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偶》 第一章 是恶鬼,非凶犯 盛京京郊。 瞿家大门口今日特别热闹。 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相互凑在一起,对着围着的圈中央指指点点,闲言碎语此起彼伏。 “哎哟,听说瞿家宅子里有人死了哟。这太平日子才三年,天子脚下也有人如此胆大妄为。” “可不是,死的还是瞿家在祭天台当值的大少爷呢,这青天白日的,谁干的呀。” “喏,被押着的那个就是。” “不能吧?看着细细瘦瘦,姑娘家能杀瞿家少爷那样壮的男人?” “嘘,小声点,这是盛京内做偃偶的那位女店主,你想木偶那么沉,她单手提起,能是一般人家的姑娘?” “偃偶店那位……长相丑陋,性情古怪的女店主?她不是靠着瞿家少爷帮忙牵线和祭天台做了生意后才勉强在盛京站稳脚跟,怎么会做这等事。” “丑人多作怪,头一回见她我就看着不踏实,果真是个恶鬼!” 此时此刻,被压跪在人群中央地上的女店主,也就是闫欣忽然扬起头,冲着不远处的人群抬脸,大声喊:“我长得美丑和瞿青被杀有何干系。” 闫欣寻思平日里她偶尔出门被人指点,说她相貌丑陋还出来吓人,做丧葬生意一身晦气就该主动避嫌,林林总总都是换汤不换药的偏见。 她最多暗嘲一句若化身偃偶不吃不喝能活命,她也不想出门吓人之类的腹诽。 可因为她长得丑说她是杀人凶犯就过分了。 围观百姓被她扬起的脸吓得纷纷回避。 闫欣暗骂孬种,抬眼看到她带来的偃偶被踩在树根下,当下恶从胆边生说:“你们还没我制的偶懂事好看,它都知道要笑脸迎人。” 场上的人齐齐看向闫欣所看方向,只见那尊倒在树根下的人偶,面色惨白,一张血色大口咧得大开,双眼弯成了线状,正诡异地冲着所有人笑。 有人不知深浅地踢了它一脚,那偶扑地后抽搐了下,旋即突然抬头,精准找到踢它的人,凭空发出了笑声。 “桀桀桀桀~” 顿时,尖叫怒骂声此起彼伏。 闫欣跟着说了一句。 “这是瞿家少爷亲定祭天台镇邪偃偶,和它对视过的人,今夜它就会找上你…”一群人立马被吓得鸟兽状逃了个没影。 “妖言惑众,老实点!”瞿家家丁终于知道发威了。 闫欣收了恶意的笑,冷哼了一声,凉声凉气地说:“你们抓我也没用,人不是我杀的。无凭无据一会官老爷来了还是得放我走。” 瞿家管家上来就抽了她一巴掌。 “就是你干的!” 闫欣抽了下嘴角,抬着眼皮看管家,心道好样的,老娘记下了这一巴掌。 “证据呢?” 管家一手指着她鼻子。 “我进去之时少爷都好好的,你进去没多久少爷就出事了,不是你还能有谁!” 闫欣笑起来,笑声依旧很冷。 “你看到我杀人了?凶器为何?怎么杀的?动机呢?我为何要杀照顾我生意的金主,总得给个说法吧。” 说着她停顿了下,像是想起了什么,落井下石似的跟了一句。 “对了,你都说不清楚你家少爷怎么死的。张嘴胡说可以,编出个前因后果来实在难为你。” 管家被她一顿嘲弄,扬起手要再打,却被闫欣森冷的眼神看得遍体生寒,只得脸色铁青地撒气怒喝。 “一会顺天府大人到了必定会为我做主。届时我看你怎么笑得出来。” 转角顺天府的公务马车到了。闫欣看到袁九章下了马车,朝她这边忧心忡忡地瞥了一眼,又收了回去。 闫欣却冲他笑了一记,遥遥地喊了一声响亮的九大人。 马车上又陆续跳下来几个顺天府的衙役,径直过来将押着闫欣的瞿家家丁推开。 袁九章眉头紧锁,揪着管家数落。 “不是让你好好看着你家少爷吗?都说了这两天大理寺那边接了案就能查你家少爷忽得癔症的事儿。怎么在这个节骨眼出事。” 管家一脸冤气。 “就她啊,她半夜三更忽然上门,说是我家少爷一个月跟她定了偶,要明日清明送去祭天台的。祭天台的事可是公务,我哪敢拦啊。” 袁九章怒其不争。 “你啊你,说你酒囊饭袋都抬举你了。瞿青一个月前就癔症在家了,祭天台就算真的要偃偶,还能让你家少爷送去?让人家自己送祭天台去不就完了吗?” 管家反驳不了,自知理亏,唯唯诺诺地说:“这……我就一个听话办事的小喽啰。我家少爷的事我哪敢自作主张。” 袁九章直接给了他一脚。 他怒气冲冲地直走过来,到闫欣面前打量了好几眼。 闫欣不装疯卖傻了,恢复平日里的面无表情,说了人话。 “不管您信不信,人不是我杀的。” “您要冤枉我我也没法子,但是真凶逍遥法外,瞿青一定会化成冤鬼来找你。我要是被折磨死了去,就跟瞿青一块,吓死你。” 袁九章糟心极了。 “我还真的怕死了。你要真不是凶手,自个儿证明,我知道你手段多得很。” 他朝不远处的偃偶扫过去一眼。 “比如,用你的偃偶把真凶吓出来这种。” 闫欣在盛京做丧葬生意已有三年,和顺天府尹袁九章隔三差五地抬头不见低头见。 在袁九章眼里,这个偃偶店的女店主脾气大,性情古怪,但除了制偶手艺高超之外,对人肢体也甚为熟悉。 许多次她只要一摸尸体,或者看一眼仵作对尸体的描述,便能推出死者死时是什么样的姿势,怎么才会有那样的姿态。 虽说不是每个案子都能以此推出真相,但许多时候这种线索非常关键。 闫欣感觉自己被讽刺了,但她仔细一想,自己确实有这本事,所以嘲讽不成立。 “我要是真能证明凶手另有其人呢?” 袁九章大声说:“本官立刻放了你。” 闫欣呵笑了声。 “那是应该的。证明百姓无辜本来是你们的事,我替你们做了,总得有点别的。不然以后百姓谁冤枉了都要自保,还要你们这些狗官做甚?” 袁九章青天白日挨了一顿骂。 还得哄着这尖嘴利牙的女店主,憋屈地想再把办砸事的管家骂一顿狗血淋头。 “只要你能证明,在我能力所及范围内,什么要求都答应你。但是不能多,只一个。” 闫欣舒服了。 她等的就是这一刻。 三年了。 三年前因祭天台牵扯出来的贪贿大案,她父亲工部尚书闫怀谨冤死在天穹鼎内。她隐姓埋名接近瞿青,为的就是要进祭天台底下的天机阁内查真相。 不想天机阁大门没摸到,瞿青却死了。 将功亏一篑的愠怒掐灭,闫欣又深吸了口气。 内心只剩一个念头——瞿青死了,那她就换个人带她进天机阁。 第二章 抓捕 “我是第一个到达现场的人,当时瞿青已经身亡,据我观察,他脖颈上勒痕为吊死,两手分开绑在藤椅上,手腕痕迹有新有旧。是长期捆绑所致。” “藤椅椅脚均钉死在地上。钉子很新,应当是最近才打上。倘若瞿家没人知道钉子由来,那是凶手留下的可能性很大。” “凶器没找到,我猜测就在房中,你可以去找找看有没有类似软绳的东西。” “原先我以为凶手男女皆有可能,刚刚您说瞿青一个月前发了癔症,我便猜测凶手是女性或者体弱腕部无法发力之人。” 袁九章一顿。 “甭给我瞎说,刚管家同我说半月前瞿青妻子身子不适回娘家养着了。瞿青是本分人,不会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 闫欣扬眉。 “熟识不代表了解。癔症到需要让大人吩咐管家关起来并时时刻刻看着,那说明旁人近不了身,更何况是一个具有威胁性的男性。” “但凡让瞿青感觉到了一点,现场必定有瞿青留下的痕迹。” 袁九章当即又道:“有些道理。可体弱之人哪能将发癔症的瞿青绑在椅子上,这也说不通。” 闫欣却道:“重点是腕部无法发力。至于方法,有手脚且行动极轻不易让人发觉就行。” 袁九章板着脸,抬起手在她眼前转动两圈,动作僵硬。 “欺负本官打不了人?” 闫欣一眼便看得出他这手是怎么回事。 “您手筋有损,无法正常施力,自然打不了人。” 袁九章歪着头看她。 “那你教教本官,本官如何绑了瞿青随后杀人。” 闫欣皱眉。 袁九章索性将双手搁她面前,催促地啧了声。 闫欣心说这可是你逼我的。 “书房内昏暗无光,趁瞿青半昏半睡用一根绳套住瞿青放在椅子把手之上的手腕,迅速抽紧。” 袁九章:“这么简单?” 闫欣道:“凌晨天黑,屋内无灯,用不着很复杂吧?” “那为何是女子或者手腕无法用力之人?”袁九章无法反驳,遂换了话接着问。 闫欣道:“您让仵作给瞿青验一遍周身,身上必定除了勒痕之外,没其他的瘀伤。” “有能力者,不会又是钉椅脚,又是绑手,用这些明显代替手的多余手段只为杀人。” 袁九章半晌才从女店主这横平竖直的逻辑中回神。 “………啊,行!” 实际上要证明女店主清白不难,验一下瞿青身亡的时辰便可。 倘若时辰早在女店主到之前,她就不是凶手,倘若时辰接近或者就是那个点。她这些话编成花她也有嫌疑。 袁九章好歹是个顺天府五品大员,不可能徇私保她一个开店的店主。 好在京畿之地请个仵作倒是简单,袁九章转头吩咐差役去叫人。 旋即回头对上闫欣。 “不够,还有吗?能证实不是你干的。” 闫欣茫然。 “哪不够?” 袁九章夸张地大叹一声。 “你也是女人!” 闫欣直愣愣地盯着袁九章,片刻后懊恼说。 “好吧,凶手大概没想到管家会带我到后院门口,跑得慌里慌张的,掉了个物件。” 袁九章:“怎不早说,上交!” 闫欣不太想交,这约等于给自己保命的物件,怎能轻易给出去,她磨磨蹭蹭地朝自己的偶那边抬了下下巴。 “我担心凶手混在人群里对我偷鸡摸狗,所以藏我家人身上了。提醒您一下,我家人可灵验了。您好生拜谢它,它高兴了才会送您。” 袁九章硬生生挺住了才没一口老血飚出来。 “你……” 闫欣学着管家胡说一通。 “我们做手艺的,讲究一个细节决定成败,该说的我都说了,剩下的我得在适当的时机拿出来。” 袁九章连吃两回亏,学聪明了。 “目前案件不明朗,你若想脱罪,应当将所有证据全数交由衙门,本官才能………” 他有心要把不规矩的女店主教训一顿,不想有人插了话进来。 “你说的就是这个破玩偶里吗?”突兀的声音乍然出现在人群外。 闫欣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偃偶朝自己惊慌失措地飞了过来,她抬手接过来,小心地抱在怀里,朝罪魁祸首看过去。 来人穿着一身黑,下摆绣有若隐若现的鱼尾,再观他腰身上配着明晃晃的绣春刀。 竟是锦衣卫。 他手里捏着一颗细珠扎成的珠花,端详片刻后嗅了嗅。 神色慎重,半点猥琐都无。 看姿态比问话的袁九章更像个查案之人。 袁九章一见来人,脸色大骇。 他躬身要作揖,对方却比他动作更快,闪身扶住袁九章,客客气气道:“元硕可不敢接九大人的礼。” 袁九章小心地张望了下,嘴上含糊道:“元大人太客气了。就您一人?可是在附近办公务。需要下官元大人您只管说。等下官办完了手上的案子……” 元硕笑得疏离。 “您可真会说笑,不是您将瞿家的案子丢给大理寺,大理寺又怕得罪礼部,丢给刑部,刑部又给了内阁,内阁给了圣上,圣上不就喊我们来办事了吗?怎么要来一个悔不当初,不想我们插手了?” 袁九章冷汗都透了官服。 倒是没有悔不当初,只敢在心底把大理寺刑部内阁全数骂了一遍而已。 元硕将珠花收好,看了一圈说:“行了,既然锦衣卫接了案子,就不牢您操心了。您是现在就回,还是等我家郡爷到了寒暄两句再走?” 袁九章哪有不走的理由。 他赶紧给手底下的衙役们挥手。 “现在就走,不给元大人添麻烦。” 闫欣看着袁九章夹着尾巴跑得飞快! “哎,不是说好了……”她能证明自己不是凶手就放她走的啊!他跑了她之前的活不是白干了! 锦衣卫可没顺天府那么好糊弄。 元硕先去找了管家问话。那管家见有了新给他出头之人,指着闫欣又开始扯嗓子喊人给他做主。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把委屈哭了个淋漓尽致。 “大人啊,您一定要给我们瞿家做主啊!” 元硕静静听到最后一个字,旋即回头看闫欣,眼中露出了意外。 “她?” 管家十分嫌恶地拿指头隔了几个人地远远指她。 “此人在京城开偃偶店,从前一直仰仗我家少爷为她牵线,才得以在京城落脚,不想我家少爷这一病,她担心少爷会连累她生意,便起了杀心。忘恩负义的东西,您把她带回诏狱,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闫欣心道这管家也挺有能耐,短短片刻,竟然将她先前问她的话都编齐全了。 元硕看看管家,又掏出珠花看看闫欣。 “这不能吧,杀人之人怎能丑得如此显眼。” 闫欣觉得她应该反抗一下,毕竟她一字也不反驳管家的胡编乱造,显得她理亏似的。 “都说了我进去后见到的就是死了的瞿青,仵作验过之后便可证明我的清白。” 元硕立刻收了珠花。 “对呀,不能随口就诬人杀人。” 管家摇头。 “不是啊,大人,我进去之时,我家少爷明明好好的,他吩咐我将人带进去见他我才让她进去的啊!这短短的片刻,她进去便死人了,哪有那么巧!少爷必定是她害的啊!” 闫欣深吸了一口气,正色道:“那我也可以说是管家杀了瞿青,随后特地让我进去替你背黑锅。” 元硕站立在一边。 “哟,这个倒是有意思了。郡爷您说是不是?” 正吵得不可开交的两人同时止声。 闫欣回头。 不知何时,一辆通体漆黑的马车停在了瞿家门口大街拐角处。 这位元大人看向的是一位身披玉色长衣,身型高挑的男子。此时正如一株白玉制成的松木笔挺地立在马车旁。 闫欣先看到了对方的脸,这位爷长相属实出众,是一张难得一见的清隽面庞。 世说美男子温润如玉,但在此基础之上添上贵气,那就得是人中龙凤了。 闫欣第一个念头便是,有生之年一定要制一尊这样好看的偶烧给她爹,让他老人家也看看这种稀少的品种。 稀少品种的平南郡王开了尊口,用一把上等的嗓子说出了最难听的话。 “装神弄鬼,面貌丑陋,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抓了!” 第三章 平南郡王 好端端的美男子,怎么能说出这么粗俗的话? 闫欣的心情一下重重砸在地上,仿佛珍贵的作品被内里瑕疵毁得面目全非。 她心绪一向平稳,头一回被人相貌和举止天差地别得如此之大而震惊。 以至于等回过神来,她才发现对方十分不好惹。 这具好看的皮囊还自带了镇场气质。他分明注意力不在任何人身上,却能光是站在那,便控制住了在场所有人。 他带来的锦衣卫鱼贯入了瞿家,原来还在窃窃私语的围观者以及瞿家下人们全成堵了嘴的鸽。 袁九章到底还是没走得足够快,临上车之际被锦衣卫的马车横着拦下。只得连滚带爬地下来,缩在平南郡王跟前挨了半个多时辰的酷刑。 闫欣眼睁睁地看着袁九章不停地给郡王爷比划。 等到郡爷终于点了头开恩让他走之时,他哪还有替闫欣说话的心思,迅速跑没影了。 他这一走,闫欣马上又被一干锦衣卫押进了瞿家。 弄得闫欣一头雾水,心想这袁九章跟人家长篇大论说了这么久也没让人明白她跟瞿青的死无关吗? ———— 和袁九章那和事老的做派不一样,这帮人明显六亲不认。闫欣看着锦衣卫行动迅速地控制了瞿家,将所有相关之人集中在了前厅外面,大门之内的前院中,只有她这个千夫所指的‘凶犯’押在堂上。 这一行人最尊贵的平南郡王尤乾陵高坐在瞿家厅堂主位上,面无表情地听元硕在他耳边悄声说话。 两人不停地说着悄悄话,却半晌都没看她一眼。 闫欣忍不住几次犯嘀咕,到底有没有把她当成凶犯了啊?给个准话,好让她想想怎么给自己辩解一番。 ————— 堂外以管家为首的一干闲言碎语已经把她说死了上千次,堂内能决定她生死的人却依旧纹丝不动。 气氛沉重压抑,闫欣不由自主地寻思着她得说明一下自己有证据证实自己不是凶手。 “我……” 然后她被这位平南郡王一个冰刀似的眼神给盯住了。 闫欣在盛京生活的三年里,见识过了无数种人,。 大多数人,有软肋会害怕,只要你抓到重点,他便会权衡利弊,譬如袁九章。少数人则是什么都入不了他的眼,便什么都可以毁坏。 这位平南郡王就是这种人。 父亲还在的时候,曾经就替平南郡王惋惜过——长公主和驸马爷都是一代神人,他们唯一的后代,却被人驯化成了兽。 不过也就一瞬警惕。随后闫欣便习惯性宽慰自己,他即便是兽,也是被驯化的。 哪比得上她这种经历了三年生存考验的野鬼。 ————— 元硕很快耳语完了,站直了身。 闫欣下意识地往那边看。 尤乾陵眼皮动了下,和闫欣对视了一眼,皱了眉,脸上的嫌弃半点不遮。 他别开眼,数落说:“提一边去,污到本王的眼了。” 闫欣:“……”拳头硬了。 元硕无奈地朝按刀站在嫌犯身旁的人挥手,随后低声和尤乾陵说:“您觉得如何?” 尤乾陵道:“不如何。袁九章三两句话就被一个丑女带走了脑子,他官能当这么久,凭的是他送案送得快吧?这女长得磕碜嘴倒是能说,重点都放在案子的疑难杂症上,当真是袁九章的知心人。” 一旁听得一清二楚的闫欣直冒火,盯着人相貌攻击,这什么人啊! 元硕颇为赞同。 “说的头头是道,甚至把犯人的大致模样都点了。表面上把自己也囊括进去了,实际上体弱这一点就把自己摘出去了,有些能……郡爷说她装神弄鬼是半点都不假。” “哦,差点忘了那朵被她藏起来的珠花。”元硕一顿,顺势立刻掏出珠花递到尤乾陵面前。 “这是女店主在现场发现的,看样式也一般,寻常人见到这种证物,下意识都会第一时间交给官衙,可她反其道将证物遮掩起来了。属下觉得有问题。” 尤乾陵这才侧目瞥过去。 “这会才呈上来,你是皮痒了……哈,捡的?可真会编。” 元硕一顿,探身上前。 “怎么?这珠花有问题?” 一直在边上黑听的闫欣听到尤乾陵忽转的话锋,眼皮猛地一跳,本能抬头看向尤乾陵。 那一刻,她看到了尤乾陵眼神中一闪而过的肃杀,惊起了她一声鸡皮疙瘩。 然而,这点肃杀却如同昙花一现,转瞬即逝。再看他还是那副慵懒的模样,好整以暇地端详珠花阴阳怪气:“随便在人书房里捡到个价值连城的祭天台随葬品?本王也想去捡捡看。” “祭天台出来的东西?”元硕给吓了一跳,扭头立刻看向闫欣。 闫欣直觉怪异,心想平南郡王什么路数,这都能看出来。 那珠花的确不是她捡的。 而是她拿的,还是从瞿青已经僵硬了的手中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抠出来的。 在寻常人眼中,那珠花不过就是个女子头饰,再贵重也就是个装饰物。闫欣以为在祭天台之外,除了和当年祭天台相关之人外应当没人能看出来它的出身才对。 ———— 大魏崇宁十一年祭天台落成为始,对丧葬祭祀极为看重。普通人家哪怕没什么家底,在家人下葬之时也会随几件逝者生前几件随身物件。商贾官宦人家为显家底,办得要更为隆重,随葬品会定制偃偶,器具,珠宝,钱财,什么贵重就随什么。 这珠花闫欣第一眼看上去就不是寻常人家能有的,它是一只偃制的莺雀,她曾经随她爹进入还未完工的天机阁内见过一次。 这莺雀原本当年造祭天台的工匠为天机阁上的观月楼而制。然而工匠死在莺雀制成之前,这莺雀落在了塌陷的天机阁底,最后成了冤魂们随葬品。 这种小物件一般人看不出期间精巧,只有她这种常年接触机关之人才注意得到。更不用说它是从祭天台内带出来这件事。 ——— 第一眼看到它时,闫欣也很意外。那时还不知道瞿青患癔症之事,她怀疑这是瞿青想告诉她,他帮她的事情败露,且被人盯上了。 不过现在知道是也一样。 祭天台的东西不可能平白无故出现在普通民宅内。不管瞿青之死是否和祭天台有关。凶手必定和这莺雀有牵扯。 自己千方百计要进入天机阁不就是为了这些藏在这些随葬品背后之人吗? 既然人家自己找上门来了,那她就把杀瞿青之人揪出来,也当是给瞿青一个交代。 ———— 尤乾陵轻敲了下旁边桌子。 “我们奉圣命来这里便是为查清瞿青异状是否和祭天台有关。元硕,任何和祭天台相关的线索,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不等元硕开口,闫欣主动开口。 “王爷,民女有话要说。” 尤乾陵闭目。 “说。” 闫欣松了口气,跪下回话。 “王爷,这珠花确实是民女从瞿青手里拿的,只因凶手就在宅子里,民女倘若没有第一时间将它带走,最后这珠花能不能到您手中都两说。” 尤乾陵:“哦?要本王说,分明是你为了这价值连城的随葬品杀人。这一件小珠花,可抵得上你在盛京雕上至少三五年的偃偶了。” 闫欣心道看不起人吗?这小东西我也能做得出来,用不着偷别人。 “锦衣卫的仵作,应当很专业。能查出瞿青死在我到瞿家之前给民女一个清白。” 尤乾陵却紧咬不放,咄咄逼人:“你前日出城,夜半避人耳目到瞿家,谁也不能证实管家在将你带入瞿家之前,你未进过瞿家。” 闫欣吸了口气,心说果然难缠。 “我没有杀瞿少爷的理由。” 尤乾陵道:“嘴上说的有用就不用锦衣卫查案了。” 闫欣皱眉,对方强词夺理,她也不想惯着:“锦衣卫办案难不成靠的是毫无证据的栽赃吗?” 尤乾陵冷笑,依旧淡漠地回道:“难不成要靠你这张伶牙俐齿的嘴?本王跟你说清楚了,光是你私藏证据,锦衣卫便可将你送入诏狱,让你的嘴把该说的全都吐出来。” 第四章 成全你的报恩 这已经是非常明显的针对了。闫欣想不出锦衣卫明知她不是凶手却非要留自己的理由。 她能感觉到的只有锦衣卫对自己无端的杀意。 仅仅只是因为她拿走了那支莺雀珠花?可她解释了啊。 -——— 别的都好说,但诏狱她的一点都不想进。 诏狱出来的活人闫欣极少见,尸体却见过不少。盛京有人家中亲朋进去过,出来已面目全非,便会求她依本人原样做偶代人入殓,等下葬时再将尸体换入。 那种尸身惨状,让人遍体生寒。 倘若说闫欣一开始对尤乾陵只有皮相好看的认知,现在大约也明白了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恶煞。 对付这样的恶煞,不能硬碰硬,她将脾气收敛了些许,说话也轻了。 “民女知错,以后不敢了。这次民女可将功赎罪。” 尤乾陵笑了声。 “怎么个将功赎罪?” 闫欣轻吸了口气,壮着胆说。 “这只珠花是偃制,里面有机关。而我是制偃偶之人,对此熟悉,倘若这珠花是破案关键,那我便有用。” 尤乾陵先前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子凌厉的气息消散了一些,没对闫欣提议挑刺,人显得懒散起来了。 “元硕,人家要抢你饭碗,你无话可说?” 元硕见尤乾陵不针对这女店主了,心神领会地接了话茬。 这案子到底要不要查出真相并非重点。 关键是对世人而言,瞿家的案子是锦衣卫控场,平南郡王亲自坐镇。若是这一桩案子竟然还需要一个丧葬店的女店主来出手。 传出去整个大魏都要笑锦衣卫无人了。 他们郡爷的意思分明就是不给别人一个查案的机会。 “就算郡王爷答应,”元硕直挺挺地对着闫欣表态,“我们也不会答应。” 闫欣给锦衣卫这霸王行径弄得有些冒火。拦着人不让查案是几个意思? 他们要自己查案,不想人插手吗?那放她走啊! 又不放她走又不让查案。 到底想干什么? 闫欣试探道。 “民女只查案,其他不会干涉半分。瞿青与民女有恩,他之死,民女想给他一个真相。” 尤乾陵眉头一挑,忽然开了口。 “你若真的想给瞿青报恩,用不着查案这么麻烦。本王今晚就可以成全你。” 闫欣以为自己说通了,正要松口气。 尤乾陵忽然说:“元硕你去散播凶手已经人赃俱获,明早锦衣卫便要带着证物和凶手回京的消息。今夜就让这位女店主好好当一回诱饵,把凶手给诱出来,本王成全了你想给瞿青报恩的赤胆之心。” 闫欣:“……” 到此为止,闫欣算是明白了,这个人不仅不让她查案,还要她死。 谁要拿自己小命开玩笑! 这平南郡王嘴上说要给自己机会,脑子想的是怎么让自己快点死无葬身之地吧。 尤乾陵等了一会,没听到回应,挑衅地问。 “怎么?不满意本王给你的机会?” 闫欣咬牙,想给自己争取更好一点的待遇,于是开口说:“我可以查……” 尤乾陵道:“瞿宅里里外外百来个锦衣卫,不如你一个做偃偶的店主?” 元硕却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插了句嘴。 “此案牵扯到了祭天台,你可要想清楚了,这案子除了锦衣卫之外,还有谁能查?” 闫欣:“……” 言下之意就是她一介平民,当个诱饵将功抵过已经是给了她天大的面子了。 元硕从尤乾陵身旁走下来,拽了闫欣胳膊,将人扔给一边守着的锦衣卫,催促道:“还不带人跟我走?” 闫欣被拽得踉跄了下,脚跟撞上了门槛,疼得钻心。 她还有重要的事要做,还有太多人等着她! 她还不能任人宰割。 最后她只来得及看一眼玉雕似的尤乾陵,目光森冷地盯着自己,那眼神分明就已经将她看死了。 这将功抵过的机会,也不比查祭天台来得安全。 ——— 闫欣被人提进了后院。 后院里不少锦衣卫里里外外地仔细翻找。 然后她惊喜发现,这里就是瞿青书房所在的地方。 元硕先将闫欣扔进另一边的空屋里。 “和祭天台的有关的事你就别想了,真有那么多闲心,想想怎么保住自己的命,平安过了今晚。” 还真要她的命啊!她就是顺走了个小物件而已,犯得着这么狠吗! 闫欣哪肯让人摆布自己小命,扒着门框朝元硕说:“我还有用,书房就在那边,放我过去看一小会,一定会给你们找到线索。” 元硕居高临下地一手刀劈开了她,将门砰得带上。 “不用你费心。” ———— 元硕一身抖擞地回前厅,尤乾陵难得主动开了口,问:“尸首呢?” 元硕躬身应道:“人已经去后院了。最多一刻钟,便有结果。” 尤乾陵面色不大好,轻轻吐气接着问:“听好了元硕,收收你那过剩的怜悯心,锦衣卫是给圣上办事的。谁碍事谁可疑都可以杀了,不用犹豫。” 元硕心说自己好像今日没犯错吧,怎么也惹到这位爷了? 他琢磨半晌,犹豫地应了声是。 尤乾陵教训完又给了台阶,说:“不过这女店主留着也不是坏事,她认得出珠花出处,多半和祭天台有关。” 元硕闻言,松快了些,顺势解释道。 “属下也是这么认为。郡爷您放心,不管是祭天台和案子我等都会尽全力。” 尤乾陵摆摆手:“祭天台的事用心些就行,宅子里的恩怨都是他们家内事,用不着我们这些外人多管闲事。” 元硕听出来尤乾陵是想放任凶手为所欲为。尤乾陵做事一向只做他“份内事”其余的一概不管,也不许别人管。 “瞿家其他人呢。”尤乾陵忽然问。 元硕规规矩矩地应道:“瞿老员外带着次子刚到了,属下让人安置在中堂,等瞿家长女以及瞿青的妻子到了之后,再一并问话。” 尤乾陵抬眼,视线虚浮地落在瞿家进出的大门上。 “呵……锦衣卫办案靠栽赃啊,元硕,人家都当面打你脸了,亏你能忍得住。听着,近一个月瞿家人的动向全都给我摸清楚了。有可疑的按老规矩办,不用请示我。” “记着,最好的结果就是把这宅子清理地一干二净,届时祭天台也好,这宅子里的狗屁倒灶也好,什么都没了。就不存在靠栽赃办案。” 元硕总算明白尤乾陵这股邪气从哪出来了。 崇明帝表面上对这个侄子十分纵容,让尤乾陵嚣张跋扈,爱耍性子的传闻盖过了他本身的能耐。 平日大家私底下评他做事无章法,全仗着圣上恩宠肆意妄为。 这些话别让他知道就算了,今日竟然有人敢当面说他,真是活腻味了。 元硕顺势问。 “您方才问瞿家人的情况,是打算查了?可是有方向了?” 尤乾陵隔了一会,开始嘀嘀咕咕:“瞿青癔症说的是天机阁冤鬼要取瞿家一家的性命,现在女店主和瞿家人全都要聚到这里来了,假如凶手真在宅子里。对他来说岂不是最好的局面。他能忍着不动手吗?” 元硕疑惑。 “那我们以女店主布下的陷阱会奏效吗?” 尤乾陵道:“不好说。对方若是因祭天台杀瞿青,那么珠花或许是有意引瞿青背后的女店主,对女店主下手也在情理中。正好我们伺机而动,只要他敢下手我们就抓了。” “假如只是借祭天台引人注意,瞿家人才是凶手目标。女店主这恩是报不成了。”说到这,他显出些兴趣缺缺,俨然对这样的内宅凶案无感。 元硕笑了笑,说:“郡爷您尽管对女店主意见很大。倒是没觉得她是凶手。” 尤乾陵道:“她若是杀了瞿青,便不会让袁九章知道莺雀珠花的存在。” 元硕疑惑。 “您要关着她是因为……” 尤乾陵皱眉。 “因为她分明认得那雀鹰的来路却假装不认得。这种来路不明之人,即便她是凶手的可能性不大,我们也不能放她走。” 元硕点头。 “和朝廷命官谈条件,这胆子也不是一般大。” 片刻后多看了一眼尤乾陵,问:“但您这回似乎认真了些。” 尤乾陵扫了他一眼,低声斥道:“我脸皮薄,不像你。人都骂到你脸上了,你一个字都回不出来。废物!” 元硕装傻充愣,随后拱手装告罪似的自行转移了话题。 “不过瞿青和这女店主的关系,也让人匪夷所思。属下见过她藏在那偃偶身上的契定,上有瞿青的小章。瞿家管家和老员外都不知这事。两者之间一定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尤乾陵嗤了声,显然是觉得这话荒谬。 元硕又道。 “这瞿青在祭天台做事,家底模样都有,断不可能和这样的女人有瓜葛。不过她和瞿青的交集之处是祭天台,莫非是祭天台那边有人……” 尤乾陵抬手止住他要说的话,哼笑道:“你当我为何要让她做这诱饵?我再说一次。一旦在她身上查出和一点和祭天台有关的线索,这人就不能留了。明白吗?” 元硕吃了一惊:“属下……明白,可万一真和祭天台那边的毫无干系,凶手又想拿她垫背呢。” “要不上个保险?”他不带希望地建议。 尤乾陵挑眉,一脸恨铁不成钢:“需要你多事吗?人家是做偃偶的,力气大得很,你没听到?” 元硕:“……那当不需要。” 尤乾陵冷了脸,又补了一句。 “算了,这女的不能留。今晚过后,就给我处理了。” 元硕:“……”这怎么还出尔反尔了啊。 第五章 凶徒与善人 闫欣咬牙切齿地在屋里来回走了半个时辰的来回,心底将这帮没人性的锦衣卫骂了个狗血淋头。 看来这三年来她如此顺利,不过是没遇上对手。 今儿算是阴沟里翻船了。 可不管情况对她有多不利,她都得想办法将瞿青的死因查清楚。 一想到凶手很有可能知道当年父亲身死天穹鼎内的真相,她就控制不住自己浑身发抖。 这是她三年来第一次这么接近“祭天台”。 现在唯一对她来说算好的只有一个——她被关在书房附近,找机会溜到对面去便好。 闫欣猫在屋门面前,仔细听外面的动静。 这关她的地方选的太好了。 整个院子就是案发现场,锦衣卫查得极为仔细,闫欣蹲在门前,三不五时地听外面传来相互交谈的声音。 偶尔听到有人提到瞿青近一个月来的情况。 原来瞿青一月前突发癔症之后便住到了书房,起初意识清明,还能见到他从书房出来四处走走,但见人便发病被送回书房里,因此瞿青的真实情形只有就近照顾他之人才清楚。 据管家交代给锦衣卫的话中表明,半个月前瞿青的情况恶化,之后他几乎一直都在书房中,除管家之外,没人见瞿青出来过,连瞿家人都见不了。 锦衣卫的仵作在瞿青的尸身上发现的痕迹极少,除了致死的颈部缢痕之外,便只有两腕上的旧伤。 书房是青石板铺就,瞿青脚下看不出挣扎痕迹。他坐着的藤椅上也没有过多碰撞痕迹。 仿佛死得悄无声息似的。 ———— 这么一个好端端的人说死就死。闫欣想起她爹也是这样说走就走。 心里头有些堵。 她深吸了口气,压下酸楚继续听外面传进来的线索。 所有的说辞和闫欣最初见到瞿青尸体之时所见的相差不多。 京城的锦衣卫大约阴谋诡计见的太多。竟纠结于瞿青的口鼻上没有迷香之类怪异的味道。 闫欣却想起了管家先前说的那句——‘我进去见少爷他都好好的,怎么你进去就出事了?’ 闫欣进去时,瞿青已死去多时,尸身僵硬。 能让管家说人还好好,那说明管家在进屋,或者他根本没进屋,只在院子里看了一眼,或许凶手的身影让管家以为那是自家少爷。 当然,也有可能管家为了恶心她,随口说的。 还有一点让闫欣特别在意。 瞿青是在同她约定了进天机阁之事后忽得癔症。 怎么会这么巧。 她认为这世上所有巧合都是有人刻意为之。 而她查清瞿青身亡真相,也是为了这个巧合。 ——— 门毫无预兆被打开了,闫欣本能回头。 一张咧开大笑的笑颜正好撞在了闫欣脸上。 闫欣鼻子给木头撞得生疼,捂着鼻子往后退。 元硕不怀好意地站在门口,低声说:“我把你的宝贝偃偶带来了,放心,里里外外我都摸过了,干净得很。我还是那句话,查案别想了,保命要紧。” 偃偶适时抬头,对上闫欣的脸,忽然发出了桀桀桀桀桀的笑声。 仿佛在嘲笑她。 门外一群飞鱼服正好奇张望。 元硕瞥了一眼,忽然大声说:“好身手!难怪能杀了瞿青,夺走一件价值连城的随葬品。大家都听好了,这可是个穷凶极恶的杀人凶犯,都给我看紧了。” 闫欣震惊:“喂……你什么意思。” 元硕挑眉看他,说:“店主都说锦衣卫栽赃了,那我等怎能平白无故受这罪名,自然要坐实了才行。” 闫欣也不跟他装了。 “我看是你们恼羞成怒,想让我死得快一点。” 元硕笑着说:“你总算明白了。郡爷说店主一番慷慨陈词,想必是真心希望亲手抓杀害瞿青的凶手。我们十分感动,想成全你报恩,我等能力有限,只能尽最大努力地将凶手送到您面前。” 闫欣深吸了口气,想着她不能生气,她还要留在这好好活着,好好查案。 她态度十分和气地’建议’。 “书房就在隔壁,官爷若是可以让我过去看看,比将凶手送到我面前,我会更加感激你们。” 元硕哼了一声,伸手将门当着闫欣的面关上,只留下一句话。 “查案有锦衣卫,不劳店主费心。” 闫欣一手抱偶,另一个一直不敢轻易冒出来的念头,终于被逼上了台面。 当断则断,这马甲是不能用了。 ————— 出了后院,元硕不大放心地回头看紧闭的屋门,他总觉得着一扇门关不住里面的人。 守卫见他漫步过来,挎刀躬身,硬邦邦地喊了一声千户。 元硕点头,朝院里紧闭着的门看过去,说:“看紧点。等会瞿家的人都到了,注意些别让无关的人进去。既然凶犯抓到了,明日我们便带回去,这案子便了结了。” 守卫松了口气,低声念叨:“原以为这案子比想象中要麻烦呢,毕竟和祭天台扯上关系。” 元硕拍了拍他。 “别想太多,上头的事有郡爷替我们顶着,做好份内事就好。” 守卫点头,又道:“人家还说要灭瞿家一家子。看这嫌犯瘦弱不堪,她怎么会想要杀人全家?” 元硕:“知人知面不知心,多半是因为瞿家藏了祭天台随葬品。” 守卫面色不虞。 “穷凶极恶。” 元硕下意识往院内紧闭着的门看了一眼,心道凶是凶了点,可比不上咱们郡爷。 ———— 元硕不再说话,转身朝另一边走去。回到前厅,正要跨步进门迎接郡爷的洗礼,背后忽然有人细弱地喊了声官爷。 坐在内里的尤乾陵闻声抬头,伸手将珠花捞进手里,随后给元硕递了个‘问话’的眼神。 元硕会意回头,见黄昏下站了两个身条极为细瘦的人影,快步朝他过来。 近了些才发现是两个年轻的姑娘,一个身形过分消瘦,面庞苍白,看着便是有恙在身之人,她旁边比她年幼丰腴一些的少女小心地搀扶着,一双忧心忡忡的眼睛盯在了病弱女子的脸庞上。 元硕略一想便记起了瞿青那位半月前回娘家养身体的妻子。 “可是瞿青夫人?” 病弱女子见状福身道:“小女子京城邹氏,一年前嫁给瞿青。今早接到管家传来的消息……” 话没说话,便是哽咽抽泣声。 元硕最怕见到这种场面,抬头尴尬地看向大爷似坐着不动的尤乾陵,一只手却一直在桌上敲。 可真会使唤人啊,这位大爷。 元硕低头,将人请到门旁,问道:“正好夫人来了,元某有些事要问夫人。关于瞿青的癔症……” 邹氏却焦急道:“我刚回来,里外找了许久都没见着我夫君,不知道官爷能否告知现下他在何处。” 眼看着人又要抹泪了,元硕忙道:“先前有状帖言瞿青癔症与祭天台有关,此案尚未查明真相,尸首暂且由锦衣卫保管。” 一旁守着的年幼少女闻言一脸怒容看向元硕。 “我家少爷身亡,尸首不能料理便罢,少夫人想看一眼还不许。你们京城里的官都这么不通情理么!” 邹氏闻言斥道:“珠儿!不可无礼!” 说完,便不住咳嗽,惹得小侍女紧紧抓着邹氏胳膊心疼地解释。 “我只是……少夫人您别生气,身体要紧。” 换做平时,元硕早就三言两语打发了事,奈何今天有个大爷在背后催着。 他耐着性子解释道。 “询问也是为了能早日将瞿青身亡真相查清楚,给瞿家一个交代。少夫人应当也想早日让瞿青回入土。” 邹氏面色灰沉,闻言沉默了片刻,随即无奈道:“青哥的癔症是从他上月祭天台回来之后开始的。” 大约是因为身体状态实在不好,她说话轻声细语,断断续续。元硕听得有些吃力,不过内容倒是和瞿老员外在状帖上说得差不离。 瞿青一月前恰逢祭天台当值休沐,便回了瞿家宅邸。第二天便口舌说话不清,但意识尚在。大约过了五六日,意识开始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半个月后基本就不能出来见人了。 “我悉心照顾了半月,心神操劳过重,旧病复发,加上瞿青意识糊涂了之后,常常认不出人,我便不得已将夫君交给管家,自己回京城疗养。不想……竟是天人永隔。” 元硕寻思道:“瞿青为何要单独住在京郊?瞿家之人关系如何。” 邹氏迟疑了片刻。 元硕便道:“不必拘谨。您说的任何话我们都会保密。” 邹氏有些不安。 “青哥性情豪爽,爱助人,对家里下人也都不错。要说和家人关系……我感觉不大好。员外早年想着家产让青哥继承,二叔就不太高兴。青哥后来便托长姐请姐夫去祭天台谋了差事。弄得员外又不高兴了。后来员外让二叔继承,近一年反而和二叔的关系好转了些。” “住宅子是因这儿离祭天台近些,且我身子一向不大好,这里清净,适合养着。” 元硕诧异问:“少夫人不大管家里的事吗?” 邹氏抿嘴,勉强笑了笑说:“家里有管家,青哥怕我太过操劳,所以宅子的事我都不插手。” 元硕点头,“那瞿青癔症之前有何异常?” 邹氏回忆片刻。 “倒也……没有什么异常。对了,他这趟休沐先去了一趟盛京才回宅子,说是看看老爷和二叔,顺便询问清明将至准备回乡探亲祭祖事宜。我以为他不会回了。谁想当天入夜他便回了宅子。只是在书房里关了大半夜,过了三更才回房,我看他长吁短叹,似有心事。” “夫人没过问吗?” 邹氏脸皱成了一团,看上去十分痛苦。 “青哥向来有事不会同我明说。大约还是我没什么用处。” 话说到这,大概也问不出什么来了。 元硕安抚了两句,便叫了一旁守着的锦衣卫带邹氏去见瞿青。随后转身跨步进了前厅说。 “家里有矛盾,但矛盾似乎都被瞿青处理好了。” 第六章 皇权与家事 尤乾陵无缝接了话茬,道:“我看未必。” 他没有立即说话,而是沉吟片刻,又摸出了那支莺雀,一边细细端详,一边低声说道。“他对待自己的妻子,就像对待这支莺雀,死死扣住。却保护得太差。” 元硕疑惑。 “属下愚钝。” 尤乾陵短暂抬眼,视线扫过元硕,立刻收回去,眼观鼻鼻观心道。 “我是说,光是这个宅子的问题,瞿青就没处理好。瞿青癔症,正常情况之下,瞿员外要来宅子安排事情,可他没来。反而给顺天府交了状贴,将事情闹大。原因为何?因为瞿青不许他来。瞿青有祭天台做后背,瞿老员外不敢轻举妄动这宅子。” “袁九章亲自吩咐管家将瞿青看在后院书房,是因为他担心瞿青出意外,他交不了差。他只是顺天府府尹,在瞿家还大不过瞿青亲爹。” 元硕不解。 “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袁九章不像是会给自己找麻烦的人。” 尤乾陵拿着莺雀的手指指了他一下。 “你说的对。但有一种情况,袁九章会接这种麻烦事。” 元硕疑惑看向尤乾陵。 尤乾陵道:“上面有人亲自给袁九章下了’嘱咐’。” 元硕这时候忽然开窍了。 “袁九章交代给您了?” 尤乾陵道:“嗯,为了你好,我就不细说了。我跟你说另外一件事,听完你也会明白。” 元硕在他对面坐下,聚精会神。 尤乾陵道:“这个宅子不算是瞿家的,是瞿青老丈人送给女儿的陪嫁。” 元硕皱眉。 “袁九章说那瞿员外想要这宅子,为何?” 尤乾陵将一叠纸丢给元硕:“袁九章同我交代是拜他那个张扬跋扈,不学好的次子所赐。不过这理由有待商榷,很可能不是。” 元硕端过来翻看许久,深呼吸了好几次。 “我也觉得应该好好商榷。瞿员外那么聪明的人,怎会这么想不开,有这么好的长子不要,非要叮在次子这颗歪蛋上。” 尤乾陵道:“也许在老员外眼里,他的这个长子才是瞿家最为大逆不道的不肖子孙。” 他笑了声。 “毕竟瞿青成亲之后,全身心都向着自己妻子,主动和瞿家划清了关系。” 元硕不明白。 “这有必要吗?他妻子和老员外有仇?” 尤乾陵摇头。 “他妻子罹患恶疾,老员外将长子视为继承人,怎么可能让他娶这样的女人。” 元硕啧了声。 “但他不仅娶了,还全力保护妻子,甚至托关系给袁九章……不对,瞿青为何想这么多,他还年轻啊.” 尤乾陵举起这支莺雀。 “所以这莺雀出现得很耐人寻味。别忘了,这是祭天台的东西。” “您认为是祭天台在背后从中做梗,可瞿家不过一介商户,有这个必要吗?” 尤乾陵意味深长道:“瞿家可不是普通商户,他是当年祭天台大案的开端。” ————— 报应这种东西,通常都是姗姗来迟的。 尤乾陵:“有些人知道的太多,总是留不得的。三年,够久了。” 难怪圣上要出动锦衣卫来查这个案子。元硕算是将前因后果串起来了。 片刻后他忽然回神。 “诶?郡爷您怎么会知道要问袁九章这么关键的问题。您一早就知道瞿家父子俩关系不好?” 尤乾陵闭目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他们父子关系不好这事我还是从太子听到的。” 顺天府尹袁九章将瞿老员外的状贴送到大理寺之后没多久,大理寺先是去找太子商量了这案子。那日正好是朱家一月一回的家宴,尤乾陵吃完之后从宫中出来便被太子朱简叫进了东宫。 朱简将状帖递给他的同时说了一件事。 “瞿家当年是供给天机阁材料的商户之一,但只占了一点小头,不算大户。” “天机阁塌陷了之后,负责天机阁主材供给的商户获罪下狱,后才改为瞿家。” “大理寺卿将这状贴和当年结案卷轴一起递过来之后,我才知早在天机阁塌陷之前,便有举报状纸送进过工部。那状纸上有瞿老员外的名姓。卿还说,瞿家长子仁厚,便是因为这件事才去的祭天台当值。” “临渊哥哥,你觉得这事如何?” 朱简一声哥哥叫得亲近,尤乾陵听出了点弦外之音。 瞿老狐狸当年在举报这事上尝到了甜头,长子又因祭天台和他闹翻,极有可能又要故技重施,想借此讹祭天台一笔。 而朱简同自己提这事,意思便是希望自己接了这差事,将这案子止于瞿家身上。 尤乾陵却不想随随便便因为一个商户就把自己拖下水,和朱简打了回太极。 “早前天机阁之事是他瞿老员外目光老道,合该吃这顿饭。这回和上次不同,瞿青确实是从祭天台回去之后,便发了病。这种癔症做不了假,派个大夫去看看便可查清楚。” 朱简当时就笑了。 “我就知道你会推脱。大理寺那边已经派人去看过了瞿青的癔症,是真非假。但我也查出了瞿青休沐离开祭天台之后,先回了盛京找了瞿家老员外之后才回的京郊宅子里,瞿青和瞿家老员外因当年举报之事,闹分了家。亲父子啊,见了面就跟仇人似的。好多客人都见着他们吵得眼红的场面。” “临渊哥哥,你现下又觉得如何?” 朱简这两番话,几乎将自己想要的结果一清二楚地放在了尤乾陵面前——这个案子,一星半点都不能牵扯到祭天台。 元硕听得后背都被冷汗浸透了。 朱家人对祭天台都特别敏感,原先他还没什么真情实感。至多也就在尤乾陵接到圣上下的旨意之后顶着一张臭脸对他们发脾气,才能体会到一点。 现在却从尤乾陵的转述中,感受到了皇权的无情。 “那这案子,我们一开始便不好深查啊。等下,这女店主一心要查案,会不会是太子安排下来的人?”元硕手心全是冷汗,不由自主地开始紧张起来。 尤乾陵淡漠道:“太子做事不会这么潦草。况且这女店主要查案也要查祭天台呢。不过这些都和我无关。” “我奉的是皇命。圣上给我下的命是彻查祭天台,还给了一旦坐实,就地格杀的权。” 元硕:“……这太子怎么还和圣上两个想法了?” 尤乾陵道:“太子要拉拢人心,他觉得因为一个祭天台死的人太多了,想将案子止于这深宅中。咱们的圣上不这么想,他要的是绝对风平浪静。” 元硕真情实感地急了。 “那我们岂不是夹在中间,两边不是人。” “所以两边都要查。给太子查得隐蔽些。”尤乾陵道,“太子给的线索也不是没道理,我们锦衣卫到底是不是靠栽赃定罪,还得看我们有没有本事。” 元硕冷不丁听到尤乾陵的阴阳怪气,紧绷的心绪稍稍缓和。 “您还有心思跟一个女人生气啊……属下去把瞿老员外带过来问问?” “老员外有皇商的名号在身,盛京里的人脉不简单。搞不好要打草惊蛇,”尤乾陵道:“先晾着,明日再问。” 入夜后,瞿家便熄火了。瞿青的尸首还押在锦衣卫手里,灵堂在瞿家老员外的主持下办的七零八碎。 瞿员外年半百,顶着把老骨头要了几回尸骨都没要到,心底十分窝火。 管家又在一边煽风点火,添油加醋地说清早他抓了凶犯,差点给顺天府放了,幸好锦衣卫拦下了,人关在后院。指望老员外给他出口恶气。 不想瞿老员外却不动如山地坐在那,片刻后才问了一句。 “那凶犯和祭天台可有关系?” 管家寻思了下,回道:“据说常年和祭天台有生意往来,还是大少爷牵的线。” 瞿老员外松了口气。 “有关系便好,说明我没冤枉祭天台。” 瞿寅在一旁冷嘲热讽。 “我哥都死了,您眼里心里想着的还是算计。难怪哥给你气病了。” 瞿老员外当即大怒,踹了他一脚,骂道:“胡说什么!我是爱之深责之切。我都没说他气我一个老头子呢。你也是!成天就知道混,但凡你有你哥一成能耐,我也不用这么辛苦算计来算计去。” 瞿寅站得老远,冲他说:“得亏我没有我哥这么有能耐,不然您家产都没人继承!” “你!”瞿老员外气得起身要打人。管家赶紧拦人,给瞿寅使眼色让他赶紧走。 瞿寅平日跟着老员外住在盛京,花天酒地惯了,在这京郊的宅子是一刻都待不住,只想早点办完事即刻回京,寻思着这丧事早晚要办,不如先去把尸体要回来。 锦衣卫手底下的人都是看上头脸色行事,瞿寅混归混,也明白办事得找能做决定之人。 于是迈步就往前厅走。 第七章 第一夜 惊叫 老员外盛怒中没留神,等瞿寅走远了,才想起来这回来瞿家的是锦衣卫,带队又是圣上最看重的大侄子,前代长公主留下的独子,现在的平南郡王尤乾陵。 平南郡王承袭了长公主和驸马的才貌,却在圣上的纵容之下,长出了一副一言不合就翻脸的脾气。 瞿寅是个没心没肺少爷,若是冲撞了这尊凶神,尸骨无存是小事,连累整个瞿家那就完了。 可等他想要把人叫来的时候,瞿寅早没了人影,他只得慌里慌张地让管家赶紧去寻人。 瞿寅出了中堂,被京郊外的凉风一吹,整个人一阵哆嗦,莫名打了个激灵,突然清醒了一点。 这宅子虽在京郊,却远不比他在盛京内住的宽敞亮堂,锦衣卫又不许他们点多余的灯。现下四周都是黑灯瞎火,凉风习习,吹得人毛骨悚然。 家里刚死了人啊。瞿寅后知后觉地长出了一点怕的念头,可现在回头去找亲爹陪自己去,显得自己太窝囊。 瞿寅四下看了一圈,锦衣卫到处走动,能看到影影绰绰,偶尔有说话声,他却不敢叫人家。 他一边往前走,一边探头探脑,终于在轻纱似的月光下,发现了个比较亲切的人影。 对方身形纤细,走得轻盈,光看人影就是个好看的姑娘。 “哎,你!”瞿寅拉着嗓子喊。 正往他这边来的人一顿,停在了原地,紧张短促地问了一句。 “谁?” 声音轻细,调子有些硬,不过确实是个姑娘。瞿寅觉得应该是宅邸里照顾他那病弱嫂子的侍女。 瞿寅走近一步,小侍女往后退了一步。虽然看不清,但隐约能感觉到这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 他那位嫂子出身官家,生父在户部供职,对于他们这种地位低下的商贾人家来说,这门亲事是高攀。 他嫂子倒是性格很好,温柔爱笑,待他也好。可惜嫂子带来的侍女,却清高得很。 他抬头挺胸,决定先声夺人地重咳了声:“你家少爷,认不出了?” 侍女沉默了片刻,道:“我家少爷死了,你是哪来的流氓尽胡说八道。快点离开,不然我喊人了。” “呸呸呸,少爷我还活得好好的。”瞿寅喝道:“我是你家少爷的亲弟弟。我哥死了,这家以后就是我当家做主,你说话最好注意点,否则日后我把你赶出去。” 好在侍女很识趣,立刻改了话,调子听着都软了两分,说:“原来是二少爷。二少爷想出门吗?可哪都有京城来的官爷拦路,说是谁都不能出去。” 瞿寅确实很想出门,这宅子太阴森了,让人不舒服。 他轻咳了声,说:“京城的官爷没我好使,你随我一同去前厅,本少爷让你看看,这个家谁当家做主。” 瞿寅当即双手往后背一放,迈着二八步往前率先走了。 侍女充耳不闻瞿寅那句‘你随我一同去前厅’,自己往灵堂那边走。 没走两步被回头的瞿寅拉住。 “哎,别去那边。我哥尸体不在那,就我爹在那发脾气。你去了保准挨骂,指不定还会挨打。” “不……”侍女口中拒绝的话没说完,瞿寅不耐烦地上来拽着她走出了中堂大院。 布置简陋的灵堂内溢出一点模糊的光线,落在侍女那张姣好的侧脸……以及那件和早先笑偶身上的罩衣一模一样的披肩上。 ————— 此时前厅站了三个人。 除了老妈子元硕之外,还有另一个和他穿着一模一样之人,直挺挺地站在堂下。 尤乾陵这会换了个躺椅,仰躺在上头一边看递上来的帖子一边喃喃地说:“瞿家次子有些生猛啊,前几次跟人鬼混被人仙人跳骗走了瞿家三家铺子?” 元硕感慨道:“瞿老员外没撕了他,果真是父爱如山。” 尤乾陵嘲弄地笑说:“能动手说明还想救。” “是,老员外放话要他自己补被骗走的损失,否则这个家他别想待着了。”底下人直截了当地接话,“和瞿寅关系不错的人最近都在躲他,只因他见面第一句话就是借钱。” 偌大盛京奇人奇事层出不穷,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至多当个茶余饭后的笑话听过就算。 “张朝,还带了个什么重要的线索?”尤乾陵问。 张朝立刻接了话,平铺直叙地报账:“瞿青癔症前,去盛京和瞿老员外吵起来,瞿寅站在了瞿青这边。瞿青后又和瞿寅吃过饭才离开盛京。瞿寅还专门给邹氏送了衣服首饰。时辰地点我都记下来了,相关的问话也都记录在上面。” 说着,他将帖子随意地递给元硕。 元硕接过来看了几眼。 “所以瞿青忽得癔症,接触过他的瞿寅也有嫌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说到这他忽然又补了一句。 “下仙人跳的人查过了吗?和祭天台那边有无关联之处。” 张朝立刻道:“查了。这些人是惯犯,专门坑蒙拐骗盛京当中那些家中有财没什么背景爱招摇的公子哥儿。不过,这回瞿寅主动找上他们的,平时他也不大上进,老员外让干啥他都不爱做,最近瞿青擢升卫队长了,老员外借此骂他不争气。他一气之下就被下套了。” 尤乾陵幸灾乐祸。 “人财两失。” 元硕:“所以说这人啊,贪不得。既有牵扯,瞿寅在盛京那边的事还需要深挖一些。” 尤乾陵沉吟道:“还有祭天台那边。瞿青的事,我不信他们那头真的一点问题都没。张朝,外面的人手由你调度,给本王盯死了。” 张朝领命立刻走了。 元硕询问:“瞿寅需要问话吗?” 尤乾陵:“不用。先放放。人在自家宅子里,平时天各一方不好施展,现在人都到齐了,总会有些小动作。” 元硕正要闭眼夸主子英明。忽然想起来后院还关着个诱饵。 他一顿,当下多嘴问了一句:“您该不会是给店主报恩创造机会吧。” 尤乾陵抬头,似乎想起了点什么:“你不提我都忘了这回事。盯着点那个嘴碎管家。免得他添乱。” ————— 管家紧赶慢赶,在瞿寅进前院之时,将人给喊住了。 “哎哟,我的二少爷啊,老员外说您两句,您怎么真往恶鬼凶神那头跑啊。” 瞿寅跟瞿青走动,平时全拜这位管家在中间穿针引线,对他比对自己亲爹客气多了,闻言道:“以前我就觉得这宅子太邪门,要不是为了我哥我都不爱来。现在我哥出事了,我是一天都待不住,赶紧把丧事办完了,早点回京去啊。” 管家将他扯回来,仔细地前厅那边多看了两眼,回头一眼撞上了跟在瞿寅身后的人,吓了一跳。 “嚯,怎还有个人。一点都不出声。喊人都不会吗?” 那姑娘不大高兴。 “少爷都没让我喊,你算哪根葱?” “我……”管家一时间被她理直气壮地梗住了,觉得这股气来得有点眼熟便问,“哎你……哪来的?” 月光照耀下,管家看得出来这姑娘长得相当标致。 他在这宅子里从没见过这么标致的气质姑娘,于是狐疑地看看二少,心想该不会这祖宗偷摸从盛京带过来的吧。 人能在家里人出事的时候随身带个姑娘吗? 太不像话! “二少爷,平时你不着调就算了,现在大少爷刚出事,你怎么能……” 瞿寅苦着脸捂住耳朵,一副我不听的无赖样。 管家见他这样,扭头道:“我去找员外!” 瞿寅伸手。 “等………” ————— 忽然一声尖细的惊叫声划破了瞿宅静寂的夜空。前一刻还在一旁看戏的姑娘,忽然把拔腿就往叫声传来的方向跑。 瞿寅被她跑走带起来的风带着往前追了上去。 “哎,等等我啊!” 管家落在了最后。 “哎,二少爷,我话还没说完!” 第八章 第一夜 出事 本着哪儿有乱子,哪儿就有空子的原则。化身瞿家侍女的闫欣第一个到了现场,发现了发出尖叫声的邹氏。 体质虚弱的妇人正扶着墙,不住地喘气。身旁的少女着急地拍着她的背,说:“别怕,有我在呢。” 闫欣眨眼跑到跟前,一手将人半扛起来,捂住了她的口鼻,低声说:“岔气了。慢慢呼气~再吸气……对,慢慢来。” 瞿寅随后赶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哎你一个小侍女怎么那么能跑。” 闫欣顺着邹氏岔了的气息,无视了瞿寅的问话,看向珠儿问:“怎么了?吓成这样。” 珠儿指着他们另一头,道:“方才我们见着了一个身穿官服的人走在前面,以为是锦衣卫的官员。刚要喊,少夫人拦住我忽然说那不是锦衣卫的飞鱼服,而是工部的老官衣。然后少夫人就被吓着了。” “工部的官衣?”闫欣皱眉,“长什么样的?”她爹曾经在工部任职的时候说过工部因为大部分时候都在做工,都穿方便做事的服饰,除了正式的场合,极少会穿。 而且朝中官员的官衣以品级区分,断没有按部分,能说出是工部官衣,必定有原因。 珠儿支支吾吾,神情惊慌。 “我,我没看清。” 闫欣看了一眼邹氏面白如纸,正要出声找个地方安置,忽然有人高头大马地挤了过来,将邹氏拦腰抱起,朝管家说:“去前厅,郡爷随身有医士带着。” 这算得上是闫欣第二次见到尤乾陵。他们进去的时候,他依旧不动如山地躺在那,元硕将人放在一边的椅子上,先吩咐人去叫医士,随后大跨步到了尤乾陵跟前,低声说:“被您猜到了,果然今晚有人动手了。” 尤乾陵深吸了口气,问:“后院那边呢。” 闫欣立刻抬眼看过去。 元硕道:“守在外面的人听说门被推开了,我们的人立刻有人进去,但是晚了一步。” 尤乾陵脸色微沉:“那女人跑了?” 元硕露出些许茫然。 “人不见,偃偶倒是在。且,从门开了开始,那偃偶便开始笑,我们进去搜了一圈也没停,”说到这他顿了下,轻喘了口气,继续说:“……我们分了两拨人,我带了一拨沿着半开的纸窗出来追了一路,影子都没见到。再回去的时候,守在外面的兄弟说,那空屋的门,没一会自己关上了,中间没看到任何活物。只听到偃偶笑了好久。” “瞿青夫人也被疑似身穿老式官衣之人走过吓到了。瞿老员外那边也有人见到了看不清的人影。瞿家长女和顺天府的主薄刚到,说是给他开门之人阴恻恻的,也穿官衣。他们发觉不对喊住人询问的时候,那人转个弯,没了踪影。” 尤乾陵道:“把戏真多。” 元硕正要应声。 尤乾陵思索了一会,忽然坐起了身:“偃偶一直在笑?带我去后院看看。” 元硕又转头去叫人,提着灯一路跟着尤乾陵出门。 “郡爷,几处都有人下手,这如何判断?” “装神弄鬼通常都是为了扰乱我等的耳目,如此劳师动众,说明凶手确实还在这宅子里。倘若真和那女店主有关,我倒是小看她了,竟引出了这么一出大戏。”尤乾陵道。 —————— 闫欣看着尤乾陵带着人出了前厅,寻思着这郡王爷可真是小鸡肚肠。不过就是出了一点小插曲就兴师动众到挪整个窝去查自己。 那门从外面锁上,寻常人被关在里面根本出不来。可她不是寻常人,任何工制的物件,包括锁啊,门窗啊之类的,在她的手中,要它开便开,要它改成由内锁上就内锁。 不过元硕报出的其他消息着实超出了她的预料。 她要出逃,必定要悄无声息。 因此,她前脚离开空屋,后脚有人就拿她当幌子进空屋引锦衣卫注意力。 究竟是什么人,竟能在锦衣卫的眼皮底下闹出那么大的动静? 还分了四拨人。 动静这么大,目的不外乎转移监视者的注意力,现在锦衣卫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分散到了瞿家宅子的各处。 那么最薄弱的地方就空出来了。 闫欣看了一圈前厅,瞿寅眼巴巴地看着锦衣卫的医士给邹氏诊治。他看上去有些坐立不安,却耐住了性子,不吵也不闹。 医士搭了极长时间的脉,又隔了许久大叹了口气,朝候在一边的侍女珠儿问:“你家小姐心症有年数了吧。” 珠儿点头:“少夫人一直在服药,不过一天至多服两回。多了不成,所以……” 医士抬手止住她说话,却是对邹氏道:“尽量不要去想太多。你这病,只能靠养。” 瞿寅小跑了两步上来说:“养身子需要什么补品吗?我去买。” 医士仰头看瞿寅,道:“小叔子倒是殷勤,我手上确实有一贴贵重的补药。一会我写给你,不过治心病吃药治标不治本。学学我们郡爷,发发脾气也不是坏事。” 邹氏的侍女找了个隐蔽的角落给邹氏安了个简易的床榻,用个小屏风挡着,自己坐在屏风边上哄着人睡。 前厅静得出奇,闫欣压低声询问:“这边有人守着吗?” 医士抬眼看她,说:“有。这很安全,任何人都靠近不了这里。” 闫欣缓缓点头,旋即起身道:“老员外一人在灵堂那边不安全,我去看看。” 瞿寅不满:“宅子里到处都是锦衣卫,你一个姑娘家去看什么?” 闫欣却充耳不闻地直接往外走。瞿寅喊了两声没喊住人,又不敢真追出去,回头嘀咕了两句,抬头看到医士立马忘了这回事,追着问人家要药方。 在闫欣心目中,现在整个瞿宅最薄弱的地方,大约就是瞿老员外和刚到这里的瞿家长女瞿艾夫妻两人。 这两者之间,瞿艾那边毕竟有两人,比老员外安全多了。 ————— 走到一半,尤乾陵忽然不走了,他一只手指向前方,说:“后院不去了,你去找瞿家长女夫妻俩,我去看看老员外。” 元硕眼睁睁地看着尤乾陵往前走,追了两步。 尤乾陵背着他说:“不太对,这么大手笔不像是那女店主能做得出来。动作快些。” 元硕:“……是。” 尤乾陵:“不要太分散,半个时辰要是找不到人,就来中堂寻我。” ————— 闫欣快步朝中堂走去。她现在不知道瞿艾住在哪里,盲目去找太费时间,瞿老员外所在的中堂是她最熟的路了。 得亏她先前为了避开锦衣卫拦路,瞎猫碰死耗子摸到了这边。 前厅去往中堂并不远,从前院的侧门走出去,顺着窄道往前走便到了中堂所在的大院,进去便能看到中堂。 因先前的骚动,原本埋伏的锦衣卫都动起来了,四周都有灯火在闪动。闫欣看着灯火的动向,特意找了不太亮堂的墙边贴着进了大院。 中堂内的灯火异常昏暗,闫欣以为都出事了,至少这里应该有不少锦衣卫。然而现在看来,这里安静得让人觉得大院过于空旷了。 闫欣下意识放轻了脚步,摸着墙角往里面蹭。 刚走两步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有人比她早到了一步。 管家殷切地念叨。 “郡爷,这边走。老员外特地吩咐我了,一定要将您请过来。原本灵堂里就是我们员外亲自布置的,他老人家刚从京城过来,赶得及,也绝对不可能携带这样的东西。可他偏就莫名其妙地出现了。” “什么样的物件?”这把低沉磁性的嗓音,正是尤乾陵。 闫欣诧异,他不是去后院了吗?怎亲自过来这边了。 “一截木头,看着像跟白天那个女店主做的偃偶差不多的东西。也不能说差不多,一个是偶,这不过就是木头。不过上面刻了雕花,比那凶犯女店主做的精致,也旧了些。” 月光下,一行黑影快走到中堂大门前,管家快走了两步,朝里喊了一声。 “员外!我把郡王爷给您请过来了!您看………欸?!啊!” 管家前一刻还轻快的脚步像被什么无形中拌了一下,整个人软跪在地上。 护着尤乾陵的锦衣卫本能上前,被尤乾陵拦住, 尤乾陵背着一只手,腰杆笔直,另一只手在身前捏成拳。 他缓慢谨慎地慢慢走到堂内映出到烛光中,对上了悬在光中的人影。 闫欣看着印在尤乾陵身上的黑影,心往下一沉。 他们都晚了一步。 第九章 第一夜 合作 闫欣隐在阴暗处,看着不远处映在尤乾陵身上的影子沉思。 又死一个。 而且还留了东西—一截雕花木。 如果她没判断错的话,管家提到的那段木头,在他们做偃偶这一行的人手中,叫做零件,是机关运转不可或缺的某一部分。 大魏会做偃偶之人多也不算什么稀奇事,让她觉得怪异的是这截木头上的雕花。 在偃偶上雕花的习惯不是哪个工匠都有的。因为工匠讲究的是机关运转,雕花大多时候都是个妨碍。 只有一些主功能是装饰用的才会有这种观赏性装扮。 譬如之前他捡到的珠花。 恰好,这种装饰性物件最有可能的来源,便是祭天台。 闫欣抬头看向夜幕,它很庞大地笼罩一切,在它之下的瞿家宅子一片静寂。 京郊不如盛京繁华热闹,此刻这份宁静恰到好处地能让她沉下心来,细细思索。 一开始,闫欣从瞿青手中拿走那只莺雀,下意识确实将事情往祭天台那边去想了。 不,即便是现在,在听到那截雕花木头之时,她第一反应也是祭天台相关。 但老员外之死,夹杂在期间的违和感浮上来了。 祭天台要杀一个人为何连着两次和随葬品牵扯上?明明瞿青一死,瞿家和祭天台关系已经断了。 多杀一个瞿老员外,对祭天台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 这宅子和祭天台有什么关系,竟能让凶手轻而易举利用祭天台这么尊庞然大物避开锦衣卫。 至此,闫欣确定她需要锦衣卫的协助,况且答案或者是真相的关键还在锦衣卫那边。 “你走的时候,除了老员外还有谁在中堂?”尤乾陵的说话声忽然变得紧绷了一些。 管家很是慌乱,闻言爬跪在地上,一边擦汗一边解释道:“家里出这么大的事,我也不能将老员外一人留着,小的托了一直跟着我们的锦衣卫兄弟帮忙照看。” 尤乾陵抬眼,立刻有人上前来。 “是属下和另一个兄弟,分别在中堂两侧守着。我见门口有人影掠过,便去追人了。” 尤乾陵:“另一个人呢?” 堂上鸦雀无声。 那人似乎反应过来了,即刻道:“那人身着黑衣,隐在角落里。” “黑衣。你跟人去搜。”尤乾陵将人挥手退下。 他眼角扫过大门之际,目光定在某一处。身旁的锦衣卫立刻察觉,绣春刀出鞘声在夜色当中格外清寒。 尤乾陵盯着方才出现的不速之客,道:“将人给我提过来。” 这次闫欣不给他压制自己的机会了,她从墙边走出来,直面尤乾陵道:“奴婢也是不放心老员外,过来看看的。不过看来好像也晚了。” ‘也’字在很是扎眼。这声音,这口气,尤乾陵记性再差也不会忘记嘲过自己的人。 虽然面前的人和白日里被人压在前厅里面对他那会的狼狈样简直天壤之别。 他盯着面前这个长相连自己也挑不出毛病来的人。 “你好像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闫欣说:“那我该在哪?” 尤乾陵嗤笑,说:“改头换面就以为本王认不出来?本王从到这里开始,这宅子里敢跟我这么说话的就一个人。” 闫欣还真的自我反省了一回自己的说话方式,但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说实话不对吗? 不过认出来就认出来吧,也不是多大的事儿。本来这身皮她也不打算要了。 她直视尤乾陵,坦荡地说自己到这里的缘由。 “搞那么大的动静为的是什么。郡爷既然来这边,不也是察觉到了?” 尤乾陵道:“所以你出现在这里,是知道那些东西的真面目了?” 闫欣摇头。 “锦衣卫通天本事都没查出来,我自然也没有。” 尤乾陵嗤笑。 “那本王便自行理解,你是别有用心,才会出现在这里。更有甚者,这人,还是你杀的。” 闫欣心说这位爷真是没人怀疑了吗?怎么老往她身上栽赃。 不过这次和上回可不一样了。 她虽然现在还没查出来凶手是谁,但解决今晚上这么一出盛大的闹剧还是没问题的—— 闫欣摇头说:“人是不是我杀的,您不瞎,看得出来。迁怒我凶手也不会自动出来。” “这宅子和宅子里的人有问题,我想您也应该看出来了。” 尤乾陵冷哼。 闫欣继续说:“查线索,以我现在处境无能为力,但锦衣卫毫无问题。有几个小问题弄清楚的话,我可以给您解释今晚这出闹剧是怎么出来的。” 尤乾陵道:“你能办到的事,我锦衣卫办不到?” 闫欣寻思了一会。 “术业有专攻。” 尤乾陵察觉出了她话中之意。 “偃偶假扮?” 闫欣想了下,道:“不是。偃偶是大物件,搬进搬出显眼得很。锦衣卫盘查之下,不可能有漏洞。” 尤乾陵低声道。 “非你不可吗?” 闫欣摇头。 “出去寻人也不是不行,可谁都不能保证等人来之前不会再出意外。” 尤乾陵呵笑了声。 “倘若你确实与这个宅子里的案子毫无干系,锦衣卫招你查案,也不是不行。” 他定睛看闫欣。 “但你有前科,又私自逃出关押之地。在本王给你机会之前,你得找到我不杀你的理由。” 尤乾陵从第一眼看到她出现在这里开始,看她眼神的杀气一直没有消退。闫欣却一直不明白他对自己的杀气到底从何而来。 锦衣卫不是善茬,这位郡王爷尤甚。他没有直接点出她的真实身份,当场送进狱中。 说明他确实不知她是谁。 得打消他对自己的敌意,闫欣虽然擅长肢体语言,但对察言观色,看菜下碟很不在行。 闫欣迟疑了半晌,最后还是直接摊牌,“郡爷觉得我哪里不好,您不妨直说,我会打消您的顾虑。” 尤乾陵看了她一会,迈步朝她走来。 “因为你私藏了那支莺雀啊。” 先前头一眼看到他,闫欣就觉得他真的高挑,加上亮眼的相貌以及周身自带的清贵,这世上大约除了天之骄子之外,任何人在他面前都会被他的气势碾压。 她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莺雀……可民女已经交代了……” 尤乾陵看她,反问。 “交代的那点,你觉得够?你来这里的目的,你和瞿青的关系,你和祭天台的关系。你可都没交代。” 闫欣知道尤乾陵很难缠,但这个程度已经出乎了她的意料。 尤乾陵走到她跟前,侧头垂眼看她。 “世人都说锦衣卫是帝王座下鹰犬,而平南郡王,是圣上亲自驯出来的兽。那你觉得我这只帝王跟前的凶兽。最想杀,最能杀的是什么人?” 闫欣仰头看他。 “……帝王想杀的人?” 尤乾陵却道:“是身份意味不明之人,本王最厌恶藏头露尾之辈。这宅子里,你和凶手都挺有能耐的,不过现在在我面前的,只有你。” 闫欣明白了,他这番话的意思是她再不豁出去,今天自己真会交代在这了。 第十章 第一夜 观尸 元硕从院外走了进来,见有女子愣了下。 他随后快步掠过,到尤乾陵跟前低声道:“都搜查过了,没有异常。” 尤乾陵冷笑,他侧身指向悬在中堂内的老员外尸体道:“没有异常?那你说说看,里面的尸体怎么来的。” 元硕最怕听到尤乾陵说这么平静的话,通常这种时候就说明尤乾陵在发脾气的边缘了。 马上周围方圆五百米内,不管是什么人都要倒霉。 尤乾陵深吸了口气,喃喃道:“还真被人说对了,锦衣卫上百人守在这宅子里。结果还让人在眼皮底下杀了人。” “元硕啊,锦衣卫盯人查案,就这个结果?一群废物。” 元硕实在不敢接这个话,虽说尤乾陵说过他不在乎这宅子死人,可前提是有收获。 然而老员外这一死并没有换来他们想要的线索。 ————— “这结果和是不是锦衣卫查案无关。”闫欣却在这个时候胆大包天得插嘴说,“对方是冲着瞿家来的,祭天台不过就是借口。” 尤乾陵回头看到站在门口的女子,脸色更沉了。 “谁给你的胆子说话。” 闫欣深吸了口气,福身给尤乾陵行礼。 “民女之前太失礼了。给王爷赔罪。方才民女深思熟虑过了,民女的命不值钱,这案子却牵扯了数条人命。倘若留我一命,能少死几个人,也是值得的不是吗?” 尤乾陵:“值不值可不是你说了算。” 闫欣道:“您带着百来锦衣卫出城守在这方寸宅中,为的不是一个真相?即便您要的真相并非民女所想的真相。那我们谈用处,倘若我真的没用,最后的结果您不满意,您杀我也不迟。” 尤乾陵反问。 “真相?本王都没想过自己有如此高尚。” 闫欣摸不清这位爷的路数。 她只能正视尤乾陵,为自己争辩道“不过就是让民女多活一个时辰而已。王爷就能多一个线索,也很划算的。” “你能给本王什么线索?”尤乾陵盯着她的眼神能将她剖开千百遍。 闫欣干脆说:“您想要什么线索我就给你什么线索。” —————— 尤乾陵背过身:“瞿老员外的尸体就在这。袁九章说你能观尸。就凭你的本事,来争取这一个时辰。” 中堂是个布置简陋的灵堂。 四处都是白布,瞿老员外的尸体就悬在居中的梁上,脚底下恰好是空置的棺木。有锦衣卫打算上前将尸体放下来,闫欣低声喊住,自己站在尸体下方,提着灯往上对着老员外那张狰狞的脸看。 和瞿青身亡时完全不同。 老员外的表情生动多了。 闫欣道:“观老员外脸色,死前应当看到让他动了怒气之人。因此初步判断,凶手与他认识,并且两者之间有怨。可以放下来了。锦衣卫的仵作可借用一下吗?” 尤乾陵挥了挥手,一旁候着的身穿兜衣之人便上前。 两人分了两边面对面站着。 闫欣示意自己看,让仵作在一旁观视:“面色青紫,身上没有其他伤痕,致命的便是这根绳子。方才提灯之时见到梁上有绳子拖动的痕迹。绳子活结绑在后颈上,这种结被绑紧的物件越重或者拉扯的力道越大结会越紧,可推测老员外是被人吊上去后勒死的。” 仵作翻看了尸体后颈,点头。 闫欣低声道:“其他的劳烦您再看看。” 她退后转向管家。 “管家应当是除凶手外最后一个见到老员外的人。方才我听你说,你离开之时,老员外身旁有人?” 管家被她一问。 “是,是啊。就站在那边。”他往灵堂深处悬着的白布后面。 “穿着黑黢黢的衣物,咱们这家里,除了锦衣卫官爷们之外,还有谁会穿黑衣啊。” 闫欣又问:“早前你说在引偃偶店女店主进去之前,你家少爷人好好的。你也见着你家少爷活着?” 管家后面早听说他家少爷身亡在女店主到闫家之前。 回话便没了先前的理直气壮,多了些犹豫不定道:“我……书房内平日里就少爷一人在。我当时见有人走动,不做他想,以为便是少爷。” 闫欣问:“那你见着的人是何模样。” 管家一边低声嘀咕一边回忆,片刻后忽然想起来似的大声道:“书房黑灯瞎火的……不过肯定不是浅色衣物。且和少爷平日爱穿的衣式极像。那会太黑了,其余真看不清。当时他就靠窗背对着我,手里拿着书。这样!”说着,他还毕恭毕敬都学了个姿势。 闫欣盯了那姿势一会,回头朝尤乾陵道:“凶手熟悉瞿青穿着,和平时惯常的姿态。对管家粗枝大叶喜欢推托的性情很了解。” 尤乾陵:“然后呢?” “凶手对瞿家的情形很熟悉,且下手比对瞿青狠多了。不过依旧不是凶手直接动的手。最早我的判断还有效。” 尤乾陵嗤笑道:“那你拿什么来给我交换一个时辰的活命机会?” 闫欣迟疑道:“凶手应当在那几个身穿官服之人之间,对比一下便知谁是真凶。” 尤乾陵:“对比出来的也不过就是个身份不明的鬼而已。” 闫欣摇头:“这宅子里,至多一个鬼。您可以命人画出鬼的模样。我便告诉你哪个是真鬼。” 尤乾陵这次没有看向元硕,而是直截了当地放了话。 “可以,给你一个时辰的活命时间。倘若交不出我满意的答案,你这条命我就替老天收了。” 闫欣深深地吸了口气,为自己过了这一难关。 “好。” 尤乾陵冷哼了声,转身走了。 元硕吩咐完现场的锦衣卫各回各位上,便小跑地追了上去。 “爷,属下错了。”他认错极快,半点不端着。 尤乾陵这会已经没先前那么生气,闻言便阴阳怪气道:“靠一个女人在我面前蒙混过关,你可真有气概。” 元硕笑笑,机灵地转移话题。 “郡爷,属下有事想问,方才去后院的路上,您为何要突然去中堂。” 尤乾陵侧了下脸,侧脸依旧冰冷如霜,到底还是回了元硕一句。 “你自己回忆一下,方才你说的几波人里面,谁落单了。” 元硕喃喃道:“瞿寅一直跟着女店主跑前厅这边来了,邹氏有侍女珠儿跟着,瞿家长女和她夫君一起来的,老员外……对,管家跟着瞿寅从中堂出来了,后来转回去又被老员外喊着出来找郡爷。” 尤乾陵低声接下去说道:“管家扛不住事,又会推托。当真是一针见血啊。” 元硕知道尤乾陵说的是那女店主,可在这节骨眼上,他不敢在尤乾陵面前多说一个好字,只能以退为进。 “一针见血又如何,还不知道比郡爷您晚了一步。” 尤乾陵还是被他这踩高捧低的手段给抚平了一点心中的躁动。他放缓了脚步,让一直跟着他的守卫退开了一些,才低声对元硕说:“元硕,你可知我为何想杀她。” 元硕虽然是个擅长顺毛的老妈子,但对尤乾陵如海一般深的心思却依旧束手无策。 “属下愚钝。其实在属下眼中,只要还有用,留着便有好处。” “你适合当官,为官者善用贤,”尤乾陵道,“但不适合上位者。上位者讲究权衡博弈,再有才之人,如果对上位者来说是威胁,他就要杀。” 元硕道:“女店主威胁到您了?” 尤乾陵:“……就她?” 元硕抿嘴,含蓄地笑着。 尤乾陵踹了他一脚,往前迈步之时,极轻得跟元硕耳语了一句——“她对祭天台的关注太显眼了。倘若不是我们这边之人,就留她不得。可她又很明显在针对祭天台。我身边能用的人太少,偏偏……我又摸不清她的路数。” 元硕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属下明白了。属下就是个千户,确实不太懂什么为官之道上位之道。只觉得这女店主您也不想杀,还是不要勉强得好。日后您要是后悔了,你拿我是问。” 尤乾陵:“我拿你是问有什么用处。我这么做就是不想日后后悔。” 元硕慎重点头道:“也未必会后悔。郡爷您判断比属下强,倘若留着她弊大于利,或者一个时辰后这女店主要是拿不出像样的东西来,属下来动手。” 尤乾陵哼道:“我自己没手?” 说完这句话,尤乾陵往前走的步子忽然顿住了。 元硕差点撞上,幸亏平时就习惯了这位爷突如其来,他立刻侧身避过尤乾陵,绕到跟前听到尤乾陵说:“没手……我怎么没想到。元硕,让人去画画像之时,重点画四肢和体型。” 元硕问:“为何?” 尤乾陵道:“本王开恩给她提示了。她要是说的对不上我想的,留她何用?” 第十一章 第一夜 抓鬼 上 主从二人回到前厅之时,医士正在写方子,瞿寅蹲在一边,看看方子又看看坐在屏风边缘的珠儿,时不时多嘴问一句这个药有什么用,那个药会不会有毒。 医士也没有不耐烦,耐着性子给他解释。 元硕进去将人拎起来,低声呵斥,“中堂那头出事了,你还在这儿?” 瞿寅没过脑子,冲口而出一句。 “中堂出事了有你们啊,跟本少爷说有什么用。” 尤乾陵可没有元硕软心肠,坐下之后说:“你亲爹给人吊在房梁上,人都硬了,跟你说确实也没啥用。” 瞿寅扭头。 “你胡说……”话出了个头才发现对面是尤乾陵,立刻双手捂住嘴。 一会后他自己回过味来了,回头瞪着滚圆的眼珠子看元硕。 “真的?” 元硕往外面一指,厉声说:“你自己去看。” 瞿寅说哭就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着爹啊,一路撒丫跑了出去。 医士看着人跑出去,将写好的方子递给守在邹氏边上的珠儿,说:“都是相当贵重的药品,你家那个二少爷还不错,记得让人备药。” 珠儿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尤乾陵,小声说:“我们一直在这会吵着郡爷吧,方才我家少夫人醒了,我这就带夫人去他处。” 医士也不拦着。 珠儿将邹氏从临时纱帐隔起来的藤椅上扶起来,邹氏勉力地道了谢,两人便搀扶着离开了前厅。 两人前脚刚走,尤乾陵就指使元硕派人盯着。 元硕走后医士顺手过来给尤乾陵搭了个脉,数落说:“您又气急攻心了。” 尤乾陵:“还不是给元硕气的。” 医士道:“元硕也是个寻常人。难免会出错。” 尤乾陵恼了,抽回了自己的手。 厅堂内渐渐浮起来安神香的味道,尤乾陵将烟气缓缓吸进口鼻,躁动的心神也安定了下来。 女店主那前后天差地别的模样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这不可能是个寻常的偃偶店主。 她确实脾气不好,胆子比天大。可她也对人观察细致,判断十分精准,是个难得的人才。 难怪袁九章想帮她一把。 可事关祭天台,再难得的人也不能僭越底线。 然而这个女人太能抓关键了。 关键线索事关祭天台隐秘,倘若他可以出去找别人,他老早就去寻了。 他非但不能找,甚至不能将自己的目的暴露半分。 罢了,正如这女人所言,狐狸尾巴终究藏不了太久,瞿宅在他掌控之下,她插翅难飞。 等用完了再杀也不迟。 医士缓慢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如何?镇定下来了吗?” 尤乾陵嘶哑着声应道。 “嗯。” 约莫一个时辰后,元硕便带着画回来了。 与此同时,女店主也被带进了前厅,一起来的还有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瞿寅,以及拽着他忐忑不安的管家。 闫欣进门便闻到了堂上的异香,诧异地看向闭目养神的尤乾陵,侧头小声问元硕。 “该不会真被我气到了吧。” 元硕低声呵斥。 “你还敢提这事?” 从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的闫欣,这会见有人给自己气到了,回想起了当年被自己气到七窍生烟的父亲,稍起了一点愧疚之心。 “对不住啊,下次……” 她的愧疚心还没发挥出来,就听尤乾陵说:“你还有心思说对不住。本王让你活了一个时辰了,现在你就得全力让本王明白你这一个时辰没白活,否则你对不住的元硕就得亲自砍你脑袋了。” 闫欣:“……” 元硕还能若无其事地拿她的小命开玩笑。 “靠你了,我现在还不怎么想杀人。” 元硕将几幅画全数都放在尤乾陵身侧的桌子上。尤乾陵侧身靠过去,挨个看了一会。 每张画像上的人都不一样。 不管是身形,面貌还是穿着。他将元硕招过去,道:“工部的官服,就这?” 元硕迈步过去倾身看。 “工部的官服和其他部也没什么不同啊。” 先前他还对手脚肢体之类的关键处存了些许幻象,觉得也许用不着这个怪异的女店主,他自己就能看出点名堂出来。 然而真的把画全摆在面前,他只觉得两眼一抹黑,什么都看不出来。 尤乾陵捏了捏眉心,推开画上五花八门姿态却相差无几的人,沉声道:“给她看。” 元硕招呼闫欣过去,低声给她说:“朝廷官员的官服一般制式都是一样的,只分品级,但是三年前祭天台那次大祭圣上出于百废待兴的意欲,将祭服全换了。所有参与人员穿的都是新制的。之后整个朝廷的官服也跟着全都换了。” 闫欣低头看了一眼图上画着的所有画像,里面清一色都是新制的朝廷礼服装束。然而实际上三年前死在天机阁底下的人,身上衣着却全数都是旧式的礼部。 所以,根本不是所谓的祭天台底下冤鬼锁魂,不过就是他人恩怨。 亏她先前热血沸腾,以为抓住某些人的尾巴。 这是一眼便能看出的破绽,她苦笑了一声,她一向自诩冷静,结果这次竟然那么容易被人骗。 闫欣仔仔细细地挑了其中三张画,将画放在一块,细细端详。 “其他都是假的,只有这三个可能是真的。这三个是同一人,约六尺八个头,身形偏大。” 尤乾陵侧目过去,问:“为何?” 闫欣指着被挑出来的其中一幅,解释道:“人做任何动作都有特定的运作规律,这个人走动,上下身不协调。上身不动,仅靠两条腿往前迈?但凡是个人都做不到。” “还有这个,上身前倾,脚上却是八字官步,这样的走路方式根本走不快。姑娘小碎步都能轻易追上,做不到在人前忽然失踪。” 尤乾陵内心诧异,面上波澜不惊道:“那真人又如何做到转角就不见了?” 闫欣拿出尤乾陵描述的那幅图,道:“这幅画对吧,这里是前门,这是迎瞿艾夫妻俩进门之后消失的那位。” 她站直身。 “有个可以暂时藏身的小角落,转过去将假人放墙头引走追兵注意。趁人不注意离开角落便可。” 尤乾陵不做声,算是默许。 片刻后尤乾陵忽然又说。 “瞿艾夫妻俩两人在场,四只眼睛还看不住一个人?” 闫欣抬头站直,正色道:“那条路,倘若给我再走一趟,我便能告诉郡爷,凶手是如何做到的。” 元硕往后退了一步,正要开口说我带她走一趟,却见尤乾陵亲自站了起来,说:“本王随你走着一趟。带路。” 今日乃是正统清明日,一轮不祥半月悬空而挂。 一行人陆续出了前厅,先由元硕瞿寅带路到了瞿家大门之前。瞿寅在这位气场强大的平南郡王跟前不敢造次,鹑鸽似的缩着走路,到了也是躲在闫欣身后,小声说:“哎,你怎么惹到郡爷了。” 闫欣觉得这二少爷大约真当他是瞿家的侍女了。这会亲爹出事了,管家软趴趴不顶用,大半夜他又不敢一个人去找长姐,前后左右能算得上自己的人也就她了。 然而这个小侍女还不长眼惹了随时会砍人的平南郡王,他这个瞿家临时家长能不忧心忡忡吗? 可她却睁眼说瞎话:“没事,郡爷不会不讲理。” 不远处的元硕悄悄挨近尤乾陵,说:“也不知道谁给她的自信觉得您会讲理。” 尤乾陵挑眉。 “我何时不讲理了?” 元硕撇嘴。 “是是,您最讲理了,只不过这理是您说了算。” 尤乾陵呵呵冷笑。 闫欣用力拍瞿寅的后背,瞿寅那躬着的背瞬间挺得笔直,但这力气属实有些大,旁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瞿寅又弯了回去,抱怨道:“你做什么呀。” “抓鬼。”闫欣简略说两字,便切入正事道:“就照你这个身形做底。少爷您对这宅子还算熟悉吧?” 虽然现在在场的所有人,她最想用的人模底子是这里最好看的那个。 只是用不了。 她颇为可惜地拍了拍瞿寅。 瞿寅听得一头雾水道:“那肯定没有我哥嫂熟,不过我也来过许多次,路是知道的。” 闫欣点头:“二少爷替我再带路。先去找您长姐所在的小院。” 第十二章 第一夜 抓鬼 下 第十二章第一夜抓鬼下 瞿艾住的客院在前厅左侧。出前厅往左走几步有一道拱门,进门后有靠墙小道,沿着小路进去走大约二十多步,便是了。 “不过门在前面一些,还要多走几步。” 瞿寅话多,见侍女话虽少但听得仔细,便一个劲说家里长短。 “我哥打小就是别人家孩子,聪明,成熟,心善,还很持家!我爹都跟我说,要不是我哥给人带坏了,咱家铁定是盛京里最大的皇商。” 闫欣问:“谁带坏的?” 瞿寅哎了声。 “我嫂子呀,哎,其实也不能说我嫂子坏。是我爹心眼小,盯着人陪嫁的宅子不放。” “要我说吧,就算是陪嫁过来的宅子,那也是人家的。咱家也不缺宅子,非得要人家的干甚?” 闫欣见他嘴上说着不同意,可脸上却一脸淡漠。可见对瞿寅来说只是可有可无。 “你之前说宅子阴邪?” 瞿寅一听这立马来劲。 “真的!你们之前说在宅子里见到穿官服的人,我都不意外!实话,我也见过。” 闫欣一顿,下意识看跟在他们不远处的尤乾陵。 尤乾陵面如寒霜地盯着他们这边,身旁的元硕离他很近,正在说着什么。 见她回头看他,尤乾陵挑了下眉。 元硕跟着往她这边看,给她使了个不明含义的眼色。 闫欣:“?” 瞿寅一把拽了她,往前多走了几步,小声说坏话。 “别看他们,如果这宅子里有死鬼,那他们就是活鬼,死鬼只能吓人,活鬼会吃人。” “锦衣卫不吃人,”元硕突如其来插嘴,把闫欣扯一边,“郡爷让你别看他,继续套话。” 闫欣不明所以:“我看他干嘛?” 元硕:“………别看,套话就对了。” 瞿寅看人回去了,又紧张地抓着闫欣。 “他们怎么老盯你啊,看你好看想欺负你吗?别怕少爷罩着你。” 闫欣莫名觉得这少爷虽然缺心眼,但是心地真的好,像瞿青。 前面就是拐角,瞿寅刚要转身,闫欣一把拉住他,探身往那边看了一会。 小道一边是高耸的院墙,另一边低矮隔墙,她往隔墙上看了一眼,回头把瞿寅推后。 “站那边,别动。” 瞿寅听话地站好,正要说话。 忽然见那侍女扭头走入小道,消失了踪影。 他吓了一跳,跑了两步。 “哎!人呢。” 元硕很快上来,一把将他推开,一路前行,上墙跑回来。 尤乾陵随后到了,他从墙上下来,正要说话。 闫欣从黑暗中显出了身形。 元硕:“………” 瞿寅一脸惊喜。 “你怎么做到的!” 闫欣指着自己出来的地方。 “有个墙洞,猫进去,一般人不仔细发现不了。” 尤乾陵看着元硕。 “就这?” 闫欣摇头。 “这不简单,必须对这里十分熟悉。个头不能太壮,加上锦衣卫对这里非常不熟悉。” “元千户方才上墙的举动也很关键,对方对锦衣卫的行为也很熟悉,所以有画像是往上的视觉。” 尤乾陵道:“这宅子全是我锦衣卫的人,能翻墙不被发现的人几乎不存在。所以凶手也利用了这点。” 闫欣低声道。 “更重要的是瞿艾夫妻俩受到了惊吓,引走了锦衣卫的注意了。这一带的守卫被削弱了。” 尤乾陵一眼扫向元硕。 元硕摸了摸鼻子,道:“话不能说这么难听,那主要是因为当时瞿艾夫妻俩带走了一部分兄弟。” 闫欣侧头看尤乾陵。 “郡爷您还记得那些画吗?其中一幅,画上之人身体前倾,双脚却是岔开站着。能将脚步看着如此清晰,那必定人在高处。然后当着人的面,跳下去。” “走路的是真,跳墙的是假。都是为了引走锦衣卫。” 元硕一瞬间想起了瞿艾在跟他描述场景的时候所说的话。 “那个人走在前面,走的好快。我们夫妻俩小跑都没追上。我们以为这是哪来的贼人。便想追上,不想一拐弯,人忽然上墙跳进了墙内,幸亏有锦衣卫在,替我们去追了。” 他凑在尤乾陵耳边,低声道:“和瞿艾所言不谋而合。” 尤乾陵沉吟了片刻,道:“那么中堂呢?我们有人守在那,如何进的去。” 闫欣道:“中堂比这里简单,因为大家都穿着黑衣。等邹氏惊叫声起,他便随后跑过来混进黑衣里蹲一边,顺便随便往哪儿一指说见到有人影掠过,支走中堂的人,便留他一个人在这里。” 这番话,几乎把当天晚上发生的所有事件都杂糅在了一起。 闫欣开始将整个过程串起来。 “先是后院进我屋里,引笑偶发出动静吸引一部分锦衣卫。随后利用瞿艾夫妻俩引起了外面的骚动,又带走一部分中堂的人。趁老员外不注意将木头放在中堂,正好管家回头,老员外便使唤管家去找郡王。这个中堂,就是最好的杀人现场了。” 这番话看似天衣无缝,可要做到完美,却非一般人。 但就目前为止,也就只能说到这个份上。之后再锦上添花,据实际情况稍作调整便好。 尤乾陵随后提出疑点。 “老员外为何要找我?那截木头有什么用处。” 闫欣道:“民女不清楚。民女觉得王爷您应该知道。” 尤乾陵微顿——他确实知道。 倘若太子说的是真话,那么老员外指望锦衣卫当打手替他搞祭天台。这种直指祭天台的证据,必须立马交到锦衣卫手中。 当然尤乾陵是不会说出来的,他直接转移到了另一个问题上,道:“官衣不同于锦衣卫衣物,期间行动如此紧密,如何带着,又如何切换自如。” 闫欣略微思索。 “瞿青几次来民女店内定偶,穿的便是黑衣。今夜有月光,行动起来却看不清到底上面有无纹路。” “所以这鬼个头高约七尺不到,和瞿青身形相仿,他对宅中非常熟悉,行动比常人要快许多。” 尤乾陵侧头朝元硕道:“带管家去看看瞿青遗留下来的衣物有没有少的。再把宅子里所有人都集中起来,比对身形。” 元硕立刻差人去办。 尤乾陵哼笑道:“确实有点本事。” 闫欣摇头:“其实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我没想通。” 尤乾陵不假思索道:“你想说杀瞿青和杀瞿员外的动机?” 闫欣点头。她笃定尤乾陵知道的肯定比她多,比如瞿员外为何要派管家找他。只是这些东西不让她知道。 “说这些还早,你现在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没解决。” 闫欣不解。 “什么?” 尤乾陵道:“你怎么肯定这个案子和祭天台无关?” 闫欣闻言,松了口气说:“凶手遗漏的破绽实际上就在这里,祭天台常服是新制式的祭服。他应该不知道当年在天机阁底那几个人,没来得及赶上大祭便殒命,因此他们并没有来得及让户部量身做新衣。” 尤乾陵脸上挂着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住了。 他张嘴动了动,却没有说出口。 闫欣看他那模样,低声问:“有问题吗?” 尤乾陵深吸了口气,拽紧了拳头,咬牙沉声道。 “今晚……就到此为止。这个人本王亲自带走问话,你们留在中堂等元硕回来善后。另外传话下去,前厅没本王的吩咐,谁都不能靠近。” 不明所以的元硕得了令,眼睁睁看着尤乾陵提人走了。 闫欣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尤乾陵亲自给提走了。 这人分明之前还十分嫌弃,看自己一下都觉得污他高贵的眼了。即便她改头换面之后,也是离自己十步远以上,有事都让元硕来传话。 这还在闫欣第一次这么接近这个人,并且再一次意识到了这个男人真的长得过分好看。 月光下,他紧抿着唇,面色紧绷,但面庞依旧清隽无暇。看着是独一无二的那种庄重肃穆的雕塑感。 可惜是个活的雕塑。人家蛮横拽着自己往前走,像是拎着什么轻飘飘的东西似的。 闫欣被他拽着往前飘,进了前厅之后,又被他扔进了厅堂里。 然后劈头盖面地听他朝自己倒豆子。 “寻常祭祀所用偃偶只是人偶,你的偃偶却会笑,为何。” “瞿青怀疑他父亲草菅人命进入祭天台,一直在查当年的那件大案。为何他要将你引进祭天台。” “落在案发现场的偃制莺雀,为何你一眼便认出,还要悄悄带走。” “盛京中也不是你一个人开偃偶店,为何独你要改头换面。” 闫欣大惊:“……”原来瞿家父子俩是因为这个有矛盾! 尤乾陵道:“这里的每一个问题,本王都有足够的理由直接不要答案就将你诛杀。你能好好活到现在,应该谢本王。” 闫欣:“啊?谢郡爷那么想杀我吗?” 尤乾陵一字一顿。 “冲撞本王,你又让本王多了一个杀你的理由。” 闫欣:“……”好吧。 尤乾陵看上去很焦躁,来来回回在满是安神香的厅堂内走了好几个来回。闫欣头都快看晕了,他才站到了她面前。 “你为何会知道天机阁底下那几个死人的事。” 第十三章 顺水推舟 闫欣心一跳。 面上极力保持镇定。 心里嘀咕,方才着急她失误了! “瞿,瞿青在我这定,定偶的时候同,同我说起过。这……这个不能随便外传的吗?” 她很努力地装着。 尤乾陵:“瞿青又是怎么知道的。这件事审查当年案件之人都未必清楚见到尸首。” 闫欣摇头。 “瞿青也没告诉我缘由啊。” 尤乾陵看她的眼神明显不信,但他没有继续在逼问自己,他寻思了片刻,低声道:“罢了,待这案子结了,再带你回诏狱。” 闫欣心说,完了。 好消息是现在她在这案子查清楚之前也不用愁能不能活了。坏消息是等这案子结之前,她得想办法逃出生天。 瞿宅躁动了一夜,再天亮那一刻才恢复了安静。清早元硕提着食盒进来,见尤乾陵躺在躺椅上睡着了。 整个厅堂内,除了他就剩下缩在墙角里面色惨白的女店主——到现在为止元硕还是无法把这个面容较好,看着出身不寻常的姑娘和之前那个半张脸都是黑斑的女店主合在一起。 尤乾陵醒了。 他坐起来,神情有些恍惚地喊了一声。 “元硕,什么日子了。” 元硕习以为常地报了年号日期。 “长公主已经走了六年了。” 闫欣惊讶的看着元硕轻描淡写地说着你娘死了六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又看尤乾陵吐了一口浊气,点头。 元硕将水递给他漱口,回头摆好早点,接过杯子又将筷子递给他。 随后想了一下,又端走了其中一碗。 尤乾陵冷着脸。 “我还没吃呢。” 元硕道:“人家一姑娘被你吓成这样,一宿没睡着,不得安抚一下?” 闫欣心说也没吓到,只是一天一夜没吃东西,饿。 尤乾陵不满地说:“你除了会借我的光做老好人,还能干什么?还端一碗,本王气量就这么小。” 元硕笑着端了两碗。起身放在另一边,招呼闫欣过去。 尤乾陵看着没什么胃口,吃两口停了。让元硕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了闫欣,低声道:“本王昨晚见你和瞿寅有来由回的。你现在又是什么身份。” 闫欣三年来头一次不用装了,吃得狼吞虎咽,塞满了一嘴含糊说:“瞿寅大概把我当成他家侍女了。我就顺水推舟。” 尤乾陵:“……好个顺水推舟。倒是给你拉了个好帮手。” 闫欣直接摇头。 “这案子瞿家所有人都有嫌疑。所以不能当帮手。” 尤乾陵只是随口一句阴阳怪气,没想到闫欣直接当真了。 “本王……” 他想解释,开了口又觉得自己什么身份,跟一个阶下囚有什么好解释了,把话咽了回去。 闫欣看到元硕就想知道瞿宅的情况如何了。万一这瞿宅真像瞿青癔症说的那种天天死人,谁都受不了。 反正她也没必要躲躲藏藏了,干脆破罐子破摔,直接朝元硕说:“瞿家人现在怎么样?” 尤乾陵抬眼看她。 元硕道:“在办丧事。” 和瞿青的尸首不一样,瞿老员外是明明白白被人吊死的,加上身份和祭天台也无关。尸首便放在他自己准备好的棺木里,给他宝贝次子省了不少事。 老员外有皇商身份在,尤乾陵有个皇亲国戚的身份,恰好得顺便慰问一下。 他带着元硕出门,吩咐元硕派人给户部那边送个信,说完忽然想起来邹氏的身份,于是让送信的同时瞿询问一下邹姓的户部官员。 两人凑在一块从前厅嘀嘀咕咕到了中堂。跨过门槛进去之时才发现身后跟了条尾巴。 “你跟来做什么?” 闫欣道:“查案呀。” 尤乾陵本来看到她的脸就脑袋隐隐作痛,听她说话整个人都不好了。 闫欣看不懂他脸色,索性不看了,自顾自走进了中堂。 尤乾陵面色黑压压地盯着她后背,元硕莫名地看看走进去的人,又看看在外头极少受气的尤乾陵一脸阴云,心想,这也太稀奇了,除了龙椅上的那位,这世上竟还有让平南郡王受气了能活得好好的人。 他起了欺负人的念头,低声道。 “郡爷,您给个话,属下现在把这女人拖出瞿家找个偏僻的角落里埋了。” 尤乾陵冷哼。 “还有心思损我,昨晚上搜出什么来了吗?” 这个问题元硕早有准备,当下回他。 “自然搜到了。您猜昨晚上那笑偶为何在空屋里笑了一晚上?那屋里平白无故挂了个‘人’” 尤乾陵:“说点人话。” 元硕跟着他一边走一边说:“昨夜清明,外头有月光比屋内亮堂,我们着急追人,没注意到那屋的门后背上挂了一件官服。天亮后才发现。” “新的?”尤乾陵思索,“这偶还能当狗用,不错。” 元硕憋笑点头:“我们拿着官服给宅子里所有人穿了对比了一夜,没找出来对的上身形的人。” 尤乾陵似乎对这个状态没有意外。 元硕又说:“还有瞿青的随身衣物。少了两件长衣,一件是他在祭天台穿的,另一件平日穿的,都是黑衣。” 尤乾陵道:“可有体弱或者手腕有伤之人?” 元硕摇头,面上有些茫然。 “说起来真是邪门。倘若真如女店主说的那样,人昨晚是在锦衣卫的眼皮底下杀的人,那这个人不仅胆大,而且手段极为利落。杀老员外的那一手,但凡差点手劲,晚上一点时间,都不可能做得这么完美。这和之前杀瞿青之人的手法似乎差了太多。” “您说,什么人有这么大能耐,或者凶手实际会不会有两人。” 尤乾陵抬眼,恰好和看过来的女店主对上。 “不急,既然有人想查案,我们就先看看她能查到什么程度。” 中堂里站了不少锦衣卫。 几个瞿家的下人在管家的安排之下,进进出出布置中堂,有挽着发髻的妇人坐在堂上,神情呆滞,她旁边站着个身穿蓝衫,头戴儒冠的男子,一手按在她后颈上,小声地说话。 元硕低声道:“这就是瞿艾。年纪比瞿青大上两岁。她边上是顺天府的主簿,姓屈,名连。崇明六年的举人。” 盛京之地举人之类多如牛毛,能进顺天府当主簿,看得还是顺天府府尹袁九章的眼。 瞿寅当不了事,瞿家现在等于没了大人。现在能说得上话的就只有这位有官职在身的女婿了。 管家本来就没什么主见,不管做什么,都得去跟屈主薄知会一声。屈连开始还能看在自己妻子的面子上应两声,帮着安排。后面听烦了,索性直说了别问他,照着规矩办就行。 训斥完管家,屈连看到进门的尤乾陵。当下一把拽起了坐着的瞿艾,掀袍要跪。 元硕越过去,拦住他说:“安置老员外要紧。礼都免了吧。” 屈连请尤乾陵上座,低声道:“学生本该昨夜到了先给王爷请安,不想进门内人就被吓到了。加之夜里,怕惊扰到王爷。” 尤乾陵道:“本王带着人占着这宅子才是惊扰,屈主薄不用客套。昨夜的事是锦衣卫的疏忽。老员外不会白死,本王会给瞿家一个交代。” 屈连闻言依旧跪了下去,这回谁也没拦着。 “王爷,老员外确实有些贪心不足的性子,可他做生意一向本分,也从未做伤天害理事。祭天台的事,至多也只能算是他之小过。到不了要命的境地啊。” 尤乾陵垂眼,说:“是不是祭天台那边办的事还两说,不过有本王在,即便是祭天台。杀人也要偿命。” 屈连俯身磕了三个响头,随后起身跟瞿艾说:“你听到了吧,不管是什么人,杀人就要偿命!” 瞿艾一脸愁苦的脸露出了些许喜色,连忙也要跪。 不远处瞿寅忽然插了个嘴。 “谁是凶手还没个数呢,就急着跪来跪去。万一最后没查出来,或者人家早就跑了。多尴尬。” 瞿艾和屈连齐齐回头。 屈连一脸糟心。瞿艾回头跑过去,照着瞿寅的头就是一顿乱抽。瞿寅抱头鼠窜,最后躲到闫欣身后。 好好的灵堂,鸡飞狗跳。 尤乾陵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出点喜感,笑出了声。 第十四章 深宅陷阱 屈连也不敢说什么,只道:“让您见笑了。这是瞿家次子,瞿青唯一的弟弟。这厮平时游手好闲,不学无术,也没个正形,不过人不坏。” 尤乾陵对瞿寅的印象还不错,毕竟昨晚他配合了女店主给他演了出好戏。 他一向什么人都不喜欢,从不会顺人心意说好听话。平日里最喜爱的就是跟爱耍嘴皮的人抬杠。 譬如职业主簿这种。 一听屈连这话,尤乾陵几乎本能抬杠。 “性情中人,本王倒是蛮喜欢。瞿家就剩他一个男丁,日后这家大业大的,磋磨多了自然就有正形了。主簿大人可要巴结点,人家可是一家之主了。” 屈连面露尴尬:“哎……嗯……” 尤乾陵环顾了一圈,顺口便问:“本王觉得这灵堂里少了人,瞿家就剩下你们几个?” 屈连微顿,“哦,家里还有祖母在老家宅子守家。在这边的只有我们,还有青哥的夫人。我们和弟媳平日接触不多。晨间瞿寅过去请过一回,听说人病了。学生想着青哥没了,便做主让她歇着了。” “屈主簿倒是周到。”尤乾陵问,“不知道瞿青夫人生的什么及时病?昨日看着还好好的,今日说倒就倒。” 正在灵堂上四处查看的元硕闻言回头望尤乾陵那头看了一眼,心说这爷能不能收敛一点,人家在办丧事呢。 屈连面色给尤乾陵说僵了,又不敢发作。只得垂头假装没听懂,道:“具体学生不大清楚,听说也是心症,不瞒您说,早前我和内人都说,瞿青的癔症会不会是受了弟媳的影响。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无用了。您就当学生发个牢骚。” 尤乾陵客气道:“主薄能大义之前无亲眷,知无不言,本王甚慰。” 躲在闫欣身后的瞿寅可比尤乾陵直接多了。 他老远听到屈连在说嫂子的事儿,不满地朝瞿艾骂道:“你们夫妻俩成天不干好事,青哥都死了,你们还欺负人家一个弱女子。这儿还是嫂子的宅子呢。” 瞿艾扒着闫欣的手臂,指着瞿寅的鼻子骂。 “我还没说你呢,昨晚上你要是不作妖,好好跟着爹,爹能出事?” 瞿寅不甘示弱。 “说的好听,那你怎么不来陪着爹?一来就往小院里躲,躲什么呢?怕青哥找你啊。” 闫欣举着双手,闻言问:“瞿青和姐姐的关系也不好吗?” 瞿艾头一次听到这姑娘开口,被她吓了一跳,本能后退了一点,掩住嘴说:“你是哪位,怎么会在我家。” 闫欣正要说自己是这宅子里的侍女,不想瞿寅替她开口了。 “她是来给青哥查案的。是锦衣卫那边的客人。你敢动手,我就让人把你抓进诏狱里去。” 瞿艾瞪瞿寅,却也不敢对闫欣如何,还得赔笑。 “我家弟弟不懂事。姑娘别信他胡言乱语。我和青哥的关系还好的,青哥去祭天台的差事还是我家屈连去帮忙走的关系。” 闫欣点头,她不关心谁给走的关系让瞿青进祭天台。 让她感觉到奇怪的是原因。 “瞿青为何要去祭天台?” 瞿艾主动说:“说来也奇怪,青哥以前对祭天台也不甚关心。他聪明,人又好。做生意上手也快,原本家里就是要他继承家业。真如此,哪有瞿寅这天大的便宜捡。” 瞿寅朝她扮鬼脸。 瞿艾白他两眼,继续说。 “两年前,他忽然来求我,说要进祭天台。我问他好好的,进祭天台作甚。他不肯多言,只说他不想继承家业了。为这事我还去问过我爹。那段时间,我爹和青哥关系十分紧张,几乎见面就吵。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听到青哥说重话。” 闫欣顺势问:“说的什么?” 瞿艾道:“说我爹做了亏心事,害死很多人。日后必定不得好死。” 说着她回头看了一眼棺木,低头抹泪。 “这算不算也是应了青哥的话。” 闫欣却道:“那为何是瞿家全家?” 瞿艾被她这么突如其来的问话问懵了。 “啊?” 闫欣道:“瞿青癔症……” 她的话还没说完,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瞿寅动作比人快,直接捂了她的嘴,拖着她到一边,小声说:“这话可不兴说。” 闫欣看着瞿寅那张明显吓白了脸。 “为何不能说?” 瞿寅拽着她的胳膊,说:“哎哟喂,我的姑奶奶。少爷我好不容易忘记这茬,被你没心没肺一提,谁还在宅子里待得住啊。” 闫欣这才反应过来,抬头看瞿艾。 瞿艾面色惶然,但见闫欣看过来,便勉强道:“姑娘别听他瞎说,青哥不会这么咒亲人。不过就是癔症了而已。糊涂了的人说话怎么算数。” 闫欣想说那老员外怎么就这么应景死了呢? 这不就说明,这话算数了啊。 管家正好从外面进来,见灵堂上鸦雀无声,下意识放轻了脚步,挪到瞿寅跟前,低声说:“少爷,少夫人那边过来问药方抓药钱,谁付。” 瞿寅脱口而出:“我爹啊……哦,我没爹了。我付,让人家药店记在瞿家铺子的名头上,回头等我回京了,给他们送去。” 管家应了声,正要退下。又被瞿寅抓了回来。 “嫂子……啊,就是你家少夫人,我嫂子。现在如何了?有没有好些,要是没好,还要去请大夫。” 管家一脸苦相。 “哎哟,我的二少爷。这宅子的事那么多,小的哪有空去关心这些。况且昨晚上郡王爷身边那样的好大夫都看过了,还要什么好大夫呀。” 瞿寅不高兴了。 “青哥不在了,我们瞿家怎么能对人家不管不问。你不去,我去。” 他屁股一转,直接就出了灵堂。 偌大的灵堂,他一走,刹那间像走了所有人,一下子安静了。 尤乾陵正听得津津有味,忽然间没了声,抬眼看元硕说:“对了,这邹氏好歹是个官家出身的小姐,怎么进出就跟着一个侍女。她之前不是京中在养身体吗?这次回来娘家没人陪着?” 屈连似乎确实对他这个外弟媳的情况也不清不楚。 “她娘家那边的情形我也不大清楚。不过确实有些奇怪。当年他们俩成亲的事,员外不同意,曾托我去查人家家底。第二日又让我不要查了。