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秋后问斩,太子是狱友》 第一章 永乐二十二年 永乐二十二年,天子崩于榆木川。 皇太子朱高炽继承大统,旋即大赦天下。 当然,这与已经在天牢住了两个半月的林煜没啥关系。 谁让他是“造反谋逆”,要诛九族的。 林煜虽然名字有点古风,但却是个穿越者,天晓得为啥系统能绑定了他,还把他送到了六百年前的大明朝。 而且,这坑爹系统除了开局给他加了个“通晓古今”的buff后,就再也没鸟过他。 倒也不是完全不理他,只是给他丢了个任务。 这就要说到他魂穿的原身了,不仅便宜亲爹喜欢宠妾灭妻,亲娘也被气死,又有一堆庶出的兄弟想着法子,要谋夺他的长子地位和家产。 这个倒霉的“林煜”就在父兄后妈的轮番压力下,在某天失足落水,一病不起安详离世。 之后的事情就简单了,系统的任务就是要他改变原身的凄惨结局,再尽可能靠着系统buff在这个时代做大做强,等到死后就能带着所有成就回到原来世界,享受富贵人生。 说白了,宅斗升级流呗! 可能还得加点大国崛起。 这不巧了? 林煜最讨厌这种宅斗动脑了,他只相信大力出奇迹,给原身报仇而已,整那么复杂干嘛? 林煜所在的林家,也就是颍州太和县里的二流豪强,就算在县城里头也做不到只手遮天。 林煜当天穿越,第二天就带着纸笔,跑去县衙门口写反诗,顺带敲鸣冤鼓,喊县令出来看他的反诗工不工整。 林家人都傻了,他们还在玩宅斗,有人直接掀桌子不玩了。 林家喜提九族消消乐,县令老爷喜提大功一件,林煜也成功报仇了,皆大欢喜! …… 天牢。 “算算时间,秋后问斩的话,咱大概还有不到一个月……啧,看来是赶不上洪熙元年了。不过无所谓了,这古代要啥没啥,谁爱来谁来。” 林煜背靠天牢里的草堆床,懒洋洋的望着天牢铁窗透进的光线,阴暗中透着丝丝森寒,真不愧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京城天牢啊! 这已经算不错了,得亏他来的早,锦衣卫诏狱虽有,但还没有完全形成(正统年间才有定制)。 否则,像他这种涉嫌谋逆,高低得进诏狱里头爽爽。 “林先生,您今日怎这么早就起了?” 林煜昏昏欲睡,突然就被身后草堆里的狱友吵醒。 这个狱友并不是他家里人,而是这个月才新关进来,人家姓余,还是个御史来着,长的倒是一副刚正不阿,一看就是个清汤……青天大老爷的面相。 据说是因为在朝堂上当众喷了新君,才被皇帝下旨拉到天牢里好生反省反省。 林煜却是还不知道,这个所谓的余姓御史,正是大名鼎鼎的于谦于少保。 只不过,现在的于少保尚未发迹,因为人刚直,而又直言敢谏,被还是太子时期的朱高炽发觉赏识。 先安在了御史言官里头雕琢打磨,好等着后面再慢慢提拔大用。 林煜随口说道:“睡不着,这天牢也没个供水系统,好久没洗澡了都……还有,我说老余啊!咱俩年纪也差不多,你甚至还大咱好几岁,不用天天喊咱先生吧?” 于谦却起身,颇为郑重道:“学无前后,达者为先。林先生才学过人,见识广博,当得起先生二字!” “随你便。” 林煜摆摆手。 “话说,昨日咱们讲到哪里了?” “陛下要迁都南京。” 于谦立马端正其身,一点没摆什么官老爷架子,活脱脱一副求学若渴的模样。 “对,就是迁都……”林煜点头,忽地问道:“说起来,皇帝要迁都南京,关老余你什么事?还连累在这天牢里,跟咱这个诛九族的谋逆大罪做狱友,你就不怕死吗?” 于谦却说:“太祖高皇帝设御史言官,为的便是监察百官,劝谏君王,岂能因一死而畏之不敢言?” 林煜嘴角一扯:“这却是实话,不过老余啊!在讲课之前,咱还是想先问问,你为何那么反对迁都南京?” 于谦心中已有腹稿,当即不假思索道:“北京为我大明国门,又是长城边防重镇。先帝耗资巨万也要迁都北京,为的便是能够借此统合南北钱粮军力,构筑抵御草原蒙古诸部的防线。 如今新皇新登大宝,便想要迁都南京,这不仅是要让先帝二十年的苦心经营,全都付之一炬,更是要致整个长城边防于不顾。户部尚书夏原吉之流,皆为国贼,尽不知东晋、南宋之祸乎?” “东晋、南宋,说的好!” 林煜微微一笑,起身伸了个懒腰,又将草堆拾掇拾掇,摆出了一个草垫子,这才盘膝坐下,说道:“只是,老余你这话听着对,但却不全对,或者说,你只说对了一半。” “只说对一半?” “对,你说的这些啊!实际都是从军事边防的角度在考量,可是你忘了,一个国家除了军事,更多的还是政治、财政、民力……以及最重要的河工。” 林煜每说一句,就会从草堆里找出一颗石头子儿,往地上一摆。 “政治、财政、民力……还有河工?” 于谦看的眉头紧锁,对眼前的林先生才学,他从刚进来当天就已经见识过,也还因此暗叹,如此人才却身陷天牢,犯的还是不可赦的谋逆大罪。 若非自己也身陷牢狱,说不得还得找皇帝,为林煜求个情,看其中是否另有隐情,哪怕判个流放也好过直接杀头,为国朝错失一人才。 于谦沉吟片刻,说道:“先生说的河工,应该是指漕工吧?的确,先帝为国家计,迁都北京,让这大运河上有了十万遭工,也有了维系北京物资粮储的漕运河路。 每年漕运对国朝而言都是耗资甚巨,陛下想过要迁都南京,一大半缘由也是在此。可北京为我大明北疆国门,若陛下带头南迁,无疑是在告诉天下人这北方今后不会再动兵戈。如今漠北鞑靼阿鲁台部虽臣服我大明,可谁知数十年后会如何?” 林煜摇头:“不用等几十年,二十年就差不多了……不对不对,你说的还是漕运,是大运河的问题。这个待会再说,我问的是河工,是北方九曲的那条滔滔黄河。” 啊? 黄河? 迁都南京跟黄河有什么关系? 第二章 狱友是于谦 紫禁皇城,华盖殿。 今年八月才新登极,还未等到自己洪熙元年的皇帝朱高炽,刚刚批阅完手头上的奏章,忍不住伸手捏了捏鼻尖。 他的身体虽是坐在龙椅软榻上,却并不如同《明史》记载那般,体胖难行,而且还腿部重疾。 真要三百多斤重,还腿有疾,走路都费劲,那人家拿什么来练武,还精擅骑射,又能带兵打仗? 只能说,修了一百多年的《明史》……一身都是烂账,信与不信,全看个人。 “陛下!” 有人走近,恭声说道。 朱高炽倚靠在龙椅的软榻上,不急不缓,继续闭目养神:“来了?最近天牢那边如何?” 来人回答:“于谦于御史最近几日却是没有再大声喊叫面圣了,只是其在牢狱中似是拜了一位先生,现正与对方听课向学。” “拜了位先生?” 朱高炽倒是有些惊诧,这个于谦本是当年还是太子时期,注意到的新科进士,还是三甲进士,名次不怎么高,反而有些偏低。 但其为人刚直,也确实富有才学,他便起了爱才之心,将其提携进了御史言官。 既有雕琢打磨,也是在刻意培养。 可哪曾想,这于谦有些刚直过头了,不仅当朝戳穿了他隐晦想要迁都南京的想法,还痛斥提出方案的带头大臣户部尚书夏原吉为国贼。 偏偏这个“国贼”还是他登极以后,重新起复来用,看重的也是对方与民休戚,老成谋国,却被于谦如此折了面子。 饶是朱高炽脾气不错,也是犯了火气,将其关进了天牢,还暗中派人盯梢,看着他反省。 “你有何话?但讲无妨。”朱高炽惊诧之余,注意到汇报人的纠结脸色。 那人终于伏地说道:“于御史所拜先生,却是身犯谋逆大案之主犯,今年秋后就将问斩……” “谋逆大案?” 朱高炽一时有些没想起来,今年有什么谋逆的案子吗? 一番细问才得知,原来是个没事干,公然跑到县衙门口写反诗,还堂而皇之的去敲鸣冤鼓,故意惊动县令的狂妄之辈。 朱高炽依稀记得还是太子的自己,似乎还批阅过这封奏章。 也不知是无语还是宽仁,便给了个从轻发落,把主犯的凌迟改成了问斩。 毕竟只是写了反诗,又把诛九族降为夷三族,免去了女眷孩童的死罪,改判流放…… 朱高炽问:“于御史不知道对方是谋逆案主犯吗?” “应是知道的,但于御史似乎很敬重对方,还尊称其为林先生,对其执师礼。” “执师礼啊!” 朱高炽点头。 知道于谦什么性格,此刻对于这个能让于谦执师礼的谋逆要犯,朱高炽难得生出几分兴趣。 “算算时间,明日就是于卿出狱的日子。待其出狱,就领其入宫来见朕。” “遵旨。” …… 此时的天牢里头。 林煜正在与于谦讲课,丝毫不知自己已经被“狄胖胖”给注意到了。 “对,就是黄河,这黄河本来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至少也不是影响到定都南北京的大问题。” 林煜在地上摆弄着石头子,还顺带用石头勾勒出了一条九曲蜿蜒的黄河地形图,就是画技颇有些灵魂画手的意思。 “可问题就出在这几百年前,咱们中华历史上,堪称人类群星……你不用管这句话什么意思,你只要知道那举世皆降的大宋朝,如何抽象和逆天就行了。” 抽象、逆天……这俩词于谦也没听懂,但听懂那句举世皆降了,明显不是什么夸人的话。 林煜接着说:“北宋曾三易回河,意欲使黄河改道东流,这本没有错。只可惜,坏就坏在了朝廷党争和帝王昏聩,三易回河,功亏一篑。反而致使黄河泛滥愈发严重,直至夺淮入海,形成今日格局。” 于谦点头:“北宋党争酷烈,已经影响国家大计,只是可怜百姓,因黄河而累。” 黄河改道,夺淮入海。 短短八个字,就是起码百万人或葬身鱼腹,或沦为逃荒流民,受尽苦难。 林煜说:“说的不错,现在若是按照老余你的说法,坚持留都北京。我大明南北千万百姓,尤其江南百姓,未来不出意外,也得因黄河而累,而且比北宋的百姓还要来的更惨。” 于谦一愣,旋即急问:“此言何解?只是迁都而已,至多不过数万漕工难以安排,怎会连累南北千万百姓,就连江南百姓也要受到波及?” 林煜摇头:“所以说,老余你不懂治河啊!更不懂政治,就连军事边防,与之相连的财政民力河工,你也不懂。定都北京,说的轻巧,可不仅仅是每年巨额的漕运耗费。为了维持这庞大的漕运,黄河就不可能大动,顶多就是多多修筑堤坝……呵呵。” 听到林煜末了的笑声,于谦皱眉道:“修筑堤坝,抵御黄河,这难道不对吗?” “对个屁!” 林煜说道:“老余啊老余,你是不知道什么叫夺淮入海吗?这淮河能有多大?哪能容得下整条九曲蜿蜒的黄河洪水。而且这两条河的河床水位地形都不一样,你知道从黄河上游每年要冲刷多少泥沙进来?” “这些泥沙堆积在黄河的河床里,洪水带不走它们,就会一直抬高河床水位。” “咱也不说几十年后了,就说现在的河床水位,每年都得抬高,你不知道只能说明还不太严重,要么就是河道官不敢报。” “毕竟,说了的话,黄河就得大动。黄河一动,漕运就得完蛋。整个北京城包括皇帝,全都得喝西北风去。” “可这么拖下去同样也不是办法,黄河的河床不断抬高,为了堵住黄河不决堤,就得一直修筑堤坝。” “时间一长,都用不了百年,可能几十年,黄河就得变成地上河。届时稍微来个大暴雨,洪水必定泛滥,整个江淮两岸……” 不用多说,于谦都能想到那个场景。 江淮地势低洼很多,而且都是平原地带,一旦洪水决堤,后果不堪设想。 于谦心中大震,原本为国为民,坚持不能迁都的信念,此刻也不由开始动摇。 “某此前还曾质疑陛下与夏尚书,觉得陛下这是不顾北地百姓。可如今听林先生所言,才知黄河水患竟然已经到了如此严峻的地步。” 于谦嘴角带着苦涩:“只是先生,这黄河与北京,当真只能二选其一,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林煜一笑:“有啊!当然有,黄河是黄河,北京是北京。” 第三章 天牢上课 于谦有些不能理解,他好像被林煜给绕进去了。 林煜先是指出定都北京的最大弊端,那便是泛滥的黄河洪水。 这也是历朝历代都头疼的两件头等大事之一……另一件就是打游牧民族和叛乱势力。 哪怕到了几百年后的康熙,黄河水患都被认为是无法解决的问题。 康熙登极以后专门在大殿三根龙柱上刻字,即“三藩、河务、漕运”,后两者交叉相连,完全无解,只有三藩是可以镇压的。 所以据传吴三桂就是听闻了这个消息,才仓促起兵反清,结果导致准备不充分。 林煜却是自顾伸手,指着地上那幅潦草的黄河地形图:“北宋治河三次,方法其实都有可取之处,但他们还是失败了。原因不是人不行,而是政治党争内斗的影响。” “尤其王安石、司马光这两位人才,明明相互合作,取长补短就能搞定,偏偏却各自反对,最后致使黄河彻底糜烂。” “其实到了南宋之初应该还有机会,但金宋战事,连人都快养不活了。而且北方人又都跑到南方,南方人口太多,无论地主百姓全都围湖造田,扩大开垦。北方女真又啥都不管,就让黄河不断糜烂,直到夺淮入海。” “到了本朝开国,太祖爷定都南京,其实还能够趁着这段时间抢修一下,只可惜啊……” 于谦听着林煜说的黄河简史,虽然大半都没太听明白,也不晓得围湖造田,百姓垦荒怎么就对黄河有影响了? 但他晓得不懂就问:“林先生,黄河眼下已然如此,若是按照先生说的,在不迁都南京的情况下,该如何才能防洪抗涝?还有围湖造田,扩大开垦虽然有些不合朝廷律法,但为生计也是不可避免,而且这对黄河影响很大吗?” 林煜斜睨了于谦一眼:“我说老余,你这样子问,显得你很没文化啊!” 于谦却是一点不尴尬,毕竟术业有专攻,他也不是学治水的官员,不懂很正常:“还请林先生明言。” 林煜扭了扭屁股,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说道:“围湖造田的影响你表面看着确实不大,还增加了民间的垦地。可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但凡围湖造田比较严重,甚至动辄上万亩的地方,往往汛期水患越严重。” “原因就在于,他们把用来调蓄引流的大湖给搞坏了。说白了,就是流出来的洪水没地方跑,只能对着下游一通泛滥。” “再来说不迁都南京,要想抗洪防涝,倒也不是完全没办法。老余你运气不错,咱今天就教你一套法子——束水攻沙。” “束水攻沙?” 于谦细细琢磨这四个字,只觉似懂非懂。 …… 翌日。 于谦在狱卒的恭敬带路下,从天牢大门踱步而出,睁眼就看到停在眼前的皇宫车马。 随行公公上前说道:“于御史,陛下诏觐,还请随杂家上车吧!” “有劳。” 于谦一拱手,也没有细问,跟着就上了马车。 只是上车前,又回头看了眼天牢,心中嘀咕:“林先生且先等着,学生定会为先生翻案,再惩治那为功而不惜残害国朝人才的贪官污吏。” 天牢里头,好不容易把烦人狱友送走,正在睡觉休息的林煜,突然没来由的一哆嗦。 “啥情况?提前入秋了,还是有人念叨咱?” 马车进了皇宫,就得直接下车。 之后在随行公公带路下,一路穿行廊道宫门,过眼皆是巍峨皇城,走了好久才总算到达三大殿的第三殿谨身殿。 这里通常是皇帝更换朝服,也是册立皇后、太子的场所,同时又是皇帝日常休息,接见亲信大臣的地方。 “臣于谦拜见陛下!” “于卿免礼。” 一身常服的朱高炽虚手微抬。 “谢陛下!” 一番君臣闲扯,适当体现了下新君仁厚,体恤臣官。 朱高炽这才切入正题:“朕近日偶有听闻,于卿似在天牢期间,拜了一位先生?” 于谦立马拱手应答:“回禀陛下,确有此事。臣所拜的林先生本名林煜,虽是出身僻县寒门,但却胸腹文韬,实乃国之大才。” 朱高炽似是来了兴趣:“如此高评,不知那位林先生是与于卿都说了什么,竟让于卿这般推崇?” 于谦说:“迁都南京之利弊。” 朱高炽脸皮一抽,却并未动怒。 毕竟这里不是之前的朝堂,谨身殿是皇帝私人休息的地方,说这些敏感话题倒是不必太紧张。 “具体详情,臣已编纂成疏,还请陛下过目。” 于谦一边说,一边从袖口取出整理好的简易奏疏。 这些都是于谦在天牢里找了狱卒要来纸笔,然后每天趁着林煜睡觉偷偷誊抄白天的讲课内容,最后整理汇总起来打算献给皇帝。 当然,这不是为了邀功,纯粹是想告诉皇帝,这个“反贼”到底多有才,杀了实在可惜。 朱高炽接过奏疏,初时还只当是僻县书生的纸上空谈,连个举人功名都没考到,又能对朝廷中枢的国策有何见解? 可很快,他就看愣住了。 人才,确实是个人才! 奏疏开篇虽然是在说迁都南京的利弊,但其核心却围绕在了漕运、河务两大要点,尤其是对于大明河务的未来推断,包括汛情预测、黄淮洪泛……还胆大包天的提出,大明王朝之所以能够建立,还得多亏了元末的那场黄河水患。 正是因为元末黄河水患,直接冲垮了漕运,致使元大都没了粮食,只能硬着头皮征发民夫去抢修黄河堤坝。 然后,红巾军来了! 奏疏的大半篇幅几乎都在说漕运与河务间的相互纠缠,让黄淮地区水患不断,并且强调夺淮入海的严重性。 反而定都北京带来的沉重漕运负担,倒成了比较次要的问题。 也确实次要了。 原先朱高炽只是觉得自己父皇年年征战,虽然极大打击了蒙古诸部,就连强大的阿鲁台部也不得不献表臣服。 但说实在的,五征漠北,三次都是白去,这累民伤财才是真的。 朱高炽想迁都回南京,某种意义上也是永乐大帝打仗打得太多,又长期让身为太子的朱高炽监国管钱,给养成的厌战抵触心理。 可是现在,迁都南京与打不打仗都不重要了,反而这黄淮洪泛问题才是关键。 朱高炽心中急躁,将奏疏迅速往后翻,直接去看解决法子:“束水攻沙?以河治河,以水攻沙……” 朱高炽似乎看懂了,又似乎没看懂。 虽然里面用的大多都是好理解的大白话,但对于完全不懂治河的门外汉太难了,又没有一整套完备的黄淮水系分布图,就算有的话要配合着看懂也不容易。 朱高炽认真看了半个时辰,才姑且算是理解了里面的核心:“这个林先生的意思,是要用淮河水,去冲刷黄河水的泥沙。果然是国朝大才,此等大胆构想,简直闻所未闻……不对,这个法子居然还只能缓解,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于谦拱手道:“确实不能解决,林先生说过,束水攻沙只可缓解洪泛,而且大概率还得被人戳脊梁骨。要想真正大治,除非……” 朱高炽追问:“除非什么?” 于谦摇头:“不知道,这是先生原话,他并未与臣说明。” 朱高炽一愣,随即讶然失笑:“好好,这个林先生,确实有点意思,朕都有些舍不得杀此人了。” 略一思忖片刻:“于卿啊!你在天牢这些日子着实辛苦,朕与你放假两日半,回去好生歇息。” “臣告退!” 待到于谦告退,朱高炽在看手中奏疏,越看越觉得心痒难耐。 这封奏疏说的其实不多,毕竟只是口舌讲课,也讲不了太多东西。 可仅仅只是束水攻沙之策,就已胜过当前大明的治河法略甚多。 朱高炽也不是完全不懂治河,毕竟他老爹的永乐盛世,除了武功以外,文治基本全是他在干。 前些年才竣工的南旺分水工程,就是朱高炽一手主导,虽然主要就是批条子拨款,却也不是一无所知。 南旺分水闸的建成,不仅对大明意义重大,也确保了往后六百年的大运河漕运。 当然,这似乎并不是什么好事。 朱高炽反复研读奏疏,对里面的“束水攻沙”愈发好奇,毕竟只是几张纸,许多内容都不尽详细。 “雷伴伴,去叫太子过来。” “是!” 第四章 到底谁亏了? 天牢。 林煜现在相当无奈。 就在不久前,他的天牢豪华标准单间,又被塞人了。 还一次塞俩! 其中一个还是他的老熟人,三天前刚放出去的老余,兜兜转转今天居然又特么跑回来了。 不但自己回来,还带了个姓洪的同僚。 一觉醒来,稀里糊涂多了两个狱友? 林煜盯着有些局促不安的于谦看了半晌,问道:“老余,这次又是因为啥被关进来,还有旁边这位洪御史是什么情况?” 话音落下,林煜直勾勾的目光转向于谦身旁,淡定盘腿而坐的洪御史。 确切的说,是扮作洪御史的大明太子殿下朱瞻基。 就在三天前,朱瞻基被父皇的贴身太监诏觐入宫,然后就交给他一个任务。 那便是让他跟随于谦一起,扮作都察院的御史,来这天牢里头陪一个叫林煜的死囚坐牢。 这个死囚可不同寻常,不仅父皇看重的于谦对其推崇备至,连父皇也赞叹此人是个不可多得的治河之才,就这么杀头实在可惜。 自己父皇这么评价,于谦也如此评价,倒是让朱瞻基也有些好奇,这个叫林煜的死囚到底有何特殊。 不光朱瞻基好奇,林煜此刻也对朱瞻基一脸审视,倒不是他识破了朱瞻基的身份。 而是在于他总感觉对面这人,有些格格不入,不只与自己,还与旁边的于谦。 明明都是一样的御史官袍,可这人愣是穿出了不太合身的感觉,尤其是气质上,完全看不出一点御史做派。 朱瞻基却是并不知晓,在眼神审视片刻后,当即开口说道:“林兄,此次却不怪余兄,他与我皆是都察院小小言官。我二人曾一同参奏过朝中某位勋亲权贵子侄的不法事,这次却是不慎被对方抓到了把柄,这才伺机报复……” “这样啊……” 林煜眼波流转,心中虽有些狐疑,却并未多言。 每个人都有秘密,更何况是这外朝之事,自不是他一介天牢死囚该关注的。 反正再有不到二十天,他就可以死回去了,无论这里怎么发展,都与他任何没有关系。 于谦被盯得浑身不自然,倒是旁边的朱瞻基颇为自来熟道:“林兄,你我二人虽初次见面,但此前便常听余兄说,林兄身陷囹圄,却胸藏文韬,有经国之才。今日这顿酒菜,简陋是简陋了些,可天牢条件有限,权当与林兄交个朋友,如何?” “好。” 当然好了,天牢伙食忒差,林煜吃了老长时间的白粥咸菜,嘴里都快淡出鸟了,能有人送来好酒好菜,不吃白不吃。 林煜也不客气,动筷子夹了几口菜,又顺带给自己倒了一大碗酒。 来这个时代这么久,他还从未喝过明代的酒是个什么滋味。 一碗酒闷下。 难喝也不难喝,就是有杂质,倒不至于涩嘴,而且度数也不高。 这评价,要让朱瞻基晓得,怕是得暗骂林煜嘴刁,不知好歹。 这可是他趁机从父皇那公款报账,到外面市面买来的上品佳酿,那都是一等一的好酒。 “诶老余,你一直喝闷酒干啥,不就是两度入狱吗?皇帝又不会真的杀你。” 于谦:? 我那是喝闷酒吗?我这是怕你喝多了撒酒疯,冲撞到了太子殿下。 林煜边吃边说道:“不过老余,还有你老洪,你俩今后都得注意点了。你们现在怎么搞,皇帝应该都不会杀你俩。要不然咋够得上庙号仁宗呢?可到了明年,换了新皇帝,你俩就得当心点儿了。” 嗯……嗯? 明年换新皇帝? 你要不听听你在说些什么? 于谦当即严肃道:“林先生,您喝多了。今上初登大宝,正值年富力强,怎会……怎会骤然退位?” 林煜却是酒劲上来了,他本来就有些杠精本质,之前给于谦讲课也是一不小心没忍住,就跟对方抬杠对线,靠着系统给的金手指,倒是成功杠服了于谦。 然后,他就被于谦天天烦着要拜师讲课。 林煜说道:“我可没喝多,跟你俩说可能说不明白,但明年一定会换皇帝,看在你俩也算我狱友,跟咱一起喝过酒的交情,提前给你们提个醒。” 于谦人都麻了,这怎么还没完了? 正思考该如何补救,一旁的朱瞻基忽地问道:“林兄说明年会换皇帝,莫非是在暗示……汉王会反?” 说罢,没喝多少酒的朱瞻基就紧盯林煜的反应,要是林煜说错一句话,他就会立刻暴起,再喊外面扮成狱卒的锦衣卫进来,将林煜扭成麻花。 无怪他想这么多,实在是他那两个叔叔太不安分了。 即便到了今时,新皇登极,大局已定,他的叔叔汉王朱高煦,依旧还是小动作不断,似是不死心…… 就在朱瞻基思绪缥缈,又带着警惕审视时。 林煜却是突然笑道:“汉王会反,那不是肯定的吗?但他这样,可当不了皇帝。别说他了,就算其他藩王造反,一样当不成皇帝的。 永乐老爷子自己就是被建文削藩,逼到靖难夺位,怎么可能不防一手?就说建文都没了,朝廷都还在继续削藩,便是永乐帝在为太子……不,现在是洪熙皇帝铺路呢!” 朱瞻基一听,还确实如此,他刚刚属实关心则乱。 皇爷爷本就是因建文削藩,而起兵靖难,之后却效仿延续了建文的削藩,为的便是防止再现第二个燕王。 即便他的叔叔汉王当真反了,如今大位已定,单靠现在汉王身边残余的政治力量。 顶天了也就是割据一方,而且还得猝然爆发,才能打地方一个措手不及。 这就是正统的作用! “只可惜,永乐大帝好不容易得到皇位,自然也更加珍惜,而且也知道自己的正统性不够。哪怕说的再好听,靖难夺位就是藩王造反,不说五征漠北,便是这永乐削藩,也终究还是削的不够彻底,大明的前路……堪忧啊!” 林煜抓了一把花生米,摇头晃脑说道。 大明前路堪忧? 朱瞻基刚刚还沉浸在自己皇爷爷的远见,这会儿又听到林煜在那里语不惊人死不休。 倒是于谦已经适应了,反正现在的话题已经跑偏十万八千里,从换皇帝说到建文削藩,再到大明前路。 饶是他再怎么直言敢谏,也没林煜这么敢说。 嗯,于谦现在已经有些怀疑,自己这位先生怕真的是自个儿跑去衙门写反诗,不是县令为了立功严刑逼供。 “大明前路堪忧,林兄此话怎讲?怎么就与削藩扯上关系了,林兄是认为削藩有什么不对?”朱瞻基再次试探性问道。 林煜继续在那里摇头晃脑,讲道:“削藩肯定是对的,就算之前不对,现在也是对的。谁让永乐帝都靖难了,那这藩不削也得削了。否则八王之乱必然会在大明二次爆发,因为所有藩王都看到了,皇位也是能用武力夺来的。” “只不过,永乐帝也知道,建文的削藩太过了,那叫削藩吗?那是奔着砍人去的,所以他得吸取教训啊!这藩只能钝刀子缓着来,再挑出几个刺头,杀鸡儆猴,其他的藩王就加俸供养。” “如此,朝廷也削藩了,宗室藩王也得到了补偿,皇权也得到了巩固,永乐帝也没背上建文的骂名,大家皆大欢喜啊!” 这一番话,听着似是好话。 但朱瞻基和于谦又不是傻子,自然听得出来,这明显是在暗讽。 朱瞻基皱眉追问:“皆大欢喜,这难道不对吗?” “呵呵,对与不对,这都不重要。问题在于,永乐帝的削藩到底付出了什么代价?皆大欢喜,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大家都有得赚,那到底谁亏了?” 是啊!谁亏了? 都有的赚,那到底谁亏了呢! 第五章 天命正统 “还请林兄展开细说,愚弟实在难以参透。” 于谦尚在沉思,朱瞻基却直接不耻下问了。 他倒要听听看,这个叫父皇和于谦都重视的林煜,到底能说出个什么名堂来? 林煜把碗里最后剩的一口酒喝完,酒足饭饱,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仰躺下去,这才懒洋洋的说道:“先不说这谁吃亏的问题,永乐削藩说到底是为了避免再现前晋的八王之乱。那么问题来了,你们认为八王之乱的问题,又是出在哪儿?” “八王之乱?” 于谦略一思忖说道:“惠皇屈尊,临朝听言。厥体斯昧,其情则昏。” 林煜摇头:“这是《晋书》对司马衷的评价,不是对八王之乱的解读。而且,把一个大一统王朝的覆灭,全都加在皇帝一人的身上,这未免太过有失偏颇……再者,司马衷当真如同《晋书》所言那般不堪?” 于谦说:“林先生的意思是,《晋书》记录有误?可不仅《晋书》有记,在其余南北两晋史籍典故中,也都认可惠帝痴愚确有其事。” 林煜依旧躺着,眼睛都已微微闭上:“你都知道看别的史书了,就该晓得一点,司马衷好歹也是一个大一统王朝的二代皇帝,他的父亲司马炎再如何,也统一了三国乱世。” “如此聪明绝顶又有手段的皇帝,怎可能坐视一个痴愚无能的儿子继位。要知道,当时的司马炎可不止这一个儿子,小儿子还素有贤名。这只能说明,司马衷可能的确不是很聪明,但远没有达到《晋书》写的那么不堪。” “顶天了,这就是个自闭症的皇帝,自闭症说了你们也不懂,你们就当成一个木讷的书呆子,智商有问题但不大。要不然以司马炎的聪明,早就把司马衷这个傻太子给换掉了,哪还能让他继位?” 一番话毕,于谦脑子里仿若炸开,如此新颖角度,他此前从未想过。 要知道,有当朝的大儒,对于司马衷的评价,那都是“惠帝之愚,古今无匹,国因此亡”。 林煜这种为其翻案“伸冤”,却是当真不多见。 林煜却是没管于谦的震撼,接着说道:“再说治国吧!司马衷人可能不是太聪明,但人家当皇帝的时候,不说有功但也无过。既没大兴土木,也没增派赋税苛政,放到太平盛世,那起码也是个中庸之道。” 中庸之道……好像确实有些道理。 纵观《晋书》记录,除了嘲讽司马衷的智商,那就是大挥笔墨八王之乱了,还当真没说司马衷执政的黑点。 因为这家伙没主见,所以政策基本都是延续司马炎的。 那么到底是谁的问题?于谦若有所思。 朱瞻基却实在想不透,索性直接问道:“那八王之乱,到底是何原因?又与我大明的削藩政策,有何关联?” 他已经听出来,这个林煜似乎真有点水平,光是看史书的角度就与传统儒生不一样,所以这个八王之乱,肯定不是随口说说。 林煜笑道:“原因很简单,无非两个字——天命,也可以说是正统。这也是永乐削藩的最大契机,同样也是严重掣肘。” “天命?正统?”朱瞻基有些迷惑。 林煜说道:“天命说起来虚无缥缈,但对皇权来说,却又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就用两晋以前的汉末三国来举例,曹魏**是效仿的王莽禅让,虽然有些让人诟病,但本身并无太大问题。” “季汉刘备**,同样意为复兴汉室,而且本身又是汉室后裔,这更没什么问题。” “只有孙吴,他们是靠着蹭曹魏**的黄龙见谯,说白了就是祥瑞**。而汉末三国里头,偏偏爆发皇室内斗最严重的,也就是孙吴。” “反倒都唾弃的曹贼,即便宗室封王拜相,也没人敢反皇帝,最后反而被司马家摘了桃子,你们说这是为啥?” 朱瞻基还在思索。 于谦似乎已经恍然所悟:“因为孙吴的天命是借来的,他们的正统皆是来自于虚无缥缈的祥瑞。而这一点,在史书也有记录,仅《吴书》记载,权在位二十余年,就发生过十余次祥瑞异兆。” 祥瑞这种东西,聪明人都知道怎么回事,主要作用也是为了歌颂君王的功绩,但要是刷的太多,那就不好使了。 林煜稍稍翻了下身子,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抚着肚皮,说道:“祥瑞本就只是衬托皇权正当性的工具,却被孙权拿来,反着给自己**兜底,那自然得付出相应代价。毕竟他能这么干,别人为什么不行?刷祥瑞的成本,可比曹魏禅让、季汉**要好用的多。” 朱瞻基点头:“孙吴以祥瑞登帝,确实不归正途。可前晋与曹魏相同,皆为正常禅让,为何还会爆发八王之乱,致使国朝速亡?” 林煜淡淡道:“正常禅让,你是要笑死我吗?谁家正常禅让,会当街射杀天子?” 司马昭当街射杀曹髦,事后还废了曹髦帝号,显然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后患无穷。 这等同于破坏了汉末三国以来,长期维持的游戏规则,原来皇帝不是至高无上,被杀也会死。 而且,谁能杀得了皇帝,自己就能当皇帝。 朱瞻基瞬间明悟,明悟之余心中愈发惊骇,难怪父皇和于谦如此重视这个林煜,对方居然能悟透如此道理。 果真是谋逆要犯,确实有点大逆不道了。 林煜丝毫未觉,他顿了顿,又继续补充道:“所以,早在晋王朝的建立,八王之乱其实就已经不可避免。因为他们的根子,从开始就已经长歪了。而永乐大帝的问题,恰恰也在此,说句不好听的,燕王靖难就是造反弑君。” 于谦顿时眼皮子一跳。 我的林先生啊!这话可不兴乱说! 别的不提,就说当今太子殿下朱瞻基,现在可就在他们旁边听着。 这要是回头禀明陛下,陛下一生气,那他还怎么想办法来捞这位比自己年纪还小好几岁的先生。 于谦心中叫苦,林煜却不知道,知道了估摸着还得喷一下于谦。 不要多管闲事,他还指望着二十天过后,就能秋后问斩,来一刀死回现代呢。 “先帝靖难,皆因建文削藩太甚,若说造反弑君,未免有些不妥。”朱瞻基虽然心头恼怒,却也没有表现,只依理驳斥道。 “你说的对,建文削藩太狠了,换谁来都不可能坐以待毙。毕竟这家伙对亲叔叔都能下得了手,动辄灭人满门。而且燕王能以800人起兵,一路杀穿南京,在武略上远胜建文,这一点任谁来都没得黑。” 林煜睁开双眼,慢悠悠说道:“但也只是武略没得黑,燕王靖难始终都是永乐帝心中迈不过的坎。因为他是叔叔,叔叔夺了侄子的皇位,这下去了地府,跟自己的亲爹,太祖高皇帝老人家交不了差啊! 再加上永乐帝登位时候,年纪已经很大,没那么多时间来悉心文治,洗刷自己皇位上的黑点。所以,他只能采取见效更快的办法。” 朱瞻基说:“北伐?” 林煜说:“不错,就是北伐。天下的聪明人多了去,不说文官了,便是现在的皇帝,昔日的监国太子,也都看出来了。永乐帝为了北伐,已经有些不顾一切,甚至大肆推行隐患极大的大明宝钞,也要强行筹措北伐的钱粮军费。” “关于大明宝钞的隐患,你们要是有兴趣,我后面可以跟你俩说说…嗯,要是还有时间的话……” 第六章 边防和财政 朱瞻基此刻心神颤动,北伐扫灭残元旧部,既是皇爷爷临终夙愿,也是心结。 现在看来,症结却是在此。 他的皇爷爷,始终都在意着皇位正统,在意他的皇曾祖父朱元璋是什么看法。 “皇……先帝也不容易啊!”朱瞻基叹道。 林煜说:“确实不容易。可正是不容易,所以今上既要忌惮诸藩宗室,避免有人效仿,又不能学建文的削藩,背负骂名。” “如此,就只能挑出几个刺头,稍作惩戒。之后再以加俸的法子,与宗藩交换护卫,稳住宗藩,也留下一些好名声。” “可这样一来,那就会带来另外两个巨大隐患,一在边防军事,二在财政土地。” “边防军事与财政土地……”于谦细细琢磨了一下,随即端正坐姿,摆出一副乖乖听课的架势。 朱瞻基同样也跟着坐直了身体,林煜适才的一番言论,已然是刷新了他在朱瞻基心目中的印象。 光是那套天命正统论,就已让朱瞻基觉得受益匪浅。 虽然确实有些大逆不道,但林煜本就是天牢死囚,还是要诛三族的那种。 就算大逆不道了,好像也没啥问题。 想来,这也是父皇让他入天牢的目的。 身为太子,不可久居深宫,偶尔也要听听不同的声音,不可心浮气躁。 林煜依旧躺在草堆中,闭着眼睛,整个人都有些昏昏欲睡,他不急不缓说道:“先说边防军事吧!老余你总把长城边防挂在嘴边,那应该也是有看过我大明的堪舆图吧?” 于谦颔首,他虽是一介读书人,但相比较四书五经,反倒兵法文书更为精通,也因此他当年进士的名次仅列三甲(文章水平略显不足)。 “那你说说,我大明洪武、建文、永乐三朝,藩王分封都有何特点?” 于谦略一思量,说道:“太祖高皇帝为保我大明江山社稷,抵御北元蒙古诸部南下,故而广封诸藩,意为巩固边塞防线。所以,藩王分封,为北多南少。更进一步来说,却是长城九边塞外的藩王较多,而关内藩王更少。” “说的不错,太祖高皇帝雄才大略,扫灭蒙元,勘定百年乱世,神州陆沉。为保汉人社稷,便在长城九边,分封大把塞王,又在内地分封诸藩,里外联合,巩固大明边防。” 林煜说:“即便草原蒙古人再度卷土重来,亦或是其他的什么草原异族崛起,也可以依靠这个边塞防线将其挡住。不说完全能够抵御,也能为南京朝廷争取反应的时间,再不济也是落个南朝的格局。” “可建文却被一群短视腐儒给忽悠瘸了,不仅强行削藩,完全不顾太祖留下的塞王边防。而且还不做出任何后续补充,坐视九边塞外边防彻底败坏。” “说难听点,永乐帝能杀穿南京,既有本身独到的战略眼光,也在于太祖高皇帝留下的藩王防线已经被建文完全破坏。” “所以,不论永乐帝靖难成功与否,结果都早已注定。从建文削藩到永乐削藩,都无疑会将太祖留下的塞外九边防线,给撕扯破坏的乱七八糟。否则,大明国祚不稳,天下人心难安。” “当然,永乐帝肯定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毕竟他也是继洪武之后,另一个顶级战略家。” “永乐帝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那该怎么办呢?唯有迁都北京,以天子戍卫国门,来保障长城九边军队的战斗力,并以北京和皇帝为中心,输送南方钱粮财赋来供应北疆的边防。” “如此,就能弥补没有了塞王,大明九边防务的漏洞。” “可这样,就会带来另一个问题,一旦北方边军废弛,草原异族崛起,那大明皇帝与朝廷中枢,就会直面草原异族的铁蹄。” “届时,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嗡! 于谦、朱瞻基两人的脑瓜子里嗡嗡的,好似受到晴天霹雳。 这两位,一个是喜好兵书的读书人,另一个干脆跟着领过兵打过仗,又有林煜如此细致解读剖析。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听着的确很有骨气,但也意味着未来大明国力一旦衰微,边军武备废弛,面对草原异族崛起,将会毫无办法,唯有君王以死殉国。 一想到不知许多年后,草原异族突破长城,他们的屠刀高高举起,挥向了大明的子民,于谦就忍不住握紧拳头:“林先生,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先帝迁都北京,本就是为了威慑草原异族,而今却因此导致百年以后,国朝沦丧。 如此,岂不是就说明唯有定都南京,方能保的住大明江山。可要是这样的话,那不就如同东晋、南宋一般,只知偏安一隅,不思进取?” 林煜起身,将没喝完的酒倒了一碗,润润嗓子,这才继续说道:“当然不是,王业不偏安,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吗?真要迁都南京,大明估摸着撑不了百年就得散了。” 朱瞻基从震撼中回过神来:“此话怎讲?” 林煜淡淡道:“这不是很简单吗?你稍微去看看永乐帝登极以后都打了多少仗,扩大了多少疆土。这些疆土里有多少是汉人土地,又有多少是异族卫所。再仔细对比这些都司异族卫所与汉人土地的分布比例,甚至是南北东西的州府县数量和密度。” 朱瞻基这次反应比较快了,主要也是身为太子,看的比较多:“与藩王不同,林先生说的州府县,基本都是北少南多。而从奴儿干都司、乌斯藏都司其地,各族卫所数量又远远多于流官汉县。” “说的不错……你怎么也叫我先生?不过无所吊谓了。” 林煜捏着酒碗,又给自己倒了一碗:“说白了,如今的大明看似强盛,万邦来朝,便是北元旧部都慑于大明国威,纷纷望风归附。可实际上,如此庞大的疆域,皆是来自于永乐帝的威望在勉强维持。” “就拿奴儿干都司来说,应该隶属于奴儿干都司的朵颜三卫,永乐帝在位的时候,就前后降而复叛过数次。” “如今永乐帝没了,要是朝廷再迁都南京,这就等于暴露出了大明最虚弱的一面。” “失去了近距离的威胁,又面对一个虚弱的大明,你觉得朵颜三卫还会不会乖乖听话?” “再加岭南的交趾布政司,你猜他们会不会也趁着这个机会,给大明闹点乱子出来。” “还有西面的乌斯藏都司,剩下的三宣六慰,海外南洋的旧港宣慰司,西南的诸土目首领……” “有一个算一个,就算不动,也肯定会趁机摆脱大明控制。” 第七章 宗藩隐患 迁都南京,强盛的大明顷刻间就会分崩离析。 定都北京,百年之后边军废弛,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这就是强行削藩带来的后遗症了。 无解之局? 怪不得此前林先生,既未多言今上迁都南京,也没明言定都北京,想必也是实在有些进退两难。 不对,林先生何等博闻才略,就连困扰历代王朝的黄淮洪泛,都有办法解决,更遑论只是迁都与否的问题。 于谦心中对林煜愈发敬重,不论是此前指出未来三百年的黄淮洪泛问题,还顺带给出了解决之策。亦或是今日引经据典,谈及历代皇朝的天命正统论,并从中延伸出如今大明所有人都未察觉的边防隐患。 果然,林先生不是一般人,必须力劝太子和陛下,不可为国朝错失一大人才。 其实于谦有些想太多了,早在朱高炽派他与太子一起,二次入狱,就已起了留人的心思。 就这么直接赦免也许不太妥当,但杀头改流放也不是不行。 于谦尚在思虑,朱瞻基却已再度开口问道:“林先生,边防军事之隐患,您已经讲完。那还有一个财政土地,问题又是出在哪里?朝廷削藩补偿藩王俸禄赏赐,虽有些耗费,却也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不错,还会举一反三了。” 林煜放下酒碗,笑呵呵道:“这个问题,其实比刚才还要简单。你俩也是朝廷命官,只要出去以后随便看看,从洪武初年至今为止,大明登记在册的宗室子弟,每年有什么变化,就清楚我说的财政土地是什么意思了。” 朱瞻基有些发懵,这与洪武初年到现在,宗室子弟的每年变化有何关联? 他一时想不透,准备细问,却看到林煜此刻正在铺床,明显打算睡觉休息,想了想还是没有开口。 今天听到的已经够多,差不多该叫锦衣卫告知父皇,看看父皇有何想法。 毕竟,这可涉及到了父皇要迁都南京的国策,容不得半点马虎。 …… 消息通过锦衣卫递送皇宫,已经快至黄昏。 朱高炽刚刚结束一天的劳碌疲惫,虽然此前永乐帝在位时候,基本上国家大小事有大半都是他在做,与皇帝没啥区别。 但,等到真的当上了皇帝,这份责任与担子,还是让他感到沉重而又疲惫。 “陛下,这是锦衣卫从天牢递送的密奏。”贴身内侍雷震递上一封奏本。 朱高炽神态放松,斜靠在龙椅软榻上,接过奏章悠悠翻看起来。 仅仅过了片刻,本来还朱神色轻松的朱高炽,瞬间变得严肃。他从软榻起身:“宣杨士奇、杨荣、金幼孜、黄淮、夏原吉即刻入宫来见朕!” “是。” 雷震不敢怠慢,急忙前往内阁传诏。 半个时辰过去。 杨士奇、杨荣、金幼孜、黄淮、夏原吉行五人,在皇帝近侍雷震的引领下,急匆匆就往谨身殿赶去。 “士奇兄,你说陛下为何突然间,就急匆匆诏见我等?”杨荣边走,边对领头的杨士奇问道。 如今大明虽废除了宰相,设立内阁制,但内阁首辅的制度化,还要等到天顺年才会正式出现。 此时最多只习惯性称呼内阁的主要柄政者,即首席大学士为“首辅”。 而杨荣便是前“首辅”,杨士奇则是新君新内阁的新“首辅”,渐渐总揽内阁机务。 杨士奇沉思片刻,说道:“为人臣者,不可轻易揣度君王。然陛下仁厚,体恤臣民,若非紧要机务,不会在下值之后,急匆匆诏见我等。” “此言有理。” 杨荣、金幼孜、黄淮、夏原吉四人微微点头。 因为按规矩,外臣进皇宫不能走正门,除非登极大典,或者传胪唱名。 所以几人七拐八拐,又走了大半路程,才总算到达谨身殿。 杨士奇带领众人进殿,对着皇帝躬身行礼。 “免礼,赐座。” “谢陛下。” 待到五人尽皆坐下,朱高炽目光这才依次扫过。 杨士奇,永乐年间官至翰林学士,兼左春坊大学士。新君登极,升任礼部左侍郎兼华盖殿大学士,前天又新加少保衔,总揽内阁政务。 杨荣,与杨士奇同为永乐朝翰林学士,并兼文渊阁大学士。 有过数次随驾亲征,朱棣甚至亲切称呼其为“杨学士”。 新君登极,加官太常寺卿,本月又加少傅兼谨身殿大学士。 金幼孜,履历与杨荣基本一致,上月加官户部右侍郎,本月再加太子太保及武英殿大学士。 黄淮则比较特殊,刚从诏狱出来不过一月,皇帝升其通政使兼武英殿大学士,配合杨士奇辅政内阁事务。 最后的夏原吉,倒是与黄淮、于谦类似,为人性格刚直,甚至敢于公然反对北伐,然后就被盛怒的朱棣投入诏狱。 同样也是等到朱高炽登极了,这才官复原职,虽然没能入阁辅政,但却提出种种为国节流的政治举措。 比如广开海禁,片板不得下海,免除赋役,让百姓休养生息,迁都南京,减少战争,节省漕运开支……而且普遍都得到了朱高炽的赞同与支持。 可以说,这五人目前便是朱高炽这位新君如今的核心政治班底了。 “朕今日召集诸卿前来,却是得到了一封奏章,一封关乎我大明百年国运的奏章。” 朱高炽说着,就将案上的密奏由太监发下,交给杨士奇五人传阅。 一听竟是关乎到大明国运,五人都是眉头微动。 杨士奇作为内阁首辅,理所当然第一个阅览。 在恭谨接过奏章,才翻看几页后,杨士奇初时疑惑,紧接皱眉,随即便是大为震撼。也不去看完,就急匆匆询问道:“陛下,不知此奏是出自朝中哪位臣僚之手?” 朱高炽摇头:“此奏非是来自前朝,而是出自天牢。” “天牢?” 杨士奇有些意外。 朱高炽随即便将天牢与林煜之事,向杨士奇五人和盘托出,包括此前交付内阁、工部拟定,以“束水攻沙”为新切入点的治河理论。 本来杨士奇听到天牢就已经很吃惊了,如今一听陛下之前得到的计策,以“束水攻沙”来大治黄河,竟然也是出自此人之手。 杨士奇沉默许久,才叹息道:“此人的确为国之栋梁,都察院于御史所言不虚。” 朱高炽微微点头:“只是如此栋梁之才,如今却为天牢死囚……” 没人接话,也是不敢接。 谋逆大案,可不是简简单单,三言两语就能解决的。 除非皇帝亲下圣旨,否则就算内阁出面,也实在不好插手。 对此,朱高炽也未多说,如何处理这件事,暂且不着急。 现在的重点,还是在于林煜说的大明边防隐患问题,由削藩带来的严重后患。 若按林煜的说法,削藩破坏了洪武时期的塞王九边防御体系。 虽然永乐帝及时弥补,但破漏的墙壁就算修好了,也不可能恢复如初。 再加上大明五次北伐漠北,又严重损耗了财政国库。 照这样下去,大明边防可能用不了百年,真的会严重废弛。 届时但凡有草原异族崛起,顷刻间就是山河破碎,国破家亡。 用林煜的话来说,就是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这可不是什么好归宿! 而迁都南京,林煜同样也不认可,一旦迁都南京,那本来还有三百年国运的大明,可能立刻就得分崩离析,到时候能有个南朝都算运气好了。 朱高炽现在无比庆幸自己没有着急迁都,就连旨意都没下,只是放出了点口风消息。 于是针对林煜的问题,召集内阁能臣们集思问策。 杨士奇皱眉苦思,另外的杨荣等人同样也是沉思无言。 他们都是文臣,不说对兵书一窍不通,却也最多只能看得懂军报文书。 对于战略兵事,连朱棣这种顶级战略家都没想到,也没能解决的问题,让他们来想办法,属实是有些难为人了。 朱高炽见无人开口,虽有失望,却也没有表露。 正要开口宽慰众臣,突然夏原吉抬起头来。 “陛下,臣有话说!” 第八章 一岁之入难养宗室十万 朱高炽有些意外,连忙问道:“夏卿可是已有应对之策?” 夏原吉摇头:“没有,臣不懂边防军事,所以毫无头绪。但臣想透了陛下所言,那林煜林先生说的另一重隐患。” 林煜林先生,这个评价相当高啊! 朱高炽说:“夏卿但说无妨。” 夏原吉拱手说:“早在先皇削藩,户部便对诸宗藩俸禄,进行过统计汇算。臣也前往宗人府,翻阅过在册宗藩户籍名录。从洪武初年开始,我大明宗藩合计总人口为58人。而到了永乐初年,短短三十五年,宗藩人口便已增加到了127人,而且是不计宗藩女眷在内。” 从58人增长到了127人,这听起来似乎不是很多,但要知道,这可是忽略了宗藩女眷在内。 而且,前后时间算下来,不过区区三十五年,顶多也就是三代人,人口就增长了一倍不止。 朱高炽似乎抓住了什么,倒是杨士奇身边的杨荣在思忖片刻,忍不住问道:“永乐初年宗藩为127人,那现在呢?过了二十余年,宗藩的户籍变化是多少?” 夏原吉回答:“不知道,宗人府已经在着手更新宗藩户籍册,但以我估算,起码不低于一千。” “一千?” 朱高炽有些吃惊,从洪武到永乐,也才增长了一倍而已,怎么永乐二十年,直接加了十倍? 夏原吉接着说道:“一千已是保守估计,就这还要宗藩尽可能少纳妻妾,养育子女,否则宗藩人数只会更多,不会更少。” “这是为何?”朱高炽疑惑更甚。 夏原吉很快与皇帝详细解释,其实都不用细说,只看宗人府的纸面数据,再稍微动脑子细想一下,就能明白其中的关键。 太祖高皇帝定下《皇明祖训》,宗藩不得从事任何工作,也不能科举当官,只能由朝廷发放俸禄供养,说是养猪都不为过。 而且,这在永乐削藩以后,被再度强化,宗藩失去实权,又没有正经事可干,还要打消朝廷对宗藩的疑虑,避免被抓住把柄,那就只能天天娶妻纳妾生娃。 既是在繁衍宗室后代,也是自污的一种手段,同样又是骗取朝廷俸禄。 因为《皇明祖训》规定,凡宗藩一律都是世袭罔替。 从亲王、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镇国中尉、辅国中尉、奉国中尉,一共八级宗室爵位递减,降到最低以后就不会再降。 而按照朱棣削藩加俸过后,前面的亲王俸禄不说,差异性太大,没有对比性,就说最低的奉国中尉,年俸禄就有200石。 与之相比,县令的年俸就只有90石,也就是说最低一级的宗室,俸禄都有县令的两倍还多。 这是个什么概念? 按照夏原吉做出的估算,不出百年,朝廷的宗藩人口就能突破万人,甚至逼近十万(保守估计)。 而当前大明的全国官员胥吏在册总人数有多少? 不过五万人不到。 这也就意味着,用不到百年,大明朝廷就得掏出比官员胥吏多出好几倍,甚至几十倍的俸禄银子,去养更多没有任何用处,不事生产,如同造粪机器一样,庞大的宗室人口。 朱高炽只觉浑身冰凉,他想过另一后患可能很严重,但没想过会这么严重。 不出百年,朝廷就要负担超过官吏数量两倍的宗藩,还有更是超过官吏俸禄数十倍的宗藩俸禄! 都不用细想,他都知道,这会直接拖垮大明的国库财政,就算不打仗,不养兵,也不可能养得起。 确实养不起,朱高炽君臣还不知道,也就一百年的功夫,民间就会有“朝廷一岁之入,难养宗室十万”的说法。 许多远支宗室,因为实在吃不起饭,又不能从事生产工作,不惜犯罪入狱求饱。 最夸张的当属弘治朝,有位宗王前前后后,愣是养育了一百多个子女,成功刷新了大明宗室生育率的记录。 朱高炽定了定心神,问道:“诸卿可有何对策?” 夏原吉没有再做出头鸟说话,杨士奇起身拱手:“而今时间仓促,臣等未有好的对策。还请陛下许臣等一些时间,明日早朝,必定会与陛下一份答复。” 现在已是黄昏,明日早朝以前,这时间有些赶了,但杨士奇还是得争一下。 作为内阁首辅,又是太子潜邸内臣,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这时漏了怯,更不能在国政上被一个天牢里的死囚给比了下去。 虽然这个难题,就是对方出的,还一次出了两道。 一旁,杨荣、金幼孜、黄淮三人,还有看出问题的夏原吉同样起身附议。 “既如此,那朕便拭目以待了。”朱高炽微微点头。 他也很期待自己的内阁重臣,在智慧上与天牢的那位林先生相比,到底孰强孰弱。 今夜的内阁,怕是不会熄灯了。 天牢的林煜已经对他们出招,就看他们怎么接了。 …… 翌日。 天色正暗,朱高炽便已早早起床,开始处理政务。 明朝的官员和皇帝,在历朝都算是比较勤政的了,凌晨就得起床来上班。 这在朱元璋的时代尤其离谱,开国太祖带头加班内卷,甚至一天只睡两个时辰。 而且,一直坚持了三十一年,堪称大明铁人。 朱高炽没那么夸张,但也遵循了太祖的勤政原则。 没批几本奏章,朱高炽就觉有些疲惫,起的还是太早了,他的身体也不算太好,自然有些吃不消。 贴身太监雷震,适时端上早膳。 早膳并不丰盛,以茶食油饼为主。 从洪武到永乐年间的早餐,普遍较为节俭,及至后面几代皇帝,才开始偏向重油腻饮食。 相传的朱元璋早膳菜单里都是大鱼大肉,皆来自于《明朝小史》等野史记载,正史记载中,其早膳只用蔬菜,外加一道豆腐。 稍微用过早膳,雷震又将餐盘边上的一小盅打开,里面摆放有精致的红色丹丸。 在服侍朱高炽冷水服下,他的面色迅速由蜡黄变得红润,甚至隐隐有些燥热之感(以上出自《病逸漫记》)。 朱高炽吐出一口浊气:“雷伴伴,天牢那边今日可有消息?” 雷震摇头:“锦衣卫暂时还未有消息送来。” 当然没有,林煜现在都还没起床呢! 前世要上班,每天都起的比鸡早,现在做了天牢死囚,那自然想怎么睡就怎么睡。 “下去吧!” “是。” 朱高炽服用过丹药,凝视着案上奏章,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自从昨日看过锦衣卫从天牢送出的密奏,林煜从多个角度叙述的大明问题,一个比一个严重,几如梦魔般缠绕在他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 朱高炽心中猜想,或许林煜能提出问题,那就应该有着应对之法。 但他还是有种深深的挫败感,自登极以来,为消除父皇给朝廷带来的阴影与影响,也是革新连年战争引发的国库空虚,民困兵疲。 所以,朱高炽便想着要迁都南京,来作为抵制和节流的手段。 可现在林煜却告诉他,迁都南京不可取,还从各种角度,狠狠给了他一耳光,让他认清现实。 “这个皇帝,当真不好做啊!父皇,或许这个皇位,朕当初真的应该让与皇弟。” 角落里,雷震尽可能低着头,装作什么都未听见。 过了片刻,忽地有个红衣太监上殿汇报。 “陛下,华盖殿大学士杨士奇求见。” 第九章 宗室改革 “快宣!” “是。” 报奏太监退下,不片刻,一身绯袍的杨士奇步入华盖殿。 “臣杨士奇拜见陛下!” 看着对方那略显憔悴的神态,明显是一夜无眠,朱高炽不由心底触动:“杨先生免礼!来人赐座。” “谢陛下。” 待到恭谨坐下,杨士奇才再度起身,将袖口奏章取出,奉于双手:“陛下,关于如何应对百年以后,宗藩增长拖累国家财政,臣与夏尚书、杨寺卿、黄通政、金侍郎商讨一夜,总结出了一些措施,还请陛下过目!” “好好好,诸位爱卿辛苦。” 朱高炽摆手:“雷伴伴,立刻传旨光禄寺(明朝御膳房),让他们为内阁几位卿家,一人送去一份养神汤。” “是。” 杨士奇的奏章,很快被递送到皇帝案上。 朱高炽满怀期待打开奏章,他看的很仔细,不愿漏过一处细节。 来回读过一遍,脸上终于是露出笑容。 总结一下,杨士奇他们商量一晚上,给出的奏章答卷,大致略分为四点: 一、严肃宗藩选娶之法。 也就是禁止诸王滥收小老婆,宗室选娶今后都要地方官员,以及名望士绅保勘,随后由礼部备案,过后才能娶回家。 如果嫌麻烦偷偷的娶妻纳妾,不去朝廷报备,那对不起,无论偷娶纳妾,还有她们生育的子女,朝廷一律不以认可。 二、限制宗藩封爵人数,以及领取俸禄的年龄资格。 比如亲王爵在杨士奇的奏章中,就被限制只能生育七子,郡王五子,往下依次按爵位递减。 额外生孩子朝廷也不禁止,甚至合法的也能予以认可,但不会给予俸禄爵位。 而且,就算正统宗藩子弟,其如何袭爵,也要做出严格限制,甚至进行笔试考核。 理由嘛,就以祖宗法度为借口,说是防止宗藩不思进取,胡作非为。 三、削减宗藩俸禄,尤其是主宗大藩,不可使其俸禄太多。 还有俸禄中关于本色、折钞比例,也可以酌情调整。 本色就是指禄米银子,而折钞顾名思义,就是大明宝钞了。 虽然大明宝钞名义上与白银等价,但实际上早就玩烂了,价值上远不如正经禄米白银值钱。 这就是可操作空间了,而且宗藩也没有话说。 总不能骂太祖发行的大明宝钞是废纸吧? 四、适当开放四民之禁,毕竟朝廷如此裁撤宗藩,总得允许他们从事一些谋生工作。 只要不涉及政治科考做官,那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认真看完内阁商议一夜,总结出的四条对宗藩限制政策。 朱高炽心中舒了口气的同时,也未免有些于心不忍。 说是对宗藩限制,可宗藩到底都是皇帝家的亲戚,或许隔的已经有些远了。 但如此对待宗藩,尤其是削减宗禄,限制封爵人数,更是在割这帮宗藩们的肉。 杨士奇注意到皇帝脸上的微表情,心中了然,却并未出言劝谏。 他们只负责提供应对措施,具体实行与否,又实行到哪一层,就看皇帝自己如何决断了。 沉吟良久,朱高炽收敛心神:“内阁再行商酌补充一番细节,待到三日后的大朝,便于朝堂宣布吧!” “遵旨。” 待到杨士奇告退,朱高炽又对奏章翻看几遍,随即招来雷震。 “雷伴伴,传旨给锦衣卫,让他们将这奏章交与太子,再让太子问问天牢里的那位林先生,边患、宗藩问题的应对之法。” 朱高炽隐隐有些期待,宗藩问题他的内阁已经发现,并且只用了一晚上,就给出了四条应对之策。 他现在倒想看看,作为出题一方的林煜,又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 还有同样困扰他的边患问题,林煜那边是否也有万全之策? …… “老洪,你说我们天天这么大鱼大肉,是不是不太好?” “先生可是吃不惯,若吃不惯,那先生且说自己口味,我立刻差人去买。” “不是这个……问题在于,这可是天牢啊。” “先生且宽心,我虽是一介小小御史,但家中还算颇有些资财,而且家中长辈在朝中也算有些权势,门生故吏遍天下。” 有钱有权,那你还能进到这天牢? 林煜有些无语,但也没有深究。 吃人嘴软,人家花钱管自己吃喝,自己也乐得有人帮自己天天改善伙食,而付出的不过是一些用不到的知识而已。 朱瞻基先喝了一口酒,又夹了一口菜,边吃着边说道:“林先生,您昨日让我们去查宗人府,各宗藩人口增长变化,我已经差不多都想明白了。 先生应该是想说,若宗藩人口这般无节制扩张下去,不出百年,宗藩数量就会激增至数万,甚至与我大明全国官吏总数等同。而且这些宗藩因祖法而不事生产,只拿俸禄,便如蛀虫一般,早晚会将大明彻底蛀空拖垮。” 林煜眉头一挑:“老洪,我是死囚,所以随便说。但你是御史言官,这话私下讲讲就行,出去了可不能乱传啊!” 明太祖规定,御史言官不得风闻宗藩不法事,以防文臣离间天家亲藩。 “不过,你说的倒是没错。” 林煜用筷子夹了一颗脆皮花生米,边嚼着边说道:“宗藩问题,势必会成为大明财政的一个沉重负担。因为太祖高皇帝从小过多了苦日子,就想着要让子孙后代能不用那么辛苦,所以就规定朝廷供养宗藩,宗藩又不事生产的规矩。” “只可惜,明太祖他算错了一笔经济账,或者说他没算错,但却高估了人性。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只要生孩子(包括私生子)就有钱有地有爵位,生的越多赚的越多,那傻子才不去生孩子。” “你说的几万都算是保守的了,到后面宗藩政策若一直不作出调整,起码得增长到几百万。” “你能想象那是什么概念吗?” “一个国家每年的财政岁入,就算不养兵不打仗,连官吏都不要,也养不起几百万白拿高薪,还不事生产的废物。” “到了那个时候,这大明想不亡都难。” 第十章 无用功 朱瞻基被说得心中震撼,虽然他已经提前知道,但听到林煜这么一比对,还是觉得头皮发麻。 一旁的于谦这时放下筷子:“宗藩问题隐患颇大,长期放任自流,必然后患无穷。只是宗藩犯忌,实不好应对……” 林煜呵呵笑道:“办法总是有的,而且也很简单。” 朱瞻基一听上钩了,连忙顺坡下驴说道:“请先生解惑。” 林煜比出食指:“第一个办法,便是将洪武、永乐两朝的宗藩优待政策全部推翻,再从前代王朝随便挑一个对宗藩最刻薄寡恩,照葫芦画瓢搬到大明来。” 朱瞻基愣了片刻,有些为难道:“如此苛待宗藩,未免有些不妥。而且陛下那边,也不会认可的。” “那还有一个办法,就是继续削藩,不再是永乐那般用加俸换取藩王手中的兵权。而是直接将那些俸禄最大的宗藩,全部削了,也就是降俸。再限制封爵数量,私生子、庶出子一律没有爵位,只有嫡长子可以继承,而且只能减等世袭。” 林煜捏着筷子侃侃而谈:“最低爵位也得改,减等到最低的,一律贬为庶民。但要开放太祖定下的四民之禁,允许宗藩从事所有工作。毕竟,你把他们的财路都断了,总得再留条活路,要不然宗藩会跟朝廷拼命的。” 一听林煜的策略,朱瞻基的脸上浮现一丝异样,因为这与父皇教给他的策论,不说完全一样,但也大差不差。 只是林煜要来的更狠一些,也对,他到底不是朝廷官员,没那么多顾忌。 这个此前让他惊为天人的林先生,似乎与杨先生他们,在才学上并无太大差距。 唯有于谦在边上,总觉得缺了点什么,虽然林煜说的与杨士奇杨相说的都差不多,但他还是感觉,林煜似乎是藏私了? “不过,这些法子还是只能管一时,撑不了百年,还是得出问题。” 朱瞻基一愣,下意识问道:“这是为何?” 林煜说:“因为以上说的政策,针对的都是庞大的宗藩人口,也就是最终会落实在底层宗室身上。而宗藩里头,真正的根源还是在那些主宗大藩……包括皇帝的皇子、公主们,他们才是万恶的根源。” “即便大明真的用了以上所说的政策,最多只是延缓宗室增长速度,但宗室的人口必定还是会飞速增长。” “毕竟,皇帝能够对宗藩下手,那是关系离得比较远。说是亲戚,但真事到临头,也不是不能大义灭亲。” “可要是皇子公主呢?这可是皇帝的亲骨肉啊!” “皇帝可不会只生一个儿子,就拿今上来说,他的儿子都超过了一手之数。除了太子朱瞻基以外,其他不天折的,大概率都是要封王的。” “这瞬间就是七八个大藩分出去,而且俸禄上,也不可能太低。苦了谁,也不能苦了自个孩子不是?” “所以,就算这套政策下达出去,宗藩也都配合。最终的结果最多也就是,底层宗室变少了,但与之相对,会有更多顶级宗室分封出去。” “被裁撤限制的宗室,不如朝廷分封的多,要掏的银子只会越来越多,不会越来越少。” “而且,还有一点,被裁撒的底层宗藩,即便允许他们从事四民工作。” “可说归说,做归做,朝廷不会放心的,地方官也会有所顾忌。底层宗藩的生活,一样会十分艰难。” 这其实也是明清两朝的死劫,嘉靖面对日益扩大的宗藩数量,也被迫采取了一些措施,但往往收效甚微。 因为分封的宗藩,远比裁撒的宗藩要多,而且底层宗室过得依旧都是苦哈哈。 所谓开放四民之禁,意义或许有,但远不能解决宗藩痼疾的问题。 万历作为嘉靖的孙子,都能带头违背嘉靖的宗藩改革政策,更何况其它广大宗藩? 以至到了闯军起义,都有底层宗室跑进去从军,帮着闯军攻打明朝。 朱瞻基心神激荡,他显然没想到,杨先生他们针对宗藩问题,想出的绝妙办法,竟然会有如此大的错漏。 “难道就没有办法,能够真正解决大明的宗藩问题吗?” “有是有,但没用。” 林煜摇头:“我刚刚说的那套解决宗藩问题的方案,虽然不是最佳方案,但却是大明目前能用的唯一办法。不知道你们发现没有,我刚刚说的两大方案,不论是效仿前朝削藩,还是通过削减宗藩开支,裁撤宗藩人口,甚至允许宗藩自力更生,其核心要点都在于两个字——节流。” 听到此处,于谦陷入沉思。不片刻,似有所悟,接着叹息道:“林先生所说,我大概明白了,节流之下,不论再如何,财政就那么多,而宗室人口始终都在无限增长。 这就是不可调和的矛盾,便如一个地主将家产分与子女,子女再将家产分与他们的子女。如此循环往复,哪怕每个子女都只生很少的孩子,家产也将逐渐被稀释殆尽。” 朱瞻基听了于谦举例,也是迅速理清了林煜的意思。 很简单的道理,国家的财赋就那么多,但宗室人口却是无限增加的,哪怕做出种种措施减缓,宗室也不会变少,只会变多。 这些变多的宗室,就会无限侵吞有限的国家财富。 这在明末尤为显着,在嘉靖改革裁撤大量远支宗室以后,仅仅山西晋藩的人口,就比明初翻了八千倍,全都是在籍的宗藩近亲,按律法都是要正经拿俸禄的。 这对于本就不算富裕的山西,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山西本地官府根本没那么多钱。 而明末山西一省的土地,早就被宗室瓜分的七七八八。 不仅是山西如此,其它省份同样如此,全国五成以上的土地都挂在宗藩名下。 既不用交税,朝廷反而还要拨款,那你还能指望崇祯能玩出什么花来? 朱瞻基顿觉遍体生寒,他是明白林煜的意思了。 除非宗藩全都不生孩子,或者皇帝带头不册封藩王,否则宗室依旧会在百年之后,成为压垮大明最重的那块巨石。 于谦却是敏锐,急忙问道:“林先生刚刚说,还有办法,只是不适用大明,那不知是何办法?” 林煜轻笑:“我就知道你会这么问,方法很简单,就是现在的大明皇帝正在做的事情。” 第十一章 流不如开源 “正在做的事情?” “海禁呗!郑和下西洋都不知道?” 林煜说:“节流不管用,那就开源啊!原本的蛋糕太小了,就把蛋糕无限做大,这样不就都有的吃了。” 朱瞻基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满朝文武皆对下西洋颇多诟病,就连夏尚书亦对此竭力反对。陛下也认为下西洋并不妥当,累民伤财,这能解决宗藩问题?” 林煜伸手从烤鸭上撕扯下一根鸭腿,就这么抓在手里,边啃边说道:“那是永乐帝方法用错了,就与此前的大明宝钞一样,两者的核心都是为了永乐帝北伐草原筹措军费而服务。” “所以,往往带来的结果就是,朝廷和国库负责掏钱,让郑和组建宝船下西洋。然后从中得到的好处财富,一分不落全落在了永乐帝的口袋,被他用来北伐打蒙古人。” “这换谁能乐意?” “再加上永乐帝北伐打的太多了,频繁的战争让整个国家都累了。新君登极为了消弭民怨矛盾,那就只能采取种种措施,向百姓传达朝廷要休养生息。” “所以才有户部尚书夏原吉提议迁都,还有伴随的海禁、禁止西南茶马贸易等等,他不是自己提出,而是代表皇帝和渴求稳妥和平的文官集团。” “只是他们没想过,切割了这些能够开源的收入,大明的问题只会越来越糟,中央财政系统也会越来越崩坏,到时不仅是宗藩,就连大明本身也会出问题。”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小小的海禁,原来还有这么层意思。 朱瞻基试探性问道:“所以,只要重开海关,还有西南边关茶马贸易,就能解决宗藩问题?” 林煜说道:“解决不了全部,但至少肯定不会那么糟糕。” “开海也还是不能解决?”朱瞻基有些耐不住了。 林煜说:“大明以农耕为主,古往今来重农抑商便是铁律。虽然海洋贸易利润很大,就连永乐帝为筹措北伐的军费,也曾多次派遣郑和下西洋给他赚钱。但这只是权宜之计,不说官僚了,对于民间商贾士绅而言,海贸利润的吸引力,远不如万亩良田来的大。” “所以,要想将开海始终贯彻下去,必须一开始便定下章程。而且,还得让宗室、文官、百姓都能得到切实的好处,以举国之力来开海贸易。只要所有人都能尝到海贸的甜头,哪怕皇帝回头要下旨海禁,也必然会有无数人出来劝阻。” “总结起来就一句话,皇帝不可吃独食,吃独食则人亡政息。” 朱瞻基听后若有所悟,说起来他皇爷爷便是那个吃独食的,轮到他父皇登位,确实就是人亡政息。 于谦思虑片刻,忽地问道:“可是,如此多人聚在一起,如何保障都能分到好处?又如何保障……后面不会出现问题?” “问得好!” 林煜抹了一把吃过鸭腿的嘴油,说道:“的确,这么多人一起出钱,管理上确实有困难,而且皇帝要是事后反悔吃独食,也是个麻烦。所以,这就涉及到了我要说的第二点——股份制公司。” “股份制……公司?”于谦一脸疑惑,但还是静坐听讲。 林煜笑道:“所谓股份制公司,你可以简单理解为大家合伙开了个铺子,这个股份就代表大家为了这间‘铺子’各自都出了多少钱。必须持有股份,你才能在这个公司里头掌握话语权,话语权的大小与股份占比多寡有关。” “当然,它最大的作用不在于合伙开公司,而在于可以分摊海贸风险。众所周知,海贸本身就有危险,稍有不慎便是船毁人亡。就算没有遇到自然灾难,海上也有海盗,比如当年被郑和干掉的海盗王陈祖义。” “而组建了公司就不一样,不仅可以组织庞大船队,对抗海盗袭击。若是去的人足够多,船队也足够庞大,就算贸易途中翻了几条船,整体也能有得赚。” “用一句话来说就是,要赚一起赚,要赔一起赔。” 如此浅显易懂,于谦、朱瞻基若是还听不明白,那他们也就不用再听下去了。 “林先生学究天人,宗藩问题到头来,竟只需开海就能解决。” 朱瞻基吐出一口浊气,只觉浑身舒爽,明明只是听课的,却也听得酣畅淋漓。 “只是,宗藩问题如此,那昨日所说的另一隐患,又该怎么应对?” 林煜微一挑眉:“你一个御史言官,还对这打仗感兴趣?” 朱瞻基面不改色:“我虽为御史言官,但也不是不通兵战军事。而且关心大明江山,也是为人臣者本分。” “你先顾好自己吧!” 林煜也不多问,端起酒碗微抿两口,这酒与昨日拿来的桂花酿滋味不同,但喝起来很舒服,也别有一番风味。 “关于另一军事上的隐患,这就涉及到了三点,一点在外,两点在内。先不说外部的,咱就说说内部的两点——兵与税。” “说的再具体些,就是大明现在的卫所制与两税法。” 朱瞻基一惊:“卫所制与两税法皆为太祖定立,乃朝廷国策。难道是有什么问题不成?” 别说他了,连于谦都是眉头紧皱,林先生教的……似乎有些超纲了。 林煜说:“有问题是肯定有问题的,不过我还是建议你们自己去想想,想想它们到底有什么风险与问题。” 说罢,就自顾端着酒碗大吃大喝起来,而于谦、朱瞻基对视两眼,并未多言。 今日提出的问题与听到的解答,已经令他们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再多说就显得有些急躁,而且林煜也不想说了。 一天饭一节课,这是昨天吃饭的时候,就已经讲好的条件。 而且,这也是林煜在给他们出题。 说实话,朱瞻基现在都有些开始习惯住天牢了。 短短两天半,他居然真的从中学到了不少从前学不到的东西。 那些新颖观点,以史为鉴,不同角度的辩证,让他受益良多的同时,也莫名有些异样感。 如同体会不一样的人生,倒是比天天跟叔伯们勾心斗角,与兄弟们相争有意思的多。 酒足饭饱,林煜照例睡下午觉。 朱瞻基则在于谦掩护下,偷偷将誊抄好的内容,从牢门递给锦衣卫。 第十二章 三杨 从宋朝开始,翰林院就已成为培养宰辅重臣的升阶渠道之一。 到了明朝进一步发扬光大,甚至有了“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官场典故。 新任的翰林学士(翰林院老大)杨溥,为人朴实正直,恭谨廉洁,与黄淮一样曾为太子入狱。 一直熬到太子登极,才被放归,黄淮入阁,他则是迁调执掌翰林院。 不过所有人都知道,杨溥早晚也是要入阁的。 “杨学士,先皇驾崩已有时日,应该奏请陛下,准备编修《永乐实录》,还有宫中的内廷玉碟、史书志……也要开始收集了。”有个年轻的翰林院编修,上前拱手说道。 杨溥捋了捋胡须,点头说道:“把相关书录整理好给我,我这就去求见陛下。” 杨溥待人非常客气,虽然对方是自己下属,却也没摆一点架子。 接过属下整理好的奏本资料,杨溥这才健步如飞的步行前往皇宫内城华盖殿。 一番绕路穿行,杨溥见到了总管太监王伦,连忙拱手说道:“王总管,某这里有要事,需求见陛下!” “杨学士多礼了,杂家这就去通禀。” 没等太久,王伦去而复返,言语姿态愈发恭敬谦卑。 “杨学士,陛下有召。” “有劳。” 王伦在前带路,杨溥低头跟在后面,这是他的性格习惯,不喜出头,对谁都颇为客气。 杨溥随王伦缓步登上大殿,稍一抬头就瞧见皇帝高居龙案,显得威严庄重。 而殿中除了自己,却是还有着几人,仔细一瞧,居然是总揽内阁事务的首辅杨士奇,还有另外阁臣杨荣、金幼孜、黄淮三人。 其中的黄淮,还是自己同入诏狱十年的狱友。 虽不知何事要召集内阁全员来此,但杨溥依旧保持着从容不迫。 “臣翰林学士杨溥拜见陛下!” “杨学士免礼。今日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臣此来是想奏请陛下,何时能够正式开始编修先帝实录、玉碟与史书志?” 朱高炽一听原来是这事,只略一思忖便说道:“杨学士费心了,先帝庙号、谥号尚未拟定,待礼部拟定过后,翰林院便开始着人编修吧!” “臣遵旨。” 杨溥恭谨应道。 眼看杨溥也来了,朱高炽随即笑道:“既然今日杨学士也来了,朕这里也有些事情,想请教杨学士一同参谋一二。” 杨溥听罢倒也没有诚惶诚恐,拱手说道:“臣定知无不言。” 朱高炽也没再多废话,直接将之前林煜提到的大明宗藩问题,就这么对杨溥复述一遍。 虽然答案他早已知晓,就连林煜的回答也在不久前,被锦衣卫送上他的案桌,还紧急叫来了在家补觉的杨士奇等人过来商讨。 但他还是想听听杨溥,这位昔日旧臣,也是他心中极为看好的内阁预备役,如何看待此问题。 “陛下,宗藩事关重大,若处理不好,难免有损陛下声望。还是当以慎重稳妥为先,不可轻慢待之。” 似乎说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说。 妥妥的“不粘锅”发言。 朱高炽眉头微皱,要是换作以往,他应该不会有多在意。 可是放到现在,有着林煜的珠玉在前,又有杨士奇、杨荣在前比对,杨溥的性格缺陷,在皇帝眼里就变得极为突出。 “那杨学士以为,何为稳妥?”朱高炽追问了一句。 杨溥沉默片刻,说道:“可以史为鉴,从中探寻经验。具体如何,还是应由陛下定夺。” 跟前一句一样,说的相当没毛病,实质内容一点没有。 “行了,杨卿且先退下吧!” “臣告退。” 待其退出大殿,杨荣这才起身说道:“杨学士为人恭敬谨慎,廉洁好静,还请陛下莫要责怪。” 金幼孜也说道:“杨溥此人虽通读经史,却无治世之才,也无决断之谋。” 与杨荣的委婉不同,金幼孜说的就相当不客气,这也与两人的性格特点有所关系。 金幼孜为人较为刚直口快,说话做事往往更为务实,就连病重也不为家族求取身后恩荣。所以对于杨溥这种没啥担当能力,只有贤名的腐儒并无太多好感。 而杨荣倒是更为圆滑,为人处世也更懂变通世故。虽然也看出了杨溥缺点,却还是尽量说些好话。 唯有杨士奇、黄淮各自安坐其中,并未多言好坏。 “无妨。” 朱高炽微微点头,复又问道:“对于这林煜所言解决宗藩隐患之策,诸卿以为如何?” 一直沉默的杨士奇轻叹口气:“棋差一招,甘拜下风啊!” 黄淮也开口说道:“如此国朝大才,若就此杀之,实在可惜!可惜!” 这是不仅认同,甚至还起了爱才之心。 朱高炽不置可否,说道:“既然两位先生都如此认同,那便依照此策推行,在下次大朝朕会正式下旨宣布。” 杨士奇微微颔首:“那天牢的林先生并未否决我等先前所提建议,或可经由内阁稍作调整补充,使其与开海之策并行,如此可双管齐下。” 朱高炽笑道:“此为老成谋国之言!” 说完了宗藩要事,杨士奇四人陆续告退离去。 朱高炽又盯着案上奏本,沉思片刻后,招来锦衣卫指挥使赛哈智。 与历任指挥使不同,此人并非汉人,而是回民,祖上来自波斯。 履历既显得平平无奇,又显得牛逼哄哄,贯穿了永乐、洪熙、宣德三朝,算是少有得到善终的锦衣卫指挥使。 “赛哈智,朕要你查的太和县林氏谋反案,查的怎么样了?” 从朱高炽下旨要锦衣卫秘密调查,到现在连半个月都不到,就算锦衣卫再神通广大,也难查出什么东西来。 不过赛哈智作为锦衣卫指挥使,自然知道皇帝想听什么,随即说道:“回禀陛下,此案确实疑点重重,仅太和县衙提供京师的证词,就有诸多错漏疑点。” “既如此……” “微臣明白。” 赛哈智神色肃然。 皇帝明摆了是要保这个叫林煜的书生一手,就连太子都乔装入狱陪同,那这林煜不但不会死,未来反而还会有数不尽的恩荣富贵。 很多事情,都不用说的太明白,皇帝也不方便去说太多。 为人臣者,自当为君父分忧。 “汉王近况如何?” “汉王自月前归藩乐安州(惠民县),至今并无异动。” “下去吧!” 赛哈智离去后,朱高炽沉思片刻,提笔书写:“着封汉王嫡长子朱瞻坦为世子,传内阁复批。” 第十三章 大明的慢性恶疾 紫禁城。 直入午门,中央便是是三大殿,两侧为文武楼。再往两侧的更外围,才是文渊阁、武英殿为主的诸殿阁。 这里也是内阁的轮值办公场所,内阁自永乐初年创立至今不过二十余年,权力远没有中后期那般**有如宰相。 此时的内阁仅仅只能在文渊阁轮房值班,参预机务,真正决策权依旧归于皇帝,行政权也分与六部。 内阁真正开始掌握实权,下压六部,上辅皇权,还要等到“仁宣之治”中后期,到正统年间开始迅速**。 归根结底,就一个原因,朱高炽、朱瞻基父子俩死的太早,加起来的在位时间都不到爷爷朱棣的一半。 皇位更迭速度太快,由此被迫启用的“三杨辅政”,让皇权开始迅速旁落。 杨士奇、杨荣、金幼孜、黄淮回到内阁值房,各自分工着手,忙碌梳理重新开海,以及限制宗藩的奏章。 “新朝新气象,朝廷政令却朝令夕改,月前海禁、茶马禁令刚刚下发,如今却是又要重新开海。”黄淮忍不住轻叹说道。 金幼孜却义正言辞道:“若是为国家计,便是朝令夕改,也是要做的。而且海禁本就损害民利,与先皇昔年强下西洋并无分别,也绝非救国之策。夏尚书的建言是错的,应该及时废止!” 杨荣也笑道:“黄通政,是否朝令夕改先不必多说,从陛下传诏我等觐见,可知陛下心中对重新开海,已有决断。” 黄淮略一思忖,便听懂了杨荣的意思,对方明显是揣度了皇帝的心思。 这一点从刚刚殿中朱高炽从头到尾,就没提开海后果,只问开海是否真的可行,就能看出陛下心中显然已经十分迫切。 杨士奇这时也跟着说道:“其实如今重新开海,也未必没有好处。百官士民皆畏海如虎,根源还是在于先皇一意孤行,耗资巨万打造宝船,又独占西洋海贸之利。” 说白了,就与那些历史上大兴土木的皇帝一样,只不过朱棣是把海贸的钱全拿来迁都建造北京城,还有支撑北伐漠北残元的战争。 “所以,此次开海,必须按照那林煜的法子,只能先由皇帝与宗藩、勋贵联合出资,再适当吸引民间商贾随行,组建一个股份制公司。” “公司二字用的也极为巧妙,公者,数人之财,司者,运转之意。积弊而为高,合小而为大,合并而为公之道,是谓‘公司’。” “只要最终这家公司能够盈利,并且不耗费国库岁银,再将盈利合理分与集资的宗藩、勋贵,那开海便可顺理成章。” “宗藩问题也可迎刃而解,此便为那林煜所言开源之法。” 杨士奇捋着胡须,边说还边把林煜提出的“股份制公司”构想,按照大明目前的国情重新完善了一下。 待其说完,黄淮才认同道:“如此确是可行之策。林煜此子天赋斐然,若假以时日,必为宰辅之才。” 杨荣说道:“是否为宰辅,陛下心中自有决断,却是无需我等费心。” 金幼孜说:“说起来,此子身份稀松寻常,只是颖州太和县一介土豪之流。既无功名在身,却有经天纬地之才……怪哉!怪哉!” 杨荣摇头:“锦衣卫指挥使赛哈智,先前曾从刑部取走过有关林煜的卷宗,此应是陛下授意,所以此子不会是建文余党。” 说着,又补充一句:“更不可能是汉王的人。” “为何?” “汉王身边没有这样的聪明人。” “……不错。” 若汉王身边有如此聪明人,汉王怕是早就成皇帝了,哪还能现在都还在乐安州跳脚。 而且汉王离开北京城太久了,他在北京残留的政治力量,也已经不足以支持他发动兵变。 朱高炽登极之初,便下旨诏汉王入京朝觐,并予以丰厚赏赐,随后令汉王归藩乐安。 “对了,陛下此番奏章,我看末尾那位林先生,似乎又向我等出了两道题目。” “那是林先生对太子殿下出的考题,而且陛下没有再问,想必心中已有决断,我等不必多言,做好眼前事就行。” 杨士奇纠正了杨荣一句,又继续埋头办公。 且不说内阁这边正忙着梳理林煜提出的开海策论,一旦大明真的提前解除海禁,并且皇帝再带头领导宗藩勋贵出海贸易,那未来会如何当真不好说。 毕竟,相比较于西方最早的荷兰东印度公司,大明这边可是早了快两百多年。 两百年的时间,已经足够改变很多事情。 林煜这只来自未来时间线的“蝴蝶”,只是于天牢略微“振翅”,就将过去时空的大明,逐渐带离了原本的轨迹。 回到天牢这边,林煜刚用石头往身后墙壁又刻了一笔。 仔细一看,那面墙壁上已经有了好几个正字。 “林先生这是在做什么?” “没事,我在算自己啥时候会死。按现在的时间来算,应该还有不到半个月了。” 朱瞻基有些无语:“林先生此话……倒像是很期待着去死?” “早死早超生。” 林煜重新坐回去,夹起筷子喂了颗花生米:“说来,你们俩这次在天牢住的挺久?看来得罪的勋贵,在朝中势力不小啊!” 朱瞻基听罢面色如常,丝毫不觉有何尴尬,只抱起酒坛子,亲自近前给林煜倒了一碗,里面的酒液一出酒壶,就有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 哪怕这是明朝,酒精浓度并不算高,就凭这酒的醇香,也绝对算的上好酒了。 林煜也不客气,端起酒碗抿了一口:“不错,好酒!好酒!” 朱瞻基趁机说道:“林先生,您昨日留给我和余兄的问题,我二人思来想去,也不得要领。卫所制与两税法皆为太祖时期定立,乃是立国之策,我实在想不透,到底有何不妥。” 林煜说:“你想不透很正常,毕竟这两者对大明而言,都属于慢性恶疾。没有个百年时间,很难看出问题来。” “只不过,一旦过了百年,那一切也就都来不及了。” “还请先生明言。” “简单来说,就有点类似于唐朝的府兵制与唐朝的两税法。” 第十四章 算漏了一笔账 “唐朝府兵制与唐朝两税法?” 林煜夹着筷子比划说道:“说白了,大明现行的卫所制与两税法,实际就是脱胎于唐朝的府兵制,与唐中后期为了改革而推行的两税法。” “而太祖身边也是有能臣的,他们分析总结了府兵制与两税法的弊端,从中针对性进行了修改,这才逐步建立起了如今较为完备的卫所制与两税法。” “卫所军户制度的确立,也确保了大明可以寓兵于农,即养兵百万,而不耗朝廷一粒米。就连两税法也改为通过鱼鳞册、黄册并行征收,修复了自唐宋元三朝以来,两税法的漏洞弊病。” 朱瞻基疑惑道:“这有什么不对吗?” 林煜摇头晃脑说道:“对是对的,但太祖与他身边的能臣,全都算错了,或者说是算漏了一笔账。” 朱瞻基一惊:“算漏了一笔账?” 倒是于谦心中似有所悟,目光灼灼的看着林煜,等着他的回答。 林煜接着说道:“的确算漏了,太祖与他的能臣都忘了,负责屯垦的卫所军户,他们也是百姓。既然是百姓,那就会吃饭,会生孩子,换言之,就是卫所军户的人口不是一成不变的。” 于谦忽地接话道:“但划分给卫所的土地,都是固定不变的。” 林煜一笑:“说的没错,老余,你这次倒是脑子转的挺快。” 朱瞻基本来还没怎么听懂,一听于谦接话的后一句,脑袋里好像有什么猛然间炸开,他似乎也明白了点什么。 林煜又继续说道:“太祖定立的卫所军户制,看似可以寓兵于农,不花钱也能养兵百万。可他忘了,卫所军户本身就是世袭,一人为军户,则全家都是军户。” “军户不能转换职业,随着时间的推移,卫所的军户数量就会变得越来越多。” “而朝廷批给卫所的屯田,也会越来越不够分。” “这还不是重点,真正重点在于,土地的兼并,也会侵吞卫所的大量屯田。” “军户无田可耕,就会形成逃亡,即便有不逃亡的,军户卫所也会迅速废弛,直至不堪一用。” 朱瞻基皱眉问道:“土地兼并是什么?” 别说作为天家子孙的他了,就连于谦也是初次听说土地兼并的说法。 林煜啧了啧说道:“说到土地兼并……简单举个例子就是,在大明某县的一处乡村,村里头有位德高望重的地主老爷,他看上了村民张三家的土地。” “可他德高望重,不能明着来啊!所以,他就给衙门送礼,也不用惊动县太爷,直接让衙门的税吏对张三家提前征税,使其一时交不上来就行。” “而地主这个时候,就趁机给张三借贷,帮其交上税银。而张三的钱都被税吏刮空了,来年必定还不上借贷,那就只能把土地抵押给地主。” “如此,一来二去,税吏得到了贿银,也帮衙门收上了赋税,地主也得到了土地,张三反而背上一身负债,还要去给地主干活佃耕。就这还要感谢地主,救了他一命,没有被官府抓去。” 于谦满脸凝重:“土地兼并,自此而始。” 朱瞻基也听懂了,实在是林煜举得例子太通俗易懂:“这不就是巧取豪夺,贪污受贿?” 林煜冷笑:“你说对了,土地兼并就是巧取豪夺。要不是巧取豪夺,地主老爷怎能坐拥良田千顷?汝可闻谚云破家县令、灭门刺史乎?” “破家县令,灭门刺史……”于谦喃喃道,“我曾经对此方面的卷宗有过了解,自洪武年间开始,我大明边关的诸卫所,便有大量军户逃亡的现象。 太祖高皇帝虽然严令禁止,却依旧无法改变这个现状,最终只能于边境放弃原定蚕食草原的战略,改为保守性屯垦,不再增筑草原卫所。” 朱瞻基皱眉说道:“所以,就是因为土地兼并,让原本属于卫所军户们的土地,都被上官给兼并侵吞,军户们无田可耕,从而大量逃亡?” 林煜说道:“可以这么说,毕竟卫所军户说是我大明军队,实则就是朝廷与卫所军官的奴隶。他们就与天下的贱籍一般,不可转换职业,一人军户,全家军户。 半路逃跑者,一旦被抓到,都是死罪。朝廷也不给他们发放俸禄,只能让他们一辈子在卫所的军田上,干活开垦到死,形同猪狗。” “如此好欺负的对象,换作你当他们的卫所军官,你会不去兼并他们的地产?反正上官和朝廷要的只是卫所能在战时拉出青壮充军,平时谁会去管军户们的死活?” “而且,卫所的军官与军户本质一样,他们的官职都被朝廷定死,不能升迁,失去了上升渠道,在地方又如同土皇帝。那自然也就再无顾忌,可着劲的压榨军户,没了仕途,那就追求财路。” “军户们在军官的压榨下,要么艰难求生,要么就举家逃亡。无论求生逃亡与否,对卫所军官来说其实都不吃亏。因为军户逃亡,军官可以吃空额,军户不逃亡,那就是军官的免费奴隶。” “太祖爷虽然考虑到了唐朝府兵制的弊端,并对之进行了修改,但不论如何修改,最终二者的结果都是殊途同归。” “不出百年时间,大明全国的卫所,将会与唐中期的府兵制一样,由内到外彻底糜烂。” 朱瞻基沉默半晌,说道:“所以,这就是先生此前所说,百年以后大明长城边关的另一大隐患……” “唐时的府兵,我大明的卫所……终究还是殊途同归。”于谦亦是忍不住叹息道。 事实上,林煜说的已经算是相当保守,正如于谦刚刚说的,从洪武中期开始,卫所制就已经渐渐开始出现问题。 而到了宣德末期,卫所军屯的粮食收入,甚至不足洪武初年的十分之一,原本不费朝廷一粒粮米,养兵百万的卫所军户,在此时已然名存实亡。 “太祖开创卫所军户,本意是为朝廷降低养兵带来的军费支出,同时在北方边境实施步步为营,逐步蚕食草原的战略。” 林煜说道:“可实际操作起来的结果就是,卫所军屯反而要比北元更快的速度自我瓦解。” “这不是说太祖爷的战略眼光不行,而是他忽略了土地兼并的问题,明初天下之所以土地兼并没那么严重,纯粹是因为战争对各方势力地主进行了大洗牌。” “可随着天下承平日久,新兴权贵地主阶级的崛起,不可避免就会带来新的土地兼并。而且太祖定下的卫所军户本质上就是僵化的,随着时间的推移,问题也只会越来越突出。”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还是我先前说的那句话,皇帝便是万恶之源,只要皇帝还存在,那土地兼并的问题就永远不会消失!” 第十五章 皇帝才是万恶之源 皇帝才是万恶之源! 只要皇帝还存在,土地兼并就永不消失。 再度听到这番话,无论朱瞻基还是于谦,脑子里都嗡嗡作响。 朱瞻基下意识想要反驳,可话到嘴边,又没来由的止住,只怔怔的看着林煜。 “我知道,你们可能觉得我说的不对,毕竟在你们眼里,皇帝就是天子,是天下的主人。” 林煜没再吃菜,而是将手中筷子放下,眼神似乎已经飘到九霄云外,缓缓说道:“可你们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这天下为何需要皇帝?皇帝对天下百姓,到底有何作用可言?” 于谦拱手回答:“圣人代天牧民,圣人之德,能致太平,而贤者之化,不能太平。” 这用的是《论衡·宣汉》中的原话,意思大致就是皇帝对天下施以德政,三十年就可让天下太平,百姓安康。 而要只是一般的贤者,即便用上百年时间,也只能让天下免于杀戮,无法真正恢复到太平盛世。 言简意赅的强调了皇帝对王朝的作用,甚至一度将皇帝强化成了上天派下的“圣王”,注定要统治天下。 “标准答案,引经据典。” 林煜继续说道:“只是,你依旧没告诉我,皇帝的具体作用……你也不用细想了,因为对天下而言,皇帝最大的作用,就是维系这个庞大而又臃肿的中央集权制王朝。” “而在这个中央集权制王朝的羽翼下,又托庇着无数地主、权贵、官僚阶级组成的既得利益群体。他们也同样维持着这个庞大王朝的基层运转,并从中不断攫取利益和养分,犹如一条条共生的寄生虫。” “古往今来,为何王朝从来活不过三百年的大限,根本原因便在这里,因为组成王朝的根基就是这群只会蛀空国家的寄生虫。” “在王朝的初期阶段,由于战争带来的破坏,导致人口锐减,大量旧地主以及权贵阶级在战争中被消灭。新兴的既得利益群体,依托着王朝和皇帝而生,他们的确会支持皇帝,让国家迅速走向繁荣,即所谓的盛世。” “因为这时候的土地很多,足够新兴地主权贵们瓜分兼并,可只要极盛的繁荣,也会带来土地的迅速兼并,从中诞生更多新地主。然而,土地兼并的过程中,总量的土地并不会变多,反而会迅速锐减。” “再然后,盛世和繁荣结束,土地开始捉襟见肘,土地兼并开始加剧,百姓开始变得困苦。” “于是,第一波动乱来临,国家变得破败,财政也开始逐渐崩溃,从中带来无数表象和前兆,譬如吏治腐败、横征暴敛……甚至农民起义。” “只不过,通常这时期的王朝虽然开始腐烂,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所以只要换个稍微正常些的皇帝,再来一两个不希望王朝灭亡得那么快的‘有识之士’,那么还有机会重新恢复回来。” “这也就是所谓的‘中兴’了,或许中兴之主还会被冠个世宗、小太宗之类的贤名,但这不过是饮鸩止渴而已。” “伴随着开国盛世的终结,王朝其实就已经没救了,因为带来毁灭的土地兼并已经开始,并且正在迅速走向失控,即便经过一系列各种各样徒有其表的中兴,也只是亡羊补牢,为时已晚。” “直到三百年的时间,人口激增与土地兼并达到临界点,再怎么补救也没有办法,而王朝也到达了极限,那改朝换代也就来了……” 林煜一番长篇大论,简单概述了一遍封建王朝的运行模式和规律,直接把于谦和朱瞻基都给干懵了。 如此通俗易懂的解读,几乎一瞬间便颠覆了朱瞻基的世界观与价值观。 而一旁的于谦在震惊过后,却是瞬间领悟到更多。 因为林煜的话,不仅是在阐述历代王朝的运行规律,同样也点破了大明未来二百年的国运。 明初的开国战争,导致人口锐减,淮西勋贵与宗藩诸王顺势而生,这些全都能对的上。 随后从开国至今,已有五十七年,姑且算是度过了初期人口锐减阶段。 今上虽新登大宝,又仁厚贤名在外,太子亦是“好圣孙”。 不出意外,大明起码可旺三代。 届时“文景之治”,不必多说! 但是,卫所军户因为土地兼并之弊,已经初显端倪。 等过了三代皇帝,那土地兼并又会达到什么程度? 尤其王朝极盛状态下,土地兼并的问题只会变得越来越严重。 到了那时,大明是不是就该走向衰弱? 衰弱之下,民怨沸腾。 按照历史规律,这时就会有一位“好皇帝”出来力挽狂澜,来一波中兴之治。 中兴之后,国力短暂恢复,随后继续衰弱,又再度中兴,如此循环往复。 直至无可挽回,改朝换代。 只是一刹那,于谦就勘透大明王朝三百年的国运沉浮。 朱瞻基沉默半晌,忍不住问道:“就没有例外吗?古往今来,改朝换代这么多次,就没有一位皇帝想过要改变?” 刚问出口,朱瞻基就想给自己一耳刮子。 这不是废话嘛,要是真有例外的话,不说史书必定大书特书,就说如今的大明也不可能存在了。 林煜笑道:“当然有,而且还不在少数。比如,开创了帝制之始的始皇帝。” “《过秦论》?”于谦出声道。 林煜点头:“差不多吧!而且《过秦论》也只是表象,始皇帝的改革可远不止这么点东西。可即便如始皇帝那般,功盖三皇、德配五帝,大秦的结局依旧只是一曲《阿房宫赋》……” 朱瞻基下意识问道:“为什么?” 林煜悠悠说道:“因为屠龙少年终成恶龙啊!” “就算真的有某位皇帝能够狠下心来,由内到外进行改革,去想办法抑制土地兼并,那依旧还是在做无用功而已。” “因为只要皇帝还在,那么以皇权为核心的封建帝制体系就始终存在,而那些遭到打击的士族地主,便随时能够依附皇权再卷土重来。” “因为皇权需要他们,而他们也需要皇权作为生存土壤,两者缺一不可。就算真的有皇帝消灭了一部分,甚至大部分的旧士族地主,那也会很快有新来的填补他们的空缺。” “就好比本朝太祖高皇帝,一生杀了何止几十万贪官污吏,可是有什么用呢?” “地方官僚该烂还是烂,官府士绅相互勾结,横征暴敛,欺压百姓……就连作为朝廷军队的卫所军户,都不能独善其身。” “淮西勋贵、太祖爷的儿孙宗藩……哪个不是坐拥良田千顷,甚至万顷?” “皇帝说白了,与士族没有任何两样。皇权也就是士族的顶点,名义上坐拥全天下的土地。” “只要皇帝一句话,顷刻间就是无数新士族、地主冒头崛起,亦或是随手一笔,百万良田划归皇庄,无数农民就得沦为天家佃户。” “所以,无论卫所还是府兵,从建立之初,就注定崩溃。” “只要土地兼并的问题得不到解决就是这样,而皇权又是帝制的核心,更是土地兼并的源头。” “不要怪我说的话难听,因为这就是现实!” 朱瞻基满脸惊骇的起身,脚步已然踉跄到站不稳。 就连一旁蹲坐的于谦,此刻也是低眉沉默无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林煜也不在意,就这么自顾的吃着菜,喝着酒,也不理会被自己说懵的两人。 第十六章 大朝会 皇宫中。 今日是上早朝的日子。 得益于明太祖朱元璋的勤政(内卷),明中前期的早朝较之历朝都要更为频繁。 从两汉时期规定的五日一朝,及至明初,就已经缩短到了三日一朝,而且风雨无阻,哪怕天气再恶劣,官员也不能缺席。 若是偶尔皇帝要加班的话,那可能两天一朝,甚至一天一朝都有可能。 凌晨三点多,天还未亮。 文武百官、武勋贵戚陆续抵达皇宫,因为不能随便走御道,所以他们只是先来到三大殿两侧宫城区。 这里有专门预留给百官候朝的招待室,里头甚至放了些茶点,也避免百官上朝的时候饿昏了头。 一部分勋戚靠着椅背打着盹儿,还有一部分官员则就地饮茶吃了些糕点,临时垫垫肚子。 中间不时夹杂着官员相互之间的交谈声,聊天解闷的同时,也是在联络感情,拉近些关系。 就这么一直等到了五更天,午门钟鼓楼终于敲响。 咚! 咚! 咚! 三声鼓响,午门缓缓打开。 早就来到广场站班候朝的百官,迅速整理好了衣冠,随即手持玉笏,昂首挺胸从午门而入。 文官在左,武官在右,并且武将之首,明显要比文官走的更快。 从午门进入,过内五龙桥,再到奉天门,于殿前广场站定。 鸿胪寺赞引(上朝司仪,还有个序班是外藩司仪)唱:“百官上殿!”。 “百官上殿!” “百官上殿!” “百官上殿!” 后面三声是殿前侍卫呼喊,随着呼喝声的还有司礼太监于殿外鸣鞭三下。 如此一番繁琐而严谨的入朝仪式后,百官随即按照次序品级,还有文武之分陆续进殿上朝。 与入午门时相同,依旧武将当前,随后才是文官上殿。 这是洪武年间定下的入朝次序,既有着重武的意思,同样也是避免拥挤混乱。 “跪!”司礼太监高喊。 文武百官纷纷对着金銮殿上的皇帝,行三跪九叩之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高炽不苟言笑:“众卿平身!” “谢陛下!” 百官谢恩。 早朝的流程基本走完,接下来的日常后续,不出意外应当是百官拿出提前准备好的奏事,直接在殿上对皇帝进行口述汇报。 可以理解成日报周报之类的工作总结,毕竟早朝就那么些时间,光是繁琐仪式就占去不少,也说不了太多正事。 而且真正重要紧急的政务,在平日里就已经以奏疏的形式,让皇帝与内阁批阅过,也不可能放到早朝上来说。 早朝对于皇帝与百官而言,真正的意义无非就是刷脸,让长期无法相见的君臣互相混个脸熟,不至于让中低层官员,连皇帝长啥样都不知道。 此刻,正处于文官班次前列的户部尚书夏原吉眉头紧锁。 他不明白都上殿这么久了,为何杨士奇他们还不上奏? 不是早就商议妥当,要削减宗藩俸禄,限制宗藩人口爵位,就连陛下都首肯了,莫不是事到临头,那杨士奇不敢了? 夏原吉有些等不及,机会可能就这一次,下次皇帝要是心软。思忖间就要迈开步子:“陛下,臣有……” 话都没出喉咙,就听到龙椅上的朱高炽,突然笑呵呵说道:“既然众卿家无人有奏,那朕便来说一件事。” 夏原吉一愣,陛下这是要亲自下场? 虽觉诧异,但他还是默默退了回去。 朱高炽说:“父皇曾为燕王时,朝中有奸佞作祟,离间天家亲情。故而父皇起兵靖难,还朝野一片安宁。” “先皇圣明,陛下圣明!” “然,靖难一事,父皇在世时,常感痛惜懊悔。为免后世子孙重蹈覆辙,便下旨裁撤宗藩护卫,加赐宗藩薪俸,以保大明国祚安稳,亦保天家宗藩亲情不绝。” “只是,父皇终究还是想错了,太祖也想错了。宗藩问题,既不在靖难,也不在藩王掌兵……” 朱高炽说到此处,抬眼看向下方文臣中的夏原吉,稍微润了润嗓子说道:“夏尚书,你来与诸卿说说,宗藩问题到底出在何处?” 夏原吉神色一振,当即出班拱手道:“先皇厚待宗藩,以此为筹换取宗藩主动交出护卫,避免再现八王之乱等祸事,此不失为杯酒释兵权之妙策。可是,先皇却错算了一件事,那便是宗藩的优待,极有可能……不,是百年以后,必定会拖垮我大明的国库财政。”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只是,还不等百官议论,就听夏原吉接着说道:“从洪武初年开始,我大明宗藩仅有58人,而到了永乐初年,不过三十年间,就已增长至127人。而从永乐初年至今,只短短二十年时间,宗藩在籍人口早已突破1000多人,并且不计宗藩女眷。” 不计宗藩女眷,这就相当惊人了! “而宗藩的俸禄,便是最低的辅国中尉,也要远远超出我大明一县主官的年俸。” 这么一说明,许多官员似乎都明白了什么,哪怕不怎么精通历算,也清楚从五十八人增长到一千多人,只用了不过五十年时间,这是何等可怕的增速。 而大明一共才多少官吏,这要是按照这个速度继续繁衍下去,百年之后的大明又得有多少不事生产的宗室。 如此多的宗室,等同于让大明要支出的官吏俸禄,翻好几倍,甚至十几倍! 从迁都北京开始,大明的赋税要供养朝廷,其实就已经有些捉襟见肘。 这不说十几倍,就是稍微把财政支出加个几成,估摸着朝廷都得扛不住。 朱高炽适时的开口说道:“父皇为保宗室亲情不断,厚待宗藩,但,是故,朕要对宗藩加以革新。” 说罢,就是将早已商定好的诏书拿出来,对满朝文武勋戚进行宣读。 相比之前拿出的,这一次的诏书明显细节更为完善。 从削减宗藩俸禄到限制封爵资格,限制宗藩人口繁衍,再到开放四民之禁。 一条条规定,让百官无不震动。 有不少官员一度想要出班劝谏,别的不说,只是开放四民之禁,就已严重违反祖制。 而且宗室能够离开藩地,自由选择职业,对朝野也是个巨大隐患,不能起这个坏头。 只可惜,这些官员普遍品级较低,就算想要劝谏,也没先开口的资格。 然而,有资格说话的内阁、六部大员,却全都保持静默。 部分官员开始若有明思,他们似乎明白了什么。 倒是作为朝会吉祥物的武勋贵戚们,个个都是脸色难看。 因为皇帝下达的限制宗藩的诏书,同样也对他们这些勋贵进行了限制。 其他的也就罢了,关键是俸禄的削减,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只是,连内阁六部都不开口,这些勋贵也差不多明悟,怕是皇帝老早就决定好了。 甚至往深处想,这或许就是新皇登极给出的下马威。 新皇的仁厚之名太响亮,不少人都快忘记。 这位可是先皇的太子,更在靖难之役中,独自一人留守坐镇北京。 一直等到诏书宣读完,夏原吉才带头高呼:“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 百官勋贵反应过来,齐声山呼。 至此,限制宗藩勋贵的诏书,就算全票通过。 朱高炽心情不错,随即趁热打铁,说道:“众卿免礼,朕今日还有一事打算宣布。” 顿了顿,继续说:“朕前几日已与内阁商议,决定解除海禁、西南茶马贸易禁令!” 第十七章 开海下西洋 “陛下万万不可,解除海禁于国朝,百害而无一利啊!” 刚刚才跟皇帝打过配合的户部尚书夏原吉,此刻急忙出班,拱手劝说道。 也不怪他这么着急,实在是朝堂百官已然是被朱棣搞出应激反应了。 朱棣为了筹措军费,强行征发民夫,打造巨舰,致使地方财政亏空严重,又以皇命垄断海路,让不少沿海百姓、商贾都被挤兑的活不下去。 而且下西洋赚取的银子,全被朱棣拿去修建北京城和五征漠北,反而下西洋的耗费都由国库承担。 这谁受得了? 有了夏原吉带头,文武百官纷纷上奏反对。 有个别胆大者,甚至拿刚刚驾崩的朱棣,作为反面教材劝谏皇帝。 朱高炽依旧保持微笑,也不生气,等众臣都劝谏差不多,这才抬手说道:“众卿家稍安勿躁,朕要开海,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就说刚才的宗藩俸禄问题……夏尚书,你来与朕说说,若按照诏书中对宗藩进行改革,能够维持宗藩多久,才不拖垮我大明的国库财政?” “这……” 夏原吉欲言又止,精通历算的他自然知道,即便按诏书中对宗藩加以限制,也最多就撑个二百载,其至时间还要更短。 在他看来,宗藩问题从来都不可能真正解决,因为宗藩数量太多了。 四民之禁也只针对底层宗室,顶级的藩王、郡王……朝廷不可能允许他们从商从政,这会把国家搞坏的。 “夏尚书不敢说,那就由朕来说,最多不过一百五十载,宗藩问题依旧还是会拖垮国朝财政,这不是在危言耸听!” 朱高炽瞬间变得严肃道:“朕解除海禁,并非是要独揽海贸之利,以国库之资来为朕的内帑谋利。” 简单安抚了百官,朱高炽随即将此前从林煜那里听来,又与内阁内部商定补充后的开海决策,对着百官勋贵和盘托出。 由皇室内帑带头出钱,勋贵宗室合力投资,不动用国库一分银子,也不去碰民间商贾的银钱,就这么集资众筹下西洋。 所赚到的银子,也由皇帝、勋贵、宗室按照出资份额合理分红。 而且为了正规化,还要开办一个类似于商号的“公司”。 一时间,百官勋贵的心里不约而同,都想到了一个词——皇商。 只不过又有些不同,因为这个以“公司”为核心的皇商,却是皇帝与勋贵宗室合资出钱,赚取的利润也由各自出钱的比例进行分红。 这下,百官不知该怎么劝了。 就连夏原吉也冷静了下来,开始细细思量可行性。 首先,关于开海的事情,皇帝没有预先通知他,显然是怕他反对扯皮。 而且,内阁应该是知道的,因为杨士奇一行人是少数没有出言反对者,再加上其中的条例清晰,明显是提前商酌……不对,这很有可能又是那位天牢里的林先生给的建言。 光是“公司”、“股份”这些名词,以及其代表的意义,就不是内阁能想出来的,连他这等精通历算的都很难想到能这么操作。 “夏卿以为朕这番开海,可行否?” 夏原吉被打断思绪,却是朱高炽面带微笑的对其询问。 听着皇帝亲切的语气,夏原吉深吸口气,知晓陛下怕是心意已决。 不过,若按照皇帝话中意思,由内帑带头出资,也不去过分扰民,宗室勋贵集资筹钱,一起下西洋做生意,那也不是完全不可行。 一来国库没有损失,二来下西洋贸易的确赚钱,三来这些利润分给宗藩,不失为削减宗禄的弥补。 一举多得,似乎真有搞头! 不仅夏原吉在认真思量,其余文武官员、武勋贵戚亦是面面相觑,他们也在暗自思量其中得失。 眼见群臣仍旧犹豫迟疑,朱高炽索性大手一挥:“传旨,从内帑拨白银五万两,用于组建出海船队。户部不得以朕的名义,取国库一分财银支持出海。” 旨意明显是提前拟好,皇帝似乎是要玩真的,百官尽皆愕然。 “臣弟赵王朱高燧,愿出资白银两万两,随陛下出海下西洋!” 听到这声宏亮噪音,所有人都是一愣,旋即又觉得理所当然。 赵王朱高燧好歹也是陛下兄弟,而且与汉王朱高煦的跋扈不同,这位自从被朱棣一番敲打警告过后,到了永乐后期就已十分收敛。 洪熙、宣德两朝对赵王朱高燧百般试探,而朱高燧的做法都是主动退让,先后放弃手上所有护卫、牧所和仪卫司,而且还主动前往彰德府就藩。 激流勇退,莫过如此。 “臣朱勇也愿献白银一万两,随陛下出海!” 跟着附和的是成国公朱勇,其父朱能乃是靖难功臣,为朱棣立下过赫赫战功,授封成国公。 算是大明铁杆,谁当皇帝,只要是朱棣的儿孙,他都鼎力支持。 有了赵王、成国公两个带头,余下的勋贵们再略一权衡,也都想明白了,这可是皇帝带头搞的项目。 不过是些许浮财,大不了就是破财消灾,得罪了谁也不能得罪皇帝啊! 而要是皇帝打算玩真的,那可就赚大了,下西洋有多赚钱,没人会不知道。 毕竟,朱棣打仗和迁都的钱,有很大一部分都来自下西洋,如此丰厚的利润,是个人都会心动。 勋贵们纷纷踊跃出钱。 “臣出五千两,随陛下出海!” “臣出八千两……” “臣出一万两千两……” “………” 单单早朝的集资筹款,就已经突破到了二十万两白银。 在明初大明宝钞疯狂贬值,朱棣又疯狂花钱的前提下,二十万两白银的购买力已经算是不低了。 尤其对贫弱的南洋诸国而言,这么多银子足够拉起一支庞大的海外贸易船队。 朱高炽心情大悦,就这还只是勋贵们出的钱,还有更多的宗室藩王。 他现在很有信心,按照林煜的办法,通过开源节流并行的办法,宗藩问题一定能够得到解决。 只要开海政策稳定持续下去,那朝廷就可以渐渐不必再靠赋税,来供养数量众多的宗室了。 到了中午,皇帝赐下午宴,并在席间与众人共饮。 一顿饭下来,君臣融洽。 从用膳的偏殿回谨身殿的路上,朱高炽对陪同的赛哈智问:“天牢近况如何?” 赛哈智知道皇帝要问什么,低眉顺眼回答:“太子与于御史这几日并无异样,只是每日思考的时间变多了,但依旧与林先生一同喝酒吃肉。” “那便好。” 朱高炽点头:“朕记得林先生的刑期似乎只剩半个月了……” “臣明白!” 刑期快到了,接下来无非两个选择。 一是安排替死鬼,二是想办法脱罪。 无论哪一个,都得有人倒霉。 安排替死鬼,那天牢得有背锅的,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脱罪的话那送案的县令与刑部都得有人落马。 只能说皇帝一句话,就是无数小人物的性命,以及不少人的乌纱帽要被摘。 “先安排进诏狱吧!” 朱高炽忽地补充一句。 第十八章 卫所等于农民 天牢。 “今天这烧鸡不错。” 林煜一手从烧鸡上撕扯下来一只大鸡腿,就这么就着面饼大快朵颐起来。 虽然这几天他都没有讲课,但天牢的狱卒依旧是每日准点送上酒肉美食。 林煜虽不知道,但那些假扮狱卒的锦衣卫哪敢不知道。 这天牢中陪着林煜坐牢的,可是当今的太子殿下。 可不能随意怠慢! 就是不知怎么搞的,明明几天前太子爷还好好的,突然就变得心情不佳了。 连带着还有那位陪同太子入狱的于谦于御史,更是整天缩在墙角里,神神叨叨,也不知在嘀咕什么。 若非太子暗中吩咐,不用理会,也暂时不必通知陛下,估摸着这会儿连宫里都要惊动了。 林煜三下五除二,炫了一只鸡腿,一个面饼,将骨头随手一扔。吃的是满嘴油光,还朝着另外两人招呼道:“都吃啊!饭都来了,老余、老洪,你俩倒是动筷子啊!” 不是林煜在好心提醒人家吃饭,纯粹是这俩货天天丧着张脸,看得他心烦,影响胃口。 于谦没动,似乎没听见。 朱瞻基上前给自己倒了一碗酒,随后一饮而尽。抹去了嘴边酒渍,这才问道:“先生,难道就没有任何办法了吗?” 林煜刚撕下烧鸡的另一只鸡腿,听到朱瞻基鼓起勇气的疑问,随口说道:“当然没有办法,这是时代的局限性。不是我在贬低,想在封建帝制的统治下,将土地兼并的问题给完美解决,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朱瞻基脸色一黯:“果然如此!” “不过……” “嗯?” 朱瞻基一愣,当即就忍不住激动起身。 就连角落里本来死气沉沉的于谦,同样两眼瞬间放光,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过来,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跪坐在草堆上。 “还请先生答疑!” “请先生解惑!” 林煜倒是不慌不忙,边啃鸡腿,边享受地说道:“解决土地兼并……这的确没有办法,毕竟时代摆在这里……不过,帝制也有帝制的办法……既然时代选择了帝制,或许不是最好的,但却是最合适的……” 一口将肉咽下,又就了口米酒润喉:“卫所军户制在明初,的确是最合适大明的军事制度。因为这时候大明刚刚开国,北方因为战乱,导致地广人稀。所以有大把的土地可以分配作为军田,供应军士屯垦。” “既不用耗费多余钱粮养兵,甚至还能有盈余补充地方粮食财政。还能在战争到来时,立刻集结兵力,从而对草原游牧民族形成军事压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无论军户卫所,还是府兵制,其实都与秦朝的耕战制度相似。” “秦朝耕战一体,却崩溃于天下一统,消兵弭戈。唐朝吸取了教训,建立府兵制,将土地均分给府兵。可最终同样败于盛世到来,天下太平。如今的大明,卫所军户亦是在盛世中土崩瓦解。” “因为盛世的到来,意味着权贵地主阶级的兴起。他们要兴起,就得兼并土地,兼并所有能兼并的土地。” 之前林煜说到土地兼并,与帝制皇权的矛盾共生关系,让朱瞻基一度觉得心中苦闷。 最关键的是,他也是所谓帝制皇权的受益人,甚至还是未来皇权的执掌者,那个林煜口中的万恶之源。 如今再听林煜用秦朝来对比讲解,朱瞻基才意识到,土地兼并的问题,对于王朝而言,到底有多无解。 林煜继续说道:“卫所军户在洪武初年,对付北方草原的元朝残余,还有内地的各路诸侯叛军,的确可以起到屯兵戍卫的作用。可如今草原已经在洪武永乐两朝打击下,纷纷上表称臣。就连东北、藏地、西南这些土地,也都已经遣使臣服我大明。” “四夷宾服,万邦来朝。就算偶有小规模叛乱,实际上也用不到卫所的百万军队了。如此多的军队,没了事情做,那还留着干嘛?” “就算没有土地兼并的问题,这么多人口不说繁衍下来,土地能不能够分。你只准他们种地,不让他们从事其他职业,关键又不用他们打仗。那最后的结果,无外乎就是养出来百万佃农罢了。真到了打仗的时候,你是打算强行拉着百万农民,跑过去给敌人送人头吗?” 百万佃农?送人头? 这形容得相当形象了。 朱瞻基也是懂军伍之事,能想象出来,若一支军队长期不打仗,那就是群花拳绣腿,更何况这些卫所军户不打仗时,基本都要天天种地。 这可不就是养了百万农民,还是只能在军田屯垦的佃农。 朱瞻基豁然明悟,原来卫所军户除了土地兼并,还有如此重大的弊端! “那该怎么解决?” “这还用说,当然是改革军制,土地兼并解决不了,难道还不能改革军制?” 林煜说道:“卫所制说白了,就是大明开国初年,太祖手头上没钱,又需要大量军队,来应对四面八方的敌人和战争才设立的。现在这些敌人大部分都被打服,卫所这种临时过渡的军制,早就不适用了。” “额……” 朱瞻基愣了一瞬,旋即反应过来。 林先生说的对啊! 既然卫所军户不堪用,那就另起炉灶,直接操练新军就是。 干嘛还非得绑在一棵树上吊死? “那应该选用何种军制,作为大明新的出路?”于谦适时的开口问道。 林煜说:“什么军制其实不重要,关键在于要让军队正规化,而不是老一套的兵农合一。这样的确养兵少花钱了,但要是长期不打仗,军队自然也就渐渐荒废了。” “说句不好听的,连养兵你都不想花钱,你还想要国祚绵长?稳稳地当皇帝吗?” “……林先生说得在理!” 朱瞻基憋了半天,点头说道。 于谦若有所思,忽地抬头说道:“林先生,您刚刚说,要在当前时代彻底解决土地兼并的问题,几乎不可能……那就是说,还是有办法?” 林煜将手中鸡腿骨上,最后一点肉啃干净,又干了碗米酒下肚子,方才打了个饱嗝:“老余,你这话问的好!要完全解决,肯定没有办法,但只是治标不治本,倒还是有得救。” 朱瞻基连忙放下酒碗,认真倾听起来,生怕漏掉一个字。 “答案就在两税法上。” 第十九章 真实的汉王 “陛下来了,可曾用过午膳?来人,快去准备榻椅茶点。” 紫禁城,坤宁宫。 皇后张妍迅速迎上了摆架到此的朱高炽,一边关切问候,一边对着宫女吩咐道。 张皇后的家世虽然并不显赫,就连父亲张麒也是在其被册立为燕世子妃后,才被授予兵马副指挥的官职。 但张妍为世子妃时便极有分寸,对内孝谨温顺,侍奉朱棣和徐皇后尽心周到,很得两人喜欢。 到了永乐中后期,太子位争夺到了如火如荼的时期。朱棣一度想过要废立太子,改立汉王,可却被徐皇后出面阻拦。理由就是张妍孝顺,张妍生下的太孙朱瞻基聪慧,这才让朱棣收回成命。 对了,大明战神朱祁镇的生母孙皇后,也是张妍当初带在皇宫教养。 “呵呵,无妨,朕已食过。” 朱高炽微笑:“今日过来,只是来看看朕的好皇后,在这坤宁宫住的可还习惯。” 对于这个一直代替自己,在父皇母后身边尽孝,维护亲情关系,还为自己生下了争夺太子位的重要筹码——“好圣孙”朱瞻基的女人,他还是愿意花时间来付出真情温和的。 “若陛下能每日都如此高兴,臣妾在坤宁宫便也住的舒心。” 张妍舒展秀眉,柔声说道。 朱高炽微微一怔,旋即乐道:“果然还是皇后了解朕,朕之所以如此舒心,却是在天牢中发现了一位奇人。若非朕当初一时气怒之下,将于谦于御史打入天牢,怕是就要错过这天赐大明的宰辅良才……” 说着,朱高炽将林煜一言便道破大明未来宗藩祸患,并且还立马给出了解决策略的事情说了说。 就在前次大早朝,经由内阁修订的《宗室改革诏书》以及《开海旨》,已经正式在朝堂颁布。 估摸着这会儿,两道圣旨早已通过运河,往大明两京十三省的藩王、官府传诏了。 而且,在朱高炽有意授命下,汉王朱高煦就是最先接到圣旨的那一批宗藩。 这也算是作为新皇的朱高炽,对自己那个一心只想当皇帝的汉王好弟弟,一个小小的试探。 封汉王嫡长子为世子的圣旨早就到了乐安,如今转眼就是削减藩王宗禄,并且还要宗室踊跃出钱,支持朝廷开海政策。 就看汉王会是什么反应了! “如此人才,臣妾这里恭贺陛下,也恭贺我大明了。” 张妍是由衷觉得高兴,毕竟他儿子是太子,丈夫是皇帝,能为大明获得良才,自然是再好不过。 “只是,这位小林先生,如今却是谋反死囚之身……” “皇后勿忧,朕已有安排!”朱高炽笑呵呵道。 正说着。 “母后……父皇也在?” 一名盛装宫服少女来到坤宁宫小院,少女的年纪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 虽然还未长开,但已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而且秀眉间与端坐院中的张妍颇有几分神似。 她便是大明的嘉兴***,也是张妍张皇后为朱高炽诞下的嫡长女,更是未来的宣德帝朱瞻基唯一的同胞亲妹。 “婉婉来了,快来给你父皇请安。”张妍见到入院的女儿,脸上充满慈爱。 朱高炽同样也是难得没那么严肃,笑呵呵道:“怎么?小婉婉,父皇难道就不能来你母后的院子了?” 嘉兴公主婉婉扬起脑袋:“父皇,我已经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 “好好好,既然长大了,那朕的婉婉公主,也时候该出嫁了。” 朱高炽故意板起脸:“朕明日便着人,为婉婉好好挑选一良家夫婿。” “不要不要,我还要陪伴在母后身边,我不要出嫁。”婉婉连忙拽着张妍的胳膊,满脸撒娇道。 “哈哈哈!” 朱高炽顿时笑的更加开怀。 张妍同样微抿嘴角,轻笑看着这一对父女,好似又回到了当初还在燕王府时,那无忧无虑的世子生活。 婉婉对自己的父皇,嘟嘴埋怨道:“父皇,您今天来的正好。太子哥哥已经好多天都没来看我了,他是不是有了太子妃,就忘了婉婉了。” 朱高炽对儿子要求严格,但对女儿却是真的宽容慈爱,笑着说道:“太子这几日在外面替你父皇办公去了,再等几日,待他忙完,朕便叫他来看望你。” “怎么这样……” …… 就在朱高炽于北京皇宫,享受难得的天伦之乐时。 山东,乐安。 汉王府中。 汉王朱高煦正在书房里,打砸一切能看到的瓷器茶具。 嘭! 啪! 到处都是碎了的瓷器渣滓,还有散落的笔墨字画,服侍的侍女下人全都跪伏在地,颤颤巍巍丝毫不敢妄动。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朱高煦骂骂咧咧,还想抓着扔点什么,却发现屋子里的瓷器都被扔完,就连笔墨砚台都打落一地。 他盛怒之下,脸色通红的到处寻找,很快便看到离自己最近的下人,身体正在微微颤抖:“你在抖什么?你是不是也在耻笑本王?来人!给我拖下去,碎尸万段,扔进护城河里喂鱼!” “汉王饶命!汉王饶命啊!”那倒霉下人都吓瘫了,连腿脚都跪不稳了。 朱高煦露出残忍的狞笑:“还不快拖下去,其他人也是,都给我拖下去,狠狠地打!” 其他仆人侍女听闻,同样浑身剧烈颤抖,却完全不敢抬头,更不敢求饶。 守卫的王府军士快步进入书房,将里头的下人侍女全部拖了出去。 直到这时,早在门外苦候多时的朱恒、王斌两位汉王幕僚,方才迈步进屋。 “大王何故发如此大的火气?” “两位先生来了!” 朱高煦压抑下了怒气,沉声说道:“来人哪!还不快为二位先生看茶,再把这屋子里也收拾一下。” 马上有新一批侍女仆人进屋,强忍住惊恐,将屋子里杂物迅速收拾干净,又泡上一壶上好新茶。 当先进屋的朱恒,却是自顾上前,捡起地上刚被朱高煦气极之下,给扔在地上的驿站文书,用手掸了掸上面的灰尘。 “大王,你的心乱了。” 朱高煦微眯着眼:“朱先生何出此言?” (注:永乐后期,汉王朱高煦愈发嚣张狂妄,纵容军士杀良冒功,将前来制止的兵马指挥使肢解投江。朱棣震怒,削其爵位,幸得太子求情,得以幸免) 第二十章 是杀是留 “只是一封驿站文书,大王却能发这么大火气,大王的心难道还不乱吗?”朱恒反问。 朱高煦皱眉,却没有生气,略一沉吟后说:“老大发了这封文书,明着是说改革宗藩,可分明就是在故意欺侮本王,本王凭什么不能发火?” “大王,问题就出在这里。” 朱恒将手中文书摊开,缓缓说道:“陛下先是召大王入京,许以大王厚重赏赐,又紧接册大王嫡长子为世子。可现如今,却是马上又行新政,这新政名为改革宗室,开放海禁,实际就是在削藩。” 不说还好,这一说,朱高煦火气又起来了:“所以,老大这就是在故意针对本王。本王终究还是着了他们这帮无耻读书人的道,没能抢在老头子刚死,就起兵靖难。” 王斌这时也连忙摇头:“大王此言差矣!若您在先皇刚登基时,便立刻起兵。那不叫靖难,而是谋逆。大王您要明白,您现在只是汉王,而陛下,则已经是陛下,先皇,也已经成了先皇!” 朱高煦一愣,旋即目光不善道:“王先生今日过来,难道只是来给本王提这个醒的?” 面对朱高煦露出的杀机,王斌倒是丝毫不慌,淡淡说道:“大王难道就没想过,为何皇帝前后行政,反差如此之大?而且海禁可是皇帝登基之初,便已定下的国政。” 朱恒也互不相让,跟着说道:“从海禁旨意下达,至今不过俩月,就突然又要解除海禁,并且还要行宗室改革之政。出海下西洋就先不说,解除四民之禁,这可是在公然违背祖制,大王难道就不好奇吗?” 本来满脑子都是愤怒,恨不得立刻起兵,杀往北京的朱高煦,顿时陷入了迷惑:“二位先生有什么话就直说,不要在本王这里绕圈子。” 朱恒说:“皇帝仁厚贤名远播在外,不可能对宗藩如此苛待。” 王斌也说:“四民之禁为祖制,朝廷新政却公然违制,着实蹊跷!” 朱高煦愣了片刻,才恍然大悟:“两位先生说的对,老大天生胆子不大,连上战场拼刀子都不敢。老头子也最不喜欢老大这个性子,这的确不像是老大的作风。” 朱恒继续说:“要么背后有更深层次的缘由,要么,就是朝中出了什么变故……” 朱高煦听后还真的认真思考了起来,只是沉思了半晌,什么都没想出来,所幸直接问道:“两位先生有何计策?” 朱恒说:“没什么计策,但朝廷必定出事了,要么就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反正大王当前绝不可轻举妄动,得先让暗子好生查上一查。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王斌跟着建言:“赵王与大王更为亲近,或可从赵王殿下入手,看能否从他那里得到有用消息。” “嗯,说得在理。” 朱高煦点头:“来人,立刻叫陈刚那厮,滚过来见我。” …… 紫禁城三大殿外,宫阁走廊上。 杨士奇、杨荣、金幼孜、黄淮、夏原吉一行五人,在宫中太监的引路下,急匆匆往华盖殿赶去。 “士奇兄,距上次大朝不过数日,陛下怎么突然又急召我等?”杨荣颇为疑惑。 杨士奇也摇头:“我也不知,不过既是急召,想必是有着什么机要事。” “宗藩、开海都已敲定,眼下还能有何要事?莫不是陛下要再提迁都之议?”夏原吉突然插话道。 虽然对于开海已经妥协,但他还是忘不了迁都南京。 这也不全是为了大明国祚,他也有自己的一份私心在。 夏原吉虽出身湖广湘阴,但祖籍却在江西德兴,明初才在湖广湘阴落户,时不时还要回到江西续个族谱。 明朝的江西,可不是什么毫无存在感的“阿卡林”省,这里不但是兵家必争之地,更是文脉大儒汇集之处。 从四大书院之一的白鹿洞书院,到“鹅湖之会(朱熹)”的鹅湖书院……即便到了后世,也还有个豫章书院在独领“风骚”(虽然不是啥好名声)。 而从江西走出的宰辅重臣,光是现在,就有内阁首辅杨士奇,以及阁臣之一的金幼孜。 所谓“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的确名不虚传! 金幼孜皱眉道:“陛下若要迁都,不会匆忙召集内阁商议,而是应当先在朝堂放出风声,观察百官动向。” 黄淮这时也说道:“既然不会是迁都,会不会是陛下对宗藩改革,以及重开海关有所顾虑?” 杨荣说:“应该不会,不论重开海关,亦或是宗藩改革,都是陛下钦定。所谓君无戏言,再者,这又是那位林先生出的主意……” 杨士奇轻咳一声,打断了几人的议论:“咳咳,还是先不要胡乱揣测了,等见到陛下,一切自当分晓。” 不多时,众人终于来到华盖殿。 一番象征性的见礼,朱高炽抬手赐座。 杨荣算是几人中心思最为透彻,一眼便看出今日皇帝似乎有些颓丧。这让他直觉不妙,才一坐下,就连忙起身问道:“陛下今日急召臣等,可是遇到什么难以决断之事?” 这是杨荣做出的猜测。 朱高炽却是无声一叹,伸手将桌案的一本奏章递了下去。 奏章照例还是杨士奇先观,不看还好说,这一看之下杨士奇瞬间大为震撼。 “这……这……” 杨荣一见杨士奇这般反应,也是颇为疑惑,将奏章拿过翻了几页:“这……大胆!属实是大胆。” 黄淮、金幼孜、夏原吉三人陆续接过奏章,来回翻看几页,尽皆脸色剧变。 实在是林煜语不惊人死不休,“皇帝就是万恶之源”如此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说,这还让他们怎么接? 就连起了爱才之心的黄淮,此刻也是颇觉为难。 过去十年的诏狱生涯,已然磨平了他的棱角。 黄淮左右为难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明哲保身,少说少错。 还是得找个时机,尽早致仕为妙。 金幼孜作为贯穿永乐朝的老臣,又经常随师出征,因而性格最为刚直(头铁)。 见皇帝看过来,略一斟酌后说道:“这位林先生才学如何且不论,但其言语之间,对天子毫无敬畏之心……是杀是留,陛下应当早做决断了!” 言外之意,这人不好控制,若无万全之策,最好还是杀了为妙。 第二十一章 土地兼并的恶性循环 朱高炽不置可否:“好了,诸位爱卿,今日先不说林先生此人如何。我们只讨论为何解决土地兼并的办法,会是在两税法当中?” 此言一出,几人这才从渐渐安下心来,开始认真思索起这个问题。 夏原吉作为户部尚书,这应该算是专业对口,他看着最后传到手上的小册本,略一斟酌后说道。 “那林先生所言之土地兼并,此为历朝难以改革之弊政。东西二周且不论,从秦时开始,始皇帝便已全面废除井田制,改为授田制,即朝廷授予百姓田亩,好让百姓耕种。” “这也是秦国能够迅速强大,并配合耕战一体,扫灭六国一统天下的根本。而到了汉初,虽依旧承袭秦制,但授田制到了这时早就濒临崩溃,豪强侵占土地问题极为严峻。” “汉太祖听取娄敬建议,在全国推行陵邑制,从而遏制豪强坐大。可这个方法到了元帝时期,同样也开始渐渐失效。因为徙陵者除一般豪族外,还有丞相、将军与列侯。” “这三者本该辅佐皇帝抑制豪强,却反过来在徙陵中迅速坐大,让朝廷对地方渐渐失去掌控,形成尾大不掉之势。” 夏原吉顿了顿,又继续推导道:“这还只是秦汉针对豪强坐大,也就是土地兼并做出的改革措施。到了隋唐,吸取秦汉教训,采取均田制与租庸调并行。” “可这一套税法土地并行,到了武周乱唐就已经逐渐糜烂失效。及至晚唐,原有租庸调税法,已经为两税法所取代。” “实际上,到了这一时期,晚唐朝廷就已然放弃限制豪强。两税法本意上也不再抑制土地兼并,只是规定官绅商贾也要交税,从而扩大了税源,而百姓负担只会更重。” “两宋经历七十年乱世,宋太祖又是武将出身,所以对士绅多有笼络。干脆就什么都不做,也不确立新田制税法,直接将全国土地的九成都交给士绅豪强经营。” “元廷九十载自不必多言,草原蒙古人根本不懂何为土地税制。到了我大明新朝开国,太祖高皇帝重定两税法,即以鱼鳞册(土地)、黄册(户口)并行征税,如此厘清元末以来税法乱象。” 听完夏原吉对于历朝税法的解读,朱高炽若有所思。 “夏尚书所言,其实历朝对土地税制都有所改革,但最终还是全都失败了?” “陛下理解不错。” 夏原吉点头说道:“所谓土地兼并,必然伴随地方豪强坐大。而历朝历代多少能臣良相,自然会有所察觉。只是察觉了又如何?做出的税法改革,百年之后,甚至可能几十年后,就成了一抔黄土。那位林先生,不光胆大包天,也着实给我们出了一道难题啊!” “夏尚书的意思是,我大明的两税法也会重蹈这个覆辙?” 朱高炽只略一思量,便惊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杨士奇这时也开口说道:“陛下容禀,当那位林先生对臣等出了这道题目,那解决土地兼并的办法,就绝对不可能真的是在两税法中。” 朱高炽一愣,旋即细细思量,似乎的确如此。 明朝的两税法与晚唐的两税法并不相同,采取的是鱼鳞册、黄册并行收税,而这就要依托于鱼鳞册、黄册的稳定性与一致性。 这在明初或许没什么问题,配合明初全国清丈田亩,登记户口,往后每十年一次丁口田地普查,足以让两册制度稳定推行。 可从洪武、建文、永乐三朝过去,大明差不多快过了六十年了,正好赶上林煜说的盛世繁荣时期,也是地主豪强兼并土地,高速发展的巅峰阶段。 朱高炽曾经替朱棣监国多年,永乐盛世的一半功劳归在他身上一点不为过,所以对于地方丁口、土地他也能知道其中的猫腻。 只不过那时他并未在意,水至清则无鱼,有时候眼里不能太过容不下沙子。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朱高炽被林煜在天牢里的“狂言”给点醒了,他意识到,别说按历史规律来了,就是现在的两册制度,在南方州府就已经有些渐渐玩不转了。 “这就是林先生与朕出的难题吗?” 朱高炽沉吟半晌后问道:“若是我大明的两税法,也与卫所军户制一样,渐渐在土地兼并中失效,那几位爱卿可有什么办法能够解决?” “办法或许有,无非改革税制,只是难就难在,到底要如何改革。” 杨士奇微微叹息,正如刚才夏原吉说的,林煜确实给他们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黄淮终于悠悠开口说道:“我大明的两册并行征税制度,吸取唐宋以来的改革教训。若要再行新法改革,实际能走的路已经不多,甚至也可能无路可走。” 杨荣也点头说:“历朝改革土地税制,从秦汉以来就基本确定方向。周朝以来的井田制完全废除,土地开始允许私人所有,也即是土地兼并。就算到了本朝大明采取的一田二主(使用权和所有权分开),实际也并不抑制土地兼并,反而还鼓励民间开垦。” “所以能用的,无非就是清丈田亩,清查丁口,这也是太祖高皇帝时期,就确立下来的祖制。”金幼孜淡淡说道。 最先提出论点的夏原吉摇头说道:“此法难解,难解啊!臣实在是想不透,究竟何种办法能够解决这个难题。” 对于夏原吉这番话,朱高炽也并未责备,只是心中未免有些苦涩。 从月前初登大位的意气风发,想要接过“永乐盛世”的风头,也打造一个“洪熙盛世”,亦或是“洪熙之治”。 结果到了现在,从林煜口中知晓了残酷真相。 什么洪熙盛世?什么洪熙之治? 都是豪强地主们的把戏罢了! 因为只有到了所谓“盛世”,地主豪强才能大肆兼并土地,从而迅速在地方坐大。 届时,皇帝得了明君盛世的美名,地主豪强也尽情兼并了土地,唯有百姓受苦。 而百姓受苦,那就只能造反起义了! 一如历史的轮回,盛世之后便是衰弱。 如此循环往复,直至改朝换代。 这难道就是大明的结局吗? 不,朕不要这样的结局! “诸位爱卿,你们都是我大明的国朝重臣,还请勉力为之。” 第二十二章 算出来的 一番殿中商议讨论,从午后一直议到了傍晚,朱高炽这才将杨士奇、杨荣一行送归。 “陛下,几位大学士皆已送车离宫。”总管王伦进殿禀报。 “退下吧!” 朱高炽又翻了翻桌案上,集内阁众臣之才,反复推敲好几个时辰,才最终定下的新税法改革方案。 他还是比较满意的,新税法的改动实际并不多,但却做的相当巧妙。 通过细化清查丁口,来强化黄册制度的稳定更新,又将清丈田亩、均平税粮进一步制度化,从而形成常态政策。 大明开国的清丈田亩,是在洪武二十年才堪堪完成,时至今日已然有四十年没有重新清丈。 内阁给出的方案,便是优先挑出几处卫所,对卫所占有的军田、军户进行清查。 北疆卫所先不说,内地卫所十有八九,一定是有问题的。 军户大量逃亡,高层军官吃空饷,侵占军田……往往也是在内地卫所多有发生。 只要能查出一例,就可借题发挥,从而在全国范围内搞大清查。 既能解决卫所军户糜烂的问题,也能趁机将多余的卫所给裁撤掉。从而节省出财政,用于编练新军,去替代渐渐废弛的卫所。 如此,双管齐下。 清查卫所军户,也能两税法改革,起到敲山震虎、震慑士绅豪强,抑制土地兼并的作用。 朱高炽来回翻看片刻,心中不自觉想到,林煜此人虽学究天人,是个大才,却终究还是需要雕琢。 而朕的内阁众臣僚,或许个人才学差之一二,但集思广益下,也同样不比之逊色多少。 思及至此,朱高炽心情大好,忍不住期待道:“朕的内阁已然给出了答卷,就是不知狱中的林先生,你的解法又是什么呢?” …… 天牢。 “阿嚏~!” “林先生可是身体不适,要不要我为先生找个大夫来看看?” “不用,应该是有人在背地里念叨我。” 林煜摆摆手,果断拒绝了朱瞻基的献殷勤。 他现在也有些受不了,自从给这个“老洪”上了几堂课后,这家伙便也跟“老余”一起,都天天腆着脸在这眼巴巴地等自己讲课。 要不是看在顿顿好酒好肉的份上…… “嗯,今天这烤鸭不错,有点北京烤鸭那味儿了。” 林煜三下五除二啃干净手里的鸭腿,吃完还忍不住伸舌头舔了舔手指上沾着的油光。 “先生说的北京烤鸭,听起来似乎是道本地菜?”朱瞻基有些疑惑。 时常喜欢扮作锦衣卫,跑出去厮混的他倒从未听说过,北平城里头还有这么一家专门卖“北京烤鸭”的铺子。 光听这名号,就着实口气不小。 “你没听过正常,毕竟离它开张还得过上好几百年呢……” 林煜摇了摇头,说的话让朱瞻基和于谦都是一头雾水。 几百年后的烤鸭铺子? 林先生您是有学问,但又不是神仙,哪能知道几百年后的事情。 林煜却是没管两人,自顾自撕扯下烤鸭的另外一边鸭腿,再起身回头往墙壁上用力刻下一横。 朱瞻基定眼一看,知道这是林煜又在记录自己的死期,忍不住说道:“林先生,您若就此死于牢狱,对我大明国朝而言,实为一大损失。待我有朝一日出狱,必定发动家族人脉,为先生求情。脱罪或许谈不上,但减刑免死应该还是有些机会……” 林煜忽然扭过头来:“你要是真这么干,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 朱瞻基张了张嘴,看着林煜那平静而又带着些深邃的眼神,想了想终究没有继续开口。 “呵呵!” 林煜倒是突然一笑,打破僵局:“老洪,你跟老余也算是听我讲课,讲了这么多天的,总归有些收获。如今我死期将至,你们俩要是真有心,就等新君登极以后,找个机会把我说的内容整理出来,都交给皇帝。或许能为这个时代改变点什么,或许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朱瞻基被这没头没脑的话说得有些发懵,倒是一边的于谦眉头微微轻挑。 “不是应该献给今上吗?” 林煜随口说道:“献给今上有什么用?马上就快死的人了。” “什么?” 朱瞻基和于谦满脸震撼。 他们刚刚好似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尤其于谦更是心头激荡,有些担忧的看着林煜和朱瞻基。 骤然听到林煜咒自己父亲马上就要驾崩,朱瞻基心头顿生火气,但旋即又迅速冷静下来,转而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 “今上正值壮年,林先生何出此言?” “我反正也快死了,就跟你们多嘴几句。” 林煜一口干掉一大碗酒:“老洪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最迟明年,也就是洪熙元年,今上就得驾崩。别问我怎么知道的,你就当我是夜观天象,算出来的。” 说罢,伸出筷子夹了一粒花生米,送入口中。 而另一头的朱瞻基,此刻脑瓜子里已然嗡嗡的。 这么多天同吃同住下来,他知道这位林先生虽然有才,却从不恃才,或许偶尔有些语出惊人,但绝不是什么喜欢妖言惑众的妖人。 所以,这“算出来的”,可能还真就是算出来的! 要不然,怎会如此言之凿凿? 而且,林先生学识渊博,涉猎广泛,懂点卜卦天象异术,也实属正常。 朱瞻基还在暗自纠结,于谦却是忍不住了,当即怒眉激动说道。 “天象者,诡道也!若天下大势,皆以天象来问,那当年太祖高皇帝也不用起兵了,直接等着天象示警,等着元廷自己灭亡得了!” 林煜没有反驳,反而认同的点头道:“确实,天象卜卦都是假的,若将来有人告诉你俩,说什么夜观天象,看到了什么……那不是在忽悠人,就是准备浑水摸鱼,拉着你俩当垫背。” 于谦一愣,本来心中骤起的怒气瞬间消散,有些不知该怎么接话。 “不过我说洪熙帝明年会驾崩,也不是全看天象。若是他能少吃点丹药,或许还能多活几年……” “先生是说陛下正在寻仙问丹,而荒废朝政?” 于谦一脸震动,下意识扭头看向朱瞻基。 朱瞻基同样心头微凛,父皇有服用丹药的习惯,这他自然清楚。 可是,作为太子的朱瞻基清楚不奇怪,但林煜此前不过一僻县二三流土豪出身,别说皇宫秘闻了,就连京师他都不可能来过。 他是怎么知道的? 第二十三章 封狼居胥,格局小了! 朱瞻基细思极恐,对林煜“夜观天象”的说法,不由更信了三分。 毕竟,千古第一奇人的姚广孝,就是他爷爷的黑衣宰相。 天下能出一个姚广孝,那为何不能再出第二个“姚广孝”? 尤其一想到林煜平素时不时就会语出惊人,再加一心求死,还不许自己出手相救,这倒更像那等游戏人间的玄奇异士。 朱瞻基尤自脑补,于谦却以为真被说中,年轻气盛之下,顿时怒道:“国朝君王,岂可痴迷寻仙问道,而荒废朝政。难道陛下就不知道,历朝昏君沉迷炼丹,而招致国家灭亡吗?” 这话明显是对着朱瞻基说的,朱瞻基眉头紧锁,却并未动怒,只抬头目光热切的看着林煜。 “老余你理解错了,我只是说洪熙帝吃丹药,没说他寻仙问道啊!毕竟,这可是庙号仁宗,虽比不上永乐帝的太宗,但也足以盖棺定论了。” “仁宗……” 林煜看热闹不嫌事大,愣是把庙号都抖落出来了。 “只不过丹药是有毒的,你们知识面不够,所以不知道。丹药之所以能成丹丸,靠的都是铅汞这些重金属。而且从南北朝开始,炼丹的就会往丹药里加砷,这玩意儿的学名叫砒霜。” 林煜嘴里叼着根鸭骨头,对着二人问道:“你们仔细回想一下,平常上朝的时候,皇帝是不是有些精神不振?而且脸色蜡黄干枯没有血色,这些都是中了慢性丹毒的症状。” (注:洪熙帝长期服用丹药而亡,出自《病逸漫记》,因为说法太多,就取其中一个吧!) 林煜这么问可不是无端猜测,能在几个月后就中毒而死,明显体内铅砷毒素已经累积到一定程度,外在的并发症只会非常明显。 这也能对应史书上朱高炽最后几年,长期体弱多病,而且身体渐渐浮肿,这明显不是所谓肥胖能引起的。 朱瞻基细细一想,发现的确如此,他父皇自从几年前,精力便每况愈下,身体也是渐渐多病,脸色也是终日蜡黄。 他还以为是长期监国操劳过度,再加上与二叔三叔勾心斗角,又在皇爷爷那里如履薄冰导致。 结果,现在才知,竟是中了丹毒? 朱瞻基有些急躁,连忙追问道:“林先生,若陛下当真中了丹毒,可有何法子能解?” “有啊!当然有。” 林煜咧嘴一笑:“多喝牛乳,多吃鸡蛋、牛肉、鲜鱼、豆腐这些高蛋白,还有多吃蔬菜。”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林煜点头:“不过,这些的前提,必须是立刻停止服用丹药。而且对于中毒较深的,只能起到缓解作用。真要完全排毒恢复健康,还得用些药物辅助治疗。” 朱瞻基暗暗记下,打算回头就写成奏章,好规劝父皇赶紧别再吃那些丹药了。 还有那些炼丹给父皇服用的炼丹术士,通通都应该抄家灭族,居然敢炼制毒丹,谋害天子,简直是胆大包天! “不过,你俩与其担忧洪熙帝早死,倒不如回头有机会,好好劝劝新皇,别再斗蟋蟀了。” “斗蟋蟀?” 朱瞻基心里一咯噔,怎么感觉说的好像是自己? 因为他没事的时候,的确喜欢斗蟋蟀。 可这应该不算什么大事吧? “对啊!你俩还不知道吧!就现在这位大明太子朱瞻基,人家最大的爱好就是斗蟋蟀玩。” 嗯,现在已经知道了。 朱瞻基一脸黑线,于谦强绷着脸,总算没有在领导面前笑出声来。 “这位太子还不知道,就是因为这个斗蟋蟀,不仅要了他的命,还差点把这大明江山也一并斗没了。” 后世对于朱瞻基英年早逝的说法不一,但大致可以分为两大类,第一是遗传病,第二就是中毒。 遗传病林煜解决不了,而且遗传病的说法,在老朱家也很难站得住脚。因为支持遗传病说法的那几个早逝皇帝案例,基本都是死于各种突发事件,没有参考价值。 那就只有中毒了,中毒说分三种,丹药、铅毒、甲醛。 丹药、甲醛可以排除,朱瞻基不吃丹药,古代也没有甲醛中毒的说法,唯有铅中毒的可能性很大。 因为朱瞻基喜欢斗蟋蟀,专门为此打造了宣德炉,这玩意儿的原料学名叫“倭源白水铅”,长期近身使用,还真有慢性中毒的风险。 林煜将口中的鸭腿骨吐掉,说道:“老余、老洪,我看你俩身份背景应该不一般吧!” 朱瞻基和于谦二人,顿时心里一咯噔,还以为自己露出了什么马脚。 “我也不问,反正若是你俩将来真的有机会,就劝劝宣德……就是现在的太子殿下朱瞻基,最好不要再斗蟋蟀了,要不然不光折寿,以后几百年的名声……” 林煜也不敢说的太满,主要他也没法确定朱瞻基到底咋死的。 只能说,有备无患了,能防一手是一手。 好不容易来这一趟,也不能真就这么白来了。 朱瞻基心头一松,没暴露就好。 至于斗蟋蟀,不过他闲时排解郁闷的游戏,就算戒了也没啥影响。 就是父皇那边,得尽快劝服,丹药不能再吃了,那些进献毒丹的也得严查。 说不准就是他的好二叔安排进来,想败坏他父皇的身体,好为夺权造反创造机会。 朱瞻基此刻对林煜的异士身份已然深信不疑,对于林煜如同卜卦预言的话,没有丝毫怀疑。 “林先生,您刚刚说太子喜好斗蟋蟀,还险些斗没了大明江山?”于谦冷不丁插嘴问道。 “呵……老余,你这是问到点子上了。” 林煜一笑,旋即又脸色一黑:“说起这个猪头我就来气,就这么跟你们说吧!你们觉得,永乐大帝五征漠北,该如何评判?” 二人细细思忖片刻,朱瞻基先开口说:“封狼居胥,勒石燕然!” 于谦也给了个中肯的评价:“劳师远征,却保北疆后世百年无虞。” “封狼居胥,格局小了。我现在告诉你们,大明的下下代皇帝,‘大明战神?明堡宗’朱祁镇,人家那才叫厉害,不仅北征蒙古,而且走的还比封狼居胥的永乐大帝还要远,都到谦河剑水(叶尼塞河)了。” “大明战神!竟如此厉害,可为何又加上堡宗?这是什么奇怪庙号?” 朱瞻基当然知道谦河剑水在哪里,毕竟元朝在那里设立了谦州。 “呵呵,说到堡宗,那可不是一般的厉害。毕竟这可是大明有史以来,唯一一位被俘虏到了瓦剌汗庭的皇帝。” 啥玩意? 被俘虏了,就这还大明战神! 还有,瓦剌部不是已经被击溃了吗? 怎么还能俘虏我大明的皇帝? 第二十四章 大明战神 朱瞻基浑身正止不住的颤抖,这是被气的。 他还记得刚刚林煜说的,那位“堡宗战神”是叫朱祁镇。 按照太祖朱元璋定下的取名顺序: 燕王系的“高瞻祁见佑,厚载翊常由”。 那朱祁镇只能是他的儿子。 好好好! 合着自己斗蟋蟀把大明江山斗没了,问题是出在这里? 直到几分钟前,朱瞻基都还以为是自己未来做了皇帝,然后因为斗蟋蟀玩物丧志,出了什么昏招把国家搞衰败了。 就在朱瞻基满脑子想着这个还未出世的坑爹儿子时,于谦却是忽然间发问。 “我大明天子,竟被草原一小小瓦剌部所俘虏。这瓦剌部莫非在未来的某天,会成为我大明心腹大患?还有,天子既为国家君王,便是御驾亲征,又怎会落得沦为俘虏的下场?再者,‘大明战神’与‘堡宗’又是何意?” 林煜斜躺在草堆中,伸手从碟子里抓了把脆皮花生米,边嚼边说:“这大明战神就是字面意思,咱们这位堡宗皇帝朱祁镇,那叫一个厉害啊!御驾亲征带着五十万大明精锐,去打瓦剌三万人,一战就被打了个全军覆没。因为战场在土木堡,就得了个堡宗的雅号。” “五十万打三万都能全军覆没?”于谦人都惊呆了。 说句有辱斯文的话,就是五十万头猪放出去,也能把这三万瓦剌人给拱死了吧? 这是正常人能打出来的操作? 于谦都还算比较克制,毕竟不是他儿子,朱瞻基的脸色却是已经黑的像块炭一样了。 他快被这个素未谋面的“儿子”给气吐血了。 好一个大明战神! 好一个明堡宗! “林先生,关于这个蠢……堡宗战神,还请能够细说一二。” 说这话的是朱瞻基,他想要好好看看,自己这个“儿子”,到底是如何做到,五十万打三万都打不过,甚至堂堂大明皇帝之尊,还被瓦剌人俘虏到了草原。 “说一说倒是无妨,可我得事先提醒你俩,这位堡宗战神的离谱程度,堪称逆天。不做好准备,很容易高血压的。” “先生但讲无妨,我跟老余都是有分寸之人,不会将今日之言到处乱传的。” 朱瞻基还以为林煜是担心他们乱说,连忙作出保证。 “说到堡宗战神,那肯定就得先说一说土木堡之变了。” 林煜略微翻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土木堡之变虽然作为大明由盛转衰的一个重要转折点,但其本质上从宣德晚年开始,就已经变得不可控,也不可避免。” “随着洪熙、宣德两代皇帝早逝,大明原本正常运转的中枢权力更迭系统,开始渐渐发生失控。” “为了将其扶向正轨,以三杨为首……就是杨士奇、杨荣、杨溥三人为主的内阁,开始接过中枢大权,并且扶持年幼的皇长子朱祁镇登极。” “如此虽然稳固了大明的中枢最高权力交替,可皇帝毕竟太年幼了,主少国疑之下,内阁必须挑起担子,而这也就使得本属于皇帝秘书机构的内阁,开始迅速的侵蚀皇权。” “当然,这不是三杨的错,也不是年幼的朱祁镇的错,更不是已经去世的皇帝的错,只能说时也命也了。” 时也命也! 朱瞻基眉头紧皱,内阁侵蚀皇权,这他根本没有想过,也不认为受到严重压制分权的内阁能够侵蚀得了皇权。 毕竟,决定权握在皇帝手里,行政权又在底下的六部,内阁虚居高位,却无决策任免大权。 可,这是建立在皇帝是个正常成年人基础上的,要是皇帝太年幼了呢? 大明又有祖制,后宫不得干政。 皇帝太后都指望不上,那国家难道就不运转了,大家都等皇帝长大再说? 开什么玩笑! 所以,内阁开始接过皇帝,把持朝政大权,几乎是必然的,也是最优解。 因为藩王掌权,隐患问题更大。 如此,就又绕回来了,父皇吃丹药早逝,自己斗蟋蟀早逝,留个年幼皇子继位,很合理。 “内阁一旦掌权,即便三杨不贪恋权势,那权势也会渐渐从内阁流入到了文官集团。于是乎,大明原本文武制衡的权力平衡系统,就会开始慢慢失衡,这是必然现象。” 内阁掌权,则文官掌权,这是必然现象。 一旦文官集团掌握更多实权,那就会让本来好好的文武制衡局面被打破。 认真听讲的于谦眉头紧皱,他感觉自己好像已经看出会爆发什么后果了。 文官得到实权,那就肯定要从武将手中,侵吞更多实权,从而以文统武,彻底将大明朝堂变成文人的朝堂。 而要以文统武,那么最好的办法,无非就是…… “本来,就算文武失衡,这个过程也应该是比较漫长的。可随着三杨中的杨士奇、杨荣一老一死,而堡宗又因为长期压抑深宫,迫切地渴望权力,开始宠信宦官王振。” “唯一剩下的杨溥,虽然资历很高,品性贵重,但能力太差。不仅斗不过有皇帝庇护的大太监王振,甚至连内阁和文官集团都管不住,坐看宦官、文官党争愈演愈烈。” “再加上文官掌权,致使从洪武、永乐开始,大明对外积极防御的军事政策被逐渐放弃,变成一味的迁就与赏赐,以此来换取边境的安宁。” 于谦听闻此处,有些耐不住了:“这不是效仿北宋,自甘堕落吗?难道满朝文武,就无一人知晓,草原胡部的狼子野心?一味的赏赐迁就,就是在示敌以弱,只会换来敌人的愈发放肆!” 林煜扯嘴一笑:“老余你说的没错,土木堡之变的导火索就在这里。因为大明朝廷太过迁就,导致瓦剌太师也先,逐渐看清了明廷的虚实。” “终于在一次朝贡赏赐下,年轻的朱祁镇刚刚亲政,难得硬气了一把,拒绝了瓦剌使团的联姻请求,以及朝贡赏赐,还下旨呵斥。” “于是乎,也先就以此为由,召集了三万瓦剌骑兵叩关大同。朱祁镇在贴身太监王振的支持下,信心满满的认为,以大明的天威和天子的感召,定能顷刻之间将也先击败。” “正统十四年七月十四日,朱祁镇力排众议,决定御驾亲征。十五日命弟弟郕王朱祁钰留守京师,十六日带着五十万京军开拔,顺便带上了张辅、朱勇为首的勋贵大臣……” “等一下,我刚刚没听错的话……” 于谦忽地开口打断:“先生是说,十四日决定出征,然后十六日便已经带着大军开拔?” “对,你没听错,堡宗只用了区区两天时间,就在京城征召了五十万大军。” 第二十五章 土木堡之变 荒诞! 一瞬间,于谦只觉有种难以言喻的荒诞。 军国大事,交给一个太监也就罢了。 两天,短短两天时间,就征召五十万大军。 这都不能说是草率仓促了,简直就是把打仗当成儿戏。 两天时间凑出来的军队,别说兵甲能否齐备,纪律性战斗力如何。 光是粮草问题,都没办法解决。 不论现在的大明,还是后世战场,可都摆脱不掉兵马未动,而粮草辎重先行的铁律。 否则军队吃什么、穿什么,又拿什么来打仗? 于谦显然已经能够料到,如此仓促出兵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果不其然,林煜很快接着说道:“实际上,就在朱祁镇花了两天时间整兵,随后御驾亲征的当晚。大军就因为过于仓促,而爆发炸营,险些未战而先自溃。等到好不容易将领摆平了炸营,安抚好士卒。” “到了第二天早上,阳和口明军战败的消息,刚好送到朱祁镇手上。当时随行的官员劝皇帝停止行军,但朱祁镇不听。等到七月十九日,也就是三天后,明军抵达居庸关。群臣再次劝谏,并且还给了个台阶,认为可以倚靠居庸关据守,看大同战况再做进一步决定。” “可朱祁镇还是不听,不仅坚持开拔大同,还冒雨急行军。等明军队终于到了大同,大同镇守太监告知情势危急,瓦剌已经在大同外埋伏重兵。朱祁镇终于知道害怕了,他不敢打了。” “理论上,这时候要是正常撤退,应该不会有啥大问题,顶多劳师远征。” “但朱祁镇的贴身太监王振觉得,自己现在权势滔天,应该衣锦还乡。所以就请求朱祁镇,能带着大军绕道路过他的家乡蔚州,中途又害怕军队践踏家乡的庄稼,便又改道折返宣府……” “如此一番来回折腾,咱们的堡宗战神,终于是彻底落入了瓦剌也先的包围圈。” “……” 二人听完林煜解读,久久无语。 朱瞻基更是直觉血压飙升,这真是自己生出来的儿子? 刚愎自用,御驾亲征也就罢了,都已经知道大同有敌军的伏兵,居然还慢悠悠的走。 还为了一个太监要衣锦还乡,就选择带着几十万大军绕道而行。 绕道也就绕道了,走到中途,又觉得不妥,再度折返宣府。 你这到底是来御驾亲征,还是跑到大同九边来旅游的? “如此乱来,难道就没一个文官勋臣出来劝阻?”朱瞻基有些不死心问道。 他听得清楚,刚刚林煜说的,朱祁镇可是带上了成国公朱勇和英国公张辅。 这两位都是靖难勋贵,不仅忠心耿耿,而且也都骁勇果敢。 “有啊!当然有,前后文官武将公开劝了有两次。” 林煜挠了挠耳朵,说道:“第一次是劝朱祁镇从速入关,并且调集重兵殿后,以防瓦剌也先突袭。第二次是等大军到了土木堡,劝皇帝带兵退到怀来城驻守,并且向关内发诏书,好调兵勤王。” “不过这两条都被朱祁镇拒绝,成国公朱勇为首的武勋为了掩护皇帝撤退逃跑,被瓦剌包围突袭,力战而死。等朱祁镇慢悠悠退到土木堡,又再度听从王振谗言,选择了原地驻扎。” “瓦剌也先几乎什么都没干,带兵追过来的时候,明军就因为扎营点得不到补给,也没有水源,早已弹尽粮绝多日。” “之后的结果我就不说了……” 确实不用说了。 朱瞻基都快被气笑了,憋了半天才沉声说道。 “刚愎自用,瞻前顾后,轻信谗言……” 于谦亦是叹息:“宦官干政,祸国殃民啊!” “呵呵,这还只是吃了败仗,人被瓦剌俘虏了而已,后面这位堡宗战神的一系列操作,那才叫厉害呢!” 啥玩意?还有高手? 朱瞻基连忙追问:“先生的意思,这个堡宗莫非还做了什么更离谱的错事?而且,连皇帝都被俘虏,我大明的未来又会如何?莫不是真的就此亡国……” 朱瞻基脸色难看,对于他那个素未谋面的“孽子”,他早就不关心死活。 他现在只担忧,连五十万大军都覆灭于土木堡,又死了那么多善战武将勋臣。 没有了兵力的北京城,又被瓦剌长驱直入。 这大明不会真的要亡在他们“燕王系”手上? “亡国……确实是差一点就亡国了,只能说大明确实命不该绝。” 我大明命不该绝! 一听到这话,朱瞻基瞬间神色振奋,连身子都忍不住前倾。 林煜也没卖什么关子,很快说道。 “明军在土木堡全军覆没,连亲征的皇帝都被俘虏。瓦剌也先见到了大明的外强中干,当机立断挥师南下,并且沿路带着朱祁镇,让他去叫开大明沿路的边关城门……” “等等,先生刚刚是说,瓦剌让我大明的皇帝,去叫开我大明的边关城门?” 朱瞻基瞪大了双眼,在他看来,自己的儿子就算废物一点,打不过瓦剌人被俘虏了,也该有点骨气,宁死不降才对。 可听这意思……叫门天子? 林煜微微点头,脸色古怪道:“没错,朱祁镇自从被俘虏,为了活命,对于瓦剌也先的要求,全都是有求必应。” “这……”于谦在一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朱瞻基沉默片刻,问道:“所以,我大明的边关将领,就这么把城门打开,放了瓦剌人入关?” 林煜似乎躺够了,缓缓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粘着的稻草渣子。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要先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认识于谦吗?” 于谦? 一听这个熟到不能再熟的名字,无论朱瞻基,还是作为当事人的于谦,全都绷紧了身子。 于谦反应比较迅速,木讷的问道:“林先生问……问这个干嘛?” 林煜倒是看出了两人有些奇怪,但先入为主的思想下,还是让他没有联想到眼前的“老余”就是于谦,于是随口回答道。 “我看你俩也是都察院的,所以想着应该会认识这个人。” 于谦闻言,又悄咪咪仔细看了看林煜神态,似乎不是在有意试探,心底稍稍安心:“先生有所不知,都察院也是很大的,而且各级御史也不是全部都在一起办公。所以先生所说的这个于谦……学生应当是没有见过。” “那就可惜了,这可是个千古名臣啊!” 千古名臣? 正在旁听的朱瞻基,顿时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 于谦自己也是一脸茫然。 我什么时候就成千古名臣了? 第二十六章 要留清白在人间 于谦能被皇帝派过来,陪同太子朱瞻基一起,在这天牢里听林煜讲课,本就属于偶然事件。 今日却是一不小心,听了这么多算是天家的悄悄话。 就算朱瞻基还没想过要他的命,这回头也会有些不好处理。 可如今,听这意思,这于谦往后还成了千古名臣? 而且还与林煜说的“土木堡之变”关系甚大。 朱瞻基可以确信,于谦与林煜此前应当并不熟悉,就连认识的契机也是父皇凑巧将他们关在了一起。 再者,于谦并非新科状元(不要被《大明风华》骗了),更无才名远播,只是朱高炽欣赏他的为人品性,这才提进了都察院好好磨砺。 相比较林煜林先生展露出的见识广博、学究天人,并且身怀如此异术,也不可能与于谦这个平凡的读书人相识。 嗯,至少在朱瞻基看来,于谦除了有些胆气,品性还不错,真的相当普通。 扔到都察院里,也只能算是略微拔尖的那么一批御史言官。 林煜不知两人心中思绪,自顾说道:“于谦于少保,现在应该可能还在哪里当小官,也可能就在都察院……你俩刚刚不是问,叫门天子朱祁镇之后的事吗?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们,那些边关将领并没有听从叫门天子的命令,打开城门放瓦剌安稳入关。”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人!” “于谦?” 朱瞻基脱口而出。 林煜说:“开谦于少保临危受命,在所有大臣要么力劝和谈,要么主张南迁,要么改立年幼的皇长子为帝之时,只有他站了出来,力排众议,认为不能南迁,更不能和谈,否则大明将会迎来南宋之祸。” “为了稳固人心,于谦放弃了朱祁镇年幼的皇长子,主动改立他的兄弟郕王朱祁钰为帝。并遥尊朱祁镇为太上皇,再以皇帝诏书向边关下达坚决抵抗的命令,从而粉碎了瓦剌人的阴谋。” 只是简短两句话内容,朱瞻基却能从中听出,于谦到底承担了多大的压力。 一己之力,力排众议。 不仅坚持抵抗,反对南迁,还不顾百官反对,拥立皇帝的兄弟为帝,将还活着的皇帝遥尊为太上皇。 如此做法,便是放在史书上,也是少有之事。 不是权臣,就是篡位的逆臣。 很明显,于谦不是二者任一一个,要不然林煜也不会给出千古名臣的高度评价了。 “不错,瓦剌大敌在外,岂能因为一个叫门天子,就贸然开关放敌军肆虐中原。而且,如此情势下,一个年幼的皇帝,只会加剧主少国疑,必须拥立成年的近支正统,才能稳固人心。” “这个于谦,做的很对!” 朱瞻基一口气说完,既是在肯定于谦未来的做法,也是在安抚收拢身旁这位未来“名臣”的人心。 毕竟,听林煜的意思,这个于谦对大明未来而言,可是一根挺身而出的救命稻草。 如此有勇有谋的人才,可不能就这么埋没在都察院里当个捕风捉影的言官。 于谦怔了怔,犹自不太真切:“这么说来……京师当是守住了?” “自然是守住了,在于谦的组织下,又有新皇留居北京共患难,所以城中军民同仇敌忾。瓦剌也先眼见情势不妙,又久攻不克,便带着朱祁镇退兵塞外。” 林煜说着,抱起酒坛子,就给自己倒了一大碗酒。 随即,也不去喝酒,而是就这么端起酒碗,颇为郑重的往地上一洒。 朱瞻基有些诧异:“先生这是在做什么?” 林煜抬起头,脸上的表情似在叹息:“提前祭拜啊!我肯定是看不到于谦了,就当在这牢狱中,提前祭拜一下于少保了。” “为何要提前祭拜?”于谦也不觉冒昧,反有些好奇。 林煜摇头说:“因为这位带着北京军民,成功击退瓦剌,让中原百姓免于战火杀戮,也帮大明续命了二百多年的于少保。在后面没几年时间,就被瓦剌送回来的朱祁镇,在重新夺回了皇位以后,用莫须有的罪名给弄死了。” “什么?” 朱瞻基先是震惊,随即便是愤怒。 这个“孽子”,他怎么敢的? 如此人才,自己都还没想好该如何去用,你倒好,直接把人杀了? 就连朱祁镇为何杀于谦,朱瞻基都不用问,也能猜到缘由。 无非就是于谦拥立了朱祁镇的兄弟为皇帝,还把他的皇位给废了,那夺回了皇位的朱祁镇,自然恨不得把这个“逆臣”除之而后快。 呵呵,除之而后快。 这个“孽子”真的就是一点脑子都没有啊! 他难道就不知道想想,将这么个保住了北京,保住了大明江山的人才能臣给杀了,到底会对大明带来多大的负面影响? 日后若再现此亡国之危,那还有谁敢挺身而出? 你哪怕是真的不敢用,只将其贬官下去,废为庶人,也好过直接杀了吧! 这样的废物,难怪瓦剌会将其送回来。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先生在吟诗?” “不,这是于公临刑前,最后留下的绝笔!” “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朱瞻基不由呢喃自语。 能写出此等诗作,要是换他来做这个皇帝,怎么也不可能就这么杀了呀! 想到此处,朱瞻基更是恨透了这个“孽子”。 废物啊! 如此废物,也好意思回来继续当皇帝? 等等,说起来,这时不该是他另一个儿子在当皇帝吗? 难道说…… “先生,那废物……不,战神堡宗夺位篡权,如此于制不合,就没人管管吗?”朱瞻基匆忙问道。 林煜摇头:“管不了啊!因为原来的皇帝,也就是堡宗的亲兄弟,景泰帝朱祁钰先一步病逝了。这位景泰帝与他哥堡宗,论能力完全不像一个亲爹生的。” 别说林煜这么说了,连朱瞻基自己都觉得,这朱祁镇不像自己的种,甚至不像老朱家的种。 老朱家能有这么窝囊,这么废物的皇帝吗? 朱瞻基心情复杂,不仅是对“未来”发生的事情,同样也有些不知如何面对于谦。 毕竟,于谦说到底,也是死在了他们老朱家手里,哪怕那个杀了于谦的混账“孽子”还没出生。 一旁,于谦同样也是凝眉危坐,情绪微妙。 任谁知道自己将来是个岳武穆的结局,那可能都会有些怨气。 说到底,于谦这时还很年轻,还不是后世那个“要留清白在人间”的于少保。 对于两个便宜学生突然都被自己给说“自闭”了,林煜倒是丝毫没有察觉,他只管一个人在那里胡吃海喝。 两坛子美酒下去,很快他就喝大了,也不撒酒疯,就这么抱着个空酒坛子,躺倒在稻草堆中沉沉睡去。 “呼~呼~~!” 伴随着阵阵打鼾声,朱瞻基将手伸出了牢房门外,一个锦衣卫扮作的狱卒上前悄悄打开牢门…… 第二十七章 道观 “哒哒哒哒!” “快,快,都麻利点儿!” “就是这家……” “几位官爷,不知出了何事,本观有陛下御笔亲赐牌匾……诶,你们不能进去……哎呦!” “他奶奶的,连飞鱼服都不认得?给老子冲进去,别让那妖道跑了!” “……” 天尚未全亮,整个北京城便已是风声鹤唳。 大街小巷,一队队身穿飞鱼服、腰挂绣春刀的锦衣卫,不断来往奔波于城中的大小道观佛寺。 五城兵马司的官差兵役紧随其后,将沿途街道通通封锁。 商铺一律戒严不许开张,就连摊贩走卒也暂时勒令归家,不随意许上街。 百姓一方面颇有怨言,另一方面又是暗暗猜测,到底是出了什么大事? 居然能劳烦臭名昭着的锦衣卫动身。 此时的锦衣卫,名声虽不如后世“能止小儿夜啼”那么响亮,但也绝对称得上是凶名在外了。 这不光在于锦衣卫自身作为特务机构,藏污纳垢并不干净,同样也有文官集团的刻意散播。 毕竟,锦衣卫监察百官,百官能有好印象才怪了。 而且,皇帝同样也不需要一个与百官相处融洽,又受到百姓爱戴的特务官衙。 锦衣卫大举出动,五城兵马司跟进。 如此巨大的动静,自然也瞒不过在京的文武官员。 内阁,值班房。 “怎么样?现在京城外面情况如何?” 杨荣从外面匆匆赶回,一进门,金幼孜便忍不住问道。 杨荣目光凝重:“确实都是锦衣卫,五城兵马司已经封锁了京城的几处主要街区,现在锦衣卫正在到处抓人……” “锦衣卫抓人……抓的都是些什么人?” 杨士奇皱了皱眉,问道。 杨荣知道杨士奇要问什么,摇头说道:“并非朝中大臣,也不是在京的勋贵宗室,而是一群道士,而且……还是陛下御笔亲封的几家新开道观的道士。” “道士?” 本来想从中分析一二的黄淮,不禁有些迷惑起来。 别说他迷惑了,就连杨士奇、金幼政两人也是一脸疑惑。 锦衣卫身负监蔡百审之责,在外廷的名声可一向不怎么好。 而且连续几任锦衣卫指挥使下来,也同样因锦衣卫的名声所累,最终都未落得什么好下场。 无非就是皇帝用锦衣卫来抓官员小辫子,利用完了以后再把指挥使头子推出去,平息众怒罢了。 如此锦衣卫要么不出动,只在私下里到处捕风捉影,搜集官员把柄好平衡朝堂,要么一出动就是雷霆万钧,朝堂必定爆发大地震。 可现在,锦衣卫出动居然只是抓一群道士? 而且,还是陛下御笔亲封的几家新开道观的道士。 对于这些道观,杨士奇有些印象,大多都是太子监国时期新建,时间整体上都很短,有一家还是今年刚刚拨款建起来。 杨士奇还曾经上过几道奏疏,劝谏过朱高炽不要太过痴迷崇道,应该多多关注民生,而且道观新建也占了许多民房耕田,并非什么好事。 “确定锦衣卫去的都是那几家道观?”杨士奇再三确认了一番。 杨荣说:“确实是那几家道观,也有几家不认识的,不过凡是陛下御笔亲封的都在其内,而且还包括监国时期督造的那几家。就好像锦衣卫是专门奔着他们去的……” 后面的话,杨荣没有再说,但是几人都听懂了。 锦衣卫不是好像,而是就是奔着这些道观去的,而且没有皇帝的旨意,锦衣卫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绝不敢这么做。 几个人面面相觑,都有些拿不准皇帝的用意。 在沉寂了半晌后,杨士奇率先开口说道:“好了,兴许是陛下心知崇道寻仙之危害,便下旨锦衣卫查抄。我等还是不要多管此事,安心做好分内之责就是了。” “杨侍郎说的是。” “……” 几人各自回去做事,唯有杨荣来到杨士奇身边,眼神微闪:“士奇兄,你说这会是那位……” “莫要多言。” 杨士奇摇摇头。 二人都晓得对方什么意思,所谓的那位,说的正是人在天牢的林煜。 在他们看来,林煜年纪轻轻,就已学究天人,哪怕他们四人合力生智,也还要棋差一招。 如此大才,偏偏又性格狂放,连天子都不懂敬畏。 …… 另一边,赵王府。 “王爷,小人已经探明,锦衣卫抓的并非犯事官员和勋贵,而是一群道士。” 王府管事匆忙从外面赶回来禀报。 赵王朱高燧眼眉微动,思忖片刻后说道:“传令下去,让府中的下人这几日都收敛些。平日里你们干的什么脏事儿,我都不管,但从现在起,一律都给我夹起尾巴做人。” 管事连忙点头:“小人明白,定不会给王爷惹出什么乱子来。” “嗯。” 对于下人打着自己名义,跑出去开铺子敛财,朱高燧心知肚明,但又从不点破。 随着二哥朱高煦争夺太子位彻底失败,他这个“汉王党”的处境也愈发尴尬起来。 让王府的下人出去敛财,也是在刻意留出破绽。 毕竟只是王府下人犯事而已,就算他本人犯法,按照祖制,文官也是不能闻风弹劾,作为把柄来说却又刚刚好。 “那道士这件事……” “不用再关注了,锦衣卫的事能不打探就不要打探。反正过几日,也能见分晓了……” “王爷高见!” …… 伴随新皇登极,本就有些暗流涌动的京师。 如今因为锦衣卫的突然出动,目标还是一群方外道士,京城的局势仿佛更加波谲云诡。 在京城的偏僻处,有一片民房。 “怎么回事?为何锦衣卫突然间就动手了?” “不清楚,我们在城中的情报渠道并没有察觉,似乎……是临时起意。” “怎么可能会是临时起意,锦衣卫是什么东西,你难道还不知道吗?而且查的道观里又有那些人……” “幸好,我们平日里只与那些人单线联络,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为谁办事,只是可惜了……” “不说这个,赵王那边联络得怎么样了?” “赵王府的管事与我们有过接触,但对方并不是很上心。不过,我们还是从中得到了一些朝堂上的消息,从削藩到开海,似乎并非是内阁六部那几位大员的手笔……” 第二十八章 影响 皇宫中。 赛哈智此刻正在对锦衣卫的行动,向皇帝进行汇报。 “此番锦衣卫出动,共抓捕查处23家道观,另有13家佛寺,以掩人耳目。其中,陛下着重吩咐调查的几处道观,果真发现有着诸如暗室、密道之类所在……” “而且,经臣连夜提审拷问,那几名妖道也交代,的确有人在时常与他们秘密接触。要他们打探朝中的情势秘闻,并大量炼制仙丹……” 朱高炽皱眉问道:“可查出背后到底是什么人?” 赛哈智拱手摇头:“背后潜藏之人非常小心,就连平日接触,也从不显露身份。这些妖道自己也说不清,到底在为何人办事。不过,能有如此手段,在京师躲过锦衣卫耳目……” 后面的话,赛哈智不敢多说,但朱高炽已经听懂了。 能避开锦衣卫的耳目,在京城埋下这么多暗柱,这显然不是什么等闲背景就能办到的。 再者…… 朱高炽低头看向桌案,上面摆放着一樽精致华美的小盅,盖子已经被打开,里面的两枚丹丸殷红如血。 这是朱砂带来的色泽,而表面的光泽,又是来自于另外一种剧毒物一一铅,也叫倭源白水铅。 朱高炽还是专门从太医院调人过来,仔细查验“仙丹”的成分,又由锦衣卫严审“仙丹”到底是怎么炼制而成的。 与林煜说的一样,除了朱砂、铅这些有毒物以外,里面还放了许多的砒霜石。 前面的都不说了,后面的砒霜谁还能不知道? 自己一直以来服用的“仙丹”,竟是穿肠的剧毒! 难怪历代君王服用“仙丹”都没有好下场,就连他的身体这几年也是每况愈下,他还一直以为是自己年纪大了,再加上长期监国劳累所致。 现在症结终于找到。 “老二身边也有能人啊……” 朱高炽不用细想,都能知道这些丹药是谁的手笔。 只有汉王朱高煦有这个能力,也只有他才是最大得益者。其他有能力办到的藩王,几乎不可能这么做,没好处不说,暴露了反而还有风险。 认真思量片刻,朱高炽说道:“你且先下去!此事继续严密盯住,莫要漏掉一丝马脚。既然能在朕的眼皮底下,做出这么多小动作,老二确实长进了……呵呵。” “遵旨。” 赛哈智拱手应喏,接下来怕是有得忙活了。 退下前又偷督一眼上面的皇帝,世人只道这位新皇仁厚贤德,却也不去想想,如此仁厚的“老好人”,要没点自己的手段,又怎么能稳坐太子之位二十余年? 就连与先皇更像的汉王,也还是被新皇斗败,只能乖乖前往山东乐安去就藩。 正如当年的懿文太子朱标,世人只知他的仁厚,却不知他的仁厚,只是相对老朱而言。 老朱说:“这个贪官,朕要诛他九族!” 朱标说:“父皇,诛九族太过了,还是只诛三族吧!” 百官:“太子真是仁厚啊!” 真要是仁慈的不像话,那只会沦为文官集团的玩具,比如某宋仁宗…… 待到赛哈智告退许久,朱高炽才从思绪中回神。 拾眼看了看时辰,随口对身边的雷震吩咐道。 “叫光禄寺传膳吧!” “是。” 没多久,朱高炽的桌案就摆满了丰盛的菜肴。 与往日午膳的菜系略有不同,今日的菜肴明显肉食少了一些,相对的,时蔬的比例显着增加。 而且肉食中也以鱼肉、蛋类为主,就连必备的肉汤也都换成了牛乳。 朱高炽先喝了一碗牛乳,接着才开始用膳,一边细嚼慢咽,一边再度翻看起了摆在桌案上的那部奏章。 这是朱瞻基亲笔书写的呈奏,详细记录了几天前,天牢里的林煜“一不小心”嘴瓢之下,所透露出的大明“未来”。 从自己洪熙元年中毒驾期,一直说到了土大堡之变,虽然并未亲身经历,但仅仅翻看儿子的笔墨,也还是让他颇为震撼心惊。 若非已经提前派赛哈智前往追查细究,知道林煜与老二并无交集,而且如此厉害之人,也不太可能是老二能够招揽笼络的。 可正是如此,才更加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对于卜卦异术,朱高炽本就抱有敬畏,而且千古第一奇人的道衍大师,又是他父皇的贵人。 不仅成功辅佐他父皇夺得帝位,还进而开创了永乐盛世的开端。 只可惜,如此奇人,却死的比他父皇还要早。 “难道说,你当真是上天赐予我大明的第二个道衍大师吗?”朱高炽眼眸深邃,心头的本能倾向于相信。 但二十年太子经历下的如履薄冰,还是让他保有一丝最基本的谨慎。 在简单用过午膳后,宫人太监迅速撤下剩菜,打理干净桌案。 朱高炽将先前与内阁商议过后,经由内阁修缮补充的“新两税法”取出来,略一翻看过后,说道:“既然心有疑虑,便让朕再看一看。朕的内阁已经给出答卷,或许没那么让人满意,但林先生……你又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 朱高炽的心底涌出丝丝期待,直觉告诉他,林煜或许真的知道答案,而且比内阁给出的方法还要更好。 …… 外面如何,对天牢这边并无影响。 却说林煜,自从当日酒后嘴瓢,一不小心就把许多未来随口说出,到了第二天酒醒以后就有些觉得不该了。 不过还好,自己的两个狱友似乎都没怎么当真。 也对,预言未来,可比算命还扯淡,谁会那么没脑子相信? “今天这鸡腿做的,味道有点差意思了。” 林煜手上啃着鸡腿,吃的满嘴流油同时,又指指点点起来。 酒他是不怎么敢喝了,明明度数不怎么高,但后劲着实不小,一不小心就上头了。 而一上头,他就管不住嘴,乱说话。 朱瞻基陪着笑,心头却有些腹诽:这可是京城最好的酒楼买来的烧鸡,花了不少银子,就这滋味居然还差点意思? 或许是林先生吃不惯北京的风味吧…… 眼看林煜将一只鸡腿啃干净,连骨头两端都被嗦了嗦,朱瞻基这才问道:“林先生,当日你说彻底解决土地兼并的办法,就在这两税法中。学生深思这么多天,莫不是我大明的两税法,本身就出了什么问题?” 歇了好些天没讲课的林煜,先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脸,这么多天大鱼大肉下来,倒是肉眼可见的胖了些。 夹起筷子吃了口素菜,去了去油腻,这才说道。 “你说的没有错,两税法肯定是有问题的,而且还是个大问题。” 第二十九章 赋税苛政 听到林煜终于开始讲课,不仅朱瞻基主动坐的笔挺,就连好几日都寡言少语的于谦,也是凑上前来,一副三好学生模样。 ——乖巧的,懂事的,尊师重道的。 “在说两税法与土地兼并的关系之前,我想先问问你俩,对现在的两税法是怎么看的?” 林煜没有立刻开讲,反而先对二人抛出一个问题。 朱瞻基知晓这是林煜对自己的考校,稍一斟酌,便按着父皇交给自己的文稿,侃侃而谈起来。 “我大明两税法为太祖开国定下,通过鱼鳞册、黄册,二册并行的办法,来确保赋税的正常征收。基本革除了自唐末以来,税制的混乱与苛政,百姓也得以休养生息。” “然而,正如先生所言,土地兼并的问题并不会因此而真正消失。两税法的双册制度,在洪武年间运行的还算稳当,但事实上到了永乐初年,许多地方的鱼鳞册、黄册与实际就有些对不上。” “而纵观历朝,税法也是初期能够维持稳定,抑制土地兼并,但往往到了中后期,就会逐渐趋于崩坏。” 朱瞻基将经过内阁集思广益,得出的结论简单用自己的话说了一遍。 林煜本来还在夹菜的手不由一顿,眼光也是难得现出一丝赞赏。 “老洪你总结的没错,居然能够看穿王朝土地兼并的前期规律……” 林煜微微点头,算是认可了一部分,但只是一部分。 “不过,你还是忽略了一个关键问题。” “什么问题?” 朱瞻基连忙追问。 在他看来,内阁的几位老臣,尤其为首的“二杨”先生,针对两税法给出的分析结论已经算得上面面俱到。 就算林煜来说,也顶多是针对土地兼并的解决办法,进行深入讲授。 “这个问题你们意识不到很正常,但针对一个封建帝制的王朝而言,却是相当致命的。” 林煜放下筷子,神色变得格外认真:“你们有没有发现,历朝历代的税制,从来都是根据前朝的税法,做出的进一步改良。” “从周天子时期的井田制,再到秦朝的授田制,汉朝的陵邑徙民,唐朝的均田府兵……这些等等,全都是在前朝制度的基础上,进行一定程度上的继承和改良。” “这有什么不对吗?” 一旁的于谦此刻似乎已经恢复过来,忍不住开口问道。 “对不对且先不说,我再来问你们一个问题,从秦汉开始到现在,底层老百姓……我指的是真正的底层,不是那些拥有土地的所谓‘寒门’。他们要交的赋税,至今为止,一千多年里都有什么变化?” 底层百姓要交的赋税,到现在一千多年来都有何变化? 这个问题,一时间难住了朱瞻基,虽然他贵为大明太子,但对于底层百姓要交多少赋税的问题,他或许可能会关注,但要说上下一千多年来的赋税比例变化。 这谁能知道? 就算精打细算,时常劝谏皇帝体恤百姓,崇尚朝廷节俭开支的户部尚书夏原吉,可能都不怎么清楚。 这要仔细翻阅历朝留下的赋税典籍档案,进行对照参考才行。 朱瞻基瞥眼看了看于谦,就见对方也是眉头紧锁,心头微微一松。 还好不是自己一个人不懂。 也对,林先生的问题太过刁钻,纯粹就是在学识储备上为难人嘛。 刁难归刁难,朱瞻基还是虚心求教:“还请林先生能够说明。” 林煜说道:“答案很简单,从明初太祖高皇帝初定两税法时,底层百姓按照双册制,严格缴纳的规定赋税,实际就已经远远超出了秦汉时期的赋税比例……” “不可能!” 朱瞻基几乎脱口而出,神色相当失态。 就连一旁皱眉思索的于谦,同样也是满脸疑惑,问道。 “太祖高皇帝以鱼鳞册、黄册为基,定下两税法,为的便是厘清宋元以来混乱不堪的税制前政,好让百姓能够得到喘息休养,为何反而会比秦汉赋税更重?” 秦汉不必多说,前者可是有着“暴秦”的骂名,二世而亡更是连累得始皇帝名声也算不太好。 而后者的大汉,虽打出了“寇可往,吾亦可往”的煌煌天威,但穷兵黩武同样也让百姓负担更重。 就连汉武帝也为了安抚民怨,下达了轮台诏。 可大明不同,朱元璋作为正儿八经的贫民出身,当过乞丐做过和尚,算是最能与百姓共情,也能深刻理解民间疾苦。 在对待百姓上,放到历朝皇帝,都算是相当不错的那一批。 就连御制《明大诰》中,光是惩罚限制官僚贪污腐败、鱼肉百姓,就占据不少篇幅。 还允许没有功名的白身百姓,能够直接越级弹劾官吏,而且朝廷必须受理。 “答案我其实刚刚就已经说过,历朝的税法实际都是继承自前朝并在其基础上做出一定改良,去除一些苛政摊派……” 林煜重新强调了一遍。 这话落在于谦耳朵里,先是有些迷茫,紧接着脑袋里仿佛灵光乍现,脸上终于露出恍然之色。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百姓……实苦啊!” 于谦都听明白了。 朱瞻基也是从失态中渐渐回神,略一思量下,便明白了林煜要表达的意思。 历朝税法都是承袭前朝,比如汉初承秦的授田,唐承隋的均田和租庸调,再到宋朝一定范围内继承的两税法(与明朝不一样)。 元朝的混乱不去多说,就连明朝的两税法,也是参考了北宋晚期王安石变法的失败教训,还有蒙元的部分经验。 可以说,这一连串下来,历朝税制的变法规律,其实都是相连的。 税制变法相连,那也就代表,赋税的比例,同样也是相连的。 乍一听似乎没什么问题,可仔细一想,问题可就大了去了。 因为历朝开国,说是继承前朝,但真正能继承下来的,都是前朝末年的税制。 而按照林煜此前说的王朝土地兼并规律,到了王朝末年,就意味着土地兼并已经到了极其严重,以至于王朝都不堪重负的程度! 与之相对,土地兼并到了这种地步,赋税自然也得跟着增加摊派。 这其中的种种已经不言而喻! 第三十章 什么是赋税? “自秦汉以来,每当改朝换代,既是土地兼并达到了顶峰,需要通过暴力手段,来让土地重新洗牌。同样的,百姓身上的赋税,也是在土地兼并带来的种种苛政摊派下,变得愈发沉重。” 林煜不等二人想透,直接开口说道。 朱瞻基轻轻点头,土地兼并会带来苛政摊派,这是肯定的。 要不然,被兼并的土地,上面的赋税谁来承担? 总不能让那些兼并土地的权贵来承担吧!这不就白忙活了。 “只不过,与土地兼并的问题不同,土地兼并往往可以通过改朝换代的暴力手段,来强行将地产洗牌,让百姓能够得到一点表面上的喘息,但沉重的赋税却不行。” 林煜说着顿了顿,开始详细解释:“在王朝的一开始,朝廷定下税额,后百姓正常交税,双方并不冲突。可随着王朝存在的时间变长,土地兼并日益加剧,从而带来的种种叛乱、战争、灾荒……” “朝廷需要更多银子去赈灾和平叛,也要填补被兼并土地后,空出来的税额窟窿。为了凑出来这些银子,没有太多好的办法,无非就是对百姓下手。再苦一苦百姓,从百姓身上摊派加征。” “这摊派一加上,税额就会拔高。时间一长,摊派就会变成正常税额的一部分。” “人都是会习惯的动物,接着再发生点什么事端,朝廷钱又不够用了?那就继续摊派,如此循环往复,直到王朝彻底承受不住,改朝换代。” “新朝若是体恤百姓,革新税制,将前朝的摊派去掉,恢复到没有摊派时的‘正税’,那这个‘正税’就是百姓应该交的……” 如此一番通俗易懂的解释,二人的体会也是更加深刻。 朝廷定下税额,权贵兼并土地,朝廷为了填补税额窟窿,就要加派。 加派时间一长,就成了正税的一部分。 哪怕改朝换代,新朝也只会认为这是百姓应该交的,而忽视明明一开始百姓交的赋税,远比这个“正税”要低的多。 因为,人都是会习惯的,只要习惯了,那摊派就会习惯性的变成正税。 难怪林先生会说,大明洪武年间的税额,已经远超秦汉的税额…… 这么一千多年持续加派下来,哪怕去掉物价起伏的差额,这个税额也已经变得相当恐怖! 实际上,这种加派变正税的恶性循环,到了清朝就已经有些玩不下去了。 敏锐察觉到问题严重性的康熙,甚至定下了“永不加赋”的旨意,本意肯定不是在体恤百姓,而是害怕后面的子孙太过乱搞,真把螨清的朝廷给搞没了。 “王朝因无法抑制土地兼并,而被迫增加赋税的重担,由此引发的摊派加征,进而转入到了正税,正税的比例持续增长,直至王朝难以承受,进入到改朝换代的势力大洗牌。 “但改朝换代,却并不会降低正税,反而会不断恶性循环……” 林煜自顾自说道,双眼抬头望向天牢窗外,今日的天气似乎不是很好,连空气都带着些潮湿,仿佛随时会下雨。 朱瞻基心底微微颤抖,在此前他都还认为两税法的最大问题,是在于鱼鳞册、黄册这种确保两税征收的双册运行制度,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失灵,从而无法抑制土地兼并。 林煜的一席话,却是直接给他开辟了另一个视角,而且还是直指历朝税制改革问题的核心。 摊派、正税相互交加,在一千多年的王朝更迭下,俨然成为了百姓身上的如山重负。 这个问题要是不解决,就算能够抑制住土地兼并,赋税上由历代王期埋下的暗雷也早晚会引爆。 “我大明以薄税养民,到头来却忽视了百姓身上的赋税,已经变得很重。林先生,您既然看出了这一点,不知可有什么好的办法?” 朱瞻基这次是真的在虚心求教,而不是此前一直在替父皇和内阁几位老臣传话“斗法”。 林煜收回目光,身体往稻草堆中一躺,双臂枕在脑后,难得放松了下来。 “这种恶性循环带来的问题,就与土地兼并一样,二者相辅相成,几乎很难解决……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林先生果然有办法! 朱瞻基神色激动,连忙说道:“还请先生赐教!” 一旁深思的于谦,同样收敛了思绪,挺直身体坐好。 从一开始他就觉得,林煜肯定是有办法解决的,要不然不会随便将问题抛出来问他们。 “在说之前我得先问问你俩,什么是赋税?” 什么是赋税? 朱瞻基尚且在思考题意,于谦已经颇为耿直的做出回复:“赋税,便是赋役与课税。赋役以户籍丁口为依据,由官府调动形成丁役,而课税则是按土地田亩,来统计征解。也就是,赋役来自于黄册,而课税在于鱼鳞册,如此合为我大明的两税法。” 林煜点头:“说的不错,所谓赋税,通常便是徭役、土地税的结合体。土地税就是按土地田亩来计量征税,而徭役则是按照人丁户籍为依据,让百姓来为朝廷充作免费劳力。” 朱瞻基微微挑了挑眉,开口说道:“先生此言差矣,太祖高皇帝体恤百姓疾苦,早早便取缔前宋以来的繁重苛役。又将徭役伙食标准,抬到了每日一升五合米(明制2.25斤)。” 没错,与后世普遍的刻板印象不同,从秦汉以来就令人深恶痛绝的徭役,在实际的律法规定里,并不真的全是免费干活。 比如后世出土的秦简,就有明确的徭役伙食记录:男刑徒每月禾两石,女刑徒每月禾一石半,庶民则也是每月禾两石。 “相比起历朝劳役的伙食标准,太祖高皇帝对百姓的确算是相当不错了,但是……” 林煜先是夸赞肯定了朱元璋的功绩,旋即又话锋一转:“这不还是在让百姓,为朝廷充作免费劳力吗?” 第三十一章 摊赋入亩 “呵呵,你们不用急着反驳,我给你们举个例子:假设有个叫张三的人,他在李四的府上做长工,每月待遇除了包食宿外,另有二钱银子作为薪酬。” “请问,这是为什么呢?” 朱瞻基有些疑惑,但还是认真回答:“张三为李四做长工,付出了劳力,所以李四付给工钱,又管其食宿。” 林煜神态平和:“说的很对,那么问题来了,为何张三在李四家做长工,都能包食宿,赚到工钱。那百姓给官府干活,就只能得到一顿饭食,甚至可能什么都没有?” 朱瞻基心中惊骇,好似一瞬间抓住了什么,但嘴上还是不自觉争辩道:“百姓为朝廷服劳役,此为赋税的一部分,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林煜先是大笑,随即目光灼灼的说道:“好!好一个赋税的一部分,好一个自古以来!那么为什么,皇帝不用服徭役,权贵不用服徭役,就连官绅也不用服徭役,只有百姓,唯独百姓,需要服徭役呢?” “赋税赋税,既然已经有了税,那为何还会存在赋?赋真的如同税一样,是必不可少的吗?朝廷从百姓那里征走了税,完全可以用这些税,再去雇佣百姓回来服役。” “而不是以朝廷的政令,强制要求百姓必须按照户籍,来出人出力,义务性的为朝廷免费劳作。到头来却只管一顿饭,甚至于连给多少米粮,还要看官府的心情,看官吏们是否会贪墨。” “请问,如果这都不是免费劳作,这都不是苛政,那到底……什么才叫苛政?” 林煜的语气相当平静,但落在于谦和朱瞻基的心里,却是有如千钧重压,直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是啊! 朝廷已经从百姓那里拿走了税,若是需要百姓服役,完全可以出钱雇佣。 而非是多此一举的,将其变成所谓的赋,来迫使百姓无偿性的为朝廷劳作。 “先生,为何天下会存在赋役,为何从古至今又都是如此?” 于谦猛地抬起头来问道,眼里满是迷茫和不解。 “为什么?” 林煜冷笑:“很简单啊!因为朝廷不想多花钱呗。” “朝廷……不想多花钱!” 听到答案如此的简单,于谦顿时心神激荡,虽然早就有所猜测,但亲耳听见还是有种莫大的讽刺。 只是因为朝延不想多花钱,所以就有了“赋税”,并以此为基,而持续性的役使百姓为朝廷免费劳力。 “所以,这就是赋税吗?”朱瞻基颇为感触说道。 于谦恍然顿悟,旋即开口问道:“先生说到赋税,难道解决一切的办法,都在这‘赋税’二字上?” 林煜说:“不错,解决的办法就在‘赋税’,也是我接下来将要教给你们的东西。” “那就是——摊赋入亩。” “虽然赋役属于长久以来的苛征,但事实却是,总要有人来干活。不说朝廷的大工程,就连地方修筑水利,挖掘沟渠也需要劳动力。既如此,那么为何不将所有劳役需求,统一合并摊派入亩?” “今后,赋税直接一体化征收,统一摊派计亩征粮,再用征收的赋税,去雇佣百姓为朝廷服役。” “摊赋入亩,摊赋入亩……原来如此!” 于谦眼神明亮,他全都听懂了。 不仅是于谦,朱瞻基同样也是快速反应过来,“摊赋入亩”这四字真言,其蕴含的意义实在太大了。 要知道,就算不提百姓身上的赋役重负,明朝前中期的赋役也是十分繁重的。 仅仅赋役的种类,就被分为了三大类,即里甲役、均徭、杂役。 里甲役就是字面意思,每里每甲要服的劳役。 均徭则比较混乱,涵盖的劳役相当繁多且沉重,也是百姓身上的主要重负。 杂役就不说了,平时没有,一有基本就是大事。 比如朱棣修建北京城,大肆征发民夫,就属于杂役,还有郑和下西洋,征发南方劳役百万,打造宝船,累民甚重。 可要是实行摊赋入亩,那情况就会不一样了。 这些劳役可能还是由原来的百姓来干,但其中的花费就会从服役百姓,转移到土地田税上。 而百姓就从原本的免费劳役,变成了拿钱干活。 虽然一般还是会劳累,也无法拒绝,但负担的确大大减轻。 而且,赋税合并,计亩征粮以后,劳役的重负也等同于变相的转嫁给了士绅地主阶级。 因为摊赋入亩一旦施行,就必定会造成一个结果,即土地税的增加。 这对于自耕农和无地农民而言,并不会带来剧烈影响。 自耕农的土地税会增加,但他们的占有土地并不多,增加也不会增加太多,而且由此换来的却是不用再去服劳役,相当于是拿钱来换服役。 本质上不但不亏,还要赚得多一些。 按照明末江南记载,一户普通自耕农占有五亩地,其实就算贫农了,寻常年份收入也能有大约一千多斤米,轮种其它作物的话,还能额外多收一季的麦子、大豆。 换言之,就是一户普通自耕农努力耕种下,也能一天收获三斤多米和三斤小麦或者大豆,这还是算上了服役耽搁耕作。 要是不服役,只会赚的更多。 至于无地佃农,则是彻底不用服劳役。 只有占据了大量土地生产资料的地主士绅,会承担掉绝大部分的赋税重担。 也就是占地越多,赋税越重。 摊赋入亩,简单四个字,就解决了上千年来困扰历代王朝的灭亡魔咒。 “摊派赋役并入田亩计征,如此赋税合并,今后将永不会再有累民之劳役。” 朱瞻基心中振奋,又忍不住感叹道:“如此简单的办法,却可直接活民无数……” 实际上,林煜的这个法子,总结来说就是后世张居正施行的“一条鞭法”强化版。 张居正提出合并赋役,将田赋与各种名目的徭役合入田亩计征,并且主张农民以及各种负担力役户,可以出钱代役,而官府力役也由官府出钱雇人承应。 从而通计一省丁粮,均派一省徭役,故称“一条编法”,也叫“一条鞭法”。 晚明如此严峻的形势下,国内土地兼并到达顶峰,张居正都能将事情做成,没理由现在会做不成。 而且,要做也是最好赶在“仁宣”的时候做。 因为“仁宣”的大明,国力尚未衰弱,皇权也还没有旁落,土地兼并不算非常严重。 要是等到土木堡之后,那就要来不及了! 毕竟,“一条鞭法”在张居正的努力下,终究也只是做成了一部分。 晚明的大环境,真的是令人窒息! 第三十二章 不忠一家一姓 “林先生,学生……受教了!” 朱瞻基从地上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草屑后,朝着林煜郑重一礼。 此前的他,虽然一直称呼林煜为“先生”,但也只是将其当做才学渊博的大儒对待。 可如今却是不同,他是真的对林煜执起“学生”之礼,而且心甘情愿! 摊赋入亩的意义实在太大,只要能够推行下去,就能解决大明即将……不,是已经开始出现,摧毁了历代王朝,让多少帝王良相为之奈何的土地兼并问题。 林煜同样坐直了身子,脸色带着郑重说道:“你们不用这样,我会给你们讲这些,除了吃人嘴短,也是看到刑期将至,就想趁着现在还有时间,多给你们讲点实际的东西。” “毕竟,老天让我来了这里一遭,总不能什么都没留下,就这么回去了……” 听到林煜这番没头没脑的话,朱瞻基总觉得好像藏着些什么,但又说不上来:“以先生之才,为何甘愿在此赴死?若是先生愿意,学生可竭力保先生周全。” “省省吧!” 林煜摇头,又重新躺了回去,双手枕着脑袋,就这么仰望自窗外透进的阳光。 天气似乎又转晴了! 看着躺在草堆里晒太阳的林煜,朱瞻基隐隐有些忧惚,如此生死看淡的从容,他似乎也只在几年前的道衍大师身上看到过。 那时候的道衍大师,也是如这般的从容洒脱,坦然圆寂。 于谦忽然冷不丁问道:“先生,我有一事不明,还请您能够解惑。” “岳武穆为赵宋鞠躬尽瘁,最后落得含冤而终的结局,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于谦的这个疑问,瞬间将朱瞻基从思绪中拉了回来,他也不去看提问的于谦,而是神情紧张的看向正在换个舒服姿势接着躺的林煜。 之前因为林煜嘴瓢“剧透未来”的后遗症,很显然不可能这么容易就过去的。 于谦如今也才二十几岁,正是年轻气盛、意气风发的时候,还远没有到后期北京保卫战,那个“谁敢言南迁者,皆斩”的于公于少保。 对于“未来”的自己扶大厦将倾以后,却紧接就被皇帝以莫须有的罪名给卸磨杀驴。 要说心中一点怨气没有,那是不可能的。 这些天他也一直在思考,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办? 不光他在思考,就连朱高炽父子,同样也在为此头疼不已。 毕竟,要是林煜说的都保真,那这于谦可真的是挽救了大明的忠臣良相,就这么杀了未免太过可惜。 可问题是,于谦已经知道自己未来的结局是什么,深知这家伙性格的朱高炽,实在是拿捏不准,到底该怎么处理? 杀,还是不杀? 当然,对于那个尚未出生的孙子“朱祁镇”,朱高炽与儿子朱瞻基态度相同,都本能的带上了一股厌恶。 就是不知道,这个孙子是哪个儿媳生的,要不要等回头确认了,再旁敲侧击的试探一番? 却说林煜听到于谦的疑问,并未联想到太多,只稍微有些奇怪,怎么突然问起岳王爷了? 林煜换了个斜躺姿势,随后打了个哈欠,一脸慵懒说道:“说到岳武穆啊!老余,我得纠正你一下,他不是对赵宋鞠躬尽瘁,而是为大宋鞠躬尽瘁。” 于谦神色一怔,好似抓住了什么,追问:“还请先生明言。” 林煜摇头:“岳武穆忠心的是家国天下,而非一家一姓的赵宋王朝。所以,你要问他值不值得,那我也不知道。” “不忠于一家一姓,而忠于家国天下……” 于谦口中呢喃。 过了片刻,于谦的眼神从之前几日的迷茫困惑,逐渐变得坚毅释然。 只见他也起身,对着林煜便是躬身一礼:“学生谢先生指点迷津。” 看到只是经过林煜一席话,就发生如此剧烈变化的于谦,朱瞻基心中震惊之余,也是难得暗松了口气。 不管明白了什么,这于谦的心结貌似都解开了。 对于如此能够挽救大明,让林先生都撒酒送行的“千古名臣”,朱瞻基身为大明的太子,也是未来的皇帝,自然是要尽可能的挽救一下。 就算真的事不可为,那也不会就这么杀了。 回头看了眼已经躺在草堆里,开始休息睡午觉的林煜,朱瞻基心中暗自庆幸:幸好有林先生在,不仅告诉了他们,大明有这么一个人才,还帮忙成功开导,劝好了对方。 朱瞻基心生感激,却是全然没有注意到,身边的于谦对这大明的态度,已经悄然发生改变。 不忠于一家一姓,只忠于家国天下! …… 北京城巷,一处民居。 “咚咚咚~~!” 一个行踪鬼祟的男人,迈步上前,有节奏的轻敲几下木门。 吱呀~ 木门从里面轻轻打开,男人跟着迅速闪身入内。 木门重新关闭,周围恢复安静,沿街巷尾,无一人注意。 进到屋子。 里面还有一人,与鬼祟男人不同,这人衣着像个屠户,相当魁梧粗放,腰间还别着把杀猪刀,院子里也能看到一些新鲜肉条。 屠户皱眉问道:“现在外面风声正紧,你怎么突然跑过来了?” 鬼祟男人说:“放心,我来的时候很小心,而且之前的案子似乎已经到此为止,锦衣卫那边也没有深究追查。” “一切还是小心为妙,我们虽然没有留下多少痕迹,但锦衣卫不是吃干饭的,不会觉察不到问题所在。” 屠户稍微提点了几句,又给男人沏了一杯粗茶,这才转而问道:“最近可有什么新消息?” 鬼祟男人摇头:“没多少消息,赵王府那边似乎不愿与我们继续接触,连带之前拉拢的那个管事,这几日也在刻意与我等生疏。好在我们还有别的渠道,只是朝堂上的话,好像还是在说之前的《开海旨》,倒是朝堂外面,我们得到了一个有些奇怪的消息。” 屠户疑惑:“奇怪的消息?” 鬼祟男人说道:“也不能说奇怪,就是有一个叫于谦的御史言官,在从天牢出狱以后仅仅三日,就又被关回了天牢。之前被关好像是因为在朝堂上出言不逊,新的理由不是很清楚,但天牢的狱卒调动似乎也有些怪异。人手凭白加了好几倍不说,锦衣卫似乎也有插手迹象。” “天牢重地,又有锦衣卫介入,我们的人不好追查太过。而且刚刚发生了那些事,我怕引起锦衣卫注意,就没有轻举妄动。” 屠户略一思量后说道:“我们在京师的人手并不充足,而且现在也没有余力去管天牢。当务之急,还是尽快弄清《开海旨》与《削藩令》背后的隐秘。赵王府那边也不能放掉,否则我们在京师将举步维艰。” “要告知大王吗?” “先快马传书回去,看大王怎么说。” 第三十三章 殿前议政 “淅淅沥沥……” 天空阴云密布,下起绵绵细雨。 杨士奇从轿子下来,看着宫阁外的朦胧雨景,莫名有些心不在焉:“这雨下的有些突然了!” 杨荣笑道:“呵呵,难得有一场秋雨,倒是平添几分生气,真想找处茶楼,好好品茶观景。” 金幼孜冷不丁说道:“秋雨过后,算算日子,应该就要到秋后了……” 几人都是一愣神,明白金幼孜这番话中的意有所指。 秋雨过后就是秋后,天牢里的死囚们,也该行刑问斩了。 那位身在天牢,至今都未曾谋面的林先生,只勉强借着陛下的手与对方隔空斗过一次“法”,而且还是他们斗败了。 棋差一招,那也是败了! 不得不承认,此人的确是才思过人,但却又偏偏不敬畏皇权,言语间颇有着想把这千年以来,约定俗成的皇权、士大夫共天下的格局给打破的意思。 杀了的确可惜,可不杀又该怎么处理? 不过,这一切终究还是得看陛下,看秋后的问斩复核名单里,会不会出现此人的名字。 似乎是觉得气氛有些凝重,黄淮借口转移话题道:“说起来,距离上次陛下召见,不过才没多久,今日为何又突然急召?” 这话一出,陷入深思的几人都是缓过神来,对于黄淮的话他们都能觉察出一丝不寻常。 前几次的陛下急召,或多或少都与那位天牢的林先生有关,而且提出的问题也是一个比一个无解。 先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宗藩问题,接着又是困扰王朝千年来的土地兼并……也不知道这次又会是什么事呢? 杨荣想着,默默看向一同前来,并非内阁成员的夏原吉。 作为户部尚书,掌管国库财政,前面的几次召见,除了涉及到重开海关与西南茶马贸易,没有通知夏原吉,另外的两次都叫了一并过来商议。 就连最近的一次,说起两税法和土地兼并的关联,还是这位夏尚书为众人细致解惑,并且提供了一些改良建言。 不过,在他们看来,土地兼并的问题依旧无解,改良出来的两税法也只能起到加强监督的作用。 就如同明初,太祖高皇帝也认为两税法与双册制度能够一直稳定运行下去,可实际上到了永乐中期就已经渐渐出现各种问题。 不等他细想,就有小黄门从中跑出来传旨。 “陛下有召,请速速上殿觐见。” 几人没再多聊,以杨土奇为首,另外四人并驾齐驱,迈步进入华盖殿。 一番简单行礼,没有跪拜。 除了大朝、祭祀、登极等等大型典礼仪式,在其它的业余场合,官员是不用动不动就跪皇帝的。 照例赐坐以后,朱高炽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对着一封奏本来回翻看了几页,才问道:“此次朝廷重新开海,对宗室新政改革的旨意下达,各地各藩都有何反应?” 杨士奇起身回答:“朝廷毕竟刚刚海禁封关,如今骤然重新开关,单单是沿海的几处货港商贾都有迟疑,似乎还处在观望。” 观望是肯定的,毕竟先有永乐朝的破事,几乎把海运渠道垄断,沿海商贾都被坑的挺惨。 虽然还能接着走私,但走私不仅危险,还要上下打点,一旦走漏消息或者被查出来,动辄就是抄家杀头。 可以说,仁宗时期出现的短暂海禁,除了打击渐渐兴起的沿海走私,同样也是在让百姓商贾们安心,朝廷不会再这么大规模的累民伤财,与民争利了。 “内阁可有对策?”朱高炽问道。 杨士奇接着说道:“必须先由朝廷组织一次开海,让沿海商贾与内地百姓都能安心,再来一次正常分红。而且可以的话,这第一次分红,朝廷最好不要拿走太多,得尽量给跟随的商贾多分一些。” 说白了,就是用明确的实际行动,来让百姓与商贾们能够安心,还能顺便给宗室、勋贵们做出榜样,让他们真正看到朝廷想要开海贸易的决心。 林煜只是简单提出来,但真正实行起来却有着各种考量,这些都得靠内阁来查缺补漏。 说过了开海的问题,还有同步推行的宗室新政。 回答的不再是杨士奇,而是换成了杨荣来说:“宗室改革新政的推行,目前来说还算顺利。因为有赵王带头裁撤护卫,主动减低俸禄本色,所以各地诸藩宗王虽有反应,却也并无大动。其中,汉王在得到陛下旨意后,更是主动为朝廷开海,捐纳白银五万两。” 五万两白银,对于当前时期的大明来说,算得上一笔天大的巨款了。 有少数的超品亲王(比如肃王),一年的俸禄都没这么多银子。 朱高炽不置可否,他这个好二弟自从被父皇强行贬到了山东乐安,性子上倒着实比从前收敛了不少。 至少也学会隐忍了,不会再动不动就把不满和怒气,全都摆到明面上。 天晓得因为这个性子,自己当年可没少替这个不听话的好弟弟求情,还多次写信劝阻要学会克制,不要当着父皇的眼皮子底下造反坏事。 “拟旨,汉王忠肯体国,为开海主动分忧,赐金锭两枚,着汉王世子入京,由宗人府录入宗册,选派名师教导。” 这么一套赏赐下来,钱花的不多,但面子上却给足了。 尤其是两枚金锭,这可不是字面意义上的金元宝,而是取自永乐年间下西洋,从南洋采买金料熔铸而来。 金锭正面刻有“永乐十七年四月日西洋等处买到八成色金壹锭五十两重”的字样。 本身并不用来流通,只极少情况会赏赐近支宗藩(梁王朱瞻垍大婚时赐了一枚),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价值。 开海、宗室的问题说完,接着又议了一些不咸不淡的小事。 杨士奇一行人各自交换了几个眼神,一直没怎么开口的户部尚书夏原吉,有些忍不住率先开口道:“陛下,对各地诸府黄册更化一事,户部已有章程,还请陛下过目。” 说着,从袖口中取出一部奏本,经由太监递送到了朱高炽手中。 只是简单翻看了几页,朱高炽便笑道:“呵呵,不用如此,朕知道几位爱卿想说什么。毕竟,朕今日召见诸位,本就是为了此事。” 杨士奇几人倒是没什么意外,主动呈奏的夏原吉没有说话,默默坐了回去。 “几位爱卿是不是想知道,之前经过内阁、户部联手改良的两税新法,在林先生那里到底如何?” 下方的杨士奇几人下意识屏住呼吸,心中既有着对自己才学的傲气,也隐隐带着些期待,期待神秘的“林先生”,能够给他们不一样的答案。 朱高炽环视一圈,没再卖关子:“朕要说的是,林先生的答案,与几位爱卿的解法,完全不同,而且还要更加优秀。” 第三十四章 朕要在浙江、两淮推行摊赋入亩 不仅完全不一样的答案,而且还比他们几个商议改良出的新税法更好…… “这不可能!” 杨士奇几乎是脱口而出,神色间带着浓浓的吃惊,还有些不敢置信。 他的确期待作为出题人的林煜,到底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 可期待归期待,杨士奇对自己的才学有着傲气。 而且这些日子下来,通过翻阅历朝史书典籍,对困扰历代君臣的土地兼并问题,在认知理解上也比任何人都要更为深刻。 之前且不去说,如今的杨士奇,对于林煜提出的“帝制才是万恶之源”,虽仍旧觉得狂妄不羁,却也不得不在心底默认。 但也只是默认,经过内阁改良完善的新税法,就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 不光杨士奇这么想,就连杨荣几人也同样认为,在当世应该是没有人,能给出比他们更好的解决办法了。 然而就在刚刚,陛下竟然说林煜给出的解决方案,与他们的完全不同,而且还要更加优秀。 这怎么可能呢? 对于杨士奇几人的震惊,朱亮炽看在眼里,只是微微一笑,接着便将林煜提出的“摊赋入亩”之策,对着几人详细说了出来。 “摊赋入亩……原来还有这种办法?”杨士奇一瞬间有些恍惚。 杨荣同样惊诧,惊诧中又带着了然:“将赋役整合统一,再摊派合并入亩,如此就能将本来分开的赋税合并。果真是利国利民,只要能推行下去,百姓将永无劳役之苦。” 不怎么想插手的黄淮,同样脸色复杂:“此子之才,若他日能为宰辅,当匡扶社稷,名垂青史啊!” 对于杨士奇几人的争相言语议论,朱高炽并未觉得生气,反而带着些笑意,一直等下面声音渐息,才说道:“摊赋入亩,实为利国利民之法。是以,朕经一夜思量,决定先于浙江、两淮等地,选址试行摊赋入亩。” 听到陛下要在江浙一片先行试点“摊赋入亩”,内阁几人尚未开口,倒是一直主张迁都的夏原吉,有些坐不住了。 “陛下万万不可,摊赋入亩利国利民是不假,但朝廷赋役事关天下万民,牵一发而动全身。纵使两税法有着种种不妥,这摊赋入亩也不应草率试之,还请陛下……三思而后行。” 这番话说的似乎有些道理,历代王朝想要改革税法,并非脑子一热,一言就能敲定了的。 任何新法都需要经过反复推敲,就算内阁先前拿出来,基于原来两税法改良更化的新税制,同样也是要先选块地址试行,试行期间还得继续查缺补漏。 朱高炽对于夏原吉的反对,并未露出不悦,反而笑着下旨赏赐:“夏爱卿忠肯体国,特赐麒麟服一件,八思巴文银币五枚。” 八思巴文钱币,是蒙元时期铸造的钱币,多以大德通宝为主,因为制作精美,在大明新朝虽然不再流通,却也舍不得熔铸,普遍作为赏赐大臣所用(金锭是赏赐藩王的),类似于螨清所谓的“金瓜子”。 对于皇帝突如其来的“厚赏”,早已准备好要承接陛下不快的夏原吉,也是有些僵住,心底备好的劝谏之言也是噎在了喉咙。 朱高炽不再管僵硬谢恩的夏原吉,接着说道:“朕打算要在浙江、两淮等地,选址试行摊赋入亩,诸位爱卿可有意见?” 再次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而且这次还是疑问句。 一时间,殿中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饶是内阁中性情最为刚直的金幼孜,也是觉察出了不对。 陛下这次不是在询问他们的意见,而是在通知。 陛下这是已经下定决心,要往浙江、两淮试行推赋入亩。 甚至于,浙江、两淮都只是个引子,一旦试行成功,江南地区必定会起风波,到时不知会掀起多少腥风血雨。 世人只道江南繁华富庶,却从未可知江南地区的赋税到底有多重。 太祖高皇帝起于江南,也正因如此,大明对江南士绅的防范也是前所未有之重,这里的赋税从始至终都要远超其它省份。 尤其是两淮地区,最厉害的时候,甚至能够占据全国三分之一的财政赋税。 如此沉重的赋税,自然也就激起了江南士绅的激烈反抗。 “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 这是太祖高皇帝写下来的诗词,只看字面意思,便能闻出其中的浓郁血腥气。 如今,太祖高皇帝虽已不在,就连很像他的永乐帝也于今年崩于榆木川,江南士绅“苦”熬这么多年,总算等来一个儒雅贤德的新皇。 现在朝中有一部分江南籍官员,甚至都在暗中筹划,等洪熙元年正式改元,就集中上疏给正在“受苦”的江南士绅们减一减赋税。 这位新皇为太子的时候,就有仁厚贤名在外,想必定是欣然应允。 但是现在嘛…… 果然,陛下终究还是陛下,是先皇的太子,更是太祖高皇帝昔年钦定的燕王世子。 仁厚贤德? 当年的太子朱标,同样也是仁厚贤德,可却从未有人真的以为朱标好控制。 再加上,这位陛下于当年靖难时,可是代替先皇坐镇的北京城。 期间不仅挡住了李景隆大军的进攻,还数次出城奇袭,牵制袭扰南军的粮道,让李景隆首尾不能相顾。 如此亲历过靖难之役的皇帝,竟被那群江南籍官员误解,觉得是有如建文一般可控的“仁君”。 陛下的“仁厚”,是为了大明的国祚,先皇的武功让国朝疲敝不堪,所以就需要一个“仁君”好好休养。 可不代表陛下就真的仁厚如宋仁宗,能被大臣怼得不敢上朝,能被文臣(包拯)把唾沫星子喷到脸上,也要擦干了继续听对方说…… “臣谨遵皇命!”杨士奇起身拱手拜下。 作为内阁首辅,既然看明了皇帝的决心,自然就该做出正式表态了。 如今的内阁,依旧还算是皇帝的秘书机构,虽然已经有着向明中期的阁部演化的趋势,但目前几人的兼职都还只是六部的侍郎(副手)。 到了明晚期那才叫厉害,非尚书不入内阁。 内阁真正做到了把持朝政大权,就连首辅也隐隐有着向宰相靠拢的意思。 第三十五章 朕的刀未尝不快 有杨士奇带头提醒,几人也是都明白了皇帝的态度与决心。 夏原吉欲言又止,终究没再反对。 朱高炽终于再度露出笑容,说道:“既如此,摊赋入亩便交由内阁着手完善,户部务必要全力配合,尽早拿个章程出来。” 摊赋入亩牵扯到的细节很多,不是简单下个旨意诏书,就能够平稳推行下去。 别的先不说,光是把地方的繁杂赋役整合统一起来,再摊派合并进土地税。 这就是一个不小的工作量,而且还很容易发生地方官吏,渎职舞弊的现象。 要如何规避这些现象,就得朝廷中枢来想办法。 无外乎加强监督,派遣可靠人员充当钦差,去地方督办,甚至可能还要巡察御史去暗访。 还有,为了能够整合平均地方赋役,那么就必定要在曾经的里甲制之外,重新设置一个全新的征税统计衙门。 因为按照大明的徭役制度,大部分赋役都是由地方的里甲代为征办,再移交给上级官衙。? 最后一点,也是最为关键的一点,摊赋入亩本身在实行过程中,是会涉及到田亩的重新清丈,从而做到摊赋入地、按亩计税。 重新清丈土地,意味着鱼鳞册、黄册都要重新更化,也意味着士绅地主藏匿兼并的土地人丁,都会被暴露出来。 这可是在明晃晃的割地主士绅们的肉啊! 如此激烈的政策下,那些官绅不可能束手坐看,届时江浙地区士绅,以及朝堂上出身其地的官员,他们的朋党派系少不得要闹出些动静乱子。 “江浙一带怕是要再起波澜了……”杨士奇悠悠叹息。 杨荣说:“这是一定的,陛下决心已下,若有人胆敢阻拦,少不得要如太祖高皇帝一般,杀个人头滚滚。可笑,世人皆以为陛下‘仁厚’,却不知陛下也类太祖……” 也类太祖? 太祖高皇帝对待“多好士”的江南,可是从不手软,不仅定下重税,而且也不允许江南官员在朝中数量太多。 有记录朱元璋时期,杀掉的贪官污吏多达20余万,其中大半都出身于江南繁华之地。 以至于到了今日,都还有江南官绅在偷偷怀念建文帝,建文帝对他们可是真的“好”哇! 要什么给什么,免除江南重税,给予赋税优免,还让江南士子担任户部要职。 可惜了,这么好的皇帝,却被自己的亲叔叔拉下了皇位。 黄淮忍不住说道:“陛下还是太着急了,这天下终究还是离不了士大夫,摊赋入亩一出,牵一发而动全身……” 金幼孜却摇头冷笑:“哪有什么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天下也从来都没有离不开谁过,天子昏庸则王朝崩殂,士大夫若行不法,亦是要论罪入狱。陛下要摊赋入亩、赋税合一,此功在社稷,利于千秋的大业,何来不妥?关键只在于,陛下能坚持到什么程度。” 金幼孜说着,全然没有顾忌所谓官绅利益,虽然他也属于官绅的一员,但这家伙比较认死理,在他的眼里,家国天下可比官绅私利重要的多。 也正因如此,朱棣才让他在内阁,并且经常带着他随军出征,好方便时刻督促自己。 杨荣笑道:“陛下已有决心,摊赋入亩未来势必是要推行全国的。而且,只要摊赋入亩能够稳定落实下去,那百姓身上的负担就可极大减轻,便是说一句功德无量,也不为过。” 听闻杨荣之言,几人都是微微点头,他们虽然对“摊赋入亩”有着各种忧虑,但这的确是个利国利民的善政。 不但对百姓而言可以免去沉苛劳役,也能对皇权起到极大巩固。 新皇登极不过几月,只要“摊赋入亩”的善政能够坚持下去,由于永乐年间战争频繁,对百姓造成的伤痛怨气,就可迅速消弭,还能进一步稳固陛下的皇位。 而且,还能对渐渐抬头的江南官绅,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 可谓一石三鸟!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夏原吉忽地说道:“能有如此经国之才,也不知那林煜,又是何等风采?” 他这番话同样也触动了杨士奇几人,这一次的隔空“斗法”,无疑是他们又败了。 不过败了就败了,他们也没什么不服气的,只是对待林煜却也愈发好奇起来。 毕竟,内阁作为皇帝的秘书机构,许多信息都能够快人一步。 对于林煜的出身籍贯,以及身犯之罪,早在这些天下来就被内阁几人给查了个遍。 只是一方僻县土豪的儿子,连秀才功名都还没有考取,充其量只能算一个童生。 在整个大明,这样的人不能说有很多,但也绝对算不上少。 而且最大的疑点,也是最让他们迷惑的,就是这林煜居然是自己跑到县衙门口,然后就这么当着诸多衙役的面,写反诗谋逆。 算是证据确凿,连刑部那边复核时,都有些摸不着头绪。 根据案情的一些细概,他们倒是知道,这林煜虽为长子,但并不被父亲在意,相较之下,他的庶出弟弟却很受喜爱。 总不能是为了报复兄弟,才写诗谋反的吧? …… 却说华盖殿中,杨士奇几人已经乘坐轿子离开。 朱高炽目光落回桌上堆积的奏章,有一本摆在了最上,是礼部呈递关于先皇庙拟定的奏本。 经过几个月的争论,礼部那边总算给出了结果,庙号初定为太宗,这无可置疑,唯有谥号还在商酌,但终究脱不开一个“文”字。 这并非乱用,谥号文皇帝,寓意:经纬天地曰文,道德博闻曰文,学勤好问曰文,慈惠爱民曰文,愍民惠礼曰文,锡民爵位曰文。 而在历代大一统王朝里面,太宗也大多都是以文皇帝为谥,好显示功绩与王朝的强盛。 能用武皇帝的,不能说恶谥,但普遍所处时代都不太平。 “父皇累战一生,打下了万邦来朝的赫赫天威,却也为国库带来沉重负担。如今大明需要一位仁皇帝,依照林先生所说,这个仁宗朕却是当仁不让了。” 朱高炽说着,忽地眼神幽暗,沉声说道:“不过,太祖腰间的宝剑血犹腥,可朕手里的刀也未尝不快!” 如若真的有必要,为了顺利推行“摊赋入亩”,他不介意抛却一向“仁厚”的形象,对广大江南官绅举起屠刀! 第三十六章 宗藩 坤宁宫。 与内阁敲定“摊赋入亩”的具体事宜,朱高炽心情不错,早早便处理完手头政务,来到皇后张妍这里。 今天不是皇后侍寝的日子,但此时天色尚明,只是过来叙话闲谈,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臣妾见陛下欣喜,可是有什么舒心事?” 张妍见朱高炽神情放松,连步伐也是带着轻快,不由微笑问道。 “呵呵,舒心事谈不上,只是解决了一个困扰多日的疑难。” 朱高炽轻笑着说道,旋即就把林煜之前提出来,历代王朝灭亡之根源,实在土地兼并。 又给出连“二杨”在内,几位内阁老臣都为之赞叹,几近完美的“摊赋入亩”解决方略。 张妍抿嘴说道:“臣妾恭喜陛下,不仅解决我大明忧患,还得一天赐良才。” 这话意有所指,明显带着劝导意思。 这么厉害的人才,陛下可不能真的就让人随便死了。 如此似乎有些后宫干政的嫌疑,但朱高炽明显不很在意,要不然也不会把外朝之事说给她听。 毕竟,作为陪伴朱高炽一路如履薄冰走到今天,单单他能平稳登基,就有一半功劳在这位皇后身上。 在前朝,有无数太子属臣为其出谋划策,而后院,便是张妍在履行好儿媳的职责,尽心尽力侍候公婆,还生下了“好圣孙”朱瞻基。 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明朝版的“长孙皇后”了。 历史上李世民杀了兄弟,软禁父亲夺取皇位后,就是长孙皇后在以儿媳身份孝顺李渊,而李世民则几乎一次都没去见过父亲。 朱高炽自然也明白皇后的功劳付出,所以即便登基了也对其保持尊重,一有空闲总会过来叙上几句话,连带对长女朱婉(嘉兴公主)也极为宠溺。 “林先生的确是天赐我大明的宰辅良才!” 对于张妍的话,朱高炽深以为然,又有些顾虑重重。 虽然林煜在天牢多有妄言,对待君王也不是很敬畏,但这些都是小问题,自己也不是不能忍。 他只是还没想好,之后到底该如何安排林煜。 朱高炽知道林煜有宰辅之才,可朝中百官不知道啊! 不可能真的就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毫无理由的把一个前脚还是谋逆重犯的人,后脚就让他直龙图阁、宰执天下了。 这不叫知人善任,这是胡搞乱来。 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再说还有个问题,林煜这些日子在天牢讲课的时候,言语间都不怎么畏死,反而还有点渴求早死。 这可不行啊! 林先生要是死了,谁来给他指出这许多疑问的答案呢? 朱高炽在心中思量,张妍也没打扰,只是轻轻招手示意,让宫女弄些茶点过来。 过了片刻,待宫女去而复返,端着几碟精致糕点,恭敬在院子里的石桌摆上。 朱高炽这才回过神,收敛了思绪,与皇后边用糕点,边叙起话来。 “陛下,今日贤妃妹妹过来找过臣妾,询问皇儿朱瞻墺成年就藩一事………” 与《大明风华》里的不同,朱高炽可并不止朱瞻基一个儿子,他还有另外九个儿子,七个女儿。 而朱瞻墺就是朱高炽的第三皇子,生母为李贤妃。 说到这个朱瞻墺,他的运气可不是一般的差。 先是被父亲封了个淮王,还没轮及就藩,朱高炽就驾崩了。 等葬期结束,朱瞻墺本以为就藩的地方,不是在两淮,那起码也是河南、山东等稍微与淮字沾边的地方。 可紧接,他就被皇兄朱瞻基,给封到了广东的韶州府。 彼时的广东可是瘴疠丛生,妥妥的化外之地。 朱瞻基可能也只是想着利用皇弟的亲王身份,好开发广东这块“蛮荒之地”,但落在朱瞻墺的眼里,就是自己明明没犯错,却被发配流放三千余里。 朱高炽没那么狠心,但心里想法也是发生了些变化。 “此事朕也正要与皇后说,如今朝廷对宗藩新政改革正在落实。若是朕的皇儿待遇有别其他宗室,那新政必定难以功成,甚至直接败坏。” “为了大明国祚着想,前些日子朕已经与内阁定下。往后不论近支宗王,还是远藩宗室,皆一视同仁。” 听到朱高炽的话,张妍有些迟疑:“陛下,这会否对皇儿们太苛刻了?” 她也晓得新政对宗室动的刀子有多大,光是俸禄被砍也就罢了,还有各种封爵待遇的递减。 朱高炽却是很坚定:“作为朕的皇儿,理应为天下宗藩表率。” 说到儿子,朱高炽忽又想到了他在云南,似乎还有个被朝廷给遗忘的王叔——岷王朱楩(这位后代出了个大人物)。 这个王叔的年纪,比他这个侄子都还小上一岁。 而且受到老来得子的朱元璋过分溺爱,永乐元年被分封云南,本意是让他牵扯云南沐家,不让沐家在云南一家独大。 结果这货愣是在云南胡作非为,还强夺云南各司兵权,把云南搞得乌烟瘴气,官民怨气颇重。 永乐帝大怒,斥责岷王目无王法,将其三次罢免,还没收其护卫,随后就把他选择性遗忘了。 朱高炽现在却是想起来,这位被朝廷遗忘好多年的王叔,或许未尝不能废物利用一番。 云南肯定不能再伸手了,沐家已有防备,但是可以把这个王叔迁到邻近的湘南。 那里苗人土民丛生,汉人力量薄弱,又多山林瘴疠。 可以先恢复王叔的封号,但不能恢复护卫,否则容易使其胡作非为。 只要让这个王叔老实待在湘南不要动,就能利用这块藩王招牌,威慑招抚湘南苗人,慢慢开垦消化这里。 而且,这还能同步体现皇帝对宗藩的“仁厚亲情”,前面刚刚对宗室动了一刀狠的,正是急需一个榜样来安抚宗室之心。 