的屈辱与愤怒情绪复燃,可说话的是皇帝,她就算冲动,也不会在此时出言僭越。 葛贵妃见状,却是附和着,道:“郡主生得灵俏动人,北狄皇子见了生出亲近之意,也是难怪。” 太后忽道:“北狄人民风奔放,贵妃却是大雍闺秀出身,言辞也这般失礼吗?” 只见葛贵妃面色一僵,可皇帝却笑着回护道:“母后,如今正逢两国议和的要紧时机,安乐是大雍的郡主,也是个识大体的孩子,想必不会为一己之喜怒,而追究北狄皇子几句无恶意的言辞。” 言外之意,为了这个议和,霍知愉就必须忍下万般委屈。 这委屈不止是今日的冒犯,甚至还有来日的和亲,只因为她是大雍的郡主,便有此义务。 “人尽皆知,阿愉是郡主,是因为她父兄为大雍而死。” 太后冷声提醒皇帝,提醒他霍延和霍无疾的满身功勋,是否真的要为了和亲,当着天下人的面,把忠烈遗孤推出去。 皇帝脸上的笑有一瞬间凝滞,随后又加深了几分:“母后,如今议和在即,兹事体大,当初那一仗若再频频提及,便不合适了,母后仁慈,想必不愿见战火重燃,也自然希望议和顺利。” 从前大雍和北狄交战,霍家的忠勇当万家传颂,以鼓舞民心。 可如今议和在即,若再反复提及此事,只会让大雍百姓更加铭记两国之间的血海深仇,不利于议和。 闻言,太后那张素来慈蔼的脸上都不禁漫出愠色:看来皇帝是铁了心要牺牲阿愉了。 第224章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薛执宜在旁听着,却见霍知愉的面色愈发难看,一双眼睛红红的,脸却是素白着,一双交叠在膝头的手细碎发颤。 她只暗自一叹,只觉霍知愉在这里再听下去也只是徒增伤怀,若是一时情急,对皇帝说了什么不敬之语,岂不更让葛贵妃拿话柄? 想了想,她行了个礼:“禀太后、陛下和贵妃,郡主今日晨起身子便觉不适,眼下气色亦不甚佳,若是病气沾染陛下,郡主只怕心怀有愧,奴婢斗胆,请陛下允准郡主回屋歇息。” 几人齐刷刷看向她,只见薛执宜眼观鼻鼻观心,端的是恭恭敬敬,礼数上挑不出一丝一毫差错。 没等皇帝和贵妃开口,太后便率先道:“既如此,执宜便先带阿愉回雨花阁吧。” 皇帝此来是为了和亲一事,相比于说服霍知愉,他更需要的是说服太后,所以自然不会在这种小事上违拗太后的意思。 毕竟,和亲这件事不需要霍知愉本人的意见。 于是薛执宜伸手,轻托住霍知愉的手臂,轻声提醒:“郡主。” 恍惚间,霍知愉回过神,任由薛执宜搀扶着她起身,她朝太后、皇帝和贵妃三人一拜,便要告辞离开。 可忽地,却听葛贵妃道:“执宜倒是很体贴安乐,是个尽心伺候的,若是哪日安乐出嫁,只怕要让执宜陪嫁呢。” 闻言,皇帝也抬眉看了过来。 薛执宜,他有印象得很,他给她赐过婚,抄过她的家,上次琼林宴宫花的乱子,她也在场,不止如此。 他看了眼身侧的葛贵妃:上回崇儿还来向他讨要过这丫头。 如今却见贵妃对薛执宜面露满意之色,难不成,贵妃也有此意? 而此刻,贵妃却全然不知皇帝心中所想,只续道:“毕竟当初在薛府,是能豁出性命救郡主的人,有这样一个忠心之人陪在郡主身边,陛下和太后也能放心了。” 薛执宜心中却不由得冷嗤:她还奇怪呢,两国议和对葛家不利,按理说葛家该尽全力阻止议和才对,怎么会好端端的陪皇帝来一起劝霍知愉和亲呢? 果然,无利不起早,到头来,葛贵妃还是想对付她。 薛执宜和霍知愉此刻站着,脚步也停了,只恭恭敬敬等他们说话。 听了贵妃的话,皇帝声音里多了几分讶异:“贵妃是说,薛执宜救过安乐?” “是。”葛贵妃笑道:“从前在薛家的时候,郡主意外落水,还是执宜亲自跳入水中,才将郡主救上来的,陛下若是不信,大可问问安乐。” 薛执宜眉头一跳:当初这件事并未声张,知道的人寥寥无几,贵妃是如何知晓的?贵妃突然提及此事,又是什么目的? 看着皇帝询问的眼神,霍知愉也有些不明所以,她也不晓得怎么莫名其妙的就提到这件事了。 她悄然看了眼身侧的薛执宜,却见薛执宜只是不动声色眨了眨眼,霍知愉这才行礼道:“回禀陛下,确有此事。” 在想明白葛贵妃的目的之前,霍知愉没有欺君的必要,所以她便也暗示霍知愉如实相告。 只见皇帝打量着她,而后轻笑:“若真如此,是该好好嘉赏。” 皇帝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夸赞后,她与霍知愉一起离开了正殿。 “执宜姐姐,你说贵妃为什么忽然提及了那件事?”霍知愉的声音仍夹杂着鼻音。 这些日子以来的种种,让霍知愉也变得敏锐了些许。 薛执宜摇头:“不知,不过无妨,郡主不必忧心。” 吸了吸鼻子,霍知愉嗯了声:“执宜姐姐,我相信你。” 二人走进雨花阁后,想到什么,薛执宜道:“郡主,我还有一个不解之处,希望郡主告知。” 霍知愉喝了口热茶以缓和方才动荡的心绪,她抬着红红的眼睛看着薛执宜:“执宜姐姐你说吧。” 只见薛执宜压低了些声音:“郡主今日原本是不打算外出的,又怎么会遇见赫连佑呢?” 说到这个,霍知愉鼓着脸:“还不是因为顾如萱?” “平章公主?” “是啊。”霍知愉不悦道:“今日尚食局新到了些香料,我本想去挑选的,但想到北狄人要来,我便差了珠儿前去,没想到珠儿冲撞了刚好也来挑选香料的顾如萱,我总不能任由珠儿受罚,这才不得不出门的。” 珠儿正是雨花阁伺候霍知愉的宫女。 “那么,是谁告知郡主有关尚食局新到了香料?又是谁告知郡主珠儿受罚之事?”薛执宜追问。 霍知愉蹙着眉想了想:“宫中香料一向是由尚食局的司饎司专管,自然是尚食局告知的。” 她托着腮,道:“至于珠儿受罚,便是顾如萱身边的嬷嬷亲自到建章宫来告诉我的。” “嬷嬷?” 霍知愉点头:“是啊,那位嬷嬷是本来是伺候丽妃娘娘的,丽妃娘娘和顾如萱不一样,她待人和气,从不允许顾如萱飞扬跋扈,所以便指派了个嬷嬷跟在顾如萱身边,好规训她的言谈举止,今日想必也是嬷嬷见她要生事,便来寻我前去处置。” 说罢,她哼了声:“没想到就遇上了这般晦气的事。” 说到这里,薛执宜大抵也明白了。 如今丽妃协理六宫,宫中物资何时发放,她自然说得上话。而珠儿冲撞顾如萱的时机,就更容易操作了。 本以为是巧合,到头来,却是有人的精心谋算。 接下来,这几日,就该办招待北狄使团的宴会了,他们也该有有些动作了。 她得尽快知会霍无忧一声,否则他妹妹可就真让人算计死了。 …… 三日后,宫中大宴。 北狄使团参宴,端的是热闹非凡。 宴会入夜后才开始,皇帝下了朝便先回到长生殿先处理公务。 禁足多日,顾世崇终于重见天日,刚被放出来便被皇帝召入宫中一顿训话。 从长生殿出来时,他擦了擦额角的薄汗,却是又长长舒了口气——不管如何,既然走到这一步,那么接下来,他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要储君的位置收入囊中。 这般想着,他嘴角不禁微微勾起,眼中漾起难以言明的情绪。 正此时,他忽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敛去眼中的深色,他笑着唤了声:“表弟。” 只见霍无忧仍是一袭红衣,正闲庭信步般正往长生殿的方向去。 他头上还换了个新的发冠,坠着花里胡哨的彩珠,编入高束的马尾中,红衣与黑靴都带着金线绣过的纹样,看着似乎是为今晚的宴会精心装扮过的,只是腰间挂的福禄团纹样的香囊看着有些格格不入。 见是顾世崇,他一拜:“表兄,许久不见,你可算放出来了。” 顾世崇呼吸一顿: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知为何,霍无忧虽带着笑,但顾世崇总觉得让人看着寒浸浸的,若非霍无忧从小就是个扶不上墙的纨绔,他还真要以为霍无忧是在阴阳怪气他了。 “表弟这是有何要务?”他问。 霍无忧只抱着臂,抱怨道:“自打任职大理寺,我都快要被这些琐事烦死了,偏生舅舅总觉得我不靠谱,时不常便要过问一番,我若对公务说不出个所以然,便要被他一顿训斥。” 他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倒让我今日都悬着颗心,连参加宴会都难以尽兴。” 闻言,顾世崇朗声笑了笑,只拍拍他的肩:“老大不小的人了,也该有点正形,父皇也是关心你。” 霍无忧又叹了口气:“国事本就繁忙,舅舅他费这个劲儿做什么?” 说罢,又问顾世崇:“哎,表兄这是要往哪去?” 顾世崇只答:“离宴会开始还有些时辰,正好去藏书阁瞧瞧,你也别耽误在这了,快去见父皇吧。” 言罢,二人作别。 霍无忧脸上的笑意却是陡然一寒,一双瑞凤眼半眯,看向身后顾世崇的背影,不语。 藏书阁?他怎么有种不好的预感呢? 第225章 怕不是得了桃花癫 藏书阁收录了大雍及列国几乎所有典籍,更有不少历朝历代的原稿真迹,其间书架林立,平日里甚是静谧。 霍无忧如坐针毡地听罢皇帝的问话,便匆匆赶至此处,遍寻四处,才终于在其中一间藏书室中隐约听见人声。 放缓了步伐,他练过轻功的双足几乎落地无声,在书架的遮掩下,悄然靠近那声音的来源。 果不其然,他瞧见了顾世崇的背影,此刻他似乎正与什么人说着话。 对方是个女子,穿着宫女的服饰,虽隔得略远了些,瞧着模糊,但霍无忧死也不会认错那人—— 有一瞬间,他险些没克制住,想要一拳砸在书架上,然后冲上去给顾世崇一顿痛扁。 他看见薛执宜此刻正与顾世崇说些什么,此处甚少人踏足,他们这般避人耳目地来此私会,而顾世崇本就对她有觊觎之心…… 霍无忧的瑞凤眼急得发红,只能在心底反复告诫自己:执宜这么做必然有她的道理,不能坏她的事,克制住,克制住…… 可是这也离得太近了! 执宜还笑了! 她笑起来当真让人心神为之一荡,但是……和顾世崇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霍无忧烦得几欲撞墙。 直到顾世崇离开,他才悄无声息蹲在窗口,看着顾世崇离开的背影,随手折了支窗边的树枝,指尖一动,稳稳打中顾世崇的膝窝,让他摔了个人仰马翻。 虽不足以解气,但心情好歹是舒坦些许。 可身后却冷不防响起了薛执宜的声音:“临安侯可有够无聊的。” 霍无忧回过身,就看见薛执宜正看着他,眼神像是看个三岁顽童。 他心里还闷着气,只抱着臂踱步上前,阴恻恻道:“怎么?我打他不得吗?” 他走到薛执宜跟前,书架之间的距离不大,他只一侧身,就几乎让薛执宜处于他和书架的夹缝之间,无处可去。 他哎了声,歪着脑袋看着眼前的薛执宜:“也不知道是谁,说是有事要与我说,将我约见于藏书阁,却又同时约了旁的男子。” 他抬手戳了戳薛执宜的脑袋:“就算要私会,三个人是不是也有点太拥挤了?” 分明吃了一肚子陈年老醋,可到了薛执宜面前,却像是颗酸果子,当真是半点气势也无。 霍无忧正懊恼着,却听薛执宜道:“我待会儿还有差事,恰好我又分别与你们都有事要说,为省些周折,便干脆都约见在藏书阁了,放心,我都掐算好时辰了,与顾世崇说完话,你便也差不多该到了。” 闻言,霍无忧几乎是倒抽一口气,险些把自己气笑了:“不是,这般明目张胆吗?你好歹瞒着点我吧?” 薛执宜却是一脸莫名地看着他:“瞒什么?我正要把顾世崇与我说的话告诉你。” 嗤一声,霍无忧是真的气笑了:“你说,笑得那般心花怒放,我倒要听听你们都说什么了!” “顾世崇说他要不了多久就能纳我进门。” “……” 又倒抽一口气,霍无忧急火攻心般扶着脑袋,在本就狭窄的走道间来回踱了两圈,几度说不出话来。 憋了半天,才怒不可遏憋出句:“他凭什么!” 相比于他的崩溃,薛执宜显得异常冷静,她手指抵着下巴:“是啊,我也在想,他遭了训斥,刚结束禁足,尚未恢复元气,怎就能这般笃定说出那句话?如今可不是适合向陛下请旨赐婚的时机。” 霍无忧眯了眯眼:“怕不是得了桃花癫,开始说些胡话了。” 薛执宜终于有些受不了了,她同他说正事,他满脑子却是只有风花雪月,到底是谁得了桃花癫? 她心力交瘁地叹了口气:“我是想说,顾世崇或许有什么我们都不知道的大动作,能让他有极大胜算,可以在这个动作过后,重新获得陛下的青睐。” 霍无忧这才缓缓回过心神,他眨了眨眼:“是啊,难不成,是他很有信心能破坏这场议和,以让葛家继续获得重用?” “不知道。”薛执宜摇头:“顾世崇没有那么信任我,不至于将这些事情对我和盘托出,如今他还想着靠我传递建章宫的消息。” 霍无忧慢悠悠哦了声:“所以他现在在勾引你。” 得,又绕回来了。 斜睨他一眼,薛执宜心烦,破罐子破摔道:“是啊,他同我诉了好一番衷肠,看着真是情真意切。” 见霍无忧瞪大了双眼,她又把头上的一支栀子花玉簪拿下,面无表情在霍无忧面前晃了晃:“你瞧,他还送了我个定情簪子,好看吗?” 果不其然,霍无忧霎时如遭雷击,一下子握住了她拿着簪子的手,逼近的身子几乎与她相贴。 可他那张脸上却神奇地不见多少愠怒,反倒竟是流露出慌乱与不解。 那张好看的脸突然靠近,以及骤然靠近的体温,让薛执宜也有一瞬间的呼吸停滞。 她忽然有些愧疚起来,自己拿这件事刺激他作甚?他只是喜欢她罢了,又没做错什么……说到底,最初还是她自己招惹来的桃花债。 她声音柔了些:“都是假的,骗他的,这簪子之所以收下,是因为它还另有用途。” “当真?” “当真。”她认真道:“我从一开始就对顾世崇无意,就连当初有婚约时,我也恨不得早早作废。” “那你亲我一下。” 他说着,委屈又理直气壮地侧过脸,伸手点了点自己的脸颊:“这里。” “……” 一时间,薛执宜心底流露出的怜爱灰飞烟灭。 她就多余愧疚。 “我是来同你说要紧事的。” 他仍偏着脸:“多要紧?” “近来宫中关于郡主的流言甚嚣尘上,你可有听说?” 闻言,几乎是转瞬之间,霍无忧方才那副不正经的玩笑神色便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阴戾与森寒。 薛执宜道:“近来听说,安乐郡主与北狄皇子赫连佑在御花园中初见,可谓不打不相识,此后二人皆对彼此藏了心思,郡主又极有可能和亲北狄,实乃一段佳话,可谓天赐良缘。” 她说着,冷笑一声:“你怎么想?” 霍无忧眼角似带着寒芒:“何止是宫中,连民间都已经传开了,我如何会不晓得?那赫连佑比阿愉年长十岁有余,算哪门子良缘?” 薛执宜的脑袋后仰,轻轻靠在书架上,抬眸看他:“就算是流言传开,也是需要时间的,而郡主和赫连佑初见不过是三日之前,就算要以讹传讹,也不是这么快的。” 与她四目相接,霍无忧道:“这般仓促的造谣,只会留下千般疏漏,想要揪出这个传谣者,不会需要太久。” 他唇畔虽带着笑,但却生硬似一柄利刃:“这个传谣之人,我要让他自作自受。” 薛执宜只微微一叹:“想通过这般谣传让郡主和亲北狄,无外乎那么几波人罢了。” 正说话间,薛执宜却忽觉一股温热覆在她唇上,她瞪大了双眼,只见霍无忧竟突然抬手捂住了她嘴。 不明所以之际,霍无忧目光冷冽,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轻声:“有人来了。” 第226章 反正马上就要死了 薛执宜瞪大了眼,瞥了眼外头,似在问霍无忧,来者何人。 霍无忧只是面含警惕,摇了摇头。 薛执宜的口鼻被闷得有些难受,抬手试图挪开霍无忧的手,可抬手的动作,却让她的手肘撞到了身后的书柜。 这般动静,让二人心一惊,手忙脚乱之下,她踩到了霍无忧的脚,身子一个没站稳,险些跌倒在地。 幸而腰间被宽大的手掌一托,她被霍无忧稳稳捞住,她下意识般也抓住了他的衣襟。 瞬息之间,相距咫尺。 二人相视,几乎可以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如羽毛一般落在彼此脸上。 不知怎的,薛执宜只觉霍无忧眼中带着毫不遮掩的窃喜,似是享受极了此时此刻。 而此时,只听外头,似有个太监道:“殿下您落了什么东西在此处,吩咐奴才们找就是了,何必辛苦您再回来一趟?” 那被唤作殿下的出声道:“无妨,时辰尚早,本王也是闲来无事。” 是顾世崇。 他怎么又回来了? 薛执宜踮起脚,让自己的声音落在霍无忧耳畔,她几乎是用气息道:“我去将他引开。” 正要准备离开,腰间的手却收紧了几分,让她整个人几乎是贴在他身上。 “让我去。”霍无忧道。 薛执宜愣住,却见霍无忧从袖中拿出个小瓷瓶,不由分说便塞进她手中。 他们这般距离,分明已经可以听见彼此说话,但霍无忧却似故意一般,他又靠近了些,直到他的唇几乎就要触及薛执宜的耳廓时,才慢悠悠开口:“拿好,保护好自己,我先走了。” 温热的呼吸徐徐打在她耳尖,霍无忧又轻轻掐了下她的腰,做罢这些才舍得松手。 霍无忧的声音有些沙哑:“提醒一下,你的脸好红。” 霎时,薛执宜只觉脑袋一片滚烫。 看着她面红耳赤的模样,霍无忧轻笑一声,这才心满意足离开。 薛执宜扶了扶发晕的脑袋,她有些愣神,心口仍带着酥酥麻麻的余韵。 此刻,可以听见外头霍无忧和顾世崇的声音。 顾世崇讶异道:“表弟怎在此处?” 霍无忧道:“专程来寻表兄的,舅舅问话,我总答得艰难,怕是又惹他不快了,想请表兄帮着美言几句。” “表弟高看我了。”顾世崇又道:“表弟可有在藏书阁遇见什么人?” “哪来的人?就我一个,在此处一顿好找才寻得表兄,差点还以为我来晚了,不想还是表兄沉得住气,竟能在藏书阁这样无趣的地方待这么许久,想来禁足期间也不至于太过煎熬。” 忽地,他又关切道:“表兄的腿怎么了?” 顾世崇干笑两声:“没怎么,没怎么……” 直到他们二人离开,薛执宜才后知后觉着抬手,轻抚着自己汹涌的心跳。 可恶得很,又被他撩拨到了。 …… 事不宜迟,薛执宜还有要事处理。 她收好了霍无忧给她的东西,便回到了御花园中。 今日设宴招待北狄使团,亦邀请了不少王公重臣及其家眷出席,午后,御花园中已经到了不少人。 薛执宜到此时,沈清棠已然在御花园中闲逛,见是薛执宜,原本百无聊赖的脸上顿时露出喜色:“执宜!” 她提着裙子小跑过来,一些时日未见,她思念薛执宜得很,如今一见面,她自是喜不自胜。 “执宜,你这些日子可好?”她拉着薛执宜转了一圈,见她全须全尾的,才稍稍放心些。 趁着薛执宜此刻无事,沈清棠拉着她闲聊了好一阵。 另一处,一女子身着金丝锦缎的华美衣裙,面容明艳大气,青丝绾作流云髻,戴在发髻正中的步摇,流苏是几十颗饱满圆润的珍珠所制,珠帘一般垂落,不偏不倚地,刚好遮住了她的额头。 葛元徽正和几个闺秀说着话,上次琼林宴历经那一遭,让她名声扫地,即便陛下已经重新宠信他们葛家,但从前那行前呼后拥追捧她的闺秀,待她早已不似过去那般谄媚奉迎,她们有些竟还敢拿她用来遮疤痕的流苏取笑。 当真是不知死活! 葛元徽虽带着笑,但眼中却少了往昔的光彩,多了几分生硬的疲惫,尤其是在看见薛执宜发刹那,那双眼几乎是要沁出剧毒一般,阴狠地让人害怕。 赵莲也注意到了沈清棠和薛执宜,她刻薄一笑:“亏得她还是沈将军的女儿,总是和那般下贱之人厮混一处,人也变得无礼聒噪,当真是近墨者黑。” 只见薛执宜正同沈清棠说话,只是头上的发髻不知何时松散了些,上头的一支栀子花玉簪脱落。 沈清棠眼疾手快接住了:“好险好险,这要是落在地上,定要跌碎了。” 忽而,她定睛瞧那玉簪:“这簪子看着价值不凡,可是哪位主子赏你的?” 不料,薛执宜却忽然脸一红,从沈清棠手里飞快拿回簪子,小心翼翼握在手里,眼神有些躲闪:“没有……不是谁赏的。” 见状,沈清棠眯了眯眼,脸上带着坏笑:“快告诉我,是谁给你的?是不是……” 霍无忧三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薛执宜打断:“不是不是!” 沈清棠当即心领神会:“还说不是,我看就是!好啊执宜,你怎连我都一起瞒着?” 见薛执宜还面带羞色,她忙不迭追问:“他什么时候送你的?簪子这种东西可不能乱送的,我同你讲……” 薛执宜没等她说完,便嗔笑着:“不和你说了,我还有差事要办,先走了。” 说完,便飞快离开了。 沈清棠猜的是霍无忧,但葛元徽就不是了。 她脸上的笑完完全全僵住,那张好看的脸都似带着裂痕的瓷器一般,几乎一碰就碎。 看着薛执宜离去的背影,她死死攥着的手,几乎把指甲折断。 她恨恨想着:恭王表哥喜欢这贱人又如何?反正——这贱人马上就要死了! …… 看着手里的簪子,薛执宜眼中早已没有了刚才的柔情与羞赧。 她的目的应该已经达到了,接下来,就等那些人出手了。 顺着狭长的宫道,她往建章宫的方向走去。 可就在经过一处僻静的转角时,电光火石之间,一只手突然捂住了她的嘴。 那人手里拿着块布,浓烈刺激的怪味猝不及防钻进了薛执宜的口鼻,让她身子一软,意识也随之模糊…… 第227章 厚颜无耻自寻死路 天色渐昏。 随着夜幕降临,御花园逐渐热闹起来。 宴会开始。 皇帝与皇后、太后居于高位,嫔妃分列而坐,众臣子及家眷男女分席。 彭慧高声:“北狄使团觐见!” 一时,众宾静默,望向一处。 只见几个高臂窅目之人,身着异域服饰走上席间,为首的那个男子皮肤微黑,看着二十五六岁,身形比顾世悯还略高大些,剑眉星目间,带着深沉如水的算计,和久经沙场的阴戾。 “外臣赫连佑,拜见大雍皇帝。” 作为北狄未来的继承人,他自是学过大雍的官话。 席间,霍无忧只是兀自斟酒一杯饮下,似要将那汹涌的恨意也一同咽下。 皇帝免了他们的礼,让他们入席。 听着皇帝与赫连佑那虚情假意的套话,霍无忧只觉心烦,他看向太后,太后身边,却没有薛执宜随侍在侧,又看向了霍知愉的坐席,同样空空如也。 不知在想什么,那双瑞凤眼微微暗了下来,面上不显,但手指已然焦灼地握紧了杯盏。 在皇帝与赫连佑的推杯换盏间,话题自然而然过渡到了和亲之事。 赫连佑笑道:“父汗只盼我这次能带个王妃回北狄,只是不知中原的花朵可否经得住大漠苦寒。” “公主身为皇女,有真龙血脉庇佑,又何惧苦寒呢?”安昭仪冷不防道。 安昭仪虽被允准出席,但恩宠早已不似之前,心中记恨着丽妃,也愈发讨好起皇后和太后,此刻自巴不得与丽妃对着干。 丽妃闻言,脸上的笑僵了一瞬,随即柔声道:“陛下,近日平章身子不适,今早又病倒了,只怕经不起安昭仪此番夸赞。” 果然,今日的宴会甚至没有安排顾如萱的席位。 葛贵妃接话道:“说起来,安乐郡主身为将门之后,父兄皆镇守于边疆,想必与这些从小在华京长大的娇女儿不同。” 霍无忧敛眉不语:葛家的目的是破坏和亲,如今贸然将阿愉推出去,目的定然不是为了让阿愉成为和亲人选。 总之,事出反常必有妖。 赫连佑闻言,附和道:“安乐郡主性子洒脱,的确与众不同。” 葛贵妃讶异:“这么说,殿下已经见过安乐郡主了?” 没等赫连佑开口,便有嫔妃附和道:“贵妃娘娘有所不知,郡主与殿下不打不相识,可谓金风玉露,天作良配……” 等到话快说完了,葛贵妃才后知后觉地提醒:“不得失言。” 太后的面色已然变了,可皇帝却并未阻止,只由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下去。 赫连佑面带笑意:“只是不知,安乐郡主今日怎不见出席?可是也身子不适?” 这么一说,所有人都注意到了,霍知愉的座位空空如也。 “我竟不知北狄的皇子,连对他国宗室女眷都这般关切。” 关切得都有些厚颜无耻了。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霍无忧斜倚着身子,一袭红衣与满头张扬的珠饰,让他像只孔雀一般,但脸上却是生硬与不耐。 闻言,贵妃打圆场般笑了笑:“殿下,这位就是安乐郡主之兄,临安侯。” 说罢,葛贵妃还故作担忧,道:“不知临安侯是否知晓郡主去了何处?这么许久不见人,实在让人担心。” 葛贵妃一开口,霍无忧一个眼刀就递了过去:“贵妃忧思过甚了,在宫中能有什么事呢?” 说着,他忽散漫一笑:“贵妃娘娘方才说,阿愉的父兄镇守西北,所以她便也不惧苦寒?” 贵妃素日只当他是个寻常纨绔,也并未细细了解过他的秉性,此刻并不知他要说什么,只不答他。 却见霍无忧慢悠悠晃了晃手里的酒盏:“可惜,我父兄三年前便已经不在月岭关了,如今安乐郡主的兄长,只有我这么个养尊处优的闲散勋爵。” 他说着,眉头微微一挑:“说起来,现在守月岭关的是定国公,想必葛家的姑娘,必然个个体壮如牛,是不是?” 他这般说着,却仍是玩笑的语气,让人想要与他计较,都显得太过小气了。 葛贵妃哑然。 霍无忧会对和亲表达不满,这是人人都早有料想之事,毕竟谁也不想自己的亲人被送去千里之外,只是葛贵妃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驳他带着恶意的调侃。 她只能恨恨想着:横竖只是个无用的纨绔,只能耍些嘴皮子功夫罢了。 正此时,安昭仪突然呀了声:“说起来,从宴会开始,本宫似乎便没见着元徽小姐,这么许久不见人,贵妃作为姑姑,怎么半点不担心了?” 葛贵妃一晃神:果然,葛元徽的座位也是空的,她今日心里有事,竟都未曾察觉葛元徽去了何处。 席间,葛靖阳忧心地叹了口气,他倒是早就发现他妹妹不知所踪,已然让人悄悄去找了,只是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今日的计划,绝对不能再有差池了。 正此时,只听格外突兀的一声咣当,赫连佑面带歉意起身:“陛下,方才我失手打翻酒盏,失礼了,不知可否离席,前去更衣?” 果不其然,他的衣襟上沾染了大片酒渍。 皇帝自是允准的,让人给赫连佑引路,前去更换衣裳。 离开前,赫连佑与吴丽妃的视线悄然交错,让人难以察觉。 意外一件接一件,让人有种难言的异样,似有什么暗流涌动,却又说不上来。 丽妃正色,也拿出了协理六宫的做派,道:“如临安侯所言,身在宫中,能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左不过是姑娘家贪玩些,在哪里绊住了,说不定过一会儿就回来了。” 葛贵妃亦道:“平日总跟在太后身边的薛执宜也不见人,想必此刻是在郡主身侧服侍,这奴婢忠心,从前郡主落水,她便对郡主舍命相救,有她跟着,也让人放心些。” 这些小插曲并未让人多想,宴会也得以继续。 可赫连佑却也久久未归,皇帝心下也不免担忧,让彭慧差人前去寻找。 见状,葛贵妃不怀好意笑道:“安乐郡主也尚未回来,就是在哪里遇上了也说不准。” 安昭仪趁势道:“这么说,遇上元徽小姐也未可知,不是吗?” 自讨没趣,葛贵妃不语。 在无人看到的角度,吴丽妃在袖底拧着自己的手指,眼中闪过一瞬愧色:对不起了,郡主,若非别无他选,她也是不想这么做的…… 可就在此时,一阵吵闹声响起,只见几个太监正死死按住一个杂役打扮的宫女,口中还叫骂着:“下贱胚子,也不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胆敢擅闯宴会!” 那杂役却还撕心裂肺叫喊着:“陛下救命!安乐郡主有难!奴婢不敢隐瞒!” 石破天惊般,所有人都看向了那个方向。 太后急切起身:“放她进来!” 只见那杂役宫女被押上前来。 皇帝冷声问她:“你说郡主有难?何难之有?若不从实招来,朕赐你死。” 那宫女缩成一团,声音颤颤巍巍:“奴婢……奴婢在太液池畔捡到一支郡主的珠花,奴婢担心郡主此刻已然落入水中!” “只是一支珠花而已。”葛贵妃面色严肃,但眼底却是了然:“为何就能断定郡主落水,而不是偶然遗失?” 宫女重重叩首:“回禀贵妃,奴婢原本也是如此作想,可方才奴婢听见,跟着郡主的人是薛执宜,奴婢担心她会再一次对郡主下手!” “薛执宜是建章宫的人,她为何会加害郡主?” 说话的是霍无忧,他依旧懒怠的语气里,难得地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杀气,他嗤笑一声:“只怕是掖庭艰苦,得了疯病却不能及时瞧大夫,如今都疯到宴会上来了。” 葛贵妃只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对那宫女道:“你说的‘再一次’,是什么意思?” 宫女旋即似得到什么指令一般,飞快背出接下来的话:“从前薛府尚在,薛执宜曾因在郡主落水时出手相救,因此得太后青睐,可奴婢却知道,这一切都是薛执宜蓄意为之,是她自己推了郡主入水,又将人救起,以此在太后面前立功!” 说着,她又磕头:“奴婢不敢撒谎,所说句句属实!” 闻言,葛贵妃却是作出一副义正辞严:“薛府发生的事情你一个掖庭杂役如何会知晓?只怕是想要诬告太后身边之人!” 杂役宫女却在此时抬起头来:“奴婢会知晓,是因为这都是奴婢亲眼所见,当初薛执宜谋害郡主时,奴婢意外撞见,只是当时不敢声张!” 在她抬起头的瞬间,席间女眷已然惊呼阵阵。 贵妃厉声问她:“你究竟是何人?” 宫女嘴唇颤抖,高声道:“奴婢掖庭宫女薛盼柔,家父乃罪臣薛振通,正是薛执宜的二姐!” 第228章 以身为饵诱敌入局 “薛盼柔?”席间的赵莲不由得惊声,看向了身旁的她三哥赵绅。 众人纷纷交头接耳起来,毕竟当初薛振通身居户部尚书,薛盼柔也算是有名有姓的官眷,还差点和赵绅定亲,不少人还是认得这张脸的。 即便后来赵绅娶了她四妹薛含淑,那两家也算有姻亲。 没想到薛振通倒了以后,薛家的女儿一个个都进宫做了奴才,即便是都做了奴才,一个是太后身边的御侍,一个是掖庭的下等杂役,也实在是太天差地别了。 要知道建章宫御侍这个位置,即便是正经的名门官眷也未必能中选,那么薛执宜一个罪臣之女凭什么? 难不成真的如薛盼柔所言,是靠着当初加害郡主、做戏诓骗太后得来的恩宠吗? 此情此景,霍无忧也不禁坐直了身子,这件事,的确在意料之外。 只听他嗤笑一声:“你说薛执宜当初谋害安乐郡主,是为了得外祖母青睐,那么如今又为何要冒险动手,给自己留下把柄?” 薛盼柔却似提前背好了答案,表现出与寻常蠢笨模样不同的机敏:“或许是担心郡主对当日之事心生怀疑,或许是,受了什么人指使也说不准,再或者,就是看不惯大雍与北狄联姻呢?” 此言一出,皇帝的眼中多了几分深沉。 他最在乎的就是此次议和,若薛执宜真的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破坏和亲……那么便是凌迟处死也不为过。 霍无忧却道:“从前就听闻薛二小姐足不出户,为人愚钝人尽皆知,想必字都认不大全,如今没入掖庭,倒是能对朝廷之事侃侃而谈。” 他不禁抚掌而笑:“舅舅,掖庭缺太医,但似乎却不缺教书先生。” 这个问题的答案没背过,薛盼柔一时语塞。 “临安侯。”此时,只见贵妃忧心道:“此事尚不知真假,但郡主安危要紧,与其同这奴婢争辩,不如先寻找郡主的下落吧。” 霍无忧只缓缓敛下眉目,以掩饰眼底的神色。 他明知这是个针对执宜与阿愉的阴谋,更知晓自己早已做好部署,这两个人不会有事。 正是因此,当罪名被平白扣在执宜身上时,心急之下,他竟一时失了分寸。 转瞬间,他眉目已然带了焦急之色,他起身,朝皇帝一拜:“请舅舅下令,先行寻找阿愉。” 事关和亲,皇帝应允寻人,不光是寻霍知愉和薛执宜,还顺道一并寻找赫连佑。 殿前司身为皇帝亲兵卫,在宫中各处部署,葛靖阳乃殿前司统领,自当带人前去搜寻。 尤其是,一想到他妹妹葛元徽还没回来,他便愈发心焦,此刻能趁机前去寻人,他自忙不迭离席。 却没人注意到,吴丽妃的眼瞳细细颤着,袖底的手帕几乎被她绞碎,似乎有什么事情脱离了她的控制。 她悄悄望向葛贵妃,却见葛贵妃虽满目忧心地宽慰着皇帝,但手中的扇子有条不紊地轻摇着,分明暴露了她此刻的心绪,端的是气定神闲。 …… 然无人知晓,就在不久前。 薛执宜被人昏昏沉沉拖走,再次醒来后,却是在一个陌生的屋子里。 她身上虚软,若非早有警惕,在那块带着迷药的布袭来时,及时闭了气,只怕还不知道要昏几时。 悄然睁开的双眼环视周遭,看这屋子,应当还是在宫里。 她松了口气,继续闭眼装死。 屋中另一处,只听一丫鬟劝道:“小姐,宴会快开始了,咱们回去吧?公子和娘娘都安排好一切了,还特意交代了小姐不要擅自行事,以免横生枝节……” 另一人冷笑一声,那声音薛执宜熟悉得很,如那张脸一样美得沁人心脾,只可惜此刻言语却是刻毒。 “是啊,胆敢谋害郡主,今日之后,她就是被活剐也不为过,可……” 那声音似沉入冰冷刺骨的水潭一般:“可那贱人太狡诈了,我绝不允许她毫发无损地逃脱,哪怕是她逃过死劫,我也要今日之后,她生不如死地活着!我要她千百倍地体会我的痛苦!” 那丫鬟还想再劝,可葛元徽的脚步已然逐渐靠近。 薛执宜只觉自己的下巴被一只手狠狠掐住。 只听葛元徽的声音带着万分不甘与仇恨:“为什么……她分明哪都不如我,为什么这样一张脸,却偏偏就蛊惑了表哥殿下!” 而身侧,丫鬟还想阻拦,葛元徽却已从薛执宜头上拔下那支顾世崇送的发簪。 她鄙薄一笑:“这样的东西,我要多少有多少,可后位只有一个,也只能是我的。” 簪子在薛执宜的脸上轻轻游移着,似乎在考虑从哪下手。 “薛执宜,若你今日过后还有运气活着,就得如我一般,日日对着一张残破不堪的脸,夜夜在噩梦中醒来,痛恨自己为什么如一摊腐肉般活着……”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似有千万般委屈。 薛执宜心里却嘀咕着:不至于不至于,其实现在也还是挺美丽的,更何况那到疤的始作俑者原也不是她…… 话虽如此,但在葛元徽举着簪子抬手的瞬间,她还是毫不留情从袖中撒出一把粉末。 今日她让霍无忧给她带的护身之物,就是这一瓶药粉。 她双眼紧闭,缩着身子捂紧了口鼻,确保那粉末不会进入她的身体,而后才缓缓睁眼,只见葛元徽和那丫鬟已然昏厥在地。 