说是户部邹家的人亲自上门,人家亲口认了。” 尤乾陵抬手道:“户部本王熟,本王去问。” 屈连擦了一把汗,站一旁不敢吱声。 话问得差不多了,尤乾陵便起了身。元硕当即跟上,同屈连寒暄了几句,主仆二人从灵堂出来。 元硕紧跟在后,先开了口。 “属下觉得这一家子哪里怪怪的。” 尤乾陵道:“面上是感情深厚的一家人。但细品都有矛盾。” 元硕:“对。瞿艾帮忙瞿青进祭天台,必定有自己的私心。她这一手瞿老员外肯定不满。瞿青和老员外矛盾最深,这不用提。但听瞿寅说的那番话,瞿青和瞿艾之间也有矛盾。还有瞿寅,瞿青和老员外之死最受益的人是他,可他对他爹和瞿青的死却完全不放在心上,就很怪。” 尤乾陵捏了捏鼻梁。 “怪,我总觉得瞿家遭了东西作祟,才会弄出乱糟糟的光景。” 元硕无奈。 “我一时半会都理不清他们之间的关系。” 尤乾陵嗤道:“倒也没那么复杂,夹在中间不过就是一个病人和一套宅子。” 元硕迟疑地问:“您的意思是,动机是邹氏和这套宅子?” “不是动机,”尤乾陵沉思了片刻,最后补了一句,“是陷阱。这宅子是引瞿家人聚一起的瓮。” 他犹豫道:“你传信给张朝,让他查户部那位邹大人买这宅子的经过,越细越好。” 闫欣被瞿寅拽出了中堂,一路往西侧拐,到了去往后院的小道重合了,她才问:“去哪?” 瞿寅抬手指着前方,说:“宅子的西侧是我哥和嫂子的住处。后院是书房,两处离得近。” 闫欣:“为何在西侧?”寻常人家对风水都有讲究,住处喜坐北朝南,再不济也是东侧。极少见主人家住西向。 瞿寅:“谁知道啊。我跟我哥说过好几次了,这宅子根本就不对。坐南的书房那头应当才是正房,里面还有两间呢。” “你猜我哥怎么说。” 第十五章 假虚弱与真心症 “我哥说,嫂子嫌东南太吵,靠北有风,在西侧住下她才能睡得着。”瞿南皱着脸,“要我说,分明就是矫情。” 闫欣抬头望后院。后院虽临近街道,可这是京郊,各家都有高墙隔开,中间的巷子又窄又深,几乎无人走动。闫欣从前几次过来,都往这里看过,即便外面热闹得很,也透不进这深巷中。 瞿寅步子迈的快,几句话的功夫便到了门前。他清了清嗓子,正要捶门,里面忽然传出了叫声。 “哎,你怎么出来了?” 这清脆的声音,是珠儿。 应她的是邹氏,还是轻微的虚弱声音。 “不行,青哥不在,我怕。” 闫欣听着觉得这话说得极其凌乱,不像是昨晚上看上去还挺镇定的邹氏所说的话。 珠儿压低了声音,小声哄着。 “你回屋去等一会,我在等他们送药过来,吃完了你就好了。” 珠儿说话的口气也不像主仆。 邹氏声音在抖。 “可我怕,里面有好多人在骂我,青哥去给我抓药了吗?他何时回来。” 闫欣这下真听出了不对了。 邹氏分明是知道瞿青死了的,可现在说出来的模样,分明不知。 瞿寅看看她,朝她眨眼。 闫欣:“……做什么?” 瞿寅道:“你不是还想听吗?想听我便不敲这门。” 闫欣当然还想继续听,可里面的人察觉到了,立即停止了对话。她无奈地听着里面一阵兵荒马乱,接着珠儿的声音传出。 “谁呀。” 瞿寅叹气。 “我,你家二少爷。” 珠儿似乎嘟囔了两句什么,隔着门听不清。门很快就开了,瞿寅愣头愣脑地冲进去,没见到邹氏,便问:“哎,我听到嫂子的声音了,怎么没在。” 珠儿眼神闪烁。 “少夫人身体不适,方才跑出来,我怕她受凉,又给送进去了。” 瞿寅转身就要往屋内走,珠儿急忙跑过去拦住。 “哎,二少爷。这是我们家少夫人的卧房,你怎么能随便乱闯。” 闫欣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她现在对邹氏的状态十分好奇。 “少夫人是不是也有癔症?昨夜我听大夫说,那药方是治心症的。” 珠儿用力摇头。 “不是,少夫人不过旧疾复发。她一直身体弱,之前为少爷操劳了许久,本就病发了,少爷又出了事……她只是受了些刺激!” 闫欣上下打量珠儿。 她面色紧绷,双手不自觉地紧紧交握。整个人看上去十分紧张。 且,从他们进门开始,她的眼神一直在闪烁。 这是最不高明的撒谎模样。 “你撒谎。”闫欣直截了当的戳穿了她,“先不论大夫所言绝对是真,你这一番多余的解释,就是在掩盖什么。” “嫂子有心症有何不能说?”瞿寅这一天跟着闫欣跑来跑去,现在学了闫欣的模样狐假虎威,“我要看嫂子,谁知道你是不是趁瞿家乱,想害我嫂子!” 珠儿给他一句话小脸都吓白了。 “你,你不要胡说。” 瞿寅立刻转身,珠儿却拽住了他。 闫欣趁机越过了两人,一把拉开门。 屋内一片凌乱,四处都是细软。邹氏抱着软枕,蜷缩在桌底下,整个人抖得厉害。 “别,别杀我,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做的,别杀我。” 闫欣放慢了脚步。珠儿丢开了瞿寅,跑进来要拉闫欣,闫欣反手将她推了出去,顺便将门用力关上! 她走到邹氏身边,低声问:“你怎么了?” 尤乾陵回到前厅,医士立刻端了一碗黑漆漆的药递给他。 “正好,喝了它。” 尤乾陵直接越过,说:“我带着你,不是让你随时给我喂药。” 医士端着药跟上来,说:“不喝药我这医士有何用,不如您现在就让我回京城,我眼不见为净。” 尤乾陵和他互看了片刻,最后还是接了碗。 元硕进来,问:“对了,全哥,昨夜你给那瞿青的小娘子诊脉,到底是什么病。” 医士顾全接过尤乾陵递回来的空碗,兑了水又递了回去,说:“心症。咱们郡王爷倘若不肯喝我的药。三五年后,就是她这个模样。” 尤乾陵没好气地说:“别逮着个病重的就拿来吓唬我。她那模样,分明是憋出来的。你看我像是会憋的人嘛?” 元硕诧异:“憋出来?瞿青不是为了她都跟家里决裂了,将她保护在这个宅子里么。” 尤乾陵看了一眼顾全。 顾全沉默片刻,一会后道:“这么说吧,这心症和我们平时见到的病说不同也确实不一样。说不一样,却也是万变不离其宗,即治病要对症下药。” “心症也是。倘若导致她心病滋生的根源不消除,她就无法缓解。” 元硕:“缓解?治不了么?” “治不了。人一旦有了心症,便无法根除。不过若能一辈子不去碰根源,倒也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就是了。所以大部分人都觉得心症不算什么大病。” 元硕似懂非懂,他自顾自想了好一会也没想出点明堂,看向喝完药面色放空了的尤乾陵,跳过去,问道:“郡爷觉得她的病有问题?” 尤乾陵道:“嗯,有点。” 元硕好奇:“哪里有问题?” 尤乾陵含糊地说:“和这宅子一样的问题。” 元硕:“……宅子有什么问题吗?” 尤乾陵:“……” 元硕:“?” 医士将他拎了起来,低声说:“让郡爷缓缓,这药后劲大。” 瞿宅西侧 管家不合时宜地来到了院子门口。 他手里拎着几贴药,一边嘀咕一边走过来,心里头在盘算着要如何跟二少爷报账。正走着,忽然听到了瞿寅的声音,远远地飘进耳中。 他下意识脚步停住,抬头四下张望,看到了正在院里头和少夫人的侍女拉拉扯扯的瞿寅。 他前一刻还祥和的某根筋,嘎嘣一声断了——他想到了瞿家所有人还在服丧,外面一干小老百姓们围在瞿家门口指指点点,说着这家新员外如何如何不像话,在自家兄长亲爹尸骨未寒,便和家里的侍女光天化日之下做出不知羞的事。 然后他越听越羞愤,自觉无言面对过世的老员外,白绫三丈,自挂檐头。 “哎,你这小蹄子,往日来宅子的时候,你见我就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现在我哥不在了,你咋还这嘴脸,不怕我日后欺负你么!” 珠儿本来就心头不舒坦,听他这么不要脸的话,大声道:“少爷在的时候,你和你家贪财的老东西就觊觎我家宅子。现在老东西死了,你也一样的货色!滚出我家宅子,这里不欢迎你们!” 瞿寅脖子一梗,整个人往门槛上一坐,无赖地拿自己身体挡路。 “不走,就不走,你有本事把本少爷搬出去。” 珠儿脸都给气青了。 管家听完这比他想象中还要不像话的对话,灰头土脸地跑进来。 “珠儿,少夫人的药我给你们送过来。” 他过去看到赖在地上的瞿寅,一脸惨不忍睹地把人拉起来,数落说:“少爷,您这像什么样子,您以后是要当家做主的人啊。” 瞿寅莫名其妙地看他。 “关你什么事啊。” 管家:“……” 珠儿提着手中的药,回头往门那边看了一眼,顿时什么少爷都没了,她用力推瞿寅。 “你走开!” 瞿寅给她嘶声力竭的模样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往边上挪开。 第十六章 问话 闫欣看着哭成泪人儿的邹氏,惨兮兮地抱着自己说:“我病了。青哥不要我了。” 看上去像个委屈了只知道寻爹娘的三岁孩童,她仔细地看邹氏缩成一团的模样,以及不受控制抖成筛子的手。 瞿寅说邹氏的病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可为何珠儿要拦。 瞿青之所以将自己和她安置在这深宅中,不让瞿家人来接触,都是因为她的病吗?可看她这病也不是寻常病痛,关着养也养不好啊。 还有昨晚上,她见到的邹氏人虽虚弱,可目色清明,明明很正常。 珠儿冲进来,一把将她推开,怒目瞪视闫欣。 “你是何人,怎么能随便跑进来。” 闫欣盯着邹氏,问:“你得了什么病?” 邹氏抓着珠儿,眼睛却看着闫欣。 “我没病。真的有人要杀我,从祭天台来的。他们要抢我家的宅子,我爹娘说过这里是我最后的家谁都不能抢走它。” 闫欣问:“这宅子里有什么?” 邹氏缩在珠儿怀里。 “有保护我的东西。” 管家站在屋外,不敢进,却也好奇地张望。瞿寅一把将他推开,说:“看什么看,少夫人的闺房,也是你能看的?” 管家:“我……”这不是贼喊捉贼嘛,方才是哪个跟人家侍女拉拉扯扯的! 闫欣从里面走出来,脑子生出许多古怪的念头。 邹氏不是户部官员家的千金小姐吗?为何会需要一个宅子来保护自己。 她生的到底是什么病,为何一晚的时间就严重到这个地步。 瞿家两代人的死和这个宅子之间到底有何关系。 瞿寅见她出来了,跟在她身后,回头朝里面的珠儿说:“嫂子,有什么短的缺的都和管家说,他要是不肯给你们办,朝我告状,少爷我替你们治他!” 倒是半点都不记恨方才珠儿对他的谩骂。 管家有苦难言:“哎,我没……” 闫欣神游天外地出了院子,靠着本能往前走。 瞿寅看着她缓缓地朝大门口走,前方赫然冲出几个锦衣卫,站在大门口等他们撞过去。他连忙拽了闫欣一把,提醒说:“哎,不能往前走了。” 闫欣愣神的哦了声,自动转了身,往前厅走去。 元硕听到门口的动静,自动消了音。看着瞿寅母鸡护小鸡似的跟着女店主进门,笑道:“这又是怎么了?” 闫欣乍然听到了元硕的声音,回神才发现自己走回来了。 她一抬眼,正好对上尤乾陵冰冰凉凉的视线,便快步走过去,弯腰问:“郡爷,我有些不明白的地方,能问您吗?” 尤乾陵:“说,本王看心情回不回你。” 闫欣自动忽略了后面那句话,正要开口。尤乾陵忽然伸手按住她,侧头和元硕说:“你带着二少爷回中堂去。家里在办大事,他不在那怎么行。” 元硕意会,立刻走下去将胡乱扑腾不肯走的瞿寅拖出了前厅。 尤乾陵敲敲对面,示意她坐过去。 闫欣屁股还没挨到椅子,就开了口。 “这宅子的来历,锦衣卫一定早就盘查过。” 尤乾陵垂着眉眼,神色不变。 “方才我去见了邹氏,她病得极重。” 尤乾陵嗯了声。 “昨夜医士给她诊脉,是心症。” 闫欣继续说:“怕是不止心症。我问邹氏她得的是什么病,她说有人要杀她,从祭天台来的。这不就是当初瞿青的癔症?” 尤乾陵眉轻轻拢了起来,面目笼罩上了一层躁动之色。 “你想说什么?” 闫欣道:“我想知道这个邹氏的身份以及这个宅子的来历。瞿青为何要查祭天台。” 尤乾陵道:“对破案有用处吗?” “我不知道,”闫欣道,“但这点很关键。” 尤乾陵提了口气,说:“我提醒过你好几次了,跟祭天台有关的东西,寻常人不能随意去碰触,除非你不要命了。” 闫欣苦恼地说:“您本来就打算把我送去诏狱。这跟要命也差不离了吧。” 再说她要做的事,哪件不要命。 尤乾陵给她逗笑了,说:“顶嘴是吧。” 闫欣:“实话。” 尤乾陵:“这宅子是户部邹大人两年前买的,给她女儿添置的嫁妆。他这个小女儿一向体弱多病,有不治之症,瞿家虽是商户,但瞿青入了仕,虽出身不好,和不足的女儿还算相配。” “至于两年前这是谁家住的……” 尤乾陵低声道:“锦衣卫正在盘查户部邹大人。” 闫欣原本觉得邹氏的出身有问题,极有可能掺了假。但现在听到尤乾陵一五一十的将邹氏的出身说出来了,又几乎就否定了她的想法。 “可是不对啊……”她喃喃道,“邹氏明明说这是她爹娘留给她的,保护她的东西。她看上去对这个宅子有极重的感情,不像是两年前父母买给自己的嫁妆。” 尤乾陵寻思片刻。 “本王说的全是证实过的真话。你昨夜不是推出来杀老员外的凶手和瞿青差不多身形的男人吗?” “凶手对宅子十分熟悉,杀人行动安排之缜密,不可能是神智不清之人,真是如此,邹氏本人可排除在外。” 闫欣眨眼道:“只是她病得太巧了。原本是要所有瞿家相关之人全部盘查,她刚好避开了。” 尤乾陵低笑了声。 “但她病得实实在在,没有一丝半点掺假。” “病了不代表杀不了人。”闫欣:“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对,这宅子也不大啊。一个大男人,怎么踪影全无。” 倘若凶手真有这通天的本事,又何须用那么麻烦的手段杀瞿家父子。 尤乾陵道:“别拐弯抹角骂锦衣卫办不好事,这宅子本来就不是我们的地盘。我们可以保证的只有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能把管家带过来问话吗?”闫欣问,“这宅子最熟悉之人非他莫属了吧。” 尤乾陵抬眼看她,吩咐了守在门口的锦衣卫去带人,随后问她。 “你要问什么。” “凶手非常需要外物掩盖,找到东西,人也不远了。”闫欣本能说:“宅子里知道最多的人就是管家,我想自己问。” “我锦衣卫拿人问案,跟你一个偃偶店女店主何干,不想问就给我滚。”尤乾陵莫名咄咄逼人道,“你不说本王也要拿管家问话。” 闫欣:“……我就是想问问关于这个宅子的事。” “比如?”尤乾陵追问。 闫欣吐了口气。 “就问他这宅子里有没有见过类似出自祭天台随葬品相关的东西,假的也没关系。” 尤乾陵颔首。 “你是在怀疑这个宅子之所以让老员外即使卖了自己的亲儿子也要拿到手的原因,就是宅子里藏了这些东西?” 闫欣思索道:“不是。不管随葬品还是衣物,东西是死的,不会自己长脚到处跑,找起来容易。” 尤乾陵:“……好。” 他命人去带人,闫欣陷入沉思。 脑子里一闪而过尤乾陵那句排除邹氏嫌疑的话。 假如邹氏排除了,贯穿两起案件的嫌疑人都没有符合的人选了。 甚至所有瞿家人都不可能,几个人拼拼凑凑还差不多。 ————— 没一会,管家便被带进来了。 他一向怕事,缩头缩脑地进来,扑通一声跪得干脆利落。 “王爷,小的真的没杀人。老员外和青少爷对我有恩,我再不是人也不能对恩人下手啊!” 尤乾陵点头。 “嗯,谅你也没这个胆子。至多也就是个帮凶的料。” 管家一开口就被扣了个帮凶的大锅。 “帮凶也不能啊!” 尤乾陵张口就来。 “这宅子藏了老员外都想要的宝,现在宅子的主人死的死,疯的疯,不正好给你下手吗?” “动机明确。这里没谁比你更熟悉宅子,对宅子里的人情况也了若指掌。老员外最后见到的人还是你,管家啊你嫌疑最大。” 闫欣觉得这番话太耳熟了。 仔细一品,发现这不就是当初管家扣她是凶手帽子的说辞? 管家给他这番话吓软了腿,扑通跪地。 尤乾陵话锋忽然一转。 “不过本王还有些疑问未解,倘若你答得上来,可以证明你与命案无关,倒是可脱罪。” 管家伏地道:“王爷您尽管问,小的必定知无不言!” 闫欣忍不住侧目看尤乾陵。 平南郡王不说话像尊下凡神仙,一开口杀人诛心。 管家这种胡乱栽赃的人根本及不上人家的脚后跟。 难怪他非要自己问。 她下意识站得板正,准备闭嘴黑听。 尤乾陵缓声道:“这宅子是两年前户部邹大人采买了送给小女儿出嫁的嫁妆对吧。” 管家一个劲点头。 “对对,两年前亲家老爷还亲自带我们进来看过。小的还清楚记得他跟少爷说,这儿离祭天台近,日后进出方便。” 尤乾陵破天荒接了话茬。 “确实够近,我的人一天能来回走两趟。那木头昨夜送去那边了,说不是从他们那出来的。” “所以,那截木头和祭天台无关,只是赝品。” 闫欣:“……”他刚才怎么没说! 第十七章 真心伪意 管家愣了好一会。 “啊?那老员外不是……” 话还没说完,他下意识捂住了嘴。 尤乾陵笑了起来,说:“本王替你接上。你想说老员外岂不是白死了。” 管家捂着嘴摇头。 尤乾陵继续说:“你家老员外是不是白死,现在还没有定论。不过本王挺好奇你这个白死是何意。说来听听?” 管家面上显出了为难。 “这……小的说的是昨夜老员外同我说这木头一看就是祭天台那边的东西,让我找您给见个证来着。” 尤乾陵问。 “本王见证这个有何用处?一块木头就想讹祭天台也太异想天开了。” “老员外见多识广,又经历了祭天台大案。要怎么抓人要害,他比你懂多了。” 闫欣心道,这嘴真会说。她看向管家,忽然发觉这人越发面目可憎,贼眉鼠眼了。 管家急忙摇手解释。 “不不不不不,老员外喜爱这些东西,让您看一眼是不是真的,仅此而已。” 闫欣心道这说辞根本站不住脚。 老员外想要这个宅子到底为的是什么,谁都不知道。 但肯定不是几块破木头。 为这点东西他犯不上对上祭天台,偷摸进来翻就成了。犯不着陪上亲儿子。 这话一戳就破,尤乾陵却是照单全收,也不反驳,直接顺着管家的话说。 “嗯,既然如此。那到底是你在撒谎还是祭天台的人在说谎?本王现在信得过你,可信不过祭天台的人。那帮人背后有礼部撑腰,时常看本王不顺眼。不像你,还能听得懂本王说话。” 管家指天发誓。 “小的有一句虚言,天打雷劈!” 闫欣知道管家有多怂,原以为不管怎么着,管家也不能在尤乾陵面前做胡编瞎造这种事。只是她想错了。 管家规规矩矩的立在堂下,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 先是大叹了口气,把老员外的缺点给揭了。 “老员外做生意这么多年,在京城算得上是乐善好施的好人,可在生意场上混迹之人,怎么可能没点手段。” “三年前祭天台的事,即便小的身在瞿家,吃瞿家的饭,也要说一声老员外做的不地道。” 尤乾陵一直抿嘴听着,听到这开了口。 “你说的是老员外举报天机阁用料以次充好之事。后来他代替的是哪家成为皇商来着?” 管家当即回道。 “是越记。” 尤乾陵意味深长的哦了声,说:“越家,本王知道。京城最有名的木料商,千金难买一块越记做的砚。” “越家好像和前代工部尚书闫大人是至交吧。” 闫欣下意识站直身。 管家叹气说:“闫大人也是倒霉碰上了他家,若不是因为天机阁塌陷的事,闫大人也不用牵连进贪腐案中,一世清明毁于一旦。” 闫欣听着这话当真浑身如蚁啃般难受。 这世上大约没人可以理解她此时此刻的感受——在场只有她清楚,父亲并不是因天机阁塌陷而卷入贪腐案当中自戕而亡,而是为查天机阁底下压着的九具尸体身亡真相,被人害死在祭天台的天穹鼎内。 尤乾陵道:“越家名声原本也不错呀,你怎知那位闫大人就是一世清明了。” 管家一顿,随即嘿嘿笑道。 “王爷英明,小的目光短浅。那么大的案子,朝廷都判下来了,必定不会错。他们俩一定是相互勾结,一个贪,一个贿。大魏朝的蛀虫!” 尤乾陵道:“这么看来,管家是觉得越记当真是做了那些事对吧。” 管家瞪圆了眼,铿锵有力道:“那是自然。越家也为此事散了。这种事哪还有假。” 说完声调一降,又道:“不过……这都是几年前的事了,老员外手段不地道,可他没做错呀。这回为少爷的事情出头,也是心疼少爷。” 闫欣看这将胡言说得理直气壮的管家。怎么看都觉得别扭。 他不会真这么想的吧。瞿青怎么会信任这样的人当自家管家。 尤乾陵抬眼看管家。 “管家好像很清楚越家的事,瞿青和他夫人两年前成亲之后才住进这宅子的吧,那管家之前可是住在京中?” 管家腼腆笑道:“小的是两年前到这个宅子里的,在那之前,是老员外经营的一家布料铺子小掌柜,这种事大家都知晓的,您随便出门问问大家都可以给我证明。” 尤乾陵道:“老员外很是信任你,把你送到这宅子里,一定委以重任了吧。” 管家立刻摇头。 “不,哪有的事。不过就是小的一向忠心,老员外派小的来照顾少爷和夫人而已。” 尤乾陵问:“没让你背着少爷和少夫人干点别的?现在老员外也不在了,你不用顾忌,直说便是。” “王爷英明,”管家压低了声,正色道,“确实有的。老员外要我在宅子里找诸如偃器之类的物件,说是这些东西是祭天台的东西,找到了立刻交给他。” 尤乾陵问:“老员外没说做什么用吗?” 管家讪笑着摇头。 “小的就是个小掌柜,老员外哪会跟小的说这些。不过小的猜想多半是因为少爷在祭天台做事。老员外想搅黄了这差事。只可惜小的找了两年多什么都没找到,倒是碰上了好几次邪性之事。” “小的便和老员外说,这宅子没他想要的东西,倒是阴邪得很。” 闫欣是越听越离谱。 忍不住开口说:“瞿寅分明说过,老员外想要的是这宅子。到你嘴里,怎么就成了老员外要的是搅黄瞿青的差事。” 管家不友善的瞥了一眼闫欣。 “我在跟郡爷说话,你什么身份,随便插嘴。” 尤乾陵附和道:“对呀,本王在问话,你插什么嘴。” 闫欣:“他在胡编瞎造。” 尤乾陵:“瞿寅也是一面之词。” 管家幸灾乐祸。 “姑娘,你是被二少爷那性子给诓骗了,他和老员外吵了好几次了,上回还因为被人骗了三家铺子,老员外要他自己承担损失,他还骂老员外不得好死呢。哎,家门不幸。” 尤乾陵道:“闭嘴。” 管家兴头上忽然被尤乾陵两个字浇了一头凉水,耸了耸肩,垂下了头。 尤乾陵糟心地看了闫欣一眼。 闫欣盯着管家,双眼都冒着火,说:“我也有话要问管家。” 管家挑眉,凉凉地说:“你什么身份呀,要问我话。” 闫欣狞笑了起来,说:“我什么身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若是回答不了我的问题。你就是诓骗锦衣卫。这可是要进诏狱吃牢饭的罪。” “你这姑娘人模人样的,怎么说话这么不中听。我说的都是实话!”管家也挑了个刁钻的角度回击。 闫欣不为所动,继续说:“我问你,你说你是老员外把你派到这宅子里来的照顾少爷和少夫人的。可瞿艾夫妻俩,包括瞿寅在内,甚至锦衣卫都查到过,老员外和瞿青的关系一直不好。” “为了防止老员外觊觎这宅子。瞿青都不让老员外来这里。就这种前提之下,你说你是老员外派你来的?瞿青是好人,但他不傻。” 管家强词夺理道:“那是因为青少爷并不知道我是老员外派来的。” 闫欣毫不客气的揭穿了他。 “瞿寅和瞿青之间关系这两年一直不错,你要是老员外派的,瞿寅早八百年告状到瞿青跟前了。而且瞿青几乎将整个宅子都交给了你。但凡你真有一点心向着老员外。这宅子不可能两年了,还安稳地留在神志不清的邹氏手中。” 管家:“那是因为这宅子不值得。” 闫欣问:“因为宅子闹鬼?这里也有疑问。为何宅子闹鬼了两年多,邹氏不知道。昨夜她受到了惊吓,看上去不像是知道这件事的人。反倒是瞿寅习以为常,说是自己见过许多次了。” 管家:“……” 尤乾陵闻言诧异问:“为何呀,本王也想知道。” 管家沉了脸,看向闫欣的神色像是要生吞活剥了她一般。 闫欣问:“因为这,根本就是宅内人自导自演的闹鬼戏码,为的就是赶走老员外和二少爷。不让他们沾到一点这宅子。” “你少胡说八道……”管家话还没说完。 闫欣想起了邹氏那单薄的模样,心底有个念头冲了出来,她低声道。 “你以为以你这点能耐真能护得住邹氏,真的藏得住真凶吗?” 第十八章 证鬼 管家被她这一话惊得扑通一声跪地,朝尤乾陵扑地跪拜,大声喊冤。 “郡王爷啊,小的真的冤枉啊。小的若真有这等能耐,还会在这小小的瞿家院子里做个管家吗?” 闫欣讪笑。 先前她还觉得管家不是个胆大之人做不了这么有能耐的活,但看现在他这种跳得起劲喊冤的姿态,发觉还真有可能是管家。 人各自都有缺点,想要将一件大事做得完美无缺,光靠一人不够。 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想要掩盖一件事的真相,相互配合从动手和掩人耳目两边下手,比一人全做安全得多。 而管家无疑是这宅子里最好的保护伞。 只是她想不通,这宅子里到底藏了什么,能让这么多人全都盯在上面,即便这里已经有两人的尸骨未寒,且极有可能马上就要出现第三个死者。 不过这都是后话,现下重点是证实她的猜测,并且从管家身上拿到尽可能多的凶手线索。 “是不是冤枉了你,我可以拿足够的证据出来证实。管家既然觉得自己冤枉。那便自证清白。” 管家移开视线,高声道:“我又没犯事,凭什么要自证清白。” 闫欣震声道,“证明不了清白你便有嫌疑。” 管家侧过身,翻着眼无视她。 尤乾陵却兴致勃勃地接了她的话。 “你有证据?怎么不早点拿出来给本王看。” 管家一顿,立刻道:“郡爷,您可不能听信她。小的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她,让她如此栽赃陷害小的。” 尤乾陵抬手止住他。 “管家既然觉得自己是清白的,听听又何妨。你放心,她若是栽赃陷害,本王替你治她。” 有人撑腰,若是先前管家早就蹬鼻子上脸了。这回他却谨慎地盯着闫欣,圆珠子不住转圈,分明在盘算。 闫欣倒是想早点给证据,但那时候确实也没有想到管家身上。 在她看来,‘墙头草’管家和‘牺牲自己护主’的忠实仆人完全是南辕北辙的两种人。直到方才管家佯装自己是老员外的人,实际却不是的那一刹那。 她想到守护这个宅子的人,除了瞿青一直在坚持之外,宅子里的下人也可能在做着他们力所能及之事。 否则这个宅子不可能安然留存到现在。 “这要从老员外身亡那天晚上说起。”她说。 一个人身上一旦有了破绽,那在他做过的所有事上都会有迹可循。 闫欣记得很清楚,她从后院沿着西院通往大门的门口走,发现宅子内尚可利用墙角灯昏暗的角落里避开锦衣卫的耳目。但是只要上墙或者靠近大门,立刻就会被抓个正着。 锦衣卫全面搜捕之下,这种纰漏很明显就是故意做出来,为的就是引凶犯到后院来灭她这个口。 凶手倘若一直在宅子里,看到这种情形绝不会上钩。 但是偏偏凶手反其道而行,他胆大心细,利用了锦衣卫的漏洞,使用闹鬼的手段声东击西让老员外所在的中堂露出了空当。 这一套看似天衣无缝的衔接作案,实际上非常难做到如此完美。 而最大的破绽,实际就在老员外的尸身上。 看到老员外尸体悬在中堂梁上的时候,她当时觉得怪异。 不过,那时候她马上被凶手留在中堂的那截雕花木头吸引走了注意。 现在回想,当时将老员外的尸体挂在中堂这么明显的地方就不对劲。 假如她是凶手,对宅子地形十分熟悉,锦衣卫又自己留下了那么大的破绽,他可以将老员外的尸体藏起来,起码闹鬼的戏码还能在往后拖延好几个时辰。 运气再好一些,拖到天亮再把尸体挂在大门口。甚至闹鬼的手段可以藏得更深,让下一次动手更顺利。 可是凶手没这么做,他将尸体挂在了大堂上,让这起凶杀案在最短的时间内发生,顺便终结了闹鬼事件。 这很难说不是凶手故意的。 时间拖得越长,闹鬼的破绽就越大。 “昨夜,我们经过鬼的画像,判断凶手是个男人。但实际上杀人者到底是不是和瞿青差不多身形的男人,从杀人工具上来看,并不一定。” “我们还得出了一个结论,凶手心思缜密,行动力极强。”闫欣说到这停了一下,“可是,一个人真的能避开一整个宅子的锦衣卫的耳目,从后院绕一大圈,最后绕到中堂,杀老员外?” 尤乾陵问:“所以你认为有两人,或者以上?可有证据。” “仔细想一下,利用瞿艾夫妻俩引走中堂那部分锦衣卫的注意力就不太现实。”闫欣蹲下身,在地上画了一个半边方形,“鬼引走一部分锦衣卫之后,不可能一下子中堂空了,就像后院元千户发觉关在其中的嫌疑人逃脱之后的处理方式那样,必定会有留守之人。” “但他若是半途回头,找不到鬼身影的锦衣卫势必要回头,最好的办法就是一连串无缝出现。” “但是,下人们被锦衣卫控制,没有多余的人手,一人走三处,利用假人已经是极限了。” 闫欣说到这,转向管家。 “接着就是管家身上第一个疑点之处,那一晚直接走完整个宅子的人除了王爷和我以及跟我一起的瞿寅之外,就只有管家了,毕竟老员外派你出来追人。” 管家道:“二少爷不也是吗?!” 闫欣道:“那是二少爷的事。现在说的是你,管家曾记得,昨夜我们第一次碰面在哪里?” 管家哼了一声。 “不记得了。” 闫欣无所谓地收回视线,说:“在即将到达前厅的那条小道上,这点二少爷可以作证,我可不会冤枉管家。第二次见面又在哪里?” 管家吸了口气,说:“听不懂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闫欣却道:“是在中堂,管家带着郡王爷比我快了一步到了中堂。从我和瞿寅发现邹氏发病,带人回前厅,郡王爷听完元千户说完之后,立刻带着人赶去后院,之后又遇到管家。这中间起码有一刻钟。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管家在哪里,又在做什么呢?” 管家不耐烦地说:“我听到惊叫声之后,担心老员外,便回中堂了啊。之前不是说了么,老员外见我回去了,才让我出来寻郡王爷。” 闫欣道:“哦?你确定你回去中堂了?” 管家被她这番话说出了一身怒气。 “不是,我那晚有没有回中堂,我自己都不知道吗?对了,我还托锦衣卫的兄弟帮我照看老员外呢。” “那是第一次老员外让你出来追瞿寅时候的事。”闫欣道,“毕竟锦衣卫这边也只能证实你回了一次中堂。” 管家眼看着说不通了,转向尤乾陵道:“郡王爷啊,您看,这……分明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嘛。姑娘既然要这么说,小的也没什么好辩解的了。干脆就拿我当凶犯,砍了我脑袋一了百了。” 尤乾陵转向闫欣,直截了当地问。 “证据呢?” 闫欣道:“证据有二,其一,那晚在宅子里四处走动之人,只有管家。锦衣卫收集出来的可疑脚印应该也只有一双鞋子留下的。这几日苍蝇都没飞出去过这宅子,找个鞋子应该不难。” “其二,那晚上几幅画像中,都有几处和管家有些相像。尤其是瞿艾夫妻俩所见之鬼。” 管家无赖上身,闭着眼把脖子往闫欣面前凑。 “哪里像啊,指给我看。” 闫欣一不避二不躲,见他上来,还凑上去仔细看了几眼,说:“从昨天开始,锦衣卫四处找瞿青的官衣。那官衣你还有用不能让人拿走,但又不好藏,于是你想了个办法。” 管家愣了下,忽然回神退开。 闫欣迫近一步。 “管家内里穿了黑衣呢,闻着有味儿了,几天没洗了?” 管家蹭蹭蹭地往边上退了几步。 闫欣不依不饶地跟上去,伸手要去扒人家,说:“我今日倒要看看,扒掉管家这层皮,你里面是不是披着那天晚上的鬼皮。” 尤乾陵深吸了口气,脸色沉了下来。 “……够了。成何体统。” 管家没想到这姑娘脸皮如铁,一时间竟然没想到如何应对。 闫欣倒是站稳了,身形笔挺,全然没了方才的不庄重。 “我劝你省省心思,本姑娘在盛京开……混迹多年,见过的癞皮狗,比你见过的人模狗样多。” 管家:“……你说的这些证据根本不成立,像我就是我吗?笑话!” 闫欣道:“确实。不过我刚才说的话还算数。扒了你身上的衣服,你里面的那层鬼皮就现身了。” 堂上刹那间一片寂静。 尤乾陵缓缓地坐直,低声道:“来人。” 几个锦衣卫鱼贯而入,两个押住管家,一人开始扒衣。尤乾陵贵气得很,见不得这种不雅的场面,他别过头,却见女店主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 这是他第三次觉得自己看走眼了一个女人。 每一次都是在自己觉得这个女人不过如此时。 她就会以‘没什么我做不到’的姿态颠覆他对她的印象。 他盯着她一会,忽然问:“你什么时候发现他就是鬼?” 女店主扬了扬眉,轻巧地说。 “觉得他可疑的时候。” 尤乾陵觉得这答案不过瘾,又问了一句。 “何时确定?” 女店主垂下头,似乎在思索要如何回答比较好。 隔了一会她郑重道。 “刚刚。” 第十九章 鬼非凶犯 刚刚。 是个相当谦虚的词。 尤乾陵下意识弯了下嘴角,这一场闹剧实在是荒诞不羁。 但是她的风头全程盖过了无赖管家。 即便不雅观,但结果让人舒爽。 让他忍不住想笑。 他意识到自己笑得失态,连忙板正地坐好。轻咳了声说:“不过是穿了黑衣而已,即便是证实了管家便是闹鬼的源头,离抓获凶手还是十万八千里。”管家身上的谜团还没有深挖出来,他得忠实地继续做一个拆女店主台之人。 闫欣当然也是这么想的——她并不会认为在管家身上扒出一件瞿青的官衣,事情就顺利了。 依照三年和顺天府接触的经验来看。 通常从现在开始,抵赖之人才会开始破罐子破摔。 这之后才是探索线索之路的开端。 闫欣应付完尤乾陵的问话之后,便盯在管家身上。 管家并不是省油的灯,即便是被扒了外衣后,依然不松口。他颓然坐在地上,一副被欺负了的良家妇男的破碎样扫视向闫欣,气急败坏地说:“锦衣卫这分明是仗势欺人,我要去跟袁大人告状。求袁大人给我做主。” “黑衣怎么了?这年头还不许人穿么。” 闫欣啧了声,说:“这是穿黑衣的问题吗?是你穿了你家少爷的黑衣!这是官衣,你一个管家穿什么官衣,脖子太硬想试试刀?” 管家:“……” 闫欣:“还想找袁大人给你撑腰是吧。袁大人腰软身娇,扛不住你。” 她回头看了一眼偷笑的尤乾陵,低声说:“我建议你去找当今圣上告御状,听说只有圣上才治得了锦衣卫里的平南郡王。” 管家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闫欣不痛不痒,干脆盘坐在管家面前。 “反正你不被我扒皮,就是被平南郡王扒皮。被我扒皮可能还好些,毕竟我不会将你送进诏狱扒。” 一丝凉风从堂外吹进来,恰好刮在管家身上。管家打了个哆嗦,抱着双手缩起来,拉长了脸念叨,“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找不到杀人凶犯就赖我这个老实人头上。我没权没势,反抗不了,烂命一条,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模样看上去甚是可怜。 闫欣意外觉得管家犟得挺有意思。她伸手朝旁边的锦衣卫要了外衣,还给了管家。 “对呀,我也奇怪,我们又没指着你的鼻子赖你是凶手,你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模样,为的是什么?不然,我们直接把你当凶犯算了,现在就把你送进京城,把你连同两起命案一起了结掉。如何?” “……”管家呆了一会,恍然回神,也不缩了,也不说他们冤枉了,起来拍拍身上沾着的灰,说,“对哦,我又没杀人,我喊什么。” 闫欣也站了起来。 “承认自己是闹鬼源头了。” 管家心一横,又无赖起来了。 “闹鬼怎么了?在自己家里闹鬼犯哪条大魏律例了,你给我列一列。” 闫欣道:“确实不如你偷穿官衣来的重。” 管家一顿,连忙自己把内里的衣服扒了,把外套穿上,拍拍手说:“好了,我没穿。” 这也是个奇人。 闫欣问道:“既然你认了,那么你为何要扮鬼总能说吧。” “我凭什么要告诉你?”他歪头打量她,“我又不是凶犯。” 闫欣看着他,说:“既然你承认了自己就是那晚的鬼,那我们就跟你明说了吧。从昨晚开始,锦衣卫就一直在追查的凶犯,就是那个鬼。” 管家已经拢好了自己的衣裳,这时候他不再和平时那样佝偻着腰身,一副随时给人点头哈腰的模样,身板也挺直了,看上去人也有了些不一样。 闫欣看得一清二楚,管家竟然真跟瞿青差不多的个头,只是他大部分时候都弓着腰身,活生生矮了一大截。 她仔细看了管家穿衣的动作,他双手使用地十分流畅,拉衣服的力道也恰到好处,说明他的双手很正常。他腰身可以不费力挺直,说明一身筋骨毫无损伤。这和杀瞿青的凶手特征不符。 管家被她摆了好几个来回,现在被闫欣这么一句话弄得有点懵。不知道该接这话茬好,还是不接好。 尤乾陵好心地提醒了他。 “她说的对,锦衣卫确实正在抓这个鬼。” 管家在闫欣面前可以耍无赖,也是仗着尤乾陵一直在看闹剧似的,丝毫不插手的态度。毕竟平南郡王同他说话和和气气,分明更相信自己。 可这句话却不一样了。 他在肯定这姑娘说的话,言外之意——锦衣卫抓的就是你。 锦衣卫真要抓他这个鬼当凶犯,可不是开玩笑的。他福身跪在地上。 “郡王爷,您饶了小的吧,小的真没杀人。” 尤乾陵道:“可你承认是鬼啊,那一晚,杀死老员外的分明就是鬼。” 管家急忙摇头摇手。 “小的真没有杀老员外。说句不像话的话,老员外到了之后都是我贴身跟着,我真要杀员外,那机会多得很。非得闹鬼啊?” 闫欣插嘴问:“万一你就喜欢这么玩呢?” 管家嫌弃地给她白眼。 “哎哟,那晚扮鬼,不过是想吓吓老员外。姑娘先前也没说错,这宅子里闹的鬼,实际上都是我们宅内人自导自演出来,为的不过就是将老员外吓走。” 尤乾陵戏谑道:“前面不是还说您是老员外派人照顾你们大少爷吗?” 管家无奈叹道:“哪能。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在郡爷面前丢这张老脸了。前面小的同您说,您去京城报我大名,便有人知道我。那是因为小的曾经是被瞿家老员外赶出来的,那会一条街的人出来看过小的笑话。小的也没脸在京里混了。后来少爷见我可怜,便将我收在宅子里。这宅子若是真到了老员外手中,他还能容得下小的?” “所以小的是断不能让老员外从少爷手中抢走这宅子。” 这话听起来比之前那些胡编乱造舒服多了。 尤乾陵抬头看闫欣。 闫欣却不买账。 “你说你扮鬼吓瞿老员外只是为了吓他?” 管家睁大眼,指着自己说:“我还真能杀人啊?就算是我要是为了这宅子杀人,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啊。我家少爷刚出事,我这时候杀人是嫌自己活太长了啊?” 闫欣摇头。 “不对,你引锦衣卫的思路太清晰了,分明就是为了清场杀人。” 管家着急地看向尤乾陵。 “你看我哪像是有这么大能耐的人。哎哟,这还说不清楚了啊。” 堂外,元硕探了探头。尤乾陵和他对视了眼,起身说:“抓到真凶就能说清楚了。在那之前管家你的嫌疑最大。元硕,将人送去后院关押。” 元硕应声跑进来,让人将管家带下去。 管家一路被人往外面押,几次回头看闫欣,脸上全是欲言又止。闫欣以为他会说点什么,可直到他被押出视线,他也没说什么。 元硕掐着点跨步进来,恭敬地给尤乾陵端了茶,奉承道:“郡爷辛苦了。两位在审管家之时,我带人去管家住处挖地三尺。搜了一些照郡爷先前说的可疑物件。” 说着,他拎了一个布包出来,叮叮咣咣地丢在了桌上。 闫欣探头看了一眼。 “铁器?” 元硕提了布袋下边,拎起来后,铺了一桌的鸡零狗碎。 他从里面拿出两枚长钉。 “嗯,铁钉。和书房里固定藤椅所用的钉子一模一样。” 尤乾陵更意外了。 “还真是他干的啊。” 闫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上去在铁钉边上笔画了一下。铁钉约三寸长,小指一半那样粗。看着不重,拿起来却很沉手。她随手就抄起旁边的锤子,被眼疾手快的元硕夺走。 “你在做什么?” 闫欣道:“我想试试手腕无力之人,如何将铁钉打进书房地板里。” 尤乾陵好奇地问:“本王想知道,你为何断定杀人者,必定是有手疾之人?就因为瞿青身上没有痕迹?” 关于这个问题,闫欣已经在一开始之时和袁九章解释过了。 但实际上有一点她并没有说明。 “因为瞿青手里的莺雀珠花。但凡凶手是个正常有力道之人,这珠花断不会留在尸体手里。” 尤乾陵缓缓点头。 闫欣道:“另外还有一点,我确实在进去找瞿青之时,见到有人从书房离开。管家手腕施力正常,所以凶手另有其人。” 第二十章 交托线索 “本王其实一直觉得奇怪,为何你会一直断定凶手会想拿走这支珠花,而非故意留下珠花。”尤乾陵问道。 闫欣道:“因我见到这支珠花时,它其实被扯了一点出来,倘若故意留下,没必要做这么多余的事。” 尤乾陵发觉,这个女人比他想象中更加注意细微处,且在这短短一天不到的时间当中,她一直靠着自己在查案。 祭天台相关线索也丝毫不避开。甚至和祭天台相关的线索上她会下意识注意更多。哪怕他警告多次后依然不避不改。 因此他可以确定除了她的身份之外,她没有隐瞒任何事。 但他还是很犹豫,毕竟人性是最经受不住考验的东西。 “本王还有一点不明白,你为何坚持要查这个案子,明明已经有锦衣卫了。” 闫欣愣了一下,她没想到尤乾陵会问这么明显的问题。 她想了想,说:“我自己查就可以拿到真相,锦衣卫查就拿不到了吧。” 尤乾陵道:“瞿青身亡的真相对你这么重要?” 事实上,真相对闫欣也没那么重要。 “可能不重要吧,但不能因为它对我不那么重要就不去做。也许有一天你会发现就是因为这点不重要最后给了你最大的助力。” “做人不能因为不重要就止步不前,对吧。”她幽幽道。 尤乾陵沉默了片刻,朝元硕道:“张朝那边查得怎么样了?” 元硕意外地往女店主那边看了一眼。 “现在说?” “嗯,让她也听听。”尤乾陵道,“在本王几乎封锁了大部分的消息前提之下还能找出管家是鬼,这本事了得。” 闫欣一时间五味杂陈,心说这位平南郡王真够任性。想她死的人是他,夸她有本事的也是他。 之前她一直在思考要如何才能在被锦衣卫封锁的前提下拿到足够多的线索。现在忽然可以不用费劲就拿到了,她反而有些不高兴。 好像被人拿捏在手心的那种不高兴。 元硕却笑了,说:“也好,这宅子我也待够了,赶紧办完事回京。” 说着他将先前交给尤乾陵的帖子都搜出来递给闫欣。 锦衣卫手里捏着的线索比闫欣想象中的多。其中涵盖了瞿家三代的发家史,以及现在和瞿老员外有关联的亲眷,连同屈连的身家,邹氏和她贴身侍女珠儿的出身等等均在列。 从进入这个宅子开始,闫欣便感觉到瞿家人实在是太少了。 算来算去,出现在这个宅子里的都是瞿家直系家人。 现在回想,瞿青和她认识三年,也极少和她说起过自家人。若非他身亡了,她都不知道这个身正面善的男人,会有一个神志不清的妻子。 而且这个妻子的身份,表面看上去是官家自小身体不好的庶出女儿,实际上却是那邹大人养在外面的外室之女。 “邹氏入的是户部邹延邹大人家中叔伯家的籍,两年之前接回京,对外都说是身子不好,放在京中养身子的表小姐。张朝查出邹延的那位叔伯过世九年,家中一直由叔伯膝下独子操持。那叔伯的儿子在当地是个出名的流氓,家中却颇为富裕,邹延的说辞是叔伯一家全靠他接济。但根据同那儿子厮混之人所言,邹延根本供不起人家挥霍。” “两年前之所以将人送回京中,就是因为接济叔伯家的钱财之路忽然断了大半年。那儿子没钱花了,便将手伸向邹氏,邹延知道之后,才将人接回京中,买下了这宅子,对外说是给小女儿备下的嫁妆。这宅子就是这么来的。” 闫欣诧异问:“不是说为了和瞿青成亲才买的这宅子?” 元硕回道:“不过是对外借口。邹氏回京城的状态很不好,她的身份也不能带回邹家宅邸,只能另外备宅子。只是成亲的时候骗了瞿家人。” 原来如此。 虽邹大人这做法有些奇怪,但也说得过去。 元硕继续道。 “相对于邹氏身世的复杂,瞿家简单得多。瞿老员外中年丧妻。他算是草根出身,凭一己之力在京城站稳脚跟,是个颇有能耐的商人。大概就是因为他全靠自己在外拼生活,老员外极度自我。家中上下,以及生意全都亲力亲为。他妻子生瞿寅难产身亡,之后快二十年了也没娶妻。” “他六十多的老母催过几次,他给催急了,直接将年迈老母丢回老家孤苦伶仃。” 闫欣在瞿家宅子几天,听瞿寅念叨最多的便是他对家里人的抱怨。哥哥聪明,优秀,脾气好,却对自家父亲不敬重,闹得他得两边哄着,这家才不至于散。 父亲对外总是大方和气,外人再坏他也能好商好量,却总是对自家人斤斤计较,分分算计。 他自小没娘,奶奶又不在身旁教导,平时总被父亲嫌弃。听多了就觉得他好似除了钱,一无是处,活着没意思。 “那管家呢?” 元硕下意识往尤乾陵那边看了一眼。 尤乾陵道:“说吧。” 元硕轻咳了一声,看向闫欣的眼神变得慎重。 “管家的身份要复杂一些。他原先是老员外从越记挖到瞿家的人。也是两年前,他犯了事,被老员外从瞿家赶出,之后被瞿青收在宅子里。” 闫欣对这个答案有些意外,仔细想却又觉得合情合理。 管家提到越记和瞿老员外都带有明显的怨气,可她又感觉这份怨气中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元硕忽然低声说:“郡爷,姑娘。两位肯定想不到管家当年为何会被老员外赶出。他暗中查出了老员外勾连私贿祭天台官员的证据。那些证据里大部分都与当年越记相关的那起案子有关联。” 尤乾陵听到这里才抬头。 “祭天台那边如何?” 元硕道:“查了。人在三年前就已经被处理了,想必是管家这一手被发觉了,提醒了背后之人灭口。” 线索断地干净利落。 尤乾陵兴趣缺缺地点头。 元硕双手将贴子放在尤乾陵身侧。尤乾陵瞥了一眼,说:“给她吧,小事本王懒得管。” 元硕愣了下,随即又将贴子拿起来,递给闫欣。 闫欣:“……这是要给我查的意思?” 尤乾陵道:“小门小户的案子,锦衣卫查起来没意思。本王一开始就说了,锦衣卫来这里,办的是和祭天台相关的案。” 意思很明显了,瞿宅的杀人案,她想查就给她。 闫欣接了过来,拿到一边翻开来细细查看。 里面记载的东西比元硕说出来的要详细许多,包括瞿寅在京城被下的仙人跳,所有的线索都查得一清二楚。 “管家不简单,但这位瞿家的二少也不是看上去的单纯可欺。”闫欣抬头看尤乾陵。 尤乾陵道:“你早就说过瞿家所有人都有嫌疑,想必这点你也察觉到了。” 可是就目前她所接触来看,瞿寅没有露出任何破绽,而管家却是从一开始就破绽百出。现在他是鬼的身份暴露,想要将所有的罪往他身上按,只在弹指之间。 “我想再去和管家谈一谈。”闫欣咬字极重,她现在手中眼中全是管家摆在她面前的线索。想要挖他藏在身后的东西,首先必定得跟他面对面。 尤乾陵道:“只要和祭天台无关的事,你都可以做。不过锦衣卫不会帮你,你得自己来。” 闫欣心说正合她意。 女店主带着贴子匆匆走了,元硕看着干干净净的桌面,失笑说:“她好怕我们收回这些线索呢。” 尤乾陵道:“和锦衣卫划清关系,不是很好吗?” 元硕坐在他对面,细细看他。 “郡爷,您这回好像做事和从前不一样。” 尤乾陵:“哪里不一样?” 元硕道:“一开始特别认真,现在又把我们辛苦收集的线索这么爽快交出去。” 尤乾陵想了一会,说:“来这之前,按我的设想,这一家子死光了才好,锦衣卫只管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我都想好了怎么对圣上和太子交代。” 元硕看他停下来,追问。 “现在改变主意了?” 尤乾陵道:“有人替我背锅,我何乐而不为。回去的交代我也想好了。用不着你操心。” 元硕一脸看一手带大的孩子终于懂事的神色满意地点头。 “哎呀,我总算不用焦头烂额擦屁股了。天快黑了,我得过去帮着点。”说着他站了起来,往外走了两步。 尤乾陵:“站住。” 元硕没站住,但给了他面子。 “我不会插手,只是免得您这托付竹篮子打水,帮您护一下人而已。” 元硕跑得飞快,尤乾陵哭笑不得,心道什么叫帮他护人啊。他可没说要护——用完了再杀而已。 第二十一章 双面人 闫欣在锦衣卫注目礼之下到了后院,最后理所应当地被拦在了门前。 “没有郡王的允许,谁都不能进去。三位请速速离开。” 闫欣诧异哪里有三位,明明她是独自来了。感觉到有什么在靠近,她正要回头,身后传来了一道清晰柔弱的声音。 “管家是犯了什么事吗?” 这声音对闫欣来说可太耳熟了,她听过三次,第一次在那天夜里,收了惊吓的邹氏躺在前厅椅子上,给郡王爷随身医士诊治,那时她就是现在这样轻轻柔柔,弱却很稳。第二次便是早晨那时候神志不清,弱也很凌乱。 现在她听到的声音重新回到了初见邹氏那会的模样。 邹氏和回头的闫欣对上,愣了下,旋即虚弱地笑了下,盈盈福身谢道:“昨夜亏了姑娘,否则这趟鬼门关我还不知过不过得了。这边谢过姑娘。” “哦,不客气。”闫欣含糊应了,却下意识低头看向邹氏的双手。 还是一样的素净,只是不抖了。 神智清晰,手很稳。 神智不清,手是抖着的。 恰到好处地和凶手特征分离了。 她转身正面对着邹氏,想到邹氏的病,客套地关切道:“少夫人好些了吗?” 邹氏刹那间露出诧异的神色,随即却看向珠儿。 珠儿挨近她,小声说:“早晨姑娘来看过您,和二少爷一起来的。您那会病着,可能不记得了。” 闫欣疑惑——早晨的事儿,现在不记得了?什么病如此怪异。 邹氏面上露出些苦笑,回头道:“抱歉,我的病吓到姑娘了吧。” 闫欣摇头,她细细打量邹氏,想在她身上看出点和早晨见过的邹氏不一样的东西。 然而除了手和神态之外,确确实实就是邹氏的模样。 邹氏往旁退了一下,不大适应闫欣赤裸直视的目光。珠儿便上来挡柱了闫欣说:“你不要这样看人,会吓到少夫人的。” 闫欣哦了一声,却没有收回视线,只是不大走心地说道:“哦,抱歉,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这世上怎会有完全不同的双面人。” 双面人三字让邹氏面色变了一瞬,更是往后退了两步。 珠儿沉下脸来,不客气地推开闫欣。 “那也跟你没关系。”说着,转身对着守在门口的锦衣卫大声说:“我们只是来看看管家而已。” 邹氏随后解释。 “家里平时都是管家在管着,现在他被关了,有事情我们也要问问。” 路口有人遥遥喊了一句。 “让她们进去吧。” 两个守门的锦衣卫欣喜地喊了一声。 “千户大人。” 元硕大步过来,低声和两名守卫说了尤乾陵交代的话,便将三人先送了进去,自己留在后面,低声对两人吩咐说:“看牢些。” 闫欣推门进去,先看到的是自己留在这里的偃偶。它身上还穿着自己原先那件灰色的粗布罩衣。大约是机关察觉到人,吱咯一声抬起头。 眼看着它要开嗓笑了。闫欣一个箭步上前,按在它头上。 笑偶嘎的一声,偃旗息鼓地跪坐在地上。 “诶,姑娘怎么办到的。我进来之后它就一直盯着我。靠过去它就要对我抬手,吓死个人了。”管家惊奇地看着这边问。 闫欣抬头,冲他笑了声,说:“你肯定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通灵的偃偶封有恶灵,可记仇了。” 管家脸色僵住,不自在地转身,往角落里躲了进去。 “好姑娘学谁不好,学那个丑偃偶店主。” 邹氏迈步进来,低声喊了一句。 “叔。不要随意说人坏话。” 管家一愣,看到邹氏变了一下脸,随即起身,板着脸道:“少夫人身体有恙,不要随意乱跑。” 邹氏走近了几步,靠近他忧心说:“我听说锦衣卫将你关在这里,想着你是不是得罪他们了。我替叔去解释解释,不是什么大事的话,送些钱能过便过了。” 管家皱眉:“是吗?那劳烦少夫人替小的去说说,老员外和青少爷真不是我杀的。” 邹氏听到这话一时大骇。 “什么?这不可能呀……怎么会怀疑到叔头上。” 管家往闫欣那边扫了一眼,道:“她知道。问她。” 邹氏诧异回头看闫欣。 “姑娘……可否劳烦一下同我说一说,管家到底是犯了什么事。” “他和老员外身亡有关,具体我不能细说。”闫欣看向管家,“关他只是怕事态进一步恶化。” 邹氏松了口气,说:“那就好。宅子里近两日发生太多事了,青哥已经不在了。管家再出事,留我一人,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话中分明半分都没有瞿艾夫妻俩的事。 闫欣却想着,这么能干的管家,先前可是事事都过问瞿艾夫妻,仿佛这个家没谁都不能没他们似的。 管家闻言抬头看邹氏。 闫欣看他嘴角在颤动,面上却是冷硬,分明是有话要说。 珠儿过来扶住邹氏右臂,低声道:“少夫人,我们去找郡王爷给管家说说话吧。这宅子现在都是管家在操心。没他一时半刻都不成。还是早些放出来才好。” 邹氏点头。 “也是。” 邹氏给闫欣福身之后,便和珠儿往外走出了空屋。元硕随后便进来,看上去是候在了门口。 管家一看元硕进来面色更冷了。 闫欣看了看地上的偃偶,问元硕:“这偃偶我可以带走吗?” 元硕看了一眼,玩笑道:“这可不是我能做主的。等人回来了,姑娘亲自问人家买吧。” 闫欣:“……行,我买。” 管家阴阳怪气道:“这年头姑娘家怎都怪里怪气的,谁好人家的姑娘会喜爱这么阴邪玩意。” 闫欣立刻顶嘴。 “管家也爱大晚上做鬼,都是殊途同归之人,怎会不理解我呢。” “你……”管家被噎得回不了嘴,一双眼往元硕身上转悠。 元硕视若无睹地在空屋转悠,走到门后忽然顿住了脚步。 “谁来过这里吗?”他突兀地问。 管家被问得有一头雾水。 “回千户大人,从小的进来开始,这里就只小的一人。” 闫欣起身问:“怎么了?” 元硕将开着的门推合了些,露出了挂在门后的官衣。管家一见这东西,紧张得站了起来,说:“我的。穿惯了,不穿难受。” 元硕回头,看向闫欣,用不解的口气装似喃喃自语道:“我记着拿走了呀,这偶昨夜还挺好用的,怎么现在不笑了。真没用。” 闫欣看着那官衣若有所思。 “这院子锦衣卫看得那么紧,谁给你送进来的。” 管家指指隔壁,说:“少爷的书房就在那头呀,拿件衣服是多难的事吗?” 闫欣:“……” 闫欣慢慢走过去,站在那官衣面前,看了许久。 她想管家能去拿,别人也能。这宅子里也有可能不只管家一个鬼。 “管家。那夜外面的鬼是你,屋内的鬼应当不是吧。” 管家道:“哪有那么多鬼。这宅子里现在会装神弄鬼的就只有我一人而已。” 闫欣道:“是吗?可守在中堂的锦衣卫说过,当时有黑衣人过来同他说,外面有人影,才将人支走的。那人是你吗?” 管家一顿,面露迟疑,似乎在思索什么。 元硕却道:“不用回了,那肯定不是管家。我们郡王爷挑剔得很,年纪大的,身条不够好的。都不要。” 闫欣想起了尤乾陵那句——‘污到本王的眼了’。 记忆犹新,振聋发聩。 “……那也是要问一句的。既然管家认为是自己做的,那应当记得自己是在中堂的哪一处和锦衣卫说的,怎么说的。” 管家:“……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闫欣道:“那当你认了。倘若外面有管家,凶手只需抓准时机杀人的话,似乎比先前想的要简单许多。” 元硕被她这番话说愣了。 “在锦衣卫眼皮底下杀人可不是件简单的事。” 闫欣道:“难道不是因为锦衣卫放水的原因吗?” 元硕被说得有些汗颜。 第二十二章 自相矛盾 虽说尤乾陵一开始对他们吩咐的便是这宅子里的人一个都不能走,至于内部什么情况,领头的尤乾陵没说底下的锦衣卫也不会做多余的事。 但不做,不等于不知道。 想要掌控一切,就需要洞悉一切。先前尤乾陵动气,就是因为他察觉到锦衣卫有些失控了。 一个小小的宅子都掌控不住局势,又如何能保证真能做到这宅子的一个人都走不出去。 当然这种漏洞,元硕不会让外人知道。 这位女店主太过敏锐了,换做平时这样的存在就是最大的漏洞。他忽然对尤乾陵灭口的想法感同身受。 “啊,那,那自然。毕竟我们只是奉命查祭天台的事。” 闫欣先前疑惑,听到这个答案点了头。 “所以管家,你才是昨晚上凶手可以成功杀人的最大助力。” 管家沉默了许久,忽然笑了起来。 他越笑越大声,笑了好一会后看着闫欣说:“歪打正着的事儿,到你嘴里就像是我刻意为之。姑娘,还是那个问题,倘若是我有意,我原可以将人吓走便好,为何还要闹出人命?” 闫欣:“要论动机,你先前也说了,老员外若是占了这个宅子,你便不能再在这里。” 管家道:“少夫人还在呢,且这宅子还是少夫人的嫁妆,老员外即便是想,也得看邹大人同不同意。” 闫欣之前不知道邹氏的情况,倒是可以理解。 但现在她知道了这宅子里许多情况,老员外要是尚在的话,端看邹氏回宅子,邹家一个人都不跟过来的状态来看,邹氏这副样子真未必保得住这个宅子。 那一瞬间,她忽然又想起来了邹氏那双素净的手。 太干净了。 抖和不抖的时候都一样。 闫欣猛地回神,发现自己的思路似乎已经锁在了邹氏的身上。 “管家似乎对自己的事半点不着急啊。”她说。 管家挺了一下眉头,老神在在地说。 “急啊,被锦衣卫关起来可不是什么好事,姑娘,您要是看我们少夫人可怜,不如去给我跟郡爷求个情,放我出去好了。这家真的没我不行。” 元硕前面盯着那官衣出神,听到这话忽然道:“哎,怎么不跟我说呢。郡爷面前肯定我比较有用。” 管家忽然跪下给两人磕头。 “两位行行好嘛。” 闫欣看着管家,依然觉得这个人的姿态十分奇怪。瞿青刚死的时候他那么凶,不由分说就要把凶手的罪名往她头上按。 倘若他和凶手是一伙,故意为掩护凶手,做的里应外合之计,那一开始他就不该带她进去。 可他带进了。 他和凶手分明不是一路的。 可为何要杀瞿青?瞿青不是跟管家一路的才对吗?毕竟这家没了他还怎么呆得住。 她翻来覆去不管如何想都是自相矛盾。 闫欣又问了越记相关的事。 管家大约没想到她知道的这么多,姿态越发扭捏。最后干脆闭眼直言他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 再问他给谁办事又不说了。 时间过得很快,外面天将昏暗时,元硕退到了她身旁,低声道:“如何?还要问吗?我还有事。” 闫欣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本来想说他自己去忙不就好了,同她说这些做什么。忽然间想起进门的时候若是没元硕,这一趟多半白走。 这么一想她明白过来,他是特意跟过来的。 尤乾陵脾气不好,做事还挺靠得住。 那么她也该做点有用的成果出来。 不过现在就算了。 她已经问得差不多了,再多的问题即便是闫欣问了管家也不会回答。 关键的地方并不在他身上。 闫欣感觉到了无形的阻力。她站起来,看到了她的偃偶。 原本打算将偃偶带走,忽然想到偃偶带走了这里就剩下管家一人过夜。 万一…… 元硕看她盯着偃偶,以为她舍不得,就说:“这偶我带走吧,万一丢了主人来问我要,我也拿得出来。” 闫欣却道:“不用。留在这比较好。万一主人回来找不到了,或者搬的时候弄坏了,可就要千户大人您赔了。” “赔倒……”一个偃偶的钱元硕也不是赔不起,然而闫欣却径自往外走了出去,姿态是半点不留恋。 看来是不准备带走了。 两人出了门,闫欣先往中堂的路走。元硕看她径自走,心说这姑娘可真是怪,他从未见过专注了一件事之后就看不到周身任何事务之人。 说她不礼貌脾气大嘛,要偃偶还知道问他可不可以拿。 说她礼貌嘛,做派又有些目中无人。 倘若不是她心思敏捷,查案做事有些手段,他都要觉得这人是大概是那种自以为是个有手艺的工匠,就自视甚高的古板。 元硕回了前厅给尤乾陵回话。进门见堂上冷冷清清,诧异问:“没来吗?” 尤乾陵抬眼看他。 “人不是你跟着吗?” 元硕摇头。 “我说的是邹氏主仆两人,我到后院时,她们两人也到了。离开前说是想给管家求情来找你。” 尤乾陵闭眼摇头。 “没来。” 没来就没来,也不是重要的事。 元硕将念头丢开,也不用尤乾陵特意问,便将自己这一趟行走觉得可疑的地方都说给了尤乾陵。 尤乾陵沉吟了片刻,问:“她去中堂了?” 元硕问:“对,您要去吗?” 尤乾陵没作声。 元硕看他不做声,以为又在犹豫,便说:“中堂是老员外的灵堂,这会马上入夜了。咱们过去不大好。” “我没说要去。”尤乾陵道,“我在想邹氏主仆没来我这,能去哪里。” 元硕见他在意。 “要去找吗?” 尤乾陵点头。 “让人盯着点。” 闫欣见夜色渐深,一边巡着锦衣卫行走的方向走,一路上好奇的眼色不断,最后有大胆地上来主动问。 “姑娘要去何处?” 闫欣诧异问:“你认得我?” 那锦衣卫笑笑,说:“我拦过姑娘几次了,看你老是不知教训到处乱走,想着还是提醒一下。宅中的下人都在下人排屋那边,你应该往那边走。” 闫欣想说自己不是瞿家下人,刚出口忽然想起来尤乾陵之前问过自己以什么身份留在这个宅子。 尤乾陵是不可能给自己提供合适的身份,也不适合提供。 当瞿家的下人才是最好的办法。 所以她这个下人就要有下人的样子,闫欣思索了片刻,福身道:“官爷,管家下午被关去了后院,小姐少爷们都没人安置。我便想来看看。” 那锦衣卫怀疑地看她,说:“你家少夫人不是亲自过来安置了吗?” 闫欣:“啊?” 邹氏不是去找尤乾陵了吗? 锦衣卫往中堂院内指了指,说:“刚进去没多久。你不知道?” “少夫人先前说要去找郡王爷给管家说话,我才想着过来看看。少夫人平日很少和瞿青之外的瞿家人接触,和老员外关系也不好。我担心……”闫欣不住往里面探头,看上去很是担心。 那锦衣卫狐疑地看她那板着的脸色。 “你担心?” 闫欣用力说:“非常担心。” 锦衣卫:“那我陪你进去看看?” 闫欣立刻点头。 “好的,多谢。” 那锦衣卫和身旁的同伴小声说:“我带她进去一会,你去前厅和千户大人知会,看千户大人有什么吩咐。” 闫欣发现从今日开始,锦衣卫的行动便改变了,先前对宅中情况分毫不理,都只在旁观视。现在却是会见人询问。 看来,尤乾陵面子上说是将案子交给她,实际上依旧对自己不放心。 这么一想,她心底有些沉。她身份敏感,还是要多注意一些。而且趁着现在自己还能自由走动,她应该想好事后如何安然离开这里了。 中堂内。 瞿艾夫妻俩都在,闫欣进去的时候发现两人的面色都不好。 邹氏果真在里面,她坐在灵堂右侧的矮凳上,低声和珠儿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同我说呢。即便是我身体不好,作为瞿家媳妇该有的礼数还是要的。” 珠儿立在一边,面色涨红,眼底含泪。 “少夫人,珠儿错了。” 瞿寅站在棺木边,犹豫着小声插嘴说:“之前有管家在,嫂子你身体不好。倒也没必要非要守这个礼。” 邹氏抬眼看他,起身给瞿寅行礼。 “抱歉,让小叔操心了。管家现在被关押。家里没个人安排也不行。姐姐和姐夫和下人不熟也不方便。还是我来罢。” 瞿艾一脸的不愿意,想要说什么,抬眼瞬间见到了刚走进来的闫欣,霎时改了话锋。 “姑娘怎么来了。” 带闫欣进来的锦衣卫愣了下,诧异看闫欣。 “大小姐,奴婢来看看少夫人。”闫欣应道。 第二十三章 越记传闻 瞿艾也是个会看脸色的,当下停住了脚,说:“哦,弟妹怕我们住这不习惯过来看看。不过现下谁都离不了宅子,丧事也还得办。青哥的事我们帮不上忙,只能以我爹的事为先。弟妹只管顾自己,别的事有我们呢。” 屈连顺势重复道:“就是啊,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管家哪比得了家里人。岳父的丧事我这个女婿也应该出力。弟妹还是以保重身体为重。” 邹氏面露愁苦。 “可……” 瞿艾当即道:“那是我亲爹。” 邹氏语塞,片刻后起身道:“那姐姐和姐夫先看着办,我会让珠儿交代下去,宅子的事以你们说话为主。” 珠儿立即上来,扶好邹氏往外走。 闫欣跟了几步,她看着邹氏出了院门心底还是有些疑惑——她来这里做什么? 当真是因为管家不在?还是只是来中堂看看?后面的念头刚起,她便想问问邹氏来中堂后做了什么。 一转头看到了一直跟着自己的锦衣卫紧迫地盯着自己。 盯她干嘛,她虽然身份可疑,可她不会杀人啊。 不过邹氏就难说了。 她得找人盯着点。 “这位小哥。”她笑吟吟地喊了对方一声。 那锦衣卫小哥意外地啊了声。 闫欣指指外头说:“能不能麻烦你跟着邹氏主仆?他们也是瞿家人,两个姑娘在这宅子走着太危险了。” 锦衣卫:“……哦。” 闫欣看他没有要走的意思,接着说:“这儿人多,我一个人也做不了什么的。你若是不放心,让人在门口看着也行。” 那小哥被她说得涨红了脸,连忙叠声说着就走,随后转身跑了出去。 锦衣卫的人走了,瞿寅顿时放松了下来,跑上去同她说:“我看着宅子里也就你能这么跟他们说话,我看到他们就犯悚。” 闫欣:“没犯事怕什么。” 瞿寅苦恼道:“话不是这么说的,你看看他们看人的眼神,盯人的模样,还有腰上的刀!” 瞿艾上来将他推到一边,凑过来和闫欣说:“姑娘,怎么会过来?晚饭用过了吗?前面我壮胆找锦衣卫的人帮忙带了这附近最好的那家酒楼饭菜,还没吃呢,一起吃一点。” 闫欣确实也饿了,点了点头。 正好边吃边问好说话。 闫欣原以为从瞿艾身上能问出点什么,结果一顿饭下来,瞿艾说的还是和上回一样模棱两可。 对管家接触不多,对邹氏知道不多。 唯一让她觉得有用的便是对老员外。 “其实……我爹不喜欢邹氏倒不全是因为她是个病秧子,而是她患的是心症。知道这病的人都知道是会传给后代。瞿家虽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但我爹是决计不会让一个会生出后代有问题之人嫁进门。”瞿艾说。 瞿寅之前帮邹氏骂过瞿艾夫妻俩,现在却没有吱声。 闫欣问:“你之前不是说老员外让你们查人家出身么?出身和她的病有关?” “是呀,没什么出身之人身上能用的法子便多了。可人家有户部邹大人做后台。我们做商户的总不能跟官对的干。”瞿艾无奈道,“这种事我们也知道不好,可为了家里也没办法。” 瞿寅像是抓到了把柄,阴阳怪气说:“欺弱怕强。算什么男人。” 瞿艾嗤道:“你算,那你怎么不能有点担当,不让爹给你擦屁股啊。” 瞿寅嘟囔说:“那不算,术业有专攻,我就不是经商这块料,我爹非要让我接,我不是要让他看看让我经商有什么下场吗?” 瞿艾脸色都变了,扬手想要打人,被屈连拦下来。 屈连忽然低声说:“我想起来一个坊间传闻。和弟妹有些关系。” 闫欣问。 “什么传闻?” 屈连犹豫说:“传闻这邹大人年轻的时候好似和越家的小姐有过一段情。后来邹家里人不同意他娶商户之女便断了。这越家的小姐后来一直在越家经商,没有成婚。我曾经还想过邹氏会不会是邹大人和越家的小姐生下的这个女儿。” 闫欣惊讶。 “还真有关系啊。” 屈连摆手道。 “不过是坊间传闻,也不能全当真。” 瞿艾似乎对这个话题十分感兴趣,闻言便道:“说到越家,我爹脾气这么古怪也是拜越家所赐。” “那位越家的小姐好生厉害的。这世道女人做事本就比男人难得多。早年越家单靠料子好生意也就那么回事。” “后来这位小姐想出了做精的法子,一开始是墨砚,后来文房四宝,再到书桌笔架,好看的实用的,越记要什么便有什么,且全是特别有韵味的东西。” “对了,越家小姐还找了盛京国子监和翰林院的文人给撑场子。” 她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场面,面色透红,眼角闪着倾慕的光色。 “我还去过呢,当时便有文人当场用越记的墨砚磨的墨写字,满堂都是异香。又好看又好闻,谁不喜欢?” 随后又颇为可惜道。 “可惜听说越家出了状况,越小姐沉寂了许多,又被分家的人抢了位置。再后来就是祭天台的案子。” 说到这,瞿艾停了下来。 闫欣追问。 “瞿家和越记有关系么?” 瞿艾回神道。 “我家就差点有关系了。一开始和越家是合伙,我爹拿他家的原料转卖给京城做官家生意的木匠,让越记的生意在盛京起色了不少。谁想到越家小姐另辟蹊径做出了名堂,加上有原料做底子,我家在木材上的生意便被比下去了。” 屈连酸道:“有什么好的。就是因为她跟男人争场子,才会嫁不出去。一个女人家做生意,即便是商户出身,名声也不好。也难怪邹大人娶不了。” “你懂什么。像她那样也很不错,我出去人家唤我屈夫人,她出去谁都得叫她越当家。”瞿艾白他一眼,阴阳怪气道:“要不是我爹迂腐,看不惯女人抛头露面,这家现在谁当家还不知道呢。” 瞿寅像是被踩到尾巴,嘶了声说:“你想要啊,拿去啊。都给你都给你。” 瞿艾狠瞪他一眼。 “别给老娘得了便宜还卖乖。咱家即便是爹不在了。祖母那边也不会同意交给我。” 说着她跟着扫了一眼屈连,说:“你也给我知足一点,这世上便是有人不知足,非要争抢些不该自己得的东西才会闹出那么多的事端。” 闫欣看看这姐弟俩,心说真不愧是一家人,说话夹枪带棍都是一个路数的。也不知道这家到底是怎么出来瞿青这种仁厚性子的后代。 用完饭后,瞿寅跟着闫欣一块出了中堂。一出门便夸张地吐气说:“总算出来了。我爹出事之后,这中堂也开始阴冷了。我越发待不住,到底什么时候能让我回京啊。” 闫欣走在前方,脑子里还是方才和瞿艾夫妻俩说到越记的事。 闻言下意识说:“我看你嘴上喊着想回京,倒是每天在宅子转悠。”尤其是对西院那边,殷勤得很。 瞿寅哼了一声,没有接话,反而开始嘀嘀咕咕又开始说些锦衣卫的坏话。 听瞿寅在那嘀咕,忽然想起来问邹氏来中堂之事,便开口问:“二少爷,少夫人何时到的中堂,做了些什么?” 瞿寅闻言,只停顿了片刻,问:“这是在寻线索问话吗?我懂。在京城里的时候经常有碰上衙门的巡捕来找人问话。” 闫欣点头道:“少爷懂的真多。” 瞿寅嘿嘿直笑,笑完轻咳了一声。 “嫂子大概在你来的一刻钟之前到的。她走路没声,锦衣卫那边刚给我们送了两个食盒过来,她冷不丁地就出现了在堂上。” 说到这他还停顿了下,认真补了一句。 “还是她贴身侍女出的声,我们才知道人来了。” 闫欣心道确实,她去后院见管家之时,邹氏便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这个人的气息太轻了。 “然后呢?” 瞿寅接话道:“然后她就在中堂里走了一圈,一边看一边说,还是太简陋了,得再添点东西。跟着她的侍女小声和她说,现在家里做事不方便,添置东西还要再谨慎些。” “要说安排事这一块,她是真的不如我大姐。我大姐刚才不是说了,灵堂里摆放东西本就多,现在没人还好些,过些日子有人过来的话,堂上难免进进出出许多人,要是添置了东西,人都难以走动,还怎么做事。” 说完,他怪异地说道:“我不是说嫂子不好。嫂子是顶好的人,说话温柔,待人和善,只是做事没有章法,大多时候反应也要比常人慢。” “哎,官户家的小姐都是这样的吗?也难怪我爹不喜欢,时常和我说,日后要娶便要娶商户家的小姐,否则这家没人打理。何时被外人吞了我都不知道。” “没问你爹的事?”闫欣问。 瞿寅摇头。 “我爹有什么好问的,他们又不熟,还有点仇。” 闫欣还是觉得怪异,她不是要找尤乾陵给管家求情,怎如此想一出做一出。 瞿寅看她一眼说:“你也觉得我嫂子好古怪对吧。感觉她什么都不懂,可总想做好自己的事。大约还得怪我哥,护得太紧了。” 闫欣听到这句话当下开了口。 “倒也不能这么说,不过是没到长性子的时候。” 三年前她爹也这样护着她,说是希望日后她能嫁一个细心会操持家事的男人。大约那时候谁也不会想到闫家会如此家破人亡。 现在的邹氏几天前也绝对想不到瞿青会死。 瞿寅挺直腰杆。 “这话我爱听。我以前也是没到长性子的时候!” 闫欣回头看瞿寅。 “是吗?” 她想到了这个人在尤乾陵的帖子上也有有嫌疑的。这意味着这个人并没有他在她面前表现出来的心思单纯直接。 她便问:“我听说,你爹这次之所以带上你,是因为你在京城犯了错,不能将你一个人放在家中。” 第二十四章 深宅藏莺雀 瞿寅面色当即僵住,不大自在地说:“你怎么知道?是不是那个大嘴巴平南郡王跟你说的。” 闫欣道:“锦衣卫要查这个案子,你是瞿家的人自然不可能落下。” 瞿寅当即泄气,无奈地挠头说:“你一开始都认不出我,我还以为能在你面前多装一会。” 闫欣道:“能说说吗?” 瞿寅看着她。 “不怕我骗你?” 闫欣道:“不怕。” 就像尤乾陵说的那样,这案子的真凶到底是什么人,对她来说其实并不重要。 她不过就是在找祭天台相关的线索,查出幕后之人,以及……给瞿青一个交代。 瞿寅还真认真思索了一会,慎重地开口说:“我哥生病之前,来盛京找过我爹。这事你肯定也知道。不过你肯定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现下两个当事人都已不在,到底这两人之间为何争吵,确实没人能肯定全都清楚。 “瞿青和老员外一向因为祭天台的事翻脸,难道那次不是?”她试探问道。 瞿寅嘟囔道:“也不能说不是,只能说不全是,……其实也有我的事。我哥还在祭天台当值的时候,我曾经去找过他一次,让他帮我跟我爹求求情,求他别逼我还家里钱了,我真还不起。” 闫欣不解。 “你哥和你爹不是关系不好吗?你让他给你求情有什么用。” 在她这个外人来看,这就像个激化两人矛盾的蹩脚借口。 “有用的,”瞿寅忽然神秘兮兮地往四周看了一会,随后伸手拉住闫欣的手腕,带着她进了一旁偏僻的角落里蹲下,悄悄说:“我只跟你一人说,你可不要学锦衣卫那些大嘴巴到处去说。” 闫欣点头。 “我不会说的。” 瞿寅低声说:“我爹曾经在宅子里见过一只莺雀,像极了真雀。他私底下让我哥把莺雀给他,我哥不肯。为这个事,我爹放下了自己的面子,甚至出了三个铺子的价,要出钱买。” 他像是怕闫欣不信,认真解释:“我是偷听到的,也没瞒着我哥。你说一只破鸟,有我这个亲儿子重要吗?我爹都肯拿三个铺子换一只鸟,怎么就不能为了我,不要那几个铺子。” 闫欣心底有疑问,但是没有当面戳穿他:“话是这么说,但我觉得你确实不值三个铺子。” 瞿寅不高兴了。 “你也看不起我。” 闫欣失笑说:“等你能挣得了三个铺子的钱,你就值了。” 瞿寅噘嘴。 “你怎么也说这种话,不像你了没意思。” 闫欣扯住他,低声问:“继续说,那莺雀倒是什么样的,能值三个铺子。你见过吗?” 瞿寅摇头。 “没见过,我也好奇,缠过我哥一阵。我哥一开始嘴硬说没见过那玩意。后来给我松口说,那是我嫂子的东西,和宅子一样,不能给任何人。” 这句不像假的,闫欣诧异道:“和宅子一样?户部邹大人给的嫁妆?” 瞿寅茫然道:“那就不知道了,不过我觉得不过就是个玩物,哪里值这么多钱,我爹还跟我红脸。” 假如这真的只是一件玩物,对经商的瞿老员外来说,自然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可若是对老员外来说,不止如此呢? 她想起来了元硕说起锦衣卫所查线索中,提到的老员外。说他对外人和气友善,却对家人十分苛刻。 她爹在教她做偃偶的时候,会让她仔细观察人的姿态和神情来推测这是个什么样的人。那样做出来的偶,不管是静止不动还是随机关启动,才会像真实的人一样。 父亲身亡的三年后,她也学会了反过来利用这个人的神情和姿态来推测这个人性情。以此获得了袁九章的青睐。 后来,随着她接触的案子越来越多,也让她明白了——一个人有异常举动,必定是因深根于他内心的本性在作祟。 瞿老员外会盯着这个宅子,不是因为莺雀,也不是因为祭天台的随葬品,而是他们背后的东西。 而这些东西,只有最早拥有这个宅子,且长居这里的邹氏知道。 她拉住瞿寅站了起来,说:“走,我们去找邹氏问莺雀的事。” 瞿寅踩着小碎步跟在大步朝前走的闫欣身后,不安地问:“现在去找人不好吧,天都这么黑了。万一……” 闫欣回头看他。 “万一什么?” 瞿寅捂住嘴摇头。 闫欣便继续往前走。 瞿寅小跑了两步跟到她身侧,压低了声音说:“昨天夜里宅子不是刚闹过鬼吗?我们现在这样走在屋外,说不定又会碰上那种东西。这宅子本来就阴森可怖。我们明日再去找嫂子吧。” 闫欣可等不到明日。瞿寅说的没错,这个宅子里晚上比白天更容易出事,因此有问题必须马上问,而不是等出事了什么都来不及了再去问。 两人快步越过前厅门前,没几步便拐到了前往西院邹氏住处的那条小道上。今日月色依旧亮堂,清清白白地落在宅子上。 闫欣刚转身,便见小道尽头站着人,那人一身黑衣,面对着西院的门站着。 瞿寅跟在后面,随即也看到了对方。他愣了下,忽然一把抓住了闫欣的衣袖,拽在手里。 “那……,那是……” “是鬼。”闫欣忽然大喊了一声,“有鬼啊!” 身后忽然一阵衣物随风翻飞,有黑影掠过了她,直朝那黑衣人飞去。那黑衣人,却是头也没回便往左迈出一步,扭身往小道的尽头奔去。 闫欣几乎在那道掠过他们的黑影出现的同时追了上去。 瞿寅追在她身后。 “哎,又跑?!” 但等他们追到方才黑衣之人站着的地方的时候,追人的黑影侧头面对他们说:“不见了。” 正是身穿鱼龙服的元硕。 “搜。”尤乾陵的声音突兀的出现。 在这个清寒的深夜当中这一个字显得异常冷冽,她回头看向迈步而来的人,问:“你跟着我?” 尤乾陵走道她面前,侧头往院内看了一眼,说:“看你们匆匆而过,本王以为遭贼了。” 这话说的…… 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她又回过头看元硕,发现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她沉默地看了一会那个空荡荡的方向,忽然大惊失色,抬脚就往前跑。 尤乾陵眼明手快地伸手拽了她的后领,将人提回来,说:“急什么,有事就说。这宅子谁都比你脚程快。” 闫欣指着黑衣人消失的方向,说:“管家,管家被关在后院!” 尤乾陵顿时明白了,微微压低了下颚,说:“听到了吗!” 黑暗中,几条黑影飞掠而过。 与此同时,一直紧闭着的院门开了,珠儿从里面走出来,紧张得问:“怎,怎么了吗?我家少夫人刚躺下,又被吵醒了。” 闫欣砖头看到珠儿,忽然转身大步地跨进去,急切地说:“你家少夫人真的在里面?” 珠儿皱眉。 “自然在的。” 闫欣转身越过她。 这会珠儿却没有拦他,看着她进去之后才扬声道:“哎,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懂礼。” 第二十五章 第二夜 乱杀 闫欣冲进屋里,先被屋里冲人心脾的药味给苦地踉跄了下。她屏息了片刻,眨眼才将这苦味从脑中撇开,心道这什么药,明明上回来还没如此重的味道。 邹氏正坐在床边,她手边放着一个碗,闻声抬头,一脸倦容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珠儿快步进来,走到她身旁。 “少夫人,你才歇了一小会。” 邹氏皱眉,说:“我不要紧,正事要紧。你们……是不是宅子里又出事了?” 闫欣又不由自主地盯着邹氏看了好一会,她还是下午那股子稳得住的模样,只是气色异常憔悴。 她的目光稍偏移,落在她边上的那只瓷碗上。 瓷碗藏青,搁在红木凳子上看着有些暗沉,里面残留了一点乌黑药底。 闫欣又扫了一眼四周,屋里已经不是先前他们过来见到的模样,收拾地干净整洁,却比早上少了几分生气。 “方才有个黑衣之人站在院门之外。没进来过吗?” 珠儿吓了一跳,抓紧了些邹氏。 邹氏虚弱地丫头,靠在珠儿身上。 “从中堂回来之后,我便体力不支躺下去了,刚刚醒来。” 闫欣低声问:“刚刚醒来?我看着药碗摆在这有点时间了。” 瞿寅这时候从外面进来,说:“什么药碗,嫂子又喝药了吗?” 珠儿恼道:“少爷你怎么又随意进来了。” 说完又沉着脸给瞿寅道谢。 “这是早晨管家给送过来的药新煎的药,效果比先前少夫人服用的好很多。” 邹氏点头,道:“比先前稳定多了,睡得没那么沉,也醒得快。多亏小叔。” 瞿寅追问:“可是锦衣卫里的那位王爷吃的药。我看那王爷喝药之后,人安定很多。嫂子怎么相反了。” 邹氏笑笑,说:“我倒是觉着清醒点好。小叔怎么也来了。” 瞿寅只停顿了一瞬,立刻说:“哦,我跟着她一起来了。就是想问问嫂子,宅子里有没有一只像真雀一样的莺雀鸟。” 邹氏面色虚弱。 “莺雀?” 瞿寅比划着解释道:“就是这么大的一只鸟。不是真鸟,是木头制的。我爹曾经问我哥要过,我哥死活不给。” 邹氏诧异地看瞿寅,神色有些恍惚道:“公公问青哥要莺雀?他怎么敢……” 后面的话语含糊不清,瞿青没听清,走近了两步。 “什么?” 邹氏用叹了声,摇头。 “没事,我没见过莺雀。宅子里的东西都是青哥自己安排处理,他藏的东西我是真不知道。小叔可自己去书房那边找找看。” 瞿寅喃喃道:“书房……我怎么没想到。谢谢嫂子!”说完,人就跑了出去。 屋中就剩下她和邹氏,闫欣正想问话,外面传来了元硕喊人的声音。 闫欣闻声回头,见元硕侧身对着尤乾陵。尤乾陵倒是面对着自己,沉声说:“出来。” 姿态有些趾高气昂,不过闫欣并不反感这种简明扼要的说话方式。她回头朝邹氏说:“你先歇下。我明早再来找你。” 尤乾陵特意等她出来了,才往后退了两步,示意她先往前走。 他和元硕依旧站在门口,低声说话。 “进去搜,不用给面子。” 元硕有些为难。 “人家还病着,万一吓出……” 尤乾陵冷面冷眼。 “吓不死。这两个人比你心里有数。……人要是没藏在这,就找东西。”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朝闫欣这边走来。 随后出来的瞿寅正好和元硕撞了个正着,眼巴巴地看着人进去,不敢吱声。 闫欣看着元硕招呼了藏在暗处的锦衣卫,当着她的面关紧了院门。 她特意站在小道上看了好一会西院。 出乎意料珠儿并没有大声呵斥,整个西院安静得和之前也什么区别。 尤乾陵走到她跟前,低声说:“管家死了。你要去看看?” 闫欣只觉得心跳漏了一拍。 但她马上反应过来,这个结果在她刚才看到那道黑影消失的瞬间,便有预感了。 她点头。 “我要去。” 瞿寅下意识跟了两步,被尤乾陵一个眼神逼得倒退了。尤乾陵盯着他,低声说:“怎么?要跟本王议论一下谁是这宅子的主子?” 瞿寅面色大变,回头就跑了。 闫欣往后院走了几步,忽然感觉的身后有人跟着,回头看到尤乾陵也在,诧异问:“您也要去?” 老员外出事的时候他就在现场发火了,现在去现场,旁边也没元硕给他出气,万一撒她头上怎么办。 尤乾陵道:“我说了不去吗?” 闫欣挑眉,心想这人说话真讨厌。 “没说。我带您去。” 后院,几个守在门口正襟危坐的锦衣卫忽然绷紧了全身,大气不敢出。 尤乾陵踏步过来,双手搭在后背,姿态十分凌然。 照平时他吩咐过了好好守这里,结果依旧出事了,以他出名的坏脾气必定先发作一番。 几个手底下的人脸都绷紧了,准备挨训。 忽听一个姑娘的声音率先出现。 “元千户安排人过来了吗?” 右侧的人愣了下,下意识抬头看她。 站在他对面问话的是白日里来过的这个穿着怪异,面容白皙小巧,姿态却十分稳重的姑娘。 先前随她来的是元硕,她走之后,元硕便吩咐他们不用在意这个人,当她没来过便好。他们以为这大概是哪个身份高贵的千金小姐。 他们锦衣卫从来不论身份办案,自然也不会在意对方有多高贵。 ………除了他们的上司。 然而这回跟来的竟然是尤乾陵,这就让他摸不着头脑了。 什么身份能镇得住他们混世魔王一般无情的郡王爷,一时间不知道要不要回答她问的话,侧头悄悄看尤乾陵的脸色。 尤乾陵:“看本王做什么,说啊。” 两个守卫:“……” 闫欣心想这大概是比她脾气还要差的人的姿态了。她一步踏进尤乾陵和守卫之间,说:“我问几句就好。” 尤乾陵嗤笑,说:“就你来问话,没本王你半天都问不出一个字。” 闫欣倒也不是没有这个自知之明。 锦衣卫听从他们顶头上司的话那是应该的。 她点头说:“郡王爷当然好用。不过我问我想知道的,人都在这,劳烦郡王爷多添麻烦。” 尤乾陵想说不麻烦,他也只想问他想知道的。 却听到她转过去直接问:“现场出事之时,可有什么动静?” 锦衣卫看他脸色不好得支愣在一边,却没有责骂,想起便是之前元千户说的状态,他们锦衣卫这次来这里,只管守着这宅子,里面的情况他们不归主动管。 这姑娘不是他们锦衣卫的人,问话却和案情有关。极有可能是朝中派人查案的。 他便积极地回了这位姑娘说:“有,方才元千户进来推开门的一瞬间,里面放着的偃偶忽然笑了起来,吓了我们一跳。” 闫欣心道偃偶笑了,自然是有人在里面。 但是偶并不会在有人开门的瞬间就笑,它只会在有人靠近它才笑。 闫欣闻言,转身进了院子。 这回换空屋这边热闹了,许多人被安排在了门前。闫欣过去的时候,大门开着,里面有人提着灯。 灯光落在一个跪着的人身上,他穿着一身黑衣,躬着腰,双手垂在地上。他后背上有官衣的贴纹覆着,在灯光下十分醒目。 他跪在地上的双手上绑着一条绳子,远远地拖到门后。闫欣探头一看,发现了她的偃偶会在开门瞬间笑起来的原因。 原本那尸体应该是跪伏在地,门开之后,尸体慢慢跪坐了起来。 闫欣和尤乾陵先后进门。 里面的人见了他们,立刻散开了些。 闫欣三两步到了人影跟前,蹲下身,看到管家那张全非的面目,先窒了一下。 尤乾陵也看到了,他下意思抬手掩住半边脸,面色白了起来。 “人呢?”他问。 站在一边的锦衣卫躬身抱拳。 “已经去叫了。” 门外快步冲进来一个人,手里提着一个布包,大声说:“哎哟,郡爷,我来了,” 尤乾陵指了指地上跪着的人,说:“验细些。” 第二十六章 第二夜 技艺 这回凶手的手段比杀老员外时更暴戾了,仿佛凶手的情绪已经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状态。 可怪异的是管家所在空屋周围一直有锦衣卫守着,寻常人根本进不来。 退一步说,即便是趁着天色昏暗让他避过所有耳目给溜进来了。端看管家身上的伤……这么重的手,下手之时必定有动静。 但为何这个时候才发现?如果不是元硕过来开门,根本没人知道管家出事了。 尤乾陵已经出去了,亲自低声询问守在门口的锦衣卫。 “夜里没人来送饭吗?” 守卫头一回被郡王爷问话,应得非常慎‘重’:“有。还是属下给开的门。属下当时便看到这个人背对着跪坐在这里,没有穿黑衣,一直对着拜那偃偶。那模样有点瘆人,属下觉得像中邪了,便把饭菜都放在门口,没有进去看。” 旁边的人跟了一句。 “我们还叫过的,只是对方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拜。” 尤乾陵颔首,挥手将人呵退下去。 ———— 崔云贵做为尤乾陵惯用的仵作,之前都是一人做事,然而连着两次都碰上了这个姑娘,不免生出些新奇。 “怎么还是你啊。” 闫欣的视线没从管家面上可怖的伤口上挪开,敷衍地回了句。 “查案呀。” 片刻后她回神,看了他一眼,立刻把自己这个最正的位置让开了。崔云贵似笑非笑地蹲了过去,先是将管家尸体全身都看了一遍,最后目光落在尸体前胸。 “看出什么来了吗?” 闫欣很是慎重,说:“身上的血腥味很重,我怀疑他黑衣下面应该全是血。” 崔云贵放下自己带来的布包,一边从里面拿东西,一边道:“尸体这个姿势,身亡之后血应当是自然往下落,他死时如果不是扑地让血口接近地面的话,大部分血应该还在尸体当中。” “血在尸体内,血腥味不会如此重。” 闫欣明白了。 “脸颊两侧没有血迹,下颚脖颈有少量血痕,人多半没有侧倒,身上的血是其他处有伤口。” 崔云贵戴上了手套,伸手小心翼翼解开了管家的衣物。闫欣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的手,忽然有人重咳了一声,崔云贵手抖了下,转头看过去。 尤乾陵不知何时又站在了门口,面色不善地盯着他们。 崔云贵诧异问:“爷有吩咐吗?” 尤乾陵道:“她在这不会妨碍你?” 崔云飞愣了下,侧头看旁边还盯着尸体的姑娘说:“倒也不会,小的知道轻重。” 尤乾陵点了点头,却没有离开,依旧靠在门口,目光清凉地看着他们这边。 崔云贵还是头一次在平南郡王的眼皮底下做事,原因为何他是想不明白。平南郡王从没用如此威慑的目光盯人,思来想去,最有可能便是因为这案子,当下越发慎重,细细检查了起来。 闫欣等了一会,见崔云贵没有继续扒衣服,皱眉抬头看他。 “不解衣服吗?” “慢慢来,”崔云贵四处翻看了许久,才伸手解衣服,侧身悄悄问了一句。 “是你在查这个案子吗?我们郡爷头一回亲自来盯现场,你可知道这案子牵扯了什么。” 牵扯了祭天台,闫欣心想。 不过对方虽然也是锦衣卫,但没有尤乾陵允许,这话还是不要说比较好。 “毕竟连死三个,还是在锦衣卫的眼皮底下。” 崔云贵一顿。 “也是,太打脸了。这趟回去我都不敢拿这案子出去吹。” 闫欣被这仵作说得想起了尤乾陵那事儿精的脾气。先前他说要一起过来的时候她就觉得不妥,生怕有他在场,发作起来老给她找茬,届时她做起事来束手束脚,太难受了。 她忍不住想,干脆下一剂猛的,把人逼走算了。 “……他这么在意,不如把他叫进来,亲自看得了。” 崔云贵一听,立马大变脸色:“……千万使不得,我们郡王爷金枝玉叶,还在吃药。万一吓坏了,我们的命全赔上都抵不过。” 闫欣想起了前厅那一屋子的安神香,又偷看了几眼站在门口的尤乾陵。 心有不甘,又无奈地歇了菜。 等她第三次抬眼,看到尤乾陵不善地挑眉了,又悻悻地收了回去,嘀咕说:“倒也是,长这么好看,也不适合做这种事。” 崔云贵笑了起来。 “你一个姑娘家也不适合做这种事。” 闫欣心说她也不想做,但有些事根本避不开。 “我不一样。” 崔云贵嘴上说这话,手上的活却依旧利落,他一双手灵活地将套在管家尸身上的外衣剥了,闫欣眼眶微缩——果然看到了他胸口上一个既大又深的窟窿。 崔云贵给锦衣卫当仵作多年,锦衣卫定位特殊,见血死人是常态。因此他也算是见多识广的人了。但今日见到这种死法还有些唏嘘说:“这得是多大的仇怨啊。这两天接触过几次,他也不是会做伤天害理之事的人啊。” 闫欣盯着胸口的窟窿,毋庸置疑,这就是致命伤了。 她又把视线落在管家面庞上,那张悬着半段舌头的嘴。致命伤在胸口,为何还要将他的舌头拉出来。 崔云贵起身招呼旁边的人,说:“把尸体放平,灯给我。” 旁边的人将油灯递给他,崔云贵撬开了管家尸体的嘴,往里掏了片刻,又伸手将身体翻转过来,等了好一会。 一会后,他站了起来,说:“出血不多,是死后拔舌。尸温尚在,推测应当是黄昏之后,距离现在两到三个时辰内身亡。” 闫欣默算了一会。 “也就是我们离开后没多久。” 崔云贵又将尸体摆好,和闫欣道:“劳烦姑娘出去一会。我要看看尸体有无别的伤处。” 闫欣:“我不能在这吗?” 崔云贵诧异看她,好一会才找了个借口,说:“……多有不便。” 闫欣是工匠出身,明白有些手艺人不愿意将自己的秘技外传,她颇为可惜地站起来,道:“若是有发现,一定要跟我说哦。” 崔云贵道:“姑娘放心,小的不敢隐瞒。” 闫欣往门口走,看到尤乾陵还是漂漂亮亮的站在那,没来由觉得人还是活着好。活着至少还能这么好看,死了会变成吓人的尸首。 尤乾陵见她走到自己面前,脸上全是遗憾,说:“怎么?又什么不满意了。” 闫欣歪头说:“没有啊。” 尤乾陵往里面看,眼角视线扫到尸体下意识避开了,随后看到了杵在崔云贵身后的偃偶上,忽然想到了什么,便说:“你的狗这回好像失灵了。” 闫欣没反应过来,回头顺着他的视线往里面一眼看到了她的偃偶。 对哦,她的偃偶为什么会没笑。任何人进出这间屋,都在偃偶的感知范围内,当初留下偃偶,她就是考虑到了管家可能会出事,有偃偶在能吓退凶犯。 没想到最后还是出事了,而且偃偶也没有起到它原本的作用。 尤乾陵骂它也没骂错。 可是不应该啊。守在这里的锦衣卫都说了,入夜他们过来送饭的时候,有人跪在偶面前。这种情况下,偃偶就应该会笑,很大声的那种。 但是偶没笑。 还有管家的尸体。 他是死后被拔舌,说明至少拔舌是他人下的手,那么凶手靠近偃偶,就不可能没一点动静。 唯一能解释这种情况的便是有人知道怎么让偃偶不笑。 她自己的机关,即便是亲爹在没有见过他动手之前都不知道要如何操作。这一点,闫欣非常有自信。 而且即便是见过了,真正动起手来,也未必能一次做好。 但就目前来看,凶手不仅完美地控制住了偃偶不让它笑,甚至还利用了它——第一夜那时候,也是如此。 “我有些件事想要证实一下,劳烦郡王爷替我去查一件事。” 尤乾陵带着闫欣回到了前厅才开口问:“要查什么?” 闫欣自行坐在他对面,也不用他出声招呼,一边翻看着元硕给她的帖子,一边说:“晚上在中堂那边吃饭的时候,听瞿艾提起过越家的事。我在想越家的那位和邹大人有过情的小姐,有没有特殊的手艺。” 尤乾陵问:“为何会牵扯到越家。” 说完之后,他自己想到了答案,道:“你怀疑邹氏?” 闫欣不能说自己技艺的厉害之处,只能找借口道:“嗯,我想瞿青不可能无缘无故就撇下家业就去祭天台,这和他性子不符。必定有更重要的缘由,让他非要去不可。” “而让他主动和祭天台扯上关系,只有邹氏了。” 尤乾陵道:“越家的事确实和祭天台有牵连。但之前我就说过,只要有祭天台有关的部分,就不是你能插手的事了。” 闫欣想了想,反驳说:“不对。您说的祭天台的部分,应该是牵扯到案件的部分,倘若凶手犯案和祭天台无关,那便不算。” 尤乾陵琢磨了一会。 “说具体点,你想要知道的是什么。” 闫欣翻着帖子,在邹氏身份那里停住了。 她盯着上面写的字。 “越家小姐当年让越家崛起的手艺到底是什么,我想具体看一下成品。另外,祭天台可有收录过越家类似莺雀那样的东西。最近是不是失窃过。” 尤乾陵听到莺雀。 “你说的该不会是那支珠花。” “不是珠花,木制的莺雀应该会更大一些。”闫欣思索片刻,比了个手势,做出了鸟的形状,扇动双翼,飞向半空的模样,“会飞的这种。” 第二十七章 第二夜 莺与雀 “谁跟你说的。”尤乾陵道,“这个案子里见过的,只有那支莺雀珠花吧。” 闫欣犹豫了一会。 “告诉你也可以,但在这个案子真相出来之前,你要当不知道。” 尤乾陵可不兴这套。 “为何。” 闫欣道:“因为这宅子里的所有人都有嫌疑,我不想在真相大白之前,让凶手有多提防,做出一些比今晚上更加凶恶的事。” 尤乾陵有些意外。 “本王还以为你只为了找出幕后黑手呢。” 闫欣没想到尤乾陵会如此理解她想查明真相的缘由——虽说这确实是她的目的,但她不喜欢这种毫无人性的虐杀手段。 人是生灵,任何一条性命都应当拥有它作为生灵的尊严。虐杀已经超出了做人的底线。 “我好歹是个人,做人不能如此泯灭人性。”她低声说。 尤乾陵沉默了片刻。 “说吧。” 闫欣没反应过来,隔了一会才说。 “啊?哦,瞿寅说的。” 尤乾陵听到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不过他对女店主竟然能如此理性地怀疑宅子里的每个人很意外。 他好奇她跟着瞿寅厮混的时间比跟别人的时间都长,瞿寅都能把这种事告诉她,说明连瞿寅都对她没防备。 人在自己没被防备人面前是最容易失去警惕。 但是她却一直在提防着瞿寅。 “你似乎没有降低对瞿寅的怀疑。他身上到底是哪里让你这么警惕他了。” 闫欣道:“您也不是一直在提防我吗?” 尤乾陵皱眉。 “那不一样。” 闫欣道:“直觉吧。瞿寅在这个宅子里太自然了,他是唯一一个特别真性情的人。可瞿家这样的地方,又不像是个应该真性情的地方。” 瞿老员外管得严,瞿青优秀但是叛离了家,瞿艾嫁出去之后,又时常想从家里捞点好处。 他自己也跟她说,觉得他爹太算计了。 这种到处都是算计的家中,他显得太过格格不入。 瞿青是第一个格格不入的人,所以他离开了。那么瞿寅呢? “瞿寅这个主动去找仙人跳卖了家里三个铺子的举动,就不是一个真性情之人能做得出来的事。” 即便是没说清楚,只说到这尤乾陵也懂了。 他指使闫欣将放在另一边的纸笔带过来,挥手写了信后招呼了外面的守卫进来,递过去的时候忽然一顿。 “你还有什么人想问?” 闫欣:“啊?” 尤乾陵:“除了越记的事,你还有别的想知道的吗?” 闫欣想了想,旋即脑海里又再一次想到了邹氏那双手,她坐直了身,正色道。 “有。” “我想问邹大人,邹氏到底是他和哪个外室生的女儿。” 尤乾陵又打开信,辛添了几笔,写好之后封好,交给锦衣卫。 “给张朝,传我的话,明早我就要看到回信。” 那人垂头,应了一声转身飞了出去。 ————— 闫欣这番话,倒也不难猜出她在想什么。 这也不是随即胡思乱想出来的东西,尤乾陵思索片刻,说:“又是瞿寅告诉你的?” 闫欣摇头。 “瞿艾说的。” 尤乾陵笑道:“他们姐弟俩看着性情不同,做事上到底有些相像。” 闫欣道:“不止他们,瞿青也像。只能说血缘有时候真挺神奇的。”分明是三个全然不同的性子,有时候却会下意识对某些事情做出差不多的反应和举动。 尤乾陵意外道:“瞿艾和瞿寅都听你提起过,瞿青又做什么了。” 闫欣下意识回忆了起来,忽然她想起了早先她和尤乾陵说的事自己和瞿青只是主顾关系,这要是说细了,她岂不是穿帮了! “也没,没什么。不过就是让我送偃偶,却不告诉我实情。看把我害成这样。” 尤乾陵斜睨着她,说:“那你倒是大度,还给他查真相,换本王非但不给找真相,本王还要搅得他家翻天才好。” 闫欣可没他这么小肚鸡肠。 这么凶做什么,她和瞿青也没什么深仇大恨。 真要计较起来,她还利用了瞿青呢。 人和人之间本身就不仅仅有恩怨。 忽然崔云贵验尸时候说的一句话又进了脑子里——这得是多大的仇怨啊。 她撇眼看向尤乾陵。 这个时候的尤乾陵姿态还算平静,面上的神情凉薄,仿佛万事万物都入不了他的眼。但闫欣见过他眼中肃杀的眼刀。知道这个人狠起来,会将人千刀万剐。 凶手能对管家能下这么重的手,那凶狠的手段,必定也有这股子狠劲。 尤乾陵给她盯久了,虽然他习惯了受人瞩目,但被人这么直白地探索多少会不舒服。 “看什么。本王这副皮囊让你这么情不自禁。” 闫欣见他开口了,索性也不收视线了,大大方方地看着说:“我是好奇,您不是有心症吗?什么情况之下,您会控制不住自己杀人的念头。” 尤乾陵面色微变,扫了一眼闫欣,知道她这话问得没有恶意,才压住自己暴躁起来的思绪。 “……你平时也是这样毫无芥蒂地揭人伤疤吗?” 闫欣愣了下。 “啊?让你不舒服了吗?那我道歉。我只是想到了刚才管家尸体上的伤口,你们的仵作大哥说下手之人必定有天大的仇怨。我就在想什么样的心情才会下这么重的手。” 尤乾陵在锦衣卫的年数不多也不算少,见过的狠人各种各样。 “有些案子,外人看着可能是极为细小之事,但对凶手来说,那是触到了自己最痛的地方。自己这么痛,那得要受害之人也尝尝这个滋味,他心里才能痛快些。” “这算正常人吗?”闫欣问,“听着是个睚眦必报之人。” “正常的不会杀人,”尤乾陵道,“不正常的又有各种各样。尤其是我这种病态之人,狠戾程度能让人无法想象。” 闫欣左右看尤乾陵,都没觉得他像是那种人,他只能算是个漠视人命,对人命很淡薄的人。而方才举的例子,分明恰好相反。 但尤乾陵说的也有道理。 生病会将人对事物的敏感度无限放大,尤其是自己在情感上十分匮乏之时。 她很自然地想到了邹氏。 白日里见到那个邹氏,不正好是这种对情感极度匮乏而十分渴望的模样嘛? 她低下头,对着邹氏的生平细细品味起来。 尤乾陵看她那忽然聚精会神的模样,问:“又发现了什么?” “发现了邹氏的病。” 尤乾陵托腮看她,说:“不是和我相差不多的病症么?” “不,比您重多了。”闫欣道,“我在想,她是不是也会控制不住自己发病。” 尤乾陵道:“这又和案子有关了?莫不是你在想她发病了便控制不住自己杀人?” 闫欣沉默了半晌,苦恼说:“您也觉得不可能是吧。” 尤乾陵道:“病得再厉害,她依然还是她,一个女子力气再大,要连杀老员外和管家两人都不太可能。” 确实就是这个道理。 病再让人失控,人依旧是那个人。即便是人本能会逃避,会假装暗示自己没做过。可本能是无法控制之事。 “比起瞿寅,你好像更怀疑邹氏。有什么缘由吗?”尤乾陵斜睨着她的脸,状似随意问道。 闫欣道:“不好说,就是邹氏给我的感觉更加压抑。人压抑越多,暴发起来也越是可怕。” 说完,她问道:“您更怀疑瞿寅?” 尤乾陵道:“瞿青之死,我确实更怀疑瞿寅。不过老员外管家两人的死邹氏疑点更大。当然只是怀疑,倘若真是她,那下手就不能是只她一个。” 闫欣想到这几天,锦衣卫一直盯着这个宅子,坐直身问道:“您这几天有看到可疑之处么?” “若是瞿寅的话。”尤乾陵道,“有,锦衣卫一开始就是冲着瞿青的案子来的,当时盯的重点就是瞿寅。” 闫欣不解:“为何?” 尤乾陵笑了笑。 “现在才问。” 闫欣是觉得瞿寅跟自己亲近地让她摸不着头脑,可偏偏瞿寅给她的理由每次都特别充分,让她找不出错来。 她翻出贴子来看瞿寅部分。 邹氏的存在太显眼了,导致她每回翻贴子,视线总会被黏在邹氏那几页纸上。 尤乾陵侧头靠过去,指着贴子里某一部分,道:“这里,张朝查出来瞿青进京城那段时间他去过的地方,你看看里面有没有眼熟的地方。” 闫欣顺着他修长手指点着的地方。 一看便看到了她的店。 原来瞿寅知道瞿青去过她那。 “这不是第一次了。”尤乾陵低声说,“所以,他一开始就知道你的存在。瞿青之前去盛京见老员外之后,瞿寅便主动缠上了瞿青。这个你不也知道吗?” 闫欣点头。 “瞿青的行踪,瞿寅可是清楚得很。包括瞿青去你店里的事,他也知道。” 闫欣一顿,随后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从脚底直窜上灵台。 “您的意思是……” 尤乾陵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说:“没有锦衣查不到的蛛丝马迹。他之前在盛京中仙人跳的三个铺子,你猜现在在谁的手里?” 闫欣对瞿寅也不是没有怀疑,但她想过一万个可能性,包括瞿寅可能对邹氏有情都想进去了,万万没想到瞿寅做的一切都别有目的。 “您一开始到这边盯的就是他……也就是说,他是祭天台的人。” 尤乾陵道:“他一直贴着你,就够可疑了。他还不敢单独一人面对锦衣卫,这就已经足够说明很多问题了。” 闫欣深深地吸了口气。 “原来如此。” 尤乾陵接着说:“轮到你来说邹氏了。” 闫欣没反应过来,问:“什么?”她能说的都说了吧。 尤乾陵定睛地盯着她,说:“你怀疑邹氏真正的理由。” 第二十八章 第二夜 镇邪偶 闫欣想了半晌,觉得自己没有和尤乾陵说的’和邹氏有关的疑点’,大概就只有自己一直无法放下的关于邹氏那双手的事。 那是她从瞿青和瞿老员外两人身亡上一直都无法挪开视线的地方。 一个杀瞿青拔不出珠花的人,又是怎么将老员外挂到梁上。 “昨日早晨,我和瞿寅去了西院。恰好碰上邹氏发病。