至于他那个王叔会不会配合,朱高炽并不担心,岷王被罢免后,扔在云南这么多年。 要是有机会离开转封,必定会对朝廷感恩戴德。 朱高炽猜的没错,实际上早在几天前,被圈禁云南王府的朱楩就得知皇帝位子换人了。 “什么,你说皇上驾崩了?那现在是谁继位?” 朱楩震惊之余,焦急问道。 一得到消息匆忙回王府禀报的世子朱徽焲回答:“回父王的话,先皇殡天,自然该是仁厚贤名的太子殿下继承大统。” “是太子继位,那就好,不是汉王就好!” 朱楩松了口气,太子“仁厚”,而汉王残暴。 要是汉王登基,可没他们这群宗室亲戚好果子吃。 “父王,现在机会难得,新皇登基,可正是向天下宗室体现仁德的时候。” 眼见自家父亲没注意到点子上,作为儿子的朱徽焲连忙提醒道:“当尽快上奏,向朝廷表明知错之心,再恳请从云南转封他地。什么地方都好,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对!对!世子,此事就全权交予你去办吧!” 朱楩也不傻,知道这个机会不抓住,鬼晓得自己还得在云南被遗忘多久。 他已经不想什么作威作福,连续几次的大起大落,如今只求能找个好封地安度晚年。 第三十七章 为什么征税一定要征粮? 天牢。 昨日一场秋雨下过,牢房里面竟也不显那么潮湿。 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倒是驱散了天牢这许多湿气。 “啊呜~~!” 林煜伸着懒腰爬起来:“现在什么时辰了?” “先生,现在已经日上三竿了。”于谦有些无奈。 “那还早,我再眯一会儿……” 眼见林煜又要翻身再睡,于谦眼皮一抽,忍不住劝教道:“一日之计在于晨,先生如此荒废,对身心也无益。而且昨日课程,先生您也还没讲明白……” 于谦的话还在说,林煜刚闭上的眼睛却是已经慢慢睁开。 依他之前的经验,要是自己一直不起来,对方能逼逼半天。 算了算了,他讲课本就是想多留点东西在这大明。 而且,好酒好肉也不是白吃的,前面又翘课翘了好几天,权当最后这几天给两个“学生”补补课。 起归起了,林煜却没从草床坐起来,还是半靠着躺在那里,眼睛刚好能看到坐着准备听讲的二人。 “昨天我们讲到哪儿了?” 朱瞻基略微回忆了一下,回答:“昨日林先生讲到,要解决王朝因土地兼并,而逐渐走向崩溃的问题,就要将赋役与税收合并,从而摊派入亩,按亩计税。如此,百姓就可不必再服沉苛劳役,就能彻底革除千年以来留下的弊症,解决土地兼并恶化的问题。” 林煜点头:“总结的差不多,但有一点你说错了,至少不全对。土地兼并的问题,实际上还是不能真正解决。” 朱瞻基不由一愣,回过神来却也不觉诧异,只稍一思考后问道:“先生说摊赋入亩,还是不能真正解决王朝的土地兼并,是不是因为这个政策本身也有着什么漏洞可钻?” 在经过几天的讲课下来,现在的朱瞻基已经差不多熟悉了林煜的讲课风格,渐渐也能抓住话里话外的关键点。 再加上,遇事不决,可问先生。 反正任何问题在林先生这里,肯定都是有解决办法的。 林煜有些欣慰,这么多天讲课下来,总算也会开窍了。 “不错,有进步,知道从问题本身入手了。在回答之前,还是先问你们两个问题吧!” “第一,大明如今的赋税征收是怎么样的?第二,大明的赋税征收模式,有着什么样的弊端?” 这两个问题都不是很难,一旁的于谦很快做出回答。 “我朝全国赋役征课,多以里甲制为主,通常都经由地方保甲人员代办征解后,再集中解缴入库。若说其中有何弊端,那或许是容易滋生贪腐?” 林煜轻摇头:“说的对,却又不全对,你忽略了一个比较关键的点。那就是,本朝大明目前采取的赋税征收方式,实际是以粮食谷粟为主,也就是实物税。” “这有什么问题吗?”朱瞻基疑惑问道。 林煜说:“有没有问题先不管,说的再明白点,从秦汉到唐初,各朝的税法或许略有不同,但在收税上,却都始终离不开‘粮食’二字。” 于谦迟疑片刻说道:“粮食为国家之本,若无粮食则国朝难以维系。” 林煜笑道:“这话说的很到位,粮食为国之根本。可实际上,从晚唐改革后的两税法开始,虽还是缴纳实物税不变,但账册记录却已经开始折色计算。” “到了两宋时期,甚至出现了折色、实物并行征税。蒙元则要更进一步,除积粮仍为谷粟实物,其余科差皆以折钞(元朝比明朝还早应用宝钞)。” 朱瞻基显然没怎么关注这些历史细节,对此颇为意外:“为何会出现这种差异?” 他本能觉得这些差异点,可能对“摊赋入亩”来说很重要,甚至干脆就是补充。 林煜起身坐直,神色变得格外认真:“很简单,因为纯粹征收粮食谷粟,不光对百姓负担极大,而且还会带来严重的非正常损耗。” “非正常损耗?” 朱瞻基一愣,损耗他能理解,就如漕运也会有损耗。 可非正常损耗又是什么意思? 林煜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转而问道:“你们有听过淋尖踢斛吗?” 斛是计量单位,明朝一斛等于60斤。 可“淋尖踢斛”他们却是完全没听过,只是凭借对林煜神色变化的观察,察觉这应该不是什么好东西。 林煜也不等两人回答,接着详细解释道:“所谓淋尖踢斛,说的就是在税吏征税时,为了贪污税米,往往会故意用脚去踢称量的斛,使斛面堆尖洒落。” “洒出来的粮食不允许百姓收回,算是损耗,百姓再把斛中余下的粮食拿去称重,不够的话就要自掏腰包补齐。” “许多地方的官吏,甚至还专门为此琢磨出了一套腿法。比如如何一腿下去,能让洒出来的谷子粮食最多,却不踢翻斛面……” 听完林煜的解读,朱瞻基总算明白,啥叫“淋尖踢斛”,啥叫非正常损耗了。 饶是经历过了“堡宗”问题,养气功夫得到提升的朱瞻基,此刻也是真的被气到了。 “如此贪腐行径,应当严厉彻查,将这些国朝社鼠全部揪出来。” “揪出来以后呢?” “按律严判,以儆效尤。” 朱瞻基显然没有被怒气冲昏头脑,没去说什么全咔嚓了的冲动话。 “我不是说你做的不对,但这样终究只是治标不治本。” 林煜摇头说道:“按《大明律》严判,这些人起码一大半都活不下来,甚至还要剥皮楦草。” “长期高压政策的管理,一旦朝廷出现宽松,必会引发官吏的报复性贪污,从而迅速让吏治腐朽。” 林煜不是在为贪官说话,朱元璋对待贪官的手段确实很过瘾,但过瘾之后留下来的就是高压统治与过犹不及了。 这是很现实的问题。 “林先生的意思是,就不管了?” 朱瞻基有些发懵,他印象里的林煜可是为民请命,应该不会为残害百姓的贪官说话才对。 “注意我说的,是治标不治本。” 于谦听了许久,此刻却是听明白了,适时的问道:“那么到底该如何才能治本?” 林煜一笑:“问的好,赋税的非正常损耗,究其根本都在于征收的是粮食实物。” “那为什么,赋税的征解一定要是以粮食为主的实物税呢?” 第三十八章 金银天然不是货币,货币天然就是金银 “不以粮食为征,先生难道是在说铜钱?” 于谦想到林煜刚刚提到的历朝征税变化史,有些不确定问道。 “若是以铜钱来代替粮食,那百姓身上负担只会变得更重。” 朱瞻基疑惑问道:“为什么这样说?” “这涉及到了两个点。” 于谦皱眉解释道:“第一,铜价的出入问题,先不提民间多有私采铸造铜钱,致使铜钱品相参差不齐。而且铜钱本身虽为钱,但质重值轻,不易储运,很难计量。” “第二,百姓也缺乏固定换取铜钱的途径,每当粮食丰收的时节,商贾必定操控粮价,逼迫百姓低价贱卖,从而谋取暴利。” 林煜摇头说道:“我没说要用铜钱,铜钱本来也不可取,大明的铜钱太多了,价值也不够高。用铜钱来缴税,一来一回的结果,不仅朝廷会吃亏,百姓也会受到压迫,只有从中渔利的投机分子能赚钱。” “不用铜钱?那该用什么?总不至于……” 于谦眉头紧皱,欲言又止。 林煜一看就知道他误会了,直接道出了答案:“不是铜钱,也不是宝钞,宝钞那玩意儿已经被永乐帝玩废了,就是厕纸都比宝钞有用。我要说的,是作为宝钞信用代表的等价物——白银。” “用白银,改征实为银差,配合摊赋入亩,从此计亩征银。” “先不用着急反驳我,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无非是白银与铜钱一样,都会面临商贾囤积居奇、谷贱伤农。而且大明至今开国不过几十年,白银多集中于权贵之手,百姓几乎见不到白银。再加上最关键的一点,大明也没有那么多白银,这也是太祖高皇帝与永乐帝,为何先后强推大明宝钞的根本原因。” 于谦原本还要反驳,现在却是自觉的闭上嘴,只看着林煜,期待下文。 朱瞻基同样也十分好奇,为何在先生这里铜钱不行,宝钞不行,但更少的白银却可以? 林煜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其实,要想让白银取代粮食在赋税上的地位,无外乎就是让百姓能够真正接触到白银,也即是大明的白银必须实现货币化,成为市场流通的主要货币。” “白银货币化?” 朱瞻基认真思索片刻,提出自己的疑问:“先生,正如您所说,大明并没有足够多的白银,那么如何才能让白银货币化呢?” 林先生的意思他已经听懂了,无非就是让白银变得与铜钱一样,可以让百姓拿来正常交易。 可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大明官方的白银储备,不能说不多,简直少的离谱。 明晚期的就不说了,先来看看明初朝廷每年的银课收入: 洪武二十三年,银课是两。 洪武二十四年,银课是两。 洪武二十六年,银课是两。 太祖朝总计七万五千两出头。 永乐年间倒是好多了。 别问为什么不提建文,建文一年朝廷银课八千两,跟闹着玩似的。 可即便到了马上皇帝永乐帝,二十二年间地方银课收入,也只有不到500万两。 排除掉有官吏贪墨的情况,那只能说明这些官方银矿确实没有多少白银,大明本土的白银匮乏程度可见一斑。 “注意,我说的不是让白银货币化,白银的货币化,本就是时代的趋势。” 林煜笑着摇头说道:“不知道你们曾经在外面关注过没有,底层百姓先不提,实际上真正的上层权贵、富商在做大宗交易的时候,往往更愿意使用金银,而非是宝钞。这其中固然有宝钞在迅速贬值的因素,同样也有金银正在逐步向市场流通的原因,而且主要流入市场的也都是白银。” “说白了,这就涉及到了一个关键概念,即金银天然不是货币,但货币天然就是金银。” “金银天然不是货币,货币天然就是金银?” 朱瞻基轻声念叨一遍,只觉得这句话颇有玄机,让他感受深刻。 林煜点头说道:“白银黄金天然就比黄铜更适合作为货币,因为它们比黄铜稀有,价值更高,也更为精美好看。就算现在大明维持现状,随着时间的推移,大明的白银也会以一种缓慢的趋势,逐步流入市场交易。” “这是因为,随着时代的发展,社会政局渐趋稳定,市场经济必然会进入飞速发展的阶段。市场要发展,就绕不开货币的问题。大明当前采用的铜钱、宝钞并行制度,前者不利于大宗交易,携带起来也非常不便,再加上民间私铸铜钱也是防不胜防。” “而后者的宝钞,虽然更为轻便,也方便携带,不易伪造(确实不容易伪造,除了成本问题,还有纸张、工艺)。理论上来说,宝钞应该具有相当大的潜力,甚至提前发展成纸币也不是不可能,但不论太祖高皇帝,还是永乐帝,都没有真正重视过宝钞。” “说的难听点,太祖高皇帝是将宝钞当成了应急之物,而永乐帝干脆就是将其当作了敛财工具,为了北伐搜刮军费的替代品。这过度透支了宝钞的信用价值,让宝钞呈现一种不正常的速度,在民间迅速贬值。” 说到这里,朱瞻基眉头微挑,却也不好反驳。 因为林煜说的确实没错,或许有些难听了。 但到了永乐朝中晚期,其实永乐帝就有些疯魔了,随着年纪渐长,靖难之役的心理压力,让他迫切的想要通过武力来证明自己,证明自己皇位的合法性与正当性。 哪怕为此苦一苦百姓,也要坚持去跟蒙古人干仗,也是因为太过着急,所以后面三次北伐都是白去,全被蒙古人遛弯子,让后世颇多诟病。 可以说,皇位的正统性就是永乐帝一生的心结,这才是为何洪熙为他追封的庙号是太宗之因。 说实话,要是永乐帝泉下有知,自己的庙号从太宗被嘉靖那个乱来的改成了成祖,怕不是得掀开棺材板胖揍一顿。 什么明成祖,这等于另起一庙,不仅否定了永乐一朝的文治武功,还变相承认了篡位的事实。 于谦悟透了:“所以,白银本身具备的价值,就会让它随着时间推移,而逐渐货币化。” “这也是先生说的,金银天然不是货币,而货币天然就是金银。” 第三十九章 张口就是一百万两 事实上,白银的货币化趋势,从洪武末年到建文年间就已有初显。 大明宝钞的地位在这一时期迅速衰落,宝钞的信用遭到朝廷官方的过度透支,而呈现断崖式下跌,白银的价值和市场地位开始渐渐崛起。 到了永乐末年,宝钞制度就已几近崩溃,在部分民间大宗市场交易的契约文书中,已经开始使用到白银作为支付货款。 这一现象,到了正统至成化时期,逐步形成常态,宝钞完全被驱逐出市场,白银获得市场主导地位。 所以,也别觉得使用白银来代替土地实物税,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要不是大明一直严格搞海禁,外来银矿流入受到了限制,白银成为主流货币的速度还要更快。 再加上随着宝钞制度的崩溃,单纯靠铜钱是不可能满足日益发展的市场经济需求的,一味海禁和遏制外来白银输入,只会适得其反。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在于,清田均税、摊赋入亩、计亩征银,三者合一,这才是“一条鞭法”的完全版本。 也只有如此,才能保证作为核心政策的摊赋入亩,不会出现执行上的大问题。 “白银的货币化,是时代的趋势……” 朱瞻基若有所思,忽然间回过味来。 “先生,这还是不对啊!” “哦?如何不对?”林煜笑问道。 “按先生您所说,白银的确迟早会因为自身价值,而逐渐实现货币化。可那也是很多年后的事情,如今我大明依旧还是困于白银产量不足。所谓的货币化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做到,更别提改征实为银差,配合摊赋入亩、计亩征银了!” 朱瞻基提出自己的疑问,在他看来困扰这个政策的最大问题,依旧还是在于白银产量的严重不足。 二十二年才产不到500万两的白银,这能够干嘛的? 哪怕一分银子没人贪,全部拿来发作官吏俸禄,都不够发的。 大明的官吏起码也有好几万人,薪俸相当低的县令一年也有45两白银,二十年下来就是快一千两银子。 于谦同样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白银货币化那是以后的事情,现在的大明依旧面临着白银不足的严峻问题。 为此,至今都还在勉力支撑的宝钞制度,就是佐证,要不是白银实在不够用,谁会稀罕这没啥用的破玩意儿? 林煜对此早有预料,开口说道:“的确,大明的白银不足是个问题,未来的白银货币化,那也是未来的事情,现在的白银说白了就是不够。” “不仅不够,随着‘盛世’的到来,权贵官绅阶层抬头,有限的白银会变成财富,迅速往官绅地主阶层流入。” “百姓得不到足够的白银,自然而然也就无法使用白银,来代替粮食向朝廷交税。” 朱瞻基微微点头,实际上大明的白银不足,除却官营银矿的日渐枯竭,加上白银多集中于权贵官绅。 还有一点,便是在于当年的下西洋,大量的白银被拿来采购南洋奇珍。 《明英宗实录》记载:“天顺二年司礼监太监福安奏:‘永乐、宣德间……屡下西洋收买黄金、珍珠、宝石诸物,今停止三十余年,府藏虚竭。’” “可惜了,要是早一点的话,大明宝钞也不是不能利用……” 林煜这不是没考虑过历史因素,虽然宝钞在后世臭名昭着,但起码在一开始发行的时期,宝钞的确一度取代了实物货币的地位。 这时期的宝钞制作精美,用纸成本昂贵,而且发行量也不多,再加上多重防伪工艺,几乎可以直追后世的纸币。 然而,如此重大开创性的宝钞制度,终究只是朱元璋的权宜之计,甚至连发行宝钞的朝廷,都拒绝回收宝钞,将其视作废纸无用之物。 没有了朝廷发行方来承担宝钞信用,就算制作再精美,也只会迅速贬值。 “大明的问题在于没有足够的白银。” 林煜忽地话锋一转:“但大明没有白银,不代表其它地方,没有那么多白银。” 这一番话下来,让原本还有些心中疑虑好奇的二人,瞬间都是一怔。 朱瞻基沉吟片刻,迟疑着问道:“林先生的意思,是在说有办法,能够解决大明白银不足的问题?” 林煜摇头:“办法倒是没有,我只是知道哪里能找到足够的白银,或者说是一座超级大银矿。它的产量巅峰时期,可以达到全世界白银总产量的三分之一。” “说个具体的产量,差不多就是一年38吨,也就是年产量一百万贯,而且起码能开采300年。” “什么?年产量……一百万贯!” 朱瞻基几乎是惊得从地上站了起来,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一百万贯是个什么概念,虽然大明当前白银还没有成为主流货币,但单论购买力来算,一百万贯已经约等于一百万两银子了。 而永乐二十二年,在永乐帝的屠刀下,再加上朝廷不断开发新矿,银课二十二年的总收入也才五百万两。 这还是许多官营银矿集中起来的总收入,要是单独拎出来,那采银的产量就更低了。 林煜却张口就是年产一百万两的超级大银矿,这哪还是什么银矿? 简直就是银山啊! 饶是一旁的于谦,没那么失态,但表情也是止不住的震撼:“年产量一百万贯……先生说的可是当真?” 他会质疑并不奇怪,实在是年产量一百万两的银矿太夸张了,而且能持续开采300年! 这就是三亿两白银了,做梦都没见过这么多银子! 林煜说道:“当然是真的,而且像这样的银矿,可是不止一座,我刚刚说的只是最大的。另外还有五十五座矿山,集中分布在一片小岛上,每年总计能出产400公斤黄金,另有40吨白银。” “换算过来,差不多就是一年一万多两黄金,一百多万两白银。而且与刚刚那个年产一百万两的超级银矿一样,也能开采起码400年时间。” 又是一个年产量一百万两,而且还有一万两黄金的额外附带收入。 前面的300年,后面的400年,这加起来就是700多年,能挖出来的银子少说也能够得上一个和珅了。 这是何等的宝岛啊! 说是金山银山也不为过! 第四十章 不征之国 朱瞻基俨然已经遏制不住躁动的心:“先生,那一百万两的金山银山,到底在哪里?” 也不怪他如此急不可耐,这可是一年一百万…不,是两百万两白银,一万两黄金的巨矿,把整个大明的官营金银矿加起来,都不够塞人家牙缝的。 就是永乐大帝到了,也得犯迷糊了。 林煜没有卖关子,直接说道:“不用着急,说起来这两块地方,还真就是老洪你说的金山银山。年产能达到一百万两白银的超级银矿,它的名字叫石见银山。而另外一个遍布金银矿多达五十五座的矿岛,名叫佐渡岛,也叫佐渡金山。” 石见银山?佐渡金山? 这两个地方,朱瞻基完全没有听说过,也对此没什么印象。 于谦这时问道:“先生,这两座金山银山,此前闻所未闻,就连我大明的舆图也找不到相关,莫不是都出自海外?” 总算问到点子上了。 林煜神秘一笑,说道:“呵呵,这两座金山银山的确不在大明境内,而在海外,而且距离大明也很近,只要出海向东就能找到。” “很近?出海向东就能找到……等等,先生说的难道是日本?”朱瞻基略一沉吟,皱眉问道。 日本与中国的关系,自唐而始,历经唐宋元三朝,关系一直显得若即若离。 到了元朝时期一度陷入僵局,日本人看不起占据了神州的蒙古人,蒙古人同样也拿小小日本没有办法,两次的海军征讨都遭遇台风,船毁人亡。 还给日本留下了“神风”的传说,蒙元至此才开始转变外交策略,与日本建立和平的贸易关系。 只不过,在册封日本国王的问题上,蒙古人弄了个大乌龙,他们认为日本的大觉系才是日本正统,但实际上大觉系只是日本南朝后醍醐天皇第三子惠良亲王的割据政权。 偏偏这个惠良亲王所属的割据政权也不打算解释,他们想要托庇中国的羽翼来发展,还一度打算借势推翻北方的室町幕府。 这个稀里糊涂的关系,就这么维持到了明朝开国,朱元璋也一度以为“良怀(惠良亲王)”才是日本国王,直到大觉系覆灭很久以后才东窗事发。 因为日本方面,递送了“征夷大将军源义满”名义的朝贡文书,而不是“良怀”国王。 再加上沿海倭寇日益猖獗,两国关系一度降至冰点。 一直等到永乐帝时期,日本实在扛不住了,就主动遣使带上贡品国书前来朝贡,永乐帝也迫切需要万国来朝的功业,就顺势赐予日本幕府龟钮金印及勘合百道(朝贡凭证)。 从此两国关系,才开始逐步恢复至常态化,但边境的倭寇问题却始终难以解决。 林煜点头道:“就是日本,石见银山正坐落在日本的石见国,具体位置不是很清楚,但应该很好找,反正他们的什么藩国都还不如我大明的行省大。至于另一个佐渡岛就更好找了,就是日本东部沿海的一座海岛,上面的金银铜矿十分丰富。” 朱瞻基听罢顿时握紧了拳头,颇为咬牙切齿:“竟然真的是日本,这帮子该死的倭寇……他们何德何能,竟坐拥如此巨富!” 边境沿海的倭患问题,从头到尾都在困扰着大明王朝的地方统治。 而且明初倭寇不比明末,这时的倭寇都是真倭寇,全是日本那边跑过来的流浪武士和混不下去的亡命之徒。 凶狠残暴,且嗜杀成性,时常劫掠商船,有时还会上岸攻击沿海村镇。 明太祖朱元璋为此,甚至干脆在沿海大肆设置备倭卫,用于防备倭寇上岸。 永乐十七年的时候,辽东大将刘荣还用计设伏,将2000多名倭寇伏杀,一战震慑倭寇,致使百年不敢进犯辽东。 “放心,倭寇就是倭寇,这些巨富他们还没发现,起码还得再过一百多年,才会有人发掘这些金银巨矿。” 林煜轻摇头,开口劝住了有些义愤填膺的朱瞻基。 “那就好……” “可是先生,这金山银山既在日本,那对我大明怕是些许麻烦。毕竟,这日本可是昔年太祖高皇帝,所立的‘不征之国’。” 于谦冷不丁开口插话道。 这话瞬间点醒了还没来得及高兴两秒钟的朱瞻基。 对啊! 日本是太祖高皇帝设下的不征之国,就与朝鲜一般,若是随便进攻,那可就是在违背祖宗法度,影响很不好。 “什么‘不征之国’?” 林煜一脸好笑道:“且先不说《皇明祖训》立下的‘不征之国’有足足十五个,就说曾经也隶属‘不征之国’的安南,这还用我来说吗?” 安南国作为“不征之国”,早在永乐年间就寄了。 现在的那里叫交趾承宣布政使司,虽然经过几次叛乱,统治已经变得岌岌可危,但至少目前为止,那里依旧还是大明的一个省。 而不是所谓的“国家”,更不是什么“不征之国”。 林煜接着说道:“太祖高皇帝定下‘不征之国’,本质上也是为了战略考量,明初全国百废待兴,自然得尽可能避免那些不必要的战争,减少对外的军事损耗。” “你们难道就没有发现,所谓的十五个‘不征之国’,基本上不是穷得叮当响,就是战略价值太低,亦或是距离大明太远,地形气候状况复杂,不利于征伐。” “也就是说,只要条件允许,就算‘不征之国’也不是免死金牌。现在的交趾布政司就是最好的例子,又有哪个文官会公然用《皇明祖训》来压永乐帝的?” 朱瞻基顿时恍然明悟,原来《皇明祖训》还能这么用。 他迟疑着问道:“这么说的话,日本……也可以打?” “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可以?太祖高皇帝不打,是因为距离太远,划不来,又有元朝的前车之鉴,明初水师力量也不强。” 林煜一脸理所当然:“现在这些都不是问题,日本有金山银山,收益肯定赚翻。大明的水师力量可是经过永乐下西洋的,放眼东亚都是无敌的存在。还能顺道借着这个名义,把朝鲜的济州岛也一并收回了。” 朝鲜的济州岛都要? 哇,这也太贪了! 第四十一章 哪有什么不征之国 朱瞻基有些为难道:“林先生,日本有金山银山,再加上还有倭寇之患可做借口。可那朝鲜一直对我大明极为恭顺,就连先皇也下旨褒扬朝鲜的‘以小事大’。” 以小事大,这句话出自《孟子》,大致意思就是小国应该天然对大国忠诚,如同对待父亲一样孝顺谦卑。 与之相对,小国要以小事大,那大国也该以大事小,体现出自己的身为大国的肚量格局。 “以小事大?” 林煜直摇头说道:“元末乱世的时候,朝鲜从蒙古人手里继承了十万大宛战马,立刻就组建骑兵向北大肆侵土。” “等到永乐帝下旨向朝鲜讨要,朝鲜却以史书上没有今天的地名,强词夺理。” “不过永乐大帝也是个明白人,看清了朝鲜吃里扒外、狼子野心的真面目。他故意不去征伐朝鲜,反而一边赏赐其恭顺,一边用布绢来索买朝鲜的战马和耕牛。” “如此,朝鲜要是卖的话,军事民力就会越来越虚弱。不卖就是不给永乐帝面子,届时征伐朝鲜名正言顺。” 可以说,在对待朝鲜问题上,永乐帝是真的心黑手辣。 林煜说的还不是很明白,真实的情况就是,彼时大明战马价格差不多是上上马绢八匹、布十二匹,上马则绢四匹、布六匹。 可轮到朝鲜,价格直接被压到三分之一,还要更低。 如此赤裸裸的阳谋,朝鲜君臣不会看不透,可看不透也没办法。 毕竟,这么多战马,养着也是要花钱的。 就朝鲜这穷旮旯地方,打仗了也就算了。 不打仗,十万战马,不出一年就能把国库掏空了。 而且,朱棣对朝鲜也够狠,起初还只是要求朝鲜一年朝贡(卖)千匹上等战马,到后期与蒙古战争扩大,直接要求朝鲜上贡两万匹战马。 历史上,等朝鲜真正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再去统计全国牛马数目,马匹(包括不堪用的)仅余匹,不足十分之一,而耕牛就只剩区区487头。 朝鲜的骑兵部队直接崩溃瓦解,耕牛也严重匮乏,直接打击了朝鲜的农业与经济。 因为用来制作弓弩的牛筋失去来源,朝鲜只能被迫使用马筋,马匹的存栏量大幅削减,到了明中期的时候,朝鲜战马的肩高从150cm降到了110cm。 这么矮的战马,用来耕田都遭农民嫌弃。 “再者说,济州岛在元朝的时候,本就是中国之地。” 林煜忽又笑道:“济州本名耽罗,为元朝在此设立的养马场,朝鲜却擅自吞并宗主国辖地,简直是大不敬,破坏了以小事大的规矩。” “大明收回济州岛,名正言顺!朝鲜不会有胆子,也没那个实力来阻拦。” “而有了济州岛作为踏板,再顺势夺取北部的对马岛。大明水师就能直接切断日本与朝鲜之间的海峡贸易,并以此为踏板进兵日本本土。” 朱瞻基一听,似乎的确可行,也足够名正言顺。 济州岛作为元朝的海外遗留地,实际很早以前就被朝鲜纳入统治。 只不过,那时的朝鲜同样也是元朝的地盘,叫做征东行省。 本意是为了攻打日本,设立的临时军事机构,但与安南、缅甸这些地方的临时行省不同,征东行省在两次攻日失败后,并未直接撤销,而是就此存留下来。 或许是因为朝鲜太恭顺软弱,比安南、缅甸这些山沟沟的听话太多了。 收回济州岛,大明有充足的理由,而朝鲜方面经历过永乐帝的持续放血,早就已经被掏空了。 用一句话来说,能做大明的狗,真是朝鲜莫大的荣幸! 可要走了济州岛,之后该怎么办呢? 不是说征不征日本,对日本朱瞻基也看不惯。 虽然明日恢复了朝贡贸易,但日本喜欢耍心眼,动辄朝贡使团都有上千人,而且一次比一次增多,纯纯来薅大明羊毛。 还有沿海的倭寇问题,对大明造不成多大威胁,但却如同苍蝇一样,恶心人不说,还烦不胜烦。 征讨日本,朱瞻基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也有足够把握能劝动父皇,还有满朝大臣们。 毕竟,一年两百万两白银、一万两黄金的出产,抵得上全国官营银矿十年的收入了。 只是,出兵不是问题,关键在于出多少兵? 还有水师能不能打得到日本? 元朝的前车之鉴还摆在那里,两波“神风”摧垮了元朝的水师,也摧垮了蒙古人征服完陆地,想要再征服大海的野心。 “林先生,问题不是在于济州岛,而是海上的暴风雨,倭人谓之神风。” 朱瞻基摇头说道:“蒙元的忽必烈两次攻伐日本,最终都遭遇暴风雨,导致全军覆没。日本倭人自称他们有神风庇佑,虽然肯定是骗人的,但那两场风暴确实来的蹊跷……” 林煜说道:“什么蹊跷不蹊跷的,纯粹是忽必烈自己形成了惯性思维,按照草原的那套季节规律去打仗。七八月份,正是东部海域刮大台风的季节,他能不被台风吹,算他厉害!” “而且,忽必烈自己不懂海战造船,就下令要江南工匠短时间打造出能装十万大军的战船,完不成就砍头。江南的造船工匠为了快速完成任务,保住小命,就只能用最快速度,包括但不限于抛弃龙骨,用内河船改造,甚至干脆把破船修修补补……” “如此的舰队,别说台风了,就算成功登陆日本,回来也得船沉人亡。” 说完这些,林煜深吸口气,又接着说道:“不过,大明这边征讨日本的关键,却不是在于战船和台风,而是必须一击致命。” “否则,给它们时间,必定会疯狂的反咬回来。” “倭人就是群养不熟的狗,彼时的恭顺,只不过是发疯的前兆……” 于谦有些疑惑:“先生对日本倭人似乎十分了解?” “何止是了解……” 林煜本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还是摇了摇头。 毕竟,先不说这两个便宜“学生”会不会真信,这件事他也不好开口。 “你们只需记下,这些倭人比之朝鲜,狼子野心更甚百倍千倍。这两座金山银山,我今日告诉你们,他日若有机会,能打就打,绝对不要心慈手软……” 林煜如此说道,要是可以的话,他是真想现在就把这个国家从地图上给抹了。 “林先生宽心,待我出狱必定全力复先生之愿……” 朱瞻基也不知道倭人到底哪里得罪了林煜,但有金山银山在,他就不可能放过小小日本。 既然林先生要求不可心慈手软,那日本也不是不可以效仿安南,再设一个承宣布政使司…… 第四十二章 石见银山、佐渡金山 “这就是佐渡岛的地形图了,还有石见国的大致地理区域。石见银山我也不确定具体方位,但应该是在西部海岸线,临海不远找一找,总能找的到。” 林煜用石头在地上一番刻画,虽然画出来的地图略显抽象,但大致外形还是十分接近。 毕竟,佐渡岛的标准“z”字形,还是非常让人印象深刻。 朱瞻基凝视着那幅抽象地图,不由说道:“这就是那石见国,如此狭小的一方岛国,竟然分裂出了这么多的小藩国,简直如同藩镇割据一般……” 林煜有些嘲笑道:“不是如同,这些小藩国就是与藩镇一样,甚至还不如中国的藩镇割据。他们的天皇……也就是日本国王,只是名义上的君主,实际上的国政大权全部由幕府掌控。” “这个幕府就是他们倭人内部所属的武家势力,就相当于中国这边的武将,你可以把幕府理解成一群武将,在挟天子以令诸侯。” “而他们所谓的统一,也只是幕府挟持国王,得到了全国‘藩镇’的认可。实际上各藩国依旧各行其政,甚至于各藩国内部也是层层架空。” “幕府之主是征夷大将军,将军之下是藩国大名,大名之下是武士,武士又分城下士和乡士。简单点来说,就是我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 听到林煜对日本政体的解读,饶是于谦也有些绷不住:“日本的国王难道就没想过要反抗吗?” 不说中国传统的天地君亲师了,日本这边“武将”夺权摄政,还来了手“挟天子以令诸侯”,这特么不就是乱臣贼子吗? 放任何一个正常的大明读书人听到,都得痛骂两句日本幕府的大逆不道。 “当然反抗了,要不然蒙古人,还有太祖高皇帝昔年册封的那位‘良怀’国王是哪来的?” 林煜说着,轻轻摇头:“不过是反抗失败了而已,他们的正牌国王满足不了武士的利益,自然会也就被武士建立的幕府给干翻了。” “当然,这对大明来说,其实还算是个好消息。” “好消息?哦,先生,我明白了!” 朱瞻基略一思忖,随即恍然大悟:“日本到底是太祖高皇帝定下的十五‘不征之国’之一,无论如何,我大明总归是有些师出无名,难免引人诟病。” “可要是日本本身叛逆,那情况就不一样了。先皇虽与日本恢复朝贡贸易,但那边从始至终都是以日本国王的身份,进行的朝贡交流。” “一旦日本幕府的问题被引出来,届时幕府就是乱臣贼子,我大明要征伐日本,那是替属国主持公道。这叫讨伐叛逆,正本清源!” 林煜笑道:“说的不错,而且大明作为宗主国,还能以此为借口,从中辗转腾挪。日本如今的室町幕府,可是刚从他们的国王手里抢到了权力。只要大明稍微透出一点要扶持国王的意思,那不论幕府还是日本国王,都必定会坐不住。如此一来,大明就可趁机狮子大开口,说不定还能要求日本主动献矿。” 好好好! 这是妥妥的阳谋啊! 大明甚至不用真的跟日本打倾国之战,稍微出动万把人,再带一封带着点暧昧意思的国书圣旨,去递交给日本国王。 那日本必定会再度骚乱起来,毕竟他们的幕府才统一日本没多久,地方上的野心家还尚未销声匿迹。 历史上,再过个几十年,室町幕府的短暂统治就会到头,随后就会迎来持续一百多年的“战国时代”。 朱瞻基和林煜还在探讨,如何更高效地征讨日本。 在一旁的于谦望着地上的银矿海岛地图,却是逐渐皱起了眉头。 “先生,学生有一事不明。” “何事不明?” 林煜似乎早有预料,轻笑着问道。 于谦坐直身板,缓缓说道:“先生推崇以白银代替粮食,却不用铜钱与宝钞,根本原因在于铜钱虽为钱,却质重值轻,不易储运。而宝钞更是从洪武末年至建文三年,就已经被民间弃如敝履。惟先皇强行推广,宝钞才得以再度复用,也因此伤民甚重。” “可白银为什么又可以?无论宝钞还是铜钱,都是因为数量太多,导致价值不高。尤其宝钞更是因为先皇的过量发行,致使贬值甚速,几如废纸。” “若大明当真得来一年两百万两的金山银山,如此巨富,必定为我朝带来数不清的白银。到时这些白银,会不会也与宝钞一样,因为数量太多,导致迅速贬值……直至变成破铜烂铁?” 林煜收敛笑容,脸上带着难得的认真:“老余你的悟性不错,眼界思维也比普通人要开阔的多。” “事实上,就算没有那两座大矿,大明只需要单纯的开放海关。那么通过海贸自海外输入大明的白银,也会迅速冲垮大明本身的银价,造成白银通货**。” 朱瞻基一愣:“通货**?” 林煜解释道:“就是货币的发行量,超过了市场本身的需求量,致使货币的价值迅速贬值,而物价随之飞涨。” 朱瞻基先是点头,随即目露惊恐:“没有银矿,只是开海,大明也会出现通货**?” 林煜回答:“的确是这样没错,因为大明的国力太强,就算开海贸易,外藩的商人也很难与我们达成公平交易。” 朱瞻基一脸茫然:“国力太强,就无法达成公平交易,这又是为什么?” 大明好歹是天朝上国,礼仪之邦,也不会与属国强买强卖,怎么就不能公平交易了? 林煜想了想,说道:“原理我不好解释,说的简单点,这是国力本身带来的产品需求差异性,也就是外国的商人会无限崇拜我们的商品,而我们也会觉得外国的商品都没什么用。” “这就会带来一个后果,那便是只有外国商人花钱,使用金银来采购我们的商品,拿回去售卖或者自用。而我们,却很少去购买他们的商品,既是用不上,也是看不上。” “如此一来二去,就形成了贸易逆差,金银不断流入大明,而大明的商品却持续倾销海外……” 第四十三章 贸易逆差 贸易逆差和商品倾销。 明明是此前从未听过的词汇,但朱瞻基还是很快就理解了其中含义。 “所以,先生的意思是,就算什么都不做,只是开海通商,白银也必定会面临与宝钞同等的结局?” 林煜说:“不光如此,甚至还会进而引发另外一个后果。” 于谦插嘴问道:“什么后果?” “当然是打仗了!” 林煜平静开口解释道:“我刚刚已经说过,大明的国力太强,那些外藩商人没办法逆转双方的贸易逆差。只能坐看本国的金银流入大明,而大明的商品则不断倾销到他们的本土。” “如此用不了几十年,这些小国的金银货币就会迅速匮乏,直至无钱可用。而大明的商品持续倾销流入,也会进一步击垮他们本就脆弱的市场。” “届时,无数的异国百姓都会失去工作,失去钱财……这时的他们什么都没有,那么还能做什么呢?” 朱瞻基几乎脱口而出:“造反?” 林煜说道:“没错,就是造反叛乱,而且不仅是这些异邦小国自己打,可能还会引发进一步的连锁反应,比如……” 朱瞻基觉得有些不可置信:“先生难道是说这些外藩异邦,会因为单纯的做生意做不过大明,就跑来与我们打仗?” 林煜反问:“为什么不可能?” 确实,为什么不可能? 自己听到一年二百万两白银的超级大银矿,都能雄心勃勃要对日本开战,那些被大明倾销商品,通过贸易逆差赚走了金银的异邦外藩,又怎么不会为了银子而发动战争呢? 实际上,林煜还有话没说,那就是这场长期且难以逆转的贸易逆差,最终在几百年后,间接引起了“一鸦战争”的爆发。 也是后世中国苦难的开端! 朱瞻基忽地问道:“林先生,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避免‘贸易逆差’的出现呢?” “为什么要避免?” 林煜笑问:“贸易逆差对那些外藩异邦而言,或许是坏事。但对大明来说,完全可以依靠贸易逆差的手段,来源源不绝的吸取外藩诸国的财富养分。” “再用这些财富,来供养支持大明本土的经济民生,这难道不是好事吗?而且,商品的大量出口倾销,也会进一步破坏这些外藩小国的国内市场。” “只要他们的市场失去了独立性,今后就会对大明的商品愈发的产生依赖,就与今之朝鲜一般,兵甲、战马乃至货币(布帛)都对大明产生依赖性。” “如此,当这种依赖性越来越强,不出几十年,大明就可实现经济上操控他们的国家。” “届时,就算他们的国王和老牌权贵忍无可忍,想要发动战争,打破僵局。他们的内部也会有无数依靠大明而活的新兴利益阶层,来拼命阻碍甚至为我大明通风报信,做那个带路党。” 于谦疑问道:“从经济上操控一个国家,这可能吗?” “有什么不可能的?可不要小看了‘货币’二字的力量,正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林煜摇头说道:“当货币的数量变得足够多,亦或是足够少,就足以影响到一个国家的未来走向。” “而我刚才说的通货**,也是这么个原理。一切的关键就在于,白银的数量太多,所以就间接造成了物价的起伏,物价起伏又带来了白银自身作为货币的贬值。那么,只要反着来的话,去减少市面上的白银流通量,就能让通货**渐渐消退,重新平抑物价,让白银变成稳定货币。” 听到林煜这一席话,朱瞻基嘴角莫名的一抽,颇有种“听君一席话,胜听一席话”的感觉。 白银太多,通货**,减少白银,通货不**。 这不就是废话吗? “先生,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是您也说了,白银增多是开海的必然趋势,再加上日本倭人的那两座超级大矿。怎么才能减少白银在市场的流通量,总不能就这么放着大矿不开采,或者干脆直接海禁吧?” 林煜说道:“问的好,我把银矿告诉你们,肯定不是让你们干瞪眼的,该拿的银子还是要拿的,不拿难道都送给那群倭人?” “而且,减少白银在市场的流通量,也不一定只有减少开采和海禁这两种办法,你们两个应该知道什么叫钱庄吧?” “钱庄?先生说的可是那专营制钱、私钱、白钱兑换储蓄的私营商号?”于谦想了想问道。 元末明初,由于经历了元朝的混乱经济模式,再加上战争的破坏,贩卖铜钱和私铸私熔的现象很多,导致民间干脆出现了三种不同价值的铜钱货币。 专营兑换储蓄业务的钱庄应运而生,应该说钱庄的业务从春秋战国开始,就已经出现了,到了唐宋才发展壮大,但始终都属于民间私营商号。 说白了,就是这玩意儿并不合法,但民不举官不究。 毕竟,大家伙都知道元末明初的货币体系到底有多乱,没这些私营货币兑换的钱庄铺子存在,市场上的铜钱早乱成一团了。 林煜点头说道:“没错,就是这个钱庄,只不过如今的钱庄终究还是野路子,民间市场需要什么,那他们就经营什么。” “先生的意思,这第三种办法,总不至于就出在这个钱庄上面吧?”朱瞻基说完,自己都觉得不太靠谱。 林煜瞬间皱眉看向了朱瞻基,直看得他浑身发毛,才突然露出笑容。 “恭喜你,答对了!” “真是钱庄?可这怎么可能的?”朱瞻基有些不敢相信。 关键是钱庄有什么用,如今的民间钱庄种类很多,但主营业务很单一,基本就是专营各式铜钱的相互兑换,并从中抽成谋利。 偶尔也会兼营一些宝钞兑换业务,但情况很少,因为宝钞不值钱。 至于私人储蓄的情况,则非常少见,到底还是明初这几十年,朝廷对白银虽不限制,却也不怎么支持。 因为朝廷的白银太少了,而玩铜钱储蓄也不赚钱,对储户而言反而还要交高额的手续费。 说简单点,就是目前的钱庄,还停留在存钱要交费,换钱也要交费的时期。 林煜说道:“单纯钱庄当然不行,毕竟现在的钱庄只负责换铜钱,不兑换白银。我要的,是能真正兑换、储蓄白银的钱庄,确切点来说,这东西应该叫做‘银行’。” 第四十四章 专收白银的钱庄 银……行? 玩白银、铜钱兑换储蓄的商行吗? 朱瞻基问道:“先生,暂且不说这个‘银行’是否靠谱,关键在于钱庄就算能够兑取白银,但这有什么用呢?” “钱庄在本质上,靠的都是铜钱货币的兑取,来从中抽成谋利。就算换成了价值更高一些的白银,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从铜钱兑铜钱,到铜钱兑白银,或者干脆白银兑白银,这之间根本没有任何本质上的区别。” “只靠钱庄兑取的抽成,等于没有损耗。大明的白银还是那么多,白银最终还是会贬值,一如当初宝钞一样,这有什么意义?” 林煜也没有打断,就这么认真听他说完,随即才平静开口说道。 “能看出问题来是好事,让钱庄从原来的只兑取铜钱,变成兑取白银。这在本质上来说,的确没有任何分别。” “无非白银的初期价值更高,携带方便,商人也会更喜欢使用。而当市场上的白银过量,那白银依旧会与宝钞一样,迅速贬值造成通货**。” “可……如果让这个兑取白银的钱庄,也就是‘银行’增加储蓄业务,任何人都能进入‘银行’存银。不仅不用收取保管费,反而还能按本金固定比例获得利息,那会变得怎么样呢?” 朱瞻基顿时有些迷惑,不是他没听懂,而是听懂了以后,反而感觉更迷了。 “林先生,我怎么有些懵?按您说的,本来市场上的银子就够多了,现在还要钱庄提供利息给存银的百姓。” “先不说钱庄愿不愿意这么干,就是这么干了以后,那市场的白银岂不是会越积越多,反而会加速通货**和白银贬值的问题?” 林煜没有立刻作答,只是看向另一边的于谦:“老余,说说你的想法。” 还在沉思的于谦闻言,斟酌片刻后开口问道:“先生,您的本意……莫非是要通过这个‘银行’,来吸收掉民间过量的白银?” “呵呵,我就知道老余你能想得到这一点。” 林煜笑道:“老洪你也不用疑惑,我既然说到了这个‘银行’,那肯定是有其用意的。它的核心关键,就在于两点,一在白银,二在利息。” 白银和利息? 朱瞻基还有些迷茫,于谦却仿佛已勘透了个中要点。 林煜没有继续卖关子,当即解释道:“所谓白银,我在此前就已经说过,白银能够取代铜钱和宝钞,成为替代粮食后的赋税主体。关键就在于白银与铜钱、宝钞都不一样,它本身就具备了利益价值。” “而铜钱价值也有,却普遍更低,而且因为民间私铸私熔太多,导致铜钱价值也是参差不齐。就算放眼海外,铜钱的主体消费人口也都是在大明,更远一些的国家,则普遍更喜欢使用白银和黄金。” “白银和黄金……” 朱瞻基喃喃自语,旋即像是瞬间悟透了什么,一下子惊得双手抚掌:“先生,我明白了!” 林煜说道:“好,那就说说看,你都理解了多少。” 朱瞻基说道:“先生的意思是说,白银与宝钞最大的不同,那就是白银本身便具备价值。而宝钞的价值则全部取决于我大明朝廷,也就是先生说的国家信用。” “这也就意味着,宝钞哪怕是在洪武初年,太祖高皇帝初创时期,也只能在大明境内通用,而无法在海外诸国兑取钱财。” “可白银不同,它本身具备的价值,放眼海外也是受到诸邦列国认可,所以日本的银矿我大明也可以去开采。而开采到的日本白银,既可以在我大明使用,也能在海外列邦通用。” “先生创立的‘银行’,只需以利息吸纳民间的过量白银,再拿这些白银去海外购买我大明需要的各种物资,包括粮食、战马、耕牛……” “如此,不仅通货**的问题能够迎刃而解,还能以万国之力来供养我大明盛世。” 这一套实际已经算是触及到了经济学的门槛,通货**的问题在于货币发行太多,超过了市场购买力的极限。 举个例子,就是本来市场的价值只有一百两银子,但是朝廷却往市场投入了两百两银子作为货币。 那么这两百两银子的价值就会自然减半,物价也会随之浮动升高,这就是通货**了。 林煜的解决办法,就是抓住了通货**的两大关键点:一在扩大市场范围,二在减少国内市场的货币基数。 “你说的很好,基本算是把‘银行’系统的核心给摸清了。” 林煜先是予以肯定,随即又突然之间话锋一转:“但只是这样的话,依旧还是解决不了根源上的问题。” “要知道,我们一开始说的,是要用白银来代替粮食,作为征税的新实体。而白银与粮食之间兑比,作为最底层阶级的百姓,不是可能,而是一定会被商贾士绅收割。” “而且,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那就是白银与粮食一样,作为征税实体的时候,也是会出现损耗的。” 这也是张居正“一条鞭法”改革,所带来的最大,也是影响最为深远的后遗症。 摊赋入亩、计亩征银,虽然提高了大明的财政收入,减轻了农民的赋役重担,还将征收粮食改为征收白银,减少了官吏贪污粮食。 却由此引发了另一个严重问题——火耗。 因为晚明朝廷进行税法改革后,虽然改为征收白银,代替征收粮食,可百姓除了缴税期间,平时都是不持有白银的。 所以一旦征税开始,百姓为了缴税,必然会被商贾士绅趁机拿捏收割。 而且,从明朝开始,到后世的清朝前中期,都是没有官方的统一性白银货币的。 民间的白银在长期流通过程中,各种损耗剪切(物理上的剪切,他们有剪切银子的剪刀),早就成了碎银子。 要想实现统一征解,就必须将碎银子熔铸成制式的官银,在熔铸过程中的损耗就成了“火耗”。 这也成了官吏新一轮的贪污手段,清朝雍正改革中有那么一条“火耗归公”,意思就是将这笔合法贪污的款项,归纳进入税额。 能不能减轻百姓负担不重要,重要的是朝廷收上来钱了。 第四十五章 铸银币就行了 火耗也不是明清独创,早在元代就有相关记载。 只不过元朝的火耗,大多来自于官营金矿,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元明清三朝的官吏都在贪。 于谦皱眉说道:“也就是说,无论如何,百姓都会受到官吏的盘剥压迫,就算替换成白银,作为征税用的货币也没有用?” 林煜说道:“如果只是单纯强硬的将粮食变成白银,那百姓的处境的确不会有任何本质上的改变。” “别说日本那两座矿了,就是把日本全国的矿都给搬过来,也没有任何作用。” “因为作为缴税对象的百姓,他们在缴税之外的时间里,是不可能去持有大量白银的,就连铜钱也不会大量持有。” 朱瞻基陷入沉思,他很聪明,只稍微提点几句,就能自己想明其中的关窍。 事实上,不算作为缴税主体的农户百姓,就连地方的乡绅阶级,大部分时间里也是不会持有太多白银的。 因为当前的朝廷,迫于宝钞贬值,白银产量太低,所以对白银货币化始终处于保守阶段。 既不反对,也不支持,市面上绝大部分白银,基本都集中于巨富豪强之手,而且很少用于市场交易,多是私下藏匿起来。 举个例子,你见过几十万两白银在地窖里堆积如山,骤然碰到空气后迅速氧化发黑的场景吗? 这在江南地区不说常见,那也绝不罕见。 朱瞻基一脸苦涩说道:“先生已经为我大明,拿出了‘摊赋入亩’这等利国利民之法,却是困在了征税这一层上。” “若继续使用粮食为征,被摊派的赋役怕是最终还会落在百姓头上。可要用白银为替,不仅有着火耗,百姓也还是会受到地方盘剥压迫……” 于谦这时插嘴问道:“先生,就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 林煜咧嘴一笑:“两全其美说不上,但办法的话倒还真有!” 嗯?真有办法!? 先生不愧是先生,果然学究天人,就没有能难得住他的。 “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朱瞻基连忙躬身坐直,脸上的表情变得极为认真。 旁边的于谦还上前,为林煜倒了杯茶水恭敬奉上。 林煜也没客气,正好讲课讲了半天,有些口渴。端起杯子喝了两口,稍微润了润嗓子,这才继续说道:“办法我这里有两个,一个简单高效,也很适合一般的王朝统治。而另一个则比较麻烦,而且见效缓慢,你们想听哪个?” 朱瞻基颔首:“还请先生两个都讲讲。” “好,有前途,我看好你。” 林煜调侃了一句,随即开口说道:“第一个办法,那就是火耗归公,即把地方熔铸白银所产生的火耗,全部归纳入公账。如此,朝廷的进账不仅能够大大增加,而且原本属于官吏的合法贪污手段也没了,算得上是‘两全其美’。” 最后四字,林煜还特意加了重音。 不过就算他不加重音,听在二人的耳里,也有点莫名的不对劲,因为这个办法实在太简单了,不似之前林煜口头说的那种简单。 林煜此前提出的那些改革方案,包括摊赋入亩、改革宗藩……看似都很简单,但内含的道理考量明显都是经过了深思。 不像这次的火耗归公,太过简单粗暴,几乎不用什么脑子。 于谦沉吟片刻,忍不住问道:“先生,将火耗归纳入公,真的就能免去官吏贪污,让百姓和朝廷获利吗?” “若只是朝廷一纸政令,让火耗归公就可解决贪污。那朝廷怕是也用不着什么摊赋入亩,就连计亩征银也不用了,只需一道诏令就可解决所有问题。” “火耗归公,或许能够增加朝廷赋税的进账,但对百姓和官吏而言,应当没有任何分别,甚至百姓负担会变得更重。” 林煜耐心听于谦说完,随即才一脸欣慰的说道。 “老余,我就知道以你的聪明,不会想不到这其中的弊端。” 林煜点头说道:“火耗归公从本质上来说,就是将官吏原本贪污掉的那部分税银,给抠出来归纳入公。但它并不会改变官吏贪污的事实,就连遏制官吏继续贪污火耗白银,也是做不到的。” “所以,火耗归公最后的结果,往往就是官吏比原来变本加厉的盘剥百姓,并将盘剥压榨出来的额外税银,拿出一部分交给朝廷。” “说的再难听点,火耗归公就是贪官污吏,在向朝廷行贿。只有行贿了的官吏,才有资格继续合法贪污税银。” 朱瞻基觉得有些毛骨悚然:“火耗归公就是在向朝廷行贿?” 他本来只是认为,火耗归公应当是存在什么问题。 可从没想过,这问题能有如此严重,如此的赤裸裸。 贪官污吏向朝廷行贿,换取继续合法贪污的许可…… 这与从前的那些亡国君臣,卖官鬻爵有何区别? 朱瞻基一想到这些,连忙摇头道:“不行,火耗归公不行,这完全就是在纵容官吏贪腐,于国于民都是大害,绝对不可用这个办法。” “先生还是再说说另外一个吧?” 林煜一笑:“好,那就来说第二个办法——铸钱。” “铸钱?” 朱瞻基、于谦同时一愣。 林煜说道:“确切地说,应该是铸银钱,或者说是铸银币。” 一听到铸银币,两人顿时变得更懵了。 银币这东西朱瞻基可一点不陌生,毕竟现在的大明国库里,可是还存了不少蒙元时期存留下来的八思巴文银币。 只不过,这些银币虽然造型精美,但实际的流通价值不大,更多是用于赏赐文臣。 而且,蒙古人相比较铸银币而言,他们的主要流通货币还是宝钞。 没错,大明宝钞就是朱元璋,跟蒙古人那里学来的,也是两朝的无奈之举。 因为从蒙元到大明,白银产量普遍都不高,很难实行货币化,只能采取宝钞这种另辟蹊径的手段。 事实证明,蒙古人玩不转的宝钞,在大明同样也还是走不通。 只是,宝钞不行,不代表银币就能行了。 蒙古人铸银币的历史,始自忽必烈,而且主要作用也是为了纪念(吹捧)功绩。 这玩意儿能解决什么问题? 第四十六章 货币的形态并非一成不变 朱瞻基忍不住开口说道:“先生,元人的八思巴文银币,虽然铸造精美,却颇为华而不实。就连元人自己也不用于流通,只是作为蒙古贵族赏赐所用。” 林煜点头:“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但我要说的银币,与忽必烈铸造的银币并不一样。” “说到底,元朝铸银币本质就不是为了流通,纯粹是忽必烈自觉征服了中国,又名义上统一了蒙古帝国,才搞出来彰显功绩的东西。” “而且,元朝与如今的大明几乎一样,二者都有同样的问题,那就是白银产量不足。” “没有足够的白银,就大量的铸银币,当然是取死之道!” 于谦脸上露出恍然:“不错,无论是曾经元朝,还是如今大明,二者最缺的始终都是白银。元朝因为白银的不足,就算铸造出了银币,也不可能满足市场流通。可我大明却不一样,我大明可是有着石见银山和佐渡金山,这两座海外巨矿!” 于谦这么一点出来,朱瞻基瞬间也回过味来。 对啊!元朝的银币政策失败,甚至压根连推行都没办法推行,还不是因为没有足够的白银。 可大明不是元朝,原来的大明的确也没有那么多白银,但谁让上天赐下了一个林先生,直接给他们点出了隔壁东边的日本,就有两座未被发掘的海外巨矿。 这可是能开采起码三百年,年产量稳定达到两百多万两白银的超级富矿。 两百万两白银到底是什么概念呢? 按照《大明会典》记载,成化十六年,朝廷包括皇室供养、俸禄支出、军费开支以及赈灾款项,总额也才六百万两出头。 两百万两白银,几乎相当于三分之一的国家财政开支了。 有了如此充足的白银,别说铸银币,就算熔铸成银锭也完全够用。 朱瞻基点头说道:“看来这两座日本银矿,对我大明而言,堪称立国之本了。” “立国之本不至于,但大明要想发展,这两座银矿便算是一条捷径。” 林煜说道:“有了充足的白银,大明也就可以开始正式去铸银币了……” 于谦忽然问道:“先生为何如此执着于元人的银币?” 林煜没有直接回答,转而开口说道:“要回答这个问题,我得先问问你们俩,你们觉得,现在市场流通的铜钱与白银,哪种货币用起来更方便?注意,我说的是方便,不涉及二者的货币价值!” 不提及货币价值,只问哪个更方便? 朱瞻基认真思索片刻,斟酌着语句说道:“要论方便第一,不论价值的话,那自然当是铜钱。” “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铜钱更小,也比白银要更轻,肯定是比银锭用的方便。若用银锭购买商品,还要先将其切割成碎银,就算用于收税,也还要进行熔铸……” 话没说完,朱瞻基似乎突然间明白了什么。 林煜顺势接过了话茬,微笑着说道:“正如你刚刚所说,铜钱除了不如白银更贵,在使用方面的确要比白银更为方便。因为白银、黄金这两种贵金属,虽然天然具备货币价值,但大多时候都是被铸为金银锭。” “这不仅增加了白银消费使用的难度,而且也让白银于底层百姓,更难实行普及化。” “白银无法在百姓中实现普及,百姓无法长期持有白银这种货币,那计亩征银对百姓而言,就毫无意义,反而会加重赋税剥削。” “就连与之配套的摊赋入亩,也会跟着出现问题。” 于谦说道:“所以,就需要将白银变成银币,从而降低白银的价值与消费难度,从而让其实行向下普及化。” 朱瞻基也终于恍然明悟:“先生说的没错,既然连历朝的赋税都能一步步变迁,那货币自然也能够推陈出新。便是放眼先秦的货币,也不是与如今一般无二,就连宋朝也有发行过铁钱。” “区区银币而已,有何不可?” 林煜说道:“也不用太执着于推陈出新,说到底,白银货币化是趋势,但银锭的形态,的确不适合作为平民货币。” “唯有模仿铜钱体系,构建出全新的银元货币,才能一步步将价值更高的白银,下行到百姓持有,逐渐平替取缔已经渐渐失灵的宝钞制度。” “而且,顺带着还能利用铸造银币的机会,从中赚取抽成一部分铸币利润,算得上是一举多得了!” 朱瞻基有些不可思议:“铸币还能有利润?” “为什么不能有?你想想一枚按照铜钱大小铸造的银币,能有多重,它与一两银子又差了多少?” “这里面的差值算出来,不就是纯利润了!” 至少在铸银币的初期阶段,甚至十数年内,白银价值浮动不大,银币没有完全普及化之前,铸银币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等到后期白银逐步货币化,而银元的货币属性趋于稳定,那也用不着再贪初期的那点铸币利润了。 朱瞻基也算从小博览群书,对算学什么的也有涉猎,稍一对比计算,就理解了。 确实有的赚,甚至赚的还不少! 因为铸币利润的多少,完全取决于朝廷铸多少银币,铸的越多,利润越高。 石见银山、佐渡金山,这两座超级大银矿,一年能产两百万两朝上的海量白银,全部拿来铸银币的话,利润少说也能占二分之一。 如此天赐金山银山,若我大明踌躇不取,岂非反受其咎。 朱瞻基从铸币利润,很快转变到了,要如何才能劝说自己的父皇,还有满朝文武,发兵去日本争夺银矿。 在一旁的于谦,却在沉思片刻后,忽然间开口问道。 “先生,银币之说到底过于新颖,就算元朝铸币也是沦为前车之鉴。我大明此前从未有过流通金银货币,如此贸然使用银币,万一要是百姓不接受,甚至抵制银币推广,该如何是好?” 林煜平静说道:“你是想说大明宝钞吧!宝钞之所以迅速崩溃,在于朝廷的滥发,在于宝钞的本质就是纸,它的价值完全依赖于朝廷信用。” “但白银不一样,白银本身就具备价值。即使变成了银币,那它也还是白银,本质不会改变。” 第四十七章 白银本位 银币等于白银,这才是发行银币,并以此建立“货币银本位”的关键。 至于为什么不更进一步,弄出更可靠的“金本位”以及真正意义上的纸币? 先不说大明有没有足够的黄金,单单白银的价值也远没有高到能够支撑“纸币金融”的地步。 再加上以日本白银为主的海外白银,随着时间不断流入到中国市场,那白银的缓慢贬值也是几乎不可逆的。 贸然在白银为主的中国市场大规模发行纸币,只会加速白银的贬值,并且让稳定运转的市场货币体系迅速崩坏,造成的后果或许比宝钞制度的崩坏还要严重。 毕竟白银与宝钞不一样,它属于实体的贵金属,而不是虚无缥缈的朝廷信用。 一旦崩溃,牵一发而动全身! 林煜还在继续说:“试想一下,当银币逐步在市场流通与海外贸易中站稳脚跟,成为取代宝钞,与铜钱并行的主流货币。大明的百姓、官绅全都持有银币,并且愿意使用银币进行交易。” “那么百姓也就不会再因为赋税征银,而受到官绅阶级的压迫。因为银币的价值是确定的,这里面不存在什么火耗,火耗的问题早在铸币期间就已经被提前解决。” “没有火耗,意味着计亩征银也没有了后顾之忧。”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只要以银本位为主的货币体系成功建立,那么大明就可依托自身庞大的体量,对海外国家实现货币入侵。” 朱瞻基有些惊诧:“货币入侵?” 林煜说道:“说起来有些复杂,简单来说就与劣币驱逐良币的道理差不多,只不过反过来了而已。” 于谦似乎理解了:“所以……就成了良币驱逐劣币?那些藩国的百姓、商人以及权贵,会更愿意使用我大明的货币。因为我大明的货币在品质上,必然是要优于海外藩国,如此就会让他们逐步摒弃本国货币,而选用大明货币。” 林煜抚掌笑道:“不错,只要这个时间足够长,那这些海外藩国的货币,就会迅速被市场淘汰。” “当他们的货币完全被我大明所取代,届时大明即便什么都不做,也能每年依靠铸币和贸易逆差,来获取巨额的财政利润。” “要是有心的话,还能利用这些货币,进而干涉控制这些藩国内政。” 只用小小的货币,就能干涉控制藩国的内政。 这可能吗? 即便对林煜十分敬服,可听到如此天方夜谭的理论,朱瞻基还是本能觉得有些不敢置信。 用货币来控制藩国,这还真不是林煜在瞎几把乱说。 也就在两百多年后的清初顺治年间,作为属国的朝鲜就曾来到中国请求兑换铜钱。 前后一共换了两次铜钱,主要目的是用于改革国内的币制,确立铜钱本位用于交税。 为什么本国不去铸铜钱? 因为朝鲜的铸钱技术遭到明朝封锁,落后的厉害,同样被封锁的还有牛皮、牛角等战略物资出口,所以朝鲜自己铸钱的话,基本铸多少亏多少。 再加上各级官吏吃拿卡要,铜钱质量也相当差劲,几乎很难流通的出去。 然而,朝鲜从清朝这里换到优质铜钱,却忽略了自身的市场体量,再加上本国铜钱的质量实在太差。 前后两次换得的铜钱一股脑被投入市场,很快就将国内脆弱的货币体系冲的土崩瓦解。就连国都都严重通货**,而底层百姓压根看不到铜钱,为了交税只能受到贵族官僚变本加厉的疯狂盘剥。 到了最后朝鲜实在兜不住,只能被迫废除全国铜钱,并且今后禁止中国铜钱流通,交税买卖一律恢复从前的以物易物,粮食作为唯一指定纳税材料。 …… 凌晨,天尚未完全放亮。 紫禁城。 正阳门外面,已经陆续停靠了许多官员乘坐的马车,还有一部分军马、驴子。 因为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是农民出身,还曾一度做过乞丐,所以习惯了勤俭节约,对官员也要求严苛。 凡车马一律不准纹龙雕凤,一品到三品大官准许用金子装饰,其他官员只能用素品装饰车轿。 而且,又规定轿子只能妇女、老年的官员或者有残疾的官员使用,平民百姓也是如此,其他正常人只能以马或车作代步工具。 如此矫枉过正,也导致史书记载:“洪武、永乐年间百官无一敢乘轿。” 从各种马车下来的文武官员,自发性的分开聚成了两拨人,在相互寒暄一番后,便开始各自交换打探起了消息。 毕竟,今天可不是初一、十五,也非是正旦、冬至、万寿圣节(皇帝生日,也叫圣诞节)这样的节日大朝会。 陛下怎么突然就心血来潮,要紧急召开临时大朝会了? (明仁宗朱高炽是明朝唯一没有过过万寿圣节的皇帝,就连一月天子朱常洛,都赶上了自己的生日) 这些人并未讨论太久,很快宫门大开,这些人顺着正阳门鱼贯而入,进入大明门。 就这么一直顺着两侧过道,来至午门外的候朝值房,才得到片刻休息,等着时辰敲鼓上朝。 而朱瞻基、于谦也在其中,二人此刻俨然换上崭新朝服,不复天牢狼狈。 英国公张辅、成国公朱勇为首的靖难勋贵,见到许久未曾露面的太子,连忙就要上前见礼。 没到近前,就有个小黄门匆忙走来。 “太子殿下,于御史,陛下有旨,还请先行移步谨身殿!” 待到太子和于谦跟随太监离开值房。 成国公朱勇这才眉头微挑:“陛下今日突然召开大朝会,又急召太子殿下提前上殿,恐怕是又有什么大动作啊!” 英国公张辅此时已经回到座位,正闭眼假寐:“怕什么,为人臣者,只需恪守本分。再说我等皆出身靖难勋贵,安心办好陛下的差事,就是我等的职分。” “说的也是。” 这话点醒了在座几人,他们可都是靖难杀出来的勋贵,根基浅薄是不假,但相对也更容易得到皇帝的信任器重。 只要能尽心竭力,办好陛下吩咐的差事,其它的都不用操心。 这些靖难勋贵安静了,在不远处安静品茶的赵王朱高燧,却是眸光幽暗。 自己这个大侄子,好些日子未曾公开露面,可是让不少江南籍的官员,误以为是太子南下,去南京做迁都考察了。 历史上也的确是朱瞻基先去的南京,为迁都做准备,结果都城还没来及迁,朱高炽就先驾崩了。 内阁“三杨”熟悉套路,又来了波秘不发丧,将朱瞻基紧急从南京接回来,等到登极了,人在山东的汉王朱高煦才反应过来。 之后就是喜闻乐见的汉王气急败坏,起兵造反后被做成了“黄焖鸡”。 想不到,今日突然露面,还被老大给先行召上了殿去。 再加上身边那个有些眼熟的青袍御史,这两人莫不是消失的时间里,去给老大办了什么秘密差事? 第四十八章 攻伐日本 午门外,百官勋臣还在等待上朝。 午门内,谨身殿中。 朱高炽端坐龙椅,在下方是朱瞻基为中心,边上是内阁四位大学士,还有户部尚书夏原吉,此刻正集体围观一幅宽大的舆图。 在舆图中绘制着一条略显抽象的“长虫”,与之前林煜花了半小时手绘的日本草图,几乎一般无二。 “这就是日本的地图?”杨荣显得颇为惊奇。 虽然早先的元朝就曾两次出兵征讨日本,但事实上元人对于日本的理解,长期都只局限于一方“未见全貌之岛国”。 对日本的印象,最多的也就是日本人很矮,从上到下都长得特别矮。 后世在日本相当出名的丰臣秀吉、德川家康,前者身高考证为140cm,后者略微高一些,有153cm,差不多够上普通战马的标准肩高了。 真正要能绘制出较为完善的日本地图,起码还要等差不多一百多年时间。 可以说,光是眼前的这幅日本地图,就足以叫大明君臣为之震动。 毕竟,林煜画的抽象,只是碍于绘画水平有限,但里面标注的藩国大名,几乎没有什么错误,就连室町幕府的驻地京都(就是平安京)也标注的相当准确。 黄淮捋着胡须,眯着眼睛仔细观看后评价道:“此图中日本海岛狭长,的确与史书上记载的大差不差。只是岛中藩国割据林立,繁杂如牛毛,如此政局必然动荡不堪。” 朱瞻基闻言解释:“图中的诸多藩国,林先生有过说明,此时的日本就如古时春秋的诸侯。各藩大名列土封疆,大名就是日本的诸侯,而大名之下又有武士,就与诸侯下级的士族一般。” “大名、武士层层架空,相互分封,维持着一种脆弱而微妙的平衡。而日本的实际掌权者,也并非是国王,或者说国王早已被幕府给架空。” “他们的幕府可以比作日本的‘曹操’,通过挟持日本国王而令号令日本诸藩大名。现在与我大明主持朝贡的,就是这日本幕府!” 这一番解释下来,几人都是大为吃惊,他们的确知道日本国王已经不再摄政。 毕竟,朱元璋时期,就是与日本的“良怀”国王建立朝贡体系,甚至还期望“良怀”能够打败“叛军(幕府)”,重新统一日本,并将大明的汉家文化传播过去。 只不过,当朱元璋遣使去日本册封的时候,“良怀”亲王已经被击败隐居多年,室町幕府一开始不敢明说,都是假借名义去朝贡。 但纸包不住火,加上室町幕府贪朝贡之利,终究还是走漏了风声,导致朱元璋大怒,断绝明日来往。 金幼孜当即皱眉呵斥:“日本嗟尔小国,竟然也行如此叛逆之事,简直是窃国之盗贼。陛下应当遣使下旨,斥责日本幕府,勒令其还政于日本国王!” 黄淮也说:“日本幕府挟持国王而令诸藩,确为乱臣贼子。” 杨士奇没有跟着附和,只是略一思量后说道:“陛下,日本幕府窃夺国政,理应下旨惩戒,但日本到底为我大明属国,又是太祖高皇帝所列不征之国。所以,可先遣使斥责日本幕府,再以此为由,顺势减低每年日本朝贡人数。” 杨荣顿时眼前一亮,心底暗暗说了句高明。 要知道,自从永乐初年明日恢复朝贡贸易关系,日本就开始年年跑来朝贡。 而且人数一年比一年多,多的时候能达到数千人,纯奔着骗吃骗喝来的,搞得大明这边头疼不已。 现在,却是正好借题发挥,将这个问题解决的同时,又不失天朝上国的颜面,还能顺势敲打一下日本。 “准。” 朱高炽微微点头,随即又笑着说道:“不过今日召诸位爱卿前来,却并不全为了此事……太子,既然是你奏上的,还是由你来宣布吧!林先生给我大明带来的好消息。” 还有其它事? 杨士奇几人下意识挑了挑眉,不过听到是好消息,再加皇帝的笑容似乎也没别的深意,便也没太多想,只认真听着太子怎么说。 朱瞻基也没多废话,旋即就将林煜之前在天牢告诉他们,日本那两座未被发现的石见银山、佐渡金山,全部都详细说了出来。 整个大殿霎时间陷入沉寂。 过了好一会儿,杨荣才忍不住开口问道:“太子殿下,那林煜……林先生当真是这么与你们说的?日本真有年产一百万两白银的巨型银矿?” 朱瞻基纠正道:“杨先生,不是一百万两,而是两百万两。” “一座是石见银山,就在地图中叫石见国的地方。另外一座叫佐渡金山,是一座海岛,据林先生说现在应该还是日本流放犯人的地方。” “年产两百万两白银……” 在座几人全都立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没人质疑银矿的真实性,连陛下都认可了,还让太子说出来“邀功”。 不说有十成真,起码也有八成真了。 剩下两成无外乎就是银矿的储量,可能没有说的那么大,但也应该大差不差。 “不仅年产两百万两,其中石见银山能够持续开采三百年,而佐渡金山更是能开采四五百年。”朱瞻基想起来又补充了一句。 这下,杨士奇、杨荣、金幼孜、黄淮、夏原吉五人,人都快麻了。 黄淮开口问道:“日本有两座这么庞大的银矿,难道他们就没有发现?” 朱瞻基回答:“应该是没有的,林先生说过,日本的采矿冶炼水平极差,所以至今都没有发现自己的土地上,有着两座巨大的金银矿。” 说罢,转身就面朝龙椅端坐的朱高炽,拱手说道:“父皇,日本幕府挟持国王,祸乱日本朝纲,又有屡次欺瞒我大明,并遣倭寇进犯劫掠我朝沿海船商。” “儿臣以为,如此不敬天朝、乱臣当道的日本,我大明既为宗主,理应发兵拨乱反正!” 什么发兵拨乱反正? 其实就是在借题发挥,趁机出兵,夺取日本那两座金银大矿! 第四十九章 远征日本 金幼孜忍不住,出言反对道:“陛下不可!孟子有云:惟仁者能以大事小,惟智者能以小事大。日本纵使有万般罪过,其国也是我天朝之藩篱。我大明为宗主,只可遣使下旨斥责,却不可贸然出兵。” 这话直接引申孟子理论,阐释日本以属国的身份,对大明以小事大,而大明身为日本的宗主国,自然更应该以大事小。 不能随随便便就用莫须有的罪名,对属国妄动刀兵。 夏原吉跟着赞同道:“日本虽有过失,但下旨斥责即可。其国孤悬海外,与大明相隔茫茫大海,若要动兵征讨,非得跨海远征。如此不仅累民伤财,又有元朝忽必烈旧事,两度跨海都遭大风,致使全军覆没,陛下当慎重对待!” 听到夏原吉用忽必烈的教训警示皇帝,朱瞻基顿时来了精神,这一段林先生课上有讲过。 “夏尚书此言差矣,林先生有说过,元朝的忽必烈之所以两度征讨日本,都遭遇大风,都是在于蒙古人打仗,喜欢选在秋高马肥的季节。” “可这在海上就是大忌,但凡出过海的商人都知道,这个季节海上最不安宁,尤其日本到我大明的海域,遭遇大风十分正常。” “而且元朝远征军的舰队,用的也都是粗制滥造,故才扛不住风暴。若是我大明宝船,就算遭遇大风也能相安无事,再错开海上风暴频发的季节,完全可以规避元朝的教训。” 朱高炽也颇为惊诧:“林先生是这么说的?” 朱瞻基拱手回答:“父皇,不光如此,林先生还说,若要征讨日本,还应再取下朝鲜的济州岛。这样就能以济州岛为补给踏板,极大的缩短我大明到日本的航线距离,还能更方便后续控制开采石见、佐渡这两座金银矿。” 好家伙,为了银矿就要攻打日本也就算了,现在还要去抢朝鲜的济州岛! 就连沉稳的黄淮,也觉得有些过了:“陛下,日本且先不论,朝鲜于我大明素来恭顺谦卑,若是夺其济州岛,怕是难堵天下悠悠众口……” 从刚上殿来,就一直没说话的于谦,忽然间开口怒声喝道:“何来悠悠众口?济州岛本就是我朝之地,元人在此设立耽罗军民府,作为朝廷的养马场。到了本朝,太祖高皇帝同样将其视作大明属地(陈友谅、明玉珍的儿子就被流放在这里),而朝鲜却趁我大明不备,擅自阴吞其地,更名济州。” “这难道也是孟圣人说的,小国的以小事大吗?” 这话说的,其实在座几人都知道,朝鲜现在起码三分之一的土地,都是从元朝灭亡的时候,偷摸着侵占的。 建文帝时期,就对此表示不满,并且下旨勒令朝鲜归还故土。 朝鲜假装不知道,等到永乐帝靖难成功,朝鲜派遣使者过来商议划界的事情。 永乐帝再次下旨要求归还,但朝鲜使者却拿出所谓史书,说什么大明要的那些土地,在朝鲜的地盘上找不到相同的地名,古书上也没有记录,然后就是各种死皮赖脸的扯皮。 永乐帝烦不胜烦,最后也就默认了。 当然,朝鲜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们引以为傲的蒙古骑兵,直接被永乐帝全白嫖走了,而且还禁绝朝鲜进口火药、牛角、牛筋,又不许他们学**明的冶炼技术。 于谦搬出了太祖高皇帝,黄淮被怼得无法还口。 杨士奇眉头微皱,说道:“陛下,济州岛的归属问题暂且不论,本朝自先皇开始,就数度对漠北用兵。如今国库空虚,军民疲敝,恐难以再支持朝廷对日本动兵……” “杨先生。” 又是一声先生,只不过这是在尊称杨士奇了。 朱瞻基微笑说道:“先说济州岛,于御史说的不错,济州岛从来不是什么济州岛,而是耽罗岛。朝鲜不过是代我大明暂时看管此岛,如今我大明要收回耽罗,实属名正言顺。” “至于国库空虚,军民疲敝的问题,也不必非得这么着急动兵。甚至于不必出动太多兵力,不知杨先生可曾注意到地图中的日本格局?” 杨士奇捋着胡须:“小国寡民,诸侯林立,奸臣当道……” 他似乎知道太子要说什么了。 朱瞻基笑容一收,脸色瞬间变得严肃无比:“如此的日本,说白了就是已有亡国之象,林先生推测,最多不过三十年,日本就会正式进入乱世,他们的幕府也将再难以压制国内的诸藩。” “无法真正一统,只挟持君王而震慑诸侯,自然难得长久。”杨荣微微点头,对此倒是深以为然。 很显然,他是用上了中国历史的惯性思维,挟天子以令诸侯,要是不能统一,也不能自立,那肯定是不能长久的。 虽然这套放在日本并不适合,但却是错误的推导,刚好得出了正确的结论。 才刚刚把南朝天皇干掉,形式上统一日本,建立起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日本幕府的足利家,其实已经不剩多少年“国祚”了。 按照时间线,也就是差不多三十年后,足利家的室町幕府就会愈发陷入衰弱,然后就是长达一百多年的日本战国时代。 杨士奇沉默无言,倒是杨荣眼神愈发明亮。 就连刚开始反对的金幼孜,此刻也是目光微动。 朱瞻基继续说道:“日本积弱,而我大明国势正盛,此消彼长下,只需注意规避元朝征日的问题,此战必能大获全胜。” “我大明或许都不用出动太多兵马,只需调一部水师,直取日本京都。届时日本国中诸藩必定不敢妄动,甚至坐看京都幕府沦陷。” “而跨海远征,虽有劳民伤财,但却能为我大明,获取两座年产百万两白银的巨大银矿。” 不用出太多军队,也不着急动兵,而且还能包赢,赢了就有一年两百万两白银的收入。 两百万两足以支持现阶段的大明,一年下来的养兵军费了,如此稳赚不赔的买卖,饶是杨士奇也不由陷入了慎重考虑。 诚然,孟子有云,大国应该以大事小。 可那是在没有足够利益的前提下,而且就算如此,大国也总有办法从小国那里把以大事小的损失,在其他地方找补赚回来。 杨荣全程一言不发,他本来就不反对跟日本开战,那可是两百万两,不是两百两,只要有利可图,什么战争都可以打一打。 名不正言不顺? 那是弱国才要顾忌的问题,作为身居内阁,曾经又是永乐帝近臣,这些人的心眼儿可没那么干净。 只是对于太子一一把自己几人回怼,还屡次提到那位林先生,这也让杨荣他们,对林煜变得愈发好奇起来。 第五十章 天威咫尺,敢不下拜 眼看殿下的“火候”差不多了。 朱高炽这才拍板说道:“好了,不必再争吵。传朕旨意,就由内阁拟定斥责日本幕府的诏书,工部再从各地银矿监择选优秀工匠,随同出使日本勘探银矿。” “着户部拨款,由工部统筹,于南方开始打造宝船。可以不用太着急,但宝船务必要坚实可靠。再遣一道诏书去朝鲜,令他们从速归还我大明的济州岛。” 谨身殿这边的御前小会结束。 接着就是在奉天殿召开,规制更加严谨、官员规模也更为宏大的大朝会了。 文武百官分列两班,按照品级、序列有序上朝,在边上有专门的官员负责记录百官动态,防止有人上朝的时候交头接耳、御前失仪。 随着皇帝坐上高台龙椅,百官早已站好班次。 “山呼!” 随侍太监雷震一声高喊。 “万岁!” “山呼!” “万岁!” “再山呼!” “万万岁!” 三声山呼,百官对着皇帝三磕九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高炽全程面容肃然:“众卿平身!” 虽然皇帝距离百官不近,但皇宫大殿的建筑构造也十分特殊,可以起到喇叭性质的扩音效果。 而且外界阳光照射进来,也会在内部实现相互折射,从而让官员难以正面直视皇帝。 朱高炽没有先说银矿的事,而是微微点头示意了一下,早已准备好的宣读官员便张开手中圣旨。 (注:电视剧手持拂尘宣读圣旨的太监形象属于夸大,正常情况下,太监不参与宣读圣旨,就算极少见的宣读,也是传达皇帝口谕,而不会千里迢迢跑到地方,朝堂严肃场合也不会让太监去读圣旨) 圣旨的内容不算长,但里面隐藏的意思,却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让原本安静焦躁的朝堂立时掀起轩然大波。 摊赋入亩。 简单的四个字,合起来简直就是在明晃晃的割地主官绅们的肉啊! 满朝文武先是沉默,随之而来的便是骚动、嘈杂,还有着愈演愈烈之势。 就连依托皇帝的靖难勋臣,此刻也是尽皆惴惴不安,毕竟这可是关乎到了近乎所有人的利益。 不片刻,就有个五品小官在上面大佬的暗示下,举着笏板出班。 “陛下不可,赋税乃国家之根本,岂可如此草率决定?” 有了出头鸟,后面几个也相继跟进。 “百姓服劳役,亘古不变之道理,怎么能随意改之?” “如此擅动赋役,只会令百姓渐生怠惰,让朝廷威信扫地,往后更难牧民。” “臣附议!” “臣也附议!” “……” 圣旨刚宣不到五分钟,殿下一堆青袍官员就如雨后春笋一般,相继从各自班列中站出。 倒是没一个穿绯袍的,能当到四品京官的,自然不可能在这第一波“试探”中就当了炮灰。 起码也得让下面的小弟“冲锋”几回,稍微摸出点陛下的底线,才好为后面站队说话。 只能说,早朝大会,一言一行都是有着门道的。 朱高炽环视殿下一圈,没有象征性“发怒”,反而微笑看向百官前面站定的朱瞻基:“对于在两浙、两淮试行摊赋入亩,太子是怎么看的?” 朱瞻基上前一步,拱手说道:“儿臣以为可行,两浙、两淮地区较为富庶,在这里试行摊赋入亩,可更方便朝廷日后在全国推广提供依据。” “内阁、户部呢?” “臣以为此事可行!” 杨士奇、夏原吉同步上前,持着笏板回答。 能不可行吗? 毕竟这圣旨里的细节方案,可都是他们负责统筹规划。 而内阁、户部都赞同,那显然表明他们已经跟陛下提前通过气了。 一时间,在场不少官员,对内阁、户部都是怒目而视,仿佛在看叛徒一般。 夏原吉本来还心有罪恶感,但此刻感受同僚视线,反而觉得有些厌恶。 内阁四人倒是直接无视了同僚视线,这几个人要么是等着退休,所以对此无感,要么就是比较认死理,甚至能不怕死的怼皇帝,还会怕这群腐儒同僚? 眼看还有人想开口“死谏”,朱高炽不废话了,直接脸色一沉,摊牌了:“朕决议于两浙、两淮先行试推摊赋入亩,诸位卿家可有异议?” 还是有人不信邪:“摊赋入亩是在掘国朝根基,若强硬推行,恐生大患,还望陛下三思!” “嗯……” 朱高炽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只是微一点头,便又继续沉声问道:“朕决议于两浙、两淮先行试推摊赋入亩,诸位卿家可还有异议?” “……” 殿下的气氛一瞬间陷入沉寂,本来还略显嘈杂的文武百官,仿佛是感受到了什么,齐刷刷跪了一片,就连位居最前的太子、赵王几个也不例外。 官秩最高的那一批绯袍官员中,有人显然已经明白过来,陛下这次突然召开临时大朝会,到底是为了什么。 天威咫尺,敢不下拜! 陛下心底显然早有思量,召开这次大朝会,更多是在于通知,而不是来跟他们商量,更不是来看他们的“死谏”戏码。 底牌已经全被看穿,那还打个几把? 现在龙椅上的这位陛下,可不是建文帝那样好控制的“仁君”,虽然二者都有“仁厚”的贤名,可朱允炆是真的被腐儒给忽悠瘸了的,居然让江南官绅们来执掌大权。 可以说,燕王的靖难,确实没有丝毫问题。 清君侧,靖国难,理由充分。 唯一不合法的,就是清君侧之后,朱棣没有离开南京,而是直接在南京登极了。 跪地的一行官员中,有当年靖难时期的老臣、勋贵,他们仿佛又想起二十多年前,太子一人死守北京城,被李景隆五十万大军团团包围,孤立无援之下还敢数次趁夜出城,突袭南兵的粮道。 除了没有亲自上阵杀敌,这位陛下当年打起仗来,与永乐帝一样可都是不要命的主。 毕竟,当时北京拢共就几千新兵,一旦被咬住吃掉,那北京城中立刻就是人心涣散。 当时的朱高炽,显然也是有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北京城守不住,那他们燕王一脉别说皇位了,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死。 朱允炆能干得出来这事! 第五十一章 二哥,老大比你更狠! 有人想起了皇帝的“狠”,自然也有人思量起了,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做? “摊赋入亩”看似只是在改革税制,但保不齐这里面,就隐含着其他的什么深意。 摊赋入亩……两浙、两淮…… 俯身跪地的赵王朱高燧,脑袋中灵光乍现,难道老大是在学老头子,进一步打压江南官绅集团! 洪武、建文、永乐三朝,除了二傻子朱允炆以外,朱元璋、朱棣这对父子,在对待江南士绅问题上,态度算是相当的一致,能动刀子就绝不会好言好语。 这也让永乐朝的江南士绅,无比怀念短暂的建文朝,建文皇帝对他们是真的好啊! 用共享社稷来形容都不为过。 所以,老大在两浙、两淮强推“摊赋入亩”,不仅是在拿浙江、两淮的士绅开刀,同样也是在对整个江南官绅集团进一步的敲山震虎。 江南官绅虽然说是江南,但大部分还是以浙江、江西籍贯为主,福建地理上就不占优势,南直隶更是属于陪都。 至少在清末之前,江西、浙江都是天下第一,更是号称华夏文脉汇集之地。 明朝有一句谚语“满朝文武皆江西”,可能听起来有些夸张,但大明一朝出过的阁臣尚书,江西出身以及江西书院学子出身,起码能占大半。 这就是明清时期江西集团的实力,之所以后世逐渐没落,纯粹是过犹不及。 为了打压江西过于强大的官绅集团,清末连续修造的几条铁路,都刻意绕过了江西。 浙江都被开刀,与浙江紧邻的江西,又是江南官绅的主体,他们不会坐以待毙……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朱高燧心中明悟,老大这不光是要敲山震虎,还是真的要将江南官绅的两条大腿,都给砍下来。 他都不需要多想象,江西官绅要是不反抗,等浙江“摊赋入亩”成功,下一刀就得落在江西官绅头上。 唇亡齿寒……而要是江西官绅反抗,那就更好办了! 一瞬间,朱高燧的心里不觉想起,早已去世的老爷子,明明须发半百,却依旧不怒自威,一双虎目仿佛蕴含无穷的智慧。 二哥,老爷子不选你是对的,老大比你更狠! “陛下圣明!” 朱高燧中气十足的一声山呼,让殿中沉凝的气氛霎时一松。 百官勋臣终于都反应了过来,跟着一起山呼海啸。 “陛下圣明!万岁万万岁!” “……” 皇帝都心意已决了,那他们还出个什么招,真想被打板子啊? 打板子也是有讲究的,能为自己赚取士林名望,或者得到上面大佬的赏识,为以后升官发财做铺垫,那挨一顿板子自然物有所值。 而那种纯粹吃力不讨好,还容易真的触怒皇帝的,傻子才去挨那顿板子。 “死谏”也得看准时机了,不看准时机就带头冲锋,那就真成“死谏”了。 哪怕后面最为仁慈的弘治皇帝,也是会有动怒杀人的时候。 得到自己想要的效果,朱高炽严肃的脸色总算变得好看了一些,轻轻抬手示意下方的朱瞻基。 早有准备的朱瞻基,起身将自家父皇交予的第二道圣旨取出。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于两浙、两淮试行摊赋入亩之新政,各级官吏务必要全力配合……” “朝廷中枢会下派钦差督办,巡察御史负责监督,但有刻意阻挠、徇私舞弊者,一律依照《大明律》从重处罚……” “除各地卫所军屯外,其余勋贵、宗藩、皇子爵田,一视同仁,尽皆执行摊赋入亩。若有违反,勋贵宗藩着收回全部爵田,勋贵、宗藩废为庶民,官员革职查办,皇子近支削去宗籍,发配凤阳高墙……” “此外,摊赋入亩会与清田均税并行,凡清丈以前主动,则既往不咎,若被查出,则从重治罪。各地官吏、百姓皆可举报地方藏匿隐田、飞洒等不法行为,一经查出,百姓论功赐田免税,官员可为年度升迁考评……钦此!” 朱瞻基拿出的这份圣旨,算是对“摊赋入亩”的具体细则进行了补充,还顺带加上了“清田均税”。 百官勋臣也是彻底明白,皇帝看来确实早有考量,也是打算玩真的了。 一场对江南官绅集团来说,称得上切肤之痛的改革风暴,就要掀起来了。 …… 奉天殿外,今日的天气格外的不错。 但对于从殿中鱼贯而出,个个面带愁容的文武百官而言,却完全视若无睹。 “摊赋入亩、清田均税”,一把不仅针对江南士绅,也针对全体士绅的刀子正在向他们磨刀霍霍,他们必须想出对策……但也可能根本没有对策。 陛下不会纵容他们的,正如太祖高皇帝于江南杀的人头滚滚! 失去了土地,士绅也就失去了根基,再加上百姓不用去服徭役,士绅的特权也跟着在被削弱。 “父皇,为何不将日本银矿也一并说出来?” 才回到谨身殿,跟着一起过来的朱瞻基,便急不可耐的问道。 相较于朱高炽的沉稳仁厚,作为太子的朱瞻基,虽然自小就有“好圣孙”的buff加成,但却更加倾向于开疆拓土和锤炼武功。 郑和的最后一次下西洋,就是在朱瞻基的支持下才得以进行。 而与之相对,朱高炽登极后不久,郑和六下西洋返航,才回来就被通知永乐帝驾崩了,然后新君实行全面海禁,又把他扔到了南京当守备太监。 “日本银矿事关重大,不可如此草率轻慢。” 朱高炽摇头说道:“除去海上的风暴天气要规避,这船和人也都要选好。正好郑和有着下西洋之经验,我打算叫他前往督造宝船,还有朝鲜的济州岛,也要遣使看看反应。” “这一切都要时间,当务之急,还是优先将林先生说的‘摊赋入亩’给稳定推行下去。这件事要是做好了,就算没有日本银矿,按林先生所言,我大明也可大延国运。” “不仅瞻基你的皇位未来能坐得更稳,说不定林先生说的土木堡之变,也不会再有发生。” 说到最后,父子二人都是双眼微动,“土木堡之变”他们已经提前得知。 现在除了做好眼前事,还有就是尽可能想办法去规避了,茫然等着未来的“于谦”去挽大厦于将倾,风险还是太高了。 要是能提前解决问题……当然不是说朱瞻基不生儿子,而是要把瓦剌这个林煜口中的罪魁祸首,给提前处理了。 第五十二章 货币信用 明初自从洪武北伐失利,大明与蒙古草原就进入到了长期拉锯的状态。 随着北元的额勒伯克汗(忽必烈家族)与明太祖朱元璋几乎同时去世,二者去世时间只差一年,蒙古高原势力也就此被一分为二。 包括以阿鲁台、也孙台、马儿哈咱为代表的东蒙古,以及以马哈木、太平、把秃孛罗为代表的瓦剌部。 可汗的废立从此成为双方政治力量强弱的显化。 经过了短暂的建文朝,永乐帝开始五征漠北,对蒙古草原来回拉锯打压过程中,瓦剌部先衰后起。 就在去年,背靠大明曾盛极一时的阿鲁台,在饮马河被瓦剌首领脱欢(顺宁王)打败,瓦剌部开始渐渐在蒙古草原崭露头角。 大明在草原有着细作,消息自然第一时间送回,按照永乐朝以来的惯用手段,这时就应该出兵扶持阿鲁台的部族,并且打压瓦剌部的势力。 然而,永乐帝在今年驾崩,大明的第五次北伐宣告停止,也让瓦剌获得了难得的喘息发育时间。 可以说,瓦剌能在正统年间强盛,全在永乐帝死的太不是时候。 “瓦剌部去年才与阿鲁台部在饮马河大战,阿鲁台部虽然战败,但他们的实力不弱,瓦剌部即便胜了,也只会是惨胜。”朱瞻基眸光闪烁间说道。 朱高炽摇头:“你爷爷当初就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不顾百官反对也要北伐。只是这种事,可一而不可再,而且瓦剌脱欢也已经奉表朝贡我大明。” 这就是把出兵名义给堵死了,要是这时大明仍旧一意孤行也要出兵去打瓦剌,只会让草原各部都感到恐慌。 草原各部实力可能远远不如大明,但要是真这样让他们与大明离心离德,甚至将他们赶到瓦剌部的周围,对大明而言无异于是在养虎为患。 除非大明军队能够一击致命,将瓦剌彻底摁死,但这是不可能的。 强如永乐帝那么能打,对付蒙古人也只能拉一派打一派,勉强维持各部势力的均衡。 “先让细作盯住草原的瓦剌部,‘摊赋入亩’也要盯紧,不可出了岔子。至于林先生那边,计亩征银朕已经差不多看明白了,这货币入侵、商品倾销,还有白银本位,倒是还得听听。” 朱高炽翻看手中的记事本,里面对于计亩征银说得还算明白。 只是货币入侵、商铺倾销却说得不是很详细,尤其白银本位更是只有只言片语,而且还是与看似无用的银币相关联。 …… 天牢,还是那间豪华牢房。 林煜蹲在地上,也不去吃小桌上摆着的“北京”烤鸭,就这么直勾勾盯着面前的朱瞻基和于谦。 两人被盯得浑身发毛,朱瞻基忍不住问道。 “林先生,您从刚刚就一直看着我们,可是这酒菜不合口味?” 林煜轻轻摇头,伸手一指墙面上的刻痕:“看到这面墙上的刻字了没?从你俩前天出去,到今天早上回来,满打满算应该也就一天半。所以……你俩到底犯了什么事,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又被抓回来?” 行吧!回来得有些太快了,搞得都有点不太合理了。 林煜的“刑期”将至,虽然后面朱高炽已经有所安排,但害怕走漏风声,也担心被林煜看穿,所以就着急了些。 当然,也有朱瞻基自己不太想回去的意思,因为他如今都还没有儿子。 从林煜那里,朱瞻基知道自己未来会有个叫“朱祁镇”的儿子,差点成了亡国之君。 关键,他还不晓得这个“儿子”是他的太子妃生的,还是孙侧妃生的,让他有些捉摸不透啊! 于谦倒是脸不红心不跳,随口就将皇帝安排的罪名给说了出来。 朱高炽相当谨慎,给安排的罪名看起来也十分合理,饶是林煜这般聪明绝顶……好吧!他完全没信。 一个御史言官而已,能一次入狱放出来,那是皇帝宅心仁厚,本来就没想抓人。 可出去不到两天半,就又被抓回来,这怎么看都有些奇怪了。 如今又是出去了一天半,再次被抓回来,跟着被抓的还有他的同僚。 偏偏这两人完全不担心,而且在天牢重地,居然也能使得出钱可通神的神技。 要说林煜一点没怀疑,那怎么可能? 只是此前觉得这俩人应该身份不简单,再加上吃人嘴短,自己也没啥可图谋的。 但是现在…… “这烤鸭还是上次的那家?”林煜忽地低头看向了桌上的那盘烤鸭。 朱瞻基以为混过去了,连忙笑着回应:“还是先生喜欢的风味,而且我专门叮嘱过,让他们不要烤得太焦。” 林煜也不客气,夹起一块烤鸭肉就送入嘴里。 一旁,朱瞻基殷勤的上前倒起米酒,米酒没有桂花酿贵,但胜在度数低,而且解渴回甘。 林煜喝了一口,将嘴里的鸭肉咽下,这才说道:“既然回来了,那咱们就继续上次的课题……说起来,上次咱们说到哪儿了?” 于谦不卑不亢回答道:“货币入侵、商品倾销,还有白银本位与银币的关系。” 林煜眼中眸光闪烁,却没点破:“总结的不错,就是这三样,也可以归类为核心的一样,那就是白银本位。” “相比货币入侵、商品倾销,你们应该也更想知道,什么才是白银本位?又与银币到底存在什么必然联系?” 朱瞻基微微点头,其实货币入侵、商品倾销林煜虽然讲的不是很详细,但也能猜个大概,只是具体操作有些疑难。 可白银本位他们就有些搞不懂了,白银能够理解,本位是什么意思? 白银等于银币,铸币是为了让白银真正货币化,从而为计亩征银作准备,那本位又代表什么呢? 林煜说道:“白银本位要是说白了,其实还是白银,也可以说是白银具备的价值,所能代表的货币信用。” “货币信用?” 这个词对二人来说,已经不算很陌生。 从前面谈到大明宝钞的前世今生,林煜话里话外都脱不开货币信用这四个字。 第五十三章 货币和钱是两码事 “在讲货币信用与白银本位的关系之前,我要先考考你们俩,什么是货币?” 听到林煜抛出的问题,朱瞻基反应挺快,当即作出回答。 “货币就是铜钱,也可以是白银,这个问题先生上次已经讲过。” 林煜没有立刻作出回应,只是扭头看向正在思考的于谦。 过了片刻,于谦才斟酌着说道:“先生此前有讲解过,金银天然不是货币,但货币可以是金银,那么……金银到底是不是货币?” 哦?盲生,你发现了华点! 林煜听到这个回答,不免有些惊诧,心底对这两个狱友的身份也是暗暗留了份心思。 “你们两个的回答,其实都算对,但又都不全对。” 又是都对,却不全对。 朱瞻基陷入思索,也开始将自己与于谦的回答进行了结合,试图从中找出漏洞。 林煜的问题,什么才是货币? 他认为金银铜钱就是货币,更确切的说,实际上铜钱才是货币,而金银是因为林煜说了,未来会缓慢货币化,所以他也认为是货币。 可是现在,于谦的话给他提了个醒。 金银天然不是货币,但货币天然是金银。 这也是林煜早先讲课时,给他们灌输的理论,那么问题就来了,金银到底还算不算货币呢? 林煜没有让两人思考太久,在端起酒碗咪了一口,随即开口讲解道:“在你们的理解中,货币就是金银铜钱,甚至干脆就是铜钱。因为铜钱在过去上千年的历史里,本身就已经变成具备购买力的钱币。” “百姓使用铜钱,可以从商贩手里交易购买,与之等价的商品货物,这就叫做货币。” “可,要是按照这套理论,实际上货币的概念就太宽泛了。不仅金银铜钱,还有大明宝钞,其实都算得上是货币。” “哪怕如今宝钞早已贬值的厉害,但没有朝廷公开宣布宝钞作废,那宝钞就依旧具备货币价值,而这个货币价值的来源是什么呢?” 朱瞻基听得认真,几乎脱口而出:“货币信用!” 林煜点头:“没错,就是货币信用,虽然宝钞本质上就是纸张和油墨,但有朝廷愿意为宝钞的流通而背书。所以,朝廷的政令赋予了宝钞‘货币信用’,从而让它进一步具备了价值。” “因此,货币其实可以是任何东西,但却唯独不能是钱。” “正如我此前与你们说过,金银本身并不是货币,只是货币可以是金银,也就是以金银为货币的实物载体。说的更简单些,就是货币在绝大多数时候,都与钱划了等号。” “一旦钱与货币呈现不等式,那货币就不再是金银,或者说不再是钱了。” 这一番如同绕口令的内容,直接绕得朱瞻基和于谦两人,有些头脑爆炸。 货币和钱的关系? 这是直接从原来的税法改革,聊到了货币银行经济学。 而于谦加上朱瞻基,这两位虽然一个是千古名臣,另一个又是“仁宣之治”。 但到底现在还年轻,于谦的做官履历,到目前为止,也就从起始的翰林院(新科进士授官传统),到被皇帝赏识提携,从而入了都察院获得实缺官职。 而朱瞻基倒是从小有“好圣孙”的buff加成,受到了朱棣的重点培养,可这个培养,同样也是以行军打仗、治国理政为先。 可以说,这两个人都暂时完美避开了户部,避开了经济学问题。 实际上,就算把大明的钱袋子,户部尚书夏原吉现在给拉过来。 估摸着也得被林煜这番绕头理论,给说的眉头紧锁,再呵斥一句:“简直一派胡言!” 朱瞻基之前听了那么多天课,面对林煜早就没皮没脸,当即不懂就问:“先生,您说的货币不是钱,这是什么意思?货币怎么就不算钱了?” 林煜说道:“就知道你会这么问,回答前我来先问你,大明宝钞算不算货币?” 朱瞻基思索片刻,不太确定的说道:“额……应该算吧!毕竟先生您也说过,只要宝钞一日未被朝廷废除,那它就有朝廷为其背书,从而赋予货币信用。” 林煜微微点头,又问:“那宝钞是钱吗?” “……” 朱瞻基好像有些明白了,又好像完全没听懂。 “宝钞的本质只是纸张,因为朝廷承认它的货币信用,所以宝钞可以是货币。可有朝一日,朝廷要是突然不承认,那宝钞就是废纸,因为宝钞的本质就是纸张。” “而且,就算朝廷能一直承认宝钞的货币信用,愿意为宝钞的流通背书,可要是某一天朝廷没了呢?” “就如元朝的宝钞,如今大明还有人认吗?” 于谦开口说道:“王朝覆灭,宝钞自然烟消云散。” 林煜反问:“那为何元朝的八思巴文银币还在,甚至元朝的官方铜钱、黄金等也依旧具备流通性?” 不等于谦回答,林煜接着说道:“归根结底在于,宝钞本质是纸,没有朝廷背书,那就是废纸。而铜钱、白银、黄金都不同,它们天生就是钱,而不只是货币。” “金银铜钱天生就是钱!” 朱瞻基大受震撼,他似乎有些理解了。 “说的再简单些,货币本质其实就是具备购买力的等价物,它可以是任何东西。” “从元朝到大明流通的宝钞、宋朝发行过的交子、铁钱……这些都能算得上是货币。” “可这些货币,却都随着王朝更迭的洪流,而大多失去了购买力,也就是货币信用。哪怕是大明宝钞,如今也在迅速贬值,开始逐渐退出市场。” “因为它们本身不属于钱,只是依靠朝廷官府的背书,才暂时具备了货币信用。一旦这个货币信用没了,那它们也就失去了货币属性,从而变成废纸烂铁。” 这下,朱瞻基彻底理解了,货币和钱的关系到底是个怎么回事。 钱可以是货币,但货币从来不代表钱,正如金银天生不是货币,因为金银是钱,而货币只有在与钱划等号的情况下,才能使用金银作为货币实物。 这不是在咬文嚼字,而是后世经济学,甚至银行金融体系能够稳定运行下去的根本依据。 如果没有这条铁律,那原本正常运转的经济模式,就会迅速崩坏! 第五十四章 宝钞和交子 所以,这就是林先生说的白银本位? “本位”这个词最早出自西晋的《左传》,其中有一段记载:“复本位而待光命。” 里面的“本位”就是指代原本的官位,相当简洁明了。 即便到了后来,被历朝史书不断沿用,意思也在持续变化,但也大差不离。 再加上林煜的讲课简单详尽,于谦、朱瞻基二人,只是略一思忖,便理解了“白银本位”的真正含义。 朱瞻基忽然开口问道:“先生,要是这么说的话,那除了白银本位,岂不是应该还有黄金本位、黄铜本位?” “你的想法很好,但是很遗憾……” 林煜轻轻摇头,也不等朱瞻基想明提问,就又接着讲道:“首先,你的思路是没有问题的,严格来说,有了白银本位,自然也可以有黄金本位、黄铜本位。” “因为这三样在本质上都是相同的,它们都是钱,而不只是货币,所以当然也可以充当本位。” “可关键的点在于,你忽略了它们之间的价值差异。一两黄金能兑多少两白银,而一两白银又能换多少贯铜钱?” 这么一说,朱瞻基瞬间就懂了。 没错,黄铜的确是钱,这在过去两千年的历史里,早已奠定了它在钱货交易上的统治地位。 不论宋朝的铁钱,还是元代的宝钞,铜钱都始终作为市场交易的主流货币。 可问题就在于,铜钱流通的时间真的太久了,任何货币在长时间的流通下,都会不可避免的贬值。 不要说白银,白银从明朝中晚期才开始真正流通,满打满算也才五百年,而且价值同样也有大幅缩水贬值。 至于黄金,这玩意儿从来没有作为主流货币,真正在中国市场流通过。 就算后世的欧洲大航海时代,对于黄金的流通性也很少,主流货币依旧还是白银。 如果说宝钞只是货币,不能算钱的话,那黄铜就相当于是钱里面的“宝钞”。 朱瞻基轻轻点头:“黄铜的价值太低了,换言之就是货币信用太低,所以黄铜本位才不可能存在。而白银则不同,白银本身就具备很高的货币信用,天然就可以充当白银本位。那么黄金呢?” “黄金··……当然是太少了,这还用问?” 看着一脸理所当然的林煜,满腹疑感的朱瞻基,脑子瞬间就清明了。 说的对啊! 大明的黄金太少了,可以说是三种货币里储量最少的“钱”了。 就算林煜说出来的那两座日本金银矿,从中产出的黄金,一年也只有区区一万两而已。 一万两黄金似乎也不少了,但对比两百万两白银,那就有些不够看了。 “黄金在价值上的确超过了白银,但黄金的储量太低,比白银还要更低得多,这就是它的硬伤。” “不对……!” 于谦忽然间惊呼出声:“林先生,您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强调黄金、白银、黄铜三者的价值差异,还有储量与本位的关系。” “难道这个‘本位’指代的并非是白银本身?” 此言一出,不光林煜眼眉微挑,还在沉思的朱瞻基同样也是被一语点醒。 白银和本位,林先生好像确实一直都是在分开来讲的。 白银是白银,本位是本位,二者并不相同,却又带着相通性。 林煜对上于谦求知若渴的眼神,倒也没卖关子,先是轻轻一笑:“老余,我知道以你的聪明,肯定能看清其中的关窍。” “没错,就像你猜测的那样,白银本位的确不是指代白银本身。” “这一点,其实我从刚开始,就已经讲过了,白银本位真正指代的,是属于白银的货币信用。” “这个货币信用在你们看来,或许与白银没有什么区别。可要是换个角度,让白银的货币信用,去赋予如今的大明宝钞,那会怎么样呢?” 让白银的货币信用赋予宝钞? 还能这么玩? 朱瞻基顿时大为吃惊,连忙说道:“林先生,这样不行的,先不说大明宝钞本质就只是一张纸,而且如今宝钞在民间早已贬值的厉害,又如何能够与白银相提并论?” 于谦比较冷静,因为他从林煜的话中想到了另一个相似的事物:“让白银与宝钞相通……林先生的意思,莫非是在说宋朝的交子?” 不怪他会想到交子,实在是二者的兑比体系真的很像,北宋发行的交子也被认为是世界上最早流通的纸币。 只不过,作为最早的纸币,交子同样也有着两个致命缺点: 第一、交子只能在四川流通发行,甚至交子最初也是由四川商人私人开办。因为铁钱太重,携带交易都极为不便。直到私人发行的交子,在市场流通陷入混乱,才被北宋官府整顿接手。 第二、交子挂钩的货币只是铁钱和铜钱,明确点说就是黄铜本位制。 林煜说道:“北宋的交子归根结底,能挂钩的只是铜钱与铁钱,而且其流通的局限性太强,只能在四川一地使用。” “换言之,这玩意儿甚至都不如宝钞,宝钞好歹能全国通用。而且北宋的交子,与大明的宝钞一样,都犯了同一个致命错误,那就是超额发行。” “不论北宋朝廷,还是我朝大明,都不能很好地监管控制发行。往往都是战事一起,就超额发行交子或者宝钞,用于抵支军费。” “这么搞,交子和宝钞,不烂才怪!” 朱瞻基闻言,渐渐弄清了宝钞与白银挂钩的关系,可他很快又有了新的疑惑。 “林先生,既然交子与铜钱挂钩不可行,那宝钞与白银挂钩,性质上不是与交子相同吗?” “虽然大明如今的白银并不充足,但只要有了那两座日本大矿,大明的白银储量必定会迅速增加,到时候难道白银与宝钞就没有一点问题?” “再者,林先生说的北宋与我大明,二者都是犯了超额发行的错误,才让宝钞和交子迅速贬值。就算现在大明真的推行白银、宝钞并行,那最多也只会让宝钞稳定下来不再贬值。” “且不说让宝钞恢复信用,要如何才能保证后世的大明君臣,能够忍耐住不去超额发行这些与白银挂钩的宝钞呢?” 第五十五章 银行系统 没错,这才是核心问题。 如何才能保证宝钞不会被滥发,确切的说,是不会再度被朝廷滥发。 不与白银挂钩的宝钞,滥发起来都能如此严重。 一旦与白银挂钩,再去超额滥发,必定会让大明市场迅速崩盘。 林煜平静笑道:“你提出的这些问题,其实在之前的课程中,就已经说过答案了。” 朱瞻基有些疑惑,但在仔细回想过后,忽地脱口而出道:“难道是此前林先生提到过的,那用于兑取白银的‘银行’钱庄?” 他能想到“银行”并非是看出了问题的答案,纯粹是因为刚才林煜说到北宋交子与大明宝钞的前世今生时,有提到过交子的最初发行,就是由四川商人开办的交子铺,也即是兑取交子的钱庄。 林煜点头:“没铺,答案就在‘银行’。” “还记得我之前与你们说过的,‘银行’与一般钱庄最大的不同在于,有人往里面存钱,不仅不用收取保管费用,反而‘银行’还要付给他们利息。” “你们觉得,这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 朱瞻基沉思片刻后说道:“应当是为了吸纳民间的白银,毕竟人为财死。当有利可图时,士绅商贾才会更愿意将白银存入‘银行’。” 林煜接着笑问:“那为什么‘银行’要吸纳这些民间白银,白银本来在民间储量就不足,而且白银的货币化也需要白银在大明流通。” “‘银行’吸纳这些白银,不是在多此一举,本末倒置?” 这问的朱瞻基也不懂怎么回答,说实话他也有些懵逼,“银行”不惜用利息诱惑百姓存银进去也就算了。 关键林煜本来的意思,就是要推动白银在大明货币化,而且明确指出大明目前白银严重不足,所以才给出了日本那两座超级大矿的地图,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 现在又要用“银行”把白银吸回来,这不是脱裤子放屁? 朱瞻基想了半天不得其解,先是看了眼林煜,接着又扭头看向身旁同样沉思的于谦。 不能老是遇事不决问林先生,有时也得自己想想,现在他想不通,那就看于谦能不能想到。 林煜同样也带着些期待,就这么沉寂了半刻,于谦忽然抬头说道:“林先生,我明白了!您所说的这个银行,与北宋曾经出现过的交子铺,在本质上应该都是一样的。” 嗯?还真让这家伙想到了,不愧是古代的“高考状元”。 虽然于谦在殿试的名次并不怎么靠前,但古代的科举那可是三年一届,一届的录取名额多的也才两三百,少的更是有过不到一百。 大明开国几千万人口,两京十三省分配下去,平均一个省下来,顶多就几个人能高中进士。 这可比后世的高考难度都高,毕竟高考可不会一次只在全国录取几百人。 二者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考试。 “北宋的交子铺,怎么就与林先生说的‘银行’相同了?”朱瞻基有些发懵,这说的他完全没听懂啊! 于谦开口解释:“这就要说起北宋交子铺的经营模式了,最初的交子铺,只是北宋的四川商人嫌弃铁钱沉重,不利于携带交易,所以才开办的私人钱铺,等同于如今的钱庄。商人可以凭借铺子出具的交子,自由从中兑取铁钱、铜钱,只是需要收取保管费和手续费。” 朱瞻基皱眉打断:“这不是与钱庄相同?” 于谦也不生气,接着说道:“不同的点就在于,这些私人的交子铺大多都很混乱。商人控制了货币流通,就必定会为了私利,而去滥发交子,大肆吸纳民间的铁钱、铜钱。再将这些铁钱、铜钱或据为己有,或拿来投入到其它的买卖生意中,也因此导致四川的私人交子铺体系,迅速濒临崩溃。” 朱瞻基愣了一瞬,旋即如梦初醒:“我知道了,所以‘银行’也可以效仿北宋的交子铺,要么将吸纳的白银据为己有,要么就投入到其它‘买卖’当中。” 于谦摇头:“不可能将白银据为己有,要不然就没有任何意义,而且‘银行’要付出利息,只是据为己有也无法做到收支平衡。除非朝廷赖账,但这更不可能,因为白银的货币化本就是朝廷在主导。” 说到这里顿了顿,他又转头看向对面的林煜:“但是我实在想不出来,‘银行’用利息来吸纳白银,又把这白银投入到其它‘买卖’中,那最终的结果不还是与北宋的交子铺一样?” 于谦的意思很明了,做买卖是会赔的。 封建时期的商业经济潜力有限,说的简单些就是,天下的钱就这么多。 商业市场再怎么玩,也很难玩得出花来。 所以古代的帝王君臣才热衷于重农抑商,不是他们觉得商业不赚钱,而是当前时代下的商业主旋律就是强取豪夺,谁的背景大谁才能赚钱。 林煜听的很认真,中间始终没有插嘴打断,一直等到于谦说完,这才开口缓缓说道。 “你的思路是没有错的,要只是照搬交子的玩法,那‘银行’实际也撑不了多久,到头来也只会落得与交子一样的下场。” “可是,你忽略了一点,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我大明的‘银行’吸纳了这些白银以后,为什么要把白银投入到国内的‘买卖’中去?” “海外有那么多藩国友邦,不是都想与我大明朝贡做贸易吗?” 海外……海外! 于谦脑子里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样,他终于明白了。 不光是他,朱瞻基同样也是后知后觉。 林先生说的对啊! 为什么白银一定要在国内使用,早在之前的讲课里,林先生可是就有说过的,什么叫货币入侵,什么叫商品倾销。 他们听“白银本位”听得太入神,竟然都忘了还有这么一茬,而且这两样早在一开始,就被林煜放在“白银本位”的课程表里一起讲的。 “铸银币稳定白银的钱币化,再用‘银行’系统推动银币在市场上的货币化流通,最后将这些银币输出到海外,从而实现白银货币对海外藩国的入侵。” “直到各国都认可大明的银币为通用货币,认可了大明银币的‘白银本位’制,那就可以将宝钞与这些银币绑合,从而让各国都认同大明宝钞的流通。” 第五十六章 大明版布雷顿森林 第一步,利用贸易逆差,对海外列国实现白银搜刮,让他们的白银储备全部流入到大明。 第二步,再将这些白银铸成大明的官方银币,并利用“银行”模式,迅速建立起“铜钱—银币二元一体化”的货币兑换体系。 第三步,待到银币、铜钱能够稳定兑取,就可以通过商品倾销以及贸易逆差的形式,让海外各国逐渐认可大明银币的货币信用。 最后一步,将宝钞与稳定的银币挂钩,建立起“宝钞银币”的新货币兑取体系。 让大明宝钞从废纸变成能够取代白银的纸币,并且经由大明流通扩张到全世界,变成世界货币流通体系的稳定一环。 如此一连串操作,看似有些天方夜谭,但要是换个说法——“布雷顿森林货币体系”。 是不是瞬间觉得合理了许多? 林煜当然不可能直译,只是根据大致意思,进行了修正解释。 “白银—宝钞货币体系?“ 朱瞻基皱着眉,脸上带着些迷感的同时,又有些若有所思。 对他而言,宝钞是宝钞,白银是白银。 前者的本质就是纸张和油墨,后者按照林煜说法,那可是真正的钱,这两者堪称风马牛不相及,要怎么才能实现稳定兑换? 而且还要输出到海外各国,让全世界都承认大明宝钞与白银的等价关系。 林煜继续详细解释道:“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先听我慢慢说。实际上,大明目前要想真正建立‘白银—宝钞货币体系’,并且成功将其扩张流通到海外,还必须满足三个大前提。” “第一,大明必须始终对海外各国保持商品倾销和贸易顺差,从而保证海外各国持续输入我大明的商品,而他们的白银则持续输出到我大明。” “第二,大明必须具有充足的白银储备,具体多少不重要,但必须能够占有世界货币市场,白银总储备量的百分之七十。” “第三,白银价格必须稳定维持在官价水平,不会随着市场而出现大幅度的浮动和贬值。” 这三条若是换算到“布雷顿森林体系”里面,就是让美国人足足头痛了几十年,都难以得到任何解决,最后还进而拖垮了整个货币体系的无解难题。 可对于后世的美国人而言,堪称无解的货币难题,带到如今这个年代,强盛的大明帝国面前,那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白银储备不足,那就去日本挖他们的银矿,用贸易顺差去海外掠夺! 长期维持对海外各国的贸易顺差,这同样也没有任何问题,如今的欧洲可是连大航海时代都还没有真正到来。 要不是有着大海作为阻隔,怕是整个世界都要笼罩在大明的军事威慑和经济碾压之下。 这可不是什么夸大,至少土木堡之前的大明,确实有这个实力和底蕴。 而且,即便大明什么都不做,对于周边的这些小国而言,也是一片长期笼罩在头顶的阴霾。 最显着的例子,应该就是缅甸了,这个东南亚小霸王看似牛逼哄哄,但受到中国影响极深,甚至几度干涉到了它的王朝兴衰。 给了东吁王朝灭国一击的起义军,就是明末汉人移民的后代,他们与孟人合作直接干翻了缅人的王朝。 到了后来的贡榜王朝能够重新崛起,力压汉孟联军,还是依靠跟英法联手,得到了火炮火枪的支持,顺带还出卖了沿海港口。 而且,贡榜王朝在东南亚的扩张势头,同样也是被另一个汉人带领的暹罗起义军,给重新反推了回去的。 至于彼时的螨清……还在边境跟贡榜偏师打得你来我往,双方都以为对方是主力,清朝方面还把贡榜偏师误认为是早就灭亡的东吁王朝军队。 中国对于东南亚的影响,甚至一直持续到了后世,缅甸的南北长期分裂割据状态,实际也有这个因素,而且占比很大。 可以说,至少在当前的时代版本,这些国家想要扭转对大明的贸易逆差,简直是在痴人说梦。 就算拖个四百年到了晚清,那些完成了工业革命的欧洲国家,在不动用军事战争的手段下,跟中国做生意也不可避免,要受到中国市场贸易顺差的收割。 “原来如此,那两座日本银矿竟然是为此而准备?” 朱瞻基恍然大悟,有了那两座日本银矿,那大明的白银储备就能变得相当充足。 要实现林煜说的至少占据世界白银储量的百分之七十,那也只是时间问题。 毕竟,现在可还没有大航海,别说大明了,欧洲那边对于美洲也没什么概念,更别提美洲那里海量的白银了。 林煜等两人消化的差不多,方才继续说道:“对于如今的大明而言,要满足那三个大前提,其实都并不困难。有了日本的银矿,最核心的白银储备就不用担心。” “只要有了充足的白银,再通过贸易逆差和铸银币,吸纳置换海外各国的白银储备,对他们实现商品倾销与货币入侵。” “那么大明银币成为海外货币流通的主流,也只是时间问题,而且这个时间也不会太久。” “只要银币被海外各国接受和认可,那接下来就可以将大明宝钞与银币挂钩,通过银行模式实现宝钞与银币的稳定兑取。” “这一步做好了,那大明宝钞将会彻底脱胎换骨,从原来的废纸变成真金白银。届时大明就可以通过这些白银宝钞,对海外各国的经济实现渗透控制。” “并且依靠货币建立起一个全新的世界霸权体系!” 用货币建立世界霸权! 朱瞻基闻言,震撼的不能自已,心中既有对货币霸权的茫然,又有着强烈的憧憬与野望。 作为未来创立了“仁宣之治”的宣德皇帝朱瞻基,且不提如今的他也才二十多岁,刚被册封为大明的太子储君,正是人生志得意满的时候。 对外开拓,建立丰功伟业,从来都是历朝帝王将相的毕生追求……除了挫宋的那些废物点心。 而且,这还是不用打仗,只要简单铸银币,印宝钞就能称霸世界! 第五十七章 大明中央银行 林煜规划的大明版“布雷顿森林”体系,是以“白银宝钞”和大明银币为主,要与全世界打一场看不见,却又残酷无比的货币战争。 在后世原版的“布雷顿森林”体系下,美元与黄金挂钩,所以美元也称作美金。 可美金货币体系下的“布雷顿森林”,却又绕不开那三个矛盾难题。 要维持美金货币,就要控制贸易顺差和掠夺黄金储备,这就会导致国际储备资产不足,从而遏制国际贸易发展,限制阻碍其它国家的货币经济。 而二战后的世界经济体系下,各国都在飞速发展,自然不可能甘心一直被美金货币收割。 于是乎,这就成了无解难题,再加上美国持续对外发动战争,严重透支美金信用,最终导致“布雷顿森林”崩溃瓦解。 但大明却没有这个顾虑,因为“白银—宝钞”货币体系的核心是白银,相比储备更少的黄金而言,充足的日本白银完全能够满足初期的“白银宝钞”货币需求。 更何况,还有未被发掘的美洲白银,那里的白银可都是以“亿吨”为基本单位的! 后世“布雷顿森林”之所以崩溃瓦解,最根本的点就在于它是与国际金本位制度挂钩。 这就相当于一个“人”才一出生,就已经先天性不足。 货币金本位对于货币经济体而言,确实有着无与伦比的货币信用。 但黄金的产量受限,同样也是难以解决,并且极为致命的硬伤。 黄金天然上的储备不足,就意味着要想维持货币金本位,那与其挂钩的货币体系就必须保持长期紧缩。 先不说这根本不可能,哪怕真的能够办到,货币经济的运转也会如同负重前行一般,受到严重限制,甚至拖累到世界货币金融,带来经济寒冬也不是不可能。 这才是林煜要搞白银本位的目的,相比有着严重产量缺陷的黄金本位,白银的充足却是可以保证“白银—宝钞”货币经济的活力。 至于由此带来的持续性对外商品倾销,还有对世界各国造成的贸易顺差和货币入侵。 这都是必要付出的代价! 不苦一苦他们的百姓,难道还要苦我大明的百姓? 朱瞻基稍微消化了一番林煜提出的货币霸权后,旋即开口问道:“林先生,您刚才说的都是‘白银宝钞’的先决条件,那满足了这些先决条件以后的大明又该怎么做呢?” 林煜夹了口菜,一边吃着一边说道:“很简单,先设置一个大明中央银行以及铸币监。” “铸币监的用处,就是负责把开采出的日本白银,全部给铸成统一的官制银币。” “而大明中央银行,倒不需要有太多作用,他们只需要做一件事,那就是在白银变成统一的官制银币后,确定‘官制银币—铜钱’的兑取比例。” “还有一点必须注意,大明银行除了确定银币的官价外,不能有任何的货币发行权,也不能作为货币兑取的钱庄。” 朱瞻基听得认真,此刻轻轻点头:“不能进行白银的兑取,只是作为确定白银官价的存在。” 他记得这是林煜说的第三个前提,白银的官价必须稳定。 虽然还是不怎么清楚,只是弄一个叫“银行”的钱庄出来,就能维持白银官价了。 于谦这时插嘴问道:“确立了白银官价,那之后呢?” 林煜说:“朝廷设立了铸币监,所有铸币监熔铸的官制银币,则统一调配至大明中央银存储。接着以中央银行为主,在全国各地开设下属的官办分支银行。” “这些下级分属的银行,它们的职能也要与中央银行做出区分。中央银行只负责确立白银官价,为银币流通提供货币依据。而分属银行,则从中央银行获取铸币监的银币,并且对民间开放‘银币一铜钱’的自由兑取。” “有中央银行为银币官价背书,再加上白银天然具备的货币信用,官制银币作为货币实现流通并不是什么难事。” “而且,在官制银币不断流通的过程中,朝廷也能通过铸币监,始终牢牢地把持铸币权。” 控制铸币权这很重要,只要铸币权一直握在朝廷官方的手里,那银币不论未来在货币流通中如何发展,都不至于出现什么太大问题。 而且,铸币监的设置,同样也是对银行模式多上的一重保险。 虽然后世银行已经完全融入到了货币金融,成为其中不可分割,甚至算得上是核心组成部分。 但实际上,现有的银行体系存在着致命缺陷,而且这个缺陷林煜无法解决,后世也无法解决。 详细说起来有点麻烦,举个简单的例子就是,有人手里有一百块钱,而这一百块钱的市场价值,也是一百块钱,这是一个很合理的等式。 紧接着,这个人把一百块钱存进了银行,在此刻它的市场价值依旧还是没变。 但随着银行体系高速运转之下,这一百块钱里的九十块钱,下一秒就通过放贷的形式借给了另外一个人,作为其消费投入到了市场流通。 而原来的一百块账户,表面上似乎没变,可实际上那一百块的市场价值,就这么一秒钟缩水了接近百分之五十,从一百等于一百,变成了一百等于一百九十。 而银行不可能只放贷一次,这是银行稳定运转下去的必然情况,所以上述的过程只会以更快的速度在市场呈现。 这就是为什么货币从发行开始,到后面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不值钱,而且总是会有周而复始的通货**、金融危机。 银行背靠的国家机器,只能被动的进行调控,而不能真正解决这个问题,就连通货**带来的慢性货币贬值,也会永久的持续下去。 说的再简单点,银行的本质就是从“未来”拿钱,来让“现在”的货币经济得到发展。 只不过,虽然银行有着如此严重的缺陷,它的存在依旧还是不可或缺。 只要货币经济持续发展下去,银行最终还是会诞生。 实际上,也就到晚明时期,白银成为了稳定流通的主流货币,甚至被朝廷定为纳税银。 这时就已有部分钱庄,开始尝试不收取保管费,反而给予民间储户存钱利息,从而吸纳储户来到钱庄存钱。 所以,林煜这还真不算异想天开,最多就是有些超前,把晚明才有的东西提前带了过来,顺带加了点后世的东西。 第五十八章 换钞 天牢中。 林煜很是随意的躺靠在了稻草铺做的床中,又给自己倒了碗米酒,略微润了润有些干渴的喉咙,这才继续说道。 “等到银行、铸币监都能够在地方稳定运转,而官制银币也能作为主流货币,与铜钱在民间并行兑取流通,币值真正固定下来。” “接下来就是改组原有的宝钞司(宝钞司也负责提供皇室厕纸),将宝钞司从内廷划分出来,成立一个与铸币监类似,但专门制作全新白银宝钞的宝钞监。” “让白银与宝钞实现挂钩,同样也由大明中央银行为白银宝钞的流通,提供货币信用。” 这才是“白银—宝钞”货币体系的核心要素,让白银宝钞如同后世的美金一样,也能真正具备含“银”量。 有了白银为宝钞提供货币信用,那宝钞就很难再大幅波动贬值。 只要白银宝钞不再贬值,那依靠自身纸币的便利性,很轻易就能在民间市场作为货币流通,从而被百姓迅速接受和持有这些纸币。 往后会怎么样不好说,毕竟再好的制度也经不起时间的考验,而且执行制度的终究是人,而人又不是机器,有着世俗的欲望。 但只要作为主体执行的银行不崩,核心的“白银—宝钞”货币规则也不受到大的破坏,那么白银宝钞就不会有什么太大问题。 而且,有了白银宝钞作为主流货币,百姓也能真正从实物税的重压中解放出来。 在桌子对面,朱瞻基、于谦两人正坐的笔直,对于“白银一宝钞”货币体系的一应规则,他们听得相当认真,生怕错漏任何一个微小细节。 “这就是‘白银—宝钞’货币体系,能够决定大明未来百年霸权的东西!”朱瞻基喃喃自语,紧接双眼放光。 林煜的“白银—宝钞”货币体系听起来内容不少,但总结起来也就那么五要素: 第一,确立白银本位制。 第二,建立银行,厘定白银官价。 第三,牢牢掌握铸币权和印钞权。 第四,确定白银与宝钞挂钩。 第五,确定大明的白银储备。 这五大要素,就是林煜“白银一宝钞”货币体系的核心内容了,总体上与“布雷顿森林”有着相似,却又在细节上有些不同,明显经过了适应性的调整,细节上也略显粗糙。 这不是林煜的问题,而是时代的局限性,当前的世界货币市场,整体上都显得相当粗糙混乱。 在“布雷顿森林”体系下,要维持美金的货币霸权,是需要建立起稳固的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还有世界性质的银行金融系统。 而这两样显然在当前时代都是不可能的,只能由大明自身建立银行,并且吸收海外白银,暂时充当起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部分职能。 这样导致的直接性后果就是,大明对海外的经济掠夺和货币入侵,只会变得比“布雷顿”下的美国还要剧烈。 “这就是林先生此前说到的白银本位了……” 于谦微微领首:“利用白银去挂钩宝钞,再以铸币监、宝钞监、银行三权分立,相互制约。” 于谦敏锐的察觉到这样做的目的,无非就是在预防新的白银宝钞走上了旧制宝钞的老路。 无论大明的宝钞,还是元朝宝钞,说白了都是朝廷用于敛财的工具,没有稳定的货币监控制度,宝钞会迅速糜烂,这本就是必然的结果。 林煜提出的三权分立,还有银行自身的分级架构下,朝廷就算想从中插手,也会变得比以前更加困难: 真不愧是林先生,谋一时也谋万世! 林煜忽又说道:“还有一件事,目前民间仍在流通的大明宝钞,必须一张不剩的全部收回来。” 朱瞻基先是一愣,随即疑感道:“林先生,大明宝钞发行的数量太多了,而且贬值的这么厉害,还收回来做什么?要是想替换新的白银宝钞,直接由朝廷下令,宣布废除现有的宝钞就是。” 这也是元朝用过的伎俩,当之前发行的宝钞,因为种种原因陷入崩溃,那就不去解决,直接宣布废除这套宝钞,转而变换发行全新的宝钞。 如此,简单粗暴。 变钞一时爽,一直变钞一直爽! 于谦皱眉反驳:“这样不行的,元朝前车之鉴,要是完全废除现有流通的宝钞,那许多百姓积蓄也会被一扫而空!” 元朝的变钞掏空了百姓的财富,也间接导致了元末农民起义的爆发。 朱瞻基闻言陷入沉思,过了片刻才问道:“林先生,宝钞不能废除,那收回又该怎么收?总不能真的让朝廷出钱买吧?” 林煜摇头:“不必用钱买,直接用宝钞换。” “用宝钞换?”朱瞻基有些没听懂。 林煜接着详细说道:“按照等价交换的原则,用具备含银量的白银宝钞,去把原来如同废纸一样的大明宝钞给换回来。” “通过各省设立的分属银行,一步步将这些大明宝钞从市场货币中剔除。” “如此,既可以为白银宝钞提供市场货币流通空间,也能解决大明宝钞日益贬值的难题,还能顺便抬升白银宝钞的货币信用。” 有别于元朝的变钞,等价交换的换钞,才应该是正确的做法,也是后世新中国用过的淘汰旧币的手段。 换钞不仅能够保证民间货币储备不会受到剧烈影响,也能维持货币经济正常运转的活力,还能进一步为新币的流通提供货币信用。 算是一举三得! 只可惜,这么简单的道理,光头玩不明白,或者说光头打从一开始,就是奔着敛财和搜刮民脂去的,从未想过要好好治理一个国家。 这么乱搞自然也是要付出代价的,而那个代价就是民心。 很多事物打从一开始,其实就已经标注好了使用说明书,就看能不能发现了。 第五十九章 货币需求和宝钞超发 于谦听完有关换钞的具体规程,沉思了半晌,忽然开口问道:“林先生,为何‘白银宝钞’的制度可行,而大明宝钞与元朝宝钞,却都在几十年间,就迅速崩溃瓦解?” 有关宝钞的话题,林煜每堂课都有提及,但都是浅尝辄止,而且主要讲的内容,也是元、明两朝的宝钞制度如何崩坏。 可具体的败坏原因,林煜始终没有深入细究。 现在的白银宝钞,说白了就是对日益败坏的大明宝钞,给出的改革修正。 林煜听到于谦的疑惑,没有立刻作答,而是先缓缓坐起身来,深深看了认真坐直的二人一眼,这才平静开口说道。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白银一宝钞’货币体系中,就已经有说过。” “先说目前的大明宝钞,其模式参考的是元朝宝钞,但在实际执行中,又与元朝的宝钞并不相通。” “元朝宝钞从发行之始,到中途的数度变钞,掏空了百姓积蓄,也透支干净了元朝宝钞的货币信用。失去了货币信用,元朝的宝钞制度开始濒临崩溃,从而诱发元廷的国家财政日趋败坏。” “如此,一连串的连锁反应之下,元末农民起义来了,太祖高皇帝也来了。” 这算是简单复述了一遍元朝宝钞的钞法变迁,变钞差不多就是元朝钞法的主要手段。 每当元朝的宝钞贬值,元朝统治者就会开始玩变钞,废除旧的宝钞,转为印制新的宝钞,意图维持住宝钞作为纸币的信用,可带来的结果往往却是宝钞信用愈发崩坏。 而且,每次变钞过后的宝钞保质期,也都在飞速缩短,直到最后一次变钞,终于引爆了元末农民起义。 朱瞻基轻轻点头:“元朝变钞虽然便利,但却是于朝廷遗祸无穷,相较之下还是林先生的换钞更为稳妥。” 林煜却是骤然话锋一转,开口发问道:“可元朝钞法的崩坏,是来自于频繁的变钞,从而过度透支了宝钞作为纸币,那孱弱不堪的货币信用。” “那么……大明宝钞呢?” 大明宝钞全称大明通行宝钞,与元朝宝钞的频繁变化不同,大明通行宝钞在明朝三百年间,始终都是官方唯一指定宝钞。 而且关于宝钞的印制与发行,也都始终集中于朝廷设立的宝钞司,而不会因为种种原因,将权力分化出去。 可即便如此,大明宝钞的崩坏速度,却是比元朝宝钞,压根不差多少。 朱瞻基一时被噎住了,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说。 元朝钞法败坏是因为变钞,大明宝钞可从来没有变钞过,为何也能崩溃的这么快? 于谦略一思忖后说道:“元朝宝钞最初发行为‘交钞”,随后变为更完备的‘中统钞’,‘中统钞’很快超发贬值,又改为更发‘至元钞’,再到后来的‘至正钞’……” “如此种种,虽然钞法币制不断更化,但元朝宝钞制度,始终都有一个前提。要么是以丝为本位,要么以白银为本位,以此来确保宝钞的信用。” “在元朝‘中统钞’初期发行阶段,所有‘中统钞’都可以直接在官库兑换出同等银价的白银。” “所以,问题是出在了大明宝钞没有白银作为储备金?” 林煜微微一笑,旋即便是摇头否定:“不对,元朝宝钞采取丝银作为准备金,的确与‘白银一宝钞’货币体系看着很类似,但是二者还是有着本质不同的。” “元朝宝钞与丝银挂钩,但作为宝钞货币信用保证的储备丝银,实际上也是会参与到市场货币流通。” “额,这有什么不对吗?”朱瞻基有些疑惑。 “不对,当然不对。” 林煜正色说道:“我从前面就已经讲过,无论元明两朝,宝钞崩溃都是在于滥发超发。大明宝钞没有白银作为准备金,所以货币信用天然就是废纸。” “而元朝宝钞,虽然采取了白银作为准备金,变相的也用到了白银充当货币本位,以此来确保宝钞的纸币信用。” “可元朝君臣还是忽略了一个细节,那就是作为准备金的白银是有限且固定的,而朝廷印制的只能是宝钞纸币,不可能去印制生产真正的白银。” “所以,当他们将白银视作准备金,却又放任这些准备金白银在市场上进行流通,到最后还主动拿走这些白银,用于战争、赈灾以及享乐,那也就意味着本来用于确保宝钞货币信用的准备金制度,反过来压缩了宝钞制度最后的那点生存空间。” 朱瞻基听得有些云里雾里,林煜说的准备金制度他倒是听明白了,应该就是最开始讲课讲到的“白银本位”。 白银本身作为天然货币,用白银来挂钩宝钞这个办法是没有问题的,也确实能够保障宝钞的货币信用。 可问题是,为什么白银的货币流通,反而会进一步压缩宝钞的生存空间? 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于谦也将这个疑问抛了出来。 林煜早有预料,直接说道:“所以,这就是‘白银—宝钞’,与原本大明宝钞之间最大的区别。同样也是白银单纯绑定宝钞,所带来的根本性弊端。” “元朝用白银绑定宝钞,是想确保宝钞价值均衡不变,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要想‘宝钞一白银’恒定不变,那就只能固定宝钞的印制发行,让宝钞始终跟着白银储备量走。” “即有多少白银,那就印制多少宝钞。这样引发的结果,就是市场必须永远保持恒定紧缩。” “且不说办不办得到,光是民间市场就不可能保持恒定不变,因为人口总是会增长繁行,人口变多就意味着产出变多,民间的财富变多,那就需要更多的宝钞作为货币流通。” “换言之,即便朝廷不想滥发宝钞,伴随人口的不断增长,市场产出持续扩大,货币需求也会跟着增加。为了维护持续增长的市场货币需求,宝钞的超发几乎是必然的。” 第六十章 宝钞霸权 只要人口增长,宝钞就必定会滥发,哪怕朝廷有意控制……这是不可调和的矛盾! 于谦喃喃自语,他现在明白为何林煜非要说,元朝的白银准备金制度,反而坑害了元朝的宝钞制度。 因为用上了白银作为货币本位,宝钞就必须与白银保持恒定,如此就难以与市场保持恒定。 市场货币需求,就会与朝廷官库的白银储备发生冲突。 不论选择维持哪边的稳定,元朝的宝钞制度,都会逐渐崩溃瓦解。 把这个关系往大明这边套,同样也能行得通,虽然大明宝钞没有采用白银作为货币本位,但随着市场的发展和日益增长的货币需求,宝钞的超发几乎是必然的。 洪武年间发行宝钞的官员,可能就是因为发现了这一点,才选择将宝钞与白银切割,不再用白银作为宝钞的储备金。 但很明显,这并没有任何用处,而且为了避免元朝的前车之鉴,在洪武九年大明制定了倒钞法。 本意是为了确保宝钞的正常流通,还有币制的稳定,结果反而造成了宝钞的进一步的贬值和通货**。 朱瞻基震撼许久,突然想到了什么,连忙开口问道:“林先生,您说白银绑定宝钞并不可取,白银的流通还有国家人口增长,都会提升市场的货币需求,那白银宝钞是不是也会出现这些问题?” 林煜点头说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问,我刚刚说过,白银宝钞与现有宝钞制度,二者最大的不同在于,白银宝钞虽然也是挂钩白银,以白银作为货币本位。” “但‘白银宝钞’制度下,白银只是挂钩宝钞,为宝钞提供货币信用,而白银本身却不会参与到市场的货币流通。” 白银宝钞只与白银挂钩,并不参与到货币流通。 这货币还能这么玩? 朱瞻基有些惊诧:“林先生,‘白银宝钞’制度下,白银不参与到货币流通,那之前铸的那些银币怎么办?” 林煜笑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应该说你还没有完全理解什么是‘白银宝钞’。” “元朝宝钞的白银储备金,本质是白银挂钩宝钞,而宝钞也挂钩白银。可‘白银宝钞’则不然,在这套全新的货币体系下,白银会挂钩宝钞,而宝钞却不能挂钩白银。” “这也就意味着白银会真正作为确保货币信用的本位金,而不是元朝那样可以流通的储备金。所以,当宝钞作为纸币在货币市场中流通,那银币就会自然而然退出货币流通。” “白银不再作为货币流通,而是作为货币本位,那么白银也就很难在流通中造成贬值,而且在这套货币体系下,宝钞的发行量也不必完全与白银储备量挂钩。” 这实际上也还是“布雷顿森林”体系下的内容,黄金约等于美金,但市场流通的美金,却很难从美国的黄金储备资产里,真正去兑换出黄金。 可以说,历朝玩货币财政的那么多名臣大佬,所玩过的最高级玩法,也就是用金银作为货币信用的储备金。 而从来没有人想到过,金银不一定非要是货币,也可以只作为纸币的信用依据,不参与到货币的流通中去。 纸币会因为超发而贬值,但由于纸币本身并非完全等于本位的金银,所以纸币贬值的范围,在金银的价格波动上会表现的十分细微。 因此,在货币信用的实际流通中,金银的价值波动不会太过剧烈,只要金银的波动不大,那纸币流通就不会出现剧烈的通货**与紧缩。 至于推行了“白银宝钞”,将白银变成货币本位,又得到了日本银矿,拥有了充足的白银。 如何避免朝廷挪用作为货币本位的白银,从而导致“白银宝钞”不断贬值? 答案同样也很简单。 那就是直接“合理”利用国内的白银本位货币体系,对外输出多余的宝钞进行贸易,将纸币超发从而缺失的价值,通过国际贸易转嫁给海外各国,也就是利用商品倾销和持续性的贸易顺差,来源源不断的从海外吸血。 对内也可以依靠纸币的超发,引发的小幅度财政赤字,刺激内部经济的发展,而不会太过影响到民生。 总而言之,这么一整套货币体系要想稳定维持,大前提就那么两条: 第一,作为“白银宝钞”的发行国,必须绝对控制世界上的大部分白银。 第二,作为“白银宝钞”的发行国,必须掌握绝对的军事话语权。 朱瞻基心底久久无法平静。 他现在理解“白银宝钞”为何能够决定大明未来的世界霸权,也明白为什么要发行“白银宝钞”,就必须控制日本的那两座银矿。 与其说是“白银宝钞”决定了货币霸权,倒不如说货币霸权与“白银宝钞”,二者缺一不可。 先通过国家贸易与大明本身就有的霸权,将其他国家的货币,与大明的宝钞挂钩,从而让宝钞变成世界货币贸易体系下,唯一指定结算的纸币。 然后,“白银宝钞”就可以依靠这个货币规则,进一步控制所有与大明贸易的海外国家,将他们一步步并入到“白银—宝钞”的货币体系当中来。 如此,每当大明的宝钞超发,就可以通过国际贸易,把超发的宝钞输出到海外,既可以掏空海外国家的白银储备,也能将国内宝钞超发带来的通货**,均匀的摊派到这些国家财政当中。 也就是吸万国之血,来供养我大明稳定的货币经济! 而且,没有任何后遗症! 后世的美国人玩不了,是因为美国人的霸权,难以压制日益崛起的其他国家。 而当前时代的世界格局下,大明就是唯一的霸权主义,没有任何国家能够抵抗和反制大明的霸权。 这就是“白银宝钞”货币霸权的底气! 毕竟,就连美国的货币霸权,在其它国家不断崛起下,也还是维持了三十年时间。 以如今大明的国力,没理由维持不了货币霸权的统治地位! 第六十一章 殿中 谨身殿。 一身绯红官袍、仪态雍容的户部尚书夏原吉,缓缓迈步入内。 才一进殿,就见里头早已坐着另外四个红袍官员,他们分别是杨士奇、杨荣、黄淮、金幼孜,内阁全员到场。 夏原吉略一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 作为洪武朝就在的老臣,夏原吉的资历很老,去掉比较忌讳的建文朝,也能算得上三朝元老。 在座四位阁臣,仅有开摆的黄淮能与他在资历上一较高下。 余下三人基本都是建文时期,才开始正式踏入仕途。 而且,就算不论资历,只论官秩品级。 别看杨士奇他们也是着红袍的,但实际官职也就是个礼部侍郎“副部级”,肯定比不了“正部级”的户部尚书夏原吉。 不用说什么大学士,这东西纯属荣誉头衔,实际品级很低,也没啥鸟用。 这也是内阁创立初期,为了限制内阁权力如宰相一般做大,所专门打上的补丁。 虚官实权,内阁没有真正的官署,只有个值班房,也没有任何实际官职,所有官职都是兼职。 这么一看,明初的内阁,倒是与螨清的军机处颇为相似。 不如说,螨清在用军机处时,尽可能把内阁占有的权力,给一步步拿回来。 明初内阁本没有太多实权,真正做大全是在于洪熙、宣德,连续两代大明皇帝死的太早,又留下个年幼的小皇帝,导致皇权的正常更迭出现了严重问题。 基本算是凑齐了主少国疑的全部条件,内阁作为皇帝秘书,理所当然就被文官集团给强推着,一步步登上权力巅峰。 以至于到了明中后期,往往都是先做六部尚书,才能有资格入阁辅政,这也是内阁阁臣,为何时常会被唤作“部堂”的主要原因。 夏原吉随意找了个空位入座,就这么静静等候,也不与杨土奇几人说话闲谈。 其实也没什么好聊的,这一个月时间里,他们几个都被连续召见过好几次了,早就轻车熟路。 也能大致猜出,皇帝这次突然急召,要么是商议摊赋入亩,要么就是那位小林先生,又给他们出了什么难题。 不多时,随着太监一声呼喊。 “陛下驾到!” “臣等拜见陛下!” 夏原吉几个匆忙起身。 朱高炽抬手:“几位爱卿平身,都赐座吧!” “谢陛下!” 看着几人落座,朱高炽也不废话,就将另一手拿着的奏本,叫贴身内侍雷震给他们传阅了下去。 与平时递给杨士奇先看不同,这次却是先递给了夏原吉。 夏原吉面色如常,郑重接过那部奏本,就这么认真翻看起来。 翻开第一页:一条鞭法改革。 一条鞭法? 夏原吉微一挑眉,有些疑惑,但还是接着往下看。 开篇只是粗略讲了一下摊赋入亩,又说要搞摊赋入亩,就必须配合清田均税,二者并行下去才能让摊赋入亩的政策稳定推行下去。 夏原吉对此表示认可,作为户部尚书,他比任何人看的都要直观,知道现在的大明,全国的鱼鳞册已经烂成了什么逼样。 要是不去清田,直接把赋税摊并进土地,那百姓身上的赋税重担,不仅不会减低,反而还会成倍增加。 最显着的前车之鉴就是隋朝了,都说隋朝二世而亡,是因为杨广的挥霍无度,这也确实是一个原因。 但只是直接原因,隋朝灭亡的根本原因,在于赋税重担压垮了隋朝的百姓。 这听起来似乎很不可思议,因为隋朝的赋税比例,实际应该很低。 毕竟战乱刚刚结束,新朝初立肯定是要轻徭薄赋,不是谁都像“魔法晋书目录”那样,皇帝带头享受,奢靡成风。 再说个好笑的事情,在杨广大业(杨广的年号)成空的时候,隋朝的全国耕地在册就已经达到了50亿亩。 50亿亩耕地是什么概念呢? 就是现代工业化,大大提升了农业产值的前提下,而全国疆域面积也远盛隋朝巅峰疆域,所能开垦出来的极限耕地,也只有隋朝“耕地”的五分之一。 别问那么多,问就是朝廷记录了这么多耕地,那百姓就要交这么多赋税! 哪怕没有杨广的挥霍无度,隋朝事实上也很难撑得到杨广正常驾崩。 夏原吉对清田均税、摊赋入亩深表赞同。 接着往下翻:朝廷以粮食为征,会一步步糜烂国家的财政税制,让新政税法走向失败。 夏原直先是一惊,旋即就是气怒,几乎忍不住要将手中奏本掷于地上。 这天牢林煜竟敢如此大放厥词! 农为国本,粮食更是国家之基,不以粮食为征,那朝廷拿什么来治国? 大的不说,就说没有了粮食,要是某地发了天灾,那朝廷该怎么赈灾? 而且,朝廷如今刚刚开始推行摊赋入亩的新政改革,要是不用粮食作为征税实物,那摊赋入亩还怎么摊? 夏原吉气怒过后,又很快冷静下来,在略微平复了下情绪后,还是耐住了性子继续往后面看。 不是他理解了林煜的意思,而是他想看看,林煜到底会给出什么样的解释,或者答案! 不用粮食征税,这简直匪夷所思! 若非此前林煜给他们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几乎是以一人之才,力压他们五人集众。 恐怕他都要谏言皇帝,赶紧诛杀这个妖言惑众之人了。 往后翻了两页,林煜很快给出解释:朝廷不能以粮食为征,也不能以铜钱、宝钞,而是应该用白银。 用白银……白银? 看到这个不算熟悉,却又不那么陌生的名词,夏原吉第一时间居然是怀疑,怀疑这真的是林煜给出的答案吗? 但很快,他就将这个怀疑从脑子里甩去,这可是陛下交给他们传阅的,根本不用有此怀疑。 除非陛下与林煜联手,想骗他这个忠直老臣,但这更是无稽之谈。 所以,林煜的答案真的就是用白银,还是货币化的白银。 白银货币化。 这是夏原吉往后看到的,里面林煜直接预测了一波,大明未来的货币流通会从铜钱、宝钞,变成白银、铜钱。 白银会逐步取代宝钞,成为大宗交易的主流货币。 第六十二章 夏原吉的震撼 对于白银的价值,夏原吉并非不理解。 毕竟,作为大明的户部尚书,他知道国库里可是堆着那么多元朝留下来,舍不得熔铸掉的八思巴文银币。 可是大明的白银稀少,产量低下,朝廷早已限制白银流通,还效仿元朝印制宝钞,用宝钞来充当民间大宗交易的货币载体。 白银有价值,但它的储备量不足,天然意味着它不可能作为主流货币,在市场大规模流通。 顶多就是像元朝那样,作为平抑宝钞价格的准备银。 等等……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夏原吉突然间想起,上次的临时大朝会,陛下提前召见上殿,可是有展示过两座日本银矿。 那同样也是林煜告知,据说年产量能有两百万两白银,还能持续开采三百年以上。 不知道也就罢了,现在知道了,只要经过证实,那大明未来肯定会去夺取日本的银矿。 有了日本银矿提供的充足白银,那大明的白银货币化,的确会像这林煜说的那样,是必然结果。 随着宝钞制度的逐渐崩溃,作为大额交易的载体,势必需要另外一种货币来代替支付。 大明限制白银流通,却没有禁止白银流通。 再加上时间推移之下,相比较洪武初年,如今的白银限制已然愈发松动。 如此种种因素条件影响下,日本的白银取代大明宝钞,无非时间早晚的问题。 一想及此处,夏原吉眼里渐渐浮现出了震撼与惊骇。 打从一开始,那林煜居然就在谋划,用日本的银矿,来让大明的白银货币化,并且取代日益贬值的宝钞,来为摊赋入亩铺路。 夏原吉连忙往后翻看,果然与自己猜测大差不离,的确要用到日本白银,只不过还加上了海外贸易的白银流入。 海外贸易这点白银,他倒没怎么在意,只是在心中暗暗思量。 如果说,白银货币化是大势,可货币化的白银,依旧与宝钞一样,属于大宗交易才会用到的货币。 不论朝廷是否摊赋入亩,征税的主要阶层始终不会有太大变化,都是底层百姓。 因为百姓人多啊! 白银货币化,可不代表百姓就能持有白银了,这是两码子事。 百姓不能持有白银,要是进行税法改革,从此改为银差赋税,那百姓为了得到白银,就必定要受到粮食差价的收割。 反而会将摊赋入亩减轻的赋役钱,重新转嫁回到百姓的身上,甚至可能还会变得更加沉重。 如此简单的道理,自己都能想到,那林煜不可能想不到。 夏原吉心中思忖,接着往后翻,想看看对方有无应对之策。 “白银宝钞”四个字进入了他的视野。 白银且先不管,宝钞他能想到的只有大明宝钞,还有元朝发行过的几种宝钞,也可以说是交钞。 这白银宝钞……? 夏原吉眉头微微皱起,难道是想仿照元朝的钞法,用白银作为储备银,挂钩大明宝钞,从而将日益崩溃的宝钞币值,重新稳定下来? 这样操作理论上似乎可行,拥有日本银矿的充足白银,大明完全可以仿照元朝设立更完善的储备银库。 可实际操作起来,却不能这么算,元朝已经用自己的覆灭,证明了储备银的钞法并不可行。 用白银来挂钩宝钞,初期的确可以确保宝钞的货币信用,但随着白银在市场作为货币流通。 储备银库的白银再多,也会渐渐不够平抑宝钞币值,再加上朝廷自身也很难控制住,不去挪用储备银库中的白银。 当白银被大量挪用,储备银库的银子无法支持宝钞兑换,那原有的宝钞必然面临贬值崩溃。 元朝宝钞就是如此,储备银库不足,宝钞贬值,然后废除旧宝钞,发行新宝钞,一步步将宝钞信用败坏干净,将百姓全都逼成起义军。 洪武朝制定钞法的文官显然想到了这一点,因此才不用元朝的储备银制度,只让宝钞单向流通。 虽然还是会飞速贬值,但贬值以后却是不会影响到国库财政,只是百姓要吃大亏。 夏原吉皱着眉,心中对“白银宝钞”已然不怎么看好。 想用白银来挽救宝钞,而且还想到用日本银矿,来建个更大的储备银库。 不得不说确实有可取之处,但终究还是太年轻了,把事情想的太简单。 嗯? 不对,不是元朝的钞法! 夏原直本来都已经不在意,可往后抬眼看去,忽然间发现后面好像与他想的不太一样。 这白银宝钞……看起来的确与元朝的储备银制度很相似,都是动用白银来挂钩宝钞。 区别就在于,白银挂钩宝钞,宝钞却不能挂钩白银。 白银、宝钞的绑定是单向,且相互分开的。 而且,在白银宝钞的货币制度下,白银也不参与到市场的货币流通,反而会被朝廷官库集中储备。 乍一看还是像储备银,但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因为白银宝钞虽然由白银来绑定,却不能从朝廷官库兑换出哪怕一两白银。 夏原吉此刻心底已然大受震撼,钞法居然还能这么玩? 他已经能够想象到,这套钞法下白银只作为宝钞的货币信用载体,本质却被封存储备,不参与货币流通。 这样的话,那白银就不会贬值,也不会因为储备不足,对不上宝钞的印制数量,而导致宝钞、白银起贬值。 只要白银永远保持货币信用,那宝钞就算有价值浮动,也不会太剧烈,而且可以依靠白银来将其抹掉。 夏原吉作为户部尚书,对国家财政当然也有理解,原本的钞法败坏,他同样对此感到忧虑,又无可奈何。 从宋朝的交子开始,到后来的元朝交钞、大明宝钞,多少帝王将相,对于纸钞都没有什么好的办法。 因为这玩意儿就是纸,根本没法控制。 但是现在,夏原吉却看到了一个完美的办法。 为何此前从来没人想过,宝钞还能这么用? 还有最后的国际货币结算,白银宝钞作为稳定统一的结算货币,夏原吉只稍微细想,就明白了其中意图。 这是要确定大明的白银宝钞,能在未来的货币市场里,占据绝对的霸权主导地位,从而能够让白银宝钞的通货**,均匀的稀释到所有国家。 夏原吉合上手中奏本,深吸口气,忽地起身拱手道。 “陛下,臣有个不情之请!” “夏爱卿但说无妨。” “臣想见一见这位林先生!” 第六十三章 征伐日本 对于夏原吉的请求,朱高炽先是有些惊诧,但旋即又觉理所当然。 毕竟,连他自己在刚知道“白银宝钞”时候的反应,也不比夏原吉好上多少。 只靠银行、铸币监、宝钞监为手段,日本银矿的充足白银为支持,就能永久解决摊赋入亩的后患问题,让大明百姓永远不会受到赋役压榨,解决日益**的土地兼并问题。 而且,还顺手就解决了宋、元,及至本朝大明以来,三朝都难以解决的纸钞贬值问题。 如此奇谋,简直就是以天下……不,这是以世界为棋局! 大明就是这块棋盘,所有与大明建立了朝贡体系的海外藩国,全都是林煜手中的棋子,任由他落子布局。 朱高炽收敛了思绪,看向殿下眼含希冀的夏原吉,沉吟了片刻问道:“夏爱卿为何一定要见见林先生?” “朝闻道,夕死可矣!” 夏原吉一脸崇敬说道:“林先生只用区区一纸白银宝钞,就解决了老臣二十余年来苦思冥想,都未曾勘透的宝钞贬值疑难。如此贤达,若能亲见一面,便是要老臣即刻辞官归隐,也心甘情愿。” 朱高炽听罢连忙微微起身,抬手挽留:“夏爱卿不必如此,朕新登大位,国朝还需诸位爱卿勉力而为啊!” 夏原吉趁机拱手说道:“陛下,林先生于宝钞货币之道,胜过老臣百倍千倍不止。若是就此草草杀之,于国朝也是一大损害,还请陛下能够三思而后行。” 说完,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若是林先生愿意出仕为官,便是老臣的户部尚书也可做得。” 这话倒着实让朱高炽再度吃了一惊,先是用辞官作引,接着又甘愿主动让出户部尚书的官位,只求能为林煜求情保命。 朱高炽吃惊过后,心中不由暗叹:林先生果真是智如妖孽。 如此妖孽的人才,朱高炽自然更不舍得杀了,在略思忖过后说道:“夏爱卿稍安勿躁,对林先生的安排,朕心中已有定策。” “杨爱卿。” 杨士奇明白是在叫自己,遂即起身拱手:“臣在。” “拟旨,先皇庙号初定,今年之内,天牢不宜再造杀戮,所有死刑囚犯一律延期至来年再议。” “臣遵旨。” 杨士奇松了口气。 相比直接为林煜脱罪,用这种方法来作为幌子,显然是要更为隐蔽的多,也不用对外朝百官做出任何解释。 毕竟,林煜的身份到目前为止,都还是个谋逆主犯,只是秋后问斩,不用直接凌迟,都已经算是陛下法外开恩。 用先皇庙号做幌子,既能体现陛下的仁孝圣恭,也能堵住悠悠众口。 谁敢反对,那就是在劝陛下不孝啊! 在古代,尤其是皇帝不孝,那可是天大的错事。 因为古代交通系统不发达,皇权官僚对于地方的统治很难落实到乡镇,就需要靠“孝”作为政治的延伸。 天地君亲师,你对父母亲孝顺,自然也要对比父母亲更高的君王孝顺。 说完了对林煜的安排,朱高炽又对夏原吉稍作安抚,暂时没有答应其要面见林煜的恳求。 一是现在还不到时候,二是也不好安排。 总不能让夏原吉也去天牢住着,不说这位老臣今年已经六十岁,去住天牢怕是会受不了。 而且,夏原吉从永乐元年升为户部尚书,二十年宦海生涯,身上气度一眼就能看出来,也很难瞒得住。 朱高炽自己也没想好,什么时候才跟林煜摊牌。 夏原吉被皇帝拒绝,虽觉可惜,却也没太过沮丧。 好歹把林先生的命保住了,来日方长,总有机会见面的。 又过一会儿,夏原吉认真将“白银宝钞”制度的细则规程看完,这才将其递交给杨士奇四人传阅。 不多时。 “这就是白银宝钞?我大明有此钞法,宝钞制度起码可再沿用百年以上,而不出任何问题。” 杨士奇看完,顿时无比震撼与惊叹。 杨荣也说道:“不止如此,有了这白银宝钞,大明就可如其中所说,将所有与我大明朝贡的海外藩国,全部强行纳入到白银宝钞的货币流通体系中。” 黄淮跟着叹道:“这是要以万邦之力,来供养我大明百年盛世。如此的器量手笔,胜天半子也不为过”。 金幼孜沉默片刻,忽地起身拱手说道:“陛下,海外藩国日本,其幕府骄纵狂妄,祸乱朝纲,挟国王以令国中诸藩,又屡次欺瞒我大明天朝。而日本国王僭称‘天皇’,更属大逆不道。” “臣请陛下发兵日本,讨伐藩国叛逆不臣。” 好好好,三言两语间,日本就成了叛逆不臣。 如此大的帽子扣下来……倒也不全算是扣帽子,因为日本的确僭称“天皇”了。 只不过从前的中国皇帝都不予理会,只当是日本自娱自乐。 至于幕府挟持天皇号令诸藩,可能的确有着不妥,可说到底,这也只是属国的内政。 而且幕府也没有真的篡位,依旧把天皇当做吉祥物进行供奉,还时不时弄点贡品献上去。 比如后来者的江户幕府,就喜欢把安南大象当做贡品,送给日本天皇。 不过,这些对大明而言都无所吊谓,大明只要日本的银矿! 金幼孜为人刚直实干,早在此前就赞同大明征讨日本,现如今看过了林煜的“白银宝钞”货币体系,更是坚定了这个看法。 大明不能没有日本银矿,就像西方不能没有耶路撒冷! 只要控制了日本银矿,大明就能获得充足的白银,并且依靠这些白银,进而发展出白银宝钞。 再利用白银宝钞这张纸将所有与大明建立朝贡贸易的国家,全部绑架到“白银宝钞”货币体系的战车上。 等到国际货币的基金结算,真正统一变成了白银宝钞,那大明的货币经济就能与全世界实现绑定。 然后依靠绝对的体量和军事威慑,疯狂的攫取全世界的财富,并将自身带来的通货**、货币贬值等,均匀的转嫁到世界各国,让他们来承担这些不利后果。 说白了,就是吸全世界的血,来供养大明一个国家! 第六十四章 后人事,后人决 天牢里,林煜还在思考,自已弄出来的这套魔改优化版“白银宝钞”货币体系,或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完美。 但无疑,对大明而言,却是最贴合当前世界格局的货币制度。 后世的“布雷顿森林”面对战争过后,高速发展的世界格局,都能维持三十年的美金霸权。 而且,即便崩溃了,也能通过其它替代品,继续勉力维持美金到美元的货币霸权。 不可能换到如今的大明,白银宝钞就玩不转了。 毕竟,如今的世界格局,欧洲还没有大航海,美洲距离初次被西方人踏足,还差七十年时间,真正确定为新大陆还要更久。 白银宝钞、国际货币统一结算、大明中央银行……三位一体的货币运转流通体系下,显然比“布雷顿森林”更为简单,但缺陷也更少,相对也更加稳定。 用来维持大明的货币霸权,少说也能持续上百年时间。 至于百年之后,那就不在林煜的考虑范围了,他也干涉不到那么久远的未来。 因为世界格局不可能一成不变,大明真的使用白银宝钞,也不可能永远维持货币霸权。 后人事,后人决! 皇宫里。 朱高炽倒是不知林煜提出白银宝钞后的顾虑,此刻正在认真思量金幼孜的话 自上次大早朝,其实就已经定下对日本战略,只不过那时候还没那么急迫。 之前,日本银矿对大明的确有吸引力,但大明主要用的并不是白银,所以日本银矿也只是惊人,还没有能让大明立刻出兵去抢的地步。 可是现在,白银宝钞能够挽救大明宝钞,还是摊赋入亩的必要补充,进一步实现更彻底的“一条鞭法”改革。 吸万国之血,来供养大明。 这整套货币制度的起始核心,就是必须要控制日本银矿。 征讨日本对大明而言,从原来的稳赚不赔,可以去打,俨然变成了势在必得,而且速度也要稍微放快,派的兵也不能再精打细算。 务必做到不打则已,打就要将日本给彻底打服,包括那两座日本银矿所处的土地,也要彻底占领控制,不能只拿下银矿。 这就与朝鲜济州岛不一样了,朝鲜济州岛从法理上还算中国故土,大明去讨要名正言顺。 而且朝鲜从洪武到永乐年间,几次三番北上侵土,还一度对大明的辽东卫所带来了沉重的军事压力。 过去的辽东,大明在此三面受敌,三面中蒙古、女真是两面,还有一面就是南边名义恭顺,实则虎视眈眈的朝鲜。 直到永乐帝北伐漠北,打服了蒙古人,又把女真纳入奴儿干都司统治。 接着经济、军事双重制裁朝鲜,掠夺朝鲜的战马,禁止往朝鲜出口牛皮、牛角(制作强弓)等军事物资,这才将朝鲜逐渐变成了大明的“狗”。 对朝鲜,大明有充足的理由可以强硬,但日本就需要找合适借口。 金幼孜给的借口就一个“日本天皇”勉强能用,其它的都不好去说,而且这次大明是要去抢银矿加上土地的,与“元日战争”没有区别了,这都需要认真谋划。 朱高炽与众人从早上商议到了中午,留下用过了午膳后才放他们离开。 他的底线就是日本必须打,而且两座银矿和周边土地,也要从日本割出来,由大明派遣官员治理开采,又专程对照日本地图,进行了详细的规划。 内阁没有意见,只是对如何说服百官,感到头疼。 这可不是口头惩戒一下,而是真的出兵干涉属国内政,还要进而吞并属国的土地。 真说起来,就像是当初的交趾布政司。 交趾布政司既是永乐帝的功绩,同样也是大明官员的梦魇。 这里几乎年年都要叛乱,投入的军费财政就不是个小数目,而且还得不到多少税收产出。 偏偏永乐大帝对这里相当重视,与辽东、藏地几个都司完全不同,这里不仅派遣流官治理,还在交趾大建汉人学府,允许交趾士子考科举 “父皇有道衍大师辅佐,开创了永乐盛世,而朕亦有天赐的林先生相助!” 朱高炽目光凝视桌案上的日本地图,默然提笔在日本的石见国、佐渡岛的位置分别画了个圈。 林煜在天牢里的一次讲课,却是给彼时日本的历史轨迹,带来了一次巨大偏移。 本来应该还有几十年国运折腾的室町幕府,要是真的经历这一战,可能会提前开启“百年战国”的乱世副本。 当然,也有可能什么都不会发生,甚至足利家族还会延续幕府的统治。 因为日本爆发百年内战,对大明来说并没有任何好处,反而还会破坏大明对日本的货币入侵和商品倾销。 一个安定腐朽的日本,才会去追求奢靡享乐,放任大明的商品和货币侵入日本市场。 …… 山东,乐安。 汉王府中。 “老大要对江浙的官绅们动手?” 朱高煦对于手下汇报的消息,先是觉得吃惊,旋即又是兴奋:“干得好哇!老大倒是难得干了回人事,那群江南官绅,一天到晚就不想给朝廷交税。要不是老爷子心软,我早带兵把他们都砍了!” 下面的王府幕僚朱恒、王斌,不由面面相觑。 先皇那是心软吗? 先皇那是在顾全大局,太祖高皇帝在江南已是杀得人头滚滚了,先皇虽然是篡位得的天下,但也不能对江南官绅太过分,敲打一下就行了。 不过嘴上肯定不能这么说,朱恒连忙拱手说道:“大王,陛下的实际目标,并非是江南官绅,或者说不是江南官绅一家。废除百姓身上的赋役,将其均摊到田税中,此政是在与全体官绅集团作对,必定不可能成功!” “与官绅作对就作对,那与本王有何关系?”朱高煦撇撇嘴。 朱恒无语。 王斌这时说道:“大王既有志于天下,或可从中利用一二。江南官绅被朝廷如此对待,不会不反抗,就算不反抗,我们也可暗中激其反抗。” “届时,大王只需振臂一呼,效仿先皇清君侧、靖国难,自是名正言顺。” “清君侧,靖国难……”朱高煦低声念叨。 害怕朱高煦退缩,王斌又接着说道:“大王,机会只这一次,当断不断,其后必乱。如今陛下在朝中大刀阔斧的削藩,又在地方摊赋入亩。而大王也是宗室,还曾与陛下竞争过皇位,若是遭到削藩,恐难善终……” 朱高煦一听,眼神瞬间变得锐利:“本王明白王先生的意思,老爷子当年曾在靖难打仗的时候与俺说过:世子多疾,汝当勉之。” “俺当时很高兴,虽然如今俺也知道,这是老爷子在骗俺,但俺还是不甘心啊!” “要是由俺来做这个皇帝,未必就比老大差。” “现在机会既然来了,本王是一定要争上一争!” 第六十五章 再度剧透 黄昏时分,太阳已近落山。 天地渐渐变得昏暗,京城街巷劳碌的摊贩走卒,陆陆续续挑着担子归家。 唯有一些大的商铺、青楼、酒楼,点上了灯笼,才能看到些客流烟火气。 毕竟,这时代的北京城,一切物资全靠外运,不仅地价昂贵,而且各种煤炭、灯油也都不是一般百姓能随意消费得起的。 就连这些大的青楼楚馆,也最多经营至半夜,就得老老实实关门歇业。 没别的原因,就一个宵禁制度。 在王朝初期的宵禁还是颇为严格,大明一年下来罕见没有宵禁的时间,也就是元宵花灯节,允许百姓能够彻夜游玩十天,算是难得的放纵。 每次元宵节,甚至因为花灯,还引发了不少火灾事故。 比如正德皇帝就曾经因为民间献上花灯,把皇宫都给点着,这家伙不仅不怕,反而还在安全地方登高看火灾叫好。 到了螨清,因为害怕百姓聚集,有造反的风险,就把元宵节十天假取消了,也不许百姓再放花灯。 回到天牢房间。 “我的大明……我的大明……” 林煜口中呢喃,渐渐转醒。 醒来时就见天色渐黑,自己的两个便宜学生,早已点上了油灯。 牢房的外面,狱卒同样点燃了火把,两相映照之下,倒是不显得昏暗。 中午明明喝的不多,却不想一个午觉起来,天都快黑了。 林煜揉了揉还有些发晕的脑袋:“现在什么时间了?” “差不多快到傍晚时分了。”于谦回答。 朱瞻基好奇问道:“林先生,您刚才好像说了什么,什么大明?可是做噩梦了?” 虽然是出于好奇的询问,但同样也带着些关切,还有发自内心的尊敬。 林煜看在眼里,又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自己在墙上刻下的死期倒计时。 还差两三天…… 林煜沉吟片刻,忽然开口说道:“我的确做了一个梦,也不知道算不算是噩梦吧!只是在梦里,我好像看遍了大明未来三百年的沉浮,以及最后明末,延续三百年的大明王朝,最终被一支异族势力趁机窃取了江山。” “什么?” 朱瞻基本来就是出于好奇和关切的随口一问,结果却是听到这么一个重磅消息。 早就有过前次经验的他,自然明白林煜说的话,肯定是不用怀疑的。 什么做梦梦见了,分明就是林先生,在借这个口,给他们泄露天机啊! 朱瞻基连忙认真地问道:“林先生刚刚是在说,三百年后,我大明会被一支异族灭亡?” 林煜点头,又纠正道:“确切的说,不是三百年后,而是220年后,用后世的话说,就是崇祯十七年,清军入关,大明灭亡。” 220年后,居然这么精确,还有崇祯十七年……我大明的亡国之君,年号是崇祯吗? 朱瞻基已经完全确认,自己尊敬的林先生,没有在诓他们,也没有在开玩笑。 大明居然真的只剩下220年的国运了! 清军入关,清军……清军是什么? 听起来倒不是什么异族的名字,反而更像是个国号,而且还有些草原游牧民族的风格。 草原游牧民族,不通汉化,所以起的国号都是什么大元、大金、大辽,甚至还有个白高大夏国(西夏),总之就是怎么胡闹怎么来。 别说什么大元寓意“大哉乾元”了,因为这个国号的最初取义,就是在于“大哉乾元”突出核心的一个“大”字。 大元国号实际上,也可以通俗易懂的理解为“大”,同样也是对前国号“大朝”、“大蒙古国”的继承。 而且,汉文国号虽然改成了大元,但蒙古文里的国号“大蒙古国”依旧还在沿用。 也正是从元朝开始,历朝的官方正式国号,从单字变成了二字。 比如明朝的官方文书,就是大明国,而不是明国。 元末一支起义军“天完”的含义,也是通俗易懂,给大元盖了个盖子,就成“天完”了。 朱瞻基皱眉问道:“林先生,您刚才说,我大明会在220年后,也就是崇祯十七年,被清军入关窃夺天下,那……清军是什么?是不是就是此前先生提到过的瓦剌?” 他觉得自己这个猜测应该八九不离十。 因为林煜此前就说过,瓦剌会在未来他儿子当皇帝的时候,给大明来个沉重一击。 还顺带俘虏了他的儿子,成就了叫门天子、堡宗战神的“美名”。 说到这个废物,朱瞻基心头就是一股无名火。 想他好歹也算从小跟着皇爷爷出来的,可能没皇爷爷那么能打,也没那两个讨厌的二叔、三叔通兵事。 但怎么说,也不至于五十万大军,被三万人给全歼,本人还被生擒活捉。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啊! “瓦剌?为什么你会想到瓦剌?” 林煜有些好笑:“瓦剌虽然现在看起来强势,但他们的弱点很明显。草原大部并不认可他们,只是一时的胜利,才让草原诸部勉强跟着瓦剌混。” “可以说,要不是永乐大帝突然驾崩,瓦剌部根本就没有崛起的机会,只有无尽的内耗。” “不过他们的生命力倒是挺顽强的,大明亡了,他们都还没亡,还苟延残喘了一百多年……” 不是瓦剌? 听到林煜的回答,朱瞻基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 是了,瓦剌不过就是个草原暴发户,他们连黄金家族都不是,没有正统就不可能真正统一蒙古草原。 再加上,瓦剌内部实际也并不统一,而是来自西部蒙古各族的联盟。 大明统一叫他们瓦剌,元朝呼为斡亦剌,清朝称之卫拉特。 瓦剌的崛起全靠一时胜利,还有大明的扶持,对抗强大的鞑靼部,不可能长期强盛。 更何况,现在已经从林煜口中得知,自然不可能再放任这个威胁,继续存在下去。 却说朱瞻基还在沉思,一旁的于谦微微挑眉,张口问道。 “林先生,既然不是瓦剌,那难道是鞑靼部卷土重来,重新建立了蒙古国?还是说,漠北草原又有新部崛起?” “都不是。” 林煜轻轻摇头,打断两人的胡乱瞎猜。 “你们的眼界已经定型,猜不出来也很正常。” “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们,这个窃夺了中原神器的清军,并不属于任何一支草原部落,甚至都不是来自草原。” “而是来自于辽东,也就是现在的奴儿干都司。” 第六十六章 天不佑明 奴儿干都司,永乐七年才正式设立,基本承袭元朝旧制。 这里原本是元朝征东元帅府驻地,镇守黑龙江下游及苦兀岛等地。 大明在此招抚了建州、海西为主的女真各部,连带还有赫哲、鄂伦春、锡伯等各族部落,也被统一划入女真部。 海西出身的女真人亦失哈,做了奴儿干都司的镇守太监,深受永乐帝信任。 而胡里改万户阿哈出、斡朵里万户猛哥帖木儿也相继在永乐年间,向大明上表臣服,前者做了建州卫指挥使,后者当了建州左卫指挥使。 这位建州左卫指挥使猛哥帖木儿,他的六世孙便是努尔哈赤。 朱瞻基从起初的吃惊回过神来,有些不可置信的问道:“林先生,您莫非是在说辽东的女真部?” 林煜轻笑:“不是女真,难道还能是反复无常,与草原蒙古穿一条裤子的兀良哈三卫(朵颜三卫)?” 兀良哈三卫,也就是后世比较熟悉的朵颜三卫,它的名字来源于为首的朵颜卫。 虽然名义上朵颜三卫,一直隶属于奴儿干都司管辖。 但实际上,从洪武到永乐,这短短六十年不到,朵颜三卫前后叛乱附蒙的次数,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要不是这里距离大明太远,无论明太祖还是永乐帝,都无暇把势力范围拓展到这里,又要笼络朵颜三卫牵制漠北蒙古。 这里也就一直被大明镇压、羁縻,再叛乱,然后接着镇压、羁縻。 就是个死循环,治标不治本。 朱瞻基得到肯定答案,更觉震惊:“林先生,若说朵颜三卫还有可能,可是女真部根本没有多少实力,他们的丁口都没多少。全赖我大明扶持,才得以勉强建卫发展,怎么可能在二百多年后,覆灭得了我大明?” 这时的女真部可谓弱的离谱,就连朝鲜都能在女真面前耀武扬威。 比如当今内附的猛哥帖木儿,努尔哈赤的六世祖,就是曾经朝鲜的附庸属部。 这家伙带着族人来投大明,朝鲜还上表讨要,但被永乐帝一口回绝。 林煜一脸平静说道:“你觉得不可能,这很合理,毕竟两百多年后的大明自己都没想到,当初从未重视过的建州女真,居然也能彻底掀翻这大明。” “先是努尔哈赤发动叛乱,建立后金,紧接不过数十年,他的儿子皇太极就建国**,立国大清。还击溃了蒙古的林丹汗……也就是蒙古黄金家族的末代大汗,将整个漠南蒙古诸部全部收服。” “就连漠北蒙古,也慑于皇太极的威势,而一度对其暂避锋芒。” 朱瞻基眼眸中闪烁着森寒,沉声说道:“想不到,小小的女真部,竟然能有这样的实力。就连蒙古都被其击败,沦为女真部附属。还有这后金之名……金朝女真的后裔?简直岂有此理!” 他原本以为未来大明的敌人只有一个瓦剌,却不想瓦剌还只是插曲,真正灭亡大明的,反而是最不起眼的女真部。 而且还是受到大明庇护,才得以安稳发展的建州女真部! 朱瞻基在心底暗暗记下,并且默默发誓,有生之年必要这建州女真……不,是整个女真民族,都彻底在辽东抹除! 于谦忽地开口,悠悠叹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 对此,朱瞻基深表认同,不过很快,他又想起什么,连忙开口问道:“林先生,您刚刚说到建州女真的努尔哈赤建立了后金,努尔哈赤是什么人?还有他的儿子皇太极?” “努尔哈赤啊……” 林煜闻言倒是想了想,说道:“怎么说呢,这是个运气拉满的女真人,先是跟在大明的屁股后面,镇压了古勒山叛乱。” “大明为了安抚收拢辽东各部人心,再加上努尔哈赤此前在平叛战事里表现积极,遂即册封其为龙虎将军。” “而上一个被册封龙虎将军的,则是海西女真部的汗王台(也叫万汗)。” 于谦反应灵敏,迅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大义名分!” 林煜冷笑:“这还不止,努尔哈赤才被封为龙虎将军,朝日战争就爆发了。大明作为宗主,自然出兵支援朝鲜,抵抗日本倭寇。” “辽东边镇的兵力大部分被抽走,战争足足打了七年,大明最终惨胜收场,也彻底打空了国库。而在此期间,努尔哈赤则一直在辽东韬光养晦,统一建州女真各部,积蓄战力。” “直到萨尔浒之战爆发,不得不说,努尔哈赤的运气是真好,大明这边不仅仓促集结军队,而且还兵分四路,领兵主帅还是大明战神三代目……” “大明战神三代目?”朱瞻基一脸懵逼,又带着些莫名恐惧。 自从他知道了堡宗战神,就再也无法直视大明战神这四个字了。 而且,只听林煜的语境,都晓得这不是什么夸人的。 林煜很快道出答案:“因为一代目是李景隆,二代目是堡宗朱祁镇,而三代目就是这位领导了萨尔浒之战的杨镐了。” “不过比起一代目和二代目的五十万打三万,这家伙倒没那么夸张,只是二十万被六万击溃而已。” 二十万打不过六万? 这特么……好吧! 确实没他儿子和李景隆那个憨货能送。 朱瞻基回过神来,压抑着怒气问道:“如此不懂兵的蠢货,朝堂上难道就没一个明白人?” “呵呵,恭喜你,猜对了,还真没有。” 林煜怪异一笑:“别说明白人了,朝堂上甚至都没几个人,这杨镐甚至还是临时拉上来充数。毕竟,皇帝都四十年没上过朝了,连首辅挂印而去,病死在庙里好久以后,皇帝才知道自家首辅不见了。” “……” 朱瞻基这下彻底无语了,他似乎已经理解,为啥这场未来的战争会输了。 国家都成这样了,没有直接灭亡,都算烧高香了。 “此战过后,努尔哈赤从辽东异族叛乱势力,正式进入到与大明长期拉锯的状态。” 林煜说着,不由摇了摇头:“本来,若只是这样,大明还是有机会的。” “因为大明没钱,辽东的女真人却是更穷,而且努尔哈赤在后金统治极为残暴。别说其他部落了,就连本部族人都是动辄杀戮,这导致建国称汗不久的后金根基严重不稳,内部矛盾剧烈,各族部落离心离德。” “只可惜,天不佑明!” 第六十七章 大明没钱 天不佑明! 怎么就天不佑明了? 不是刚刚才说,后金的努尔哈赤统治残暴,动辄杀戮,内部离心离德,妥妥的暴君亡国剧本。 朱瞻基心中既惊诧又着急,完全搞不清是哪里出了问题。 不等他开口细问,一旁沉思的于谦忽然沉声问道:“林先生说的难道是皇太极?” 于谦之所以会这么问,倒也并非胡乱瞎猜。 从刚才林煜开讲的大明未来,他就敏锐的察觉到,起初说的大明亡于两百多年后,是在清军入关,而现在说的这个叛乱的建州女真努尔哈赤,建立的却是后金。 而且,前面也有提到,努尔哈赤建立后金,而他的儿子皇太极才真正建国**,改后金为清国。 再联系到林煜最后说的“天不佑明”,那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个叫皇太极的女真人,成功解决了后金的内部矛盾,并且建立了一个全新的女真王朝,对彼时的大明带来了巨大威胁。 朱瞻基虽然没能想到这么多,但林煜口中提到的皇太极,同样也是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两人一齐带着些期待,又有些忐忑的眼神,望着林煜,等待他的回答。 “皇太极啊……恭喜你,你说对了!” 林煜先是感叹一声,随即轻轻点头。 居然真的是皇太极? 朱瞻基脸上带着浓浓的震撼。 毕竟,这可是能让林煜林先生说出“天不佑明”的人物,哪怕是个异族女真人,也足以令朱瞻基对其重视非常。 不用朱瞻基主动去问,林煜便自顾自的回忆起了脑子里,关于明末这一段的历史书页:“在说到此人之前,后世还有句专门调侃他的俗语。” “这句俗语叫做:明军不满饷,满饷不可敌。何处可满饷,建州皇太极。” 听到这句后世俗语,朱瞻基脸上的神色渐渐变得凝重。 虽然总共也就二十字、四句话,但里面透露的信息可就太多了。 首先,“明军不满饷,满饷不可敌”,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两百多年后的大明军将,连到手的饷银都拿不满? 若是如此,也难怪大明会被区区女真人覆灭,朝廷连钱粮饷银都发不齐,又怎么能奢求士卒卖命死战? 还有,军队又是国家之重,正如林煜此前所说,一个王朝若是往简单点说,那无非就两个字——兵和税。 这是满足王朝统治和存续的最基本条件,只要控制好了这两样的稳定,才能去谈其他。 而军队不满饷,那意味着军队体系必然已经崩溃腐化,连军队的财政都难以维持,那说明国朝的税收体系也已经开始崩坏。 兵、税双重崩坏,那这个王朝也就快玩完了。 林煜还在继续说:“俗语虽是俗语,但实际上也是在肯定皇太极的能力,不去讨论民族问题,此人的确在明末算是一等一的明君了。” “皇太极夺取了后金的汗位以后,对内采取舒缓政策,消弭各部族矛盾,又效仿中原王朝,对辽东的汉民百姓轻徭薄赋、劝课农桑。” “对外则优先攻略朝鲜,夺取朝鲜的粮仓、水师与火器,随后又出兵击败漠南蒙古的林丹汗,从而夺取了漠南蒙古诸部。不仅让大明失去了对抗后金的草原屏障,还要付出更多钱粮,来维持广阔的草原边防压力。” 明末的林丹汗虽然也是个弟中弟,但作为黄金血脉下最后一位蒙古大汗,他起初与大明也是属于战略盟友。 大明出钱赏赐,林丹汗则在草原与后金女真人作战,还成功将努尔哈赤击败。 可随着崇祯中后期,大明财政败坏,崇祯没钱了,所以便取消对蒙古的赏赐,这导致双边关系恶化。 林丹汗率先被皇太极抓住机会,扫地出局。 没了林丹汗,大明彻底失去草原屏障,原本应该无懈可击的关宁锦防线,就此在侧方草原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孙承宗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制定的完美防线,就这么被崇祯给一通瞎操作搞破了! 林煜以自己的看法看来,林丹汗能力的确比不上皇太极,肯定早晚会被击溃,但不能是大明这边主动放弃。 就是一头猪,用好了也能绊敌人一脚,更何况崇祯还在之后主动与林丹汗作战,白白给了皇太极捡便宜的空档。 这不就是吃饱了撑的? “这个叫皇太极的女真人,的确有些本事和手段。”朱瞻基微微点头说道。 他的目光则落在了桌上的一张草图上。 草图是林煜讲解时,顺带画的,里面有对关宁锦防线的简单描绘,还有皇太极天马行空的绕过关宁锦,优先抢占漠南草原,破了防线漏洞后,持续性对大明带来战略军事压力。 于谦盯着看了片刻,沉声说道:“这关宁锦防线只是对抗辽东战场,的确堪称无懈可击。只要辽东敌军进攻,就必须在关宁锦三座关城上,一座一座的强攻凿过去。” “若敌军敢绕道而击,依照辽西走廊狭窄地段,三座关城可随时倚仗地利优势,截断突袭敌军粮道,使其不战自溃。” “然而,此防线却亦有两大致命缺陷,一在林先生说的草原屏障,二在财政军费。” “要维持如此庞大的防线体系,单单驻军、粮草、后勤,没有百万两是绝对无法维系,而且在辽东塞外长期驻防重兵,势必会渐渐形成藩镇军头割据局面。” 明末的关宁锦防线,财政耗费一度高达600万两白银,比当时大明一年的岁入都高。 没有充足的财政支持防线体系,这也是关宁锦防线后期愈发难以维持,甚至是崇祯怒杀袁崇焕的根本原因。 甭管袁崇焕的史书评价如何两极分化,但至少在他的战略谋划下,大明和崇祯兜里的钱,肯定是不可能玩得起的。 “你说的不错。” 林煜此刻也点头说道:“草原屏障的失去,只能算战略上的失败,但核心问题还是在于明末的朝廷已经收不上来钱了。” “军队糜烂、赋税糜烂,维持王朝基本存续的两大要素都在崩溃,这大明自然想不亡都难。” 第六十八章 明末小冰河 军队、赋税的双重崩坏,才是让大明真正陷入死局。 哪怕换成永乐大帝重生,换成明末的局面,也得是不会玩了。 更遑论,崇祯的个人能力,别说对比永乐大帝,跟战神堡宗比起来都有些够呛。 因为崇祯属于藩王近支血脉即位,不是所有藩王都能做到像嘉靖那么厉害的。 而且,嘉靖的能力和执政手段,对比他的堂兄正德,也能明显看出区别。 正德执政,大开大合,而嘉靖治国,总有些小家子气。 这就是没有接受过系统性的皇帝培训,所带来的差异了。 “果然,这还真是天不佑我大明啊!”朱瞻基无奈感叹。 “哪来什么天佑之说。” 于谦轻轻摇头:“天意从来都是虚无缥缈,只是百姓心中寄托。老子有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就是真有天意,也不会真的保佑任何人或物。” 这句引用的是《道德经》里的说法,原意是劝谏君王不要过多干涉民生,折腾百姓。 (朱元璋也喜欢读《道德经》,甚至花时间做了批注) 此时用在这,却是被于谦拿来劝导朱瞻基,害怕这位太子真的屈从于林煜说的“命数未来”,而选择放弃摆烂。 “呵呵,你说的没错,世上本无天佑之说,无非百姓心中寄托。” 林煜笑了笑,忽然脸色一肃:“然而,我说的天不佑明,却也不止一个区区女真那么简单。” 嗯? 不止一个女真? 本来还想说话的于谦,眉头微微一挑,心中不由的开始思索,林煜的话中是不是暗藏了什么玄机。 倒是朱瞻基比较干脆,大脑放空直接开口就问:“林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大明在二百年后的覆灭,还不止一个女真叛乱?” 在他想来,也确实应该是这样,女真的实力太弱了,尤其建州三卫的总人口都不过万。 而我大明人口何止亿兆,如此巨大的差距,就是靠人命去拼,也不至于被一介小小女真给亡了国。 所以,必定还有其它因素,或者是叛乱势力,而女真就只是捡了空子。 还别说,他这结论确实没错,哪怕有皇太极这个女真明主横空出世,螨清的实力对比起大明来说,依旧还是孱弱无比。 最后能得天下,全靠李闯王为王前驱,再加上无数的带路党、八大晋商……尤其是八大晋商,为螨清输送了无数的物资匠人。 到了明末后期,实际上清军的火炮数量与质量,就已经超过了辽东明军。 林煜缓缓从草床坐了起来,天天躺着弄得他身子骨都有些锈了,略微活动了两下筋骨,这才张口说道。 “当然不止一个女真叛乱了,都到了王朝末年,什么情况还用我来说吗?” 额……这也确实不用林煜来说,历朝末年改朝换代,哪个不是叛乱军四起。 没有此起彼伏的叛军做出头鸟,去耗光王朝的精锐兵力,那“真龙”拿什么来问鼎天下? 不等二人回过神来,林煜又接着说:“不过,明末能有这么多的叛乱军,就连辽东的女真人都跟着造反,真正的核心原因,还是在于小冰河期的到来。” “小冰河期?” 朱瞻基有些发懵,他原以为林煜会说吏治腐败,朝廷残暴什么的,正如被大明推翻的元朝。 可这小冰河期又是什么鬼? 听起来似乎很高深,却又有些浅显。 不知怎么的,朱瞻基似乎想起了小时候,在南京看到的河水结冰,就算宫里点上火炉都不怎么暖和。 也不用二人发问,林煜便主动解释道:“所谓小冰河期,实际就是一种气候现象,就如冬冷夏热一样。只不过小冰河期的到来,往往会干涉到全年的气候温度,让整个大明的气温骤降,也就是变得更加寒冷,就连河水都会跟着结冰。” “河水结冰,谓之小冰河?倒也说得通。”于谦微微点头。 他虽然在浙江钱塘县出生,但也是有见过河水结冰的,而且越往北边,到了冬天也确实变得越冷。 《明史》对当时的南京,就有明确记载:“冬奇寒,河冻数日不解。” 这就相当恐怖了,因为按照正常情况下,南京应该是温暖舒适、四季如春。 有句话叫“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河水结冰数日不化,起码也得是南京下暴雪狂下好几天才能达到的效果。 这还只是明初啊! “如果说,以往历朝多是亡于内忧外患、百姓起义,那大明倒不如说是输给了天气。” 林煜说着微微一顿,抬手安抚了下想要开口的于谦。 “我知道你们要说什么,无非天意虚无缥缈什么的……但你们听清了,我说的是天气,不是天意,就是正常的气候变化。” 朱瞻基按捺不住,开口问道:“林先生是在说小冰河期?只是河水结冰,气候变得寒冷一些,如此怎么可能影响的到国朝大势的走向?” “哦?” 林煜嘴角一咧,笑容有些古怪道:“你觉得只是变得寒冷一点吗?” 朱瞻基还不明所以,点头说道:“林先生,河水结冰我也是有见过,虽然有些寒冷,但无非就是要多放一些炭火。” 说着,顿了顿,又说道:“百姓也总不可能因为这个,就跑来造朝廷的反吧?” “当然不会。” 林煜摇头,不等朱瞻基松口气,却接着说:“可要是六月飞雪呢?” “啊?” 朱瞻基一愣,显然没反应过来。 林煜淡淡说道:“我说六月飞雪,可不是关汉卿《窦娥冤》里的六月飞雪,而是真正现实里的六月夏季,正炎热的时候天降大雪,还有长江大面积结冰,乃至封冻水道。” 六月飞雪,在关汉卿的戏剧里,可能就是个穷苦百姓的冤屈和不幸的表达。 因为历史上的小冰河期一共发生过四次,明清交替是最后一次,此前还有唐末到北宋初年、殷商末期到西周初年、东汉末年到三国西晋。 而窦娥冤的原型人物,经过多层考证,最起码也可以确定是出自两汉时期…… 第六十九章 乱世才能消灭过剩的 连长江都大面积封冻结冰。 这天气得是有多冷? 林煜平静开口说道:“夏季都会天降大雪,这意味着全年的气温都处于极寒。” “如此,粮食必定欠收,甚至绝收。而百姓没了粮食,就会交不上赋税。” “先不说官府收不到赋税的问题,就说朝廷的赈灾只要稍微慢一步,那么农民起义也就来了。” 后世对于大明亡于小冰河期的说法,许多人都不以为然,说什么天气不过就是冷了一些而已,不可能是王朝更迭的决定性因素。 这么也不能完全说不对,但全盘否定小冰河期的因素,同样也过于片面。 这可不是冷了一丁半点,连长江都能大面积结冰,并且引发的一系列并发性灾害,就算放到后世也都够呛撑得过去。 就说万历年间开始,短短四十多年里,陕西省爆发的各种旱灾、洪涝、地震、黄河决口……加起来起码能有二三十次,几乎贯穿了整个万历一朝。 而且,这还只是万历一朝的天灾,到了后面的天启、崇祯,几乎都不能用灾害频发来形容。 《明史·五行志》记载:“崇祯元年夏,畿辅旱,赤地千里。” 听完了林煜对于小冰河期来临的恐怖,朱瞻基沉默许久,脸色也变得极为愁苦:“如此可怖的天灾竟唯独降临至我大明,林先生所言不差,天不佑明,我大明确实该亡啊!” 于谦同样也说不出话来,光是林煜举例说的后世陕西境况,就听得他心中惊骇。 别说是王朝末年的大明了,就算是洪武开国的时候,也得被如此离谱的天灾,给折腾得够呛。 林煜却是忽而摇头:“这倒不至于,小冰河期属于全球性自然灾害,可不止在大明才有。而且历代被小冰河期给灭掉的王朝,也不止我大明一个,前面的商纣王、汉末三国、唐末五代,都处在小冰河时期。” 朱瞻基听罢一怔,他还真不知道前面这三家,也都是灭在了小冰河期的手上。 林煜接着说:“虽然史书上对这三家改朝换代的记载都各有说法,但既然是一个农业为主的封建王朝,归根结底决定王朝命运走向的,那就必然是与粮食、人口挂钩。” “百姓会造反的根本,也是在于没有粮食,吃不饱饭才会造反。官府的欺压盘剥,反而算是次要因素,但凡能活得下去,谁又会去干杀头的买卖?” 这话说的有些糙了,但理却是正理。 有句话说的好,中国古代的老百姓是最淳朴的,只要有口饭吃,那谁愿意跑去造反送命? 林煜前面说的也确实没有错,小冰河期的来临,不光干涉到了大明的历史走向,还对西方欧洲那边也带来了巨大影响。 在此前,西方欧洲那边几乎从未有过真正大规模的农民起义,往往都是一群真的“农民”,小打小闹一下,表达一下诉求,而且闹起来的频率也很低。 一直到小冰河期到来,欧洲的农民起义才开始变得剧烈而频繁,甚至一度动摇到了王室的统治根基。 要知道,之前的欧洲农民起义,从来都是干翻领主就算成功,国王永远都是看戏和高高在上。 于谦见气氛有些沉凝,当即开口说道:“这等可怖天灾,说到底也是百年之后。既然不可避免,那我等更应顾好当下,多多造福于民,如此方能无愧于心。” 这话既是在安慰自己,也是在安慰朱瞻基。 朱瞻基虽心底还有些愁苦和无力感,但林煜说的小冰河,终究也是百年后的事情了,现在也操心不到。 想来就算是林先生如此的经世之才,怕是也难真的算尽百年以后的事。 朱瞻基略微平复了一下情绪,这才又开口,找话题问道:“林先生,您刚才说我大明未来是输给了小冰河期,那取代我大明的清……女真人,又是怎么解决小冰河期的难题的?” 这让他着实有些好奇。 林煜回答:“很简单,问题的根源在于粮食和人口。粮食无法解决,那就减少人口。战乱总会死人,人都死得差不多了,问题自然也就解决了。” “实际上,这也是历代王朝轮回更迭的通病,土地兼并算是王朝轮回的直接原因,根本矛盾还是在于人口增长,而粮食产出就那么多。” “一旦超出了这个限度,当前的粮食产出,供养不起如此多的人口。王朝就会如同一堆腐朽的干柴,稍微遇上一点点火星子,就会立刻剧烈的燃烧,直到把王朝给烧光殆尽。” 王朝更迭的根本矛盾,居然只是在于粮食的产出,养不活不断增长的人口! 朱瞻基心中震撼,他还从未听过这样的解释,此前的土地兼并问题都已经让他耳目一新。 从小看过的史书,还有负责教导的先生,也都说历朝皆是亡于内忧外患,皇帝昏庸暴虐,官员权贵贪污欺压百姓。 可现在林煜却说,一切的根源,都是在于粮食养不起百姓,所以才会出现改朝换代。 朱瞻基丝毫没有产生质疑,反而不自觉的问道:“难道就没有一个王朝能解决这个问题?” “解决不了的……” 林煜轻轻摇头:“就像我前面说的,大明的本质还是个农业国家,历朝历代其实也都是如此。而纵观历史上下两千多年,农业国家的核心都是在于耕地、人口。” “换言之,只要不解决耕地面积的问题,那粮食产出再怎么折腾,也只会恒定在一个范围。” “而耕地问题要想解决,要么开垦荒地,要么对外拓地,也就是发动战争。可战争就会劳民伤财,再加上就算开疆拓土,那也需要朝廷继续移民和百姓辛苦开垦。” “这就意味着,即便百姓都愿意去新的土地开垦,而朝廷也愿意开战拓地,那也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迎来收获。而在此期间的所有成本,都要王朝和百姓来买单。” 说到这,林煜顿了顿,稍微平复了下有些激动的情绪,这才继续说道:“而且,以上还只是理想情况,必须要快,因为一旦过了王朝初期,国家失去了进取之心,战争就会自然而然减少。” “不对外开拓,转移矛盾,那就只能内部消化。” “届时,人口增长、土地兼并、粮食不足……矛盾日益激化下,改朝换代就成了必然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 “唯有乱世,才能一次性消灭过剩的人口。” 第七十章 粮食不够,就让粮食变多呗! 唯有乱世,才能消灭过剩的人口。 这句话深深震撼到了朱瞻基。 于谦幽幽叹息一声,他什么都明白了:“所以,这便是林先生此前说的,为何每逢改朝换代,新朝必然迎来盛世。” “不仅在于乱世重新分配了土地,抑制了土地兼并,同样也因为乱世消灭了天下过剩的人口。” “如此,等到新朝建立,百姓经历乱世残酷,民心思定。只要新朝君王能够治理得当,与民更始,那乱世被消灭的人口就可自然恢复,也就是所谓盛世景象。” 林煜静静听完于谦的理解,随即微微点头,神情透着赞赏与认可。 “学而不思则罔,你能够认真听进去我讲的内容,并且举一反三,这很不错。” 这话听得一旁的朱瞻基,不免有些尴尬,因为他现在就是“学而不思”的典型。 有什么不懂的,就问林先生。 却是无意间忽略了自身的思考,想必林先生对此也都看在眼里,这次对于谦褒奖的话,未尝不是在点醒自己。 毕竟自己身为大明的太子,未来的皇帝,自我思考和判断能力都是必修课,一味地盲从听信,只会沦为昏君。 朱瞻基还在神游,林煜却是已经继续开口说道。 “实际上,纵观历朝历代的史书,你们应该也能够发现。” “古往今来,不计算商、周这一类的纯粹封建王朝,历代王朝的国运都很难突破三百年的大关,哪怕大名鼎鼎的两汉,说白了也不过是在借壳上市。” “两汉的本质还是不一样的。” 林煜说着,坐起身来用石子在地上,随意的写下两个汉字。 嗯,真就是两个“汉”字,一个是小篆写的,另一个是用的隶书,写得不算太标准,但两者字体分别还是很明显的。 朱瞻基这次不用提醒,一眼就看明了含义。 西汉、东汉虽然是后世的说法,但此时在史书上对其就已有明确分别。 因为东汉是有着两个太庙的,一个西汉太祖庙,一个东汉世祖庙。 “从古至今的封建专制王朝,都难以活过三百年,每三百年就是一个新的轮回。这里面的表层原因,是王朝末年的横征暴敛、内忧外患、土地兼并。” “而真正的内核,还是在于王朝的土地只有这么多,土地的有限意味着耕地的有限,也就限制了粮食的产出。” “可王朝人口的增长是没有上限的,三百年的时间就是人地矛盾下的增长上限。到了这个时间线,人口持续增长,粮食始终还那么多。那么不经历一场战争,把过多的人口给消耗掉,王朝的问题就不可能得到解决。” “也正因为王朝更迭的乱世,把过剩的人口消耗掉了,所以余下的土地才能够养活剩下的人口。哪怕人口继续增长,甚至官吏贪腐,只要问题不太严重,百姓也总能活得下去。” 这里面最典型的案例,就是西晋开国后的“太康之治”了。 作为历史最烂王朝,没有之一。 “开国皇帝”带头享受、奢靡成风、纵容权贵、横征暴敛,却依旧还能搞出一个勉勉强强的“太康盛世”出来。 这就是经历三国乱世,汉民人口大量锐减,从东汉末年的三千万,降到了西晋开国的八百万。 就算加上隐匿人口,那剩下的土地,也足够养活不到三分之一的百姓了。 朱瞻基听得极为认真,但越认真,反而感到越绝望。 因为他忽然发觉,林煜说的这些,简直就是无解难题。 王朝的人口是必然会增长的,就像林煜先前提到的宗室问题一样,放大到百姓身上,只会变得更恐怖。 无非就是,百姓不会像改革前的宗室,全都不事生产。 但即便如此,过个百年以后,宗室都能翻个千倍,那百姓又能增长到多少人丁? 而天下的土地却是就那么多,就算现在已经开始推行了“摊赋入亩”,应该能清查出许多隐田,但那也是有限的。 等到一两百年以后,百姓人口不断增长,土地早晚还是会承担不住。 说到底,还是那四个字——人地矛盾。 土地兼并只能算是加剧了矛盾的激化。 “林先生,就真的无人能破解这个轮回吗?”朱瞻基心底涌出莫名的不甘心。 “很难的。” 林煜轻轻摇头,认真解释道。 “就像我前面说到的,人地矛盾的核心,关键只在于三点:人口、耕地、粮食。” “所以,要想解决这个矛盾,那也只能从三者之间入手,而粮食、人口的矛盾,对于历代王朝却是不可能解决的难题。” “那么,对于以专制为主的封建王朝而言,解决的点就只剩下了耕地面积。可还是那句话,王朝初期或许会有进取心,但往往到了王朝中后期,为了维持稳定的统治,这份进取心必然会被保守所取代。” “拿我大明举例,为何永乐大帝能够屡次北伐漠北,开疆拓土,可轮到他孙子堡宗,就发生了土木堡之变?” “再加上洪武初年,太祖高皇帝于河套设东胜卫,开垦移民,可到了洪武中期,东胜卫所便开始内迁。到了永乐帝时期,还在持续内迁,直到退居北直隶。” “归根结底还是在于开疆拓土的前期投入成本太高,对于王朝统治阶级而言,就是纯粹吃力不讨好。” 于谦听完不禁有些感触,王朝的进取心这种东西,的确只在初期会存有。 往往过个两三代,这些后世君王没有开国皇帝的魄力,为了维持统治稳定,就会逐步趋向于保守。 历朝历代皆是如此,甚至个别王朝,过个一代以后就开始失了进取心,只想保存自家王朝的国祚,不惜去向异族称臣纳贡、交岁币。 这也是专制王朝的弊端,或者说一家一姓天下的必然走向。 朱瞻基同样陷入沉思,过了许久,方才叹息着说道:“林先生,除了扩大耕地面积外,难道就真的没有别的办法,能够解决这个矛盾了吗?” 林煜平静说道:“有啊!我说了,既然是粮食不够吃,那就想办法提高粮食产出呗!” 第七十一章 化肥、番薯 既然粮食不够吃,那就想办法让粮食增产? 可这又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古往今来历朝历代,对于“粮食增产”都极为重视。 但凡有哪个地方上报一两条关于增产的消息,高低都得算个“祥瑞”。 朱瞻基脸色一苦,正要开口,忽然发觉林煜的脸色有些似笑非笑。 “……” “林先生有办法能让粮食增产?” 这话问出口,连朱瞻基自己都觉得不敢置信。 毕竟,粮食增产到底意味着什么,谁都清楚。 哪怕没有林煜给他们点拨出来粮食与王朝国运之间的关系,粮食也依旧是封建王朝的三大核心命脉之一,另外两个分别是河务与田政。 朱瞻基从小到大的自我认知里,粮食就是要靠百姓精耕细作,辛苦劳碌之后才能有收成。 朝廷为了鼓励农桑,甚至在每年年初,皇帝还要前往先农坛,来一波“天子亲耕”的政治作秀。 因为由天子亲耕的土地,正好是一亩三分,所以也才有了“一亩三分地”的说法。 迎着朱瞻基期待的目光,林煜没有令其失望,微微点头说道。 “让粮食增产的办法我确实有,一个只要在大明国中就能做到,另一个麻烦点,需要去往海外寻找。” “不过,只要二者双管齐下,就能轻易让大明的粮食,增产十倍以上。” 嘶~~! 粮食增产十倍以上? 听闻此话的朱瞻基和于谦,几乎同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们本以为林煜能让粮食增产一两成,就算是顶天了。 毕竟,这可是“祥瑞”才有的待遇,而且还是可遇不可求的。 现在林煜竟然说可以增产十倍…… 按照明朝的《补农书》记载:“田极熟,米三石,春花一石半,然间有之,大允共三石为常耳。” 这意思就是,一亩地一年下来产出的稻米,也就两三石,折合也就五百到六百斤粮食。 这要是翻个十倍,那就是起码五千斤的粮食产量! 原本只能养活一家三四口人的粮食,现在就能养活几十口人! “林先生,到底是什么办法?” 朱瞻基身体微微前倾,有些急不可耐的问道。 说完,又惊觉失态,连忙坐了回去,压抑住激动,转而又补充道:“还请林先生能够告诉学生,学生愿为先生全力脱罪,并且钱财、美人……乃至功名官位,家中长辈都可为先生运作。” 林煜听罢,忽的一股恶趣味涌上心头:“我要是不告诉你,你是不是就不会为我脱罪了?” 朱瞻基一愣,旋即坚定摇头:“不会,林先生乃经世之才,又为吾之老师,即便没有这粮食增产之法,学生也甘愿帮助先生脱罪免死。” 朱瞻基的言语十分诚恳。 林煜摇头失笑,他自然没有怀疑这个便宜“学生”的意思。 毕竟,自己之前还没抛出这粮食增产之法,对方就几度三番试探性的想要救自己,只是被他拒绝了而已。 林煜说:“不用了,你有这份心,做先生的我很欣慰。虽然咱们之间说白了,只是买卖交易的关系,你来听我讲课,也都是出了酒肉钱的。” “谋逆的大罪,不是那么好糊弄的,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你们的心意我也受了。至于这粮食增产之法,权当我在砍脑袋前,最后留给你们的一点东西吧!” 这一次,于谦、朱瞻基二人都没再劝,连忙摆正了坐姿。 林煜也没继续废话,直接开口说道:“古往今来,让粮食增产的手段,实际就那么几条,无非就是精耕细作,再加上有足够多的耕地。” “而我今天要告诉你们的办法,则是超脱二者之外,一曰化肥,二曰番薯。” “化肥顾名思义,就是比目前大明百姓在使用的粪肥、植物肥,肥力更好的新型肥料。不提番薯,只用化肥,来代替原有粪肥,就可使粮食亩产倍增。” 于谦闻言,顿时心中惊骇:“林先生所言‘化肥’,若真有此奇效,那只要能够推广开来。莫说让亩产倍增,只是让粮食增产个两三成,就可活民无数了。” 毕竟,这可不是“祥瑞”那种纯偶然现象,而是能够让粮食稳定增产的高效肥料。 而且还是林煜提出来的,怎么说都值得一试。 要是真的功成,再推广民间,不仅是功德无量的大事,就连史书都能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于谦虽不贪恋财帛权势,但能青史留名,这可是任何文人墨客,乃至无数君王名臣都难以拒绝的。 朱瞻基直接张口问道:“林先生,这能让粮食增产的‘化肥’,要怎样才能制造出来?” “方法其实很简单,只要你们能搞清氮、磷、钾肥,对农作物生长的作用与运用,那也就能够理解到底什么是化肥,化肥又为什么能让粮食高效增产。” 林煜说着,又分别在地上写下氮、磷、钾三个汉字。 于谦有些迷惑,略微迟疑问道:“林先生,这氮、磷、钾肥与化肥之间,是存在什么相似之处吗?” 林煜微微点头:“你理解的不错,从本质来说,化肥就是氮、磷、钾三肥统称。而这三肥,在大明百姓的日常耕田中,其实早就算是比较常用的肥料。” 朱瞻基听得有些吃惊,如此神奇的化肥,居然早就被大明百姓给用上了? “等等……还是不对。” 朱瞻基忽地开口:“林先生,若大明百姓早就用上了化肥,那为何粮食产量还是这么一成不变?” “真的一成不变?” 林煜反问了一句。 “从最初的刀耕火种开始,百姓砍伐开垦林木,再集中焚烧。不光是为了开荒耕田,同时焚烧林木产生的草木灰,本质就是一种原始的有机化肥,也可以说是钾肥。” “与之相对还有另外一种土硝,它与草木灰不同,虽然也是天然氮肥,却属于无机肥。” “但不管草木灰、土硝,本质与粪肥一样,都是百姓经年累月之下,摸索出的自然化肥。” 原来如此! 草木灰、土硝,如此稀松寻常之物,竟然就是林先生说的化肥了! 只是,氮肥与钾肥,有机肥和无机肥之间…… 朱瞻基一时间有些难以捉摸。 第七十二章 化学是什么? “林先生,开荒焚烧而来的草木灰是有机肥,而土硝却是无机肥,这有机肥、无机肥,二者之间有什么区别吗?” 朱瞻基想不明了,索性直接问道:“若按照这个来划分,那粪肥属于什么肥?而且林先生又分别提到氮肥、钾肥,难道是在说这肥料里真正产生肥力,实际都是这氮、磷、钾?” 林煜微微一笑:“呵呵,恭喜你,你说对了。” “有机肥、无机肥,本质上只是肥料来源的不同。但不论何种肥料,怎么变化,起到作用的核心始终都是氮、磷、钾三要素。” “这也是庄稼,或者说植物根本所需要的三种营养。” “只说营养总量的话,任何化肥其实都是比不上粪肥的。但粪肥营养虽多,最重要的氮、磷、钾三要素,含量又低又杂,庄稼很难进行吸收。” “纵使利用堆肥法,进行发酵腐熟,也只是稍稍提高肥力。而化肥不一样,因为它是专门针对性制作的肥料。” “说得再直白些,一般粪肥只是让庄稼能‘吃饱’,而化肥就是缺什么补什么的‘进补之物’。” 这么一比喻,可能有些恶心。 毕竟把庄稼比成专门吃屎……但好像也确实是这样,话糙理不糙。 正在认真听着的二人先是一愣,旋即恍然明悟。 原来如此,化肥增产原来是这么个原理! 庄稼长势不好,那就用化肥来进补,那可不就粮食增产了! “林先生,这种能对庄稼进补的化肥,到底该怎么制造出来?”朱瞻基已经急不可耐。 只要这化肥真有如此效果,哪怕没林煜说的那么离谱,让粮食夸张地增产十倍以上,但只要有一倍,甚至只是五成的增产,也是活命无数的大功绩! 不光史书能让大明留下浓墨重彩的一页,而且这个功绩还能作为借口,为林煜林先生免去死罪。 朱瞻基心中思量,虽然他的父皇已经决定不杀林煜,但说到底谋逆大罪不是那么好翻篇盖过的。 毕竟,就连寻常死刑,都要上呈皇帝复核,只有核准了才能行刑。 演变到了螨清,还整出了一套素服点烛、朱笔勾决的仪式流程。 现在却是不用那么麻烦,有了这粮食增产的大功绩,那完全可以以此为由让林煜免死。 这与此前的“摊赋入亩”可不同,“摊赋入亩”是在损有余而补不足,属于严重侵害地主阶级的利益。 而粮食增产却是能让百姓、地主阶级,全都可以得到好处。 “要制作化肥其实并不难,把纸笔拿来吧。”林煜招了招手。 朱瞻基连忙会意,起身来到牢房门口,对守在过道不远的狱卒轻咳一声。 “拿一副纸笔过来,动作麻利点儿。” 不出片刻,狱卒一脸谄媚的进门,将笔墨纸砚在内的所需物件全部弄了进来,还顺带换了套新桌椅。 林煜也不觉诧异,只是心中感叹,这有钱人的钞能力确实好用。 有钱能使鬼推磨,放在任何时候都是至理名言! 林煜上前挥笔书写,写的相当快,只用了半刻钟就停笔写完。 “你们俩自己先看看吧,看不懂再问。” 得到林煜首肯,已经心痒难耐的二人,还是先拱手施礼,这才缓步凑上前。 字写的那叫一个“龙飞凤舞”,倒是还能勉强认得出来。 “土氨水制法:鲜牛粪100斤,黄豆粉1两,熟石膏粉10斤,混杂搅拌后密封在六月天的常温环境下3天,用时兑3倍水,开沟做底肥或追肥。” “土法硫酸铵:人粪尿50斤,熟石膏粉5斤,加20斤水,搅拌混合均匀,常温下密封10到15天即可,此肥主要用于追肥,用时可开沟追施,能使粮食亩产倍增。” 朱瞻基看得有些目瞪口呆,不是林煜写的太复杂深奥,而是这也太过简单了。 硫酸铵什么的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里面的牛粪、人尿、熟石膏他都是知道的。 只用这些东西简单混合后,就能得到比堆肥法制成的腐熟有机肥,肥力效果更强,还能使亩产倍增的化肥了? “林先生,这就是您说的化肥?”于谦有些不敢置信。 实在是太简单了,简单到甚至有些廉价! “严格来说,这并不是化肥,注意我写的了吗?这是土法制取的与化肥效果接近的有机肥。” 林煜轻轻摇头,心中对此也颇为无奈。 实际上,就连土法制肥他都没有说全,其它土法制取的化肥基本都需要用到化学工业原料,比如最常见的过磷酸钙。 “土法制肥是目前最适合大明量产普及之法,真正的化肥按照大明目前的制造工艺,也不是完全不可以制取,但就算制取出来,也很难普及到大明百姓当中。” 于谦这次理解的颇为迅速,轻轻点头说道:“林先生的意思是,这真正的化肥我大明可以制作,只是成本会比先生给出的退而求其次的土法化肥,要高出得很多,以至于我大明的百姓很难普遍用得起。” 林煜说道:“应该说,不仅是成本问题,还有原材料、时间、工业化学人才……这些全都限制了真正化肥的大规模量产。” “化学?林先生,化学是什么意思?”朱瞻基敏锐的抓住了这个关键词。 林煜一笑:“问得好,还记得我一直说的都是化肥吗?所谓化肥,就是化学工艺制取的农用肥料。” “化学工艺才是制取化肥的真正核心,也是关乎大明未来发展前进的重要一步。” “化学竟然如此重要?”朱瞻基听的有些吃惊,虽然他还是没听懂什么是化学。 倒是于谦忽而开口问道:“只是一步吗?那还有一步呢?” “物理。” 林煜淡淡开口。 于谦又问:“物理又是什么?” 林煜想了想说道:“这个解释起来比较困难,简单来说就是物理变化不会出现新的物质,而化学变化却会诞生出新的物质。” “具体的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楚,你们也可以现在选一下,是先讲物理还是先讲化学。” 先讲物理还是先讲化学? 老实说朱瞻基都想听,但仔细想想,他们还在说化肥的事情,而化肥来自化学。 那还是先听听什么是化学吧! 第七十三章 化学制肥 “林先生,还是先讲化学吧!” 朱瞻基很快做出了抉择,先听化学再听物理,也不是来不及。 “化学,顾名思义,探索事物变化之学术。简单点来说,就是用不同的几种事物,在特殊环境状态下结合,就会发生异常的变化,从而产生全新的东西,这就是化学的原理。” 林煜尽可能用着两人能听懂的话,将化学的概念简单解释了一遍。 于谦微微点头:“探索事物变化之道,谓之化学。” 朱瞻基跟着问道:“林先生,那用化学的方法,制造出的化肥与土制化肥,有什么区别吗?” “区别?” 林煜想了想,说道:“若论肥效的话,土制化肥比之真正化肥还是有着差距,但胜在可以实现大规模量产,并且也足够廉价便宜。” “就像我刚刚写给你们的那两种土化肥,只要告诉百姓方法,他们自己就可以自行制肥。” “只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们在出去以后,要是有机会的话,能用化学的方法,制作一些真正的化肥出来。” 林煜自觉时间不多,不可能真的引领明初的这些人,去一步到位把工业革命搞出来,就算搞出来了,这工业化肥也很难实现量产。 因为化肥要量产,得先解决石油产能的问题,可以说没有石油就不能量产化肥。 后世的朝鲜连原子弹都有了,还不能自主生产化肥,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没有充足的石油产能,源头上就给卡死了。 纵使林煜勉强解决了石油问题,那后面还有工业制取非单质态氮(氨气)的难题需要解决。 这也是工业制取氮肥的核心难点,即如何打破氮气中牢固的氮氮三键,从而得到工业合成氨。 目前姑且行之有效的办法只有两种,第一是生物合成,可以是酿酒、制糖时候的副产品,还有种植大豆也可以获取。 但这种办法获得的,不仅含量极低,而且也很不稳定,根本不可能作为工业化肥的原料。 而第二种就是传统的工业合成法,又叫哈伯法,就是在20到50mpa的高压和500c的高温环境下,用铁作为原始催化剂,从而合成氨。 这其实也不是很难,只需要做到无缝焊接和高硬度钢材就行了。 所以,都有这技术水平了,咱还造什么工业化肥,直接去造坦克战舰不香吗? 而且,工业化肥虽然肥效胜过常规粪肥,但也有致命缺陷,长期使用工业化肥,会导致土壤板结、酸碱化等问题,从而影响到农作物的正常生长。 这才是为啥林煜选择了土化肥,而不去强求工业化肥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土化肥实用,工业化肥只是用来讲课,好让这两个便宜学生,能尽可能提前的看到化学的重要性。 来都来了,总得改变点什么。 “林先生,那要用化学的方法制造真正的化肥,具体应该怎么做呢?”朱瞻基好奇问道。 对于林煜的要求,他自然没有任何意见。 而且,他也很想知道,真正的化肥与土制化肥,从制造方法到肥效方面,到底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林煜四下扫了两眼,这才扯嘴笑道。 “很简单,首先你要找个炉子,平时冬天取暖用的就行,再弄一些炼焦煤,就是你们用来炼焦炭的那种煤。” 取暖用的火炉和炼焦煤? 朱瞻基先是一愣,旋即说道:“林先生是不是夜里睡得不习惯?若是如此,我为先生弄几个暖炉进来,还有普通焦煤的烟气很大很呛人,还是用煤炭比较好。” 林煜摇头:“不用,焦煤就行,而且我也不是为了取暖。” “今天我就来教你们一个如何简易制取氨气,也就是氮肥原料的化学方法——土法炼焦。” 土法炼焦的工艺,早在宋元时期就已经被古人掌握,到了明清之际发扬光大。 方以智《物理小识》中记载:“煤则各处产之,臭者烧熔而闭之成石,再凿而入炉日礁。” 这也是最早关于煤炼焦的明确史载。 林煜提出土法炼焦,也正是看中了这项工艺的简单。 简单到什么程度呢? 弄个炉子,也不用密闭隔绝空气,就一个普通的炉子,在里面放入炼焦煤,点火开始燃烧就行了。 因为炼焦煤本身就含有的丰富氮元素,在炼焦过程中会自然的跟随煤烟一起顺着炉口飘出来。 只要利用硫酸溶液在通道口收集,就能轻松得到硫酸铵化肥了。 这也是除去技术壁垒极高的高温高压催化剂法,和没啥实用性的生物合成法外,另一个能够切实实现的人工制取氨气的办法。 唯一的缺陷就是土法炼焦周期太长、煤耗高、利用率极低,最多就是实验室用途,基本不可能进入化肥实用化。 “只是暖炉和焦煤倒是没什么问题,外面市集很容易就能买到。” 朱瞻基微微点头:“林先生,还有别的要求吗?” 林煜说道:“当你准备好了炉和煤,下一步才是最关键的,你得找一个道士……嗯,会炼丹的道士。” 土法炼焦只能制取氨气,而收集氨气并且制作简易的硫酸铵溶液,就需要另外制取硫酸。 说到制取硫酸,听起来似乎很困难,但实际上,别说现在的明初了,就是换到一千多年前的东汉,也能轻松办的到。 这很合理,早在东汉时期的传统炼丹术士,为了琢磨炼丹,就已经完全掌握了“干馏法”。 什么是干馏法? 很简单,把炼丹用的胆矾(硫酸铜)、绿矾(硫酸亚铁)放在容器里,点火烤灼,使其产生汁液。 这些烧烤出来的汁液,就是硫酸了。 “等你们找到了会炼丹的道士,就可以让他按照平时怎么炼丹的,把浓硫酸从绿矾或者胆矾里给烤炼出来。” 林煜说着,又补充叮嘱道:“你们不用管浓硫酸是什么,只需要知道这东西很危险,触之会灼烧融化人的皮肤。如果一不小心碰到,就要立刻用大量清水冲洗,直至没有灼烧感。” “但也要记住,除此以外,千万不要往制取的浓硫酸里加水。因为浓硫酸遇水会发生剧烈反应,从而导致硫酸溶液飞溅。” 第七十四章 炼丹也是化学 会炼丹的道士,还有……硫酸? 先不管硫酸到底是什么,就说几秒钟前,不是还在讲炼焦煤和火炉吗? 朱瞻基虽然觉得疑惑,但这两样都不是什么稀罕之物,外面随便就能买到。 可是现在,林煜话锋一转,突然就从炼焦煤炭转到了炼丹。 而且炼的还是什么硫酸,能够灼烧融化人的皮肤,这怎么听都不像是啥好东西啊! 朱瞻基实在忍不住,开口问道:“林先生,您说的这些,真的都是制造化肥的方法?” 林煜点头:“那是当然,怎么,有什么问题?” 朱瞻基有些欲言又止。 于谦这时说道:“林先生,且不谈前面的煤炭与炉子,就刚才您说的这些,怎么看都像是在炼丹,炼的还是如此危险之物。” 林煜闻言没有半点意外,也不生气,反而问道:“还记得我最开始与你们讲过的,化学的本质原理吗?” “化学就是研究事物变化的学术,而化学的本质,就是将几种事物在特定环境条件下结合,发生变化,从而产生全新的事物。” 于谦听罢愣了愣,旋即陷入沉思,过了片刻忽地惊呼:“所以,炼丹其实就是化学?” “恭喜你,总算领悟到这一层了。” 林煜轻笑道:“化学从来都不是什么很新的学问,早在一千多年前,就已经被古人所掌握。只不过,那时掌握这些方法的人都被称为方士,化学也成了帝王将相用于寻求长生问仙的炼丹罢了。” 炼丹就是化学! 朱瞻基只觉得自己的三观受到了冲击,炼丹会害人,这还是林煜先前跟他说的。 为此,他的父皇甚至下旨锦衣卫,直接剿了北京城好几家圣旨册封修建的道观。 就算还余下了几家未被波及的正规道观,也是受此冲击,导致香火数量锐减。 毕竟,谁也不知道皇帝是否还会迁怒到他们。 “林先生,如果炼丹就是化学,那这根本不合理啊!”朱瞻基呆愣半晌,才忽而张口说道。 林煜问:“哪里不合理?” 朱瞻基说:“炼丹都是害人的东西,而化学却能制造出让粮食增产的化肥,这怎么能混为一谈呢?” 林煜轻轻摇头:“炼丹是化学,但我没说,化学就等于炼丹啊!炼丹不过只是化学的其中一种,或者几种方法而已。” “化学可以像炼丹一样,害人性命,也可以像化肥一一样,让粮食亩产倍增,福泽万民,甚至于还能制造出一瞬间杀敌百人的战场大杀器。” 什么? 化学还能用来制造能一瞬杀敌百人的战场杀器? 朱瞻基脸上的表情完全被惊讶所覆盖。 别说是他了,就连旁边才悟透“化学与炼丹”关系的于谦,同样也是震撼得不能自已,脸上更是塞满了浓浓的求知欲。 化学既能炼丹,又能制化肥,还能用来制造战场杀器。 如此神奇多变的学问,谁会不想深入了解? 林煜对于这两个便宜学生的反应看在眼里,他也确实没有说谎,别的不说,只是用化学方法制造出来的化肥,实际也是炸药的原材料。 在后世有个南半球国家,还曾有人利用化肥和柴油,手搓了炸药出来。 因为化肥、柴油在生活中太过稀松平常,根本没人意识到两者结合在一起,会有怎样的危险性。 “总之,你们要想自已制取真正的化肥,那就先找到一个会炼丹的道士,千万不要自己上手。” 林煜把话题又引了回来:“制取硫酸的过程对内行的炼丹道士来说可能很简单,但对外行人来说还是有一定危险性,我可不想在书上看到你们两个以这种方式来青史留名。” 二人听了都是点点头,对于要找炼丹道士来帮忙,倒是已经没啥抵触情绪。 反而对这全新听闻的化学之道,心中充满了浓郁的好奇。 见二人点头,林煜又接着说道:“等你们成功制取了浓硫酸溶液,就可以将其与前面提到的炼焦煤炉结合,利用浓硫酸溶液在出口处,收集炼焦煤炉产生的氨气,从而得到硫酸铵溶液。” 这下,朱瞻基终于听明白了。 “林先生,这难道就是您之前提到的土法氨水与土法硫酸铵,利用化学方法制作的真正化肥?” 林煜点头:“你们后期若是自己感兴趣,也可以将土法硫酸铵与化学硫酸铵一起拿到两块空田做一下对比实验,亲眼看看二者在粮食增产效果上有何不同之处。” 只用炼丹的方法,配合炼焦煤炉,就能制取让粮食亩产倍增的化肥。 这听起来虽然有些离谱,但有着土法硫酸铵、土法氨水在前,朱瞻基心底还是愿意相信。 “林先生放心,我一定会将这增产化肥,还有这化学之道,于我大明全面推广开来。” 对朱瞻基这番明显有些直抒胸臆的话,林煜完全没有在意,他只是这么一说,算是为这个时代留下点东西。 不管最后功成与否,都与他关系不大,反正他该做的已经都做了。至于死后,哪还管得了历史上的洪水滔天? 林煜淡淡说道:“你能记住就行,实在办不到,也不用强求,写成书册不让其失传就好。” “话说,有酒吗?” 朱瞻基一愣,怎么突然就聊到酒了:“有是有……先生怎么突然想喝酒了?”. 林煜摆摆手:“别问那么多,直接弄点酒来,反正再过几天,咱也该去问斩了,这几天咱也好生放纵一回。”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哈哈哈!” 看到两个便宜学生突然同时陷入沉默,林煜不免有些疑惑。 “你们怎么都不说话?” “林先生,您睡了一下午,所以还不知道。” 朱瞻基想了想,用着尽量平和的语气,硬着头皮说道:“就在今天下午,陛下宣旨,先皇庙号初定,今年不宜再造杀戮,故而所有死刑罪犯,一律延期至来年再议。” 林煜瞬间瞪大眼睛:“嗯?你说啥玩意儿?” 朱瞻基下意识避开林煜那几欲噬人的目光:“意思就是,林先生您至少今年之内,都不用死了。” “好好好!好啊!” 悲呼数声,林煜几乎当场晕厥。 天牢里顿时一阵鸡飞狗跳,连带着朱瞻基和于谦的惊呼…… 第七十五章 白云炼丹 白云观,位于北京城的西偏门外(外城区防御建筑)。 这里是道教全真龙门派的祖庭,素有“全真第一丛林”之誉。 早在唐朝开元盛世时期,白云观就已经兴建,中间经历几次兵灾,导致破败衰落。 到了成吉思汗时期,改白云观为长春宫,聘请长春真人丘处机前来做了第一任的主持。 没错,就是神雕侠侣里的那个丘处机。 只不过,现实里的丘处机可不会什么飞檐走壁,也没有任何的高强武功,更没与什么小龙女、杨过发生过敌对。 相反,他的徒弟“龙骑士”尹志平在现实里,还成功继承了他的衣钵,将全真教发展到了极盛。 关于丘处机,还有一段有名的历史典故——“一言止杀”。 成吉思汗曾经听闻丘处机的“神仙”声名,就召唤他过来,询问人要如何才能长生。 丘处机就告诉成吉思汗,人是不可能长生的,只能养生,养生重在内固精神、外修阴德。 也就是要减少杀戮、不对外四处征伐、劳民伤财,再对百姓施以仁政。 当然,这些都是白云观祖师爷丘真人的传奇,与宋静辅这个当代弟子没啥关系。 此刻的他正一手捏着个瓷勺,心底除了忐忑便是莫名其妙。 本来,作为白云观“静”字辈道士,宋静辅的资历既不算太高,却也不是很低。 平日里在观中读书炼丹,偶尔出去会一会有“礼”香客,倒也乐得清闲。 毕竟,从元末改朝换代一路走下来,白云观还能在如今大明新朝的北京城,占有一席之地,就连“白云观”也是永乐帝御笔亲赐,这已经实属不易。 物极必反,元朝的白云观与全真教太过鼎盛,理所当然在明初受到了朝廷压制。 不仅限制其传教,还禁止白云观牵扯政治世俗,又取缔白云观在天下全真教掌教的地位。 女真道士完颜德明就这么成了最后一位全真掌教。 白云观也很识时务,果断选择了积极顺从朝廷,就连之前的锦衣卫出动,也都积极配合,上报了观中会炼丹的道士名录。