看着那尚未来得及捅在她脸上的发簪,薛执宜心道幸好。 她本来的计划就是以身为饵,将葛元徽单独引出来,然后放倒。 幸好顾世崇给了她这个簪子,让她这个计划进行得更顺利了些,否则她还真得另想理由诱骗葛元徽了。 她的手脚都被捆住了,薛执宜倒也不着急脱困。 只见房梁之上,跳下一人,正是雁归。 雁归朝她一拜,便替她解了绳子,薛执宜也似早有预料一般,并不讶异。 雁归微微一叹:“好险,若非薛小姐动作迅速,就该我出手了。” 从一开始的计划里,霍无忧就安排了雁归暗中跟着,以防薛执宜没能及时醒来,他好出手相救。 薛执宜道了声谢,又看着地上那两人,道:“把葛元徽带到她该去的地方,然后咱们就该去寻郡主了,别让她久等。” 第229章 若撒谎便以死谢罪 宴会之上。 面对皇帝和一众王公贵戚居高临下的目光,薛盼柔缩得如鹌鹑一般。 霍无忧冷声问她:“薛盼柔,即便一切真如你所言,你又如何能断定薛执宜今日就是谋害了郡主?若是你所言为虚,你可知自己已然犯了欺君之罪?你与郡主无亲无故,你为何会冒着犯下死罪的风险,去检举这么一件并无把握的事?可是另有图谋?” 闻言,薛盼柔大呼冤枉:“临安侯,奴婢明知薛执宜真面目,若是瞒而不报,心中如何能安!?” 霍无忧眼中轻蔑:“心中不安,还不也是瞒而不报这么久了?也不知是突然良心发现,还是临时起意编撰了什么。” 薛盼柔笨嘴拙舌的,哪里应对得了这般诘问? 还是葛贵妃接过话:“临安侯,不管怎么说,这个宫女都是为了安乐的安危,这才冒险进言的,你又何必苛责呢?” 见状,薛盼柔当即道:“奴婢以性命发誓,若所言为虚,愿以死谢罪!” 霍无忧却道:“别怪本侯未曾提醒你,即便你没有发誓,欺君,也至少是死罪。” 薛盼柔一愣,背脊忽地一颤,下意识般看向了同样有些无措的丽妃,而后飞快低下头。 接受到她目光的丽妃也有些心虚,总觉得有什么不大对劲。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薛盼柔身上,无人注意到,宴席外,有一人正盯着此处,眼底一片赤红。 今日进宫参宴之人,带来的随侍都一并在宴席外等候。 因为宴会并未设在宫殿内,而是在御花园中,置身于天地之间,最外围仅用屏风和帷幔隔开,因此这些等候的随侍,也能隐约看见里头的情形。 薛庭柳怔怔看着薛盼柔的方向……太蠢了,蠢得无可救药! 他今日扮作小厮,跟随珹王进宫,本就是想见一面薛盼柔,好提醒她沉住气,先保住性命以待来日。 可没想到,已经有人先他一步了。 …… 另一处,薛执宜尚不知宴会上的热闹,她只加快步伐,独自往建章宫的方向赶。 今日这场宴会,人人各怀心事,动手的人绝不止一波。 有人想促成和亲,有人想破坏和亲,还有人希望和亲之人是霍知愉。 譬如几日前,就已经有人大费周章,四处传扬赫连佑和霍知愉的谣言。 而要让霍知愉成为这个无可更改的和亲人选,今日宴会,背后的人想必还会有些更加下作不堪的动作。 至于另一波人,就是葛家,按照方才葛元徽的说法,估摸着葛家是打算通过杀害霍知愉,来达到破坏和亲的目的,再嫁祸给她,可谓一石二鸟。 想到这里,薛执宜的脚步又加快了些。 若是这些包藏祸心的人,他们的动作被搅在一块,真不知该会多有意思。 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她的掌心就因为兴奋而泛起麻栗。 至于葛元徽么……薛执宜暗自一嘲:这会子,想必已被雁归带去了她该去的地方去。 …… 这厢,离席后的赫连佑给引路的太监递了个眼色,那太监便压低了声音,了然道:“殿下您跟着奴才来,丽妃娘娘把一切都安排妥了。” 赫连佑只淡淡嗯了声,便随之去了。 他此来的目的与其说是议和,倒不如说,和亲才是他真正想要办成的事情,且这个和亲对象只能是霍家的人。 这是霍家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他们更想不到,大雍有的是人希望霍知愉成婚,甚至为此不遗余力地帮助他。 太监带着他到了太液池畔,一处名叫榴花榭的水榭,他道:“殿下,郡主已经在里头了,还请殿下莫要耽搁。” 看着那禁闭的房门,赫连佑不由得冷嗤:霍延啊霍延,你死在本王手里,你的女儿,也注定难逃本王的掌心! …… 宴席上。 无人发现,丽妃的面色有些发白。 和亲人选非此即彼,想要保住她的女儿,她就只能想办法把霍知愉送出去。 仅仅是传谣,那还不够,她需要一个完全没有回寰之机的手段……只要霍知愉与那赫连佑生米做成熟饭,那样所有人都会觉得,这二人是两心相许,霍知愉是自愿和亲的。 那么,她的如萱就可以平安无事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突然冒出个薛盼柔,来告发薛执宜谋害郡主? 在她原本的计划里,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么一个小小御侍。 眼下皇帝派人满皇宫寻人,希望不会因此阻碍赫连佑的行动。 她在心里默默祈求此事可以顺利办成,这样强烈的祈求,逐渐盖过了她心中残存的愧疚。 正此时,有侍卫来报:“启禀陛下,赫连殿下已然寻到,他不胜酒力,此刻正酣醉于榴花榭。” 闻言,吴丽妃心中一沉,下意识般发问:“赫连殿下可安然无恙?” 仅仅是发现赫连佑醉倒吗?身边难道就没有别的什么人吗? 葛贵妃只看她一眼,道:“丽妃,这是在宫里,能有什么事呢?” 吴丽妃一时失神,沉默不语。 她有些没明白,宴会之前,贵妃分明是帮着她出主意的,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只听葛贵妃道:“陛下,赫连殿下远道而来,若是将他一人晾在榴花榭,只怕不妥,倒显得咱们大雍失礼。正好,往常宴会到了此刻,陛下都会四处走走 ,以消散酒气,依臣妾之见,倒不如就沿着太液池,一路逛到榴花榭,也好去瞧瞧赫连殿下?” 只要到了榴花榭,就会发现水榭之下,太液池中,草荇隐匿之间,正飘着霍知愉的尸体。 而她只要稍稍拟造一些证据,身负嫌疑,又行踪不明的薛执宜,就会是这个私通北狄、杀害郡主、妄图破坏和亲的人。 太后和霍无忧对霍知愉看得比命重,尤其是霍无忧那脾气,定然因此迁怒赫连佑,再这么闹一闹,这议和还能成吗? 她看着身侧的皇帝,眼神殷切,可心里想的却是:这该死的老东西,借着葛家的威势登基,如今却想过河拆桥,她倒要看看,没了这和亲,边境不宁,他还敢不敢自断葛家这一臂! 说着,又瞥了眼跪在地上的薛盼柔,道:“至于这宫女不如先收监,慢慢审问,如何?” 薛盼柔此刻正紧张得揉衣角。 只要这一次能置薛执宜于死地,就会有人接她出掖庭,让她过上和薛执宜一般的舒坦日子。 她嫉妒了薛执宜十多年,从小就不愿输分毫,怎会允许如今薛执宜春风得意?一个薛家的假嫡女,凭什么比她风光?! 这厢,皇帝还惦记着,趁宴会后和赫连佑详谈议和之事,不想赫连佑换个衣服的功夫,就醉倒在了榴花榭。 不过总之,只要人还好好的,那就不碍事。 他捋着胡子,刚想答应,就听霍无忧道:“舅舅,阿愉尚未有下落,方才贵妃还十分担心,这会儿怎么倒似忘了这事?” 斜瞪他一眼,葛贵妃还想解释,就在此时,听得一声通报:“安乐郡主到!” 第230章 她未必就是无辜的 众人齐刷刷看向霍知愉的方向。 只见一个小姑娘,豆蔻之龄,生得玉雪可爱,稚气未脱的小脸,被头顶的玉兔琉璃簪衬得愈发娇俏。 而身后,跟着的那个人,生得双水波潋滟的杏眼,似一汪湖水,阳光下水波粼粼,如泛着光一般,却深不见底。 她分明穿着御侍的衣裳,但步伐沉稳,半点不见奴颜婢膝。 正是霍知愉和薛执宜。 看着霍无忧的方向,薛执宜与他对视一眼,她明显看见,他因为紧张而绷紧的肩膀放松了一刹。 只一瞬,她便收回视线。 她跟随霍知愉盈盈一拜,只听霍知愉道:“安乐参见陛下,参见外祖母。” 见她,太后也松了口气。 吴丽妃如遭雷击,她的表情都有些难以控制……方才玉玡分明来报,说霍知愉已然被迷晕送入榴花榭,此刻又怎么会安然无恙在此?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郡主怎此时回来了?” 话出口的瞬间,她便知晓自己失言了,连忙闭了嘴,只觉太后看向她的视线,让人如芒在背。 “这是去了何处,怎么这般晚才来?”面对霍知愉时,太后仍是声线柔和。 霍知愉揉了揉额角:“安乐宴前贪嘴偷喝了二哥哥的酒,结果没想到酒劲那般厉害,便醉得都站不起身了,安乐担心外祖母责罚,便不敢让人知晓,让外祖母担心了。” “执宜,是这回事吗?”太后问她。 薛执宜欠身一拜:“禀太后,正如郡主所言。” 见霍知愉回来,皇帝也放下了心:虽说霍知愉不是唯一的和亲人选,即便死了,也还有旁人可选,但毕竟是赫连佑中意之人,他心中是倾向霍知愉做这个和亲之人的。 虚惊一场,他只作出长辈模样,同霍知愉调侃了两句,就让她入席了。 几家欢喜几家愁,她们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在场的人,除却吴丽妃,葛贵妃与薛盼柔的心里亦是无比震惊。 安昭仪的目光在几人脸上徘徊,而后悠然哎了声:“说起来,方才还有人检举,说是御侍薛执宜暗害郡主。” 霍知愉惊诧:“怎么会?执宜一直在雨花阁照顾我,她为何要害我?” 看戏一般,安昭仪看向此刻瑟瑟发抖跪在地上的人:“薛盼柔,你说说吧?” 跪得膝盖都已经麻木的薛盼柔,背脊冷不防一颤,她几乎是吓得破了音:“不……不是!陛下,奴婢只是在太液池旁捡到了郡主的珠钗,心中担忧郡主!奴婢岂敢欺君啊!” 计划被彻底打乱,葛贵妃心下慌了一瞬,旋即便冷静了下来,她脸上带了几分愠色,对身侧的皇帝道:“陛下,这薛盼柔好大的胆子,仅凭胡思乱想就搅乱了宴会,想来,薛执宜曾在薛家暗害过安乐这件事,也是这贱奴撒的谎。” 大约是死到临头,薛盼柔的脑子难得地急中生智了一回,想到了辩解的言辞:“陛下,奴婢这次只是判断有误,无意欺君,可是薛执宜曾推郡主入水,却是确有其事啊!即便她今日未曾动手,也不能证明她是无辜的!” 闻言,霍知愉当场反驳:“你撒谎,执宜有没有害过我,我难道不知晓吗?” 可葛贵妃却做出一副关切模样:“安乐,这奴才就是吃准了你当日昏厥,未曾看清推你入水的真凶,所以才敢满口胡诌。” 葛贵妃的话,字字句句都在增加薛执宜的嫌疑。 于是众人纷纷看向薛执宜,她只垂眸,行至宴会正中,朝这些宫里的主子缓缓一拜,道:“奴婢薛执宜,求陛下容奴婢问薛盼柔一事。” 当着使团的面闹出这些乱子,皇帝的面色已然阴沉,但还是准许了:“说吧。” 薛执宜只斜眸,看了眼身侧的薛盼柔,看得她又是一激灵。 如今的薛盼柔早已没有了当初的娇贵模样,可谓面黄肌瘦,蓬头垢面,衣裳和指缝里还带着肮脏的污泥,仪态佝偻着,蜷缩在地。 饶是如此,薛盼柔仍是死死盯着薛执宜,仿若是从前在薛府时抢的那些衣料首饰一样,是薛执宜抢了她的好日子。 “薛盼柔。”薛执宜唤了声。 “你说你曾亲眼所见我害郡主?” “是!”薛盼柔梗着脖子答她。 “好。”薛执宜只微微一笑:“那你可记得郡主落水那日,是什么日子?” 薛盼柔愣了一瞬,没等她开口,薛执宜就缓缓笑了:“那日是永平侯赵家的三公子赵绅,与令妹薛含淑的大婚典礼。” 她说着,笑意渐深:“你因为爱慕赵三公子,而对薛含淑心生嫉妒,阴沉被送去了薛家的田庄思过,这件事,赵三公子和三少夫人应当是知道的。” 此刻,赵家人的脸色齐刷刷变了,似乎很是不想提起这桩不光彩的婚事。 “既然如此,薛盼柔,你又是何从做这个目击者?” “我……” 说罢,薛执宜朝皇帝一拜:“陛下,此事要查证也十分容易,只消寻到薛家当时田庄上的仆役,一问便知,另外,那场婚礼的宾客,其中有不少都在今日的宴会上,不知当日可曾有人在薛家见过薛盼柔?” 闻言,葛贵妃也懵了:天杀的!当日薛盼柔前来投诚的时候也没提过这档事。 到了这会子,薛盼柔终于知道怕了……她抖如筛糠:不是这样的!那个指使她的人信誓旦旦,说一定没问题,她才敢在这编瞎话的! 此时,却听有人笑道:“本侯记得,方才似乎有人说,若她所言为虚,便以死谢罪?” 一向慈眉善目的太后,此刻也冷着个脸:“造言污蔑哀家身边的人,还妄图攀扯阿愉,不仅搅乱宴会,更犯下欺君之罪,一个掖庭杂役何来如此胆量?只怕并非私怨,而是受人指使,皇帝以为如何处置?” 当着使团的面,皇帝已经够丢人了,闻言,也只想大事化小,他只淡淡道:“一个奴才惹的事罢了,不必大张旗鼓,让皇后按宫规办吧。” 虽轻描淡写,但谁不知道,按宫规办,那就是死路一条? 薛盼柔几乎当场昏死过去,侍卫来拖人的时候,她不甘心地嘶喊着:“陛下饶命!陛下!” 见皇帝不为所动,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换了个人求助:“丽妃娘娘!丽妃娘娘你不能不管我!是你让奴婢污蔑薛执宜这贱人的!你答应了带我出掖庭!” 一时间,所有人的表情又是一变。 第231章 这不是唯一的办法 “你说什么?”有一瞬间,丽妃的脑子一片空白。 她惶惶起身,看着身边已然面露疑色的皇帝,她不明所以地下跪:“陛下,臣妾不知……” 她的确不知,甚至根本不认识薛盼柔。 “丽妃娘娘?”霍知愉也懵了:“娘娘为何要如此?” 丽妃只急切地摇着头:她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可薛盼柔真的不是她指使的! 此刻北狄使团的人如看笑话一般,看着这么一场闹剧,皇帝的脸色更是铁青。 一个杂役可以随手处置,但他的宠妃卷入这般丑闻,却是真真切切丢他的颜面。 不料,皇帝却忽地笑了:“爱妃不必担心,朕怎会听信一个贱奴谗言,而怀疑爱妃?坐吧。” 话虽如此,丽妃却在皇帝眼里看到了让人寒凉彻骨的冷冽—— 他不是不计较,而是不想在北狄人面前失了颜面,正如那日对待宋贵嫔一样,当场不发作,背地里却能让人比死还痛苦。 宋贵嫔若是没死,生下孩子后,一定是要母子分离的,甚至找个理由打入冷宫也未可知。 他们这位皇帝有多小心眼,他们是都知道的。 想到这里,丽妃只觉浑身虚软,脱力般瘫坐在了椅子上。 听到这个结果,薛盼柔哭喊得撕心裂肺,却被人直接堵了嘴拖下去。 在薛盼柔被拖走后,皇帝粉饰太平般一笑,对北狄使者道:“让诸位看笑话了。” 说罢,又转移话题:“好了,时辰也不早了,也不知道你们殿下的酒可曾醒了。” 他托着浑圆的肚子起身:“朕去榴花榭瞧瞧。” 听到“榴花榭”三个字,霍知愉的眼中明显颤了一颤。 皇帝身边,葛贵妃连忙搀扶着他,殷勤服侍在侧。 没能成功弄死霍知愉,当真可惜,此时再去榴花榭,也没什么可看的了。 想到这里,她心中只觉怅然。 皇帝带着皇后和几个受宠的嫔妃去了榴花榭,北狄使者跟随而去,丽妃以身子不适为由告退,太后也回建章宫小憩了。 于是剩下的宾客才得以自便,或是继续留在席面上闲聊,或是各自在御花园中走动。 可赵绅却是突然发现,眼前的果盘下,不知何时压张纸。 他拿起纸条,只看了一眼就飞快合上,眼中满是惊诧。 他瞥了眼周遭,确定赵莲已经随其他闺秀闲逛去了,也没有人盯着他看,他才又把纸条拿出来,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殿下有难,榴花榭相救。” 他心中默念如此,愈发觉得焦灼不安,连忙起身就往榴花榭的方向跑去。 …… 薛执宜没有去见霍无忧,而是跟随霍知愉离开了席面。 待到周遭无人,她才道:“郡主面色不大好,可是身子还没缓和过来?” 只见霍知愉眉睫颤抖,她压低了声音,眼中唯有后怕:“执宜姐姐,今日我本在太液池畔随处走走,不知是误食了什么,只觉晕头转向,而后便有宫女对我说,扶我到榴花榭歇息……方才舅舅说,赫连佑也在榴花榭?” 她说着,面露不解:“若非垂珠当时跟着我,只怕我现在有口也说不清了,你说,这是丽妃娘娘想要害我吗?可是她为何还想那般污蔑你?” 垂珠虽看着憨傻,但其实颇有身手,也是今日霍无忧安排在宫里保护霍知愉的人。 闻言,薛执宜只莞尔:“丽妃是想要害郡主,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人想要一石二鸟,害死郡主的同时嫁祸给我——丽妃被人当替死鬼了。” 葛贵妃倒是早有准备,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挑唆了丽妃掺和进来,再提前部署好一切,以防万一计划失败,能有个人替她承担所有罪名。 不过,既然做了恶事,又怎么可能独善其身呢? 此时的榴花榭,想必是无比热闹。 …… 榴花榭。 赫连佑独自进了门,那个引路的小太监便也识趣地离开了。 他掀开帷幔,只见里头的矮榻上躺着个女子,正侧身背对着他,只是不知为何,看着个子比安乐郡主高挑不少,且并非豆蔻少女未长成的模样。 心中不解,他走上前,掰过那女子的身子。 只见那是一张陌生却极其惊艳的脸,只可惜白璧微瑕,她额头上横着一条疤。 疑惑间,门外忽然传来异动,他回头,只见门被人一脚踹开。 而那个踹门之人,将近而立之年,蓄着胡子但瞧着倒是姿容俊逸,此刻正满脸惊魂未定。 葛靖阳今日就总觉得不对,尤其是葛元徽一直不知所踪,在知晓薛执宜毫发无损回到宴会后,他更是惶惶不安。 想到什么,便连忙一路跑到了榴花榭,打晕了门外的北狄侍卫,果不其然,一进门就看见那床榻上躺着的人正是葛元徽。 “你是何人?”赫连佑问他。 葛靖阳却是顾不上其他,连忙跑去查看葛元徽,确认她还有呼吸,且衣衫完整后,才横眉瞪着赫连佑:“不知赫连殿下怎在此处?” 赫连佑带着龌龊心思来此,此刻不免心虚,毕竟是在敌国的皇宫里,他只故作平静:“本王饮了些酒,想寻个地方歇息,便误入此地了。” 事已至此,染指安乐郡主的计划是肯定失败了,他只想将事情尽快遮掩过去。 而葛靖阳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他朝赫连佑恭敬一拜:“在下大雍殿前司统领葛靖阳,陛下见赫连殿下久久未归席,心中担忧,命在下前来寻找,殿下既安然无恙,便请早些归席吧。” 说着又看了眼葛元徽:“舍妹身子不适,在此小憩,不想打扰了殿下,我这就让人送她离宫回府。” 赫连佑一笑:“原来是葛小姐,是本王误闯,幸而你及时赶到,才没有出乱子,既如此,便让人带本王回去吧。” 就在赫连佑转身的刹那,葛靖阳目露凶光。 破坏和亲的法子,除了杀掉霍知愉,还有另一种—— 他猝不及防拔剑而出,一剑自赫连佑的腰腹而入。 鲜血飞溅,赫连佑不可置信地回头,口中喃喃:“你……胆敢!” 此刻的葛靖阳已然换了一副模样,他狰狞冷笑:“殿下的死,若是能重新点燃大雍和北狄的战火,葛家上下都会感念殿下大恩!” 第232章 北狄细作身份分明 赵绅赶来时,就看见赫连佑的随从晕死在榴花榭外,他心道不好,而当他冲进门,就见赫连佑已然倒在了血泊中。 他收到那封信时,根本无暇调查是谁人递到他桌上的,只看到信上那熟悉的印鉴,就一路紧赶慢赶,赶在了皇帝之前到达此处。 没想到,一进门就瞧见赫连佑浑身是血倒在地,他顿时吓得一阵腿软。 若是在收到信的情况下,却没能及时救驾,只怕北狄那边不会放过他们赵家。 想到这里,赵绅惊得一身冷汗。 他手忙脚乱堵住赫连佑身上的血洞子,当他的手指搭在赫连佑的脖颈间时,竟察觉到一丝模糊的跳动。 赵绅欣喜若狂。 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太医……对!叫太医! …… 于是乎,皇帝还没来得及走到榴花榭,就得知了赫连佑在他的皇宫里遭刺杀,命悬一线。 忍了一晚上的皇帝,终于再也无法忍耐,气得几欲驾崩。 全宫上下都被扣下了,还将虞兴、霍无忧、姜绪这三位大理寺的人召了去,誓要将真凶捉拿归案。 只不过,那位真凶此刻还在领着殿前司的人四处巡逻。 薛执宜与其他宾客一起,被拘在御花园的宴席上,垂眸站在霍知愉身边。 夏夜的星河灿烂,带着幽凉,让此处宴席上心思各异的众人,心底也泛起寒意。 薛执宜微微抬眸,看着葛元徽的方向,此刻她已然恢复了清醒,只是面色白得有些不自然,似乎十分惊恐,只怕此刻的葛靖阳也好不到哪里去。 是啊,赫连佑没死透,他们兄妹二人岂能心安? 他们不会想到,在赵绅赶到之前,雁归其实根本就没有离开过榴花榭。 雁归是霍延留给霍无忧的人,身手极佳,借着夜色隐匿在榴花榭,轻易不会被发现。 在葛靖阳走后,雁归及时给赫连佑喂了药,才让他没有血尽而亡,得以等来赵绅。 葛家兄妹更想不到,如果葛靖阳没有动手杀人,雁归也会亲手将赫连佑捅伤,然后再嫁祸给他。 不过嘛,如今葛靖阳亲自刺杀赫连佑,且赫连佑还有机会醒来,那一切就真是再好不过了。 …… 斗转星移,所有人就这么一直等到了黎明破晓。 赫连佑算是保住了性命,直到天大亮才迷迷糊糊醒来,而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指认葛靖阳这个凶手。 葛靖阳几乎要以死表忠心,他言之凿凿,是北狄人对葛家怀恨在心,想要借机折葛家羽翼,陷害大雍武将,才行如此污蔑之事。 但姜绪却在葛靖阳的身上发现了北狄的香料味道,与赫连佑所用之香别无二致。 一波三折,皇帝却似等这个机会很久了。 毕竟想削弱葛家的可不止是北狄人和珹王,还有咱们这位大雍的皇帝。 葛贵妃与诸位宾客一起扣在席面上,太监来报此事时,她震惊得目眦欲裂,忙不迭便摆驾往榴花榭而去。 短暂的怔愣后,葛元徽几乎是颤颤巍巍起身,跟着葛贵妃一同去了。 接二连三的事,让霍知愉都有些反应未及,她发凉的手握住薛执宜:“执宜姐姐,你也跟过去看看,若是旁人问起,就说是瞧完要去给外祖母回话的。” 薛执宜点头,移步而去。 赫连佑身受重伤,不宜挪动,便临时被放在了榴花榭医治。 薛执宜到的时候,皇帝也在里头,她按规矩不能擅自进去,只能问守在门外的彭慧。 她行了一礼:“彭公公,不知现在是什么境况?” 彭慧只当她是替太后来的,自是表现得十分客气,他摇头叹了口气:“赫连殿下都那般说了,自然是辩无可辩,葛小姐此刻正求情呢。” 薛执宜面露忧色:“只怕求情也无用吧?” 彭慧的叹息声更沉了些:“葛小姐说,是赫连殿下在榴花榭中对她行不轨之事,葛小公爷一时心急,没认出赫连殿下,才失手捅了那一刀,是无心之失。” 果然,榴花榭中,葛元徽的哭声撕心裂肺。 彭慧话音未落,就听得葛靖阳怒吼:“元徽你闭嘴!是我自己想要杀他,与你无关!你只记住,赫连佑从不曾碰过你,彼时你更不在榴花榭中!” 闻言,薛执宜一愣神。 话说回来,葛靖阳虽为人不怎么样,但如今看来,他作为兄长却是十分够格,到这个时候,还以维护葛元徽的清誉为先,而葛元徽那般人品,也一样能为葛靖阳不顾一切。 到底是血脉相连。 她无端想着,便想到了自己那未曾谋面的至亲。 慈水……那究竟是什么地方? 葛元徽的尖叫声将薛执宜的思绪拉了回来。 此刻,认了罪的葛靖阳被押走,门一开,葛元徽的哭喊声愈发凄厉,直到她经受不住这般打击,彻底昏死了过去。 …… 夜宴在黎明破晓时分结束,精疲力尽的宾客终于得以出宫。 薛执宜想要回建章宫,却在路过御花园假山时,猝不及防被一只手揽了进去。 离奇的是,她这次竟能一瞬间感觉出这手的主人,大约是……搂多了。 待她站稳,霍无忧才松开了揽住她腰肢的手。 破晓的昏暗假山中,薛执宜紧绷了一天的心弦骤然放松,看着霍无忧的眉眼,心中唯余踏实。 “事情办成了,恭喜临安侯。” 却见霍无忧虽是微微带笑,但却不达心底,眼中幽幽,似潜藏着情绪。 只听他语调平静:“那封信件残片上的印鉴,替我试探了赵绅,果然,北狄在大雍的内奸就是赵家。” 到了这里,薛执宜终于可以确定,上辈子,沈驰言是受人诬告的。 “我一直相信,以父兄的本事,即便中了北狄人的计,也不会到了全军覆没的地步……那时候只怕谁也没想到,领援军赶来的赵煦,带给霍家军的不是生机,而是绝路。” 霍无忧的面色似是与平日无异,但呼吸却晦涩地似从喉间硬生生挤出来的。 那场祸事,人尽皆知的惨烈,薛执宜知晓,什么安慰都是枉然,她只道:“那一仗,赵家成了临危受命抵御北狄的功臣,而被人陷害,命陨他乡的两位霍将军,却险些被降罪,祸及满门。” 忽而,她的眼神凝于霍无忧的眉目之间:“现在真凶已明,临安侯有何打算?” 看着她,霍无忧的眉睫微微一颤,似那平静的神色间,有一瞬间出现了一个裂缝,让自心底流露出的仇恨与不甘、心痛与哀怨,都流露于眉目之间。 在眼底发红的瞬间,他轻笑一声:“自然是要报仇的,不止是赵家满门,还有他们背后的顾世崇,以及动手的北狄人,我要让他们所有人,偿还包括我爹娘兄长在内的七万多条性命……” 素日的霍无忧总是散漫而轻佻,包括此时此刻的语气,都习惯性地夹杂着调笑,可那双瑞凤眼中的寒意料峭,却让他此刻像极了露出利爪的野兽,让薛执宜有一瞬相信,他可以为了他心中的目标,可以让他的利爪上沾满鲜血。 第233章 他们原是一样的人 只见霍无忧此刻仍在故作平静地笑着,直到那双眼越来越红,笑到嘴角僵硬如冷冽的寒芒。 “执宜……”他轻唤了声,似是在强忍着心口的酸痛。 他眉头微微一蹙,强忍着的平静被一瞬拂散,他潮湿的眼中沁满仇恨,声音也似含着口血。 “执宜……从前我只想着查出真凶,然后报仇,可自从知晓真凶是谁后,我发现我是那般强烈地,想要将那些害了我父兄的人亲手诛杀,便是剜心剖肝、凌迟处死也不为过!” 他的唇微微颤着,眼睫上也带着些水雾:“你知道吗?我今日是真的很想取了赫连佑的命!可是我不能为了私仇,让赫连佑真的死在大雍,不能给北狄在此挑起战事的理由!” 他说罢这些,扶着假山石的岩壁,空洞的眼眸垂着,调整自己起伏的呼吸。 “是不是吓到你了?”他忽沙哑着嗓子问她。 可薛执宜却半点不怵,反而第一次觉得,霍无忧的利爪,与她那阴毒的獠牙,简直相得益彰。 她报以一笑:“有何可怕?是非曲直,本该各得其所,否则便是苍天无眼,可苍天之上,有七万英魂等着临安侯替他们辩是非、论曲直——侯爷定能恩仇得报。” 薛执宜似有种嗅到同类的欣喜。 他们都那般怀揣着恨,那般迫不及待地,想要肆无忌惮撕咬亏欠自己的人。 真是好啊,她喜欢极了这样的霍无忧。 她抬手,拂去霍无忧眼角的泪痕,轻声道:“我会陪着你的。” 她是心悦霍无忧,可却也总觉得,那样明朗肆意的人,与她这个藏在阴晦中的人,是相隔很远的。 她头一遭觉得他们离得这样近。 霍无忧尚未察觉她的心中所想,只觉得那温热的指尖让他的心也柔软了一瞬。 他拥住薛执宜,交叠的心跳,让他无枝可依的心绪暂得依偎。 “谢谢你,执宜。”他道。 薛执宜只闻声:“你定能得偿所愿。” 不管如何,薛执宜知道,永平侯赵家必死无疑。 因为前世,在霍无忧死后不久,赵家就迎来了他们的报应。 那年雪夜,她在破庙中替一个陌生男子疗伤。 第二天天亮,就得知了,昨夜城中发生了一件大事——有人血洗了永平侯府,赵府上上下下二百多口人死了个干净,就连薛盼柔都没能幸免。 她不知道那夜皇城司追捕的是不是凶手,也不知道灭门一事是不是那人所为。 但若是,那个人真的参加了琼林宴,就说明此人这一世仍在朝廷中,那么就有可能再屠一次赵家。 只是不知道,这一世许多事情都已经偏离原轨,灭门之祸是否还会再度发生。 若是能找到那个人就好了。 但她有件事没想明白,如果赵煦是这个通敌之人,那么前世,他又为什么要陷害沈驰言? 按理说,前世他们都是顾世崇的人。 是赵煦的保命之举,还是恭王党中的内斗? 忽地,霍无忧松开了拥住她的手,问她:“在想什么?” 此刻的霍无忧已然恢复平静,看着她深思不定的模样,没忍住发问。 薛执宜恍神,只道:“我在想顾世崇。” “什么?”霍无忧一愣:“好端端的,又想他做什么?” 见他一脸不悦,薛执宜知道,他这是心绪刚平稳些,那副死德行又出来了。 她道:“我是在想,顾世崇今日太冷静了。” 闻言,他眉头一蹙:“你是说,他今日对葛家的事太无动于衷?” 赫连佑遇被发现后,他也去了榴花榭,回忆着榴花榭的情景,他道:“顾世崇的确有试图为葛靖阳申辩,表现得似乎也很心急,可我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大对。” 说到这里,他又忽然轻松一笑:“不过话说回来,出了这么一桩糟心事,顾世崇算是没机会向舅舅要你了。” 又得意上了。 “总之,还是得盯紧他们,葛家为救葛靖阳,定然有所行动。” 霍无忧点头:“这个自然。” 看了眼假山外朦胧将明的天,薛执宜催促他:“时候不早了,临安侯早些离宫吧。” 霍无忧也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眼,他们的确耽误了多时,未免生事,是该离开了。 但想到薛执宜今日难得的温柔,他便生出些许不舍,于是恶向胆边生,往薛执宜面前凑了凑。 “临安侯还有事吗?”薛执宜问他。 却见霍无忧重复今日在藏书阁中的动作,指了指自己的脸:“亲我一下。” 他知道薛执宜紧张了一整天,此刻只想在临别前逗逗她,听她气急败坏喊他的名字。 可忽地,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只觉脸颊上拂过一瞬温热的气息,有什么绵软之物,在他脸上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 他瞳孔一颤,只捂着脸,飞快转过脸去看薛执宜,只见薛执宜只避开了他的视线,轻掩着唇。 后知后觉般,他轻笑出声,一双眉目转瞬变得明朗而清亮。 可薛执宜却是飞快甩下一句“我走了”,就要转身离开。 他试图伸手一把将她捞回来,可不知是不是那一吻,让他的心智有些迷醉,动作都变凝涩了不少,还没来得及拉住人,就眼睁睁看着她小跑着出了假山。 懊恼间,他欣喜难制,在假山中兀自原地转了几圈,只差没叫出声。 …… 这厢,薛执宜抬手轻扇着自己脸颊的燥热。 她也不知怎的,鬼使神差般便对他生出亲近之心。 幸好有这道宫门隔着,他们不常见面,否则霍无忧定要因为这一吻,在她面前得意忘形不知多久。 此刻宾客们大多已经离宫,只剩下一些大理寺的人,因为调查刺杀一事,走得晚了些,正由宫女太监引着出宫。 回建章宫的路上,她忽看见,前方宫道偏僻之处,似乎有两个人正在说话,看打扮,一个是宫女,另一个,却穿着官服。 看起来,今晚趁机私会的,不止她和霍无忧。 于是她飞快将自己的身子隐于树后。 借着昏昏晨光,她试图看清那两个人。 好眼熟…… 她用来眨了眨眼,在终于确定这二人的身份后,心中一震。 柴月和姜绪?他们怎么会认识?! 姜绪是珹王的人,那么柴月,难道也背叛了太后? 她得找机会告诉霍无忧。 第234章 丽妃只是个替罪羊 下了早朝,霍无忧便径直去了长生殿。 虽说一夜未眠,又刚下朝,但皇帝却没有半点睡意。 尤其是今日早朝还提及了刺杀一事,众大臣对于这件事的处置争论不休。 恰此时,霍无忧又来求见,本想着他应当不会有什么正经事,但听说事关昨夜宴会,他还是将人召了进来。 可在看到霍无忧奉上来的整整一册供词后,他还是愣住了。 只听霍无忧道:“前些日子,丽妃娘娘遣散了数名宫女太监告老还乡,这本是后宫内务,但其中不少人却在离宫后接连丧命,大理寺以为不妥,私下调查,余下几人便供出了这些。” 皇帝苍老的眼中透着疲惫与阴寒:“你是说,岁宁宫大火并非意外,而是丽妃蓄意为之,又在事后杀人灭口?” 只见霍无忧嗤了声:“舅舅,要我说,她就是想用这种法子争宠,又因为外祖母偏爱阿愉,而非平章公主,所以连建章宫的人都不放过,才会在昨晚,不顾场合地加以陷害!” 皇帝啧声:“谁允许你这般议论后妃的?更何况谁会用这种法子争宠?” 霍无忧却嘟囔道:“后宫女子不争宠还能争什么……” “肤浅。”皇帝瞥了他一眼,摆摆手:“知道了,朕会处置,你也先退下吧。” 霍无忧拱手告退,临走前,还小心翼翼问道:“舅舅,我这算不算立功了?” 皇帝却道:“分内之事,何功之有?” 闻言,霍无忧愁云惨淡抱怨道:“舅舅不是说让我历练吗?如今我历练颇有成效,也算是奉旨行事了吧?” 皇帝反问他:“难不成你还想抗旨?” “不是……” 见他苦着个脸,皇帝不耐烦道:“想要什么赏赐?说完快滚。” 霍无忧这才展颜:“舅舅英明,我只是想求舅舅别这般快将阿愉嫁出去,她年纪还小。” 说到这个,皇帝脸上复添一抹愁色:“朕倒是想。” 可是发生了这样的事,北狄那边纠缠不休要个说法,只怕连和谈也难了。 皇帝揉了揉眉心,再一次摆手,霍无忧才讪讪退出长生殿。 …… 是夜,建章宫外。 顾如萱脱簪散发跪在宫外,素白的脸上,双眼红肿,不见昔日的张扬与傲气。 建章宫的大门打开时,顾如萱低垂的眼眸惶惶抬起,只见薛执宜朝她行了一礼:“禀平章公主,夜已深,太后已然歇下,请您回去吧。” 顾如萱却不甘心,她膝行几步:“薛执宜你站住!” “奴婢遵命。”薛执宜只保持着恭敬,等她开口。 “我母妃她,被父皇下旨送入冷宫……”她说着,眼泪絮絮落下:“她性子温吞,入宫这么多年,只犯过这一次错,可就是这一次,还不是为了一己私欲……她因为和亲受尽苦楚,所以不想我重蹈覆辙,她一片慈母之心,也是被逼无奈。” 她带着哭腔,几乎崩溃地哽咽着:“能不能请皇祖母出面,从轻发落?哪怕将她废去位份,禁足宫中也好,能不能不要将她关进冷宫?