当时邹氏……” 她将当时看到邹氏的模样仔细地说完,又把另外两次见到邹氏的模样对比着说了一遍。 最后总结说道:“正常时候见到邹氏,我觉得她神智清醒,杀老员外和管家,以她的状况,也不可能做到。” “可是发疯状态的邹氏……就难说了。”西院满地的细软,明显珠儿在防着邹氏做出过激的举动。 这说明,她也有暴戾的一面。 尤乾陵思索了片刻。 “可是发疯状态的邹氏,神智不清又是如何配合管家闹鬼的?” 闫欣道:“这就是我的不解之处。心症发疯到底是什么样的,我没见过,不好判断。但是没有证据,也不好乱猜。” 尤乾陵低头看看双手。 “所以你就想从我身上了解心症?” 说完,他冷笑了声,说了一句让闫欣觉得自己真该死的话。 “抱歉,我似乎病得不够重。” 吃软不吃硬的闫欣:“……” 两人都陷入了沉思当中——一人冷脸,一人不自在。 闫欣这辈子不长,也就十多年。可这十多年当中,除了家里人能牵动她心绪之外,甚少有人能让她产生和心情相关的念头。 尤乾陵是个例外。 还不止一次。 好在她也不是会耽溺于心绪之人,见尤乾陵冷着脸不朝自己发脾气,便默默地躲在一边,自己想事情。 夜半刚过,元硕终于回来了。 闫欣没睡下,见元硕面色沉郁地踏步进来,下意识扭头看向尤乾陵,发现郡王爷早就和衣躺那,呼吸均匀了。 她又回头去看元硕。 元硕伸手做了个压按的手势,带着一身不知哪来的寒气到了她身旁,倒水喝茶,一气呵成。 “邹氏屋里搜出了些我看不懂的东西,我怕惊到郡爷,一会你先跟我过去看看。” 闫欣当即起身,道:“现在就去?” “现在?这大半夜……”元硕犹豫了片刻,还是下了决心,道:“那东西,一般人看了受不了。我觉得还是天快亮了再去比较好。” 闫欣一听,似乎明白了他为何不让他吵醒尤乾陵了。 “……还是现在去吧,不寻常的东西我接触的多,不会受不住。” “那好。”元硕也不婆妈了,当下转身带着闫欣一起出了前厅。 前厅到西院一路都有人守着,每个人手上都举着火把。看上去事态比她想象中要严重许多。 快到门前了,闫欣忽然问元硕:“什么样的东西千户大人会想到让我看?” “真如方才你说的那样,因为你对这类东西接触得多。”元硕想了想,说,“你知道镇邪咒吗?祭天台大祭时候由祭祀唱念的那种。” 闫欣点头,这些东西就跟她做的偃偶一脉相承,是祭祀时必备的流程。 “西院的下方,藏了一个布满镇邪咒的人偶。上面写着邹氏的生辰八字,生父名姓。” 闫欣没想到自己一直想要查的东西,竟然以这种方式出现在自己眼前。 元硕西院邹氏瞿青的卧房相邻的小隔间下方发现了一个地窖。地窖入口十分窄小,从入口开始,便贴着密密麻麻的符咒。 元硕率先往下走下了几步台阶,回头紧锁眉头地同闫欣说:“这地方灰尘很厚,原本应该封死了。发现后符咒被我撕开了,应当是从做好开始一直到现在都没有被打开过。” 闫欣闻言一顿,看了一眼元硕,发现他眉头耸起,面色凝重,但没有畏惧。 她松了口气,矮身往下探头看了几眼,又站直身,说“能让人去后院那边将我的偃偶取来吗?” 元硕闻言又重新走了出来。 “我去,有没有需要注意的地方?” 闫欣正色道:“世上没有鬼神之说,有也是人心作祟。你若是心中无鬼,直接将偶带过来即可。若是有,三跪九叩,拜过之后再请过来。” 元硕郑重道:“明白了。” 元硕行动很快,没一会便抱着偃偶过来。 闫欣伸手接过,同元硕说:“你跟着我,我先下去。” 地窖比在外面看到的模样要大一些。元硕在后面提着灯,下来之后便举起,方便他们看清里面的光景。 这是个四面见方的小隔间,前后所有上下都砌了青砖。十分干净,也很阴森。 青砖地面上,躺着一个人形模样的偶,走近了便能看到它四肢都被铁链锁着。 闫欣压着偃偶的头,小心翼翼地走到地窖中央,慢慢在木偶身边蹲下。忽然那木偶毫无预兆地动了下,偃偶同时吱嗝一声动了。 偃偶木制的双手仿佛有生气,快如闪电地掐在了木偶脖颈上。同时一只脚踏在木偶胸口,姿态凌冽,犹如率千军万马的将军一般。 只是那张笑脸依旧咧着,做完这番动作之后发出了桀桀桀的讥笑声。 元硕一手按刀,慢了一步上来,看到偃偶的模样惊诧道:“……没事吧。” 闫欣安然无恙,还回头疑惑地看他一眼。见他面露惊惶,反应过来说:“哦,没事。寻常机关都伤不到我。” 元硕松了口气。 闫欣正要朝木偶伸手,一股诡异的香气忽然出现。 闫欣立刻放开偃偶,侧头说:“闭息。” 元硕照办,瓮声瓮气地问:“有毒吗?” 闫欣道:“多半有。” 元硕一手抓住她的肩:“那我们先出去。” 闫欣却无视了他,说:“用不着。” 非但用不着,她还能从细细看了木偶的模样。 “咦?不对啊。” 元硕立即应话。 “哪里不对?” 闫欣说:“这是男偶。” 人偶虽是木制,大多偶店工匠制偶本体意欲镇邪,邪灵不分雌雄,自然偶体也无男女主分。因此偶体都做一样,只在必要之时做些男女之别。 但这个没有脸面的偶,却是真正的男偶。 这种情况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一开始做偶之时,定偶之人便知道要镇之灵是什么样的。 元硕站在她身后警惕四周,闻言诧异问:“里面有什么讲究吗?” 闫欣低声道:“这偶,多半是专门为谁定做的。瞿家家内男丁除了瞿青和瞿寅之外,还有谁吗?” 元硕面目悚然:“瞿老员外啊。一个小小的宅子,怎么还能玩这么邪乎的东西。这是在咒谁吗?” 闫欣摇头。 “看着不像,咒人偶会更细致一些,至少要有所咒之人身份最明显的标志,以便招来的杀人恶灵能知道对方的身份。这偶浑身裹白布,除了能看出是男偶之外,并无其他特征。” 说完,她又补了一句。 “不过这都是卖偶的说辞,听听便罢。” 元硕微愣,接着马上明白过来了,浑身的寒毛终于落下去了一点,绷紧的后背也松了些许。 他探头问:“咱们大魏作偶大多都是为了镇灵,不是咒人,就是镇邪。瞿家最近有点邪乎。” 闫欣却低头看着偶,喃喃道:“这宅子里,瞿老员外都不大能来。……按理说,瞿寅都不能算。” 元硕看过张朝查出来的所有线索,细细回忆之后,发现和这宅子能扯上关系的男丁,还真没有。 闫欣身上还带着尤乾陵给她的贴子,当下便蹲在男偶边上翻开来查看。 邹氏和瞿青成亲不过一栽,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孩子。瞿青也不让别人来这宅子,家里下人都是附近住着的人,除了管家之外,进进出出的也就那么几个人。 更别说能让人镇在宅地底下这种程度的人。 “宅子是两年前,邹大人给邹氏买的。”闫欣念叨说,“那么这偶和邹氏有关的可能性比较大。” 说完她抬头看了许久,看了下四周,也不好搬动,似乎也不能搬,便说:“走吧。” 元硕被她说傻了。 出来的时候他很不踏实,便追在闫欣身后问道:“这东西颇有忌讳,我不信鬼神无关紧要,但大魏许多人信,就很要命。……姑娘看出来是怎么回事吗?” 闫欣好歹接触丧葬业三年时间,对祭天台研究颇多,其中忌讳知道也不少。 “这种以偶镇邪的东西以前也有,大多数都是家中有人身亡,另一人无缘无故生了疯病,便有以偶镇邪的说法。” “只是大多数人家都选择烧毁人偶,像这种专门挖地窖放置的很少见。” 元硕沉默了片刻,忽然想起了什么,说:“对了,这是我在入口处捡的。和我们查到的邹氏生辰对的上。” 第二十九章 第二夜 真鬼 闫欣盯着那张黄符纸看了许久,问:“给邹氏看过吗?” 元硕摇头。 “还没。” 元千户宗旨,都是生病的人,他主子的命最重要,别人的命也不能糟蹋。 闫欣毫不在意,当机立断迈步走向西院主屋。 “那便一起问问。” 珠儿大约一直守在门边,闫欣他们过去还没敲门,她便开了门。 闫欣知道邹氏对男偶的事必定心知肚明,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你家少夫人呢?” 珠儿道:“已经候在里面了。少夫人说有什么事都可以问她。” 大抵是外面的动静实在太大,这宅子里的人有口气的多半都睡不着。闫欣点头,提着裙子要进去。 珠儿忽然追在她身后说:“姑娘,求你……” 闫欣回头:“什么?” 珠儿忽然跪了下去。 “求你留情,少夫人太可怜了。” 闫欣居高临下看着珠儿的发旋,道:“是不是可怜人还不知道呢。” 珠儿讶异地抬头。 闫欣猛地转头。 邹氏穿戴着很是整齐,她面色恍惚,形容却不憔悴。闫欣站定在离她五步远之处,问:“你叫什么?” 邹氏猛地抬头,对上闫欣的脸,下意识缩了下脖子。 “我是京城户部邹延邹……小女子姓邹,名兰。” 闫欣又问:“邹兰舟是你什么人。” 邹氏道:“兰舟是我弟弟,不过他姓越。不姓邹,” 闫欣听了很长一段故事,关于越记那位小姐后代之人的故事。 故事里邹氏确确实实就是邹大人外室的女儿,那外室并不是越记那位小姐。不过和越记小姐关系甚好。 越记小姐和外室差不多时间怀下了孩子,两人极有默契地不问对方孩子的亲爹是何人。邹氏只隐约记得她娘亲和她说起过。 越记小姐生子的那段时间,情绪十分不好,所以她生下的孩子,脾气也很大。 生下了孩子之后,越记的小姐便将孩子交给了邹大人的外室,最后一并送到了邹大人远房的亲戚家养着。 “我爹那远房亲戚很不是东西,一家子有手有脚还靠我爹和弟弟亲娘送来的银钱养着。且不知足还经常欺负我们。” “我娘就是因为银钱被抢走了,不够治病才撒手归西,后面的几年,便是我和弟弟两人相互扶持着长大。” “我弟弟脾气很不好。打人打狗,见什么打什么,小时候我就觉得他性情不大正常。”邹氏面上恍惚,有些往事不堪回首的意味,“不过现在想来,亏得他不正常我才能活到现在。我性子一直很弱,任人欺负也反抗不了。” 闫欣问:“你弟弟何时死的。” 邹氏听到这句话,双眼微睁。 她喃喃地念叨着死字许久,最后闭了下眼,郑重点头,像是确认了这件事似的说。 “两年前,被邹家远房亲戚的儿子活活打死的,因为弟弟的娘亲没再给我们送钱,那混账怪我们白吃他家的饭,我弟弟便和他打起来了。” “我爹之后便将我接回京城。” 闫欣问:“你的病不寻常,你自己知道吗?” 邹氏愣了下,随即点头后又摇头。 “……不算很清楚。我时常感到疲惫,会睡极长时间,醒来后疲惫不堪。我爹没法将这样的我带回家,所以给我买了这个宅子,安置在这。” “瞿青知道你这个病吗?”闫欣问。 一听到瞿青两个字,邹氏的面色便越发的愁苦。闫欣看着很不是滋味,便说:“瞿青很看重你,护着你。” 邹氏点头。 “我知道。青哥待我比这世上任何人都好。只是我的病,我不知他到底知道多少。” 闫欣发现邹氏不知是因为病还是本性如此,她就像一株无依无靠的浮萍,怕瞿青知道太多,又阻止不了,只能自欺欺人。 这样的人,多半是很多事情心知肚明,于是什么都怕,便什么都假装不知道。 “你为何要把你弟弟的人偶绑在院子地窖里?” 闫欣面目空白了许久。 许久后像是想通了一般开口。 “……因为我的病重了。在父亲亲戚家那时候远没有现在这么重。来了盛京之后,父亲看我的病不好,便送我去过一次祭天台驱邪。那人偶便是那时候带回来的。” “自那之后,我身体是好些了,但是神智经常会不清醒,总觉得恍惚间我弟弟他还跟我一块生活在这个宅子里,他向青哥质问为何要将我送入虎口,说祭天台的冤魂缠上了我,都怪青哥。” “管家说那人偶不对劲,就跟青哥说了,要将人偶烧毁。我弟弟便同我说烧了他,这世上就再也没人保我了。” 看结果就知道瞿青没烧了人偶。 “人偶是你绑在下面,还是瞿青?” “我不清楚………”邹氏摇头,“偶的事都是青哥办的。” 迷茫,困顿,无能为力,邹氏面上五味杂陈清清楚楚摆在闫欣面前。 这样的邹氏,和杀人之人离了十万八千里。她伸出手,第一次牵住了邹氏的手。 柔若无骨。 不过她口中的胞弟,是个暴戾之人。 假如这个人不在她的臆想中存在的人,那是杀管家凶手的可能性非常大。 可这个宅子里,真的存在这样的人吗? ————— 闫欣出了西院。正在和元硕说话的尤乾陵回头,朝她招呼。 闫欣走过去。 他便直接问:“问出什么了?” 闫欣将越兰舟这个名字说出来,随后问:“邹氏说越家那位小姐有过孩子,是个儿子。当年和邹氏一起被送到邹大人的叔伯家寄养。” 她犹豫了一会,忽然问:“锦衣卫能查出来越家小姐和谁生子吗?” 尤乾陵给元硕递了个眼神。 有锦衣卫过来给尤乾陵传话,尤乾陵扫了一眼闫欣,说:“你去中堂呆一会。等我消息。” 尤乾陵说完就走。 闫欣猜测大概又是不能让她知道的事,便识趣地往中堂去了。 他总觉得这个越兰舟不管是藏在这个宅子底下的鬼魂还是活人,人多半就是他杀的。 可是人藏在哪里? 瞿家宅子真的不大。 她脚程快一点,一盏茶的功夫能在宅子里走三圈。锦衣卫在这里已经快三天了,死了三人,凶手半点影子都没捉到? 不可能。 宅子里除了锦衣卫之外,没几个活人。 闫欣一时间脑海中闪现了瞿家兄妹二人,屈连,邹氏主仆,以及地窖中锁着的那具人偶。 凶手,毫无疑问,就在这几个人里面。 瞿艾看她一脸肃穆进来,不安地看了一眼屈连。屈连到底见得比较多,上来给闫欣摆了椅子,招呼瞿艾端茶,问:“姑娘,我听到西院那边动静很大,可是找到凶手了?” 闫欣摇头,她顿了下,转头问瞿艾。 “越家现在可还有人?” 瞿艾和屈连对看了一眼。屈连摇了摇头。 “盛京内是没了。其他族人我们也不清楚。” 闫欣沉思了许久,她想问还有什么人知道越家小姐生子的事,话卡在喉口止住了。 这不是能说给瞿家人知道的事。 能询问的只有尤乾陵。 她四下看了一下,发现这灵堂内除了老员外尸首之外,就只有瞿艾夫妻二人。中堂也不算特别大,此时显得空旷清冷。 她下意识觉得邹氏当时说多添点东西也不是没道理。 “瞿寅呢?” 他在邹氏那说要去书房找东西已经好一会了,书房也不远,更不大。瞿寅又胆小,按理说早就跑回这边了。 瞿艾诧异说:“他不是跟着姑娘出去的吗?我刚想问姑娘呢,天都黑了,他那小破胆子……” 门外进来了个锦衣卫打断了瞿艾的抱怨,直言郡王爷叫姑娘过去说话。 闫欣有些担心瞿寅,本想让锦衣卫去找,又想起来瞿寅怕锦衣卫,便起身朝瞿艾说:“两位先四处找找。有事去前厅寻我。” 第三十章 第二夜 真病 闫欣最挂念的还是那具男偶背后藏着的秘密。 到了前厅,她先看到了原本紧闭的大门开着,门外有灯火,灯火下停着一辆简朴的马车。 看上去似乎是有人来宅子里了。 这大半夜的来死人宅子,实属不寻常。 闫欣平时在盛京无所事事的时候,就爱靠门板背面躲着看热闹。尤其是这种不同寻常的热闹。她下意识往前探头。 却见门口踱进来个元硕,两人一照面。 元硕一愣,随后眉头挑起,拿着警告的嘴脸说道:“你死了这条心吧。没郡爷的允许,这宅子的大门门槛你都碰不上。” 闫欣丧气地看他一眼,扭头就走。 她被迫关在这整整两天,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进门,心里好奇不行吗? 闫欣欲盖弥彰地小跑着进了厅堂,见里面多了两个她不认识的人,下意识板了脸,脚却往边上站着的锦衣卫身后躲了两步。 尤乾陵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抬手强行将招呼她过去。 闫欣心说喊她干嘛,她不见客! “这位是邹延邹大人。”他撩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身穿白灰儒衫的中年男人,“你不是想问话吗?本王把人给你带过来了。” 之前闫欣一直以为尤乾陵好歹是个郡王爷,总会有说人话的时候。现在看来,是她想多了。 面前可是在职户部的郎中大人,即便他是个王爷,也不能拿鼻孔跟人说话。 闫欣从锦衣卫身后探头,抬手跟人家打了个招呼,说:“邹大人好。” 中年男人侧身,躬身作揖。 闫欣认真地确认对方看她的眼神很陌生,才稍微松了口气,她目光盯在他脸上,这位邹大人身姿刚劲如松,浑身上下却有一股书卷气,气息内敛,模样半点都不像邹氏。 “您和邹氏不太像呢。”她说。 邹延垂头,轻咳一声说:“她自小像娘。” 尤乾陵亲自开了口,说:“你前面同我说的,关于邹氏和她口中那位胞弟的事,我问过邹大人了。” 闫欣莫名有些紧张地追问。 “有这个人吗?” 邹大人轻叹。 “兰儿确实有个弟弟,但是她那个弟弟早在她被送去我叔伯那边之前就已不在了。在她七岁的时候。” 闫欣很意外:“什么?” 也就是说,没有这个人? 尤乾陵低声道:“先别问,继续听。” “兰儿的心症是从去了我叔伯家之后开始的,起初我们都以为只是普通心症。后来发现她有时候会忽然变得心智很低,脾气同时会阴晴不定,偶尔会很凶。像换了个人。” 闫欣想起了邹氏对越兰舟的描述。 这不就是越兰舟的模样吗? “我们都觉得她是跟她弟弟在一起时间太久,又被叔伯家儿子欺负才这样。”邹延沉吟道:“我叔伯家的儿子也是个混账,两年前越家出事之后,每年接济他家的钱财便断了。我官职不高,俸禄还要养家,能拿出来的不多。他便朝兰儿伸手要钱。要不到便要动手。” “好几次都逼得兰儿心症发作,将人吓走才作罢。” 闫欣奇怪地想,既然越家的小孩早就失踪了,为何越家还在接济。 她想问却瞥到了尤乾陵警告的眼神,当即把话咽了下去。 说到此,邹延面色很沉,也有点冷。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沉默在了原地,期间滋味,她不能体会但也想得到。 “那之前动手打叔伯儿子的是邹兰。” “不是,”邹延,“我亲自去接的兰儿,也顺便去看了下侄儿伤势。那根本就不是兰儿能做得出来的事。” 闫欣听到这句话,诧异问。 “您前面说邹兰会像换了个人……” “那也是兰儿,我疑心兰儿的那位弟弟没死。还一直缠着兰儿,只是查了两年,一直都没有消息。” 闫欣压下满脑子“和邹氏说的对不上”的念头,道:“人若在世,不可能毫无踪迹。真不是邹氏发病之后做出来的事?” 邹延苦了脸,不解地喃喃道:“但是兰儿发病的心智,做不了那样的事。” 这一句话也是闫欣接触邹兰两面之后的感受。 尤乾陵忽然出声道:“你是觉得原本应该年幼丧命的越兰舟,很有可能还活在这世上。” “毕竟他的身份一直很敏感,也许早年被越家人带走了。后来越家出事,他无处可去,寻得到的亲近之人,也就只有小时候一起长大的兰儿。” 先不论这父女俩谁说的是对,谁又错了。越家那个孩子若是在的话…… 会是谁呢?闫欣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两个人。 论年龄,瞿寅比邹氏小,瞿青比邹氏大。瞿寅的习性做不到如此心思缜密,而且他还胆小。和暴戾的凶手完全不像。 而且老员外出事的那晚,他确实一直在前厅。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据。 剩下的就只有瞿青。 闫欣拍了拍脸。 瞿青倒是有可能,可瞿青的尸体还在锦衣卫的看守下呢! 尤乾陵道:“倘若你们没有人选的话,本王倒是有人选了,毕竟管家一直最照顾的人就是瞿家二少爷。” 闫欣却道:“等等,瞿老员外身亡的时候瞿寅一直在前厅,他就算真是越兰舟,也不是凶手。” 尤乾陵皱眉。 “那你有更接近的人选?” 闫欣当然没有。她在盛京当中碰到大户人家的案子也有,几乎到处都是嫌疑人选,寻凶寻得眼花缭乱是常态。 她万万没想到,人选少也会烦恼。 尤乾陵低笑道。 “干脆真如本王先前的说法,让这一家子在宅子里死完得了。到最后剩下的不就是凶手?” 闫欣:“………” 邹延却是站不住了。 他拱手道。 “郡王莫要说笑了,此次微臣来便是要将我女儿带回京城,那瞿家怎么样都与我无关,但是我女儿,微臣一定要护着。” 尤乾陵暗哼。 “罢了那便再找找。” 闫欣和邹延被安置在前厅。天色将明之时,邹延离开后,瞿艾和屈连白着脸在厅堂门口探头探脑。 闫欣夜晚经常不合眼,两人到了她便看到了。 门口有锦衣卫守着,拦住他们细致盘问了半晌,那锦衣卫却是纹丝不动,不放行也不传话。 闫欣下意识往尤乾陵躺着的那头看过去。 尤乾陵闭目合眼,呼吸很轻。不仔细都听不出来。闫欣大部分时候看他经常发脾气精神好得很。 只有这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能从这些细微的方面稍微感受一点出来他是病着的。 跟着他的医士除了吃药的时候极少出现在他面前。每次出现,这位大爷就骂人家身上带味冲撞到他了。 还好每次都能喝完药,之后可以消停好一阵。 骂就骂了,滚得快点也是好事。 想想邹氏,同样是心症,吃一样的药,人却是各有不同。 门槛外传来一声焦虑的‘姑娘。’ 瞿艾在叫她。 闫欣闻声站了起来。 尤乾陵忽然出声了。 “吵。” 闫欣压着声说:“我出去看看。” 尤乾陵好看的眉头高高挑起,面上显出了点戾气。 “……滚。” 闫欣正想要这一个滚字,起身就要往外跑。 忽听身后的人低沉道:“没说你,跑什么。” 闫欣震惊回头,心想这厅堂里就他们两人,除了她之外还有谁。却见尤乾陵黑着脸坐在椅子,他闭着眼长长地吸了口气,随后站起来。 “我说的是让他们滚。大清早扰人清梦。” 闫欣觉得自己是个高尚之人,不跟病人一般见识。但尤乾陵是真的太没礼貌。 她站了起来,踩着小碎步到了尤乾陵面前。 “您让我一块滚也没事。他们来了几日都没敢上门惊扰您,这个时候过来,必定有事。” 尤乾陵睁开眼。 “有事锦衣卫会来同我说。他们拦人说明不是什么大事,他们可以解决。” 闫欣发觉这个人是真的冷情冷血,便想他不去就不去,不让她去就没道理了。 尤乾陵说完便看到了对方脸上露出不能理解的嫌弃脸。 闫欣说:“你不去,我去。” 尤乾陵深吸了口气。 “来人……” 闫欣跑得飞快,跟进来的锦衣卫撞了个面。 “郡爷让我滚。” 锦衣卫:“……” 尤乾陵指着闫欣的后背,说:“都给我带进来。” 闫欣跑得快,没来得及听到这一声带进来。刚踏出门,先见到了他们脸上的焦急。 她不由得想,不会出事了吧。 瞿艾看到她跑出来,半哭半笑着上来抓着她的手,急促地说:“姑娘,你见到瞿寅吗?” 闫欣迟疑问。 “瞿寅?他怎么了。” 瞿艾抹了下脸,说:“对不住姑娘,我没说实话。用过饭之后他不是跟着你跑了吗?后来他回来过一次。回来之后他脸色就不好。我看他脸色不好,以为他少爷脾气上来了,就多说了他两句。” 闫欣回忆了一下她记忆中最后一次见到瞿寅时候的情景。 守在尤乾陵身边的锦衣卫跑出来,说:“郡爷让你们进去说话。” 瞿艾立刻面露欣喜,给闫欣不住作揖。 “谢谢姑娘,郡爷肯帮我们就好。” 第三十一章 诱导 闫欣心说求尤乾陵帮他们找瞿寅,还不如求他。毕竟人家是真会拿瞿寅当凶犯了结此案。 她看着夫妻俩小跑进去,齐齐扑通跪在地上。 她悻悻地跟进去,听瞿艾说:“郡王爷,求您帮我找找我弟弟,他昨日半夜离开中堂之后到现在都没见着。凌晨我去西院找我那弟妹,也说不曾见到。” 尤乾陵面露惊诧,紧张道。 “何时失踪?入夜后宅子里如此凶险,他做什么去了?” 闫欣:“……”平南郡王何时对谁如此关心过。 上一次说这么好听的话,还是因为他想拿对方当诱饵引凶犯。 这人真是仗着自己好看作奸犯科的典范! 瞿艾忧心忡忡。 “昨日下午他跟姑娘一起离开的中堂,夜半回来过一次,我说了他两句,他就跑了。自那之后就………”说着她掩面抹泪,哽咽道。 “管家和我爹都是晚上出的事,他一夜未归,我家就剩他一个独苗,万一出什么事………求王爷帮忙找找。” 尤乾陵一手托着脸,问。 “宅子里其他地方找过了?他同你说过要去哪里或是要做什么吗?” 瞿艾低声道:“倒是没有……,就吵了两句而已。民妇半夜开始已经四处找了,可有些地方都有锦衣卫守着,也不让进。所以民妇斗胆才过来求王爷。” 尤乾陵这下又不吱声了。 这人分明是觉得瞿艾夫妻俩没什么线索可给,不用给好脸色了。 他也不喜自己的人在做事的时候有外人插手。 “不然我去吧。”闫欣说。 尤乾陵闻声抬头撩她一眼,眼神中明显地表示‘你凑什么热闹’。 闫欣道:“万一有什么机关地道,说不定我还能看出来一点。” 半晌后,尤乾陵沉吟道:“锦衣卫已经在翻找,你们去找元硕。” 瞿艾闻言,仿佛人铁定就找到了,立刻拜谢了尤乾陵,起身。 屈连将她送出去,吩咐她去跟锦衣卫,自己独自留了下来。 闫欣看他欲言又止地站在原地,便上去问:“主薄大人可有什么话要说?” 屈连看着她,无奈地大叹了一声。 闫欣皱眉,低声问:“可是和瞿寅有关的事。” 屈连有些意外,片刻后像是痛定思痛了似的,用力点下头,说:“姑娘还记得昨夜我提到越记的事?其实,瞿寅也曾托我查过。” “瞿寅?”闫欣略一思索,心说该不会是祭天台让他去查的吧,可转念一想又不对。祭天台想查关于邹氏的事,从邹延那边下手就可以了,让瞿寅去查事倍功半。 “他查越记做什么?” 屈连摇头。 “我也不知,当时以为他是为了瞿青去查的这件事,毕竟青哥也在查当年越记的那起案子。” 闫欣追问:“不是吗?” 屈连摇头。 “不是,他问的是越记那位小姐和老员外之间有没有接触。” 闫欣:“……”屈连是在官场混迹的斯文人,说出接触二字必定是修饰过的,压在这两个字底下的,多半是更多的一言难尽。 可……瞿寅无缘无故怎么会让屈连去查这件事。 一旁没有吱声的尤乾陵忽然出声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屈连和闫欣齐齐回头。 闫欣:“什么?” 屈连讶异:“您知道?” 尤乾陵说:“一直在想祭天台到底是怎么说服瞿寅为他们办事,原来坑挖在这儿。” 闫欣皱眉。 “也就是说,祭天台给了他错误的诱导,让他以为瞿家和越家有关系,他就去查了。可这种子虚乌有的事,瞿寅也不是三岁孩童,怎么会如此轻易相信。” 尤乾陵淡漠地说:“不是去找人了吗?找到了问本人。” 屈连将自己该说的话都说了,便不再留在这里,说着一起去找人,便匆匆离开了前厅。 前厅十分安静,尤乾陵气定神闲地闭目养神。 闫欣却很焦躁,她总觉得瞿寅之前和他说去找莺雀的事,和屈连说的这件事有关联。 祭天台利用瞿寅,主动去揭和当年案子有关系的越家的底,是为了引蛇出洞,还是另有目的。 她思来想去,瞿家宅子里发生的案子底下就像是被一团名为真相的迷雾遮盖地严严实实。 这莺雀到底是什么? 她深吸了口气,忽然脑海中闪过了她第一次在瞿青手中见到的那支珠花。名为莺雀的东西,只有这一个。 真相会不会就在它身上。 尤乾陵有些疲惫,半梦半醒间有低沉熟悉的温和声音在唤他。 “殿下,臣下能为您铺的路到此为止了,今后的路您要自己走,万望珍重。” ——“郡爷!” ——“我想找……” ————“郡爷!尤乾陵!” 尤乾陵猛地睁开眼。 先看到一双瞪得滚圆的眼。 对方双手抓着他的肩膀,用力摇着。 “您魇着了!” 尤乾陵默默地侧头,看抓在自己肩膀的手。 闫欣悻悻地放开那只手,然后尴尬地低头看着另一只被尤乾陵抓在手里的手。 “这只手能放吗?” 尤乾陵才发现他抓着另一只手。难怪她靠地这么近。 他当即撒手丢开,说:“喊几声就好,靠本王这么近做什么。” 闫欣也不想靠这么近。 她原来是想趁着尤乾陵睡着的时候从他衣兜里把珠花拎走的——毕竟人家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挂在那,她手痒。 没想到手刚碰到的下一瞬就被人抓了个正着。 还是挣不开的那种。 于是她就只能假装人家魇着了,用力把人摇醒了。 还好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尤乾陵头有些晕,分不清自己是被晃晕的还是因为梦魇。闫欣看他面色苍白,整个人都薄了几分,心说不会发病吧,赶紧跑到另一边,拿了一盘熏香的瓮,问是不是安神香。 尤乾陵瞥了一眼,伸手指了另一头。 “那边有火。” 安神香点了一会之后,前厅弥漫着浓烈的安神香,尤乾陵感觉到症状减轻了,才说:“你前面有什么想说的吗?” 闫欣被安神香熏出了一点睡意,脑子也迟钝了:“啊?” 片刻之后回神心想这不就是好机会吗? 忙道:“您还记得我之前和您说瞿寅和我说祭天台让他找莺雀,我觉得他失踪多半和莺雀有关。” 尤乾陵点头。 “那就等着吧。” 闫欣应了声道:“……我想看看瞿青手里的那支珠花。” 尤乾陵终于察觉到了什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挂在胸口的珠花。 闫欣赶紧岔开话题说:“您想,一开始我们先在瞿家看到的第一个线索,就是莺雀。但是到现在为止,所有线索都很散。直到瞿寅和我提到,我才想起来还有珠花的事儿。” 尤乾陵摸出了那支珠花。 偃制的珠花。 他将它放在桌上。 “你自己看。” 闫欣以为瞿青若是将线索藏在里面,这珠花应该会有特殊的拆解方式。没想到她在珠花内部摸了一下。 咔的一声。 “开了。”她难以置信地说。 尤乾陵落井下石。 “越是简单,越有可能是陷阱。” 闫欣不吃他这套,举着被扯开的莺雀仔细端详。她的人影在充满了安神香的厅堂内来回走动,格外的催眠。 尤乾陵感觉到自己的意识逐渐往下沉。 忽听闫欣大声说:“郡爷,你看这个!” 原本一支精巧细致的珠花,不知何时被她凹成了一个一把小巧的钥匙形状。 尤乾陵:“……有何用处?” 闫欣摇头。 “不知道。” 天色大亮之际,一直在瞿宅里到处翻箱倒柜的元硕回到了前厅。 闫欣一看到他立刻就起来了。元硕见她那模样,本能问:“找我有事?” 闫欣问:“找到瞿寅了吗?” 元硕说:“找到了。他昨晚上蹲在管家出事的那间空屋里面蹲了一夜。那屋刚出过事,我们的人刚清理过,以为不会有人进去。” 闫欣怪异地问道:“他去那做什么?” 元硕摇头,笑说。 “问了。一个字都不肯说,我给他把他到这的目的都给揭了,他还跟我呛声呢。” 闫欣担心尤乾陵会对瞿寅下手。 “人呢?” “跑中堂去了。” 尤乾陵没出手?闫欣疑惑。 第三十二章 布局 人没事就好。 闫欣在瞿艾那听说瞿寅出事的时候,当真以为这位二少爷会和管家一样的下场,心底都生出了某些念头——诸如再见二少爷会不会缺胳膊少腿,她是不是需要给瞿家做个二少爷的偃偶之类聊表慰藉…… 现在听说他完好无损,在惋惜之外又多余地松了口气,觉得上天也太眷顾他,让他捡了一条命。 元硕特地为了给他们说瞿寅找到的消息回来。 顺便坐下歇个脚。 一直睡得沉的尤乾陵在他坐下的瞬间便醒了。 自己手下一夜未眠,这位郡王爷也不知体恤,睁眼便指使元硕伺候他。 闫欣看他神色淡漠,似乎昨日想抓瞿寅的小心思也不在了。 心想这人虽然很容易暴躁,下手也狠,但大多数时候都对周遭事物不感兴趣。 倒是不错的状态。 而同样心症的邹氏,却意外心系不待见自己的瞿家人。 元硕收拾完了尤乾陵,便过来和闫欣一起吃东西。 闫欣跟着草草吃了东西,起身要往外走。 尤乾陵先开口,问:“站住。” 闫欣一边回头一边说:“我不去找瞿寅,您只管让人盯着他。” 尤乾陵怀疑地盯着她。 闫欣只得解释。 “我去西院看看。”她话说地轻巧,就像是随口交代一声她去散个步。 尤乾陵也不跟她啰嗦了,直奔主题说:“邹延还在宅子外面,你不问神智尚在的人,问一个分不清真假的病人?” 道理是这样的,但闫欣依旧觉得任何事物的真相,都只会在当事人身上。 当事人看不出问题,那么就在人家身边找蛛丝马迹。 而且瞿寅失踪的疑点关键也在邹氏身上。 ——— 尤乾陵还想说什么,闫欣已经跑出了门,眨眼间没了踪影。 元硕嘴里嚼着东西,见人走了,转身面对尤乾陵说:“爷,你觉得邹延这话的可信度如何?” 尤乾陵沉声说:“半真半假。我记得他夫人和越记小姐是闺中好友。当年越记小姐能叫得动盛京知名的文人都在她在背后推波助澜。邹延这个外室……要说是越记小姐我还能相信一点。” 元硕寻思道:“可越家当家生子的消息若是真的,也不可能一点都传不出来。” 尤乾陵沉吟。 “所以要有人背这个锅。” 元硕想了想,拿了杯子倒水,忽然像是想到什么,说:“所以您的意思是,外室是邹延凭空捏造。为何?” 尤乾陵深吸了口气。 “一个女子要当家做主可不是件容易事,身上但凡有丁点不对,都是软肋。而且,越记能成功,背后必定有推手。” 说到这他自己停了下来,又转了话锋。 “不过这也不是重点。” 元硕正听得津津有味,给自己灌了一大杯水,顺势问。 “重点是哪里?” “重点是邹家这对父女口中的弟弟到底存不存在。我在想,假如越家的这个儿子真的还活着,或许他手中藏有什么,才会让祭天台如此兴师动众地先设计瞿青,再对瞿寅下迷魂药。拿整个瞿家来引蛇出洞。” 元硕沉默地消化了尤乾陵这番话的意思,半晌后说。 “您的意思是,祭天台故意把瞿家送给了凶手,为的是找出越家后代?” 尤乾陵:“………不像,有可能包括藏在这个后代背后的某个人。” 闫欣迈步往西院走,走到门前,先往里探头。 西院不同往日,院内院门都有锦衣卫把守。不过经过了前一日一夜的折腾,锦衣卫已经对闫欣的存在改变了想法。 昨夜他们元千户耳提面命的光景还历历在目,谁都看得出来,这位不是一般人。加上之后他们脾气贼大的郡王爷更是一脸凝重地跟前跟后。谁都看得出来,起码在这个宅子里,不能为难这位姑娘了。 守在门口的锦衣卫见她站在门口犹豫,便主动说:“姑娘要进去吗?我等可以陪您一起进去。” 闫欣可不愿意自己在问话的时候,屁股后面还拖着一根这么大的尾巴。 “不用。”她迈步进去,“我进去看看。” 锦衣卫原以为她要进的是嫌犯的屋内,不想她拐了个弯,却进了之前地窖所在的地方。 盖在地窖上的石板已经被盖回去了,坐在那头守着的锦衣卫见她过来便起身,说:“姑娘,千户大人吩咐过了……” 闫欣说了声知道了。 那锦衣卫便没有再多嘴,只是跟在一边。 闫欣在原地转了一圈,本想找点什么机关之类的痕迹。却在靠近西院主屋的时候听到有人朝她喊了一声。 她抬头,对上了珠儿的脸。 她赶紧迈步过去,问:“你家少夫人怎么样了?” 珠儿闻言皱眉。 “还能怎么样。少夫人的病越发重了。” 闫欣记得昨日还说邹氏的病已经好多了,但看珠儿此时愁成一团的脸色,又不像是假的。 两人沉默了片刻,闫欣见她没什么要说,便转身要走。 珠儿忽然着急地扒着门窗朝她喊。 “姑娘!” 闫欣诧异回头。 珠儿看着她欲言又止,好一会才说了一句。 “……二,二少爷您见着了吗?” 好端端怎么提瞿寅,闫欣记得珠儿每次见瞿寅都没好脸色。 她摇头,说:“没见着。” 珠儿亮了眼,说:“我跟你说点事,您能靠近些吗?” 闫欣便走了过去。 珠儿将自己的声音压得极低,目光定在不远处站着的锦衣卫身上。 “昨日二少爷跟着您过来问少夫人莺雀的事,我忽然想起来,二少爷问这个东西问过好几个人了。有一次问管家,还跟管家发脾气。” 瞿寅跟人发脾气就跟小孩子之间闹脾气一样,嘴上喊得凶,实际上衣角都不碰一点。闫欣关注点很自然地转到了莺雀上,便问:“你见过莺雀吗?” 珠儿诧异,片刻后说:“倒是……见过一回。” 闫欣瞪大了眼睛,心道瞿寅找的东西还真在这个宅子里啊?她盯着珠儿。 “什么样的?” 珠儿看她神情有些奇怪,低声道:“我同姑娘说,姑娘要替我保密,不能告诉任何人。” 闫欣立刻点头。 “嗯嗯。” 珠儿见她答应地如此爽快,得寸进尺。 “你还要答应我不能为难少夫人。” 闫欣心道她也没为难邹氏,立刻答应。 “可以可以。” 珠儿想了想,又说:“你还要帮我去跟那个郡王爷说,不要再来西院打扰我们了。” 闫欣想着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这院子里除了那具男偶,挖不出什么东西来的话,尤乾陵也不是个爱犁地的农夫,不会霸在这儿的。 “没问题。” 珠儿没想到她有求必应,又开口…… 闫欣打住她。 “再不说,前面的全都不算数。” 珠儿:“……” 闫欣不能进屋里,邹氏在里面,发现她的话说不定会提防。于是她招呼珠儿从窗户里翻出来,带着她躲在墙根,窃窃私语。 “先跟我说那莺雀长什么样,在谁手中。” 珠儿低声道:“我在青少爷的书房里见过一回,大概书房笔筒那么大,鸟翅以竹简片子扎成,身上其余全是木制雕刻,像真雀一样。” “少夫人见到这个也很喜爱,问少爷哪儿来的。少爷说是祭天台中带来暂时存放。可是没多久,这只莺雀就不见了。少爷为此还带着管家将整个宅子都翻了一遍。” 闫欣怪异的问:“何时发生的事?” “新年刚过没几日,我还记得之后二少爷还来过一趟。”珠儿信誓旦旦地说。 “你确定你家少夫人见过?”闫欣认真问道,她记得瞿寅在问莺雀的时候,她说没见过……不过她倒是说过让瞿寅去瞿青的书房找。 珠儿点头。 “见过的,不过少夫人不是发病了吗?近日对之前的很多事都记不清了。” 她说的习以为常。 可闫欣听得却不大对劲。 倘若真的记不清了,她为何还要让瞿寅去书房找?邹氏那时候分明是神志清醒的状态。 第三十三章 陷阱 闫欣霍然起身。 珠儿吓了一跳,仰着头看她。 “姑娘?” 闫欣低头,对着脸上疑惑中带着诚惶诚恐模样的珠儿,忽然又蹲了下去,说:“你希望我兑现方才给你的所有承诺对吧。” 珠儿一个劲猛点头。 “我刚才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你要说话算话。” 闫欣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我。” 珠儿立刻正襟危坐得看着她。 闫欣又跟了一句。 “如果你不愿意,前面我所有的承诺全都作废。” 珠儿不满嘟囔。 “怎么这样……” 闫欣道:“我不会为难你和你家少夫人。我问的这个问题,只为了找到三起命案的真相。” 珠儿嘴上嘟嘟囔囔,到底还是答应了。 “那你问吧。” 闫欣脑海中掠过了从她进到这个宅子里的所有经过——管家带她进宅子,她发现瞿青身亡。锦衣卫控住宅子,她被关后院空屋。瞿宅闹鬼,瞿老员外身亡。管家扮鬼身份暴露,管家身亡,邹氏西院里发现了镇邪咒,瞿寅失踪。 她还记得自己和尤乾陵说过的那句话——她觉得凶手因为锦衣卫和她意外的出现,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下手的动作。 老员外和管家身亡,两起凶案上肉眼可见的痕迹。 在瞿青身上却极少。 别人身上倒是该有的都有,尤其是管家身上。 分明的凌乱。 到底有什么在催促凶手如此急躁? 仅仅是因为锦衣卫和她的出现?不是的。因为第一夜在锦衣卫眼皮底下的杀瞿老员外的时候,凶手还很从容。 当时他们还摸不着头脑,被凶手的缜密震慑。 然而管家的案子中却是清晰的情绪化。 中间发生了什么?才让凶手如此暴躁? 将那一天一夜发生的事全数都摆在面前的话,也不难发现——因为他们迅速摸到了管家身上,并且从管家身上打开了一道口子。 而管家身上的疑点,其实没多少。但有一点很致命,就是管家帮凶手的缘由。 他很隐晦地提到了越家。 管家倒是硬气,关于凶手的事一个字都不肯说。但凶手知道,有锦衣卫在,问出真相不过是时间问题。更要命的事,管家早年的身份在锦衣卫面前犹如初生婴儿般透明。 越家根本躲不过。 另外,瞿寅失踪的时候,为何她会如此紧张? 除了他是瞿家二少爷的身份之外,便是他是独身一人失踪的。相对来说,瞿艾夫妻俩就安全许多。 然而瞿家二少爷却没事。 为什么没事? 因为凶手被兴师动众的锦衣卫绑住了?不是的,关押管家的那种天罗地网都拦不住凶手杀人。 那么理由就剩下两个。 一个是凶手要拿瞿寅当挡箭牌。 或者……瞿寅就是凶手。 她思索了半晌,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问的最关键的地方。 “你家二少爷来找过你们吗?” 珠儿异常紧张,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愣了好半晌,似乎没想到是问的是这个,蹦出了个啊? 闫欣便补充了一句。 “有没有来找过你家少夫人,问过什么事。” 珠儿:“……有诶,但是他们把我赶出来了,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知道二少爷好凶,少夫人一个劲在那摇头。然后二少爷就给气走了。” “后来小姐和姑爷过来找二少爷,我才知道二少爷不见了。说实在的,这宅子里现在这样凶险,二少爷却也一直惦记着我们。他也算是对我们少夫人不错的了,我虽然不喜欢二少爷,但也不希望二少爷出事。” 闫欣站了起来,转身说:“我走了。” 珠儿连忙起来,追了两步。 “姑娘,答应我的事……” 闫欣:“算数。” 闫欣出了门,见四处在搜查的锦衣卫都出行走,见了她都很自觉地让开了。她抓了一个问:“找到什么可疑的了吗?” 被抓的锦衣卫茫然的摇头,忽然右侧传来了吵闹声。引得所有人将注意力转了过去。 闫欣一眼便看到了正在撒泼的瞿寅。 这人仿佛第一回这么嚣张跋扈,像个二世祖,横眉竖眼地冲着围着他的锦衣卫大声嚷嚷。 “本少爷要出去!要走!少爷没杀人,你们凭什么关我!” 闫欣出现地有些突然,她过去和锦衣卫说:“我有些话要问他。” 几个锦衣卫立刻退到一边。 闫欣走过去的时候,瞿寅明显愣了下。 他畏畏缩缩地往边上退了一步,不吱声了。 这模样看上去似乎比自家的人要更忌惮自己。闫欣忽然一把拽住他的手腕,硬生生地将他拖着往中堂院内走。 瞿寅竟然挣不开她的手,大声道:“你干嘛呀!” 闫欣面无表情的说:“有话要问你。” 瞿寅说:“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去找东西了。” 闫欣:“找到了?” 瞿寅左右看了片刻,鬼头鬼脑地点了下头。 “我要离开这里,跑得远远的,最好没人找得到我!” 说着他从身侧捞出一个布袋,从里面掏出了一只雀儿。 闫欣:“……” 等等,他怎么找到的? “哪儿找到的?”闫欣问。 瞿寅说:“我哥书房里,我可找了一晚上。好不容易找到的。” 闫欣皱眉,她一向对人为财死这种事习以为常,大抵人性就是贪欲难满,可面对瞿寅,她发现自己还是没办法把他和死要钱的人相提并论。 “我问你,你想要找莺雀,真的只是这东西很值钱?” 瞿寅瞥了她一眼,片刻后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 “你不信啊。” 闫欣沉着脸。 “你看我这像是信了吗?” 瞿寅忽然笑了起来,说:“你真好,你要是我姐多好啊。” 闫欣好心提醒他。 “你有姐。” 瞿寅一瞬间脸上的笑消失了。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闫欣没听清,便继续说:“你不知道你昨晚失踪后,你姐都被你吓哭了,深更半夜来找郡王爷。后面还找了一晚上。” 说完,她忽然问道:“你回来的时候和你姐道谢了吗?” 瞿寅梗着脖子摇头。 闫欣拽着他往里走,说:“做错事要道歉,别人为自己忙活一晚上要道谢,这是做人之根本。” 瞿寅脸都白了,拽着她说:“我不去!” 闫欣:“为何?” 瞿寅将她往回拖了一点,低声说:“没有时间了,我要离开这里,把这个带出去。” 闫欣一脑门的问号。 “啊?” 瞿寅拉着她,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你们不是在找越兰舟吗?我就是。” 闫欣伸手摸了下他的额头,低声喃喃道:“没发烧啊。” 瞿寅甩开她的手,一脸不高兴地扭头就走。 “不信就算了。” 闫欣觉得他不像是在说谎,她也想起来尤乾陵说的关于瞿寅被祭天台骗了的那番话,连忙追上去,同他说:“瞿寅,我不追问你为何进宅子之后就一直跟着我的理由。但有件事,我希望你明白。” 瞿寅正在生闷气,听到闫欣也揭了他的底,立刻说话也不知轻重起来了。 “啊?原来你知道啊。那我也说一点,我也不计较你背着我嫂子跟我哥偷偷私会的事,还有我没有什么需要明白的事。” 他赌气地大声:“我活了十几年了,从没像现在这么明白!” 闫欣心底某一处想炸起来,但是一时半会又感觉这会炸得不合时宜,于是艰难地把骂人的话咽了回去,接着跟瞿寅讲道理说:“这个莺雀是陷阱,包括这个宅子,都是陷阱!莺雀把你和老员外带进来,宅子是牢笼,你都没觉得奇怪吗?” 瞿寅面上全是寒霜。 闫欣说:“这分明就是一场对你们瞿家所有人的围剿!” 瞿寅被她这话说得皱了眉。 “就算是围剿,也是瞿家人自作自受。我爹自己造的孽,现在是该收他的时候了。” 闫欣眼见他油盐不进,心想祭天台到底给他惯了什么迷魂汤,能把一个好端端的脑子洗得如此干净。 第三十四章 博弈 她冲上去一把拉住瞿寅,问:“你后来又去找邹氏了!她跟你说什么了!” 瞿寅直往外走。 “不关她的事,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你们为什么老是不相信我可以自己做决定!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他看上去十分生气。 闫欣虽然不明白原因,但知道这个时候必须得拦住他。 她拽住了瞿寅。 “今天你不把话说清楚,就别想走。” 当然就算他说清楚了,也未必走得出这个宅子——锦衣卫又不是吃素的。 瞿寅扑腾了好久竟然没挣开她的手,半晌冷静了点下来,深吸了口气,赌气说:“说了你也不信我。” 闫欣严肃道:“说不说是你的事,信不信在我。我选择信你。” 瞿寅依旧将信将疑。 闫欣便说:“好吧,我虽然也有可能不信,但若是你有危险,我肯定要救你。” 瞿寅被她这么一说,更加不信了。 “你救不了。” 闫欣被他那失望的眼神看得心头一抖。手同时也抖了一下。 瞿寅趁隙挣开,闷头往前走。 闫欣知道瞿寅在想什么,他知道自己只是个盛京开偃偶店的店主,平时还不能以真面目示人的泥菩萨。 可她要面对的是这个宅子三起命案的真相,更是背后的始作俑者。 只要真相一时不揭开,那么包括邹氏在内,这宅子里所有人就会在这个宅子里陷得越深。 青天白日,到处都是走动的锦衣卫。快步在前面的瞿寅,黑着脸。眼看着要过了前院,路过前厅了,闫欣忽然喊了一声。 “站住。” 瞿寅铁了心不答应他。 他径直往前走,忽然大声说活:“你真觉得光凭一个人能做的了什么?那你怎么没救下管家。你现在连出你瞿家的大门都做不到!” “甚至一开始我如果不带着你到处走,锦衣卫就会把你关起来。” 闫欣:“这就是你一直缠着我的原因?” 瞿寅被她一句话说停下来了。 一会后他回头,面上全是委屈,说:“我……我也没办法啊。我太没用了,能做到的就是我觉得最好的决定。” “你还没我瞿家有钱,肯定也不行的。” 好好的,怎么委屈上了。 四周的锦衣卫纷纷朝他们侧目。 闫欣上来拉着他往角落里走,她一边走一遍安抚说:“不要闹别扭,你不是小孩子了,人命关天。你是瞿家唯一的男丁了。” 瞿寅说:“可我不信你能办得到。” 闫欣说:“我办得到。你看我从平南郡王手中保住了自己的命,抓了装神弄鬼的管家,还调动了几百锦衣卫翻天覆地地找凶手。是不是比你厉害多了?” 瞿寅:“……” 他犹豫说:“可我利用了你,你不会帮我。” 这死孩子还挺有自知之明,闫欣心说。 “是的。我不会帮你。” 瞿寅立刻摆出一副愤恨的别扭样,转身要走。 闫欣忽然说:“我想帮的是瞿青,他对我有恩。” 瞿寅停住了脚,回头将信将疑地看她。 “告诉我,”闫欣忽然不大想跟瞿寅继续绕弯子了,“祭天台的人跟你说了什么。” 事情经过特别匪夷所思。 闫欣原先还以为瞿寅还有那么一点心机,结果发现他那点小心机全用在她身上了。 时间要往回说到三个月前。 今年的祭天台大祭新年初一的第一天在祭天台开幕,圣上携带太子等一干皇室和重臣在祭天台祭了三天三夜,第四日祭天台终于开放了。 瞿老员外今年依旧没有将老太太从老家接过来,家中太冷清,瞿寅是个爱热闹的,他也不想去找经常拿他寻开心,拿他爹骂他败家的话刺他的纨绔少爷们,便私自前往祭天台找他哥。 初四祭天台刚开放,人山人海,他好不容易在天机阁外的一处角落里发现了瞿青,正要上去的时候却见他哥脸色不好,低声和人解释。 “不知道那东西要不要紧,还是向统领报告比较好。” 背对着瞿寅的是个比瞿青还要矮一点的粗壮男人,闻言按住瞿青,小声说:“不,别说。一个小摆件而已,丢了便丢了,大祭已过,三个月内都不会有人过来。” 瞿青还要说什么。 “即便有人过来了,也未必会发现少了那么个小东西。”那人语重心长道,“你刚升了卫队长之职,这种时候出点小事,很有可能会拖累你一辈子的。” 瞿青面有难色,却还是将自己要出口的话全数咽了回去。 瞿寅平日里总被老员外灌一耳朵的不如你哥,头一回见到瞿青闷声憋屈的模样,特别新鲜。他想着,倘若他把瞿青弄丢的东西找到了,他爹包括他哥一定会对他刮目相看。 于是他也不想玩了,立刻回了盛京,找老员外问起了祭天台里莺雀的事儿,希望他爹在商圈内看看有没有那样的物件。 不成想老员外听到这个的时候,脸色都变了。 非但什么都不肯跟他说,甚至还把他一顿臭骂。 他以为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当然不是。 自那之后一个月,祭天台的人忽然找上了他,问他可有见过一只莺雀,他当时想是不是他哥的事情被发现了,谁知道那祭天台的来客,却说那莺雀出自越家送给后代的家中宝物,越家出事之后便搁置在了祭天台当中。他们怀疑是越家的后人来偷走了这件随葬品。 瞿寅当时还想着,那本就是越家的东西,越家的人来带走也没错啊。没想到对方却说越家相关之人因为牵扯进了祭天台贪贿大案,是株连的要犯。 瞿寅听明白了——东西不要紧,重要的是人。 他们查过,当年越记的小姐私下有一子,极有可能就是偷走随葬品的犯人。 祭天台偷走随葬品已经是大罪,还加上罪民之后的帽子,这可是大事了。瞿寅吓了个半死,却也不敢去找老员外商量这个事,而是去找了瞿青,将祭天台找上他的事说了。 让他小心点,若是知道在哪,赶紧送回去。 “之后我哥一直没动静,我追问还让我不要管这件事,当没发生过。”瞿寅道,“可是那祭天台的人后面老是来找我,每次都跟我说一件事。” “第一次和我说莺雀的事,第二次忽然问我生辰,第三次问我娘的事,第四次忽然和我说,他们怀疑我是我爹和越记小姐的孩子。” “要犯却不抓。这不是诓骗小孩吗?我又不是小孩。”瞿寅道“我只想着只要反正我不是,他们怎么骗我都没用。” “只要莺雀不在我家,就万事大吉。” “可是………” 他说出这两个字,脸色慢慢浮上了忐忑。 闫欣看着他不安的神色,说:“他们后来又跟你说了什么?” “谁跟我说什么我都不会信的,我明明记得我自小就被我爹带在身边,虽然没娘这件事真的很可疑。” 闫欣问:“那你为什么现在深信不疑了。” 瞿寅道:“我没有信!可是有时候不是我不信就没事的!我拿到莺雀之后,发现莺雀上有我的生辰八字!我吓死了就去和嫂子去对峙过了。” 闫欣:“啊?” 原来陷阱在这里! “她……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瞿寅注视闫欣的视线变得讳莫如深,闫欣一直都觉得他的眼神太过坦荡,但现在这幅样子,反而更像他应该的样子。 “她说宅子里的莺雀确实是他托瞿青带出来,之后一直藏在这里,为的是保护她的弟弟,不被祭天台的爪牙捉到。我问她为何现在要跟我说这些。她说因为这个宅子不安全了,深藏的莺雀马上就会被找到。” 闫欣感觉到自己的心口不受控地跳了起来。 这个说话的口气,分明和她见过的两个邹氏都完全不一样。 “邹氏没明说是你。”她说。 瞿寅说:“我知道。” “可她却在这个时候将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之前觉得,只要找到莺雀,只要确定我不是……至少不会连累瞿家。”瞿寅说着,“后来我在莺雀里发现了一张生辰八字,生父生母字样的庚帖。” “那时候我忽然发现我是不是越兰舟不重要了。到这种时候就算我不是,某些人都有办法让我是!” 瞿寅抬头看着闫欣。 “所以,我知道有人在搞瞿家。现在我是瞿家唯一的男丁,我有义务给瞿家人找一条生路。” 这一刻,闫欣仿佛又看到了瞿青的影子。 第三十五章 最后一步 莺雀是假的。 —— 当她听到瞿寅说最后一个字,仿佛创造一个偃偶的各种机巧,一切的巧合最后都汇聚到了终点。 让由瞿青而起的那桩和祭天台相关的案子有了答案。 案件牵扯在内的所有人,包括她这个女店主在内,每个人在这三天之中发挥的功用都清晰起来。 有一个人站在了所有人的中心。 邹氏。 她的目的也清晰地摆在了闫欣的面前。 从一开始,就是她利用了瞿青的死,在这个宅子里布下了天罗地网,猎捕瞿家人。 现在邹氏下的最后一步棋。不管她到底是不是凶手,她一直在牵引着这个宅子里的发生的一切,已经是事实了。 闫欣皱眉,她感觉到马上邹氏要走的压轴就要来了。 不过,她能走的路有限,不会超过两种。 她如果是凶手,应该会亲自动手杀瞿寅,然后将着宅子的凶案全数都归结到瞿寅头上。瞿寅已经“是”越兰舟——他身上还有祭天台丢失的莺雀为证。加上死无对证,她只需要做个畏罪自杀或者潜逃后意外身亡的场面,再把真正的莺雀放上去,足够了。 她如果不是凶手……这就更难一些。正确的路依旧是灭口最妥当。 “找到了!在那!”突兀的喊声乍然出现在他们不远处。闫欣猛地回头,先是看到了一脸凝重的元硕。 元硕脸色黑沉,一脸煞气地朝他这边过来。 闫欣下意识站了起来,忽然脖子上一凉,有什么东西抵在了她的脖颈上。她当即僵住,视线往下,赫然见到一把搁在自己下巴上的刀刃,正闪着春日里的寒光。 “别过来,否则我要她的命。” 元硕立即停住了脚。 闫欣头不动,问:“你想干什么。” 瞿寅贴着她的脸颊,声音微微颤抖着。 “你不是也想离开这里吗?那平南郡王一看就不是好东西,他会杀了你。” 闫欣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要以她为人质,将他们两人都带出这个被锦衣卫关了个水泄不通的宅子。 但现在并不是离开的时机。 闫欣冷静地给瞿寅说道:“瞿寅,你现在放弃还来得及。否则,你就是这三起命案的凶手。” 瞿寅摇头。 “我不是凶手,但我无所谓是不是凶手。我若是真的越兰舟,只怕罪名比三起命案的凶手更重。” 闫欣视线落在闪着寒光的刀刃上,平直机械地念叨。 “冷静一点瞿寅,你怎么不想想,这很有可能就是凶手要嫁祸给你的伎俩。” 瞿寅非常激动,道:“你是想说从年初我第一次偷听到我哥和他同僚说莺雀的事开始,人家就已经布下这个计策吗?你觉得我会不会信。” 闫欣心想,她确实也不信。但如果撇开一开始做局的可能性呢? “从你问邹氏,邹氏让你去书房找莺雀的时候开始算,不行吗?” 瞿寅有片刻的犹豫,但他马上放弃了思考,颓然说:“算了,现在说什么都来不及了。我现在只想离开这里,你就当帮帮我。” 闫欣心说她为什么要帮他?她跟瞿青是挺熟的,毕竟瞿青帮了她太多,为他寻真相已经是她力所能及的报恩了。 瞿寅算哪根葱? 反正好言相劝的环节已经过去了。 闫欣缓缓的抬起手,一把抓住瞿寅的手臂,猛一用力。 瞿寅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被掀翻在地。 前一刻还在想办法让她平安无事的元硕,此刻目瞪口呆地看着将瞿寅押在地上的女人,一时间哑口无言。 瞿寅瞪大了眼睛,对着闫欣森冷的眼神。 “你……” 闫欣低着头,面对着他说:“抱歉,我暂时还不想走。” 玩闹的游戏结束了,接下来是收尾的时间。 瞿寅目瞪口呆地看她。 一时间眼中竟然是陌生的震惊。 闫欣暗道,你也不是第一个对我震惊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瞿寅狼狈不堪地被带进了前厅。主位上的尤乾陵只扫了他一眼,一个字都没说。 元硕带着闫欣晚一步进去。闫欣自觉站在堂下,元硕则走到尤乾陵身旁,将方才闫欣同他说的事全都说了。 尤乾陵嘴角溢出一点冷笑。 “我就说这事里面,祭天台绝不可能不动手脚。” 元硕却是面有为难,低声道:“可我们也没有直接证据,单凭瞿寅的证词不够看。” 尤乾陵低声道:“为何要主动去动祭天台。我只管吹风,至于谁想动祭天台……呵,自然有愿意去找事的。” 他冲元硕笑了下,说:“干得不错,这趟没白走。明日收工,我们回京。” 闫欣脑子里全是如何完美收网,冷不丁听尤乾陵说明日回京顿了一下,抬头看过去。 尤乾陵察觉她的视线,冷声道:“怎么?” 闫欣跟他道:“命案还没破呢。” 尤乾陵淡漠的说:“不是已经抓了吗?瞿寅都畏罪潜逃了。” 差点忘了还有个专门坏她好事的锦衣卫了。 不过无妨,在瞿寅死前让凶手显形就可以。 闫欣道。“那我留……” 尤乾陵:“你也要一并带走,本王还有事要问。” 闫欣:“………” 尤乾陵低声吩咐元硕:“看好瞿寅,我们要把人一并带过去。否则这趟就白跑了。” 元硕会意,低声问:“那宅子里的锦衣卫要都一起撤了吗?” 尤乾陵淡漠地说:“撤了。这几天都辛苦了,明日回去了,郡王府做东,让他们好吃好喝一次。” 元硕当即欢快地带着瞿寅下去了。 堂下一干人全下去了,闫欣左看右看,随后一脸困惑地看主位上的平南郡王。 尤乾陵短暂的吐了口气,说:“别这么看我。这宅子里的人再关下去都要死光了。散了不挺好?” 闫欣道:“可是凶手不是瞿寅。” 尤乾陵沉默了片刻,低声说:“幕后黑手你不是知道了吗?邹氏绝对不无辜。” “你要是不甘心,之后我让人把邹氏带去大理寺查不就好了?”尤乾陵道。 闫欣并不这么认为,很明显宅子里的人一旦离开了,要想查出这个案子,基本是不可能了。 她对这个案子背后真正的幕后黑手还是一无所知。 那岂不是这几天她都白演了?那可不行。 “郡王爷,给我一晚上的时间。我要把真凶抓起来。” 尤乾陵看她。 “用不着这么麻烦……” 闫欣说:“一晚就够了。之后您要怎么处置,想拿捏什么人我不会多说一个字。” ——— 尤乾陵抿嘴了片刻,忽然觉得面前的这个女人好像忽然间变了。 他盯了好一会,依旧没看透。当即生出了一点危险感。 半晌他点头——再观察一晚看看这个人是不是真能留。 他低声道。 “……你要谁帮你你自己去找。明日天亮,我们立刻走。 第三十六章 莺雀杀 既然今天是最后一晚了。 那么今晚就是她离开这里的最佳时机。 闫欣出了前厅后,放缓了脚步边走边思考。 要离开这里,前提是得制造混乱。 关于这个问题,从她第一天发觉锦衣卫封锁了整个宅子开始就成为了她最迫切需要解决的难题。 锦衣卫虽然人多势众,但看第一天的表现,只要他们没空防备自己,趁乱脱逃依旧是上策。 那么现在开始,她要做的就是制造混乱。 比如,第一步,逼疯邹氏。 —— 时间紧迫,当务之急自然是去见邹氏。 还是珠儿来开的门,她似乎没想到又见到这位姑娘了,一脸疑惑地问:“怎么了吗?” 闫欣没有笑,也不多说废话,直截了当地说:“找你家少夫人问点事。” 珠儿是真的不太喜欢外人来找邹氏说话,包括给过她承诺的女客人在内。她当即拦在他面前,说:“你答应过我不为难我们少夫人的。” 闫欣却道:“我只是问几件事,她若是觉得为难,不回答我便好。” 珠儿还是不太愿意。 闫欣忽然提高了声说:“明日我就跟着锦衣卫离开了。在那之前,我想知道瞿青真正的死因。你眼里只有你家少夫人,完全没有你家少爷吗?” 珠儿一听,当下退缩了。 邹氏在里面说:“让她进来吧,珠儿。” 珠儿这才不情不愿地让开了。 闫欣迈步进去,抬头和里面靠在床沿的邹氏远远对视。邹氏大约知道了她的来意,和珠儿说:“你去外面替我守着门。” 珠儿不安地看闫欣。 闫欣说:“放心,我死不了。” 珠儿沉下脸,嘟囔说:“谁管你……”说着,扭头就走。 闫欣在不远处的桌边坐下,她沉默地思考了半晌,说:“人是不是你杀的?” 邹氏毫不犹豫地说:“不是我杀的。” 闫欣又问:“那你又没有在背后引导。” 这会换邹氏沉默了片刻,她忽然提了口气,似乎有些茫然,又有些不确定地说:“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我引导的。只是每次我想要杀什么人,人就真的会死。” 闫欣问道:“瞿老员外身亡的那天晚上,你为何会出现在前往中堂的路上。” 邹氏道:“珠儿知道的。我睡了一晚上,做了噩梦。醒来气血翻涌浑身无力,便很不安,让珠儿带我去中堂那边看看。” 闫欣问道:“你做梦梦到了老员外身亡?” 邹氏点头。 闫欣深吸了口气,又道:“那么管家身亡的时候呢?那时候你不会恰好也在睡?” 邹氏眯起眼,细细地回忆说:“那时候我有点不太清醒,我感觉自己离开过西院,好像去中堂那边让管家添置了东西,还给老员外跪下磕过头。但是清醒后发现我躺在西院。所以我去看了管家,见他没事才安心,又去了中堂。” 闫欣脑中闪过了梦魇二字。 “所以你什么都不知道?” 邹氏摇头。 “我真的不知道。” 邹氏什么都不知道。那么就只有她贴身伺候着的珠儿了吧。她回头朝门外说:“让珠儿进来吧,我有事要问她。” “不用问她,”邹氏却说,“我睡着的时候容易魇住,珠儿在我睡下之后,都会离开屋内,替我守在院子里。” 闫欣心道,好一出天衣无缝的布置。但是不要紧,她现在不让问,可不代表一直不让问。 “所以,你睡着的这段时间内,屋里只有你一人。” 邹氏道:“你在怀疑我趁机离开屋里,去杀人的对吧。” 闫欣知道她既然说出了这番话,必定自己就可以解释,便说:“那你解释一下。” 邹氏指了指窗户和四周能开的地方,说:“你自己去看看便知。我这儿,全数都封死的。我听说过那日早晨来看过我,见到我疯了的模样。珠儿都不敢放危险的东西,又怎么会放我出去。” 闫欣还真起来四下检查了一番。 正如邹氏说的那样,门窗全部都封死了。但她发现封死的木条上的钉却是新的。 她回头又看向邹氏。 邹氏被她看得莫名,说:“还有什么问题吗?” 闫欣漫步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的手。 邹氏一脸疑惑。 闫欣弯腰,拿起了那双手。 和当初她一眼看到的感觉一样,柔弱无骨。而且手筋是断的。 邹氏苦笑了声。 “来京城之前就断了。随便找个大夫都摸得出来。” 她诧异的抬头看邹氏。 “那天我进门的时候,看到仓皇而走的人,莫非是你?” 邹氏愣了下。 片刻后像是想通了似的,苦笑说:“是我。我应该才是第一个发现青哥身亡的人。” 难怪第一次见她的时候,面前瞿青身亡的事情她十分淡定。 “那天你为什么会回去,又为什么忽然又走了。” “为何逃了你知道的呀,青哥不是我杀的。” 说完她停顿了一下,说:“至于为什么会在那日回宅子。是青哥让我回去的。他老早之前就说了,清明的时候不管怎么样一定要让我回去一趟,他说他会给我一个交代。” 闫欣乍然抬头,问。 “交代?什么交代。” 邹氏低笑了声,说:“他以为我的病是因为祭天台的缘故,我同你说过的,回盛京之后,我被我爹带去过祭天台一次。自那之后我病得越发严重。” 闫欣似乎想到了什么,说:“你在祭天台里面见到过什么嘛?” 邹氏想了想,说:“见过很多东西。” 闫欣否认道:“不是,我是说对你有影响,让你感到熟悉的东西。” 邹氏道:“哦,你说的是青哥给我带回来的那只莺雀吧。” 很好,现在不否认了。 邹氏笑笑说:“抱歉啊,为了青哥的名誉,我不能说。他是这个世界上待我最好的人,我不能给他抹黑。” 闫欣:“那你为何又让瞿寅将假莺雀从宅子带走,你分明不是因为瞿青才隐瞒莺雀在宅子里。” 邹氏从闫欣的话中,察觉到了点意味不明的危险,低声道:“那我能因为什么?我又杀不了人。即便是你前面说的引导。我做梦也算杀人吗?” 她低下头,看着被闫欣抓着的一双手。 她低声哽咽道:“但凡……我这双手能有用……我还用得着瞿寅?我……还会只是做做梦……我……我死也不会连累青哥的。” 闫欣看着面前流露真情的邹氏,忽然脑中闪过了一个根本说不通的可能性。 她下意识握紧了邹氏的手,低声道:“你做的梦已经说明了你恨瞿家的人,为何还要嫁给瞿青。” “为了利用瞿青复仇?邹家和瞿家有什么大仇?”而且不对,这一年里她身体发病的情况逐渐严重,邹氏分明很清楚这点。她为什么不早点下手。 邹氏手一抖,忽然放开了闫欣。 闫欣看着她逃避的眼神,忽然想起了将越家搞得家破人亡的瞿家,顿时恍然大悟。 “你根本不是邹延的女儿,你是越记那位小姐的亲生女儿。” “所以你恨瞿家。” “因为你姓邹,瞿青根本不知道你恨的是他家,他以为你恨的是祭天台。所以他才去了祭天台。” “他为了你才招惹了祭天台。” “结果你爱上了瞿青,你舍不得破坏这段好不容易得来的安慰。” “但是瞿青死了,绑住你的枷锁没有了。” 邹氏慌乱道:“不是的……” 闫欣道:“哪里不是?哦,你想说你杀不了人,对吧。倘若我可以证实这宅子里发生的一切都是你一个人的复仇。” “是你一个人计划的莺雀杀,你能面对事实吗?” 邹氏仿佛察觉到了闫欣说的是什么。 她声音开始控制不住颤抖。 “你是说……你能让我知道到底谁在复仇?能……找到我弟弟?” 弟弟?哦对了,还有个不存在的弟弟还没解决。 闫欣冷眼看着她挣扎的神色。 “随便你怎么理解。” “今晚上到前厅,我会告诉你一个可能你自己都不知道的真相。” 第三十七章 好戏开演 第三十七章好戏开演 闫欣虽然说的是让邹氏看清自己,但事实上,她现在能确定的只有邹氏主导了杀管家和老员外。 真正的凶手如何下手还是未知。 自从确认了管家扮鬼之后,杀害老员外和管家两起凶案在她眼里都开始扑朔迷离起来。 空屋现场血迹极少,管家胸口的致命伤说明那里必定不是案发现场。 那么肯定有一处血迹斑斑的隐蔽之处。 要找到那个地方,多少可以找到一些有用的线索。 可惜锦衣卫还在搜查。 至于老员外……,她早先的想法是有人趁乱引开了锦衣卫的注意力,再进去杀人。 但事实上,不管怎么杀人,在那种随时都有人出现的地方,任何人都做不到十分缜密。 管家扮鬼确实将容错率降低了,但还是不够。 闫欣一个人漫步在宅子里。说实话,从她被抓进来开始,她一直都处在被压制的状态中,急着要找到破绽,找到解释,找到漏洞。 身边也总有许多干扰她的视线和声音。像现在这样安静走着的时候太少了。 锦衣卫已经不再紧迫盯她,看到她的时候随意扫一眼就过了。 就这样任由她走到了下人排屋那里。排屋原本是管家和下人住的地方。 这里是京郊,下人都是附近找的。瞿青不喜欢家中太多人,管家就都下人们做完事后回家。只有恰好轮到夜里伺候的人才会凑合一晚。 管家死后,被牵扯进来的几个下人排除嫌疑后已经放出去了。 现在这里已经没有人,除了里面摆放着瞿青的尸体,以及几个看守尸体的锦衣卫住着。 站在门口的守卫拦住她。 “止步。” 闫欣往里看了一眼,问。 “不给人看啊?” 守卫没见过她,也不认得她,特别铁面无私。 “不给,除非郡爷下令。” 闫欣问。 “这么严格,谁都没给进去吗?” 那锦衣卫板着脸冷漠地看她。 “除了第一日瞿青妻子有郡爷的话之外,谁都没进。” 闫欣一顿。 “邹氏来过这里?”怎么这么重要的事没人跟她说? 锦衣卫皱眉。 “有郡爷的话谁都可以进,你若想进就自己去拿。” “几时走的?闹鬼之前还是之后?” “之前。大概差了半个时辰左右。” 得到答案的瞬间,闫欣想通了一直困扰她的问题! 中堂,也不是瞿老员外身亡的第一案发现场。 所有的凶案的发生过程全部都清晰地摆在了她面前。 ——— 入夜十分,瞿家的宅子恢复了第一晚时候的黑暗。 除了前厅。 元硕将一块白布固定在用巨大的木头钉起来的框架上,底下几个锦衣卫咣咣咣将钉打进去,仰头问道:“千户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元硕抿嘴一笑,说:“这次的任务圆满完成,今晚上请大伙看戏。” 在杀人的宅子里看戏属实很阴间,但锦衣卫似乎习以为常了——谁让他们有个不爱循规蹈矩的平南郡王头头。 锦衣卫面面相觑,半晌问道:“有戏班子吗?哪家啊,我怎么没看到眼熟的名角呢。” 元硕从椅子上跳下去,拍手说:“这是京郊,哪来的名角。凑合看下,明日就回京了。” 几个小年轻嘿嘿直笑,姿态十分轻松。 元硕抬头和挪到了另一边坐在的尤乾陵对视了一眼。尤乾陵似乎在想什么,见元硕有话想问,便说:“不想做就去跟人家说。又没人逼你。” 元硕晃着到了他跟前,在他旁边坐下,抓了一把瓜子,一边嗑一边说:“也没不想做。只是觉得这么轻松的状态好吗?” “万一……”万一真把凶手给逼出来了,对方穷凶极恶,暴起杀人,稍有闪失极有可能出问题。 尤乾陵说:“我说多少次了,你婆妈的性子有时候真要改改。这里除了咱们自己人之外,哪个不能死?” 照他最先的想法,全死干净了才是最好的结果。 元硕深吸了口气,往后一靠。 “知道了。” 闫欣往里面看了一眼,见事情都办得差不多了,松了口气。 她其实并不确定尤乾陵会照着她的意思去办,甚至邹延能不能叫来都是问题。 没想到尤乾陵爽快答应了。 当然不是白白答应她的。 尤乾陵给了她一个条件。 “本王不出面给你办事,你需要什么样的人,你自己去请。” 这条件看似简单,但对于闫欣来说,难如登天。她没有平南郡王的身份,也没有足够的理由让邹延来参加。 写请帖的时候她思考了半天。 只能拿邹氏当借口——她希望通过分析利弊,让邹延明白,假如就这样让锦衣卫收队回京,邹氏这辈子都无法从这个宅子的阴影里走出来。 然而邹延似乎并不吃她那套口带威胁的措辞。第一次的贴子刚送出去就当场被退回来了。 不过也不算没收获,起码让闫欣明白了邹延并不在乎邹氏是否会有阴影。 瞿青身亡,邹氏带病回宅子都没能让他派人来跟着邹氏。这次亲自来这里的目的只怕就只是邹氏的命。 至于以后邹氏如何活下去,都不是他思考的问题。 由此也看得出来,邹氏绝不是他小女儿那么简单的身份。邹延看重的也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的身份。 这么一想,邹氏就是个活脱脱的可怜人。换她说不定也要疯。 看来能让邹延亲自到场的,除了祭天台,便是已经破亡了的越家。 至于瞿家人的性命?关他屁事。 她思索了一般,最后还是改了请帖,上面只写了一个字。 越。 门口传来邹延的声音。 他正从大门外进来,看到闫欣的时候愣了一下,旋即颔首。 闫欣见他要径自往里走,上前一步,道:“这次请大人过来的人是我的意思。” 邹延极为意外,目光终于从不甚在意变成了警惕。 闫欣心说,会警惕她就对了。 邹延打量了她片刻,问:“不知姑娘出自谁家?” 闫欣躬身点头,对邹延这慎重的询问以示敬重,做完之后便道:“我出身不重要。重要的是,今晚我要将藏在这个宅子里的真相全数公布。” 邹延脸色微微有些变,不过好歹是在朝中摸爬滚打的官员,他低笑了声道:“后生可畏。郡王爷率这么多锦衣卫都没查清楚的事。姑娘倒是可以公布了。” 闫欣看着他,说:“那只是锦衣卫不想查而已,邹大人应当也清楚这点,您亲自来这一趟,为的不就是想跟平南郡王表态吗?” 邹延问:“表什么态?” 闫欣沉声道:“表,您说的话,就是事实的态。您不想让郡王爷细查的态。” 邹延的面色终于彻底变了。 “……你一个出身不明的小姑娘,说出这等狂言……” 闫欣往前厅指了一下,说:“明日我便要跟着锦衣卫进京了,狂不狂言。郡王爷自己会处理,我不过就是将真相说出来而已。” 邹延到底是官场油条,他转了身不理会面前这个姑娘了。 闫欣站在他身后,说:“邹氏姓越,对吧。她根本没有弟弟,自始至终,都是她一个。越家的后代也只有她一个。” 邹延没有再回应。他跨过门槛,朝尤乾陵深深行礼,随后在尤乾陵的默许之下,在厅堂下座落了座。 恰好偏过身,避开了她的视线。 第三十八章 深渊 瞿家西院 珠儿守在门口,不住地往门外望。 她家少夫人喝下药之后,已经睡了一个下午,到现在还没有醒来的迹象。 珠儿想起邹氏神魂不在的样子,现在安静沉睡的模样倒是让人安心许多。 白日里那位态度有些蛮横的姑娘同少夫人说完话之后便走了。她赶紧进门,见邹氏神色恍惚,便上去轻声问:“……要不要歇一会?” 邹氏乍然听到她的声音,猛地回神,目光露出些许惊恐。她凶狠地盯着珠儿好一会,呼吸都停了。 珠儿连忙往后退开了一点,小声说:“少夫人,是我。” 邹氏又猛地喘出口气,一只手按住胸口,整个人晃了两下。 “今天的药呢?” 珠儿看了她好一会,才说:“在院子里小火温着,我去倒出来。” 邹氏缓缓点头,人慢慢地往后靠在床边,阖眼昏睡。 人是睡着了,脑子里却还残留着那位陌生女子同她说的那些话。 说的分明都是她十分陌生的东西,却带起了一些毫不相干,让她十分恐惧且凌乱不堪的记忆。 两年半前她来到京城。 因为她的病越发严重了。并不愿意带她回京的父亲不得已亲自赶到了千里之外的小县城里,见到被打得奄奄一息的邹家远房表哥和已经被惊吓到神魂丢了大半的她。 她同父亲说,已经失踪了六年的弟弟越兰舟回来了。弟弟将欺负她的远方表哥打得嘶声哀嚎,吓到了她。 她太害怕了,直觉不能再留在这个地方。 否则她也会被打死。 她隐约听到了父亲安抚她说,不会的,他不会伤害你。 当时她心里头闪过了另外一个很不着调的念头——不,他会伤害所有人。 最终她还是无法在小县城待下去了。父亲带她回了她幼年时候住了十年的盛京,给她买了一套宅子,找了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跟着她。 小姑娘名叫珠儿,活泼好动,但总是害怕自己。 邹氏有时候会想她有什么好怕的,一个东西都拿不起来的废物。该害怕的是这个空旷的宅子,她经常走着走着,觉得有什么人在看着她。 父亲给她找了许多大夫,她的病都没有起色她也渐渐没办法出门走动了。她想她大概好不了了。 后来,父亲带她去了京郊附近的祭天台治病。 在那里她遇到了一个古怪的人,这个人告诉她一件原本她这辈子都不可能知道的事——她并不是父亲的女儿。 她其实是越家的女儿。 她娘亲为了越家家业,生下她之后,便将她寄养在邹家。后来越家争家产越演越烈,她不能再在盛京待下去了。于是被送到了邹家远房的亲戚家中。 那一刻,她想起了某些被她刻意遗忘的记忆——幼时娘亲极少来看她的光景。她身边没有同龄人,只有一个看不起他,经常骂她废物的弟弟。她希望娘亲多陪陪她说话,可是她听到娘亲说对不起她,便什么都不想说……也不能说了。 父亲和她说,他远方亲戚家有一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哥哥,会保护她,到时候会比现在好。 但是从结果来看。 原本就不好的人,只会变得越来越差。 ………越来越差,如坠深渊。 她觉得自己没有活着的意义时,她在祭天台遇到了瞿青。 那是个非常美好的人,他即便知道自己的病,也总是温和地对她笑。 他会轻柔地安抚她突然尖锐的情绪。 在祭天台遇到的那个古怪的人,说她被梦魇缠住了。让她请个木偶回宅邸镇着,将一直缠着她的梦魇镇住,她就会变得正常。 而后的日子,她清晰地感觉到一切都在往好的那一面发展,让她害怕的宅邸不在空旷,里面渐渐地人多了。有了管家和下人,还有青哥。那道总是窥视她的视线也渐渐地不再让她害怕。 所有都让她觉得也许自己还有生存下去的希望。 不到半年,她迫不及待和瞿青成亲了。 可是,好景不长,管家发现了她的身份,并且告诉她瞿家是招致她所有灾难的罪魁祸首。她不该在瞿家,也不该和瞿家有任何牵扯。 管家开始不明所以地驱赶瞿家人,瞿青为了她和家中断了关系,甚至他以为她的病都是因为祭天台而起,放弃了家业前往祭天台。 瞿青很快就知道了她的身份,并且为她将她当初故意丢在祭天台的东西又取了回来。他说别怕,她有仇,他替她报。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瞿青会死。 那一刻她觉得一切都完了。 可是瞿青不该死,瞿青为她付出生命,她也要为了瞿青,将所有导致这场悲剧的人全部都付出代价。 那天晚上,她再次发现,一直在宅邸里窥视着她的,分明就是那个为了保护自己不给表哥欺负的弟弟,越兰舟。 他在她需要自己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成为她复仇的工具。 —— 珠儿吹着药碗从外面快步小跑进来,她小心地把碗放在凳子上,连凳带碗端到少夫人面前。 “我放了不少蜜草进去,肯定一点都不苦。” 邹氏有些出神,闻声低下头,看了一眼那碗漆黑的药。 “算了,这次就不喝了。” 珠儿吓了一跳,说:“别啊少夫人,您不喝就又要发病了。老爷也在场,万一出了事……” 她刚说完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邹氏却和之前听她说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总是茫然的神情不一样,低声说了一句。 “珠儿,你都看到了吧。” 珠儿面露惊惶,不自觉地往后退。 “没,我没看到……” 邹氏冷静地可怕。珠儿一直跟着她,是宅子里离她最近的人,连那个姑娘都看得出来珠儿有问题,她作为主子不可能不知道。 只不过她一直不愿意去面对。 “你跟我说实话,人是不是我弟弟杀的。他现在在哪里。” 珠儿在那一瞬间,眼神中露出了悲伤和怜悯夹杂在一起的神色。她忽然往前一步,将碗端起来,“少夫人,喝药吧。您一定会好的。” 邹氏忽然心底涌上来一股压不住的暴躁,她抬手拍开了珠儿的手。 药碗砸在地上的声音尖锐地刺痛人心。 邹氏站了起来说:“去前厅吧,不管人是谁杀的。都该结束了。” 夜色完全笼罩瞿家宅子的时候,西院的小道上,亮起了一盏幽暗的灯,珠儿一手托着油灯,一手护着灯火,引着邹氏往前走。 平时一直贴身扶着邹氏的侍女,这次却离了她两步远,看上去有些害怕邹氏。 闫欣站在原地,问:“你气色不好,没喝药吗?” 邹氏柔声道:“无妨,我清醒得很。现在过来最好。” 珠儿欲言又止,转头看到了闫欣,又往邹氏那边靠近了一点。 邹氏回头看她。 “别怕,马上就要结束了。” 闫欣等她走近了,低声说:“我已经知道了大半了,现在就剩下瞿青身亡的真相,你若不是凶手,一定也很想知道。” 邹氏疑惑地看她,片刻后福身,随后说:“不管你知道的真相是什么,没做过的事就是没做过。” 闫欣和她对视,随即往边上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说:“那就当是你弟弟做的吧。” 邹氏没动,她问:“你们找到他了吗?” 闫欣点头。 “他就在这个宅子,除了瞿青之外,人都是他杀的。” 邹氏面上惊疑不定。 门内忽然传出了邹延的声音。 “兰儿,过来见过平南郡王爷。” 邹氏转头看过去,旋即颔首,越过了闫欣。 一切就绪,好戏就要开场了。 闫欣记得自己上一次玩傀儡戏,还是自己十岁的时候,当年恰好父亲被招入朝,成为工部督查。督查是个吃香的位置,父亲刚上任每日便有许多人登门拜见,其中不乏有许多工匠。 父亲不爱将自己的技艺招摇过市,便让十岁的她给客人表演些小把戏。其中一个便是傀儡戏。 傀儡戏以偶师手操木偶来完成一出活灵活现的戏码。十分锻炼偃师对偃偶肢体的体会。 她从小就开始玩,一玩就是十来年,直到家中出事之后—— 木偶和偃偶稍有不同,但木偶比偃偶好做。好在卷入这个案子的人不多,只要做两个偶体,再找几块不一样的布,便足够了。 前厅屏风后,闫欣拿起自己一手可以掌控的木偶偶体,扒拉顺了临时从笑偶身上剪下来的假发,低头看了一眼虽然笑着但脑袋耷拉着,明显不是很开心的笑偶。 她伸出手,在笑偶头上轻拍了两下,低声喃喃道:“委屈你了,我们再努力一下,等这趟结束了,我给你换套新衣服。” 笑偶仿佛听懂了她的话,吱咯一声缓缓地抬头。 闫欣将它搂住,放到屏风口,让它对着厅堂中所有人,又拍了拍。 “替我看清这里每个人。” 她说的话声音不高,但是堂内所有人都听到了。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她这边,看到了她跟前的那具笑偶。尤乾陵呵笑出声,道:“都到需要装神弄鬼的地步了吗?可别跟本王说,接下来是靠一个偃偶玩点兵点将来定凶。” 闫欣摆放好笑偶,回头又去拿了两个偶,快步越过屏风走了出来。 邹延身为户部官员,对闫欣这种邪乎的举动很是反感,面上已是不虞之色,奈何平南郡王在场,不敢发作,只道:“郡王爷,……用傀儡戏破案?如此儿戏当真可以?” 第三十九章 第三夜 傀儡戏逼诱供上 尤乾陵似乎在想事情。 闻言隔了好一会才抬手示意邹延坐下,还给他倒了茶。 他低眉垂目,脸色淡漠说:“稍安勿躁。这案子自然是依邹大人先前说的那么办。今夜不过是为了犒劳这两日守在这里未合眼的锦衣卫兄弟而已。” 说完,他停顿了下,又道:“两位不也是担惊受怕了这几日,合该好好放松一些。” 既已定下又为何多此一举。邹延面色变幻,一时间哑口无言,竟然不知该如何回应尤乾陵才合适。 闫欣走出来,将一具黑发黑衣的偶躺平在椅子上,将偶的四肢岔开放平。 随后在一旁的锣鼓边上落座,抬手轻巧地以手指轻拍了鼓面,随后低低的唱腔出来。 “夜半更深,瞿家后院,宅主横尸。” 前厅外适时刮进一阵凉风,包括挤满锦衣卫的前院内,所有声音都在那一刻消失了。 她嗓音压得很低,加上本身就偏硬的口风,在这夜色笼罩的京郊宅子里有股浑然一体的僵硬感。听着口音平直,然后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听出了一点凉气。 说完,闫欣起身,从旁边拿起了另一具。 那是一具随后挽了发髻的女子木偶,随着闫欣上下颠动的手势袅袅地出现在黑衣的男尸旁边。 女子绕着男尸走了好几圈,最后蹲在了男尸脚边,低垂着头,颤抖着肩膀。 闫欣提手轻敲锣面,“铿”的一声,婉转如泣的女腔响起。 “宅主之妻,应约而归,乍见夫死,悲恸而泣。” 唱罢,女子木偶的头忽然猛地抬起,对上了男尸的手,随即一双手开始扒男尸的手。 闫欣随即道:“夫留遗物,妻欲取之,此时房外,不速之客。” 静静地看着她的邹氏,她面上仿佛覆上了一层寒霜。 闫欣道:“这场是少夫人亲口告诉我的,应该没错吧。当时你在想什么?” 邹氏无声摇头。 “不记得了,好像想了,好像又没想。” 女子木偶火速退场,随后换了个造型——这回是盖了她原先搭在肩上的那件滑稽的偃偶外衣,木偶脸上贴了两块黑布。 看上去滑稽却恐怖。 闫欣收了腔,低声叹气,随后怪异的女店主木偶,扑在地上。 “怪异店主,先受诬陷,后强做饵。为求活命,半夜奔逃。” 当事人尤乾陵忽然笑出声,朝边上的元硕说:“对我指桑骂槐呢,真敢说。” 元硕笑笑、随即低声道:“万一………” 尤乾陵一个眼神让他的话都尽数咽了下去。 —— 女店主退场,男尸也退场。 闫欣动作很快,手往下一扒,再拿旁边准备好的道具一套,再换个头套,一个新的木偶便诞生了。 她提着一身灰白的老者上来,哑声道:“老年丧子,员外求尸。意有所图,反被入瓮。” 同时,她手往上一吊,老者的尸体便悬在了半空。她动作太快,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尤乾陵张口表达自己的想法,说:“不对不对,是先有鬼,再吊上去。” 闫欣摇头,正色道:“正确的顺序是先上吊,再有鬼。” 尤乾陵若有所思地收了声,盯着闫欣。 她将老者尸体的木偶随手用脑袋挂在了一直边缘,面向和邹氏站在一起的珠儿,说:“当晚,我们过去遇到你们的地方在什么地方,还记得吗?” 珠儿慌乱地看邹氏。 邹氏低声闷咳了两声。 “照实说。” 珠儿忐忑地结巴说:“在,在后院到西院的半,半路上。当时我们见到前方有黑衣人在走,以为是锦衣卫,夫人吓到了。” 闫欣问:“所以,喊叫的人是谁?” 珠儿看着邹氏说“是,是少夫人。” 闫欣却言辞笃定地说:“不是你家少夫人,喊的人是你。当时听到声音的人不少,说明那声音中气很足,你家少夫人都虚弱得昏迷不醒了,怎么能喊出那种声音?” 珠儿又看了一眼邹氏:“……我。” 邹氏无奈地叹气,伸手轻拍了下珠儿。 “当时我神智混乱,确实分不清到底是我喊的还是珠儿替我喊的。” 珠儿这时候忽然大声。 “反正少夫人也喊了我也喊了,谁知道你们听到的是谁的声。” 闫欣冲他们笑了笑,说:“两位不要紧张,这只是刚开始。” 尤乾陵紧抿着嘴,嘴角微微压着笑意,闻言侧头和元硕道:“气势不错,虚张声势有点手段。” 元硕低声道:“我倒是觉得这个切入点很不错。虽然我也不清楚,她强调当时喊的是珠儿而不是邹氏的目的是什么。” 闫欣提起那具挂着的老者尸体,嗓音一掐,再出老者腔调。 “员外悬尸,四方奔逃,凶犯扮鬼,四方鬼影,憧憧惊宅。” 这一句一出,整个厅堂都安静了下来,尤乾陵喃喃道:“说是说得通,可证据呢。” 闫欣敏锐地听到了他这句说辞。她侧过身,想了半晌,觉得他问的很对,任何疑难杂症,都得有真凭实据才能说服他人。 更何况对面坐着的全是会给自己找茬的人。 她思索了一会,面对向尤乾陵。 “因为我和瞿寅从中堂出来的前后,锦衣卫还没有行动。当时整个宅子特别安静。” 尤乾陵笑说:“那不是更矛盾了吗?锦衣卫四处都有眼线,人都盯着呢,怎么杀的老员外。” 闫欣直视着他。 “这就跟管家死的时候差不多的情况。人并不是在中堂死的。而是他自己走到无人的角落里面,激怒了凶手,才被人勒死后人再将尸体趁混乱的时候挂上去。” “证据就是那截木头忽然出现了。” 尤乾陵摇头。 “听不懂。” 闫欣深吸了口气。 “任何东西不可能忽然出现在某个地方。而那截木头,是老员外自己找到,再拿进中堂去的。” “不是管家?”尤乾陵反问。 闫欣立刻否定。 “不是管家。假如那截木头是他带进去的,他不会拿这个当借口带您去看尸体。” 尤乾陵若有所思。 闫欣知道她这番话依旧没说到重点上。尤乾陵问的话基本都偏离她的关键。 她想了想,接着说:“老员外为何匆匆来了宅子,那么着急想要尸体?” “是因为瞿青有重要的东西随身携带的习惯。”她一边说一边又看向邹氏。 “比如那枚珠花之类。” 邹氏长叹一声。 “是,青哥一向慎重,重要的物件都贴身存放。” 闫欣点头,又道。 “那截木头,原本就在老员外被杀害的地方附近。那地方很是隐蔽,而这截木头是杀人凶器之一。” 尤乾陵道:“可老员外是被吊死的。” 闫欣道:“正确的说法被悬上树吊死。正常人活着时吊起来会挣扎,悬梁上会乱动。中堂梁上的痕迹没有乱动的摩擦痕迹。” 她见尤乾陵没再问,便转向邹氏。 “我记得元千户曾说过,少夫人日落时分到的,千户大人问完话之后,少夫人去看瞿青的时辰已经不早了。员外几次想去求瞿青尸体没有求到,见到儿媳妇去见了,必定会去找少夫人。” “或者,他就一直在路边等少夫人从放置瞿青尸体的屋里出来之后,还特意找了个偏僻的角落。” “那个地点,那个时辰,是最好的杀人时机。” 有窃窃私语从院外传进来。 闫欣忽然又起手拍鼓,将声音祛退。 一段男腔又起。 “但见凶贼,怒从心起,手持凶器,吊上树梢。” 这可太直白了。 不相干的人乍然听到这里心惊肉跳,下意识看向旁边的人。而相干的人……闫欣盯着邹氏,只见她面色平静,然而放在双膝上的手,却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 她忽然往前一步,离邹氏更近了一步。 坐在邹氏旁边的邹延下意识伸手拦在两人之间,朝闫欣说:“你若是请我们来就是要吓我们,我……” 邹氏却在这个时候低声说:“爹,我没事。” 邹延没有回头,甚至没把她说的话听进耳中。 闫欣歪头对着他。 “邹大人,你不觉得她现在的这双手很不妙吗?” 邹氏忽然大了声说:“我说了,我没事,爹不用担心。” 闫欣往后退开。邹延回头,抓起邹氏的手看了许久,随后低声道:“你的手……” 闫欣道:“邹大人放心,她的手筋一直都是断的,否则这三天里,也不会谁都注意不到少夫人身上。” 邹延站直身,侧身道:“你什么意思。” 她说的这句话就差直接挑明最有可能的杀人凶手是谁了。 但闫欣没有明说。 她选择在这个时候将悬念搁在这里,转头继续摆弄自己手中的傀儡偶——她把白发老者的偶穿上黑衣,带上獠牙面具,把发色换黑,侧头跟堂内的观众解释说。 “这是鬼哦。” 元硕笑了下。 引得场上所有人都看向他,元硕摸了摸鼻子,侧过头避开视线。 “夜半宅邸,鬼影撞尸,移尸入堂,引人耳目。” 尤乾陵笑说:“这段本王知道。根据管家交代,他兴师动众扮鬼打算吓走老员外和瞿寅。” 闫欣颔首道:“这里刚好可以解释,为何少夫人第二日去找了管家之后,先去的是中堂,而不是去找王爷。” 邹氏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却被珠儿抢了先。 “我和少夫人只是做地主之谊而已。” 闫欣却道:“尽地主之谊只想得到瞿家人和管家吗?是锦衣卫不配啊。” 邹延深吸了口气,面色已经黑成了锅底。 尤乾陵却无所谓道:“本王不在意。不用拿本王出来拉踩。” 闫欣点头。 “好吧,这里也不重要。” 她侧身放下举高的木偶,翻手将木偶的黑衣拉下,一手举黑衣,一手将木偶改成了跪姿。 第四十章 第三夜 傀儡戏诱供中 尤乾陵佯装疑惑地问:“这是管家的尸体?那黑衣又是怎么回事。” 闫欣朝元硕道:“千户大人可记得那件黑衣,我们第一次去见管家的时候挂在门后。” 元硕一拍手。 “记得,这官衣早先第一次在空屋发现的时候早就收掉了。忽然再次出现在空屋里我当时就觉得很奇怪。” 闫欣点头说:“嗯,这是后来有人在跟我们过去的时候,故意挂上去的。” “千户大人还记得当时跟我们一起进去的有哪几个人吧。” 当时闫欣走在最前面。 然后是邹氏带着珠儿进去。等邹氏带着珠儿离开之后,元硕才从外面进来。元硕进去之后开始四下查看,发现了那件官衣询问的时候,管家像受惊了马上解释了两句。 这是他们最后见管家的时候他说得最气息不足的一句话。 现在回想,他解释地相当仓促,仿佛是临时思索出来的蹩脚借口。 —— 元硕不解道:“说起这个我一直没想明白。那官衣倒是怎么回事?” 厅堂内安静无声了片刻。 仿佛官衣是个禁忌。 闫欣忽然说:“我来说吧。” 她转向了珠儿,问:“珠儿说过,那天晚上你们是被一个穿着官衣的人吓到的吧。这话没有说全。” “正确的是,穿着官衣的人扛着尸体往中堂走,你家少夫人才被吓到了。你们在这个宅子里这么多年,对管家在老员外来的时候扮鬼吓人的事心知肚明,看到管家扮鬼应当习以为常。所以珠儿没被吓到。” “但是你家少夫人被吓到了。” 她说到这,才朝邹氏正面道:“锦衣卫的人当时有叫人画过画像,其中就有询问珠儿画下来的几张。少夫人之前没有嘱咐过珠儿不要细说。第二天知道这件事之后,想着不太安心,便去找管家,看他对官衣和自己的反应。看完之后又去了中堂查看了尸体转移到中堂之后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尤乾陵又道:“管家这么大摇大摆,当锦衣卫是瞎了吗?” 闫欣道:“所以珠儿不是帮着大喊,引了我们的注意力吗?元大人这么及时,当时就在附近吧。” 元硕忽然想起来了。 “嗯,当时很快就到了那边。” 闫欣点了点头,转回身又开始摆弄那两个寒酸的木偶。 元硕忽然想起来,说:“对,图。”说完,他侧身到一边翻找了一阵,拿出一叠纸。 闫欣边忙,边说道:“不用,这些都不重要。” 元硕疑惑,怪异地回到了尤乾陵身侧,悄声问:“她想干嘛?” 尤乾陵低声道:“装神弄鬼。” 接着那木偶身上套着的灰衣又被扒下,里面是瞿寅身穿的盛京内流行的云纹绣锦衣,闫欣大约觉得不大像,起手给扎了个丸子头,满意地说:“像了。” 随后她抬手快速敲鼓,鼓声快如雨打,咚咚咚,急促地滚了一圈,接着她开始快速说道:“瞿家次子,心事重重,莺雀之灾,重压心头。” “管家身亡,急寻长嫂,夜入书房,遍寻莺雀。” “莺雀无踪,再寻西院,凶偶现世,生辰相合。” “依嫂所言,顺其指引,见莺雀身,便成凶神。” 她一次性将后面的话全数都说完了,随后说:“现在不用我说,大家应该也看出来了,从瞿青身亡开始,之后所有在宅子里发生的事情都有一只手在后面拨动。” 她在木偶下面的手缓慢举起,那是一支莺雀珠花。 厅堂内鸦雀无声。 每个人面上都是不一样的盘算。闫欣走到了邹氏面前。 邹氏直视她。 “我不是凶手。让瞿寅去取莺雀,只是在试探他,毕竟我也想不出还有谁能是我弟弟。” —— 闫欣却牛头不对马嘴地说:“这支莺雀,才是真正的祭天台随葬品,是瞿青真正想留给你的遗物。” 她目光尽头的邹氏抿嘴不语,她面色平静如水,依旧坚持直指自己犯事的那出戏和自己毫不相干。 闫欣将莺雀放在她面前。 邹氏叹气,她垂下头,说:“那只是青哥送给我的小珠花而已。” 闫欣盯着她,忽然脸上的神色消失殆尽。 她开了口,却是一段和之前腔调全然不同的音调——那声音充满了漠然和杀意。 “瞿家长子,偶遇病女,怜其命薄,助她留京。” “为她查案,为她断亲,为她殒命,为她助力。” “只他不知,她之仇敌,乃是自己。” 邹氏听到这苦笑了一声。 “姑娘你如此费心,为的就是说这些吗?” 闫欣摇头,伸手将她那双安静的手牵了起来,再将那只珠花放在她冰冷的手心里。 她靠近邹氏耳侧。 “你自己去看吧,瞿青真正留给你的遗物是什么。运气好一点,他也会告诉你,到底是谁杀的他。” 邹氏诧异抬头。 “你……不怕我毁了证据?” 闫欣道:“该知道的我都已经知道了。瞿青既然只让你回来,自然这东西就是给你的。只有你可以看。” 邹氏握紧了手中珠花,面上有些忐忑,但她还是慢慢地站了起来。 珠儿见状要跟上去。 却听邹氏说:“不要跟来,我一个人过去。” 闫欣看着邹氏慢慢走出了前厅,消失在京郊浓重的夜色当中。 随后她缓缓地收了木偶,最后将一开始瞿青尸体的装扮换上,平静地放在椅子上,随后站起来朝尤乾陵道:“回郡王爷,瞿青乃是自杀而亡。” —— 尤乾陵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 这不是锦衣卫大费周章,在这个宅子里住了三天后拿到的真相。 “瞿青刚擢升祭天台卫队长,他没有自杀的理由。而且他当时还疯着,如何自杀。” 闫欣低声道:“因为疯的人,不是瞿青,而是邹氏。” 邹延面色不虞,沉声呵斥道。 “一派胡言,兰儿不过是普通心症。” 闫欣道:“邹大人,是不是普通心症不是您说了算。大家都有眼睛,一会都会看到邹氏是不是疯了。“ 邹延当即脸色大变,起身追出去。 闫欣站在原地,朝慌乱跨出门的邹延道:“我虽然不明白你对邹兰到底是怎么想的。但她是个心思脆弱的女子,您却一直觉得她应该和她母亲一样坚韧。” “这世上只有瞿青真正护着她。为了她入祭天台,为了她从祭天台偷出你故意丢弃在祭天台里的越家莺雀。懂她爱她,你却告知她,不能让人知道她的身份。所以她明知道瞿青在帮她,却无法告诉她,她的仇人,是瞿家。” “瞿青不知道莺雀实际上是代表了越家后人的身份,他一直以为他家老爹会千方百计来宅子里是因为对邹兰不满意。” 尤乾陵面色不善地插嘴说:“你这里说的不对,老员外在他们议亲之时就已经对这个宅子上心了。” 闫欣侧头,却是看向邹延。 “这件事,邹大人应该比谁都清楚原因。瞿艾说过,原本他是极力反对,但是邹大人亲自上门了一趟,老员外就点头答应了。” “邹大人,你说了什么可还记得?” 邹延寒着脸。 “这么久远的事,我如何还记得清楚。” “不过一年,”闫欣道,“也罢,在女儿家中,要脸的爹当然说不出口。” 邹延面色五味杂陈,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仿佛默认了,仿佛又觉得不对。 尤乾陵终于感觉到初次见这位女店主终于现出她尖锐的原形了。他握紧的拳头,冷笑了一声。 会装的人他见过不少,比他还能装的倒是头一回见到。 元硕似乎也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 “爷……” 尤乾陵抬手止住他。 “不急,看她想做什么。” —— 闫欣却不依不饶地对邹延说:“邹兰生病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只觉得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之后,吃尽了苦头,会生病也是情有可原。” 她面对西院的方向。 “她一个人面对周围人对自己的恶意,自己却毫无反抗之力,心底都是愤恨,想要反抗有什么不对?” “她亲娘总是一年见不到几次,但她自身难保,除了钱财之外,什么都给不了。她会幻想出弟弟,一个有能力对抗暴力,保护自己的分身。不是她想靠自己生存下去的本能吗?” 闫欣厉声道:“邹大人一个外人,却想要她听从自己的安排。是不是太过分了。” 邹延道:“胡言乱语,兰儿是我女儿。” 闫欣立刻反驳他。 “邹大人,要证明你这句是谎言的方式太多了,但我不想浪费口舌。是不是你的女儿,少夫人心里比谁都清楚。” 邹延面目全非,如松的身姿早已稳不住了。 —— 尤乾陵出声打断了她的控诉。 “折腾这么多,所以凶手到底是谁?瞿青自杀的证据在哪?” 闫欣停住说话,平息了好一会才说:“顺利的话,马上你们就会看到凶手了。” 一道嘶声裂肺的尖叫声划破了夜空。 第四十一章 第三夜 傀儡戏诱供 下 莺雀杀案(完) 深夜瞿宅 邹延已经跑出了前院,匆匆赶向西院。元硕面色凝重,在尤乾陵的示意下也闪出了前厅。 珠儿站在门口,双手扒着门板望眼欲穿。 整个前厅里安静如鸡。 闫欣喊了珠儿一声。 珠儿回头,看她的眼神含怨带怒,隐有恨意。 闫欣倒也不怕她恨,她在盛京里替袁九章办事的时候,这种眼神看多了,现在对她来说不痛不痒。 尤乾陵还在场,该问的话她还得继续问。 她一边收着木偶,一边问:“你是宅子里离邹氏最近的人。瞿家所有人里面,包括邹兰自己,没有比你知道的多的人。” 珠儿硬声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闫欣笑了声,说:“哪怕只有你说的话才能救邹氏的性命你也不想说吗?” 珠儿咬牙,不说话了。 闫欣道:“你们回宅子的第一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邹氏才发病?” 珠儿深吸了口气,转过身,迈步跨出了门槛。 闫欣道:“邹兰很脆弱,瞿青的死给她巨大的打击。原本她应该在看到瞿青的尸体之后就会发疯,但是她没有。我想支撑她活下去的,是那支莺雀珠花。” “或许还有别的,比如给她娘复仇之类的。但是当时她绝对想不了这么多。” “是你跟她说了什么对吧。” 珠儿停住了脚步。 “我只是把少爷交代给我的事情转告了少夫人而已。” 闫欣道:“瞿青交代了什么?” 珠儿说:“少爷说,等他死后,宅子里的一切都是少夫人的。” 闫欣点了点头。 她又等了一会,确定珠儿没有再说,又问了一句。 “他都交代遗言了,你为什么没跟你们少夫人说他会死?” 珠儿站在门口,她背后是浓重的黑夜,前厅里的灯火映在她的脸上,将她刹那间显出的那点仓皇一点不漏地呈现在闫欣面前。 闫欣看着她低下头,手脚都变得不安无措起来。 “我……” 闫欣无奈地说:“别怕。你家少夫人不会杀你。毕竟她让你留在这里。” 珠儿一下子愣在了原地,原本打算往夜色中走的脚步无意识地转了回来,但人还是犹豫在那,另外半身往西边偏过去。 想去又不敢去。 闫欣将她的犹豫不决看在眼底,定睛道:“你见到了她杀管家的模样,对吗?” 珠儿一瞬间腿软了。 闫欣道:“你第一日对邹氏说话底气十足,对邹氏的保护完全没有犹豫。那是因为你没见到邹氏杀老员外。” “第一夜晚上你见到了管家扛尸体的情况,以为人是管家杀的。所以大早上就把邹氏关在屋内,你守在外面。还把早上过去问话的管家拦在门外。” “你还故意去试探了管家,”闫欣想了想,又说:“但是你晚上再见我的时候,对邹氏的态度就变了。你离邹氏的距离远了。” 珠儿摇头。 “你别问我了,我不知道。” 闫欣说:“你知道的。邹氏发疯的时候,对着我的偃偶下跪磕头了。她的模样,我的偃偶可以一模一样的模仿出来。” 早先它以为那是管家,但看珠儿的模样……竟然是邹氏。 珠儿声音都发抖了。 “你,你的偃偶……那不是只是个木头人吗?” 闫欣走到偃偶身边,轻轻拍了一下。 笑偶忽然抬头,对着珠儿那边忽然噗通跪在了桌子上,然后对着珠儿不断无声的磕头,磕了大约半刻钟后,忽然扑了出去,啪嗒一声摔在地上,一只手直愣愣地朝珠儿伸着,另一只手按在地上,企图往珠儿那边爬。 珠儿脸色惨白,她抱住自己的头,蹲在地上。 “不,别,别杀我,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闫欣看向一直坐在那没有任何话语的尤乾陵,问:“郡爷不说点什么吗?” 尤乾陵仿佛这个时候才显出自己的存在感,笑了声,说:“本王还以为自己已经不存在了。” 闫欣挑眉,说:“这些本就是说给您听的。” 尤乾陵颔首道:“很精彩。不过本王不明白为何要杀管家,灭口吗?” 闫欣摇头。 “不是。应该是单纯出于仇恨。邹氏杀老员外是为瞿青,杀管家应该是为她娘。她这辈子真正走进自己心底的,唯有这两个人而已。” 尤乾陵沉吟。 “可怜人。” 闫欣说:“您不否认,那是不是说明当年出卖越家的人,确实就是管家。老员外是个精明人,这样的墙头草他绝对不可能留在瞿家。” 尤乾陵:“算是吧。” 闫欣原本还想再问问珠儿一些细节,比如邹氏是怎么杀管家的,又是怎么杀在哪里杀的。但看珠儿现在这个样子,好像也问不出来什么了。 剩下的就只有离开这里了。 她耐着性子等了许久,见尤乾陵不说话也不看她,还不肯站起来离开。 前院外面分明有许多嘈杂的声音传进来,那边的光景绝对要比这里精彩,她探头看了好几次,最后忍不住问:“王爷不去看看?” 尤乾陵笑了声。 “催本王走啊?” 闫欣皱眉:“那我去了啊?” 尤乾陵嗯了一声,随即也站了起来。 “一起吧。” 都到了这份上了,闫欣也不傻,她明白这人留在这里就是在盯她。 她笑了起来,看着尤乾陵,侧身伸手。 “王爷先走。” 尤乾陵顺着她的手步出了前厅。 西院十分热闹,院里院外都是人影。尤乾陵走过去,所有人便自动分开,让出一条一人行过的路。 元硕正站在书房门内,侧头见尤乾陵来了,下意识往他身后看。 闫欣抬眼,正好看到他喜上眉梢说:“来的正好。” 尤乾陵嗤道:“我还真是多余。” 元硕上来,先拱手告罪,接着和闫欣道:“邹氏在里面发疯,瞿寅被抓进去了。这密室被封死,我们进不去。” 闫欣:“……啊?”好家伙,还真是化身越兰舟了吗? 元硕有些不好意思。 “她说,能进去的人,除你之外,谁都不行。” 闫欣:“……”又让她送死?锦衣卫真是好有种呀。 她侧头看尤乾陵。 尤乾陵难得说:“不行。” 别人不明白期间缘由,大约得寻思一下这郡爷怎么又不高兴了。元硕却知道现在的尤乾陵不比第一日来的那时候。 就如同,面前的女店主也不再是最开始的女店主了。 “这……”他为难说,“瞿寅是瞿家唯一的继承人了。” 尤乾陵不为所动。 “不是还有瞿艾吗?” 元硕:“……” 闫欣可不想当真被尤乾陵拿捏在手里。 她说:“我去吧。” 说完,不管尤乾陵会不会拦她,便径自上前,敲了一下封死的石板。 里面传来了一个低沉嘶哑的声音。 “是你。” 闫欣说:“是我。” 密室的门开了一道缝,里面立刻冲出了扑面的血腥味。 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元硕绣春刀上了手,忽然一边站着的邹延吓了一跳,上来按住了元硕的手,巴巴看着尤乾陵。 “郡爷………不能杀她呀。” 尤乾陵脸色沉了下去。 闫欣眼也不眨地站在那,看着里面——邹氏手里拿着一把簪子,簪子的针尖抵在瞿寅脖子上,一道蜿蜒的血流如细丝滑入瞿寅衣襟内。 瞿寅跪坐在地上,双手被绑在身后。他嘴上被布条绑着,只能发出呜咽声。 人没死,看上去除了脖子身上也没有明显出血的伤口,这冲鼻的血腥味不是他的。 闫欣松了口气,回头说:“郡王爷,元千户。我留在前厅的东西劳烦替我保管好,待我办完事后再问两位取。” 她侧身挤进去,密室大门砰的一声沉重地合上。 邹氏拿开了手中捏着的簪子,将瞿寅推翻在地上,随后一脚踹在瞿寅头上。 瞿寅脑袋一歪,昏了过去。 闫欣赶紧上去把人扶起来,说:“何必下这么重的手。” 邹氏盘坐下来,盯着她。 闫欣一边摆弄瞿寅一边问:“手还抖吗?” 邹氏说:“抖得停不下来。你不怕我。” 闫欣说:“怕死了。不过和外面那位要带我进诏狱的郡王爷比起来,我选择进来面对你。” 邹氏拿起自己的手,那手畸形地歪在一边,不受控地抖着。 “好痛呀,可我感觉不到。” 她似乎没听进去闫欣说的话,只是自顾自念叨。 “那个老不死骂青哥,还说死得好,让我把莺雀拿出来,他要带着它和青哥的尸体去找祭天台。我好生气,这种人才该死。所以他死了。” 闫欣问:“管家呢?” 邹氏捂着脸,说:“他必须死。我,越家会走到今天,全都是拜他所赐,求饶也没用。他就死在这里,我动的手。死完我觉得不解气,拔了他乱说话的舌头。” 闫欣点头。 “知道了。现在解气了。” 邹氏笑了两声。 “太解气了。可是我还是有点懵……你说青哥他为什么……我这样的人,不值得啊。” 闫欣心说瞿青就是这样的人啊。 “他觉得值。我想你应该还要活一段时间,毕竟他收集的这些案子不能白白浪费,他的愿望你还得为他实现。” 邹氏喃喃道:“这么一想,又觉得我挺值的。” 闫欣想说瞿青不是这样的人。但她没说出口。这里的三个人,她是最没资格开口的人。 没有人比邹氏更了解瞿青。 片刻后,闫欣低声说:“我得离开这里。” 邹氏指指密室另一侧,没有说话。闫欣转过身,忽然听她说:“那边有个箱子,你带走吧。这个东西不能给平南郡王。” 闫欣一顿,看向放置在墙上格子里一个长条的木匣子。 闫欣跑过去将木匣子拿下来,抱在怀里。她往前迈出去一步,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邹氏道:“看到莺雀的时候就想起来了。这是青哥专门为我定下的暗语——莺雀杀之意,看到这个我就可以复仇了。” 第四十二章 收获 一颗小小的珠花竟被赋予了这么一层意思。 闫欣生出了一点疑惑,她看着邹氏问:“你回来的那天……” 邹氏自顾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当中,喃喃道:“我当时很混乱,很害怕,我不知道要不要拿这个东西……你明白吗?一旦拿了这个,我……就回不了头了。” 闫欣一时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 邹氏继续说:“青哥不是第一次说要替我报仇的事。而且一次比一次坚定。而我……一次比一次害怕。” 她想了许久,才低声说:“你大概会觉得是我自私害死了青哥。可他不知道啊,我要杀的是……” 她一边说一边捂在心口上,仿佛那里空了。 “和他成亲的这两年,是我这辈子最渴望的安宁。可……才两年啊。” 闫欣想问她为什么不说清楚,非要瞿青去查出来,非要瞿青察觉了她的退缩,非要瞿青亲手斩断她的留恋不舍。 但想到邹氏的脆弱,又问不出口了。 倘若是三年前的她,必定在前厅就当场将一切都给邹氏揭开了。但她没有——三年前最亲之人亡了,给她安宁的家破了,让她体味了邹氏所渴望的安宁有多珍贵。 脆弱的人在安宁面前,根本抵挡不住他的诱惑。 闫欣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她站在了密室另一个出口。那边已经为她开了一条缝。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正想要再问点关于祭天台的事。 邹氏同她并排站在那,将声音压地极低,说:“出去之后,这东西替我暂时寄放到国子监。那里的祭酒大人是我娘的长辈,你见他就说要一处隐蔽地方藏我娘遗物。他给你钥匙之后你要随身带好。” 倒是安排的细致。 但是意味着她要回盛京一趟。 正思考有无遗漏,瞿寅那边抽动了一下。 她吓一跳,整个人跳进了缝隙里。 门嗤的一声合上。 ——— 闫欣一边寻思着反正下次还有机会,只要人活着。她悄悄出了瞿家宅子,在夜色中穿梭,回了自己临时在京郊附近的落脚点。 她一边收拾留在里面的工具,忽听外面有嘈杂的脚步声,探头一看便见到了外面横冲直撞的锦衣卫。 竟然还真的来追了,那平南郡王真的阴魂不散。 她无奈地叹气,动作却熟练地迅速翻窗而出,在巷道内一阵奔走,出了这座离瞿家宅子最近的小镇。 盛京是暂时不可能回了。 这念头起来的时候,闫欣颇为心疼——虽然出来的时候想过可能暂时回不去,将大部分值钱家当都换成钱带出来了。 但想到留在那的那些偃偶半成品,工匠之心还是隐隐作痛——这种时候她不能免俗地想起罪魁尤乾陵那张好看的脸。 心底恶狠狠地想,心想以后给他雕两个,除了烧给爹的那个要美,另一个雕丑点拿来泄愤。 与此同时的瞿家宅院内。 邹氏最后还是开了门,率先出来的是连滚带爬,一脸无人色的瞿寅指着里面语无伦次。 “杀,杀人啦!” 尤乾陵面无表情地命人将他拖出去,先一步进去看一眼。 里面是一派鲜血四溅的景象和昏迷不醒的邹氏。 先前进去的人不翼而飞了,他深吸了口气,差点没压住冲上来的戾气。 元硕看他铁青的脸猜出了怎么回事,立刻命人出去追。 “郡爷………” 尤乾陵抬手说:“无妨,一早就料到了。”把戏这么多还能有什么目的。 ——— 瞿家地窖里面搜出来的东西不能让手底下的人看到。场地便由锦衣卫在外守着,尤乾陵和元硕带几个亲信在里面查看。 元硕站在地窖的一面柜子面前,将记录的小册子翻看了一遍,失笑说:“这瞿青做事果真细致,放置在这里的书册帖子包括小账,从祭天台里面带出来的小部件都在。” 尤乾陵坐在门口,说:“有多少有用的?” 元硕扫了一眼身边放着的一对小册子,说:“零星几件吧,有几个是您最近在查的几个小案的证据,还有您特地嘱咐过的偃偶配件。不过……” 他犹豫着没有说话。 尤乾陵给他补了后面的话,说:“不过都是祭天台推出来的给人下套的诱饵对吧。” 元硕点头。 “瞿青多半是因为这个才被祭天台的人盯上的。要不是为了钓大鱼,他活不到现在。” 尤乾陵皱眉转头往外面看。 这里说是地窖,实际上是书房后面的一出小隔间,只不过大约为了不被人看出来,将墙面砌厚了七寸,再从这七寸里往下挖出了一块地窖。 他总觉得这地方不太像只是藏东西的。 地窖内传来亲信的声音。 “千户大人,这柜子上面原本应该有个盒子。” ———— 尤乾陵思索片刻霍然起身,大步往门口去。 此时恰好有个锦衣卫从外面跑进来,尤乾陵看他脚步凌乱,心底大抵有了数。 人进来一拱手,还没开口。 尤乾陵便道:“没追到?” 锦衣卫道:“出去追的兄弟传信回来,说是对方动作很快,东西一点没留,全带着跑了。” 尤乾陵冷着脸道:“继续搜。” —— 尤乾陵又派了一批人出瞿家宅子搜,回来的时候元硕正好站在地窖往上的台阶上探头,看到他脸色不好问。“怎么了?” “没什么。”尤乾陵走过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揉额头。 元硕看着他被气得七窍生烟的模样,说:“别生气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尤乾陵睁眼看他。 元硕把手中拿着的册子递给他,说完这是新找到的证据,之后补了一句。 “张朝在偃偶店附近一直有人手布置着,她只要敢出手,就跑不了了。” 尤乾陵挑眉。 “……这是什么?” 元硕探身过来看了一眼,说:“那个丢失的锦盒,上面标注是祭天台下女偃偶头。其他小部件这里都有,只有这个清点的时候没找到。” 尤乾陵刚想说这女店主早就知道这个地窖?随后他立刻否定了。不是他对锦衣卫看人的本事有多自信,而是她如果早就知道了这个地窖,里面藏了一地窖的东西,绝对不会只带走一个锦盒。 元硕看他脸色,小声说:“您也不要这么生气,她若真是针对我们的,这次的事情至多也就是让祭天台有些心理准备。倘若不是……日后还有抓她的机会。” 尤乾陵唔了一声。 对于抓到这个人,他其实更想知道她的身份。 元硕继续低头查看小册子,片刻后有些犹豫,半晌后忽然低头悄声和他说:“还有这个……” 他低声将一个小盒子塞进了尤乾陵的手中。 “里面是这些东西。” 尤乾陵目光落在册子右下方的角落里,上面只简单写着名册两个字。 元硕用手指点了点那个盒子。 “您开起来看一眼就明白了。” 尤乾陵打开那个锦盒,里面是一张封面陈旧的帖子。他小心地拿出来来,翻开了第一页。 第一眼便看到了上面的人名。 “工部,闫崇礼,监理。工部熊天,清吏司主事……越记掌事,越清秋。” 尤乾陵只看了两眼,立刻收好。 他敛了眉眼,方才的戾气烟消云散了。他低声道:“这可真是一份大礼,我们找了这么多年……” 这是一份当年死在天机阁底之人的名单。当年出事之后,圣上亲自下令封锁了消息,至今连刑部,大理寺,督察院都没有正确的名单。 尤乾陵一直觉得那案子蹊跷,但看现在这份名单,蹊跷就更大了。 元硕道:“按照当时圣上下的旨意,越家的处罚是抄家,为首秘密斩首,其他越家人都流放了。没想到人不是斩首而是死在……” 尤乾陵立刻将名单仔细收好,低声说:“这件事我自己处理,你就当没见过。” 元硕看他整个人又镇定下来了,便问。 “那女店主那边?” 尤乾陵道:“不急于一时,她若是为了祭天台,早晚会再到我面前。” 第四十三章 冤家路窄 晴明大祭,过了一个多月。 春寒已过,天气转暖。盛京内早就恢复了往日的热闹。许多回乡省亲的人,去京郊参与大祭,或者借祭天台祭拜祖上的人都陆续回了盛京。 闫欣混在人群当中,又回到了盛京内。 ———— 一个月前她在城外找了一处木匠店,凭着她不屈不挠的精神,求了一份不要工钱,只求吃住的学徒活儿。 为了避免锦衣卫的纠缠不休,她新做了个妆容,面相不再是之前偃偶店主那般阴森丑陋,而是专门挑了瞿家那位侍女珠儿的模样,让自己看上去机灵了不少。 虽然刚入门,她先摔碎了师傅家一篮子碗,随后差点把房子点没了,弄得她新上任的师娘面色惨白,诚惶诚恐地求她不要轻易动手。 好在木匠算是她本行,什么东西到了她手里就跟活了似的,摆弄三两下,就比一般人做出来的工具要灵活好用。 木匠见她年纪轻轻,手艺惊为天人,做出来的东西质量要好上太多。按照京郊的市价卖出去当真是暴殄天物,再说他也实在请不起这等人才,于是改让她出门采买店内需要用的料子。 她目光独到,眼神毒辣,又精于砍价,挑买回来的东西又好又便宜。 给木匠省了不少成本。 于是木匠便忽略了她同样逆天的“动手能力。”让她留了下来。 一个月就这么匆匆而过。 转眼到了木匠给他在国子监上学的儿子送钱的日子。 木匠一提到他那在国子监里上学的儿子一脸骄傲的模样。不怎么爱说话的大男人,会不自觉地跟闫欣念叨她儿子京中求学的艰辛。 于是虽然不曾谋面,闫欣已经知道了他家儿子是个脑子虽然不好,但特别用功上进,一年到头都在京中独自求生寒窗学子。 这天恰好是固定要给儿子送钱粮的时候,木匠一家子却恰好有活要赶紧做出来交给主顾,脱不开身。 闫欣便自告奋勇要去帮忙送,并且她还可以顺路把已经做好的大半木凳脚盆之类的东西先送给主顾。 木匠一听闫欣仔细盘算着恰好从主顾那边收到的钱可以给他儿子花,于是点头。拉出了自家送货的牛车,将早晨新鲜采买的粮食菜以及货物一并装上了。 午后闫欣便坐在牛车上,寻思着得在京里住一晚,恰好将邹氏托付的事办了。 她一边计算着要不要去店里,一边赶车,在日头将落时分进了盛京。 ———— 然而事情比她想象中不顺利。 她原先以为瞿家的事情都过去了一个月了。日理万机的平南郡王不至于还惦记着她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即便锦衣卫真的心眼比针眼小,非得叮在她这颗蛋上。最多也就可能在暗处守株待兔,不至于大张旗鼓地抓她。 但她错了。 尤乾陵的做事风格比她想象中要锱铢必较,胆大妄为。 比如没进城门之前,她就老远看到了自己的画像——当然是女店主的画像。 那张脸奇丑无比,脸型奇形怪状就算了,还给涂黑了大半。 分明是故意抹黑她。 就算如此,竟然还真有不少人认出来。 “哎,我认得这个人,不是在乌衣巷里那间没人要的暗房开店的女人嘛?” “是啊,长得可丑了,又爱蹲阴暗角落里,有时候冷不丁看到她都得被吓走半个魂。谁知道这样的人手艺竟是真好,听说最近还有京中当官的人家在问有没见过人家,说是想定她做的偶。” “确实好,她刚到我们那的时候,一开始为了拉生意,价格开得好低,我那会正好家里要做事,便想着省点钱去做了一个。这都三年了,到现在还跟当初买来的时候一个模样,一点没坏。看着还能再用十年不成问题。” “这么好,我还没去定过。上个月我姑嫂家也恰好办事,我过去看了一眼,半夜守灵都不要人,那偶在那一杵,像他家仙逝的老爷还在世一样。早知道我也去定一个。” “她到底犯了什么事啊,这好像是锦衣卫那边贴的告示。” “我看看……京郊瞿家长子,死于宅内,现有嫌疑人京中偃偶店店主一人逃逸,望见到之人,速速前往北镇抚司提供线索。” 周围说话的人瞬间安静。 “……杀人啊,这……” “好像也说得过去,那女店主长相确实有些凶,脾气又大,人也古怪……” “听说做这种生意的人自带晦气,随意谈论小心沾上。” 一群人顿时做鸟兽状散去。 闫欣甩着竹条子抽了一把拉车的牛,晃晃悠悠地哼着跑调的歌儿进了城门。 谁知城内那样的帖子更多了。锦衣卫的人好像生怕整个盛京的人不认识那位偃偶店女店主似的。 隔个街角就贴一张。 到处都能听到有人在谈论她有多丑,脾气多大,模样有多吓人………… 弄得闫欣下意识摸了好几次自己的脸,确定自己现在不是那副样子了之后才安心地继续赶路。 ———— 大魏有南北两监,北边国子监就在盛京内。为了防止学生被都城里的繁华迷乱了眼。北国子监设在了远离盛京西市的偏北角落里。 有北城兵马府驻守在入皇城主道上,因此前往国子监就必须经兵马府盖验才能进入。 平时月休之时,学生们放假出来玩,就需要乘坐国子监的马车从监内出来,过京内宫河大桥,最后守卫京内治安的兵马府清点人头之后才能出来。 木匠给她说明的时候无奈却感慨说:“虽说去那读书当真像入监牢,一月也就只能出来两次,终年到底了才能回家中一趟,不过若非如此严苛,明辉年纪轻轻一人在京,我们也不放心。” 闫欣赶着牛到了兵马府前,递了木匠专门交给他的寻人帖子,对方大约认得木匠儿子,玩笑说:“明辉都有媳妇儿啊,长得真标致。改明儿一定要让他请我们吃酒。” 闫欣面带微笑,眼神却是纹丝不动,口气梆硬地说:“明辉少爷并未娶亲,我也不是他媳妇儿。” 那两个兵马府的守卫一愣,狐疑道:“真的假的,可不是小姑娘害臊了。” 闫欣脸不红气不喘,接了盖好章的帖子,一边收一边说:“我给他家做工的木匠,不信的话我给你们……” 忽然一道声音从兵马府内里传来。 “江统领留步,元硕今日不过是奉命过来看看,没什么大事。郡王爷还在外边等着我复命,这边就告辞了。” 京都兵马府统领江丰检走在前头,他闻言侧身,露出了后面跟着他一起出来的元硕。 “元千户慢走。代下官用王爷问好。” 元硕正要说话,忽然目光和正往里面的闫欣对上。 刹那间,闫欣心底暗道不好! 她立刻爬上了旁边的牛车,拉转了牛头。 “嘿~” 牛被抽痛了,沉重地跑了几步。闫欣心惊肉跳,心想不会这么巧吧。 元硕只觉得对面那扎着简单马尾的姑娘有点眼熟。盛京内大多人家的姑娘都是大家闺女,平时出门极少抛头露面。但寻常人家没这个忌讳,商家女,农户女都和寻常人一样走街串巷。 但那姑娘,就是特别扎眼。 长得白净不粗糙,和她装扮的寒酸样子说不出的格格不入。 他远远看着牛车上露出来的半个身影,走到一旁安静朱红马车旁,心不在焉地说:“爷,办妥了。” 尤乾陵隔了好一会才回他。 “吵什么,办妥了就进去呗。” 元硕给骂回了神,掀开帘子登上去。他见尤乾陵闭着眼,面露烦躁,说:“圣上让你来国子监安抚学子们,你可别是来撒气的。” 尤乾陵冷笑。 “让北镇抚司指挥使来安抚人?亏他想得出来。还真当我是个吉祥物了。” 元硕眼看着尤乾陵的火气要炸开了。寻思着怎么也要转移一下这位爷的注意力。 他掀开帘子,一阵凉风从外面吹了进来,将尤乾陵的火气吹下去了大半截。 尤乾陵本能吸了口气,说:“一会你……”他正要支使元硕替他做事。 忽然和马车外正在赶牛车的姑娘对上了脸。 闫欣:“………”尤乾陵怎么在这! 尤乾陵:“………” 闫欣下意识用力抽牛绳,牛车仿佛受到了天大惊吓,奔起沉重的蹄子,咚咚咚往前冲过去了。 尤乾陵霎时反应过来。 “给我拦住那辆车。” 元硕不愧是尤乾陵贴身又贴心的属下,几乎在他开口的同时,元千户已经掠出了马车,借着马身垫步,又飞身跳上了没跑多远的牛车。 他说:“郡爷要拦你的车。” 闫欣:“……牛车配不上你们,民女只是来给我家少爷送菜而已,没犯事。” 第四十四章 牛马相及 牛车肯定是不适合尤乾陵这样身份的人坐。 但不让闫欣坐就岂有此理了。元硕推着她的胳膊,叠着声说:“下去下去,坐那边马车里去。” 闫欣怎么肯,她又不是有病,要去跟冤家坐一块儿。再说了,牛车里还有重要的东西呢!死也不能让。 她死死扒着牛车,要去抢牛绳,大声说:“哎你怎么回事,长得人模狗样不做好事,光天化日之下抢我就算了,还抢我牛车?” 元硕被她骂懵了。心说这姑娘长得斯文秀气,嘴怎么像把刀刃,碰一下就得出点血。 “诶不是,你先停停………” 牛车几乎是被马车逼停在路边,路过的车辆行人纷纷侧目。每个人眼神中闪着兴奋,像是见到了千载难逢的着名场面。 闫欣一脸不善。 “欺负我啊?” 元硕要脸,所以他拽着牛绳下来朝马车那边说:“爷,这儿人太多了。” 闫欣当即大声说:“还想把我带角落里去吗!” 人群中某种气息无声无息地高涨了。 尤乾陵冷漠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问她去哪。” 元硕扭头。 “听到了吗?” 闫欣心说你们去哪我就不去哪。 “……给我家少爷送钱和菜。” 尤乾陵道:“那便一道去。” 元硕顺势点头。 闫欣却摇头说:“你们跟着我做什么,天都晚了。万一我出点什么事,明日你们就要出名了。”他有意无意地扫了一圈看热闹的人群。 元硕寻思着人既然是去国子监,也不是非得盯着。 毕竟这么大一辆牛车,在国子监这种学院中还是相当显眼的,想着他便松了牛绳道:“说的也是。” 闫欣一把夺回牛绳,当着人的面抽牛,咚咚咚继续往前跑了。 元硕笑着回了马车,说:“您又看出了什么?” 尤乾陵冷哼一声,鼻子出来的冷气都在嘲笑元硕。元硕摸着鼻子,茫然道:“您还是把话说清楚吧。” 尤乾陵一手掀开一半帘子,目光尖锐得盯着跑得越来越远的纤瘦人影说:“咱们在盛京里外贴了一个月告示为的谁?” 元硕迟钝地反应过来了。 他一手往下一按,翻身就要再出。 尤乾陵无奈道:“行了,现在过去就真是我们没理了。这儿人多眼杂,让外面的人跟紧,你先去监内打理一下,不要拦路。” 元硕当即出了马车,往另一条路走了。 闫欣一路快牛加鞭,回头见平南郡王府的马车越来越远,心底松了口气,喃喃道:“平南郡王,哼,到底还是个人。” 人,总会要脸的。 她顺顺当当地进了国子监内,原本守在路边的人远远看到了她的牛车,便把大门开了,只在她要过去的时候查看了一下盖有兵马府印章的小册子。 最后是监内大门,闫欣总算碰到了个不给开门的地方,她特意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道路尽头已经没了尤乾陵马车的身影。 她吁着气从牛车上下来,小跑到门房那边,将手里的小册子交出去,说:“我是修道堂……” 话没说完,对方便笑着点头说:“知道知道,张明辉家里人对吧。他家的牛车监内人都认得。” 闫欣将话往回收进腹内,心说不愧是多年的留级生,都混成人尽皆知了。 门房和和气气地让她在这里候着,接着低声和旁人吩咐说:“去报一下祭酒大人,就说人侯在门口了。” 闫欣耳尖地听到他们说的话,问:“我送点东西就走,还要报祭酒大人吗?” 先前她还在想要怎么去找人呢。 —— 瞿寅说邹氏不会安排事,还真的一针见血。她手忙脚乱的从瞿家宅子里出来之后才想起来回盛京的问题。 半个月后又想起来了,国子监不是菜市场,人家祭酒大人也不是买菜的摊主,天天巴望着客人们来见自己。 在来的路上她都想了八九十来个方案,连趁着夜黑风高去翻祭酒大人家的墙头都想过了。 结果冷不丁碰上了尤乾陵,所有方案自动消除。 这时候听到祭酒大人在等着自己上门这种话,谁都觉得太凑巧。 让人生出些许不安。 闫欣抓心挠肺,心底已经嗅到了危险,脑子里开始盘算是不是还是早点溜之大吉比较好的时候。不远处踏踏踏的脚步声快速靠近。 她抬头,看到一张年轻了二十来年的张木匠的脸出现了。 哦,这就是传闻中的张木匠家在国子监中艰辛求学的独子,张明辉。 —— 张明辉见到来的人竟然不是自家爹,而是一个长相颇为好看姑娘,穿着不相称笔挺得站在那,迟疑了一瞬。 “你……” 闫欣在张木匠家落脚之后便给了自己定下了张家多年学徒身份的设定——她一点都不想自己刚在木匠家落脚的情况暴露出来,万一被锦衣卫发现可就没完没了。 她两步上前,破天荒挤出了一脸笑,喊了一声。 “师兄,师父让我来给少爷送钱了。” 门房:“……” 张明辉给她这两个不同的身份叫得更加迷茫说:“……你是……” 闫欣指着门外的牛车,说:“我是来给你钱的。” 门房笑出了声,说:“之前都是你爹给你送的,我还头一次见到这么个小姑娘。明辉何时成亲了?” 张明辉顿时涨红了脸,摇头摆手。 “没没没,没有……” 闫欣那张笑脸还贴在脸上,说:“没有成亲,我是师妹。” 门房念叨着调侃道:“师妹,还可以这样,哈哈哈,不错。明辉今年可要努力些了,不能让师妹在家中等太久了。” 张明辉看看闫欣,一时间有点百口莫辩的窘迫。 闫欣倒是没觉得什么,只要有个可以坐实她不是来历不明之人的身份,假扮人家媳妇儿也不是不可以的事。 她指着门外的牛车,说:“东西先给你送到哪?我一会还要去市集采买点东西,明日要给师傅带回去。” 张明辉当即带着她出门,看到自己熟悉的牛车,他才镇定下来,一边整理乱了的牛绳,一边说:“我以前没见过你,我爹他们怎么样了?” 闫欣心说倒不是个没心没肺的人,还有些谨慎。她仔细将菜扒拉到一边,将自己带出来的木盒子放到自己坐的凳子底下不显眼的角落里。 “师傅最近一直在忙着赶客人定的东西,我今日去送了一些,是工部蔡清吏使定的。” 张明辉虽然人在国子监当学生,但也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菜鸟。他一听便说:“蔡大人又定了?” 闫欣对她去张木匠家之前的事并不知情,听他这么一问,便顺势问:“蔡大人经常在你家定吗?” 张明辉嗯了声,说:“工部要的东西好,但有时候大批量的东西赶不出来,便会来找我们这些小户来帮忙赶制。” 闫欣不太清楚朝中的事情,不过从前自己还在家的时候,有时候确实也见过不少民间的匠人来自己家中。 张明辉的学生宿舍就住在国子监内。里面有一排两层木房,张明辉就住在最下层,他将牛车停在门口,让闫欣坐在牛车上等,自己进进出出的搬东西。 闫欣看得出来他除了一开始太意外没把握住分寸之外,带着自己出来之后,便冷静下来。对自己有着明显的疏离。 既然人家不愿意说,她也不自来熟,默默地等着人搬完。 两趟来回后,张明辉站在牛车下面擦了一下脸上的汗,仰着头看她吗,问:“吃过了吗?” 闫欣摇头,这一路都赶得很急,她哪有空填肚子。 不过她并不想在这个地方浪费时间。 “我还要回京中去采买师傅要的东西。来的时候跟人家说好了,不能让人家等太晚。” 张明辉闻言皱眉,脸上似乎有些为难。 “那你等等。” 说着他又回头跑了回去,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油纸包的东西,递给她说:“先垫垫肚子,一会办好了事,再在京里吃点东西。” 闫欣接过来,发现除了油纸包外还有一个小布袋。拿过来的时候发出清越的碰撞声,是铜板。 她不声不响地接了油纸包,将布袋留在张明辉手心说:“这个就够了。” 张明辉看着她坐了回去,面朝前方,往前伸手说:“快些吧,天要黑了。” 她催促得紧。张明辉也不矫情,便将钱塞进腰袋里,抬腿登上牛车,坐在她身边。 “你平时就在家帮忙采买东西吗?” 闫欣点头。 “师傅说我眼光好,会讲价。合适的能力放在合适的地方嘛。我觉得挺好的。” 张明辉笑了声,不以为意道:“你既然叫他一声师傅,他就该教你点东西。没事,下次我回去的时候帮你说他。” 闫欣生怕真的会半路杀出个尤乾陵。火急火燎地想快点离开国子监——至于那位祭酒大人。 还是找机会翻墙进去找人吧。 张明辉大约觉得天色黑得快,也有些急了,便用了点力,催着牛往前快走,没想到路过门房的时候还是被一辆马车堵了门。 闫欣看到这驾熟悉的马车,眼皮不受控地狂跳。趁着张明辉赶牛车,小心翼翼地避开蹭那马车,她则努力往他身后缩。 门口不远处站着一位白发老人,闻声侧头往他们这边看过来,远远地喊了一声。 “明辉。” 张明辉正再卯足了劲赶牛,闻言手一滑,没控制好手劲,车头猛地往右一歪。 砰的一声巨响。 在场所有人的都惊呆了。 闫欣也惊呆了……她现在十分后悔,今天出门的时候她怎么忘了看黄历? 第四十五章 逮捕归案 平南郡王驾的马车可不是吃素的。看着样式和盛京大街上飞驰而过的马车相差不多,甚至比起某些铺张人家还要朴素一些。 但离它极近的闫欣能清晰地看到它有多奢侈。 马车的车辕用的是上等红楠木,车厢是与祭天台观月楼出自同一个工匠之手的绝品登月图雕花,加上车顶的幽碧琉璃檐顶,和琼花苑女工手工勾制的天丝流苏。 每一处细节都是极其考究的值钱货。 闫欣深吸了口气,心说这一撞不得了了。 木匠家的小牛大约也发觉自己好像闯大祸了,站在原地拼命往下低头,企图用自己的双蹄抱住自己的脑袋。 张明辉赶紧下了牛车,拍拍它低声安抚了片刻,随后一脸肃容走到一群惊呆了的人跟前,行礼后朝尤乾陵拱手致歉,沉痛道。 “抱歉,方才我家的牛受到了惊吓。劳烦大人看下需要多少钱,我陪。” 先站出来的是那名老者,闫欣认得他,正是国子监的祭酒大人,姓邱,名韦。 邱韦作为大魏的三代元老,曾是大魏第一代翰林院出身,德高望重。朝中许多人都是国子监门生,或者门生的门生,是名副其实的桃李天下。 据说当今圣上在他面前都要轻声说话。 老人和蔼地拍了拍张明辉,低声说:“是老朽出声喊你喊的不是时候。这位是平南郡王,不会跟老朽计较这点修车钱。” 尤乾陵站在一边,顶着一张冷漠高傲的脸,道:“郡王府没穷到这份上了。” 邱祭酒往牛车那边看了一眼,见上面坐着人便问:“赶着送人出去?天都晚了。今天也不是月休的时候。” 张明辉低声解释。 “她是我师妹。我爹让她进京采买料子。她进来之前跟人约好了,不能耽搁。” 闫欣听他有好好地把自己瞎编的话说全了,满意地拿了一块油纸包里的糕点,咬了一口眯起了眼——京城里的糕点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吃。 这一口美味的糕点还没咽下去。 忽然一道锋芒刺到了她后脑勺上。 “这几日,京城内有宵禁,入夜后谁敢在开门做生意?” 闫欣:“……” 张明辉一顿,回头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随即道:“……大约是之前来的早,以为不会这么晚。” 邱祭酒笑说:“也是也是,不能耽搁了人家。只是这宵禁……兵马府那边不会放行吧。” “倒也不是大事,”尤乾陵道:“今日幸亏是碰到本王,他人还真的带不了。” 张明辉欲言又止,似乎在思考要不要回绝。 尤乾陵转身说:“国子监也不收外来女客吧。祭酒大人若是放心,人本王负责带出去便是。” 张明辉似乎觉着不得劲,不太放心地看看人,说:“可我们家的牛车……” 尤乾陵打断他道:“人要紧还是牛车要紧?” 张明辉给硬生生堵了回来,当即道:“那我……跟她说一声。” 闫欣坐在牛车上翻了个白眼,她还以为尤乾陵不会找自己麻烦了,结果绕了一圈,还是给他逮住了。 这不是京郊乡野,她窜出去也不能跑路。 邱祭酒大约是真有事要找张明辉说话,要将人留在身边。张明辉还是把钱袋塞进了闫欣的手里,低声说:“带点在身上,万一……” 闫欣在人后可以撇清关系,这种时候巴不得和他表现地亲近一些。至少看尤乾陵对这位祭酒大人态度还不错的份上,不会对自己下什么毒手。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 她低头看了一眼凳子底下的木盒子。思索再三,对着张明辉吩咐说:“这木盒子能替我先交给那位祭酒大人寄放吗?我有个小纸条留在里面。下次我来的时候再取。” 张明辉看了一眼那凳子底下的木盒子,问:“放我那就好了。咱们和祭酒大人也不太熟……” 他话音未落,一眼对上了闫欣的视线忽然愣了一下。 年轻的姑娘直勾勾地盯着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面色很白,面无表情的时候浑身会散发出一股摄人的压迫力。 张明辉脸上显出点无辜,他停顿了片刻,问:“不行吗?” 闫欣摇头。 “我一直随身带着,不能乱放。你平时也不在宿舍,万一丢了很麻烦。” 张明辉理解了,喃喃道:“还是你想的周到。那我去拜托祭酒大人一回。” 闫欣拉了他一下。 “千万不要放在你宿舍,明白吗?” 张明辉愣神道:“……知道了。” 闫欣想了想,觉得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人家办,不表示一下不大好。她低声认真道:“日后你若是有事需要我帮忙,我一定会尽全力。” ——— 在尤乾陵尖锐的目光下,闫欣还是被请上了那辆马车。元硕早就等在里面,见她出现,冲她笑了一记。 “别来无恙呀。” 闫欣犟得很,垂下头进去在靠门的角落里坐下。 “你认错人了。” 尤乾陵掀门帘,一言不发地进来,在最里面坐下,片刻后吐了一口舒心的气,笑了一声说:“回北镇抚司。” 闫欣寒毛都给他笑立起来了。 马车一动,尤乾陵就开始了。 他笑着说:“和人约好了要采买东西,亏你想得出来。在盛京里三年白呆了你。” 闫欣在元硕面前还可以犟两声,在尤乾陵面前可没什么好犟了。 这人能对视了一眼就认出她,她编得再天花乱坠,人也只会当猴戏看——既然已经走到现在这地步了,她也不能怂,当即说:“你们锦衣卫没别的事做吗?一天到晚盯着我做什么。” 元硕和尤乾陵说:“不装了。” 尤乾陵吁了口气,闭上眼说:“不做什么,就是顺口气。” 闫欣心想这人果真是小鸡肚肠,她不就是没乖乖等他抓自己,跑了而已嘛。 “那现在顺了,能放人了吗?” 尤乾陵道:“不能,我还得和你解释一下。之前在瞿家宅子里抓你,关你,要带你回北镇抚司,不过是怕你被奸人所害。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瞿青做了什么吧。” 闫欣背后的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心道锦衣卫果然查得细致。 “不知道,我就是个做木偶的。” 尤乾陵道:“你从瞿家宅子里带走的女偃偶头藏哪了。你店里所有的头都在北镇抚司,你得去给我检出来。” “在那辆牛车上?还是在这个张明辉家中?” 闫欣皱眉,不客气地训道:“你怎么能随便拿别人家的东西。” 尤乾陵说:“更正一下,是买。你开门做买卖,我花钱买东西,天经地义。除了人之外,我从不随便拿东西。” 闫欣伸出手。 “钱呢?” 尤乾陵拍开她的手,道:“你和瞿青做的也不是钱的买卖啊。本王比瞿青可有能耐多了,能给你的当然更多。” 闫欣感受到了被什么东西盯上的不适。 “我……” 尤乾陵打断了她的话。 “你没有别的选择。……或者,你可以继续被锦衣卫通缉。瞿家宅子的三条人命需要一个凶手,不是你就是邹氏。” 闫欣可以选择的多了。 可惜都不是最好的。 瞿青的早亡没让她进天机阁,她离真相比一个月前更加遥不可及。现在她从尤乾陵的话中听出了点别的意思,像一个明晃晃挂着‘陷阱’二字的坑。 “哦,锦衣卫没通缉我吗?”她反嘲道。 真当她是瞎子,没见到城内城外十步一告示的壮举,他们锦衣卫真的不是人。 尤乾陵道:“锦衣卫通缉的是偃偶店的女店主,你现在是吗?” 闫欣果断摇头。 “不是。” 尤乾陵笑了笑。 闫欣觉得尤乾陵这拐弯抹角说的话,做的事,表面上真的有点为了她似的。 但天底下没有白吃的饭。 平南郡王煞费苦心给人做的事,那必须在对方身上榨出十倍的价值。 “我好像记得……郡爷很不相信我。” 尤乾陵也不跟她废话了,直接说:“我的人在你的偃偶店守了很久了,期间祭天台的人在那边不仅转悠了数天,到现在还不撒手。前几日甚至还有人进去了。这可不是同党的待遇。” 闫欣嗤笑。 尤乾陵又道:“瞿寅之前不是和祭天台有牵连吗?他也证实了,祭天台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哦,”闫欣道:“所以呢?” 铺垫了这么久,总要说他的目的了。 尤乾陵道:“没点东西,话说出来总归缺点意思。一会到北镇抚司,让你亲眼看看本王给你的诚意。” 第四十六章 筛选 上 锦衣卫是崇明帝的刀,一把趁手的刀,那必定要搁在最方便拿的位置。 因此,他的据点便设在了皇城脚下。 马车缓慢地走过了护宫河桥,在进宫城的城楼门外往右转进了一条沿墙走的窄道。走了大约一刻钟后,便看到了小道尽头有一扇漆黑高耸的大铁门。 有守卫远远地开了门。被风吹开的窗帘外吹进来一阵风,闫欣迎着那阵风望着铁门内的高台阁楼,说:“你不会真把我带诏狱里去吧。” 尤乾陵道:“不带。” 闫欣道:“今日你们去兵马府应该不是因为我吧。” 元硕差点给她这句话一口水喷出来。 尤乾陵却道:“你要觉得我们都是为了你,也行。” 闫欣知道他不会带自己进诏狱之后便松了口气。她也不着急要走了——反正急也没用,人要是想让她走,她就算不想走也不行。 闫欣问元硕。 “瞿家之后怎么样了,邹氏被安置在哪里?” 元硕说:“你这么关心啊?那之前去哪了。” 闫欣往后靠,说:“还不是因为你们。我刚出宅子,你们就追上来了。这要真给你们找到我,我还跑得了?” 元硕双手往胸前一抱。 “我都不明白你跑什么。郡爷没说杀你啊。” 闫欣冷笑两声,视线凉凉地瞥了一眼尤乾陵。 元硕倒也挺有自知之明,自己又补了一句。 “不过你现在知道了吧,追着你抓是为了你好。祭天台可不比我们郡爷,他们逮到你了,可不是让你坐马车。” 闫欣道:“关坟里吗?” 元硕:“……” 尤乾陵插嘴说:“关坟里算轻的了。瞿青大约也没说过他藏起来的那些和祭天台相关的案件吧。一会让你见识见识。” 闫欣微微睁大眼,尤乾陵虽然性子不招人喜欢,但做事很合她脾性。 她现在就对这些很感兴趣! 马车停在北镇抚司内。 元硕先下去,一会后掀开帘子说:“下来吧。” 闫欣先跳下去,尤乾陵依旧坐在里面说:“我还要去指挥使那边一趟,你带她进去,等我回来。” 说完,帘子被放下,马车又缓缓往另外一条道走了。 元硕指着洞开的大门,说:“进去吧。” 闫欣跟着元硕进去之后,才发现这儿与其说是北镇抚司,更像是尤乾陵自己布置的一个住所。 元硕将进来的门关上了,和她说:“这门只有郡爷自己才开得了。你以后进来了可千万别出门。锦衣卫不是瞿家宅子,可以到处给你闲逛。” 闫欣:“我也没闲逛啊。” 元硕摸了摸鼻子,说:“只是提醒一下。” 闫欣打量着四周。这地方像一个小院落,进去之后是一个极小的竹林,竹林内部还有一个小塘,塘内摆了个小巧的假山。 元硕带着她顺着窄小的青石板小道进了一个竹榭,穿过去之后,路又被两边巨大的黑铁铁板挡住了。 元硕开了铁板上的大挂锁,他深吸了口气,用力将沉重的铁门推开。里面的灯火乍然亮起。 接着,闫欣看到了里面摆放了许多的东西——有书有画,有偃制的小道具,以及刀剑武器。 闫欣一眼便看出里面没有人,至于为何开门就有灯,应当是偃器做的。 元硕看她那镇定的模样,说:“你一点都不惊讶呢。” 闫欣道:“平南郡王是圣上备受宠爱的人,什么稀奇的东西对他来说都不稀罕。” 话是这么说,但她分明不是没见过的模样,仔细回忆一下,这个女人真的没透露过关于她身份的半点讯息,难怪郡爷在她的事上特别谨慎小心。 元硕将铁门合上,看着她四下走动,问道:“你叫什么?” 闫欣回头看他。 元硕道:“倘若顺利的话,以后我们就是一条船上的,郡爷既然将家底都给你看了,你不至于连名姓都不愿意说吧。” 这可不是单单一个名姓的问题。 锦衣卫是探子,这世上没有他们查不到的东西。闫欣想要保全自己,那就不能透露自己太过多的讯息。 她短短地吐了口气,说:“那也是你们真的给我看了你们的底子再说的事。” 元硕想了想,有些诧异的问:“你还没看出来吗?” 闫欣怪异地问:“看出什么了?” 元硕指了指她之前看过的那些偃器,道:“这些东西……都是郡爷收集的。包括瞿家宅子里那些。” 瞿青收集的? 闫欣再次回头,扫过了这些东西之后,略有些失望,道:“他们有什么稀奇之处吗?大魏能制偃器之人也不少吧。” “不是,”元硕忽然被她说慌了,“等等,你再仔细看看这些东西。” 闫欣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这些偃器方才她都看过了,不少上面还沾了血迹,样式也陈旧怪异,看得出来都不是正常得来的。 她皱眉道:“不过是寻常的偃器而已,即便拿它们去杀人放火,他们也只是偃器一部分。” 说完她想了想,又说:“你们该不会觉得这些东西和祭天台有关系吧。” 元硕脸色都变了。 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来回面前这个姑娘这么一句轻描淡写,但十足地侮辱人的话。 ——这些东西可是代表了他们这么多年来是不是白忙活了的证明。 闫欣虽然不太会看脸色,但看元硕那张一阵青一阵白的脸大约也能知道自己这句话好像戳中人家的痛点。 她想,该不会这些烂木头烂铁器里面真有什么吧。 她又回头,再次仔仔细细地翻找了一阵,最后站定在某一处,指着悬在她头顶上一根手臂肢体,说:“这是从天机阁底拿出来的。” 元硕脚步太稳地迈步过去,站在她跟前问:“你确定?” 闫欣伸手将肢体翻转,指着上面某一处,说:“这里有个隐蔽的印记,是当年参与天机阁建造的工匠手印。这件东西以前我没见过,祭天台落成之后这位工匠的手艺就断了,所以我想应该是从天机阁底的随葬品中拿出来的。” “不过印记可以伪造,手艺习惯才是货真价实的,这偃偶手臂圆润饱满,里面的机关严丝合缝,关节扣的力道也很大。能做出这么大力气偃偶手的只有他。” 元硕:“谁?” 闫欣道:“这位工匠名叫熊天,元千户可以去市面上找找他的作品,拿来我给你对比一番便明白了。” 先不说别的,这女店主可以稀松平常地说出熊天这个名字,又可以一眼看出他做东西的习惯,这就已经超出了元硕的认知范围。 熊天的作品等天亮之后他一定得去找。 他指着悬在这里所有东西,问道:“里面还有别的祭天台里出来的东西吗?再看看,一会郡爷回来了,我同他说之后,就去找所有你找出来的东西作对比。” 闫欣从第一眼见到元硕就知道这个人做事相当细致——他不是自己随口一说就相信的人,天机阁底的那些工匠所遗留下来的东西,也不是说找就找得到的。 除了锦衣卫之外。 她当即点头。 第四十七章 筛选 下 两人挑挑拣拣到了半夜,只挑出五六件。 鸡零狗碎,各不相同。 闫欣看了一圈,没发现这些东西有什么联系。 倒是发现了这几件东西上面早有标注,只是没说明出自何人之手。 不过也不难猜出答案。 既然这是尤乾陵的地盘,在这些东西上面标注之人,应当就是他本人了。 “平南郡王……”她只停顿了下,继续道:“他似乎对这些东西的出处有些熟悉。” 元硕抱着那些东西作对比,听她这句话,说:“能不熟悉吗?从他进锦衣卫以来,一直在找这些东西。” 她下意识想问为何,却转念一想,不如问何时比较好推测尤乾陵这个人的相关。 “他什么时候进入锦衣卫的?” 元硕这才抬头看她,片刻后说。 “想知道就问本人。我们做属下的可不敢随意将郡王爷的事说出去。” 闫欣见人拒绝了,也不追根究底。 因为到现在为止她只窥探到关于尤乾陵这个人的一点皮毛,但她依旧感觉的到尤乾陵确实给了诚意。 美中不足的是过程中有过分了的试探。 闫欣主动转移话题。 “你们郡爷说要给我看瞿青藏了什么东西吧?” 元硕动了下,一边点头一边站起来说:“在那之前,我得提醒你一下。一旦看了这些东西,你就不能抽身了。” 这句话闫欣倒是想反过来和他们说。 有些事情,尤乾陵和锦衣卫都没有必要做。但她根本没的选。 她看着元硕说:“我都站到这里了,还给你筛选了这么多的东西,好像没的选了吧。” 元硕嘀咕说:“还不至于到那地步……” 他话还没说完,似乎想到了什么又说:“算了。” 他径自走到内里一张漆黑的长桌面前,打开了桌后的铁柜一格,从里面抽出了一个不小的木盒子,双手抱着放在桌子上,回头和她说:“这些都是从瞿家宅子里面找出来的东西。” 闫欣过去打开盒子,先看到了上面清单字样。 她拿起来翻开,映入眼中是瞿青的字迹。 “崇明十四年,依照约定,从天机阁底取出琉璃锁,据说此物件出自越记在京中最后一位族中人遗物。此人于崇明十二年,卷入一起田亩案被杀,此案告破后家产充公。” 她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烂木头破铁。 “东西呢?” 元硕道:“交给大理寺了。瞿老员外和管家身亡,凶手至今逍遥法外,此案不归锦衣卫管辖。” 说完,元硕不高兴咂舌,这分明就是崇明帝卸磨杀驴的伎俩。 让郡爷出头去查个案子,查不出来就算了。查出来了后续的事却不让人插手,只能干看着。 也难怪郡爷只想袖手旁观。 元硕跟在尤乾陵身边见多这种事,对崇明帝试探尤乾陵层出不穷的手段,除了干看着也没什么能帮忙的,最多就是义愤填膺一下。 闫欣不太懂,便问:“因为郡爷不想深查吗?” 元硕摇头:“就是因为查了才会这样。说了你也不懂。以后你接触多就明白了。” 闫欣点头,继续看那清单。 片刻后她问:“既然圣上不想郡爷查,为何还要让郡爷给他办事。” 元硕:“………” 一言难尽。 ——— 尤乾陵离开了北镇抚司之后,马车便将他带进了锦衣卫副指挥使的官邸内。 现任锦衣卫副指挥使是他叔父尤灵蕴,长得一副美大叔的模样。 尤家天生出美人胚子,最出挑是尤乾陵的亲爹尤灵栖。 尤灵栖能文能武,长相又好,三甲状元出身,原是朝中最有希望可造之才。 可惜被崇明帝赐婚给了当时的明绮长公主,生生被长公主的光辉压了一辈子。 好在尤乾陵继承了尤家的美貌和长公主的气势,算是让尤家人冒出了头。 其次出挑的就是尤灵蕴了。他看着清瘦,却是军营出身,擅长各种武器,能轻松提起重如千斤的流星锤。长公主出事之后没几年,他便被调回了京中,从兵马府统领一路辗转,五年前才被定为锦衣卫副指挥使。 外人都说圣上信任器重尤家,但谁器重一个状元让人当驸马? 器重一个武将让人当个副指挥使? 这锦衣卫不过就是将尤家人关在天子身侧的鸟笼罢了。 尤灵蕴见亲侄子进来了,随意往边上一指。一会后见他坐下去了,才问:“照着办好了?” 尤乾陵冷声道:“帖子我亲自送到他手上的。” 尤灵蕴皱眉,说:“什么他来他去,人家是你亲舅舅。这么些年也算是对你照顾有加,老是摆个脸色给人家看,一点规矩都没有。” 尤乾陵冷哼,但很“明理”地什么都没说。 尤灵蕴道:“今儿礼部姓周的在圣上面前又说你了,瞿家的案子你一上手就死三个。这瞿家还是皇商,传出去了人家还真当是你胡乱下的手。” 尤乾陵不屑道:“不是给留了根独苗吗?” 尤灵蕴瞥他一眼,啧声说:“人家要的是那根独苗吗?皇商都是人精,不会办事的人留下来有什么用处。” 他数落完,大约觉得说什么也是白白浪费口水,这都事已至此了。片刻后他自己转移了话题,说:“还有别的吗?我听说户部的人都被你带过去了。” 尤乾陵撇嘴道:“那是我带过去的吗?人家是去接他女儿的。” “哦,”尤灵蕴松了口气,点头说:“犯人还没抓住啊。” 尤乾陵摇头,闭着眼瞎栽赃。 “一个身份不明之人,哪有那么好抓。要我说,分明就是他们祭天台把人藏了,现在回头咬我们,贼喊捉贼。” 尤灵蕴自然是听家里人的话,同仇敌忾道。 “有理。” 尤乾陵迟疑了下,说:“今日我去国子监那边见老师了。他给了我一封信,我想让叔父给看看。” 尤灵蕴伸手接过尤乾陵递过来的信件,仔细拆开来看了许久。片刻后神色不变,说:“年年都想往我这塞人。锦衣卫哪有那么好塞。还不是得看圣上的意思。” 尤乾陵难得给人说话,口气却不大好,嗤声道:“国子监祭酒也不好当。老师总也想着给自己学生谋一点出路。” 说着,他视线往叔父手边瞟,问:“这次是谁?让我看看,指不定我那能要。” 尤灵蕴当即道:“你那边人还不够多?这锦衣卫里人多眼杂,要我说,你那边人越少越好,省得一不留神就传点不好的话出去,给家里添乱。” 尤乾陵唯恐天下不乱,满不在乎地说道:“谁敢乱传,圣上不会姑息的。” “得了吧。你是嫌身边人少了,圣上下刀太快没人给你挡刀吧?” 尤乾陵嗤了声,却没有笑出来。 尤灵蕴大叹了口气,说:“是邢家的人。邢家一贯都是礼部定向,这么突然想进锦衣卫……礼部的手也想伸到这边来吗?” 尤乾陵依旧是那副混不吝的模样说:“我不也是?要我说,把这事丢给我那舅舅挺好,他要是点头了,那我就收。” 尤灵蕴听出点撒气的意味,顿了下问:“……人又给你下刀子了?” 尤乾陵给他这个叔父整没脾气了,心想他不会真的是靠脸当上这副的锦衣卫指挥使吧。 “下月琼花宴,请帖大概已经到家里了。” 他深吸了口气,像是在压脾气。 尤灵蕴:“……不会又让你给人舞剑吧。这可是有朝中重臣在的大宴,让你一个郡王爷给臣子舞剑看。他不给你留点脸,自己也不要了吗?” 尤乾陵道:“他的脸有太子给他撑着呢。” 太子朱简出了名的贤惠,朝中三分之一的疑难杂症都是他带着内阁解决的。那可是大魏未来毫无悬念的继承人。 就差朝中势力了,也难怪太子在瞿家这件事上如此急躁。 想到朝中势力,尤乾陵犹豫说:“说起来,工部近两年从国子监收的人好像越来越少的。是什么缘由?” 尤灵蕴往他那边看了一眼,说:“克扣得紧,没什么油水呗。祭天台大案过去才三年,所有人都盯着呢。” 尤乾陵却道:“我看不止这个原因。今年听说还闹出了礼部官员在外散布工部相关的很多不利的谣言。你这个就是其中之一。” 尤灵蕴被自家侄子点出了听信谣言的错处,当下有些尴尬地应说:“这世上哪有那么多谣言,都是空穴来风。工部近两年确实出过不少事故,你不是也很清楚吗?” 这种时候又精明起来了,尤乾陵抿嘴没说什么。 尤灵蕴看了他许久。 他这个侄子虽然有一半是尤家血脉,可却完全不是尤家的性子。尤家一脉相承的小家子气,他也就在外人的嘴皮子里能听到点,尤乾陵的小性子。 每次人在他面前,就是一个活脱脱的皇室血脉——深沉地看着你,又不跟你说什么。有时候就只会干坐在那,把你看发毛了,就起来走了。 仿佛来这一趟就是为了把你看毛了。 这直接就导致了他至今看不懂他这个侄子到底在想什么。 尤灵蕴想了想,说:“说点正事?”平时都不大爱来他这,这厮分明不是来找他说教的。 尤乾陵坐直了身,摆开了架势,开口说:“跟叔父要点东西。” 尤灵蕴。 “什么?” 尤乾陵低声道:“府里三姐身边是不是缺个丫鬟,我这边有个人,想放家里去。” 尤灵蕴:“……男的女的?男的不行。” 尤乾陵笑了起来。 “女的。长相不错,就是脾气不大好,放在三姐身边给我教教好。” 尤灵蕴手上刚端起来的点心碟子,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第四十八章 各有心思 尤灵蕴身为锦衣卫副指挥使,在尤家却没什么话语权。尤其是宅内的事,他都不敢出声。 原因便是他娶了个从长公主府里出来的女官当妻子。 尤宅女主人景氏虽不是皇家人,但出身不差。景氏的父亲在翰林院做学士,就等这任大学士退下,他便能直接上位。 景氏没有皇家那浑身上下八百个心眼子的脾性,但她从前在长公主身侧伺候过几年,管家的手段很是强势。 于是大半夜的为了带尤乾陵回了一趟尤宅,尤灵蕴特地请问了掌管内宅的夫人景氏,对面给了话才点下头,将人带回了家。 尤乾陵是景氏看着长大的,长公主殒命之后,对尤乾陵更是心疼到了骨子里。 但这孩子在母亲身亡之后性情大变,时常不顺心就大发雷霆,府上年少人都怕他怕得紧,也因此尤乾陵进了锦衣卫之后是一年到头极少回去。 这回总算见着了景氏便拉着他的手死活不肯放人,顶着尤乾陵那张冷脸抹泪,非要等天亮吃过了早饭再放他跟着他叔父一块回锦衣卫。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一向硬脾气的尤乾陵想到女店主那破脾气,又得多吩咐几句尤三姐,于是勉为其难地点了头。 俗话说,有一便有二。 叔母那关一放松,他便沦陷在尤府中那群三姑六婶姐姐妹妹里了。他勉强在一屋子香气弥漫后院厅堂中坐了一晚上。 最后还是借着和尤三姐说话的由头才脱身。 尤三姐是尤府性情最像景氏的人。平时就帮着景氏打理府上产业,这偌大的宅子里,只有她能让尤乾陵放心。 尤三姐给他斟茶,说:“母亲说你要放个人在我身边。” 尤乾陵接了过来,想着那女店主至今以来的行径,心底有些拿不定主意。 尤三姐片刻后说:“什么样的人呀,难得见你如此游移不定。” 尤乾陵道:“有些棘手之人。之所以选你,是你处事一向稳重,能替我看住她。” 尤三姐调笑道:“这世上还有你镇不住的?” 尤乾陵以前也不知天高地厚,觉得什么人事都入不了自己的眼,但这五年来,进展太过慢了。 人活在世,没有几个五年能浪费。 “她和你们不一样。”他低声道 尤三姐微微讶异。 “怎个不一样法?” 尤乾陵道:“你们都可以站在我身后。她必须站在我身前,替我做事。” 尤三姐一下子敛了脸上的笑。 “一个姑娘?” 尤乾陵扯了下嘴角。 “你见到她就知道了。她超出你的想象。” 尤三姐漂亮细致的眉眼扬了起来,颇有些期待。 “那我要好好准备了。” —— 第二日,日上三竿了尤乾陵才从尤府一干莺莺燕燕中脱身,跟着尤灵蕴回了锦衣卫。 等元硕听到大门开了的时候,日头都悬上当空了。 元硕一脸难以压抑的躁动之色,门一开就把尤乾陵推到一边,低声说:“属下要出门去找些东西。剩下的让人家自己跟你说吧。” 闫欣从一堆烂木头里探头,说:“记得把我的事也一并做了。”该给张木匠采买的东西都要买了,她没空做,自然得让麻烦她的人做。 元硕朗声笑说:“放心。” 尤乾陵看着他火急火燎的跑出了门,心想不就关他一晚上,用得着憋成这样吗?他转身迈步进去,看地上堆得乱七八糟的东西,问:“能给本王说明一下吗?” 闫欣往外看了一眼,说:“问千户大人啊。他非要我从这对烂木头里面找点好东西出来。” 尤乾陵给她一句烂木头说得脸都黑了。 “你知道这些东西哪来的吗?” 闫欣仰头看他。 “听千户大人说起过。哦,他还给我看了瞿青宅子里拿到东西的清单。” 她指了指桌案上的木盒说:“郡王爷好像对祭天台特别感兴趣呢。” 尤乾陵微顿,旋即牛头不对马嘴地问了一句:“吃过了吗?” 闫欣愣了下,迟疑地说:“昨晚上有带吃的。” 尤乾陵道:“要回答你这个问题,花费的时间可不少,不吃饱喝足了,怕你顶不住。” 闫欣见他没有拒绝自己的提问,看样子昨晚上他对自己释放的‘善意’并不是自己的错觉。 她想了想,往前踏出一步:“你找我来,就是为了从这些破烂货里筛选出有用的,对吧?” 尤乾陵听到这句话,便知道自己没有找错人。 “没错,我需要一个对祭天台十分了解,且绝对不会站到祭天台那边的人。瞿青的案子已经充分证明了,你和祭天台是对立的。” “所以我们的目标一致,你应该不会拒绝。” 闫欣一顿,她确实不会拒绝。 发现瞿青死后让她一度觉得前路已死,她得另辟蹊径。没想到转眼间突然迎来了不得了的转机。 谁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但她在瞿青身上吃过一次两眼一抹黑,被带进坑的亏了,现在要更加谨慎才行。 “但我未必站在你这边。”她小心试探问道:“王爷为何要查祭天台?” 尤乾陵刻意忽略了她前面那边的话,问:“我查祭天台你很奇怪?” 闫欣点头。 “郡王爷是皇亲国戚,和圣上是一路之人。想查什么随便让人查出来就好了,为何要自己这么费心费力啊。” “偏见。”尤乾陵笑了声,谁见他这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不会这样想啊,可偏偏问题就出在这一人之下上。 “我没问你出身,便是不在意你的立场。我们有一样的敌人就足够了。” 这一句话倒是和闫欣一贯的想法不谋而合。 这世上能和她真正意义上站一起的人,就目前为止她一个都没有碰上。她早就想明白了,父亲身上的嫌疑没有洗清之前,想要一个跟自己一样全心全意相信父亲,相信她的人,那太天真。 而且尤乾陵和瞿青不同。 他很有用但也很危险。 “互不干涉,只说案子?”闫欣问。 尤乾陵道:“我想对我们双方都好。” 闫欣垂下脸,漠声道:“确实。” 说完后她便不做声,徒自陷入思索当中。 ———— 尤乾陵已经很多年没和人说这种诱导性的话了,偏偏对面这个人一副非但对他没生出好奇心,还一脸“跟我无关”的模样。 他忍了忍,最后还是没忍住,追问道:“如何?” 闫欣其实没有选择,瞿青死后,她已经做好了再来三年,甚至花更多的时间去找下一个可以给自己利用的冤大头。 情况发展至此她无可奈何,但也让她免不了心底着急。 查案最经不起就是时间的磋磨。证据不会永远在那等着她去找。 她迟疑了很久,许久之后问道:“有吃的吗?我饿了。” 尤乾陵:“……” 元硕出去办事了,这儿也没第二个人给他使唤,关键他还不能让人自己出去寻吃的。尤乾陵到底还是屈尊降贵给她去拿了吃食。 回来的时候,只见她闷头挑挑拣拣,选了一堆在左手边,看他回来了,便要伸手去拿尤乾陵给她带过来的吃食。 尤乾陵立刻皱眉,伸手打掉了她漆黑的手,说:“就这么吃?” 对面的人脸立刻黑了。 “不给吃?” 她眼睛瞪得滚圆,似乎觉得尤乾陵这举动实在是不人道。 尤乾陵从旁边端过一个盛水的小盆递给她,说:“净手了才能吃。你几岁啊,爹娘没教过你?” 闫欣愣了下,随即就着尤乾陵的手把自己的手也洗干净了,然后左右四下看了一圈,又在放吃食的垫子上擦了手,才动手。 尤乾陵深呼吸了好几次,把一肚子的规矩压下去了,心想等送去了尤府,自然有人能教她。 闫欣心思还在那堆烂木头上,闻言只扫了他一眼,说:“我知道的,只是有时候心思过于集中,便会忽略周围的情形。” 尤乾陵心道,能养成这种性子,她家以前必定相当和睦。 “这不是问题。你只需照我的需要做事便好。” 闫欣深吸了口气。 “这活我接了。” 下定决心后,她接着说:“千户大人和我说过这些东西背后都有祭天台相关的线索。案子我没看过,光靠这些我看不出来有什么关联。” 尤乾陵起身走到铁柜的另一头,指着其中一个带锁的柜门说:“案卷都在这里面,钥匙我只给你,你自己看。” 闫欣明白了,这些除了她之外不能给别的人看。 尤乾陵吩咐完后,回头站在她身后探头看了一会。那一堆东西并不全是烂木头,也有些一些书籍,墨砚,刀具之类的凶器等等。 “我还以为你只对偃器知道的比较多。” 闫欣边吃边拿起一个拇指大的小关节,盯着它说:“嗯,偃器不一样。” 她从记事开始,便常年与偃器为伍,对她来说,这些小东西就跟亲人一样熟悉。 但是想要查案子,一直躲在自己熟悉的世界当中是不够的。 所以她去接触了很多自己以前不喜欢的东西,包括人在内。只是三年的时间还是太短了,她觉得自己已经接受了很多东西。但在瞿家宅子里面经历的事情来看,她还是差太多了。 “我想知道的更多。” 第四十九章 未定的去向 元硕回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刻。 进门见两人都在里面,他松了口气,把一个小木盒子递给尤乾陵,说:“这是熊天遗留在世间的作品。” 说完,他抬头朝闫欣说:“你也来看看?” 尤乾陵将小盒子打开,在底部内侧发现了那个有些可爱的印记,似乎想起了什么,笑了一声。 闫欣小跑上来,伸手从他手里拿走了木盒子,打开仔细盯了一会,满意地点头。 “真品,有点本事。” 元硕感兴趣地凑上来,问:“除了印记之外呢?还有哪里可以判断是真品。” 闫欣看了一眼尤乾陵,把木盒子放在桌上,手指伸进去指着接口处:“之前我说过的吧,熊天擅长的是力。他做的东西,只需要一个很小的机关,就可以拥有千钧之力。” 说着她抽出手,啪的将木盒关上,说:“你再开开看。” 那小盒子明明没有锁,也没有哪里有暗扣。 但接下来元硕使出了所有的力气,都没将它打开。 半晌后,尤乾陵从元硕手中拿走了木盒,轻拍了一下,随后打开:“不玩了。我们知道你有能耐了。” 闫欣又拿了回来,正色地摆弄着说:“又不是我做的。这种小机关是熊天的绝技。至今没人能完美模仿。” 元硕一听这个震惊地看那个小木盒。 “这么玄乎。” 闫欣点头。 “你能找到熊天的东西也特别厉害。” 熊天死在天机阁底后,他留在世间的东西在某段时间内忽然销声匿迹,闫欣在盛京三年也没找到几件。 她还以为只能去祭天台里找随葬品了。 元硕被她夸得一愣,忽然觉得自己似乎被利用了。他侧头朝尤乾陵看过去,小声问:“她叫什么告诉您了吗?” 尤乾陵摇头。 闫欣却在这个时候抬头,说:“闫欣。” 两个男人都抬头看她。 闫欣以为自己没说清楚,便重复说:“我叫闫欣。”原本她并不打算把自己真实身份相关的任何东西交出去。 但他们现在是合作。 尤乾陵和元硕都交给了自己足够的诚意,她也需要给出一点自己的微小诚意。 瞿青的事情给了她一点的教训——她认为就是因为自己什么都不说,瞿青也什么都没跟她提起,直接导致了出事了之后,她陷入了十分被动的境地。 这种错误不能再犯了。 尤乾陵扬了扬眉,似乎对她的主动有些意外,笑了声说:“普通。” 闫欣心说,让您挑剔到了真是对不起,她就是这么普通。 “它已经很努力没污到您的眼了。” 元硕:“……” 真的记仇。 尤乾陵又从她手里把真品夺走,递还给元硕,问:“怎么这么晚回来?” 元硕这才回神,靠近尤乾陵小声嘀咕了两句。 尤乾陵面色不变,在元硕说完之后,道:“礼部的人?不见。” 元硕似乎对他这个话不太意外,但他也没有像从前那样顺着尤乾陵应话,他低头看着手里的熊天遗物,片刻后说:“万一……” 尤乾陵扫他一眼,见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又道:“有话就说。” 元硕思索了许久,才说:“邱祭酒会找您给他的学生求路,属下觉得和礼部这位大人有关。” 尤乾陵听出了点他含在话中的意思,问:“邱韦把原本意向去工部的人往我锦衣卫这边送,是听信了这位礼部之人的谣言?那为何不让人家顺其自然去礼部?” 元硕一时也回答不了。 一会后,元硕和闫欣忽然同时开了口。 “您怎么知道人家想去的是工部?” 尤乾陵倒也不藏着,将这些邢家的公子和闫欣认得的那位张明辉之间的事说了。 邢家这位公子叫邢江,是礼部在清吏司任职的邢远峰膝下第三子。他上面的两位兄长都应了家里的安排,进了礼部和户部。 按理说,这位三公子多半也会安排进哪个部门混个闲差。谁想他偏在入了国子监的时候遇到了张明辉,对张明辉手作起了兴致。 张明辉家业就是木匠,为了家里,他必须进工部,没有别的选择,他也没想过选择别的。 可朝中职位有限,不是谁想进就能进。 张明辉没有背景,几次都被人挤掉了实习的机会。也因此在国子监待了三年。 尤乾陵道:“你们肯定猜不到,他每次都被挤掉是谁的手笔。” 元硕已经习惯了他们家郡爷这种故弄玄虚的说话习惯,寻思说:“国子监定学生去向的除了几位老师之外,还得有自己的门路。张明辉这种没有门路的人,得看祭酒大人。” 闫欣虽然在张家待了一个多月,但实际上张木匠夫妻俩并不怎么提到自己儿子在国子监的情况。 两位好像极有自知之明,除了给儿子无条件提供各方面的资助之外,多余的一概不多嘴。 没见到张明辉之前,她以为张明辉可能是个不太懂事的儿子。但见过之后,她觉得这个人和自己想象中的差了个十万八千里。 懂事,听话,努力,几乎是给他量身定做的。 张明辉是个几乎和瞿青天差地别的老实人。 这种老实人进官场本身就是要吃亏的,想要不吃亏最好的办法就是回家继承家业。但张明辉却是个一根筋。 当然闫欣只见过张明辉一面,并不知道让他一根筋的理由是什么。 她顺着元硕的话说:“我看那位祭酒大人也不像是会卡张明辉的人。”前日晚上她将那位祭酒大人紧盯着张明辉,还一路护着他的姿态看在眼里。 倘若老人家不把张明辉放在眼里,根本不会在尤乾陵面前给人出这个头。 尤乾陵看了一眼闫欣,说:“你说的对。” 元硕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不是祭酒大人,那就是他自己。” 闫欣摇头。 “张明辉是个老实人,他家的情况并不允许他常年在盛京求学。所以他特别节省,住的也是学生宿舍。” 尤乾陵这时候有些意外了。 “我还以为你不会了解人的性情。” 闫欣抬头。 “性格我是不了解。但他的情况有眼睛就看得到。” 尤乾陵兴致勃勃问道:“那你推一下,到底是什么人?” 闫欣摇头。 “我不知道。”国子监她就进去过一次,见的人事物都有限,没有足够的信息支撑她知道的更多。 尤乾陵笑了起来。 “我还以为你有三头六臂,不过如此。” 闫欣皱眉问:“你又知道了?” 尤乾陵:“我也不知道。” 元硕:“……”那你俩杠啥呢? 闫欣说:“你们给我提供的信息量不够,我对张明辉的了解也就只有昨夜的那一面。” “不用接触。你近期要做的事便是给我筛选那些案子。”尤乾陵指了下那面铁柜,接着转头和元硕说:“礼部想拉我锦衣卫下水,我就偏不。邱祭酒的面子是一定要给……元硕你和张朝近期多注意点国子监的情况。” 闫欣跟着他们在这个偏僻的小院落待到了夜色降临,等到尤乾陵终于起身了,她才说:“最晚明日我得回张木匠家里。” 尤乾陵示意元硕去准备马车离开,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你不用回去了。” 闫欣皱眉看他。 尤乾陵说:“张木匠那边元硕会去办。既然以后我们得一起找线索,时间总不能浪费在奔波上吧。” 闫欣心说那你封我的店干嘛。 尤乾陵又说:“偃偶店你是开不成了,只能给你换个更合适一点的身份。” 闫欣问:“什么?” 尤乾陵站在门口看着她。 “带你去个地方。” 闫欣一头雾水地跟着出门。远远看到有人等在了门口,见到他们便朝他们招手。 “临渊,这边。” 尤乾陵充耳不闻,目不斜视地往元硕那边走过去。 元硕不太自在地同他说:“指挥使大人等您很久了。” 尤乾陵道:“跟他不是一条道的。” 说完,他示意闫欣进马车,又说了一句。 “尤府和闫欣接触的人,只能是三姐一人。” 闫欣在里面坐好,闻言问:“为何?多几个人也没事,我不会泄露您的事。” 在掩盖闫欣存在这件事上,尤乾陵有自己的坚持,就像自己和三姐说的一样,在他这里,闫欣注定和别人不一样。 所以她也不能和别人接触太多。 “肯定不会泄露。”尤乾陵说,“除非你不要命了。” 第五十章 初入尤府 闫欣不明白尤乾陵到底在忌惮些什么。 他好像很不放心所有人,仿佛只能依靠自己那点不按常理出牌的威胁,才能给自己一点安全感似的。 她也有过这种情绪,通常是自己劫后余生的应激反应。 她寻思片刻,低声说:“您放心,即便是会要我的命,不该泄露的东西,我也不会说出去的。” 尤乾陵没有反驳。 像是自己装腔作势的无理取闹,一瞬间被人结实地安抚了一下。 他发觉自己反驳不了闫欣这番话——没来由的,他觉得她可以做到。 心里头的不安定,霎那间被抚平了。 自从母亲走了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平静了。以至于这让他很不适应,半晌才念出几个硬邦邦的字眼。 “……你最好是。” 马车缓慢地行了许久。 进入新环境,闫欣总是本能不适应。她一开始有些不安,为了让自己镇定些,她从半开的窗帘往外面看。 在盛京三年,她一直蜗居在乌衣巷内,对这个大魏最繁华的京都并不了解。 转移注意力的效果不错,很快她顺理成章地被盛京内争奇斗艳的街头巷尾迷花了眼。 如果说祭天台的出现,让世人见证了奇迹。那么现在的盛京,让人最为赞叹的是它随处可见的精妙绝伦。 廊檐上繁花盛放的风铃花灯,屋顶上的有木雕小人在攀爬的葫芦针,阁楼回廊的飞天雕花轩窗,每一处的精美筑成了盛京的繁华一隅。 这就是盛京工匠的技艺。 唯一可惜的是,他们都不会动。 看到后面闫欣的热血一点点冷却了下来。 她想起父亲在祭天台内同她说的那句话——至少不能让那些工匠建造祭天台的技艺因为某些人被埋在天机阁底。 然而至今为止,死了的工匠依旧埋在地底。 和父亲的愿望一起不见天日。 马车忽然慢了下来,闫欣回过神来,尤乾陵恰好睁开眼,对上她的视线。 “哭什么。”他皱眉问。 闫欣疑惑了一瞬,抬手抹了下眼角。 “担心哭了。” 尤乾陵嗤笑。 “得了吧。又不会卖了你。只是觉得你在瞿家当侍女当得惨不忍睹。让你进大户人家看看人家的侍女是怎么当的。” 闫欣一时没反应过来。 “侍女?伺候谁?” 他怎么想出来的馊主意。 尤乾陵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闫欣跟着他们从马车上下来。 尤府大宅外站了一大群花花绿绿的人,见到尤乾陵便群花涌动,一哄而上将他们三人团团围在中央。 尤乾陵下意识一手拽她,往站在最前头的中年妇人身后一塞,仓促道:“先带她进去。” 闫欣吸了口气,顶住压过来的娇软身躯,探头往那面色威严的妇人身后看过去。 只见一个面貌白皙秀丽的姑娘朝她盈盈地笑,随后伸手从尤乾陵手中将人拉到她身侧,低声和身前的妇人说:“娘亲,我先进去了。让他们别惹人生气,不然您也护不住他们。” 中年妇人只颔首了一下,随后伸手将人群分开了些,让她们二人走出去。 闫欣被满头满脸的脂粉扑得无法呼吸,等进了大门,春末的凉风吹过来才回神,一把将往前快走的姑娘拽住。 那姑娘诧异地回头看她。 闫欣镇定地说:“郡爷还在外面。” 姑娘好奇地打量她,片刻后站定在她面前,说:“临渊将你托给我了,他没和你说吗?” 说是说了,就一句话。 闫欣听懂尤乾陵的意思是要将自己安排在面前这个姑娘身侧。可问题是…… 她是谁?在这个人面前她能说多少? 那姑娘见她不做声,思索片刻,将另一只手伸过来,拉了闫欣另一只手,面对面低声说:“这里是尤家私宅。临渊的本家。” 闫欣点头。 姑娘接着说:“我是尤家三女,名尤菀卿,在外面你叫我三小姐,平时和大家一起叫我三姐便好。” 闫欣想了想,给尤三姐福身说:“三小姐,我叫闫欣。” 尤三姐好奇地看她。 闫欣有不少话要跟面前这个三小姐说,但这里是大门口,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她看看四周。 不愧是盛京高官的宅邸,这里和瞿家的小宅子完全不能比,乍一眼看过去,进门的前院就要比寻常人家的宅子宽敞许多。 “三小姐住在哪里?”她问道。 ———— 尤三姐将面前这个穿着一身粗布,相貌却姣好,身形和气息比宅内人要沉稳的姑娘观察得十分细致——镇定得好快。到了陌生的环境,先将周围的情况观察一遍,随后以最快速度企图掌控主动。 是个和临渊一样强势的人。 尤三姐往前走了两步,指着右方说:“我住在右侧西厢苑内。” 闫欣点头,说:“那劳烦三小姐先带个路,我跟着便好。” 姿态不卑不亢,虽然礼数上做得稍许不足,但不会让人觉得被冒犯。 尤三姐便往前行,往右拐弯的时候回头一看。闫欣不远不近地跟着,之前明显在观察四周,在她回头的瞬间立刻回望她。 “前面的院子就是我住的,平时我大多都在院里,很少出门。” 闫欣左右看了一下,前院往右直行便能进入前院。这种方便直接的位置,多半都是备给家里管事之人。 这个尤三姐在尤家的权利不小。 她似乎安心了些。 “平时伺候三小姐的人呢?”现在当务之急便是熟悉自己需要接触的人。 尤三姐道:“就几个丫鬟嬷嬷,因为临渊要的急,所以暂时将我贴身丫鬟遣回母亲身侧了。” 牺牲这么大? 闫欣自觉自己不太会照顾人。 “其实不用在意我,小姐还是按照以前那样就行。我……不太会照顾人。” 尤三姐掩嘴笑道:“你好诚实。”这点倒是有些意外。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西厢苑,尤三姐才说:“我用不着人照顾。临渊将你托付给我,是让我照顾你。” 闫欣低声道:“我也不需要照顾的。” 尤三姐往回走了两步走到她身侧,伸手挽住了她,说:“你看着年纪和我相仿,能告诉我出身吗?” 闫欣摇头。 “抱歉。” 尤三姐略有些失望,但挽住闫欣的手却紧了些。 “我还以为能为临渊做点事。”她嘀咕道。 闫欣心想不愧是一家人,这位三小姐确实是站在尤乾陵那一边——从初见开始一直仔细观察她,到现在为止也都是在帮尤乾陵探她的底。 不过这样的话,说明尤乾陵事先应该交代过了。 “那日后还要劳烦三小姐多担待了。”她郑重道。 — 尤乾陵和元硕见尤三姐将人带进去了,才让景氏镇住这帮姐姐妹妹,又以自己有要事,把元硕丢给她们玩,自己独自一人进了西厢苑。 西厢苑不远,走近了能听到尤三姐的笑声,她们并没有进到里面——太不小心了,他皱眉想。 他跨步进去,见尤三姐几乎黏在了闫欣身上。闫欣正在给她摆弄一个她不知何时从他住处顺出来的小摆件,低声说:“好玩吧,我背着他们带出来的。你要是喜欢……” 尤乾陵没好气地说:“这东西原主人半年前被人捅死在盛京东市盛季酒楼,你确定能送人?” 闫欣递出去的手一顿。 尤三姐花容失色,吓得把伸过去的手猛地缩了回来,整个人坐得笔直。 尤乾陵没好气地从闫欣手里将东西拿了回来,说:“拿我的东西送人,也不问问我?” 闫欣悻悻地说:“只是看一下。” 她收回来自己摆弄那小东西的机关,觉得咔哒咔哒甚是好玩,眉宇间神彩流转。尤三姐看她那副模样,不由自主又凑了上去。 眼看着她手中的小摆件在她手中变成了一个小人的形状,一脸诧异。 “怎么做的?” 闫欣看尤三姐想拿又不敢拿的模样,问:“你不怕?” 尤三姐往尤乾陵那边看了一眼,说:“不怕。” 闫欣懂了,说:“无关紧要的小摆件,玩玩又不会有事。” 说着,她将东西又递给了尤三姐。尤三姐犹犹豫豫,在闫欣的催促下,又问尤乾陵。 “能玩吗?” 尤乾陵伸手把闫欣手里的摆件拿了回来,塞进自己衣兜里,面无表情地说:“不能。” 闫欣心说好无情。 尤乾陵给了尤三姐一个眼色,尤三姐也不计较他小气,起身依旧笑盈盈地说:“那我先进去了。” 等尤三姐进了里边的小院,尤乾陵才面对闫欣,正要数落。 闫欣先开了口,说:“三小姐很厉害,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听你的话。”尤乾陵一个眼神,尤三姐几乎不会有任何忤逆他的念头。 尤乾陵说:“没办法。谁让有我这么个人,尤家注定只能止步于我身后。” 闫欣道:“我可不会听你的话。” 尤乾陵哼笑说:“我也没指望。” 两人相互较劲了一会,尤乾陵忽然收回了视线,看着院外说:“将你安排在这里,主要是尤家接触的人多。尤其是三姐。利用她来探我底的人太多。” “你要做的就是和那些案子相关的人里,找出我们要找的人。” 闫欣仔细地思索了这两句话的意思。 找出她一直在查的人这点毋庸置疑。但她直觉尤乾陵要找的人,未必就是她要找的人。 “你要找谁?”她问。 尤乾陵:“引导我的人。” 这答案太抽象,闫欣本能想问清楚。院外传进来元硕的声音。 “爷。” 尤乾陵转头过去。 元硕面色有些沉。闫欣看一眼就知道是出事的神情,而且不是小事。 尤乾陵看他跨步进来,问:“怎么了?” 闫欣思索最近元硕照尤乾陵的吩咐去办的事,便道:“莫不是国子监那边出事了?” 被她这么一说,元硕诧异看她,尤乾陵顿时坐直了。 “说。” 元硕大步走到他们面前,将声音压低了许多。 “张朝传信过来,说是盛京东南虞记书坊的角楼上发现了一具尸体。……是国子监的学生。” 尤乾陵迟疑了下问:“今日是什么日子?” 元硕道:“十五。” 闫欣心道,恰好是国子监每月休息的日子。 元硕又道:“还有,那个礼部的人……找到这里来了。” 第五十一章 写信人 严格来说,没有崇明帝下令,锦衣卫不该私自插手京中案件。再慎重一点,便是尤乾陵在崇明帝面前永远没有自由,他的一举一动全在他这个舅舅的监视之下,任何多余的小动作之后都是腥风血雨。 不过总有人不怕挨刀子。 比如这种喜欢主动上门挨近他的人。 当然,尤乾陵也乐于让不谙世事之人面对一下残酷的现实。 既然对方三番五次追在尤乾陵的屁股后面,情况他还有点儿兴趣,尤乾陵觉得一味拒绝显得自己太清高,目中无人,于是点下了头。 闫欣看着两人往外走,也跟着起身。 “我也去。” 尤乾陵边往外走边说:“没到需要你的时候不要露面。” 闫欣闻言便收了脚步,尤三姐随后过来,拉着她说:“等他们回来了,直接问便好。” 闫欣又跟着三姐重新坐了回去。 尤乾陵一走,尤三姐开始放胆玩,她便无所事事坐在那,徒自发呆。 国子监的学生出事一下子让她开始警觉地瞻前顾后。 刚回京她就被尤乾陵狭路相逢给盯上了,之后一直把注意力大半落在了他们身上。现在仔细回想前晚,她觉出了一点不太对劲。 张木匠家中情况十分简单,并没有什么好的门路给张明辉,那么他这样性情低调的寒门留级生,怎么会被国子监祭酒关注。 退一步来讲,被国子监祭酒关注了,又怎么会几年都没进工部。就目前来看,工部常年缺人是六部中最容易进的地方。 再者,就算是像尤乾陵说的那样,张明辉被人从中作梗针对了,可有祭酒大人在背后撑腰,有几个人有这么大的胆子和实力? 还有,这个邢家又是什么来路。 她抬头看尤三姐,低声问:“三姐对邢家熟悉吗?” 尤三姐边玩边念叨,道:“邢家啊……我只知道邢家家长邢远锋在礼部祭祀清吏司任员外郎,职业不算高,却是礼部尚书周知尧常年带着的人。” “他家中有三子,长子也在礼部任祭祀清吏司中做事,但一年大多数都在外行走,只在一年两次的大祭才会回京。” “次子两年前进了户部,具体做什么不甚清楚,大约还在最底层,不过以他们家的实力,最多再两年,次子必定会在户部占要职。” “三子似乎是庶出的,名不见经传,好似在京中少爷圈里有点名气,至于人……” 说到这,她笑着摇头说:“临渊不喜欢尤家太过接近朝中官员,所以从未接触过他们。” 闫欣:“……”这尤乾陵对自家人保护欲也太过了。这也不许,那也不能。 尤三姐放下玩具,伸手拉她,说:“你也不用太着急。若是真想认识或者接触的人,我会替你想办法。” 闫欣问道:“郡爷不是不许吗?” 尤三姐小声说:“接触是不许,看看总没事吧。清明过后,京中会有许多礼节,届时我们一块儿去。” 闫欣对礼节没什么兴趣,但去看人这种人多的场合确实比较妥当,当即点下了头。 尤乾陵和元硕在尤府偏院里见了这位礼部的官员。 元硕看到对方的长相有些意外——竟是个五大三粗的大汉。 礼部是个十分注重仪表的地方,挑选入职官员,首先看的就是长相。 尤乾陵曾经还因为自己看上的人,被礼部给撬了墙角给周知尧穿过小鞋。导致周知尧现在要选人之前都会先给尤乾陵先过个目才确认收人。 但面前这个五大三粗,说话的时候一股子孔武有力的姿态,活生生一副应该和尤灵蕴换个位置坐坐的人在礼部任职实在让人大跌眼镜。 对方大跨步进来,到了堂下,豪迈地一拱手,道:“见过郡王爷。” 尤乾陵半抬着眼皮被他这股气势冲了一下,眼皮一跳,原本一肚子杠精抬扛的话没地方使,便兴致缺缺地转杯子玩了。 元硕见状往前站了出去,说:“你是礼部的祭祀清吏司主事,邢员外郎的手下徐臻。听说最近你一直在传工部的谣言,闹得工部和国子监都很为难。” 对方闻言笔直地跪了下去。 “下官就是为了这件事才来寻王爷,希望您能替下官去劝劝祭酒大人,千万不要让人去往工部实习。” 元硕皱眉。 “你自己传谣就算了,还要拉我家郡爷下水?” “不是传谣,”徐臻面上显出一些无可奈何的疲态,他从衣兜内摸出一封陈旧的信件,双手举过头顶,上身伏在地上,道:“这是下官年初收到的信件,信中所言,便是下官求见王爷的缘由。” 元硕闻言,挎刀往下走到他面前,接了他手中的信,看向尤乾陵。 尤乾陵扫了一眼,又收了回去。 是不想看的样子。元硕便自行将信打开,快速看了一遍,随后问:“这不就是写得比较委婉的恐吓信。” 堂上沉默了许久。 徐臻依旧跪着。 “下官用性命担保,杀人之事绝不是寄信之人做的。” 尤乾陵这时候抬了眼,“拿来。” 元硕转身,将信件呈在他眼前。 信件的字是常见的小楷,字迹明晰秀丽,笔锋内敛,下笔之人应当是个性情温厚之人。 但内容却不是什么温厚之事。 除去开头的短暂的问候之外,里面的内容都在说写信之人入京求学时,遇到了一个穷困潦倒,但十分有才华之人。 两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写信人生怕此人才华埋没,便死乞白赖带着这个人一起入了国子监,又死乞白赖地拉着对方一起做了一年同学。 虽然写信人总觉得他这个同学很怪异,明明在工造上十分有造诣,性情也有些刁钻,总是会说点刻薄的话,是个天生的工匠之师。 偏生他一心想要走清闲安逸的仕途。 写信人想大概还是生活太过困苦影响了这位同学,便倾尽全力支援同学,只盼着或许等日子安稳了,同学总会压抑不住自己的喜好,发挥他之特长,成就一番事业。 国子监求学的第二年,就在两人马上可以以各自还算满意的成绩被推荐入朝实习。写信人的同学失踪了。 写信人在那之后也没有接受好不容易得来的实习机会,反而自请留级,一边在国子监内继续求学,一边在京城寻人。 直到他收到了一封来那位同学的绝命书。 书信中他那位才华横溢的同学像换了一个人,满纸都是愤恨和绝望,一腔怨怼地控诉着世道昏聩,天道不公。并且告知写信人不要浪费时间再找他了,日后若是见到他,不管是生是死,是人是鬼都不要再认他。 就当他们的萍水相逢只是南柯一梦。 写信人告诉徐臻自己这辈子注定不是什么有出息的人,也没什么上进心,唯独不想见到自己唯一认可的挚友自断前程,走上绝路。 他请求徐臻兄长替他找一个靠得住的人,在他找到写下这封绝命书的挚友之前,不要让事态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尤乾陵只看了一眼,便被信中并不多的字眼所带出来的情绪冲地脑袋隐隐作痛。 “本王记得……因为工部,国子监年初的时候就出了事,祭酒大人为此十分头疼。” 这次他和元硕去国子监,为的就是这件事。 徐臻微微一愣,他的眼底几乎立刻显出了无措。 “那……郡王爷您更该帮我……” 尤乾陵却打断他,说:“本王的意思是,你拦得晚了,事态已经无法挽回了。” 很明显,写信人并没有拦住他的挚友。 那位挚友还是走上了绝路。 第五十二章 不管闲事 元硕这时候低声和尤乾陵说:“爷,我觉得不大靠谱。这事咱需从长计议。” 平时这话都是尤乾陵说的,今儿从元硕口中说出来让人着实怪异。尤乾陵确实也不急着表态,便问:“为何?” 元硕这回是正儿八经的不赞同。 “因为徐臻自己都不知道写信人到底遇上了什么事。” “这事是不是和学生身亡的案子有关没定论,让人听着不踏实。” 确实就是这个理。 国子监每年送学生入朝实习,一方面彰显了国子监在选才方面的能为。另一方面也是学生苦读多年,一朝能否得偿所愿的最佳途径。 这是事关人生乃至国之大事。 仅仅因为一封意味不明的信件,就让一国学院收回学生的实习机会,别说是国子监不答应,就是学生自己也不答应。 尤其是今年工部要的人尤其多,许多学子一辈子寄希望于这一回。 元硕又道:“属下觉得,倘若命案真与这封信有关,那么当务之急是破命案和找到人,而非阻止学生去工部。” 尤乾陵嗯了一声。 查案是顺天府或者大理寺等司法部门的事,他锦衣卫管不着。 寻人就更用不着他操心了。 他闭了闭眼,沉思片刻后出声朝徐臻问:“写信人和你又是什么关系?他现在在哪里。” 徐臻道:“写信人是在下胞弟,名唤徐致。他……也失踪了。下官从去年便开始找他,一个月前收到他寄来的这封信。” 他稍作停顿,开始解释。 “下官是江淮人士,崇明八年进士出身,十年入的国子监,邱祭酒也是我的老师,我也不希望这件事将他卷入。可下官人微言轻……” 元硕诧异道:“你也找过祭酒大人?” 徐臻有些不自在,偏头道:“见到这封信,自然先想到的就是祭酒大人。” 元硕侧头看尤乾陵,无奈摇头。 尤乾陵:“本王管不了你的事。” 徐臻一怔,不解道:“为何?您说的话,祭酒大人一定能听进去,至少……至少少死几个人啊。” 尤乾陵深吸了口气,起身说:“不为何,就是不想管。元硕,送客。” 元硕送客可不是客客气气地请人出去,他是直接上手拖拽,直接将人拖出去的。 不稍片刻元硕便回来了,低声说:“撵走了。” 尤乾陵不大相信他真的撵了,慎重朝他说:“这事我们真的管不了。我一旦有动作,首当其冲就是圣上就得知道。那咱们祭酒大人辛苦瞒着的事就压不住了。” 元硕低声附和。 “属下明白。不过我觉得那徐大人不像是会善罢甘休的样子,我们不能在这里久留。” 尤乾陵点头,起身说:“回吧。” 闫欣第二日早晨才知道尤乾陵大半夜就跑回北镇抚司了。 白白让她等了一夜——一个字都没跟她说。 好处是看样子暂时案子没牵扯到他们两人,坏处是他们之前的谈话中断,更细节的东西也不知道何年马月才能跟尤乾陵提。 尤三姐对尤乾陵半夜跑路倒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反而很开心地把玩小玩具,已然忘记尤乾陵是何方人物。 接下来连着大半个月,尤三姐便带着闫欣在府里说各种话,除去闫欣想知道的京中大小事。还有闫欣并不想知道的许多道听途说。 于是每天睁眼闫欣便听三小姐从早晨喋喋不休到天黑睡下,回顾一天都没明白她哪儿来那么多话。 好在也不是全都是闲言碎语,不少对闫欣还有点用处。 比如她那晚见到的国子监祭酒在朝中有哪些关系。以及祭酒大人虽然德高望重,但实际上和朝中不少高官之间并不如表面那样融洽。 比如祭天台建完之后,圣上开始重视大魏祭礼讲究,礼部开支比以往高出了许多。 比如圣上重礼部轻内阁,内阁的话语权现在远不如礼部周知尧一张嘴。 又比如周知尧再厉害,也绕不过长公主遗孤平南郡王的不高兴。 总而言之,期间弯弯绕绕,最后都终结在平南郡王的不高兴上。闫欣有些哭笑不得,说:“郡爷真是圣上的一张好牌啊。” 尤三姐苦恼道:“所以我们这些他身后的人要更加小心谨慎。” 尤三姐说的苦口婆心,闫欣起初还当真了。 然而大半个月相处下来,发现除了尤乾陵在的时候尤三姐乖得很。尤乾陵一走,尤三姐就跟脱缰野马,不顺心的时候连尤乾陵都得挨骂。 于是大半月后,吃过尤乾陵苦头的闫欣跟尤三姐挨着头,一起骂尤乾陵不是东西。 两人俨然成了过命的姐妹。 这天午后,尤三姐换了宅外的出行衣服,又吩咐了下人准备马车和备用物件,和闫欣说:“今日是初一,这盛京月初头一天有花魁巡街的习俗,京内的少爷公子都喜欢在这个时候出门,我们去碰碰运气。” 闫欣眼见这位三小姐忙忙碌碌不得歇了大半个月,还同她念叨了整个盛京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头百姓的各种奇闻轶事,真没想到她竟然还记得自己刚到尤府那晚上问的事。 临出门,闫欣象征性地问尤三姐是否要给尤乾陵带个话。 谁知道尤三姐一听,嗤声道:“别理他,既然把你丢在这里了,你就听我的。” 闫欣点头。 十分有理,对她不管不顾,凭什么要听他的呀。 尤三姐平时不出门,一出门就是大阵仗。 上了马车,闫欣才知道尤三姐不怎么出门的缘由。 尤三姐指着跟在他们后面的马车说:“尤家人即便是出门了,也不吃不用外面的东西。” 闫欣无语半晌,问:“这也是郡王爷给你们规定的?” 尤三姐摇头。 “因为家里出过事。” 她只说了这一句话,却没有跟之前那样将事情说出来,闫欣等了一会,还是出声问了。 “什么事?” 尤三姐有些出神,闻言猛地回神看她,随即笑道:“哎呀,说这个做什么。” 说着她递了府里做的点心给闫欣,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京城里有身份的少爷小姐大多遭过点罪,我们家只是比寻常人家更危险一些。” 闫欣问:“因为郡爷吗?” 尤三姐看了她一眼,说:“即便我们说了不是因为他,但归根结底也还是因为他。所以到底是不是,也不用去深究。” 闫欣难得觉得尤乾陵这个人是真的难做,因为他姓尤,尤家树大招风了点什么,最后责任都归结到他头上。 也不能说是他的错,但只能是他的错。 也幸好这一家子都能将他的话听进去,只是过得拘束了一些。 好在她不用。 即便是她出事了,尤乾陵也用不着担责任。 她想了想,说:“无妨,一会到的地方,你有什么想玩想看想碰的东西都告诉我,我帮你。或者有什么想要的,我先看一遍,等回府了我可以给你做。” 尤三姐登时眼睛发亮,一个劲地点头。 “好好好。” 盛京到处都是人山人海,马车在人多的街道里不大好过。许多地方也就只能过一眼,看看里面到底卖些什么。 尤三姐虽然是将闫欣之前的话听进去,但本能在遇到自己有些兴趣的事物之时会压抑自己的想法,扭捏地说:“也不是特别想要。” 闫欣却是不管这些,见她眼神闪烁,便让马车停在偏角里,自己下去,精准找到东西带上马车。 吃食交给了后面马车的随行尤府下人,玩具她便留着,给尤三姐看一遍,倘若喜欢便留下来。 一路下来,把尤三姐哄得眉开眼笑,一直嘀咕说:“你就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姐妹。以后必须带着你一块出门。” 闫欣欣慰,暗道亲姐妹就算了吧,日后她身份暴露了,别立刻恩断义绝她就知足了。 这一路笑闹到了东街,马车进了街角的一处院落里停下。尤三姐带着闫欣下了马车,后面马车上下人们也下来了,将两人的斗篷拿过来。 闫欣接了过来,先给自己穿上,看着侍女给尤三姐披上,便问:“这不是还是要出去吗?” 先前怎么就不行了? 尤三姐说:“事先就说了只来这里,所以这附近府里安排了人守着,即便不小心出了事,也能及时带我们离开。” 闫欣心道,这尤府和尤乾陵当真是一体的,盯人的手法都是一个模子出来的。 一切准备妥当,尤三姐便只带了一名叫尤桂的侍女随身跟着,挽了闫欣,三人出了院子。 院子外面便是今夜花魁要游的盛京主街太阿道,时辰还早,太阿道两边的酒楼茶肆里却已经挤满了人。 许多人手里都那些花,糕点,瓜果,胭脂之类的小物件,面上喜气洋洋。 还有些文人墨客靠立在阁楼上,已经开始吟诗喝酒,谈笑风生。 尤三姐走在里侧,闫欣挡在她旁边,护着她听她絮絮叨叨地介绍。 “今夜游街的花魁听说是东极楼和越秀楼选出来的两名顶尖舞姬,要在天音阁阁顶献舞选出最好的那个进入教坊司,准备下个月入东宫给太子生辰日献艺。” 一旁尤桂诧异问。 “给太子献艺不是要官家正经人家出身的人吗?这些地方出来的也行啊。” 尤三姐抿着嘴笑。 闫欣道:“献艺而已。谁献不是献。也没规定说不要出身不好的人,好看就好了。” 尤三姐拉着她,低声来了一句。 “可惜这只是太子的规矩,倘若是进宫的宴席,这些花魁就没这个机会了。所以,每年这个时候的选人竞争尤其激烈。斗舞时特别好看。” 前面过来一个尤府家丁,和三姐的侍女尤桂小声说了几句话。 尤桂便转过来和尤三姐说:“三姐,欣欣,郡爷让人传话说位置早就定好了,天音阁最好的观舞隔间。” 尤三姐笑弯了眼,低声说:“临渊从没这么细心,终于懂事了一次。” 第五十三章 脱身 尤府家丁引着他们往天音阁走。闫欣沿路仔细将附近的人事物都看在眼里,发觉还真有不少视线隐在人群当中,一路盯着他们。 里头夹杂的有保护,有审视,也有意味不明的探查。 她下意识挨近尤三姐,尤三姐便反手拉着她,登上了天音阁台阶之后才说:“今日的天音阁寻常身份的人是进不来的。” 毕竟是给太子生辰选人,最好的位置自然得给非富即贵之人的。 闫欣坐在窗户前,将四面的隔间都看了一圈。 竟真看到了好几个面熟的人。 尤三姐在她对面坐下,尤桂将点心之类都摆好,随后远远站在门口候着。尤三姐将东西往她面前推,小声说:“看到熟人了?” 闫欣点头,她往右侧指了一下,说:“那边坐着的是监察院御史简大人家长公子简秋英。”两年前这位长公子被卷入了一起督查御史毒杀案,曾在顺天府里见过一次。 听尤乾陵说,御史台最近在国子监学生身亡的案子上一直在跟大理寺较劲。 只因之前大理寺直接将案子上呈内阁,让他们觉得大理寺越权,不够尊重御史台。 闫欣看那隔间里隐隐有国子监学生的身影,多半是为了想套线索。 不论简秋英今日目的为何,但看他能召集人就说明其手段高明。 尤三姐瞥了一眼,说:“只可惜是庶出的。他若是自己不长进些,怕是压不过家中嫡出的二弟。监察御史台是个吃人地方,他若是不稳住,下场不会好。” 同一个人却因为身份分出了天差地别的结局。 闫欣问:“他弟弟是什么样的人?” 尤三姐回忆了一下,说:“他弟弟叫简昀。生母是内阁首辅家的大小姐,日后简昀身后便有内阁和御史台撑腰,这不是谁都有的后台。简秋英生母是家里通房,能有现在的位置,靠的是他自身能为,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 听着确实是个毫无翻身可能的局面,但是万事难说。闫欣侧头往那边看过去,恰好和抬头看过来的简秋英对上。 长公子微微一愣,随即扬起温和笑意,朝她们这边礼貌地颔首。 这时,他对面有人探身,朝她们看过来,是个年轻俊朗的小公子,他似乎很意外,朝对面的简秋英说了两句。 简秋英歪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冷意。 那小公子索性将身体探了出来,大声朝她们那边说:“哎,小姐姐,你是哪家的呀。” 尤三姐吓了一跳,将身形隐了进去,却见对面闫欣依旧坐在那,轻轻地对着那小公子挥了挥手。 她低声问:“你认得吗?” 闫欣回神,说:“不认得。” 尤三姐困惑地说:“这位小公子便是他那背靠两座大靠山的弟弟简昀。听说今年的国子监毕业生,他也是其中之一。” 闫欣立刻察觉了端倪——原来靠的是他二弟。 “他这样的身份背景,去国子监不过是过个场子,朝中早就为他定好位置。”尤三姐说,“对了,他说不定知道最近国子监出的事。” 听到国子监,闫欣顿时有些蠢蠢欲动。 她这趟出来就是想找个机会给在国子监的张明辉送个信。 在这大半个月里,尤乾陵和元硕回过尤府,期间尤乾陵同她提到了国子监最近的情形。元硕同她说了张木匠家中的情况,以及他替她找了合适的借口将木匠夫妻俩搪塞过去了。 闫欣倒是不太担心木匠家里那边,她更加在意的是张明辉那头。 当时尤乾陵盯得太紧,让她无法亲自将木盒存到祭酒大人手中。现在至少要确认一下东西是否放置妥当。 她原本想着一定要找个合适的机会当面找张明辉一次。 然而直到今天她才有机会从尤府里面出来。 见不到人,至少能让简二少帮忙给张明辉带个信。 可是…… 事情想着简单,做起来要注意得地方太多了。 闫欣这边正在琢磨,尤三姐却是坐不住了,她起身,伸手将闫欣拉起来,说:“走吧。” 闫欣诧异看她。 “去哪?” 尤三姐道:“去会会这个简昀。” 闫欣:“拿什么借口?” 尤三姐顿时显出了为难的神色。 尤府在官场中属于名副其实‘化外之地’,外人够不着,里面的人也会主动划清界限。像尤三姐这种需要主动去攀谈的机会少之又少。 万一这简昀认出来她们是尤府的人了,之后极有可能又会引出些不必要的波澜。 “还是我去吧。”闫欣低声道,“假扮个别的身份,没人能认出我来。” 尤三姐自己想去倒是没觉得有任何问题,现在听闫欣说她要一个人去,立即平白长出担心。 “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闫欣道:“有什么不放心,我不会跑。” 说着,她摘下了兜帽,将斗篷脱下来交给尤桂,低声说着‘帮我拿着’,便提步往外走。 尤三姐看着那略显绝决的背影,想起尤乾陵第一次同她说这个人会超出她的想象,忽然觉得她会和尤乾陵一样决然地丢下他们,义无反顾地往前走。 和尤乾陵不一样,他们不是她的包袱。所以她真的会跑! 尤三姐不由得有些慌,有些懊悔自己方才见利心切,忙往前跑了两步,拉住她说:“欣欣。算了,我们再找别的机会。” 闫欣抬眼看她脸上有些慌张,不解说:“瞻前顾后会错失机会。简秋英很精明,他掌握了线索说不定会封了学生的口。” 她几乎一语中的,直截了当地说中了尤三姐的心思——她急切地想要给尤乾陵分忧。 尤三姐没想到自己没拿捏住人,反被人捏住了七寸,她压着心跳。 “好,但我只能给你半刻钟的时间。” 她拉着闫欣。 “欣欣,你要记得,对我来说,你比那些线索更重要。” 闫欣和她对望了片刻,眼神中有些晦暗莫名的神色,片刻后她点了下头。 “知道了。” 闫欣掀开帘子走了出去。尤桂问道:“三小姐,要我跟过去吗?” 尤三姐看了一眼窗外对面隔间内光景,里面人影憧憧,显然不止简家兄弟俩。而闫欣一开始就看到了,才会跟自己提到这个人。 然而自己真的就被人家一杆子掉上钩了,就算察觉了闫欣的用意,她也拒绝不了。 尤三姐原地踱步了个来回,随后一手按在尤桂手腕上,摇头说:“罢了,到处都是我们的人,不会有事。” 半个月的试探和示好,她以为她们之间应该足够亲近了,但现在看来,还是差得太远,闫欣至今没有主动和她提过任何和她本身有关的事。 闫欣小心地出了隔间,一出来瞬间就淹没在了人群当中——外面比她想象中人要多。先前担心会被人盯上显然是多余的。 替尤三姐出来问之前案子的事情只是她顺势找的借口,闫欣主要还是为了能够找机会让人带信给张明辉。 不过该办的事也要好好办。 闫欣听尤乾陵说国子监学生身亡的案子目前还在大理寺手中。外人所知的只有出事的学生是外地来的,家境一般。 尤乾陵允许元硕私底下去查了一下那学生是否和徐致有关,结果发现二人没有任何交集。 此前最早出事的学生倒还有点交集,却也不深。 因此她觉得徐致和出事学生的关系并非重点。 让闫欣比较在意的是另外一处。 徐臻交给尤乾陵的那封信当中徐致要找的人,精神状态似乎很不好。 而这次死在虞记书坊的学生和年初出事的那位学生,被杀之后,尸体被吊绳绑成了怪异的姿势,周身骨头尽碎。 她没有见过尸身死时模样,不过一般杀人后还摆弄尸首,大多都是为了从中获得某些情绪上的补偿。 这些都是查凶的线索,因此,若是能问出一点线索来,对找到凶手很有用处。 第五十四章 巧计入局 上 虽说方才和尤三姐说隔间里简秋英和国子监学生会面出于简秋英查案意图。 事实上,闫欣只能确定简秋英有意。 但从简秋英对简昀冷淡的态度来看,应当是简昀有求于简秋英,而不是简秋英因查案求助简昀。 至于原因……谁知道。 不过这不重要,能借此引开尤三姐对自己的过多关注,名正言顺找简昀就行。 临近花魁到场的时辰,廊上的人越来越多,闫欣很快发现自己被堵在人群当中,随着人流不由自主地往前移动。 她开始无法稳住自己身形,脑子里的思绪也被迫暂停——人太多了,将她整个人都挤压在其中,窒息的压迫感几乎席卷了她周身,使得她的身体本能开始推拒旁边的人。 有人伸手进来,截断了她往前使出的力气,对方的力气竟然凌驾在她之上,轻而易举将她从人群里面拉了出去。 闫欣警惕地抬头,看到对方,意外地咦了一声。 出现在她面前的竟然是自己一直想要找人传信的张明辉。 张明辉脸上全是不可置信,似乎比她还要意外,他睁大了眼睛,盯在她脸上。 “你……” 他张口想说点什么,却在说出来的瞬间卡在了喉咙口,似乎觉得不适合说出来后面的话。 看他眼神中夹杂着疑惑实在太明显,闫欣下意识低头看自己是不是有哪里不对的地方。 “方才谢过,……我有哪里不对吗?”她问道。 张明辉猛地回神,整个人往后倒退,说话都结巴了。 “不,不不是,那个……姑娘,我们哪里见过吗?” 闫欣顿时明白了。 他们俩之前仅见过一面,且又是晚上。现在她和当时的模样已有不同,因此他没认出自己来。 闫欣松了口气,伸手将他往里带了一下,低声道:“正要找你。” 张明辉之前力气很大,现在却轻易给她拽到了另一边的角落里,面上全是手脚无措。 “哎哎,姑娘自重,别,别这样。” 张明辉出身乡下,却奇怪地没有市井气,脑子迂腐得很。 闫欣一手拦着他的去路,一手叉腰,尽量让自己霸道一点,以气势压制一副“我不听,莫挨我”的人,说:“闭嘴,我之前交给你的木盒呢?” 张明辉:“……” 闫欣拉下脸,重复。 “师兄,木盒。” 张明辉又是一副震惊的模样。 “你……怎么长成这样了?” 易容是闫欣擅长掩盖自己身份的手段之一,只不过玩得没有制偃偶那么利索。 去尤府之后,她又换了一套,现在她是邹氏的装扮,像个成熟内敛的姐姐。 闫欣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跟人解释这些,周围有尤府的眼线,两人说多了就要引起怀疑了。 她催促说:“先回答我。” 张明辉被她催得停顿了下,随后才说:“你放心,东西已经交给祭酒大人,大人还让我转告你,有事尽管去找他便是。” 闫欣呼出口气,安心了。 张明辉有些不自在,自顾自解释说:“那个……我今天其实是被人硬拉来的,不是我自己要来。” 闫欣嗯了声,张明辉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确实让她意外,但还是惊喜占多。 张明辉也不要她问,立刻又说。 “我们是有事才来这里,说好了,没钱的人出力,有钱的人出钱。” 闫欣点头,心思不在地敷衍了一声。 “那就好。” 闫欣拧着眉头看挤满了通道的人群,后知后觉反应张明辉方才主动说了点什么,立刻扭头。 “出什么力?” 张明辉低声说:“来找一个学长。他失踪了快一年了。” 闫欣不太敢相信,试探问。 “徐致?” 张明辉诧异。 “你知道?” 竟然和徐致扯上了关系。 “你们不是简秋英请来问半个月前国子监学生身亡的案子吗?”她疑惑道。 张明辉摇头,说:“不是不是,简大人是为了帮忙我们一起找人被昀哥请来的。” 说着他警惕地看了下周围,将她拉里面一些,压低声音说:“简大人在御史台,人脉也比我们这样的学生广。倘若他能帮我们一起找,一定可以事半功倍。” 原来如此,这倒是应了她之前的想法。 不过张明辉这样一个在学院中没什么朋友的人,竟然会在她面前提到人脉两个字。 闫欣不解地问:“徐致对你们有恩?”竟然如此兴师动众,甚至让简昀不惜动用家里的人脉。 张明辉摇头。 “我不认识徐致,是祭酒大人托我们办的事。” 闫欣顿时觉得怪异。 徐臻为了徐致写的信求尤乾陵去说服国子监祭酒阻止学生前往工部实习,据说也曾亲自去找过祭酒大人。 现在张明辉却说祭酒大人也在找徐致。 究竟谁是真在找? 不远处的人群中有人开始往这边过来了,闫欣直觉自己不能在继续跟张明辉说悄悄话。 “你不回隔间没关系吗?” 张明辉问:“没事,我跟他们玩不起来,就是来凑个数。对了,你回去过了吗?我爹娘也不担心你。” 闫欣道:“我在京中还有事,暂时不回去了。” “哦,有事。”张明辉想起了什么,问道:“那日平南郡王可是为难你了?若真的有事你一定要说,我可以去求祭酒大人帮你。” 闫欣心想平南郡王要做点什么,那祭酒大人即便是愿意出手,也未必能拦得了。 这时候不远处传来了尤桂的声音。 “欣欣。” 闫欣回头,一眼看到了尤桂背后被尤府家丁护着过来的尤三姐,心说这么快半刻钟过去了。 她还没问到点子上。 尤三姐快步过来,当着张明辉的面拉了闫欣到自己身后,一副护犊子的姿态横眉竖眼地瞪张明辉,说:“有什么事找我便好。不要为难我家侍女。” 张明辉:“……” 闫欣探头说:“这位是尤府的三小姐。” 接着她悄声和尤三姐瞎编说:“我去尤府之前在他家当学徒。方才恰巧碰到了。我见他是简昀请来的人,想着说不定和之前的凶案有关,就多问了两句。” 此时,张明辉陷入了半个月前还是自己师妹的人现在变成了别人家侍女,前后身份差距过大的震惊当中。 没注意尤三姐的疑惑打量。 尤三姐听完解释便松了口气,给张明辉福身道:“欣欣之前受公子照顾了,日后有需要尤府请尽管来找我。” 张明辉涨红了脸,又恢复了没认出闫欣之前的拘谨。 “不,不用。照顾师妹是我应做的。” 闫欣两边都瞒着事,不希望尤三姐跟张明辉交集过深,低声和尤三姐说:“今日是简昀请简秋英帮忙找徐致的。我正要问他谁起的头。” 尤三姐微讶,当即问:“那我……是不是坏了你的事。” 闫欣心说那当然。 此时也有不少人认出了尤府的三小姐,不少人在窃窃私语了,更有人企图上来攀谈。 忽然外面传来了简昀的声音。 “让开,让开,别吓到我家客人。” 简家府邸就在附近,简昀平日就喜欢呼朋喝友到这游玩,名气不小。而尤府的名气又是属于另一种类型。 两者在这里仿佛起了一层无形的气场,包围圈看热闹的人没少,圈子却被气场撑大了。 简昀挤出人群,像跨过山海大松口气。见到他们,整个人忽然发了光,笑吟吟地上来潇洒抱拳,低声和尤三姐说:“尤小姐,既然来了,不如去我们的隔间坐坐?” 尤三姐可不想就这么跟人走。 但是闫欣说了,这些人是为了前面的凶案和徐致来的,她的不愿意在这么重要的事面前就显得很不重要。 闫欣殷勤地上来,强行替她点头,说:“不会打扰到您吗?” 简昀面上的笑没消失,抬眼看闫欣的目光里热情却消退了。这明显不一样的待遇已经揭示了他想要请的人是谁。 闫欣心道果然之前在窗户那边简昀招手的目标是尤三姐。 如同她认出简秋英,简秋英也认出了那个隐蔽的隔间里面是尤家人。 张明辉下意识上来,拦在闫欣跟前,说:“简昀。” 简昀弯了下嘴角,不高兴地说:“干什么。” 第五十五章 巧计入局 下 张明辉似乎压着怒气,斟酌了一会,朝简昀说得十分含蓄:“他们都是尤府的人,客气些。” 简昀目光灼灼地盯着尤三姐,手中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把折扇,啪的一声打开。 “我知道呀,我这不就是在很客气地请三小姐一同观舞吗?” 说完,他觉得闫欣站在中间属实碍事,用折扇嫌弃地将人往边上推。闫欣被推开了一些,被身后站着的张明辉扶好。 张明辉脸色黑了,却见闫欣再次上前,企图和简昀说话。 “二少不用问一下简大人………” 简昀不耐烦道:“关他简秋英什么事,今日本就是我做的东。” —— “不用,”尤三姐有点生气,她打断了闫欣意有所指的话,将她拉到自己身侧,说:“我们回去。” 闫欣皱眉,眼角余光不住往人群中扫,该来的人还没出现。她轻轻握住尤三姐的手腕,看似亲昵地牵着,却是将人稳住原地。 尤三姐拉了她一下没拉动,看了闫欣一眼,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那边的简昀见尤三姐要走,下意识地伸出手,急道:“等等……”。 尤桂终于沉不住气上来,却见闫欣出其不意地打开了简昀的手,说:“说话就说话,不要对三小姐动手动脚。” 闫欣这一手看着只是轻轻打了一下,但她力气本身就大,这一下打地简昀脸色变了。 “嘶……胡说什么?我只是想……不是,我为何要给你解释,你一个下人打我我还没跟你算账。” 闫欣见他退后了,看他的眼神总算不是漠不关心,说:“我若是胡说那你心虚什么。我们小姐都说了可以去你们隔间说话。只是要你礼貌些。” “嘿,你……”简昀给她打出了脾气,沉着脸要发作。却见尤三姐回来半拢着闫欣,以保护的姿态说:“简家这么目中无人吗?我不想去还要强行动手。” 周围窃窃私语声更重。 简昀终于觉出了气氛不对,但他可以对尤三姐退让,在这个丫环面前是不能放下身段的。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莫名其妙就成了众矢之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人群之外传来的急促的脚步声。 闫欣终于见应该出现的人来了,往尤三姐身边又退了一点,做出了护人的姿态。 人群中先挤出了几个国子监的学生,最后简秋英才出来。 这现场的气氛实在不好,他见状皱眉,朝简昀问:“怎么回事?” 简昀看看尤三姐又看看自己被打红的手,脸上还有点不解。 有跟着简昀过来的人在他耳旁说了经过。 说到一半简秋英的脸色就变了,不等对方说完,他已经径自过来,忽然不由分说厉声训斥简昀,道:“不知轻重!” 简昀的脸顿时涨红了。 “你……” 简秋英过来,将闫欣和尤三姐各自打量了一眼,随后齐齐弓腰道:“请两位小姐给在下一个赔礼道歉的机会。” 闫欣心道,这是将她方才的话听进去了。 尤三姐要进简家隔间,询问学生身亡案子的细节必须找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简昀没有理解她最早送给他的台阶,反而自己滚在她的台阶下。 简秋英却是明白了,他踏着简昀上了她铺的台阶。 尤三姐这会也回过味来了,她看了闫欣一眼,小声说:“怎么不早跟我商量。” 闫欣心说她也得碰一碰简昀才能知道怎么做啊。再说了她本身就不是为了尤三姐设局。 不过就是顺势而为。 接下来就不是闫欣该说话的时候了,她往后退了半步,顺势将尤三姐让了出去。 —— 尤三姐一身尤府掌事者的气势,道:“简大公子要拿什么来换这个机会?” 简秋英迟疑了一会,侧头和简昀说:“滚回去好好反省。” 简昀黑沉了一张脸,转身负气走了。 尤三姐等他走了,继续说:“还有吗?” 简秋英有些无奈,说:“三小姐,今日您不管有什么条件,秋英不会有任何二话。请给简家一个面子,给在下这个机会。” 一场冲突赢了这么个双赢的机会。 尤三姐放下了怒气,说:“好,今日便给简家一个面子。” 人群自动给尤简两家人让出了路。 闫欣悄悄和尤三姐说:“先前在隔间的时候,那简昀就对你轻佻了。给你出这个口气,高兴了吗?” 尤三姐轻哼,说:“这就想抵消你违反我们之间不超半刻钟的约定?” 闫欣诧异。 “不够?” 尤三姐一歪头,抿嘴笑着说:“看我今日有没有收获。” 简家的隔间就在不远处。两家人在天音阁内众目睽睽之下进了门,直到隔间门被里面的学生关上,好事者的窃窃私语才全数隔绝在外。 不过,闫欣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到了明日,整个盛京都会知道尤三小姐进了简家的隔间,邱祭酒会以为尤家会帮自己,他就会亲自到尤府。 那她和祭酒之间的会面将会提前。 简秋英将尤三姐请上了主位,又让边上的学生端了茶,亲自双手送到尤三姐面前。 尤三姐也不是不知礼数之人,起身道:“简大人是朝中命官,三姐不过就是内宅妇人。这歉意三姐收了,茶可是不敢接。” 闫欣最喜欢看这种高位者斗法的热闹了。 尤三姐虽然常年在内宅,但在尤乾陵的熏陶之下,没学到好的,不讲理倒是学了一等一。 简秋英大约真以为把人请进来了,就算是问题解决了。 没想到尤三姐在节骨眼上一点都不给面子。 简秋英端着茶,放也不是,端着也不是。 闫欣适时问:“二少爷呢?又不是大公子的错,这茶端的不太对呀。” 简秋英诧异地看了一眼闫欣,回头低声说:“把二少爷带过来。” 简昀带过来的时候,脸色还是很不好。看简秋英也是憋着一股子邪气的样。简秋英无奈地让他过来,低声说:“给三小姐陪不是。” 尤三姐道:“也不必强求。” 简昀至今没觉得自己哪里有错,即便是方才孟浪了一些,也只是因为想和尤家这位容貌和气度都上乘的三小姐亲近些。 但也不至于挨那一顿让他颜面扫地的骂。 简秋英分明就是借题发挥! 简秋英将场上所有人的表情都看在眼里,这会他终于也看明白了,他和二弟都被人算计了。 尤家分明利用了他们兄弟俩之间的矛盾,先拿简昀下刀,引他这个一直被嫡出弟弟压着的哥哥借势出手。 再回头在国子监学生面前,将方才给他的面子全数都收了回去。 让他重新又回到了简家庶子的位置上。 而左右在他们之间关系的话都是尤三姐身旁的那位看上去稳重的女子说出来的。 那必定不是一般的侍女。 “你方才对另外一位无礼了。长点眼睛,三小姐明显对她的态度和别人不一样。”简秋英提醒道。 简昀不解。 “那又如何。” 简秋英道:“你平日里讨女孩子欢心,不会投其所好?” 简昀:“这……” 简秋英:“听不懂吗?” 简昀这回总算把目光放在闫欣身上了。 闫欣的手还被尤三姐抓着,见简昀投来审视的目光,低声和尤三姐说:“简昀懂了,你一会要他台阶,我们再顺势问他们今日来这里的目的。” 尤三姐前面已经被闫欣提醒了,这会有些犹豫。 “不会很刻意?” “当然刻意。”闫欣说,“但是简家不会说出去的。”这里只剩下这些学生,而她就是想要这些学生散播出去。 那么尤家就入局了。 第五十六章 以恶制恶的开端 简昀的茶,尤三姐接了。正当简昀松了口气,忽见她转手又给了闫欣。 “他冒犯的是你,这茶该你喝。” 闫欣意外地愣了下,往尤三姐身后退了一步,低声说:“三小姐,这茶我若是喝了。明日整个盛京就要把我身家底下全扒了。” 尤三姐冲她甜甜地笑,低声说:“怕什么,还有我呢。” 闫欣无奈,心道在那之前,她得主动把自己交代到这位三小姐手上才行吧。 尤家三小姐果然不是好糊弄的人物。 不过这碗茶也不是非喝不可。 她想既然她们都不想喝,就都别喝了。 尤三姐笑吟吟地看着闫欣,恶作剧地撒娇道。 “不行吗?” 闫欣稍迟疑了下,说:“喝茶就免了吧,不如咱们换个别的。三小姐您想让简二少给尤家做点什么吗?” 尤三姐看着闫欣。 闫欣补充了一句,带了一点警告的意味。 “毕竟我们三小姐并不想为难简家。” 尤三姐功亏一篑地叹气,有些意兴阑珊地接了闫欣的话。 “对呀,我还真有事要请教简二少。” 简昀目光复杂地看向尤三姐身旁站着的侍女——这两个姑娘一唱一和,算盘都打到他脸上了。 然而,即便是知道自己被算计了,在尤家这两字面前,他根本没有反驳的余地。 他似乎有种掉进了陷阱的无力感。而挖陷阱的人——无疑就是尤三姐身旁的这个冷眼看着自己的女人。 他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这个侍女,很快发觉了一点违和——虽说尤府其他人也不是畏惧的神色,但这个要更……目中无人一些。 现在回头想想,先前在外面她问自己的那些话,并不是在询问自己。 当时他们所在的位置离隔间很近,今日他们的聚会是国子监内部私会,不能外传。简秋英是个谨慎的人,他再不管事,听到外面有动静也要出来看看。 而他确实也没有对尤三姐很无礼,只是恰好无意间惹到了这位三小姐不高兴的地方。 而她却故意引简秋英出来训他,接着引导简秋英将他们请进隔间。 利用完简秋英之后,立刻抛弃。将她们原本的目标也就是自己重新拉到面前,以她们不计较自己的失礼来询问自己她们想要问的事情。 这些人……一开始就是冲着自己来的吧? 可他又不确定,在这种事情上面,简秋英作为官场中摸爬滚打之人,知道的多,也看得更清楚一些。 对面是尤家人,他必须要慎重些,简昀下意识回头看简秋英。 此时,简秋英面无表情,神色有些冷。见他回头,几不可闻地皱了一下眉,无声说了‘照办’二字。 简昀便回道:“三小姐有何事需要问我?” 尤三姐又看向闫欣,说:“欣欣替我说吧。” 到了这个节骨眼上,简昀已经不敢小看这个尤三姐身旁的侍女了。 “还请小姐指教。” 闫欣在心底念叨姓尤的都这么会指使人吗? 她面上倒是很配合,颇为郑重其事道:“事情是这样的。” 闫欣看向角落的张明辉,说:“方才恰好遇上和你们一块来的这位公子,听他说你们最近在找一个叫徐致的人。” “正好……前阵子有个叫徐臻的人来尤府也是为了一个叫徐致的人,祭酒大人和我们郡王爷有些交情,我便多嘴问了两句。想着能帮便帮一下。” “没想到耽搁了时间,让我们小姐担心得找出来了。” “小姐见二少爷也在场,以为是二少为难我才导致我没回去。所以才对二少生气了。说起来是我的错,所以茶我是万万没有资格喝。” 几句话之间,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都以误会二字了结了个干净。 简昀好一会才回神过来。 他心底暗道,果然不是他的问题! 这些人全都在玩他,包括骂他的简秋英! 简秋英在他身后顺势接了话题,说:“若是祭酒大人所托之事,那简昀确实略知一些。简昀,将祭酒大人之托给三小姐说一说吧。” 话题被闫欣顺利切到了简昀身上。 简昀这会终于确定,这个侍女果然一开始的目标就是自己。 他被绕进去了。 简秋英在一边盯着他,尤三小姐则坐在前方,两方都在以眼神催促自己。 屋中还有许多同学,众目睽睽之下,让他怎么发作! 简昀叹了口气,心说,算了,被算计就被算计了,他一个大男人也不是吃不起这个亏。 —— 简昀便开始述说祭酒大人托他们找徐致的经过。闫欣在一旁听了个大概——事情大概是从年初那会就开始了。 时间恰好就是国子监有学生出事之后,那时候朝中各部已经开始同国子监接触,都因为这起人命案,各部收取人员的进度暂缓,尤其是国子监和工部不得不慎重起来。 有学生插嘴说:“那个案子我知道。出事的是即将毕业的率性堂师兄,姓袁,名逊。乃顺天府那位袁九章大人的表侄。袁家在盛京有人脉有家底,九章大人和现任工部尚书是一同毕业的同学,所以袁公子算是顺理成章的工部预定。” 尤三姐问:“出事之前可有和谁起过争执之类?或者谁和他一直有怨。” 那学生思索道:“争执嘛,对他来说是常有的事。袁师兄嘴碎,总喜欢贬低别人抬高自己。” “那段时间各部来和国子监接触选人,好似没提他,他便说朝中各部这不好那不好,他哪儿也看不上。” “出事那天,听说是他趁休息日请几个同学一起吃饭,席间又说了些难听的话,最后不欢而散。” 尤三姐嘀咕说:“品性不佳。惹人生厌,继而被人杀之也有可能。” 另一个学生接了他的话,说:“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那天是在盛京天香楼请的酒,据说当场差点打起来了。好在有人拦了下来,之后便各自散了。” “第二日便有消息传出来说这位袁师兄的尸首被人发现在宿舍房中吊成了戏中跳梁小丑的模样。” 闫欣心道,案子听起来又诡异又有种若有似无暗爽,凶手像是为了国子监内被惹火的学生复仇了一般。 那么首当其冲被怀疑的肯定是那几个和他吃饭的同学。 尤三姐问:“没有怀疑之人吗?那晚一起的学生呢。” 简秋英轻咳了一声,说:“这里你们就不要猜了。我来说。” “根据御史台的案卷所记,不欢而散后几个学生之后都各自走了。他们或去了其他饭局,或回监内,或回家中。相互之间都有可靠人证,可确定那之后并没有再同受害之人接触。” 尤三姐追问:“那晚没人同他一起回去吗?” 简秋英沉思道:“案卷记载上他是独自离开的酒楼,之后再也没人见过他。袁九章还派人查过学院中那晚所有的学生,结果一无所获。唯一有疑点的就是……” 他忽然停下,摇头道:“没有证据我便不提了。” 闫欣在心底替他接了话。 失踪的徐致。 当然也有可能是有人利用了这个漏洞。 这么说来,也难怪邱祭酒着急要找到徐致。 先不论这个漏洞会对国子监对外产生多大的负面影响。这起杀人案做得相当取巧,袁逊被吊成跳梁小丑让人十分解气。 而徐致的正向人缘在这一点的加持下能让他所做的事偏向正义化。 杀人若被人当作是善举,在缺乏历练的学生中间极其容易产生一些不好的导向。 让内部的学生崇尚以恶制恶,从而引发一系列的类似案件。 半个月前的案子也许就是个开始。 第五十七章 天降横尸 屋内窃窃私语声四起。 国子监内这样的消息被他们的祭酒大人变相封锁了。今天他们还是第一次听到年初那起案子相关的事情。 简昀喃喃说。 “整个学院中,能进的了国子监不被发现的只有监内人。这么多人一个都没有?不可能吧。” 简秋英应道。 “别忘了那天是放假,前一晚监内人不少都出去了。所有人进出门房那边都有记录。” 简昀思索道。 “那必定是留在监中之人。像明辉那样的学生国子监立刻不少。”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往站在角落里的张明辉身上扎。 简秋英无奈道:“那自然都盘问过了。” 屋内顿时鸦雀无声。 良久后,简秋英道:“其实还有一个人,我不知道你们是故意不提,还是真没想到。” 简昀诧异。 简秋英说:“徐致。” 闫欣听他终于说出了这个名字,抬起头扫了一圈这屋里的学生。 所有人都默契地选择了回避。 这些人明明可以一致将袁逊的缺点扒地一点不留情面。 —— 唯一有些不一样的是角落里的人——张明辉一个人表现出了明显的不安。 直到有人悄悄说:“肯定不是。” 张明辉放松了下来,用力的点头表示附和。 简秋英问:“为何?” 那学生便说:“徐致师兄经常给同学出头,曾经因此被袁逊整过。那样师兄都没生袁逊的气。还是后来这厮被师兄的同窗打过一次,才消停了一阵子。” “徐师兄说过袁逊虽然嘴太缺德,人却没什么大恶之心。不过我觉得就他那张嘴早晚会害死他自己。” 这话一出,周围附和的声音越发多了。 简秋英的眉头拧了起来。 “你们口中的那位徐致同窗是何人?” 隔间内顿时一静,张明辉这时候跟身旁的人说:“无凭无据怎可胡言乱语。徐师兄的同窗大都今年即将毕业,大家都忙着寻出路,谁会跟袁逊纠缠不清。” 旁边的学生支吾道:“我只是听说……” 接下来,学生们将所有的话语又掩在自己的喉咙底下。 闫欣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 徐致本人暂且不论,和他相关的人都有了如此豁免之权。 这影响之大当真可怕。 — 当然这难不倒简大人。 一个袁逊不够,还有另一个人。 就像邱韦让跟徐致最接近的国子监学生帮忙找徐致那样,简秋英的目的也是从相关的学生身上找出国子监学生身亡案的突破口。 尤三姐这时候又问。 “那半月前那位死者呢?” 简秋英当即说:“在下正要说。” 尤三姐颔首等着。 简秋英片刻道:“那位学生来自城西一户姓白的商户。和袁逊不同,这位姓白的学生没有那么招人恨。他家在城西开着一家布店。不算特别有钱,出手倒是很大方。” “唯一和袁逊有关联的是他家里刚给他走通了工部的关系。” 尤三姐松了口气,说:“这回总不是坏心眼的人了吧。” “嗯。”简秋英往闫欣那边瞟了一眼,“所以我们合理怀疑这是针对工部所犯的案件。” 简秋英道:“礼部的徐大人同你们说的,也是在外流传的有人在针对国子监入工部实习的学生下手吗?” 尤三姐摇头,谨慎回道。 “徐大人并未这样说。不过不管徐大人如何说,这件事最优先的还是要先找到凶手。” 简秋英颔首。 “三小姐说的是。” 闫欣挨近尤三姐说:“学生那边好像有话说。” 尤三姐便朝那边看过去,见不少人交头接耳。 简秋英也跟着回头,随后不悦道:“有话就说。” 隔间靠窗这边有个身形高挑一些的学生,恭敬行礼,说:“虽说死者为大。不过这个白学长,可是牵扯过一条人命之人。只不过他家出钱封了口。” “学生中知道这件事的并不少。” 简秋英吸了口气。 “所以呢?” 简昀一拍手,道:“对呀,我就说哪里不对,虞记书坊不过就是个卖书的铺子,白季一个要去工部的人去什么书坊。” 尤三姐点头。 “确实比被工部牵连的可能性要大许多。” 简秋英往闫欣那边看过去。 此时的闫欣兴趣缺缺地站在一旁,脑子里已经开始思索祭酒大人若真的上门了,她需要怎么对付人家。 用‘学生们都在下意识保护徐致,未来若是徐致真是凶手,会有什么后果’来当把柄吓一下老人家吧? 忽听简秋英扬声,道:“这可难说,凶犯杀人许多时候缘由都很离奇。而且这一次凶手在现场落下了东西,让顺天府那边追出了一些线索。” 闫欣意外地看他,心想竟然还有招。 简秋英没有将什么东西说出口,只是起身去窗边,拿了纸笔写了片刻,随后叠好,转身走到闫欣面前,将东西交给了她。 闫欣莫名地看了他一眼。 ——给她做什么。 简秋英道:“这是御史台拿到的消息,暂时不外传。” 尤三姐道:“日后若是不小心传出去了,不会怪到尤府头上吧。” 简秋英道:“不会。在下相信尤府。” 隔间内顿时起了小声的交谈声。简昀有些挂不住面子,看着简秋英走回来,低声问:“不能告诉我们吗?” 简秋英说:“万一凶手在你们中间呢?” 简昀面色微变,下意识看了一圈身边的同学。 “怎么可能……” 简秋英道:“你想想看,袁逊和白季都是工部预定,他们死了,得利的是谁。” 刹那间所有人都不吱声了。 闫欣将纸张原封不动地交给了身后的尤桂,侧头和尤三姐说:“既然不方便,便带回去看看吧。” 尤三姐慎重地点头。 简秋英说完之后,便也不再出声。 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了悠长的锣鼓声。 游街的花魁们到了。 —— 天音阁内乐声震天,各种各样的声音将隔间内的交谈声都盖了过去。很多人渐渐转移了注意力,开始往外面观望。 闫欣抬手碰了碰尤三姐。 尤三姐抬头,问:“回去?” 闫欣微微点头。 事情都办完了,没必要再留着了。 尤三姐便起了身,朝离他们最近的简昀道:“今日便到此为止吧,如此打扰二少不会怪罪三姐吧。” 她说话软软的,除了生气的时候下意识会发点小脾气之外,活脱脱一个脾气好,长相更好的闺阁小姐。 简昀给她这娇软嗓音说得半点脾气都没有了,哪还有什么怪罪,当下道:“不不不,是我方才的错。只是………还什么都没谈出来,就回了?” “时候差不多了。”尤三姐福身,没给简昀挽留的余地,伸手牵上了闫欣,快步出了隔间。 隔间外已经没什么人了。简昀经过了之前那阵仗,也不敢造次了,只送到了门口,看着尤府的人消失在拐角才悻悻地回了隔间。 一行人回了尤府的隔间,守在里面的尤府下人立刻上来,在尤三姐耳畔说了两句。尤三姐笑道:“不过就是离了这里一个时辰,临渊在紧张什么?” 闫欣跟着进来,见人被尤三姐笑着撵出去了,回头看了一眼,说:“怕我把你吃了?” 尤三姐坐下去,说:“快拿来给我看看。” 闫欣走了过去,将叠好的纸递给他,说:“三小姐不会真想去查吧。” 尤三姐说:“当然不是。” 她往对面指了一下,示意闫欣坐过去。 “前面你点名了简秋英,必定是因为他有你在意的地方。不接触下怎么能确认他藏着的东西?” “怎么样?”她将那张纸放在两人面前,问:“这个人,你觉得和临渊想要找的人有没有关联。” 闫欣沉吟了片刻,摇头。 “不像。” 简秋英做事确实遮遮掩掩,不过大多数都是故弄玄虚的手段。在闫欣看来,他的目的很明显。 他知道锦衣卫念在邱韦的面子上,不会主动干涉这件事。又本能希望自己对这个案子有把握的情况让尤府的三小姐,乃至尤府背后的锦衣卫看到。 这举动看起来就太引人注目了。 不用锦衣卫这边,他交给尤家御史台线索这件事,明日便会传到不少有心人的耳中。 这种不谨慎的做法,和尤乾陵说的那种若有似无的引导感差别太大。 所以,不是简秋英。 尤三姐略有些失望,说:“还有别的人选吗?难得出来一次,可不能浪费。” 闫欣转头看向窗外。 此时天音阁外面空旷的广场上是一座巨大的三人高的舞台。一位容貌艳丽,身着白色轻纱,面戴清透薄纱的女子一手持着琵琶,另一手随着曼妙的舞姿快速灵动地拨弦。 急促高亢的琵琶吟穿透了整个夜空,引着周围的舞女们随之翻跳跃动。 在一长串的弦音落下之后,整个天音阁都爆发出震天的喝彩声。闫欣低声说:“哎呀,好看。” 尤三姐见她没有回答,倒是将注意力落到外面去了,便也跟着转头。 闫欣看她神情有些落寞,挨过去轻声说:“别急。不出事藏着的人是不会出来的。你忘了今夜恰好是国子监初一休息的时候?” 尤三姐没有作声。 闫欣低声道:“简秋英说了,第一次出事年初那会,袁逊死在学生宿舍。接下来就是白姓的学生,死在虞记书坊。在这两个案子都被国子监将消息压得很好。” “但是像今夜,在这种齐聚了整个盛京权贵的场面上要是出了事。你猜……国子监还压得住这件事吗?” 尤三姐给她这句话惊得脸色都变了。 “你的意思是……” 窗外传来了古筝乍然响起的铿锵之音。 “听说和越秀楼的七音祭舞不同,东极楼擅长的是杂技。”闫欣道,“杂技的精髓在于高难度的动作。” 随着她仿若呢喃的说话声缓缓地吐露而出。一道柔弱无骨的身姿从天音阁顶上,慢慢地往下落。 许多人都被这道人影吸引了注意力,赞叹于舞姬这高超的动作。 然而,那身影越是下坠,看上去越是不对。 尤三姐的眼力十分好,加上夜色衬得眼熟的衣服清晰无比。她脸色微变,猛地站起来。 不等她出声,闫欣也坐直了。 衣物被风吹地猎猎作响的声音从她们面前呼啸而下。又在天音阁成百上千双眼的注视之下,砰的一声摔落在舞台上。 炸出四溅的血花将已死之人的身躯清晰地描出了鲜红的镶边,勾勒出了一个诡异姿态。 闫欣盯着那尸体的模样。 大手笔,比她做的惊偶更加惊悚可怖。 第五十八章 熟悉的杀人手法 盛京多少年没在大庭广众之下出这么大的事了? 反正在闫欣的记忆当中,她并没有见过这么刺激的场面。 在尸体摔在台上的瞬间,整个天音阁大约愣了一瞬。 旋即便炸开了锅。 四面楼里都是乱糟糟的躁动声以及有人发出惊呼声。 反而外场是一片死寂,没人上前,也没有人敢。 尤三姐受惊地往后退了一点,便侧头避开舞台上的尸体。 扭头的时候她眼角余光瞥到了对面,见闫欣面色平静地盯着外面。 那一刻她莫名心安了一些,狂跳的胸口也逐渐平稳下来。 她听到尤家的守卫从外面进来,和守在门口的尤桂低声说了两句。 尤桂低低地喊了一声三小姐。 尤三姐没有理会她,她迟疑了下,还是鼓起些勇气,朝闫欣问:“方才你说的那些话……是不是有了预料?” 闫欣眼中露出了些许困惑,半晌摇头说:“只是有些感觉。” 尤三姐不明白,既然没有预料,她怎会如此平静。 尤桂以为尤三姐没听到她的声音,又喊了一声。 尤三姐侧头,皱着眉给了她一个眼神,带了一些责难。尤桂当即退了出去,朝候在外面的守卫摇头。 闫欣思绪被打断了,回神发现屋内凝重的气氛,问:“回去了?” 尤三姐总想起方才闫欣入神的模样,低声说:“你若想留在这,我派人跟着你。” 闫欣迈出一步,摇头说:“留在这也没意思。” 尤三姐这才起身。 楼下尤府的马车早就候着了。 尤三姐先上了马车,闫欣却依旧站在外面,视线落在不远处天音阁的大门前。此时大门紧紧闭着。能进出的只有他们这些本身就从偏门进偏门出的贵重身份。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回到尤府已近亥时。 下马车的时候,闫欣见到了鲜少露面的元硕。 元硕大约是奉了某位郡王爷的命在此等候他们。见她们都下来了,便上来客气道:“两位受惊了吧。夫人备了安神汤,差我过来引你们过去。” 尤三姐见到他露出了些许笑意,道:“临渊也来了?” 元硕狗腿地上来,弓着腰说:“府里安神之物哪能缺了我们郡爷。当然今夜是托了两位小姐的福。” 闫欣几不可闻地嗤笑了声。 元硕平时拍马屁是专精,今日却是拍错了位置。 尤三姐回头,将闫欣拉了过去,说:“这哪是什么福,我和欣欣都要吓死了。” 尤三姐一个娇滴滴的尤府小姐说这个话让人想要多安慰安慰。 但要说闫欣要被吓死,那就纯属胡说八道了。 一个多月前在京郊被闫欣吓地夜不能寐的人都得来朝这句话吐口唾沫。 元硕摸了摸鼻子,问:“你们在那边可发现了什么异常?” 尤三姐犹豫地摇了摇头,片刻后又挽了闫欣,问:“欣欣肯定有什么发现。” 闫欣装傻充愣,一脸疑惑地反问。 “啊?什么发现,我都被吓懵了。” 尤三姐和元硕同时一脸无奈地看着她。 闫欣全当没看到。 尤府偏院难得夜深了还亮着灯。元硕先进去朝里面说:“夫人,爷,人回来了。” 景氏忙说:“快进来。” 尤三姐放开了闫欣,两人进去先行了礼。 景氏将尤三姐招呼过去,紧张地查看了一番,见人精神不错,便朝闫欣看过去,片刻后道:“让闫欣陪你去算是找对了人。换个别人,你起码得丢半个魂魄。” 话中有责怪的意味,尤三姐低声道:“让母亲担心了。” 景氏叹气。 “知道我要担心,就少……算了。说了你也不听,你们一个个面上说得都好听,总是让我不省心。” 尤乾陵在一旁说:“您怪三姐就怪三姐,别捎带我呀。” 尤三姐娇哼,说:“拉你垫背怎么了。” 尤乾陵哼了一声。 “不高兴。” 说着他起了身,给了闫欣一个眼神,径自带上了元硕往外走。 闫欣有些可惜地看了一眼桌上放着的碗,朝尤三姐说:“我先过去了。” 尤三姐看看背对着他们走的尤乾陵,拉着她说:“一会回了院里,就去我那喝,我让人给你备着。” 闫欣诧异,下意识道:“不用了。明日我若想喝再去找桂姐姐要。” 景氏看着人走之后,便问尤三姐。 “临渊带过来的这女娃如何?” 尤三姐一边喝着汤一边说:“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像是家里经过大事的人,待人接物都有一点疏离感,女儿很努力了,您方才也看到了,给她备汤都不要。” 景氏迟疑了一会,说:“确实有些傲气。不过……能让临渊如此慎重对待的人,我猜是和长公主有些关联的人家。做事手段如何?” 尤三姐便将今夜发生的事一五一十都说了,她思索了片刻后说:“我看不像,长公主跟前的人,从前都是一等一的人物,但欣欣看上去更偏乡野一些。她擅长一些机关灵巧之物,也许是工匠家中出身。” 景氏诧异道:“工匠?莫不是和当年祭天台的案子有关。” 尤三姐好奇地问:“那件贪腐案?那是圣上亲自定的案吧。临渊不会带这么危险的人回来的。” 景氏喃喃道:“倒也是。方才你说起机关灵巧之物,我便想起来了当年经常送些小东西给长公主的前代工部尚书。现在想想,那可是秘术的大师。” 尤三姐追问:“什么秘术?” 景氏惋惜道:“我也不大懂。只记得长公主同我说起过那叫偃术。还有在公主府里见过宛如活人的偃偶,或是栩栩如生的花鸟虫鱼之类的东西。” “不过闫氏一族似乎除了前代工部尚书闫怀谨之外,没有在偃术上有大成之人。可惜三年前祭天台的案子,闫家一家都入了罪,一个都没留下。” “说起来,她叫闫欣啊。”她说到这想起尤乾陵和尤三姐交代过什么,便问:“临渊没同你提过她的来历吗?” 尤三姐摇头。 “他只是说欣欣会超出我之想象。我觉着他不至于瞒着我,多半是欣欣自己不让查。或许她就连这个姓都是假的呢。” 景氏觉得这话有几分道理。 她揉了揉额角,低声说:“这些弯弯绕绕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懂。虽然我也想让你多帮衬临渊。不过……这里面水太深了,咱们不要给临渊添麻烦,像今日这样的事,以后还是少去碰。” 提起今夜遇上的事,尤三姐便若有所思。 她的脑海中一直都是闫欣坐在窗边盯着窗外看的眼神,闪着兴奋的光。 只怪她那时候真的胆小,倘若她能转过头去看一眼,也许就能知道入了闫欣眼中到底是什么了。 —— 闫欣跟着尤乾陵转到了尤府的另一条偏静的路,等到进了一处幽静的阁楼里,她才下意识问了一句。 “这是哪儿?” 尤乾陵带着她往阁楼上走,元硕留在下面。 “我在尤府的住处。有些东西我让元硕从北镇抚司那边转到这儿来了,方便你查看。” “哦。”闫欣心道,不愧是有钱人家,就为了给她安置任务,就出了这么大一个三层楼宇。 尤乾陵带着她上了最顶层的楼阁,两人往窗前一座,尤乾陵便开口质问她。 “今晚上支开了尤府的人,你做了什么?” 闫欣:“……” 尤乾陵说:“我不计较你搞些小动作,但不能瞒着我。” 这还不计较?闫欣觑他一眼,心说装什么宽宏大量,他真该看看自己现在的这张脸,就差在他那张漂亮的脸刻上一句‘背着我搞事,活腻味了你’。 闫欣四平八稳地念道:“去探简家隔间里的国子监学生,问了点事。三小姐都知道的。” 尤乾陵说:“好端端去接触简家的人做什么。” 闫欣挑眉回:“不是您让我去的么?” 尤乾陵似乎想起了什么,叹道。 “探到什么了?” 闫欣道:“简昀企图勾引三小姐。” 尤乾陵手里端着装模作样的茶杯差点翻了,守在楼下的元硕大声朝他们这边喊:“真的假的,我去宰了那兔崽子!” 尤乾陵大约也品出了一点闫欣不可能老实的意味,摆摆手道:“天音阁内的案子你目睹了过程?” 一提到这个案子闫欣就有话说了。 “嗯,我建议我们要跟跟这个案子。” 尤乾陵问:“为何?” 闫欣道:“因为那作案的手法,我很熟悉。即便不是冲着我来的,下手之人也应当是我认得的人。” 第五十九章 两起案件 当然并不是闫欣自命不凡,觉得总有人要谋害她。 而是真的太熟悉了。 这种一眼就能看出熟悉手法的能力,还是拜她爹所赐。 闫欣自幼修习偃术,年少已有所成,她爹怕她自傲,便将他所知的能人巧匠的得意作品都搜罗回来给她。 当然确实有用,差点让她自我怀疑到放弃修习偃术。 闫欣还记得起初还不服气,觉得那些人固然厉害,却也比不上自家爹,而她是她爹亲自教导出来的,只要她继承了所有爹的技艺,日后必定也会比他们厉害。 可事实上,直到她家出事,她的技艺依旧在这些工匠之下,包括父亲的技艺她似乎也只继承了七八分。 那些都是她这辈子跨越不了的高山。 三年里,有时候她会想钻研那些高超百无一用浪费了多少时间。还不如多学些查案技巧,还能对自己寻找父亲身亡真相更有用一些。 直到那一天她在北镇抚司,见到了熊天的作品,尤乾陵要她从许多案件里找那些工匠们的痕迹。 她不由得开始庆幸,当年她认识并努力钻研了这些工匠的技艺。 尤乾陵还是比较谨慎,便问:“什么手法?” 闫欣问:“国子监中之前的两个案子,你们手中有相关的案卷吗?” 尤乾陵迟疑。 “案卷是没有,不过,我找人给抄录了一些。” 他起身走到离他们最近的柜子,从最下面的格子里抽出两份贴子,打开之后看了两眼,随后交给了闫欣。 闫欣探头朝他那帖子的柜子那边看了一眼,伸手接过,多嘴地问:“那个放什么?” 尤乾陵道:“明日元硕留下来,你找他。” 闫欣点头,打开帖子定睛看,入眼的便是白季的案子。 案子发生在城西的虞记书坊,书坊偏远幽静,但里面收有大魏众多市面上找不到的杂书,吸引了许多京内小姐少爷前往。 白季是个有钱的纨绔,国子监的入学资格是他爹买来的。平时也不爱念书,就喜欢花天酒地。但却在今年年初那会忽然有了去虞记书坊看书的习惯。 自家爹以为他忽然改邪归正了,自是欣喜,为方便他进出,甚至在附近租了小宅子。住的近了,白季便开始天天去虞记书坊,逐渐和自己那些狐朋狗友都不接触了。 直到三个月后,在虞记书坊专给客人用的小隔间里,发现了白季的尸体。 根据原案件描述,白季死时身上衣服全在,四肢的骨头却被敲断,周身用麻绳绑成了怪异的姿势。 然而上面却没有记载凶器。 闫欣回来细看了两遍也没找到,诧异地抬头看了一眼尤乾陵。 尤乾陵手里捏着茶杯,似乎有些出神。 闫欣收了问话的念头,又打开了另外一本帖子。 这一份说的是年初那会发生在国子监宿舍内的案子,死者便是袁逊。袁逊是袁九章的侄子,袁九章亲自查了许久,内容比白季案要细致许多。 案发当日,袁逊是从袁九章的府邸出发,那边离天香楼极近,袁逊徒步走了一刻钟便能到。 那天他邀请的是几个同他一起即将前往工部实习的同学,这作风看着便是袁九章给他安排,为的是日后进工部之后,他们这些同修能相互照应一番。 下面还列了当时邀请的人,闫欣只扫了一眼,发现里面有个眼熟的名字。 “邢江?” 正在出神的尤乾陵给她突然说出来的两字拉回了神,问:“邢江怎么了?” 闫欣疑惑的问:“您还记得早前同我说过,张明辉之所以留级的事吧?” 尤乾陵略顿了下,说:“邢江不让张明辉去工部,将他的实习名额扣下了,自己代替他去工部实习。” 闫欣道:“祭酒大人这次又找您,希望锦衣卫收他,那说明他在工部的实习没过,重新回了书院。” “邢江作为有礼部关系的邢家人,他本人又对工匠有兴趣,为何最后又回来,现在又想来锦衣卫?” 尤乾陵迟疑了一会说:“你觉得他有问题?” 闫欣说:“帖子上已经明说了这几个人都有证人证实袁逊死亡的时间,他们身旁都有证人。” 尤乾陵:“所以呢?” 闫欣抬头和他对视,问:“邢江既然和张明辉关系不差,为何会忽然顶了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实习机会?然后又在得来这个机会之后,又不要了。现在又要进锦衣卫这边。” 尤乾陵道:“世家公子心性大多如此,玩可以,当真去做事,哪个又真的吃得了苦。” 这样确实也可以解释得过去。闫欣便将这个怪异的念头压了下去。 隔了一会,尤乾陵忽然说了一句。 “你好像对你这个便宜师兄很是关注,怕他吃亏?” 闫欣心说她哪有这个意思。 “不是,看到了想到了就随口一问而已。” 说完,她便径自继续看下去。 袁逊和这帮同学不欢而散之后,便独自离开了天香楼,根据楼中伙计描述,当时他有追出来,见到了袁逊上了一辆马车。 天香楼的客人大多都有自己家的马车进出,偶尔没有的楼里便会安排马车送回去。但伙计再三肯定,那马车不是楼里的。 至于赶车人,伙计说至少他从未见过,没有任何印象。 闫欣看看袁逊的案子再看看白季,两相对比之下,发现除了袁逊和白季都是即将要进工部的人之外,似乎没有其他共同点了。 马上她察觉到了这两起案子还有一个。 两个人死前都失踪了。 袁逊失踪在无名的陌生马车里,而白季失踪在他租来的小宅子里。 尤乾陵这时候问道:“发现什么了?” 闫欣把两个帖子往他面前推过去,两只手分别点住一处,看着尤乾陵问:“这两个地方,有查过吗?” 尤乾陵垂眼看。 “马车和白季租的小宅子?” 闫欣:“嗯。袁逊是上了马车之后便失去了踪迹,而白季是在自家租的小宅子了失去了踪迹,再见两人,便是尸体。” 尤乾陵略微迟疑。 闫欣接着说:“还有,袁逊那天是从袁九章的家里出来的,到天香楼才一刻钟的路程。那天晚上是国子监休憩的日子,他为何不走路回袁九章的家中,而要登上马车?” 尤乾陵问道:“你在怀疑那马车里有杀人凶手?” 闫欣摇头:“马车若是没有废弃,那么说明那车子是平常就在盛京中走动挣钱的马车。我的意思是,袁逊没有回袁九章家中,多半是跟其他人一样,另外有了约。” 盛京当中,夜晚没有宵禁的日子,群魔乱舞。世家公子哥们都有各自的圈子。袁逊和自家叔父要求的那些人分明合不起来,那他自然要去找和自己合的起来的人一起发泄一下苦闷的心情。 “若是有,袁九章为何不说?”尤乾陵反问。 闫欣说:“袁逊没说呗。袁九章就是个爱数落人的性子。不高兴起来就喜欢损人还喜欢动手动脚。袁逊这种人,必定没少挨打。” “况且……”她忽然抬头,思索了一会,“袁逊看着就是依靠袁九章接济过日子的废物,他们之间就像寻常父子一般,临近毕业,袁九章怕他生事,管的极严,家里的马车都不让用。” 尤乾陵挑眉。 “你戏本看多了吧。” 闫欣给他说得笑了笑,说:“我的意思是,能否劳烦郡爷替我问问。我现在很不方便呢。” 尤乾陵没有拒绝,却也没有答应。 他岔开了这个话题,问:“今天这个案子呢?和之前有没有共通之处。” 第六十章 不义者 今天这个案子,便是闫欣要说的重点。 “可多了,”闫欣掰着手指给尤乾陵列举,“我想给你说三个。首先,天音阁这次来的人当中,许多都是达官显贵本尊。” 她停顿了下,着重解释:“可不是那些不成气候的公子少爷,这些人都是货真价实的权贵。然后,天上掉下尸体是他们看在眼里的。这都不用徐臻说动您,圣上这会多半已经知道了。您之前拒绝他的理由就不存在了。” 尤乾陵颔首。 “继续。” 闫欣说:“其次,出事的是国子监学生。我没在简家的隔间里见过这个人,也就是说今日来天音阁的那些学生,除了简家隔间里面,别家也有。” “三小姐同我说过,今日的天音阁可不是寻常人能进来的。可若是哪户人家一起跟来的少爷,出来玩乐又怎么会穿国子监的校服。” “如果不是哪个大户人家的,他们又是以什么身份进去的?” 尤乾陵侧眼看她。 “让元硕私底下去问问天音阁便知道了。” 闫欣却摆摆手,说:“问不出来的。不然,徐臻也不可能需要您来徐致。” 尤乾陵道:“那你什么意思。” 闫欣在心底琢磨一个可能性。 半个月前在虞记书坊里面,可能不止一个白季沉迷其中。而袁逊那天多半也是去赴了一个早有预谋的约。 而今日死在天音阁舞台上的学生,可能也是参加了某个国子监内部的约定。之后被凶手以如此凶残的方式结束他的性命。 可要如何证实呢? 她思来想去,觉得只有一个办法—— 闫欣思索了许久,说:“我在想下一个受害者在哪里。” 尤乾陵这时候不说话了,脸上有明显的不同意。 闫欣接着举起了第三个手指。 “哦,偏题了。继续说第三,今日这位死者,不出意外应当也是工部即将收进去的实习生。” “闹这么大,徐致即便活着,最后有好下场的机会也越渺茫,但您这个平南郡王,也许可以扭转乾坤。” 尤乾陵听到这里,嗤笑声,说:“前两点我明白,只是这第三,和前两点似乎没什么必要的联系。” 工部实习每年也就那么几个。即便是工部要招的人再多,也撑不起一个暗地里的组织。 闫欣吸了口气,她也觉得和前面没什么联系。可若不都是预定工部实习之人,又怎么做到精准让工部预定学生成为受害者。 闫欣又翻开两个帖子仔细对比。 上面写着的相关之人里,几乎没有重合的人名。 ——— 凶手就是在针对工部。 这点恰恰是这三起案件里面最明显的地方。 为何是工部? 忽然她想起来简秋英写给她的纸条。 “啊。” 闫欣起身快步走到窗台那边,朝下面正侧头黑听的元硕说:“千户大人,劳烦您件事。替我去一趟三小姐的院子里,就说早前简大人给的纸条不知道放在哪里了,帮我找一下,拿过来给郡爷过过目。” 元硕迟疑。 “现在?” 尤乾陵在里面说:“速去速回。” 元硕抬手说:“知道了。马上就回。” 元硕动作懒散,但行动很快。闫欣见他走了,回头说:“郡爷我们打个赌吧。” 尤乾陵问:“和我打赌?” 闫欣道:“我猜简秋英给我的线索,就是凶手在案发现场留下针对工部的理由。” 尤乾陵失笑,说:“我觉得不是。大概率是凶手障眼法。” 闫欣便说:“那这个赌就成立了,倘若我赢了了,明日我能跟着郡爷吗?” 尤乾陵问:“跟着我做什么?” 这话说出来也就是说他答应了,闫欣松了口气,说:“我觉得徐臻会再次找上门来了,这次我要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尤乾陵说:“就为了这点事,你没必要跟着我。” 尤乾陵通常都是发觉了一些自己觉得有点问题的人事物之后,当天便会回尤府找闫欣,仔细说给她,让她也体会一下。 他并不需要闫欣亲自去接受,去感受这些东西。 闫欣能感觉得出来,尤乾陵保护人的方式,便是将人像金丝雀一样关在一个地方,尤府的人是,她现在也是。 尤府的人生死都和尤乾陵绑在一起,这么做无可厚非。 但她不一样。 她有自己的生死,和尤乾陵也没有捆绑在一起。 所以她不吃这套。 “你觉得有没有必要对我来说不重要。”她说,“我只是在跟你打赌,这是我赢了你该给我的报酬。” 尤乾陵半点不让说:“这么做对我有什么好处?” 闫欣想了下,问:“那就再加一点,您当是这次我替您去接触了这位内阁新秀简大人的报酬?” 提起这个尤乾陵心底又生出了一点异样。 他记得当时自己回来和她提起简秋英的事情不过是因为这个人又在朝堂上参了自己一本。 说自己滥用职权,不经内阁便私自干涉了瞿家案子,越权行事,罔顾朝中法规。 这事分明就是崇明帝私底下命他去的。 然而到了朝堂上崇明帝绝不会承认他针对祭天台,这锅得尤乾陵背。 于是就颠倒黑白成了他的肆意妄为。 和平时一样,圣上又借题发挥了一次,当众表演了一回自己念在已故长公主的面子上纵容了自己侄子犯错,将所有的责一股脑儿全让他揽了 不是,他凭什么就得被泼这脏水啊。 他太生气了,差点控制不住当场发飙。 但最后还是冷静了下来。 因为发飙并没有什么用处,只会让人多抓一个自己的把柄,让那些人多看一次自己的笑话。 这么些年来,崇明帝已经习惯了用这种手段让所有人都对平南郡王犯错习以为常。 他百口莫辩,也辩无可辩。 所以那天他是闷着气回来说这件事的。 没想到闫欣记着了,还去探了简秋英。 他心底忽然间生出了一点被人看到,被人真正放在心上的错觉。 可又觉得这不像是闫欣这种人会做的事,便假模假样地接了一句。 “替我办点事还要额外报酬?尤府是亏待了你不成。” 闫欣见着借口邀功不成,立马该了话锋,说:“这不行?那位下次我再请教一下元千户。” 尤乾陵:“……” 就知道这人没这么好心。 “找元硕做什么,你讨好的人现在就在你面前。” 闫欣会意。 “说的也是,但您日理万机,我一个月都见不上您两回,怎么讨好。” 这个横竖分明的借口似乎附和闫欣这个人的缺心眼性子了。 尤乾陵当即道:“行吧,给你这个机会。赢了就让你跟一天。” 元硕没多久就回来了。闫欣闻声起来,扒在窗台上说:“千户大人,好快啊。” 元硕也喜欢被人毫不掩饰地夸赞,说:“办事嘛,慢吞吞像什么样子。” 尤乾陵在里面说:“那还不快点送上来,天都要亮了。” 元硕收了嘴皮子,三两步跑上来,将那张触感高级的纸张俸给了尤乾陵,之后将一个食盒放在桌上朝闫欣说:“三小姐给的,说是方才你都没吃上,又见你想吃,便让我给你送过来。” 闫欣意外道:“这么晚三小姐还没睡下?” 元硕往尤乾陵那边看了一眼,在闫欣边上坐下,说:“还不是为了你。她说你今日在天音阁将简家两兄弟挨个教训了一顿,她得防着人来探你的底,因此尤家近日对外的事上要更谨慎些。” 尤乾陵低垂着的眼眸动了下,往闫欣那边看了一眼。 闫欣却是毫不在意地笑了,说:“是吗?还是三小姐有心。明儿我给她做个小玩意谢谢她。” 元硕把食盒里的碗勺都拿出来,最多的那个放在闫欣面前,说:“喏,我们都是顺带的。” 闫欣被这特殊对待取悦得相当高兴,难得露出了一点温和的笑意,将尤乾陵的那碗推出去的时候,见人沉默不语地打量自己,诧异问:“怎么?看了吗?” 尤乾陵回神,拿起来纸张开看了一眼,有些不悦地递给了闫欣。 “你赢了。” 闫欣对这场输赢也没有特别在意,她接过来,见上面写着。 ——“入工部不义者,祭。” 这句话像冷硬的巴掌,狠狠地甩在了闫欣脸上,刹那间她脸上所有的神色尽数消失了个干净。 虽说她一直觉得她爹不是那种人。可事实上,在世人面前,前代工部尚书闫怀瑾是为贪腐案东窗事发,畏罪而亡。 这不义者,说的就是他爹。 她有些恍惚地坐下来,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这个凶手,会不会就是害死她爹的凶手? 第六十一章 报酬 尤乾陵等了一会,见点名要这个东西的人竟然没发表言论,便数落问:“东西是你要的吧,怎么大半天了一个字都不说?” 说完之后,他才发现闫欣的脸色不对。 元硕也看出来了,绕过来看了纸上的字,疑惑地和尤乾陵对看了一眼。 尤乾陵抬了下下巴,朝他使了个眼色。 元硕问:“看出什么了?” 闫欣侧了下头,她压下了心底的烦闷,摇头说:“和那位徐大人上门找郡爷说的事不谋而合了。” 元硕道:“那你怎么一副被鬼吓到了的样子。” 尤乾陵皱眉,道:“想到什么了就直说。” 闫欣寻思一会,将信纸收了夹到了袁逊案子的帖子里面,说:“暂时还没确认,说出来没有意义。” 等她见了徐臻之后再说。 说完,她抬头和元硕说:“郡爷答应我了,明日你们出行要带我一起。” 元硕震惊,看着尤乾陵说:“……不是吧,我们郡爷出门带个侍女像什么话。”尤乾陵虽然在外人看来就是娇贵又脾气大的平南郡王,但他身边至多带个随队医士,不带女的! 再说了,带侍女总有种骄奢淫逸的感觉。 怪不正经的。 尤乾陵朝闫欣挑眉,说:“你看,千户大人的建议是不行。” 这可难不倒闫欣。 “侍女不行,侍从总可以吧。” 尤乾陵也不明白闫欣为何非要跟他一天,但既然答应了的事情,他也不至于反悔。于是尽责地提醒闫欣明日在门口候着,便带着元硕离开了阁楼。 两人出了门,元硕不解地低声问尤乾陵。 “郡爷,明日要去见指挥使吧,当差的时候带着尤府的侍从不会不方便?” 平日也就元硕会操心他在外人面前的形象,尤乾陵自己都不大在乎——在乎也没用,毕竟有个糟践自己的万人之上在呢。 尤乾陵道:“要是能让指挥使觉得我实在扶不起那不是挺好?最好能让圣上别惦记我。” 元硕给他这自暴自弃的话说得平日八面玲珑的嘴立刻都成了锯嘴葫芦,蹦不出半个能顺毛的字眼。 —— 第二日一大早尤乾陵便见到了一直侯在门口的闫欣。 说来也是神奇,此人真的有好几副面孔。 尤乾陵已经见过三次,今日又是全新的模样。她一改平时在尤府的娇贵装束后像直接换了个人——一身蔚蓝的家丁服饰在她身上有股说不出的清爽潇洒,竟然让人眼前一亮。 就是不太像是伺候人,像个年轻气盛的小少爷。 尤乾陵不明白不过刚过了几个时辰,这人昨晚上还健在的郁色便一扫而空,再想想自己烦闷了一夜,都没睡个好觉。 两相对比差距太大着实让人心底不舒坦。 因此看她格外不顺眼。 闫欣见他们姗姗来迟,兴致勃勃地催促说:“怎么这么晚?我都跟三小姐打完招呼了。” 长得好端端的尤乾陵非要摆出个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刁钻样,阴阳怪气道。 “这么着急要见我,昨晚上埋在那帖子是看出什么名堂了吗?” 闫欣当即正色回:“帖子都一个样,您看不出来的东西我也看不出来呀。” 尤乾陵哼唧地冷笑了声,越过她往马车那边走了。 闫欣一头雾水。 “他什么意思?” 元硕无奈摇头,客气提醒说:“今天你多注意,别惹郡爷。” 闫欣:“……”她也没惹他啊。 三人都上了马车,元硕朝尤乾陵说:“今日要去见指挥使大人,圣上那边估计有差事要安排下来了。” 尤乾陵短暂地应了一声。 从他们的指挥使那吩咐下来的差事都不算什么,大都是正常的抄家案子,或者别的一些不好走正常流程的偏门案子。 他出个人场就够了。 尤乾陵比较怕的是崇明帝亲自招他进宫问事的时候顺便给他派来的差事。那些一半是让他办事,另外一半则是在试探自己。 最要命的是,里面全是坑,保不准那天给朝中挑事的文官盯上了,崇明帝就把自己推下去。 这种时候他的心眼就要多长几个。 虽然防不住,但至少能让自己跟盯自己的人辨上几句。 只是他本身就患有心症,遇到这种事的时候,尤其耗费心力,心情会特别不好,脾气也特别大。之事后很长一段时间还要带上顾全给他配安神香才不至于失控。 一想起这些东西,尤乾陵是真的不太想干锦衣卫这破差事了。 “元硕,你去跟指挥使说我今儿不舒坦,不去了。” 说完又见闫欣这清爽样觉得让她今天这么好过也太便宜她了,于是又改口。 “算了,去吧。欣哥第一天上任,不能缺席。” 元硕:“……” 闫欣:“……” 闫欣嘴上说要跟尤乾陵跟一天,但当真要见计划外的人了,却又不太愿意。 “我也要跟吗?”她问道。 尤乾陵在瞿家宅子里便知道这个人喜欢逞能,本质上是个见光死,特别不喜欢和人接触。 这会看她不清爽了,忽然舒坦了,便说:“怎么?自己要跟来,现在打退堂鼓了?” 闫欣之所以想跟着尤乾陵实际上只是为了能见到大概率会登门找尤乾陵的邱祭酒,或者那位徐臻。 她并不想见这两人以外之人。 既然逃不过,那就只能赶鸭子上架了。 “那………我可以不说话吗?”她问。 尤乾陵还想嘲她两句。 元硕这个多事精忽然插嘴说:“放心,你就是想说,也没机会给你说。” 闫欣以为锦衣卫应当都在一处办公务,谁知马车在护城河走了一半,拐进了一座小门,抬头看竟是指挥使府。 “指挥使跟您不在一处办公务?” 尤乾陵说:“想知道原因?” 闫欣点头,心说不想知道她还问什么。 尤乾陵瞬间冷下脸。 “为了我’不小心弄死个人‘,指挥使救人不及,情有可原啊。” 闫欣有听没有懂。 元硕无奈地凑过去在她耳边说。 “你要说,岂有此理!指挥使怎能如此没担当!” 闫欣这回懂了。 但她不会瞎说这种话的。 ———— 进了府中,闫欣很快见到了那位长相魁梧,一身漆黑,身带浓重煞气,和尤灵蕴完全天地之差的锦衣卫现任指挥使赵谦,立刻明白了元硕说自己没机会说话这句话的意思。 尤灵蕴是那种见到一个人,首先会多看两眼,先盘算片刻,觉得对方没什么威胁便不再将人放在眼里的人。而这个赵谦是直接入眼的只有尤乾陵,别说她了,就连跟在尤乾陵身后的元硕都没放在眼里。 赵谦见他进来,放下了手中的书,说:“坐。” 铿锵有力的一个字,力道和压迫力都十足,崇明帝安排来镇尤乾陵的人果然不一般。 尤乾陵在一旁落座,也不拘谨,随意地问道:“大人叫本王过来是圣上有事?” 赵谦也不介意他在自己面前端身份,起身背对了他们,似乎是想了片刻,沉声说:“我本来并不属意你去办这个差事。只是圣上似乎很坚持。” 尤乾陵早就习惯了,崇明帝点名要他办的事,别说一个赵谦,整个朝廷所有人反对都没用。 崇明帝十分乐意看他被朝臣们挤兑,这次不出意外应当还是和朝中人有关的差事。 赵谦继续说:“昨夜在天音阁,有个国子监的学生众目睽睽之下摔死了。在场的不少人都说看到了天上有看不见东西兜着这个人,也在学生尸体的附近寻到了一种特殊的丝线。” 闫欣下意识抬头看赵谦。 “那种丝线叫千金丝。是制傀儡所用。祭天台落成之后,圣上便下了密令禁止售卖,使用这种丝线。” 第六十二章 千金丝 闫欣暗道那位胆小如鼠的帝王所禁的当然不是傀儡戏所用的牵丝线,而是一种制偃偶,韧性极强,能杀人于无形的千金丝线。 只是那道令其实对真正会做傀儡的人并没有太大的影响,这种丝线本身就不是寻常人家能用得上,大多匠人会根据自己需求自己做,或者找行内的专人定做。 让那些技艺消失,偃器变得不再灵动的罪魁是不动声色的潜移默化。 加上祭天台的案子以及后续的事件将偃师灭了个七七八八。到现在为止别说市面上了,连带做这些线的行家也都绝迹了。 所以现在大多数人应该也不知道这种东西。 尤乾陵寻思道:“傀儡戏是寻常民间的戏曲,根本禁不了吧。” 赵谦解释说:“不是那种。” 说着,他从身侧的桌子下面拿出一只盒子,递向尤乾陵。 元硕立刻上前,赵谦却看着尤乾陵,说:“你自己来拿。” 尤乾陵犹豫地起身,却被站在身侧的闫欣一手按住,她忽然一个箭步往前,快速从赵谦手里抄走了盒子,径自打开了。 “郡爷怎能碰不明来历之物。”她仿佛打开了才想到自己的行为有点冲,立刻欲盖弥彰地大声道。 元硕慢了两步,也跟上去,闻言扶额。 赵谦:“……”他虎目登时凝起,浑身杀气立现。 闫欣见状,往后退了两步,站到了元硕边上,姿态依旧板正,又补充说:“我们尤府有规矩,全府上下郡爷最金贵,万事只要有危险,都是侍从先上。” 赵谦沉着脸。 “这也是你放肆的场合?” 闫欣半点不让,说:“倘若这是小的认得的那种千金丝,那可不是可以让郡爷拿的东西。万一郡爷伤到了,指挥使大人要如何赔?” 赵谦这一下犹豫住了。 尤乾陵再次见识到了闫欣的尖牙利嘴,寻思之前那个不想说话的侍从哪儿去了? 他慢悠悠地走到了闫欣面前,低头看了一眼那朴素的木盒,装腔作势说:“怕什么,指挥使大人都能拿,本王也不是纸做的,一根线都能要我命。” 闫欣当然不是为了尤乾陵的小命,她就是为了确定里面装的是不是真货。 ——确实不是真货,但比真货更厉害一些。 她抬头看了尤乾陵一眼,将盒子举到他面前,小声说:“这不是寻常制偃偶的千金丝,不过不比那差。” 尤乾陵问:“什么意思?” 闫欣往元硕那边看了一眼,低声说:“您知道熊天这个人吗?” 尤乾陵知道。 赵谦自然也听到了,他露出了些意外,谨慎地问:“熊天?是做祭天台天穹鼎承座的那位工匠吧。这千金丝和他有什么关联。” 闫欣搜刮脑中最不出错的措辞,谨慎回道。 “工部当年的工匠册子上有记载,这位熊天擅长以小克大。他做的东西以拥有千钧之力而闻名,最常用的工具就是这种千金丝。” 赵谦闻言,面色十分凝重。 这位工匠已经过世三年了,尸体现在还被镇在天机阁底。这一段丝线现在出现在世人面前,所代表的意思……故人寻仇? 赵谦不敢细想。 尤乾陵大约也明白了为何这案子崇明帝非要赵谦交给自己。 崇明帝那敏感多疑的性子让他感觉到了自己糊弄着拿一个工部尚书的命镇天机阁底的怨气,终于到了被反噬的一天。 ——哪怕世人已经忘记了当年建造祭天台那批工匠的辉煌,他依旧还记得清清楚楚那些人。 见到这些东西就像见到了来锁魂的冤鬼,告诉他一个工部尚书的命不够。 他坐立难安,又不敢让朝中之人去彻查。 只能暗搓搓地让能保密的赵谦来给自己派差事。 赵谦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压低了声音,朝尤乾陵说:“确定?” 尤乾陵却侧头问方才抢他盒子的闫欣。 “你当真确定?” 闫欣正想亲手试试这丝线属于什么级别,便直接说:“不信?试试就知道。” 她低头在盒子里翻找了一会,从里面拿出一只薄如蝉翼的手套,递给赵谦,说:“大人,您既然这么看重郡王爷,这么危险的东西应该不会让他试试吧?” 赵谦:“……” 他隔了一会才伸手接过来,将那手套套上,说:“这是圣上所赐之物,能刀剑不损,想必这一根小小的丝线也伤不了。” 闫欣殷勤地把盒子放在他眼前,面上还带了一点虚假的期待。 “试试。” 落井下石的意味太明显了。尤乾陵不由自主地看她一眼,心想她本来不是不想主动招惹人的吗? 赵谦又是哪里惹到她了。 赵谦面色不虞地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拿起盒子里面的那团丝线,见手套丝毫不损,捏了捏说:“就是寻常的丝线。” 闫欣指着旁边那张桌子,说:“拉开来放在桌角上,切一下。” 赵谦闻言便双手拉开丝线,放在桌角上。 “它若是自断了,应该不是……”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那桌角像是被锋利的利刃劈开了一般,咔的一声落在了桌子前面的青石板上 赵谦:“……” 尤乾陵大开眼界。 “所以将它绑在天穹鼎的玄铁上,便能承受得住它的万斤之重?” 闫欣心说其实也不是光靠丝线,但没有这丝线万万不行。 而且这线也没有祭天台上用的好。 赵谦胆战心惊地收了丝线,将它放进盒子里,又将手套小心摘下,准备放回去,闫欣忽然提醒说:“手套不用放回去,不能再用了。” 赵谦脸色登时变了。 这可是圣上御赐的宝物,一次性就不能用了? 这回不用闫欣提醒,他自己拿起来一看,只见那手套方才拿丝线用力之处已经被切断了一层,露出了里面的里层。 确实不能再用在这丝线上了,赵谦便将他收起来,朝那年轻的侍从看了一眼,说:“郡爷身边藏龙卧虎啊。” 尤乾陵道:“没点本事留在身边做什么,本王又不是只会看脸。” 赵谦爽朗地笑了两声,朝元硕也看了一眼,说:“确实。今日的事我不会同圣上禀报,事情办好了,你也直接报给我,我替你入宫。” 这算是赵谦打算在这种小事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从指挥使处出来,尤乾陵终于有机会给闫欣穿小鞋了。 “你刚才……” 闫欣低着头,盯着那丝线出神,尤乾陵的脾气发了个空,便走到她身侧,低声问:“如何?这东西你又眼熟了?” 闫欣闻声抬头看尤乾陵,点头。 “熟。” 她可太熟了,这是她制偃偶必须要用的丝线啊。她在盛京三年里也天天摸它们,能不熟悉吗? 她想起了自己店被尤乾陵以掩人耳目的借口查封的事,便问:“郡爷带人去查封我的店的时候,里面的东西全都搬出来了?”她记得自己当时还留了一点在店里面。 当然并不是它不值钱,相反太值钱了才不适合随身带着。 不知道这捆丝线是不是就是自己留下的。 尤乾陵问:“别跟我说里面就有这些东西。” 闫欣摇头,说:“当然有啊。这是我制偃偶必须要用的工具之一。不过丢了也没事,不过就是见点血而已,平常人也不能用它。” 她说得轻巧,但见血也要看程度,像昨晚上那起案子就是大事。 尤乾陵看她头是摇着的,手却在抖着,眼神中透出了你要是给我弄丢了,我要你小命的威胁。 她怀疑那线是自己的?难怪方才那么拼命。 第六十三章 惊偶 尤乾陵径自带人往北镇抚司走,进了住处之后,催促道:“动作快。” 元硕撸了袖子,一边往里带路,一边说:“没给你带走很多,你先找找。没有的话,再找机会回你店里。” 两人在一堆人偶烂木头堆里翻找了许久。 闫欣惊呼一声。 “找到了!” 独自一人在外间看案卷的尤乾陵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闫欣小心翼翼地端起一个半成品偃偶,几步走到亮堂一些的地方,盘坐下来开始掀衣服查看。 尤乾陵闻声转头,对上了一张惊悚的脸——白惨惨的大脸上,一双眼瞪成了铜铃,血盆大口也张得滚圆。偶身两侧木头制成的双臂高高抬起,做出了一副惊天地泣鬼神的受惊模样。 丑得能吓死一堆人。 尤乾陵感觉自己的眼睛这辈子都没受到这种摧残,心想到底都是些什么人才会买她的偶。 元硕神鬼不惧,好奇地问:“我记得在瞿宅的偶你管他叫笑偶,这个呢?” 闫欣回:“他叫惊偶。看吧,这受惊的小模样是不是特别惹人怜爱。” 元硕:“……” 尤乾陵站在门口泼冷水,说:“惊偶,我看是吓偶才对。你这偶不管在哪一搁,方圆百里全被他惊吓跑了。谁敢惊他。” 闫欣瞥嘴。 “不识货。” 她三两下把惊偶翻身,在偶身里面翻找了片刻,从里面掏出一个黑黢黢地布袋,拉开来往里一看,大松了口气,说:“呼,还好在。” 尤乾陵接了话说:“所以赵谦给我们的不是从你这里拿走的丝线。费那么大劲非要先去摸丝线做什么,你不是认得出吗?” 说到这个事,闫欣很烦恼。 “也有人会偷拿别人的丝线重新兑料拉筋,做出新的来卖。” 虽然现在大魏明面上已经很少有人用这种危险的东西了,但不代表没有。工匠是没有了,但这丝线也不是只有工匠能用。 尤乾陵问:“那么,是有人做出这种丝线来杀人,还是卖?” 闫欣低声道:“盛京当中话,我可以确定是有人专门做出来。” 她寻思在找到凶犯之前,她得将自己的存货藏好,否则被人发现,自己又得背黑锅了。 闫欣将黑布包重新塞进偶身里面,对着惊偶思索片刻后,站起来拍了一下手掌,那惊偶晃晃悠悠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它就像是刚睡醒了似的,目光中带着懵懂无知,迷茫地环视了一圈,最后定睛在尤乾陵那张脸上。 尤乾陵给它看得毛骨悚然,嫌弃地皱眉:“快收了它,别让它看我。” 闫欣正要下手,忽然它像是活人受惊了似的一把拽了闫欣,一手指着尤乾陵,一手拉闫欣的衣摆,跟她说——‘妈,我要这个’。 尤乾陵鸡皮疙瘩起了一层。 元硕看不懂,疑惑问。 “什么意思?” 闫欣满意地把惊偶抱起来,说:“它很喜欢郡爷。”的长相,不愧是她做出来的偶,完美地继承了她的审美。 接着她又问了一句。 “我能带它走吗?” 尤乾陵脸色顿时黑了。 “想都别想。” ———— 外面传来叫门声,元硕立刻跑出去,留这两个人在里面拉扯。 闫欣义正词严:“丝线太危险了,留在这里我不放心。您肯定也不放心,查到这儿您就是凶手,或者帮凶。” 尤乾陵本不想跟她讲道理,没门就是没门。可一听她说要自己背锅,立刻换了个说法:“这里木盒子多的是,随便找一个放丝线。” 闫欣果断拒绝。 “木盒子哪有我的惊偶好用,有人靠近它跑得比我们还快。” 尤乾陵半点不让。 “除非我死。” —— 没一会元硕小跑进来,朝一脸被纠缠得很不高兴的尤乾陵说:“爷,尤府传话来说,有客人上门来了。” 尤乾陵下意识说:“就说我办差去了,没空见人。” 闫欣和元硕几乎同时说:“不行。” 尤乾陵指使抱着惊偶的闫欣走远点,问元硕:“又是那个姓徐的?” 元硕点头。 “传话的人说徐臻让他带话给您,今日不见他,日后怕是再没机会,所以您不露面,他就不走。” 尤乾陵深吸了口气,面上全是将发要发的脾气。 元硕忽然又跟了一句。 “另外,祭酒大人也来了。” 这下尤乾陵不得不回尤府了。 接下来要面对的客人都是伤脑筋的人物,他也没空跟闫欣计较带不带惊偶的事了。 闫欣生怕他反悔,故意跟在元硕后面,低声问:“祭酒大人怎么来了?” 说着又觉得自己好像太过关注了些,便加了一句。 “上次不还是你们去见人家的吗?” 元硕也不知道。 “一会到了便清楚了吧。” 尤乾陵听到她说话声回神过来了,便问:“你非要带这个丑得离谱的偶去尤府做什么?” 闫欣当然是有正当理由的。 “丝线只有放他身体里最安全。” 尤乾陵简直服了,说:“你给我我替你藏不就得了。保证谁都拿不走。” 闫欣抱紧了惊偶,用力摇头。 元硕见着两人又杠上了,便说:“你这偶带去尤府太引人耳目了,宅子里大多数人胆子小,被吓着了,怎么办?” 闫欣说:“我藏屋里,三小姐早就吩咐过不让人随便进我屋,谁进去被吓到了那是人活该。” 尤乾陵也不喜欢有人随意乱闯,闫欣有这种想法他也可以接受。 “那你不会换个好看点的?” 短短数分钟,这惊偶初看到他那渴望的模样让他浑身鸡皮疙瘩一层一层地起,到现在也压不下去。 现在他心底只剩一个念头——有它没我。 闫欣极其不情愿地承认偶丑,低声嘀咕说道:“您又不会去我屋里。污不到您的眼。” ——— 尤乾陵简直对自己的忍耐力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竟然真让闫欣把这丑得惨绝人寰的玩意带上车了。 闫欣倒是很有自知之明,把惊偶埋在自己怀里,坐在最外头。 车厢里气氛一触即发,元硕蹲在车里简直活受罪,好在尤府的人催得急,马车走得飞快,不消一会就到了尤府。 尤乾陵一刻也留不住,率先下了马车。 侯在门口的尤三姐跟上,低声说:“临渊,我让人把徐大人安排在我那了。母亲在招待祭酒大人。” 尤乾陵颔首。 “先去你那边,” 两人步履匆匆地上了台阶。尤三姐回神问了一句:“我听说欣欣跟着你们出门了,人呢?” 一提到这个人尤乾陵就想到那个吓人的偃偶,脸色沉得可怕。 “谁管她。” 说着头也不回地进了府里。 尤三姐犹豫着回头看马车,最后叹了口气,跟上了尤乾陵。 闫欣特地等人走了,才下了马车,元硕无奈地看着她,说:“我送你过去。” 闫欣小心翼翼地把偃偶藏在阁楼顶上隐蔽处,将机关开了,然后才下楼跟着元硕往尤三姐的院子里走。 尤三姐等在门口,见他们进来就带着他们从另一边的门进去,低声说:“你们回来之前我跟这个徐大人聊了两句,说起了昨晚上在天音阁的案子。” 闫欣想问她怎么在外面,听她这么一说便觉得大约是特地为了等她,当即慎重问:“他怎么回的?” 尤三姐道:“他没回,只说了一句造孽。” 闫欣以为这徐臻会落井下石,数落不听他之言,这就是下场之类的话,听尤三姐这么一说,忽然觉得这徐臻大约是真心来寻求帮助的。 三人到了偏门,元硕先进去。 尤三姐低声说:“我去准备茶点,你过去吧。” 闫欣一顿,便说:“茶点让下人去备就好了。” 尤三姐犹豫。 “临渊不让……” 闫欣这时候才发现,尤三姐并不是在外等她,而是只能在外面侯着。 连她都能看得出来尤三姐非常紧张担心,尤乾陵跟个瞎子似的两眼一闭就赶人。 这里又不是他平南郡王府。 闫欣知道这本不该她管的闲事,但她见过了尤三姐拿到街上小玩具高兴的模样。 倘若有一天尤乾陵这座山倒了,失去庇佑的尤府又该怎么办。 她不希望半夜给她准备好吃的尤三姐为今日的犹豫后悔。 宛如三年前的自己。 闫欣伸手拉了她一把,说:“三小姐,尤老爷不在府中,夫人不管这些外事,而现在客人在你的院子里。你是尤府的代表,礼数上的事都需要你。徐大人是你的客人,你怎么能不在。” 尤三姐嘴唇动了下,片刻后说:“临渊的事可不是寻常事。我……” 闫欣诧异问:“尤府只是做分内该做的事。倘若不该是你们应当知道的,让他带去别处不就好了。” 尤三姐豁然开朗,她笑了起来,对着闫欣点下了头。 第六十四章 分叉道 尤乾陵见尤三姐和闫欣一块过来,皱了眉,问:“都吩咐下去了?” 尤三姐下意识要起身,被闫欣压了回去。 “三小姐是尤府半个主子,她该在场。有什么吩咐,我这个侍从去办就好。” 尤乾陵盯着她看了一会,有责怪有审视,不过最后没说话便别开眼,将视线重新落在了徐臻身上。 尤三姐大气不敢出,这时候才松了口气,感激地看闫欣。 闫欣的注意力却放在了徐臻身上,无知觉地挨近她问:“我还以为这个徐大人更凶一点,没想到态度好和善。” “和善?”尤三姐看了一眼虎背熊腰的徐大人,着实没从这个身条魁梧的男人身上看出和善来。 闫欣低声和她说:“你看他……” 徐臻身形虽然高大,面容偏黑一副活脱脱的凶相。但他说话的时候五官和缓,语调不急不躁,举手投足也不带蛮横力道。 这是跟人讲理的姿态。 只见他无奈的大叹说道:“郡王爷,昨夜天音阁的事已经传遍整个盛京,国子监的事瞒不住了。您也看得出来这事越来越严重,现下我担心徐致那边已经失控……万一他出事了可怎么办。” 他低着头,双肩颓丧地耷拉着,丧气地说:“我没办法,只能再来求您一次。只要您劝老师暂停这一年,阿致便能平安无事。” 尤乾陵深吸了口气,元硕带来徐臻找上门的消息后,他就大致捋过了徐致和国子监发生的案子之间的关联。 不出意料,国子监相关的几个案子确实有人为操纵的痕迹,但这些痕迹里没有徐致。 所以徐臻身上的问题太过明显,以至于他不想探究。 只有两处他可以勉强一问。 他坐正了身,对着徐臻问道:“有件事本王不明白,先回答这三起案子,你到底是如何认定和徐致有关?” 徐臻茫然道:“死的都是国子监的学生啊,阿致给我的信上也说了,他无法控制住那个人。” “那个人是谁?为何要杀国子监的人?徐致和他是什么关系。” 徐臻摇头。 “我……去问过老师,但他也不能确定那人的身份。只跟我说是国子监中的学生,可那人藏得深,徐致关系好的学生太多了,根本确定不下来是谁。” 也就是说人大概率还在国子监内。 那么接下来就不是徐臻该插手的问题了。 尤乾陵决定一会对邱韦‘兴师问罪’了。 他片刻后又道:“既然无法控制,他为何不自己来说服祭酒大人?” 徐臻忧心忡忡。 “这正是我担心之处,徐致已经失踪了一年,是生是死杳无音讯。现下我已经不求他能平安无事,但求能为他保住国子监的学生。” “说得倒是好听,”尤乾陵冷笑:“可你明白吗?要保住学生不是靠祭酒大人停这一年就行,得找到凶手。我再问你,徐致的那位同修好友,你当真没见过吗?” 徐臻凝重道:“徐致曾经试图引荐给我,但我在礼部,对方执意要去的是工部。双方道不同,我便没有答应。” 尤乾陵问累了,他朝元硕使了个眼色,元硕便凑过去,两人耳语了一阵,元硕从偏门走了出去。 徐臻有些焦急,上前迈出一步,问:“郡爷,今日大约是我最后一次出来了。” 关他何事?尤乾陵心道。 他抬手打断他,问道:“本王还有个不明白的地方,盛京那么大,连国子监祭酒你都只找过一次,为何你偏偏要来找本王,还一连蹲守了好几次。” 徐臻立刻显出了一点心虚的神色,这是他第一次开始斟酌,堂上安静了许久,尤乾陵道:“是不是有人让你来找我的。” 徐臻跪了下去,他伏地拜了两下,再抬头,一脸凌然地看着尤乾陵。 “不瞒郡王爷,正是有人指点了下官。” 尤乾陵问:“他怎么说的?” “他说,”徐臻停顿了下,旋即像是下定了决心,“他说谁都救不了徐致,除了一人之下的平南郡王。” 尤乾陵心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个忙,本王帮不了你。” “三姐,送客。”尤乾陵起了身,转身往侧门走了。 徐臻大惊失色,顾不着起身,跪着往偏门那边走了几步。 尤三姐上来拦住他,伸手将他扶住,温声道:“徐大人起来吧,我送您。” 徐臻仰着头和尤三姐对视,眼眶浮红,他又低下头,伸手抹了一把脸,一手撑着地想站了起来。 结果那么壮的男人,竟没站起来。 他沮丧地看着尤三姐。 “小姐,方才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话?” 尤三姐摇头道:“我也不知。” 徐臻有些手抖,他弓着腰身跪坐在地,显出了一副卑微的姿态说:“那我求求小姐,替我在郡爷面前说说话。阿致他……真的只有郡爷能救他了。” 尤三姐抿着双唇,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一只素白的手忽然越过了尤三姐,拉过了徐臻。尤三姐愣了下,扭头看到一直没出声的闫欣站在了她身侧,朝徐臻说:“我来送吧。” 尤三姐愣了下,看着闫欣拽着徐臻往外走。 徐臻一个大男人,被她拖了两步才稳住身,低头看这个瘦小的侍从,说:“哎,我没……我不是。” 闫欣压低了声音。 “请大人闭嘴,出去了我有事要问大人。” 徐臻被她凶了一下,当即没吱声,带着些许不知所措地被侍从拉出了门。 闫欣特地拽着游魂似的徐臻出了尤府大门。引了一堆尤府内的小姐小少爷扒在大门上往外看。她只得又走远了些,低声和徐臻说:“这里够远了,他们不会追出来。” 徐臻倒也不怕这些细胳膊细腿的公子小姐们,面前这个劲儿大和小身板不相称的人相对来说还让他意外了一点。 闫欣朝他伸手,说:“信给我。” 徐臻不明所以。 “什么?” 闫欣说:“信,你给郡王爷看过的信,给我看一眼。” 徐臻:“……那不是能给你看的东西。” 闫欣说:“我是郡王爷贴身侍从。你不想我帮你跟郡爷说话吗?” 徐臻到底是礼部官员,不至于一个侍从说啥他就信啥,他打量着闫欣说:“我不信你,你们郡爷什么品性我还是知道一些的。” 闫欣道:“但他没答应你不是吗?现在你没有路可以走了。” 徐臻道:“信我可以给你看,但是要当着郡爷的面。” 闫欣道:“我说了,你没有第二条路了。” 徐臻不解。 “你为何要帮我。” 当然是因为要查凶手。 虽然这并非唯一一条路,很明显尤乾陵那边的效率应当更高些。 但闫欣方才看到徐臻绝望的那一幕,忽然觉得他大概真的做点什么,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也不能保证可以救你弟弟。”她正色道,“只是想知道真相。” “真相……”徐臻喃喃道,“连我都不知道真相是什么。那封信上其实也没说细,郡爷刚才问我,到底徐致口中说的这个人究竟是谁,我都答不上来。” “徐致引荐的那个人,”闫欣说,“你为什么没有去找?” 徐臻一瞬间语塞了一下。 闫欣说:“是让你来找郡爷的人跟你说,人他们会找,对吧。” 对方大概只给他开了一个条件,把平南郡王拖下水。 难怪尤乾陵要生气。 徐臻神色复杂地看着闫欣。 闫欣道:“那人单凭一句话,一封信就让你信了他的话。我是站在平南郡王身边,从尤府走出来的活生生的人,你却又不信了。” 徐臻给她说得面露羞愧。 此时他已经走投无路了,礼部已经给他下了最后通牒,倘若他再在外传谣,礼部也供不起他这尊大佛了。 “我……” 忽然闫欣又说:“你给我看信,我帮你一起找人,如何?”哪怕从信中了解一点关于那位失控同修的事,也是好事。 徐臻道:“可是……郡王已经拒绝……” 闫欣道:“昨夜出了那么大的事,不管是郡爷还是祭酒大人,都已经没有理由继续瞒着这件事了。工部实习必定会暂缓。” “这是郡王爷没答应你的原因。” 徐臻眼神亮了些。 闫欣却又补了一句。 “但只是暂缓,所以我们要尽快找出凶手,才能解决所有问题。” 徐臻还是将一直随身携带的信拿出来,万般不舍地交给了闫欣,他低声喃喃地说:“这是阿致留给我的最后一封亲笔信。我原本想着……即便他最后不在了,这封信我也要将它放在他的衣冠冢内。” 闫欣小心翼翼地接了这封沉重的信件。 “那么,接下来我想听你说说徐致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徐臻沉默了半晌,最后哑声应道。 “好。” 尤三姐在他们进门的时候迎上来。徐臻不好意思地给她行礼,低声说:“叨唠了,三小姐。” 尤三姐和气地笑道:“不客气,徐大人。请稍等片刻,我和她说几句话。” 闫欣被她拉到一边,悄声问道:“临渊都说不见了,你怎么又把人带回来了。” 闫欣说:“该问的东西都没问清楚,如何找人。” 尤三姐被她说糊涂了。 “找谁?” 闫欣认真道:“找徐致。” 第六十五章 徐致 尤三姐给她吓了一跳,问:“为何要找这个人?” 闫欣在她耳旁小声道:“因为现在徐致才是比较好找的人。” 尤三姐不解。 “临渊已经派人去办了,我们等他消息再做决定吧。” 闫欣觉得以尤乾陵的性子,必定会死磕在国子监内发生的案子上。他会先封锁了国子监,天音阁和虞记书店,一个个去把嫌犯的线索找出来。 但这种步步紧逼的方式,会让对方更加歇斯底里。 在不知道对方身份,无法作出有效防范的时候,这种做法太极端了。 所以她想用和尤乾陵完全不同的方法来找人。 而恰好,这位凶手擅用的手法她还算了解。尤其是天音阁的案子她几乎感觉到了自己和凶手之间就差一层模糊的隔层。 只要用对了方法,撕开隔层,她可以直面凶手,将他掌控住。 再看现在的情况——从半个月前到天音阁两起案子可以看得出来,凶手主要杀人现场已经转移出国子监了。 即便人在国子监内,证据也不在。 她想先从人开始。 能用熊天那种技术的人究竟是谁?如何用? 尤三姐想起天音阁那个案子就心底发怵,拽着闫欣忧心道:“太危险了,万一……” 闫欣以为她又在担心尤乾陵,便解释说:“郡爷带着锦衣卫到时候在明处查天音阁案相关的线索,跟着他的人很多。而我跟着徐大人在暗处查徐致的线索。” 尤三姐听她说暗处,稍微放松了些,问:“真的?” 闫欣点头。 “明日开始,整个盛京的人都会盯着郡爷。我跟着徐大人找人会方便不少。” 尤三姐听明白她没理解自己的担心,低声问。 “我想知道的是你会不会有危险?” 闫欣觉得查案危险是无法避免的:“不怕,徐大人很可靠。”而且她有防身的本事,这就是她要带惊偶的原因。 尤三姐只得又将徐臻带回了她的院子里,尤乾陵不在,她也不想着回避了,便将伺候的下人遣出了院子,自己陪着闫欣问话。 尤乾陵刚到仪事厅那边,便接到了闫欣那边的消息。 尤府货真价值的侍从悄声耳语了片刻,问:“要派人盯着吗?” 尤乾陵摇头:“算了。外面多派人看着点,元硕带了多少人走?” 那侍从应道:“千户大人说这儿需要人守着,他就带了五六个人,回锦衣卫去调人了。” “……也好。”尤乾陵迟疑了片刻,说:“把该抓的人全都给本王收诏狱里去,看谁还敢给本王扣帽子。” 侍从陪着笑了两声,又问:“还有,千户大人临走前让小的跟在您身侧保护,还说要是有什么意外,小的要发信给张千户。” 尤乾陵这会才想起来,张朝一个月前就被自己派出去假装追捕闫欣那个女店主的马甲了,起初还传点消息回来,最近却是只字片语都没有。 “嗯,”他犹豫了片刻,脑中闪过个念头,又说:“那你现在就给张朝发个信,让他抽空回来一下。” 侍从当即退了出去。 尤乾陵在门口站了一会后才迈过了门槛。 许久不见的尤灵蕴竟也在府中,他和景氏一左一右围着邱韦,一口一个老师正叫的欢。 邱韦在朝中的学生很多,尤灵蕴是最没建树的一个。而景氏是长公主身边的人,邱韦特别喜欢她。 于是尤乾陵便看到邱韦含笑地细听着景氏嘘寒问暖,尤灵蕴一开口,他就脸色沉了下去,仿佛很不高兴他的插嘴。 尤灵蕴一脸‘对不起,我太多余了’的生无可恋,一抬头见到尤乾陵,忽然眉开眼笑起来。 “哟,日理万机的平南郡王来了。” 邱韦立刻收了面上和煦的笑,看向尤乾陵作势要起身。 尤乾陵大步迈过去,说:“老师,咱们多余的客套都免了吧,直接说正事?” 邱韦一顿,有些不舍地看了一眼景氏。景氏那边已经起来了,她过来扶着邱韦的胳膊,说:“我啊,去看看给你们准备的点心。老师爱吃的东西我一定要亲自准备。” 邱韦哎哎了两声,又往尤灵蕴那边看了一眼。 似乎想将尤灵蕴撵走。 尤乾陵却道:“叔父不是外人。办案还要叔父帮衬我一把。” 尤乾陵在一边落座,先开口道:“老师,实不相瞒,今早圣上让赵指挥使给我传令了。” 邱韦无奈地大叹了口气。 “还是躲不过啊。” 堂上安静片刻,邱韦问道:“天音阁的案子为何要和国子监扯上关系?万一不是……” 尤乾陵小声打断了他,说:“天音阁身亡的是国子监学生这只是其一。另外还有两点,一是在现场出现一圈千金丝,那是熊天的遗物。二是死者同样是这次要送到工部的实习学生。事不过三,说明这案子就是在针对国子监和工部。” 邱韦面色被他说得僵住了 尤乾陵也不跟他绕弯子了。 “根据现在的线索,凶手无疑是潜藏在国子监中,伺机为三年前祭天台下压着的那些人报仇而来。老师,不管这个人是谁,有多大的才能,他一旦杀人了就不能姑息。” 邱韦被他说的抬起头。 “可这不是没有证据吗?我的学生……我相信他们。” 尤乾陵沉默地看了邱韦,他忽然不想再做多余的劝导了。 人就是这样,没有眼见为实之前,都会拿幻想当作事实。 他收了自己那点好心,淡漠说:“老师,上回去国子监的时候我同您说的话,现在我再问您一次。类似昨晚的命案,真的只有袁逊和白季两起吗?” 别院内。 这会马上要到午时,尤三姐做事很是细致,想到一会他们之间的谈话大约会很长,便主张让人先给他们上好餐食。 等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她才招呼了徐臻和闫欣一起座下。 尤三姐客气道:“尤府日常吃得清淡,不知道合不合徐大人口味。” 徐臻在礼部就职,平时各种官场礼仪就要比寻常人家多出一倍。自从入了礼部当值之后,这还是他头一次在别人家跟着人家小姐一块吃饭还能开口说话的。 徐臻十分拘谨,讷讷地回道:“吃得惯,吃得惯。” 闫欣却道:“吃不惯也凑合吧。来说正事,徐致失踪前,徐大人多久没见到他了?” 虽然直接,但比起尤三姐的家常客套,这个人更让徐臻不适应。 徐臻回忆道。 “徐致小我三岁,我入礼部的时候他还在老家学堂上学。进京求学的事家里一直没跟我说。” 闫欣发现徐臻是真的说话说不到重点上,理解也差些意思。 这个性子和她记忆中有一个人特别像。 她努力地理解了他话中的意思,确认道。 “也就是说他失踪前,你们实际上没见过面。” 徐臻更正道:“见过一次,就是他给我引荐他那位朋友那一次。” 那次对徐臻来说,实际上是个不怎么高兴的重逢。他在礼部当值的事,徐致一直知道,但他来盛京后却从没有找过自己。 只有在用得上自己的时候才想起自己这个兄长。 哪个当兄长的会高兴。 “他从小聪慧,大概还是看不上我这个帮不上忙的兄长。”徐臻吐了口气,一脸受伤。 尤乾陵问起关于徐致朋友的事,徐臻心里边有点儿委屈,也有点儿害怕,委屈的是徐致自小不管什么事都不爱同自己说。 害怕的也是他什么事都不爱跟自己说。 他究竟想什么?非用这种恩断义绝的方式同他割裂。 “所以,他给你写信实际上是一件非常反常的事。”闫欣说。 徐臻低声嗯了一声,喉咙底带了一点鼻音,口中清香的饭菜有些食不知味。 “他一开始给我写信的时候,我没当回事。” 闫欣和尤三姐几乎同时停下了手上的筷子。 尤三姐瞪大了眼。 “徐致不止给你写一封信?” 闫欣:“都在哪,全给我看看。” 徐臻给她俩异口同声的话给惊了下,支吾了一会说:“在,都在我住处。” 闫欣吓了一跳,说:“住哪里。现在去拿!” 尤三姐拉住一惊一乍的闫欣,低声说:“别着急。徐大人前面说了,他一走可能就再也来不了尤府了。” 徐臻有些无措地说:“那……等下我回去就拿出来?” 闫欣点头。 “一会我跟你一块去。你继续说,徐致是个什么样的人?” 徐臻以为她只是随行,便点头说了声麻烦你了,接着说:“要问徐致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跟我长得不像,我天生随我爹,长得魁梧粗壮,他随我娘,斯文秀致。不过我们家的人脾气都很好。” 这点倒是之前他们了解到的徐致对上了。 徐臻低声说:“他从小做事细致,学东西也比我快,人也很讨喜,我听说他失踪之后,国子监的学生老师都在帮忙找他。而我都快被扫地出门了。他人缘也比我好。” 尤三姐生出了些好奇,问闫欣。 “都说字迹能看出人性,信在你手上吗?我也想看看。” 方才在外不方便,她先收起来。这会听尤三姐提起,便拿出来。 徐臻一下子紧张起来。 闫欣看出他还是对自己不放心,便说:“徐大人,我知道你不信我。我也不强求你一下子就改变自己的想法,但是呢,为了之后我们办事顺畅一些,你最好试着信我一点,或者觉得我需要做什么来取信你,都告诉我。” 徐臻万没想到这尤府里还有说话做事如此直接的人,当下招架不住,露出些许尴尬,讷讷连应了两声,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闫欣一直觉得人之所以会产生信任是从相处中来的,他们现在不过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得看后续来日方长。 她随意地打开信,一眼看到上面的字迹,忽然一股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 一个模糊的人影立刻在她脑海中明晃晃地出现了。 她认得这个笔迹。 “写这封信的人,是徐致?” 徐臻疑惑地点头。 “有问题吗?” 第六十六章 造化弄人 闫欣抬头打量对面坐着的徐臻,问:“你家中父母是做什么的?” 徐臻脸色微变,声音一下子低了,问:“这跟找人有关系吗?” 尤三姐说:“自然有关,我们问的问题都是为了帮你找人。” 徐臻迟疑了许久,道:“我家祖上是打铁的,到我爹这代结识了一个朝中官员,我爹便跟着那人一起当了差役。我现在能在礼部,也是我爹当初留下的人脉将我引荐进去的。不过我弟弟不是,他是真才实学,靠自己进的国子监。” 闫欣记得引荐徐臻进礼部的是邢家。 尤三姐一听这个,兴致起了一些,问道:“能说说你爹名讳吗?说不定我认得。” 徐臻拘谨道:“并不是什么有名的人物。三小姐可知道在兵部当差的徐昶徐都尉,那便是我爹。他这么些年一直在兵部不上不下,不是什么高官,让小姐见笑了。” “不会不会,能站盛京站稳脚跟的都是厉害之人。”尤三姐回忆了一会,说:“兵部啊,那确实没见过。不过我爹肯定知晓。” 有名有姓,人还在世,看样子是自己多想了。闫欣低头看着那封信,却是越看越眼熟。她始终觉得这世上字迹很像的人有许多,但若是下笔习惯都一模一样的人基本不可能。 她不太死心地问徐臻。 “徐大人,您如何能确定写信给你的就是徐致?” 这已经是徐臻第二次被问这个问题。 第一次可以说是尤乾陵刁难他,但他知道面前这个小侍从绝不是。 他在礼部做事,确实也听说过笔迹作假,还亲眼见过许多次,思索片刻迟疑道:“这……” 闫欣小声问:“他是不是有坐不正写字的习惯?” 徐臻诧异:“你怎么知道。” 闫欣把信往徐臻面前推了推,说:“徐大人你看,这上面的字是不是看着很工整?但你这样看。”她将纸抬起,自反面看。 “你看,是不是能看得出力道有偏。” 徐臻困惑道:“……他是不是受伤了?” 闫欣摇头:“这种字迹不是受伤造成的,而是长年累月的习惯。您就算不知道缘由,常年看多了他的字迹,一眼就能认出这样写字的人是徐致而已。” 徐臻握紧了拳头,紧张道:“那可以确定写这个信的人就是徐致了吧。” 闫欣却摇头道:“不是。这上面有两个笔迹,我刚才给你看的只是其中一个。” 徐臻顿时被惊得站了起来。 “怎么会?” 闫欣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幼习惯其实很多可以改,但也有很多改不了。比如由于身体原因的那种。 这也是她为何要询问徐臻是否知道徐致从小有这个习惯。 徐臻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低声说:“徐致小时候左眼受过伤,写字的时候会下意识往右偏。但是后来慢慢地有意识改了。其实最早他第一次给我写信出现这种习惯的时候吓我一跳。” 闫欣听到这些,越发想看徐致前期给徐臻写的信了。 她记忆中的那人写字板正,但身形总是特别别扭,她一度以为是因为他不习惯写字造成的。 如果写信的是同一个人,或许她可以确定凶手身份了。 还是要多看一些。 一顿饭吃完,闫欣立刻起身,同尤三姐说:“我跟他出去一趟。” 说完下意识转身要走出去。 尤三姐拉了她一把,客气地同徐臻道:“徐大人先行一步,我吩咐她两句,一会派马车送你们。” 徐臻正要拒绝,闫欣先开了口。 “徐大人怎么来的?” 徐臻道:“我惯常行走,马车不太方便。” 闫欣点头。 “那就走路吧。您在门口等我一会,我马上就出来。” 徐臻爽快地和尤三姐行了告别礼,迈步出去。 尤三姐低声问:“什么时候回来?” 闫欣没想到她会问这个,说:“尚不确定。三小姐替我和郡爷那边也知会一声,就说方便的时候我就回尤府,不方便的话我会捎信给你。” 尤三姐稍稍放心了一些,说:“需要人也要说。” 闫欣原本觉得尤三姐不会放她,毕竟尤乾陵的话对尤府任何一个人来说犹如圣旨,他将自己安置在尤府,也有一层软禁的意味。 她难得迟疑地问尤三姐。 “三小姐,若是郡爷那边……” 尤三姐却打断了她,说:“这些不是你需要操心的事。” 闫欣心道确实如此,尤三姐对她好,不是她肆意妄为的理由。 她耐心同尤三姐解释说。 “接下来我会以我个人的身份行动,期间和尤府不接触才好。” 尤三姐点头,忽然说:“你……没什么别的要嘱咐我吗?” 闫欣可不敢嘱咐。尤三姐可是尤府正宗小姐,她心想最近她和尤乾陵恐怕都无暇顾着这边了,先前他们出门还引出了一点麻烦只能尤三姐独自解决。 思索再三,闫欣补了一句。 “倘若遇上无法解决的问题,你也可以找郡爷商量。当然要是不嫌弃也可以找我……” 尤三姐没想到这个时候闫欣会同自己说这样的话,当下愣了片刻,随后笑了起来,轻拍了下她的手,说:“说什么呢,我怎么会嫌弃你。” “倒是你……”她说了一半,将后面的话抿进了口中。 谁都感觉得出来,闫欣依旧没将他们真正地放在同伴这个位置上。 闫欣以为她说的是自己不找她商量事,便道:“三小姐放心,之后若是我需要尤府帮忙我也不会客气。” 闫欣没有墨迹多久,便快步出门了。 她小跑着出了大门口,见徐臻背对着门口等在了路口,正要提着衣摆跑过去。 正好尤乾陵陪着邱韦从里面慢慢地往她这边走。 闫欣一拍脑门,回神过来。 差点忘了她自己的事! 尤乾陵老远就看到她在门口鬼鬼祟祟,挑眉心道这个人不在三姐院子里,在外面瞎晃悠什么。 邱韦顺着他的视线也见到了人,便问:“大约是找你有事,临渊去忙吧,老朽自个儿走就行。” 尤乾陵犹豫地杵在原地。 邱韦见他这幅样子,伸手拍了他的后背,说:“老朽都没发脾气,怎么你闹起来了?” 他说得温和,尤乾陵更不是滋味。 就在半个时辰前。 他在前厅里几乎以最冷漠的姿态,逼问了这个一直对自己最好的老师。 “老师,国子监真的只发生了这三起学生身亡的案子嘛?” 当时邱韦那惊惧的眼神,让本就苍老的身形瞬间单薄了许多。尤乾陵看着面前这个老人——他是三朝元老,朝中的臣子当中,大半都是他的门生。 即便现在不是,这些人的上辈,上上辈都是。 他耕耘半生,经历过两朝换代,从未出错。老天大约也明白他对国子监的用心,将他一直安稳地摆在这里。 可谁能想到,临近花甲,在他想功成身退的时候,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 邱韦自觉一生都在奉献,都在做对的事,然而从一年前徐致因一件替换工部实习学生的事失踪之后,他就像走到了背运的路上,每一次下的决议竟步步皆错。 他轻握着的茶杯的手轻颤着,说:“临渊啊,你是对的。” 尤乾陵下意识耸起的肩,悄悄地松了下去。 “什么时候开始?” 邱韦道:“徐致失踪的那晚,死了一个学生。从那之后,国子监就像被鬼缠上似的,几乎每到初一十五休息之时,便会有学生或失踪或身亡。” 事情比尤乾陵想象中更加严重。 尤乾陵问道:“徐致为何失踪?” 邱韦道:“老朽不知道。只知一切起因是工部的实习名单。原本徐致和几个学生都是学院内定好的人。然而,原本定好去户部实习的一个学生,被人顶下来了。徐致便来找我,说能否在去往工部的名单内添一个。” 只是实习,也不是最后真的要留在工部。邱韦当时便先应下来了。 谁知那年的工部选人,不是工部尚书说了算。 第六十七章 一切的源头 尤乾陵一顿,他想起来了。 祭天台事件之后,工部高位包括尚书,侍郎等重要位置都空着,无序了一年之久后才由当时从前线退下来的一个副将暂代。 那位副将就是赵谦。 赵谦替管了不到三个月,西南动乱,他又被临时调拨过去了西南。崇明十三年四月,恰好就是工部定实习名额的时候。 “当时……代理工部之职的是兵部尚书温启阳,他一直跟老朽不对付。”邱韦很是无奈,说:“朝中虽然大部分文臣都会卖老朽一个薄面。” “但是温家例外。” 尤乾陵疑惑问道:“温家和您有过节吗?” 邱韦低声说:“说不上过节。只是家中有些难断的事,我有个不成器的玄孙,和温家的孙女有婚约。两家都下了聘,就等日子了。谁知俩孩子忽然闹了嫌隙。” 邱韦极少和人说自家的事,在尤乾陵面前,他已经把老脸都剥下来了。 尤乾陵点头,说:“所以温启阳没通过这件事。” 邱韦缓慢地点头。 “不过当时也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真正让事情走向无法挽回的是,徐致让出了自己去往户部实习的名额,竟然让事态扩大了。徐致人缘太好,导致国子监的退让引起了监内不少学生的不满。 学生开始自发抵制工部,原本定好的人全都不去了。 许多家中有身份有背景的学生甚至家中在朝为官的人为难工部的事项。 加上工部当时在朝中声誉十分尴尬,各方权势都在看着崇明帝的脸色踩上一脚以表忠心。 说出来全是笑话。 总之各种不好的影响全都一股脑儿都冲向了工部和工部相关的人事物。 仿佛在国子监的能力范围内开启了一场朝堂大清洗。 温启阳只是暂代工部之职,却也不是工部的官员。工部如何对他完全没有影响。受影响的除了国子监和工部之外,还有当时需要各种支援的战事前线。 顺其自然这件事便被圣上知道了。 文官各部相互打架无所谓,影响大局那就不行了。 圣上当即大发雷霆,处罚了工部的人,包括暂代其职的温启阳。 当时温家在国子监内也有年轻的学生。在温启阳受牵连之后,便对徐致生出了不满。他认为徐致是罪魁,是故意针对温家,公报私仇。因此招揽了一批本就对徐致不太友好的学生,对徐致进行攻击。 尤乾陵低声问:“包括白季和袁逊?” 邱韦没有肯定他的答应,只说:“当时还分不清楚他们在不在里面。只是国子监前所未有的混乱。每天都有学生一言不合参与斗殴。” “后来有一天,我听说徐致邀了温家的那位学生谈和。徐致的品性我相信他确实是想结束这种无意义的争斗,但是那位温家的学生,我无法保证。” 当时他们约的地方十分保密,等邱韦找到他们的时候,已经是一死一失踪的局面了。 又是一个冗长又无奈的故事,尤乾陵手指压按着自己的头两侧。 “那之后发生的死亡和失踪的学生又都是些什么人?” 邱韦道:“什么人都有,除了袁逊是当初攻击徐致的人之外,其余有不少和徐致关系很好的同修。” 他一边说一边想着,说:“徐致的失踪就像拉开了一个酝酿已久的开端。” “不对,”尤乾陵说:“不是什么人都有。出事的人是都和工部有关的才对。” 邱韦愣了下,“这我倒是无法确定。” 尤乾陵摆摆手道:“届时我让元硕查一下便清楚了。” 邱韦迟疑片刻,问:“你说工部……难道徐臻也来找你了?” 尤乾陵道:“他给我看了一封徐致给他的信,信上要求工部停止收国子监学生。他说找过您一次,但您没答应。” 邱韦沉重地垂下了头。 “我曾经以为那也是我造的孽,想过会不会是温家人不满我压下了那孩子身亡的事。” 尤乾陵道:“不会,温家要在朝中站稳就不会动杀人的念头。而且徐致还失踪了。” 邱韦缓缓地摇头。 他看上去有些颓丧,像是被现实击垮了似的。 但是很快,他又抬起头。 “你相信那是徐致写的信吗?老朽是不信的。”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说,“外人大概不知道,徐致是个非常热爱造物的人。他能造出许多让人惊叹的工具,倘若当年祭天台没有出事,他入了工部,便会和当年那些人站在一起也不会输的人才。” “所以徐臻来找我的时候,我拒绝了。”邱韦道。 尤乾陵诧异:“徐致会这些?” 邱韦道:“他家祖上铁匠出身,自然是会的。” 尤乾陵差不多将自己一直在心底搁着的疑惑都问清了,剩下的也没有折腾老人家的必要。他起了身,亲自给邱韦沏茶道:“您喝一口,全当是学生给您赔不是。” 邱韦眼眶有些模糊,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忽然坐直了,端起茶杯颤抖着喝了一口。 “也没什么好道歉的,不过学生给的茶,老朽一定会喝。” 这段问话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尤乾陵的脑子依旧还在嗡嗡作响,邱韦让他回去的时候他已经想走了。 闫欣却忽然选在这个时候冲了上来,朝邱韦道:“可是祭酒大人?” 邱韦愣了下,问:“你是……” 闫欣指着自己,说:“是我呀,前阵子和张明辉一起,咱们在学院门口见过一面。” 邱韦一顿。 “哦,那个小孩!” 闫欣:“……”什么小孩……她也没这么小。 邱韦笑了起来,指着闫欣说:“原来是学生家里人。”他走到闫欣面前,无声地说了句伸手。 闫欣立刻抬手,上去抓老爷子的手。 “上次多亏您替我家少爷解围。” 邱韦含笑道:“那是临渊大度。” 闫欣嘿嘿了两声,扶着他说:“我送您上车。” 邱韦高高兴兴地点头。 他朝尤乾陵挥手说:“你就回去吧。” 转头又问:“你怎么在这呢?” 闫欣低声说着:“郡爷看我可怜,让我来这当侍女挣钱。” 站在不远处的尤乾陵不合时宜的插嘴了一句。 “一口一个你家少爷,你家现在没少爷,只有一个三小姐。给本王记好了。” 闫欣:“………”这人在谁面前都这么小心眼吗?一个郡王,跟她一个侍女斤斤计较。 呵。 邱韦似乎比之前要开心了些。 “那改天也来我家里给我当当侍女。” 闫欣心说算了吧,她不是那块料。她干笑两声,讷讷地回了一句:“……您不嫌弃就好。” 尤乾陵松了口气,身子骨一阵咔咔作响。他看着邱韦被闫欣送上了马车,车夫抽了马屁股,马鞭声十分响亮。 他和闫欣默声目送车慢慢地消失在街角尽头。 闫欣将邱韦塞给自己的钥匙仔细收好,回头一看尤乾陵已经迈步要进大门了,便大声将他喊住了。 尤乾陵脚步没停——他其实有些走不动了,步履很慢。闫欣诧异地看着这人等自己追上来,说:“有点事我要跟您说一声。” 虽然让尤三姐带了话,不过她担心尤乾陵这个不爱听人话的小气鬼会大发雷霆,又开始派人给她贴通缉令。 尤乾陵不耐烦地打断她,说:“撬我墙角的事,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倒是有胆子来我跟前。” 这事闫欣做得理直气壮,半点不心虚地暗骂尤乾陵小鸡肚肠。 “放心,日后你一定会感激我的。”她说,“对了,我近几日要离开尤府几天,和三小姐也说过了。” 尤乾陵眉头一挑。 “你……” 闫欣说:“我要去找徐致。” 尤乾陵站住了脚,侧过身低头看她。 他的眼神中有很明显的疲态,闫欣觉得他是在无声地问自己原因。 “之前我就有个想法了,假如背后真的有不止一个人的组织,那么最好的办法的就是混进去。” “徐致绝对是个关键。”她说。 尤乾陵下意识地想说很危险。 好在他意识还算清醒,没说出这么不清醒的话。 他将她留在身边的目的,是为了查案子。 不是保她平安。 “有把握吗?”他问。 闫欣说:“现在还不好说。” 尤乾陵知道她不会平白说些毫无根据的夸大其词,而且她要做的事情,通常谁都拦不住。 “知道了。”他转过身,继续往里走。 闫欣看着淡漠决绝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嘟囔说:“怎么也不给点钱啊,小气。” 第六十八章 寻踪 徐臻就住在离北城门不远处,那里离礼部办公处极远,环境相当僻静。原先闫欣以为自己即将要进的是徐家宅子,还寻思着要怎么跟徐家其他人打招呼。到了之后她环顾四周,发现这小宅子十分安静,不像是住着一家子。 她问道:“你一个人住么?” 他爹在京中供职,徐臻不和家里人住一块,未成家竟然分出来住。 徐臻道:“我是父亲家养子,十二岁会手艺之后,便自行搬出来。盛京寸土寸金,落脚不易,我不好过去占位置。” 闫欣诧异道:“你十二岁便一个人养活自己,还要读书考功名。” 徐臻感慨道:“十二岁我都觉得晚了,原先我想着早些独立便能将弟弟接过来。而且我和其他孩子不同,十岁个头都已经有人家十五六那般高了,在外做学徒也不会吃亏。” 他吃不吃亏闫欣也不清楚,但他有这份心为何徐致来了盛京却不跟他说。 闫欣跟着他进了屋中,里面只有一个厅堂,旁边便是厢房,徐臻将她请在前厅坐下,自己进屋将闫欣之前问的书信都翻出来,一年统共六封,齐齐都摆在闫欣面前。 “这些都是。” 闫欣坐在桌边,伸手拿出一封,问道:“徐致从什么时候开始给你寄信的?” 徐臻正在屋外点炉子烧水,闻声远远地回道:“一年前,听说是他失踪后的国子监第一个休息日。最下面那封是我收到的第一封。” 闫欣从底下又抽出徐臻说的那封打开一看,和在尤府看的那封信不同,这两封信的笔迹相同。 并且她发现自己方才问的问题有些多余。 信上明晃晃的写着日期。 崇明十三年二月 信上的内容其实很简单,三言两语说的都是家常话。让闫欣疑惑的是里面有一句话问话。 ——“弟不敢启齿,但问兄长,可曾忆父亲教诲。” 相对其他平和语气来说,这句话听上去饱含了责备。 她记得徐臻说起过他家是铁匠出身,按徐臻所言他自小生活在徐家,那徐致的父亲应该就是他们养父。 可徐家兄弟的养父还在朝中为官。