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宋静辅是一脸茫然的被传唤进宫,说是皇帝要他来炼制一样神物,能让粮食亩产倍增的“化肥”。 “化肥”是什么,他不知道,也压根不信。 不但不信,在看到皇帝,真的在宫殿里头摆出了一堆炼丹器材前,他都以为是朝廷想对白云观下杀手了。 就算现在已经看到了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炼丹器材,宋静辅依旧觉得不可思议。 这居然真的是要玩真的? 宋静辅缓缓将瓷勺放下,悄咪咪瞄了一眼大殿四周,都是着红袍的朝堂大员。 “宋道长,不知可能炼制这增产‘化肥’?”朱高炽看着殿下没有动作的宋静辅,语气尽量平淡问道。 自从上次锦衣卫在京城里的大动作后,虽然没有牵连太多人,但许多道观还是成了惊弓之鸟。 而且,要不是林煜说了需要会炼丹的道士,朱高炽自己也不是很想再与道士们沾惹关系。 宋静辅不知皇帝想法,听到问话,连忙应道:“可以,陛下,只是这‘化肥’神方……” “可以就直接炼吧!”朱高炽点头说道,“就算炼不成,朕也恕你无罪。” 得到了皇帝的口头承诺,宋静辅这才收敛了紧张情绪,开始指挥着几个徒弟,一边起火烧煤,一边点火提炼起瓷质器皿里的绿矾。 炉子烧的越来越旺,大量灰黑色呛鼻的煤烟,顺着炉口连接的瓷管缝隙冒了出来,呛的几个烧火的徒弟直掉眼泪。 倒是宋静辅站在一边,没怎么被呛到,只是眼睛紧盯着另一边瓷管连接的绿矾器皿。 伴随器皿底部火焰持续烧灼,其中盛放的翠绿色晶体开始熔化,并且颜色发生改变,从原来的翠绿慢慢变为红棕。 宋静辅经验很丰富,知道这是烧出“绿矾油”了,也就是林煜要的浓硫酸。 火焰还在持续加热器皿里的“绿矾油”,丝丝带有腐蚀性的气体往上飘着,与瓷管喷出来的灰黑色煤烟交织在一起。 越来越多的煤烟喷进了“绿矾油”,两者迅速发生着不算剧烈,却又极为明显的化学反应。 宋静辅一愣,他炼了这么多年丹,还真没见过“绿矾油”会有这样的变化。 只是一些煤烟而已,怎么会如此? 宋静辅心中惊疑,但面上还是不露声色,继续指挥徒弟加大火力。 连续烧灼了许久,一直到所有“绿矾油”全部烧干,颜色也从红棕变为灰白,掺杂一些绿色结晶才停火。 宋静辅甚至忘了要把这玩意儿炼成标志性的丹丸,只是一脸疑惑的看着瓷器皿里的怪异结晶体。 与原来的绿矾很相似,却又有着不同,而且还带有难闻的煤气味。 这是什么玩意儿? 细细端详了许久,宋静辅完全看不懂自己到底炼出了个什么东西,只好将其全部盛了出来,双手捧着面向皇帝跪下请罪。 “陛下恕罪,贫道有负皇命,未能炼成‘化肥’神丹。” “呈上来。” 朱高炽没有多说,只挥了挥手,让雷震去把东西拿上来。 与宋静辅的反应差不多,朱高炽先是一愣,旋即就是有些失望。 这就是能让粮食亩产倍增的“化肥”神方? 怎么看都没有一点神方仙物的样子啊! “陛下,‘化肥’本就是天下奇物,能让粮食亩产倍增实属不可思议,到底如何也是无人见识过……” 到场随同观看的夏原吉,眼见皇帝似乎有些失望,连忙说道。 朱高炽一怔:“夏爱卿的意思是?” 夏原吉摇头:“臣并无别的意思,只是斗胆想请问陛下,是否真的愿相信这‘化肥’神方?” “……” “既如此,臣明白了。” 夏原吉沉声说道:“如今‘化肥’既然已能成功制造,又有与之相同的土法化肥。可先召来负责农事的官员,从皇庄选取几块田地作为试验田。” “再将这两种化肥,与一般的农家粪肥进行对比耕种。” “左右不过是费些时日,若能验证化肥神效,于社稷百姓也是一件大功德!” 第七十六章 落后了就得挨打 这是直接套用林煜讲过的比对实验。 虽然简单粗暴,但确实行之有效,成本也不高。 左右只是皇庄的几亩地,甚至不用真的去种出一季粮食,只需对比不同肥料施作下作物的长势,还不会影响到民生。 “朕准了!” 朱高炽细细思量片刻,脸上带着恍然:“这次的确是朕先入为主,有些想岔了。既然化肥已经能够制造,便先从皇庄选取几块试验田,不用吝啬。只要能验证化肥神效,付出多少代价时间都是值得的。” “臣遵旨。”夏原吉拱手应道。 至于该如何选取试验田,还有栽种农作物的具体事宜,他心中已有腹稿。 既要验证化肥神效,也要短时间内出结果,不可能真的等太久,那就选取那些生长周期比较快的作物,最好是各种农家蔬菜,还有瓜果、桑梓、棉花也能耕作看看。 与夏原吉就试验田又是一番商议后,朱高炽看向还在殿中央站着的,神色颇为忐忑的宋静辅。 “宋道长此番入宫,炼制化肥神方,不可无赏,赐封司农真人法号。” “着白云观为表,城中诸道观分别选取各家身怀炼丹异术者,组建神方阁,由宋真人为领,合力炼制化肥神方。” 什么情况? 自己这就被册封真人了? 宋静辅先是茫然,很快反应了过来,茫然瞬间变为了难以遏制的狂喜。 不容易啊!是真的不容易,说一句苦尽甘来都不为过! 毕竟,自从几十年前大明开国,白云观被朝廷打压以来,别说册封真人了,就连掌教主持,朝廷都不允许设立。 连带还有观里平时的传教讲道,也都受到了官府的严格管控,就连他们自己都不敢随意外出,生怕一不小心就被揪住了什么把柄,给全真道统带来祸事。 如今倒是稍微好过些,好歹能出来给信徒讲道,迎接信客进道观游览,但这些都是自永乐赐名以后才有的事。 距今也没多少年,本来宋静辅今日进宫,已经做好了要被皇帝刁难的准备来的。 可没想到,刁难倒没怎么刁难,只是皇帝要他炼了个怪异的“化肥”神方,竟能让粮食亩产倍增? 虽然直到现在,宋静辅依旧不相信有这种神物,但这些都不重要,皇帝愿意相信,那他心里再不屑一顾,面上也还是“陛下圣明”。 没办法,陛下给得太多了! 就是炼了个不知什么玩意儿的“化肥”,就册封了一个真人! 司农真人,一听就是与农事有关,但再如何,这也是真人啊! 虽然跟张天师的“正一嗣教阐祖光范大真人”肯定不能比,也不用去比,人家是御笔亲封的道教领头羊,手里有朝廷赐予的银印。 宋静辅恭敬稽首谢恩,这才带着徒弟们缓缓退出了大殿。 夏原吉也有任务在身,没在殿中久待,跟着匆匆离开,回去安排皇庄试验田事宜。 朱高炽再度低头看了眼桌上,被盛在木质锦盒里,正在往外散发刺鼻难闻煤气味的……“化肥”? 不论是制造的方法,还是材料,还有气味形态,都不像是能让粮食亩产倍增的神物。 摇了摇头,朱高炽收回目光,招来了已经在外等候许久的锦衣卫指挥使赛哈智:“今天林先生有讲什么新的内容?” 赛哈智面露难色:“回禀陛下,今日林先生……林先生并未讲课。” “嗯?没有讲课,这是怎么回事?”朱高炽顿时大惊,桌上的锦盒都险些打翻。 “陛下不用担心,林先生没有出事。” 赛哈智明白朱高炽在担忧什么,连忙开口解释:“林先生只是今天没有讲课,根据天牢锦衣卫汇报,还有殿下的传话,似乎只是林先生心有苦闷,所以才没在今天继续开讲。” “心中苦闷嘛……” 朱高炽这才松了口气,又问道:“那林先生的饮食如何?吃饭可有什么不好?” 赛哈智一愣,随即说道:“并无不好,今日送去的酒菜,林先生都用完了。” “那便好。” 朱高炽轻轻点头。 这边朱高炽在通过赛哈智,来远程监控天牢里的情况,另一边,林煜却是刚刚才吃完晚餐,此刻正躺靠着在闭目养神。 朱瞻基、于谦两人有些尴尬,因为从昨天他们与林煜说过,皇帝要把天牢死囚的刑期统一延后到明年。 到现在人就一直都这样了,林煜完全没再提给他们讲课的事情。 于谦实在忍不住,厉声劝道:“林先生,学生不知您为何一心求死。但而今既有转机,纵使并未真的免罪,您也不应该如此自暴自弃。这不仅是在折辱您自己,同样也是在折辱于我等!” 眼看于谦居然带头“教训”起了林煜,朱瞻基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 过了片刻,才连忙跟着点头说道:“对啊!林先生,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唯有活着才能做事,而且您之前也说过,要教授我们化学、物理,这些可都还没讲完呢!” “……” 林煜猛地睁开双眼,从地上坐了起来:“你俩说的对,不过就是延期到了明年,反正早死晚死都得死。倒不如趁着时间宽裕,再多给你们讲点课,也算对得起你们付的酒肉钱,还有我好不容易来的这么一回。” 本来还想继续开导的二人,一见林煜居然这么快就恢复过来,不由都是怔了怔,原本要说的话,也是被噎在了喉咙里。 林煜却是不管其他,直接开口就问:“我们昨天的课程讲到哪儿了?” 朱瞻基率先回过神来,做出了回答:“林先生,您昨天讲了炼丹与化学的关系,还告诉我们如何用化学的方法,从煤炭里制造出化肥。” “记得倒还算清楚。” 林煜点头:“其实,这利用化学方法来制造化肥,虽然看起来很简单,但对如今大明的化工技术而言,依旧很难实现大规模量产。” “我教你们这个方法,也不是为了让你们去量产,更多是要你们能够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看,化学这门大学问对于大明的极度重要性。” “因为……落后了就得挨打!” 第七十七章 美洲 落后了就要挨打! 这句后世才总结出的至理名言(也是教训),此刻听在两人耳里,让他们一度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触。 林先生到底经历过什么? 两人不约而同,心底冒出这个疑问。 林煜浑然不觉,稍微伸手掸了掸身上的草灰,说道:“昨日我们已经讲过了化肥与化学,具体怎么来还得看你们自己动手实验,记住按我说的做好安全措施和实验对照。” 在简单叮嘱一番注意事项,林煜没再多废话,转而开口说道:“今天,我们就讲讲与化肥相对的,另外一种同样能解决大明未来百年粮食问题的神物——番薯。” 朱瞻基闻言顿时一愣,不是被“番薯”给震住了,而是被林煜用于描述“番薯”的词汇。 “神物”? 这还是林煜头一回用“神物”来具体形容某样东西,就连能让粮食亩产倍增,在他们看来已经算是神方的化肥,都没有得到过如此赞誉。 难道这“番薯”还能比得上化肥的厉害? 还有,这“番薯”到底是何物? 他们从昨天得知其存在,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总不能也是与化肥类似,能增加土地肥力的神方吧? 不对,应该不是,要不然林先生不会把这两样东西分开来说。 不是化肥,又能让粮食亩产倍增……莫非是某种高产粮食作物? 嗯,很有可能! 只是,有什么粮食作物,是叫“番薯”的? 朱瞻基有些眉头紧皱,到底是贵为太子,从小养尊处优,别说下地干活了,连一般的农作物他也很难认得全。 这“番薯”难不成是自己没见过的农作物? 就在朱瞻基还在那里自我怀疑式的思考之时,于谦却是直接开口问道:“林先生,请恕学生有些孤陋寡闻,您所说的这神物番薯,到底为何物?我仔细回想过,我大明似乎都没有这种作物?” 不怪他问的着急,实在是他确实从来没听说过,这世上还有叫“番薯”的农作物。 林煜微微点头,淡淡说道:“你没见过很正常,毕竟这番薯到目前为止,还没传到大明这里,它所在的地方,距离大明不说有十万八千里,那也有个两万八千里了。” 两万八千里。 这是北美南部距离亚洲中国的直线距离,要说最短距离其实还有个白令海峡。 这里是北美洲与亚洲的分界线,也是太平洋和北冰洋连接的水上通道,只有区区35公里,坐雪橇4个小时就能通过。 但这对于当前时期的大明来说,这要过去几乎等于玩命,再用五百年,这里依旧很难让大部分人类通过。 朱瞻基一脸吃惊的问道:“林先生,距离如此之远,难道那番薯是在西域、天竺之地?” 这样也能理解,番薯番薯,番字代表番邦,从番邦传来的薯类作物。 林煜摇头:“不是,不在西域、天竺,确切的说,它不在大明的西面,而在大明的东方。” “大明的东方……那是海啊?” 朱瞻基先是一愣,旋即脑子像是反应过来:“林先生难道说的也是日本?可是不对啊!日本距我大明虽然跨海,但也没有两万八千里这么遥远。” “当然不是日本。” 林煜再度摇头,一脸平静说道:“日本只是几座岛屿而已,而那块地方则是一片新大陆,一片与大明相同的庞大陆地。” “它的名字叫做美洲……不对,现在的它还没有名字,美洲只是发现它的海外夷人给取的名字。” “这片新大陆目前并未被人发现,上面物产资源丰富土地辽阔,有着比稻谷和小麦亩产还要高数倍、数十倍的高产粮食作物番薯(红薯、苦木薯)。” “那里还有能比我大明百姓饲养的鸡鸭家禽长得更快,更好饲养,体型也更大,抗病能力和出肉量都更高的同种类家禽(肉不太好吃)。” “不但如此,在那片新大陆,可以说真的遍地都是黄金白银。那里的银矿储量比之日本银矿,还要富过百倍、千倍,那里的百姓甚至真金白银多到用不完。” “光是普通百姓,就能轻而易举家财万贯,在那里黄金白银反而是最不值钱,价比土贱的破烂玩意儿。” 在林煜对美洲一番天花乱坠的描述下,本来还在疑惑新大陆存在的两人,顿时都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从粮食高产数倍,乃至数十倍的番薯,再到同样夸张无比,能够抗病、出肉、长得快、好饲养的家禽。 然后还有储量庞大的黄金白银,比之日本的超级银矿还要富过百倍、千倍。 这是何等的概念? 日本那两座超级银矿,年产200万两,能开采至少300年,那也就是六个小目标的白银。 而美洲银矿又有多少呢? 单单一个南美洲的秘鲁银矿,根据巴尔玛的《秘鲁传说》记录:“我们有许多无可辩驳的文件,证明从1545年发现含银的矿藏起,到1800年12月31日止,波托西高地的矿产价值共达34万万比索之多。当时只要随便挖一下,俯首便可以拾得财宝。” 而且,就这都还没有开采完,一百多年后的一位西班牙殖民官员蒙特斯克拉罗斯,就专门写信给国王说:“……在这儿,买一束纸要付10个金比索(金币),一个钟要付100个金比索,一匹马则要付3000到4000金比索……” 可以说,美洲这里别的可能没多少,就是突出一个人傻钱多。 朱瞻基惊叹连连:“想不到,这天下竟然还存在这般,遍地金山银山的富饶土地!” 于谦亦是点头说道:“如此得天独厚,堪称世外桃花源了。” 林煜说道:“这里可不是什么世外桃源,只不过是资源更丰富,几乎算得上是老天爷赏饭吃。要是不去拿下来,那才叫一个可惜了!” 听到林煜如此直白赤裸裸的话,朱瞻基微微一愣,旋即苦笑说道:“先生说的有理,只是如此富饶之地,距离我大明却有两万八千里之远。中间还隔有茫茫大海,就算真的坐船去找,怕是也很难找到……” “为什么要找?我知道它在哪里啊!” 第七十八章 世界是圆的 额? 朱瞻基下意识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 对啊! 林先生既然都把“美洲大陆”的存在道出来了,就连上面的具体情况都能如数家珍,那怎么可能不知道这地方在哪里? 之所以一时没反应过来,纯粹是先入为主的观念,让朱瞻基以为如此遥远的地方,林煜肯定没去过。 果然,林先生不愧是林先生,居然连这么遥远的富饶土地,都能知晓。 就在朱瞻基思绪飘飞的时候,林煜已经自顾的上前,把桌子一横,用筷子蘸着油墨,便在纸上绘画起来。 朱瞻基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就这么聚精会神的在旁观看。 很快,一幅略显潦草,却又充满细节的地图就在白纸上显现出来。 地图的主体,是一只抽象的“大公鸡”,鸡胸上分别标注了上下两点,一个写着北,一个写着南。 朱瞻基眉毛微动,忍不住问道:“林先生画的……这是大明的疆域图?” 林煜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就在鸡肚子上写了俩字——“大明”。 大明的国号和对外官方国书,都是“大明”,而不是“明”,这算是元朝开的坏头。 朱瞻基看着林煜画的大明地图,不仅没觉得生气冒犯,反而有种难得新鲜感。 从小到大,他都是听着自己皇爷爷,永乐大皇帝的威名故事长大的,对大明的理解也都是四夷宾服、万邦来朝。 想不到,大明的地图看起来,居然像只大公鸡,尤其底下的琼州府和大员岛,更是活像两只鸡脚,朝鲜则是下巴的鸡冠。 再往东看去……日本是条大长虫? 嗯,难怪这群倭寇喜欢劫掠他国,连国家都是长成这样,真难看啊! 林煜还在继续绘画,不仅画出了大明、朝鲜、日本和未被大明完全控制的台湾(只有澎湖巡检司)岛,连带还有着东南亚地区的许多小邦国。 再到南洋的旧港宣慰司(羁縻领土,不是附属国),以及诸多群岛,还有更南边,由于画纸不够,所以林煜只画了个潦草的圈,在上面标了个澳洲的字样。 又在大明的上方,蒙古草原的更北面,广阔的区域标注了一个“旧元岭北行省”,说西伯利亚怕这两个学生会不理解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蒙元的岭北行省,居然疆域如此广袤!”于谦看着林煜画出来的地图,心底十分震撼。 作为驱逐鞑虏、推翻元朝的汉人大明,他们自然是知道元朝有着几大行省存在,但对于这些行省的具体管辖区域一直都很笼统。 岭北行省在于谦的理解中,顶多应该就只是囊括了蒙古草原各部,现在一看居然还要更往北面。 如此广袤的疆域,这些游牧的蒙古人,当年到底是怎么打下来的? 实际上,真实答案是……没有打下来。 根据当年的部分史料记载,元朝曾经派遣一支军队,带着汉人官员前往北方为帝国的疆域进行测绘。 那位汉官随身笔记详细地记录了,他们一路行军的过程,包括日出日落的时间、角度、气温变化,白昼和黑夜的时间差乃至一些自然现象。 而这些现象,后世学者进行计算和比对纬度,发现已经超过了蒙古草原,并且与北冰洋的纬度高度契合。 这些证据其实已经可以说明,元朝人的确曾经抵达过北冰洋,他们看到的北海不是贝加尔湖,就是真正的“北海”。 东亚的全图大致画完,林煜又取出一张纸,拼接起来继续绘画,旁边的朱瞻基已经自发上去研墨。 林煜用筷子稍微蘸了蘸,就在另一张白纸上继续画,手法相当粗暴,直接就画了两块巨大的陆地出来,然后分别标注上了“北美洲”与“南美洲”。 林煜手中捏着一头黢黑的筷子,方才开口说道:“这就是我刚刚说的新大陆了,北美、南美只是方便区分,事实上这里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被任何人发现过,是一块天然的与世无争的乐土桃源。” 朱瞻基和于谦连忙凑上前仔细看去,给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大,真的大,比地图中的大明都还要大。 原来大陆是这个意思,巨大的陆地? 而且,地图上的“北美洲”与大明隔了好几个大明的距离,这两万八千里还真是所言不虚。 “嗯?” 朱瞻基忽然抬眼敏锐注意到了地图的顶部:“林先生,这北美洲似乎与蒙元的岭北行省,距离很近啊?” 林煜点头:“嗯,没错,确实很近,只有不过几十里。” “居然这么近?!” 朱瞻基先是一惊,旋即面上一喜:“那我们岂不是可以……” 林煜当即摇头:“不行的,那里过不去。” “额……为什么?”朱瞻基有些不理解。 林煜解释道:“你们有没有发现,地图上越往北的地方,国家就越来越少?别的不说,就说我大明的奴儿干都司,还有漠北的蒙古诸部,他们不仅族群少,丁口总数加起来,甚至远远不足我大明的百分之一。” 朱瞻基顿时有些迷惑,漠北和辽东的异族人口少,这他是知道的,但是为什么,他还真没怎么关注过。 倒是于谦略一沉思后,开口问道:“林先生,这是为什么?” “因为冷啊!” 冷? 就这么简单? 于谦显然也被这个答案说的一懵,他还以为这里面有着多发人深思的原因和道理。 “呵呵,别看我说的轻松,你们是不知道,这越往北,会有多么寒冷。” 林煜咧嘴一笑:“这也涉及到了你们的知识盲区,我就尽量用你们能听懂的话来说吧!就是我们所处的世界,它其实不是平的,而是圆的,它是一个椭圆的球体。” 什么?! 林煜这一番话语出惊人,着实是让于谦和朱瞻基一阵心潮起伏。 地圆说其实从汉代就已经存在,比如张衡的《浑天仪注》、王充的《论衡》都有明确指出“天如鸡子,地如鸡中黄”(蛋黄是圆的,所以地球也是圆的)的理念。 而《周髀算经》这本数学书中,甚至专门利用数据计算,来否定了“天圆地方”,只不过取而代之的却是天象盖笠,地法覆盘的“盖天说”。 一直到了两晋南北朝,地圆说其实都很有市场,旧唐书甚至侧面认为,地球不说全部圆的,那也应该是个半圆,并且认为太阳光可能是平行光。 只不过,等到了宋元明三朝,情况开始发生变化,“天圆地方”的理论得到了一波史诗级强化——政治正确。 “天圆地方”成为皇权执中而治的基石,否认“天圆地方”,认可“地圆”理念,就意味着否定皇朝的正当性…… 第七十九章 没有意义 不客气的说,林煜刚刚那番话,已经有点在挑衅这个时代的普信价值观,乃至最核心的皇权合法性了。 不过……这关他屁事? 反正他也是死囚,还是谋逆大罪,最罪无可赦的那种,就算刑期现在延期了,那也就多活几个月而已。 人死鸟朝天,他怕个卵子的皇权! 于谦口干舌燥,木讷着说道:“林先生……这大地……大地怎么可能会是圆的呢?” “天圆地方”自从被皇权强化,变得具有政治色彩以后,虽然还是主流地理学术,但实际上普世天文学说对其已经不那么感冒。 相比较下来,还是“盖天说”比“天圆地方”要更有市场。 可无论哪一种,都比虚无缥缈,无法用数学天文来计算的“地圆说”,要来的实在。 林煜脸上表情,突然变得极为认真与严肃:“可事实上,大地就是圆的,如果你从大明的东边出发,只要一直走,理论上是可以回到大明的西边。” 这番话说出来,再配上林煜的态度转变,瞬间就连朱瞻基也变得有些惊疑不定。 饶是他无比信任林煜,此刻也是被这匪夷所思的理论,给震撼的难以管理表情。 正当他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林煜却是忽然间一笑,开口说道。 “不过,这些与你们关系不大。你们只需要记住,越往北走,气候也就越寒冷。” “不说漠北、辽东,只说我大明的南北气温差异,你们应该就能感受的到。” 朱瞻基从原先“地圆说”的震撼回过神来,下意识的点头,南北气候有差异,放到如今这个年代,可是尤为明显。 因为有小冰河的debuff加持,连大明汉地都有这么大的气温差异,那漠北、辽东,乃至更北边的岭北又该有多冷呢? 朱瞻基几乎瞬间就明白了,为什么会说北边的通道不能走了。 林煜还在继续说道:“沿着大明往北,辽东其实已经很寒冷,但辽西走廊因为靠近关内,所以勉强还能种地。等到了黑龙江,也就是唐时的黑水,那里的土地实际已经不适合人类生存。” “至少也是不适合农耕文明生产,因为那里的寒冷,几乎无法让任何农作物生长,就连当地的土着部落,弄不好也有冻馁饿死的风险。” “再往北的西伯利亚,也就是岭北行省,其实就是冻土区。所谓冻土区就是一年大部分时间,土壤都是封冻起来,别说种地了,连用火炮去轰都轰不开。” 朱瞻基听罢,不禁觉得有些可惜:“如此严寒恶劣之地,就是发配流放也不过如此了。” “你说对了,这里的确是发配流放的地方,只不过是外藩国家的流放地。” 林煜点头说道:“而且,别看那里环境极寒恶劣,但那里的自然资源可是一点不少。除了各种能找得到的名贵兽皮以外,还有丰富的地下矿产和天然气。” “你也别管天然气是什么,反正未来肯定有用,还是有着大用的。” “而大明要想控制这片广袤的寒冷土地,最好的做法不是派兵攻打,而是派遣少量人口,在关键的河流汇集之地,建立城市聚居区。再册封当地的土着部落,与他们交流打好关系,学习他们的生存方法,并且交换资源……” 于谦有些惊诧:“这么冷的地方,居然还有人居住?” 林煜笑问:“为什么不能有人?” 林煜甚至怀疑,早在元朝的时候,蒙古人可能就已经与那里的土着萨哈人有过接触。 只不过,西伯利亚到底还是太过于酷寒,一年到头都见不了几回太阳,有些地区甚至还是永久冻土层,压根不适合人类生存。 长期生活在西伯利亚的萨哈部落,也是生存艰苦。 总之,大明若是想要完全控制广袤的西伯利亚,一味通过战争不可取,而且也很难起到效果。 最方便也是最容易实现的办法,还是通过册封羁縻,以及控制西伯利亚的三条主脉大河,即鄂毕河、叶尼塞河、勒拿河。 整个西伯利亚的核心,就在于这三大河,三大河延伸出无数的支流水脉,这些水脉亦是互相连接通行。 只要你找准航道,甚至可以从勒拿河的发源地,一路走水路抵达贝加尔湖,再从贝加尔湖前往叶尼塞河。 后世的哥萨克骑兵闻名历史,但实际上真实的哥萨克,全都是清一色的优秀水手和船师。 他们前期征服西伯利亚土着,靠的都是发达的船运和机动性,骑兵都是大后期的事了。 认真听完林煜对西伯利亚的讲解,朱瞻基顿觉自己眼界得到了极大开阔:“林先生,也就是说,只要控制三大河,就能征服广袤的岭北寒地?” “没错,这三大河虽然发源都不同,但延伸的水脉支流却能互相连通。” 林煜说着,随手在纸上按照记忆,画出了三大河的主脉图,又标注出了黑龙江、贝加尔湖的地理位置。 “只要在这几条河的关键位置修建城池,并且留下少量驻军,就能不费吹灰之力控制这一大片的广袤土地。” 看着地图中林煜逐渐完善出来的河流谱线图,虽然依旧有些粗糙潦草,但在朱瞻基的眼里,这已经算是一份无价之宝了。 林先生果真是与道衍大师一般的千古奇人,不仅能知万里之外的未知土地,连岭北极寒之地也能知之甚详。 朱瞻基还在暗自心惊,一旁的于谦却是看着桌上的地图有些微微出神。 于谦喃喃自语:“不对,还是不对……” 朱瞻基一愣,有些疑惑问道:“不对?怎么可能不对,这可是先生画的地图。” “我不是在说地图。” 于谦回过神来,连忙摇头说道:“我是想说……林先生,您一开始就说,大明未来会因为人地矛盾和粮食不足,从而养不活日益增涨的人口。这也是历代王朝不断轮回循环的根本原因,就连我朝的小冰河期,实际也只是加剧了这个过程,对不对?” “对,你说的没错。” “既然如此,那不论是此前的化肥,还是现在新大陆的番薯,实际应该都没有意义。” 第八十章 生产力三要素 化肥能让粮食亩产倍增,而番薯却比化肥还夸张,本身就是高产作物不说,还非常耐热耐旱。 几乎不需要什么肥料人工,种在贫瘠山地都能生长(但也有危害)。 这么厉害的粮食作物,哪怕有着吃多了肚子会胀气,而且不容易存储的缺点,那也相当离大谱了。 历史上,福建商人陈振龙正是看到了番薯的优势,不惜冒死将它从菲律宾偷渡带回。 福建乡民为了纪念其功绩,在乌石山为其修建“先薯亭”。 苏琰的《朱薯蔬》中甚至专门对此记载:“甲午、乙末间(万历年间),温陵饥,他谷皆贵,惟薯独稳,乡民活于薯者十之七八……” “化肥与番薯怎么可能没有意义呢?”朱瞻基非常不解,在他眼里化肥、番薯那可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东西啊! 于谦表情变得尤为认真,他说道:“化肥、番薯的确可以让粮食亩产倍增,但先不说番薯距离遥远,就算我大明漂洋过海,取回了番薯种子并且成功推广,那也只是让粮食增产。” 朱瞻基更迷惑了:“粮食增产,这不是很好吗?” 于谦说道:“可粮食增产,就意味着粮食从原来的不足,变得充足,而粮食充足,那么人口会怎样?” 朱瞻基还在思考,林煜却是直接开口回答:“很简单,有了化肥、番薯的存在,大明的粮食就能短时间内实现大幅增产。” “就算扣除被士绅地主占据的部分,余下来的粮食也足够养活大明的百姓了。” “而粮食变得充足,百姓就有了更多余粮和精力,去养活更多的孩子,也就会带动民间的人口爆发式增长。” “人口增长,对于建国初期的封建王朝来说是好事。因为战乱结束,国家百废待兴,一切都需要民力人口。” “可一旦王朝有所发展以后,人口的爆发式增长,就会加剧王朝的负担。” “因为粮食不可能一直够吃,而且土地也不可能一直够分。当百姓变得越来越多,没有土地和粮食的百姓,他们为了活下去,就只能化为流民,然后……” 朱瞻基下意识的接话:“聚众,扯旗,造反!” 他这下终于全都明白了,可明白归明白,朱瞻基的心底反而变得愈发迷茫:“林先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粮食不足,王朝会覆灭。粮食充足,王朝也会覆灭。难道王朝更迭的轮回周期律,就无法真正得到解决吗?” “……” “可以解决。” 本来看着林煜陷入沉默的朱瞻基,都有些绝望了,可紧接着一句淡然的回答,让他瞬间为之一喜。 片刻后,反应过来的朱瞻基,连忙说道:“还请林先生不吝赐教。” 一旁的于谦也是跟着端正坐直,他也想知道林煜有什么办法解决。 “要想真正解决王朝周期律的轮回循环,这个问题既简单又困难,因为这里面涉及到了两个关键点。” 林煜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微笑着问道:“知道为什么我一开始坚持要你们去学化学和物理?还有为什么会给你们画出这幅世界草图吗?” 朱瞻基想了想,做出回答:“因为真正的化肥还是需要依靠化学来制造,至于这幅地图,林先生已经说过,那片新大陆有着比稻谷产粮更高的番薯,还有大量白银黄金矿产。” “这只是其一。” 林煜微微摇头,随即说道:“首先来说化学,真正的化肥的确需要依靠化学制造。但要用化学来生产化肥,哪怕大明从现在就开始重视化学,百年之内可能都无法做到化肥的量产。” “而且就算化肥实现量产,也有着一些缺陷,比如用多了会让土地变得板结,病虫害风险变大等问题。” “相比较下来,土法肥不仅简单,百姓自己就能生产,而且也没有太多危害,成本也没有化学制肥那么高昂。” 朱瞻基闻言,也觉有些疑惑:“林先生,这是为什么?” 林煜说道:“很简单,化学、物理相辅相成,化学离不开物理,而物理也终究离不开化学。这两样组合起来,才能形成工业革命的基础。” “工业革命?”于谦敏锐的抓住了关键词。 林煜解释道:“简单来说,就是历朝之所以始终无法跳出王朝周期律的怪圈,问题不单单只局限于粮食和土地,或者说这些都只是浮于表象。” “它的本质还是在于,农耕文明的生产力是有上限的。” 朱瞻基皱眉:“生产力上限?” 林煜尽量用着二人能理解的话说道:“先说生产力,它的本质涵盖了生产关系的三要素,即劳动者、劳动工具、劳动对象。” “劳动者顾名思义就是百姓,劳动工具可以是百姓耕地用的犁,劳动对象则可以是百姓种出来的粮食……如此串联起来,生产力就可以简单理解为百姓用犁耕种,得到了粮食。” “我明白了。”朱瞻基瞬间理解了。 林煜又接着说道:“可是如此一来,就有了个问题,那就是百姓种植粮食的能力是有极限的。” “这涉及到了生产关系的三要素,作为劳动者的百姓是人,人力有着极限,而作为劳动工具的曲辕犁,早在唐朝就创制,至今都还在使用。换言之,就是至今都没有更新过。” “最后的劳动对象,百姓用着有限的人力、有限的农具,只能产出有限的粮食。” “如此统合起来,这就是生产力的上限,也是没有工业革命的情况下,一个封建专制的农业王朝的上限。” 于谦随即问道:“那进行工业革命呢?会如何?” 林煜说道:“农业王朝的生产力上限,在于劳动者是人,而工业革命后,劳动者就变成了机器,劳动工具也从人力工具,变成了机械工具。” “再举个例子,就是百姓原本要靠人力来纺纱织布,但现在却可以由机器代劳,原本一天只能织造一匹布,现在却可以织造百匹、千匹……甚至更多。” 于谦闻言忍不住疑问道:“用机器来织布?而且织的比人更快,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第八十一章 工业革命与烧开水 于谦想了想,说道:“机器为器械死物,需人力而作。既需人力,又怎么能够代替人力来织布呢?” 林煜没有反驳,当即笑着回应:“所以才需要工业革命啊!” 好吧,闭环了属于是。 既然现在的机器难以代替人力,那就去发展工业革命,去革新出更厉害的机器,从而逐步解放劳动力,提高生产力。 工业革命的确算不上什么万能药,甚至作为工业革命第一个吃螃蟹的英国人,还体会到了极其严重的阵痛。 大量本土人口因为工业革命,变成了失业人口,这么多失业人口难以生存,又聚集在一起,一个闹不好就可能颠覆政权。 但同样的道理,不搞工业革命,农业国家的落后生产力,所带来的人地矛盾和粮食危机,就永远不可能解决。 因为农业为主的封建专制集权,生产力终究是有限的,而生产力的有限也进一步限制了劳动力人口的流动范围。 只有进行工业革命,提高生产力了,才能解放劳动力,将多余的劳动力从土地的枷锁里释放出来。 换言之,就是更进一步的土地改革,打破人口、土地之间一直以来的强绑定关系。 朱瞻基认真听着林煜对工业革命的讲解,他的思路也被逐步打开,原来还能够这么搞! 只要人地关系不再强绑定,那人地矛盾当然也就不复存在。 没有人地矛盾,那王朝的轮回周期律也就不会再发生。 因为归根结底,王朝更迭的源头,就是土地分配的不均。 既然如此,那就干脆不要再去分土地了。 朱瞻基满脸激动,他觉得自已终于悟透王朝周期律的解决办法了:“林先生,我明白了,只有工业革命才能救国!只有工业革命才能解决土地兼并!” 额……不是,你懂个什么了? 这完全不对好吗! 林煜说工业革命不是万能药,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工业革命的结果虽然是好的,但在实行过程中,反而会加剧土地兼并。 但想了想,林煜还是没有去反驳纠正,反正以大明目前那接近于无的“工业基础”,就算要做,短期内也不可能一蹴而就。 而且,就算能搞工业革命,林煜也不会阻拦,反而会大力支持推进。 工业革命是强国的基础,英国人虽然遭遇了严重的阵痛,但阵痛之后就是殖民全世界,成为继西班牙之后的第二个“日不落帝国”霸权(也是人类历史上领土最庞大的殖民帝国)。 林煜还在神游,朱瞻基却是已经从开始的激动中,渐渐平复了下来。 他看着尚在发呆的林煜,满脸崇敬的问道:“林先生,工业革命能够真正解决王朝周期律,那要如何才能够开启工业革命呢?” 林煜回过神来,也不多做思考,直接咧嘴一笑:“很简单,你们烧一壶开水就行了。” “???” “烧……烧开水?” 朱瞻基瞬间有些发懵。 别说他了,就连一向更加“沉稳向学”的于谦,此刻也是有些疑惑不解。 过了好一会儿,朱瞻基才像是反应过来,说道:“林先生可是讲的太多,有些口干舌燥了,我这就让人送些茶水进来。” “可以,也确实有点口渴了。” 林煜点头,旋即复又说道:“不过,你们也没听错,我说的就是烧开水,应该说整个工业革命的源头,就是从烧开水开始的。” 这下,两人终于确定自已没有听错,林煜也没有口误。 能解决王朝轮回周期律的办法,居然就只是烧一壶开水? 在二人眼里,这简直比之前林煜说自己夜观天象,算出了大明未来国运,还要更为离谱。 不过离谱过后,两人又很快陷入了沉思。 这半个多月的讲课下来,他们对林煜的信服,早已达到了盲从的地步。 即便林煜说的话听起来相当离谱,但却是不妨碍他们做出联想。 林先生不可能真的说出这么没道理的话,就算听着没道理,那也必然有着其它暗含的深意! 只是,想归这么想,连狱卒都把茶水送来了,两人也依旧没想通个所以然来。 朱瞻基抬起头,正见自己尊敬的林先生,刚刚拿起一个茶杯,也不放茶叶,就这么一杯白水一饮而尽。 “林先生,能够拯救王朝的工业革命,怎么会与烧开水有关联呢?” 朱瞻基实在是想不明白,索性直接发问道。 林煜缓缓放下手中茶杯,他这次故意没有正面回答,反而卖着关子说道。 “既然想不明白,那就用自己的肉眼,去烧一壶开水好好看看,看看会有什么现象。” “对了,再给你们一个提示,烧开水的核心在于物理。” 居然是物理吗? 朱瞻基先是惊诧,回过神来后,旋即就要吩咐狱卒,去打一壶生水回来烧。 还是林煜及时伸手将他拦住,这马上都要天黑了,不睡觉在那里研究烧开水,这不是闹着玩吗? 而且,说起这烧开水,更多还是林煜做的一次小小实验。 他想表达的无非就是蒸汽机。 而后世普遍的许多观念,误以为瓦特是看到了烧开水的现象,才搞出了瓦特蒸汽机,并且让英国率先开启了工业革命。 但实际上,瓦特蒸汽机只能算是改良型,早在瓦特之前,蒸汽机就已经有了,只是多用于矿场抽水。 要论到蒸汽机的正确应用,瓦特的确算是第一人,此前的那些工程师,对蒸汽机的制造和改良,可以说全都走岔了路。 而烧开水与蒸汽机,确实存在理论上的关联性,而且要是思维抽象活跃的,真的能够从中悟透蒸汽机的动能原理。 林煜这波说白了,就是恶趣味犯了,又想趁机做个实验,试探一下自己这两位学生的抽象思维能力。 “烧开水的事,你们可以等明天白天再弄。至于现在,咱们才刚只讲到了其一,还有其二没讲呢!” 这话把二人的注意力,又给拉了回来。 烧开水可以白天再烧。 还是听课最重要! 第八十二章 天下是什么? 林煜没有立刻就进入讲课状态,反而是先对着端正听讲的两人,提了一问。 “你们觉得,天下是什么?” 天下? 天下不就是天下吗? 这还用问? 虽然是这么想的,但于谦、朱瞻基两人还是在认真思量后,分别作出了回答。 于谦说:“家国天下,天下就是家国,家国便是天下。” 朱瞻基亦跟着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两个不同回答,正好也符合他们各自的君臣站位。 林煜因为不知道俩乖乖好学生的真实身份,所以对此倒是不知详情,听罢微微点头,笑着说道:“你们说的都没有错,却又都不全面。” “不论家国天下,还是普天之下,本质还是出自同一套天下体系。” “更确切的说,应该是周公旦所创制的天下体系。” 林煜继续说道:“从商纣灭亡,到西周的建立,周公旦作为西周宗室,理所当然为了西周的统治和立国,便创制出了一整套的天下体系,这也是最早的天下体系运行模式。” “哪怕到了后世的历朝历代,从西周的分封制,来到了大一统的帝王专制集权时代,这套天下体系依旧还在稳定持续的发挥着作用。” 朱瞻基对此了解很少,连忙好奇问道:“林先生,天下便是天下,这里面难道还有什么奥秘吗?” 于谦没有说话,只是侧耳恭听,让他谈论兵家国事那他在行,舞文弄墨也是看家本事,但对于这些商周的古典文学,那可就别为难他了。 林煜这次倒是解答得很干脆,开口说道:“要说周公旦设计的天下有什么奥秘,实际上他也只是做成了三件事情。” “要知道,在西周的建立之初,周王朝虽然一定程度上继承了商王朝的体制,却也有一些被周王朝所摒弃,甚至予以批判抨击的。” “比如商王朝与周王朝的最大不同,商王朝喜欢祭祀鬼神,而忽视祖先,周王朝继承了商王朝的祭祀礼仪,对鬼神子以批判抵制,转而积极祭祀祖先。” “周公旦做成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厘清了各大家族的白事丧葬规格,将原本较为混乱无序的丧葬礼仪,给强硬厘定成了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这一整套五服祭祀模式。” 没错,所谓五服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就拿斩衰来说,如果一个人的父亲去世,那么他的儿子与未出嫁的闺女,就得披粗麻布为其守孝三年。 而要只是高祖父这种隔了好几代的直系亲属,就只需要服丧三个月,而且只用穿细麻布就行,不用披粗麻来戴孝,这就是缌麻的规格。 这一套五服丧葬礼仪,成功构建了后世中国,延续几千年的传统丧葬礼仪与亲疏远近的家族体系。 而这还只是周公旦的第一步,他接下来的第二步,才是真正露出了周王室统治天下的獠牙。 “周公旦的第一步,只是用五服,来强硬规定了周王朝统治下的所有家族丧葬礼仪。而他的下一步,才是关键,那就是将这套五服丧葬礼仪,上升到了国家。” “也就是诸侯与周王室之间的五服丧葬礼仪。周王崩,则诸侯也要按照五服最高规格的斩衰,进行披麻戴孝的祭祀。” “当然,如此过分的要求,自然也是有着补偿的,诸侯同样也可以要求自己分封的卿大夫贵族,对自己也行此祭祀礼仪。” “简单来说,就是谁分封,谁当爹,谁被分封,谁就自觉当儿子戴孝。” 话糙理不糙,朱瞻基听懂了,但很快又产生了新的疑问:“要只是这样的话,诸侯还是亏了,他们真的就全都甘愿服气?” 林煜说道:“当然不可能服气,要不然哪来的‘三监之乱’?” “可以说,也就是这场‘三监之乱’,周公旦依靠强大的武力威慑,以及政治法理上的大义名分,才成功将这套五服体系推广了下去。” “而这套五服丧葬体系,又正好与外置的疆域五服,实现了遥相呼应。” 周王朝除了内置的丧葬礼仪五服,在外置同样也设置了一套五服上的亲疏远近。 按照《尚书》的记载,以周王室的王畿之地作为中心,向外每延伸五百里,就定为一个服,分别为甸服(王畿)、侯服(诸侯)、绥服(安抚之地)、要服(边疆)、荒服(蛮夷)。 这五服就是战略对外的亲疏远近,而周公旦设计丧葬礼仪五服,就是内置伦理统治的五服远近。 二者合二为一,成功组成了内外兼容的一整套统治班子。 直到此时,周公旦的事情还只是做完了三分之二,他在这两件事都办成以后,紧接着又做了第三件事,也是最为重要的一件事。 “周公旦做的第三件事,便是尊周王为天子。”林煜的语气陡然变得极为郑重认真。 尊周王为天子! 听到林煜的表述,朱瞻基、于谦都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天子之始,自此而来。 因为周王朝是踩着商王朝的尸体上位的,他们摒弃了商王朝用于统治的鬼神祭祀,又不可能动用祖先祭祀作为替代品。 否则就是逼着五服祭祀体系出bug! 可要想维持五服祭祀体系…… 并且将其与周王朝的统治合二为一,那就必须明确一个最大的祭祀领头羊,也就是明确周王室的统治地位。 如此,天子就应运而生了。 天威莫测,唯有天子这个天威“代行者”,才能压过所有的祭祀,荣登祭祀“榜一大哥”的地位。 而且,这也正好与武王伐纣时,在牧野立下的誓言“今予发惟恭行天之罚”遥相呼应。 既然武王伐纣是代天行罚,那正好说明周王朝是顺应天意,天子之称名正言顺。 林煜这时悠悠说道:“周公旦正是靠着这三步,定立五服祭祀,将其与国家合二为一,再尊奉周王为周天子。” “如此,在三位一体的天下体系下,周王朝的天下统治得以成功建立,周天子作为顶端的权力执行者,安稳的端居王畿之地,号令天下诸侯大夫。” “在这种差序格局的天下体系之下,哪怕进入到了大一统的帝制时代,只要皇帝还想维持天下的格局统治,那就必须始终坚持周公旦的天下体系。” 第八十三章 天下的bug 朱瞻基不由喃喃自语:“这就是真正的天下吗?” 对内五服祭祀,对外五服统治,五服又上升到国家,将王室、诸侯、卿大夫在内的层层分封,与五服祭祀礼仪相合,随后以“天子”为顶端统治者,奠定完整的天下格局。 说的再通俗易懂点,那就是家国天下,家与国都是高度统一的。 家族凝聚为诸侯,诸侯凝聚为王朝,天子为中心,统御王朝天下。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即便秦始皇统一六国,开启了帝王专制的大一统时代,家国天下、王土王臣的格局依旧根深蒂固,持续影响了中国两千多年。 “家国天下、五服祭祀、天子为尊,这就组成了完整的天下统治,周公旦真乃圣人也!” 于谦由衷佩服道,在他看来,周公只做了三件事,就建立起了天下格局。 作为读书人,更是理当以其为目标,敢为天下先。 “周公确实很厉害。” 林煜先是点头赞同,旋即忽地话锋一转:“但还是很可惜,他所创制的这套天下格局,看似完美无缺,却存留了一个相当致命的缺陷。” 致命缺陷? 周公的天下怎么会有缺陷? 朱瞻基愣了一瞬,连忙问道:“林先生,是什么缺陷?” 林煜这次没有多卖关子,直接开口解答道:“周公的天下体系,利用的是五服的亲疏远近,配合家国天下的统一格局,最后以天子作为最高阶级的补充,形成了三位一体的金字塔格局。” “可是,这种阶级分明,又相互联系紧密的金字塔模式,却有着一个严重漏洞。那就是作为塔的顶端,它只有一个天子,来作为最高权力的化身。” 听着林煜的解释,朱瞻基时有些迷惑:“这样有什么不对吗?” “金字塔体系”他们很早就听林煜闲聊时讲解过,差不过就是将社会阶级按照塔的形式进行划分。 百姓就是塔基,皇帝便是塔项,中间还有官僚、土绅阶级作为中间的塔身,组成了一个相对稳定的塔形结构。 林煜摇头:“对不对我不知道,也不好说,但是有一点需要注意,当这个金字塔天下被周公建立起来,并且能够稳定存在以后,那么原本作为塔项的天子,实际也就没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了。” 此话一出,朱瞻基和于谦的心底,霎时间就掀起了轩然大波。当“金字塔天下”被成功建立,那么本来作为核心的天子,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这……这怎么可能? 朱瞻基张着嘴,想要说话,却又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于谦表现稍微好些,但也差不了多少,在沉默半晌后,才咬着牙开口问道:“林先生,为何天下一旦建立,那天子就没了存在必要?若果真如此,那这历代的皇朝又算什么?难道他们都违背了周公的天下格局吗?” “当然不是,周公的天下影响深远,即便皇朝最终覆灭了,天下也依旧还是稳定存在。” 林煜平静说道:“我的意思是,当天下的格局能够稳定存续,那么原本担当这套体系核心的天子,它的重要性也会伴随天下的建立,而日趋减小。” “简单举个例子,就是一个国家的建成,必须要有一个皇帝,作为国家的最高权力统治者。但当这个国家真正建成以后,那这时候就算皇帝突然消失,国家一整套完善的内政系统也能够让国家保持稳定运转。” “周公体系的核心论点‘家国天下’,天下的基本盘并非在于天子,而在于组成国的无数家族。” “这也是后来为何会说: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 “因为修、齐、治、平的本质,在于孔子试图恢复周公的五服,将那些家族重新恢复成诸侯国,再从诸侯国恢复成王朝的天下体系。” “只不过,孔子还是失败了,因为从春秋开始,这些诸侯家族就已经渐渐意识到,当自己足够强大,并且能够以五服为基础,建立自己的诸侯家国以后,那这个最高的天子为什么一定要姓‘周’,而不能姓‘秦’?” 对啊! 天子为什么必须姓“周”,而不能姓“秦”? 这才是周公创制的天下体系中的最大bug,也是贯穿了历朝历代,形成王朝轮回周期律的根本原因。 不论何种文明,人口总会不断增长,随着人口增长,不仅带来了人地矛盾,也让这个天下bug越来越凸显。 话说的糙点,那就是凭什么你能当皇帝,而我不能? 如此直白的解释,于谦听懂了,朱瞻基自然也听懂了。 原来就这么简单,周公的天下体系,稳定了周王朝的统治,规定了五服祭祀,直接影响了后世两千多年。 但同样的,也为周王朝与后世的历朝历代,都埋下了严重的祸根隐患。 可以说,始皇帝之所以统一六国、横扫天下,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在于周公。 因为周公定立的天下体系,需要稳定运转的话,就意味着阶级必然固化。 而作为西部边陲的秦国,初期分封时可能还好,但随着实力愈发强大,人口越来越多,控制的家族也越来越多,那总会有着不满和怀着心思。 这对于历朝历代都是同理,阶级固化就必然会引发严重的内部矛盾。 可不搞阶级固化统治,那看似稳定的金字塔天下,就会难以维持。 这是无解的矛盾难题! 始皇帝很明显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所以进行了改革措施,但却同样无法绕开天下姓“秦”的固有观念。 换言之,历代王朝都不可能绕开这个观念的怪圈,因为要建立帝王专制的集权王朝,就必定需要一个皇帝。 可皇帝本身,既是维持帝王专制集权的核心,也是最终毁灭这套专制集权统治的祸患。 用后世的话来说,周公的天下体系,就好像一个依靠bug暂时稳定运行的程序。 所以,它的崩溃几乎是必然的! 第八十四章 天下王朝到中原王朝 林煜将自己前面说的“天下论”,进行了一番总结道:“周公的家国天下,本质就是无数的家族,才凝聚成了国。” “家国为基的天下虽然稳固,但却不可避免的会随着时间推移,而走向注定的鼎革。纵使建立了这套体系的周公,还有开创了大一统的始皇帝,都无法因此幸免。” “如果说人地矛盾是物质矛盾,那么家国天下就是精神矛盾。” 朱瞻基听罢,沉思良久,忽地开口问道:“林先生,若天下注定如此,那您有没有办法能够解决它的漏洞矛盾?” “有。” 林煜瞬间点头,可还没等朱瞻基惊喜之下细问,就又接着给他泼了一盆冷水:“但是这个方法,你们用不了,或者说要用的话,注定会非常艰难。” 确实艰难,因为他要说的办法,其实就是照搬后世趟出来的经验。 既然问题出在了天子,也就是皇帝的身上,那就直接把皇帝取消了,从个人意志的塔顶统治,转换成群体意志的塔顶统治。 如此就可完全规避周公天下体系的底层bug,但这个办法也有很明显的弊端,在当前时代更是几乎不可能实现。 就算强行去做,不仅天下不会变好,反而还会把天下彻底搞乱。 原因还是回到之前提到的,也就是生产力的落后。 在物理几乎没有,化学还停留在炼丹长生,工业革命可以说是遥遥无期的年代。 如此落后的生产力之下,要去彻底推翻鼎革周公建立起来的天下体系,不能说是难如登天,只能说是白日做梦。 所谓的红色大明根本不现实,这又不是玩游戏,什么时代就该做什么事,不能不切实际的去搞。 林煜收起思绪,目光重新落回略显沮丧的朱瞻基,想了想说道:“那个根治的办法,现在的大明虽然用不了,但还有一个办法,倒也不是不能尝试,而且相比较下来,也要更为简单。” 朱瞻基眼神瞬间恢复了光彩,虽然心中急迫,但面上还是勉强压抑着情绪,谦声问道:“不知是什么办法?” 林煜微笑着,却是没有立刻作答。 “直接回答没什么意思,你们估摸着理解也没那么深刻。这样吧!我来问,你们答,答案就在问题之中。” 用提问的方式,把答案隐藏在问题里面,这算是变相的让他们主动去领悟。 朱瞻基闻言,认真思考一番后,觉得这样子没什么问题,反而能让自己更好地理解掌握。 一旁的于谦,也很快明晰了林煜的目的,对此也没什么意见。 见着两个学生都点头了,林煜笑了笑,将自己的问题抛了出来。 “刚刚我们已经讲过了天下的概念,你们也差不多都能理解什么是天下了。所以,我现在要问问你们,中原王朝的概念,是从什么时候真正形成,并且取代了周公的天下王朝的?” “而这些,又对王朝的本身,带来了什么深远影响?” 这两个问题一出来,当场让朱瞻基有些大脑宕机。 什么意思? 中原王朝?天下王朝? 天下的概念他好不容易才搞懂,这王朝也能分得这么细的么? 而且,这两个真的有区别吗? 王朝就是王朝,还有天下、中原之分,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朱瞻基觉得迷惑,于谦也陷入了沉思,他也摸不清楚林煜问题的真正含义。 要论中原的概念,其实早在战国末期,就已经被范雎给提出来了:“今夫韩魏,中国之处而天下枢也,王(秦昭襄王)其欲霸,必亲中国以为天下之枢,以威楚赵。” 说人话就是韩魏地处中原,先吞并韩魏就能得天下,楚国、赵国全都没有韩魏来得中央。 这也正是“得中原者得天下”的历史典故。 朱瞻基迷惑思考了半晌,忽然开口说道:“林先生,您说的中原王朝,大抵应该是在唐朝形成的,至于带来的影响,或许是关中西部,自此开始走向衰败,而南方地区则得到发展。” 朱瞻基的思路很直接,中原王朝既然是中原王朝,那自然应该是定都中原才算了。 历史上,定都中原的帝制王朝,正是从唐朝才开始,王朝的都城从关中逐步迁移到了中原。 就连往后的宋朝,迫于军事压力,也同样在中原一片打转。 只有元朝和本朝大明,才有所改变,继续东迁来到了河北。 不过这不重要,林先生问的是中原王朝概念什么时间形成,而不是什么时间稳固或者消失。 而且,也正是从唐朝开始,地广人稀、毒瘴丛生的南方地区,才渐渐得到发展。 关于这些,他年幼读书时,没少看过关于这方面的史料书籍,江南地区的尤为居多。 本朝大明防备江南,这是太祖高皇帝留下的传统。 “嗯,恭喜你,答……得不全对。” 林煜这一口大喘气,让朱瞻基先是一惊,旋即又是一愣。 不是,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什么叫不全对? 不等朱瞻基开口发问,林煜接着说道:“首先,你的第一个问题姑且答对了一部分,中原王朝的概念,的确是从唐朝开始出现,并且取代了周秦汉以来的天下王朝。” “为什么只对了一部分?因为唐朝的起初,也是天下王朝,这个格局一直到了天宝十四年,才真正发生改变。” 天宝十四年? 听到这个有些熟悉的时间,于谦怔了怔,猛然间脱口而出:“安史之乱?” 林煜笑道:“没错,就是安史之乱!” “安史之乱?”朱瞻基有些疑惑。 他当然知道安史之乱,这可是记在大唐史书里的重要事件。 先是差点要了大唐半条命,纵然勉强平息了,也还是在此后开启了唐王朝后半部分,长达百余年的军阀藩镇割据乱世。 哪怕史书描绘得再好看,给中间的大唐记下了无数璀璨无比的“中兴之治”、“元和中兴”、“大中之治”等等。 但却都改变不了一个客观事实,那就是大唐至此由盛转衰…… 第八十五章 重文轻武 朱瞻基耐不住好奇,主动问道:“林先生,为何偏偏是安史之乱才开始?这里面难道还有什么关联吗?” “这就涉及到了第二个问题。” 林煜淡淡说道:“你们认为安史之乱,给唐王朝的天下,带来了什么样的深远影响?” 这个问题问得未免太过稀松平常了。 朱瞻基都不用细想,便直接给出回答:“安史之乱为大唐由盛转衰的开始。” 听到这个标准答案,林煜却有些不太满意,摇着头说:“你这个回答并不准确,如果说安史之乱让大唐由盛转衰,那么……后面的一百多年李唐王朝是怎么回事?” 这话,瞬间把朱瞻基给问住了。 说得对啊! 谁家由盛转衰,还能有一百多年的国运? 可同样的,安史之乱给了如日中天的盛唐,来了沉重一击,几乎算是要了大唐半条命,由盛转衰的评价也确实没有错。 那么,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林煜很快给出了答案:“安史之乱让盛唐转衰,衰的并非只是国运,还有更为重要的一点,那就是盛唐的天下王朝,至此变为了中原王朝。” “天下王朝……变成了中原王朝?”于谦不由喃喃自语道。 一瞬间,他好像抓住了什么,但循着感觉往深处去想,却又什么都琢磨不出来。 朱瞻基也是更加迷惑,他感觉林煜好像讲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索性直接问道:“林先生,天下王朝变为中原王朝,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总不能是在说大唐从长安迁都到了洛阳吧?而且,为什么一定就是安史之乱的影响?” “很简单。” 林煜看了一眼愈发迷茫的二人,随即认真解释道。 “其实你们只要纵观安史之乱前的大唐,与那之后的大唐,看看它们之间都有什么区别,就能看出来为什么一定是安史之乱,而它的影响又有多么剧烈了。” “首先,史书记载安史之乱让盛唐转衰,最直观的体现就是安禄山、史思明带头的藩镇叛乱,虽然最终还是被镇压了下去,但却由此引发了一系列严重的藩镇连锁反应。” “唐王朝本来是为了开疆拓土,才设立的节度使对地方进行监督,也便于关键时刻能够节制兵马,好第一时间镇压地方叛乱。可是这样带来的弊端也很明显,那就是朝廷赋予了节度使们极大的军事自主权力。” “在中枢朝廷强盛的时候,节度使就是节度使,朝廷完全能够做到生杀予夺,但要是朝廷一旦露出了虚弱疲态,那拥有一定军事自主权的节度使,会怎么样呢?” 于谦说道:“会形成藩镇割据,从朝廷的节度使,慢慢抬头化作藩镇,这也是安史之乱后逐渐形成的大唐格局。” 林煜点头:“没错,就是渖镇割据,这也是节度使制度下,必然要承担的风险。” “而安史之乱,让这个风险提前暴露在了唐王朝的视野中,不仅仅是给了唐王朝沉重一击,也让唐王朝自此开始不再信任武将,转而重视起了文官、宦官,并借着二者来变相的压制和平衡武将集团。” 说白了,就是从安史之乱以前的重武尚武,走向了王朝的另一个极端——重文轻武。 因为安史之乱让皇帝以及官僚集团意识到,武将一旦做大就会变得不可控,甚至不顾帝国的稳定,而去强行冲击塔顶的位置。 好不容易才将安史之乱摆平了李唐王朝,自然是得吸取教训,从原本的纵容武将,开始逐步收拢武将权力,并且重用更为无害保守的文官集团,去与武将集团抗衡,甚至压制住武将集团。 宦官用了不可取,因为宦官没有后代,没有家世背景,反而更不可控。 晚唐后期的宦官可是动辄屠戮百官,废立君王。 宦官与武将其实都一个吊样,做大就会变得不可控。 只有文官始终如一,坚定的站在皇权身边,因为文官比武将、宦官更为依赖皇权,也更期望皇权的稳定存续。 重文轻武的口子一开,就如同潘多拉的魔盒一样,再也无法关闭。 哪怕是本朝大明,洪武到永乐都曾数次北伐漠北,但从实际角度来说,大明的本质依旧还是重文轻武。 林煜平静说道:“安史之乱让唐王朝由盛转衰,这并不准确。因为它的真正影响,也是极为深远的影响,是为大唐以及后世王朝,全都带去了一个恶性顽疾,那便是重文轻武。” 不说元清,这俩都不是汉人王朝,与汉人的文武集团并不是一体的。 于谦这时忽然开口说道:“林先生,学生觉得您刚才所言有误。自古以来,好战之国必亡,若国朝真的一味追寻战争,而不去顾及百姓,那最终结果也只会让百姓变得穷苦。” “就算没有安史之乱,百姓无法安居富足,那也迟早必反!” 林煜被反驳,也不去打断争辩,认真听完了于谦说的话,这才轻笑着说道。 “你说的没错,自古好战必亡,但别忘了它的下一句,忘战之国必危。重文轻武带来的结果,便是令国家忘战、避战,赵家的宋朝就是如此,终其一生都在给异族称臣纳贡,连汉地燕云都收不回来。” “若说是为了百姓,避免战争也就罢了,但实际上的赵宋,百姓反而过得比历朝历代都要清苦,这又是为什么呢?” “而且,在重文轻武之下,从唐王朝开始,往后历朝的天下,都从对外扩张变成了对内收缩。” 这也是重文轻武后的另一个深远影响,从安史之乱后的大唐开始,往后历朝都不再重视汉地以外的地区,转而将目光集中于长城以内的中原汉土。 曾经视野更为开阔的天下,变成了视野极为狭隘局限的中原。 “换言之,就是安史之乱打烂了王朝对于武将的信任,也打烂了王朝曾经那雄心勃勃的进取心。” 林煜说道:“百姓的安居富足固然重要,但当一个王朝失去了对外的进取心,那么它的结局也就注定了。” 失去了进取心的王朝,就意味着它的任何矛盾,都只能自己去内卷解决。 等到内卷实在卷不动了,也就将迎来矛盾彻底激化,将整个王朝完全吞没…… 第八十六章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天气正晴,秋风和煦。 往日里较为安静的谨身殿,今日却是显得有些嘈杂。 杨士奇、杨荣、金幼孜、黄淮、夏原吉五人,此时全都围站在一张宽阔的世界地图前。 这张大地图明显是参照林煜画的草图,临摹出来的放大版,只在部分细节与文字描述上进行了修正。 地图不是很大,却也没有太小,由两名殿前侍卫张开拉着。 杨士奇几人,统一手捧从工部调出的郑和海图,在地图前来回踱步,不时低头看看海图,又抬头看看地图中某处藩国海域。 “海图所绘全都能寻得,简直不可思议!”黄淮忍不住惊叹道。 金幼孜亦是点头说道:“何止不可思议,之前看日本全图的时候,还不曾觉得,现如今对照这幅世界全图,这日本之国竟是如此的渺小丑陋,形同一条长虫,果真是倭寇卑鄙之国。” 杨荣微笑道:“呵呵,卑鄙就卑鄙了,连我大明堂堂天朝上国,全貌也是形似一只大公鸡,倒着实有趣的很!” 杨士奇皱眉说道:“鸡与虫都不甚重要,真正重点在这茫茫大海,万里之外居然还有着一方天地,而且不输于我大明的辽阔!” 这话可不单单是在说新大陆,更是在讲林煜搬出来的“地圆说”。 这很重要! 明朝三百年对于天地的探究,虽然从未停止,但朝廷官方真正认可的始终都是“方天说”。 就连更为广泛接受,也得到过验证的“盖天说”,都只能算是不被官府承认的野路子。 林煜给出的“地圆说”,连野路子都算不上,干脆就是大明学术界的异端。 直到晚明时期,才有一位天资卓绝的郑藩宗室朱载堉(实际是郑王,但不愿意继承王位),通过数学成功验证了“地圆说”。 但也只是验证,后来的螨清依旧不认可“地圆说”。 对于杨士奇提出的政治敏感话题,就连一向刚直头铁的金幼孜,也是没有第一时间开口,而是陷入了沉思当中。 林煜把“地圆说“抛出来,看似只是告诉世人,这方世界是个球体,但其中代表的意义可不只是颠覆了世人的世界观。 就在杨士奇几人暗自沉思之时,正在一旁独自凝望新大陆全图的夏原吉,猛然间开口说道:“陛下,臣以为林先生所辟之‘地圆说’,虽听来惊世骇俗,但细细琢磨,却也并非全无道理。” 朱高炽略微一愣,旋即问道:“夏爱卿这话怎么说?” 对于“地圆说”,他其实也颇为纠结,因为“地圆说”把天地比作了一个圆球。 这对于传统的“方天说”、“盖天说”,都是毁灭性的打击。 说的简单明了一些,天地变成了球体,那就失去了本来该有的神性。 正如林煜讲课说到的“天下论”,皇帝就是天子,天子是天的代言人,而天一旦失去了神性,那这个代言人也就跟着失去了神圣性和权威性。 因此,朱高炽倒是真很想知道,夏原吉会怎么去诠释理解这“地圆说”。 夏原吉不紧不慢说道:“陛下,林先生将天地比作一方圆球,这听来不可思议,但实则却也暗含一份道理。正如炼丹长生尽是虚妄,多少帝王将相求而不得,化为黄土。而以炼丹为化学,却可制造能让粮食增产的化肥,成就泽被万民的大功业。” “炼丹长生虽然虚无缥缈,但化学与化肥却可真的福泽百姓。所以,不论天圆地方,还是天地为一圆球,本质都是对这一方天地的描绘,陛下又何必真的在意?” 听到夏原吉这番话,其余几人皆是眼前一亮,就连朱高炽也是恍然间明悟。 对啊! 只要化肥能够功成,那大明的江山,就会变得无与伦比的稳固。 毕竟,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只要能让百姓吃饱饭,你别说世界是圆的,你就说世界是个三角形,都没人会跳出来反对。 “夏爱卿说的不错,倒是朕一时心乱。粮食为国本,而能让粮食增产的化肥神方,目前尚在皇庄进行试验,而另一神种作物番薯,如今却是还在这万里之遥的新大陆。” 朱高炽说着,目光移向大殿中央,那幅世界全图里的美洲大陆。 “对这海外新大陆,诸位爱卿都怎么看?” 能怎么看? 只能说是匪夷所思! 在茫茫大海的东方,两万八千里的海外,竟然还藏有另一片任何人都不知道的新大陆,而且比大明都还要更为富庶。 那里的白银比之日本的两座超级银矿,还要丰富百倍千倍。 而且,其中还藏有比稻谷、小麦产量高出几十倍的番薯。 这番薯不仅产量极高,还不怕干旱炎热,就连贫瘠山地都能生长,也不用像稻谷、小麦那样娇贵,需要天天伺候施肥。 这还叫什么粮食? 简直就是仙种啊! 可以说,林煜对于美洲大陆的描述,看在朱高炽眼里,不亚于是在告诉他,海外有一处桃源仙境,那里遍地都是金山银山,还有吃不完的粮食,人人都能生活富足。 实际上,就连坚定相信的朱瞻基,也有差不多类似的想法,甚至觉得这应该就是一方仙人遗留的桃花源。 而林煜林先生,类比仙人的奇人,从天机里算出了这片桃花源的所在,并且将这个天机送给了大明。 朱瞻基还隐隐有所猜测,会不会就是因为林煜窥探了天机,所以才遭了天谴,犯下了这谋逆诛九族的大罪…… 杨士奇沉吟片刻,随后说道:“陛下,林先生于这幅世界全图中描绘的海外新大陆,距离我大明有万里之遥。即便确实为真,要想前往其地,漂洋过海少说也需一年半载。” 一年半载,这时间放到后世航海,都算相当长的时间了。 “一年半载,确实是有些久了。”朱高炽先是点头,旋即又斩钉截铁说道:“不过,就算是时间再久,距我大明有着万里之遥,这新大陆也是必须要去的。” 距离远,不是问题。 大明目前的航海技术,还有造船条件,有能力造出来能够远洋航海的硬木大船。 交趾安南这块土地,也不是除了天天叛乱,就真的一无是处了。 安南北部的深山老林里,可是有着成片成片的百年、千年硬木树林,甚至还有造船的顶级木材——柚木。 这种木材属于造船界的天花板,寻常橡木造的船,在远海奔波五年就会烂掉。 柚木却可以保质三十年,就算到了后世的二战,都有部分战列舰,内部木材用的还是柚木。 而时间太长,要一年半载,也不是问题。 简单一句话,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第八十七章 烧开水 见到皇帝对新大陆态度如此坚决,显然是早有定论,杨士奇没有头铁的再劝。 对待这片新大陆,他们虽然持保守态度,但不代表他们就真的不心动。 他们只是在意,新大陆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还是只是林煜的狂想。 毕竟,既有成片的金山银山,还有远超稻谷、小麦的高产作物番薯,这怎么听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要是真的存在,别说一年半载了,就是在海外漂泊十年,那也得尽力去找到啊! 杨士奇心中这般想着,默默退了回去。 杨荣这时忽然上前一步,说道:“陛下,要寻找这片海外新大陆,问题其实并不在距离和时间。我们有林先生绘制的地图,只要方位无差,一路向东总能见到,关键在于怎么解决海上行船途中的败血病?” “败血病?”朱高炽有些疑惑。 他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么个怪病。 杨荣解释说:“臣也是一次偶然间,从一些常年走海的海商那里听闻。此怪病多发于长年出海而见不到陆地的船员、水手,初时会感到浑身乏力,而后牙齿会出血、脱落。随着病情加重,病人的身上还会长出尸斑,并且在没有任何外伤的情况下,从各处皮肤开始渗血,直至失血而亡。” 朱高炽皱着眉说:“海上竟然还有这等可怕怪病?那些出海的商贾,难道就没人带一两个大夫?” 杨荣摇头:“没有用,这些出过此病的商贾,也不乏有着大夫救治,但全都对此束手无策,就连病因也无从查起。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出海时间越久,患病概率越高,一旦得病,无药可医。” “嗯……有关此病,朕都知道了。” 朱高炽略一思忖后,说道:“出海之事暂且不急,眼下还是以化肥、日本银矿为重。” 说着,顿了顿,又补充道:“内阁再拟道旨意,迁调南京守备太监郑和归返北京。” “遵旨!” 内阁众臣连忙齐声应道。 把郑和从南京调回来,这意思不言而喻,也只有郑和才有着多次远洋航海带队的经验,其资历地位也能在出海以后稳定大局。 说完了正事,杨士奇几人没有在殿中多待,向皇帝又汇报了一些朝政紧要事务,便匆匆告退离去。 在所有人都离去后,朱高炽这才将目光放回了桌上摆着的天牢笔记,这里面记录了昨日林煜讲课的一部分内容。 为什么是一部分? 因为这部分讲的太过直白,便是朱高炽看后都觉得有些言过了。 “重文轻武,忘战必危。” 朱高炽沉声念叨着:“林先生,您这可当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 这边的朱高炽还在独自研读林煜的“天下论”,另一边天牢里,林煜此刻正十分无聊的看着朱瞻基、于谦两人,在那里卖力的……指挥狱卒烧一壶开水。 本来他们两个是准备亲自来烧,但折腾半天火没生起来不说,反而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 在发挥钞能力,让狱卒终于把炉子给烧起来后。 朱瞻基、于谦一人一边,全神贯注的紧盯着炉子里的水壶。 等了好久,林煜都有些昏昏欲睡了。 “哗哗哗~~呜呜呜~~!” “水开了……水烧开了!” 脸上还带着灰黑来不及擦去的朱瞻基,看着炉子里沸腾作响的开水壶,瞬间难以抑制的激动。 一旁,同样灰头土脸的于谦,也是忍不住兴奋动容,兴奋之余又连忙凑上前,就近观察现象。 过了半晌。 于谦忽然间抬头问道:“林先生,这物理之道的学问,真的都在这烧开水里面?” 正靠在草堆里昏昏欲睡的林煜,听到于谦的提问,懒洋洋的从地上爬起,拍了拍后脑勺(强制开机),这才一脸慵懒的说道。 “谁跟你说物理学问都在烧开水里了,烧开水最多也只是物理的冰山一角。我之所以让你们烧开水,单纯是因为这玩意儿最简单,也最直观。” “它的真正重点,还是在于工业革命。” “工业革命……” 于谦轻声念叨一遍,旋即复又问道:“林先生,那这烧开水与工业革命,二者到底有什么关联?学生刚才依照先生意思,对这壶开水观察许久,还是难以理解其中含义,烦请先生能够解惑!” 林煜闻言微微挑眉,随即问道:“真的什么都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 嗯,这家伙倒是实诚。 林煜扭头看向一旁,还在盯着开水壶发呆的朱瞻基:“你呢?看出什么了吗?” 朱瞻基惊觉回神,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额……学生与余兄一样,也未曾从这壶开水之中,看出什么特异之处来。” 好吧! 林煜虽然有些小小失望,但也还在预料之内。 毕竟,自己这两个学生都是传统的古代读书人,对于物理学不能说一知半解,那也只能说是如初学孩童。 不是谁都能当物理学天才的,林煜自己也只是吃了现代物理学的红利,加上那不靠谱的系统给他小小开了个挂。 他没有再让两人继续试验观察,而是忽然说道:“众所周知,我们判断水烧开的依据,在于水壶沸腾冒起水汽,还有壶盖在开水沸腾中会被顶起来。”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水壶的壶盖会被顶起来?” 这问题问得既突然,又有些没头没脑。 这都是很平常的烧水现象啊。 林先生为什么突然想起要问这个? 虽然心中感到疑惑,但朱瞻基还是在认真思考一番后,迅速作出回答:“壶盖被顶起来,是因为水烧开以后,会沸腾生出热气(水蒸气),就是这些气顶起的壶盖。” “说得不错。” 林煜轻轻点头:“壶盖被顶起,在于水被煮沸以后,由于分子之间的间隙变大,水从液态转化为气态,形成水蒸汽。从而增加了水壶内部的压力,当这股压力不断累积,直到超过外部的大气压力,就会形成一股向上推力,并顶起壶盖。” 这么一番满满都是专业物理名词的解释,直听得朱瞻基和于谦两脸茫然。 什么分子、什么大气压力,这都什么跟什么? 林煜没有多做解释,这玩意儿可以后面再去细讲。 只听他接着说:“所以,我们现在设想一下,这股能够顶起壶盖的水蒸汽推力,能否把它利用起来。不只是让它顶起壶盖,而是顶起更重的物体?” 第八十八章 蒸汽机 利用水蒸汽顶起壶盖的推力,从而顶起更重的物体? 林煜的目的已经非常明确,他打算把蒸汽机给推出来了。 这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毕竟如今可是六百年前的明初,怎么想都有些过于玄幻了。 但实际上,蒸汽机最初的发明时间,比普遍观念认为的都要早。 教科书记载的西方第一台蒸汽机,是由法国物理学家丹尼斯·巴本在观察了高压锅蒸汽原理(烧开水)后,于公元1679年发明制造。 换算到中国这边,就是南明永历灭亡后的18年,吴三桂刚刚造反**,明郑尚且还在台湾苟延残喘。 不过,这些都不算什么,因为早在五十年前的大明,有着一位与徐光启齐名,被誉为“南徐北王”的传奇科学家王徵。 按照《明史》的记载,王徵出仕为官以前,就对科学制造极有兴趣,研制过水力、风力和载重机械,并且写出了《新制诸器图说》等着作。 关键就在这《新制诸器图说》,里面有一段让人难以捉摸的记载,本意是记录了二十四种当时已知的发明创造。 但其中有一样发明,相当引人注目,那就是“火船自去”。 火船自去,顾名思义,就是船只在水中能自动航行,无需风力,而是以“火”为动力。 虽然记述不甚详细,也没说具体的结构原理,但只看字面意义,与蒸汽机动力原理高度相似,甚至已经达到了应用阶段。 这听着有些不可思议,可实际上的王徵,除了火船自去外,很早就已经自行研制过自行车、引水器、自行磨等多种机械发明。 尤其自行车,只看名字,几乎让人以为这家伙是个穿越者! 不过,他的自行车与后世不太一样,结构要更为复杂,但也的确相当厉害。 所以,单论机械知识的储备,真要王徵去开发研制蒸汽机,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用外籍院士李约瑟的蒸汽机公式来说,就是蒸汽机等于风箱加水排,前者解决关键的双作式阀门问题,后者提供核心动力的直线、圆周运动转换结构。 水排,汉朝发明。 风箱,稍晚一些,到了宋朝才有。 换言之,只要你有完整的蒸汽机图纸,别说是明初了,就是在宋朝也能把蒸汽机给手搓出来。 材料工艺都不是问题,就连后世普遍认为的蒸汽机必需品橡胶。 虽然现在的大明还没有,但谁说造蒸汽机,就一定离不开橡胶了? 橡胶用在蒸汽机,这算是刻板观念,实际上的蒸汽机并没有后世想象中,对于橡胶那么依赖。 说到底,橡胶起到的作用,只是密封防漏气。 而这点用铁制的密封环也能够实现,而且比起橡胶还要更为耐高温,不至于过快的老化更换。 值得一提的是,排除王徵的“火船自去”,早在螨清。 南怀仁就为康熙做了个蒸汽机车出来,而且与王徵大部分着作被螨清毁去(因为这家伙记录了许多明清战争)不同,这玩意儿是有实物存留的,目前保存于博物馆。 林煜脸上带着难以掩抑的兴奋,说道:“我的想法是,既然水蒸汽能把壶盖冲起来,那能否按照这个原理,制作一个更大的机器,用水蒸汽来带动机器,便如水转大纺车一般。 只不过此机器不必建在水域旁,可以放在任何地方,以火炭为燃料,用蒸汽动力代替水力纺纱,可极大节省人力,提高纺纱效率。” 水转大纺车,南宋后期发明的水力纺纱机械,也是当前时代世界上最先进的纺纱机械,比之西方的水力纺纱都还要更早五百年。 在王祯的《农书》与徐光启的《农政全书》中,对此都有详细记载,连完整的机械图纸都有。 目前主要集中于中原地区,还有四川成都平原的都江堰一带,而且使用非常广泛。 林煜说用蒸汽代替水力纺纱,朱瞻基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有听懂,脑子里更是如同一团浆糊,完全无法想象。 “林先生,蒸汽和水甚至都不一样,这真的可行吗?” 林煜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随手抓起小桌上,自己昨日写字画图用过的筷子,蘸了点水在地上写下三个字一一蒸汽机。 “蒸汽机。”于谦微微点头,随即说道,“用蒸汽代替水力的机器,这名字倒是通俗易懂,但具体又应该如何制造?蒸汽又真的能够代替水力,用于纺纱吗?” 林煜放下筷子,往草堆里舒服一靠,说着:“当然不行,蒸汽机只是蒸汽机,要用来纺纱还得设计一套传动结构,对纺纱机自身也得进行改造。” “算你们俩运气好,不用去瞎捉摸,等我回头抽空,就给你们把瓦特蒸汽机的图纸画出来。对了,还有珍妮纺纱机,也可以弄出来。” 林煜不打算按部就班,他决定力大砖飞。 反正他脑子里有着完整的瓦特活塞蒸汽机原理结构,还有后面的珍妮机与蒸汽机联动原理。 按部就班,那是没有足够的知识储备,所以只能一步步去攀科技树,有图纸那自然是直接一步到位。 真说起来,蒸汽机的发展史,本身就有一百多年的歪路,自己完全没必要再去重趟一遍。 只要蒸汽机的实物造出来,并且能够进入应用阶段,那总会有聪明人从中看出原理。 朱瞻基闻言心中也是一阵激动,连忙拱手行礼道:“林先生放心,学生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将这蒸汽机在我大明推广下去。” 林煜只是笑笑没有说话,自己这两个学生怕是到这会儿,都还没意识到,蒸汽机要是真出现在了这个时代,到底会对历史带来多么剧烈的波动影响。 毕竟,这可是工业革命的第一要素,是人类文明从农业迈向工业的重要阶梯。 林煜的精神一时间有些恍惚,若是这两个学生出去了以后,真能把蒸汽机捣鼓出来,并且将其推广开来,让大明提前三百年开启工业革命。 那么未来世界的格局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话说要是真的如此,那自己这算不算是不经意间,就拨动了世界历史的平行线…… 第八十九章 王朝进取心 蒸汽机只能算是一个小插曲,就算林煜能够解决图纸的问题。 光是制造的时候各种试错,还有零件的规格版号,关键难点的行星驱动齿轮、调速器都是需要解决的问题。 调速器控制蒸汽机进行匀速运动,而行星驱动齿轮负责让蒸汽机往复式做功,缺了任意一个蒸汽机都难以应用到机械联动。 尤其行星驱动齿轮最困难,靠当前的工艺水平,几乎不可能造的出来。 不过林煜也有备选方案,无非提升钢铁工艺,或者使用替代的二三级齿轮、蜗轮蜗杆减速,缺点就是会占用大量空间。 不如行星齿轮,可以让蒸汽机微型化。 “嗯,有关蒸汽机与工业革命,我之后会把图纸先画出来,还有《农政全书》也得安排。正好咱的刑期被延后到明年了,时间上倒是完全足够。” 听到林煜的话,朱瞻基心中对这能带来工业革命的神秘蒸汽机,也是愈发好奇和期待起来。 只用烧一壶开水,用火炭代替水力,就能驱动纺车来纺纱。 而且,要论工作效率和实用范围,也远比现在使用的水转大纺车更优秀。 如此厉害的机器,匪夷所思的新奇原理,也难怪林先生会说这是开启工业革命的关键了,其还能够彻底解决王朝周期律的问题。 蒸汽机与工业革命的话题先告一段落,林煜起身稍微舒展了下身体,又摆正身姿坐回原位,说道。 “昨天的课程,我们讲到哪儿了?” 老规矩,这是林煜在故意考他们的记忆力,还有课堂上的理解能力。 朱瞻基轻车熟路,也不多做思考,便说道:“昨日林先生最后讲到了安史之乱,令唐朝由天下王朝,向中原王朝的转变。” “喔……”林煜微微点头,旋即又纠正道:“你说的并不严谨,安史之乱只能算是一个开始,它影响的是往后上千年的皇朝演变。自安史以后,如同初唐万邦来朝的天下帝国,就再也不复存在了。” 于谦这时说道:“关于这一点,林先生昨日有讲到过,安史之乱真正对唐朝以及后世所造成的影响,并非只是一场波及天下的武将叛乱。还在于它破坏了原来的文武平衡,导致朝廷自此不再信任武将。” 不再信任武将,就意味着重文抑武,这便是安史之乱带来的深远影响,也是天下王朝真正变为中原王朝的政治体现。 王朝从此不再重视对外开拓,反而向内收缩,统治者也只关注统一天下。 林煜说道:“唐朝从天下王朝变为中原王朝,既在于重文抑武,也在于王朝失去了对外的进取雄心,从此不再关注外部,只重视中原天下。” “赵宋一朝是,蒙元胡人王朝也是,本朝的大明也是如此……” 前一句还好,算是对昨日课程内容的总结,可后半句却让朱瞻基一时间有些惊诧疑惑。 若说赵宋重文抑武,没有进取心,他还能理解。 可蒙古元朝与本朝大明,怎么可能也是如此? “呵呵,稍安勿躁。” 林煜微笑着,安抚了想要开口提出疑问的二人,说道:“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赵宋颓弱,这是有目共睹,而蒙元胡人王朝,他们的铁蹄却是几乎踏平了整个亚欧大陆。连日本要不是运气好,遇上了蒙古人不懂季风气候,怕是早就没了。” 这确实有可能,元日战争并非如后世印象中那般,是被一波台风吹败了。 元日战争共分两次,第一次元日战争,元朝集结蒙汉军队人,高丽军(征东行省) 5000余人。 (高丽、元朝史书记录不一,有三个不同版本,但大致都是元朝,高丽5000上下)。 第一次元日战争,元丽联军攻占对马岛,进兵壹岐、松浦二岛,引得镰仓幕府剧震,连忙命令九州御家集结迎战,据说总兵力达到了人。 两边爆发大战,元丽联军战力更强,装备更精锐,但人数不占优势,又是登陆作战,所以打了个两败俱伤。 因为元军主将之一的刘复亨受伤,故而元军选择撤军班师,直到这时,台风天才姗姗来迟。 大战过后疲惫不堪的元丽联军猝不及防,战船多数撞岩沉没,联军的台风战损高达余人。 忽必烈经此一战,派遣使臣再次前往日本宣谕,让他们臣服朝贡。 结果,使臣全被镰仓幕府给咔嚓了。 接着就是第二次元日战争,也是日本“神风”的真正来源。 只能说,作为蒙古人的忽必烈,虽然自诩通晓汉家文化,但骨子里终究还是个草原胡人。 所以打仗还是保留了草原习惯,专挑秋高马肥的台风天去,这不就是上赶着在送人头? 好笑的是,还有些阴谋论,认为忽必烈是在故意消耗汉人降将世侯的实力。 谁家消耗是这么消耗的? 而且,战后征东行省也没有撤销,显然是忽必烈不甘心,也不放心日本。 说过了元朝,林煜又接着讲起本朝大明。 “我大明虽然没有蒙古人那么疯狂,却也算是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从洪武到永乐两朝,更是多次北伐漠北,又向东收服女真,设立奴儿干都司,向南平定安南,设交趾布政司。还派郑和下西洋,宣扬我大明国威,册封海外藩属、宣慰。” 谈到此处,林煜就忍不住赞叹,永乐一朝对外的胸襟与魄力。 后世广为人知的南洋旧港宣慰司不说,实际被册封的还有满剌加(马六甲)外府、苏门答腊官厂。 就这些,其实还不算离谱。 毕竟,郑和下西洋的路线,也确实能到这些地方,有影响力也不奇怪。 关键在于,后世英国人于十九世纪初,殖民印度阿萨姆地区时,居然发现了一方铁印,上书“永乐五年,底马撒宣慰司信符”。 更往前的清朝乾隆年间,徙居沙俄伏尔加河流域的土尔扈特汗国,因为忍受不了沙俄的压迫,在渥巴锡汗的带领下东迁回中国。 关于这段历史还拍了部电视剧,叫《回家的诱惑》还是什么名来着…… 他们来到清朝以后,献给乾隆一方玉印,印侧镌字“永乐二十二年三月三日赐喇嘛密札室哩”。 没错,正好是今年上半年,还没驾崩的永乐大帝册封出去的…… 第九十章 开疆拓土 “林先生,那您的意思是?” 朱瞻基口快,不理解的当场就问。 按照林煜的说法,元明胡汉两朝,都算是武德充沛,怎么看都不像赵宋文弱不堪。 “注意我刚才说的,失去了进取雄心,只重视中原天下。”林煜摇头强调,“进取雄心与一味的对外征战,这是两码事。” 林煜抄起桌上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润润喉,这才接着说道。 “西周覆亡,东周开启,周公的天下王朝虽然一度崩溃,但依靠五服维持的家族体系,还是能够维持相对稳定的运转。” “春秋的尊王攘夷,到战国始皇帝奋六世之余烈,而统六国,百越、西南夷皆为大秦疆域。” “随后,汉武帝北击匈奴,于关中西部设凉州治郡。南征闽越、南越,置交趾、九真、日南三郡。东并朝鲜,置乐浪、玄克、真番、临邑四郡。最后打通河西走廊,开通丝绸之路,设西域都护府监管西域诸国。” “这里面除开西域遥远,难以经略,如今的朝鲜百姓皆习汉字,学习汉文汉化。而汉时设立凉州、河套,如今早已被完全消化,现在为我大明一方行省布政。交趾安南更是以‘天南小中华’自居,其百姓也皆为汉人后裔。” 与其说是汉人后裔,确切的说应该是秦人、汉人后裔,安南本土血脉其实很少。 说的难听点,后世的安南土着民族,很多都是“杂种”。 因为早在秦末乱世,赵佗强行将五十万屯田军带去安南,在那里落叶生根。 往后到了汉武帝才重新收复,安南本土血脉,早就被秦人繁衍通婚许多代,接着又被汉唐接连统治上千年。 直到五代十国,才脱离了中央朝廷控制,开始进入独立状态,也没独立几百年。 值得一提的是,写出《滕王阁序》的大诗人王勃的墓葬,如今就在越南境内,因为王勃是去看望自己的“越南省长”爹,回去路上却溺死在了越南。 林煜还在继续讲道:“简单来说,从西周到东周,再到秦、汉交替,就是一部王朝对外扩张的战争开拓史。” “西周的覆灭,本质还是周公的天下王朝,出现了底层逻辑的错误。” “王朝需要扩张,但周天子不希望扩张,这就引发了天子与天下的冲突,从而诱发了王朝的覆灭。” “始皇帝死后,强盛一时的大秦,迅速迎来乱世,也是在此。” 西周到东周,再到秦汉,就是王朝对外扩张的战争开拓史。 乍一听有些绕脑和不合逻辑,但仔细去想,发现又都能对的上。 西周保守,却只存续了275年,而东周尊王攘夷,诸侯对外不断扩张,反而存续了接近486年。 直到六国扩张到了汉地的地图边界,才终于被秦国彻底引爆。 可等秦国以耕战变法,统一六国结束了战争对峙,又修筑长城抵御匈奴南下,却反而迅速崩溃灭亡。 朱瞻基忽然间说道:“等等,不对。” “哪里不对?”林煜问道。 朱瞻基说道:“林先生,若按前面的说法,王朝从古至今都是一部战争史,那安史之乱带来的影响,实际应该并不存在才对。” 林煜点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而这就要回到我们一开始说的,王朝的进取雄心与对外战争,这要分开来看。” “说的再简单些,就是你们觉得,汉唐时期开疆拓土,与我大明开疆拓土,二者之间有何分别?” 有什么分别? 朱瞻基面露不解,都是开疆拓土,这能有什么不同吗? 于谦闻言若有所思,沉默半晌后忽然说道:“林先生,您是要说,王朝对于土地的经略,自唐朝天宝十四年以后,发生了变化?” 林煜笑道:“不错,就像我前面说过的那样,自安史之乱爆发,唐王朝便不再重视对外开拓,转而将精力都集中于汉地。” “就以本朝大明来说,永乐大帝五征漠北,设立奴儿干都司、旧港宣慰司、交趾布政司等,也算是开疆拓土了。但实际上,这些所谓开辟出来的疆土,几乎全部是靠着永乐帝一人的军事威望,才撑起来的。” “这样全赖军事威慑的统治模式,根本不可能消化这些土地。就比如交趾布政司,我可以断言最多十年内,他们就会脱离大明而独立。” “因为大明从来都不重视这些领土,只当这些是皇帝的个人功绩,当这些土地的百姓为异族。前往交趾布政司的官员,甚至自认为这是流放,压根不管交趾百姓。” 这是事实,交趾可能落后大明,但也不是真的化外之地。 相比较下来,彼时的广东比起交趾,也好不到哪里去。 但交趾最终脱离了大明而独立,而广东没有,这就是中原王朝的观念发生了变化,即失去了进取心,只关注汉地,而不重视新拓疆土。 也不用说什么是王朝没有钱,不搞移民所以才导致交趾无法被消化。 要知道,明初的云南也是汉民极少,但还是强行迁移了大量汉民在此定居落户,又让沐家人世代镇守云南,还让岷王就藩云南。 而且,永乐帝也尝试过在交趾建造汉人学府,并且给交趾科举名额,但交趾依旧还是难以被消化,几乎年年叛乱。 归根结底,在于明廷中枢对交趾就有着难以改正的忽视,交趾安南在明廷中枢眼里就是异族。 哪怕对开疆拓土最热衷的永乐帝,对交趾也是持一个半放养的态度,有叛乱了就派兵镇压,没叛乱了就几乎完全不管。 官员到了这里,都是竭力贪污和压榨安南百姓,每年叛乱与派到这里的官员都脱不了干系。 还有奴儿干都司,更是全靠永乐帝一个人的军事威望。 其中主要构成,实力较强的的兀良哈三卫,光永乐一朝便前后降而复叛数次。 到了仁宗年间,依旧不老实,仁宗对其多加安抚赏赐。 到了宣德再度复叛,宣德御驾亲征才把兀良哈摆平。 此后因为瓦剌压力,兀良哈三卫开始趋向明朝,但由于明朝不重视关外土地,导致兀良哈得不到实际的支持,只有名义册封。 最终在正统年间,彻底倒向了瓦剌部…… 第九十一章 海外殖民 对于林煜的话,朱瞻基只是在脑海里一番推演,很快便确定了。 大明的确也是个没有“进取雄心”的中原王朝,大明对于边疆土地的经略。 一律都是以册封番卫、宣慰为基础,上面再设立一个统一的都指挥使司进行管理。 比如奴儿干都指挥使司,乌斯藏都指挥使司,前者管理女真、蒙古诸部,后者管理藏人各族。 相比较奴儿干都司的经略方案,乌斯藏都司的羁縻程度还要更高,这里因为海拔较高,所以明王朝几乎没有驻军,只是在关键的河谷路线修建了驿站通道。 好方便明王朝中枢对乌斯藏进行军事通信联络,再册封几个藏王喇嘛,让他们相互牵扯难以实现藏地统一,从而实现羁縻统治。 而实际上,仁宣以后的大明对藏地控制力迅速衰弱,也是在于自宣德开始,朝廷就渐渐玩不转明太祖、太宗时期,对于藏地的羁縻政策,并不只是因为明王朝选择了战略收缩。 朱瞻基说道:“所以,林先生的意思是,大明会因为不重视对外开拓,从而渐渐陷入到自我内耗的消亡中?” 朱瞻基回顾林煜之前讲课提到过的知识点,再结合现在在讲的“天下王朝”与“中原王朝”的转变,只要稍微细思,并不难得出这个结论。 林煜轻轻点头,说道:“不错,正如我之前讲课提到的人地矛盾与粮食产出的关系,一片土地能够提供的资源,所供养的人口都是有极限的。” “春秋时期尊王攘夷,可不仅仅只是‘周公天下’体系的崩溃,还有便是农业技术的进步,人口不断增长,但土地产出却难以跟得上。” “所以诸侯必须对外开垦,一直到春秋末期和战国时代,诸侯能够开拓的土地已经到达极限,这就需要内部战争来消耗。” “直到彻底卷不动了,始皇帝出世,横扫六国,建立大一统!” 直白点说,大秦的崛起,就是春秋战国,不断内卷卷出来的。 与之相对,大秦的速亡也是在于内卷。 因为六国灭亡,天下统一,失去了对外的矛盾宣泄口,再加上始皇帝又修筑长城,停止对外扩张,那就只能自己内耗了。 用某些片面的说法,大秦的灭亡,在某种意义上,还真就是始皇帝修长城修的。 朱瞻基听完林煜的回答,一时间陷入沉默,片刻后才茫然抬头问道:“林先生,那该如何解决?” “殖民。” 林煜张口轻吐两字。 “殖民?”朱瞻基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连忙问道,“林先生难道是在说新大陆?” 林煜点头:“既然现有的土地能够养活的人口有上限,那解决问题的办法,无非就是两点:提高粮食产出与增加土地上限。” “前者我已经说过,就是化肥与番薯,一个管粮食增产,一个本来就是高产粮食。” “而后者就更简单了,直接把多余的人口,从中原汉地殖民到其它宜居的土地上。 “如此,自然就能分流掉人地矛盾的压力,不用再去承担王朝的内耗风险。” 听完林煜为大明准备的这两套方案,朱瞻基顿时恍然大悟。 前者解决粮食产出,后者解决土地分配。 这两套方案结合用在一起,那大明就再也不必担心,会像历代王朝那样,因为人地矛盾和内耗的问题,而走向衰亡了。 “林先生,学生有疑问不解。” 朱瞻基还没从激动中回神,于谦却是忽然间说道。 “您说的殖民,应当就是指的移民,而移民则需要无数粮草辎重,用于支撑移民在新的地方开垦和落户。” “至于海外新大陆,按照林先生所说,那里土地肥沃,风调雨顺,比之我大明更适合开垦耕作。可海外新大陆,距离我大明却有万里之遥,不提中途航路问题,百姓要如何才能前往?” 于谦也是听了这么长时间的课了,眼界见识已经比许多大明人要更为开阔,所以能想到的问题也要更多,更务实一些。 就连明太祖对西南和北方移民,虽大多都为强制性,可官府却还是要管移民的粮食物资供应,否则移民百姓都死了,那还算个屁的移民? 明朝的整个移民过程,给后世留下了遗址,还被搞成了5a级旅游景区,不少北方人都会来此寻根祭祖。 按照民俗谚语来说就是:“若问老家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鸹窝。” 实际上,这些人的祖宗并不在山西,洪洞大槐树只是当时官府的移民中转站,在此由官府登记造册后再决定落户在哪儿。 “你提出来的问题,并不算什么大问题。” 林煜对此早有腹稿:“殖民又不是一次性把百姓全都弄过去,这本来就是慢慢来的过程。正如愚公移山,日积月累,重点在于始终坚持。” “几十年前,太祖高皇帝移民充实北地和西南,也都是慢慢来,而没有一蹴而就。对于海外新大陆的开发,同样也需要几代人的坚持和努力。” “我们可以根据就近原则,先在新大陆的西海岸,寻找宜居土地用于开辟港口和殖民驻地。” 林煜说着,就将昨日画好的世界全图拿出来,比对地图进行讲解:“等第一批登陆的百姓建成港口,又开垦的差不多,人口渐渐充实起来了,就可以开始考虑建城,再以城池为中心,建立起城市人口聚居区,与当地的土着部落也可以采取拉一派打一派的手段。” “听话的就吸收同化,不听话的就全部杀掉,慢慢在边境扎根拓民。等到拓展差不多,土地也垦荒的差不多,就可以继续向东,也就是往内陆开拓。” 说白了,就是与欧洲人的蚕食殖民差不多,只不过稍微人性化一些。 至少林煜没想过把印第安人杀绝种,再对着印第安人的头皮,整上个感恩节去逆天地感恩。 完全与土着友好是不可能的,殖民可不是请客吃饭,殖民的过程必定会与当地土着爆发激烈冲突。 毕竟,不说欧洲殖民者,中国百姓自古以来都是种地(基建)狂魔,一旦撒到海外殖民,就必定会随着时间推移,而逐步蚕食土着的地盘。 第九十二章 美洲的优势 就算抛开移民的可行性和操作难度全都不谈,美洲大陆在林煜眼里也是势在必得的宝地。 那里的自然环境极为优越,清一色的大平原地形,从北美洲大陆延伸出来,仅有两座大型纵向山脉,其余几乎不存在山脉地形。 而后在北美东部平原,又有世界最大的淡水湖群“五大湖”。 五大湖群的存在,为北美洲提供了充足的降水量,还有理论上温和的气候,两条纵向山脉的存在,也能抵挡削弱冬季寒流风暴的侵袭。 当然,它的缺陷也在此,北美大陆只有东西两座巨型山脉,这意味着寒流南下,占据最多的中部大平原就是一马平川。 没有可供庇护的山脉削弱,分分钟就是龙卷风或者大风暴,很容易就会摧毁中部大平原的任何文明。 后世看新闻林煜就发觉了,老美那的龙卷风非常常见,就如同吃饭喝水一样,反观中国这边看到个龙吸水都算是大新闻了。 不过,这样的缺陷实际算不了什么,因为北美洲足够大,可供耕种的大平原与目前的大明都差不了多少(永乐朝大明领土非常广阔)。 而中美洲与南美洲,这里的土地肥沃,气候温和,又是红薯、木薯、土豆等高产粮食作物的发源地。 事实上,也正是因为美洲实在太舒服了,哪怕印第安人完全靠天吃饭,都能活得很好。 所以印第安人完全没有想过要驯养牲畜什么的。 驯养牲畜? 这多麻烦,直接打猎不就行了! 耕种作物? 他们自己就能在地里挖土豆、木薯,还搞出了一套给木薯脱毒的工序。 不过,限制住印第安人发展文明的,还有一点重要因素,那就是美洲的矿产资源分布不均。 北美有着丰富的煤矿、铁矿资源,理论上可以发展出铁器文明,但这里没有山脉为文明发展提供庇护,导致北美的印第安人很难凝聚出国家。 而中南美环境优越,几乎相当于美洲的“中原地区”,所以这里诞生了印加帝国。 可南美的硬伤在于,这里有丰富的铁矿,但唯独没有煤,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只是储量极低,而且以印第安人的技术水平,几乎很难进行开采。 用后世的数据比对,全南美的煤矿加起来,与美国单单一家的煤矿之间的比例,都快要接近一比七十了。 没有煤矿,就不能炼铁,因为成本耗费不起,炼不出铁器,就发展不了铁器文明…… 朱瞻基听过林煜的构想,在认真思考过后,忍不住说道:“林先生,您说的这个办法前期确实可行,可中间耗费的时间实在太久了。而且这海外新大陆与我大明,中间又相隔茫茫大海……” 林煜自然明白他要说什么,当即说道:“你的考虑我都知道,想要通过一代代的海外殖民,去开拓新大陆,前提就是皇帝与朝廷,必须始终坚定不移的支持海外殖民。” “还有,大明与新大陆相隔茫茫大海,不可能如没头苍蝇一样直接开船过去。光是航路与季风气候的考虑,都得具体摸清楚,否则去了也是白去。” “最后就是时间,从大明到新大陆往返一次,起码也需要一年半载。这也限制了大明只能选择一代代持续移民,而无法一次性将大量人口作为殖民人口送到新大陆。” 应该说,这才是主要问题,大明往美洲殖民的成本太高了。 就算有白银、黄金这等丰富的贵金属,对目前的大明而言,也算不上多么划算。 “简单来说,大明往新大陆殖民,并不划算。而不划算,那就是亏!” 听到林煜的总结,朱瞻基疑惑问道。 “那为什么还……?” “因为新大陆有番薯啊!”林煜一脸理所当然说道。 “不只是番薯,还有木薯、土豆这些,也都是高产作物。而且只有新大陆才有,其它地方是不存在的。要是不去找新大陆,就没法弄到这些高产作物,也就没法在大明推广。” 虽然几十年后,哥伦布就会发现新大陆,但发现的是哥伦布,关彼时的大明什么事? 红薯真正传入中国,还是靠明末的商贾去冒死偷回来的。 “……” 朱瞻基这下不说话了,新大陆有番薯真是无懈可击的理由。 “不过,话又说回来,对于新大陆其实只去寻找番薯就可以了,而海外殖民却是不用那么着急。” 一旁,认真听讲的于谦闻言,不禁问道:“不殖民新大陆,那土地的问题该怎么解决?难道继续开垦辽东,把百姓往辽东送?” 嗯? 林煜顿时挑眉看了于谦一眼,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能想到这么长远,开垦辽东确实也是必定的。 要不然林煜能解决土地问题,也解决不了未来的女真崛起。 而且,辽东本来也有许多适宜耕种的土地,就这么荒废不要委实太过可惜。 “辽东可以开垦,就连不适合人类生存的藏地,也可以移民垦荒,加强控制。” 林煜说着,唐朝的吐蕃能在藏地河谷中崛起,大明自然也能往那里移民。 吐蕃强盛的主要因素,除了河谷以外,还有气候的回暖,后面衰落也是因为气候再度变得寒冷。 林煜又说道:“注意,我说的海外殖民不着急,只是对新大陆不必那么急迫。这海外能够殖民的土地,也不是只有这一片新大陆。” 说着,他伸手拿起筷子,对着大明点了点。 “看这里,在福建省的南边,这里原本是澎湖巡检司,往南再走一些就是台湾……嗯,也就是小琉球(琉球群岛是大琉球),此岛自古以来就是中国不可分割的领土。” 《后汉书》记载这里谓夷洲,东吴更是前往驻军一年多,并带回了数千归化夷民。 隋朝,夷洲成了流求,隋炀帝要求流求臣服,未果后出兵征伐,俘虏数千流求土人归返。 唐朝以后,中原汉人大量南下,商船、汉民开始往流求迁徙开垦。 到了明末有个普陀山僧人华佑,还在台湾的里刘(宜兰县)发现了一块唐代石碑,上书“开元”二字。 到了宋元时期,更是首次在澎湖设立巡检司,对台湾实行民政军管,也是第一次实际将台湾纳入统治疆域。 第九十三章 小琉球、吕宋 林煜对着台湾画了个圈,说道:“小琉球岛距离大明很近,又有自古以来的历史渊源。只要朝廷能放开太祖时期的禁海令,那几乎不用朝廷怎么牵头,百姓自已就会自觉前往移民开垦。” 朱瞻基闻言轻轻点头,他当然知道小琉球,这里最初被朝廷禁海,主要也是为了预防方国珍、张士诚的残部作乱。 现在,这两家残部倒是基本消亡得差不多,只是他们走了,海寇又来了。 朱瞻基带着疑虑说道:“林先生,此岛长期不入我大明管辖,早已成了海寇巢穴,就算开放禁海令,恐怕……” 林煜有些无语的看了他一眼:“恐怕什么?海寇来了就打,总不能因为一群海寇,你就不出海了吧!当年郑和下西洋,直接打遍南洋海盗团,还俘杀了南洋海盗王陈祖义,现在就一群蜗居海岛的海寇,你都害怕?” “……” 朱瞻基仔细一琢磨,确实是这么个理。 郑和当年下西洋,直接把南洋海盗全揍趴了,还干掉了南洋海盗王。 如今大明既要重新开海,带着宗室勋贵一起下西洋做生意,那就不能惧怕海盗,否则这出海也不用出了,自己在家闭关锁国得了! 林煜又接着说道:“而且,我也与你们说句实话,要是有可能的话,我真的希望大明能够收复小琉球,这也是我个人的心愿。” “心愿?“ 朱瞻基和于谦两人都有些疑惑。 “对,没来这里也就算了,我既然来了,便不想再看到旧景重现,让这座岛继续孤悬大明海外,而无法回归。” 林煜简短一句话,好似带着无限惆怅。 朱瞻基听后有些不太明白,为什么一座再寻常不过的海岛,又是海寇的巢穴,会让林先生有这么大的反应。 但他没有多言,只在心底暗暗记下,一定要替林先生把小琉球给收回来。 过了半刻,林煜才渐渐平复下情绪,又重新看向地图上被自己圈住的台湾岛。 虽然收复湾湾有他主观意志的影响,但作为后世的“海上航母”。 台湾除了自身具备的贸易桥梁与战略价值外,还有另一样至关重要的土特产,即樟脑。 台湾岛北部山地存在大片原始樟树林,许多树木都有千年以上的树龄,可以产出大量樟脑。 清朝时期台湾樟脑的出口量,几乎占据了全世界的一半以上。 清廷甚至专门在鸡笼驻军,并于台北设了一个负责樟树采伐管理的官员。 要问樟脑有什么用? 在明朝这玩意儿算是香料,郑和下西洋带回来的藩国朝贡货物里,就有一样是樟脑。 不过,林煜要的可不是香料,这东西除了作为特殊香料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用途。 那就是用来造无烟火药,没有樟脑就弄不出无烟火药! 这可是妥妥的战略物资! 林煜说道:“海外殖民,控制小琉球只是第一步,等拿下了小琉球,就可以此作为踏板,往南殖民吕宋群岛。” “林先生说吕宋?” 朱瞻基点头对着地图说道:“此国我知道,曾在洪武到永乐年间,三次遣使来朝我大明。永乐三年,先皇派郑和下西洋,途经吕宋国,册封当地汉民领袖许柴佬为吕宋总督,为我大明总揽该国军政要事。” 林煜笑道:“不错,只能说永乐大帝干的漂亮,既然册封了吕宋总督,那整个吕宋群岛,理所当然就是我大明国土,也不用纠结名正言顺的问题。” “而吕宋群岛,那里属于非常典型的季风性热带气候,你们不用管这是什么意思,只要知道这种气候条件下,意味着充足的降雨量与高温湿热。” 说到充足的降雨量,于谦瞬间明白过来;“林先生的意思是说,这吕宋群岛很适合种植水稻?” “嗯,没错!”林煜点点头。 “吕宋与交趾安南其实区别不大,两边都是气候高温多雨,很适合作为水稻种植粮仓。而且,相比起交趾安南,吕宋还有着它所没有的优势,那就是在地理上吕宋并不是一个整体,而是由许多海岛组成的群岛结构。” “也就是从地缘关系来看,吕宋群岛无法像交趾安南那般,形成一个盘根错节的统一国家,它们的部落只会以海岛为单位,互相割据内战。而我大明早已在吕宋岛设立汉人总督,控制住了吕宋岛,其余海岛土着根本不足为惧。” 这也是一百多年后,吕宋群岛土着部落的真实表现。 别说吕宋岛南部的那些群岛土着了,就连吕宋主岛的土着们,都硬是被西班牙人从地理上,轻而易举就分割成了无数部落派系。 大明能将安南变成一个省,那殖民吕宋群岛应该只会更容易,几乎不必费什么力气。 毕竟,连一个册封的外族汉人总督,都能统治吕宋的土着们长达二十年时间。 听到林煜对吕宋群岛的描绘,朱瞻基本来还不怎么在意的心,渐渐变得有些躁动起来。 他在认真思量殖民吕宋的可行性。 首先,要殖民吕宋群岛,有着永乐朝册封吕宋总督的大义名分在,不用太考虑名正言顺的问题。 其次,那里十分适合种植水稻,与安南都不遑多让,只要能在此殖民,完全可以作为大明的海外粮仓。 最后,就是统治的成本,那里比起安南,成本只会更低。 因为那儿岛与岛之间的自然割裂,会让他们天然封闭分裂,就算发生叛乱也是各自为战,基本不可能掀起什么大的风浪。 林煜又不忘补充道:“吕宋群岛除了极其适合种植水稻,开垦耕田作为海外粮仓。那里其实还有大量金矿存在,其中最大的金矿,储量能在全世界排到第四。” 什么?! 除了土地适合开垦耕种,居然还有金矿,而且储量听起来还相当不低! 朱瞻基先是吃惊,旋即就是兴奋。 之前不知道就算了,现在已经知道,那这吕宋群岛,大明是非占领不可了。 如此宝地,必须也只能控制在大明手里。 连独立的藩国都不能允许存在! 第九十四章 天竺比吕宋成本低 “差点忘了,要殖民吕宋,还有个问题需要注意下。” 林煜忽然想起来,开口提醒。 “吕宋是季风性热带气候,所以大明百姓到了那里,两广和闽南的还好,其他更北边省份的百姓去了,很容易会因为水土不服而得疟疾。” “疟疾?” 朱瞻基一愣,这是什么病? 他没听说过啊! “你们可以把它当作是海外的瘴疠,发病症状多为全身发热、出汗,死亡率极高。所以要是殖民吕宋,务必提前备好一种草药。这种草药主产于两广、西南地区,民间称之为马钱,也叫金马长子、解热豆,吕宋也有生长,叫吕宋果。” 其实更好的应该是奎宁和青蒿素,但前者需要金鸡纳树,而金鸡纳树原产于南美洲。 后者大明倒是有,但属于原变种的青蒿,也可以清热解毒,但唯独不含青蒿素,治不了疟疾。 (中西方古代对疟疾虽然记载得都很早,但几乎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吕宋果算是一个,还是《本草纲目》收录,奎宁则是西班牙人从南美洲发现) 朱瞻基将这点记下,又问道:“林先生,除了疟疾外,还有什么别的注意事项?” “多吃瓜果蔬菜。” “啊?” “我说多吃点瓜果蔬菜,实在没条件,用点水发些豆芽,每天保证摄取少量豆芽也行。” 林煜的话,一时间让朱瞻基有些摸不着头脑。 于谦疑惑问道:“林先生,为什么要多吃瓜果蔬菜?” “因为不吃会死。” 林煜说:“这也是真正远海航行必须要注意的,要是你们真有机会去海外新大陆,记住每天都要吃少量蔬菜瓜果,再不济也得是豆芽、果汁什么的,这可以防止你们得坏血病。” 林煜说着,就将坏血病的病理和症状,用着这个时代的词句,给二人详细解释了一番。 听完林煜对坏血病的描述,二人都是大吃一惊。 航行在茫茫大海居然还有这种诡异怪病,而且病的成因只是因为吃不到水果蔬菜,治疗的办法甚至更简单,就是吃水果蔬菜。 还好,他们有林先生。 朱瞻基从惊诧中回过神来,看着林煜心底暗暗松了口气。 要是没有林煜给他们提醒,估摸着大明还真傻乎乎的,就这么直接开船出海了。 别说跨越远海去新大陆了,就算下西洋要是一个不注意,没有补给水果蔬菜,那怕是也得被这怪病整翻车,而且随船大夫还没办法治疗。 朱瞻基把这些全都记下来后,又接着问道:“林先生,除了小琉球与吕宋群岛,其它还有吗?” 林煜点头:“从吕宋群岛继续往南,是我大明旧港宣慰司辖地,在它的东部有一个满者伯夷国。” 说着又怕两人听不懂,补充解释道:“《元史》称其为麻偌巴歇国,此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所在的岛屿——爪哇岛。” “这是一座遍布了活火山的火山群岛,岛上的活火山群为整个爪哇岛带来了充足的火山灰。火山灰可以改变土壤,让土壤变得更加肥沃,相当于天然的优质化肥。” “如果说,吕宋、交趾只是因为高温多雨,降水充足,适合作为水稻产粮区,那爪哇岛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林煜如此高的评价,让朱瞻基再度吃了一惊。 满者伯夷国他其实有些印象,只是没有吕宋深刻。 从洪武初年开始,满者伯夷国实际就已经与大明建立起了初步的朝贡关系,下西洋之时与吕宋一样,也专门遣使赐了对方镀金银印。 于谦这时忍不住问道:“林先生,这南洋的爪哇岛,真的比吕宋、交趾的土地还要更加肥沃?” “对。”林煜点点头说道。 “爪哇岛的优势是吕宋、交趾都不具备的,横贯全岛的活火山群,可以周期性的为岛屿提供火山灰用于肥地。再加上更为丰富的降水量,两相结合下这里能养活的人口,甚至可以抵得上南直隶。” 后世爪哇岛面积是比安徽省还要更小一些,但能养活的人口,却能达到安徽省的两倍,而且这还不是它的极限。 朱瞻基此刻已经有些两眼放光,在他眼里整片南洋的群岛仿佛都化作了一片宝藏。 能养活一个南直隶的人口,这个爪哇岛的价值,在他眼里甚至比北边的吕宋群岛还要更大一些。 不过下一秒,朱瞻基又有些为难道:“林先生,吕宋岛还好说,那里本就是我大明册封吕宋总督之辖地,殖民收复是名正言顺。可这爪哇岛上,麻偌巴歇国却是与我大明有过朝贡关系,若是毫无理由将其灭国置县,这名不正言不顺啊。” 林煜淡淡说道:“要名正言顺,这还不简单。就说旧港宣慰司为我大明于南洋建置,但满者伯夷国却私自收归藩属,这是对我大明国的大不敬。” 旧港宣慰司,这的确是大明于南洋建置,但主要还是施进卿主动遣使(女婿)来朝的。 永乐皇帝不过是例行册封,算是宣扬一下大明的国威,而旧港宣慰司则保持高度的独立性,只例行朝贡大明,同时又服属满者伯夷。 林煜这一招甚至不算莫须有,因为满者伯夷的确将旧港宣慰司变成了藩属,但同样的,满者伯夷可能都不知道大明对旧港宣慰司是否重视。 林煜又接着说道:“这些还只是向南殖民的,还有往西的我还没说。” 说着,就用筷子蘸了点墨,在地图上大明的西面画了个简易版印度。 “这里就是天竺了。” 怎么突然说到天竺了? 朱瞻基倒是没有先前那么惊讶,反而有些疑惑。 “林先生,天竺除了佛教昌盛,其他什么都没有,您该不会想让大明百姓往这里殖民吧?” 林煜说:“为什么不可以?天竺这里看似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群天竺和尚整日念经颂佛,但那里还是有优势的。” “这里的平原很多,环境气候也非常适合种田开垦。更重要的是,天竺也足够弱,殖民天竺的成本,可比大明殖民吕宋要来得更低。” 嗯?还有比殖民吕宋成本更低的? 听到林煜的话,朱瞻基疑惑问道。 “林先生,殖民天竺的成本,会比殖民吕宋还低?而且,您刚才是说天竺很弱?” 第九十五章 没有历史的天竺 不光是朱瞻基,在整个大明的印象里,印度都还是停留在唐朝,玄奘法师西行取经的那段时期。 虽然永乐时期,郑和几度远洋去过东南亚、南亚的许多国家,但却始终没有去过印度。 林煜难得露出嗤笑:“天竺确实很弱,就这么说吧,当年大唐玄奘取经,天竺本土最后一个大一统王朝笈多王朝,就已经灭亡了。此后的一千多年历史上,这里没有再诞生一个统一王朝,都是几个土邦小国互相割据。” 而且,林煜还没说完的是,按照目前的时间线,印度这种分裂的格局,还得再持续个一百年。 然后,曾经差点与大明干起来的帖木儿帝国灭亡,末代后裔巴卑尔带着几千人马南下逃亡,看到北印度这些土邦居然那么好打。 于是就在此建立了唯一一个不是印度本地人建立的统一王朝——莫卧儿帝国。 莫卧儿的意思,就是波斯语里的蒙古。 林煜还在继续说:“天竺这里,平原辽阔,几乎占据了天竺大半疆域,比我大明的江南地区都小不了多少。而且,这里的气候也极为适合农作物生长,不仅湿热多雨,河流水网密集,土地也是非常肥沃。” 总而言之,这又是一块类似交趾安南、吕宋、爪哇那样的风水宝地。 历史上,四大文明古国之所以能够发展,根本原因就在于它们的地理纬度接近,都是处于北纬20°至40°之间。 这个纬度区域,代表着光热充足、气候温润、地势平坦,再加上大河流域密布,提供了充足的水源,以及肥沃的河流冲积平原,适合发展农业。 听着林煜对印度的环境和局势讲解,朱瞻基顿时觉得耳目一新。 自从千年前的玄奘西行后,中原王朝对印度的了解,就几乎再没更新过。 虽然两边的距离并不算多远,但水路要绕过东南亚才能到,陆路则被藏地高原阻隔,再加上从中唐开始,通往西域的通道基本就被隔断了。 就算本朝大明,也因为北元尚在,军事压力始终在北方,所以也没能收复西域,只是打通甘肃。 “天竺原来是这个样子,一千多年都没有统一王朝……” 朱瞻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千年来都没有统一王朝出现,这在中国也就春秋战国勉强算出现过。 而且,春秋战国的内卷,可是直接卷出了一个始皇帝。 朱瞻基忍不住问道:“林先生,这天竺一千年来都没统一,难道就没出现一位雄主来收拾残局吗?” “雄主来收拾残局?”林煜有些好笑,“就算有,也绝对不可能是天竺人。” “为什么?”于谦也被勾起好奇心。 林煜说道:“这也是我说的为什么天竺很弱了,你们以为天竺为什么能持续一千多年的分裂?在这片大陆上,只要是天竺的土邦王国,都是奉行一种统一的阶级制度。” “他们将内部的种族,按照阶级严格划分为了‘婆罗门、刹帝利、吠舍、首陀罗’四个种姓,四个种姓阶级分别对应了贵族、军官、平民和奴隶。” “在这套严格的种姓制度下,奴隶永远都是奴隶,他们没有任何人身权利,也没有自由,生下来的孩子也依旧是奴隶,不存在任何跨越阶级的可能。” 朱瞻基默然了,有着经验的他,几乎瞬间就能想到,这套种姓制度会带来什么后果。 任何统治阶级,到了印度,都不要太舒服。 这么舒服,谁还会想着统一? 就靠这套种姓制度,让低种姓无偿为自己服务,醉生梦死不就行了。 于谦这时问道:“如此制度下,底层百姓将永无出头之日,难道就没人想过反抗吗?” 毕竟,元朝也搞过种族主义,带来的结果就是“胡无百年运”。 林煜摇头:“当然没有,那儿的百姓早就被种姓制度驯化了。即便你现在过去,干掉了他们的婆罗门和刹帝利,这两个实际统治者,再去告诉他们的百姓,说你们自由了,今后都是百姓做主了,他们也会反对你,甚至觉得种姓制度就是神降下来统治他们的,任何人都不能违背。” 这还不是最离谱的,最离谱的是,他们不仅高种姓鄙视和奴役低种姓,连低种姓内部都会因为地域而相互仇视。 就算是真有人觉醒了,跑出来要闹起义,其它低种姓也会觉得,这人是不是脑子有什么大病。 林煜接着道:“所以,因为这套种姓制度的根深蒂固,这里的土邦才能维持一千多年的分裂割据。而且他们的百姓,也能很容易就接受外来民族的统治,不会有任何人想着反抗。” “甚至你不去动这套根本的阶级制度,再稍微展现一下武力,那连他们的贵族,都会主动让你来奴役他们。” 这还真不是林煜在瞎扯,后世的印度被誉为“没有历史的国家”。 因为他们的历史,就是一部外来民族入侵和奴役统治的战争史。 从古印度时期开始,这里的达罗毗荼人遭到雅利安人的入侵统治,并创造了吠陀文化和瓦尔那制度(种姓制度)。 接着,雅利安人的长期统治陷入终结,印度陷入第二阶段的“诸侯争霸”,同时佛教出现,一定程度上反对种姓制度。 然后,波斯人来了……印度变成了波斯帝国的一个省。 再之后,亚历山大大帝沿着波斯人的通道,再度击溃印度,并设立总督进行管理。 马其顿人很快衰落,印度这时候倒是难得雄起了一下,建立了第一个印度王朝——孔雀王朝。 但因为推崇佛教,导致王朝逐渐陷入分裂内战。 随后,被大月氏人驱赶的丧家之犬塞种人,来到印度落脚建国。 接着,大月氏人又衰落,被匈奴赶走,也来到了软柿子的印度,建立了贵霜帝国。 贵霜帝国在印度强盛后,有些认不清自己,去挑衅大汉,结果被班超打得纳礼求和。 之后,第二个印度王朝笈多王朝,也是真正意义上第一个印度封建王朝建立起来了。 笈多王朝也就维持了一百年的统治,来自中亚的塞种人与大月氏人的后裔嚈哒人,还是沿着亚历山大与波斯人走过的路,过来覆灭了笈多王朝。 随后,波斯人、突厥人相继你方唱罢我登场,反正就是没有印度人雄起的机会…… 第九十六章 鸟粪战争 林煜对印度历史的简单叙述,直接让朱瞻基和于谦都沉默了。 “我明白林先生为何说殖民天竺的成本,会比吕宋、交趾更低了。” “天竺如此羸弱不堪,又偏偏有着大片极适合耕种的平原沃野,我大明要是不去将它占领,那简直就是暴殄天物啊!” 虽然安南、小琉球、吕宋、爪哇和天竺,五个里有三个都在大明的“十五不征之国”里面,但这玩意就是说说而已,谁真的当真那才是真傻。 朱元璋定下不征之国,目的也是在于大明开国之初,国内百废待兴,不适合去劳师远征。 而今时不同往日,连安南作为不征之国,都已经被永乐帝变成了大明的一个省,其它几个无非找点借口就行。 “对了,说到海外殖民,我却是想起来一件事。” 林煜说着,用筷子在地图上,大明南海的一大片画了个圈。 “这里你们应该知道,在古时叫做千里长沙、万里石塘(中国南海群岛礁的古称)。” “而它们实际又是由无数的岛屿、?礁石、沙洲组成,在这些岛屿、沙洲上,每年都会有许多海鸟途经飞过,并且留下鸟粪。” “如此经年累月之下,这里的鸟粪少说也得有个几米厚了,你们要是南下出海,可以顺便去这里,把鸟粪给全部捡回来。” 说着,林煜用筷子对海南、台湾中间的一片海域标了个大致的圈。 这里是东沙群岛的位置。 这个东沙群岛,因为后世长期被某岛国长虫霸占,它们将岛上的鸟粪挖走之后,再高价卖到了台湾和当时的晚清内陆,搜刮中国百姓的财富。 “林先生,出海为什么要捡这些鸟粪回来?”朱瞻基看了眼地图后问道。 林煜淡淡说道:“因为这些鸟粪都是上好的天然化肥啊!” “我前面应该与你们说过了,大明目前的工业水平,实际不可能实现化肥的大规模量产。而土法化肥虽然效果差不多,但到底不是真正的化肥。” “这些南洋海岛的鸟粪,就是天然的高纯度有机氮磷肥,单论化肥效力,要远胜大明传统的堆肥、厩肥,就连土法化肥也比不上这些鸟粪。” 确切的说,这些鸟粪已经不是单纯的鸟兽积粪,它们由聚积的鸟类、?蝙蝠和海豹的粪便排泄物,加上各种鸟兽尸骸在无数年的岁月里,逐渐发酵形成了一种高质量的磷酸盐矿组合而成。 在工业时代化肥没出现以前,这些鸟粪就是最好的天然肥料。 为了这些鸟粪的归属权,南洋这里就不说了,在后世的南美洲,还因此爆发了两场“鸟粪战争”。 尤其是“第二次鸟粪战争”,更是直接影响到了整个西半球的国际局势。 三个参战国,两个被击败,一个战败国彻底沉沦,唯一战胜国得到鸟粪归属权,从此成为南美经济强国。 听到有如此高品质的天然化肥,而且距离大明也并不算远,最近的就在两广的南边,朝廷直接派遣船队就能寻到。 朱瞻基默默将地图上的标记记下,决定回头就告诉自己的父皇,组织船队出海掏粪! 南洋那些数不清的岛礁沙洲,这里自古以来便是中国的万里石塘、千里长沙,大明现在出兵收复,没有比这更名正言顺的了。 而且,要是每座岛上都有这鸟粪积矿,那大明就不必再去想办法,折腾林煜那种麻烦的炼焦炉配干馏法的化学化肥了。 直接土法化肥,配上这些天然高品质鸟粪肥,就能完全满足大明的农业需求。 …… 林煜趴在桌上,对着那幅粗糙的世界地图,蘸上墨水重新勾画了一番。 天竺、吕宋、爪哇、小琉球这四个被点出来的海外殖民区,画的尤为细致,就连天竺南部的德干高原,还有东部的孟加拉流域也被画出了大概,还有那条贯通天竺与孟加拉的恒河。 虽然恒河在后世“干净又卫生”,但至少在六百年前的明初,倒是还算真干净。 “这张地图你们拿去收好,虽然有些粗糙,但该画出来的都已经给你们画出来了。你们之后可以把它带回去,要是将来真有机会能够宰执天下……到时候再说吧!反正一定不可以让堡宗御驾亲征。” 林煜说着,不放心又专门强调了一遍。 虽然“堡宗战神”只是他借着醉酒说出来的醉话,但他还是不甘心,要不然也不至于把小冰河给一并说出来了。 想到小冰河,林煜又接着说道。 “对内,土法化肥和这海外的鸟粪矿,可以解决大明的粮食增产问题,可能还是比不了真正意义上的化工化肥,但两者配合之下,也差不了多少效果。而且,与之相比,也没有化工化肥的副作用。” “再前往海外新大陆,去找到那里的番薯、木薯、土豆这些作物,引种到大明的土地,基本就能解决大明的粮食问题。” “对外再积极殖民海外,把大明的人口压力,均匀的分流到这些海外土地。这些土地个个都是季风热带气候,湿热高温多雨,光照充足,非常适合发展农耕。” “只要朝廷不乱搞,百姓就不会拒绝前往这些土地移民开垦。届时不但能够分流人口压力,这些土地开垦出来的粮食,还能在灾荒之年,用于输送给大明本土救急。” “不要觉得这是多此一举,小冰河期已经开始了,现在的冬天更冷,也只不过是开胃菜而已。往后百年,大明的环境气候只会越来越恶劣,南涝北旱都是常态。有了海外的粮食,还有这些高产化肥、抗旱农作物,大明要扛过小冰河期的灾害,也不是什么太过困难的事情。” “而且,还有前面的白银宝钞,也不能够放弃。只要白银宝钞能发展起来,即便面临小冰河期的天灾,大明也能依靠白银宝钞,从海外藩国吸血,来支持大明撑过灾荒。” 只是这样一来,这些背靠大明的海外藩国,可就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 不过无所吊谓的。 反正到了几百年后,这些小国也还是会被英国人、法国人来回奴役压迫。 与其被英法这些欧洲殖民者敲骨吸髓,倒不如为大明中国的壮大,流干他们最后的一滴血! 第九十七章 大航海时代 纵观欧洲的崛起之路,拢共就那么几条。 第一,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启蒙运动带来思想革命。 第二,大航海时代来临,带来地理大发现,并进一步发展为殖民扩张。 第三,工业革命、国际贸易、科学技术全面大发展。 第四,资本主义完成原始积累,并开始在政治上抬头,引起社会变革。 这四条的先后次序明确,一环扣着一环。 没有第一步的思想变革,就没办法向外发展大航海,从而带来地理大发现。 正是依靠大航海时代的殖民扩张,带来了充足的原始资本积累和资源掠夺,从而促进了工业革命以及国际贸易发展,工业革命又带来了科学技术的进步与开放。 而后,在工业革命提供的充足生产力下,资产阶级进一步抬头,引领社会变革。 总结来说就是思想革命、地理发现、技术革命,接着再到社会变革。 这其中,思想革命,即文艺复兴,就是欧洲能够崛起的关键一步! 林煜没法这么弄,也没必要完全照搬欧洲人的套路。 欧洲崛起需要文艺复兴,是需要文艺复兴后的思想开放,不去禁锢他们对外开拓,才能有大航海时代的来临。 林煜不用这么麻烦,大航海时代带来的地理大发现,他自己就能凭借记忆手绘,还能点出所有新大陆的资源分布、环境地理、气候条件。 这些让欧洲殖民者来,少说也得探索个几百年,付出无数心血和探险家的小命,才能将地图一步步点亮。 就连地理大发现,前前后后几百年,都没能真正发掘的澳洲大陆,林煜都能够直接在地图上清晰画出来。 这就是穿越者的优势。 先决条件的地理大发现解决了,而后就是工业革命引领技术革命,科学全面大发展。 工业革命的核心两要素——蒸汽机和珍妮机。 嗯,这就需要林煜亲自出手,要不然单靠现在的大明,百年内都很难有实质性的成果出来。 这不是技术无法实现,而是眼界上的问题。 前面光是给眼前这两个还算聪明的学生,讲烧开水原理,都耗费了不少口舌。 要让大明的工匠去把蒸汽机实现,百年内几乎不可能。 之所以是百年,是因为有那位大明的传奇科学家王徵。 蒸汽机、珍妮机,林煜可以轻松搞定。 之后的事情嘛…… 林煜抬头看了眼正在对着地图,仔细研究琢磨的两人。 在他眼里,这两人身份至少有一个,绝对没表面上那么简单,估摸着高低也是个高级勋贵二代,但应该不会是宗室。 毕竟,大明的宗室当不了官,只能被当成猪一样圈养。 也只有高级勋贵,在天牢里才能这么肆无忌惮,连狱卒都对之敬畏有加。 虽然也有“钞能力”的因素,但这可是京师的天牢,不是什么人都能使得出“钞能力”的。 京师天牢不说戒备绝对森严,这里的狱卒官僚那也是得养出一副察言观色,推敲朝堂局势的本领。 不然,一不小心怠慢了某位随时起复的大佬,亦或是舔错了某个彻底斗败坠地的“死人”,跟着受到牵连可就不好了。 林煜隐隐有种预感,自己现在教给这两个学生的东西,或许还真有那么一点机会,能够带领这个时代的大明,走出一条完全不一样的道路。 自己讲的制度政策可能很难改变,但日本银矿、海外番薯、化肥鸟粪却都是实在的好处,就算皇帝与士绅也不可能拒绝。 仁宣之治啊! 功绩堪比历史上的“文景之治”,可能有着些许夸张,但却不完全算是在胡说。 仁宣年间,政策宽松,百姓的赋税压力降低,战争的停止,也给百姓带来了难得的喘息时间。 只是由此付出的代价,就是大明全面实施海禁,从原来强硬扩张的对外战略,开始变得内缩保守。 宣德在位以后,倒是颇具永乐遗风,军事上御驾亲征维持奴儿干都司,海洋上重开海路,起复郑和七下西洋,力图恢复与南洋诸藩国的朝贡联系。 宣德八年,第七次下西洋的郑和,病逝于印度古里。 宣德九年,副使王景弘受命接替郑和,八下西洋途经苏门答腊,苏门答腊国王遣其弟哈尼者罕,随船队回返北京朝贡。 宣德十年,朱瞻基驾崩。 林煜想到这段历史,都有些怀疑,朱瞻基不会是因为支持重下西洋,被那些有“永乐ptsd”的文官给谋害了吧? 毕竟,大明皇帝易溶于水。 “林先生,这地图上可是还有什么问题?” 朱瞻基注意到了林煜正在看地图发呆,不禁疑惑问道。 “没有。” 林煜摇头说:“这世界地图你们先可以不用收起来,我接下来几天,花时间把它重新详细完善一下,尽量给你们把东西都给标注出来。” “至于蒸汽机、珍妮机的图纸,这几天我也会把它们都画出来,还有《农政全书》……” …… “林先生要写书?太子真是这么说的?” 朱高炽看着手里的《林先生讲课记事本》,对着眼前的赛哈智问道。 赛哈智连忙拱手回答:“陛下,太子殿下与微臣讲过,让陛下暂且稍安勿躁。林先生这几日应该不会再讲课,他要将蒸汽机、珍妮机的设计图纸,以及那部世界舆图,全都给画出来。” “至于林先生准备写书……太子殿下也与微臣说过,这部林先生要写的奇书,书名为《农政全书》。” “《农政全书》?” 朱高炽只略一思量,便说道:“‘农政’二字,莫不是与农桑有关的书?” 赛哈智说道:“的确如此,太子殿下说,林先生的《农政全书》于农桑有利,可与之前的化肥相互配合,提高粮食增产与抗病虫害。具体的都已写于林先生的《讲课记事本》中,陛下可随时翻阅。” “嗯……你且先退下吧!” 朱高炽挥了挥手,殿下的锦衣卫指挥使赛哈智如蒙大赦,连忙退出了大殿。 过不了片刻,朱高炽将目光从《讲课记事本》上收回,对着身侧喊道。 “雷伴伴,传召内阁及户部尚书夏爱卿……嗯,还有吏部尚书蹇卿,也来见朕。” 第九十八章 重启藩王分封 朱高炽新登大位,大明整体的官僚体制并未有大的改换。 吏部尚书蹇义,这家伙虽然在后世没什么名气,但却是明初实打实的“六朝重臣”。 从洪武十八年,通过科举踏入仕途的蹇瑢,因为奏事风闻很合朱元璋胃口。 朱元璋赐名为“义”,并让其常参机要,还与吏部批示:“朕将要用蹇义。” 建文帝揣摩朱元璋的意思,超升蹇义为吏部右侍郎,授嘉议大夫。 但建文一朝,蹇义始终被政治边缘化,难以得到重用。 一直到了永乐帝在位,蹇义才再度得到任用,先升吏部尚书,再升资政大夫。 而后永乐巡狩北京,又让为官谨慎谦卑,又有充足资历的蹇义辅佐太子朱高炽监国。 史书对此评价:“蹇义谙熟朝廷典章制度,通达礼仪,国家军政大事均倚其办理,与户部尚书夏原吉并称‘蹇夏’。” 只不过,福兮祸所伏,被打上“太子党”标签的蹇义,与杨士奇、黄淮几人相继遭到牵连入狱。 朱高炽登极以后,也没亏待这位勉强算是“太子班底”的老臣,先是下旨晋其少保,赐给冠服、象笏、玉带,并享受二职俸禄。 而后又在本月初,再度下旨恩晋其为少傅、少师,特授荣禄大夫,赐银章一枚,上刻“绳愆纠缪”,并给谕旨:“朕有过举,卿即具疏用此封识进来,盖望公等匡直也。” 蹇义一袭象征官秩身份的绯色官袍,跟随着传召太监,缓步来至谨身殿。 自皇帝登极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得到私下的入宫召觐,而且跟着一起被召觐的,还有作为天子秘书的户部尚书夏原吉。 蹇义有些疑惑,不知皇帝为何突然召觐。 很快,他就全都明白了。 “藩王从此就藩海外?” 蹇义先是震撼,旋即毫不犹豫,起身劝谏道。 “陛下万万不可!” “先帝对藩王之政,早有旨意定下:‘王府不得朝命,不许擅役一军一民及领一钱一物。’” “此为先帝旨意,陛下既为天子,又为人子,岂能随意违背?” 蹇义这话说的,就有些略显逾矩了。 但他也是被逼的没办法,皇帝登极两个多月,一直给他加官晋爵,好不容易召觐自己一次,结果却是要再议藩王分封。 这不胡闹吗? 早在洪武初年,朱元璋分封天下诸藩,文官集团对此就曾激烈反对。 并且,这还真就是出于公心,不是纯粹为了私利。 实在是历史上的藩王内乱,闹得太严重了,南北朝的“八王之乱”和“五胡乱华”就不说了,后面但凡分封藩王,基本都得出大事。 刘宋的皇室内战,严重损耗国力,直接被萧齐篡位。 而后的大唐,何其强盛,但“玄武门继承法”直接乱了大唐两百多年。 本朝大明同样也没幸免,朱元璋的想法很好,让藩王执掌兵权,按照军事战争地理进行层层分封,为南京朝廷设下几道屏障,拱卫皇权,免于被游牧民族南下而亡国。 可结果,先南下的不是草原游牧民族,反而是北方第一重防线的塞王。 也许最开始朱元璋的层层分封,的确没啥大问题,但自从朱棣起了“靖难之役”的坏头,那藩王就全都变成了定时炸弹。 朱棣自己夺取天下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先是废齐王朱榑获取政治威望,再对宁王在内的几大塞王先后调离边塞。 最后才是彻底改换朱元璋时期的藩王政策,剥夺藩王掌兵的权力,甚至以自己的两个儿子为引,让臣子来替代藩王的戍边职责。 如今成果初显,皇帝居然就要重启藩王分封。 这肯定不行! 哪怕只是分封海外,也不能随便再起这个坏头。 蹇义继续说道:“陛下,藩王分封乃是国朝大事,便是陛下的两位亲弟,先帝对其也都一视同仁,并未有半点偏袒。” 何止没有偏袒,简直就是拿儿子当兄弟一样。 “削两护卫,诛其左右狎匿诸人。明年三月徙封乐安州。” 这是朱棣这个父亲,对最“疼爱”的儿子朱高煦,下达的旨意。 不能说完全不管,只是把朱高煦在军队里的政治威望和势力根基,给连根拔起。 这也是为啥后来朱高煦造反,只能拉着地方部队入伙,而且自己的大侄子朱瞻基,只是派了一个御史,就把他喷的军心涣散,被迫原地投降。 嗯,没错,历史上的朱高煦造反,跟闹着玩一样。 看似声势浩大,要效仿老爹的靖难之役。 实际上,朱瞻基除了带着朝廷大军南下,真正的接战完全没有。 就是一个御史言官,作为使者奉旨去喷朱高煦,然后朱高煦的大军,上到将领军官,下到底层官兵全都不想打了。 朱高煦要是不主动投降,可能就得被左右押着,甚至砍了脑袋投降朝廷。 对了,那个御史言官叫于谦。 朱高炽自然听得出蹇义的话中之意,无非就是自己两个弟弟都如此,更何况其他藩王。 他并不感到生气,只微微一抬手:“蹇爱卿所言不无道理,只是朕这里也有一样东西,爱卿不妨先看看再说,如何?” 嗯? 蹇义有些疑惑,他本以为陛下会不舒服,但没想到陛下压根没生气。 反而还有东西要给他们看? 来不及细思,太监就已经把东西给送了下来。 一纸卷宗? 不对,这应该是…… 卷宗被慢慢摊开,里面映照出来的居然是一幅地图,而且还是相当大张的地图。 没错,就是相当大,这是蹇义的第一印象。 就连大明王朝,在地图当中也只占了一小部分,北边是漠北蒙古诸部,而且标注的十分详细。 每个蒙古部落的草场在哪里,势力范围有多大,连带着去年才开始在草原得势的瓦剌,在这幅地图中也有明确标示。 “陛下,这……这地图是从何处得来?” 蹇义一脸吃惊,他没有怀疑地图的真实性。 皇帝既然都交给他们看了,那明显已经得到了印证。 难道是派去草原的细作画的? 可是怎么会这么详细! 第九十九章 海外的富庶 “地图从何而来暂且不论,蹇爱卿可看出这地图有何不同吗?” 朱高炽没去议论地图的出处,而是笑着回问道。 蹇义闻言,不假思索道:“此图与历朝之地图,最大不同在于,其完整绘制出了当今天下之格局。图中不仅有我大明与北方草原各部,还有着南洋海外诸藩国、宣慰各司。” “对。”朱高炽点头,“不过蹇爱卿应该看漏了,除了以上这些,可是还有那西方之天竺、北方之极地、东方之新大陆……” “……” 蹇义当然不是看漏了,他实际上早就看到了,只是他越看越觉得疑惑。 印度还好说,虽然被林煜给细分成了许多小国,但大体的天竺还是有标注,也能区分出来。 可东方外海万里之遥的新大陆又是什么鬼? 茫茫大海的另一边,居然还有另一个世界? 而且看地图里描绘的,比大明都还要更广阔。 还有大明与漠北蒙古的更北方,居然也有如此广阔的天地。 还是元朝的岭北行省,蒙古人的元朝有这么大? 朱高炽没有打扰陷入沉思的蹇义,接着说道:“这封全新的世界地图,却是林先生前日才重新绘制。朕让工部画师,专门将其临摹了几份副本。” “里面的北方极地就不用细说了,天寒地冻,难以进行移民。可以参考林先生的法子,册封当地土目为宣慰,采取羁縻控制,只沿着河流建城驻军。” “而东方的新大陆,林先生已经给出了解决航海问题的办法。杨卿家说的‘败血病’,此病的确无药可医。但可以靠吃瓜果蔬菜预防和治疗,没有这些也可在船上发些豆芽或是直接吃茶作为补充。” 吃瓜果蔬菜就可以解决? 没有也能吃最简单的豆芽,甚至粗暴点直接吃茶叶? 这些听在杨荣的耳里,这不是不可思议的问题,而是……这也实在太简单了! 事实上,这也是林煜猜测郑和下西洋,为什么没有坏血病记录的另一种可能性。 航程走的近海,可以时常补给,这是其一,其二可能就是郑和船队,时常吃茶。 毕竟,茶叶本来就是中国海商必备产品,郑和船队更是“皇家舰队”,茶叶储备必定更加丰富。 再加上海上无聊,蔬菜水果也不易保存,吃茶解闷顺理成章。 杨荣这时起身问道:“陛下,真的只用吃茶,就能医治此不治之症?” 朱高炽说:“林先生确实是这么说的,果蔬、豆芽、茶叶都能用于治疗和预防此病在海上发生。” 杨荣这下无话可说了,又乖乖坐了回去。 而另一边,蹇义却是更加迷惑了。 怎么就突然聊到航海和新大陆了,还有这多次频繁出现于陛下和杨荣口中的“林先生”,又是何许人也? 不等蹇义迷惑太久,朱高炽继续说道:“林先生对新大陆航海,已经给出了解决之法。至于前往新大陆的全新航道,却是还需要再等等。” “不过,林先生也赞同了朕的想法,新大陆是必定要去的。那里水草丰美、平原辽阔、土地肥沃,又有大量金银矿藏,还有着番薯、土豆这类高产粮食作物。” “即便只是为了这些高产的粮食作物,这新大陆我大明也是非去不可。” 前面的还好说,听到番薯、土豆这些高产作物,本来觉得还有些不妥的杨士奇、夏原吉几人,瞬间就不再反对了。 如果说去新大陆代价太大,一年半载的往返时间,实在太过费时费力还费钱,那这番薯、土豆就是最好的回报。 连化肥增产的粮食亩产,都比不了番薯、土豆的正常亩产,还能在山区贫瘠土地生长,也不用消耗太多肥料。 如此利国利民的粮食作物,大明要是不取,那才是在暴殄天物! “陛下,番薯、土豆是何物?” 蹇义听到皇帝的话,再看杨士奇几人的眼神,心底实在疑惑,忍不住问道。 “还有新大陆,陛下指的莫不是地图中,茫茫大海的东面,那方未知的神秘土地?” “不错。” 朱高炽笑着点头说:“朕说的新大陆就是蹇卿说的新大陆,至于番薯和土豆,则是比我大明如今的稻谷、小麦,亩产更高十倍有余。” “这不可能!” 蹇义闻言几乎脱口而出。 说完才意识到不妥,连忙请罪道:“陛下,臣无意逾越,只是这番薯、土豆……” “呵呵,无妨,朕知道蹇卿不敢相信。” 朱高炽笑容不减:“说实话,朕其实也不太敢信,所以还得派船队去过一趟,看能否真的找到此作物。” 蹇义刚要呼喊“陛下圣明”,旋即瞬间意识到不对。 因为不敢信,所以要派船队去新大陆,这什么逻辑? “陛下……” 朱高炽却是一抬手,压住了蹇义欲要开口,继续就着刚才未尽的话题说道:“东方新大陆与北方极地,林先生已为我大明定好了方略。” “而西方的天竺与这南洋的诸岛外藩,诸位卿家觉得应当如何?” 蹇义不明所以,因而没有第一时间开口。 夏原吉却是会意,想了想起身说道:“陛下,太祖遗训有列十五不征之国,安南是因篡权忤逆,先帝这才出兵讨伐。而日本、朝鲜,前者狂悖,欺君祸国,后者则私据我大明疆土。” “可这南洋外海,既有十五不征之国,也有我大明藩属,此为师出无名。” “而西方天竺,为佛教发源之地,要来何用?总不能,去天竺抢和尚们的经书舍利吧?” 夏原吉说完,其余几人都是点头,就连不明所以的蹇义也在点头。 他们似乎已经猜到,这是陛下被那位林先生鼓动,准备对南洋的诸岛外藩,还有西方的天竺动刀兵了。 日本、朝鲜是因为那两座超级银矿,还有林煜提出的白银宝钞货币战略做考虑,而且也没有要直接灭了日本其国。 可这南洋与天竺,却不能乱来。 夏原吉心中疑惑,林先生莫不是这次喝高了,怎么会鼓动陛下肆意发动战争? 朱高炽认真听完夏原吉的阐述,并没有感到生气,微微顿了顿才说道。 “夏爱卿,朕明白你的意思,只是……谁说天竺只有和尚与佛经了?” 第一百章 天竺孱弱 谁说天竺只有和尚与佛经了? 朱高炽的话,让夏原吉一时间有些疑惑,连忙开口问道。 “陛下此话是何意?” 朱高炽微微一笑,满脸自信的说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你们不知道,这天竺大地,可是一块难得的宝地啊!” “你们翻开地图仔细看看,在天竺大陆上,是不是除了河流以外,甚少有山川谷地?” 这话一出,夏原吉几人连忙把地图重新拿起来细看。 果不其然,在标注天竺的地图上,除了几条密集的河流水网外,山川标注几乎没有,有也是在南方。 他们一开始没注意,只以为这是一幅普通的平面地图,但现在仔细一看天竺以外的其它地域。 别说是大明、漠北这些比较熟悉的地方了,就连海外的新大陆,也在特定区域标注了巨型山脉与五大湖。 可能不是太标准,但相比较这个时代的世界地图,已然是相当详尽。 地形、水脉、疆域面积、国家势力分布,全都囊括其中。 杨士奇捋着胡须说道:“天竺之地几乎没有山川谷地,有也是位于南方狭窄土地。这要么是林先生画漏了,要么就是天竺地形真的如此。” 夏原吉点头说道:“应当确实如此,昔年大唐玄奘法师前往天竺,曾着书《大唐西域记》。此书虽然时代久远,很多记载都已不可取,但其中对天竺的地理风貌,却也有过简单描绘。” 明朝对天竺、西域也并非真的全不知情。 早在永乐十一年,大明就曾与中亚的帖木儿帝国,互相派遣过使节团。 使节团的典书记陈诚,还将沿途的国家风貌文化地理,合编撰写为了《西域行程记》,《西域番国志》,用于汇呈御览。 一直到今年,这位专职写“出差报告”的典书记官,都准备再次跟随使节团,出使一趟帖木儿帝国。 只不过才走到半路,永乐帝就驾崩了,使节团只能中途返回。 夏原吉、杨士奇的话音落下,另外四人杨荣、黄淮、金幼孜、蹇义没再开口。 要知道,在大明的地图上,林煜都按照地形,画出了几处密集的山脉区,包括广阔的青藏高原、四川盆地这些。 而天竺的北面,大片却都是光秃秃的,压根没有山脉不说,还有几条与黄河相差无几的大河流过,形成了密集且复杂的水网。 没有山脉,还水网密布,这意味着在天竺的北方,不仅有大片的平原地区,而且还背靠充足的水源,以及密集水网冲出来的河流冲积平原。 古人可能不知道啥叫“河流冲积平原”,但他们知道依着山水的土地,必然肥沃可开垦。 “难怪……” 黄淮指着地图点评道:“这天竺北方的诸多藩国,几乎每个都必定占据着一片河流水网。尤其是这孟加拉苏丹国,国家不仅临海,其中又有两条大河交叉流过,国内也无大片山脉,必然极为适合发展农业。” 金幼孜却是皱着眉:“可是,天竺北面并无什么山川谷地,又充满大河水网,为何还会分成如此多的细小藩国?” 蹇义跟着点头:“的确,莫不是这天竺崇佛,所以不喜兴兵杀戮?” 夏原吉淡淡说道:“若果真崇佛,天竺就不可能会分为如此多的藩国。” 眼见几人又要因此而争论,朱高炽及时开口打断道。 “几位爱卿不用争吵,关于这天竺,林先生早已在讲课中说过……” 说着,就将林煜之前给朱瞻基、于谦他们讲课提到的天竺“种姓制度”,还有一连串被异族来回反复入侵统治的历史给说出。 如今天竺最根本,也是最糜烂的“种姓制度”,还是第一代入侵统治他们的异族——雅利安人所创建出来。 朱高炽用着尽量简短的语言,将天竺的“基本国情”以及“历史风貌”,全都与杨士奇几人说了一遍。 杨士奇、杨荣、金幼孜、黄淮、夏原吉五人,全都被震撼得目瞪口呆,就连蹇义也不例外。 实在是皇帝给他们说的东西,有些太过超出他们的三观认知。 虽然他们几个都不是什么信佛崇佛之人,但皇帝……那位林先生现在却是告诉他们,这佛教的发源圣地天竺,居然是一块极度糜烂的腌臜之地。 那将人分为三六九等,阶级严格的“种姓制度”,几乎一度让他们有了种梦回大元朝的错觉。 再加上天竺曾经还被异族反复入侵统治过,真正自己崛起的时候,历史上居然只有过两次。 其实,本来在唐朝时期应该还能再雄起一次的,但很可惜,他们碰到了王玄策。 彼时的天竺,正好是玄奘西行取回真经后的第二年,王玄策带队出使天竺,顺带完成了“一人灭一国”成就。 “天竺孱弱,其国四分五裂,再加之种姓制度,将天竺之民分为三六九等,所以根本不可能有人大一统。” 朱高炽说道:“林先生还说,天竺的北方都是大平原与河流冲积平原,比那海外新大陆,还要适合耕种,而且雨水充足。” “只要我大明出兵天竺,几乎不必怎么打仗,他们就会自动投降归附,甚至只要不去动他们的种姓制度,天竺的百姓也不会在乎谁去统治他们。” 几人都沉默了,因为皇帝说的都是事实。 天竺的百姓早就被“种姓制度”给彻底驯化了,这套制度有多么腐化人,根本都不敢细细想象。 毕竟,一群人天天抢着来给你当奴隶,你不收他们就会因为这个而造反。 这要是放到华夏大地,就是脑袋被门挤过的人,都很难做得出这样的操作。 如此方便攻打,甚至可能都不用攻打,只需要出动少量精锐。 一来二去,稍微赢个一两场,就能轻松占领天竺。 大明这要是都还能忍住不去攻打,那着实是有些天与弗取,反受其咎的味道了。 “陛下,为何要出兵天竺?” 第一百零一章 藩王海外殖民建国 为何要出兵天竺?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看向了蹇义。 朱高炽也是收敛了笑容,目光对上殿下站定的蹇义:“蹇爱卿可是觉得朕出兵天竺,是在劳师远征,行不义之师而徒耗国力?” “臣不敢!” 蹇义连忙跪下,一副诚惶诚恐。 朱高炽接着说:“蹇卿不必如此,刚才朕不是还在与诸位爱卿,说到这藩王就藩海外事宜。” “朕现在也给诸卿一个准话,不光是这西方的天竺,还有地图中的小琉球,以及小琉球以南的吕宋国、爪哇国,皆是朕欲取之地。” 欲取之地有位列于十五不征之国的。 陛下这是准备玩真的? “陛下三思!” 夏原吉、杨士奇带头跪下,随后是杨荣、金幼孜、黄淮跟着下跪。 如果说征讨天竺,是因为看上了天竺这块膏腴之地,还有天竺好打,也不在不征之国里面,那皇帝执意坚持,也不是不能商议。 可算上另外三个,这打来有什么用? “都起来吧!” 朱高炽脸色缓和了一些,说道:“朕欲取这些土地,并非是在穷兵黩武。” 穷兵黩武! 这才是夏原吉他们关心的重点。 朱高炽继续说道:“朕也是受到了林先生的点醒,你们知道林先生前日于天牢授课,都说过什么吗?” “他说大明要想从王朝的轮回周期律中逃脱,化肥与番薯只能算是其一之办法,这其二便是必须增加大明的土地供养上限,也就是必须开疆拓土。” “否则,即便我大明有了这些增产作物,届时也会因为人口激增,土地不够分而导致依旧重蹈历朝轮回的覆辙。” “要开疆拓土,本来这海外新大陆才是林先生为我大明准备的最佳方案,但新大陆距离遥远,就算进行殖民,也很难短时间内见到成效。” “殖民?”杨士奇感到疑惑。 朱高炽笑道:“这是林先生提出的,与以往固定的移民不同,此殖民却是让百姓与军队一同,前往海外自行开垦。百姓能开垦出多少土地,就算多少土地,土地可予以免税优惠。而且开垦出来的新地,地产也归开垦的百姓所有。” 这样说就懂了,与移民确实不一样。 所谓移民,就算开疆拓土的移民,也是军队先打过去,占领了以后再让百姓迁移耕种。 但百姓只能在新籍不动。 而殖民就不同了,百姓可以自行开垦扩张,能开垦多少都算自己的。 陛下……不,应该是林先生,林先生难道是打算用这种办法,让百姓主动为朝廷开疆拓地吗? 毕竟,百姓开垦更多的田地,对朝廷而言始终只有好处。 只是如此一来,士绅阶级的利益就必然受到损害。 简单来说,就是百姓全都出海开垦,那本土的壮劳力是不是就减少了? 举个例子,明末清初时期,山东的佃户是可以对地主提要求,还能与地主一起同桌吃饭的。 因为当时的北方,被兵灾消耗了太多人口,佃户自然变得非常宝贵。 百姓自己家的土地都种不过来,谁还有闲心佃耕地主家的地? 夏原吉沉思片刻后问道:“陛下,这殖民与分封,真是林先生提出来的?” 朱高炽微微点头,说道:“林先生说,要想解决大明的后患,化肥、番薯是对内,而海外殖民则是对外。” “唯有内外并行,方能解决根本问题。” “至于藩王分封,林先生只说了一句话:人亡政息……” 这是林煜讲课结束后想到的补充,海外殖民的确可以解决大明未来将要面临的起码百分之八九十的问题。 毕竟,这玩意儿几乎没啥成本,只要前期投入建设完成,中后期就是纯吸殖民地的血,来供养大明一个国。 后世的带嘤帝国,都能依靠当初殖民留下的底子,硬是支撑了那么多年,也就是二战一波给它们把殖民积攒下来的家底打空了,再加上“王冠明珠”的印度宣布独立。 这才让英国彻底走向衰败。 说起来,后世只要发现有小国因为领土爆发争端,那不用怀疑,百分百是带嘤干的缺德事。 所以,用殖民和化肥来救大明,是林煜想到的最好最快,也是最合适的办法。 就连工业革命、资本主义萌芽的出现,全都需要依靠海外殖民作为原始积累。 否则单靠大明自己,工业革命也不是不能搞,但一搞必定要改朝换代。 这玩意儿吸血吸得太严重了,没有海外殖民地持续输血,大明的百姓根本扛不住。 可林煜也有想过,海外殖民的办法是对的,也有可行性,但有个致命缺点,那就是“人亡政息”。 大明不是英国,没有它那么小,人口也不像英国那么少,再加上还是个封建专制集权统治的王朝。 可谓与英国的资本主义完全不一样。 一旦主导殖民的皇帝驾崩了,就算海外殖民的政策能够持续,那也会很难保持扩张殖民的活力。 欧洲的殖民者,他们都是资本主义,可以为了利润,不顾一切的对全世界殖民扩张,甚至建立起不可思议的“香料群岛”。 为什么不可思议? 因为欧洲殖民者建立的“香料群岛”,真的就只是种植香料这些经济作物,为了利润完全不去种植水稻粮食。 所有粮食,全靠从其它殖民地海运。 一旦出现任何问题,那群岛就会爆发饥荒。 大明不可能像欧洲殖民者一样,甚至还要尽可能避免资本主义抬头,从而干涉国家内政。 后来的荷兰人就是最好的教训,一个完全由资本商人控制的国家,连国王都被商人议会架空。 与英国人打仗,这些荷兰商人害怕英国人战败,还不起贷款,还反向借钱卖自己的战舰资助英国人。 然后……英荷海战,荷兰战败投降! 不靠资本主义的逐利性,还要维持殖民地的扩张活力。 林煜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就是把大明的宗室藩王,全都给分封到海外殖民地。 效仿周天子,分封诸侯王,海外殖民地建国! 第一百零二章 深谋远虑的林先生 分封藩王于海外殖民地建国。 好处相当大,可行性也很高。 因为按照传统意义上的海外殖民,别说后期的人亡政息问题,就算殖民前期大明这边也很难坚持的下去。 毕竟,这大明可不是穿越者建立的,就像下层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上层建筑也可以直接影响到下层基础。 让民间自发组织海外殖民,朝廷这一关就很难过得去,就算皇帝愿意,官绅集团肯定也会从中阻挠。 就与成化年间刘大夏烧毁郑和海图一样,虽然说得冠冕堂皇,但说白了还是官绅阶级,不想让朝廷独占海贸利润(其实有争议,但可以肯定,刘大夏不是烧毁,就是藏匿了海图)。 可由朝廷官方来主导,在海外设置一个封疆大吏,那就更难了。 还是一句话,天高皇帝远。 万一要是封疆大吏造反了怎么解决? 而分封藩王去海外殖民地,就要容易的多,因为藩王都是皇帝自家亲戚,用的会比较放心。 哪怕藩王造反自立了,按照古人的思想,肉也是烂在了一个锅里。 司马炎当真不知道分封诸侯王的坏处? 他只是觉得诸侯王反正都是司马家之人,即便中枢出了什么问题,这些司马家的诸侯王,也可以让江山一直握在司马家手里。 再加上自己还有个“好圣孙”在,不过是让一个憨憨当几年皇帝而已,这天下还能翻了天不成? 让藩王去海外殖民地建国,朝廷既能放心,也能将宗禄这个沉重的财政负担,给甩出去。 宗藩问题对大明来说始终都是严重隐患,虽然林煜不知道朱高炽已经靠着“旁听”,采纳了他的“削藩”新政。 但那一套新政,也只是起到延缓作用,朝廷还是要被迫拿出财政,养着一大群会无限增长的特权阶级。 海贸的利润再丰厚,也不可能真的供养无限的藩王宗室群体。 而且,宗藩参与海贸利润,朱高炽、朱瞻基还好,不会多想,可要是多传两代皇帝,又会怎么想? 别说大明了,就连后面在宗藩方面,做得相当不错的螨清,其宗藩与朝廷,两者之间,都始终存在着难以调和的政治矛盾和猜忌。 说得直白点,连永乐大帝都没能做成的事情,到后面的大明皇帝,基本就很难做成了。 效仿周天子,分封藩王于海外。 既能甩掉财政上的负担,也能将对内的宗藩政治矛盾,给全都转移到海外殖民地上去。 而且,海外殖民地因为有了宗室藩王坐镇,那也不必再担心殖民扩张的活力。 说得再简单些,藩王便是海外殖民地的一杆旗帜,哪怕藩王为了自己的利益,也还是会积极支持朝廷对海外进行殖民扩张。 这种依靠藩王开拓的政策,早在洪武永乐两朝,实际就已经在做了。 明清有句谚语“湖广熟,天下足”。 而实际上,明初到明中,一直都是“苏杭熟,天下足”。 明初的湖广,不能说是蛮荒之地,汉民开垦度也远没有后来的清朝那么高,就连广东都还算是化外流放之地。 湖广真正大发展起来,靠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人在云南被遗忘,满脑子都想着怎么从云南移藩出去的小透明,岷王朱楩。 可以说,要想真正做成海外殖民这件事,分封藩王于海外建国,确实是最佳途径。 如此,大明既扩大了疆域,还能凭借海外殖民地,建立起一个完整的内外循环倾销市场。 通过吸殖民地的血,来维持住大明持续的繁荣,还能稀释分流大明不断增长的人口压力,缓和土地矛盾。 就算海外殖民地未来出现问题,对大明本土也不会造成什么大的危害。 甚至于,这些海外殖民地,还会成为大明的一道备用保险。 历史上,葡萄牙王国就曾经因为拿皇的崛起,国都里斯本被法军攻陷,王室出逃以后迁都巴西里约热内卢,在此继续遥控其它海外殖民地,抵抗法国军队的入侵。 直到拿破仑被英国人组织的第六次反法同盟,彻底击败了以后,葡萄牙国王这才得以返回葡萄牙本土。 虽然这也让巴西贵族感到不满,不久后便爆发了独立战争,宣布脱离葡萄牙的控制。 但在林煜看来,这完全没有任何区别,因为后来独立的巴西帝国皇帝,同时还是回国的葡萄牙国王的儿子。 换汤不换药! 林煜的想法也不是要保大明的江山,他只是想保住这些殖民地,现在大明靠殖民地来吸血,未来这些殖民地必然会脱离大明的控制而独立。 这是必然的。 至少分封藩王在海外建国,这些殖民地就会有充足的汉民人口。 纵使未来海外的藩王全部死绝,殖民地纷纷独立,但只要里面的主体民族都是汉人,文化、语言也都一脉相承,那就足够了。 林煜的这些长远设想,朱高炽自然看不出来,但他看到了藩王分封建国的可行性。 一可以把藩王宗室的包袱扔到海外,二可以消弭皇帝朝廷与宗藩的政治矛盾,三又可以控制海外殖民地,扩张大明疆土,增加大明的财赋收入。 可以说是一举多得! 也不用考虑什么,会不会有宗藩起兵,从海外殖民地反攻大明本土。 对方真要有这个本事,按照林煜的想法,这大明也确实应该换个皇帝来做一做了。 连个被吸血的殖民地都打不过,还被对方打进本土,这皇帝朝廷与废物有什么区别? 朱高炽把林煜对宗藩分封建国,与海外殖民地的绑合关系说完,殿下众人全都陷入了沉思。 本来还觉得林煜是不是前天喝高了,所以嘴瓢乱讲的夏原吉,此刻也是愈发觉得这个法子妙啊妙! 宗藩重新分封,不仅能够消弭之前“宗藩新政”所带来的宗室不满,还能因此一次性转移大量的宗藩到海外。 届时,海外的殖民地以宗藩为旗帜,就能爆发出异常高涨的殖民活力,从而为朝廷在海外持续性的扩张殖民,攫取高额的殖民利润。 稳赚不赔! 这就是林先生的谋划吗? 果然是深谋远虑,从一开始的宗藩新政,林先生怕是就已经想到了这一层。 也对,宗藩新政再如何,也只是饮鸩止渴。 宗藩新政不可能永远维持下去,海贸的利润也不可能永远够分。 唯有海外殖民地,才能转移朝廷与宗藩之间的政治矛盾,以及财政包袱! 第一百零三章 出使朝鲜 分封藩王的海外殖民政策,最终还是被朱高炽强行敲定了。 就连一向保守的杨士奇、黄淮,这次也没有再开口反对。 实在是这套政策的可行性确实很高,而且宗藩带来的财政压力,也在内阁的心头挥之不去。 宗藩新政只能算是缓兵之计,开海也才刚刚起步,利润如何谁都不知道。 就算利润真的很高,这出海从商,谁又能保证一直有得赚? 开海的利润不可能永远有得赚,但宗室藩王却是无限增长,有了新政作为约束,那也不妨碍宗藩继续生孩子。 而且,新政能不能一直延续下去,谁也说不准。 毕竟,皇帝的儿子也是要封藩的,就算朱高炽、朱瞻基父子都能狠下心来,后面的那个废物朱祁镇能吗? 说起来,后世还有人给朱祁镇洗白,说朱祁镇只是输了一场仗,本质还是有明君品质的。 嗯,就因为这一场战败,导致了九边大乱,洪武永乐宣德三朝对海西的经略付诸东流,三朝旧人(倾向大明的海西野人女真首领)战死也先之手,朝廷所赐封赏玺书,都被也先所取,辽海藩篱烟消云散。 最重要的是,这一战也让明初二帝北伐,所建立起来的“天朝上国”无敌的政治印象彻底破灭。 朱祁镇也晓得自己干了什么,夺门复位以后,连忙派遣马鉴前往奴儿干都司,准备用钱把奴儿干给迁(买)回庙街,结果奴儿干的女真部落却各种敷衍,还故意扮作强盗寇掠朝廷使团。 堡宗唯一干的人事,大概也就是重新支持下西洋,还有废除殉葬制了。 这家伙不仅北伐打不过,在西南镇压麓川,也因为决策多次失误,导致西南战争连续不断,严重牵扯了明军的精锐战力。 就连最后平定麓川,也是依靠结盟的形式不了了之,事后又纵容降将毛胜前往孟密(全球最大翡翠产地),扰乱西南安定。 …… 谨身殿外。 “维喆兄慢行……” 蹇义对着正欲离去的夏原吉呼喊道。 夏原吉回头,面容温和道:“宜之兄还有何事?” 蹇义说道:“方才殿上陛下谈及藩王分封海外建国……” 夏原吉摇头:“此事陛下已有定论,而且藩王分封海外建国,的确也不失为一桩妙策。既可减轻国家财政重负,也能让那些宗藩有一个好去处,安抚宗藩愤懑之心,又能为朝廷增加海外财赋,一举多得。” 那些待定的海外殖民地,朱高炽全都对夏原吉他们,按照林煜的授课内容,进行了详细描述。 可以说,就算是只出产特殊香料樟脑的台湾,都是有着巨大的经济价值。 至于什么不征之国,那更是扯淡了。 台湾是大明属地,吕宋国是吕宋总督辖地,爪哇的满者伯夷国更是阴吞大明的旧港宣慰司。 这就是明摆着送借口给大明,好去一一讨平这些不服管教,又得天独厚的丰饶之地。 “可是……” 夏原吉打断道:“陛下既然将藩王分封建国拿出来与我等讨论,那便是心中对此已无顾虑。连陛下都没了顾虑,我等又有什么好担忧的?更何况,此事暂且也只是初定,之后还要放至大朝上,详细敲定分封细节,必然不可能真的放任宗藩在海外独立自主。” 这是肯定的,朱高炽找他们商议,只能算是敲定大方向。 真正实操起来,肯定还有诸多细节要拟定,对藩王不可能真的毫无限制。 否则就不是可能会脱离大明了,而是一定会闹独立造反。 蹇义闻言沉默片刻,忽地抬起头来说道:“维喆兄此言有理,只是……某还有一事不明。” “宜之但讲无妨。” “方才维喆兄与陛下交谈时,时常提及的林先生,到底是何许人也?” “……” …… 就在朱高炽这边刚刚敲定,要将宗藩作为今后大明海外殖民的重点主力之时。 另一边。 朝鲜,汉城。 李氏朝鲜历史上,大名鼎鼎的“世宗大王”李裪,此刻正率领百官跪迎,恭敬大呼:“朝鲜下国郡王李裪,携百官恭迎天朝大明使者!” 使节团中,主使韩确手捧圣旨,笑道:“起来吧!” 他早已出使朝鲜不止一次,就连如今的朝鲜王李裪,都是由自己带队前往册封的。 他本人亦是个朝鲜国人,出身之家族还是个前朝就在的顶级豪族。 没错,韩确所在的家族清州韩氏,在高丽王朝时期,曾经也算是赫赫有名的大族,先后出过配享宗庙的韩渥、韩方信等人物。 即便后来因为卷入王室争斗,而迅速衰落,但到了韩确这一代,运气却是相当不错。 他的妹妹被永乐帝选中,纳为了丽妃,本人也跟随妹妹一同去了大明做官。 朝鲜这边为了贯彻讨好大明的“事大”政策,便给韩确也挂名了右议政的官职,还在后来一度左右朝鲜王室的废立。 看着自己在朝鲜的“君父”,如今却跪在自己面前,那副卑躬屈膝的讨好模样,让韩确感到有种别样的刺激。 李裪还不得不跪,因为他是大明册封的朝鲜王,而韩确虽然只是一介臣子,却是天朝大明的使者,手里更是捧着大明皇帝的圣旨,代表了大明皇帝的权威。 李裪一番跪迎“程序”走过,便连忙恭恭敬敬的将韩确给迎进王宫,让百官一起作陪,设宴款待韩确。 酒过三巡,菜过……好吧,也没什么好菜,朝鲜这穷旮旯,中低层官员连吃肉都是奢求。 有个趣事值得一提,朝鲜这位世宗大王李裪的父亲太宗李芳远在位时,日本曾经借口转送过一头大象给朝鲜作为国礼(大象是大明送的,日本养不起,就送给朝鲜)。 而后,李芳远先将其养在了都城寺庙,但由于不熟悉大象习性,导致工曹(朝鲜工部)一个官员被踩死。 这头大象就被转送到全罗道饲养,结果却因为大象不吃草,喜欢吃大豆稻米,地方官实在难以负担。 李芳远碍于面子,只能下令让全罗、庆尚、忠清三道轮流饲养。 对比一下,就相当于让中国江南最富庶的三个省,轮流出钱养头大象,要不然还养不起。 所以,由此可见朝鲜有多穷酸了! 第一百零四章 皇帝要济州岛 韩确久居大明,几年才回一次朝鲜,而且多是出使任务,都待不了多长时间。 饮食方面早已逐渐适应了大明这边的高盐、高蛋白的肉食美酒。 李裪用来招待韩确的国宴,连主菜都以素菜为主,荤菜也有,但又少又难吃,香料舍不得放,盐巴加得也不对。 这听起来似乎有些离谱,但对比后世的朝鲜、韩国就知道了。 朝鲜肉食的缺乏几乎是众所周知,连官方的国宴里荤菜都算得上是昂贵菜品。 而韩国倒是自称不缺肉,如果午餐肉也算肉的话。 说起来,韩国后来还出土了四把木犁,被证实属于高丽王朝时期的农具。 嗯……呵呵。 出土木犁暂时不去考究,但作为农具普遍使用,朝鲜古代的农业技术已经不能用落后来形容了。 再说朝鲜的土地制度,从李成桂篡位,到颁布土地新政,改田柴科制为科田法,至今不过短短三十年。 就连新政科田法,说新也压根算不上新。 还是换汤不换药。 田柴科制下,全国土地理论上归于王室所有,但会按照贵族官僚等级,将土地依次分封给下面的权贵、寺院。 这些权贵、寺院享有土地收税的权力,还能世袭这些土地所有权。 这个制度没有太多好处,唯一的好处可能就是解决了高丽王朝过去收税太麻烦的问题。 因为收税权直接转给了权贵和寺院机构,解决了王室收税的繁琐,但同时也给了权贵、寺院肆无忌惮兼并土地的空子。 到了高丽中期,田柴科制就已经名存实亡,朝鲜全国土地大部分都被权贵、寺院控制。 这些掌控了土地的权贵、寺院又进而对国政进行干涉,甚至左右王室废立。 李成桂篡位建立朝鲜,为了打压权贵、寺院,进而颁布科田法,相当于把土地进行二次分配,扶持新兴权贵豪族。 与田柴科制没有任何本质上的不同,依旧是将收税权给了权贵,只是将土地所有权收回国有。 算是一定程度上,加强了朝鲜王室的政治力量与威信。 土地政策的落后,一定程度上反应了朝鲜的农业水平。 没有农业支持,养殖业就发展不起来,能吃得起肉才有鬼了。 韩确没吃几口菜,只象征性喝了三巡酒水,便直接起身,拿出圣旨说道:“大明天朝皇帝陛下圣旨,有明朝鲜国接旨!” 早有准备的李裪连忙放下筷子,携百官出列跪迎圣旨。 韩确旋即张开圣旨,用着朝鲜话朗声宣读。 圣旨实际内容不多,毕竟是临时赶制出来,去掉一大堆歌颂大明天朝上国威严的华丽辞藻,余下核心主旨就一条。 大明皇帝要济州岛! 说得很简单直白,没有任何委婉,明言济州岛就是元朝耽罗军民府。 大明推翻元朝,恢复汉家神器,理应拿回济州岛,但也褒奖了一番朝鲜为宗主,“守土”多年的忠心。 李裪听完圣旨内容,整个人都懵了。 什么情况? 天朝大明皇帝,居然公然索要他们朝鲜的济州岛。 作为后世被韩国吹嘘的朝鲜明君“世宗大王”,李裪一度想要拒绝上国天朝的这个“无理”要求。 对,就是无理。 虽然济州岛从一开始本不属于朝鲜,朝鲜霸占济州岛以后,也是主要将其当做了流放政治犯的流放岛。 即便朝鲜想在济州岛畜养战马,他们也没有足够优秀的马种,济州岛本土产的战马早就退化,基本就是长得像马的驴子。 至于之前继承的蒙古战马,已经被永乐大帝花了二十年时间,给全部强买抽调彻底玩废了。 再加上大明又单方面对朝鲜限制出口一切战略物资,导致朝鲜国中不仅缺乏铁器,战马和耕牛同样奇缺。 火枪就不说了,弓弩也是想都不要想。 因为朝鲜缺耕牛,而制作弓弩需要用到牛角、牛皮、牛筋,这些物资明朝全都严令禁止出口朝鲜。 一经抓到,直接处死。 这也造成了朝鲜的极度落后。 李裪还年轻,且才刚从父王李芳远的摄政下,亲政掌权不过两年,真正体会到权力滋味的时日不算多。 李裪便故作为难道:“天使大人,这济州岛为我朝鲜国自古以来……” 韩确突然开口打断道:“殿下,作为朝鲜人,我要提醒您一句话。” 李裪有些愣神:“什么话?” 韩确认真道:“这是大明皇帝陛下颁布的圣旨诏书,而在天朝有句话,叫做‘君无戏言’。这道圣旨并非是在与殿下商量,而是通知,还请殿下说任何话之前,且三思而后行!” 最后那句,韩确特地加了重音。 作为一个朝鲜使节,这家伙很清楚朝鲜国中的情况,也能摸清朝鲜的底线。 济州岛相比整个朝鲜而言,几乎没有任何价值,唯一用处就是作为一座囚笼,用来囚禁朝鲜政治党争失败后遭到流放的贵族。 到了后期,连朝鲜国王都有被侄子篡位,而被驱逐流放到了济州岛“养老”。 如此不能带来任何利益,反而有可能惹怒天朝大明皇帝的破岛。 只要合理进行施压表态,就算李裪这个朝鲜国王不甘心,那国中的权贵官僚,也会“劝解”他的。 李裪听到韩确有些赤裸裸的威胁施压,第一时间就是愤怒。 而后,也就是只怒了那么一下下。 已经完全亲政两年的李裪,深知朝鲜国力与大明之间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为了一座塞满政治犯的流放岛,得罪大明皇帝真的值得吗? 李裪陷入迟疑,微微瞥了眼身边的几名亲信大臣。 自己的父王李芳远才去世那会儿,李裪便先后召还提拔了好几名亲信官员,为自己辅政和替换父王时期的旧臣。 其中,作为李裪真正心腹,也是议政府(内阁)参赞的黄喜、孟思诚两人。 见到李裪发出的眼神暗示,黄喜当即跪伏着上前说道:“殿下,济州岛确属元朝耽罗军民府,我有明朝鲜国,为宗主天朝大明守土数十载。” “而今天朝大明既要收回,理应如此,可喜可贺!” “天使大人可在汉城多住几日,待我国殿下亲写国书,辞谢天朝皇帝陛下褒扬!” 第一百零五章 训民正音 韩确的任务完成了,完成的相当轻松。 在正统末年以前,大明真的就是各国眼里的“天朝上国”。 那句“大明天下无敌”,如果是在明初时期说的,那真的一点毛病没有。 得到李裪暗示后,开口解围的朝鲜议政府参赞黄喜,字里行间都不忘加上“有明朝鲜国”。 这是在反向的暗示提醒李裪,朝鲜是得到了大明的册封,才得以名正言顺建国称制。 没有了大明,那朝鲜王室也就失去了维持统治的法理。 这很严重! 朝鲜历代王朝,对中原王朝的政治依赖,都几乎达到了病态的程度。 从文字要用中原的汉字,再到货币农耕、衣食住行,还有官僚制度、土地制度等等,全都一股脑往中原王朝去抄。 高丽王朝后期,甚至直接变成了元朝的一个行省。 虽然征东行省保持了高度的自主,连高丽国王都被元朝默许存在,但元朝同样派遣了摄政官进行监管。 高丽的任何国政,都要知会这个元朝摄政官。 到了朝鲜王朝,变得更加夸张,连国内律法,都直接使用《大明律》作为正统律法依据。 值得一提的是,韩国曾经拍过一部名叫《六龙飞天》的历史剧,讲解李芳远和朝鲜王朝的建国故事。 其中,有段相当有意思的情节,就是李芳远去见还是燕王的朱棣,靠着出色的“人格魅力”和“朝鲜威严”,成功逼迫“色厉内荏”的朱棣退让,宣扬了“朝鲜国威”。 …… 汉城王宫。 迎接大明天使的接风宴会结束。 李裪召集了黄喜、孟思诚、李稷、柳廷显等重臣,来到王宫内殿议事。 黄喜说道:“大王,济州岛本就无用,左右不过一流放之地。其对我朝鲜国价值,甚至还不如对马岛重要。” 孟思诚补充:“不仅济州岛,对马岛对我朝鲜国中,意义也是不大。”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因为实际上的朝鲜对马岛,是李芳远做上王(低配版太上皇)摄政时,力排众议带着李裪去打下来的。 那一战,朝鲜总共出兵一万七,不是不能再多,而是有战力的“精兵”就这么多。 柳廷显、李稷二人作为“上王老臣”,没有发表意见。 黄喜见状,又接着说:“损失了一个济州岛,却能讨好大明皇帝。反之,不仅恶了天朝,济州岛保不住,连大王也要被天朝问责。” 孟思诚点头:“反正都要失去,倒不如直接献出,还能获取天朝支持,为大王提供更多助力。” 两个亲信重臣轮番劝谏,外加另外两位老成持重的“上王老臣”默认。 李裪总算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 “说得对,是寡人一时没有想通,难为诸君为我谋略了。” 说完了关于济州岛的国事,李裪想了想后突然又说道。 “寡人自亲政以来,有感于朝鲜国中百姓,不通文字,难识律法,无知犯法者甚繁。” 朝鲜有自己的语言,却没有自己的文字,虽然长期使用汉字,但底层百姓压根看不懂汉字,汉字只是朝鲜贵族知识分子的特权。 如此不通文字,如何管理国家? 朝鲜有自己的一套办法,那就是使用借助汉字拼写朝鲜语的吏读文体。 虽然还是麻烦,但总归也能使用,而且百姓越是愚昧无知,朝鲜权贵才更好统治。 李裪一提到“文字”,几名重臣似乎都隐隐察觉到了什么。 不多时,李裪酝酿的差不多,直接说道:“寡人意欲模仿‘古篆’,创制新字,取代替换原本繁杂之汉字,以便更好的‘解书’和‘听讼’,从而更好地教化百姓。” 此话一出,始终装透明人不表态的柳廷显、李稷,竟然齐刷刷跪下。 “大王不可啊!” “汉字于我朝鲜由来已久,地方士绅官员早已熟悉使用,若是骤然替换,唯恐政令不畅。而且新字未必就能被百姓接受,再加之如此仓促替换汉字,万一被天朝知晓,惹来天朝之怒,岂非得不偿失?” 两人相继对着李裪劝说,言辞异常诚恳。 废话! 这要是汉字被取消,换成了新字,影响的可不是方不方便的问题,而是他们传承至今的权力核心都会跟着消失。 读书传家,重点就在一个读书。 掌握一种特权生僻文字,才能更有利于贵族垄断知识。 垄断了知识,才能固化阶级。 柳廷显、李稷二人为了阶级利益,自然是激烈反对。 黄喜、孟思诚同样也有犹疑,没有直接反对,却也没有高呼圣明。 李裪脸色一沉,难得厉声说道:“寡人创制新字的决心坚定不移,诸君不必再多劝说。有关创制新字事宜,就交由集贤殿来全权负责,可遣使于明年朝贡,跟随前往天朝大明,学习那里的音韵文字说法,务必尽早将我朝鲜文字创制出来。” 好吧! 只是韩确的一次奉命出使,来朝鲜索回济州岛,就让李裪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屈辱。 明着兴兵对抗,李裪不敢,也没那个能力。 那就索性选择精神文化胜利,这样也更省钱,还不会被天朝大明攻击。 本来还要二十年后,才会被李裪创制的“训民正音(谚文)”,就这么一下,便是要提前好多年问世了。 不过问世了也没什么卵用。 因为历史上,这套“训民正音”一出来,不仅底层百姓不用,士绅官员也不用,而且认为这玩意儿比汉字低级太多。 也确实是低级,就与最初的满文一样,一共三个人创建的文字,其中一个还是名义参与,实际还没开始就死了。 两个人创建的满文,一个负责强行编凑出来,一个稍微修修补补,然后就拿来作为正式文字。 结果,只要用满文写出来的文书圣旨,总会出现各种错误问题。 朝鲜的“训民正音”也一样,因为太过仓促,而且没有系统性的文字体系,造是造出来了,但结构太过简单。 学起来是简单了,可用起来,同音同形异义的字比日语还多,说话还好,一写出来完全不能看。 韩国建立以后,初期为了所谓民族自信,开始排斥汉字,结果造成了教育系统的大量不便。 十年前的韩国民调显示,超过一半韩国人不认同排斥汉字,并且认为汉字应该回归教科书。 然后……韩国政府采纳了。 不采纳不行啊,小学课本都要看都看不懂了! 第一百零六章 五尺男儿 韩确完成了出使任务,并未第一时间返回北京复命。 而是先去了一趟清州老家,他要去看望自己的另一个族妹——韩桂兰。 因为之前的妹妹,虽然封为了丽妃,却没有子嗣,今年已经随着永乐帝一起被殉葬。 为了能够继续稳固韩氏家族在大明与朝鲜之间的特殊地位,他把野心与希望寄托到了这个族妹身上。 历史上,这家伙的确成功了,宣宗朱瞻基考虑到大明、朝鲜的政治关系,便将韩桂兰纳入了后宫。 不过,由于朱瞻基不喜欢朝鲜女人,所以韩桂兰并不受宠,也没有得到妃号。 但即便如此,靠着两个妹妹先后入宫,加上韩确又善于抓住机会,将自己的两个女儿分别嫁给了朝鲜王子,他一时间混得是风生水起。 其中一个便是后来在朝鲜权倾一时的“仁粹大妃”,还拍成了一部同名爆火韩剧。 …… 韩确这边出使任务告捷,时间还很充裕,就在朝鲜暂时留居,顺道谋划让自己的族妹“接力”入宫。 日本,京都。 如今的日本尚处于室町幕府统治下,所以都城依旧还是在京都,也叫平安京、“洛阳”。 别问为什么,问就是抄的,所以战国时期那些豪族大名打进京都,也叫做“上洛”。 说起来,“本能寺之变”也是在这里爆发。 至于彼时的江户(东京)城,还只是豪族江户氏的居馆,城池什么的影子都还没见。 起码得再等三十年后,日本的“战国时代”真正拉开序幕,才会有豪族来此建城争霸。 “这里便是日本的京都城吗?” 临时受命,带队出使日本的蒋骥,缓缓行走在京都城的街道上。 他的双眼不时来回观望,这里给他的感觉与印象中的异国他乡完全不同,才一进城就有种回到中原的错觉。 这里的城市布局,与中原城市十分相似,无论是街道房屋建筑,就连店铺都是书写汉字,偶尔才有个别汉字夹着假名。 除了第一印象的城市布局错觉,第二印象就是穷。 太特么穷了! 不能说随处可见衣衫褴褛的乞丐,那也是走一段路,就能看见衣着破烂的日本平民,还有一堆挎着刀的浪人。 在他们的身后,是两排相当整齐,整齐中又透着僵硬的商业区。 一群明显穿着更好的武士从中经过,与那些浪人一样,也都挎着刀,凡是挡在路上的平民全都唯恐躲之不及。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蒋骥不禁皱眉念叨。 “蒋侍郎,这日本是否路有冻死之骨暂且不提,但吾观这些日本倭人,无论男女老幼、平民贵族,竟然身高皆不足六尺……” 一旁的随行副使兼翻译官,倒是没那么多感触,只觉得这些日本人是真的矮。 常言道“七尺男儿”,这六尺明显有着故意讽刺的意味。 但即便故意讽刺,仅目前大明使节团看到的日本人,能达到六尺的可谓是一个也没有,顶多也就是五尺,即一米四、一米三那样。 都不比有些家室之人,家里未成年的子女高多少。 没办法,这都是唐初日本的天武天皇造的孽,下达“肉食禁令”,从此禁止日本人吃肉,并认为吃肉都是下等人的作为。 贵族上等人,就得吃米饭、萝卜什么的。 所以,后世一些大河剧中,表现的幕府国宴非常寒酸,还真不是剧组没钱,他们是真的在还原。 还有比较离谱的一个史学观念,日本第一个幕府——镰仓幕府,之所以能够建立起来。 就是因为源氏喜欢吃面条,所以击败了只吃大米的平氏家族。 因为面条比大米,营养价值更高,也更能保持体能。 到后来的“战国时期”,武田信玄同样也是靠着吃面,才得以在一堆吃大米的豪族手里打下了偌大的地盘。 听到副使嘲讽的蒋骥,并未生气斥责,只是对着身边的记录官说道:“嗯……林副使提醒的对,将这些也都记下来,还有这一路来我等的所见所闻,务必要详细。” 蒋骥这次奉旨出使日本,他的官职也从入狱前的翰林院检讨,抬升到了礼部右侍郎。 这属于出使的惯例升官,并不真正管理礼部事务。 除了礼部,其余五部,也都往往会根据情况安排操作。 一行人在幕府下级官员的带领下,于下京商业区逛了小半刻时辰,室町幕府才终于从京都上京赶过来接洽。 前来迎接的带队人,却是个僧人模样。 见到正在漫步闲逛的大明使团,那僧人急忙上前,操着一口流利南京话说道:“足利法尊、赤松满佑奉幕府征夷大将军义量,及大御所义持之命,前来迎接天朝大明贵使!” 蒋骥对于来迎的是个僧人,并不显得多么诧异。 从日本朝贡大明开始,使节团里的主使一般都是僧人,且多会说汉话,这算是日本传统。 而且眼前这名僧人,还是前幕府将军足利义持的亲兄弟,十年前出家皇室寺院仁和寺,为幕府扩大政治影响力。 这家伙也是日本历史上第二例,也是最后一例的非皇室出家的仁和寺僧人。 “幕府征夷大将军义量?” 蒋骥挑眉:“我记得,我朝册封的明明是‘日本国世子源义持’,怎么突然换成了此人?” 足利法尊有些错愕,连忙解释道:“天使有所不知,早在去年,我幕府征夷大将军义持,便已宣布退位,由其亲子义量继任,只是没来及于国书说明。” “原来如此……” 蒋骥微微点头,似乎理解了。 但下一秒,却是突然变脸,厉声喝问:“简直一派胡言!我朝皇帝册封的明明就是‘日本国王’,而非什么幕府征夷大将军!日本如今不但擅自册立储君继任,又弃我大明宗主所颁册封诏书!” “日本既为属国,到底意欲何为?” 三言两语,当场兴师问罪。 足利法尊被蒋骥这番当面开团的呵斥下,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样去反驳和狡辩…… 第一百零七章 足利义持 没错,就是狡辩! 足利法尊在来迎接大明天使之前,就被兄长足利义持告诫,大明此番突然来使日本,必定是来者不善。 很有可能就是来兴师问罪的。 因为自从足利义持接任幕府将军后,他就一改前代将军足利义满的开放政策,与明朝单方面断绝了贸易来往。 只是每年还例行朝贡,日本沿海全部遭到锁国,同时纵容倭寇于大明沿海寇掠。 足利法尊本来都已做好准备,却没想到天使是真的来问罪。 但这兴师问罪的理由,怎么完全不是兄长说的那么一回事? 足利义持在父亲足利义满死后,曾经以“日本国世子源义持”的名义,往大明遣使发丧,并且请求大明的册封。 朱棣当时收到日本国书,大笔一挥,就册封了足利义持为“日本国王”。 足利义持这么做的真正目的,一是到明朝骗册封,二是彻底绕过天皇与朝廷,让幕府成为朝贡的代理人。 这个“日本国王”的册封,足利义持是疯了才敢去接。 但凡接了,那马上日本全国的大名,都会来反抗他们足利幕府的统治。 大明不晓得这些个中细节,直到晚期丰臣秀吉、德川家康,都相继得到过明朝的“王位”册封。 丰臣秀吉看到后气的想骂娘,因为日本有天皇,自己被明朝册封国王,这不是在让他与天皇对着干? “法尊,怎么回事?天使都说了什么?” 一旁,完全听不懂汉话的赤松满佑忽然开口问道。 虽然听不懂在说些什么,但对面的天使大人,显然是有些生气。 作为播磨、备前、美作三国守护大名赤松义则的长子,赤松家族掌握的力量就是连幕府都要虚席以待。 此番跟随法尊过来迎接天使,更多是出于好奇,还有看看所谓的天朝,到底是什么来头。 来之前,赤松满佑还有些骄傲自满,觉得大明也不过是个与日本一样的强国。 可如今只是一个照面,就把他所有的轻视都给吹散了去。 哪怕只看身高,对面的天使个个都是人高马大,几乎人均比他高了半截身子。 尤其那些天朝的“武士”,竟然全都披着大铠。 这在他们日本,可是身份贵重的武士,还有强藩的大名,才能穿得起的。 就算质量最一般,最差的铠甲,也足以让寻常武士,作为传家宝物珍藏了。 经过几百年的“前战国”乱世,从镰仓幕府到室町幕府,天皇在日本已经真正成为了象征性的吉祥物。 那些武士大铠,也从原来的勉强还能看,正在逐步向后世大河剧里的那些“妖艳贱货”转变。 “天使此番来我日本,是来找大御所与大将军兴师问罪的。”足利法尊回过神来,没有隐瞒地用日语回答道。 “兴师问罪?!” 赤松满佑闻言一愣,有些不知所措。 “问什么罪?” 足利法尊没有回答,而是一脸谦恭卑微的躬下身子,对着蒋骥说道。 “天使大人息怒,日本作为天朝之属国,理应在此事上予以天朝皇帝陛下交代。” “还请天使大人先行移步室町详谈!” 遇事不决,那就交给派下任务的兄长,也就是如今幕府的实际掌权人——大御所足利义持。 蒋骥没有拒绝,带着使团人员跟随对方,穿过下京区,前往上京区的室町。 才进入到上京区,就感受到了明显变化。 工商业区消失,到处都是带着日本京都建筑风格的贵族豪宅。 外面是喧嚣的“中原”商业街与衣衫褴褛的日本平民,而内里却是繁华的日本京都贵族聚居地。 一国之都尚且如此,那日本的其它地方城市又如何? 蒋骥顿时陷入了思索。 说起来,他还注意到了一件事,那就是这日本国都京都城,居然是没有城墙的。 只有一道对外的城门,修得倒是威武庄严,叫做罗城门,也叫罗生门。 从罗生门进城,还有条叫做朱雀大路的街道,实际就是模仿的唐代长安城的朱雀大街。 只不过随着室町幕府建立,京都几经波折,又新增修了两个新街区,朱雀大路渐渐遭到取代。 这么一座不修城墙,只有个光秃秃城门的国都,要是遇到外敌来犯怎么办? 难道靠嘴把敌军劝退? …… 蒋骥乘坐幕府派出的马车,很快就来到了室町第的御所居。 这里严格来说不算幕府将军的正规办公场所,只是足利义持退位出家,任职大御所后隐居(掌权)的别院。 “日本国幕府大御所足利义持,见过天朝大明贵使!” 足利义持同样也会说汉话,虽然不怎么标准,但至少姿态语气摆的很低。 蒋骥没有寒暄,直截了当说道:“嗯?阁下就是足利义持,刚才你们不是说,足利义持已经退位了吗?那就让幕府真正的将军过来,本使乃是代我大明圣天子出使,日本国应当令天皇与幕府一同接待。” 足利法尊是先回来了,并且提前告知了兄长足利义持,蒋骥先前的问责。 本来足利义持还以为这只是天朝使者的借口,结果这才一见面就直接开团,属实让政斗经验丰富的足利义持,一时间也有些没反应过来。 足利义持愣了片刻,才说道:“不瞒天使大人,我儿足利义量,虽接任了幕府征夷大将军之职务,但体弱多疾,前日又感了风寒,故而如今正在幕府养病,还望天使能够见谅!” 这是实话。 足利义量从小就体弱多疾,长期身患疱疮病,需要卧床休养。 就连继任将军后,也是由父亲足利义持,来担任大御所,继续管理幕府政务,代行将军权力。 历史上,最多明年,这位没什么存在感的幕府将军足利义量,就会因病去世。 从头到尾,只在位两年不到,亲政掌权更是一天都没。 足利义量死后也就三年,作为大御所的足利义持,也因为洗澡时失手挠伤了屁股,导致伤口感染而嗝屁。 嗯,就是这么离谱,比明晚期皇帝的“易溶于水”还夸张! 第一百零八章 我要见天皇 “也就是说,尔等认可日本国为幕府的征夷大将军,而非是我大明天子册封的‘日本国王’?” 蒋骥瞬间眼神变得锐利,厉声质问道:“日本幕府遣使以‘日本国世子源义持’名义请求册封,难道是在故意欺瞒我大明圣天子?” 属国刻意欺瞒宗主国,这个问题相当严重。 要是朝鲜这么干,少说也是要遣使斥责,甚至革除其正式的王位册封。 日本虽然与朝鲜不同,和大明之间隔着一片大海,但实际上的距离也并不算太远,尤其永乐大帝先前派遣郑和下西洋,还曾带着舰队亲自前往日本出使。 既是试图恢复两国的朝贡贸易关系,也是在向日本宣扬大明的国威。 武力宣扬,武力恢复,这很合理! 大明国朝初立时,朱元璋曾因为沿海的倭患问题,派遣过使节团前往日本进行交涉。 但由于国书的内容过于直白:“诏书到日,如臣,奉表来庭;不臣,则修兵自固,永安境土,以应天休;如必为寇盗,朕当命舟师扬帆诸岛,捕绝其徒,直抵其国,缚其王。岂不代天伐不仁者哉?惟王图之。” 这道立意鲜明,还隐隐带着威胁,如同父亲教训儿子的国书,激怒了当时日本南朝的怀良亲王。 最终造成的结果,便是使节团除正副使杨载、吴文华以外,其余全部被杀。 当然,这些都只是怀良亲王干的蠢事,如今早已平了怀良亲王的室町幕府,自然是不可能如此凭空树敌。 足利义持虽与大明单方面断绝贸易,但与其说是他自己主动断绝,不如说是遭到了幕府管领斯波义将等人的胁迫。 足利义持代表幕府对大明称臣,让斯波义将所属的斯波家族察觉到了危机感,便借此对足利义持施压。 足利义持权威不足,被迫于十年前,断绝与明朝的贸易,但还是对明朝遣使做出了解释。 足利义持尚在思量,倒是一边的管领畠山满家及时上前,开口解释道:“天使大人息怒,此并非我幕府有意欺瞒天朝大明皇帝陛下,而是编写国书之人失手写错,这才酿成如此误会!” 这个理由……有些过于离谱。 换个正常使节都不可能会信,但蒋骥却是信了,因为他的目的本来就不是为了真的来兴师问罪。 蒋骥一脸“将信将疑”问道:“这是真话?只是一场误会?” “确实是误会,那错写国书之人,幕府即刻下令前往抓捕,不日就会给天使大人一个交代!” 畠山满家说着,又补充道:“届时,我幕府将军与大御所阁下,也会亲写一封国书,向天朝大明皇帝陛下谢罪!” 畠山满家的话说完,一旁的足利义持也跟着说道:“天使大人还请息怒,待到那罪人抓到,我会命令其向天朝皇帝陛下切腹谢罪!” 说着,又是伏身跪拜,姿态从始至终都摆的相当低。 这也让蒋骥心中陷入思量。 看来,一开始定下的“咄咄逼人”策略,倒是可以改改了。 这日本国中,或者说幕府,应当是出了什么变故。 蒋骥会这般去想,不能说全对,却也有些歪打正着。 幕府有没有变故不知道,但至少从足利义满到足利义持,内部的权力斗争与政治动荡,可谓是已经到了白热化阶段。 外到朝廷和南北二统天皇,内到幕府将军权力的交替,再到“三管领”家族与守护大名的你来我往。 足利幕府的统治看似稳固,实则已经到了即将崩溃的边缘。 先是二统天皇之争,由于幕府背约(明德和约),立了北朝后小松天皇之子实仁亲王为皇太子,导致南朝后龟山法皇出走京都,而后旧南朝势力的北畠满雅发动叛乱。 一度要重启日本南北朝战火,虽然后来得到了上野亲王调停,但南北二皇的隔阂愈发明显。 足利义持为了真正执掌将军权力,先是驱逐了转为太政大臣的足利义满,并撤去后小松天皇给义满所上的“太上天皇”封号,同时驱逐义满豢养的世阿弥(猿乐演员)。 随后,在一系列政治激斗中,幕府逼迫斯波满种退隐高野山,使斯波氏失权。 短短两年不到,日本关东便爆发上杉禅秀之乱,足利义持的异母弟弟足利义嗣(也是足利义满真正属意的继承人)参与叛乱失败,遭到关押软禁。 而后,富樫满成得到足利义持秘密授意,诬告管领细川满元以及斯波义重等人,联合许多守护大名和公卿,试图推翻室町幕府。 足利义持趁机命令富樫满成杀死足利义嗣,并流放许多与之相关的大名和公卿。等做完这些,又转而授意细川满元嫁祸富樫满成谋反,接着又诛杀了富樫满成。 如此你来我往的权力争夺与政治斗争,大批的守护大名被驱逐流放,就连“三管领”家族也受到牵连。 虽然足利义持借此清除异己,逐渐攫取了巨大权力,但政治上的长期动荡,还是为幕府的统治埋下了隐患。 足利义持也知道,所以便自行退位,让儿子先继任将军,自己则做大御所,保儿子一程。 这几乎也算是日本天皇到幕府时期,延续千年来留下的政治传统。 天皇要听法皇,关白要听太阁,大将军要听大御所…… 只不过,足利义持压根没想到,他儿子就当了两年不到的将军,连亲政都来不及,便直接病逝了。 并且,连足利义持自己也只继续掌权了三年,就离谱的死去。 因为他的一系列政治斗争,导致“三管领”辅佐将军的体系被打破,细川家族开始做大,并在之后不到三十年,就引爆了围绕将军继承权的“应仁之乱”。 虽然最终叛乱平息,但幕府的权威遭到极大程度的削弱,地方大名藩主开始抬头,延续百年的“后战国时代”来临。 “既然都是误会,幕府也不必写国书解释!” 蒋骥微微点头,说道:“毕竟,幕府并非‘日本国王’,还是让日本国王(天皇)亲自呈递国书。本使这里也有一道天朝皇帝陛下的圣旨国书,要亲手交予现在的日本国王。” 言外之意,我要见“天皇”! 第一百零九章 天皇与幕府的微妙平衡 足利义持瞬间愣住。 咱们心照不宣,刚把前面的事情揭过,这怎么又能扯到天皇的身上了? 足利义持麾下的几位重臣,还没老死或是政斗失势的,今天都齐聚御所居。 同样作为幕府重臣的斯波义淳忍不住开口说道:“天使大人,我日本国天皇早已将一应朝政事务,尽托于幕府总揽管理。天朝皇帝陛下若有什么诏书,我幕府也能够代为接收。” “不可。” 蒋骥摇头:“这是我大明皇帝陛下,赐封日本国王的国书,尔等幕府终究只为臣子,岂能代替君主接这天子国书?” “莫非……幕府是想行那‘挟天子以令诸侯’,而谋朝篡位之事乎?” 蒋骥语气十分淡然,但落在足利义持的耳朵里,却是一瞬间有如晴天霹雳。 曾经亲自发过国书,向大明永乐帝请封,足利义持自然是精通汉话汉文。 而且,明初的日本与朝鲜十分类似,两边都喜欢使用汉文汉字,模仿汉家文化习惯。 那句“挟天子以令诸侯”就不说了,后面的谋朝篡位,当场就给足利义持吓得浑身冷汗。 谋朝篡位? 从最初的镰仓幕府时代,到如今的室町幕府,再到最后的江户幕府。 三朝幕府,虽然个个都是干的“谋朝篡位”,但却没有一个真正敢去篡夺天皇权位,让自己的家族去做那个真“天皇”的。 也就是德川幕府,意图通过嫁女儿与天皇联姻,从而生下具备德川血统的皇储,好将天皇都变成德川血脉。 只可惜,连续两代德川血脉的皇子,都幼年夭折。 被逼无奈的后水尾天皇,直接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禅位给了德川血脉的公主,也就是日本历史上的明正天皇。 按制规定,日本女天皇继位后,终身不能再嫁。 这意味着德川血脉的天皇,直接绝后。 足利义持忙不迭开口解释道:“天使言重,幕府对天皇从无二心,为天皇代掌国政,也是天皇授予之权,并无‘挟天子以令诸侯’,而谋朝篡位的意思!” 哪怕所有人都知道足利家族和幕府,不敢谋朝篡位,那这事也是不能够随便拿出来乱说的。 这里面不但涉及到了日本天皇“万世不易”的秘密,同样也关乎到了整个日本豪族权贵的利益根本。 关于这点,林煜在天牢给朱瞻基、于谦二人讲课时,就顺便针对日本独特的“天皇政治”系统,进行了一番简单讲述。 其实这很好理解,只要代入到中国古代封建王朝的“天命”系统和“天下”体系,就能轻松看出不同来。 实在说起来,日本与汉末三国以前,有着极高的相似度,两边都是讲究“天命”的唯一性。 只不过,汉末三国以来,连续的战乱还有孙吴、司马家族的乱来,把这套本来稳定运转的“天命”系统,给彻底玩坏了。 而日本由于四面环海,形成了一种相对封闭的地理格局,从而为“天命”的正常延续,提供了地理基础。 日本“天皇”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南北朝时期的刘宋。 《宋书·蛮夷传·倭国》记载,当时有五位日本的倭王,向刘宋朝廷分别派遣了使者,即日本“倭五王时代”——赞、珍、济、兴、武。 他们派遣使者的目的也很简单,因为宋武帝册封朝鲜百济王为镇东大将军。 而作为第二代倭王的“珍”对此极为不满,因为百济王爵位在他的倭王之上。 于是乎,这家伙派使节到中国朝贡,要求任命自己为“使持节、都督倭、新罗、任那、加罗、秦韩、慕韩六国诸军事、安东大将军、倭国王”。 宋武帝对“珍”的要求未允,只同意他继承前往的称号——“安东将军、倭国王”。 直到这时,日本还是只有倭王,而没有天皇,就连历任倭王上表,也只写道: 大和之王,通过国内平叛,国外军事远征,整合了地方的首领,形成了自己的王位。 “天皇”的最终称号,出现的时间还要往后推个一百八十年,即公元604年,日本编录《天皇记》、《国记》之后,才正式形成。 这一年,隋文帝杨坚病逝仁寿宫,隋炀帝的“大业宏图”开始了。 从日本天皇的制度形成,到镰仓幕府的开创,正式将天皇架空,变成“盖章吉祥物”,也不到六百年的时间。 天皇之所以没有在三朝幕府的统治下被消灭,究其根本还是在于,无论三朝幕府,还是天皇本身,他们都从来没有真正统治过日本。 日本的地理格局太过特殊,外部四面环海,几乎不可能遭遇外敌势力的入侵。 这是华夏中原王朝所不具备的优势,从早期的山戎、北狄,到匈奴、鲜卑、柔然,再到契丹、女真、蒙古等等。 西晋末年的“五胡乱华”就造成了中原地区长期离乱,而我国历史上最后的两个汉人王朝——宋、明皆是亡于异族之手。 再看日本内部地理格局,日本列岛南北狭长,多山地而寡平原,这让日本诸岛很容易形成地方割据的局面。 所以不论是天皇时代,还是幕府时代,天皇与幕府将军,都只是诸藩大名的“统治者”,而不是日本的“统治者”。 地方上长期维持的封建割据局面,就造成幕府要想维持统治,不仅不能真的篡夺天皇,反而还要依仗天皇带来的政治宗教名义。 简单来说,日本甚至可以看做是一个“政教合一”的宗教王朝,天皇就是这个王朝的宗教与政治精神领袖。 坚持天皇“万世不易”的政治规则,同样也是在维护豪族大名的权力稳固。 如果幕府敢篡夺天皇,那无异于司马昭当街弑君。 皇帝被杀也会死,那皇帝也就不再具有神圣性与威严性! 也就是说,只要把控住了日本天皇与幕府之间的微妙平衡,那就能在与幕府的交涉中,掌握全部的话语权。 这也算是幕府与天皇共同的弱点! 第一百一十章 打蛇打七寸 蒋骥作为使节的话术技巧,算不上多么高明。 但他具备当初郑和出使日本,所没有的优势,那便是熟知日本的政治国情。 想及此处,蒋骥便忍不住心中惊叹,皇帝对日本了若指掌,居然连日本幕府与天皇之间的特殊关系,都能知道的一清二楚。 也不知道陛下是如何做到的,总不可能是锦衣卫查探出来的吧。 锦衣卫还没这么大的本事,能搞到这么多东西。 蒋骥收敛思绪,看了眼明显变得紧张,乱了节奏的足利义持,方才开口说道:“你刚刚说错了,不是日本国的天皇,而是日本国王。这才是我天朝大明皇帝陛下,与日本册封的正式封号。” “而且,日本既为我大明之藩属,岂能随意自称皇帝?这是于宗主大明皇帝陛下的不敬!” 这话表面是在说“日本天皇”与“日本国王”两个封号的问题,但足利义持还是很快从中琢磨出了隐藏意味。 似乎,这位大明天使并非真的是想见天皇。 略一沉吟思索,足利义持心中稍定,随即说道:“天使大人,日本下国小邦,久不沐王化,这才误会怠慢了天朝。天朝大明皇帝陛下,有任何国书指示,还请天使尽管示下。” 蒋骥原本紧绷的心神,这下终于放松下来,还是与聪明人说话比较方便。 既然如此,那就没必要继续绕弯子,蒋骥没再多言,直接将手里的皇帝圣旨,递交给了翘首期盼的足利义持。 足利义持打开国书,迅速的看完。 里面拢共就两句话: 一道对日本国王书:“蠢尔东夷,君臣非道,四扰邻邦……渺居沧溟,罔知帝赐奇甸,傲慢不恭,纵民为非,将必殃乎!” 一道对日本将军书:“今彼国迩年以来自夸强盛,纵民为盗,贼害邻邦,必欲较胜负见是非者欤?辨强弱者欤?” 说人话就是,你们这些东海外的蠢货夷人,作为臣子不遵守君臣之道,四处袭扰邻居。君王赐给你们这块土地,你们却这般态度傲慢,纵容倭寇为非作歹,势必要遭其殃及。 而后半句,则是质问日本幕府,日本这些年是不是觉得自己变的强大了,居然如此不自量力敢以卵击石,是想看看花儿为什么这么红吗? 两句话虽然是在旧事重提,但表述的意思却无比的明确。 大明对日本的倭寇肆虐问题,还有日本单方面断绝与中国的贸易关系,并以鬼神为借口,拒绝承认日本为大明的属国之举。 大明皇帝现在表示十分的不满! 足利义持看完国书沉默片刻,再次试探性问道:“天使大人,天朝的皇帝陛下到底需要什么?” 蒋骥眉头轻挑,淡淡说道:“重开海贸,打开国门,向我大明皇帝陛下致国书请罪!” 前半句意思很好理解,就是再度放开大明与日本的贸易往来。 后半句的国书请罪,蒋骥专门做了着重解释,必须得是日本国王和幕府一同递交国书。 幕府不能单方面,否则大明不会认可。 本来听到蒋骥要求,下意识就要拒绝的足利义持,又听见后面的补充,瞬间就什么也不敢说了。 对着国书反复细看了半刻,足利义持才将蒋骥一行使节恭恭敬敬地礼送安排去了别馆暂时休息。 等到送走了天使,足利义持拿出圣旨,再度召集了几位重臣议事。 幕府管领畠山满家率先说道:“大御所阁下,天朝明国此番显然来者不善啊!” 重臣细川满元也点点头,说道:“距离天朝明国上次来使幕府,虽然已过二十年,但天朝明国实力不容小觑。仅从朝鲜那得来的消息,连昔日的元朝也被天朝明国的军队,给驱逐到了北方蛮夷苦寒之地。” 这里,细川满元指的并非是朱元璋遣使日本那一次。 而是永乐二年,朱棣派遣郑和出使日本。 嗯,与其说是出使,不如说是去兴师问罪。 谁家出使,是带着10万大军和舰队去的? 这场出使带来的最终结果,便是足利义满乖乖接受了大明册封,并派遣使节献上抓获的倭寇,与明朝正式建立朝贡关系。 大明、日本签订正式的《勘合贸易条约》,日本以属国名义对大明进行朝贡贸易。 大明则赐足利义满“日本国王”金印一枚,足利义满回书自称“日本国王,臣源义满(足利氏出身源氏)”。 《明书·戎**》对此还有明确记载:“永乐二年,寇浙直,乃命太监郑和谕其国王源道义,源道义乃执其渠魁,以献复金,十年一贡……” 足利义持沉吟片刻,忽然对着众人问道:“若是幕府与天朝开战,能有几成胜算?” 斯波义淳回答:“天朝强大,不可力敌。” 山名时熙低头说道:“唯有奋力死战。” 细川满元、畠山满则沉默无言。 畠山满家直言道:“大御所阁下,先不提我国这些年来天灾频繁,而且与天朝的无端开战,诸藩守护怕是很难有所响应,甚至可能爆发一揆。” 一揆就是造反的意思,在室町幕府的统治中后期相当普遍。 再加上步入了十五世纪,大明这边在往小冰河期缓缓迈步,日本同样也不能幸免。 从足利义满开始,日本的降温少雨和干旱饥荒,就开始变得越来越频繁,再加上守护大名这种全新体制的出现。 本来这是足利幕府为了进一步从天皇与朝廷手中,攫取最高权力的一种模式,利用守护大名去蚕食天皇和朝廷在地方的政治权力机构。 这种办法实行之下,天皇和朝廷的确渐渐失权了。 可守护大名却在不断壮大,为了追求更高的独立性,守护大名开始频繁与幕府发生挑衅冲突。 比如迎接蒋骥等人的赤松满佑,这家伙的父亲便是兼任播磨、备前、美作三国守护大名的赤松义则。 如此强大的守护大名,简直是让足利义持和幕府如鲠在喉。 赤松义则才刚死那会儿,赤松满佑就遭到陷害打压,差点当场掀桌子叛乱。 虽然最后勉强平息下去,但等到足利义教的时代,赤松满佑在种种不利因素的逼迫下,还是选择了叛乱,并最终被幕府军讨平…… 第一百一十一章 幕府没钱 足利义持听懂了。 说白了就是打不过,二十年前杀到日本国土的10万明国水师舰队,至今仍旧在幕府的心底挥之不去。 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再加上隔海相望,他们也只能从朝鲜获取明军情报,这也让幕府对明军的战力,有了无限放大的想象空间。 就算幕府不怕,真的打起仗来,又上哪里弄来那么多军队? 元朝至元二年,公元1336年。 好不容易从镰仓幕府手中夺回实权的后醍醐天皇,为了中央集权推行的“王政复古”宣告彻底失败。 足利尊氏代表武家利益,正式反叛并击败后醍醐天皇,迫使其携带“三神器”出逃,随即另立光明天皇建立北朝与室町幕府。 而后醍醐天皇则逃至大和吉野(奈良县),在此得到部分武家贵族支持,建立南朝。 日本史称“一天二帝南北京”。 日本的南北朝打了快六十年,最终南朝不敌北朝幕府军,遭遇失败。 南朝末代后龟山天皇携带“三神器”,前往京都将其交给了北朝后小松天皇,并定下“二元并立”的继位合议。 即南朝、北朝天皇都为正统,两边交替式继承天皇位。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到了后世日本的“明治维新”期间,明治朝廷对模糊的南北正统问题,做出了最终裁定:认定南朝天皇为正统,而北朝保留天皇封号,不归正统。 没错,日本的这位明治天皇就是出身北朝。 而幕府与南朝达成和解,对日本完成形式上统一,已过近三十年。 换言之,幕府的军队已经有三十年,都没有打过仗了。 实现日本统一以后,幕府历任将军的精力,都是在压制朝廷和搞政治斗争。 因为室町幕府的政治模式,本质就有着极大缺陷,他们依靠守护大名和地方强藩,来削弱天皇的影响力,攫取权力。 但天皇被削弱了,也代表地方守护大名变强了。 可以说,室町幕府中后期连续性的政治斗争,也是在打压这些逐渐强大,以至于对幕府统治造成威胁的守护大名。 或者说,这些守护大名已经变成了事实意义上的地方强藩。 足利义持问山名时熙:“若是按照二十年前,明国军队的实力,幕府要想战胜明国,需要投入多少军队?” 山名时熙想了想说道:“至少也需要20万足轻,若是能征召足够地侍,或许能依赖地利与明国军队有一战之力。” 足轻就是日本对于最底层农奴兵的称呼,始于《太平记》中记录的“射手足轻”。 而地侍比较特殊,在战时他们也可以叫做足轻,但与一般农奴兵不同,地侍有着自己的土地和简陋的武装。 地侍不向任何大名效忠,自己的土地也要自己耕作,相当于是日本的自耕农。 这时,处于后面的赤松满佑突然说道:“大御所阁下,若要与明国军队开战,还需要征召全日本的御家人(武士集团),否则我国必败!” 足利义持眉头微皱:“这是为何?” 赤松满佑旋即将他今日的见闻对着足利义持,还有在座的畠山满家、斯波义淳、细川满元、山名时熙、畠山满则几人详细说道。 “据我观察,这些天朝上使的护卫武士中,几乎人均身披大铠。不仅铠甲的铁片覆盖,比我幕府最精锐的大铠武士,也不遑多让,而且他们的身形健壮高大,起码能够一人对战两到三名大铠武士。” 足利义持有些吃惊,他在意的倒不是蒋骥这些“明人”的身高,而是那些随行卫兵的装备。 “你说的都是真的?真的全都是大铠?” 赤松满佑说:“我已经仔细观察过,虽然明人的铠甲,样式与我日本多有不同,但的确都是明人的大铠,即便是幕府最精良的大铠,也不过如此了。” 这话的意思已经很明了。 连使节团的随行武备都如此强悍,那海对岸的天朝大明国又是何等强势? 大明能在二十年前派10万军队,来到日本逼迫他的父亲足利义满臣服。 现在自然也能再派10万军队来到日本,问他足利义持要不要臣服? 前提是,足利义持能否处理好这次的“天使来日”外交事件! 也别说“神风”了,“神风”虽然被日本鼓吹,但对于室町幕府足利氏而言,这不仅都是快一百五十年前的传说,就连镰仓幕府都不存在了。 足利义持不由陷入沉思。 要跟大明开战,幕府至少也要征召20万的军队,还要有足够数量的大铠武士,作为军队指挥官与精锐战力。 这么多军队和武士,幕府很明显凑不出来,只能从各守护大名那里征调。 赤松满佑、山名时熙两人,眼见足利义持沉默无言,不约而同伏身表忠心道:“大御所阁下,若幕府与天朝开战,我等皆愿出兵为幕府和天皇而奋力死战!” “嗯……” 足利义持微微颔首。 对他而言,别说赤松、山名两家,就算那些守护大名全都愿意死战,都没有意义。 不光在于幕府这边不放心,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幕府的财政难以支持。 说的直白点,就是幕府没有钱了! 这也是室町幕府,与初代的镰仓幕府,两者之间最大的区别。 室町幕府继承了镰仓幕府的统治模式,在日本诸国置“守护”和“地头”,对地方实行管理监督。 但与镰仓幕府不同的是,镰仓幕府的守护与地头,都是幕府将军的御家人,两者之间形成主从关系。 而室町幕府的守护,大多由足利家的同族,以及有能力的家臣担任。 他们一方面拥有裁判诉讼、处理无主田地、征收税款、催促兵役的权力,另一方面同时又不断侵吞庄园,将领国的国人变成自己的家臣团,逐渐发展为守护领国的守护大名。 如此对地方统治上的不彻底,导致室町幕府的财政来源,只能从分散各地的约二百余处直辖地“御料所”收取。 这些御料所由将军近臣“近习”、“奉公众”以“代官”身份负责管理,并代征“年贡米”、“年贡钱”,作为将军家的生活费用与“代官”的俸禄。 虽然也会向诸国守护、地头课税,但基本没人会听命。 室町幕府采取各种方式,包括但不限于在京畿(日本京都)内的交通要道设“关所”,征收“关钱”,或在渡口收取“津料”。 又对京都内外的“土仓”(当铺)与“酒屋”(酒坊)课征“仓役”、“酒屋役”。 还经各地守护、地头向“公田”征收“段钱”,向“在家”之民征收“栋别钱”。 如临时有事而财政不足时,也向“有德人”(富豪)借贷。 所以,室町幕府的财政自始至终很不稳定。 为了解决财政拮据的问题,与大明进行“勘合贸易”,也迅速成为幕府的重要财源。 第一百一十二章 元日战争的后遗症 与大明之间断绝贸易,那些地方守护、地头有无照做不清楚,反正幕府是亏麻了。 幕府如今的财政状况,不能说有些困难,只能说已经快揭不开锅了。 别说20万军队了,就是10万都够呛。 这还不是重点。 畠山满家悠悠说道:“大御所阁下,您不要忘了,一百年前镰仓幕府覆亡的大事啊。” 足利义持瞬间惊觉。 一百年前,镰仓幕府覆灭……的大事? 畠山满家继续讲道:“一百多年前,当时的中国还是蒙古人坐天下,这些蛮夷自称为‘大元蒙古国’,还曾企图征服我日本国,可结果……” 结果不用说,“神风”将所有元军舰队,吹得全军覆没,也成就了“神风”庇佑日本的传说。 足利义持好像听明白了,其余几位幕府重臣,亦是若有所思。 镰仓幕府的覆灭,其实就在这场元日战争,便已经提前注定了。 虽然这场战争,日本依靠台风的力量打赢了元军,表面看起来似乎是件好事。 可实际上,看问题的角度不能只看表面,仔细观察镰仓幕府的统治模式,就能发觉这场元日战争,对镰仓幕府到底造成了多么剧烈且严重的后患。 简单来说,从源赖朝开创镰仓幕府开始,作为日本武家政权统治的“先驱者”,幕府的一切都算是草创,没有任何参照。 源赖朝自己也是在全体武士集团的推动下,建立幕府,架空天皇,夺取权力。 为了将这套从中国抄来的幕府统治,给延续下去,源赖朝亲自设计了一套笼络人心的“恩裳奉公制”。 所谓“恩裳”,指的就是幕府将全国的土地,按照特定的方式分封赏赐给御家人,让他们能够建立自己的封建庄园,并承诺保护他们的土地所有权。 而后,获得了封建土地庄园的御家人,就需要向幕府表示效忠,听从幕府的命令而战,这就是与之匹配的“奉公”了。 通过这套“恩裳奉公制”,镰仓幕府与全体御家人结成了牢固的封建主从关系。 从源赖朝开幕到元朝进攻的百年时间里,镰仓幕府不断通过国内战争和处置反对派,来获得用以“恩裳”的土地,统治也变得愈发牢固。 然后,元军来了。 因为元军的强大,所以镰仓幕府几乎动用了举国之力,征召的御家人在战后背上了沉重的财政负担,急需幕府的“恩裳”土地来摆脱负债。 但对抗元军是防御战争,幕府根本没有获得任何新土地来“恩裳”,整个“恩裳奉公制”体系至此开始陷入崩溃。 所有参战以后背上负债的御家人,为了能够摆脱财政困境,开始侵吞幕府、天皇、朝廷的直辖领地。 镰仓幕府无力制止,“恩裳奉公制”不仅因此快速崩坏,而且在崩坏过程中,又诞生了许多独立于幕府之外,不受幕府控制,甚至反抗幕府的封建庄园。 这些不服从镰仓幕府的独立反对派,被幕府称为“恶党”,后来干翻了镰仓幕府的“军神”楠木正成便是“恶党”。 也就是说,只是前后两次的元日战争,在日本本土打得甚至都没有多长时间,就对镰仓幕府带来了毁灭性打击! 看似很不可思议,但却是必然现象。 日本抄中国王朝的作业,建立幕府来取代天皇和朝廷,对日本展开武家统治。 但日本幕府抄作业只抄一半,还有些抄错了,幕府只能作为临时统治机构,中国的王朝这边但凡建立起幕府摄政,后期肯定都是要改朝换代的。 因为幕府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名不正。 名不正,则言不顺。 强行拿来控制王朝,肯定会出问题,再加上日本幕府的本土化适应,用幕府这种临时政权,来对松散的国家进行管理。 在完全没有外敌入侵的情况下,幕府也会不断衰落,对地方迅速丧失统治权。 一旦遭遇外敌,再打上一仗,幕府只会崩的更快。 眼看足利义持似乎有所领悟,幕府管领畠山满家当即伏身拜下,说道:“大御所阁下,天朝皇帝要的只是重开海贸。这对幕府而言并无多少坏处,反而只有好处,可以缓解幕府的财政困境。” “如果幕府真的与天朝军队开战,就算有‘神风’相助,让我幕府击退了外敌,那结果也只会变得更糟。” 畠山满家这话,却是说到了足利义持的心坎里。 幕府需要财政,没有财政就办不了事情,也就压制不了愈发张狂的守护、地头。 而财政的来源,只有幕府直辖领那微薄的年贡岁入,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税收,就这么点都还要分出一部分来供养两家天皇。 如此巨大的财政负担,仅靠幕府现在的财源,压根不可能维持的下去。 与大明重新建立官方的勘合贸易,差不多是最好的选择。 因为前两年,朝鲜那边不知道发了什么失心疯,出兵攻击了对马岛,导致日本与朝鲜的贸易链,断了那么一两年。 足利义持在沉思,其余几人全都默不作声,等待大御所的决策。 只有斯波义淳面色有些不自然,因为与大明断交,就是斯波家利用自己的政治力量,逼迫刚刚亲政掌权不久的足利义持做下的决定。 足利义持不经意间,瞥了一眼此刻正心事重重的斯波义淳,旋即拍板说道:“关于是否重开两国勘合贸易,此事还要与天朝的使者再行商议!” 勘合贸易可以重开,幕府也指望这个赚钱,贴补财政的亏空。 但怎么开,却要细细斟酌,不能一言而定。 虽然斯波家已经在幕府失权,但涉及对大明的贸易,不能不顾忌全体武家的决定。 这也可以说是小日子的传统——“集体负责制”,也可以是集体不负责。 “嗯……还有发国书向天朝皇帝致歉?”足利义持再度开口问策。 “可以答应,由幕府的义量将军,与天皇一同上书天朝皇帝。” 足利义持瞬间心领神会。 幕府将军与天皇一同上书,那么幕府就得到了大明的背书许可,往后幕府就成了真正合法的代天皇理政。 而且,大明的要求是不能有天皇,只能册封“日本国王”。 天皇变成国王,那对幕府而言不可冒犯的“神圣性”,也就减弱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幕府出卖天皇 蒋骥的出使任务完成了,完成的很轻松。 从大明使节团抵达京都,面见了幕府大御所足利义持,再到正式前往室町第,与幕府发去正式意义上的外交国书,还见到了长久卧床的“名义”将军足利义量。 蒋骥不懂医术,却也能从其脸色看出,对方应该活不久。 之后,就国书内容的谈判,双方花了差不多一个星期时间。 最终达成议定—— 第一,日本国为大明国属国,大明国为宗主,日本国王必须得到大明皇帝册封。 第二,日本国王不可继续僭称天皇。 第三,日本、大明两国重开沿海勘合贸易,贸易地依旧为大明的江浙,但新增了石见国领。 第四,大明正式册封称光天皇为日本国王。 第五,日本国王与幕府,必须对倭寇问题进行负责。 第六,日本国王与幕府,要对天朝大明皇帝递国书致歉。 一共六条定下,实际只有四条算是正式条约,其中的第四条是在幕府强烈要求下,专门加上的。 因为称光天皇属于北朝的持明院统(北朝天皇),而不是出身南朝的大觉寺统(南朝天皇)。 当初日本南北合并,后龟山天皇交出三神器,北朝幕府做出的承诺,是后小松天皇以后,下一任天皇得是后龟山天皇的儿子。 而称光天皇的确立,等同于是在背弃当初的“二元制继位”,这让后龟山天皇与大觉寺统都十分不满。 之前后龟山天皇出走吉野,加上南朝大名的暴动,都让幕府难以收拾。 现在正好可以借助大明的力量,对称光天皇进行二次册封,虽然这位天皇实际也是体弱多病,执掌院政的还是已经退位的后小松法皇。 但这不重要,不尽快确立北朝天皇的正统,那只会让南朝天皇一系的势力有继续暴动的机会。 值得一提的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一休和尚”,据说就是这位称光天皇同父异母的亲兄弟。 蒋骥这次来,是直接带来了“日本国王”金印与冠服龙袍(四爪龙,朝鲜也有)。 室町幕府统治下,幕府将军与天皇,都住在京都的上京城区。 幕府不远,就是天皇的皇宫,实际执掌院政的后小松法皇已经出家,住在持明院,所以不用参与。 体弱多病的称光天皇,一脸茫然的被接来幕府,全程按照足利义持的安排,“傀儡”般的接受了蒋骥的圣旨诏书册封,并接过大明皇帝新赐的“日本国王”金印与王袍。 日本天皇正式降级为日本国王。 足利义持这下心满意足,幕府也得到了重开贸易的机会,能够重新利用海贸补贴财政。 皆大欢喜! 谈判结束,使节团的林副使依旧有些不敢置信:“陛下交代的任务,居然能完成的如此轻松,简直不可思议。” 蒋骥微笑道:“其实也并不轻松,若无陛下交给我等情报信息,理清有关日本幕府、天皇的复杂关系,怕是不会这么轻易。” 林副使微微点头,对此深以为然。 谈判结束,后面几天,他们还得继续留在日本,等日本的幕府和天皇把国书准备好。 足利义持倒是不会就此赖账,反而比大明这边要更加急迫。 毕竟,他又不是怀良亲王那个蠢货,连大明使者都敢杀。 林副使又有些好奇道:“说起来,陛下为何会特地强调,要我们把重开贸易的地点,选一处在日本的石见国?” “不知道啊。” 蒋骥摇头,关于这事他确实不清楚,皇帝只交代了任务,没有明确告诉他为什么要选这里。 要不是皇帝交代的任务,他甚至连日本国是由无数小藩国组成的,这都可能不是很清楚。 蒋骥说道:“日本只是一介海外小邦,国体居然会如此复杂。国中既有朝廷与君主,又有实际架空朝廷的幕府。而幕府之下,又分属列国,列国形似军阀诸侯,与幕府之间相互制约。如此矛盾共存的国体,居然没有直接崩溃,反而还能相对稳定的延续下去。” 说着,又是忍不住摇头,随即说道:“只不过,日本的这种复杂国体,可能也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了。” “这是为何?”一旁的林副使有些疑惑。 蒋骥解释道:“我来到日本这些时日,有关注过他们的历史与政体,除却类似分封的层层架空政体外,他们这里似乎还流传着一个相当有意思的故事。” “故事?” 蒋骥旋即把自己看到的所谓“故事”,与使节团的成员讲了一遍。 曾经日本尚处于南北对峙期间,北朝的光严上皇在某次出巡时,碰到了一个美浓守护,土岐赖远。 上皇的近臣便喝道:“上皇圣驾到此,快快下马!” 土岐赖远闻听,非但没有下马,反而大怒道:“你说清楚是院驾还是犬驾(日语中‘院’与‘犬’读音相近),若是犬驾,就射他一箭!” 说着,居然真的拔箭而射,这家伙的随从也是一哄而上,把上皇车上的帘子扯掉,又把车子掀翻,并把上皇身边的公卿全都打了一顿。 事后,光严上皇找幕府告状,幕府很快找出土岐赖远将其处死,但却引起下层武士强烈的不满。 有人甚至散播流言:“如果没有天皇就不行的话,那就用木雕一个,或以金铸一个,把活的天皇流放到别的地方去,省得惹麻烦。” 也有人对此哀叹:“凤凰生末世,落魄亦堪悲。雉鸡遭野火,被逐无巢归。” 实际上,这时候的天皇朝廷势力式微,的确也形同小诸侯一般。 蒋骥不懂日本传统“下克上”,但他仅从表面看,就能看出来,连日本的天皇都如此不受到武士的尊敬。 那么幕府呢? 幕府统治下的那些藩国守护大名,他们又会怎么样? 蒋骥隐隐有所察觉,皇帝这次要他出使日本,似乎并不是单纯为了与日本重开勘合贸易。 第五条中有关日本、大明联合抗倭。 按照目前日本幕府对地方的掌控力度,这联合抗倭明摆着不可能真正办到。 所以……这是陛下精心设计的陷阱,专门针对小日本的陷阱! 第一百一十四章 化肥神方 皇宫中。 朱高炽一如既往地下朝后就会先去张皇后的宫里小坐说话。 “雷伴伴,再去问问京郊那片试验田的豆苗发芽了没?” 朱高炽说着就对身边侍候的雷震一挥手。 雷震却是早有预料,迈着小碎步退出宫殿。 身后榻椅上温婉端坐的张皇后有些疑惑:“陛下,您这一月来已经让那雷震,去皇庄问过十多次了,到底是什么豆苗,让您这么重视?” 朱高炽挥挥手,放下手中茶盏,脸上笑而不语。 