她受不住的……” 对着薛执宜,她甚至带了几分祈求:“薛执宜,我知晓你因为昨晚之事憎恶她,可她真的没有想害你;岁宁宫那把火,她一开始也只想制造一个意外,好让安昭仪失宠,只是不知怎么,火势没控制住……她从一开始就没想害人性命,她从头到尾只是想让霍知愉和亲,仅此而已……” 看着声泪俱下的顾如萱,薛执宜眼中却飞快闪过一丝鄙夷,但却仍尽可能保持着态度上的恭敬:“殿下,北狄皇室视霍家为血仇,郡主和亲,与送死无异。” 闻言,顾如萱怔了一怔。 “太后娘娘有言,平章公主对丽妃行事一无所知,她不会迁怒于您,殿下依旧是大雍的公主,还请您回去吧。” 薛执宜说罢,又是一拜,才退回建章宫中,只余顾如萱一人,身子一软,瘫坐在地。 …… 几日后,霍无忧再得了入宫的机会,便直奔建章宫而来。 看望罢太后,便同薛执宜一起,直奔掖庭司而去。 因为那晚顾如萱说,丽妃在这件事上是遭人利用的。 但薛执宜可不相信,薛盼柔是那种受人指使,而污蔑他人的人,倒不是因为薛盼柔为人有多好,而是因为她本就心性不坚、欺软怕硬,若真是有人让她诬告丽妃,这么多天审讯,也该吐出幕后主使了。 在掖庭司的大牢见到薛盼柔时,已然形销骨立,身上还带了不少血痕,见到薛执宜,连怒骂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幽怨地瞪着她。 面对薛执宜的问题,她当然不愿回答,但薛执宜只是平静告诉她:“你若甘心那个利用你的人继续在宫里大富大贵,只有你这么个棋子独赴黄泉,那你便瞒着吧,将这些话带到阴曹地府,去阎王爷面前告状。” 薛盼柔这才松了口,哭道:“那日,我在掖庭受人欺辱,是一个打扮华丽的宫女救了我,她让我在掖庭待着,没过几日,就会有人来救我……果然,几天后,我就见到了傅容心。” 说着,她又嘲弄般看着薛执宜:“没想到吧?你的仇人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薛执宜没工夫和她废话,只道:“我早就知道了,继续说。” 薛盼柔没劲儿地撇嘴,续道:“傅容心说,她现在,在替贵妃办事,只要我告诉贵妃,在薛府的时候,你曾害过郡主,贵妃就会将我从掖庭带出来……只不过,若东窗事发,我必须说这件事乃丽妃所为,只有这样,她才会保下我的性命,悄悄送我出宫,那样我还有机会去找我娘。” “贵妃?” 薛执宜和霍无忧对视一眼:这么看来,丽妃果然不知情,是葛贵妃为自己寻了一个,即便事情败露,也能替她顶罪的替罪羊。 “救你的那个宫女,你可认识?”薛执宜问她。 薛盼柔只摇摇头:“不记得,看打扮和你差不多。” 这般打扮的宫女,每个主位娘娘身边都有。 “那么傅容心见你那日,是哪一天?” 薛盼柔想了很久,才道:“六月初四,自我入掖庭,每一日都是数着过的,我记得很清楚。” 闻言,霍无忧在薛执宜耳边低声:“我去查查顾世悯那日是否进宫。” 傅容心能出现在宫里,多半就是顾世悯以随从的名义带进来的。 薛执宜微微一叹,对霍无忧道:“接下来不必我们忙了,珹王会替我们动手。” 这话听得薛盼柔莫名其妙,霍无忧却是心领神会:葛贵妃只怕也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利用丽妃的同时,也中了珹王的计,毕竟珹王可不会平白无故给葛贵妃送人,怕不是挖了坑等她往里跳呢。 只不过如此说来,珹王在宫里也有自己的人,还是位位份不低的主位娘娘。 第235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正思索间,薛盼柔的状态却是越来越差,她呼吸起伏,竟眼皮沉沉地就这么昏了过去。 薛执宜连唤了她几声都没反应,霍无忧探了她的鼻息,道:“没死。” 看了眼桌上那被吃干净的饭菜,薛执宜道:“贵妃不会履行承诺,保下薛盼柔,那样风险太大,但却会用这个承诺,换薛盼柔在供词中坐实丽妃的罪名。贵妃想杀人灭口,但明目张胆下毒,只会让陛下怀疑其中有冤情,贵妃多半是给她下了迷魂药,好让她一直昏睡到被处死。” 忽而,她环视这牢房,道:“珹王自有后手,让他们去斗吧,咱们就不插手了。” 霍无忧点头,二人并不久留,离开了此处。 …… 离开掖庭司后,霍无忧并未离宫,而是跟着薛执宜一并回了建章宫。 薛执宜刚回自己的厢房,霍无忧便忙不迭跟上,反手将自己身后的门一关。 “做什么?”薛执宜问他。 却见霍无忧嬉皮笑脸着坐下:“当然是说正事啊。” 说话间,还看着薛执宜,不怀好意笑道:“我可不似某些人,会偷偷摸摸亲人,可恶得很。” “……”薛执宜只瞪他一眼,没接话。 她就知道,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这厮都会将这件事挂在嘴上,当然,除非期间她再亲他个别的什么地方。 霍无忧也没再继续逗她,而是低声道:“柴月和姜绪那件事,我已然让人去查了,要将二人的底细查清楚,还需要一两日,目前为止,只能知道,他们二人都是江州人。” “江州?” “怎么了?”见她有反应,霍无忧问她。 薛执宜摇摇头:“没什么,是我长姐……”随即,又飞快改口:“是薛若妤,她夫家也是江州的。” 她眨了眨眼,试图压下心中涌现的一些不大好的情绪,道:“这几日我也在观察柴月,只是她与平日并无什么不同,待我也依旧和善,她既在太后身边隐藏这么多年,就算别有目的,应当也不会轻易有动作。” 说罢,她对霍无忧宽慰一笑:“放心,我不会让太后有事。” 霍无忧却支着脑袋,道:“你也不能有事啊。” 他说着,变戏法般,不知从哪里变出个簪子来,在他指尖转了几圈,然后递到薛执宜面前。 定睛一瞧,只见是个狐狸模样的银簪,只是眼珠子是用色泽浓郁、透彻明亮的翡翠镶嵌的,九条狐尾雕琢得连上面的羽毛的清晰可见。 他粲然一笑:“给你的。” “簪子?”薛执宜愣神。 “对啊,顾世崇给你的那个,丢了就丢了,不戴也好,以后就戴我这个。” 只见霍无忧起身,径直绕到她身后,一手撑着桌案,俯身下来,他高束的马尾垂到薛执宜脸侧。 他自然而然握住了薛执宜的手,将银簪握在她掌心。 看着薛执宜僵硬得没敢回头瞧他的窘迫模样,他的嘴角微扬,只把着薛执宜的手,道:“这每一缕狐尾都是一个机关,只要扣动,便会有毒针自狐首顶端射出。” 说话间,冷不防一枚毒针便咻一声,钉在了门板上。 “若遇危险,不管对方是谁……”他的声音多了不易察觉的狠戾:“按下去,杀了他。” 薛执宜只觉心跳层层叠叠泛着涟漪,手背的温度让她的手指都因为紧张而发僵。 霍无忧的拇指就在她的虎口之间,只要她收紧手指,就能将它握住……她的手指微动,正想回握,霍无忧却猝不及防撤了手,一同撤走的,还有她手心里的那根簪子。 “我得亲自给你戴上。”他说着,就开始摆弄着簪子,试图在薛执宜头上找到一个最合适的位置插上,全然没有注意到薛执宜,她的手此刻懊恼地握成一团。 霍无忧的声音带着得意:“我同你说,这簪子可我让从前给我父亲锻造武器的铸师打造的,很是精巧,可谓有价无市,顾世崇那个破簪子可是半点比不得。” 忽地,薛执宜嘶了声:“头发!” 她的懊恼劲儿还没过完,就被霍无忧扯痛了头发。 他真是太懂得如何破坏氛围了。 身后,霍无忧不停道歉,手忙脚乱想摘下发簪,却是越忙越乱,直到薛执宜忍无可忍,想回头一把拍开他的手。 一回头,却发现霍无忧正俯身弯腰,仔仔细细解她的头发,这般近的距离,回身的瞬间,霍无忧的鼻尖几乎在她侧脸扫过。 二人几乎是齐刷刷一愣,两张脸涨得通红,又飞快转开,可嘴角却是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 正此时,门外忽传来霍知愉的声音:“执宜姐姐你在吗?” 这声音让薛执宜心头一跳:他们二人青天白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面红耳赤不清不白的样子,被霍知愉瞧见了算什么? “你先藏好!”她低声:“我随郡主离开后,你再悄悄逃走!” 霍无忧回过神:“这是建章宫,我有什么好躲的?” 一阵推搡后,霍无忧才被她塞进床底。 霍知愉进门时,就见薛执宜发髻凌乱,脸也红得厉害,只是还没来得及多问,就被薛执宜支走了。 …… 这晚,皇帝收到掖庭司的消息,说是薛盼柔留下一封遗书后,就上吊自尽了。 而遗书的内容,正是葛贵妃指使她诬告薛执宜和吴丽妃。 这是珹王的安排,但其他人自然是不知晓的。 葛贵妃又惊又怒,皇帝则是为了又找到一个惩治葛家的由头,表面震怒,实则欣喜,次日一早就给葛贵妃降了位份,于是在后宫叱咤风云半生的葛贵妃,一下子掉到了婕妤之位。 降的位份不多不少,但这个消息,让此刻身在珹王府的顾世悯大为欣喜:此招虽未能一击致命,但至少,他看到皇帝真的开始弹压葛家了,只要葛家不是铜墙铁壁,那么顾世崇也就不是无懈可击。 傅容心却是有些气恼:“可恨薛执宜还是命大,逃过了一劫。” 但转瞬,她便换上了一副笑脸,细嫩的手指轻轻掐着珹王的肩头:“但只要能为殿下分忧,便是值了。” 面对这般温柔小意,顾世悯握住了肩上柔若无骨的柔荑,他看着此刻眉目低垂的薛庭柳,道:“这件事未曾提前告知于你,是本王的不对。” 薛庭柳忙躬身:“殿下言重。” 看着他的神色,顾世悯问他:“那日你其实有机会救薛盼柔的,为何没动手?” 那天宴会,薛庭柳的确想了个力挽狂澜的法子:薛盼柔欺君必死无疑,但若让她所言成为事实,那便不是欺君。 于是乎他冒险在宫中四处寻找霍知愉,终于等到个机会,彼时霍知愉身边只跟着个太监,且她看着似是身子不适,意识模糊,太液池旁有些地方又是十分僻静,正好可以趁机将人推入水中,可最终,他还是收手了。 只见薛庭柳一拜:“殿下希望促成和亲,所以安乐郡主不能死,庭柳不能为了自己的妹妹,坏了殿下千秋大业,待殿下荣登大宝,庭柳自有机会将薛执宜和葛婕妤杀了报仇。” 对于这个回答,顾世悯倒是满意,没再继续问他,只道:“这件事情过后,南安那边只会觉得,是葛婕妤陷害丽妃,怕是要恨恭王一党入骨,如此一来,南安就更能为本王所用。” 傅容心连忙奉承:“一石二鸟,殿下英明。” 可顾世悯却反驳道:“不,是一石三鸟。” 只听他轻呵一声:“你们都说薛执宜心思复杂,并不简单,可本王怎么觉得,霍无忧也不是个蠢笨的人物呢?” “临安侯?”薛庭柳眯了眯眼,尤其是想到霍无忧曾帮过薛执宜行事,就更让他恨得牙痒痒。 “是啊,否则怎么就会那般刚好,让霍知愉逃过了和亲?本王不信霍无忧什么也没做过。”他想着,不禁微微一笑:“若是能招入麾下也是好的,就怕他和他爹霍延一样,是个软硬不吃的,那可就麻烦了。” 第236章 和亲人选早有定数 赫连佑休养了近一个月。 期间,大雍与北狄就停战的和谈从未停歇,毕竟一则,和亲难成,二则,葛靖阳这个凶手还没有明确的处置结果。 但毕竟战争劳民伤财,北狄也是更希望能停战的,只不过,因着这两件事,大雍终究不占理,北狄也得以借机尽可能多地要求大雍渡让利益,又是要求重新划定争议之地,又是要求输送岁币,将皇帝气得七窍生烟,却又不敢撕破脸。 但谁也没想到,顾如萱会突然自请和亲。 霍知愉知晓此事后,默默良久,还是去瞧了顾如萱。 薛执宜陪着她到景华宫的时候,此处已然是门庭寥落,吴氏被废,宫中人见风使舵,这里也再不似从前热闹。 顾如萱的精神也不大好,见到来人,不免有些意外,大约是实在没心力,她都不似往常那般与霍知愉拌嘴。 “坐吧。”她说着,又吩咐道:“上茶。” 可忽见霍知愉满目忧心地看着她,她竟有些失笑:“怎么了,担心我吗?” 说罢,又一叹:“很是不必了,咱们关系又不好,更何况,不是你便是我,你担心我,谁来担心担心你呢?” 霍知愉没接话,只从身后的薛执宜手里拿过一个锦盒,在顾如萱面前打开:“从前我父兄在西北,军中会备些药,北狄苦寒,这些药兴许适用,你就带上吧。” 沉默须臾,顾如萱的神色才稍有松动:“我的性子,从前得罪过太多人,如今人人都想踩我一脚,我也认了,但我没想到,你会是唯一一个来看我的人。” 霍知愉本就是个眼窝浅的,一听这话,眼圈瞬即就红了:“你本可以不去的,如今闹得这般难看,就算和亲之事不成,也不足为奇。” 却见顾如萱摇头:“南安那边,他们担心因为母妃犯错,而连累南安,正想着如何戴罪立功,所以特传了信让我自请和亲,更何况,这也是我能求父皇换母妃出冷宫的唯一筹码。” 她垂眸,咽下喉间苦涩:“这些日子,我能求的都求了,我亲皇兄身为外族血脉,无权无势,他也只能向父皇求情,还被厉声叱了回来,而三皇兄和六皇兄,他们也只劝我走和亲这条路,我不去北狄还能如何呢?总不能看着母妃一辈子被困冷宫。” 她只自嘲一笑:“母妃拼尽全力还是没能阻止我和亲,或许,这就是我们的命吧。” 闻言,霍知愉呜呜咽咽,哭得一塌糊涂,可薛执宜听着,却是心头一跳:三皇子和六皇子……如果说珹王主张议和,那么他会希望平章公主和亲,便十分顺理成章。 但顾世崇的立场,与珹王相悖,与葛家一致,他为什么也会选择推动和亲? 这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 与此同时,长生殿。 彭慧带人退出大殿,并轻掩殿门后,殿中便只剩下皇帝与顾世崇父子二人。 近日,贵妃降位,葛靖阳身陷囹圄,按理说,本该是顾世崇最为愁云惨淡的时刻,可他似乎心情不错。 他朝皇帝躬身一拜:“儿臣参见父皇。” 见了他,皇帝也并无不悦,反是带了几分笑:“事情办的不错,坐吧。” 顾世崇遵了声是,而后坐下:“父皇才是这个执棋之人,儿臣不过是谨遵皇命罢了,谁又能想到,父皇从一开始选定的和亲人选就是平章呢?” 皇帝轻笑一声,缓缓道:“若没有这个和亲人选之争,要如何调动这么多人的行动?又如何让葛家犯错呢?” 看着顾世崇,皇帝面露欣慰:“崇儿,你是朕最属意的储君人选,只是自古以来,外戚干政都是动摇根本之事,朕即便希望是你继承大雍江山,却也不得不提防葛家,只有葛家彻底败落,朕才能放心将这江山社稷交托给你。” 闻言,顾世崇的手微微攥起,眼中汹涌着对权势的渴求:“父皇英明,儿臣是顾氏的子孙,即便与葛氏同为血亲,但决不允许顾氏的江山有分毫隐患。” “说起来。”皇帝忽道:“你不是喜欢薛执宜那丫头吗?这件事,你倒没提前与她通个气,不怕她真出事?” 顾世崇眼中微动,那时在藏书阁中,他的确纠结过是否要让薛执宜避一避,甚至还曾在离开后折返回去,不过想了想,轻重缓急,他还是分得清的,他不可能为了一个女子,而让自己唾手可得的储君之位横生枝节。 “兹事体大,儿臣不敢让第三人知晓。” 闻言,皇帝点头,很是满意。 忽而,他又道:“父皇,儿臣先前提及的赐婚一事,不知……” 大不了等他纳了薛执宜后再补偿一番,婚事定下后,刚好也能让薛执宜继续说动太后站在他这边。 可皇帝却道:“这个不急,在旁人眼里,朕现在正是厌弃你的时候,若在此时赐婚,岂不突兀?更何况你正妃人选未定,何必着急一个侍妾呢?” “父皇说的是。”虽嘴上这般说,但顾世崇知晓,皇帝对他终究还是带着几分提防。 转而,便听皇帝道:“自从发落了薛振通,户部尚书的人选迟迟未定下,说起来,这次赵绅救人及时,也算是大功一件,便将他调过去吧。” 闻言,顾世崇一喜,心中的阴霾散去大半,赵家的人主户部,他也总算是将户部再一次收入麾下了。 他忙拜:“但遵父皇之命。” …… 几日后,就在葛家人为救葛靖阳四处奔走之际,葛靖阳被人杀于狱中。 此事秘而不宣,但薛执宜还是从霍无忧那得知了。 建章宫的厢房中,薛执宜有些诧异:“你觉得会是珹王所为吗?” 霍无忧沉思:“难说,舅舅是想要收拾葛家,但珹王和北狄人也想,所以杀葛靖阳的人是谁,只怕暂时还不能明晰。” 二人思索须臾,暂无明确结果。 薛执宜忽问:“姜绪和柴月的调查结果如何了?” “说到这个。”霍无忧道:“查出来了,你猜怎么着?他们二人的确都是江州人,只是原先多半是不认识的,柴家在江州府做官,而姜绪的家乡,好巧不巧,正是江州下设的一个偏僻小镇。” 不知为何,薛执宜的呼吸都重了几分。 只听霍无忧道:“那个小镇,名叫——慈水。” 薛执宜眼瞳一震,她没想到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再一次听说自己那传说中故乡的名字。 “怪不得,我只觉慈水这地名眼熟,原来是今年新科状元的家乡。” 见薛执宜神色恍惚,他连忙道:“这世间相同的地名有许多,我已经让江州那边的暗桩去细查了,若是当初真有这么一户人家丢了孩子,至少会留下一些只言片语。” 薛执宜未曾想,自己两世未曾谋面的家乡,这一次竟会离得这样近。 “谢谢你,霍无忧。”她轻声。 霍无忧本闲逸地倚着脑袋,闻言,眼中微动,忽而,他绽开一笑:“何必客气?我也十分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才能生出这般有趣的女子。” 第237章 她绝不能成为弃子 定国公府。 一间闺阁内,金雕玉砌,珠链琳琅,无一处不华丽大气。 可不知为何,却门窗紧闭,纵是白日里也显得昏沉。 忽而,门被打开一条缝,一束光透进来,方才瞧出这床上还缩着个人。 葛元徽鬓发凌乱,一双明艳的双眼有些红肿,见有人来了,她急切起身:“是兄长回来了吗?他回来了是不是?” 可迎面却瞧见,来者是个妇人,此妇人面容周正,眉目凌厉,若非是个女子,瞧着倒有几分宰辅之相,只是此刻饱含怒气,看着甚是骇人。 葛元徽愣住:“娘?” 忽而,又瞧见葛夫人额上缠着的摆布,她几乎是身子一颤就要倒在地上:“娘,发生什么事了?” 不料下一瞬,一个耳光就狠狠落在葛元徽脸上。 “宫宴那日,你为何要擅作主张!?” 葛元徽尚未缓过神,就听得嗡嗡的耳边响起了葛夫人的质问。 “擅作主张也就罢了,偏偏是个愚蠢至极的废物,若非为了救你,靖阳怎会枉送性命!?” “什么……”葛元徽不可置信抬头:“兄长怎么了?他怎么会!恭王表哥不是说了……说他会竭尽全力保下兄长?” 闻言,葛夫人气极反笑:“恭王?亲父子胜于亲舅甥,只怕他也觉得咱们葛家惦记他的江山!” 葛元徽的身体因为痛苦,不由自主颤抖着,转瞬已是满脸泪痕,她几乎声嘶力竭:“又是薛执宜……又是因为她!” 她尖声咆哮,似发了疯的野兽:“娘,待我登上后位,我一定要杀了她给兄长报仇!我一定会!” 话音刚落,另一个耳光又落在她脸上:“闭嘴!” 葛夫人第一次觉得自己引以为傲的女儿,简直就是灾星降世:“她是该死,但你还嫌不够丢人吗?如今你容貌已毁、声名狼藉,还连累你姑姑降位,更害死你兄长,你还嫌葛家倒得不够快吗!” 葛夫人看着此刻颓靡着蜷缩在地的葛元徽,只觉痛心疾首:“在你爹回京之前,不许踏出这间屋子半步!” 言罢,她转身而去,几个仆妇也纷纷随之退出,待葛元徽反应过来,门已经被上了锁。 门外,只瞧见几个仆妇的身影,她们拿着木板与钉子,将门窗狠狠封死。 密集而沉闷的砸钉子声,以及随着封门封窗而逐渐被遮蔽的光亮,葛元徽只觉恐惧滔天袭来。 她膝行着爬到门边,凄声尖叫:“不要!不要关我!娘!娘我错了!我错了!” 她细嫩的手指被磨得出了血,她却恍若未觉,葛元徽只知道,她不能成为葛家的弃子……绝对不能! …… 平章公主出嫁那日,是个雨天。 赫连佑的伤终于养至可以归国,两国的停战协议也终是一波三折地达成了。 大雨滂沱,顾如萱只跪别了帝后与太后,便随着北狄的队伍远去了。 薛执宜站在太后身后,心绪有些复杂。 但无论如何,她终于是改变了前世的结局,这一次,霍知愉没有再被送往北狄,霍无忧便也不用死了。 正想着,同样站在太后身后的霍无忧幽幽一叹:“天公不作美,但最近还真是成亲的时节。” 薛执宜侧目瞧他,只见霍无忧耸耸肩:“近来傅家也在筹办婚事,说是给傅家长女寻了个勋爵人家,嫁妆之丰厚,可谓小有轰动。” 傅家如今是皇商,但到底有人嫌弃商门,傅佳慧既要高价,便只能依靠丰厚的嫁妆。 他们二人并不总能寻得合适的机会单独说话,所以霍无忧有时也只能逮着这些见面的机会,把他从宫外获得的消息告诉她。 他说罢,又悄悄挪着步子靠近了些,低头压着声音:“慈水的调查,已有消息。” 薛执宜顿时不由得心觉紧张。 却见霍无忧一叹:“只是近来雨季,江州闹了水患,多处官道坍塌,消息一时送不出来。” 闻言,薛执宜虽觉失落,但还是道:“多谢了,这事并不急在一时。” “这么贴心啊?”霍无忧斜睨她。 薛执宜的眼睛飞快瞟了眼太后,示意他别太猖狂,莫要让太后察觉。 可霍无忧却只是死不悔改地撇了撇嘴:“但你猜怎么着?我马上要亲自去江州了。” 薛执宜眨了眨眼,面露不解。 只听霍无忧道:“江州赈灾粮被劫,舅舅指派大理寺前去调查。” 薛执宜愈发不解,按理说这种案子并非由大理寺侦办。 似看出薛执宜心中困惑,他道:“江州离华京不过半个多月路程,又是由西北进入华京的要隘,沈驰言将军便常年驻军于江州,可见万分要紧,若是江州因为水灾而动乱,便麻烦了,所以舅舅的意思是,解决此事,越快越好。” 薛执宜这才了然,点了点头。 不远处,顾世崇注意到了他们眉来眼去的模样,心中愈发觉得怪异。 可忽而,薛执宜的目光朝他投来,一瞬怔愣后,对他露出一个无比羞赧的笑,而后便揉着衣角低下头去。 顾世崇这才放下心来,果然,他的魅力,并非旁的男子可以比拟。 …… 建章宫。 薛执宜没想到太后会让她一起去江州但很快她便反应过来,太后的意思是,让她一并去查查柴月,以免夜长梦多。 本担心将柴月和太后留在宫里,会有危险,但既然柴月已经瞒了这么多年,若要害太后,也不差这几日,更何况还有垂珠守着。 想到这里,薛执宜才做好了离宫的准备。 她此次是秘密离宫,不宜张扬,只改换了民间女子的轻便打扮,将头发绾作垂云髻,再斜梳一个侧辫,瞧着倒是清爽利落。 知晓她同往,霍无忧心情自是不错。 但姜绪见到她时,却是愣了一愣。 大理寺外,前往江州的马车已然备好。 车前,姜绪主动问她:“薛姑娘此行,可是太后的意思?” 姜绪此人模样清俊,瞧着却是一板一眼,但他是珹王的人,前不久还和柴月暗中往来,又因为前世死得太早,未能对他有所了解,薛执宜心中自是防备。 她只以素日的友善之色,道:“我在江州有旧友,是太后恩准我告假前去探望,我便也趁着大理寺的车马一并前去了,还望姜大人莫要觉得打扰。” “我并非此意。”姜绪似有话想说,只解释道:“我只是觉得,江州水患,一路艰险难行,若非必要,实在是……” “这就不劳姜大人费心了。”霍无忧忽然撩开车帘,打断了姜绪所言。 瞧见霍无忧,姜绪眼里忽而生出几分厌烦。 只见霍无忧又朝薛执宜一伸手:“执宜,上车。” 薛执宜没有遂了他的意牵他的手,只是朝姜绪作揖:“多谢姜大人关心,不妨事的,我先上车了。” 说罢,便兀自提裙上了霍无忧的马车。 霍无忧悬着的手只能讪讪收回,但看着面带愁色的姜绪,他仍像个斗赢了的斗鸡一般,轻哼一声,关上车帘。 这让原本在大理寺就和霍无忧不对付的姜绪,此刻更觉烦躁。 第238章 有人胆敢刺杀钦差 上了车,薛执宜才发现隋云朗也在车里。 他一脸看戏般瞧着薛执宜与霍无忧二人,用膝盖碰了碰霍无忧:“你怎么回事?旁人说几句话就能让你急成这样?” 看了他一眼,霍无忧:“你,下车。” 隋云朗一愣,一拍大腿:“丧良心的,霍无忧你要赶我走!?总共就这几辆车,我能去哪?” 霍无忧一个眼刀毫不留情递过来:“随你。” 隋云朗气笑了:“好好好,我走,走还不行吗?” 这厢,隋云朗被人轰下了车,兜兜转转,也就只有姜绪的车还算空,便只好厚着脸皮过去了。 车队一行出了城,行了大半日,在一处驿站稍作休整,便要准备继续上路。 可忽地,不知从哪钻出个女子,手忙脚乱便蹿上了其中一辆车。 面对这个横冲直撞得头发都有些凌乱的女子,姜绪和隋云朗面面相觑。 只见那女子也无暇搭理他们,只专心致志趴在窗边,露出双眼睛,警惕地盯着外头。 正此时,驿站来了群人,看着是护卫打扮,似乎是正在焦急寻找什么人。 那女子见此,连忙缩着脑袋,让自己整个人都得以隐匿在车中。 见状,隋云朗笑问那女子:“他们可是来寻你的?” 闻声,那女子才一脸惊恐地回过头,正是沈清棠,她几乎是面色一白:“你们是谁!” 隋云朗觉得好笑,反问她:“你上了我们的车,你不知道我们是谁?” 却见姜绪仍是那副一本正经的模样,面无表情答:“在下大理寺左少卿,姜绪。” “大人!”沈清棠也是能屈能伸:“你可千万别告诉他们我在此!” 说话间,那群人也走到了他们车边,那护卫恭恭敬敬问:“请问尊驾可曾见过一个十六七岁的青衣女子途经此处?” 与那护卫只隔着块车板,沈清棠一脸绝望,只能双手合十,满眼祈求地看着姜绪。 沉默须臾,姜绪才道:“不曾见过。” 许是不想第二次被赶下车,见他回答,隋云朗才附和道:“那我也不曾见过。” 二人打发走了护卫,沈清棠这才松了口气。 可姜绪的神色却是没有丝毫放松,他正色,问沈清棠:“这位姑娘可是遇到了什么不公之事?若姑娘信得过我,可以说出来,我定会为姑娘求个公道。” 沈清棠摆手,刚想解释,就听隋云朗道:“她身上的衣料昂贵,且身姿矫健,不像是受过伤,也没有半点挨过饿的模样,方才那些,应当是她家中的护卫。” 说罢,又问沈清棠:“对吧?” 沈清棠尴尬一笑,这才点点头,道:“其实,我是来找薛执宜的,你们认识她吗?” …… 车上,看着眼前一脸心虚的沈清棠,薛执宜道:“所以,你是想瞒着家人,私自去江州?” 抱着匆匆整理好的行李,沈清棠点头:“我在躲家中护卫的时候,恰好瞧见你在大理寺的车中,便想着同你一块去江州,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匆忙之下,还上错了车。” 捋了捋她的鬓发,薛执宜一叹:“你也太胡闹了。” 却见沈清棠愁云惨淡抱怨道:“我还不是担心我爹爹他们?江州的消息好些日子传不回来,赈灾粮又被劫,不亲眼去看看,我放不下心。” …… 另一辆车里。 因为方才那辆车被让给了薛执宜和沈清棠二人,外头又总下着雨,霍无忧便也只能腆着脸坐到了姜绪车上。 本想着这一路上,能与薛执宜相伴相随,关系定能大有进展,谁成想半路杀出个沈清棠,还要让他和姜绪一起,如乌眼鸡一般大眼瞪小眼。 姜绪自也是不快活的,他凭本事考的状元入的朝,本就看不惯霍无忧这般名声稀碎还无比轻狂的纨绔子弟。 唯有隋云朗,大仇得报般,在旁一脸幸灾乐祸。 …… 半个月后,车马到了江州。 只是江州的灾情比他们想象得要严重,只走了几里,马车便不能行进。据当地百姓所说,要到江州府,车马是行不通的,粮食更是运不进去,否则赈灾粮被劫也不至于那般危急。 要想进城,唯有徒步翻山越岭,从勉强还能走人的山路去。 他们原本还是带了粮食的,想着兴许能应急,现在看来,便只能让随行的几十衙吏各背一些走山道,所带的大部分粮食都带不进去。 山路难行,薛执宜前世虽历经苦楚,但到底还是没受过这般折腾,只能硬着头皮走。 沈清棠身为将门虎女,虽不曾习武,却也半点不娇气,好几次抢在霍无忧之前要背薛执宜走,被薛执宜婉拒了才算作罢。 眼看着终于要下了山,再行几里路便能到江州府,此时众人身上早已经沾了雨水和泥泞,瞧着分外狼狈。 可忽然,薛执宜只觉一直搀扶着自己的霍无忧动作顿了顿,她低声:“怎么了?” 只见霍无忧沉眉,双目瞥向不远处的树丛:“有人。” 话音刚落,便见那树丛一阵异动,紧接着,便有十几人闯出,皆佩刀剑。 不光此处,这些刺客于周遭埋伏了几拨,此刻一呼百应地围杀上来,吓得众人惊呼阵阵。 “小心!”霍无忧反手将薛执宜的手紧紧攥住,侧身相护。 他沉声:“雁归!” 霍无忧也带了自己的护卫,以雁归为首,纷纷抽刀应对。 可这些人目标明确,二话不说便冲着霍无忧和姜绪而来。 霍无忧自能应对,但姜绪却是个彻头彻尾的文弱书生,若非有雁归挡下几剑,只怕已然小命不保。 虽目标是大理寺两位少卿,但刀剑无眼,难免误伤,就在刺客的剑要落在沈清棠身上之际,薛执宜抓着她的衣领,一把拖到自己身边,与此同时,霍无忧抬手一剑,便将那刺客割喉而死。 沈清棠抱着脑袋尖叫:“他们疯了,居然敢杀钦差!” 本以为跟着大理寺的车队走能稳妥些,不想居然有人连钦差都敢杀,这可是诛九族的事情。 大理寺的衙吏本就因为跋山涉水而精疲力尽,此刻即便丢了粮食应战,身手也难敌这些刺客,霍无忧也不过带了七八人,在这般陌生的山道中,实在有些疲于应付。 正此时,一阵密集的马蹄声响起—— 霍无忧再次警惕,循声看去,只见来者均作官兵打扮,正匆匆打马赶来。 他们仍不敢懈怠,继续与那些刺客拼杀。 毕竟有胆子杀钦差的,也多半是官府中人,他们可不敢保证这些人是来帮谁的。 第239章 不许她进唐府半步 所幸,一见到这些官兵,刺客们便也顾不上杀人,着急就要脱身。 可那些官兵岂肯放他们走?官兵们一拥上来,一阵围杀,试图生擒,但那些刺客分明是死士,一见要被俘虏,当即便挥刀自戕。 刺客一下子死了大半,只余零星几个拖着重伤跑了。 官兵之中,为首的是个少年。 见了他,沈清棠忽地眼睛一亮:“沈清葳!” 这一声惊呼,让少年也是一怔,他顺着声音,也瞧见了此刻浑身泥水的沈清棠:“阿姐?!你你你……你怎么会在此!” 薛执宜的目光在二人之间徘徊一阵,这少年的容貌确实与沈清棠有几分相似,想来就是沈清棠那随父驻扎江州的胞弟,沈清葳。 沈清葳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来:“不是……阿姐你也太胡闹了吧?那些贼人可伤了你?” “我没事。”沈清棠道:“我还不是因为担心你和爹爹?放心吧,进江州府之前,我已经给娘去过信了。” 姐弟二人正说着话,另一批人马姗姗来迟。 沈清葳认识那群人,见他们来了,只高声喊道:“唐大哥,这里没事了!” 听见这称呼,薛执宜心中猛然一滞,只见那马背上,是个身量颀长,眉目端庄,举手投足皆是温文尔雅的男子。 果然,是熟人。 唐敬磊打马而来,他年岁长于沈清葳,也稳重许多,下了马,他礼数周全地问几人:“不知几位可有受伤?” 姜绪已然在泥里滚了一圈,官帽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愣是被他找了回来,戴在头上,正罢衣冠,才一本正经对唐敬磊作揖:“多谢相救,我并无大碍,只是随行而来的衙吏有不少伤者,急需医治。” 闻言,唐敬磊问他:“不知尊驾是?” 姜绪答:“在下大理寺左少卿姜绪,奉皇命前来调查赈灾粮被劫一案。” 唐敬磊恍然,拜道:“在下江州漕运总督唐家唐敬磊,见过姜大人。” 这厢,霍无忧闻言,才收了剑:“大理寺右少卿霍无忧,多谢相救。” 唐敬磊回了一礼,却也注意到了霍无忧身边的薛执宜,他面色陡然冷了下来,正欲说什么,霍无忧却已然悄无声息挡在了她面前。 “唐公子,劳烦先安置伤员吧。” 唐敬磊那张总是和煦的脸上,此刻对霍无忧都带了些厌恶:“先随我来吧。” …… 沈清棠跟着沈清葳去了沈府,其余人被唐敬磊带去了唐家,伤者皆被安排着带下去诊治了。 只是,唐府大门外,唐敬磊仍挂着脸,他对霍无忧和姜绪一鞠身:“诸位跋山涉水而来,唐某本该尽心招待,只是她——” 他的视线落在薛执宜身上:“唐府恕不招待,稍后我会命人在客栈备好上房,好生安置,只不过,她不能踏进唐府半步。” 闻言,霍无忧眉头一皱,当即就要与之争论,却腕间一紧,被薛执宜拉住了。 只是姜绪不解缘由,不住发问:“唐公子,这是何故?” “是何缘故,就得问问她自己了。” 话音刚落,霍无忧又欲发作,再一次被薛执宜生生拦下。 薛执宜自知,在唐敬磊眼里,她是害了他岳丈一家的罪人,他又那般爱妻如命,此刻面对她时的恶意,已经称得上十分克制。 薛执宜维持着微笑:“多谢好意。” 她衣衫上沾了泥水和雨水,头发上也泛着潮气,身上寒浸浸的,让人难受,现在只想先换件干净衣裳。 正此时,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自唐府大门出来,朝唐敬磊欠身一拜。 薛执宜认出了,此人是薛若妤身边的素心。 “素心?可是若妤有什么交代?”唐敬磊问她。 素心只冷冷看了眼薛执宜,而后对唐敬磊恭敬道:“回公子,少夫人的意思是,有客远道而来,还是先请进去,以免失了待客之道。” “可……”唐敬磊还想说什么,欲言又止间,他再一次横眉看了眼薛执宜,才极不情愿冷呵一声,拂袖入门去。 素心依旧冷着个脸,朝几人行礼:“几位里面请吧。” 憋着股气,霍无忧本想带薛执宜离开,但见她的肩膀不由自主瑟缩着,便也不愿薛执宜因他怄气而受寒,二人这才一道进了唐府。 姜绪见状,也只能不明所以地跟上。 …… 进了唐府,他们才知晓,今日江州府尹也在此议事,此次水患严重,又意外频发,早已经愁煞江州官吏。 霍无忧和姜绪只换了个衣裳,便匆匆被唤去议事了。 薛执宜身上发寒,雨水沾在身上,让人难受得慌,被素心带去唐府给他们安排的院子后,本想着能有地方换身干净衣裳就行,却发现,屋子里早已经准备好了一缸热气腾腾的水,桌上还放着盏汤水。 薛执宜轻嗅了嗅,是姜汤。 她心口堵得难受,薛若妤是恨她的,也是该恨她的,可却也是了解她的,知晓她怕冷,淋了雨便该洗热水澡、喝姜汤,否则便要病上几日。 关于薛若妤,一直是她心中不愿面对的事情,即便此来江州,她也尽量让自己在心里不要思及薛若妤,让自己尽可能忽视这个人的存在。 可到底,过往十几年的人生,不是可以这般轻易忘却的。 收拾好了自己,见霍无忧还没回来,薛执宜便想去寻人,毕竟不是在华京,江州又暗流汹涌,他们几个人,还是尽量不要独处的好。 上辈子,薛若妤成婚后不过一两年,薛家就出了事,她也并没有机会到过唐府。 