为何徐致忽然会在信中提起父亲教诲。 她上下重新看了两遍,依旧没在其他的字眼中有和这句话相关的内容。 徐臻端了茶水过来,给她沏上,说:“用茶。” 闫欣没有应声,她挨个将六封信都拆了,发现字迹都一样,以及每封信当中都有几句语调和整封信格格不入的一部分内容。 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责备的内容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严厉,到最后一封便是满纸都是无奈和挚友的一腔怨恨了。 就好像一个好好的人缓慢地坏了。 坏成了另一幅模样。 另外,还有让她觉得奇怪的是,这些信中的内容。一开始还能看到一些关于盛京当中和日期相近的琐事,譬如西市一家好吃的油饼恰好在休息日开到了午后,但到最近的一封信里,说的都是一年前发生的事。 就好像时光在倒流。 徐臻见她看的认真,便在对面坐下,低声说:“阿致不是这么消极的人,我觉得他肯定是遇到了很糟糕的情况。” 说着他苦笑了下,说:“当然情况确实也很糟糕。” 闫欣抬眼看他,将信放在桌上,问:“这些信里面,有哪些让你在意的?” 徐臻思索片刻伸手在信中翻找了许久,拿出一封递给闫欣,说:“这是年中那时候寄回来的,我看的时候吓了一跳。” 闫欣打开那封信,上面依旧是一些絮叨的报平安,还有说一些自己同修的状况,最后一句话。 “兄长,弟不知何谓对错。但弟拦不了了。” 先前徐致信中并没有无端出现这种绝望冷漠的口气,闫欣回忆了下,发现就是从这封信开始,徐致的这位挚友,情绪开始失控了。 也就是那个时候,徐致在信中要求徐臻以行动来帮忙。 徐臻沉声道:“前面他都说自己在陪着自己一个同修,说他情绪很差。但是这封信,我感觉得出来,阿致的情绪也不好。我很担心他,所以那个时候我才开始找人。” 闫欣不了解徐致,按照之前她了解到的部分,徐致就是一个精神力相当强大的男人,他可以包容一切。 然而现在在徐臻面前忽然出现了他做为人的一面。 仿佛只有在兄长面前,他才会暴露一点自己的本性。 徐臻短暂地扯了一下嘴角,说:“你大概会觉得我这个兄长不称职,弟弟出了那么大的事,我却不闻不问。可我真的不知道。” 闫欣问:“那之后呢,你有给老家写信确认吗?” 徐臻说:“有。我之后写过好几封,就半个月前还写过一封信。可至今老家那边也没有回音。” 闫欣总觉得怪怪的。 “老家那边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 徐臻一顿,摇了摇头。 闫欣直觉徐致离家的原因大约就跟老家那边毫无回音有关系,然而徐致在这个时候出事,徐臻分身乏术。 尤府各方都有眼线,闫欣思索着找机会问下三姐那边方不方便询问一下,便问:“你老家在哪里?” 徐臻犹豫一下,说:“得空了我写个信交给你吧。我们那边人多口杂,万一徐致的事传出去了,也不好。” 说完之后。 他指着那叠信件,问:“之前说的笔迹问题,这些上面还有吗?” 闫欣一顿,说:“正要和你说这个问题。除了你给我看的那一封外,其他都出自一个人的笔迹。” 徐臻仔细对比之后,惭愧道:“愧为礼部当值之人,若非先前你有提点过,我是真分不出来。” 闫欣若不是觉得这字迹眼熟,也不会绞尽脑汁去找特征。 不过字迹之事也分不清谁是真谁是伪,当务之急是找到信中徐致提到的这位挚友。 徐致是在来京的途中认识了他的至交好友,按照信中描述,他们的关系绝对不一般。可是徐致的人缘在国子监中极好,好到让人分不清到底他信中的这位好友到底是其中的一个谁。 太奇怪了。 他们是真的关系不一般,还是有人故意让人这么认为的。 或者不提这点,徐致忽然给徐臻寄信的用意也很耐人寻味。一直不联系徐臻的徐致怎么会在失踪之后想起来给徐臻报平安。 这也不合逻辑。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将方才徐臻找出来的信和这封信放在一起,又拿出自己看的最多的那封。 许久之后,她抬头看徐臻,说:“这些信,统共有两个人的笔迹。但只有这一封是两个人都有的。倘若……” 她犹豫了片刻,又重新说。 “我是说倘若,这些信里面大多数都不是徐致的,你觉得可能吗?” 徐臻被说得面色紧张了起来。 “你的意思是说,这些信……都不是徐致写的。但是你又说里面有徐致的笔迹。他……” 闫欣问:“徐臻,若是从头到尾,徐致都没有给你写过信,你会怎么想?” 徐臻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神色又慌又乱,他慢慢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那我之前……是不是做错了。我该怎么办?徐致现在到底怎么样?” “倘若我猜对了,就是有人故意伪造了徐致的笔迹给你写信,意在误导你。”闫欣正色道,“目的现在还不知道,不过这倒算是一个线索,我们要找到徐致,或许可以先找到这个人。” 徐臻被她这跳跃的思维说得一愣一愣,追问道:“什,什么意思?你慢慢讲,我有点儿笨。” 闫欣道:“这个人明显很熟悉徐致,包括徐致和那个挚友之间的事情。所以我觉得这个人大概率就是信中所说的那位挚友。” 徐臻::“好好的人家为何要做引导我传谣。” 闫欣摇头。 “我猜不到。可能是为了他自己,也有可能是为了徐致。不过不管真相是什么,找到人才能知道。” 这句话徐臻听懂了。 “如何找?” 闫欣问:“信是怎么到你手上的?” 徐臻道:“礼部有专门收信的门房,基本这些信到之后门房那边知会一声,我便去拿,极少走空。” 闫欣问:“那礼部的信件一般又是什么人送?” “京中有驿馆专门送。”他想到了,问:“明日恰好是送信的日子,你要跟我去吗?” 第六十九章 送信 跟去礼部倒不是什么难事,闫欣一身尤府侍从的装扮,找个外衣换掉那一身蔚蓝的衣物便好。 徐臻家中却没有合适闫欣穿的衣物。他身形高大,上衣就可以把闫欣盖了。 最后他还是去找隔壁的邻居讨了旧衣回来,给闫欣说:“我也可以去买的,你既然帮我找人,我出多少钱都是应该的。” 闫欣不是为了给他省钱,她吃住都算在了徐臻头上,半点没有推辞。要旧衣还是因为自己在自己的身份上有别的打算。 她接过来旧衣,精明地同徐臻说:“徐大人,我们不要算钱。有点事我要交代您。听好了,从现在开始,我就是您家从老家过来的没见过世面的小表弟,人很内向不爱说话,还有点莽撞,很不懂事。” “但是手艺很厉害。” 徐臻:“……” 他忍不住问:“这跟找人有关系吗?” “有,”她说,“我们的目标是找徐致。跟你承诺帮你找人的人一直没给你消息,应该是他们真的没有找到。可见用一般的方法多半找不到人。” 虽然她也不知道对方究竟怎么跟徐臻说的,但是徐臻是个很谨慎,不轻易相信人的人。能让他相信的人必定有能让他相信的能耐。 徐臻嗯了声,说:“我不能告诉你那人的身份,但我见识过他的手段。他们在盛京各处都有自己的眼线,盛京中大部分人的举动都逃不出他们的眼。” “可惜他们只会自己出现,我找不到他们。”徐臻有些失落,“但是连他们都没找到徐致,我不知道……” 闫欣心说除了锦衣卫之外,竟然还有这样的组织。 她想起尤乾陵让她找盯着他,引导他的人,徐臻背后的这个人似乎特别可疑。 “他们还会来找你吗?”闫欣问。 徐臻朝她看了一眼,随即摇头道:“不知道。但是我不会出卖他们的。” 闫欣很遗憾。 现在的情况来看,自己和徐臻口中的那个人相比起来,徐臻还要更相信那一位。闫欣轻咳了声,将话题转到正题上,说:“所以,我们手中需要一点能够吸引和徐致失踪相关之人的东西。” 徐臻似懂非懂,问:“那和你现在做的身份有何关联?” 闫欣说:“我要塑造一个和徐致一样厉害,但品格完全不一样的人。” “哦,然后呢?”他问。 闫欣清了清嗓子,说:“从现在开始,我是对徐致非常熟悉的小表弟。我会按照这几次发生的案情,将杀人关键之处告诉给你写信的人。然后证明给他看杀人者就是徐致本人。” “我只给他一天的时间考虑,过了时间,我就将徐致杀人的证据交给锦衣卫。锦衣卫会上天入海追捕徐致。” “这……不行不行不行,真的不行,”徐臻把头都要摇掉了,面目也变得狰狞:“徐致怎么会杀人。他不会的!” 闫欣往后退开一步,盯着徐臻说:“杀没杀人不是我说了算,也不是徐致一封信说了算的。我们的目的是为了让给你寄信的人将目标转移到我身上,他一定会来找我,封我的口。” 徐臻不认同。 “可万一传出去了,不行。” 闫欣若有所思地看了徐臻片刻,才说:“不会传,明日我们早些去,让门房在收信的时候你回一封过去就好了。” 徐臻似乎很不放心。 “没有别的办法吗?” 闫欣说:“目前没有比这个更有效的办法。而且寄信人既然会隐瞒身份给你写信,收到回信也绝对不会泄露出去。” “当然,我希望给你寄信的人真是徐致,那么事情就更简单了。” 徐臻思索了良久。 “我写,我照着你说的写。” 闫欣拍了拍他,说:“另外,请您多记记我方才同你说的这些设定。我去换衣服,一会出来给你润润笔。” 当晚闫欣和徐臻知会过之后,回了尤府一趟。 这中间也没差几个时辰,尤三姐看她回来却特别高兴,问:“这就办完了?” 闫欣失笑说:“没有,回来拿点东西。” 尤三姐立刻失落地说:“哦,需要什么东西?” 闫欣早就想好了自己要带走惊偶,接下来要上真本事了,她得随身带自己趁手的工具。 惊偶可能会吓到尤府的人,她还记得尤乾陵对她带惊偶有多抗拒,因此也不能让尤三姐知道。 她岔开了话题,问:“郡爷没回来吗?” 尤三姐道:“他本身就很少来尤府。以往半年能来一次就不错了。” 说完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说:“对了,这回他走的时候,特意吩咐我要把这个给你。” 说着她从衣兜内拿出一个黑竹筒,递给了闫欣。 闫欣疑惑地看尤三姐。 尤三姐把竹筒上方的暗扣按了下,拔开了竹筒说:“这小东西是锦衣卫内传消息用的,上面有平南郡王的纹章,你要是有消息要告诉他又不方便找人的时候就用这个。” 闫欣接过来看了一眼,发现里面放着一张纸,又抬头看了一眼尤三姐。 尤三姐别开脸,娇气地说:“我什么都没看到。” 闫欣抿嘴笑了下,将里面的纸倒出来看。片刻后她说:“郡爷去天音阁和国子监查案了。” 元硕给尤乾陵传过一次消息,说是没问出来天音阁有什么特别的隔间。但是昨晚上进出过的国子监内的学生大部分都查出来了。 只是个别人身份特殊,得需要尤乾陵亲自出马。 尤三姐听闫欣大致说了,面上有些躁动。 “尤府现在能做什么呢?” 闫欣收好信纸,说:“就跟三小姐收拾我闯出来的祸那样,防微杜渐,我和郡爷在外面办起事情就能更放得开。” 尤三姐侧眼看她,说:“说的比唱的好听。” 闫欣犹豫了一会,她想让尤三姐帮忙查徐臻的身份,又担心真查出什么来,让事情走向最坏的结果。 假如徐致真的是她记忆中的那个人,她又不希望他真如自己推测那样是国子监几起案件的凶手。 尤三姐见她一脸忧色。 “怎么了?难得看你这么犹豫不决。” 闫欣一下子回神了,对啊,她不该犹豫。徐致和自己父亲一样,哪怕他们真的都是罪魁。 她也要查清真相。 “三小姐,我想你帮我一个忙,查一下徐臻出身来历。” 闫欣不能在这里逗留太久,用个箱子装了自己的偶,便告别了尤三姐,径自回了徐臻的宅子。 ——— 礼部衙门。 天没亮,鸡没打鸣,值守的门房侧靠在椅子上,一手托着腮帮打盹,忽听一阵急促有力的敲门声。门房迷迷糊糊地半睁眼,只见半开着的门缝里镶嵌着一张雪白的脸。 登时他的寒毛都从脚底窜上了后背好几个来回,睡意跑没影了。他一脚蹬翻了搁脚的小凳,大喝一声:“哪来的孤魂野鬼!” 闫欣只是习惯性地往里偷窥,生怕刚好碰上那送信人过来,被门房大叫孤魂野鬼顿时不高兴了。 徐臻这时候伸手推开门。 “是我,叔。” 门房大叔见是他,大松了口气,一边用手抚着自己胸口,一边责怪说:“大清早的你这么早来做什么呀,别人家都得日上三竿了才来。” 礼部的人爱看黄历上班,有些不差钱的人若是发现今日不宜上班,便会给上头的人塞钱请托办别的事逃班。 但徐臻是个例外,在礼部三年了,至今没落下过一天——哦,最近听说因为犯错被罚在家中反省,似乎是好几日不曾见过人了。 门房上下打量他,冷不丁对上了一张从徐臻身后探出的雪白的脸。 登时又被吓了一跳。 徐臻回头看了一眼,见闫欣正在贼兮兮地笑,便警告地看她一眼,回头和门房说:“叔,我问一下今日驿站的人什么时候过来?” 门房往外头看了一眼,说:“驿站都是最早就往礼部送东西,不过这也太早了。起码还要过半个时辰。” 徐臻便道:“那我在这等着。” 他说着抬眼看闫欣,想问她要不要坐一会,却见闫欣已经转了身,三两步走出了门,回头朝他说:“我出去走走,半个时辰后回来找你。” 徐臻给她和快如闪电的步子吓了一跳,急忙追了出来。 “哎,等等。” 闫欣回头诧异地看他。 徐臻道:“礼部的人和寻常人不一样,你胡乱走会被训斥。尤其这段时间邢大人不在京中,暂代他职的沈大人特别严厉。” 闫欣知道礼部多规矩。他爹还在的时候就数落过来家中拜访的礼部官员礼数多如牛毛,恨不得规定好一天只能走几步路,吃几粒米。 “知道了,我不乱走。” 她指着礼部大门外,说:“我在外面等你出来。不进去找你,这样可以了吧。” 徐臻感激地看她,说着塞了一个银子给她,说:“外面就是玄清街,有不少好吃好玩的,你去那边走走,有喜欢的就买。” 闫欣发觉自己最近好似都在被人照顾。 刚到国子监被张明辉塞吃的,到了尤府被尤三姐喂吃的,跟徐臻出来,又被徐臻塞银子。 她可以感觉到这些人对自己好并没有多大的算计。 她不会拒绝这种真心的好意,于是收了徐臻的银子,说:“多谢徐大人。” 日头将落的时分,徐臻从礼部内出来,侯在门口的闫欣上去问:“如何?” 徐臻将信交给她,说:“是城西那边驿站送来的。” 闫欣愣了下,这是第七封信了。她记得之前六封信并不固定,她特意对照过寄信和发生案件的时间,发现期间并没有什么规律。 那么这封信会述说徐致和他的挚友现下到了什么样的境地? 第七十章 局外之人 闫欣问道:“你确认两人是一起来的吗?” 徐臻点头:“我看得仔细,两人身着一样的服饰,交谈之时姿态熟稔,是一起的。” 闫欣沉吟片刻,琢磨道:“城西,那不就是国子监那个方向吗?” 徐臻到底住的偏,方向感卓越。 “也有可能直接出城了。” 那么问题来了,选哪个方向追呢?闫欣却立刻道:“先去驿站。” 徐臻不解地问道:“不是已经确认是驿站的人吗?为何还要去那边。” 闫欣口气笃定说:“自然是要追人。” 这话徐臻听得懂,但城西驿站很远,光靠行走要走到日落西山了。闫欣似是早就料到这一步,拉着徐臻到路边说:“车子我找好了,上吧。” 车夫一见有人不打招呼就上车,回头一眼看到了一个熟悉的木盒子,笑起来说:“哎哟,许久不见,还以为你给锦衣卫的人挫骨扬灰了。” 徐臻诧异:“熟人?” 闫欣探头朝车夫丢了方才从徐臻那边拿到的银子,喊了一声去城西驿站,回头和徐臻说:“不熟。” 车夫看也不看就驱马开走,马车走得飞快,穿门走巷,尽是偏门的小道。 徐臻捏了一把冷汗,等马车停下才跟闫欣说:“这车不对,一会若是有什么,你先走。” 闫欣疑惑道:“什么不对?”说着她径自掀开帘子,徐臻一看愣了,他们竟然已经到驿站了。 闫欣翻身下马车,抱下了木盒。 “等我一会。” 车夫爽快地说了声好嘞。 闫欣背好木盒,看徐臻跟着下来,指着不远处的驿站大门说:“你进去,找里面的人问方才去礼部送信的人回来了没,就说你送错信了,现下要收回。” 徐臻给她这话说懵了。 “什么意思?” 闫欣道:“问出对方是什么人。若是问不出来,就问哪里来的人。” 徐臻应了声,迈步进去。 闫欣合计着多半他问不出来对方的身份,更有甚者,问出来的身份也有可能是假。她要赌,赌对方想得做得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周全。 不远处传来了疑惑的声音。 “闫欣师妹?” 闫欣猛地抬头,一眼看到了门口站着的张明辉。张明辉见她抬头,木讷地挠了挠头,嘀咕说:“我没认错人吧。” 张明辉怎么会在这里,闫欣一瞬间脑子里诧异了下,仿佛哪个地方被自己忽略了。 张明辉见她没有回应,又低下头,和旁边的人说:“哎呀,我还以为没认错。”旁边驿站的人笑着推了推他,低声说了两句笑。 张明辉涨红了脸,板正地说:“有辱斯文。” 张明辉的姿态看上去十分轻松,闫欣忽然发觉自己大概这一路都太紧张了,到现在神经都是紧绷的,因此看什么都很可疑,看谁都像是他们要找的人。 张明辉家中不富裕,自己在京中开销又大,倘若自己不在盛京中挣点钱,大约真的过不下去。 可她明明记得国子监除了初一十五休息日,没人能出来啊。 此时徐臻从里面出来,跟着他一起出来的还有驿站内的管事,指着张明辉和另一个人说:“诺,就是他们俩。” 张明辉看到徐臻脸色僵了下,他旁边的人抬头看了一眼,走上去说:“干什么。” 闫欣越看越觉得这情况不对。她迈开了脚步,朝张明辉走过去。 “你怎么在这?” 张明辉盯着她看了一会,松了口气,说:“我做些活挣点小钱。” 闫欣压低了声音。 “你刚才去礼部送信了?” 张明辉茫然:“你怎么知道?” 绕了这么大一圈,结果送信的人是张明辉。闫欣朝徐臻喊了一声。 “徐大人,不用问了。这人我认得。” 徐臻朝驿站的管事拱手谢了两声,便凝着眉眼过来。他身形高大,走过来的时候张明辉下意识往后退。 闫欣问:“信呢?” 张明辉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啊了一声。马上他回神了,说:“刚才在门外有取信人拿走了。” 闫欣问:“对方是谁,是何模样。” 跟他站一块的驿站差役说:“人在马车里,取信的是马车车夫,看上去不是经常抛头露面的人,没有见过。” 闫欣看向张明辉。 张明辉点头。 “往哪个方向去了?”闫欣追问道。 差役指着西向。 “那边。” 闫欣只迟疑了片刻,拉了徐臻说:“走,我们去国子监。” 张明辉追了两步,说:“等等我,我跟你们一起走吧。” 闫欣刚好有事情要问张明辉,便点下了头。 他将外衣脱了下来,那位差役似乎数落了他几句,又往他们这边看了好几眼,闫欣总觉得这差役似乎对张明辉管得过于宽了。 张明辉将衣服交给那差役之后便回头朝他们小跑过来,和她说:“不会……麻烦你们吧。” 闫欣问:“国子监不是初一十五才有休息日吗?” 张明辉不好意思地说:“我情况有些特殊,祭酒大人特许我能出监内,只是进出都要有记录。” 上了马车之后,闫欣又问:“方才那位差役是何人。” 张明辉略一停顿。 “驿站的大哥,知道我在国子监读书,一直很照顾我。” 徐臻听到他这情况,似乎想起了自己的往事,道:“这世上到底还是好人多,我当年也是,都是靠着好人才在京中站住脚。” 张明辉很勉强地应了一声,似乎不太想搭理徐臻。 闫欣看看张明辉,又看看徐臻。 “你们认识?” 两人都没有说话,不过闫欣却知道了答案 因为之前盛京中在外传国子监谣言的人就是咱们徐大人。 真是冤家路窄。 马车带着各怀心思的三人一路往西行,路过兵马府的时候,闫欣忽然发现带了徐臻比带谁都好用。 徐臻只要掀开门帘,对外说自己是礼部的人,兵马府的人就什么都不检查,直接放行了。 但很快她也发现了问题。 他们还没进到国子监内,就有国子监里的人在外特意守着,见他们到了,便不客气地说:“徐大人,今日又来这里作甚。” 徐臻一脸无奈地回头看闫欣,问:“怎么办?” 闫欣想了想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只问道:“你就说你这次来不传谣,就是来找人的。” 徐臻:“找谁?” 闫欣说:“徐致的挚友。” 徐臻还想说什么,闫欣忽然起身,说:“算了,我去。” 一直没吱声的张明辉拦住了她。 “我去吧。你们下去只会把事情闹大。” 这一次轮到张明辉比闫欣想象中好用很多,最初对方那气势汹汹的姿态,明显就是冲着徐臻来的,但在张明辉的面前,对方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让开了。 张明辉回来后却没有上车,他拉开了半扇车帘,朝闫欣说:“监内有些事,我不能跟你们一起进去了。” 闫欣问:“什么事?” 张明辉绷着脸,说:“好像是出事了。姜夫子说昨儿半夜锦衣卫过来封了整个国子监。我一晚上不在,所以要去回个话。” 闫欣知道昨晚上尤乾陵就是为了这个事被元硕从尤府叫走了。 看样子这回锦衣卫盘查得特别严苛。 张明辉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似乎鼓起勇气朝闫欣说:“近日京城内不太平,你若是愿意,可以回我家去。” 闫欣愣了下,下意识反问。 “为何要回你家?” 张明辉被她问得一时间哑口无言。 闫欣自己明白过来,说:“哦,担心我是吧。没事的,我心里有数。” 入监内的大门开了,闫欣坐了回去,看着和监内的夫子站在一起的张明辉,心底不由得生出了一点本能的警惕。 他是不是出现得频率有点高了? 四不过三,张明辉同学,你好自为之。 马车进了监内,闫欣冷不防喊了车夫问道:“大哥,之前等在门口时有看到刚才下车那人接触马车吗?” 车夫大哥回忆道:“有,看着是大户人家的马车。” 闫欣犯嘀咕了,竟然真有啊。 徐臻大约是被方才的阵仗弄得有点怕,特意开口问闫欣。 “我们要去哪里找人?” 闫欣摇头说:“不用,我们就等着人自己来找我们。” 第七十一章 约战 闫欣和徐臻进去的时候发现今日国子监中的人多,但气氛却不好,往来的学生夫子脸上都笼罩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郁。 当初在瞿家的时候好像也没这么严重,尤乾陵这回又发哪门子疯了。 她佯装不知情问给他们带路的人道:“今日监内是不是过于安静了些?” 带着他们往内走的夫子回头用力地嘘道:“噤声,祸从口出知道吗?” 哦,连嘴都要封,平南郡王您锁过头了吧。看来她当初对尤乾陵出手的判断得还是太保守了。 不过,这倒是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寻思人家到底干什么了把人家逼成了这个样。 闫欣往他那边走了两步,凑上去问:“那我来的不凑巧?” 那夫子警惕地看了一眼跟在他们身后高大的徐臻,低声问:“你跟他不是一路的?” 闫欣现在懂事了,知道徐臻和国子监的过节有多深,便顺势道:“路上恰好碰到,我还想问他是什么人呢?长得人高马大一脸凶相,保不准来国子监闹事来着。” 那夫子斜眼撇嘴跟她说:“我跟你讲,这位可不是什么好人,你离他远点。让他摸到你的底子,日后说不定把你当造谣料子到处撒。” 闫欣倒吸一口凉气。 “这么坏!那我跟您走一道。” 说着,两人挨着身开始嘀嘀咕咕。 背了两口大锅的徐臻无奈地看着他们,一声不吭地跟在后头。 闫欣问刚认识的江陵姚氏姚夫子。 “方才在外头我听说锦衣卫昨晚上就来了,来做什么呀?” 姚夫子左右四下看了许久,挨着她脑袋说:“自然是查凶案了。你知道前几日在天音阁摔死人那案子吗?死的就是咱们监内的学生。” “昨晚上前脚祭酒大人刚进门,后脚锦衣卫就来了,把所有学生和在国子监当值之人全关起来,门房的进出记录全端走了,据说拿去和兵马府的帐对人。” “已经抓了二十多个人进诏狱,连简家的公子都没逃过,吓得我………哎哟,现在这心口还砰砰砰……” 他急促地呼吸了好一阵,闫欣真怕他当场撅过去,好心问道,“夫子您还好吗?” “没事没事,”姚夫子自己缓过来,“说起来,这两年我们国子监也不知道得罪了哪路神仙……” 他幽幽地长叹了一声,说:“多事之秋啊。” 闫欣思索半晌,没从这天音阁和国子监两者之间找到必然的联系,便又问了一句。 “天音阁死人和咱们国子监什么关系。祭酒大人好歹也是元老,肯让锦衣卫在这里乱来?” 姚夫子审视了一番闫欣,问道:“您,不是来找祭酒大人的吗?” 闫欣点头。 姚夫子便道:“那你去问祭酒大人。和锦衣卫有关的事,我可不敢胡乱嚼舌根。” 这是不能说的事了,闫欣立刻站正,说:“严谨。” 姚夫子被她夸了一下,脸上笑出了花,张嘴说:“不过,你面善,我跟你多说两句,国子监内自然还是我们祭酒大人说了算。锦衣卫嘛……毕竟查案的事,有些该过的场子还是过一过不会有问题的。” 闫欣并没有这位夫子那么乐观的想法。尤乾陵不是什么善类,他既然来了,哪怕是胡搅蛮缠,也要刮走国子监里的一层皮。 他们步子走得缓慢,大约也因为国子监内道路漫长。闫欣感觉走了许久这位姚夫子才停下脚,往前方一处圆拱门指了一下,说:“祭酒大人就在里面,记着进去之前先在门口询问一下,大人喜欢礼貌一些的年轻人。” 闫欣拱手道谢,待他走了才回头往内走。 她跨步进去后才想起来徐臻,回头见他依旧跟着自己,只是脸色不大好。 徐臻见她回头微愣,问:“如何?有话要吩咐我吗?” 闫欣以为他在跟自己闹别扭,便颔首解释道:“方才说了一点徐大人的坏话,您别跟我一般见识。” 徐臻跟这个叫闫欣的尤府侍从接触过两天之后,大约也知道了一点这个人的脾性。他看似行为举止都很跳脱,但实际上全是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 只是他看不明白罢了。 “无妨,只要能找到徐致,怎么编排我都不在意。” 闫欣看着他有些晦暗的神色,仔细回想发现他似乎从进入国子监开始神色都不好。 她要得到他的信任,所以有些事情不是他不在意自己就可以肆意妄为。 “不,我要跟你说清楚。我说的话都是假的,只有做的事是真的。你不用听,看着便好。” 徐臻诧异地看她。 闫欣回头,一边往前走一边说:“等你确定了我的目的和你是一样的,我希望你可以把你一直藏在心底的话告诉我。” 徐臻瞬间抬头。 看向依旧背着他的人。 他忽然心底窜上来一点寒毛,有个带着警告的声音在告诉他——离这个人远一点,他会扒开你的底细! 闫欣径自进了门厅。邱韦早就候在里面,见她率先进来诧异了下,随即又看到了磨磨蹭蹭进来的徐臻,迟疑地问:“怎么是你们。” 徐臻讷讷地叫了一声老师。 邱韦点头算是应了他,随后抬手引他们到一侧坐下,问:“他们说有客人,我还以为是临渊来见我了。” 闫欣道:“我们要找的人跑来这里,就顺便过来看看。” 邱韦惊道:“什么人?” 随即似乎想起了什么,说:“哎呀,应当不会。临渊昨夜便封了我的国子监,谁敢在锦衣卫掌控的地盘上撒野啊。” 闫欣平和地说:“无碍,我们也不打算搜找。今日大约就在这里等,等到最好,等不到今日我们便回去了。” 邱韦顿了片刻,朝外面候着的下人吩咐说:“去备些茶水招待客人。”外面院子里打扫的下人应声便快步走了。 门厅霎时安静了下来。 徐臻有些坐立不安,片刻后还是站了起来,朝邱韦行了大礼。 “老师,学生要为前日莽撞的行为跟您道歉。” 邱韦闻声抬眼看着自己的学生,他嘴唇动了动,最后却无奈地大叹了一声,说:“你们啊,一个两个都跟老师道歉。可若事情从头再来过,你们也依旧会这么做。” 徐臻站直身,说:“老师,我没的选择。” 邱韦摆摆手,说:“罢了,上回实是我苛责了你,是老师该跟你道歉。” 徐臻没想到邱韦会跟他道歉,有些莫名地站起来说:“哪里……是我太莽撞了,被人利用不自知。” 邱韦道,“不不不,国子监发生的案子确实和工部实习的事有关,此事我已经和平南郡王交代过了。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我也没什么好瞒的了。” 徐臻意外地看了一眼闫欣。 即便是谣言,现在确实也成了真。但他却没有理直气壮的念头——甚至有些心虚,因为那些信被闫欣证实了一大部分都不是徐致写的。 他要找到这个写信人。 闫欣抿了抿嘴,点头说:“祭酒大人说的不错,我们要找的人应该马上就会现身。” 邱韦沉默了片刻,忽然朝徐臻说:“正好你在,你弟弟的失踪的事,我也同你交代一下吧。” 他将那天和尤乾陵说过的在徐致身上发生的事情再次重复了一遍。 闫欣仔细听下来,最后问:“你们是在哪里找到温家那位学生的尸体?” 邱韦正要说,闫欣忽然说:“是不是在学生宿舍内。” 邱韦略微意外。 “是。” 闫欣又问道:“当时是休息日,大部分学生都出外了吧,温家的孙子又为何会在宿舍里。” 邱韦道:“是他们事先有了约定……” “徐致是做事这么不细致的人吗?想要和人谈和,那作证人不可缺少。我要是他,必定会找祭酒大人在旁当见证人。”闫欣停顿了下,忽然又问:“尸体被绑着吗?” “倒是没有被绑着。” 邱韦怀疑道,“徐致可能是不想将事情闹大?” 闫欣说:“大人您自己都觉得不可能对吧。这根本不是谈和,是约战。谁跟您说的谈和。” 邱韦一瞬间变了脸色,但他没说出来。 闫欣道:“大人,已经死了很多学生了,你这个当老师的,还要再继续下去吗?” 邱韦无奈说:“是邢江。” 这名字让闫欣很是意外。 比她更意外的是徐臻。 “邢少爷……怎么会是他。” 邱韦道:“我当时也很奇怪,但他不是自己去的,还有他的同学,就是你家那位小少爷,他们俩一起来找我的。” 张明辉? 闫欣皱眉。 “可是我们还是到晚了。”邱韦道,:“我至今为那时的犹豫后悔,倘若当时能当机立断一点,事情就不会发展到现在。” 闫欣忽然问:“您当时为何不相信邢江?他有什么不好的习惯嘛?” 邱韦道:“说学生的坏话可不好。” 闫欣道:“您老是拿自己当老师,我可不是您的学生。” 邱韦抬手摆摆,道:“知道知道,我说便是。邢江的话他就是盛京里很普通的少爷性子。心性跳脱,没什么定力,爱玩闹,性子有些顽劣。” 看似很中肯,实际听起来却不是什么好话。 不过伪造信件,诱导人的事,似乎很符合他的秉性。 会不会是他呢? 闫欣道:“我想让他过来回答我几个问题,祭酒大人方便吗?” 第七十二章 当场指证 邱韦道:“没什么不方便。” 说着,他起身走出屋,跟在外面守着的人吩咐了两句,便又回来坐下,说:“一会就带过来了。” 闫欣颔首。 “劳烦。“ 相对于闫欣和邱韦的淡定,徐臻却是坐立难安,他不由自主的小声嘀咕着。邱韦皱眉说:“你也不小了,怎还如此不定性。” 徐臻脸涨红了,低声说:“老师,我在想一个问题。当年我进礼部就是邢少爷推举我进去的吧。我……” 邱韦问道:“哦,你怕见到他不自在?”他往后指了指,说:“那你进去躲躲。” 徐臻立刻起来了,他往里走了两步,忽然感觉不太对,又喊了一声闫欣。 “你要不也跟我一起躲躲?” 闫欣本意觉得没什么好躲的,邢江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 但看徐臻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道:“有话要跟我说?” 徐臻拱手道:“还望借一步说话。” 闫欣迟疑地看邱韦。这么大的事,让邱韦一个人在这顶着,她不放心。 邱韦朝她挥挥手,道:“无妨,你跟他先说着,说完了再出来。” 闫欣便起身跟徐臻走进了屏风后面。 屏风后是一间小茶室,琴棋书画俱全,甚是风雅幽静。 只是进来的人静不下心来。徐臻似乎不是第一次来,他径自在长椅上坐下,姿态看上去有些凝重,只是比在邱韦面前似乎好一些了。 他在慎重思考着什么,片刻仰着头看闫欣说:“有些事,想问问你。” 这个时候? 闫欣并不想在这个时候多添一点乱,按照她的想法,先把写信人弄出来。即便那人不是徐致,也会对后续找徐致能起到非常大的帮助。 徐臻应该也明白这件事,但他为什么选择这个时候说? 想干扰她?应该不会。 但她想不出现在还有什么事情能比这个更重要。 或者,邢江这个人的出现,让他意识到了什么。 “邢江让你想到什么了吗?”她问。 徐臻面上的疑色飘忽不定,片刻后他似乎自己下定了决心道:“当初我之所以会进礼部,正是因为认出一个出自熊家的遗留之物。” 闫欣诧异于他竟然在这个时候提到熊天,问:“然后呢?” “天下铁匠都会想做出作品和熊家的千金丝碰一碰,只是没多少人见过真正的千金丝罢了。”徐臻惊惶道,“该不会邢江……真的认出了熊家人吧。” 闫欣还没回答,外面就传来了陌生的男人声音。 徐臻本能侧耳过去,下意识噤了声。闫欣疑惑地看看他,问:“邢江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让这么大块头的徐臻本能如此忌惮。 邢江一掀下摆,迈步进来朝邱韦行跪拜礼。 “学生邢江给祭酒大人请安。” 邱韦嗯了声,说:“起来吧,叫你来是想问几件事。你且照实回答便可。” 邢江起身,说:“学生领命。” 他站起来,左右看了下,问:“学生可以坐吗?” 邱韦指了指最末的位置,道:“你也是刚从外面回来吧?” 邢江回道:“是,天音阁那日出事之后,家里担心我牵连进去,一直将我留在家中,谢绝了任何人寻我。” “昨夜接到了消息,说是国子监被锦衣卫封了,为的是天音阁的事,学生想着不能因为这事连累家中,因此便过来一趟。” 他停顿了下,问道:“老师也要询问那晚之事吗?” 邱韦颔首道:“非是为了天音阁之事,寻你过来是为了问当年你来报我徐致之事。” 邢江略微停顿,随即像是回忆起来了。 “啊,那件事啊。我记着当时我报告您的是两方约见谈和,不过结果很是可惜。” 邱韦肃然问道:“当时我没有反应过来,现下忽然想起来了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徐致和温言相约是谈和?” “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邢江轻笑了一声,“老师才想起来问吗?” 闫欣听着这说话的调调不是很对。 徐臻喃喃道:“就是这样。邢江这个人,并不是普通的顽劣,他是恶劣,非常恶劣。” 邱韦被邢江轻佻的口气问得血气有些上扬,低喝道:“将话给我说清楚。” 邢江仰起头,后背往椅背上靠着,说:“我想想啊……这事还是温言主动告诉我的,他说他咽不下这口气,要去找徐致算账。我可是拦了哦,我说徐致背后可是有您撑腰,咱们祭酒大人三代元老,多少人的老师,后台硬得很。” “可惜,人家不听。” 当着温家人的面说这种话,就等于火上浇油。邢江好歹毒的心。 “徐致呢?你也去找他了吗?”邱韦问道。 邢江说:“当然啊,一个巴掌拍不响,要让他们两个人……嗯,反正我去劝过了。” 邱韦差不多已经察觉到了一些问题。 “你如何劝的,每一个字都给我说清楚。” 邢江皱眉,说:“那我可能想不起来了,不过老师确定要听吗?我们年轻人血气方刚,有些话您老人家可是听不得的,” “说。”邱韦的声音嘶哑,可以感觉到他压抑怒气到了极致。 邢江沉默了一会才开了口。 “好吧,我和徐致说,温言那边不会善罢甘休,一味退让根本解决不了事,唯一能解决问题的方法,就是直接将人解决了。” 邱韦重重地拍了桌,整个厅堂内一下子安静了。 邢江半晌后才嘟囔说:“我就说嘛……年轻人的话您老人家听不进去。” 邱韦道:“你这话不是火上浇油?” 邢江道:“那也不是我让他们去的啊。我也拦过徐致了。不过人家徐致要是也能听我的,事情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不是吗?” 闫欣听得仔细,包括旁边已经在咬牙切齿的徐臻发出的动静。 她倒是没觉得什么,这世上恶劣的人并不少。尤其是在盛京这种遍地都是权势的地方,可真有本事一直恶劣到底的人却不多。 大多数都是仗势欺人,邢江也不例外。 闫欣说:“冷静些。即使邢江确实是在从中挑事,但是约谈……约战是两个人的事,他若是没有参与,也不能算是他的错。” 徐致能一直忍到那时候,可见其稳重善忍。他不是一般人。 而且话是邢江说的,徐致并没有说他是去约战。 许久之后,邱韦终于问出来了。 “徐致如何说的?” 邢江叹气。 “徐致好没用啊,他说假如他一个人就能解决所有问题,倒也划算。所以他就一个人去了。” “幸亏有我啊,有人帮我认出了徐致是熊家后人,这可不得了了。” 他的声音一下子变了。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温言。所以国子监两方争斗才能解决。” 闫欣眼看着徐臻脸色瞬间灰败了下去。 她立刻说:“徐臻,不要听信邢江的胡言乱语。他们不可能因为你一句话就认定徐致的身份。” 徐臻就在礼部当差,对祭品的品鉴流程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我知道。” 闫欣低声道:“我明白邢江有多恶劣了。” 这个人可以三两句话就能将人的戾气调动起来,属实是个人才。 这时候外面又传进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老师,学生张明辉求见。” 闫欣心底一顿,心想,他来凑什么热闹——这是她第四回在这种特殊的场合碰到张明辉了。 这小子不对劲。 邢江忽然高兴了起来,说:“哎,我正要说他呢。老师您没忘记吧,当时我可是带着他一起过来的,您将我喊来了,没道理落下他。” 他说完之后前厅很安静。 邱韦似乎并不想将张明辉牵扯进当年的事里面,便道:“我这边还有些事,你且晚些再来吧。” 邢江很不满,说:“老师,不能这样偏心的吧。” 邱韦低声喝道:“一个个来。” 然而外面的张明辉却不想晚些再来,扬声道:“我知道邢江也在这里,我来这里就是为了他的事。” 邱韦看了一眼邢江。 “你来这里的事他知道?” 邢江摇头:“冤枉我了,我刚到学院没多久,就被您喊过来了,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呢。” 外面的张明辉接着说:“学生有证据证明邢江参与了天音阁,虞记书坊,以及半年前袁逊身亡的案子。” 闫欣倏然坐直了身,身上寒毛一根根立了起来。 这世上有这么巧的事吗?她刚刚才送信出去,就有人来举报邢江了。 邱韦一听这话立刻说:“进来说话。” 张明辉走了进来,见邢江真的在,先冷哼了一声。 邢江嗤笑了一声,侧过身对着邱韦说:“老师,你就让他说,倘若他真的有证据能证实我和那些案件有关,那我为何会在这里?早就被锦衣卫抓诏狱里去严刑拷打了吧。” 张明辉不搭理他,拱手行了礼,道:“老师,这次又要劳烦您了。” 邱韦往左侧指了下,说:“有证据为何不去找锦衣卫?” 张明辉道:“因为您是我的师长,做任何事之前先询问老师是您教我的。” 邱韦颔首道:“证据何在?” 张明辉道:“证据就是在锦衣卫手中的千金丝。” 邢江一顿,他定睛看向张明辉。 张明辉说:“老师您还记得我之前同您请示过要外出做活挣些银钱的事。抱歉,其实这里一半是真,一半是假。有很多事情我想去查清楚,也有很多线索要去求证。您说我心思不在学业上,我承认。” 都这个时候,谁还会来计较这些琐事。 邱韦道:“你查出了什么?” 张明辉道:“我查出了,这几起案子发生的时候,邢江都有在案发现场出现过,只不过有其他人在场,一起帮他做了伪证。” 第七十三章 对峙 上 闫欣想起了当初在袁逊的案子里,确实出现了邢江的名字。 只不过这个名字就像过眼云烟,没留下多少痕迹罢了。当时尤乾陵同她提过他对张明辉有恩,不想今日竟成了对立的局面。 不过在国子监这几起命案上,张明辉想要靠这些线索大抵是没有用的。 只要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邢江杀了人。那么邢家三公子的罪就没有那么容易定。 张明辉这个时候又补了一句。 “我在几个学生里面问出来,天音阁案里落在案发现场的千金丝,他们曾经在邢江手里见过。” 邢江脸色微变,他声音一下子变得低沉。 “话可不能乱说啊,张明辉同学。那千金丝,分明是你赠与我的。” 张明辉也沉声回道:“乱说的是你吧。在天音阁案发之前,它长什么样我都不认得。” 邢江冷笑了声,说:“呵,好一个不认识。张明辉你故意玩我是吧。” 张明辉面目森冷,不卑不亢地说:“我做过的事我岂有不知的道理。” 邢江深吸了口气,扭头压着怒气说:“分明是你写信给我,让我去取的千金丝。别以为你的笔迹我看不出来,我可全都保留着证据。” 张明辉说:“邢三公子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为何要给你写信,为何还要送你千金丝那种东西。那东西有何用处?” 邢江:“你不知道?你自己同我说那东西细如发丝却有万钧之力,世上任何造物在它面前都不堪一击……” 张明辉转头看着他,一字一顿十分清晰地说:“我,没,有,说,过。有证据三公子尽管拿出来,我不介意让大家看看我到底给你写了什么东西。” 邢江指着张明辉。 “好,你给我等着,我今天一定让你死得瞑目。” 他扭头朝邱韦行礼,大声道:“祭酒大人,烦请您派人去知会一声跟随我的侍从,让他去邢府取信来。” 邱韦有些犹豫。 张明辉这时候说:“大人,邢三公子前头说的对,您万不可偏心。” 邱韦叹气道:“好吧。” 邱韦去喊了人之后立刻回来,待他落了座,邢江抢先说:“大人,还有一事,虽然千金丝确实到过我手中,可那日天音阁内身亡的人未必就是因为千金丝死的。” 张明辉笑出了声,郑重道说:“三公子,千金丝是跟着死者一起从天上掉下来的。那不是我一个人看到,而且盛京到场的大人们都见到的东西。即便不是凶器,那也和死者身亡有关。” “另外,”张明辉正色道,“方才我回来之后,锦衣卫的大人召我过去询问,曾提过虞记书坊的案子,我记得当时有传言那案子身亡的白季周身骨头尽碎,这次天音阁的案子虽然死者情况我不知情,但却在尸身上发现千金丝。” 他深吸了口气,道:“传闻千金丝是力有千斤的神物,三公子方才也说任何东西在它面前都不堪一击。” 他转向邢江。 “不曾亲眼见过谁敢相信。现下只有三公子对此神物如此肯定,想必早就拿来用过了。所以学生觉得手中有千金丝的邢三公子,嫌疑最大。” 邢江辩驳道:“说什么呢,千金丝是你给我的,你才是嫌疑最大之人。大人,学生性子还是顽劣,但不傻,什么东西能玩什么东西不能玩,我还分不清吗?” 张明辉在一旁阴阳道:“那难说,毕竟你有前科,你连人命都玩。”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调一瞬间变得扭曲了。闫欣听得真切,她忽然觉得张明辉很有可能是故意抓准了这个机会来拉邢江下水。 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邢江也听出来了,他静默了一会,忽然不慌了。 “我看出来了,你是故意的。别急,一会书信到了,看你怎么辩解。” 这时,张明辉低哼笑道:“挺好。看来我们俩都觉得对方才是凶手,不如各凭本事。在场有祭酒大人,不稍一会还有锦衣卫到,届时,让大家都看看,谁才是真凶。” 听到锦衣卫一会就到,邢江也站了起来。 闫欣心说哎哟,难道尤乾陵也要来凑热闹了?虽说她为了引写信人出来,利用了锦衣卫,但实际上她并不需要锦衣卫来凑这个热闹。 尤乾陵最好是专注于查凶案,不要妨碍她找人。 不过现在这个场合,有锦衣卫在似乎更精彩一些。 ——— 徐臻这时候已经有了反应,他看向闫欣,小声问:“这和你让我在信里写的不一样。” 闫欣歪了他一眼,也小声说:“当然不一样。” 因为张明辉说出来的只是她信中写的一小部分,并且融合了现下他“应该”知道的信息。 但是瞒不了她。 拆肢凑整的事她做偃偶的时候干得最多了,这种事她熟门熟路。 —— 为了能够让写信人相信她确实知道徐致的手法,她回忆了当时在天音阁时,看到的情景——尸体是从天而降。 千金丝就绑在尸体上,随后众目睽睽摔落在看台上。 但是天音阁的案子目前还没有公开,细节尤乾陵还在查,她尚不可知,别人更不知道。 所以,张明辉在千金丝上做文章。 另外,她在信中更详细地描述了虞记书坊和袁逊身亡案子的细节。 袁逊的尸体是被绑成了怪异的形状,周身骨头尽碎,白季也是同样。现场除了绑尸体的绳子之外,找不到凶器。 这两起案子的疑问十分明显,就是到底用什么样的凶器才能将一个人周身的骨头全部打碎。 答案就在天音阁的案子里出现了。 只需要一根千金丝。 ———— 再辅上一个小小的机关球。 别说是一个人,只要条件允许,即便是几天台上万斤天穹鼎也能切碎。 因此这几起案件的凶手,就是创造这些条件的人。 至于那个让人全然陌生的机关球——就是最关键的地方了。千金丝是凶器,做千金丝的人可以有许多。 但是在这个世界上,能做出那个机关的人只有一个。 所以她在信中告诉写信人,倘若这个消息被锦衣卫知道,那么最终的答案也就出来了。 那位藏身在徐臻背后的写信人若是她所认识的这个人,看到她对机关球的思路,立刻就会认出她。 假如不是,那么对方一定会害怕见到她。因为一旦见面,是不是造这个东西的本人,瞬间就会原形毕露。 但是张明辉十分巧妙地将这些信息里和千金丝联系上,却对关键道具只字不提。 谁是写信人一目了然。 她这个抓人的主并不在这个对峙的现场中,张明辉才会如此明目张胆的反利用她。 好有意思的一出戏。 张明辉的出现着实让她意外,可闫欣现在不急着出去了——她想看看张明辉能把邢江逼到什么地步。 看看张明辉来这么一出戏码的目的又是什么。 徐臻不解:“张明辉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举报邢江?还叫来锦衣卫。” 关系到细节的问题,当然只有当事人才最清楚。她伸手压了一下徐臻,道:“再听一会。” —— 尤乾陵当真一会之后便到了——带着元硕一道出现。 元硕一进门便调侃说:“哟嚯,人好齐啊。” 张明辉起身行礼,邢江也跟着不情不愿地起来,朝尤乾陵说:“郡爷,您可不能听信胡言,我怎么可能杀人。” 尤乾陵跨步进去,先将在场的所有人都扫了一眼。邱韦往他身旁的位置上伸手,说:“坐吧。” 尤乾陵大步过去,掀袍落座,他皮笑肉不笑的扯了一下嘴角,说:“没杀?没杀叫本王来做甚?” 他露出些杀意:“本王忙活了一夜,到现在也没找到凶手,正窝火着呢。” 瞬间整个厅堂安静了。 两个学生噤若寒蝉,邱韦轻咳了声,道:“临渊别吓唬小孩。这俩孩子方才相互指证,明辉说邢江是凶手,邢江说明辉刻意陷害。” “正好你奉命查这个案子,便请你来看看。” 闫欣一顿,她想到了张明辉为何要用千金丝起头。 她利用锦衣卫做威胁,他反过来将锦衣卫拉到他那边为他所用。 这心计,当真是她初见面时那个老实,努力的张木匠儿子吗? 此时,张明辉起身弓腰行礼,规规矩矩站在堂下,说:“其实早些时候学生什么都没查出来,真正找到线索的是在天音阁那晚。” 第七十四章 对峙 中 闫欣一愣,关于天音阁的内容她提到的最少,但她记得,张明辉也在场。 屏风外,张明辉将那晚的事娓娓道来。 那晚他借着简昀的邀请混进了天音阁,四下寻找邢江的踪迹。 那天在天音阁的人实在太多了。 别说找人了,在里面行走都很困难——不仅人多,有些隔间有专人把守,根本无法靠近。 直到后来……… 尤府和简家的那场闹剧几乎吸引了阁内所有人的注意。 包括邢江。 一向酷爱在热闹场子中横插一脚的邢三公子偏生做了一回旁观者。 不过张明辉不在意,邢江越低调越是说明他憋了别的坏主意。现在他只要盯住邢江极有可能有收获。 然而以他的身份很难在天音阁中自由行走。 他只能等闹剧结束,再去找邢江发现邢江已经回隔间了,而死者则一个人前往了顶楼。 “我一直在暗处等隔间里的三公子出来,发现恰好隔间那边能看到顶楼楼阁,”张明辉说,“然后我就看到了阁楼有个人影飞出了窗。” “当时我吓了一跳,正要走时,看到三公子你从隔间随着里面的人跑出来。别人都是惊慌失措,而三公子的脸上却是惊喜。” 元硕似乎想起了什么,垂头说:“爷,我们在天音阁内确实见过顶层有阁楼,那个阁楼恰好和当时尸体落下来的高度差不多。” 尤乾陵问:“那里有什么吗?” 元硕:“只是个普通杂物间。” 尤乾陵思索片刻说:“没有人进去的痕迹?” 元硕凑近他耳畔,悄声说:“说来真是蹊跷。只有门口有人进去的脚印,窗户的插销看上去是被重物撞断,就像某个东西从门口飞向窗,撞开窗户后飞掠而出。” 尤乾陵问:“没人听到动静?” 元硕摇头。 “当时太过嘈杂,无人注意。” 尤乾陵听完之后点头,说:“这凶犯起码对当时的情景拿捏得十分精准。” “………应当事先做足了准备。” 元硕站直身,问:“是否要将天音阁的人也拿了?” 尤乾陵冷笑一声,说:“你看着办。” ——— 邢江冷哼,不以为意道:“真真是欲加之罪。出了那么大的事,谁还能惊喜。” 张明辉直视着他。 “三公子平常不就是这样的吗?” 尤乾陵若有所思,道:“缺乏佐证,还有别的么?死者为何上去,或者凶手诱骗死者过去之类更直接的证词。” “死无对证,”张明辉道,“不过,当时说三公子一脸惊喜的人便是简二少。” 邢江这个时候似乎平白生出了底气,说:“跟我无关,我没进去过那个隔间。不,我就没上去过顶层,我不可能杀人。” 尤乾陵听完后对邢江这头起了兴趣。 “哦,那你那晚做了什么?” 邢江这回变得有礼了起来,他恭敬地朝尤乾陵一拱手。 “回郡王爷,学生那晚和自己几个朋友一同去天音阁观舞。在邢家定的隔间里,玩一些小游戏。”他稍作停顿,“身亡的安公子也是我朋友。那晚我运气不佳,一直在输,按照我们设定的规则,输家得去找今日的舞者讨一样东西献给胜者。” 邢江道:“我原本想着随便找个地方转一圈,回头骗他们说拿到了糊弄一下得了。” “谁知,姓安的不怀好意,出来之后狗皮膏药一样跟着我,害我只能四处走,对了,当时姓安的还说今日压轴的舞者擅长杂技,一定会从顶楼下来。这个话隔间里的人都听到了。” 张明辉挑眉说:“然后你该不会要说,人太多你们挤散了,后面你就再也没见过死者了吧。” 邢江仰头,道:“怎的,你能反驳我的实言么。” “一定是姓安的自己跑进了杂技表演设置机关的阁楼里,不小心弄死了自己。” “说的好,不小心,呵。那么三公子,您手中的千金丝是怎么到死者身上的呢?”张明辉反问。 邢江沉下脸。 “没完了是吧。” —— 问题似乎又回到了开头——从死者身上发现的千金丝。 尤乾陵思索片刻,他转头问张明辉。 “千金丝本王见过,倘若无人动手,那丝线也杀不了人。” 张明辉垂下头,喃喃道:“确实如此。” 尤乾陵以为他也就到这里了。 却听张明辉继续说:“虽然现在大约见不到了。不过郡爷当听说过,千金丝原本是大工匠熊天的必用道具之一,他最拿手的绝活是以千金丝克万斤重物。” “虽然大工匠熊天三年前亡故,但他的作品一直是个谜,无人能破解他设置的千金丝之力。”他顿了一下,“但是一年前有人用一颗球破解了他的道具。” “就是那颗球让邢三公子跟我做了朋友。” 尤乾陵盯了张明辉良久。 “然后呢?” 张明辉道:“球是我误打误撞做出来的小玩具,世上仅有一个,邢三公子讨去之后再也没还我。” 尤乾陵忽然笑了下。 “本王想起来了,有人跟本王提过一嘴,说是当时邢三公子交了个工造十分厉害的朋友,弃了家中安排的好去处,转而去了工部。” “原来是因为这个。” 因为一个小球,邢江在工部还出过一阵子的风头。可没过多久,熊天遗留的东西全被清缴干净了。 他逐渐觉得工部无趣,便又回了国子监。那是众所周知的事,邢江无法辩驳。 尤乾陵继续说:“千金丝的事,你说清楚。” 张明辉立刻应道:“是。学生在驿站帮忙做事的时候,曾听差役说起过,邢江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来驿站取东西。那个驿站有专门存放隔间,其中就有邢江花大钱买下来的一个。” 听到驿站这里,徐臻忍不住问道:“为何会是驿站。” 闫欣也察觉到了张明辉提到驿站很生硬。他之前提过是其他学生说起过,现在尤乾陵侧重问起来,他分明可以顺势说下去。 但他很突兀地提到了驿站,仿佛是为了强行圆哪一处的失误硬拗过来的。 “先听下去。”她说。 好奇归好奇,驿站不能让他一个小小的临时差役去查看邢江这样身份贵重之人存放之物。 所以张明辉明显查不了。 于是他另辟蹊径查了邢江来取东西的记录,发现时间恰好和几桩案子的时间对的上。 “每一次案子发生之前,邢江都会去驿站取东西。三公子去取什么呢?” “我去自然是为了取信……”邢江似乎想起来了什么,他大声说:“早上那封信,也是你给我的!” 闫欣的眼皮忽然跳了一下。 徐臻也跟着喃喃地说了一句。 “有这么巧的事吗?” 闫欣低声道:“这世上大多数巧合的事都是人为造成的。” 他们寄出那封信,目的是为了引出写信人。闫欣为了达成这个目的煞费苦心,将自己对袁逊,白季两个案子里所有的细节以及那天在天音阁里面的细节都过了好几遍。 这些细节,是一个外行人或者局外人理解不了的事。 而恰好,张明辉因为她的一封信,知道了所有细节,从而变成了个内行人——现在看来,他也不是什么局外人。 张明辉的声音显得低沉,又笃定,他就像是要将死邢江的最后一枚胜子,稳稳地吐出两个字:“是我。三公子拿出来,给大家看看信里内容如何?” “所以你是在骗我……”邢江感觉自己被张明辉套住了。 说天音阁里的事只是为了将他和案子死者扯上关系,接着将话题转到信上,又用信来揭示,只有他这个拥有凶器的人才能犯下凶案。 张明辉打断了他。 “骗你什么了?” 邢江面色煞白。 “你……” 张明辉深吸了口气,问:“信上写了什么?让邢少爷如此脸色大变?” “是不是发现有人知道你干的好事了?” 到这里,闫欣基本已经可以确定,张明辉绝对看过信上的内容。 之后才定下的这场对峙。 他的目的就是邢江。 她忽然有些想笑。当然她也真的笑出来了。 原来,人为了达成目标可以复杂到这种程度。 她为她一开始再见到张明辉的时候,觉得他老实,古板的念头道歉。 徐臻低声问:“你笑什么?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闫欣侧头看他。 “嗯,虽然不是最好的结果,不过总算迈进了一大步。” 可是,这些东西交代给锦衣卫不是更好吗?锦衣卫自然会去彻查邢江。 为何要引锦衣卫来看他和邢江来的对峙。 这时候,外面传来了学院下人的通报声。 “祭酒大人,三公子的下人带回来了。” 邢江被带这个字眼说得整个人僵了一下,他回头往外面院子里看了一眼,发现跟着自家下人一起来的还有两名锦衣卫。 邱韦迟疑地往尤乾陵那边靠了一下,问:“这……” 尤乾陵随意道:“哪里审都一样,能在这里算便宜他们了。” 邢江吓得哆嗦了一下,腿一软差点跪下。张明辉恰好上来扶住了他,在他耳旁说:“认输了吗?三公子。” 邢江一把甩开张明辉。 “没到最后,谁笑还两说。我还有你给我写的信。我就算死了你也逃不掉。” 张明辉低头拍了一下两袖,随即抬手朝邢江拱手作揖。 “那我还真是迫不及待呢。” 下人抱着一包东西,被两名锦衣卫拎进了堂上。邢家下人没见过这样的阵仗,跪的比自己少爷快——他几乎被丢在了地上。 一会后他壮着胆环顾了一周,看到自家少爷,才说:“少爷,您要的东西我都带来,来了。” 邢江朝他走了两步。 元硕比他动作更快,抢先一步上去从下人坏中抽走了包,瞅了眼邢江。 “不劳三公子,我来就行。” 说完,他三两下拆了包袱,将里面的信件抓在手里,走到尤乾陵身侧,全放在了尤乾陵手边,自己拿出一封,拆开。 邢江措手不及:“你……” 元硕越看眉头越是拧紧。 一会后他看向了堂下的张明辉,说:“张明辉,这信是不是你写的?” 张明辉侧目看过去,他依旧稳重,恭敬地请求说:“劳烦千户大人拿下来给学生看一眼,学生才能确认。” 尤乾陵仰头问:“有异常吗?” 元硕将展开的信放到他面前,悄声说:“依照信上所言,确实是写信人给邢江送了千金丝,里面还写了………如何利用机关绞碎千金丝造物。” 第七十五章 对峙 下 屏风后面的闫欣觉出了一点怪异。 自己有没有给邢江的信,张明辉自己会不知道?他分明只是想看邢江手中拿到的书信。 可是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 他只需将线索报给锦衣卫,尤乾陵也能将邢江扒掉一层皮。 接着,她又忽然想起来张明辉和平南郡王还没她熟。 闫欣不由得心道,争强好胜更不可取啊,张明辉同学。 看,把自己搭进去了吧。 徐臻低声问:“要不我们出去把他写给我们的信拿出去对比一下?” 闫欣在听到他这句话时,有一瞬间忽而在脑海里闪过了一个念头。 她伸手拽住要起身的徐臻。 “等等。” 此时屏风外的张明辉已经探过身,就着元硕的手看信,他看了很久,目不转睛地看,看得入了神。 元硕觉得不太对劲,小气巴巴地收了信。 张明辉艰难地回神,他深吸了口气,许久之后往后退了一步。 “抱歉。” 他脸色突然间变得奇差,整个人都轻薄了几分。 邢江看他表情,即便是自己现在情形不妙,心情也痛快了两分,嘴又贱了起来。 “前面还说得冠冕堂皇,事到临头还不是怕死。” 张明辉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厉声道:“怕死今日我就不会站在这。” 他僵硬地转身,对着邱韦直直跪了下去,伏地磕头道:“学生对不起老师。先前学生心存侥幸,认为邢江不会将书信拿出来,现在看来,学生赌输了。” 张明辉道:“这些信确实是学生写的。是学生教授邢江如何使用千金丝,如何……利用克制千金丝的机关,并且学生还限制了邢江下手的范围。” “一切都在信件里面讲述得清楚明白。劳烦锦衣卫仔细核对信上内容和几桩案件是否吻合。” “学生虽没有犯下杀人之罪,但教唆也是罪。学生认罪伏法。” 邢江脸色煞白。 “你……” 尤乾陵没有说话。 元硕一时之间摸不准接下来是该将所有人都带走,还是等着。 他头一回遇到这种自己把自己送到锦衣卫手心里的人。 “爷,要找人核对吗?” 尤乾陵颔首道:“自然是要的。你办事仔细,这事由你负责。” —— 屏风内徐臻有些着急,他又问了一遍说:“我们不出去吗?” 闫欣摇头:“现在出去,这案子马上就会被定死。先等他们走。”她如果没猜错的话,信上的字迹就是之前他写给徐臻的字迹。 原来张明辉一开始举报邢江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一出同归于尽。 —— 锦衣卫在场,事儿办得干脆利落。元硕亲自将人带出去。尤乾陵坐在那缓了一会,拿了元硕留在桌上的信正要起身,却见屏风后走出来了两个人。 闫欣背着一个大木盒,朝邱韦道:“方才不方便出来。劳烦大人了。” 邱韦似乎也才想起来屋里还有这两个人,忙侧身和尤乾陵解释。 “他们是早些时候过来找邢江问话的。大概没想到张明辉会出来,还叫了您的人。” 尤乾陵扫了一眼闫欣,看在了徐臻身上,说:“徐大人好像有什么想说的。” 徐臻往前迈出一步,却被恰好侧了下身将木盒挡在他跟前的闫欣拦住。 闫欣想和尤乾陵合计一下双方手中的线索,徐致还没找到,她的事还没结束。 “我和徐大人是追着邢江来国子监的,郡爷不问我们话吗?” 邱韦笑了笑,说:“老朽还是暂离吧,不想掺和这些琐碎之事了。” 说完,他喊了候在门外的下人,进来搀扶他往外走。 徐臻很急切地想要看那些信件。 “郡爷,下官想看看从邢江手中收回来的信。” 尤乾陵问:“有什么不对吗?” 徐臻看了一眼闫欣。闫欣给他点了头,他才将他们之前以信引给徐臻写信之人出来的事说了。 “没想到张明辉就是那个写信人,还……” 他口拙,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实际上他到现在还没明白方才在屏风外的一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看看闫欣,一脸欲言又止。 —— 闫欣在想事情。 她见邱韦主动避嫌,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跟尤乾陵合计线索的想法不太合适。 尤乾陵手上关于国子监的案子实际上可以结了。有证据,有凶器,连动机都有。剩下只需要元硕出动,将所有的细节和这些东西全数吻合上。 尤乾陵就算是完事了。 现在要是多此一举要再深查——她可以查,尤乾陵似乎没必要。 她当下便定了主意,抬头和尤乾陵说:“算了,郡爷有公务在身应当不方便吧,可否将信给徐大人看一眼?看完我们便散了。” 尤乾陵看她这副‘我已经想好了就这么办’的笃定脸色就不高兴。凭什么就得照着她想的那样来办事? 问他的意见了吗? 这么着急散,这两人是不是背着他在搞些乱七八糟的事! “不可,”他双手往后背一放,哼了一声径自往屏风内走,“本王倒要看看你们俩躲在这屏风后面做了些……” 屏风后面的小茶室虽小,但氛围相当好。里面茶几卧榻,清茶糕点一应俱全。 尤乾陵:“……” 他们在外面听人吵架办案,这两位在里面喝茶吃点心看戏。 好样的。 ——— 横竖这里现在也就他们三人。邱韦也不是爱听墙根的人,闫欣便放胆说:“我得先声明,是我们先来的。” 尤乾陵略微顿了下,随即正色问。 “锦衣卫来之前,你们已经审上邢江了?发现什么了。” 闫欣将自己原本打算利用锦衣卫威胁写信人现身的过程粗略解释了一遍。开始尤乾陵听得还算满意,觉得给她一个足智多谋也不算过誉。 听到后面他们直接追到驿站就有点不对味了。 “你是说,你们在驿站发现了邢江的马车,以为邢江是写信人,又追到国子监。” 他迟疑了下,反问道:“最后,写信人还不是邢江,而是张明辉?” 闫欣更正道:“张明辉也在场。他是跟我们一起回的国子监。所以严格来说,他和邢江都有嫌疑。” 尤乾陵思索道:“那我说一下我这边的情形。” 元硕昨晚上先去的天音阁。 尤乾陵这头吩咐了临时被他喊回来的张朝前去虞记书坊查问关于白季案子的线索。张朝刚走,元硕回来告诉他,和天音阁案以及国子监相关的人大多进了北镇抚司,但缺了几个身份不一般的人。 尤乾陵当机立断前往国子监,并且连夜让人带了他的话上门,让盛京那些家中国子监学生尽速回监内。 “这种情况之下,邢江去驿站取信可信,而驿站存放千金丝这点可信度不高。” 闫欣赞同他的分析。 “张明辉提到驿站就十分生硬,可以判断他事先知道邢江会去那里。” 尤乾陵:“那么,他一直写信引导邢江这点就成立了。” 闫欣却在这个时候迟疑了。 她偏头看向正在对看信件的徐臻,问道:“徐大人,对的上吗?” 徐臻视线几乎黏在了两封信件上,听到闫欣喊他,茫然地抬起头说:“看着似乎是同一个人写的。我分不出来。” 闫欣起身走过去,却见徐臻的手在抖。 她抿着嘴,没有询问,往信上看了一眼。 信上的内容可要比徐臻收到的那些癫狂多了,写信人称呼邢江为践行者,声称他们杀人是在为民除害。这清奇的思路倒真的和邢江的性情阴差阳错的相合了。 写信人信誓旦旦他已经为邢江铺好了所有路,让他毫无后顾之忧。 前路是每隔一段时间写信人都会给他提供工具和方法。 后路则是这些信,将会是让他脱罪最好的证据。 根据信中记载每个案件都不需要邢江亲自动手。只需要他做一点小小的事——将人‘不小心’送到写信人早就设计好的陷阱里。 ——— 闫欣耳边仿佛听到一个少年的声音。 “这叫做条件,很简单,对吧。” 她忽然将手中的信递还给了徐臻,说:“不用看了。给邢江写信的另有其人。” 这句话的意思几乎等于推翻了刚刚那场对峙得出来的结论。 尤乾陵却莫名地觉得可信,但谨慎如他还是问道:“如何证明?” 闫欣脑子转得飞快——如何证明张明辉是在顶替他人认罪。 这个问题在她听起来有些可笑。 目前来看,案子的动机是邢江和张明辉因邢江当年顶替了他入工部的事结下了仇。 他心中有恨,不肯罢休。想除掉邢江这位邢家三公子并不简单,所以他处心积虑,引邢江入套。 逻辑上说得通。 但是张明辉根本做不到。 因为假冒之人永远也不可能在专业领域当中和正主相提并论。 第七十六章 寻踪上 可是,这要如何证明? 尤乾陵看她陷入了沉思,觉着大约还是有些困难。他们好歹也是一条船上的同伙,按理说这种时候最需要集思广益。 可惜,对于这些东西,他只是个外行人。强行解释怕是弄巧成拙。 他淡漠地说:“尽快想办法,没人能帮你。” 闫欣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您想帮我吗?” 尤乾陵给她说的一顿,竟显出些意外,他迟疑地问:“想本王帮你?” 闫欣见尤乾陵盯着自己的眼神中夹杂了些许灵动,口气虽然不太好听,但他身板微微前倾,看着似是有所期待。 他是真的想过自己在这些事上能不能做到一些事。 只是很遗憾。 别的事上说不定外行人还能稍微帮一点,尤其是尤乾陵锦衣卫的身份。但是在证明张明辉并非真正教唆之人这件事上,谁都帮不了。 “啊,”闫欣老实地说,“还真帮不了。” 尤乾陵刚刚长出一点期许就给闫欣一盆冷水浇灭了,不大高兴地说:“那问什么问。” 说完就坐下自己捻了糕点,自己给自己倒水——仿佛在自己哄自己。 帮不了,不代表不过问。 尤乾陵不太讲究地边吃边说:“不过有些事,即便我是个外行人也知道。想要证实这一点,就得找到真正的凶器。” 闫欣嗯了一声,说:“从信上来看,邢江应当是接触凶器之人。当然,还有造凶器之人。” 也就是徐致。 就目前来看,尽快找到徐致依旧是他们迫在眉睫的关键要事。 尤乾陵思索了一会,站起身说:“知道了,我先回去。” 徐臻仔细将所有的信放好,一抬头发现尤乾陵不见了,忙道:“啊?郡爷呢?这些信怎么办。” 闫欣将吃食往他面前推一点,说:“留给我们用的。” 尤乾陵不是粗枝大叶的人,他特意留在这里一来是想问她事情,二来还是想摸清楚她接下来的动向。 方才他们的谈话已经差不多交代了她之后的动向,尤乾陵才好安排接下来锦衣卫需要做的事。 邢江那边有锦衣卫去审问,找徐致还得他们自己来。他们手中的线索并不多,从邢江那边要过来的信是唯一和藏起来的徐致有直接关系的线索。 这些东西,自然要留给他们。 闫欣想了想,又将自己背着的木盒放下,把惊偶从里面抱出来。 她想,专业的事还是要专业的东西来做比较好。 —— 徐臻收拾好东西,见她打开了木盒,从里面抱出了个奇丑无比的人偶,接着她轻拍了一下人偶的后背。 那人偶忽的抖动了一下,整个偶身都缩了起来。一会后,在接连几声轻细的咔咔声中那人偶又慢慢地张开了身,对上了正温和地看着它的闫欣。 人偶前一刻还有些迷蒙,在对上闫欣的瞬间,伸着的双手抱上了闫欣的脖子,把头脸都埋进了她怀里。 就像个孩子在跟闫欣撒娇似的。 只是这偶太丑,场面实在诡异,徐臻没来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闫欣用哄孩子的姿势轻哄了片刻,然后朝徐臻说:“徐大人,将最近收到的那封信借我一用。” 徐臻呆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急忙又翻开了自己整理好的信件,找到最近的那封起身走到她面前。 那惊偶见人靠近,忽然发出嘎的一声‘惊叫’声,举着双手往屏风那边跑——幸好被闫欣拦腰环住,拖了回来。 “它特别怕生。”闫欣从他手里接走了信,说:“徐大人还是坐回去吧。” 徐臻:“……” 他不太放心,又觉得这人偶活灵活现,像小娃儿,便低声哄着说:“我看看就好,不吓他。” 闫欣感受着惊偶越发用力要挣脱她,无奈地说:“徐大人,我只是让它记住这封信上的字体规则,方便我们寻人。” “它叫惊偶,对生人靠近很是敏感。您在这,它要被你吓死了。” 当初做它的时候,闫欣恰好经历了一场惊变。那时候她害怕陌生人靠近,便做了惊偶,守护自己。 后来在盛京当中站稳了脚跟,惊偶经常一惊一乍连自己都吓,她就寻思着改一下它里面的零件,结果拆另一半就忘记了这茬。 现在看来,当时自己也太神经质了些,竟把惊偶做的如此敏感。 徐臻见她说了两回,自己再坚持就不好了,于是倒退着坐了回去。 闫欣哄了好久,惊偶才坐在了她怀里,一只手紧紧揪着闫欣的衣袖。徐臻惊异地看那木偶自己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封信。 ‘嗖’的一下。 信件被它吸进了那张张得滚圆的口中。 徐臻一下子站了起来。 闫欣连忙护住惊偶,一手止住要过来的徐臻,道:“没事,只是让它藏身体里保护起来了。等找到了人,它自己就会吐出来。” 说完,她迟疑地问道:“信的内容徐大人应当记住了吧。” 就算是没记住,这会也掏不出来了。 闫欣又怕惊到她的偶,小心翼翼地将偶放回木箱里,破天荒和气地和徐臻说了好话。 “徐大人别担心,任何东西藏在惊偶手中,谁都拿不走。它敏感,跑得比我还快,躲得比我还深。” 徐臻:“……” —— 国子监能查的东西已经差不多了,闫欣和徐臻便收拾东西,告别了邱韦。 回到徐臻住处,闫欣意外发现门口有人靠着大门边上。见他们过来了,那人便站直了身。 一看就是冲着他们来的。 待人走近了些,徐臻先认出了对方。 “张千户。” 闫欣这回也想起来了,是尤乾陵身边的另一个名叫张朝的手下。 张朝客气地给徐臻点了下头,立刻看向闫欣,拱手道:“闫姑娘,郡爷让我这几日跟着您,万事由姑娘差遣。” 闫欣:“……啊?不用的。” 她做事一向独来独往,有什么想到的事立刻就去做,不需要多一个绊脚石。 张朝闻言又补了一句,道:“郡爷说了,你们二人孤男寡女独处一处,对徐大人名声不好。” 闫欣:“……”这都过去多久了,现在才来计较这个? 徐臻这会回神过来了,他大惊失色。 “闫欣……你,你是个姑娘?” 姑娘不姑娘,闫欣一点不在意。 但是徐臻作为礼部官员,在不知情之下和一个姑娘待了一日一夜,这是何等天大的事。 他欲言又止,慎重思考了半晌,开口说:“那个闫姑娘,我会负……” 闫欣抬手拦住他,认真地说:“不必。” 张朝也在一边说:“嗯,不必。” 闫欣先进了宅子,徐臻还有点乱,跟随着张朝进门后,追着张朝问:“怎么不必呢。事关姑娘家的名声,要是日后妨碍了姑娘嫁人那岂不是我的罪过。” 张朝说:“人家姑娘都说不必了,你一个人大男人斤斤计较,很难看。” 徐臻:“……” 张朝是锦衣卫千户,职业品级都比徐臻高,徐臻知道他也要住自家之后,里里外外开始张罗。 闫欣坐在桌边,手里拿了根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张朝就守在边上,一声不吭。 日头将落时,闫欣终于抬起了头,长舒一口气,说:“明日你就跟我一起去几个地方吧。” 张朝不像元硕那样爱提问,他一向少言寡语,有事吩咐了他就去做,没事就候在一边等着吩咐。 闫欣大约知道他应该是属于常年在外行走的那类人,便问:“郡爷说你去过虞记书坊那边查线索。” 张朝点头。 闫欣便将自己方才写写画画的纸张挪到他面前,手指在上面轻点了两下,问道:“这几个地方,哪里离那边比较近?” 张朝略微停顿了一下。 片刻后他朝闫欣伸手。 “笔。” 闫欣立刻将笔递过去。 张朝一手撑着桌,一手执笔,就着闫欣列出来的地方圈了两个。接着,又在剩下的地方,又标注了不一样的标记。 记完之后,给她解释。 “画圈离虞记书坊近,字下划线离天音阁近,其他在天香楼附近。” 闫欣惊喜地接过来,看了一眼,发现有几处离这个地方都不远的地方。 张朝道:“可以分头寻找。” 闫欣拒绝道:“不,你不能跟别人说这些地方,我要亲自去找。” 徐致现在的情绪应当是最敏感的时候,任何风吹草动惊扰到他,都很有可能让他产生极端反应。 这不是闫欣臆想,而是她曾经也有过这么一段时间。 在她被一些她不认识,也不知道为何要追着她的人杀的时候。 第七十七章 寻踪 中 要去找人,不能像之前那样光看信件。至少要知道徐致大体的模样。 闫欣记得正常在盛京当中找过徐致的只有国子监的学生,他们手中应当有最接近徐致的画像。 但是,他们不能大张旗鼓地在盛京街头巷尾拿着画像问人见过徐致没有。 极有可能在找到徐致之前,先被徐致发觉。 闫欣很明白这种犹如惊弓之鸟的感觉。 她说出这种顾虑之后,徐臻很是诧异,半晌后,他迟疑地从贴身衣物内摸出一张画像,递给了闫欣说:“我其实想去找他的时候画过他一次。他的模样其实很好辨认,像我娘。” 闫欣接过来,画中是个年轻的男子,身条颀长清瘦。他面庞微圆,气色清润和气,眼角含笑,唇角微扬,是个在国子监中随处可见意气风发的青年。 “真的和您长得不太像。”她一直刻意避开旧时的记忆,之前猜测徐致身份的时候听徐臻描述也不曾想过要去找画像来看。 现在当真看到了,忽然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旧时的记忆,依旧美好。并不会因为自己经历了不好的事便会变得悲伤。 这个人大概会是这个世上自己唯一可以放心谈论自己经历一切的人了。 闫欣心想,一定要找到他,告诉他她的计划,然后一起…… —— 这一夜,闫欣睡得很不安稳。 几次噩梦惊醒后翻来覆去了半宿,她干脆起来继续对着画了各种标记的地图想事情。 案发现场尤乾陵已经派人仔细去查探过了,结果和她的想法相差不多——和寻常的凶案不同,利用工具来作案,通常对周遭环境十分苛刻。 也就是说,需要满足的‘条件’会异常的精细。 那么,凶手对布置案发现场就会要求特别高。 写信人在写信时,记载了大量看上去无关紧要的琐事描述,大体上就是因为这一点。 不管写信人是徐致还是张明辉,他们本身都在国子监里生活,对国子监非常熟悉,不需要多花精力去查。 但是另外几处,譬如天香楼,虞记书坊以及天音阁,必定需要多次前去确保掌控案发时的实际情况,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可有一点,让闫欣一直都想不通。 既然写信人已经做了那么多细致的准备,他可以做到操控邢江这样的人,为何不能自己动手呢? 毕竟从闫欣的角度来看,这种案子自己亲力亲为效率更高。 而且倘若她要复仇,一定会选择亲自手刃仇人,这样才能解恨。 ———— 徐臻习惯早起。天还没亮,他便起身准备早点。家里住着的两位贵客,绝不能怠慢。 结果一踏出房门,就看到两位贵客,一个坐在桌前聚精会神写写画画,一个靠在大门口一声不吭。 “闫……姑娘没睡么?”看她依旧是昨晚上那模样,徐臻皱眉说道:“分明是在找我弟弟,两位倒是比我还要积极些。” 闫欣闻声扭头,见徐臻披着外衣出来,便说:“睡过了。” 她循着徐臻的视线也往外看到了张朝,说:“都起了?那我们收拾一下动身吧。” 徐臻急忙说:“那稍等,我换个衣服。今日我……我便请两位出去吃吧。” 闫欣不客气地说:“随便吃点就行,我们今日要走的地方不少。得抓紧时间。” 半刻钟不到,三人便相继出了门。 不用徐臻开口,闫欣先问:“这里和虞记书坊很近吧,到那边再找个地方坐坐。” 虞记书坊就在皇城北部,那边一不靠城门,二离朝中各部办事都远,唯一的优点便是它有一条直通国子监的大道。 闫欣到了之后才发现这地方不仅仅只是幽静,已经算荒凉了。堂堂皇城,竟也有几乎见不着做生意的人,只有几家木材布店门可罗雀地开在那的地方。 期间虞记书坊这个小书铺,夹杂在这些店中,看上去很不起眼。 三人一下马车,闫欣首当其冲看到了几家木材店,本能要冲过去。她快走了几步陡然回神,又硬生生地把自己要迈出去的脚给拉扯了回来,欲盖弥彰地说:“正事要紧,下回再来。” 徐臻:“……” 徐臻一看就是不大出门浪荡的节省之人,在礼部当值又养出了极高的眼光品味,半天都没找到适合他们随意坐坐的地方。 倒是张朝虽然不大吱声,却意外能安排事,只见他随意往街头一站,伸手一指,便说:“那边。” 闫欣原则上和张朝属于一类人,喜欢往阴湿角落里钻。一看张朝所指之处,顿时眼睛一亮。 “走。” 那是个窄小的巷子,旁边是卖纸钱丧葬用具的小铺子,另一边在蒸馒头。 闫欣过去直接要了自己的份,随后往卖丧葬用品的小铺子门口一靠,对着里面坐着的老婆婆开口问:“婆婆,最近几个月内有见过跟您打探附近情形的小哥吗?” 老婆婆两眼昏花,闻声却精准地找到了闫欣靠着的位置,颤声说:“买我的纸人就告诉你。” 闫欣道:“最近买您的纸人的不少了,不缺我这一个。” 老婆婆屁股一转,不理她了。 徐臻见状摸银子要过来,张朝却拦住了他。 闫欣笑了声,说:“同行人相互照顾生意,我帮你带纸人生意,比买你纸人强吧。” 老婆婆屁股转回来了,问:“同行?” 闫欣把背上的木盒子放下,说:“实不相瞒,我是做偃偶生意的。但许多人家买不起,纸扎人比较实惠。我有门路,您有货,不是很好吗?” 老婆婆伸手一摸那木盒,缩了回来,片刻后说:“最近打听的小哥很多。我不知道姑娘要找什么人。” 一眼能看出闫欣女子身份的眼神不好的老婆婆?闫欣转了身,进铺子坐到老婆婆身边,低声说:“那小哥不凶,白皙圆脸,长得斯文,说话很和气。是个穷书生的做派。” 老婆婆迟疑了很多。 “倒是没有,姑娘不如去问问书坊那边。” 闫欣隔了一会又问:“那么更早的时候呢?” 老婆婆思索了很久。 “一年前倒是有一个,白白净净,总是笑着来我这边。还在这儿附近住过一阵子,天天往我这坐,陪我聊天。” “啊,他还说了和你一样的话。” 闫欣笑着说:“跟我一样骗您要跟你做生意呀?” “是呀是呀,看着好端端的斯文人,竟然骗我这样的老太婆。” 闫欣问:“什么时候走的?” 老婆婆喃喃道:“一个月后就走了,之后没再见到。不过具体哪个时候老太婆记不清了。” 说完,她似乎想起来了什么,伸手扒拉住了那个木盒子,说:“小姑娘你可不能学人骗老太婆……” 她的话刚说完,忽然木盒子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老婆婆吓得往后惊退,闫欣下意识伸手扶住她,说:“啊,对不住,我家的偶比较怕生,您突然靠近,吓到它了。” 老婆婆惊魂未定地看她,浑浊的眼睛透着惊惧。 闫欣拍了拍她的后背,顺了她的气。朝不远处的张朝招手。 “给点钱。” 张朝默默地放了一锭银子在桌子上,扭头就走。 闫欣跟着他出来,低声说:“时间对不上。” 张朝说:“但是人对的上。再看看别处吧。” 虞记书坊附近的小店铺,三个人各自盘问了不少店家,对于老婆婆提到的这个人,基本一致说最近没见过,只在一年前。 午后三人便前往天香楼附近,不巧碰上了袁九章。 袁九章身为顺天府尹,平时大多在衙门里处理衙门日常事务,这种出门的公务,大多是一些牵扯到品级地位比较高之人的案件。 一看到袁九章,闫欣就想起来这一带是九大人最常厮混的地方。袁逊当初之所以会带人来天香楼,便是因为袁九章是这儿的常客。 袁九章那样八面玲珑的人会不会认得徐致? 袁九章老远就看到徐臻,知道对方是个大麻烦,眼珠子一转,扭身就要滚。闫欣太熟悉他的小动作了,小跑几步绕了过去,恰好挡住了袁九章的去路,说:“九大人,我们徐大人恰好路过,见到您想跟您打个招呼。” 袁九章不想打招呼,拱手客气地说:“不巧,本官恰好有公务在身,这会急着要去见一位大人。小兄弟给我带个好。” 说着他就要侧身,却听面前的小兄弟低声说:“袁逊的事,九大人不管了吗?” 袁九章诧异回头,看看小兄弟,又看看徐臻。 ——— 袁九章特地给他们在天香楼里找了一个极为偏静的厢房,进去了才发现还有锦衣卫的张朝跟着。 他习惯性擦了冷汗,和带他进门的小兄弟说:“徐大人怎么跟锦衣卫一块,可别摊上事了。” 闫欣摇头。 “没摊上事,我们只是刚好一起在找徐致。” 袁九章:“徐致?” 他脸上空白了好一会,忽然双眼一睁,说:“哦,是一年前失踪的那个国子监学生。” 他略微停顿,视线在张朝身上转了一会,问:“徐大人找自家人倒是情有可原,张千户……” 张朝:“奉命办事。” 意思是想知道就问他们主子去。 给袁九章上百个胆他也不敢,他摸了摸鼻子,低声喃喃道:“不是我推托啊徐大人,人都失踪了一年多了。即便还活着,这茫茫人海要找也是难如登天。” 说着他似乎想起来了,扭头看向闫欣。 “方才这位小兄弟说,和袁逊有关?” 闫欣嗯了一声。 “嗯,只要找到这个人,谁杀的袁逊便清楚明白了。” 袁九章震惊。 “真的假的,小兄弟可不能诓我。” 闫欣说:“平南郡王都派人来了,诓你对他有什么好处?” 袁九章自顾自合计了片刻,终于还是点下了头。 第七十八章 寻踪 下 天香楼附近袁九章熟得不能再熟。许多商家店家一看到他进门,先陪笑着过来塞银子,袁九章也不见外,随便行云流水地收了,接着很自然掏出画像,询问从去年开始到现在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看着相当顺利,结果却和虞记书坊截然不同。 原因不外乎有这么几个。天香楼附近是盛京繁华之地,国子监学生这样的公子哥一天内能见到几十个。店家们也甚是忙碌,不会多注意来往过客。再有就是真没见过。 徐臻跟了几家之后,明显沉不住气了,低声问闫欣。 “怎么回事?” 闫欣也感觉到不对劲。 正常来说,即便是这一带太过繁华,人多眼杂,记不住有没有这样的人来过,但好歹会有一点印象。 一点印迹都没有就奇了怪了。 临近天黑,袁九章也有些累了,便带着他们回了天香楼,迟疑地说:“不然,明日我派人再到附近多问问。” 张朝立即说:“不用。” 闫欣没有吱声,她在想一个问题,袁逊是在天香楼这边离开的,但并没有在附近出事,而是回了国子监之后才被杀。 ……不对。 他们只是在国子监发现尸体,人是在哪里被杀并没有发现。 最后见到袁逊的人也只见到他上了马车,那么在马车内被杀也是有可能的。 也有可能徐致并没准备在这附近动手,而是邢江将人从这边带走了而已。 到邢江那边就得问尤乾陵那边的情况了。 她侧头朝张朝说:“邢江那边有问出什么来吗?” 张朝摇头说:“郡爷那边还没传来消息。” 闫欣诧异地看张朝。尤乾陵办事一向快,昨日到现在一天过去了,什么消息都没传来似乎不太像他的风格。 她多看了张朝两眼,随即说:“我有问题要问,能替我传个信吗?”说着,她便拿出了自己备着的锦衣卫传话小工具,自己就着马车车厢上,快速写了几个字,卷好之后塞进里面,递给张朝。 一点拒绝的余地都没有张朝。 张朝倒也没有犹豫,接过来就让马车停下,自己翻身下马车片刻之后就回来了。 闫欣盯着他的手,见他手里也拿着个同样的东西,便问:“这么快?” 张朝点头之后递给她。 闫欣以为他很干脆,没想到一会之后张朝忽然开口说:“你没什么要问我吗?” 闫欣的心思都在尤乾陵传过来的信件上,只反射性地回问了一句。 “什么?” 张朝忽然长吁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尤乾陵并不是一天什么都没查出来,张朝交给他的信件上写得满满当当的——虽然一眼便看得出来是出自元硕之手。 上面大致罗列了邢江和张明辉说出来的所有供词,邢江的多,张明辉却很少。 她仔细地找到了关于袁逊在天香楼失踪的部分——袁逊失踪的那天果然是邢江将人带走的,但带去的并不是国子监,而是另外一个叫千桦街的地方。 闫欣指着这一处,问张朝。 “这是哪里?” 张朝一顿,露出稍许诧异的神色,之后才低头看了一眼,回道:“在虞记书坊和国子监那条道上。” 闫欣立刻拉开帘子,朝外面的车夫说:“去千桦街。” 前往那边的路上,闫欣发现了下面还夹了一张纸,她打开来一看,没有署名,但是字迹是尤三姐的。 她下意识露出些意外,却像是有预感似的,心跳快了一些。 “原来是因为这个才这么晚送信来。”她嘀咕说,“你家主子也怪贴心的。” 张朝:“………”他别扭地转了头,没有看闫欣。 闫欣将信慢慢打开——果然是关于徐臻老家的事。 尤三姐查地十分细致,但内容却很少。上面只写了他们的人到了那边之后,发现那边没什么徐家老家,但是有熊家。 熊家在当地是普通的铁匠,铁艺很受当地人喜欢。三年前应朝中征召,熊天入了盛京,之后便一去不返。 熊家一开始还在等,但三年前的那起贪腐案的风声从盛京传到了南边。有人给熊家带来了不好的消息,并且告知他们熊天的尸首葬在了天机阁底,无法归乡。 随着这个人带来的消息,后面接踵而来了许多祸事。京中有官员来熊家查抄走了熊天遗留下来的许多作品,并下令熊姓不得再以铁艺谋生。 贪腐案的风言风语开始笼罩在熊家头顶,许多人认为熊家拿了昧良心的钱才招了灾祸,迷信的人们不愿意再用他们家的铁器。 熊家失去了赖以为生的技艺,生存举步维艰。 熊家有个小儿子,一开始还跟家中人一起生活。他从小性情讨喜,家里出事之后帮助他的人很多。但在熊夫人和老太太相继因病离去之后,就再没人看到他了。 尤家过去查问的时候,还有许多人询问有没有见到他。 这戏码太真实了,闫欣没有看完,她心底堵得很,收了信。 她下意识往徐臻那边看过去,心想他不知道这些事吗? 应该是不知道的。 她理解徐致的做法,他知道自己要走的路有多难,不能牵扯到自己无辜的亲人,他必须依靠自己一个人。 看看徐致都没来见他,自然不会让他知道这些事。他把自己和兄长徐臻掰扯开了,自然在决定复仇之后不想将他卷进这条不归路上。 思索了良久,闫欣还是把信自己收好。 尤三姐的信让闫欣对徐致的失踪有了新的想法。他的失踪只是他决定复仇的开始,温言的死亡恰好给了他决定放弃徐致身份的契机。 那么在放弃了一切决定复仇之后,他就会审视自己一度放弃的拿手绝活。 没有人知道徐致会这个,因为会的只有熊致。假如她没出现的话,没有人会想到他头上。 顺着这个思路,不难猜出,他的藏身之处也会和他的绝活相关的地方。 她偏头问张朝。 “千桦街是做什么的?” 张朝说:“卖铁器的地方。” 千桦街是盛京当中专门制铁器之处,集齐了盛京大多数的铁匠——倒也不是说其他地方不能做铁器生意,而是别的地方根本做不起来。大伙只能聚在这里,有活一起干,有饭一起吃。 锦衣卫是个卖力气的活,刀具刑具都需要用铁铸造,这地方张朝一个月起码要来个好几次。 但他依旧对来千桦街找一个书生没有什么方向。 闫欣却在下马车之后,比去虞记书坊还要熟门熟路地挑了一家打铁的铺子,迈步进去问:“大哥,去年年中那会可有一个学生模样的人过来,要跟您学手艺。不要钱的那种。” 那大哥一愣,挥手锤下去一记,邦的一声巨响,震得人浑身发麻。 完了他才放下锤子,转身打量面前这个瘦小的年轻人,问:“你在说笑吗?我们这打铁可是力气活,秀才哪来的力气。” 闫欣笑了笑,说:“您看我像个秀才吧,但我真有力气。”她说着一只手提起了打铁匠的锤子,单手挥下。 大哥吓了一跳,从她手里夺走了锤子,黑着脸说:“你怎么乱锤啊,把我的刀锤坏了怎么办。” 闫欣凑上去问:“如何?有没有这样的学生?” 那大哥捏着锤子不肯放,摇头道:“头一回见你这样的。” 闫欣有些失望,徐臻上来说:“那我别处问问。” 这时候那大哥忽然看着徐臻说:“跟你长得像的人倒是有一个。年纪很轻,看着饿了好几天没吃饱饭的样子,我以为是个要饭的,谁知道人跟你一样,上来就抢我锤子。” 闫欣一时失语。 许久之后,她问:“你说那个人什么样子?” 铁匠大哥描述中的年轻人非常瘦弱,且神智有些失常,他并没有来求学艺,只是看到铁匠铺本能进来,然后本能地拿起了铁锤。 铁匠大哥看得出这是个老手,见他可怜,便收他在铁铺当下手。 “他在我这待了不到七天。之后我也不知道在哪,我看他神智有些问题,担心了好一阵,所以在外面贴了个画像。” 铁匠大哥往外指了一下,那里张朝正在站着。 闫欣猜测徐致多半就是在这里做出来的那些东西。因为神智尚不清醒,满腔又是仇怨,做出来的东西杀伤力会非常大。 如同她的惊偶。 ……… 木器,铁环,只剩下千金丝。 闫欣合计一番,心想剩下天音阁附近应该就是千金丝的出处了。 马车上,闫欣又拿出来自己画了一夜的标记图,从千桦街铁匠提供的时间来看,虞记书坊那边徐致住的时候应当是差不多他刚刚从国子监出来的那段时间,人还算正常。 到千桦街的时候他的复仇执念已经控制了他的本能,神智不清了。 现在的盛京,千金丝不是谁都可以买得到的稀罕货。现存的货都在熟练的制丝者手中。闫欣在盛京中认得技艺高超的熟手,都是女性。 徐臻看看天色,问:“接下来要去哪里?” 闫欣道:“今日不去了,明早去。” 徐臻着急道:“为何?” 闫欣说:“做千金丝的人一般情况下不会让人知道自己会做,她们不会轻易见客。我们临时上门,非但见不到,还会把你列为拒绝往来户。” 说着,她又摸了纸,写了一个纸条,叠好交给了外头赶车的车夫说:“劳烦给玉姐带个话,就说闫欣想问托她找的人有没有消息。明日老地方见。” 车夫囫囵收进了手。 “好嘞。” 闫欣原以为怎么也要等到第二天,结果半夜,原先从不现身见客的玉姐忽然自己找上了门。 玉姐托着一个木盒,说:“千金丝我可以给你,但你要替我找一个人。” 闫欣问:“谁?” 玉姐脸色黑得可怕。 “熊致。” 闫欣:“……” 好吧,原以为会比之前更艰难,没想到线索来得比她想象中要快得多。 玉姐似乎对熊致很生气,她怒不可遏地说:“他绞碎了我拿来卖的千金丝,说好赔我的,结果离开之后就杳无音讯。我找了他快一年了。还以为这一次就是他来找我。” 闫欣心道难怪看到她的时候玉姐一脸失望。 她问:“熊致那时候人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看上去不太对劲。” 玉姐做生意不和人见面,熊致是个例外。因为他姓熊。 “有点凶,他人是笑着的,看人的眼神戾气很重。不过我做千金丝生意,他拿去杀人放火都跟我没关系。给钱就行。” 第七十九章 反其道而行之 闫欣也不在意,但就她了解到的熊致不是这样的人。 一个立志克制熊家千金丝的人,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让他们家的东西杀气不要如此重,熊家的铁艺可以让更多的寻常人能用上。 而不是只能禁锢在祭天台那样的地高台之上。 玉姐看她沉默不语,上来拉着她低声说:“闫欣,你得给我找到他,千金丝若是被他破了,我以后的生意还怎么做。” 闫欣抬头,认真说:“那就要劳烦玉姐帮我一个忙了。” 徐臻和张朝正在里面说着什么,见有人进来便停止了交谈。徐臻起身迎上去,见闫欣拉进来一个如花似玉的妇人,当下一愣,拘谨地往后倒退了几步,问道:“这位……夫人来我处有何事?” 玉姐打开门做生意,见多了各色各样的人,像徐臻这种腼腆的少见,当下笑了起来,说:“哎哟,这位官爷,这天都黑了,您说奴家来你处找你做何事?” 闫欣一点都不看场合,朝徐臻说:“客人登门,自然要好好招待。玉姐坐,” 偌大的四方桌,玉姐偏生挨在徐臻身旁坐下去。 徐臻吓得起身,往张朝那边躲着走,嘴上支吾说:“我,我去烧水。” 闫欣也不在意,摸出自己随身携带的纸,往玉姐面前一放,问:“徐致失踪一年了,您在盛京内同行中的人脉广,问一下这几个地方,谁有见过他,何时见到的,待了多久,最后见到他是何地何时。” 玉姐靠上来,看了一眼那张纸。 “我见到他是我的玉锦绣坊,他那会每天都来,天天催我要千金丝,看上去很着急。我调侃他急着做嫁妆是否。他说急着给人送葬呢。啧,死男人真不会说话。” 闫欣思索着三个案子,实际上真正见到千金丝只有天音阁里,便问:“他从你那最后拿走来多少千金丝?” 玉姐不满地说:“我一共就囤了十两丝,给他碎了一半,剩下的全都拿走了。” 她停了一下,回神道:“日子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是去年的三月初八。” 闫欣听到时间,愣了一下。 “你说……什么时候?” 玉姐肯定道:“是三月十八,清明祭刚完没多久,那个时间刚好做偃偶的人会从我这弄走一批千金丝,所以没有余下的了,只能现做。” 但是这个时间不对。 照常理来说,徐致的情况是越来越恶化,和她当初遇到那些烂事之后的遭遇一样。可为什么徐致状况越差的时候,时间越早。 难道他做机关时候才是神智不清时,布置复仇反而是清醒的时候? —— 问差不多了,闫欣便不再留玉姐。她给玉姐定了千金丝,付了定金给人家,然后正准备起身要送人出去,却见玉姐一眼看到了提水进来的徐臻,自己起身飘过去,说:“让这位大人送我吧,你忙你的。” 闫欣站在原地,朝挽着僵成木头柱子的徐臻往外走的玉姐大声说:“明日老地方,我会去问你要结果的。” 玉姐啐了一口,低声骂道:“不会看气氛的小蹄子,知道了!” 屋内就剩下张朝和闫欣。张朝突兀地开口问:“你还记得郡爷要你帮他做的事吗?” 闫欣头也不抬,说:“我这不就在做?” 张朝说:“你只是在找你自己要找的人。” 闫欣忽然觉出了张朝不满的意味,她抬头说:“所以,郡爷派你来盯着我的吗?” 张朝绷着脸说:“郡爷只是让我来供你差遣。” 闫欣道:“你不愿意。” 张朝高了嗓音。 “我不是……。” 闫欣确定说:“你不愿意。” 张朝抿着唇,片刻后说:“是,但我……” 闫欣却露出了笑,说:“那可就麻烦了,你不愿意也得听我差遣。” 张朝给她堵了一下。 闫欣又说:“所以你愿意来这,实际上不是因为我,是因为徐臻吧。你在外面查到了什么?” 张朝是尤乾陵手中在外收集情报的人,整个盛京几乎没有他查不了人和事。但他这几天一直跟在自己身边,什么都没说。 对了,今天拿尤乾陵给她的信还晚了。 闫欣这会回过味来了,幸亏也没坏事,而且尤三姐带来的信帮了她大忙。 张朝说:“和你现在在查的案子无关。” 闫欣觉得他说的也在理,她点了点头,说:“那就不用在意我说的。揭过去吧。” 闫欣是真的不在意了,但张朝却在意得很。他并不是头一天就跟着闫欣了,前一天她到底做了什么他一无所知。 “你没在徐臻身上查出不对劲的消息?” 闫欣深吸了口气,说:“当然有。但是目前为止我要做的是找到徐致。你家郡爷在锦衣卫那边压着案件不完结可是很辛苦的。” 一句话成功让张朝闭嘴了。 ——— 第二日,闫欣日上三竿才起来,出来之后又慢条斯理地吃了徐臻给他们准备的早饭,这才出了门。 到玉锦绣坊刚到午时,玉姐见她来的说:“来的真巧。” 闫欣回:“掐着饭点来的,一边吃饭一边说。” 玉姐也不差这顿饭,将他们请进了后院,上了饭菜后说:“都替你问过了,几个做小零件的店家都见过他,时间比来我这还要早一两天,我这是最晚的。” 闫欣经过了一晚上的琢磨,大致上已经理顺了徐致的行迹。 几乎跟她当初逃命相反。 他刚刚经历了温言身亡后的一段时间内,是他精神状态是最差的时候。在那段日子里,他先到了千桦街做好了铁环,过了七天之后再来了玉锦绣坊这一带,要走了千金丝。最后才去了虞记书坊附近,做好了木器。 在那边呆了将近一个月。 他最后待着的地方是在虞记书坊。 闫欣没有任何耽搁,饭都只是象征性地塞了两口,立刻起身说:“我走了。” 玉姐似乎习惯了她的来去匆匆,也不拦着,指着一旁备好的小盒子,和徐臻说:“给你们备好路上吃的,可别饿到我们家客人。” 徐臻一开始还想推辞,见人家是为闫欣准备的,便收了他的自作多情,接了小盒子,颔首道谢后大步跟上了闫欣。 玉姐坐在那,托着腮看着匆匆离去的三个人,笑了笑说:“总算有点样子了。老娘没白疼你。” 三人火速又回到了虞记书坊,这里依旧和前日一样门可罗雀。他们一到便像是石子,惊起了一众守在店里打瞌睡的店家们。 纸人店里的老婆婆尤其欣喜,迈着她那微微颤颤的步子从店里出来,追着过来说:“哎哟,小姑娘回来了,可是给我带生意来了?” 闫欣说:“刚从玉锦绣坊那边过来。” 老婆婆反应慢,想了半天没明白绣坊和她这扎纸人的店有什么干系。 闫欣问:“您还记得当时那个骗你的小哥住在哪里吗?” 老婆婆想了一会,遥遥地往虞记书坊那头一指,说:“在书坊后面,有条街。走到尽头一个小院。” 闫欣问:“人就住在那?” 这么显眼,那不可能几个月都找不到他才对啊。 老婆婆点头说:“我每次见他都从那边的街走出来。那条街只有尽头那一家有个空院子,没有别的地方能住人。” 话说到这份上了,老婆婆也不像在诓骗她,闫欣决定先过去找找。 —— 虞记书坊后面原先是个大户人家的宅院,后来这户人家举家迁走了,那宅院便被附近的店家都分了———后来拆了墙,改成了一条街。 街的尽头就是这宅院的大屋,是这条街檐头最高的地方。 闫欣一路走过去,边走边看。 这里其实住着的人并不少,只是许多店家大约习惯了安静的日常,有人来了便坐在门口,等着客人上门,没人来了就躺在店内睡觉。 随遇而安,不过多问屋外事。 确实是个和盛京大不同的祥和之地。难怪徐致能在这儿待上一个月。 想到徐致,闫欣不自觉放慢了步子。她回头和跟着她的两个人说:“还是我自己去吧,你们在那边等我。” 张朝立刻露出了疏离的不满。 闫欣说:“郡爷让你听我的。” 张朝说:“我常年在外,也不是都听郡爷的。” 闫欣不吃他这套,说:“那你随意,反正最后坏事了,我还有你这么个垫背的。” 张朝立刻停住了脚。 第八十章 向死而行 闫欣心说,有些人总是这样,嘴上说着不在意不在乎我有自己的脾气,可真正面对事的时候,就会下意识地以自己心目中地位最高之人的意愿为主。 人嘛,话可以乱说,但本能的一举一动可是骗不了人的。 她当真也不再在意张朝会不会跟着她,迈步继续往前走。 她刻意进了几家店内,询问了关于一年前住在附近一个温和小公子的事,却没有人说的比那丧葬店的老婆婆更详细。 沿街连问了四家店铺,她往前走的步子越走越慢。 她感觉到了不对。 一个人的痕迹,怎么可能在离他所住之处越近反而越少呢。 她猛地停住脚步,立刻回头。 徐臻见她转了回来,问:“怎么了?” 闫欣没有回答他,她像一阵狂风快速地掠过了他跟前。徐臻给她刮得愣了下,回神立刻转身,却见她直奔来路的转角拐弯,往之前的丧葬店那头跑了起来。 徐臻和张朝对看了一眼,扭头跟了上去。 老婆婆还坐在门口,见他们又回来,前倾了身,说道:“哎哟,是不是没见到人?我就说很久没来我店里了,多半早就离开这里了。” 闫欣大步迈进去,站到了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位老眼昏花的店主面前,说:“不可能找得到的吧。” 老婆婆露出些许茫然,嘟囔说:“是呀,走了怎么找得到。小姑娘不如去别处再问问,老太婆实在对不住,帮不了你呀。” 闫欣定定地看着她,说:“能准确说出他住在这里一个月,并且天天见得到他的只有您一个人。” 老婆婆整个人顿住了,她诧异地抬头看闫欣。 “可他明明每天都是从……” 说着她抬着手,迟疑地转向街角的方向。 闫欣伸手抓住了她那只干枯无力的手,轻握在手中,轻声说:“他就住在你家后院里,因为您眼睛不好他只要不在你面前进进出出,根本不会知道他住在这里。” ——— 看过尤三姐的信后,徐致来盛京的目的也不难猜——家破人亡后的徐致,最大的念想就是父亲的尸骨还在天机阁内,以及盛京中还尚不知道所有事情的兄长是否安好。 另外,倘若他知道导致他家破人亡的罪魁,那么来盛京还能再加一个目的——复仇。 然而,进入国子监的生活让他暂时忘记了家中的遭遇,满心觉得自己还有未来。 但是,温言的死等于断绝了他在国子监设想的一切,逼迫他重新走回了他早前决定来盛京的时候想好的另一条路上。 那是一条没有未来的绝路。 那个时候的徐致应当是最为失控的时候,他神志尚不清醒,满脑子都是绝望和怨恨。他无法静下心来思考,孤魂野鬼似地在国子监附近的千桦街游荡了七天。 然后在铁匠那里他找到了复仇的方法。 有了想法之后,人也冷静下来了,他开始思考自己要如何给自己犯下的错误兜底。 他不能连累自己唯一的亲人,国子监中的老师同修,于是在给自己画了一个极其苛刻的圈,规定自己只能依靠自己走完自己的路作为条件后。 复仇开始了。 闫欣的思绪在此停下来,接着重新转回到了当下。 大魏人崇尚迷信,做丧葬生意的人家总是人气极少,阴气很重,寻常人没个要紧事不会来这里。老婆婆一个人住在这里,和隔条巷子的店家都不会说话,这附近能让她惦记得住的只有一年前这个天天来找她,骗她帮她做生意的年轻小公子。 闫欣转身要往内走,老婆婆慌里慌张地站起来,徐臻进来挡住了她的去路,紧跟着闫欣往后院走。 老婆婆急了。 “哎你们……” 张朝随后也跟了进来,他习惯性地善后——拦住了老婆婆,无奈地塞给她银子,说:“给您的补偿。” 老婆婆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进了自己后院。 ——— 闫欣感觉心口很紧。 期间有紧张,有慌张,也有愤懑。 徐致明明有更好的路可以走,为什么他偏偏要选这么一条绝路,她之前以为他跟自己一样,被人逼入了绝境,才会如此。 现在看来,这条路是他自己选择的。 只不过一个温言而已,就让他宁可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未来? 后院的屋内一片昏黑,里面窄小却堆满了破凳,破桌,扎纸人用的竹条和纸张等七零八碎的东西。 虽然满满当当,却十分安静,没有活人的气息。 闫欣嗅了嗅,除了婆婆的老人味之外,没有其他的味道。她在狭窄的屋内走了一圈。 什么都没有。 徐臻有些紧绷,进来之后问道:“到底怎么了?这里有什么。” 闫欣心底不太舒服——很明显,这里根本不可能藏得了人。 是不是真的离开了? 徐致在来到这里的一个月内已经很早就完成了自己的布置,那么接下来的时间他在这里做了什么? 多半就是给自己创造一个确保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他是个工匠,对普通人来造点东西可能不太容易,但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闫欣忽然想起了什么,推了徐臻一把,说:“你先出去。” 徐臻疑惑地往后退了一点,担忧地问道:“不会有什么东西吧?” 闫欣蹲下身,示意徐臻带上门。她放下了自己背着的木盒,从里面放出了惊偶。 惊偶在黑暗中似乎胆子大了不少。它自己从里面站了起来,拉着闫欣的衣摆,扯了扯,闫欣将他抱起来,小声问:“在哪?” 惊偶的脑袋转了一圈,挺直的手往另一边嘎地发出一个细小的声音。