张皇后故作无奈扶额:“陛下这是到臣妾这里,也卖起关子来了?” “呵呵,非是卖关子,只是这豆苗事关重大,等到出了结果,再说也不迟。” 朱高炽哈哈一笑。 没过多时,被派去问询豆苗长势如何的雷震再度返回。 与之前不同,这次雷震回来的速度明显快了不少,长期没有经受锻炼的身子骨,此时已是累得气喘吁吁。 “陛下……发……发了!豆苗发芽了!” 朱高炽闻言顿时心中剧颤,更是下意识站起身来。 “陛下!” 张皇后被朱高炽突然间的反应吓了一跳,也跟随起身关切问道。 朱高炽眼神安抚了一下张皇后,接着看向雷震问道:“什么豆苗发了,是有化肥的豆苗,还是没有化肥的豆苗?” 雷震连忙回答:“陛下,是有化肥的豆苗,夏尚书说是有化肥的豆苗。奴婢也亲眼看过了,那些有化肥的豆苗,个个全都长势喜人,完全不像是短短一个月就能长起来的!” 得到了确认的消息,朱高炽这下心中大石终于落定。 “大明有救了!大明有救了啊!” 张皇后见到丈夫高兴的模样,既没多问,也不多言,只吩咐宫女将茶点收拾一番,接着便送丈夫离开寝宫,出宫忙正事儿去了。 …… 顺天府,京师城郊。 一月前,这里就被朝廷部分划作了试验田,原地村民就地变成皇家佃户,日后不出意外也会变成皇庄管理的佃户。 毕竟,化肥神方事关重大,无论是真是假,都是需要严格保密,不可随便在外议论。 “哒哒哒哒~~!” “吁~~!” 皇帝御辇来到这处临时的皇庄试验基地停下,管理此地的农政官员,还有最高全权负责人夏原吉早已侍立迎接。 “微臣恭迎陛下圣驾!” 夏原吉带着一众办事官员恭敬行礼。 “都免礼吧!” 朱高炽强压抑着心中激荡,微微抬手安抚慰问了这些臣僚,旋即便迫不及待问道:“夏爱卿,快带朕去看看,那施了化肥神方的豆苗到底如何了?” 夏原吉十分理解皇帝此刻的心情,因为他刚得到消息时,也是差不多一个鸟样。 “陛下请随微臣移步入内。” 也没走太远的路,这处临时的皇庄试验基地占地并不广阔。 因为只是用作参照试验,验证化肥的功效,所以朱高炽并不想过于叨扰百姓。 就连被占地的百姓,也被划作了日后的皇家佃户,直接为皇家交税种地,肯定是比寻常百姓要好过不少的。 穿过前面的一些临时办公官衙建筑,朱高炽总算来到了后方的参照试验田。 夏原吉指着眼前的试验田,侃侃而谈道:“陛下,按照林先生提出的方案,我们在此地择优选取了十八亩田地,作为对照的试验田,每六亩地为一处对照,共成三组。” “第一组对比组,采用最普通的民间粪尿堆肥,并且由专业的农人百姓按照他们的方法,进行耕作。” “第二组,则选取土法化肥,其余的只稍作调整,也是由经验丰富的农人负责。” “最后一组,使用宋真人提炼的化肥神方,按照林先生的使用办法,磨碎了泡水浇灌,不施加任何粪尿肥。” “嗯。” 朱高炽微微点头,接着凑近看去,三组对比的试验田,都有农人在精耕细作。 为了适应气候和提高见效速度,夏原吉选取的作物除了主要的大豆,还有用作备选的冬小麦、白菜、油菜等其它秋冬季节作物。 夏原吉引着朱高炽,在三组试验田挨个看过去。 第一组的最普通,大豆虽然也发芽了,但豆苗明显刚刚长出来,甚至还算不上苗,只能算芽。 不过,按照负责耕作的农人回答,这已经算是正常的发芽生长速度,还需要后面慢慢耕耘。 来到第二组,朱高炽瞬间脸色微变。 这第二组用的都是土法化肥。 而这一组的豆苗长势,明显比隔壁第一组单纯施加粪尿肥的,要好得太多。 哪怕只有短短一个月时间,也能明显看出来二者的差异。 朱高炽按捺住情绪,心中暗道:“这是林先生拿出来的化肥,有奇效自然不奇怪。” 实际上,看到第二组,朱高炽就已经没有必要看下去了。 因为林煜说了,靠大明的工业水平,根本无法量产化肥,只能采用折中的土法制肥。 而且真正的化肥,也有着巨大危害。 化肥用多,就会增加病虫害,让土壤板结化,还会形成一定程度的化肥浪费,太多的养分无法吸收,就会沉积起来。 朱高炽心中思量,他还是想要看看第三组,看看林先生说的“化肥”,到底有什么特殊性。 行至第三组田地,在看到被农人小心呵护的豆苗之时,朱高炽一瞬间变得前所未有的平静。 “……” 皇帝突然不说话,在场也没无人敢说话,全都微微垂首,不知发生了什么。 过了良久。 “呼~林先生,您果然是上天赐予我大明的瑰宝,古往今来第二位千古奇人也!” 来自皇帝的亲口赞扬! 夏原吉这时上前说道:“陛下,有此化肥神方,哪怕只是土法制肥,我大明也可凭此,来让田间粮食获得极大增产。” “届时,不但百姓的田间收入能够大幅增长,朝廷赋税也能持续增加。” “林先生的化肥神方,不仅为我大明数千万百姓,解决了生计问题,也能够充盈我大明国库!” 第一百一十五章 鸟粪官营 这个夏原吉,看来是真把林先生当自己的晚年老师了。 无时无刻都在见缝插针的想为林先生邀功。 朱高炽有些哭笑不得,但也跟着点头:“林先生的功绩,朕为天下百姓都记着。” 先是肯定了林煜的“化肥”功劳,朱高炽又接着问道:“如今化肥神效已经得到验证,那下一步如何推广,夏爱卿可有良策?” 夏原吉给林煜邀完了功,此刻听到皇帝问策,迅速进入到了状态。 “关于这化肥神方,如今已然验证其确有神效,尤其是那炼丹法制作的化肥,更是效果惊人,完全可以抵得上民间一户农夫百姓的精耕细作。” “只是炼丹法制肥虽然简单,却又很难实现推广,再加上需要有着丰富经验的炼丹术士,每天也只能出产极少的数量。” “因此,臣赞同林先生的提议,这炼丹法制肥并不适合当前推广,但可以继续深入钻研,不可放弃。” “而余下的土法制肥……臣以为也不适合立刻推广。” “这是为何?”朱高炽闻言不由感到疑惑。 前面的炼丹法制肥,是林煜明确讲过,不适合大明推广,只能作为一个参照,算是让他们看到化肥的真正效果。 真正适合推广,且比较容易量产,对土地的危害后遗症都更小的,还得是土法制肥。 可为什么土法制肥,也不适合立即推广? 夏原吉说道:“陛下,须知盐铁官营啊!” 盐铁官营! 朱高炽略一细思,便瞬间明白了。 纵观盐铁官营的历史,算是历朝历代通用的三板斧。 最早起源于春秋管仲提出的“官山海”(对盐和铁专卖),到了秦国商鞅变法,对这套政策进行了细化改革。 使国家控制山泽之利,将主要产出的盐、铁控制在官府手中,进行垄断经营,从而寓税于价,让秦人百姓避免不了征税,又感觉不到征税。 这也是秦国强大起来的开端,有钱了才能变强大。 汉初因为内战频繁,人口锐减,就一时放开盐、铁经营,让百姓和民间商业能够休养生息。 一直等到汉武帝北驱匈奴、南征百越、东并朝鲜、设西域都护府,给国家财政带来了巨大压力。 汉武帝一方面酎金夺爵,对贵族阶级动刀子,另一方面又接受商人孔仅和东郭咸阳的建议,在桑弘羊的主持下“笼盐铁”,重新对盐、铁和酒进行官营专卖。 虽然这种做法,也很快激起了民间的不满,甚至到了汉昭帝时期,还爆发了巨大的民间辩论,史称盐铁会议。 会议的结果就是桓宽写了本《盐铁论》,汉昭帝顺势废除铁官、酒官专卖。 往后的东汉、两晋南北朝、隋唐……盐铁专卖一度被废除到复起。 时至明清,铁恢复征税制,而盐则加强官营。 因为盐属百姓日用之物,而且不可或缺,基本不可能实行民间私营,哪怕到了后世也是如此。 所以凡是提到晒盐法,来取代煮盐法,就能解决“盐引”制度带来的恶性问题,那都是不切实际。 “盐引”制度的败坏,本质还是在于朝廷官营与民间私营的矛盾较量。 朱高炽认真回顾了一番历朝对待盐铁官营制度的措施,这也算是当皇帝前的必修课。 “盐、铁皆为国朝重器,二者缺一不可。历朝对盐铁实行官营专卖,也是在把重器掌握在自己手里。” 朱高炽轻轻点头,随即问道:“夏爱卿的意思,是这土法化肥,也要作为官营专卖?” 夏原吉摇头:“并非如此,土法化肥制作简易,农民自己就能在家制作。即便效果差上一些,但有这土法化肥,也能令粮食极大增产。” “臣要说的,不是目前这些试验田中的土法化肥,而是在于海外……” 这下朱高炽听懂了。 夏原吉这是看上南洋海岛的那些鸟粪矿石了,之前林煜讲课说到南洋海岛的鸟粪矿石,可是说过这东西属于天然的高级有机化肥。 而且存量极多,肥效远胜土法化肥,几乎算是工业时代量产化肥以前,品质最好的自然有机肥。 土法化肥与炼丹制肥的试验成功,同样也证明了那些鸟粪化肥的真实性。 而土法化肥制作简易,可以先行缓慢推广,让百姓先一步尝试使用。 只要百姓和地主们尝到了甜头,那后面肥效更佳的鸟粪化肥就可以拿出来了。 鸟粪化肥都在南洋的那些海岛上,所以必须由朝廷出面组织舰队,才能实现出海掏粪。 如此一来,鸟粪由朝廷官营,就是最好的选择。 既能避免民间私营有可能带来的囤货居奇,也能让百姓真正使用到这些鸟粪肥。 夏原吉说道:“南洋海岛的鸟粪,必须由朝廷官营,否则民间私营,以商人之贪婪,必定会囤货居奇,百姓反而难以用上。” “由朝廷官营以后,鸟粪定价不用太高,也不用过低,但求百姓能够用得起。” 因为南洋的鸟粪对大明而言,几乎是零成本的,组织船队出海就能直接挖回来。 连已知的部分存有鸟粪的南洋海岛地图,林煜都给提前点亮了,最近的就是两广南部。 到了清朝还有部分沿海疍民,会划着渔船出海前往这些小岛捡鸟粪、捕鱼什么的。 “嗯,夏爱卿此言是老成谋国,既可保证民间的粮食增产,也能依靠这些鸟粪,为朝廷增加一份财源。” 何止是财源,还是垄断财源,朝廷只需要出动舰队,带点水师就能整船整船的往回运。 如此垄断财源,哪有赚不到钱的道理,关键还对民生经济有促进作用。 朱高炽越想越觉高兴,忍不住就笑了出来。 夏原吉同样面露笑容,自从永乐帝北征漠北蒙古,又连续设立奴儿干都司,支持郑和下西洋,吞并交趾安南。 这哪一样不要钱,朝廷的户部不能说是能跑老鼠,那也是财政亏空得厉害。 现如今,总算是能够有些稳定的财政进项了。 这些鸟粪只能算是开胃菜,等后面确定了日本石见银山和佐渡金山的具体矿区位置,还能有更多取之不竭的财源在向大明挥手。 就看这次出使日本的结果如何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海外殖民章 程 翌日。 皇城,谨身殿。 “陛下,这是臣等半月下来,合同商定的藩王海外就藩章程,还请陛下过目!” 杨士奇作为内阁首辅,此刻正手捧一封奏章,外带一幅世界地图。 太监将两样东西接过,转呈到皇帝朱高炽御前。 那幅世界地图与半月前君臣一行看过的版本又不一样了,结合原来的《大明混一图》,里面对地方州县与河道湖泊,都进行了详细标注。 就连海外新大陆,也画出了两座大山脉,还有五大湖。 除了这些地理标注,部分州县上又标出了有哪些藩王在此就封,具体驻地在何处。 而海外诸藩岛屿,同样也在颜色上做出了区划,比如很近的小琉球(台湾),与大明本土便是相同颜色,都是代表着“火德”的赤红。 再往南的吕宋,虽然也是红色,但明显颜色浅淡了一些,仔细看还是能够看出区别。 更南边的爪哇岛,上面写着满者伯夷国,它的颜色要更浅,已经能明显看出与吕宋、小琉球的不同。 往西的天竺,也是整块涂成淡红,与爪哇的满者伯夷国一样,但内部却被分成了很多块小邦国,与邻近的大明乌斯藏都司,形成了很鲜明的对比。 不等朱高炽看完发问,殿下的杨士奇适时的开口,为皇帝作出解释道:“这幅世界地图是由工部重新绘制,臣等又与工部协同,对其按照我大明的需求与未来战略,进行了涂色区分。” “涂色区分?怎么个区分法?” 朱高炽翻开奏章,一边看一边问道。 杨士奇说:“按照林先生为我大明制定的海外殖民战略,其一首选的小琉球(台湾),其地处沿海要地,控扼海路通道,自本朝开国以来便多有海盗倭寇藏匿。” “待我大明出师扫平小琉球海寇,这小琉球必须纳入朝廷实控,不可实封藩王,到时可设置小琉球县,并入福建布政使司管辖。” 朱高炽微微点头,心底对此倒是认可。 小琉球的战略地位太过重要,元明两朝在此设立澎湖巡检司,都是为了能够实控小琉球,再不济也要实现武装监管。 所以,这片海岛肯定不可能作为藩王封地进行实封。 而且,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林老师没提及。 那就是在台湾北方的鸡笼(基隆)地区,晚清光绪年间曾发掘出过金矿。 最初是被清朝铁路工人,在河里发现了沙金,再经过官府勘探很容易就找到了鸡笼山里有大金矿。 因为当时日本金矿枯竭,所以台湾的鸡笼金矿一度被视作亚洲第一金矿。 所以,这就更显得此地之宝贵。 杨士奇接着道:“其次在于吕宋国,这吕宋国虽然距离我大明比较遥远,但朝廷曾在此设立吕宋总督。因此,这吕宋国也不适合作为藩王实封领地,但可以先派遣藩王前往吕宋,用于支持朝廷对吕宋的移民。” “而吕宋的统治,则可延续此前的总督策,在吕宋继续设立总督,吕宋总督的品级可与布政使等同,但须划定任期。可三到五年一任,这个时间足够总督在吕宋教化百姓,配合朝廷对吕宋进行殖民开垦。” “待任期一到,无论总督考评如何,必须迁调回国。” “而且,为了总督能够及时处理地方叛乱,应当授予吕宋总督调兵平叛之权。” 朱高炽轻抚下巴,他在认真考量。 吕宋总督没有问题,品级任期也是老成谋国。 让吕宋总督有固定任期,不受考评限制,也能防止总督在海外形成割据。 但授予总督调兵的权力,这就有些“逾矩”了。 明清两朝,地方布政使都没有兵权,只负责一省行政,真正具有兵权的只能是更高一级的巡抚、总督。 大明三百年,总督、巡抚只是临时官职,还是永乐帝首创,便于新朝对地方的控制。 到了清朝,总督、巡抚才变成常设官职,而且兵权同样也比较有限,最多就是叛乱时候可以应急处理,事后还要上奏。 “吕宋总督一事,可容后再议。” 朱高炽左思右想,还是难以下定决心。 毕竟,在吕宋设立常置的总督代替布政使,总督同时握有军政大权,几乎等同于“封疆大吏”。 这容不得他不慎重。 朱高炽不止自己要慎重考虑,还打算顺道去问问林先生。 看看他对大明目前的官制有什么看法。 对于朱高炽“暂时搁置”的决定,杨士奇没有反驳。 为人臣者,又是内阁这样的秘书机构,他们也只是负责提供建议。 采不采纳,都要皇帝自己决定。 就算到了明中后期,内阁坐大染指相权,内阁的本质还是只负责建议(票拟),具体采纳与否还是得看皇帝。 皇帝采纳内阁票拟的程度,也能正向体现出内阁相权的大小。 这也是为什么总有人说“明实亡于万历”。 因为万历四十年不上朝,直接让国家处于几十年的无政府状态。 万历朝的离谱程度,甚至让权臣都没办法出现。 因为明朝权臣出现的必要条件,就是内阁掌控大权,内阁掌权的条件在于票拟与皇帝。 而万历一朝,内阁见不到皇帝,就不用谈什么票拟了。 当时西方使节来到中国,都见不到万历皇帝,只能对着空荡荡的龙椅朝拜。 朝堂中枢半数的官员,全都挂印而去,因为完全看不到皇帝,朝廷也不举行朝会议政。 杨士奇顿了顿,又继续说:“爪哇岛土地肥沃,可择选藩王前往就藩建国,但同样不可完全实封,朝廷必须在爪哇设置州县。” “还有,北部的旧港宣慰司,这里应当进行殖民开垦,撤销宣慰司,改设总督,置州县。” 又是总督,不过朱高炽下意识忽略。 总督的问题先不说,爪哇、旧港需要朝廷有一定实控,置州县移民统治,这倒是没什么问题。 “嗯。”朱高炽点头说道,“除了旧港宣慰司,还有苏门答剌官厂、满剌加外府,也都要恢复与我大明的联系。而这片苏门答剌岛,虽然林先生未说,但我大明也不是不可在此殖民分封。” 与旧港宣慰司一样,苏门答剌官厂与满剌加外府,都是在永乐时期设立在苏门答剌地区的官方机构。 它们的主要目的,就是配合旧港宣慰司,控扼马六甲海峡。 一个控制北方,一个控制南方。 而马六甲海峡,则是苏门答剌岛、马来半岛、爪哇岛的海上咽喉……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万国津梁 “最后的天竺,其地幅员辽阔,曾经的天竺国为唐使王玄策所灭。现今大小邦国林立交错,纵横天竺南北。” 杨士奇说道:“天竺之地局势复杂,又有森严阶级法度束缚奴化天竺百姓。” “所以,天竺并不适合由朝廷直接出面,进行武力殖民,否则殖民的成本,朝廷耗费不起。” “对天竺殖民,可采取武力征讨,再配合藩王分封戍卫,由分封藩王带动百姓,前往天竺殖民扩张。” 总结来说,就是天竺太远,朝廷直辖的成本太高。 在天竺不管设立总督,还是置州划县,都有点得不偿失。 但天竺土地肥沃,而且战力羸弱,随便打一下就能轻松征服。 大明要是因为距离而放弃,那反而更亏。 如此,最好的办法,就是册封藩王于天竺就藩。 前期出海的钱,朝廷可以承担一部分,但藩王自己也要解决剩下的部分,而且后续的殖民扩张,也都要藩王自己承担负责。 无论成败与否,出海就藩的藩王,今后朝廷都不再为其发放宗禄。 这就相当于甩出去了一个巨大的财政包袱。 作为出海就藩藩王的补偿,朝廷会授予他们军事指挥权,还有部分封国官员任免的权力,但需要报备朝廷批准。 除此以外,有关封国民政治理,如何吸纳百姓出海殖民,对封国百姓如何征税等。 朝廷都不会加以干涉。 说的再简单点,这些出海就藩的藩王,只要能在海外站得住脚跟,那就是一个个的海外土皇帝。 只要不真闹得天怒人怨,或者触犯本土律法,那朝廷不会加以管制。 当然,朝廷授予了出海藩王这么大的自主权,几乎等同于裂土封王,那藩王肯定也得承担责任。 朝廷要征兵,海外殖民藩国就必须无条件顺从听命,而且还需要定期前往顺天府,朝拜皇帝。 除此以外,海外殖民藩国对朝廷商船的海关税收,以及每年对朝廷的上贡赋税等等,这些条条框框都需要严格商定。 既是对藩王殖民分封做出的限制,也是代价。 朱高炽听着杨士奇的口述,又翻看内阁呈递的奏章,里面内容比他口述要更为细致。 几乎算得上是面面俱到,就连大琉球国(琉球群岛),也被囊括考虑进去。 就在今年,大琉球国的中山王巴志,遣使抵达北京朝贡大明,顺带上报其父死讯。 大明也从这次巴志的遣使朝贡报丧中,得知了大琉球国如今的局势消息,这位新任中山王巴志已经灭亡了北山国,统一了大琉球群岛绝大部分地区。 仅有一个象征性的盟友南山王他鲁每,这家伙还得到过永乐帝的册封与赏赐。 只不过,这位琉球群岛的南山王,按照琉球史书《中山世谱》和《遗老传》记录,都是妥妥的昏君。 喜好享乐,完全不理琉球百姓死活,最后遭到巴志灭国,被俘处死。 嗯,也就这几年的事。 杨荣对皇帝补充道:“如今大琉球国中,最大的藩国便是那位中山王巴志所控,此人先后灭中山、北山二国,已经控制大琉球绝大部分人口土地,又正值壮年。” “与之相比,大琉球南山王他鲁每太过年轻,并无多少实际执政与武备经验,怕是很难挡得住巴志,巴志统一大琉球可能用不了太长时间。” “大琉球国虽然小国寡民,但其海域地理位置重要。” “若我大明要进兵小琉球、吕宋、爪哇等地,这大琉球国为万国津梁,无论如何都必须为朝廷控扼。” 好家伙,内阁这明显是受到了林煜影响。 杨荣作为内阁二把手,居然主动提出要吞并琉球群岛。 朱高炽眉头微挑,略带迟疑道:“大琉球国中山、南山皆为先皇册封之属国,毫无理由就行灭国征讨,怕是不妥。” “陛下,要说理由很好找。” 金幼孜这时起身笑道:“中山王巴志连续灭中山、北山二国,正是志得意满之时。就如杨寺卿(杨荣正式官职为太常寺卿)所言,对于一个新晋登位的新王以及南山国,他不可能忍得住的。” 这话意思不言而喻。 他鲁每是大明册封的正式属国国王,与中山王巴志一样。 只要巴志敢对南山国动手,那大明就可以直接出兵,以平叛的名义将其讨伐。 所有条件程序全都合法,唯一不合法的是,大明平完了中山王的叛乱,却不会从大琉球国离开,而是要把大琉球国变成了大明的一个县。 同理,永乐帝的“清君侧、靖国难”,也是遵循了太祖遗诏,完全合法。 唯一不合法的在于,清君侧结束,永乐帝自己登极了~ 君臣几人,在这皇宫大殿,三言两语间,就决定了好几个海外属国的命运。 远在大明海外,居于琉球群岛首里城的中山王巴志,正是年富力强,志得意满的时候。 按照既定历史,最多再过四年,这家伙就会与南山国一战,彻底灭亡南山,统一琉球群岛,建立历史上有些名气的“三山帝国”(差不多能有一个县大吧!)。 大明册封其为中山郡王,赐郡王龙袍与金印国书,并赐国号“琉球”与尚氏为姓。 此后大琉球正式变为琉球国,而琉球王朝也成为第一尚氏王朝。 琉球群岛作为万国津梁的大发展,包括那霸港的兴建,成为各国海外贸易桥梁,也是由尚巴志开的头。 只不过,现在这些应该都不会再存在了。 朱高炽微微点头,提起御笔在奏章中朱批:“可。海外总督兵政事务,暂行搁置,容后再议。” 暂时敲定了海外殖民的章程,后面还要在正式大朝会上拿出来宣布讨论,所以并不是太着急。 “今日除了商定这海外殖民,朕这里还有一件喜事,要与诸卿分享。” 朱高炽说到这里,脸上不由的浮现一丝笑容。 喜事?什么喜事? 听到皇帝突然说有“喜事”分享,杨士奇一行人全都微微一怔。 倒是边上的夏原吉比较镇定,这让敏锐观察到的杨士奇心中先是疑惑,旋即又是一惊,似乎恍然想到了什么。 陛下此前可是把化肥神方,都交给了夏原吉负责。 难道说…… 第一百一十八章 冬至节 杨士奇上前一步,按捺住心中的激动,问道:“陛下,难道是林先生的化肥神方……成功了?” 朱高炽笑着点头:“呵呵,杨爱卿猜的不错,正是林先生的化肥神方。” 接着,在皇帝的示意下,夏原吉迈步上前,对着众人宣布了京郊皇庄化肥试验基地的最新成果。 夏原吉不急不慢地公布出的大豆等试验作物,一个月下来的化肥耕作情况,还边说边叫殿前侍卫,把试验基地里的作物抬了上来。 虽然现在这个季节,并未完全长成,但只是观这豆苗的长势,几人就能看出大概。 短短一个月,按照目前的农业水平,还有并不成熟的堆肥技术,豆苗没理由长得这么好。 有事实的证据摆在面前,除了提前一天知道消息的朱高炽与夏原吉,其他人全都一脸震撼。 杨荣感慨说道:“果真是化肥神方,有此神效,我大明粮食亩产,起码可比之现在增长数倍!” 金幼孜跟着说:“何止是数倍,有了化肥神方,百姓便可收获更多粮食。藏富于民,国家才能强盛。国家强盛,就可扫清一切边疆外敌。凡日月所照,漠北、西域皆可恢复汉家疆土。” 随时准备退休,不打算掺和太多政治的内阁“透明人”黄淮,此刻也是不吝赞叹:“林先生创造化肥神方,不仅是为我大明立下功绩,更是为天下生民,立下天大功德。” 朱高炽待到内阁众人,都稍微平复了一下激动情绪,方才接着说道:“如今化肥神方,已经由夏尚书验证为实。故而,朕决定本月的冬至大朝,便将这化肥神方,布告天下。” “而海外殖民封藩,与那南洋海岛的鸟粪化肥,朕也会一并布告。” “鸟粪化肥,经由夏尚书与朕商议,决定对其实行官营。” “届时,百姓自己可制作土法化肥,虽然效果差了些,但却比之原来粪肥更好。等到土法化肥被百姓接受,再由朝廷推出鸟粪化肥官营,民间可直接从朝廷购买鸟粪化肥。让粮食进一步增产的同时,又不至于让商人掌握,导致囤货居奇。” “而炼丹法化肥,此法不易推广,但如林先生讲课所说,也不能就此放弃。” “朕决定从内帑拨银,成立一处朝廷学府,收拢道门有经验的炼丹术士,共同钻研这‘化学’之道。” 前面的土法化肥推广、鸟粪官营,内阁都无太大意见。 这也是老成谋国之言。 土法化肥给百姓适应的时间,鸟粪官营控制核心战略资源,同时又为朝廷创收财源,还能让粮食增产。 一举三得! 而炼丹法化肥…… 皇帝从内帑出钱,并不动用国库财政,那内阁也管不了太多。 杨士奇开口问道:“陛下,不知这新开学府,所取何名?” 朱高炽心中已有腹稿,说道:“新开学府虽是由炼丹术士组成,但既是林先生提出方法,就用林先生说的‘化学’,学府便定名为化学道院。” 杨荣又补充道:“陛下,这化学道院,朝廷该如何对待?” 化学道院,是皇帝从内帑出钱办的,内阁管不着,朝廷也管不着。 那化学道院成立以后,是算公家,还是算私产? 理论上,皇帝个人出钱,肯定算皇家私产,但化学道院的用途和结构,又与私产不太一样。 朱高炽笑道:“杨爱卿不必忧心,朕晓得轻重,这化学道院只作为朝廷官学,但与朝廷官学不并用同一套官秩,亦不可涉政,其职责只为钻研化学。” 这算是定下了化学道院的基调。 虽然还是有些模糊,挂靠朝廷官学,却不与朝廷官学并用,不许化学道院涉政,只能研究化学。 毕竟,总得考虑后世子孙会否重视,要是作为皇家私产,长期无法盈利赚钱,那后面的皇帝不是撤销其部,就是会变成别的用途。 作为朝廷官学机构,总能长久保留下来。 …… 永乐二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一。 冬至节,大朝会。 这也是永乐朝最后一个冬至节。 古人对于冬至节非常重视,甚至有着“冬至大如年”的俗语。 就连作为大明“卷王”的朱元璋,也是在冬至节准许官员放假三天。 这天一大早,文武百官照例上朝,但基本不谈国事,主要是入宫祝皇帝节日快乐。 朝廷赐封的命妇们,也会被准许进入后宫,与后妃们道贺冬至。 一番繁琐的礼节性节日拜贺,正式的大朝前奏宣布结束。 皇帝于奉天殿宴请百官,除了一应该有的美酒佳肴,还有最为重要的活动,赐吃扁食(饺子)。 吃扁食不但在冬至,正旦大朝会,同样也要吃。 今天,作为太子的朱瞻基也难得再度露面,来到朱高炽的左手下侧坐下,而右侧则是张皇后并排而坐。 往下才是朱高炽的诸皇子,与在京的唯一藩王赵王朱高燧,还有一些没来得及回国,或是趁着冬至、正旦前来朝贡的外藩使节。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依次按着品级落座。 而勋贵武将同样也是各自落座,百官为首者即六部尚书,与内阁四位大学士,勋贵武将之首即英国公张辅。 “呵呵,今日是冬至节,诸位爱卿都不必拘束。” 朱高炽心情不错,轻笑着先说了句开场白,缓和殿中宴会气氛。 之后,按照正常流程,朱高炽举起酒杯。 “今日宴会,第一杯酒,朕要敬先皇与太祖高皇帝在天之灵,愿我大明太平永享,盛世安康!” 众臣没有丝毫拖沓,早有准备的举起酒杯,与皇帝隔空对饮而尽。 “第二杯酒,朕再敬满朝诸君臣卿,先皇将大明江山托于朕之手,今后也要全赖诸君共同协力,开创延续先皇的盛世!” 百官再度饮下第二杯酒,同时有人带头山呼。 “陛下万岁!大明万岁!” “陛下万岁!大明万岁!” “……” 三声山呼过后,朱高炽等殿下噤声,再度给自己倒了杯酒。 “第三杯酒,朕却是得敬一位先生,是他为朕和这大明,带来了新的希望!” “啊?” 百官勋贵面面相觑,一整个都是呆愣住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敬先生一杯 陛下在说什么? 什么先生? 他们也没提前接到通知啊! 难道是陛下在临场发挥? 一时间,满朝文武百官以及勋贵武将,全都愣愣的不知该怎么做。 就连在座的诸位皇子,与名义上太子之下,地位最为尊崇的赵王朱高燧,也是一脸惊疑不定。 “儿臣与父皇,同敬先生一杯,愿我大明盛世永昌,海晏河清!” 百官勋贵与诸皇子、赵王闻言,循声看去,却见是身为太子的朱瞻基,举杯与陛下共饮。 好吧! 太子带头打破僵局,那众人也没啥好说的,跟着一起举杯共饮,山呼万岁。 只是心头也是愈发疑惑,这神秘的“先生”到底是何许人物? 竟然能让陛下与太子,共同敬酒称道。 而且,连赵王与其他诸位皇子,居然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位“先生”。 朱高炽点到为止,没有在“先生”到底是谁的话题上多言,只是转口轻叹说道。 “盛世永昌,海晏河清,哪有这么容易?” “朕自先皇手中接过这大明江山,初来也有一番抱负,不求做成先皇的文治武功,至少也要让大明延续盛世,让百姓能够过得好一些,也让北元蒙古不敢再轻犯我大明边陲。” “只是,某一天,有位先生却告诉朕,朕的大明没有那么好的命数。” “如今的大明,表面盛世如虹,却是有如烈火烹油,内部实则暗藏危机,而这危机,其一便在天下藩王。” 此话一出,殿下百官勋贵瞬间一片寂然。 在场的文武官员,全都心思各异。 勋贵武将同样也是反应不慢,心底更是隐隐有所猜测。 他们都不是傻子,之前皇帝突然宣布对宗藩进行新政改革,随即又重新下旨开海,鼓励宗藩勋贵一起集资出钱,下西洋搞海贸。 如此连环操作,谁都不难看出,这是皇帝打算效仿先皇,对宗藩进一步下刀子了。 而且这一次,除了宗藩,还捎带上了勋贵。 对于朝廷通过宗藩新政,变相削藩拿回朝廷恩赏,还搂草打兔子的对勋贵也动刀子。 这些宗藩勋贵被迫选择无奈接受,但心底难免有所怨言,也对给出这项新政决议的内阁、户部大感不满。 但今天,冬至佳节的宴会上,皇帝这突然起来的祝酒词,却是让他们找到新目标了。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个“先生”,断了他们的荣华富贵! 宗藩勋贵对皇帝口中的神秘“先生”一时间恨得牙痒痒,倒是文臣们对此无感,反而有种暗暗的佩服。 陛下口中的这位“先生”,好生了得。 居然能够劝服陛下,对宗室藩王动刀子。 只可惜了,这样的人,在文臣们看来,也就是第二个“晁错”。 免不了替皇帝背锅一死! 百官勋贵心思各异,而排在百官勋贵位次之外,比诸皇子位次稍高一些的赵王朱高燧。 此刻却是有些如坐针毡,几乎恨不得马上离席滑跪,自请皇兄削藩。 只不过,没等他反复思量后做出决定,朱高炽接着又说。 “想必诸位卿家都已经猜到。” “不错,之前的宗藩新政,便是来自于此。” “那位先生告诉朕,若是按照太祖与先皇对待宗藩的政策,不出百年,宗藩就会沦为我大明国朝的财政重负。” “朕这么说不是在危言耸听,这也是夏尚书与朕一同合计后,得出的结论。” 朱高炽说着,就将宗人府那里,关于最新登记造册的宗室人口数据,与永乐初年、洪武初年,一共三个时间段的宗室人口数据。 全部说了出来,并且让百官、勋贵、诸皇子们自己去比对。 什么空谈都是扯淡,实际的数据甩出来,最能说明问题。 两个月前的殿中商议,夏原吉给出的只是很笼统的数据,那时就已经能算出问题所在。 更何况现在有更加明确的宗室人口数据,比夏原吉之前推测出来的,人口登记数据只会更多。 如此实际的数据扔在百官勋贵眼前,但凡是个聪明人,哪怕对算数没那么精通,也能看出不对劲。 太快了,人口增长的太快了! 有部分脑子更活络的,根据这个宗室人口增长速度,再考虑到朱元璋定下的宗室爵位制度,降到最低爵位就不会继续降级,永久保留。 而最低爵位宗室的俸禄,超过了大明一个知县品官的年俸! 这样算下来,等于是说,不出百年,大明就要养比官员数量更多,俸禄财政更高,还不事生产,对国朝毫无用处的废物宗室! 恐怖如斯! 别说本朝大明了,换作哪一朝都不可能养得起。 赵王朱高燧同样看出了问题所在,甚至他还觉得,老大说得有些保守了。 就连他自己,都生了两个儿子,三个闺女。 要不是之前跟着二哥失败了,现在整日提心吊胆,如履薄冰,他还能生更多儿子。 他这样生五个子女的,在朱家宗室里都还算少的了。 洪武朝,有过这么一位庆成郡王,因为生在明太祖的庆成宴会当天,便被赐封庆成郡王,也是太祖众多孙辈郡王里,唯一不用地名封王的。 当然,他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后系庆成王,直接在弘治年间生育了一百个子女,刷新了老朱家的生育记录! 也直接导致了正德年间,首次对宗室宣布改革限制。 “宗藩若无限制繁衍,对我大明国朝,百害而无一利。” 朱高燧的反应很快,当即起身说道:“臣弟以为,陛下削藩,并非是对宗藩无情,而是权为国家计。” “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说到最后,还不忘山呼万岁,强行拍个马屁。 百官勋贵与诸皇子、使臣们见势,反应稍稍迟滞片刻,连忙也跟着一起山呼万岁。 同时心底暗骂,赵王这老狐狸! “赵王说的不错,宗藩若无限制繁衍,早晚会压垮我大明国朝。” 朱高炽点头:“所以,朕对宗藩提出新政,又以开海鼓励宗藩,共同下西洋创造财源。” “而宗藩隐患只是其一,还有其二,便是土地兼并与赋税重担……” 第一百二十章 大明太小 说完了宗藩的隐患,这又开始揭文臣们的伤疤了。 本来宗藩勋贵嘴上说着万岁,但心里到底多少是有些不满。 尤其是文臣们一副大义凛然的嘴脸,更是让宗藩勋贵觉得不快,没割到你们的肉就是不知疼! 现在见到陛下又在说土地和赋税,原本还山呼万岁,摆出看戏模样的文臣们,顿时全都有些坐蜡了。 宗藩勋贵瞬间换了角色,从刚刚不爽的被割肉,变成看着文官们被不爽的割肉! 朱高炽扫看一眼殿下,接着说道:“先生与朕说,王朝的覆灭,其缘由之一,在于土地兼并与赋税重担,压得百姓喘不过气来。” “百姓喘不过气了,就会造反,去推翻旧的王朝,建立新的王朝。” “但土地兼并与赋税重担,本质却并不会随着王朝的更迭而消失,它会不断继承延续下去。” “要想解决这个问题,唯有推行摊赋入亩,将百姓身上的重赋,与土地税合并。如此,就可减轻百姓身上的负担,遏制土地的日益兼并。” 听到这里,文臣们还能说什么,除了高呼圣明,也不可能说什么反对之言。 真敢反对的,早在最开始就已经反对了,谁也不会在这冬至廷宴上,去公开再触皇帝的霉头。 看着这些平素都瞧不上他们勋贵武将的文臣们,此刻在陛下跟前,全都拱手顺从,不敢有半点反驳之言的模样。 勋贵武将们本来郁闷的心情,这下却是彻底通透舒坦了。 没有什么仇不仇视的,纯粹就是人类通病。 不患寡而患不均。 只要大家都被割肉了,那就等于我没被割肉。 “但是……” 本来以为应该结束了的百官勋贵,瞬间又被提溜到了嗓子眼。 看着有些噤若寒蝉的众臣,朱高炽轻叹一声,继续说道:“朕是被先生点醒,这才先改革宗藩,再推行摊赋入亩。” “但朕有时也会去想,这样做真的能够确保我大明国朝江山永固吗?” “无论宗藩的隐患,还是土地兼并的恶政,归根结底,还是在于我大明太小了。” “没有错,你们没听错,朕就是在说,太祖、先皇打下来的这大明江山,太小了。” “小的难以容纳我大明的百姓,能够一直在这片土地繁衍生息下去。” 当说到“大明太小”的话题时,已经有文官察觉出了不对。 别说是他们,武将里有个别几个,竟是直接露出了跃跃欲试的神情。 今年已经六十岁高龄的英国公张辅,脸上带着些许若有所思,片刻后又恢复如常,只是神色间逐渐变得刚毅果决,似乎能看到点老骥伏枥、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意味。 “陛下……” 有个绯袍文官忍不住就想起身开口。 “好了,今日是冬至佳节,诸位卿家且稍安勿躁。” 朱高炽稍稍安抚了殿下众臣,随即说道:“朕说这大明太小,并非是要对外无端宣战,而是我大明对于海外世界,了解得实在是太少。” “朕知道,你们一定是想说,我大明有着太祖、先皇两朝对外经略,如今已是万邦来朝。” “可这万邦来朝,诸位卿家或许能说出一二国名,但对这万邦诸藩国政,以及其国所处何地,又有几人能说个大概?” “陛下,诚然如您所言,我大明如今四夷宾服、万邦来贺,只与诸国番邦之情谊为重啊!”说这话的是礼部尚书吕震。 言外之意,我大明如此强盛,让诸藩四夷尽皆臣服,这就是大好事了。 朱高炽笑而不语,没有回应。 扭头看向殿下,对着正襟危坐的朱瞻基说道:“太子,你来与诸卿说说,这大明的海外又是如何一番广阔天地。” “儿臣遵旨!” 朱瞻基起身先应一声,旋即转头目视百官勋贵,说道:“本宫对海外新天地之见解,也是自先生那里得来。” “诸公可知道,在我大明的南部海域,广东、福建二省的东南方,有一处海岛,名曰小琉球。” 小琉球? 对这个名字,百官勋贵有的听过,有的没听过。 听过的普遍年纪都不小了,年轻的几乎都是一脸茫然。 “洪武年间,太祖高皇帝在此岛设立澎湖巡检司,对小琉球实行监督管制。” 朱瞻基认真说道:“在小琉球岛上,有着自唐宋以来,便迁居于此的汉民百姓,他们在此繁衍生息,与当地土人结合通婚,后代早已不知凡几。” “整个小琉球岛的西南部,有着大片的平原,那里的气候湿热多雨,很适合开垦耕种水稻。而在岛屿的北部、东北部虽然有大片山区,但这里山林丛生,以樟木林为多。” “这樟木林可用于提炼樟脑,而樟脑是一种特殊的外域香料。昔年郑和从南洋带回来的朝贡货物里,就有这樟脑。” “只要收复小琉球,岛屿的西南可以耕种水稻,发展农桑,而东北部则可以砍伐樟木林,用于提炼樟脑作为香料。” 总之一句话,横竖都有得赚! 这时候,倒是礼部尚书吕震急忙开口说道:“太子殿下不可,小琉球虽然在洪武初年,太祖高皇帝曾在其间设立澎湖巡检司,但澎湖巡检司早在洪武十七年,便已被撤销。” “而且,太祖所定《皇明祖训》也已将小琉球国列入十五不征之国,若我大明执意兴兵,此为不义之师也。” 作为大明的礼部尚书,吕震虽然个人品行不怎么样,而且特别喜欢进献祥瑞邀功,但不得不说,这家伙的能力确实不错。 这人最大的本事就在于,永乐朝一人身兼三部事,仍旧有精力,能强记,上朝奏事从不备份。 朱瞻基听到吕震的反驳,却也不急躁气恼,而是淡淡说道:“吕尚书,你既然提到了《皇明祖训》,那有关这十五不征之国,后面的几句话,可还记得?” 《皇明祖训》的后面几句话? 吕震闻言先是一怔,旋即瞬间脸色突变。 殿下其余通读《皇明祖训》的文臣,尽皆脸色异样的看着吕震…… 第一百二十一章 图穷匕见 “凡海外夷国,如安南、占城、高丽、暹罗、琉球、西洋、东洋及南蛮诸小国,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若其自不揣量,来扰我边,则彼为不祥。彼既不为中国患,而我兴兵轻伐,亦不祥也。吾恐后世子孙,倚中国富强,贪一时战功,无故兴兵,致伤人命,切记不可。” 这就是《皇明祖训》对于十五不征之国,给出的警示之言。 朱瞻基要说的,却不是其它的,而是里头最核心的那句“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 这才是朱元璋为何要定下不征之国,说白了就是觉得不划算。 哪有那么多仁义道德? 也就是说,只要打下来划算,回报能够超过出兵战争的耗费,让朝廷有得赚。 那朱元璋可能早就开启大明征服世界的先锋副本了。 朱瞻基都懒得与吕震这个礼部尚书争辩,因为他早就在刚刚便说过,小琉球有平原适合开垦耕种,可以解决后续置县的粮食问题。 而北部、东部的大片樟木林,则可以砍来提炼樟脑。 这东西大明许多官绅权贵,连听都没听过,更不知道这是什么香料。 所谓物以稀为贵,凡是越稀奇越罕见的东西,也就越好卖。 最重要的是,樟脑除了可以卖给本国人,也可以出口卖到海外诸藩。 朱高炽已经把禁海的政策给废除了,那大明后续的海贸至少短期内,不会出什么大的变动。 现在朱瞻基这个太子殿下,未来的大明皇帝明显也支持对海外经略,那樟脑更是不愁卖。 有钱赚,有粮食产出,小琉球本身又是大明故土,而且还是唐宋以来就拿在手里的故土。 没有比这更名正言顺的了! 吕震被朱瞻基直接用《皇明祖训》里的话回怼,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而且,环顾一圈,周围的文臣勋贵,也无一人为他奥援。 谁让他的人缘关系实在太差。 关键,这家伙最后居然还能得了善终。 宣德元年,作为礼部尚书的吕震,主持祭祀太庙时设斋,在西番僧人住处饮酒,随后醉死。 用《皇明祖训》把吕震给堵了下去后,朱瞻基又接着说:“收复小琉球只是第一步,其后往南航行,有一大岛名为吕宋国。昔年郑和下西洋,途经吕宋国,代天子授予吕宋国汉民许柴佬为我大明吕宋总督,代为管理吕宋国军政民务。” 图穷匕见了! 对于吕宋国,真正知道的朝臣勋贵,本来就不多。 而所谓汉人吕宋总督许柴佬,更是知之不详,许多人只闻其名,更多人连听都没听过。 当然,没人怀疑太子在说假话。 毕竟,这种事只要查询一下这二十年来,郑和下西洋的航海记录就知道了。 汉人的吕宋总督,这个名义可比早就脱离大明管制多年的小琉球,要更名正言顺得多了。 而且,前面的小琉球,好歹在《皇明祖训》有过记录,吕宋国连记录都没有。 有记录的不征之国,礼部尚书出面都拦不住,更何况没记录的海外总督? “吕宋国其岛所处,为菲律宾群岛(林煜说的)最大的岛屿,比小琉球还要大三倍。这里的气候长年湿热多雨,比小琉球还要更适合种植水稻。” 朱瞻基说道:“我大明若是移民百姓到吕宋岛,几乎不用考虑粮食问题,那里只需要自己耕作,就能完全自给自足,甚至灾年到了,还能作为粮仓,为我大明本土提供粮食。” “而且,还有一点,这吕宋岛上有着巨大金矿,储量极为丰富,比我大明任何一处已知金矿,还要更大。” 好吧! 前面的粮食自给与海外粮仓,已经让文武百官慎重考量。 现在又加上个巨大金矿,这可不是铜矿,而是金矿啊! 明初虽然因为白银不足,采取大明宝钞与铜钱并行的货币制度,但不代表真金白银就不值钱了。 白银因为储量问题,无法在明初形成主流货币,但黄金的价值却是妥妥的贵金属。 早在洪武年间,黄金就被作为皇帝赏赐用的昂贵金属,在后世的明朝晋王墓葬,就有出土过大金锭,锭面镌刻“潞州洪武二十三年折收秋粮赤金五十两五钱重……”字样。 “太子殿下,吕宋国当真有着巨大金矿,而且极为适合耕种开垦水稻,可作为大明的海外粮仓?” 问话的是今年九月份,刚刚回朝的工部尚书,兼交趾承宣布政使司布政使,兼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黄福。 一听这串让人眼花缭乱的长头衔,就能看出这个人很厉害。 他也的确很厉害。 永乐四年,黄福以工部尚书衔,随军出征安南,总督大军军饷后勤。 永乐五年,黄福被就地留在了已经改为交趾布政司的安南,就地巡抚交趾。 然后,这一巡抚就从永乐五年,巡抚到了永乐二十二年。 期间,除了日常的编户齐民、抚恤民政,还协助镇压过多次交趾叛乱,连声势最大的交趾叛军黎利,都不是其对手。 朱高炽登极后,觉得黄福颇有才干能力,而且还巡抚总督过交趾十七年,治民理政的经验充足。 就把黄福调回北京,让其辅助太子,走的时候,交趾百姓还号泣相扶送别。 朱瞻基对这个名义上,算是父皇安进自己班底的老臣,倒也颇为尊重,点头说道:“黄尚书,的确如此。正是因为吕宋国有此得天独厚,才有着汉民总督许柴佬,与诸多汉民远渡重洋,前往移民定居。” 这个理由无懈可击。 要不是吕宋这块地太富了,谁会大老远跑去那里? 黄福没有问题了,有金矿又适合作为海外粮仓,而且又是大明的总督区,算是大明领土。 那大明现在去把它拿回来,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吕宋再往南航行,便是爪哇、苏门答剌、湓亨(马来半岛)、满剌加外府与旧港宣慰司。” 朱瞻基说道:“旧港宣慰司、苏门答剌、满剌加外府,这三地想必诸公应该都有些印象,他们都是昔年郑和下西洋时,一并所册封之地。” 实际上,旧港宣慰司应该还有个名字,叫三佛齐王朝。 只不过是汉人建立的三佛齐王朝,国王梁道明与大臣郑伯可,代替旧港宣慰使施进卿前往北京朝贡,顺带回乡养老,施进卿则做了旧港新首领…… 第一百二十二章 裂土封王也未尝不可 旧港宣慰司、苏门答剌官厂、满剌加外府。 这三地虽然都属于飞地,但并不代表明朝对这里没有一点掌控力。 首先这里的统治民族,都是以汉人为主体,其次郑和下西洋的过程中,随行水师官兵在三地,尤其是满剌加这处重要海峡港口,修建了许多城栅、军仓,用以作为经营西洋的中转站。 在《三宝垄华人编年史》中记载:“中国明朝皇帝的舰队,在三宝垄停泊了一个月,以休整船舶。” 就在今年年初。 旧港宣慰使施进卿病逝的消息,通过使者丘彦成快船送抵北京。 二月末。 郑和奉旨下西洋,前往旧港,准备册封施进卿之子施济孙,为新任旧港宣慰使。 只不过,等到郑和坐船抵达旧港,才发现旧港形势颇为复杂。 本应该作为继承人的施济孙,实际并不能控制旧港汉人,整个旧港的实际权力,都掌握在了施进卿的女儿施二姐手中。 对方为了获得大明的册封支持,还拿出了施进卿生前立下的遗嘱“本人死,位不传子”。 郑和再三考量之下,也是看到旧港政权木已成舟,为了防止旧港这块飞地出现叛乱,便默认了施二姐的掌权行为。 以施二姐为王,一切赏罪黜陟皆从其制。 大明满朝文武,那些不涉及外务的或许不怎么清楚,但礼部那边对此绝对知之甚详。 毕竟,这可是大明在南洋海外,少有的一块飞地。 “旧港宣慰司、苏门答剌官厂、满剌加外府,三地皆为我大明疆土,其中更是有我大明皇帝,明确下诏册封的汉人宣慰使。” 朱瞻基缓缓说道:“除了这三块飞地,另外还有湓亨、爪哇两国,与我大明也离得非常近。” “而且,包括湓亨、爪哇、旧港、苏门答剌与满剌加在内,这里的气候与小琉球、吕宋国等同,都是湿热多雨,极为适合耕种水稻。” “尤其是爪哇,整座岛都是遍布连绵的火山群,周期性喷发的火山灰,会为整座岛屿提供大片适合耕种的土地。” 虽然《西游记》在明初还没来得及问世,但不代表古人就不懂什么是火山了。 早在五百年前,高丽国的史书里,就对火山喷发有过明确记载:“是岁天鼓鸣赦。” 通过朱瞻基对火山的详细描述,众臣倒也能听懂个大概。 火山喷发居然还能为土地提供肥力,让一片贫瘠荒野也能变得适合耕种。 黄福再度开口疑惑问道:“太子殿下,您刚才说到爪哇全岛,都有极为适合耕种的土地?而且,还是源自于岛上遍布的火山?” “对。”朱瞻基点头,“因为火山喷发时,会喷出富含化肥物质的火山灰,从而达到肥地的效果。” “化肥?” 黄福敏锐的抓住了这个关键词。 朱瞻基微微一笑,没有就这个话题多言,而是继续说到南洋诸国。 “所以,正如我刚才说的,南洋这里遍地都是沃土良田。只要我大明占据此处,完全可以在此开辟百万良田,将这南洋发展为我大明的海外粮仓。” 话音才落,就有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从殿下响起。 “太子殿下,臣以为有所不妥。” 百官勋贵、诸皇子皆循声看去,就见是新任兵部尚书李庆,起身站定目光灼灼。 见到是这个人,众人瞬间又觉得不奇怪了。 毕竟,这个李庆可是出了名的嫉恶如仇,还天不怕地不怕,是真的谁都敢喷。 在李庆为官期间,不论文武勋贵,全都对其又惧又怕又恨。 偏偏李庆的资历又很老,连续历经洪武、建文、永乐、洪熙、宣德五朝,受到了四朝皇帝的重用。 毕竟,做皇帝的谁会不喜欢这么一个刚正不阿的直臣呢? 前面吕震反对时,朱瞻基就已经有所准备,这时平静说道:“李尚书觉得有何不妥?若还是《皇明祖训》,而旧港、苏门答剌与满剌加,本就是我大明疆土。爪哇虽不算我大明国土,但其中的满者伯夷国,却不敬畏天朝大明,还阴吞旧港宣慰司为其属地。” “我大明出兵征讨,名正言顺!” 爪哇的满者伯夷国阴吞旧港宣慰司? 这满朝百官还真没人知道。 别说他们了,连朱瞻基都是通过林煜,才得知的这件事。 要是这么一说,那大明出兵征讨爪哇,的确也没什么毛病了。 就连渐渐回过味来的吕震,此刻回顾《皇明祖训》,也觉得太子殿下说得对。 爪哇有利,可作粮仓,其满者伯夷国又阴吞宗主国的疆土,于何种礼法而言都是说不通的。 必须出兵予以惩戒,否则天朝大国的威严也就荡然无存! 李庆脸上难得出现一丝意外之色,却并没有多加怀疑。 毕竟,这可是太子殿下亲口说出,太子作为储君,哪怕不是金口玉言,也不可能随便撒谎诓骗百官。 李庆正色说道:“太子殿下,爪哇国阴吞我大明疆土,此为属国大恶,理应出兵惩戒。但出兵惩戒与武力攻取,却并非是一回事。” “臣也不是什么迂腐之人,但爪哇距离我大明千里之遥。贸然攻取而置州设县,也只是徒增下一个交趾布政司。甚至于,比之交趾布政司的处境,也只会更加艰难。” “届时,这爪哇真的为我大明攻取,那爪哇该如何管制?难道也设立一个爪哇宣慰司?” “旧港宣慰司已设,再设爪哇宣慰司,有何意义?而且,爪哇虽然意图阴吞旧港,但有其国存在,终究也是一分牵扯。” “没了爪哇,届时的旧港宣慰司与在南洋海外裂土封王,又有何异?” 这话有些诛心了,但在道理上来讲,却并没有说错。 旧港、爪哇与大明本土,距离上是硬伤。 大明根本没办法,能够放心的对其有效治理。 派官员过去做封疆大吏,朝廷不放心。 在地方设置宣慰司,那等同于无用功,而且叛乱的速度可能还更快。 “裂土封王……也未尝不可!” 第一百二十三章 人是会折中的 裂土封王也未尝不可! 这句话不是朱瞻基说的,他也没这个权力在冬至节的大朝宴会上来说。 当满朝百官、勋贵、诸皇子、外藩使节,还有赵王朱高燧,听到皇帝这句语出惊人的话之时。 所有人都下意识的愣住了。 没过一会儿,上到三台重臣(各部尚书、都御史一级),下到六七品的中基层官员(明朝普通御史只有七品,但能参加朝会),全都瞬间坐不住了。 李庆更是当即顾不得再去与朱瞻基争辩,连忙转头就高呼道:“陛下三思啊!” 他这一声呼喝,像是起了什么连锁反应。 “陛下三思!” 满朝百官、勋贵、诸皇子全都齐刷刷起身拱手山呼。 若非今日是冬至节宴,怕是他们都得当场跪下。 这太正常了。 太子殿下只是想对海外地方用兵,而这位陛下却是准备要裂土封王。 这性质上瞬间就变了! 在场仍旧保持冷静的,也就只有内阁的四位大学士,以及吏部、户部二位尚书。 吏部尚书蹇义,此刻看着周围同僚,尽皆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心中不由暗自叹息。 陛下这招用的好啊! 只是虚晃一枪,就已经胜了大半。 早在半月前的皇宫召见,就提前知道内情的他,已经能够预料到皇帝的下一步棋是什么了。 “呵呵,诸卿不必惊惶,朕不是这个意思。” 朱高炽忽然一笑,说道:“朕说的裂土封王,并非是要将这海外领地,都封为海外异姓王国。” 不是封海外异姓王国? 听到皇帝解释的话,众臣都是有些迷惑。 陛下刚刚才说要裂土封王,现在又说不是了?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朱高炽环顾殿下,将众臣疑惑尽收眼底,也不再继续兜圈子,当即开口说道。 “朕在宴会开场便与诸卿家都说过,我大明后患其一在藩王,其二在土地赋税。” “藩王之患,朕通过宗藩新政加以改革,又重开下西洋为宗藩寻求新的贴补财源。” “这两手办法虽然有些效果,但终究也只是治标不治本,并非长远之计。” 对于皇帝的话,殿下百官尽皆下意识点点头。 有些则在思量,海贸之利与宗藩新政,确实不可能解决宗藩的根本问题。 因为宗藩新政说到底,只是限制宗藩人口增长的速度,并且针对低级宗室给予出路。 在顶级宗藩,尤其是亲郡王一级上,宗藩新政的效果不能说完全没有,只能说是微乎其微。 越到王朝的中后期,低级宗室就算能解决掉问题,顶级宗藩也还是会对朝廷财政带来沉重的压力负担。 而海贸之利,虽然郑和下西洋时期的确是利润颇丰,但这玩意儿说到底还是商业产物。 历朝历代重农抑商,并非完全没有道理,至少在这个年代,商业要想赚钱,绝大部分都是巧取豪夺。 如此赚取利润,肯定是不可能长久的。 就在百官陷入深思,朱高炽继续说道:“所以,下西洋与宗藩新政,既然都不能解决宗藩之患,那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彻底解决问题呢?” 这话说出来,几乎等于是图穷匕见了。 至少朝堂三台级别的重臣文武,基本都猜出来皇帝想要说什么了。 只是,明明应该感到惊惶震动的他们,现在的反应却是没有想象中的强烈。 这样也对,从前面的裂土封王,赐封海外异姓王,到现在的可能把宗藩丢到海外分封建国,倒也没那么让人难以接受。 人都是会折中的动物。 你要给屋子开个窗户,大家都不允许,但你要破开屋顶,那大家就觉得开窗也不是不行了。 鲁迅诚不欺我。 不用百官回答,也不用皇帝来开这个口,户部尚书夏原吉当先开口说道:“可效仿太祖高皇帝,于海外重启分封诸王,为我大明牧守海外四方。” 此言一出,百官皆是一惊,旋即立马观察起皇帝的反应。 然而,朱高炽只是笑而不语,既没赞同,也无呵斥。 过不了片刻,吏部尚书蹇义拱手说道:“臣以为夏尚书所言可行,太祖高皇帝昔年分封诸王,是为抵御漠北残元余孽。而今中原天下已定,先皇更是扫平漠北、辽东,大明天威远震西域边陲。藩王戍边自无太多必要,可若弃废藩王戍土,同样也是违背太祖遗训。” “正当海外天地广阔,而海外诸藩有的臣服于我天朝大明,有的并不服从,反而意图挑衅阴吞天朝之土。此为大逆,合该发兵征讨。” “海外之地,虽距离遥远,亦有我中华之民,也为中华之土,更当有人戍边牧守。” “令藩王分驻海外,既可为朝廷牧守海外疆域,也能向海外诸藩,宣扬我大明国威!” “两全其美!” 有了夏原吉肉身“试探”皇帝意思,又有蹇义带头“冲塔”,百官顿时再无顾虑。 在见到皇帝没有明显不悦,这下众人终于彻底确定了皇帝的意图。 “臣附议!” 殿下众臣齐声山呼。 事情办成了! 朱高炽心中大石终于落定。 从一开始的宴会开场,就先着重强调藩王之患的严重性,然后又通过太子之口,去说明海外诸藩领土的物产资源何其丰富,用这个来勾起百官勋贵们的好奇心。 最后,来个语出惊人的裂土封王。 等到时机差不多,再用分封宗藩去海外建国,作为折中的法子,去改换裂土封王。 朱高炽没再犹疑,直接趁着机会,就叫宣旨官直接取出早已备好的圣旨,就这么在宴会上进行宣读布告。 与其说是圣旨,不如说就是之前内阁商定半月,随后拿出的对海外殖民方略。 只是模糊了一部分细节,又补充了一些遗漏不妥。 看到连圣旨都早就准备好,百官这才明白,陛下这原来是早有准备(预谋)。 大意了呀! 不过,百官对此却无人觉得懊悔。 毕竟,总不可能真的劝陛下,说:“分封藩王不行的,咱们还是裂土封王比较好。” 而且,内阁拿出的圣旨方案,在认真听读过后,百官们也多觉得可行。 第一百二十四章 天大喜事 这些人不是傻子,都知晓海外飞地,到底有什么问题。 就连交趾布政司,自从被大明打下,几乎隔几年就要闹一次叛乱。 与之相比较,相距更遥远,而且中间还隔着茫茫大海的小琉球、吕宋、爪哇等海外领土,要想能够长治久安,并且真正消化建制,那需要解决的问题只会更多。 让百姓自己去海外移民,朝廷不会放心。 用官员做封疆大吏,朝廷同样也不放心,而且海外叛乱的风险也更高。 册封海外宣慰,那就是无用功,等同于朝廷自造割据藩镇。 折中下来,藩王戍边的模式,把宗藩丢到海外,这反而是个难得的好主意。 有了藩王在海外,那海外移民问题就不用担心了。 而且,把藩王丢到海外,朝廷也能够省下一大笔的财政支出。 这个财政支出能有多大,许多人可能到现在都没什么概念。 有这样的一份数据记录:嘉靖四十一年,山西省全年地方财政收入是一百五十二万石,而山西的宗室俸禄则需要二百一十二万石。 隔壁的河南更离谱,全省财政收入为八十四万三千石,而河南宗室俸禄则需要一百九十二万石。 一省赋税翻个倍,都养不活该省的宗室! 而现在,这笔能够在未来压垮大明的财政包袱,可以通过海外殖民的法子,给全部甩出去了。 而且,大明本土还能得到好处,可以得到好几处海外粮仓,这些海外的金矿土地,都能为本土带来财源利益。 同时,海外殖民又能缓解大明的土地兼并,与日益增长的人口粮食压力。 可以说是一举多得。 殿下,位于百官勋贵之外的赵王朱高燧,此刻却是有些沉默无言。 作为永乐三兄弟中排位最低的,今年的朱高燧也才刚过四十岁出头,正值年富力强。 要他就这么安然退下,躺平混吃等死,那他心底肯定是有些许不甘心的。 太子轮不到他,但不代表这家伙心中就没有抱负。 真说起来,当初太子位他朱高燧也是有争过一次的,就那么一次。 在看到老爷子朱棣,与老大和二哥都截然不同的态度后,就很麻利的收起了爪子,再不敢有心思。 分封海外,牧守四方? 呵呵,老大这圣旨一下,却不知会在海外掀起多大的腥风血雨。 朱高燧嘴角带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又旋即面色一肃,像是想到了什么。 倒是以英国公张辅为首的大明武勋们,此刻全都是一副摩拳擦掌、振奋非常的样子。 他们不是宗室,分封海外跟他们没关系,但这些被分封的地方,都有国家。 哪怕只是海外藩国,那也不可能任人宰割。 这可是难得带兵出征,军功封赏的好机会啊! 本以为一向“仁德”的朱高炽登极,大明就会进入战争休止期,他们这些武勋也会失去用武之地。 却不曾想到,还能有这样的机会。 陛下不愧是先皇的太子,果真有着先皇与太祖的遗风! 圣旨宣读完毕。 殿下百官勋贵,尽皆要么陷入思量,要么满脸振奋。 就连左手侧的几位皇子,也是一脸郑重。 大明的皇位是嫡长子继承制度,也就是太子朱瞻基不自然死亡,而且子嗣绝户,那皇位就永远轮不到其他几个皇子。 这也是为何朱元璋会在朱标死后,选皇孙朱允炆为大明的继承人。 因为按照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礼法继承制度,就是应该轮到朱允炆来继位。 只要朱标的太子位没被废除,怎么轮也轮不到燕王,更轮不到其他几个藩王,否则大明就会爆发内乱。 兄终弟及的真正含义,并不是皇兄死了,皇弟就能继承皇位。 而是皇兄死了,外加完全绝后,男性子嗣一个不剩,唯有这样才行。 永乐之后的许多藩王宗室继承,也都遵循了这个礼法规矩。 世子去世,藩王上书朝廷,请求册封次子。 但被朝廷驳回,改为册封已故世子的遗腹子为新藩。 如今他们的父皇要重启分封藩王去海外,那他们几个作为父皇的儿子,是不是也有这个出海的机会? 不是谁都愿意这辈子就这么混吃等死下去的。 “朕经过深思熟虑,欲重启太祖遗政治,于海外分封宗藩。” 朱高炽等到圣旨宣读完,又接着说道:“如此,不仅可解决宗藩拖垮朝廷财政的疑难,又能为我大明在海外开疆拓土,宣扬我天朝大明的国威。” “这些宗藩于海外殖民所建立的藩国,还能为我大明充当海外藩篱与海外粮仓,他们的金矿、物产也能为我大明提供数不尽的财源。” 说得直白些,怎么都能有得赚,所以为何不干! “陛下万岁!大明万岁!” 武勋们忙不迭山呼。 又能有得赚,还能打仗立功,这不顺从就是大傻子了啊! 见到陛下如此态度,又有武勋带头山呼,其余文武百官、赵王、诸皇子与外藩使臣,也都跟着一起呼喝。 “陛下万岁!大明万岁!” “……” 三声山呼海啸过后,这场冬至节宴会的性质,早已完全变质。 朱高炽却不管那么多,说完了分封藩王去海外殖民建国,还有下一件事情要说。 而且,与藩王海外殖民这个长远之计相比,眼下这个才是更加重要,也能为大明带来直观的改变。 “嗯,诸卿且都稍安勿躁。” 朱高炽微微抬手:“今日宴会,除了这藩王分封与海外殖民,朕还有一事要告与诸卿。” 啊?还有事要说? 百官们都是面色一肃。 陛下您该不会是又要整什么幺蛾子吧? 不待众臣揣测,朱高炽直接便是一挥手,对着殿下的夏原吉笑道:“夏爱卿,这化肥既是你监督负责,便都由你来为众卿家解释吧!” “众卿也不必忧思,说来这对我大明,还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听到皇帝这突如其来,还带着些难掩笑意的话,众臣都是有些没反应过来。 对大明来说算是天大喜事? 陛下到底是想宣布什么,还要户部尚书夏原吉来亲口宣告。 总不能是陛下要取消“摊赋入亩”吧? 宴会中那些出身江南官绅的官员,不由得各自胡猜乱想起来…… 第一百二十五章 化肥公布 夏原吉相当务实,什么多余的废话也没说,直接取出之前在京郊皇庄试验基地,记录下的所有化肥对照实验数据。 这份实验数据很直观,通篇用的都是大白话,在读书人眼里可能有些粗俗,但直白却是真的直白。 当文武百官听到这份实验数据,先是对其措辞运用表示鄙夷,紧接着便是震撼,深深的震撼。 震撼过后,又觉质疑。 哪怕这是作为户部尚书的夏原吉拿出来,又有陛下金口背书,对文武百官而言,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夏尚书,您口中的这化肥之物……当真有那么神奇?”率先开口质询的却是先前的工部尚书黄福。 夏原吉没有回答,只是转头看向上方的朱高炽。 朱高炽会意,笑着说道:“黄卿无需质疑,这化肥便是朕要夏卿亲自负责的,于郊外选址进行实验。” “说句实在话,朕初时得到此物,也觉得不敢置信。” “只是先生说此物,可以令粮食亩产倍增,朕方才半信半疑,并让夏卿亲自操持,勿假手于人。” “如今,持续一月之功,终于得见成效。” “诸卿也不必觉得朕是在有意诓骗,因为这化肥之法,朕会在今日过后,就以正式的圣旨诏书,布告天下。” “届时,诸卿尽可自行在家中寻一两亩地,用其中法子去尝试配比,自然能得见效果。” “不愿意亲自选田实验的,京郊皇庄试验基地,朕也会开放一月,谁想去观都可以直接去,里面不仅仅是大豆,还有其他诸如冬麦、白菜都有耕种。” 听到陛下都这么说了,百官心中的那点质疑,终于彻底烟消云散。 本来有陛下背书,他们就觉得应该八九不离十,要不然就是陛下联手夏尚书,君臣二人一起蒙骗满朝百官。 可现在,陛下却说冬至节后,就要直接布告天下。 君无戏言可不是随便说说。 哪怕这化肥再离谱夸张,那也只能说明是真的。 真的有能够让粮食亩产倍增的化肥。 难怪陛下会说,这是于我大明的天大喜事! 就算是朝堂上对于陛下没能宣布撤销“摊赋入亩”,而有感失望的江南籍官员。 此刻听到有化肥这么个好东西,而且陛下似乎并不打算独占,也全都瞬间一扫阴霾。 摊赋入亩是在割官绅地主的肉,而化肥却能令粮食大量增产。 不仅百姓能收获更多粮食,地主也能得到更多的粮食地租。 但凡脑子不傻,都知道化肥的意义。 而另一边,得到了皇帝给出的肯定答案,黄福并没直接坐回去,而是略微整了整衣冠。 “微臣恭贺陛下,能得此大贤良才。有此贤良降世,正当天佑我大明,必可国势昌隆!” 其他几部尚书闻言,瞬间反应了过来,心中暗骂黄福这头老狐狸,连忙跟着呼喊。 “臣等为陛下贺!” “臣等为陛下贺!” “……” 百官勋贵、诸皇子与那些不明情况的外藩使臣,连忙也跟着高声呼喝。 “朕亦觉得林先生是个天赐的圣贤!” 朱高炽轻笑说着,心中不由暗道。 有林先生这位天赐圣贤在,朕的大明何愁盛世不兴! 殿下,有洞察力敏锐的官员,注意到了皇帝这次提到“先生”,多说了一个“林”字。 看来这位神秘的“先生”姓林啊! 就是不知到底叫什么,出身自何处,能给出化肥神方,又有海外殖民、宗藩新政这等毒辣眼光。 不知是何等风采? 对于殿下百官各自心思,朱高炽并不知道,但也能猜个大概。 说完了化肥神方的事情,今日冬至节宴的正事也就聊得差不多了。 朱高炽没有继续再去说南洋海岛的鸟粪,这东西固然重要,但对比轻重缓急,还是得先把土法化肥布告推广开来。 至于鸟粪,目前还是要组织水师,先去两广南部的东沙群岛,把那里的鸟粪垄断控制起来。 这个不需要有太多水师,稍微派遣一支舰队,打着开拓南洋的名义就行。 鸟粪啊! 想不到大明有一日,也得为了掏粪,而去勾心斗角。 …… 冬至节宴。 虽然发生了不少事情,但也算是皆大欢喜。 宴会散去,百官勋贵、诸皇子、使节们各自回返。 太子朱瞻基则在宴后,就被皇帝给召进了宫城。 “父皇,宴后召见儿臣可是有何事宜?”朱瞻基恭敬问道。 “嗯,瞻基,不必拘礼,且先坐吧!” 朱高炽却是一抬手,显得颇为随意。 朱瞻基听罢,也没推辞客气,直接就在椅子上坐下。 历史上,这对“仁宣”父子的感情还是非常不错的,不说能像朱标与朱元璋那样,但也不至于太过生分。 朱高炽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这才问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赛哈智回报,这半月多以来,林先生都没有授课,而是在写书?” 朱瞻基点头:“林先生这半月多以来,的确……应该都算是在写书吧!只不过是林先生口述,儿臣和于谦负责代笔。” 朱高炽闻言,来了兴趣:“哦?那林先生给你们口述的,都是什么书?” 朱瞻基说:“整体只有一部,但是它的内容很多,林先生为其取名叫做《农政全书》,还说这是前人遗留的智慧,他只是负责搬运过来。” 前人遗留的智慧? 朕怎么不知道! 朱高炽想了想问道:“《农政全书》,这部书是关于农政的?” 提到《农政全书》的内容,朱瞻基瞬间来了精神:“父皇,此书的确是关于农政,而且这部书太神奇了!儿臣甚至觉得,只要有了这部书,不亚于我大明得到了另外第三种‘化肥’!” 这里的“化肥”明显是比喻,但所想要表达的意思,朱高炽却是瞬间听懂了。 能够与“化肥”相提并论的《农政全书》,还被朱瞻基直接冠上了“神奇”之称。 朱高炽对此更加疑惑,却也更加好奇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与水争地 对林煜口述“着作”的《农政全书》,朱瞻基一开始也不甚理解,但配合着林煜边讲边解读。 朱瞻基很快就意识到,这部《农政全书》对大明而言,到底有着多大的意义与价值。 说它是另一个“化肥神方”都不为过。 作为中国古代五大农书之一,徐光启着作的《农政全书》,不但集前人农学之大成,而且还罕见的总结了历朝农学所忽略的部分——农政。 无论是最早西汉泛胜之的《泛胜之书》,还是之后北魏贾思勰的《齐民要术》,亦或是离得最近的元朝王祯的《农书》。 虽然这几位都贯彻了以农为本,但他们的重点却只放在了技术和知识层面,对农政的关注几乎可以算是忽略不计。 哪怕首次提到了“备荒论”的王祯,也只写了不到两千字的篇幅,而徐光启的《农政全书》,却是难得将农政、农学单独分成上下两部。 前半部讲农政,后半部讲农学,二者结合,才能确保更长远的农业生态。 历史上的《农政全书》,正式刻板刊印于崇祯十二年,也就是徐光启去世六年后。 明朝大厦将倾,无力回天。 正式刊印的《农政全书》“大约删者十之三,增者十之二”,但余下的12目,60卷书册,依旧还是对后世农业影响深远。 整部《农政全书》字数约为50万字,朱瞻基、于谦两人轮流抄书,也只抄完不到三分之一。 具体分卷可分为: 农本3卷、田制2卷、农事6卷、水利9卷、农器4卷、树艺6卷、蚕桑4卷、蚕桑广类2卷、种植4卷、牧养1卷、制造1卷、荒政18卷。 这其中,又以荒政、水利为要。 朱瞻基对这两部的记忆非常清晰,因为写的字数太多,差点没把他手给抄断。 荒政18卷中,总结了历朝对于备荒的经验政策,并且统计了历朝水旱虫灾的规律现象,包括救灾措施的利弊研究,与灾荒年间可供临时充饥的草木野菜种类。 徐光启通过总结历朝发生过的一百多次蝗灾,发觉但凡历朝蝗灾,普遍多发于夏秋之间。 因而得出结论:“是故涸泽者,蝗之原本也”。 说人话就是,蝗虫喜欢在干涸的湖泊土壤地里产卵,从而形成巨大的种群数量,诱发蝗灾。 要解决的这个问题,唯有先解决这些涸泽干湖。 是不是觉得有点眼熟? 好像在哪里听过! 没错,这也是后世红色政府,治蝗的主要手段。 林煜回忆到这里时,都不由觉得佩服,这徐光启真特娘是个人才! 只可惜,没赶上好时候。 明末不是一二部《农政全书》,几个名臣良相,就能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将倾的。 “是故涸泽者,蝗之原本也,欲除蝗,图之此其地矣。” 朱高炽下意识将这句话记下,又惊觉想起,林先生已经在写成书了,倒是不用那么着急,随即又问道。 “林先生这次授课,可还讲了什么?” 朱瞻基纠正道:“父皇,林先生说了,这并非是授课,只是对此书的解读,此书作者是另外一位大贤。” “林先生果然高洁!” 朱高炽微微点头,身躯也是不由坐正。 朱瞻基说:“除了前面的荒政,林先生又着重提到了书中的水利卷,水利为农之本,无水则无田。” “林先生说,这天下为何有那么多被抛荒弃耕的土地,其中原因无外乎荒地种不出粮食,而为何种不出粮食,主要便是地方不重视水利的营修。” “若是能够大力兴修水利,充分利用地利水源。不仅荒地可以重新屯垦,北方也可化为南方苏杭那样的产粮重地。也不必再辛苦从长江耗费巨万,输送南方的粮食去往北方。” 这也是《农政全书》中的“用水五术”。 所谓用水五术,可总结归纳为源、流、潴、委、作井作潴。 说人话便是,有地下泉水就用地下泉水,没有地下泉水就用江河塘浦的流水。 除此之外,还可以想办法利用湖荡泽陂的积水,以及海潮顶托回来的江河淡水、岛屿沙洲积蓄的水源。 就算遇到缺水且不临海临湖的高亢平原,也还可以开凿水井,汲取泉水,或者干脆修筑池塘、水库蓄积雨雪水用作灌溉。 总之就是,用水之术,不越五法。 “用水之术,不越五法…好!”朱高炽微微点头。 饶是他不怎么熟悉水利,但听到朱瞻基简单描述的五法,也是觉得说到了根子上。 用水五法,听起来似乎很简单,但却将水利清晰的分为了五类。 只要能分类,就有法可循。 用《农政全书》的原话就是:不在源,即在委,源恒流,委恒汤者,故无骤溢骤于之患。 总之不可能脱离五大类,除非在沙漠,但即便是沙漠,也是能够打井的。 比如后世的新疆戈壁沙漠,被流放的林则徐便在当地,成功倒腾出了一种能够减少水分蒸发的坎儿井,也叫“林公井”。 靠着这口水井,新疆总算能够种地了,能种地就意味着可以开发。 而往后的清朝同样贯彻了这一点,基本上但凡能有记录的“清官”,他的政绩肯定逃不开在地方兴修水利。 朱瞻基忽然间说道:“对了父皇,还有件事,林先生提到要兴水利、治河务,那么围湖垦殖就不能再如此乱来。” 朱高炽闻言眼皮一跳,说道:“围湖垦殖可增加民间粮产耕地,怎么就算是乱来?” 朱高炽不能理解也很正常。 因为围湖垦殖最早可以追溯到两晋南北朝,从这时开始,王朝统治阶级为了增加耕地粮产,就一直在主动推动民间对大湖水系展开围湖造田。 取得的效果也不错。 唐宋时期的“八百里洞庭”,到了两宋就已经几乎看不到了。 等到了明清,湖广开始完全取代苏杭,成为全国新的产粮重地,围湖垦殖更是到达近乎疯狂的地步。 螨清康熙年间,为了围湖垦殖的巨大利益,清廷大力鼓动民间开发垸田,官府更是拨银六万两作为开垦钱粮,又免除部分新增垸田的赋税。 史料对这一段的记载:康熙年间,但凡是人力能够达到的地势稍高之地,都会被围筑成田,大有“与水争地之势”。 第一百二十七章 棉稻轮作 与水争地,遗患无穷。 王朝的耕地面积的确增加了,而南方的水患也变得更为频繁。 失去了广阔的洞庭湖,江汉平原不再具备良好的泄洪蓄洪能力,再加上周边水系带来的泥沙的不断沉积。 就这么说吧! 后世红色建立之初,由于螨清大规模围湖垦殖,致使洞庭湖区面积锐减,很难再起到蓄洪泄洪的效果。 短短三年间,洞庭湖区的江汉平原,便爆发了三次水灾。 一下大雨,必定洪涝! “围湖垦殖竟然会有如此巨大的隐患。” 朱高炽顿时一脸肃容:“林先生有没有说如何能够解决?” 他往日只晓得南方的水患灾害,的确是比北方要更为严重一些,却没想到源头居然是出在了这里。 实际上,早在两宋的时候,就已经有聪明人意识到,围湖垦殖可能会带来水灾隐患,但为了增加耕地的巨大利益,还是选择了咬牙坚持。 朱瞻基说道:“林先生说,办法无非两点:第一,限制围湖垦殖。第二,退田还湖。” 围湖垦殖除了能够短期增加耕地面积,一定程度上增加粮食产出,本质上没有任何好处,还会破坏水利生态。 内湖水系面积被侵占,就会降低蓄洪泄洪功能,一旦雨水变多,或者上游决口,下游立刻就会变成物理意义上的“水乡泽国”。 唯一的办法,只有退田还湖。 这放在原来的唐宋元明清,或许很难做到。 因为古代的农耕技术上限摆在那里,王朝宁愿承担水患的风险,也要咬牙坚持围湖垦殖,而且地方上的官绅地主阶级也不会同意。 这样带来的后果,便是到了明清两朝,江南的水旱灾害频繁,几乎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整个螨清一朝268年,江南水旱并发的年份,占到了165年,剩下的不是水灾就是大旱。 虽然黄河不改道才是主因,但围湖垦殖破坏地方水系,导致黄河水患得到了进一步强化,从开始的夺淮入海,到夺泗再夺淮入海,再到后来,淮河不能走了,只能走长江。 江河合并,给江南繁华之地带去周期性的洪涝毁灭打击。 不过,现如今却是不同了,拥有林煜的大明王朝,俨然已经脱离了原来的历史轨迹。 不论是摊赋入亩,还是化肥鸟粪,以及海外殖民与白银宝钞……有了这些,那么大明也就没必要再去为了耕地,而围湖垦殖,破坏南方已经日益严峻的水系生态。 林煜一开始便与于谦说,大明很难治理黄河,其一在于漕运难弃,其二便是地方舍不得退田还湖。 只要能解决这两个问题,那黄河要治理起来,无非就是钱和粮的问题。 “朕明白了。”朱高炽郑重点头,“水利、备荒不仅为农耕之本,又为治河之重。” 听到父皇有所重视,也都听懂了,朱瞻基这才继续说道:“水利、备荒只是农政半部,后面还有着农学半部。” 朱高炽示意:“具体说说。” 朱瞻基说道:“农政只能算政策措施,还需要配套的农学,去教授百姓如何更好的耕作垦殖。按照林先生的归纳总结,农学具体可分类为轮作、间作、套种和混种四类。” 轮作、间作、套种和混种? 这四类听在朱高炽的耳朵里,饶是他为政还算比较务实,此刻也是有些直犯迷糊。 而且,这还只是比较笼统的划分,往细了讲还有着休耕、垄作、连作等等。 就拿轮作来说,最早可以追溯到战国时期,《战国策》中的韩国百姓,便很可能就掌握了大豆与冬小麦轮作的耕植办法。 到了汉时黄河流域,甚至普遍出现了小麦收获,便紧接着种植大豆或者粟的农业习惯。 《齐民要术》同样也记载南北朝的黄河中下游地区,大豆与粟、麦、黍稷等作物普遍轮作的农业耕制。 陈旉同样也在自己的农学着作中记录,南方种稻后接着补种大豆,可以起到良好的肥地作用。 当然,大豆与各种粮食作物搭配的豆粮轮作,到了明清早已被农民掌握。 《农政全书》里真正称得上实用的,便是针对明朝实际国情所提出的“棉稻轮作”。 明初的湖广还未真正大开发,以苏杭为主的江南依旧为全国的主要产粮区,但这不妨碍明朝江南的棉花种植产业兴盛。 应该说,早在元初的至元二十六年(1289年),元廷就在福建、浙东、江东、江西、湖广设置了木棉提举司。 专门主管地方的棉花种植,与棉花推广产业。 而到了本朝大明开国,朱元璋甚至明确下旨,民间有五亩到十亩耕田的农民,必须要栽种桑、麻、棉花各半亩。 如果超过十亩,种植面积就要翻倍,算是将棉花的种植,直接上升了到法令的层面。 而后,湖广大开发,成为新的天下粮仓,长江流域的棉花种植产业,彻底一发不可收拾。 也造就了明清的“江南繁华”。 但这种繁华是有代价的,过度的种植棉花,会极大的损害地力,并且引发剧烈的周期性病虫灾害。 明中后期,棉稻轮作之法,其实就已经在江南地区出现。 虽然农民弄不懂原理,但还是发觉,两年种棉花,一年种水稻,就能让土地不会出现大的影响。 用《农政全书》的原话来说就是:凡高仰田,可棉可稻者,种棉二年,翻稻一年,即草根溃烂,土气肥厚,虫螟不生。多不得过三年,过则生虫。 翻译成白话就是:种两年棉花,再种一年水稻,能够蓄积土地肥力,不会生虫病。一旦种棉花超过三年,那就会大幅爆发虫病害。 只不过,伴随明末小冰河期大爆发,各种天灾兵祸层出不穷,粮食产量下降诱发饥荒,百姓匆忙补种几年水稻。 而商人为了利益,地方官为了贪污和政绩,又勒令百姓毁稻种棉,致使棉稻轮作被彻底玩崩。 说到这里,就连林煜都不得不承认,这些几百年前的老祖宗是真的厉害。 在没有农药的古代,愣是依靠农作物的轮耕,做到了有效避免病虫害,还能进一步调节地力。 第一百二十八章 林先生节哀 这可不是林煜在尬吹。 后世的农业专家曾经使用科学方法展开试验,折腾来折腾去发觉还是《农政全书》记录的“两棉一稻”最好用。 用更科学的数据来说: 第一年种植棉花,黄萎病的发病率为1.3%-3.8%。 第二年种植棉花,黄萎病的发病率为3.9%。 到了第三年继续种植棉花,黄萎病的发病率迅速激增至38.8%-70%。 而要是第三年不继续种植棉花,而是种植一年水稻,再去种植棉花,那黄萎病的发病率又会浮动降回去。 而且,还不只局限于黄萎病,其它病虫害同样也会显着降低。 “棉稻轮作之法……”朱高炽喃喃说道,“种两年棉花,再补种一年水稻,就可调节土地的肥力,有效避免病虫害。” 朱瞻基点头:“林先生确实是这么说的,但却没说是为什么。” 当然不会说了,因为林煜也不知道为什么。 后世的农业科学家们经过试验后,同样搞不清到底是什么原理,只能总结为棉稻轮作会改变自然环境,从而抑制害虫病菌的滋生繁衍。 同时,腐烂的根植又能有效调节土壤,保持土地肥力。 一句话,先人的智慧! 朱高炽也没有深究,林先生连能让粮食增产的化肥神方都拿得出来。 这棉稻轮作之法,自然也不可能是假的。 只是种两年棉花,再种一年水稻,之后继续种棉,如此反复轮作,就能大幅减少病虫害,还能蓄积土地肥力。 林先生果真是千古难得一见的奇人大才,不仅对这国事海外如数家珍,就连读书人不屑的农学农政,也能有此独到见解之处。 朱高炽心中思量,对这《农政全书》也是愈发变得期待起来。 又跟儿子简单聊上几句,朱高炽总算将朱瞻基放归,临走前不忘叮嘱交代:“等林先生空闲的时候,代父皇问问先生,对我大明的海外殖民,可有什么看法啊。” “是,儿臣告退。” …… 天牢,最内的狱房。 半躺在草堆中的林煜,看着已经再度回来,还换了身新官袍的朱瞻基。 林煜也不觉奇怪,只是心底感叹,自己这个便宜学生,背景看来真不一般啊! 连天牢都能好几次说进就进,说出就出的。 难怪对方之前敢那么放豪言,说能救自己出去,有这背景手段,稍微运作一番,说不得还真有办法。 当然,对林煜而言,这大可不必。 朱瞻基前天出去,昨天参加冬至节宴,顺带给自己的父皇汇报情况,今天就迫不及待回到了天牢。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朱瞻基竟然感觉,自己在这天牢里都有些住得习惯了。 进到牢房,随意找了处空坐下,朱瞻基轻笑着说道。 “呵呵,昨日是冬至佳节,天牢应当也是有扁食的,不知林先生和余兄吃着味道如何?” 这只是客套话,天牢里冬至节能否吃上扁食不知道,但林煜和于谦是肯定能吃上的,吃的还是宫宴送来的御膳。 于谦说:“冬至吃扁食,重在寓意佳节,味道却在其次。” 林煜摇头:“比不上我妈做的。” (古代对母亲的称呼不止局限于“娘’,因为女子地位低下,所以称呼有很多,且都不正式) 一不小心把这话题聊死了。 朱瞻基憋了半天:“……林先生节哀!” 于谦也说:“先生节哀!” 林煜倒没有生气,在这个时间线,“他”妈的确早死了。 至于“未来”的妈妈,林煜微微闭上了双眼,眼角带着些许泪光。 自己来到这大明,从最开始的茫然无措,到后来写反诗送九族亲戚消消乐套餐,再到入京待斩。 时至今日,也快有一年多了…… 再等等吧! 应该也快了。 另一边,自觉有些说错话的朱瞻基和于谦,在原地如坐针毡,不知道该怎么转移话题。 想了想,于谦独自拿过桌上,自己那部已经快抄了小半部分的《农政全书》。 朱瞻基见状,正准备有样学样。 林煜却是攸然睁开了双眼,伸手擦了擦眼角的泪痕,又看向略显尴尬的二人。 “不关你们的事,是我自己离开太久,有些伤感了。不过还好,昨天是冬至,算下来距离过年没多少时日了,我也很快就该死了。” 说到这里,本来有些感伤的林煜,渐渐又恢复了振奋。 朱瞻基先是暗松口气,旋即又有些感到压力山大,这林先生怎么还是不忘求死啊! 林煜稍微舒缓了下情绪,接着说道:“半个多月下来,都只让你们俩抄书,没怎么讲课,这有些对不起你们交的学费。今天趁着时间还早,我们便重新讲课吧!往后每六天来一次,也免得你们太过辛劳。” 朱瞻基对此没有拒绝,这半个多月的抄书下来,虽然的确让他受益匪浅,但手同样也累得酸疼。 六天一次的授课,倒也给他们松紧的时间,也避免听得太多,学得太杂而记不住。 于谦倒是直接说道:“林先生,还是快些开讲吧!” 林煜缓缓起身,先是伸了个懒腰,随即这才从草床中端正坐起。 “老规矩,讲课前,你们两个想学什么?还是我自己挑着给你们讲?” 于谦没有说话,因为林煜教的东西,在他看来都是经世致用之学。 朱瞻基心神一动,他倒还真有想问的:“林先生,我想请教,我大明若是当真要对海外进行殖民扩张,那到底应该施用何政方为稳妥?” 这是在借机转述朱高炽的问题。 但也没有问得太过直白,朱高炽想问的是海外总督制与藩王封国,是否真的稳妥可行? 毕竟,连总督节制军政大权,这种模式都有一定的失控风险,那要是藩王封国呢? 会不会也有形成割据,甚至叛乱自立的风险? 林煜听罢不假思索道:“我之前便说过,对大明而言,重启分封,把藩王分封到海外,才是最稳妥的殖民策略。既能开发海外的殖民地,又能甩掉国内藩王存在的不稳定因素。” 朱瞻基说:“可是藩王海外封国,与直接用总督这样的封疆大吏相比,难道就没有任何弊端吗?” 嗯? 林煜莫名看了朱瞻基一眼,在看到对方的欲言又止后,倒是没有深究点破。 “你这话问得很好,藩王分封与海外总督,在本质上似乎没有多大区别。” “但你忽略了一件事……”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中国是什么? 朱瞻基疑惑问道:“林先生,您是说我忽略了一件事?” 林煜咧嘴一笑:“对,你忽略了,我大明不仅是叫大明,它也是中国,是华夏大地。” 朱瞻基闻言更加疑惑:“林先生,这与大明是中国有什么关系?”。 林煜说道:“要搞清楚这个问题,你得先回答我,中国为何叫做中国?” 中国为什么叫做中国? 听到这个问题,朱瞻基下意识就想回答“天下之中”,但旋即又觉得不对。 不光是因为这太简单了,还是林煜之前所绘制的世界地图,给朱瞻基开阔了眼界。 在那幅地图里面,大明的面积虽然不算小,却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而且也不在天下的中心。 可不是“天下之中”,那中国又为什么叫做中国呢? 于谦尚在思索。 朱瞻基选择更简单粗暴的方法:“林先生,为何中国叫中国?” 对于朱瞻基把问题抛还给自己,林煜倒也不觉生气,直接回答:“中国为何叫中国?就是字面意义上,中国为天下之中。” 嗯……嗯? 朱瞻基和于谦俱是一愣,这不就是他们起初想到的答案吗? 不过旋即,朱瞻基注意到了林煜嘴角的笑意,他瞬间意识到“天下之中”是答案没错,但肯定不是全部的答案。 林先生只说了字面意义,那实际的含义还没说呢? 果不其然,林煜很快就接着说道:“天下之中,就是中国的字面含义。不过,这只是中国一词最初的字面含义,往后面肯定不能这么理解,或者说不能全部这么理解。” 朱瞻基立刻摆正了坐姿,准备好好听听中国到底为什么要叫中国。 林煜说:“先说中国这个词的最早出处,其源于西周克商以后,迁都商王朝的洛邑,并铸青铜器,上刻:唯武王既克大邑商,则廷告于天,曰:‘余其宅兹中国,自之薛民。’” 这话说的通俗点,就是周武王打败了商纣以后,便铸造青铜器昭告上天,今后自己就准备宅在商朝的旧都“中国”,在这里统治天下了。 嗯,老宅男了。 《左传》对这一段也有记载:“昔武王克商,迁九鼎于洛邑。” 把象征天下的九鼎都带过去了,这也明确表明西周确实是要迁都到殷商的老巢了。 而迁都的洛邑,最终还是由周武王的心腹弟弟周公建成,因为武王克商三年后就去世了,留了个小娃娃周成王啥事也干不了。 这个洛邑在当时叫成周。 如今嘛,叫洛阳。 再看《尚书·梓材》中对于周公的记载,对“中国”最初来历也有进一步佐证:“皇天既付中国民,越厥疆土于先王。” 这里面不但提到了皇天托付“中国”的人民与疆土,还提到了周王朝的先王。 先王具体指谁已经无从考证,可能是周武王,也可能是周文王。 不过,后世的学者倒是从清华简里找到过一篇周文王的遗训,里面提到周文王临终前嘱托儿孙:“昔前轩辕宝,必受之以中。” 说白话就是要想真正得到天下,就必须攻占殷商(殷商也叫中商)这个天下中心,如此才能成功夺取天下共主的地位。 换言之,西周足足耗费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加周成王三代,才终于成功迁都于洛邑,开始正式的“宅兹中国”而统治天下。 往后,中国为天下之中的概念,从西周一直延续到了春秋都未曾改换。 《诗经》中就有诗书云:“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 说的便是西周以“中国”为中心,而辐射绥靖四方的独特政治结构。 有点“神圣大周帝国”的味道了。 朱瞻基听着林煜所讲的这些“中国”历史,其中的《尚书》、《左传》、《诗经》他都有系统性的学习过,但对于这里面的理解,却从来没有这么细致入微。 于谦倒是领会很快,好歹也是浙江省的“高考状元”,对于科举必考题的四书五经,肯定比朱瞻基这个太子要来的更为熟悉。 “林先生,也就是说,商周时期,中国都一直停留于天下之中,甚至是一座洛邑城。因为在商人、周人的眼里,洛邑便是天下之中,也就是中国之城。” 林煜点头:“可以这么理解,西周中国的‘国’字,里面就有着口与戈。口代表城池,戈代表武力,二者相合,便是需要武力保卫的都城,也就是西周与殷商两代共有的成周洛邑。” “这个观点一直到汉朝之前,都基本没有太大的变化。” “为什么是汉朝?”朱瞻基疑惑问道。 林煜淡淡说道:“因为汉朝人喜欢较真,他们经过地理上的测绘,发觉成周洛邑压根不在天下之中,顶多算是山海经里划定的天下中心。” 朱瞻基不由一愣,这也过于简单粗暴了点。 林煜忽又笑了笑:“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春秋中后期,周桓王被郑庄公射了一箭。” “这一箭不仅射到了周桓王的肩膀,也射到了‘中国’的肩膀。自此以后,周天子不再具备天下共主的权威,‘中国’也不再能够担当起天下之中的地位责任。” “随着诸侯裂土封王,逐渐形成实质意义上的战国局面,孟子才正式提出‘中国’作为‘华夏’的代名词。从这时开始,‘中国’在名义上,便不再纯粹作为周王朝都城的代表,而是能够与华夏等同。” 可以说,孟子是先换掉了“中国”的名,而汉朝人则进一步给洛邑的“中国”致命一击。 朱瞻基听得一愣一愣的,一个“中国”还有这么多门道。 “中国”在字面意义上的暂时“消亡”,居然只是因为周桓王肩膀被郑庄公给射了一箭。 等等…… 于谦忽地抬起头来:“林先生,若‘中国’为‘华夏’代名词,那‘华夏’又是什么意思?” 不是,你搁这套娃呢搁这套娃? 朱瞻基批脸一垮,听个“中国”都够他迷糊的了,又扯一个“华夏”,这两者难道不应该是同一个意思吗? 好吧! 也不能算是一个。 毕竟,大明与中国在实质意义上等同,但明显又是相互分开。 大明可以是中国,但中国不一定得是大明! 第一百三十章 中国与华夏 “什么才是华夏?” 林煜说道:“关于这个问题,我这里有两组答案,你们可以先听听看对不对。” “先说第一组,地理环境决定论。” 地理环境决定论最早的提出者,来自于一个德国地理学家拉采尔,这个人首次提出,是地理环境决定了人文环境,通过各种地理环境因素变化,从而野蛮操控支配人类文明的进展走向。 “按照地理环境决定论,我们所处的华夏大地,就是一块天然的封闭大陆板块。” 林煜说着,将之前画的世界地图,随手从桌面上拿过来,对着地图认真解释道。 “在华夏的东面,这里是茫茫大海,以及世界上最为宽阔危险的太平洋海域(因为危险,所以叫太平洋,很合理)。” “而华夏的北面,这里又有着汉地的三重天然屏障。” “第一重便是阴山山脉,阴山山脉首先从地缘上,就阻隔了来自北方草原大漠的游牧民族入侵。而后在山脉主体上又显得北平南陡,这种地形能够有效阻挡汉地的湿气北上,为南方增加降水补给。又能阻挡北方寒流南下,让漠北草原变得寒冷,破坏游牧民族的生存环境,让草原始终人口不丰。” “第二重屏障,便是寒冷的蒙古高原,这里的环境不仅养不活太多游牧民族,同样也让其它方向过来的异族外敌,难以行军过境,形成天然壁垒。” “第三重就更简单了,广阔极寒的西伯利亚荒原,就是最好的边境防线。就算有外敌入侵,也很难从这里过来,来也来不了多少人。” “说完了北方、东方,还有南方也要说一下。南方密布热带雨林,以及横断山脉的存在,同样也为南方提供了天然的地缘阻隔区。如此的地缘分隔,让交趾为主的南洋诸国,始终难以对华夏造成较大的外来威胁。” “还有往西,这里更不得了。西南方向有着世界上最雄伟的天堑喜马拉雅山脉,以及广阔的藏地高原,来自西南方向的外敌几乎不可能通过这两道天堑屏障,进入华夏内陆。” “而西北,这里同样有着辽阔荒芜的大漠,大漠就意味着养不活太多人口,外敌想要入侵,也同样难以大规模越过西域荒漠。” “可以说,正是这东西南北四面封闭,几乎让华夏形成了一个向内的盆地区,为华夏统一文明的诞生提供了良好的地缘条件。” 说到这里,朱瞻基和于谦差不多就懂了,这就与华夏的巴蜀之地差不多呗! 自古就有“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定蜀未定”的谚语。 可能对巴蜀之地的百姓有点不太友好,但话糙理不糙,巴蜀因为自身相对封闭的地理环境,导致这里很难受到外界影响。 太平盛世还好,到了乱世,巴蜀就是真正的“天府之国”,几乎等同于与世隔绝。 古代打仗但凡要进兵巴蜀,要么走汉中险峻,要么走江汉水路,而且最好的办法,还是两者并进。 当初的蒙古帝国大势强压气势汹汹的,愣是被逼得先下藏地,走不通后又灭了大理国,打算从贵州进军(贵州就是这么起来的),最后还是死了个大蒙古皇帝,才勉强把巴蜀拿下。 连巴蜀一隅都这么难打,有着四面包围封闭的“华夏大盆地”,自然就更难受到外界影响。 “而且,除开华夏地缘上的封闭,华夏向内的长江—黄河—淮水,又完美构成了这个封闭盆地内的天然水循环与气候调节机制。” “再加上这三条大河贯通华夏四方,在这片封闭的地理环境中,又细分构成了天然的五大地缘板块。也就是关中平原、江南平原、河北平原、四川盆地以及中原地区。” “历代但凡统一的王朝,无不出自这五大地缘板块,并且都是以四角而向中原发起冲击的方式,进而争霸统一。” “比如始皇帝自关中平原而起,汉高帝自关中、四川而成,光武帝从河北入中原而兴。往后的大唐天可汗,也是自关中而出中原,一举奠定霸业。北宋、元朝咱们不去赘述,本朝太祖也是先从江南而起,北伐中原后才彻底奠定了天下一统的格局。” “正是外部的地缘封闭,与内部的三条大河贯通华夏南北,从而构成了以四角为基,中原为主,如此独特的地缘板块结构。” “这才让华夏自中原而始,往四角辐射扩散,扩散至边界后又重新向中原而凝聚,最终形成了如今统一的华夏文明。” 说的再简单些,就是中原更为得天独厚,也更加适合农耕,对尚处在农耕时代的封建王朝来说,这是无法拒绝的诱惑。 而华夏的四角同样也属于平原的地缘板块,所以就会形成一种自中原向四角扩张,又从四角往中原开垦的特殊辐射包围结构。 正是依靠这个地缘结构,华夏(土地)才得以形成华夏(文明)。 朱瞻基和于谦看着地图,陷入了沉思。 所以,这就是华夏吗? 地理环境决定人文社会,因为先有了封闭的华夏大地,才诞生了如今的华夏民族。 这怎么听都有些荒唐。 就在两人沉思之际,林煜又继续说道:“实际上,按照地理环境决定论,华夏也并不是独有的。与之相对应该还有另外三个,其中一个便是你们比较熟悉的天竺。” 天竺? 朱瞻基先是一愣,旋即马上往地图凑过去细看,发觉还真是如此。天竺三面环山,一面傍海,环山的三面,甚至还与华夏共享了一个喜马拉雅山脉屏障。 而且天竺也有以恒河为主的大河贯通,既有肥沃的大平原又有充足的水源,为天竺同样提供了优越的农耕环境。 若是按照林先生的地理环境决定论,那天竺几乎不亚于第二个“华夏”了。 朱瞻基本着遇事不决直接问的原则开口了:“林先生,我看天竺也是如此封闭的地缘环境,为何它无法形成与华夏相同的统一王朝?” 林煜对着地图随手一指:“因为它运气不好,封闭的地缘环境下,天竺正好在西北的开伯尔山口,留下了道致命的缺口。” 简单来说,就是印度这块相对封闭的土地上,外部由山脉组成的天然防线,正好破了个窟窿。 而后,无数来自中亚的游牧民族与入侵者,纷纷从这个易攻难守的缺口窟窿中强插进来。 对也喜欢强入的印度阿三实施了长达千年的入侵历史…… 第一百三十一章 地缘环境决定论 说印度是被一道山口打败,才无法建立统一,未免有些以偏概全。 但从山口第一次入侵印度的雅利安人,也的确给印度带来了持续性的深远影响。 “既然说到了天竺,我们再顺便讲讲在地理环境的决定下,华夏周边国家的形成趋向性。” 林煜说道:“为了节省时间,咱们也不说太麻烦与偏僻的,就拿你们最为熟悉的蒙古、朝鲜和日本这三个来举例。” 朱瞻基连忙上了心思,蒙古、朝鲜以及日本,这三国与大明都不止是熟悉,而是与国运息息相关了。 朝鲜虽然在明初时期有些跳脚,但到了如今早就被永乐大帝把仅有的两三颗爪牙,给拔了个干净,已经不可能再雄起。 用朝鲜的话来说,他们与大明现在就是“以小事大”的宗属关系。 说人话便是:“能做大明的狗,真是朝鲜莫大的荣幸啊!” 而后者的日本,倒是总有那么点不听话,但听不听话,对如今的大明而言,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大明只想要日本的那两座大矿,好为后期的白银宝钞货币霸权铺路。 还有蒙古,这不用多说,从大明推翻元朝立国,到永乐帝五征漠北。 与蒙古的战争对峙,你来我往,差不多持续了近三百年,直到螨清才总算通过联盟八旗的形式,把蒙古给“消化”掉了。 “先说最近的蒙古吧!蒙古在地缘上,天然的就被分为了漠北与漠南两块。” 林煜说着,伸手对地图上的蒙古中间一划。 于谦点点头,表示看懂了。 朱瞻基不用看,作为大明的太子,他对军事自然有所涉猎。而且作为永乐帝最为疼爱的“好圣孙”,他也有学到过不少征战漠北的军事经验,还算比较熟悉漠北、漠南的地理环境差异。 朱瞻基说:“漠北、漠南的确差异很大,漠北几乎全是大漠戈壁,缺水少雨,而漠南除了草原荒漠,还有着适合农耕放牧的宜居地带。” 说得再形象一些,漠南就是以阴山为南界,阿尔泰戈壁为北界,所局限的狭窄区域。 嗯,后世这里叫内蒙古。 而漠北也不是外蒙古,而是包括了外蒙古在内,广阔的高原戈壁板块。 它与华夏一样,也是处于半封闭的地缘环境,但蒙古高原相比华夏大地,有着致命缺陷。 那便是蒙古高原远离海洋,深居内陆,这意味着蒙古高原将很难得到来自海洋的湿润气流,因此蒙古高原必定常年干旱少雨。 再加上失去了海洋作为气温环境调节,又处于中纬度的内陆区,蒙古高原的气候变化差异相当离谱反常。 这里的冬季寒冷且漫长,而夏季又炎热而短暂,稍微好些的春秋两季变化极快。 最夸张的时候,蒙古高原的气候年温差可以达到极端的90c。 如此高原、中纬度气候,再加上远离海洋,就导致即便有水系,也会大部分流出这里,造成荒漠戈壁化严重,几乎不适合人类生存。 “漠北高原与漠南草原的极端地缘差异,造就了居住在此的游牧民族抗风险能力很差。一旦遭遇自然灾害,就必然会周期性的南下劫掠,而后就会激起汉人王朝的反抗。” 从早先的匈奴,头曼单于南下牧马劫掠,一头就撞上了大秦军队,而后就是一句话:“头曼不胜秦,北徙。” 《过秦论》倒是说得更霸气直白:“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 哪怕是后来的冒顿单于,倒是一度雄起过,但很快就被汉武帝捶得满头包,死伤巨大,直接一路退到了漠北,不再南下。 而大汉也顺势控扼阴山、河套,打通河西走廊,直接将漠南压缩到匈奴难以立足,进一步压榨匈奴的战争潜力。 “游牧民族与中原王朝的争斗,无非就是围绕漠南草原而展开。因为只有控制了漠南草原,漠北高原的游牧民族,才能够养活足够多的人口,比如汉武帝前的匈奴冒顿单于。而大明若是想从地缘板块上针对蒙古,最好的办法还是学习汉武帝,与匈奴争夺漠南草原。” “说的再具体些,就是牢牢控扼河套、阴山与河西走廊。” 现如今,大明倒是还控制着河套、阴山、河西走廊,但过个几十年就不好说了。 因为大明自永乐仁宣之后,对草原的整体战略就趋向于保守。 这不好说是谁的锅,只能说是历史给大明王朝上了一课。 讲过了蒙古的地缘缺陷,并进而引出为什么蒙古在内的游牧民族,总是喜欢南下劫掠战争。 林煜又继续点着地图上“微小”的朝鲜半岛:“朝鲜比较简单,这里从地缘上就是个半岛结构,它的北边是山脉,南边半岛都是平原丘陵地形,又三面环海。” “可以说,朝鲜就是缩小了许多倍的华夏,单单从封闭角度来看,朝鲜的确算得上他们自称的‘小中华’。” “待在如此封闭狭窄的半岛上,朝鲜没有地缘阻隔,又很少遇到外敌入侵,倒是能够比天竺更容易形成统一王朝。” “但有利也有弊,它的北边是山区,其余三面都是大海,本土太小太封闭,资源匮乏到根本撑不起朝鲜有所发展。除非对外开疆拓土,而朝鲜唯一能打出去的北方,不仅要越过重重山脉的地缘阻隔,而且迎头撞上的就是庞大的华夏。” 就这么说吧! 朝鲜从战国开始,就一直在被华夏的政权势力胖揍。 从战国到秦汉,再到三国,哪怕最荒诞离谱的两晋南北朝,也不是朝鲜半岛这一亩三分地能够碰瓷的。 正是因为朝鲜太小太弱,而且注定难以在地缘上,与强大的中原王朝抗衡。 所以,也造就了后世偷国的毛病。 实力不强,那就用虚假的历史文化自信,来支撑那可怜的“民族自尊”。 说句不中听的,华夏的诞生对华夏来说是好事,但对生在华夏周边的民族和国家却是噩梦。 哪怕华夏什么都不做,甚至处于半封闭的地缘环境,也会无时无刻对这些周边国家带来持续性的影响! 第一百三十二章 民族国家 没在朝鲜上多说,林煜最后目光投向日本。 “从地缘环境来看,日本与华夏、朝鲜、蒙古、天竺其实都不一样,因为日本是个非常纯粹的岛国,这也意味着论封闭性,就算华夏都比不上日本。” 林煜说道:“可事实上却是,日本虽然建立了所谓‘万世一系’的王朝制度,连大宋(赵光义)都对其感到羡慕。但实际上的日本,从建国之初,便长期保持着分裂割据。” “日本看似是满足了统一必须的地缘封闭条件,但它同样也有着致命缺点。” “在地缘环境上,日本封闭却并不统一,它的地形是由三座大岛(没有北海道和琉球)与数千座小岛组合而成,这就是天然的分裂趋向。” “而日本除了岛屿太多以外,它的主要地缘特征又是以山地、丘陵为主。山地成脊状分布于日本中央,将它的国土给均匀的分割为了太平洋与日本海两侧。” “它的山地丘陵面积更是占据总岛面积的71%,且多数都为火山,其本身又处于地缘板块的交界……简单来说,就是日本所处的地缘环境,特别容易引发地震,也就是地龙翻身的自然灾害。” “日本的平原则主要分布于河流的下游近海一带,多为冲积平原,但规模很小,较大的只有石狩、越后、浓尾、十胜这几片,面积最大的则是所谓的关东平原。” 关东平原这时已经有所开发,并在随后20年间,引爆了“亨德之乱”。 林煜继续说道:“日本的完全封闭性,让它能够比华夏、朝鲜更容易形成统一。但同样的,群岛的地缘结构,又让统一的日本,无法建立起真正的专制集权。” “群岛、多山让日本变得诸侯割据,即便效仿大唐,建立了律令体制的王朝,也不过是东施效颦。” “就连幕府,也是在这种特殊地缘环境下,所诞生的畸形产物。” 为何畸形? 因为幕府的本质,只是代理的临时朝廷,换到中原王朝这边,开幕以后,后面肯定要跟着夺权开辟新朝。 可日本不行,幕府只能这么别扭的存在着,用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模式,来名义上驾驭日本诸国,达成形式上的统一。 如果说日本的诸国割据,有如一群饿狼混居,那幕府就是这里面的头狼。 它从未真正掌控这群饿狼,只是单纯能带着饿狼群们吃肉,等吃不上了,那头狼就该换一换了。 朱瞻基轻轻点头,想不到这地缘环境,居然能对一个国家王朝带来如此剧烈的影响! 日本从封闭中,换来了建立统一王朝的机会,但又因为群岛多山的可笑理由,而始终不可能真正建立一统,只能做名义上的日本国王。 这何其讽刺啊! 于谦对此同样也觉受益颇多,他本来只是想问林煜对华夏的看法,但林煜直接从地缘角度,给他解释了华夏文明的成因。 一切的开始,都只是因为脚下的土地叫华夏,所以他们才能建立起一个“华夏”。 林煜忽又说道:“地缘环境的决定论,本身其实也存在一定悖论,但只是用于表明华夏的民族国家形成,却也可以用作参考。” 地缘环境决定论存在悖论,但这不妨碍能够阐释民族国家的形成,为其提供外部依据。 最主要的是,不用地缘来解读,林煜怕这两个学生听不懂。 于谦疑惑:“林先生,民族国家又是什么意思?民族、国家难道不是分开的两样?” 也不光是听林煜讲课,中国自古以来就有“民族”的概念,虽然与后世的“民族”意思不太一样,但大体还是能够相对重合。 至少游牧民族,于谦和朱瞻基都能听懂,也能理解朝鲜民族就是指代朝鲜。 只是,民族、国家虽然大部分时候都能重合,但说到底这还是两种意思,哪怕最具备地域性的民族,也都是单一地代指在某块地生息的百姓。 民族国家又是什么意思? 而且,民族国家又与华夏相交,再加上一开始讨论的中国。 这三者有什么关联性吗? 林煜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略微斟酌了一番语句,这才开口说道。 “说到民族国家,解释起来倒也并不复杂,我们还是回到之前的问题,中国与华夏之分。” “自春秋战国以后,实际主旋律的中国便已经等同于华夏,再到汉朝的一统天下,又论证洛邑并非天下之中,中国就不再被作为都城代名词使用,而是与华夏逐渐重合。” “等进入到最强盛的汉武帝时期,更是明确提出中国就是指代大汉的疆域,而匈奴便是中国之外的夷狄。” “中国与华夏疆域等同,这个观点一直持续到了两汉相交,都没有太大的变化。” “真正有所改变,还是东汉末年分三国的时候,中国即华夏的话语权才被再次削弱,中国从地理代词重新回归到了正统名义。” 按照《三国志》中的记载,这时期定都天下之中洛阳的魏国,才算得上是中国,也才有资格自称中国。 而吴国、蜀国不算在内。 简单来说,这俩直接被魏国给开除“国籍”了。 当然,这并不是最离谱的,真正抽象的还得是两晋十六国。 导致了神州陆沉的五胡(不止这五个)深知“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白话:你说汉话穿汉服才是中国人,穿夷狄服饰那就是夷狄)的道理,所以纷纷开始在华夏这片土地上,争夺起了“中国”的正统。 首先是刘渊宣布大汉正统在匈奴。 接着李雄不甘示弱,又宣布大汉正统在氐人。 而后苻坚认为大秦正统在氐人。 拓跋玮表示大魏正统在鲜卑。 赫连勃勃认为大夏正统在匈奴。 宇文觉坚持大周正统在鲜卑。 几个“中国”王朝,直接被这些异族胡人轮番继承了个遍。 这还只是“中国”被外族胡人抢着继承,而后还有佛教趁着南北朝乱世,在华夏大地肆意传教播撒,进一步对“中国”的民族思想发起了冲击。 因为按照佛教观点,天下之中应该在须弥山,以须弥山为中心,划分出四大洲。 也就是《西游记》所说的四大洲。 第一百三十三章 华夷之辩 要说最离谱的还得是印度,因为当地学者发现在印度有时候会测量不到影子,所以便认为印度处在太阳的正下方,也就是天下的中心。 不过,随着佛教在华夏的逐渐本土化,天下之中又逐渐被本土和尚所避讳不再谈及。 要么就是印度、华夏都算“中国”。 好嘛! 又一个“自古以来”,还是主动送上门的! 到了隋唐时期,天下复归一统,“中国”才再度成为华夏的地域文化双重代词。 华夷之辨更是成为了隋唐建立中国的主要政治结构,到了大周正统武则天。 同样也对洛阳为“中国”非常重视,还效仿西周迁都九鼎,也在洛阳搞了个翻版出来。 就是难为了当时在印度、武周往返出使的大唐高僧义净法师了。 这位高僧在出使印度,回国途中经过室利佛逝国之时,发现会观测到“夏至无影”的特殊现象。 这也是古人最早认识到北回归线。 而后回到洛阳,义净法师也说:“洛州无影,与余不同。” 也别管他是怎么量出来洛阳无影的。 作为朝廷的使节,高僧和忠臣之间,有时候也需要灵活的变通。 中国、夷狄在汉唐的区别,也远没有达到民族文化的时候。 真正有着明确表现,甚至体现出近代民族主义的时期,还得是从宋朝开始。 石介的《中国论》也是第一部,明确提出了华夷之辨,并将其上升到民族国家层面的文章策论。 宋人之所以如此重视华夷之辨和民族国家,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宋朝姑且算是统一王朝,却没有完成大一统。 在宋的北边是辽国契丹政权,西边是党项人的西夏政权,南边又有大理、安南这些王国割据。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所以大宋的“邻国友邦”,个个都是说话又好听,打架也能并肩子上。 没能完成大一统的宋朝,尤其是以燕云十六州为主的汉地,被辽国、西夏等夷狄政权长期占据。 这就导致两宋的士大夫们对于中国和夷狄之分,产生了强烈的民族忧患情绪。 林煜这时做出总结道:“也就是从宋朝开始,士大夫们清晰认识到了,中国是一个国家,而夷狄所属的辽、西夏同样也是国家。” “北宋与辽国的外交国书开篇,基本都是以‘大宋皇帝谨致书于大契丹皇帝阙下’作为开头。这不光代表宋辽两国是平等的外交对话关系,也明确了中国、契丹是两个独立国家,两个独立的民族国家。” “这一点,可以从宋辽两国多次外交发现,当时明确勘定了国家边界线,甚至摆出了寸土必争的态度。一旦两国军队任一方,公然越过外交文书所定的边界线,就会引爆战争。” “这与汉唐时期中国、夷狄的模糊观念,明显是不一样的。” 民族国家,强调了民族主义与国家观念。 而且这个民族国家的观念自宋朝而始,又被后来的元明清相互交替继承,到了清朝体现的最为剧烈。 清朝的满汉之争,就是民族国家的精神特质,在持续性的发挥作用。 说得再难听点,中国是中国,你们这些夷狄外族,不要这么没有边界感,老是跑到中国来碰瓷! “民族国家便是华夏的精神特质。”朱瞻基喃喃自语,神色间若有所思。 于谦倒是举一反三:“所以,天竺、蒙古、日本、朝鲜等国,也具备与华夏类似的民族国家精神特质?” 林煜点头:“你可以这么理解,如果说中国是华夏的民族国家精神特质,那么天竺的种姓制度观念,也未尝不能是他们的精神特质。” 奴隶等级制度也能成为民族国家的精神特质? 这未免有些过于抽象了。 呵呵,抽象就对了! 在如此畸形扭曲的种姓制度影响下,印度人对自己的国家几乎没有什么认同感,而且也不在乎被外来民族统治殖民。 换言之,印度的民族国家特质,就是外来民族展示拳头,那他们就会乖乖背负双手,敞开大门欢迎外来民族进屋劫掠,只要劫掠完顺便收他们做奴隶就行。 至于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他们生来就是奴隶了,这还用问! 什么?你说印度的教义里,神从来没提到过种姓制度? 那没关系,就算神没有说过,他们也认为,种姓制度应该存在。 而由此引发的最直观表现就是,后来的英国人殖民印度,本来还是小心翼翼,一切以合作为前提,并且尽量获取商业贸易特权。 直到印度新的孟加拉王公更讨厌英国人,而倾向于法国人,所以便决定对英国实施武力驱逐。 这场决定印度命运的普拉西战役,英国总出兵900人,外加9门火炮和2000名印度土兵雇佣军。 而孟加拉则出兵7万大军,53门法国火炮和40名法国炮手,战力差距堪称悬殊。 大战一触即发,结果相当抽象。 孟加拉7万大军全军覆没,英国人则付出了75人的“惨痛”伤亡代价,“艰难”取胜。 正是这一场战争,让英国人彻底看清了印度到底有多脆弱。 普拉西战役过后,只过了短短七十年,便完全征服了印度次大陆,期间莫卧儿帝国又再度兴兵跟英国人打了几仗。 而英国前后投入的兵力,总共也不超过一万,依旧是轻松获胜。 所以,林煜说印度非常好殖民,完全没有一点胡说,他可是专门照着历史抄的。 现在得趁早去印度抢地盘,若是去晚了,可就要被帖木儿帝国的蒙古人白白占便宜抢先了。 说过了抽象的印度,林煜又接着说起朝鲜。 “朝鲜这个国家与天竺不一样,天竺是因为地缘劣势,先为他们带来了种姓制度。再因为种姓制度,为他们带来了畸形的奴隶特质。” “而朝鲜就比较纯粹,他们从一开始,就是因为地缘上的环境缺陷,才形成了他们特殊的民族特质。” “朝鲜的半封闭环境,导致他们虽然容易建国,却也让他们止步于建国。他们那里太穷了,几乎不可能让朝鲜有所发展,要想强大,就只能往外扩张。” “对海外不可能,那就只有往北,北部有山地阻隔,越过了山地,就是远盛他们的华夏,所以这就是断绝了朝鲜的强大可能。” “如此,极度弱小又没有前路希望的朝鲜,为了保存自己的民族国家,就自然而然演化出了一套“以小事大’的体系。” 第一百三十四章 朝鲜事大,蒙古慕强 因为朝鲜的极度弱小,所以就对邻国的华夏采取“以小事大”的外交策略。 朝鲜历代都长期作为华夏的附庸,奉华夏为宗主正朔,以此来确保国祚的延续。 这既是朝鲜的生存之道,也因为这般抱大腿的生存之道,所以朝鲜并不需要依靠自己的力量,来维持国家稳定。 那么也就不用重视武备的发展,没有了武备的压力,朝鲜的门阀世家迅速坐大,甚至还在高丽王朝引发过一次触底反弹(武人政变)。 而且因为长期的以小事大,也让朝鲜事事都会模仿华夏,从而换取虚假的民族文化自信。 由此的外在体现就是朝鲜的城市地名,许多都直接照搬华夏(比如长安、扬州等),文字律法同样直接照搬(朝鲜现在的律法就是《大明律》),到后来还从中国这边换钱到朝鲜去流通(清朝时期跑来换钱)。 林煜说道:“不过,虽然朝鲜因为地缘缺陷带来的极度弱小,所以选择了对大国进行附庸,不以自身为优先,而以附庸大国为前提。” “但这样带来的结果,就是朝鲜在文化上会有一种极端的自卑,而自卑又会引起强烈的虚假自尊心。这个虚假自尊心肯定无法得到实质意义上的满足,所以就会选择盲目追逐更为虚无的东西作为填补。” “比如说历史虚无主义,通过虚无化篡改历史,来为自己带来虚假的民族自信。” 朱瞻基脸色顿时变得古怪起来,对于这个朝鲜,他忽然想到了《论语》里面的一句话:色厉而内荏。 永乐帝刚登极的时候,朝鲜王李芳远只是正常朝贺,等大明灭安南置省之时,当场就给李芳远吓得派遣世子出使,来拍永乐帝的马屁,并且确定了今后以小事大的国策。 大明要什么,朝鲜就给什么。 大明在辽东设置建州卫,对朝鲜遏制战略咽喉。 朝鲜要怎么做? 当然是乖乖内撤,防止引起大明爸爸的误会了! “朝鲜说完,接着说蒙古。” 林煜点了点地图说道。 “蒙古其实没什么好说的,蒙古高原的特殊地缘环境,决定了这里注定养不活太多人口。而蒙古高原的气候寒冷,缺水少雨又加之干旱,环境温差变化极大且迅猛,也导致了这里几乎不可能发展出像样的农耕文明(但出土文物里还是发现了部分谷物谷仓,只是很少很少,不成规模)。” “没有农耕文明作为基础,就意味着蒙古高原诞生出的民族,它对自然灾害的抗风险能力约等于没有。所以,为了能够生存下去,蒙古高原的游牧民族,就会天然以部落联盟的形式存在。因为相比血缘宗族构成的国家,部落联盟对更为恶劣的地缘环境,适应性是要强过宗族血缘的。” 宗族血缘的诞生基础,就是要抱团取暖,也就需要更为稳定的基本盘。 说穿了,还是需要农耕文明,在古代也没有什么比农耕文明更稳定,抗风险能力更强的了。 部落联盟则更适合游牧,虽然都是抱团取暖,但部落不依托血缘宗族,而是单纯聚拢在一起。 “因为地缘环境的恶劣,蒙古高原的游牧民族,人口损失会比农耕文明更快。他们养不活太多人口,活下来的必然也是最能够吃苦耐劳的青壮群体,这也就造成了游牧民族普遍慕强的社会观念,以及随之而来强烈的对外扩张征服欲望。” 用实例来说,匈奴的冒顿单于杀了自己的亲爹头曼单于,而当时的匈奴人怎么想的呢? 那就是……卧槽牛逼大发了,大单于牛逼,我们跟你混了! 这种慕强观念让冒顿单于成功杀父上位,但也给他的头顶悬了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 匈奴是因为“慕强”,所以才放弃了“懦弱”的头曼单于,拥戴更勇猛的冒顿单于。 换言之,要是冒顿单于有一天,也变得“懦弱”,而不敢带着匈奴四处征战劫掠,那他也会被自己的儿子弑父夺权。 也即是说,随着冒顿单于的成功上位,汉匈战争的爆发,就已经成了必然。 汉朝的和亲送钱安抚策略,不可能喂得饱所有匈奴人。 而冒顿单于也不可能为了几个和亲公主,就承担被亲儿子杀父篡位的风险。 “蒙古与匈奴……” 朱瞻基微微点头,他似乎有些明白了,为什么爷爷总是要对漠北的蒙古人动兵。 哪怕弄得国库财政困难,五次征讨有三次都算是白去,大部分时间都被蒙古人带着在草原上遛弯子。 在听完林先生讲的地缘决定论,与地缘决定的民族国家精神特质,朱瞻基渐渐有所领悟。 蒙古与匈奴的相似度太高了,虽然两者的时间线差了上千年,但不妨碍二者因为同一片地缘,发展出相似的“民族国家”精神特质。 当蒙古一旦出现了某位大可汗,那就必然会与大明爆发战争。 这甚至可能不是那位大可汗的本意,只是单纯被蒙古众部给裹挟推着,走上了这条战争的不归路。 永乐帝对此的解决办法,就是每当有着要出可汗共主的苗头之时,那就立刻发兵介入。 不用真的跟蒙古人打,只要追着他们遛弯子,遛到明军粮草不济,遛到蒙古错过最佳的放牧时节。 届时,即将聚拢的蒙古诸部,自然而然就会土崩瓦解,不崩也没有关系。 因为战争还有另一个隐性作用,那便是极大提高了蒙古南下劫掠的成本。 就与汉武帝一开始与匈奴交战,虽然取得了一些胜利,但也付出了极大代价一样。 可汉武帝依旧选择咬牙坚持,不惜耗费军资巨万,出动数十万的军队战马,也要跟匈奴硬刚到底。 直到匈奴实在受不了,匈奴王庭远遁漠北,汉匈战争才终于停止。 汉武帝看的很明白,横竖都是打,不如一鼓作气彻底把匈奴打疼! 汉武帝之前,匈奴南下劫掠意味着发财,而汉武帝之后,南下劫掠意味着损伤巨万,别说发财了,能不能活着回来都不好说。 再加上汉武帝后期,就不单纯砍脑袋了,愿意臣服的也可以纳入汉朝藩篱。 对抗大汉,就要变成京观,被汉军杀绝户。 而载歌载舞欢迎汉兵,就能吃香喝辣。 换你,你怎么选? 永乐帝的五征漠北,有自己的天下私心,同样也不乏战略考量。 好歹也是朱元璋众多儿子里,除了朱标外最像老朱的,怎么可能连风烛残年的蒙古人都对付不了? 而且还被连续遛了三次! 第一百三十五章 日本与赌徒 林煜简单总结了一下:“蒙古人的慕强观念与对外征服,都是地缘环境在逼着他们必须对外扩张,不扩张就无法生存。又因为扩张战争,而带来慕强的民族观念。” “处在那样的地缘环境之下,游牧民族没有农耕民族的稳定基础,所以对能轻易破坏他们生存环境的自然神灵,也就更为敬畏崇拜。” “而与之相对,农耕民族对自然神明虽然也有崇拜,但往往不如游牧民族来的彻底。” “一句话,华夏大地不养闲神。” 华夏大地,不养闲神? 这话说的确实透彻,朱瞻基瞬间领会明悟。 朱瞻基说道:“因为华夏民族都是以农耕为主,这就具备了对自然灾害的抗风险能力。即便发生灾荒,朝廷也可以优先从粮仓,发粮出来加以赈济。而不是虚幻的请求神明上天,把灾荒免去。” 于谦这时也点头作着补充道:“百姓兴修水利,建设太仓储备粮秣,从而能够对抗灾荒。如此,茫茫上天不再能够肆意主宰华夏生民,那华夏民族也就不会再如先古那般惧怕上天,最多只会留存本心的敬畏。” 这种敬畏实际上发展到宋元明清,更多的变成了跟神明的等价交换原则。 双方秉持“信则有,不信则无”的原则,我付出信仰和香火,你负责实现我的愿望。 实现不了,那不好意思,我只能换个神明跪拜。 遇到比较硬核的地方,比如说山东,天不下雨,他们会先给龙王上香,祈求龙王降雨。 龙王受了香火,还不下雨怎么办? 那就把龙王拉出去暴晒,因为你拿了香火不办事,暴晒之后还不办事,那就可以轰龙王出庙,再换一个新龙王进去。 就是这么现实。 说到对神明的信仰态度,又不得不提一嘴西方的天主教了。 与华夏为主的东方民族国家不同,欧洲中世纪占据主导地位的天主教,实质上并不能算是一个纯粹且正统的宗教神明信仰。 你以为天主教是靠着传教白手起家的? 但实际上,中世纪的天主教,完全就是贵族们的俱乐部,当中的神职人员不是贵族,就是比贵族还牛逼的王室成员。 用欧洲人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作为贵族,你要么参加教会,然后享受荣华富贵。 要么归于世俗……然后享受荣华富贵。 横竖都是享受荣华富贵,闲着也是闲着。 中世纪天主教的巅峰时期,几乎掌握了欧洲三分之一的土地,还有近乎全部的文化人才、学校、医院以及政府机关,它们的土地权利多到可以直接建国(教皇国)。 在差不多八百年前,也就是两晋南北朝时期,法兰克的国王希尔佩里克一世就曾吐槽教会过于滥用职权,胡乱干涉国家政治,并且试图通过立法来限制教会的财产。 林煜这时也说起了最后的日本。 “日本这个国家相对华夏、蒙古、朝鲜、天竺,都要来的更为特殊,它的民族国家构成,受到地缘环境的影响,也要更为强烈明显。” “按照地缘环境来说,日本它是一个孤独的文明,四面环海的群岛地缘,让它半永久性的被隔绝于文明世界之外,从而造成了日本民族普遍空虚的归属感与对内安全感。” “所以,为了摆脱这种游离于文明世界边缘的不安全感,日本往往会为了强调‘我也是个文明’,而去着重强调文明社会的独有产物‘礼仪’。否则,一旦失去礼仪作为束缚,日本的社会秩序就会迅速脱缰崩溃,直到退化至野蛮原始时代。” 可以说,日本的精神内核就是偏执、疯狂和极端,而礼仪便是把日本的这些内在疯狂,给约束在一个表面看上去正常的范围。 用喝茶来举例,中国喝茶虽然也有仪式感作祟,但本质是为了提高茶的品味,茶始终是主体。 而日本的茶道正好相反,茶反而成了道具,它的礼仪相当繁杂严肃,且充斥着莫名其妙。 朱瞻基听到这里,却是想起了以往跟着父亲,一起接见日本使节团的场景。 对方怎么说呢…… 大明这边并没有任何要求,但日本却坚持沿用唐时旧例,以日本高僧作为使节团名义上的主使。 除去正式的朝觐参拜,在私下居住番馆的时候,对方针对礼仪规矩的严谨,让负责使节团饮食住行的大明官员,都有些莫名其妙。 就好像这些都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被礼仪规矩所完全操控的提线木偶一般。 “日本对礼仪的确有些过于严肃刻板了。”朱瞻基想了想,说的还算客气。 林煜却是冷笑:“严肃有什么用,对日本而言,礼仪不过是他们强调自己是文明的工具而已。” “日本的地缘环境,决定了他们只是利用礼仪,而从来不会真正从中学到谦卑恭谨。” “而且,日本多山群岛,山地对仅有的平原进行了分割,再加上季风气候与海洋风暴,导致日本不论农耕还是捕鱼业,获取收益都极为低效且不稳定。所以一旦日本强大起来,它就会立刻变得充满侵略性和扩张性,而且往往会不计后果。” “赌徒?”于谦一语中的。 林煜说道:“没错,就是赌徒,而且是一个疯狂的赌徒。” “日本群岛地缘处于大陆板块的地震火山带,所以日本的地震与火山喷发,往往又多而频繁。再加上本身资源的匮乏,导致日本长期都面临着较高的人口死亡率。” “自然灾害的频繁与人口死亡率的居高不下,让佛学在日本大行其道,因为佛学主张超脱生死轮回。而儒家思想同样也教会日本人,强调集体主义精神,只有这样才能在艰苦的生存环境中存活下去。” “这也让他们养成了喜欢豪赌的民族精神特质。” “从一开始的冒险小赌,到后来的豪赌国运,不计后果!” 朱瞻基听得相当震撼,用国运去不计后果的豪赌。 这样的民族,这样的国家,简直是自上而下都透着癫狂! 癫狂中又带着极端的偏执,为了强调礼仪而不惜本末倒置,完全不去体会华夏礼仪的真正含义。 于谦忽然间开口说道:“这是一个癫狂、偏执且无惧生死,强调集体主义的赌徒。” “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 第一百三十六章 缘木求鱼 用缘木求鱼来形容日本,不要太恰当。 另一个时空,哪怕到了明治维新后的新日本,居然还在对外大量输出本国的娼妇,好为国赚钱。 嗯,只能说不愧是一群癫狂极端的疯子。 “华夏、天竺、朝鲜、蒙古、日本都有各自的民族国家与精神特质。” 朱瞻基轻轻点头,主动梳理总结道:“只是,这对大明的海外殖民而言,有什么帮助吗?” 民族国家他差不多听明白了,就是华夏与周边异族藩属的民族精神区别。 说的更直接点,就是华夷之辨真正上升到了国家层面,并且被着重强调到了立国基础上。 林煜说道:“你最开始不是问我,大明今后该如何对待海外殖民,而我的回答是用藩王分封建国为基本手段。我知道你的顾虑,你担心藩王到了海外,会主动与本土割裂,造成事实意义上的藩国。” “就算朝廷在海外设置总督进行监管,可总督同样也是军政大权一手抓,难保不会与藩王勾结,在海外殖民地建立新的‘夜郎王国’。” 虽然朱高炽已经在冬至节的非正式朝会,先宣布了自己准备重启藩王分封,对海外进行殖民扩张的想法。 但这目前还只是想法,并没有正式明确的圣旨出来,只能算是对藩王宗室放出去的一个信号。 朝廷则先观望一下宗藩对此的反应如何,朱高炽也顺便在林煜这里问问,对于宗藩殖民的隐患,以及海外总督这样的封疆大吏,有没有什么独到看法。 “你的顾虑其实也没大错。”林煜说道,“先说一下大明要对海外殖民,所能使用的具体策略。” 说着,林煜将地图稍稍翻转过来,对着台湾岛的位置点了点。 “大明若对海外殖民,第一就得先把小琉球收回,因为这里是大明出海南下的重要踏板,也是第一岛链的中枢节点。” “所谓第一岛链,便是东起小琉球、大琉球、日本诸岛,西起吕宋、婆罗洲(大巽他群岛),串联组成的群岛战略防御体系,也可以作为外部对大明的海上进攻体系。” 控制了第一岛链,就能轻松对中国的东南沿海实施战略封锁。 在后世第一岛链的重要性,甚至被誉为“永不沉没的海上航母”。 即便放到六百年前的明初,第一岛链的重要性也能对大明的东南沿海,带来持续性的战略压力。 小琉球的战略地位如此重要,朱瞻基和于谦也都能理解。 从元朝始设澎湖巡检司对小琉球监管,再到明初朱元璋复置澎湖巡检司便能看出其重要性。 而且别看洪武中晚期,就因为禁海把澎湖巡检司给撤了,但大明同样也付出了巨大代价。 沿海迁界引起的民愤,还有相应的财政重负,再加上半放弃小琉球也让东南倭患日益猖獗。 到了晚明,实际倭患已经变得非常严峻,朝廷被迫再度复设澎湖巡检司,直接对倭寇老巢小琉球进行围剿。 可以说,谁控制了小琉球,谁就掌握了大明东南海域的长期话语权。 “小琉球与大明相距很近,所以大明不用在此分封藩王建国常驻,只需按照琼州府的模式,略微修改下,再置县移民归化就行。” “控制了小琉球这块海上踏板……嗯,大琉球也可以顺便拿下来,此地为东南海域的万国津梁,即便大明不取,早晚也会被别人取走。” “大琉球地狭人稀,小琉球又距离大明很近,所以两地拿下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朱瞻基听到这里,心里倒是并无太多意外。 林先生说的前期战略,与父皇、内阁对海外的初定规划,几乎差不多,都没有太大的出入。 于谦点头说:“拿下大小琉球,这第一岛链便算是三下其一。” 朱瞻基说:“那么下一步,便是对南边的吕宋国采取行动了。” 林煜说道:“对吕宋国的处理比大小琉球更简单,因为大明在这里本就设置了汉人总督,所以只需要直接在当地汉民中,任命一个新总督就可以做到轻松服众。” 朱瞻基听罢忍不住提问道:“林先生,直接从当地汉民中选任新总督,会不会导致总督变成吕宋汉民,事实意义上的世袭制,就如唐时节度使藩镇割据。” 林煜淡淡说道:“所以啊,朝廷也不能完全放任,当地汉民可以做新总督,但朝廷需要派驻流官。既是作为副手监管,也是从旁学习吕宋汉民、土着的生活习惯与施政方略。” “而吕宋总督也要有任期,不能像之前样,任期可以是五年。这个时间既不显得太短,也不太长。等到五年之期到了,吕宋总督直接迁调回国,只要他们干得不是天怒人怨,那就一律许其升迁。” “如此,吕宋总督的仕途与生活都有盼头,那谁脑子抽了,才会在海外搞独立割据。” “以利诱之。”朱瞻基挑了挑眉。 这样做确实也有效果,利益的诱感往往比那些空虚的大道理,也要更能收买人心。 只不过…… “林先生,若只单纯用利驭官,终究不得长久。”于谦说出了自己的疑虑。 用利诱人,在于对方能看得上,要是遇上真的有裂土封疆之心的野心大家该怎么办? “这就涉及到我刚才与你们讲到的,民族国家决定了华夏文明的精神特质。” 林煜说道:“自两宋开始,民族国家的观念基本形成,华夷之辨也被两宋士大夫,进一步强调到了地缘国家的层面上。” “自此,华夏才是中国,而夷狄始终是夷狄,也不再有夷狄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的道理。” 说的更敏感些就是,自两宋开始,中国开始强调民族血统,而不是所谓文化差异了。 也就是中国是中国,契丹是契丹。 契丹穿了汉服,归化宋朝,或许宋朝会接纳,但却不会把他们当成宋人百姓,而是一群归化了的契丹蛮子。 这种明显的民族区别很重要。 到了清朝尤为剧烈,清朝地方官府对汉人百姓是盘剥,对西南少民百姓,那直接就是“榨油”了。 而且清廷还明里暗里鼓动地方官府,对少民不要当人看,能往死里压榨就往死里压榨。 引发的后果就是清朝前中后期,西南少民起义暴乱层出不穷,还因此催生出了不少名将…… 第一百三十七章 流干印度最后一滴血 中国是中国,夷狄是夷狄。 如此比汉唐更为明确的民族强调,好处也不是完全没有。 于谦有些领悟到林煜的意思了,他略一思忖后说道:“民族国家观念的形成,让华夷之分变得比历朝都更为明确。由此放大到海外殖民的尺度,就是海外移民始终都无法被当地的土民所同化,而当地的土民同样也很难被汉人移民同化。” “这就是两支被“民族国家’所分开的民族群体,他们虽然共同居住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但在土民眼里,汉人移民是外族,而汉人移民同样视土民为蛮夷,二者必定水火不容。” 水火不容的结果,要么水被火彻底烧干,要么火被水完全扑灭。 如此就是长期且连续的民族冲突,以及随之而来的殖民战争。 这样的复杂环境下,除非有一天汉人移民能把殖民地土着全部干掉灭族,否则他们是没有任何余力,用来建国独立摆脱大明控制的。 “只要作为本土的大明不灭亡,那以华夏为精神核心的‘民族国家’,就会持续性的影响海外的汉人移民,让他们几乎不可能与殖民地的土着相互融合。” 林煜一脸平静的说道:“海外的汉人移民与殖民地土着无法融合,而汉人移民又必定会持续性的对殖民地土着,进行财产、土地乃至人身上的掠夺。” “这就进一步加剧了二者之间的民族仇恨。” “所以殖民地的汉人移民,只要一天没有把所有土着全部灭族,那就始终无法摆脱大明本土的控制。” 这么说可能还是有些不全面,说得再简单点就是,殖民地土着与汉人移民的民族对立,以及土地财产的利益对立。 这些海外殖民地的汉民,哪怕做梦都盼望独立自主,也会被形势逼着老实听话,从而换取本土的支持,好帮助他们对抗殖民地的土着。 而有了殖民地持续性的为本土输血,大明同样也能维持国内的稳定,并且转移本土的内部矛盾。 用后世的一句话来说:“流干印度最后一滴血之前,大不列颠帝国不会倒下!” 这是“双赢”的局面! 于谦本就有所猜想,被林煜这么一点拨,瞬间就明白理解了。 朱瞻基略微思考琢磨之后,同样很快领悟到了林煜的意思,以及话语中隐含的血淋淋的殖民残暴本质。 但二人都觉得这没什么,不让殖民地流血,难道让大明自己放血? 总而言之,因为大明本土的存在,所以华夏为精神核心的民族国家,就能一直保持存续。 而有了民族国家作为殖民的精神内核,那大明的海外殖民活动,就会始终被束缚在同一个“华夏”的民族国家圈子里。 这样带来的好处就是,殖民地被大明彻底榨干之前,大明都可以一直靠着殖民地输血,来延续国祚和转移矛盾。 而海外殖民地同样也依托“华夏”这个民族国家,来保持自己在文明上的独立性,不会被殖民地的土着所同化,同时又持续性的对外殖民扩张。 这种两边“双赢”的良性循环,在殖民地的血被放干前,或者大明本土出现亡国危机前,都不会出现什么太大问题。 不要问为什么英国人最后失败了,应该问的是法国人为什么成功了。 而且英国也没有完全失败,他们的失败是多方面的因素造成。 对海外持续性的殖民帝国主义吸血,让英国成为了“日不落”的不列颠帝国。 但他们的缺陷也非常明显,不列颠帝国本身与大明不同,它是由几个国家因为利益,而走到一起的联合王国。 苏格兰人为了赚到更多钱,所以选择与英格兰共同组建了联合王国。 所以,英国的民族国家精神内核,并不像华夏那么统一,且具备认同感。 就连定居出生在北美十三州(美国独立前英国在北美洲的殖民地)的英国人,在英国人自己看来,那也是外来的乡巴佬,不算是自己民族的一员。 如此不统一的民族国家,自然也就迎来了北美十三州的独立战争。 而且英国对待海外殖民的主要手段,就是用尽一切办法,搜刮剥削当地的财富。 这与法国有着明确不同,法国虽然也殖民,但他们更倾向于建立秩序以及统治,而不是像英国人那样不计后果地纯搜刮。 就算这样,英国人也仍是维持了几百年的殖民帝国统治。 还是二战对英国造成了重创,才迅速丢掉了大量海外殖民地。 与之相对,法国虽然也丢掉了许多殖民地,但他们对殖民地的统治模式,还是让他们与独立的殖民地藕断丝连。 这一点在二战前后,都表现得尤为明显。 二战期间的法国被戏称为“非洲大国法兰西”。 历史书上的法国是38天就全境沦陷,但实际上法国在非洲依旧还有大片法属殖民地。 戴高乐从这些法属殖民地中,征募了源源不绝的黑人法军,为法国的光复战争,贡献了大量生力军。 开个玩笑,法国是被非洲黑人打回来的。 因为戴高乐给出承诺,踊跃参军的殖民地黑人,可以加入法国国籍。 林煜最后总结说道:“民族国家与海外殖民,这二者本身就是相互关联的。只要大明本土不出现问题,那随着殖民扩张的持续进行,殖民地与本土的联系和控制,只会变得更加紧密。” 朱瞻基轻轻点头,心中对海外殖民的几丝顾虑,也是彻底烟消云散。 他父皇顾虑藩王与总督在海外殖民,唯恐出现势大难治,进而喧宾夺主闹独立的情况。 但实际上,按照林煜的规划,真要是出现这种情况,那大明估摸着早已过了百年以后,而且本土必然比殖民地更快出现问题。 林煜接着说:“刚刚讲的只是殖民结构,现在我们再来讲殖民的手段。” 听到林煜的话,朱瞻基不禁疑问道。 “林先生,殖民手段刚刚不是已经讲过了?控制第一岛链为主,近的就派遣总督,远的则让宗藩分封,坚持华夏为主的民族国家。” 林煜摇头:“你说的这些是殖民扩张的手段,而不是殖民归化的手段。” 第一百三十八章 梁武帝 “民族国家,既可以拿来直接对外殖民扩张,也可以用在对内的殖民归化。” 扩张与归化,这是两码事。 前者负责开辟疆土,后者负责教化新土百姓。 林煜想了想,对着二人突然提问:“嗯,你们应该都有读过两晋南北朝的史书吧?” 二人听到问题,都是有些迷惑,但还是点头。 “自是有读过。” 别说两晋南北朝了,唐宋元三朝史书,朱瞻基也同样有所涉猎。 “读过就行。”林煜点头,又接着问道,“那你们认为,南北朝的梁武帝,他算得上明君吗?” 梁武帝到底算不算明君,这在史书上的评价还真有点不好说。 即便包括了南北朝的相关史书记载,到后面的隋唐、两宋以及大元蒙古国,对梁武帝的史册评价也大多都是毁誉参半。 而且朝代越往前推,就越喜欢谈及梁武帝的修佛爱好,以及被宇宙大将军(这是真封号,虽然很离谱)侯景活活饿死一事。 萧菩萨嘛! 朱瞻基沉吟片刻,作出回答:“梁武帝在位期间,虽无执政大错,也为南北朝的江南百姓士宦带去了安稳乐土,但其喜好修佛,耗费大量国家资财,又错信了侯景,致使南梁国破山河碎……” 说到最后,连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 说是明君?那明君怎么也不应该是个亡国之君,而且堂堂皇帝,居然被活活饿死,这也太过讽刺。 说是昏君吧,又昏得没那么彻底。 相比之下,于谦的回答倒是更为中肯:“梁武帝前明后暗,若真要明确一点,那他称不上是个明君。” 林煜听完两个学生的回答,没有多卖什么关子,随即笑着说道。 “梁武帝确实不算是明君,但他也并非是你们认为的那样,是个前明后暗的皇帝。” “我这么说,你们可能不太懂,我直接给你们讲一下梁武帝在位时的为政举措。” “南齐末帝统治残暴,又对国家事务并不上心,所以梁武帝作为萧氏皇族的旁支,素有威望贤名的他,立刻便被南方门阀推动着,篡夺了南齐的皇帝位,从而开创南北朝最后一个与北魏势均力敌的王朝——南梁。” “南梁初开,因为基本算是和平夺位,所以国内的政治还算平稳。而且梁武帝自身的怀柔仁德手段,对内休养生息、提拔寒门士子,又与上品高门互相保持良好关系,倒是让南梁前期难得一派欣欣向荣。” 说到这里,似乎没什么不对,皇帝对内休养生息、仁德贤明,这不就是开国皇帝的明君盛世景象吗? 可看问题,不能只看表面,还得看到更深层的政治内核。 梁武帝确实是萧氏皇族的旁系不假,但萧氏皇族那么一大票人,为什么南方的门阀偏偏就支持萧衍去做这个皇帝? 归根结底,就在于萧衍的“素有贤名”,说人话就是,这家伙与门阀豪族都是好朋友,所以在高门的人缘关系非常好。 南方掌握大部分生产资料的高门大族都觉得,让萧衍当皇帝比原来的大齐皇帝,要更有利于他们高门豪族。 萧衍也确实没有让他们失望,在成功坐上皇帝位后,立刻就对南方高门投桃报李,官职爵位毫不吝啬的赏赐出去。 发展到这一步,萧衍与南方高门顶多算是互相利用,也符合一个处于门阀鼎盛时代的君主,该有的执政风格。 梁武帝真正的问题,或者说性格缺点暴露,是在于他自己也算是南方高门的一员,又是靠着门阀世家的支持,以及自己苦心经营的“贤名”,才得以坐上皇位。 所以萧衍非常理解南方豪族真正想要什么,也知道如何去利用这一点,来进一步巩固自己的皇权。 按照史籍记载,梁武帝巩固皇权,大致可分为三步: 第一,封赏高门豪族,给他们高高捧起来,让高门能够兼并掌握更多生产资料。 第二,提拔寒门士族,高门豪族得到了高官厚禄,那真正做事的就得用到寒门,否则萧衍不放心。 第三,减少北伐的成本内耗。 第三点最为重要,几乎算是南梁稳固皇权的根基。 梁武帝在位时期,南梁也不乏有明面上的北伐战事,但基本上都是雷声不大、雨点也不大,而且普遍都以战败而终。 对于北伐的屡次失利,梁武帝的做法同样也很迷,要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要么就干脆强行为主将们包揽责任。 简单举个例子,萧衍的六弟萧宏当时为北伐主将,结果因为指挥不当,导致军队大败。 萧衍不仅不加以怪罪,反而看到这个六弟萧宏为官为将期间,多行贪污受贿,光是这家伙贪的钱就堆了几十个仓库。 萧衍说:“六弟生活尚可。” 于是直接把人召进宫中,设宴接风以后,又抵足而眠。 嗯,这位六弟萧宏,后面做了开门贼,为宇宙大将军侯景开了城门。 对萧衍来说,北伐并不重要,或者说他更倾向于维持现状,他的骨子里就是一个南方门阀的思想。 能不打仗,能够安稳,那最好不打仗,大家一起享受荣华富贵就好。 即便后来北魏出现内部动乱,萧衍难得看到机会,却也只是派遣陈庆之,试探性的带着 7000人北上,看看能否打开局面。 这也是保守的梁武帝,少有的几次失策,南梁君臣谁也没料到陈庆之能这么猛。 《梁书》对此记载:“庆之麾下悉着白袍,所向披靡。先是洛阳童谣曰:‘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兵万马避白袍。’自发铚县至于洛阳,十四旬平三十二城,四十七战,所向无前。” 翻译过来就是:陈庆之喜欢穿白袍,只用了7000人,就四十七战平三十二城,还创下了战争史上少有的以少胜多战役。 陈庆之以7000人大败北魏30万大军! 连洛阳童谣都在传唱,功成名就的将帅千万别自作牢笼,任凭你有千军万马,也要避开白袍将军陈庆之率领的军队。 对陈庆之这么离谱卓越的战绩,萧衍的态度是什么呢? 嗯,复加诏而称美焉! 要圣旨封赏?没问题,你打报告,我批条子! 要后续的援军和粮草辎重?那不好意思,没有! 萧衍的为政措施,注定了他不可能为北伐而去冒险,去动用南方太多的政治军事力量。 侯景归附南梁,这是必然情况。 因为只有梁武帝才会需要侯景,这个没啥政治成本,又能很好用于“北伐”的北方强军。 梁武帝唯一没想到的是,侯景作为北齐的叛将,采取南方通用的安抚制衡之法,是不可能压制得住这个不守成规的武夫丘八的。 于谦说:“王业不偏安,侯景之乱皆系于梁武帝一身。” 朱瞻基同样一脸震撼,忍不住说道:“即便梁武帝没有遇到侯景,可如此一味去压制南朝主战派,就算是为了维护皇权,北魏鲜卑可是还在北方虎视既耽,梁武帝难道就没想过万一北魏铁骑南下,到时候南朝该怎么办吗?” 第一百三十九章 海外户籍 “这很重要吗?” “包括梁武帝在内的整个南方门阀,他们对主战以及对抗北朝都没有兴趣,这才是问题的核心。” 林煜说道:“而之所以会出现如此情况,就在于南梁的本质就是一个很纯粹的封建王朝,而不是民族国家。” 说到这里,朱瞻基终于渐渐回过味来。 原来林先生跟他们讲梁武帝,就是为了告诉他们,没有“民族国家”,就会出现梁武帝这样“不思进取”的偏安君王。 因为南梁的本质来自传统的封建王朝,它没有以华夏为主的“民族国家”观念,来为其提供内部的凝聚力。 林煜接着说:“民族国家自两宋的士大夫们开始,最初的目的也只是为了强调华夷之辨,好与契丹、西夏这些异族国家形成区分。因为两宋没办法对异族形成武力上的碾压,就只能选择在民族精神上强调自身独立性,来进一步增强内部的凝聚力。” “所以,北宋的靖康末年,女真明明已经攻破宋朝首都东京,活捉了除‘完颜构’以外所有皇亲宗室,但宋朝北方的百姓依旧还是聚拢起了各路义军,跟女真人持续游击作战。” 大名鼎鼎的辛弃疾,就是来自女真控制下的山东,此地的抗金义军出身,后来归正南宋朝廷,又因为长期坚持北伐主战而遭到南宋君臣雪藏。 “本来,靠着民族国家与华夷之辨,南宋也未尝没有机会,把女真人给赶出中原。” 林煜说到这里,脸上带起浓浓厌恶:“可先是完颜构莫须有杀了岳武穆,后又是狗汉奸秦桧提出了‘南人归南,北人归北’,彻底破坏了宋朝中国为主的民族国家。至此,南宋从中国变为了南宋,而女真也从女真变为了金朝,南宋也再无抗衡金朝的力量。” 秦桧的遗臭万年,不只是后人争议颇多的杀岳飞“主谋”问题,还在于这家伙直接提出了“南人归南,北人归北”。 这项政策的实际执行,也不止字面意思上的人口归属,南宋朝廷可是遣返了大批南逃的北方百姓,包括来自北方籍贯的军队武将。 “想不到,民族国家居然还能有如此巨大的作用。” 有两个实际的历史案例作为参考,朱瞻基总算搞明白了“民族国家”对王朝而言,到底具有多大的政治战略意义。 于谦也说:“难怪先生您会说高宗为完颜构,其背叛中国,也背叛了华夏为主的‘民族国家’,自然不配再为华夏之君。” 林煜没有在完颜构的话题上多聊,而是继续说道。 “民族国家对于一个国家的作用,其实远不止两宋展现出的那些。” “假使大明真的对海外大肆殖民,大量汉民人口移居海外开拓,那么这些移民人口首先肯定会以血缘宗法为纽带。” “先是一人带动一个村,再到一一个村带动一个乡,然后类推下去,不断叠加。在这个移民叠加的过程中,血缘宗法的作用就会无限削弱,直至完全失效。” “所谓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 “到了这时,要是没有与血缘宗法相当的核心,从而去约束团结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移民百姓。那要不了多长时间,移民百姓就会自行解体,并且与本土高度割裂,乃至建立新的国家脱离本土控制。” 嗯,关于这一点,可以去参考米利坚的建国之路。 米利坚就是血缘宗法在殖民过程中失效,或者干脆不存在,而又没有足以扛起大旗的“民族国家”认同感,所以才导致北美十三州的英国人,与本土的英国人割裂得那么严重,到了相互仇视的地步。 “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 朱瞻基喃喃自语,随即说道:“林先生,我明白了,血缘宗法只能在殖民的早期发挥作用,最多到了殖民中期,血缘宗法就会迅速失效,而这时便需要更强调民族国家的精神思想,去把一盘散沙的海外汉民给重新凝聚起来。” 汉人百姓会在殖民过程中,越发变得讨厌没有边界感的亲戚血缘,这就是血缘宗法逐渐失效的外在体现。 而民族国家就是在不动血缘宗法的前提下,让百姓对国家和民族产生更强烈,也更明确的归属感与认同感。 放到后世也更加明显,年轻人往往不喜欢“走亲戚”,但却很尊重国家民族的历史,愿意热血为国而战! “你理解的不错。” 林煜点头肯定,接着又说:“血缘宗法是殖民扩张的前提,而民族国家,则是殖民归化的前提。” 听到林先生终于讲到殖民归化与民族国家的关系,朱瞻基连忙坐直了身体,更为认真地去倾听。 他直觉这东西对大明,可能比单纯的海外殖民,还要意义重大。 看到两个乖乖学生都是严阵以待,林煜这次没再举例提问,直接就进入课堂主题。 “民族国家为殖民归化的前提,二者没有什么太复杂的内容,就只两个字——户籍。” “户籍?”朱瞻基闻言一愣,有些疑惑问道,“林先生是在说我大明的黄册、鱼鳞册(双册并行才叫户籍)?” 林煜点头:“嗯,你可以这么理解,只不过是来自海外殖民地的鱼鳞册、黄册。” “大明推行海外殖民,除了本土输出殖民地的移民人口,殖民地本身就存在有不知多少土着。这些土着加在一起,必然会对海外殖民地,带来短时间的人口激增。” “如果大明不能够妥善安置殖民地新增人口,解决他们对于大明本土的认同感和归属感,只知道依据强大的军事武力,一味的弹压、高压统治。” “那用不了百年时间,也可能更短,大明的武备军事逐渐腐烂、衰弱,这些对大明毫无认同与归属感的殖民地土着,就会立刻一拥而上,直接推翻大明对殖民地的统治。” 这一点可以参考英国人和法国人,英国人的殖民地丢了,那是真丢了。 就算还弄了个英联邦,实际作用已是形同虚设,只能算是个名义统领。 英联邦所属的国家,完全不鸟英国人。 法国人就不一样了,直到现在,非洲国家许多都还在用法币,而且把法国本地户口当做奋斗目标。 在另一个时空,那位唯一不服从管教单刷五常副本的卡大佐,现在第二世估计也快小学毕业了吧。 第一百四十章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朱瞻基想了想,说道:“林先生,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老祖宗也说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就算我大明愿意接纳这些海外异族,难道他们就不会造反了吗?” 相关的实例在历朝,早就已经上演很多次。 比如两千多年前的大秦,奋六世之余烈而统一六国,随后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开创帝制大一统。 可到头来,始皇帝才一驾崩,六国余孽立刻烽烟四起,历史上第一个大一统皇朝就这么二世而亡。 往后的汉唐盛世,也都是异族来犯,那就打回去,异族来降,便纳入中国的藩属。 可即便如此恩威并施,那些异族也始终没有被汉唐两朝完全消化,反而东汉灭亡以后,西晋来了个五胡乱华,被纳入藩属的夷狄直接倒反天罡。 唐朝覆灭以后,契丹还建立了国家,与之后的宋朝争夺中国的正统。 这还只是难以被消化,与中原王朝分庭抗礼的。 大明前面的大元蒙古国,它的全名应该是叫大蒙古帝国,元朝的皇帝也是大蒙古帝国的皇帝,大元(大哉乾元)更多是忽必烈在适应中国的传统,想要完全继承中国的政治法统。 然而,蒙古人的铁蹄虽然踏平了欧亚大陆,就连华夏大地也被蒙古人所完全征服,但蒙古人却只是占领了这些土地,一直到蒙古人的帝国完全灭亡,他们也没能真正消化这些土地。 不仅无法消化,在几百年的漫长岁月里,蒙古人还反而被当地文明给迅速同化。 蒙古人唯一对那些欧洲、中亚异族的影响,就是让他们继承了蒙古人的汗国称号。 正如欧洲万世一系的“皇帝”称号,欧洲的“皇帝”位皆源自于同一个罗马帝国法统。 就连俄罗斯沙皇国的沙皇,同样也是在强行蹭罗马帝国的“皇帝”位。 因为俄罗斯的沙皇,迎娶了罗马帝国末代旁系王女,随后便宣称自己也继承了罗马法统。 跟它一样的,还有神罗皇帝、奥斯曼土耳其,这俩严格来说也是同出一源。 整个欧洲大陆的“皇帝”们,只有英法两国比较特殊,法国人对罗马皇帝并不感冒,但大革命后的法国人又厌恶国王,所以便支持拿破仑**。 这时的法国皇帝,严格算起来,应该叫法国人的皇帝,而不是法国皇帝。 与罗马皇帝更不是一个意思,只是法国人需要这个皇帝而已。 至于英国人,他们比较离谱,他们是直接抢了印度人的皇帝位。 林煜开口说道:“蒙古人无法消化那些被他们征服的土地,反而是在几百年的时间里,被当地的异族给逐渐本土化,最后只留下一个汗国的称号。” “大明倒是不用太担心会被异族同化,因为大明本身有着民族国家思想来兜底,而且蒙古人也是因为本民族的人口太少,无法对占领土地的异族形成优势。” “大明的人口很多,只要朝廷不去刻意搞事,那民族优势不好说,势均力敌绝对没有问题。” 说得糙一点,就是谁(异族)不让我(大明)种地,那我就把谁种进地里! 大明要是搞殖民,依靠充足的人口优势,以及民族国家的思想优势,肯定不会被海外的异族同化掉。 同样,这些异族怕是也难以被大明同化,就算被武力同化,如何管理也是个问题。 朱瞻基说道:“我大明自洪武、永乐两朝,对异族采取的统治措施,基本可分为三类: 对偏僻边疆,册封都指挥使司与边疆卫所,实行羁縻统治,再修建驿站官道,与之保持交通联系。 对本土境内,就册封土司,以夷制夷,分而治之,听话的安抚,不听话的打压。 对胆敢叛乱者,自然是雷霆处置,镇压剿灭。” 羁縻统治、以夷制夷、镇压叛乱。 如此组成了大明对控制权跟不上的边疆,以及暂时难以完全管理的地方土司,所实行的统治办法。 在大明国势足够强盛的时候,地方土司没有任何办法,敢于叛乱的直接镇压,不敢叛乱的就分而治之,不断割肉放血。 到了明朝中期,实际就已经有许多土司,被这几招组合技,给削的连地方官府都打不过了。 就算有几个强大的土司,跑出来牛逼哄哄的闹叛乱。 比如万历三大征的播州土司杨应龙,这家伙看到四川官兵羸弱,就开始骄纵自大,发动叛乱想要彻底吞并四川。 明廷震怒,发兵24万大军,总督李化龙,主将刘珽分八路进兵。 这场“平播之战”历时一共114天,实际开打不到两个月,杨应龙兵败自尽。 作为这家伙老巢的海龙屯,成了土司制度的世界文化遗产,也成了明朝正式推行改土归流的开端。 当然,以上的前提都是建立在大明具备足够的军事能力。 一旦大明的军事能力开始衰弱,国家机器的运转逐渐瘫痪失灵,那这套对异族统治的组合技,就会迅速趋于崩溃。 播州杨应龙被灭以后,紧接开打的萨尔浒之战。 明军大败,主力部队几乎全军覆没,就连刘珽在内的几个名将也战死沙场。 牢努建立的后金至此,一发不可收拾。 大明对辽东也从战略激进,变得战略保守,并构筑了无懈可击的“关(山海关)-宁(宁远)-锦(锦州)防线”,以及辽人守辽士。 “关宁锦防线”本身没有问题,在军事地理学中几乎堪称完美。 但要维护这条防线,首先需要大明有钱,其次大明还得牢牢控制住漠南草原的广阔边疆…… 听完林煜对大明治边国策的评价,朱瞻基脸色顿时变得无比凝重,他思虑半晌后开口说道:“所以,大明的治边国策,也就是土司制度,本质上需要依托朝廷拥有足够强大的军事能力。一旦朝廷哪天衰落,那生活在土司制度下的各族百姓,必定会跟着大乱。” 因为大明册封土司,治理西南的关键,就是“以夷制夷、分而治之”,字面意思上的让各族土司相互攻伐兼并,达到弱化土司的战略目的。 这就加剧了土司与大明之间的不认同。 于谦问:“既然‘以夷制夷’不可行,那还有什么办法,能够防治土司叛乱发生?” 第一百四十一章 文化输出 “文化输出。” 林煜给出了对两人而言,有些平平无奇的答案。 朱瞻基疑惑问道:“林先生的意思,是要我大明对海外的异族大张教化?” 这同样也是于谦的理解。 对异族大张教化,这完全取决于地方官府的自觉性,还有朝廷愿不愿意出钱督办。 比如刚刚回京的黄福,就任交趾布政使期间,便在交趾当地盖了不少官办学府。 但不论是否自觉,这种教化实际效果不能说很低,只能说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至少对交趾百姓的叛乱没有丝毫影响。 “教化是教化,文化输出是文化输出,教化只是输出的一部分,不在全部。” 林煜认真解释道:“文化输出相对纯粹的军事输出,也要来的更为重要。” “说的简单些,既然交趾百姓造反,是因为对大明和华夏不认同,那就把华夏的文化输出过去,让他们重新认同华夏,认同大明,那自然也就不会再有叛乱发生了。” 于谦说道:“林先生,这一招怕是很难行的通,我大明对交趾置州设县,又建造学府广布恩信,朝廷更是格外开恩,准许交趾能够参与科举,但这些政策举措,最终都是收效甚微。” “收效甚微是当然的。”林煜摇头,随即说道,“首先,我大明永乐皇帝虽然拿下了交趾,又在此编户齐民、设置州县、建立学府,广布恩信。但交趾地方官的成分,懂的都懂,全是两广、西南的流放罪官,基本不用指望他们会好好治民理政。” “整个交趾真正合格的文官武将,只有张辅和黄福,交趾的士绅叛军,更是只怕张辅。“ “而这只是官府组成的问题,其次就是文化输出,你们认为教化就是文化输出,但你们想过没有,交趾或者说所有百姓,他们最需要的是什么?” “无非天天有饭吃,家里有余粮,老婆孩子热炕头,生活能有盼头。” “这是百姓最朴素的理想,你们认为的教化,就只是单纯教导交趾的百姓认识汉字,能够学会说汉话,可学会了这些东西,对交趾百姓而言,有什么用?” 对啊!有什么用? 这一句灵魂拷问,直接给朱瞻基和于谦的脑子,都快干懵了。 百姓需要的只是最纯粹,最朴素的吃饱饭,以及吃饱之后的老婆孩子热炕头。 对百姓而言,生活能有盼头,过的下去,这比什么都重要。 不管是谁换位到交趾百姓身上,他们的追求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变化。 所以,大明对交趾的教化有什么用? 交趾百姓学会了汉字,学会了汉话,然后呢?然后什么也得不到。 嗯,不对,还是得到了一点东西,比如说,今后可以被流放到交趾的罪官,当做汉民一样加大力度的压榨剥削。 林煜说:“举个很简单的例子,你们刚刚说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但实际上,《左传》里的这句话,针对的是楚国人,楚国就是那个‘其心必异’的异族。如今,这个异族楚国人在哪里?” “在湖广。”朱瞻基说道。 于谦说:“所以,我大明也应当像教化楚国一样,把现在的交趾百姓也变成大明的百姓。可是,当年楚国能够融入中国,靠的是始皇帝的‘秦王扫六合’,以及汉高帝的天下一统。” 那交趾应该怎么办? “很简单,我已经说过了,用文化输出就行。” 林煜微笑着说道:“交趾百姓叛乱,是因为大明统治交趾,让他们感受到了贪官污吏的压迫,再加上交趾士绅的煽动挑拔,这才跟着动乱。” “可要是,我们对其进行潜移默化的文化输出,比如说都是征收重税,但懂得说汉话的,交税可以按照正常范围去交,甚至给他们部分去免税,你们觉得交趾百姓会怎么样?” 朱瞻基当即抢答:“交趾百姓会争相学汉话。” 这几乎毋庸置疑,交趾百姓又不是傻逼,官府压榨剥削他们,他们才跟着士绅造反。 要是会说汉话就能少交税,那谁脑袋被驴踢了,才会跟着去叛乱。 就连后黎朝的开国王黎利,见到被派回来平叛的黄福,也都说:“中国派遣的交趾官员,如果人人都如黄尚书这样(因为黄福不贪),我们又怎会谋反?” 当然,这话也就是说说而已,黎利可能是发自真心,但都到了席卷交趾的地步,他已经不可能被明军招抚。 林煜又说:“这还只是学习汉话,要是朝廷持续对他们进行文化输出,只要老实加入大明,做大明的百姓顺民,就能吃饱饭,就能不用再做士绅的农奴,可以得到自己的土地,而且赋税也比之前做安南人更低……” 于谦忽然抬头,双目炯炯有神:“这算是文化入侵了!” 通过割那些交趾本土士绅的肉,去给交趾百姓们灌输,只要做大明的百姓,就能日子过得更好,摆脱士绅奴役,获得属于自己的土地。 那交趾百姓势必会疯狂,甚至干脆杀死本土的士绅,帮着大明把交趾的祸乱根源给剔除干净。 阳谋!妥妥的阳谋! 大明实际上什么代价都没付出,只是把大明控制不了的土地,给了交趾的百姓,顺便宣扬鼓励汉化。 “这个方法,也可以用在日本。” 林煜说道:“只要大明告诉日本的百姓,你们积极汉化,来做大明的百姓,就能不再去当农奴,可以吃饱饭。” “日本百姓必蜂拥而至,争相入我大明!” 朱瞻基说着,还顺着这条思路,越说越兴奋。 “不光是日本,其它海外诸国,同样也可以用这一招。朝廷甚至不必主动去教化,只要放出话去,就说支持汉化,愿意放弃本国宗教,改信我大明神只都能减免赋税,甚至获得土地。” “呵呵,其实也不用那么麻烦,你只要把屠刀一出,再说愿意汉化的就不用砍脑袋,还能减税,你看这些异族百姓愿不愿意汉化?” 林煜的话给刚刚兴奋起来的朱瞻基,又一瞬间给整不会了。 不是,林先生您这么残暴的吗? 说好了文化输出,您却直接动刀子,还架在人脖子上。 让人选要么全体汉化,要么挨个砍头! 第一百四十二章 明亡之后无华夏 “实际上,不管是文化输出,还是武力输出,这二者都有个共同前提,那就是大明必须是一个强大且富饶的国家。” 林煜对着二人总结说道:“只要大明对海外异邦的百姓而言,比他们的本国要更强大,也更富饶。哪怕大明什么也不做,只是口头上地对外宣扬,宣扬大明的强盛国威,再适当抛出,大明虽然是以华夏汉民族为主,但也可以接受其他海外民族的汉化加入。你们两个猜猜,到时候这些海外的异族会怎么选?” 能怎么选,肯定会有人想趁机加入大明,成为人上人! 于谦说:“所以,这就是为何一开始,先生您要强调海外的户籍,只要户籍能为海外异族百姓带来利益,那他们根本不会在意什么是文化入侵。”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林煜说道,“军事武力的征服,只能作为殖民的开端,真正后续跟上还是得在思想文化,对殖民地进行改造同化。” “当殖民地的本土民族,有人成功加入了大明,即便没有任何优待,对他们而言,自己也是成为了天朝的人上人。对自己的本民族同胞,就会产生一种天然的民族优越感。” “这种民族上的优越感,也会进一步推动殖民地的汉化,因为汉化的会觉得自己是天朝的人上人,没有汉化的也会羡慕,想要跟着成为人上人。” 这既是文化输出的力量,同样也是后世英法战后,而迅速衰败的底层原因。 英法在战争中损耗太大,国力受到重创,对殖民地而言,他们已经不再是“强国”。 所以殖民地纷纷独立,而随着殖民地的独立脱离,失去殖民地为本土输血,英法也是进一步虚弱,“强国”的形象荡然无存。 一直到英国女王去世,作为文化输出最后的精神图腾,也跟着败落。 英国的衰落从这一刻起就已经不可避免,而法国倒是还在死扛。 因为他们的国力虽然衰退,但军事能力尚在,对付一些小国绰绰有余,不像英国打个阿根廷都费劲。 再加上法国对外的一切作战,都是严格制定规划,战力可能没多少,但视觉冲击很强,几乎都是打的又快又漂亮。 这就营造了一种法国还很“强大”的错觉,再刻意对外宣传,就会让非洲国家不敢乱动,连欧洲各国也对法国不敢太轻视,这也是文化宣传的作用。 “文化输出和海外户籍,这两招用好了,大明的海外殖民就能稳如泰山。” 林煜说着,忽地开口轻声念道。 “海角崖山一线斜,从今也不属中华。” 这是“水太凉”钱谦益的诗作,同样也是“崖山之后无中华,明亡之后无华夏”的出处。 林煜对这番言论嗤之以鼻,因为实在太过狭隘了,还被隔壁的小日本给拿去利用,用来推崇自己才是中国正统。 但厌恶归厌恶,林煜也不想“明亡之后无华夏”真的发生。 大明亡不亡,与林煜没有关系,百年之后管它什么洪水滔天。 只是,大明可以亡,而华夏不能亡! 朱瞻基以为林煜有感而发,连忙说道:“林先生放心,崖山之后,神州陆沉,不会再于我大明出现。” …… 谨身殿。 “海角崖山一线斜,从今也不属中华。” “朕的大明,绝不会重蹈此覆辙!” 朱高炽穿着曳撒常服(蒙古语“华丽”,因为穿着方便舒服,就被明朝继承),说话间目光炯炯,充满斗志。 将手里的林先生讲课记事本合上,又从桌上拿起一部不算很厚的奏章。 正是内阁复奏,有关海外殖民重新更化后的章程内容,主要就是针对海外总督的权力,进行了限制和监督,又对藩王的分封,作出部分细节补充,强化了对海外藩王的约束力。 来回翻看了几页,朱高炽心中终于拿定主意。 文化输出大于军事输出。 军事征服只能作为殖民扩张的前期举措,要想真正把殖民地完全同化,变成大明的疆土,这就需要持续性地对外进行文化和思想输出,让异族都认可大明是他们的祖国! 认可”华夏”为主的民族国家,远比殖民地本土的民族更为优越。 而这些都需要大明必须是一个强大且富饶的国家作为前置条件。 大明对海外的殖民已经势在必行,唯有殖民才能缓解大明的人地矛盾,也唯有殖民才能获取更多海外的财富,并且保持大明的尚武精神与对外开拓。 朱高炽虽然给百官的印象,一直都是个“仁厚贤德”的皇帝,但他骨子里却没有建文帝的迂腐无知。 毕竟,这可是在靖难之役中,能带着几千老弱病残,去硬刚李景隆五十万大军的存在! 可以说,这就是一位被长期监国,给耽误了的统兵大将! 朱高炽提起朱笔,对着奏章批复:“可。距中国近者,如小琉球可设县移民。而吕宋总督则沿用旧制,但需加强监管,严明任期职务。而距中国远者,如爪哇、天竺等地,以总督、藩王共治。” 朱批过后,想了想又补充:“旧港宣慰司暂时不动,只在其中设一总督,与旧港共治,旧港总督经理军务,而宣慰安抚民政。” 把这封《海外殖民奏》朱批改完,朱高炽却是没有立刻收起,而是目光深邃,遥望着殿外自言自语道。 “交趾布政司自我大明恢复之日起,便年年有心怀叵测之人煽动百姓作乱。朕本欲派遣安远侯柳升明年初前往交趾坐镇,如今看来却是不必……” 安远侯柳升,早年承袭父职为燕王护卫百户,参加过靖难之役,也算是靖难武勋的一员。 这家伙的战绩履历也很厉害,先是永乐四年跟随张辅一起征讨交趾,授封安远伯。 而后永乐七年,在山东大破倭寇。 又在第二年,紧接着跟随永乐帝北征,率神机营大破阿鲁台,进封侯爵。 往后连续四次北伐,柳升都有跟随参与,并且战功卓着。 新帝登极,五军都督府各都督都有改换,安远侯柳升就被迁调,负责掌管右军都督。 而交趾布政司,也正好就是右军都督府的辖区…… 第一百四十三章 交趾复叛 交趾布政司有只有两名合格的官员,一个是张辅,一个是黄福。 而且,交趾的叛军只惧怕张辅,因为只有张辅知道怎么对付交趾的象兵。 这是林煜给出的原话。 本来,没有林煜说的这句话,朱高炽是打算派遣安远侯柳升过去,好镇压越来越频繁的交趾叛乱。 嗯,然后这位在大明战功赫赫,跟着永乐帝打过蒙古人的老将,就很憋屈的死在了交趾。 因为他不熟悉交趾的山林地形,之前跟张辅征讨交趾,也是主要负责率领水师封锁江面,在陆地上也是跟着张辅的屁股后面打顺风仗。 朱高炽目光灼灼,沉声说道:“既然林先生对张卿有如此之高评价,那朕便也不计前嫌。” 所谓不计前嫌,自然指的是永乐十四年,张辅未经朝廷准许,私自在交趾总兵任期内,招募壮勇土人为兵。 虽然是情有可原,因为交趾时常被那些罪官逼反,张辅手里的本土战力严重不足,但这种不打报告就擅自招兵的行为,难免犯了忌讳。 宦官马骐弹劾张辅能成功,主要也是因为张辅的确算是犯错了。 如今,交趾年年叛乱,消耗了朝廷大量兵员财力,每次都不能将之讨平,反而还有愈演愈烈之势。 除了把张辅调回交趾坐镇平叛外,还有今年刚回京述职的黄福…… 想及此处,朱高炽顿觉心累,大明经营交趾也有十余年之久,可用将官竟然只有两人。 只能说,还好上天为大明降下了林先生,要不然再这么折腾下去,交趾早晚要从大明完全脱离。 正如北宋之西夏,曾经的西夏可是北宋正儿八经的定难军节度使。 …… 时间退回两个月前。 交趾,清化府。 蓝山乡。 未来的后黎朝开国王黎利,此刻正在这里召集属下的“文臣武将”们开会。 嗯,说是“文臣武将”都有些抬举了,拢共就大猫小猫两三只。 作为黎利麾下谋士兼同乡的郑可(越南郑主是他的后代),正在劝说道:“大王(黎利自封平定王),如今明国的黄尚书被召还国中,而且明国的皇帝也已驾崩,现在新皇帝登基,正是明国自顾不暇的时候,这是上天赐于大王的复国良机!” 同样早早投奔的阮廌也说:“大王,黄尚书一走,在我大越的这些明国官员,肯定再无人能够约束。只要大王趁着明国官员盘剥我大越土族,怒而起兵振臂一呼,那我大越的士族百姓,也必定会与大王相与并力。” 其余陈元扞、黎察、范文巧、丁礼、黎银等心腹谋臣,纷纷要么附和,要么干脆直接献策。 本就对此有所想法的黎利,听到谋臣心腹们如此陈述言说,瞬间目光灼灼,心底更是气血沸腾。 自从蓝山起兵至今,黎利跟明军打得是有来有回,打游击也打了有四年多,可始终都被困在蓝山这一隅之地,压根打不出去。 没有别的原因,就只是因为交趾有黄福坐镇。 因为有黄福在,所以交趾很难大乱起来,那些贪官武将就算盘剥,也不敢真的在黄福眼皮子底下做得太过。 如此,交趾的士绅百姓都能勉强过得去,愿意跟着黎利作乱的压根没多少。 没有足够的后勤兵源补充,黎利的处境不能说艰难,那也是穷得叮当响,叛乱四年唯一的成果,就是多开辟了一个山头根据地。 黎利虽自号平定王,但处境上完全就是个山贼头子。 只不过,虽然黎利叛乱的时机没挑好,但他的运气却是真的不错。 先是张辅被弹劾调离交趾,给了他叛乱的空档机会。 接着换任过来的老将李彬,在镇压黎利叛乱的时候,突然就病情加重去世,导致未尽全功,只是把黎利赶到了老挝、安南边境。 黎利元气大伤,跟交趾参将陈智乞降,这才得到喘息之机。 如今,随着黄福被调离交趾,黎利的机会又来了。 黎利左思右想,终是下定决心,他压抑住心中激动亢奋,对着麾下谋臣心腹问道:“那本王……孤应该向哪个方向进军?” 郑可说:“可先准备粮草辎重,静观东都变局。” 阮廌没有作答,因为他是纯粹的谋士,打仗跟他专业不太对口。 其余几个谋臣,颗粒度对齐了一番,也都各自发表了看法。 有的认为应该静观其变,也有的认为可以主动出击,先打开局面,吸纳安南百姓加入“义军”。 “大王,我有话说。” 同样过来开会的下属黎只,忽地开口说道:“东都虽然是我大越旧都,但这里也是明国在我大越的大本营,要是我们贸然发兵北上,肯定会遇到明国军队的主力,到时候可能会有些麻烦!” 岂止是麻烦,跟明军主力撞上,就他们这点人,又得被打进穷沟沟里。 不对,要是现在去了北边,他们还能不能往山沟沟里钻,都是个大问题。 黎利本来亢奋的心情,渐渐又平息下来,他刚才差点就脑袋一热,往北方进兵了。 这要是真去了,不是纯纯送人头嘛! 黎利连连点头:“对,你说得没错,北上不可取,我们现在还无法对抗明国的主力,所以我们应该南下?” 黎只说:“大王英明!乂安府(荣市)险要,而且地大人众,我们可南下先取茶笼州,再略定乂安,把这里变成大王的霸业之基。待到获取了乂安的财力兵源,北地必然已经被明国官员搅得大乱,大王这时再挥军北上,便是顺应大越民意,复国东都!” 听到这个南下方略,黎利在脑子里反复过了几遍,越想越觉得可行。 “好!” 黎利重重点头,旋即豪言说道:“明国无视其宗主身份,以大欺小吞并属国,如今又在我大越倒行逆施。孤顺应天意,南下讨伐明军,势必光复我大越国!” 黎只、阮廌带头高呼。 “大王万岁!” “大王万岁!” “……” 在交趾的偏僻山沟沟里,黎利与他的几个“重臣心腹”,就这么敲定了出山反明,光复“大越”的大业。 一如百年以后,后黎朝被莫氏篡权覆灭。 郑阮两家带着黎利后人,在山里做了好些年山贼,才终于在明朝的干涉下,趁机出兵“复国”…… 第一百四十四章 张辅挂帅 黎利的动作很快,刚敲定南下略定乂安的战略,便迫不及待出兵。 交趾都指挥使方政闻讯,一向与交趾参将陈智不和的他,直接单独出兵平叛。 两军在茶笼州发生遭遇战。 黎利军依靠地利优势与提前伏击,大败方政,指挥同知伍云力战死。 黎利趁胜追击,寇掠清化,都指挥同知陈忠寡不敌众,战死清化。 黎利叛军声威大振,南下进兵葵州。 茶笼土知州琴彭据守州城不降,黎利恼怒之下想要攻城,但被部将劝阻,只先取茶笼州乡镇。 因为之前官府的盘剥,再加上黎利携“大胜”之威而来,所以茶笼的本地乡绅与土知州琴彭态度不同,纷纷选择为黎利军捐输粮秣物资。 黎利军迅速壮大,只短短两月间,除了茶笼州城,茶笼全境就为黎利攻取。 邻近的玉麻土知县琴贵见到黎利的声势,连忙跟随起兵响应。 黎利得到了琴贵的八千玉麻土兵,军势进一步壮大,对外号称拥兵十万,反明复越。 直到此时,荣昌伯陈智才觉察出大事不妙,连忙与都指挥使方政暂时罢手言和。 两人一面焦急在交州城(河内)聚兵,准备平叛事宜,一面又匆忙发加急军报,汇报朝廷交趾叛乱,并请求援兵军粮。 黎利无人遏制之下,网罗本地船只组建水师。 随后,沿着兰江(大江)渡水一路南下,先后夺取石塘、驩州,兵逼乂安。 乂安知府拒不肯降,黎利难以攻取乂安大城,只能执行在茶笼战略,继续略定乡村,征集青壮为兵,又广罗钱粮作为军资,同时再度南下攻取南靖州,准备合围乂安。 …… 顺天府。 “交趾黎利降而复叛,如今击败交趾都督方政军,兵逼乂安府,荣昌伯陈智及交趾布政使(兼兵部尚书、按察使)陈洽请奏朝廷出兵。” 朝会大殿,朱高炽平静念完手中刚刚从交趾加急送来京师的军报文书。 满朝文武在听完文书报奏,俱皆神色突变。 交趾会叛乱,对他们而言并不奇怪。 但今年这次,似乎闹得有些大了! 要换做前几年,交趾叛乱顶多就是肆虐一方,朝廷军马一过去,这些叛军立刻就得吃瘪。 可军报文书写的却是,交趾都督大败,交趾参将及布政使,这文武两个一起往朝廷急报求援。 这说明什么? 说明交趾叛军势大,朝廷驻扎交趾的兵马,已经无从遏制了。 这把火烧的太大,必须朝廷亲自发兵出手,才有可能扑灭。 而距离上次灭火,至今也才不过一年光景,交趾这群文武到底是怎么搞的,你们盘剥地方也就算了,朝廷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们也不能这么乱来啊! 朱高炽似乎没有注意百官的神色波动,依旧平静问道:“交趾黎利降而复叛,诸位卿家可有对策?” 朝堂沉寂了一秒,忽然有人出列。 “微臣弹劾工部尚书黄福,在交趾为官期间贪赃枉法,虐民害民!” 出奏的是个青袍官员,但百官无一人敢于轻视。 原因无他,这家伙官秩品级虽低,但却掌握了风闻奏事的话语权。 也只有监察御史这种特殊官职,才能以正七品官秩,在这朝会上参与觐见朝奏。 黄福的反应很快,也早便猜到有御史会趁机弹劾,邀买名望。 “启奏陛下,臣以为交趾既叛,当务之急应当即刻发兵征讨,以防贼人继续坐大,威逼两广。” 黄福的手法算不上多么高明,他没有急于自证(诸君切记),而是优先着重谈及交趾叛乱,并用交趾引出两广。 那名监察御史还要再说,却见户部尚书夏原吉同样出班:“陛下,黄尚书所言有理,交趾黎利降而复叛,已成事实,当下应该立刻平叛,追究罪责可容后再说。” “臣附议!” 吏部尚书蹇义跟着出奏。 六部尚书,三个已经表态,那形势已然明朗。 这位年轻御史邀买名声的打算还没开始,就直接落空。 朱高炽全程坐看,此刻也是适当的点了点头,说道:“既如此,李卿以为何人出征交趾平叛合适?” 刚才没有出言的兵部尚书李庆,这时出班回答:“回禀陛下,臣举荐安远侯挂帅出征!” 百官听到这个回答,也都暗暗点头。 安远侯有战场经验,也曾跟着张辅一起去过交趾,再加上还是右军都督,交趾算是右军都督府辖区,让他去正合适。 当然,也是在于更合适的人选张辅,之前在交趾总兵坐镇期间,犯了朝廷忌讳。 “安远侯的确是个不错的人选。” 朱高炽先是点头,还没等李庆回班,就又接着说道:“但朕这里,还有个更合适的人选。” 本来都做好准备,要出班接旨的柳升顿时一愣,却听陛下继续说道。 “朕决定让英国公张辅挂帅,出征平叛交趾,诸位卿家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百官都是一惊。 就连假装“透明人”的张辅,也是瞬间脸色突变,旋即有些不可置信的看向皇帝。 刚刚弹劾黄福失败的那名御史,闻言脑子一热就要出班反对,却是被身旁关系不错的同僚给蓦地一拉衣袖。 热血瞬间下去,理智占据上峰,不用同僚提醒,六部尚书在内,三台大员无人开口。 当然没人开口,连续几次的朝会下来,百官早已摸清皇帝的路数。 既然陛下说了“有更合适的人选”,那就表明皇帝心意已决。 只要别是什么太离谱……就算太离谱,他们也很难把皇帝给掰回来。 毕竟,新君登极,乾纲独断也不一定全是脾气秉性,同样是在确立今后朝堂上的话语权。 正如嘉靖搞的“大礼议”,他不是真的非要让自己死去的爹去做“皇帝”,只是想确定自己近支继位的话语权,而不是杨廷和的傀儡。 六部尚书几位大佬无人发话,下面的百官同样不敢发话。 朱高炽脸上露出满意神色,随即问道:“英国公何在?” “臣在!” 殿下的英国公张辅好似一瞬间年轻了二十岁,出班朗声应道。 “朕今日册英国公为征夷大将军,命即刻出兵征讨交趾叛逆。” 张辅拱手:“臣遵旨!” 朱高炽又问:“安远侯何在?” 安远侯柳升一愣,连忙出班。 “臣在!” 朱高炽说:“朕命安远侯为征夷副将,随从英国公一同出征平叛。” 说着,不忘看向退回班次的工部尚书黄福:“黄爱卿,你便以工部尚书兼詹事衔,总理参赞此次出征军务。” 第一百四十五章 象兵 天牢狱房。 “林先生,快醒醒,出大事了!” 正在熟睡中的林煜被从床上给摇醒,睁开惺忪的睡眼,就看到朱瞻基一脸激动。 “怎么了?大早上的不让人睡……” 话没说完,就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朱瞻基闻言一愣神,身旁的于谦冷不丁说道:“林先生,现在已经快午时了,不是大早上。” 林煜伸了个懒腰,也不跟这两个学生争辩,就这么缓缓坐起,又把双腿盘起来,这才开口问道。 “出什么大事了?” 朱瞻基连忙说道:“交趾反了!去年才向我大明乞降的交趾黎利,在两个多月前突然降而复叛,交趾都督方政前往讨伐,结果大败而还。现在交趾以南的乂安、演州、茶笼等地,都已经为黎利所围困……” “哦!你又知道了?” “额……” 朱瞻基先是一愣,有些不知该怎么说,旋即又发觉林煜压根不怎么惊讶,顿时疑惑问道:“林先生,您似乎一点也不惊讶?” “我记得林先生之前讲课时,就经常提到交趾一定会叛乱,我大明甚至有可能还会失去交趾……” 林煜出言纠正:“不是有可能,是一定!” 于谦问道:“这是为何?” 于谦是个比较坚定的国土扞卫者,与朝堂上的夏原吉、蹇义等人一样,都认为交趾既为大明国土,就不应该被朝廷轻易舍弃。 与之相对,倒是名气更大的“三杨”,对交趾的态度反倒有些模棱两可。 “原因有很多,不过仅从目前的角度来说,那就是大明派过去的平叛将领不行。” 林煜说道:“交趾人只惧怕张辅,张辅被召还一年,黎利就在交趾叛乱,因为只有张辅走了,交趾叛乱才有机会。大明要用其他的将领征讨交趾,只会让交趾的乱火越烧越旺,直到烧光大明在交趾的最后一块落脚地。” 听到林煜的回答,朱瞻基顿时心底感到庆幸,庆幸自己把这句话给父皇着重提醒了,也庆幸父皇真的采纳了意见,改派英国公张辅挂帅。 只不过…… 朱瞻基问道:“林先生,为什么只有张辅能镇压交趾叛乱?难道我大明的其他名将全都不行吗?” 林煜摇头:“确实不行,交趾这片土地属于多山地形,而且土地非常狭长,大部分都是湿热的雨林气候。” “大明的武勋将领普遍都是北方人,很难适应这种湿热气候,去了交趾光是水土不服,就够这些人喝一壶的。” “而且,除了气候和地形,交趾这里还有着东南亚小国,普遍都有的一种特产——象兵。” 气候、地形、象兵,这三样就是交趾对中原王朝惯用的三板斧。 特别是象兵,除了交趾之外,其他的东南亚国家,都尤其钟爱这种特殊的骑兵种。 因为大象是自然界中最厉害的猛兽,只要驯化的战象足够多,组成的象骑兵团,就能撕碎战场上的一切敌人。 朱瞻基作为太子,当然不可能不知道大象,他点头说道:“林先生说的对,交趾除了气候与地形,还有这可驾驭的战象确实无解。” 要是黎利真的用上象兵,那也确实只有英国公能够对付了。 林煜说道:“象兵厉害,但并非完全无解,否则张辅去了也没用。” 这不是林煜在口嗨,东南亚的象兵虽然猛,但弱点也很明显。 历史上,北宋和元朝,就曾两度击败过东南亚堪称无敌的象兵军团。 北宋军队稍微取巧了一下,用的是强弓硬弩远程射取拿下。 而元朝就更扯淡了,不论战争爆发之缘由,还是战争的过程与结果,全都抽象无比。 战争的起因,是因为忽必烈遣使齐代陀印,带着圣旨前往缅甸,册封缅甸的蒲甘国王,并要求对方臣服后将王子、贵族亲属全都送到元大都为质。 然后,缅王就把忽必烈的使者给宰了。 因为按照缅甸礼仪,使者应该脱鞋光脚跪拜,但元朝使者拒绝脱下马靴。 当然,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元朝在当时征服了云南的金齿蛮部,而金齿蛮部又同时臣属于缅甸,这让缅王感到了挑衅。 云南行省方面一直得不到使者的消息,便向大都上奏:缅甸国王无心投降,所派使者至今未归,故应该出兵派去征服。 忽必烈此时还因为国内的反元义军,暂时难以腾出手来,便下旨云南行省暂时不要动兵。 缅王那洛提和见元朝没有动静,遂即信心**,开始在云缅边境修筑城池,建筑堡垒,并征发全国军队,准备远征云南金齿蛮部。 金齿蛮部首领阿何收到缅王的传檄,因为惧怕缅王清算报复,便彻底归附元朝,并且汇报了使者被害的实情。 缅王得知消息,顿时大怒,发步军四万,骑兵一万,另有象兵800多,浩浩荡荡前往攻打金齿蛮部。 元朝云南行省由于战争来的太过仓促,所以根本来不及聚兵。 云南千户库都、大理路长段信苴日(段实)和大理千户陀罗陀格,三人为了活命,匆忙召集各自麾下的步军马队共700多人,紧急前往边境驰援。 之后,离谱且抽象的战争来了。 明明元朝的军队更仓促,甚至只来得及出动700余人,还不全是骑兵。 而缅甸可是征召了五万大军,以及800多头战象,光是大象硬冲都能淹没元朝的军队。 史书对这一段记载:“(元军)追击十七寨,北驱至狭山关,战三十余里,(缅甸)匪与象马互相践踏,死者填满三巨壑。” 翻译成白话:元军只出动了700人,就把五万缅军、800战象杀到大败,连续追了三十多里,一直到作为主将的库都水土不服,导致伤病感染,这才被迫停止追击。 700元军最后只死了一个,只因为战后收拢战利品时,元军不熟悉大象习性,不慎被踩死。 正是因为这场大战,忽必烈看到缅甸居然这么好打,等国内一腾出手来,便立刻发兵,一路长驱直入,直接俘虏了缅王那洛提和。 虽然后来因为水土不服,元军很快退出了缅甸,但已经受到重创的蒲甘王朝,被早已虎视眈眈的掸族(傣族)一举推翻覆灭。 可以说,蒲甘王朝的灭亡,就是因为元使的一只马靴。 第一百四十六章 王勃 大明这边确定了以英国公张辅为征夷大将军,安远侯柳升为征夷副将,又以工部尚书兼太子詹事黄福为军务参赞,总督军饷的调度。 这三位也算是老搭档了,早在大明第一次征讨安南,张辅便是主将之一(另一个是朱能),而柳升当时为麾下别将,黄福依旧总督军粮调度。 如今,阴差阳错之下,因为林煜小课堂的一句闲言,这三人又凑到了一起。 对安远侯柳升而言,这算是好事。 没有张辅,他不出两年半就得战死交趾。 …… 一望无际的长江江面,一支悬挂军旗的船队,刚从应天府溯流而过。 时节已经到了深冬,天也已开始下雪,但雪并不大。 “英国公凝视江面,可是在担忧交趾局势?” 黄福穿着件棉衣,来至旗舰甲板,对着正在眺望江面的张辅问道。 张辅回过头来笑道:“黄老尚书有此一问,是您也在忧心交趾局势吧?” 黄福被点破了心思,却有些笑不出来,面露担忧道:“交趾黎利降而复叛,交趾都督方政虽小节有亏(喜好贪污),但其军务能力本官却是知晓,连他都大败,那黎利怕是当真已经成了气候,英国公当小心为妙啊!” 张辅听到这里,也收敛了笑容,说道:“黄尚书,您知道我这次为何会急于出兵,并且只向陛下要了神机营吗?” 黄福一听,同样也有疑惑。 他们这次南下几乎都没怎么准备,只带了神机营,连粮草都没准备多少,路途都是走运河水路。 这才不到半月,就已经快到鄱阳湖。 照这个速度,预计用不到一个月,恰好明年年初,应该就能抵达广西。 张辅挥手指向南方,说道:“交趾其地多蚊虫瘴疠,而且全年都燥热无比,北方人去了交趾,很容易就会因水土不服而生病。” 黄福轻轻点头,他在交趾做了好多年布政使兼按察使,那里的湿热瘴疠确实凶险难熬。 张辅接着说:“而现在正值冬季,交趾瘴疠不生,所谓兵贵神速。” “而且,那叛贼黎利看似声势浩大,但其进展太过迅猛,同样会根基不稳,所以我此番出征,只带当初随我一同征讨过交趾的神机营将士,还有部分随从的围子手营。” “这些人早年随我征讨过交趾,更能够适应当地的湿热气候,对交趾叛军也无惧意。” “我们现在就出发,最迟明年初就能抵达交趾,交趾的叛军立足未稳,也难以预料。” “届时出其不意之下,交趾必定克复。” 听到张辅有如此信心,黄福忧虑悬着的心,总算稍稍安下。 “既然国公有此信心,那本官便放心了,本官会在交州府为国公尽力总督军饷调度,绝不会有分毫延误。” 张辅闻言却是摇头:“黄尚书,您怕是不能在交州为我调度军饷了。” 黄福皱眉:“这是为何?国公难道是不信任本官,认为本官会延误军饷,还是插手军务?若是如此,那国公尽可放心,本官可立军令状,绝不延误军事,军务同样也不会有半分插手。” 张辅被黄福的保证给弄得有些哭笑不得,他解释道:“黄尚书,我的意思是,您去不了交州府,因为我们这次不会去交州府,而是去廉州。” 廉州?去廉州干嘛? 廉州在广西南部,他们是要去交趾平叛,去广西南部的廉州做什么? 等等,不对,廉州也不是到不了交趾,只是要走海路…… 黄福一瞬间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张辅脸上依旧带着笑意:“我们这次不去交州,而是去廉州,我们直接走海路,去抄了那黎利的老巢。” 张辅被后世戏称为大明的“救火”大队长,足可见其军务能力。 在另一个时空,往后再推一年,汉王起兵叛乱之时。 张辅直接奏道:“朱高煦素来软弱无能,请给臣二万兵马,定擒拿朱高煦献给陛下。” 给张辅两万兵马,他就能生擒朱高煦,更何况现在刚刚复叛没几月的黎利。 小卡拉米罢了! …… 交趾。 荣昌伯陈智与都督方政虽然暂时罢手言和,但说到底也只是害怕一个人背锅会背不住。 两人面对黎利在南方的军势,胆怯而不敢战,只敢沿着江口在西都、清化两地布防。 黎利没有明军的干扰,在这段时间先后夺取了琼林、芙蒥二县,又接着进兵九真州。 九真土知州慑于黎利军威,遂即不战而降。 黎利命大将丁礼驻防九真州,并在此经略军粮物资,扩充募兵,准备接下来同时进攻清化与乂安。 为什么要打这两座城市? 因为清化、乂安所属的兰江、马江流域,是安南的主要产粮区(红河三角洲还要四百年),同样也是安南丁朝、前黎朝的国都所在。 就连后黎朝开国王,即现在的黎利,他的老家也是在清化府。 夺取了清化、乂安,黎利的脚跟才算是真正站稳了,还能通过乂安、清化来勾连南北。 …… “大将军,前方便是兰江入海口了。”作为副将的安远侯柳升伸手指向前方说道。 张辅看过去,脸上并未多少惊讶。 他们这一路南下急行,沿路基本都是坐船,用不了一月就到了廉州。 在廉州亮出皇帝钦赐征夷大将军印,还有黄福负责宣旨,廉州知府不敢阻拦,只得配合征调商船民船从军,并调度军粮辎重补给。 张辅就地整合廉州卫所,并募集僮族(壮族)土司兵入军,随即南下渡海直奔乂安。 至今不过寥寥数日…… 张辅对兰江不好奇,但旁边的黄福却是有些激动:“来人,快给本官速速取些酒来!” 张辅委婉劝道:“黄尚书,马上便要到兰江,这军中不宜饮酒……” 黄福摇头:“国公误会,本官不是自己要喝,而是要祭奠先贤。” 柳升疑惑:“祭奠先贤?” 黄福正色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初唐王子安,便是在此遇到风浪永眠的。” 张辅虽是武臣,但他喜欢交结文士,常常请假,率领众勋臣到国子监听讲。 对于王勃的大名,他自然有所耳闻。 张辅点点头:“既是先贤在此长眠,那我等便也拜祭一番!” 黄福、张辅加上柳升,三人各自一杯酒洒入海中,战前遥祭王子安! 第一百四十七章 安南的恐惧 王勃具体死因实际存疑,但可以肯定就是死在兰江附近海域,而且在乂安还有王勃墓地与祠庙(后被美军空袭炸毁)。 明军临时征召的战船驶入兰江不久,便遇到一座沙洲,沙洲把兰江一分为二,大型的海船过不去,只能放下小船运输火炮等物资,而明军将士则就地登陆沿着江岸前进行军。 从兰江入海口至乂安城,不过十余里,明军全员步行前进,一天就能抵达。 不愧是安南的粮仓平原,外加沟通南北的战略重镇,兰江两岸到处都是秧苗稻田,而且都已经起苗。 这些是从南边占城国引进的占城稻,因为生长周期极短,产量也高,再加上安南特殊的湿热气候,冬天也不怎么寒冷,所以本地的农民在冬天也会抢种部分稻谷。 张辅再三申明军令:“不可踩踏稻田,让军士们慢行,再打出我大明的旗帜!” 沿江的士绅、农民见到有大军自海上而来,全都有些懵了,匆忙吓得躲回了家里,只有少数胆子大的出来打探。 等到有人近距离看到神机营的大旗,虽然不太认得出来,但那个军容服饰,明显是大明军队的样式。 “官兵出现在了咱们乂安,这是过来平叛了?” “黎利前脚刚走,官兵后脚就来平叛,黎利这下怕是凶多吉少了。” “何止是凶多吉少,根据我家奴的回报,那些官兵的军服样式,与十多年前朝廷前来我安南……交趾平叛时的强兵如出一辙,朝廷这是要调集重兵,围剿那逆贼黎利。” “那现在该怎么办?要不,我们立刻归正朝廷,说不得还能从轻发落。” “可是我有个族侄……” “还管什么族侄,又不是亲儿子!” “……” 一群乂安的本地士绅豪族,因为张辅的神兵天降,加上渡海进兵奇袭,吓得仓皇至极,便要直接请降。 一如两个月前,黎利刚刚复叛横扫乂安之时,这些本地士绅豪族同样也是积极捐粮送人,恨不得个个都当“后黎朝”的开国功臣。 这就是张辅的阳谋! 要是依旧从北方南下,不仅会给黎利喘息的时间,而且北方攻打南部还要一寸一寸去凿,如同凿石头一般。 有这个时间,黎利完全可以从容攻取乂安,掠夺其人口粮食。 张辅直接渡海进兵乂安,就是在断黎利的后路。 没有乂安,黎利永远成不了气候。 就算乂安已经被黎利拿下,张辅攻打这里,也相当于直接攻打黎利的大后方,黎利就必须集结兵力应战。 张辅带着军队一路招摇,才刚走了三分之一的路程,乂安本地豪族便已经追上,纷纷说要为大军捐输物资。 张辅没有拒绝,全部收下,并表明这次来交趾平叛,只诛黎利这个首恶,其余被迫从犯的,只要及时归正,都可以获得赦免。 乂安士绅得到张辅口头保证,心中各自暗松口气,纷纷跪地哭嚎,痛斥黎利各种暴行,盛赞大明王师仁义。 就这么在路上耽搁了一会儿,等到明军抵达乂安城,这里之前围困的黎利军已经跑路,地上还有被丢弃的乱七八糟的兵器。 柳升大怒:“这帮该杀的,一定是那帮人(乂安士绅)通风报信!” 张辅笑道:“无妨,本来就是要他们报信,他们不报信,黎利又怎么知道我们来了。” 张辅带的兵力不多,又兵行险路,就是打算速战速决,不给黎利丝毫喘息的时间。 茶笼州城。 黎利照常巡视州城城防,想要找到破城的突破口,还不忘日日遣人在城下劝降。 郑可领兵在外,阮廌则日常陪伴黎利,为其参赞机要,出谋划策。 阮廌说道:“大王勿扰,那琴彭无非觉得大王势微,难与明国抗衡,害怕明国事后清算,这才不肯降服。只要大王接着造下兵威声势,再抵挡住明国官军的几次反攻,站稳了脚跟,对方就算还不愿降,这州城自有人会坐不住。” 黎利依旧皱着眉:“孤还是觉得这琴彭太过不识时务,待孤破城之日,必要血洗……” 话没说完,忽然间有人自远方跑过来,边跑边喊叫着。 “大王,不……不好了!” “孤哪里不好了?” 黎利脸色一沉,回头看去。 就见来人风尘仆仆,等到跑近了一看,才认出对方是自己派去乂安围城的部将黎只。 黎利心中顿时一咯噔,怒气瞬间熄灭:“黎只,你不是在乂安围城,怎么突然回来了?是乂安府城愿降了?” 黎只摇头:“大王,乂安没降,是官兵,官兵杀来了!” 黎利大为震动:“官兵怎么可能杀来乂安,难道九真被官兵破了?丁礼呢?丁礼是死了还是降了?” 黎只说:“大王,不是从九真,是从海上来的,而且,来的明国主将是张辅!” 黎利简直不敢置信:“你说来的主将是张辅,是那个杀神张辅,你没弄错?” 张辅对于安南人来说有多可怕,后世可能没什么直观的印象。 就这么说吧! 《明史》记载黎利做土巡检的时候,就早有不臣之心,但他一直不敢反。 等到张辅离开了交趾,他才敢造反叛乱。 张辅前后征讨四次安南,屡战屡胜,无一败绩,期间杀的安南叛军加起来超过了十万。 张辅攻破安南北部,每天都有上万安南人主动归附,安南伪朝君臣烧毁宫城府库,坐船逃亡海上,而后安南三分之二州县望风而降。 张辅的“明星”效应实在太强,黎利闻听张辅来讨,瞬间如临大敌,匆忙召回各地的军将精锐。 同时又在茶笼、葵州、玉麻三地,疯狂募兵备战,短短几天就募集了三万多人,加上各地召回的精锐,总兵力已经接近五万多人。 而且,这家伙还在过去两个多月时间里,不知从哪里弄来了100多头大象,充作象兵营。 黎利没有选择原地固守,因为这么多人粮食压根不够吃,他决定主动出击。 这是一场豪赌,赢了他的个人威望将变得无与伦比,连张辅都不是他的对手,光复“大越”近在眼前。 要是输了,黎利不敢想,也尽量不去想。 黎利为了确保军心士气,直接“御驾亲征”,亲率大军向着乂安杀奔而去…… 第一百四十八章 渡河 茶笼至乂安的直线距离并不算远,而且还有兰江作为水路,坐船一天之内就能抵达。 黎利率领五万大军奔袭乂安,人还没到,骑墙通风报信的乂安本地士绅,就先告知了在乂安休整待敌的张辅。 在乂安城的南部,除了宽阔的兰江主河段,还有条向西延伸出的支流,河宽最窄不足100米。 正好充当了乂安的天然护城河,而张辅整合了麾下兵力,就这么沿着河岸最有可能的渡口滩涂,修建布防营寨。 “河对岸便是那叛贼黎利的五万大军?” 作为副将的柳升骑着马,沿着河岸眺望对面黎利的军势。 在他的眼里,黎利叛军看似人多势众,实则军容极其骚乱,连最前面的军队,他们的武器甲胄都很不齐全。 许多“叛军”一看就是临时征召的青壮,身上穿着简陋如同贫民农奴,武器也多为削尖的木棍。 柳升叱骂了一句:“如此叛军,交趾都指挥使方政、还有陈智他们两个都是废物吗?” 张辅摇头:“战场之势瞬息万变,万不可从表面轻敌,国子监的那些先生们说的很好,杀鸡也得用牛刀,更何况是打仗?” 柳升为将虽然桀骜,但对张辅倒还算服气。 在成国公(东平王)朱能病故交趾后,张辅就是实际上的武勋领班扛旗之人。 却说在二人说话间,对面的黎利忍不住了,他也远远看到明军的兵力不是很多,充其量只有自己这边的不到一半。 “传孤军令,大军即刻渡河!” “大王有令,各军即刻准备渡河!” 郑可作为大军总指挥,立刻往下传达军令。 军令倒是下去的很快,但实际操作起来,却是混乱无比。 因为黎利的仓促迎战,导致他的大军**速度过快。 这要是没有张辅带兵来援,那自然没什么问题,可现在突然冒出个张辅,黎利的军队有七成都是充数的民夫青壮。 余下三成也都是黎利攒下的精锐老营,还有玉麻土官琴贵的八千土兵合军一处,双方看似是联合了,但却有着明确的统属区分,顶多算是军事同盟。 黎利的进展太快了,而张辅来得更快,根本来不及给他时间好好练兵。 当黎利的军令下去好一会儿,各军将领这才费了老大功夫,把乱糟糟的民兵驱赶着,在前排坐船渡河。 河对岸,明军主力为张辅、柳升从京师带过来的神机营军,还有廉州卫、乂安卫及廉州僮族土司壮兵,总兵力也有接近两万多人。 神机营步军主营3600人,全员抬出霹雳炮(步兵火铳),对准了河面正在慢悠悠渡河的叛军前锋。 神机营步军子营3200人,各自穿戴好兵甲,抬起盾牌随时准备接战。 更后方是400名神机营炮手,他们的任务很简单,立刻给200杆大连珠炮(多管火铳)、160门盏口将军炮(野战重炮)装填火药铅弹。 而暂时没什么事干的5000神机营骑兵,穿戴好兵甲后原地待命休息,随时准备携马渡河追击溃乱叛军。 嗯,没错,张辅给骑兵安排的任务,就是渡河追击溃败的叛军。 在他看来,这几万叛军完全就是乌合之众。 就连被他召集的廉州、乂安两卫官军,以及廉州僮族土司壮兵可能都用不上,只用这一支神机营就能轻松应对。 张辅这不是自大,而是明军的确有这个战力,永乐朝的神机营有这个战力! 光是这个专业配置,火炮、火枪种类与数量,步骑协同成军,就已经领先了欧洲最早的西班牙火枪兵接近一百年。 飞龙骑脸放到现实,那是真不知道该怎么输! 黎利浑然不觉,因为他完全没见过明军的火器。 明军在交趾使用火器作战,已经是十八年前的事了,正是在交趾战场上,火器发挥了不错的效果,永乐帝才决意组建神机营。 而后,漠北的蒙古人被幸福敲门了,永乐帝在漠北用神机营炮轰蒙古骑兵,可谓屡试不爽! 100米的距离并不算长,由炮灰民壮组成的前锋,已经快渡河大半。 后方的黎利各军,还在陆续乘上渡船,其中不乏有黎军主力。 黎利自知自己的困境,不光军队战力参差不齐,指挥不畅,粮食也撑不住维持五万人的消耗。 要么不打战,要打就以雷霆之势,渡河发起决战! “预备!” 神机营火器步军听令,条件反射地快速瞄准炮位,并将火箭弹装填进霹雳炮筒。 “瞄准!” “放炮!” “嘭嘭嘭~~!” 此起彼伏的爆炸声响,带起弥漫的白色烟雾,数十发火箭弹迅速射向了前方河面。 明军的霹雳炮并非火绳枪,但论起杀伤性却比火绳枪要更大。 这种特殊火器在北宋末年被发明出来,是参考了以前的火箭法与新式火药制作出的原始火箭弹。 在发射时会弥漫大量白色烟雾,而后如同火箭飞向天空,自上而下落入敌军阵地,并发生剧烈爆炸和燃烧。 杨万里的《海鳅赋后序》描述:“舟中忽发一霹雳炮,盖以纸为之,而实以石灰、硫黄。炮自空而下,落水中,硫黄得水而火作,自水跳出,其声如雷,纸裂而石灰撒为烟雾,眯其人马之目,人物不相见。” 现在对上黎利的渡河大军也是如此,数十发霹雳火箭弹自上而下,落入河水,随后发生爆炸且带起巨大火焰。 凡是附近的敌军渡船,纷纷被点燃,大火在硫磺作用下,迅速烧到船上的叛军。 那些叛军本来听到河对岸有雷声作响,还有些惊疑茫然,紧接着就见到无数不明物体从天而降,落入了水中。 然后又是剧烈雷声此起彼伏,近距离之下直震得耳朵发麻。 雷声之后,便是熊熊大火,还怎么也扑不灭。 这些叛军,许多都是被黎利强征的民夫青壮,哪里见到过这般阵仗,纷纷吓得就要划船逃回去。 “嘭嘭嘭~~!” 不等他们来及划船逃跑,明军那边又再度放炮,前后不过数秒。 这些神机营火器步军,采用了相当常用的三段式队列(《明史》记载为沐英首创)。 前面的放炮结束,中间跟进,中间结束,后面跟进。 一时间,河面上的爆炸声就没停下来过。 别说叛军里的民壮了,就是部分黎利的老营精锐,也是被霹雳炮炸得损失惨重。 到处都是硫磺引发的大火,有些运气好的,火箭弹直接落进渡船,爆炸直接就把人当场给点了天灯,没了痛苦折磨就嗝屁了。 无数人眼见船走不掉,直接跳船打算游回去。 但河面全是火光,跳船了也是跳进火海,无疑是自寻死路…… 第一百四十九章 火器之利 河的对岸,骑着战马观战的黎利,此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算宽阔的河面,俨然变成了人间炼狱,硫磺燃烧的火光、漫天的硫磺浓烟,以及烟雾中时不时蹿出惨叫着跳河的火人。 恐怖,实在太恐怖了! 虽然被明军霹雳炮实际杀伤的叛军没有多少,拢共不过二三百,多数还是跳水之后挣扎溺死。 河面就这么宽,叛军再怎么急着渡河,也一次性渡不了太多人。 而且,霹雳炮的爆燃性也并不算强,发射到水里能够爆炸燃火,但威力没有想象中那般大,只是会形成沸溅与流淌性大火。 不过,杀伤不多,可视觉冲击力却极强。 声如雷霆,冲天而起,遇水化火……这别说叛军中的炮灰民壮了,就是那些跟随黎利的精锐老营,也是被这一连串给炸的吓破了胆。 一辈子没见识过火器的叛军,在他们眼里霹需炮就是邪恶恐怖的“中国巫术”! 明军神机营就是专门御使巫术的可怕“中国巫师”! 不管怎么样,在这样心理作用与视觉冲击的双重加持下,河面的叛军压根不敢生出半分反抗的心思,纷纷拼命划船意图逃离这可怕的“中国巫术”施法的范围。 比较离谱的,有个别人甚至坚信用佛法就能抵挡巫术,就这么在渡船上集体诵读起了佛经。 安南自古以来佛教兴盛,一直到了黎利的孙子黎思诚,受到儒家影响较深,才开始限制佛教扩张。 “中国巫术”怕不怕佛经不知道,反正霹需炮的火箭弹肯定不怕。 这些原地诵经的不出意外,全都被明军的火箭弹给送进了河里喂鱼。 郑可也着实被眼前的恐怖狠狠吓了一大跳,同样没见过火器的他心中骇然:“大王,明国官兵动用了巫术,我们快撤吧!” “哪来的巫术,这分明就是明国官兵动用了我们不知道的武器。”黎利虽然同样惊骇,但仍旧保持着相对冷静的思维。 “明国官兵长途跋涉,带来的这些武器必定存量不多,要不然我们在蓝山刚起兵时,他们就该拿出来把我们给灭了。” “传令全军将士,只要能渡河击败明国官兵,乂安破城之后,许大掠十日!” 黎利坚信明军的不知名火器,肯定数量不多,他打算用人命去硬填,把明军的火器全部耗光。 为了鼓舞士气,不惜把乂安城都让出去。 作为随军谋臣的阮廌,急忙上前劝阻:“大王,乂安为我大越国重镇,非到万不得已,不可轻易毁坏劫掠啊!” 黎利厉声斥责道:“难道现在还不是万不得已吗?此战若不能胜,莫说光复大越,便是我等能活几天都不好说了!” 阮廌闻言,瞬间说不出话来了。 要是过不了眼前这关,黎利此前数战明国官兵得胜,从而积累的声威都将烟消云散。 不仅如此,交趾的明军得知张辅到来,必定会士气大振,就连已经被黎利打下的地盘,可能也会出现动乱。 张辅的名声太过响亮,对交趾而言几乎就是一座不可跨越的大山。 要不是张辅七年前就被调离,黎利哪里敢起兵叛乱? 要是张辅能再早来两个月,黎利还能不能成气候都两说。 只可惜,一切没有如果。 黎利已经没有退路,这些跟随黎利叛乱,还杀了好些官兵将领的黎利部众,同样也没了退路。 有了黎利许诺的打下义安,就带着大家屠城劫掠发财的刺激,叛军中的精锐老营,以及琴贵所率领的玉麻兵,总算恢复些许士气。 而那些作为炮灰的民夫青壮,他们虽然恐惧害怕,但后头就是虎视眈眈的叛军老营。 谁敢退后,屠刀就砍在谁身上! 黎利决定要孤注一掷,就连被藏起来作为杀手锏的那100多头战象,也被统统拉了出来。 作为炮灰的民夫青壮,被叛军驱赶着用自己的肉身,充当叛军的人肉盾牌,负责吸引明军火力。 在这些炮灰的后方,叛军的精锐直接铺成一大片,分批次的大举渡河。 更偏僻的角落,那100多头战象被驱赶着强行涉水渡河。 明军神机营官兵,见到叛军开始不管不顾,冒着霹雳炮的火力也要大举渡河,原来的步军火铳营迅速退后,不再放炮。 400名神机营炮手快步搬着盏口将军炮、大连珠炮上前,两种炮位依次间隔排放。 大连珠炮说是炮,实际上更类似铳,只不过从单发铳变成多管铳,杀伤力更大。 盏口将军炮是真正的野战火炮,别看这玩意儿是元朝制造,但威力就是放到明中,也一点不容小觑。 盏口将军炮的炮管长达353毫米、口径105毫米、重约7千克。炮口通常比较宽,可安放较大的石制、铁制弹子。炮膛则呈直筒形,药室微鼓,开有火门,尾部两侧壁各有一个方孔,可横穿一轴,便于提运和将炮管安在架子上发射。 在元朝时期,盏口将军炮是作为元大都(北京)守备关隘的专用重炮装备。 黎利的运气不错,不仅能让张辅亲自来交趾平叛,还能被当前世界上唯一一支,同样也是最强的一支火器化军队镇压。 前几个被神机营暴打的,如今坟头草都快被草原的牛羊啃光了。 “轰轰轰!” 连续不断的雷声作响,比之前的霹雳炮还要更大。 短短100米的狭窄河面,160门盏口炮足以做到火力上的全覆盖。 为了追求最大化的有效杀伤,颇有神机营指挥经验的柳升,专门让炮手们装填石头子,用作散弹击发。 成片成片的石头子,在雷声轰鸣之中射向渡河的叛军。 “快跑,他们又用巫术了!” “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我的腿断了,我的腿啊!” “……” 渡河的叛军中,不论是被迫在前面吸引火力的炮灰,还是后方持续渡河的精锐,在火药加持的巨大冲击力下,这些石头子散弹雨统统化作可怖的杀人利器。 没穿甲的炮灰被石头子散弹雨命中,直接当场击毙! 就算是穿甲的叛军,运气不好的话,要么断腿断胳膊,落下残疾,要么直接被射穿喉咙与眼睛,当场毙命。 运气非常好的,石头子全打在了甲胄上,同样没有什么大用。 叛军的甲胄与其说是甲胄,不如说都是铁片简易缝制而成,不是没有更好、防护力更强的甲胄,但那都是黎利嫡系才享有的待遇。 这种铁片简易甲,防护力不能说没有,对上火炮那可真的是完全无用…… 第一百五十章 孤不甘心啊 “轰轰轰!” “砰砰砰!” 160门盏口炮还在持续对着河里的叛军渡船炮轰,肆意倾泻着密集的石头子散弹雨。 而跟着一起击射的还有与盏口炮间差排放的200杆大连珠炮。 这些大连珠炮就如同超低配版“加特林”,虽然做不到一息三千六百转那么夸张。 但三段式击发下去,一息五六百发铅子弹,还是绰绰有余。 间歇个几分钟,又是五六百发铅子弹。 黎利判断的没有错,明军神机营的火器弹药存量确实有限。 嗯,只有区区90万发铅子弹,外加合成火药9000多斤。 最宽不到100米的狭窄河面,在叛军面前仿佛化作难以逾越的天堑鸿沟,全面强渡的数百叛军渡船,硬是卡在中间寸步难移。 在盏口炮、大连珠炮的持续轰击下,不断有渡船被击沉掀翻。 短短几分钟不到,河面上就已经布满了浮游的尸体。 正面的渡口滩涂,叛军的渡船被神机营的炮火完全压制,难以强渡。 在侧方角落的渡口,100多头战象却是已经在象奴的驭使下,开始涉水缓慢过河。 只要这100多头战象能够过河,黎利就还有机会扭转战局。 张辅没有慌乱,亲率数千骑兵沿着河岸绕过去。 “全体下马,放箭!” “先射象背上的象奴,再射象鼻、象目!” “咻咻咻咻!” 这些训练有素的骑兵迅速下马,弯弓搭箭齐射而出。 要论射箭的本事,骑兵肯定不如专业的弓箭手,但他们胜在距离够近。 一通齐射下去,上千箭雨射出,总有几支能命中大象背上的象奴,余下的即便射不中象奴,也能射中象鼻、象目。 弓箭的威力肯定射不穿皮糙肉厚的象皮,可射不穿不重要,重要在于让这些大象感到疼痛。 大象就算被驯化,也终究是野兽,而且还是自然界最恐怖的猛兽。 张辅还仔细观察过,这些叛军的“象兵”只有象奴,连持长枪的象骑兵(东南亚战象背上都有骑手、象兵)与护象兵(负责在地面四周保护战象)都没有,明显是临时组建的野象军。 只是一通箭雨下去,就有几十个负责驭使大象的象奴被射落,而后感受到疼痛的大象,又没有主人的驾驭,迅速开始发狂。 几头发狂的大象横冲直撞,连带着其余正常涉水的大象,也开始跟着狂暴。 那些侥幸没被明军箭雨射落的象奴,对于发狂的大象完全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死死抓住僵绳防止被大象给甩下河去。 100多头大象集体发狂是什么场景? 张辅不清楚,但叛军很清楚。 后方本来借着战象掩护,正在渡河的叛军人都懵了。 他们都属于黎利的嫡系精锐,专门趁着“主力”在正面渡河佯攻,而他们则跟着战象一起偷偷渡河,准备配合象兵一起抢占一块滩涂渡口,但现在却一败涂地! 100多头大象一起发狂,那场面简直是鸡你太美,不敢想象…… 黎利花费几年时间积攒下来的老底,没折在明朝官兵手里,也没死于神机营的火器之下,却是在水上被自家发狂的战象,给通通撞沉了! 这些叛军精锐一时还没淹死,在水面扑腾着挣扎,试图抓住一切能够抓住的东西。 然后…… 他们就被发狂的战象,给“猪突猛进”的顶飞,或者干脆被死死的压进水里。 谁越挣扎沉的越深,沉到最后就都浮起来了。 “咻咻咻咻!” 明军的弓箭再度齐射过来,驱赶着河里的那些发狂战象。 100多头战象除去运气不好,被挤进河里上不了岸的,余下起码数十头一股脑就奔向了岸边的叛军大营。 “咚咚咚咚!” 四足象蹄踩在大地上,一时间有如地震了一般。 在临时渡口营地的叛军自然看见了刚刚渡河时发生的状况,此刻见到自家战象发疯似的一齐冲过来。 所有叛军全都被吓傻了。 “快跑啊!战象发狂了!!!” 伴随几十头大象在叛军营地里横冲直撞,整个渡口大营瞬间便陷入了混乱。 “嘟嘟嘟哒哒哒哒……救命啊!” 骚乱如同传染病一般,在叛军的营地中迅速扩散开来。 “快跑啊!大王被‘杀神张’给打败了!大王败了!” 也不知是谁在混乱中呼喊了这么一句。 本就处于崩溃边缘的叛军大营,终于彻底炸开了。 叛军中的民夫青壮人数最多,几乎占了三分之二还多,偏偏他们都是被黎利强征过来的,士气本来就低下得很,又听闻对面是传说中的“张辅大神”领兵,早就心生怯意。 当听到有人呼喊“黎利被张辅击败”,甚至都没人去求证消息的真假,便拿着手里的简易武器掉头就跑。 “可恨!可恨啊!” 正在中军坐镇的黎利已然目眦欲裂。 这才不过一天,就连第一关的渡河,都还没有突破,而自己集结的叛军却是已然兵败如山倒。 各军将官也不全是吃干饭的,比如郑可几人,都在尽力阻拦溃兵。 可惜没啥用处。 溃兵实在太多,郑可几人的军队就是抽刀砍杀,也砍不完这么多溃兵,有些溃兵为了活命,甚至还跟他们厮杀在了一起。 虽然二者战力有着差距,但各军将官被溃兵分割开来,单股叛军兵力不多,混乱中对上数量更多的溃兵,压根就没法打。 郑可干脆不再砍杀溃兵,连忙收敛了本部亲兵,就往黎利身边聚拢。 阮廌对着黎利苦口劝阻:“大王啊,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军已然兵败,大王现在就走,还能保全有用之身,再图将来啊!” 黎利面目扭曲:“孤不甘心啊!” 想他此番出蓝山,一路可谓势如破竹,本以为大事可成,未来可期,却没想到一头撞上了早就离开安南好几年的张辅。 被从未见闻的神机火器乱杀,自己这边作为杀手锏的战象,也被张辅巧妙的用弓箭化解,反过来还踩踏攻击自己的大军。 黎利既觉不甘,又感到恐惧。 张辅是所有安南人的梦魇。 现在,这个梦魇回来了! 即便他这次可以逃脱,真的还有机会能够光复“大越”吗? 第一百五十一章 孱弱的交趾叛军 叛军军势大溃,张辅趁势追击,亲率数千骑兵营渡河。 仗打到了这个份上,叛军已经没有任何翻盘机会了。 “哒哒哒哒!” 不到100米的河宽,张辅很快带着数百骑兵先行抢渡,而后也不稍作休整,便直接领着这几百骑兵,开始砍杀驱赶叛军溃兵。 “官兵过河了!” 黎利得知消息,本就有些颓然和自我怀疑,这下彻底被惊到六神无主。 张辅一边驱赶溃乱的叛军,一边也是急速冲击黎利的中军大营。 说是中军大营,因为时间太赶了,就连像样的营寨都没修建出来,只有象征性的一杆草制王旗,还有上千着甲的叛军嫡系精锐。 四周还有更多叛军沿着中军聚拢,其中便包括玉麻土官琴贵收拢的几千土兵。 黎利麾下部将黎只,见到张辅的骑兵奔来,居然还想上前阻拦。 “咻咻咻咻!” 明军骑兵不慌不忙,掏出携带的手弩,对着前方阻击的叛军就是一梭子弩箭射出。 弩箭射完,又快速收好手弩,掏出对敌用的马刀。 张辅今年才刚五十岁,正是老当益壮的时候,提起大刀对着上前面领兵傻愣愣冲锋的黎只,便是一刀挥出。 “噗呲!” 鲜血喷涌,大好西瓜头飞出! 这位历史上建议黎利先取乂安,再北伐东都的“后黎朝”开国功臣,就这么草草死在了这里。 哦,也不算草草,能死在张辅手里,他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张辅的骑兵一路奔袭过来,拢共也才聚集了不过千把人,但叛军这边却是已然没有丝毫抵抗的勇气。 张辅甚至都不用去直接冲击! 骑兵冲步兵方阵,总归是落了下乘。 明军神机营的骑兵,一面围绕叛军驱赶砍杀,一面封堵黎利中军突围的路线,同时又不断与后方过河的友军骑兵会合。 “呜呜呜呜~~!” 河对岸,明军终于正式吹响全面渡河进攻的军号。 无数渡船载着火器营的步军、火炮、战车等辎重,朝着混乱的叛军营地抢渡。 短短百米不到的河宽,明军的火炮率先渡河成功,他们毫无压力的抢占了一片滩涂渡口,便就地开始架设炮管,填装炮弹火药。 “轰轰轰!” 一轮火炮齐射,没再用石头子散弹,直接用上了实心铅弹。 杀伤力看似下降了许多,但声势上却是更强了。 原本还在尝试聚拢溃兵,再言是打是撤的叛军,被这一轮火炮齐射下来,瞬间有如惊弓之鸟。 不过片刻,黎利的军寨完全陷入炸营式的混乱,连溃兵都无法聚拢了。 黎利的嫡系中军虽然勉强保持建制,但也是受到乱军情绪的影响,搞得士气大跌,他们陷入了官兵的重重包围,能否突围都是两说。 明军的步军火器还没抢渡完,只是沿着河岸滩涂扩大阵地,只有骑兵在不停驱赶合围叛军,但终究不可能完全把逃亡叛军堵住,只能尽可能砍杀叛军有生力量。 就在这个档口,作为叛军“原始股东”的玉麻土酋琴贵,忽然间举刀用着土语大呼:“玉麻的勇士们,大明的天兵杀回来了,快随我一起投奔天兵,诛杀叛贼黎利!” “大明万岁!!!” 最后这一句用的是汉语,还是交趾官府教他的。 虽然说得有些蹩脚,但都不要紧,只要明军官兵能听得懂就行。 玉麻土蛮虽然居在安南,但其最早服属于古哀牢国(老挝),大明征讨安南,玉麻土蛮琴贵归顺投降,便被设为玉麻土知州,归属乂安府管理。 两个月前,这家伙响应黎利造反,还带着八千玉麻土兵、十余头战象作为“原始股”入伙,被黎利视作“亲密”盟友,并承诺日后建国,玉麻土蛮可以三年一贡。 如今却是见势不妙,毫不犹豫便临阵倒戈,给了黎利一计深深的背刺! 当然,按照历史的时间线,玉麻土蛮本来就是要背刺黎利的。 在“后黎朝”建国后不到八年,黎利“崩于正寝”,由年仅十岁的儿子继位,玉麻土蛮接着便起兵反叛“后黎朝”。 玉麻蛮兵阵前倒戈,对黎利堪称致命的打击。 虽然他本来也没有真正对这些“安南蛮夷”有信任之心,可不信任归不信任,到了这个战事的节骨眼上,盟友兼主力部队投敌,还要反过来进攻自己。 黎利的中军士气终于彻底扛不住了! 对于有叛军将领主动倒戈归顺,张辅倒是一点不觉得意外,应该说他早就已经习惯了。 从前的四征安南,每次都是他来打一仗,砍个千把万人的叛军,接着就是叛军州县望风而降,叛军将领一个个排队过来倒戈归顺。 生怕投降投得慢了,也被黎利变成报捷文书里的一个数字。 战事来的快,去的也快。 明军完成对黎利中军的合围,便直接发动了总攻。 “轰轰轰!” 装备了火器的步军营优先开炮,叛军中军只一轮下来,便伤亡过百,大部分还没有立刻死去,只是被铅弹砸的缺胳膊断腿。 “哒哒哒哒!” 而后,步军火器营退至侧翼,数千神机营骑兵朝着叛军发动冲锋。 一轮下去,叛军中军再也保持不了阵型,彻底溃败! “这些交趾叛军,连神机营单方面进攻都抵挡不住,居然还敢反我大明,简直可笑!”柳升策马来至张辅身后,看着战场十分轻蔑地说道。 张辅没有斥责他的张狂,因为对面的“叛军”确实战力太弱。 他所使用的这一套战术,本来是大明北征时,用于对抗更强势的蒙古骑兵的,而且还是循环攻势。 神机火铳在前,马队居后,以此循环往复,对骑兵的杀伤力极大,对大象的杀伤性更大。 对上这伙叛军,张辅想到会有一定奇效,只是没想到效果会这么好。 叛军几乎可以说是一触即溃! 如此战力,交趾的明军居然无法对付,还损兵折将,战死那么多将官。 这交趾的贪腐问题,果然与陛下临行前说的那样,真的已然到了相当严重的地步…… 另一边,混乱的战场上,卫所官兵、广西土司兵、玉麻蛮兵……争先恐后疯狂的追击砍杀,痛打落水狗。 张辅悠悠骑马:“传我军令,放下武器跪地投降者,免死!” 第一百五十二章 洪熙元年 洪熙元年,元月初一。 紫禁城,奉天殿。 今天既是正旦大朝会的日子,也是古人的新春年节,同样又是朱高炽登极以后,正式改元建新的第一天。 作为太子的朱瞻基,理所应当到场。 朱瞻基穿着衮龙服,站位居殿下文武百官的首座。 身穿赤黑天子冕服(永乐三年修订),头戴十二旒冕冠的洪熙皇帝朱高炽,端居金台(龙椅)之上,目光扫过殿下文武百官、宗藩勋贵以及各国使节代表,不由感到心神一阵恍惚(正旦、祭祀等重要场合,皇帝都要穿冕服—《明集礼》)。 二十二年来的如履薄冰,事事都谦卑谨慎,兢兢业业监国理政,如今终于得以登极大位。 洪熙元年,改元建新。 对百姓官绅而言,也就是国家换了个皇帝,可对朱高炽而言,意义却是相当重大。 说一句恍若隔世都不为过! 过了今日,曾经属于永乐大帝的“二十二载盛世”,便算是正式翻篇定论。 今日之后,即是他洪熙天子的时代了。 朱高炽渐渐回过神来,稍微收敛了下情绪,对着旁边等候的鸿胪寺官员微不可查的轻点下头。 官员心领神会,御前礼乐吹奏,大殿显得格外庄严肃穆。 鸿胪寺官员唱道:“山呼!” “万岁!” 朱瞻基先叩拜,百官、勋贵、宗藩、使节跟着依次叩拜齐呼。 “山呼!” “万岁!” “再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满朝文武、宗藩勋贵、外藩使节,全体一齐三磕九拜。 朱高炽听着殿下山呼海啸,一如去年初登大位那般,却是感触更为深刻,他抬了抬手:“众卿平身!” “臣等谢恩!” 众人依次起身。 过了这场既定的大朝流程,洪熙元年便算是真正开始了。 朱高炽心情愈发不错,微笑说道:“今日是正旦年节,诸位都不必拘礼,快快落座赴宴,用完了宴席,也好归家吃个团圆饭。呵呵!” 皇帝的心情不错,百官却不敢真的放松,推杯换盏也不敢显得太随意,生怕一不小心就被翰林院给记录在内。 这里说的翰林院并非是后世印象中,专门负责陪皇帝“看书吹牛”,给文官入阁养望的清水衙门。 按照《菽园杂记》卷一四中记载:“国初循元之旧,翰林有国史院。” 翻译白话就是:大明开国之初,明太祖遵循元朝旧制,罢免主管修史的国史院,而将其合并入翰林院的下属机构进行管辖。 也就是常说的翰林院修撰、编修、检讨三职,专司史书的编纂整理。 正是因为这项错误的改革,虽然史书说是以翰林院编修,但因为这三个官职受到内阁掣肘,就导致翰林院对史书实际难以决策,反而内阁可以随心所欲影响明朝的史料记录。 当然,这是“仁宣之治”往后的事了。 此时的朝堂上,只有一位在角落的年轻翰林院编修官,提笔洋洋洒洒记录:“洪熙元年,正旦年节,帝宴百官,不拘小节。百官从之,君臣相得。” 也算是“君臣相得”了,至少这次虽然吃喝得稍显拘谨,但总体没有先前冬至节宴的那么多意外。 “先生今日在狱房中可用上年饭了?” “已经提前吩咐过,不会委屈了先生。” “如此便好。” “……” 殿上廊中的金台,皇帝与太子偷摸说着悄咪咪的话。 …… 另一边,天牢狱房。 林煜才一起床,便看到狱房内外,到处都是张灯结彩,凡是能挂红的地方,也都挂了个遍。 给这堆满死囚、罪恶的天牢,增添上了几分不该属于它的“喜庆”。 哦对了,今天是元月初一,也便是古人的新年到了! 于谦没再绷着脸,而是拱手说道:“林先生,您醒了,今日是正旦年节,也是洪熙元年的第一天。” “嗯。” 林煜微微点头,看到桌上摆满的酒菜,倒也没客气。 一杯酒水下肚,润了润喉嗓,又夹起筷子,吃了口凉拌耳丝(据说沈万三与朱元璋,关于猪耳朵丝还有段传说)。 林煜边嚼着边说:“说起来,人家(朱瞻基)回家过年去了,你怎么不跟着一起回去?” 于谦放下筷子说:“家父身居杭州,学生在这京师也无别的亲戚,而且身处天牢狱房,陛下未有旨意,终归还是不妥,倒不如与先生一起在这天牢,畅谈听读学问。” 觉得不妥? 朱瞻基隔三差五就来一次“越狱”,让林煜都忍不住想吐槽,这天牢怕不是都漏成筛子了? 不过,林煜摇了摇头,却是没把这话讲出来。 