面对陌生的府邸,薛执宜想先找个婢女问问路,却在唐府的园子里,见到了几个女子正在凉亭中说话,几人说说笑笑,逗弄着一个正咿呀学语的孩子。 此刻天上正飘着小雨,亭中的一个妇人也注意到了她,吩咐身边的婆子给她撑伞。 薛执宜见状,便也只能上前拜见。 只见那妇人倒是和善,她膝上抱着个未及周岁的孩子,笑道:“听闻家中今日有贵客到访,不知是哪家的姑娘,怎独自淋着雨?若着凉了该如何是好?” 这妇人似乎没认出薛执宜,但薛执宜却是猜出了她的身份,只垂眸一拜:“晚辈薛执宜有要务在身,随大理寺前来江州,多有叨扰,望唐夫人见谅。” 在听到她名字的瞬间,唐夫人脸上的笑一瞬间烟消云散。 倒是唐夫人身边的那个妇人,她打量着薛执宜,温声问道:“姓薛的姑娘,可是若妤的娘家人?” 那妇人身边另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则是略显做作地掩着唇问那妇人:“娘,若妤嫂嫂如今还有娘家人吗?” 看着唐夫人铁青的面色,那女子才后知后觉般掩唇:“对不起,姨母,悦儿是不是说错话了?” 第240章 何不刻薄寡恩相待 那位自称悦儿的女子,瞧着二十来岁,头发已然绾作妇人模样,但看着却是节妇的样式,想来是丈夫新丧不到三年的缘故。 这么看来,这位应该就是江州府尹大人那寡居在娘家的女儿。 据薛执宜方才所知,江州府尹柴勋,与江州漕运总督唐凛乃是连襟,二位的夫人是亲姐妹。 今日柴家母女在此,一是趁着两位大人商议公事,顺道前来拜访,二是因为柴府靠近江边,柴家担心受水患波及,这几日便暂时住到了唐家来。 正思索间,唐夫人却是冷呵一声,抱着怀着的孩子起身:“既邀客入府,便没有随意逐客的道理,只是我等命不够硬,架不住薛小姐身上的晦气,便不奉陪了。” 说罢,便将那孩子交给了乳母,就要带着柴夫人与柴小姐离开。 面对此番恶语相向,薛执宜却无暇往心里去,此刻,她的目光被乳母手上那个小小的孩子吸引住了。 那孩子生得雪白圆滚,眉宇间的神采与薛若妤有八分相似……想必就是前世薛若妤未能成功降生的那个孩儿。 这个孩子出生后,薛执宜曾让霍无忧帮着打听过,这孩子是唐家的独孙,唐家给他起名叫唐致宁。 可就在她们一行人同薛执宜错身而过时,不知是因为雨天路滑还是怎的,那乳母脚下没站稳,眼看着就要连带着致宁一同摔在地上。 薛执宜一惊,伸手去接,这般搀了一把,才让乳母得以抱着致宁站稳。 此刻那孩子并未因为受惊哭闹,一双粉粉的小手正抓着薛执宜的衣袖,黑漆漆的眼睛正好奇地盯着薛执宜看。 “别碰他!” 忽地,薛执宜只觉自己的身子被人撞了一下,唐致宁也被人飞快抱走。 薛执宜愣神,只见一个女子,依旧是熟悉的一张脸,只是明显消瘦了,不似记忆中那般的粉面桃腮。 此刻,她的眼中尽是警惕,小心翼翼地将唐致宁抱在怀里,似乎生怕薛执宜会将这孩子生吞活剥一般。 “若妤?”见状,唐夫人只满目关切地轻扶着薛若妤:“外头水汽重,你出来做什么?” 薛执宜没想到再见到薛若妤会在此情此景之下。 眼前这张熟悉的脸,露出的却是最陌生的神色,但薛执宜明白,复仇是有代价的,失去一些原本就不属于她的东西,这是她意料之中该承受的。 更何况,人本各有立场,薛若妤要恨她,她无可指摘。 见薛若妤眼圈发红,只死死瞪着薛执宜,唐夫人愈发忧心:“若妤,快回屋去吧,你身子弱,大夫说了,你是产后悲伤过度伤了身子,不能再动怒。” 唐夫人虽是对着薛若妤说话,但却斜睨着薛执宜,显然是说给她听的。 薛执宜心中难受,这辈子纵然保住了薛若妤的命,但到底是难以万全。 方才还言语刻薄的柴夫人,当着薛若妤的面,倒也慈爱起来:“身子还是不好吗?可有照着方子吃药?” 薛若妤这才缓缓收回视线,轻晃了晃手中被吓哭的唐致宁。 “多谢母亲和姨母关心,若妤一直都有认真服药,今日也是想起身走走,却不想在母亲和姨母面前失态了,只是我如今唯有致宁这一个血亲了,不敢再让他有半分不妥。” 她声音有些虚弱,带着沉闷的喘息声,这是气血亏虚到了极处才会有的模样。 唐夫人面露心疼:“好孩子,说这些做什么?此处风大,快带致宁回去吧。” …… 薛执宜回到住处的时候还有些失神,那带着疏离和防备的眼神犹在眼前。 可是她衣衫潮湿地被挡在在唐府外时,又是薛若妤让人传话,允她进门的。 为什么薛若妤不能如傅泠那般,对她全然刻薄寡恩呢?若是如此,她如今心中至少不会这般愧疚。 入夜。 不在宫中,霍无忧愈发堂而皇之,毫不遮掩地进了她的寝屋,见她面有愁容,问她:“心情不好?” 薛执宜不言,只点了点头。 忽地,她只觉唇上一温,一股清甜在口中化开。 只见烛火下,霍无忧轻笑一声,眸中似含着无边春色,明媚如在她脸上撒了一道暖黄的光。 “听说人饿的时候心情会格外差,我见外头街市上有人卖叶儿糕,便买了些尝尝,如何?” 口中的味道绵软,泛着丝丝清甜,这叶儿糕并非什么名贵糕点,但如今江州闹着灾,还能吃上这样的东西,已经很不容易了,霍无忧说得轻松,但想来也是奔波了一阵儿才买到的。 薛执宜未答,嘴角却是不自觉噙着一抹弧度,又吃了一块。 见她笑了,霍无忧支着脑袋,眉目间也多了些许欢欣。 “你方才出门去了?”薛执宜问他。 “嗯。”他道:“去见了江州暗桩里的人。” 霍延出事的这三四年里,霍无忧仔仔细细将霍延留下来的人安排在大雍各处,为他收集情报提供便利。 “可是有什么消息?” “自然。”霍无忧说着,凑近了些,声音也小得近乎耳语:“今日刺杀我们的刺客,有些趁乱逃脱了,我让雁归跟了上去。” 薛执宜侧目看他,也将声音压低了:“这么小声说话,难不成,和唐家有关?” 如见知音一般,霍无忧一笑:“聪明。” 他旋即解释:“那几个刺客为掩人耳目,将自己打扮成平民百姓的模样,最后鬼鬼祟祟进了一家名叫百乐庄的酒楼,这酒楼,正是当年唐夫人的陪嫁产业,也就是说,这酒楼在唐家名下。” “你是说,刺杀我们,是唐家所为?” 薛执宜怔愣,又当即否定:“不会的。” 前世唐家虽是倾向于顾世崇一派,却几乎游离于党争之外,并未深陷夺嫡之争,如今也没有理由干出这种把九族架在断头刀下的事情。 见她这般笃定,霍无忧道:“薛若妤是薛若妤,唐家是唐家,你纵然信任唐少夫人的人品,也无法确信唐凛无辜。” 沉思须臾,薛执宜忽道:“会不会是陷害?” “什么?”霍无忧愿闻其详道。 “因为薛家的缘故,唐家极有可能是恭王党,所以珹王的人会试图陷害唐家。” 说罢,似乎又觉得自己的猜测不够有力,她又补充道:“今日雁归追着刺客一路到了百乐庄,你不觉得这件事本身就顺利得十分突兀吗?倒像是故意引人去的。” 霍无忧却蹙着眉摇了摇头:“这件事或许是陷害,但我让人潜入百乐庄,却发现了百乐庄的银钱流水很是不寻常,其中大量银钱的流出,早已超出了进账,一连几月如此,实在难以解释。” 闻言,薛执宜拧着自己的衣袖,不知在想什么。 看着薛执宜对唐家过度关切的模样,霍无忧不想让她难受,只展颜一笑:“不过,事情未有结果,真相是什么,谁也说不准,没准儿还真是如你所言,一切都是顾世悯的诡计呢?” 见薛执宜好不容易缓和的情绪,又一次低沉下去,霍无忧忙岔开话题:“话说,慈水那边的消息……” 薛执宜眼头一跳:“如何了?” 霍无忧一时有些懊恼,他慌忙扯开的话题,似乎也不怎么能让人开心。 “慈水的官道坍塌更为严重,消息送出来,还得三五日。”话音未落,他又忙解释:“快的话或许一两日,消息再不来,我就亲自走山路去一趟慈水。” 看着霍无忧努力哄她的模样,薛执宜很给面子地笑了笑:“没关系的,这件事不着急,不差这一日两日。” 第241章 粮食来源颇多疑点 “对了。”想到什么,薛执宜道:“我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问你。” “你说。” “柴月和府尹柴家什么关系?”薛执宜道:“柴月从前说过,她们家在江州做个小官,会不会是柴府尹的同族?” 霍无忧却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不是同族,就是一家,柴勋是柴月的父亲。” 闻言,薛执宜不免震惊:“府尹还是小官?” “柴勋的官职是一步步升的,柴月入宫那会儿,柴勋的确还不是府尹。”霍无忧道。 薛执宜目中含疑:“她说她家人待她不好,所以多年不曾联系,可即便如此,她还能连自家升官都不知道吗?要么是她觉得柴家待她实在刻薄,所以耻于提及,才会那般语焉不详地一语带过,要么,就是她的身份有问题。” 霍无忧了然:“或许你说的有道理。” 见薛执宜的心情似乎好了些,他主动问她:“明日咱们出去走走吧?” 出去走走,总比闷在这个让人心情烦闷的宅子里好。 “去哪里?”薛执宜问他。 只听霍无忧道:“我奉皇命至此,也该替圣上体察体察民情,不是吗?” “好。”薛执宜不想让他失落,便也没有拒绝。 …… 次日。 二人一大早便出了门,江州的街市上,却见百姓的日子并不好过。 暴涨的江水虽未波及主城,但却使得良田被毁,粮价水涨船高。 不止如此,多处村镇被江水和坍塌的山体冲垮,百姓无以为继,便只能纷纷涌入城中。 昨日初到唐府的时候,薛执宜就已经感觉到了,虽说唐府高门大户,不至于缺衣少食,但用的却是去年的陈米,且几乎没有新鲜蔬食。 官府的粥棚外,百姓们捧着碗,为了那一点点糙米和麦麸煮的稀粥,就得大排长龙数个时辰。 “江州的存粮怕是真不多了。”薛执宜道。 “是啊。”霍无忧答:“尤其是赈灾粮被劫走,而后官道又坍塌不能行,外头的粮食也进不来,只能靠人力,从我们昨日走的山道,一点点扛进来,可谓杯水车薪,这粥棚都快撑不下去了。” 薛执宜叹息:“再这么下去,这般让人难以下咽的粥食,只怕都要成奢望了。” 正说话间,一个正排着队的灾民正打量着他们,闻言,嗤了声:“嫌这东西难吃,你们倒是花高价买精粮去,看你们也不像是缺银子的人,咱们为了活命吃的东西,你们自然是瞧不上眼的。” 二人循声看去,只见这灾民面露不满,似是已然断章取义地将二人所言理解为了“何不食肉糜”。 但薛执宜却迅速捕捉了他话里的信息,她问:“你知道何处能买到精粮?” 那灾民心想,果真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小姐。 他指了个方向:“你们要是有钱,就去鼎丰粮店,他们那有精粮,大户人家都上那买,只不过他们的粮食和金子一个价,若是挑嘴便买去吧。” 薛执宜与霍无忧相视一眼,当即往那个方向去了。 “你觉得有问题?”霍无忧问她。 “对。”薛执宜道:“江州乃富庶之地,可以称之为大户人家的不少,若要供应,也不是一个小数目,单靠人力背进来的粮食,只怕不够。” …… 鼎丰粮店。 薛执宜与霍无忧以高价相诱,终于引得这家店的东家出面,与他们相商。 只见粮店的主人二十多岁,生得体态浑圆,颇有富态。 只是这张脸,薛执宜认出来的一瞬间,几乎倒吸一口凉气,几乎下意识地就想要遮住自己的脸离开。 “怎么了?”霍无忧察觉到她的异样。 薛执宜附耳道:“他是……傅子贤。” 傅子贤,就是傅维那个时常在外替他打理产业的长子,傅泠的侄儿,从前薛执宜的表兄。 这位表兄虽已经有五年没见,但薛执宜不敢保证傅子贤会不会认出她。 可傅子贤只是盯着她看了须臾,忽而道:“这位姑娘看着眼熟,不知从前可是在哪见过?” “我们常居江州,便是偶然见过也有可能。”薛执宜道。 闻言,傅子贤却忽然一笑:“既然如此,不知姑娘可否赏脸,寻个时间茶楼一叙?” 傅子贤生得肥胖,却不让人觉得憨厚,那双被肉挤得小了一圈的眼睛,看着倒有些猥琐。 霍无忧敲了敲桌面:“掌柜的,今日我们是来谈生意的,这般盯着旁人的夫人瞧,是想让人砸了你的店吗?” 薛执宜蓦地看向身侧之人,桌下,她一脚踩在了霍无忧的脚背上,却也没有否认。 傅家到底是商门,在确定霍无忧他们的身份之前,自不好贸然得罪,又在知晓面前的女子已然成婚后,转瞬没了兴致,只赔礼道:“兄台言重了,言重了。” 见傅子贤没认出自己,薛执宜也松了口气。 想来也是,她五年前不过十二三岁,而傅子贤五年前却是二十岁上下,二十和二十五岁的相貌所差无几,但十二到十七岁的容颜,却能有极大变化。 “不知二位想要多少粮食?”傅子贤问道。 只见霍无忧伸出两根手指:“精米,二百石。” 傅子贤一愣:“我们粮店一日最多也就供应五石精米,二百石,只怕得等到水灾结束了,到那时,要多少有多少。” 打量着二人,他问:“不知尊驾是哪家的人?要这么多米作甚?” 霍无忧只道:“自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只是和贵店一样,是个粮贩子,只不过贵店身在城中,不缺买家,却不知道除了江州府外,还有不少小城,亦有些富贵人家,他们吃惯了精细粮食,何曾受得了这般辛苦?只可惜不少小城的路也被冲垮,他们求精粮而不得。” 他说着,无奈摇头:“我产业小,做不到日日让人去外头背粮食,一则路途遥远,二则费时费力,便只好从贵店手里买现成的,然后让人一点点往那些贵人家里送,于我而言,路途不算太长,于他们而言,也是行个方便,到时,不管多少钱,他们都会甘之如饴。” 听完这些,傅子贤皱眉:“兄台,生意不是这么做的,且不说二百石,不靠车马你根本运不走,便是运走了,若那些大户人家不买账,你岂不是得亏死?” 一听这话,霍无忧面露诚恳:“还请赐教。” 傅家能有这么大的产业,自是有做生意的本事在的。 傅子贤侃侃而谈:“你既然要卖,卖粮食之前是不是得先试试能不能卖出?在官道复通之前,是不是得长期拿货?我不嫌客人多,但却也嫌跑通这些渠道太过麻烦费事,若是有人能替我打通这条商道,我自是希望可以双赢。” 霍无忧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又问:“阁下说的双赢是何意?” 见霍无忧这样,看着像是无甚经商头脑的,穿着打扮却又甚是华贵,傅子贤估摸着,多半是个没本事,又急于做出成就的商门纨绔。 想到这里,他道:“这个简单,我可以将粮食以低于市价的价钱卖给你,但你的利润,得让出一部分给我。” 霍无忧忽带了几分警惕:“你要多少?” “放心,不多,千中之一罢了。”傅子贤道:“不止如此,我还可以将粮食以市场的半价卖给你。” 霍无忧不解:你为何如此帮我?” “听我说完。”傅子贤解释:“但是,第二天你便要将盈利的千中之二给我,第三天继续翻倍,以此类推。” 见霍无忧思索着这件事的可行性,傅子贤立马道:“我也知道,做生意不易,所以刚开始的时候,我愿意让利,好让你能将这生意做下去,毕竟我们粮店,也不是那种为了赚钱往死里逼下家的。” 第242章 你居然没有追上来 薛执宜听着,心中只觉鄙夷:傅子贤看似让利颇多,实际上,按这种算法,到第十日,霍无忧赚的钱就得全归他所有,再过几日,便是倾家荡产也还不上欠他的钱。 傅子贤这是拿他们当猪宰。 但霍无忧却是一口应承了下来,说是过两日便来取粮,到时候一并白纸黑字地将合同签了。 离开鼎丰粮店后,二人走在街市之中。 江州虽受灾,但到底是州府,不至于处处都是灾民遍地,正巧今日雨也停了,繁华之处,仍是有不少商户叫卖,也有不少当地百姓在此闲逛。 “鼎丰粮店的粮食不是靠人背进来的。”薛执宜断言道。 霍无忧冷呵一声:“即便是五石粮食,走那般艰难的山路,也得耗费不少人力,可咱们进江州的路上,却并未瞧见这么多搬运精粮的人。” “粮食,一定还有别的来处。”薛执宜道:“如今傅子贤有利可图,接下来就该去筹备粮食了,如此一来,就能知晓傅子贤的粮食究竟从何而来。” “你怀疑傅家参与了劫赈灾粮?”霍无忧问他。 “难说。”薛执宜道:“我总觉得与他们有关,但又觉得傅家家大业大,犯不着把九族押上去赌,这件事定然还有隐情。” 霍无忧托腮颔首:“不愧是我夫人,与我当真心有灵犀。” 薛执宜正认真思索,一听这话,脚下的步伐顿住,抬眼看着身边的霍无忧,被她盯得,霍无忧也停下了脚步。 这些话方才应对傅子贤也就罢了,他居然还敢再提。 “这些话,当着旁人的面可别再说了,以免坏了侯爷清誉。” 不料,霍无忧却道:“我认真的。” 薛执宜没应他,只是收回视线,自顾自往前走了。 霍无忧穷追不舍:“你该不会以为这么久以来,我就没想过娶你吗?难不成你以为我说的喜欢你,就只是随便说说?” 关于与霍无忧之间的关系,薛执宜的确没有细想过更久远的未来,也没思量过要嫁给他。 眼下杂事太多,她的心智也早已不是十多岁的少女,她只是享受于步步为营之下,与个两心相悦之人的暧昧,更觉得二人的配合能够让彼此的计划进行得更顺利。 她甚至都没有预想过复仇成功后的未来,没有想过来日的归处,更别说与谁成婚这种事了。 再说了,没有海誓山盟,她就能从他们二人的关系中,予取予求般得到足够的欢愉,但真让她细想与霍无忧成婚后的生活……或许还真算不上如意顺遂。 “执宜,你能不能认真点?”他从身后抓住了薛执宜的手臂,才让她被迫停下,转身看着他。 霍无忧此刻只满目委屈与不甘。 薛执宜却只是平静一笑:“临安侯,我不做妾。” 见她又要走,霍无忧百思不得其解般,整个人绕到薛执宜面前,挡住她的去路:“废话,我也不做。” 见薛执宜面露无语,他嘟囔着解释:“我什么时候说是要你做妾了?” 歪了歪脑袋,薛执宜笑问他:“请临安侯弄清一件事,你是侯爷,我嫁你只能是妾。” “谁说的?”霍无忧耍赖般,蛮横道:“我要娶谁,岂能为人左右?神仙来了也管不着我。” “若是圣上不允呢?”薛执宜只浅笑盈盈看着他。 薛执宜的神色,像是看着个胡闹的孩子,仿佛霍无忧不是在与她说要娶她,而是在讨要路边摊贩手里的中意之物。 他不明白,为何薛执宜分明比他小两岁,却没有半点小姑娘的心境,倒像是看破红尘般。 他恨极了她的冷静自持。 霍无忧的神色忽然严肃下来,他认真道:“若真有那一天,我会为了娶自己喜欢的女子而用尽所有手段,可你似乎一下子就预想了一个最糟糕的结果,就像是从来不曾想过,我会拼尽全力奔到你身边,哪怕最后求之不得,也只是后话。” 他撇开脑袋:“可你却像是从未认真对待过我一般,当真过分极了。” 他说完,松开了拉着薛执宜的手,转身就离去了。 看着霍无忧的背影,薛执宜脸上的笑收住了,心中五味杂陈,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还真的挺伤人的。 可忽地,霍无忧缓缓离开的身影停住,脑袋微微侧了些许,似用余光偷瞄着她,旋即,又颓唐地转过身来,怒气冲冲回到薛执宜身边。 就在薛执宜不明所以之际,霍无忧崩溃:“你居然真的没有追上来!?” “……” 所以方才走得那么慢,是在等她追上去吗? 薛执宜一叹,心情复杂之下,脑子也有点疼。 忽然,她手背一温,霍无忧不由分说将她的手握住。 薛执宜本能地想挣开,她环顾周遭:“别拉拉扯扯。” “私下又不是没牵过。”他手攥得更紧了些。 “私下还亲过呢!”薛执宜几乎是咬牙切齿,气得都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当众再亲一回也不是不成。” “当然不成!” 她受不了了,当真是烦得人头疼! 可霍无忧却是万分得意又心满意足地,就这般牵着她的手招摇过市。 ……也罢也罢。 薛执宜低着头,尽量让自己与他显得像是寻常爱侣一般,让自己的神色在大街上不是太引人注目。 反正身在江州,远离华京,也不用避讳着在顾世崇面前做戏。 二人这般走着,袖底交握的手带着微微潮湿,却有些灼人。 薛执宜心中的那点难为情逐渐散去,脸颊与耳尖泛起的红晕却未因此消散。 身侧,少年人的下巴微扬,方才的不甘与委屈,在一汪春风得意的笑意中,逐渐柔软化开,漾起懵懂的悸动。 此刻的两人,却没注意到,街边一座酒楼的窗边,有一双眼睛正虎视眈眈盯着此处。 顾世崇面无表情,一双眼睛却是冷冽到了极致。 随即,他冷不丁嗤笑一声,一种被欺骗的屈辱与愤恨漫过心头。 他堂堂恭王,身边不缺拥趸,更不缺区区一个薛执宜,可此刻,他也没想到自己会气愤至此,气愤到想要将这一双男女亲手诛杀的地步。 侍从见他神色有异,劝道:“殿下此次是秘密前来,断不可暴露行踪。” 顾世崇却是眯了眯眼:不必暴露行踪,除掉一个背叛他的人,不过顺手罢了。 第243章 刻意来此耀武扬威 两日后,深夜。 霍无忧带来了一个消息:“我们猜得没错,鼎丰粮店的粮食的确另有来源。” 薛执宜的寝屋里,她早已经对霍无忧的闯入习以为常。 此刻夜深,她已然散了头发,素面朝天,只隔着盏烛火,与此刻身穿夜行衣,风尘仆仆归来的霍无忧四目相对。 霍无忧道:“我让人盯着鼎丰粮店,发现他们这两日,每到夜深,都会有几辆马车,在不同时辰往西郊而去,并在后半夜,载满了东西回到粮店。” 他说着,缓缓一叹:“后来我亲自去查了才发现,西郊那处,竟有一条未被水灾波及的前朝古道,早已荒僻,却可通往外头,他们悄悄运进来的,不光有昂贵的精粮,还有蔬食和药材,皆是可以趁着水灾坐地起价的玩意儿。” 说到这里,薛执宜一喜:“这么说,江州粮食短缺的燃眉之急,便可解了?” 转瞬,她又似想到了什么:“不对,即便是荒芜多年的古道,也不至于整个江州就只有傅家一家知晓,除非有人协助瞒报,比如……在官府的记档里,将古道所在之处也划为受灾区域。” 微微一笑,霍无忧道:“所以,官府中有人与傅家勾结,打算趁此机会大发横财。” 薛执宜轻呵:“所以,想要解决此事,只怕还得费一番周折。” 她修长纤细的手指轻轻点着桌案的纹路,抬眸看着霍无忧:“不过,你其实还是怀疑唐家吧?毕竟唐家和傅家,都是顾世崇的人。” 霍无忧两手一摊:“的确,不过还没有证据。” 证据的确是没有的,所以第二天,趁着霍无忧继续调查古道期间,薛执宜想着,先在唐府探探风。 所以次日午后,她一番挣扎之下,还是选择前去探望薛若妤。 若是从前,她进薛若妤的院子根本无需通报,素心也只会跟在身后,让她跑慢些,当心脚下。 只不过,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如今的薛若妤并不待见她,她刚到薛若妤的院门外,就见素心冷脸挡在面前。 听闻薛执宜有拜访之意,她虽是进去通报了,但这一通报就是足足一个时辰,将薛执宜晾在此处,硬生生等到天空中淅淅沥沥又飘起小雨。 薛执宜只想着这雨若再下大,今日好不容易降下去的水位又要上涨了。 她环顾四下,见无人盯着她,本想找个地方躲雨,却见素心出来了,她不情不愿一拜:“薛姑娘,我们少夫人有请。” 在素心的引路下,薛执宜被带到一间厅堂。 厅中,只听几个女子的说笑声,和婴孩玩闹的声响,煞是温馨热闹。 薛执宜交叠在身前的手在袖底搓了搓,方才落雨,临近傍晚的天气,变得阴寒潮湿,夏末的薄衣难掩水汽,让她的手有些发凉,此刻走进厅中,方才缓和几分。 只见屋中,柴家母女也在,正陪着薛若妤哄孩子玩。 见她进门,柴家母女的神色有些微妙。 她也是好奇,这二人似乎从一开始就对她恶意十足,究竟是天生的贱人,还是另有别的什么缘故。 而薛若妤气色依旧不好,只是淡淡瞥了眼她,视若无睹般,继续逗弄着唐致宁。 见状,柴夫人故作讶异道:“这位薛姑娘,不知又是有什么事?” 薛执宜只朝薛若妤欠身:“执宜暂住府上,多有打扰,心中不安,理当亲自道谢,多有叨扰,还请……” 话到嘴边,薛执宜顿了顿:“还请少夫人见谅。” “知道叨扰,又何必再让人平添烦恼呢?” 柴小姐的恶意相比其母要更不加遮掩,她只鄙夷地打量着薛执宜:“怕不是有的人做了恩将仇报的亏心事,才会心中不安吧?” 闻言,一直默不作声的薛若妤微微收紧了手指。 柴夫人佯怒,斥责道:“在你表嫂面前说这些做什么?她已经够伤心了,平白提起这伤心事,若是你表嫂有什么不好,唯你是问!” 柴小姐没有丝毫惧色,反是不悦道:“娘,惹表嫂生气的人是我吗?分明是这个薛执宜,这般上门简直就是挑衅,要么就是还暗藏什么坏心思。要我说表嫂就不该让她进门,合该打出去才是!” 看着她费尽心思想要刺激薛若妤的模样,薛执宜却是不怒反笑:“此处是唐府,少夫人万事自有定夺,自无须旁人来教。” 说罢,她只微微含笑,看着柴小姐的眼睛:“对吧,柴悦。” 听闻这个称呼,柴小姐的眼瞳蓦然一震:“你……” 那日,听见这位柴小姐的称呼后,薛执宜便打听了她的闺名,柴悦。 一家亲姐妹怎会无端起这般听不出区别的名字?从那时起,一个猜测便在她心中滋长。 柴夫人反应快些,她斥声:“薛执宜,你怎可对悦儿直呼其名?” 薛执宜却不疾不徐,道:“执宜原以为自己同柴小姐皆无诰命在身,亦无主客之别,只是唤个名字,应该还算不得冒犯。” 不过转瞬,她又似想起什么,道:“说起来,夫人和小姐称呼执宜,直呼大名只怕才是不妥,未免落人口舌,最好还是以头衔相称,这头衔二位应该是知晓的吧?” 一言毕,柴家母女几乎是不约而同露出惊惧之色,可柴夫人却是装傻道:“不知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薛执宜的猜测更进一步了:她并未以太后的名义出宫,到江州后也未曾表明身份,但这母女二人一定调查过她,是知晓她身份的,自然也就知晓,她认识宫中那位柴月,才会露出这般心虚的神色。 她终于确定这母女二人恶意的来源了。 忽而,薛若妤冷冷开口:“你究竟想做什么?” 薛执宜循声看向薛若妤,只见她憔悴的脸上已然露出不耐烦:“你今日登门而来,还对姨母她们无礼,就是想耀武扬威,让我瞧见你害了薛家后,依旧潇洒自在的日子吗?” 薛执宜讷了一瞬,似乎回到了小时候,她犯错被长姐说教的时候。 但她很快在那冷漠的眼神中回过神来,正色道:“执宜此行,只是想道谢,多谢唐府的悉心招待,让执宜得以在这个时节,吃得上精粮与新鲜蔬食这般金贵之物。” 说罢,又试探般道:“精粮也就罢了,新鲜蔬食也能供应得上,倒是不易。” “虽是供应不易,但并不是全然没有的,官道虽封,但不代表没有其他法子出入,你们没走官道,不还是跋山涉水地进了江州吗?”薛若妤态度依旧冷淡:“难不成你觉得唐家暗中行什么不法之事?” “并无此意。”薛执宜道。 可柴悦却是轻笑一声:“表嫂还是莫要对她如此客气,她这个人恩将仇报,对她越好,她越是要想方设法坑害,此刻不知又在暗自罗织什么罪名呢。” 第244章 你可想要将功折罪 听着柴悦之言,薛执宜更觉好奇,柴悦似乎很希望薛若妤再恨她一些,最好恨到动了杀心,亲手将她了结了才好。 简而言之,柴家母女很希望她死。 她们之间素昧平生,这般意图,只能是因为宫里那个她们共同认识的人。 正此时,一个丫鬟捧着托盘而来:“少夫人,该用药了。” 薛若妤看了眼,道:“放下吧。” 那药的味道清苦,并不算太刺鼻。 柴夫人劝道:“若妤,药凉了伤胃,还是快些喝了吧。” 面对除薛执宜以外的人,薛若妤仍是温婉有礼,她对柴夫人苦笑道:“姨母不知,药味酸苦,我一日不间断地喝着,如今看着这药就犯恶心。” “可你产后忧思伤了身子,大夫特意交代了,病去如抽丝,需得日久天长地慢慢安养,心急不得。” 薛若妤这才微微一叹:“姨母说的是,当日姨母特让人为我寻的方子,我自不能辜负姨母的好意,我饮下便是。” 说罢,她这才端起碗,将汤药一饮而尽。 她搁下药碗,又对柴夫人道:“这个时辰,母亲午睡也该醒了,她每日午睡后都要看会儿致宁,不知姨母和悦儿表妹可愿与我同去?” 再看向薛执宜时,神色又恢复了冷淡:“既已谢过,便回去吧。” 不等薛执宜应声,几人便要离开。 乳母抱着唐致宁跟在薛若妤身边,大约是想到上一次薛若妤对薛执宜大反应,在与薛执宜错身的瞬间,柴悦冷不防伸脚绊了乳母。 薛执宜一惊,试图接住唐致宁,可即便是个未满周岁的孩子,若是抱的姿势不对,也是抱不住的。 她手臂的力量有限,为免摔到孩子,只能整个人顺着孩子摔出去的方向,一同滚到地上,用自己的身子给孩子当了肉垫。 “致宁!”薛若妤惊呼一声,场面一时乱作一团。 乳母也不知自己最近的腿脚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又摔了,只连忙跪下告罪。 薛若妤连忙抱起摔在薛执宜身上的唐致宁,可跌坐在地的薛执宜却是蓦地瞳孔一震…… 就在薛若妤靠近她的一瞬间,她闻到了一股似有若无的味道,那味道苦涩间泛着木香,有点像檀香,但又多几分清甜,上一次闻到还是在……建章宫的书房! 薛若妤身上,怎么会有黑檀樽里毒药的味道!? 薛执宜手心麻栗,整个人都有些发怔。 那次投毒与赵煦有关,而赵煦是恭王的人,如今唐家却也出现了一样的毒药,可是顾世崇为什么要毒害忠心于他的唐家人!? 她有些失神,甚至在柴悦言之凿凿污蔑她绊倒乳母时,她整个人都还是走神的状态。 薛执宜站起身,只见薛若妤正看着她,眼中满是怨恨,却没多少怀疑。 薛若妤冷声:“她若要害致宁,手段只会比这高明百倍。” 言罢,她没有再细究薛执宜到底有没有绊人,便离开厅堂,往唐夫人的院子去了。 …… 离开薛若妤的院子后,薛执宜假借霍无忧的名义,去了唐府的厨房,说是要为出门办事的霍无忧准备点心。 唐府下人不知薛执宜身份,只知道她是与霍无忧同行的,许是侍从什么的,便也没有阻拦。 果不其然,在此处,薛执宜找到了薛若妤那碗药的药渣。 带着药渣,她前去寻了隋云朗。 凭隋云朗的医术,很快就弄清了其中的几味药材。 “这是一剂益气补血的药,只不过药材都是捡了偏门且昂贵的用,简直吃饱了撑的嫌钱没处使,纯折腾银子,而且几味药配合,倒意外让这剂药有了很不错的解毒功效。” 薛执宜却是犯嘀咕,若是弥补身体亏虚,又何必有这解毒之效?只能说明,给薛若妤开药方的人,已然知晓她体内有毒,既然如此,薛若妤身上为何仍有毒物的味道? 一边中毒,一边解毒,这可不是什么合理的举动。 隋云朗大叹朱门酒肉臭,拍着大腿道:“这其中有一味药,名叫鲎血,是取了鲎虫的鲜血入的药,鲎虫生于海岸边,而江州地处中原伏地,这味药只怕光是送进江州,就已经是大动干戈,更遑论是这个时节。” 他啧啧:“我打赌,这唐家不止是贪,而且是大贪,是只了不得的硕鼠。” 薛执宜听着,眉头愈发紧锁。 照这么说,唐家要在这时候弄到鲎血,必然得有条能为他们大开方便之门的道。 …… 城西古道。 霍无忧蹲了一夜,果然,他发现除了傅子贤在用这条古道运粮食外,还有另一支人。 子时刚过,傅子贤的人便已然从此处出了城,只余另一支人守在山口,为首之人似在焦急等待什么。 霍无忧带人围了此处,当场将这些人擒拿。 火把照亮这为首之人的脸时,霍无忧有些讶异。 他身着夜行衣,蹲下身子,平视着这个束手就擒,正被按着跪在地上的人。 “唐敬磊,你是不是疯了?” 唐敬磊仍有些发怔,他面露颓败,却是万分不甘。 霍无忧只留下一拨人继续盯着此处,便将唐敬磊带回了城中,本想将人直接带回去找姜绪一同审问的,但思及薛执宜,未免真的审出个抄家灭门的罪,便打算先寻个落脚之处,由他自己私下先审一道。 于是一间酒楼的客房中,面对重重把守和霍无忧审视的眼神,唐敬磊终是没有再负隅顽抗。 他面色灰暗,一如困兽:“临安侯,对不起,我没得选。” 看着他,霍无忧不语,只等他自己说接下来的话。 “家中有人抱病,需得以最新鲜的药材日日入药,若不答应傅子贤与之合作,家人便连药都吃不上,从前不过是多费些银两,可水灾之后,若无这条古道,便是再多银两也无用。” “的确是件要紧的急事。” 话锋一转,霍无忧反问他:“若是将古道的消息上报朝廷,江州与外界互通,便可解此燃眉之急,不是吗?” 唐敬磊的神色黯然几分:“不瞒临安侯,药材昂贵,我的俸禄根本不够。” “所以你收了傅子贤的贿赂。”霍无忧冷声。 还想辩解什么,可嘴角动了动,终究是被抽干了力气一般,叹息沉闷而无奈:“是……我认,只是可怜我的妻子,她产后身子亏虚,几度命悬一线,往后少了这一副汤药,不知她该如何撑下去,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那般辛苦求子?那般般无儿无女地过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的。” 闻言,霍无忧眼中微微一动,但却并未因此而有所怜悯:“唐公子是情深义重之人,只可惜,江州的百姓人人皆有至亲至爱,唐公子为成全一人而让全城的百姓无以为继,实在让人难以苟同。” “不……”唐敬磊抬眉,想要否认霍无忧所言:“我除了用古道运送药材,每日还会额外运输粮食用作赈灾,否则临安侯以为那些粥厂是怎么做到一天天开下去的?” “这只是亡羊补牢,并不能抵消唐公子的罪行。”霍无忧提醒道。 唐敬磊喉间似有万般绝望的苦涩,堵得他说不出话来,沉默须臾,他道:“我知道……我知道自己难逃此罪,唯一所求便是希望临安侯能将我的供述如实上报,这样,或许圣上能开恩,只治我一人之罪,而让唐家满门不被累及。” 二人无言,良久,霍无忧才开口道:“唐敬磊,现在还有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你想不想要?” 第245章 你竟敢毒害小公子 这夜,薛执宜并未入眠,而是支着脑袋坐在桌前等霍无忧回来。 她总觉得,这一切没那么简单,今晚也不会如此刻太平。 果然,后半夜的时候,有人敲响了门扉。 来者是个唐府的婆子,特请薛执宜去薛若妤院子里一趟。 见那婆子面色不大好,几乎是拿鼻孔瞧她,薛执宜摸了摸发髻上霍无忧给的那发簪,稍定了心神,随她去了。 三更半夜,本该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但院子里却灯火通明。 不光薛若妤,唐夫人和柴家母女也在。 