闫欣皱眉往那个方向看过去,回头朝徐臻说:“有灯吗?” 徐臻急忙回头去问老婆婆要灯。 张朝随后追了过来,被闫欣呵斥地往外退了出去,靠在门口,问:“你觉得人躲在这?不可能的。” 闫欣反问:“因为没有人的气息嘛?” 张朝说:“人活着,必定会发出动静,即便是死了也会有死气。” 闫欣淡漠地说道:“你们总是以常识来判断一个人,可有些人就是可以超脱在常识之外。技艺就是因为他们才存在在这个世间的。” 张朝不以为意,说:“即便是技艺那也是人做的,人力总有极限。” 闫欣不想跟人争辩,常识会套牢大部分人的思维,只有接触过常识之外的人才会明白何谓超脱常理的存在。 徐臻很快拿了灯进来。有了光亮之后,惊偶要比之前胆小了一些。闫欣顺着他之前所指的方向抱着他走过去。 那边是一处堆放了许多竹条的地方。 竹条堆得很齐——那是眼睛不好使的老婆婆无法堆起来的整齐程度。闫欣看了一眼,心底便有了一个念头——就是这里了。 她放下惊偶,指着那对竹条,说:“扒开他们。” 惊偶平时胆小,但动起手来可比其他偶强多了,他一头扎进竹条底下,双手猛地往上一掀。 一个漆黑的铁柜子瞬间显露了出来。 徐臻吓了一跳,他想上来,被张朝拉住,低声警告说:“别过去,那个偃偶古怪得很,力气很惊人。” 闫欣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个铁柜子,丝毫没有分出点神给身后站着的两个男人。 惊偶三两下把竹条全给推了,然后过来将闫欣拉过去,木制的手敲敲了铁板,发出铛铛的声音。 闫欣问:“能撬开吗?” 惊偶点头。 徐臻这下真的受惊了。 “这……” 张朝压着脸上的惊色。 惊偶一只手放在铁柜子边缘,身体忽然发出了巨大的铁器摩擦的声音,吱嗝一声,刺耳地徐臻和张朝都受不住,以双手捂住了耳朵。 那个铁柜子硬生生地被按凹进去一大块。 闫欣蹲了下去,低声下令说:“拉开它。” 惊偶立刻用上了双手。 铁板被他徒手撕开了一条缝,一股恶臭惊天动地地涌了出来。 仿佛被紧闭在这个小小的铁箱子内的囚徒,终于得见天日,欢快地奔入了天地之间,和他们初见的这几个人类冲撞了起来。 徐臻脸色变了,他不受控制的走进来,顾不上那股气味,也顾不上惊偶有多危险。 惊偶只拉开了一条缝,感觉到有人靠近,立刻回头,本能要打快速靠近的人,见闫欣伸手挡住了徐臻,低声说:“回去。” 徐臻:“可是……” 闫欣:“回去,他不会希望你看到这样的他。” 徐臻一瞬间感觉被人打了一拳,整个人都失了魂。 张朝进来把徐臻拉出去,低声和闫欣说:“我去传信让人来处理。” 闫欣低声说:“劳烦张千户给郡爷传个信,就说我找到一些线索。这个店要买下来,才能保证这些东西不会传出去。” 张朝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了一会,但在闫欣丝毫没有一点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后,没说什么便离开了。 第八十一章 诀命书 夜幕降临,尤乾陵带着元硕急匆匆地赶过来了。 元硕先下了马车,一眼见了兄弟那张脸,不怀好意地说:“哟,生气了。” 张朝皱眉,问:“她到底是什么人?” 元硕一脸幸灾乐祸,不答他,反而凑上去戳人伤疤,说:“踢到铁板了啊?” 会有这样的结果算在他意料之中——他们家郡爷将张朝派出去得很匆忙,元硕知道这件事时,人已经离开了。当时他就在想,以张朝那眼里心里只有他家郡爷最重要的狗脾气,多半要在闫欣面前栽跟斗。 不想,一语成谶。 张朝闷着气横他一眼。 元硕确实也不太了解闫欣,但他比张朝接触她的时间长。这姑娘确实比寻常人古怪,只是他能感觉得出来,她不是我行我素,也不是唯我独尊。 她只是有极强的行动力和洞察能力。 元硕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向灯火照彻的小院,心想她应该有谁都无法左右她要走之路的坚韧心性。 安静片刻后,元硕莞尔笑了。他拍了拍张朝,说:“那么,这几天跟下来了,感想如何。” “这个人太危险了。”张朝警惕地低声说,“各方面都很古怪。除了她动用的东西之外,还有她使用的手段。郡爷的那点底子,迟早会被她揭了。” 这算不算是张朝另一种的称赞? 丧葬店内发出翻箱倒柜的巨响,同时涌出一阵阵扑鼻的恶臭。 ——确实,张朝担忧的不错。但是…… 元硕悻悻地往包了脸鼻,迈步进了店内的尤乾陵看过去,低声说:“晚了,你问我她是什么人……” “自然能让咱们郡爷甘愿跟着她走的人。” 尤乾陵进去之后,发现内屋的墙都给砸开了。没有了墙的遮蔽,小院显得空旷了许多,院内的灯火照亮了小院内外,落在闫欣的身上。 她依旧蹲在那里,怀中抱着惊偶。 惊偶一早发觉了他,却因为被闫欣硬是抱在怀里,只能举着双手,惊恐地对着尤乾陵看。 尤乾陵是真的打心眼里抗拒跟这个惊偶对着看。 但是闫欣这个一动不动的模样着实不对劲。他天人交战了半晌,硬是忍下了扭头离开的冲动,站在原地,远远地朝闫欣说。 “你可真是大手笔啊,花了我这么多的钱,结果拆成这幅德行。” 闫欣听到他的声音,回过头。 “不拆会丢许多线索。他是个做事十分细致的人。” 她隔了一会才慢悠悠地吐了口气,放开了惊偶,站起来说:“对了,忘了跟您说,人找到了。” 尤乾陵扫了一眼坐在逼仄铁箱内森森的白骨说:“如何确定是徐致本人。” 闫欣摸了一下抱着自己大腿的惊偶脑袋,道:“我倒不希望是他。但是惊偶不可能认错人。” 尤乾陵原以为闫欣会给他一大堆证据证明这个人就是徐致,这些证据多半和徐致真正的身份有关系,运气好的话,还能牵扯出闫欣真正的身份。 不想听到的却是她这么一句轻飘的话。 试探的结果,把他自己的疑心病给探出来了。 即便他不是仵作,也看得出来这白骨的主人少说已经死了半年以上。那在他死了之后又是什么人给邢江写的信? “倘若他早就死了,那么后来给邢江写信寄信的人又是谁?” 闫欣也不打算隐瞒徐致做的事。人死如灯灭,一切早已一笔勾销。 “是他自己安排的。” 闫欣递给他一封陈旧的信。 “里面交代了徐致做的一切。” 信平整地安放在尸骨面前,看得出来本来就是交给发现他的人。 信上包括他和温言的那场冲突在内,一切都交代地非常详细。 从徐致失手杀了温言作为开始,他仅仅花了一天的时间就决定重启他一开始离开家乡时定好的复仇计划。 他说自己那时候满心愤恨,无法抑制自己对自家遭遇一切罪魁的仇恨——三年前工部的那场贪腐案。 但徐致和别人不一样,熊家对工造的热爱超越了人与人之间的仇恨,他认为一切造成悲剧的是人的贪欲。 工造之上绝对容不下这些。 所以他给自己定下复仇的目标是进入工部的那些蛀虫。 邢江其实是他的目标之一,但是这个人非常聪明且狡猾,他习惯性会拿身边的人当挡箭牌,且对危险感知非常敏锐。 加上当时徐致认为以自己现在的状态,已经无法杀人了。 他承认自己胆小懦弱,不想在熊家人的手上添杀孽。他也知道自己心软,复仇之路会走不长,甚至会连累很多为他提供帮助的人们。 所以他选择先死,断了所有后路。 他将信交给丧葬店的老婆婆,告诉她每个月的初一将信寄出去便可。 至于邢江,他挑拨了自己和温言之间的争斗。尝到了掌控人命的甜头。熊家制造出来的凶器,他一定会去试。 为了避免自己过早被找到,他将信件寄出去的时间顺序颠倒,只希望时间拖得越长,邢江杀更多的人,能让自己亲手将邢江送进他翻不了身的终结。 闫欣忽然说:“你瞒了我邢江对徐致做了什么,或者张明辉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礼部常年在外行走的只有邢家人,但是根据尤三姐查出来的线索,除掉熊家之时对方的行踪十分隐蔽。 徐致是不可能知道的。 邢江那张嘴十分恶毒,以徐致的性子,会对邢江有必除的念头,一定是邢江挑衅过他。 尤乾陵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没有用的线索我给你做什么。” 闫欣一瞬间心底起了杀心。她转了身,惊偶抱在她的大腿上,随着她转身拖着自己的双腿,忽然它嘎了一声,似乎在提醒闫欣。 杀气瞬消,闫欣低下头和惊偶对看了一眼。 惊偶拽着她,往铁箱子的一角指过去。 闫欣诧异地走了过去。 一错眼的功夫,尤乾陵就见她整个人爬进了铁箱。当即皱眉,面色显露出一点担忧,往她那边走过去,伸手去拉扯她说:“喂,里面可能有机关。” 闫欣半个身都在铁箱子里,她看到了惊偶所指的一处——在铁箱的角落里镶有一个小盒子——那盒子和当初元硕为她找来的那个熊天遗作一模一样。 熊天遗留下来的东西,一般人是无法打开的。 徐致动过手之后,非但别人无法打开,若是没有用特殊固定的技巧去打开,里面千金丝会瞬间被搅碎,连带藏在里面的东西。 闫欣惊了一下。 心想不能这么巧吧。 徐致怎么会料到她还在。 尤乾陵还在扯她,而且力气越来越大。闫欣回手按住他拽自己的手,说:“等等,徐致还专门给我留了东西。” 尤乾陵撒了手,没好气地说:“那你给我快点!” 这东西被铁箱焊死了,闫欣力气不够大。 她将惊偶拖进去,看着那个铁盒子说:“取下它。” 元硕等在外面许久,没见自家主子和闫欣从里面出来,担心地往屋内走过去。刚靠近又被里面传出来的味给熏出来了。 他倒退了两步,问:“这味儿……人肯定没了吧。” 张朝一脸不高兴,说:“线索断了,后续不好查。” 元硕看他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忽然笑了声说:“爷让你跟着闫欣可没说让查什么线索。” 张朝一本正经地说:“爷带着我们不是吃干饭的。这些事不需要爷吩咐,我们应该主动去做。” 元硕往坐在店门口的徐臻看过去,说:“所以你去探徐臻了?” 张朝皱眉,说:“自然两个人都要探。” 元硕:“探出什么来了吗?” 张朝:“……” 元硕笑了起来,伸手搭在了搭档肩上,说:“兄弟,爷不喜欢我们自作主张。徐臻在礼部做事,你多探一点,万一他是周知尧的人,将你在探的东西透露回去了,那爷在查的事不是暴露了吗?” 张朝一声不吭。 元硕轻拍了下。 “别着急啊。你现在还不明白爷终于想起把你找回来了,接着就把你放在闫欣身边的理由。” 张朝问:“总不能真是为了帮忙的吧。” 元硕:“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啊,闫欣在查的案子,都是爷要查却查不了的啊。 张朝一时无法反驳。 元硕看他那模样大约懂了,他无奈地叹气,说:“你还没发现这个叫闫欣的人对爷来说有多重要吗?” “至少在我们中间,谁都取代不了她。你自己想想看,倘若是你,三天时间能找到徐致的尸体吗?” 元硕低声说:“过两天等你回北镇抚司,我给你看一下,这一个月来,我们要查的东西进展有多快。” 第八十二章 前行 元硕说完之后,便放开了神色凝重的张朝,心说按照这人的别扭性子,多半得靠他自己想通才行。 该说他的他都已经说了,这么大个人了总不需要他天天盯着吧。 这里可还有其他人需要他处理。 他一边劝自己别多管闲事,一边转身走到了徐臻面前,管起了另一个人的闲事。 “徐大人,这几天辛苦了。” 徐臻整个人神魂不在,听到有人喊他,茫然地抬头。他的目光呆滞,似乎反应不过来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元硕真觉得这个人的大块头白长了,心神竟会如此不堪一击。 “您放心,锦衣卫接手这里了。一切都会真相大白的。” 元硕像是忽然回神过来,惊了一下,指着里面朝支吾说:“元千户,您可算来了,我在里面看,看到了一具尸体。您,您,不是。劳烦您查一下此人身份。” 元硕讶异地看他,又往内看了一眼。 “徐大人……不知道里面的尸体是谁?” 徐臻似乎很害怕,他含含糊糊地支吾了一会。看得元硕有些来气。 他不由得佩服起闫欣了,跟徐臻一起待了三天,竟然能好好地将他利用起来。 徐臻不太确信地回道。 “可,可能是我弟弟,我……”他忽然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双眼陡然红了,他抬起手不太雅地抹了一下自己的脸。 元硕:“……”欸?哭了…… 徐臻再开口,喉头已经现出了一丝哽咽。 “不对,”他又改了口,说,“也没有确定里面的尸体就是他。对不对?” 闫欣的声音忽然从一旁的断埂残垣里传了出来。 “徐臻,那就是他。” 徐臻猛地转头。 此时,闫欣走出小院,越过横七竖八歪着的纸扎人,镇定地迈出丧葬店的门槛,走至徐臻面前。 她慎重地将手里拿着的信和一个小铁盒子,放到他面前,说:“熊家的东西,你认得出吗?” 徐臻看到那盒子的一瞬间没了声音。 他颓然地坐了回去,半晌后无声点头。 闫欣说:“有什么想说的吗?” 徐臻沉默了许久。 “我总是在做错事。小时候我弄伤了他的眼。长大后将他丢在原地,不理不睬。” 闫欣站在他面前,沉声说:“实话说,徐致活得真不如你,你虽然一直都在做错事,但能改能活着,能有很多很多机会。但他知道自己只能做对的事,他没的选。” 长兄离家后,他要继承家业,觉得父亲那一门技艺太过危险,他要想办法压制千金丝的戾气,以保熊家铁艺可以被世人接纳。家里招灾后,他要保护家里人,即便是伤心愤恨他也压着。 最后在家里人相继离去后,他选择来盛京,想着至少要把父亲的尸体从天机阁内带出来,让父亲回乡。 好不容易在盛京站稳了脚,似乎有机会见到父亲了,结果被卷进了朝中内斗之中。 到了最后的地步,他发觉自己能做的唯一对的事,只剩下复仇。 徐臻痛苦地呜咽了许久。 元硕无从下手,便小声跟她说:“我可真佩服你,这些话我都不敢在他面前说,……怕他哭崩了。” 闫欣不解地说:“这些本就他该知道的事。” 尤乾陵走过来,叫上元硕带着张朝一起去安排接下来锦衣卫要做的事。 就剩下闫欣和徐臻两人。 闫欣低声和他说:“这里面是徐致留下来的最后的东西。你如果想要,我可以在打开之后给你看一眼。但东西不会给你。” 徐臻总是有点怕这个人,觉得闫欣做事真的太过硬了。她说出来的话总是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但是徐致是他弟弟,他好歹也是他亲兄长,怎么也要硬气一回。 “为什么?”他沉下脸说。 闫欣侧头看了他一眼。 “因为他想保护你。” 徐臻被这句话说得窒了窒,好一会才说:“我……哪里需要他这样保护。” 闫欣忽然笑了下,说:“你确定吗?” 徐臻没反应过来,“啊?” 闫欣再次重复了她的话。 “你确定你不需要保护吗?” 徐臻:“我确定。” 闫欣点头:“你在礼部知道你身份的人有几个?” 徐臻迟疑了下说:“我对外都说徐致是我弟弟,徐致的身份尚不确定,所以……” 闫欣有些满意,道:“很好,那邢江不能留他活命。” 徐臻被她说出来的话惊得抖了一下。 “你……。” 闫欣垂下头,看着他说:“你弟弟要报的仇还没完呢,徐臻,你能为你的后悔付出多大的代价?” 徐臻捏紧了拳头,说:“老家那边……” 闫欣说:“尤府派人去查了,熊家老家已经没有人了,徐致是最后一个离开那的人。” 徐臻沉默了许久,说:“我应该想得到的,徐致不是会轻易离开家里人来盛京的人。” 闫欣看出来了,徐致是个异常念旧的人。他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能感受得出来,他在挣扎——在不连累无辜之人的基础之上,尽量做到最好。 这些想法必定是有人曾经教过他一些道理后形成的。这个人应该在徐致心目中的地位非常高,才会让徐致将他的教诲奉为圭臬。 “你爹曾经和你们兄弟俩说过什么?”闫欣问。 徐臻说: “熊家后人,只做无愧于天地之事。” 闫欣听不出这句话有什么别样的意义。 但很明显,徐致这一生都在贯彻这句话。 徐臻继续说:“那时候我和阿致年纪都还小,我爹看得出我资质完全不如阿致,性格也扛不住事。我爹他……一直都是个有什么话都会在一开始就说清楚的无情人。” “那天他跟我们说,以后熊家的技艺会传给阿致,我应该早早为自己今后的路做打算。” “我知道那是对的,熊家的技艺即便是强求,我也不是那块料。而且那也不是能谋生的路。可我总归和阿致一样的熊家人。” 说到这他停下来了,视线落在闫欣手中那个盒子上。 闫欣看出了他的渴望,却收回来了手,说:“这东西可不能给你。” 徐臻:“……” 闫欣宝贝地塞给了惊偶,让它收好。 “这是他专门留给我的。” ———— 离开了三天的闫欣终于还是重新落进了尤乾陵的手里。尤乾陵亲自将她重新丢回了尤府,自己马车都没下,先吩咐尤三姐看紧了,随后便扬长而去。 闫欣看着绝尘而去的残影,回想起自己在马车上几乎耳提面命尤乾陵的话。 “邢江绝对不能留活口。我得找机会做掉他。” 平南郡王真能做到吗?那可是杀人。 此时在马车上的尤乾陵正在闭目休憩,元硕紧张地问:“爷你真的打算动手?” 尤乾陵:“早晚要做的。” 只是他没想到这么重杀气的话竟然是从闫欣口中说出来的。 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找你来是给我杀人的吗?” 闫欣:“……您的事我一直在做,以后也会一直做。” 她似乎思索了一会,又说:“您放心,我会做得滴水不漏。没人能知道是我干的。” 尤乾陵按住她要去拿惊偶盒子的双手,说:“邢江到过锦衣卫手中,不管是什么人杀他,最后的帽子都会扣到我头上。” 闫欣:“……这么不讲道理的吗?” 尤乾陵习以为常地说:“人心从来就不会讲理。横竖都要扣我头上,还不如我自己做。” 他若有所思地说:“起码,我还能掌控这件事的后续走向。” 闫欣寻思尤乾陵确实在这方面懂得比她多。 “好吧,那这次算我欠你的。” 毕竟这是出于她个人的意愿要办的事,尤乾陵替她办了,那就是一个人情。 说好之后,闫欣便放松下来了。 尤乾陵靠在马车内,开始思索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他需要仔细把所有的因果全部算进去,将邢江的死全部扣自己头上,然后在崇明帝面前演一场忍辱负重的大戏。 自己都受了这么多次冤枉气了,真一回又如何。 他看了一眼闫欣。 闫欣之所以这么紧张,他也不是猜不出来。 这一趟他们做的最对的事,就是直接在国子监就将邢江给拿走了。邢江这个人虽然好面子,但为人处世十分阴湿。 邢家绝对不知道他私底下和熊致有关系。 所以熊致的身份目前只有邢江才有可能泄露出去。 第八十三章 推手 凌晨鸡鸣时分,更夫打着更慢悠悠地转过尤府门口大街的西侧尽头。一辆马车随后在另一头从夜色中现身。 它行得缓慢,在路过尤府门前之时吱咯一声停下。元硕先从马车上跳下来,再伸手将背着木盒的闫欣扶下马车。 “早前让人来通知过了。”他往大门那边看了一眼,低声嘱咐。 闫欣抬头看到了候在门口暗处的人影,点头说:“看到了。” 马车内的尤乾陵催促说:“走了,明日还有不少事要做。” 元硕侧过身,说:“我就不送你进去了。” —— 闫欣看着尤乾陵的马车扬长而去,轻吐了口气,转身大步往尤府大门迈过去。 尤三姐快步上来,眼见是她,惊喜说:“哎,回来了。昨晚上我磨了临渊好久他才愿意帮我带信给你。还以为你要好一阵子才能回来。” 若非找徐致太过着急,大约确实自己一时半会也回不来。这案子里面的细节太多了,她本来就想着自己亲自收尾,把所有事都办妥当了再回尤府。 是尤乾陵信誓旦旦将事情一并都揽了,非得把她撵回来。 闫欣恰好要为尤三姐替她查熊家的事感激,便道:“多亏三小姐查得快,我才能这么快回来。” 尤三姐笑笑说:“其实徐臻的身份,尤府一早就派人去查了。我们家也不能随便什么人都能两次放进来呀。” 闫欣感叹,这心思太过缜密了。 若非尤乾陵挡着,尤三小姐多少也会个人物。 大门外不好说话,尤三姐吩咐下人们到附近去转转,随后拉着闫欣快步回了自己院内。 小院内灯火通明,有桌有椅,有茶有点心,还备了温热的汤食。 尤三姐指着摆得最齐全的位置。 “你坐这。” 闫欣依言坐下,抬头见落座前的尤三姐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仔细地让人去告知一声景氏就说郡王爷路过了一下,闫欣回来了。 下人给她全部撵出去了,她才说:“都是给你准备的。找到人了?现在怎么样。” 她迟疑了一下,似乎下定了什么主意,郑重地说:“若是想藏人,盛京哪里都没有我这安全。你可以将人安置在我这里。” 闫欣心说他何德何能能让堂堂尤家三小姐帮自己窝藏杀人犯。 于是摇头说:“不用了。” 许久之后,尤三姐知道人是找到了,只不过最后找到的是一副白骨。 闫欣也不知道这位三小姐怎么回事,竟然能够共情徐致的事,低声说:“我倒是能理解他的想法,倘若尤家遭了这样灭顶之灾,我也会选择玉石俱焚。而且我本性没他这么良善,必定比他要更心狠。” 闫欣倒也不觉得心狠。 相反,她觉得徐致太过于善良了,下手才会如此知轻重。 倘若有一天她查清了真相,知道了凶手是何人,她一定会让这些人为自己犯下的罪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 尤三姐生怕她累着,看着她吃完汤,随后就拉她起来说:“我送你回去,今晚你什么都不要想,先好好睡。” 说着她还提了手边的一个小食盒,说:“这是我特地给你准备的小食盒,里面有很多我爱吃的。……下次要是肯告诉我你爱吃什么,我就给备你爱吃的。” 闫欣在外面经受的一身寒气,被尤三姐贴心的举动暖到了。 “三小姐不必劳心,我什么都爱吃。” 尤三姐送她回去之后,便小心的替她关上了房门, 闫欣听着她蹑手蹑脚离开的脚步声,不由自主地笑了一声。 她在窗前的桌边坐下,将惊偶手中的铁盒拿了过来。 铁盒黝黑——一年多时间和徐致的尸体待在一块,它完全没有被腐蚀,完好地让人感叹一声不愧是大师的遗作。 她先轻敲了一下盒身,小心地在外面边缘摸索了一下,片刻之后摸到了一处不明显的凹处,又在另外一边摸到了一处凸起。 她一下子坐正,紧张地深吸了一口气。 记忆中少年的声音清晰地出现在她耳畔。 “欣欣,我做的东西比我爹还要精细,你想要打开一定要满足我设定的条件。” 徐致是个对自己十分苛刻的人,她要满足他给自己设定下的条件,绝对不简单。这世上有什么机关是只有自己能打开,别人无法做到的呢? 闫欣一直觉得自己的技艺完全比不上三年前还在世的那些能工巧匠,记忆中自己能做到的手法,似乎也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 可这东西,分明只给了自己一次机会。 惊偶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凝重气息,吱嗝一声从地上站了起来。 闫欣转过头,和惊偶对视。 少年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会做偃偶,我会做机关,日后我们俩若是都继承了家业,便一起合作,一定能做出像真人一样的偃偶。” “超越现世的所有大家之作。” 闫欣看着惊偶,心想自己做的东西当真是和当世大家最好的作品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惊偶大约也感受到了她的失落,踩着小碎步扑到她脚边。 闫欣低头看着它,伸手将它抱在自己腿上,低声说:“我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好在没让他看到我这副没出息的样。” 回答她的是一声轻细的机关启动声——‘咔’ 闫欣被这一声惊了一下,本能警惕地看过去,只见那一直严丝合缝的盒子,竟然开了。 —— 闫欣不知道刚才哪里对到了徐致设定的条件,但是开了就是她赢了!她立刻放下惊偶,小心翼翼地将盒盖打开。 躺在里面是一截白玉一般的手臂,成双地折叠在一起。闫欣扒着桌沿,屏住呼吸往前探身发现那手臂可以展开。 惊偶夹在她双手中间,也探头——接着它开始抓她衣服,指着那晶莹好看的玉臂。 仿佛在说——“我要这个。” 闫欣笑了一声。 “这个不行。” —— 上一回因为尤乾陵的无情嫌弃,惊偶没落到好处就不太高兴,这回直接被闫欣拒绝了。惊偶便肆无忌惮地闹起了脾气。 然而闫欣一点不给面子,铁血地镇压了惊偶的无理取闹,一只手将它摁在桌面上。玉臂就在咫尺,惊偶挣扎着要去够。 它手臂长,平时举习惯了双手,探囊取物简直是为它量身定做的技能——总而言之,竟在闫欣大力压制之下,给它够到了。 玉臂发出了轻细的机关启动声,随后便缓缓地舒展开来。 闫欣眼睁睁地看着其中一只的手臂,婀娜地捻了个兰花指。细致白皙的皮肤散发出了幽光,臂弯处咔的一声又开了一个小孔。 她忽然明白过来了——木盒是因为惊偶才打开了机关。 徐致竟然连她本人都不信,将他的信任给了她做的偃偶。 ——不知道该高兴徐致这么看得起自己,还是对徐致如此不相信自己而生气。 这玉臂做得相当精致,但她知道这并不是徐致做出来的——先前她还在想徐致所用的材料,除了千金丝之外,其他的东西都不是在寻常的木材打铁铺子里能寻到。 他又是如何凑齐。 看来背后还有其他人接触过他。 比如那个答应徐臻帮他找徐致的组织。 而这双玉臂……闫欣细看他们的材质很是眼熟,分明就是当初邹氏交给自己那只女偶头同一款。 她伸手摸了一会,确定是同一款后,再去看手臂上露出来的黑洞——里面隐隐约约露着一点卷起来纸张边缘。 闫欣愣了下。 她下意识嘀咕了句。 怎么这么多信。 包括发现了徐致留下的遗书在内,最近她看得太多了字,而且每一封的背后都不是什么好事,弄得她现在看到信本能有点恐慌,本能寻思会不会又是工匠被世道迫害的控诉。 惊偶一看那玉臂上豁了一个大口子,忽然间不动了。 它反手抱住了闫欣摁着她的手臂,讨好地贴着。 闫欣知道这是它不喜欢了的模样,抬手抽了它脑袋一下,骂道:“薄情的崽子。” 崽子不闹腾了,闫欣便任由它沉重地坠在自己手臂上,抠出那卷纸,展开一看。 上面并不是徐致的字迹。 信上的内容并不多,应是临时写起来通过徐致转交给自己一些需要交代的注意事项。 内容大致是说徐致事件背后的熊家遭遇,表面上看这是熊天牵扯进的贪腐案所造成的连锁反应导致了这场悲剧。但仔细去看,不难发现熊家相继遇到的事情背后分明有推手。 熊天在被征召入京之前,只是一个远在乡野的铁匠,他做的东西大多用于规模庞大的工程,民间很少会经常用到。因此在世间的名气远没有其他品类的工匠大。 之所以会被朝廷征召入祭天台这样的大工程,只是因为他的技艺实在太少人会,算是世间绝无仅有擅长重物运作之人。 这么一个默默无闻之人,为何会在贪腐案之后,忽然被人以迷信为幌子,变成人人都忌讳的存在? 闫欣回忆尤三姐查出来的消息,里面提到了两伙人,一伙是将熊天身亡的消息传回到熊家,另一伙则是煽动百姓迷信,造成熊家最后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这两伙人看上去似乎有什么关联,但仔细体会能发现两者的目的并不相同——前者是出于道义,后者不怀好意。 那么,这两伙人到底是谁? 第八十四章 撕破脸的开端 然而,信中却没有说太过详细。 闫欣逐字逐句看下来,发现信中只是潦草地提到了工部和礼部。 熊天身亡在天机阁底的事,实际上并没有对外公布。当时知道这件事,只有相关的一些人。 在过去的三年中,这些人又陆陆续续地以各种形式消失在了人世,想要找到他们并不容易,更别说主动去做通知熊家这件事。 就闫欣所知,工部知道的最为详细,所以传消息回去的最有可能是工部。 闫欣思索着得找人去工部确认一下,传消息回去的人到底是什么人。 至于利用迷信煽动民众之人,最有可能的是礼部——当然这是以现在整个大魏的氛围反推回去才知道。 对于当时祭天台刚建起来的时候,并不会有人察觉到这一点。 而当时最想要积极推行这些东西,正是急需让崇明帝看到祭天台建立之后所要起到的它该有的效果的礼部。 毕竟祭天台建立的初衷,并不是为了让民众们看到祭天台上的鬼斧神工,而是祭天台背后,整个大魏朝廷所要赋予民众对朝廷未来全新气象更有信心一些,将所有人的思想全都规训起来的意义。 具体做这件事的,是三年前尚看不出来,现在却一目了然的礼部。 “礼部……”闫欣喃喃着这两个字。 黎明将至时,尤乾陵也到了北镇抚司,张朝早就候在了里面。 元硕小声同他说:“接下来的几日,我们俩都得随时跟着郡爷进出办事。另外还需要处理一些这几日在外行动的时候极有可能泄露出去的消息。” 这也是尤乾陵派张朝去跟踪闫欣的理由之一。 张朝有些意外。 “如此谨慎?”在他看来锦衣卫在外行走,到哪都不可能一点痕迹都不留。 再者,客观来说闫欣一个人在外行走时,实际上已经做到了极致的隐蔽。至少他们这三天里面,已经最少程度地接触人了。 这一点上,张朝不得不承认,闫欣在追查线索上的隐蔽性简直是跟作弊了一样,竟然可以做到如此精准的地步。 也难怪当初她从瞿家离开之后,他们翻遍了京郊也没逮住她。 元硕对闫欣这种属性也很是不解。 “还是小心为上。” 尤乾陵站在不远处,忽然低着头说:“那是你们没细微地观察过她。反而被她给观察了。” 元硕和张朝闻言转头看过去。 他们的郡王爷此时面色淡漠,说出来的话一如既往地不留情面。 尤乾陵说:“我猜你们也没发现,她看人的时候很少看脸,大多数时候都只看别人的举止。” 元硕恍然。 “当初去国子监时,您就是这样认出她的吗?” 尤乾陵一顿。 “那倒不是。” 那只是他刻意观察闫欣一段时日后察觉她的看人习惯,那并非是自己的习惯。不过被元硕这么一问,他倒是想起来,自己习惯看脸。 或者说看眼……。 大部分人的情绪都会从眼中透露出来。闫欣的眼神一直都透着一股十分冷漠的坚毅,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能让她产生这样的眼神。 这分明是很矛盾的两种情绪。 让人很是在意。 想到这里,尤乾陵暮然回神——看,自己又不自觉地被吸引走了注意力。 他捏了捏发紧的鼻梁。 “先不说这个。张朝,你一会和元硕一起合计一下这几日闫欣他们的行程,查漏补缺。做细致些,你们俩一起行动。” 张朝颔首,接着和元硕一起埋头整理线索去了。 尤乾陵独自一人离开了住处,前往诏狱。 诏狱在北镇抚司的内侧,外面看着和平寻常大牢没什么区别,内里却是常年阴寒。他并不喜欢这个地方,里面透着太多的消极情绪会影响任何靠近它的活物。 门口的守卫八百年见他一回,有些意外,紧张地退到一边。 “郡爷。” 尤乾陵点头,问:“人都在里面吧。” 守卫道:“一刻钟前刚巡视过,一个都不少。” 尤乾陵面色冷了一些,低声说:“错了。一刻钟前,你们巡视的时候发现邢江畏罪身亡,发现情况后,你们迅速禀报了我,我来不及叫上随身侍卫,独自一人匆匆赶过来处理现场。” 两名守卫一愣,随即对视了一眼,立刻明白了。 “是。” 尤乾陵迈步进去,不稍半刻便带着一身的寒气走了出来。 “确定没气了再带出来。” 尤乾陵回去时,元硕和张朝还没商定好,两人面色都有些紧绷。张朝察觉有人靠近,警觉回头,见到面色苍白的尤乾陵愣了下。 元硕迈步过去,问:“爷,怎么了?” 尤乾陵这会还没缓过来,开口说话后才发现声音还有些抖。 “没……” 只说了一个字,他便下意识皱了眉——就这难看的姿态,竟然还好意思在人家面前大包大揽。 元硕看得出尤乾陵的神色不对,他侧头往外看了一眼,霎时明白了,便说:“您……吩咐一声,我去……” 尤乾陵抬手打断他道:“本王还不如一个姑娘吗?” 不过杀个人而已——因他而死的尸骨还在自己脚下,堆积如山。 他装什么柔弱。 元硕闭了嘴,低声说:“属下明白了。” 张朝并不知道尤乾陵做了什么,只觉得两人对话像在打哑谜。 “爷,您有什么吩咐尽管同属下说。” 尤乾陵哪能不知道,面前这两个人,只要自己吩咐一声,即便上刀山下火海,他们也不会说一个不。 然而,这样只会显得此时的他更狼狈。 尤乾陵很清楚,邢江必须他亲自动手,还要找一个最合适背锅的人。这个人选还得是非常理所当然。 元硕和张朝分量不够,崇明帝不会将他们放在眼里。 他思来想去,最合适的人,只有一个。 ——— 上一回将千金丝给了尤乾陵之后,赵谦一直都有些心神不宁——他直觉这不是一个好的开端,极有可能自己会被引火烧身。 从崇明帝任命他做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开始,他就知道这位置不好坐,平南郡王不容易镇。 这些年之所以平安无事,实际上还是因为尤乾陵很懂事。 不吵不闹,不争不抢,崇明帝作贱他,他至多闹一会脾气,最后也是硬忍下来了。 这要是长公主还在世,非得气死不可。 可尤乾陵小时候并不是这样的脾性。 有时候,连他自己都在想,这位心高气傲的平南郡王到底能忍到什么程度——撕破脸会何时才来。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赵谦心惊了一下,抬起头看到跑至门口的年轻下属,皱眉训斥道:“何事让你如此慌慌张张的。” 那下属指着外面说:“郡,郡爷抬着一具尸,尸体,朝这边来了。” —— 要说堂堂锦衣卫,尸体这种东西平时没见过几百也见过几十。即便是没亲自动手的平南郡王,也早就修炼出了远远看到尸体,也能当片叶子无视过去的本事。 然而这两个合在一块,就等于出大事了。 赵谦大惊失色。 倏然拍案而起。 下属见平日里屹立不倒的正指挥使大人竟然大发雷霆了,直接倒退了几步,勉强稳住了身形,抱拳道:“大人!” 赵谦给他一声大人喊回里神智,抬手举在了半空,一副将落要落的姿态凝固了半晌。门外传来了尤乾陵带着人的低语声。 “郡爷,这样不好吧。” 尤乾陵道:“那我当场跪下去?反正认错态度一定要好,对不对。” 赵谦:“……” 虽然这话听着属实太不像话,但确实像是尤乾陵会说出来的——‘不明事理,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整个朝堂上对平南郡王的刻版印象就是如此。 他油然而生一股子‘该来的总算来了’的无力感,朝自己的跟从挥了挥手。 下属倒退着出了门,一回头正巧撞上尤乾陵带着俩随从迎面过来,他赶紧侧身让道:“郡爷。” 尤乾陵点了头,示意元硕和张朝把尸体抬进去,自己站在这位赵谦的下属面前,低声说:“大人可在?” 那下属瞬间把腰压得更低了。 “在,方才已经知会过大人了。” 尤乾陵颔首,说:“今日的事,万一传出去了……” 下属头皮一麻,心说您带着人大摇大摆地抬进来,谁眼也不瞎啊。 忽然听尤乾陵话锋转了个弯,说:“传出去也没事,反正明日大约谁都知道了。” 说完,他转身大方地迈进了门槛。留下一头雾水的年轻下属茫然地看他的背影。 第八十五章 以退为进 赵谦看着两人一尸进门,眼皮狠狠地跳了三下——最后一下跳得有些狠了,连带人跟着跳起来。 “你们……” 走在后边进门的元硕张头张脑,看到赵谦忽然想起来作为平南郡王随从所需的懂事,拉住背着先进门要朝着赵谦直冲而去的张朝,低声说:“别抬过去,指挥使在呢,待会让大人过一眼就好。” 张朝停住,扭头看向站在桌子后面,一脸山雨欲来的赵谦,朝他冷漠点头,象征性地颔首。 “大人。” 这两人真当这儿是自个儿家了啊?! 赵谦眼见要发作,却见尤乾陵扬手阔步走进来,看着元硕和张朝那明显要冲着赵谦去的位置,皱眉借题发挥说:“干什么?平时我怎么教你们的。这么晦气的东西怎能冲着人,往旁边一点,丢角落里去。” 世人都说死者为大,这平南郡王是半点都不忌讳,一如既往的‘不懂礼数’。 元硕恍然大悟,连忙朝张朝甩头说:“这边,放这边好了。一会露个脸,指挥使大人看得到就行。” 赵谦深吸了口气,压着脾气说:“怎么回事?” 尤乾陵没有立即回话,他回头朝元硕那边看了一眼,说:“你们出去外面候着,谁都别让进来。” 赵谦大约也知道尤乾陵这做派是做给自己看的,他们如此大摇大摆着带着尸体进来,根本没有想压消息的念头。 他冷脸质问道:“平南郡王就是这样回报我当初的示好?” 尤乾陵贼喊捉贼,说:“指挥使大人,您如此说话就生分了。您不会只因为这点小事就想和本王掰扯开来吧。” “本王知道当初圣上让您照看我,您也不大愿意。倘若真要分道走,本王也不会怪罪你。一会本王就带尸体进宫当面给圣上请罪去。” 赵谦不明白他都做出这黑白分明踩他下水的举动,又怎么有脸说出‘不会怪罪你’这种话来。 但形势对他不利已经摆在他面前,圣上不会因为自己一句不知情就真的不怪罪他。 从他坐在这个位置上开始,他和平南郡王就掰不开了。 赵谦沉默半晌,开口说:“我若是直接了当将我们之前的所说的话全数都回报给了圣上,这件事我依旧可以置身事外。” 尤乾陵露出略微讶异的神色,说:“可指挥使大人不是知情人吗?” 赵谦斥道:“知什么情,郡王难不成还背着我和圣上做了别的事吗?” 尤乾陵指着放在角落里的邢江尸体,说:“不就是替圣上抓了个用千金丝扰乱朝纲的细作吗?” 赵谦一愣,半晌才领会了尤乾陵这一出的用意了。 “你的意思是,邢家的人表面上在外巡查祭天台案遗留下来的祸患,实际上自己和乱党勾结一气。” 尤乾陵正色道:“证据确凿的事。” 赵谦指向邢江尸体,说:“那你更不应该!你若是留他一命,带去升上面前对峙,说证据确凿还能说得过去。可你……” 他忽然停住了话——面前的尤乾陵正定定地看着自己。 尤乾陵道:“邢江是细作,本王留他一命作甚?” 赵谦心口一凉——没错,崇明帝疑心病重,邢江和千金丝有关,那他就该死。 尤乾陵奉圣命查案,杀邢江合情合理。 但赵谦也不是没察觉,摆烂的平南郡王根本不是这样尖锐的性子,这事做得很不合常理。 他默声和尤乾陵对视。 记忆中,尤乾陵很少会有这种让人压不住后背发寒的眼神看自己。大多数的时候他总是不看自己,神色也是淡漠,事不关己的模样,仿佛他来到自己面前不过就是过个场。 像什么呢…… 对,像一尊精致好看,却没什么人气的提线木偶,不管他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至多摆个脸色,之后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这是头一回见到他这么有攻击性的眼神。 见多了大风大浪的赵谦,怎么会不明白他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他不知道尤乾陵这次要对付的目标是谁,但他亲自来找自己,就摆明了这次他要糊弄的人是崇明帝。 “我不可能站在你这边。”赵谦拒绝道。 尤乾陵道:“本王何时说过要您站我这边了。” 赵谦迟疑道:“那我就不能帮你掩盖什么。” 尤乾陵摇头说:“本王也没说要你帮我掩盖什么……本王只想让你和圣上实话实说。指挥使大人知道的,就算是本王捅破了天,圣上也不会对本王下重手。您这次不用护着本王,尽管学内阁那帮人对本王下手,越狠越让圣上没法护本王越好。” 赵谦心想这倒不是大问题。 只是他不明白尤乾陵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尤乾陵面目森寒,喃喃说道。 “我这次,就是想要圣上对我下重手。” —— 第二日,大魏朝堂闹翻了天。 前一日平南郡王因受圣命彻查天音阁国子监学生身亡案,失手将礼部邢家的三公子邢江弄死在了诏狱中。 照理说,诏狱中谁人死了不是白死。 可锦衣卫指挥使赵谦当场指认,平南郡王是在证据不够确凿的情况之下,对邢三公子用了重刑,邢三公子是不堪诏狱泯灭人性的大刑才自尽而亡。 平南郡王却当场狡辩,声称自己有人证,那邢江分明是畏罪而亡,跟他平南郡王用什么刑毫无瓜葛。赵谦根本就是看他不顺眼,对他栽赃,要抹黑他平南郡王。 赵谦对尤乾陵泼脏水的行径忍无可忍,指着平南郡王的鼻子,骂他平时肆意妄为要他天天擦屁股也就罢了,竟然在大案上也如此不知收敛,北镇抚司在他手中,锦衣卫迟早要完! 为了锦衣卫的未来以及他赵谦的清白,他当场逼平南郡王当场将证据拿出来,让文武百官看看邢江畏的是什么罪! 许多习惯了平南郡王闯祸的百官正要嗑瓜子看热闹,不想不显山不露水的礼部尚书周知尧忽然插了一脚,替平南郡王求情。 崇明帝万万没想到自己不过想让尤乾陵给自己查个真相,结果闹出这么大个篓子。 他很清楚让尤乾陵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把要查的真相抖出来那是不可能,这事只能暂时按下去。 不过就是死了一个朝臣家的公子而已,时间可以抚平一切。 他顺着周知尧的求情散了百官,将尤乾陵和赵谦带到御书房问话。 尤乾陵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一进御书房二话不说就抢先跪地,把邢江私底下抓了祭天台工匠的后裔,威胁人给自己造杀人工具以取乐之事,一五一十全抖露了出来。 随后他又义愤填膺地控诉周知尧知人知面不知心,自己手底下的人干出这种事,分明就是不把圣家放在眼里! 崇明帝不动声色听完尤乾陵揪周知尧小辫子,片刻之后问赵谦可真有此事。 赵谦和稀泥道:“郡爷可没跟我这么说。” 崇明帝沉吟了片刻,思索说:“倘若真是如此,这邢江真不得留。” 祭天台的事是崇明帝的大忌,相关的人他恨不得让人早死早超生,哪有留人一命的可能。 但事情不能如此不了了之。 崇明帝的疑心病总是比常人更重一些。 尤乾陵如愿以偿地给周知尧在崇明帝面前上了一回结结实实的眼药。 最后崇明帝以各打二十大板做结局——赵谦是真挨了二十大板,而尤乾陵被谴回了北镇抚司,勒令其给邢家赔礼道歉。 生生给尤乾陵拉了礼部这一波大仇恨。 事后,尤乾陵天天装模作样带了一身怨气过去慰问挨板子的赵指挥使。 ———— 盛世太平之下,再大的事也经不起时间的磋磨。 很快这一出闹剧,也马上被即将到来的太子生辰给盖了过去。 尤乾陵大约过了大半个月才回了一趟尤府。他带着一身躁气,迈进大门的时候平时围上来的莺莺燕燕们都没敢挪动脚步。 尤三姐闻讯而来,只见到元硕站在阁楼门口,被一家人围着小声问话。 小十三拽着元硕的衣角,奶声奶气地说:“我娘让我来问问临渊表叔有没有想吃的想喝想玩想睡……” 元硕一把按住他的肩,将人抱起来,朝着周围的尤府小哥哥小姐姐们说:“都去学堂里好好学,下个月太子生辰,要带你们去东宫给太子唱诗,唱错一个字,就有你们好受。” 年轻的小公子小姐们平时最多见到的就是这位元千户的笑脸,半点不将他的威胁放眼里,闭眼瞎嚷说:“下个月还早着,再说那诗我们早就倒背如流了。” 尤三姐这时从圆拱门外迈步走来,扬声说:“下午我去抽背,背不好的人晚上没饭吃。” 一干人瞬间跑光了。 ——— 元硕将小十三放下,尤三姐摸了下娃儿漂亮的后脑勺,推了他一下说:“快去追哥哥姐姐们。” 两人看着小孩儿跑远了。元硕才躬身行礼,说:“郡爷有事,暂时不见。” 尤三姐娇声道:“不见就不见,我又不是为他来的。” 她往上抬了一眼,低声说:“前几日闫欣回来我看她脸色很不好,以为第二天就没事,没想到后来几天她一直有些走神。” “今日临渊来了,我在想是不是她一直挂心的事有结果了。” 闫欣虽说在为人处事上不是什么八面玲珑之人,但很少状态如此差到让人看出她心事重重的地步。 元硕也跟着往上看了一眼,迟疑了片刻说:“郡爷这阵子为了国子监的案子非常忙碌,这些天天天被圣上叫过去责骂。” 这回的案子连带赵谦都一起挨了训。 原因无他,因为赵谦没看住尤乾陵,让北镇抚司一不小心把邢江给弄死了。 外面都快传遍了——尤乾陵为了自己这么个小小的‘过失’在御前跪了一宿,赵谦替平南郡王挨了二十大板,是抬着出的宫门。 最后还是周知尧替平南郡王求情,才熄平了大怒的龙颜。 尤三姐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么严重?” 元硕嘴角抽动了两下。 “……倒也没有。” 第八十六章 偃偶 谣言中跪了一宿的尤乾陵此时正躺在阁楼顶层的窗前。今日天气不错,日头恰到好处地从窗外铺洒进来,盖了他一头一脸。 他安静地闭目养神,将自己足足演了大半个月的戏码回顾了一遍后,脑子里闪过周知尧那张茫然四顾的铁青脸,不小心笑出了声。 正在对面桌前细细看那只玉臂的闫欣也不小心听到了,抬头看躺得舒舒服服的平南郡王,说:“张明辉放了吗?” 平南郡王脸上的笑还没展开就被她这句煞风景的话给说消了。 “本王辛苦了这么多天,你不谢恩就罢了,还提要求?” 闫欣想想这一趟确实尤乾陵立了大功,邢江一死,她觉都睡得香了。 细数背后好处简直一箩筐! 首先熊致的身份保住了,国子监案子所有锅都会盖在邢家——或者说,盖在礼部的头上。 变相地熊致拿命要保的人之后也会平安无事。 他们也算是尽了最大的努力将他的遗愿做到了最好的程度。 其次,徐致的身份没有泄露,在礼部的徐臻也会相安无事。倘若熊天家破人亡背后确实有礼部的人在推波助澜,那么徐臻将会是他们日后针对礼部时安插在其中的一枚特别好用的棋子。 ……虽然以徐臻的性子,能保住自己已算不错。但好歹也算是个保障——万一礼部今后还有什么举动,他们不至于太过被动。 现在让闫欣还有点顾忌的,就是张明辉了。 按照她的想法,张明辉日后是要进入工部的人。工部他们还没有特别可靠的线人,张明辉是她唯一的人选。 这些横七竖八的弯弯道道,闫欣早就在跟尤乾陵提出要邢江的命后,给尤乾陵说过。 但尤乾陵一直没给自己确定的答复,让她有些不放心。 尤乾陵感觉到她咄咄逼人的视线,提醒说:“别把你的不放心摆在脸上。” 闫欣悻悻地收了眼神。 她倒不是对尤乾陵不放心,而是对尤乾陵的动机不放心。张明辉满打满算是她手里的人,并不是平南郡王的人。 如果她是尤乾陵,一定会放自己信得过的人进工部,顶替掉张明辉这个多余的人,以免出差错。 思来想去,尤乾陵都不是会把她的想法放在第一位的人,她不由得开始思考该用什么理由让尤乾陵选择自己的人。 这时候,尤乾陵低声说:“张明辉的去向我和老师商量过了,今年工部的人选会添他一个。” 闫欣一顿,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尤乾陵翻了个身,背对着她,说:“再给我摆脸色,我就让人踢了他。” 闫欣当即坐正了身,说:“别呀,他至少算是正儿八经站在我们这边的,您现在手头上能用的人那么少,多一个都是赚的不是吗?” 尤乾陵:“你又知道我缺人了。” 说平南郡王缺人让外人听到了绝对要说闫欣没见识,闫欣自己也是这么觉得。她当下犹豫道:“……不缺人?” 尤乾陵觉着这女人也是奇怪,大多数时候精明得跟鬼一样,偶尔却会泄露出一点不知真假的愚蠢反应来。 想也知道堂堂平南郡王跟前当然不缺人用,整个朝廷里多少人想往他手底下塞人。 只是对他来说大多数人不能用罢了。 满打满算他手底下能相信的人也就元硕和张朝这两拨。元硕还好一点,偏偏张朝还是个不服管教的性子。 最致命的是,他的人,也是有人盯着的。 闫欣并不知道他平南郡王真正的难处,当真觉得自己前面那番话着实托大了。原本想大放厥词一回,也瞬间收回了一点。 “张明辉很好用的,你也看到了他扳倒邢江的手段。” 那一段确实让尤乾陵对张明辉刮目相看了一回。 “而且,我也可以帮你管着他,你不用操心多好。” 尤乾陵听到这里皱了眉。 “你管?那他还是我安排的人么。” 闫欣嘟囔说:“不让你操心也不行?” 尤乾陵说:“我这不操心那不操心,一天到晚躺着啥事不干,你觉得很好啊?” 当然不好。闫欣一听这话就不得劲。 “那不行。” ——— 尤乾陵笑了。 闫欣这一句不行让他找回了自己在她面前一点体面,瞬间不想找茬了。 他一眼瞟到了闫欣面前的那只木偶手臂,发觉这东西和闫欣做出来的东西风格全然不同,便问:“这是什么。” 闫欣闻言低头,忙说:“啊,差点忘了这个。” 说着,她双手托起了那只手臂,推到他面前,说:“你多看两眼,日后若是有案子里出现了类似的东西,不管用什么法子一定要弄回来。” 尤乾陵一顿,当即收了自己散漫的神色,盯着看了起来。 闫欣说的话跟他之前带她去北镇抚司时,交托给她的事不谋而合。只不过现在反过来是她跟自己说。 “跟在北镇抚司那边看到的有关系吗?” 闫欣回忆了片刻,说:“有些是一样的,但是很少。我想看看能拿到多少,说不定可以组成一只整个的偃偶。” 尤乾陵之前只觉得那些东西充其量是用来引导自己的道具,真正的线索应当还是和那些案子有关系。 他完全没有想过这些东西可能和案子无关,而是它们本身之间有关系。 “偃偶?”他莫名地坐起来,开始细细地观察起这只手臂。 这木偶手臂看上去和闫欣常带在身边的偃偶质地完全不同。不管是最初见到的笑偶还回的惊偶,都能看得出来是木头制作,但面前的手臂乍一眼看着像活人的。 尤乾陵不由得想象了一下这手臂若组成了一整个人偶,指不定真是传闻中活似真人的偃偶了。 “哪来的?”他问。 闫欣说:“徐致送给我们的。” 说完,她又补了一句。 “但我怀疑只是借着徐致的工具送给我们而已,它本身和徐致的案子无关。” 跟瞿家邹氏给她女偶头有异曲同工之效。 尤乾陵一听到‘我们的’三字时,抬头看了她一眼。 “我们?” 闫欣抬眼看他,以为他不明白她方才的话,便解释说。 “就是我钻进铁箱内拿出来的盒子。” 一说到机关,闫欣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炫耀情绪,她双眼闪着光,念叨说:“我跟你说,里面有机关,倘若不是我们拿到他,这东西一定会被千金丝绞碎。” 尤乾陵嘴角弯了下。 “哦,你真厉害。” 闫欣抿着嘴笑,说:“一般般啦。这回能拿到这个,全靠大家齐心协力。” 尤乾陵多看了她两眼——和他在朝中见过的许多人不同,闫欣说这番话是真心实意地不贪功。 而面对这样的人,让别人也起不了争功利的念头。 他无趣地想除她之外谁有这本事能拿到这完好无缺的部件。 分明就是给她的东西。 不过闫欣这下意识将他算到自己人里面这点,尤乾陵倒是被取悦了,他也不戳破她的‘失误’——虽然这人不跟自己算计的时候通常都意味着这点事在她眼中当真不算什么。 这么一想,尤乾陵对她这些习以为常的东西生出一些兴致,他坐起身。 “要如何分辨?” 闫欣起身,上身趴着桌就要伸手——被尤乾陵一巴掌拍开,说:“懒死你,不会走过来说?” 闫欣只得悻悻地走到他身侧,一手抓住手臂的手腕处,说:“摸一下你就知道了。” 尤乾陵迟疑地探手,轻碰了一下那手臂,只见那手张动了一下,像活物一般。他登时背后起了一层薄汗,手缩了一下。 闫欣不客气地嘲笑出声。 “被吓到了吗?” 尤乾陵凉凉地看她,说:“很好玩?” 闫欣一点也不会看人脸色,说:“吓你这样的人最好玩了。我都不明白这些东西有什么好怕的,它们又不像人那样有那么多心思。” 尤乾陵可不这么觉得,像活人的偃偶,真的不会带着人的心思吗? 闫欣喃喃道。 “它们感受到了什么就做什么,若是换做人你还得猜人在想什么。” 尤乾陵嗤声反驳道:“那是你日日接触,习惯罢了。” 闫欣不以为然,她见尤乾陵那不干脆的模样,索性抓了他的手,伸向那只手臂,说:“啰嗦什么。他动了对吧?这里有机关。” 尤乾陵被她强行拽着,又抗拒又想试,就这么欲擒故纵地轻摸了一下。 手掌挣动了一下,尤乾陵吓了一跳,收回手时见那手掌缓缓张开并捻出了一个兰花指——就在他的眼前。 闫欣特有带着一点硬气的声音低声在他身侧说着话。 “会动的偃偶基本都会在活人最为敏感之处设立机关,用这些机关连带启动他周身的关节,做出相应的动作和反应。这样才能确保它像人。” 尤乾陵给她这一嗓子说得脑海中现出一个捻着兰花指的人偶冲他笑的光景,脚底窜上了一阵接着一阵的寒意,背后同时渗出了冷汗。 闫欣在这个时候停顿一下,颇为自卖自夸地说:“你见过我的偶,看它们的反应虽然有些突兀,但都是因为碰撞间机关被触发了。” 尤乾陵:“……” 他生平第一次发觉,闫欣做的偶丑绝人寰也不是什么坏事。 她说着又从尤乾陵手中抽走了那只手臂,翻转过来,轻碰手背,手臂忽然弹起来——闫欣眼疾手快地收手。 “哇,不愧是前辈们做出来的东西,反应好快。” 尤乾陵无语地瞥她,没好气地说:“……还说我呢,你自己不也被吓到了。” 闫欣犟嘴说:“只是很久没见到这么灵敏的偃偶部件了而已。你可记住了,碰到这个一定要拿到手。” 第八十七章 七音祭舞 尤乾陵看她说得顺溜,心底的八百个心眼子本能警铃大作,他刻意地问:“因为想要?还是有别的缘由。” 这话问得相当直白了,像闫欣这样的对手即便是想装也装不成。 她侧头看了他一眼。 此时的尤乾陵并不是平时那股子骄纵,爱发脾气的阴阳怪气姿态。 看样子真的只是想试探自己。 闫欣确实有所保留。 因为徐致在留给他的东西里除了这双手臂之外,还有一些关于当初熊天为何会进京的理由,以及徐致在盛京这几年当中,查到了一些关于礼部的东西。 其中就有邢家那位祭部任职,却常年在外行走的大公子的事。 还有一句极为敏感重要的话。 ——不能信平南郡王。 这句话让闫欣想起了自己从瞿家离开之前邹氏同自己说过同样的话——东西不能交给平南郡王。 邹氏的话她尚且可以保留几分疑虑,但徐致也提起了这件事,那么她就要更加慎重一些了。 闫欣沉吟了片刻,问尤乾陵:“您之前为何也会想起要查那些偃偶部件?” 尤乾陵见自己意图试探被当场发现,还被反问回来了,便直接不遮掩了,当即说:“之前我同你说过的吧。有人在刻意引导我去查那些相关的案子,我在找这个人。” “你比这个人还要直接。” 意思是,她比人家更直接希望他去追这些案子,所以他怀疑他们是一伙的。 ………倒也合情合理。 可惜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关联。 闫欣想问他为何一定要找这个人。只是引导的话,无视不就好了。 尤乾陵却直接接连自己的话,继续说:“一般会刻意引导我去关注这些东西,那肯定他们想要我接触相关的案子。” “那么,我一个对那些东西并没有深入了解之人,就得从案子开始对吧。” 闫欣怎么听都觉得这像是在纯好奇,可关键尤乾陵分明做得偷偷摸摸的,还能感觉得到做这些事他承受了很大的压力。 闫欣问:“您是不是有什么非要做的事,恰好跟他们不谋而合了?” 阁楼里突兀地安静了下来。 尤乾陵像被闫欣的问话踩到了尾巴,警惕防备了许久后,忽然别开眼,自己结束了这个话题。 “好了,我能告诉你的就是这些。别忘了我们有互不探底的约定。” 闫欣:“好吧。那您也适可而止一些。” 小气鬼,自己不肯说还想探她的老底。 ——— 尤乾陵撩了她一眼,哼笑了声,没有说话。 楼下传来了尤三姐的声音。 尤乾陵几不可闻地啧声,朝闫欣白了一眼,皱眉说。 “我不反对你用我的人,但必须由我自己来安排。” 闫欣知道他老毛病又犯了。这个人总是像全身都贴满禁忌似的,谁碰他一下,他就暴躁地朝人呲牙咧嘴。 “你好像对尤三姐为我做事很不高兴。”她问,“我让她陷入危险了吗?” 事实上,在探查熊家情况这件事上,尤三姐做得出乎意料的谨慎小心。 还有,早前天音阁案子发生之后闫欣看她处理事情游刃有余的手段就知道,尤府的三小姐做事相当可靠。 尤乾陵却道:“凡事都有万一。” 闫欣忽然坐正了,说:“那我就来跟你说这个万一。那天我问三小姐,倘若尤府所靠的你倒了,届时她们要怎么办?” 尤乾陵道:“多管闲事,在那之前我必定早就做好准备。” 闫欣哼道:“然后在你安排之下,她们隐姓埋名,心安理得在你死后苟且偷生地过一辈子。” 她大叹了口气,装模作样地说:“想得可真美。你就没替尤府上下几十口人想过,你死了她们不想为你报仇?” 尤乾陵嗤笑说:“报什么仇,能活着就是万幸。我所做的一切也不过就是让她们多活几年。” 闫欣托腮看着他,说:“所以你问过三小姐,这是她想要的吗?” 尤乾陵似乎被她这番话逼急了,脸色沉了下来。 闫欣说:“看看徐致吧,那么难的路,他都一个人扛下来来了。为的是什么?你所谓的心安理得,对尤府的人来说就是你还在。” “你一旦不在了,她们即便是死了也会为你争一点东西来。而我,不过就是希望让她们真的到那个时候,有挺直腰杆活在天底下的资本。” 尤乾陵发觉自己被她这一番话说得反驳不了。 人活一口气。 他大概被憋着气太多年了,忘记了还能过得畅快这么一条路。 他犹豫了一会,说:“但不能让她们做太危险的事。” 尤乾陵好歹还是让尤三姐上来了。 尤三姐确实不是来找尤乾陵的,原本她都想走了,结果听闫欣在楼上朝她挥手说:“上来呀。” 尤三姐一看到她就开心,提着裙子小跑上楼。 结果一眼看到尤乾陵竟然就坐在里面,当下脚步都小心翼翼了起来。闫欣倒是大大方方地招呼她过去,说:“你肯定是来找我的。” 尤三姐将自己拎来的小食盒放在她面前,说:“平时你都会去我那,今日临渊一来我就知道你来不了了。” 她不住往尤乾陵那边看,小声说:“你们有事要说吧,我会不会太打扰你们?” 闫欣让了个位置给她,说:“不打扰,没什么不能让三小姐知道的。” 对闫欣来说,尤三姐和尤乾陵并没有多大区别,不该让尤三姐知道的,尤乾陵也不可能知道。 相对来说她更喜欢贴心一些的尤三姐,因为尤乾陵比尤三姐更像个矜贵的大小姐,总是恼羞成怒,不经逗。 尤三姐一边说着,一边将小食盒里面的点心一一都端出来,说:“都是你平时爱吃的那几样。” 尤乾陵在另一边觑了一眼,阴阳怪气地说:“我多久没来了,也没见三姐招待得如此殷勤。她好歹天天在好吧。” 尤三姐理直气壮地说:“不是你让我好生照看欣欣的吗?现在倒怪起我来了。” 尤乾陵哼唧了一声,别开了脸。 尤三姐也不搭理他,看闫欣的脸色似乎比前阵子好了许多,心想临渊带了什么消息回来让她心情好这么多。 她又怕自己说错话,于是笑吟吟地问。 “欣欣今日心情比之前好许多了,有什么好消息吗?” 闫欣往尤乾陵那边看了一眼,说:“郡爷带了个好消息回来,了却了我最近一桩心事。” 尤三姐也跟着松了口气。 “那就好,平日有事你也不会主动同我说。我知道你一向有主见,我也帮不上忙……” 闫欣忽然打断了她,说:“瞎说,熊家的事,三小姐帮了我非常大的忙。” 尤三姐见她主动提起这件事,便说:“说起来,我其实在信上少说了一件事……怕不小心让有心人看到了,传出去对尤府不利。” 闫欣和尤乾陵都很意外。 闫欣问:“什么事?” 尤三姐犹豫了片刻,抬头对尤乾陵说:“临渊可还记得天音阁七音祭舞原先并不是用人来献舞的么?” 尤乾陵被她这么一说,似乎想起来什么,他往闫欣那边看了一眼,点头说:“对,因为七音祭舞取自飞天,人难以做到飞天舞大多数的动作,最开始用的是纸傀儡。” 以纸傀儡为舞者,再辅以人力操控,能飞天入地,是最为接近祭祀舞的方式。 闫欣却不知道这回事。 她满打满算起来在盛京只有三年,纸傀儡是在民间流行的戏曲,七音祭舞算是祭天台建成之后流行起来的舞祭,她一直都避开这种人多眼杂的场合,在天音阁里看到的那一场算是她生平头一次。 尤乾陵问道:“七音祭舞和熊家的事有何牵连?” 尤三姐不自觉地压低了声,挨近闫欣,说:“据说熊家铁器不祥之兆,便是从七音祭舞的舞者口中说出来的。” 闫欣诧异问:“这也能信?” 尤三姐朝闫欣说:“盛京内尚且有不少人信鬼神之说,那里偏远更容易传起来。据说七音祭舞为当地人解决了不少问题,许多人深信不疑,连去祠堂祭拜的人都多了不少。” 说到这里,闫欣立刻察觉出了问题。 祭拜。 等于香火。 香火。 就等于钱财。 尤乾陵冷笑说:“所以,礼部那位邢大人一年到头四处奔走,为的就是几个铜板。” 尤三姐露出一些疑惑,低声道:“奇怪的就是这里,他们不要钱财,也不招信徒,只是路过演了一回舞,还给当地做了不少好事。” “而且也没有什么遮掩的,我们的人过去询问当年事情的时候,当地人都很乐意跟我们说起这个事。” 闫欣也很不解。 难不成是她弄错了?当年那两批人里面,礼部派去的人才是好意,而另一边才是带着恶意去的。 马上,另一个想法浮现在了自己的脑子里。 闫欣低声说:“还有一种可能。” 尤三姐诧异问:“什么?” 闫欣定睛地看向尤乾陵,两人似有默契,同时开口说:“陷阱。” 通常捕猎人都会在诱捕猎物的时候,在陷阱中放上猎物特别喜欢的东西,等猎物上钩进入捕猎范围的时候,才会开始捕猎。 尤三姐听到这个,脸色都变了。 她忐忑的地问:“那我们的人……” 尤乾陵道:“无妨,放在外面的眼线都是信得过的。而且到现在都没有动静,多半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尤三姐松了口气。 闫欣思绪飘远——尤乾陵的话说到了点子上,那么邢大公子兴师动众在大魏四处奔走,到处撒钱布下天罗地网,到底为的是谁呢? 第八十八章 太子生辰 不过现在来说这话有些早。 既然人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那么趁现在她藏身在尤府期间,尽可能多探一些线索出来才是正事。 尤三姐对尤府派出去的人会不会出现遗漏非常紧张,即便尤乾陵再三表示无所谓,就算暴露了,区区一个礼部还没到能随意动他的人的程度。 “要不要换一批人?”她问道。 闫欣对尤府三小姐如此财大气粗的口气震惊了,问:“啊……我们人手这么多吗?” 尤乾陵抚额道:“行了吧,三姐是信不过我吗?” 尤三姐哪敢点头。 闫欣思索了一会,一拍手说:“三小姐这么不放心,不如将错就错,尤府干脆多关注一些祭天台相关的事吧。”正好她也能名正言顺地跟着蹭不少线索。 省心省力,一举两得。 尤三姐一愣,迟疑道:“怎么个将错就错法?” 尤乾陵挑眉说:“你又想出什么馊主意了。” 闫欣一想到尤府可能会比瞿青对自己更有帮助就来劲了,她干劲十足道:“郡爷不是对圣上都摊牌了吗?那就没必要遮掩。和您有直接关系的尤府多做些动作才正常。” 尤乾陵被她这番话说得心底又生出了新的想法——圣上既然对自己这么不放心,干脆自己针对礼部的事也不遮遮掩掩了。 恰好他能用圣上派自己做事为借口。 “说的也是……” 只是风险也是极大。 他多看了闫欣几眼,心想也就这个人能想出这么大胆的念头。按照自己以往的做法,早就避嫌避得比谁都快。 但其实做事确实跟她说的那样,越是遮掩越容易出错。有时候坦荡了,反而更不容易引人猜忌。 一番话谈下来,尤三姐放开了许多,甚至有了更多的想法。闫欣觉得这位三小姐当真是被关在尤府里太久了,想法容易钻进死胡同。 她这个年纪的姑娘,本就该多出去走走,多见见外面。 等她行事更雷厉风行一些,就会更加让外人高不可攀。 临近午时,景氏让下人过来请尤乾陵过去吃饭,那下人见三小姐也在,便说夫人正好要寻三小姐一起商议下月太子生辰之事。 两人便一起起了身离去。 尤乾陵前脚刚走,元硕后脚就提了食盒跑上来,放在了闫欣面前说:“正好,一起吃。” 闫欣这会心情不错,上去搭手开了食盒,说:“什么好吃的?” 每次在尤乾陵面前吃饭,尤乾陵就开始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地教训她,闫欣可不耐烦跟他一块吃,但元硕吃相跟自己差不多——是一脉相承的豪迈,这饭吃起来就尤其香。 她笑吟吟地伸手打开食盒,说:“还是和千户大人一块舒坦。” 元硕笑了起来,说:“郡爷是长公主教大的,公主府的规矩那是一等一的严苛,咱们这种规训少的自然不习惯。” 闫欣撩了一眼元硕,心说会说话的人就是不一样。 尤乾陵的规矩岂止是不习惯。 简直非人好吧。 她对尤乾陵那种‘说话就站听者边上’,‘吃饭细嚼慢咽’‘事情一件一件做’‘食不言寝不语’等言论简直深恶痛绝,听多了就会生出干脆谁也别吃了,一辈子别吃了的悲凉感。 但听元硕说尤乾陵是打小就被这样教到大的,又觉得对方有些可怜。 她叹了口气,说:“大户人家的日子也不容易啊。郡爷这种长相的孩子也过得不快乐。” 尤乾陵小时候应当也要比别人家的孩子要好看许多,就这样的小孩也能下得了手教训? 也不怪尤乾陵脾气那么大——小时候憋多了,大了没人管了,脾气当然容易大。 元硕听得一愣。 “啊?和长相有何干系?” 闫欣怜悯地看了一眼元硕。 心说,瞧,这也是个看不出美丑的大户人家孩子。 闫欣利索地摆好了碗筷,难得殷勤地盛了饭。 元硕从她手里接过饭碗,继续说:“说到郡爷,那就得说到当今太子。那可是比咱们郡爷还要难受的人。” 闫欣方才也听到了尤府夫人景氏传话来让尤三姐过去商量下月太子生辰的事。听到元硕主动提起太子,心底立马起了一点探究的意思。 “太子生辰,尤府的人也要去吗?” 元硕道:“自然要去的。太子不是寻常人家的公子少爷,你看咱们郡爷的生辰就不必弄这么大的阵仗。” 闫欣不解:“为何?” 元硕一时也不好解释,思索了片刻,才说:“太子和寻常的皇子身份不同。皇子一日是皇子,这辈子只要不出大差错,那他一辈子都可以是皇子。但太子……就不一定了。那只是为了继承圣上之位设置的职位而已。” 闫欣懂了。 说来说去,就是不管谁都有可能会是太子,那就是一个身份的象征,而在位上的人不管经历了什么,都不是他个人的事。 这就跟朝中在位上的官员一样。在位时他是某某大人,不在时他就什么都不是。 大多数上赶着过去庆贺的人,眼看到的只是那个位置的价值。 为了讨好这个职位上的人,以谋求日后这个位置上的人在登上至高位置之后多看自己一眼,现在就要要好好表现。 “尤府也要去?” 元硕在这种时候,就要比平时精明上不少。 闫欣分明也没说明白,但他几乎立刻就听懂了她说出这句话的意思。 “尤府的话,按照郡爷的意思是不去,往年其实也没怎么去,都是郡爷自己带了人去过个场就够了。但是今年东宫那边送了请柬过来,特地请了尤府的人前去参宴。” 闫欣嗅到了一点没事找事的味道,嘟囔说:“那太子是故意的吧。” 元硕被她这不客气的话说得笑了起来,说:“你要这么说也对。” 当今大魏掌权的朱家,早年其实是军士出身,几乎每个出身朱家的人都异常骁勇善谋,这就导致了前代为争夺帝位,让整个皇室都进入了权势倾轧的时代。当今圣上朱明礼就是那个时代的牺牲品。 朱明礼在众皇子中是个完全的异类,相较于其他皇族成员,他各方面都很弱。 好在朱明礼身后有他的嫡亲姐姐,大魏最负盛名的前代长公主朱明绮作为后盾一直保着他,最后也为了能让他好好活着,将他送上了帝位。 朱明礼吸取了前代皇室倾轧惨剧的教训,自己的子嗣极少,且权利分配非常谨慎,几乎大权都拽在自己手里。 然而好死不死,他自己是个胆小谨慎的人,他生下的儿子却完美继承了朱家血脉。 太子朱简能文能武,在朝堂上表现出来的野心也极其明显。即便是朱明礼还在位,朝中也有不少人开始往太子身后站位了。 这种情况,作为还在位,年纪并没有到花甲,身体也很健朗的朱明礼说,对方即便是自己儿子,他也不高兴。 而且表现得很是明显。 虽然朱简是太子,但每次朱简表现得好一点,朱明礼就会反其道给自己儿子找点岔子。久而久之,朱简大约也知道自己家爹的脾气,时常收敛锋芒。尽量不去触自家爹的霉头。 包括尤乾陵在内,也时常被崇明帝扎一下心。 这大概就是朱氏血脉的诅咒。 每次想到崇明帝胡乱折腾跟皇室内斗毫无瓜葛的尤乾陵,元硕就忍不住生出一点忿忿来。 “要我是郡爷,别说是尤家了,我自己都不去那生辰宴,”元硕绷着脸,脸上难得显露出气愤,道:“朱家自己的事,就自己想法子去做,再不济,朝中还有那么多拿俸禄的官,老来折腾我们郡爷做什么。” 闫欣对这些争权夺利的事没什么概念——这不能怪她,她从小到大都埋头在自家后院,除了自己要学习的那些工匠长辈,父亲也从不让自己接触官场里的人。 不过没什么概念也只是想不通,她知道有些人骨子里就需要这些东西傍身,不折腾别人,就只能折腾自己。 她能做的也就只有看看谁的危险系数高,尽量远离最危险的那个。 “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元硕被问了一个对大魏的人来说几乎张口就能回答出来的问题,迟疑了下,颇为意外地问:“你不知道?” 闫欣纳闷地回:“我知道还问?” 元硕深吸了口气,疑惑地看他。“太子朱简……怎么说呢。身在皇家,弄权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不过他呢,比咱们圣上要光明磊落一点。” 闫欣听着这话很矛盾。 “还有光明磊落的弄权?” 元硕低声解释道:“这么说吧,太子想要做什么,会直接当着你的面告诉你。而圣上让你去做什么,大概率是挖坑让你跳的风格完全不同。大多数时候太子并不想害你。” 闫欣道:“这个太子,确实好一些。” 她其实想问圣上为何要跟自己亲侄子过不去,而且这侄子还是护过自己的姐姐的亲子。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问题不该问元硕,以后找机会直接问尤乾陵比较好。 元硕思索片刻,点头道。 “差不多吧,郡爷遇上太子的时候,还能开口拒绝,但是遇到圣上完全没有拒绝的份。” 闫欣松了口气,说:“那这个生辰去去也无妨。” 第八十九章 后顾之忧 这个轻松自在的口气,让元硕愣了一下。 “你觉得应该去?” 闫欣嗯了一声,说:“尤府之前一直是由平南郡王挡在前,两者密不可分看上去无懈可击,但对你们郡爷来说尤府是个大累赘。” 元硕大约听着不太舒服,本能反驳说:“那怎能说是累赘呢……” 闫欣看向元硕。 “你先听我说。” 元硕一顿。 闫欣道:“早前那种相安无事的模式,尤府那样确实挺好的。尤乾陵将注意力放在尤府也能让有心人对他放心一些。” “但是未来不一样了。郡爷接下来要做的事牵扯非常大,倘若他身后还有这么一个大盘子需要顾忌,那么尤府就会成为他的负担。” 元硕听到她这番意有所指,却完全没明说的话,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你知道郡爷要做什么?”他小心谨慎地问。 闫欣心想她管尤乾陵要做什么,但她要做的事绝对牵连甚广,而尤乾陵现在已经跟她绑一块了。 她不知道尤乾陵能跟她站一起的时间有多久。 但她会尽量榨干尤乾陵的利用价值。 在那之前她认为必要的话会尽可能消除尤乾陵的后顾之忧。 她皮笑肉不笑地冲着元硕笑,却只字不回答。 元硕给自己顺毛了好半晌才把立起来的寒毛全数安抚了下去,问:“这和尤府去接触太子,有什么关系?” 闫欣想了想,说:“让太子看到尤府的价值,元千户忘了吗?尤府除了平南郡王之外,还有锦衣卫副指挥使尤灵蕴,前长公主府出来的尤夫人。” 尤府绝对有自己的底子,否则不会盘踞在尤乾陵这么个被崇明帝盯着的人身后。 她停顿了下,似乎想起来了什么,笑起来,说:“还有八面玲珑的尤三小姐呢。” 元硕给她加的这一句弄得有些无奈。 “说实在,我和郡爷一个态度,能让他们安稳过日子就……” 闫欣忽然打断了他,说:“这话可不兴在尤府说,你们要想想,没有你和平南郡王,尤府还是尤府,这里是尤府的地盘。没了你们,他们也有自保能力。” “别太看得起自己。” 元硕:“……” 他平白无故地被训了一顿,竟然也不觉得生气。 反而内心深处忽然轻松了许多。 他下意识喃喃道。 “……是吧,我太看得起自己了。我就是个小小的千户,竟敢看不起尤府。” 闫欣拿筷子指他。 “就是,自不量力!” “是是是。”元硕认错积极,心底却很高兴。仿佛自己大展拳脚的机会马上就要来了。 吃饭的中途元硕看到闫欣若有所思的模样,想起了这个人好像孤家寡人似的,却一看就能看穿尤府这么个大盘子的弊端。 她怎么光说别人,不谈自己。 接着他便想起了,闫欣唯一接近过的那个便宜师兄,好像自己还没给闫欣交代过,便说:“对了,那天我送张明辉走时,他死活不肯走,你猜他后面为何又肯走了?” 闫欣现在已经知道自己对张明辉的了解一直停留在表层上,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她也没什么把握了解得彻底。 她问:“为何?” 元硕正色说:“因为我跟他说,你这条命是闫欣辛苦求郡爷,就连续不吃不喝奔走了三天,才捡回来的。” 闫欣嗤了声,淡漠地说:“……胡说八道。” 元硕笑了笑,道:“张明辉这个人也挺有意思的,我在诏狱里也不是没见过有情有义的人,像他这种有情有义到能连父母家都不要的人,属实少见。” 闫欣又不客气地评价:“缺心眼。” 元硕心说你也不遑多让,别看闫欣嘴上说别人总是一套一套的,但每次轮到她,她总是义无反顾地往前冲。 仿佛她就不需要背这些人情债似的。 他无奈地摇头:“你说他缺心眼,可他并不是为了自己。真要说起来,徐致给他的,不及他回报给徐致的万分之一。” 对于这番话闫欣没有反驳。 因为道理确实如此。 可有些人就是难以用寻常道理来说明,也许理由就只有一个——他只是想这么做而已。 元硕接着说:“还有,他说有机会的话想见你一面,有些事想问你。” 闫欣:“……”她本能不太想见张明辉。 国子监的案子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了,在尤乾陵的周旋之后,这个案子里所有不稳定的因素也全数都安稳落地。 对闫欣来说,这是最好的结果。 接下来的事情,该见面的顺其自然见,刻意为之完全没必要。 元硕看闫欣的脸色就知道她不愿意。 “你好像很不愿见人。” 闫欣也不藏话,说:“因为没必要啊,”现在这种两不相欠的感觉对她来说是最好的,再多接触很多事情会产生变化。 元硕能理解她的顾虑。 闫欣身上的谜团太多了,接触的人越多,她身上的秘密被揭开的可能性越大。 但是太无情了。 人生在世,不就是相互牵绊着过日子吗?倘若谁都不想背那些人情债,这人世间就不会如此多情了。 闫欣思来想去,同元硕说:“下回你要是碰见他,就说我现在在尤府不方便见人。他要是真有事要问我,写信给我就好。” 元硕点头说:“算你欠我一个人情。” 闫欣:“……” ———— 尤乾陵吃完就拍拍屁股带着元硕走了,都没回来给闫欣交代要事。倒是尤三姐晚了一些过来寻她,说起了太子生辰的事。 在尤三姐眼中的太子生辰和元硕那个大老爷们眼中着实不一样。 元硕觉得太子是个弄权的朱家人,经常拉自家郡爷下水,不是个好人。然而尤三姐对他的评价却很高。 “虽然我就是个深宅里的小姐,但时常听外出的下人或者接触的一些外人说起太子的事。” 尤三姐絮絮叨叨提到了一些道听途说。 有说太子豁达,时常接济犒赏前线退下来的将士以及进京谋求一官半职的文士。也有说他严苛,对身边人总是要比别家严厉。也有说他勤勉,无论崇明帝派他去多偏远的地方视察,他都亲力亲为。 总得来说,听着都是好话。 闫欣一向对掌权者没什么好印象,她在盛京了三年,接触的都是底下的官员。倘若这太子当真这么好,那盛京中的官场为何还是如此黑暗。 国子监的案件为何太子没插手。 她不想给尤三姐泼冷水,便静静听着。 倒是尤三姐说到最后自己歇下来了,说:“我也知道,大多数都是得利者的歌功颂德。” 闫欣应声道:“得利也不是坏事。起码太子确实护了这些人。” 尤三姐听到这句话,面上显出了一点犹豫,片刻她朝闫欣转过来,对面着她说:“我找你说这些就是因为这点。” 闫欣听出她话中有话,诧异问:“嗯?” 尤三姐叹了口气,说:“关于太子生辰……你看事情同我不一样,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闫欣诧异问:“这是你们尤家的事,我一个外人……” 尤三姐脸色一沉,不高兴地说:“又来了。欣欣你总是这样。” 闫欣尴尬地别开眼,含糊地说:“我是怕我胡言乱语,让你们走了不好的路。” 这个责任她是真的担不起,她现在自身难保,真像尤乾陵说的那样有个万一,她不能保证自己会出手救他们。 尤三姐说:“那你当初就不该同我说不要躲在临渊身后。从那个时候开始,你就是尤府的人了。我跟你讲,你甩不掉我们的。” 闫欣:“可是……” 尤三姐说:“我知道的。和临渊一样,我们也不需要你要对我们负责。你只需要告诉我们应该怎么做,做到什么程度,才不会是你和临渊的负担就好。” 闫欣知道,自己推不了了。 她往后靠在椅子上,半晌后说:“那就细说一下,太子对尤府做了哪些事吧。” 说完她停顿了下,郑重地说:“好的坏的,全都不要漏下。” “欣欣还记得上次我们去天音阁之时,我同你提起过尤府出过几次事的事吧。”她面上露出些许难过,低声说:“其实是尤府的小三和小七出门的时候,被府里下人偷摸带走了。” “对方威胁,若是锦衣卫出手,小三和小七必死无疑。”尤三姐声音越发的低,“临渊那时候都快疯了。我爹生怕他做出什么,就将他关在北镇抚司。他亲自处理本该是临渊要办的案子。” “那段时间,整个尤府都很难熬。后来是太子那边派出人才将人找回来,因此满打满算是尤府欠太子的情在前。所以他的生辰,我们是必须要去的。” 闫欣明白了尤乾陵无论如何也推不掉太子请他的缘由了。 “有查出是谁做的吗?” 尤三姐摇了摇头。 “后来的事我们就不知道了。可能是临渊瞒着我们,也有可能连临渊都没查到。” 闫欣对尤府里那么多小姐少爷,却见不着几个大人的情况早就觉得怪异,但她一直认为自己寄身在尤府,关心太多一来不适合,二来也没这必要。 现在尤三姐主动跟自己提起来,自己要是再不关心,好像有点不近人情了。 闫欣问:“那你个人对太子有什么想法呢?” 尤三姐这回连犹豫都没有,说:“假如什么都不用考虑的话,朱家的人我们都不想接触。可若是非要接触一个……” 答案似乎已经摆在那了。 闫欣点下了头说:“那就去吧。三小姐打算如何置办呢?” 尤三姐松了口气,说:“你陪我一起办吧,我还能跟你再说一下盛京当中的事,指不定有你想听的。” “对了,你好像对工匠的事情很感兴趣,我挑一些和祭天台相关的人跟你说吧。” 第九十章 幻香 这话说到了闫欣的心坎上,早前还有些一些强行的成分,现下什么都没有了。她恨不得来一场说走就走的出行。 要不是今日没准备,现在她就想把三小姐拖走。 她双眼发亮地答应了下来,殷切地问。 “三小姐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嘛?” 尤三姐和景氏已经商量过了相关事宜,听闫欣问起来了,轻快地说:“要说起来……东宫太子什么新鲜玩意珍奇贵物没见过,我觉得不如你亲手做一个。” 闫欣愣了下,本能寻借口拒绝。 “我做的东西上不得台面,不如找郡爷寻更大气些的玩意,我再做一点锦上添花的小物件就成。” 尤三姐每次听她贬低自己就不舒服,秀眉隆起。好一会没发作出来,最后叹了口气,说:“我倒是觉得欣欣做的东西才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好东西。” 闫欣不是对自己的东西没信心,她相信自己做出来的任何东西都一等一好。 就是因为尤三姐说的独一无二,她才有所顾忌。 太子不是寻常人家公子少爷,要做绝不能敷衍了事。 然而做得太过奇巧,又容易招来不好的目光。 毕竟太子……到底还是朱家人。 不等她开口,尤三姐自己抢先说:“跟你说着玩呢。我知你特殊,万一被人抓到了把柄,只会弄巧成拙。” “我娘出身长公主府,见识比我们多,”她叹气道,“连她都说现下盛京里死气沉沉,没多少好玩的东西。不然也不会有前阵子越秀楼和天音阁斗舞这一出。” 闫欣最不擅长的就是这个,她对太子也不太了解,投不了人家的喜好。 “问问郡爷吧,”她谨慎道,“郡爷时常和太子接触,他知道的多。” 尤三姐见她是真心诚意给建议,笑着说:“早就问过了。我娘一早就有了主意,趁着这回给临渊说了,让他把把关。” 闫欣好奇地问:“他有什么好建议吗?” 尤三姐压低了声音,悄悄地同她说:“临渊一开始不肯说,后来我爹娘都开口了,他才说起之前太子曾经同他问起来幻香之事。” “幻香?”闫欣喃喃道。 她对这两个字一直印象不大好,原因便是之前自己还是偃偶店主之时,袁九章曾经为了一桩发生在风月场所的案子来找过自己。 死者是一名在兵马府任巡卫的胡姓男子,家底颇为丰厚——至于怎么丰厚的,袁九章不肯说,闫欣只是凭自己的直觉猜测这人应当背靠了朝中有个大官。 当时这个人在一家酒馆迷上了一种名为“糜音”的幻香,听说闻此香者能聆听天籁,能感受到天灵直达天际的那种快感。 盛京不少人对此上瘾。 死者贪恋这快感,在酒馆专门要了房间,待了一宿。第二日便发现心疾发作,人都硬了。 闫欣到现在还记得那具尸体非人的古怪模样。 然而都出人命了,这香总要细查。谁知此香对人身体无害。吸食者只要从那风月场所出来便和正常人无异。 总之,那案子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闫欣也不关心这些大户人家的肮脏事,但她对这个幻香因此案没什么好感。 她万万没想到会从尤三姐听到幻香这两字,让她下意识暗骂尤乾陵什么毛病,出这等馊主意,是生怕尤府的人活得太长了吗? 要不是她知道尤府之于尤乾陵是什么样的存在,这会她大概在想怎么除掉这个祸害精了。 闫欣深吸了口气,心说自己虽然对尤乾陵印象除了脸之外,真的一般。但看在他一直让自己活着的份上,她给他一次解释的机会。 于是她慎重地问尤三姐。 “郡爷怎么说的?” 尤三姐但凡说一个字让她对尤乾陵感觉不好,她就要思考一下要不要带着尤府的人造反了。 尤三姐似是边回忆边说。 “西城那边有一处外来的香坊,出了一种幻香,倒算得上是好东西。临渊是这么说的。” 闫欣心说这东西一听就觉得不靠谱,哪里算得了好东西。 尤乾陵莫不是脑子拎不清。 寻常大户人家少爷小姐买来图新鲜玩意玩也就罢了,专门送给太子也太登不上台面了。 她假装自己不了解,嫌弃地反驳道。 “这也能算好东西?盛京当真如此没意思了么。” 尤三姐看她那脸色,大约觉得好玩,笑看着她说:“欣欣想岔了吧。我说的幻香是有安神之效那种安神香。因为临渊的病,尤府有专门调制安神香的药方,届时混进去重新调一下便好。” 安神香。 闫欣听到这个便想起来了在瞿家那时熏得人头昏眼花的烟气。 她记得那是治病用的。 “……太子也有病?”她问。 尤三姐给她这直白的话说得愣了一下。 “病?没有没有。安神香也不是专门给病人所用。有些思虑过重之人,睡不安稳之人也时常需要安神香助眠休憩。” “还有类似的提神香呢,那种比较好配。临渊身边的顾大哥就给我们配过。” 这就涉及到自己无能力为的领域了。 闫欣也想起来了尤乾陵身侧的那位随身带着的医士,便说:“那,还是问一下顾大夫比较好。” ——— 虽然在元硕面前,她是一副要大干一番的言论。 但那都是把自己排除在外后的张口就来。当真算上自己了,做事必需的谨慎和犹豫便接踵而至了。 她早就习惯了谨慎小心。 踏出那一步之前,必须试探一番,确认无性命之忧才行。 思索再三后,闫欣对景氏竟然能接受这个建议有些意外,她在尤府虽说时间不长,但知道尤府女主人景氏向来稳重。 尤乾陵虽然说的是太子询问过这方面的消息,但这也证实了,太子自己也会关注这些,其他人也会。 这种枪打出头鸟的举动,似乎有些激进。 之前还如此保守的尤府,忽然动作这么大,真的不会被有心人盯上吗? 换作他人,这可是利用东宫拉尤乾陵下水的最好机会。 她迟疑地问:“夫人不反对吗?” 尤三姐似乎对母亲和尤乾陵有股无条件相信的念头。在闫欣连着提出对尤乾陵和她娘亲态度疑惑之后,才思索说:“我娘虽然一开始也很慎重,不过临渊开口之后,便没再多问了。只让我着手去办。” 她迟疑了下,问“这里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闫欣心说可太不妥了,不过站在尤府的角度仔细想想,既然她们决定踏出去这步了,选择相信尤乾陵也没什么不对。 尤三姐看她面色凝重,低声说:“还有,临渊说送给东宫太子幻香并不是给太子所用。” 闫欣迟疑地问:“莫不是太子有什么重要之人,需要幻香,又不方便?” 尤三姐嗯了一声。 “是太子生母。” 之后,尤三姐同她说了太子生母,当今皇后时常有头痛顽疾,多年不见好,宫中御医配过不少安神香,但都只能安神,病症常不见好。 景氏从外得知了这一家的安神香有治疗心症之效,早前就买了一些给尤乾陵试过一阵子。见尤乾陵精神比从前好了不少,才确定下来这东西确实有效。 尤三姐道:“原本只要传消息给宫内,让后宫的人去置办便好。但是这事做得太明显,又怕有心人在其中动手脚。还不如我们亲手把关后,给太子,经太子转交。” 这件事看着就饱含了十足心意,对象可是宫中皇后,其间风险几乎全担在了尤府身上,对太子来说,确实算得上是一份大礼了。 闫欣诚恳道:“很危险。” 尤三姐说:“你不也说了,尤府也该出出场子了,不然大家都觉得这尤家只有一个尤乾陵。” “风险是大,但回报也很大。我和我娘想趁着这个机会来做一回尤府能做的事。” 确实如此,机会时常稍纵即逝,错过了再找就需要另一番的天地人和。 闫欣将心暂且放下来。 反过来想,即便是出事了,太子也承担一部分责任。尤乾陵身上的风险就会小许多。 “行,我陪三小姐走。” 那么这一趟出行就不只是单纯地出行了。 闫欣询问尤三姐。 “尤府是打算这次高调些?” 尤三姐点头。 “临渊用安神香不是什么秘密,尤府也时常到处买幻香回来给他试。” 闫欣应声下来。 “明日便先去看看吧。” 第九十一章 探香坊 尤乾陵这一趟走得匆忙。 不过和以往不同,这一次临走时,他有些挂念尤府的情况。 元硕见他神情有些不定,便上去询问:“爷,有哪儿不放心吗?” 尤乾陵歪了他一眼,片刻后吐了口气,说:“尤府要有动作,我有些不放心。想把你留在这里。” 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呢。 元硕讶异道:“您决定下来的话我留在这也无妨。” 他摸了一把自己的脑袋,笑着说:“上回三小姐出的那一趟门引起了盛京不小的骚动,不少人家都开始以为尤府对三小姐的婚事有想法,都来试探了。” 他停了下,悄声说:“这个时候,确实要注意一些。” 尤乾陵想的不是这点,但听到元硕说这个事,眉头挑得老高,他记仇地想起来简家的那位少爷,冷哼一声说:“晾他们也没胆子对尤府的人做什么。” 元硕站在边上哼哼地笑。 被元硕这么一说,尤乾陵心底的不定越发躁动起来了。他深思了半晌,正要开口,脑海中忽然想到了闫欣。 ——“你能护得了尤府到什么时候。” “倘若你出事了,届时尤府要如何生存下去。” 元硕这时候忽然适时地插了一句嘴,说:“不过,爷。我觉得您也该放点手了。尤府有老爷和夫人呢。况且我们能做的,其实非常有限。” 他深吸了口气。 “咱们这次的案子也不简单。” 尤乾陵撇嘴道:“袁九章嘴里没有简单的案子。” 案子发生在闫欣紧锣密鼓找徐致的时候。那一天,闫欣在天香楼碰上袁九章真是凑巧。 据袁九章交代,那天恰好是他为京郊出的一桩案子,特地约了兵马府都统韦元庆询问一些案子相关的线索。 ——早年那桩幻香致死案相关的那位胡姓巡卫的事。 元硕想起袁九章遮遮掩掩的模样就觉好笑,半晌接了一句:“说起来也是离奇。” 尤乾陵侧眼扫他。 “怎么?” 元硕轻咳一声,继续扒袁九章交代出来的底。 那胡姓巡卫都横死了两年了。前阵子忽然在京郊出现了一名声称是他养的外室的女人被发现死在了一户宅院里。 女人留下一个年纪豆蔻的女儿,发现母亲身亡之后,立即报了案。 原本这种小案,当地的县令自个儿着手查就是了。可这一查不得了。 这小小的宅院里藏了一宅子的金银珠宝。 那小姑娘吃穿得很金贵,看上去平时养得精致。那县令平时没收一点不要紧,可这么大一宅子,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吞一点——谁知道是不是盛京中哪个养在京郊的姘头给藏的脏款啊。 于是县令连滚带爬地半夜去找了袁九章。 袁九章一听到一宅子金银珠宝就两眼放光,当下跟去了一问。 才知道是跟死了两年的胡巡卫有关。 当年胡巡卫身死那案子就是袁九章经手的,办得也是真稀里糊涂——可那是做给外人看的,站在里面的袁九章可是一清二楚。 他脑子一转,开始寻思如何吞掉这一笔横财。 对袁九章来说,只是死个女人而已,没有牵扯到盛京中的人就不是大事,于是他找了兵马府韦统领,摆下宴席,探听了一下那胡姓巡卫背后的那位的意思。 这钱是要还不是不要,倘若…… 谁知那韦统领一听这事,在袁九章面前信誓旦旦不会说出去,转头第二天就请奏了内阁,清查兵马府内部。 内阁正愁没表现的机会,一看这么大一笔钱,立刻大手一挥就上奏了。 崇明帝最近刚好也为尤乾陵前几日闹出来的阵仗弄得心神不定,于是也趁着这个机会将尤乾陵撵出盛京,眼不见为净。 尤乾陵听到这,笑说:“精彩,放着他们自己窝里斗不就好了,还把我这把刀送去,圣上真是贴心。” 元硕道:“九大人可不喜欢咱们。” 袁九章本人很不愿意跟锦衣卫打交道。元硕过去同他交接案子的时候,他没忍住当着元硕的面数落了一几遍韦元庆‘太不懂事’。 元硕至今还记得他那一番愤怒不已的谴责。 “好端端的当他的统领,竟然还有把自家给捅了的人。你说这人是不是闲的蛋疼。” 尤乾陵是不知道这韦元庆是不是闲的蛋疼,但他能做出这等事,必定是因为有人把手伸到兵马府,而这个人他还动不了。 袁九章原本也是想借着韦统领的面子,捞那么一点好处。 只是没想到自己给韦元庆送的是一把清洗自家的好刷子。 “那胡姓巡卫背后的人有查出是谁吗?” 元硕凑在他耳侧,小声地说了一个字。 ‘应’。 尤乾陵一顿,抬头看元硕。 “确定?” 元硕点头,说:“袁九章给了我一份贴子,上面写了那位胡姓巡卫案子发生的经过,当时就是因为牵扯了应家,上头要求压下去,所以那案子才不了了之。” 尤乾陵紧抿了唇,低声说:“你留下,袁九章吃你这套。让张朝回去。他查线索比你管用。” 元硕微愣,忽然觉出了一点不对劲,低声问:“应家是皇后母家吧?” 尤乾陵嗯了一声,说:“前阵子太子问我找幻香的事,还让我仔细查人家来历。我就觉得里面多半藏了事。谁知道给我料到了。” 元硕一听寒毛就起来了。 “那三小姐他们?” 尤乾陵说:“不大要紧。三姐一向谨慎,有闫欣跟着,自保能力也没什么问题。关键是……” 怕过程中被卷进什么事里去。 元硕查查线索不如张朝精明,和闫欣也合拍。 他想了想还是让元硕备了纸笔,写了信,让张朝带回去交给闫欣。 ——— 和上回出门不同,这次尤三姐也没有掩饰自己的身份和阵仗,带了比上一回还要多的人出门。 出行那天,尤三姐特意给闫欣也打扮了一身。 闫欣依旧很不自在,说:“没必要吧,婢女不行我假扮个侍卫也可以的。” 尤三姐道:“那不行,上回你就给简家的人看扁了,我怎么能给人第二次贬低你的机会。” 道理是没错,但闫欣觉得最后她好像也给了人教训吧。 而且她觉得身份地位什么的,也没有那重要。 尤三姐催促着她上了车,亲昵地拉着她坐进去,随后低声说:“我已经吩咐下去了,说你是尤府的表小姐,刚来府里探亲不久。” 闫欣瞬间想起了简昀跟尤三姐打招呼的模样,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三小姐,你不会是想拿我当挡箭牌吧。” 尤三姐也不是没有这心思,近日每回办事遇上年长的长辈,总是会多嘴问那么一两句,她听烦了,就想着身边要是有一个年龄相仿的姐妹替自己转移一下注意力就好了。 然而整个尤府上下,除了已经嫁出去了的人,就她和闫欣年龄相仿。 “我可没打算让你替我挡,”她欲盖弥彰地说:“要是有人缠着你,你觉得不舒服了,随便开口骂都行。我们尤府不兴让自家小姐被外人说。” 闫欣心想你这不就是让她挡的意思吗? —— 早先听到那香坊在西城的时候,闫欣就想到了玉姐。到了之后,她先掀开帘子,一眼看到了街道尽头的玉锦绣坊。 可太巧了。 闫欣松了口气,心想,有玉姐在,探一下这座香坊的底会方便许多。 尤桂在外头掀了门帘。 “三小姐,表小姐,到了。” 尤三姐低应一声,牵了她的手,说:“马车拐过来我就闻到了一股好香的味道。” 闫欣低声问:“你喜欢这香味?” 尤三姐犹豫了下,说:“谈不上喜欢,觉得好闻。不愧是盛京内有名的香坊,厉害。” 闫欣嗅了嗅,这香味有些普通,但闻了之后能让人心神安定下来——是故意掺杂了少量的安神散。 尤三姐就着尤桂掀开的门帘带着闫欣步下了马车。 尤桂候在一边,低声说:“坊主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尤三姐朝尤桂递了一个香袋,道:“你们不用跟着,附近玩去吧。” 闫欣羡慕地看着尤桂,歪着头说:“我也想跟桂儿一起去玩。”还能顺便看看玉姐,问问情况。 尤桂笑了起来,说:“跟我做什么,您还要护着三小姐办正事呢,哪有空玩儿。我先带你们进去,见到坊主了我再走。” 尤三姐不由分说地将她拽带着进了香坊大门。 香坊一早就接了尤府的知会闭了店,店主早就侯在了门口,见尤府的客人到了,便殷勤上来,将她们请了进去。 尤桂不愧是尤三姐出门必带之人,始终不留痕迹地将试图靠近的人隔绝在尤三姐的五步之外。 尤三姐低声朝闫欣解释说:“从前临渊一直以为他在外的罪人会给尤府带来不好的影响,其实我们不止一次跟他说过,现在尤府的人出门,许多人都想方设法来讨好尤府其实也是因为他。” 闫欣倒是明白这个道理。 以前她就知道尤乾陵油盐不进,只有尤府才算是个突破口。 先前国子监的案子,锦衣卫不由分说地抓了一大批国子监的学生进去。最后完好无损出来的人大概都觉得是因为平时他们对尤府敬重有加的份上。 毕竟前面已经有一个惨死在诏狱的邢江摆在那儿做样了。 尤三姐拽紧了闫欣。 “当然我们也不会觉得这是什么好事,这个盛京里,恨平南郡王,恨尤府的人必定还是大多数。”所以尤府要自保,就得抓住任何机会向上爬。 闫欣一瞬间想起了尤三姐在讲述尤府几次三番家中人丢失的情况,她不觉得这是家中人疏忽导致,也不觉得是尤乾陵没保护好他们。 很有可能是有人在借这些事对尤乾陵敲打。 她不由得生出了对尤三姐这些人的怜悯之心,权势富贵的背后通常都是代价。但是将尤府和其他家做比,就能感觉得出来。 尤府付出的代价真的过重了。 她暗叹——不知道尤府需要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能走到能护他们周全的地步。 第九十二章 不速之客 就当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栖身之所吧。 闫欣叹道。 “三小姐,倘若你们需要,我自然会尽全力帮你们。” 尤三姐愣了下,旋即笑起来,说:“哎呀,好高兴。能让欣欣说出这样的话,我没白疼你。” 闫欣皱眉瞧她,低声说:“我说的是真话。” 尤三姐笑靥如花,将闫欣拽得更紧了。 “我也没说假话呀。不过,欣欣要是能更相信我一点,比如跟我无所不谈,我一定会更高兴。” 闫欣霎时收回了所有怜惜,板着脸道:“好了,别得寸进尺。” ——— 香坊特质的安神香并不是寻常放在外面卖的那些,也不是寻常大户人家买去安心定神用的香。 尤府要定给平南郡王所用的香,是特殊定制之物。 盛京地贵人多,大多数小门小户。除皇宫贵族外,宅邸大的人家,内里大多九转十八弯。 尤桂一路弯弯绕绕,将他们带进了香坊最里一座小院的阁楼内。闫欣抬眼,只见一个身形高挑,看上去却有些年轻的妇人背对着他们看方子。 那妇人闻声回头。闫欣诧异了一下——那是一张带了一点异域轮廓的脸庞,五官深邃,面色极白,竟将她身上穿着的白衣衬得更白了一些。 从前大多都是衣衬人,闫欣倒是头一次见到人衬衣。 对方相貌相当让人惊艳了。 尤三姐低声惊叹地朝闫欣说:“呀,好漂亮的人。” 坊主也露出微微讶异,旋即开口,带着一点厚重的嗓音开口道:“哎呀,好标致的两位小姐。” 尤桂将人引过去,尤三姐小声吩咐了两句,随后点头示意她离去。 等尤桂身影消失了,她才带着些羞涩的神情回头和坊主道:“我是尤府的三小姐,今日来定香的是我。” 闫欣没有说话,她细细地打量坊主——除了五官出色之外,身段也相当好。她慢步走来,自带了一股有力道的风味。 闫欣印象中能保持身段如此完好,且带有如此风姿的女子,大多数都是教坊司里的舞姬。 但看人家明显已嫁作人妇。 她怕看错了,低声问尤三姐。 “三小姐,这坊主的出身知道吗?” 尤三姐诧异地侧头看她,为难道:“要现在说吗?” 闫欣一顿,见人家都快走到他们这边,便轻咳一声说:“待会再说。” 坊主在五步远的地方停住,微微欠身,抬头含笑道:“小妇人随夫姓韦,小姐不嫌弃的话唤我韦娘子便好。” 尤三姐带着闫欣笑吟吟上前,她亲近地端起韦娘子的手臂,道:“娘子好漂亮。不是盛京这边人吧。” 闫欣的视线一直在打量她。但见韦娘子闻言抿嘴笑了,伸手按了一下一丝不苟的鬓角,道:“我这长相能猜得出来吗?” 尤三姐俏皮地和闫欣说:“姐姐你也猜猜。我猜是西域人,听我爹说,西域那边每年来这边走的使者,都是浓眉大眼,五官深邃。” 闫欣对那边当真不太熟。 但她看这韦娘子的姿态不像是西域那边养成的,便道:“我猜是西边来的。” 韦娘子听道这句话顿了一下,轻声笑道:“好狡猾的答案。” 尤三姐附和说:“就是嘛。不过我不跟她一般见识。娘子告诉我答案吧。” 韦娘子道:“两位都对。我是出生于西域,不过很小的时候便跟随商队来了大魏。确实也在大魏西沙一带生活过几年。” 闫欣听到西沙立刻想到了那边的习俗。那地方是出了名沙区,常年缺水,当地人会在找不到水源的时候进行祭祀。 那种什么都缺的地方和大魏什么都不缺的地方祭祀不是一回事。人家没东西献祭,多的只有人。 所以食物水缺乏的时候,进行人祭也不是没有的事。 当然他们那边什么活动都用人,包括祭祀时候的舞。 那边的舞还特别有名,叫飞天。 闫欣想起了上次尤乾陵说七音祭舞时提到了纸傀儡的事,不由得对飞天舞起了兴趣。 不知他们是如何解决上天入地这个问题呢。 她好奇问:“韦娘子也算是半个西沙人,可见过飞天舞?” 韦娘子这下诧异的神色都掩不住了。 “哎呀,很少听到这边的人提起飞天舞,小姐知道的好多。” 尤三姐也跟着问:“何谓飞天舞?” 闫欣看着韦娘子的神色,道:“我也没见过,不过盛京当中类似的舞我见过,三小姐也看过。” “什么?”尤三姐问。 闫欣低声道:“就是天音阁前阵子斗舞里的七音祭舞。” 韦娘子喃喃道:“七音祭舞?” 尤三姐一听这个就本能印象不好,低声说:“提那个干什么,那舞好看是好看,但我总觉得它毛毛的。” 闫欣不应她,侧头问韦娘子。 “飞天舞是什么样的?” 韦娘子沉吟了片刻,屋外来了下人问:“坊主,您吩咐的茶点备好了。” 韦娘子往前跨出一步,道:“都送上来吧。” 这一打岔,飞天舞的话题似乎没有再说下去的气氛了。 不多时,下人端了茶点和选样的香料上来。韦娘子吩咐人放在一边,朝尤三姐道:“三小姐,先选香料吧。” 闫欣也就在瞿家的时候见过尤乾陵用安神香,她也闻不出怎么回事。 结果就听到从尤三姐口中一连念出了十来道料子。 她暗自诧异,这玩意当真讲究。 尤三姐在选料,闫欣不懂这些便退在窗边。这些香料味道混杂在一起太过浓烈,让人不舒服。 韦娘子亲自拿了笔,一一记下来。 选好料子之后,韦娘子还仔细询问了使用之人的日常习惯,忌讳,喜好。以及心症症状,平时可有服药之类。 期间繁杂,让闫欣不由得佩服做香之人竟然能照方配出来。 “三小姐十日后再来取样,”韦娘子正色道,“届时还要试试香。不知用香之人能否亲自来一趟。” 闫欣和尤三姐都有些意外。 韦娘子含糊地解释道。 “安神香自然是需要身体有恙之人前来才试得出来。” 尤三姐见对方看出来了便坦然道:“那好吧,十日后我让他自己来取。” 韦娘子垂着头,将记录的单子仔细叠好。 她整个人忽然呆滞住了。 空气中隐约有股异样的气味慢慢地顺着原有的香味蔓延开来,原本有些清凉的阁楼不知不觉之间有暖意上来。 闫欣扫视了一圈,发现阁楼里除了他们之外,其他的下人已经走出去了,只剩下一个,静静地站在韦娘子身后。 “你……”她刚开口。 韦娘子似是短暂地清醒了一点,将手中叠好的纸张交给旁边跟着的女子,声音却不似前面跟他们说话的客气,露出一些漫不经心的意味,轻声吩咐:“柒月,让人去催催,前阵子我定的底料也该到了。” 那名被唤做柒月的女子单手接了过去,朝她撩了一眼,转身正要出去。 闫欣忽然站了起来,直直地冲过去,拦在了那人面前。 “慢着。” 尤三姐前一刻还专注在那些香料上,闻声脑子像被浇了一盆冷水,整个人瞬间清醒过来。她立刻抬头,猛地站起来。 “欣欣!” 闫欣的视线直直地盯着这位女子,对方的穿着和盛京中的女子大不相同。 严格来说,她身上穿着并不像衣,而是用一块布将身体裹住而已。他们进来的时候,这女子并不在里面,大约在香坊同他们问话的半途中…… 不,也有可能是混在送香的下人一起进来的。 仔细回想,就是从那股香气进来之后,他们的注意力才慢慢被驱散开了。 然后就趁着所有人没注意到她——她悄无声息地进来。 闫欣退了一步挡住唯一的门口。 这姑娘走路没什么声,期间韦娘子完全没有分神,却在结束谈话后,仿佛她一直在旁边似的,极其自然地将单子交给了她。 那姿态……就像是这个女子一直都在这里似的。 尤三姐见她愣神,起身走到她身旁,跟她一同盯着这个穿着怪异的女子,又看了一眼还在低头写东西的韦娘子。 她也看出了韦娘子的模样不太对劲,便问道:“怎么了?” 闫欣问:“这是方才半路过来的姑娘,韦娘子却好像一直以为她在。” 尤三姐微愣,她顺着闫欣的视线看向那扇雕刻精致的偏门,诧异问:“啊?不是一直在吗?” 闫欣乍一听也愣了下,她仔细回忆,确定道:“是半途进来的,我记得很清楚。” 那姑娘挑眉看着她,问:“拦我做什么?” 这说话口气也太不客气了。 不像是商户人家的人。 尤三姐对不寻常的事情尤其敏感,当下警惕心骤起,低声问:“你是什么人。我记得今日坊主是闭店不接客人。” 