人家有钱多金背景大,属于大明朝廷里的顶级勋贵,要是没这点本事,林煜反而得怀疑那家伙的身份了。 “那就不说这个了,今天过年,咱也入乡随俗。” 林煜说着微微举起酒杯:“来来来,走一个!祝咱今年早日问斩!” “……” 于谦张了张嘴,憋了半天才艰难说道:“林先生,只要不是‘决不待时(即斩立决)’之刑,一律都是要‘监候’至每年十月往后,也即是秋后方可行刑。” 秋后问斩也算是从汉时便开始的行刑传统,按照董仲舒《春秋繁露》里的说法:“王者配天,谓其道。天有四时,王有四政,四政若四时,通类也。天人所同有也。庆为春,赏为夏,罚为秋,刑为冬。” 这就是将封建帝王时期的“庆、赏、罚、刑”,严格的用理论抬升到了四季变化上面。 董仲舒认为,一个合格的帝王,春夏应该行赏,秋冬才可行刑,而这也被唐宋元明清历朝一直沿用。 “……” 林煜沉默了好一会儿:“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提前去世……诶不,我是说提前行刑。” 于谦摇头:“没有,‘监候’是国朝刑律定下的法度,而先生所犯之罪责系谋反大逆,即便先生现在辱骂今上,顶多也就是改变刑罚,甚至这个也需要进行三次复奏,或许才能把斩首改成凌迟……” 林煜菊花一紧,面不改色摆着手笑道:“呵呵不必不必,秋后问斩挺好的!” 第一百五十三章 平日袖手谈心性,临难一死报君王 没在砍脑袋的事情上聊太多,林煜也差不多习惯了现在的状况。 反正已经在这天牢住了快小半年了,无非再多等十个月而已。 而且,说不定十个月不到,皇帝看自己不爽,就把自己拉出去砍了呢? 至于脱罪出狱,不是林煜不信这俩乖巧学生,而是自己这可是谋逆大罪。 就这俩便宜“学生”,虽然确实有些能耐门路,但除非是皇帝下旨特赦。 咋可能呢? 酒刚过两巡,于谦忽然间放下筷子,看着林煜直勾勾的问道。 “林先生,您是否有开宗立派的想法?” “咳咳~~!” 林煜瞬间被呛了一下,边咳嗽边拍着胸口,疑惑问道:“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于谦回答:“自林先生天牢开课至今,凡是先生讲课内容,多有涉及理学人欲,却又有着很大不同。所以学生推测,林先生要么是理学集大成者,要么是开辟了一门与理学迥异,甚至截然不同的新学。” “开辟新学,若要传播,唯有开宗立派,否则将难与理学抗衡。” 这理解……满分啊! 林煜确实没有开宗立派的想法,就算有想法,自己这死囚的身份和所剩的时间,怕是也没空广收门徒,教授他们学术论据。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林煜虽然脑子里被躺平系统塞了一堆知识,也算是博古通今的“大儒”了,但不代表他能通过这些知识来创造一个全新的能与“程朱理学”抗衡的新学派。 王阳明能37岁在贵州龙场一夜顿悟,创建“阳明心学”,不代表林煜也可以。 不论年龄对比,还是人生阅历,林煜都不如王圣人。 而且,所谓“阳明心学”,虽然一定程度上打击了“程朱理学”的垄断地位,但同时心学本身也有着致命缺点。 程朱理学给后世最广泛的印象,便是过度讲究“存天理灭人欲”,严重限制禁锢新思想的出现,让本来趋向灵活的儒家经典,逐渐变成了腐朽、陈旧的思想教条。 但实际上,最开始的程朱理学,并没有后人想象中的那么刻板。 有人认为,是程朱理学导致两宋以后的中国,变得愈发内向、保守、停滞,甚至有研究中国服饰史的学者宣称,因为程朱理学的影响,所以宋朝女性的着装趋于拘谨、呆板,包裹严实。 而实际被考古发掘出来的宋朝画卷,里面女性的着装与所谓保守,压根扯不上半毛钱关系,许多宋朝仕女都是内衣外穿、酥胸微露,几乎跟后世的着装差不了几分。 就连程朱理学的代表人物朱熹,也曾说过:“夫死而嫁,固为失节,然亦有不得已者,圣人不能禁也。” 朱熹是同意孤苦无依的寡妇改嫁,他认为这是人之常情,圣人在世也不能免俗。 这与程颐提出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不说背道而驰,也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处去。 而且,朱熹一面支持孤苦无依的寡妇改嫁,一面又说:“昔伊川先生尝论此事,以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自世俗观之,诚为迂腐,然自知经识理之君子观之,当有以知其不可易也。” 之所以会如此前后矛盾,在于朱熹说这话的时间线,正值北方金国女真压境,国家局势动荡混乱,社会礼乐崩坏,急需理学来强调人理道德观念,来让社会重新恢复正轨。 程朱理学还抵制佛教,认为佛教过于虚无,不利于社会的正常稳定发展。 可以说,在维护国家稳定与社会伦理道德观念上,程朱理学的确有着许多正向作用。 南宋时期理学不畅,到了元朝才被定为官学兴盛,而且不仅仅是在中国,日本、朝鲜、琉球、安南诸地同样受到理学的巨大影响。 值得一提的是,明清时期盛行的女子裹足,与程朱理学没有任何关系,在理学着作里也找不到任何支持女子缠足的言论。 程朱理学真正遭到阉割歪曲,并非始于明朝,而是始于螨清,那让人深恶痛绝的“文字狱”。 螨清“文字狱”最离谱的时候,用钱穆(钱镠的后人)的话来说便是:“如吕留良,乃于清廷设科取士之朱子《四书》义中大张民族主义,罹剐尸之刑。 雍正皇帝颁《大义觉迷录》一书,昭示天下举子,尽人必读。 乃不久,其书亦同遭禁锢,举国无一人能见。 直至清之末叶,民间始再印此书,与吕留良书同获重见于国人。 今人多能谈清廷文字狱,屡行文字狱者为雍正,而雍正御着书亦同受禁锢,此诚旷古奇闻。” 翻译成白话就是,有个叫吕留良的明朝遗民,在清廷科举中宣扬华夷之辩,被判了死后剐尸的重刑,而后雍正为此颁布《大义觉迷录》,用于驳斥华夷之辩,还让天下的举人士子一起来观摩评点。 之后,厉害的来了,雍正亲自撰写的《大义觉迷录》,被他的孙子乾隆当反书给禁了。 直到清末才重见天日,堪称旷古奇闻。 这里面作为“文字狱”典型,连雍正都被迫下场“打擂台”的吕留良,除了在清朝科举公然宣扬华夷之辩,他对于程朱理学的本我理解,同样也是相当激进。 吕留良对程朱理学是这么解读的:“汉唐以来,人君视天下如其庄肆然,视百姓如其佃贾然,不过利之所从出耳,所以不敢破制尽取者,亦惟虑继此之无利耳。原未尝有一念痛痒关切处耳。” 这话的意思,就是皇帝便是全天下最大的地主,皇帝对百姓的一切仁善,都是为了维护自己的长远利益。 吕留良甚至还认为,皇帝只是自诩为天子,而实际上的皇帝、官员,他们的吃喝住行都是取之于民。 没有百姓辛苦农耕,就没有皇帝和百官高居庙堂。 严格来说,吕留良对程朱理学的阐释解读,并非是他的独创,而是程朱理学真正本义所在。 只不过,不论元明清三朝,皇帝与士大夫需要的,都是能够统治人心的理学,而非告诉世人皇权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如此,程朱理学逐渐演变成禁锢思想、强化皇权、重文轻武、强调道德品性,而忽视了个人能力…… 平日袖手谈心性,临难一死报君王! 第一百五十四章 理学、心学 程朱理学虽然在王朝更迭的大势下,逐渐变成了统治者需要的形状,但并不代表理学就真的是万恶之源。 正如满清前期大兴文字狱,对程朱理学严打封禁。 可才到了道光年间,理学就再度复兴。 理学复兴的领头人是唐鉴,可能许多人完全没听过。 不过不要紧,他的学生兼理学复兴主力,但凡上过学的都听说过。 曾国藩嘛! 曾国藩复兴理学的方式简单粗暴,一手镇压太平天国起义,再一手“同治中兴(短暂回了口气)”。 曾国藩为首的淮军,干脆便是以理学来经世治军。 正如梁启超所说:“罗罗山(泽南)、曾涤生(国藩)在道咸之交,独以宋学相砥砺,其后卒以书生犯大难成功名,他们共事的人,多属平时讲学的门生或朋友,自此以后,学人轻蔑宋学的观念一变。” 林煜放下筷子后,缓缓开口说道:“程朱理学自两宋乱世而来,它的主旨便是重建和维护社会的纲常秩序,让国家从风雨飘摇中重新恢复稳定。” “从这个角度来说,王朝也需要理学作为统治的根基,理学可以重塑社会的秩序,并且恢复封建王朝官绅士大夫的意识形态,从而增强他们对皇权的向心力。” 可以说,为啥螨清能通过民间团练的淮军、湘军镇压太平天国,靠的正是理学的复兴。 因为理学复兴,既恢复了乱世以来愈发混乱的纲常秩序,也增强了官绅地主对于清王朝的向心力。 纵使到了后世,理学也依旧在无形之中持续发挥着作用。 林煜?不打算真的去推翻理学,除了他没时间去做,也是在于理学、心学对华夏都有作用,又都有其局限性。 程朱理学注重社会的伦理纲常,讲究天理人欲,局限性同样也在于此,理学到了明初就已经趋于刻板僵化。 阳明心学脱胎于沉闷闭塞的理学,不同于理学的重视道德,心学更强调知行合一、惩恶扬善,提倡实用主义,鄙夷不切实际的高谈阔论。 但因为心学与理学的天然学派对立,理学主张客观唯心,所以心学便追求主观唯心。 王圣人这个心学开创者还好,他自己能够弄清楚心学、理学的区别与平衡,知道怎么去“学以致用、知行合一”。 而那些受到心学理论影响的门徒,往往没有王圣人的觉悟本事,很容易自己钻进心学理论的牛角尖。 到了明中后期,心学便已经相继衍生出右派(徐阶就是右派)、南中王门、闽粤王门、北方王门、楚中王门、(左派)浙中王门、泰州学派在内的“王门七派”,而且还都称誉为“王学正宗”。 除了所谓“正宗”的王门七派,还有许多衍生出的小学派以及个人学派,比如异端分子李贽。 这家伙还不是其它学派说他异端,而是自己公开自称为学派“异端”。 到了明末清初,又有心学理论真正的“异端”个人学派,即黄宗羲、王夫之、顾炎武等人。 前两个公然在学术里反对君主专制的合法性,后者则主张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相当于是鼓动百姓都去反清复明。 理所应当,这几位的学派都遭到了清王朝的严酷打压。 于谦听完林煜对程朱理学的理解,总觉得有些不尽兴,就是感觉林先生似乎有些话没有说完。 于谦忍不住问道:“林先生当真没有开宗立派的想法?” 林煜摇头:“开宗立派并非是我想与不想,而在于大明自己要不要做出改变。还记得之前课上我跟你们说过的化学、物理吗?” 于谦回答:“化学,以两种事物在特定条件下结合,从而诞生全新事物,而炼丹、化肥皆是在此基础得来。物理则与之相反,即民间农用犁耙、水转大纺车等皆为物理器械之物。” “说的不错。”林煜微微点头,随即说道,“相比起推翻理学,开辟新学,不如脚踏实地的学好数理化。” 于谦闻言一脸疑惑:“学好数理化?” 林煜解释道:“就是算学、物理、化学,掌握好了这三样,大明就能初步进入科学的道路。” 说罢,林煜随手拿起放在旁边桌上的几张图稿。 这几张图稿不是别的东西,正是林煜用了一个月时间,反复回忆推敲改良出的瓦特蒸汽机设计图纸。 说是瓦特蒸汽机,其实结构制图上已经有了很大不同。 因为真正完善的瓦特版本蒸汽机,只靠目前大明的工业水平,几乎很难用纯手工打造出来。 瓦特蒸汽机需要的大部分结构,大明都能进行手工冶铁制造,比如飞轮,在水转大纺车就有应用,略微改进一下就能替换。 蒸汽活塞就更简单了,蒸汽机要用于工业,自然得要活塞作为推进装置。 这不是很合理吗? 气缸、连杆、滑阀也是差不多,外行人来看也能看得明白。 林煜的蒸汽机图纸,活塞、气缸等多以熟铁作为材料要求,熟铁因为可以减少蒸汽机的制造成本,更有利于大明尝试制造改进以及量产化。 至于铸铁芯活塞的密封性问题,倒是用不着橡胶了。 这也是后世刻板印象下的误区,许多人明显将蒸汽机与内燃机搞混了,蒸汽机的高温重油环境,单靠天然橡胶很容易就会迅速老化劣化,压根不可能用于密封。 真正密封的材料,主要还是以铁、铜为主,做几个铜片密封环,气密性不算太差。 这也是早期瓦特蒸汽机用的方法,工业发展到一定程度,还可以使用石棉材料作为平替物。 除此以外,瓦特蒸汽机还有几样东西,林煜也很难解决,比如行星式驱动齿轮。 再给大明五十年时间,要搞出来都够呛。 没有行星式齿轮,蒸汽机就无法一直进行往复式做功,也就难以应用于工业。 对此,林煜给出的解决方案有两套: 一是尝试用工艺要求更低的二三级齿轮,实现起来也更简单。 二是另辟蹊径,采用蜗轮蜗杆进行调速。 两种方法都能勉强凑活,只是会让蒸汽机变得体型更大。 只不过,林煜自己也估算过,按照这套魔改图纸,就算能造出蒸汽机,甚至把配套的织布机也造出来,那应该也很难实际应用于工业化生产,缺乏太多重要配件,工艺水平不达标,蒸汽机漏气太严重,压力严重不足。 爆炸的风险是没了,但功率也太小了,可能都达不到鸦片战争时期的一半水准,跟民国就更不能比。 至多作为实验用的模拟机…… 第一百五十五章 乐安 过年之前…… 山东,乐安。 汉王府,气氛稍显凝重。 朱恒、王斌两位汉王幕僚,早已来至府中后花园,默默等候朱高煦每日的晨练完毕。 寒冬腊月的天气,约莫等了小半刻钟时间,朱高煦才放下手中棍棒,身旁不远处的丫鬟急忙递上绢布擦汗。 “大王!” 朱恒、王斌连忙上前恭敬行礼。 好在今天没有下雪,两人内衬也是穿了棉布保暖,站了小半刻钟却也没那么感到阴冷。 朱高煦接过绢布简单抹了把脸,随意的点了点头:“好了,有什么事便直接说,能让二位先生这么一大早着急忙慌的跑过来要见本王。” 朱恒、王斌二人对视一眼,这才齐声说道:“大王,交趾布政司降而复叛了!” “嗯?” 朱高煦微一愣神,随后一脸不屑说道:“交趾果真都是些背信弃义的逆贼,屡次三番叛我大明。要我说,老头子当初还在世的时候,就该让我领兵,去把交趾那里的官绅全都杀一遍,都是这些人在教唆交趾那帮屁都不懂的百姓造反。 还有那些江南官绅也是,本王好心给他们一条投奔本王的门路,他们居然还敢不领情,等老子坐了皇帝,非得把江南官绅这些不听话的蛀虫,统统给拎出来再杀上一遍……” 对于朱高煦一口一个“老子”,一口一个“蛀虫”,朱恒、王斌虽然无奈,却也不敢乱说话。 史书记载中的汉王,要说优缺点都有,优点便是对属下部将极好,只要确定是汉王党羽的自己人,那都是钱财外物、荣华富贵毫不吝惜。 可同样的,缺点也很明确。 觊觎争夺皇位就不说了,好歹也算是有上进心了。 这也是朱棣自己埋下的坑,因为朱棣发动靖难之役,成为了大明的皇帝,作为皇帝的儿子,汉王哪怕排位靠后,也有一分成为皇帝的可能,而不再必定只能是一个郡王爵位。 再加上朱棣为了诓儿子好好打仗,便给朱高煦灌了一口毒鸡汤:“世子多疾,汝当勉之。” 喝了这碗鸡汤,朱高煦在靖难之役不仅立功奇多,还多次营救朱棣于危难之中。 可紧接着,他就悲催地发现,老头子当了皇帝以后,翻脸不认账了。 自觉被骗的朱高煦,一面自己纠结势力,企图争夺储君位置,同时性格也是变得愈发暴虐残酷。 凡是挡在朱高煦争储路上的文臣武将,诸如解缙(这是自找的)、陈寿、黄淮、杨士奇等,一律被其诬陷,或是入狱,或是身死。 及至后来,愈发变本加厉的朱高煦,还私自豢养死士三千人,并公然侵夺各公主府赐田,纵容王府护卫劫掠京城商旅百姓,捕杀前来抓捕乱军的兵马指挥徐野驴。 如此操作,连朱棣都无法忍受,大怒之下削去汉王两护卫,勒令徙封乐安。 朱高煦一通鄙夷发泄过后,这才想起自己的两位幕僚,同样也算是江南官绅的一员,连忙又补充道:“二位先生不用害怕,就算要把江南官绅再杀一遍,也肯定不会让两位先生的家里人出事。” “……” 朱恒、王斌有些无语。 无语也没办法,谁让他们已经跟随了汉王,就算是跟错了,也不可能回头。 “谢大王!” 二人恭敬拜谢。 朱恒紧接说道:“大王,交趾叛乱先不去论其是否卑劣背信,这对大王而言乃是一场天赐良机啊!” 朱高煦的态度很干脆:“朱先生还是直说吧!本王听不懂文人的那么多弯弯绕绕。” 朱恒对此已然习惯,面不改色继续说道:“大王可知,这次交趾叛乱,紫禁城中的那位派遣的是何人前往平叛?” 朱高煦说道:“按理来说应该是柳升,这家伙也算是当年靖难时候就在的老将了,而且又被老大给提到了右军大都督,交趾算是他的辖区。” 朱恒笑道:“大王英明,前往交趾平叛的征夷副将确实是安远侯柳升,但作为征夷主将的却是英国公张辅。” 朱高煦刚在后院石凳坐下,正要喝口水,忽然听到这个消息:“朱先生,你刚刚说领兵的主将是谁?” “英国公张辅。” 王斌这时上前一步。 朱高煦显然有些不敢置信:“居然会是张辅,这怎么可能?老头子当初明明已经摆出了态度,老大那么孝顺,不可能让张辅去交趾的……” 说着,他突然起身,对着门外吼了一声:“立刻叫陈刚那狗东西来见本王!” 朱恒、王斌没再多言,就这么静静站在原地。 不多时,汉王府护卫军百户陈刚,风尘仆仆的来至府中后花园。 “臣参见大王!” “起来吧!” 陈刚站起身来,就见他是满嘴胡碴,浑身肌肉隆起,一看便是员孔武有力的悍将。 朱恒、王斌默默腹诽道:粗鄙武夫! 朱高煦直截了当问道:“陈刚,本王问你,京城那边这次派去交趾平叛的主将都有谁?” 陈刚听到问话微微一愣,旋即说道:“朝廷此番派去交趾平叛主将乃是英国公张辅,副将为安远侯柳升,又有工部尚书黄福随军。” 朱高煦听到这个回答,当即怒从心起,上去便是一脚蹦在了陈刚的身上。 陈刚猝不及防,也不敢防躲,瞬间被踹倒在地,而后又迅速连滚带爬起来。 “大王息怒,属下知罪!” “哼!” 朱高煦发泄过后,看都没看磕头跪伏的陈刚一眼:“自己下去领三十军棍,再有下次,你就不用再来见本王了!” 陈刚连忙谢恩下去领罚。 王斌这时开口了:“大王,如今张辅、柳升皆被派往交趾平叛,依照往年压制交趾叛乱所需的时间,便是英国公重新出山,没有一年半载也回不来……” 后面的话意思不言而喻,朱高煦虽然一向自视甚高,但他心里也还是有几分逼数的。 张辅说给自己两万人马,就能生擒造反的汉王,那可不是在吹牛,而是他压根看不上朱高煦的军事才能。 就连土木堡之变,但凡张辅这些老将能有决策权,也不至于真的酿成全军覆没的惨剧…… 第一百五十六章 汉王奉天 朱高煦参加过靖难之役,所以对靖难诸将的军事能力都有比较清晰的认知。 虽然比起丘福、朱能,张辅的能力略有不足,但如今这两位一个死在北征,另一个病死安南。 张辅便是大明名副其实的第一将,也可以说是第一帅。 有他在北京坐镇,朱高煦就算要起兵,也得掂量掂量能不能打得过。 历史上,朱高煦起兵前夕也是先写信试图笼络张辅,再不济也是劝其袖手旁观,不要搀和自己与大侄子(朱瞻基)的家事,只不过张辅没有听从,而是将书信交给了朱瞻基,并请领兵二万去讨伐朱高煦。 不过如今机会却是来了,张辅被老大派去了交趾,没有一年半载怕是回不来…… 朱恒见到朱高煦不说话,似在心中犹豫掂量,作为汉王幕僚的他深知自己与汉王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汉王要是成为不了皇帝,那自己早晚也逃不脱清算的下场,不如趁现在汉王府的势力尚存,先下手为强,搏上一搏。 “大王,张辅、柳升离京,还带走了京师三大营之神机营,如此大好时机,若是大王此时犹疑,待到张辅与神机营回京,届时只怕悔之晚矣!”朱恒进言道。 王斌却是做的更绝,竟然当场跪下:“陛下,须知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还请立做决断!” 王斌这开口一句“陛下”,不光把同为幕僚的朱恒说愣住了,同样也让身为汉王的朱高煦心潮澎湃。 一瞬间,朱高煦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时候的老头子还不是皇帝,他同样也没有争夺储君乃至皇位的心思,所有心思都放在逃避读书上,而后被老头子提着军棍吊起来一顿暴打。 直到有一天,老头子突然就不打他了,还说要带他回南京,去质问质问自己的堂哥兼皇帝。 后来,老大因是王府世子,所以被老头子留下坐镇北京,他自己则跟着老头子一起南下,当时的他并没有什么特别想法,只觉得老大做这个世子很好,世子天天都要读书,不如练武来的痛快。 然后,自己便跟着老头子一路南下、历经血战,在一次次的出生入死中,老头子终于认可自己了,还说自己很像年轻时候的他,又说了一些话:“世子多疾,汝当勉之。” 这话一开始朱高煦也没听懂,直到后来问了别人才知道是什么意思。 再到后来,老头子当了皇帝,自己也从燕王的儿子变成了皇帝的儿子,有人告诉自己,老头子可能要立自己做太子,也就是未来的皇帝…… 记忆到了这里便断掉了,朱高煦也早就知道,当初那句“世子多疾”不过是老头子在诓自己,老头子从未想过要立自己为太子。 只不过,朱高煦还是觉得不甘心,他跟老大争斗了二十多年,这争储已然成了他的心结,便如永乐大帝对待皇位正统。 朱高煦沉默半晌,目光逐渐变得锐利,他喃喃自语道:“老头子,你不是说过咱很像你吗?你当初能带八百人,就敢一路从北京打去南京,那我今日便也从山东一路打去北京! 届时咱会到你的太庙牌位前,亲自证明给你看看,我来做这个皇帝,未必比你差!比老大差!” 最后两句,朱高煦几乎是用嘶吼的语气说出,而早已悄悄一同跪下的朱恒、王斌二人,尽皆把头又低了低。 “二位先生快快请起,这天寒地冻的,你们这些文人可别跪坏了身子。”朱高煦说完看到了地上正跪着的两位“先生”,连忙说道。 “谢陛下!” 朱恒、王斌随即起身。 这改口改的很自然,但听在朱高煦耳朵里,却怎么都有些不自在。 “算了,如今大事都还没办成,这陛下就暂时不用叫了,还是先说说起兵的事吧!” “……” 朱高煦的动作反应很快。 山东都指挥使靳荣本就与汉王私交甚笃,基本可以算是大半个汉王派系,在朱高煦表明了立场,又派遣了朱恒亲自前去游说(威胁)之下,靳荣很快选择了倒戈归顺。 有了靳荣作为内应支持,朱高煦随后公然在卫所散发刀箭、旗帜,掠夺周边郡县的所有马匹,设立前、后、左、右、中五军,并私任王斌、朱恒等下属为太师、都督、尚书等官职。 所有一切似乎都进展的极为顺利…… “什么?汉王要反?!”李浚满脸震撼不可思议。 对面负责致书游说的汉王府书吏先是一皱眉,旋即又微笑道:“李御史,这非是谋反,而是奉天靖难。我家王上求贤若渴,闻听李御史在乐安本地(守孝),遂特来延请,待王上靖难功成,李御史有从龙之功,哪还用继续做这个小小御史?” 好好好,都从龙之功了,还说不是在造反? 还套用先皇曾经用过的奉天靖难,真当天下人都看不出来吗? 李浚下意识就要驳斥,可紧接着又注意到眼前书吏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杀意,心中顿时警兆大生。 李俊镇定接过书信,来回踱步“沉思”半晌,这才眼里带着贪婪与迟疑,问道:“汉王……王上真的只是奉天靖难,而非是谋反?” 那书吏见到李浚的反应,还以为这家伙被成功劝服了,心中略显轻蔑的同时又连忙说道:“自然如此,李御史这时跟随,便是有着从龙之功,待到王上扫清朝堂,登基**,李御史的位置也能跟着水涨船高。” 李浚闻言面上连连点头,心底却是无比鄙夷。 不说朱高煦这个汉王如何,仅仅派出去游说的王府书吏,逢人都如此肆无忌惮,丝毫不知道收敛,这汉王怕是也难成事。 李浚没有与眼前书吏多言,假意约定安排好家务丧事守孝之后,便会去州城王府拜见汉王。 等到对方离开,李浚迅速召集了族众商议对策,又让母亲和两个儿子离家躲藏。 没有了后顾之忧,李浚这才星夜兼程,前往济南向都指挥使靳荣告发汉王谋反,并讨要符验(路引)准备进京向皇帝呈奏汉王反事。 可靳荣早就倒向了汉王,先是假意接待,又秘密知会汉王。 李浚察觉不对,化名王刚伪造符验,趁夜走水路北上偷渡赴京…… 第一百五十七章 天牢祸事 李浚这里星夜兼程,勉强躲过了汉王追杀,前往北京告发汉王谋反。 彼时的北京城,正在张罗着过年。 明初宵禁制度虽然严格,但到了永乐朝便已经有所宽松。 正旦、元宵都会短时间解除宵禁制度,允许民间在夜晚自由活动。 元宵节最为夸张,明代的元宵节可是有足足十天假日,也就意味着这十天都是宵禁解除的时间。 为什么现在没那么多假了呢?——明知故问。 因为元宵节的习俗有放花灯,所以元宵在明朝也被称作“元宵灯会”、“元宵十夜灯”。 十天之内,凡是大城尽皆灯火通明,宛如白昼。 明中期还有商贾看到其中商机,打造巨型花灯献给皇帝,用于侧面给自己的商号打广告。 大明二百多年,因为元宵灯会引发的火灾,不胜枚举。 正德年间,宁王进献给朱厚照的花灯,还把乾清宫给烧了,朱厚照一面下令救灭,一面还在城楼看热闹说:“好一棚大焰火!” 却说此时的北京城中街巷,宵禁制度因为过年而暂时放松,百姓都可以自由上街。 随处可见行人百姓聚在一起观看烟花爆竹,或是带着家人上街逛夜市买东西,还有些干脆大摇大摆穿着长衫出门找乐子(逛窑子)的大家公子哥儿。 在这里面有那么一拨人,仿佛与周围的所有行人都格格不入,虽然他们穿的如同寻常百姓,可身上的气质却怎么也遮不住。 他们都是汉王当初离京之前,遣散遗留在京城里的死士,这几年一直都在秘密潜伏,打探消息,就连之前被查出来的道观也是由他们发展出来的下线。 如今,他们的身份已然不用再继续隐藏潜伏,汉王前日传讯,准备在山东乐安正式起兵,奉天靖难。 作为死士的这些人,也得到了最后一个命令,尽可能把京师的水给搅浑搅乱。 不多时,死士中便有人询问。 “头儿,我们现在去哪里?” “今天是正旦过年,城中的各处防务肯定都非常严密,要在外城民居闹出乱子恐怕很难,就算到处放火,也会被有所准备的五城兵马司察觉……” 死士带头的是名满脸胡碴的黑脸汉子,他虽然得了汉王命令,却依旧保持谨慎。 “不在民居放火,那该怎么办?” “……我们去天牢!” 黑脸头头当机立断:“天牢关押都是穷凶极恶之徒,只要我们能以最快速度攻下天牢,释放其中囚徒,给他们发放兵器,就能让这些囚徒为我们所用,靠他们来把这京城给搅个天翻地覆。” “……” 不得不说这些人的胆子是真大,居然敢做出突袭天牢的大胆决定。 黑脸死士对此却很有信心,在他看来天牢的军士全都不堪一用,而且普遍没有甲胄,兵力并不充足。 四舍五入之下,只要自己这边动作足够快,杀他们的个猝不及防,攻破天牢防备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只要拿下了天牢,依靠里面穷凶极恶的囚徒,那自己在京城就有了一击之力,不求能对付随后闻讯前来镇压的兵马,只求尽可能的在京城纵火劫掠,让京城陷入大乱,好为汉王在山东乐安起兵争取筹划时间。 黑脸死士的疯狂计划一经敲定,其余汉王死士的执行效率很高,当即便陆续绕路前往天牢。 周围街巷无一人察觉,有人察觉也只当这些人不知去干什么,谁也没想过今晚过年,会有反贼跑去攻打天牢大狱。 …… 是夜,天牢。 漆黑的夜色下映照着月光,月光之下是朦朦乌云,空气寂静中又带着些许外城区的热闹动静。 “嘭~~哗~~!” 烟花爆声不时从夜空传来,还伴着夜色下此起彼伏的明亮光辉,守门值夜的狱卒抬头看去,依稀能看出刚刚的烟花像老鼠,旁边的像水花四溅,还挺好看。 明朝的烟花文化极其繁荣,烟花种类更是多达一百多种,而且制作技艺高超,可以让烟花形成丰富的图案与色彩,比之后世烟花几乎没什么区别。 “哒哒哒哒!” “谁?!” 噗呲~~! 一刀下去,鲜血喷涌,正好夜空中又一支烟花燃爆,光亮照得天牢附近都能看得清了。 同样作为守门狱卒的另一人,瞬间见到大门口冒出许多衣着各异的陌生人,而且人人拿刀,为首者的刀口还在流血,地上是不久前还曾与自己打过招呼换岗的老周。 “有贼人攻打……” 话音未落,就是一刀砍来,鲜血喷溅,狱卒应声倒地。 但这个狱卒的喊声,已然引起了天牢内部的警觉。 不过,“持刀贼人”们并不在乎,他们都是汉王从军中挑选出来的死士,个个都是百战精锐,就算没有甲胄在身,对付这些个狱卒也是轻轻松松。 只要能打破天牢的防卫,释放里面穷凶极恶的囚徒,他们就可以短时间内迅速壮大,而后前往外城民居肆意的纵火劫掠,让这京城瞬间陷入到大乱之中,好为汉王争取筹划起兵的时间。 “杀!直接攻进去!拦路者一个不留!” 黑脸头头一声令下,上百人的汉王死士提着刀,就要往天牢里头冲杀。 “哒哒哒哒!” 他们还没动身,就听到天牢内传来一阵沉重奔跑声,很快就是几十号打着火把的锦衣卫,从天牢里头冲了出来。 嗯?锦衣卫? 黑脸死士一瞬间以为自己看错了,可再揉眼细看,确实是锦衣卫,穿的是锦衣卫特有的飞鱼服,拿着的也是特有的绣春刀! 什么情况?天牢里哪里来的这么多锦衣卫? 联想到此前探查到有关天牢异常的部分消息,黑脸死士只觉得这里头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 只不过,对面的数十锦衣卫却不给他细想的机会,其中一名统领的百户官直接拔刀:“杀!一个不留!” “杀啊!” “杀!!!” 一边是只有几十人的锦衣卫,一边是超过百人的汉王死士。 两支人马就这么厮杀在了一起。 天牢本来阴暗沉寂的气氛,也被外面传进来的喊杀声,给搅和得骚乱不断。 天牢狱房深处,于谦正趴在天牢的粗木栅上,试图看到外面发生了什么。 就在刚才,他看到几个负责看押的锦衣卫狱卒,忽然拔刀跑了出去,接着便是隐隐约约的喊杀声与兵器碰撞的声响传过来。 天牢外面这是出事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乱战 紫禁城。 朱高炽白天应付完外朝的正旦宴会,正在乾清宫(后宫中皇帝的寝宫)与太子朱瞻基、皇后张妍等自家人享用家宴。 “窸窸窣窣~~” 忽然间,有太监急匆匆迈着小碎步进门禀报。 “陛下,锦衣卫指挥使赛哈智于宫外求见!” “嗯?” 朱高炽面色不悦,但还是心平气和说道:“让赛哈智自去偏殿等候,有什么事等朕用过家宴再说。” “是。” 过不了多时,通报太监去而复返:“陛下,赛指挥使说事关天牢与林先生。” 本来心中不快的朱高炽瞬间一愣,就连一旁安静陪同母后用膳的朱瞻基,同样也是猛地站起身:“你刚才说什么?什么事关林先生,快说是怎么回事?” 传话的太监当然不知道,于是赛哈智马上就被传唤觐见。 才进宫门,赛哈智当场跪下说道:“陛下,天牢遭遇反贼突袭,留守天牢不过数十锦衣卫,若是不赶快派兵援救,恐怕天牢将被反贼攻克,届时后果不堪设想!” 朱高炽闻言大为震撼,他甚至来不及质问反贼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锦衣卫能把反贼放到京城,都突袭天牢了才后知后觉。 “立刻调动五城兵马司……不,让三千营、五军营全都过去,天牢绝不能出事,林先生绝不能出事!” 赛哈智在进宫请示之前,实际就已经准备好了调动军队,但他只是锦衣卫指挥使,而前几任指挥使不得善终的结局,让他对自己的认知始终很清晰。 即便情有可原,紧急情况下临时调兵,他也不忘过来向皇帝请示,总归不会出错的。 可是现在,皇帝的应激反应让他霎时间有些心慌,似乎他来请示的决定反而错了。 对,的确错了,陛下、太子何其重视林先生,不惜亲自入狱相随,自己却如此注重前程。 这要是耽搁了出兵时间,林先生但凡受到一点伤害,别说前程了,怕是项上人头…… 赛哈智几乎是大脑放空,一路小跑着跟随朱瞻基出宫。 朱瞻基心里都快急疯了,他怎么也想不到,正旦过年的档口,会有反贼跑出来,还偏偏去攻打了天牢。 朱瞻基没有去五军营,而是直接前往调动三千营,并锦衣卫、五城兵马司的几乎大半兵力,冲向了天牢大狱的方向。 …… 天牢。 黑暗的夜空下,月色的微光照耀地面,不仅不显得昏暗,反而还不时闪烁白光,伴着兵器金属相互碰撞交击的脆响。 黑面死士所率领的上百人马,他们终究都是从军队里被汉王选拔出来的,放回军中那个个都是百战强兵。 赛哈智派驻天牢的锦衣卫,虽然也足够骁勇精悍,但终究还是比不了战场精兵,而且他们的人数远不如外面的死士人潮。 兵力不足,战力不精,兵器也无太大优势。 天牢留守的锦衣卫被杀的节节败退,而黑面死士也是对天牢中隐藏的秘密,越发的感兴趣了。 他隐隐有着预感,这天牢中暗藏的秘密,说不定就与从去年开始,朝廷频繁出台新政有着莫大关联。 同一时刻,天牢最里侧的狱房。 整个天牢已然变得骚乱不堪,那些盗匪囚徒或是恐惧,或是兴奋,或是干脆恐吓狱卒。 外围狱房的狱卒,早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也有可能已经死在了外面的乱战中。 浑身浴血负伤的锦衣卫副百户,提着刀冲到于谦面前,打开了牢门急切大喊道。 “于御史,外面的弟兄挡不住了,趁现在你快带林先生走天牢的密道离开!” 于谦一愣:“天牢竟然还有密道?” 那副百户抹了把脸上的血汗:“本来是没有的,都是指挥使让弟兄们挖了三个月,在天牢里临时挖掘出来的,正好能够通到外面,应该能拖些时间。” “于御史,没时间了,快带着林先生走密道离开,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于谦先拱手道谢,连忙就要回身呼喊林煜。 “林先生,快醒醒……” “林先生……” 连喊了好几声,林煜愣是理都不带理的。 于谦顿感焦急不已:“林先生酒量太差,我早已劝过林先生,但他还是喝了这么多,如今怕是醒不过来了!” 那副百户同样焦急万分:“现在醒不过来,那以后大家就都不用再醒过来了!” 于谦欲言又止,他很想说依照林先生的性子,以后醒不过来了反而应该是林先生的心中所愿。 但想了想还是没说,这个锦衣卫副百户的意思也很明确,再不走的话,不光是林煜自己要死,他们两个就算通过密道逃出生天,把林先生给卖了。 按照陛下、太子对林先生的态度,治他们俩的失职之罪,九族消消乐或许不至于,毕竟陛下“仁厚”,但三族消消乐怕是免不了。 于谦还在想事情,那副百户却是招呼着他:“于御史,快过来,我们一人一边,先抬着林先生逃了再说!” 于谦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动手帮忙。 他倒是不怎么惧死,能当面怼皇帝的,这点胆色觉悟还是有的。 而且,根据轶事传说,于谦的父亲曾经便是做梦梦到文天祥托梦,说于家对其赤诚,便决定投胎转世做于家的麒麟儿。 于谦的父亲受宠若惊,便给于谦起名为“谦”,意思就是对文天祥的好意感到惶恐谦让。 于谦后来进学,也的确将南宋文天祥,作为敬仰学习的对象。 于谦不惧死,但他又不想林煜就这么死了,这可是天赐大明百姓的瑰宝,应当长命百岁,福泽天下万民才是,不应死于反贼野心家之手。 随后,两人吃力地抬着林煜,往密道快速逃离。 而外面,锦衣卫依旧在奋力抵挡黑面死士一众的进攻,死士已然攻进了天牢内部,并且打开了一部分牢房,释放里面的江洋大盗、穷凶极恶之徒。 黑面死士的人手在与锦衣卫猝不及防的火并之中,已经是损耗了不少,遂即改变计划,只专注释放罪大恶极的囚徒,然后任他们自生自灭。 这些囚徒被关了那么久,出去后肯定得报复官府,在地方作恶杀人。 而黑面死士一行人的终极目标已经变更,他们要打进天牢最深处,去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大秘密! 第一百五十九章 娘希匹 “李百户,你说的密道怎么还没到?”于谦满脸焦急问道。 他与这位带路的李副百户,一前一后抬着烂醉如泥的林先生,已经在这天牢里头,来回七拐八绕好一段路程了。 满身血污的李副百户同样也是咬着牙,密道之所以叫密道,肯定不可能当着大部分犯人、狱卒的面去挖,又不能直接开在林先生的狱房。 所以,密道的选址不能说非常偏僻,那也是绝对不显眼。 也不知拐了几处弯子,李副百户终于见到一方偏僻小道:“快,往前面走,再绕一个弯子就能活命了!” 李副百户强打起气力精神,直接将完全睡懵比的林煜往肩膀上一扛。 于谦手上脱力,差点整个人瘫坐在地,他虽不是文弱书生,但到底是抬着个大活人连跑带赶,早就快脱力了。 李副百户主动扛人,于谦顾不上感激,匆忙喘了口气儿,就赶紧跟上对方一起逃命。 天牢四处仿佛都充斥喊杀,还有囚徒被释放后那肆意的骚乱与癫狂。 于谦不惧死,但不代表他能接受死得憋屈,死得毫无意义! 既然已经跟着出逃,那自然是赶紧保命优先,林先生的学问他都还没学完,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死在这里? 可二人加个醉鬼,还没走几步路…… “哒哒哒!” 娘希匹,怕什么来什么! 于谦情急之下,当场爆了句优美的家乡话(杭州人)。 就在他们的对面,于谦和李副百户亲眼看到,有六人手持白刀,同样满身的血污,身上衣着与锦衣卫统一的飞鱼服完全不同,显然都是入侵天牢的反贼。 现在,这些反贼正好横在了他们的生路之间,而且对方明显也是误打误撞,才碰巧发现了他们。 六名反贼的领头人正好就是那黑面死士。 在李副百户匆忙跑回来救人的时候,外面负责抵挡的锦衣卫就已经有些扛不住了。 李副百户、于谦两人前脚抬着林煜走小路逃跑,后脚天牢就被攻破,黑面死士带着手下一边到处释放囚徒,一边迅速冲进天牢最深处。 虽然还是晚了一步,只看到牢门大开,但曾经的从军经验,让他还是从床上残留的余温,判断出人应该刚走不过半刻。 于是这些死士一边封锁天牢各出入口,一边带人不断释放囚徒,同时分散开来到处寻找可疑人员。 却不想就这么撞上了! “飞鱼服,锦衣卫。青袍,补子是獬豸?你是都察院的监察御史?” 黑面死士凭借丰富的阅历经验,很快便认出了对面三人中两人的身份。 于谦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一惊,眼前这些人连獬豸都能认出来,明显不是纯粹的大胆贼人,起码也是对官府朝廷体系有过了解,或者干脆就是出身其中。 不光于谦感到惊讶,黑面死士同样也有些意外,他认识獬豸不是因为见识广博,而纯粹是因为从前跟随汉王时候,经常有不长眼的御史言官跑过来大胆弹劾汉王。 弹劾的次数多了,也就眼熟了。 獬豸,自古以来御史言官的标配,到了后世法院、检察院门口,也多喜欢摆着獬豸雕塑作为镇宅象征。 天牢出现御史言官,这不奇怪。 出现锦衣卫,奇怪却也不那么奇怪。 可这两个凑到了一起,而且那锦衣卫的肩膀上还扛了个人,只看衣着还是个没有官身的普通人,那就奇了怪了! 黑面死士的脑子转的很快,瞬间目露精芒问道:“锦衣卫秘密驻扎天牢,又冒死前往天牢深处援救,难道就是为了你肩上的这个人?” 李副百户没有回答,只默默将手放到了腰后,似乎是准备拔刀。 黑面死士微眯起双眼,对此并不在意,他继续追问:“这个人是谁?锦衣卫为何要秘密保护他?如果告诉我,我兴许还能留你们俩一命……” 话音未落,于谦当即厉声呵斥:“少说废话,你们又是什么人?别跟我说只是一群普通反贼,普通反贼不应该这么熟悉朝廷的官秩补服样式,而且还敢公然袭击天牢重地!” 黑面死士被打断说话,却也不恼火,大笑了几声后方才回答:“不错,我们的确不是普通反贼,我们是汉王殿下在京城安插的死士。” 黑面死士有问必答,倒不是他缺心眼,而是在他看来,眼前两人……不,应该是三人,这三人都已经是死人了。 既然是死人,也就不存在走漏风声,而且要不了多久,一切也不再是秘密了。 等汉王奉天靖难成功,他们这些死士纵使死了,家眷子女也能凭借现在的功劳,在往后福荫子孙、延绵富贵。 于谦本就只是故意驳斥拖延时间,顺带防止身边的李副百户为了活命,真的把林先生给卖了。 结果一下子就问出这么大条的坏事来,眼前这些人不是寻常反贼,他们比寻常反贼还要来得严重,居然是汉王留在京师潜伏起来的死士! 于谦虽然初入官场仕途没几年,但好歹也算历经过永乐朝末期,对于曾经发生过的汉王、太子争储夺嫡,他自然也有所耳闻。 虽然汉王早在几年前就被“裁判”下场的永乐帝给踢出了北京的棋局,但争储多年,聚拢盘踞在汉王身边的派系势力,却是没那么容易土崩瓦解的。 眼前这些死士能在京师潜伏多年,靠的正是这些残余力量在暗暗发挥作用。 只不过,随着汉王在山东乐安待的时日越久,这些残余的政治力量也在愈发的衰弱脱离。 毕竟,这些人又不是傻逼,朱高炽以太子储君的身份入继大统,不光名正言顺,同样也让汉王成为皇帝的可能变得愈发渺茫。 这也是为何历史上,汉王起兵后几乎没翻出什么大风浪,就被自己的大侄子给轻松平定的原因。 因为太子朱高炽加太孙朱瞻基,连续两代的皇位传嫡轮序下,这套嫡长子继承制在大明已经渐趋稳定。 朱高煦对于太子、太孙两代的皇位交替,都没有任何有效的阻拦办法,只在朱瞻基登基之后,通过不断试探才敢跑出来闹着要起兵靖难。 这在民心和手段上就已经落了下乘…… 第一百六十章 转危为安 “好了,闲话也说的差不多,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黑面死士听着天牢外愈发嘈杂骚乱,随意的用衣袖擦了下刀口上的血渍。 仔细一看,这还是把绣春刀,显然是黑面死士不知道从哪个锦衣卫手上弄来的,至于原来的刀早就砍卷刃了。 简单擦拭完了刀,黑面死士见对面的于谦、李副百户还是不肯开口,心中不免有些可惜,却也顾不了那么多。 他们在天牢滞留时间有点久了,再不走就有被大军合围的风险。 “全部杀了!” 黑面死士果断下达了命令。 既然自己得不到,那就通通杀了! 反正看锦衣卫如此冒死保护,想必对朝廷也是有用的,那杀了说不定还能给朝廷制造些麻烦,为汉王起兵提供助力。 然而,黑面死士才刚下达命令,其余死士手下都还未来得及动手。 霎时间…… “轰轰轰!” 天牢外面瞬间响起一阵炸雷般巨响。 巨响过后,接着便是震天的喊杀声,原本就因为囚徒肆虐而嘈杂骚乱的天牢,变得愈发混乱起来。 不好! 黑面死士心中一悸,作为汉王府豢养的死士,而且还是从军伍中选拔出来的,他自是知道火器存在,虽然从来没有见过,却也听闻过“神机枪炮法”有如平地惊雷。 而刚刚的连续“炸雷”,明显不是所谓的天公发怒,再加上神机营又属于京师三大营之一…… 就在黑面死士被天牢外突如其来的“炸雷”,确切的说是火炮轰鸣,还有随之而来的军队喊杀声给震慑之时。 本来已经如同强弩之末的李副百户,忽然间从腰后掏出***弩,对着猝不及防的黑面死士就是近距离射击。 “嘭~咻~~!” 强劲的弩箭带着劲风,当场射穿黑面死士的面门,黑面死士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心中还在惊疑:“那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居然能让区区几十人的锦衣卫配备军用手弩,而且还能调动三大营的神机营过来援救……” 黑面死士想不通,也不用想通了,他的尸体直挺挺倒在了地上,脸上插着一支手指粗细的弩箭。 谁都没有想到,对面如同笼中困兽的三人,手上居然还有着军用手弩! “发什么呆?还不快跑!” 李副百户扛着林煜转头就跑,跑之前还不忘提醒发愣的于谦。 于谦反应过来,连忙跟上就跑。 “……” …… 天牢的乱战来得快,去得也快。 入侵天牢的虽然都是汉王安插在京师的死士,但伴随头目指挥黑面死士被锦衣卫的李副百户用手弩偷袭射杀,剩下的死士便已是不成气候。 三千营的蒙古骑兵迅速封锁天牢各出入口,五军营几乎半数出动,又调用武库存放的火炮,太子朱瞻基亲自披坚执锐攻克天牢。 天牢之内,不论是负隅顽抗的残余死士,还是被释放出来后跟着作乱的囚徒刑犯,通通都被杀了个干净。 整个天牢是杀到血流成河,随处可见被砍断的残缺肢体,被砍下来的头颅都能堆成一座小型京观了。 只这么一波动荡,本来托林煜的“福”多活了一年的死刑犯,几乎一晚上就去了(物理意义上)九成。 这还只是天牢内部的动荡被镇压结束,天牢外面京城的镇压和肃清才刚刚开始。 先是五城兵马司派遣官兵衙役张贴告示,全城紧急宵禁戒严,五军营将士迅速接管所有城门,任何人不得进出。 三千营骑兵随即在戒严的街巷上纵马巡哨。 只要还敢上街的,一律先抓了再说,反抗的就地格杀。 没上街待在家中的,也有锦衣卫出动挨家挨户搜寻。 包括百官、勋贵、宗王也全都暂时禁锢家中,等着锦衣卫的上门查访。 一夜之间,北京城有如天翻地覆,百姓人心惶惶,所有人都在议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各种各样的谣言,也是一时间不胫而走,而且个个胡诌得有模有样…… 皇宫,华盖殿。 气氛稍显沉凝。 六部尚书与内阁四辅臣,都已经被皇帝派的车马接入宫城。 太子朱瞻基身上的甲胄还没脱去,甲胄上都是已经凝固发黑的血污,殿外的侍卫也都替换成了五军营的将士在戍守。 锦衣卫指挥使赛哈智伏身跪地,战战兢兢。 这场面,要是让不明真相的人过来看到,还以为是太子等不及了,发动“玄武门之变”,提前让皇帝老子退休了呢! 沉闷了半晌,朱高炽才开口问道:“林先生怎么样?没有什么事吧?” 朱瞻基拱手回答:“太医已经前往看过,除了喝得有些多之外,现在还在宿醉昏睡,并无什么别的大碍。太医留了个醒酒的方子,等林先生起来,或许能用得上。” “嗯。” 朱高炽轻轻点头。 殿下,埋头跪伏的赛哈智,同样也是暗松口气,心里一瞬间感到无比庆幸。 庆幸当初多留了个心眼,给天牢驻守的锦衣卫配备了军用手弩。 要不然,只怕是后果不堪设想! 朱高炽又问道:“赛哈智,那些死士的来源查到了没有?” 皇帝没叫自己起来,赛哈智也不敢起来,就这么跪伏着回答:“锦衣卫连夜搜查审问,现已基本查清,那些死士确系出自汉王手笔。根据于御史、李副百户证言,死士为首者也的确亲口承认过是受到汉王指使。我们在外城又搜出一处隐秘宅子,里面抓到有十三人,还从中发现铁甲三副、快刀二十三把!” 嘶! 六部尚书、内阁四辅臣几乎同时倒抽一口凉气。 虽然大明对于民间兵器的管控,相比历朝都要来得更为宽松,仅仅是普通刀剑还是允许百姓私有的。 因为真论起来,菜刀也算刀,总不能闹得像元朝的蒙古人那样,百姓持有菜刀都要被判罚。 那就是苛政了! 只不过,虽然对刀剑管控不严格,但《大明律》对民间兵甲的判罚却是有着严格规定:“凡民间私有人马甲、傍牌、火筒、火炮、旗纛之类应禁军器者,一件杖八十,每一件加一等。私造者,加私有罪一等,各罪止杖一百,流三千里。” 也就是说,单单这三副铁甲依律来判的话,这被抓的十三人,就得一人杖责二百四。 嗯,要成正宗的“潮汕手打牛肉丸”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太子亲征 “陛下!汉王豢养死士,意图谋逆,臣请削去汉王爵位,即刻遣兵前往乐安,将其缉拿进京!” 礼部尚书吕震率先开口表态。 “臣附议!” “臣也附议!” “……” 吕震先打头阵表态,其余五部尚书,连带内阁四辅臣,也跟着一同拱手表态。 他们的态度很坚决,也很果断。 既然已经确定了汉王谋反,那就果决一些,快刀斩乱麻直接抓到京城来。 看着平日里有着各种各样矛盾、派系和争斗的六部尚书、内阁居然罕见达成意见一致,作为太子的朱瞻基对此并不感到奇怪。 毕竟,矛盾争斗涉及的终究只是政治派系的利益纠葛,而他二叔的谋反却是直接触及到了矛盾争斗的核心。 说白了就是,他们还在为了派系争斗,他二叔却是要通过谋反,去创造新的派系。 这特么满朝文武谁愿意? 别说满朝文武,就连那些靖难勋贵同样也不会同意。 再来一次奉天靖难,不仅意味着皇帝可能要换人,还意味着勋爵集团也要来一次大换血,运气好点也得是会冒出一堆新贵,瓜分他们的利益蛋糕。 《大明风华》这部经典老剧虽然拍得不尽如人意,但里面一些关于政治语言上的描写确实不错。 其中有一段,朱瞻基召集杨荣、杨溥(历史应该还在牢狱)开会商议太子登基的问题,杨荣表示担忧:“太子就算登基,能活到哪天就不好说了。” 朱瞻基回答:“我们能活到哪天也不好说。” 翻译过来就是:你们一个是太子心腹,一个是铁杆太子派,汉王登基了放不过太子,也放不过你们。 朱高炽面沉似水,似乎是在犹豫思量,最先表态的礼部尚书吕震有些焦急,正准备不顾惹得皇帝不快,也要开口劝谏。 有个军士快步跑进,单膝跪地汇报。 “陛下!宫门外有人在敲登闻鼓,对方自称都察院御史李浚,要告发汉王谋反!” 被打断的吕震本来心中有火,一听到军土的禀报内容,火气瞬间消去大半,脸上带着浓浓惊诧。 他们才刚说到汉王谋反,马上就有人敲登闻鼓举报汉王谋反了? 吕震惊诧之余很快便联想到皇帝身上。 莫非,这是陛下下定决心,准备要对汉王动手了? 吕震的想法虽然是错的,但结果倒是说对了,朱高炽的确是想要对汉王,自己的这个好“弟弟”动手了。 之前的多次纵容,既有顾忌皇家亲情,也是在故意给这两个好“弟弟”下套。 要是汉王、赵王两个接下来老实就藩,朱高炽也不是不能做个“仁厚”的好皇兄。 可是汉王千不该万不该,要对林先生动手,林先生一死,大明也就彻底葬送了希望。 这对好不容易在林煜的身上,看到了富国强国契机的朱高炽而言,是绝对绝对不能触及的底线! 不多时…… “罪臣都察院监察御史李浚叩见陛下!”李浚进到殿中便跪拜认罪。 虽然他敲登闻鼓是事急从权,但说到底还是不符合朝廷正规办事的流程,所以先放低姿态认罪总是没错的。 “爱卿请起。” 朱高炽虚手一抬。 对李浚他有些印象,不是这家伙干得好,纯粹是这家伙在自己登基后的次月,便守孝归乡了。 而且,李浚的家乡刚好就在乐安,守孝也是回的乐安。 李浚起身,随即也顾不上“君臣客套”焦急说道:“陛下,汉王反了!” “汉王伙同山东都指挥使靳荣,在乐安合谋打出奉天靖难的旗号,招兵买马,私造旗帜,任命伪官。微臣被迫化名王刚,伪造符验,这才侥幸躲过汉王追杀。” “请陛下速速发兵讨伐啊!” 原本心底对汉王已经有了定论的朱高炽,听到汉王不仅仅是派遣死士在京城潜伏捣乱,居然真的胆敢在山东筹划起兵谋反。 而且还联合了山东都指挥使靳荣,吞并朝廷在山东设立的卫所、军马,私自任免官员,被丁忧在家的朝廷官员发觉,还企图袭杀掩盖消息。 这都不是前面定论的谋反未遂,而是真的在起兵造反了! 夏原吉这时开口说道:“陛下,朱高煦既然已反,便要从速点兵选将,前往平叛,不可使其形成声势,更不可令其南下攻取南京。” 汉王已经叛乱,所以夏原吉便不再尊称其为王爵,再加上朱高煦在永乐时期曾经请居南京,夏原吉便认为朱高煦造反起兵,很有可能会南下攻取南京。 一旦南京丢失,那江南七省也就跟着一起丢了。 兵部尚书李庆说:“臣举荐阳武侯薛禄领军平叛!” 阳武侯薛禄是左军都督府都督,山东又属于左军都督府辖区,让薛禄过去算是责任指派,而且薛禄也是靖难北征时的宿将。 杨荣有不同意见:“阳武侯确可领军,但臣以为陛下既已改元建新,而此次又有汉王死士渗透北京城,唯恐朝中仍有汉王党羽。” “陛下应当御驾亲征,鼓舞人心,讨平叛逆!” 吕震皱眉:“鼓舞人心也不必圣驾亲征,陛下新登大位,正当日理万机,怎能这般轻易就因汉王而离京?” 他的话里还有层意思,那就是陛下身体不好,这要是离京出了什么事可咋整? 杨荣点头:“吕尚书说的有理。” 吕震点头,算你识大体! “既然陛下无法离京……” 杨荣忽又话锋一转:“那便请陛下赐予太子殿下天子仪仗,由太子代天子亲征,同样也可起到振奋鼓舞人心之效!” 好家伙,赐给太子天子的仪仗,再让太子代替陛下去亲征。 这原来才是杨荣的目的。 本来应该退回去的吕震瞬间脸色骤变,心中暗骂:杨荣,老夫着了你的道了! 让太子用陛下的仪仗去亲征,这看似容易使父子间生出嫌隙。 但要考虑到朱瞻基与朱高炽这俩的父子关系,不能说类比懿文太子(朱标的帝号被朱棣废了)和太祖,却也差不了太多。 再加上“好圣孙”的政治buff加成,杨荣的提议极有可能被采纳。 毕竟,国家改元建新,汉王谋反不大不小,让太子替陛下去亲征。 既能平叛,也能稳固浮动的人心,让天下人看到天家信任与国本稳固。 杨荣相当于又在太子那边猛猛地刷了一波印象分。 “嗯,说得在理,既如此……” “太子!” “儿臣在!” “……” 第一百六十二章 欲加之功 洪熙元年,正旦初二。 按照永乐朝改定后的休假制度,包括正旦初一在内,官员应该是有着五天小长假的。 不至于像洪武朝,一年加起来才三天假:正旦、冬至、圣诞(皇帝生日)。 只不过,难得新朝改元的第一个正旦节,满朝文武却还是被朝廷给拉出来办公了。 因为…… 汉王反了! 朝廷没有选择掩盖消息,五城兵马司只用了一个早上,就把告示在城中张贴了出来。 驿站的加急快马都没等到天亮,就已经往各省州府出发,通报汉王谋反以及朝廷将发大军征讨,并让地方官府做好应变调度。 北京城中的百姓这下总算知道,为何昨夜会突然临时宵禁,还有那么多官兵上街巡逻。 城中骤然兴起的各路谣言,瞬间不攻自破。 …… 下午,天牢狱房。 林煜挣扎着坐了起来,他感到自己的脑袋有些疼得厉害,就好像喝多了宿醉一样。 嗯,不对,他好像确实是喝多了。 虽然头还是一阵一阵疼,但记忆倒是慢慢回到脑子里,林煜依稀记得昨天好像是正旦过年,入乡随俗的他难得喝多了一些,以至于都忘了“自己”本身酒量就不是很行。 之后…… 就没有之后了,他应该是醉到不省人事,然后被自己的两个乖乖“学生”给抬回了床铺休息。 嗯?怎么是两个? 林煜瞬间有些迷惑,他记得小洪是出狱回家过年了,天牢里就剩小余和自己,而且好像自己也不是被抬回的床铺……嘶! 因为喝到烂醉如泥,林煜的记忆相当错乱朦胧,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正头疼想着…… “林先生,您终于醒了?”于谦看到了林煜起床,有些意外。 正在无聊嗑瓜子的朱瞻基,连忙扔掉手中的瓜子壳,殷勤的拎起桌边的水壶,去给林煜冲醒酒汤了。 林煜对此面无表情,他能有什么表情? 他这俩学生原先还装一下,给个面子,现在干脆不装了,人直接就坐外边了。 牢房门干脆大开着,两人坐着的桌上,还摆着一盘瓜子,边上嗑完的瓜子壳都成小山了。 林煜喝了一口朱瞻基递上来的醒酒汤。 嗯,有点难喝。 难喝就对了,不难喝醒什么酒? 勉强喝了一碗,没啥效果,头还是疼得厉害。 不过朱瞻基却是已经迫不及待:“林先生,我这里有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你!” 好消息? 说实话,林煜不想听到好消息。 上一个好消息,还是这俩学生告诉自己,永乐大帝要上庙号了,皇帝图个吉利,就把所有死囚的刑期都往后推了一年。 差点没给他背过气去。 这要是真两腿一蹬了,也不知道算自杀还是自然死亡,还有那个躺平消失的破系统到底认不认。 朱瞻基却是没注意林煜脸上的冷淡,兴奋的从怀中掏出一份刑部公文,上面还有鲜红的刑部公章印信(似乎还没干透???)。 林煜疑惑地接过公文,第一印象书法不错,堪比后世书法协会某某“大家”的水平了。 第二眼粗略扫看…… “刑犯林煜,临危不惧,助朝廷勘破反贼幕后,居功至伟,圣心甚慰,特赦恩旨,斩刑改流三千里。” “三千里虽然远,但问题不大。” 朱瞻基自顾自说道:“林先生放心,等这次的风头过去了,后面我再动用点关系为先生疏通一下,流放可以接着改判,甚至这次陛下改元,都还没来得及大赦天下,这都是能够操作的地方。”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这次彻底不用死了???” “没错,等朝廷处理完了汉王叛乱,到时候就可以等着皇帝大赦……” 得到了确定的答案,林煜几乎没怎么听清后面朱瞻基说的话,目光重新落向了手中的刑部公文。 也就过了片刻。 “……” 林煜忽然身子一软,仿佛全身的精气神都被抽走,就这么直挺挺躺倒下去。 这一倒下去,本来还在说话的朱瞻基,还有早就察觉不对的于谦,连忙惊呼着就凑了过去。 “林先生,您没……” 二人话没完全出口,就见到林煜只是躺在了床铺上,眼睛茫然睁着,呼吸平稳起伏。 还好,没晕厥。 也不对,林先生没有晕厥,那这是在干嘛? 朱瞻基想开口询问关切一下,但看着林煜茫然发呆,还是没敢把话问出口。 他自然知道林先生“一心求死”,但林先生的才学广博,对大明国朝百姓都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 就是道衍大师涅盘复生,怕是也不过如此了。 如此难得,几乎堪称上天赐予大明的国士之才,就算大明的百官、勋贵全都坚持要林先生死,朱瞻基也会毫不犹豫地竭力阻拦。 正当朱瞻基不知该怎么开口安慰之时,茫然发呆的林煜却是先有了反应。 林煜缓缓坐起,神色显得尤为平静,他其实也想就这么干脆利落的晕过去。 那样就不用烦闷,也什么都不用想了。 只不过,他晕不过去,可能是昨晚的宿醉太严重,也可能是醒酒汤的药效开始发挥作用。 反正他现在无比的清醒,就连头痛也有了些许缓解。 林煜看着身边的两位学生,尤其是一脸忐忑的朱瞻基,顿了片刻平静开口问道:“这份刑部的公文里说我临危不惧,勘破了反贼幕后,为朝廷立功。先不说我是怎么临危不惧,勘破反贼幕后而立功的,你们现在告诉我,昨天晚上我喝多以后,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朱瞻基本来见到林煜如此平静,还觉得有些不妙,生怕林煜是受不了刺激,现在又听话里口齿清晰,心下也是稍安,旋即便忙不迭把昨晚发生的事情,对着林煜和盘托出,只修改部分涉及到自己的细节。 听完朱瞻基的讲述,又跟于谦补充交流了一下,林煜总算对昨晚自己睡死过去后,天牢到底发生了啥事,有了大概了解。 好家伙,昨天晚上,居然有反贼跑过来攻打天牢了? 按照这两个学生说的,昨晚的天牢到处都是喊杀震天,要不是朝廷军队援救及时,怕是自己今天一觉起来,人可能都已经回去了。 毕竟,被反贼杀应该也算正常的他杀! 第一百六十三章 汉王,土鸡瓦狗 这么一想,林煜觉得好像是又错过了一个提前回家的机会。 不仅错过了,甚至还因此“立功”了。 淦! “所以,我就是这么立的功?” 朱瞻基说道:“林先生,您不必担忧,您的功劳虽然确实有点水分,但反贼攻打天牢,各司衙门都难辞其咎。这将功补过既是在尽量减轻罪责,您的这点功劳比起他们……呵呵,而且左右不过一个顺水人情,自然有人会替我们遮掩。” 朱瞻基的意思林煜听懂了,就是这口锅太大,各司衙门一起扛都不一定扛得住,所以自己完全不用担心这“欲加之功”会被人举报。 不仅没人举报,所有人都会尽力帮自己落实,让自己没有丝毫破绽。 都做到这个份上,林煜也是无话可说了。 难怪了。 难怪自己今天起来以后,就感觉天牢比之前都要安静了许多,也没有偶尔传来的嘈杂哀嚎。 镇压平叛的官军、突袭天牢的反贼、趁乱被放出去的死囚,三波人马的乱战一直打到后半夜。 按照这两人从外头带回的消息,昨晚上砍下来的死囚、反贼脑袋,这会儿估摸着都已经挂到城门楼了。 林煜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对这两个名义上的学生,千方百计的设法来救自己,要说他不感动那是假的。 可问题是,他完全不需要人来救啊! 林煜张了张嘴,心中憋了半天的“c语言”,终究还是没吐出来,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叹息。 人家都冒着杀头风险,还动用家里的人脉关系给自己疏通,自己要是再骂人,那就真的有点不应该了。 毕竟,他的事情总不能跟这两个学生直说,真说了反而可能会被当成中邪发病。 林煜心情有些复杂,他不过是想早点死回去,顺带给原来的“自己”报个仇,这才用了后世网络热梗里的馊主意,造反求死。 结果,折腾大半年,牢也坐了,现在告诉他不用死了? 说到不用死…… 林煜忽然间又想起来,自己好像还有个三族亲戚来着,他连忙问道:“对了,我这是立功减刑,杀头变成流放,那我的三族亲戚怎么办?” 朱瞻基闻言还以为是林煜想要设法解救一下被牵连杀头的亲族,想了想后说道:“林先生,这谋逆大案虽然是先皇和陛下亲自过的手,不过如今先生既然已经罪赦流放,那余下三族若是运作一番,要解救倒也不算麻烦。” 什么运作一番,自己回头跟父皇知会一声,找个理由很简单的。 毕竟只是被牵连夷族,原本要诛九族的,主犯(林煜)凌迟,都被他父皇给开恩改成了夷三族,主犯杀头。 现在林先生已经改为流放,没了主犯,那剩下的再揪住不放也没啥意义。 林煜摇头:“不用,我的意思是,可以的话,尽量都杀了!” “???” 朱瞻基一愣,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旁,寡言少语的于谦同样也有些疑惑,他稍微斟酌了下语句后问道。 “林先生,您跟您的亲族……似乎有些仇怨?“ 林煜淡淡说道:“没啥,也就杀母、夺嫡、杀身之仇罢了!” 这三样差不多就是穿越前原身的遭遇了,“杀母之仇”原身不知道,但林煜整理了下记忆后觉得八九不离十。 反正不是也无所吊谓,原来的“自己”已经被逼死,现在他不过是顺便报个仇,把人三族都一锅端了而已。 而听到林煜的回答,朱瞻基、于谦瞬间不说话了。 杀母、夺嫡、杀身……这仇怨何止是有点。 朱瞻基甚至理解了,怪不得林先生要去衙门写反诗,这换到他自己身上,几乎等同于是他二叔先夺了他家的皇位,接着又要对他赶尽杀绝。 这要是给他机会,不把二叔一家的坟用火炮轰了,都算他善了! 林煜没在自己“三族”的话题上多聊,而是接着问起另一个问题:“我刚才好像听你们说到了汉王谋反?是哪个汉王?” 朱瞻基愣了愣,说道:“林先生,我大明只有一个汉王。” 林煜感到不可思议:“真是朱高煦那个憨货?” 朱瞻基眼皮一抽,自己这个二叔平日里自视甚高,又屡次与他父皇争夺储君之位,结果在林先生的评价里居然就只是个“憨货”。 呵呵! 好像也确实没说错,二叔曾经几次三番的挑衅争储,可是无一例外都被他父皇轻松拿捏。 “不应该啊!怎么会提前了这么多?汉王造反……”林煜还在喃喃自语。 他明明记得汉王造反不应该是这个时间线,难不成是穿越带来的蝴蝶效应? 可是他人在天牢,这蝴蝶吹的风未免有些太离谱了! 林煜百思不得其解,先入为主的观念下,他压根不知道外界的大明,已经因为他的讲课,发生了相当剧烈的变化。 正是这些连续的变化,才变相催促着汉王提前起兵了。 当然,也就提前了区区一年而已,从明年起兵变成了今年起兵。 本来听到林先生评价自己二叔朱高煦是个“憨货”的朱瞻基连带对于这次二叔的谋反都有些轻视了。 可紧接便又听到林先生的低声自语,原本的轻视瞬间消散,转而变成了紧张。 难道林先生对朝廷的平叛不看好? 朱瞻基故作镇定问道:“林先生,这汉王谋反是还有什么问题吗?” “你问这个干什么?”林煜随口一问。 朱瞻基怔了怔,还没来得及想好理由。 于谦倒是先开口,帮着解围道:“洪兄这次天牢乱局,被上面发现了擅自出狱,虽然本来罪责不大,但越狱终究不好。洪兄家中为其求情,又在朝中使了些人脉,所以便让洪兄戴罪立功,随军前往平叛!” 这番解释下来虽然有许多漏洞,但林煜不知道两人的真实身份,所以于谦完全可以说得理直气壮,还顺带圆了下朱瞻基私自出狱怎么没被处罚。 “哦。”林煜先是点头,接着咧嘴一笑,“那你小子这次真是要走大运了!” 朱瞻基刚刚松了口气,这会儿却是有些迷惑:“此话怎讲?” 林煜反问:“板上钉钉的平叛之功啊!这还不走运?” 朱瞻基有些惊诧:“林先生如此肯定朝廷能把汉王镇压下去?” “汉王?土鸡瓦狗尔,弹指可灭乎!” 第一百六十四章 汉王成不了气候 “林先生就这么自信?”朱瞻基问道。 林煜认真点头:“就是这么自信,你听我说,朱高煦这家伙就是个憨货,在永乐大帝刚驾崩的时候不反,现在都洪熙改元了才跑出来造反,他不死谁死?” 朱瞻基很快进入了“角色”,略微迟疑问道:“林先生,难道汉王就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汉王这次可是打出了奉天靖难的旗号……” 林煜斜睨了一眼:“怎么?你还想混个靖难功臣?” 朱瞻基似乎有些入戏,表情略显尴尬地笑了笑,没接这话。 林煜倒是没怎么在意,你自己不想进步,总不能拦着别人不让进步。 而且,人家费力动用人脉关系,冒险帮自己脱罪,虽然自己实际并不需要。 但总归也算承了个救命之恩,就更不能多说什么了。 林煜说道:“你想进步……咳咳,你想混个靖难功臣,这事我本来不应该反对。只不过,这次你还是听我忠告,老实跟着朝廷大军平叛,这平叛功勋总归是能捞到一点的,至于靖难功臣,想都不要想,朱高煦那个憨货成不了气候的。” 于谦也有些好奇:“林先生为什么如此笃定?” 林煜心想:我能说是历史书上写的吗? 呵呵~ 林煜盘起两腿,又把枕头拿到了背后,舒舒服服的靠坐上去,这才说道。 “因为这就是注定的结果,应该说早在二十年前,永乐大帝正式定下了太子储君,朱高煦就已经没有任何机会了。” “我之前应该就跟你们说过了,永乐大帝是靠靖难才夺取了大明的皇位,虽然一应流程都算合乎法理(《皇明祖训》),但在天下人的眼里,永乐帝的江山就是造反得来的,除非他立刻把皇位还给建文帝的后代,但这是不可能的。” “如此造就的结果,便是永乐二十二年,朝廷所有政策都围绕着三件事转:削藩、北征、迁都。郑和下西洋也是在为这三件事而服务,而这三件事的核心目的,就是确立和保证永乐帝或者说燕王系,皇位继承的正统性与合法性。” 朱瞻基听得云里雾里,完全没弄明白这跟汉王谋反有什么关系。于谦却是陷入沉思,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林先生,您的意思是,永乐帝当年为了确保皇位的正统性与合法性,也就是自己之后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发动靖难之役,早就已经留下了后手?” 林煜摇头:“后手算不上,因为永乐二十二年,早就把全国大部分藩王可能造反的不利因素,都给解决得差不多了。” “就拿朱高煦这个憨货来举例吧!永乐帝最初的想法是把这个憨憨儿子给徙封到云南,因为云南汉民稀少,可以让自己儿子起个表率作用,去坐镇开发云南,还可以顺便压制一下黔国公沐氏。 而且永乐帝也知道这个儿子的想法,又不好直接处置,扔到云南可以与沐氏互相牵扯,就算沐氏废物,压不住朱高煦,云南也没多少汉人,造反了也成不了气候,威胁不到北京的朝廷。” 朱瞻基补充:“但朱高煦没去云南,而是一直留在南京。” 林煜说:“没办法,手心手背都是肉,永乐帝就这三个儿子,老二还在靖难的时候救过他好几次,关键永乐帝自己为了忽悠人家好好打仗,就来了句‘世子多疾’,总归是心里有些亏欠的。” “不过,再怎么亏欠,永乐帝心里也是有数的,朱高煦想通过这份亏欠来强行留在南京,最终的结果就是亲信被诛杀,削藩护卫,被强行徙封到山东乐安。” “朱高煦的汉王卫被削,就算现在吞并山东卫所的军队,战力也绝对强不到哪里去。所以,他唯一的胜算就是以迅雷之势,最快速度打下北京城,让全国各省都来不及反应。” “嗯,不是我看不起他,就算他的汉王卫战力还在,要想最快速度打下北京,也只能走运河水路。” “要使用运河?乐安距离运河太远,他得先打下城高墙厚的济南大城,再攻破地处运河要冲的东昌府,而且速度都得快,不能给朝廷反应的时间,否则他就有腹背受敌的风险……” “这还只是理论上需要做到的战略目标,实际上朱高煦就算打出奉天靖难的旗号,他也依旧是造反。不用怀疑,不光天下人会这么想,他手底下的那些个文臣武将也会这么想。” “没有正统性,就意味着他的军队战力士气都不高,还要完成短时间之内攻破济南、东昌两府的任务,而后一路突袭北京,击溃永乐帝当初建立的北征三大营……” 后面的不用说了。 朱瞻基、于谦已经听懂了,这就算是永乐大帝马上原地复活,都不一定能办得到。 可以说,朱高煦面对的造反局面,看起来似乎比永乐帝当初更好,但实则却是还要来得更坏,几乎没有任何翻盘点。 毕竟,永乐帝也不是真的只靠800人起兵的,他是用800人为基础,以迅雷之势夺取了燕藩辖地的所有边军部队,加起来约莫有三万,而后又有几个“好兄弟”负责支援兵马钱粮。 最关键的是,彼时的南京并没有可用之将,为数不多的统兵大将就是“初代战神”李景隆。 说起来,林煜穿越的时间线有些晚了,他穿越那会儿李景隆刚好寿终正寝(具体时间不详,只能确定死于永乐末年)。 可惜了,看不到活着的“战神”。 “如此说来,汉王的确难成气候。”于谦说道。 他也是有熟读兵书典籍的,与“偶像”文天祥一样都是能文能武(用兵)。 林煜说道:“何止是成不了气候,朝廷甚至可以不费一兵一卒,派个人过去充当使者,去呵斥一下这位造反的汉王,再许诺那些跟随造反的军将,就说皇帝已经下旨,只要及时醒悟,就可以不追究责任,你猜会怎么样?” 能怎么样,当然是底下人一拍即合,把汉王抓起来,献给朝廷戴罪立功啊! 林煜宽慰道:“所以啊!听我的准没错,老老实实混个平叛之功,说不定我将来出狱,还得指望你呢!” 第一百六十五章 天机不可泄露 林煜忽又开口补充道:“对了,你家里长辈要是能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那最好劝劝皇帝这次让太子朱瞻基亲自领兵出征。” 听到林先生的这个要求,作为当事人的朱瞻基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林煜还在自顾着说道:“借口嘛,你可以说有太子领兵,能更好的给汉王压力,还能向天下人展现陛下的胸襟气魄,等平定汉王之乱,太子也能承你们家的情。” “当然,这些只是表面,真正关键还是在于,朱瞻基这次要是不去,那大明后头可就有大难了……” 朱瞻基瞳孔微震,不由想起之前林先生喝高了,曾经有透露过大明未来的光景。 难道这次也是? 朱瞻基强行按捺住心中躁动,故作镇定试探着问道:“林先生能否展开细说?” 林煜神秘一笑:“呵~你且附耳过来。” 朱瞻基瞬间全身绷紧,面色如常地凑上前去。 “天机不可泄露!” “……” …… 京杭大运河(杨广修的运河到了中唐就堵了),有一支悬挂着天子龙旗的庞大船队正在沿着运河水道南下,目前已过天津大直沽(大沽口)。 “殿下,天津卫所地方文武皆在大直沽码头等待迎接,是否需要停船接见?”靖难老将阳武侯薛禄快步来至船舱甲板,对着遥望发呆的朱瞻基行军礼禀报。 朱瞻基摇头拒绝道:“不用了,我们只是途中经过,父皇让我领兵南下山东平叛,除了山东文武,这途中都不必多做停留。 “是。” 薛禄没有多言,领命退下。 等到薛禄离开,朱瞻基才把手从甲板栏杆上放下,目光扫视着河道两岸,那里能看到零星人影正在干枯的河道忙碌。 这些都是被地方官征调役使的民夫劳役,主要在枯水期的时候负责疏浚运河某段河道口。 枯水期一般在前年的秋季持续到次年春天,南方时间较短,北方时间则较长。 朱瞻基脸色有些许的微妙变化,但又很快隐去,朝廷在江南已经开始推行试点摊赋入亩。 等江南今年的摊赋入亩税粮入库,重新清丈的土地鱼鳞册更化,到时候就能以此为契机在大明全面推广。 虽然依旧改变不了徭役的事实,但百姓却不必再自负盈亏,而是由拥有更多土地的地主士绅阶级来买单。 百姓出力、地主出钱,不能百姓又出力又出钱。 而且,摊赋入亩只是第一步,后面还有林先生的白银宝钞和海外殖民…… “只是,山东到底有什么呢?”朱瞻基喃喃自语道。 朱瞻基虽然坐上平叛大军的战船,沿着运河已经出发好多天了,但心里依旧还是忍不住去瞎想林煜到底是要说什么。 什么天机不可泄露? 还点名要自己去一趟山东,不去一趟的话,大明未来就会有灾难? 朱瞻基一度都要以为林先生是在故意拿他开涮,可转念一想,林先生又不知道他就是朱瞻基。 一连想了好几天都想不透,朱瞻基摇了摇头不再瞎想,等到了济南再走一步看一步…… …… 沿着大运河(会通河段)到济南府,中间还有一条大清河(此大清河非彼大清河)联通。 大清河古名济水,北宋时济水、汶水合流并称大清河,而汶水则演变为大清河支流。 到了金朝中期,因为黄河河势南移的影响,梁山泊失去黄河补给渐趋干涸,汶水从支流变为大清河上游水源。 元朝至元二十六年,元廷开挖会通河,引汶水将济水截为两段,谓之“引济绝汶”。 永乐九年,大明开复会通河,引汶水济运,在坎河以西修筑戴村坝,引汶水南流至南旺入运河,这一河道被改称为汶河(小汶河),而漫坝西流的汶河别称变为大清河。 大清河同样也是山东运盐船往来的主要河道,因为这段河道连接着济南府到大运河的漕运,往东又能入海,属于天然的水路交通。 另一条时间线,差不多四百年后,也就是晚清的咸丰五年,黄河决口夺大清河入海,汶水由鱼山注入黄河,成为黄河支流,东平湖逐渐形成。 朱瞻基的行程到目前来说都很顺利,一切正如林先生“预料”中的那样。 也有朝廷出手太快,太果决的原因。 直接调动了在京的五军营、三千营南下平叛,又让太子朱瞻基带上了天子仪仗“御驾亲征”。沿着运河一路南来的山东州府,德州、武城、临清、东昌等地方文武几乎是闻着朝廷邸报跑来迎接。 朱瞻基没有去动沿路的卫所,而是直接带着手里的两大营,既是以雷霆之势给二叔压力,同样也是在震慑天下诸藩。 自东昌府到济南城,沿途都走水路用不了两天。 山东布政司一应主官,包括作为武官的都指挥使靳荣,全都早早来至码头岸边站班迎接。 此时,不远的河面上,一支船队自西而来,由远及近。 那面象征着天子亲临的玄黄龙旗,在春风吹拂下摇曳生辉,好不威严。 悬挂龙旗的旗舰缓慢靠至码头。 朱瞻基踩着放下的木桥从船舱下来,早已等候多时的文武众官,连忙齐身弯腰拱手行礼。 “臣等参见太子殿下!” “嗯,都免礼吧!” 朱瞻基板着脸,在迎接的地方官中扫视一圈,目光很快锁定一人。 小团花狮子,正二品武官才有的官服补子! 下一秒…… “拿下!” 两个如狼似虎的军士瞬间冲出。 循着太子手指的方向,猝不及防,也来不及防的靳荣,当场就被四只如钳般的大手擒拿摁住,半跪在地上动弹不得。 官帽打落在地,正二品武官威仪荡然无存。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在场的其他官员都没反应过来。 等他们看清情况以后全都脸色骤变,不知怎么回事。 靳荣挣扎着抬头:“太子殿下,这是为何?” 对啊!这是为何? 这也是其他官员想问的,怎么一言不合就抓人了,抓的还是正二品的都指挥使(相当于山东地方军区总司令)! 朱瞻基没有解释,直接祭出皇帝圣旨。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场官员认出圣旨样式,虽然很简陋,应该属于临时圣旨,但还是忙不迭跪下听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山东都指挥使靳荣,不思皇恩,合谋汉王作乱地方,现剥其官秩,着令羁押,若遇反抗,可就地格杀。 钦此!” 有圣旨背书,靳荣终于彻底死心,乖乖被军士给押了下去。 而在场的其余官员,先是震恐,震恐过后便是浓浓愤慨。 这个靳荣是想把他们全都拖下水啊! 第一百六十六章 左右为难 永乐十八年的山东,曾经爆发过一次规模较大的白莲教起义“唐赛儿之乱”。 这场起义几乎席卷大半山东,也间接促成了臭名昭着的东厂设立。 而且,在唐赛儿起义过程中,山东布政司官员因为害怕牵扯责任,便故意不作为,只要没流窜到自己辖区,就一律听之任之。 虽然朝廷最终将叛乱镇压平息了下去,又积极赈灾安抚百姓,但永乐帝盛怒之下,还是将山东官场几乎连根拔起。 牵连被诛的从山东左右布政使(省长、副省长)到按察正副使(公安厅、检察院***),以及往下的左右参政、参议、按察佥事等,几乎被一锅端。 就连负责平叛的柳升,因为平叛速度不够快,加上停留山东有些久,也被顺带下狱关了几天。 正是山东官场被朝廷一锅端了,如今的山东布政司各级官员才有机会上位。 所以,也对地方叛乱尤为敏感。 可以说,就算朝廷不能及时发兵,山东布政司肯定也能自筹兵马钱粮,不说把汉王给镇压下去,至少也会让他寸步难行(历史上汉王哪也去不了,被堵在了乐安)。 乐安,汉王府。 乐安州城早在朱高煦起兵靖难当天,就被王府护卫夺下,州衙各级官吏要么投降,要么被杀,投降的升官发财,被杀的脑袋也悬挂在了城门楼,做“风干腊肉”。 汉王府内,虽然朱高煦事先说过要等靖难成功,才会正式**,但实际上的龙袍、冕冠、龙椅、玉玺……这些皇帝该有的配置,不是已经用上,就是已经在雕刻制作。 大清早,天还未完全放亮。 朱高煦一身龙袍冕冠,来至王府大堂的太师椅上坐下(龙椅还在赶工)。 早在大堂等候多时的“满朝文武”见到朱高煦连忙齐身跪下。 “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都平身!平身!” “谢大王!” 众人这才起身,于堂下两侧站定。 这些人说是“满朝文武”,但也就是好听点的说法,总共人数加起来都不到二十人。 除了武官们稍好些,清一色的盔甲佩刀,文官全都统一的青、绿官袍。 嗯,虽然这里面有好几个尚书、侍郎,但穿红袍的却是一个都没。 再配上“大王”、“万岁”这应该完全不相关的俩词汇,满满草台班子的味道。 不过朱高煦对此无所吊谓,他知道自已做不了真皇帝,那做个假“万岁大王”过过瘾也不是不行。 之前也正是因为他擅自使用天子的仪仗、器具,才引得永乐帝忍无可忍,狠下心来把他徙封到了乐安州。 “靳荣那个狗东西真完了?”朱高煦当先开口喝问道。 汉王府礼部尚书兼太师(朱高煦看着封的)王斌出班回答:“大王,我们派出联络都指挥使靳荣的细作,在济南府亲眼看到告示,靳荣已经认罪羁押,而伪朝廷大军现在进驻济南府城,还是伪朝太子亲自领兵,又有伪帝仪仗,恐怕……” 朱高煦瞬间怒骂:“这个废物蠢货!” 堂下众官噤若寒蝉。 过了片刻,朱高煦才稍微恢复,对着堂下站着的陈刚问道:“陈刚,若是本王现在就要攻打济南城,能有多少胜算?” 陈刚连忙出列拱手说道:“末将唯有奋力死战!” 朱高煦喝骂:“我问你胜算!” 陈刚跪下低头不敢说话。 眼见朱高煦又要爆发,同为汉王府兵部尚书兼太傅的朱恒忙说道:“大王,伪朝大军既已进驻济南,而济南本就城高墙厚,即便陈将军死战用命去换,要想攻克也绝非易事。而且,就算陈将军能够将其攻克,我军还能剩下几分实力,也不好说了。” 朱高煦直接问道:“朱先生有什么好办法?” 朱恒说道:“臣以为济南不可轻取,但不取济南,则难以进取北京,那么为何不另辟蹊径,南下攻夺南京。” 大明迁都北京是在永乐十九年才正式完成的,到现在也才只过了短短三年时间。 所以历史上的仁宗朱高炽才一继位,就想着要着手迁都回南京。 不光是迁都北京让大明的财政负担变大了,同样也是在于北京的政治根基太过薄弱,不如已经作为大明都城数十年的南京。 而且永乐帝明面上虽然迁都北京,但在南京还是保留了包括六部在内的一应中枢官衙,又把南京定为了陪都。 换言之,只要皇帝现在去南京,这套中枢行政班子就能马上运转起来,迅速接管大明全国的政权管理统治。 朱恒觉得自己的办法很好,也确实有可取之处。 但很可惜,有人不愿意。 前一秒才被朱恒巧妙解围的陈刚,不仅没有赞同支持朱恒,反而第一个反对道:“大王,末将以为不可,南京操兵守备沐昕(后军都督兼驸马都尉)、未琥(西宁侯兼驸马都尉)、李隆(襄城伯)都是伪朝廷的人。 前两个还好对付,而那李隆却是跟随先皇数次征讨过漠北,骁勇善战。我军贸然南下,短时间内要是不能攻克南京,恐怕会有腹背受敌的风险!” 说罢,顿了顿又迟疑着说道:“而且,军中将士家眷,多在乐安本地,在山东北方作战还好,要是南下前往南京……” 这话的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朱高煦本以为自己就算不如老爷子,那靠着比老爷子当初起家更多的王府护卫,再加上离北京如此之近,怎么说也能靖难成功。 可现实却是,他的军队上下士气都很低落,所有人都认为他这个汉王是在造反,而不是在靖难。 这让朱高煦很不服气,明明他也是老爷子的儿子。 凭什么老大当皇帝就是正统,而他要当皇帝那就是造反?就凭老大是长子? 朱高煦的雄心被现实给消磨打击,现在听到自己的大侄子带着老大的仪仗,过来讨伐自己,他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而他麾下的文臣武将,同样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应该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文官之首的朱恒想要南下,但以陈刚为首的武将,大半又都不愿意南下,有些甚至不愿意离开乐安。 不离开乐安能怎么办? 嗯,没人想过。 不知不觉间,这些武将中有部分人已经在思考,汉王是不是要输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汉王轻佻 济南。 正当朱高煦这位“二度靖难”的主角,还在乐安城中优柔寡断、争执不下之时,朱瞻基却是已然在济南做起了战前动员。 说是战前动员,有些不太恰当,朱瞻基觉得这仗可能都打不了太久,甚至是可以一战而定。 因为林先生给他践行前说过:汉王轻佻,不可君天下! 嗯,虽然这是林煜故意装x用的话,但他并没有忽悠人,同样朱瞻基也听进去了。 朱瞻基没动地方的卫所军,只亲率五军营、三千营战力,高举天子的仪仗,就这么大摇大摆向乐安进发,准备好好“看望”一下他的好二叔! “你是说,我那大侄子现正在带着大军,前往乐安来看我这个二叔的路上?”朱高煦很是随意的张口说道。 他的身上还穿着那身龙袍,只是没再戴那顶冕冠。 就在对面,有一信使秉手而立。 信使的胆子也很大,没有因为朱高煦私穿龙袍而露出惧色,反而微笑着纠正道:“汉王殿下,不是太子带着大军而来,而是太子殿下携天子仪仗,代天子而来!” 后一句的“天子”还刻意用了重音。 文官们心中暗道:这个人死定了! 武将们则一个个摩拳擦掌,只要汉王一声令下,他们就立刻把人拖下去,当场枭首示众。 然而,面对这毫无惧色的信使,朱高煦心头本该升腾起来的杀意,不知怎的渐渐平息了下去,取而代之居然生出一丝莫名的恐惧。 恐惧?自已怎么会恐惧? 不过是一面天子的仪仗旗帜,又不是老大亲自过来……不,就算老大来了,他也不怕! 不会怕的! 朱高煦猛地伸手一拍桌案,堂下文武皆以为汉王发怒,但紧随而来的话却是…… “滚回去!滚回去告诉我那大侄子,就说他的二叔现就在这乐安城中等着,等着他来攻!带上老大给的仪仗,来!” 信使收敛表情,什么也没说,拱手退下。 那些汉王文武都有些不敢置信,汉王居然没有怒起杀人,就连用刑都没用,就这么全须全尾的把人放回去了。 哪怕对方只是一介信使。 一时间,众人心底对于汉王的印象,出现了一丝动摇。 朱高煦没有注意到这个变化,挥挥手让这些人退下,准备整兵备战。 …… 也没过多少天。 这一天清晨,太阳初升,金色的阳光洒落大地,把夜幕的黑暗逐渐驱散。 “啊~呜!” 两名城头哨兵揉着惺忪睡眼,时不时还打两下哈欠。 “唉,也不知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儿?” “谁说不是呢,上面的百户、千户老爷们真是吃饱了撑的,干嘛跟着那劳什子的汉王造什么反?” “嘘~别说了,人家可是汉王,是当今皇上的兄弟,可不是咱们这些泥腿子能比的。” “汉王又怎么了,汉王我也……” 这小兵越说越起劲,连困意都消退了许多。 只是,他的话还没说完,就突然间的一瞥…… 那是什么东西? 只见远处地平线上,黑压压的一片,慢慢放大,就好像…… “不好!” 二人立马清醒,边跑边大声呼喊道。 “朝廷大军杀来了!朝廷的大军杀来乐安了!” 现在还是清晨,许多哨兵都尚且还在迷糊中,突然被这么一惊吓,几乎不亚于夜间的炸营哗变。 也幸好现在是清晨,这些哨兵不仅大多都精神疲倦,同样天也大半放亮,不至于炸营了什么都看不到,进一步造成混乱。 但即便如此,还是有好几名哨兵惊醒以后,不慎在混乱中失足,从城头坠下。 战争还没开打,汉王军的伤亡就已经开始出现了。 等到朱高煦得知消息,匆匆披甲上城头观察情况之时,整个乐安城外早已被赤红色所占据。 大明尚火德,除神机营这类特殊火器部队,军服有青蓝色之外,其余大部分步骑都以红色军服为主,包括皇帝的龙袍常服,也多是红黄两色。 朱高煦亲自登城楼远眺,就见城外旌旗招展,只看这些旌旗所代表的军势,就起码超过了五万人马。 这些主要都是来自五军营的兵马,按照正统初年留下的记录,五军营总兵力约莫有17万,还不算各省抽调进京补充的精锐。 三千营没那么夸张,但也有数千到万余不等,而且都是来自蒙古各部的精锐骑兵。 换言之,朱瞻基这次带来的平叛大军,不足朝廷总兵力的三分之一。 但只是这不足三分之一,就已经让朱高煦倍感压力,尤其是城外那无数旌旗簇拥着的中军,有一面随风飘动的天子龙旗十分显眼。 这是代表天子亲临的仪仗,同样也是这支平叛大军的中军大纛! 朱高煦心头有些惶恐,他似乎真的有些怕怕的了。 害怕自己会斗不过老大,就像曾经老爷子还在的那时候一样。 乐安城外。 平叛大军的中军,朱瞻基策马上前,眺望乐安州城墙。 老将薛禄策马近前:“殿下,将士们连夜奔袭赶路,大多人困马乏,而我军后勤粮道也尚未稳妥……” 朱瞻基摇头:“老将军,不必在意我,此战老将军为主将,我只是挂个名替父皇亲征,老将军可自行决定。” “老臣得令。” 薛禄放下心来,他也怕朱瞻基太急躁,强行下令攻城。 过不了多时,从乐安城墙视角来看,外面的数万朝廷大军,开始渐渐分散开来,或是砍树打造木栅营墙,或是就地挖掘防御壕沟,安放拒马栅。 还有专门负责戍卫防备的骑兵,时不时纵马巡弋,就算是在工作的军兵,也都成建制的聚在一块。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当中! 而如此的有条不紊,放在朱高煦的眼里,便是让他怎么也放松不下来。 一天下来,数万军兵一起砍树挖沟,又有源源不断的运粮民夫作为临时生力补充。 数万大军的营寨很快就建得差不多了,木制栅墙、拒马栅、壕沟、营房等等,宛若堡垒一般滴水不漏。 朱高煦在城楼站了一天,也看了一天,就连吃饭都是在城楼里面吃的。 他悲哀地发现,没有机会,完全找不到机会! 第一百六十八章 攻心为上 朱高煦参加过靖难之役,又被自己的老头子灌过几大碗的毒鸡汤,所以对靖难诸将都不怎的瞧得上。 在他看来,靖难武勋里面,只有朱能、丘福、张辅三人能让他稍微高看一眼。 朱能跟他一样,都是勇冠三军,有万夫不当之勇。 丘福也老当益壮,敢战不畏死。 张辅比不上朱能、丘福的勇武,却也是能征善战,会练强军(五军营是张辅主持练兵)。 前两位一个病死在交趾,一个被蒙古人埋伏坑死在了草原,最后一个现在还去交趾收拾烂摊子了 朱高煦没有后顾之忧,这才敢亮出旗号,奉天靖难。 可没想到,这个他自认很好对付,也从未正眼瞧得上过的老将薛禄,却是让他着实看走了眼。 乐安城外,只要是能看到的营盘布局,还有各种壕沟、木栅等防御工事,全都做的滴水不漏。 朱高煦只要敢出城突袭,能不能成功不知道,但他一定会被吃掉。 连续盯着看了一天,一天也没找到机会,朱高煦只能作罢…… 第二日。 朝廷大军继续扎修营寨,乐安城外的营盘愈发坚固。 乐安城内毫无动作。 第三日。 朝廷大军的营寨,差不多将乐安城的几面城门团团围困。 没有攻城战常用的围三阙一,而是直接四面围城,密不透风。 乐安城内人心惶惶,军心不稳。 第四日。 朝廷大军动了。 乐安城头哨兵立马汇报,很快城内各军迅速登城,朱高煦也披甲持剑上了城墙鼓舞士气。 城外军阵动了,却没完全动。 三千营的蒙古骑兵从军阵策马奔出,他们背着弓弩直冲城门方向。 “放箭!” “咻咻咻!” 城头守军稀稀拉拉的箭雨落下,愣是一箭没中。 这些三千营的蒙古骑兵常年跟着永乐大帝在草原作战,无论战马、骑士都配合得相当娴熟,知道要怎么最大程度规避弓箭手的伤害,而且还是如此绵软无力的箭矢。 他们身上穿着骑甲,胯下战马同样也有马甲,就算被射中了也不容易致命。 在精湛的马术操控下,这些蒙古骑兵分成数个零散小队,他们跑得极快,快到两波箭雨落下来后,也只有七八人中箭。 为什么是七八人? 因为有一个是战马中箭,箭头卡在了马甲缝隙里,几乎没有入肉,就是戳的战马有些刺挠。 朱高煦肺都快气炸了,这些地方卫所的军队,已经不是战力低下了,简直就是毫无军事素养! 难怪五年前只是一个妖妇煽动百姓,就能打的山东卫所节节败退,甚至还战死了好几个地方指挥使。 那些蒙古骑兵就这么顶着绵软无力的箭雨,一直冲到了最近射程,才终于一溜弯策马转向。 转向的瞬间,弯弓!搭箭!一气呵成! “咻咻咻!” “大王小心!” 朱高煦被两侧亲兵连忙掩护趴下。 等再站起来,旁边死了一个倒霉蛋,那箭直接射穿了他的喉咙。 但朱高煦没有关注这个,他看到箭身上绑了一个东西。 劝降书? 亲兵把劝降书解下,送到朱高煦面前。 朱高煦摊开一看,面色骤变。 “张敖失国,始于贯高,淮南被杀,成于伍被。现在大军压境,你只要交出怂恿谋反之人,朕就可免除你的过失,恩惠礼遇与原先一样,不然的话,一开战你必然被擒,或者你的部下把你当成奇货绑了献于朕,到那时,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这是老大给他专门写的劝降诏书,怕他看不懂,还用了一半大白话。 朱高煦怒火中烧,当场就把手中劝降书撕的粉碎。 但他撕毁劝降书没用,因为这一波箭雨下来,起码就往城头射来了上百支箭。 每支箭上都绑有一封显眼的劝降书,就算普通士兵不识字看不明白,可总有识字的军官能看得懂。 朱高煦一时气怒之下没想到,但总有能想到的谋臣。 “大王,不好了,快立刻叫人收缴这些朝廷的劝降诏书,否则若是让那群武夫丘八看到,可就大事不妙了!” 朱恒瞬间反应过来,急的甚至不顾朱高煦当面,出口便是“武夫丘八”。 朱高煦却没生气,因为他也被点醒,匆忙下令:“传本王军令,将所有城外射来的劝降书收缴焚毁,任何胆敢私藏者,一律杀无赦!” 军令下达,城墙上的劝降诏书很快就被收缴一空,然后集中在朱高煦的面前点火焚烧。 看到都被烧了,朱高煦这才微松口气。 一想到老大的劝降书里最后的那句话,自己的属下会把自己绑了作为奇货,献给老大邀功……还好还好! 只是,朱高煦是放心了,作为谋臣的朱恒却是眉头紧皱,他微不可察地审视了几眼围在汉王身边的诸将。 嗯,面上看不出来什么。 可是…… 真的只有这些劝降诏书吗? 会不会有人私下里偷藏了那么一两份? 或者,干脆事后誊抄下来。 事实上,不仅朱恒在暗中审视,在场诸将里同样也有人,正偷摸着瞥眼观察。 城外,朱瞻基看到城头燃起的火光浓烟,说道:“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 身后薛禄连忙拱手:“殿下高见!” 朱瞻基笑道:“我也只是拾先贤(诸葛亮)的牙慧,具体如何去做,薛老将军应当比我更懂,我就不多插手了,薛老将军只管放手施为,我便在这中军为老将军压阵!” 薛禄听后既觉受用,也觉松了口气,他就怕太子殿下飘了,想要亲自上手操作一把。 汉王的勇武他是知道的,但真要论起行军布阵,有着三千营、五军营作为平叛主力,他自觉还是能够对付得了汉王的。 朱高煦瞧不上薛禄,觉得薛禄老了,也不如自己勇武,而薛禄同样也不太看得上朱高煦,觉得那就是个无脑的莽夫。 到了第五日。 朱高煦没有离城,就连盔甲都没脱,一直在城楼里待着,生怕城外的朝廷大军趁他不在,又把昨日用过的招数故技重施。 嗯,他猜的没错,薛禄确实要这么干。 不仅要故技重施,而且派出去的骑兵也更多了。 昨天还只是一百骑,今天直接派出了三百骑! 第一百六十九章 大王何故先降 “哒哒哒哒!” 三百骑兵照着昨天的套路,才冲出军阵便自行分成了无数小队。 每个骑兵小队都互相散开,来回移动着躲避城墙射下的箭雨。 “咻咻咻!” “咻咻咻!” “……” 连续的箭雨不断射下,朱高煦渐渐从气怒变成了无力。 昨天的那些垃圾弓箭手早就被他换掉,为首的还被他以贪污卫所军饷为由,当场砍了脑袋,挂在了城楼大旗杆上。 现在这些放箭的弓箭手,全都是他本部的汉王军卫。 汉王军卫的前身都是塞外卫所的精锐,被老爷子赏赐给他作为王府护卫以后,也从未懈怠和短缺过这些护卫的军饷与操练。 可现在却是…… 乱糟糟的箭雨射下,比昨天的那些垃圾卫所兵表现得还要差!三百人的骑兵,愣是一个都没落马! 朱高煦亲眼所见,有的箭矢射中了骑兵身上,反被马甲给弹开。 这都已经不是在放水了,简直就是放了海了! 他可不觉得自己的汉王军卫,臂力能有这么羸弱,射出的箭矢能如此的绵软无力,毫无章法可言。 军心涣散! 就只是因为老大的一封劝降诏书,就只是因为自己不是正统? 朱高煦心中既是无力,又是不甘,他甚至不敢下令责罚这些军卫。 “咻咻咻!” 城外,三百骑兵一个不落冲至最近射程,甚至还特意又往前靠了一段。 而后,弯弓搭箭,射完就跑,一整套动作下来丝滑无比。 三百支箭飞上城墙,有些干脆射进了城内民居,有胆子大的百姓还取下了箭矢上的劝降书,看了起来! 汉王的军卫不用提醒,直接出动四处收缴这些劝降书。 最后收缴结果: 238支箭、212封劝降书。 不仅箭的数量对不上,劝降书与箭的数量也对不上! 但已经没人去刻意追究,所有军将都当不知道,有几个还不动声色,把劝降书塞进了袖口袋中。 第六天到了。 薛禄继续增加骑兵的规模,又让五军营的步军列阵前推,并役使军中民夫前往砍树,打造简易的攻城器械。 第七天…… 越来越多的劝降书往乐安城中射去,作为汉王的朱高煦已经下了城墙。 那些汉王军卫却是还在“尽忠职守”的遵循汉王军令,四处出动收缴焚毁朝廷大军射进城里的劝降书。 这卖力的劲头,如果不细看,真看不出来他们每天焚毁的劝降书其实在变得越来越少…… 乐安城中,本该戒严的百姓,渐渐开始传出流言来。 有人说汉王要败了,因为本地卫所的千户、百户老爷们要反了。 也有人说汉王的确要败了,但不是这些官老爷要反了,而是朝廷派了几十万大军过来,现在不投降,后面可能要屠城。 还有人说,汉王没有真龙的命,却要造真龙的反,现在皇上御驾亲征,就在乐安城外面,赶紧投降,说不定还能有机会见到皇上长什么样…… 反正谣言五花八门,而且传得有模有样。 此时的乐安城外,中军大帐。 “呵呵,薛老将军,看来这乐安城怕是很快就要破了。”朱瞻基拿着手上的一封私信笑道。 薛禄点头:“殿下说得不错。” 在两人面前的桌上,差不多摆了十几封私信,全是趁着晚上偷偷从乐安城里送出来的。 两人几乎不用仔细去看,就能知道这些信里写的都有什么。 无非就是自己是被逼跟着汉王谋反的,幸亏朝廷大军与太子殿下及时赶到。 只要他们攻城,那这些人立刻就会反正,擒获谋逆的汉王献于朝廷。 这些写信要反正的人,既有本地卫所的千户、百户,还有汉王军卫直属的军官。 其中,甚至包括了应该算是汉王心腹的陈刚,还有朱恒、王斌这几员文士谋臣。 众叛亲离,不外如是。 奉天靖难? 更像是朱高煦做的一场“黄粱之梦”,虚无且缥缈。 一如历史上的汉王谋反,来得草率,去得……更草率! 朱瞻基不再看手中信件,认真询问:“薛老将军以为,何时才是破城的最佳时机?” 薛禄没有犹疑:“明日正午。” 朱瞻基疑惑问道:“这么确定?” 薛禄说道:“因为明日正午,我军攻城器械就能打造完成,届时只要攻城,必可一战而下。” …… 入夜。 夜幕之下的乐安州城,没有任何预兆,突然就陷入大乱。 城墙上,到处都是火光映照着人影攒动,还不时传来阵阵喧哗惊呼。 好像是在喊着“走水了”之类的话。 朱瞻基早已披上甲胄,脸上还带着白日的疲惫,对着同样皱眉的薛禄问道:“薛老将军,这是怎么回事?乐安城墙怎么突然就乱起来了,难道是城中发生了什么变故?” 薛禄谨慎说道:“暂时还不清楚,老臣也是刚刚得知消息,不过目前看来似乎是城中有人纵火,而且火势应当不小,要不然不至于如此动乱……” “刻意纵火……” 听到这里,朱瞻基还以为是二叔手下的将领按捺不住了,就纵火作乱,而后趁机夺城献降。 不等他思索明了…… “报,营外有二人自称乐安来的使者,想要求见太子殿下。” 有军士禀报道。 朱瞻基闻言,更加确定猜想,想了想挥手说道:“让他们进来。” “是。” 不多时,人就被军士押送进来,两人都穿着常服,没有着甲和佩戴兵器,显得有些风尘仆仆。 朱瞻基看清来人面貌,双眼瞬间微瞪,显得有些不可思议。 “汉王!” “罪臣朱高煦携子朱瞻坦见过太子殿下!” 朱高煦还是主动出城请降了,一如历史上的他不顾谋臣反对,偷偷绕小路出城投降。 后面的事情已不用多说…… 朱高煦出城之前在城中特意放了一把大火,烧了军械库和粮仓,也是在断绝城内叛军的退路和筹码。 整个乐安城已然陷入大乱,那些汉王文武全都发觉汉王失踪了。 陈刚一脸急躁:“大王呢?大王去哪儿了?通通都给我去找,找不到你们就不用回来了!” 他是真的急躁,汉王没了,那他用来跟朝廷邀功赎罪的奇货就没了。 王斌这时说道:“不用找了,大王应该是已经出城了。” “出城?出城干什么?” 陈刚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 朱恒没好气道:“自然是请降啊!如果我所料不差,这把火怕也是大王放的,目的就是搅乱我们的视听。” 陈刚愣住了。 大王降了? 末将都还没死战,大王您就先降了? 第一百七十章 江南多好臣 翌日。 乐安城中火势已经被扑灭,除了军械武库被烧光殆尽,城中粮仓倒是连夜抢救及时,得以保全大部。 这也是城中叛军文武权衡过后做出的决断,失去了汉王这个邀功赎罪的奇货,那就只能尽可能的保全城池、粮仓等重要设施,以求减轻些罪责了。 乐安城门从内大开,所有叛军将士、文武尽皆放下武器,乖乖束手就擒。 他们不奢求朝廷能够从轻发落,只求不要祸及家眷就行。 薛禄很谨慎,先派了一部军兵入城控制了城防,又将兵甲入库,民众遣散。 而后,天子旌旗仪仗入城,那面绣有年号洪熙、龙凤日月在旁的玄黄旗帜,随着清晨的和风摇曳摆动,好不威严。 乐安城两侧,本来被特意安排来“夹道相迎”的士绅百姓,还没有得到指示,只看到那面威严的龙旗,便自发的跪了下去。 “皇上万岁!” “皇上万岁!” “……” 乱糟糟的齐呼让负责组织的官员有些措手不及。 等他想要阻止,却是已经晚了。 这些乐安本地的士绅百姓,在汉王朱高煦叛乱的时候,被强行裹挟着一起上了贼船。 不仅要为汉王捐输钱粮、民壮,而且还整日的担惊受怕,害怕朝廷什么时候就发大军过来,把汉王乃至整个乐安城,都给夷为平地。 匪过如梳,兵过如蓖。 这可不是随便乱说的。 朱瞻基骑着高头大马,就这么环顾城中一边跪地叩拜,一边激动哭嚎的百姓,差不多也明白父皇为何会派老将薛禄领兵了。 靖难诸将之中,薛禄算是少有的,既敢战能战,又治军严明,不随意劫掠地方的宿将。 没有让人阻拦这些百姓宣泄情绪的嚎哭,朱瞻基骑马进城,而那面天子旌旗则直接着人插上了城头,用于安抚城中躁动不安的民心。 相比起没啥好名声的官兵,百姓往往更愿意相信几乎见不到面的皇帝。 官员贪污,那是官员坏,皇帝一定是正义的!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百姓还能过得下去,且贪污的官员都得到了应有的“惩治”。 一旦这两个条件都无法满足……那就要打倒皇帝! 汉王靖难,就这么草率地结束了。 一如林煜此前所说:汉王轻佻,不可君天下! …… 一转眼半个月后。 洪熙元年已来到了二月末,朱瞻基在乐安逗留了半个多月,一边主持赈济恢复地方的生产,一边也在清除可能潜伏起来的不稳定因素。 比如汉王余孽、造反联络的书信等等。 按照朱瞻基的估计,虽然他的好“二叔”已经先被打趴下了,但后面朝堂怕是还得掀起一场大风波。 不仅仅是惯例的朝堂政治势力洗牌,同样也是他的父皇需要借题发挥,好清除朝中关于新政改革的反对因素。 尤其是江南官绅集团,他们的势力在朝堂显得太过强大了。 当然,这也与太祖高皇帝晚年的临时决策密不可分。 因为朱标、朱雄英父子的英年早逝,导致朱元璋原来的部署被全盘打乱。 立其他的皇子,比如老四朱棣,这不合乎规矩。 也违背了《皇明祖训》: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父死子继,兄终弟及。 要是真这么干了,那永乐大帝继位的那一天,就是大明往后皇室内战爆发的开端。 不这么干,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从朱标留下的儿子中选一个。 朱允熥先被一票否决了! 朱允熥跟朱雄英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不假,但他终究不是嫡长子(嫡次子)。 对朱雄英来说,母亲是大明战神(真战神,不是调侃)常遇春的闺女,而大明唯一封狼居胥的大将蓝玉又是常遇春的妻弟,这算是双重的政治加成。 对朱允熥这个弟弟而言,这两样都是他难以驾驭的东西。 一旦朱允熥继位,稍微操作不当,那就是外戚坐大。 而后,东汉末年外戚、宦官循环副本2.0上线! 所以,朱元璋不可能选择朱允熥,那么就只能选朱允炆了。 因为朱允炆的背后是江南官绅集团,与蓝玉这些外戚武勋不同,江南官绅不掌握军权,也不是外戚,就算江南官绅掌权了,也不会对大明江山造成威胁。 朱元璋这时候已经老了,他的时间已经不多。 两害相权取其轻,为了江山的延续,他别无选择。 而且,他只杀了蓝玉这些外戚武勋,其余武勋的实力依旧强大,足以压制江南官绅的坐大。 就连朱允炆后来削藩,某种意义上也是得到了朱元璋的默认,那部当年的老电视剧确实没有乱说。 按照史书的记录,大致差不多是这样: 朱元璋说:孙子,爷爷我给你留了这些叔叔,帮你挡着鞑靼人,你可以稳坐江山了。 朱允炆说:鞑靼人南下,叔叔们能挡住,可要是叔叔们南下,谁来挡住? 朱元璋问:你想怎么做? 朱允炆说:先讲道理,和平削藩,不行就派兵讨伐。 朱元璋说:你自己看着办吧! …… 这段对话出自《皇明史窃》中的记载,虽然是明朝学者的私人着作,但取材较为严谨,就连“窃”字也是作者表示自己只是记录前人遗留,不是独立创作。 而后,这本书就被乾隆给封了,就像封他爹用来安抚人心的《大义觉迷录》一样。 可以说,朱元璋几乎把能考虑到的,都考虑到了。 他唯独没想到的就是,江南官绅的势力如此盘根错节,而且发展得如此迅猛激进。 只看建文帝后来削藩的政策,完全不像其跟自己的皇爷爷当初说的那样,怀柔为主,镇压为辅。 根本就是打着把武勋、藩王一网打尽,彻底扫进垃圾堆的毁灭算盘! 与其说是在削藩,不如说是在平叛了! 这谁受得了? 如今,建文朝早已过去,但江南官绅集团,却是从未消逝,反而在朝中不断积蓄力量。 江南多好臣嘛! 现在明初,倒是还没有“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那么夸张。 内阁四辅臣虽然有两个出身江西,另二人也出身浙江、福建,但内阁目前只负责提供建议,没有决策权力。 而六部尚书加上都察院左、右都御史,八个人中也只有三个是南方人,而且其中一位还是出身重庆巴县(蹇义)。 总体而言,问题不大! 第一百七十一章 吴贤妃 朱瞻基还未回返北京,就已经预示到接下来的朝廷,将要掀起一阵看不见的腥风血雨。 不过,这些都与朱瞻基没有太大的关系。 他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先想好该如何与他的父皇母后去说,说他南下平叛的时候,顺带带回了一个女人…… 吴莹依偎在朱瞻基的怀里,显得乖巧懂事。 朱瞻基认真说道:“你放心,等我回了京城,便去与父皇母后说,定会给你个名分,不让你一直流落在外。” 吴莹眼角带着欢喜:“奴婢谢殿下!” 朱瞻基同样也是心神放松,伸手一拉握着对方的细嫩小手,就这么在船上吃着东西。 这个吴莹本是汉王府的罪官女眷,结果有人意会错了,居然主动给他送来房中。 朱瞻基发现时已经晚了,而且他也的确在天牢里住的太久,再加上林煜之前的“预言”让他始终都心存顾虑。 索性便也顺其自然,无非是找父皇母后再讨要一个名分恩典! 对这个吴莹,他也的确是喜欢,不是单纯喜欢她的姿色,而是在她这里,朱瞻基能感受到平时所没有的放松。 朱瞻基吃了两口运河捕捞上的新鲜鲤鱼,比不上皇家的山珍海味,但也味道不差了。 一想到马上就要回京,许久未曾见到林先生,也不知林先生现在如何了? 吃得可还好? 那些狱卒会不会怠慢了林先生? 林先生此前给他的言传身教,让他没费太多功夫,就把他那勇冠三军的“二叔”变成了阶下囚。 也许,在林先生的眼里,不光是“二叔”,这天下都没几个能入其眼的聪明人。 说起来,自己落了这么多天课,回去了以后得先私下里跟于谦好好请教一番,补补课。 要不然,林先生说什么,他听都听不懂。林先生或许不会生气,但他也会觉得害臊。 对了,林先生此前说过要是他不去亲征讨平“二叔”,大明未来会有劫难…… 到底是什么劫难? …… 那日的天牢。 “你问大明的劫难是什么?” 朱瞻基手里捏着自制的筷子铅笔(前端削细),正在画着一幅机械草图。 于谦说:“林先生,若是天机实在不可泄露,您也可以不答。” 林煜说:“哪有什么天机不可泄露,要说泄漏,之前我一不小心喝多了,给你们已经泄漏了不少了,也不差这一点。我不跟那小子说,纯粹是怕他知道了以后想要邀功乱搞,就他这样,连汉王那个憨货造反都想掺和一脚的,我怎么可能给他说真相。” “……” 于谦沉默片刻,拱手恭维:“先生高见!” 林煜张了张嘴:“……以后别这么说了。” 于谦疑惑:“为什么?” 林煜说:“没事,你记住就行了,说多了你也不明白。至于刚才你问的天机,那我应该很早就跟你们说过,如果你们还记得的话。” 于谦闻言略一思忖,猛然惊呼:“林先生说的难道是‘大明战神’,那位可恶的明堡宗朱祁镇?” 林煜有些惊诧:“这你都记得?我还以为你俩应该当醉话给忘掉了。” 于谦摇头,若是其他事情,比如林煜说的小冰河,他可能还会存有疑虑,但这事可是关乎到了他自己,他自然是要记得清楚。 就连小冰河期,于谦虽然疑虑,但更多的是想要求证。 因为如今的大明的确已经有了林煜说的那些前兆,每逢冬季南方江湖多半会结冰严重,北方更是如此。 而且各地的天灾起伏比起以往是有些频繁了,只是一年下来,东一起西一起的,朝廷有些?左支右绌。 只要仔细翻阅历朝史籍就能发现,本朝大明的灾荒,好像比历朝都要来的更早,频次概率也更高。 按照林煜喝多嘴瓢后所提供的关键词,他们专门有去查了东汉末年、晚唐五代、两宋交替时候的气候变化与天灾影响,与大明不能说高度吻合,但也能找到许多相似之处。 用《中国灾害通史·明代卷》中的观点:“在明代,尤以水灾旱灾和地震最为严重,分别是1034次、728次、1159次,雹灾达到了243次之多,这在前代是闻所未闻的。” 换算下来,基本等同于大明每个月都要发一到两次大灾,从开国一直持续到灭亡。 林煜接着说:“堡宗搞出了土木堡之变,差点把大明葬送给了蒙古人,而挽救了大明,也挽救了天下百姓的两人,一个是于谦,另一个就是朱祁钰了……” 说到朱祁钰,林煜便是忍不住有些唏嘘,这位老兄拯救了大明天下,却死得不明不白,死后也被上了个谥号“戾”,不许葬入皇陵。 虽然成化帝迫于压力,为这个叔叔平反,但也只是恢复了帝号,没有恢复庙号,就连帝号谥号也只有五个字,比大明其他皇帝的十七个字要低了不止一截(后来恢复庙号,追加谥号的是南明弘光帝)。 林煜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深入去说,因为这里面争议太大,他之所以坚持要朱瞻基亲征平叛,就在于朱祁钰的生母吴贤妃出身有大问题。 按照《明史》记录,吴贤妃是朱瞻基的侍女,生了朱祁钰后才册封为贤妃。 而另一部《罪惟录》却记载,吴贤妃的真实身份是汉王的罪官女眷。 两部史料的争议很大。 但根据实际分析,如果是《明史》说的,吴贤妃是正经的宫女,那从受宠到生下皇子,再到有着封号,却一直都住在宫外,这在明朝是非常罕见的情况。 所以,有理由推测,吴贤妃的真实身份应该存疑,或者说比较敏感,比如说罪官女眷…… 而像这种带罪官女眷回宫,又宠宰生下皇子的,在明朝也并非个例。 比如说弘治皇帝的生母纪氏,便是广西瑶族土官的女儿,因为造反作乱被成化帝征讨俘虏进了宫廷。 当然,这两种说法都尚存争议,《明史》因为不可说的原因,很多东西都存疑。 所以林煜也说不上太多,只能用“天机不可泄露”作为借口。 汉王不知为啥提前跑出来闹腾,林煜怕万一《罪惟录》说的是真的,朱瞻基没去把人带回来,那朱祁钰不能出生就糟糕了。 于谦见到林煜不愿意说,便也不再多问,而且他的心底也有了些许猜测。 或许,就是跟这个朱祁钰有关…… 第一百七十二章 林氏机 离朱瞻基回来还有几天。 林煜摊下最后一笔,桌边已经摆放了厚厚一沓图纸。 对面的于谦凑近上前去看,只觉眼花缭乱,却又有些似曾相识。 过了片刻,于谦回过味来。 “林先生,这就是您之前说的……珍妮纺纱机?” 于谦觉得两者很像,虽然结构有着明显不同,但都一样的复杂,明显是类似蒸汽机的“物理机械”。 林煜微微点头:“这就是珍妮纺纱机……不对,既然是我们自己做的,那就不能再叫珍妮机了,这个命名权我就占一个,便叫林氏纺纱机吧!” 于谦拱手:“既然是林先生设计,那自然应当以先生之名来命名。” 林煜脸不红心不跳,虽然机器的大部分结构是他参照珍妮机画的,但他也对其做了部分改进,叫“林氏机”也不是不可以。 林煜解释道:“原本咱考虑到没多久就要问斩了,所以只打算先随便教一下能用得上的,后面的问题就交给你们自己解决。” “不过现在嘛……” 说到这,林煜还是不免有些牙疼。 但也没办法…… 事情已成定局。 等回头这俩“爱徒”稍加运作,估摸着自己连流放都不用。 至于自尽,他早就试过了,狗系统压根不认。 他敢自尽,那回头穿的还是不是人,系统可就不能保证了。 索性自己来了一趟大明,也确实没有好好体验过人生。 而且,大半年的牢狱也蹲得他莫名有些感悟。 或许,自己也不是不能改变一下历史的轨迹…… 总不能干看着大明经历土木堡,而后由盛转衰,再到后来被耻辱的螨清窃据中原…… 林煜承认,他瞧不上螨清。 常言道:唐诗宋词元曲明小说清条约。 不服来骂! 曾经无权无势,他决定拉着三族同归于尽,但现在两个“爱徒”都有通天背景权势,对他这个先生也很敬重。 那自己未尝不能动动小手,让这大明焕然一新,就算还是不行,那他也努力过了,而且也为后来人留下了一点东西。 比如蒸汽机和纺纱机…… “还是先说这纺纱机与蒸汽机吧!” 林煜将图纸挨个拿出来,对着于谦认真讲解道:“原本我准备给你们的蒸汽机、纺纱机都属于初版,前者我本来是打算给你们应用大气压蒸汽机,这种蒸汽机依靠大明的纯手工工艺,完全能够手搓实现,缺点是动力严重不足,而且无法为机械提供动能,只能用于采矿抽水。” 于谦心中微震,什么叫只能用于采矿抽水,这已经很厉害了好吧! 一直到明朝,采矿、挖井这类工程,要做到抽水工作,解决矿区的地下积水问题,基本只能依靠原始繁重的人力挖掘,通过挖排水沟、排水巷来引水。 遇到深矿井,就必须通过人力运水,非常耗费人力物力,也相当麻烦,危险性很高。 能够帮矿区抽水的蒸汽机,这东西哪怕只能干这活,也能让地方矿监以及挖井都方便省事不少,提高不少效率。 “不过,现在有时间了,所以蒸汽机我改造升级了一下,现在这个蒸汽机虽然还有这样那样的缺陷,但却是相当不错了。” “而且,我给它加装了活塞和机械传动结构,它既可以用于抽水,也可以用于给机械提供动力,哪怕动力并不强,但也足够让机器自己动起来,比如说……” 听到林煜的话,于谦瞬间反应过来:“林氏纺纱机?” 林煜笑道:“蒸汽原型机因为目前大明的工艺水平不足,所以后面还可以继续改进。” “而这台纺纱机,它最大的优势,便是能让纺纱效率提升数倍、数十倍,平常需要十个人才能织造的棉布,现在只需一个人就行。” “而且,也不光是人能操作应用,把它跟蒸汽机连接到一起,就能用蒸汽机为它提供动力,让蒸汽机带着纺纱机来织造。” 于谦听得有些不可思议,虽然此前就听林先生说过好几次,但那时候只当是林先生过分夸大。 可现在,林煜已经把两种机器的图纸都给画出来了,只要他们回头找机会去安排……不对,陛下只要拿到图纸,必定马上就会安排工匠着手制造。 届时,很容易就能看到蒸汽机、纺纱机联动在一起的效率。 于谦看着桌上那让人眼花的机械图纸,忍不住赞叹道:“蒸汽机、纺纱机,这两样物理机械若真有如此效率,那就是利国利民的国之重器啊!” 林煜表情古怪说道:“效率肯定有,利国也是真的,但是不是利民就不好说了。” 于谦有些疑惑:“林先生,有这两样机器,那纺纱的织造效率就能提升至少数倍,为何只是利国而不利民?” 朱瞻基不在,于谦没啥包袱,也有些懒得自己思考,有不懂的便会直接问。 林煜摇了摇头:“用蒸汽机、纺纱机,纺纱的效率的确能提升数倍,可这都是机器带来的,甚至不需要人工。” “你觉得到了那个时候,百姓会怎么样?商人又会怎么想?” “那些商人会想,我都能用机器织布了,那为什么还要雇佣百姓,为什么还要买百姓自己织造的棉布?” “而百姓呢?百姓就会失去工作,虽然大多只是妇女失去工作,但这也意味着失去了一项收入来源。” “而且,棉布的生产效率短时间内大量提升,就会导致市场上的棉花变得供不应求,商人为了利益,就会操纵民间的棉花种植。 百姓为了获利,地方官为了政绩,就会去毁坏稻田,改种棉花。” “土地兼并甚至也会变相加剧,因为地主为了棉花种植的收益,商贾为了棉花货源,他们会大肆去兼并土地。” 现实的例子就是,英国工业革命一经开始,不仅没有减缓土地兼并,反而进一步加剧了。 第一台被发明出来的珍妮纺纱机,其发明者夫妇差点被愤怒的棉纺工人杀害,但也被连夜赶出了小镇,机器也被砸毁。 工业革命是会伴随阵痛的! 第一百七十三章 蒸汽铸币 工业革命不是救国良药! 但没有工业革命肯定不行。 大航海、工业革命、思想解放,三者缺一不可。 大明对比英国人的优势,就在于大明的土地面积比工业革命的英国要多出几十倍,人口也有上百倍优势。 所以工业革命带来的阵痛,也可以被均匀稀释缓解。 而且,还有着大航海与对外殖民,本土也有化肥提供粮食增产,再加上已经提上日程的白银宝钞货币战略。 如此环环紧扣,就能把工业革命带来的负面危机,尽可能的减轻延缓,对百姓的影响也不会像英国那般剧烈。 于谦很聪明,跟着林煜听课了这么久,他很快便想到了以往每节课之间的关联性。 难怪…… 难怪林先生会先讲藩王,再讲开海,而后又是货币、化肥、工业、海外殖民这一系列的课程,果然都是有着连贯性的。 再加上贯穿始终的思想问题,这都是在为工业革命做铺垫啊! 实际上,按照林煜前面那一套推行下来,哪怕他不把蒸汽机图纸弄出来,只要开启了化学、物理这两门自然科学。 那用不了百年,就会有人自发的去琢磨蒸汽机和纺纱机的制造。 因为海外殖民与白银宝钞,都涉及到了对外的商品倾销。 有了商品需求,国内市场就会索求更多的商品产值,那现有的棉布产能很明显会跟不上。 商人逐利,他们自己就会琢磨如何增加产值,从而对外持续倾销垄断商品。 “林先生深谋远虑,居然这么早就考虑到了工业革命,学生受教!”于谦起身对着林煜拱手一礼。 虽然他到现在也没完全弄清,工业革命到底有多么深重的意义,但能够解放生产力,让大明变得真正强盛,那这就是必行之事。 过程中或许会对百姓带来一些阵痛…… 但有着对外殖民和白银宝钞双管齐下,这股阵痛会被均匀稀释给殖民地和被白银宝钞货币影响的属国。 对本土可能还是会有些影响,但也不会影响太大了。 而且,工业革命后的快速工业化,也会为解放了劳动力后的百姓,提供新的工作岗位。 林煜说道:“也不能说是深谋远虑,只是这几项本就是环环相扣的,大明的优势就在于人口和土地足够大,而且现在刚刚开国,土地兼并也不严重,正好可以这么来。” “而蒸汽机也不止采矿抽水,以及带动棉纺纱机,提高棉布生产效率,这么几个用途……” 听到林煜的话,于谦有些疑惑问道。 “还有什么用途?” “铸币啊!”林煜淡淡说道:“应该说,这才是蒸汽机对工业革命最大的意义。” 铸币? 于谦一脸茫然,蒸汽机还能用于铸币? 等等…… 蒸汽机连织布都可以,那铸币肯定也行了,要不然林先生也不会拿出来乱说。 林煜摊开蒸汽机的几份图纸,说道:“还记得我之前跟你们讲过的白银宝钞吗?它的起始阶段,以及中期开始采用宝钞,很长一段时间,朝廷必须发行大量的银币充实市场的货币需求。” “但古往今来,对于货币的管控却往往面临两大问题:第一,民间私铸假钱劣币;第二,劣币驱逐良币。” 民间私铸铜钱、劣币驱逐良币,这其实可以看做是一件事。 因为明朝的中央朝廷非常缺铜银,所以导致实体货币数量并不能够充分满足市场的货币需求,这才有了大明宝钞的出现。 为了推行宝钞在民间市场流通,洪武年间干脆做出规定,凡商人携带货物经过陆路税关,必须以宝钞支付税项。 所以,大明的税关,也被叫做“钞关”。 严格来说,实际上大明的合法货币,应该只有大明宝钞,而铜钱(包括官铸铜钱)则完全属于非法货币。 因为在洪武二十七年的时候,朱元璋闻听两浙地区的百姓对一贯宝钞,只给折价160文铜钱,便立即下达了铜钱禁令。 只不过,这条禁令压根没人遵守,到了永乐年间,北京城中的交易货币依旧以铜钱为主,偶尔也掺一些白银。 至于宝钞? 这就是废纸,擦屁股都嫌磕碜。 再过二十年,大明宝钞在北京的兑换折价,就只值一贯两文了。 价值直接缩水500倍,其本身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其中除了宝钞自身存在的问题,还有便是民间私铸铜钱的行为,导致货币市场充斥着劣币驱逐良币。 作为大明首都的北京城,更是因此成为了私钱铸造和流通的重灾区,北京百姓在进行交易的时候,往往会更加小心甄别挑选铜钱。 到了成化八年,连朝廷都难以忍受此等现象,时常有监察御史奏报,北京米价上涨实为民间“铜钱贸易拣择太过”所致,而后户部立马宣布严禁百姓挑拣铜钱。 但没有用,因为古代铸钱压根没有标准,也很难做到标准化,所以私人铸钱的利润高得离谱。 按当时的记载:“每铜一斤,止值银伍六分,可铸钱一百五六十文,一日之间,一倍两倍利息,此盖盗铸所由与也。” 成化时期干脆颁布诏令,凡是敢私铸铜钱的,查到一律斩监候;使用这些私铸钱的,则充军流放;邻里知情不报的,同样也要充军流放。 然后呢? 用当时的话来说,就是“辇毂之下,公然行使”。 翻译一下,就是皇帝的车架就在街上巡游,旁边的商贩公然用着私铸钱进行买卖。 如此,到了成化十六年,铜钱的价值就因为市场充斥太多私铸劣钱而暴跌了 62.5%。 被搞得完全没办法的大明朝廷,干脆在次年下令:“务要仰遵律令,凡遇买卖交易,止许将历代旧钱及我朝洪武永乐宣德旧钱相兼行使,每钱八文,算白银一分;每钱八十文,作银一钱,不许再将私造新钱搀和,阻坏钱法。” 这意思就是,不论私铸、官铸,还是前朝旧钱,一律八百文铜钱折一两白银,违反的就是在阻碍朝廷钱法。 这么一刀切,不能说完全没用,只能说屁都不如。 到了大名鼎鼎的弘治中兴,朝廷正式启用白银,用于取代日益糜烂的钞法、钱法。 在弘治初年,甚至有偏激的官员奏请:“谓国初钞法,或征商税,或收户口,或赎罪折杖,与铜钱兼行。近来各处有司,废格不用,一切征银。” 这意思就是,铜钱宝钞干脆都废除不用,今后都用白银算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男耕女织 劣币驱逐良币的“格雷欣法则”,在明朝的景泰一直延续到了嘉靖晚期,达到了极致性的呈现。 最后解决问题的人,还是张居正的一条鞭法改革。 通过认可民间白银作为稳定的市场货币,这才一举扭转了大明持续上百年的劣币驱逐良币。 不过现在却是不用那么麻烦了。 直接用蒸汽机统一铸币,今后也就不存在什么民间私铸的问题了。 因为蒸汽轧铸的钱币,靠民间的冶炼工艺,几乎不可能进行仿铸,就算仿铸了,那成本也会成倍增加。 当你的铸币成本,比货币的实际价值还高,那朝廷也不会去禁了,毕竟你铸的就是真钱…… 于谦却是相当惊讶:“蒸汽机还可以用来铸币?” 林煜点头:“不仅可以,还很简单,成本耗费都要远远低于现有官监,而且铸钱效率也比官监更高,铸造的铜钱、银币民间不仅很难仿铸,精美程度也要完胜民间的私铸钱。” 林煜没有刻意夸大,因为这就是几百年后,英国人利用蒸汽机成功推行第一次工业革命后的实际案例。 第一次工业革命的英国人,工商业得到飞速发展扩张的同时,二者的相互促进作用下,也导致国内市场的货币需求量大增,而国家的官方铸币量又严重不足。 当时英国人的铸币技术还比较原始粗糙,应该说全世界的铸币技术,在这个时期实际都是差不多的。 于是乎,许多民间私铸货币的黑工厂出现,他们通过裁剪官方铸币的边角料,生产合成新的私铸币,而且与官铸币一起等价流通。 久而久之,官铸币被珍藏储存,市场上全是私铸币。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英国政府干脆搞起了“1696年至1699年大重铸”,并委任牛顿(对,就是他)为皇家铸币厂厂长。 但很可惜,即便有牛顿亲自监督重铸,英国政府还是失败了。 所有被重铸的银币,全部以茶叶白银互相流通交易的形式,最终流入了清朝。 万有引力定律的发现者牛顿,一直到死前都还惦记着解决英国市场的“劣币驱逐良币”问题。 而这个问题是怎么解决的呢? 很简单,瓦特改良蒸汽机! 在一个名叫马修博尔顿的伯明翰富商资助下,瓦特成功改良出了“万能蒸汽机”,这也是林煜改进后的模型机初版。 问题就出在这个商人博尔顿身上,得到了新型蒸汽机后,他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那就是用自家的铜矿铸钱给工人发工资。 然后,厉害的来了,因为是蒸汽机铸币,导致货币印花精美程度,比官铸币更高,而且极不容易仿铸。 只用了不到十年时间,通过博尔顿工厂铸造的私铸币,就有600多吨流入英国市场。 而后靠着自身的优势,原本把英国皇家铸币厂厂长和大物理学家牛顿都搞得毫无办法的劣币,就这么被博尔顿的私铸钱给成功驱逐了。 问题解决得相当之抽象! 更抽象的是,英国皇家铸币厂,干脆直接把铸币权给了博尔顿,让他来为英国政府铸钱。 这也是为何,后世的英镑背面会有两个不同的人,这俩人正是博尔顿和瓦特。 林煜说:“所以,我的想法是,先利用蒸汽机来铸币,你们回头就用这个理由,把蒸汽机献给朝廷,朝廷只要不傻,那肯定会采纳。” “有了蒸汽机铸币,那大明宝钞这种没用的东西,也就有理由一步步废除,而后就是铜铸钱、银铸钱坐大,而且不会再遇到劣币驱逐良币的问题。” “至于银矿,你们也能这个时候上报,因为朝廷要用蒸汽机铸钱,现有的铜矿、银矿肯定不够。” “有了充足的货币,那市场的发展速度就会变得很快,而后开海、殖民、商品倾销自然而然就能推进下去。” “这三要素结合,那白银宝钞的出现只是时间问题,而且飞速发展的市场也需要更多的货币需求以及商品需求,你们这时候再把纺纱机献上去,那工业革命的两个基本要素,也就凑齐了……” 对面的于谦听得连连点头,他甚至忍不住想道,就算没有他和太子,林先生自己应该也能让大明实现工业革命。 林煜不知于谦的想法,而他也只是提供了两要素,还有与工业革命挂钩的,也是至关重要的思想解放。 这件事他决定亲自去做。 当然,不是跟那些古代大儒去唇枪舌战地辩经。 他这丁点舞文弄墨的水平,也辩不过那些理学中毒的腐儒。 林煜要干的,只是跟这些人讲科学,跟百姓讲怎么做能赚到更多的钱,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说白了就是,心学最初的也是最核心的那一套“知行合一、学以致用”。 只可惜,后面的心学门徒,全都学歪了。 他们只学会了抨击君王、离经叛道,但真正实际落地的啥都没有。 不是所有人都叫王阳明! 林煜又取出改进版棉纺纱机的设计图纸,将其与初版图纸对照,随后说道:“这两份图纸,你们回头各造一台实验机型出来,初版可以进行推广,后面的改进版如果调试没有问题,也最好等初版全面推广开来以后,再进行公布……” 所谓初版、改进版,实际就是原始的“珍妮机”,与林煜自行改装版本的“林氏纺纱机”。 因为不论是初版珍妮机,还是后来另辟蹊径的水力纺纱机,二者实际都还是需要人工辅助操作。 棉花的纤维强度太弱,用机器来进行加捻的话很容易就会崩断,所以必须依靠人力手动加捻。 但林煜改装版就不一样了,他给机身直接加装了一个重要零件——锭翼。 有了锭翼,就相当于给机器装上了一个机械自动加捻结构,从而让机器自主就能完成原来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加捻步骤,极大提升了棉纺效率。 根本不用预料,只要这台改装版纺纱机能够问世,那传统的“男耕女织”必然会迅速崩溃。 所以,还是得缓一缓,先用初版的适应一下…… 第一百七十五章 臣想入狱 紫禁城,华盖殿。 “混账!” 在朝堂一向都儒雅随和的洪熙皇帝朱高炽,难得一脸怒容地将手中奏章猛地掷于地上。 众所周知,作为永乐帝的嫡长太子,朱高炽与他的父亲朱棣却是一点也不像,不是说长得不像(要是不像那还得了?),而是性格上就与勇武好斗的朱棣格格不入。 也正因如此,文臣武勋们绝大多数都更倾向于太子时期的朱高炽,而厌恶好斗弄权残暴的汉王朱高煦。 可此时此刻,登上了帝位的朱高炽,难得发起火来,却是仿若永乐帝再世。 其实,这位陛下从来都没有变过! 所谓仁厚儒雅,只是永乐五征漠北以后,大明国力虚耗过度,国家需要仁政来休养生息。 “……” 殿下,被召集过来的几位阁老部堂,见到皇帝发怒,尽皆低头无言。 过了片刻…… “唉!” 朱高炽忽地叹息一声:“朕本想与他们宽厚,各留一步退路,但他们却是觉得朕怕了,以为朕的仁厚,是他们能够得寸进尺的垫脚石。” “陛下……” 蹇义头铁,有些忍不住了。 朱高炽却是完全没有理会,直接下达了旨意:“内阁拟旨吧!让太子先不用回来了,让他直接领军去南方。” 说着,顿了一下,脸色变得尤为酷烈:“大明的摊赋入亩,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谁敢阻止,一律以造反罪责论处!” 听到皇帝直接给摊赋入亩的新政改革定下了基调,谁要是胆敢阻碍就以造反来论处! 这下,本来还想说些什么的蹇义,也闭口不言了。 这时他突然想起什么,看向了旁边的同僚兼好友夏原吉,对方自始至终都看着手里的笏板,沉默无言,好似这一切都与自己毫不相干。 对,确实毫不相干! 陛下明显已经下定了决心,难道还要为了江南官绅,强行跟陛下对着干? 杨士奇反应很快,出班拱手应道:“臣遵旨!” 解决了在南方先行推广的摊赋入亩问题,朱高炽接着说道:“两淮的摊赋入亩虽然遇到了阻碍,但这恰恰说明林先生的政策是对的,正是这摊赋入亩让两淮的地主官绅感受到了切肤之痛,才会联合地方予以阻挠。 因而,摊赋入亩虽还未见全功,但朕心中决议在北京周边县乡,也共推试点摊赋入亩、清田均税。” 对于皇帝这才刚下旨,要对两淮江南地区动兵,甚至还让的是去平叛汉王作乱的五军营、三千营重兵前往……只这两部南下,无异于是马踏江南! 江南官绅先不说,两淮官绅少说也得狠狠杀上一批,一如太祖、太宗两朝对待江南官绅那般。 如今,又要在北京周边推行试点摊赋入亩…… 别说,确实可行! 因为北京在天子脚下,出问题的几率本来就小,就算有问题,朝廷也可以直接拿人,却是不必像江南那般大动干戈。 而且,整治北京周边田政乱象,也更利于朝廷中央的管控。 “陛下圣明!” 夏原吉带头高呼。 余下的五部尚书皆是跟着齐声高呼盛赞。 说完了摊赋入亩在两淮、北京共推试点的大事,君臣几人又简单讨论了一番关于汉王如何处理的事情。 按照原来的叛罚,无外乎就是赐死杀了做“黄焖鸡”,或是直接废为庶民,禁锢凤阳高墙。 而现在,又多了个选项——流放。 但不是流放国内,而是往海外殖民地流放。 大明在海外殖民这一块的展开,先前已经研究外加请教过了林煜,藩王在海外殖民确实是最好的选择,也能让殖民地始终保持对外扩张的活力。 既然如此,要不要废物利用一下? 朱高炽在心中思索,自己的这个二弟如林先生所说,虽然的确是个憨货。 不论政治、军事能力都被自己全方面吊着打,偏偏这家伙还傻傻地乐此不疲,觉得自己这个老大不如他,但也不得不承认,长年跟随老头子打仗,这个有些“叛逆”的好二弟,确实足够勇武。 放在大明国内,杀了容易引起藩王警觉,可不杀又不足以服众,而且终究是个政治隐患。 扔到海外去跟那些藩国土着打仗,或者干脆丢到新大陆,为大明开垦土地,以朱高煦的武力值,完全可以胜任。 因为林煜说过,这些海外藩国真的就都是土着野人,哪怕比较高度汉化的安南、朝鲜等国,战力也是孱弱得不行。 朱高煦打不过朝廷军队,还能打不过这些番邦野人? 而且,扔到海外,给他一个实封藩王做做,既能体现皇朝恩典,也能把这个不稳定因素扔得远远的。 至于朱高煦之后会不会造反自立…… 他可是被朝廷先平了,再扔出去建国的,这要是还能翻身打回来,那朱高炽也不用再做这个皇帝了。 就连其他宗藩,今后在海外殖民分封也是同理,殖民分封的主体是大明为宗主,分封的藩国为大明输血,这要是能被反推,那这皇帝真就也不用干了。 一个废物还当什么大明皇帝? 不过,这还只是朱高炽的构想,就算要搞,也得先把这个不听话的好二弟给磨一磨,先削一削他的锐气。 对了,还有赵王朱高燧,他的好三弟。 按照太子送回来的密奏,在汉王府中除了搜到联络江南官绅的信函,还有与赵王联络的密信。 虽然赵王没有给予明确回复,但同样也没将这件事上报朝廷,这便是罪责了。 既然是罪责,那正好也能借题发挥。 不上报的罪名可大可小,大了顶多废为庶民,但会显得皇帝刻薄寡恩,小了基本啥事没有,不如不说。 那就折中一下,你们俩不是想要权力吗? 朕就给你们权力,自己去海外打去,打下来多少算多少! 汉王、赵王事了,后面也就一些琐碎闲事。 六部、内阁轮流汇报过后,便要告退回去。 “陛下,臣想入狱见一见林先生!”夏原吉忽然间开口。 “……” 其余人皆是一愣,旋即便是面露思索。 “林先生”这个人,在六部、内阁如今已不是秘密。 自从天牢事变后,有了前面冬至、正旦节日的铺垫,林煜的身份被逐步披露。 当然,目前还只限于六部的尚书、阁臣们知道。 夏原吉今天突然提出要入狱见面,倒是重新勾起了这些朝堂大佬的好奇心。 哪怕最早知道林煜的杨士奇几人,此刻也是目光灼灼。 这个与他们隔空对弈过多次的“林先生”,真想康康其人到底是何等的风采! 第一百七十六章 摊赋入亩的后续 算下来,这是夏原吉第二次提出,想要入狱亲见一下林煜了! 朱高炽这次没有再委婉拒绝。 因为林煜的身份如今已然算是半披露,六部、内阁都已经知道。 余下朝臣虽然不怎么清楚,但也大致知晓有这么个能人,在幕后给皇帝出谋划策。 宗藩新政、重新开海、化肥神方、摊赋入亩、海外分封……似乎这些都是这位林先生的主意。 有些朝臣藩王痛恨这位神秘的林先生,也有些朝臣藩王却对其极度推崇。 嗯,老二极管了! 朱高炽语气很是随和,问道:“夏爱卿,朕能问一问,这次是为何要入狱亲见林先生?” 夏原吉说道:“陛下还记得前天交给户部的,有关民间私铸与朝廷官铸,二者天然不可调和控制一事。” “嗯,朕记得,林先生的解决办法……” 朱高炽没说下去,因为解决办法目前还属于秘密,只是让工部尚书吴中负责解决工匠问题,就连吴中本人也不知道皇帝突然急召那么多工匠打算做什么。 夏原吉接着道:“林先生既能解决私铸、官铸疑难,又能解决宝钞贬值问题,所以臣也想亲自入狱一趟,纸上得来终觉浅,不如与林师当面一叙,讨教更多经国治民的学问。” “而且……” 朱高炽疑惑问道:“而且什么?” 夏原吉回答:“臣以为只是摊赋入亩、白银宝钞,这些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林先生应该还有什么是没有讲到的。” 夏原吉这么一说,朱高炽居然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回过神来,看到殿下的杨士奇几人,同样也是若有所思。 的确,之前林先生讲到的这些,虽然确实让他们颇为惊艳,也确实相当大胆,从地主士绅的身上割肉放血,来减轻百姓的赋役重担。 可说来说去,他们还是觉得,这里面似乎缺了点什么。 百姓看起来似乎轻松了些,但也只是轻松了些。 国库确实有钱了,财政收入增加了,但那是加上了白银宝钞和日本大银矿、新大陆金银巨矿作为前提。 没有这些,只靠摊赋入亩,大明可以富强起来,但没有林先生所说的那样强盛。 所以,林先生肯定还有内容没有讲到。 一想到这里,朱高炽也理解了夏原吉的急迫。 而且,相比较其他的阁臣、部堂,历经四朝的夏原吉,长期主管户部。 随着年龄渐长,总归是要给户部找个后继能臣的。 在他看来,林煜林先生就是那个后继能臣,尤其是对货币、经济的高度敏锐,他自觉不能望其项背。 “夏爱卿有此心,朕岂能再拒绝!” 朱高炽还是点头同意了,主要也是太子朱瞻基还没回来,就被他一道圣旨调走了。 这空下来的一个名额,不安点人进去旁听,只让于谦在里面“吃独食”,那总归很多东西都讲不深,让夏原吉这个深谙国家经济的户部尚书去,必定能从林先生的肚中掏出更多的存货。 听到夏原吉被准许入狱,蹇义、吴中几人皆是好奇,而内阁的杨士奇、杨荣几人,却是带着一丝羡慕。 能当面跟如此大贤良才“对弈”,人生一大幸事啊! 几人从殿中告退。 夏原吉来至蹇义身旁:“宜之兄,可是要回吏部?” 蹇义深知老友性格,不会无缘无故在朝值找自己:“维喆兄有何见教?” 夏原吉说道:“吏部执掌天下官员铨选、考课、爵勋之政,尤以四品之下几乎全由吏部一言而定,吏部尚书更是被尊称天官。” 蹇义皱眉问道:“维喆到底要说什么?” 夏原吉深深看了蹇义一眼,言简意赅道:“吏部尚书为天官,便是朝廷与天子的官员,而非江南官绅的臣僚!” 说罢,转身踏步离去,独留蹇义面色剧变,驻足沉思。 …… 天牢,还是那间狱房。 这几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每天北京城都在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林煜的狱房窗户,已经被贴心的锦衣卫全部封上,还外加了防雨的罩子。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的这位长辈叔父,为了来听我的课,也专程入狱进来陪你了?”林煜脸色有些古怪说道。 没办法,这对他而言,确实是有些离大谱了。 他本以为这俩“爱徒”是一个头铁,一个铁头,没想到两个都是有些背景。 说入狱就入狱。 这可是天牢啊! 还是说古代的天牢,都这么好进的,就单单自个不知道? 于谦脸不红心不跳说道:“林先生,您误会了,家叔只是听闻先生学术精益,而家叔恰好又在户部任职,所以特来讨教切磋一番。” 扮作于谦叔父的夏原吉拱手说道:“老夫只是碰巧读过侄儿带回家的一部货币经济学书,里面的内容着实让人耳目一新,回味无穷。还请林先生宽心,您平日里是怎么讲课的,今日也怎么讲课,老夫绝不会倚老卖老,更不会剽窃先生着作为己用。” 林煜摆摆手:“无妨,你剽窃了也没关系,只要你能用得上就行,而且,你这个头铁的侄子,也是给过钱的。” 这点东西都能被朝廷官员剽窃,那对他而言反而算是好事。 因为这说明,这些人也认可他说的这些,认可了就意味着可以在大明推行开来。 夏原吉呵呵一笑:“林先生说笑了,学术之作乃先生心血,怎能容许他人肆意剽窃?老夫曾于太学寒窗苦读数年,还不屑于此等卑劣行径。” 林煜闻言不由高看了眼前老人一眼:“你还读过太学?看你这个年龄,起码也得是洪武年的太学了,看来你确实有些本事,难怪能有这么大权势,天牢想进就进!” 夏原吉再度一笑:“并非想进就进,只是递个奏章,惹陛下不快,便来这天牢反省思过而已。” “……” 林煜张了张嘴才说道:“我现在信你是这家伙的叔父了。” 夏原吉却是催促道:“林先生,还是莫要浪费光阴,快些开始讲课吧!” “讲什么课?前几天讲过了,今天休息啊!” “……” “呵呵,开个玩笑,既然你是慕名而来,那咱也不能不给面子,你想听什么?” “林先生,我想知道,摊赋入亩的后续是什么?” 第一百七十七章 什么是税收? 摊赋入亩的后续是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林煜眼神从原本的懒散,逐渐变得锐利专注起来。 这个老头有点东西啊。 居然能看出来摊赋入亩还有后续! 见到林煜没有回答,反而有些意外的看着自己,夏原吉也没有自傲,依旧谦卑的说道。 “林先生的摊赋入亩的确高明,通过转移赋役至土地田亩,合并田间税种,极大减轻了百姓身上的重负,但这只是减轻了百姓重负。” “老夫以为,这似乎还是没有解决根本问题,至多就是让百姓少些劳累,国库的财政收入变得更多一些。” 对于夏原吉的疑问,林煜也很坦诚:“你说的不错,摊赋入亩的确解决不了根源问题,应该说,这个问题可能永远都解决不了。” “当然,这不是制度的问题,而是在人……” “具体的就不多说,你能看出摊赋入亩有后续遗漏,倒是让我着实意外了一下,本来我是打算后面再讲的。不过既然如此,今天先讲一讲也没关系。” 夏原吉连忙坐正了身姿,丝毫没有因为自己年纪大,就倚老卖老,这是把自己三十年前于太学求学时的姿态,全都摆了出来。 一旁,于谦同样也已坐好。 林煜喝了口茶,稍微清了清嗓子,这才正式开课讲道。 “首先,摊赋入亩本身,在制度上是没有什么大的缺漏的,如果有,那也只是执行者在上行下效,这很难从制度上避免,只能加强监管系统。” 夏原吉微微点头,这他能够理解,历朝对土地税法的改革,往往都是制度定得好好的,到了下层就开始迅速变味。 比如王安石改革,在制度上其实几乎没有任何问题,也的确让北宋回了波血。 但在实际操作中,尤其是青苗法,被下层的执行官吏,愣是给玩成了百姓士绅集体抵制的恶政。 而且,王安石、宋神宗这两位改革的推手,前者缺乏对底层领导的经验,后者喜欢左右摇摆,再加上当时北宋的党争因为变法而变得尤为剧烈。 宋词第一人的苏轼,甚至被王安石逼得前往徐州抗洪抢险,还因此写信大骂王安石。 因为王安石为了强行让新法推行下去,排斥一切反对自己的意见,作为旧党领头羊的司马光,甚至没有直接反对王安石,只是通过实地考察,觉得原来治理黄河的办法过于激进,强行回河可能会酿成大祸,这才稍稍提了下。 但王安石这时候已经被党争折磨得有点神经质了,下意识觉得司马光是想阻碍新法推行,所以便一意孤行,直接酿成了黄河大改道,从此夺淮入海。 如此政局之下,哪里能够安稳改革,能不坏事都算烧高香了。 林煜接着说:“摊赋入亩没有什么后续,或者说后续也不在赋役,而在另一个关键点——税收。” “众所周知,赋税赋税,可能老百姓觉得这是一种东西,但其实,这应该是两样东西,也即是赋役和税收。” “赋役就不说了,我们只说税收,到底什么是税收?” “按照历史来看,最早出现的财政征收方式是夏朝的‘贡’,即臣属将物品进献给君王。当时,虽然臣属必须履行这一义务,但由于‘贡’的数量、时间尚不确定,所以‘贡’只是税的雏形。” “而后出现的‘赋’则与‘贡’不同,西周将国家征收的军事物资统称为‘赋’,征收的土产物资统称为‘税’。 到了春秋后期,赋与税统一按田亩征收。‘赋’虽然原本统一指代军赋,但往往到了实际执行层面,国家依此来征集的‘赋’不只局限于军赋,还包括其它财政方面的支出收入。” “而且,国家对于关口、集市、山林、水土等征集的财政也被叫做‘赋’。所以,‘赋’到了这个时候,已经不只是单单指代军事物资了,而是具备了‘税’的涵义。” 夏原吉作为户部尚书,对于理解什么是赋税,本来就属于常规基本功,所以自然也难不倒他。 倒是于谦顿觉耳目一新,原来赋税还有这么深奥的含义,他以前却是从未有过深入关注。 “所以,税收实际等同于赋税,这二者本质上从西周开始,就已经被统一征收化了。” 这是封建王朝征收赋税最普遍的观念看法,也就是天下都是朝廷的,那自然是做生意要交税、砍树要交税、过关要交税、种地也要交税,有什么交什么。 夏原吉这时补充道:“按照林先生对赋税的解读,这天下赋税的税种,也可分为市税、田税、车船税。” “市税很简单,便是民间的集市贸易所征之税,最早可追溯至西周时期(后期),西周的集市场位于王宫北垣之下,东西平列为三区,分别为朝市、午市和晚市。 而市税实行‘五布’制:一是絘布,即屋税;二是总布,即牙税;三是廛布,即地税;四是质布,指对违反契约文书者所征之税;五是罚布,即罚金。市税征收由司市、雇人、泉府等官吏统一管理,定期上交西周国库。” “而田税要更早,可以追溯至春秋鲁国实行的‘初税亩’(土地私有化的开始)。按照《春秋》的记载,鲁宣公十五年,鲁国首先实行了初税亩,对田税实行实物征收。” “而最后的车船税,时间相对较晚,到汉初才初步出现,主要是针对私人车辆和舟船进行征税。到了汉武帝元光六年,西汉朝廷首次颁布征收车船税的规定,当时应该叫做‘算商车’。 ‘算’为西汉的征税单位,一算就是120钱,不过这时的征税对象主要还是运货的商船、商车。直到元狩四年,汉朝开始把非商业性的车船也列入了征税范围。 依据汉朝的法令规定,非商业用车每辆征税一算,商业用车征税则要加倍。舟船五丈以上征税一算,‘三老’(掌管教化的乡官)和‘骑士’(由各郡训练的骑兵)可以免征车船税。 同时又规定,对隐瞒不报或呈报不实的人给予处罚,对告发的人进行奖赏。” 车船税从出现一直到二十年后,才宣告停止征收,因为汉匈之战打完了。 可以说,这三个税种都能总结为,王朝为了供应国家财政,而向百姓采用各种方式征收财物…… 第一百七十八章 税收博弈 “嗯,不愧是在户部干过差的,对税的理解确实透彻。” 林煜先是点头,肯定了夏原吉对于税收是什么的答案,但旋即又是话头一转:“但是,你这个也只是回答了税收的起源与衍生出来的税种,对于税收真正的含义,并没有解释。” 税收真正的含义? 夏原吉听到林煜的话,并没有觉得生气恼怒,反而愈发想要知道。 毕竟,他可就是为此而来的。 而于谦的反应始终如一,只要林先生讲的,那对他而言都是新的知识,学了总没有坏处。 见到这俩人都没啥反应或是不服气,反而摆出认真听讲的姿态,林煜顿觉有些没劲。 人前显圣有点小失败了呀! 林煜索性直接说道:“关于税收,刚刚你回答的都是税种与税收的起源出处,但实际上的税收,按照笼统宽泛的概念去划分,却是可以着重简化为两类,即国家税和地方税。” 国家税和地方税…… 听到这里,夏原吉这位长期主管大明钱袋子的户部尚书,顿感脑袋里好像有什么僵化的东西松动了一般。 林先生说的国家税,可以理解为朝廷和国库中的财政税收。 而地方税,则可以理解为地方在缴纳两税后,所截留的部分地方财政税收。 有些地方干脆就不交两税,直接截留。 比如大明的山陕二省,从洪武初年开始就已经基本不给朝廷缴纳赋税,所有赋税几乎全部截留地方自用。 既是因为明朝的山陕二省经常遭受外敌袭扰,同样也是因为这两块地方太过特殊,能一定程度上对西北边镇供应粮饷兵源。 用晚明大臣的话来说就是:“那九边额定供应的数目,主要靠各省的民运,屯粮排其次,这是常例。盐粮只是补充不足的,占比极少。” 夏原吉继续认真听着,他似乎有些明白林先生要讲什么了。 林煜接着开口说道:“所谓税收的本质,实际就是来自于博弈,你们也可以理解为对弈棋局。” “说得再简单些,就是朝廷与地方、国家与百姓的对弈。” “历代王朝对于税收所做的所有事情,便是尽力去下好这两盘棋局。” 于谦这时忍不住问道:“为何只是尽力下好,而不能直接破了这两盘棋局?” 林煜还没说话。 夏原吉便摇着头说道:“要破局谈何容易?正如林先生所说,虽然讲的都是税收,但实际上也可真的看做这是两盘以‘税’为弈的棋局。而王朝要做好的事情,就是同时与这两盘棋局的对手,尽可能地争夺棋盘中的棋子与地盘……” 这不还是在下棋吗? 于谦一脸迷惑,他还是没太听明白。 这也不奇怪,他虽然聪明,不聪明也没法年纪轻轻就于千万人中杀出重围,考上永乐十九年的进士。 但从永乐十九年到现在,满打满算也才过了四年,有一半的时间,于谦都在做御史言官,对朝政处理没啥实习经验。 所以,林煜说起国家税和地方税,又说到“税收博弈”的抽象经济理论,也就只有夏原吉这位户部老尚书还能勉强跟得上了。 林煜看出了于谦没听懂,缓缓开口解释道。 “我刚才已经说了,税种粗分可以分出很多类,但全部笼统起来,就只有国家税与地方税两种。而历代王朝针对税收之举,实际也就是朝廷与地方、百姓下的两盘棋局。” “嗯,这么说其实不太准确,因为绝大多数时候,能跟朝廷下这盘大棋的都是地方和士绅,百姓往往都是作为地方、士绅与朝廷博弈的对象……” 说到这,林煜不由叹了口气。 百姓永远都是最惨的,不仅社会地位处于最底层,而且在王朝发展与轮回的过程中,永远都是作为牺牲品。 把百姓换成士绅,于谦似乎有些听明白了:“林先生,要按这么来说,那这其实也可以看做是一盘棋局,因为士绅、地方实际都是处于朝廷的对立面,而朝廷只不过是‘一人’同时在与两个对手下棋。” 林煜总算露出了笑容:“还行,反应不算太慢。你说得没错,就是这么个道理,这既可以视作两盘棋局,也可以看成是同一盘大棋局,因为都是王朝在与地方、士绅下棋,所以三方都想破局,也都想得到最大利益。” 于谦又问:“为什么破局了就有最大利益?” 夏原吉同样也是目光灼灼,期待着林先生的回答。 林煜淡淡说道:“你们难道没下过围棋?赢家吃掉输家的棋子,这不是弈棋的规则吗?” “额……” 二人皆是一愣。 林煜接着说道:“只不过,这种朝廷、地方、士绅的三方博弈,与单纯双方的博弈还是有着不同的。” “因为增加了一个博弈对象,所以博弈的规则也会跟着发生变动。” “换言之,就是在三方博弈中,一旦有一方成功破局,那就能够做到胜者通吃。” “胜者通吃?” 于谦愣了一瞬,他原本都有些明白了,现在又突然不懂了。 不光他听不懂,夏原吉这个玩了几十年国家经济的户部尚书,同样也有些迷惑。 林先生说的这两盘棋局,一方执子“人”为朝廷,而另外两方对立的执子“人”则是地方与士绅。 三方中有两方,理论战线应该相同,怎么会做到胜者通吃呢? 林煜没让于谦一个人闷头胡思乱想,随手从袖口掏出那根筷子笔,就这么在地上画了五个潦草无比的小人,而后在小人的顶上写下“一百枚金币”的字样。 “林先生,这是什么意思?”于谦疑惑发问。 夏原吉则是细细看了一遍,心中对林先生的画技着实不敢恭维。 林煜说道:“你不是弄不明白吗?我给你简单举个经济学模型——海盗分金。” 海盗分金? 听到这里的夏原吉差点以为是听错了,他还是头一回听说,有先生讲课是用海盗分钱来举例子的。 关键这讲课先生还是他极为推崇的林先生。 夏原吉忍不住了,他开口问道:“林先生,到底何为海盗分金……” 第一百七十九章 海盗分金 林煜知道夏原吉要问什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缓缓开口说道。 “你们不用着急,先听我说完,你们再思考一下,看看到底什么是税收博弈中的胜者通吃。” 夏原吉听罢,不再言语,静静坐着洗耳恭听。 于谦则是直接抄起了毛笔,准备边听边记,因为他不如夏尚书那么懂经济财政,不记笔记慢慢思索的话,容易跟不上。 林煜见二人没有疑问了,就伸手点着地上刚刚画好的五个潦草小人,开始正式讲故事。 “我们假设一下,在大明的海外,有一艘不被大明所知的海盗船,这艘海盗船在南洋一带劫掠商旅,而后成功抢到了一箱南洋特产的100枚金币。” “这艘海盗船上一共有着五个海盗,每个海盗都是绝顶聪明且绝对理智,也绝对贪婪。” “现在,他们要商议如何瓜分这100枚金币,但是已知假定条件……只是假定,这五个海盗都是绝顶聪明也绝对理智,并且绝对贪婪的,他们都想花费最小的代价,获得最大的收益,也就是他们不会接受每人20枚金币的平均分配方案。” “所以,他们最终通过商议决定,由五人轮流按抽签次序提出方案。只要提出的方案有半数及以上的票数同意,那就能够通过,反之就要被丢进海里面喂鲨鱼,接着由下一个轮次继续提出方案,直到提案通过为止……” 于谦手里的笔停住,有些疑惑问道:“林先生,若按照如此的规则来论,那只需要后面的人一直不同意,不就能独吞所有金币了吗?” 林煜眉头微挑,随后耐心解释道:“不是这么论的,你要注意我说的假定条件,这是五个绝对理智且绝顶聪明,也绝对贪婪的海盗。” 于谦仍旧有些不太明白,倒是夏原吉凝眉深思,过了片刻便忽地眉头舒展,似乎想清了什么关窍。 林煜没给继续思考的时间,直接伸手一点地上的“一百枚金币”说道。 “好了,现在开始,你们两个就是这五名海盗,请从一号海盗开始,提出你们认为最优解的方案。” 游戏这就开始了。 于谦虽然有些猝不及防,但还是从一号海盗的角度,进行了一番思考。 “林先生,每人20枚金币的方案不可行吗?” 林煜点头:“可以提。” 不等于谦露出诧异,就又接着说道:“只不过提了就要喂鲨鱼而已。” “……” 于谦这下认真思考了起来,可到底是专业不对口,饶是他思考半天,也没想到什么好的办法。 五人均分100金币不可行……也确实不可行,他刚刚一不小心,居然忽略了林先生的题干。 题干里说得明明白白,五个海盗都是绝对贪婪的,这意味着有可能的话,他们会尽可能多的为自己分配金币,甚至干脆将所有金币独吞。 这很合理,别说海盗了,就是大明地方流窜的山贼匪盗,也时常会因为争抢财货而自相残杀。 这些穷凶极恶之徒,可不会讲究什么公平分配原则,他们只会用刀剑来决定分配权,强大的才能拥有全部财富。 弱小的不仅是财货丢了,连小命都可能保不住。 比如这天牢曾经就有好几个是江洋大盗、山贼头子,当初便是因为内部争夺财物火并,而被官兵趁机突袭杀溃抓进来的。 均分不可行,一号海盗就只有少分或者干脆不分…… 于谦琢磨了半天,说道:“依照林先生的题干规则,我觉得一号海盗可以自己不分配金币,而把所有金币让给另外四个海盗……” 林煜被这回答说得一愣,旋即才是问道:“你该不会是为了保命吧?” 于谦还没来及回答。 夏原吉轻摇着头说道:“贤侄啊!你想岔了,就算你把所有金币让出,这命也是保不住的,因为你是个海盗,其他四人也是海盗,而且都是绝对贪婪,也绝对理智且绝顶聪明的海盗。 你直接放弃全部金币,与他们把你推出去喂鲨鱼,所产生的结果是一样的,那为什么不把你喂鲨鱼,消除一个隐患呢?” 经夏原吉这一提醒,于谦瞬间恍然,他光顾着想怎么保命,不被扔下去喂鲨鱼,居然忘了核心主旨是分金币。 金币都不要,那这一号海盗与直接喂了鲨鱼有什么分别? 林煜扭头看向夏原吉,问道:“你呢?你的分配方案是什么?” 对方刚刚的神态变化,都被林煜注意到了,他觉得自己这爱徒的奇怪“叔父”,应当是已经有了答案,就是不知道跟题目的答案能贴上多少。 夏原吉先是伸手一捋胡须,随即一脸自信说道:“林先生,我也不知道最优解的分配方案是什么,还请先生点明解惑!” “……” 林煜人都被干沉默了。 好家伙,本来看对方一脸自信满满,他还以为这是要装波大的,没想到是直接拉了坨大的! 嗯,夏原吉很诚恳,他确实不知道答案。 毕竟是第一次接触这种后世提出的经济学模型,不给充足的时间让他统筹计算,他最多也就是看出题干内容和解题思路,但答案一时半会还真算不出来。 既然算不出来,那就不算了,直接问林先生,顺道问问具体的解题思路。 自己费力去思索,哪有做伸手党白嫖来得痛快啊! 林煜拿出筷子笔,在“一百枚金币”的基础上稍作修改,就变成了一号头顶上的是98枚金币,还有三号、五号头顶各1枚金币。 “这就是正确的分配方案,作为一号的你独吞98枚金币,剩下2枚金币,则分给三号和五号海盗,如此你就能不被喂鲨鱼,还能得到最大的利益。” 于谦感到不可思议:“这……这样也行?” 按照他的思路理解,均分的情况下会被喂鲨鱼,自己不要金币也会被喂鲨鱼。 现在反而是自己独吞98枚金币,其他海盗就能同意,自己就能活下来。 于谦不能理解这五名海盗到底是怎么想的,但很快他就看到一旁的夏尚书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而林先生也是老神在在,等着自己去主动提问。 那就问吧! 不问他憋得难受。 “林先生,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第一百八十章 胜者通吃 “为什么?” 林煜哑然失笑,看向神色恍然的夏原吉说道:“我想你的这位叔父应该已经都知道了。” 夏原吉轻吐口气说道:“林先生,您所讲的海盗分金,确实是胜者通吃的原则,依照此去逆推税收的三方博弈,让我以前许多想不透,又难以绕开的问题,却是都恍然顿悟!” 听着林煜、夏原吉这两人之间的“加密通话”,于谦反而更疑惑了。 对于这种难得触及到自己知识盲区,却又无可奈何的问题,着实是让于谦感到既无力,又难受得很。 林煜没再让于谦憋着难受,开口详细解释道:“其实答案很简单,我一开始便与你们说过,这是五个绝顶聪明又绝对理智的海盗,所以,这也就意味着他们是能够考虑到所有分配方案以及情况的。” “如果按照一开始就定下的分配规则来看,二号海盗为了得到最大利益,一号海盗无论提出任何方案,二号海盗都会予以否决,这就是第一次的假想博弈。” 这么一说,于谦原本一直绕不过去思路,终于是找到了突破口。 “也就是说,对于一号海盗而言,二号海盗已经不重要了,所以在一号的分配方案里,不会给二号海盗1枚金币,因为他一定会否决一号的提议。” 林煜点头:“说得没错,所以一号天然不用争取二号,只需要从三号、四号、五号里面争取到两个人的支持,就能够让自己的提案通过。” “而这两个人的支持,也很好通过倒推法来推出来。因为按照假设,所有海盗都绝对理智和绝顶聪明。” “这也就意味着,当一号、二号、三号都因为提案被否,被丢去海里喂鲨鱼以后,轮到四号提方案,那四号的方案必定是分给自己100枚金币,五号分不到哪怕1枚金币。因为按照分配的规则,只要半数人同意就可以通过,轮到四号提方案,那方案就必然通过。” “所以,只要五号前面的人,提出的方案中分给五号的大于0,那五号就一定会投票同意,如此五号的票就到手了。” “往前的四号也是同理,三号只要分给五号1枚金币,提案就能通过,所以只要二号分给四号大于0的金币,那四号就会同意。” “用这个再去推三号,也是同理,三号虽然自己提方案,可以获得99枚金币,但要是二号提方案,那三号1枚金币都得不到,所以只要一号肯分配一枚金币给三号,那三号就必定同意。” “因此,一号可以完全取走98枚金币,而空出2枚金币,分给在二号的提案中,得不到金币的三号、五号,那么一号的提案就能够通过。” 总结来说,就是一号的分配方案为自己98枚金币,二号不给,三号1枚金币,四号不给,五号1枚金币。 而一号之后的二号、三号、四号也可以按照这个方案,继续往下去推。 二号、三号能得到的最大金币数都是99枚,二号只需要分给四号1枚金币,而三号只需要分给五号1枚金币。 若能轮到四号分配,那四号自己就能成功取走100枚金币,1枚金币都不用给五号。 至于五号,在游戏规则里,他没有发言权,但有着关键决定权。 于谦这下彻底懂了,难怪是均分不同意,但自己取走98枚金币,反而就能通过提案了。 “当然,这只是个经济学模型,实际的情况肯定不能这么算,也不可能保证所有人都能绝对理性。” 林煜摇了摇头,看着两人说道。 “我举这个例子,只是告诉你们,当相互博弈的对象超出了两个‘人’之时,那么作为胜者的博弈方就必须做到通吃。因为他要是不通吃,那其他博弈方就会让他一败涂地、尸骨无存!” 胜者通吃同样不只局限于中国,几百年后的美国总统选举,同样也遵循着这条法则。 按照美国总统的选举流程,在进行总统候选人选举的同时,也会在各个州同步选举“总统选举人团”。 听起来有些绕口! 但实际并没那么复杂,就是先由选民选出“总统选举人”,这个“总统选举人”的票数与美国的参、众两大议院的议员席位相等。 而根据胜者通吃的规则,只要总统候选人在该州得到了最多的普选民票,那该州选出来的“总统选举人团”就要把票全都投给这个总统候选人。 历史上,除了缅因、内布拉斯加这两个州是遵守根据普选票的得票比例,来分配“总统选举人”的票数外,其余48个州和华盛顿特区均实行“胜者通吃”制度。 而由于各州的选举人票的数量相差较多,这样就可能出现在全国普选中累计得票多的总统候选人,不能赢得总统选举的情况。 这并不是不可能发生,而是已经多次发生。 美国的宪法还规定,如果所有候选人都未能获得半数以上的选举人票,则由国会众议院从得票最多的前三名候选人中选出总统。 比如1824年的美国总统约翰·昆西·亚当斯。 “不通吃便会被其他博弈方吃得骨头都不剩……” 夏原吉看着地上那幅潦草的“海盗分金”图,不由陷入了沉思。 按照林先生说的所有海盗分配的最优解,夏原吉又自行反推演算了一遍,对所谓的海盗分金博弈也是理解得愈发深刻透彻。 这个关乎多方博弈的经济学模型,实际还是比较粗浅,甚至只能说沾上点皮毛,但它却给夏原吉提供了一点不一样的思路启发性。 海盗分金…… 如果不只是海盗分金,而是把它套用到国家税收的三方博弈上。 那是不是也得胜者通吃? 朝廷、地方、士绅不可能都保持绝对理性,所以实际的博弈情况只会与“海盗分金”预设的不同…… 不对,不同归不同,但胜者通吃的规则并不会改变! 相反,还会继续加强,要是任意一方都做不到胜者通吃,那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局势只会越来越败坏。 嘶~! 夏原吉倒抽一口凉气,他好像终于懂了。 难怪古往今来,历代的王朝越往后发展,税制就会变得越发败坏。 原来…… 原来根子出在这儿! 第一百八十一章 燕国地图 “老余啊!看来你的叔父已经先你一步想通了。” 林煜很明显注意到了夏原吉的神色变化,缓缓开口说道。 于谦一愣,旋即急迫问道:“夏……咳咳,叔父,您已经想到林先生的课题答案了?” 夏原吉依旧稳稳端坐,神态自若点头说道:“我确实想到了,应该说林先生的答案,实际也就在刚刚的海盗分金里面。” 就在海盗分金里面? 于谦有些疑惑,海盗分金的原理他已经从林煜的解答中,差不多都摸清了。 可这海盗分金与税收博弈又存在什么关联性? 不对…… 于谦忽地眼睛瞪大,他好像也明白了什么! 林煜见到于谦的反应,索性直接公布了答案:“这其实非常简单,税收博弈是三方博弈,所以稍微套用一下,就是一个放大版的海盗分金,只不过是从三号海盗开始。” “按照刚刚反推的结果,从三号海盗开始,要想达成最优解,那唯一的办法就是给五号海盗分得1枚金币,自己拿走99枚金币。” “四号海盗的最优解,就是自己独吞100枚金币,不给五号哪怕1枚金币。” “而这里面的三号海盗,可以看做是朝廷的化身,因为他的排位在三个海盗中最靠前,所以也有最高的决策权,而四号不上不下,就是地方的化身,只有五号海盗,没有任何话语权,只能被动接受……” “如此得出的结论就是,朝廷最优解,拿走九成九赋税,给士绅百姓余一分,而地方则是拿走全部赋税,既不给朝廷,也不给百姓。百姓没有任何办法,在绝对理性的前提下,百姓唯有支持朝廷,才能保留一分赋税。” “可实际上,现实中三方都不可能绝对理性,那就会造成一个结果,朝廷收不上来赋税,地方会想办法截留甚至全吞赋税,同时压榨下层的百姓,而百姓看似没有任何办法,但他们还有一条路……” “造反!” 于谦一脸平静的把最后一句给补上。 夏原吉淡淡说道:“所以,历朝历代的税制只会越来越败坏,因为地方不会甘心变成三方博弈中的唯一输家,而朝廷为了压制地方,也一定会一分都不给地方余留。百姓看似处于三方博弈之中,但实则也根本没有任何决定权,只会在朝廷、地方之间的反复拉锯中,陷入官逼民反的轮回。” 说完,又贴心补充一句:“按照这个来看,大明也会步这个后尘。” 于谦听到这里,也终于明白税收的三方博弈,到底会对大明产生多么深远的影响。 大明未来灭亡的原因或许有很多,比如小冰河期、党争祸国、贪官污吏、藩王勋贵……但最直观的还是在于,大明没有钱了! 天启、崇祯这两代接班上岗的大明,税收博弈其实就已经进入到了末期崩坏的程度。 因为作为中央的朝廷压根收不上来税。 为什么收不上来? 因为地方谎报灾情、截留税收,或者干脆也收不上来税。 为什么也收不上来税? 因为作为税收主体的士绅、百姓中,只有百姓要交税,士绅享有免税特权。 而赋税的重担全部压在了百姓身上,百姓为了挨过朝廷、地方的博弈通吃,那就必须造反。 既然大家都不想好好玩,那就干脆都别玩了! 从万历末期的三饷加派开始,大明的朝廷中枢其实就已经名存实亡。 朝廷没有钱,也收不上来钱,就要加派,而一加派,作为底层的百姓就撂挑子,加入起义军。 起义军就这么被三饷加派给喂饱壮大了! 后面的螨清吸取了这个教训,严格执行了三方博弈的最优解,地方不得截留税收,百姓也不得拒缴税收,朝廷拿走全部税收,稳稳做到胜者通吃。 所以,才有了螨清王朝的封建专制鼎峰。 “林先生,有什么办法能够解决大明目前的税收制度问题吗?”于谦皱眉开口问道。 之前林煜提出大明的税法有问题,而后给出了“摊赋入亩”作为解决办法,成功将赋役并入地税,大大减轻了百姓身上的赋役重担。 那么现在,想必也应该有着办法才对! 夏原吉听到于谦的问题,本来下意识觉得无解,可旋即又想到坐在对面的可是林先生。 之前的隔空“斗法”,连自己加入也被直接斗败,光是白银宝钞这一项能为大明奠定货币霸权的战略阳谋,就让夏原吉叹为观止。 所以,只是税收的三方博弈,林煜还提前给他们讲过了“海盗分金”的原理剖析,那就不可能没有应对之法。 林煜没有继续卖关子,说道:“办法当然是有的,我刚才已经说过,大明的税收本质来自于三方博弈,这博弈的三方分别是朝廷、地方、士绅。” “士绅本来不参与博弈,但因为百姓所处的社会地位与不平等性,所以百姓很难参与到实际的博弈当中,就只能以士绅作为代理博弈方。” “换句话说,大明目前表面上看是三方博弈,也确实是三方博弈,但在三方博弈的过程中,实际上又加入了士绅这个不参与博弈,却又影响到博弈的特殊利益阶层。” “因为他们的存在,导致博弈的任意一方,都无法做到胜者通吃。” “朝廷、地方不能通吃,那就只能陷入无限的循环,重复地博弈,直到朝廷收不上来钱,地方也收不上来钱,百姓干脆造反,彻底把博弈的棋盘给掀翻重开……” 林煜说到这里,夏原吉的瞳孔骤然一震,他的脑子里猛然蹦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林先生该不会是要…… “要想解决朝廷、地方、士绅百姓三方博弈的根本矛盾,办法其实非常简单。” “第一,建立分税制,明确将属于朝廷的税收与地方的税收合理分开。” “第二,官绅一体纳粮,废除官绅阶级的免税特权。” 林煜藏了半天的燕国地图,还是丢出来了! 分税制与官绅一体纳粮! 无论哪一样都让夏原吉、于谦二人,感到大为震撼! 第一百八十二章 包税制、空印案 首先说第一个分税制,把朝廷税收与地方税收分开,建立起朝廷、地方的二级税收体系。 夏原吉虽然此前从未听过,但他脑子里几乎下意识就蹦出了两个关键词——“包税制”和“空印案”。 包税制的历史相当久远,差不多可以追溯到五代的后唐时期。 用《资治通鉴》的记载:“(后)唐末,中原宿兵,所在皆置营田以耕旷土。其后又募高赀户使输课佃之,户部别置官司总领,不隶州县,或丁多无役,或容庇奸盗,州县不能诘。” 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后唐末年国家风雨飘摇,已经无力对朝廷控制的营田进行管理,便募集豪强地主输纳定额租赋,那朝廷就把营田转交给对方经营,而不再征税。 因为后唐朝廷的如此做法,导致对州县的控制力进一步下降,连缉捕盗贼流寇都无法做到,差役兵丁也难以足额。 这是包税制在五代乱世的起点,到了北宋局部统一天下,社会的安定带来商业的高度繁荣,为了征收商税,北宋朝廷专门成立了“商税务”,并在全国各州县共设立有1830多个。 但即便如此,依旧很难顾及分散乡间的小集市。 于是乎,大聪明的北宋朝廷便决定“课(税)额少者,募豪民主之(《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十七)”。 按照这个规定,凡是商税额在一千贯以下的小集市,一律都要实行“包税制”,对外称“买扑”,也即由官府先测算出该集市今年应收税的总数,再让当地的大商人出钱承包,然后大商人再向商贩们自行征收,官府不会再管。 如此一番,收入的盈亏都由大商人负责,朝廷稳坐钓鱼台。 北宋朝廷尝到了其中甜头,又在之后继续推行年课税千贯以下的酒务、道店等商税,从而“让人定年额买扑,更不差官监管(《宋会要辑稿》六)”。 元灭宋,包税制也被继承下来,并且进一步发扬壮大,承包税种之多、范围之广、数额之大迅速超越了两宋。 早在元太宗(实际是蒙古帝国皇帝,元太宗是元朝建立后追封,没有年号)十年,蒙古人便学习两宋的包税制,在中国北方全面推广。 在当时,有包天下河泊、桥梁、渡口之税的,有包燕京酒税的,更有甚者,还想以100万两白银包天下之盐税的。 时任蒙古帝国中书令耶律楚材(砥柱中流折,藏舟半夜移)坚决反对,并奏请废除包税制。 他在奏折中干脆写道:“此皆奸人欺下罔上,为害甚大。” 只可惜,他的建议并没有引起窝阔台的重视,因为包税制确实是让蒙古缓解财政压力的最简单,也是最快捷的方式。 到了太宗十一年,一些不法官员干脆勾结回鹘商人进入中原,进一步承包了大量税收。 至此,包税制在蒙古帝国一发不可收拾,并进一步将影响延伸到了元朝建立。 一直到元朝灭亡,它的财政税制都是严重畸形且不稳定的。 而空印案却是离得很近,虽然案发时间有所争议,但大致都在洪武初年上下。 按照明初时候的律令规定,每年各布政司及下辖府、县都要向户部呈递钱粮和地方财政收支、税款账目明细。 而户部与各布政司、府、县所提交的数额必须完全相符,分毫不差,方才能够结项。 如果有一项数额对不上,那整个账册就都要被驳回,并且重新核准填报,再重新盖上地方官府印信。 洪武年间,大明的都城在南京,所以全国各地官员都要前往南京报账。 再加上,当时报账押解的税收大多都是粮秣等实物税,所以在运输的过程中难免会有所损耗,出现账目与实际对不上的情况。 所以,若是全部依照律令来办,稍有不对就要打回重报,江南地区的官员还能接受,可云贵川、两广、山陕诸地的官员可就要倒了大逼霉了。 为了防止无休止的来回往返,浪费钱粮时间,凡是这些地方前往户部报账的官员,一般都会事先准备好盖过印信的空白备份账册。 这在元朝就已经是约定俗成的惯例,也从未被明令禁止过。 可朱元璋发现了空印的做法后,对此非常厌恶,因为他觉得这会给地方贪污大开方便之门,而且还会将税权放还给地方,导致地方逐渐糜烂失控。 这场洪武大案的最终处理结果是:主印官员(即掌握印把子的人)处死,副手以下杖一百充军远方。 《明史·刑法志》记载:“时帝方盛怒……丞相御史莫敢谏……系死者数万人……二狱(空印案与郭桓案)所诛杀已过当,而胡惟庸、蓝玉两狱,株连死者且四万。” 方孝孺《叶郑传》说:“行省言臣二十余辈、守令署印者皆欲置之死。” 吴晗《朱元璋传》说空印案与郭桓案一共杀了七八万人,《国史概要》也说空印案与郭桓案连坐被杀的人数以万计。 史载,空印案爆发的当年,天象有所变化,朱元璋下诏求言,就有空印案的家属兄弟郑士利上书朝廷。 郑士利认为,朝廷要办空印大案,是害怕空印被有心人利用,欺上瞒下祸害地方,但这是不可能的。 郑士利的观点: 第一,空印账册盖的都是骑缝印,具体到每张纸上的印迹都不完整,与一纸一印并不同,即使流散了出去,也办不成什么事,何况这盖了章的白纸也很难轻易流散出去。 第二,钱粮这些账目数字,府必合省,省必合部,出入对错,最后都是户部说了算。而部、省之间的距离,往往能相隔数千里远,一旦出错,那一次往返差不多也要一年时间。提前准备空印,这也是权宜之计。 第三,朝廷要立法,必须要有明确的律令,而后根据律令来惩处枉法者。但是,本朝开国并没有针对空印的律例,朝廷以此来治罪,不能服众。 第四,朝廷培养一个合格的官员很难,能官至州府的官员,更是要耗费大把时间来培养,这些有丰富理政治民经验的官员,并非草菅可割而复生。 四条观点也的确是准备讲道理,可结果呢? 朱元璋大怒,郑士利被流放(因为只是个人上书),空印案牵连的官员不仅没被赦免,就连才放出去的兄长郑士元,也一起被连累流放。 从此,就能够看出大明对地方财政税权的任何更化,到底是有多么的警惕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两税法 林煜的燕国地图,短得连匕首都藏不住了。 夏原吉几乎是马上就想到了元朝盛行的包税制,以及洪武四大案之中牵连最广,也最冤枉的空印案。 两者的共同点就是都有着放权给地方,而且都给大明的税制带来了深远影响。 夏原吉感到警惕,单纯是因为熟知包税制与空印案的危害。 前者让元朝税制混乱,国势不稳,后者更是牵连被诛数万人。 林先生可是好不容易才“脱罪免死”,后面等等机会就能等到大赦天下,把流放罪也给免了。 大赦天下,虽然算是封建专制下的例行恩典,但大多只在特殊场合颁布,比如新皇登极…… 去年朱高炽实际已经用过一次,但林煜当时属于谋逆死囚,不在大赦之列,再加上也没人知道他。 今年继续大赦天下,严格来说合规,但不太合理,因为有些太频繁了。 可以说,朱高炽为了找借口也是拼了! 夏原吉自然得提醒一下,别把陛下的好心给一不小心弄没了。 林煜眼瞅着对方如此紧张,不由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这才宽慰道:“莫慌莫慌,你所想的我都知道,洪武四大案和包税制嘛。” “这两者真正的核心,能够颠覆王朝,让朝廷、地方博弈失衡亏输的只有土地税,也就是田税。” “所以,只要不涉及到田税,那分税制就不会出现太大的问题。” 从包税制的历史来看,虽然是在后唐末年才开始,但实际上它也不是一下子就冒出来的。 五代以前,大唐还未灭亡,经历过了安史之乱的颓势,唐王朝迅速进入到了“反复中兴、衰弱”循环副本的中唐阶段。 因为安史之乱的影响,地方节度使逐渐藩镇化,朝廷难以控制愈发**的藩镇,而且藩镇的割据化也让朝廷财政运转不灵。 唐初的租庸调制名存实亡,朝廷收不上来钱了。 怎么办呢? 自然是改革税制,重定新法,想办法捞钱了! 林煜接着说道:“所以,在唐代宗广德二年,朝廷便下诏令:天下户口,由所在地刺史、县令据当时实在人户,依贫富评定等级差科(差派徭役和科税),不准按旧籍帐的虚额(原来户籍上的人丁、田亩、租庸调数字)去摊及邻保。” “这实际上就是用户税的征收原则去代替渐渐失效的租庸调税法,只不过并没有被中基层官吏贯彻下去。” “到了永泰元年,唐廷发现之前的改革行不通后,索性破罐子破摔,干脆强行恢复古代(夏商周)的十一税制,实际上就是将地税加重,从而达到为朝廷敛财的目的。” “一直到大历十四年末,李豫驾崩了,换了李适上台,重新被召回朝堂的杨炎,首次提出了‘两税法’,并彻底废除租庸调制与两税以外的所有杂税。至建中元年(李适登极改元)的正月初一,李适采纳了杨炎的建议,正式下诏强推‘两税法’。” “在两税法的制度下,朝廷中枢会先定一个财政支出的总税额,也就是国家一年的财政预算,再按照这个预算向各地百姓征收。” “而且,与历朝税法都不同的是,两税法下众生平等,两税法的基本依据就是‘户无主客,以见居为簿;人无丁中,以贫富为差’,这意味着朝廷征税不再区分土户(本贯户)和客户(外来户),只要在当地有资产、土地,就算当地人,就需要上籍征税……” 夏原吉适时地补充一句:“包括门阀权贵。” 对唐代税法改革并不熟悉的于谦,先是感到惊讶,旋即就是眉头紧锁:“唐朝的门阀势力极大,哪怕有着科举进行掣肘,但至少终唐一朝,门阀权贵的力量都没有遭到太大削弱,就连唐太宗当年修撰《氏族志》,也是掣肘颇多……” 林煜摇摇头说道:“何止是掣肘颇多啊!李二凤……李世民想把自家的李姓排第一,五姓七望都不同意,后来他们还私下里自己又编了一本,不带李世民玩。” 这么一说,那就属实太过分了。 李世民可能都知道这件事,但依旧要做出妥协,假装不清楚。 因为说白了,李唐皇室原来的身份也是门阀豪族,真以为李渊晋阳起兵,最后是靠着手段才在“隋末乱世吃鸡大赛”中获胜的? 实际上,隋文帝杨坚,他家是北周八柱国顶级权贵,鲜卑姓普六茹,也叫普六茹坚。 至于李渊,他先祖是八柱国,往下也是十二大将军,妥妥的天潢贵胄。 正因为这个,李世民才被谣传是鲜卑血统。 按照北周八柱国的传统,都要取鲜卑姓来融入贵胄圈子,李家的鲜卑姓叫大野,不是说人家取个鲜卑姓,就是鲜卑人了…… 能与秦皇汉武齐名并列的李世民,都没办法把门阀干掉,更何况在安史之乱后已经陷入颓势的唐德宗。 林煜接着说道:“唐德宗推行两税法不过三年时间,国家的赋税就从一年的600万贯,增加到了1300多万贯,翻了一倍还不止。” “如此巨额的两税收益,极大缓解了唐王朝的财政负担,也为后来的‘元和中兴’打下了基础。” “但这并不是没有代价的,两税法的本质似乎是增加了国家的财政收入,但废除租庸调制同样也意味着国家对百姓的控制力减弱,只能从田税来找补,否则就会收不上来税。” “而且,两税法以货币代替实物税,让地方得到了巧立名目的机会,因为唐朝根本没那么多货币,也没有将货币下行到百姓手中。” “两税法推行不久,就出现了钱重物轻,农民被迫贱卖绢帛、谷物来交税纳钱的情况,再加上朝廷只负责每年定额,并没有对实际征税做出限制,地方官吏便在两税之外巧立名目,比如间架税(房产税)、除陌钱(买卖税)等……” “最重要的是,两税法并不抑制土地兼并,这导致唐德宗看似锐意改革,但实际上他在位的时候,土地兼并反而也是最严重的时候,许多农民失地变为佃户、庄客,也让唐朝能控制征税的地产迅速减少……” 第一百八十四章 两税三分 “所以,两税法只在一开始起到了为国增加税收的作用,但越到后期就越难执行下去。” 夏原吉缓缓开口说道:“因为两税法的本质是国家无钱,而国家又需要用钱,压在百姓身上的两税只会越来越重,而后导致大量百姓弃地沦为佃户,从而加剧土地兼并,土地兼并的加剧又会让国家更加收不上来钱,只能继续加重两税。” 于谦叹道:“恶性循环啊……” 林煜点头说道:“确实是恶性循环,唐朝君臣也不是傻子,既然两税法已经玩不下去了,那就继续改革税制。” “于是,就有了两税三分法。” 夏原吉主动充当起了嘴替,为不怎么了解的于谦解释道:“何为两税三分?自国家置两税以来,天下之财,限为三品,一曰上供,二曰留使,三曰留州,皆量出为入,定额以给资。它的重心并不在于如何征税,而是着重于在分配环节处理朝廷与地方之间的财政分配关系。” 于谦一愣:“分税制?” 夏原吉微微点头:“差不多。” “在两税三分法下,朝廷的财政只通过上供获取,而地方节度使、观察使的财政通过所辖州的送使获取,最后的州财政则由除上供、送使外的留州份额构成。” 于谦问道:“的确是与林先生说的分税制很像,可为何唐廷的财政还是崩溃了?” 夏原吉这时不说话了,端正在原位坐好。 林煜开口说道:“因为两税三分法有个致命缺点,它将朝廷原本的‘高度集权,统收统支’的财税体制,转变为了‘以支定收,中央与地方划分收支’的财税体制。” “这就带来了一个严重后果,本来没有名义征税的节度使藩镇、地方州县得到了朝廷认证授予的‘征税权’。” 这么一说,于谦瞬间懂了。 本来,地方节度使就算藩镇割据化,在名义上也没有自行收税的权力。 这听起来似乎没什么用,但在唐朝虽衰未败的情况下,这点名义可以把大部分藩镇给压垮。 你敢私自征税,那就是造反,哪怕你的割据本质上已经构成了造反,但谁敢捅破了窗户纸,那就等着被枪打出头鸟! 而两税三分法的上供、送使、留州三条定得相当明确,除了朝廷需要的“上供”部分外,其它的怎么算,完全就看地方、藩镇怎么说了。 于是乎,自两税三分以来,除“上供”部分外,其余皆归地方自用,而一些强势藩镇,甚至截留所有税收自肥。 这个问题还一直遗留到了北宋开国,所谓“稍夺其权,制其钱谷,收其精兵”之中,“制其钱谷”便是北宋朝廷对于地方财权的收夺。 于谦皱眉道:“如此说来,两税三分岂不还是烂政?” 林煜摇头:“也不全是,至少在没有藩镇节度使的地方,两税三分法执行得还算妥当。” “按照两税三分法,历来皆由朝廷集中调拨各州县财政的分配关系,改为了朝廷与地方共同参与分配。仅从具体税种看,盐税、茶税、酒税、青苗钱等划入朝廷,两税则变成朝廷与地方共享。” “唐廷借此得以厘清朝廷与地方含糊不清的财政,既确保了朝廷中央的财政收入,也兼顾到了地方财政收入。” “是故有史载:至大中十四年,内库赀积如山,户部、延资充满,故宰相敏中领西川,库钱至三百万缗,诸道亦然。” “两税三分对唐王朝来说算是一笔烂账,但即便是烂账也带来了‘大中之治’的短暂辉煌。” “只不过唐朝的节度使藩镇早已尾大不掉,再加上唐廷为了对抗藩镇,弄出了宦官和党争……” 夏原吉已经领会了林煜的意思,他的面上还是有些忧虑地说道:“林先生,通过分税法让朝廷、地方的税收财政分隔开,真的就适合我大明新朝吗?” 林煜说道:“我知道你的担忧是什么,唐朝用两税三分法的本质是朝廷已经完全收不上来钱了,又压制不住愈发**的藩镇割据,所以才采取了这个权宜之计。” “若大明效仿两税三分,只会让地方权力变大,因为两税三分,分的就是田税。” “田税为国本,牵一发而动全身,两税三分法当然会玩不下去。” 林煜说罢,慢慢站起身,拍了拍屁股底下的稻草灰尘。 被他藏在燕国地图中的匕首,已经快要拔出来了。 于谦还在思索:“不动田税,那动什么?” “士绅。” 夏原吉轻吐一口浊气。 林煜稍微舒展了下身体,随即重新看向地面,自己刚才画的“海盗分金”图还没抹去。 “田税肯定不能动的,就算要动也动不了,因为在税收的博弈中,朝廷作为最大的赢家,必须要做到全部通吃,所以地方、百姓是刮不出油水的,那该刮谁的油水呢?” “答案只有士绅,他们作为参与三方博弈,却又不在三方博弈当中的存在,本身就阻碍了三方博弈的胜者通吃。” “所以,这一刀只能砍在士绅的身上!” 说完,林煜随手就在地上写下两行字,分别为“遗产税”、“分家税”。 夏原吉看得呼吸一滞,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于谦同样也有些疑惑:“林先生,遗产税是什么?分家税又是什么?” 遗产、分家这两个词他都能理解,可加上了税就有些让人看不懂了。 总不能是遗产要交税,分家也要交税吧! 这不是妥妥的恶政,就算要对士绅动刀,这刀子的范围未免太广,也太狠辣了。 “遗产税,它的全名应该叫遗产累进税。” “遗产累进税,主要便是针对地方的大族豪绅,而不是平民百姓,它的初始税率极低,全看征税对象的家产,来不断累进税率……也就是说,家族资产越大,累进的税率就越高。” 说白了,林煜这是在照抄后世美利坚的高额遗产税。 这玩意儿对平民影响不大,主要就是针对富豪权贵。 按照遗产累进税的累进税率,最高可以达到40%,看似还给继承人留下了60%,但架不住重复交税啊! 有人会问,既然传一次要交一次税,那为什么不直接爷爷传给孙子、重孙子来避税呢? 这是因为遗产累进税有个补充条款——隔代转移税。 爷爷传给孙子,视作两次遗产累进,也要交两次税。 嗯,拿捏得死死的! 第一百八十五章 对士绅的两把刀 “对遗产收税,这不是在巧立名目……” 于谦话说到一半,忽然就不说了。 巧立名目? 确实是在巧立名目。 可别说遗产累进税了,巧立名目的税种在国朝本来就多如牛毛,比如摊赋入亩中的赋役…… 百姓凭什么要无偿为朝廷劳作? 相比之下,林煜感觉自己都已经算是很良心的了。 当然,初期阶段肯定不能学美国人,直接强征40%,否则士绅集团必然会被激起剧烈的反弹。 林煜的规划设想是,遗产税的累进税率将会以田产、户籍的多寡,作为主要判定依据。 根据史料记载,明朝江南地区自耕农所拥有的田产面积,大多都在数亩到十余亩之间,最多的也不过在四十亩左右。 所以,只要规定五十亩为一个最低标准,五十亩以下就不必交税了。 五十亩以上,一百亩以下,则开始加征遗产税,但起征税率不会很高。 不要觉得五十亩、一百亩很少,在明清时期真正能做到家有良田千顷的豪族,实际是非常少见的。 到了清末民国,能有一百亩长江以南的田产的,那都算是中层地主了。 对,一百亩地就是中层地主,不是自耕农,也不是小地主。 至于户籍多寡,那就更简单了。 寻常百姓自耕农,家中丁口壮劳力顶多也就不过二三人(壮年父母、成年子女,老人小孩不算在内),一户加起来的丁口一般不超过十人上下。 听到这里的夏原吉差不多明白了:“林先生这是在有意逼迫士绅分家析产?” “所以遗产税之后,紧跟着的便是分家税。”于谦点点头。 说得再简单些,就是伸头挨一刀,缩头也要挨一刀。 这也是几百年后的美国,专门针对富豪的两把快刀,一刀遗产税,一刀弃国税,两刀下去,还有惩罚税。 三税合一,没有富豪能把钱,完完整整从美国带走,从国税局的手中拿走。 林煜肯定不能效仿弃国税,那就退而求其次地去鼓动分家吧! 朱元璋驱逐胡虏,恢复中华,建立大明。 但本质上,明朝却还是不可避免,承袭了不少元朝的旧制陋习,其中一项就是元朝开始的蓄奴恶习。 哪怕朱元璋在《大明律》严厉禁止,官绅不得蓄奴,但就跟《大明律》不许官员纳妾一样,都是一纸空文。 上行下效,奴仆遍于市井。 到了明朝中后期,在南直隶、浙江、徽州等地,官绅蓄奴达到了鼎盛期,普通官宦人家蓄养一两千个家奴都十分常见。 这么多奴仆,可都是要算作累进税率的丁额,士绅大族只要不傻,要么就遣散奴仆,要么就果断分家。 至于拒缴抗税? 这叫造反,不到万不得已……就算到了万不得已,士绅也不会这么干的。 因为这是明初,还没有土木堡,文官集团还未坐大,连手握屠刀的永乐大帝也才刚驾崩不到一年。 谁敢不顾一切,跟朝廷对着干? 官绅家业越大,往往也就越不敢反。 不敢反,那就老实交税吧! 不交税也可以,那就分家析产,释奴还籍。 无论哪一项,对朝廷而言都是有利的,而且分家了也得交税。 与其说是两把屠刀,不如说是三把屠刀,一把瓦解士绅的家产,一把瓦解士绅的奴仆,一把瓦解士绅的宗族。 “有了这新增的两税,朝廷便可以真的效仿大唐的两税三分……不对,应该是二分,朝廷取全部,余下一分给地方、士绅去互相博弈。” 夏原吉既是自己总结,也是在给仍旧有些一知半解的于谦说:“这两税就是从士绅身上割下来的两块肉,它们会变成两把锋利的刀子,持续性地去拆分地方庞大的士绅,同时也会让地方跟着士绅一块去争抢。” “换句话来说,原本朝廷要同时与地方、士绅博弈,而地方、士绅不可能是绝对理性,为了争夺更多利益,很多时候会站在一起,与朝廷联合博弈。” “但现在,朝廷从士绅的身上割肉,还是割了两大块肉下来,这两块肉还留了一些给地方,那就相当于把朝廷与地方的博弈,转嫁到了士绅与地方的博弈……” 于谦明白了:“也就是说,现在是士绅与朝廷的博弈互换,由士绅承担了原本朝廷一对二的博弈,而且还是以割自己的肉为代价。” 说得再糙一点,就是士绅自己出钱给自己找罪受。 林先生是真缺德啊! 不过缺德归缺德,这的确是行之有效的办法。 朝廷依旧可以做到胜者通吃,掌握最多的税收,对地方、士绅有着绝对的碾压优势。 而且,还不用跟唐朝一样,从自己通吃的税收中,割出一部分作为地税,变相加强了地方的财政税权,让地方进一步坐大的同时,也让朝廷中央持续性地衰弱。 至于地方跟士绅会不会联手,沆瀣一气地向朝廷拒缴这些税? 别逗了! 地方、士绅以前会同流合污,是因为他们的共同博弈对象是朝廷,他们要从朝廷的嘴里抠出钱来。 可现在,他们的博弈对象已经不再是朝廷。 要么,地方、士绅掐得你死我活,朝廷在旁边充当裁判,防止两边掐得太过。 要么,士绅举兵造反…… 后者概率太低了,士绅家大业大,造反图什么? 朝廷只是割下两块肉,又不是一刀要你的命。 但凡真敢造反,朝廷就敢光明正大地抄家灭族! 林煜这时也跟着总结道:“其实,唐朝推行的两税三分法,本质上是没啥大问题的,关键只在于能不能控制地方的藩镇。” “如果没有藩镇的存在,唐朝中央对地方也有着绝对的话语权,那两税三分法对唐朝来说,就是加强中央集权,削弱地方的一剂良药。” 可以说,唐朝算是农业王朝的巅峰了。 要不然,还有哪家王朝能养得起几十万的带甲强兵,且不影响本国的财政运转。 “分税制,把朝廷、地方分为二级税收体系,确实是解决朝廷、地方税收博弈的最好办法。” “那还有士绅一体纳粮呢?” 第一百八十六章 官绅一体纳粮 士绅一体纳粮,全称应该叫一体当差一体纳粮。 在雍正改革以前,无论明清两朝,都是依照官员的品级优免该户一定量的丁役,免除士人本身的差役和一切杂办。 所以地方在向下征税时,通常会把官绅之家称为官户、儒户、宦户……各地叫法不一,而且不断变化。 所谓“绅监衿吏户名,朝改暮迁”,说白话就是秀才称儒户,监生称宦户。 这些绅衿户都享受着朝廷赋予的免役权。 不光如此,绅衿(士绅)阶级还自行争夺各种特权。 雍正改革说:“荡检逾闲不顾名节的士人……或出入官署,包揽词讼;或武断乡曲,欺压平民;或抗违钱粮,藐视国法;或代民纳课,私润身家。种种卑污下贱之事,难以悉数。” 士绅与地方官吏勾结,从包揽词讼司法,到横行闾里、欺压百姓,再到抢夺包揽钱粮税权,且将宗族、姻亲的田产挂在名下,使他们也能免除杂役负担…… 种种不法就造成了士绅与百姓的税收对立,而百姓难以抗衡士绅这种地头蛇,就只能抗拒维护士绅特权的官府朝廷,这才是朝廷、百姓产生博弈的根本因素。 摊赋入亩能够实现,是因为摊赋入亩对士绅而言,顶多算是能忍之痛。 因为士绅本来就可以免除赋役,不用为朝廷义务当差,而现在的摊赋入亩相当于把独属于士绅的免赋特权,平均分配给了百姓。 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总不能为了这点特权,就跟官府对着干吧? 永乐皇帝的庙号才刚定下,乱搞事的话,是真不怕朝廷大开杀戒呀! 可士绅一体纳粮不同,它的诉求已经写在了字面上。 分税制是朝廷与地方的博弈转移,而士绅一体纳粮,则是朝廷与士绅之间的纯粹博弈。 这没有什么取巧的办法。 因为…… 皇权不下乡! 这句话的意思,并不是在说皇权和朝廷,无法控制乡村。 真要这样,那皇帝就不能叫皇帝,而叫天子了! 周天子的天子! 皇权不下乡的本质,在于皇权与地方乡绅,始终存在着一场微妙的博弈。 地方乡绅的倚仗是自身的宗族与土地,而皇权的倚仗便是乡里制度,也就是胥吏。 顾炎武在《日知录》里曾说:“今夺百官之权而一切归之吏胥,是所谓百官者虚名,而柄国者吏胥而已……” 胥吏制度的不稳定,也成了历朝皇权与士绅博弈的第三方不稳定因素。 地方权力要么被胥吏侵占,要么就被士绅掌控,要么就相互勾结,皇权因此难以“下乡”。 皇权与士绅的博弈,也始终难尽全功。 “所以,到底应该怎么解决呢?” “很简单,用刀把子。” 听到林煜的话,夏原吉和于谦都是一愣。 林先生的办法,未免有些过于直接了。 用刀把子…… 不能说没有效果,只是这效果也太好了,会不会有些不妥? 林煜笑了笑:“呵呵,你们误会我的意思了,我说的不是用刀把子砍人,真要砍人,天下士绅多如牛毛,全砍了这大明还要不要了?” 这倒是说得没错,士绅虽然是趴在王朝身上的吸血虫,但要是一下子全揪下来,那王朝也该流血而亡了。 “要解决士绅一体纳粮,主要有三点举措。” “第一,严禁士绅豪族包揽地方钱粮赋税和煽动组织地方抗欠粮赋。” 包揽地方赋税,在古代也叫揽纳、结揽,其最早出现在唐朝晚期,也就是两税法颁布以后。 到了明代,揽纳不仅仍然活跃,而且在形态上也发生了新的变化。 揽纳的含义也很简单,一般来说就是指代地方包揽代纳赋税,从事揽纳的士绅也被称为揽户,他们从实际缴税的百姓那里兜揽代纳,通过揽而不纳、虚买实收、以次充好等途径谋取钱财。 听起来就不像是什么好事! 在明初,揽纳的现象就已经非常普遍。 而往后的明中晚期,士绅豪强不断扩张**,他们通过“诡寄”将民户田粮兜揽到自己名下,再包收代纳,多收少缴,谋取厚利。 朝廷自然也很厌恶这种行为,《大明律》就有严令禁止:“凡揽纳税粮者,杖六十,着落赴仓纳足,再于犯人名下追罚一半入官。” 《大清律例》对此一字不落全部照抄,因为揽纳在清朝被进一步强化了,还引爆了庞大的“江南奏销案”。 由此可见,揽纳对于明清两朝来说,到底有多么让官府朝廷头疼。 “所谓严禁包揽,那要如何才能严禁?”夏原吉问道。 林煜微微一笑,说道:“很简单,凡士绅包揽钱粮而有拖欠者,不论多少,一律革去功名,永不录用。在考生员至少五人互保,没有涉及揽纳方能开考,否则也是革除功名,永不录用。 包揽拖欠达到一定数额者,全部以赃、以枉法论处,并照所纳之数,通通追罚入库。而地方失察造成揽纳的官员,全部按数额予以判罚且流放。” 好家伙,这一刀下去够狠的! 尤其是前两条,只要有揽纳的就一律革除功名,永不录用。 哪怕牵涉揽纳的待考生员,也要同样判罚。 别说是对耕读传家的古人,就是放到后世这也是重罚了。 相当于你本来能做朝廷的“公务员”,结果朝廷突然革了你的功名,永远不许你再涉入仕途,因为你有亲族牵扯到了揽纳。 换言之,就是政审不通过。 而且,按照林先生的意思,在考生员至少要有五人互保,互保就是说,一旦有人出问题,剩下四个会遭同样的下场。 夏原吉还处于震撼中,林煜却是又接着说道。 “第二,严禁官绅勾结包揽词讼。” 法理大不过人情,这句话在封建专制的王朝尤为重要。 地方官吏为了更好驾驭地方,总得与作为地头蛇的士绅处好关系。 而且,官绅官绅,没有家里人在朝中做官,谁能够得上一句官绅? 朝中无人,那家族又怎么坐大? 再加上,十年寒窗,不就是为了金榜题名嘛,顺便再在“合理”的范围,为自己捞点黄白之物,正常滴很。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红包不到手,包你命没有! 第一百八十七章 权力和执行 把词讼司法权力寻租士绅,既能与士绅搞好关系,又能为自己顺带着敛财。 何乐而不为? 至于百姓怎么样? 那关老爷我什么事? 这也是为何民间话本杂剧中,往往都是县令充当反派典型。 因为县令最容易进行司法权力的寻租,与不法士绅相互勾结,欺压百姓。 夏原吉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此等不法事在大明每天都在发生,全国诸县大小属官不说全部都在徇私舞弊,却也常有发生,朝廷往往拿不到证据,也无法可依,如何治罪?” 夏原吉的话外之意,是在提醒林煜,拿不到证据是一方面,毕竟官绅勾结,证据要拿出来不能说太难,却也绝不轻松,压根不可能做到全部查处。 而且,大明也没有相应律法用于惩治。 这实际也是封建王朝的通病,哪怕朱元璋也不能免俗。 朱元璋虽然在《大诰》中,允许百姓自行上京告御状,地方关卡不得以任何理由阻拦,违者诛杀! 但告御状的前提是,你只能告污吏,而不是抓贪官。 官僚是朝廷对地方权力的延伸,要是县衙也被百姓动辄乱闯乱抓,那朝廷还要不要治天下了? “不用着重去查。” 林煜笑着说道:“直接在各地每年设立临时的诉讼大会,将这个与夏秋两税的收取时间放到一起,不求完全能杜绝所有不法诉讼,但一定要开个口子,开个能让百姓状告惩治贪官的口子……如此,只要有那么几例典型做出来,就可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 “对了,凡是查处属实,地方官绅勾结寻租诉讼司法权力的,官员一律革职流放,而士绅也一并革除功名,永不录用,还要按律判罚。” 对于林煜的话,于谦差不多理解了,说白了就是直接开个口子,与登闻鼓类似但更广泛的告状口子。 这个口子与登闻鼓一样的是,百姓告状都必须受理,不得有丝毫推诿阻碍,而与登闻鼓不同的是,这是能真正下放到百姓当中的。 只要这个口子一开,哪怕只成功那么两三例,在士绅眼里也会迅速变成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再做类似的事情,那总得担忧会不会出问题。 夏原吉也很快领会了林煜的意思,顿时连连点头。 这玩意儿说得难听些,对士绅的威慑意义要更大于实际作用。 “第三,镇压罢考。” 嗯,林煜这话锋突然转变,让夏原吉都有些措手不及。 但很快他就明白了,要是前两项真的执行下去,那必然会引起地方士绅的强烈不满。 动不动就要革除功名,永不录用。 而且,还要革掉本来“属于”他们的揽纳、诉讼权力,这怎么能行? 作为士绅群体中脱胎出来的生员,理所当然就成了替士绅扛旗冲锋的排头兵。 “一旦真的推行士绅一体纳粮一体当差,那生员聚众罢考,甚至阻拦县里推行政令,都是必然发生的事情。因为他们也是士绅,还是有着光明前途的士绅,朝廷的士绅一体纳粮就是在割他们的肉,放他们的血来供养朝廷,当然没人会愿意。” “所以,针对这种情况,朝廷要做的只有一件事,举起屠刀,带头罢考的杀,聚众罢考的全部革除功名,永不录用。” 总结来说,就是绝对不能手软,能杀人就杀人,不能杀也要让其彻底变成白衣百姓。 最好再将这些罢考抗议的生员,通通圈禁原籍,防止他们串联其他地方的士绅,一起聚众闹事。 不是所有人都是愣头青,只要朝廷镇压的态度足够坚决,那生员罢考就能很轻松地翻页过去。 “还有,对于官绅相互勾结,士绅拿出万民伞,来央求朝廷保留地方官员继续留任等行为,也要予以严禁。” 万民伞始于唐代,盛行于明清,原本的意义是百姓对那些清官好官离任后,所举行的送伞仪式。 比如竹溪万民伞,已成当地过年习俗之一。 但类似这玩意儿懂的都懂,先出来的可能没啥问题,可用得多了,那味道就开始变了。 晚清谴责小说家吴趼人的《糊涂世界》就有写到万民伞:“在任时第一要联络士绅,要晓得地方官这些万民伞、德政牌,并不是百姓送的,百姓一样出钱,却亦不能不出钱,出钱之后,士绅来还官的情。” 万民伞就成了明清官绅交易,用来在朝廷博取好名声的利器。 对林煜的观点,于谦轻轻点头,他也觉得这样很对。 清官好官全在于自身做得好不好,而不在于地方士绅是否挽留,送不送万民伞。 “当然,以上三点属于对士绅的大棒,大棒挥下去了,也得顺便再给个甜枣。” “对揽纳、诉讼、罢考的士绅生员,可以予以革除功名,抄家流放等罪责惩处,而对于那些不行揽纳,不与地方官勾结诉讼,也不参与罢考抗议的,朝廷就要予以拉拢笼络,所谓拉一派打一派。” 拉一派打一派,统一博弈战线。 这可是领袖教会林煜的道理,同样也是“屠龙术”的一部分。 夏原吉微微点头,对于林煜提出的三条制度性对策,他确实认为没什么大问题。 只要士绅一体纳粮能够推行下去,再配合分税制转移博弈对象。 那就是士绅一对二,同时与朝廷、地方展开博弈……哦,还得加个没啥存在感的百姓。 一对三的博弈,王朝都扛不住,更何况力量更为分散的士绅。 只要士绅被压制吃住,那王朝面临的土地兼并等问题,就能够迎刃而解。 可问题是…… 真的能成功推行下去吗? 夏原吉也不求林煜说的士绅一体纳粮和分税制,都能够作为长期制度维持下去。 毕竟这是不可能的,光是明初朱元璋定下的两税双册制,如今都有些渐渐糜烂对不上了。 而士绅一体纳粮和分税制牵涉太广,需要强大的基层力量支持。 哪怕只求维持几十年,让大明完成其它改革,实现对外扩张。 这也是相当有难度的事情! 第一百八十八章 青苗法 王安石的青苗法,就是最典型的案例! 实际上的青苗法,也叫“常平新法”。 王安石变法以前,北宋采取的一直都是常平法。 在常平制度下,宋朝廷会在丰年适当抬高价格籴米,用于防止谷贱伤农。又在荒年适当降低价格粜米,用来平抑物价,赈济百姓,也就是“遇贵量减市价粜,遇贱量增市价籴”。 常平制度的出发点是好的,可本身存在的缺陷却相当严重。 第一,宋朝设立在全国的常平仓数量极少,一般只设立于州县治所,所能覆盖到的范围区域极其有限。 第二,在神宗变法以前,常平籴本大多来自于暂且留下但到期要连本带息一起上供给朝廷的钱,以及朝廷的拨款、由出卖户绝田所得收入和地方自筹籴本。 但因为宋朝的中央财政很缺钱,所以地方财政也普遍相当紧张,因此时常缺少籴米的本钱。 而当时还存在着常平仓的钱粮,被地方三司和转运使私自挪用的情况,致使常平仓经常会缺少钱粮。 同时,也是因为宋朝自身的行政效率特点,使得常平仓籴粜的程序极为繁琐,执行过程中经常出现官商勾结、出粜价格不合理等现象。 如此诸多因素交加,让常平制度难以平稳推行下去。 王安石看到了常平制度的弊病,便锐意发动变法改革,推出取代常平旧法的青苗法: 诸路(省)以见存常平、广惠仓的一千五百万石钱各为本,如是粮谷,即与转运司兑换成现钱,以现钱贷给广大乡村民户,有剩余也可以贷给城市坊郭户。民户贷请时,须五户或十户结为一保,由上三等户作保,每年正月三十日以前贷请夏料,五月三十日以前贷请秋料,夏料和秋料分别于五月和十月随二税偿还,各收息二分。 青苗法推出以后,并不全盘推翻常平制度,而是主要作为补充修正条款。 因为青苗法的出现,还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北宋地方的官制分布,即“诏诸路各置提举官二员,以朝官为之,管当一员,京官为之,或共置二员,开封府界一员,凡四十一人”,意图杜绝常平钱粮被转运司借支挪动的弊病。 青苗法的本意是为了抑制兼并,在国家青黄不接的时候救济百姓,但实际执行起来却出现了严重偏差。 地方官员为了完成任务,往往强行让百姓向官府借贷,而且压根不管青苗法规定的二分利,肆意抬高利息,再加上许多官吏为了邀功,又额外巧立名目,搜刮民财。 至此,青苗法从救济百姓的临时借贷政策,变成了地方官“合法”放高利贷敛财的工具。 就算有的地方官不靠青苗法敛财,但也会为了政绩,而强制让百姓去跟朝廷借贷。 真正有钱的,为什么要去借贷? 还是找朝廷官府借贷! 与民间贷款不同,青苗法的借贷只收货币,不收粮食实物,而且不存在延期坏账。 你敢欠官府的钱,那官府就敢要你全家的命! 苏轼痛斥青苗法:“熙宁(宋神宗)青苗取息二分,提举使复以多散为功,遂立各郡定额,而有抑配(摊派)之弊。” 苏辙也说:“以钱贷民,使出息二分,本以救民,非为利也。然出纳之际,吏缘为奸,虽有法不能禁。” 韩琦的《论青苗》干脆说:“今乃乡村自第一等而下,皆立借钱贯陌,三等以上更许增数,坊郭户有物业抵当者依青苗例支借。且乡村三等并坊郭有物业户,乃从来兼并之家也。今皆多得借钱,每借一千令纳一千三百,则是官放息钱,与初抑兼并、济困乏之意绝相违戾。” …… 三人没一个是坏名声,苏轼、苏辙两兄弟,更是鼎鼎大名。 而韩琦同样也被苏轼誉为人杰,与范仲淹、欧阳修齐名的人物。 三个人都鄙夷青苗法,很明显不是因为党争。 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儿呢? 夏原吉自然能够想到,这也是他最为忧心的地方。 当年的王安石曾经在刚推出《青苗书》之时,便找过苏轼的弟弟苏辙商讨,然后苏辙便与其言明青苗法有缺陷,但王安石之后还是实行了。 因为青苗法在部分地区试行成功了…… 再然后,青苗法全面推广,问题迅速暴露并且扩大化,直至难以收场。 归根结底在于,青苗法是好法,但王安石却忽略了两个重要因素。 第一,青苗法面向的借贷对象都是农民。 第二,青苗法的执行官吏也被“变法”施加了压力。 北宋的农民,说得难听些,文盲没有九成,也有七八成了。 这个现象直到明朝才有所好转,因为明朝地方出现了大量民办私塾(或者干脆就是请个教书先生),百姓有余钱的都开始热衷于培养子女,识文断字。 但到了清朝又开始急转直下,因为这不符合螨清的愚民政策,而且百姓知道太多容易聚众造反。 北宋农民大多不识字,更不懂什么是市场经济,没有了原来的常平制度提供市场参考,全靠自己瞎蒙去跟青苗法借贷。 往往都是被坑得血本无归,倾家荡产,无数农民因此逃离原籍成为流民。 哪怕后来青苗法被废止,农民逃荒弃地的现象也没有减缓,甚至还在“英明神武”的哲宗朝,再度加剧了百姓的逃亡。 因为宋哲宗对西夏采取强硬措施,致使民间财政压力极大,尤其西南茶马司的逃亡百姓更是年年都有,到了徽宗早期西南的茶马贸易就已经名存实亡。 陇右都护府为什么保不住? 就是因为这玩意儿看似开疆拓土,却用的是北宋百姓数不尽的鲜血和尸骨堆出来的。 而王安石对地方的执行官吏,同样也施加了高压。 如果地方没有百姓前去向官府借贷,那就得卷铺盖滚蛋…… 陈留知县姜潜就是这么罢官的。 姜潜在后世虽然名气不大,但他的交际圈却是又广又牛逼。 牛逼到什么程度呢? 他的老师有石介(第一个提出民族观念的北宋大儒)、孙复、范仲淹等人,同窗有文彦博(始于天祥,继于彦博)、刘牧、祖无择等,还与苏轼、欧阳修这些人是好友,刘挚(朔党领袖)、梁焘、晁说之(北宋六边形大儒)都曾是他的学生…… 总之就是自己“平平无奇”,但老师、同学、朋友、学生全都是大佬…… 第一百八十九章 皇权不下乡 一边是上面给压力,一边是百姓不懂青苗法。 常平制度又被青苗法取代,无法再像之前那样,对百姓形成引导参考依据。 如此,也就导致百姓本来不想,也不需要借贷,却被逼着借贷。 地方官吏或为了政绩考核,或为了升官发财,或干脆就是官绅勾结,鱼肉百姓…… 总之,就是百姓不借也得借。 借了到期就得还钱交税,交不起就卖儿鬻女,抄家流放。 这合理吗? 这很明显不合理! 但不合理也没有办法,庙堂的诸公你来我往,要考虑的事情可太多了。 哪有闲工夫管下面的屁民死活? 王安石变法,变到最后,反而成了后人批判,北宋灭亡的“罪魁祸首”。 夏原吉同样也在担心,林煜提出的“士绅一体纳粮”,会与王安石变法结局一样。 法再好,执行出现问题,那也是白搭。 尤其士绅一体纳粮,必然会激起士绅的强烈反弹。 可能新法还是能推行下去,但暗箱操作之下转嫁给百姓。 正如洪武皇帝的两税法…… 夏原吉眉头紧锁,思索着如何提醒。 于谦却是很直接,也知道林煜的性子,不喜欢拐弯抹角,开口便问道:“林先生,士绅一体纳粮固然很好,但若是执行不下去,那又该当如何?须知临川王文公(王安石谥号“文”)昔年,也是没能落成青苗法……” 林煜听罢,倒是一点不感到惊讶头疼,缓缓张口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担心当年王安石变法都做不成的事情,这比王安石变法还要剧烈的士绅一体纳粮,会不会更加做不成?” 于谦点点头,这正是他所担心的。 王安石都做不成的事情,本朝的洪武皇帝以为自己做成了。 可现在听了林煜的讲课,于谦也知道了,连驱逐胡虏,开国大明的洪武皇帝,实际也没能办成这件事。 那到底还有什么办法能够解决问题? 于谦满心疑惑,但他相信林先生肯定有办法。 夏原吉也愿意相信。 迎着二人期待的目光,林煜没让他们久等,接着说道:“要解决你所说的这个问题,实际只需要简单剖析一下当年王安石变法的细则。” “王安石变法失败,是因为朝堂上在行党争,而王安石又因为党争,牵扯了太多精力,也急需变法挽回新党威望权力,所以便选择了急于求成,给下面的基层执行官吏施加重压。” “一如王安石执政掌权期间,对黄河引水采取的暴力手段,最终引发黄河决口大改道,死者巨万。” 夏原吉轻捋胡须,说道:“党争的确祸国害民,王文公所处时期也确实殊为不易了。” 林煜说:“党争只能算王安石变法失败的其中一个因素,核心原因还是在于基层官吏的执行太过于激进,为了完成政绩考评,往往强行推动。” “只是,单纯依靠官员来强推,为什么会让青苗法带来如此巨大的危害?” 于谦愣了一瞬,还没反应过来。 夏原吉回答:“因为皇权不下乡。” 皇权不下乡,皇权只是在基层设置了保甲胥吏,与地方士绅争夺权力。 这导致皇权在地方极为不稳定。 这个不稳定体现在社会的各个方面,从税收到徭役,再到朝廷律令的下达,全都要靠保甲。 以保甲为代表的胥吏权力很大,一旦与地方士绅勾结,就很容易做到欺上瞒下,鱼肉乡里。 “保甲胥吏古来已久,即便换了多少王朝春秋,保甲胥吏也还是那一套,朝廷要做事征税,就得往地方下令,地方要做事,就得靠保甲胥吏辅助推进,没有哪朝可以避免。” “也正是因此,太祖高皇帝曾于《大诰》中对胥吏严刑峻法,便是防止胥吏倚仗手中权力,横行乡里,虐民害民。” 对夏原吉的回复,林煜没有直接否决,而是笑了笑说道。 “胥吏对封建王朝的确是必要的,因为这是让封建王朝对地方基层形成统治的根基,最早的胥吏还是出自于始皇帝。” “只不过……” 林煜忽然间话风一转:“既然胥吏对朝廷治民理政,控制乡里如此重要,那么为何历朝的胥吏都是免费打工仔呢?” 没错,古代胥吏说不好听的,全都是免费牛马。 不止是明朝不愿意发给胥吏俸禄薪钱,往前历朝都同样既要用胥吏,也不给胥吏半分俸禄银子。 哪怕到了清朝,直到雍正改革以前,清朝也是完全不给胥吏俸禄的,连饭钱餐补费都没有,有些还得自备办公纸笔。 “因为古往今来都是如此……” 夏原吉下意识回答的话还没说完,林煜却是冷笑着说:“古往今来就可以认为是对的?那我问你,假如你现在是个胥吏,朝廷要你干这干那的不说,还不给工钱,逢年过节还要给官府送钱送粮,而你的家庭也不宽裕,请问你该怎么才能活下去,并凑齐上面要求的赋税和孝敬钱?” 此话一出,夏原吉沉默了。 于谦同样沉默片刻,随即开口说道:“两个字——贪污!” “对,就是贪污。” 林煜笑了,笑得“花枝乱颤”。 但夏原吉还是眉头紧锁,就这么双眼凝视着林煜的眼睛。 直到看得两眼发干了,林煜方才意味深长的说道:“贪污成了胥吏们生存下去的必然手段,不贪污就没法弥补做胥吏的损失,而且地方官府也知道这样做不对,所以对胥吏的敲诈勒索,往往都会当做没看见。” “久而久之,胥吏的上行下效,贪污渎职几乎就成了行业潜规则。” “有些胥吏干脆以此发家,用了几十年的时间就跻身地方士绅之列。” 跟胥吏的贪污还有一套,那就是大明官场最大的潜规则“漂没”。 什么叫“漂没”呢? 就是朝廷拨款下到地方,各级官员会按照品级,一人“拿(贪)”一些贴补家用。 真正到了地方,能十之存一,就算官老爷们心善,稍微收着点手了。 大明的吏治腐败,既可以总结为官吏的贪婪,也可以总结为朱元璋太抠门(有一说一,确实抠了点……)。 虽然雍正用事实证明,皇帝不抠门,官员该贪还是贪。 清朝官员俸禄与明朝官员俸禄相差不大,但雍正设计的养廉银,最高可以达到官员俸禄的百倍之多。 结果呢…… 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 第一百九十章 课税系统 官吏漂没,胥吏腐败。 既是大明官场的潜规则,同样也是大明吏治的痼疾。 林煜现在故意点破出来,也是在旁敲侧击试探一人的反应。 ……没有反应? 这就有意思了。 林煜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是稍稍放慎重了一些,原先他就有察觉于谦、朱瞻基二人身份不一般,但本着自己是快死的人了,所以也就不那么在意了。 可现在…… 夏原吉此刻依旧还在认真听课,人老成精的他竟然丝毫没有注意到,才刚进来半天不到,自己的底细就已经快被林老师给看穿了。 这也没办法,谁能想到,为官清廉也能作为怀疑的突破口。于谦更干脆,他完全没看出来,而且也不屑贪那几分钱货。 林煜没有继续多做试探,而是接过刚才的话题说道:“官、吏之间贪腐成风,甚至将其当作理所应当,谁要是不贪反而会受到同僚的排挤。” “这合理吗?这很明显不合理。” 于谦皱眉思索片刻,说道:“官吏贪腐成风,当由都察院派遣监察御史,于全国各州、府、县巡按走访,将此官场不良风气杜绝扼杀,让吏治复清!” 嗯,这确实是年轻时候的于谦该有的作风。 ——理想主义。 毕竟,于谦自读书明理以来,便一直敬重推崇文天祥(野史传说还是文天祥转世)。 “查不过来的!” 夏原吉轻轻摇头,却是给理想主义的于谦当头泼了盆冷水:“大明全国有多少州、府、县,而地方上又有多少官员、胥吏?如此庞大的官僚系统和地方乡绅,已然构成了一个盘根错节的关系网络。就算都察院的御史全部出动,昼夜无息也不可能查得干净。” “而且……这番话同样也是老夫要对林先生说的。” “林先生的分税制,可令士绅、地方反目,但士绅一体纳粮却又关乎士绅的根本利益,若是士绅、胥吏相互勾结,执意对抗朝廷与新法,那朝廷又该当如何?” 夏原吉这话既是在提醒,也是在询问。 虽然严格来说,他也算是士绅的一员,甚至还是出身江西的江南官绅。 但于他而言,要是能损士绅而有利国家社稷,那夏原吉绝对愿意作为第一个执刀人。 林煜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缓缓开口问道:“你提出的这个问题,还是得回到我们一开始讲到的,大明的税收到底是谁在负责,或者说是谁在执行?” 大明的税收是谁在执行? 这很明显问的是大明整个赋税征收执行体系。 于谦不是很擅长,所以还是由夏原吉这位在户部“混”了很多年的“族叔”来说。 夏原吉捋着胡须侃侃而谈道:“大明目前的赋税征收体系,实际较之前朝要略有不同,朝廷中央虽还是以户部为居中统筹,但户部下设有十三清吏司,对应十三布政司(交趾另算),每司下设民、度支、金、仓四科,这是有关正赋的征收。” “而除正赋以外,开国之初,太祖高皇帝又于府、县二级设税课司、局,主管包括契税在内的工商杂税征收。” 《明史》记载:“税课司,府曰司,县曰局。大使一人,从九品,典税事。凡商贾、侩屠、杂市,皆有常征,以时榷而输其直于府若县。凡民间贸田宅,必操契券请印,乃得收户,则征其直百之三。” 洪武九年,徽州府率先设立税课司、局共六所,在府城设立税课司,其余各县治设税课局,其中“闸办(在商贾过往之处设卡收税)四所:在城、岩寺、休宁、婺源;随办(纳税商人按照规定赴局投税)二所:祁门、绩溪”。 而税课局收税的几项名目,主要为商税、契税、门摊税、契本工墨税等。 但实际上的税课司、局并没有维持太长时间,据《明实录》记载,从洪武十三年正月开始,吏部奏请:“天下税课司局岁收课额米不及五百石者,凡三百六十有四,宜罢之,从府、州、县征其课为便。从之。” 说人话就是,每年完不成五百石纳税任务的税课局应当全部裁撤,把纳税职能转移到地方官府,节省朝廷财政开支。 这条政令下去,有约莫七成以上的税课司、局遭到裁撤,它们的征税职能也被地方府衙取代合并,完税凭证也由税课局印制转为由府衙代办印制。 到了正统初年,地方的完税凭证又上交给布政司、户部主管印制,地方的征税权力再度被合并裁撤。 “当然这些只是正赋杂税的征收,真正归于乡镇一级,还是要由地方保甲负责督征粮赋,也可以说是胥吏。” 绕了半天,征税的实际执行部门,依旧脱不开乡一级的胥吏。 而乡绅胥吏勾结,到了晚明就已经相当严重。 张居正的“一条鞭法”改革,其中一条就是撤销乡镇保甲的征税职能,改由“官收官解”。 因为晚明的保甲已经收不上来赋税了,但“官收官解”也有缺陷,那就是贪污、火耗问题的出现,还有“官收官解”扩大了地方的财政税权,没多久就也收不上来税赋了。 保甲胥吏不能用,“官收官解”玩废了。 那怎么办呢? 用太监…… 嗯,这是崇祯被逼无奈用的法子,钱确实是收上来了,但地方同样也被祸害得苦不堪言。 到最后,崇祯还是被迫把太监召回,因为再不召回,繁华的江南就真要造反了。 虽然最后还是反了…… 崇祯十六年,大明风雨飘摇,崇祯病急乱投医,下诏天下兵马勤王。 有个叫许都的东阳秀才,这家伙的老师被崇祯征辟,还在皇帝面前举荐学生,可谓要人脉有人脉,要名望有名望。 可等到许都靠着影响力和散尽家财,募兵万人准备北上勤王之时,结果反手就被东阳县令姚孙棐勒索白银,并且打算收了钱后再将其当做反贼送上去立功。 许都所部被激怒,再加上“三饷”的压迫,随即拥立许都扯出反旗,号称“白头军”。 白头军迅速壮大,一度聚众数十万,杀穿东阳、浦江、义乌、永康、武义、汤溪、兰溪等县,并围困金华。 许都的结局也很惨,接受招抚投降以后,与部众63人亲信将领全部被杀。 这就是明末! 第一百九十一章 标准化 林煜缓缓开口说道:“也就是说,大明的征税体系其实非常完备,甚至还有专门触及工商杂税的税课司,只不过这些课税体系都无法触及乡一级,乡以下的课税仍旧依赖保甲制,所以你才觉得士绅一体纳粮推行不下去?” 