只见薛若妤素面朝天,只草草穿好了衣裳,坐在床边,整个人早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唐夫人忍着焦急劝慰她:“别急,大夫说致宁只是吃了寒凉之物才会作呕,不会有事的。” 柴夫人也一脸愁容:“只是可怜了致宁,小小年纪受这般苦楚,千万不要因此伤了脾胃才好。” 看似安慰,却又让薛若妤的忧虑更添一重。 “薛执宜!” 薛执宜刚踏进门,就被柴悦劈头盖脸一斥:“唐府悉心,招待并无不周之处,你为何要这般恩将仇报加害致宁!” 果然。薛执宜心道:又是这母女二人不依不饶。 “小公子怎么了?”她问。 却无一人回答她,薛若妤只顾着唐致宁,根本无半点心力回答她的问题,唐夫人则是警惕又怨恨地盯着她不放。 薛执宜转而问了此刻同样正在屋中的大夫:“大夫,小公子病情如何?” 面对这一屋子神色各异的女人,大夫擦了擦汗:“小公子因为误食了生冷之物,伤及脾胃,深夜呕吐不止,待吃了药想来便无大碍。” 薛执宜刚松了口气,就听柴悦道:“大夫说得轻巧,这般小的孩子,若是因此伤身,往后落下遗症,日日汤药不离口,那岂不是成了个药罐子?” 说罢,她又对着薛执宜冷嗤一声:“薛执宜,你好狠的心肠。” 却见薛执宜一个眼神都懒得予她,只对唐夫人道:“小公子的遭遇让人生怜,只是执宜不知,此番追责因何而来?” 没等唐夫人开口,柴悦便又穷追不舍道:“厨房的人都可以作证,今日傍晚你便去过厨房。” “是吗?”薛执宜反问她:“我也能作证,唐府厨房的下人今日都在厨房中,那是不是也能是他们动了手脚?去过厨房便代表害过人?这是什么道理?” “强词夺理!”柴悦怒声:“唐府的下人害表嫂做什么?倒是你,害了表嫂的娘家人还不够,如今连致宁也不放过,你纵然和薛家有仇,但表嫂如今已是唐家的人,你到底还想怎样!若是致宁因此落下……” “落下遗症是吗?”薛执宜。 这样无聊的陷害薛执宜见多了,更何况这种拿不出证据的事情,她有什么可怕的?无非是这母女二人想借薛若妤的手灭她口罢了,正好,她本就有些事情想验证一番,就趁着现在好了。 “既然担心会有遗症,正好,此次临安侯带了随行的大夫,不如让他也前来把脉。” “你又想做什么?!”柴悦的声音拔高了几分。 见状,柴夫人将柴悦拉到身边:“郑大夫伺候唐家多年,一直尽心尽责,哪有随意换人的道理?” 正此时,薛若妤惊惧的声音颤抖着冲出喉间:“致宁又吐了,面色更青了些!” 唐夫人无暇再管薛执宜,只连忙去看唐致宁,又急忙换郑大夫:“郑大夫,你不是说没事了吗!“ 郑大夫施针,忙了一通,才算是暂时止吐。 他擦着汗告罪:“小公子的病究竟是因何种食物所致尚不能明确,我也只能我也只能尽力医治。” 闻言,柴夫人心疼地点了点自己的眼角,像是真的流泪了一般,她捧心质问薛执宜:“薛小姐,你到底往致宁的饮食里加了什么,你就说吧,若妤她好歹疼过你一场!” 薛执宜只面不改色:“柴夫人说的下毒的罪名,我受不起,也不愿平白背负,若是诸位还是怀疑,大可以报官处置,慢慢调查,柴夫人别忘了,这里是江州,柴家和唐家都是此地要员,若真是我做的,我跑得掉吗? 说罢,她又对唐夫人和薛若妤道:“执宜的意思,并非是将大夫换掉,而是以为,既然病症严重,能多一个大夫共诊,也不是什么坏事,不是吗?大夫会诊本是常事,也就只有招摇撞骗的庸医才会害怕会诊,担心因此被揭了老底。” 转而又看了眼那郑大夫:“对吧?” 郑大夫又擦了擦汗:“姑娘这说的是什么话……” 唐夫人的眼圈仍是红的,她的声音带了些哽咽:“郑大夫的医术并无不妥,若妤的病,整个江州的大夫都束手无策,唯有郑大夫的方子药到病除,薛小姐,这里是唐府,你逾矩了。” 薛执宜却道:“但眼下他的确不能保证治好小公子,不是吗?多一个大夫,好歹多一分希望。” 柴悦却是不依不饶,她插嘴:“谁知道你带来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我只是觉得,在霍家军中随过军,入宫给太后和安乐郡主把过脉的大夫,会比江州的寻常大夫更多些见识,或许对于小公子的病症另有见解。”薛执宜说着,视线却是看向唐夫人和薛若妤。 见这二人面色有所松动,柴悦忙道:“姨母,别听信了这贱人胡说,若是她带来的人出了什么岔子,该如何是好?” 薛执宜只依旧眉目沉静:“唐夫人关心孙儿,想来不愿小公子受苦,也不愿因对我的成见而贻误病情。” 她眉头微微一抬:“倒是柴小姐,如此百般阻拦,难道就一点都不担心,小公子会真的落下什么遗症吗?” 柴悦语塞。 正此时,就听一直不语的薛若妤道了声:“试试吧……” 只见她扬起那张瘦削的脸,红肿的双眼看着唐夫人:“母亲,让她说的那大夫试试吧。” …… 隋云朗被人从睡梦中唤醒,几乎是被架过来的。 他顶着乌青的眼圈看着众人:“怎么了?这是哪?” 直到对上薛执宜的视线,才恍然惊醒。 “隋大夫。” 听着这个从未有过的称呼,隋云朗浑身上下窜起一片鸡皮疙瘩。 “劳烦隋大夫,替唐府小公子瞧病。” 第246章 到底怎么于礼不合 若不是恰好生于太后的母族,隋云朗或许不会认识霍无忧,自然也就不会遇到这极其烦人的一对儿。 顶着困乏,他边打着呵欠,边十分随性地在唐致宁小小的身体上落下几针,但就是这几针,就让唐致宁止住了呕吐,哼哼唧唧的哭声也逐渐转变为了均匀的呼吸声。 薛若妤的面色也由紧张和怀疑,变为了信服与感激。 见人没事了,隋云朗竹筒倒豆般,将唐致宁的病因从里到外、由因及果地分析完毕,最后又将唐致宁呕出的秽物仔细观察一番,得出结论:“小公子的确是因为误食寒凉之物而至如此症状,只是不知道,为何一个孩子,会误食茉莉粉呢?实在是太不当心了。” “茉莉粉?”薛若妤愕住。 “茉莉粉怎会出现在饮食之中?只能是有人刻意加进去的。”柴悦不怀好意地斜睨着薛执宜:“薛执宜,只有你的行迹最为可疑!” 薛执宜正欲开口反驳,便听薛若妤道:“不是她。” 唐夫人不解:“若妤?” 薛执宜也愣了一瞬,只见薛若妤缓缓起身,依旧是那般疏离地看着她。 “她从小就嫌茉莉粉的味道不及鲜茉莉,总泛着清苦,她不会随身带着此物。” 须臾,薛执宜才觉心口闷得难受,隐隐作痛。 自来到江州起,她便早已经做好了薛若妤会恨她的准备,也早已不敢对她们之间的姐妹情分抱半点幻想,试图将眼前这个薛若妤与他记忆中的那个长姐区分开。 可是,当薛若妤这般提起她们过往的回忆时,才让她到江州这么久以来,心第一次痛得这般真切,这让她事先在心中做好的准备,在这一瞬间彻底缴械。 但此刻,她尚且无暇心痛,她还有件要紧事要做,这才是她把隋云朗唤来的真实目的。 稍整心绪,薛执宜缓缓行礼:“多谢唐夫人信任,今晚也多亏了隋大夫出手。” 此刻,误会解除,唐致宁的病情也已然稳定了下来,薛若妤和唐夫人朝隋云朗致谢,隋云朗也只是摆摆手:“多礼了,多礼了。” 忽而,他顿了顿,看着薛若妤,他托着下巴轻嘶了声,面色有些严肃。 薛执宜庆幸,隋云朗虽困意当头,但也很快明白了她的打算,此刻十分顺理成章地引出他们接下来的动作。 就在薛若妤困惑之际,隋云朗道:“这位少夫人,冒昧问一句,您可是身体有恙?” 隋云朗方才施展的本事,让薛若妤对这位年轻的大夫多了几分信任,闻言,她如实相告:“是,日日都吃着药。” 只见隋云朗叹息着摇了摇头:“恕我直言,您的病情,可比小公子危急得多。” 薛若妤和唐夫人的面色一变,薛若妤忙问:“不知大夫这是何意?” 只听隋云朗道:“少夫人身型瘦削,不管是印堂还是嘴唇都隐隐发青,且血色不佳,若是日日服食汤药仍是如此,只怕是病灶未除,有什么日复一日地不断掏空少夫人的身子,但至于病灶是什么,待在下窥探脉象后,或许可略知一二。” “若妤。”没等薛若妤开口,柴夫人便温声道:“你的药不是吃得好好的吗?且病情大有好转,又何必再听信旁的大夫所言呢?” 薛若妤依旧客气:“郑大夫是姨母引荐的人,他开的药方也的确有奇效,若妤不敢忘记姨母此恩,也并无疑心郑大夫的意思,只是……” “只是这位能医疑难杂症的郑大夫,却对小儿的脾胃受寒束手无策,所以少夫人的病,多找个大夫把把关,又有什么坏处呢?”隋云朗道。 薛若妤面露尴尬:“姨母,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等她再解释,隋云朗上前一步:“什么意思都好,自己的身子最要紧,所以还请少夫人容我把脉吧。” 只见柴夫人面有焦色,似乎是想要急切地遮掩什么:“若妤,隋大夫毕竟是外男,且年岁尚轻,只怕于礼不合。” 一听这话,隋云朗倒先急了:“这位夫人,你当我是什么人?再说了,此处众目睽睽,又不是我与少夫人孤男寡女地摸手腕,有什么于礼不合?更何况我若是于礼不合,那他呢?” 他指着郑大夫:“他不是男子?他于礼就合了?” 或许是因为心虚,柴夫人的声音也虚了:“我是说……这种事情,至少得等敬磊回来是不是?平日诊脉都是他陪着你的,敬磊他人呢?” 说到这个,薛若妤心中涌起一股不安:“他说有公务处理,今晚就不回来了。” 往常唐敬磊也有过这般忙碌的时候,只是不知怎的,这一次就让她心中惴惴,总觉得会发生什么。 “这位夫人,劳驾问一句,您到底安的什么心?”隋云朗的声音扰乱了薛若妤的心绪。 “您为何百般阻止少夫人瞧病?你懂不懂什么叫病情不得贻误?若是因此误了病情,敢问夫人可担得起这个责任?我们做医者的最烦的就是你们这种把旁的琐事凌驾于性命之上,这也不行那也不能的矫情样!于礼不合是吧?悬丝诊脉我也会,来来来……”他说着,挽起袖子就要干活。 他挽袖子挽出了一副要揍柴夫人的气势,教得薛若妤一惊:“隋大夫,我同意诊脉。” 替致宁瞧病一事,早已让薛若妤对隋云朗有了几分信任,对于郑大夫,反倒存了怀疑,她是愿意诊脉的,只是不知为何,姨母似乎很不想她受隋大夫诊治。 柴悦见状,还想说什么,却被柴夫人悄悄拉住,再劝下去,便显得太可疑了。 母女二人只能这般惴惴不安地,眼睁睁看着隋云朗给薛若妤把脉。 只见隋云朗把脉的手微微一顿,眉头也不自觉一跳,让在旁看着的唐夫人不免担心:“大夫,怎么了?” 隋云朗抬眉,有些不自然地一笑:“无妨,无甚大碍,待我开个方子,少夫人吃上七日瞧瞧,若觉得身体确实松泛了,便照着方子吃下去吧。” 随后,又补充道:“放心,都是些最常见的药材。” 第247章 殿下需人为他卖命 从薛若妤的院子出来,天已经快亮了。 此次从华京而来的人,都被唐府安排在了同一处院落中,薛执宜与隋云朗在院中的石桌旁坐下。 关于薛若妤的脉象,隋云朗方才并未实话实说。 “那少夫人产后经历近乎毁天灭地的悲痛,的确因因此元气大伤,需要长期调养,终生未必能够恢复如初,不过,这并不棘手,也不危及性命。” 薛执宜面色凝肃,她不语,只等隋云朗说下去。 “她身上有被毒物摧残的迹象,且那毒十分刁钻,只会表现出轻微的不适,例如食欲不振,以及偶尔的头晕目眩,用少夫人那副十分昂贵的药方便可以稍加缓和,但毒却能一点点掏空内里,若有一天油尽灯枯暴毙,也只会让人归咎于她产后悲痛落下的病根……可谓恶毒。” 隋云朗叹息着摇摇头,声音也放低了:“而且,这毒药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其脉象古怪,寻常大夫诊脉,很是难以觉察,我也只是在去年时诊过另一位有同样脉象的病人,才得以知晓这脉象,而且她身上有种似有若无的的味道,很像……” 他的话停在嘴边,没有说下去 薛执宜却道:“很像毒害太后的那味毒药的味道,对吗?” 隋云朗一诧,就见薛执宜平静道:“薛若妤中的毒,与太后的一样。” 不是疑问,而是笃定。 “你……知道这事?” 她当然知道,只不过那时候她和霍无忧还没这么熟,他没告诉隋云朗此事也正常。 “很早就知道了。”她如实道。 “这个霍无忧……嘴上还真是没个把门的。”隋云朗嘁声:“你若是临时起意将他卖了,他怕是能自己主动往你麻袋里钻。” “……”薛执宜只看着将明未明的天际,也不知道霍无忧今晚可否顺利。 …… 话说这头。 傅子贤的商队赶在天亮之前回来了,古道的山口,唐敬磊如往日一般等在此处。 傅子贤大腹便便,比唐敬磊矮上一个头,看着唐敬磊时,却有种居高临下的意味。 “拿了药便回去吧,别在这杵着了。” 唐敬磊因有把柄被傅子贤拿在手里,不得不受制于人,但他素来是看不上这种人的,闻言,也只是淡淡嗯了声。 傅子贤拍了拍他,笑道:“也就是看在恭王殿下的份儿上,兄弟我才帮你这个忙,你可得记得此番恩情。” 唐敬磊仍旧不语,只是觉得火光下,唐敬磊的面色寒得吓人,他忽有些不快,搡了他一把:“你少对老子摆脸,仗着自己出身好,瞧不起这个那个的,但再瞧不起,咱们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唐敬磊只趔趄了一下,站稳后,给身边的随从递了个眼神。 这厢,傅子贤仍讥讽不休,却猝不及防地,被人狠狠踹了下膝窝,肥胖的身子哎呦一声滚在地上。 在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之际,不知从哪钻出一堆人,以最快的速度将他商队的人尽数控制住了。 傅子贤被绳索捆住,口中叫骂:“唐敬磊你敢害我?!你敢背叛殿下?!” 话音未落,已经有人拿了布团,将他的嘴囫囵堵上了。 唐敬磊仍旧面无表情,却多了几分如释重负。 他身后,一道穿着夜行衣的身影揣着手缓步踱来,那双瑞凤眼在黑暗中,让他凌厉如一只狩猎的狼王。 傅子贤瞪大了双眼:这不就是那日来找他进货的傻子吗?原来自己早就被盯上了! “带走。”霍无忧冷声。 …… 傅子贤也不知道自己被带到了什么地方,只知此处似乎是郊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便是叫破嗓子也无用。 他不知道绑了他的人是什么身份,但绝不是他先前猜测的商门纨绔。 此人毫无人性,见他不肯招供,当场就让人用刑,找不到刑具就让手下的人直接动手开揍,且拳拳到肉,不过一会儿就将他打得浑身如散架了一般,却偏偏避开了脸。 傅子贤遭不住了,跪在地上惨嚎如杀猪,终于算是松了口。 霍无忧闲坐着,手里漫不经心摆弄着一根野草:“这件事,当真不是顾世崇指使你的?” “不……不是。”傅子贤的声音都在抖:“我本来也就是想趁水灾发笔横财,得知唐家缺钱缺门路,便想把唐家也拖下水,好多一重保障……” 那根野草在霍无忧骨节分明的手指上缠绕着,被捻成丝:“顾世崇知晓此事吗?” “这……”傅子贤犹豫了,他们家最大的靠山就是恭王,此刻不敢轻易开口。 霍无忧一抬眸:“打。” 手下的人得令,挥起拳头又要动手。 傅子贤早已如惊弓之鸟,他尖叫着:“我说我说我说!” 他几乎要哭出来了:“我将此事禀明过殿下的,恭王殿下知晓此事,也……也默许了,因为此事算是唐凛的把柄,只要手握此事,唐凛便可以……随意驱策。” 霍无忧身后,唐敬磊的身形一僵,垂在身边的手也不自觉握成了拳:“唐家何曾对不起殿下,要这般遭算计?!” 傅子贤唾了口:“你们唐家是站了队,可真让你们办事,不是顾忌这个就是顾忌那个,殿下要的是能为他卖命的人,卖命,懂吗?” 或许是方才揍得太得劲,让此刻的唐敬磊也有了几分参与感,几乎也想上前给傅子贤几拳,吓得傅子贤大叫:“你也打我?!你凭什么打我?!” “唐公子。”霍无忧叫住了他,唐敬磊这才罢手。 傅子贤气得又唾了口:“别一天天装得你们唐家多清高,若真是清高的,就不会有那些不干不净的亲戚,没了的薛家是一个,如今的柴家又是一个!” “与我姨父姨母他们有什么相干?”唐敬磊反问他。 只听傅子贤讥讽道:“你还不知道吧?我这些日子出售的粮食,其中有一个大主顾,正是府尹柴家。” 他长长哎呀一声:“柴家要的粮食可不便宜,且日日供应不断,看样子,您这位姨父,也没表面上这么清廉。” 第248章 那就把他们都杀了 审罢傅子贤,霍无忧心中已有了主意。 只见他不知从哪掏出颗黑黢黢的药丸,递给了身边的雁归。 雁归不明所以,还是依着霍无忧的意思,硬生生灌进傅子贤的嘴里。 傅子贤被那怪味吓得试图将它呕出来:“你给我吃了什么!?” 却听霍无忧轻笑一声,云淡风轻道:”一味剧毒罢了,若没有解药,数日之内,你便会落得肠穿肚烂。“ 傅子贤脸一白,愣了须臾,他咆哮着:“我什么都交代了,为何还想着杀我?!都是柴家重金请我贩运粮食,我才想着冒险做这桩生意,粮食几乎全给了柴家,我只顺带留下一些私下买卖,要死也是柴家死在我前头!凭什么毒我?!” 说罢,他莫名灵光一闪:“我知道了,你们都是珹王的人,你们和柴家联手害我,现在要害我和殿下!好啊你,唐敬磊你找死!” 傅子贤有用的话都已经吐干净了,接下来尽是些泄愤的粗鄙脏话,霍无忧给雁归递了个眼神,雁归便一个手刀,打晕了喋喋不休的傅子贤。 回唐府的路上,雁归有些担心:“侯爷,这样真的不会有事吗?” 却见霍无忧在马车里闭目养神,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泥团罢了,用来吓唬他足够了。” …… 唐府。 回屋后的薛执宜已是疲惫不堪,她想靠在榻上休息一会儿,却迷迷糊糊睡着了。 等到再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 一睁眼,就见那窗下,正有个人斜倚着,煞是悠闲。 纵然已经习惯了霍无忧的登堂入室,但到底还是受不了他这般一声不吭地来访。 她支着身子坐起来,因为刚睡醒,眼中仍夹杂着怨气,就这般瞪着霍无忧。 见她醒了,霍无忧却是恬不知耻地走上前来,身子一歪,靠在床架上:“醒了?一晚上没见,可曾想我?” 薛执宜庆幸自己只是小憩,并未解衣散发,此刻尚能形容整齐地被他瞧见。 “昨晚我可没工夫想什么,不似临安侯有这般闲心。” “真无情。”他大言不惭:“昨晚我也忙碌了一晚上,可我惦念你好几回了呢。” 薛执宜不想与他闲扯,只捡了要紧的事问他:“临安侯辛苦了,就是不知昨晚可查出了那古道背后的人是谁了?” 待霍无忧如实说罢,得知结果的薛执宜却是心头一惊,她坐不住了,站起身反复踱步着:“我明白了,也就是说,一开始就是柴家的人趁薛若妤产后虚弱,给她下毒,唯有郑大夫那张昂贵的药方可解,迫使唐敬磊收受贿赂,并参与古道一事,又以重金为饵,将傅家也卷进去,若是这件事最后东窗事发,顾世崇的两个重要追随者,便可以被一次除去,闹了半天,唐凛的这位连襟、江州的府尹柴勋大人,是珹王党的人。” “薛若妤是中毒?”霍无忧略感意外:“听唐敬磊所言,他似乎还不知道此事。” 闻言,薛执宜的神色冷了下来,看着霍无忧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意味不明:“临安侯,有一件事,我们可能一直猜错了。” 见状,霍无忧也凝重起来,他站直了身子,走到与薛执宜咫尺相对的位置,只见薛执宜扶着他的肩膀,踮起脚尖,只将声音落在他耳畔:“或许,真正害了霍老将军的人,并非恭王党。” 薛执宜明显感觉到霍无忧的身子一僵,须臾,他才似找回呼吸一般:“你……说什么?” 收回落在他耳畔的气息,薛执宜看着他的眼睛,声音仍是轻到只有彼此能听清,她认真而严肃:“薛若妤身上的毒,是柴家所为,这件事我有九成把握,而那毒药,经隋云朗查证,正是曾经用于加害太后的同一种毒。” 霍无忧眉睫轻颤,微微眯起:“毒害外祖母的人是赵煦,通敌害我父兄的人也是他,而现在咱们突然发现,赵煦其实是珹王的人?” 说完,他自己都有些好笑,很不合时宜地笑了声。 薛执宜却想到了前世,前世一个想不明白的问题,她现在想明白了。 前世霍无忧搜集证据,状告朝中有人通敌卖国,害死霍家父子,可证据却莫名指向了沈驰言。 或许,那时候的霍无忧的确找到了赵煦的罪证,也一直将赵煦当成顾世崇的人,奈何势单力薄,于是,出于制衡之道,就选择了与珹王合作。 珹王自不会将尖刀对准自己的人,所以,珹王将证据动了手脚,好让证据都指向了当时追随恭王的沈驰言,既让沈驰言当了赵煦的替死鬼,又翦除了顾世崇的羽翼之一。 原来是这样……不管是前世今生,霍无忧都不曾出于任何目的加害过沈家。 这个发现,让薛执宜眼中因为激动而泛起些许水雾。 她声音仍是轻轻的:“没关系,现在知道也不晚,反正我一直都想要顾世崇死,而如今,再加一个顾世悯罢了。” 她本想着,前世将她一次次推入深渊的是薛家夫妇,利用她力挫珹王又反手背刺的是顾世崇,这二者才是害她最惨,且受益最多的元凶。 理智告诉她,纵然她说因为珹王对薛家的陷害才沦落风尘,今生她也该按捺住这仇恨,先利用珹王来对付顾世崇。 可现在,她终于找到理由抛却理智了。 汹涌的恨意跃然于眼瞳之间,她微红着眼眶,噙着笑,声音里带了些蛊惑的意味:“霍无忧,咱们一起把他们都杀了,好不好?” 她的眼里满含跃跃欲试的激动,分明隐隐透着让人发寒的恐怖,但却让霍无忧忍不住靠近。 眉目间似有什么交缠不休,只将二人的距离渐渐拉近。 “好。”他应声。 直到二人的额头相抵,他眼底赤红:“杀就杀。” 薛执宜最喜欢霍无忧这样,浓烈的杀气,似要与她燃作一团的烈火一般,对她而言有种无与伦比的吸引力。 尤其是,平日里还是那般明朗随性的少年人。 他的呼吸也似乎灼烧滚烫至极……这让薛执宜起了几分撷取之心。 她只觉霍无忧双眼轻合,那唇逐渐靠上前来…… 第249章 状元郎是个有病的 二人缓缓靠近,试图汲取彼此的呼吸,却在此时,敲门声突兀响起。 二人一愣,旖旎的氛围被瞬间打破,没等薛执宜有反应,霍无忧便咬牙切齿要去开门,他动作飞快,门板被他掀得咣当作响。 薛执宜暗暗为那敲门的人捏了把汗。 可一开门,却见来者竟是姜绪,姜绪找她能有什么事? 见开门的是霍无忧,姜绪也怔住,他敲门的手悬在半空。 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霍无忧气得发笑,诚恳问他:“姜绪你是不是有病?” 姜绪被骂得懵了,旋即,他反应过来,竟也莫名其妙地带了几分怒意:“临安侯为何会在此?” “我在哪与你有何相干!” 见他如此理直气壮,姜绪气儿有些不顺,他心口起伏:“薛姑娘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你这般擅入她的屋室,若是被她知晓……” 话音未落,他便瞥见了霍无忧身后,那同样在屋中的薛执宜,瞬间哑然。 霍无忧百思不得其解姜绪到底犯什么病,本就一肚子气,此刻他看姜绪愈发不顺眼:“你到底是有什么毛病?又到底想做什么!你还管上我们了?接下来是不是还要把我抓去浸猪笼?” 见他越说越离谱,薛执宜想上前劝阻,就见姜绪黑着个脸,但还是比霍无忧更注意些仪态,他深吸一口气,道:“我有事同薛姑娘说,还请临安侯不要插手。” 谁料这句话一出,霍无忧更是杀心四起:“她不想见你!你们很熟吗!” “你……”姜绪欲言又止,素日的教养让他做不出什么出格之举,却又实在气不过,只能顶着被气得通红的脸,死死瞪着霍无忧:“敢问这又与临安侯有什么相干?” 霍无忧本就在气头上,此刻更是耍起无赖来:“怎么与我无关?在我动手之前快滚!” 眼见二人剑拔弩张,薛执宜在身侧扯住霍无忧的衣袖,对姜绪露出个客套的微笑:“姜大人见笑了,有什么事还是改日再商议吧。” “改日?改日也不行!” 霍无忧仍不依不饶,薛执宜却只仍旧微笑着,在身后狠狠拧了他的腰一把,逼得他闭了嘴。 姜绪也不知怎的,竟也多管闲事起来:“薛姑娘,恕姜某直言,与这种人,实在不宜过从亲密,否则若传出去……” “姜绪你是不是……嘶!”霍无忧还想骂,后腰却被拧得更狠了点。 姜绪此来平白被人劈头盖脸一顿骂,说罢那些话,只气得拂袖而去。 霍无忧还在瞪着姜绪离开的方向,全然没有注意到身侧薛执宜无比嫌弃的眼神。 刚想开口再骂几句,就觉背上一紧,他整个人就被薛执宜毫不留情推出门去。 再回过头,门已被薛执宜砰一声关上,还插上了门闩。 “执宜?执宜!” 他居然被人轰出来了。 …… 次日。 霍无忧毫无征兆地病倒了,隋云朗说他是染了严重的风寒,需要闭门静养,不能再吹半点风,活像是要坐月子。 姜绪本想趁机再去寻薛执宜的,他是真的有些十分要紧的事情在心里憋了很久,想要找薛执宜问个清楚。 可他们几人都住在一个院子里,只怕他们说话的动静,都能引得霍无忧垂死病中惊坐起,到时候风寒加重,死在江州,那可就麻烦了。 走在唐府的花园里,姜绪正发愁,似乎就听见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只见两个侍女,似带着什么人从垂花门处走来。 迎面而来的是一个笑容明艳的少女,穿着鹅黄的衫子并柳绿的罗裙,身旁还有个个子高挑,却略小她几岁的少年。 正是沈清棠与沈清葳姐弟二人。 沈清棠犹记得那日是姜绪帮她打掩护,见了他,主动迎上来问了好。 她解释道:“我们那日在山道上遇见歹人,多亏了唐公子及时赶到,我父亲便想着让弟弟陪我前来拜访,也好为当日之事致谢,正好,我也想来看看执宜。” 提到薛执宜,姜绪忽然想:沈清棠和薛执宜的关系似乎很好,或许有些事情,问沈清棠也是一样的。 他犹豫着,还是开了口:“沈小姐,姜某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沈清棠疑惑,与沈清葳对视一眼。 只听沈清葳道:“姜大人这是何意?你同我阿姐有什么需要私下说的事情吗?” 姜绪面露难色,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件事。 不过沈清棠到底是惦记着当日的相助之恩,还是答应了姜绪的请求,只让沈清葳走远几步,保持在一个既听不清,又能让他们二人处在眼皮子底下的距离。 “姜大人,有什么话你说吧。” 想了想,姜绪道:“关于薛姑娘……” 一听到薛执宜的名字,沈清棠一愣,与此同时,心底竟有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失落。 “不知沈小姐可否知道,薛姑娘的具体生辰?越详细越好。” “你打听这个做什么?”她不解地眯起了眼。 姜绪却还在追问:“还有,她可有什么格外喜爱之物?你可知晓?” 沈清棠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该不会是……” 随即,她又飞快拒绝:“不行,你不能问这些!” 执宜已经有临安侯了,不能让别的什么人再介入他们之间。 “不不不……” 姜绪飞快否认,自己也语无伦次起来,但还是不甘心般,又问道:“不知薛姑娘可曾向你提及,她身上有什么胎记,或者说,别的什么特征?” 沈清棠瞪大了眼,在这个问题问出口之前,她以为姜绪只是对执宜有意,所以特意想她打听执宜的生辰和喜好,可如今听到这个问题,她只觉姜绪浑然有病。 她心生不悦,眼神坚定道:“姜大人,这些都是执宜的私密之事,我不会告诉你,你也不该打听。恕我直言,若人品低下,纵有才学也是枉然。” 说完,她又满脸鄙夷地上下打量他,而后转身,避之不及一般,拽着沈清葳就走。 好好的一个状元郎,生得倒是好看,可却是个脑子有病的。 沈清葳回头看了姜绪好几眼,而后轻声问沈清棠:“阿姐,他找你什么事?” “别问,以后也不许和他来往,知道了吗?” 沈清葳不解:“我还以为……我还以为是他对你有意,才专门找你说话的呢。” 似听到什么可怕的话,沈清棠捂住耳朵:“你闭嘴!” 第250章 他们果然是一伙的 唐家父子皆公务繁忙,无暇见沈清棠和沈清葳,便只能由唐夫人和薛若妤这两位女眷接待。 看着沈清棠,薛若妤和善道:“未出阁时,我便对沈家妹妹有所耳闻,一晃这么多年过去,竟都这么大了。” 说罢,又对她介绍了今日同样在场的柴家母女:“这两位是江州府尹柴家的夫人和小姐。” 姐弟二人也礼数周全地与她们彼此致礼。 “沈小姐很少来江州吧?”柴悦问道。 沈清棠素来待谁都热情,便也笑答:“是第一次来呢,从前都是等父亲得了机会回京述职时,我才能有机会见一见他,后来弟弟到了年纪,便也与父亲一同到江州历练,还时常书信与我说一些江州的事,我心中向往,却总是不得机会。” 柴悦难得的收起了她尖酸刻薄的德行,热络道:“如此正好,我在江州长大,便让我带沈小姐去街市上逛逛吧?” “今日吗?”沈清棠有些为难,只婉拒道:“没关系的,有弟弟陪着我也是一样的,岂敢劳烦柴小姐?” 她心里想的其实是,如今赶上天灾,外头乱哄哄的,有什么好逛? 柴悦却仍是坚持:“沈小将军到江州不过几年,只怕有许多有意思的去处都还不知晓吧,譬如这个时节,江州虽受灾,但与民间百姓不同,咱们这样的人家,消遣玩乐的去处自然还是有的,若是沈小姐有心,我可以为你引路。” 沈清棠暗自蹙眉,她不喜欢柴小姐这副高高在上的语气,可出门前爹爹特意提醒了,在外头别拂了旁人的面子。 想到这里,便勉为其难道:“那就多谢柴小姐热情邀请了。” 不过,旋即她又道:“对了,不知与大理寺同来的那位执宜小姐可在?不瞒夫人和少夫人,我在华京时,与她是闺中密友,若是可以,我想邀她同去。” 若是有执宜陪她,她和自己不喜欢的人相处,好歹能少一分尴尬。 只一瞬,薛若妤的笑僵住了,唐夫人的眼神也微微一变,但很快,她又露出个客套的微笑,对身旁的仆妇道:“去请吧。” 沈清葳碰了碰他姐的手肘,小声道:“她们怎么笑得这么奇怪?” 沈清棠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薛执宜被请来会客厅时,才得知沈清棠要和柴悦出门逛去。 她看得出柴悦不是什么好东西,更不觉得她会是什么热心肠的人,或许只是觉得沈家受重用,所以想和沈家的女儿套近乎吧。 若是如此倒还好了,只怕是有什么别的计较。 应承下来后,下人们便去备车了。 唐夫人与柴夫人并不同去,薛若妤身子不好,也不打算去,便只有柴悦和薛执宜,以及沈家姐弟二人前往。 几人走到花园时,有个小厮匆匆赶来,给几人行了礼,对沈清葳道:“沈小将军,我们公子有急事相邀,烦请移步。” 闻言,薛执宜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妥:“你是唐公子的人?” 小厮低眉顺眼答:“小的正是,公子有公务请小将军去一趟,只怕耽误不得。” “可有说是什么急事?” 小厮挠挠头:“这……奴才便不知晓了,只知道公子吩咐得着急,许是和水患有关吧。” 见薛执宜多嘴追问,柴悦面露不满:“表兄寻沈小将军,自是有他的要紧事,旁人又有什么好过问的?” 沈清葳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一听涉及水患,便也无心玩乐了:“有什么事,我去去就知道了。” 但还是不免担心沈清棠:“阿姐,我不在你身边,你可千万小心,这里不比华京,现在外头流民多,你断不可去那些偏僻的地方。” 见此,柴悦挽着沈清棠的手臂,故作亲密:“沈小将军放心吧,咱们带着护卫呢,把你阿姐交于我,定让她玩得尽兴,也定能把她完完整整地送回来。” 沈清棠也拍拍他:“去吧,我能照顾好自己。” 话已至此,薛执宜没有再劝,只看着沈清葳离开的方向,而后收回视线,却正对上柴悦嫌恶的白眼。 “万事开口前,还是得明白自己的身份,否则只会白白招人烦,不是吗?” 这话里的锋芒,沈清棠就是个聋子也听出来了,她只一笑:“柴小姐咱们走吧,别耽误了时辰。” 她说着,脚步轻快地小跑起来,十分自然地将自己的手臂从柴悦手中抽出,又拉住了薛执宜的手,将柴悦甩在身后几步。 “走咯!” 只是还没走出几步,沈清棠就突然停住了。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不远处的月洞门旁,姜绪正在那处,不知在想什么,此刻正出神着。 薛执宜一时没明白,面对姜绪,沈清棠为何露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拉着她就拐了个突兀的弯:“走走走,我们换一条路……” 可姜绪却看见她们了,还主动迎上来同她们打了个照面。 不知为何,薛执宜觉得姜绪的神色怪怪的,一如那日欲言又止的模样。 “不知姜大人可是有什么话想说的?”薛执宜问。 “他没有!”身旁的沈清棠几乎尖叫出声。 薛执宜被吓了一跳,沈清棠回答的速度,让她有一瞬间怀疑,沈清棠是不是被霍无忧夺舍了。 又看了眼姜绪,薛执宜道:“柴小姐邀我与沈小姐街市一逛,既姜大人未曾想好要说的话,我们便先行一步了。” 她说罢,只颔首致礼,便准备离去了。 “等等……”姜绪还想说什么。 薛执宜只一脸询问地看着他。 见姜绪犹犹豫豫,柴悦瞧着有些心焦,她看了眼沈清葳离开的方向,愈发觉得不安。 她面露热络之色:“姜大人也是第一次来江州吧?既如此,柴家本该尽地主之谊,姜大人若是能与我们同行也是好的,大人以为如何?” 薛执宜循声回首,细细打量着柴悦的神色:“柴小姐别着急,姜大人话还没说完呢。” 柴悦辩解:“谁着急了?我只是觉得既然碰上了,若不相邀,岂不显得无礼?” 薛执宜长长哦了声:“原来是这个缘故,我还以为是柴小姐担心沈小将军处理完公事,又赶回来和我们一起走了呢。” 柴悦本就是沉不住气的人,即便已经年长薛执宜她们许多,但自幼养成的骄横仍是没变,被薛执宜揭破了心事,她恼羞成怒:“薛执宜,你多管什么闲事?主子们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做奴才的插嘴!” 