第九十三章 取香舞师 尤三姐迟疑了一会,还是开口问韦娘子。 她喊了好几声,一声比一声大,喊了许久韦娘子才一脸茫然地抬头看了她一眼。 然后,整个人又定住了,像失了神魂。 闫欣看她那模样相当不对劲了,盯着被自己拦着的姑娘问:“你下了什么术。” 那姑娘轻笑一声说:“哪有什么术,你信这个?” 闫欣沉下脸。 那姑娘轻巧地往窗一指,道:“不过是闻香闻过头了而已,散散味就好了。” 闫欣连忙大步过去开窗。尤三姐见状也上去帮忙。 外面的凉风一股脑儿灌了进来。闫欣回头,见韦娘子打了个激灵,抬头看向她们,柔声道:“哎呀,怎么开窗了。” 闫欣再转头,发现先前站在边上的那姑娘不见了。 她是谁? 尤三姐问。 “方才那位站您边上的柒月是什么人?” 韦娘子微微讶异,抬头疑惑道:“柒月?她不在这边呀。” 闫欣和尤三姐的眼神霎时同时变了,闫欣迅速起身,往那扇偏门追了出去。尤三姐和韦娘子随后追了出来。 偏门内有不少人在,男男女女,穿着都很正常——里面没有那位方才被叫柒月的姑娘。 韦娘子看了一圈,忽然朝人群中喊了一声。 “柒月。” 一个身形消瘦,面色略灰暗的姑娘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走到她们面前,问:“坊主,您找我?” 韦娘子严厉道:“方才你进了谈话的阁楼了?” 柒月茫然摇头。 闫欣下意识地皱眉。 根本不是这个人。 尤三姐也察觉了不对吗,和韦娘子说:“她是柒月?” 韦娘子大约也觉察出了不对劲,看着尤三姐点头说:“是,不是她么?” 尤三姐转头看向闫欣。 她前面其实也有些昏昏沉沉,闫欣才是看的最仔细的人。 闫欣正在四周寻找那怪异着装的女子,尤三姐拉了下她,她才回神,问:“怎么?” 尤三姐悄声说:“方才发生了什么事,你跟娘子说一遍吧。我也……不大清楚。” 闫欣便仔细地将他们进来之后,那怪异的姑娘进来后阁楼内的变化,以及她们几个人中招之后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韦娘子听到一半的时候神色微变。闫欣观她除了变了一点脸色外没有任何反应,说完之后便问:“娘子知道对方是何人吗?” 韦娘子迟疑地点了头。 她回头低声问站在一边一脸茫然的小姑娘。 “你方才去哪了?” 柒月摇头。 “我一直在里面调料,云姐跟我一起聊天呢。我想进阁楼的应该是楚管事。” 闫欣道:“可是个穿着不是盛京常见装束的姑娘。” 柒月茫然:“不是的,楚管事在坊里都不穿贵重衣物。” 韦娘子无奈道:“那就是她了。” 闫欣和尤三姐同时回头,说:“谁?” 韦娘子招呼女工回去继续劳作,带着她们一边往坊外走,一边说:“她是越秀坊的舞者。听说是前阵子刚从西边请过来的女舞师。” 闫欣将‘女舞师’三个字听进了耳中。 韦娘子继续道。 “今日她上门来取香,因为事先和你们约好了,我便让她在另外一边稍等我一会,没想到她自己擅自闯进来了。” 尤三姐对这个人不经人同意便闯进来,还擅自取人别人东西的事情有些生气,道:“即便是客人,也不能未经允许擅闯别人谈话之处的道理。” 韦娘子连忙道:“三小姐莫生气,我这就去寻她过来。” 闫欣忽然拉住她,问:“方才坊主和三小姐都没注意到她,这是什么术法?” 韦娘子摇头说:“这不是术法,是她要的幻香。方才我便是让她在那边试香来的。” 闫欣见她没有掩饰的神色,便放开了她。 坊主将他们安置在前厅,自己匆匆往后院走去。尤三姐低声说:“怎么还有这种香,像妖邪之物。” 闫欣接受能力倒是很好,这世上还有偃偶这种东西呢,会有幻香也不奇怪。大多数幻香都用在青楼等下三滥的地方,像尤三姐这种深闺大小姐自然没见识过。 不过确实就像尤三姐说的那样,这香怎么看都不是正经之物。 两人耐着性子等候了片刻,就见韦娘子带着一个女子快步过来了。那女子搔首弄姿,走路腰肢款摆,但又不是那种妖媚惑人的姿态,远看像是一路舞着过来的。 韦娘子带着人进来,朝尤三姐道:“三小姐,对不住,就是她做的。我带她来给您赔不是。” 那女子斜着身立在坊主身后,闻言抬头打量尤三姐,视线在和闫欣碰上的时候愣了下,忽然说:“方才若不是我跑得快,就让这位姑娘抓到了。坊主您的香好像还是差点意思呢。” 韦娘子面色不善。 “我给你制香不是用在我身上的。” 那姑娘却是笑着,没看韦娘子,而是盯着闫欣。 闫欣道:“那又如何。” 那女子低头看向韦娘子,道:“坊主不是说那香很稀有么?怎对她不起作用。” 分明半点没将韦娘子方才的话听进耳中。 坊主给她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不耐烦地说:“香也是看人能不能接受得了,这世上人有千千万万,有些人心神坚定,自然不受幻象影响。” “不过,这样的人少见,”韦娘子转头看向闫欣,道,“姑娘能如此定神,必定是人中龙凤。” 闫欣也不觉得自己是人中龙凤,只不过自己向来很少经受人情磋磨,对这方面的影响确实要小一些。 但听她们这么一说,这香属实不大好。便问:“这种香,可以卖给普通人吗?” 韦娘子闻言脸色微变,她看了一眼尤三姐,低声道:“我本来是不想卖的。这香的方子也不是我坊里出的。” 那名伪装柒月的姑娘往前迈了一步,说:“那是我带来的香方,两位小姐放心,这香不害人。而且一般闻过一次之后,第二次就不受其影响了。” 尤三姐定睛看着她。 那姑娘婀娜地福身,颔首道:“小女子是越秀楼请来舞姬,这香是为了献舞临时配的,只是为了让看官看得开心一些的小手段而已。” 她抬头见对面的两位小姐似乎还是不太高兴,便道:“啊,那过阵子两位赏脸来越秀楼看我表演吧,我请客,当做是我给两位赔罪。” 韦娘子见状,忙又道:“那我也给两位小姐赔不是,这几天我一定尽快给两位将要的香配好。” 尤三姐拉扯了一下闫欣,低声说:“如何?” 闫欣觉得对自己倒是没什么影响,还长了一点见识,而且这姑娘和韦娘子都有些古怪。她倒是有些兴趣。 但是对尤三姐和上门定货的尤府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情我们心领了。韦娘子还要看后续你们给我们做的货用不用心。至于这位姑娘……” 那姑娘歪着头看她。 闫欣道:“姑娘也是西边过来的啊,长相倒是没这么明显。” 那姑娘挑起了细长的眉,道:“哟,这是要扒我身家吗?” 闫欣道:“只是好奇姑娘既然是个女舞师,又是从西边过来的,不知见过飞天舞没有,我对这个慕名已久。” 那姑娘也露出了和韦娘子相差不多的惊讶之色,片刻之后她笑出了声,说:“哎哟,吓我一跳。还以为见着故人了。” 她忽然走近闫欣,压低了声音说。 “小姑娘,那舞可不是给活人看的。” 闫欣头一次听说还有这种忌讳,便道:“这样啊,那倒是我孤陋寡闻了。” 韦娘子似是不喜欢这姑娘的多嘴多舌。上来拉开人,说:“两位小姐,我先带你们回阁楼说话吧。” 尤三姐拉着闫欣跟在韦娘子身后,悄声问:“她方才和你说了什么?” 闫欣笑了笑。 “她方才跟我说让我们过阵子去她那看她跳舞。” 尤三姐意外的问:“你想去?” 闫欣点头。 “上回看天音阁的七音祭舞挺好看。” 尤三姐当然收了自己的脾气,说:“那好吧,给坊主一个面子。” 跟韦娘子定好了单之后。韦娘子便客客气气地送了这两尊不省油的灯出了香坊,一直提着的心才落了下去,她长吁了口气,回头看罪魁祸首还靠在原地。 “不是让你等我吗?早就跟你说了,今日是大户人家来定香,闭店时不好有外客在的。你………” 那女子娇柔地说:“我不仅不安分待着,还跑过去拿走了人家给你的香单。” 她轻笑了一声,说:“怎么,怕我干坏事吗?” 韦娘子没好气地说:“我好不容易给你寻了这么个机会,你自己作死别拉上我。东西拿走,以后别来找我了。” 尤三姐带着闫欣上了马车,尤桂随后上来,低声说:“小姐,方才我去查问了一下。那女人是越秀楼前阵子从外招来的舞姬,舞技了得,最近许多盛京的场子几乎都是她的。” 闫欣问:“那之前天音阁和越秀楼的斗舞,越秀楼上的不是杂技么?” 尤三姐面色微沉,当时出事的场面还历历在目。倘若越秀楼有这么厉害的舞姬,当时前往天音阁斗舞的为何不是她? 闫欣问:“越秀楼什么来历?” 尤三姐回道:“越秀楼是教坊司辖下的舞坊,平时有任何大宴都会让她们登场,里面出过不少国色天香,但是近两年楼内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竟分派类,不少人被转到别的地方去了。” “比如太子生辰这一类的场面,从前可没有天音阁和越秀楼斗舞来决定谁上去这种事。” 尤三姐说着叹气说:“说起来,这种场子原本对外头不开放,斗舞对见不到这种场景的人来说是好事,但这种相互排挤的做法,还是让人不舒服。” 这种说法在工匠里也一样。大家竞争为的是百花齐放,而不是争出个高低贵贱来。 不过这种事也不是他们行外人能插手的事。 只是那越秀楼倘若真的有古怪,还是要注意些才是。 第九十四章 偏向险中行 马车走到一半停了下来。 尤三姐正要出声询问,门帘被掀开了。随后张朝探头进来。 “是我,三小姐,方便让我上车吗?” 尤三姐见他面色凝重,便立刻往里朝闫欣身边坐过去,颔首道:“上来吧。” 张朝做事风格十分死板,会有这么越界的举动并不多见。 尤三姐见他上车之后让车夫继续往尤府走,然后紧张地问:“可是临渊那边有事?” 张朝往闫欣那边看了一眼点头道:“郡爷让我过来跟着你们。” 闫欣诧异地看他——好端端的,尤乾陵为何要派张朝过来。 尤三姐顿时给他说得脸色都变了。 “啊?又碰上什么事了吗?” 闫欣喝元硕接触的多,之前也没怎么注意张朝,现在才体会出来两人的性子真是南辕北辙。 元硕总是一派风轻云淡,见到他总能让人安心许多。张朝却恰好反之,他板着脸,说:“没有。只是郡爷说他们要办的案子里面牵扯到太子上回说起的香坊,怕你们中间遇到什么事。” 尤三姐憋了好一会,这时候才松口气。 “……我还以为又有凶徒盯上尤府了。” 张朝面色涨红了。 “抱歉。郡爷说了倘若出事了,你们能用的上我。” 闫欣见尤三姐似乎真被吓到了,心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凶徒。转念又一想,大约对于尤府来说,确实外面的陌生人都有可能是凶徒了。 回府之后,尤三姐先去主屋那边找景氏说话去了。 闫欣和张朝都留在她的院子里。 闫欣见人走了,便问:“郡爷那边遇上的是什么案子?” 张朝思索着自己事先已经得过了郡爷的交代要将这事说给闫欣听,之前有三小姐在不方便,现在闫欣又主动问起来了……脑子里铺垫了整一圈,才直接道:“涉及到了兵马府的一个案子。” 闫欣:“…………”她是不能随便知道尤乾陵做事的人吗? 张朝接着将细节也说了一遍。 盛京当中最不缺的就是官场里相互倾轧整出来的案子。据闫欣观察,一年到头顺天府隔三差五就要慰问一下某个朝官。 看得多了,就会觉得人当真是可怕。闫欣面无表情地听着,冷不丁听到张朝提到了兵马府的韦统领。 “韦?” 张朝以为她会问一些细枝末节,没想到会在这个人的名姓上出了声。 “对。兵马府现任统领韦元庆。” 巧合吗?闫欣想起香坊的那位韦娘子。 张朝看她若有所思的神色,追问道:“哪里不对?” 闫欣不太确定,便道:“先前我们去的香坊坊主,夫家就姓韦。” 张朝眉头一紧,立刻起身说:“我去附近看看。” 闫欣也没拦着,闻言忽然说:“啊,等我一下,顺便带个信。” 她三两下找了纸,给玉姐写了个预约信,吩咐张朝给她带过去。 “一定要给玉姐本人。” 张朝盯着那信好一会,问:“那人是做什么的?” 闫欣知道他就酷爱追根问底,便说:“你自己去看不就好了,我说了你又不信。” 张朝被她一句话给气走了。 张朝这一走就是两天,期间倒是让尤府的下人带了信回来,说是那位玉姐的老板娘已经回话了,随时可以去找她。 之后闫欣就再也没在府内见到他了。弄得她总会想着这人明明是尤乾陵派回来给她们差遣用的,结果成天不见人影,是不是在消极怠工。 —— 两天后,景氏传了话给尤三姐,说是东宫那边已经给了庆生辰的名单,等到那日照着名单上的人一并前往东宫即可。 尤府也开始紧锣密鼓地排演节目。 闫欣头一次在尤府见全了这府里大大小小的少爷小姐们。 倒真如传闻中一样,各个都长得特别好看。 面对着一窝的瓷娃娃,尤三姐一改平日在闫欣面前爱撒娇的性子,铁面无私地在其中选人,背诗。 然而俗话说人美心笨是常态。大部分少爷小姐成天被这些诗折腾地死去活来。一时间尤府竟然哀鸿遍野,没了往日的生机。 日子在闫欣心神不宁中又平稳地过了一阵。 尤府已经许多年没参与这么大的宴席了,景氏有些紧张,天天都要询问尤三姐备下的礼有没有安排好。 恰好这一天,香坊那边送来了话,说是可以试香了。 可这一天,尤乾陵依然没有回盛京。平南郡王有公务在身,又是赵谦亲自派出盛京办事,张朝询问过了之后便传话回来说是还需要一阵子才回。 连闫欣都觉得这次的事情有点久了。竟能将平南郡王困在外面大半个月了回不了盛京。 人回不来,香依旧要试,尤三姐思索良久,决定去取香回来,然后让张朝送去给尤乾陵试。 这事事关重大,尤三姐也不放心锦衣卫这帮大老爷们去取这些东西,于是亲自带上了闫欣,再往香坊去了。 韦娘子见来的还是那日的两位,迟疑道:“这是……两位也用吗?” 闫欣摇头。 “用的人抽不出身。” 韦娘子和气问道:“那要不改日?” 闫欣又说:“一时半会都抽不出时间来。但是我们等不了那么久。今日我们来取香,之后再差人给送过去让人试香。” 试香人到不了,但是着急要用的情况也不是没有。韦娘子闻言点头,说:“那稍等片刻,我让人包好了,再拿出来。” 说着,她回头给外面的人吩咐两句,自己又坐了下去,从旁边拿起了笔,边写边说:“这些是试香需要注意的事。切记试香时,旁边一定要有人守着。” 闫欣回头看尤三姐。 尤三姐颔首道:“那倒无妨,那边有医士随身跟着。” 韦娘子闻言一顿,诧异地抬头问:“还有医士?” 尤三姐皱眉。 “有何不妥吗?” 韦娘子皱着眉想了一会,摇头道:“没有。” 香坊的人将包好的香送来,韦娘子接过来后将自己写好的纸张也放了进去,递给尤三姐说:“三小姐拿好了,这里有三种香。里面挑一个感觉最好的便好,若是感觉都不好,便都让人送回来。” 尤三姐接过来问道:“倘若都不好,再赶制还来得及吗?” 韦娘子笑道:“我家虽然新开的香坊,不过做了这么多趟生意,没见过退货的。方才这番话不过是保险起见。三小姐若是不放心,我这里还有最保险的香,只是虽然不会出错,但效用也就那样。” 尤三姐这才松了口气。 闫欣让尤三姐先出去将香交给张朝,自己留了下来。 “坊主,我有些疑惑想问问。” 韦娘子见两个几乎形影不离的小姐忽然一个先走一个留下便觉得有些怪异,见这留下的姑娘也不拐弯抹角,便对着闫欣。 “这位表小姐好像想知道的东西很多。” 闫欣笑了笑,说:“自小就好奇。” 韦娘子低声道:“倘若小姐还是想问关于飞天舞的事,我是真的不知。小姐您那时候也听到了,我不如那位越秀楼的舞姬知道的多。” 闫欣直接了当地说:“您夫家可是兵马府的韦统领?” 韦娘子笑说:“哎呀,这附近的人都知道我是元庆媳妇。小姐竟然不知吗?” 闫欣道:“是呀。我是从另一个渠道知道统领的事。” 韦娘子闻言有些诧异。 “什么?” 闫欣低声道:“前几日在京郊出了一个案子,恰好里面牵扯到了兵马府。不知道韦娘子可有耳闻。” 韦娘子嘴角扯了一下,低下头又伸手按了一下自己的鬓角。 “不甚清楚。” 这是拒绝的架势,闫欣也不想从她嘴里听到点什么,身份确认就可以了。她便起身道:“叨扰到坊主了,下次再见。” 闫欣迈步出门口,见尤三姐将香交给了等在一边的张朝,正在仔细吩咐他让顾全在旁边看紧些,有任何不对劲的立刻停止用香云云。 直到她走近了,尤三姐才收了架势,允许张朝离开。 闫欣扬声喊住了张朝。 张朝回头,下意识皱眉看她。 闫欣轻吸了口气,说:“转告一下郡爷,近日我会多注意香坊这边的动静。劳烦郡爷那边查一下近段时间从西沙那边过来之人当中有没有一个女舞师。” 张朝:“我会查的,不用劳烦郡爷。” 闫欣看着张朝骑马走远,将尤三姐搀上马车,低声问:“除了送香之外,没有别的应急法子吗?” 尤三姐在自己身上嗅了好一会,询问闫欣身上没有不对劲的味道后才回闫欣说:“当然有。但这次的目的不是送礼了,所以香如并不特别重要。” 上回的事尤三姐回来就跟景氏说了,景氏很是谨慎,便说那送礼的事另外再备,香还是给尤乾陵定好了。 闫欣赞成她们的做法。 自己人出点事是小,太子那边闹出一点,那就麻烦了。 “那何不退了这香?” 尤三姐顿了下,弯着眉眼笑看闫欣说:“你是想说这么危险,为何不干脆不做算了。” 闫欣就是这个意思。 尤三姐接着说:“有异常就说明有情况。不管对方是冲着尤府还是太子来的,倘若能弄清楚了来龙去脉。对尤府来说都不是坏事。” 闫欣从尤桂那边要了扇子给尤三姐扇味,有点想不明白尤府为何非得做这么危险的事。在她看来,能保住尤府的方法有很多。 这世上能靠得住的山也不是只有太子这一座。 但现在的尤三姐已经和初见时不一样了。 闫欣稍稍松了口气,点头。 “三小姐好聪明。” 第九十五章 是敌?是友? 路过天音阁时,闫欣正巧往外看——据说天音阁自从国子监案子之后过了好一阵才重新开张。 所幸作为教坊司下音律阁,底子还在。里面的人不愁吃喝。客人倒是不多,却能看到不少年轻的乐者抱着各色乐器进进出出。 那天晚上的事影响尚在,却也正在快速地被时间弭平中。 闫欣看了一会,想起了那位邀他们去越秀楼看舞的舞姬,是时候探查一下这个人是敌是友了。 她回头问尤三姐。 “三小姐我们还有别的事吗?” 尤三姐正对着尤桂给自己扇味,闻言道:“你有想去的地方?” 闫欣思索说:“上回那个舞姬不是邀我们去看舞吗?我在想择日不如撞日。反正我们出都出来了,不如去看看再回府里。” “说的是,晾她几天了,是时候会会了。”尤三姐说完便吩咐尤桂去跟随行的人传话回府。 完毕后,她朝向闫欣问道。 “我们只是会会她吗?” 闫欣道:“紧追不舍显得我们刻意,顺路而为正好。” 事实上,她想见见那位舞者,最想做的便是再探一下舞姬的底。 她总觉得这位舞姬的出现,似乎带了一层刻意的意味。 她故意拿走尤府定香单,究竟是故意恶作剧,还是有其他的目的。 马车在街上行走了片刻,在越秀楼旁边停了下来。 教坊司的人一眼便认出了尤家三小姐。 她们一下马车,便有人飞奔进去传话了。等尤三姐拎着裙摆进门的时候,迎面而来了一位穿着贵气的妇人,笑吟吟道:“哎哟,今日我们越秀楼一定是被大神眷顾了,竟有这么漂亮的贵客上门来。” 尤三姐抬头,一眼见到那人,忽然笑了起来,朝闫欣说:“是虞夫人。” 虞夫人闻声掩着脸,带着羞意道:“什么虞夫人,不过就是献技的雅号,三小姐唤我阿雅就好。” 对方应该是身份不一般的人物,尤三姐低声喊了一句。 “您别说笑了,雅姐姐。” 虞雅含笑地看着尤三姐,视线往她身旁没有吭声的闫欣扫了过去,低声问:“这位是……” 尤三姐道:“我远房的表姐姐,刚来盛京不久。她喜欢看舞,我想着这盛京当中,论舞谁家比得上越秀楼,便将她带来见识一番。” 虞雅恍然道:“呀,那敢情真是……。我去准备准备?” 尤三姐按住她。 “不急,先看看。” 虞雅带着她们上楼,尤三姐低声和闫欣说:“这位是当年长公主带着出使过好多地方的姐姐。手腕了得,一会你别说话,凡事我来应付便好。” 闫欣点头。 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一向应付不了这种能言善道之人。这个虞雅即便除去了跟长公主出去过这一层,端看她举手投足间的韵味,以及见到尤三姐三两句话就套近了关系的手段,也知道此人非比寻常。 尤三姐知道他们这一趟是带着目的来此,没有跟虞雅多寒暄,只说他们今日是来看那名新来的舞姬献舞的。 虞雅一听,露出了些许为难,片刻后低声同尤三姐说:“今日怕是要扫三小姐的兴致了,你们提到的那名舞姬,前几天已被我赶出越秀楼了。” 尤三姐很是意外。 “这……为何?” 闫欣也问道:“那不是很厉害的舞姬吗?” 虞雅面露惋惜。 “是有些能耐的姑娘,可惜心术不正。越秀坊前阵子发生了那么多事,弄得人心散了的模样至今我都心疼。所以再是厉害的舞姬,若是对越秀楼不好,不要也罢。” 闫欣知道那名舞姬的行径确实有些不好,但说她心术不正似乎又够不上。 她问道。 “她做了什么?” 虞雅面色微沉。 “她找楼里的姐妹一起同她学跳七音祭舞,还散播天音阁那舞不正,触犯神明,跳一次就要死人的这种妖言。” 尤三姐被她说得脸色煞白,下意识看向闫欣,明显听进去了。 闫欣安抚地轻拍着她的手背,面朝虞雅道:“她自己承认了吗?” 虞雅点头。 “否则我也不会将她赶走。” 尤三姐往闫欣那边看了一眼,问:“怎么办?” 闫欣对歌舞其实没多大兴趣,会来这就是冲着那名舞姬来的。 她朝尤三姐道:“人都不在了,当然就看不了了啊。要不要走,你看着办。” 尤府有尤府的人情,闫欣并不想干扰太多。 虞雅见他们只是来找人的,便主动说:“楼里也没有适合小姐们看的舞。若是想找人,你们去问问别处。这盛京大小舞馆也不小,不过我看她那野心,要去也必定是大地方。天音阁那边去过了吗?” 闫欣想也是,那姑娘的做派就很强势,不是个会在小门小户内安分守己的人。 她问道:“您知道她叫什么吗?” 虞雅迟疑道:“我们这都叫她阿迷。她其实早年跟着他们自己的舞团一道来过盛京。那时候在盛京也有些名气。我觉着她的身份应当没什么问题。你们拿这个名字去寻人应当也能寻到人。” 尤三姐让闫欣先出去,自己留下道谢,顺便说说体己话。 闫欣站在越秀楼门口,看着楼里跳舞的姑娘们吐了口气。 白走了一趟,还得了一些让她心思越发不安的线索。 尤三姐出来后,问:“那还要去找吗?” 闫欣摇头。 “没必要。” 尤府小姐这么大张旗鼓地在盛京内到处找人,也不是什么好事。 尤三姐左右看了一下,小声问闫欣。 “回去了我再让人安排四处去打听打听,盛京不比外面,她那模样显眼,一个人在外面容易被人盯上。” 闫欣一顿,似乎想到了稳妥的办法。 等上了车,她才说:“早先我已经托张朝去找了。尤府要插手找舞姬这件事就动静闹大一点。” 对方从韦娘子手上拿走过纪录尤乾陵状况的单子已是既定事实。现在人是一定要找,而且要闹大一点。让人家知道这件事锦衣卫和尤府都很紧张。 太子生辰的日子还没到。在那之前,想要下手的人必定会做出反应。假如对方是针对太子生辰,一定会做一些让锦衣卫和尤府都放心的事。 最好是尤乾陵那边不要出什么意外。 当然出点意外,只要不严重也很好。 张朝口中说的案子……如果牵扯到香坊相关的太多。 那么她们能查到的线索就越多。 京郊华容县。 袁九章带着县令候在一边,不时觑着坐在堂上的尤乾陵。 锦衣卫到这里之后,尤乾陵先让元硕去那位胡巡卫的外室家去查看了。这会正在等人回来报一下到底藏了多少赃款。 一想到这个,尤乾陵抬头朝袁九章那边看了过去。 “九大人。” 袁九章闻言往外走了一步,拱手道:“下官在。” 尤乾陵仿佛现在才发现两人还站着,说:“怎么站着呢,这儿位置多的是,找个椅子坐下好说话。” 袁九章往卫远那边看了一眼,眼中透着无奈。 他们进来时,这位爷也不是没看到。他愣是一个眼神都没给自己。这都站了半天了,才想起来让他们坐坐。 卫远腿脚酸软,可怜巴巴地看着袁九章。 袁九章路过他跟前,踢了他一脚,低声骂了一句废物。 尤乾陵看着他们推推搡搡地各自落了座,说:“那位胡巡卫的案子是九大人经手的吧,当时没找到这一处?” 袁九章嘴一憋,立刻苦着脸说:“郡爷您明鉴,倘若找着了,我能让那案子到现在还不明不白吗?为人父母官,我最是见不得这种贪赃枉法的事儿!” 他说得铿锵有力,尤乾陵听得直想笑。 他玩笑说:“朝廷欠九大人一张牌匾啊,改天我找圣上给你要一块来。” 袁九章可不敢真要,连忙摇着双手。 “不,不敢,不敢当。” 尤乾陵哼笑说:“那韦统领又是怎么知道这些银钱和兵马府有关。” 袁九章正色道:“自然是下官寻到了一些证据。” 不然他也不敢找韦元庆同流合污吞脏银啊。 韦元庆虽是武官出身,但在兵马府这种过路关卡,油水颇丰的位置上,但凡期间油水差上一点点,人肯定看不上。 再者要挟人这种事,最关键的就是铁证了。 尤乾陵低头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桌子,装模作样,说:“太沉了拿不动?早说本王让人陪九大人去拿。” 袁九章登时吓得差点从椅子滚下去。 “那证据……现,现在不在下官手中,都怪那韦元庆,太不像话了他!” 现在这铁证在韦元庆手中。 也怪他当初利欲熏心,没把韦元庆这妄想独吞的东西看透。 那一次去找韦元庆时,他的铁证被那厮给骗走了。袁九章在盛京官场游走了这么多年了,头一回栽在一个武官出身的人手里,心底很是不服气。 话都到这份上了,袁九章也不藏着掖着了,他正大光明地开始朝尤乾陵告状。 “哎,郡爷啊,我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我好心给他证据,让他好生整顿一下自己部下,再将那在胡巡卫背后的人给揪出来,我们之后按大魏律例查办了案子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他非要转头把这事捅到内阁去。内阁那帮人哪懂下面人难做事的苦,一看这银子,啊。这么多银子,他不得给圣上表个功,说是找到老大一批钱。结果还是让圣上自己来找。” “这点事,还需要劳动锦衣卫么?真是大材小用。” 他是一口一个数落韦元庆不懂事。当真是太懂尤乾陵的脾性了。 尤乾陵说:“九大人很懂我们锦衣卫的苦啊。不过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既然接了这差事,咱们就要好好办。” “证据在韦统领手上是吧。”他一抬头,朝外面说:“去将统领大人请过来。” 第九十六章 两个账本 门外的锦衣卫小跑着送信去,恰好和回来的元硕撞了个跟头,小年轻立马行礼,说着郡爷吩咐传话,一边跃了过去。 元硕笑了声,一边往外探头一边迈步进来。 “爷,您派人去哪了?” 尤乾陵应声说:“让人去找韦统领,当事人都到场了才能将事情问明白。” 元硕几步走到他身侧,低声说:“那家剩下的小姑娘意外懂事,见我先问我什么人,我拿了令牌她二话不说就交给我一个账本。” “说是有人特意要她给锦衣卫的。” 说着他将账本掏出来放在了尤乾陵面前。 尤乾陵有点意外。 方才他就是为了证据问了一句袁九章,这刚让人去找韦元庆了,元硕又带了新鲜的过来。 “你看过了?” 元硕面上露出些许无奈,低声说:“粗看了一眼,没敢多看。” 尤乾陵嗯了一声,伸手将账本拿到自己面前,先翻开看了一眼。 “嚯,大人物啊。” 这第一眼就看到周知尧的大名。 他少见地露出了些许兴奋的笑意——碰上别人,他还有些意兴阑珊。但对上周知尧,他就起劲了。 虽然在朝堂上也不见得次次都是他赢。但让崇明帝身边红人吃点苦头,是尤乾陵乏味的日常中最有意思的消遣之一。 元硕也跟着笑了一声,说:“这位可是出了名被我们锦衣卫不待见。这事倘若我们办重了,说不定有人要替人家喊冤了。” 跟锦衣卫喊冤自古以来是惯例,毕竟他们做事风格太过蛮横,常招人不待见。于是帮弱势者喊冤就成了理所当然,哪管夹杂其中的是不明真相,还是另有所图。 周知尧就是有本事全笑纳了,并且统统拽进自己手心里。他虽完全看崇明帝的脸色行事,却能将自己在朝臣中的名望经营得特别深。 尤乾陵刚开始时还想不通,后来明白了其中道理。 就像崇明帝利用周知尧糟践平南郡王以取悦自己,周知尧也在利用崇明帝巩固他在朝中地位。 尤其在针对自己的事上,朝臣们只要顺着周知尧的方向表态就不会站错位置,避免引圣上对自己不满。 明白其间缘由后,每次尤乾陵碰到和他有关的事就会特别斤斤计较。原因无他——周知尧的名望都是他尤乾陵衬托出来的。 既然有他的功劳,他不得可劲消遣人家? —— 尤乾陵低低地呵笑了一声,视线继续盯在上面。 这账本并没有明说那一宅子的钱到底是哪来的,只说是什么人几月几号存在于宅中,又于几月几号取走。 看着像是个银库。 尤乾陵问:“和宅子里的脏银对得上吗?” “对得上。”元硕道,“我亲自核实过了。” 盛京中这几年看上去朝堂个个安分守己,可实际上官员当中该敛财的人丝毫不少。甚至因为挣钱难了,需要打点的门路就变多,贿赂的钱就越发要往上面砸。 于是就衍生出了五花八门的销赃之法。不方便自己动手的人,自然需要这种私秘处来藏银钱。 尤乾陵面色森寒地盯着账本。 账本不厚,记的时间也不长,也很单薄潦草,就像是随手写了一笔的草稿。 而且内容不多,也就藏了特定的几个人——或者这里也就这么一部分钱财而已。 他三两下就翻完了,兴趣缺缺地丢回桌子上。 ——太少了。 元硕诧异地看看账本,又看看尤乾陵。 尤乾陵面无表情地说。 “这东西没用。” 元硕一愣。 尤乾陵道:“光是记个名,其他能证实的证据什么都没有啊。” 元硕恍然大悟。 “怕死,怕有人陷害栽赃。” 尤乾陵说:“要是陷害栽赃做这么潦草,这母女二人也活不到现在。” 元硕不明所以。 “那这账本,有用吗?” 尤乾陵:“没用,充其量就是给我们指了个方向。那小姑娘的口供中提到最近有什么人来他家吗?” 元硕低声回道:“很多。那母女表面营生是裁缝。经常有盛京风月场中的人来寻她,听说她原先在越秀楼里待过,后来被那个胡巡卫从楼里赎出来之后,就送到这里。” 尤乾陵沉默。 元硕问:“有哪里不对吗?” 尤乾陵朝他勾勾手指。元硕凑了上去。 尤乾陵压低了声音。 “你想想看,越秀楼出来的人,倘若牵连到这件事里面,最先拉出来的人是谁。” 越秀楼里可是长公主带着的人,元硕立刻沉下了脸,低声说:“我再去问问。” 尤乾陵却道:“别急。” 元硕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 尤乾陵示意他挨近些,便在他耳侧悄声说:“我问你。从风月场所出来的人,为何还要跟那边藕断丝连?” 元硕不解道:“认识的人都是那边的,想要好好过日子,不还是得……”话还没说完,他就反应过来了。 那外室是被胡巡卫从里面赎出来的啊,胡巡卫又将她安置在这里,分明就是要跟盛京中划清界限。 既然划清了又为何还有来往。 这看上去似乎合情合理的生存之道,再勾连上了胡巡卫这么一个人后,违和感就出来了。 元硕思索了片刻低声道:“那爷的意思是……” 尤乾陵:“我怕是这些钱财是拿来掩盖表象的,真正的东西藏在背后。而这份名单……”就像一个拉人下坑对付周知尧的诱饵。 说着,他将这份名单收好,低声说:“先查命案,这名单等我们回京之后,我再好好研究一番。” 韦元庆在时辰将近傍晚的时候到了。 他迈着大阔步进来,利落地跪地一拜,然后起身,站得笔挺,拱手道:“卑职韦元庆,见过平南郡王。” 看着是个不卑不亢之人。 尤乾陵道:“劳烦统领大人来此一趟,主要是因为九大人说你骗走了他的证据,既然本王奉命查办此案,这些东西自然要全数交与本王。” 韦元庆扫了一眼袁九章。 袁九章下意识往后一退,朝他说:“看什么看,那天就是你把我的证据拿走了,跟我说要先去查验一番,结果你自己私藏了!” 韦元庆一声冷笑。 “呵,袁大人当初不是这么说的吧,要我把当时我们说的话全数都说给郡王爷听吗?” 袁九章嗓门一下子大了起来,颇有破罐破摔的撒泼架势。 “我那是为了让你好好办案,谁不知道你们兵马府没点油水的事总是拖拖拉拉,不肯好好做。” 韦元庆道:“兵马府人做事如何跟我们今日要办的事有干系嘛?” 袁九章:“这是因果关系,我只是在跟郡王爷坦白说明此事,你要说就说,反正下官是清白的。” 袁九章浑身上下就没一处和清白能扯得上关系。不过被韦元庆骗走证据这事上,他也确实没捞到分文好处。 元硕在一旁道:“两位大人先停停吧,重要的是证据在哪里。” 韦元庆有备而来,竟当真将证据给带来了。 尤乾陵意外问:“统领是一直带在身上了?” 韦元庆这时候才露出一点笑意,说:“如此重要的东西,自然是要随身携带。能拿到这东西,卑职还是要多谢袁大人慷慨。” 袁九章送了他一个白眼。 尤乾陵习惯性先让元硕看,元硕看了一半,又在他身侧道:“这账本和那边给的不一样,上面是胡巡卫在任职期间,私授权柄,放入了不少不应该入京的违禁之物。” 兵马府可是盛京的门户,这门户把守不严,是砍头的大罪。尤乾陵听得心惊,面上也没藏着。 相对于元硕找到的那本,这个要严重上许多。 尤乾陵一脸肃然。 “韦统领,你可想好了,不管这案子最后如何,治下不严的罪你逃不了。” 韦元庆掀袍跪下。 “卑职能将这事往上捅,自然是不惧此罪。” 话是说得铿锵有力,做派也很足,就不知道私底下的意图了。尤乾陵嗯了一声,忽然收了架势,风轻云淡地说了一句。 “有你这句话在,本王就不客气了。” 元硕仔细地将这本账本收好。 韦元庆在这件事里面的作用已经发挥到了他最大的极限。接下来就是尤乾陵的事了。尤乾陵特地让元硕将人送出去。 出了县衙,元硕忽然低声朝韦元庆问道:“听闻韦统领家在盛京开了一家香坊。我们郡爷前阵子听太子提起了说香坊的幻香做的相当不错。” 韦统领一愣,旋即摇头笑道:“不过是贱内爱好。” 元硕道:“我们郡爷常年用安神香,朝中的人都知道。太子推荐的,自然要去用用,前几天尤府已经过去了一趟。” 韦统领若有所思,道:“那我回去给我家夫人说说,要细致一些做。” 元硕笑了起来,拱手道:“我们在郡爷跟前的,平常都得靠安神香才能过些好日子。劳统领大人多照顾照顾了。” 韦统领眼神动了下,随即道:“都不容易。” 元硕:“有劳韦统领,慢走。” 韦元庆翻上马车,走得干脆利落。 他一走,元硕便拉下脸,冷哼了一声。 第九十七章 五个嫌疑人 此时县衙内 袁九章见尤乾陵脸色似乎不大好,寻思着自己最好不要在这儿触这位平南郡王的霉头了,便道:“那下官也先回去了,郡王爷有什么需要,尽管差人来叫一声,下官随叫随到。” 他刚转身,抬脚准备跨出门槛。 “站住。” 尤乾陵阴恻恻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他整个人被这两个字定在原地,脚底无缘由得窜上一股寒气。 尤乾陵道:“还没完呢,九大人跑什么?” 袁九章微微颤颤地回头,弓着腰拱手,一边觑着尤乾陵的脸色,一边问:“这……若是案子的话,卫县令比下官和这里的百姓更亲切,有他就足够了。” 尤乾陵也没应他这番话,只是顺势看向站在袁九章身后的卫远,问:“那么,卫县令,这案子发生你管辖之地,想必你对这个案子了解得比我们深了。不知可有结论?” 卫远一顿,寻思自己好歹也是京城脚下的一县之长,当即道:“回王爷,下官和九大人一起查问过死者家里人以及周边百姓。” “案发当日,曾来过死者家中,且与死者有过接触之人,嫌疑最大者,分别有六位。” 说着,卫远也将随身带着的贴子递给了袁九章。袁九章白了他一眼,却也只能迈步上来,端正地放在尤乾陵手边。 尤乾陵也坐正了些,抬手打开了贴子扉页。 扉页上的字很是端正秀气,难得是让人看着舒心的字迹,他便拿在了手中。 卫远继续道:“这六位除了送货的田五郎之外,均为京中之人。据九大人查证,有一名妇人是胡家人,一人是身份不明,另三个是……” 说着他看了一眼袁九章。 袁九章给他整得没脾气了,朝尤乾陵解释说:“三人中有两人是袁某认得之人。一个是越秀楼之舞女,另一个是天音阁之琵琶女。都是盛京有名气的伶人。” “还有一位是琼花苑的女工,这个不认得。” 尤乾陵问:“卫大人继续。” 卫远巴巴地看袁九章。 袁九章瞪他一眼。 “别看我。郡王爷问话,你照实说就行。” 卫远说:“胡家那妇人来时动静有些大,她带了一干家丁来的,家丁守在门口拦人,她一个人进去了。也不知道他们从哪知道这宅子住的是胡巡卫……” 说着他停了一下,补了一句。 “这位胡巡卫名岳。附近的乡邻都说胡岳家的人是来要宅子的。这宅子倒确是三年前胡岳赎了卿姐。哦,就是死者。为了赎,赎她购置的。” 尤乾陵问:“确是?怎么个确法。” 卫远道:“这儿的里长证实当时给他钱的是胡岳,地契应该在他手中。” 尤乾陵转向袁九章。 “胡巡卫的案子是九大人查的,九大人见过地契?” 袁九章立刻摇头。 “没有没有没有,有的话胡家人不至于现在才来要。” 尤乾陵点了卫远。 “这个要再查。卫县令继续。” 卫远应下来,声音一下轻了些。 “当时动静闹得有点大,街坊都有听到。但是她们走之后,卿姐还活着。其他的几个人都是后来。动静不大,卿姐的女儿证实他们是来找卿姐拿定下的衣服。还有一个琼花苑的女工,是附近人,经常会帮着带点琼花苑那边的生意过来。” 卫远念叨着说完之后。 “这三个人走后,卿姐都还好。” 尤乾陵问:“那么,这个死者是怎么死的?” 卫远道:“说起来,她死得相当离奇,人是站着断气的。她女儿人不大舒服,在屋内睡了两个时辰,醒来就见她母亲一个人死在院中。” “死时尸体僵硬,仵作验过之后,觉着这尸体好说也死了两个时辰以上,且身上无伤痕,人是闭息而亡。” 尤乾陵道:“死者身亡两个时辰以上,也就是说,来过的人都有嫌疑。” 卫远点头:“是。但卿姐……就是死者女儿却证实,这些人走了之后,死者还活着。” “大白天的,总不能活见鬼吧。” 尤乾陵可不管这些东西,他问道:“那这些有嫌疑之人,可有归案。” 卫远道:“送货已经在县衙里了。至于另外的……”他又往袁九章那边看。 尤乾陵这回也看向袁九章了。 “九大人,卫远为何一直在看你啊?” 袁九章怒抽了一记卫远。 “就是啊,你看我做什么。案子是你在查,又不是我查的!” 卫远苦着脸说:“那几个人都在盛京当中,要去抓人这不得经过顺天府嘛,所以下官先前才会去找九大人商量。” 尤乾陵假装当真了,嗯了一声。 “有道理诶。那九大人人抓了吗?” 袁九章两手拽紧,略微思索道:“郡爷啊,您不知道,这些人不是我想抓就能抓的呀。” 尤乾陵心说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哦,几个伶人你都抓不了?” 袁九章眼瞪得滚圆。 “那可不是一般的伶人,人家是教坊司的籍。教坊司是谁家的呀。所以,下官这不是碰壁了嘛,不然哪会去找韦元庆不是?人家韦元庆可是有实权在手,是地头蛇,下官算什么呀。” 这可真是巧了。 又牵扯到了礼部。 周知尧看样子是避不过了。 “那这样吧,九大人您得留着跟锦衣卫一阵了。卫大人呢,只管审案查案,我派人跟着,有线索了就报我这边。拿人抓人的事,就交给九大人。” 袁九章吓得倒退几步。 “不不不,不行,下官不行。” 尤乾陵可不管他行不行。道:“你觉得行不行不重要。京城里的官,还是九大人比较熟。一会元硕回来了,我让他跟着九大人,你就跟我们一起查办这起命案。” 袁九章企图争辩。 “郡王爷抬举下官了,这盛京的官啊,当然是您比我熟悉多了……”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尤乾陵扫过来的一个冷眼给扫没了。 尤乾陵冷飕飕地看着,毫不怜惜地说:“九大人先回去准备准备,明日准时来县衙找元硕。” 袁九章倒吸了一口凉气,心说这郡王爷真是见不得他日子好过——眼见着自己的好日子到头了。 —— 送走了韦元庆,元硕便小跑着回了县衙。 尤乾陵见他脸上带着一点奸笑,问道:“又干了什么?” 元硕悄声将方才自己同韦元庆说的话全数讲了,完了后冷哼一声,道:“个个都知道算计咱们,当咱们是死人吗?” “我就事先让他知道,咱们要查兵马府,是太子的意思。他若是有想法,自个儿找太子说理去。” 尤乾陵知道他将对太子的怨气撒韦元庆身上了。 “人家可未必在意这点。” 看韦元庆的模样,说不定他巴不得人来查兵马府。胡岳已死了,兵马府查出来任何不对的地方,他全可以一股脑儿全部推到胡岳和他背后的人身上。 换成是他,这种机会绝对死死抓手里。 想起这个韦元庆,尤乾陵总觉得这个人身上有一股和盛京官场格格不入的气息。他身在油水最多的位置上,袁九章将那么大一个机会送到他面前。 他却能反手把这个机会当做利器,刺向盘踞在朝堂权势上游者身上。 他图什么? 尤乾陵百思不得其解,但心底却生出一点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心情。 他倒是想看看,这个案子背后要是真牵扯出了崇明帝一直倚重的人,他要如何处置对方。 ——— “爷,这案子里有个很奇怪的人。” 元硕从卿姐女儿那儿带回来账本之外,还有死者身亡更加细致的线索。 除去卫远说的那些。 还有那名没有提及的不明身份之人,按照女儿的说法,她娘和这个不明身份之人的关系颇为亲密,那人来得匆匆,走得也急。两人在卧室花了半刻钟说话,且她娘亲给那人准备了不少钱财,亲自将她送出门。 而且对方的穿着不是盛京常见的模样,周身用绸布裹起,很是贴身。看得出对方的身形相当好。 走路也很轻盈,所以女儿才认为对方可能是母亲早年在京中越秀楼时的好友。 看似简单的案子,细查却发现竟然每个人都有嫌疑。 袁九章硬是被元硕拖拽着跟卫远一起被锦衣卫差遣了大半个月。天天在盛京和京郊之间往来。 尤乾陵想得挺美——一开始他认为只要将相关的这些人全部都带回来,挨个问讯,哪怕问不出结果来,也能抓出一些线索来。 然而真当去做了,发现事情没他想象中那么简单。 元硕去往盛京回来的第一时间就跟尤乾陵报说——他们找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地离开了她们所在的地方。 找得到人还好说,关键是人影都见不着。 锦衣卫哪怕有上天入地的本事,没人也派不上用场。 元硕一脸晦气地回来同尤乾陵报说:“我真的服气了……据说早一日他们还见着人了,我们一去,人就走了。” “我就问他们,走去哪了。嘿,您猜人怎么回我——人都不干了,我还问她去哪啊?关我们屁事。” 元硕当真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 因为尤乾陵那属实不太好的名声,他们在盛京几乎是横着走——基本大部分人老远看到他们,立刻先跑,清出来的街那不是他们躺着走都行么。 尤乾陵喃喃地说:“前一天还在的?我们一去人就不见了。兵马府那边怎么说。” 元硕道:“问了,都在京中,一个都没走。包括那个琼花苑的女工。” 外面有人探头报了一声。 “爷,张千户回来。” 尤乾陵笑了起来。 “让张朝教教你怎么抓人吧。” 第九十八章 偷尸人 张朝带着一股夏初暖意的风进来了。 尤乾陵一看到他就想起尤府里的情形,尤三姐事情办得如何了,府中有没有谨慎些,闫欣……有没有新的发现。 思绪一时间杂乱无章,心绪却稳稳的。 张朝掠过时,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元硕,冷哼了一声,随即拱手给尤乾陵拱手行礼,说:“郡爷,三小姐吩咐我将香坊的试香给您送来,香我已经给顾哥了。” 元硕下意识给不高兴的张朝找个合适的台阶下到自己这头来,便当着尤乾陵问:“就为这个事跑来这里?你直说你想来跟我换位置得了。正巧用得上你的时候。” 张朝却意外地露出了些许犹豫,片刻拒绝说:“我还有要事在身,分不出神帮你。” 这下连尤乾陵也意外了。 “什么事?” 张朝道:“查一个女人。” 元硕以为他又要查闫欣的身份,眉头挑得老高。 却听张朝出声提到了闫欣。 “三小姐和闫欣遇到了一个奇怪的女人。” 接着他详细地将三小姐转述给他的话——她们在香坊内遇到的不明身份的女人,以及对方看过她们报给韦娘子尤乾陵症状等一连串情况,都一一说了出来。 元硕听完,立刻朝尤乾陵看了一眼。 尤乾陵道:“闫欣怎么说?” 张朝道:“她原本让我来找郡爷查一下这个女舞师,我想着这事横竖都是我在做,用不着您动手,就擅自接下来了。” 做就做了,这人却要死板地同他说一声。 尤乾陵也是无奈,说:“我既然把你放在盛京里由她们差遣,你就听她的。” 张朝正要应是。 尤乾陵忽然又说了一句:“不过恰好我们的案子和闫欣要查的人重合了。就让元硕跟你一块行走着吧。” 张朝疑惑地看元硕。 “你一个人办不了吗?还要我一起来。” 元硕过去一把拽了他的胳膊,低声说:“够了哈,刚来就跟我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跟我玩小鸡肚肠你还早八百年。” 张朝脸上露出些许讥讽。 元硕抢先一步。 “我们现在这案子可是要跟教坊司,兵马府还有顺天府打交道。抓人你行,打交道还得要我吧。” 尤乾陵见两人拖拽着走了,心思也彻底平静下来了。 现下都已经安排妥当,他便起了身,往临时落脚的县衙后院走去。 院内,顾全正拿着个玻璃罐子嗅,闻声抬头见是他进来了,将那个雕了精细纹路的罐子举到他眼前,说:“张朝给您带回来的安神香,我闻了一下,味不错。” “这制香师的手法很不错。只是不是大魏内惯用的手法,不知对方来历。” 尤乾陵回忆了一番,说:“是韦元庆的夫人,原籍西沙人。” 顾全恍然。 “哦,背靠西域的西沙,那边的人爱用香掩体味。难怪,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重的安神香。” 尤乾陵凑上去闻了一下,说:“确实比你配的重。” 顾全有些紧张地看他一眼。 “如何,可有不适?” 尤乾陵站了一会。 “没。” 顾全也不急着给他另外的,只将所有的都收了,说:“先观察一两天。” 不知是安神香发挥了效用还是今日京郊比盛京要安静的缘故,尤乾陵晚上睡得比往前要深。 子时刚过,顾全将他摇醒,他茫然地坐起来,闭着眼发牢骚。 “难得睡个好觉。” 顾全给他披好外衣,指着缩脖子扒门沿的卫远,说:“卫大人有急事要见您。” 尤乾陵探头看卫远。 “急事?” 卫远哭丧着脸,哽咽说:“郡爷,大事不好了。那……死者,就是那个卿姐的尸体被人偷走了!” 尤乾陵霎时清醒了。 这会是顾全来找他,说明元硕和张朝都不在——多半连夜出去办事了,尚未回来。 只能他亲自上。 他半夜三更被卫远带去了胡岳的京郊宅子——他还是头一次来现场。这宅子修得相当静雅,在京郊一众并不穷的民宅里也能一眼看出住里面的绝对是富庶之人。 卫远不胖,但在紧赶慢赶中愣是跑出了一身冷汗,追在尤乾陵身后说道:“原本尸体是要运回衙门封存,可她家女儿死活不肯,说是她娘同她嘱咐过,她们家祖上有规矩,尸身不能碰土,死后魂升天,身也要跟着走。” 顾全道:“我听过这个传说,说是有外族人崇尚死后入天。躯壳以火烧尽,才能埋入土中。否则尸体会作祟。” 尤乾陵皱眉。 “所以这死者还是外族人?” 卫远摇头。 “倒也不是。卿姐,就是那名死者,是东南莱州人士,本是正经富裕的商户小姐出身,后来家中祖上牵连进了谋反案后被贬入贱籍,充入了教坊司。” 尤乾陵深吸了口气,崇明帝登位十四年,谋反罪至少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竟然还有人被牵连在里面。 卫远大约猜尤乾陵是在怀疑卿姐的身份,便多嘴了一句。 “那教坊司什么人都有,也不是什么安生的地方,会信些乱七八糟东西也是情有可原。都是可怜之人。” 这不是重点,尤乾陵也没有追根究底的意思,迈进门去先往存放尸身的地方去了。 顾全大多时候也会当半个仵作用,一行人到了地方,他先一步进门,在里面走了一圈,出来同尤乾陵说:“里面很凌乱,痕迹很多,门窗都有不同程度的破坏。留下的脚印散乱,但是小,可断定不是男人的脚印。” 身后的卫远立刻让跟着的衙役去拓印了脚印,出去找人了。 不多时,有衙役急跑进来,朝卫远说:“大人,有人说看到一个马车从咱们这里出去,赶车的是个女人!” —— 尤三姐和闫欣商定了计策之后,当日回府后便召集了府中养着的侍卫家丁们。她将自己画的阿迷画像分给了众人,仔细吩咐说:“你们都出府去打听这个人,倘若有人问起来为何要找这个人,就说她偷了府里宝物。” 这些都是尤府常年用着的下人,不会多问一个字,各自领了命后便匆匆出了门。 闫欣在一旁看着——她发现尤三姐做事喜好往细致了做,吩咐完之后就开始下意识紧张地捏拳头。 而尤家其他人则相反,个个都是粗神经。 尤三姐看着人都出去了,在原地来回走了两圈,随后像是回神了,小跑到闫欣面前。 “忘了你了。” 闫欣问:“我也要出去吗?” 这么一问,她倒是想起来自己应该去玉姐那一趟了。 尤三姐摇头说:“不是不是,我是说你中间都没提醒我是不是哪里有漏洞。” 闫欣没觉得哪里有漏洞,反而是做得太过细了。 在她看来,似乎太刻意了——不过刻意就刻意,尤府只要做了这件事就不会影响效果。 “今晚我出尤府一趟,”闫欣原本不怎么想解释,看尤三姐听她说完秀眉抬得老高,便说,“早先我让张朝约了个事,我要自己去处理。” “路上我会留意一下京中的情况,有什么事,我会让人给府里传消息。” 尤三姐问:“你一个人去?” 闫欣道:“是。”她去找玉姐除了问关于香坊的事之外,还要拿自己老早就定好的千金丝。 这段时间里,她仔细看了徐致留给自己偃偶部件,回忆还在国子监的偶头,发现这两者看似差不多,但严格一些来说似乎并不是同一种材质做的——这就意味着这偃偶的其他部位,也有可能不是。 尤乾陵先前说过,他在之前接触的案子里也有一些部件,可惜元硕就搬了一部分来这边。她试了试,结果一件都匹配不上。 尤乾陵恰好又外出了,剩下的那些还在北镇抚司。 更重要的是,她无法将女偶头带着去配其他部分。只能凭自己的印象先将接口做出来——为此她需要千金丝,先做个样。 她擅自先给自己定个小目标:偶头做不了,先将身体凑起来。 尤三姐一脸渴望地看着闫欣。 闫欣笑着说:“不能带你。” 尤三姐垮了脸,说:“又背着我出去自己玩。” 闫欣道:“是呀,所以我晚上悄悄去,三小姐就当我什么都没跟您说。” “说都说了……”尤三姐嘟囔说,“那能告诉我去做什么吗?” 闫欣想了想,好像去取千金丝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便告知了尤三姐道:“郡爷要查的案子牵扯到了我擅长的制偶偃术,做这个东西最基础的是合适的千金丝。我早就预定了,前几天有些忙,今晚得去取回来。” 这算的上是正事中的要紧事了。 尤三姐自己岔开了话题说:“我能学吗?” 闫欣很意外。 “你想学做偃偶?” 尤三姐忐忑说:“不行吗?” 闫欣首先想起了尤乾陵和元硕千叮咛万嘱咐尤府的瓷娃娃们胆小,绝对不能吓到他们。 不过,现在是尤三姐主动提出来的吧。 “行啊,想学都可以。”闫欣莫名有些兴奋,“不过偃偶会动哦,你不害怕?” 尤三姐初生牛犊不怕虎。 “不怕。” 闫欣笑了起来。 “那你得先跟它熟悉熟悉。” 第九十九章 准备新偶 尤三姐特意算算吩咐尤桂守在自己院中等众人回来,自己跟着闫欣往阁楼那边去。 闫欣问:“你现在有心思做别的事吗?”尤三姐的脸上分明还有些紧绷。 尤三姐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她,随即回神笑笑说:“是不是有点不尊重这门手艺?” 闫欣无所谓道:“许多人学艺便是为了静心。而且手艺学得了多少看你本事,尊不尊重都一样。” 尤三姐深吸了口气,姿态轻盈地走到闫欣身侧。 “你这样子就好像不看好我能学似的。” 闫欣并非不看好,而是她一向不大会看人,便只说实话——但她发现自己说出来的实话总是不好听,或者让人听着不实在。 “是吗?那只能抱歉了。不过我其实想说的只有一句话。” 尤三姐问:“什么?” 闫欣道:“只要你想学,我就尽所能教你。” 尤三姐一愣。 “……说话算话哦。” 闫欣将尤三姐带上了阁楼。 尤三姐好奇地问:“我每次来都没见你玩什么人偶呀,就放在这里么。” 闫欣摇头说:“不用我放。我教它不要出现在人前,所以基本见到有不是我……的人上来,它自己会躲起来。” 惊偶和笑偶不一样,笑偶会主动招惹人。 但是惊偶只会主动躲和跑。 惊偶别的用处有待商榷。 但寻常人在它想躲开时,绝对找不见它。 尤三姐好奇地四下张望,问:“那它平时喜欢藏哪里?” 闫欣已经开始在四下角落来翻找了——说实在的,倘若惊偶连她都要躲的话,她都不一定找得到它。 “各种你意想不到的地方。” 尤三姐开始跟到她身后,见她在一些细缝里看,问:“它长什么样?” 闫欣认真比划说:“很可爱的,这么高,这么大!大多时候都喜欢举双手要抱抱,脸白,唇红。” “我做的偃偶里,最喜欢它。” 因为它特别粘人,又爱撒娇,还很合自己的审美。 唯一的缺点就是爱躲,闫欣能坐着雕偃偶大半天的耐性,每次找惊偶时往往半个时辰就消耗殆尽了。 尤三姐眼睁睁的看着带着她高高兴兴来的闫欣,还没到半时辰就开始发脾气了——她脸上阴云密布,眼看马上电闪雷鸣。 “出来,不然我生气了。” 尤三姐想劝她两句,心说找不见就下回再找,说不定是自己放哪不记得了。 这时,阁楼的某个角落里传来淅淅索索的动静。 尤三姐回头,却见原本紧闭着的窗不知何时开了半扇——原来放在桌子上的纸已经掉在了地上。 她赶紧跑了两步,上去将纸捡起来,疑惑问:“刚才我记得好像在桌上?” 闫欣没有应她。 她低着头,又扒着她裙摆的惊偶对视。 惊偶似乎在犹豫,它缓缓地抬起手,朝向尤三姐的方向。 这是老毛病又犯了。 闫欣矮下身,抱起它,低声说:“这回这个可以。” 惊偶特别高兴,它高举着双手,抱着闫欣挨了一下。 尤三姐回头的时候,看到一张惨白大脸的鬼物,张着血盆大口朝闫欣咬过去,她顿时大惊失色,身体本能地朝闫欣扑过去。 闫欣一只手抱着惊偶,听到尤三姐的喊声诧异地转头。 她看到尤三姐扑过来的架势,本能伸出了另一只手抱住了尤三姐。 尤三姐登时和惊偶猝不及防地来了个极近的面对面。 惊偶从来没有被闫欣之外的人如此近距离地对视过,一时间整个偶竟然僵住了——对着尤三姐那张好看的脸,它似乎本能没有对她动手。 但本能是不会改的。 尤三姐身上的敌意还是冲撞到了它。闫欣感觉到它失控的抖动。 她深吸了口气,说:“冷静点,长这么好看的人,怎么会伤害你呢?” 说完之后闫欣转头和尤三姐说:“它就是我要给你看的偃偶,很可爱的。只是有点怕生,你还是第一个离它这么近的人。它一时间没法接受。” 尤三姐不知道是自己有问题还是闫欣有问题。 脸白?唇红?很可爱?这完全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啊! 不过看它抖地快要散架了又似乎很可怜。 她疑惑问:“它刚才不是要咬你?” 闫欣愣了下,茫然说:“它就是个木偶,不会咬人。” 尤三姐:“……” 这初次见面的场面似乎不大好。闫欣看看惊偶,再看看尤三姐——惊偶实在是抖得太厉害了,她不得不推开了尤三姐。 “看样子从惊偶开始难度还是大了些。”闫欣将惊偶放下,惊偶立刻举着双手,一路踩着小碎步跑进了闫欣卧房里。 砰的一声巨响,惊得尤三姐跳了一下。她不知所措地看闫欣说:“……要不要进去看看?” 闫欣靠在窗边,说:“不要紧。让它安静安静就好。” 尤三姐总觉得这惊偶真就跟活人似的,对闫欣说出来的那句——‘那只是木偶,不会咬人。’这句话保持着怀疑。 “它……真的不是活物?” 闫欣果断摇头说:“只是仿造活人反应的造物而已。我爹说过,越精细的偃偶越接近活人。我还差得远。” 尤三姐见她没有继续说,想着自己早先还大言不惭说自己要学。现在不过是见到偃偶而已,就已经被惊到了。 “欣欣……” 闫欣应了一声。 尤三姐郑重道:“我没有被吓到,方才只是因为它太像活物了,我以为它要伤害你,所以反应才这么大。” 闫欣哪能不知道。 但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那点审美果然不是谁都可以接受。 尤三姐问:“除了惊偶之外,你还做了哪些?” 闫欣道:“还有许多。惊偶因为机关灵敏度最高,所以它神经很纤细,但是力气却最大。一般我都要贴身带着它,防止它失控。不能带它的时候也要拆了。” “还有笑偶……对了,笑偶可能还在郡爷手上,他没还给我。” 尤三姐前面给被吓到,听到这给吓到了。 “临渊见过?” 闫欣道:“没允许我哪能带进来。他太小气了,说是怕吓到你们,死活不给我带进来。” 尤三姐对这些东西的接受程度可比尤乾陵高多了。 尤乾陵这个人龟毛得很,不好看的东西对他来说就不该存在。 “他瞎说,我才不怕。” 闫欣也觉得,一个偃偶而已,人怎么会怕木头。 尤三姐又问道:“你前面说你要做新的偶。不是有惊偶了吗?为何还要做新的。” 说到这点,闫欣就回想起了自己起这个念头的原因——偃偶是人做出来的,人做任何东西都是为了自己需要。 因此做出来的偃偶性格通常都和偃师的目的息息相关。 她最开始想要做新偶时并没有明确目的,徐致案子之后,她也只是想要做个代替品。 真正让她确定下来自己要做一个什么样的偶,是在见到那个叫阿迷的舞姬之后。 虽然虞雅说她心术不正。可在闫欣看来,阿迷有股说不出的灵动。 举手投足之间都有一种特别的气场。 她想着,她的新偶,也一定要有这种感觉。 “因为用途不同,所做的机关就不同。”闫欣说着这句话的时候,脑海中又显出了阿迷的身姿,脸的话就用尤乾陵好了,那张脸真的很可以,也免得尤乾陵每次看到她做的偶都会一脸想把她和偶全扔出去的模样。 等用完了,一并烧给他爹。 一点都不浪费。 ——— 入夜后,尤三姐又被景氏叫去了主屋。临走前再三和闫欣说需要什么东西一定要跟她说,她想要多备一份。 闫欣在她走之后便换了一身装扮离开了尤府。 玉锦绣坊入夜之前关了门。闫欣从一旁的窄巷进去,敲开了偏门,被领着去见玉姐。 今日玉锦绣坊似乎有客人,闫欣等了一阵子玉姐才现身。 两人一照面,玉姐先沉默了一下,随即说:“徐致……不会没了吧。” 一见面就说这个事,闫欣给她整地心绪有些沉,很少叹气的自己也显露出些消沉说:“我给他报仇了。” 虽然不是她亲自动的手。 但无所谓,只要该偿命的人不留活口就行。 玉姐面露愁色,说:“我的千金丝哟……这死小子。也怪我,当初见他的时候我也该看出他不对劲。” 闫欣不大喜欢这种事后缅怀。 “算了玉姐,过去的事,不要太挂在心上。你若是不想他欠你,我替他还。” 玉姐白了她一眼。 “要你多事。你啊,能好好给我活着就行了,老娘的千金丝生意,你是仅剩的常客了。东西我已经备好了。交钱取货。” 闫欣将早先从惊偶身体取出来的私房钱递给她。 “对了,我还要多定一份。有现货吗?” “有是有……”玉姐不解问,“你要这么多做什么。” “收了个学徒。”闫欣难得有些高兴,“我先试试她有没有天赋,万一真的可以,我以后就赚大发了。” 做偃偶是个大工程,每次她做起来都需要足不出户一两个月。 特别影响她办事。 倘若有了学徒,许多耗时长的工艺就可以丢给别人做了。 她心底的算盘得噼啪乱响。 玉姐一言难尽地看着她。 “我不反对你找个帮手,但你小心些。现在还不能暴露你的身份,对方知道你底细越详细,就越危险,懂吗?” 闫欣的热情瞬间给她浇熄了一半。 “知道了。对了,街头那家新开的香坊,那坊主有多少底细你查的出来吗?她跟一个叫阿迷的舞姬……” 话还没说完,门外忽然传出了剧烈的敲门声。 闫欣同时听到了外面嘈杂的呼喊声和脚步声,她警惕地站起来。 玉姐按住她。 “你待在这,我出去看看。” 闫欣最听不得这句话。 她抽回自己的手说:“我自己看,有事分头走就行。” 不等玉姐说什么,她立刻收好了东西,拉开门回头和玉姐说:“下回我再来。” 闫欣快步出了窄巷,站在看热闹的人群边缘。 繁华的盛京夜空,一阵火光带着不详的烟气冲天而上,映满了闫欣的眼帘。 玉姐静悄悄地站在了她身侧。 “好像就是你方才提到的隔壁香坊。” 第一百章 大火 许多人在窃窃私语。 闫欣对这场面可熟悉了——几个月前,她还在京郊瞿家大门口,差不多就是这个光景。 只不过之前是她被当成人凶犯,而现在是一整个香坊被大火烧着。 这些人不去救火,不去找官,甚至不去帮忙提一桶水。 仿佛仅靠着一张嘴就能把这泼天大火给灭了。 闫欣心底莫名升上来许多的怒气,想冲出去做点什么,一如她的笑偶。 玉姐却拽着了她。 闫欣回头扯了下嘴角,说:“我只是想去帮个忙。” 玉姐说:“我已经让人去了。” 亲身参与到事件里面是查清楚事情来龙去脉最好最快的办法。闫欣并不想在这里等着人回来给她报信。 “那我去提点水。”她挣开手,迈步进了人群中。 韦娘子的香坊在这一带算是大户宅院。好在里面道路颇多,无形之间隔绝不了不少火势,加之旁边的商户家反应也是快,将外延的火先灭了。 闫欣夹在救火的人群当中,进进出出之间,忽然听到有人大喊了一声。 “有人!” 原先还算比较平稳顺畅的救火人群,顿时躁动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的“有人在里面,快救人”的声音冲进了闫欣的脑中。 混乱中,更多的人往她这边冲过来了。 玉姐眼疾手快地拖拽着将她带回来绣坊这边,看她惨白的脸色,立马觉得不大对劲。 “小欣儿,醒醒!”她拍着闫欣冰冷的脸颊,喊了几声却没将人喊醒。 她又赶紧让人拿了一个瓷瓶过来,倒了两颗强行塞进了闫欣口中。 闫欣大喘了口气,冲着玉姐看了许久,才缓神过来。 “是玉姐啊。” 玉姐连声说:“是我啊。你怎么回事?救个火而已,怎会魇着。” 闫欣平静地说:“想起了点事。谢玉姐,我现在不要紧。” 她提了一口气,打算起来。 街道尽头传来了一道急促的马车飞驰声,闫欣这口气顿时泄了。 玉姐按住她。 “行了,又不是你家烧了,逞什么能呢。香坊的主人家来了,他们自己会处理。” 过来的是兵马府的马车,韦元庆还带了自己手下不少人,到了之后立刻接手了救火的场子,又让人记下了救火人的名姓,承诺将会重偿。 火势很快被控制下去。 不久之后,有人跑过来低声和韦元庆说了几句话。 韦元庆的面上顿时紧绷了起来,同样压低了声音问:“三具?” 闫欣猛地抬头,往他那边看。 韦元庆沉默一会,回道:“去顺天府报案,让袁九章赶紧过来一趟。” 这场走水持续到了天明。 袁九章赶过来时,身边还跟着元硕张朝。张朝第一眼便看到了人群中站着的闫欣,眉头抬起低声和元硕说:“我走开一会,你盯着。” 元硕下意识反手抓住他。 “干什么去?” 张朝往人群中扫了一眼过去,元硕顺着看过去,愣了一下。 “这么巧。” 张朝哼了一声,甩开他,快步消失在人群当中。 尽管韦元庆来得很及时,并且处理地也算干净,但总归还是晚了一些,人群中已经开始传出香坊走水死了不少人的传言。 “听说死了好几个香坊工人,我记着香坊内入夜不让人留在里面的吗?” “莫不是小偷小摸吧。” “这可是兵马府韦统领家,平常都有兵马府的人过来。这小偷怕是活得不耐烦了,敢上兵马府的地盘放火。” “听说韦娘子接的都是有钱有势人家的生意。许多贵重的香方就在里头。” “对对对,前阵子我还看到了尤府的三小姐来了。” “平南郡王啊……和他扯上关系那就难说了。” 似乎话题到了平南郡王身上,什么事就都能解释了一样。 元硕站在袁九章身旁,无奈地说:“九大人,这案子您可得好好查,否则日后盛京中就要传出来平南郡王因为韦娘子做的安神香不合心里,一把火烧了香坊,顺便把自己派出去的人都烧死在里面这种谣言了。” 袁九章:“胡说八道。郡爷还在京郊呢。” “我们郡爷有三头六臂,整个大魏都掌握在他手中。”元硕口无遮拦的说,“咱们盛京的百姓可抬举郡爷了。” 袁九章给他这反话说得汗颜,说:“百姓平日闲出屁来了,编排一下郡爷玩儿,几位别往心里去。” 元硕心说真要往心里去了,他们就有砍不完的脑袋了。 韦元庆带着一身烟熏火燎的味儿从火场里出来,见着他们便大步过来。 “劳烦九大人,元千户也在。” 元硕带着袁九章查案,这事韦元庆也知道,没什么好瞒的。 “恰好在附近办事,听说韦统领在找九大人,便跟着过来了。”他恰到好处地停了话,让管辖范围内的袁九章自己开口。 袁九章往韦元庆身旁走了一步。 “统领可说说怎么回事吗?” 韦元庆道:“我也是两个时辰前接到香坊这边的人传来消息。立马带着我夫人一起过来了。” 元硕诧异问:“夫人也来了?”他还是从张朝口中听到过这位香坊的坊主,早前就对她有些好奇,听说人来了,便四下看看。 韦元庆道:“这儿人太多,我让她等在马车中。袁大人有什么需要问的,届时我让她仔细回话。” 袁九章急忙按住这走远的话题。 “不急不急,先说这火是怎么起的。谁发现,可有见到什么可疑之人。” 韦元庆自己都是姗姗来迟,这些事自然不知,他旋即想起来,说:“对了,我刚到之时,让人记下了前来救火之人的名姓,准备重金偿谢。” “现在还有人在那边才是。” 袁九章连忙说:“那赶紧去看看。” “等等。”一道女声止住了要走的三人。 元硕回头一眼看到闫欣心底咯噔了一下。 袁九章和韦元庆也同时回身,见出声的是个个头矮小小子,诧异地对看了一眼。 韦元庆问:“他喊的?” 袁九章疑惑:“听错了吧?” 闫欣被一干人盯着,这才反应过来,她连忙把站在她身后的张朝往自己跟前一推,说:“你说。” 张朝虽然一直跟在众星拱月,极度显眼的平南郡王身侧。但大部分时间自己都像个影子一般无人问津的存在。 冷不丁被闫欣往人前一推,本能沉下了脸。 袁九章哆嗦了一下:“……” 韦元庆:“……” 闫欣压着声和张朝说:“方才不是跟你说了吗?里面有人死了,走水和死人,当然是人死为重。先看死者!” 张朝冤得很。 “你什么时候……”说了?他一个字都没听到好吗。 倒是袁九章反应过来了——从前也有个人同他说过这些话。在这种人多眼杂的场合,时间拖越久,死者身上的线索就会越少。 “啊,对对对,小兄弟提醒本官了。” 他自己朝韦元庆说:“先查死者。” 韦元庆:“……” 袁九章这个顺天府府尹,隔三差五就要碰上一两起命案,面对命案现场早就有一套自己的办事路数。 他只一扬手,一干灰头土脸的顺天府衙役便冲进了火场中,不稍片刻有人在火场中朝袁九章道:“大人,找到了。” 袁九章颠颠跑上去,一边小心避开暗火,问:“如何?” 那衙役露出些许困惑。 “一共三具尸体,不过我觉得这些尸体有些怪。” 袁九章和另一个声音同时响起。 “怎么个怪法?” 那衙役看看袁九章,又看看那个说话的小矮个。 “我也说不出来,就是怪。大人您还是亲眼看看吧。” 他让了个身,显露出了一个仰躺在地上的人形,袁九章远远看过去就是一个纤瘦的人躺在地上,摆了一个不明所以的造型。 闫欣看到的却是由火烧出的一副单人的飞天图。 她下意识推开了袁九章和面前的衙役,踮着脚提着衣摆跑进去。 袁九章大惊失色。 “哎你!” 张朝拽住了袁九章,说:“我去。” 张朝跳过散落在地上的杂乱焦黑的杂物,大步跟上了先进去的闫欣,问:“你方才是故意提的要先看尸体的吧,哪里不对劲吗?” 闫欣道:“好端端的香坊,又是兵马府夫人的办的,怎么会忽然走水?” 张朝不以为意道:“盛京中遍地都是有钱有势之人,看不顺眼上把火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闫欣却毫不犹豫道:“可香坊内出现了尸体。” 张朝刚想说烧死个把人对权势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可话道嘴边忽然顿住了——对了,不是死人的问题。 是时机不对。 恰好和京郊那起案子来了个承前启后。 第一百零一章 根源 张朝发觉自己只要跟闫欣待在一块,就被迫要长点脑子出来,不然实在跟不上闫欣那快如闪电的思路。 他沉默了一会,总算是摸出一点闫欣的言外之意,说:“你的意思是,这是杀人灭口?动机呢,倘若和京郊那起案子有关的,是有人要栽赃给兵马府?还是刻意转移视线?” 闫欣道:“不知道,可能性很多。” 张朝一时间被她说的脑子窜出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他当下也觉得这案子比表面上走水复杂多了。 但不管怎么说,尸体在眼前,等于线索就在这里。 他人高马大,两个大步走到其中一具尸体面前。 死者是个女子,身形纤瘦,身上穿着稀少,有飘带系在双臂腰间。先前在外面看着平躺,可实际尸体却是侧躺,焦黑的下身双腿微微蜷起,双臂展开,样子像是往上飞升状。 闫欣道:“这是七音祭舞中的一个动作。” 张朝已经看向不远处,有一个盘坐在不远处的焦黑人形——差不多的纤瘦身形,下身盘坐,一手搭在腿上,另一只手举起,手掌空托着,似乎在弹着什么。 闫欣道:“这是七音祭舞里的琵琶仙。你看她身上的飘带散开了。” 张朝问:“有何缘故吗?” 闫欣道:“因为坐立上身,飘不起来。” 张朝:“……我有眼,看得到。” 第三个人的姿态要比前两个难度更高,是反弹琵琶的飞升姿态。闫欣没有吱声——这不是七音祭舞里的动作。 这个动作对于寻常舞者来说难度太高。在跳舞的途中摆出这个姿态,还要反身弹琵琶,人根本不可能做得到。 当初虞雅才说阿迷心术不正,因为她所指正的七音祭舞里的那些个动作根本不是常人所能做得出来。 她的说辞分明就是有心诋毁现在的这一套祭舞。 可她为何要这么说?明明舞蹈动作简易化了,会跳的人更多是好事。 ………她说的七音祭舞不正会死人又是何意? 张朝站到她身旁,问:“这个怎么说?” 闫欣道:“这不是七音祭舞里的动作。我们要记下这个动作,日后会是追查凶手的关键。” 张朝疑惑地问:“这不是凶手故意摆在这里迷惑查案视线吗?” 闫欣反问:“不管是用来做什么的。只要是凶手动的手,它就会是证实谁是凶手的证据。” ——— 袁九章带着人晚进了两步,见张朝和那小矮子一个站着一个蹲着正在说话,便上来气急败坏地说:“顺天府还没查验,你们干什么呢。” 闫欣莫名地抬头看他。 “看尸体呀。” 袁九章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不要在人前发作,说:“这里又不是没官老爷了,我还在呢!” 闫欣:“可您不是要去问话吗?” 袁九章觉得跟面前这个人说话有些费脑子,干脆往外面一指。 “请,两位现在出去,否则我要去告状说锦衣卫妨碍公务了!” 张朝似乎很不喜欢这句话,脸色又黑了。 元硕及时赶到,他站在门口朝里面喊:“哎!张朝,你站里面干嘛,我们还有郡爷吩咐的事要做呢。” 张朝面无表情地看了元硕一眼,伸手一把拉了闫欣。 “走。” 出来之后,元硕低声说:“郡爷早前说过,袁九章在兵马府旧案中不干净,我们不能太逼着他。否则他站到对面去了,对我们办案不利。” 闫欣知道袁九章办过那个案子,听到这里忽然又感觉到了里头的牵连甚广,她试了捋了一下其中干系,低声问:“早前死了的胡巡卫勾结了别部的官员设了个私藏脏银的窝点?不小心被袁九章发现了?” 元硕:“……” 他一脸不可置信地问张朝:“我没直接跟她说吧。” 张朝不解地问:“说了又如何?” 元硕绝望地抚额道:“郡爷说了,官场里的那些不能牵扯到她身上。” 闫欣一直知道尤乾陵将她和盛京官场里隔得很分明,只是她自己并不想隔罢了。 假如这些藏着的脏银和七音祭舞有关,那她无论如何也要弄个一清二楚。 “知道了,我不会在他面前露陷的。”她敷衍道。 元硕心说你分明就是自己故意要追进这个案子里去。 ——— 尸体也看了,现场也走了一圈了,闫欣也没挣扎,被张朝带出了火场。元硕简直拿他们两个没辙,出来后后知后觉感觉到他们俩这种横冲直撞的做事方式很危险。 于是开始对张朝训斥地说:“她就算了,你怎么也跟着犯毛病。” 张朝理直气壮地说:“我是办正事,郡爷吩咐过我听她差遣。” 元硕简直服了。 “那你呢?怎么忽然要去查香坊走水的线索?” 闫欣和张朝对看了一眼。 “我在办正事啊。张千户不是说了吗?” 元硕直觉着两人有猫腻。 “什么事连我都不能说?” 闫欣指着袁九章那边,岔开话题说:“我和张朝暂时还有别的事要做,九大人那边还要元千户跟紧一点。有进展了一定要跟我说哦。” 说完她又想起了自己说了不会露陷,便自作聪明地学尤三姐惯常糊弄人的那一套朝他眨眼,拗出了一副你知我知的表情,怪异地说:“什么兵马府的旧案,我不知道。” —— 元硕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跟我玩这套有意思?” 他可不放心真让他们俩胡作非为,就算不跟他明说,至少要掌握一点关键部分。 “你总要告诉我,哪里是重点,我需要盯哪些人?” 闫欣想了一会,问:“元千户估摸着这香坊走水案和命案,锦衣卫能干涉到什么程度?” 元硕道:“锦衣卫没有干涉不了的事。” 闫欣心底有了数。 “全程跟着,重点盯韦元庆和他那位夫人。其他的交给我和张千户。” 张朝忍不住在一旁说:“不管韦元庆和他夫人在这两起案子里面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他们肯定和凶犯有干系。盯住他们才能找出凶犯的线索。” 元硕叹气。 “你不用解释,我知道。” 闫欣:“那就好。” 元硕还想追问他们到底要去做什么。 可显然闫欣并没有三小姐那样会察言观色和善解人意。她旁若无人地沉思着,那姿态分明是除了他该知道的那些,其他的一个字都不想说。 他索性将张朝拽到一边。 “你刚才去找闫欣,她说什么了吗?” 张朝嘴严丝合缝,说:“说什么?” 元硕:“张朝……” 张朝抢先说:“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我觉得该得听她的。” 元硕盯了他一会,半晌后推了他一把。 “这是你说的,郡爷想要的是什么,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张朝低声警告说:“你可别多嘴。” 闫欣看着元硕转身朝已经出来的袁九章走去——顺天府的衙役一大部分在驱散周围的围观百姓,剩下的几个人包着面巾,抬着担架将里面的尸体抬出来。 一。 二, 三。 闫欣依次念完之后,心底在盘算假如这案子和兵马府旧案有关,那么应该死几个人。 张朝忽然说:“你还没跟我解释,这案子的死者摆出七音祭舞代表什么意思。” 闫欣抬头。 “代表七音祭舞被彻底放弃了。” 张朝没明白。 “什么意思?” 闫欣说。 “你知道上月天音阁和越秀楼斗舞,赢的人有什么奖赏?” 这是盛京内无人不知的事。 张朝想也不想就答出来。 “可以去太子生辰宴上献舞。” 闫欣在心底又算上一笔——目标,太子。 “那次斗舞虽然出事了,但规矩成立。最后赢的是天音阁的七音祭舞。那你现在知道,太子为何要郡爷查香坊吗?” 关于太子给郡爷下这道隐晦的命令,尤乾陵只提过一次,张朝很少会去想这其中的言外之意。 他第一次被问到这么关键的问题。 “我不知道。但是郡爷肯定知道。” 闫欣肯定道。 “你说的对。” 尤乾陵一清二楚,他知道太子要的是什么,所以尤府要在这件事上做点什么。 太子立刻就会知道尤府的立场。 至于太子的目的…… 一个藏在京郊的脏银窝点为何突然会爆雷?必定是因为被发现了。 被谁发现不重要,反正肯定是太子的人。天子脚下能藏脏银说明背后有势力。 有那么大势力就不止一处这种地方。 那些可都是真金白银。 可太子现在在朝中需要朝臣支持,他不能亲自动手。 所以他暗示了尤乾陵。 这路数,张朝再熟悉不过了……也就不需要闫欣解释什么了。 京郊的案子牵扯到了兵马府旧案,免不了牵连韦元庆。 而恰好,韦元庆的夫人开了这么个香坊。太子能不查吗?可背后的人能让太子这么查下去? 接着就要说到那天闫欣和尤三姐定香时碰上了诋毁七音祭舞的越秀楼新来的舞姬。她们仿佛不小心碰触到了错的地方。 原本要去太子生辰宴的七音祭舞和幻香都失去了机会。 既然东窗事发了,总要毁尸灭迹。 让兵马府的香坊背下所有就是最好的结局。 ——— 现在发展到了火烧香坊这一步。 倘若这只是单纯的杀人灭口,闫欣倒觉得事情简单了。然而死人的身份、数目和她预想中的不一样。 那么代表这案子究竟是栽赃嫁祸还是毁尸灭迹,得查清楚真相才能确定。 闫欣见过阿迷,认得这颇有名气的舞姬身姿。这三具尸体里没有她。 那么她在哪里?这案子是她做的,还是…… 这精心的凶案现场,任何布置都不会无缘无故。 而能摆出舞姿的,整个盛京她联想得到的只有阿迷一个人。 “我当初问了韦娘子和一名舞姬关于飞天舞的事。”闫欣直觉她问到了太关键的地方,触到了某人……或者是某些人的逆鳞。 张朝对这东西一点都不了解,他有意想问清楚,然而自己沉默了片刻后,放弃了追问。 “这个飞天舞是查清楚这起案子最关键的地方,对吧。” 闫欣道:“非常关键。不仅仅是这起案子,还有很多过去发生过的一些案子都会清晰起来。” 说完之后,她感觉光是这么说,似乎还是很难和尤乾陵交代。 于是她又在可以说的范围内补了一句。 “倘若郡爷问起来,你可以跟他说,我们不小心触到了七音祭舞的根源。” 阿迷这个根源一定知道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第一百零二章 处处巧合处处迷 七音祭舞是谁带去的,他们对死在天机阁底的工匠家中人做了什么,为的又是什么——这是熊天一家家破人亡的根源。 看看他们放火杀人的动作这么快就知道背后处理这件事的人有多敏锐果断。 如果这次被暗处的那帮人这触底反弹的举动蒙混过去,或者让他们趁隙逃了,那么日后再想查清楚。 就会比现在难上千万倍。 闫欣暗道,绝不能放弃这次机会。 张朝冷不丁问了一句。 “你……为什么要查这些?” 闫欣莫名道:“这还需要理由?” 张朝以为她会错意了,说:“我的意思是,我们锦衣卫查案天经地义,但这案子和你毫无干系,你也不需要做这事。” “需要的。”闫欣直截了当地把他那句不需要反驳回去了,她想了下,抱怨说:“你好麻烦。非要个理由的话,就当我为熊家求个明白吧。” 张朝虽然知道这个女人会被郡爷带在身边,是因为她和三年前祭天台的案子有关。 照现在那些案子相关的死者亲属惨状来看,她做这些事的结果是连活着都很费劲。 可她太积极了,像一股带着愤怒的火,直往上冲。 ——— 张朝跟着尤乾陵也很久了。 锦衣卫不是个不带脑子的活儿。待久了多少还是会长点脑子——只是张朝的脑子长得不在查案上而已。 长久的习惯,这回真就掰得有点狠了。 他回神过来就发现自己就着闫欣的话思考了很久。 虽然闫欣没有说得很清楚,可他依然能感觉到一点——虽然危险,这些却是她一定做的事。 他一向觉得郡爷才是大事,其余的都是在添乱。尤其是郡爷最近总是会将他派到闫欣身边,让他一开始对闫欣有了一点反感。 可方才的一瞬间,他忽然发现这个他不知底细的女人似乎比他想象中要厉害很多——并不是因为她身上背负的东西,比他想象中要深。 人生在世,谁身上背着的东西都不会少。 可像她这样,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人却不多。 即便不赞同,但也让人不由得生出一点敬佩。 当然他还是站在尤乾陵和尤府那边,不管闫欣背负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只要他发觉她对尤府不利,他还是会选择那一边。 不过……他别扭地想。 在那之前,帮她减轻一点负担的事,似乎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 “无妨,郡爷吩咐过,我受你差遣。你需要我做什么,开口就是。” 闫欣迟钝地感觉到了这句受你差遣和之前在别人面前拿这个当借口时的一点点不同——不过这个念头只一闪而过。 帮不帮她都无所谓,她习惯自己办事。 现在还只是开始。 该查的东西还在探查中,当务之急还是先把尤府从这件事里面摘出去。她现在也有点理解尤乾陵了——拖家带口办事真的不容易。 请神容易,送神出去她脑子都要想破。 幸好景氏做事非常稳,当初她们遇到阿迷之后,她就立刻断了将香给太子的念头。 现在只需要把尤府伸出来的手全部收回去,再安分一些就好了吧? —— 火场附近人多眼杂,闫欣往四周看了一眼,还真有几个尤府的下人夹杂在其中,她径自往其中一个人走去。 张朝紧跟其后,问:“那是谁。” 闫欣奇怪地问:“你不认得尤府的人?” 张朝晦涩地想起来他们郡爷一年中有大半时间都会将他派出去做事,留京的时间不多,带他去尤府的时间更少了。 当然他自己也有原因。 他真的不习惯和人打交道,那为数不多的几次尤府之行也只将府中几位重要之人牢牢记在心上。 “接触得不多。”他避重就轻地回了一句。 闫欣发觉尤乾陵手底下两个贴身之人,元硕和张朝所办的事简直泾渭分明。虽然两人都是千户,级别一样。 是怕他们在同一件事上起冲突,争抢功劳么? 可看他们两人相处起来也没有这种感觉。相反,张朝性格孤僻,嘴上虽然会呛元硕两句,但做事两人配合得很不错。 倘若是她…… 算了,倘若是她,当真是一个都不想要。 那人远远看到她,便站定在原地,等她过来之后,行了礼说:“表小姐。” 现在尤府对外一直给闫欣安的是远房来的表小姐这个身份,张朝并不知道,诧异问:“表小姐?” 闫欣随口解释说:“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方便我走动而已。” 那下人正是早前代替过元硕在尤府给尤乾陵差遣用的侍卫。 他直接当闫欣这句话没听到,将现在的情况简明扼要地同闫欣说:“我们这边得到的消息比较杂,我粗略筛选了一些重要的。” 闫欣安静地听着。 舞姬离开越秀楼后,去过天音阁和琼花苑,找过两个人。但这两人没见她。 她辗转在越秀楼,天音阁,琼花苑之间、几日后便往盛京外去了。 侍卫道:“但没有出京记录,多半没离开。” “没离开?不可能。”张朝笃定道,“京郊的案子里,她曾经在死者家里出现过。” 闫欣将分歧点记下来说:“这里找机会再查就好。先过。”” 张朝问:“不过………她找天音阁和琼花苑的人?她要找的人是不是已经离开这两个地方了。” 侍卫一愣。 “千户大人知道?” 张朝:“京郊的那起案子,这几个人去见过死者,回来之后一直拒绝见元硕。所以郡爷才派我跟元硕回京办事。” 这也太巧了。闫欣又记了下来。 闫欣问:“还有吗?” 侍卫道:“我们差点就要找到人了,结果就出了香坊走水这个事。我再找熟人去打听。” 闫欣低声和侍卫说:“不用,你把人都带回府里去。另外和三小姐说一声,最近谢绝外客,有事让他们找郡爷说话。” “还有,我暂时不回去了,让三小姐处理一下,府里最好都以为我在。” 侍卫点了下头,立刻退到人群中。 站在一旁张朝听出了一点弦外之音,问:“尤府做了什么?” 闫欣道:“散布了一点谣言,说是越秀楼的一个出走舞姬偷走了尤府一件宝贝,希望见到这个舞姬的人可以帮忙找找这个人。” 张朝恍然道:“舞姬……为何要找这个人?该不会和你说的七音祭舞有关系。” 闫欣回:“找她确实是因为七音祭舞。不过前提是我们在香坊里和她碰上了,她从坊主手上拿走过记录郡爷病情的单子。” 这件事张朝知道,闫欣曾为此让他调查过这个人,但他送香之后发觉了这位舞姬的行踪,和元硕追回盛京却遇上了这场大火。 张朝这下子有了想法。 “你怀疑,这个人就是三具尸体其中之一。” 这倒是解释了她为何非要进火场第一时间去查看尸体。 她回道。 “嗯,确定了一下。但是人不在里面。” 张朝喃喃道:“也就是说人还活着啊……说起来她为什么要看郡爷的病情。” 闫欣也不懂,尤乾陵有病也不是什么秘密。 毕竟身边带了顾全还光明正大点安神香,只能说尤乾陵很坦荡,倒是怀疑他的人心底有鬼。 不过说到底,她其实都不能确定阿迷拿了一手尤乾陵的病症状况到底为了什么。 张朝重新被她绕进去了,片刻后他投降说:“我认输了,你直接告诉我到底要怎么做吧。” 闫欣自认她也没有隐瞒什么,只不过现在香坊走水背后到底是什么用意还没弄清楚才显得情况扑朔迷离。 “找到这个舞姬,你没明白的事就都清楚了。” 这答案足够言简意赅了,张朝点头。 “好。” 闫欣却道:“可惜不管是生是死,人不好找了。” 张朝说:“人只要还在盛京当中,就不可能找不到。” 闫欣道:“你看着吧,她很快就会成为这个案子的嫌疑人。到时候就不止我们要找她。” 他们毕竟人手不足——尤乾陵还在京郊,这里信得过的人太少。 闫欣的这句话就像是一句毫无缘由的预言。 张朝听时还不信,一个舞姬怎么能同时杀死三个人——还连带一把火烧了一个香坊。 就算硬安个罪名,也得讲点道理。 闫欣也没具体跟他解释太多。 譬如为何那三具尸体会是飞天的姿态,其中一具还不是七音祭舞里的动作——在所有当事人当中,知道飞天舞的,只有阿迷这个舞姬。 阿迷曾经在香坊具体说过飞天舞。 又在越秀楼诟病七音祭舞是改了飞天舞的劣质品。 当然这些还不足够判定她就是下手之人。 所以,死了才是最完美的嫌疑凶犯。 闫欣想,若是很快被找到了,那么阿迷的结局就只有两个——已经是具尸体,或者马上就会变成尸体。 “我们得动作快些了。”闫欣说。 张超不愧是抓人的行家。 闫欣说出来的话他总算听懂了一回。 “我找人,你留在这边等元硕消息。” 闫欣点头,这是最好的安排。 不管阿迷还活着,或者死了,只有得到结果,才知道下一步要怎么走。 第一百零三章 准备 尤府接下来就要从这个案子中抽身了,但是闫欣还需要查得更深一些,最保险的方式就是她暂时和尤府划清一点界线。 这也是为她后面要做的事做下准备。 她算计得相当稳当,把表小姐的身份留在尤府,现在恰好和张朝等锦衣卫一起行动,只要外人注意不到她,万无一失。 前提是,她还得清楚尤乾陵他们的动向——这就打破了尤乾陵之前吩咐了不带她入局的命令了。 违背尤乾陵命令这种事,张朝非常犹豫。 “你没必要亲自去查,我和元硕足够了。” 闫欣也知道她越少被人看到越安全,但是这次的案子要查的线索太细致了。 这关系到那只偃偶手留给自己的信息,以及她准备做的新偶的功能。 “你和元硕不够。” 张朝以为自己被小看了,当下不悦道:“我们可是在锦衣卫……” 闫欣打断了他。 “我的意思是,我要查的东西两位千户大人不够了解,事倍功半太浪费时间,不如我自己来。” 张朝沉思了许久,闫欣之前已经解释很多遍了,但他就是外行人,无法理解内行人的事。 他犹豫了许久。 “那也得和郡爷请示一番。” 闫欣倒是安如泰山。 “随你。” 尤乾陵和她是合作关系。 他的命令,她当个屁放了就行。 张朝去找尤乾陵汇报去了,闫欣便去玉锦绣坊找玉姐商量暂住的事。 玉姐倒是不介意绣坊中几个人——尤其是闫欣这种傻子做事就喜欢拿钱砸人,仿佛她是个家财万贯的富家千金。 买千金丝是这样,求她帮忙查徐致是这样,替徐致擦屁股也是这样。 现在不过就是住这里方便查案子,她也能给钱。 当然,钱不是闫欣自己付的,横竖都是在给尤府解决问题,即便是张朝这种一根筋的人,也得点头认账。 早前自己开偃偶店时花钱她就不眨一眼,现在这钱花起来更是毫无顾忌。 —— 玉姐问:“就你一人?” 玉锦绣坊里都是女人,张朝自然不会跟着她。他和从前一样,和闫欣分道之后,就自己走了个干净。 “就我一个。”闫欣一派轻松道。 玉姐带着她往里走,问:“怎么样了?” 闫欣跟着她进屋,说:“现在还不好说。” 玉姐看她一眼,说:“先前你问我隔壁香坊的事,我就隐约觉出你似乎在查什么。” “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嘛?”她犹豫地放缓了语调问。 对于她的事,玉姐几乎知根知底。徐致的事情她也一清二楚,还帮衬了不少。对闫欣来说,她比尤府的人更加信任。 说实话。 这次的事情,比她面对张朝所表现出来的镇定要麻烦——因为她已经感觉到了背后之人有反扑之势。 从阿迷敢动尤三姐给香坊讯息的态度来看,这帮人甚至没把尤乾陵放在眼里。 她需要一点暗处的力量帮自己了。 闫欣思索半晌,嘟囔说:“都问玉姐了,自然不是不能跟你说的事。” 玉姐看向她的眼神变得专注了起来。 闫欣还是第一次把这么重要的线索告诉别人,难得有些紧张。 她下意识压低了声,慎重考虑后决定简化线索,说:“徐致留给我一件东西——不过这东西我认为不是他自己给我的。我想着假如不是有人借他的手送我的话,那就是有人知道我会找他,顺带把东西放里面,故意让我找到了。” 这种做事手法让她直接联想到了尤乾陵提到的有人在引导他查一些案子这件事。 但要比尤乾陵遇到的情况要直接许多,像是非常信任她似的,让人莫名对这种无私的奉献生出些感动来。 也许她并不是一个人在前进。 也许只是在利用她。 两种念头相互抵消后,闫欣毫不犹豫立刻开始动手拆了机关——任何臆想出来的情感都是多余的,拿到线索才是货真价实。 闫欣至今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那机关动作时那只手臂展现出来的极致之美。 而那个动作,在她见到那名叫阿迷的舞姬的时候,分明一模一样。 玉姐问:“和香坊有关?” 闫欣说:“和一个人有关。” 玉姐这下想不出来了。 “谁?” “一个叫阿迷的舞姬。” 玉姐迟疑了许久,说:“这名字耳熟,我应该在哪里听说过。” 闫欣以为她说是阿迷早年来过盛京,在盛京内有些名气这件事,便说:“我和尤府的三小姐去过越秀楼,那里的楼主说这名舞姬早年曾在盛京还有些名气,你在京中多年,知道她不稀奇。” 玉姐却摇头说:“不是这个。你让我想想。” 闫欣没吱声。 她自己也生出了一点好奇——玉姐在盛京当中做生意平平无奇,她在京中有名的是另外一个名号。 可惜因为父亲的缘故,闫欣打小就认得玉姐,也一直叫习惯了她这个名,并不知道她私底下另外一个名号叫什么。 她等了许久,没想到她都没有不耐烦,玉姐自己不耐烦起来了。 “哎,年纪大了,我这脑子真不好使。先不想了,等哪天指不定灵光一闪,它自己就出来了。” 她站起来,说:“要跟我一块睡,还是自己一间房。” 闫欣说:“我又不是孩子了。玉姐你给我个客房,我自己来就好。” 孩子大了,不兴大人管束了。玉姐摸了一把钥匙递给她,说:“院子靠外那间,进出给我轻点。” 闫欣道:“知道了,啰嗦。” 让闫欣意外的是。 原本被派出盛京办事的尤乾陵,在香坊失火后第二日竟然回京了。 查案有这么多人,他一向办事态度就很敷衍——让他更担心的是尤府的情形,他首先回了一趟尤府,见景氏了解了情况之后,便前往阁楼。 随即发现‘称病的表小姐’闫欣并不在阁楼,他后知后觉“缺少管束”的罪魁多半又自作主张干什么去了,便去找了负责看住人的尤三姐。 尤三姐正在亲自听昨日派出去的下人们带回来的消息。 尤桂一边翻记录的小本子,一边跟她说:“越秀楼边上有人确实见到了这名叫阿迷的舞姬给人推出越秀楼。说这件事的人有六七个,消息应当可靠。” “城门守卫说见过这种装束的人出城,他不确定那是不是阿迷,也有他人见过,但他确认那人不是阿迷。这一条可信度低。” “天音阁的人说见过阿迷来找阁主,阁主似乎很高兴,将她留下了。但是没两天,阿迷自己离开了天音阁。” 尤三姐问:“自己离开的?” 尤桂将记载的纸放到尤三姐眼前。 “您看,上面写着是半夜翻墙出来出走的。” 尤三姐纳闷的说:“好端端的为何要半夜翻墙走。” 尤桂也不知道,她低声问:“要不要再去查查?” “查什么?”尤乾陵迎面进来,不满地说:“我说尤府大白天门口没人。进这里来了也见不着你的人在外面守着。在这鬼鬼祟祟做什么呢。” 尤三姐急忙起身。 尤桂收了小本子,低声说:“奴婢给郡爷备茶水。” 尤乾陵在她走之前将她手里拿着的本子要了过来,翻开看了两眼,问:“这么忙?” 尤三姐道:“欣欣让做的。” 尤乾陵道:“我又没说不能做,你推什么。她人去哪里了?” 尤三姐一顿,故意懊恼说:“哎呀,我原还想着要去找她呢,这听了一上午,把这事也落下了。” 尤乾陵侧头看她。 她这模样自己从小看到大,有什么心思一目了然。 “放在平时你早就派人去找人了,她不让你们出去?” “她说尤府做到这个程度足够了。”尤三姐低声说:“昨晚欣欣自己出门去取千金丝,没想到半夜那边附近的香坊走水了。恰好遇上了元硕和张朝,她便跟着在那边住下了。” 尤乾陵一听闫欣又掺和进他经手的案子里了。 他心底觉得奇怪——好像不管自己在查的案子和他要她做的事多么风马牛不相及。过程中她总能被什么东西带入这些事里面。 他心底知道和兵马府牵扯上的案子有多复杂,便刻意岔开了话,问:“谁告诉你千金丝的。” 尤三姐正在给他沏茶,闻言整个人一顿。 尤乾陵不客气的揭穿她。 “心虚什么?” 尤三姐说:“不关欣欣的事,是我要的。” 尤乾陵道:“先说心虚什么?” 尤三姐说:“欣欣说你不肯让她把她做的偃偶带到府里来了,说是怕她会吓到府里的人。你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 尤乾陵当时确实只是拿尤府当借口而已。 现在他都能回想起闫欣手中的偃偶直愣愣盯着自己的模样。 那样丑东西,自己多看一眼都觉得浑身发毛了。 “所以,你也要跟着闫欣学做那些能丑瞎人眼的东西?” 这家还能不能回了? 尤三姐有自己的理由。 她想学这些东西,并不是因为这些东西有多丑有多可爱。她和闫欣这种单纯只是喜欢不一样。她只是想了解。 “学了又不一定要学精,了解就够了,”尤三姐道,“你把闫欣留在身边,不想了解她的喜好嘛?” 尤乾陵斩钉截铁的说:“不想。” 尤三姐撇嘴说:“你就是这样才没朋友!欣欣肯定更喜欢亲近我。” “你不如让我带着她在尤府,我肯定比你这种三天撒网两天打渔要强。” 第一百零四章 疑难杂案 尤乾陵心说他又不是三岁孩童,朋友要来做什么,有元硕张朝好用吗?当然闫欣确实好用,只是横竖不是用来当朋友的。 他莫名有些羡慕且嫉妒尤三姐。 他还在苦心算计。她倒好,和闫欣玩起了相交的戏码。 若非对他来说,一条船上的共存者远比朋友更加贴近彼此,他也想做一个不用处处以有用无用来衡量人的冷心冷肺之人。 斤斤计较的老毛病开始在他理智上作祟。 他一门心思抠他和闫欣之间相处细微处,想证明自己并非如此无情—\\好吧,闫欣确实不喜欢自己。 当然他也不喜欢人家! 但若是比和闫欣亲近程度,尤乾陵自觉尤三姐在他面前不堪一击。 “她算你哪门子朋友?还亲近,她为你做过什么吗?” 尤三姐瞪他。 “怎么不算,她都要教我做偃偶了。这是对我展示她自己的第一步。” 尤乾陵讥笑说:“省省吧!就这还敢说亲近。她纯粹地为你千方百计算计过人,给你撑腰吗?” “她需要人帮忙时,第一个念头想到你了吗?” 尤三姐给他呛得脸红,寻思这人今日是不是吃错药了,一向不屑跟自己一般见识的人竟然斤斤计较到她头上来了。 “你,你不也没有吗?” 尤乾陵恶意地靠近她。 “谁说没有,你当她为何要去招惹简家兄弟?你不会以为她是因为你吧。” 尤三姐并不傻。 “那还是因为你吗?” 尤乾陵也同样不傻,他想虽然不至于单纯为了他,但她做到他心坎上了。这点就足够取悦他了。 他火上浇油。 “当然,她可是为我办事。你啊,还差得远。” 尤三姐生气了。 “你走!我这不欢迎没品的人。” 尤乾陵当即起了身,说:“不用你吩咐。再警告你一句,闫欣之前让你做的事可以收收了,最近尤府不用再做什么了。” 尤三姐皱眉。 “我不放心欣欣一个人在外面。她让人带话给我的事我会照办,可她若有危险,我也要出一份力。” 尤乾陵讥诮道:“不是朋友吗?我一个不是她朋友的人都明白她让你别去找她是什么意思。” 尤三姐最终还是被他一句话惹怒了。 “那你去!” 她亲手将尤乾陵赶出了自己院子,并且声称有事也别找她,她不想搭理他。 尤乾陵以胜利者的姿态愉悦地迈步出院子,走出尤府那一刻,他忽然回神——他得意个什么劲? 香坊的火直到第二日午后才彻底浇灭。原本坐落在盛京西城最繁华处风韵十足的楼台亭阁已经完全化为了废墟。 一地的断壁残垣令人唏嘘。 然而今日这条街却比往日更加热闹——街头巷尾,无时无刻都挤满了窃窃私语的人群。许多人专程从盛京另一端赶过来看热闹,各种茶余饭后的闲话横空出世,仿佛这场火还能延续上好一阵。 玉锦绣坊就在附近,闫欣从玉姐柜台上捏了一碟子瓜子,特意出门靠在墙角里,一边嗑瓜子一边凑热闹。 隔了一条街的距离,街道尽头的废墟里依稀还能看到不少石磨和香料,空气中也一直弥漫着各种混杂在一块的香气。 闫欣将四周的人群扫了一眼,不少人可疑之人混杂其中——那可是兵马府夫人办的香坊,平日进出的客人非富即贵。即便是经了一场大火,里面还残留不少名贵的物件。 更重要的,这还是个命案现场。 八卦和贵物均不缺,能不吸引各种人吗? 不过,这却是闫欣见过的最有条不紊的命案现场了。 袁九章不愧是在顺天府位上坐得最久的五品大员,虽说他办案上没太大建树,小毛小病还不少。但做事的手段及稳妥程度不是一般人能比拟的。 从顺天府的人到场一直到现在,火场外一直严防死守,没断过人,也没错过眼。 俨然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袁九章还亲自在外面镇着。 他不知从哪来找来一张太师椅,自己大马金刀地坐在那,一会又翘了个二郎腿,看那悠闲之态不比闫欣嗑瓜子差。 一旁的元硕冷眼看着他——虽然这椅子刚被搬来时,袁九章曾经很是殷勤地请他上座。 他很不识相地果断地拒绝了。 可他自己不坐,看袁九章坐着,心里头很不舒服。 顺天府的衙役在废墟里进进出出,找到一点东西,立马殷勤地端上来,问:“大人,这个……” 袁九章眼也不眨,挥手就说带回去。 从昨晚上开始到现在被袁九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带回去顺天府不少东西——在元硕眼中,他不像是找线索,倒像是来抢东西的强盗。 他寻思着找个什么借口刁难一下袁九章,否则自己那点威信当真要荡然无存了。 元硕耐性极好,眼见他带回去的东西越来越不大像话了,便慢条斯理地开口问道:“九大人,看出什么明堂来了吗?线索呢。” 袁九章闻声仰头,立马站起来,弓着腰贴在元硕身旁,很是规矩地解释说:“元千户,您常年跟着郡爷专门处理比这还要稀奇古怪的案子,必定也看出来了。” 元硕嗯了一声,心说不愧是擅长甩包袱的九大人,一句话就把自己的问题给甩回来了。 郡爷要自己对付他还是很在理。 因为他也擅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九大人看出什么了?” 袁九章一顿,含糊地继续甩包袱,道:“此案不同寻常。” 元硕又问:“哪里不同寻常?” 袁九章看出来自己是甩不过元硕了,便道:“依下官拙见,这一带可是盛京最繁华的地方,平日里半夜都不会黑灯瞎火。天音阁就在附近,不能说通宵达旦的欢场到处都是,但这附近半夜绝对不会没人。” 元硕嗯嗯点头,他听出了一点苗头。 这人果然还是有点本事的。 香坊在这种繁华地带并非为了彰显自己有钱,而是这里有客。 另外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安全。 盛京最繁华处,但凡出一点小差错便是大祸,当然是各路巡防衙门盯得最紧的地方。 袁九章故作神秘,说:“哪个贼人会选择在这种很有可能被人看到自己行踪的地方偷东西?所以那几具尸体,必定不是贼。” 元硕也在这里听了一夜加大半天的窃窃私语,也知道韦元庆家的这座香坊内的客人可都是京中的达官显贵。 不知内情的人可能会觉得有兵马府在背后撑腰,寻常人不敢对香坊做什么,但客人之间可不一样。 当然听得最多的还是平南郡王自己在这里定了香,但这位郡爷向来跋扈,说不定见不得别人也用他的香,一并毁了这香坊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呢?”元硕顺势问。 袁九章迟疑了一下,接着说:“韦娘子的香坊在盛京当中口碑一直特别好,没听说过出什么差错。唯一的就是昨日下午这一带有尤府的下人在找一个人。” “说是这个人偷走了尤府贵重之物,而据下官调查,这个人就是在香坊中碰上过尤府的三小姐。” 元硕听出一身无奈,暗暗喊冤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这盛京当中,任何话题一旦碰上平南郡王当真不会有什么好事。 他打断了袁九章,说:“九大人,是不是要我提醒一下你郡爷还在京郊办事呢。他想要找一个香坊的茬,可不会让别人动手。” 尤乾陵可是盛京当中跋扈的代名词,他找茬喜爱自己亲自上,当真是个活阎王。 袁九章抹了一下冷汗。 “不是,下官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刚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说不定是有人拿郡爷当挡箭牌。” 元硕顺势问:“比如?” 袁九章斜着眼,脸上闪过一丝凶狠。 “比如那个威胁过坊主的舞姬。” 提到那名舞姬,元硕多长了个心眼。 和这名舞姬有牵连的人不是郡爷,而是这香坊坊主。 他站在许久了,偶尔也听到一点怪异的风声——譬如,有人说到之前有个西沙来的舞姬来找过香坊坊主,直言要香坊坊主给她配一副香,用她自带的香方。 开香坊的坊主都有自己的香方,用别人的香方做香,做好了对她没好处,做差了砸自己招牌。 谁家都不会轻易接这样的生意。 但香坊的坊主却像被那不讲理的西沙人拿捏住了,竟然答应了她的要求。 袁九章自然也将这番故意添油加醋的话给听进去了。 “我们也查验过了,香坊内位置是大,但坊间院子许多,其间有不少小道,而我们发现的尸体是在最里侧。” “这三人明显对这里熟悉。再看三具尸体虽然姿态怪异,可完全没有纠缠打斗的痕迹,看着也不是被谁人杀过。” “莫不是因为仇怨大了,故意死香坊里来恶心坊主?” 这案子属实不好查——查深了,牵扯到不得了的权贵,他袁九章日子难过。 查浅了众说纷纭,上面有人盯着他,他更难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