夏原吉叹了口气:“确实如此。” “嗯。”林煜先是点头,随后忽然问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绕开保甲制,重新再建一套新的对乡以下的课税体系呢?” 夏原吉略一愣神,随后摇头苦笑说道:“林先生,我明白您的意思,但这很难,比官收官解还要更难。” 任何对大明基层治理有所了解的官员,都能明白为何地方乡里的保甲制,能够如此长盛不衰。 第一,保甲制不用花钱。 不止明朝不给胥吏保甲发俸禄,各朝各代实际都是不给胥吏发俸禄的,好点的顶多就象征性的发点粮食,而且还不全发。 第二,大明的行政区划很大,非常大。 不算上交趾布政司,余下也还有十三个承宣布政使司(俗称省),外加北直隶、南直隶(此时还没两京说法)。 其中,北直隶、陕西、山西、山东、河南为北五省,南直隶、浙江、江西、湖广、四川为中五省,广东、福建、广西、贵州、云南为南五省。 又置十六都司、五行都司、二留守司。 十六都司有十三个归于各省布政,另有三个为万全都司、大宁都司和辽东都司。 而五行都司是陕西(治甘州卫,今张掖)、四川(治建昌卫,今西昌)、湖广(治郧阳卫,今湖北郧县)、福建(治建宁府,今建瓯市)、山西(治大同府)。 两留守司则为洪武初年设置的中都留守司(凤阳)与嘉靖前期置承天府(湖北钟祥)的兴都留守司。 此外,还有乌思藏都司与朵甘都司,辽东也有奴儿干都司,嘉峪关以西地区又置西北八卫(俗称关西八卫)。 全部算下来,大明的行政区划共计140个府、193个州与1138个县。 其余卫所更是不计其数。 而这1138个县,即便按照粮赋比例来划分上中下三等县,最下等的县也能控制四到五个乡,而每乡又辖四五里。 如此,全部按照下等县的标准均分计算,保甲制度下的大明,起码也得有五千七百多乡镇,而乡镇下辖的村里则直逼三万多。 每一里都得设一里长,那大明的基层胥吏就有三四万多人,再算上许多地方胥吏可不止里长一人。 而大明朝廷的官僚系统有多少人呢? 洪武初年为二万多人,永乐年间增加了许多,达到了四万多人,但这是加上了武官系统! 好家伙,大明的基层胥吏人数,跟上面的官老爷人数一样,可能还要更多! 这就是为何包括明清两朝在内,都不愿意给底层胥吏们俸禄编制的原因了…… 因为朝廷设立里甲制度,就是为了收税,给里甲胥吏官府编制,哪怕俸禄不如正式在编的官员,那几万在编吏员的俸禄也不是笔小数目。 为了更好收税,就要凭空增加更多的征税成本…… 这账本怎么算,怎么都不划算! 夏原吉生怕林煜太年轻,对大明基层不怎么了解,所以也太过想当然,便将这胥吏、俸禄、征税成本粗略的给计算了一遍。 “嗯,你说的也没错,单从征税成本而言,就算朝廷要新建一个对乡以下的课税系统,那么到底划不划算还是个问题。” “而且,大明作为一个传统的封建王朝,最忌讳的就是这种不确定因素,还是有关财政赋税上的不确定因素。” “因此,朝廷宁愿维持现状,也不会轻易尝试改变。” 于谦这时插嘴问道:“那该怎么办?难道就这么放任国朝的吏治败坏?” 林煜摇头:“那倒不至于,历代王朝的统治阶级,实际对胥吏的腐败并非毫不知情。你以为从古至今,为什么胥吏都不许科举,也不许当官?” 《宋会要辑稿》记录宋朝的取士“不问家世”,但却有五个基本条件,其中就有规定,除和尚、道士以外,作为朝廷临时工的胥吏,在宋朝也被禁止参加科举。 不过,宋朝没有明文禁止这些胥吏的后代子孙参加科举。 宋太宗端拱二年,供职于中书门下的吏人应举及第后被授以官制,宋太宗得知了居然下令撤销此人的官职,并勒令其返回中书门下继续当小吏。 老倒霉蛋了! 明初朱元璋同样也把皂隶、马快、步快、捕役等胥吏与倡优等行业一起,列入了贱人籍,这些胥吏和他们的后代都不得参加科举。 如有违反,杖责一百。 洪武四年,中书省上奏开科举事,请求允许胥吏应试,朱元璋批示:“科举初设,凡文字词理平顺者,皆预选列,以示激劝,惟吏胥心术已坏,不准应试……官固非人,实由所在吏卒并在闲不务生理之徒、安保茶食之辈,浸润说诱陷害者多……” 清承明制,同样禁止胥吏参加科考。 那位没啥存在感的嘉庆还专门说过:“自大学士、尚书、侍郎,以至百司,皆唯诺成风,而听命于书吏,举一例则牢不可破,出一言则惟命是从。” 林煜随手在地上写下了“官僚”二字,随后说道:“官僚行政机构,它的特殊性在于每增加一个行政层级,那么行政成本就会呈现爆发性的增长,这无关于生产力,而是官僚自身独有的政治属性。” “所以,我们可以先不必考虑增设一个对乡以下的课税系统,对于朝廷整体来说到底划不划算,因为这没有意义。” 确实没有意义。 要么维持现状,让胥吏烂到底,要么就把胥吏换掉,或者干脆把胥吏变成正式工。 无论哪一项,都是相当于给原来的官僚行政系统,增加一个新的中间层级,这也就意味着行政成本的增加。 与其去想怎么节约行政成本,把这一层级的成本给全部省略掉,不如想想如何让这些成本,发挥出它该有的价值。 林煜说着,在“官僚”二字的后面划拉了几笔,而后又立马抹掉,把原来的“sop”字母改成了“标准化”。 “无规矩不成方圆!” 第一百九十二章 什么人可用 “我们前面说过,大明实际有着一套相当完备的课税系统,从正税到各种杂税,中央的户部再到下面的布政司、州、府、县、乡……” “那如果我们将这一整套的课税系统,全部按照标准流程来规划制定,并且配备完善的执行和监督管理体系,那么行政执行的效率能否大幅提高?” 夏原吉闻言顿时陷入思量。 林煜那句“无规矩不成方圆”,不仅是在提问,同样也是在提醒。 因为大明的课税体系,只有表面看起来完备,实际却是大明的中央财政,从始至终都严重入不敷出。 “上谓大学士曰:朕自即位以来,未尝有余财,每岁常不足用。”——《明太祖实录·卷二百五十四·太祖高皇帝实录第二百五十四卷》 这还是洪武初年,明朝前中期应该最不缺钱的时候。 林煜不等夏原吉想明,接着说道:“规矩的事情可以先放一放,我们先来假定大明要建立一套乡级课税体系,那么到底需要什么?” “或者说,有什么人可用?” 什么人可用? 首先,胥吏肯定不行,里甲制也不用考虑。 既然如此…… 夏原吉没有思量太久,当即开口答道。 “这个问题其实不难,只要先反推朝廷到底需要什么样的人来管理负责收税……” “第一,朝廷想要建立一套完整的税收体系,那么它的人员构成,就必须满足至少两个前提条件,即识字和算数。” “不识字就无法替朝廷代办收税,不会算数也没法算明一乡课税是否足额。” “第二,收税人不能是本地人,连同县外乡也不行。否则,就与原本的里甲制没有分别,无非是换了个新里长而已……” “第三,负责管理征税的人,不能贪污,或者说新的税收体系,必须同步建立一套监督系统……” 说到这里,夏原吉忍不住又是轻叹一声。 要只是在中高层建立一套清廉的税收管理部门,那或许朝廷还有办法能够办到。 可这是下放到基层,还要取代大明成千上万的里甲胥吏。 嗯,不能说太难,只能说是一点也不简单! 外地人、会算账、能识字读写,还要清廉如水…… 有这几个条件的不能说完全没有,比如国子监的生员群体,里面就能揪出来不少有理想有抱负的年轻学子。 可这有什么用呢? 国子监一年才招收多少学生? 这些学生就算很多都能做到以上这些,可他们进入国子监本身就是为了能有更好的发展。 说白了,就是想要踩着国子监的台阶往上爬。 结果,你现在却要他们下乡去做“卑贱”的胥吏…… 就算这些学生都愿意去,几乎没有任何基层治理经验的他们,哪怕个个刚正不阿,也得被地方乡绅耍得团团转。 “而且,有句话说得好,人的道德底线就是没有底线,所有基于道德的制度都是在扯淡,基于利益平衡比基于道德底线往往要来得更加可靠。” 话糙理不糙! 夏原吉和于谦都不是迂腐之人,自然能听明白林煜话里的意思。 于谦淡淡说道:“所以,就算朝廷能凑齐这么多国子监的学子生员,让他们下乡代替胥吏去征税,可一旦真的在乡里待的时间长了,他们总会不可避免的与地方乡绅达成各种各样的接触联系。” “而人就是这样,有了接触,有了联系,就会受到影响,再然后便是慢慢被同化,直至与如今的里甲胥吏一般无二……” 夏原吉微微点头,虽然没有开口,但他也同意于谦的看法。 不过于谦话音刚落,马上又接着问道:“林先生,您有什么办法能解决问题吗?” 遇事不决就问林先生。 什么,林先生也不知道? 那一定是在考验他们,再不济就是没休息好。 总之,不会存在连林先生都无法解决的问题。 夏原吉被于谦如此直接的操作给搞得愣了一下,他下意识想说“不可能有办法能够解决的”,可转念一想,对面可是胜了他与杨士奇几人多次的“小林先生”啊! 说不定…… 真的有办法能解决呢? 夏原吉当即收敛起心神,也跟着期待地看向林煜。 而林煜呢…… 他在喝茶。 讲了半天,都说得他口干舌燥了,这老师确实不是什么轻松职业,得亏他带着“挂”,不用每天备课。 “咳咳~” 稍微喝了两口茶水润润喉,林煜这才伸手点了点地上,地上有他刚刚抽空写的几个字。 “外地人、清廉、识字读写、会算账。” “这是刚刚余老(夏原吉化名)说的,大明要想组建新的乡级税收部门,所必须满足的四个基本条件。” “你们觉得这四个条件很难,但我觉得这其实非常容易,你们知道汉武帝吗?” 汉武帝?不是还在说收税吗? 怎么突然就讲到汉武帝了? 于谦有些疑惑,但还是点头:“秦皇灭除六国,一统天下,汉武北驱匈奴,拓定边方,也是不遑多让。” 林煜笑了笑,说道:“对,但汉武帝北驱匈奴,这可是一场对草原游牧民族的持久战,为了维持战争,那汉武帝就得想办法弄到足够的税收钱粮,用来养活自己的军队。” “你要不要猜猜,汉武帝是怎么去地方收税的?” 话说到这里,对财政税收、历朝史记都比于谦要更为熟悉的夏原吉,明显反应了过来。 “是酷吏和军队。” 夏原吉给出了答案。 林煜稍微纠正道:“确切地说,是法家门徒为主的酷吏,与退伍军士组成的税吏。” 不得不说,汉武帝的这一招确实高明,利用军队中的退伍士兵去担任乡吏。 而这些退伍兵往往都来自外地,与本地豪族尿不进一壶。 再加上退伍兵自身的纪律性和执行力,也能让汉朝更容易从豪族手里把税给收上来。 还能进一步解决退伍兵的就业问题,减少王朝的不稳定因素,加强对地方的控制力。 可谓是一举多得了! 说到这里,是不是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汉武帝”版国税局,武装收税,又快又好! 第一百九十三章 大明国税局 问:世界上有哪些极度作死的行为? 答:在韩国当总统,在墨西哥禁面粉,在中国卖面粉,在美国逃税漏税…… 嗯,前三条一看画风就很“合理”,只有最后一条,离谱是真的离谱,但也的确是真实的美国国情。 简单举个例子,哥谭小丑因为抢银行跟蝙蝠侠斗得你死我活的,终极目标就只是为了交税…… 开个玩笑! 但在美国,他们的国税局不论是权力还是威慑力,都远超更广为人知的fbi与中情局。 美国国税局牛逼到什么程度呢? 用已经退休养老的某位国税局高官的回忆录来说,凡是他在职期间经手过的纳税人,不是自杀就是“意外去世”,要么就是精神失常…… 而且,相比较于直接被逼疯的,他往往更喜欢“意外去世”的,因为这样就可以不用费劲地去找理由、扣帽子了。 抄家“纳税”就好~ 美国国税局之所以能这么牛逼,就连美国富豪也是谈之色变。 其实就在于美国的国税局,与汉武时期的“军人”乡吏有着两大共同点: 第一,国税局成立的时间线,美国正处于南北战争时期。 第二,国税局的成立初衷,就是为了武装征税,所以国税局的“兵力”来源都是正规部队。 要用一句话来形容美国国税局,那就是屠龙者终成恶龙。 最开始的美国因为经历过独立战争,所以内部的政体极为松散,各个州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国中之国。 因此,在南北战争爆发过后不久,美国中央政府突然发现,他们好像收不上来税了。 应该说美国之所以能独立,就在于美国“百姓”都不想给政府交税,这才引爆了“波士顿倾茶”这个战争导火索。 结果,新政府居然还要求他们交税? 没门! 想要收税,那就先得问过他们手里的霰弹枪答不答应! 这下,美国中央政府傻眼了…… 为了能收上来税,支持军队作战,那位中小学课本里的“鞋匠总统”林肯签署法令,正式成立国税局,并且授予国税局武装暴力征税的无限制特权。 这是什么概念呢? 就是只要国税局认为你该交税,哪怕你是卖糖的大糖枭,也得先把卖糖的钱纳税了再说。 为了充分利用政府授予自己的无限制武装收税特权,国税局每年用于扩充军备的经费都可以组建一支机械化装甲师了。 是的,你没有听错,就是扩充军备! 当你问欧洲教皇有几个师的时候,他只能对你说“阿门”。 而你去问美国国税局有几个师,那他们真的会出动几个师,过来问你交不交税! 美国国税局最“辉煌”的时期,他们的武装水平,与本国最先进的山地作战师同级,陆军有什么装备,他们就有什么装备。 所以,在美国也流传一个段子,即美国三大最强军种:第一陆军,第二海岸警卫队,第三国税局。 有人问国税局的基层税务稽查员要有什么学历,人家却是要求你至少会开坦克装甲车…… 这不是开玩笑! 就连他们的国会内部都有议员忍不住吐槽:“作为一个负责收税的民政部门,为什么每年会在购买军备上面花去那么多的钱?” 认真听完林煜对于国税局案例的讲解(没有明说美国,只说是万里之外的西方番国),夏原吉、于谦两人此刻都已经有些脑袋发懵了。 夏原吉沉默半晌,忍不住开口问道:“给税吏如此大的特权,这些外藩国人难道就不怕出现藩镇割据的祸事吗?” “为什么要怕?” 林煜笑问:“汉武帝当年也是用的退伍军士充当税吏,结果怎么样?” “这些退伍的老卒,哪怕曾经有何等的功勋身份,在他们退伍以后,就已经不再属于军队体系,那么朝廷授予他们的税吏职务,就只属于朝廷自己的课税系统,而不归属军队的财政税权,二者之间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器与名,缺一不可。” 于谦听到这里,不由点点头。 名正则言顺! 军卒退伍就不再属于军队系统,而是变回了平民百姓。 那朝廷自然可以放心地用他们,而不必担忧晚唐到五代十国那般的军阀藩镇之祸。 林煜接着说:“再者,朝廷让这些退伍老卒充当税吏,既是为他们解决了退伍以后的就业问题,相当于给了他们一份退伍后的工作保障,也能让这些已经在战场上见过血,难以再安稳归田的老卒,重新控制约束在朝廷的课税体系中。” “等同于变相清除了社会层面的不安定因素,而且这些老卒本身就是从军队当中退下来的,有着比里甲制度下的乡间胥吏更强的纪律性和执行力,让他们负责收税和管理基层,也只会比原来的里甲制更为的高效。” 夏原吉听到此处,眼里瞬间露出精芒,他仔细在脑子里推演了一番,发觉这个方案确实可行。 要用退伍军卒,比起里甲制下的胥吏,肯定是更加好用的。 因为这些军卒本身就是出自朝廷的经制之师,哪怕再怎么样也比乡村胥吏更有组织性和纪律性。 而且,朝廷让退伍军卒再就业,转职下乡为国征税,相当于给了他们一份稳定工作。 对于这些不习惯回乡种地的老卒来说,这就是朝廷的恩典! 不仅可以让他们对朝廷感恩戴德,还能变相地去除掉国家的不安定因素。 毕竟,真把这些在战场厮杀惯了的老卒放回家,那他们有很大可能,会闹出违法乱纪的事来…… 因为这些人早就不怕死了,能在战场厮杀之中活下来的,有几个是好相与的? 而且,封建制度下的官僚剥削性很强,夏原吉可以确保自己是个清官,但他也知道大明基层的官僚大多是什么德行,或者说这也是王朝驭民的必要手段…… 唉~~! 夏原吉心中轻叹一声,没有再去想这些,而是默默总结归纳了使用退伍军卒征税的几大好处。 1、退伍军卒普遍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与地方乡绅不可能有关系。 2、退伍军卒不怕死,不会被地方乡绅威吓。 3、退伍军卒对朝廷有着一定的忠诚基础,执行力、纪律性、组织度都更强。 4、退伍军卒见过血,遇到乡绅组织抗税的,他们也能组织起来,武装催税。 第一百九十四章 退伍兵 总结了使用退伍军卒征税的好处,又有国税局、汉武帝两个“实践案例”。 夏原吉姑且算是认可了这个方案,但他很快又提出新的疑问:“利用退伍军卒征税确实是个好办法,这些退伍军卒都来自外乡,很难与地方乡绅产生勾结,但是,要如何才能确保这些退伍军卒本身的廉洁呢?” “还有军卒的识字率与算学的普及率……” 用退伍军卒可以,满足了外乡人的前提条件,还能节省朝廷建立培养新税收机构的财政和时间。 可这只是解决了人员来源的问题,如何确保新“税吏”的廉洁性,以及识字率和对算学的掌握程度,又是新的问题。 大明作为传统的封建专制王朝,明军与历朝军队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普遍的文化程度都不高。 说白了就是绝大部分基层士兵、军官,全都不识字,算账也不会…… 这不是刻意贬低! 明中后期可能会好一点,但那也是建立在民间私塾教育的广泛普及之上,百姓的整体受教育水平得到了提高。 也就是说,至少明初的军队,哪怕最精锐战力的三大营,底层军卒的识字率也不会太高。 古代王朝的军队,也并不需要太多识字的。 军队中,高级将领能识字,可以看懂信报文书,会看清战场形势举旗发令。 那就算是合格的将领了。 低级军官、士卒只要能听懂汉话(三千营骑兵多为蒙古人),能看懂军旗号令,令行禁止,那就算是合格的精兵了。 识字? 很重要吗? 此时的明军,包括三大营,士兵不说百分百,那也是七八成以上都属于文盲。 为了防止中高层军官不识字,造成军令文书通传不畅,干扰军队布置,明军实际还有补充设立“识字兵”。 说得通俗点,就是军队版“师爷幕僚”,专门负责给不识字的中高级将领读写文书,但这类兵种也与文官的“师爷”一样,几千军队里可能就有那么一两个。 而且不属于朝廷经制之兵,属于将领私下招募。 这特么更像“师爷”了…… 林煜点头:“你的疑问没有错,用军队只能保证他们不会与地方乡绅勾结,或者说就连这个实际也没办法百分百保证。因为军队的来源出自五湖四海,与本地乡绅短期内确实难以融入,可时间一长,又牵扯到了税收利益,那地方乡绅总会想到办法,对新的税收系统加以腐化。” “这些退伍军卒对朝廷或许忠诚,但忠诚与贪污并不是不能共存的,而且识字率与算学的普及率,也确实是个难题。” 说罢,林煜伸手对着地上四条要点里第一条的“外乡人”圈画出来。 “我们还是按照顺序来解决剖析,外乡人已经没有问题,那就先说第二条的廉洁。” “该怎么确保这些退伍军卒足够廉洁呢?” “单纯指望这些军卒的个人道德操守,那是纯在扯淡放屁,人的底线从来都是没有底线。” “要想确保这些退伍军卒的廉洁,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自己明白,贪污所要付出的成本,与贪污所取得的利益,二者不成正比。而且,朝廷也要给他们足够的利益,来维持和监督他们的廉洁性。” “一切不谈利益回报,只谈理想付出的,都可以说是在耍流氓。” “所以,要做到确保退伍军卒的廉洁性,就必须建立一套恩威并施的监督制度。” 林煜说着,在地上随手写下了“俸禄”与“养廉”。 “制度保障廉洁,可以分三个部分来做。” “第一部分,俸禄。” “你要给这些退伍老卒发放俸禄,不能再如同胥吏一样,一文铜钱、一贯宝钞都舍不得给。也不要觉得我话说得太直了,就跟之前我与你们说过的,我大明的卫所军户制度一样,连养兵和养为朝廷办事的基层胥吏,都不舍得花钱,那还当个屁的皇帝啊!” 于谦早就听过这番言论,所以已经是见怪不怪。 夏原吉却是被林煜给呛了一下,有心想要反驳,但又找不着反驳的理由。 因为…… 林先生说得的确没错啊! 养兵不舍得花钱,养胥吏不愿意给钱,那还做个屁的皇…… 咳咳~~! 夏原吉连忙战略性咳嗽两下,差点就把这句大不敬的话给学了去。 对面,林煜一脸狐疑地看着突然就“咳嗽”起来的夏原吉,说道:“老余啊!你这族叔该不会有什么……” “林先生放心,老夫身体还算硬朗,刚才也只是老毛病犯了而已。” 夏原吉连忙开口解释,生怕这位小林先生误会了。 林煜说道:“咳嗽可不是寻常老毛病……嗯,可惜咱也不会治病,不过你回头等我几天,我给你弄点药出来,没事喝两口可以提高免疫力。” “免疫……力?林先生说的可是能够治疗免去某种特殊疫病的药物?” 夏原吉勉强靠着字面意思,结合前后语句理解了一下。 免疫免疫,免去疫病,很合理吧? “差不多吧,但不是治特殊疫病,而是能治大部分疫病,而且还能顺便提高你们的抗病能力,简单来说,就是没事喝点,可以少生病。” 什么? 还有如此神奇的药物? 夏原吉一脸震撼,但更多的还是疑惑和不信。 于谦同样也是满脸吃惊,但吃惊过后,很快便带起了浓浓的期待。 他不是刚来的夏原吉,长期在林煜讲课的“洗脑”下,对林煜已然有了一种近乎盲目的信心。 虽然医学和治国相差甚大,但谁说林先生只会治国了? 林先生先前还从炼丹之道中,搞出了能让粮食增产的化肥神丹,那再搞出这能治百病的“仙丹妙药”,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才对。 “也不用现在就眼巴巴地看着我,这玩意儿我又不可能马上做得出来,先等等吧……” “而且,这也不是什么很罕见的东西,平常百姓家只要不是穷得太离谱,那基本都能搞得到。” 啊? 夏原吉脸上的不信之色更深了,如此“仙丹灵药”,怎么可能寻常百姓也能弄到? 世上若真有此等“灵药”,那为何历朝历代都从未出现过…… 第一百九十五章 清廉 对于夏原吉的不信,林煜也没有多在意。 反正信不信,他都是要把东西弄出来的。 没别的原因,就在于这玩意儿没啥技术瓶颈,而且成本便宜足够好用。 在工业技术几乎没有的大明,林煜如同寡妇叹气没几把用,自然是没办法造出真正的“万能药(青霉素)”。 但退而求其次的…… 呵呵~ “我们先接着刚才的继续说吧,对新的乡级税收系统,必须要有俸禄,俸禄不用太高,但要能持续,达到养廉的目的。” 林煜边说边对着“俸禄”旁边的“养廉”,连画了两个圈。 用俸禄来养廉,这个方法未免有些俗套了,但胜在朴实无华。 夏原吉暗暗点头,他甚至推导出了这套俸禄养廉的底层目的。 因为只靠个人的道德标准,以及对朝廷的忠诚,那简直是比厕所用过的草纸都贱,而要是配合上养廉用的俸禄,那或许是也没办法做到百分百的防贪污。 但今后那些拿了俸禄的新“税吏”要是再继续贪污,难免会心生“压力”。 这是肯定的! 原来胥吏没有俸禄,只相当于朝廷无限期雇佣的免费打工仔,那他们贪污对他们自己而言,就是“理所应当”的。 要不然,一家人天天喝西北风去? 可有了俸禄,再去贪污,那他们就算还敢,心里也会知道,自己是在“犯法”。 最重要的是,朝廷也有借口能光明正大地去缉拿抓人了,完全不用担心会引起其他“税吏”的不满。 毕竟朝廷都给你们发俸禄了,你们居然还敢贪污朝廷的税粮,那你不死谁死? 而且,相比起朝廷持续发放的养廉俸禄,哪怕每年拿的俸禄钱粮不多,比不了正经做官的,可对比在地方贪污截留的税粮,那完全没有风险的俸禄就是纯收益。 到底是背着杀头风险,去贪污划算,还是一辈子安稳吃俸禄养廉(养老)划算? 就看个人的取舍了。 毕竟,贪污一辈子下来,乡间“税吏”的级别也贪不了太多银钱,真贪多了是怕朝廷、地方都看不出来吗? 当然,具体的俸禄和养廉细节,肯定还要继续商酌…… “俸禄养廉是第一步,没有俸禄维持,廉洁也不用去多说,那都是在扯淡。”林煜归纳说道。 “等做好了第一步,那第二步就可以开始针对贪污,建立监督察访制度了。” 林煜在地上先写下了“四不两直”,而后又写下了“巡查监督”。 “巡查监督不必多说,与现在大明的御史巡查体系差不太多,通过建立起例行的御史巡查,从而对地方乡级税收机构形成监督。” “只要经常进行巡查监督,那不是脑子犯浑的,都得稍微收敛些。” “四不两直就更简单了,说直接点就是暗查暗访制度,与前面的巡查监督配套,暗查暗访重在不发通知、不打招呼、不听汇报、不用地方陪同接待,直奔地方乡间、直插现场。” “你们觉得这两套要是配合在一起使用,地方会怎么样?” 于谦说道:“必然如履薄冰,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朝廷的御史就在你的辖区,搜查你的贪污罪证。” 林煜点头:“没错,这也正是监督察访制度的意义,通过明察与暗访,来让地方始终保持警惕,只要频繁来个几次,就算还有贪污,也没人敢再摆在明面上,甚至只敢小打小闹。”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腐化,但只要腐化得慢点、轻点,对百姓来说就能让他们少受一点罪……” 夏原吉听到这,也不由点点头,随即叹息道:“百姓疾苦啊!” “嗯,我们接着说,确保了俸禄养廉和监督察访,还有第三步,那就是要给他们塑造一种荣誉优越感。” 夏原吉疑惑:“荣誉优越感?” 林煜嘴角勾起微微一笑,都坐下,他要开始抄作业了~ “简单来说就是退伍以后的老卒,要根据他们的军衔功绩授予勋章。” “不用管勋章和军衔是什么,可以先理解为这是一种能代表退伍军卒身份的物品。勋章可以用铜铁打造,高级的还可以用银制,不用太贵,但一定要独一无二,足够精致便携。然后按照这名退伍老卒的个人功绩和履历,在其上镌刻军衔级别,这东西与军职不互通,仅限于个人荣誉……” “而且,这勋章和军衔不能是毫无用处,必须赋予它们一点实际意义上的好处,比如社会性的身份地位,类似文人功名的见官不跪,平日里前往县、府、州城不用出示路引等……” “总结,就是没什么太大的作用,却极能彰显个人的身份地位,形成具有优越感的优先权力。”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只要为国贡献,即可享常人钦羡之荣誉!” 夏原吉听到最后,才惊觉此法的妙处所在。 说白了,这就是低配版的“十二级军功爵”,通过作用不大,但优越感拉满的勋章、军衔,来让退伍老卒对朝廷感恩戴德。 不要小看荣誉带来的优越感,几百年后的某位落榜美术生,在早期当兵的时候立了功,从而获得授予普通士兵极难得到的铁十字勋章。 然后,到了这位美术落榜生登顶当上元首之时,这枚铁十字勋章,每逢重大场合都必然会佩戴于胸前,甚至临自杀前,都还专门佩戴上了再吞弹自尽。 这就是荣誉感的作用! 如果还不行,那一定是荣誉感给得不够,继续加码就是。 不要觉得封建王朝的人,就不重视荣誉优越感了。 要不然,为什么读书人中了秀才,非要加个没啥实际作用的“见官不跪”特权呢。 不就是给他们增加优越感吗,把秀才与地主、平民、商人全都区分开来。 这是社会地位的象征,不是几两银子能买来的……起码得几百两银子(捐官)。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说句不好听的,对这些“肉食者”而言,路上没有冻死骨,那朱门里的酒肉,吃着怎么会觉得香呢? 军卒有了退伍后的安置去处,还有俸禄养廉,最后再加上个荣誉身份。 这些都远比直接发一笔退伍安家费要来得更为实在,也更让这些老卒安心。 “所以,清廉的问题也就解决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问题分析 要是还解决不了怎么办? 别问林煜,他又不是神,怎么可能制定出绝对完美的制度。 任何制度只要存在,那就必然有着漏洞可钻。 因为制度终究都是死的,而人是活的,林煜制定的制度,充其量只能增加钻空子的难度,以及贪污的成本,不可能绝对没有贪污。 没有贪污腐化,那是传说中的“乌托邦”! “现在,外乡人、清廉的问题解决了……” 林煜将地上的“清廉”两字圈画起来,这才接着说道。 “我们来继续说说识字、算术该怎么办,这两个问题要想解决,肯定不能跟前两个一样,得掌握一定的方法。” 说完,林煜又在地上对着“标准化”着重画了个圈,而后加上了一句“问题分析”。 “问题分析?” 于谦下意识念叨出来,不由得有些疑惑,这两个问题已经很明确,还有什么可分析的? 夏原吉却是看出了不同,他发现林煜解决问题是一步一步来,而且环环相扣,每一个步骤之间都能有所联系,并且循序渐进的把问题解决了。 这对比原来朝廷的六部三司官僚系统,看起来似乎是有些繁琐,但要是真的照搬实施,确实也能够大大提高行政效率。 因为这没有增加官僚系统中的亢官,而且明确了朝廷内部的行政工作安排与主次顺序。 繁琐是繁琐,但要是细化分类,把对应的事情交给对应的主管部门,统一标准化来执行,那就能繁而不乱。 林先生不愧是大贤,无形中就教会了朝廷,今后该怎么更好的提高行政效率。 林煜继续说道:“先说算术吧!相比起这种比较笼统的名字,我还是更习惯叫它数学……” 夏原吉作为户部尚书,倒是能听懂数学二字的含义:“数学,算学术数之下的分支,为宋元两朝算术学家钻研方便算法所用,即为数学。” 于谦却是反应激烈:“数学,数学……学好数理化?林先生,莫非这算术就是与物理、化学并列的第三学问?” “呵呵,记性还挺好。” 林煜笑道:“没错,所谓数理化,便是数学、物理、化学的简称,这也是大明要实现工业革命,从而富国强兵的三大基石。” 夏原吉再而发问道:“工业革命,可是类似于汤武革命?为何工业革命就可富国强兵?” “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易传·彖传下·革》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商汤、武王改姓受天命,上顺天时,下应人心。 在夏原吉的眼里,革命的意思应该是类同于王朝更迭,那工业革命又是什么鬼? 对这个问题,林煜没有回答,而是让于谦代为解释了一番。 虽然于谦也不是很懂,但他按照自己的理解,向夏原吉进行了解读。 夏原吉顿了好半晌,才差不多弄清楚,这工业革命的确是有“改朝换代”的意思,只不过革的不是王朝,而是现在的生产力,现在的农具、手工业等等。 于谦拿来一卷蒸汽机的零部件图纸,给夏原吉仔细观摩,心中也是愈发震撼。 夏原吉不是完全不懂器械,作为历经了四朝(包括建文)的老臣,他的见识还是相当广博的。 对于水转大纺车的构造都有了解,所以自然能够看出这图纸中的蒸汽机,比之水转大纺车到底有多么精巧,他甚至从结构图里找到了水转大纺车的部分零件(连杆、飞轮)。 夏原吉研究图纸半天,给出自己的点评:“此器械若成,必将惊天动地,但也恐怕会带来民间抵触,也不知是福是祸……” 林煜平静说道:“不是恐怕,是一定,但无所谓,我只负责画图纸,能造出来最好,造不出来那就活该……” “活该什么?”于谦问道。 “活该大明亡了!” “……” 夏原吉盯着图纸看了片刻,才艰难启齿问道:“……林先生,此器械的图纸,老朽可否带走一份副本?” 林煜摇头:“不行。” 夏原吉表情一滞,随即叹息道:“是老夫孟浪了,此器械必是先生心血之物,君子不可夺人所好……” 林煜说道:“你误会了,只是你的官位太低了,这图纸不重要,用图纸生产出来的蒸汽机,对工业革命的进程推进那才是相当重要。不能把图纸献给皇帝,利用皇权和朝廷来进行推广宣传,那工业革命想都不用想!” 听到这里,夏原吉瞬间来了精神,连忙说道:“林先生放心,这图纸老夫……咳咳,老夫有一个朋友,或许能有门路献上去。” 林煜露出笑容,说道:“呵呵,那给你一份也不是不行,这份图纸原本是留给你这族侄和我另一个学生的,你可以看看,但不能带走。” “林先生高节!请受老朽一拜!” 夏原吉按捺不住激动,起身就要给林煜行礼。 林煜一脸严肃,难得端正了坐姿。 既是对老人家的尊重,同样也是他终于在刚刚试探出了这老头的身份。 应该说都不能叫试探,而是对方主动自爆了。 经典“我有一个朋友”……典,典中典,太典了! 看来,自己这俩“爱徒”的身份,比原先设想的还要不简单啊! 让我想想…… 大明的武勋里有几个姓洪、姓余的? “林先生!林先生!?” “嗯…哦,我们刚刚讲到哪儿了?” “数学。” “对,数学。”林煜点头,缓缓开口说道,“你们认为,要让一个毫无基础的普通人,熟练掌握足够用于征税的数学技能,至少需要培养多长时间?” “很久很久,确切地说,光是理解算术是什么,对一个毫无基础的普通人来说,都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没有数年到十年,几乎不可能熟练掌握。” 于谦自己作为经典的科举进士出身,对算术曾经也有过涉猎,所以很清楚地知晓这其中的难度。 夏原吉很快摇头反驳道:“贤侄,你又弄错了,你刚才是从读书人的角度思考的问题,但实际收税的人,不需要理解什么是算术,他们只需要学会怎么记税报账即可。再由朝廷进行集中培训,最多也就是一年半载,应该就可勉强上手了。” 嗯,专业的户部***,对算术的理解就是比外行要强得多…… 第一百九十七章 数学 在华夏大地之上,“数学”这个技能,很早就已经被先人给点出来,而且长期都是处于世界领先的地位。 这个领先的幅度,甚至是以千年来计算的。 这不是在开玩笑。 约莫公元前五千多年,当时的华夏文明便已经掌握了“书契”,以及会写“1~30”的数字(不是理解中的那种)。 后来,到了春秋时期,这个数字计算量已然扩展到了3000以上,而且还有了加法和乘法的意识。 在金文周的《鼎》中有这样一段话:“东宫乃曰:偿禾十秭,遗十秭为廾秭,来岁弗偿,则付秭。” 翻译过来的意思:如果你借了10捆粟子,晚点还,就要从借时的10捆变成20捆。如果隔年才还,就得从借时的10捆涨到40捆。 用数学式子表达就是: 10x2=20 20x2=40 …… 这还不是最厉害的。 孔圣人都知道吧? 他在《周易》中添加的八卦图,到现在都还在持续影响着数学、天文、物理学的发展。 老祖宗的智慧啊! 等到了战国,数学的发展得到进一步巩固,四则运算正式确立,乘法中诀在《管子》、《荀子》、《逸周书》等着作中频繁出现,分数计算则是干脆被应用于种地和粮食税收。 还进一步出现了勾股定理的应用,以及负数的概念…… 当然,最牛的还得是“田忌赛马”。 孙膑的“田忌赛马”,实际应用的就是数学里的“对策论”,但“对策论”确实直到二战爆发,才开始逐渐发掘形成。 战国结束,历史来到秦皇汉武的篇章,骨头刻字的时代过去,文书开始应用竹简、木牍作为记录文本。 许多出土的汉简中,都能发现数学的乘除法应用明显增多,还出现了多步乘除法与趋于完整(注意,是趋于完整)的九九乘法口诀。 所以,林煜相当鄙视那些脑残小白爽文和影视剧,动不动就来个九九乘法口诀震惊古人。 你这古人是哪个位面的? 要知道,早在战国时期,“九九歌”便已经出现,到了秦汉趋于完善,但这时的九九乘法口诀,是从后往前算的。 到了宋朝,九九乘法口诀的顺序,才从“一一如一”到“九九八十一”。 元朝朱世杰编的《算学启蒙》中,也有明确记录“一一”到“九九”的九数法口诀。 对了,算筹和十进制,同样也是在秦汉形成。 而古代数学的第一个高峰期,来自于《九章算术》成书。 这本书的作者已经无从考证,只知道整本书光是编纂,就耗尽了两汉的“在线时长”。 全书分九章: 1方田(分数四则算法和平面形求面积法) 2粟米(粮食交易的计算方法) 3衰分(分配比例的计算方法) 4少广(开平方和开立方法) 5商功(立体形求体积法) 6均输(管理粮食运输均匀负担的计算方法) 7盈不足(盈亏类问题解法,也涉及能够用这种解法处理的其他类型问题) 8方程(一次方程组解法和正负术) 9勾股(勾股定理的应用和简单的测量问题的解法) 一眼看过去,全是“熟人”,还有社会经济学名词。 别说同期世界第一了,就是放到后世,也难找出能与此媲美的数学巨作。 《九章算术》在前面独领风骚,同期也有《海岛算经》、《孙子算经》(作者不详)、《夏侯阳算经》、《张丘建算经》与祖冲之的《缀术》等诸多数学着作百花齐放。 …… 数学发展的全盛期,自隋朝中期而始,到元朝灭亡为终。 先是隋朝在官方学府设立算学科,之后的唐朝干脆就在国子监,添设了算学馆,其中博士、助教一应俱全,专门培养数学人才。 唐朝对数学算术到底有多重视呢? 在《唐阙史》中,就记载有一则“杨损选小吏”的方程式数学题故事,里面的尚书杨损利用方程数学题,来考校两名能力相近的小吏,最终提拔了才能更为杰出的吏员,而没被提拔的也输得心服口服。 为了能更好推广发展数学,还由李淳风等人专门研读编纂了一部《算经十书》(容纳了前代几乎所有算学着作),作为国子监算学馆的通用教科书。 有如此悠久的数学研究历史,甚至还有全套的数学教材作为应用,那么为何数学在中国古代还是落寞了? 根本原因还是在于,数学作为一门单独的学科,在历朝的固有观念里,都仅限于能用够用就行了。 而且,仔细观察也能发现,数学发展的鼎盛期,是在秦汉隋唐宋,到了元明清就开始趋向于落寞保守。 没办法,自北宋末年开始,华夏便先后进入了金、南宋、元朝、大明的相继登场。 短短两百多年的时间里,华夏大地战争不休、烽火连年,战争对经济、文化的破坏几乎是毁灭性的,再加上封建专制王朝本身对于数学的不重视。 数学在明初发生退步,几乎不可避免。 别问唐宋为什么没事,五代十国“礼乐崩坏”,但五代十国也就撑了七十年。 至于螨清…… 没那么多特殊原因,懂的都懂! 要解决明初数学落后的问题,林煜想到了两个办法。 第一、把数学的学习门槛降低,说白了就是推广阿拉伯数字。 第二、编写一套相对简单,且足够完整的数学教材。 这里的完整,不只是总结数学的各种算法方程,还要对数学进行明确严谨的定义。 简单来说,就是明确数学的三个纲领,即数学逻辑、形式语言,以及数学直觉。 用更严肃的话来说,数学就是抽象的、永恒不变且确定无疑的绝对真理,数学也是先验(先于一切经验)的、独立于任何人的知识。 这与中国古代数学发展的固有观念明显背道而驰。 中国的数学研究历史,虽然足够辉煌悠久,但却难以建立完整的形式逻辑系统。 这就体现在:我需要用这套数学公式,所以我把它创造出来,而不是我根据数学逻辑推测,可能有这套数学公式,所以把它推导演算了出来。 也因此,许多惊才绝艳的数学大家,与他们演算的数学公式,都有如过眼云烟,昙花一现。 林煜不希望自己也是这个结局,等自己一死,大明科技马上打回原点,几百年都停滞不前。 那这穿越还有什么意义? 第一百九十八章 阿拉伯数字 林煜思绪飘忽,不过刹那间,便于心中拟定好了出狱后的计划。 先打好基础,让这个时代的大明,尽早意识到“数理化”这三门学科的重要性。 ——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五个月时间。” “什么?” 于谦和夏原吉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林煜复述了一遍:“我说五个月,一个学期,就能让这些零基础的学员,学会最基本的算术,且能用在收税记账上面。” 五个月时间,零基础学会算账…… 别说于谦了,对算术更为精通的夏原吉,略微估算了一番也觉得不可能。 算术虽然不是什么稀罕学问,但同样也不是那么随随便便就能学好来的。 夏原吉说的一年半载,都是往保守说的了,而且学的也只是算术里的皮毛。 真正要熟练掌握运用一部算经,动辄也要数年,乃至十数年,而且还要学习之人拥有极高的算学天赋。 夏原吉作为户部尚书,也只是粗浅掌握了一部《九章算术》,但真正要理解透彻,同样还早得很。 至于融汇所有算经,取其精华至大成者,目前还没有这样的人物出现。 唐初的《算经十书》也是集齐了众多算学大家,合力编纂才组成的一部教材,并且主要也就是组合起来,并没有推陈出新。 这也是没能建立起数学的“形式逻辑”的弊病! 后人只能不断重复从头开始,甚至还要反向推导已经被前人开出的数学公式,因为前人没有留下方法和形式逻辑。 清朝有位数学家梅瑴成(参与过《明史》天文的编纂),通过研读《测圆海镜》(李冶)与《四元玉鉴》(朱世杰)这两部蒙元时期遗留的算学着作,发现《测圆海镜》讲到的天元术,与欧洲人的借根方比例很相似。 天元术是什么呢? 通俗点说就是代数方程式,即一元二次、三次……高次方程,而四元术便是天元术的进阶版本。 怎么样? 是不是觉得很眼熟,当年初、高中没少受罪吧! 梅瑴成得到启发,通过不断验算,终于是让《测圆海镜》中已然失传了数百年的天元术,得以重见天日。 这既是好事,却也很可悲! 几百年前就出现了代数方程,结果却是过眼云烟,还要后人偶然发现,才得以重见天日。 夏原吉缓过神来,却是看到林煜在地上用着极为规整的写法,写出了十个……嗯,符号? “林先生,这是……?” “阿拉伯数字啊!虽然这玩意儿实际不是阿拉伯人发明,而是天竺造出来的,但不得不说,确实用起来很方便。” 林煜说着,伸手点着地上刚写出来的“1、2、3、4……9、0”一共十个数字。 “这几个数字按照次序,代表了汉字中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零,总共十个数字,可以自由组合,形成新的数字。” “比方说这个‘1’和‘0’组合,就是汉字的十,而‘1’和‘1’组合,就是汉字中的十一……然后,依次类推,往上增加数字的排列,还可以增加到百、千、万……” 话音落下,林煜几乎不用多做解释,于谦和夏原吉便瞬间瞪大了眼睛。 他们这下明白了,为什么林煜要专门推出几个天竺人发明的数字。 古天竺发明的阿拉伯数字,对于夏原吉和于谦这两个已经通读过几部算经,在算学一道上有些知识储备的人来说,或许没什么大用,左右不过换种写法。 但对没有任何算学基础的初学者而言,这简直就是快速学会基础算术的捷径啊! 只看阿拉伯数字与汉字算学中,对于术数的写法,就能看出阿拉伯数字到底有多简便。 可以说古天竺在数学造诣上不如同时代的中国,但在基础数字运动的难易程度上,人家绝对能甩汉文表述以及欧洲人几条街。 废话,若是不简单,谁推广这玩意儿? 可以说,阿拉伯数字的推广,极大降低了学习数学的基础门槛。 因为它不仅用着方便,还同步简化了公式表达。 于谦忍不住感叹:“想不到,天竺孱弱,还能有如此发明创造……” 夏原吉跟着点头:“无论中外,不可小觑天下人,老朽受教!” 林煜说道:“阿拉伯数字只是一方面,虽然这是古天竺发明的,但现在拿来用正合适,可以降低初学者的学习门槛……” 夏原吉对此表示赞同,外藩要是有好东西能让大明学习,促进大明的发展,那自然应该吸纳过来,而不是在原地固步自封。 一味守旧,那是穷酸腐儒! 夏原吉想了想,又问道:“这天竺数字能够表述一般读数,也能更为简便,那要是三丈一尺四寸一分五厘九毫二秒六忽该怎么写?” 三丈一尺四寸一分五厘九毫二秒六忽,这是祖冲之算出来的圆周率,也是中国古代首次将圆周率确定到了小数点后七位,即3.。 可惜的是,祖冲之记录圆周率算法的《缀术》,在五代十国的七十年乱世里遗失了。 林煜说道:“圆周率啊……加个小数点呗!” 说着,就在地上写下了圆周率的数字表达。 夏原吉看到这里,心里快速思索,这套天竺传来的数字,配合上小数点的运用。 能否不只仅限于教材,把它用到日常记账当中来到底行不行? 行!当然行! 用数字记账,肯定比文字记账,要方便得多,算起来也能更快。 但也要注意,数字容易造假,真正记录到账本中的结果,还是需要用文字表述,防止底下人意图中饱私囊,暗自篡改。 夏原吉这不仅是在设想,他已经打算把这套方便的数字,运用到今后户部统筹算账的工作里面。 能省下更多精力,提高工作效率,何乐而不为? “如此说来,用这套天竺数字,就能够解决问题了。” 于谦点头:“那些退伍老卒只是下乡收税,也不必真的对算术精通,哪怕死记硬背,也能勉强学会乘法、加减口诀,学会些皮毛,不至于算账都不会,那也就够用了。” “算术这一项是解决了,那识字的问题又该怎么办……” 第一百九十九章 拼音 说到识字,这确实是个大问题。 前面有说过,不论哪朝哪代,军队的文化水平,基本就是全员丈育。 哦,有一朝不是,那就是初唐。 因为初唐的军队来源自府兵,府兵的文化水平还是足够高的。 但也仅限于初唐了,到安史之乱前的唐朝,“开元盛世”下的唐军,就已经基本退化到了目不识丁。 因为安史之乱的危机爆发,府兵制玩不下去了,唐廷就开始尝试募兵制。 而募兵制募集的军队,几乎全部来自流民青壮,也就是活不下去的老百姓。 古代的老百姓需要识字吗? 答案是不需要。 因为在中国古代,老百姓通常情况下,也是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世代务农,而务农除了需要身体健全之外,并不要求会识字。 没有化肥、农业机械的时代,识字对农民而言,有什么用? 更何况,还是处在封建王朝的封闭环境之下,大部分农民百姓,一生都在乡镇打转,连县城都没去过。 而且,封建王朝的固有弊病,导致百姓要想学会识字,是需要付出极大代价的。 不说孩子从小的开蒙看书,再到后来进学读书,哪怕是去私塾进学,也需要很多钱粮支撑,还要耗费大量的时间精力。 古代的一户农家,一口人就是一个劳动力,农家子要想读书,就意味着必须完全脱产。 要供养一个脱产的农家子,这耗费的代价可着实不小。 或者说,这也是王朝驭民的特有手段,增大普通百姓跨越阶级的难度,形成剥削统治。 同时期的欧洲,也是同理…… 欧洲人要想读书识字,得先学会拉丁语,因为欧洲的知识都是以拉丁语、拉丁文为主流文字语言。 而林煜要用的这些退伍老卒,既然都选择去当兵了,那就意味着家里不可能太宽裕。 在古代,要是家里有钱有势,谁会去当兵? 就算参军,高低也得做个军官将领吧! 因此,林煜对于二人的疑问,风轻云淡地问道。 “我问你们,如今的大明朝,一般要想识字读写,都会选取什么教材?” 夏原吉有些疑惑,但还是开口回答:“应当是《洪武正韵》,这是太祖高皇帝定下的,我大明唯一的官话韵书。凡想入仕为官者,必须先学《洪武正韵》。” 于谦点点头,他少时也有学过《洪武正韵》。 “那《洪武正韵》好学吗?” 这个问题一出来,于谦和夏原吉都陷入了沉默。 这不是好不好学的问题,而是太特么难学了! “八年,帝以旧韵出江左,多失正,命与廷臣参考中原雅音正之,书成,名《洪武正韵》。”——《明史·乐韶凤传》 这是《洪武正韵》的成书历史。 也因此,这本官方韵书不可避免地带了许多守旧的成分。 简单来说就是,作为主编的乐韶凤、宋濂等人,并未意识到汉语口音的变迁,而错把继承了南梁的汉语当作吴语。 这导致后续编出来的《洪武正韵》,虽然被朝廷强行作为了官话教材,但实际影响力远不如历朝的其它韵书。 这么说吧! 现代汉语属于二级结构:普通话——方言。 而大明则是三级结构:雅言规则——各地读书音——方言。 到了明中期,还进一步推出一本偏向于真正中原雅言的《交泰韵》。 嗯,洪武皇帝认为的中原雅言《洪武正韵》,实际上说的应该是江淮话,也可以说是南京话,跟中原完全不沾边。 当然,虽然《洪武正韵》不算中原话,但在朝廷强行推广下,大明官话还是被迫定型为了南京话。 夏原吉思忖片刻,说道:“《洪武正韵》虽然不好学,但也是朝廷必学。否则,天下百姓各说各家话,口音一出省,就难以互通,这将不利于朝廷治民、百姓生息、国家昌盛。” 林煜笑道:“说得不错,可要我说啊,我这里有一部新的正韵字典,可重制切音(拼音)之法,让蒙学孩童和不识字的百姓,都能两三个月学会自行切音,而后自己翻着字典学习生字读写。” “天下还有这等轻松法门?”夏原吉下意识感到诧异,却没有觉得不信。 这也是阿拉伯数字与小数点的功劳,前两样给夏原吉的震撼和启发很大,以至于现在林煜说有新的切音法,能让识字门槛降低,他也不觉得不可能了。 林煜看夏原吉惊讶过后,就没有下文了,似乎真觉得自己能成功。 嗯,能成确实能成,但不容易也真的不容易。 到底是六百年前的大明,很多东西都跟后世完全不同。 林煜虽然决定要将现代拼音法搬到大明来用,但某些部分却得进行适应性修订。 因为明朝的口音、识字,与现代拼音法和普通话,区别不能说太大,却也绝对不小。 就比如现在识字用的切音法,简单来说就是,你要想学识字,得先会这个字,才能去学它的注音读写。 换言之,就是先有蛋与先有鸡的无限循环。 而且,明朝的口音属于三级结构,作为最基本的方言,采取的是七声调,与后世普通话的四声调完全不同。 七声调:阴平、阳平、阴上、阳上、去声、阴入、阳入。 四声调:阴平、阳平、上声、去声。 仔细一看,上声被合并,而入声完全消失。 时至今日,仅有闽南、西南等部分地区的方言,仍然保留入声。 林煜要是现在飙两句普通话,对面这两位还真不一定会讲。 普通话的四声调,又关乎到了拼音的四声调。 阴平代表第一声,阳平是第二声,上声是第三声,去声是第四声。 慢慢来吧! 林煜随手在地上写下26个字母。 于谦看了看,只觉一脸迷惑,完全没看懂意思。 “林先生,这是什么?” 林煜回答:“这是字母,字母可组合为声母、韵母……用于孩童蒙学,不识字的人学习切音识字。” 嗯,这么一说,于谦和夏原吉就懂了。 声母韵母本来就是音韵术语。 这两人稍微看了几眼,就猜到了这些奇怪字母的含义和用处…… 第二百章 士大夫 汉语口音与拼音的发展,从明清到近现代,先后历经数个阶段。 明朝建立,南京话成了官方雅言。 明清交替,南京话又被北京话所取代,俗称京片子。 而后,晚清到民国的过渡期,有个叫威妥玛的英国外交官,这家伙成功按照拉丁字母给汉字注音,编纂了一套《语言自迩集》。 虽然这套《语言自迩集》没能真正成为官方主流,却成功启发了后面的民国与新中国。 直至今天,许多英文中的中文音译,也还是沿用的威妥玛式拼音法,比如功夫(kungfu)、太极(taichi)、易经(i ching)、清明节(chingming festival)、宫保鸡丁(kungpao chicken)等等。 林煜现在把拉丁字母整出来,虽然时间线上有些太早了,但也不是完全不能使用。 唯一要注意的,便是几百年后完全成型的汉字拼音法去除了入声调,只在部分方言保留,而林煜现在面对的却是大明全国,大部分人口都在说入声。 就连北方大平原地区,也多为南方移民人口,会说入声的人很多,连北京话都与几百年后有着很大的不同。 那原来的汉字拼音法就不能直接套用了,必须进行适应性修改。 好在林煜已经有了规划,加个入声调而已,改的不是太多,只是稍微有些麻烦。 新的汉字拼音法,肯定也不像原来的那样,有63个字母组合了。 字母的数量或许会有不同程度的增减变种,但难易程度不变,依旧适合初学者和蒙学孩童识字。 对面的夏原吉和于谦两人,看着地上林煜简单书写出来的韵母、声母以及不算复杂的整体认读音节,不由得心悦诚服。 这二人一个户部尚书,一个进士出身,自然明白这套新的拼音法要是问世,将会对现有的教育体系,形成多么巨大的冲击。 届时怕是全大明的读书人,对这汉字拼音法的口诛笔伐,绝对是少不了的。 虽然林煜给出的只有冰山一角,不是全部的拼音法,但他们也依旧从中敏锐察觉到,用这套拼音法去识字,确实比原来的切音法要简便太多了。 因为新的拼音法,不要求你认识字,只要求你能开口。 然后照着发音去读,而不是像切音法那样,要先认字,再读音。 二者主次关系的颠倒,就是天然的识字门槛降低。 于谦忍不住感叹:“只要这新的拼音法问世,那往后的天下百姓就都能读得起书,认得起字了……” 说的是认得起,这意味着识字成本的降低。 夏原吉深以为然,旋即又面带唏嘘:“新的汉字拼音一旦问世,那各地的读书音与地方方言,怕是也要跟随一起……烟消云散了!” 林煜并不打算强推普通话,因为普通话没有入声,对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来说,这就是个奇怪绕口的偏僻口音。 但他不推普通话,随着拼音法的问世,同样也会无形间磨灭各地的读书音与方言体系。 方言根深蒂固,应该还能保留久一些,但地方的读书音必然会迅速土崩瓦解。 因为地方读书音本来的存在意义,就是朝廷的雅言规则难以适用所有地方,这才先学雅言,再把雅言转为地方读书音。 而拼音法没有这些限制,不仅更好学,也更好说,还能互相灵活通用。 林煜理解夏原吉的感触,但却是干脆说道:“我把拼音法拿出来,本来也不只是为了教这些‘新税吏’读书识字的,或者说教他们只是顺带,我就是要磨灭大明各地分割的读书音与方言体系……” 于谦愣了一瞬,有些不能理解道:“林先生莫不是在开玩笑?” “我知道你们很难理解。” 林煜平静说道:“那我换种说法,现在的大明,汉语口音实际是分为三级结构,也就是雅言规则—各地读书音—方言。” “你们觉得,哪一部分是几乎不需要,又严重阻碍了朝廷对地方控制力的深入?” 夏原吉皱着眉头,一语道破:“是各地的读书音,林先生的意思我应该明白了。所谓读书音,既带上了‘读书’二字,就意味着它的主要使用者,都来自于地方的士绅阶级。而士绅才是朝廷治天下的最大阻碍,因为朝廷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而不是与百姓共治天下!” 对于夏原吉如此直言不讳,林煜微挑了下眉,也不点破,接着说道:“所以,读书音不论是对朝廷,还是对百姓,都是完全不需要的,与之相对还有现在这极为繁琐的切音法。” “切音法虽然是目前识字的主流方法,但其本身过于繁琐,而且还会极大拔高识字的成本,让百姓就算能够通过切音法识字,也会因为沉重的耗费,而早早辍学,不会有更多余力参与科举。” “这就是作为国家最大食利阶层的士大夫,为了垄断隔绝朝廷中央与百姓的联系,所构建的一层天然茧房。” “茧房……以茧丝构筑,与世隔绝,这般形容果然贴切!”夏原吉微微点头。 林煜继续说:“有了这层茧房在,朝廷的影响最多只能下到地方,再往乡镇渗透,就会变得异常困难。” “因为朝廷的政令、语言、文字都难以深入到乡镇,这些乡镇围绕着士绅转,就如同一座座诸侯藩镇,所以士绅才能叫士大夫。” “在春秋,能叫士大夫的,可是都有着自己的封地,能够建国的封地!” 这话说得有些诛心了! 但夏原吉和于谦都未有反驳。 因为经不起推敲啊! 早在汉代,这种以乡绅构筑“茧房”,如同列土封疆一般的天下统治模式,就已经在华夏大地逐渐形成了。 各地的豪族吸纳隐匿百姓,修建坞堡,招募部曲私兵,宛如大汉境内的一个个国中之国。 偏生朝廷对此还没什么办法,汉武帝曾尝试利用退伍军卒和法家酷吏,来对抗这些乡镇土豪,是取得了一些效果…… 但也只是一些效果。 汉武帝过后,一切恢复从前,朝廷与地方豪族继续共治天下。 百姓还是承担所有苦难。 因为汉武帝的办法,要耗费太多成本,别看汉武帝北驱匈奴,过瘾滴很,但后面几代皇帝都在为汉武帝还债。 国库被打空,国内被打烂,连汉武帝这般如此强硬的帝王,也被迫下了个轮台诏(是不是罪己诏,有争议),反省一下自己做得太过了。 汉武帝的失败经验,也让后世的王朝愈发保守…… 第二百零一章 何为进士 “曾经牵扯了汉唐数百年的门阀士族,虽然被科举制瓦解,但科举同样造就了全新的士大夫,分润走了门阀士族的权力。” “或者说,这些士大夫实际也就是新的门阀,新的士族,因为读书人通过科举,成为新的食利者,通常被叫做进士老爷。” “何为进士?” “进身为士罢了。” 一句进身为士,把多少读书人的遮羞布,给明晃晃的揭了下来。 这要是让外面的那些读书人听见了,怕不是得集体冲上来……打人应该不至于,但一群人冲上来与林煜“辩经”是肯定的。 于谦和夏原吉两个人对此倒是毫无反应。 这两位一个已经提前脱离了士绅的低级趣味,另一个一心为公,垂垂老矣,也不怎么在乎这些虚名。 曾经朱棣要把夏原吉斩了,这家伙也还是不慌不忙,在死牢里头继续算账,看国家还剩下多少财政。 于谦开口问道:“所以,这汉字拼音法与新税卒,就可打破地方乡绅构筑的隔绝茧房?” 新税卒是于谦现造的词,用退伍军卒组建新“税吏”,自然不能再叫“税吏”,而是应当叫“税卒”了。 “对,”林煜点头说道,“你们原先考虑,组建新税吏……应该叫税卒了,会虚耗国家的财政,因为朝廷组建税卒,就是为了征更多的税,但税卒也要花钱,那这多出来的税,也就全砸了,似乎有些亏。” “只算经济账的话,这的确有些亏,但王朝与地方、士绅的博弈,不能全都算经济账,还有权力的分配问题。” “不组建新税卒,那这棋盘博弈,就算有再多妙手,也还是改变不了朝廷在下两盘棋的格局现状,顶多就是把朝廷跟两方下的三方棋局,重新分开成两盘独立的棋局。” “朝廷与地方,地方与士绅。” “可组建了新税卒,那就会引起一个质变。” “这些税卒来自于退伍老卒,来自于军队,他们习得了识字读写,懂得算账收税,还代表了皇帝与朝廷的意志……” 夏原吉忽然间喃喃道:“皇权下乡了!” 嗯,这不用林煜解释了。 于谦很快便明晰了其中的关键点,原来的地方乡绅通过操纵“识字”这把刀,把乡镇变成了自己的“后花园”。 皇权不下乡,下乡也只能在外面远远的看着。 谁敢进入乡绅的“后花园”,原地消失太过了,但被乡绅阻拦在外,扫地出门还是能做得出来的。 乡绅于乡镇,宛如土皇帝。 朝廷的所有政令、诏书,无法直接传达给乡镇百姓,只能由乡绅传达。 真正做到了,朝廷与士绅共治天下! 可有了新税卒就不同了。 税卒代表朝廷,本身出身于军队,再掌握了识字,那朝廷的政令就可以畅通无阻的进入乡镇。 原来“牢不可破”的乡镇茧房,就此被打破。 这听着有些不切实际,但参考螨清对汉人士绅,到底是怎么做的,你会觉得林煜还是保守了。 螨清可是干脆的修建满城,各省各地驻扎八旗驻防军,八旗满人总督、官僚控制,完全不给汉人士绅任何机会。 汉人豪强建立坞堡,私设部曲的时代,自唐末便已然随着门阀士族,一起被扫进了历史垃圾堆。 只要朝廷狠下心来,面对成建制的军队,地方乡绅根本没有任何反抗能力。 雍正能强推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也正是靠着螨清在各地的刀把子。 话说回来,这位汉人士绅眼里“残暴”的雍正皇帝,反而算是对汉人士绅最好的螨清皇帝了! 因为从他开始,螨清的地方大员(巡抚、总督),终于有纯粹的汉人了。 不再是动辄满人、八旗、包衣奴才之流。 乾隆登极后,又马上换回去了…… 因为乾隆与路易十六是笔友,所以他知道路易十六被送上断头台这件事。 呵呵~ 这么说的话,也不知乾隆朝的汉人士绅,到底是怀念雍正,还是不怀念雍正呢? “宗族、血缘、识字这三大要素,为乡绅构筑了一个个完全封闭的茧房,将乡镇与地方,与朝廷完全的封闭隔绝,而乡绅就是其中的土皇帝。” “为什么都说皇权不下乡,因为乡镇的百姓压根听不见皇帝和朝廷的声音。” “原来的乡镇里甲制,他们没有朝廷的俸禄,只能算朝廷的临时工,自然更不会去尽心尽力。” “皇权久而久之,也就被限制在了地方,再难往下深入。” “这新税卒就是一道口子,而汉字拼音法,则是我为之准备的杀招!” 说起来,林煜还得遥祭感念一下东汉的蔡伦,没有这位宦官侯爷改进造纸术,那朝廷下发地方诏令,还得靠落后的竹简、木牍。 用这两样东西,那朝廷控制地方都得使出浑身解数才行。 要不然,西汉开国为何喜欢无为而治? 不过,林煜有件事没有跟夏原吉和于谦两人说,他也不可能会说出来。 汉字拼音法,能够降低百姓学习汉字的成本和门槛,配合朝廷的新税卒,可以更快打破地方乡绅建立的茧房。 但…… 这里面有个致命的bug,对王朝而言非常严重的逻辑bug!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知道得越多,越…… 一旦百姓识字变多,掌握了更多知识,打破了士绅对于知识的垄断,破除了乡镇茧房。 王朝的权力会迅速**,但这股**的权力,不是完全没有代价的。 封建专制的王朝,用于维护统治的《驭民五术》:愚民、弱民、疲民、辱民、贫民。 可以说,历代王朝的短短二三百年国运,都是在这五条的基础下,不断试探百姓的承受极限。 可要是第一条的“愚民”失去了效果,那王朝又该如何驭民呢? 夏原吉面露思索,他的眼里渐渐浮现出一丝忧色,似乎是猜到林煜未道尽的要点。 夏原吉抬头看了看林煜,就见对方正襟危坐,云淡风轻。 思量斟酌片刻,还是没有开口。 也许…… 小林先生有着自己的考量吧! 第二百零二章 皇权下乡 “如此,有了税卒和汉字拼音法,这第一部分的乡级税收系统,就算是解决了。” 对于林煜的话,于谦和夏原吉各自点点头。 新税卒就是朝廷放到乡镇的一把刀,一把代表皇权下乡的快刀。 在乡绅不再掌控强大武装力量的大明,这些税卒就能逐步瓦解掉乡绅在地方的权力。 地方乡绅怎么办呢? 他们没有任何办法。 大明还没有经历过土木堡,永乐大帝的庙号也才刚刚确定,朝廷中央掌控的武力依旧强大。 朝廷往乡镇派驻税卒,取代里甲制度,就算乡绅不满,也不可能造次。 难不成还能来个火龙烧人? 别逗了! 你今天敢火龙烧人,明天朝廷就要来问问,你家里有几口人…… 咳咳,不多说。 于谦在心底循着林煜的课堂逻辑,暗自回味思索。 林煜最开始讲的只是王朝政体与弊病,而后是土地和粮食,再然后便是货币和地缘,如今讲到了税收和财政…… 第一部分的税收博弈,与乡级税收体系,才刚刚讲完。 朝廷、地方、士绅的三方博弈,基本算是完全理清了。 二级分税制度,中央与地税分级,并且引出“遗产税”与“分家税”。 士绅一体纳粮,乡镇并入税收体系,皇权下乡。 大明国税局的雏形,便算是就此确立了。 接下来,就是第二部分了。 有第一部分,当然得有第二部分…… 林煜缓缓开口说道:“现在,第二部分,我们来说说税收到底是什么。” 税收是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于谦和夏原吉两人纵使已经慢慢能跟得上节奏,也还是有些猝不及防。 税收不就是朝廷向百姓、士绅收取赋税,这还能是什么? 等等…… 不太对,有什么地方不是很对劲! 林先生问的问题,不应该会这么简单。 那么,税收除了向百姓收取赋税,还有什么深层次的含义呢? “……” 于谦陷入沉思,好半天都想不通透,税收到底具有什么意义。 应该说,他认为税收便是朝廷收钱,然后再把钱拿来花出去。 还能有什么? 这也是夏原吉这位户部尚书的观点,税收是国家的钱袋子。 除此以外,其它的意义,他还真不知道。 林煜没有卖关子,接着说道:“税收的表层含义,那就是国家的钱袋子,它具备强制性、无偿性和固定性。” “所谓赋税,便是王朝存续下去的经济体现,这种体现也表现在王朝对于税收的分配法则上面。” “而税收的核心法则,其实只有八个字。” 于谦急切问道:“哪八个字?” 林煜悠悠说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夏原吉听罢,脸上带着难色,摇了摇头说道:“这……谈何容易啊!” 林煜说道:“确实不容易,因为税收的特殊分配规则,必然会倾向于靠拢王朝,也就是国家的统治阶级,它的分配主体必然是王朝,客体才是社会的剩余阶级,所有的税收分配,也都是为了维护王朝对国家,对社会客体的统治,这是核心目的。” 话说得不太中听,但夏原吉已经听习惯了,还能提出反问。 “所以,税收只是如此?” “那林先生的分税制,其实也是遵循了这个规则,朝廷取走99枚金币,而剩下1枚给予地方和士绅博弈。” 林煜摇了摇头,想在地上写字,发现已经写得太乱,没地方下笔了。 于是站起来,挪个窝,坐下。 另起一行。 ——大明国债。 夏原吉一脸慎重问道:“何为国债?” 从这两字上,他仿佛看到了未曾有过的分量。 林煜淡淡说道:“字面上的意思,国家跟百姓借钱,谓之国债。” 夏原吉瞬间皱眉,说道:“林先生,此事万万不可,须知朝廷便是朝廷,百姓便是百姓。二者分工明确,再加上世人本性愚昧,若朝廷真的与百姓借钱,先不说百姓能否信服朝廷,就说一旦开了这先河,那国朝威严何存啊?” 于谦本来还想说话,听到夏原吉反对,顿时又不说了。 他也很疑惑,觉得夏尚书说得很对,朝廷就是朝廷,百姓是百姓,双方各司其职。 朝廷跟百姓借钱,那国家还能是国家吗? 而且,就算都不考虑这些,百姓怕是也不大可能会借钱给朝廷,因为朝廷在百姓心里的信誉,实在是太低了。 别的不论,大明宝钞便是一桩恶心事。 如今的大明宝钞倒不算完全是废纸,但价值缩水严重,跟厕纸差不到哪里去,也压根没人愿意使用。 林煜看着夏原吉的剧烈反应,越发肯定心中猜测,这老头哪里是在户部里混日子的“关系户”那般简单,绝对是户部里头的高官。 这个猜测一确定下来,再看对方举手投足之间,也完全跟身上那身官袍颜色搭不上边。 用林煜的话来说,你一个穿青袍的“关系户”,没事装什么叉呢? 跟个红袍宰辅似的! 林煜收起思绪,面色如常说道:“老规矩,我们还是用那另一个大国来说明……” 夏原吉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微微点头。 在他看来,林煜口中那个未知的西方大国,显然就是大明的具象化身,专门用来进行政策举例讲解的。 要不然,怎么会有刚刚好适合大明的制度,刚刚好对方还用成功了。 哪里来的这么巧? “这个大国为了筹措资金,选择了发行国债,也就是向百姓借钱。” “但实际上,在某些特定条件下,国家通过国债借款,与国家直接征税筹措财政,二者在逻辑和效果上,是完全相同或者等价的。” 林煜的这番话,让于谦和夏原吉都是一脸茫然。 夏原吉作为专业人士,首先表达了反对意见。 “这不可能的,林先生,税收便是税收,这国债便是借钱,二者不可相提并论。” 林煜点头:“嗯,的确,税收筹资与债券筹资,二者本质上确实不太一样。” “那么,我们不妨大胆假设一下……” 第二百零三章 李嘉图等价定理 “我们先假定,大明的总人口已经趋于平衡饱和,不会随着时间的增加而产生增减变化。” “而后,假设朝廷决定对每个人减少现行税收(一次性总付税)100文大明宝钞(宝钞面额有六种,最小的为100文),由此造成的财政收入的减少,通过向每个人发行100文宝钞债券的形式来弥补(再假定债券期限为一年,年利息率为5%),以保证朝廷的财政支出规模不会发生变化。” 林煜问道:“那么,到了减税后的第二年,为了偿付国债本息,保证国家的收支平衡,朝廷应该怎么做?” 夏原吉没有多加思索,给出回答:“为了偿付宝钞国债的本息,朝廷必须向每个人增课105文宝钞的税收。” 林煜微微点头,接着又说:“面对国家税负(税收负担率)在时间上的调整,作为纳税主体的百姓,可以通过增加储蓄的方式来应付下一期增课的税收。” “要是纳税的百姓足够理性,他们实际上完全可以将朝廷因减税而发行的100文宝钞债券加上5%的利息,作为应付朝廷为偿付国债本息而增课税收105文宝钞的财政支出。” “这样,纳税百姓原有的消费方式并不会发生变化。” “同理可得,如果大明债券的期限不限年限,那么结果始终都是一样的。因为朝廷债券的持有人可以一手从朝廷手中获得债券利息,另一手又将这些债券的本金和利息用以支付为偿还债券本息而征收的更高的税收。” “在这种情况下,用举债替代税收,不会影响即期和未来的消费,等价定理是成立的。” 听到这里,于谦从开始的若有所思,到现在的一脸茫然。 夏原吉同样也是皱眉思索…… 林煜说了这么多,总结起来就是“李嘉图等价定理”的观点。 这套理论认为,国家的征税和债券借款,在逻辑上应该是相同的。 也就是从表面上看,以税收筹资和以债券筹资并不相同,但是,国家的任何债券发行都体现着将来的偿还义务。 从而,在将来偿还的时候,会导致未来更高的税收。 如果纳税人意识到这一点,他们会把相当于未来额外税收的那部分财富积蓄起来,结果此时人们可支配的财富数量与征税的情况一样。 “李嘉图等价定理”乍一听似乎很有道理,但实际上这依旧属于纯理论上的经济模型,与前面提到过的海盗分金同理。 也就是说,“李嘉图等价定理”只有在同时满足了四个前提条件下,才能等价成立。 即: 1、在经济的两时期模型中,当税收变化时,其变化数量在当期和未来对所有消费者都一样。 2、政府发行的债券在政府举债时活着的人的有生之年内偿还。 3、税收是一次总付税。 4、存在完全信贷市场。 …… 就连提出人大卫·李嘉图也表明,这是个作为观察假设的经济模型,难以套用到现实的财政经济模式。 但后世的罗伯特·巴罗对此持不同看法,他发表了一篇着名论文《政府债券是净财富吗?》,用于对“李嘉图等价定理”的重新阐述。 巴罗认为,在一个跨时新古典增长模型中,在特定假设(完备的资本市场、一次总付税、代际利他和债券增长不能超越经济增长)下,如果民众是理性预期的,那么不管是债券融资还是税收融资,国家所采用的融资方式并不会影响经济中的消费、投资、产出和利率水平。 理由是当国家为弥补财政赤字而发行债券时,具有理性预期的民众会自己明白,债券变现最终还是要靠增税来完成,即现期债券相当于未来税收,国债融资只不过是移动了增税的时间。 而且,纳税人具有“利他主义”的遗产动机,即他不仅从自己的消费中获得效用,而且还从子女的消费中获得效用。 纳税人不仅关心自己的消费,也会间接关心子女的消费。 尽管举债具有的减税效应使得消费者收入增加,但在理性地预期到未来税收将会增加,从而子女的消费水平将受到不利影响时,纳税人就不会因为现期收入的增加而增加消费。 纳税人不会将国家发行债券融资引起的财政扩张及收入增加看作是幸运的意外收获,他们宁愿将一部分收入储蓄起来以支付未来(以及子女)的税收负担,因此消费需求不会上升,更不会出现消费支出的乘数效应。 巴罗对“李嘉图等价定理”的再次阐述,根本目的在于证明国家财政政策的无效性。 所以,这同样也无法脱开“李嘉图等价定理”的固有局限性,那就是必须依托于各种前提假设。 巴罗的假说一经提出,就遭到了“新古典综合派”和“新凯恩斯主义”的质疑和批评。 对李嘉图等价定理的疑问之一,就是人们是否存在动机为超出生命界限的未来增税因素而储蓄。 莫迪利阿尼在有限期界理论中提出,人们并不关心生命以外的事情,因此,由于发债造成的减税效应会带来消费需求的增加。 托宾也认为李嘉图等价定理限制条件太多,与现实不符。 曼昆则从消费者的短视、借债约束和代际财富再分配三个角度,分析了李嘉图等价定理不成立的原因…… 夏原吉皱眉思索半晌,方才开口说道。 “林先生,您所说的这套等价定理,与前面提到过的海盗分金,本质上是一样的,看似能够成立,但实则应该是不可行的。” 林煜面带微笑:“哦,你说说看。” 夏原吉略一沉吟,说道:“首先,这套等价定理的成立前提,在于朝廷会先减税,造成了国家财政收入的减少,而后再通过大明国债,把这部分减少的财政收入弥补回来。” “那么,要是出现了某些突发状况,这些购买了大明国债的百姓,因为各种原因,在朝廷准备增加课税,来偿付宝钞国债的本息之前,便已经死亡……” “这些百姓既享受到了减税的好处,又不用承担未来的税负,那这些人……他们的消费方式,还不会发生变化吗?” 第二百零四章 债务刺激消费 对于夏原吉这么轻松就发现了其中的漏洞,林煜也不觉得奇怪。 要是发现不了,那他反而还得重新审视一下自己的判断,看看到底有没有出错了。 林煜没有再让二人继续盲猜,缓缓开口说道:“对,余老你说的没错,应该说,这只是这套等价定理存在的其中一个问题。” “说得通俗一些,就是国家的征税和举债是否等效,不但要求受益百姓具有利他(就是父传子)动机,而且还必须保证百姓遗留给后代的财产为正值。” 于谦听得云里雾里,虽然他已经很认真在听了,但不懂就是不懂。 夏原吉在思索片刻后,摇头说道:“这是不可能被控制的,就算所有百姓都会遗留给后代财产,但财产是否为正值也不可能完全确定。” 林煜微微点头,随口又举了个例子。 “假设有一位父亲出身寒门,家里没有多少财产,但他的儿子却努力读书,考中了进士,得以发家,那这位父亲留给儿子的财产,就不可能为正值。因为他的儿子是进士老爷,理论上具有比他更富裕的财产,而这也并不影响这位父亲对儿子的利他属性。” 这么通俗易懂的解释,于谦听明白了。 “也就是说,后代比父辈富裕,那这个财产遗留就不会是正值,可这种情况应该不多见吧?而且这有什么影响吗?” “有,而且很大。” 夏原吉认真说道:“林先生的意思我大概理清了,应该说除了举例中的那种情况,作为朝廷举债受益的一部分百姓,可能也根本没有遗赠财产的动机,因为有些百姓或许没有子女,或许也根本不关心财产是否遗留给子女。” “因此,当朝廷采用债券来替代征税时,有一部分百姓便不会将债券留给后代,让其用于应付未来税负的增加。相反,由于偿还国债本息所需增加的税收,可能在持有债券的那人死后才会开征,所以这些百姓所要承担的税负是更低的。” “税负的减少,对于百姓而言,就是手里有着更多的余钱,也就是财富的增加……” “贤侄,若是有了更多的钱,你会想干什么?” 于谦脱口而出:“自然是花钱……” 话到一半,于谦不说了,因为他明白了。 林煜的脸色有些古怪,他感觉自己还是有些低估了眼前这个自称“余老”的家伙,自己只说了冰山一角,对方就干脆推导出了全部,光是这份对国家财政的见识,那真是有点东西的。 “林先生,这有什么意义呢?”于谦问道。 于谦本着不懂就问的原则直接就问了,林先生把这套等价定理拿出来,说了半天就只是为了证明,它是错的。 那这有什么用? 完全没有意义啊! 林煜没有回答。 夏原吉却是轻轻摇头:“怎么会没有意义?” “按照林先生的这套等价定理,就是说假设能够成立的话,那会造成什么结果?” 又问? 于谦想了想,认真说道:“朝廷的税收和发行的大明国债,二者的效果是相等的,也就是税收等于举债。” “嗯。” 夏原吉点头:“所以,它的意义就在于,如果税收和举债划了等号,那朝廷不论是发行债券,用于筹措资金,还是直接增课税收,用于筹措资金,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 “因为在百姓眼里,国债将来的本息收入,来自于朝廷对他们增课的税收,那他们就不会将国债视作自己的财富,而用于市场消费,也就不会变成货币流通于市场。” 夏原吉说着,他之前可是专门通宵了好几宿,研究林煜提出来的“白银宝钞”货币霸权。 所以一听到与市场、与货币有所关联的东西,他的嗅觉可谓是非常敏锐的。 简单思索一下,就摸到了这里面的关键。 夏原吉接着说道:“林先生所要表达的意思,便是税收与举债的等式不能成立,那么发行大明国债,就是有意义的,它会被百姓视作财富的一部分。” “因为大明国债有着5%的利息收入,那他们就不会将国债储蓄起来,用于应对未来的税负,而是直接拿来花了……也就是消费。” “换个简单点的说法,就是朝廷发行国债,会让百姓觉得自己有钱,从而刺激百姓在市场上花钱。” “当市场流通的货币变多,那跟着的商税、车船税等等杂税,也会随之增加,从而让国家整体的财政税收带动增长。” 解释得这么清晰,于谦就算再不懂经济学,这时也该听懂了。 不仅听懂了,还满脸都是诧异。 让朝廷负债,还能这么玩的? 别说是于谦了,就连本来竭力劝阻林煜,朝廷是不可能负债的夏原吉,此刻也有些自我怀疑。 毕竟,这国家负债的好处,都是他在给于谦解释。 安静听完夏原吉的解读,林煜笑了笑,继续说道。 “你的理解差不太多。” “接下来我们再说说为何等价定理不成立的第二方面原因——数额相同。” “要说这条,就得提一嘴边际消费倾向。” “什么是边际消费倾向?很简单,它是消费增减量与可支配收入增减量的比值,也就是每增加或减少一文钱的可支配收入时,消费者的消费变动情况。” 嗯,懂了。 就是钱多钱少的情况下,百姓是否会花钱的问题呗! 一句话表达:穷则独善其身,富则妻妾成群(有钱嫖,没钱导)。 见两人都理解了。 林煜这才接着说道:“要支撑等价定理的假设,得国家对每个百姓减少税负的数额必须相同,并且每个百姓的边际消费倾向也没有差异。但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朝廷用于一次性总付的人头税很难长期维持,通常的情况就是国家的财政状况不断恶化(被包税制搞了),到最后一分税粮都收不上来。” “而且,对每个百姓来说,税收减少的数额不可能相同,并且百姓之间的边际消费倾向也是存在差异,不可能完全不变的……” 第二百零五章 等价不等价 “为了方便说明,我们依旧先举个例子,假定朝廷减税政策的受益百姓为百姓总人口的一半,受益百姓当期的税负减少200文宝钞。由于朝廷的财政支出规模要保持不变,因此,减税而引起的收入减少,朝廷将通过向所有百姓发行100文宝钞的债券来筹措资金。其余的债券本息,还是与前面的保持不变。” 林煜对刚才举的等价式例,稍作了些修正改动,缓缓开口说道。 “因为大明国债的持有百姓,与作为税负承担对象的百姓,二者范围的不一致性,以及同为国债持有人、税负承担人,其国债持有比例与税负承担比例的不一致性,就会使得社会资源从税负不变的百姓转移到了税负减少的百姓手中。” “等等……” 于谦才跟上了节奏,这时再度听得两眼发昏,饶是以他听课的时长也不算短了,现在也还是有些被绕晕了。 “林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可否说得再明白些!” 林煜闻言微微点头,于谦会听不懂也在意料之内,随即认真解释道。 “简单举个例子,在大明某地有两名土财主,分别叫张三和李四,其中张三更为富有,李四不如张三富有。” “那么,按照假设中的条件,因为朝廷发行国债的第二年,所有人都要多交5文钱的税收,而李四第一年,购买了100文宝钞的国债,第二年把它卖了出去,多赚了5文钱的利息收入,正好跟第二年的5文钱税收抵消,那对李四这个财主来说,他的钱是不是算回来了?” “而张三因为比李四更富有,所以他在第一年购买国债时,因为减税政策,并没有只买100文宝钞,而是买了200文宝钞,那么第二年张三也卖了宝钞,得了10文钱的利息收入,5文作为税收抵消,那张三是不是相比李四赚了5文钱?” 这个例子太过直白,本来有些懵逼的于谦,瞬间一点就透。 简单来说,所有的前提条件,实际都没有变化。 只是张三比李四更有钱,所以李四在减税前提下,选择买了100文的宝钞,在5%的本息下,他第二年获得105文钱的收入,但因为朝廷要维持收支平衡,所以税收也要105文钱,那李四一分没赚。 可张三因为买了200文宝钞,按照5%的利息他能得到210文钱,而去掉朝廷收的105文钱税收,还有买国债的钱,那张三就是实实在在赚了5文钱。 “所以,我才说这样造成的结果,便是减税的受益人将会增加当期的消费,受损人将会减少当期的消费。” “而消费结构的这一改变,是否会对总需求产生影响,取决于受益人和受损人之间边际消费倾向的对比。” “如果二者相等,不会影响社会总需求。” “如果二者不等,前者大于后者,社会总需求会增加。而当前者小于后者,则社会总需求便会减少。” 正是消费者之间的边际消费倾向存在差异,才使李嘉图等价定理无法成立。 林煜说完,于谦和夏原吉都是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夏原吉终于理解,这套不能成立,而又前后矛盾的等价定理,存在的意义到底为何了。 说白了,就是国家没钱了,便发行债券来向未来借钱。 但实际操作起来,就会因为各种现实情况,对债务和税负造成不同的影响与变化。 其中,良性操作的变化,就是国家的债务增加,从而刺激百姓花钱,并带动货币市场的流通运转,进而提高总体的资产税收。 总结,负债越多,财富越多,税收越多。 而且,这还不是胡扯,在现实中有着实际案例可循。 没错,就是美国国债。 美国的国债上限,接近人均gdp的两倍。 在如此的财政高压下,带来的就是美国经济稳居世界第一,美元享有货币霸权。 说得再简单些,就是国债发行的前提,在于国家会跟着同步减税。 发多少,那国家减税多少。 如此,债券和税收就能在当年达到收支平衡,国家理论上不会亏损。 对百姓而言,债券有利息,那就意味着手里有了更多的钱,只不过这笔钱要来年才能兑现。 百姓手里有钱了,那自然就不会再束手束脚地去搞储蓄,而是更多地放到市场花钱消费。 再说得通俗一点,就是你花钱买了基金,每天都有几块钱的净赚收入,那你是不是就会想着每天早上,多给自己的早餐加一根香肠和两个鸡蛋? 而这笔买了基金(国债)的钱,又会被第三方(国家)拿去进行各种投资(搞基建、矿产、冶炼等产业创收)。 只要最终还钱的时候,税收大于债务利息,那就是有的赚。 用未来的债务换取发展,发展带来现在的财富,从而去对冲未来的债务,达成收支平衡。 关键在于用债务换发展。 林煜尚处于农业时期的大明,提出这套金融债务理论,唯一的目的就是,促进大明的对外殖民掠夺和工业化扩张。 把这套金融债务理论,生硬的直接套到大明身上,那大明就算再强,也会在债务到期的时候,如同泡沫爆炸一样,整个国家剧烈地“炸开”。 嗯,说的就是小鬼子的“泡沫经济”时代。 没有足够的外部实体经济作为支撑,利用债务透支换来的虚假财富,一旦这个增殖大于实体财富,就会如同泡沫一样迅速崩坏解体。 所以,林煜才先推白银宝钞,再推化肥农业,然后是殖民扩张、摊赋入亩、官绅一体纳粮,以及工业革命。 大明如今没有经历土木堡,永乐皇帝也才刚刚驾崩,正是国库最虚,但也是国力最为巅峰的时代。 通过殖民掠夺、货币入侵、海洋战略、对内土地改革,还有工业革命加化肥两手并进,完全可以把国债带来的“经济泡沫”给顶住。 “经济泡沫”带来的虚假财富增殖,将通过对外扩张和霸权吸血,使其不断地转化为实体财富增殖,而债务则将全部均匀地稀释给世界。 真正的全世界来为大明一国的繁荣买单! 第二百零六章 用之于民 夏原吉仍旧还处于震撼当中,他理解得比于谦更为透彻。 因为他想到了如今大明的处境,永乐皇帝刚刚驾崩,国库空虚,而陛下又要重新开海,又要对外征战,夺取日本银矿,开拓海外领地。 这些都需要花钱。 所以钱从哪里来? 发国债呗! 通过现在的减税,与发行国债,去集中钱来办大事。 而国债因为有利可图,再加上消费者的短视(理性有限)、借债约束(减税增加当前收入)和代际财富再分配(利己主义),反而会刺激消费,增加税收。 增加的税收,正好能够偿付国债的本息。 所以,理论上,只要国家不断的增加债务上限,那就能源源不断的刺激消费,增加财富税收。 也就是债务越多,财富越多。 而且,为了获得更多财富,国家也必然会去执行这一点,去创造更多的债务。 债务的进一步增加,就又需要百姓去更多的花钱消费,否则就难以维持这种“债务—税收”的循环经济模式。 但百姓的花钱能力终究是有限的…… 那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快速增加百姓花钱的速度呢? 有。 那就是……生孩子! 人口的快速增长,也会促进消费的增长。 这就是俗称的人口红利。 有了人口红利,那“税收—债务”的财政循环,就能维持下去了…… 夏原吉还在皱眉思索中。 于谦却猛然起身开口喊道:“林先生,这不对!” 林煜一脸平静问道:“有何不对?” 于谦说道:“百姓…不是禽牲!” 这短短的一句话,有如落入平静湖面的一块千钧巨石。 本来还在思索纠结的夏原吉,瞬间明悟过来。 对啊! 百姓不是禽牲…… 这般居高临下,仿佛除了朝廷以外,天下万民都是被蓄养的禽牲。 禽牲的存在意义是什么? 下崽,卖钱,下崽,卖钱…… 林煜脸色也不再平静,他缓缓张口说道:“是啊!百姓不是禽牲,我也早就与你们说过,税收的真正意义,只在于八个字。” “什么?” 夏原吉下意识地问出来,问完他就闭嘴了。 因为他想起来了,最开始林先生就说过的八个字……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于谦代为念了出来。 这八字真言,既可以看做是给世人展示了恶魔的残暴,从而让世人重新去信仰圣光。 同样可以视为纯粹国债资本主义的补丁! 林煜并不打算完全参考美国国债,别看美债玩得爽快,也的确做到了短期的财政增长,还带来了世界霸权。 但这一切并不是免费的。 资本主义的绝对贪婪,决定了资本主义的王朝,不存在不消费的群体,消费就是基本需求。 当债务与税收的财政循环,所创造出来的财富,只有单纯的税收,而没有对社会的财政回拢,那就是变相的搜刮民财。 美债便是这个结果,债台高筑,以至于每年的利息都难以偿付。 之所以还能维持,全靠它们的航母编队! 林煜却不打算这么做,大明确实足够强大,不说单挑全世界,至少单挑整个东亚和美洲绝对没有什么问题。 可只取之于民,而不用之于民。 那带来的不是国富民强,而是极端帝国主义。 任何走向了极端的帝国,哪怕有着再多的殖民地吸血,也会在时间的推移之下,慢慢走向崩溃和毁灭。 …… 夏原吉的牢房跟林煜不在一起,因为天牢经历动乱以后,如今空出了很多房间。 于谦都搬出去了。 他本来还不想搬的,但林煜喜欢住“单人豪华间”,所以于谦就搬到了隔壁。 也就每天中午吃饭的时候,于谦会过来串门,而后一待就是一整天。 为什么不是早上来? 因为早上林煜起不来。 …… 傍晚时分。 夏原吉刚刚换回自己的干净朝服,就紧接着被召觐面圣。 具体也没什么事,就是朱高炽要问问,今天林先生又讲了什么内容。 虽然朱高炽在天牢放了锦衣卫,但锦衣卫抄书哪有夏原吉这位重臣亲口转述,来得更为清晰明了啊? 而且,对于谦的态度,朱高炽现在也还是有些拿捏不定。 夏原吉花了小一个时辰,才将分税制、官绅一体纳粮、新税卒和皇权下乡、大明国债,为朱高炽解释了个大概。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朱高炽听完夏原吉复述的课程内容,久久无法平静。 从分税制到官绅一体纳粮,朝廷与地方、百姓的税收博弈,再到新税卒与皇权下乡,再到最后的大明国债。 这一切的核心,都始终贯穿围绕这八个字。 没有这八个字,那所有一切都只是空中楼阁,无非是朝廷在强行敛财。 “林先生果真是当世大贤,只要新税卒能够成功筹建,那不论分税制,还是官绅一体纳粮,都可真正推行下乡。” “有了分税制与官绅一体纳粮,那摊赋入亩的隐患,就可真正解决,而朝廷也可真正做到控制地方乡镇,而不必担忧乡绅歪曲朝廷政令,贪污渎职,欺民敛财了。” “还有这大明国债……” 朱高炽说着,心头不由涌起浓浓佩服。 在他看来,这国债简直就是为了如今的大明量身定做的。 现在的大明强大吗? 当然强大,不强大,蒙古人早就南下,周边列国又岂会乖乖臣服? 可强大归强大,国库穷也是真滴穷。 仁宗宣宗以后的大明整体战略收缩,既是因为皇帝换得太快,破坏了国家正常的权力中枢,同样也是在于大明的中央财政,有些枯竭崩盘了。 国家没有钱,自然也就无法维持战略扩张。 也是因为没钱,交趾才被迫放弃。 或许宣宗的本意,是先舍弃了交趾,安心搞经济,等过两年再做打算。 要不然,一个敢出兵北征,震慑奴儿干都司,又想要重新开海下西洋的皇帝,会连这么点魄力都没有? 归根结底在于,北征花的钱,比南征交趾要便宜。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宣宗高估了自己的存世年数,正如当年的周世宗,同样高估了自己的寿命。 十年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天下太平! 但上天连一个十年都不愿意给周世宗…… 第二百零七章 林先生看出来了? 有了大明国债,那大明手头没钱的困境,就能迎刃而解。 至于朝廷举债筹措资金,必然会带来的“泡沫经济”,也就是虚假的财富增殖…… 林煜也以“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对夏原吉进行了点醒。 夏原吉理解的很透彻,百姓不是禽牲,他们不是黄册里,那一页页冰冷的户籍丁口。 如果朝廷只知一味增加债务,去利用债务迫使百姓花钱,让百姓全都变成偿付朝廷债务的消费机器。 那这套“税收—国债”的财政循环,维持不了多久,就会面临崩溃。 就像几十年前的元朝一样,由内到外崩塌得是一点不剩! 夏原吉缓缓开口说道:“陛下,所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林先生的意思很明了了,百姓为国家之根本,甚至胜过土地,朝廷举债的法子可用,但却不可一味扩张朝廷债务,以此来逼迫百姓花钱,为国创造财政收入。” “否则,原本应该利国利民的政策,也会变得害国害民,正如昔年王文公变法……” 青苗法虽然沦为恶政大害,但其余变法措施,以及青苗法在部分地区,却也的确让百姓得以喘息。 突出一个政策上的两极分化。 归根结底在于,王安石没有考虑到,全国各地的实际情况并不相同,而且变法本身又太过急功近利。 还有一点…… 宋神宗的立场也摇摆不定。 别说王安石本来就力图富国强兵了,就算他是“大奸臣”,那也耐不住宋神宗这么搞啊! 一会儿这样!一会儿又那样! 任何政策,要体现效果,都需要长期支持。 哪怕是错的,也得先看到错处。 中道而废……那就是纯废物! 王安石自己也看出了神宗皇帝的缺陷,因此对神宗慨叹道:“天下事像煮汤,下一把火,接着又泼一勺水,哪还有烧开的时候呢?” 朱高炽微微点头,也听明了夏原吉的隐晦暗示。 既要“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还要坚持下来,不要动不动就耳根子软听信谗言,或者短期见不到成果就想放弃,如果都这样玩,那还改革什么? 朱高炽郑重说道:“夏卿家,林先生有经国之才,朕亦不是赵仲针(宋神宗本名)。” “陛下圣明!” 夏原吉听罢,当即也拱手对着朱高炽郑重一礼。 “陛下,还有一事。” 朱高炽心情舒畅,因为国家没钱的问题,有办法解决了,索性大手一甩。 “何事?爱卿尽管讲来。” 瞧瞧,高兴得连称呼都直接用上了“爱卿”。 夏原吉也不客气,开口便提出要求:“明日,或是过几日,可让其余几位尚书部堂、内阁辅臣,与微臣随同入狱听讲。” 朱高炽有些惊讶:“这是为何?” 他的疑惑在于,这么快就去这么多人,会不会被林先生看出来? 这次加塞夏原吉进去,还是因为太子要南下,去淮南监督当地的摊赋入亩,顺带狠狠杀一批脑袋,好震慑江南的士绅。 要不然,他这个“仁厚”皇帝,怕是还得被江南官绅当做“建文君(永乐削了的帝号)”二代。 夏原吉说道:“陛下,微臣以为,其实已经不必过多的隐瞒林先生了。” “如今林先生死罪已脱,再过些时日,陛下便要改元而大赦天下。” “届时,林先生的罪名,就可由流放,进一步削罪,那么最多在今年年底之前,林先生便能安然出狱。” 大赦天下不是真的罪刑全部赦免,通常都会在大赦的恩旨中,对赦免的罪刑犯作出具体批示,包括要赦免减刑到什么程度…… 比方说流放三千里,改成流放一千里,加杖责一百,这也算是大赦的范围。 要说之前朱高炽还要考虑该如何大赦,而又不影响正常的刑狱诉讼。 现在可算是不用了! 因为天牢的囚犯,差不多已经快死绝了,活下来的也都是些盗贼流犯,罪责本来也不太重。 历史上,唐宋两朝大赦天下极为频繁,几乎每三年一次,沦为定制。 看似有些不拿律法当回事,但实际对唐宋的罪犯来说,基本没啥影响。 因为大罪不在特赦之列,小罪本来也坐不了三年牢…… 到了明清两朝,大赦的频率才开始大幅降低,也就换皇帝的时候,才会偶尔大赦一下。 朱高炽这都算破例了。 朱高炽听完,点了点头,他觉得夏原吉说的很有道理。 等到大赦以后,林先生最迟年底就可出狱。 所以,不可能一直就这么瞒着,总是要面对的,而他也要正式恭请林先生出仕,为大明的国家宰辅。 “而且……” “而且什么?” “林先生或许早已经看出来了。” “……” 朱高炽有些愕然,林先生看出来了? 什么时候的事? 夏原吉没等朱高炽发问,很快开口回答:“微臣实际也早就有所怀疑,只不过今天在天牢中的听课经历,让微臣察觉到了这一点。” “微臣虽然入狱前经过了乔装,又以于御史族叔的身份入狱,但若是在聪明人面前,实际一眼便能看出微臣身上的破绽。” “而林先生,恰巧就是这个聪明人。” “可他却当做浑然不知……” 朱高炽听到这,下意识想要反驳,万一林先生没看出来呢? 可转念一想,这怎么可能呢? 以林先生之才,要是发现不了,那才是奇怪啊…… 思及至此,朱高炽原先总有些钻牛角尖的地方,似乎也终于想通了。 原来…… 原来林先生早就察觉到他们在暗中窥视窃听。 要不然,也不会专门针对大明目前的国政去讲课。 到现在,就连极其适合大明的国债,与官绅一体纳粮,也被推了出来。 而之前的化肥、海外殖民、日本白银…… 全都是在为此而铺路啊! “夏爱卿,朕明白你的意思了。” 朱高炽郑重点头,说道:“不过,既然林先生早已知晓,却又故意不说,那朕觉得,或许是林先生还未彻底准备好,所以才不愿立刻戳破。” “我们还是继续维持现状,夏爱卿待下次听课,可推荐几人,带着入狱一同旁听看看……” “微臣遵旨!” 第二百零八章 天子亲耕 林煜在天牢内,每日除了写《农政全书》以及绘制世界全图(详细的)、蒸汽机图纸,便是给于谦讲课解惑。 小日子也算过得充实。 南边,朱瞻基赶在了元宵节前后,平了自己的好二叔汉王的叛乱。 紧接着又被自己的父皇,一道圣旨领兵南下,准备去南方杀头立威,武力强推摊赋入亩。 洪熙元年的正月,就这么平稳过去。 转眼到了二月份。 仲春亥日。 天子躬耕,劝课农桑。 遵循“民以食为天,食以农为本”的古训,朱元璋登极的第二年,便在南京建先农坛(祭祀神农)并行耕耤礼。 永乐迁都北京,沿袭祭祀先农和行耕耤礼的传统,但将皇帝亲耕的地点改在了北京先农坛。 永乐十八年,在北京永定门内,天坛以西兴建山川坛。 嘉靖十年,在山川内坛墙南部再建天神坛、地祗坛,形成先农坛现今的格局。 到了万历四年,才改山川坛为先农坛,并设先农坛祠祭署,铸先农坛祠祭署印。 朱高炽今日难得换上崭新且正式的天子冕服。 天子冕服与正常的皇帝袍服不同,这种特殊服饰只有在皇帝祭祀天地、宗庙以及正旦、冬至、圣节时才会穿着,祭社稷、先农(亲耕)和举行册拜时也会穿着冕服。 明朝冕服,前后历经五次更定。 明冕服样式,始定于洪武元年,洪武十六年和二十四年两次更定。 永乐三年,又对冕服进行修订,并沿用至嘉靖初年。 到了嘉靖八年,嘉靖皇帝觉得洪武、永乐冕服不合乎制度礼法,再度进行大改,而后延续到明末。 如今朱高炽穿着的冕服样式,自然还是永乐三年制的天子冕服。 冕服下裳主要为纁色,并且没有革带,只有佩、绶、蔽膝,与古制冕服大不一样。 冕服的上衣章纹共有八个,而下裳章纹则为四个,冠质为皂纱,旒珠则由赤、白、青、黄、黑五色组成,充耳则为黈纩。 冕服玄衣织八章纹,分别为日、月、龙、星辰、山、火、华虫、宗彝,下裳织则四章纹,分别为藻、粉米、黼、黻。 连冕服的鞋袜,也为代表火德的赤色。 按照天子躬耕的传统,在每年的仲春亥日前一个月,就要由礼部报请耕耤日及从耕三公九卿的官员名单,并由鸿胪寺在山川坛耤田两侧立好典礼仪式及从耕官员的位置标识牌。 到了耕耤前两天,皇帝就要开始斋戒,三公九卿以及文官四品以上,武官三品以上一应人等,也要陪着皇帝在家斋戒两天。 耕耤前一天,皇帝会在紫禁城中和殿,阅视祭奠祝文、耕耤谷种及农具后,再由太常寺卿和顺天府尹在仪仗乐队的护卫下送至山川坛,分别安放在神库和耕耤所。 而到了耕耤当天,也就是今天。 清晨时分。 “咚!咚!咚!” 午门三声钟鼓鸣响,皇帝御驾驶出。 祭祀的队伍极其庞大,诸多高品大员跟着出城,京城百姓随从跟着围观。 天子躬耕的道理他们这些小民不懂,他们只知道皇帝每年带头出城,去山川坛亲自种地,那皇帝就是个好皇帝。 而且,那些平日里坐在大堂的官老爷们,一个个都是从天上下凡而来的星宿。 一年到头难得见到一次天山的星宿老爷们去种地。 这热闹不看白不看。 不少贩夫走卒,还趁着机会,挑起货担跟着队伍一起,边看热闹边卖货赚钱。 东西价格也不贵,就赚个辛苦钱…… 到了目的地,朱高炽下了龙辇,跟随太常寺的官员,先去了具服殿盥手,然后再到西侧的先农神坛祭祀先农。 按照古礼,祭祀先农要用太牢,也就是猪、牛、羊三牲。 这并不浪费,因为三牲的完整祭祀典礼,是要皇帝、百官、百姓一起食用过后,才算完成。 而到场这么多人,还要加上围观百姓,准备祭祀的三牲压根就不够吃,一人能分一块肉就算不错了。 祭祀完毕,太常寺官领着朱高炽来到观耕台前,面南而立。 太常寺官三挥红旗,礼部尚书吕震跪奏皇帝出坛,户部尚书夏原吉跪进耒耜(犁),顺天府尹王贤则跪进牛鞭。 太常寺官接着上前引导皇帝准备亲耕。 朱高炽右手执耒,左手执鞭。 又有两个本地老农,牵着耕牛紧张走过,鸿胪寺官宣布仪式开始,皇帝步入“一亩三分地”亲耕。 何为“一亩三分地”? 天子之田,一亩三分。 祭祀的队伍极其庄重严肃,而在队伍外面,田埂周围已经聚集了许多闻讯前来围观的百姓。 这些百姓大呼小叫,甚至还有一些本地乡绅,也跟着带人过来看热闹。 但他们不像百姓那么“无知”地站得太近,而是大多离得老远。 “陛下,可……可以开始翻地了!” 两个老农非常紧张。 废话,不紧张才怪了,站在他们面前的可是皇帝! 就这俩老农也不是胡乱请的,他们是本地的耆老,也就是年龄六十岁以上,得会耕地,还得德高望重。 作为大明皇帝的朱高炽,压根不用亲自耕田,只要象征性地三推三返,其余都由两个老农牵牛解决。 等到皇帝三推三返结束,紧跟在皇帝身后的顺天府尹王贤手捧青箱,户部侍郎则跟着握种播撒,分别种下稻、黍、谷、麦、豆五谷杂粮。 如此,礼毕。 户部尚书夏原吉与顺天府尹王贤跪受耒耜、牛鞭,分别放置犁亭、鞭亭。 朱高炽再次登上观耕台,从耕的三公九卿依次接受耒耜、牛鞭,并行五推五返、九推九返之礼。 这样,加上皇帝的三推三返,一亩三分地刚好能够耕完。 礼部尚书吕震大声唱喊:“耕耤礼成!” “乐起,奏《佑平章》!” 宫廷乐队开始伴奏,何为平章,就是天下太平、政绩彰明的意思,而《佑平章》就是祈愿上天保佑,大明能够国泰民安。 “皇帝这就要走了?” “那可不,皇帝每天忙得很,还能在这儿耽搁时间?” “可这地还没耕完啊……” “老李你在说啥呢?皇帝他老人家肯出来耕地就很不错了。” “说的也是,新皇帝肯出来耕地,那就是个好皇帝,今后这日子应该也能过得下去了。” “皇上万岁!皇上万岁!” “……” 这些百姓不懂什么叫天子躬耕、劝课农桑,他们只知道皇帝老子肯屈尊纡贵,不用金锄头来下地干活,那就起码应该是个体恤百姓的好皇帝。 而只要体恤百姓,那百姓的日子也就能过得下去了。 前面才有个“马上皇帝”,百姓可不想再等来第二个了…… 第二百零九章 化肥仙方 围观百姓山呼万岁。 礼部尚书吕震却没直接依礼,奏请皇帝起驾回宫。 “圣上恩旨!” 随着皇城禁卫的一声响亮呼喝。 “……” 很快便是一传十,十传百。 原本嘈杂嬉闹的祭祀现场,片刻间便安静了下来。 山川坛外围四面八方,围观跟来的乡绅、百姓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跟着跪在了地上、田埂里,低头等着接旨。 封建专制的皇权威严,在这一刻尽显无疑。 接过圣旨的礼部尚书吕震,望着观耕台下跪伏的官民百姓,不由点点头。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仲春亥日,祭祀先农,劝课农桑。 朕自斋戒以待耕耤,偶得仙人梦中指点,赐予大明农业仙方,仙方名曰化肥,可使粮食亩产倍增。 仙人赐下仙方化肥有二种,一为凡肥仙方,一为海外仙肥。 凡肥仙方可通过特殊配制,而使凡肥借得仙气实现粮食增产,但效果对比仙肥会大打折扣。 海外仙肥,仙人已告知地点,朝廷不日便会组建船队,前往海外寻求仙肥。 届时,朝廷官府会于各地乡镇,分春秋两季专卖海外仙肥,百姓可按需自行前往购买…… 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 说是圣旨,却更像是一道朝廷下发的告示,告诉百姓朝廷有了两种全新肥料,可以让粮食增产。 光是语句措辞,就用了不少白话,而且省略了许多圣旨通用的华丽辞藻(正式的圣旨通常会有大段对皇帝的歌功颂德,所以真正的圣旨往往也会制作成很大一张)。 圣旨宣读过后,马上又有复写出来的多份告示,被拿下去给百姓自由传阅。 而顺天府衙也会在回去以后,立刻跟进安排张贴告示,驿站的快马更是在两天前的斋戒日,便已先行出发通告全国各省、府、州、县衙门。 本来在很后面没听清的,看到皇帝又下发传阅的告示。 虽然大多都不识字,但总有识字的读书人帮着念一念。 没过多久,前来围观的百姓便是全都沸腾了。 “陛下万岁啊!” “皇上万岁!” “……” 各种乱七八糟的山呼万岁,响彻于山川坛四面八方。 不论跟随祭祀的各级官员,还是在场的军民百姓乡绅,有一个算一个,全都齐刷刷跪了一地。 虽然这些官员大多都已提前知道了,但此刻听到这道圣旨,又是在“耤田礼”的盛大仪式上宣读,还是不由感受到皇帝的磅礴器量! 化肥仙方,说不要就不要了。 为了让百姓信服,还特意用上了“仙人传授”为藉口。 或许不会让所有的百姓都相信,但只要有一部分人相信了,再从中取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那化肥的推广就没有问题了。 土化肥推广成功,后面的海外鸟粪石肥,自然也不用担心百姓会不相信。 鸟粪石肥的朝廷专卖时间,也是内阁、六部经过了商讨后敲定的。 价格不能卖太贵,但又不能让百姓觉得,这些鸟粪石肥来得太容易,得让他们付出一点点微末代价,认知到这“仙方”不是免费的,还要看时间才能去抢购。 就连这次在“耤田礼”上宣布化肥,也是内阁出的主意。 杨士奇、杨荣等人都认为,先皇用兵太甚,有损国家元气,也让百姓感到不安,必须由“天子亲耕”外加亲耕的时候,推广化肥来鼓励农桑,安抚百姓。 新皇改元当年,就主持亲耕,还得了“梦中仙人”传授的化肥,那说明新皇是个重视农桑的。 就算有聪明人看出了内幕,也会觉得皇帝演这么一出,是为了安抚百姓,劝课农桑。 事实也的确如此。 围观跟随的百姓、乡绅,全都振奋不已。 “六叔,圣旨说的这劳什子化肥,是真家伙吗?” “狗蛋别瞎说,这可是陛下从仙人那儿得来的,还能有假的不成!” “对,这可是仙家玩意儿,等回头官府把那什么化肥拿出来,我马上弄十斤回去……” “十斤哪够下地的,起码也得弄个五六十斤吧!” “说得不错,跟里长说,村里大伙凑钱,多弄点儿这个仙肥……” “……” 百姓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说着要去官府弄化肥的事。 那些听到消息跑过来的本地乡绅,同样也是看着告示若有所思。 他们没有百姓那么好“忽悠”,但也觉得朝廷既然下了圣旨告示,那想必多半是真家伙。 那回头…… 要不要也把家里的宝钞、铜钱拎出来,从官府手里头买点回去屯备着,试试能否让粮食增产?! 粮食就是财富,粮食增产,也意味着财富增加……干了! …… “耤田礼毕!” 吕震将圣旨收拢,躬身行礼奏请:“臣请陛下移驾回宫!” “不。” 朱高炽摇头,却是没有按照既定的剧本来,反而开口说道:“吕卿家,还有一事未说。” 嗯? 吕震闻言瞬间一愣,愣神过后便是惊疑。 不应该只有化肥推广这一件事吗? 而且…… 为什么陛下没有召觐自己商议? 是这件事与六部无关,还是与礼部无关,亦或是与“自己”无关…… 前两种可能性都还好说,但最后一种却是要出大差错的! 毕竟,冬至节宴上的那天,作为礼部尚书的吕震,可是带头当众反驳了皇帝要重启分封的想法。 吕震心中思绪快速回闪,落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躬身领命退下。 “朕之父皇,大明太宗文皇帝于永乐二十二年殡天。” “朕临危受命,登极九五,至今改元洪熙,然国库财政自永乐时起,便屡屡亏空。” “朕登极以来,时常为此感到忧虑,故而先开海禁,对宗藩新政改革,又推摊赋入亩,与这化肥仙方,力图度过此财政危难……” “但,前些日子,林先生为朕打开了新的思路,我大明为何会没钱?” “全在朝廷、地方收不上来税!” “为何会收不上来税?” “皆在皇权不下乡!” 皇权不下乡! 这五个字既是封建王朝的无奈,同样也是为了维系统治的妥协。 可在此刻被抛出来,还是在“耤田礼”这等重要场合,由皇帝亲口说出。 那分量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第二百一十章 借题发挥 吕震离得最近,所以反应也最快。 虽然他也很懵,但还是第一时间跪伏在地,表情诚惶诚恐。 “微臣有罪,陛下息怒!” 毕竟,皇帝都亲口喊出“皇权不下乡”了。 那你作为皇朝的臣子,岂能没有罪过? 没有也得当成有…… 作为礼部尚书的吕震都带头下跪了。 后边负责给皇帝拿耒和鞭子的夏原吉、王贤二人,也没有多做迟疑,迅速齐身跪下。 “……” “陛下息怒!” 往后,才刚忙活完的三公九卿、各部尚书、文武随行官员,以及还沉浸在“化肥仙方”当中,没搞清楚状况的百姓乡绅们。 上千人就这么沿着山川坛,又跪了一大片。 别说那些百姓了,许多中低品秩的官员,比百姓还要懵逼。 前面的“仙方”圣旨,是陛下给他们提前通过气的,所以他们也都有所准备。 可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怎么陛下不仅不起驾回宫,反而还谈起了“皇权不下乡”这个敏感话题…… 皇权不下乡。 这是皇权向地方乡绅的妥协,也是历朝君王、朝廷心知肚明的事情。 陛下在耕耤礼上突然说了这事,还是前脚发了“化肥仙方”,后脚就说了出来。 莫不是要借题发挥,准备对地方乡绅动手了? 这很有可能! 毕竟,朝廷才刚刚在两淮地区强推了“摊赋入亩”的新政改革。 虽然朝廷的理由是先行试点,但这对士绅阶级来说,可是不可忽视的切肤之痛。 更何况,两淮地区的乡绅,听说对此并不配合,反而是有要鼓动愚民,抵抗官府新政的意思。 通常来说,这种情况在江南不说常见,却也是地主乡绅的惯用手法。 当然,在洪武、永乐两朝,取得的效果并不太好。 “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朱元璋 这句杀气凛然的皇帝诗,说的便是武装抗税的江南豪绅。 在洪武皇帝的屠刀和高压政策下,江南豪绅难以对抗朝廷,所以便选择了暂避锋芒,还把宝都押在了皇孙朱允炆身上。 建文帝朱允炆的三个重臣,齐泰应天(南京)人,黄子澄江西人,方孝孺浙江人。 嗯,都是江浙精华出来的人才,还有江西文脉之地的大儒。 所以,建文朝也成了江南士绅最为怀念的“好时代”,不仅皇帝宽仁,不搞严刑峻法,还在江浙大肆减免赋税,每亩地的赋额不到一斗(按实际情况,起码也要三斗米)。 江南士绅还可掌控王朝的财政、税收。 只可惜,在皇权加持下,建文朝的江南士绅太爽了,结果一不小心就给玩嗨了。 燕军靖难,攻破南京,建文帝不知所踪,这天下短短四年的时间,就从建文到了永乐。 永乐大帝到底像不像他爹朱元璋,江南的士绅最为清楚。 好不容易在永乐二十二年的“残暴”统治下撑过去,这些江南士绅总算又等到了一位“宽厚儒雅”的新皇。 还以为好日子终于又要回来了。 谁能想到,这位“仁厚”新皇,上来就是一刀摊赋入亩。 这可让江南士绅炸锅了。 两淮士绅鼓动愚民百姓,暴力抗税就是一次试探。 他们知道该怎么拿捏一位有着“仁厚”贤名的君王,只要自己这边强硬一些,皇帝和朝廷到时候肯定得服软。 当然,他们也不会太过分。 只要摊赋入亩能够取消,那他们也不是不能老老实实交税。 甚至摊赋入亩也能推行,但得分开推行,作为士绅老爷,他们怎么能够跟一群泥腿子贱民一样,承担徭役和交税呢? 这不是有辱斯文嘛! 嗯,朝廷有没有服软不知道,反正有不少江南籍的官员都才得到消息。 陛下派了太子,调动刚刚平了汉王叛乱的三大营精锐,南下去了两淮。 说是调查一下当地的“百姓抗税”,看看是否另有隐情…… 呵呵! 想到此处,这些出身江南,尤其是高品的官员,更是不寒而栗。 他们终于意识到了,观耕台上坐着的那位新皇,并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般“仁慈宽厚”…… 是了,真要“仁厚”,怎么可能斗得过汉王? 说不定这次,就是要借题发挥,对江南士绅再下一刀! 不得不说,有这个想法的在场官员,他们的确是猜对了一部分。 如果说摊赋入亩只是切肤之痛的话,那士绅一体纳粮,就是真正地要割肉放血了! 再加上遗产税和分家税,这更是两把剜骨的利刀! 不狠狠地让江南士绅伤筋动骨,那是绝不可能停手的! 朱高炽扫视台下官民,缓缓开口说道。 “林先生告诉朕,都是因为皇权不下乡,所以朝廷才会收不上来税。” “又因为皇权难下乡,所以这次两淮的摊赋入亩,才会发生地方的土豪劣绅,鼓动愚民抗拒税法一事!” “……” 这一番话,朱高炽特地加了重音,用以“酝酿”心中的愤懑。 他是真的生气了,只不过作为皇帝,就算怒气值再高,通常情况下也不能随意表现出来。 就跟皇帝也不能经常与臣子开玩笑、唠家常一样,这会容易让臣子心中的敬畏感消失,从而降低了皇权的威严(开国打天下的皇帝除外)。 现在他的“愤懑”,既是真实的情绪表达,也是刻意的借题发挥。 下面跪着的六部尚书、高品官员,也都心知肚明。 陛下要出招了! 关键他们还没办法接招。 因为这次的确是两淮士绅犯错在前,鼓动愚民百姓抗税,这事情往小了说可以算是“民愤”,往大了说那可就是图谋造反…… 就算是“民愤”,换到皇权从未式微的螨清,别说是武装抗税了,只是去夫子庙“哭诉”这般地抗税。 到头来的结果就是,金圣叹为首一共十七人,通通被砍了脑袋。 这便是清初着名的“哭庙案”。 案子到底无不无辜,已经不好去说了。 但放到大明,土木堡过后,文臣坐大,万历三十年云南暴动(士绅挑拨),武装抗拒矿税,杀死朝廷税官两百多人,与造反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结果是什么? “帝为不食者数日。”——《明史》 就是皇帝绝食抗议,跟百官怄气。 因为别的办法已经没有什么用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 新税卒 观耕台下,静默无言。 “一切根源,皆是源于皇权不下乡。” “是以,朕痛定思痛,决定改置新税卒,逐步取缔原本地方乡镇里甲制。” “今后新税卒将入驻地方乡镇,代替原来里甲保长,承担朝廷征收粮赋,以及下发徭役政令之职。” “新税卒将会以各地军卫、京师三大营在内,军中的退伍军卒为优先……” 朱高炽这一席话下来,有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除了夏原吉、杨士奇这几个或提前知道,或隐隐猜到的,其他所有官员,尽皆一片哗然。 陛下居然下旨,要组建新税卒,原来的里甲制度也要取缔不用…… 先不说这是否真的可行。 关键在于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应该说,陛下到底想干什么? 以吕震为首的这些文官,他们本来想的只是陛下要借着两淮士绅的事,来借题发挥,好从中争夺一些话语权,让他们这些官绅做出一些让步。 这很合理。 政治斗争,向来不是打打杀杀,而是你来我往。 汉弗莱爵士说过:“政治上的捅刀子,那也得绕到背后再捅,当面亮刀子那是煞笔行为!” 而现在,两淮士绅就干出了这种煞笔行为,那他们全体官绅自然得背锅让步。 可眼下,陛下所要的,显然不只是官绅集团的让步这么简单! 要只是组建新税卒,那他们还能忍一忍,可现在是新税卒成立,里甲制要废除! 而且新税卒的来源,又是出自军伍,这意味着往后的税吏将天然地就与胥吏、士绅尿不到一壶子里去! 难道说,这才是陛下的真正目的,趁机收回地方财税权力? “陛下,这万万不可,先不说新税卒的组建,朝廷要耗费多少财政,光是这些退伍军卒不识字,不通算术,这让他们如何能代里甲来为朝廷征粮纳赋?” 吕震忍不住了,他向前爬了两步,急声劝谏道。 虽然他是陕西人,但现在这可事关切身利益,已经不再是江南士绅一家的麻烦,而是全体士绅阶级的麻烦。 吕震觉得不能再任由皇帝这么肆意下去了。 摊赋入亩可以谈,开海下西洋也可以谈……可这新税卒却是要攫取士绅的财税特权。 一旦新税卒真的成立了,那士绅原本可以揽纳税赋、诉讼,进而谋取私人利益的时代,很有可能会因此而受到严重影响。 包括吕震在内,这些官员还都不知道,林煜的新税卒只是手段之一而已,真正的杀招是士绅一体纳粮。 什么揽纳税赋,包揽诉讼的特权,今后通通都不会再有了! 地方乡绅吞下了多少权力,就得连本带利都给吐出来! 朱高炽见到自己的礼部尚书吕震,跪在下面“义正严辞”的反驳自己,却也没有生气,反而微笑着说道:“呵呵,吕卿家莫要激动,且先请起,春寒甚凉,吕卿家今年也快六十有五了,要为国朝保重身体啊!” 吕震一愣,下意识说道:“陛下,微臣今年才六十一岁啊……” 说完,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整个人的精气神,也在一瞬间仿佛被抽空了一样。 朱高炽一脸恍然:“哦?是朕记错了吗?” 说着,也不再去管一脸颓然的吕震,接着说道:“刚才吕卿家说得很好,的确,新税卒取自退伍军卒,这些退伍军卒既不识字,也不通算术,自然难以胜任为朝廷征税之职。” 这话说完,官员们都是面上一喜。 而那些随行的禁卫军卒,则是面露失望。 别看他们作为皇城禁卫,平日里看似威风凛凛的,但这威风又不能当饭吃。 就算皇城禁卫吃香,那也只是做军官将领的吃香,因为可以吃空额(明初没那么过分,但肯定是有的,任何朝代都有)。 至于下面的小兵,最多就是拿一拿死工资。 现在是洪熙元年,他们皇城禁卫的月俸,应该还能拿到差不多足额。 但那也只是差不多足额,其它什么额外的收入贿赂…… 想都别想! 所以总不能让这些人,去找太监、宫女,或是上朝的那些官老爷要过路费吧? 可以说,对于封建王朝的军队而言,退伍约等于失业,以及失去全部收入来源。 许多士卒当兵当久了,卸甲归田以后连种地都不会了。 就算有退伍安家费,那也只是略微安抚士卒,别闲着闹事,真要是不发、少发或者晚发,这些退伍军卒完全没有任何办法。 因为对于封建王朝而言,军队和兵制的一切目的,都只是为了维稳。 包括从唐玄宗开始,用于代替逐渐崩溃的府兵制,而采取的募兵制,本质也是因为均田制被破坏,导致失地流民太多。 所以唐廷就利用募兵,把流民里的青壮劳力招走,这样剩下的老弱病残,就没有能力聚众造反了。 募兵战时打仗,闲时解散。 对处于中后期的王朝而言,堪称镇压内部民乱的利器。 至于把募兵作为常备军…… 不用花钱啊? 这些皇城禁卫,听到皇帝要组建新税卒,取缔地方乡镇的里甲制,而且还是以军中退伍军卒为主。 对他们而言,这简直就是一件大好事,可以完美解决今后退伍的家庭生计问题。 可现在…… 禁卫军卒们都以为皇帝被劝服了,要改变主意,不少人都对“颓然”的吕震怒目而视。 这些官老爷啊,全都只顾着自己,压根不管他们这些军卒的死活,草了! “可是……” 朱高炽沉吟半晌,这才接着说道:“朕观地方乡镇里甲,同样也不是生而就会识字、算术,既然新税卒不识字,也不通算术,那便学会就是。” 这话一出来,官员们都是一怔。 这不是学不学的问题啊! 吕震忽然抬头,拱手说道:“陛下,若要这些退伍军卒学会识字、算术,至能够为朝廷征收粮赋的程度,那朝廷先期就得耗费数年至数十年,来负责专门教导这些人算术识字,而且还要承担他们的学习耗费。” “微臣虽然主管礼部,却也深知识字算术,二者本就耗费不低,加起来更是一笔财政重负。” “几乎不亚于新政以前,户部所计算得出的宗藩俸禄!” 第二百一十二章 赌一把 宗藩新政改革前,户部计算百年以后,各省宗室的俸禄成本有多少呢? 起码能花掉大半个省的赋税。 从这一点来看,夏原吉还是算得太保守了。 实际的花费,何止大半个省啊! 就算一省赋税翻倍,都不够养大明后期的宗室藩王们。 吕震搬出宗室来提醒,明显是有些过于夸大,但不得不说,要是真按照大明目前的识字、算术方法。 新税卒要落实到乡镇一级,起码得有现役官僚的一到两倍人数,也就是保底接近十万新税卒。 这么多人全都要能识字读写,还要精通算术,那财政成本,确实要高得吓人。 “朕说过了,新税卒既然不会识字和算术,那就想办法让他们学会。” 朱高炽没有理会吕震,而是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接着说道:“而且,林先生同样也告诉了朕一句肺腑之言。” “若是朝廷有朝一日,连养兵都不愿意花钱,那这朝廷还是就此亡了算了。” 这话说得有些诛心了。 不仅诛了百官的心,同样也有些诛朱高炽自己的心。 众所周知,大明的卫所制由太祖开创,而在卫所制之下,朝廷养兵不用花钱。 朱元璋还曾经骄傲的告诉天下人,自己不动用朝廷一分钱粮,就为朝廷养了百万大军。 百官跪在地上,面面相觑。 陛下的这番话,他们说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 那就不说了,保持沉默,等陛下的下文。 “里甲制也是如此,朝廷以里甲胥吏而治天下,却不予胥吏半分俸禄钱粮,那如何还能指望胥吏能忠正为朝廷办差,又如何能确保胥吏不去剥削害民?” “所以,这新税卒朕不但要建,还要彻底革除原来里甲制的贪腐弊病,今后新税卒虽不属官身,也不属军伍,却可与官、兵等同,皆可领取朝廷之俸禄钱粮。” “至于这新税卒的识字、算术问题,林先生也早准备好了对策。” “不会浪费朝廷太多钱粮,而且在五个月内,就可见到成效,所有新税卒皆可出师,为朝廷到地方征粮纳赋。” 听完皇帝的话,百官顿时一惊。 五个月内所有不识字的新税卒,就能全部学会识字算术,为朝廷到地方去收税。 陛下莫不是在跟他们开玩笑? 在座的这些人,哪怕是品秩最低一级的官员,那也起码是某一年的殿试进士出身。 让这些人去教书或许不是全都在行,但他们却深知识字开蒙以及算术学问的难度。 可以说,算术还好,什么年龄都能学,只是要看天分。 普通人往往学不深刻,就算户部的几位老臣,对算术研究也不能说太深,只能说够用而已。 至于识字,这里面的门道可就大了去了。 不仅耗时间耗精力,还非常耗费钱财外物。 因为既要跟先生去学字,还要自己买纸笔墨砚,去练字读写,而后日积月累之下才能掌握那些字。 这也正是切音法的缺点,类似于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无限循环,大大提高了普通人的识字成本。 有了识字成本这一门槛,百姓与士绅的阶级差距,才会被无限拉大。 所以,当皇帝说出,五个月就能学会识字算术,百官别说相信了,反而有些嗤之以鼻。 真要是五个月就能学会,那他们的十年寒窗,不就全都白费力气了? 这些官员当然不敢随意腹诽皇帝,但却能揣测皇帝口中那位神秘的“林先生”。 上次暴露出来,还是在冬至节宴上。 这位“林先生”的行踪,许多官员私下打听,也没有任何小道消息。 在他们看来,这位“林先生”大概率就是陛下藏在身后的智囊谋臣。 就如同先皇身后的道衍和尚。 可如今再看,这位陛下身后的“林先生”,虽然才智颇高,却又“心肠歹毒”,对他们士绅能下如此重刀,就是个沽名钓誉,喜好说大话的家伙。 五个月就能教会一群泥腿子退伍军卒识字,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就连吕震也觉这太过荒谬。 荒谬到他自己一时也难以确定,陛下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说……真的被蒙蔽了? “怎么……都不相信?” 朱高炽笑了笑,说道:“那朕便与诸位卿家一起打个赌,就赌这些退伍军卒,能否五个月内学会识字和算术……” “臣等不敢!” 百官齐刷刷跪地高呼。 朱高炽收敛了笑容,沉声说道:“朕恕你们无罪,朕也不要你们拿出什么赌注来,只是想要与你们打个没彩头的赌,来一起看看,林先生到底是如何让新税卒学会识字和算术的……” “这新税卒朕也是一定要建的,诸卿都不必再劝!” 陛下这是铁了心了。 除礼部尚书吕震外,另外五部……应该是毫不知情的四部尚书,尽皆相顾无言。 沉默了许久。 吏部尚书蹇义,扭头看了眼巍然不动的夏原吉,心里渐渐有所领会。 他想起了月前夏原吉在退朝时,跟他说过的一些话。 “微臣遵旨!” 蹇义带头表态了。 吏部执掌天下官员的升迁任免,所以吏部尚书也被称为天官,足以见其在明朝六部的主导地位。 “微臣遵旨!” 其余尚书见状,也不再有二话,跟着伏身拜倒。 至于礼部尚书吕震,他略微沉吟了下,终究还是尤其不甘地拜倒接旨。 新税卒的建制就这么敲定下来。 一切都得看五个月后…… 不对,就算五个月后,新税卒没能完成赌约里的识字算术计划。 那估摸着,陛下还是会坚持强推下去。 因为,这可是能让皇权下乡的利器啊! 蹇义心中思量,他很聪明,一下子便想明了为何陛下会在今天这个场合,坚持要强推新税卒建成。 还是那句话。 ——皇权不下乡! 这次的两淮乡绅抗税,既是陛下在借题发挥,同样也是陛下在点名,乡绅的权力太大了。 乡绅要不要武力抗税,全看他们自己乐不乐意,在乡镇的盘根错节之下。 朝廷颁布的本该无条件去执行的政令,反而没有乡绅的几句话管用。 要不然,摊赋入亩对朝廷、百姓都有利,只对乡绅不利。 百姓不应该会加入到武力抗税当中的! 第二百一十三章 草原和辽东 虽然新税卒的组建计划已经敲定,但具体能否快速落成,还得看林煜这边能不能在五个月内,完成对退伍军卒的识字扫盲。 毕竟,这可不是一两个退伍老卒,而是要募集起码十万的退伍军卒,且后续还得持续跟进。 这么多人的扫盲识字,要是不能迅速形成配套体系,那朝廷也不用考虑组建什么新税卒了。 因为成本已经花出去了,关键就看时间能不能跟得上。 不能速成,那一切拉倒算球! …… 紫禁城,华盖殿。 朱高炽正在批阅着案上的奏章。 “微臣参见陛下!” 杨士奇为首的内阁四辅臣,以及夏原吉、李庆、蹇义,总共七位国朝重臣来至殿中。 “都免礼吧!” “赐座。” 朱高炽抬起头来,放下手中毛笔,随手挥了挥。 马上有侍立的太监恭敬上前,给几人搬去了座椅。 “昨日朕说要组建新税卒,李卿家办得如何了?” 这只是简单的问话,一天时间肯定办不了太多事,顶多就是先立项,确定一下该怎么办。 兵部尚书李庆才坐下没两秒,就又起身拱手说道:“兵部上下正在遴选退伍军卒名单,微臣以为这第一批的新税卒,不能募集太多,应当如摊赋入亩一样,先于一些地方进行试点,再看效果决定后续如何去推广,也能方便陛下说的五月之内,实现税卒的扫盲识字。” 朱高炽点头:“嗯,这是老成谋国之言,李爱卿劳心了,赐一碗参汤。” “谢陛下恩典!” 李庆连忙拱手谢恩。 朱高炽又说:“既是选取试点,试点地便也先提前定下,这第一批新税卒,就先放在保定县吧!” 保定县位于北京最南端,也属于顺天府,是其离得最远的直辖县。 选在了保定,这里的赋税肯定不敢拖欠,那就是陛下想看看新税卒的建立,对于皇权下乡的效果了。 毕竟,保定既算是顺天府辖县,也略微带些天高皇帝远的意思。 蹇义心中暗暗思定,有些明白了个中含义。 “微臣遵旨。” 李庆乖乖拱手应命。 朱高炽忽又问道:“对了,近日草原边地如何了?可有什么异动?” 李庆闻言连忙回答:“草原目前战事已息,瓦剌顺宁王脱欢年前曾请求朝贡,并请我大明能够册封其为瓦剌可汗。” “但微臣以为,此事不能答应,瓦剌前年已经彻底击溃阿鲁台部,先皇去年北征虽震慑瓦剌一时,但瓦剌于草原势大已是不可逆。” “如今,更是不可轻易册其为汗,许其大义,否则草原怕是将出一位新的蒙古霸主。” “此对我大明绝非利好!” 朱高炽连象征性的“思量”都不“思量”,当即点点头:“那就先找个借口回绝,不许瓦剌脱欢擅自称汗,再时刻盯住瓦剌,有任何异动都要汇报。” 李庆道:“是。” 朱高炽又问:“奴儿干都司呢?” 李庆摇头:“奴儿干都司暂无明显异动,女真各卫所目前尚在休养生息,奴儿干都司年前也请求朝廷,能够多赏赐一些棉被衣物、粮食盐铁,来供给女真各卫所于辽东生息之用。” 朱高炽冷声说道:“不准,再传旨奴儿干都司,密切盯好女真各卫所,尤其是建州三卫,其它不该管的事情,一律不要去管!” 李庆再次领命接旨,同时心底也有些疑惑。 陛下为何突然就对草原和辽东感兴趣了? 草原这边,一直都是大明的心腹之患。 无论瓦剌,还是鞑靼,全都是大明的征北大将军朱棣,五次北征的重点打击目标。 只不过草原上的蒙古人太过滑溜,五次北征下来,除了前两次,后面三次硬是带着明军兜圈子。 说是两败俱伤,但大明作为主动攻击的一方,没有斩获那就是血亏! 至于辽东的奴儿干都司,别说李庆了,在场的其他几位国朝重臣,也对此感到疑惑。 女真与蒙古可不一样,他们的实力很孱弱。 元朝能够建立,蒙古能够崛起,就是因为曾经的金朝女真搞的减丁,加上小冰河影响,促成了蒙古帝国的统一。 所以蒙古帝国对女真非常痛恨,几乎把女真给杀绝种了。 辽东女真,实际都算不上是正牌女真,只是被金朝女真强行兼并的野人女真,用于扩张女真族的人口。 因此才躲过了一劫,但人口依旧很少。 螨清的老祖宗建州女真,目前也不过千把人,而且还被朝鲜人欺负,北上投奔了大明。 朱高炽当然不可能去解释。 总不能直接说林先生喝多了,嘴瓢说出了大明未来会被建州女真所取代,华夏大地再一次神州陆沉吧。 元朝2.0版本上线了? 呵呵。 不过,不能说归不能说,但打还是要打的。 建州女真和瓦剌蒙古都是大明未来的大敌,他要是不去做,那后面的皇帝就更不可能去做了。 毕竟,连他自己要不是被林先生提醒了一下,也不会考虑到瓦剌和女真在未来,会对大明构成如此巨大的威胁。 “草原和奴儿干都是重中之重,二者都不可有丝毫马虎。” “至于新税卒,先选取第一批作为试点,朕这里有一份林先生制定的详细规程,你们几个都拿回去好好看看,务必要办妥当了。” 朱高炽说着,将桌案上一封写好的《新税卒规章》传了下去。 里面也没写太多内容,主要便是林煜提到过的,有关新税卒的俸禄养廉,还有勋章、军衔制度,以及配套的“特权”地位。 只有将这些全都落实下去了,新税卒才算是配有比较完善的税收制度,这也才能更好地发展起来。 李庆接过了那封规章,虽然心中对于“林先生”制定的新税卒并不认同,也不觉得能够实现,但还是非常好奇规章里到底都写了什么。 李庆目前的事情最多,所以先一步领旨告退。 原本七人变成六人。 “新税卒为朝廷置换里甲制的基础,也是之后推行士绅一体纳粮的根基。” “林先生说五月之内就可让税卒识字算术,诸卿以为可行吗?” 第二百一十四章 汉王去海外吧 夏原吉说:“若按常理来推,应当是不可行的。” 对于这个回答,朱高炽并不觉有多么意外。 毕竟,就连他自己也对此颇有疑虑,这可是五个月时间就能让所有的退伍军卒,都能做到识字和算术。 哪怕只是最粗浅的掌握,也很惊人了。 尤其是识字,可不比算术。 算术主要靠天分,要是对算术有着卓越天资,那确实能够进步神速。 但识字不一样,这是真的要实打实去打基础,去死记硬背,会耗费无数的钱财成本。 “但陛下,林先生所掌握经国济民之学问,本就已经超乎了常理。” “再者,既然陛下愿意信任林先生……” “那一切只需静待五个月后,看看林先生的方法能否功成。” 夏原吉话音落下,朱高炽心底最后的一点疑虑也消散不见。 既然都相信林先生了,那一切只等五个月后再说。 反正左右不过一支试点用的新税卒,就算失败了也花不了多少钱粮。 试一下也无妨! 朱高炽微微点头,忽又想起来一事,问道:“汉王父子二人已于月前抵京,诸卿以为,该当如何处理为妙?” 怎么处理汉王父子? 这倒真是个问题。 蹇义心中思量半晌,试探性开口说道:“可削其爵位,废为庶民,禁锢凤阳高墙,勒令闭门思过。” 陛下说了“汉王父子“,那就说明天家兄弟的情分已经尽了。 情分没了,自然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可又问了怎么处理为“妙”,这个“妙”就需要好好揣测了,说明陛下应当还是不愿意就这么杀了汉王。 可能是顾忌杀兄弟的恶名,也可能是别的什么政治因素。 不能杀,那就贬吧! 反正汉王的谋反罪名已经坐实得不能再实心了,就这么贬去凤阳高墙,天下人也得盛赞一声陛下仁厚。 只是,如此标准的“正确答案”,朱高炽却有些不太满意。 “汉王父子阴蓄谋反,罪不容赦,岂是削爵为民就能宽恕的?” 不削爵为民,难道杀? 要直接杀的话,那还问怎么处理干嘛? 这不是前后矛盾吗? 蹇义满腹疑惑揣度。 一直未怎么开口的杨士奇,却是渐渐摸清了皇帝的路数。 “微臣以为,如今海外殖民既已定下章程,那这第一批移封海外的殖民藩王,不若就以汉王为先。” “一来,可赎其罪孽,二来,也可行惩罚之效,三来,又可展现陛下与宗藩的仁慈亲情。” “而且,汉王先封海外,也可作为海外殖民先行试点,为后来移封、分封诸藩,以及海外殖民百姓,作先头表率。” 说白了,就是有雷的话,汉王先趟过去。 没问题的话,就让汉王先过去,本土的藩王和意向移民的百姓也正好看看,海外是不是遍地财富的风水宝地。 当然…… 除非汉王一去到海外,就水土不服病死了,否则只要汉王还活着,那海外又能跟大明一样可以种地。 哪怕不是林煜说的,遍地沃土,比交趾的土地还要肥沃,只是比大明稍微好一些,那大明高低都得美化宣传一波。 毕竟,在哪里种地不是种,到海外种地,还能缓解本土的人口压力与人地矛盾。 杨士奇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就是语出惊人。 蹇义本来还心有疑惑,这下听了杨士奇的解释,终于是明白了,陛下原来是打着这么个意图! 汉王谋反,罪无可赦,最好的结果,应该都是削爵为民,禁锢凤阳高墙。 历史上,文武百官对待汉王的处理态度,都是一致请求朱瞻基诛杀汉王,以防各地藩王有样学样。 靖难之役也才二十年前的事,时间上离得太近了,由不得这些大明文武不去提防。 可现在,陛下不想杀,也不能随便杀,杀了难免有屠戮报复兄弟之嫌。 不杀又不能服众。 禁锢凤阳高墙而已,威慑不了各地宗藩。 因为禁锢凤阳高墙,只是削了爵位,而不是削了继承权。 历史上,就有郑藩庶子因为觊觎王位,盗走世子金册后被削爵为民,禁锢凤阳高墙,结果后代的庶人子孙,却阴差阳错捡了一个郑王的爵位。 因为正统的郑王朱载堉对继承家业,享受荣华富贵不感兴趣,反而对数学计算很有兴趣。 朱载堉自制了一把八十一档大算盘,可以开出二十多位数的平方根、立方根,成功验算修正了十二平均律,人工手算出了十二平均律,又顺带验证了非常小众的地圆说。 讲究一个力大砖飞…… 汉王到海外殖民地,说好听点叫分封,说难听些就是变相流放。 汉王这辈子可能都回不了大明了,而且分封以后也必定会被朝廷严加看管,顶多就是个象征性招牌。 算是废物利用了。 朱高炽这下满意了。 朱高炽点点头说道:“既如此,那便将汉王定为海外殖民的首个藩王,至于初期移封殖民地,可先选在吕末岛,汉王为反王,封号不可再用,内阁择定一郡王号,通告礼部改封入册。” “内阁遵旨。” 杨土奇为内阁首辅,拱手接旨。 其他人也都或多或少地从这道旨意中看出了些别的东西。 汉王移封吕宋岛,吕宋是个什么地方? 这里虽然曾经册封了汉人总督,但却属于妥妥的化外蛮荒之地,全年都是湿热多雨。 汉王去了那里,怕是要被折腾得够呛。 而且,环境还在其次,吕宋虽有汉人总督,但汉人的总人口并不多,加上混血儿也不会过万。 汉人太少,对朝廷也不会有太多敬畏,汉王过去真就是充当殖民开垦的“先锋”苦力。 朝廷优先开垦殖民,肯定是先控制大小琉球,发展得差不多了才进一步开拓吕宋与南洋诸岛。 最后改封郡王,这更是绝杀。 郡王对皇位的继承优先级,可就太偏了,如果说亲王还有个十分之一,那郡王怕是就只剩下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了。 如果当初永乐大帝不是燕王,而是某某郡王,那清君侧在名义上都轮不到他来。 因为他是郡王,论优先级必须是亲王才有权力带头,否则就算破了南京城。 其他王爵也会想,连一个郡王都能做皇帝,那我这个亲王是不是也行? 而后必定是天下大乱…… 第二百一十五章 三保太监 名正言顺。 这四个字,有时候比厕所里的纸还贱,有时候却又比象征皇权的玉玺还重。 一言定下汉王惩处。 朱高炽心情还算不错,说道:“此次夏爱卿入狱,收获良多,现在距离下次林先生狱中开讲,还有几日时间,诸卿可有愿意主动或者推荐入狱听讲的?” 夏原吉实际很想再去一趟,但他在户部比较忙,不能天天抽空往天牢跑。 而且,现在还要搞分税制和士绅一体纳粮,以及大明国债的发行可能会遇到的各种疑难。 夏原吉没有说话。 杨士奇、蹇义两人也不主动开口。 倒是杨荣、黄淮、金幼孜三人有些跃跃欲试。 “微臣愿意入狱!” 三人相视一笑,齐身拱手上前。 朱高炽略一思量,说道:“这毕竟只是第二次,入狱之人不可太多,内阁也不可无人值守,这次便由……额,杨先生先入狱听课吧!” 皇帝都这么说了,另外二人虽觉有些遗憾,却也没有反对。 接下来又简单讨论了一些政务,六人陆续告退回去办公。 过了片刻…… 赛哈智进来禀报:“陛下,三保太监回来了。” “宣!” 不多时,就有一位身材魁梧,肤色黝黑,面容刚毅无须的中年人迈步而入。 “三保太监郑和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免礼,赐座。” 朱高炽对郑和非常和蔼,抬手一挥便直接赐座。 “谢陛下!” 郑和起身,坦然而坐。 别看郑和虽是太监,但因为常年为永乐帝出海下西洋,所以风吹日晒之下,也是晒出了一身黝黑的肤色。 而且,郑和早年便已是燕王府内的太监,长年跟着燕王府卫军习武练兵,还曾在靖难之役中立下过战功。 这个郑姓便是因为郑和立下战功的地方叫做郑村坝,所以才得以赐姓为郑(有推测可能还封侯了)。 因此郑和的身形也是极为魁梧,要不是太监标志性的没胡须,恐怕没人会认为这么一位中年魁梧大汉是宫内出来的太监。 朱高炽相当直白,开门见山说道:“郑和辛苦了,朕先是下旨停了尔后续下西洋的财政拨款,如今又突然诏尔从南京回返,心中可有怨言?” 郑和连忙起身说道:“郑和不敢有怨言。” “呵呵,怎么可能会没怨言呢?” 朱高炽很是随意的一笑,不等郑和急切解释,就又接着说道:“不用着急,朕没有怪罪于你的意思。” “毕竟,就算将朕放在你的位子上,也得心怀怨言,没有赏赐就不说了,还变相被贬去了南京……” 郑和心里松了口气,跟着说道:“陛下也是为了国家大计,下西洋耗费国家资财巨万,停了下西洋,那国家朝廷就可有更多余钱,为百姓做更多事了。” 郑和不是普通太监,他是三保太监,知道的可远比普通太监要多,而且精通海外、历史、宗教等等各类学术见闻,还能带兵打仗,也会指挥大规模水师海战。 可以说,如果不是太监的身份,限制了郑和的名气,那郑和就是大明妥妥的六边形武将,好歹也是能在军事战争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所以,下西洋到底有多费钱,郑和自然清楚得很,他也知道新皇登极以后都做了哪些事。 停止下西洋,可不是朱高炽昏庸,没有远见,而是原本的大明财政实在有些负担不起了。 原用来下西洋的财政,都被朝廷用于安抚百姓,恢复生产,以及免费提供粮食、耕牛,作为百姓复耕期间的物资消耗。 这些都要钱,而钱的大头,就是从下西洋的经费中挤出来的。 朱高炽点点头,对于郑和的回答很是满意:“你能这么想,这很好,那朕也就能放心地让你重新带着船队,继续去下西洋,为大明再度开拓海外殖民地与商业航线了。” “……” 郑和听罢,瞬间惊呆在了原地。 虽然他早有猜测,陛下突然召见自己回北京,或许是有着什么重要任命。 但重开下西洋,并且还要自己再次担当下西洋的领队,这确实还是让郑和感到颇为惊喜与振奋。 郑和也就呆愣了片刻,当即起身跪倒在地,高呼喊道:“郑和定不负陛下重托,率领我大明船队蹈海万里,为陛下宣扬我大明天朝强盛国威!” 朱高炽却是摇了摇头,郑重说道:“朕这次不仅要你宣扬我大明的国威,还要你去刺探军情,开拓商业殖民航线,选定海外殖民地。” 啊?刺探军情,开拓殖民航线和殖民地? 这都什么跟什么,航线他能懂,殖民地是什么情况? 还有刺探军情,难道陛下是要去抢夺海外藩国的领土? 郑和还没来得及发出疑问,朱高炽便挥手让赛哈智搬出一幅超大地图。 地图才一摊开,郑和本来有些疑惑的眼神,瞬间变得严肃起来。 因为他从地图里看到了许多极为熟悉的地名:小琉球、大琉球、吕宋、湓亨、满剌加、苏门答剌、满者伯夷、暹罗、锡兰(斯里兰卡)、古里(印度南部)…… 嗯?还有这个东边的新大陆又是什么地方? 郑和太好奇了,只见整张世界全图里,虽然很多东西都不完善,也没印度更西边的中东、欧洲等地,但南洋的部分已经有了极为清晰的地图标注。 不仅是南洋各藩国的领土疆界,还有这些藩国的主要城市,日本全国诸藩大名的领土疆界,以及室町幕府所在地和“日本国王”驻地,全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可以说,就连郑和多次下西洋,所画出来的海图都不如这幅地图里面的内容来得详细。 就这,还是受限于林煜手画地图的限制,虽然被工部的画师拿去放大细化了,但更小范围的地理人文他没法全部在小小的纸上绘制出来。 不过光是这些内容,就已经让郑和感到极为震撼了。 因为有些标注的国家,比如印度北方的许多国家,郑和连听都没听说过,更别说知道这些国家的首都城市,领土疆域与大致的地理人文了。 郑和满脸激动:“陛下,这幅地图您是从何处得来的?” 第二百一十六章 狱友是太子 漆黑的夜幕,繁星点点,银河横贯天际,似白练般在深邃的苍穹下熠熠生辉。 天牢的铁窗外,和煦的微风轻拂吹过。 林煜还没有睡下,仰躺着呆望昏暗的夜空。 前世的他作为土生土长的庐州人,顶天了也就去过一次南京,还是报的旅游团。 却是没想到,有朝一日也轮到他穿越了,穿的还是明朝初年,大明由盛转衰的关键时期。 永乐盛世刚刚结束,短暂的仁宣之治即将启动…… 而仁宣之治过后,紧接着就是堡宗战神,要给大明和瓦剌双方,都拉一坨大的…… 不过,这些都跟林煜关系不大,他只是个历史的过客。 来到明初,对他来说最大的不同,就是一不小心,在后世的“北上广”来了波“公费旅游”。 嗯,原身姑且算是广东人,在被押赴北京的途中,走过一段海路,是在上海浦(上海)登陆的,而后一路走运河来的顺天府,直接喜提了天牢豪华单间。 是真的豪华。 除了开始的时候,啃过几天的馍馍咸菜,后面挤了两个新狱友进来,就变成天天大鱼大肉,他感觉自己这大半年下来,都快吃胖了好几斤。 本以为可以就这么安心等死,死了就能返回现代。 但他因为实在闲不住,就稍微给一个狱友讲了点王朝弊病,又抛出了一些对这个时代而言,相当先进且大胆的理念。 然后,他就有了两个乖乖学生…… 现在林煜已经基本确定,自己这俩学生的身份绝对都不简单,尤其是后来被余兼(于谦化名)领着入狱的二号学生洪基(朱瞻基化名)。 他之前以为对方只是勋贵出身,可现在仔细想想,这怎么可能呢? 先不说一般的勋贵有没有这么牛逼,而且勋贵出身的真会去当个御史言官? 虽说大明的都察院,有着“风闻奏事(自由裁量权)”的特权,百官几乎都畏惧都察院的弹劾。 可历史上,大明的都察院似乎也从没有过让勋贵当御史的先例吧? 勋贵就是勋贵,而且除了外戚,基本就是武勋,怎么会跟都察院的御史混到一起。 再加上朱瞻基虽然穿着御史官袍,但言语气度都跟于谦有些格格不入。 在林煜眼里,于谦才是真御史,而朱瞻基倒像是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御史官袍,穿着玩的。 当然,这点破绽顶多也就是让朱瞻基的背景变得不简单起来,真正让林煜有所怀疑的是,朱瞻基居然能够“操纵”天牢谋反案子,来给自己谋取立功减刑。 这可不是一般背景的勋贵能够办到的,顶级勋贵怕是都有些困难。 这也就罢了,朱瞻基前脚说自己是御史,又很大方承认自己的背景不简单,家里有着勋贵长辈。 可他后脚,就跟着“太子”去平定汉王的谋反了。 是否离谱先不说,林煜清楚记得,汉王的谋反分明不是这个时间线。 怎么突然就提前了那么多? 这并不合理。 之前林煜着急去死,所以没有认真细想,现在死不成了,他也耐下心思来,好生推演了一番。 最终得出结论,大明肯定是出了什么变故,且与宗室干系重大。要不然,汉王谋反的时间线,不会如此提前。 正好,上次被于谦领着进来听课的“族叔”夏原吉,虽然用的都是化名,还乔装打扮了一下,但对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气度,明显不是那种在户部几十年瞎混日子的公务员所能够拥有的。 用林煜的话来说,就是对方身上的上位者气场,比他以前工作公司的老板还要强。 再加上,夏原吉对经济的理解程度,还有财政知识的储备量,也都在时刻提醒着林煜,对方绝不是平平无奇的小人物。 所以,为什么大明的户部高官,会故意隐藏身份,入狱听自己讲课呢? 还专门说了,已经在外面提前拜读过自己的讲课语录。 那是不是说明,自己迄今为止讲的所有课程内容,对方都知道? 要是都知道,那跟朱瞻基入狱的时间线,倒是刚好闭环了。 汉王提前造反,极大可能是因为大明朝廷对宗室的政策做出了调整。 什么调整会让藩王叛乱? 自然是“降本增效”,裁撤藩王的护卫,减少宗室的俸禄开支了,这是自己一开始给他们讲课所提出的办法。 也就是说,这个办法已经被外面的一堆大明高层给采纳了? 而自己也大概率很早就被大明的一众高层给注意到了。 洪基?如果洪基是假名…… 洪通红,红在这个时代也叫绯色,或者朱红。 洪通朱,朱为大明国姓,所以这人不是勋贵,而是比勋贵更高一级的宗室,是皇亲国戚。 再推算年龄和字辈,对方住在北京,所以不大可能是藩王,那这个年龄的皇室字辈,只能是瞻字辈。 瞻字辈,还姓朱,洪基……朱瞻基? “卧槽!” 林煜一声呼喊,给外面值守的狱卒吓了一大跳,匆忙跑过来查看情况。 “没事,没事,刚才一不小心撞到脑袋了。” 林煜假装揉着脑袋,摆摆手说道。 门外两名狱卒听了,松了口气,倒也不疑有他,他们并不知林煜的真实身份,只知道上面打了招呼,要他们伺候好里面的这位爷。 等到两名狱卒离开,林煜这才放下手,心里仍旧有些不可思议:“所以,那人真的就是朱瞻基?” 要是这么一想,似乎一切都可以说得通了。 难怪对方如此气度不凡,毕竟这不仅是大明太子,还是叫了二十多年的“好圣孙”,又是未来的宣德皇帝,“仁宣之治”的主要奠定人(仁宗的功绩都在永乐盛世)。 那可不就气度不凡嘛! 至于左右天牢案子的立功事项,那就更不叫事了。 还有对堡宗战神的事迹那么激动…… 特么能不激动吗? 那可是他儿子! 哪位老父亲在听说自己的儿子长大后,会是个超级大废物,能不激动生气的? 而所谓的跟“太子”出去平叛,不用说,肯定是朱瞻基亲自挂帅去了,自然也得找个借口瞒自己一下。 谁让在他这个“林老师”眼里,朱瞻基的马甲还是某个勋贵二代呢…… 第二百一十七章 大明,一起让世界颤抖吧! 难办了呀! 虽然林煜还没有充分证据,但他觉得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 一些细节也能刚好对得上。 对了,还有“老余”,这家伙认识朱瞻基,却又不说,身份应该也有问题。 就算身份没问题,名字也很有可能是个假名…… 假名的话,他不好猜啊! 毕竟,大明有四万多在编官员,不包括下面的“临时工”胥吏,每年可能都要换一批,那史书不可能全都记录在内。 林煜记得,当初对方刚入狱的时候,与自己不是很熟,说的是自己姓“余”,那这姓氏应该是真的。 等等…… 余兼…余谦? 于谦?! 这家伙是于谦? 嘶——! 仔细一想,于谦要是在洪熙元年的话,似乎就是这么年轻,而且还是永乐朝的殿试进士。 林煜对于谦虽然印象深刻,也很崇敬这位力挽狂澜的“千古忠臣”,但他的先入为主观念,导致对于谦的印象停留在了“要留清白在人间”的时段。 完全没有想过,于谦也有年少轻狂的时候。 一个是带飞了“仁宣之治”的明宣宗、可让大明旺三代的好圣孙、支持郑和再下西洋,完成七下西洋成就、提拔于谦于少保、同时又是堡宗战神的父亲、被部分后人诟病为“蟋蟀天子”的朱瞻基。 另一个又是关键时刻力挽狂澜,没让大明再现神州陆沉之祸,同时含冤被杀,留下“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的于谦于少保。 林煜人已经完全麻了! 自己这运气也是没谁了,先是跟于谦拼了个牢房,接着又偏偏闲不住,喜欢嘴瓢说些“大话”。 这些“大话”听不懂的,只当是他死前妄言。 但跟他住一个牢房的可是于谦,那些没啥文化的狱卒听不懂正常,于谦还能听不懂嘛。 再加上自己的种种怪异举止,还有一心求死的“奇葩”行为。 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给于谦“忽悠”住了! 不对,他这也不算是“忽悠”,因为他说的确实都是未来大明要发生的事情。 大明的宗藩**到最后,财政上就能直接把大明玩崩。 再加上卫所军户制,同样也是问题重重,完全不能够久持,用到成化年间就已经快到极限了…… 林煜一瞬间都想给自己一耳刮子,但转念又一想,他这几个月来,给于谦、朱瞻基他们所讲的课,怕是早都被那帮大明王朝的高层给听进去了。 说不准,连龙椅上坐着的那位明仁宗,永乐盛世的实际缔造者,一人几千兵就敢硬刚李景隆五十万大军,《明史》记录的“超级大胖子”皇帝朱高炽也都知道了。 (话说真这么胖得不能走动,那到底是怎么带兵打仗的?还是以世子身份亲征突袭李景隆后路……) 要不然,朱瞻基不可能随随便便入狱,后面还能调兵过来天牢平叛。 虽然自己当时是喝高了,睡得比猪都死,但后面听朱瞻基和于谦说的大概是这样…… 或许,这帮王朝的***,正是都听进去了自己那些话。 所以,现在外面很可能已经在对宗藩进行改革了。 这样想来,汉王朱高煦那个憨货提前造反,就有理有据了。 毕竟,自家大哥对宗藩动手,那自视甚高的朱高煦,肯定得起兵叛乱。 历史上,这家伙因为大哥突然去世,侄子继承皇位,就觉得侄子年纪小,不足为虑,便起兵叛乱。 结果,转瞬被平,要不是偷摸投降得快,怕是得被部将抓了,献给皇帝侄子邀功。 林煜说朱高煦是憨货,不是没有原因的。 历史上的朱高煦有勇无谋,要说个人武力,那勇冠三军没得说,但玩弄政治人心,以及战略大局观,别说和大哥朱高炽比了,跟侄子朱瞻基比都有些够呛。 宗藩改革很有可能已经开始,而在土地方面,自己先前说的摊赋入亩,很可能也被这俩货拿去呈上给朱高炽了。 而且,很有可能朱高炽也信了…… “……” 前些天来的那个户部老头,林煜猜不出来具体是谁,信息太少了,但起码得是六部里的一二把手吧。 要么就是内阁里的高品官员…… 林煜仔细思量半天,今天狱卒那里已经通报,皇帝正式大赦天下了。 他还听到外头闲聊的吐槽,说什么“大赦天下这都第二次了”、什么“当今圣上真是仁君皇帝啊”云云。 得,不用说,这肯定是冲着自己来的。 林煜的流放罪也的确被“赦免”了,跟朱瞻基说的一模一样,从流放改为监禁,也就半年不到的时间。 这要是出狱了,自己肯定不可能再像原来那样地规划了。 说不定,一出去朱瞻基马上就得原地自爆。 毕竟,平时听课的时候,小朱看自己那个“热切”的眼神啊…… 那自己到时候该怎么办? 从还是不从? 林煜反复深思斟酌,最终还是静下心来。 真是心慌则乱了。 他又不怕死,没事纠结这个干嘛? 反正他现在已经暂时死不成了,原本出狱后的规划,就是先搞科学,再想办法搭上两个乖乖学生的线,看看能不能给大明带来一些改变。 现在,这条路子不用走了,因为已经被打通了。 他的话早就上达天听,完全没必要再多费功夫。 要是这位大明的仁宗皇帝,愿意听从自己的话,做出利国利民的改革,让大明百姓都能过上好日子,让中国走向世界之巅。 那他也不是不可以来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要是对方不愿意分给百姓好处,依旧想着皇权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维持封建专制的王朝统治,那他也不会再有任何献策。 不过一死而已,他怕什么。 林煜暗暗打定主意,既然已经猜出了真相,那他就要好好利用起来,去改变这个世界。 反正他光脚不怕穿鞋的,系统赋予他的知识储备,就是他的资本和底气。 大不了一拍两散! 能好好合作,互利共赢最好。 难得穿越了一遭,林煜也确实想学一下众多的穿越者前辈,让世界今后都只说中国话。 要么不活,死了算球…… 要活,就活得让全世界都跟着颤抖! 第二百一十八章 词典 “在位一载。用人行政,善不胜书。使天假之年,涵濡休养,德化之盛,岂不与文、景比隆哉!” 这是《明史》对朱高炽的评价,就连螨清对这位仁宗皇帝,也不知道该怎么去黑。 最后就从体型上来说,与马皇后的大脚有异曲同工之妙。 林煜横竖也睡不着了,索性便起床来,准备通宵赶稿子。 既然决定了,要跟大明帝国的高层们接触,那这前面答应的《汉字拼音词典》,也得快点提上日程了。 毕竟,有了这东西在,后续他在大明要做的那些事情,才有可能实现。 不说全民扫盲,至少也要让大多数家里有着余钱的百姓,能够最起码地做到认字读写,可以看懂朝廷的文书邸报。 打破士绅阶级对于知识的垄断,那封建专制的社会才有机会被逐步瓦解。 林煜认同什么时代就玩什么体制,不要动不动就去强行搞资本或是红色主义,但同样的,封建专制也注定了,它的上限摆在那里。 哪怕君主立宪也好不到哪里去,具体可以参考现在的带嘤帝国…… 知识的普及程度,以及它的获取(学习)难度,决定了文明的进步上限。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古代的中西方两边,农民起义的烈度往往相差甚大。 中国动不动就掀翻了整个王朝的农民起义,一抓一大把,光是这些历史知识点,就能让后世的学生背到发狂。 而西方嘛…… 也不说多,能说出超过一手之数的,动辄影响一个王国统治根基的农民起义,那就算你赢。 归根结底在于,中国的识字成本虽然高,但比起西方来说还是远远不及。 前面说过,中国识字要耗费时间精力和钱财,而西方识字,你得先学会拉丁语,比中国这边还要多了一个步骤,极大拔高了普通人和贵族之间的文化差距。 换言之,中国的农民起义,闹大了总会有寒门士子,落魄的读书人过来帮忙。 黄巾军起义的张角,本身就是汉代的“知识分子”。唐末农民起义的领袖黄巢,则是被冒名顶替的进士。元末朱元璋、陈友谅、张士诚这些,就算本身不是读书人,也有诸如李善长、刘伯温在内的大量读书人投靠。 哪怕像是太平天国这种宗教主义色彩浓厚的,其领袖洪秀全也是读书人出身,而天国后期执政(宰相)的洪仁玕(洪秀全弟弟)还发表了《资政新篇》,提出全面学习西方先进改革。 正因为他的《资政新篇》,才使得太平天国在历史上的风评没有太差。 至于西方的农民起义,真的就只有农民……起义了。 林煜开始构思如何去编纂《汉字拼音词典》,原来的“啊~呜~额……咦~唔~吁~~”是基本发音,还有部分需要配合现在的“雅音—方言”体系进行适度的修改。 而且,明朝的切音法也不是从来没变过,到目前为止,总共经历了差不多四个阶段。 第一阶段,譬况法。 所谓譬况法,非常简单,就是用单纯的语言去描述汉字的发音情况。 一般分为以口势譬况、以舌位譬况、以送气急缓和声调长短譬况等。 《淮南子·修务训》中说:“胡人有知利者,而人谓之駤。” 高诱注:“駤读似质,缓气言之者,在舌头乃得。” 在《管子》书中还曾记载过一则与譬况法有关的小故事: 齐桓公和管仲悄悄地商量攻打莒国,但这事很快就走漏了风声,后来得知是大臣东郭牙传出去的。齐桓公就问东郭牙怎么知道的,东郭牙就说:“臣视二君之在台上也,口开而不合,是言莒也。举手而指,势当莒也。且臣观小国诸侯之不服者,唯莒。” 意思就是说,东郭牙是看齐桓公和管仲的口形、手势,并结合了当时的春秋形势,硬是猜出了齐桓公要攻打莒国的意图。 不过,譬况法虽然好用,但缺陷也很明显,那就是过于笼统,普通人学字很难精确把握和理解。 于是乎…… 就到了第二阶段,读若法。 读若法是用同音字或音近似字给被注字进行注音,比如《说文解字》里就有:“唉,应也,从口矣声,读若埃……鼾,卧息也,干声,读若汗。” 有时“读若”也写成“读如”、“读为”、“读曰”、“声同”、“声近”等。 用“读若”的方法注音简便易懂,但缺点就是不够精确,有时读音只是大致相似,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用来做注的字读音会发生变化,后人很难精准把握这个字的正确读法…… 然后就到了第三阶段,直音法。 直音法算是读若法的改良版,不再挑选近似字,而是干脆确定一个注音完全相同的汉字作为注音。 比如《汉书·高帝纪》中就记载“单父人吕公善沛令”,其注引孟康的话来说就是:“单,音善。父,音甫。” 清代文人陈澧在《切韵考》中就明确指出:“今直音与古人读若不同,古人读若取其近似,今直音,非确不可。” 这极大增加了直音法的准确性,但缺点也更为突出,因为要么需要注音的字,根本就找不到同音字(比如暖、水、牛……),要么就是被注音的字是个很简单的字,但给它注音的却是个超级生僻字。 要学会这个简单的字,还得先学会更生僻的字,啊这…… 用《辞海》里的话来说:“无同音之字则其法穷,或有同音之字而隐僻难识,则其法又穷。” 两个字,坑爹! 现在的大明,处于第四阶段,反切法,也可以说是切音法。 反切法最早在东汉时期就已出现,比如服虔在为《汉书》作注时写道:“惴,音章瑞反”。而到了唐代宗时期,皇帝忌讳这个“反”字,于是将其改为“翻”字,再后来“翻”字改为“切”字,比如《本草纲目》卷二十五写道:“糗,去九切”。 说得简单些,反切法就是用两个汉字合起来为一个汉字来注音,即用前一个字的声母和后一个字的韵母,拼出一个新的读音来。 怎么样? 是不是很像现代汉字拼音? 所以反切法的持续时间也相当久远,就连《康熙字典》中的文字,也主要用的反切法来注音,比如“武,文甫切”等等。 但反切法同样存在致命缺陷,第一是用来切音的两个字,并不完全固定,比如“武”字注音可以是“文甫切”,也可以是“闻斧切”、“温鲁切”等等。 第二是很多时候,为了防止冲突,做注的两个字,笔画、认字的难度,都比做注的这个字还要复杂。 换言之,你要学认字,还是得先学会认更多的字才行…… 第二百一十九章 海外布局 明明是要学认字,结果还得先掌握更多的字。 鸡生蛋,蛋生鸡…… 属于是无限循环了。 抽象是真的抽象,有用也是真的有用。 靠着这套复杂的认字方法,士大夫阶级大大降低了老百姓学习知识,跨越阶级的可能。 老百姓不识字,就没法与朝廷真正沟通。 那士大夫作为朝廷、百姓的中间人,就能自由从中谋取利益。 朝廷为了征税,对百姓下达政令,必须依赖士大夫来治天下。 而百姓“愚昧无知”,为了生存活下去,同样也要托庇于士大夫的羽翼之下。 林煜现在要推的《汉字拼音词典》,真拿出来其实就是反切法的变种,但拼音法抛弃了汉字注音的循环怪圈,直接改用拉丁字母作为符号来注音。 如此,只要是会说话的,都能依靠符号拼音对汉字实现注音。 而不用像反切法那么麻烦,想学会一个字,得先学会两个字,想学会那两个字,又得先学会四个字…… 要论注音的精确程度,反切法传承两千多年,肯定是有点东西的,但它跟拼音法的区别,就好比顶级豪车与五菱宏光。 不是谁都开得起顶级豪车的,但五菱宏光的话,普通家庭咬咬牙也不是买不起。 拼音法普及性强,学习难度低,用于全民快速扫盲的话完全足够了。 林煜心中慢慢构思敲定下来,抓起自制的筷子笔,就通宵奋笔疾书起来。 …… 昏暗的夜色下。 天牢中的林煜睡不着,开始通宵码字编写大明版《汉字拼音词典》。 而与此同时的皇宫里,朱高炽同样也在彻夜批阅奏章。 新朝改元,国家不说百废待兴,那也是诸多事务繁杂忙碌。 每天沉积在案上的奏章,几乎都不带减少的。 毕竟,内阁虽然建立了,但还远没有后世的那么夸张。 内阁顶多算是皇帝的私人秘书,只有提建议献计策的职责,如何决定还是要看皇帝。 朱高炽手头上快速翻阅,不时用着朱批,下笔既高效又迅速。 能不快嘛! 都监国监了二十多年了,堪称大明朱标2.0,能熬到登极是真的不容易! 二十二年下来,都是以太子身份,行皇帝之权。 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永乐帝怕是从来都没有过要更换储君的想法。 汉王朱高煦是真的被坑坏掉了…… 朱高炽随机抽出一封奏章,正好是礼部尚书吕震递上来的。 “大琉球中山国王子巴志去年遣使,跪求我大明天朝册封,该如何回应?” 大琉球的巴志? 不说这个人,朱高炽都差点忘记了。 有关大琉球国,在先前确定了大明对海外殖民的战略后,内阁便已经商议敲定,要想安稳地对海外殖民扩张,小琉球、大琉球都缺一不可。 因为大琉球、小琉球本为一体,只取小琉球,不取大琉球,那沿海防线就会破个窟窿。 而且,大琉球又是海上的万国津梁,将其收复了对大明来说有利无害。 小琉球的收复已经确定章程,无非是恢复洪武年间撤销的澎湖巡检司,并且派兵驻扎小琉球,再移民置县,逐步把那里变成领土。 大琉球就比较麻烦了。 论文明开化程度,这时的大琉球对比小琉球,汉化程度是要更高的,连大琉球的官方文书、外交条约、正史,都是用的汉字来书写。 就在大琉球的久米岛上,还有一个闽中汉人村落,被称作“久米三十六姓”,已经繁衍了两三代。 久米三十六姓来自明太祖朱元璋,为了方便与大琉球的朝贡往来,专门赐予了三十六姓闽中移民百姓过去。 这三十六姓在大琉球的历史发展当中,一直占据着重要地位,到后来琉球统一建国,其国政模仿中国搞了一相三司。 一相就是国相,为王室担任。 三司就是六部,全是久米汉人来担任。 久米汉人盘踞久米岛,既作为保护琉球王室的力量,也作为大明在琉球国的眼线细作,且长期参与朝贡贸易。 日本后期侵占琉球,久米汉人激烈反抗,但奈何寡不敌众,又被琉球人背刺。 嗯,比较有意思的是,新垣结衣便出自久米三十六姓中的林氏,而山口百惠则出自杨氏…… 朱高炽反复思量,提笔朱批:“可。册大琉球中山王子巴志,继承中山王位,着礼部选派使节,前往大琉球国册封中山郡王国印。” 这里,朱高炽耍了个小心眼。 大明承认了巴志对琉球岛中山国的控制,但只册封其为郡王国,而不是亲王国。 这是标准待遇,因为朝鲜王也是郡王,只是权力比大明郡王更大,而且对内怎么称呼,大明也管不着。 但…… 大明只册封了中山郡王,而不是琉球国王。 要是巴志乱来,进攻琉球岛内的南山郡王他鲁每,那就是公然挑衅大明这个宗主国。 因为他鲁每可是永乐大帝册封的琉球南山郡王,还派了正式的册封使节陈季若前去,又赐了诰命冠服及大明宝钞一万五千锭。 若真如此,大明届时出兵琉球,那就是师出有名了。 批完了琉球事务的奏章,朱高炽想了想,又在末尾朱批加了一句:“朕自继位以来,至今改元已有二月,太宗文皇帝庙号、谥号皆定,当着手编修《太宗实录》。” “正监修官:礼部尚书吕震。副监修官:翰林院学士杨溥。” “总裁官待定。” 写完以后,朱高炽放下手中朱笔,稍微喝了口茶。 让吕震和杨溥去编《太宗实录》,是朱高炽经过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 吕震虽然人品一直让人诟病,但才学上确实没得说,还有着过目不忘的才干。 而杨溥作为“三杨”的“南杨”,同样也是熟读经史,还人品贵重。 有这二人主持监修《太宗实录》,那确实是最为合适不过。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朱高炽准备找个合适的由头,让吕震、杨溥这两人“安稳”归养退休了。 没办法,杨溥虽然人品贵重,才学出众,但能力过于平庸了。 这里的平庸,说的是对政务的把控。 朱高炽也给过一次机会,但杨溥的回答全是在和稀泥,要么就是一问三不知。 这样的人,如何能在未来大明的剧烈变革之中,接上这个重担呢? 历史上,堡宗一意孤行,除了王振的蛊惑和堡宗自己太菜之外,也有“三杨”中的杨士奇、杨荣相继去世辞官,仅剩的杨溥连支撑朝堂都够呛。 而吕震的归养,纯粹是自找的。 先前在耤田礼上就是明确的警告了。 实际上,这次礼部呈递的册封琉球王奏章,也是吕震在抱着侥幸,来试探皇帝的态度。 小吕很想知道,皇帝说的到底是气话,还是已成定局了…… 第二百二十章 郑和、杨荣入狱 稍显空荡荡的天牢狱房,林煜正百无聊赖地晒着太阳。 这几天,天天晚上都在通宵熬夜“码字”,给他累得够呛,仿佛梦回九年义务教育与高考冲刺,是真的“寒窗苦读”。 晚自习加做不完的作业,体育老师长年“卧病在床”,周末了也得起码拉出一天半去补课。 生产队的驴都没这么卷! 卷着卷着,就卷出了个大专…… 林煜咬着不知哪来的狗尾巴草,还在对着阳光胡思乱想。 嘭~! 吱~呀~~! 天牢的重木牢门被狱卒一脚踹开。 这牢门纯粹是为了防止外来袭击,所以用的都是硬实木,又重又沉还结实。 林煜难得无聊,瞥眼看了一下,康康是谁这么倒霉,会在天牢缺人的时候“运气好”住进来。 只见狱卒押着两名囚徒,似乎一个是文官,另一个……武将? 这两个囚徒不是别人,正是乔装结伴入狱的郑和与杨荣。 杨荣是自告奋勇,郑和则是朱高炽临时加塞。 因为郑和马上就得安排着再下西洋,朱高炽便想着把郑和安排入狱,跟着林先生听几节课先,好歹能深入了解一下海外藩事。 顺带试探一下,林先生对海外到底已经熟悉到了什么程度。 林煜对这两个新进来的“囚徒”并不在意,但二人进来就是为了林煜,所以一进门便迅速搜寻起了目标来。 不一会儿…… 二人目光同时锁定在正翘着二郎腿闭目晒太阳的林煜身上。 “……” 杨荣心中暗暗思量起来,他们的牢房位置都是提前安排好的,被放在了林煜的隔壁或临近。 但具体要如何接近,以及想办法蹭课听,就得靠他们自己来斟酌着想办法了。 正沉心思虑间…… 忽然,本来还跟在一旁,同被狱卒押送着的“犯人”郑和停下了脚步。 牢房里头,还在闭目养神的林煜,敏锐地感受到一股灼热的视线。 睁开眼一看。 自己的豪华单间门口停下了几个人,三名凶神恶煞的押送狱卒,外加那两个“囚徒”。 其中那个“武将”正在瞪着自己?! 有什么大病吗? 没事瞪自己干嘛! 移动目光看了下对方胸口的官服补子。 熊罴,五品小杂花武将。 呵呵。 林煜不说鄙夷,但也是完全没放在眼里。 倒是郑和有些尴尬,脸上沾着的几缕络腮假胡子,都忍不住微微颤动。 直到背后押送的狱卒不耐烦,大声呵斥催促道。 “快点走,愣着干嘛,你的牢房可不在这一间!” “这里可是天牢,别以为天牢是什么等闲之地,就算你的顶头上司进来了,也得给我盘着!” “看见门口的血迹了吗?也就特么年节那天的事!” 郑和眉头紧皱,下意识就要发怒。 他虽是太监出身,但也是跟随先皇,一步步从靖难打到南京的,若非没胯下的那二两肉,如今的军中老将,没几个比他资历更老的。 而且,自己六下西洋,每每都是领着几万的人马船队,蹈海万里去了多少凶险之地,还曾灭过藩外小国,杀过南洋海盗王陈祖义。 这几个蜗居天牢的狱卒算什么东西! “咳咳,马将军慎重,你我可是‘戴罪’之身啊!” 杨荣看郑和皱眉,及时出言委婉劝道。 郑和回过神来,收敛了情绪,原本已经攥紧的拳头,渐渐放开:“多谢提醒。” “切~” 这声是林煜发出来的,他还以为这黑脸大个,会跟后面几个狱卒干起来呢,结果没想到这么快就怂了。 真没劲! 后面仨狱卒见郑和“认怂”,倒也松了口气,他们虽然喊得很牛逼,但也真怕郑和会突然暴起。 作为天牢基层的狱卒,他们并不知道郑和、杨荣二人的身份,只以为都是真的“囚徒”。 文官还好说,这个黑脸大个,满脸络腮胡的武将,面相上的确挺唬人的,一看就像个暴脾气。 三个狱卒推搡着,就将杨荣、郑和挨个关进了林煜隔壁与临近的两个空房间。 郑和一进牢房,就见到牢房墙壁上,似乎还有没洗干净的血污。 虽然看着很淡,但仿佛依旧能看到,那日天牢的混乱与杀戮。 杨荣运气好些,他的房间基本没啥明显的血污杂乱,整体都很干净,就是有股灰尘味,还有角落里挂着蜘蛛网。 得嘞,接下来怕是好多天,都得在天牢待着了。 不过杨荣倒也不觉得难熬,因为隔壁正对着的就是林煜的牢房,勉强也算是“邻居”了。 之前几个月,他们内阁四个人,加上一个户部尚书夏原吉,大明最聪明的几个人,联手跟这位小林先生隔空斗法。 结果无一例外,全都败了。 现在,总算可以亲眼见到这位小林先生了。 年轻是真的年轻,比他想象中的要更年轻,似乎不过二十岁出头,正是极具活力的时候。 哪怕他在这个年纪的时候,也还在郡庠(府学)里面读书求学,连官场都没踏进去。 说起来,杨荣进入官场仕途这么顺利,还是因为得到了视学福建的夏原吉赏识,同年就考中了解元(乡试第一名)。 而后开始一路平步青云。 隔壁另一间牢房,郑和正在回忆刚才短暂看到的东西。 那是挂在林煜牢房里,墙面上的一张巨大画布。 画布中展示了一幅堪称惊人的超级海图,或者说世界地图。 不是朱高炽手上那幅不全的地图,而是真正的全版世界地图。 郑和一眼就能看出,那张画布还是高级货,不是外面能随便买来的,可见陛下也是下血本了。 但郑和也觉得,这个血本下得够值,那张画布的材质,也配得上落在其中的世界海图。 海图的中部,便是郑和熟悉的“大明公鸡图”,北面是有些不明觉厉的西伯利亚冰原,但括号里的岭北行省,倒是让他想起来,元朝的蒙古人曾经控制过那里。 想不到啊,大明的北方,还有如此广阔的疆域。 蒙古人居然到过这么远的地方。 为什么现在没了? 郑和不是那些没啥见识的文臣,年少待在辽东的燕王府门下,跟着打完了靖难之役,授命南下西洋,一下就是二十多年。 经纬度是什么,他可能不太清楚。 但越往北越冷,越往南越热,这他还是知道的。 岭北冰原,显然十分寒冷…… 第二百二十一章 郑和的震撼 巨大地图的东部还是神秘的新大陆,但西面、南面却有了更多东西。 南面除了一个巨大的神秘海岛外,海岛的更南面居然还有一块大陆,叫什么“南极”。 “南极”是什么意思? 南面之极吗? 那岭北冰原的更北面,似乎也有个“北极”,对应北面之极? 倒也贴切。 地图的西面,倒是比起先前陛下在宫里给他展示的那半张世界地图,要来的更为广阔详细。 往西的大明陆路,是已经完全占据了新疆全境的东察合台汗国,也可以叫做亦力把里、别失八里。 因为统治汗国的歪思汗,将汗国都城迁至亦力把里(别失八里),所以东察合台汗国也可以叫做亦力把里、别失八里。 对东察合台汗国的情报,郑和所知道的不能说详细,却也没那么陌生。 在地缘格局上,东察合台汗国算是大明的西面屏障,接受了大明的册封,属于大明的藩属朝贡体系国。 现在统治汗国的歪思汗,与帖木儿帝国、瓦剌蒙古都是死敌,还经常打着“圣战”的名义,跟瓦剌开战,只不过都没打赢。 在东察合台汗国的更西面,则是大明曾经最大的敌人——帖木儿帝国。 大明称其为“哈烈国”。 帖木儿帝国的全盛时期,先后征服了东察合台汗国,并直接控制阿富汗、波斯、呼罗珊、撒马尔罕、法儿思、伊剌黑、阿哲儿拜展等诸地,又二刷蒙古帝国副本花剌子模,多次进兵金帐汗国,掠夺其地。 还进攻印度德里苏丹国,占领了印度以北大片领土,而后又与埃及的马穆鲁克干了一仗,吞并了叙利亚(马穆鲁克的地盘),焚毁了大马士革名城。 又在永乐大帝进兵南京的同年,击败了强盛期的奥斯曼帝国,俘虏了奥斯曼苏丹“闪电”巴耶塞特一世。 帖木儿帝国就此成为横跨印度德里到小亚细亚、美索不达米亚的超级帝国。 在永乐大帝刚刚登极的那两年里,大明便通过商人细作以及蒙古人的消息渠道,知道自家的西面崛起了一个超级帝国。 而且,这个超级帝国还与大明的领土接壤了。 朱棣从来没有小看过帖木儿帝国,一度还将其比喻为唐初,逼迫李世民签订了渭水盟约的颉利可汗。 帖木儿率军东征大明是在永乐二年冬,而朱棣在永乐二年初,便对镇守甘肃的西宁侯宋晟发去戒严命令。 同时陕甘一带的边军也是早已布防了十七万重兵,两万多马匹,甘肃旁边的宁夏也驻防了七万多军队。 如果帖木儿正常打过来,首先就得跟二十五万大明九塞边军干一仗。 只是…… 这场世纪大战终究没打起来。 帖木儿从永乐二年冬挥师东征,到了第二年春,就病死在了讹答剌。 前后拢共不到三个月。 帖木儿一死,全靠帖木儿个人威望撑起来的庞大帝国,马上就陷入了诸王子争位的分崩离析局面。 内战“吃鸡大赛”打了五年,最后还是“老四”沙哈鲁成功胜出,再度统一了帖木儿王朝的局部地区。 但比起巅峰时期的帖木儿帝国,领土起码缩水了40%。 说起来,为什么有能力的儿子,往往都是老四呢? 真是奇怪…… 郑和边在牢房踱步,边继续回忆自己努力记下的地图内容。 沙哈鲁再度统一帖木儿帝国以后,也跟大明正式修复了紧张的国际关系。 郑和第三次下西洋的船队,到的最远地方便是帖木儿帝国的南部,与阿曼湾海峡的忽鲁谟斯。 这个小国原本隶属于波斯,算是波斯附属国,后来波斯被帖木儿征服,就又成了帖木儿帝国的附属国。 郑和记得,自己在那里,还曾修建了一个忽鲁谟斯官厂,用于远航船队的驻扎与维护补给之用。 在帖木儿帝国的北方,毗邻着金帐汗国。 想到金帐汗国,作为大明人的郑和,自然知晓这个曾经的蒙古四大汗国。 没想到,连元朝都被灭国了,三大汗国不是灭亡,就是物是人非,这金帐汗国居然还在? 不过在归在,想必也是如东察合台汗国那般,苟延残喘尔! 确实是苟延残喘,现在的金帐汗国,距离分裂衰亡已经不远,不剩多少国运了,就连本身的统治也已经名存实亡。 举个例子,现在的金帐汗就是个东周晚期的没落天子,内部诸侯只不过还没明着喊造反罢了! 再往西,郑和记不太清了…… 他迄今为止六下西洋,到过不少远洋海外藩国,也见过许多语言、外貌都与大明迥异的外藩国人。 除开第一次下西洋,灭掉了南洋海盗王陈祖义。 后面更是达成大明版“王玄策”灭国成就1.5次。 为什么不是两次? 因为一次是灭国,另外半次是帮别人复国。 一次加上半次,全都相当之抽象。 灭国的那一次是在锡兰,也就是印度南边的斯里兰卡小岛。 郑和第三次下西洋,带着船队经过锡兰。 锡兰山国王亚烈苦奈儿“负固不恭,谋害舟师”,被郑和发觉,便率船队离开锡兰,前往他国停靠补给。 等到回程时,郑和船队再次访问锡兰山国,亚烈苦奈儿贼心不死,再次诱骗郑和到国中,而后发兵人围攻郑和的船队,又伐木阻断郑和船队的归路。 郑和发现归路被截断后,对属下说:“贼寇主力已经出动,国都内一定空虚,并且他们会以为我们远道而来,力孤胆怯,不能有所作为。若是出其不意进攻他们的国都,则胜利可期。” 于是,郑和趁敌军倾巢而出,国中空虚,带领随从2000人,趁夜突袭亚烈苦奈儿的王城,破城而入,生擒国王亚烈苦奈儿及其家属。 对,2000人打人灭一国,离谱倒不怎么离谱。 但抽象是真的抽象! 而另外半次帮人复国,也是差不多。 郑和第四次下西洋,船队绕过了阿拉伯半岛,首次到达东非的麻林迪。 郑和至其国后,宣读诏敕,对土着国王等进行封赐。 结果就在这次航行归途中,苏门答剌国正好发生改朝换代,国王的儿子苏干剌发动武装政变,杀了自己的父王后,篡夺了王位。 苏干剌的王叔对其行为很是不满,于是打出了为王兄报仇的旗号,自立为王,恰好郑和船队路过,郑和按照惯例赐予了苏干剌王叔一些财物。 苏干剌以为郑和支持他的王叔,便派兵进攻郑和船队。 郑和大怒,发兵灭了苏干剌,并将其俘虏至北京杀头。 对了,也正是这次下西洋,麻林迪朝贡献上了一只“麒麟”(长颈鹿)…… 第二百二十二章 翌日 翌日。 今天没到讲课的日子,林煜也没起太早,照常睡到了中午才醒。 反正古代没啥丰富的娱乐活动,他也知道了自己现在的处境。 上头一堆大明帝国的高层盯上了自己。 不出意外,后半辈子应该是衣食无忧了。 既然如此,那还卷你妈呢! 前世那会儿,林煜被迫在社会的压力下,赶鸭子上架地加入了卷王大军。 上学是为了步入社会而内卷,等步入社会了,又接着为了上班和讨好老板而内卷。 这种内卷到底有没有用? 林煜不知道。 反正现实就是,前世的他先是每天可以带薪拉屎,偶尔摸个鱼无伤大雅,到后来天天忙得脚不沾地,厕所都来不及去上。 偏偏工资一分没涨,逼事却多了不少。 林煜有时候就想问问,有些卷王闲着没事就去开卷,到底图什么? 图自己太闲了,苦吃得太少了? 吃得苦中苦,还有更多苦。 鲁迅曾经说过:卧薪尝胆是勾践,没苦硬吃是贱狗! 咳咳…… 林煜先伸了个懒腰,接着便开始做起了广播体操。 嗯,是真的广播体操,虽然有些不太标准,但拉伸健体还是足够了。 这不是林煜开始自律了,纯粹是每天中午起床后,闲得没事干,那就索性锻炼一下身体。 要不然,天天大鱼大肉,加上赖床睡懒觉,他早就胖成球了。 “诶,小林先生又开始做广播体操了。” “你还别说,这广播体操还真挺有用,我之前学着做了几天,这腰酸背疼的老毛病也好多了……” “……” 外面看守的几个狱卒,见到林煜一起来就开始做那套“奇怪”的体操,倒也都是见怪不怪。 有两个中年狱卒,还跟着模仿学了两下。 隔壁牢房里头的郑和,从闭目养神中恢复过来,他也听到了林煜牢里头的动静。 正好奇林煜在干什么…… 就有两名狱卒似乎是看准了时候,一人拎着一个食盒走了过来,而后直接打开了林煜牢房的大门。 这给郑和看得一愣,天牢重地,这两个狱卒要干什么? “林先生,这是给您备好的午膳,有咱们京城醉香楼大厨的拿手好菜,您的最爱烧鸭子,还有上好的碧螺春……” 两个狱卒完全没有避讳的意思,声音喊得老大,还带着明显的谄媚。 郑和离得很近,完全听麻了。 什么情况? 天牢里也能过上好酒好肉的好日子了。 而且这两个狱卒那副讨好的语气是什么意思? 这可是我大明的天牢,关押京城重犯的刑狱重地。 刑部、大理寺那帮人到底是怎么管的? 郑和瞬间眉头紧皱,而后又很快舒展开来。 因为他想起了陛下叫他入狱前,给他提醒嘱托的话。 林先生对大明非常重要,好好跟着听几节课,也为之后的下西洋,以及大明海外殖民战略做准备。 现在,郑和明白了。 陛下没跟他开玩笑,也确实不用跟他开玩笑。 只凭前面自己看到的那幅世界海图,就足以让大明将其奉为国宝。 而另一头牢房的杨荣,正在隔着牢门跟于谦交谈。 陛下给他的信息里,于谦算是陛下安插的自己人,同样也是林先生的学生。 通过于谦从中引荐,或许会来得更容易些。 不过,陛下对于谦却有些语焉不详…… 似乎里面出了什么变故? 杨荣还在跟于谦搭话闲聊。 忽然,隔壁的牢门被狱卒打开了。 于谦走了出来,对着杨荣拱手歉意一笑:“杨老,林先生在等我一道去用膳,晚辈便先失陪了。” 杨荣:“……” 虽然知道陛下应当是不会亏待小林先生的,但这么好酒好肉伺候着,还能自由出入牢房串门。 是否也有些太过分了? 过不过分不重要,因为林煜那边已经开吃了,边吃还边拿出一本书册。 于谦接过书册,看到封面名为《汉字拼音词典》,顿时一脸激动说道。 “林先生,这就是能够取代现在的反切法,让百姓可以快速识字读写的拼音法了?” “对的,”林煜微微点头,夹了口菜边吃着边说道,“有了拼音法,大明就可以靠着它来快速实现全民扫盲,而不仅仅局限于培养新税卒,只要全民扫盲完成,那所谓乡绅构建的乡镇隔绝茧房,也就不攻自破了。” 二人的对话,瞬间吸引了对面牢房里的杨荣。 他连忙快步来到牢房门口,整个人都恨不得从门缝挤出去,去看看那本能让百姓也能轻松识字读写的“旷世奇书”。 于谦快速翻看了几页拼音词典的内容,开篇都是有关拉丁字母的声韵拼写,后面才是教人识字的联想记忆法,包括“啊~呜~额……咦~唔~吁”在内的拼音儿歌口诀。 没有汉字!没有汉字注音! 注音的都是符号,或者说是林先生创制的拉丁字母。 于谦一目十行,迅速的看完开篇目录。 于谦由衷说道:“林先生,有此拼音法问世,大明今后将永不再有百姓、士族之分。” “学生代天下万民,谢过林先生之大恩!” 说着,于谦当即起身退后两步,手捧《词典》恭敬一拜。 如此隆重的大礼,让始终在边上看着的杨荣,又是惊诧又是好奇。 那部书册里到底写了什么? 竟能让科举进士出身的于谦都由衷拜服! 还有,那句“大明不再有百姓、士族之分”是什么意思? “咳咳……那个,小林先生,可否将那拼音法奇书,给老夫也观摩观摩?” 杨荣的这声不太礼貌的咳嗽,给正在吃东西的林煜整得愣了下,旋即扭头看向了于谦。 于谦倒是面色如常,解释(扯谎)说道:“这是学生年少求学之时的先生,这次却是巧了,因为贪了朝廷的赈灾粮,所以这才被关押入狱。” 这也是杨荣给自己安排的假身份,一般的假身份也进不来天牢。 “原来是个贪官啊!” 林煜顿时眉头微皱,脸上带着浓浓的厌恶。 杨荣原本腆着的脸色蓦然一僵,这个假身份还是他自己精挑细选的,毕竟他身上的官服品级,要想合理的进天牢,寻常罪名肯定不够格,也容易被怀疑。 唯有这贪污赈灾粮,算是比较好用,也不容易引起怀疑。 但不想,居然因此恶了小林先生…… 第二百二十三章 不借 “呵!” 郑和下意识笑了一下。 林煜反口冲着隔壁问:“你笑什么?” “嗯……贪官污吏难道不该笑吗? 郑和反应很快,没说自己是被杨荣哭丧着的老脸逗笑的,扯着喉嗓中气十足反问道。 “说得好。” 林煜点点头说道:“那你跟他同一天进来,又是因为什么罪名?” “盗卖军仓武库……” “好好好,特么又是个贪官,那你笑个屁啊!” 这下轮到杨荣来笑了。 杨荣一笑,郑和脸上有些挂不住,当即调转枪口,对着杨荣便喷道:“你个老杂毛笑什么?我虽然盗卖军仓武库,但我至少没去动百姓的口粮,而你却贪污赈灾粮,让百姓失了活路,活该你死在我前头!” “???” 不是,老杂毛? 三保太监,你别血口喷人啊! 虽然知道你是在故意演戏,制造你我不是一路人的冲突,但你这也太过了! 饶是杨荣一向脾气很好,也是被激起了些火气,当即怒斥道:“你个臭丘八武夫懂什么?本官再如何,那也是金榜题名,走的科举正道。比你这在沙场滚刀,侥幸爬上来的泥腿子,可不知强了多少倍! 再者说了,你以为我想贪污赈灾粮啊,太祖高皇帝定下的官府俸米额度,还要一部分折色宝钞,不从其它地方拿些,你是想本官全家饿死吗?” “饿死?你在说什么鬼话?不说今上仁德爱民,便说先皇在位,何等圣明果决,又怎么会短了百官俸米用度,你这不过是在强词夺理!” 喂喂喂,这么“吵”就没意思了。 大家都是在演戏而已,你这一边演戏,一边还顺带拍了陛下和先皇的马屁。 杨荣觉得自己长袖善舞,但比起眼前这位三保太监,终究还是有些稍显不足。 毕竟,迎合皇帝让皇帝开心,从来都是宦官的立命之本。 虽然郑和并不算纯粹的宦官,或者说是永乐帝更喜欢能文善武的郑和。 靖难从军,浴血奋战,到六下西洋,蹈海万里。 古往今来可没一个太监能办到。 别说童贯了,没他在,变法后的西军,估摸着早打穿西夏、辽国了。 童贯在历史上的作为,已经锤死了他是个只会捞钱,以及迎合宋徽宗的权宦。 强的从来不是童贯,而是西军。 杨荣跟郑和,二人有如“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吵得那叫一个激烈。 林煜都放下筷子吃起了瓜。 看热闹吃瓜,那是人之天性。 “学究天人”的林先生也不能免俗。 郑和常年出海,跟军队混在一起,光是大规模海战就打过三次,还达成过灭国成就。 所以骂起架来,含妈量极高,属于是大明第一猎妈人了。 虽说是演戏假吵,但杨荣也很快顶不住了。 “咳咳,本官不与你这有辱斯文的武夫丘八争吵!” 杨荣故作吵不过,也是真吵不过,转头看向了对面牢房里,正在边嗑瓜子边吃瓜的林煜,面带讨好地问道。 “这位小林先生,本官……老夫如今进到这天牢,已然是时日无多。刚刚听闻先生有一套不走反切法,而另辟蹊径,教人识字的拼音法,老夫实在见猎心喜,可否借来一观?” 说完,又怕林煜不放心,连忙补充一句:“小林先生放心,老夫保证,只是看看,绝对不会剽窃先生的拼音法。” “嗯,你叫什么?”林煜问道。 杨荣说道:“老夫姓杨,名应道,字子仁。” 这是他的名字稍微颠倒改换了一下。 “杨应道?好的,不惜!” “不甚感……啊?不借?” 杨荣话到嘴边硬生生地猛踩刹车,不由得一愣。 为啥啊?! 林煜当即将于谦手里的《词典》收到了屁股底下,而后说道:“反切法虽然麻烦,但那也是天下读书人用于固化阶级,隔绝百姓与士族的工具。我之前是因为死到临头才那样的,如今死罪没了,陛下又给我大赦了,今年就能放出去,大好的花花世界等着我去享受,我没事干嘛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啊?” “……” 此话一出,别说是杨荣愣住了,就连于谦的脑子一时间也有些没转过来。 这剧本不太对吧! 不是说好了,你来解决退伍老卒扫盲的问题,而他们来解决取缔乡镇的里甲制度一事。 怎么现在…… 杨荣有些懵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林煜完全不管,屁股底下垫着那部《汉字拼音词典》,就这么自顾自的喝酒吃菜。 他刚刚说的当然不是真的,通宵熬夜码出来的《汉字拼音词典》,怎么可能就这么雪藏了。 林煜又不怕死,区区冒天下之大不韪,有何惧之? 林煜只是单纯看出来了,看出了郑和、杨荣二人的拙劣伪装。 虽然他没见过这两人,甚至到现在也没法确定这二人是什么身份。 但此前已经确定了自己的两个狱友兼学生,一个是未来开创“仁宣之治”的朱瞻基,另一个是“要留清白在人间”的于谦于少保。 前不久,又才刚进来一个伪装成六七品小官的户部大员,不是尚书,就是侍郎。 现在这俩根本不用猜,明显身份就不太对。 要不然,哪有那么巧,刚好就抓来了两个囚犯,刚好又都是贪污被抓,又刚好都被安排在他的隔壁和对面。 巧合变得多了,也就显得刻意了。 虽然林煜已经决定,要跟大明高层合作共赢,一起改变这个世界。 但合作归合作,合作的前提得是先互相坦诚相见。 再加上,自己被蒙在鼓里那么久,那也总得找些利息回来才行。 杨荣坐腊了。 隔壁牢房,郑和突然从门缝探出脑袋:“这位小林先生,我不是读书人,也不需要你们的拼音法。我看到您背后的墙上,似乎挂着一幅万国堪舆海图,能不能做主把它卖给我?多少钱都没有问题!” 林煜随即试探性问道:“多少钱都行? 郑和一听有戏,连忙爽快回道:“您尽管开价,多少钱都没问题!” “好哇,那么……不卖!” 第二百二十四章 不卖 “咳咳……不卖?” 郑和顿时被呛了一下。 不卖你说什么好? 林煜听到隔壁郑和的咳嗽,心中泛起恶趣味,故作义正严辞说道:“这位贪官老兄,我理解你的心思,但这可是顺天府天牢,煌煌天子脚下,我也只是天牢里的一介囚犯。 这私自绘制舆图可是要杀头的大罪,我马上也要出狱了,你看到的并非什么地图,而是我自己绘制的画作,信手涂鸦,当不得真,等我出狱那天,就得毁去的。” 当不得真?信手涂鸦? 郑和直想吐血,关键他还不能多说什么。 因为…… 林煜说得没错,不论哪朝哪代,民间私绘地图那都是犯法的,而且保底死罪起步,画得太详细,传播太广还要灭族。 这在许多历史事件中都有体现,比如荆轲刺秦里面,荆轲是带着燕国地图前往秦国,才得以朝觐秦王政。 因为在古代,君王投降基本都脱不开三要素:印玺、黄册(户口本)、地图。 前两者是权力的象征,后者的地图代表着国家的军防机密。 地图给敌国看,基本等同于告诉敌国,自己的国家有多少城池,布防怎么样,有多少河流、道路等等,几乎等同于是把底裤都掀开给你看仔细了。 三国演义里也有这样的一幕,张松把益州地图展示给刘备看,但张松不是益州之主。 为什么还要给刘备看一幅地图呢? 因为这张松是在出卖益州的军事机密,让刘备好好看看,如何才能轻松取得益州。 哪怕到了元明清,地图的重要性也依旧不减反增。 元明清三朝都有绘制地图,但基本也都被带到了皇帝陵墓当做陪葬品,到了清朝还发生过一件有关地图,且相当离谱的大事件。 那就是螨清曾在康乾时期,邀请西方传教士来到中国,利用先进的测绘技术,测绘了清朝当时的全国地图。 这个地图测绘完毕后,主本被珍藏在了皇宫,不许外传。 但副本却被传教士带去了法国,并且大肆刊印流通,然后这些极为详尽,还标注了经纬度,甚至精确到州府县的地图,就被后来的小鬼子买走了。 再后面,懂的都懂…… 郑和攥了攥拳头,脸色憋得略微发红,又接着松开双手,重新坐回了原位。 嗯,因为他确定自己没法徒手一拳打穿墙壁,也拆不坏天牢的硬木重门,那一根根硬实木比他大腿都粗。 先忍忍吧! 别真的激怒了这位,把地图破坏了,那就得不偿失了。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郑和还是记住了里面的不少细节。 他自己手绘的海图根本拿不出手,二者不能说相差太多,只能说完全没得比。 自己的海图就是个模糊的轮廓,大部分藩国都只停留在道听途说和想象之中。 尤其是里面居然还有宋朝史料记载的麻嘉国,这里距离郑和去过的阿拉伯最远的剌撒,还要来得更远。 这么说,可能还是有人不太能理解。 那就这么说吧! 麻嘉国的首都兼圣城叫麦加,麻嘉是宋朝对麦加的音译,明朝呼其为默迦。 而麦加则是伊斯兰教的圣地,郑和去剌撒补给的时候,也曾有过听闻。 所谓麦加,在后世差不多处于沙特阿拉伯境内,它的北边是叙利亚,西边是苏丹和埃及,南边是也门。 现在一看,是不是觉得郑和下西洋,去得很远了? 实际上,前面提到的郑和从麻林国,带回了长颈鹿,这里的麻林国,在后世虽然无法确定,但基本脱不开肯尼亚、坦桑尼亚、索马里这三块区域。 按照历史时间线,再等五年,朱瞻基就会让郑和最后下一次西洋,直接一路跑到了麦加圣城,并在它的西部海岸线,建立了一个戎地面千户所。 这也是大明羁縻统治最远,控制力最薄弱的海外“殖民领土”。 郑和慢慢回忆之前看到的地图轮廓,心里的烦躁渐消,他需要这幅地图,大明也需要这幅地图。 今天先到这里吧,自己在这位小林先生的第一印象里并不太好。 跟杨荣一样,都是“贪官货色”。 得后头慢慢改善关系,反正他的时间暂且不太着急。 还有于谦作为“卧底”斡旋。 “我(郑和)一定会得到那幅世界海图!” “我(杨荣)一定能看到拼音词典!” …… 天牢这边先告一段落。 紫禁城,华盖正殿。 “微臣袁忠彻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袁忠彻一席青袍,胸口露出熊罴补子,躬身对着皇帝行陛见大礼。 朱高炽连忙抬手:“袁先生快快请起。” “谢陛下!” 袁忠彻方才起身。 “来人,赐座。” 朱高炽对袁忠彻的态度,说不上客气亲近,更多的倒是尊重。 皇帝对臣子尊重,这很奇怪对吗? 确实奇怪,但也不奇怪。 因为袁忠彻的身份,不仅是大明的尚宝司少卿(正五品对境外的专用武职),同样也是如今的天下第一相师。 没错,单看这家伙的姓氏就不简单,他的父亲便是早已在十五年前病逝的“前”天下第一相师袁珙。 要说袁忠彻有多牛,那就先得说他爹袁珙有多牛。 轶事典故传闻,明太祖初封诸王,各以一高僧作为国相。 姚广孝找到了燕王朱棣,对他说:“殿下能让我辅佐,当使戴一白帽(王上加白)。” 于是,朱棣便上奏要求姚广孝为国相。 等到了燕藩,姚广孝又对其说:“浙东袁珙天下相法第一,请求假借燕王的名义征召他前来。” 袁珙至,见朱棣,极道天表之盛,说:“髯过脐,必登大宝,为二十年太平天子。” 到了建文削藩,朱棣犹豫不决,指挥张玉(张辅他爹)进言说:“安可束手待缚?” 于是,夺九门,杀三司,一鼓而兵。 再然后…… 靖难之役,铁马冰河,永乐大帝。 即始于姚,定于袁,成于张也。 然非姚则不萌,非袁则不决,非张则不聚,岂非天意而致此三人之言。 袁珙虽然去世了,但他留下了唯一传人,正是亲儿子袁忠彻。 袁忠彻没他爹那么传奇,但相术的本事却一点不差…… 第二百二十五章 袁忠彻 相比起父亲袁珙的民间传说,作为儿子的袁忠彻,是真的参与过给朱棣相面。 当然,也有可能是朱棣有意为之,袁珙可能不是很“情愿”,那就让袁珙的儿子来,给起兵将士们信心。 到了永乐年间,袁珙因为年纪大了,回家归养。 袁忠彻正式子承父业,还曾暗中帮助当时为监国太子的朱高炽,祛除了与朱棣之间的父子嫌隙。 所以,袁忠彻对于朱高炽而言,除了是自己父皇遗留的旧臣之外,也有着一份潜邸的情分在。 再到后来,朱棣每次北征,都喜欢带上袁忠彻从征,并且询问战事走向。 而袁忠彻的预测,哪怕不被朱棣采纳,也大多应验。 朱棣评价:“忠彻临事有断制,所言多验。” 及至郑和下西洋,也是先请了袁忠彻询问相面,得了一切顺利的结果,方才让郑和真正作为主使负责率领船队下西洋。 如今,朱高炽将去年才回乡祭祖省亲的袁忠彻匆匆召回。 “袁先生,朕知晓您是我大明的天下第一相师。” 袁忠彻匆忙起身说道:“陛下言重!身外之名,皆为虚妄,所谓相术,也不过是外道之术,做人应当重在修身,而非假于外物!” “呵呵。” 对于袁忠彻颇为直白的暗示劝谏,朱高炽只是微笑道:“袁先生不必惊慌,朕并非是弃了道佛,就来追求相术了。” 朱高炽很了解袁忠彻的心思,说白了就是随他父亲袁珙,不喜欢官场世俗的权力弯绕。 所以《明史》说袁忠彻不及父亲袁珙,心思阴险,与百官的关系都不好。 而《明史》盛赞的李贤,对袁忠彻的评价就与《明史》的“阴险歹毒”正好相反,说袁忠彻为人正直,能够仗义疏财,只是不随流俗,更像个方外之士,不贪财好官。 譬如袁忠彻刚刚的直白劝谏,也不是第一次了。 早在永乐年间,永乐帝就曾经痴迷炼丹求神,结果被求神的灵济宫丹药,整得中毒气喘嗓子哑。 百官没人敢劝。 袁忠彻倒是耿直的上去,说是灵济宫的丹药有毒,差点让朱棣给他咔嚓了。 朱高炽没有再绕弯子,直接说道:“袁先生,朕非是痴迷上了相术外道,朕只是想请您为朕和大明去看一个人,应该说是一位贤良大才。” 听到不是皇帝痴迷相术,袁忠彻总算放心了,也不坐下,就这么发问道。 “陛下,不知所相者是何人?” “这人不可说,只是颇为神秘……” 朱高炽说着,脸色有些纠结,犹疑了半天,才开口问道:“袁先生,您说这古往今来,天下可真有生而知之者?” 生而知之? 袁忠彻一听,立时皱紧了眉头。 在他看来,陛下这还是被人给骗了呀! “陛下,如果臣所料不差,您应当是被人给骗了,就连孔圣人也说,世上从未有生而知之者,博闻强记,重在读书,唯有读书,方才有知。” 袁忠彻的话很直白,也只有他能这么直白跟皇帝面对面讲话。 朱高炽摇头苦笑道:“袁先生,朕懂您的意思,只是这人当真颇为奇妙。朕以锦衣卫遍查其人家族乡野,确信其就只是出身广东一介僻县土豪之家,身无长物,也从未离家远走。但却能够说出种种惊世见闻,让朕也是耳目一新,感到难以置信。” 朱高炽说的委婉,但袁忠彻还是听出了不寻常。 一个奇妙的人,出身广东僻县土豪,身无长物,从未离家远行,却能说出惊世见闻。 而且,能让陛下都感到耳目一新的,显然已经不是一般的东西了,也不是什么江湖骗子,或者故意欺瞒陛下。 毕竟,陛下也不是傻子,真能骗得了陛下,那这人本身也很厉害了。 世上竟还有如此奇人! 袁忠彻来了兴趣:“陛下,还请告诉臣,此人现在何处,且让臣就近为其相面,好勘其虚实。” 朱高炽没有立刻回答,反而先迟疑了片刻,这才犹豫着开口问道:“袁先生,先不说此人,您说说这世上可有人能勘透过去未来?” “绝无可能!” 袁忠彻想也没想就否认:“陛下,过去未来皆为虚妄,应当重视眼下。若真有人告诉陛下‘未来’之事,那也应当立刻将其当做妖人缉拿,便是臣也只能相面,而不能真正算透未来事。” 这话说的很不客气,也很坚决,不惜将自己的“天下第一相师”也给摘了下去。 在袁忠彻看来,哪怕是父亲传给自己的相术,也不能真正“相”出未来事,顶多了就是勘破一些虚妄玄机,捉摸到一些命数的痕迹和气机而已。 “嗯……” 朱高炽微微点头:“朕知道了。” “袁先生可先回去休息,待过几日,朕再与先生引荐,不求能够相面勘破,只求看看那位贤才,对我大明国朝到底是好是坏。” 袁忠彻有些疑惑,既然是贤才,那为何还要分好坏? 但皇帝的口谕也是圣旨。 是圣旨,那就领旨退下,后面等看过了人再说。 袁忠彻退下了。 朱高炽目光重新聚焦在了桌案,那封还未来得及“更新”的《林先生讲课实录》之上。 “袁先生也说世上绝无生而知之,也无预言未来事,那林先生又算是什么呢?” 对袁忠彻的话,朱高炽还是相信的。 因为对方本来就是实诚人,说了世上没有预言未来事,那也几乎等同于是在砸自己的饭碗。 可要是世上没有预言未来事,那林先生又是怎么知道,海外有着这么多大银矿的,还能画出如此详尽的海外地图。 大明的锦衣卫又不是吃干饭的,经过赛哈智的探查搜集,差不多连“林煜”小时候尿了几次床,都查了个清清楚楚。 一个从小到大,没出过海,也没出过广东,甚至都没怎么出过县城的土豪少爷,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神奇知识的? 若是世上没有生而知之者的话…… 要不是老二已经被平了,老三也被软禁了,他都得怀疑林先生是被他俩送来,给自己下套的了。 林先生的来历神秘诡谲,又偶然透露知晓“未来事”,对大明到底是福是祸? 思虑半天,朱高炽摇了摇头,索性不再去想。 是福是祸…… 至少目前还是福,没有祸事,而且袁忠彻现在已经回京了。 一切,还是等先看看再说叭…… 第二百二十六章 济州岛 洪熙元年,春。 朝鲜。 韩确又回来了。 与去年年尾,作为大明对朝鲜国的宣诏使节不同。 这次再度回来的韩确,乘坐着大明水师军舰,身边也不再是体面的使团成员,而是悉数来自辽东的大明边军精锐。 “韩知县在看什么?” 朱冕挎刀来至甲板,对着眺望看海的韩确问道。 “呵呵,没看什么,只是时隔数月,再度回来朝鲜,还是以我大明钦差知县的身份,心里有些感触罢了。” 对过来搭话的朱冕,韩确表现的十分客气。 虽然对方官秩品级不高,又是武夫出身,但谁让人家有个好爹呢? 朱冕的父亲朱荣,是现任辽东总兵、靖难功臣、大明的武进伯,妥妥的勋贵豪门家族,比他韩确这个正在想办法“进部”的前朝鲜“外戚”可差不了多少。 韩确对朱冕客气,朱冕同样也不摆武勋架子。 不是因为对方的前“外戚”身份,而是对方这一身官服。 韩确这次来,是得了皇帝的圣旨任命,虽然只是任耽罗知县(明朝知县正七品),但官服补子上绣的却是白鹇(五品文官)。 哪怕大明的部分直隶县,知县品秩要比寻常知县更高,但顶多也就高个一二级,韩确这起码也是升了三级。 足可见陛下器重,或者说朝廷对济州岛的重视。 二人说话间,明军舰队抵近江华岛。 远远的,江华岛上升起滚滚浓烟。 明军水师又行一阵,朝鲜部署的水师舰队,从江华岛后方迎了上来。 明军水师舰队多为大型海船,数量不多,只来了十五艘。 朝鲜水师则多为龟船,也叫戈船、蒙冲,外形似乌龟,船速快,但成本高,火力小,不适合远海作战。 朝鲜会造龟船,也主要用于抵挡女真和日本海盗,所以规模并不大。 龟船靠近,放下小舟,过来的人战战兢兢用朝鲜话喊道:“来者可是天朝大明国的舰队?” 韩确用朝鲜话回答:“本官乃是大明天朝皇帝陛下钦封耽罗知县,这次率领舰队,前来接收我大明的耽罗县,也就是你们说的济州岛。” 小舟马上返航回去,将消息禀报给了自家上官。 上官闻言颇为惊诧。 大明居然真的来讨要济州岛了! 虽然去年朝鲜方面已经接旨,但朝鲜君臣上下还是抱有一丝侥幸,甚至还让朝贡使节带去消息,言明济州岛荒芜,大明要了也没用。 等消息通过快船,送至汉城王宫之时,朝鲜君臣全都沉默了。 自上次建言过后,已然从议政府左参赞,一路擢升为右议政(右相)的黄喜,这时开口说道:“大王,既然天朝任命的耽罗知县已至,那应当即刻撤离济州……耽罗官员,以防天朝心生猜忌顾虑。” 话中意思明着是在催促,实则却是暗中提醒。 我的大王啊! 咱们都说好了,把济州岛献出去讨好大明,怎么事到临头,您还想反悔? 反悔也不能这个时候反悔啊! 江华岛外可是已经被大明军队团团包围了。 升为左议政的孟思诚,也跟着劝谏:“大王,还请速速决断,莫要让天朝过多等候啊!” 朝鲜王李裪终于醒悟过来,之前天朝走了太久,再加上一直没派人过来接收,让他一度产生了幻想。 觉得大明也是在求个名义,好面子。 但现在想想,怎么可能呢? 国土这种东西,哪有什么面子不面子的,无非是比谁的拳头更大罢了。 毫无疑问,大明的拳头大。 大明爸爸要……那就给了! 朝鲜这边的反应动作很快,当天就派出了使者跟随明军舰队,一同南下前往济州岛,准备去宣读大明、朝鲜两方的通告文书。 过了三日,舰队抵近济州岛。 济州岛上总共有三座城,一座是济州牧城,一座是大静县城,还有一座是旌义县城。 前者建于耽罗(耽罗就是岛国的意思)国时期,国王“星主(客星见于南方)”的王城,后两个是朝鲜新建,距今也才不过十年的时间。 一切进行得十分顺利。 有了朝鲜王派的使节跟随,配合大明舰队的强大武力。 那位济州牧使就算想反抗,也是有心无力,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迅速搬出济州岛,连这些年搜刮的财货也不能带走。 韩确就这么带着人马,来至济州牧城,将济州牧城正式改换为耽罗县衙。 身后的朱冕颇为奇异,看着济州牧城的城门说道:“这岛上的官衙用的还是汉字?” 韩确笑着解释道:“这是自然,朝鲜虽然建国日久,但长期服属于中国,所以并无自己的文字,只能使用汉字,包括朝鲜如今国中律法,也是以《大明律》为正统,而朝鲜全名也应该叫做‘有明朝鲜国’。” “去年听说朝鲜君臣,似乎想要摒弃汉文,再造新字……呵呵!” 这略带嘲讽的语气,听在朱冕耳里,怎么都觉得好生奇怪。 好像韩确已经不是朝鲜人似的。 然而,还真就“不是”了…… 因为韩确这次来做耽罗知县,领到的任务便是改造耽罗县,把这里打造为大明的海上中转基地,为后续的日本采矿,以及对日征伐做好准备。 而朱高炽允诺的赏赐,就是给韩确脱籍,让他今后归属大明,做大明的正统官僚士子。 不再是朝鲜来中的“朝鲜士人”。 朱冕点点头说道:“如此,倒是显得方便了不少。” 对朱冕来说,能方便点总是好的,这样也能更快完成朝廷任务。 虽然耽罗知县是韩确,但朱冕同样也领命,被调来了耽罗,充当耽罗驻军,需带着500人的辽东军在此长期驻守。 除了要把耽罗作为攻伐日本的跳板,同样也要重启耽罗的养马重地。 毕竟,现在也才洪熙元年,距离大明在山东养马,还差了四年时间。 而且,那时候主要是百姓槽养,山东、河南的牧场加起来也才200多顷,压根出不了多少战马。 再加上,北方养马,纯粹是劳民伤财。 到了正德年间,还逼出了刘六刘七之乱。 往后王世贞整顿马政,也没啥卵用。 至明末山东就已经彻底不养马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对马 韩确花了三天时间,用于整顿岛上的土地和户籍情况。 按照岛上整理的户籍总册记录,全岛总人口约莫六千余户,总计三万多户民,多为军户、匠人,百姓很少,还有不少流放的政治犯。 严格来说,整座济州岛就是朝鲜、大明用于流放罪犯的地方。 明初的陈友谅、明玉珍(大夏皇帝,死后儿子没挡住大明)被击败,他们的后代没被杀死,而是被朱元璋流放到了济州岛。 只不过,他们都靠着自身雄厚的实力,很快就从岛上脱离,去了朝鲜做贵族。 一直到了后世,南棒国明玉珍的后代,还会每年跑到中国的重庆这里祭祖。 济州岛的面积有十九分之一海南岛的大小。 上面主要都是养马牧场,民籍和军户、匠人各占一半,类似于大明的卫所制屯田,只不过他们更喜欢养马。 若想把济州岛经营起来,少不了要从外部进口运粮。 这个倒是好办,韩确熟悉朝鲜国中情况,在朝鲜国中也有着熟人,可以托熟人在朝鲜就近买粮。 彼时的朝鲜几乎没什么货币,民间的大宗交易主要也是以物易物,高档的布帛在朝鲜就是通用货币了。 至于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明初朱元璋厌恶朝鲜君臣的阳奉阴违,就命朝鲜进贡大量白银作为惩罚,而朝鲜自觉无力承担。 于是乎,朝鲜君臣便想了个馊主意,他们下令禁绝国内的白银开采,只要没了银矿,那就有理由不上贡。 然后,如此离谱的馊主意,竟然还真的成功了。 就是付出的代价有点大,民间禁止开采和使用白银,而朝鲜官方的铸铜钱技术又太烂,属于是铸多少亏多少。 时间一长,朝鲜官府干脆摆烂,不去铸钱了。 结果就演变成了如今局面,朝鲜国内百姓要免去兵役,也是以布帛等实物来进行折抵。 这种堪称离大谱的情况,直至万历朝鲜战争爆发后才有所改善。 因为明军运粮补给困难,就想在朝鲜就地补充,然后离谱的事情来了,朝鲜这边居然不认金银。 万历皇帝觉得实在麻烦,就下旨给朝鲜国,让他们解除白银禁令。 在另一时空,开启“荡平之世”的朝鲜英祖李昑,他在位期间,朝鲜、日本贸易日渐衰落,原因就在于日本不再出口白银给朝鲜。 没了日本白银,朝鲜国内货币经济日益崩盘。 到了螨清顺治年间,朝鲜实在受不鸟了,选择从螨清这里换钱,用于刺激国内经济。 然后…… 还有什么然后? 当然是玩砸咯! 韩确的办法,便是先用大明的铜钱,去购买朝鲜的粮食。 大明铜钱比朝鲜铜钱更值钱,买粮也足够划算,能节省从大明本土运粮过来的损耗。 而后,还要进一步开垦济州岛的土地,将这些土地转化为耕地,做到自给自足。 做到这一点也不难。 直接给济州岛军户、匠人释籍就行了。 对朝鲜来说,贵族、平民、奴隶都是天生的,就跟两晋南北朝差不多。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 你能做到什么官,基本取决于父亲的金子。 所以,朝鲜的军队一向战力低下,因为打赢打输,功劳都是贵族军官将领的,关他们大头兵什么事? 韩确给军户、奴隶释籍,让他们成为百姓,既能增加劳动力,也能迅速笼络人心。 嗯,对了,还得在岛上建个县学,教授岛上的百姓学会汉话。 韩确很有信心,也很有干劲。 只要自己在耽罗干得好,那就能脱籍入明。 届时再把妹妹嫁过来,那他就是货真价实的“皇亲国戚”,而不再是政治联姻的“虚假外戚”。 …… 对马岛。 这座岛分为两块,加起来的面积比济州岛要小得多。 但与济州岛战略意义类似,济州岛控扼朝鲜海峡,而对马岛控扼朝日海峡。 对马岛的现任统治者是宗贞盛,属于宗氏第九代家督,也是日本对马府中藩守护大名,外兼朝鲜对马郡守官职。 宗贞盛的先祖来自平安时代,日本太宰府的四等官人惟宗重尚,靠着镇压讨平阿比留国(《魏志·倭人传》中呼为“大官卑狗”),进而开创对马藩。 至于惟宗重尚为什么将姓氏里的“惟”字去掉,实际也是为了适应对朝鲜、中国的贸易。 因为朝鲜这些受到中原儒家影响的藩国,所用的基本上都是单字姓氏。 宗氏统治了对马岛以后,便一直在通过各种手段,来加强与朝鲜的贸易关系。 1368年,绰号“鬼刑部”的对马宗氏第五代家主宗经茂,专门派遣使者向高丽王进献礼物,以此来维护朝鲜、对马的贸易关系。 高丽灭亡,李氏朝鲜建立,宗氏继续与朝鲜保持友好关系。 对马宗氏的贸易收入来源,通常多为出口日本特产的刀剑、苏木、香木、药材、胡椒和一系列工艺品,再进口日本所需要的木棉、书籍以及高丽参。 因为对马岛正好处于日本的界、博多与朝鲜的三浦(盐浦、富山浦、而浦)贸易航路的中间,非常适合进行转口贸易,所以室町幕府同样也默许了宗氏的独家垄断贸易行为。 一直到八年前,朝鲜太宗李芳远发动“己亥东征”,跟对马宗氏全面开战。 宗贞盛不敌,选择臣服朝鲜,接受朝鲜官职俸禄,并在随后又与朝鲜签订了《嘉吉条约》,独占朝日贸易垄断特权。 不过,这些都是后来的事了,目前的宗贞盛还是个穷逼。 应该说,整个对马岛都很穷。 这里要啥没啥,土地面积少,也没有太多耕地。 哪怕到了几百年后,对马岛极限也才能养活四万人口,而且主要也是依赖于朝日贸易,本身资源极度匮乏。 元日战争时期,对马宗氏只能凑得出八十名骑马步兵,去迎战四万蒙古军队,属实是穷得叮当响。 “家督大人,有一支自称大明的船队,在港口登陆了。” “你说什么?” 宗贞盛正在吃饭,菜肴是晒干的鱼货,配上萝卜腌菜,还没有多少盐巴。 就这已经算是不错的伙食了。 因为他的饭碗里难得有满满的一碗米饭,虽然米粒多是发黄发黑,但确实是大米,只有少许粗粮。 就连报信的家臣,看见了也忍不住重重咽了几下口水。 宗贞盛却顾不得吃了,匆忙扒了两口,便带上家臣,向港口快速赶去…… 第二百二十八章 大明对马县 对马岛港口。 大明舰队刚刚登陆,这次来的仅有三艘舰船,是从济州岛那里分出来的舰队。 登陆的明军官兵约莫有一千多人。 为首主官是一位绿袍文官,名叫邢宽。 副手则叫孙曰恭。 这二人在史书上,也算小有名气了。 其中邢宽为永乐二十二年状元,同样也是大明二百多年来,唯一一位出身江北士子的状元。 与之时间相同,孙曰恭也是永乐二十二年同期的探花。 这二人还有着一段纠葛…… 其实呢,本来状元是轮不到邢宽的,百官拟定的殿试一甲实际是孙曰恭。 但朱棣看到孙曰恭的名字,就觉得很不吉利。 因为“曰恭”竖着看,很像一个“暴”字。 朱棣觉得这有种在说自己残暴的嫌疑,就把孙曰恭从状元给踢到了探花去。 而后又选了邢宽为状元,因为邢宽谐音“刑宽”。 朱高炽安排这两人来对马岛,没别的意思,就是因为大明朝廷通过战略推演,发现要打日本,一个济州岛还不够,对马岛也要拿下。 所以就把邢宽、孙曰恭派来了,也可以说是外放,只不过是外放到了海外。 “看来此岛百姓生活颇为清苦。” 邢宽看向聚集过来的对马岛居民,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不由说道。 孙曰恭点头:“韩知县先前说过,对马岛很小,比之济州……耽罗县还要更小,且多山地,岛上百姓主要以打渔为生,所以缺粮应该也是常有的事。” 何止是缺粮啊! 这里一直到银矿(很小)发现之前,都处于长期的粮食危机。 就连对马宗氏,也是一度摊上“叫花子”的大名,连吃一顿白米饭都是奢望。 “下国小臣,拜见大明天使!” 宗贞盛急匆匆带着家臣赶过来,作为朝日贸易的中间商,他是知道朝鲜、日本的西边有一个强大的大明国。 邢宽、孙曰恭还没说话,一旁的朝鲜翻译(济州岛招募的流放士子)脸色突变。 邢宽皱眉问:“怎么回事?他说的话有什么问题?” 那朝鲜翻译连忙回答:“他说的是日语。” “日语?” 孙曰恭略微疑惑,旋即便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对马岛早在八年前,就已经被朝鲜纳入版图,还给宗氏册封官职,确定俸禄(一年200石米豆)。 至少在朝鲜高层眼里,对马岛就是朝鲜国土,对外的名义上也是如此。 对内宗氏怎么样,朝鲜都无所吊谓。 可这是对外,居然还说日语! 孙曰恭明白了,邢宽当然也不会想不到。 邢宽对着朝鲜翻译说:“你现在用朝鲜语告诉他,本官乃是大明皇帝陛下,派来对马岛的对马县丞,旁边这位是对马县教谕,让他立刻接旨吧!” 朝鲜翻译闻言,似乎是得到了什么勇气支撑,立马挺直了腰杆。 “我旁边这两位天朝来的大人,分别为天朝皇帝陛下,派来的对马县丞与对马教谕,从今往后,对马岛不再是朝鲜、日本国土,而是大明天朝的对马县。” “哈?” 宗贞盛一脸懵逼,身边能听懂朝鲜话的家臣,也是一脸茫然。 什么情况??? 他们这些人在对马岛左右逢源,一边当朝鲜郡守,一边又做日本大名,小日子过得好好的。 怎么突然就来了一拨人,说自家的小岛现在是大明的对马县了? 但宗贞盛还是清晰地意识到,这个从遥远西边而来的大明国,与曾经进占过对马岛的蒙古人同出一地,他们似乎与八年前打过来的朝鲜人不同。 哪里不同? 朝鲜人虽然来势汹汹,但并不打算要对马岛。 因为对马岛穷得可怕,可眼前的这些大明国人,似乎真的打算把对马岛变成大明的对马县。 没别的理由,对方都把官员派来了。 这是个强烈的政治信号,比军队直接开过来还恐怖。 宗贞盛不知该怎么接话。 邢宽却是气势汹汹,上前一步:“阁下不用跪着了,快快请起吧!我大明天朝皇帝陛下,已经册封阁下为对马县令,我这个县丞也只是宗县令的下级,宗县令不必拘礼!” 这就直接“宗县令”了? 宗贞盛还在懵逼中,邢宽直接上前一步,双手一个用力就把人给扶了起来。 孙曰恭随即向身边的一千多明军将士挥手示意,他们当即就上前几步,结成了简易军阵。 跟着宗贞盛来的那些家臣,以及闲散浪人,瞬间就被吓得面无血色(不对,本来就没多少血色,全是菜色,饿的)。 先礼后兵! 官职给了,那威慑自然也要跟得上。 宗贞盛见此,心中顿感屈辱愤怒。 而后,他屈服了…… 不屈服还能咋滴? 八年前跟朝鲜干了一仗,宗贞盛倒是很硬气,选择硬刚到底,然后就被朝鲜人打得屁股开花。 朝鲜出动了军船227艘、军兵人(《李朝实录》记载),比对马岛的总人口都多。 这场“应永外寇(己亥东征)”的结果就是,对马岛变成了朝鲜、日本、大明三方军队的战场。 因为室町幕府以为朝鲜是受到了大明指使,才攻击的对马岛,便下令九州岛的守护大名派兵前往对马岛,支援宗氏。 战争在对马、辽东两地几乎同时爆发。 辽东总兵刘江亲率明军引诱伏击,大败倭寇。 杀死倭寇(其实是正规日本军队)千余人,俘虏百余人,史称“望海埚之战”。 朝鲜的李从茂则率领一万七千朝鲜军队,登陆强攻对马岛,烧毁两千余户岛上百姓的房屋。 虽然很快与九州岛大名支援而来的军队撞上,双方陷入战事胶着,但宗贞盛实在是受不了辣。 战争打下来,全在他的地盘上。 对马岛本来就穷得很,人口也少,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现在又沦为了战场,岛上百姓既要打仗当炮灰,还要为九州岛的“友军”提供粮食补给。 农业、捕鱼等生产活动完全停滞,房屋田地大量毁坏,人口损失极大。 继续打下去,宗贞盛怕是也不用做对马岛岛主了。 而且,辽东战场的望海埚之战,也让日本真正看到了大明的强势。 横竖打不过,那还打个屁! 对马岛丢就丢了,那是幕府的问题。 关他们鸟事? 第二百二十九章 对马宗氏 对马岛的处境一直都很尴尬。 一方面它控扼对马海峡,正好是朝日贸易的中间商,只要稍微运作一番,就可独霸两国海贸利润。 但另一方面,对马岛太穷了,穷得叮当响。 “所居绝岛,方可四百馀里,土地山险,多深林,道路如禽鹿径。有千馀户,无良田,食海物自活,乖船南北巿籴。”——《三国志·魏书》 这是中国最早对于对马岛的记述。 整座海岛山地较多,耕地很少,几乎没啥特产和值钱的东西。 岛上虽然有银矿,但实际存量很低,多为以前对马国时期遗留的贫矿。 毕竟,岛就这么巴掌点大,哪来那么多富积矿山? 佐渡金山属于极个别例外,这座岛几乎整体都是处于一大片金银铜混合的矿脉之上。 宗贞盛为统治者的对马岛,才不到两千户,总人口共计不超过八千人。 这也是目前对马岛,所能承受的人口极限。 人口达到一万,那岛上就会爆发粮食危机。 达到一万五千,就得强行驱逐过剩人口。 没有足够人口,对马岛就难以发展,也难以建立完备的军队。 就以宗贞盛来说,名义上他应该算幕府的一万石守护大名。 但实际上,一万石够呛。 岛上几乎没有任何产出,全靠做朝日贸易的中间商赚取微薄利润,余下只能自给自足。 至于养兵,那就更不用想了。 宗贞盛麾下仅有80名武士(算上家臣在内),外带十多匹从朝鲜买来的“战马”。 动员全岛男丁,或许能出兵一千多人,因为粮食不够吃,出兵太多,那生产就得停。 如此战力,朝鲜都能灭了对马宗氏。 更何况眼前已然登岛的一千多明军…… 宗贞盛暂且先安顿好了大明使者,紧接着便召集家臣们开会。 别看宗贞盛是对马岛守护大名,但对马岛目前实行的是地方知行制,而不是江户时代的俸禄制。 所谓地方知行,就是家臣们从主君领受土地作为知行地,有决定和征收年贡权,使役或处罚农民权,直接支配领地。 换算一下,相当于是欧洲的领主分封,幕府、大名、家臣、武士层层架空。 直到江户幕府建立后,许多藩主大名为了改善财政,加强内部集权,陆续进行检地改革,将地方知行制逐步改为俸禄制,不再直接授予家臣土地,而是改为由主君从年贡收入中分一些禄米,授予家臣。 也就是说,目前的宗贞盛实际能控制的土地和权力非常有限。 80名武士,就是宗贞盛所能控制的极限。 就这还得省吃俭用,下面还有许多实力强大的家臣得顾及一二。 比如辅佐宗贞盛的早田左卫门,就是对马宗氏家臣里,实力最强,土地占有最多的存在,连宗贞盛也要听取其意见。 宗贞盛对下方跪坐的早田左卫门,十分客气问道:“早田君,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早田左卫门说道:“可以请求幕府帮忙,让幕府下令九州岛大名出兵干涉。” 