闻言,沈清棠正欲发作,却被薛执宜反手按下。 她只微微一笑,反问柴悦:“奴才?” 柴悦冷笑:“在哪里做奴才都是奴才,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薛执宜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柴小姐提醒的没错,执宜从不敢忘记自己的身份,更忘不了自己当的差,说到这个,经柴小姐提醒,我在做奴才的时候,有一位朋友,这位朋友与柴小姐的闺名,还真是有几分缘分……” “薛执宜!” 话音未落,谁也没想到,姜绪会突然喝止她。 薛执宜看去,只见姜绪的神色早已变了,此刻的他满目焦色,似急切地想要阻止薛执宜说出接下来的话。 她只暗自冷嗤:果然,姜绪和宫里的那位柴月是一伙的,此刻维护地倒是十分着急。 第251章 她的目标是沈清棠 面对姜绪的突然失态,沈清棠心里有点发怵,但还是用带着慌张的声音质问他:“你……吼执宜做什么!” 看着此刻四人中唯一一个不明就里的沈清棠,薛执宜一叹,而后笑道:“姜大人这是打算好了要与我们一同出游了吗?” 姜绪的面色变了又变,他飞快眨着眼,方才的急切此刻显得有些心虚:“……是,多谢柴小姐盛情相邀。” 此刻惊魂未定的柴悦无比懊悔自己的口舌冲动,更心惊于薛执宜竟然已经猜到了她们针对她的意图,她咬着牙,硬生生挤出一个笑来:“姜大人多礼了。” 沈清棠不明所以,只觉得几人的气氛古怪得要命,把薛执宜的手拉得更紧了。 姜绪收回徘徊不定的视线,却恰好与沈清棠眼神相汇,只见沈清棠黑着个小脸,眼中满是警告之色,似乎他只要敢靠近薛执宜,她就会一口咬上来。 沈清棠咬着后槽牙,鼻翼边的脸颊都微微颤着,她用恶狠狠的眼神警告姜绪:他若是敢拿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去问执宜,就别怪她不客气! …… 唐府外,见只备了一辆车,柴悦道:“不知姜大人要同去,备车的下人们疏忽了,还请稍等。” 说着便让人准备去了。 到了这里,薛执宜完全确定了柴悦此行不怀好意。 按高门大户的规矩,女子不与外男同乘,只是平日霍无忧对她从来都不规矩罢了,但她还不至于连这一茬都忘了。 只备了一辆车,看来柴悦从一开始就打算支走沈清葳。 看了眼身旁的沈清棠,薛执宜不禁有些担忧:若非沈清棠主动相邀,她薛执宜是不在这次的出行计划里的,那么柴悦要针对的,只能是沈清棠。 “再叫一辆吧。”薛执宜忽道。 闻言,柴悦不友好地看着她:“哟,你倒是好大的架子?” 沈清棠只以为薛执宜是不想和柴悦同乘,便主动道:“柴小姐,这是我的意思,我在华京的时候就是这样,车太挤了我坐不惯的。” 她也是难得娇生惯养了一把。 柴悦只想尽快出门,便也没有反驳,只差遣了下人去套车。 车里,沈清棠还在担心薛执宜为柴悦的话吃心,便安慰道:“执宜,我不想和她闹得太难看,我应付应付她就是了,待会儿你别理她,只和我说话就好了。” 说罢,她又懊恼一叹:“早知道就不叫你来了,我哪知道柴小姐是这样的脾气?” 薛执宜却还在思索着方才的事,忽而,她道:“你的衣裳不错。” “什么?”沈清棠眨了眨眼,看着自己身上的鹅黄色绣白栀子短衫:“这身我从前穿过的,你忘啦?” 薛执宜只一笑:“没忘,只是忽然想与你换身衣裳穿。” 她今日穿的是件浅紫色窄袖短衫,肩头上还绣着一对喜鹊。 沈清棠不明所以,但架不住薛执宜的央求,还是换了。 …… 话说这厢。 另一辆满载货物的马车,本该在唐府养病的霍无忧,此刻粘了脸络腮胡子,穿着粗布麻衣坐于其中,面前还坐着个战战兢兢的傅子贤。 “这位壮士?”傅子贤小心翼翼出声:“带你去柴家送完这批货后,你就真的能给我解药吗?” “这是自然。” 他随口应承着,手却百无聊赖地用不知道从哪揪来的野草,正编拧着一枚戒指。 …… 薛执宜和沈清棠下车时,柴悦瞧见她们二人互换了衣裳,面色乍然一变:“你们怎么……” 柴悦虽不知道薛执宜为何如此,但觉得她这么做自有她的道理,便笑道:“我与执宜的关系向来如此,素日都是有首饰一块儿戴,有衣裳一并穿,不分你我的。” 说罢,她便拉着薛执宜的手:“你瞧那里,咱们看看去。” 看着二人此般模样,柴悦愈发不安,她焦灼地拧着手指,眼神却似在四下寻找什么。 看着此处的街市,沈清棠道:“柴小姐说的果然没错,如今虽闹水灾,但这条街仍是热闹。” 只见此处虽不及华京繁华,但沿街的楼宇皆是富丽,不管是卖的是字画还是珠玉、开是酒楼或是戏院,看着都是昂贵的去处,来往的行人也具是衣着华丽,仆从前呼后拥,想必也都非富即贵。 此处的风光,与薛执宜这些天所见的灾民聚居之处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 看来只要是富贵之人,不管到了什么地方,什么时节,日子都不会太差。 这条街有不少颇具当地特色的玩意儿,沈清棠瞧着新鲜,零零散散地买了不少。 薛执宜却是拿起了个镶了金箔的朱漆面具仔细端详,沈清棠见状,凑到她身边:“你喜欢呀?我瞧着也别致。” 薛执宜却是拿起这面具,对着沈清棠的脸瞧了瞧,她忽一笑:“你若是觉得不错,我送你吧。” 这厢,姜绪心不在焉地跟在几人身后,终于等到沈清棠进了一家珠玉坊挑选首饰,他才算得了机会,去靠近那个身穿紫衣戴着面具的身影。 “薛小姐。”他犹豫着:“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不料,那面具摘下后,面对的却是沈清棠一脸正气又义愤填膺的脸。 他连忙道歉:“抱歉沈小姐,姜某唐突了……” 见姜绪还敢找薛执宜,沈清棠怒从心中起,正要发作,就听珠玉坊里突然哄乱起来。 只见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竟冒出一群人,他们的打扮与寻常客人无异,却各个佩着刀剑,目标明确地朝一个人冲过去。 沈清棠差点吓昏:“执宜……执宜!” 慌乱的路人跌跌撞撞间,不小心往她身上一撞,本就吓得腿软的她,脚下一崴,若非被侍女扶住,只怕已经摔在地上。 如此情形,让姜绪眼瞳一震,面色也随之陡然一变。 柴悦也慌了,薛执宜和沈清棠的衣服换得太突然,她根本没来得及与那些人说明,若是抓错了人,她还怎么完成父亲的交代? 唐府带出来的护卫试图上前保护薛执宜,但却发现那些人个个身手了得,根本不是对手。 看着这些人,薛执宜咬紧了牙关,将提前握在手里的银狐发簪攥得更紧了。 她只知道柴家想对沈清棠下手,所以故意换了衣裳,又用面具遮掩,意图混淆视听,却不想他们敢如此胆大包天。 但她也发现了,这些人根本不想取沈清棠的性命,而是想捉活的。 如此一来,她便有了更多逃跑机会。 在其中一人冲上来拧住她的手腕后,她毫不犹豫扣动机关,让那人在毒药的作用下昏倒在地。 撇开这人,她侧首望去,对上了柴悦慌张又心虚的视线。 她冷笑,只跑上前去,在柴悦不及反应之际,一把扯住她,整个人躲在她身后,让这个罪魁祸首替她挡刀子。 柴悦吓得惊声尖叫:“贱人!你疯了!” 身后的薛执宜却是卯足了劲,巴不得用指甲穿破衣料,死死拧住柴悦的手臂,不给她任何逃脱的机会。 身为苦主,薛执宜没一簪子杀了柴悦都算仁慈,趁乱挠她一把怎么了?就是疼死她才好。 果然,有了柴悦挡着,那些人都投鼠忌器起来,生怕绑架薛执宜时伤到了柴悦。 却在此时,薛执宜瞧见,姜绪几乎是不管不顾地试图冲上去,一把推倒了一个杀手,一个文弱书生,竟颤颤巍巍拿着个板凳,竭声大吼:“滚!都给我滚!” 姜绪的行为,让薛执宜闪过一瞬困惑。 此刻,现场乱作一团,薛执宜也未曾发现,自己的身后有个人悄然靠近。 姜绪在方才的打斗中被人搡了一把,肩上还被划了一刀,在抬起的视线与薛执宜交汇的瞬间,他的面色煞地一白,一双眼睛也瞪大了,他声嘶力竭:“阿婉!” 还没听清他说什么,薛执宜只觉自己的颈间被人猛地一击,骤然,眼前一片漆黑…… 她脱力地倒在地上时,柴悦也是懵的,再回头望,连那个袭击薛执宜的人都已经隐没在了人群中,再难寻得踪迹。 她可不记得自己安排了这号人…… 想起什么,她正欲提醒他们绑错人了,可那些人已经一把将薛执宜拎了起来,拦腰扛在肩上。 柴悦想出言提醒,又怕暴露了自己,只犹豫了瞬息,那些人便以为自己得手了,相互对视一眼,准备离开。 一切发生得太快,姜绪不顾自己的伤,试图追上去,可奈何他自幼只晓得读书,连柴都担不起,更遑论追上那些高手。 鲜血顺着他的手臂,滚烫地淌至掌心,他却觉不出丝毫痛感,只觉三魂七魄似被抽离了一般…… 第252章 她最好能老实交代 霍无忧带着傅子贤,将那一批货送至柴家后,又被柴家委托,将一批东西带往城西郊的山中。 刚出了城门,傅子贤便嚷嚷着要他给解药,霍无忧嫌烦,只将那编好的戒指顺手塞进衣襟,便反手把人打晕了。 从柴家运出来的东西,他还真有些好奇。 将傅子贤交给手下的人后,他便将车仓里的东西揭开来看了。 却见里头也是些粮食,只是上头都贴着朝廷的封条。 “这是……”霍无忧愕然:“赈灾粮?” 丢失的赈灾粮原来是柴家的人监守自盗。 不止如此,从车辙的深度来看,车上还有别的什么比赈灾粮更加沉重之物。 他让人卸了车检查,果然,在赈灾粮底下,还压着一批武器。 柴家让傅子贤押送这些,只怕是准备好了请君入瓮,给恭王党的人扣上一个谋反的罪名。 他带着这消息回到唐家时,唐家已是乱成一团。 姜绪的箭头草草包扎,显然是受了伤的,此刻却面红耳赤,若非唐凛让人拦着,他几乎就要对柴悦动起手来。 “那些歹人见到你后便个个止步不前,你敢说那些人与你无关?!私掠良家子,罪可至流放,你不愿说出那些歹人的去向,若是人出了事,私掠良家子伤及性命者,更是罪加一等,处斩也不为过,柴小姐大可以试试!” 柴悦只顾着哭,她自是有柴夫人护着:“姜大人,歹人所作所为悦儿如何知晓?你岂能这般含血喷人!” 霍无忧刚走进门,所有人便齐刷刷看过来。 “怎么了?” 他不知晓发生了什么,却见唐家人除了唐致宁都在,除此之外还有柴家母女,以及沈清棠沈清葳姐弟,就连姜绪和隋云朗都在,却不见薛执宜的身影,他心中预感不妙。 “隋云朗,执宜怎么了?”他又问。 隋云朗面露难色,话在嘴边斟酌了须臾,道:“今日,薛小姐在街市上遇着歹人,将她劫了去……” 随即又飞快道:“不过咱们已经在想法子了,大不了搜城,如今的官道被毁,她无论如何都还是在江州的,再说了她是太后身边的人,说不定只是为了拿她做人质以谋求什么,不会伤及性命……” 唐凛虽不喜薛执宜,但毕竟是他府上的客人在他当差的地界丢了,且临安侯的面子还是得卖的,便也道:“临安侯,隋大夫所言不错,薛小姐未必就有性命之忧。” 可霍无忧此刻却似什么也听不清了,有一瞬间,似被从心里硬生生剥夺了什么一般,他的脑子是空白的,只觉背脊如遭雷击……他不过半日不在,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临安侯……临安侯!” 直到沈清棠带着哭腔的呼喊声响起,才让他重获几分神志:“都是因为我非得邀她出门才会遇上这种事,今日执宜穿了我的衣裳,又戴着面具,那伙贼人定是将她当作了我……是我连累了她,对不起……求你一定要想法子救救她!我已经让人告知我爹爹了,他定会尽全力从旁协助,哪怕把江州翻过来,也一定要找到执宜!” 她的眼睛早已经肿得似桃子一般,涕泗横流,几乎哭晕过去。 沈清葳在旁扶着她的肩,他与薛执宜并不相熟,此刻不会似沈清棠那般关心则乱,只冷静对霍无忧道:“临安侯,今日我本该一道去的,但在出门前,却有人传话,说是唐大哥寻我有急事,说是急事,最后却是将我带到一处水榭等待,我久候不至,那小厮却是遛得再无踪迹了,可方才我问唐大哥,却得知他并未让人寻过我,我觉得此事大有蹊跷。” 一旁,唐敬磊点头表示认同:“清葳与我描述那通传之人的样貌,的确不像是府上的人。” 此刻的霍无忧眼底发红,这些零碎的信息在他此刻混沌的脑中相互交织,却似结成一张大网将人牢牢缚住。 “姜绪。”霍无忧的声音有些沙哑:“你方才所说,可是属实?” 他无暇询问姜绪表现出的异样的关心,只想快速得到问题的答案。 姜绪冷呵:“句句属实,在场之人皆为人证。” “好。”他眼眸低垂,眉目之中,似带着闷雷翻滚的积雨云,蓄势待发着浓烈的愤怒。 霍无忧冷声:“雁归,让人将柴悦拿下。” 雁归领命,带着大理寺衙吏当场就要拿人。 不管是柴家还是唐家人,忽闻此言皆是大惊,唐夫人更是不愿自己的侄女受苦,连忙起身道:“临安侯岂能无凭无据便随意逮捕人?便是大理寺也不能这般办案!” 唐夫人不知晓柴家人的真面目,唐敬磊却是知道的,他拉住唐夫人:“母亲!” 唐夫人心急,甩开了他:“薛执宜害得若妤缠绵病榻,你难道也认同为了这种人,而冤枉了你表妹吗!” 未免打草惊蛇,那夜发生的事情,唐敬磊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有些心虚地看向薛若妤,却见薛若妤只是低垂着眉目,眼睫细细颤着,心中似有万千纠结。 她母亲最后的遗言,是要她杀了薛执宜报仇,按理说发生这样的事情她本该畅快的,可是……一想到薛执宜现在可能身处险境,她脑中便不可自控地浮现出薛执宜儿时的模样…… 那时候的薛执宜未曾与她疏远,那般胆小又黏人,就在她的眼皮子下,一点点长成了豆蔻少女的模样。 她从前连眼泪都不舍得薛执宜掉半颗,如今她怎可能盼着薛执宜去死?可是,但凡对薛执宜起一丝一毫的怜惜,她便想到自己那绝望死去的爹娘和弟弟,她的心便如油烹火烤一般…… 薛若妤心痛如绞地闭上了双眼。 这厢,柴夫人也诘问着:“临安侯以为自己身为皇族血亲,便可以这般无视法度,随意羁押官眷吗?我柴家虽不比临安侯府,但若老爷知晓此事,也定会尽全力保护悦儿,定不能让你以权欺人!” 唐凛不想事情闹大,也道:“临安侯,此刻还是寻人更为要紧,若无证据,依律不可拘人,临安侯身在大理寺,应当更懂这个道理。” “法度?”霍无忧抬眸,泛红的双眸只死死盯着柴夫人。 “大雍境内,有百姓无故失踪,大理寺管不管得?”他只冷声反问。 柴夫人不语,只把柴悦护得更紧了些。 “请案发现场的目击者做个口供,是否符合办案章程?” 说罢,他问姜绪:“大雍的律例你比我熟,姜绪你说,请这位柴小姐,或是案发现场的任何一个人做口供,可有不妥?” 看着这母女二人,姜绪道:“临安侯所言,一字不差。” “很好。”霍无忧再度下令:“拿人。” 雁归遵令,带着人上前,道:“柴小姐,还请随大理寺前去问个话。” 柴悦本就做了亏心事,更知道守不住自己的嘴,怎愿前去?她缩在柴夫人怀里呵斥着:“你算个什么东西?凭你也配差遣我?我看谁敢动我!” 先礼后兵,柴悦不接受礼待,雁归只得一叹,一挥手,衙吏们便上前,硬生生将柴悦从柴夫人怀里拽出来。 柴夫人大惊失色:“你们岂敢!” 旋即,又怒骂霍无忧:“临安侯!这里是江州,我家老爷未至,你敢动悦儿?你疯了!” 她家老爷?她家老爷现在还忙着另谋大事,可无暇管这里的热闹。 柴夫人拉着柴悦不松手,口中早已语不成句:“放开!疯了……你们都疯了!竟为了那贱人要审我的悦儿!” 拉扯间,柴夫人只觉眼前蓦地闪过一道剑光,头顶随之一凉……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霍无忧猝不及防抽剑,在沸腾的愤怒下,他只想一剑割了柴夫人的喉,但理智让他的剑锋游移了方寸,最终将柴夫人的发髻劈散。 那一剑积蓄了怒意,速度极快,剑刃勾住了柴夫人头顶的发簪,硬生生扯掉了一片头发,渗出的鲜血自她额前流下。 “娘!”柴悦声嘶力竭,试图挣脱衙吏们,却被按得更紧了些。 此刻的柴夫人跌坐在地,她整个人抖如筛糠,她未曾想过,霍无忧居然真的敢动手。 剑横在柴夫人脖颈前,霍无忧的声音寒意料峭,却似含着股血腥气,似刚刚啃噬完猎物的凶兽:“你最好祈祷你女儿老老实实供出那些贼人的去向,否则,你们柴家谁都别想活!” 第253章 你难道不想活着吗 薛执宜再恢复知觉时,只觉得自己的手脚被人缚住,眼前也似挡了什么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人带来了吗?” 另一人答他:“依照您的意思,已经将沈将军的女儿绑了来。” 那人嗯了声,随即,薛执宜就听见脚步声缓缓靠近。 直到脚步声停在面前,那人一把掀开了罩在她脑袋上的布袋,视野重新恢复明亮,她眯着眼,有些难以适应。 “怎么是你!?”那人的声音无比震惊地响起。 薛执宜在看清对方的脸后,心中也是一沉。 只见眼前之人满目愕然,那张熟悉的脸上,带着浓烈的杀意,一把就扼住了她的脖颈:“薛执宜,为什么是你!” 薛执宜挣扎着,但手脚已然被死死捆住,无论怎么挣扎,都是徒劳,只能勉强从喉间挤出声音:“薛庭柳你……你自己绑了我,我如何知道!” 薛庭柳一把甩开薛执宜,起身一脚踢在那为首的杀手身上:“废物!你们没长眼吗?殿下若怪罪下来,你们便洗干净脖子等死吧!” 如今的薛庭柳早已没有了当初游刃有余的模样,身份的跌落,让他急切想要回到原本的位置,所以他不遗余力地想要协助珹王夺嫡,想要以从龙之功重新获得人上人的身份。 如今这样一个立功的机会,似乎又要因为薛执宜的出现而功败垂成。 想到这里,他一把抓住薛执宜的衣襟,用匕首抵在她喉间:“好!你既主动送死,我便成全你!我早就巴不得将你杀之后快!” 锋刃划破薛执宜的脖子,溢出丝丝血迹。 这一瞬间,薛执宜承认自己是真的慌了,现在的薛庭柳早已不是当初的薛庭柳,人在绝境之中是会变成亡命之徒的。 当下保命是为第一要紧事。 “……薛庭柳,你想绑沈驰言的女儿。” 薛庭柳怒吼:“废话!用你说?我方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薛执宜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以一个平静的语调面对薛庭柳:“我是说,你果然想绑沈驰言的女儿。” 果不其然,薛庭柳的动作停了:“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的行径,果然和我猜的一样。” 闻言,薛庭柳的眼中终于重现几分理智:“你早知我的计划,所以代替沈清棠,主动被劫?” 薛执宜微微抬起下巴:“对,正是如此。” 此刻的薛执宜这才得暇看清周遭,这里似乎是一间破庙,此刻暮色四合,破庙里只余昏昏的余晖,残阳斜照进来,让她的心沉浮于不安之中。 距离她在街市上被劫,估摸着已经过去两个时辰了。 她不确定霍无忧会不会及时找过来,她现在连自己身处何处都不知晓,甚至不知晓是否还在江州境内。 但有一件事可以明确:薛庭柳是暂时冷静下来了,但她不能完全保证他不会杀她。 她面色沉着,微微一笑,看了眼抵在自己喉间的匕首。 薛庭柳会意,将信将疑,暂且放下匕首,松开了她的衣襟。 只听薛执宜缓缓道:“让我猜猜,你们费尽心思绑架沈清棠,目的就是为了威胁沈驰言吧,毕竟如今的江州,虽以柴府尹为首的官员效忠珹王,但仍有另一批以唐总督为首的官员,选择的是恭王,江州这个要隘,恭王和珹王都想要。” 薛执宜虽被绑着,但神色却无丝毫落魄,只从容道:“所以柴家以重金引诱傅家和唐家犯错,就是为了将恭王的人排挤出江州的权势中心,至于沈驰言将军手握兵权,他的站队尤其关键——这就是你们绑架沈清棠的理由。” 她说罢,幽幽一叹:“其实,若是你今日成功绑到沈清棠,或许沈驰言会就此屈服,愿意为珹王所用。若不以身入局,只怕我们还不能勘破你的计划。” 只见薛庭柳的眼瞳一震,可随即,眉睫开合间,惊惧被精明的厉色取代。 他再一次提起薛执宜,咬牙切齿着,似要活生生将她生吞活剥。 “你骗我!你分明是怕自己没了用处,怕我杀了你,所以才试图以这些话来模糊视听,好让我在惊惧之下自乱阵脚,以给你逃命的机会,是不是!” 他扯住薛执宜后脑披散的头发,让她连脑袋都没法动弹:“你这狡猾的东西,你说的话,半个字我都不会信!” 薛执宜被扯得生疼,她被这般拗着脑袋,不得不以怪异的姿势直视着薛庭柳近在咫尺的脸。 “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我所言是真,我又怎会孤身前来?他们既然抛出诱饵,便不会任由你这条大鱼跑掉,诱饵的背后,垂钓者的那根线可是不会轻易松开的。” “我说了,我不信!”他抬起拿着匕首的手,起落间就要取薛执宜的性命。 “杀了我你就彻底走不出江州了!” 薛庭柳的手停顿了一瞬,薛执宜看着他:“薛庭柳,你的死活无人在意,他们的目的是揪出幕后主使,他们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不会不顾一切至你于死地,要不你别杀我了吧,借我这个人质逃出生天不好吗?我是想活,但你也想,不是吗?虽然劫持我,你未必一定能活,我也不一定能找到机会从你手底下逃走,但,为何不给彼此一个机会?” 她继续循循善诱着:“你从小就天资过人,为官期间更是节节高升,若非薛振通,你本该鲜衣怒马度过此生,如今虽为奴籍,但却仍有转圜之地,堂堂大丈夫,何愁没有明主赏识?难道你就忍心让自己这辈子就这般完了吗?难道你半点活路都不想给自己留吗?” 见薛庭柳面露犹豫和不甘,她蓦地笑了:“咱们说了这么久,他们也该到了。” “你的意思是,你带人了?”他抓着薛执宜头发的手收得更紧了,气息落在薛执宜耳畔,如野兽露着獠牙的低吼:“我说了,我不会信。” 薛执宜被扯得疼出了眼泪,声音却仍旧平静如水,她仰着脸,漾着泪的眼睛含着笑意:“二哥哥,外头起风了。” 薛庭柳一怔。 此刻暮色逐渐散去,昏暗的破庙内,幽蓝的天色闯入门来,外头的夜风起了,摇曳着草木,发出沙沙声响,夏末的夜间,蝉鸣与蛙声此起彼伏。 薛庭柳放缓了呼吸,或许是过于安静,任何风吹草动都显得格外可疑。 他的呼吸逐渐沉重,逐渐起伏不定…… 第254章 只要她能活着就好 薛执宜说的话十句里头能撒十二个谎,但有一点一定是真的,就是薛执宜也想活,也不想葬送在他薛庭柳手里。 想到这里,他抓着薛执宜,只稍稍使劲,就把整个人都拎起了,他拽着人往破庙外去。 薛执宜发现此处位于荒凉的山野,目力所及,连一盏灯火也没有,心顿时凉了半截。 可薛庭柳却觉得,夜鴞呜呜的啼鸣、被风吹过的草丛,每一处都是暗兵的痕迹,山中鸟兽幽幽发着光的双目,更似蓄势待发的箭头。 他的匕首抵着薛执宜的脖颈怒吼:“若想她活命,便安排好车马和银两,否则我即刻杀了这贱人!” 似乎真的在与什么人对话,他声嘶力竭:“霍无忧!我知道你在乎她!你若不想她死,便依照我说的去做!” 他双目通红,喘着粗气,匕首的锋刃再一次划伤薛执宜,薛执宜只盼他不要下手没个轻重,真割断了颈脉。 耳畔,唯有薛庭柳的喘息声。 可空荡的山野,回应薛庭柳的却只有死寂。 意识到自己又上当了,他低低骂了句,接着,便似发了疯一般,将薛执宜拖拽着回到了破庙。 薛执宜整个人被重重丢在地上,全身早已不知磨出了多少伤口,此刻更是摔得骨头疼。 “你还敢骗我!?” 他一只手握住薛执宜的脖子,死死抵在冰凉的地砖上,积年的灰尘扬起,呛得她咳嗽不止。 “你不该骗我的!否则我还能多留你一会儿,既然霍无忧不知晓你的去处,那我便无需你这人质,我何不杀了你更为快哉!” 铺天盖地的窒息感,让她再次难以自控地漫出泪来,薛庭柳恨到了极点,下手更是极重,幸好他本不是习武之人,否则这力量只怕是要她活生生折颈而死。 她承认自己在赌,可若不赌,薛庭柳的匕首早在她说话之前就要落下来了。 她不知晓自己的位置,但能让薛庭柳暴露他们的位置也是好的,只要……只要有人审过柴家的人,便会知道她被劫去了何处,可这山间漆黑一片,要找到这破庙也得费些时候,所以她才会想办法让薛庭柳自己暴露位置…… 可忽地,她却听见了匕首落地的当啷声。 紧接着,窒息间,一道呼吸落在她耳畔,薛庭柳的声音带着淡淡的笑意,似平静之下汹涌着无尽的疯狂:“你说,若霍无忧寻过来,发现自己的女人被人凌辱至死,会不会发疯?” 薛执宜模糊的双眼睁大了,只觉得眼前的薛庭柳与前世重叠,那种屈辱感漫上心头,她本能地蹬着双腿。 可她早已虚脱,哪还有力气? 她被捆绑的双腿挣扎有限,却也不便薛庭柳行事。 薛执宜只觉喉间的那股窒息感消失了,她努力呼吸着,身子却被人一翻,有只手在她身后撕扯她的衣裙。 薛执宜只贪婪呼吸着……她得活着,不管发生什么事!薛庭柳仍是前世那个畜生,可她却不是前世的她! 她早就知道,什么清白,什么名声都是虚的,唯有性命最要紧!若是所谓的羞辱能让她拖延一阵,那又如何?她有什么可怕的! 薛庭柳只觉自己兴奋得战栗,脑中似有什么沸腾着。 他太想看见薛执宜痛苦,他想看着她绝望、屈辱,想看着她破碎地俯在他身下! 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总之,在薛府的时候,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当初那个温驯又胆小的薛执宜,就已经让他不可自控地生出这个念头,而在她突然变得乖戾和狡诈之后,这个念头便更是攻城略地般占据他的心…… 他想要毁了她,想极了! 突然,砰的一声巨响—— 随即,薛庭柳只觉自己的身体被什么力量重重一击,整个人被掀翻在地。 薛执宜身后,那撕扯她衣裳的手停了,身后的压迫感也随之消失。 她脱力般侧躺在地,她看见薛庭柳被人踢翻,他捂着胸口,似坠入陷阱的恶兽,那张脸上,不甘、恐惧,还有无边的震惊。 薛执宜眼前,只见一人身着夜行衣,乌发高束,体态修长挺拔,而手中的利剑正淋淋漓漓滴着血。 “霍无忧!你……” 没等薛庭柳说完,那柄剑便毫不犹豫捅进他的心口,他口中霎时涌出一口血来。 薛庭柳慌乱地挪着身子后退,可剑锋却在他身上划出道道血痕,在他的惨叫声中,浑身逐渐鲜血淋漓。 或许是自知死路一条,薛庭柳的眼底闪过一瞬狠戾,他不知从哪摸出个手掌大小的弓弩,抬手就是一箭。 霍无忧挥剑,薛庭柳的右手便与那弓弩一起,吧嗒掉在地上。 薛庭柳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切,只看见那只掉在地上的手,手指还不甘地动了几下。 他撕心裂肺惨叫着,却在霍无忧的接连几剑之下,被砍断了手脚的筋络,今晚过后,即便他能保住性命,也成了个彻底的废人。 “霍无忧!” 薛庭柳四肢瘫软地伏在地上,绝望之下,他声嘶力竭咒骂:“我只恨自己没有来得及杀了那贱人!否则黄泉路上你们这对狗男女还能做个伴!” 说罢,他竟狂笑起来,似要将五脏六腑都笑得呕出来。 瞬间,霍无忧的剑捅进他的嘴里,只一挑,便有一团柔软的东西掉在地上。 薛庭柳口中鲜血汹涌,却只能以怪异的声音绝望呼喊。 似乎仍觉得不解气,霍无忧的下一剑,狠狠捅在薛庭柳的胯下。 这样的痛苦终于让他彻底昏死过去,鲜血以他为中心,逐渐向四周洇散开来。 薛执宜只觉自己浑身漫起寸寸寒意,不是因为薛庭柳的死状,而是因为自己紧绷的心,在此刻一瞬松弛,全身只一阵虚软。 当啷……早被鲜血浸透的长剑落地。 霍无忧转身,那张脸上,早已经是飞溅的鲜血。 他眼圈发红,看着薛执宜时,柔软的目光带着依赖,全然想象不出他方才的那股狠劲。 薛执宜眼中微动,竟也有些想哭。 旋即,霍无忧俯身,一把捞起了她,宽大的手托住她的后腰和脑袋,将她深深埋在自己怀间。 分明只是半日未见,却似苦苦寻觅后的失而复得,那般小心翼翼,又珍而重之。 霍无忧带着血腥气的温度,让薛执宜从未有过地心安,她这才发现自己在发抖,死亡带来的恐惧,此刻似带着寒意,丝丝缕缕从她的骨缝中渗出来。 “对不起……”霍无忧的声音带着哽咽埋在她颈间:“差点没护好你……执宜,对不起。” 薛执宜不想让自己哭的,心头的酸涩漫上喉间,她还是没忍住呜咽,劫后余生之感,让她的眼泪不由得大颗滚落。 霍无忧解了她身上的绳子,又细细瞧了她颈上和身上的伤,目光落在她残破衣裳下裸露的皮肤后悄然移开。 他脱下夜行衣,披在薛执宜身上,他声音仍有些发哑:“这衣服脏了,你先应付着,下山后我带你换干净的。” 此刻夜色朦胧,破庙中昏暗,只有一盏残烛,霍无忧背着光,面目有些模糊,薛执宜一怔,竟恍然觉得霍无忧的轮廓有些眼熟,像是前世见过的什么人。 “别怕,我带你走。” 霍无忧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原是自己的失神,被他误当作了恐惧。 她摇摇头,搂住了霍无忧的脖颈:“我没事。” 心头一软,霍无忧把披在她身上的衣裳遮得更严实了些,捞着她的身子,顺势把人横抱起来:“那我们走了。” 临走前,霍无忧还不忘把蜡烛丢在薛庭柳的身上,任由火苗将这个近乎人棍的“人”一点点吞噬。 第255章 是否有关她的身世 霍无忧带的人,将那些绑架薛执宜的歹人全都抓了去审问,虽说那些都是死士,但自有法子让他们自尽不得,如此这般方能继续撬开他们的嘴。 为免衣衫不整惹人非议,回到唐府之前,霍无忧让人买了两身成衣,二人换好了,才坐着备好的马车回去。 马车里,看着她颈上和身上的伤,霍无忧脸色不大好。 薛执宜倒反过来劝慰他:“我没事,倒是你自己,薛庭柳那一箭有没有伤到你?” 扶了扶自己有些发酸的左肩,他道:“只是擦伤了些许,不碍事的。” 可薛执宜心中却渐渐升起一股不安,按理说霍无忧并未大量出血,可为何气色会这般差? 她伸手,试图瞧一瞧霍无忧的伤,可手刚碰到他的肩膀,他便忍不住微微一缩,轻轻倒吸一口凉气。 薛执宜只觉碰过她肩膀的手有些湿漉漉的温热,她看向自己的掌心,车中昏暗,薛执宜掌心黏腻,还带着股浓浓的血腥味。 “你换衣裳的时候没包扎吗?” 霍无忧却只打了个呵欠,道:“包扎了,许是又渗出来些许。” 说罢,他困乏地揉了揉眉心:“真的没事,区区皮外伤罢了,那么小的弩箭能伤人几分?我有些困了,待会儿再说。” “先别睡。”她扯住歪着身子往软枕上靠去的霍无忧,拉扯之下,再一次碰到那伤口,这一次霍无忧疼得叫出了声。 意识到反常,薛执宜对着唯一一盏灯,去看那掌心的血迹,瞬间,她只觉自己身上一阵发凉,心也似沉入谷底一般…… “霍无忧……你的血怎么是黑的?” 想到薛庭柳那时说的话,薛执宜愈发惶惶,那时候的薛庭柳,就好像笃定霍无忧一定会死一般,那时她还以为那只是薛庭柳死前的诅咒之语…… 霍无忧闻言,也愣了一瞬,他摸了下肩头,看着自己掌心发黑的血,不安地笑了笑:“没事,我现在不还是活蹦乱跳的吗?” 正此时,车外,雁归道:“侯爷,到了。” 霍无忧展颜一笑:“待会儿让隋云朗瞧瞧就好了,别多想。” 他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臂膀:“方才还是我抱着你下山的,现在还能抱你进屋呢。” 说罢,他便跃跃欲试般就要下车。 薛执宜只蹙眉看着他,可就在霍无忧下车时,整个人竟不受控制地栽倒下去。 “霍无忧!” 这一瞬间,薛执宜只觉心惊,声音里是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慌乱。 她匆忙下车,和雁归一起搀扶着霍无忧起身,却见月光下,这张脸已然苍白如纸。 “侯爷怎么了!”雁归惊声。 可霍无忧却是徐徐睁开沉重的眼皮,似是不想薛执宜忧心,只逞强着道:“我只是有些……有些犯困,不碍事的……” 话没说完,他便脑袋一垂,昏死了过去。 “霍无忧……霍无忧!” 漫上心头的恐惧,这一瞬,在薛执宜的心里,竟超过了她命悬一线之时。 …… 霍无忧是被抬进屋的,唐家知晓他受伤,也请了大夫,但隋云朗最了解他的体质,因此主要还是由他下诊断。 和薛执宜猜的一样,隋云朗也断言霍无忧是中毒了,只是尚且不知是什么毒物。 幸而薛执宜尚存理智,她吩咐雁归:“去那庙中寻一支带血的弩箭,越快越好!” 事关生死,雁归不敢怠慢,马不停蹄便去了。 隋云朗则是先施针封住经脉,以免毒再继续深入腑脏,草草包扎的伤口也被重新清理。 薛执宜这才亲眼看见那伤口,只见霍无忧袒露着上身,肩头分明只是被弩箭擦破了些许,可此刻却渗着乌黑的脓血,四周还泛着乌青。 “薛姑娘。”隋云朗见她担心,道:“世间毒药万千,但大多都有解毒之法,即便是不知名的毒药,我也能用常用的办法试着将毒排出,你先别担心。” 薛执宜失神看着那躺着的人,面色发白,眉头拧着,似乎很难受。 她忽然后悔了,后悔自己今日的莽撞,她既然察觉柴悦有问题,就该全力阻止她带沈清棠出门。 可她非是想要求证此事不可,才会让自己和霍无忧陷入险境。 她在床沿坐下,现在的她只盼一切如隋云朗所言,霍无忧中的只是寻常毒物。 大约过了快一个时辰,雁归终于赶回来,可在隋云朗查看完那箭矢后,他自己都险些没站稳。 他面露凝重:“……薛姑娘,借一步说话。” 退避了旁人,隋云朗才终于开口,他把箭递给薛执宜:“这箭镞上被人淬了毒,那毒药,你我都见过。” 薛执宜的喉间似被什么堵住,声音都止不住发颤:“你是说……霍无忧中的毒,与太后和薛若妤所中,是同一种?” “不对……那只是一种慢毒。”她飞快否定,旋即又侥幸般问隋云朗:“这种毒只要不再碰它,身体便会渐渐恢复,所以霍无忧没事,对不对?” 可隋云朗的声音却有些颤抖:“无忧从细作手中缴获毒药后,把那毒交给了我处置,我试过,这种毒若施以极少的量,在日常用度中化开,的确是最好的慢毒,可若是用量浓烈,或服食,或自伤口入体,便是毒性霸道的剧毒。” 薛执宜只觉自己的心似被什么狠狠一绞,疼得有些喘不上气来…… 她扶着自己的心口,她转身推门而出,急切呼唤:“雁归?雁归!” 不行……霍无忧不能死,她还不能就这么放弃他。 雁归疾步赶来,听候薛执宜吩咐。 “雁归,把从山上带回来的人都好好审审,还有扣押下来的柴家人,让他们都交代清楚,到底给侯爷用的是什么毒药,有什么解法?若不愿吐实话便用刑,便是剥皮拆骨也得逼问出来!” 可恨他们一时冲动,没有留下薛庭柳的性命审问,现在剩下的那几个人也不知能不能问出结果。 尤其是柴家人,目前他们只能以绑架案的名义审问柴悦,而柴勋身为朝廷命官,他们根本无权逼问他什么。 大不了……大不了她豁出去了,如法炮制地绑了他算了! 正此时,姜绪匆匆赶来。 和薛执宜对视的瞬间,对她的称呼在迟疑一瞬后,他还是如原先一般,唤道:“薛姑娘。” “姜大人。” 今天白天,姜绪对她拼命相救,这让她暂且放下对姜绪的猜忌。 只听他道:“临安侯的事我听说了,他今日曾告知我,他拿到了证据,证明柴勋就是劫赈灾粮的主谋,人证物证,他都已经让人扣下了” “所以,姜大人现在可以此为名将他捉拿,是吗?”薛执宜急切问道。 姜绪认真点头:“即刻就行,不管劫赈灾粮还是私掠良家子,这两个案子,定然要让他一五一十交代干净,自然包括那毒药的底细。” 薛执宜眼中微动,对他一拜,却被一只手托住了她的臂弯:“你……不必如此,不管是这件事还是接下来的任何事,凡有所需,只管开口。” 他说罢,收回了自己的手:“此事紧急,不便耽搁,我先行了。” 看着转身而去的姜绪,薛执宜心中感动之余,也冒出一个猜测。 同为江州慈水人,姜绪……会不会和她的身世有关? 第256章 倾尽两世唯一心动 薛执宜整夜都守在霍无忧屋里,不知不觉,天就快亮了。 在有解药之前,隋云朗只能依照过往的经验给他斟酌用药,至少先压制住毒性蔓延。 “隋云朗。”她哑着嗓子:“你同我交个底,若是没有解药,会怎样?” 隋云朗拿着戥秤的手一顿,眼眸低垂下来,沉默须臾,他道:“无忧曾抓过野兔供我试药,我也想试试,若是像他这般中了此毒,可否有解毒之法,但不管怎么努力,最后中毒的野兔都会在半个月内死去。” 薛执宜的心只随那戥秤的秤砣一颤,似不甘心般,她追问:“你说的那种寻常法子呢?徐徐用药,日久天长地将毒物一点点清出身体,也不成吗?” 她眼中唯余期待,急切地想得到隋云朗肯定的回答。 可却只得到了一声叹息:“我和无忧的兄长从小一起长大,乃生死之交,无忧小我几岁,于我而言,和手足无异,薛姑娘,我期盼他能好起来的这颗心,不会亚于你,若有办法,我便是拼尽全力也要一试……现在,就只能盼着他运气够好,姜绪他们能要到解药了。” 薛执宜垂眸,掩去眼中的潮湿,看着躺在榻上的霍无忧,那张总是散漫笑着的脸,此刻似褪去了颜色一般。 这一切都太突然了,突然到让他们措手不及,薛执宜自己都没想到,看着他出事,自己的心竟会痛似此般…… 霍无忧的手掌在身侧微微舒张,薛执宜的指尖落在他掌心,他的手较往日显得有些冰凉,薛执宜的手缓缓游移着,直到不舍地将他的手握住。 她心里堵得难受,闭着眼强拧着眉,才硬生生将自己的眼泪忍住。 此时,她的指尖忽传来轻微的起伏……薛执宜睁眼,只见霍无忧的手动了,那只手回握住了她,让二人虎口处的蓝色琉璃花,再次合二为一。 薛执宜抬眸,却见霍无忧的眼皮轻颤,缓缓睁开了眼。 “你醒了?”薛执宜一喜,眼底却不自觉红了。 隋云朗也连忙上前查看:“无忧,感觉如何?” 只见他喉结起伏,呼吸沉重,晦涩的双眼过了许久才一点点聚焦,目光最终落在薛执宜脸上:“……发生了什么?” 隋云朗声音有些难以压抑的哽咽,待他解释完,霍无忧眼中的茫然才逐渐散去:“我记得你说过,那毒药无解。” 隋云朗连忙否认:“是我医术浅薄,故而无解,若寻得解药便无事了,姜绪他们已经去要了。” 却听霍无忧咳了几声:“我是不是毒性入脑了?有生之年居然还能听到你说自己医术浅薄?” 见他还有心思玩笑,隋云朗想搡他一把,幸而他尚有医德,未能出手。 惹完隋云朗,他的视线游移着落在薛执宜脸上,那眼神也逐渐温柔绵软了下来:“哭了?” 他不说这话还好,这么一说,薛执宜还真想哭了,她吸了吸鼻子,躲避着他的视线,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霍无忧握着她的手收紧了些,虚弱的声音里竟带着笑:“难得见你在我面前哭,今日便见了两次,更难得见你为我哭,我今日是走了什么运?” 说着,又轻轻晃了晃薛执宜的手:“放心,我没那么容易死。” 隋云朗在旁听着,又是想哭又是想骂人:“你能不能省省力气,暂且收起你的满肚子酸话?” 霍无忧却耍赖起来:“说我满肚子酸话,我看分明是你酸得很。” 隋云朗抬起的拳头差钱冲破医德的束缚,就要打在霍无忧身上,却听门一响,三人看去,是雁归回来了。 一见他来,薛执宜和隋云朗几乎是齐刷刷围到他身边。 隋云朗忙不迭问:“如何了?” 却见,雁归面色晦暗:“该用的刑都用了,可……可柴勋咬死了此毒无解,他说,此毒名为七日断恨方,中毒后七日内必死无疑,从炮制毒药开始,便从来没有过解药……” 薛执宜只觉自己的身子一晃,这是她重生以来,第一次尝到绝望的滋味…… “不会的……”隋云朗的声音激动得有些喑哑:“不懂药理的人若是撒谎,必然留下许多漏洞,那老匹夫拿解药撒谎,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他拽着雁归:“带我见他去!” 薛执宜不语,此刻,她绝望之余,更觉压抑不住的愤怒……似除掉过往的每一个仇人一般,恨不得将这些人也一并挫骨扬灰、送入黄泉! 不肯交出解药是吧?定然是用刑不够!就不信将柴家满门在柴勋面前一个个千刀万剐,他还能嘴硬不愿交出解药! 就在她要随雁归一并去见柴勋时,身后,却传来霍无忧的声音:“执宜……” 薛执宜的脚步顿住。 “执宜,陪陪我,别丢下我。” 她心一软,眼泪不受控地坠下来。 其实,她自己也知道,她也好,隋云朗也罢,都不过自欺欺人。 他们只是要解药,又不是要柴家人的命,也不是要柴勋出卖珹王,用尽刑罚仍不肯松口,多半就是没有了,若逼得过了头,强行逼问出来的解药,他们难道就敢用吗? 她回过头,看着躺在病榻上的霍无忧,她只觉心口的疼痛几乎蔓延至四肢百骸。 在他榻前坐下,她再难忍耐,只看着他,泪如雨下。 霍无忧抬手,轻揉了揉她的头发:“别哭,我不会七天就死了的,隋云朗试过,他有法子延长到半个月,说不定,拖延着拖延着,便不必死了。” “是因为我。”她声音又嘶哑了几分:“若你不曾来救我,便不会有这件事……” 闻言,霍无忧却是有些受伤:“原来你哭,是因为愧疚,我还以为……” 他忽笑了笑:“还以为是因为心里有我,舍不得我呢。” 薛执宜哽咽着,低低的哭声中,却有两个字说得极为笃定:“有你。” 便是这两个字,让霍无忧的眉睫微微一颤:“你,再说一遍。” “霍无忧,我心中有你,你是我此生,唯一心悦之人。” 不光是此生,是她倾尽两世的唯一一次心动……她的两世人生本如万古长夜,偏生有一束光不讲道理地登堂入室,让她恍若未觉般,从难以自持到难以自拔,无声无息间便刻骨入髓…… 第257章 霍无忧他着急成婚 霍无忧眼中微闪,那双瑞凤眼中漫起的,是无限的希冀。 “执宜,我等这句话,等了好久。”他竟缓缓笑了:“终于等到你爱上我的那天了,你莫不是见我要死了,故意唬我的?” 闻言,薛执宜心里愈发愧疚,若非自己总是那般毫不掩饰地对他做出一副随时可以抛却情爱的模样,他此刻也不会这般反复着向她确认这个问题的答案。 她从前以为,自己是图霍无忧能给她带来的助力,是图他这副皮囊,是图与他在一起时无限的偏爱与包容,甚至只是贪图少年人纯粹而炙热的眷爱……直到如今,要眼睁睁看着他离去,薛执宜方才觉得,这些似乎换成旁人也同样可以替代的一切,所组成的霍无忧,于她而言已然是再无法替代。 她握住霍无忧轻抚她头发的手,让自己的脸靠在他掌心:“是真的,真的爱上你了。” 闻言,霍无忧缓缓笑了:“好听,想再听一遍。” 薛执宜的声音哽咽:“我爱上霍无忧了。” 他的眼角划过一滴泪:“谁?” 薛执宜的眼泪自顾自掉,她却乐此不疲地重复着:“我薛执宜,爱上了霍无忧,想要嫁给他,与他长厢厮守,白头不离……” 可是他们只有半个月了……为什么非得等到这种时候,她才明白自己的心意?这些话她早该说的…… 她这辈子分明改变了那么多人的结局,太后、郡主,还有沈清棠和秋云素月,甚至姜绪,那么多人都活下来了,为什么她偏偏改变不了霍无忧必死的结局? 看着彼此的眼睛,霍无忧眼含热泪笑着:“你要嫁给我?” 薛执宜认真点头:“那日说的话,我反悔了。” 霍无忧轻笑着,揉了揉她潮湿的脸:“执宜,你这样会让我抱憾而终的。” 他说着,闭上眼,喉结微动。 再睁眼,他却似下了什么决定般,竟想要撑着身子坐起来。 “你做什么?!” 霍无忧咬着牙,强忍着疼痛撑起自己:“执宜,你让隋云朗回来,告诉他……我不死了,我要活着!” …… “你说什么?!”隋云朗似是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却见霍无忧分明已经难受得气息都在发颤,却还是坚定道:“我想活着,你有办法的,用那个法子,你成功过的。” “可你分明知道……” “哎哎哎!”他阻止隋云朗继续说下去:“少废话,着急成婚呢。” 隋云朗一脸不可理喻看着他:“成什么婚?你脑子发昏吧!” “霍无忧。”却听薛执宜冷不防道:“有事瞒着我?” 霍无忧心虚一笑:“没有。” 她看向隋云朗,隋云朗早就想让人管管霍无忧了,自不想隐瞒,霍无忧却连忙阻止:“你别说……” 他此刻连床都起不来,隋云朗不顾他,只对薛执宜道:“他说的方法,是以毒攻毒。” 薛执宜一怔:“什么意思……” “隋云朗你还说!我就算死了,到阴曹地府也得向我大哥告你的状!” 霍无忧还想阻止,隋云朗看都没看他一眼,只道:“以毒攻毒的过程,身体如虫蚁噬咬,全身会历经断骨折筋之痛,痛苦更甚于凌迟,且整个过程他都会昏迷不醒,七日之内,任何一天熬不过,他都有可能一命呜呼……也就是说,这个解毒过程一旦开始,你们便没有半个月了,要么活下来,要么……此时此刻就是霍无忧在人间的最后一眼!可我只有一成把握,且这一成,也只是侥幸中的侥幸。” 薛执宜没来由地生气了……他竟连半个月都不给她留,就打算这么一死了之,还是用这般痛苦的法子,这让她如何能接受?! 可随着霍无忧一阵急促的咳嗽,她的心又蓦地软下来,她坐在床边扶着他。 却见霍无忧只是凝望着她,每个眼神都是割舍不掉的眷恋:“执宜,你听我说……我舍不下你,就让我试一试。” 薛执宜已然泣不成声,只自顾自摇着头。 从前他只觉得她老成,没有半点小姑娘的样子,如今临死了,却也算是见过她这般模样,原来,她也会有束手无策的时候。 “不管结果如何,不要因我愧疚,都是我自己选的,我心甘情愿。” 他抬手:“来。” 薛执宜俯身靠近了他些许,霍无忧只兀自替她擦拭眼泪,又将她的碎发撩至耳后,直到他的手指停留在她的后颈。 “执宜,我不后悔。” 话音未落,他的手稍一使劲,薛执宜便觉脑袋眩晕了一瞬。 “你……” 毫无防备地,她意识涣散,身子一软,伏在床沿昏睡了过去。 隋云朗也没想到他会来这一出:“你就这么想冒这个险?” 看着薛执宜安静睡去的模样,霍无忧显得异常平静:“我想赌一把,我不想让她伤心。” “你……”隋云朗哑口无言。 却见霍无忧虚弱地靠着,他试图如往日那般,露出那散漫又欠揍的笑:“你说说,我这样的人,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又如此正直良善,若是死在了她最爱我的时候,她这辈子都忘不了我的,这让她此生如何释怀?所以我绝对不能死。” 隋云朗真想唾他一口:“这些话向来都是旁人在坟前说的,第一次听见从本人嘴里说出来,显得真不要脸。” 霍无忧反问他:“遗言都说完了,你就说治不治吧?” …… 薛执宜再次惊醒,是在她在唐府睡的那张床榻上。 她猛然坐起身,像是做了个可怕至极的噩梦…… 可恍惚间,看着自己身上那些上过药的伤口,她又摸索着自己的脖子,那划痕也已经被包扎好了……果然,不是梦! 她急切着就要下床,霍无忧……她要去找霍无忧! “执宜……执宜!” 床边,有个人焦急地拉住她,呜咽不止。 薛执宜这才注意到,沈清棠也在。 “执宜,对不起,都是因为我……可是临安侯已经这般了,你若是再不顾惜自己的身子,他该如何放心?” “清棠……”她急切问沈清棠:“我昏睡了多久?” 想了想,沈清棠道:“你是今早破晓时睡着的,现在,天又快黑了。” 此刻窗外,不知不觉又到了薄暮时分……竟一整天了! 她连忙下了床,往霍无忧的屋子飞奔而去,推门闯入时,迎面而来的是满屋的药香。 水雾氤氲间,霍无忧仍躺在床上,只是走近一看,整个人毫无血色,甚至泛着青灰,嘴唇干得生裂,浑然没有半点生气,全身上下更是生生扎了数十根银针…… 若非他的眼皮之下,那双眼珠仍因痛苦而止不住地流转,几乎就要让人以为这是一个死人。 接下来的几日,薛执宜都衣不解带守在身侧,她望向霍无忧的每一眼,如今都或许是最后一眼。 霍无忧的痛苦她不能分担丝毫,唯一能做的,便只有守着他,替他梳洗,喂他汤药。 她一次次困乏得迷迷糊糊睡去,却又不敢睡着太久,生怕霍无忧的境况恶化,而她未能察觉。 第三日,再一次惊醒,她几乎麻木着检查他的心跳和呼吸,确保他仍活着,才松了口气。 她泛红的双眼早已经流不出泪来,只在再一次给霍无忧梳好头发后,将他的发冠和发带细细整理好,放在床头。 这屋子里,都还是他们从华京带来的物件,彼时又如何能想到是这个结果?她更不知,该如何将这件事告知太后和郡主。 正想着,有侍女推门而来,朝薛执宜欠身行礼:“薛姑娘。” 薛执宜抬眸看她:“怎么了?” 只见侍女搁下手中的碗盏:“少夫人吩咐奴婢送了这盏老参鸡汤来,说是提神补气的。” “多谢好意,临安侯现在怕是不能吃这个。” 可侍女却道:“少夫人说了,这是给薛姑娘你的。” 她有些发怔,薛若妤这是……在关心她? 心口一阵酸涩,沉默片刻,她才讷讷道:“替我谢过少夫人。” 侍女应了声是,又道:“临安侯换下的衣物,奴婢取了去让人浆洗吧。” 那日事发突然,很多东西他们都没有顾得上,连那天换下来的脏衣服都还堆在一旁,薛执宜点了点头,侍女便要去取那衣物。 脏衣服被拿起时,侍女都没发现其中抖落出个玩意儿,如落叶般飘落在地。 侍女拿着衣裳离开,可薛执宜却瞥见了,地上静静躺着的,是个用野草编成的玩意儿。 薛执宜心头猛然一震,躬身捡起时,却见那玩意儿是以她熟悉的辫拧手法,编成的一枚草戒指。 她恍然回头,不可置信般,看着躺在床榻上的人。 第258章 还有人盼着他回来 霍无忧似乎做了个梦,一个很长的梦。 他梦见了自己随父兄镇守月岭关,却收到了父兄阵亡的消息。 再后来,临安公府被封,一片人心惶惶中,母亲为保他们三人,也断送在一条白绫之下。 那段最晦暗不堪的回忆,让他的五脏六腑像是被什么剜着,锥心剖肝…… 那个梦里的华京一切如旧,却都让他那般陌生。 记忆中那场中秋灯会,他依稀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执宜,可似乎又不是。 她依旧是那张脸,只是脸上带着的,是属于少女的稚气与懵懂,似乎是一个……他不曾认识的执宜。 他看见执宜向他走来,心中本能地一喜,便想要奔向她,可身体却似不受控制一般。 漫天铁花亮起的瞬间,薛执宜没有和记忆中那般,与他一起拉住掉下金缕桥的沈清棠,而是相顾不识地错身而过…… 梦里的许多细节都是模糊的,他只知道,梦里的薛执宜并不与现实那样在他身边,他不知道为什么执宜会与他那般陌生,就像是此生注定与他错过一般。 再然后的梦境,便是他从未经历过的了。 他梦见自己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赵煦的罪证,他带着证据夜访珹王府,试图通过珹王之手,扳倒身为其政敌党羽的赵煦。 梦境太过真实,甚至模糊了他现实中的记忆,等他恍然回过神来,才猛地想起,赵煦本就是珹王一党的人。 可此时,周围的场景已然切换到了朝堂之上,他当着皇帝与群臣的面,与珹王一起上呈罪证,可证据却字字句句都指向了沈驰言。 “不……不是!”霍无忧拼命想否认这一切:“舅舅!不是的,这些证据有问题!” 话音未落,却听一声高亢而凄厉的声音:“太后殡天——!” 霍无忧只觉浑身一僵,止不住颤栗起来。 不会的!外祖母分明活得好好的,怎么会无缘无故就这么去了! 他朝建章宫狂奔而去,身体里似有万千虫蚁啃噬他的五脏六腑……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痛似这般,只忍着剧痛奔向建章宫。 漫天的白幔与金银纸下,耳畔是凄切的哭声和凄婉而诡异的丧曲。 霍无忧赫然看见,建章宫的桌案上摆着的,是一个完好无损的黑檀樽,上面没有薛执宜摔过的痕迹。 怎么会?!为什么这东西还在此处?! 他拼了命想将此物砸个粉碎,可黑檀樽落地的刹那,周遭的一切又变了…… “安乐郡主出身名门,德才兼备,宜和于北狄,望结秦晋之好!” 耳畔,是太监宣读圣旨的声音,眼前,远行的轿辇上,是哭红了眼的阿愉。 那样稚气未脱的小脸却画着突兀的红妆,一身新妇打扮,挽起轿帘,遥遥回望。 霍无忧脑中霎时只觉轰的一声,身体的痛感此刻犹如烈火灼烧。 可他仍是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想要带着阿愉离开,想要将她发上的珠冠狠狠砸碎。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锋利的刀剑刺入他的身体,难以忍受的疼痛似乎要将他一点点碾碎。 轿辇上,霍知愉哭得撕心裂肺,她朝他伸手,绝望嘶喊:“二哥!二哥你带我走!二哥!!!” 可霍无忧哪怕用尽全力,身体却也再无法挪动半分,直到鲜血一点点浸透他的视野,阿愉的哭声也渐行渐远。 定罪的圣旨降下来时,他早已疼得麻木。 那张从前明朗的脸上,被留下一片醒目的刺青,戴上枷锁镣铐,与其他囚徒一起,走在被发往禹州充军的路上。 本能告诉他,他不能就这么认命,他还有一个弟弟,他还有无悔…… 拼了命挣脱枷锁,不敢停歇地向前奔跑,不知跑了多久,他才终于再次见到无悔……可无悔却已是身在乱坟岗中。 华京人尽皆知,是赵家幼子顽劣,当着霍无悔的面,言语羞辱他那罪臣亲哥,霍无悔同他争辩,却被拖拽马后,直至气绝,被人草席一卷,丢去了乱坟岗。 又是他们……又是他们! 此刻的霍无忧唯有一个念头,他要他们全都去死! 那一晚,他屠尽永平侯府上下二百口,直到他整个人被鲜血浸透。 漫天大雪,他身上的疼痛愈甚,甚至伴随着钻心刺骨的寒冷,而身后,似有什么跟随着他的脚步,如杀死他的至亲一般,要将他也一并除之后快。 他似一只利齿上带着鲜血的孤狼,拖着满身伤痕,防备地警惕着伺机靠近的一切。 五脏六腑疼得似被万千冰凌穿透了一般,每一次呼吸,都似带着寒意彻骨的痛。 这般跌跌撞撞着,不知跑了多久,他脚下一空,周遭陷入无尽的黑暗中。 他疼极了,也冷极了,似再无半点力气,他只将自己蜷着,有时他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否则为什么,他浑身上下半点温热也无? 又忽然觉的,若是死了也好,至少这看不到头的痛苦能随着他的死去而瓦解…… 可依稀间,他似是看见了一点点暖黄的光源,似乎是一小簇篝火,篝火旁,似乎还有个人…… 那是谁?他应当认识的,可那是谁?他怎么记不得了? 那暖光似能勾人心魄般,让原本已经全无力气的霍无忧又撑着自己往那处去……直到那个人也发现了他。 他刚看清那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她便惊恐着要躲开。 可他太渴求这难得的暖意了,他怕她的惊呼声会将眼前他好不容易寻得的一切破坏,让他再跌入另一个可怕的境地中去。 鬼使神差着,他将她拥住。 “抱歉,别出声……” 霍无忧几乎是祈求着,祈求她不要带走这一点点微光。 神奇的是,霍无忧发现,自己在触碰他的瞬间,竟觉一阵暖意自与她相触之处,一点点吞噬他周身的寒冷。 怀抱她的动作,竟像是重复了不知多少次那般熟稔……可她是谁呢?他当真一点都想不起来了,他是不是……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人? 他不知道。 他只知这姑娘没有离开他,而是一点点用温热的指尖抚过他的身体,那被她触碰过的每一处,让人窒息的痛觉竟也渐渐缓和,直至散去。 像是无尽的长夜里,他终于觅得的这一点点暖,让他终于感受到一丝心安。 那姑娘捧着盏光,似想要看清他的脸,可霍无忧骤然想起自己脸上那片可怕的刺青。 他飞快遮住:“不要看!” 很吓人,很丑。 他怕她瞧见这可怖的刺青,那是犯了重罪的人才有的标志,更怕她瞧见他满脸的污血,发现他是一个满手血腥的肮脏怪物。 幸好,她没有坚持,而是在他的身后安静坐下。 这样的片刻安宁,让霍无忧满是杀戮的心,终于柔软了些许。 在此之前,他唯有一个念头,便是杀尽那些害他之人,可现在,他还有一件事情想做。 “若我还能活着回到华京,必结草衔环相报。” 她没有说话。 霍无忧又道:“就当是给我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须臾,他听见一个柔软的声音响起:“那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霍无忧的心口有些发疼,不同于之前那种让人生不如死的痛,他也说不上来,总之,心口处泛着酸涩的暖意。 他只知道,有人盼着他活着。 天边露出晨光的时候,那姑娘睡着了,他借着熹微天光,试图看清她的样貌。 她年纪小,生得也瘦弱,那张雪白的小脸圆圆的,看着很乖巧,可偏偏眉头微蹙着,不知在愁些什么。 可他却没来由觉得,这张脸不该是这样的。 或许这双同样圆溜溜的眼睛,该如不见底的深潭,让人不由得畏惧,那眼角眉梢,该藏着股蔫儿坏的劲儿,坏得让人心生欢喜。 想到这里,他久违地笑了。 总之,他会牢牢记得这张脸,待他回来,便是碧落黄泉也得寻得她。 第259章 他们原是隔世重逢 即便已经屠了永平侯满门,但不够,霍无忧觉得自己杀的人仍不够。 奸佞宵小大行其道,忠良枉死求告无门!世间若无公正之地,那他便杀尽宵小,用他们的鲜血为世间涤荡一片清净之地! 自他逃走后,押送他去禹州的人生怕担罪,已然假传了他的死讯,如今世间已无霍无忧。 于是他毁了自己的脸,又吞了烧红的炭毁去自己的声音,如脱胎换骨般,全然以另一个身份南赴禹州,投入军中。 又是一段漫长的摧折,身体在无尽的痛苦折磨中不知度过了几时,他也逐渐适应了这痛苦,思绪也愈发清晰。 在长久的筹谋中,他渐渐发展出了自己的心腹,也终于寻得机会,在军中挑动哗变。 亲手斩杀顾世悯后,他密而不发,而是夺下军权,以珹王的名义号令三军,挥师北上。 随着皇帝驾崩,恭王即位,霍无忧打着珹王的旗号,以顾世崇得位不正为由,杀入华京。 他那浸透了鲜血的屠刀,似乎都带着浓烈的渴求,脸上冰冷的面具,掩去那张面目全非的脸,却掩不住汹涌的杀意。 江山易主,改朝换代。 那些仇敌,终于得以一个个倒在他的屠刀下。 人人都说新皇嗜杀无度,是个滥杀无辜的恶鬼,几乎杀尽了前朝勋贵,攻入华京那日,皇宫上下犹如人间炼狱。 霍无忧他自己何尝不明白?他刀下的无数亡魂,这其中有多少人死有余辜,又有多少人无辜受累?他已数不清了。 即便他所作所为事出有因,也改变不了他手染血腥,改变不了他的罪恶滔天。 他注定是史书留名的罪人。 无人记得,他也曾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他也曾如他的名字那般,无忧无虑亦无惧。 或许他自己也要忘了吧。 他的一生,不知从何时开始,就似跌入了一场不会醒来的噩梦……只是这混沌噩梦里,似有个角落泛着暖黄的微光,让他试图逐光而去。 可当他回过头试图去寻他的光时,那女子却似中秋夜空中一瞬绚烂的火花一般,转瞬再无半点痕迹。 他布满疤痕的手一次次描画那女子的容颜,却最终……只在牢狱之中寻得一具残尸。 “若我还能活着回到华京,必结草衔环相报。” 他终是晚来一步,未能践行此诺。 等他回来的人没有了,他活着的理由没有了。 早已残破不堪的心像是被硬生生剜去…… 他已是九五之尊,可却什么都没有了……他的至亲至爱,他在意的所有人,全都丢下他走了,他所渴求的一切,此生都再难寻得了! 似有利刃在他已经面目全非的身体里寸寸凌迟,就像是他挥出的每一刀每一剑,此刻都重新落到他身上。 “也好……也好!” 是该还回来的,这都是他的罪孽,他自甘承受! 如果可以,他愿堕入地狱,受尽世间所有痛苦,作为惩戒也好,作为代价也罢,他想求一个来生……想为她求一个安稳的来生,就当是兑现他当日一诺。 他声嘶力竭着,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与周遭的世界都在一点点崩塌……似有一缕强光将他吞没。 猝然,他睁眼—— 眼前是床帏的纱幔,被微风吹得轻轻摇晃,夏末的燥热间,已带着一丝秋意微凉。 他怔怔看着眼前,过了很久很久,似乎才想起自己身处何地。 “霍无忧,你醒了?” 熟悉的声音,似穿过梦境而来,让他恍惚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他偏转过视线,只见床边,薛执宜憔悴的眼中,是不可置信的惊喜。 霍无忧梦中的记忆,自醒来的那一刻一点点消散,他愣愣看着她,不知为何,竟有种久别重逢之感,恍如隔世。 他一瞬不瞬看着薛执宜,自顾自撑着身子坐起来。 相顾无言,二人细细凝望着彼此,眼底竟都盈盈泛起泪来。 见她哭了,霍无忧含泪笑了声,抬手拂去她的眼泪:“哭什么?” 可话说出口,他自己的声音却也是哽咽的。 他伸手,一把将薛执宜拥入怀中,熟悉的体温让他的胸膛渐渐暖了…… “幸好……” 不知怎的,他此刻竟有种失而复得的满足感。 幸好,一切只是一场梦,只是一场梦罢了…… …… 隋云朗一进门就看见两个人抱着又哭又笑的,还没来得及惊喜,便上前一把将两人分开。 “天啊到底有没有人管管!人醒了不喊大夫,光天化日的便迫不及待搂搂抱抱!你们到底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你们当我是什么?!有辱斯文、有碍观瞻、有伤风化、有……有毛病吧你们!?” 崩溃咆哮间,他还不忘抓住霍无忧的手腕,把脉后确定他已经死不了了,他才骂骂咧咧摔门离去。 “听到了吗?你没事了!”薛执宜满是疲态的眉眼带着笑,却仍向他反复确认:“你还难受吗?” 梦的内容已经记不起了,可梦中真真切切的疼痛,他却是真实经历过的,只是醒来之后,身上的痛感便也随梦境一同消失了。 他摇头:“不难受,好得很。” 薛执宜一喜:他们熬过去了……霍无忧没事了! 她就知道,前世那时候霍无忧没死,他这人不是早亡的命数,他命不该绝的! 幸好……他们这辈子提早相遇了,不会再如前世一般匆匆错过了。 …… 霍无忧足足昏了七天七夜,薛执宜也守了七天七夜,早已经憔悴不堪。 二人各自梳洗,又一番吃饱喝足,总算暂缓疲累。 薛执宜陪着霍无忧走了走,他大病初愈,正是虚弱的时候,走在江州的街市上,步履仍有些缓慢。 江州的粥棚,排队的灾民也少了。 这些天,随着古道开放,江州粮食不足的症结已然缓解。 关于柴勋及其党羽的罪名,也已收录在册,准备呈报华京,人都暂扣各自府中,由当地衙司派人看守。 自然,未免珹王插手,让这些人逃过一劫,这个消息还被快马加鞭转告给了顾世崇,有了这么个打击珹王的机会,他必是比谁都热络。 “那咱们也能早些回京了。”霍无忧道:“这次远行也不少时日了,把外祖母他们留在华京,我也不大放心。” 他说着,又兀自笑起来:“回去后,便是我们自己的事了。” 薛执宜一时没反应过来,抬眸看他:“什么事?” 他醒来后,薛执宜一改往日,难得待他这般温柔,他只觉得如置云端。 “自然是你答应了我的事了,想抵赖?” 忽想起自己七日前哭得那般不成体统,情急之下搜肠刮肚搬将自己的心意都尽数说了,还答应了他一件要紧事…… 想到这里,她眼神躲闪,脸上也有些烫人。 “我……何时说过要抵赖了?” 从前未能明白自己心中所想,对于自己和霍无忧的关系,她心中总有顾忌。 可现在,生死都挨过来了,她还有什么可瞻前顾后的?什么身份之别、尊卑之分,他们就是非要彼此又能如何? 有些事,有些人,她不想再错过第二次了。 她就是要霍无忧,光明正大,非要不可。 “你要嫁我了?” 霍无忧难掩喜色,几乎就要当街将她抱起,最好再转几个圈,然后挨个通知这条街的所有人。 幸好雁归及时赶来:“侯爷!” 霍无忧心情好:“说。” 只见雁归手捧一封信函:“慈水那儿的信送出来了了。” 霍无忧忙接过,径直递到了薛执宜面前:“我帮你看,还是你自己看?” 看着那还带着封缄的信件,薛执宜毫不犹豫接过。 第260章 那一年他家破人亡 姜绪没想到薛执宜会主动来寻他。 从第一次在春集见到薛执宜,她便觉得这张脸似在哪里见过,过了很久他才想起来,她的脸与阿娘竟有三分相似。 只是人家是尚书府的千金,高门大户的贵女,是有自己爹娘的,即便有那么些许相像,又能和他们家有什么关系? 直到后来,薛家出事,他才知晓薛执宜与薛振通并非亲父女,他愈发疑心,却也因势单力薄而无从查证。 可随着与薛执宜的相处,他越来越觉得,她的一颦一笑,都让她那张与阿娘只有三分相似的脸,瞧着竟有七八分像。 犹豫片刻,他还是唤道:“薛姑娘。” 薛执宜心中虽早有猜测,但看到密函时,还是不免震惊,如今面对姜绪,也不知如何开口。 “姜大人,我此来,有些琐事想问问你,或许会有些冒昧。” 姜绪竟莫名有些紧张:“我必知无不言。” 深吸一口气,薛执宜才认真问他:“姜大人可是江州慈水人?” “是。”他答:“从祖辈起便是。” “不知家中都有什么人?” 姜绪一愣,面色稍舒:“坐下慢慢听吧。” 早秋的风微凉,二人在院中的石桌前相对而坐。 “我家是慈水的一个耕读之家,我爹叫姜逢景,年少之时中了秀才,没过几年,祖父过身,养家的担子全然落到他肩上,他便不再求功名,而是办了间学堂,每年收几十两束修,家中又有几亩良田、几间屋舍,虽说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但也过得悠闲惬意。” “阿娘名叫许含珠,她的女红做得极好,从小就在绣房里学手艺,她模样生得美,笑起来时很温柔,可性子却偏偏是最豪爽泼辣的,凡事有所不平,为自己也好,为旁人也罢,只要是她看不过眼的,便总要争一争,整个慈水人人都知道,她是最不好欺负的,待人却也是最仗义的。” 回忆着往昔,姜绪脸上也不自觉带了笑意:“那时想求娶娘的人有很多,可她说,她最喜欢听爹读书,虽听不懂,但就是觉得听着心里舒服。” “与娘恰恰相反,爹是有名的老好人,从小读四书五经,一言一行皆以圣贤为范,学生们不怕他,便总在学堂里造次,但自从爹娘成婚后,他们便全都不敢了,虽然先生是老好人,但师娘却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泼辣。” 薛执宜听得笑出了声,她在薛家长大,姜绪说的一切,都是她未曾听说过的,便愈发有兴致起来:“后来呢?” “后来,爹娘阿姐与我便接连出生了。” “阿姐?” 姜绪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轻嗯了声:“阿姐名叫姜娴,大我三岁,她幼时的性子像阿娘,我更像爹些,她既随阿娘学绣工,也随爹读书,说是将来要开一间自己的绣房,光有手艺不行,还得自己会算账才好,至于我,想的则是考取功名,光耀门楣。” 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薛执宜试探着问他:“那她的绣房后来可开起来了?” 姜绪垂眸,眼中的神采黯去,不置可否。 “我六岁那年,外祖父去华京替人办事,却突发急病而亡,爹娘闻讯,前往华京收殓,可没想到这一去就是一年……等到他们回来时,只剩下娘一个人了,以及,一口棺材,里面装着的正是爹,自那之后,娘几乎变了模样,再不见往昔神采,娘那般明朗的性子,也变得木讷不言,形销骨立。” 听到这里,薛执宜的心一阵抽痛:“那一年……发生了什么?” 姜绪方在桌上的手不自觉收紧,似要将什么狠狠掐碎:“爹娘启程去华京的途中,才发现娘已经有了两个月身孕,等到他们到华京时,娘的身子也已经不便舟车劳顿,便只能托人将外祖父的棺椁带回慈水,他们则打算先安顿下来,待孩子出生后再回来,可……没想到会有人盯上娘腹中的孩子,小妹一降生,便不知被什么人偷走了。” 话至此处,姜绪有些激动:“为了寻回小妹,爹娘留在华京苦苦寻找,也去官府报了案,可奇怪的是此案却无人受理,他们没了办法,只能去大理寺击鼓鸣冤,可没想到的是,出了大理寺当日,就有一伙贼人要至他们于死地,爹为保护阿娘身中数刀而亡!