但这个提议才出来,就被另一家臣迅速否决:“早田阁下不要说笑了,要是在望海埚之战前,幕府可能还会出面,但现在幕府已经放弃对马岛,就算朝鲜出兵,幕府也很难再出面干涉。” “而且,九州岛的大名……呵呵!” 在座的家臣们虽然明面上不讲,但几年前九州岛的大名,名为出兵支援他们宗氏,实则带来的破坏和掠夺,比朝鲜有过之而无不及。 归根结底,九州岛大名根本没拿他们对马岛当自己人看! 虽然宗氏在九州的筑前也有领地,但都是些微末地盘,还得背靠主家少贰氏才能勉强存活。 少贰氏与大内氏又是世仇。 两边旷日持久的消耗战,持续一波又一波。 而且,战争的局面对少贰氏是越来越不利,宗氏这个“化外野人”在九州岛的处境也越来越尴尬。 早田氏在对马岛实力虽强,但终究也只是家臣,位分摆在那儿,见其他人都不赞成向幕府求援,他也只能作罢。 不跟幕府求援,也不跟九州岛大名求援,那就完全没得选了。 少贰氏是宗氏主家不假,但也不可能渡海跑过来帮忙。 这些人讨论来讨论去,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 怎么办呢? 能怎么办,直接躺平呗! 难道还起兵反抗? 宗贞盛全力招募,应该能凑个三千多“军队”。 三千乌合之众,对上一千大明披甲执锐的精兵,优势“宰”我! 无奈,只能按照朝鲜翻译说的规矩,斋戒三日(其实不用,因为他们本来也吃不上肉),沐浴更衣。 接着,在对马岛的城下町,正式接受了大明的官职授封。 宗贞盛接过对马知县的官印,又把官袍当场换上。 邢宽为对马县丞,孙曰恭为对马教谕。 三人相互寒暄见礼。 其余宗氏家臣,按照知行领地范围,分别授予不同官职,而后一切照旧。 邢宽名为县丞,却很快对着宗贞盛这位对马知县下达命令:“宗知县,你如今已是我大明对马县的知县,现在需要立刻带头改汉名汉冠,其余官民也要一律改汉名汉姓。 并在县衙官府(城下町)重新落籍造册,不得有任何藏匿人口的行为。孙教谕今年会在岛上,建立第一所县学,教授岛上的孩童蒙学读书。对马县的士子,三年以后也可参加我大明科举,考中的都可入籍做官。” 这一套算是大明的常规手段,之前对交趾安南便是如此。 先占领土地,再设立州县,改姓易服,教化百姓,允许交趾的士子科举做官。 可以说,永乐朝对交趾安南的政策,几乎没有什么太大问题。 唯一的问题在于,大明朝廷对用人方面不重视,高层为中枢派遣,中低层官员全部来自贵州、广西流放过去的罪官。 让一群罪官流放过去,还能指望他们好好治理交趾? 没有逼得交趾一年一叛,已经算他们足够收敛的了…… 第二百三十章 海外开疆 拿下济州、对马二岛,不仅是收复失地,对后续征伐日本,掠夺银矿更是重中之重。 容不得大明这边有半点马虎。 所以,济州知县最终定为韩确,因为韩确本身就是朝鲜人,加上还是前“皇亲国戚”,让他来济州朝廷也能放心,不用担心控制不住济州岛。 再加上朱冕这个辽东武将出身的勋贵二代,直接带上辽东军过去济州岛驻守,还调派水师一同前往。 如此,就可保济州高枕无忧。 济州都是流放的犯人、奴隶、军户,同化起来也比交趾安南更容易。 控制了济州岛,就可随时策应对马岛。 二岛离得很近,对马岛人口很少,没啥战斗力。 就算造反了,济州岛也能迅速反应,调兵镇压。 宗贞盛对大明的政策,居然也并不怎么抵触。 不就是改姓吗? 宗贞盛的先祖为了更好做生意,早就把姓氏改成了“宗”姓,改汉姓对他不受影响。 以前是日本幕府的对马岛大名宗贞盛,现在也可以是大明对马县的宗贞盛。 倒是其余家臣会麻烦一点,但也好改。 早田左卫门,就叫田左卫。 柳川氏直接改姓柳,方便滴很。 反正大明也不动他们的财产土地,那就改个汉姓而已,有什么关系? 邢宽接着又说:“宗知县,你现在是大明的知县,所以不可再有自己的私军,必须限期内解散军队,改为巡检兵,巡检兵额100人,俸禄由朝廷出钱,朝廷也会在岛上驻扎200官兵。限期内不愿意解散私军的,一律视为谋反论处。” 此话一出,已经现场改姓的几个家臣面面相觑,就连宗贞盛也是眉头微皱。 邢宽完全不管,继续说道:“除了改姓,岛上还要清查土地,释放奴隶,不得藏匿人口,隐匿人口土地者,同样以谋反论处。今后的赋税,也一律按照土地征收,尔等不得摊派县中百姓。” 说完,邢宽没再去管宗贞盛,直接以对马县丞的身份,调动军队接管城防。 而后的三天时间里,不容商量,要求宗贞盛与其家臣,立刻解散自己的私军,遣散麾下过多的武士浪人。 只能留下一百人,重组巡检兵,今后不再隶属任何人,而是归于县衙。 宗贞盛没得选择,只能乖乖照做。 甚至他想通后,觉得这样还更好。 因为自己带头交出私军,余下的家臣也都要各自交出私军。 谁敢反抗,那谁的家门口就站着一千披甲执锐的明军。 宗贞盛当这对马岛主,名为一万石大名,但想吃白米饭都得看日子,而且大权旁落家臣手里。 原本在二百多年后,经历了“柳川一件”事件,在江户幕府的强势干涉下,宗氏主家的权力才开始得到加强,家臣遭到幕府削弱。 因为当时日本江户幕府与朝鲜迫切想要恢复外交关系,宗氏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动用了一点私人外交手段。 结果被嫉恨夺权的家臣举报,幕府为了大局考虑,将举报的家臣流放,并扶持宗氏集权。 现在,无非是幕府换成了大明,时间提前了二百多年。 对宗贞盛而言,一切或许也没那么坏。 明军留下二百人,其余的放下补给物资后,直接坐船返回济州岛。 一切似乎都没啥太大变化,一切又似乎都变了。 宗贞盛自继位家督以来,大多时候都是充当傀儡。 难得真正掌权,心情都好了不少。 别的不说,做大明知县,居然有白米饭可以吃。 不是原来他吃的那种,说是白米,其实全是发黄发黑的糙米,快不能吃了,才舍得拿出蒸饭吃。 除了白米,还有盐巴、茶叶等岛上紧缺的物资,以及各种“名贵(就是棉布)”布帛钱货。 好多都是宗贞盛完全没见过的,就连他父亲宗贞茂也没穿过这么好的布料。 似乎…… 做大明的对马知县,比做日本幕府的对马大名,要好太多了。 至于九州岛上,对马宗家的筑前领? 那么屁大点的地方,舍了就舍了吧! 来岛上的大明官员,目前就邢宽、孙曰恭两个人,他们的任务目前就是熟悉工作,在岛上编户齐民。 等差不多了,之后每年会陆续调派更多的官吏前来,在对马岛实行汉化管理。 移民不用想了。 因为对马岛太穷。 除非把对马岛的“原住民”全杀光,否则迁移过来的百姓压根就站不住脚。 就算全杀光了,这破地方,要啥没啥,也很难吸纳百姓移民过来,而且成本太高,收益又少。 相比较下来,直接把岛上百姓,全部同化为汉民更为妥当。 邢宽在岛上走过一遍,对岛上的风土情况做出大致判断,旋即开始书写记录今后的治政方针。 “第一,改姓易服。” “第二,教化百姓。” “第三,开采岛上的银矿、铜矿。” “臣经过询问得知,对马岛上有‘巨矿(实际很少)’,但岛中没有工匠,人口稀少,难以开采,因而请朝廷派遣一些工匠前来,配合对马县,开发岛上银矿、铜矿,吸纳商贾前来贸易。” “第四,还应推广‘化肥’,提高岛上粮食产量,尽可能多的养活更多百姓,如此可实现自给自足。” “第五,可开挖对马运河,臣观对马岛本质为两座小岛,中间并不联通,这不利于教化牧民,可在农闲空余时,由县衙官府出钱,在二岛之中开挖打通运河。” “……” 这五条,就是邢宽目前总结得出的治政策略。 他还拿着治理方案,去找了孙曰恭商议,两人又修改补充一番细节,最终敲定了全部方略。 对马岛就这么堂而皇之,被大明搂草打兔子,变成了大明的对马县。 作为离得最近的朝鲜,很快便得知了对马岛被占的消息。 然后呢? 还有什么然后…… 对马岛被占了就被占了呗! 关朝鲜什么事? 朝鲜可不觉得对马岛算自己的国土。 相比对马岛,济州岛在朝鲜君臣眼里,都要显得更为重要一些。 就连李芳远发兵征讨对马岛,纯粹是因为日本浪人组成的海盗倭寇,把朝鲜给恶心坏了。 偏偏对马岛又是倭寇的主要藏身活动地。 不干你干谁? 第二百三十一章 我有一计,可使大明幽而复明 对马岛变成了对马县,瞒不住朝鲜,自然也瞒不住日本。 毕竟,对马岛可是朝日贸易要冲,日本商人只要出海与朝鲜贸易,那就必然得经过对马岛。 然后…… 哪还有然后啊! 现在的对马岛还不是两百年后的对马岛,对马宗氏好不容易靠着到处认爹,夹缝里求生存,才换来了对马守护的职务。 而对马岛虽地处朝日贸易要冲,但目前朝日贸易尚未完全开放,室町幕府对贸易并不太感兴趣。 另一时空,宗贞盛先向朝鲜投降,接着获得了朝鲜授予的对马郡守官职,开始在朝鲜、日本两国之间夹缝求生,后来还签订条约,公开认朝鲜为对马宗主,并独揽两国贸易。 如此挑衅幕府权威的事情,室町幕府是什么反应呢? 没有反应! 室町幕府直接就默认了! 室町幕府虽然名义上叫幕府,但与镰仓幕府、江户幕府实际都不一样。 应该说,日本的幕府统治,实际是属于一种阶段性变化的东西。 最初的镰仓幕府,与其说是幕府,不如说是“权臣”掌握大权。 这从后来镰仓幕府倒台可以看出,后醍醐天皇马上掌权,并开始“王政复古”,而后又逃到南方,跟室町幕府打了快一百年的分裂战争。 室町幕府通过谈判的形式,名义上统一日本,所造成的后果就是政权统治不够彻底。 室町幕府的地方统治,与镰仓幕府相同,都是设置守护、地头,进行类似羁縻的统治模式。 这些守护、地头,在幕府强势之时,还能比较听话。 当幕府衰落,就开始渐渐形成割据,并不断扩张强大,直至变成大名。 再过三年,室町幕府灭亡的头钟“德政一揆”就会敲响。 对马岛被大明变成对马县,于室町幕府而言,可以很严重,也可以不严重。 关键看幕府是否还有余力,对马岛是否有足够价值。 …… 海外东面,大明接连收复济州、对马二岛,在海上开疆拓地。 与此同时,天牢狱房。 不用上班(课)的悠闲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 林煜几乎没怎么感觉,就又到了天牢讲课的日头。 这一天于谦起得很早,狱卒们轻车熟路,十分恭敬谄媚地将牢门打开,就好像于谦不是坐牢的,而是来享受生活的。 于谦从自己的牢房走出,来至杨荣、郑和二人牢门前,对着引路狱卒说:“今日林先生开课,我要带着这两位一同前往。” 狱卒一听,顿时面露难色。 他不知道杨荣、郑和的身份,只当是两个普通囚犯,倒是不怕这两人会暴起伤人,大不了多弄一副枷锁便是。 可要是惊扰到了林先生就不好了。 虽然这些狱卒也不知道林煜的具体身份,但上面的特别嘱托,再加上每日林煜闲着无聊,也会抽空指点他们几句,让他们都对这位“林先生”特别的佩服与尊敬。 于谦温和说道:“不用担心,林先生宽宏,一向坚持有教无类,便是犯人也是能够前去听课的。而且,这两位也是我曾经的先生与相熟之人,若林先生怪罪,大不了再赶出去就是。” 狱卒听罢,也不再坚持。 上前就把锁门开开,把已经翘首以盼的杨荣、郑和,给捞了出来。 三人一齐走向林煜牢房。 而林煜呢…… 他还在闭目养神。 是真的闭目养神,没在睡觉。 林煜还在脑中完善勾勒出狱后的规划。 首先,可以确定自己的两个学生,一个是大明太子,一个是未来名臣。 自个头顶上还被大明帝国的高层关注了,大概率那位仁宗皇帝也知道自己的存在。 虽然想着出狱之后,可以跟对方适当合作,以谋求互利共赢,一起改变这个世界。 但怎么合作共赢,也得好好谋划一番! 于谦作为最初偶然捡来的学生,应该是真心的,至少在其第一次出狱又回来之前,可能都是真心的。 毕竟,现在这时候的于谦还没发家,顶多就是让“仁宣”父子对其有些欣赏看好而已。 那最开始于谦说的入狱理由,应该是真的,而对方对自己或许也是真心奉为先生的。 变故的发生,还得是朱瞻基入狱的那时候。 那时自己可能就已经被仁宗朱高炽给关注上了。 一直到朱瞻基都奉自己为了先生,那外头的朱高炽应该也是差不多了。 至于怎么传递的消息? 自己每次讲课,这俩学生都会在那里抄书做笔记。 他起初也没在意,现在想想,这不就是课堂做笔记,好送出去给朱高炽看吗? 如今既然已经看破,那之后也可以这么来。 于谦应该是真心认自己这个先生的,而朱瞻基不好说,掺着国之利益,但也应该有些真实情分在。 自己完全可以借着这两个乖乖学生,靠他们来跟大明帝国的高层,间接谋求一些合作,而不是单纯化身无情的“谋士”机器。 我有一计,可使大明幽而复明…… 不过这一切的一切,还得要等到出狱以后再操作。 届时,大明可以依靠林煜那超越时代的知识和眼界,快速变得强大起来,进而称霸世界。 林煜同样也可以通过自己的知识,让大明强大的同时,再顺便夹带一些私货,去改造大明的社会,让大明更进一步地往上发展。 封建专制是没有前途的,对百姓来说,也是磨难居多。 比如林煜提出的拼音法,让百姓也能认得起字,降低百姓的识字门槛,从而能够进一步强化皇权。 让皇权真正下乡。 但,它对皇权的危害,同样也是致命且不可调和的。 全民扫盲,也意味着封建制度的丧钟正式敲响了。 另一方面,林煜也在同步推广数学、物理、化学,物理方面显得比较着急,直接手搓了蒸汽机图纸出来。 因为不快点,欧洲人就要赶在大明前头了,有些东西可以慢慢来,但有些东西落后一步,就要挨打上百年。 蒸汽机对工业革命至关重要,没有工业革命,国家就无法真正强大。 哪怕林煜的蒸汽机只是初版,要做到支撑工业发展,还远远不够。 但作为样板机,也能大大加快物理的进展速度。 数学的阿拉伯数字,可以在基础上让数学快速建立体系。 化学的“硫酸铵”化肥,可通过农业增产,来刺激大明去钻研化学。 而不是天天琢磨着炼丹长生。 林煜不仅注重成果,同样也注重培养大明的科学体系,而不是一天到晚怼着程朱理学,去研究我和世界谁重要。 这已经不是理学变质,而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发神经…… 第二百三十二章 世界岛 “林先生,我们来了!” 林煜睁开眼睛,就看到三个人几乎是肩并肩走过来,还都面带微笑,亲密得跟亲兄弟似的。 说实话,这演技尬得,都能用脚趾头在地上抠出三室一厅了。 偏偏林煜还不能明说。 要不然,这互猜“你猜我猜没猜出你猜到了”的游戏,可就玩不下去了。 眼见林煜看向自己,于谦有些略微忐忑说道:“林先生,这位杨先生当初在学生求学时,曾助力良多,今日想请他与学生一同旁听,还请先生见谅!” “无妨。” 林煜看着眼前这位青史留名的于谦于少保,一本正经扯谎,差点没绷住,于是赶快点点头说道。 “那你旁边这位是……” 于谦一愣,杨荣好说,郑和就不好说了。 毕竟郑和乔装的是武将,自己总不可能还有个武将老师吧? 杨荣及时救场:“我与这位马将军也算同期入狱,罪名相当,左右也是在狱中待死,不若来听听小林先生讲讲经国济民之道,倒也算不枉此生草草!”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 林煜不动声色,心里暗暗推测,说话的这家伙应该也跟之前的夏原吉一样,保底得是个大官。 那旁边这武将又是什么身份? 身强体壮,皮肤黝黑,应当是长年出征晒的,难道是某位大明武勋? 林煜问:“你叫什么?” 郑和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是在问自己,连忙回答:“某姓马,叫马三宝。” “……” “……” 小伙伴们都沉默了。 杨荣以为郑和会随便编个名字,可怎么就把三宝太监的名号拿出来用了? 郑和却是浑然不觉,他刚从南京回来,并不知道林煜的底细,也不知道北京这几个月都发生了什么。 在他看来,马是他的原姓,郑属于靖难之时,先帝给的赐姓,如今就连许多朝中官员,都不知他原本姓什么。 至于三宝太监,那也是内廷的官职。 因为郑和是宦官,还曾是宦官的头儿,并担任太监之职,故称其太监。 在太监中掌管金、银、诸宝等库藏的称为“三宝大监”,所以郑和也被称作“三宝太监”(实际有三种主流说法,但感觉第一种最为合适)。 实际上,杨荣也是这么认为的,虽然感觉郑和名字起得有些随意,但他觉得这小林先生,应当也是猜不出来的…… 才怪! 小林老师微微一笑。 马三宝? 郑和本姓马,又是三宝太监…… 所以,就特么你叫郑和啊? 怪不得黑得像一只肯尼亚矿工! 天天在海外风吹日晒,能不黑成碳吗? 林煜故作没听出来,杨荣还真以为没听出来,郑和、于谦则完全浑然不知。 四个人就这么相互大眼瞪小眼。 过不多时…… 林煜已经在自己的床铺上盘膝而坐,下面是三个跪坐的学生,准备认真听讲。 嗯,也不算太认真。 比如郑和的眼睛,就时不时偷偷瞄向墙上的地图画布。 “咳咳,别看了,那地图我还没画完呢!” 郑和被点名了,有些尴尬,好在他脸皮晒黑晒厚了,倒是不会脸红。 “林先生,今日的课程要讲什么?” 于谦作为“大弟子”,理所当然开口问道。 林煜想了想,说道:“之前我们都是讲的对内博弈,那么今日我们就讲讲对外博弈吧!” 好吧,纯粹是林煜看到郑和了,那就索性来讲点对海外的,能勾一个是一个。 “什么是对外博弈?” 郑和刚从南京回来,完全没听过林煜的课,连林煜这个人的存在,也是朱高炽拿出了世界地图,才将他吸引过来的。 “所谓的对外博弈,无非就是国家与国家之间,大国与小国之间,大国与大国之间的博弈。” “举个例子,就像帖木儿帝国与我大明的关系转变,从一开始帖木儿东征我大明,到如今帖木儿的儿子沙哈鲁对我大明俯首称臣,这就可以算作是一种大国之间的博弈。” 这么一说,郑和懂了。 懂了以后,也就更好奇了。 他没再提问,而是认真听课。 林煜继续说道:“要说对外博弈,我们可以先总结一下之前讲过了什么,与对外的大国博弈,有什么关联?” “老余(于谦),你的师弟(朱瞻基)还没回来,就由你来给他们两个总结回顾一下,之前的课程都讲过些什么吧?” “应该是地缘决定论、民族国家、海外殖民扩张与货币战争。” 于谦按照要求,简单概述总结了一下。 林煜微微点头:“说得很好,那今天我们就先来讲讲,大国之间的博弈,实际还会牵扯到一样东西,那就是世界岛。” “何为世界岛?” “假设,我们按照地图区划,将大明、帖木儿帝国这些国家所在的土地,全部划分为两部分来组成,其中一部分的主体便是西方国家所处的大陆、帖木儿帝国所在的中部、华夏民族所在的东部,以及当年三宝太监郑和,曾经抵达过的非洲……也就是从那带回了麒麟(长颈鹿)的麻林国所在的大陆。” “这些国家全部组合起来,便是世界岛了,也是世界上最大、人口最多、最富饶的陆地组合。在世界岛的边缘,便是一系列相对孤立的大陆,比如东方的新大陆,南方海域的澳洲,日本等群岛(包括‘小’不列颠群岛)。” 林煜一边说,一边对照着墙上挂的地图画布。 三人看着地图,很快就看明白了。 郑和曾经六次出海远洋,到过许多海外藩国,所以眼界也更为开阔。 看着巨大地图画布里的欧亚非大陆板块,他发现这确实很像是一座巨大的“世界岛”,包括大明与帖木儿帝国在内,都是世界岛里各自相对封闭的“孤岛”地缘。 而大明东海外的日本,就是世界岛外的边缘地带。 边缘地带…… 于谦的反应很迅速:“林先生,世界岛有着边缘地带,那是否应该也会有中央地带?正如我华夏文明所处的中原大地。” 林煜笑着点头:“你说得没错,有边缘,自然也会有中心。” “这也是我接下来要与你们讲到的,基于世界岛理论,进而推出的‘世界岛—陆权论’。” “世界岛—陆权论?” 第二百三十三章 陆权论 “我们还是先回到世界岛理论上面,在宏观的视角里,凡是占据了一整块地缘封闭板块的国家,都可以视为一座孤岛。” “比如华夏可以视作华夏岛,而朝鲜就是朝鲜岛……” 这么说,郑和、杨荣、于谦三人都能理解。 而且墙上还挂着一幅相当形象精确的世界地图,地图里面不仅规划了当今世界板块现存的所有国家及主要城市,还有一些涉及到地缘板块的主要山脉地形(喜马拉雅山脉),以及河流水系(长江、伏尔加河)。 林煜接着说:“这些国家所组成的地缘孤岛,进而便组成庞大的世界岛。” “世界岛的区划,大体可分为以华夏文明为主,并向外辐射扩散的东部大陆;以帖木儿帝国、金帐汗国这些蒙古游牧政权控制,却又宗教、民族混合杂糅的中部大陆;以众多西方番人国家组成的西部大陆,还有尚未完全开化的非洲番黑人。” 没怎么见过“世面(海外)”的杨荣有些疑惑:“非洲番黑人?” 林煜咧嘴一笑:“你可以理解为唐朝的昆仑奴~” 但昆仑奴实际并不是黑人,或者说不是非洲番黑人,二者的基因测序证明没有任何亲缘关系。 就连欧洲殖民者第一次来到东方,殖民中国南部海域群岛的时候,也被吓了一跳。 他们完全没想到,在东方居然也有“黑人”存在? 所以便给这里的群岛起名为新几内亚,没别的意思,就是非洲已经有一个几内亚了。 对于这种两块相距甚远的土地,发展演化出同类种群,给出的解释就是“趋同演化”,即相似的环境有可能演化出相似的种群。 一说昆仑奴,杨荣就明白了。 伴随大明开国,战争停止,沿海地区偶尔会有地方官汇报,海外的阿拉伯商人过来贩卖昆仑奴。 对此,大明朝廷的回复是可以卖,但必须控制起来,不能形成泛滥。 而且,来贩卖昆仑奴的阿拉伯商人,为了保护“专利”,往往也会对昆仑奴进行阉割处理。 老祖宗的智慧啊! 杨荣对非洲“感兴趣”,郑和则是为地图中描绘的西方大陆感到吃惊。 郑和为了出海,有翻阅过蒙古人的奥图史料,对西方也有些了解。 但这幅地图中,除了几个他勉强看到过,听说过的西方国家外,剩下的全都是他从未见过,也从未到过的异国地域。 神圣罗马帝国、法兰西、卡斯蒂利亚(西班牙)、葡萄牙、挪威、匈牙利、英格兰…… 西方原来还有这么多国家吗? 而且有些国家为什么画得那么碎? 尤其是那个神圣罗马帝国,几乎可以说是碎了一地,里面大大小小的公国、侯国,甚至还有……帝国自由城市?! 这是什么玩意儿? 一座城市也能是国家? 这西方对国家的标准,未免也太过随意了些,还有什么选帝侯国。 郑和实在忍不住好奇问道:“林先生,冒昧问一句,这地图中,来自西方的神圣罗马帝国,里面的那些选帝侯国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能够选拔做皇帝的诸侯国。” “诸侯还能选拔做皇帝?” 问出这话的是杨荣。 于谦没说话,但同样也很诧异。 在他们看来,不说受命于天,既寿永昌,那也是天子兵强马壮者得之。 这选拔皇帝算是个怎么回事? 皇帝还能选拔的? 倒是郑和见过了太多海外的国家政体,表现得较为淡定,他此前甚至还见到过宗教、政权合一的海外国家。 “当然可以,你们在地图里看到的神圣罗马帝国,它的皇帝就是从无数诸侯国里选拔出来的。” 说到这里,林煜顺带补充了一句:“而且,西方国家眼中的皇帝,与我华夏文明圈子里的皇帝,并非同一个概念。 简单来说,中国的皇帝就是最大的君主,受命于天。而西方国家的皇帝,只能算是一个荣誉称号,类似于蒙古人的大汗形式,与国王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 “西方人称皇帝,更多是为了继承曾经的罗马帝国疆域和法理。” “对了,你们要是仔细看看就能发现,现在罗马帝国其实还没灭亡呢。” 罗马帝国,汉代史书上记录的西方大秦国,有着极为强盛的国力和疆域。 而罗马帝国因为距离,还有安息帝国这个中间商(垄断丝绸之路)的刻意引导,同样认为大汉也是强盛无比,律法严明,君权集中。 嗯,典型的商业互吹了。 郑和还好,杨荣就表现得情绪非常高涨了,这可是史书里记录的西方大秦,自然得好好看看在哪里。 凑近地图一看…… 嗯? 杨荣愣住了。 这就是西方大秦? 杨荣看到的地图里,罗马帝国已经只剩最后一小块地盘了。 按照同样的比例放大,顶多算是大明这边的半个州,还要更小一些。 “罗马人快顶不住了,小一点很正常。” 于谦不由唏嘘道:“昔日的盛世大秦,今日却落得亡国之厄……唉!” 没有什么呜呼哀哉,只余一声叹息。 “我们继续来说世界岛与陆权论,在世界岛陆权论的理论体系中,世界便是由一座座地缘孤岛,所组成的庞大地缘板块主体,而世界岛的边缘地区,又有日本、澳洲、新大陆在内的环绕群岛系统,共同组成了世界岛的基本格局。” “而在世界岛的中央,同样会有一块心脏地带,这里就如同人的心脏一样,可以为世界岛的脏腑输血,同样也是脏腑血液的必经之地。” 世界岛的心脏地带,广义上包含的地缘板块相当庞大,其范围大致西起东欧,东至中西伯利亚和蒙古,南起小亚细亚、亚美尼亚、波斯和中国的青藏,北至北冰洋。 狭义上也很狭小,说白了就是撒马尔罕,这里在后世属于乌兹别克斯坦。 “世界岛的心脏就在撒马尔罕?” 郑和抬头看着地图,那里被林煜画了个点,圈出了撒马尔罕的所在地。 作为在场唯一领兵打过仗,有着丰富军事地理经验的郑和,很快做出了判断。 “单从地理来说,这座城市所在的位置,的确可以算得上是东西交流互通的心脏地带……” 第二百三十四章 谁控制了心脏,谁就控制了世界 这可不就是心脏嘛! 撒马尔罕作为中亚第一古都,自古以来就是?丝绸之路北道的重要枢纽,与中国的经济和文化往来密切。 在《魏书》中,它被译为悉万斤,而在《隋书》中又称其为康国,《新唐书》中呼其为萨末鞑。 元、明两朝的称呼比较杂,元朝有肥城、寻思干等称呼。 明朝则干脆叫它河中府。 因为耶律大石建立西辽后,在撒马尔罕定都,并将那里改名为河中府,与辽国时期被两河夹在中间的河中府一样。 林煜说道:“撒马尔罕地处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自古以来就是东西国家交流互通的重要枢纽,近的帖木儿帝国,远的大唐盛世,前者以撒马尔罕为国都(现在不是了),后者同样在撒马尔罕建康居都督府,足可见其重要性。” “事实上,也正是这处世界岛的心脏太过重要,任何东西方的大国若要强盛,若要对外扩张,就必须占据这里。” “但心脏就只有一个,大国却不可能只有一个,于是乎……” 杨荣皱着眉头:“恒罗斯之战、帖木儿东征……” 他只是不懂打仗,但史书还是看得不少。 作为史书记述的重要战役,恒罗斯之战少说也是可以排在世界战争史的前列。 恒罗斯之战的历史背景,在于当时的世界因为气温回暖,世界范围内的降雨量充足,从而迅速崛起了三个超级帝国。 拜占庭、黑衣大食(阿拉伯阿拔斯王朝)、大唐。 三大帝国靠着充足的降水和温暖的气候,四处对外扩张,在恒罗斯之战的同时期,阿拉伯人同样也在与兴盛期的拜占庭开战。 恒罗斯之战的起因非常潦草,打得也非常潦草,在史书上的记载更潦草。 战争的起因简单说一下就是,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可能是为了财富和军功,诬告石国“无蕃臣礼”,顺手出兵灭了石国,尽掠其财,并靠着石国国王的脑袋,换来了右羽林大将军的官职。 对一向自大的高仙芝而言,这就是一场普通的灭国战争,还不如千里奔袭吐蕃。 但他手段太糙,做得也不干净,而且安西的唐军因为长久的战无不胜,对西域诸国过于蔑视,导致石国王子侥幸出逃。 紧接着便向黑衣大食求援。 黑衣大食还没来,高仙芝就坐不住了,决定先出兵远征黑衣大食,把对方扼杀在摇篮里,防止被玄宗皇帝发现了降下惩罚。 而后,战争爆发,起先高仙芝虽没占到上风,但同样也没太吃亏。 双方基本处于势均力敌。 这是当然的,黑衣大食能在呼罗珊调动十几万军队,高仙芝的唐军在各项史料佐证下,也绝对超不过三万人。 直到葛罗禄的番军部众突然反叛,与黑衣大食夹击唐军,高仙芝猝不及防下大败,只剩数千人返回。 不过不要误会了! 许多网庙历史学家,直接评价恒罗斯之战,说是让大唐失去了西域,使得大唐由盛转衰。 但实际上,恒罗斯之战以后,唐王朝在西域的影响力并未减弱,安西都护府的唐军主力也没有被明显削弱。 仅仅过了两年,取代高仙芝,升任安西节度使的封常清,就带兵进攻吐蕃控制的大勃律泄愤,大破敌军,征服了大勃律。 而后,安西都护府持续扩张,直到安史之乱爆发了才被迫入关平叛。 要是没有安史之乱,那安西都护府很有可能再去跟黑衣大食干一仗。 有了之前的教训,赢面还是很大的。 而且,在恒罗斯之战的第二年,黑衣大食便主动遣使,与唐朝求和。 安史之乱爆发后,黑衣大食还派兵助唐朝平叛(因为他们觉得安史之乱,只算叛乱,唐朝还是强大的……)。 总结就是,唐朝转入衰亡并不在恒罗斯之战,而在安史之乱。 一场损失几千人(三万人里唐军顶多一万,剩下都是葛罗禄的番兵)的远征大战,凭什么能让一个超级帝国伤筋动骨? 开什么玩笑! 林煜继续说道:“大唐真衰亡于安史之乱,但不代表恒罗斯之战没有意义,这也是世界岛东西两面,两大超级帝国,第一次为了撒马尔罕这处世界岛心脏,而爆发的争夺战争。” “同理,帖木儿的东征,也可以视作第二次,占据了世界岛心脏以后,对外展开的疯狂扩张行动。” “只可惜,没能打起来而已!” 这也可惜…… 郑和嘴角微微一抽,帖木儿东征的时候,他还在大明没有出海,所以知道帖木儿对大明意味着什么。 这可是中亚霸主,算是蒙古人最后的“脊梁骨”了,中亚地区真正的超级帝国,也是蒙古人建立起来的最后一个超级帝国(莫卧儿不算了)。 要是真的两国打起来,大明就算能赢,估摸着也得伤筋动骨了吧? 于谦沉思半晌,说出了自己的理解:“所以,林先生的意思,世界岛便是大国之间,针对世界岛心脏,而发起的博弈与争夺?” “没错,”林煜点头说道,“这也正是我要与你们所讲的世界岛—陆权论,用蒙古人的西征来算就是,蒙古人对世界岛的西方大陆正式发动西征,起先便是灭了西辽、花剌子模,彻底征服了撒马尔罕这处世界岛的心脏。” “而后,蒙古人才能依托这里为中心点,继续朝着世界岛的四面八方实现辐射扩张,直至征服世界。” “这也正是世界岛—陆权论的核心,谁掌控了世界岛的心脏,谁就能控制世界岛,谁掌控了世界岛,那谁就能控制世界。” 陆权论三部曲,也是陆权论的核心论据。 蒙古人的西征,可以说就是陆权论的现实成功案例。 这也是为何后世的绝大部分国家,对苏联那么警惕,甚至是戒备的原因了。 因为苏联控制了世界岛的心脏地带,提出陆权论的是麦金德,用他的话来说:“企图支配世界的威胁,与其说来自东欧,不如说来自心脏地带本身,即来自苏联。” 单凭西欧国家的力量则远不足以遏制苏联,因此提出了以北大西洋及其领海和与之相连的江河流域为区域范围,以英国为海岛航空港,法国为桥头堡,美国和加拿大为强大基地的“地中洋”概念,认为“地中洋”地区可以同心脏地带分庭抗礼。 而后,臭名昭着的北约依托陆权论,就这么建立起来了。 里面的国家,无一不是“地中洋”国家…… 第二百三十五章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政治是经济的延续 林煜伸手指着地图中的撒马尔罕,说道:“所以,总结一下,只要是陆权国家,要想对外扩张,就必须占据世界岛的心脏地带,并依托这里向着世界岛的边缘地带扩张。” “对!” 于谦、杨荣下意识应答。 因为他们觉得林煜说得没错,唐朝的恒罗斯之战、蒙古帝国西征、帖木儿东征等等,都是围绕着世界岛心脏在对外扩张。 而且,撒马尔罕还是汉唐以来,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聚拢了无数的财富。 “不……不对,林先生,您这说得不对!” 郑和凝视着地图,忽然大声惊呼道。 林煜本来平静的脸色,顿时露出笑容,问道:“有什么地方不对?” 郑和微微平复了下心中激荡,说道:“其实很简单,林先生您说的世界岛心脏,乍一看的确像是处在心脏地带,战略地位重要,可以作为东西两方对外扩张的中心地带。” “但……” “这里太穷了,也太偏了!” 一语中的啊! 不愧是下过七次西洋……哦不,现在还是六次的三宝太监! 总归是有些军事头脑的,还有航行海外得以开阔起来的眼界。 于谦、杨荣听到郑和说撒马尔罕太穷,一时都有些疑惑,但过了片刻,就明白了郑和到底是什么意思。 对,没错,撒马尔罕的确是太穷了,又穷又偏。 林煜这时直接开口解释道:“撒马尔罕作为世界岛的心脏,用人话来说,它可以作为心脏,为世界岛的脏腑器官去输血,但它却只能够用来输血,输血的过程当中不会生成新鲜血液,反而还要脏器给它输血维持供应。” 说白了,撒马尔罕作为丝绸之路上的繁荣城市,战略要地。 没了丝绸之路,那它就什么都不是了。 举个例子,就好比如今的大运河一样,连通南北两京,可以让中原王朝依托大运河,调运南方的财赋,来控制支持北方的重兵,又用北方的重兵,去压制南方的财赋重镇。 从而达成王朝统治的一种微妙平衡,不至于南方太富,北方太穷,然后造成国家分裂。 可这样也是有代价的。 代价就是黄河的泛滥无法遏制,还有大运河本身作为水运去用,相当的不划算。 百万漕工衣食所系! 一句话就能概括,漕运本质上就是个纯亏本的买卖。 用漕运转运粮草,损耗率能高达30%到50%。 这是什么概念呢? 就是你要运一石粮食去北京,就要准备起码两石作为路上的损耗! 不对,确切的说是三石,因为你还要给漕工打点,为漕运维护去支付钱粮,再去掉官吏克扣。 运一石,得亏两到三石。 接近百分之三百的亏本率! 唯一的好处就是,漕运足够安全,不会像海运那样,动不动就给你沉海里。 还能依靠沉重的漕运负担,进一步削弱南方城市,达成南北平衡。 端的是一手好棋啊! 郑和倒是没什么功夫去管漕运,只是说道:“所以,撒马尔罕的地理位置,实际已经很是偏僻,虽然背靠丝绸之路,得以通过商贸来繁荣,但最根本的问题始终无法解决,那就是商业是无法产出。纵使占据了撒马尔罕,控制丝绸之路,看似得到了很多财富利润,对朝廷而言并不亏,但利润财富并不能产出粮食、兵甲、人口。” 关于这一点,历代王朝的君臣其实早就想到了,所以才有重农抑商。 因为在他们看来,商业就是把别人的财富,变成自己的,本身并不能生产东西出来。 不能生产,那与土地兼并有什么区别? 林煜点点头,说道:“你的理解没有错,撒马尔罕作为世界岛的心脏,本身却只有商业上的丝绸之路,它实际非常贫瘠,全靠东西方的贸易,获取财富税收。看似很富有,但实际非常穷,因为它不能产出粮食、兵甲等一切可用物资。平时也就算了,大家正常做生意,可一旦爆发战争,那粮食可不是用钱就能买到的了。”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政治又是经济的延续。” 这句话说出来,杨荣顿时眼前一亮。 不愧是林先生,居然能说出如此蕴含国家外交内政道理的至理名言。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政治是经济的延续。 反过来说,就是经济能够影响国家的内政举措,也能通过影响内政,去间接操控国家的对外战争。 难怪林先生此前讲的课程,一直在说货币、白银和经济债券。 这些不仅是能让大明富有,也是能够真正影响大明未来发展,乃至百年国策与决定世界霸权的东西。 林煜也不管郑和、杨荣这两人能不能跟得上,接着继续说道:“强汉盛唐,依托丝绸之路对外开展的扩张行动,到头来都失败了。” “按照陆权论来看,汉唐实际已经很好控制住了世界岛的心脏地带,但他们依旧没能成功称霸世界,完全扩张到世界岛的西方大陆。” “就连蒙古帝国的西征,虽然短暂控制了世界岛的心脏地带,并对西方大陆试探性的展开了征服,但最终的结果就是,强大的蒙古帝国分裂为四大汗国与元朝,而且蒙古人也终究没能全面征服西方大陆,连世界岛的非洲也没能到达。” “可就是蒙古帝国的西征,也已经算是前无古人,后也难有来者了。” “说句大不敬的话,就是洪武、永乐两位大帝复生,也难再创昔年蒙古人的辉煌。” 三人闻言,全都微微点头。 虽然确实有些大不敬,但说的都是大实话,就算太祖、太宗皇帝在世,也不敢说跟蒙古人当年一样,铁蹄踏破全世界。 因为没有那个条件啊! “予始发永安,过居庸,历武川,出云中之右,抵天山之北,涉大碛,逾沙漠。未浃十旬,已达行在。山川相缪,郁乎苍苍。车帐如云,将士如雨,马牛被野,兵甲赫天,烟火相望,连营万里。千古之盛,未尝有也。”——《西游录》 这是耶律楚材笔下,蒙古帝国西征的浩荡场景。 千古未有之盛,实至名归! 也只有蒙古人在漠北高原过惯了茹毛饮血的苦日子,才能仅仅靠着驱赶牛羊,实现万里西征…… 第二百三十六章 运输成本 蒙古大军西征的时候,还发生过一件略微抽象的插曲之事。 当时有一支蒙古军队,西征埃及马穆鲁克王朝,走了四年都没有走到。 结果,蒙古皇帝突然驾崩了,这支军队为了帮自己的主子去夺权,就又回去了…… “也就是说,到头来不论有意或是无意,遵循陆权论去占据世界岛心脏,从而进行对外扩张的陆权国家,无一例外全都失败了。” “不论强汉盛唐,还是当初的成吉思汗,他们或许不知道什么是陆权论,什么是世界岛心脏。但为了追求霸权与对外扩张,都会自发性的向西夺取世界岛心脏,垄断丝绸之路。依靠丝绸之路的巨大商业利润,进而把蛋糕做大做圆,来维持帝国的繁荣与强盛……” 郑和、杨荣陷入了深思。 杨荣虽然此前没入狱听过课,但对于货币霸权、白银宝钞等经济学知识,以及海外日本的巨大银矿,他都是知道的。 所以自然也明白,大明的开海就等同于在海上重建丝绸之路,也就是效仿汉唐,把蛋糕做大做圆,来供勋贵、宗室以及官民百姓去瓜分,瓜分这里面的利润。 可是现在…… 林煜没管他们的反应,继续说道:“汉唐开拓西域,依靠丝绸之路,来进行对外扩张的行动,最终却都失败了。” “就连盛极一时的蒙古西征,也没多久便内部分裂,实质意义上的土崩瓦解,还是没能真正控制住世界岛的心脏地带。” “而后,小冰河期来临,农业降水量不再保持巅峰,强盛的汉唐都衰败了。” “这也是为何吐蕃会在与大唐同时强盛,一度争霸的时候,突然销声匿迹的原因。” 吐蕃强盛,在于农业降水量充足,即便在高原的河谷地区,也能养活大量人口。 但成也于此,败也于此。 小冰河期来临,农业降水减少,高原河谷不再是产粮重地,吐蕃难以维持,自然也就分裂衰败。 而换到盛唐这边,就是安史之乱以后,大唐内部开始逐步对内收缩。 大唐不敢再对外扩张,一部分原因在于体制,另一部分原因就是关中平原的衰落,中原产粮基地的产量也在明显下降。 朝廷的钱粮储备不足,不再具备控扼西域,对外扩张的军事国力。 两税法,两税三分,藩镇与朝廷的税收博弈……都是后来的结果。 “所以我说了,战争是政治的延续,而政治又是经济的延续。” 这句话,现在才让杨荣有些深刻理解了。 林先生前面讲过的那些经济、土地、税收、货币课程,其实全都是连在一起的。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政治是经济的延续。 所以,经济政策上的改变,是真的能够影响到一个国家的对外政策,以及战争扩张。 于谦这时开口问道:“林先生,若按照世界岛与陆权论去考虑,那您先前说的白银宝钞与大航海,还有什么意义呢?” 对啊! 这样就完全没意义了! 白银宝钞的基础,就是靠着白银去绑定货币,为宝钞提供货币信用,从而搜刮掠夺海外财富。 大航海也是同理,靠着商品倾销,贸易顺差去掠夺更多的财富。 包括对日本银矿的布局谋划,都是以掠夺日本的白银为首要目标。 白银就是钱! 但…… 白银也只是钱,它可以购买粮食、物资、兵甲,却不能生产出任何可以吃可以用的东西。 那大航海还有什么意义? 不对,林先生不是还弄出了化肥与新大陆的番薯吗? 莫非就是靠这两样东西,来解决粮食不足的问题? “没有意义?为什么没有意义?” “我说了,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政治又是经济的延续,那么经济市场的根本是什么?” 郑和多次出海远洋,跟海外藩国打过不少交道,想了想说道:“应当是供需与交换。” 供需和交换,组成了市场的贸易活动。 有了贸易,经济才能盘活,而不是一滩死水。 “那……贸易最重要的是什么?” “……” 这下没人知道了。 “运输成本。” 林煜没卖关子,直接公布答案。 运输成本也是成本,而且还是在贸易的链条里,最重要的核心成本。 往大了说,这就是农业和工业时代的核心基础。 曾经人教版的历史教材里,就讲过这样一个相关事例。 沙俄对奥斯曼帝国开战。 这场战争本来应该是沙俄赢,因为沙俄很落后,而奥斯曼帝国更落后。 但奥斯曼帝国背后,刚好站着英法这些完成了工业革命的工业国家。 于是乎…… 战争期间,沙俄只能用牛马运输军需,而奥斯曼帝国可以动用蒸汽机海船。 最终沙俄惨败! 可以说,纵使一个国家看似很强大,但它的运输上限也决定了,它能发挥的国力上限。 “说得再简单点,纵观华夏文明的发展历史,你们就会发现,华夏文明最先起源于黄河流域,而后也是沿着长江、黄河、淮水三条大河,进而发展出了强盛的文明以及国家。” “关中平原为帝王之基,为什么?” “因为关中最开始就有着丰富的水资源与水脉河网络。” “黄河九曲,唯富一套,河套平原同样也背靠黄河。” “而吐蕃王朝的都城逻些城,同样也是依托着咸河流域而建,吐蕃的几座主要城市,基本也都地处河谷水系的关键河网。” “说得再近些,朝鲜的国都汉城,地处汉江流域,水运交通发达。” “漠北蒙古诸部,大多也都依托一条、或者几条大河,才得以生存发展。” “因为大河能够提供充足的降水资源,以及水运交通,前者确保文明的产生,后者确保文明的发展。” “所以,往往越靠近水源地区的文明,就会越容易发展壮大,水源系统越丰富繁杂,也越能够发展得繁荣。” 在场三人都不是傻子,林煜这么一通举例,他们再结合自己的见识和学识,很快就想通了里面的关键。 自古以来什么样的交通最便利,也最便宜? 那自然是水运了。 所以,越靠近水源地区的城市、国家,发展起来也就更容易。 因为依托水源,进可灌溉农业,发展农桑,还可依托水运,将粮食货物运输供应其它地区,形成统治…… 第二百三十七章 漕运,馊主意 运输成本决定战争潜力。 没有足够的运输能力,那这个大国就只是外强中干。 沙俄为何能够统治广阔的西伯利亚,靠的就是在西伯利亚的三条大河水脉,建造枢纽城市,并依托发达的水系交通,建立统治。 这也是林煜准备参考的经验。 西伯利亚万里苦寒,全靠打仗,是不可能支配这么广阔的疆域的。 只能靠发达的水网,建立交流和联系。 与新大陆的印第安人不一样,西伯利亚的纬度太高,这里的主流民族萨哈人,本身并不好战。 因为人口太少,普遍分散,出来活动的时间极少,都是在为生存而挣扎。 谁特么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天天跑出来打仗? 也就是后来沙俄来了,才让萨哈人、楚科奇人等等,不得已举起武器反抗。 其中的楚科奇人那叫一个厉害,生存的纬度最高,也最寒冷。 在漫长的与沙俄的哥萨克游击战中,他们一开始只是茹毛饮血,后来干脆学会了炼铁和使用火铳。 楚科奇人越打越强,逼得沙俄没办法了,只能默认他们“自治”,但他们也要承认沙皇对楚科奇的统治。 于谦看着墙上的地图画布,迅速联想到了才讲到的汉唐西域与蒙古西征,他说道:“林先生,陆权国家之所以称霸失败,便是在于没有足够的运输能力?或者说,运输成本太过高昂?” 郑和、杨荣同样理解得很快。 郑和说道:“若按照林先生的说法,那蒙古西征失败,汉唐的衰落,其实都可以说得通了。因为仅靠牛马运输,成本太高了,往往运送一石粮食到西域,可能就要三石到四石的耗费。” “这还只是到西域,要是再往西到更远的地方,那还要建立起全新的运输补给线,同时驻扎大量军队,来保障这些后勤补给线的安全,这也进一步提高了运输的成本。” “如此,即便汉唐、蒙古都占据了世界岛的心脏地带,也很难依靠这个心脏,对世界岛的四方进行输血辐射。” 林煜接着说道:“确切地说,作为称霸者的华夏文明,以及任何的王朝、国家,都没有足够的血液来支撑称霸。” 杨荣这时下意识捋了捋胡须,郑重说道:“那这便是无解的难题,汉唐强盛,也只能最远抵达波斯(波斯都督府),而且仅能维持不到两年,我大明……” 如今的大明经过五次永乐北征,早已国库空虚。 要不然内阁也不会支持皇帝,去推行林煜的“新政改革”,为的便是可以帮国库聚财。 林煜接着说:“大明就不用提了,本身的中央财政就一堆问题,而且历代中原王朝,对草原的战争潜力,实际都很有限。” “最远也就只能打到漠南草原,打到漠北草原几乎都很难实现!” 这很正常。 杨荣、郑和、于谦三人都没有反驳。 大明此前的迁都,一方面是为了控扼北地,防止北地与南方离心离德,同时也是在依靠北地的强兵,去压制江南地区,配合上沉重的粮赋,来始终拖着江南难以发展。 当然,还有一点。 那就是天子守国门! 这句话虽是后来人总结,但套用明初也没什么不合适的。 迁都北京,本身就意味着北京会成为军事重镇,可以用北京为基本盘,对草原发动军事战争。 但在洪武、永乐两朝十多次的北伐战争中,已经基本证明了,只要蒙古人远遁漠北,那大明就拿他们没办法了。 也不能说完全没办法,只是大明没法继续往北打了,而蒙古人也得错过放牧的最佳季节,缩在漠北苦寒的高原戈壁苟活。 一个冬天下来,也是损失惨重,跟真开打其实差不太多。 说着说着,就讲到了大明的迁都北京政策。 “……” 郑和的眉头微皱,迁都北京是在永乐十八年才正式搞成的,距今为止也不过才五年而已。 眼前的这位林先生这是在说什么? 莫不是想说太宗陛下(朱棣的庙号已经确定)当初的决定是错的…… 好像,也确实有些不太对。 因为按照林煜的说法,政治走向决定了战争走向,经济市场又决定了政治走向。 而经济市场的核心,偏偏又是运输成本。 大明自从迁都北京,国势确实更加稳定了,但运输成本却是一点没降。 漕运方便归方便。 但…… 它并不省钱! 朝廷每年花在维护漕运、疏通运河、维护黄河堤坝等上面的钱粮,就是一笔沉重的财政负担。 再加上漕运本身也存在巨量耗费,基本运输一石粮,就要亏两石粮。 如此一来,那大明的战争潜力,只会变得愈发虚弱。 换算到庙堂朝廷,那就是对外愈发保守。 因为国库没钱了。 联想到此前,自己准备按太宗陛下的遗旨,继续第七次下西洋,也被新君给否了。 连带着西南茶马贸易,南洋、交趾诸地采购宝石,对外的开海也被关停…… 郑和还在犹疑思量,大明此前的迁都北京,到底算不算对的时候。 于谦却是管不了那么多,他说话一向直率,加上遇事不决,就问先生的好习惯,当下便开口问道:“林先生,若按这么来说,那我大明迁都北京,到底算不算对?” 于谦此前一直反对皇帝迁都回南京,后来被林煜说了一通,才发现漕运对大明的危害不单单是财政,还有着黄河水患的问题。 如今,林煜又将他引到了新的地方,那就是庙堂朝廷的政治走向。 一次国家的迁都,一条小小的运河,就能影响大明未来百年,对外的政治对策与军事霸权。 于谦也搞不清楚,现在的迁都到底对还是不对? 林煜微微一笑,说道:“这就要分两面性来看了。” “先说经济角度,迁都北京,这就是个馊主意。” “因为迁都北京,北京没有足够的产粮能力,北方也非常的贫瘠(明初),很难为北京持续提供稳定的粮食财源,那就只能从江南地区运输。” “从江南运输粮食财源到北京,就需要动用大运河,因为朝廷不会放心,去用不成熟也不安全的海运,来确保国家的经济政治命脉。” “但众所周知,漕运就是赔本买卖……” 第二百三十八章 南京 关于漕运的赔本,不用林煜过多解释。 以这三个“学生”的身份,也都能接触到,每年大明要在漕运上,亏掉多少国家财政。 偏偏还不能停。 一停,北京城和朝廷的运转,也得立马瘫痪了。 “漕运一旦开始,就不可能停下。” 杨荣叹息着说道:“就连漕运本身,也是太宗陛下的无奈之举。若是不用漕运,没有江南的钱粮支持,那北京就无法作为大明的新都。但大明要迁都北方,又是必行之事,早在太祖高皇帝时期,就数次考虑过要往北方迁都。” 这里面的缘由不用多说,因为北方自汉唐之后,就长期在草原游牧民族政权的统治下,反复拉锯。 罪魁祸首肯定是儿皇帝石敬瑭。 北宋也脱不开干系。 燕云十六州便是“北京城”,这里脱离中原汉家王朝的统治,已经太久太久了。 少说也得有几百年的时间,而被蒙元复归一统,也才是一百多年前的时候。 再加上北京作为元朝的都城元大都…… 朱元璋意识到大明初立,要想挽回北方汉人士民的人心,仅仅靠几句口号“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是远远不够的,鼓励北方百姓恢复汉冠是第一步。 迁都北方城市,就是第二步。 朱元璋还让太子朱标,专门去洛阳、长安等几个前朝旧都考察过。 还是那句话,小冰河期的轮番肆虐,加上黄河大改道。 地处关中平原的长安已经落寞,距离人口最多,经济实力也最强的江南,又太远了。 迁都长安,很容易形成王朝的分裂离心力。 迁都洛阳似乎合适,但洛阳处于中原地区,无险可守,而且自江南崛起后,洛阳的经济重心地位,早就不复存在了。 所以,朱棣千挑万选,最终选定了北京,这个过去的“燕云十六州”。 这里距离长城很近,本身又是燕云十六州,属于北方军事重镇。 在经济重镇已经不复存在的情况下,那就退而求其次,选定一个军事重镇。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这不光是后世对大明的总结,也是大明实际要贯彻的国策。 北京一旦陷落,也就意味着北方全境距离沦陷,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迁都北京,进可安抚中原汉民,退可控扼燕云十六州,平衡南北。” “但……” “迁都北京,也并不是完全正确的决策。” “它只是对于王朝的维稳而言,相对来说利处最大,而除了利处,剩下的就全是弊端,这个弊端还会随着时间的推移,直至掘毁整个大明王朝的根基。” 掘毁整个大明王朝的根基! 对于林煜的话,在座三人没谁觉得是在危言耸听。 就连此前不怎么了解林煜这号“人物”的郑和,此刻也在认真思索。 于谦思索片刻,说道:“林先生的意思是……黄河水患?” 林煜没有说话。 杨荣接过回答:“黄河水患纵然严重,可那也只是一部分因素。林先生的意思,我差不多应该是明白了,朝廷不论迁都北方哪里,最终带来的结果,都是南北失衡,作为政治中心的庙堂朝廷,与国家的钱袋子江南离心离德。” 这么一说,于谦似乎有些懂了。 郑和则是一知半解,好像有些听懂,又好像完全没听懂。 因为按照刚刚的说法,一切似乎都挺完美的,太宗陛下迁都北京,平衡了南北关系,又挽回笼络了北方士民的人心,还压制了江南地区。 可谓是皆大欢喜啊! 林煜看出他们有人还在钻牛角尖,索性直接点明道:“很简单,江南不会甘心就这么纯粹充当一个输血者,为北方持续输血,也就是一直承担沉重的财赋。但偏偏,江南除了钱什么都没有,他们不是政治中心,也没有北方的强兵军权,只能是沦为韭菜,被朝廷割一茬长一茬。” “哪怕江南繁华,很有钱,朝廷一直这么高压赋税,换你们,你们能愿意?” 说白了,就相当于是你有钱,但手里没有权,那咱就一直欺负你。 放到老实人身上,高低也得有点脾气了。 虽然林煜不觉得这些江南士绅很无辜,但江南的百姓,也确实有够倒血霉的。 士绅顶多是被朝廷放血,那士绅接着从百姓身上,把血变本加厉吸回来就是。 而这带来的后果,便是到了明末,崇祯只能去老歪脖子树上吊,他不能去江南,也不敢去江南。 所谓崇祯去了江南,大明还能苟延残喘,全特么是屁话! 江南士绅不会欢迎崇祯,就连弘光去了江南,都受到莫大的嫌弃。 实际上,到了崇祯年间,大明便已然无力回天了。 因为南北之间的分裂局面,已经到达了顶点。 北方前期缺粮缺人,后期缺粮缺地还干旱,需要长期从南方运粮补充。 南方呢? 南方要长期负担北方粮赋,被猛猛吸血,南北矛盾日益尖锐化。 而且,王朝政治中心长期远离江南,江南缺乏皇权压制,很快就会形成尾大不掉之态。 江南士绅渐渐夺回权势,甚至还能反手操纵朝廷。 对于这一点,其实明初的君臣就已经有所预备,比如朱高炽历史上就曾派朱瞻基,先行去往南京,名义上是考察迁都回返,实际也确实有这个意思。 但同时也是在让太子巡狩南京,安抚江南士绅。 “所以,迁都北京,自然是弊大于利。” “可是,换个角度来看看,要是定都南京呢?” 林煜这忽然间的话锋一转,让本来已经陷入深思的三人,都是一怔。 郑和愣了片刻,还真就从迁都北京的弊端角度,去变相思考起了大明继续定都南京,会有什么后果。 什么后果? 还能有什么后果。 南京作为历史有名的六朝古都,自古以来定都南京的政权,无一例外全都无百年国运。 东晋不多不少,刚好一百年国运,就这还是勉强拼凑出来的。 因为早在刘裕起兵之时,东晋就已灭亡,死马……司马皇族禅位给了桓玄,建立桓楚。 没有刘裕,司马家已经没了。 别说南宋了,人家定都在杭州…… “定都南京的王朝,国祚历来都很短,除了风水不吉利外,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南京虽然虎踞龙盘,但也无险可守。” 南京无险可守,很好笑吧? 第二百三十九章 南北两京 可这却是事实。 南京是因为军事地理学上的虎踞龙盘,所以才能作为南方政权定都的不二之选。 但南京也有致命缺点,都说南京可以依托长江天险,天然立于不败之地。 可实际上就是,长江全长六千多公里,别说封建王朝了,就算到了后世也几乎不可能守得住。 所以,才有了那句“守江必守淮”。 相较于绵长曲折的长江,淮河就要短得多,而且整体水系比较稳定,不像长江那样,看似不可逾越,但其中大大小小的渡口多得压根没法防守。 比如两宋交替期间,爆发过的采石矶大捷,便是在长江渡口采石矶打的。 自古定都南京的王朝,唯有守住淮河,才能守住南京,守住南方的基本盘。 淮河一旦失守,南方王朝距离死期也就不远了。 哪怕不定都南京的南宋,人家也是有着淮河作为防线的。 历史上,倒不是没有失去了淮河,也能靠着南京扛住北方王朝南下的案例。 嗯,那个人叫陈霸先,南陈的开国皇帝,也是史书上记录的,唯一一位在敌军大举渡江,长江防线全面失守以后,还能成功反推回去的“大猛男”。 不过,这家伙的战绩难度太高,几乎不可复刻。 但凡想要复刻的南方王朝。 无一例外,全都失败了。 这还只是军事层面…… “还有定都南京的王朝,它虽然达成了商鞅变法里,最重要的中央集权环节,让政治中心的庙堂,与经济中心的财赋,二者合在了一起,但这种中央集权却是畸形的。” “应该说,历朝历代都在学习商鞅变法,去尽可能的统一庙堂与财赋,不使国家的政治中心与经济中心分离,从而达到皇权的集中。” “比如唐朝繁华的长安、洛阳两京,北宋的都城开封……” “但这也是有代价的。” 杨荣这时开口说道:“长安、洛阳、开封,这三座唐宋古都,最终还是都跟着王朝一起衰落了。长安衰落的速度,比之唐廷都还要更快。” “史书记载,唐朝皇帝尤喜携带群臣,前往洛阳办公。这已经间接说明,国家的政治中心与经济中心,不可能长期集中在一点。” “集中于一点,那国家的其它地方,都会不满意。” 郑和作出补充道:“在下祖籍在南方(郑和是云南人),后又居于北方,深知朝廷无论定都在北京或是南京,那另一方都不会满意。” “朝廷定都南京,那北方便会离心,就算蒙古人没有死灰复燃,南下中原,若有人只是喊出口号造反,也会激发北方的不满情绪与离心力,而南方同样也是如此。” “对南方人来说,一旦朝廷定都南京,那我大明的北方各省在他们眼里,与漠北草原的价值几乎无二。” “北方各省叛乱,对他们而言,相当于不必再承担高昂赋税与移民压力,还能进一步与朝廷皇权集中,去架空挟持皇权。” “北方丢了便丢了,北伐什么的,反而还会耗损南方的财力,吃力不讨好!” 这话说得很糙,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说句不好听的,哪怕到了后世,部分地方都还存在有地域歧视呢。 更何况交通更为封闭落后,语言都不怎么连通的古代。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南北朝的百年分裂对峙,南朝除了开始的东晋、刘宋,跑出来北伐了几次,后面的几乎就差不多全躺平了。 因为东晋衣冠南渡,虽然逃得狼狈,但他们是北方门阀权贵,哪怕就单纯为了利益,也能保持最起码的统一口径“北伐收复中原”。 宋武帝刘裕是北府兵出身,而北府兵又是由来自北方的流民所组成的,他当然也会想着北伐收复中原。 可后面的齐、梁、陈就不一样了,他们都是来自南方的门阀勋贵,就算有北方逃难而来的,也都基本被南方门阀同化了。 北伐收复中原? 不好意思,我是南方人,为了一群北方人,去花钱卖命干嘛? 不值当啊! “简单来说,定都北京有北京的弊端,定都南京也有南京的弊端。” “定都北京,弊端无非是漕运的财政重负,南方士绅脱离皇权管制,又长期承担高额重赋,南方与北方朝廷离心离德是必然现象。” “定都南京,那朝廷就无法继续统御北方,也无法在北方囤积大量军队,守住北方的疆域和人心,而且一旦未来时局有变,朝廷必须被迫放弃北方,那北方就很难再通过北伐去夺回来了。” “不是谁都是朱元璋,也不是谁都有元末那么好的战机。” “纵观史书,古往今来,从南到北,北伐成功的仅有朱元璋,这位大明太祖高皇帝一人而已。” 对于这一点,下面跪坐着的三名学生都深以为然。 太祖高皇帝的气魄,确实千古莫出其二了。 开局一个碗,结局一统天下,还是唯一从南打到北且成功之人。 仅从开国的层面,让历朝任一开国皇帝过来,都指不定会不会玩! 嗯,包括朱元璋自己,重走一遍老路,他都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再成功。 于谦面色沉重,皱眉问道:“所以,林先生,这便是没有任何解决问题的办法了么?” 杨荣摇头:“确实很难啊,堪称无解了。” 郑和也跟着点头说:“历经宋、元两朝,北地……尤其是北京所在的燕云十六州,经历辽、金、元三朝,胡化已经非常严重。” “我大明到现在立国不过百年,距离太宗陛下迁都,更是不到十年。”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如今的朝廷三大营兵马,就有很大一部分为草原的蒙古人,三千营更是全员来自蒙古各部,与辽东的胡化汉儿骑兵。” “朝廷不定都北京,那燕云十六州与北地人心,都将难以收拢。” 杨荣说道:“洪武初年,科举上的南北榜大案,便是南北隔阂的最显着体现。太祖高皇帝应该也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故而设立南北榜,新皇又在去年,重定南北榜,进一步改革,笼络北方民心。” 林煜补充了一句:“还有八大塞王。” 朱元璋想到通过迁都,去笼络北方的人心,但迁都是无法短时间内完成的,那就移民加分封八大塞王,以此充实北地人口,消弭南北矛盾,同时又囤驻重兵。 靖难以后,朱棣没法坚持朱元璋的路子,那就只能暴力迁都。 朱棣自己定都北京,太子朱高炽在南京监国,勉强达成了微妙平衡。 可这个平衡,伴随着朱棣的驾崩,一去不复返…… 第二百四十章 定都不迁都 说起来,后世关于政治中心与经济中心的争夺,还有一个最为明确的案例。 提问:美国首都是哪里? 答案:肯定不是纽约了。 美国的首都在华盛顿。 最开始的美国建国,为了确定首都,南北各州吵得不可开交。 最后,北方各州妥协,定都南方佛吉尼亚州的华盛顿,但代价就是南方各州要支持北方各州,建设纽约,让纽约成为美国的经济中心。 然后…… 纽约不仅变成了经济中心,在影响力上也完全超过了华盛顿这个正牌首都城市。 “南北政治矛盾,经济矛盾,以及军队部署,都是南北两京角力的关键点。” “永乐大帝选择了两害相权取其轻,站在国家的政治军事层面来考量,定都北京也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杨荣点头:“的确如此,两害相权取其轻,问题本就无解,那就只能选择损失比较小的……” 于谦皱着眉说道:“可如此下去,也不过是在饮鸩止渴。” 林煜摇头:“谁说是饮鸠止渴了?” “我说的是定都,而非迁都,这是两码事。” 嗯?定都和迁都? 这有什么区别吗? 于谦满脸迷惑。 也不给他们思考的时间,林煜直接说道:“自从大明五年前迁都北京,北京作为大明京师的地位,已经不可动摇。” “就算这时要迁都回南京,也不过徒耗民力,而且也不符合国家的战略走向。” “百万漕工农食所系,这句话可不是简单说说开玩笑的。” “所以现在说要迁都回南京,也只会让局势变得更糟糕,还会给北方释放一个政治信号,那就是大明不再重视北方人了。” “洪武、永乐两朝靠着移民驻军迁都这三板斧,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北方人心,也会顷刻之间消散。” “简单来说,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可不能明着迁都,定都却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说得再简单些,就相当于唐初的情况差不多,彼时的唐朝有着长安、洛阳二京,长安作为大唐实际上的都城,毋庸置疑的庙堂政治中心,但皇帝大臣往往会带着一大票人,前往洛阳办公。” 这么一说,于谦、杨荣两人好像有些明白了。 迁都不是定都,这是两码事啊! 杨荣当即拍手说道:“林先生,我好像明白您的意思了,您是说,大明的现状不用变化,只是抬一手南京,以南京为陪都。” “如此,南京便有了名义上的庙堂名分,而北京却是实际上的庙堂朝廷中心。” 说白了,有点像和稀泥。 但这种国家层面的和稀泥,与寻常的和稀泥,可不一样。 所谓器与名,不可假手于人。 北京作为庙堂中心,而南京作为经济中心,二者难以绑定在一起。 那就干脆分散开来,把南京的地位抬高,但有名无实,北京则有实无名。 如此,矛盾自然也就缓和了。 “不,不对,你这样还是不行。” 林煜摇头,一口否决了杨荣的提案:“你的想法还是保守了,这样做下去,南京到头来,还是会被北京压制的。” “陪都的地位太低了,南京作为陪都,名分低于北京这个正统都城,又没有皇权、军队双重体系坐镇,空有钱袋子,到头来矛盾只会更大。” “额……那该怎么办?”杨荣下意识发问。 林煜淡淡说道:“很简单,南京为首都,北京为陪都行在。” “不可能!” 杨荣、郑和几乎同时开口。 而后,二人互视一眼,这才由杨荣代为回答道:“林先生,毕竟南方不是没有藩王,一旦北方时局有变,或者南方……南方士绅有了二心,届时必定会天下大乱。” “就算这一切都没有,只是抬高南京为首都,北京为行在陪都,庙堂朝廷实际也是在北京,而南京最好的结局,也是沦为我大明的中都凤阳。” 这话说得不是没有道理,南京的政治地位要是太高,同时又有足够的钱粮,稍微来一位藩王宗室,那立刻就是南北分治,共坐天下。 而且,就算没有这个可能,南京充其量也就是第二个中都凤阳,除了一个“中都”的名号,其余什么都没有。 那这样有什么意义呢? “对啊!有什么意义?” 林煜笑了笑,说道:“很简单,我有一个办法,能够解决南北矛盾的根源——漕运的问题。” 郑和眼皮动了动,问道:“林先生莫非是在说海运?” 林煜点头:“海运勉强算半个吧!” “你先别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是海运有风险,因为海运既要考虑航道,又要考虑气候,稍有不慎就会引发海难,漕运就没那么多问题,因为漕运走的是内河运输,绝对不会有海难翻船的风险。” “但不可否认的是,海运的确也是最省钱的运输方式了,元朝便有漕运不足,而改走海运输送部分粮赋的情况。” “所以,为什么大明不可以?” “海运有风险,那就走前朝走过的安全海路,再趁着春夏风浪最少,也最安逸的时间输送粮赋,秋冬时节返回,速度快风险低,钱粮花费也少。” 听到这里,杨荣、郑和各自陷入沉默,似有难言之隐。 于谦倒是眼前一亮,他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了无解中的一线生机。 林煜没管几人心里的那点小九九,随即说道:“因此,漕运这个馊主意,完全是能够放弃的,至于百万漕工衣食所系,也能够解决。” “我们先假设,大明能够开放海禁,有商人借助海运的便利,成功赚到了利润,那其他人会不会跟进?” “当海路确定了没有传闻中风险那么高之时,朝廷改漕运为海运,是不是就能顺水推舟?” “朝廷甚至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开放这个海禁的口子,再照葫芦画瓢,去学洪武年间的开中法,募集商人为朝廷海运粮赋,给他们贸易特许的权利,那会怎么样?” 杨荣几乎脱口而出:“不费一分钱粮,便可为国输送南方粮赋!” 说到这里,杨荣的思路仿佛也被彻底打开了,他接着说道:“不单单如此,一旦商人大规模向北走海路聚集,那就可在南北沿海迅速开辟出大量商业港口。届时,百万漕工即便离开漕运,也可借助这些新开的沿海港口,来养家糊口了。” “漕工有了生计,那也就不会发生动乱,朝廷也不必为此耗费半分钱粮。” 林煜开口及时纠正:“不不不,还是需要耗费钱粮的,我刚刚不过是一个比喻,任何生意要想不出钱,都是不可能持续做得下去的。” “所以,朝廷还是需要出钱,把南北海运的市场给打开做大,海运市场做大,那我们才算成功了一半。” 郑和郑重问道:“那还有另一半呢?” 第二百四十一章 铁路 海运无非是一个点子,能不能做成还有诸多细节需要考量。 就算成功了,也不可能承担所有运力。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还记得我先前说到的蒸汽机吗?” 三人听到“蒸汽机”,俱是一愣。 郑和是真的一愣,于谦、杨荣这两位知道些内情的,却是心头陷入思索。 这也是林煜在故意抛出的小小试探,看看杨荣对之前的课程内容了解多少,是不是连“蒸汽机”都知道了。 如果知道“蒸汽机”,就说明大明帝国的高层,对“蒸汽机”或许有了些兴趣。 有兴趣好啊! 没兴趣,那林煜反而还得头疼。 杨荣的表情管理很出色,但越出色,问题暴露得也越直接,因为他没有一星半点的迷惑。 再看旁边的郑和,多耿直啊! 一脸茫然,完全没听懂“蒸汽机”是什么东西。 真气……鸡? 什么玩意儿? 不等郑和开口发问,于谦作为明面上的唯一知情人,说道:“林先生,这与蒸汽机有何关系?” “很简单,铁马冰河,冰河都可以有,为什么不能有铁马呢?” 嗯……嗯? 铁马? 铁做的马?这有什么用? 不对,蒸汽机……铁马…… 于谦脑子想破天了,也想不出来,这两样东西能有什么连锁反应。 别说他了,另一位知道蒸汽机的杨荣,同样也不清楚,蒸汽机跟铁马能扯上什么关系? 这其实很合理,人是想象不出来自己完全没见过的东西的。 林煜也不卖关子了,当下开口说道:“之前我讲课说过,蒸汽机可以用于铸币,从而解决大明目前铜钱面临的劣币驱逐良币之困局,而蒸汽机也不止这么一个用途,它还可以制造一种特殊的陆上交通工具。” “铁马不过是一个比喻,它的正确说法,应该叫做火车,或者说蒸汽动力火车。” “关于蒸汽火车,有这样一句谚语:铁路修到哪里,和平就通到哪里。” 可以说,蒸汽机对工业时代而言,最大的影响就是交通运输行业所引发的铁路革命与蒸汽轮船革命。 蒸汽轮船与铁路,看似很简单的两样东西,但对时代的战略意义,堪称无比重大。 有了铁路,陆权论与世界岛,才有真正实施的机会。 否则,世界岛上的陆权国家,将会永远受制于落后的陆地交通运输,而始终难以有所发展。 林煜的目的已经显而易见,大明想发展工业革命,就要发展铁路革命。 没有铁路,那对世界岛的征服也就无从谈起。 不仅如此,大明目前的这些疆土,也不可能真正消化。 没有铁路,华夏就永远只有明朝汉地的两京十三省,到后面清朝的汉地十八省。 所谓清朝对国土的控制力强大,那都是扯淡。 对于藏地高原、西域、漠北、辽东这些土地,即便螨清也是鞭长莫及,用了二百多年也难以真正消化。 直到后来打通铁路,才真正得以安宁。 铁路就是陆权国家的定海神针,有了铁路,才能谈陆权论。 铁路只能以工业革命发展,工业革命在北京为都城的情况之下,又没有足够条件去发展。 但北京定都已成定局,再盲目迁都回去,也只是加剧矛盾。 而且,林煜也没有任何办法,去彻底解决南北两京的政治经济矛盾,别说他了,后世的工业文明时代,也很难有办法妥善处理好。 另一时空,大明用过的办法,是皇帝、太子分驻南北两京,比如朱棣坐镇北京,朱高炽监国南京,还有朱高炽坐镇北京,朱瞻基巡狩南京…… 到后面崇祯也想采取这个办法,但奈何脸皮太薄,再加上时局已经无力回天,只能作罢。 林煜不打算用这个办法,因为这套法子也有隐患,皇权可不是那么好分的。 皇帝、太子分开在南北两京,要么需要皇帝、太子之间的绝对信任,要么是皇帝、太子有一个能早死。 朱棣对朱高炽没有绝对信任,但有绝对武力,所以不怕太子会反。 朱高炽对朱瞻基有没有绝对信任,这说不好,因为朱高炽死得早,太子去了南京巡狩半年不到,皇帝就先驾崩了。 有隐患也来不及爆发。 那就退而求其次,把漕运先掐断,再利用蒸汽机与铁路,在南京开启工业革命。 有了工业重镇之基,再有名义上的定都,南京即便没有实权,也能成为大明在南方的定海神针了。 说白了,权力不够分,那就狂点科技树! 力大砖飞,简单粗暴! 有了铁路、海运去连通南北,经济上又有工业革命支撑,再加上定都南京。 南京成为大明经略南洋的都城重镇,名正言顺! 北京则作为庙堂政治中心,进而经略漠北、岭北、辽东诸地。 若是将来进取西域、西南,仅靠南北两京肯定还不够,还可再设一个西京、成都什么的…… 不过说这么多,还是要看大明帝国的高层怎么看。 要不要接纳自己的提议,定都南京却又不迁都,然后开放海运,推广开发蒸汽机,掀起铁路革命。 如果对方愿意,以现在的蒸汽机模型,用不了二三十年,肯定能搞得出来。 蒸汽火车成本、耗能高都不是问题,大明北方有充足的煤炭、铁矿,完全可以支持蒸汽火车的开发与发展。 当然,还有最为关键的一点,有了铁路,不止是方便朝廷集权,也能方便人口的流动。 人口流动,意味着封建专制下的牢笼禁锢,将会愈发不起作用。 封建时代的路引制度,为的就是能控制百姓,不让百姓到处乱窜,带来统治隐患。 再配上封建礼教,让百姓一边被割肉,一边还要感恩戴德,你喊疼那就是目无君父。 统治阶级剥削你,他是对的,吸你的血,他也是对的。 最终解释权归帝制皇权所有。 当你愤起反抗了,就会发现你的父母亲朋,都在劝你跪下,祈求统治阶级的原谅。 等你好不容易挣脱了,前面挡着的却是已经被招安的“兄弟”。 在你打倒了所有“兄弟”,让统治阶级感到震动后…… 其他人也只会蘸着你的血,吃着统治阶级施舍下来的粮食,高喊一声“皇恩浩荡,陛下万岁”。 这便是封建礼教,一个病态的吃人社会。 林煜现在就是要抛出一个鱼饵,然后康康这些帝制的统治阶级,是否会上钩了。 对方上钩,那他就能往里面夹带私货。 不上钩……那就不上钩吧! 第二百四十二章 藏经洞(上) 讲到封建礼教。 林煜忽然想起来,自己或许也不必这么孤军奋战,去跟一帮子所谓的“理学大儒”开宗辩经。 科学要推广,绕不开辩经,但也不是不能去拉拢分化一些“敌人”。 把敌人搞得少少的,朋友搞得多多的! 那该怎么做呢? 第一,自己来一波“龙场悟道”,开辟“林氏科学”。 第二,分化所有反对“科学”的理学守旧派。 前者林煜已经有些头绪,无非就是把科学体系慢慢开辟建立起来。 自己有着大明帝国高层的助力,做起来会很容易,只是也要付出点东西。 而分化理学守旧派,林煜也才刚想到了办法。 不能说是办法吧,应该说是一块地方。 林煜猛地从床铺上跳下来,连鞋子都顾不上穿好,就径自搬了椅子,站到世界地图前面,拿出自制的筷子笔,醮了点墨水就往大明西北边境的一片区域,画了个小圈。 郑和、杨荣、于谦目不转睛,急忙看过去,就见到被圈住的地方是沙州卫到罕东左卫的一小片区域。 这里已经来到了嘉峪关外,属于大明永乐年间于嘉峪关以西设立的八个卫所,主要监管后世的甘肃西北部、青海北部及新疆东部地区,也被称作关西八卫。 当然,用后世的地名来称呼,林煜圈住的区域正好隶属敦煌。 “你们听过《秦妇吟》吗?”林煜随口一问。 郑和一愣:“什么《秦妇吟》?” 杨荣解释道:“这是唐末五代,韦庄留下的长篇诗作,此人先祖乃是唐玄宗李隆基的宰相韦见素。只不过,因其诗影响重大,韦庄便将所有刊印诗集全部回购销毁,又让亲朋为其作集时,不要录入《秦妇吟》。直至今日,此诗早已失传多年!” 郑和疑惑:“一首诗而已,有什么要紧的?” “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于谦缓缓念叨出这两句传世遗作,开口说道:“马将军,只这二句,您以为如何?” 郑和一时有些震撼,他自被俘虏阉割,而后充入燕王府为内宦,便一直跟着王府护卫习武打仗。 虽然也有读书,但多对宗教感兴趣,四书五经也有读过,却没那些读书人那般透彻。 如今听到于谦念的这两句诗作,只觉从中感受到磅礴大气,以及对皇权公卿的深重践踏。 郑和问道:“这便是来自那《秦妇吟》?” 杨荣点头:“不错,这也是那《秦妇吟》唯一留下的两句,虽其诗作有着谤议朝廷之嫌,但因此就这么失传埋没,还是着实令人可惜啊!” “谁说失传了?” “……” “林先生,您刚才说什么?” 杨荣心中的难以置信溢于言表。 要不是说这话的是林煜,几乎……不,是完全没有说过一次大话的林先生,他都要开口呵斥对方了。 林煜脸上带着淡然,对杨荣的反应,他早有预料。 倒是于谦淡定得多,也不知是免疫了,还是已经有所猜测。 林煜用筷子笔指着地图,继续说道:“这里是我大明在嘉峪关以西设立的罕东左卫,但我更习惯叫它敦煌。” 敦,大也。 煌,盛也。 这是《汉书》中对于敦煌的解读,在唐代的《元和郡县图志》中进一步对其论证,认为敦煌之名源于汉武广开西域,故以盛名之。 杨荣点点头,没有多言,认真听着下文。 “在敦煌这里,有着许多西域僧道开凿的佛窟,这些佛窟里有一处叫做莫高窟,是唐朝大中五年开凿的,现在应该已经被沙土掩埋,需要疏通才能进去。” 林煜说到这里,故作停顿片刻,稍稍吊了一下杨荣的胃口,方才接着说道:“唐末五代时期,西域陕甘一带,有过一支归义军,你们应该都知道。” “西北有孤忠嘛!” “这支归义军从唐末一直捱到了北宋初年,因为内部持续的动乱,再加上外部黑汗王朝(喀喇汗国)的崛起,为了防止辖地的佛道儒三家经典史书,遭到极端的黑汗人毁坏,所以便将一共在册的五万多部佛经、道经、文书、诗作、绢画、刺绣等等文物,全部封存在了莫高窟的藏经洞,外面又用壁画进行遮掩。” “刚刚说的早已失传于唐末五代的《秦妇吟》,便藏在这敦煌莫高窟的藏经洞中。” 嗡~~! 杨荣、于谦的脑门子此刻已经嗡嗡作响,看着眼前站在椅子上“高大”的林煜,对方仿佛身上带着无尽光华! 最重要的还是其身后的那幅地图,地图里大明的西北嘉峪关外,那一块圈住的地方。 在杨荣和于谦的眼中,那儿早已化作了无穷且未被发掘的宝藏! 与之相比,日本的那两座巨型金银矿,还算个屁啊…… 咳咳,也不能这么比! 那可是每年能产出100万两白银的超级银矿,而大明全国总白银产量都没那么富有。 不过…… 杨荣仰望着墙上的地图,想到千古名诗《秦妇吟》,居然就深埋在大明新设的罕东左卫……不,应该是敦煌莫高窟的藏经洞里。 杨荣几乎不敢想象。 一旦这《秦妇吟》能够重见天日,那大明全天下的读书人,究竟得有多疯狂。 “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杨荣喃喃自语,念叨着这两句《秦妇吟》唯一留下的遗词。 别说天下读书人了,就连他自己,也迫切地想知道,《秦妇吟》的全篇诗作到底写了什么。 要是能在有生之年,亲自品鉴一番,那就算要他立刻辞官归隐,也是此生无憾了! 不仅杨荣这么想,于谦也这么想。 毕竟,这可是早已失传数百年的千古绝诗。 哪个读书人不想看? 郑和就无所谓,因为严格来说,他不算读书人。 他只是单纯感到疑惑,这位林先生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在大明遥远的西域,嘉峪关外的敦煌,有着一处“莫高窟藏经洞”。 在嘉峪关以西设立关西八卫,还是永乐三年才开始做成的,到现在大明对关西的控制力还在缓慢延伸,主要也就是驻军加册封,再移民、修建驿站官道等等,加强控制。 这位林先生…… 关键是,那个叫于谦的太年轻,资历不足,不清楚也就罢了。 怎么连老杨也这么的信以为真啊?! 第二百四十三章 藏经洞(中) 敦煌莫高窟实际只是唐宣宗大中五年开凿,为当时的河西都僧统洪瓣的影窟。 整个西域,与莫高窟类似的佛窟,不说一千,也有八百了。 本来莫高窟与其它西域的佛窟一样,都很普通,伴随时间的流逝,也不过是沙漠西域里的一抔黄土。 但就在宋初的咸平五年。 这一年,包拯刚刚三岁。 距离泰山被彻底搞“臭”,还差六年。 也是这一年,归义军内部发生兵变,作为归义军节度使的曹延禄与其弟曹延瑞,遭到族子曹宗寿弑杀,而后冒领节度使,并归附北宋的同时又与辽国通好。 若只是这样,其实还不算什么。 因为归义军只是内乱削弱了,与藏经洞又有什么关系? 嗯,只能说很有关系。 在中原王朝还好说,可在相对土地贫瘠,且更为混乱复杂的西域,宗教与政权的区分,向来没有那么分明。 于是乎…… 归义军爆发内乱夺权后,短短四年时间,信奉伊教的喀喇汗国灭了于阗。 当然,这时候的伊教,尤其是喀喇汗国带来的伊教,它应该还有另外一个更为恐怖的名号一一沙漠教。 沙漠教并不特指某一个宗教,而是流行于中亚、中东地区的“蟹教”统称。 具体的不能多说,容易被河蟹。 伊教就是沙漠教的一大分属,原本的喀喇汗国属于佛教与摩尼教国家,为了能在中亚持续扩张,就迅速改信更为激进暴烈的沙漠教。 沙漠教激进到什么程度呢? 他们压根不允许辖区内的信徒,信奉任何其它的教派信仰,凡是信奉的都要受到迫害。 这么说还是有些含蓄的。 简单举个例子,就是十字军东征与臭名昭着的宗教裁判所,他们也算是“沙漠三蟹教”的分属。 迫于沙漠教与喀喇汗国的威胁,归义军、高昌回鹘、甘州回鹘、于阗四方势力共同联手,组建佛教信仰的圣战联军,共同抵御喀喇汗国的东侵。 宗教战争打了几十年,连喀喇汗国都打得改朝换代了(因为国王死了),松散的吐蕃也被卷入宗教混战的乱局。 从河湟谷地到河西走廊,到处都是一片战火纷飞。 但很可惜…… 虽然佛教这边的联军人数更多,势力遍布更广,可装备实在太差,远远比不了从中亚跑过来的喀喇汗国。 再加上沙漠教的极端激进。 宗教圣战打了几十年,于阗灭国了。 高昌回鹘苟延残喘。 归义军内乱兵变,元气大伤。 沙州寺院东逃的于阗僧侣,以及各地的宗教派系,预感归义军、高昌回鹘可能挡不住喀喇汗国和残暴的沙漠教。 为了保住自己的宗教经典,不至于被尽数毁去,便联合起来将各家经典聚集,而后封存于莫高窟的藏经洞。 他们的预感没有错,于阗灭国后不久,归义军就跟上了它的脚步。 灭了归义军的是西夏…… 听完林煜对敦煌藏经洞的历史引申,杨荣捋着胡须说道:“西域之宗教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稍有不慎就是兵连祸结,战火纷飞。” 作为国家的内阁部臣,皇帝的贴身秘书,杨荣对于西域宗教自然也有过了解。 而且,对于这些宗教因为各自信仰不同,而引爆的部族争斗,乃至混战也都能够理解。 杨荣不信教,但他是读书人,是读书人那就是孔夫子门下,便也是儒生。 儒学也可以算是“宗教”的另一种划分。 因为都有共同的祖师爷孔夫子(精神领袖),也都有严格规范的儒家礼教(教派阶级),又有丰富的儒家经典(教义)。 内阁没有行政权,但通常会替皇帝整理奏章,分出国事的主次重要。 杨荣作为内阁次辅,之前又长期兼着首辅的活儿,时不时就能看到来自云南布政司的上奏,奏请取缔云南当地的密教。 所谓密教,可以理解为佛教的一种,在过去大理国还在的时候,长期作为大理国教,为大理国王提供宗教、政治的法理性。 就连大理国的士子要考科举,还得先去寺庙进修佛学,学好了才能考进士做官。 说得糙一点,就是学了出世的学问没用,你得再去寺庙高就,才能出世。 密教长期操控大理政治、宗教,连大理朝廷都要给密教面子,看密教的脸色行事。 直到元朝蒙古人来了,密教霸权局面终于得到改善,敢不服从管教的,蒙古人是真敢大开杀戒的。 蒙古人被赶跑了,又来了大明黔国公。 密教继续世俗化,并且还要排在儒家后面,一切都要遵从儒家伦理。 但来到云南的大明官员依旧不满意,因为本地人还是喜欢信奉密教,在学儒考科举的同时,还喜欢钻研佛法。 云南的布政司几乎年年,有事没事就得上奏,抨击反对一下云南的密教。 不能太过纵容了云云。 一直抨击了三百多年,到了乾隆那儿实在烦不胜烦,也觉得密教确实对统治有害无利,而且云南汉民人口也足够,不怕宗教造反。 云南密教这才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 被元朝蒙古强行阉割世俗化的密教,许多文官都难以容忍,更何况西域这边错综复杂,乱七八糟的宗教格局。 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架,那都是家常便饭。 “《秦妇吟》不过是敦煌藏经洞的冰山一角而已,那里面一共藏了六万多部佛道儒各家的经典史籍,许多都是失传的孤本,以汉文遗书最多,也有吐蕃文、回鹘文、西夏文、蒙古文、粟特文、突厥文、梵文、吐火罗文、希伯来文等起码数十种文字记书。” “《道德经》知道吗?” 杨荣连忙回答:“此万经之王也,某虽为儒家门徒,却也有所耳闻。可惜武后篡唐(武则天的帝号在唐宋元明清都是不受认可的),所有《道德经》不论抄本、真本全都被尽数毁去,距今早已失传数百年。” 林煜点头,慢条斯理说道:“那里面就有《道德经》现存于世的唯一手抄本,你想看的话,可以自己去藏经洞里面找找。” “……” “哦,还有《老子想尔注》,全名也叫《老子道德经想尔注》。” “如果你读的书足够多,应该也听说过这部唐宋时期曾经流传过的奇书吧?” 第二百四十四章 藏经洞(下) 当然听说过! 何止听说过,一部《道德经》就已经是“万经之王”。 早在武则天**那时,就已被尽数毁去,所以道士们不抱任何期望,而《老子道德经想尔注》更是一部传说中的奇书。 因为《老子》虽被道教尊崇,但《老子》本身的思辨性太强,一般道教信徒难以理解。 所以,就有了对《老子》进行针对性解读的《想尔注》。 按照史书记载,《老子道德经想尔注》最早出自唐朝,到了宋代就已经几乎绝迹,仅仅停留于史书记载。 元、明两朝,就完全没人见过了,只能通过史书里的蛛丝马迹,去论证这部道教奇书,应该是曾经真实存在过的。 也确实存在过,现在就在藏经洞里埋葬,可惜只有残卷。 一直到了晚清光绪二十六年,藏经洞被一个看守莫高窟的民间野道士王圆篆给发现了端倪,他当时闲着没吊事干,用烟锅头敲了敲莫高窟的壁画,结果发现是中空的。 因为壁画在当时的西域很多,并不算太值钱,就找来官差合计了一番,决定砸开墙壁,看看里面是什么。 然后,就看到里面全是经书史籍画卷,包括《道德经》孤本与《老子想尔注》,还有传世诗作《秦妇吟》的孤本。 这两人马上把消息报告给了甘肃官府。 然后…… 甘肃官府没有予以重视,反而以没银子为由,最后不了了之了! 再然后,外国人就来了,确切地说是个匈牙利籍的犹太人。 这家伙只用了四块马蹄银,就换走了莫高窟藏经洞古籍二十四箱,佛画、织绣品等五箱。 其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各国列强排得上号的,全都来了敦煌莫高窟藏经洞,大批文物经典被王道士卖了换取钱财。 事到如今,也不好说是谁的责任。 王道士有错吗? 肯定是有的。 拿国宝换了钱财,还只换了几百两银子,无疑算是贱卖了。 晚清朝廷呢? 为了些许不该省的银子,葬送了大批文化遗产瑰宝,至今都无法让它们回家。 只能说,这是历史对于整个中国的深刻嘲讽。 林煜既然来了,总不能白来一趟,这藏经洞肯定是要去挖的。 一部《秦妇吟》,一部《老子想尔注》,一部《道德经》。 三部千古的失传遗作,被两个强盗掠走。 一个叫法兰西,一个叫英吉利! “《秦妇吟》、《老子想尔注》、《道德经》,不过是藏经洞里很小的一部分,还有着《金刚经》、《妙法莲花经》、《华严经》等等佛经古写本,儒家经典中的《诗》、《书》、《礼》、《易》、《春秋》、《论语》古写本,以及《史记》、《汉书》、《三国志》等等史书的手抄副本,还包括许多同样失传已久,连后世杂抄都无的敦煌氏族史书抄本……” 就这,还不算那些官私遗留的文书、绢画、器物等等,说这是藏经洞都有些不太合适。 因为被塞进里面的东西实在太杂了,什么都有,什么都有涉及。 从佛经宗教,到儒家经典,再到史书传记,官方文书,天文地理,艺术创作……一应俱全。 可见临了覆灭的归义军和沙州三教(儒道佛),为了保住这些文化遗产,到底费尽了多少心思。 杨荣已经完全麻木,他不是没有怀疑过莫高窟藏经洞的真实性,因为这实在是太离谱了。 但怀疑之后,又忍不住去想,万一都是真的呢? 其他的先不说,就只是一篇《秦妇吟》,就让杨荣宁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了。 换做天下任一读书人过来,怕是也得碰碰运气选择相信。 真要是找到了,哪怕什么都不干,青史里也必定会给你留下浓墨重彩的一页。 还有其余的儒家经典、佛教藏经、史书古籍…… 这可全都是宝藏啊! 就拿史书古籍来说,大明虽然也有这些史书,但多为民间各种杂抄拼凑修撰,再继承元朝已经收拢编纂的杂抄,真实性很难保证。 若是敦煌藏经洞的史书古本问世,至少唐末以前的史书编纂,起码也要全部推翻重来。 官方手抄本,来源肯定比民间杂抄可信度更高,还能互相佐证看哪个更合理。 杨荣心中暗暗思定,等此番出狱,一定要力谏陛下,派人前往敦煌查探一番,看看是否真的有个藏经洞。 左右不过费点人手与时间,都不如开海下西洋的十分之一来得费钱。 杨荣在那里暗自筹划着,要去敦煌关外挖藏经洞找书。 从椅子上跳下来的林煜,看着已经失去表情管理功能的杨荣,心里颇为满意。 成了! 他的办法简单粗暴,暴露藏经洞的位置,让大明主动去挖。 只要藏经洞里的那些藏书全都问世,那原本被理学僵化束缚,一潭死水的大明,立刻就得面临文化上的百花齐放。 各宗各派必然都会冒出来,跟着传统理学打擂台,抢地盘。 理学壮大,一靠官府的扶持,二靠自身理学经典上的完整。 其它宗派则大多经历了岁月的侵蚀,缺胳膊少腿的,比如堂堂道教,自家经典就在乱世和时间长河中,丢了个七七八八。 这要是给他们找到了《道德经》、《老子想尔注》、《老子化胡经》,那总得有点动作。 隔壁的和尚庙也差不多,有了那些佛教古本藏经,和尚们怕是也得出来凑凑热闹。 还有儒家这边,《古文尚书》、《毛诗音》以及《论语》、《孝经》的各种珍本注疏,也全都在宋朝以后就已陆续失传,到了大明就已经完全看不到了。 把这些儒家经典拿出来,会不会动摇理学的根基不好说,但理学和儒家的内部发生分歧扯皮,那是肯定的。 一本儒家经典,本身就可以有好几种注疏解读,因为不同注疏解读而爆发的学术论战,可是从古打到了今。 林煜不过是给他们添把柴火,等这些宗派打得火热,他再趁着机会出来浑水摸鱼,野蛮生长。 毕竟,百花齐放的年代,他来创个科学门派,也不是不行。 你说对吧? 第二百四十五章 海权国家 “咱们话归正题。” 林煜跳回床上,因为刚才盘腿太久,左腿被压的有些发麻,就换到右腿盘坐着说道。 “刚才我们大致讲了世界岛和陆权论,并从中引申出了战争是政治的延续,而政治又是经济的延续,反过来推导就是经济市场的利益与走向,才是决定一个国家对外战争、外交政策变化的核心要素。” “而决定了经济市场利益产出,与长久走向的核心要素,又来源于运输成本的高低。” “因为陆地运输的成本太高,所以汉唐蒙古通过控制西域,掌控丝绸之路,并且进而称霸世界岛的战略意图,无一例外全都失败了。” 林煜说到这里,忽然就对着下面跪坐的三人,问了一个问题。 “既然陆地运输的成本太高,才让陆权论中通过掌控世界岛的心脏,进而控制世界岛,从而称霸世界的战略意图无法真正实现。” “那么,还有什么比陆地运输更节省成本的运输方式呢?” 于谦不假思索道:“自然是林先生说过的铁马……蒸汽火车与铁路。” “注意题干,”林煜摇头,又强调了一遍,“我问的是比陆地运输更节省成本,而且火车与铁路的科技树,大明目前还没点出来呢!” 杨荣这时淡淡说道:“海运。” 这也是目前唯一的答案了,比陆运更节省成本,那当然也只能是海运。 漕运纯纯赔本买卖,唯有海运能回口血的同时,还能再赚一笔。 这也是林煜刚才一并讲过的东西。 “没错,就是海运。” “海运无疑,算是目前诸多经济运输当中,最节省成本的一种运输方式。它与陆运、漕运都不一样,不用国家专门花钱开辟维护河道、官道,只要沿着海路航线就能走,也不需要纤夫、漕工全程用人力去划桨。” “因为陆运成本太高,所以陆权论在目前时代,并不完全可行。” “所以,咱们现在就来根据海运,说说另一条与陆权论相对应的,或者说是完全针尖对麦芒的海权论。” 林煜话音落下,三人都是面色一肃,没人再去质疑什么是海权论。 三人全都挺直腰背,端正了态度与坐姿,准备认真听课。 林煜微微点头,当下开口缓缓讲解道。 “海权论!顾名思义,与陆权论差不多,一个是陆地而另一个是海洋。” “陆权论是基于世界岛与陆权国家,所提出的大国博弈霸权理论。” “海权论则正好相反过来,它的理论也可以套用在世界岛上,但却不是基于陆权国家,而是围绕海权国家,所提出的大国博弈霸权理论。” “先说说什么是海权国家。” “举个例子,好比现在的日本,孤悬海外,它是基于世界岛之外的边缘文明,所以要是日本试图介入世界岛的争霸,那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也就是发展海权!” “与之相对,蒙古就可以算得上是典型的陆权国家,蒙古介入世界岛争霸的方式,只能是走陆权,对外发展陆地上的国家权力。” 说到这里,于谦有些好奇问道:“那大明是属于陆权还是海权?” “呵呵。” 林煜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反而转移话题道:“我知道你们肯定会有这个疑问,我们先把海权论的课题讲完,你们再来判断对还是不对。” “先说一下海权论的前置条件。” “在陆权论的争霸中,要求陆权国家必须掌控世界岛的心脏地带,唯有控制了世界岛的心脏地带,以此为基础对外辐射性扩张,才能做到称霸世界岛,并通过世界岛来掌控世界。” “但诸如日本、吕宋这类的海权国家,它们从理论上来说,应该是很难直接介入,并控制世界岛的心脏地带。” “所以,在海权论中的海权国家,它们最佳的理想战略位置,应当是居于世界‘中央位置’的边缘孤岛,这个‘中央位置’并不特指地缘上的范畴,而是要考虑到海上贸易通道与航道路线来决定,即海权国家务必要处在贸易中枢,有着良好的港口与海运条件。” “其次就是岛屿的地缘结构,众所周知,一国海岸线是国家边界的一部分,凡是一个国家的疆界容易与外界接触,那这个国家的百姓就比其它国家的百姓,往往更容易对外发展和扩张。还有土地上的肥沃平原,平原越多,土地越肥沃,意味着国家更加的安逸,它的百姓也更不容易发展海权。反之,贫瘠多山的土地,也会催促着国家对外扩张海权。” “再者,就是国土面积的大小与人口的多寡,国土面积决定了国家海岸线的长短,国土面积越广,人口与资源不成比例,就会让海岸线越广阔,也更难防守外部的海岸进攻。” 讲到这里,杨荣倒是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 对大明来说,这一条太对了,大明的国土面积就很广,可谓天朝上国。 但由此带来的就是漫长的海岸线,东南沿海的倭寇问题一直得不到彻底的解决。 除了日本源源不断“制造”倭寇,还有的便是海岸线太长了,地方官府实在是鞭长莫及。 沿海地区倭寇的问题,困扰了大明一整朝,直到灭亡都没有彻底解决。 一直到清朝中期,乾隆老狗想了个馊主意。 闭关锁国…… “除了孤岛地缘、海岸线比例、国土面积、人口多寡,剩下的还有百姓的人均素质(海军备选),国家统治阶级对海外开拓殖民的政策坚守,全都是发展海权的必要条件。” 杨荣、郑和二人一齐点点头。 在他们看来,前面是发展海权的基础,后面所提及的朝廷坚持,就是政策上的支持了。 要是朝廷不想出海,那就算海权基础再强,也不可能把海权发展起来。 杨荣到这时才恍然想起来,怪不得林先生此前要搞藩王出海,分封建国,原来早就已经在为此考量了。 有了藩王出海,那朝廷必然是要一直坚持对海外扩张之政策的。 谋一时而谋万世,当真是好手段! 这么想来,比之先前的陆权论、世界岛,林先生莫非更倾向于这海权论…… 第二百四十六章 海权论 “我们接着再来说海权论的核心。” 林煜缓缓开口说道:“要想发展海权,就必须有一支强大的海军力量来控制海洋,以掌握制海权。” “其次,海权的发展属于外线作战,以攻击为主要任务,而陆权则不然,面对海权国家的攻击,主要是以防御为主。” “还有,有了优势力量的海军还不够,还必须要掌握与之配套的海外基地、附属军港等陆上设施,才能真正发挥制海权的作用。” “最后,就是关于世界岛范围内,比较关键的海上航道与战略咽喉、海运渠道等,必须将这些海上的战略要地全部掌握,才能发挥以海制陆的优势。” “换句话说,陆权论讲究陆权国家通过支配世界岛的心脏地带,来支配世界岛,并进而支配整个世界,而海权论则讲究通过围绕边缘半岛地区,依托海军、海上基地、海上港口,与方便的海运条件及海上航道,对陆权国家实施包围整合,从而以边缘包围心脏,达成海权制霸陆权,进而制霸支配世界岛的目的。” “这便是海权论!” 郑和闻言思考许久,认真点头道:“与相对更为苛刻,也更难实施的陆权论而言,海权论确实有着一定的可行性。” 郑和按照海权论的理论架构,进而推导出自己前面二十来年,六次出海远洋,本身也是在为大明争夺制海权的实质。 满剌加官厂、苏门答剌官厂、旧港宣慰司、吕宋总督、锡兰、古里官厂、忽鲁谟斯官厂…… 这些都是郑和六下西洋的成果,也是大明在海外建立的港口补给点,可以算是大明的海外领土。 如这种通过海军、海外港口、海外基地掌控海外市场与殖民地的措施,在往后几百年的英法百年战争,运用得可谓是淋漓尽致。 拿皇时代强大的法兰西帝国,最终在制海权上逐渐被更具优势的英国人,给硬生生地拖垮击败了。 这便是海权论真正的底气! 而后的带英日不落帝国,更是把制海权与海外殖民,发挥到了极致。 通过控制关键海峡、半岛、岛屿,充分发挥制海权的优势,建立强大海军力量,争夺一切港口要冲,掠夺海外市场,依托雄厚的经济实力,以海军的武力配合商业船队,在全世界疯狂地扩张拓展殖民地,建立以海制陆的世界霸权。 杨荣这时也根据海权与陆权的区别,作出总结道:“林先生所言陆权论,受限于陆地运输的成本,即便是强盛的汉唐也都难以实现称霸目标,而蒙古人也只堪堪维持了不过二十年(实际应该更短,因为控制权没有跟上)。” “由此可见,陆权论对当前的大明而言,并不现实,甚至对世界岛内绝大部分占据封闭地缘的大国孤岛,也都不太现实。” “与之相对,海权论的实施难度与成本,都要远远小于陆权论。” “我虽是一个文官,不懂什么兵战,但也知道我大明困于沿海的倭寇边患,哪怕于沿海各地设立了多个卫所,却也依旧难以完全防治。” “用林先生的话来说,海权国家始终掌握着战争的主动权,而陆权国家却只能被动防御,正如我大明面对倭寇海盗对沿海的侵袭,始终只能被动防治。” “岂闻千日做贼,而未有千日防贼?” 林煜眉头一挑,这个不明身份的家伙有点见地啊! 只是这寥寥几句话,林煜就能断定,杨荣的身份肯定不是什么芝麻小官,保底也得是个“副国级干部”! 郑和作为在场唯二对海权有着专业认知的学生,开口提出疑问道。 “林先生,对于您说的海权论,在下并无异议。海权的成本虽然低,也比陆权更容易实现,可实现归实现,海上不比陆地,往往都是隔着一片汪洋大海,才能见到一个岛屿或是陆地。再加之您所说的海权论,只能以海军武力为主,包围占据世界岛外的边缘地带,才能达成以海制陆的优势。” “那这些海外港口、岛屿、海峡,应该如何才能长久维持控制?” “这个问题问得好!” 林煜微微点头,也不回避,就这么说道:“作为海权论的核心,便是必须对海外扩张,掌控足够多的海外港口、军事基地,以及关键的岛屿、要地,而这些地方,大多距离本土会很遥远。” “即便是陆权国家,领土越是边远,失控的风险也就越高,那放到海权国家上面,这个风险也并不会消失,反而还会成倍增长!” 天高皇帝远嘛! 比如奴儿干都司的兀良哈部,永乐大帝北征了五次,兀良哈部也降而复叛了五次,都快成习惯性叛乱了。 到了土木堡之变后,其更是彻底并入了瓦剌。 对于海权国家如何掌控边远的海外殖民地,答案其实也很简单! 第一,就是海军力量要始终保持强盛,有了海军才能有制海权。 海军制海权的衰落,意味着海权国家的衰落。 第二嘛…… 因国而异,各个海权国家有着各自不同的海权制霸途径。 号称“海上马车夫”的荷兰人,他们的制海权主要依托商业贸易,通过强大的海运条件,来疯狂掠夺垄断海上市场。 说不好成不成功的,但荷兰人确实掌控了一个时代——“荷兰人的世纪”。 荷兰衰落得也很抽象,因为纯粹掠夺海贸利润,给了荷兰商人过多的政治权力。 当商人掌控了国家的政治走向,那这个国家也就基本快要玩完了。 英荷海战。 这场决定欧洲海上霸权的重要战役,荷兰商人为了利益,居然主动放高利贷给英国人采购军备。 之后怕英国人战败,还不起贷款,又大肆贩卖自己的战船给英国。 真的是呵呵了。 前方吃紧,后方紧吃! 荷兰人要是能打赢,那才叫厉害了。 战败以后,荷兰商人议会为了省钱,居然还主动把自己的海军裁撤了,不给海军发军饷,致使海军直接崩溃,进而崩掉了整个荷兰。 说起来,这套通过借高利贷,来打赢战争的案例,左公当年也曾经用过。 收新疆前,他跟列强疯狂地借高利贷。 列强若是放任不管,打输了,左公就还不起账。 所以就必须帮着左公把新疆收回来,撤走对“洪福汗国”的援助。 用贷款来制裁对方。 所谓政治是经济的延续,而经济也能决定政治、战争的走向…… 第二百四十七章 进攻现实主义 当然,荷兰人对于海权的骚操作,算是个反面教材。 极端垄断和掠夺海贸市场,并不能真正维持住制海权的称霸,反而会激起其它海权国家的反扑,最终导致自己的制海权被推翻。 与之相对,西班牙、英国、美国这三国,对于制海权的支配,差不多算是玩出了花来。 西班牙就不说了,英国、美国这两个海权国家一脉相承,也遵循着近似的海权理论。 简单来说,就是臭名昭着的“离岸平衡策略”。 来看今天,只要涉及到中东、非洲的任何国际争端,稍微抽丝剥茧,都绝对与英国、美国这俩货脱不开干系。 美国几乎可以当做是英国的放大版,它完美继承了英国的海权传统,疯狂打击分化一切有可能威胁到自己制海权的国家。 米利坚的航母编队,直接跑到全世界来回巡航,不是单纯为了装逼,而是在宣示和打击一切有可能冒头的海权强国。 “离岸平衡策略,就是大国之间进行的博弈,它必须制衡打压一切可能威胁到自己制海权的国家。” “一旦这个海权大国有一天做不到这些,那它在海外建立的众多港口、海军基地、海外殖民地等,也会跟着迅速分崩离析。” “届时,这个海权大国,也就彻底丧失了自己的海权,只能龟缩在本土,依靠过去掠夺的殖民财富,苟延残喘,如同落日的黄昏。” 没错,说的就是小不列颠及差点没了北爱尔兰联合王国。 “海权国家要维护自己的海权,最佳的办法便是离岸平衡策略,换到大明身上也不会有所改变。” “只要大明想着支配世界岛霸权……不,不能是大明想,而是假设大明真的对外扩张发展海权,那就必然要被推着去制衡,去消灭一切有可能威胁到大明海权的对手。” “这……也是大国之间博弈的悲哀!” 郑和显得有些疑惑:“大国的悲哀?” 因为按照这套海权论,大明若真的对外发展扩张海权,那应该是包赢的,有什么好悲哀的? 于谦也问道:“有何悲哀?” “这就涉及到了另一样东西——进攻现实主义。” “什么是进攻现实主义?” 林煜略微斟酌了下语句,接着说道:“在采用这套理论的前提下,国际社会……嗯,也就是国家与国家之间,是没有一个类似于朝廷的最高中枢权威,来维护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安全稳定的,也就是各国之间的交往,往往基于各自的内政来决定,是一种完全自然的状态。” “在这种完全自然且无序的国际关系下,所有大国,他们的第一需求就是确保自身的生存与安定,为了满足这个需求,大国之间就会在交往的同时,想方设法为自身增加权力,以此来确保安全。” “这就不可避免会导致国与国之间爆发冲突和竞争……” 于谦疑问道:“这是为什么?” 林煜有些无语:“我问你,假如我俩还是一个牢房,你并不知道我是否穷凶极恶,那你为了确保自己在牢房里面的安全,你会怎么办?” 于谦尚未回答。 郑和便立马抢答:“展现武力,必要的话还可以打上一架,见见血,表明自己不好惹……前提是你得有这个武力。” 最后一句,明显是瞥了一眼于谦略显单薄的身板才说的,郑和这个人也是有点搞的。 到底是个读书人,现在也不要求君子六艺了,读书人不说手无缚鸡之力,但肯定也不是什么能打的。 于谦倒是没怎么在意,他学的是兼济天下的学问,不是好勇斗狠的身板。 林煜继续说道:“所以,在进攻现实主义的背景下,大国之间的博弈必须具备强大的军事力量,才能维护自身的利益与威慑潜在的竞争对手。” “而且,大国对于安全和权力的欲望需求,理论上是永远得不到满足的,除非有一方大国最终成为了世界霸主,进攻现实主义的博弈才算是结束。” 郑和摇头:“但这是不可能的,即便是汉唐那般强盛,也总有落寞的时候。” 林煜点头:“你说得没错,所以进攻现实主义,也是大国政治的悲剧。” “大国不可能永远稳坐霸主地位,就算坐上去了,也会有其它实力不如它,但又差不了太多的大国,与之展开无限的竞争与角逐。” “这种竞争不出于人性的权力意志或是权力冲动,全部来源于对生存的无限需求。” “为了达成需求,大国之间甚至会通过对外战争,来实现这个目标。” “这也是海权论的根本问题所在,任何潜在的大国之间都有着互相破坏海权均势与制霸海权的竞争。哪怕这个潜在的海权大国本身什么也没做,另一个已经制霸了海权的大国,也会将其作为最大的战略假想敌。” “并用尽一切办法孤立、损害该国的利益,阻止该国打破自身的海权制霸。” 这也是后世中国与漂亮国之间所存在的核心矛盾。 除非一方彻底倒下,否则这个矛盾理论上就不会真正停止消亡。 在这种大国政治的悲剧下,实际上的潜在海权大国,也并不会真的什么都不做。 大国与大国的博弈,本质都是为了生存需求。 在竞争的压力下,如果局势不利于自己的海权,那海权大国就会努力维持双方的均势,比如中美蜜月期…… 而当局势有利于自身的海权,那海权大国就会想尽办法,去打破海权上的均势平衡。 “在此期间,大国与大国会无限地竞争,不断增加自己的国家权力。” “而这个用来增加的国家权力,大致可以分为两个部分,一是国家实际拥有的军事权力,二是国家的战争潜力所带来的潜在权力。” 国家对外的权力,从来都是基于军事来决定大小多寡。 在座三人自然都能听得懂,尤其是郑和,他用这个权力都用了好多次了。 灭国达人的成就可不是吹出来的。 大明目前的军事力量是当之无愧的东亚霸主,由此带来的外在权力体现,就是除了广阔的西伯利亚,整个东亚地区没有国家不属于大明的藩属或是领地。 日本、朝鲜、大小琉球、吕宋、满者伯夷、苏门答剌、暹罗、缅甸、占城、底马撒、底兀剌、东察合台、帖木儿帝国…… 这些如今全都是臣服于大明的藩属。 凭的是什么? 自然是大明永乐的强盛军力。 至少在土木堡以前,这个高度的军力,始终都让大明周边列国如芒在背…… 第二百四十八章 零和博弈 “军事权力属于大明实际拥有的权力,也正是这个权力,才能有着如今大明万国来朝的局面。” 林煜缓缓开口说道:“与之相对,大国的潜在权力,则与军事权力不同,它虽然也来自军事,却是主要来源于其本身具备的战争潜力。” 郑和忽然插嘴问道:“林先生,到底什么是战争潜力?” 战争潜力在字面上的意思,他似乎能搞得懂,但就是有些不太明了,正好现在讲到了,索性直接开口问问。 林煜笑了笑,说道:“很简单,假设你跟旁边这位与你同一天入狱的杨学官(杨荣),现在在这里打一架,你觉得你们俩谁能打赢?” 郑和瞥了眼杨荣,当下颔首说道:“我是武将,自然是我赢。” “嗯,你说的没错,你是武将,他是文官。但要是这位杨学官通过锻炼磨砺自己的体魄,或者干脆花钱贿赂狱卒,弄到一把快刀,那你们俩再打起来,谁能赢?” “……” 郑和没有再说话,而是陷入了沉思。 一旁的杨荣、于谦也大致听明白了。 于谦说道:“所以,战争潜力就是大国目前没有,但却可以通过后天的积累增加,从而打破国与国之间相对均势的武备力量。” “应该说,不止这一点。” 林煜摇头纠正道:“增加武备需要什么?自然是钱粮和铁矿,还有人口与生产力。” “当一个大国拥有明显富余的钱粮矿产,还有更多的人口与更强的生产力,哪怕它现在没有比另一大国更强的军力,却也能够在战争爆发的时候,短时间之内增加大量武备和军队,也就是通过暴兵,来迅速提升自己的军事力量。” “能够提升多少,就是大国所具备的战争潜力。” 为什么世界大战刚结束的时候,明明苏联没有蘑菇弹,但米国依旧不敢对苏联发动蘑菇战争? 就是因为苏联的战争潜力太强了,即便用蘑菇弹对苏联进行覆盖轰炸,按照米国的预计,也顶多只能炸掉苏联三分之一的工业设施。 苏联余下的战争潜力,依旧能够对全世界发动大规模战争。 这个代价是米国无法承受的。 “大国拥有的钱粮,也就是大国的战争潜力……” “这么说的话,林先生先前讲课说到的新税卒,是否也属于增加战争潜力的一种?” 于谦猛然联想到了不久前的讲课,所提到过的新税卒与皇权下乡。 这可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 一旦新税卒真正于乡镇普及开来,不仅朝廷的财政赋税可以得到增涨,而且有了钱,有了多多的钱,那就可以用钱,去制造更多更精良的兵甲。 新税卒本身也可以让皇权渗透下乡,皇权对乡镇有着更多的话语权和支配权,战争要是爆发了,也就能够减少乡镇的“中间商”赚差价,达到迅速调动人力物力,服务于战争的目的。 林煜给他们说过,战争与政治、经济脱不开关系,而事关经济与战争最为重要的,就是运输成本。 难道说,林先生早就已经谋划好了一切? 先推摊赋入亩,鼓动朝廷搞大航海,再设新税卒,分税制与士绅一体纳粮并行,如今再谈征服世界的陆权论与海权论。 一环扣一环。 于谦一瞬间还冒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如此聪明睿智、学究天人的林先生,当真没有看破自己的身份吗? 太子朱瞻基就不说了,从之前的夏尚书入狱,到现在的杨荣、郑和一同入狱,就是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太对头…… 想到这里,于谦略显心虚地看了眼盘腿而坐的林煜。 “……” 林煜好似有所感应,回了个“意味深长”的一笑。 于谦立马又收回目光,闭眼沉吟片刻,方才重新睁眼,又恢复了先前“好好学生”的姿态。 林煜不知道于谦心中所想,知道了也没啥太大关系。 因为他确实也有这方面的考量,增加大明的财政税收,以及朝廷中枢的权力(皇权),就是在变相提高大明对外的战争潜力。 称霸陆权,制霸海权。 这可不是靠简单的外交与贸易,就能轻松办到的。 没有剑与有剑不用,那是两回事! 嗯,二毛要是能早点明白这个道理,也不至于被大毛和白头鹰,联手诓骗着自我阉割。 关键到最后,两边答应的钱都还没能拿到。 不谈国际关系与局势变化(自保buff),这波操作就好比是两个强盗,进了你家里商量着让你把门拆了,你还同意了。 呵呵! “新税卒可以让大明真正建立乡镇级别的官署机构,从而打破皇权难下乡的僵局,再加上新税卒对财政税收的扩大化,有了钱就意味着大明可以有更多财政,去增加更多武备和扩充自己的常备军队。” “哪怕现在不去做,未来战争爆发了,也可以依托增加的财政,去快速的增兵,更快的征召民夫,跟敌对的大国之间拼消耗,打拉锯战。” 得到了确定的答案,于谦轻轻点头。 一旁静静听着的杨荣,此刻心底却是涌起惊涛骇浪。 在不久前他都还觉得,新税卒虽然可能有用,但实施起来难度不小。 若非陛下乾纲独断,依杨荣的想法,还是应当缓一缓再来。 现在听了林煜和于谦的一问一答,他瞬间明白了,不止这新税卒,前面诸如摊赋入亩、白银宝钞、海外殖民等等政策改革,全都是串联在一起的。 缺一不可! 要是因为单纯的惧怕,惧怕改革中途所遇到的阻力就不做了,那大明也不用再谈什么改革强国了。 “陛下圣明啊!” 杨荣忍不住在心底轻叹一声。 相比起优柔寡断、摇摆不定的宋神宗,今上单单是在改革上的魄力与坚持,就已经甩了对方好几条街。 用王安石的话来说,改革就像煮一锅汤,今日加一把火,明日再泼一盆水,何时才能烧开? 林煜给了三人一点消化沉淀的时间,没有继续在国家的战争潜力上多言,而是接着开启下一个话题。 “前面我们说了大国博弈的进攻现实主义,也就是大国的悲剧,还有国家的军事权力与战争潜力。” “而以上这些,也有个统称,即零和博弈。” “有零和博弈,自然也有非零和博弈……” 第二百四十九章 囚徒困境 大国政治的悲剧认为,在无政府状态下的国际体系里,大国之间的竞争适用于进攻现实主义。 即为零和博弈。 就是一方获得了利益,必然代表着另一方要承担损失。 二者相加,它们的总收益总会等于零。 说得再简单点,在零和博弈下,国与国之间的关系交往,永远都是以“损人利己”为优先前提,因为两国的利益在根本上处于对立的关系。 这也就造成了大国之间无休止的博弈竞争。 与零和博弈相对的,非零和博弈并不认可这个规则。 “零和博弈在国际关系上代表了大国之间为了追求安全,所必然采取的无限竞争与冲突,而非零和博弈则恰好相对……” “我这里直接给你们举一个非零和博弈的经典案例,作为详细说明。” 林煜说着干脆起身下床。 老是这么盘着腿,腿又麻了,索性找个板凳坐下。 “接过上次的海盗分金,因为五名海盗都是绝对理性且绝顶聪明的,所以最终的互相博弈之下,只会产生一种结果,那就是一号海盗活下来,并独占98枚金币,而三号、五号各得1枚金币,二号、四号海盗则被三人联合丢进了海里喂鲨鱼。” 对于海盗分金博弈的结果,于谦可以说印象极为的深刻,此刻闻言忍不住点了点头。 林煜又接着说道:“而后,这三名活下来的海盗回到了他们在小琉球的海贼巢穴,可他们的运气也实在差得很,在一次出海劫掠的时候,刚巧就碰上了出师扫荡小琉球海盗的澎湖水师,两边经过一番交战,一号海盗战死,三号、五号海盗沦为俘虏。” 这话说完,于谦、杨荣都是眼皮一跳。 小琉球的海盗巢穴,澎湖水师扫荡小琉球海盗…… 虽然说了是在举例,但有关小琉球的海盗与收复小琉球一事,确实已经被朝廷提上了日程,就紧跟在出海下西洋与收复济州岛的后头。 林先生这是在故意暗示,还是纯粹的巧合? 也不管二人怎么去想,林煜继续说道。 “三号、五号海盗虽然幸运活了下来,但也被大明水师抓捕,并分开关押在了两个封闭的牢房里。” “他们不能相互接触,只能在封闭黑暗的牢房里,在恐惧和煎熬中度日如年。” “不过还好,这样的煎熬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大明的水师因为要清剿小琉球的海盗巢穴,为之后的收复小琉球,建立海权争霸据点扫清障碍,所以也是没有一直关押他们。” “他们被分别放在了不同的审讯室内,分开提审,负责提审的一个是准备走马上任的小琉球知府,一个是小琉球总兵。” 说到这里,林煜恶趣味上头,指了指杨荣和郑和,说道:“差不多就像你们俩一样。” 杨荣和郑和闻言,顿时全身紧绷。 杨荣不自觉揉着自己的官服补子。 郑和则是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粘在络腮上的假胡子。 还好,胡子没脱,应该没事……吧? 林煜看到两人下意识的动作,想笑又连忙忍住,说道:“在提审三号和五号海盗的时候,为了更快得出小琉球海盗的大本营所在,小琉球的总兵与知府,便换了个更快的审讯办法。” “什么办法?”郑和有些好奇。 林煜认真解释道。 “他们告诉三号和五号海盗,两人都会被审讯同一个问题,那就是小琉球的海贼巢穴位置。” “如果两人都选择拒不开口,那么两人最终都会被判一年的流放苦役;如果两人中有一个说出了情报,另一个依旧不说,那说出情报的将被释放,不说的则流放苦役十年;而要是两人都说了情报,那两人都会被判流放苦役八年。” “现在你们来说说看,最终这两个海盗会如何去抉择?” 听完了博弈的规则,三人全都陷入了沉思当中。 于谦思来想去,还是参考之前的海盗分金,试探性说道:“所以,三号和五号海盗应该都选择了不说?” 刚说完,就被杨荣摇头反对:“应该不是,虽然这的确算是这两个海盗之间博弈的最优解,但大概率很难出现。” 郑和问道:“为什么?” 杨荣解释道:“因为他们是人,而且刚从一场水战中活下来,又被分开关押在了暗无天日的牢房里,他们无法相互交流,也无法得知对方的情况,只能在恐惧和煎熬中度日如年。” “简单来说,这就是两个标准的囚徒,那他们在被分开审讯,并告知了博弈的规则与后果以后,如果马将军你是其中一人,你会怎么选?赌另外一个连朋友都算不上的海盗,会跟你一样选择最优解,不开口吗?” 杨荣实际就是从人性的角度出发来解读的,而且他还看出了林煜故意留的规则漏洞。 那就是与海盗分金的前置条件不一样,这两个沦为俘虏的海盗已经变为了囚徒,他们不再具备分金那时候的绝对理性,再加上在恐惧和煎熬中的度日如年,也明显不是什么废话,就是在刻意暗示这两人的心理防线已经被击溃,很难再保持绝对的理性。 没有绝对的理性,只凭个人的理性,根本无法推导出集体的最优解。 那么…… 答案其实已经出来了。 杨荣认真说道:“三号和五号海盗已经事实意义上地变成了标准的囚徒,如此在他们的囚徒博弈中,最优解实际不可能出现,因为他们都不敢保证对方会不会背叛自己。” “一旦对方背叛了自己,而自己还傻乎乎的选择不开口,那对方反而能立功释放,自己就得领到十年的苦役,这很明显并不划算。” “所以,为了自己的最优解,两个囚徒就都只剩下了同一种选择……” 郑和脱口而出:“互相背叛对方!” 他也终于全都理顺了,这不就是人性的博弈嘛! “对两个囚徒而言,既然不能保证对方会不会背叛,一旦对方背叛,那自己反而要吃十年的苦役。” “所以,哪怕只是为了自己,那么抢先背叛反而是个不错的选择。” “运气好的话,立功释放,运气不好,也能减掉两年的刑期……” 第二百五十章 军备竞赛 “总结得不错,因为两个囚徒都已经坏掉了,不再绝对理性,所以他们在个人理性的驱使下,只会为自身谋求最大利益,而不会再去考虑全体利益。” “如此,那就只能得出同一种选择,即互相背叛对方,争取至少两年的减刑,而不是直接吃苦十年,或是去赌对方不会开口。” “这就是囚徒博弈中的纳什均衡。” “纳什……均衡?” 杨荣念叨着这个有些怪异的名词。 林煜解释道:“名字不重要,在纳什均衡中,两个囚徒都是个人理性,而非绝对理性,所以他们总会做出相同的选择,也就达成了均衡的状态,这也是囚徒博弈所面临的特殊‘困境’。” “哪怕双方没有被分开审讯,并且提前做好了串通,实际结果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囚徒博弈所面临的困境……” 郑和开口问道:“所以,这就是林先生适才说到的非零和博弈?” “因为零和博弈意味着必然损人利己,损失的利益与得到的利益始终保持均衡,但囚徒博弈却并没有这个共同的最大利益,反而是两个囚徒都因为互相背叛,获得了八年的刑期。” 林煜点头说道:“相比较于绝对理性的海盗分金,囚徒博弈反而更适合人与人之间,国与国之间的博弈关系。” “而在人与人之间的囚徒博弈困境中,最显着的就是公用品悲剧。” “公用品悲剧?”杨荣疑问道。 “就好比大明某地的湖泊,因为官府没有明确的约束,所以百姓往往会为了自身利益考虑,而去大规模地围湖造田,而且即便百姓们知道围湖垦田会减少湖泊面积,减少当地所有百姓的日用水源,甚至还会带来水患的灾害,但是抱着自己不去围垦,别人也会围垦的想法,他们只会如同竞赛一般,相互疯狂围垦,直到湖泊彻底消失,田地失去了水源,也就跟着荒芜了。” 这就是囚徒博弈带来的公用品悲剧,放到其它行业也是相同道理。 “而公用品悲剧只是人与人之间的博弈困境,那要是放大到国与国之间,会怎么样呢?” 听到林煜的问题,郑和的回答速度最快,应该说他正好因为这个,还曾经吃过一次亏。 “我有一位昔日旧友,跟随一起下过西洋,在抵达一个叫做锡兰的海外岛国之时,对方的国王曾经试图袭击我大明的远洋船队,一开始船队主动避开,所以没有发生冲突,但到了第二次,在对方国王诚恳的道歉之下,我们的船队开进了该国的海港,结果便遭到了该国军队的团团围堵。” 又是经典的“我有一个朋友”。 林煜有些无语,但也能明白郑和的意思。 那就是国与国之间的博弈,是不可能存在相互信任的。 杨荣这时也有所启发,跟着说道:“若依这囚徒博弈来说,那三国典故中的‘白衣渡江’便也是很好的实例。” 白衣渡江,后人所耻。 但白衣渡江能够成功,也是在于蜀汉方面对孙吴有着盲目的盟友信任,而没有半点防备,这才给了吕蒙白衣渡江的机会。 如果蜀汉方面有人能以“囚徒博弈”去揣测孙吴的用心与意图,那白衣渡江实际应该很难发生。 可历史没有如果! 于谦开口问道:“那么大国之间的囚徒博弈结果呢?” 林煜淡淡说道:“军备竞赛呗!” “远的先不去假设,我们就说最近的,大明与漠北蒙古就是此例,漠北蒙古诸部,包括北元都已经臣服于大明,我大明也理所应当对蒙古各部进行了册封,理论上这时候大明应当裁撤军队,节省财政开支,边境归于和平,就此国泰民安了才对!” “可实际上呢?大明的九边塞外在持续的增加和囤驻重兵,而漠北蒙古各部也同样对大明的军事威胁如芒在背。” “永乐帝五征漠北,既是为了自己刷军功,同样也是迫于漠北蒙古的威胁,一直在利用北伐,削弱制衡蒙古人。” “再说远一点的宋辽之盟,两国明明早在宋真宗……也就是那位不要脸到割地赔款了,还好意思去泰山封禅的皇帝,在割地赔款的盟约签订以后,两国应该就已经进入了和平发展的时候。 “这时的最优解应该是互相裁撤边境军队,合作发展贸易,共同致富才对!” “可实际上的宋辽关系一直都相当紧张,紧张到宋辽两国会在经济、军事等各方面,互相展开竞赛和制裁。到了北宋末年,中央禁军的在册兵额更是达到了一百多万,先不说有没有这么多军队,但北宋冗兵本身就是囚徒博弈引发的军备竞赛所堆积起来的。” “哪怕有着盟约约束,北宋也完全不信任辽国和西夏,为了确保安全,那就只能在无险可守的开封城囤积大量兵马,拱卫都城的安全。” 说到这里,郑和、杨荣、于谦三人,全都赞同的点了点头。 林煜还在继续说道: “所以,在大国之间的博弈中,大国往往会意识到,为了满足自己的生存需求,就必须无限的为自己增加权力,并尽可能的去争取成为世界霸主。” “在这之中,只有小国是不受影响的,因为小国的体量太小,与大国的差距太大,仅靠增加权力是没办法抹平这其中差距的,所以小国满足生存需求的方式,往往就是依附大国。” “而当一个大国因为认识到只有成为霸主,才能满足生存的需求,从而去增加扩张自己的军事权力之时,其它大国同样也会因此而认识到这一点,就算有没认识到的,也会迫于压力,而力图跟进增加自己的军事权力,以求达成与对方的均势,乃至彻底压过对方,削弱对方的军事权力。” “这种恶性循环也就是军备竞赛。” “虽然军备竞赛似乎是理性的抉择,但实际上对国家而言,这又是非理性的选择,因为国家为了支撑军备竞赛,本身会承担巨大的财政负担,而在这其中实际什么好处也没捞到,只是换来了相对的均势和暂时的安全。” “国家的真正安全感并没有得到充分满足……” 第二百五十一章 内王外圣 近代的“美苏冷战”,就是很典型的两个超级大国所展开的军备竞赛。 这场军备竞赛没有赢家。 苏联解体,不复存在。 美国虽然熬死了苏联,但自身也因为军备竞赛,导致政府债台高筑。 为了缓和国内的矛盾,美国采取了军事干预与经济制裁,试图将矛盾转嫁均摊给全世界。 于是乎…… 作为超级大国的霸权开始崩溃解体。 霸权的持续丧失与削弱,又反过来加剧了国内的矛盾激化。 由此,新一轮的恶性循环开始了。 杨荣沉吟半晌,忍不住开口问道:“林先生,可有什么办法能够打破这种大国之间,因为军备竞赛而展开的恶性循环博弈?” 杨荣是真心在求教,因为他已经看出来了,大明与漠北蒙古目前就处于“军备竞赛”的恶性循环当中。 大明在北方边镇囤积重兵,而漠北的蒙古诸部迫于大明的军事压力,同样也在疯狂的内卷。 永乐帝的第一次北征,成功打掉了鞑靼部,击溃了本雅失里。 而后,瓦剌崛起了。 永乐帝第二次北征,依靠新建的神机营火器,成功重创瓦剌部。 第三次北征,鞑靼部阿鲁台避而不战,兀良哈部降而复叛。 第四次,又是鞑靼部阿鲁台…… 第五次,瓦剌部崛起。 永乐帝驾崩榆木川。 由此可以看出,大明永乐年间的北征,几乎就是在瓦剌、鞑靼、兀良哈(气氛组)之间来回拉锯。 这给大明的九边塞外军防,带来了沉重的军费财政压力。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说起来确实有骨气,但损耗的全都是切实的国力。 不割地、不和亲、不赔款,那就只能跟所有的敌对国家,互相搞军备竞赛。 吃力不讨好! “规避军备竞赛的办法自然是有的。” “我们刚刚已经讲过了,之所以会有军备竞赛,源自于大国博弈之间的不安全感,也就是囚徒博弈的困境,为了确保本国的安全感得到满足,那国与国之间就会不断攫取更多的权力,扩充自己的军备,达成一种平衡的均势。” “那么,要解决这个问题,办法也很简单,再拉一个人就好了。” 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再拉一个人? 杨荣一时间有些没太听明白意思。 连他都没搞明白,旁边的“武夫”郑和自然就更……不对,他似乎有些听懂了。 郑和试探性的问道:“林先生的意思,莫不是在说结盟?” “嗯,你也可以这么理解。” 林煜点点头,心中暗想,不愧是下过六次西洋,能征善战的“三保太监”啊,比北宋的那位纸糊“军事家”童贯强得太多了! 军备竞赛是两个国家之间的军事博弈,所以要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再拉一个第三方盟友,以此来转移博弈的目标和对象,再不济也能够通过联盟来分摊压力,制衡自己的对手。 这也就是大国博弈中的地缘均势。 “地缘均势?听起来似乎有些像是合纵连横……” 杨荣听罢若有所思。 “没错,地缘均势在大国博弈中的应用,体现出来的就像是合纵连横。” 林煜说道:“一千七百年前,商鞅变法让秦国变得空前强盛,大有出关鲸吞六国之势,而苏秦依据地缘利害提出了合纵抗秦,对变法崛起后的秦国带来了巨大的地缘军事压力。 所以张仪便也根据六国对秦国地缘关系上的不同,对苏秦的合纵之计进行了破解,也就是远交近攻,此举迅速瓦解了六国联盟,为秦国后期扫平六国,一统天下奠定了地缘外交基础。” “那么,古人都能用,为何今人大明不能用?” “在我看来,大明之所以会有‘囚徒困境’,而被迫陷入到军备竞赛的恶性循环之中,归根结底还是儒家思想害的……” 这话一出口,杨荣顿时脸色就有些不太自然了。 天下所有读书人,理论上都算是儒家门徒,杨荣这个大明的内阁次辅自然也不例外。 林煜这样公然的抨击儒家,那他到底是反驳,还是赞同,亦或是干脆不表态? 正当杨荣有些纠结,不知该不该开口之时…… 林煜却是很快略过了这个话题,接着说道。 “大明对于外藩国家的关系处理,还是太过注重脸面了,应该说历朝历代跟外藩的打交道,始终都局限于传统的那一套内王外圣。” “国与国之间只有永恒的利益,没有永恒的朋友,而大明的视野却长久局限于天下一隅,并自认为天朝上国,看不到外面世界的发展,有人来进贡那就收作藩属,没人来进贡那就置之不理,打来了就抵御,不打那就不管。” “我说句不好听的,虽然如今的大明看似万邦来朝威风得很,甚至还在海外建立了多个藩属宣慰,但大明实际对外的外交,依旧延续了中原王朝传统的惰性,而这一套也早就已经不适合如今的大明了。” “现在的世界看似风平浪静,却已然站在了历史的岔路口,千古未有之大变局!” 林煜会这么说,也不是完全在耸人听闻。 虽然距离蒸汽机与工业革命还早得很,但工业革命的前兆,西方殖民者展开的地理大发现与大航海时代,却是已经悄然拉开了序幕。 就在大明这边经历“奉天靖难”,踏入到“永乐盛世”的阶段,欧洲那边的西班牙也同步结束了分裂局面,并赶走了摩尔人,建立起了统一王国,而葡萄牙也跟着脱离西班牙独立了。 如此,两国的独立与统一,为即将到来的地理大发现与大航海时代,奠定了经济与政治基础。 另一时空的大明永乐十三年,公元1415年。 葡萄牙派出了第一支王室远征船队,对非洲西北部展开航海探索。 正式拉开了大航海时代的序幕…… 大明这边呢? 郑和刚刚准备第五次下西洋。 东西两边的海外探索节奏惊人的一致,但历史上的大明终究没能坚持下去。 “千古未有之大变局啊……” 郑和忍不住轻声念叨着。 历经六次出海远洋的他非常赞同认可林煜这番话。 看着那幅挂在墙上的世界地图,昔日与大汉并立的“西方大秦”罗马帝国,如今早已化为黄土,徒留一隅之地苟延残喘。 大明看似广阔无比,但对比世界而言,还是太小了! 第二百五十二章 地缘均势(上) 天朝上国既是大明的自信,同样也是大明(所有中原王朝)的弱点。 想到这话说出来有些大不敬,郑和选择了闭口不言。 林煜还在继续说道:“所以,大明与外藩之间的外交规则,不能再沿用传统的那一套了。” “具体怎么搞,我们等下再说,现在先讲怎么去做好大国博弈中的地缘均势。” “拉盟友算是最为常用的办法,除此以外,我将地缘均势所有能用到的方式,大致分类为五种应对手段。” “分而治之、补偿政策、军备竞赛、外交结盟、权力均衡。” 林煜说罢起身来到地图前,伸手指着地图上碎了一地,比另一边的“好兄弟”神圣罗马帝国差不太多的小日本。 “正好,我们这次就用日本来举例。” “为什么不是蒙古?” 郑和有些疑惑,因为在他看来,日本离大明还挺远的,中间隔了大海,威胁性肯定没有蒙古来得大。 蒙古可是与大明直接接壤了,还让大明被迫在九边囤驻重兵,给大明的国库财政带来了沉重的压力。 “因为我不喜欢日本。” “……” “而且,日本相对蒙古而言,看似对我大明没什么威胁,但我前面讲课的时候已经说过,日本由于其特殊的地缘环境,注定是一个敌视所有大陆文明的国家,在大明强势的时候,日本会屈服,而大明要是弱势,日本就会蹬鼻子上脸,甚至直接渡海主动发起进攻。” 郑和闻言点点头,他是有亲自带兵去过日本的,虽然是出海下西洋的时候顺道去了一趟,带着几万大军和战船,给日本的幕府带去了大明永乐皇帝的册封圣旨。 郑和当时还以为要打一仗,结果日本直接就滑跪了。 要知道,在此之前,日本对大明的态度别说友好了,他们还很干脆杀了朱元璋派去的使者团,大言不惭地给朱元璋回信,让大明好自为之,不要妄图渡海进兵。 说什么元朝蒙古人就是前车之鉴,大明敢去,那日本就敢把大明的军队,丢到海里面喂鱼。 如此嚣张,自然是让洪武皇帝怒不可遏。 但当时的大明尚未统一全国,张士诚、陈友谅等余部割据势力死而不僵,所以朱元璋就暂时忍了下来。 到后面,也就不了了之了…… 国与国之间,不是脑子一热就要开战的。 开战只是最后的手段,在此之前还要无限反思博弈,去考量打起来到底划不划算。 对那时候的大明来说,渡海进兵日本太远了,打下来也不划算。 “日本太远了,虽然以其本身的低微国力对我大明似乎构不成威胁,但我大明实际上也很难拿对面有什么太好的办法。” “因为打仗要钱,日本又离得远,土地狭窄多山,不适合耕种殖民,日本诸岛本身也有着高密度的人口,同样不利于我大明百姓前往殖民。” “所以,当国与国之间的外交博弈,出现这种情况,那就正好可以采用地缘均势的手段去应对!” 林煜拿日本来举例,一方面是单纯的厌恶,另一方面也是根据历史时间线在解说。 “首先,日本是在三十年前,才通过和平谈判的形式,勉强结束了南北分裂的局面。” “为了统一日本,日本的室町幕府作为实际掌权者,自然也因此而付出了代价!” “简单来说,就跟隋朝统一天下一样,看似已经大一统,但实则内部矛盾极其尖锐,从南北东西之间的地域矛盾,到地方门阀旧族势力的盘根错节,连堂堂开国皇帝,都因为门阀的限制,而不能随意宠幸妃子,还被自己的皇后气到离家出走!” 这也算是隋文帝杨坚最让后人误解的一个点——“怕老婆”。 呵呵。 不会真的有人以为,一个开国皇帝会怕老婆吧? 隋文帝并不是害怕独孤皇后,而是受制于独孤皇后代表的关陇门阀。 应该说,隋文帝本身就出自关陇门阀里最强大的八柱国,连后面的李唐皇室也是来自八柱国下面的十二大将军。 妥妥的天潢贵胄,权力的游戏! 杨荣也跟着说道:“隋二世而亡,晋八王之乱,二者殊途同归,皆是亡于门阀勋贵!” 杨荣作为士大夫的一员,对门阀肯定是没啥好感的。 汉唐存在的那种顶级门阀不灭,别说百姓没好日子过,士大夫阶级同样也永无出头之日。 说起来,宋元明清的士大夫们,还得好好感谢一下黄巢。 虽说是时势造英雄,但若没有黄巢把这些顶级门阀给一锅端了。 就算有科举,对门阀而言,也远远构不成伤筋动骨。 毕竟,连天可汗李世民,都没法让五姓七望,把他家的李姓排在第一位。 “嗯,日本也是差不多的,只不过他们的情况更为复杂,内部的矛盾也更为尖锐。” 林煜继续说道:“三十年前,日本幕府通过谈判的形式,让南朝的国王(天皇)与其拥护的武家贵族们,服从了北朝幕府与国王,从而名义上完成了国家统一。 但紧随其后,北朝幕府便出尔反尔,违背了当初的约定,使南朝国王一脉就此失去了王位的继承权,沦为连宗室都算不上的尴尬身份。” 杨荣捻着胡须说道:“日本的幕府不守规矩,背弃约定,这是在为今后的动荡埋下祸根啊!” 虽然去年大明就有派遣使节,去过一趟日本,但那时候谈的主要是海贸朝贡,以及暗地里勘探银矿,对日本的政治格局并没有如此详细的了解。 林煜看着杨荣的兴奋神态,都有点忍不住想要提醒一下他了。 你特么马甲快兜不住了喂! “没错,日本幕府的这种行为,确实让南朝的国王,与南朝的武家贵族们感到非常不满,这个不满只要有外部力量稍加酝酿挑拨,就可重新让日本陷入到分裂之中。” “这就是对日本地缘均势的第一步,分而治之。” “除了日本南朝与北朝存在矛盾,还有日本沿海的武家贵族,与日本内陆的武家贵族,同样也存在着矛盾。” 于谦问道:“这又是为何?” “因为钱。” 林煜说道:“与大明、朝鲜的贸易,可以为沿海的地方贵族们谋求利益,有了钱,这些沿海贵族就能增加军备,实力变强。而内陆贵族就不同了,他们唯一增加收入的方式,就是盘剥农民,变强的速度只会越来越跟不上沿海的贵族。” “这就会打破沿海贵族与内陆贵族的均势,矛盾的根源就此埋下!” 第二百五十三章 地缘均势(下) 幕府与天皇的矛盾,南朝与北朝的矛盾,沿海与内陆的矛盾。 再加之地方上的武家贵族,因为室町幕府做出的妥协,虽然形式上完成了统一,但却统一得很不彻底。 种种因素共同组成了日本由内到外的分裂趋势。 林煜记得没错的话,距离日本进入“百年战国”的开端——“应仁之乱”,也就还剩下不到四十年了。 “大明要对日本分而治之,就可以利用这些矛盾,对日本进行有计划的肢解。” 杨荣闻言若有所悟,虽然大明目前对日本并无开战的意思,但战争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因为日本有着石见银山、佐渡金山这两座大型金银矿,只要之后的勘探一切顺利,能够确定金银矿的位置,那大明必定会出兵。 毕竟,这可是一年一百万两白银的收入,不把日本的石见国与佐渡岛拿下,大明怎么安心去挖矿? 至于征服日本全境,大明不是做不到,而是打下来了也不好同化管理。 日本不是交趾安南,那里的汉化仅限于文字,其余文化风俗习惯,全都与大明完全不一样。 所以,一次性吞并日本不可取,也很难办到。 退而求其次,分而治之倒是个好办法! “第一步,分而治之,差不多就这么些了。” “接着讲第二步,补偿政策。” “什么是补偿政策?” 林煜又对着地图上碎了一地的日本重重一指说道:“假设现在的日本已经因为分而治之,陷入了藩镇林立的分裂局面,但这些藩镇肯定会因为人口、地盘的多寡,导致势力上并不完全呈现均势,那这时候要是不加以干涉,会怎么样?” 于谦说道:“弱肉强食,互相兼并,直至统一全国。” 林煜点点头,说道:“没错,如果放任不管,日本必定会重新统一,因为内战卷出来的统一日本,战力上甚至会比现在腐朽的幕府更为强势。” “而这,并不符合大明分而治之的初衷,所以就得实施补偿政策,对弱小的日本诸侯国进行战略补偿,让他们呈现战略均势。” “这个补偿的切入点,可以是创造一块肥肉,让那些小国分而食之。” 用几百年后的西方来举例,就是奥地利、普鲁士、沙俄三方联手瓜分波兰立陶宛,从而达成战略上的平衡均势。 如果有机会,这三方国家肯定都想要独吞,但独吞的话不符合另外两方的利益,那就只能三方共同协商瓜分,以达成相对的均势。 至于波兰是怎么想的? 它当然是内心毫无“波兰”了~ 杨荣这时略微疑惑问道:“可若是大明对日本诸国进行补偿政策,那大明岂不就蒙受损失了?” 林煜听了都还没回答。 郑和就有些无语地开口说道:“诶,你这老杂毛啊!虽然我只是个没怎么读过书的粗鄙武夫,但我也知道林先生说的补偿,肯定不是由大明来承担这个代价的啊!” “老话说得好,羊毛出在羊身上,要割肉也是割日本的肉,放他们自己的血,来喂饱那些动乱的藩镇蛀虫。” “大明则稳坐钓鱼台,充当分割利益的操刀人,还能进一步强化我大明对日本的宗主国影响力与军事威慑。” 简单来说,就是给日本放血的同时,进一步加剧日本的分裂。 杨荣这下懂了,懂归懂,但也有些无语,这“三宝太监”似乎入戏太深了。 张口就是“老杂毛”。 关键他还不能生气提醒,要不然容易暴露马甲。 算了,为了大明,老夫忍了! 杨荣平复了下情绪,点头说道:“古有**分肉,为天下计!今也有林先生,让大明给日本分肉。” “只要这分而治之、补偿政策能够做好,日本必将分裂为无数的诸侯小国,届时小国之间相互征伐不休,那日本对我大明也将永无威胁!” “不,你错了,威胁还是有的。” 林煜摇头说道:“我们刚刚说到分而治之与补偿政策,前者是将日本肢解,而后者则是让肢解后的日本,能够达成地缘上的均势,但只靠一个补偿政策,依旧还是不太保险。” “因为总会有强大的诸侯国崛起,那么这个时候应该怎么办呢?” 郑和试探性问道:“武力干预?” “武力干预是最后手段,我们先说第三步,军备竞赛。” 林煜伸手一比划,就把大家伙的视线引到了大明的版图上面。 “大明可以通过向日本出口武器军备,来促成日本诸国之间的军备竞赛,就像现在的大明与漠北蒙古一样,陷入恶性循环的军事内耗当中。” “武器军备不能无偿,必须要日本花钱来买,还要卖出高价!” “手里没钱不要紧,可以拿金银铜矿产资源来换,没有矿也没关系,你的土地、税收、港口、商业、主权……通通都能拿来抵押。” 说到这里,是不是看着有点眼熟? 土地(租界)、税收(关税)、港口(开放港口)、商业(通商建厂权力)、主权(领事裁判权)……妥妥的列强行为! 嗯,严格来说,晚清以前的中国,对于亚洲而言就是“列强”。 实至名归了属于是! “大明为日本诸国提供武器军备,让日本诸国形成军备竞赛,如此既可以做到战略均势,也能让日本始终无法结束内战,因为大家都势均力敌,就算最后勉强统一了,日本的工业、武备、采矿、商业、主权、经济等等都已经完全丧失,只能仰仗大明的鼻息过活。” 釜底抽薪啊! 一边加剧日本的内耗,攫取日本的资源利益,纵使日本最终还是统一了,那也是名存实亡,只能作为大明的半殖民地属国,源源不断的为大明提供原料和倾销市场。 “第四步,外交结盟。” “大明可以充当战国裁判者的身份,积极斡旋日本诸侯国之间的外交结盟,再让这些联盟互相争斗,每当争斗之中有强大的联盟脱颖而出,那就从中怂恿和挑拨这些强大联盟内部的分裂、背叛和倒戈,如此循环反复,让日本不断的结盟,又不断的遭到背叛,始终无法决出最强,只有无尽的内耗,直到杀出血海深仇,杀出民族分裂!” 中东即是如此! 在“大”英帝国持续不断的火上浇油,以及怂恿挑拨下,不同信仰阵营之间的血仇积怨早已不可调和。 非得有一方彻底被灭完了,才有可能迎来和平…… 第二百五十四章 大使馆和领事馆 林煜倒是没有英国人那么魔鬼。 英国人纯粹是自己衰落了,又属于典型的海权国家,所以很难吞并消化那些土地。 那就干脆挑拨那些殖民地的局势,让他们即便是独立了,也只能在混乱中持续内耗,而无法真正发展强大。 林煜记得曾经还看过一部六十年代的老电影《阿拉伯的劳伦斯》,里面的剧情就把英国人是如何挑拨怂恿的中东阿拉伯局势,给含蓄地讲了出来。 林煜要维持日本的分裂,虽然也有弱化日本的意思,但核心目的还是为了吞并同化。 所谓分而治之,把日本肢解后,再慢慢治理同化。 杨荣听得很认真,也很赞同林煜的想法。 外交博弈优先考虑的终究还是国家的利益,之前礼部在对外藩的政策上,确实还是太保守了。 什么卑鄙、残忍、不择手段? 上升到了国家外交层级,那都是大国灵活的“雅量”! 就跟强国之间的谈判一样,势均力敌了才能谈判,弱国是没有外交与谈判资格的。 “第五步,也是最后一步,权力均衡。” “地缘均势的核心目标就是维持彼此间的力量均衡。” 林煜说道:“所以,当日本陷入诸侯混战的时候,总会有弱者在前四条策略的实施下坚持不住,而大明这时候就可以进行武力干预,以确保这个弱小的诸侯不会被其它诸侯消灭,但做到这一步对大明而言有什么好处呢?” 郑和想了想,说道:“可以维持日本内部的力量均衡,从而达成权力均势。” “不止。” 杨荣却是想到了更多,他摇着头说道:“古人云: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而我大明便是当今的‘大秦’,这日本正如昔年割地求和的六国,只要我大明出兵干预日本内战,扶持弱小诸侯,那这个诸侯为了生存,就只能举国投效傍身于我大明。” “如此,便如昔年强秦蚕食六国,我大明也只需施加小惠,就可得大利。” “强秦步步蚕食,六国贿地赂秦,待强秦具有横扫六国之势,即便六国反应过来,也已然无力回天。” 说白了,就是照着当年秦国“奋六世余烈”的答案抄上一遍,大明也能对日本进行缓慢的蚕食与同化。 最厉害的是,这还是个没有办法对抗的阳谋。 日本人口很多,大明若真的强行征服,必定会激起无尽的反抗和动荡。 但换成蚕食就不一样了,温水煮青蛙,日本幕府压根无力阻止。 别说阻止了,幕府都不一定能顶得住。 因为屁股决定脑袋,幕府确实出尔反尔了。 南朝与北朝之间的矛盾、地方与幕府中央、沿海与内陆…… 种种矛盾早就不可调和,非得打一仗才算完。 可仗一旦打起来,那可不是说停就能停得了的! 杨荣静静消化了一会儿,方才接着说道。 “林先生的地缘均势五策确实让人眼界大开,但真要达成这些效果,恐怕还是有些许困难。” “哦?什么困难?” 林煜饶有兴致问道。 “人。” 杨荣认真说道:“大明目前的对外交往,基本多为外藩主动朝贡,而礼部专人在国内进行接待,偶尔出使的时候也需要派遣专门的使节亚前往那些外藩诸国。” “也就是说,我大明目前对外藩的交流,只会在需要的时候才派遣使节。” 意思很明确,地缘均势的五步策略,都需要人来执行。 但实际包括大明在内,当今世界上的绝大部分国家,它们相互间的交流方式,基本都是互相派遣使节访问一下就完事了。 说白了,就是压根没有常驻使节的意识。 “呵呵,没有不代表不能有啊!” 林煜笑了笑说道:“不说日本,哪怕是对其它藩国实施地缘均势的策略,基本的常驻外交使节那都是必不可少的。” “要不然,一年才来一趟,那跟啥都没做有什么区别?” “至于常驻的外交使节,按照权能和级别可以具体分为:大使馆、领事馆这二级制度。” “大使馆和领事馆?” 大使馆,三人都能理解,听名字就能知道,肯定是大明常驻外藩的使节所居住的地方。 那领事馆又是什么意思? 排在后面,应当是比大使馆的级别低一点。 “很简单,大使馆顾名思义就是大明驻外最高外交权力机构,通常都要建在那些驻外藩国的都城里面,全权负责大明对外藩的一应事务,并且接取大明本国的号令与外交命令。 领事馆就不一样了,只能算是大使馆下属的机构,受大使馆节制,不用设在都城,也不会只有一个,可以有多个领事馆。” “总结一下,就是大使馆代表了整个大明的国家利益,属于驻外最高权力机构,大使馆的馆长大使应该由皇帝下旨正式任命,且有着全权代表大明朝廷的权力。 而领事馆不同,他们分驻在藩国除首都以外的其它重要城市,主要权能与职责也只是保护本国在当地的百姓,维护他们在外的合法权益……并且,作为‘大使馆—大明—藩国地区城市’之间的联络通道。” “对了,这些领事馆与大使馆,除了有常驻使节之外,同样也能派驻武官、商人……” 这话几乎算是在明示了,在场三人都不是傻子,瞬间听懂了里面的隐藏含义。 用大使馆与领事馆,作为外交情报活动的据点,在后世也从来不是什么稀奇事。 曾经的华夏就利用驻米国的大使馆,弄到了核潜艇的结构蓝图。 嗯,总共花了2美元,买了个高仿真核潜艇玩具,成功解决了华夏研究核潜艇的前期难题。 就是那位米国玩具店老板比较惨,被气急败坏的米国海军给判了叛国罪。 杨荣、郑和都是若有所悟,他们差不多明白大使馆与领事馆具体是什么定义了。 前者作为明面上的外交代表,专司两国之间的贸易、谈判、递交国书圣旨、外交结盟等等更正式的外交任务。 后者不一样,除了明面管理在外的大明百姓,以及部分琐碎事务,剩下的就是充当官方的间谍情报人员,专门负责刺探传递情报、挑拨离间、策反结盟等等大使馆不方便去干的累活脏活。 因此,大使馆只能有一个,代表的是大明天子与国家的脸面。 领事馆却可以有多个,作为大明在外藩安插的钉子…… 第二百五十五章 朝贡体系 “嗯,既然说到了大使馆与领事馆,那就不得不提一嘴大明目前推行的朝贡体系了。” 林煜稍微把椅子挪了个地方,确保自己能同时看到地图,以及认真听课的三人。 “先说华夏的朝贡体系,它的雏形来源于商周时期的畿服制度,也就是我最早讲过的,由周公提出并建立起来的‘五服—天下’体系。” “随着始皇帝横扫六国,建立大一统,到后面的汉武帝北驱匈奴,打通河西走廊,真正意义上的朝贡体系正式确立。在这时期的朝贡体系中,大汉与周边诸国的朝贡主要以册封为主,也就是诸国要承认大汉的宗主地位,而大汉则会册封诸国,为他们的统治合法性提供依据,比如汉委奴国王(日本)、南越武王(两广)、疏勒国王(西域)等等。” “被大汉册封的属国,虽然名义上保留了国号,但本质上其实也被大汉视作国家领土的一部分,负有进贡和提供军队的政治义务。” “凡言属国者,存其国号而属汉朝,故曰属国。”——出自《汉书·武帝本纪》颜师古注疏。 “属国,分郡离远县置之,如郡差小,置本郡名。”——《后汉书·职官志》 这两段的意思,大致就是汉朝的“属国”,都是来源于依附汉朝的边疆民族,而汉朝中央为了方便统治,就将这些投靠的边疆部族,分开安置到了各边地郡县。 大郡就直接在边远地区置县国,比如广汉属国、蜀郡属国、犍为属国、辽东属国等等。 小郡就直接把属国置于本郡辖区以内,也不另赐国号,比如龟兹属国就只充作为上郡的一个县存在。 “汉朝的朝贡册封体系,本质上更偏向于务实,只册封汉朝军事能够控制的地区,凡是位于汉朝军事影响范围内,敢于挑战大汉权威的国家,都会遭到汉军的军事打击(南越、朝鲜、大宛),而在汉朝控制范围以外的国家,则大多不会轻易动兵,而是认可其独立地位,并不试图进行册封(安息帝国、罗马帝国)。” 林煜说道:“大汉的册封体系,一直持续到了东汉亡国,被后来的三国、西晋交替继承,但西晋很快迎来了八王之乱,中原王朝崩溃,神州陆沉,大量北方游牧民族涌入中原腹地。” “原来汉朝遗留的册封体系随之崩溃,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灵活的羁縻制度。” “羁縻制度的最主要特点,就在于封赐属国的不再仅仅局限于王号,而是与直属官员相同的官职,比如刘宋就曾经封朝鲜半岛的百济国王为镇东大将军,又封日本为安东大将军。” “就在南北朝的混乱纷争中,朝贡体系也跟着改变,往往会有一个小国,同时向多个大国进行朝贡,而有些大国又一边接受小国朝贡,一边又向更大的国进行朝贡。 由此形成了多元化的网状朝贡体系,这个体系还进一步延伸到了隋唐时期,在盛唐国力最鼎盛的时候,日本、渤海等国也力图成为盛唐之下,次一级的朝贡中心,甚至互相称呼对方派遣的使节为贡使。” “盛唐虽然沿用了南北朝的羁縻制度,但也对其作出了一些改良和补充,在唐军能够实控笼罩的地区,就设置羁縻州、县,其长官由部族首领世袭,内务也允许自治。 并负担朝贡大唐、不吞并大唐设置的其它羁縻地,以及听从大唐皇帝的号令,派遣军队协助唐军作战等义务,而大唐同样也将这些羁縻土地视作国土的一部分,体现在文书上就是大唐对这些羁縻地的号令都为‘敕’。” “这是第一级,而羁縻制度下的第二级,就是内属国,诸如渤海、契丹、南诏都算是内属国,他们有着自己的领土范围,只是政治法统依赖于中原王朝,而中原王朝也将他们视作臣属,文书也用‘皇帝问’。” “第三级就是所谓的敌国和绝域之国了,即吐蕃、回纥、日本等国,虽然唐朝对其进行了册封,但这些国家并不依赖于唐朝的政治法统,唐朝的册封更像是一种认可,体现在文书上就是‘皇帝敬问’。” “唐朝的羁縻制度比之汉朝的册封体系,更加强化了对内的控制力。” “而真正能将这股对内的控制力,转化为实际的领土疆域,则是始于宋朝,宋朝通过在部族的世袭首领长官之外,加派中原王朝任命的监管流官,将这些本质上自治独立的羁縻藩属,逐步转化为地方土司。” “元朝就不说了……” 因为没什么好说的,时间太短暂,而且元朝的朝贡制度非常失败。四大汗国里面除了完全不接壤的伊利汗国,是从始至终都承认元朝的共主地位的,其余三大汗国磨蹭到了元成宗,才算是名义上归附认为元朝为蒙古的宗主国。 元朝的朝贡体系,在一定程度上与明朝有着高度的相似性。 明朝的朝贡体系,始自于明太祖朱元璋设立的十五不征之国,在对外的朝贡方式上遵循“厚往薄来”为基本原则。 在这套堪称亏本买卖的朝贡体系下,明朝的朝贡体系一度也达到了历朝最盛,即地理范围最广、涵盖属国最多(150多个)。 这些藩属国不仅是来大明朝贡,同样也是借着朝贡的名义,与大明之间展开贸易来往。 到了明中后期,大明建立的朝贡体系,更是完全沦为属国与大明、属国与属国之间,相互开展贸易的主要方式。 当然…… 如此厚往薄来的朝贡政策,对大明而言肯定是有代价的。 用万历年间来到大明的传教士利玛窦的话来说:“不是世界在向中国朝贡,而是中国在向世界朝贡。” 这话几乎一针见血的点明了大明朝贡体系的固有缺陷。 厚往薄来,可不止费钱,也让大明始终沉浸在了“天朝上国”,所有外藩都在向中国朝贡的虚假幻想之中。 这样导致的后果,就是大明很“讨厌”接触世界,对世界的认知也仅限于朝鲜、日本、安南、蒙古这些环绕华夏文明圈的狭小地域,所有外藩也都被视作“蛮夷”。 说得好听些,这叫超阈度的文化优越感。 说得难听些,就是有些夜郎自大了…… 第二百五十六章 落后了就要挨打 “落后了就要挨打!” 林煜缓缓开口说道:“这句话我在很早以前给老余讲课的时候说过,现在就再给你们两个重复一遍,大明目前的朝贡体系与朝贡政策,不能说是一点没用,只能说完全没有任何好处。” “别人拿过来一两白银,你却要送出去十两、一百两,这还是朝贡吗?这叫进贡!” “不是外藩给大明进贡,而是大明给外藩进贡!” “说难听点,宋朝给辽国、西夏交的岁币,好歹也是为了国家边境的安定,大明给这些外藩属国‘朝贡’,又是为了什么?” 杨荣微微皱眉,他不是在生气,而是在思考。 杨荣想了想说道:“大明为天朝上国,厚往薄来亦是太祖遗训。” 林煜闻言轻声一笑:“那我再说句不好听的,天朝上国这四个字能值几个钱?你们也不用觉得我势利眼,天朝上国的名号如果不能为国家换来任何利益,反而还要付出大把的代价来维持,那要来又有何用?” “林先生的意思是?” “大明的朝贡体系必须要改,不改的话那就是纯纯在给外藩送钱,没有任何额外的好处。” 听到这里,杨荣算是明白林煜的意思了,对此他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大明的朝贡体系目前来说确实坑爹得很,虽然打肿脸充胖子的成分居多,但也不好说完全没用。 因为大明的朝贡政策,始自洪武年间敲定,当时全国刚刚统一,国内因战争而经济萧条、人口凋敝,所以能不打仗就尽量不要打仗。 “海外蛮夷之国,有为患于中国者,不可不讨,不为中国患者,不可辙自兴兵。” 这是朱元璋定下的外交准则,对外尽量实行和平外交,而尽力避免扩张主义。 至于纯送钱的“厚往薄来”政策,则完全是为了体现天朝上国对外的怀柔。 即“朝贡无论疏数,厚往而薄来可也”。 到了洪武中期,朱元璋就已经被外藩朝贡折腾得不行,被迫下诏,令安南、朝鲜等国应该遵守“三年一贡”之礼,“奉贡之物,不必过厚”等。 但没什么鸟用。 “林先生以为应该怎么改?”杨荣颇为好奇地问道。 “很简单。” 林煜说着顿了顿,心底忽然存了一些试探的意思,他开口问道。 “杨老头,你既然之前是在地方当校长的,想必也读过不少史书,应该有听过周公旦定下来的内外二级—五服体系吧?” 一旁,未被提问的郑和,倒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林先生,五服只是人的亲疏远近,与朝贡体系的更正有什么关联?” “呵呵,老丘八,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杨荣难得抓到了机会,给出解释之前,还不忘先嘲讽一番。 “林先生说的是内外二级的五服,为昔年西周灭商后建立,有着对内与对外两套体系。” “人的亲疏远近,便是对内的五服,即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也可以理解为先人过世后,根据亲疏远近所要穿的五种不同等级的丧服。” “所谓服丧三年,不得嫁娶,披麻戴孝,说的便是五服第一级的斩衰(父母、公婆、丈夫),而且斩衰的丧服不得缝边。” “往下,齐衰(兄弟姐妹、侄子侄女)为一年,虽还是粗生麻为丧,但丧服需要缝边整齐。” “大功(表兄妹、堂兄妹)为九月,丧服也需改为粗熟麻。” “小功(表侄和堂侄)为五月,缌麻(族兄弟姐妹)则只为三月。” 杨荣既是在给郑和这位“武夫”科普解释,同样也是在林煜的面前,有意卖弄显露一下自己的学问。 毕竟,他在林煜这里的“第一印象”并不好,只能另辟蹊径,显露一下渊博的学识,表明自己这个旁听的学生不是蠢材,也是能够听得懂教诲的。 郑和不知杨荣的心思,他只是微微点头,算是明白了五服丧葬的含义。 没办法,他从小被明军俘虏,进到燕王府做了宦官,算是无父无母无亲人,自然也就接触不到亲人离别、丧葬白事。 “你说的基本正确,那么还有呢?” 杨荣当即侃侃而谈道:“还有便是对外的五服,最早出自《尚书·禹贡》:五百里甸服,百里赋纳总,二百里纳銍,三百里纳秸服,四百里粟,五百里米;五百里侯服,百里采,二百里男邦,三百里诸侯;五百里绥服(宾服),三百里揆文教,二百里奋武卫;五百里要服,三百里夷,二百里蔡;五百里荒服,三百里蛮,二百里流。” 把它翻译成白话,大致就是说,周王室的畿服重地往外四周各五百里的疆域,就叫做甸服。 甸服以内最靠近王城的一百里土地缴纳带藁秸的谷物,其外一百里缴纳禾穗,再往外一百里缴纳去掉藁芒的禾穗,再往外一百里就缴纳带壳的谷子,最远的一百里缴纳无壳的米。 甸服以外五百里叫侯服,最靠近甸服的一百里是分封王朝卿大夫的土地,其次的一百里分封男爵,而其余三百里就分封诸侯。 侯服以外五百里为绥服,靠近侯服的三百里,就斟酌百姓的实际情况来进行文教治理,其余二百里则振兴武力扞卫边疆。 绥服以外五百里是要服,靠近绥服的三百里是蛮夷的地盘,其余二百里是流放罪犯的地方。 要服以外五百里即荒服,也是西周统治下距离最远的土地,这里靠近要服的三百里都是蛮荒之地,其余二百里同样也是流放罪人的化外之地。 《荀子·正论篇》就对此做出总结:“封内甸服,封外侯服,侯卫宾服,蛮夷要服,戎狄荒服。” 实际上的要服、荒服虽然被西周划归在内,但已经算不上有效统治的疆域,顶多算是个知道的地方。 西周对其的五服管理,更多是在鼓励侯服、宾服这两个二三级诸侯家族,去征讨扩张要服、荒服的土地,从而让位于中央的周王室更加安全,也能为西周持续扩张用于分封的土地。 周公旦确实是个天才,很早就意识到分封制要想一直玩下去,就必须有着可持续发展的对外战略。 要服、荒服就是这个可持续发展的战略资源。 只不过,周公旦没有意识到,天下不是无穷大的…… 第二百五十七章 三环外交 “两千多年前(明初为止),周公为西周定下了内外两套五服体系,用于服务西周立国之基的分封制。” “至始皇帝开创大一统,到后来的汉、唐、宋……这些五服之地逐渐被中原王朝所吞并,同化为汉家之地,也就是如今我大明的两京十三省。” 杨荣听到这里,似乎有些明白林煜要干什么了,他开口问道。 “林先生是要效仿周公,在我大明的对外朝贡体系上,也开创一套全新的五服制度?” “嗯,我管它叫三环外交。” 林煜点头说道。 他也懒得去改名,反正他的“三环外交”跟后世大英帝国用过的“三环外交”,肯定是不一样的。 二战后的大英国力损耗太大,已经难以继续维持日不落帝国的地位,所以才会被迫提出了对外的“三环外交”。 所谓“三环外交”,用丘吉尔的话去理解,就是英国及其殖民地为核心的第一环,而后以美国、加拿大等国为主的英语系国家为第二环,再将欧洲全面整合起来成为第三环。 严格来说,这三环除了大英帝国自己这个所谓“核心”的第一环,另外二、三环都挺成功的。 按丘吉尔的想法,只要这三环能连在一起,那大英日不落的旧秩序就不会被推翻,英国依旧还是世界霸主。 但很可惜,这一切都只是丘吉尔的一厢情愿。 英国作为一个典型的海权国家,在二战跟德国死拼,几乎拼光了老底。 还是那句话,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政治是经济的延续。 英国本土国力衰弱,经济形势每况愈下,连自身殖民地都无法维持。 而且英国作为孤岛为主的海权国家,本身就与盘踞世界岛西部的欧洲,有种格格不入的关系。 欧洲联合起来,看似对英国有利,但前提在于英国还是那个“日不落帝国”,能够以霸主的姿态,主导联合起来的欧洲。 可实际上,英国已经不行了,欧洲不可能听英国的,美国反而更想把英国变成海外驻军的殖民地。 简单来说,就是丘吉尔把英国想得太重要了。 不过,英国做不成“三环外交”,不代表大明也做不成。 “你们看地图,我们可以把围绕大明周边的这些国家,按照与我大明的亲疏关系,大致划分为三个势力范围。” “以大明现有的疆域为中心,向外延伸的第一环,就是朝鲜、小琉球、大琉球、日本这些国家。” “这些国家受到华夏文化影响最深,比如日本、朝鲜、大琉球连官方文字,用的都是多为汉字,小琉球更是离我大明福建仅有咫尺,自唐宋以来就多有汉民迁徙小琉球定居。” “所以,对于这些深受华夏文化影响,且处于华夏文明核心圈子里的小国,大明要想将利益扩大到最大化,最好将其全部吞并占领,再不济也要绝对控制其国家主权。” 杨荣听到这里,脸色不由显得有些怪异。 他差点没绷住,之前才说要取日本的两座金银矿,所以大明派遣了使节,分别去了日本、朝鲜两国交涉。 最终交涉(谈判)的结果是,日本畏战,同意了大明单方面要求的开放港口,并且自去僭越的“天皇”号,而朝鲜则直接割让交还济州、对马二岛,还要卖给二岛军民粮食物资。 哦,对马岛不是朝鲜割的,而是大明主动去占的。 朝鲜知道了连屁都没敢放一个…… 现在,林煜这一张口,就是要灭朝鲜、日本两国。 这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杨荣忍不住提出疑问:“林先生,朝鲜、日本虽不甚恭敬,但到底是我大明属国,贸然吞并,是不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林煜故意反问:“你没事关心这个干嘛?” “……” 这话说死了。 杨荣当即选择闭嘴。 林煜也不追问,反而给他解释道:“名正言顺还不简单,日本不是僭称天皇了吗?这是大不敬啊!就这一点,便可以拿来大做文章。” 杨荣不好说大明重新遣使册封了日本国王,这件事已经就此揭过,不能再当出兵理由,他只好委婉说道。 “可这是否太牵强了?万一我大明天兵一至,对方立马自去天皇位号,改为日本国王,那该怎么办?” “改了就改了,日本不是还有幕府吗?幕府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也是一条大不敬之罪,大明出兵日本,那是替日本国王拨乱反正去了,日本国王还能说什么?” “而且,我刚刚才给你们讲课说的,对日本直接鲸吞不可取,让日本乱起来,慢慢蚕食掉,就如秦国为图统一做的那样,这还不懂吗?” 好吧! 杨荣这下懂了。 也是他思维定式了,下意识就把林煜刚刚讲课说到的分割日本给忘了。 用林煜的办法,大明可能压根都不用出兵,只要在日本设立一个大使馆,以及几个关键城市的领事馆,通过挑拨离间,就能让日本彻底乱起来。 至于幕府的存在与否? 日本要乱起来,第一个就得干掉幕府,正如乱世将至,那先被干掉的肯定得是朝廷。 “接着说朝鲜,朝鲜就更简单了,日本还要找借口,朝鲜连借口都不用找,先不说朝鲜暗自吞并了大明在辽东的不少疆域,就说元朝时期的朝鲜,便已经是元朝的征东行省。” “大明只需要对朝鲜说,要讨回元朝的征东行省。” “朝鲜不给,那就出兵讨伐,朝鲜给了,那就皆大欢喜!” “……” 杨荣闻言又是一阵无语。 这理由比日本的还扯淡,朝鲜君臣但凡不傻,就一定不会给。 不给的话,又正中林煜的下怀。 对于不听话的属国,打一顿就好了! 就朝鲜那拉胯的战斗力,还有那堪称离谱的社会等级制度,大明要想攻占朝鲜,简直不要太容易。 而大小琉球…… 杨荣没问,因为没必要,大小琉球在他看来,确实应该拿下。 不拿的话,大明对外出海贸易不安全,也没有可供补给的基地站点。 拿下大小琉球,也不过耗费一支兵马,顶天了就千把人。 谁让这俩破地方的战略地位极其重要,偏偏又人口稀少,还穷得叮当响呢! 第二百五十八章 对外扩张 郑和忽然开口问道:“那《皇明祖训》的不征诸国怎么解决?” 林煜反问:“那《皇明祖训》里朱元璋对那些不征之国是怎么说的?” 杨荣主动开口作出解答:“太祖高皇帝于《皇明祖训》里这样说:四方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若其自不揣量,来扰我边,则彼为不祥。彼既不为中国患,而我兴兵轻伐,亦不祥也。吾恐后世子孙,倚中国富强,贪一时战功,无故兴兵,致伤人命.切记不可。但胡戎与西北边境,互相密迩,累世战争,必选将练兵,时谨备之。” “所以呢?你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吗?” 林煜说道:“朱元璋设不征之国,是怕后面的皇帝穷兵黩武,把国力耗空了,而得不到什么好处,也就是所谓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 “因为在洪武年间的大明朝廷眼里,海外诸国,包括朝鲜、安南(交趾)、日本……这些国家全都是蛮荒之地,既没有大明的人口多,也没有大明的土地多,而且还穷得很。” “彼时的大明又刚刚统一天下,自然不愿意无缘无故兴兵,因为这确实损耗国力。” “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的大明正处在大争之世,你不去占这些地,就白白便宜了外人。” “而且,《皇明祖训》里不愿意对海外的属国动兵,归根结底是这些属国一个比一个穷,但现在我已经明确告诉你们了,日本有整个亚洲最大的银矿,大小琉球同样也是可以种地的,同时还是未来海贸的重要节点,堪称‘万国津梁’。” “安南就不多说了,那里的土地极其肥沃,早在永乐初年就被大明吞并为交趾布政司。” “朝鲜也是大明未来发展辽东奴儿干都司的重要储备地,那里的土地或许不怎么肥沃,但胜在有着几百万人口,那些朝鲜百姓大多活得不如猪狗,只要大明给他们土地,给他们自由身,他们会愿意去奴儿干都司的,而有了朝鲜移民,奴儿干都司的女真渔猎民族,就可以一步步同化为农耕文明……” 说到这里,杨荣还没觉得有什么,倒是于谦眼中精芒一闪。 于谦知道之前林煜的“酒后胡言”,未来的大明似乎就是亡在了女真人手里。 现在再一看,这一切都不是什么胡言…… 要不然,为什么偏偏要把朝鲜百姓,迁徙到奴儿干都司的治所辖地,去同化那里人口稀少的女真民族呢! 其中的用意大大滴! “好,我们接着再来说第二环。” 见到三人都没有异议了,林煜又接着说道。 “第二环,就是真腊(柬埔寨)、占城(越南南部)、渤泥(文莱)、满剌加(马六甲)、彭亨(马来西亚)、吕宋等距离大明较近,而又环绕大明的这些国家。” “大明对这些国家不说实际占领控制,也需要有较强的影响力,比如军事驻军,能够调动他们的军队,就如汉朝册封的那些藩国,必须要为宗主国打仗什么的。” 郑和听明白了,他说道:“就是类似于缅甸、暹罗、老挝这些国家呗?” 缅甸这时候严格来说,并不算一个独立的国家,因为它内部的阿瓦国(缅甸宣慰司)、木邦、孟养、麓川(勐卯)、兰纳(八百大甸宣慰司)、孟艮、车里(勐泐)全都是大明的宣慰司。 仅有缅甸南部的勃固王朝,不在大明的宣慰司行列,而缅甸西部、西北部还有着底板司(萨地亚)、八家塔司(阿洪姆)、小古剌司(巴罗—布顿)、大古剌司(迦摩达)、底马撒宣慰司(那加人,不是迪迦里的……)、底兀剌宣慰司(特里普拉)。 在底兀剌宣慰司的南部,还有一个大明收下的属国榜葛剌国,也就是后世的孟加拉国。 “永乐十年并永乐十三年,二次上命太监侯显等统领舟师赉捧诏敕,赏赐(榜葛剌)国王、王妃、头目,至其国海口,有港曰察地港(吉大港),立抽分之所。其王知我中国宝船到彼,遣部领赉衣服等物,人马千数迎接。”——《星槎胜览》 可以说,大明要是想的话,早就能够在东南亚地区进行殖民统治了。 但很可惜…… 永乐大帝收的属国,设的宣慰司不少,但国库里的钱,都被拿来作为北征损耗了。 “你的理解差不多吧!我刚刚提到的那些国家,它们环绕着大明的对外航线以及千里长沙、万里石塘,不论是为了那里的鸟粪,还是出海贸易,亦或是单纯的海上霸权,这些国家都必须被大明军事控制,也就是我之前说的海权论,所要在各处战略要地、航线建立军事基地以及海港港口,必要的话还可以分封诸王,拿下一部分关键土地进行殖民控制。” 驻军、实控、海权,一键三连! “再说第三环,就是苏门答剌、满者伯夷(爪哇)、帕迦鲁荣(占碑)、阿鲁(苏门答腊中部)、旧港宣慰司(苏门答腊南部)、锡兰、天竺等国,这些国家已经是大明目前能够抵达的极限势力范围,也是大明的海权边界。” “对于这些国家,大明暂时不求直接控制,但要做到恩威并施,有着充足的武力威慑,也就是需要有大使馆、领事馆,对其国事有着足够的影响力。” “按照我说的这一套,将大明对外的朝贡体系,完整分明地铺开,是不是就能知道当下的大明,应该吞并哪些国家,控制哪些国家,笼络哪些国家了?” “而且,这还不是大明的极限,只是目前规划出来的极限,等大明把第一环完全吞并同化,第二环也达成了实际控制,那对外的边界就可以进一步向外延伸,就如同西周的五服之地,昔年的蛮夷、戎狄,至今已经全部变为了我汉家疆域。” “说句不好听的,在座几位怕是都有可能为当年的蛮夷、戎狄的后人。” 嗯……话糙理不糙。 如果按照春秋的蛮夷来划分,那杨荣、于谦应该算是东夷,林煜算是百越蛮子,而郑和就是西南夷蛮子。 想及此处,三人都是忍不住心生向往。 这三环外交听起来似乎真的可行,等他们这一代人过去后,也许几十年,也许上百年,那些昔日的蛮夷外藩,都在说大明的正统官话,穿着儒家汉服。 对外扩张的种子就这么深深埋下,林煜的目的也已然达到…… 第二百五十九章 鱼饵 深夜的天牢,石墙被昏黄的灯光映照出一道道阴影。 对于在听课的郑和、杨荣、于谦三人来说,今夜注定将会是一个不眠之夜。 从称霸世界岛的陆权论,到建立海上霸权的海权论,还有嘉峪关以西的黄沙戈壁下,深埋了数百年的敦煌藏经洞,再到大使馆、领事馆、三环外交…… 杨荣还好,提前有所准备。 郑和却是从开始时的试探、谨慎,到如今早已被彻底折服。 “……” 郑和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陛下把他急匆匆召回了北京,偏偏又不让他立刻准备出海下西洋,反而先让他入狱。 “你跟着杨学士一同入狱吧,要多听多看!” 这是陛下在他入狱之前的最后叮嘱。 起初还不理解是什么意思,这会儿倒是终于知道了。 仔细想来,或许自己突然被急召回京,还要重启下西洋,说不定都是这位小林先生在发挥着作用。 不是郑和无端揣度,而是他很了解现在这位陛下。 永乐监国二十余年,几乎算得上“永乐盛世”的实际开创者,跟明太宗兼“征北大将军”的朱棣不同,朱高炽是真当家知道柴米油盐贵的。 停止下西洋也不是单纯针对海禁。 朱高炽一登极,所下诏停办的有:“下西洋宝船、云南取宝石、交趾金珠、撒马儿等处取马,并采办烧铸进供诸务,悉皆停罢”。 因为这些几乎都是既耗损民力财政,又得不到什么实质性好处(粮食)。 宝石、金珠在朱高炽眼里,就是纯粹的奢侈品,换不来粮食,还不能流入民间,纯粹是给皇帝享用,那要来又有何用? 别看现在开海是重新开了,但云南取宝石、交趾金珠等还是继续停着的。 郑和还在原地思绪飘飞,丝毫没有注意到林煜已经喊了“下课”。 还是一旁的杨荣拉扯了一下:“马将军,林先生已经下课,我们就不要继续在此叨扰了!” “好…多谢林先生解惑!” 郑和站起身来,对着林煜便是拱手一礼。 在旁的杨荣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一瞬间颇为的紧张,生怕郑和就这么一不小心,把自己的马甲给戳破了。 虽然早晚也是要跟林先生摊牌的,但到底是陛下还未决定,他也觉得现在摊牌太早了些。 还是再等等。 再等等…… “等等!” 林煜伸手就将杨荣此前想方设法都要看看的《汉字拼音词典》拿了出来,直接交到了于谦手上。 于谦疑惑:“林先生,这是……” 林煜早想好了说辞,说道:“给你了,我想了下,虽然我马上也要出狱了,但以我的身份,就算出狱了也不过是屁民一个,身上还背着案子,科举怕是也难考得成,就更别提入朝为官了。” “与其让我手上这东西就此蒙尘,不如把它托付给能信得过的学生。” “本来按照身份,给老洪是最合适的,好歹他是勋贵嘛!可现在老洪不在,跟着太子去平反汉王了,那就交给你吧。” “你是给老洪,让他转交给皇帝也好,还是你自己交上去也罢,总得让这部词典给这大明的皇帝、满朝诸公们都好好看看,不然我与你们讲了这么好些日子的课,岂不就都白讲了?” 林煜这么直白的话说出来,于谦瞬间就不晓得该怎么拒绝了。 在旁的杨荣见此,也跟着开口助攻道:“林先生深明大义,当今陛下更是圣天子在世,只要这《汉字拼音词典》献上,必能得到陛下重视,届时天下人都可习得方便简单的汉字拼音法,那百姓就也都能认得起字,读得起书了。” “所谓朝无阙政,民无失所,不光是一桩美谈,便是林先生也可留名青史,为后世传唱!” 林煜闻言,顿时意有所指的说道:“你一个进了天牢的贪官,居然还能对皇帝这么溜须拍马,当真不容易啊!” “……” 杨荣一时间有些尴尬,怎么林先生老是揪着他的贪官罪名不放啊,他能说这个罪名是瞎编的吗? 眼见杨荣被自己又把天给聊尬了,林煜忽地一笑:“我知道你也不容易,都是给人(皇帝)办事的,你上面的人(皇帝)要你入狱(装马甲进来蹭课),你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受着呗!” 也不知是不是真没听出来林煜话中的试探,杨荣微微点头,没再多言。 “林先生,学生会将此书呈递陛下,并尽力普及宣扬这汉字拼音之法!” 于谦也不是什么婆婆妈妈的性子,在林煜跟杨荣说话的时候,他俨然已是下定了决心。 没这个当机立断的性子,他也没法在北京保卫战中力排众议,反对迁都,坚定地固守北京城。 为什么是于谦来力排众议? 因为他是兵部左侍郎,相当于大明“国防部”二把手,***被堡宗带去土木堡坑死了,所以他就是理所当然的大明“国防部部长”了。 于谦手捧着《汉字拼音词典》,与杨荣、郑和二人一同退出林煜的牢房。 林煜一直等到三人离开且看不见了,方才轻轻摇了摇头。 在他看来,这三人的“演技”,都是越看越显得拙劣。 于谦就不说了…… 三宝太监郑和,粘上的那几撇假胡子,越看越觉得假滴很,而且一个贪污军仓的“内地武将”,对海外的了解未免也太深了。 刚刚上课的时候,三人里就属这家伙全程目不转睛,盯着他背后的世界地图一顿猛猛看。 至于杨荣,这家伙的身份林煜暂时搞不清楚,但也不是太难猜。 因为单从个人气度来看,跟之前入狱的夏原吉倒是很像,就是稍微更年轻一些。 不是六部尚书,就是内阁部堂…… 六部尚书的话,通常会更繁忙一些,不会这么频繁的入狱。 与之相比,永乐、洪熙、宣德三朝的内阁,权力没有后来的那么大。 出自内阁嘛…… 又姓杨的话…… 难怪懂得那么多,“三杨”确实是名不虚传啊! 呵~呵~ 林煜对此倒也并不反感,能把“三杨”忽悠进来听课,那也算他的一大历史成就达成了。 这样也能更有利于他后期在大明推行改革,与大明帝国的高层暗中博弈。 一切就看出狱以后,大明会如何对待他了。 这部《汉字拼音词典》就是他扔出去的鱼饵…… 第二百六十章 奏疏 有些昏暗无光的天牢狱房。 林煜已经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而另外三间离得不近不远的牢房里,却都是灯火通明。 今年五十四岁的杨荣,勉强也算是个老人家了,人到老年,睡眠本来就浅,再加上又刚刚听完了林先生的课。 横竖睡不着,索性就趁着夜色,趴在案牍上奋笔疾书,把今天一天听下来的课程内容,全都誊抄记录下来。 在他的桌案旁,还摆着一部《汉字拼音词典》,这是于谦直接交给他的。 因为林煜已经说过,这部词典就送给于谦了,希望于谦这个学生能把“拼音法”献给皇帝,好让大明百姓从今往后,人人都能读得起书,识得起字。 于谦觉得这是好事,对百姓有利,与其自己献给皇帝,不如让杨荣献给皇帝,还能更方便快捷。 杨荣欣然接受。 杨荣一边回忆着白天的课程,一边在空白的奏章上总结记录。 “臣杨荣谨奏陛下曰(这不是正规奏疏,没那么多讲究):今日微臣与三宝太监,跟随于御史一同前往林先生牢房旁听讲课。” “微臣大致将林先生所讲课程,主要划分为七大点:世界岛、陆权论、海权论、藏经洞、军备竞赛、地缘均势、朝贡体系。” “先说世界岛,以林先生所讲,包括我大明在内,天下(世界)的所有国家都是一座座地缘上相对独立的孤岛,这些孤岛共同组成了天下大地,也就是世界岛。所有对天下大地的征伐,国与国之间的冲突,都是基于世界岛的战争,比如帖木儿王朝曾经对我大明发动的东征便是如此。” “陆权论,就是基于世界岛,所提出的陆权称霸战略理论,用林先生的一句话概括,谁能控制世界岛的心脏地带,谁就能控制世界岛,而谁能控制世界岛,谁就能控制世界。世界岛的心脏地带,就在曾经西辽国的河中府,也就是元朝所称呼的肥城,那里同样也是汉唐丝绸之路的中心地段。” “没错,林先生的意思便是,当年汉唐之所以能够盛极一时,便是在于控制了世界岛的心脏地带,这才能依托于此建立强盛的王朝,而蒙古人西征,同样也是优先称霸了那里,才能对更西方的大陆诸国发动征服,建立强盛的大蒙古帝国。” “只是,陆权论虽好,却也有着致命缺陷,它的缺陷就在于运输成本,单靠陆运的运输成本,任何国家……包括当年发动西征的蒙古人,都无法负担战争运输的极大成本消耗。所以汉唐虽然盛极一时,但终究还是衰落了,而令人生畏的大蒙古帝国,同样也是不过百年便土崩瓦解。” “可微臣以为,这并不能代表陆权论就完全不可行,林先生应当也是这个意思……” “只不过,与之相对,当下最适合我大明的,还是应属海权论,微臣想到,这应该也是为何林先生一定要坚持开海,还要坚持对海外发动殖民的缘由,唯有对海外实施殖民控制,那我大明方才能制霸海洋,并独占海贸、海运的巨额利润,通过海运减少陆运、漕运的运输成本。” “至于军备竞赛,在林先生的课程中有讲明,世界岛上的所有国家,包括大明在内,全都如同困在牢狱中的囚徒,他们为了获得最大的安全保证,宁可互相损害对方的利益,哪怕这并不能为自己带来任何实质性的好处,反而会带来危害,但只要对双方都有危害,那这就是地缘军事上的均势。” “嗯,便如同我大明之于漠北蒙古,我大明在九边塞外囤驻重兵,而漠北蒙古诸部同样也为备防边境,不惜损失掉了放牧的时间。” 写到这里,杨荣想了想,还是把林煜说的那句“儒家思想”给删去了,既是免得给自己找麻烦,也是想要保护一手林煜。 杨荣没有于谦当场拜师那么夸张,但也同样认为林煜确实是个国家良才,还是应当用心保护一下的。 毕竟,那话连他自己听了都有些尴尬,更何况外面的那些腐儒。 那些腐儒可是一向不讲什么道理的,真摊上事了,能直接把你“(诡)辩经”辩到怀疑人生! 杨荣一笔带过了军备竞赛与囚徒困境,接着又把对日本的地缘均势誊抄下来。 “分而治之、补偿政策、军备竞赛、外交结盟、权力均衡……” “第一点,分而治之……” 杨荣能看出来,林煜对日本国明显有着仇恨情绪,连掩饰都懒得掩饰一二。 虽然不知道具体缘由,但杨荣觉得这没啥大不了的,因为他对日本也没啥好感,日本纵容倭寇为患大明沿海,日本国王又僭称“天皇”,日本幕府还挟持国王以令日本,又对大明几度不敬,擅杀大明使节,挑衅大明国威。 此劣等岛国,合该灭亡其国,吞并其地,甚至留岛不留人都可! 写完地缘均势,杨荣又写到大明的朝贡体系。 在此之前,杨荣对大明的海外殖民,一直都存有犹疑,他认为开海通商没问题,但对外贸然开拓殖民,却有些操之过急了。 这其中的潜在原因,除了老成谋国的保守,还有便是作为土生土长的大明官员,天然对于中国以外的国家存在蔑视。 说白了,就是当前时代的大明,自上到下都有着“夜郎自大”的心理。 目前大明的实力,的确有着自大的资本,可要是十年后、百年后呢? “大明若无海权,便如夜郎自大,犹故步自封乎!” 杨荣默然写下这句,旋即长出一口气。 “大明朝贡体系改革:大使馆、领事馆。” “大使馆只设于外藩国都,可全权代表大明皇帝,为正使;领事馆位居大使馆之下,不设于国都,而设于海港城市,可派驻武将、商旅……” “另有三环外交,可将大明的朝贡藩属,尽皆列为三环之内。三环第一环为我大明核心利益,第二环为主要利益,第三环为边缘利益,只要大明依次执掌三环朝贡,便可使朝贡体系稳如泰山,且大明不必为此耗费太多资财……” “再有敦煌藏经洞,其地居于陕西嘉峪关以西,罕东左卫驻地,为五代十国归义军所遗留,其中有着大量佛道儒三家经典,臣请旨遣使前往找寻。” “尤其《秦妇吟》全篇下落,不应使其蒙尘异族之手!” 第二百六十一章 摊牌 翌日。 淅淅沥沥~ 细雨如丝,静悄悄地飘洒在天牢之外。 “春雨贵如油啊!” 于谦端坐在一块蒲团上,静静倾听外面的雨水声,鼻尖轻嗅到一丝土壤夹杂雨水的湿气,不由感叹道。 “啊~嚏!” 话音刚落,林煜猛地打了个喷嚏,又下意识擤了***。 于谦忙关切着说道:“春雨贵如油,但春雨甚寒,林先生您这是感染风寒了,学生这就为您托个大夫进来看看。” 林煜摆摆手:“不用,就是水土不服,加上昨晚睡着踢被子,有些着凉了,我自己有办法治。” 于谦一愣,问道:“林先生还会治疗风寒?” “哦,我不会。” 林煜说着,又补充道:“但我会做治疗风寒的药物,还记得我先前给你们讲过的,能治百病的灵丹妙药吗?等会儿就让你看看。” 听到林煜的话,于谦先是觉得惊讶,随即又连忙摇头:“这是林先生的秘方,学生不敢随意旁观,唯恐窃夺了先生秘法。” 林煜一笑:“呵呵,你有这份心就很好了,至于窃夺秘法什么的,这本来也算不得什么秘方,做起来很简单,就是百姓日用之物,你应该也有吃过。” 很简单,还是百姓日用之物? 自己还吃过…… 那是什么东西? 莫非是某种食疗法,于谦看的杂书挺多的,倒也听说过这类的医学法门。 正当于谦陷入胡思乱想之时,林煜却是一摆手,打断说道:“好了,今天也不是讲课的日子,还没开饭,你这么一大早来找我干嘛?” 林煜这么一提醒,于谦顿时想起来,今日自己一大早跑来先生的牢房,是有事情要说。 “……林先生,您还记得去年早些时候,学生与您在这天牢之中,您与学生讲课时,曾偶然为学生揭露了这大明王朝的未来变局,并由此推断出了历代王朝,每三百年一轮回的周期兴衰之规律。” “嗯……记得,不过那都是酒后胡言,当不得真。” 林煜略一回忆,接着点点头。 于谦一愣神:“额,可那是两次……” “我这人酒量比较差,喝多了就容易嘴瓢,你当真可就输了。” “那王朝三百年一轮回的周期律呢?” “这倒是真的!” “……” 林煜眼看于谦这么不经逗,当下笑着解释道:“王朝三百年一轮回的周期律,我前面已经说过了,这是历代王朝用自己的国运为后世统计出来的规律,而且这也是土地兼并、人口矛盾激化、粮食产出与土地人口严重失衡的极限时间,更是封建专制农耕文明的必然结果。” “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之前的几节大课,我应该都已经给你们讲过这些了,这就不用再问我了吧?” 嗯,这个回答有理有据。 于谦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他只得再问另一个问题。 “那大明的小冰河期,还有未来颠覆了大明的辽东女真族呢?” “这也是真的。” 林煜点头说道:“小冰河期实际现在就已经可以看出前兆了,还有前代的东汉末年、北宋末年实际都有着小冰河期肆虐的影子。你只要认真去翻看史书,看看历朝关于天灾的频次变化,以及集中爆发的年份,就能看出来哪朝的哪个时间线,正处于小冰河期。” “从中就能对比推算出,大明目前是不是也处在小冰河期的爆发阶段。小冰河期的显着特征是河流大面积结冰,严重的话还会有六月炎夏飞雪,而小冰河期所导致的最严重后果,也不是下雪,而是环境气候失衡,大面积的自然灾害频发,严重破坏农业生产活动。” 听到这里,于谦本来反复折腾了一晚上,才终于下定决心要来问个究竟,结果这告诉他全是酒后胡言? “林先生,此处没有外人,您不必遮掩。” “我没遮掩啊!” “……那连辽东的女真灭了大明也是胡言了?” “这是假的,但也是真的。” “果然……等等,林先生,您刚才说什么?” 于谦本来还心中失落,却是忽然间浑身一怔。 “辽东女真灭了大明是真的?” 林煜一脸认真道:“不是真的,但也不是假的,因为女真部只是夺了大明的江山,而不是它们灭了大明王朝。” 因为灭了大明的是大顺永昌皇帝李自成李闯王,皇太极建立的螨清(后金是努尔哈赤)只是个冲过来摘桃子的。 李自成之所以被骂为闯贼,不是他本身有多么可恨,而是他在山海关打输了关键一战,败给了螨清,导致与一统天下失之交臂。 要不然,这大明之后还真有可能是大顺,来个李家的天下也说不准。 于谦并不深究到底是谁灭了大明,他连忙跟着问道:“所以,辽东女真部在大明之后建立了新朝,确实是林先生算到的未来变局?” 林煜摇头:“不是我算到的,算命本来就是子虚乌有骗人的东西,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你好歹也是个读圣贤书的,怎么也信这些东西呢?” “可是……” “因为那是历史,不是未来。” 林煜语气幽幽地说道,脸上的神色也是一瞬间变得无比严肃。 “……” 林煜淡淡说道:“于谦,作为我的学生,你很聪明,应该早就已经看到了,我与这个时代的格格不入,我只是一个历史的过客,你所认知的未来,都是我眼里的历史而已。” “对啊!学生早该想到的,林先生身上的出尘气质,绝非凡俗能有……” 好吧! 这话一出口,林煜就知道,这家伙显然是会错了意,把那句“历史的过客”给当成别的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了。 毕竟,别说是这些读圣贤书,口中高呼“子不语怪力乱神”的读书人,就算换到后世信仰科学的“无神论”中国人,也常有“左眼跳财、右眼跳封建迷信”的矛盾表现。 等等…… “不对,林先生,您刚刚叫我什么?” “于谦啊!怎么了?” 林煜脸上挂着温和笑容。 这一笑,于谦也跟着笑了。 “学生于谦,拜见林先生——!” 第二百六十二章 马甲被扒了 林煜就这么十分光棍地摊牌了。 他本来也不是什么磨磨蹭蹭的性子,前面一直没摊牌,全都是在观察和考量人选。 这么多听课的学生里,要说最合适,也最信任,感情还最深的,就只有朱瞻基、于谦这两位了。 朱瞻基在身份上既是大明太子,又是未来的宣德皇帝,“仁宣之治”的主要开创者。 嗯,朱高炽是“永乐盛世”的主要奠定人。 至于永乐大帝朱棣? 他是朱高炽的征北大将军啊! 朱瞻基本来才是林煜的第一选择,不是他看不上于谦于少保,而是这位未来的宣德皇帝更有性价比,作为未来的大明皇帝,现在的大明太子,妥妥的帝国高层权力人物。 林煜完全可以凭借这层深厚的师生关系,去推行自己想要推行的政策改革。 但很可惜…… 朱瞻基跑去揍他二叔了,最近旁敲侧击打听之下,又听说南下去江南了,也不知是去干什么。 总之,一时半会回不来。 那就选于谦于少保吧! 虽然于谦目前的官职不高,只是都察院的一个小小御史言官,单论品级都不够资格上朝,全靠都察院的特殊性(都察院监察百官,品级低但可以上朝)。 可于谦未来的前途不可限量,最重要的还是于谦的道德修养水平……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一个能把自身道德看得比命还重要,而且为了天下百姓不惜身死的人,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就像老有人“黑”明仁宗,众所周知的《明史》,都能给一句“以舆文景”,差不多就是除了体型,真的找不到什么黑点了…… 林煜不装了,他摊牌了! 于谦也跟着摊牌! 师生二人这么一摊牌,卸下了原来的伪装面具后,就连本来紧张的情绪,也纾解了不少。 于谦问道:“林先生,所以您早就猜出了学生的身份?” 林煜说得很诚恳:“说实话,没那么早,也就月前的事吧!” 于谦点头,没有揪着这个问题不放,接着又问道:“那林先生,您之前说的未来……历史都是真的吗?大明真的是被辽东女真部所取代了?” “历史是这么写的……” “想不到,我泱泱中华大地,竟然也会迎来第三次神州陆沉。” 于谦说到这里,并没有太多的愤怒,只是无声地叹息。 毕竟,按照林煜的“酒后胡言”,这都是百年后的“历史”,于谦想到自己大概率是活不到那个时候了。 无关寿命,只是按照既定的“历史线”,他其实是会死在几十年后,未曾谋面的大明堡宗皇帝手上。 “土木堡便是开端吗?”于谦喃喃自语。 他虽然现在还很年轻,还没到在兵部担任左侍郎的时候,但在这几个月的认真听课下来,也还是看出了大明未来的“症结”所在。 如果说土地兼并、中央财政是根本,大明灭亡的根本是在于国家无钱,那么直接原因就是“土木堡之变”了。 因为“土木堡之变”葬送了大明的精锐武勋,致使从此文武失衡,以文统武,自然是后患无穷。 前宋的重文抑武便是前车之鉴! “历史上应该是,但现在不好说!” 林煜忽然来了一句,给正在深思的于谦,说得愣了一瞬。 “林先生这话是何意?” 林煜说道:“字面上的意思,历史上的土木堡,确实是大明衰落的开始,但现在嘛……不好说了。” 于谦疑惑问道:“为什么现在不好说?” “因为现在是现在,历史是历史,当我来到大明的这一刻,历史就已经在发生变化了,所以我才说,我只是历史的过客而已,让你凡事不要太当真,当真你就输了。” 林煜回答得很干脆。 换成一般人可能就听不懂了,但于谦不是一般人,他很快就明白了林煜的意思。 “林先生,您的意思是说,这‘历史’也是能够改变的?” “为什么不能呢?就像你我,本就是有血有肉的人,历史不过是一段不存在(比喻)的时间线,我们只需要管好现在,比如大明要是立刻发兵灭亡女真部,难道百年后还能有女真部夺了大明江山的事情发生?” 这个比喻简单粗暴,于谦一下就理解了。 不仅理解了,他也同时顿悟了,之前埋藏心底困扰许久,对这大明天下百姓的“忠”与未来被堡宗泄愤杀害的“愤”。 此前,忠于天下与原始的愤懑,交织在一起,如同矛盾始终困扰于谦心底深处。 但现在,这股矛盾终于化开了。 一切不过只是过眼云烟,“历史”并非不可改,那自己的愤懑也就无从谈起了。 过好当下,为国为民,这才是他于谦应该做的事! “林先生,学生明白了,学生必将始终铭记于心,为国为民,鞠躬尽瘁!” 于谦说罢便是起身一拱手,对着林煜恭敬拜下。 这一拜,拜得林煜挠挠头。 咱开导你什么了? 不过想了想,他也没开口打断,既然是为国为民,那总归是好事。 “林先生,既然学生的身份您已然知晓,那另一位与学生一同入狱的……” “我大明的太子殿下朱瞻基嘛!” “果然,林先生您都知道了。” 林煜嘴角一抽…他能不知道嘛! 之前只是不想猜,稍微沉下心来观察就会发现,这俩人浑身都是破绽。 于谦还好说,他只有名字是假的,而朱瞻基那真的一身贵气啊,盖都盖不住! 能在天牢花钱大手大脚的,跟进自己家一样,顶级勋贵都不太好办得到! 毕竟,这可是永乐年间的天牢大狱,别说顶级勋贵,六部三台的重臣都进来过好几回,有的甚至囚禁了好多年。 林煜收敛了思绪,又认真说道:“不过,我只知道你们两个,另外几个新来的我不知道,或者说不确定。” 另外几个新来的? “林先生说的是夏原吉夏尚书吧!”于谦说道。 原来是这家伙! 林煜恍然大悟,那就没错了,难怪会对户部和经济学的知识那么了解。 这就不奇怪了,这就不奇怪了! “昨日听课的两位,那位学生的‘先生’,是当朝的少傅、谨身殿大学士兼工部尚书杨荣,另一位武将则是三宝太监郑和。” “嗯嗯~” 林煜点点头,又特么是“老熟人”! 第二百六十三章 大蒜素 天牢窗外,春雨绵绵还在下着。 杨荣熬了半个晚上斟酌词句写奏章,清晨了才堪堪睡下,这时还没觉醒。 在他隔壁的牢房,郑和也是差不多,只是郑和是在按照自己记住的细节,去补充皇帝赐给他的地图。 这俩人还在休息,全然不知一面墙的背后,于谦正在疯狂给他俩爆着马甲。 杨荣费尽心思伪装身份,进来天牢旁听蹭课,这才一天课蹭下来,马甲就已经被队友扒了个干净。 过不多时…… 到了中午放饭的时间。 林煜这边照旧还是好酒好肉,只不过今天却多了几个“不速之客”。 嗯,不仅有厚脸皮来蹭饭的杨荣、郑和、于谦三人。 还有几块剥好了的大蒜,外加多出来的一壶烧酒。 “不对,这是酒精,咳咳,林先生怎么想起来要酒精了?” 杨荣本以为那多出来的一壶,是给自己和郑和二人准备的烧酒,拿到鼻子尖凑近一闻,就是一股浓烈的酒精气味冲鼻而来。 没错,古代也是有着酒精的,甚至最近一段时间,在汉代海昏侯的陵墓中,还发现了中国最早的蒸馏酒器皿。 经过验证,这些器皿如果还原修复,是可以蒸馏提纯出高度烈性烧酒的。 嗯,历史穿越文大危机了,穿越者们又少了一条发家致富的路子。 (默哀……) 说起来,海昏侯的陵墓让人惊叹的东西还真不少,上一次发掘的还是大量经典文书,与海昏侯在史书记载里的不学无术,完全像是反过来了一样~ “我之前不是给你们说过吗?我要做一样可以治百病的灵丹妙药。” 林煜当先一步握起筷子,尝了第一口菜,边吃边说道。 能治百病的灵丹妙药? 这林先生什么时候说过? 难道是之前夏尚书入狱的时候?夏尚书也没把这件事给记下来啊! 杨荣心里一阵懊恼,但也没去责怪夏原吉。 在他看来,对方应当也是与他一样想法,都不觉得林先生是要玩真的。 前面搞出来的化肥,虽然被他们宣扬为仙方,能增加粮食产量,但说到底也就是凡物,真正的化肥产量也极低,能量产使用的也只有天然鸟粪肥与土化肥。 可现在,能治百病的灵丹妙药? 突然就从凡人变仙人了?! 林煜知道他们不信,拿起一根筷子,将几个蒜瓣放到碗里,就这么生硬的捣碎了,又把酒精按照五比一的比例倒进去,混合搅拌均匀。 “好了,现在把这个放到那边,不用太靠近墙角,能照到阳光就行,就这么放个七天,七天后再把里面的蒜碎糊糊撇干净,剩下的就是大蒜素醇提取液了。” “???” 林煜这么一番简单的操作下来,给一脸不信加一丝期待的三人,全都整不会了。 于谦忍不住开口问道:“林先生,这就是能治百病的仙丹灵药了?” “当然不是。” 林煜摇头。 三人松了口气,旋即又有些失落。 但林煜接着话锋一转:“我不是说了,先在室温下放置七天,让里面的大蒜素充分提取,而且严格来说也不能真的治百病,只是能治这个时代的大部分常见病症,包括风寒、感染之类的,但一些需要动手术的疾病重症,比如肠痈(急性阑尾炎)什么的就治不了。” 杨荣听不懂什么是动手术,但能知道什么是感染。 古代的医疗卫生界,很早就已经意识到了感染会导致疾病恶化,这也是大部分军队伤亡的来源(冷知识:古代战争感染造成的伤亡,比实际战损伤亡通常大于十倍以上)。 但意识到归意识到,实际上古人并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 第一是军队的卫生条件太差,真的是差到没边了,古时候的瘟疫大部分都是跟着军队走,军队走到哪儿,瘟疫就到哪儿。 其次在于医生的社会地位太低了。 明朝医生的地位能有多低呢? 就这么说吧!有个说法叫做三教九流,而医生便处于九流里的中九流层次,只排在算命的前面。 另外按照明朝对于户籍的规定,医户虽然不属于贱籍,但与隔壁的军户差不多,军户世代都为军户,医户也是世代都为医户。 在兰陵笑笑生的长篇世情小说《金瓶梅》中,就有过对应的描述,里面的医生行医看病要用到的医药材料,几乎全部都被西门庆(此西门庆非彼西门庆)这种有官府背景的地方恶霸所掌控。 可以说,明朝的医生差不多就类似于匠人,只能勉强混口饭吃。 而且,所有医生大多都是官督行会,谁要是想自己结社,想超越本来阶级,想变成超乎医生行业之外,想赚大钱,根本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有此条条框框,明清医学想要发展,几乎就是在白日做梦…… 杨荣看着眼前浸泡在浑浊酒精溶液里的大蒜,莫名感到一阵说不出来的荒谬。 就这么几块大蒜瓣,配点酒精,就能做出能治百病的“仙丹”? 林先生莫不是疯了? “我知道你们现在肯定有疑问,因为这可是能治百病的仙丹啊!就算真有,怎么可能会这么简单?” “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你们就等七天以后,再把它拿出来,到时候随便,谁想试试药效都没有问题。” “虽然这种土办法提取出来的大蒜素(30%)不够多,但只是治一些风寒、感染之类的杂症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毕竟,没有青霉素,也没那个工业条件能搞出青霉素。 林煜能弄出原始的大蒜素,已经算是极限了。 把大蒜素说成是能治百病的仙丹,其实也没啥大问题。 当年的青霉素刚刚问世之时,可是号称“万能药”的。 “……” 于谦没再犹疑,已经跟林先生摊牌了的他,果断接过那碗酒精大蒜溶液,放置到了墙边有阳光的地方。 杨荣、郑和对视一眼,也没再多言。 且先不管是真是假,要是因此惹了林先生不高兴,那可就太亏了。 再者,万一是真的呢? 杨荣想到的是就连百姓,都能这么容易自己去制作出来的“仙丹”,哪怕治不了百病,只能治治风寒,对百姓而言也是天大的功德了。 郑和却是想到了出海,平日出海,难免会有水土不服,或者干脆遇到异国怪病。 真有能治百病的“仙丹”,做法还如此容易,那对出海之行也是大有好处。 一时间,二人一边蹭饭,一边也是暗暗期待了起来…… 第二百六十四章 改革要强硬 洪熙元年,阳春三月。 前几日的北京城连续下了好几场大大小小的春雨。 按照往年情况,一向“体弱多病”的朱高炽,少说也得伤风感冒,但今年却是难得的没啥大毛病,只是感受到了些微寒意,就给自己多添了件内衬。 此时的朱高炽一脸沉稳,对着殿下参加小朝会的内阁、六部几位重臣,轻声开口叮嘱道。 “春雨贵如油,但今年春雨较之往年甚寒,朝廷各部官衙当时刻关注京城百姓民生,切记不可轻慢待之。” “臣等遵旨。” 众人拱手领命。 一番小朝会开场白过后,就进入了朝议正题。 与基本不谈大事的大朝会不同,小朝会往往才是真正朝议的重点。 凡是六部、内阁都拿捏不定的政事军务,又在奏章上说不清楚,没法直接决断的,几乎都要搬到小朝会上来一起讨论商定。 大朝会的官员到场挺多,但一个月就只开那么两三次,遇到摸鱼的皇帝,可能一次都不开,象征意义极大,最大作用就是给皇帝和官员之间互相刷脸。 皇帝需要时常看看除了六部尚书、内阁辅臣之外,朝堂上还有哪些个官僚臣工。 而其余的中低层官员,同样需要借着大朝会,去看看皇帝的样貌,顺带有机会就刷一波存在感,至少要让皇帝记住有自己这个人。 “……” 六部尚书们陆续奏报了一些琐碎繁杂事务后,作为内阁首辅的杨士奇这才也跟着汇报起了工作。 “陛下,太子殿下昨日发来军奏,两淮百姓集体抗税案,目前已经基本结案,共抓捕煽动百姓抗税的不法士绅231人,另有13家士绅组织家丁奴仆试图负隅顽抗,皆被朝廷大军诛杀,并传首两淮诸地,此案查抄不法士绅家财无算,田产共计四十三万亩之多,另有侵吞地方卫所军田六万多亩……” 好家伙,杨士奇这一汇报,就是直接开大。 奏的也不是别的什么琐碎杂事,直接就是太子去南方处理的两淮百姓集体抗税的大案。 虽然六部尚书们对此都早有揣测,但涉案的不法士绅居然还是达到了两百多人。 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就算去掉浑水摸鱼的,那人数也不少了。 关键朝廷大军去了,竟还有十三家不法士绅,胆敢组织家奴负隅顽抗。 他们到底怎么敢的? 这几乎是与造反无异了! 再加上查抄的田产四十多万亩,这均摊下来实际并不算太多,每家士绅也就一两千亩地,但问题是这里面还有六万多亩的地方卫所军田。 这可比侵占民田要严重得多了。 大明的卫所军户制,虽然被文官武将一起鄙夷,都不拿卫所中的军户当人看。 但不当人归不当人,这军户再怎么过得惨兮兮的,政治地位低下,那在明面上也是国家之军队,是朝廷的经制之兵。 用来供养朝廷经制之师的卫所军田,现在却被地方士绅所侵吞。 哪怕这次实际侵吞的只有六万多亩,均摊到二百多个士绅身上,也就一人占了两三百亩地,算不得太多。 可就像老话说得好,当你在家里看到了一只老鼠,那只能说明你家的老鼠已经“鼠满为患”了。 而且,这还只是煽动百姓的不法士绅,所查抄的军田数目,实际被侵吞的情况只会比这个要更严重。 连最为富庶的两淮江南地区,都敢如此侵吞军田,那么其它地方又会是什么情况? 要知道,这侵占军户的军田,在大明可从来都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放到对贪官污吏最狠的洪武年间,类似的情况也是不胜枚举,就连边塞卫所军镇,都有爆发过军户被盘剥无度,军田被尽数侵占,导致军户们无田可耕,最后只能聚众逃亡…… 朱高炽听到杨士奇的汇报,脸上神色并无太大波动,只是轻轻点头说道:“朕知道了,传旨给太子,让他继续留在两准,督促当地的摊赋入亩,还有……给朕彻查!” 一句彻查,盖棺定论。 “遵旨。” 杨士奇拱手领旨,心中却是一声轻叹。 站在朝廷的角度,这次的案子似乎很大,但最好的处理结果,还是一笔带过,抓一批,杀一批,敲山震虎即可。 但很明显,陛下不打算就这么轻易揭过…… 嗯,仔细想来,倒也没什么问题。 毕竟,只是摊赋入亩,就能激起士绅这么大的反应,不狠狠清算,后面如何推进其余改革? 不是说摊赋入亩对士绅的利益有多大的损害。 摊赋入亩最多只能算是割掉一块肉,远远达不到伤筋动骨的程度,但两淮的士绅们还是敢把事情闹大。 那只能说明,他们或者他们背后的推手,觉得现在的陛下是个“仁厚”的皇帝,就算不是真“仁厚”,也得假装“仁厚”,安抚他们这些士绅。 如此,今日得寸,明日进尺。 正如宋神宗的熙宁变法,左右摇摆,到头来只能是什么也做不成。 陛下现在就是要把这些士绅试探着伸出来的手爪,全给拽出来剁了。 不这样,后续对士绅利益损害更大的改革,就不可能完成。 还有,卫所制下的军田,这既是朝廷的底线,也是借题发挥的借口。 侵占军田,可大可小。 往小了说是不法,往大了说是造反…… 说完了对两淮地方的处理,朱瞻基就这么又被留在了两淮,短期内怕是回不来了。 朱高炽扭头看向工部尚书吴中问道:“吴爱卿,朕上个月要工部募集的能工巧匠,可都准备完成了?” 吴中很明显没想到皇帝会对这件“小事”这么上心,当下拱手回答道:“回禀陛下,依照陛下之要求,工部目前已募集能工巧匠共二十八人,都为识字工匠。” 朱高炽微微点头:“嗯,还是有些少了,可再募集一些,但切记不可强迫,还有也不必都为识字的工匠,能有一技之长者,都可募集过来。” “臣领旨!” 吴中连忙接旨应命。 吴中准备这次散朝回去,就下令工部加大力度,再把工匠们的薪酬提高三成,同时放宽要求,力求募集到陛下需要的能工巧匠。 其他几位不明情况的尚书,都是心头疑惑,仅有唯一入过狱的夏原吉,对此有些猜测。 或许。 这与那蒸汽机有着什么关联…… 第二百六十五章 朝廷不需要士绅 “咳咳!” 朱高炽忽地轻咳一声,郑重说道:“众爱卿,今日朝会朕有一件大事要与你们宣布!” “呈上来吧!” 贴身太监:“陛下有旨,呈上来!” 很快就有两名小宦官,一前一后抬着一口精致的书箱,缓步上了大殿。 之所以能看出是书箱,是因为箱子一打开,里面全是一摞一摞摆放好的卷宗,以及几本崭新封装的书籍。 凑近闻了闻书香墨气,明显是刚印刷出来没几天的。 “新印刷出炉的新书?” 新晋的礼部尚书(明清六部尚书不是唯一,往往会有多人,但一般只有一个管事的,其他多为加衔)金幼孜,不禁有些疑惑。 金幼孜执掌礼部还是在上次的“耤田礼”后才有的事,原礼部尚书吕震倒是还没撤职,但与撤职也没啥区别了。 吕震被调去跟杨溥一起,主持修撰《太宗实录》去了。 等编完回来,估摸着礼部也早已被金幼孜完全掌控,替换成了自己的班底。 届时…… 等着吕震的就是加官进爵,荣归故里。 嗯,如果他还识趣的话。 “诸卿想看的,可以自行取出看看,箱子里的就是朕要给众爱卿准备说的大事。” 朱高炽轻笑着,也没有直说,反而抬手让众人先自己去翻看。 金幼孜倒是直接,同时也最为疑惑,当先一步上前,拿出一个卷宗,拆开系带就张开来看。 “……” “这是……什么?” 金幼孜一脸茫然。 这不看还好,一看他反而更懵了。 卷宗里写的虽然也有汉字,但却有一多半都是怪异难懂的符号。 “啊~呜~~额?” 金幼孜下意识的按照里面的汉字注音给念了出来。 他这一番表现,让其他人也颇为好奇,纷纷各自取出几本,随手翻看了几页。 这几人都是先一茫然,而后又是疑惑,但疑惑没有多久,紧接着就变为了凝重。 吏部尚书蹇义,更是一脸遮不住的惊惧,他忍不住开口问道:“陛下,这到底是何物?” 朱高炽似是全然没有见到蹇义脸上的“恐惧”,依旧笑着说道:“朕先前不是与诸卿打过一个赌吗?现在就是赌约履行的时候了,这箱子里的东西,便是朕的‘赌资’了。” 众人闻言一时都还没反应过来。 什么赌约,他们怎么不知道陛下还跟他们打过赌了? 不对,谁敢跟皇帝打赌啊? 嫌九族人太多了还是怎么的? 夏原吉的反应很快,他立马拱手说道:“臣恭贺陛下,能得汉字拼音法,有了此法,那新税卒的设立,就不必再由朝廷耗费钱粮,去培养这些退伍的老卒从头开始学字读写了。” 汉字拼音法,这是那些封装成册的书册封面,用着繁体字写出来的。 再结合里面随手翻看过的内容,夏原吉很容易就分辨出来,这就是林煜林先生说的,能够解决大明的退伍老卒们,在五个月内快速去认字读写问题的“神器”了。 其他几人听到这里,终于也是恍然大悟。 刚刚翻看书册卷宗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有所察觉,里面介绍的不是别的东西,而是一项全新的学字方法。 与任何传统的认字法都不一样,拼音法的内核不再是“以字注(音)字”。 这就避免了原来反切法,以及历代所有认字法,所存在的核心弊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 要学会一个汉字,你得先学会更多的汉字。 这不纯搞笑吗? 可拼音法不同,它用来注音的不再是汉字,而是一个个特殊的符号。 这些符号也都有各自的发音,符号总共只有26个,不像汉字有成千上万个。 一共26个注音的符号,全都可以通用,并且发音也是固定的。 比如“人”字的音,就是“r-e-n”,换成拼音就是“日~额~恩”,结合念到一起就是“人”了。 可以说,汉字拼音法的问世,对这些站在大明帝国,这台国家机器的权力顶点的阁部大佬而言,无异于改朝换代那般刺激。 或者说…… 这就是“改朝换代”了,虽然只是识字法上的“改朝换代”。 朱高炽望着殿下众人惊叹,甚至是惊惧的脸色,心里也是颇为感慨。 在此之前,他也有想过林煜或许能弄出什么比较方便快捷的识字法,可能做不到短短五个月之内识字,但只要识字的成本比预期的更低更快,那他这个皇帝就能有底气力排众议,顺带给林煜加个功劳让其提前出狱。 可是现在嘛…… 新的识字法出来是出来了,效果好也是确实好,就是好得有点过头了。 哪怕还没用过,但朱高炽依旧能够看得明白。 为此,他连礼部都信不过,而是自己着手印刷了一些副本。 原本的那部拼音词典,干脆都被他珍藏起来,时时翻阅研读。 金幼孜能做礼部尚书,自然也是何等聪明机敏,很快明白了陛下的心思,也能理解陛下的顾虑。 这拼音法对大明而言意义实在太大! 前面的摊赋入亩,以及后续将要推进的分税制、士绅一体纳粮,都只是政策食利上削弱士绅,割士绅们的肉,放他们的血,但还不至于让士绅就此消失。 聪明点的士绅,往往都会就此蛰伏。 所谓人亡政息,不外如是。 待到换个新帝,政策稍微宽松了,这时还不用太急,可以先缓着来,一步步去试探朝廷的底线。 自古以来,改革都是如此,大多只能持续一两代,不过一二十年。 可这拼音法问世,那就是真的在掘士绅们的根了! 士绅为何是士绅? 有句俗语说的好,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 士绅之所以为食利者,靠的就是垄断知识渠道,在西方也是如此,西方通过拉丁文垄断,而垄断者就是教廷。 现在,这个垄断要没了。 有了拼音,意味着老百姓也可以低成本的识字了。 百姓能识字,那皇权就不再需要通过士绅,来进行传达,地方官府就能直接延伸到乡镇。 士绅不再作为皇权必须的权力下乡通道,那么士绅阶级还有必要存在吗? 朝廷需要士绅,所以是皇帝、士大夫共天下。 而朝廷不需要士绅…… 第二百六十六章 推广拼音法 夏原吉率先表态支持汉字拼音法的推行。 不管是跟皇帝提前通过气,还是自己主动揽下来了这“麻烦事”。 汉字拼音法取代原来的反切法,已经成定局了。 因为皇帝能看到拼音法的利处,而他们这些臣僚却说不出拼音法的弊病。 不对…… 金幼孜就看出了拼音法的弊症,可他意识到自己不能乱讲。 至少现在的小朝会不能乱讲,只能私下里递个奏疏暗示一下。 拼音法可不仅是能让新税卒快速建立,让不识字的百姓快速识字,让皇权能够越过士绅下乡,加强朝廷的集权,同样也能让百姓知道得更多。 所谓《驭民五术》,排在第一位的就是“愚民”。 没了“愚民”,那王朝的统治根基就会遭到动摇。 “……” 见到殿下众臣面上都是不动声色,朱高炽心里自然明白这些人都在想些什么。 天下为公,不是口头说说。 涉及到了阶级利益,再怎么“圣人”,也得稍微掂量掂量。 但也就是掂量掂量。 因为一掂量,这几位大明王朝权力顶点的重臣,就能很快明白拼音法的推行已然是板上钉钉。 不可能有任何人能够阻止拼音法的改革。 封建王朝“腐朽”归“腐朽”,但在高度集权化的统治体制下,皇帝但凡没有被架空,那就是说一不二。 比如宋神宗的熙宁变法,若是强行推广,并非完全不能成功,只是宋神宗不敢承担改革过后,可能出现的过错与反噬。 朱高炽环顾殿下一周,郑重说道:“夏爱卿说的不错,朕决定优先将这汉字拼音法,于新税卒的培训中试行,让新税卒先行扫盲认字。” “……” 殿下众人鸦雀无声。 陛下要先在新税卒里试行,这是在给他们“士大夫”面子,让他们有个缓冲的时间。 但也只是缓冲一下,如果有人想“从中作梗”,那必然是雷霆处之。 要不然,陛下不可能会绕过礼部,自己私下印制这么一箱子的词典副本。 “陛下圣明!” 金幼孜心中轻叹,旋即跟着表态:“有此汉字拼音法,新税卒必可快速建成,届时便可以顺天府为中心,逐步对外进行推广,令天下士绅百姓都可学字读书。” 金幼孜这番话说的很有水平,先是表态肯定了拼音法取代反切法的大势,也肯定了皇帝的决策,而后才是旁敲侧击的“劝谏”皇帝不能操之过急,就算拼音法见到了成效,后面也应该缓着来。 正如温水煮青蛙,慢慢割士绅们的肉,而不是一刀下去,人头落地。 要不然,士绅再是软弱,也得稍微闹出点动静来。 如此,与国无益。 “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万岁!” 蹇义见到两位“熟人”都表态了,也明白自己这位“天官”应该干什么了。 “陛下圣明!” “……” 殿下众臣很快就齐齐跪下,口中高呼着“圣明天子”。 这就算是全员表态了。 对此,朱高炽大体还算满意,自登极以来,他的理想就是“朝无阙政,民无失所”。 殿下这些追随洪熙新皇的臣僚,差不多也都是在践行这个目标(就算是某些争权夺利的“小人”事实上也在这么干)。 拼音法对民有利,对绅有害。 ……那就推行下去。 朱高炽又说:“夏爱卿,朕记得之前林先生给了你那阿拉伯数字(林煜懒得改名,念顺口了)以及数学符号,户部当尽快将其编纂成册,新税卒扫盲的同时可一起学习算术。” “微臣遵旨。” 夏原吉忙拱手应下。 说完了拼音法与新税卒,后面基本也无什么大事,又简单拎了几件六部无法决议的政务,由皇帝亲自拍板。 今日的小朝会便算是结束了。 “众爱卿若无本奏,便各自回去办公吧!” “嗯,户部尚书夏原吉、吏部尚书蹇义、礼部尚书金幼孜,还有内阁留一留,朕有话要说。” “臣等告退!” 听到旨意,余下的刑部尚书金纯、兵部尚书李庆、工部尚书吴中,三人各自对视了一眼,连忙行礼告退。 一直到出了大殿,三人也一句话没有闲谈,都是径直回了各部的府衙。 金纯、李庆不知怎么想,但吴中却是真的着急。 皇帝让他搜集能工巧匠,他之前不能说是消极怠工,但也真没那么上心,只以为陛下是一时心血来潮。 今日却是在朝会上叮嘱,那就必然是大事了。 工部要开始忙起来了,他也是有得忙了。 …… 殿中。 “诸卿都看看吧,这是杨学士送来的狱中课堂笔记。” 朱高炽虚手一抬,又到了惯例分享林先生讲课笔记的时间。 夏原吉接过笔记,一目十行过了一遍,接着传阅给下一人。 约莫用了小半个时辰…… 这几人有的看得很快,也有的看得很慢,很认真,生怕错漏一个细节。 金幼孜最后一个看完,也是看得最久的,比杨士奇看得都要认真得多。 一直到看完,他脸上的神色也从原本的疑惑,变为了深深的凝重。 朱高炽显然注意到了金幼孜的神色变化,他没有立刻去问,而是先过了一遍:“诸位爱卿都看完了?可有何看法?” 夏原吉立马开口说道:“林先生的这些课程理论,简直堪称经典,发人深思,尤其个中提到的蒸汽铁马与铁路,可极大节省运力成本,若是能够实现,那我大明也就不必再将过多的精力耗费于漕运,每年可为国家起码节省上千万石粮(《明太祖实录》记载洪武二十六年大明税收3297万石)。” 作为户部尚书,他关注的第一重心,始终都是国家的粮赋财政。 蒸汽火车与铁路能够节省运力,降低运输粮食的成本,提高效率,明显对国家财政来说是件大好事。 至于海运…… 夏原吉虽然思想已经逐渐开阔,但海运终究还是太过凶险,要为北京都城提供粮食,大头肯定不能都是海运。 最多就是先试点,作为漕运的补充手段。 刻板观念大于天啊! 就算到了后世工业发达的年代,海运在运输主体上虽然有着极大的比重,但陆运、内河运输依旧是不可取代的重要运输方式。 朱高炽点头说道:“的确,林先生所言的蒸汽铁马与铁路,若能实现,那不论运粮,还是今后对外用兵,都可更为方便。” “对我大明日后控扼西南、交趾等地,也能更加便利……” 第二百六十七章 微臣斗胆 “陆权论与世界岛、海权论、囚徒困境、军备竞赛……皆有环环相扣,前后呼应的道理。” 杨士奇第二个开口,他阅读笔记比夏原吉的一目十行,要来得更为严谨认真,也更重视对外军略。 “林先生说得很对,我大明要想完成改革,革除历朝遗留之弊病,使朝无阙政,民无失所,那仅仅依靠摊赋入亩、士绅一体纳粮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加上对外扩张。” “对外扩张,便可掠外藩之财赋,供养我大明之国力,维护我大明之霸权稳定!” 杨士奇不是那么的处事圆滑,较之杨荣更为刻板严肃,但不代表他是个认死理的迂腐之人。 真的迂腐,是不可能在朝堂做到高品大员的。 军备竞赛、囚徒困境就是一根棒子。 一棒下去,就把杨士奇心中的那些“仁义道德”全给打醒了。 对外藩讲究“仁义道德”,那就是对自己国家的残忍。 正如林煜那句话,国与国之间的外交,从来只有利益,而没有道德信任。 囚徒博弈的困境是无限叠加的,就好比如今大明、蒙古之间的军备竞赛,简直是太像了。 大明无法信任蒙古,蒙古也不可能信任大明。 双方之间只能恶性循环。 黄淮也跟着建言:“还有林先生提出的朝贡体系,我大明也确实应当更正一二,早在洪武年间,太祖高皇帝明确诏谕安南、朝鲜诸国,应当遵守‘三年一贡’之礼,‘奉贡之物,不必过厚’等,但这些外藩尽皆不顾,依旧一年一贡,有个别甚至一年几贡。” “若是不行修改敲打一番,那这些外藩只会愈发放肆,不再遵守我大明定下的朝贡规矩,满心思都只想着从我大明换走巨额财富。” “以林先生的话来说,这不是外藩在朝贡我大明,而是我大明在朝贡外藩!” “嗯,杨先生和黄爱卿说的都有理。” 朱高炽点点头,不由感叹道:“林先生所提出的那些陆权论、海权论和世界岛,朕也有提前看过,确实有着醍醐灌顶之感,难怪昔年的蒙古能够打下那偌大广阔的疆域,皆是在于控扼了西域和丝绸之路!” 这话一出口,杨士奇顿时面色一肃。 陛下说出了蒙古控扼西域和丝绸之路,才能征服世界,明显是在意有所指。 而目前的西域…… 它的主人是东察合台汗国,也叫亦力把里,算是位列大明朝贡体系内的藩国。 嗯,帖木儿帝国现在也是了。 大明在西北边境,也有长年布防重兵,这也是为何山陕的钱粮一年到头,几乎送不到朝廷中枢多少的主要原因。 拿不出来就纯纯是因为要供养山陕的边防驻军。 平常的时候,这些边防驻军几乎没什么吊事可以做,也就时不时出去找蒙古人打打秋风。 是真的打秋风,周围的蒙古部,根本干不过山陕边军。 到了晚明,山陕驻军依旧还是大明边军中最有战斗力的。 一直到了隆庆开关、俺答封贡,虽然一定程度上解决了大明的边患问题,也让国库暂时回了波血,让百姓变得好过了一点。 