娘背着爹的尸首四处鸣冤,誓要讨个公道,可却再一次被拒之门外,娘甚至动了告御状的心思,却被寻了由头,逐出华京……” 素日进退有度的姜绪,此刻眼中发红,声音已然哽咽:“娘是被偶遇的同乡带回来的,据那位同乡说,娘那时候就已经不对劲了,灰头土脸地带着爹的尸首徘徊在华京的城门外,身上的银子花完了,整个人都痴痴的,见谁都万分警惕。” 咽了咽发酸的喉咙,用拳抵着额,拇指关节飞快掠过眼底,拂去一滴没忍住的泪:“娘回家安养了些时日,总算恢复了几分神志,她告诉了我们爹的死因,也让一定要记住小妹的名字,她叫姜婉,她左肩上有一块拇指大小的红色胎记,要我和阿姐一定要找到她……可娘心气郁结,不能释怀,回家后不过几个月,便心力交瘁而亡。” 薛执宜几乎是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肩,那里有一块陈年的疤痕……傅泠为了遮掩这个胎记,还真是,欲盖弥彰啊。 她的心口似被什么压着,即便早就已经从傅泠那里得知了爹娘已死,可她仍心存一丝侥幸,或许那只是傅泠为了刺激她说的谎……可如今,她的这点侥幸也已然被击碎,她和她的爹娘,降生后匆匆一面,此生便再无机会相见了! 姜绪深深呼了口气,竭力克制住悲伤:“你方才不是问我,家中还有谁吗?只剩我一个了。” “阿姐呢?”薛执宜的声音都有些发抖。 “阿姐说,爹娘是被权势逼死的,蚍蜉不能撼树,螳臂难以当车,所以我无论如何也要考取功名,唯有凭本事被风风光光迎入华京,才有机会为爹娘伸冤,只是,我们家为了给娘治病,为了安葬爹娘,早已经将田地卖了,我年幼,阿姐亦不过十岁,我们连束修都出不起。” 薛执宜一阵心痛:“所以,阿姐选择替不想进宫的官门闺秀进宫,以此换得一笔不菲的银两,对吗?” 姜绪一愣,他没想到薛执宜已有料想,他点头:“宫中采选宫女,选中了当时的柴家小姐柴悦,柴家不忍女儿小小年纪进宫受累,便想要寻个年岁相仿的女子代替,阿姐便去了,从那时起,姜娴这个身份,便从世间消失了。” 薛执宜眼睫发颤,大颗的眼泪吧嗒掉在桌上:“所以……你那时与阿姐在宫中偷偷见面,是因为我,对吗,阿兄?” 她只猜过柴月是替人进的宫,却没想过,她会是自己的阿姐。 第261章 她们本该各自安好 这个称呼,让姜绪一时没反应过来,只飞快咳嗽,掩饰自己呼之欲出的激动,语调却还是几乎语无伦次起来:“阿姐说,她遇见个小姑娘,自第一面起就觉得亲切,她说你和阿娘的神采很像,微笑时嘴角的弧度又像极了爹……可是她又说你左肩上没有胎记,只有个拇指大小的疤痕……” 姜绪说得很快,飞快说完这些,他又顿住,仔仔细细盯着薛执宜的脸打量了许久,似在试图寻找爹娘的痕迹,也在寻找与自己相似的痕迹。 “阿婉,爹娘不是故意不要你的,阿兄和阿姐也不是不想找你……” “我知道。”薛执宜忽道。 她与姜绪这个阿兄没有一起长大,一时半会儿还不能生出太多亲近,只能认真告诉他:“有人刻意为之,自不会让你们轻易找到。” 伤感之余,她心中唯有愤怒:“若非我提前发现此事,只怕到死我都不知道自己从一出生起就被薛家夫妇二人算计了。” “你是说,当初的薛家?”姜绪有些发怔。 “对。”薛执宜道:“傅泠临死前承认了,爹娘是他们所害,因为我的命格与他们的女儿相似,可以给薛家挡灾,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姜绪竟一时笑了,他的掌根撑着额头,似乎觉得这个害得他家破人亡的理由异常可笑。 是啊,仅仅因此就能不顾旁人的生死,就像是他们这些人在权贵眼中不过是予取予求的蝼蚁,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但有反抗,便如同拂去锦缎上碍眼的灰尘一般,显得那般轻松随意,显得他们的反抗那般不自量力、他们的痛苦那般不值一提。 甚至连薛执宜,似乎都得对薛家施舍的荣华富贵而感恩戴德,否则便是恩将仇报、不识好歹。 他们怎可以这般自以为是?将自己视作神明,随意操弄旁人的人生……实在是荒唐又可笑! 不光如此,前世,他们还贪得无厌地偷走姜绪的功名,又杀人灭口。 薛执宜这辈子只庆幸自己的谋算,庆幸这出于怜悯的一念之差,让她今生得以阴差阳错地保住了自己为数不多的血亲。 “可恨我还没有来得及亲自会一会他们,他们便自己遭了报应。”姜绪恨恨道。 薛执宜却是轻呵了声:“世上哪有那么多报应?” 她费心筹谋的一切,她才是他们的报应。 正当姜绪疑惑这句话中的意味时,院门突然嘎达一响—— 薛执宜一愣,收起脸上的悲伤,她打开院门,却见门外竟是扶着门框,摇摇欲坠的薛若妤。 她捂着心口,似是疼得直不起腰来,苍白的脸上更是早已经布满了泪痕。 她……都听到了。 薛执宜没想到薛若妤会在此,几乎是下意识就想搀扶她,却被她惶惶躲开了。 她脚步沉重,兀自走入院中。 却见姜绪起身,面带警惕,连忙上前将二人隔开,对于这个仇人的女儿,他的神色并不算友好。 薛执宜却温声道:“她不会伤害我。” “阿娘不是这么告诉我的……”她声音颤着,带着从肺腑发出的,近乎绝望的呜咽。 “她说你是她好心收留的弃婴,得知身世后却狠心出卖薛家……到底哪个才是真的?”头似乎疼得厉害,她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脑袋,蜷着身子跌坐在的。 面对薛若妤的崩溃,姜绪并无怜悯,反倒更加愤怒:“收留?阿婉有爹娘有手足,她需要谁来收留?害得旁人至亲离散、家破人亡,又怎么有脸说出收留二字?!这世间怎会有如此不要脸的说辞?!” 看着痛苦不已的薛若妤,多年的相处让薛执宜做不到全然淡漠,她拉住姜绪:“这些事她不知晓,阿兄,别冲着她。” 薛若妤的身子弓着,哭得肝肠寸断,这样的真相对她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在她眼里,她的父母,至少她的母亲是仁善的,连对下人都颇为宽宥,待她也温柔慈爱,从小也是母亲教她,为人得正直良善,她甚至觉得薛家出事都是被人陷害…… 如今告诉她,一切都是假的,她所信任的爹娘,背地里是害人性命的凶手,这让她一时如何接受? “为什么是这样……”她痴痴问着,不知在问谁。 薛执宜不曾迁怒于她,薛执宜仍记得,在薛家的这些年,薛若妤是为数不多予她真心疼爱的。 见薛若妤如此痛苦,薛执宜也于心不忍,不顾姜绪的阻拦,她想要扶起薛若妤。 可薛若妤却不愿起身,她哭喊着:“对不起……对不起!” 薛执宜蹲下身来,看着她的眼睛,自己也有些眼酸。 “这件事与你没有关系,我不曾怪你,你不必抱歉。” 如果薛若妤是个如傅泠薛振通那般的人倒好了,若是她低劣些,至少发生这种事情的时候,绝对不会因为自责而伤及己身。 “手足一场,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我从小看着你长大,你怎么会不是我妹妹呢?”她仔细端详着薛执宜,满目不解。 薛执宜深吸一口气,稳住自己的心绪,但声音还是难免带了些哽咽:“我们大抵是缘分浅薄,只够做十几年姐妹吧。” 薛若妤泪流不止:“若是当初不曾发生这些事,你本该在你的亲人身边长大,在十多岁的年纪,以状元郎亲妹的身份,再在华京与我遇见的……一切本该如此的……” 想到这里,她愈发心痛:“可如今……我既不能原谅你,否则便不配为人子,却也不能再恨你,否则便不配为人。” 她求助般看着薛执宜:“我如今不能再恨你,也不配再疼你……我该怎么办呢?” 薛执宜垂眸,无声地落下一滴泪来。 她又何尝不是呢?她不会恨全然无辜的薛若妤,却也不是圣人,做不到与杀父仇人的女儿亲如姐妹。 江州这件事上,她和霍无忧会想法子帮唐家一把,就当是她还了这么多年薛若妤对她的疼爱。 而往后余生,她们二人,便也只剩下各自安好了。 “能各自安好,就已经很好了。”她道。 薛若妤喃喃:“从一开始,我们本就该各自安好的。” 她这般呆坐了许久,才一点点平静下来。 薛若妤离开时,薛执宜知道,她们二人,此生的缘分算是尽了。 姜绪虽有时因为古板而显得笨嘴拙舌些,但也还是宽慰了她许久。 见她情绪低落,便提议道:“想不想去家里看看?” 薛执宜抬眸:“去慈水?” 姜绪微微一笑:“想去吗?” 第262章 那恃宠生骄的娇夫 他们又在江州府待了大半个月,水患过后,当地的百姓生活渐渐恢复如初。 得了空闲,他们于早秋踏上前往慈水的路。 这次行程与公务无关,只姜绪与霍无忧、隋云朗四人,另带上几个伺候的人前往。 薛执宜刚上马车,霍无忧便理所当然般跟上去,上车时,他肩膀却被人拍了一拍。 回头,只见是姜绪正板着个脸看他,不知为何,霍无忧总觉得姜绪对他的厌恶愈发理直气壮。 “后面还有辆车。”姜绪的声音有些生硬。 霍无忧只觉得自己倒霉得很,好不容易自己要娶到自己心爱之人了,心爱之人也如愿寻得自己的亲人,本该是双喜临门的好事,可坏消息是,不久前他刚骂过大舅哥。 一改往日与姜绪吹胡子瞪眼的模样,霍无忧笑得有些心虚:“姜兄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有些看不过眼的事情,以前管不得,以后还管不得吗? 也不与他废话,姜绪生拉硬拽着,硬是把霍无忧推上了另一辆车。 就这般与姜绪面面相觑地熬了一路,看得隋云朗神清气爽,仿若大仇得报。 第四天,他们终于到了慈水。 这是一个不大的镇子,灾后的街道仍有些泥泞。 他们刚到慈水,便已经有人认出了姜绪,同他们一并热络地打招呼。 他们随姜绪到了处宅子前,因为久无人居住,门前石阶早已青苔斑斑,丰茂的藤蔓自门楣垂落,似替他们封存着此处的记忆。 “哎呦,状元郎回来啦?” 路过的妇人朝他们笑道:“自从进了官学,多少年没见着人了?” 姜绪向来是没什么架子,闻言,也只微笑颔首:“正好有公务在身,办完了事便回来瞧瞧。” 正此时,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哟了声,只见对门的另一户人家门前,一个老太坐在门边,杵着拐杖,皱纹横生的眼皮一抬,盯着薛执宜看:“含珠丫头,你这是去哪了,怎么才回来?” 许含珠,姜绪提过的,他们母亲的名字。 妇人笑一僵,打圆场道:“您这是愈发老糊涂了,哪来的含珠丫头?” 说罢,又打量着薛执宜,道:“姑娘是状元郎的朋友吧?别往心里去,这老婆子最近几年糊涂了,瞧着你又与含珠有几分像,便又说起胡话了。” 因为薛执宜还未过官府文书恢复身份,他们约定好了暂不宣扬此事,便也没有同那妇人说明。 那妇人与他们闲扯了几句,便也离开了。 姜绪推开院门时,一股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只见这个是处一进的小院子,五六间小屋合围,白墙乌瓦,只是墙上早已爬满了陈旧的水痕,院子里一口水井,一座凋敝的花架,周遭杂草深深。 姜绪道:“以前这院子后头还连着个小院,是爹的学堂,后来爹娘都去了,便把那处卖了,另砌了墙隔了出去。” 薛执宜抬眸,看着这从未踏足过的家,只觉陌生,但隐约间,却像是有什么暖意笼在心头,让她心中多了几分宁静。 她想,虽说此处并非富贵人家,但却有薛家从未有过的安静祥和,若她的人生没有被插手,或许会很幸福吧? 那几间屋子,薛执宜挨个推进去瞧了,只见处处仍是生活的痕迹,只可惜人去楼空,她竟与自己的家错过了十七年。 直到推开其中一道门,这间屋子似乎没有人住过,虽简朴,但又一应俱全,床榻边上摆着个竹编的摇篮,里头还整整齐齐放着布老虎和拨浪鼓这些小孩的玩意儿。 但窗前,却又摆着文房四宝,以及一些落灰的首饰,瞧着都是东陵玉和银之类并不昂贵的材质。 “娘那时知道自己去日无多,却又想着你早晚会回来,因此给你备了些东西,只不过她不知道你何时才会回来,便从小到大的都备下了。” 姜绪欣慰一笑:“她若知你回来,心中定然欢喜。” 薛执宜垂眸,掩去眼中酸涩:她虽错过了十七年,但幸而这辈子回来了,不似前世那般抱憾至死。 说话间,姜绪打开了衣橱:“娘从前是绣娘,她弥留人世的那些时日,给你做过不少衣裳。” 薛执宜瞧着,那些绣工精美的衣裳,全然没有穿过的痕迹,却已经旧了。 最小的只够刚出生的孩子穿,最大的瞧着,竟已然和她身量相当。 薛执宜心里堵得慌,像是从这一针一线间,嗅得阿娘倾注其中的思念,偏偏那段时间,她却在薛府之中,将仇人视作父母,而对这些痛苦一无所知。 霍无忧静静看着,见她这般,他也难受,总想着该寻个法子哄好才是。 于是,当薛执宜被带到姜家夫妇的灵位前上香时,他扑通一声,干脆利落地跪在她的身侧。 姜绪大惊失色:“谁让你跪的?与你有什么关系!” 见他膝下生根般跪得岿然不动,姜绪几乎就要上手:“霍无忧你给我起来!” 隋云朗见状,还帮腔起来:“就是,有你什么事?是你爹娘吗你就跪?” 霍无忧求助的眼神投向薛执宜,娇夫一般无助地拉住她的衣摆。 “阿兄。”薛执宜抬手拦住姜绪,目光也有些躲闪:“要不就……让他跪吧。” 闻言,姜绪抬起两指指着她:“他如此便罢了,连你怎么也……” 他欲言又止:“你怎么能和霍无忧……” 姜绪没说下去,只看着此刻面露窃喜的霍无忧,活像个争宠成功的小妾,此刻正一副恃宠生骄的死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但偏偏面对阿婉,他生怕这个与自己还并不亲昵的妹妹,因为自己的哪句话不高兴了,便只能生闷气甩袖而去。 见姜绪走了,霍无忧又硬气起来了:“隋云朗,还杵着干嘛呢?” “你……”隋云朗见煽风点火不成,便只能悻悻离去。 薛执宜收回视线,就见霍无忧慌忙收起脸上的得意,这些天姜绪大有棒打鸳鸯之势,霍无忧想必也是攒了满腹委屈,这会儿打算气姜绪来着。 “你故意的?”她问霍无忧。 霍无忧理直气壮:“我拜拜自己岳父岳母,合情合理。” “现在还不是呢。” 薛执宜说着,拿起三炷香,在面前的烛台上点燃。 霍无忧也拿了三炷香一并燃了:“那我现在问问,问问二老愿不愿意将他们的小女儿嫁于我,若他们今晚未托梦骂我,就算同意了。” 薛执宜刚啧了声,却见霍无忧举着香,双目紧闭,口中似乎还念念有词,倒是十分虔诚。 想了想,她便也没再说什么,也举起了香,连拜三拜。 此生未能尽孝,还让爹娘为寻她惨死,虽非她之过,但她于心有愧。 看着爹娘的灵位,她只暗自发誓,无论如何,接下来的日子,她会和阿兄阿姐相互扶持,拼尽全力护佑他们,也不会放过剩下的仇人。 当初参与这件事的人,还有一个傅维尚且在世,她于情于理都得送上一程。 第263章 他们命中终有彼此 小镇子的消息传得快,不到半天,人人就都知道姜家这位状元回来了。 在这样的小地方,出一个状元是足以轰动数十年的,没过多久,便有不少熟人带着礼前来拜访,当地有名的乡绅也闻风而动。 但眼下这个时节,收成艰难,姜绪又怎会收他们的东西?反倒掏出自己的俸禄贴补回去,好让他们在灾年得以度日。 入了夜。 慈水的夜不比华京,这里没有夜市,当地人为了节俭灯油,天黑不久就熄灯入眠了,推窗看去,所见都是一片漆黑。 如此倒显得月色分外明亮。 薛执宜不习惯那般早入睡,便趴在窗边,盯着月色发呆。 在这间原本就属于她的房间里,薛执宜想,如果一切都没发生,或许她此刻也会似这般看着月亮发呆,只不过会是另一番心境。 虽无荣华富贵,但也无须勾心斗角,就这般安闲自得地度过余生。 想到这里,她起了几分困意。 正此时,她耳尖一动,忽然坐直了身子。 果不其然,霍无忧鬼鬼祟祟翻窗而入,正与她撞了个满怀。 “你喝酒了?”薛执宜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 却见他把手指放在她唇上,嘘了声,然后关上窗,拉着薛执宜并排坐下,仔仔细细听了一阵,确定外头没有声音后,才松了口气。 “你做贼去了?”薛执宜问他。 黑暗中,霍无忧带着醉意,轻声笑了:“与你阿兄喝了些酒。” “你们两个……喝酒?” 却见霍无忧乐不可支:“他酒量奇差,这会儿已经不省人事了。” 薛执宜越听越莫名其妙:“你灌醉他做什么?” 霍无忧因为喝了酒,显得有些兴奋,此刻不用看都知道,他的脸必然是红的。 “还不是因为姜绪,他给隋云朗安排了空客房,却不给我安排,也不许我和隋云朗一个屋,非要我宿在他屋里打地铺,还说会盯紧我的一举一动,你评评理,这是不是他不讲道理?” 薛执宜明白了:“所以你就灌醉了他。” “正是,这是我能想到脱身的唯一办法了。” 霍无忧大约是觉得自己做得极好,轻声道:“我买了酒,姜绪今日也觉得百感交集,所以被我哄骗着多喝了几杯,谁承想这么容易就倒了,倒了也好,否则我这几日都没机会与你单独说说话。” “你怎么哄的他?”薛执宜略感讶异。 “他往床上一躺准备睡下,我想探探他是否睡着了,便同他没话找话,我同他说,我和他一样,也有个妹妹,他这才不嫌我烦,还想向我打听该如何与自己的妹妹相处,便与我多说了几句,说到兴头上,干脆起床点了灯与我细说,我又早备了酒,话说多了,便不免喝了几杯……” 这般黑灯瞎火的说话也不是个事,薛执宜一边听着,一边兀自点了盏灯。 霍无忧急了:“别被他发现了!” 灯亮了,看着他有些摇晃的脚步,她道:“第一,咱们不是通奸,不必这般小心翼翼。” 霍无忧回过味儿来:就是!他怕姜绪做什么? “第二。”看着他泛红的脸,薛执宜道:“你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快些醒醒酒吧。” “胡说。”霍无忧一笑:“我若是喝醉了,如何能准确无误找到你这扇窗?” 他熟稔地拉住薛执宜的手:“你知道吗,这些日子咱们虽共在一处,可我都快相思成疾了?” 任由他拉着,薛执宜将人拽着坐下,试图让这个神志不清的人安分点。 霍无忧微醺,话也有点多,喋喋不休着:“阿婉……这名字好听,我往后也这么唤你,好不好?阿婉?” 薛执宜觉得此人酒后有些啰嗦,但看着他微红的脸,以及湿漉的眼睛,一时又觉得,似乎没那么烦了。 霍无忧忽然笑了声:“你说,要是你从小就在这里长大,我会不会从一开始就唤你阿婉?” 薛执宜道:“若是那般,我根本都不认识你,最多也就在我阿兄中榜之后,随他进京,遇见时敬你一声临安侯。” 霍无忧却执拗地摇摇头:“不对……以你我的缘分,定会提前相遇。” 他说着,不禁托腮畅想起来:“你在江州慈水,那会儿我在月岭关,从月岭关到这,骑马也不过七天。” “这么近?”薛执宜有些意外。 “月岭关在江州以西,而慈水又在江州最西,只不过从月岭关到江州府,一般走另一条不经过慈水的官道,不过么……按我那会儿的德行,定不会老老实实留在月岭关,说不定我随处游手好闲,便厮混到了慈水呢?” 他又笑了声:“若我在慈水遇见你,你必然比现在乖多了。” 薛执宜也不自觉一笑:“你这都知道?” “我梦到过。”霍无忧嘟囔着:“我梦到过你乖巧的模样,脸和眼睛都圆圆的,不似现在,尖牙利齿地会咬人。” 他说着,晃了晃与薛执宜十指紧扣的手:“你看过那种话本子吗?” “话本子?” 薛执宜本就有些困了,她听着,将自己靠在他肩头。 “说不定我会在月岭关受点什么伤,然后倒在路边,刚好被你救了带回家,就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醒来后说不准我还会失忆,然后无可救药得喜欢上这个救了我的女子,等我恢复记忆回到华京,便向外祖母请旨娶你……” 他忽偏过脑袋问她:“你信吗?” 薛执宜抬眸,就见霍无忧仍带着醉意的瑞凤眼看着她,认真地问她,信不信他所编撰出的另一种可能。 薛执宜想,她是信的。 就如前世那般,哪怕他们有缘无分,哪怕只有匆匆一面,他们也终究是遇见了的。 或许,真的有另一种可能,即便过各自原本该有的人生,他们的命中,仍是有彼此。 她莞尔,轻轻嗯了声。 薛执宜本就靠在他肩上,这般望向对方时,霍无忧的气息几乎就落在她额头。 等到她回过神时,自己的另一只手已然落在他的侧脸上,指尖若有似无地轻触着他的下颌。 猝不及防地,另一只手也被霍无忧捉住,他不怀好意地笑了:“阿婉想亲我?” 薛执宜转过身,直视着他:“你不想吗?” 只见霍无忧的眼中一动,气息也随之急促了几分,交握的手只稍一用力,就让薛执宜几乎撞进他怀里。 “你说呢……” 低低的气音,夹杂着酒气的灼热呼吸,就这般横冲直撞地闯入薛执宜的唇齿。 绵软的触感,让薛执宜的心似被什么狠狠一撞,泛起钟声般的绵长余韵。 他的动作莽撞又笨拙,却是属于少年人最热忱的炽爱。 只是他动作青涩,咬得薛执宜嘴疼得有些难以招架。 她带了几分引导的意味,绵软地探入他的牙关。 她明显察觉到霍无忧愣了一瞬,随即,动作也轻柔下来,任由薛执宜的潮湿而轻柔的纠缠,缠着他愈陷愈深…… 第264章 四年前的一封矫诏 似乎过了很久,二人才痴缠着分开。 “阿婉……” 霍无忧的呼吸仍是滚烫的,仍带着彼此的气息。 他喜欢极了薛执宜,也喜欢极了她这般待他。 “一回华京我们就成婚好不好?阿婉。”他似乎醉得更深了:“我想日日都与你这般。” 手被攥得出了些汗,潮湿而温热,薛执宜靠在他肩上,柔软地偎着。 原来两心相悦是这般滋味,她很喜欢。 只是,还没等她做出回答,就有一阵喧闹打破了深夜的寂静。 薛执宜的目光转瞬清明,她望向窗外。 只见天边,不知何时明亮起来,细嗅之下还有股呛人的烟味。 “外头的人在喊什么?”霍无忧问。 薛执宜仔细听了听:“不好……是走水了。” 二人跑出房门时,对门的隋云朗也被吵醒了,正衣衫不整地出来查看情况。 来不及惊讶此二人为何是从一个屋子里出来的,雁归便已经从外头回来了:“侯爷,是镇上的一座仓库起火了,火势已然控制住了。” “粮库?”薛执宜问。 今年本就因为水灾无收成,若是这个时节粮库失火,怕是要断了慈水人的生路。 雁归却是凝重地摇了摇头:“只怕还是得侯爷和姜大人亲自前去查看。” 薛执宜和霍无忧齐齐看了眼姜绪房间的方向,又齐齐叹了口气,便一同出门去了。 …… “是武器库。”霍无忧的酒已经彻底醒了,他道:“但不是官府的武器库,而是私人的。” 仓库里烧剩下的,光是朴刀就有几百把,更有几十副兵甲,以及数不尽弓箭。 私藏兵器…… 薛执宜只觉背上有些发凉:这些比柴家藏在马车里的那些还多了数十倍,足以让这武器库的主人夷三族,小小一个慈水,到底是谁敢做这事? “先审柴家。”霍无忧道。 毕竟有私藏兵器的先例在,第一个怀疑他们也是情有可原。 回姜家的路上,薛执宜问他:“如果不是柴家人所为呢?” 与她相视一眼,他道:“那就得看看,这武器库究竟可以为谁所用了。” 和薛执宜想到一块去了,她了然一笑:“月岭关距离此处不过七日的路程,若葛家始终有谋反之心,私藏在慈水的武器,便可以让他们临时组建一支精兵。” 只是,薛执宜担心的是另一件事:“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为什么会这么巧,就在我们到达慈水的当晚,在这个水灾过后还算潮湿的季节,让这个武器库因为莫名其妙的大火而被我们发现?” 霍无忧的表情转瞬冷了下来:“阿婉的意思是,有人在监视我们,同时也想要利用我们?” 嗯了声,薛执宜道:“有人想借我们之手,对付葛家,难不成是珹王见自身难保,便想要在垂死挣扎一番,拖顾世崇一起下水?” 这件事暂时没有答案,到第三天时,他们便启程打算回华京了。 回华京要途经江州府,待他们回到江州府时,柴家的人也被审得差不多了。 只是,他们却无论如何也不承认慈水的武器库与他们有关,且依照现有的证据看,的确也不能证明武器库就是柴家的。 这么看来,他们的猜想倒是有几分可能:或许真的有人想要对葛家下手。 他们在江州府还得到一个消息:皇帝下旨将沈清葳召入华京。 他们此行回京,便也将沈家姐弟二人一并捎上。 临行前,沈驰言单独找了霍无忧说话。 沈驰言四十来岁,生得魁梧高大,蓄着夸张的络腮胡,往那一站,颇有一身正气、不怒自威的武将之态。 沈驰言的书房,他屏退了旁人,也不废话,只抱拳道:“临安侯,此次若非侯爷与薛姑娘出手,只怕小女性命难保,沈家亦是大祸临头。” 霍无忧回了一礼:“沈将军言重,将军与家父是旧识,也是无忧的长辈,无忧不敢受礼。” 只见沈驰言一摆手:“既知道是旧识,咱们便少客套了,总之,这个人情,我沈家欠下了。” 说罢,他叹了口气:“沈家谨小慎微多年,没想到竟还是被人盯上了,甚至不惜大费周章设局,若那日遇险的是小女,我只怕真要被那歹人引去西郊,连同他们在西郊准备好的赈灾粮和武器一并被发现,若如此,就真成了人赃俱获,沈家只怕有口难辩。” 沈驰言看着霍无忧,声音忽然小了几分:“临安侯对沈家有救命之恩,但沈某却对侯爷心中有愧。” 霍无忧不解:“沈将军此话怎讲?” 只见沈驰言面露凝重,他环顾周遭,确定无人靠近,才沉声道:“当年月岭关,霍家军全军覆没……有一件事,沈某一直未敢同旁人透露分毫。” 闻言,霍无忧面色一变。 只听沈驰言道:“临安公与霍小将军,或许并非单纯死于北狄人之手,而是有朝中人从中作梗。” 这件事,霍无忧是知道的,当初父亲的部下拖着最后一口气赶回来,便是为了将此事告知他,不光如此,他还知道是赵煦假传圣旨,将战后元气大伤的霍家军围杀而死。 只是,并无确切的罪证,他也不能用一个已经死了的人的供词作为证据,让赵煦伏法。 当时沈驰言驻军江州,也是带兵支援月岭关的将领之一,只不过比赵煦晚一步到,未能亲自得见事情的真相。 难不成,沈驰言手里,保留了什么证据? 霍无忧忙问:“将军可是知晓了什么?” 只见沈驰言走至墙角,竟用钥匙在书房看似平坦的墙面上打开了一个暗格。 他从中取出一方绢帛,只一眼,霍无忧便认出了,那是圣旨。 沈驰言将圣旨交到霍无忧手中:“临安侯,你看看吧。” 霍无忧的心跳得飞快,动作却没有迟疑,他展开圣旨,低头看去,眼瞳骤然一震。 只听沈驰言道:“四年前,战况胶着之际,曾有一封密旨途径江州,递给前往月岭关增援的永平侯赵煦手中,传旨之人到江州时已然身受重伤,没过多久便咽了气,按理说我本该差人将密旨送到赵煦手中的,可当时,我瞧着密旨的封签不大对劲,像是伪造的,便鬼使神差地私拆了那密旨。” 此刻霍无忧只怔怔看着圣旨,身形有些发僵。 沈驰言看着,只默默一叹:“没想到那圣旨上竟赫然写着,要赵煦诛杀逆贼霍延与霍无疾……我暗觉此诏有问题,只怕是什么人伪造的矫诏,便连忙派人告知临安公。” 他说着,却是摇了摇头:“可惜还是晚了一步,等我的人到时,霍家军已然葬身月岭关。” 第265章 若有违背天诛地灭 霍无忧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书房的,直到坐上回华京的马车,他还有些心不在焉。 薛执宜瞧出了他的不对劲,怕不是方才沈驰言说了什么。 马车在驿站歇脚后重新出发,薛执宜打算与霍无忧同车而坐,好将此事问个清楚。 可姜绪深觉不妥,且不说霍无忧这人在他看来很是不靠谱,就算是为自己小妹的名声考虑,也不好让二人孤男寡女地共处。 薛执宜心里装着事,如坐针毡,便同姜绪道:“阿兄,你就让我与临安侯同乘吧,我与他分开便觉得心里空得慌。” 姜绪险些没站稳:“……只是途中分开也不成吗?” 薛执宜一本正经回答:“一刻也不成。” “……” 姜绪沉默,眼睁睁看着薛执宜上了霍无忧的车。 …… 车队东去,霍无忧也在车上将沈驰言所言复述给了她。 薛执宜道:“可是沈将军扣下了矫诏,赵煦却也还是动手害了霍家两位将军?” 霍无忧颔首:“正是,所以赵煦并非是被矫诏误导的,而是他本身就有加害霍家的心。” 薛执宜深以为然:“那么这矫诏,或许只是为了把戏做全罢了,有了矫诏,他们就可以暂时震慑住霍家军,让他们不敢冒着诛九族的风险抗旨,只能束手就擒,只不过后来,矫诏被沈将军截下了,或许就是因此,才给那次计划留下了漏洞。” “大抵就是如此吧。”攥着那矫诏,霍无忧道:“至少现在,如果可以证明这矫诏出自赵煦或珹王之手,那么此物,便是无可抵赖的罪证。” 想了想,薛执宜道:“沈将军可有说过他为何要扣下此物?” “嗯。”霍无忧将圣旨折好,卷作一团:“起初他出手相助,是不愿大雍在战况危急之际,因内斗而自毁,后来霍家出事,他不想被幕后主使盯上,出于自保,便瞒下了这个秘密,且霍家当时一盘散沙,我从前名声又不好,瞧着也不像是能扛得住这种事的人,思来想去,未免再出乱子,便也没有将此事告知霍家。” 他收好圣旨,神色有些疲倦:“如今大约是觉得我比从前像那么回事了吧,也希望我能在华京对沈清葳多加照拂,便让我知晓了这件事。” …… 半个多月的奔波,车队在京郊的驿站最后一次停驻歇脚。 趁着给马换蹄钉的空档,薛执宜寻了桌椅坐下,要了盏茶润润嗓子。 沈清棠却神神秘秘跑到她身边:“我瞧见临安侯被你阿兄叫去说话了,你要不要去听听?” 沈清棠是为数不多知晓薛执宜身世的人,此刻莫名有些兴奋:“你就不想知道他们有没有谈论什么与你有关的事情吗?” 没等薛执宜回答,她便拽着薛执宜起身:“走嘛走嘛,再不听他们都要说完了。” 于是乎,薛执宜被沈清棠拽着,二人躲到了一棵大树后,就见不远处,面如菜色的姜绪正与霍无忧说着话。 “按理说,阿婉离家多年,我未能尽兄长之责,她如今的事情,我是不该插手的,但是……” 姜绪欲言又止:“但是她既然喜欢你,有些事情,我还是有责任与你说清楚的。” 薛执宜竖着耳朵听得认真,身旁,沈清棠晃了晃她:“说你呢说你呢!” 见与自己有关,薛执宜便也暂时抛却了听壁角的心虚,听得愈发仔细。 只见姜绪咳了咳:“你……可有想过娶她,给她一个正经名分?” 霍无忧一怔,笑得有些扭捏:“姜兄这话说得……你怕是有所不知,分明是我三求四告地求她给我一个正经名分。” 一旁,薛执宜瞪大了眼:她什么时候…… 但转念一想,嗯,似乎霍无忧也没说错。 此刻,姜绪的神色分明有些破碎,却还是正了正自己的衣襟,严肃道:“既然如此,有些事,我需与临安侯明一明,若是临安侯未能应下,我定拼死阻拦你们二人。” 霍无忧虽不知道他能有什么法子拼死阻拦,但还是道:“姜兄请讲。” “第一,明媒正娶。” “必然。” “第二,华京中人多势利,我虽比不得积富百年的名门大族,却仍想尽力予她体面,我希望,她可以先恢复身份,后以官眷的身份出嫁,而非一个出身不明的罪臣养女。” 想了想,霍无忧点头:“应当的。” “最后一条。”姜绪郑重其事看着霍无忧:“我要你发誓,将来不能待任何妾室好过待她。” 闻言,霍无忧嗤地笑出声来:“姜兄,我们家就没这个传统。” 姜绪当即变了脸色,一副要与他同归于尽的架势。 却见霍无忧以手指天:“我霍无忧发誓,待娶阿婉为妻后,定一心一意,不纳二色,永不相负,若有违背,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在姜绪惊愕的目光中,霍无忧一笑:“如此可行?” 薛执宜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少年人的身形颀长,肩头带着让人心安的可靠之感,一身红衣在此刻耀眼得有些刺目。 耳畔,沈清棠不知在兴奋什么,又拽着薛执宜一阵摇摇晃晃:“你听到了吗?执宜,你怎么还不哭?连我都要动容了……” 压下嘴角难以克制的笑意,薛执宜拽着意犹未尽的沈清棠离开:“哭什么?听完了就走吧,别被发现了。” 她可不想听壁角的时候被霍无忧抓个现行。 话虽如此,但她的脚步却比平日轻快了不少。 …… 回到皇宫,薛执宜换上了建章宫御侍的衣裳。 拜见太后的时候,她还没胆量让太后知晓他们二人如今的关系,从头到尾,她和霍无忧连一个眼神交流都不曾有,匆匆说完,她便告了退,只留他们祖孙二人说话了。 薛执宜去见了柴月,柴月仍是如从前一般,对她多有关照。 “听闻此去十分惊险,你可有受伤?” 薛执宜只摇摇头:“我没事,阿姐。” 听到她的称呼,柴月怔了很久才缓过神来,或许是常年在宫中的历练,让她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因此她并未表现得过于激动,只是颤抖的手出卖了她心中的汹涌。 “你……都知道了?” 薛执宜心中不免感慨,听姜绪说,阿姐从前的性子跟阿娘很像,这些年也不知是吃了多少苦头,竟让她连性情都变了。 她当初是顶替了柴家女的身份入宫的,这本是死罪,要恢复原本身份的难度比薛执宜还要大许多。 幸好她如今已是宫中人,宫中当差的亦不乏罪臣之后,她即便继续使用柴家女的身份,也不会因此受柴家牵连。 至于薛执宜的身份,要想恢复,最好还是另寻时机,在人前,她们仍需小心隐瞒彼此的关系。 …… 话说霍无忧和太后这厢。 按照他和薛执宜这一路商议的结果,他们并未将柴月的身份对太后瞒而不报,这十多年来柴月一向忠心耿耿,太后并不会因为此事而追责她,但即便如此,她也仍是欺瞒了太后这许多年,接下来是让她继续留在建章宫,还是安排去别处当差,这个问题的答案便交由太后定夺。 但毕竟心腹难得,稍作斟酌,太后还是选择将柴月继续留在身边。 只不过薛执宜不知道的是,霍无忧还同太后说了另一件事。 “外祖母,我要娶执宜。” 虽早有准备,太后还是被茶水呛了口:“……都说好了?” “好得不能再好了。”他道:“此事若要办成,有朝一日,还需外祖母从旁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