但代价就是山陕边军不能去找蒙古人打秋风了。 山陕边军的战力迅速下降,同时还遭到了朝廷的裁撤…… 另一时空的晚明问题先略过,就说现在,大明的山陕边军,怕是未来几年都没法这么继续“悠闲”下去了。 朱高炽继续说道:“大使馆、领事馆二级制度,与对外的三环外交,都可以在接下来的对外殖民开拓中,把这些都套用上去。” “首先就从朝鲜开始吧!礼部从速择选一位常驻使节,再选几人凑成使节团,在朝鲜的国都汉城,先建立我大明对外的第一处大使馆,领事馆什么的可以后续慢慢跟上。” “今后的耽罗(济州岛)、对马二县,它们的粮食物资进出口问题,就由朝鲜大使馆负责交涉处理。” “臣遵旨!” 金幼孜连忙拱手领命。 有营养的点,都被夏原吉、杨士奇、黄淮三人说完了,轮到蹇义,他找不到什么可以讲的,索性就讲讲别的东西。 “陛下,嘉峪关以西罕东左卫辖地,敦煌藏经洞必须由我大明掌控,如果里面的那数万经书藏书,包括《秦妇吟》、《道德经》、《老子想尔注》、《金刚经》古本俱是为真的话,那务必不可使其落入异族之手,应当即刻遣人前往发掘并运回。” 说到了敦煌藏经洞,在座的几人,包括朱高炽这个皇帝,全都神色一肃。 没办法,实在是林煜列举的那些书录,对他们而言太过惊叹诱人了。 《秦妇吟》,千古长诗,失传快五百多年了,宋元两朝的文人墨客都在寻找,但压根没人找到。 只有短短两句“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广为流传。 没有林煜给他们点出来,那到了螨清快灭亡,这些读书人都不可能知道还有这首诗。 还有《道德经》、《金刚经》的古本,都是佛道两家的经典。 如果说《秦妇吟》可以让身为儒家门生的读书人们为之疯狂,那这两部书就能让天下的道士、和尚也为之癫狂破戒。 特别是《老子想尔注》,宋元两朝的道士找了几百年,至今也只发现在道观的书册有记录,猜测可能存在这部奇书。 这要是全部拎出来,那天下儒道佛三家的人心,今后也就尽归朝廷掌控了。 “蹇爱卿所言有理……” 对蹇义的这句提议,朱高炽显得尤为重视。 杨士奇、夏原吉他们说的都是国家利益,或者政治考量,而这个敦煌藏经洞,那代表的就是精神文化上的考量了。 “内阁及六部应当共同经手,务必谨慎择人,必要的话可调动部分军队,前往罕东左卫,向罕东左卫司发去朕的诏令。” 朱高炽说着,想起来什么,又补充一句:“既然是林先生说的,敦煌有个莫高窟藏经洞,那就一定是有。” “既然有,那我大明就必须将其找回,不可使其埋葬异族之地!” “臣等遵旨!” 众人连忙拱手接旨。 旨意后续会发去其他各部院衙门。 “陛下,微臣斗胆有一事奏问……” 第二百六十八章 浑天说 嗯? 朱高炽一愣,就看到说话的正是殿下唯一看完笔记,还未发言的金幼孜。 “金爱卿有何事要奏?” 朱高炽眼看金幼孜面色郑重,连忙开口问道。 金孜定了定心神,随后问道:“陛下,微臣请问,您当真是要推行林先生这讲课笔记中的对外战略政策吗?” “……” 问题一出,大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朱高炽完全被金幼孜的这一问,给说愣住了。 别说是他这个皇帝了,殿下其余几人同样也是惊疑不定。 因为在他们看来,林煜的讲课笔记几乎已经是把话都说明白了,还通过当下大明与外藩势力的局势,逐帧分析论证了大明未来的处境。 而且,不论海权论、陆权论,还是世界岛理论,大使馆、领事馆和三环外交制度,都能与前面的改革政策前后呼应。 饶是杨士奇、夏原吉也都服气了,赞同林煜的这些改革方案。 能不赞同吗? 这好歹也是后世那些列强大国用过的手段,陆权论不仅在汉唐、蒙古帝国的手上短暂实现过,还在苏联这个庞然大物的国家机器上,得到了进一步的升级。 有了火车、铁路的苏联,基本补齐了陆权论的最后一块短板。 说句不好听的,苏联在陆权论的基础上,的确做到了称霸欧亚大陆。 搞得白头鹰和兔子这两个敌人,也暂时迎来了一段蜜月期,相互援助对抗苏联的扩张。 说起来,铁路可不仅是能够制霸世界岛,缩短南北两京的陆运成本而已。 杨士奇作为内阁首辅,总揽全局,很快就从中联想到,这铁路与蒸汽铁马(火车),能不能应用到西南…… 可以说,上到朱高炽这个皇帝,下到杨士奇这几位重臣,全都对林煜的对外战略改革,以及尚未问世的蒸汽铁马、铁路寄予了厚望。 但现在…… 金幼孜居然在问皇帝,是不是真的要推行这些政策? 朱高炽缓过神来,没有立刻动怒,而是颇为疑虑地问道:“金爱卿可是觉得这其中有何隐患,现在只是朕与卿等的私下会议,不必太过拘束,但说无妨!” 确实,正常情况下金幼孜不会这么说,肯定是察觉出了什么隐患。 了解金幼孜为人的杨士奇几人,也很快想明了关键。 金幼孜倒也没有扭捏,直接说道:“陛下,微臣以为林先生的讲课笔记,所记述的这些改革政策都是好政策,可令我大明富国强兵,制霸天下!” “但是……” “不论陆权论、世界岛,还是海权论,它们都是基于一个共通点。” “而这个共通点,对我大明却是万般不利!” 朱高炽更疑惑了:“什么共通点?” 金幼孜口中轻吐:“浑天说。” 浑天说! 这三个字一出口,殿中君臣顿时仿若醍醐灌顶。 朱高炽总算知道金幼孜想说什么了。 “浑天说”直白来说,可能不理解的人都听不太懂,那就换个通俗点的讲法——地圆说。 “浑天说”算是“盖天说”的进阶版本,比“盖天说”还要更为的激进。 最早起源可能是战国时期,屈原的《天问》:“圜则九重,孰营度之?” 这里的“圜”有的注家认为就是天球的意思。 到了西汉末年,扬雄(也说杨雄)首次提出了“浑天”的概念,他在《法言·重黎》里说:“或问浑天。曰:落下闳营之,鲜于妄人度之,耿中丞象之。” 这里的“浑天”就是指代浑天仪,也有浑仪的意思。 而后,一直到了东汉的天文学家张衡,才终于结合前人的观点理论,总结出了“浑天说”。 在《张衡浑仪注》中就有专门记载说明:“浑天如鸡子。天体圆如弹丸,地如鸡子中黄,孤居于天内,天大而地小。” 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张衡认为世人所认知的天,既不是“方天说”的天圆如斗笠,也不是“盖天说”的就是一个盖下来的半球形,而是一整个圆球,大地就在其中,就如鸡蛋黄在鸡蛋内部一样。 而且,“浑天说”真正牛逼的地方,不是提出了“地圆”的理论,而是其认为“鸡蛋天球”不是宇宙的界限,“天球”之外肯定还有别的世界。 “过此而往者,未之或知也。未之或知者,宇宙之谓也。宇之表无极,宙之端无穷。”——张衡着《灵宪》 但“浑天说”厉害归厉害,它的发展却不是很顺利。 原因就在于,“浑天说”不符合政治正确,它认为大地是圆的,那作为皇权根基的“受命于天”就站不住脚了。 为了皇权的正统合法性,“浑天说”注定难以有所发展,只能被历代王朝所打压,就连退一步的“盖天说”都难上桌吃饭,更何况“浑天说”。 金幼孜这时把问题摆到台面上来,也是无奈之举。 因为问题老早就暴露出来了,只不过那时候还有海外的巨大利益顶在最前面,再加上出海征伐得不算太远,对政治正确的“方天说”和私下补充的“盖天说”并不算太冲突。 可现在,陆权论、世界岛、海权论、新大陆? 这是铁了心要把“天下是个球”的窗户纸给捅破了! 金幼孜觉得不能再刻意回避了,他必须得跟皇帝说清楚:“陛下,林先生的这些政策,都是好政策,也可让大明富国强兵,但一旦推行下去,那‘方天说’便会不攻自破,连‘盖天说’也难以保全。” “届时,朝野上下该如何去说,钦天监的天象观测、历法推算又该如何进行,以何进行?” “……” 朱高炽瞬间陷入了沉默,就连大事敲定,带来的喜悦和轻松,也全都消失不见。 “朕……” 朱高炽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否认“方天说”吗? 这玩意儿是人都知道是假的,但假不假的不重要,政治正确最重要。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这八个字摆出来,任何人看到了都无法拒绝。 该怎么办? 认还是不认? 这个问题处理不好,就可能引发严重后果。 正如当年的司马昭当街弑君,看似只杀了个皇帝,得来了皇位,但带来的后续影响,可不止是身后的骂名。 三国以前,皇帝都有着“受命于天”的天然光环,俗称“天命”。 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有权臣篡位,也得客客气气,三请三辞。 可当司马昭当着天下人的面,把皇帝当街捅死了,那皇帝……或者说皇权所绑定的“天命”光环,也就随之土崩瓦解了。 原来,皇帝被杀了也会死啊! 第二百六十九章 浑天说弊端 皇帝被杀了也会死! 这可不是什么疑问句。 皇帝被杀了会死,那是不是代表着,我有军队,我比皇帝强,那我也能捅死皇帝,自己去做这个皇帝呢? 什么三请三辞,什么勾八流程,老子统统都不听! 最先坏规矩的人,或许能尝到甜头,但也必然要承受破坏规矩,所带来的政治后果。 嗯,八王之乱。 总有人说,八王之乱的祸根,在于司马炎分封诸王。 这个说法呢…… 很对,非常对。 但有没有人想过,为什么司马炎要分封诸王呢? 好歹也是一统天下的开国皇帝,再怎么有水分,前面有着西汉的前车之鉴,怎么说也不至于一点防备都没有吧? 可司马炎还是力排众议,分封了司马家宗室为诸侯王,还是有着兵马实权的诸侯王。 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把禅位的流程给玩坏了,比起司马懿背信弃义的“洛水之誓”,司马昭的当街弑君不能说青出于蓝,那也算是前无古人了。 司马懿顶多算是背信弃义,背上千古骂名而已。 司马昭则是直接把皇权的正统性,跟着“高贵乡公(曹髦的帝号被司马昭事后废了,但没用)”曹髦一起,给一剑抹去了。 司马炎这位晋武帝一上位,就不得以要接手自己亲爹留下来的政治隐患。 分封诸侯王是下下策。 但分封司马宗王,天下再怎么叛乱,江山也能依旧姓司马。 然后…… 他也玩砸了。 司马昭弑君,引出了之后的八王之乱,到五胡乱华,神州陆沉。 如此严重的后果,容不得朱高炽不去深思熟虑。 承认“浑天说”,那皇权的正统合法性会受到挑战。 不承认的话,那没有用。 因为只要大明对外发动大航海,“方天说”迟早都会站不住脚。 “金爱卿所说,朕都知道了。” 朱高炽沉心思量了半晌,缓缓开口说道:“内阁、六部先将其余安排下去的事情做好,至于这对外殖民开拓、探索新大陆的番薯粮种,朕还要细细考量一番。” “微臣遵旨。”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金幼孜也没再继续劝谏。 “浑天说”与“方天说”,前者是自然科学,后者是政治正确。 涉及到了皇权政治法理,那就只能由朱高炽这个皇帝自己去抉择,他们这些臣僚也只能提供谏言参考。 不过…… 也不是非要自己去想,天牢里不是还有一位提出了问题的林先生嘛。 遇事不决,就问林先生,说不定会有什么好的建议呢? 待到金幼孜把问题抛出来,余下的也没什么大事可议了,有事也得等先把“政治正确”的问题解决了,再去讨论其他。 殿中留下的众人陆续告退离去。 一直等到人都走了,朱高炽想了想,才抬手一招:“宣赛哈智、袁忠彻速来见朕!” 过不多时…… 赛哈智、袁忠彻二人结伴,走进大殿。 赛哈智一身锦衣卫指挥使的绯红官袍,官袍周边绣有散花纹,胸膛位置是一个栩栩如生的虎豹补子,好似要择人而噬。 与之相比,袁忠彻的官袍虽同属武职官服,但却为青蓝样色,花纹也为小杂花,胸口补子只有熊罴。 嗯,跟郑和入狱扮作的五品武官差不太多。 “微臣拜见陛下!” 二人上殿,齐身对着皇帝恭谨拜下。 “免礼!” 朱高炽虚手一抬,也来不及客套赐座了,当下便开口说道:“袁先生,朕今日召你前来,却是有事要拜托先生。” 袁忠彻愣了一瞬,在认真观察了皇帝的神态表情后,没有过多的惊讶,开口说道:“陛下既有旨意,微臣不敢辞也。” “嗯,”朱高炽微微点头,随后说道,“朕想拜托袁先生,能够乔装入狱,代替朕去看一个人,一个让朕怎么也看不透的奇人。” 看一个连皇帝都看不透的奇人? 还是乔装入狱,那奇人还在狱房里?! 这倒是有点意思。 袁忠彻比之自己的父亲袁珙,虽身上官场气更浓厚,但不代表他就对相术命理不感兴趣了。 作为“天下第一相师”袁珙的亲儿子,兼唯一传人,袁忠彻的相术本事可一点都不差,甚至有些青出于蓝。 这几日回京的袁忠彻,也有旁敲侧击的听到过一些消息,在天牢中有着一位神秘莫测的“林先生”。 就是这位“林先生”让陛下重新开海,还大搞宗藩新政,众筹下西洋做生意,还有让不少中低层官员私下里腹诽的摊赋入亩“恶政”,皆是出自其手。 现在皇帝突然要他入狱一趟,去看一位看不透的奇人。 那这个奇人的身份,已经是不言而喻。 林先生…… 奇人嘛…… “微臣遵旨。” …… 又过去两日。 这一天,阳光明媚,风和日丽。 天牢里沉积的阴湿霉味都散去不少。 袁忠彻一身太医院配置的御医官服,脸上倒是没有多粘什么假胡须,只是稍微改换了一下头冠,就这么在狱卒的押送下“锒铛入狱”,成为了一名光荣的“狱友”。 医生制服,牢房……纯狱风拉满了属于是。 才打开天牢最里面的铁门,迎面就看到天牢里尤其的空旷,到处都是空出来的闲置房间。 押送袁忠彻的仅有一名年长狱卒,与郑和乔装入狱的待遇不同,他连枷锁都没戴得太重。 没办法,袁忠彻的乔装身份是个被贵人“迁怒”的太医,本身没啥贪污罪过,也就不会太被狱卒鄙视。 而且,医官往往没多少油水,就是想榨也榨不出几文钱来。 再说了,在天牢里当狱卒这么多年,谁还能没个老毛病什么的,有个免费医生入狱,照顾一下,也能帮着自己瞧瞧看看不是。 作为回报,就让这位医官“临死前”稍微好过些,不用在天牢受太多的罪。 当然,所谓监牢里的人情世故,对林煜没啥用,因为有“手段通天的贵人”早帮他打点好了,天天好酒好肉伺候着,要求都是能满足就满足,过得比不坐牢的百姓都舒坦。 袁忠彻跟着前头带路的老狱卒,很快就来到自己的狱房。 正“巧”被安置在了林煜的狱房边上,跟郑和、杨荣、于谦三人的狱房一起,快给林煜团团围住了。 林煜看在眼里,起身说道:“又来一个?这官服样式……你又是贪了多少钱?” “在下没有贪钱,只是为贵人诊病,不慎冲撞了贵人,这才迁怒入狱。” “哦,又是个倒霉蛋啊!” 第二百七十章 百姓是民吗? 天牢内。 很快适应了“太医”新身份的袁忠彻,正在隔着“铁窗”给几个值守狱卒免费看病问诊。 虽然他的主业是相师,副业也是给皇帝提意见,顺带替皇帝相面和问策的专职“相官”,但基础的医术他还是有所涉猎的。 医生在明清时代地位确实不高,但不高归不高,依旧有不少士子文人,会在闲暇之余去学点医书算经。 你说这奇不奇怪? “……只是简单的风寒痹痛,去药馆抓一两八钱郗莶,一两二钱生白术和薏苡仁,以水煎服,便可缓解。” 袁忠彻提笔边写下药方,边开口说道。 “多谢。” 一个狱卒道谢一声离去,后头另一个狱卒又紧接着跟上。 “先生,我这肩膀老是感到酸……” “过来我看看。” “……” 约莫花了半个多时辰,几名值守狱卒轮流看完,各自带着药方离去。 袁忠彻这才有空休息片刻,以手按压头颈舒缓疲惫,同时心里又仔细回忆起了刚看到林煜牢房时的情况。 “那位应该就是陛下所说的奇人……林先生了。” 虽然只有短暂的一见面,随口的几句问答交流,也没人告诉他对方就是“林先生”,但袁忠彻还是能够清晰地确定。 之前被皇帝私下召觐时,皇帝曾经问他世上可有真仙法,能见过去未来。 袁忠彻作为天下第一相师,理所当然回答世上没有仙法,哪怕神奇莫测的相术,也只能为人相面一二,并不能真的看透前尘往事。 可是…… 一回想起刚看到林煜的场景。 对方虽然表面吊儿郎当,跟个赋闲懒汉一样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但只是那么一抬头看过来,袁忠彻就被惊到了。 不是对方的面相太好,而是压根已经不能用好不好来形容了。 这人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没错,袁忠彻想的就是这个问题。 按照亲爹袁珙传给他的相术知识来看,对方应该是个很典型的“早夭之相”,虽然因为胖了点,看似增添了些福气,但眉骨之间的“破败死气”仍在,正常人应该早就英年早逝了才对。 封建迷信不可信,但这是袁忠彻的看家本事,目前少有看错。 就连之前太宗陛下北伐,问随军的袁忠彻战事情况。 袁忠彻也敢自信回答:“利出东路。” 结果也果然如此,其它路军皆失利,唯有东路军找到了蒙古主力,大胜而还。 郑和下西洋,也是先问袁忠彻,让郑和带人去行不行。 袁忠彻回答:“行。” 郑和于是乎六下西洋(第七次在宣德年)。 “不对,还是不对!这不应该啊!到底是怎么……” 袁忠彻无论如何回想,都觉得林煜是个英年早逝的面相,再看眉骨命理,还是早夭无福。 可现在,对方不但活得好好的,无福也是无从谈起。 连皇帝都已经关注到了,还认为这是个奇人,用风水堪舆的说法,就是有了“龙气”庇佑,少说也得是个大富大贵。 风水玄学,用自然科学也是能够解释的。 有山有水,环境宜人,住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人心情好,自然活的久,也就风水好了。 再说风水歌谣“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六择业七择偶,八交贵人九养生”。 一命二运三风水,说白了就是看出身,出身好那自然发展就好。 四积阴德五读书,前者增加名望,有了名望,自然好办事,读书就更别说了,那是从古至今穷人唯一的晋升之阶。 读书读好了,一代人可能还不够,但两三代是真能“改命”的。 六择业七择偶,选择适合自己且有前途的行业,那自然发展就好,而选择能帮到自己的配偶,同样也能对事业有着助力。 八交贵人九养生,不用多说…… 正当袁忠彻有些钻牛角之时,他的隔壁牢房,突然传来了有人讲话的声音。 “……林先生,自前几日旁听讲课,学生便又回去独自推敲思索,总觉其中对我大明似乎颇有不利之处。” 嗯?这个声音听起来好像…… 杨荣杨学士?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也入狱了? 陛下还真是大手笔啊! 不过一想到林煜身上的奇特之处,袁忠彻又不觉太奇怪了,只是对杨荣自称学生,感到颇为惊诧。 袁忠彻因为经常随军出征,跟杨荣也算有些交情,知道对方的脾性。 能让对方自降身份,自称学生的,怕是天下也没几个(有的那几个也是杨荣的求学老师,大多早死了)。 袁忠彻尤其惊疑好奇,很快又有声音传来。 这次是个年轻些的声音,正在回答杨荣的问题。 “你觉得有不利之处?哪里不利了?” “额……学生也说不上来,但怕是对朝廷……不太好。” 杨荣顿了顿,开口回答道。 他当然不是说不上来,而是不能随便把话给讲明了。 总不能当着林先生的面,说先生你这么搞,会让天下人都造朝廷的反。 可能没那么夸张,但杨荣就是觉得始终有这个隐患。 林煜读懂了杨荣的意思,问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这样说吧!你有养过狗吗?” “……自是有养过。” 杨荣虽然奇怪话题偏的有些大,但还是认真回答道。 林煜淡淡说道:“既然养过狗,那你应该也知道,狗这种动物,之所以被人选作看家护院,主要便在于狗的忠诚,它要的并不很多,无非是一碗饭吃,再适当放风一下,给它些闲暇休息的时间,那狗就是主人最忠诚的护院忠犬。” “……” 杨荣瞬间不说话了。 林煜刚刚那番话,好似什么也没说,又好似什么都说了。 杨荣还在沉默。 林煜忽又问道:“百姓是民吗?” “……林先生说什么?” “我问,百姓是民吗?” “百姓当然是民。” “那为何王朝治理天下,却是用的牧民?” “因为从古至今……” 话没说完,就被林煜一声嗤笑打断。 那一瞬之间,杨荣似乎在林先生的眼里,看到了一丝蔑视。 不是蔑视自己,而是蔑视朝廷,蔑视皇权。 不对不对,一定是看错了! 林先生是国之大贤,是如道衍大师那样的奇人,是天赐大明的国家良才,怎么会有这等想法…… 第二百七十一章 牵星术 “呵呵!” 林煜突然一声笑,打破了牢房内的沉寂和尴尬:“我只是随便说说,百姓既然是民,那朝廷要想百姓安稳,无非就是让百姓能够吃饱穿暖,百姓衣食无忧,国泰民安,那谁又会出来闹事呢?”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至于你所担心的那些不利,更是完全不必担心,朝廷不拿百姓当人,反而横征暴敛,挥霍无度,那百姓凭什么不造反?” 林煜这灵魂发问,让杨荣顿时豁然明悟。 对啊!国家横征暴敛,百姓凭什么不反? 百姓也是人,都是要吃饭,要生存的,都吃不饱活不下去了,不造反难道等死吗? 难道要对百姓们说:“你们为什么不在家乖乖饿死,还出来造反给朝廷添乱,造反就不会死了吗?” “唉~~!” “隔墙之耳”的袁忠彻听到这里,忍不住一声叹息。 虽然对面的“林先生”说的似乎都是很简单的道理,但这些道理却是有多少人一辈子都想不明白的。 或者说,揣着明白装糊涂。 百姓也算民? 再苦一苦百姓,骂名自有陛下担着。 “……” 另一面,杨荣没有问题了。 林煜也暗自松了口气,算是暂时把人忽悠过去了。 该说不愧是三杨之一,还真能看出来他夹带的私货,会对封建王朝的统治根基带来巨大隐患。 不过,让林煜小心收敛那是不可能的,他就是要一步步去试探这些大明帝国高层的底线,把“种子”作为私货夹带在改革的政策里面,一步步的去改变大明。 “林先生,学生也有问题想问。” 郑和见到杨荣问完了,连忙举手说道。 举手提问属于春秋就有的基本礼节,具体可见《弟子职》中规定:“在课堂上,若有所疑,奉手问之;若在路上相遇,学生也需立于道旁,待老师通过后再前行。” “林先生,我有一个同僚,他曾经跟随永乐年间的朝廷船队,一起出海下过西洋,而我大明不论远海、近海,出海以后确定海上方位,皆依赖于传统的牵星术与指南针,此颇为的不便。” 何止是不便啊! 郑和连续下西洋六次,路途上的时间,就起码在海上漂泊耽搁了好几年。 这其中既有大明航海技术的限制,也有牵星术与指南针的弊端制约。 牵星术的起源最早可追溯到秦汉时期,当时的部分天文学者就已经能够通过在海上乘船,观看北斗星的方位来辨识方向。 到了东晋时期,有高僧法显和尚前往天竺取经学习,回国后也说:“大海弥漫,无边无际,不知东西,只有观看太阳、月亮和星辰而进。” 这也是比较早利用天上星宿的位置,及其与海平面的角高度,去确定航海途中航线方向位置的主要办法,也被称作过洋牵星术。 一直到了北宋时期,发明了指南针,过洋牵星术依旧是作为指南针的辅助手段,用于在大航海的时候确定海上方位。 比如郑和下西洋,就曾经编制过四幅过洋牵星图,全部被收录进了《郑和航海图》: 《丁得把昔到忽鲁谟斯过洋牵星图》:从印度代奥格尔到忽鲁谟斯,用北辰星、织女星、灯笼骨星、南门双星、西南布司星、西北布司星定位; 《锡兰山回苏门答剌过洋牵星图》:用北辰星、织女星、华盖星、灯笼骨星、南门双星、西南布司星、西北布司星定位; 《龙涎屿往锡兰山过洋牵星图》:用东南西北远近四面星、灯笼骨星、北辰星、北斗星定位; 《忽鲁谟斯国回古里国过洋牵星图》:用北辰星、织女星、灯笼骨星、南门双星、西南布司星、西北布司星定位。 这四幅过洋牵星图,也是中国最早、最具体、最完备的关于牵星术的记载。 用最后一幅“忽鲁谟斯国回古里国过洋牵星图”来举例说明:“忽鲁谟斯回来沙姑马开洋,看北辰星十一指(水平线上17度36分),看东边织女星七指为母(水平线上11度12分),看西南布司星八指平(水平线上12度48分)。 丁得把昔看北辰星七指(水平线上11度12分),看东边织女星七指为母(水平线上11度12分),看西北布司星八指(水平线上12度48分),沙姑马开洋看北辰星十一指平水(17度36分),丁得把昔过洋看北辰星七指平水(水平线上11度12分)。” 可以说,郑和为了能在下西洋的时候确定船队具体方位,“过洋牵星”通常会同时并用南北或东西两星,进行互相核对。 而最常用的就是通过测定北辰星(即北极星,古名勾陈一,星座名为小熊座a星)等星辰在某地方的海平面高度为多少多少指,来确定在南北方向上的相对方位。 “牵星术”用到的工具也很简单,通常就是一面由优质乌木制成的“牵星板”,原理差不多等同于现在的六分仪。 牵星板共有十二块正方形乌木板,最大的一块每边长约二十四厘米,以下每块递减两厘米,最小的一块每边长约两厘米。 另有用象牙制成一小方块,四角缺刻,缺刻四边的长度分别是上面所举最小一块边长的四分之一、二分之一、四分之三和八分之一。 当有人需要利用牵星术进行观测时,就会用一条绳贯穿在木板的中心,而后一手持板,手臂向前伸直,另一手则持住绳端置于眼前。 此时,眼看方板上下边缘,将下边缘与水平线取平,上边缘与被测的星体重合(通常为北辰星),然后根据所用之板属于几指,便能得出星辰高度的指数(北辰星距水平线的高度)。 如果高低不同,也可以用十二块木板和象牙块四缺刻替换调整使用。 算出来北辰星高度以后,就可以计算出所在地的地理纬度。 可以说,郑和下西洋所采用的“过洋牵星术”,在当时的全世界范围内都算是领先技术,所应用的指南针更是被阿拉伯商人买去使用。 但“过洋牵星术”也有一个致命缺点,那就是它只能测出地理纬度,不能测量经度…… 第二百七十二章 经纬度 过洋牵星术,确实是当前时代最先进的观星技术。 哪怕北宋出现了指南针,并籍此发明了航海罗盘,但航海罗盘的作用也只是作为辅助工具。 北宋朱彧的《萍洲可谈》便有明确言及:“舟师识地理,夜则观星,昼则观日,阴晦观指南针。” 而在朱彧之后的徐竞,所撰写的《宣和奉使高丽图经》中也有明确赘述:“是夜,洋中不可住,惟视星斗前进,若晦冥,则用指南针,以揆南北。” 但不论是指南针还是牵星术,都只能勉强测定地理纬度,而无法测量出经度。 这就为古代航海远洋带来了极大的不确定性。 往往出海远洋的人员,不仅要有丰富的天文观星知识,还要准备好航海罗盘,就这还不够。 还得一看运气,二看个人经验,三看出海的航线距离。 郑和前后下西洋二十多年,前几次都是在南洋一带转悠,到后面经验丰富了,也建立了足够的港口据点,同时结交不少西面来的阿拉伯商人,这才有胆量继续往西开拓。 嗯,说句实在话,郑和目前去过最远的东非麻林迪国,让他再次出发完全跟着牵星图去走,都不一定能原路返回找到。 因为实在太远了,仅靠地理纬度和观星已经无法确定正确方位。 距离越远,误差越大,方向稍微偏一点角度,去的可能就完全不是一个地方了。 最离谱的例子,就是过去(现代的尺度)欧洲人发现美洲新大陆,但前后跑了几百年都没见到过夏威夷群岛。 夏威夷群岛实际就在欧洲人航线的边上,从地图上看就是欧洲人跑美洲专门绕了一下,偏转了一点角度,完美的绕开了夏威夷群岛。 “所以……” “不论是永乐年间,三宝太监郑和主持的六下西洋,还是其他的民间出海远航,所应用到的航海观测技术,都脱不开牵星术与指南针,二者大多相互交叉配合使用。” “而这两者都只能测定方向,顶多也就是测定比较精确的地理纬度,却无法测定准确的地理经度。” 听着林煜做出的总结,郑和微微点头,他虽然此前从未有过地理纬度的概念,但过去航海利用牵星术配合指南针,进行的海上方向测量,还是能够帮他大致理解的。 杨荣、于谦这两个不太明白的,林煜也随之做出了解答。 “什么是地理纬度?” “用科学的术语来解释,就是大地所自发的重力方向铅垂线与赤道平面形成的夹角,这个夹角便是纬度,也是目前天文、航海牵星术所要观测的精确角度。” “关于地理纬度的测算,最早可以追溯到唐朝的开元十二年,由僧人一行和尚主持进行的子午线测量。离大明比较近的,蒙元的至元十六年,郭守敬也主持过一次天文大地的测量工作,在南北约里,东西约6000里的范围内,建立了27个观测点,进行了地理纬度上的精确测量。” “说得再简单些,就是元人所说的北极高(跟纬度有些许差别,但很接近)。” “而我要说的经度,你们差不多可以理解为‘里差(耶律楚材)’、‘地方时(苏天爵)’,都是差不多的概念,虽然不够透彻。” 说到“里差”和“地方时”,郑和倒是听懂了。 杨荣、于谦一知半解。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因为本朝大明开国之初,朱元璋就定下祖制,非阴阳人、天文生不得私自学习天文知识。 擅自学习天文历法的要流放充军,编造全新历法的更是格杀勿论。 这不是什么阻不阻碍发展的问题,而是封建王朝固有的政治特征。 就跟个人不能私造地图一样,封建王朝的地图那是真地图,代表了国家边防、军事关镇等等重要信息。 所以,荆轲带着燕国地图去见始皇帝,始皇帝就必须亲自召见荆轲。 因为荆轲等同于是带着国家军事布防图,代表燕国去向始皇帝投降的。 而天文历法也差不多,古代民间没有太明确的四时观念,农业生产要么凭借经验,要么全看官府下发的历法。 所以,历法等同于农业生产,农业生产又是国朝根基。 天文历法等于国朝根基。 这也是为何,下西洋非要用郑和。 因为郑和是太监,能学习天文,其他钦天监的天文官员,永乐大帝用着不放心。 杨荣、于谦没那个学习天文的“生理”条件,自然也是不太了解这方面了。 “林先生,北极高可以用牵星术进行测算,但地方时又该怎么去验算呢?” 郑和不管杨荣、于谦这两个人的懵逼之色,满脸求知欲的追问道。 “……” 林煜欲言又止,差点没忍住去爆郑和的马甲。 都说了明朝天文学是太监、天文官才能触及的东西,你这家伙还搁这“我有一个朋友”呢? “要测算准确的经度,我这里有两个方案:一为时钟法;二为天钟法。” 钟,通常为《诗经》所表乐器,同样泛指盛酒容器(《说文解字》:钟,酒器也,从金重声),或是特殊计量单位(十釜为一钟)。 当然,钟在特定的场合,也可以指代时间观念。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 这两句唐诗都是将钟与时间挂钩的,但这里的钟同样也与佛寺绑定,作为佛寺的专用报时器具。 “时钟法、天钟法……” 杨荣带着一丝迟疑问道:“林先生的意思,是打算以钟来先测算地方时,再去测算精确的经度吗?” 林煜点头:“有些偏差,但也差不太多。” 所谓时钟法、天钟法,说白了林煜也是在拾人牙慧。 不过,现在还是大明的洪熙元年,西元1425年,也就是西方的十五世纪初。 距离“观测天文学之父”、“现代物理学之父”、“科学方法之父”、“现代科学之父”伽利略的出生,都还有整整一百二十年呢! 所以…… 谁能说是抄的? 读书人的事,怎么能说是抄的呢…… 第二百七十三章 六分仪 先说天钟法,其起源于伽利略的木星天钟法。 因为伽利略发现了木星中最大的四颗卫星,也就是现今的“伽利略卫星”。 伽利略通过研究木星卫星运转的规律,发现了四颗卫星围绕木星转动时,会经常定期的发生卫星食,有时卫星会从木星前面经过,有时候则会跑到木星的后面去。 于是,伽利略根据这个规律,制定了特殊的木星天钟表。 如此,只需要寻找一个标准地区,算出在当地观测到未来木星卫星食的每一次发生时间,那么在航海中的船员就只需要通过观看同样的卫星食在自己这里的几点发生,算出二者的时间差,就可以换算出准确的地理经度。 然后…… 哪还有什么然后。 伽利略的发现很大胆,但也很扯淡。 因为以当时的天文观测水平,木星天钟法存在两大致命缺陷: 第一,木星太小了,压根看不清。 第二,木星太远了,压根对不准。 …… 第一个难点要解决很简单,再等一百年牛顿出生(第二年大明灭亡),然后发明反射望远镜就能看清了。 第二个难点也简单,船上对不准,放到陆地就能对准了。 也别管为什么计算海上经度的办法,非要在陆地上才能算出来,因为陆地上也算不出来…… 嗯,要算出来,得等个一百年莱布尼茨出生(比牛顿晚了三年),发明计算天体轨道的数学微积分,那就能算了。 伽利略能算出木星卫星食,全靠个人经验和运气好去蒙。 所以…… 看不清、对不准、算不出来,伽利略的木星天钟法最终还是失败了。 不过伽利略也确实厉害,他早就意识到木星天钟法有些不太靠谱,连他自己也要靠经验去蒙,还不能保证蒙对,那别人就更不行了。 于是乎,伽利略进而发现了摆的等时性原理。 “摆的等时性原理?”郑和一脸茫然。 杨荣倒是脸上表情好受些了,因为现在大家都听不懂了。 “嗯,简单来说,就是……你有一文钱吗?” “林先生,我有一文钱。” 不等郑和回答,杨荣就从袖口掏出来一文铜钱。 只见铜钱铸造得极为精美,明显是官铸的铜钱,还是新铸出来的铜钱,没怎么使用过,连表面的铸钱字样、年份都写得清清楚楚。 林煜自动忽略了大明铜钱“违法”的问题,而且这枚铜钱也太新了,太精美了,明显不像是一个地方“校长”能拿到的铜钱。 林煜随手抽出来一根布条,把铜钱拴在了上面,就这么放到三人眼前来回轻摆了几下。 “怎么样?看出什么来没有?” 嗯?啊? 这是三人的共同反应。 林煜见此也不生气,他本来也没指望这三人能看懂:“摆的等时性原理,就是说当角度限制在一定范围内之时,那不论摆动的幅度大些还是小些,完成一次摆动的时间总是相同的。” 这么神奇? 杨荣顿时颇为惊讶,又仔细观摩了林煜手中轻摆的铜钱,似乎感到了摆动的时间确实差不太多。 “基于此原理,便可以制作出用于时钟法测算经度的原始钟表——摆钟。” 林煜说着,不动声色地将那枚铜钱收进了袖口。 可以说,摆钟脱胎于摆的等时性原理,也是科学史上首个最为精密的计时机械。 作为摆钟发明人的惠更斯(荷兰人),还在后来跟英国人胡克(胡克定律)分别独立发明了日后用在钟表上的游丝弹簧,然后二人因为发明权的问题疯狂撕逼。 直到英国皇家学院被吵烦了,宣布以后开会不得再讨论游丝弹簧发明权的议题才作罢。 但是,摆钟发明归发明,作为时钟法的开创代表,它依然不能放在船上使用。 因为船只稍微晃动一下,摆钟就对不准了,而且光有游丝弹簧也做不出来精密的钟表仪器。 对了,在天钟法和时钟法都相继钻进死胡同后,有人趁机捣鼓出了一套比较离谱的感应法。 所谓感应法,说白了就是神棍,因为当时的人们相信,只要你受伤以后,在砍伤你的刀上或者自个衣服上撒点感应药,那伤口就能迅速痊愈。 我嘞个擦,什么魔法时代! 而且,感应药有个副作用,就是治疗的时候,伤口会很疼(废话,不涂药当然疼了)。 于是乎,它的发明者就想了个办法,找到一条狗,先捅狗一刀,然后把狗带到船上。 同时,缠过狗的绷带留在陆地上,再找个人守着绷带,每到中午十二点就撒药到绷带上,从而让狗疼得嗷嗷叫,那就能精准算出时间差了。 不得不说,想出这个办法的人是真的“天才”! 当然了,感应法只能算是图一乐,潦草地出现,又潦草地收尾。 真正让天钟法走出死胡同的,还是紧接着发现的月距法,以及六分仪的发明。 “林先生,六分仪是什么东西?”郑和举手提问道。 林煜认真解释道。 “六分仪就是一种可以精确测量经纬度的工具,大明没有,目前的世界也没有,但我知道怎么做。” “六分仪的事情我们之后再说,先说月距法。” “月距法的原理非常简单,就是把之前天钟法的参照对象,从木星换算成月亮,依旧还是将星空当做钟面,将月亮当做指针,而我们的月亮会沿着月轨以大约15°每小时的速度在天穹上移动。只需要做到将月亮与太阳的相对位置,换算成地方时的时间差,就可以得出想要的经度了。” 可以说,月距法才是真正拯救了伽利略的天钟法难题。 看不清、对不准、算不出来,全都得到了完美的解决。 毕竟,月亮那么大,离地球那么近,总不至于还看不清吧? 再配合上六分仪,要对准的话也不难,至于算的问题,无非就两点: 第一,需要精确预测月亮将会跑到哪里。 第二,需要有完善的背景星图,用来当做月亮的背景参照物。 解决这两大问题的方案,恰好都是英国皇家天文学院的首任与第二任院长所搞定的。 嗯,林煜又要白嫖了…… 第二百七十四章 月距法 解决了月亮预测问题的,是英国皇家天文学院的第二任院长哈雷(哈雷彗星)。 月距法通过月亮作为参照物,比起木星天钟法的六体问题,简化为了地日月三体,解决难度大大降低。 虽然三体问题依旧无解,但是由于地日月三体的质量差异悬殊,又变相地可以近似求解。 根据哈雷的天文观测,地日月三体每过一个18年的周期,就会回到近似的轨道位置。 这个周期叫做沙罗周期,每个周期内三体的位置就会进行一次循环。 而每个沙罗周期,又会发生43次日食以及28次月食。 哈雷观测了沙罗周期,并计算出了详细的观测数据。 而他的前任兼竞争对手,第一任院长弗兰斯蒂德,则解决了背景星图的问题。 嗯,这个背景星图后来被哈雷、牛顿拿去滥用计算,三方因为这个展开了疯狂的学术撕逼。 但这丝毫不影响后续月距法的发展,同为英国皇家天文学家的马斯基林,便亲自前往南大西洋的圣赫勒拿,成功通过月距法进行了金星凌日的观测。 天钟法得到了月距法作为解决方案,而时钟法同样也成功走出了死胡同,约翰·哈里森发明了当时世界上最精密的钟表——哈里森海钟。 这也是首个能在船上将误差减小到可控范围内的钟表,在精确程度上还要优于月距法。 有了哈里森海钟、月距法作为经度测算手段,英国皇家学会决定前往太平洋观测金星凌日,当时英国船队的带队船长名叫詹姆斯·库克。 这人没什么出名的地方,只不过碰巧发现了夏威夷群岛和面包果,而后就被夏威夷土着给乱枪捅死了。 这位库克船长前后三下太平洋,第一次用的月距法,有效测算出了精确的航海经度,还顺带发现了新西兰(虽然他走错路了)。 接着第二次前往太平洋,他又用了哈里森海钟基础上仿制的肯氏经度仪,不仅显示出了精确的航海经度,还省去了对月观测和计算的时间,被称作“从不出错的向导”,还借此绘制出了南太平洋群岛的高精度海图。 等到第三次前往太平洋,又用了哈里森的四号海钟,成功发现了夏威夷群岛,顺带在那里结束了自己还算精彩的一生。 郑和疑惑问道:“所以,林先生的意思是时钟法比天钟法更好?” 不怪他会这么想,仅从这三次天钟法、时钟法的航海“对抗赛”就能知道,时钟法明显更为精确,也不需要大量的测算,省时省力。 林煜点头又摇头。 “理论上来说是这样的,但对大明而言,目前能选择的还是只有月距法和六分仪来测算经度。” 杨荣有些诧异:“这是为什么?” “因为造不出来啊!” 林煜斜睨了一眼,淡淡说道:“以目前大明的工业水平,是造不出来这种精确海钟的,次一档的也很难造得出来,就算造出来了成本也太高了,并不适合用于推广。” 事实上,虽然马斯基林的月距法,看似是败给了哈里森的海钟,连马斯基林本人也长期作为索贝尔的《经度》书里的“大反派”形象来示人。 说什么马斯基林以权谋私,疯狂打压同在天文学院的哈里森。 不过从实际角度来考量,马斯基林提出的“打压”核心就在于英国工业水平不足,哈里森的海钟精度只比月距法略胜半筹,但成本却高得吓人。 前面说到的库克船长第三次下太平洋,用的是哈里森的四号海钟,那是因为哈里森一生只做出来四个海钟。 嗯,他活了83岁,其中光是三号海钟的设计就用了18年,涉及零部件753个,手工打造起来不能说很难,只能说一点也不简单。 连仿制品肯氏经度仪,也用了整整两年才做好。 基本只有詹姆斯·库克这种皇家学会雇佣的船长,才有点机会能用到哈里森的海钟。 与之相比,月距法前期的准备周期也长,需要花时间画星图,但只要星图画好了,也就很简单了。 就算没画好,也不是不能配合六分仪,勉强地去使用。 而且,六分仪的制作成本,也远比哈里森的海钟要低廉得多。 这两样东西,直到往后的一百多年,都被各国船只广泛应用,去测算航海的经纬度。 也就是说,单从成本问题与推广难易上来比较,还是月距法更胜一筹。 除了月距法、哈里森海钟,实际还有许多其它办法,但都比较抽象。 比如信号法,每隔一段时间,发射一颗信号弹,传递时间信息,缺点就是海上确定不了位置,信号弹发射以后容易受到天气影响,且也需要先测出经度再发射信号弹。 还有磁偏法,利用指南针去测地磁北极,再利用北极星测量地理北极,根据二者的差值推算出经度。 缺点就是指南针在海上的误差较大,而且地磁北极不固定,基本上测不出来。 还有比较离谱的人肉计算,俗称自己瞎蒙,就是让一个懂天文的老手去蒙经纬度。 额,缺点咱就不讲了…… 嗯,那个用狗作为感应的也是一种法子,缺点就是感应法是假的,所以测不出来。 “月距法……” 郑和还在轻声念叨着,目光紧盯着墙上的世界地图。 他的心底正在凭空依靠之前的牵星术知识,去把脑子里的各路星辰对照物,替换成了那一轮大大的明月,以明月和晚上不可见的太阳,去尝试测算那莫测的地方时,应该说是地理经度。 而牵星术测算的只是地理纬度,且也做不到绝对意义上的精确。 算了半天,啥也没算出来。 郑和放弃了。 夜晚天穹上的星图他倒是有,还被记在了航海图里,但月距法、六分仪,一个他不会,另一个他没有。 郑和起身拱手问道:“林先生,这六分仪到底是何物,可否拿出来与在下一观?在下感激不尽。” 不光是郑和,同样在旁听课的于谦、杨荣也很是好奇。 虽然严格来说,他们这样听课学天文算是违背大明祖制,是要拉出去流放充军的。 但这是皇帝下旨要他们入狱的,听一听也无妨。 墙的另一面,袁忠彻已然是心生好奇,但他也只是好奇。 因为他既看不到,也对航海不太感兴趣,天文他有所涉猎,但涉猎不多(毕竟是违法的)…… 第二百七十五章 六分仪好用 “嗯,大概就是这样……” 用了小半刻钟的时间,林煜简单在纸上绘制出了六分仪的平面剖析图。 “六分仪的原理其实非常简单,就是光线的反射角等于入射角。” 这个原理最初是由牛顿(以及胡克)提出来的。 没错,事实上,牛顿可不仅是发现了万有引力,还同样是一个百科全书式的“全才”。 从最开始的万有引力到“牛顿三大定律”,又基于此进而论证了“日心说”,推动了英国的科学革命。 在光学上,牛顿发明了反射望远镜,并基于对三棱镜将白光发散成可见光谱的观察,发展出了颜色理论。 牛顿还系统地表述了冷却定律,并研究了音速,又在数学上与莱布尼茨共同开创了天体轨道计算用的微积分。 还接着证明了广义二项式定理,提出“牛顿法”以趋近函数的零点,为幂级数的研究提供了参考。 嗯,前面提到过,牛顿爵士同时还是英国皇家铸币厂的总负责人,为英国创立了用于弥补白银不足的金本位制度。 可以说,牛顿的一生堪称是科学界的“爽文大男主”了,先被同学欺负,接着怒而崛起,一路“装逼打脸”,最终走向人生巅峰(真巅峰)。 “……” 林煜知道这三人没听懂六分仪的原理。 听不懂很正常。 换成穿越前的自己,没有系统的加持,估摸着也会是听不懂。 林煜接着给三人详细解释起了六分仪的具体原理,以及零部件构造和使用方法、用途区分。 “我前面说过,六分仪的工作原理,是光线的反射角等于入射角。” “你们目前听不懂没关系,关于它的详细解释咱们暂时搁置,等后面再讲……” “我们先讲一下六分仪的具体器械构造和用法用途,因为这是航海用的六分仪,所以我画的图纸只有分度弧、指标臂、动镜、定镜、望远镜和测微轮,外面的弧长约为圆周的六分之一,它就是用来观测星星的高度和目标的水平角与垂直角的反射镜测角度仪器。” 林煜说到这里顿了顿,他之所以把六分仪掏出来,纯粹在于一个便宜皮实。 跟需要工业化程度高,精度技术要求也高的海钟不同。 六分仪是真便宜啊! 也不需要太高的工业水平,手工就能搓出来。 “航海用六分仪在扇形框架的背面有手柄可以拿着,不像之前的牵星板,至于框架上的活动臂手,这个也不难,稍微找个有经验的工匠就能做得出来,实在不行我也可以亲自上手给你们做一个看看,前提是有材料和工具。” “在活动臂手的最上端,这里安装有一个反射镜(指标镜),用于指标读数,如果想要提高读数的精度,还可以继续在上面附加鼓轮和游标尺……” “嗯,游标尺就是王莽篡汉时期,所发明的青铜游标卡尺,二者差不太多……” “这里是小型望远镜,就是一种通过正反两面镜片,能看到千里之外物体的特殊望远器具……” “还有这等神奇之物?” 杨荣顿时露出惊讶神色。 这可是能看到千里之外的神奇器械! 大明纵使派遣了郑和下西洋,也没见过如此神奇的宝贝。 后世主流的观点,望远镜的最早发明时间是在晚明,由耶稣会传教士利玛窦带来的中国。 再往前的推算,大多出自晚清小说作品,而且证据严重不足,多为个人臆测,最早也只提前到了1480年前后。 至少1425年的大明,是不可能会有望远镜这种东西的。 “有的。” 林煜笑道:“望远镜制作起来比较麻烦,简易望远镜也需要两块特殊镜片,即凸透镜和凹透镜。” “具体怎么做,后面再说……” “接着说回六分仪,这里是小型望远镜,然后是半反射式固定平面镜(地平镜),还有用于测量太阳的滤光片……” 经过一番不算太过详细的解答,图纸上的航海用六分仪差不多介绍完毕了。 林煜也不管三人到底有没有搞懂六分仪的工作原理,接着又用手演示起了六分仪的使用方法。 六分仪的用法并不难,在测量天体地平的高度时,作为观测者需要手持六分仪,让望远镜镜筒保持水平面,并从望远镜中观察被测天体经地平镜反射所成的像,同时调节活动臂,使星象落在望远镜中所见的地平线上。 这也是地平镜需要用半反射玻璃(春秋战国时期就有玻璃了)来制造的原因。 而在牛顿提出的几何光学反射定律中,只要天体的星象与地平线重合,那该天体的高度就等于六分仪地平镜与指标镜夹角的二倍。 接着,只需要根据这个定律,恰当地设计圆弧标尺上的刻度,就可以直接读出天体的高度数值,并据此去测算精确的地理经纬度。 实际上,最早的六分仪并不是六分仪,而是八分仪,也叫直角仪,因为它的测量角度为90°。 八分仪一经问世,就迅速取代了原来很不方便,也很不精确的星盘,但八分仪的缺陷也很明显,它的角度相对而言还是太低了。 哪怕比象限仪(测角45°)放大了一倍,但依旧无法去测量月球与其它天体的角距。 于是乎,后来者对其进行改进,将八分仪继续扩大,变成了360°的完整圆圈测角仪。 效果很好,精确度拉满,可笨重程度也拉满,完全没法用了。 那就折中一下,把360°圆圈给弄成120°的弧形三角板,这也就成了六分仪。 不过,六分仪虽然能测量地理经纬度,靠大明目前的工业水平也能生产得出来。 但也不是全无缺点的。 六分仪最大的缺点就是容易受到天气的干涉影响,不能在阴雨天使用。 而且,因为工业技术不达标,制作的过程中必定会引入机械误差,从而降低六分仪的测量精度。 一般来说,经验丰富的天文学家,正常白天观测的均方误差为±0.7′~±1.0′。 这点误差林煜还是能够接受的,大不了后面再改进就是。 此外,六分仪除了观星测算以外,也可以在沿岸航行时观测两个地面物标之间的水平夹角,用于在海图上定位。 反正突出一个方便好用! 第二百七十六章 金星凌日 “这便是六分仪……” 郑和默默点头。 虽然大部分都没听懂,但只看林煜描述六分仪的用途和效果,这东西只要能够问世,那必然会对未来的大明航海,减少不少海上航程的时间与误差,降低航海风险。 最重要的还有其中的一些特殊零部件,比如那叫做“望远镜”的特殊器物。 能够让人目视千里,不亚于神仙手段。 如此“望远镜”,只用于航海还是太狭隘了,要是用在兵战军事,那必定能够让大明军队每每料敌机先。 再不济也能看透敌人的行军布阵,对打仗的帮助不可谓不大。 郑和只是大明朝廷出海下西洋的代表人,也不是只会干这个开船的活计了,他本质上还是跟着永乐皇帝打仗出身的。 别看他是个太监,但这可是封侯拜将,打满了靖难之役全场,武德充沛的太监! 比北宋那啥“童贯”强太多了…… “等等……” 杨荣忽然间抬头说道:“林先生,学生这里有个疑惑,还望先生能够解惑。” “你问。” “林先生,您刚才似乎有提到过一句金星凌日,而用六分仪就能确切地观测到金星凌日……” 杨荣话没说完,就被林煜打断道。 “不是观测到,六分仪只能测算坐标方位,金星凌日本身只是一种特殊的周期性天文现象,是可以被测算到的。” 林煜说罢,看着满脸震撼的杨荣,嘴角微不可察地一勾。 没错,他就是故意的。 六分仪被制作出来后,的确被用到了金星凌日的观测,但也只是用于测算海上坐标。 林煜故意将这件事单独拎出来说,没别的目的,就是为了引起杨荣的注意。 比起已经摊牌的“好学生”于谦,杨荣显然对皇权的正当性要更为重视。 而封建皇权的正当性是什么?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八字真言的核心,就在于受命于天,也就是比西方更高段位的“君权天授”。 没有具体意志,纯粹代表着自然神的“天”,显然是比西方的宗教神要更好用得多。 当然,好用也就意味着,人人都能拿来用。 总之,正因为皇权的“受命于天”,所以为了强调西周确立的“天子”之合法性,历朝历代便演化出了各种用于凸显“天子”的天人感应说。 金星凌日,就属于其中一个比较典型的,且常见的天人感应现象。 嗯,金星凌日在古代也被称为太白经天。 “天有一星,名曰启明,因大而能白,故曰太白。” 通俗点来说,就是金星之所以叫太白星,就是因为金星又大又白亮,“太”就是大的意思。 朱熹的《诗经集传》中就有专门描述:“启明、长庚,皆金星也。以其先日而出,故谓之启明。以其后日而入,故谓之长庚。” 有关金星的最早记录,则是出自司马迁的《史记·天官书》:“木星与土合,为内乱;水则变谋而更事;火为旱;金为白衣会若水。” 另有《史记·天官书》载:“(太白)其始出东方,近日,曰明星,柔;高,远日,曰大嚣,刚。” 而“经天”是古人的专用术语,意思就是“昼见”。 李昉的《太平御览》就记载:“又《汉书·天文志》曰:太白经天。(孟康注曰:谓出东入西,出西入东也。太白阳星,出东当伏西,过午为经天,晋灼曰:星尽见午上为经天。)” 太白经天就是指金星运行到太阳和地球之间,三者恰好三星一线,金星挡住部分太阳表面而发生的天象,也就是金星凌日,又叫小日食。 当金星凌日出现时,从地球上看就像是有一个小黑点嵌在太阳上,并且在太阳的表面缓慢移动。 金星凌日具体可分为五个阶段:凌始外切、凌始内切、凌甚、凌终内切、凌终外切。 金星凌日按照周期规律,具体可分为两种:一种是降交点的金星凌日,发生在6月8日前后,届时,金星由北往南经过日面(黄道);另一种是升交点的金星凌日,发生在12月10日前后,届时,金星由南往北经过日面(黄道)。 金星凌日被套用到天人感应,主要便是在于古人认为“太白(金星)”是“上公大将军之象”,主杀伐。 金星凌日,就代表臣子(金星)掠过了皇帝(太阳)。 “当其(荧惑)行,太白逮之,破军杀将。”——《史记·天官书》 “宋均云:太白宿,主军来冲拒也。”——《史记索隐》 “太白者,西方金之精,白帝之子,上公,大将军之象也。”——《史记正义》 自古以来,凡是记载了金星凌日天象的古籍,往往都会伴随国破家亡、王朝受难的相关内容。 比如《汉书》就写道:“太白经天,乃天下革,民更王。是为乱纪,人民流亡。昼见与日争明,强国弱,小国强,女主昌。” 又曰:“秦始皇之末至二世时,日月薄食,山陵沦亡,辰星出于四孟,太白经天而行,无云而雷,枉矢夜光,荧惑袭月,孽火烧宫,野禽戏廷,都门内崩,长人见临洮,石陨于东郡,星孛大角,大角以亡。观孔子之言,考暴秦之异,天命信可畏也。” 《魏书》也有记述:“孝武永熙元年九月,太白经天。十一月辛丑,有大流星出昴北,东南流,轹毕贯参,光明照地,有声如雷。天象若曰:将有髦头之兵,凭陵塞垣,与大司马合战。明年正月丁酉,渤海王欢追击兆等于赤洪岭,大破之,尔朱氏歼焉。” 到后来《新唐书》干脆写道:“六月丁巳,太白经天。庚申,秦王世民杀皇太子建成、齐王元吉。大赦。复浮屠、老子法。癸亥,立秦王世民为皇太子,听政。赐为父后者袭勋、爵,赤牒官得为真,免民逋租宿赋。己卯,太白昼见。庚辰,幽州都督、庐江郡王瑗反,伏诛。” 历史上,但凡是金星凌日现象出现之时,要么是王朝乱世,要么是皇帝被杀,要么干脆就是皇室斗争激烈,有人**造反。 荆轲刺秦王前后有金星凌日。 李世民玄武门兵变,也是金星凌日的时候,夺取了帝位。 到明末李自成号闯王,正式称王建制,也是蹭了一波金星凌日,寓示大明灭亡的“好兆头”。 总而言之,金星凌日至少在明清两朝,哪怕到了一鸦战争后,也依旧被作为天人感应的重要天象之一。 金星凌日,国家动荡,圣主蒙难,大灾之年,总得中一个。 可现在林煜告诉杨荣,这是天文现象,有规律可循…… 这合理吗? 这还真特么合理! 第二百七十七章 都是天文现象 “我知道你们现在可能都很疑惑。” 林煜看了眼快要忍不住的杨荣,以及一旁欲言又止的于谦,缓缓开口说道。 “我说金星凌日,是有迹可循的天文现象,不是在胡乱瞎说。” “应该说,不仅是金星凌日,还有日食……嗯,也就是俗称的天狗食日,还有荧惑守心、九星连珠、三星伴月这些,硬要去找的话都能找到规律。” 好好好! 杨荣本来还想质疑一下,这下闻言彻底不说话,没脾气了。 金星凌日象征臣子掠过君王,是国家发生变乱,或者臣子造反取代皇帝的不祥之兆。 但凡出了金星凌日,要么是皇帝遭到刺杀,要么就是皇室宗亲内乱篡权,要么就是地方发生叛乱,有人自立为帝…… 如今,别说是金星凌日了,更加不吉利的荧惑守心,居然也都是可以循迹的正常天象? “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飘摇荧惑高。” 嗯,这是张献忠的《七杀碑》里的其中一句诗词,也算是在后世的网络上广为流传了。 单从这句诗的文化水平来看,《七杀碑》的真实性就非常值得怀疑。 反正绝对不可能是动不动就“甘霖娘”的大西王能写得出来的东西,这家伙在文化水平上,连“一片一片又一片”的钱聋老狗都不如。 人家好歹确实会写诗,就是写得有点菜…… “历史上的金星凌日算是比较罕见的天文现象,金星又名太白,因为足够大和白亮,也就是民间《西游记》话本里的太白金星。只不过民间话本为了适应百姓,里面的太白金星比较和蔼胆小,是个标准的和事佬,但实际上的太白金星,在天文观星中却是主杀伐,为大将军气象。” 严格来说,《西游记》里的太白金星确实不对,按照传统的天文星相,太白金星起码也得是个神将的形象,而不是老好人一样的道士模样。 听到这里,杨荣虽然不懂天文,但这些东西还是知道的,那民间的话本《西游记》也是有看过的。 虽然现在还是明初,距离吴承恩出生还差个八十年,但《西游记》的故事却是很早就有了。 最早可以追溯到唐代,玄奘法师取经归来以后,由他的弟子辩机整理一路见闻,先写成了《大唐西域记》。 到这里,还是比较正常的,《大唐西域记》主要讲的也是玄奘西行的见闻、地理、人物。 直到后来他的另外两名弟子慧立、彦琮,为了宣扬师父玄奘法师的高深佛法,就又撰写了《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在其中加入了“亿”点点的夸张神话修饰。 而后,就彻底的一发不可收拾了。 到了唐末五代,《西游记》的神话框架已经大体形成。 至两宋开始,继续“优化”改编,为其添加了孙悟空和沙僧俩角色,但还没有猪八戒。 嗯,《封神榜》里写到的梅山七怪,跟杨戬斗法后被囚禁在一张画里,给后世取经人当徒弟的白猿精袁洪,便是出自南宋的《西游记》版本。 猪八戒则应该是在元末明初,才正式在民间故事之中出现,并广为流传。 吴承恩属于是把《西游记》的所有民间版本,各种传说和唐宋元三朝史籍志怪,进行了一番融合,再添加了一点自己的私货,也算得上是重新写了一本《西游记》…… “金星凌日之所以被认为是不祥之兆,是因为金星凌日发生在白天,发生之时,看起来就是一个黑点从太阳的上下掠过,有如日食一般企图喧宾夺主。” “金星在星象里代表臣子,太阳则是皇帝,臣子喧宾夺主了,那天下自然也就大乱了。” “但真正的原因,”林煜淡淡说道,“还是在于金星本身虽然有着太白星的别名,但金星实际是不发光的,它反射的都是太阳光,而金星凌日的天文现象,也只是地球、金星、太阳三点成一线,金星会介于太阳、地球之间,从而遮挡住了太阳的部分光线,形成小日食(黑点)。” “而且,因为地球的243年约为.3天,与金星395年(金星一年约为224.701天)的总和.9天几乎相等,所以一般金星凌日的周期,遵循地球的年份周期的话,那就为每243年发生一次。” “而243年刚好差不多能对上一个正统王朝的周期律,只要这段时间发生的金星凌日被观测到,可不就能联系上天下将要大乱了嘛?” 这么一解释,杨荣顿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没办法,因为他确实不懂天文星象,只是知道一些史书记载较多的天文异象。 比如荧惑守心、日食、九星连珠……这些都属于常识类的不祥之兆。 也是天人感应说里面的几个典型代表天象。 如果说,金星凌日的一次周期,正好与王朝周期律的轮回周期相等或是相似,那为何金星凌日出现就是代表王朝将要覆灭,也恰好能够说得清原因了。 “再说荧惑守心。” “荧惑其实就是火星,而荧惑守心,与金星凌日一样,都是三星一线,只不过荧惑守心为土星、火星、心宿二(天蝎座a星)三星一线,其中的火星、心宿二为天象中最为赤红的两颗星体,心宿二也被称作‘大火’。” “当荧惑守心发生之时,火星会徘徊于心宿二,形成一片血红,而血红往往代表不祥,又因为火星通常状态下飘忽不定,种种不祥叠加在一起,也就形成了‘大人易政,主去其宫’的不祥征兆。” 这种不祥征兆,大多情况为皇帝的突然驾崩去世。 而且,荧惑守心与金星凌日的周期差不多,三星交集的时间往往更加漫长,能被一个王朝观测到的机会,也就那么偶尔一两次。 在早期的几次恰好遇上了皇帝驾崩,于是它就跟金星凌日一起,都被绑定在了天人感应说的战车上。 相比较于金星凌日的纯粹性,荧惑守心在天人感应的解释,更加的没有底线。 春秋战国时期,宋景公见到楚惠王灭陈,又有荧惑守心发生,便觉得忧虑,认为自己要迎来灭国死期了。 司星子韦就告诉他:“可移於相,可移於民,可移於岁。” 翻译一下就是甩锅给宰相、百姓、年岁,但宋景公觉得这样不好,会危害宋国,就三次拒绝了司星子韦的方案。 司星子韦就赞道:“您这三句有君主之德的话,上天会听到的,荧惑应该也会移走的。” 于是他们就等了一阵,荧惑守心果然移了三度(单纯结束了而已)…… 第二百七十八章 天人感应说 到了秦始皇统一六国,又有荧惑守心发生,恰巧还有陨石坠落在了东郡,落地后有百姓捡到了碎石块,在上面刻下了“始皇帝死而地分”。 始皇帝大怒,派了御史去查问,什么都没查到,就把周边百姓全杀了,又焚毁了陨石。 这段出自《史记·秦始皇本纪》的记载,后世考校下来,差不多除了荧惑守心是事实之外,剩下的可能全是个人杜撰,或者是倒果为因的道听途说。 再往后的西汉末年,汉成帝时期发生的荧惑守心,这才是天人感应说的巅峰。 因为丞相汇报发生了荧惑守心,汉成帝非常恐惧,决定沿用春秋司星子韦的办法,甩锅嫁祸给汇报的丞相,便向丞相赐予美酒、黄牛,对其鸩杀。 结果一年以后,汉成帝还是驾崩了。 嗯,纵欲过度死的,跟荧惑守心没有半毛钱关系,但却间接推动了天人感应说里的“天命不可违”。 最离谱的是汉末三国时期那一次,荧惑守心发生之时,魏文帝曹丕正好驾崩。 而后魏明帝去问黄权,黄权就说:“往年有‘荧惑守心’,结果文帝崩。” 愣是把一次天人感应中的大不祥,给说成了魏国才是天下正统。 要不然,荧惑守心死的为什么是魏国的皇帝,而不是蜀、吴的“伪帝”呢? 林煜目光锐利,缓缓开口说道:“所以,历史上所记载的这些荧惑守心、金星凌日,以及日食等天文星象,大多都是在倒果为因,牵强附会罢了。” “所有的天文星象都是牵强附会之说?”杨荣说着,语气明显有些颤抖。 虽然林煜已经举了好几个例子,但这无疑是在冲击他从小到大养成的固有价值观,还是让他实在难以置信。 “不仅是牵强附会,而且要是按照真正的荧惑守心去计算火星、心宿二的运行周期,还有金星凌日这些,很多都是对不上的,也就是后人故意捏造出来,用于政治舆论造势。” “比如宋景公时期,荧惑守心就是比较典型的政治造势,因为宋国是殷商的后裔……” “而始皇帝就更不用说了,典型的倒果为因,先不说寻常百姓竟然就能识字,还能写出‘始皇帝死而地分’如此有见地的话来,再说这东郡距离咸阳可不算太近,一个百姓在石头上刻字,究竟是怎么传到皇帝的耳朵里的?” “还有汉成帝,这家伙就是典型的纵欲过度而死,不给他来点荧惑守心进行遮盖,对皇权威严的打击就会太大了……” “当然,最离谱的还是曹魏,荧惑守心直接成了曹魏代汉的政治依据,证据就是同时期不仅有荧惑守心,还有黄龙见谯……” “往后的五胡十六国,后赵武帝石虎、北魏明元帝拓拔嗣都曾遇上了荧惑守心,石虎杀了中书监王波避祸,北魏那边干脆死的不是自己而是后秦,真按照汉末曹魏的理论,那岂不是在说石虎这个羯族暴君,以及后秦(羌族)那个‘反骨仔’都是天下正统?” “……” 说到这里,杨荣更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承认荧惑守心是对的,那么后赵、后秦就是天下正统,再不济鲜卑北魏也能凑到正统的边边。 总之,只有汉人不是华夏正统…… 这合理吗? 这显然不合理啊! 林煜还在继续说:“还有隋炀帝杨广,直接是遇到了荧惑入南斗(其中一种),但你们觉得隋朝的灭亡,跟荧惑守心有什么关联吗?” 不能说全无关联,只能说毫不相干! 且不提隋朝根本上的土地制度问题,就以隋炀帝的那种折腾方式,再家底雄厚的王朝,也得被败光了不可。 弊在当代,利在千秋? 这已经很客气了。 隋炀帝修运河,你以为他是为了后人?他实际就是为了自己下江都(扬州)方便! 因为以前的河宽走不了宽大的天子龙舟,水道也不连通,无法直达江都。 再说修建东都洛阳,主要是为了节省财政,因为粮食走运河去不了关中。 这个举措应该是对的,但杨广的操作太抽象了。 修了新都洛阳,却又不舍得迁都,反而形成了洛阳、关中两京的格局,变相增加了财政支出。 又搞出了让后世网庙鼓吹的三征高句丽,这也是最抽象的,先不说隋炀帝打仗的本事实在不咋地,前后征讨三次高句丽,光是第一次就遭遇惨败,几十万大军就回来了两千七百人。 损失不可谓不大! 结果杨广还继续征讨高句丽,最后倒是打得还挺顺利,但好不容易快打下来了,高句丽连忙选择投降。 隋炀帝呢? 他同意了! 高句丽连使者都没派,就口头上说了一句,隋炀帝便带着几十万大军回去了。 高句丽直接光速降而复叛,杨广感觉到智商遭到了碾压,暴跳如雷,而数十万大隋将士埋骨他乡,也不知道找谁说理去。 对了,隋炀帝修的运河,唐朝就堵了。 还有常说的“隋朝大米留到了贞观年间还没吃完,都是隋朝给唐朝盛世留下了底子”。 这简直是超人啊! 什么样的体质,能吃得下隋朝遗留的百年大米…… “再比如说后蜀的孟昶……” 林煜还在侃侃而谈,不光说荧惑守心、金星凌日,还顺便说了下日食。 日食相比较于荧惑守心、金星凌日,那可就要常见得太多了。 按照史书记录,从春秋到螨清时期,光是有记录的日食就有上千次,载入正史的高达916条?,一个王朝只要运气不算太差,总能看到个几次日食。 “按照史书年份的话,《尚书·胤征》篇中记载的夏仲康时期的日食,算是世界上最早的日食记录了。” “其后的《左传》,同样记载过一次日食,外加一次‘流星雨’:夏四月辛卯夜,恒星不见,夜中星陨如雨(《竹书记年》疑似记录了夏朝流星雨,但不能确定)。” “说起来,元人郭守敬的《授时历》,这玩意同样也能用于预测日食的出现,虽然精度上有些瑕疵……” 《授时历》为元朝至元十八年(公元1281年)实施的历法,因元世祖忽必烈封赐而得名,原着及史书均称其为《授时历经》。 《授时历》以365.2425日为一岁,距近代的观测值365.2422仅差大约26秒,精度与《格里高利历》相当,但比西方早采用了300多年。 到了大德三年八月己酉朔巳时,《授时历》成功预测了一次日食,但结果略有偏差,其为经过西伯利亚极东部的日环食,食分微小且发生在接近中午阳光强烈的时段,导致肉眼难以察觉。 但这并不妨碍《授时历》的成功…… 第二百七十九章 天人感应是假的 “所有的天人感应,实际都是虚无缥缈。” “一切的一切,不过是王朝为了维护统治,愚弄百姓相信天命。” “这也是为何,方天说很早就已经被推翻,而时至今日依旧作为朝廷官方认证的正统天文学说。” 林煜说着也不觉有什么讽刺,诚然如他所言,封建王朝的特性就是如此,一切都只是为了维稳统治而服务。 “元朝郭守敬的《授时历》,很早就已经能够对日食进行预测,难道还要说日食也是天人感应,降下人间的警示?” “说起来,本朝的《大统历》,不也是刘基(刘伯温)根据《授时历》而改进出来的……” 还顺道继承并放大了《授时历》的误差…… 后半句林煜没说出来,因为实在是太搞了。 大明的《大统历》出身《授时历》,而为了与《授时历》显得不一样,就对部分天体运动做了细微改变。 这就导致本身就存在些许误差的《授时历》,历法时间上的误差被进一步放大了。 举几个简单的例子: 万历二十年五月甲戌夜月食,钦天监根据《大统历》的推算足足与实际差了一天。 万历三十八年十一月壬寅朔,钦天监再度推算日食食分及时刻,又发生错误。 …… 虽然陆续有人提出修改历法,但由于大明的“祖制不可改”,朝廷中枢始终拒绝修改,甚至还禁止(弘治年间废除)民间私习天文和历法,违法乱纪者将处以极刑。 到了明末,《大统历》的误差已经大到了不得不改的地步,正好又有利玛窦来华传教,崇祯顺势设立“西局”,由徐光启领导,采用西方天文历法编撰《崇祯历书》。 《崇祯历书》于崇祯二年开始编撰,崇祯七年编撰完成,而后又深陷党争,反复争论扯皮十年。 直到李自成攻破北京城,《崇祯历书》几经流转,最后落入螨清手里,被改编为《时宪历》,作为螨清的正统历法来使用。 说起历法上的误差,晚明的这段时间线,彼时的西方还发生了一件比较抽象的“大事记”。 ——历史消失的10天。 具体的情况表述就是,有个叫格里奥的人在大明的万历十年,也就是公元1582年,正式提出了公历历法纪年。 罗马教皇格里高利十三世采纳了。 于是乎,格里高利公历正式开始,也就是现在所用到的公元历。 而此前西方采用的儒略历(罗马共和国)就此退出历史舞台,但儒略历和格里高利历是有误差的,二者误差足足达到了10天。 罗马教皇格里高利十三世也很苦恼,为了让下一年的春分日期恢复到3月21日(公元325年时的春分日期),便把1582年的10月4日的下一日改为10月15日,就这么硬生生地跳了10天。 以至于当时的欧洲民众都为此吐槽教廷的荒唐:“教皇一纸训令就能抹掉日历上的10天?” 比较巧的是,西方这一年被荒唐地“抹去了10天”,而东方的大明中国,做出了“一条鞭法”改革的张居正去世。 跟着同年去世的,还有“隆庆开关、俺答封贡”的俺答汗,差点统一日本战国的织田信长。 嗯,“水太凉”钱谦益也是这一年出生的,同时出生的还有“一月天子”明光宗,意大利传教士艾儒略,以及统一了藏地、青海的固始汗…… 这么多的历史名人同年出生,又同年去世,也揭示着大明这辆老旧腐朽的王朝战车,正在一步步的迈向深渊。 “天人感应都是虚假的……” 杨荣面容有些呆滞,口中喃喃自语。 郑和没太多感想,因为他出过海,去过许多国家,又熟悉牵星术,知道该怎么观察预测星象方位,所以对读书人的那套天人感应颇为的不屑。 应该说,所有懂得天文占星的大明天文学者,包括那些钦天监的官员,全都是骨子里早就知道天人感应是假的了。 但不会有人去说,因为食利者是不会背叛自己的阶层的,说天人感应是假的,那就等同于在砸自己的饭碗。 而且皇帝也不会相信,至少不会明面上相信。 比如本朝大明的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他就对天文学非常的不感冒。 “明太祖平元,司天监进水晶刻漏,中设二木偶人,能按时自击钲鼓。太祖以其无益而碎之。”——《明史·天文志》 翻译成白话:朱元璋刚刚当皇帝那会儿,司天监为了讨好皇帝,就进献了一个水晶刻漏,中间有两个木偶人,会按时地自击钲鼓,相当于古代版的闹钟。 但这个闹钟呢…… 朱元璋觉得没用,就给砸了。 嗯,砸了…… 林煜还在继续说:“天人感应都是虚假的,这已经毋庸置疑,而之所以会诞生这套成体系的,用于愚弄百姓的天人感应说,归根结底还是那句话……” “什么话?”于谦疑问道。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这八个字一出,杨荣、郑和……还有隔壁偷听的袁忠彻,都是脑子里嗡嗡作响。 杨荣、郑和心中顿时暗叹:“幸好陛下和太子没在!” 隔壁的袁忠彻:“……此子果真奇人也!” “因为受命于天,所以皇帝就是天子。” “而‘天’也就是皇权的法统,那么‘天’就必须被神圣化,用于窥探‘天’的天文学,也就必须为之做出让步,天人感应就是天文学为政治统治让步的产物。” 林煜轻吐一口气,淡淡说道:“也就是说,为了王朝的统治,天文学可以昧着良心去愚弄百姓,说有天人感应,同样也可以昧着良心去说,大地是平的,而不是圆的。” “哪怕在很早以前,就已经有人提出了地圆说……嗯,用这里的说法,应该是叫浑天说。” “虽然浑天说也是错的。” 林煜再一次强调了一遍地圆说,算是给前面说的所有内容,集体打上一个“翻译”补丁。 没有地圆说,那所有的世界理论,地缘均势,改革措施……也就全都不成立了。 说起来,其应该早在元朝就已经被初步证实了才对。 至于证据,就在元朝的北方疆域版图界限上…… 第二百八十章 元朝北界 前面说过,元朝的主体民族蒙古人,作为崛起于蒙古高原的游牧政权。 因为环境气候的压力,被迫对外展开扩张征服,同样也对开拓广袤的西伯利亚,有着天然的近水楼台之便利。 而这一对外开拓扩张的过程,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元太祖(追封)成吉思汗时期—元太宗(追封)窝阔台时期—元世祖忽必烈时期。 第一阶段的成吉思汗,没有太多别的目的,他征服西伯利亚主要就是为了彰显权威,扫除北方的不服从部族势力,所以派遣了术赤大范围招降了西伯利亚远近的森林游牧部落(林中百姓)。 第二阶段,窝阔台统治下的蒙古帝国,对中亚、欧洲发动了大规模西征,西伯利亚也在西征的行军路线之中。 这一阶段的蒙古帝国,陆续探图点亮了“北海”与“日不落山”等广袤疆域。 最后是忽必烈时期,这时段的蒙古帝国已经陷入分裂,元朝几乎独占了包括华夏、蒙古、西伯利亚在内的亚洲地区。 为了支持郭守敬对《授时历》进行编纂测量,元朝进行了规模空前巨大的地图测验。 尤其是岭北行省(西伯利亚),就贡献了三个测影所:和宁(蒙古高原)、铁勒(贝加尔湖)、北海(北冰洋畔)。 所以,别的王朝对疆域地图测绘都是以《地理志》为依据,只有元朝采取的是《天文志》为绘图依据。 正是因此,导致了元朝地图在后世出现了许多不同的版本,每个版本都有着各自不同的差异。 其中最出名的就属郭沫若版和谭其骧版。 先说一下两版地图的共同点: 第一,北部疆域都直达北冰洋,并标注北海。 第二,标注北纬69°的普托腊纳山脉为日不落山脉。 第三,偏重岭北行省西北边界,模糊辽阳行省东界。 不同点有: 第一,谭图的八邻万户西界比郭图少了一角,与额尔齐斯河、鄂毕河分开。 第二,谭图标注了别吉大营盘。 第三,谭图的昂可剌在北纬66°,而郭图的在北纬61°。 第四,谭图的经度跨度与郭图相比,缩减了20°,进一步对辽阳行省进行模糊化边界。 第五,北海测影所,郭图的在北冰洋畔,谭图的则南移了,不再濒临北冰洋。 之所以会有这些共同点,同时又有不同点且差异巨大,归根结底就在于元朝对西伯利亚的记录太少。 而且对地图的测绘太过笼统,还用到了《天文志》作为测绘依据。 这就给后世的地图测绘,带来了极大的不确定性。 目前在元朝的官方史料里面,文字记载最明确的还是外兴安岭的北山兀者。 当然,争议的真正重点还是在第五条,有关北海测影所的地理纬度划分。 因为对于北海测影所,元朝没有具体的文字记载,只有一句涉及天文学的记述。 “北极出地六十五度,夏至影长六尺七寸八分,昼八十二刻,夜一十八刻。” 这句话怎么理解呢? 如果以影子长度来推断纬度,那应该是在北纬64°才对,而要以时间刻度来推断地理纬度,那就是北纬63°。 这两个地理纬度与实际的北冰洋畔确实有些距离,但同样也不太可能实指贝加尔湖,反而更有可能指代蒙古高原以北的广袤冻土地带。 北海不是海,也可以是大漠,就跟瀚海也不是海,而是瀚海大漠部落一样。 至于日不落山,则来自元人笔记《双溪醉隐集》。 这里的争议也颇多,因为关于日不落山的记载,元人笔记没有写明确,到底是太阳完全不落山,还是太阳只落了一点点。 这看似只是一丁点小差异,但放大到实际的地理纬度……也确实看起来很小。 顶多就差了个几度,可这几度放到实际的面积测绘上,所涵盖的土地面积起码能有大明的一个省份之大。 不过这对大明来说影响不大,因为目前大明能够打到的地方,都有着继承元朝版图的强宣称。 元朝版图除开广袤的西伯利亚,其余早在成吉思汗时期就已经被招降,要把这些“林中百姓”纳入到大明的统治范围内,自然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即便是按照“外人”的标准来算,这些被招降的“林中百姓”部落也可以算作是元朝的版图领土。 因为元朝是可以派遣官员进入这些版图管理的,比如元朝让刘好礼担任吉利吉思、昂可剌、撼合纳、谦州、益兰州五部断事官。 这五部几乎都位于北纬60°或附近一带。 还有更北边的康合思、失必儿、巴亦惕三部,根据多方考证则很可能位于叶尼塞河中游,也就是西伯利亚西部到中部的那一片广袤冻土之上。 嗯,地理纬度不明的北海测影所也被包括其中。 也就是说,不论元朝的北海测影所纬度怎么去划,它的版图都是一定抵达过北冰洋的。 关于这一点,尤其是在刘好礼管理的昂可剌部,就可以找到对应的依据。 因为昂可剌部为吉利吉思部(吉尔吉斯斯坦)附庸,起初只被认为是在吉利吉思靠北边一点,符合“去大都二万五千余里”的史书描述。 但根据元人(盛如梓)笔记《庶斋老学丛谈》的记载:“盎吉剌(昂可剌)日不落,只一道黑气遮日,煮羊膊熟,日又出也。保定刘敬之(刘好礼)往任断事官,亲见之。” 这一段与日不落山正好可以相互佐证,而且记载的也更为明确,直接写明了在元朝的最北方疆域,太阳会落下煮一锅羊肉的时间。 而且,在后续的描述中又接着提到了刘好礼在昂可剌部,看到了“极昼极夜”的自然现象。 而“极昼极夜”也必须在接近北极的北冰洋畔才能看得到,在此之前的盛唐巅峰时期,安北都护府的最远辖地骨利干部,同样也有关于“极昼极夜”的自然现象记载。 按照这一套来宣称的话,东西伯利亚还不好说,因为缺乏对应的史料作为依据,但中西伯利亚和西西伯利亚,绝对是属于元朝控制过的领土。 也别找什么只是蒙古骑兵跑过,不能算作领土的蹩脚理由了,都派了汉人官员前去管理,又设置了用于天文测绘的北海测影所,算是半常驻的天文机构。 这要是还不算领土,那干脆整个元朝都当不存在得了…… 第二百八十一章 地心说 林煜费这么多口舌去说元朝的北部疆域,除了在跟三人讲“硬核天文”,同样也是在潜移默化的给他们植入领土强宣称的观念。 大明立国的宣称,便是承袭元朝国土法统,这从明朝最让人诟病的贱人籍制度就能看出,还有被堡宗废除了殉葬制。 当然,这也能理解。 朱元璋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确实值得称道,但他到底还是个古代人,建立的大明依旧脱不开封建专制王朝的政治特性。 有了这层政治特性,那就必然要继承前朝的法理,继承前朝的国土。 好比汉承秦,魏承汉,隋承周,唐承隋…… 只要没有什么太大的政治毛病,比如王莽篡汉,算是坏了王朝更迭的固定规矩,不被历代王朝认可,脑袋还被切了下来作为警示之用。 哦,还有个武则天的“大周”,女主临朝、牝鸡司晨同样也不被儒家所容,所以她的帝号也被废了,以皇后之礼合葬唐高宗李治。 除了这两位,哪怕历史上再怎么烂的王朝,也总归有人会去继承它的法理。 所以,大明继承元朝的政治法理,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合理,还能进一步打击元朝残余势力“北元”的政治合法性。 只不过,连续几次北伐太过仓促,对草原作战并不熟悉,到头来大明都是功败垂成。 到了永乐再度北伐,还是犯了不认路,对草原路径不熟,而且还急功近利的老毛病…… 可以说,自洪武、永乐两代北伐过后,大明后续基本就再无什么像样的北伐了,对外的战略整体开始偏向于收缩与保守。 朱瞻基倒是雄起了一下,然后他就去世了…… 堡宗…… 不提也罢! 林煜现在得让大明对北方重新产生兴趣,不求能完全控制西伯利亚,这也不现实。 但一些关键的河流水系,诸如贝加尔湖、叶尼塞河等,还是务必要拿下来才行。 拿下了这些河流水系,再与当地的萨哈人、鄂伦春人等部族搞好关系,那日后统治西伯利亚也就妥了。 西伯利亚现在有什么价值? 那就别管了,先占下来再说,顶多也就出兵千把人,耗费不了太多钱粮。 当年的哥萨克能几百人控制广袤的西伯利亚,没理由大明不行的啊。 更何况大明还有比哥萨克那群逃亡农奴、罪犯更先进的造船航运技术。 “这里……还有那里……” 林煜站起身来,对着墙面的地图上,大明北方的广袤土地随手虚画了几下,大致把整个西伯利亚到普托腊纳山脉全都划了进去。 “这里是曾经元朝到过的最远之地,在这里还有元朝派遣的汉人管理官员,以及设立有一个负责天文测绘历法的北海测影所。” “大明未来要想持续发展,那不仅南洋要控制殖民,极北之地也必须要拿下。” “说起来,这里在唐朝便已经算是中国的疆域,我大明无论驱逐鞑虏,还是承袭蒙元,这里应该都算是中国故地才对。” 后半句直接把杨荣到嘴边的话给堵死了,也让郑和、于谦,包括隔壁贴墙偷听的袁忠彻,全都是赞同地点了点头。 郑和虽是太监,但能打善战,此刻有些感同身受:“封狼居胥,勒石燕然,此为大国壮举也!” 郑和今年也才五十岁左右,正当壮年。 而且太监领兵打仗,然后战功封王的都有,那为何不能再出个封狼居胥呢? 说到封狼居胥,有个地狱笑话。 元世祖忽必烈是唯一“封狼居胥”的蒙古人,打的还是刚刚踏平了欧洲的“上帝之鞭”蒙古精锐骑兵…… 杨荣眼看话题逐渐有往“武德充沛”上面去扯,连忙开口打断道:“林先生,元朝的岭北行省法统我们已经知晓,学生这里还有疑问想要请教。” 林煜点了点头:“问!” 杨荣心中暗松一口气,定了定思绪后接着问道。 “林先生刚才说到,认可浑天说,但又说浑天说也不准确,这是何意?” “字面意思啊!浑天说并不对,应该说是并不全对。” “这么讲吧,浑天说认为大地是圆的,就跟鸡蛋一样,内里有黄(地核),外部是蛋白(地幔),这个鸡蛋飘浮在宇宙之中,日月星辰则围绕其运转。” 杨荣听到这里,略有些疑惑,问道:“这有什么不对吗?” 嗯,他已经差不多接受了浑天说中大地是圆的这个设定了。 这没什么好不好接受的,因为方天说大家都知道是扯淡,真正能触及到天文知识的,只不过是在盖天说、浑天说之间左右摇摆而已。 浑天说认为大地是个球。 盖天说认为大地是个半球。 元朝先不要去说它的统治如何残暴,至少它的天文学成就确实比明清两朝都要来得更高。 《元史·天文志》还专门记录过,有人做出了一个木制的地球仪,还明确标注了“七分为水,其色绿,三分为田地,其色白”,又画出“小方井(经纬度)”。 这都不能说是牛逼了,简直就是魔幻中的魔幻。 因为知道地球是圆的,最多只能说明元朝天文学界认可浑天说,但能推算出地球的水陆比例,这就相当夸张了。 后世的地球,海洋面积占比为79%,陆地则为21%,与元朝的“七分水,三分地”非常接近。 唯一的误差,无非就是大地不是圆的,而是个椭圆。 这个误差同样带给了古希腊,其利用三角几何定律配合太阳北回归线高度,计算出了地球的半径,与地心到地表的大致距离,误差仅有5%(地球不是圆的)。 “浑天说对不对,我给你们辩证一下。” 林煜想了想说道:“首先,大地是圆的,这是浑天说认可的理论,就连盖天说也认可大地是个半球,而且二者可以说都得到了历朝天文学界的论证,但无论何种天文学说,都认为我们脚下的大地居于宇宙之中,而日月星辰围绕运行,这对吗?” “不对吗?” 郑和有些愕然,长年出海远洋的他,对浑天说的认同度,比在座任何一人都要更高。 如果大地不是个球,那他还没事下什么西洋? 可浑天说的另一主旨,在于地球是宇宙的中心,也被同时期的西方所认可。 说白了,浑天说约等于地心说…… 第二百八十二章 日心说 “你们说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地球从来都不是宇宙的中心,太阳才是中心,而地球是围绕着太阳转的。” 林煜直接语出惊人,张口就把“日心说”搬了出来。 “太阳才是宇宙的中心?!” 这一番话,给郑和干懵了。 也给刚刚接受了浑天说的另外三人,都整的有些茫然了。 这步子迈的是不是有些太大了? “我知道你们可能有些难以理解,但地球确实是围绕着太阳转的……” 但太阳也不是宇宙的中心。 后半句林煜没说出来,只是模棱两可的默认了,反正现阶段只需要知道地球是绕着太阳转的,金木水火土五行也是绕着太阳转的就行了。 “哦,补充一下,月亮的确是绕着地球转的,日月星辰也只有月亮才是绕着地球转的,所以历朝以月亮制订的历法,虽然能够应用,但却始终带有无法避免的误差,需要一朝一朝不断去重新修订。” 这么一说,杨荣的脑子里再度嗡嗡作响。 历朝历法以月亮为参照物进行编修,又以地球为宇宙中心作为制订基准,而月亮圆缺变化周期为一年354天,与回归年(太阳年)相差了足足11天。 这么去制订阴历,跟真正的时间历法不发生误差才有鬼了。 实际上,中华上下五千年历史,总有聪明绝顶的人能够发现不对。 但他们都抱着先入为主的观测角度,认为地球是个球就已经很了不起了,没人想得到地球压根不是中心,所以也始终搞不清楚历法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会有无法规避的误差存在? 而最后的解决方案,就是阴阳合历,设置闰月(每19年7个闰月)去弥补阴历与回归年之间的误差,尽可能让一年的平均时间接近。 又安排二十四节气,用于反映太阳在黄道上的位置,与阳历节气相对应,来调整指导农事活动。 这些历法上的补丁组合拳打下来,才算是勉力维持着王朝的历法不会崩得太快,误差不会出现太多。 “所以,月亮是围绕地球转的,而地球与五行星象又都是围绕太阳转的?” 这套日心说搬出来,听着似乎很简单,但实际也确实很简单。 无非就是将地球从原来的中心轨道模型里给搬出来,再把地球外围轨道的日月星辰,除了月亮也全都搬出来,给一个个拿出来重新安放,太阳摆到地球的位置,作为轨道的中心点。 林煜嫌弃嘴上说的不明白,干脆把地上的稻草清理掉腾出一片空地,又随手捡了几块小石头,把最大的那块摆在中心,又以中心画了几个圆形线谱图。 大圆套中圆,中圆套小圆…… 层层套娃,整出了个简易的太阳系轨道模型。 “林先生,这是什么?” 看着林煜花了几分钟摆出来的太阳系轨道模型,郑和、杨荣、于谦全都颇为好奇。 隔壁牢房偷听的袁忠彻,只能听见,却什么也看不到,急得是抓耳挠腮,又不好出声惊扰。 毕竟他是带着皇命来的,而且这还是偷听。 好在没过多久…… 墙的对面总算又有人说话了。 “这是太阳系的轨道模型,那些圆线我画的不太好,你们几个将就着看,这些圆线就是地球和金木水火土五行天体运行的轨迹图。” 林煜说着,又专门挑了一个小号的石子,放在了第三轨道的“地球”周围,又跟着画了个小圆圈。 “这就是月亮,那个最大的位于中间的石块代表恒星太阳,因为它相对恒定不动,而外围第一轨道是行星水星,然后是金星、地球、火星、木星(灵活的胖子)、土星……依次排列开来,月亮则是围绕地球这颗第三行星公转的卫星,不算在行星之列。” “实际上,在地球、金木水火土五行和太阳之外,还有着第七、第八行星。” “只不过距离太远,现阶段很难进行有效的观测而已。” 天王星、海王星的观测发现时间,远比想象中的要近,前者差不多是在螨清的乾隆四十六年,被英国天文学家威廉·赫歇尔用望远镜首次观测到。 而后者就厉害了,也是林煜必须要强调这两颗行星的原因。 因为天王星被用望远镜观测到了以后,法国天文学家亚历斯·布瓦尔便根据天文数学定律,制定了天王星的轨道表,但随后的观测显示天王星的运行轨道与数学表里的位置误差越来越大。 布瓦尔据此论证推测,在天王星外还有一个摄动体存在。 紧接着,在各国天文学者不断的数学推演下,海王星这颗假想行星的数学模型轨道被推算出来,而后凭借数学模型中推算的位置,成功观测到了海王星的具体坐标。 与模拟的虚构模型误差不到1°,这也是天文史上首颗被数学计算出来的,而非是直接观测到的行星天体。 对了,作为天文学之父的伽利略,其实很早就已经观测到海王星了。 只不过,当时伽利略观测的海王星,正处于年度逆行周期的开始阶段,导致行星的运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也让伽利略产生了误判,认为海王星是一颗恒星天体。 至于冥王星…… 冥王星很早就已经被踢出行星序列了,因为冥王星的质量太轻了,它的质量仅有月球的六分之一,体积也比一般行星更小。 而且,冥王星的轨道离心率及倾角皆是较高,其轨道不仅是椭圆形,与黄道的倾角也达到了17°,与其他八大行星的轨道参数完全不同。 冥王星还会周期性进入?海王星轨道内侧,但因与海王星的轨道共振而不会碰撞。 再加上20世纪末,天文学家在?柯伊伯带发现了一些质量与冥王星相近的天体,同样又在21世纪初发现了一颗新的阋神星,质量比冥王星多出27%。 冥王星就此被列为矮行星。 “……” 杨荣、郑和、于谦全都听得一脸茫然。 墙对面的袁忠彻也差不太多,他完全没听懂这是什么意思。 行星、卫星、恒星?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第二百八十三章 太阳系 “林先生,什么是行星、恒星、卫星?” “还有第七、第八行星又是什么意思?如果说有第七、第八,那意思就是我们脚下的大地,难道也算是宇宙中的行星?” “……” 杨荣、郑和、于谦三人争先恐后提出自己的疑问。 问什么是行星、恒星、卫星之概念的,很明显是杨荣,因为他到现在也还是听得一知半解。 毕竟,他没有郑和那样熟悉天文学,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储备,也没有于谦这样听了好几个月课程养成的“开阔”眼界。 那就只能全凭自己理解了。 恒星倒是好理解一点,就是林煜所说的,恒定不动…… 也不对,林煜中途又随口做了句补充:“太阳只是相对恒定不动,它也是会转的”。 嗯,太阳相对整个太阳系的轨道系统而言,不是完全的恒定不动,它也存在自转现象。 这可以从太阳黑子以及日面上的其他活动客体,如日珥、暗调和谱斑等在日面上的移动,以及从太阳东西边缘光谱线的“多普勒效应”来证实。 太阳自转的方向与地球自转方向相同,而且因为太阳是一个气态恒星,所以每一部分的自转周期也不一样。 太阳赤道,自转最快,纬度越高,自转越慢。 用科学的数据表明,就是太阳赤道处的自转周期约为27天6小时36分钟;纬度30°处,周期为28天4小时48分钟;纬度60°处,周期为30天19小时12分钟;纬度75°处,周期为31天19小时12分钟。 另外,太阳的自转速率也在不断变化,但既不是越转越快,也不是越转越慢,而是在某一个上下区间变化。 至于太阳的公转现象…… 这距离目前的大明来说太过遥远,还是等先发现了太阳的自转再说吧! 没错,太阳的自转现象最早也是由伽利略研究太阳黑子时发现的。 “恒星我说过了,就是相对我们脚下的大地,也就是地球,恒定不动的天体那就是恒星,而我们所在的这个轨道系统,有且只有一颗恒星,那就是太阳。” “行星就更好理解了,环绕恒星公转的就是行星,卫星则是与行星、恒星的关系类似,只不过卫星环绕的那颗‘恒星’是行星,月亮就是地球的‘行星’,而地球就是太阳的行星。” “所以在我们的这个太阳系……嗯,以太阳为中心,姑且就叫太阳系,太阳轨道系统嘛!” “包括地球与天文星象中的五行在内,太阳系一共有八大行星。” “在距离更远的地方,还有着第七、第八行星尚未被目前的天文学所发现。” 林煜想了想,给三人大致解释了一番天文学中的“太阳系”。 不解释还好,这一解释下来,杨荣反而更懵了。 应该说…… 理解倒是理解了,但不影响他的茫然无措。 天人感应不存在,都是虚假的也就罢了。 有识文人大多都能摸清其中的那点“秘密”,只不过大家都“合起伙来”不说而已。 可现在林煜却是不仅要说,还要把当前天文学里,那一套为政治所服务的天人感应说,连同天文学一起全部撕碎扯烂,把那层政治的遮羞布彻底揭下来,再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去。 恒星、行星、卫星,太阳系八大行星,其中的地球、五行都是宇宙中渺小的一颗行星。 日月日月,日月为明,太阳还是那个太阳,可月亮却被无限缩小化。 林煜补充的说法就是,太阳和月亮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太阳比地球大得多,所以才能通过特殊的力量,去捕获控制地球,让地球围绕公转,而月亮比地球还要更小,所以就被地球所捕获。 二者换算下来,在太阳的面前,月亮就真只是一粒“尘埃”,月亮还不会发光,它的光都来自于太阳。 与前面提到过的金星凌日一样,金星也是接受着来自太阳的反射光。 证据? 这还需要证据? 金星凌日发生时,原本白亮巨大的“太白金星”,变成了小小的黑子,如同“小日食”。 用林煜给他们说的那一套,月亮本身不会发光,光都来自于太阳的反射光,也能解释得了为什么月有阴晴圆缺…… “……” 杨荣只是一时有些迷茫,不代表他真的蠢。 能在大明当上首辅、次辅,又在后世留下“三杨”的政治美名,他绝对算是当下中国最聪明的那一小撮人了。 林煜讲的这点粗浅天文知识,杨荣稍一理解,就能明白是什么意思。 参考金星凌日,是因为金星恰好运动到了太阳和地球之间,从而形成“三点一线”。 杨荣沉默着伸手上前,摆弄了两下地上的“微缩版太阳系”轨道图,将“金星”石子放到了“太阳”和“地球”之间。 “原来如此……” “这便是金星凌日了。” 另一边,于谦也有样学样,伸手上前摆弄了两下。 “火星、土星、地球……” 于谦手上动作一停,他想摆一下“荧惑守心”的星象图,但又突然发现找不到“心宿二”了。 当然找不到了,这是太阳系外天蝎座的恒星,也是天蝎座最亮的那颗恒星。 如果不是很亮的话,也没法被古人落后的天文观测技术发现了。 “诶,那这么说的话,林先生,天狗食日也是因某颗行星把太阳光挡住了所导致的?” 郑和看着地上抽象的星象图,猛然间灵光一现,试探性问道。 “恭喜你,说对了。” “所谓天狗食日,那条天狗就是月亮,月亮这颗卫星距离地球太近了,所以当它与太阳、地球达成了三点一线后,就会把黑暗的背面留给地球,形成天狗食日的特殊现象。” 话说,这条“天狗”上面还住了嫦娥来着~ 不过说起来,嫦娥奔月的传说,一开始也不是描述天上的故事,里面的嫦娥最初是叫做姮娥,为了避讳汉文帝从而改名嫦娥。 姮娥奔月最早可追溯到夏朝的后羿篡夏(太康失国)。 有穷氏首领羿篡夺夏朝“王权”,而夏“王”称“后”,故名“后羿”。 后羿征服了夏朝九支氏族部落,夏朝君主自称太阳,以太阳为图腾,即后羿射九日。 后羿荒废国事,被寒浞篡夺,寒浞觊觎后羿正妻姮娥,姮娥不愿屈从,便投奔支持后羿的两个部落,即姮娥奔月。 ——以上不可全信,因为夏朝史料太过久远,就算再多方考证,也很难说得清楚…… 第二百八十四章 新的天文概念 林煜直接硬说天文理论,这三人还听不太明白。 但画出太阳系的轨道运行图,再这么一摆出来之后,那就什么都能看懂了。 要是不相信怎么办? 能怎么办…… 林煜本来也没指望他们听一次就能全信,只要给他们埋下宇宙广阔的观念,以及“日心说”的第一印象就可以了。 其它的都可以慢慢学,循序渐进的去探索。 毕竟,没有天文望远镜,也没有成体系的数学模型,那目前林煜说到的这些天文概念,就全都是空中楼阁。 “原来如此,天狗食日就只是单纯的月亮运行到了太阳与地球之间,与荧惑守心、金星凌日都是相同的道理。” 郑和的天文学知识储备最是充足,所以理解的速度也最快。 于谦倒是跟着提出另一个问题:“林先生,既然宇宙如此广阔,那是否在太阳系之外,还有别的一方世界?” 这个问题也不难想到,因为林煜明确说了,宇宙所有星辰都脱不开恒星、行星、卫星的范畴(彗星、流星没说,不过也差不多了)。 那么太阳系(地上摆的图)内没有心宿二,要么是林先生一不小心忘记了,要么就是心宿二来源于太阳系之外的另一方世界。 前者不太可能,林先生已经明确说过了荧惑守心,自然不可能忘记心宿二。 就连那神秘未知的第七、第八行星都标注出来了…… 那心宿二就只能是在太阳系的外面…… “不错,太阳系之外才是更为广阔的宇宙,现在的天文学观星所能看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 林煜话音刚落,郑和便点了点头。 “果真如此。” “林先生,还请不吝赐教。” 郑和一脸诚恳地起身,给林煜执了个师礼。 得,又多了一只乖乖学生! 林煜都快感觉自己正在玩一款历史养成类游戏了。 养成的对象就是大明朝,养成期间还肩负“抽卡”集历史名人成就的任务。 朱瞻基、于谦、杨荣、郑和…… 全都是史书上能留下几页笔墨的人物,包括还没露面,但绝对是注意到了自己的明仁宗朱高炽。 说起来,林煜的脑子里不由得有点“幻视”,把这位仁宗“幻”成了**唐“狄仁杰”。 “咳咳咳~” 想到这里,林煜一个没忍住,被自己的脑洞给呛了一下。 对面刚刚执过师礼的郑和,还没坐下就见到林煜自己把自己给呛到了,连忙把桌上晾着的茶杯端了过来。 “……” “呼!” 一杯茶水下肚,顺气了。 “林先生……” 郑和待林煜脸色好了些,这才又试探性开口。 “不必,我是拿钱办事,吃人嘴短,你们虽然是囚徒,但只要愿意听的话,也不是不能旁听一下,只要出钱的不反对就行。” 出钱的不反对? 出钱的可是陛下,陛下本来就是要他们入狱听课的,怎么可能反对? “谢林先生成全!” 郑和闻言顿时大喜,却听林煜又是话锋一转。 “但是今天不行!” “啊?” “这是为何?” 杨荣惊觉疑惑。 于谦也有些不知所措。 “天黑了,夜深了,有什么问题,下节课再讲。” “好了,下课,睡觉!” “……” 林煜直接是盖起被子,睡大觉去了。 杨荣、郑和、于谦三人虽然意犹未尽,但也不好真的强求林先生给他们熬夜上课。 而在墙的对面,袁忠彻枯坐在一个木墩上,却是有些睡不着了。 既是因为林煜说的那些天文学内容,那些堪称惊世骇俗的天文“异”论,同样也是在于林煜这个“人”,这真是个“奇人”啊! 袁忠彻现在已经基本确定了,陛下没有跟他开玩笑。 这个林煜林先生,确实是一位旷世奇人! 与曾经的那位道衍大师相比也不遑多让。 当时入狱一眼远观,其面相应是个早夭的,但现在不仅活着,腹中还存有如此丰富的天文“异”论。 这个“林先生”到底是什么人…… 袁忠彻在自己的牢房里枯坐着怀疑人生,怀疑自己老爹传下来的相面技艺。 就这么一折腾,是彻底地睡不着了。 …… 翌日。 大早上,皇宫内。 朱高炽刚刚与内阁、六部等朝廷重臣大员,开过例行的小朝会,顺便处理了一些底下难以决断的国事要务。 工部、刑部、兵部等各自回去办公了,内阁则被留了下来,还有户部、吏部的两位简在帝心的尚书部堂。 “昨日林先生又开讲了,这次的课程讲完,距离林先生出狱就又近了一分……” 朱高炽坐在龙椅上,目光扫视着锦衣卫送上来的天牢详情奏报,不由得有些感叹。 感叹命数天意的神奇,若非他当初“仁慈”了一下,给林煜从凌迟改判为了问斩,再到后来又把于谦恰好地安排入狱“反省”。 怕是这么一位天赐大明的“贤德”,就真的要被秋后推出午门外斩首示众了。 林煜没了,也就没有现在的摊赋入亩、宗室新政改革措施,还有日本的银矿,以及即将推行的新税卒、分税制与士绅一体纳粮…… 天意莫测,非人力所能预计。 夏原吉这时开口说道:“陛下,林先生不日便将出狱,也该商酌一番如何应对了。” 朱高炽轻轻点头:“夏爱卿说的是……” 林先生就快要出狱了,那自己也应该提前做些准备才是。 只不过,是提前找个时机说明,还是等林煜出狱后再以皇帝的名义去征辟,朱高炽目前都还未想好。 毕竟,到目前为止他都还无法确定林煜对大明的态度。 虽然林煜给出了一些改革政策,但内阁、六部也对那些政策做过推演。 得出的结果有些尴尬…… 能让大明变得富强是真的,但隐患同样也是存在的。 摊赋入亩、士绅一体纳粮倒还好,这两个只是对士绅有损,若是出问题了,那也是出在士绅身上。 再好的政策制度,也经不起时间和人性的考验。 按照内阁做出的推演,最好的结果也就是百年后,摊赋入亩、士绅一体纳粮才会开始出现问题。 就这,还是考虑到了新税卒的作用,可以延缓因为吏治的腐败,带来的政策制度变质…… 第二百八十五章 难得糊涂 在内阁的推演中,摊赋入亩、士绅一体纳粮必然会一步步崩盘。 但即便崩盘了,也还是有救的。 不像前面历朝的税制,一烂就彻底地烂透了。 因为从前的税制,从来都不会去动士绅这些食利阶层,动了食利阶层,那就是在制度上开创了先河。 与之相比,问题比较严重的,反而是新税卒。 新税卒可以加强皇权,靠的是什么? 靠的正是新税卒识字。 可新税卒来源于不识字的退伍老卒,也就是平头百姓,他们被垄断了知识和上升渠道,属于是被剥削的金字塔底层。 让他们识字不亚于在破坏权力架构的金字塔地基…… 内阁也没把话说太满,只是提出了隐患与顾虑。 因为新税卒也有可能变成新的乡绅,而且概率非常大(没有外部影响)。 “……” “赛哈智,林先生昨日的讲课,都讲了些什么?” 朱高炽也不再去思考太多,反正政策已经颁布下去了,是好是坏就等时间来说明。 现在,他更关心林煜昨天讲课都讲了些什么。 “回禀陛下,根据杨学士及三宝太监、于御史奏闻,林先生昨日讲解的是天文。”早在一旁等候的赛哈智连忙拱手回答。 “讲的是天文?” 朱高炽先是惊诧,随即点头盛赞:“林先生果真博学,连天文都有所涉猎。” “……” 人比人气死人啊! 这也就是林煜了,换作其他人胆敢擅学天文,要么入宫做太监,要么就流放杀头。 “都讲了天文的什么,把笔记拿过来给朕看看。” 朱高炽按照惯例先要来笔记,可赛哈智却是有些坐蜡了。 “陛下,杨学士说这次的天文课程,内容多为晦涩难懂,讲的也不甚全面,所以笔记尚未写完……” “嗯?” 朱高炽有些疑惑,他也听出了不对。 换作寻常,杨荣绝不会这样讲,就算是再晦涩难懂,也会先把笔记写下来,看不懂的可以另论。 “先把没写完的取来给朕看看,朕对这天文倒也颇有几分兴趣!” 朱高炽的话带着一丝不容置疑,使得还想迂回劝阻的赛哈智彻底不能说话了。 只好乖乖去把那部“备用”笔记取了过来。 前后耽搁了一些时间…… “陛下请看。” 赛哈智乖乖呈上一部不算太厚,但也不算太薄的笔记册子。 朱高炽翻开一看,还真就是讲的天文,里面用了不少专业术语,笔迹也不是同一个人的。 朱高炽没有怀疑,杨荣不懂天文,让郑和帮着补充一些内容实属正常。 前面讲的牵星术,朱高炽略懂一二,但也只是知道有牵星术这么个东西,具体怎么测算他不懂,也没那个必要去懂。 作为大明的皇帝,他不需要亲自出海,而牵星术除了海外定位之用,还有的就是观察天象,这也有司天监在做。 翻了好几页,都是围绕着牵星术在说,还说到了“经纬度”的概念。 “原来如此……” 朱高炽难得觉得眼界大开,原来牵星术只能看“纬度”,而不能查看“经度”。 没有了“经度”,只靠“纬度”和个人经验是没办法做到精确定位的。 看完牵星术,后面跟着还有六分仪、月距法的介绍,并且用到了大量篇幅。 看字迹就能看出,这是郑和写的,里面详细列举了拥有六分仪、月距法之后的好处,包括对今后下西洋的利好和影响。 “嗯嗯嗯~” 朱高炽看过后微微点头。 前面看过了牵星术的缺陷与“经纬度”的概念,他已经清晰认识到了六分仪、月距法对大明来说到底是意味着什么。 可以说,大明日后要殖民海外,要下西洋做生意,要搞大使馆、领事馆和三环外交模式,还要探索东方万里之外的新大陆,去寻找那里的优秀粮种。 全都离不开这个六分仪和月距法。 月距法的理论测量方法,郑和理解得不算太透彻,但结合六分仪的图纸,也能蒙出来个大概。 对了,六分仪的设计图纸,是林煜主动给他们的。 反正就是随手涂鸦的草图,很多精度和参数都只有大概,还有望远镜的问题也没解决。 “六分仪……望远镜……” 郑和还单独拎出了六分仪中的望远镜,因为这东西的潜在价值实在是太大了。 只要大明能掌握量产的办法,那今后的对外兵战不说降维打击,也起码能让大明的将领洞悉战局走向。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己方能比敌方率先觉察,就能料敌机先,奠定胜局。 比如相当离谱的淝水之战,前秦大军五十万人,打东晋三万人,愣是一溃千里。 当时的战局就是,东晋军一退再退,前秦军没有对战局有足够的掌握,过于深入敌后。 然后…… 被俘虏“招降”的东晋军队,突然暴起反水,大喊:“大秦败了!” 不明真相的前秦军立刻陷入混乱…… 接着就是一溃千里,前秦版“滑铁卢”。 这也是两晋南北朝距离大一统最近的一次变局。 也不要说什么苻坚不是汉人,可人家不是汉人皇帝,却胜似汉人皇帝,对各族百姓都能一视同仁,虽然有着政治作秀的嫌疑,但皇帝执政从来都是“论迹不论心”。 你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那你哪怕是个胡人,也是百姓眼里的真龙天子。 “关陇清晏,百姓丰乐。” 一共八个字,是为对前秦的政绩定论。 就是可惜棋差一着…… 朱高炽心中思定,接着下达命令:“宣旨,让吴爱卿(工部尚书)拿着六分仪的图纸,立刻督促工匠赶制一个出来。” 内阁连忙接下口谕。 朱高炽又接着往下看…… 后面…后面没了? 还真没写完? 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 过了片刻…… 朱高炽微微眯起双眼,将手中笔记合上,也不再提别的东西,就这么让赛哈智退下。 至于那部笔记…… 笔记照例传阅下去。 一切都跟往常一样,又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 其实,难得糊涂也没什么不好的…… 第二百八十六章 新生 天牢内,还是熟悉的那间牢房。 相比较于去年林煜刚住进来那会儿,现在的牢房不说是异常干净,那也是与之前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原来的牢房,全是充斥着杂草与霉味湿气,四面都是冰冷的石头墙砖,就一张单薄……额,被褥倒是不单薄。 因为林煜之前好歹也是“谋逆”的钦犯,没有朱高炽的“法外加恩”,那可是能够上凌迟的重刑犯,天牢也不敢真的太过虐待。 一不小心死得太快,被上面发现了可就不好了。 有时候就算都是砍脑袋,罪名不同,关注度也会不一样。 环视一圈…… 除了牢房的生活条件明显改善了很多,有了桌椅新床,连稻草都被清理了个干净,地上还专门放置有蒲团子。 每日的饭食也稳定维持在了正常的鸡鸭鱼肉水平,都是从外面酒楼买回来的。 谁让林煜有个超级大金主(皇帝加太子)呢? 一开始不知道身份,是对方付钱,他负责讲课,现在身份爆了,那也还是差不太多。 比起一开始的时候,听课的队伍倒是愈发壮大了。 除开已经跑出去的朱瞻基,现在算上于谦、杨荣、郑和,外加今天新来的一个“老太医”。 两个老头,一个太监,一个年轻人。 此时,四个人围坐在一起。 林煜盘腿坐在一个蒲团上,略微伸了伸懒腰后,当即开口问道。 “你们两个来了我能理解,这位老先生又是怎么回事?” 林煜说着,伸手指向一脸坦然,过来旁听的“老太医”袁忠彻。 他倒是一早就知道,袁忠彻肯定是有问题的。 因为于谦已经跟他爆过马甲了,朱高炽、朱瞻基这对父子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了,这天牢相当于是暂时稳住他的地方。 凡是这段时间进来的“狱友”,不用怀疑,全都是乔装跑进来蹭课的。 只是你蹭课归蹭课,也用不着这么着急吧? 这才过了几天啊? 满打满算也就三天时间吧…… 反正死是死不成了,林煜心中已有了计划,就不打算躺平摆烂了,所以讲课的时间也做了些微调。 嗯,说白了就是以前看时间算钱,现在纯看心情,想讲就讲。 对面,袁忠彻丝毫没有一点身为“卧底”的自觉性,脸上带着春风般的微笑,说道:“小林先生勿怪,只是这几位说先生偶感风寒,这才叫我过来为先生看一看,诊一诊脉象。” 这话说的,有理有据。 林煜姑且先信了:“那就诊吧!” 袁忠彻略显诧异,但也没有露怯,随即拉过林煜的左手,先是标准的把了两下脉,接着又看了看手相。 “嗯……” 袁忠彻捻着胡须,本来挂着微笑的脸色也是瞬间变得凝重起来。 这表情,这神态,给另外三人,包括作为讲师的林煜,全都是看得一愣。 于谦最为焦急,他连忙问道:“袁太医,怎么了?林先生莫不是生了什么大病?” 杨荣、郑和没来得及开口,但只看表情就知道他们也很急。 “几位不用急,幸好老夫这次来的巧,要不然……” “要不然什么?” “要不然这位小林先生的风寒,也差不多该痊愈了~” “……” 不是老哥们,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幽默? 林煜嘴角微抽,他刚刚还真以为自己是大狱蹲久了,所以得了什么大病。 “……” 包括于谦在内的另外三人,也都是集体沉默了一瞬。 虽然知道袁忠彻也是陛下安排进来的,但不知怎的,他们现在很想暴揍这老登一顿,让他爆爆金币。 袁忠彻倒是轻轻一笑,就像是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但没人知道,他的内心此刻已然掀起惊涛骇浪。 “果然没错!” “父亲的相法没有问题,眼前这位小林先生的确是天生的早夭之相,但他的手相为何会如此怪异?” 按照袁忠彻刚刚明为把脉,实则偷偷摸骨看手相,以此配合近距离相面得出的更精确的结论。 面相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早夭之相,但手相上的变化却非常大,甚至是有些略显极端。 明明面相是个早夭的,但手相他无论怎么看,都是个长命百岁的格局,而且越往细处去看,富贵之气就越是逼人,还有着封侯拜相的希望…… 虽然相术本由心生,不能说全是骗人的,但也是只可意会,不可全听。 可如此好的手相,袁忠彻还真就是第一次见。 嗯,至少在陛下以外的人身上,还真就是第一次见到。 或者说,连现在这位陛下的相,也没林煜的好,因为陛下的相他很早就看过了,可能会英年早亡。 别的不好说,对此袁忠彻的把握还是很大的,不是全靠什么相术,而是之前的朱高炽脸色太差了,经常生病,面相不说灰败死气,也是颓废无神,摆明了身体不好。 现在倒是变好了许多…… (很多时候的相面,其实也算是医学,身体不好,导致睡眠不好,精神不集中,又导致了面相变差,可不就做事不顺了嘛) 袁忠彻还在那里胡思乱想。 林煜却是忽然开口问道:“算下来,老洪(朱瞻基)当初说是跟着太子一起去立功,这都出狱这么久了,也不知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为师这后半生的富贵可是都还指望着他呢!” “……” 四人闻言全都默不作声。 袁忠彻是新来的,所以干脆先闭口不言观察情况。 于谦是被林煜略显浮夸的“演技”给尬到了,而且他也确实不知道太子那边的情况。 知道一点的杨荣却是不好直接开口说明。 不过真要说起来,现在的两淮江南地区,因为林煜的到来,可谓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原本按照正常的历史时间线,江南两淮地区的士绅集团,就算捞不到太多好处,也至少能继续做士绅,享受富贵人生。 但现在…… 先是林煜提了一嘴“摊赋入亩”,大明朝廷便开始对士绅动刀。 这些江南士绅本以为换了“仁厚”的太子继位,好日子应该就要来了,可结果还是跟从前一样,甚至还变本加厉了。 永乐大帝对江南士绅再不好,那也没有去动他们的赋役特权啊! 反而是“仁厚”的太子殿下,才一登极大宝,就立刻掀起了“摊赋入亩”的新政改革。 对士绅而言,这可不仅仅是特权被削了的问题…… 第二百八十七章 历法问题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换言之,路无冻死之骨,这朱门里的酒肉,怎么吃得香呢? 江南的士绅老爷们,为了扞卫自己的“权利”,一如既往的发动百姓,意图通过抗税来让朝廷知难而退。 这一招在往后的大明朝可谓是屡试不爽啊! 可这些人全都忽略了一件事,一件相当重要的事。 现在才刚刚洪熙元年…… 新皇登极的头一年就这么乱搞,这是不拿陛下,不拿朝廷放在眼里啊! 出兵镇压,杀得江南人头滚滚,那是必然的。 要不然朝廷的权威何在? 朱高炽勒令朱瞻基驻军江南,彻查到底,既是为了后续的改革铺平道路,也是在进一步加强新朝的权威。 只可惜,作为食利者的江南士绅,他们压根不懂,也不可能懂这个道理。 这些落后的封建地主士绅,注定都是短视的。 总有人说什么宋明两朝,有着资本主义诞生的土壤…… 这不能说是夸张! 只能说是纯扯淡! 伟人说过,资本主义是什么? 资本主义是对外扩张和掠夺殖民地财富进行的原始积累。 而封建地主敢殖民谁呢? 不被人殖民就算是阿弥陀佛了,封建士绅地主只能靠剥削封建制度下的百姓,或者出卖国家的资源,来满足贪得无厌的私欲。 “……” 林煜没在朱瞻基的话题上继续多言,他也是真的有点想念这个太子“学生”了。 好歹是来到大明以后的第二个“学生”,理解能力也不算太差,而且对自己这个先生也是足够的尊重,甚至有些盲目信服。 与杨荣、郑和,以及新加进来的袁忠彻相比,朱瞻基不仅身份地位更高,心眼也相对而言没那么多。 对这三个人,自己还得斟酌着讲,旁敲侧击的掺杂一些私货。 “小林先生,老夫虽然是第一天旁听,但在前些日子也曾偶然听到了一些先生上次讲课的内容。”袁忠彻盘坐在蒲团上,语气颇为诚恳。 但听在杨荣、郑和、于谦三人耳里,却是让他们顿时有些瞠目结舌,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了。 不是,老哥们? 你上来就自爆啊! 嗯……好像也没自爆,只是说了自己之前偷听了。 但你这么一说,那不摆明了是奔着听课来的吗? 袁忠彻全然无视了杨荣那“恨铁不成钢”的无奈眼神,显得无比坦然洒脱。 跟他已经去世的父亲袁珙是一样一样的。 这一对父子,两个都是不爱财,也不爱当官的主。 朱棣、朱高炽先后赐官加爵,都被袁忠彻给回绝,就现在身上这个官职,都还是为了方便进宫才领的。 所以,对于骗人什么的,他完全不是很在意。 要不是他的身份是陛下安排的,陛下还另有旨意叮嘱,他也打算看看林煜到底是什么人。 或许,他可能一上来就自报家门了。 “……” 林煜被袁忠彻的过分“坦荡”给整乐了,缓了缓方才说道:“所以,你是想说什么?或者说,你是发现了什么问题?” 没问题,怎么会亲自过来呢? 袁忠彻点头:“老夫的确有一问,老夫想问问小先生,小先生之前说到,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而太阳才是宇宙之中……” 林煜打断纠正道:“太阳不是宇宙之中,只是太阳系之中。” “对,”袁忠彻并不否认,接着说道,“太阳是太阳系之中,而地球是围绕太阳而转,月亮则围绕地球而转,如此才有了阴晴圆缺的月亮。” “那么,若是以此来算,我大明乃至历朝的历法,皆是来自于阴阳合历,主要以月亮为参照,那为何历法依旧还能稳定预测,以及对百姓农时进行预报呢?” 可以说,中国古代的历法,早在商朝就已经出现以太阳、月亮的运行规律,作为基础计算的阴阳历,也就是后世所说的农历(初版)。 农历的月份长度以朔望月为标准,为了契合地球公转和四季变化,每隔几年,就需要插入闰月进行调整。 从甲骨文中的信息考证,商人将一年划分为12月,闰年13月,大月30天,小月29天,已经和后世的农历很接近了。 与后世不同,古人最初是通过黄昏时分星宿的出没来确定四季。 《尚书·尧典》中以鸟、火、虚、昴四宿为仲春、仲夏、仲秋、仲冬黄昏时刻的中星。 到了春秋时期,农历进一步发展完善,开始采用19年7闰的调整周期,比古希腊的默冬周期(可能由巴比伦传入)早了一百多年。 等到了秦汉时期,二十四节气才基本确立…… “西汉的《太初历》,东汉的《四分历》,南北朝的《大明历(祖冲之)》,再到唐朝?的《戊寅元历》,宋朝的《应天历》,元朝的《授时历》,明朝的《大统历》……” “除了本朝大明目前只颁行过一部《大统历》(也只有唯一的一部),其余历代王朝大多都颁布修改过多次历法。” “比如元朝一开始也不是用的《授时历》,而是金朝重修的《大明历》,到元世祖至元十七年才被《授时历》所取代,正好用了一百年。” “而在历朝之中,就属两宋最为离谱,前后竟颁布过18部不同的历法,其改历频繁堪称历朝之最……” 林煜说到这里,对面听讲的四人都是忍不住有些无语。 两宋的历法改得确实太频繁了,一共三百年时间,就下了18套历法,相当于每隔十几年就发个新历法。 难怪宋朝百姓起义那么频繁呢…… 不过林煜却没有笑,反而无比的严肃,他缓缓开口说道。 “你刚刚问我为什么历朝历法,明明用的参照物是错的,却还能精确预报农时,预测天象时差,答案就在这里了。” “因为天文历法的测算,涉及到了两个要点,一为代数,二为几何。” 中国古代的算术和代数计算非常发达,但几何学的发展,则是不如古希腊,以及受希腊影响的中东和印度。 而中国古代历朝所用到的历法,也大多是通过代数进行的演算。 宋朝的历法之所以改得这么频繁,除了唐朝遗留的政治问题,另一原因就是宋朝不禁止民间制定私历。 民间私历的出现,促使官方历书跟私历发生内卷。 二者卷着卷着,就把数学计算的水平卷上去了…… 第二百八十八章 代数天文 中国的天文算法,就突出一个代数强行求解。 虽然没有“日心说”作为天文模型的理论基础,依靠代数计算也很难归纳出完整的太阳系轨迹模型,但也因为华夏文明的时间线太长,好歹也是位列四大文明古国。 相比起另外三个“兄弟”,华夏文明算是唯一幸存下来的,并且在长达几千年的时间长河里,都始终没有遗忘撰写史书这个良好的习惯。 什么古印度、古巴比伦、古埃及…… 三个文明古国灭了一个,名存实亡了两个,别看埃及、印度还在,但光是明初时空的埃及、印度,都早就不是当年的那个文明了。 林煜接着说道:“因为华夏文明几千年的传承下来,有着众多史书可以作为记录依据,比如有关日食这种天文现象的记录,最早的可以追溯到《尚书·胤征》中的夏仲康王,距离我大明都快三千五百多年了……” 嗯,根据后世更确切的推算,应该是公元前2137年10月22日,可以说这是世界上最早的日食记录。 不仅有日食的记录,还有着极为古老的观象台遗址——陶寺古观象台(距今约4700年)。 这是一组由13根夯土柱组成的半圆形阵列,通过观测太阳在夯土柱狭缝中的起落,可以确定夏至、冬至、春分、秋分,并以此确定四季(可能和英国的巨石阵功能类似)。 《尚书·尧典》中的记录“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正好可以与陶寺古观象台相互佐证。 这就是华夏文明传承了几千年,所积攒下来的天文学底蕴。 “有着这些天文学的底蕴遗留,再加上历朝归纳总结的天文数据,哪怕历朝所制定的历法实际并没有以太阳为中心依据,而是以地球为中心,观测的日月定历,但依靠着不断记录传承下来的天文观测数据……那么时间一长,总能得到近似解。” “换言之,就好比太阳总会日出日落,月亮总会每年重复性呈现阴、晴、圆、缺四种状态,而就连日食这种不祥之兆,在历法中也是能够被预测到的。” “只要我们统计的数据足够多,再利用代数方程转化为数学模型,那么只要这些代数模型足够多,就能够强行进行开平方,取近似解……” “为什么宋朝历法改得那么频繁?而包括宋朝在内,历朝的历法也都进行过多次重复的修改更正?” “原因便出在此处!” 林煜尽可能用四人能够理解的方式,进行了认真解答。 说得再直白通俗一点,就是大数据推测的办法。 只要数据足够多,那总能摸到里面的一些规律,再加上这还是自然界的天文现象。 就跟太阳必定是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一样。 这是大自然运行存在的规律,天文学也有这个规律。 收集记录足够多的数据,进行归纳总结,转化为代数方程式,再进行求解取值。 那么中国古代的历法也就出来了! 汉武帝时期,落下闳、邓平始制太初历,通过实际观测确定历法的依据,囊括二十四节气、五星、交食周期、闰法、朔晦等,并采用19年7闰的置闰法。 又以365.25天为回归年(太阳中心连续两次经过春分点所需的时间)长度,以29又43\/81(29.)天为朔望月周期,这已经和后世的观测数据非常接近了。 在这之后,刘歆进一步改进的三统历,完善了日月食和五星运行周期,也正式开创后世历法的制定标准。 在三统历中,为了推算日月和五星轨迹,刘歆设置了一个理想起点(历元)作为运算基准,从历元往上推,得出一个日月合璧,五星连珠的时刻,而这个时刻就称为上元。 刘歆将这一年的大周期称为太极上元,从上元到编历年份的年数称为积年,通称上元积年。 (太极上元:五星在年之内各循环往复若干周与4617年周期配合起来,在年里,相当于统,这个周期的起点就是所谓的“太极上元”,所有的周期在这时都统一了,即:年*171=年;4617年*5120=年) 汉代以后,随着天文计算方法不断精进,再加上观测方式的进步,历法精度也在不断提高。 两宋历法修改频繁达到历朝之最,既是他们的历法在不断发展进步,也是民间私历的不禁止,给了民间数学发展极大的发挥空间。 到了南宋时期杨忠辅的统天历,就已经以365.2425天为回归年长度,和后世通行的公历回归年长度相同(早了三百多年)。 统天历还废除了繁杂的上元积年计算,提出了回归年长度有变化的观点,不过这些改革,直到元代郭守敬、王恂、许衡等编制的《授时历》才得以实施。 对了,这段时期最厉害的,当属《测圆海镜》(李冶)、《四元玉鉴》(朱世杰)等数学奇书了。 前者讲的是天元术,后者说的是四元术。 什么是天元术和四元术? 通俗点来说,天元术就是代数方程式,即一元二次、三次……高次方程,而四元术便是天元术的进阶版本。 怎么样? 是不是很惊讶,早在元代时期,我国就已经整出一元高次方程式了,比西方整整早了五百多年。 只可惜,李冶是金人,而朱世杰则是大都人,所以天元术理所当然很快便失传了。 天元术重新被解析出来,还是螨清时期的天文数学家梅瑴成,在参与编纂《明史·天文志》的时候,发现欧洲同时期的借根方比例与天元术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才从中得到启发,通过不断演算,终于是把天元术给重新开了出来,并着作《赤水遗珍》进行论述证明。 也不好说到底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天元术重见天日,对中国数学发展肯定有好处,但因为政治原因,加上中国数学发展没有成体系的逻辑基础,就如同无本之木、无水之萍。 开创者死了,要不了多久就会失传。 祖冲之用来算出圆周率3.的算法,到如今也就剩个圆周率数值了。 怎么算的? 不知道。 为什么要算? 全凭兴趣使然。 这怎么能行…… 第二百八十九章 宇宙无穷极 开平方、方程式都属于中国传统算学词汇。 《九章算术》就已经出现基于算筹的开平方法,到了北宋,贾宪进一步对开方术完善,形成了成熟的程序化开方术:增乘开平方法。 不仅有开平方法,就连三角形的勾股定理都有。 《周髀算经》记载:“勾股各自乘,并之为弦实,开方(开平方)除之,即弦。” 林煜现在拿开方术和代数方程式,用于解释华夏历法的测算,四人很容易就理解明白了。 说得科学点,这叫代数方程式计算,利用大量的观测数据,进行代数检验,将本来应该是个几何模型的太阳轨道,拆解成了无数个代数方程式。 一句话总结:力大砖飞! 与华罗庚等后世科学家,所推测的祖冲之“缀术”差不多。 华罗庚认为,祖冲之用于计算圆周率的“缀术”不可能凭空出现,应该还是基于前代的“割圆术”。 但是如果要得到这个精度,就需要把圆形分割到边形,从正六边形出发,还需要迭代刘徽的公式12次。 而且在每次迭代的过程中,必须保证足够多的有效数字,否则就会影响到最后的结果。 只能说,祖冲之确实牛逼! 说起来,用割圆术计算的圆周率,还有段顺口溜: 山巅一寺一壶酒(3.)尔乐苦煞吾()把酒吃(897)酒杀尔(932)杀不死(384)乐尔乐(626)。 不再说圆周率和代数方程式的问题,四人差不多明白了为什么中国历法,明明不是参照太阳为中心,却依旧能够保证相对稳定的精确度。 但这又衍生出了新的问题…… 袁忠彻开口疑问道:“所以,浑天说和林先生的日心说,二者到底有什么分别呢?” 因为他没看过之前的太阳系模型图,就算是看过了的另外三人,其实对此也有部分疑惑。 浑天说(地心说)和日心说,二者貌似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地球是宇宙中心与太阳是宇宙中心…… 哪怕放到历法制定上面,用地心说和日心说作为参照规则,也不过是数学计算上的换算法。 目前大明的数学发展进程,代数计算继承了前朝的优秀,但几何算法却相对落后于同时期的欧洲。 所以真要是修订历法,也应该还是以地心说为参照规则,因为可以用到代数方程式去强行算。 包括晚明的小郑王去算十二平均律,以及验证地圆说,也是用上了超级大算盘强行开平方计算的…… “你提的问题很好。” 林煜笑了笑,说道:“严格来说,不论浑天说还是日心说,二者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因为浑天说是地球为宇宙中心,而日心说则是把地球换成了太阳……” “你既然也算‘旁听’过我的上一节课,那就应该知道,地球、太阳都不是宇宙的中心……” 袁忠彻脸上带着一丝惊讶:“宇宙果真如‘宣夜说’,是无穷无极的?” 没错,中国古代的天文学,不止有浑天说、方天说、盖天说三大类。 应该说,这三大类主要针对的还是地球到底是平的,还是圆的,或者是半圆的。 完整的天文体系内,还有着另外四家:昕天说、穹天说、宣夜说、安天说。 “昕天说”基本上属于“盖天说”体系,“穹天说”是“盖天说”的翻版,“安天说”则是“宣夜说”的发展。 袁忠彻的诧异,正是来源于宣夜说。 关于宣夜说的得名,主要是因为观测者经常夜观星象不睡觉。 最早的历史起源,则可以追溯到战国时代,《庄子·逍遥游》:“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有至极邪?” 人话:天都这么广阔了,天之外是不是更加无穷广大的? 宣夜说的基础理论是“元气”。 战国时期的宋尹学派,把宇宙万事万物的本源归结为“气”,这“气”可以上为日月星辰,下为山川草木。 到了汉末三国,宣夜说派系的杨泉,在《物理论》中说:“夫天,元气也,皓然而已,无他物焉。” 他还进一步论证说:“夫地有形而天无全。譬如灰焉,烟在上,灰在下也。” 对了,成语“杞人忧天”也是跟宣夜说的发展有关。 作为主角的那名杞国人,听说了日月星辰都是在天空中飘浮着的,就“忧天地崩坠,身无所寄,废寝食者”。 到了宣夜说发展到极盛的时期,甚至有支持者进而推导出,宇宙天地早晚都会崩坏,但也用不着担忧。 为什么? 因为你活不到那个时候。 不过,宣夜说虽然比浑天说、盖天说都要更为清晰的描述了宇宙结构,但它的影响力和实用价值,却是远不如另外两者。 因为这个学说派系不能用于制定历法。 袁忠彻能知道且修习宣夜说,还真是让林煜有些刮目相看。 “……” 林煜沉吟了两秒半,接着才缓缓开口说道:“宇宙是不是无穷无极的,这个我也没法回答你,但至少在目前看来,它是没有极限的,就连我们脚下的大地,在宇宙面前连地上的一粒尘埃都算不上。” “渺小而又微不足道。” 林煜这么一说,袁忠彻倒是懂了。 但其他三人,应该说是两人…… 于谦作为“老学长”,心理承受能力已经练得很强大了。 只有杨荣、郑和这两位“学弟”,进来没听几节课,此刻听到林煜说出来的残酷“真相”,全都一时间有些接受不了。 他们脚下的大地、地球,还有那作为“宇宙中心”的太阳,居然全都是无穷无极宇宙之中,那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 这下也不用纠结什么浑天说、日心说了。 全都是扯淡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日心说、地心说本质上虽然都不对,但日心说用在历法制定,以及天文观测上,肯定是要比地心说更为准确的。” 林煜这突然话锋一转,让本来有些失神的杨荣,瞬间又脉动回来。 对杨荣这种不太懂天文学,纯粹科举八股文出身的读书人而言,日心说、地心说没有任何区别。 真正的关键在于,你不能破坏了天人感应的合理性。 这不是为了自己的精神信仰,而是为了王朝,为了大明的政治法理性。 天子受命于天…… 那么天……就必须是真的! 第二百九十章 天文政治 在历史的绝大多数时刻,天文学都要为政治权力而服务,正如历史本身也要为政治服务。 林煜宣扬的日心说,虽然有些惊世骇俗,但只要不太超出常规,那大明的司天监天文学者,就总能想到办法往天人感应上去扯。 盖天说、浑天说、方天说这仨,虽然方天说为天人感应的主流,但盖天说也并不遭到反感,就连浑天说也在小范围传播。 归根结底在于,最遭到皇权警惕的浑天说,本身也并没有公开挑衅皇权的法理性。 地球、太阳谁是中心,跟“天”是不是活的,有没有天人感应…… 二者并不冲突啊! 你在大明宣传日心说,只要不挑衅皇权,能把皇权跟日心说“合理”联系起来,那官府也不会拿你怎么样。 顶多就是被同行视作“新派”学说,严重点也就是“异端”。 (冷知识:晚明的阳明心学也衍生出了“异端”派系,而且是自称“异端”) 就连刻板印象里极度保守的西方教会,对日心说一开始也不怎么重视,因为日心说没有威胁到教会的统治和权威。 那些喜欢散播哥白尼,因为亵渎圣经罪,被教会以火刑柱炮烙处死的营销号可以停一停了! 哥白尼:“我不是病逝的吗?怎么就被烧死了?” 布鲁诺:“6!” 不过,关于布鲁诺被教会火刑烧死,也存在两种不同的观点: 第一种观点认为,布鲁诺宣扬日心说,威胁到了教会推崇的地心说,从而被教会残忍烧死,所以被誉为“科学史上的鲜花”。 第二种观点则不然…… 因为布鲁诺不是纯粹的天文学家,而是有神论哲学家,且支持的还是多神论哲学。 布鲁诺支持并研究日心说,本质不是为了开拓全新的科学真理,而是为了用日心说来夹带私货,去宣扬自己的多神论哲学,包括泛神论、多神论、赫尔墨斯法统、神秘主义等等。 理由也有,而且相当充分。 哥白尼最开始的《天体运行论》出版后,实际压根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 因为一般人看不懂,而能懂的天文学家,也只把这本书当作是编纂行星星表的方法。 《天体运行论》在出版后的七十年间,曾经遭到马丁·路德的斥责,但却并未引起罗马教廷的注意。 一直到后来布鲁诺和伽利略公开宣传日心说,危及了教会的统治,罗马教廷这才于公元1616年把《天体运行论》列为禁书。 丹皮尔最早在《科学史及其与哲学和宗教的关系》中对布鲁诺这样论述:“布鲁诺是热忱的泛神论者,公开地攻击一切正统的信仰……他受到教会法庭的审判,不是为了他的科学,而是由于他的哲学,由于他热衷于宗教改革……” 法国学者耶茨:“布鲁诺就是一个具有强烈宗教改革意识的激进的赫尔墨斯法术传统追随者,是古埃及法术宗教的信仰者,他本身就是一位法术师……他所有哲学和‘科学’层面的探讨都从属于其宗教使命……无疑,正是这一点在很大的程度上导致了宗教裁判对他的反感……” 吴波《宗教裁判所的真面目——以布鲁诺看宗教裁判所的纠问式诉讼程序》:“首先,认为布鲁诺根本不是一个近代科学的代言者,而是一个多神论的异端,他对哥白尼的支持是为了利用日心说论证自己的多神论哲学;其次,教会对他的谴责不是针对他的天文学思想,而是他的神学思想;至于布鲁诺最终的悲惨结局,则与他的‘傲慢自大’、‘刚愎自用’的‘愚蠢’性格有很大的关系。” 说完了不那么保守的西方教会,再说说真正极度保守,甚至不惜多次掀起文字狱的…… 答案已经没有悬念,也只有“大清”如此了! 螨清十二帝,以文字狱为政治手段,用得最是离谱的当属乾隆“老狗”。 先是把老爹雍正点名了不能杀的几个政治标榜人物,以谋反罪处决,已经死了的还挖坟鞭尸,而后又把雍正用来笼络汉人士大夫人心的《大义觉迷录》列为禁书。 如此骚操作堪称一绝! 还有乾隆朝让人“津津乐道”,堪称离大谱的江南七省“叫魂”案。 这所谓的“叫魂”案,缘由就是四个和尚要饭的时候,正好碰到了一个小男孩,就向其问路乞讨,结果被小男孩的父母怀疑想用邪法害人。 然后…… 谣言至此一发不可收拾。 为什么这么简单且离谱的谣言,能一直在江南七省传播,直至惊动螨清中枢,还惊动了乾隆“老狗”? 地方官就没有一个干实事,全都是吃干饭的? 那肯定不是。 在谣言传播的过程中,自然也有地方官,准备适当地出来,审一审这个一眼就能看出有多离谱的“谣言冤案”,左右费不了多少力气,还能白得一个“青天大老爷”的美名。 但这些地方官全都低估了螨清朝廷,低估了螨清皇室,低估了乾隆对于防汉到底是有多么的警惕。 乾隆的想法是:为什么“叫魂”非要用人的发辫? 他们是真的在“叫魂”,还是说另有什么其它目的呢…… “林先生,不论日心说还是浑天说,二者无非就是换了个参照规则,再者,历朝确定历法皆是以开方术、代数方程作为计算的,那浑天说、日心说又有何分别呢?” 杨荣渐渐缓过神来,忍不住有些好奇地问道。 不光他很好奇,通晓天文学的郑和,以及略有涉猎的袁忠彻,同样也觉得很好奇。 “你这个问题问得很好。” 林煜闻言认真解释道:“如果用几何数学去算中国的历法,那日心说建立的天体轨道模型,无疑要比地心说更为精确。” “但前面我也说了,历朝天文学都是精于代数,而疏于几何,那就很难在天文观测下,去建立几何模型,来算传统的历法农时。” “几何的问题我们后面再讨论,先说说为什么日心说一定比地心说要更加的准确。” “嗯…还记得上节课我们才讲过的金星凌日、荧惑守心吗……” 第二百九十一章 火星逆行 金星凌日、荧惑守心? 这当然都记得了。 林煜可是才用它俩来举例,去论证天人感应都是假的。 “……” 杨荣人都快麻了,他还在想办法,看看怎么把日心说往天人感应上面去圆,好为林先生辩经。 要不然,真让陛下听到这些“东西”,那可就不是改革的问题了。 天子“受命于天”,这是王朝统治的根基。 可现在林煜却要去动摇这个根基。 这还让朝廷怎么继续牧民,皇帝怎么继续当好这个天子? 杨荣刚想开口委婉劝告两句:林先生你可快别说了! “荧惑守心、金星凌日,皆为天人感应中的两种天文现象……” 袁忠彻忽然间开口说道:“我想……我应该明白林先生想要表达的意思了。” 嗯?你明白了? 袁忠彻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本来还准备旁敲侧击提醒一下林先生,别再继续“作死”了的杨荣,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不光是杨荣,郑和、于谦同样也是颇为惊诧的看向一旁端坐着的袁忠彻。 这位新来的同窗,才刚上课第一天,就已经能领悟林先生的意思了? 郑和心中惊讶的同时,亦是忍不住赞叹:不愧是天下第一相师袁珙的亲子传人啊! 林煜虽然不知袁忠彻的身份,但对方那从容不迫、超凡脱俗的气度,也明显不是一个普通老太医该有的。 让我再试一试你! 林煜略一沉吟后说道:“说说你领会到的东西。” 袁忠彻点头说道:“先讲荧惑守心,所谓荧惑者,五行之火属也,即为火星(古代真叫这名)。” “荧惑之名,取自‘荧荧火光,离离乱惑’,意思就是说,五行天体里的火星,其行动轨迹捉摸不透,大多时候都是自西向东运行,但也会周期性的发生自东向西的逆行现象。古人为之恐惧,以为不样,便呼其‘荧惑星’,但有荧惑逆行,则必为不祥征兆。” “这也是为何荧惑守心,历来都为王朝不祥寓意的由来。” 这一通解释,袁忠彻明显是说给不怎么懂天文学的于谦、杨荣两个人听的。 于谦听完恍然大悟,杨荣则是陷入沉思。 林煜接过了话茬,又作补充道:“换言之,荧惑守心不仅是因为古人恐惧火星周期性的逆行现象,同样也是由于华夏传统的天文学模型,不足以用来解释火星为什么会逆行。” “这其中最大的原因,就在于传统天文学,不论方天说、盖天说还是浑天说,皆是以地球为宇宙中心。” “而这与火星逆行,是互相矛盾的。” “实际上,不仅火星会周期性的逆行,其余五行也会发生逆行现象,时间不定,而且通通与火星逆行一样,难以被传统天文学解释……” 解释不了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解释不了,那就干脆不解释了呗! 火星逆行…… 那一定是帝王失德,上天降下来的警兆。 皇帝听了高不高兴? 那肯定是不高兴的。 毕竟,火星都发生逆行了,那摆明了是在骂你这个皇帝干得不行,偏偏你还不能反驳。 但不高兴归不高兴,没有选择也是真的。 皇帝说荧惑守心是假的,那钦天监能怎么解释? 解释不了的话,那天人感应还要不要了? 皇帝是天子,受命于天的法统还要不要了? 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与其说荧惑守心是假的,不如用荧惑守心来变相加强天人感应之下,皇权的正当性与法理性。 比如曹魏时期发生过的骚操作,因为荧惑守心发生期间,曹丕很巧合的驾崩了,曹睿直接用自己亲爹曹丕的死,来变相加强魏国的正统性。 因为荧惑守心可是上天对天子发出的警兆,他爹魏文帝曹丕驾崩,不正好说明曹魏才是上天认可的中国正统吗? 往后的还有南北朝时期,梁武帝萧衍看到了荧惑守心,差点被吓死,为了赎罪(买命)一通瞎折腾,到最后死的却是北魏皇帝。 这就只能悻悻地说:“胡虏也能应了天命。” “所以……” 郑和忍不住问道:“林先生的意思是,浑天说无法解释五行逆行,但日心说却可以解释?” 林煜点头:“不错。” “那原因呢?” 杨荣有些不死心地问道。 “原因嘛……” “简单举个例子,有两个大明骑兵比赛骑马,但他们所骑的战马体质各有优劣,骑兵甲的战马,速度比骑兵乙的战马更快,但耐力不好,而骑兵乙的战马,速度不如骑兵甲,但耐力却是非常好。” “所以,你们认为这场比赛的结果会怎么样?” 对于林煜提出的问题,杨荣先是沉思片刻,在脑中迅速推演了一番,接着才略带迟疑的回答道。 “如果是长途奔袭的话,那骑兵乙应该更占优势,而要是短途赛跑,那骑兵甲或许能赢。” 林煜点头,又接着问道:“嗯,结果可以按照比赛的距离来算,那比赛的过程中,你认为我们会看到什么现象?” “是不是骑兵甲先超过了骑兵乙,并且迅速拉开差距,接着骑兵乙凭借战马的耐力优势,逐渐拉近距离并反超,接着把骑兵甲甩在后面?” “自是如此。”杨荣捻着胡须说道。 “我明白了!” 袁忠彻先是一声惊呼,也不等另外三人疑惑,便自顾自地解释道:“林先生的意思,我已经全都明白了,火星与地球,便如这骑兵甲和骑兵乙,他们看似同属大明骑兵,但各自战马的体质却是各有优劣,更何况这满天星辰,它们在宇宙中飘浮运转的速度、时间,也是会不一样的。” “火星便是这起跑领先的骑兵甲,地球就是落后的骑兵乙,骑兵甲在开头虽然可以领先骑兵乙,但因为耐力不佳,就会慢慢被骑兵乙反超。在骑兵乙的视线中,骑兵甲一开始是往前跑的,而后又渐渐变为了往后跑。” 林煜认真听完袁忠彻的理解,接着点头说道。 “这么解释虽然有些不恰当,但也差不多是这么个意思。” “因为太阳系八大行星,它们的公转轨道虽然都为近似正圆的椭圆形,?且绕太阳公转的方向也都一致,都是自西向东,轨道面也几乎在同一个平面,具有共面性、近圆性和同向性?。” “但它们与太阳的距离差异,也注定了它们的公转周期不会一致。” “正如骑兵甲和骑兵乙的比试,火星、地球都是绕着太阳进行公转,总会有那么几天时间,地球的公转角度会小于火星的公转角度,在此期间,这也就能看到荧惑逆行的现象了……” 第二百九十二章 日心说不对? 林煜怕其他三人还看不明白,就重新在地上画出了火星、地球绕日公转的轨道图。 而且,这次画得尽可能贴近模型图,明确标出了火星、地球,会在哪些周期位置以及公转角度产生明显的差异性。? “原来如此……” 有着前面的举例论证,再加上林煜画出来的简易天体轨道模型图,杨荣这个完全不懂天文学的门外汉,这下也终于是看明白了。 简而言之,就相当于两车之间相互超车,你超一阵又被我超了回去。 嘶~你超我,我超你? 反应在火星与地球之间的天文现象,就是火星总会发生周期性的逆行现象。 这在后世只是很普通,也很正常的天文现象,可放到以“地心说(浑天、方天、盖天严格来说都算)”为主的古代天文学这里,那就压根无法理解了。 因为“地心说”的地球是不动的,地球才是“恒星”,那火星逆行就是真的“逆行”了,而不是天文现象中的“错觉”。 杨荣差不多听明白了,也终于理解,为什么日心说一定就比地心说来得更精确。 地心说不能解释的火星逆行,日心说可以解释,地心说不能解释的五行逆行,日心说也可以解释…… 这已经完全没有可比性了! “等等……” “林先生,这还是不对!” 郑和、袁忠彻这两个在座唯二懂天文学的,几乎同时开口提出疑问。 刚刚理解了一点的杨荣闻言,不由得一愣:“不对?哪里不对?” “日心说不对。”郑和认真道。 “日心说不对?” “确切的说,是日心说也有几个点不能解释。” 这句话是袁忠彻回答的,似乎是害怕杨荣会错了意。 “……” 杨荣听罢倒是没会错意,只是也更加茫然了,浑天说不能解释火星逆行,但日心说可以解释。 可现在日心说也有不能解释的点,天文学到底是有多深奥啊?! 在此之前的杨荣,身兼大明内阁次辅、谨身殿大学士加工部尚书,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官衔职务,又有拥立之功,妥妥的位高权重。 嗯——内阁还没有掌握话语权,跟有着拥立之功,又被新皇倚为心腹的杨荣有什么关系? 可以说,在杨荣看来,天文学无非就是宣扬皇帝法理,以及为天人感应背书的“神棍”机构。 但现在就连这么一个“神棍”机构所涉及到的天文学问,也能高深到他完全听不懂了。 世上学问,果真学无止境! 对于郑和、袁忠彻的疑惑,林煜也不急躁,缓缓开口问道:“你们两个觉得日心说也不对,那是哪里不对呢?” 袁忠彻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拿起之前林煜画图用的石头,在地上先画了一条笔直的竖线“丨”(注音:gun)。 接着,又在“丨”线的顶点延伸出两条相反的斜线,全部连起来刚好就是一个△,“丨”线就是这个三角形的高。 “三角视差法?” 林煜一眼就认出了袁忠彻画的到底是什么。 杨荣仔细辨别然后回忆了一下,也认出了这是三角视差法,因为这是郭守敬当年编纂《授时历》的时候,用来给大地测距算历法的计算方法。 于谦对此了解不多,好奇问道:“林先生,什么是三角视差法?” 林煜想了想,用尽可能简单的语句解释道:“所谓三角视差法,其实很简单,你看这位袁太医画的,就是一个三角视差法的简易模型。” 林煜说着,对着三角形的底角两点,分别标注了“甲、乙”,接着又在顶点标注“测量目标”。 “假设,就是我们现在需要测量一个很远的目标,它可以是树,也可以是别的什么东西,但我们与它隔得很远,且无法直接过去测量,那我们应该怎么测量它与我们之间的距离呢?” “最常用的办法就是三角视差法,两个人或者一个人也可以,分别站在两个不同的观测点,这两个观测点的连接线就是三角形的基线,基线的长度是可以测量的。” “接着,只需要测定不同观测点,与远距离观测目标的视差夹角,就可以通过三角函数……嗯,也就是已知的基线长度,去除以视差夹角,就能得出我们与远处目标的实际距离。” 怕于谦理解得不够透彻,林煜干脆伸出一根大拇指,说道:“你们现在伸出一根手指,放在眼前对准了。” 于谦也不问为什么,有样学样地伸出大拇指平放到眼前。 “先闭上右眼看看,再闭上左眼看看,有什么不同?” “嗯?” 于谦一开始还不怎么理解,等试过了以后才发现,两只眼睛分别闭上,单独看到的手指方向是变动的。 这种平时几乎不会注意到,也不会在意的小细节,此刻被林煜正好拿来解释什么是视差法。 三角视差法,在元朝就被郭守敬拿来测算大地的距离,到了近现代战争,还被作为炮兵的必修课。 热知识:别人对你竖起大拇指,不一定是在夸你厉害,也有可能是在瞄准你。 而三角视差法,也是天文学最常用的,用于测算太阳系外恒星与地球距离的数学方法(迄今为止已经测量了超过颗恒星)。 “你们现在眼睛看到的不同差异,也就是观测点位不同,所造成的视差,放大到天文尺度上,就是宇宙天体在不同观测点的角度变化。” 林煜问道:“这应该也是你们两个想要问的问题吧?” 郑和微微点头:“林先生,如果按照日心说来解释天文学,那地球绕着太阳进行公转,不应该会因为观测点的不同,而发生视差,可实际天文能够观测到的太阳,却一直都是一样的,并不遵循视差法的规律。” 林煜又问:“所以,你们认为不论日心说还是地心说,地球都是静止不动的?” “不然呢?” “那太阳为何会东升西落?” “林先生,不论日心说还是浑天说,太阳都会东升西落,这并不冲突。” 确实不冲突,因为地球绕着太阳公转和太阳绕着地球公转,所表现出来的都是太阳东升西落。 即便地球静止不动,也不影响这个结论。 不对,应该说还是有点影响的…… 第二百九十三章 万有引力 “可地球绕太阳公转的周期是一年,也就是365天,如果地球静止不动,那太阳落山应该也是需要一年的。” “……” “答案其实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我也从来没有说过,地球绕太阳公转的时候,自身不能够自转,也只有地球的自转才能解释,为什么太阳会每天正常的东升西落,不同观测点位看到的太阳也始终如一。” “因为地球绕太阳公转的时候,同时自身也会进行自转,与地球相同,太阳系的所有天体行星,都会公转的同时进行自转。” “这不可能!” 四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包括对林煜盲目信任的于谦,也是直觉这不对。 “为什么不可能?” 郑和理所当然说道:“林先生,若是大地也在自转的话,那为何人没有掉下去呢?” 袁忠彻同样摇头说道:“且不说人为什么不会掉下去,假设大地真的在自转的话,那只要前面林先生举例的两个大明骑兵,比赛的方向与地球自转的方向相反,那他们就不可能比试得起来,而是会原地踏步,乃至越跑越后退……” “没错,你们说的都有道理。” 林煜并没有取笑这几个“学生”,反而先是点头认可了他们的疑问,接着才开口认真解释道。 “那你们有没有想过,地球明明是个球体,假设大明是在球体的正面,那总有一些海外藩国是在球体的背面,就算没有,也总有茫茫无际的大海,为何它们都没有掉下去呢?” 对啊! 为什么它们没有掉下去? 不说它们为什么不会掉下去了,就说大明也不可能运气那么好,就处在地球的正面吧? 那这到底是为什么? “……” 郑和,袁忠彻的脑子一时间有些宕机了。 别说他们两个了,杨荣、于谦也是陷入了思维定式的怪圈。 知识面的匮乏,再加上林煜所讲到的问题,相对整个世界而言,都算是相当超前了。 起码超前了快一百年,就靠这几个不怎么专业的“学生”,想单凭一个脑子就无中生有,琢磨出里面的规律,那不能说非常难,只能说是一点都不简单。 “林先生,到底是为什么?”于谦不懂就问。 怎么都想不明白还去硬想,不叫好学,那叫钻牛角尖,叫犟种。 林煜微微一笑,解释道:“因为地球本身存在着一股力,这股力会吸引你们留在地面,就比如你们现在跳起来,也只会停留在空中最多一秒,而后就会迅速落地,这落地的作用力就来自于地球,我称呼它为重力,或者说万有引力。” “万有引力?” 好家伙好家伙,又是一个没听过的新词! 林煜在心中暗自默哀:骚瑞了,牛爵爷…… “何为万有引力?” “刚刚我说了,因为地球本身存在万有引力,它的外在表现就是物体的重力,重力就是物体的重量所带来的下落力。” “因为有万有引力的存在,所以即便地球在自转,地球表面的物体和人就不会因此而掉下去,更不会出现什么原地踏步走的现象。” 因为有了万有引力,所以人才不会在地球自转的时候掉下去? 这乍一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个鬼啊! 杨荣忍不住问道:“这怎么可能呢?” 林煜反问:“为什么不可能?” 杨荣问:“那鸟为什么能飞在空中?” 林煜答:“你也说了是飞,因为鸟的体重更轻,所以它所受到的重力比人更小,再加上鸟挥动翅膀所产生的浮力,这就成功抵消了很小的重力,也就是大地对鸟的吸引力。” “那为何船能浮在水面上,船可没有翅膀?” “因为水本身就有浮力,船虽然很重,但它的体积更大,所以就把这股重力给分摊掉了,再加上水自身的浮力,就让它浮在了水面上。” “用船来解释还不全面,就比如一个人跳河,如果他是笔直跳进去的话,毫无疑问会直接沉下去,但他要是平躺着尽可能把四肢张开,增大受力面积,那么只要不是太胖,就能像船一样浮在河面上……” “在空气中也是同样的道理……” 林煜说着,随手抓了一把稻草,往空中一抛后,稻草就缓缓往地上垂落飘下。 “看清楚了没?空气也是有浮力的,只是这股浮力比水的浮力更小,所以稻草的重量即便更轻,那么也无法被完全抵消重力,只是其下落的速度,比人或者其它更重的物体的下落速度更慢而已。” “所以……万有引力真的存在?” 杨荣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当然,万有引力也不只局限于地球本身的引力,应该说任何物体之间都可以存在万有引力,包括我们刚刚提到的水面与空气都存在的浮力,以及作为人的我们,这四周的墙壁、稻草、床、桌子……它们都可以存在万有引力,还有大到地球之外,宇宙中的恒星、行星、流星这些……” 林煜这么一讲,郑和似乎明白了一点。 他恍然大悟说道:“林先生的意思是,宇宙中的太阳、地球也是因为这万有引力,才会呈现这样自东向西的公转运行周期,一切都是因为太阳作为恒星,对地球释放出了某种巨大的未知力量,拖着地球绕着太阳运行?” 袁忠彻捻着胡须说道:“这就是万有引力吗?万物间皆存在的吸引力?果然透彻。” 郑和、袁忠彻已经完全明白了。 另一旁,杨荣、于谦则是经过了一番深思,也渐渐搞清楚了万有引力的概念。 确实,唯有世间万物皆存在万有引力,那浑天说、日心说才能有解释的余地。 否则,怎么解释太阳绕地球运行,或者地球绕太阳运行? 一向聪明的杨荣,此刻已经被林煜给完全绕进去了。 因为万有引力确实是真的,也能解释浑天说和日心说,就连比较小众的“理论派”直夜说也能用万有引力来解读。 但林煜这么快提出万有引力,可不全是为了抢牛爵爷的发现,他的真正目的非常简单,就是为了进一步打击天人感应的法理性。 万有引力的存在,完全可以解释以往天文学,所有无法解释的异常天文现象,包括金星凌日、荧惑守心,以及日心说、恒星、行星,全都能用万有引力解释得通。 万有引力就是宇宙存在的基础物理法则…… 第二百九十四章 天人不相干 一旦万有引力的概念被大明的百姓、文人群体成功接受,那么宇宙就会从原本的抽象哲学概念,变成了具象化的物理概念。 宇宙变成了物理概念的宇宙,那天人感应又从何而来? 天人感应讲究“天人合一”,五行皆是来自于万物中的哲学,天可以干涉人的行为,人的行为也能影响到天的反应。 这其中以董仲舒的理论最为深入人心,即“木为春生之性,宜以农为本,劝农事无夺农时,火为夏长之性,宜选贤举能,赏有功封有德,土为养成之性,宜循宫室之制,谨夫妇之别,金为秋收拢,宜刑有罪伐无道,安集天下,水为冬藏之性,宜敬四时之祭,与谛袷昭穆之序。如此,依五行解人事,人事亦合理而可理解。” 董仲舒不仅定下了五行的天时人事,同样也定下了五行的灾异谴告。 为了进一步说明为什么会有天人感应,董仲舒还提出了气化学说,认为天地宇宙唯气化而成,人生活在天地之间阴阳之气的包融中,就像鱼生活在水的包涵中,只是水有实物可见,而气化之宇宙浩浩然难见。 如此一套“灾异谴告”加“天人同类”,彻底将儒家学派从传统的哲学,变成了哲学体系下的神学宗教。 儒学至此正式变为儒教,开始具备宗教性质,也为王朝的天人感应提供了法理背书。 可当宇宙客观存在,不会因为人怎么样,宇宙就会做出对应的反应之时,那么天人感应不说立刻灰飞烟灭,那也肯定会有人站出来质疑它的存在合理性。 林煜自从立下了要改变大明的宏愿,那么第一步就得先消灭腐朽陈旧的理学体系。 不要说什么理学也有先进的地方,因为大明的理学很早就已经在历史的浪潮推动下,为了适应王朝统治阶级的形状,而迅速地变质变味了。 真要说起最初的理学,在两宋压根不流行,反而被王安石的“荆公新学”压得喘不过气来。 王安石的“荆公新学”主张“天人不相干”,认为天就是天,是客观存在的东西,跟你人有什么关系。 人最重要的是过好当下,不要老想着什么天人感应。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老天爷才懒得搭理你那点破事呢! 那理学是怎么兴盛起来的呢? 宋金议和呗! 为了适应主和派,理学被抬了出来,用作在南宋内部稳定人心。 直到这时,理学依旧没有彻底变质。 应该说,当下大明理学所提倡的寡妇守节,在南宋的朱熹眼里,简直就是不可理喻。 朱熹认为寡妇守节不改嫁是儒学大纲,原则上应该遵守,但这个原则连孔子都做不到,又怎么能拿来苛责要求百姓去遵守呢? 寡妇不能守节,这是人之常情,一个孤苦女子又不能独自生活,难道还要人家坐等着去死吗? 朱熹对自己的儿媳、女儿,她们的改嫁、守节一事也是全看自愿,不会横加阻拦。 朱熹为了遵守这条规则,还主张女子守节的话,男子也应该守节,并且他也做到了。 朱熹的妻子去世后,他终身不再续弦,死后还与发妻合葬。 至于“存天理,灭人欲”,这是用来约束南宋那些醉生梦死,不思忧国的文人士大夫的。 只可惜,到了元朝理学大兴,为了适应王朝统治,愚化百姓思想,确定忠义仁孝,朱熹的理学虽然被成功继承,但也早已是面目全非了…… 林煜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这面目全非的理学给彻底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留下朱熹传承的干净东西,作为儒家理学的正统。 这也是现实,任何学派只要诞生,就不可能被完全灭尽。 反而越是禁绝,可能就越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倒不如改良一下,让它恢复原本的形状,再适当加点自己的私货。 只是因为个别学派不符合政治利益,就赶尽杀绝,这不利于民间文学的百花齐放。 林煜对自己很有信心,因为他的“自然科学”有着更充足、更扎实的物理实证基础。 程朱理学、阳明心学…… 二者不能说孰优孰劣,因为它们本质上都属于偏哲学。 哲学是什么意思呢? 说得难听点,就是脑子里没事胡思乱想,瞎诌出来的东西(无意冒犯)。 这也意味着哲学全凭一张嘴,它没有任何物理上的实际证据,进而证明哲学的真实性。 正巧,林煜要推行的“自然科学”有啊! 跟那些大儒辩经,林煜没有足够的信心把握,但要说拿证据,讲依据,这些理学大儒全都一起上,都不够林煜一个人打的。 而且,林煜也不会是形单影只。 前面不才说了敦煌藏经洞吗? 藏经洞里那么多三教典藏,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学术典籍,全都挖出来带回大明,不说让大明百花齐放,也能迅速壮大佛道儒三家学派。 不仅能够壮大,还能进一步促成三家的内部分裂。 理学确实是儒家主流,但要是有了藏经洞里的儒家古典藏书,那理学还能不能继续一家独大,就真不好说了。 就算理学真能稳住老大的地位,那起码也能狠狠地放它一波血。 一个拳头握紧了,我拿你没办法,但你都分开了,我还拿你没办法? 林煜心中渐明,也不给四人反应思考的时间,又接着说道。 “万有引力可以解释日心说,也可以解释火星逆行、天体运动以及世间万物的一切自然现象,但万有引力定律终究也只是我的一面之词,并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万有引力真的存在。” 林煜突如其来的这番话,让杨荣顿时一愣,他刚才勉强理解了什么是万有引力,并试图在脑子里把万有引力给“勾画”出来。 可转眼林煜又开始自己质疑起了自己,这让杨荣一时间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倒是袁忠彻点点头:“说得没错,万有引力终究只是林先生的一面之词,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万有引力真的存在,而要是万有引力不存在,那么日心说也就不能成立,此前提到的火星逆行也无法解释……” “所以,林先生是要现在就拿出证据吗……” 第二百九十五章 扭秤实验 “没有。” “什么?” “我说没有证据,我也很难拿得出证据,这可是地球的万有引力,怎么可能用人力来证明它的存在合理性呢?” 林煜说得很诚实,也很合理。 毕竟,这可是地球的万有引力,他拿锤子去证明万有引力的存在啊。 可话虽如此,袁忠彻还是略微有些失望的,他刚刚还真以为眼前的“奇人”林先生,能够拿出证据证明地球是存在万有引力,宇宙也是存在万有引力的。 “不过……” “我倒是有个折中的办法,来求取万有引力的常数值,也可以侧面证明万有引力的真实存在性。” 嗯?还有办法? 袁忠彻先是一愣,紧接着脸色瞬间无比的认真,准备听听到底是什么办法。 “骚瑞了,卡文迪许。” 林煜心中默念,他又要开始白嫖了。 不对,读书人的事,怎么能说嫖呢! 自己先提出来的,那就是自己的了,而且这也是提前开启人类“自然科学”的进步。 是好事啊! “首先,我们需要一个扭秤,扭秤可以用铁来打造,只要足够坚固,不会断掉就行……” 林煜一边说着,一边用石头在地上画了个“丄”。 “差不多就是这样的造型,然后用一根足够坚固,也具有一定韧性的金属丝线作为扭丝,把秤杆悬挂吊起来,再在扭丝中间绑一面镜子,最好用琉璃镜,也可以用铜镜,只要能反射光线就行。 接着在秤杆的左右末端,各悬挂相同重量的铜球,也可以是铁球,如此,就可以把秤杆变成一个哑铃。” “林先生,什么是哑铃?”于谦举手问道。 “哑铃……你先不用管什么是哑铃,反正就是一个名字称呼而已,你只要记住,杆子的两端必须重量相等,至少也要相近。” “这项实验的目的性就在于,两个铜球的重量是有限的,所以即便存在万有引力,也很难像宇宙天体一样,达到明显的相互吸引的力学现象,也就更难被现有的技术手段所观测到。” 说白了,就是铜球太小了,虽然存在万有引力,但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反正以人的肉眼,绝对不可能看得见,看见了也无法察觉。 “但是,我们无法观测到铜球的万有引力,却可以观测到光线的变化。” “实验的原理就是,用蜡烛或者阳光照射扭秤上的镜子,那镜子就能反射光线到很远的墙面上,而只要扭秤上发生一点点细微的偏转力,那就能经过扭秤和光线的二次放大,让本来不动的光线迅速移动到很远的距离。” 郑和一脸吃惊:“还能这样?” 袁忠彻则是马上在脑子里认真模拟了一遍,发现这样进行实验确实有可行性。 正常人拿着镜子在太阳底下反光,也能在稍微偏转一点角度的情况下,让地上反射的光斑迅速移动较大距离。 那么反应在万有引力上会是怎么样的呢? 杨荣这次倒是学乖了,对于自己完全不懂的领域,干脆也不浪费精力了,直接开口问道:“所以具体应该怎么做?” 林煜微笑着说道:“很简单,照我画的图准备一个扭秤,秤杆尽可能做长一点,但也不用太长,要不然增加的力臂可能会被秤杆本身的重量抵消掉。” “接着照我刚才说的,准备两个重量与大小都相等的小铜球,悬挂在秤杆上,秤杆再用具有韧性的金属丝悬挂,金属丝上放一面可以反射光线的镜子。” “实验最好在封闭环境下进行,可以防止自然风、外界阳光、气温湿度对实验造成误差影响,接着还有一步,再准备两颗重量大小相等的大铜球,放在距离两颗小铜球相当近的地方。” “这里我再补充两点,万有引力定律有两条基本法则:引力与物体的重量乘积呈正比,与物体间的距离平方呈反比。” “通俗点来说,就是物体越重,万有引力越大,距离越远,万有引力越小。” 讲到这里,袁忠彻立刻就懂了。 “所以才要准备两颗大铜球,两颗小铜球,且摆放的距离也要更近,因为这样可以产生足够大的实验引力。” 如此,实验已经没什么好讲的了。 林煜直接做出总结道:“如果万有引力存在,那么在实验过程中,只要大铜球对小铜球产生了一点点的微小引力偏转,这股微小的力就可以通过较长的秤杆产生较大的力矩,使金属悬丝产生一定角度的扭转。 而在悬丝上固定的镜子,就可以把反射的光线瞬间反射到距离镜子更远的墙面上,如果还要精确测量的话,可以再制定一个刻度尺,用于观测反射光线移动了到底多少刻度,就可以把金属悬丝的微小扭转显现出来。” 可以说,卡文迪许无愧于科学怪才的名号。 在技术条件完全不满足于可以测量万有引力定律的前提下,硬生生通过一套十分简陋的实验设备,成功验证了万有引力定律的准确性,还进一步通过实验测出了引力常量。 卡文迪许用扭秤实验测量的结果,与后世专业的测量结果十分接近。 这个实验不光是验证出了万有引力的真实存在,还进一步将万有引力定律从科学理论,扩展到了实用价值。 没错,这位英国科学怪才在测出了万有引力恒量参数以后,很快又进一步以此为基础,算出了地球的密度和质量。 差不多就在同一时期,另一位法国科学家库仑,同样也利用扭秤实验,成功测定了电荷之间的作用力。 库仑在实验中发现了静电力与距离平方呈反比,与电量的乘积呈正比,从而得到了完整的库仑定律。 库仑定律第一次打开了电的数学理论大门,使静电学进入了定量研究的新阶段。 同时还进一步用扭秤证明了地磁场对磁针有力矩的作用,力矩大小与磁针对子午线偏斜角的正弦呈正比,这就构成了磁矩概念的基础。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库仑的扭秤实验在精度方面,实际是远不如万有引力扭秤实验的。 “但这个实验终究只能在课上讲讲,这里是天牢,需要的材料我们没法准备,所以暂时是看不到了。” “额……” 杨荣闻言愣了一瞬,接着连忙讪笑了两下。 他刚才差点就要直接叫人去准备实验材料,好验证测算万有引力了…… 第二百九十六章 自由落地实验 “的确……” 杨荣忙掩饰着自己的心虚,故作可惜的说道。 “这里是天牢,确实做不了林先生说的扭秤实验,要是能在外面就好了……” 这既是在给自己做掩饰,也是在旁敲侧击的提前暗示做好铺垫。 当然,杨荣自己也确实很想亲自做个实验,看看万有引力到底存不存在。 这不光是对天体物理学的兴趣,还有对天人感应的船新解读。 虽然一开始被林煜给绕进去了,但过了一会儿杨荣也还是想到了,浑天说注定不可能再继续下去了,继续下去也只会阻碍大明的发展与新政改革。 因为单单是现在讲的,已经涉及到了“物理”这个学科分类,而“物理”又关乎蒸汽机,是工业革命的基石。 没有工业革命,大明注定强盛不了多久。 而承认日心说,否定浑天说,那天人感应也将受到巨大动摇。 但……只是动摇而已。 杨荣心里已经有了想法,原来的天人感应,在日心说的新宇宙观下,大概率是维系不下去了。 那就改头换面,把天人感应往日心说上套。 本来的天人感应,用林煜的话来说,就是对自然的“牵强附会”。 只要大明能一直强盛下去,自有大儒为新·天人感应背书。 而且…… 大明大明,日月为明! 在日心说中,太阳为宇宙中心(太阳系中心被杨荣自动忽略),那不正是契合大明“受命于天”的天意法统? 该说不说,只要想去蹭,总是能找到理由与说法的。 林煜现在讲的这些,与其说是摒弃大明的天人感应,倒不如说是削弱天人感应的“神学宗教”影响力,把儒家先从里头摘出来,让天人感应变成独立的“自然神”。 而且还是没什么宗教信仰的“自然神”,没有了儒家作为天人感应说的基本盘。 那天人感应不用任何人出手,就会自然慢慢衰落! 林煜前面拿出来的拼音法,也不是白给的,老百姓只要读的书多了,认的字也多了,那就会逐渐搞明白,什么是“受命于天”,什么是“王侯将相”…… 林煜、杨荣,这对“师生”各怀心思。 另一头,袁忠彻盯着地上的扭秤实验草图看了许久,忽然抬头问道。 “林先生,扭秤实验我已经理解了,用这个实验的确可以验证自然中的万有引力是否存在,也能算得出万有引力的常数。” “可是,您刚才说有了这个万有引力常数,就能算出地球的质量和密度……” “这应该怎么算?” 袁忠彻把话说完,便一脸认真的看向林煜。 还沉浸在天人感应与日心说中的杨荣,听到这个问题先是一回神,接着又是陷入了沉思。 在其身侧跪坐的郑和、于谦二人也是差不多,全都一脸疑惑,到沉思,再到更疑惑…… 完全就搞不懂这到底应该怎么算! 用扭秤实验可以验证万有引力,这他们能理解,再用扭秤实验,测算出万有引力常数,这似乎也很合理。 因为步骤都摆在那,万有引力可以让扭秤产生偏转力,依靠较长的秤杆力臂,提供较大的扭矩,让反射镜的光线迅速位移较大的距离。 只要把握计算好中间的刻度,观察究竟位移了多少刻度,再进行一番复杂的物理学计算,那就能得出万有引力的常数。 可是,用这个就能算出地球的质量,或者说是他们脚下的大地到底有多重吗? 这就好比是老师给你上课:“这是1,这是2,1+1=2,好了,你们已经学会数学的基本运算了,现在就把这道微积分的结果给算出来吧!” 目光清澈且愚蠢的学生:“???” 不能说二者很像,只能说是一毛一样。 反正袁忠彻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算,但他并不怀疑林煜真能算出来。 林煜听着袁忠彻的问题,轻声笑了笑说道。 “我就知道你们可能会这么问,其实算法很简单。” “第一步,我们要先做一个扭秤实验,测算出万有引力常数是多少。” “这个实验很简单,只要你们按照我说的去做一遍,最好可以多做几组对照实验,保证最终得数的精确度,要是对数学不怎么精通的,也可以找一个精通算术的帮你算,总能算出万有引力常数的。” “接着,再做第二步……” 林煜说着,伸手一指之前画的扭秤实验草图:“把扭秤实验用完的大铜球与小铜球,拿到北京城的城墙最高处,一起扔下去。” “啊?” 袁忠彻一愣,他还以为林煜又要提出什么高深莫测的神秘实验。 结果……就这? 把扭秤实验用过的大小铜球,从北京城的城墙最高处扔下去? 这是什么操作? 完全看不懂啊! 郑和当下表示疑惑问道:“林先生,这扔铜球是要干什么?是跟先前的扭秤实验一样,也要测算什么万有引力吗?” “诶,你说对了……” 林煜当即送出一个大拇哥,随即补充:“但不全对。” “……” “我现在来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认为把大铜球、小铜球同时放在一个高度往下扔,哪个会先落地?” 问题才一出来,杨荣便抢先开口答道。 “自然是更重的先落地。” “你确定?” “难道不是?” “嗯呐,不是。” “不是?难道是小铜球先落地?这不可能啊!大铜球更重,应该会先落地才对……” 杨荣一时有些不能理解,在他看来更重的东西先落地,这应该算是基本常识才对。 看着杨荣陷入自我怀疑,林煜也不再任由他在死胡同里乱转了,很快就公布了正确答案。 “正确答案应该是大小两颗铜球同时落地,如果高度足够高的话。” “两颗铜球同时落地!” 郑和当场一声惊呼。 不仅是他,其余三人都非常的震惊,也是有些不能理解。 两颗重量不一样的铜球,怎么可能会同时落地呢? 于谦忍不住问道:“林先生,两颗铜球的重量是不一样的,按照林先生此前所说的万有引力定律,重量越大,它的万有引力就应该越大,那应该是更重的大铜球先落地啊!” “怎么会是两颗铜球一起落地呢?” 对啊! 这岂不是跟万有引力定律自相矛盾了么…… 第二百九十七章 地球质量这就算出来了? “没错,你记得很清楚,万有引力定律,质量越大,引力越大,距离越远,引力越小。” 林煜先是点点头,肯定了于谦的疑问,接着才又开口说道。 “可是,你们好歹注意一下审题啊!” “我说的是把两颗铜球,从北京城的城墙最高处,同时往下扔,然后二者同时落地,这里面已经不再是单纯的万有引力了,而是涉及到了另一个我们不曾注意到的物理学常数——重力加速度。” 林煜说着,就在地上写了个“重力加速度”的字样,又在后面写下了“9.8m\/s2”的常数值。 林煜也懒得去改那些物理学符号,反正都已经用习惯了,而且现在连伽利略这个“重力加速度始祖”都还没出生,自己先写出来,那自己就是原创鼻祖。 “这个m代表长度米,差不多一米约等于三尺(明朝一尺约为32厘米)一寸(一寸约为3厘米),这个s则是秒数时间单位,你们可以换算三秒为一息。” 平方号就不用说了,这几个学生基本都会一点。 杨荣用了好一会儿,才算勉强理解了重力加速度的单位概念,便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 “所以,这9.8m\/s2就是铜球的重力加速度?” 林煜摇头纠正道:“不单单是铜球,而是所有物体的重力加速度,这是一个固定的常数值,你们只要按照我说的实验方法去测试就行。” 伽利略便是在埃菲尔铁塔,扔下了两个质量不同的铅球,才成功得出了重力加速度的恒定值,同时否定了亚里士多德提出的更重的物体会比更轻的物体先到达地面,落体的速度同它的质量成正比的错误观点。 当然,要是严格来说,重力加速度也不全是固定的,它是一个矢量值,会随着地球位置的不同而发生变化。 比如,在赤道上的重力加速度为9.780m\/s2,在北极为9.832m\/s2,在北纬45°的海平面上为9.807m\/s2,在北京为9.801m\/s2等。 而且,重力加速度虽然大多都是恒定不变的,只会随着地球纬度的不同,而发生较小差异,但进行高墙扔铜球实验的时候,它也会受到空气阻力的影响,从而影响到铜球的下落速度。 所以,林煜才要求用铜球,也只能从最高的城墙上往下扔。 这样就可以抵消空气阻力的大部分影响,不会太干涉实验的结果。 “重力加速度……” 袁忠彻沉吟片刻,说道:“所以进行高墙扔铜球实验,就是为了测算出地球的重力加速度。” 林煜点头:“嗯,虽然我知道这个数值,但为了确保实验的严谨性,我建议你们还是亲自做一遍,看看测出来的数值和我写出来的是不是一样的。” “那然后呢?要算什么?” 郑和倒是个直肠子,接着问下一步该怎么算。 “算地球的半径。” “当年郭守敬四海测验,编纂《授时历》的时候倒是算过,主要是根据观测日影的长短,就能算出地球的半径是多少。” 关于这个,杨荣倒是知道一些,因为他是内阁次辅,看过《授时历》的编纂典藏资料,也有四海测验时的观测数据记录。 杨荣点点头说道:“郭守敬算出的大地半径为一万二千里。” 总算是轮到他知道的东西了,先前讲的天文学虽然也能勉强听得懂,但每讲一节课就是新东西。 后面是真的难顶! 大地半径一万二千里,约合6000公里,与后世测出的地球平均半径6371公里,误差已经非常之小了。 不得不说,郭守敬简直就是天才! 这家伙不仅能算出地球半径,还成功计算出了地球的回归年长度,与地球公转周期的误差只有26秒,比西方都还早了300多年,可谓是遥遥领先。 而且,郭守敬还是最早提出“海拔”概念的人。 为了能更方便测算天文历法,元朝以前观测星体坐标用的都是“浑仪”,就是把测量道坐标、地平坐标和黄道坐标等多种不同坐标的机构都装在一个系统内。 导致一个球面空间被安装了八九个圆环,制造、使用都很不方便,还遮挡视线。 郭守敬就把“浑仪”进一步改造成了“简仪”,把地平坐标与赤道坐标分为两个独立的装置,解决了这些问题,还利用滚珠轴承,使之转动更加灵活,观测更加精确。 另外,郭守敬还改进了前人观测日影的工具圭表,通过增加圭表的高度,发明了一个叫“景符”的辅助仪器,从而改进出了“高表”,测量精度远胜圭表。 这家伙还先后发明仰仪、窥几等观测仪器,并利用这些仪器,一共观测出前人未命名的星体一千余颗。 要不是郭守敬很多时候更像古人,也没有搞出什么很厉害的先进“技术”,林煜都得怀疑这厮是个“理科生穿越者”了。 “有了地球半径,再加上重力加速度,扭秤实验算出来的万有引力常数,那就可以开始算地球的质量是多少了。换言之,就是可以算算我们脚下的大地,到底有多重了。” “怎么算?” 杨荣还是不太能懂。 袁忠彻、于谦这两个脑子比较活泛的,似乎都有些触碰到了其中的关窍。 “首先,我们先得算出地球的重力,先说说铜球重力怎么算。” “铜球重力=重力加速度*(乘号)铜球的质量。” “额……” “地球的重力=万有引力常数*(铜球的质量*地球的质量)\/地球的半径平方。” “……” 开始还只是杨荣、于谦听不太懂,现在两套公式套下来。 这下好了,一个都听不懂了。 林煜没管他们,继续往下写公式。 “接着再算,地球的质量=重力加速度*地球的半径平方\/万有引力常数。” 公式瞬间简化掉绝大部分,方便看是方便看了,但看不明白还是看不明白。 不对,还是看明白了一点。 至少作为最终结果的地球质量,他们简单地用前面的公式一通计算。 没花多长时间,就把地球质量的最终简化公式,给成功推出来了。 然后呢…… 为什么? 第二百九十八章 太阳怎么算 “林先生,这个公式我们差不多能推导出来,也能理解是什么意思。” 袁忠彻在地上简单细化推导了一番,接着才开口提出疑问:“可是……您怎么能知道这个公式,一定可以算出大地有多重,或者说一定能算出地球的质量? 就算能算得出来,您怎么能肯定这个公式一定是对的?如果不对,那就算用这些实验算出了结果,又有什么用呢?” 林煜耐心听完袁忠彻的疑问,当即就认真回答道。 “你这个问题问得很好。” “要想确定这套公式是否正确,首先我们要考虑到地球它是个球体,其次还要去计算,地球这个球体的外部与球心之间的引力常数,是否保持一致性。” “所以,要计算出最终结论,我们还要用到一个数学技巧,那就是微积分。” 杨荣疑惑问道:“微积分?微积分是什么?” 好歹听了这么几节课,他已经知道林煜口中的“数学”等于“算术”,但关于算术的书他也看过不少,却唯独没听过这什么微积分。 “嗯……微积分是什么,我们可以放在下节课再讲。” “……” 袁忠彻沉默片刻,还是没在这个话题上多问。 林煜也不是非不去跟他们细说,而是要推导这一整条计算地球质量的公式,必须要用到微积分,还要进而验证微分过程中舍去的高阶无穷小是不影响最终的计算得数的。 这在后世都算是大学的理科必修课程,对这四名尚处于“中小学”数学水平的学生而言,还是不能一次性讲得太细了。 真讲得太细,怕是不仅他们理解不了,自己也得讲好长的时间。 浪费口舌不说,还耽误他吃饭饭。 于谦倒是没有瞎想那么多,他点点头说道:“所以,只需要利用这套地球质量公式,就可以成功测算出我们脚下的大地到底有多重了。” 杨荣犹自觉得难以置信。 他都还在考虑大明的“天人感应”应该怎么继续自圆其说下去之时,林煜却是已经直接开始测算起承载大明王朝的大地到底有多重了。 这跨度未免也太大了些吧? 杨荣还在惊诧中没回过神来,刚刚消停下来没多久的袁忠彻,忽然间神色振奋地问道。 “林先生,要是只用这几个实验就能测算出地球的质量,那么是不是也能依靠几个实验,还有这套万有引力公式,去测算出太阳的质量呢?” 不得不说,袁忠彻的想法很大胆,也超出了当前时代的思维惯性。 杨荣还在思考地球质量的公式,结果转头就听到袁忠彻要去测算太阳的质量。 杨荣忍不住说道:“地球的质量能测算出来,是因为林先生提出的万有引力公式,还有前朝郭守敬测算出的大地尺度,可太阳又该怎么算?” 郑和也点头附和道:“说得没错,按林先生上节课讲过的内容,太阳居于宇宙中心,距离地球极为的遥远,而且太阳也比地球要大得多,我们拿什么去算出太阳的质量?” 于谦没有说话,但他也觉得郑和、杨荣二人说的有道理。 因为地球质量公式,用到的是扭秤实验测出的万有引力常数,还有郭守敬测量出来的地球半径。 但这两样放到太阳上,都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甚至跟日心说、浑天说都没什么关系,太阳只是单纯的挂在天上,这就不可能算出它的半径和引力常数。 为什么? 因为人不能飞啊! 这还用问?! 袁忠彻并不理会三个“同窗”的不理解,只是目光灼灼的盯着林煜,期待着小林老师的回答。 “可以。” 林煜也没让他失望,当下点了点头说道:“而且办法也很简单,主要有两种: 第一种,先算出地球与太阳的公转半径,也就是地球与太阳的直线距离,再算出地球绕太阳运行的公转周期,就能得出太阳的质量为多少。 第二种,地球与太阳的公转半径不变,算出地球公转的线速度,也能得出太阳的质量为多少。” 听到林煜把答案说出来,袁忠彻倒是满意了。 其余三人却是直接大脑宕机了。 真—能—算—啊? 还测算太阳的质量很简单…… 这也没听出哪里简单啊?! 不过…… 转念又一想,对于他们四个来说可能很难,可对于学究天人,堪比圣人大贤的林先生而言,似乎还真就特别简单。 毕竟,连测量地球这个在他们看来几乎不可能办得到的事情,林先生都能凭借一杆秤,两颗铜球就能算出来。 要是真传出去,怕是没人会信,反而会觉得这是个江湖大骗子。 杨荣和郑和也懒得再去质疑,林先生既然能说出来,那必定是已经有了一套算法。 郑和反应比较快,连忙开口问道。 “林先生,那到底应该怎么算太阳的质量?” 话音落下,杨荣也连忙凑上前去认真听着。 至于关乎大明的天人感应…… 不是不重要了,而是林先生都已经兜出这么多东西了,也不差这么一件两件。 所谓死猪不怕开水烫,大不了回头让礼部、翰林院的那帮笔杆子想办法去。 问杨荣是干什么的? 他是内阁值班官员,理论上是不能实际参与朝政的,虽然可以看奏章,但只有建议的权力,没有决策权。 真论起制度上的实权,六部哪个不比他杨荣实权大啊? (仅仅是制度上,杨荣所处的内阁虽然不像明中后期那样,但他深受皇帝信任,又是三朝元老,托孤大臣,自有大权在握……) “先说两种办法的同种条件,那就是地球与太阳的直线距离应该怎么算吧!” 林煜没有立刻说应该怎么算,而是先问了一个问题:“勾股定理各位应该都学过了吧?没学过的我可以普及一下。” 杨荣点点头,终于又到他的“强项”了。 “林先生说的应当是《周髀算经》中商高回答周公的话:数之法出于圆方;圆出于方,方出于矩,矩出于九九八十,故折矩以为勾广三,股修四,径隅五。既方之外,半期一矩,环盘而坐,得成三四五,两矩共长二十有五是谓积矩。故禹之所以治天下者,此数之所生也?” 第二百九十九章 上弦月 “记得还挺清楚。” 林煜点头表示赞扬。 不愧是“三杨”之一,能史书留名的人才,先不管人品如何(《明史》记载的杨荣人品特别矛盾),这才能确实没得说。 郑和见到林煜夸赞杨荣,也不甘示弱:“以日下为勾,日高为股,勾、股各乘并开方除之得邪至日。” 好歹也是精通天文学的三宝太监,自然也得懂数学,不懂数学拿什么去算天文? “你一个武将也懂勾股定理,厉害啊?”林煜故意说道。 郑和本来以为也会被赞扬,听到这话顿时就闭口了。 林煜见此,也不多说,剩下的两个学生没说话,显然也是都对勾股定理有过研究。 没有研究也看不懂之前那么复杂的天文学公式。 林煜继续说道:“既然都懂勾股定理,那剩下的也就简单了。” 林煜说很简单,是真的确实很简单。 但凡是受过九年义务教育,学过勾股定理和三角函数的,那就都能依托下面的方法,算出日地距离。 没办法,这就是生得晚的好处啊! 有了前人先贤去摸索,那作为后人的林煜,只需要照葫芦画瓢就好了。 又不是让他凭空去搞发明创造,照着答案抄总不至于还能抄错吧? 嗯,日本当初的确是抄错了,把中国古代的跪坐学去了,但没注意看咱们的古人跪坐都有支踵,所以不会得罗圈腿。 日本把支踵拿来干嘛了? 当然是摆寿司啊! 呵呵~ “所以,勾股定理和测算与太阳的距离,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于谦作为林煜唯一“坦诚相见”的亲传弟子,充分发挥了不懂就问的好习惯。 “二者的关系嘛……” 林煜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在地上快速的画了三个圆形。 分别标注:太阳—月亮—地球。 接着,随手画线就将三个圆形的圆心连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标准的“直角三角形(肉眼来看)”。 “在讲课之前,我们先要知道,月亮本身是不会发光的,它的光线全部来自于太阳的反光。” 对于林煜说的“月亮不发光”的先决条件,这四名学生倒是都不反对。 因为月亮不发光的概念,自西汉开始,历朝都有天文学者相继提出,只不过多为假想…… “月与星,至阴也,有形无光,日照之乃有光。”——京房(西汉) “故月光生于日之所照,魄生于日之所蔽,当日则光盈,就日则光尽也。”——《灵宪》(张衡) 比较近的,还有北宋的邵雍提出:“月体本黑,受日之光而白。” 这些人具体怎么得知月亮不发光的,已经无从考证,也没有遗留任何的论证依据和书面详细资料。 不过,倒是还有一个比较离谱扯淡的野史。 那是一部唐朝的笔记小说《酉阳杂俎》,其中记载了这样一则故事: 在唐文宗大和年间,有个叫郑仁本的人,他有一个表弟,有次表弟和王秀才一起去嵩山上游玩,结果因为玩的太疯,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在下山时候被黑夜和大雾搞得迷路了。 这时二人遇到一个穿白衣的神秘人,就找对方去问路,结果对方带路是带路了,但一边带路,又一边跟他们说:“君知月乃七宝合成乎?月势如丸,其影,日烁其凸处也。常有八万二千户修之,予即一数。” 后面的情节其实都不重要,里面的灵异情节也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这个故事出自1200多年前。 但故事里却明确说出,月球存在七种宝物(氧、硅、镁、铁、铜、铝、钛),而这七种矿物直到近代登月采集了月壤分析,才真正得知成分。 再有里面说的“月势如丸,其影,日烁其凸处也”,直接点明了月球存在坑坑洼洼的山脉和阴影。 这些倒是发现得很早,也就公元1609年伽利略发明了天文望远镜才看到。 离谱是真的离谱。 匪夷所思也是真的匪夷所思。 总不能说这部唐代小说的作者是个穿越者,故事是他根据现代知识写出来的吧? 后世分析来分析去,只能归类为巧合,是古人对于月亮的臆想猜测…… 说回当下,林煜指着地上用“太阳、月亮、地球”组成的直角三角形,说道:“因为月亮本身不会发光,它的光亮都来源于太阳,所以要想组成这个直角三角形,就需要一个必要条件。” “上弦月?” 郑和迟疑了片刻回答道。 “没错,就是上弦月。” 古人很早就已经认识到了月相存在变化,所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在这里就是指代月相的变化。 月相的具体变化,又被主要分为朔、上弦月、满月(望)、下弦月四个概念。 古人将月亮圆缺的一个周期称为一个“朔望月(太阴月)”,把完全见不到月亮的一天称“朔日”,定为农历的每月初一,又把月亮最圆的一天称“望日”,为农历的每月十五(或十六)。 整个“朔望月”的平均时间长度,刚好为29.天,也就是后世常说的一个月。 林煜提到的上弦月,差不多就是每月的农历初七到初八,黄经差为90°,太阳落山,月亮就已经在头顶。 到了半夜,月球才落下去,这时被太阳照亮的月球,恰好有一半可以被看到,这就称之为“上弦月”。 而下弦月则恰好相反,因为是满月以后才出现,月亮升起的时间也会一天比一天迟,月亮的光照部分也一天比一天看到的更小。 到了农历二十三,黄经差270°,满月亏去一半,这时的半月就只会在下半夜出现于东半天空中,这就是“下弦月”。 朔月嘛…… 就更简单了,日月黄经差为0°,这时月亮位于地球和太阳之间,以黑暗面朝向地球,且与太阳几乎同时出没,故地面上压根无法见到,这就是朔月,即为农历初一。 俗称农历初一看不到月亮。 郑和得到了林煜的肯定,也伸手对着地上的直角三角形讲解道。 “因为到了每月的上弦月,按照天文历法中计算的时刻,黄经刚好差90°,也就是‘太阳—月亮—地球’必定为直角,再算出大地与太阳之间的角度是多少,那‘地球—太阳—月亮’的角度只要减一下就能得出来了。” 第三百章 日全食 “然后……” 林煜接过了话茬,说道:“我们先假定地月距离为一,那么日地距离和日月距离就也能依靠勾股定理,去大致的推算出来。” 几名乖乖学生一拍脑袋,难怪啊…… 难怪刚刚先问他们知不知道勾股定理,这要是不知道的话,怕是都理解不了这是什么意思。 简而言之就是,先从直角三角形和地月观测,确定了三角形的两个角度,第三个角度自然而然就能用减法减出来。 因为三角形的内角和总是等于180°,有了三角形的三个角,那么只需要利用勾股定理,就能很轻松的计算出三角形的三边比例为多少。 这三边比例,也是日月距离、日地距离、地月距离的比例,无非就是等比例放大而已。 “原来如此,勾股定理还能这么用。” 杨荣此刻脑子转得飞快,在稍微推算了一番后,心底顿时大受震撼。 他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可以这么算啊? 杨荣心中明悟,连忙追问道:“然后呢?接下来该怎么算?” 林煜给出一个关键词:“相似三角形。” “相似三角形?” 林煜没有立刻解答,而是伸手在地上写写画画,很快又画出另一幅新图,还是三个圆形,只不过这次连成了一线。 地球—月亮—太阳。 袁忠彻盯了半天,疑惑问道:“这是……日食?” “是日全食。” 林煜纠正道:“当地球、月亮、太阳三者连成一线,也就会发生日全食,在日全食里我们刚好可以看到两个相似三角形。” “因为前面我们已经利用直角三角形和勾股定理,大致推算出了地月距离、日地距离的比例是多少,那么在日全食的时候,月亮刚好能完全遮住太阳。 也就是说,我们就能利用两个相似的三角形,去等比例推算出太阳、月亮之间的半径比例为多少。” 说到这里,脑子比较活泛的袁忠彻,还有对算术比较熟悉的杨荣,在盯着地上的日全食模拟图,以及图中绘制的两个相似三角形看了片刻以后,他们终于是理解了过来。 原来……就这么简单? “……” 眼看自己的大弟子于谦不讲话,郑和也是盯着模拟图发呆,林煜索性也讲课讲全套,对着模拟图又是一番细化。 在明确标出了距离线条比例,以及三个圆形的半径比例后,于谦总算是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郑和也明白了过来,他干脆充当起了嘴替说道:“所以,只需要利用日全食的观测,加上上弦月的观测,我们就能先用勾股定理,算出日地距离、地月距离的比例,接着再利用两个相似的三角形,就能进而推算出太阳、月亮的半径比例。” “然后,地球的半径已经被郭守敬算出来了,是一万二千里左右,那么只需要算出地球、月亮的半径比例,就能得出月亮的半径,那么太阳的半径得数也就出来了!” 这一连串看似复杂,但只要配合图画仔细观察,实际也是非常简单的。 不能说三岁小孩都会,只能说就是后世很普通的高中数学题,勾股定理加相似三角形,就能轻松解决太阳半径为多少的问题…… 陛下说得没错,林先生果真是学究天人! 自己此番入狱别说什么委屈了,简直就是赚大发了! 郑和心中如是想着,看向林煜的眼神也是愈发敬重,不亚于欧洲教会里的狂热信徒了。 “嗯,总算还不太笨。” 林煜注意到了郑和的眼神变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乐开了花。 不枉他如此大费口舌,总算是把这位三宝太监给成功诓进碗里来了。 实际上,林煜的这套算法,依旧还是有点问题的。 或者说是存在误差。 不论上弦月还是日全食,都不可能达到刚刚好的角度,要不然也不会出现什么超级月亮的天文现象了。 而不管天文还是地理,角度差一点的话,可能与实际结果就完全不一样了。 但没关系,林煜要的只是一个证明,自己能给出切实的方法,去证明自己的理论,哪怕有些偏差,可总归不会太离谱。 就像郭守敬算的地球半径,与实际的地球半径差了三百多公里,他用这个误差算是“极大”的地球半径数值,去算别的东西,误差只会进一步扩大。 不过…… 这都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林煜已经证明了自己能通过自然科学,去算出天文星体的半径,而禁锢世人思想的陈旧腐朽理学则是不行。 那些所谓的理学“大儒”除了有一张嘴皮子,什么都无法证明。 不仅证明不了,还要把天灾人祸的锅子,扣在皇帝身上。 地方天灾,皇帝的锅。 贪官腐败,皇帝的锅。 有人造反,还是特么皇帝的锅…… 也有部分史学家经过分析研究,明末崇祯皇帝为何逐渐被文官集团架空。 就是因为崇祯受限于文官集团,盲目的去下罪己诏(17年6道),导致皇帝权威大幅削弱,文官势力不断扩大,直至无法控制。 罪己诏这种东西,站在封建王朝和皇帝的角度来看,是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去滥用的。 汉武帝穷兵黩武,也没有下过罪己诏,而是轮台诏,这与罪己诏有着本质区别。 因为轮台诏只是承认了汉武帝的错误决策,却没有在诏书中提过哪怕一句“朕错了,朕道歉”之类的话。 因为皇帝认错,意味着破坏了“天子”的神圣形象,百姓可不会思考那么多,皇帝说自己错了,那他们就真的会认为,天下大乱全是皇帝的锅,自己过得不好,乃至天不下雨,也都是皇帝的锅。 这也是中央集权制与领主分封制的本质区别。 欧洲农民起义的烈度,从来都不如中国古代的农民起义。 为什么呢? 其中一个重要因素,就在于古代中国是中央集权制,权力集中于皇帝和朝廷,那么地方糜烂出了问题,自然也就该把锅甩给皇帝。 而欧洲中世纪就恰好相反,领主分封制下的欧洲,地方的头子就是领主,所谓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 那么地方糜烂,自然也应该打倒领主,关国王什么事? 两种制度有利有弊。 分封制的好处在于国王可以爽歪歪,可以享受荣华富贵,因为土地全被贵族领主控制,国王只需要天天开银趴就行了。 坏处在于,欧洲碎了一地。 而中央集权制之下的皇帝也能爽,但代价就是国家灭亡,改朝换代。 好处就是,皇帝轮流做,华夏大一统…… 第三百零一章 月全食 “可是,地球、月亮的半径比例又该怎么算?” 于谦没有郑和那么乐观,而是很快问出了里面最关键的难点。 对啊!太阳和月亮的半径比例,可以通过日全食和上弦月的观测,去大致推算出来。 那么地球和月亮的半径比例又该怎么算? 林煜笑着问道:“想一想,我们算太阳的半径,要用到日全食,那么算月亮的半径,又该用到什么呢?” “额……月全食?” 杨荣略带迟疑问道。 之所以是迟疑,是因为月全食和日全食不一样,日全食是“太阳、月亮、地球”三点一线,而月全食则是“太阳、地球、月亮”三点一线。 二者的天文现象原理都不一样,前者可以推算太阳的半径,那后者又该怎么算? 完全没头绪啊! “恭喜你,答对了!就是月全食。” “可是月全食该怎么算?” 林煜依旧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之前日全食的相似三角形模拟图稍微改了一下,把月亮的位置给换到了地球的后面,还是三点一线。 也还是相似三角形…… “这是……” 杨荣看着改动过的模拟图一愣,因为新的模拟图里虽然还是两个相似三角形,但比起日全食的相似三角形却是完全不一样了。 “这是地球在月球轨道上投下的阴影半径。” 林煜认真解释道:“所谓月全食,是当月球完全躲进了地球的本影,被遮蔽了太阳的光线,所以发生的天文现象。” “还是利用前面说到的两个相似三角形的等比例放大关系,因为在日全食中我们已经得出了距离比与半径比的关系,那么我们就可以得出这样一套公式:(太阳半径-地球半径)\/(地球半径-月球阴影区半径)=太阳半径\/月球半径” 林煜一边说,一边在地上把公式完整写了出来,接着又把公式变阵: 1+(月球阴影区半径\/月球半径)=(地球半径\/月球半径)+(地球半径\/太阳半径) 这样算出来的最终结果,差不多就是月球阴影区半径,约等于月球半径的2倍,那么公式也就变成了: (地球半径\/月球半径)+(地球半径\/太阳半径)=3 接下来,只需要在公式里面各加上假设的1,那么经过不断变换交叉公式: (地球半径\/月球半径)x【1+(太阳半径\/月球半径)】=3 (地球半径\/太阳半径)x【1+(太阳半径\/月球半径)】=3 所以,最终得数也就是地球半径与月球半径的比例为3比1,而太阳与地球的半径的比例为109比1。 “所以,太阳的半径和月亮的半径,就这么算出来了?” 袁忠彻看着地上那一连串不算复杂,但也绝对算不上有多简单的交换公式,花了好半晌才算理解了其中的转换概念。 相似三角形还有这么大的用处…… 杨荣、于谦、郑和三人,更是盯着地上的那些公式和月全食模拟图,如获至宝一般恨不得当场把整块地砖卸下来,拿回去日夜感悟。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牢房地砖了,而是刻画着天地日月之间的真理。 后面其实还有继续通过太阳半径、月亮半径,进而推算日地距离和地月距离的公式。 也就是第四个计算法——满月计算法。 具体方法就是在满月的时候,找一个观测点对满月进行实时观测,你要先从满月的两侧边沿取两条线,并将它们连接到地球上的观测点,则可以测量出两条线之间的角度。 不过,难点也就在满月角度的测算上,因为月亮距离地球太近了,导致角度几乎不可能靠肉眼来测算。 林煜这里倒是有后世的测量数值,即满月时期的角度约为0.519°,几乎不到1°。 通过这个数值,可以得出公式: (月亮直径\/地月距离)=2πx(0.519°\/360°)=0.009 (日地距离\/地球直径)=(太阳直径\/地球直径)x(日地距离\/太阳直径) …… 那么,经过一系列不算复杂的换算乘除,那么日地距离与地球直径的比例,也就是比1,而同样的,地月距离与地球直径的比例则约为30.9比1。 所以日地距离,也就是计算太阳质量中的相同一环,地球的公转半径,约等于两亿八千八百万里(利用郭守敬的偏差数值,实际比这个更大)。 林煜把结果给果断写了出来,就连中间的计算公式,也都在地上写的满满当当。 但到了满月观测的计算公式,他就已经没再继续讲解了,因为这些他都没办法完全证明。 于谦有些疑惑:“为什么不能完全证明?” 他已经完全不怀疑这些公式的真实性。 不仅于谦不怀疑,杨荣、郑和、袁忠彻也都愿意相信,这些公式应该全都是对的,包括前面计算地球质量的公式,应该也都是完全正确的。 林煜倒是很光棍:“很简单,因为大明当前的技术水平不达标。” 大明目前没有足够的测量手段,能测算出满月时候的观测角度,没有这个观测角度作为依据,他就没法完全算出其中的比例值得数。 换言之,就是盖房子盖到中间,没有材料了,总不能先盖屋顶,再盖中层吧? 那就先把公式写出来,好歹都看看学学。 反正他前面的那些公式,已经足够证明他的天文物理学,以及侧面论证地球质量的算法了。 于谦紧紧盯着地上林煜写出的最终结果,即两亿八千八百万公里的地球公转半径,也可以当做日地距离。 古代很早就有“亿”这个计量单位,不仅有“亿”,还有着比“亿”要更大的计量数级。 按照次序类别,就是万、亿、兆、京、垓、秭、穰、沟、涧、正、载、极、恒河沙、阿僧只、那由他、不可思议、无量、大数、无穷大。 每往上一级,就加四个次方,即万的四次方,亿的八次方,兆的十二次方…… “两亿八千八百万公里,太阳与地球竟然相隔如此之遥远……” 虽然没有太明确的概念,但仅从郭守敬测量的大地半径也才一万二千里左右,就已经能够看得出来。 二者稍微除一下,都是两万四千倍的比例。 第三百零二章 没有意义 看着林煜通过复杂演算后,所得出的太阳半径,那不知比大明……不,是整个大地、地球大了多少倍的太阳。 于谦终于是体会到了林煜开头讲课前,说的那句话:“我们,包括整个大明、容纳大明的,都不过是宇宙中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 于谦喃喃叹道:“林先生,宇宙浩瀚无穷极也,不论是自封万物灵长的人,还是这花草树木、茫茫大地,在这宇亩之中都是渺小如一粒尘埃,那我们(人)的存在,以及这大明盛世,于此世又有何意义?” 嗯? 杨荣、郑和、袁忠彻三人,本来还在研究思索林煜画在地上的计算公式,突然就听到了于谦“大彻大悟”的话。 “于贤侄……” 杨荣微微一愣,当下就要开口劝说。 抛开现在的马甲关系不谈,杨荣还真就有些欣赏这个叫于谦的御史新人。 不仅是正儿八经的科班(科举进士)出身,且能在朝堂之上敢言直谏,面刺皇帝的过失错误,最关键的还是林煜林先生的亲传弟子。 就凭这几日的观察下来,眼前于谦与林先生的关系,就绝非一般师徒可比,而是真正有着倾囊相授,继承衣钵的意思。 虽然二人的年龄相差不大,甚至于谦这个弟子,还比林煜这位先生要更大一一些,但学无前后,达者为先,年龄从来不是问题,关键在于陛下的圣眷。 林先生很早就在陛下心目中,有着堪比道行大师的分量,就连杨荣自己也这么认为。 而于谦呢? 倒是没林先生那么夸张,但同样也被陛下记在心里,用一句成语来说,这就叫简在帝心。 还是同时被陛下、太子记在了心上,只要未来不犯什么原则性错误,那保底也是个穿红袍的。 杨荣今年也有五十多了,按他估计,陛下不说春秋鼎盛,那也起码能在位十年,开创个十年“仁治”盛世。 十年以后,杨荣估摸着自己也该到时候,告老还乡,享受含饴弄孙之乐了。 作为内阁重臣,皇帝的心腹,杨荣就算要退也得先找个能接班的,才能安稳退下去。 这不光是给皇帝和朝廷找个能用的顺手的“新员工”,也是为了自己将来辞官归养留个底。 毕竟,本朝也是有着前车之鉴的,李善长告老归养,选了胡惟庸做接班的。 然后……就满门抄斩了。 可能也有李善长自己的个人问题,但看错了人也是真的,让李善长重来一遍,绝对不可能会选胡惟庸做接班人。 贪恋权势可能真的,可你也不能真的认不清自己的政治定位啊! 说回当下,杨荣刚要开口劝导于谦这个自已相当看好的政治“接班人”。 林煜却是抢先一步,开口劝解道:“什么没有意义?你是人,又不是禽牲,怎么会没有意义?”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我给你们讲课说,怎么去算地球的质量、太阳的半径,不是让你们认清自己有多渺小,宇宙有多广阔,而是为了打破大明理学的僵化统治,打破浑天说错误引导下的天人感应说,这两样东西继续存在下去,只会遏制大明的进一步发展,对大明的未来没有任何好处。” 杨荣本来还想趁机帮着劝导一下于谦,听到林煜的后半句,瞬间就不说话了。 林先生这是到底想干嘛? 他还在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把这全新的日心说,重新往天人感应业和理学上面去圆。 而且,也已经有了些眉目,毕竟林煜没有公开说反对理学,反对天人感应,他只是反对浑天说,觉得浑天说不可靠。 那无非就是找借口罢了。 董仲舒靠牵强附会出来的“天人五行说”,愣是让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正好大明的国号,本身就有着“日月为明”政治含义。 太阳在前,月亮在后,太阳为宇宙之中,月亮为大地守护(卫星)。 如此,暗合天意,日心说不就也喻示着大明的国运昌隆。 这么好的理由,现在用不了,因为林先生直接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打倒理学,打倒天人感应,前者还好说,只是本朝而已,后者放在任何一朝,都是不能碰的滑梯。 就算只是打倒理学,本朝那些信奉理学的儒生读书人,又岂能善罢甘休。 这可是关乎着儒家的传承正统,自从董仲舒搞出了天人五行,儒家就已经逐步具备了“宗教化”的外在趋势。 虽然名义上的儒家一直都只是学派,但内里却比任何宗教更像宗教。 大明的云南布政司,在两宋时这里曾经是大理国的地盘,蒙古人为了攻打南宋,采取了多段路线进兵的策略。 藏地、大理国、贵州……都被作为进兵路线,而被蒙古人吞并统一。 嗯,没错,贵州就是因为蒙古人准备绕道进攻南末,才得以从偏僻山沟发展建省的。 因为四川人太能打了,还干死了蒙古帝国的最后一位皇帝(钓鱼城之战),导致蒙古人走不通四川,只能绕路走南边的山区。 虽然最终没用上,但也在这里修建打通了大量山路、驿站、军仓,并陆续建立了零星的城镇聚居区,逐渐以此为基础发展建制设省。 回到云南的话题,云南在大理国统治时期,因为大理的段氏国王是依靠着密宗(佛教的一支)的支持,才得以在诸多大姓中夺得了权位,这使得密宗成为大理国教,而迅速发展壮大。 密宗同样也成了段氏的后援,二者相互倚仗,互相支持,段氏国王出现问题,需要退位让贤,往往都会选择剃度入密宗出家。 哪怕到了段誉(不会一阳指)时期,国王的权力已经被权臣高氏完全架空,密宗也依旧作为段氏最后的支持力量,保护着段氏的王位不失。 作为代价,密宗不仅为大理国教,也彻底与大理国的政治、文化合二为一。 大理国学习中原王朝,推行科举制,但他们的科举制怎么说呢? 就是你得先去密宗的禅院拿到了度牒,相当于你要考科举做官,得先在寺庙里当和尚毕业了,成为高僧才能再去做官。 大理国的官员、读书人,通通清一色都是佛儒双修,且佛法为先,儒学反而是靠后,稍微会点就行。 就连大理国的儒家经典,也通通都用密宗的梵文进行翻译。。这样做的好处,就是不论谁得势,都必须得到密宗的支持,不然就无法在大理国境内施政。 然后…… 大明来了,大明正统科举出身的儒家官员,在看到了梵文翻译的儒家经典,怒不可遏。 于是,密宗没了。 第三百零三章 道统之争 云南盘根错节的大理密宗,因为惹到了中原儒“教”,就被这么连根拔起了。 及至洪熙元年的今日,这些大理国时期的云南密宗,已经几乎不剩下多少影响力。 密宗的佛法教义,也被朝廷派来的官员,几次三番的挑刺修改。 就这,读书人还不愿意放过密宗,隔三差五就要参这帮密宗和尚们一本。 一直到了清朝,密宗势力已经极度衰微,又被隔三差五的弹劾。 满清朝廷被弄得烦不胜烦,再加上密宗也确实不行了,对当地统治也是无用,那就直接取缔了事。 大理密宗至此烟消云散! 这就是古代的道统之争,面对一家独大的儒“教”,什么和尚、道士都不是一合之敌。 可是现在…… 林煜却明着说自己要打破理学的桎梏,还说理学陈旧腐朽,已经严重阻碍了大明的发展。 这简直就是在公开挑衅全天下的读书人! 饶是杨荣也不能再偏帮了,因为他也是理学门徒,不是理学门徒,那就在大明当不了官。 元朝出于统治需要,将理学抬为官学,明朝继承了元朝的核心版图,同样也继承了作为统治官学的程朱理学。 下到民间治学,上到朝廷科举,全都以理学为宗,就连考生答卷时也“专以程朱传注为主”。 这个现象,一直到了阳明心学出现,因为“人人皆可成龙”的下沉思想,才逐渐开始动摇理学一家独大的地位。 “林先生,学生这里有个问题,想问一问先生?” 杨荣本不该插手,但看着眼前目光澈亮的年轻人,再加上这两节课听下来,对方也算得上自己半个老师。 天地君亲师,他不能不说,也确实想要问一问。 林煜颔首:“你问。” 杨荣挺直了腰杆,问道:“林先生,您为何一定要打破程朱理学?” 林煜摇头纠正:“注意,我说的是打破大明理学,而不是程朱理学。” 杨荣皱眉:“此话怎解?” “字面上的意思,大明理学在根子上就已经长歪了,它的出现就是为了维护王朝的统治,所以自然采取了禁锢思想,腐朽个人意志,让天下都处于一汪死水……” 说着,林煜顿了顿,看了眼杨荣才复又接着问道:“你刚刚既然问到了程朱理学,那我也要问问你,程朱理学的开创者和完善者都是谁?” 杨荣听到这个问题,不禁有些疑惑,但还是老实回答道:“程朱理学,又名程朱道学,其‘理学’之名,为宋人始有。但在古代,虽无‘理学’之名,却也有义理之学之实,那便是‘经学’。” “而理学之祖,可以追溯为周敦颐(二程的老师,也提供了理学的最初思想价值观),但实际开创者,却是程颢与程颐兄弟,也即是‘二程’。” “理学自‘二程’开创以来,其间又经过弟子杨时,再传罗从彦,三传李侗,一直传到南宋为朱子(熹)集为大成。” “嗯,”林煜先是点头予以肯定,接着才又说道,“所以,程朱理学的最终完善也就是朱熹,但大明理学现在的核心思想是什么?” 没等杨荣给出回复,林煜便咬牙切齿道:“是存天理,灭人欲。是不顾百姓死活的‘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是宣扬虚伪的‘仁义礼智信’,而可笑的是,理学最重要的知行合一,宣扬理学的名儒大儒们,往往自己却无法做到。” 可以说,大明的理学不仅在思想上极端,而且在执行上也更加抽象。 宣扬理学者,往往压根做不到理学最基本的“知行合一”,他们只会将自己做不到的,强加给朝廷,强加给皇帝,强加给下层的百姓。 而真正遵守理学的呢? 自然是该干嘛干嘛,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享受荣华富贵才是真。 存天理,灭人欲? 那是皇帝和百姓该干的事情,他们这些理学的士大夫们,就应该教导皇帝和百姓,乖乖听从摆布,皇帝老老实实做被背锅侠,百姓老老实实让士大夫们敲骨吸髓就行了。 百姓喊疼,那你就是不孝,皇帝不让,那就是不仁。 百姓反抗,那就是不忠,皇帝改革,那就是暴虐。 反正我抢你的钱是对的,我抢你的土地也是对的,我要你的让人头更是对的。 “我没法跟你们说什么大道理,也没那个条件(口才)去跟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理学大儒们去辩经,我只知道实事求是。” 林煜摇着头说道:“理学的开创者是‘二程’,是他们先提出了‘天理’,才有着朱熹去改进,但你们知道朱熹为何会去改进‘二程’的那套‘天理’吗?” 为什么? 这还用问吗? 作为理学门徒的杨荣,自然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二程”最初创立理学,开创“天理”道德,本意上的确是好的。 但在执行上,却可以用离谱来形容。 就拿“二程”中的程颐来说,因为他曾经做过一段时间宋哲宗的老师,亲自教导过年幼的哲宗皇帝长达三年时间。 先说程颐的“天理”学说,理论上对于统治阶级来说其实是很有利的,程颐也试图以此来影响赵煦接受他的主张。 但程颐忽视了赵煦才十岁,年轻人是有叛逆心的,如果仅仅是灌输旧党的保守主张还很正常,那仅仅是政见不同而已,可程颐和其背后的旧党成员为了塑造他们心中的完美君王,不停的干涉赵煦的私生活,强制性的要求皇帝按照他们的标准来做人。 用札记《古今谭概》中的记载:“程颐为讲官。一日讲罢,未退,上偶起凭栏,戏折柳枝。颐进曰:‘方春发生,不可无故摧拆。’上掷枝于地,不乐而罢。” 如果说这算野史传记,当不得真的话,那还有正儿八经的《宋史》。 “颐每进讲,色甚庄,继以讽谏。”——《宋史·列传第一百八十六》 当然,程颐肯定也不是故意的,因为他不止对皇帝这么严格,对当时掌权的“女中尧舜”高滔滔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 “帝尝以疮疹不御迩英累日,颐诣宰相问安否,且曰:‘上不御殿,太后不当独坐。且人主有疾,大臣可不知乎?’”——《宋史·列传第一百八十六》 如此,就把所有人都得罪了,程颐被迫辞官归乡潜心治学。 到了后来哲宗亲政,也没有因为帝师的身份,把他召回,反而任由新党对程颐进行打压,一路贬官迁调,直至把程颐折腾死。 (冷知识:宋朝不杀士大夫,所以要杀官,就只能不停调任贬官,折腾人) 第三百零四章 理学本质 “理学的本质即道学,穷理明道之学。” “道,便是人所走的路,理,为玉石的纹理。道理合并,那就是沿着正确的道路走下去,才能通达,顺着纹理雕刻,才不至于毁坏玉石,才能成器。” 林煜说到此处,顿了顿又看着杨荣继续讲道:“你刚才回答理学之祖为二程,二程之师又为周敦颐,这句话其实不完全正确。” “大明理学虽然传承自二程和朱熹,但实际上两宋开辟的理学,最初并不止二程一家。” “北宋晚期,理学兴盛,先后有周敦颐这位理学祖师开创的‘濂学’,再到张载为代表的‘关学’,王安石主张变法的‘新学’,以二程为代表的‘洛学(理学)’,再到苏轼为主的‘蜀学’……” 各家学派相互开宗着书,有如百花齐放,这对宋朝的文学思想发展来说,本是一件好事。 但很可惜…… 理学的百花齐放,并没有赶上一个好时候。 先是王安石主张熙宁变法,由新学为主的变法派,与旧党的司马光(洛学六先生之一)发起党争,打击所有旁门学派思想。 在封建王朝统治时期(乃至近现代……),但凡有新学派想要谋求发展,除了自身需要有过硬的思想纲领,最重要的无非就是两样东西——官身和皇帝。 没有这两样东西的外力加持,任何学派思想都别想发展壮大。 新学同时得到了二者的支持,新学领袖王安石权倾朝野,又有宋神宗在背后支持,直接将没有任何政治助力的洛学打击的不成气候。 至于苏轼的蜀学、张载的关学…… 前者被一路贬官到了海南岛,后者倒是稍微好些,但随着张载熙宁十年辞官归养,关学自此也是一蹶不振。 当然,这二者的学派之所以快速消失,也不全是王安石一人的“打压”。 比如苏轼代表的蜀学,用《宋元学案·荆公新学略序录》的评价:“苏氏出于纵横之学亦杂于禅。” 在宋朝理学大发展时期,各家学派实际都喜欢掺杂一些佛学的东西,但唯有蜀学融合最甚,导致蜀学的特点就是没有特点,完全把儒、释、道三家意图融汇在一起。 这给蜀学的发展极大提高了门槛,再加上苏轼在历史上的一系列迷之操作。 他先是对国家的弊端丛生感到不满忧虑,清晰的认识到了国家日益的积贫、积弱局面,因此主张锐意改革,但又极力反对王安石主导的熙宁变法。 苏轼甚至还曾经上书宋神宗说:“国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浅深,不在乎强与弱;历数之所以长短者,在风俗之厚薄,不在乎富与贵。” 说人话就是,苏轼认为国家应该注重百姓和士大夫的道德修养,应该着重正人心、淳风俗,而不应该单纯追求变法图强,认为王安石富国强兵的改革并不合适。 这引起了宋神宗和王安石的同时不满,然后就被一路贬官,直至贬到了海南岛,几乎等同流放。 但随着司马光为首的旧党上台,苏轼作为曾经跟新法唱反调的“精神旧党”,得以被召回。 而后…… 苏轼开喷司马光,认为司马光尽废新法,是在误国害民。 总结来说,就是苏轼有自己认为的一套改革标准,不认同王安石的过激变法,也不认可司马光完全废除新法的保守行为,再加上苏轼为人太刚,都被贬到地方了,还敢写信大骂权倾朝野的王安石。 他不被排挤,谁被排挤? 值得一提的是,到了晚年王安石下野,还跟苏轼这个曾经的政敌成了好友。 蜀学没落,在于刚极易折,本身又太过驳杂,很难有所发展。 关学不盛,就纯粹是学派倒霉了。 先说张载这位关学创始人,自从嘉佑二年进士及第后,便一直外放担任基层地方官,职位偏低,二次受诏担任的也不过是同知太常礼院(礼官)。 前面说过,古代一个学派的兴盛,取决于皇帝和学派自身的官身背景。 张载作为关学开宗祖师,官身太低也就很难助力其学说从诸多流派中脱颖而出。 更可悲的是,张载死后丧葬,都是在翰林院许将的努力下,皇帝才勉强下召“支丧葬半费”,而一年前其弟张戬去世时,朝廷抚恤的丧葬费竟是“全支”。 由此可见,连皇帝也不看好关学。 到了哲宗时期,干脆有关学弟子张舜民欲为恩师的功德“讨个说法”,遂上呈《乞追赠横渠张子疏》,但哲宗皇帝没有给予任何回应。 这还只是政治上的困境,再说学派门徒,自从张载这个祖师爷去世,关学颓势不可避免。 于是乎,许多关学弟子纷纷转投他学,这其中尤其以张载首席弟子吕大钧的“背叛”,最为让当时的关学门人震撼。 张载刚死,你就“叛出”师门,这是在释放什么政治信号? 而张载生前最为器重,人称“颜回再现”的弟子吕大临,在转投了二程后干脆又成了“程门四先生”(吕大临、谢良佐、杨时、游酢)之首,简直离谱。 也难怪后来朱熹研究关学,会将关学渊源归入到二程的洛学。 嗯,朱熹也因此得了个“识横渠之学不全”的批评。 当然,张载最倒霉的就是,他的关学虽然屡遭重创,但好歹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再加上朝廷也知道不能一家独大,就在翰林学士许将等人的建议下,重新敕封张载为“宣明”,算是给了关学一个肯定。 总算让关学得以喘口气儿,以图东山再起。 然后…… 金人南下了。 靖康之耻,关学正处王朝倾覆的“震中”区域,遭受毁灭性打击。 反观二程的洛学,倒是分批南下,继续传播,由此发展出了南平学派、闽学等各家分支。 朱熹更是直接拜洛学门人李侗为师,跟其研究学**程留下的洛学,并试图对其进行更化改革。 程朱理学就这么诞生在了南宋! 第三百零五章 改革理学 林煜伸手在地上写下“洛学”二字,当下缓缓开口说道:“洛学靠着门人广阔,再加上金人、元朝的轮番肆虐,得以在两宋金元的学派‘吃鸡’大赛中脱颖而出,但这不代表洛学本身更优秀,相反,它只会更腐朽,更脱离实际。” “这也是二程自身所处阶级的局限性,在两宋各家理学派创始人里面,二程的起点算是相当高了,而且政治地位上也一度攀升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高度。” 程颐做过皇帝的老师,这已经是知道了的,但即便不算当过“帝师”,程颐也是妥妥的世家子弟。 程氏高祖程羽,在“高梁河车神”时期任三司使,以辅翊功显,被车神赠予“太子少师”,赐宅第於京师开封府。 曾祖父程希振任尚书虞部员外郎,迁居河南府洛阳。 祖父程遹,赠开府仪同三司吏部尚书。 父亲程珦,天圣年间,仁宗皇帝念及太宗朝旧臣,录用旧臣子孙一人,程颐的父亲程珦被选中,任黄陂县县尉,又任兴国县县令,历知龚、凤、磁、汉诸州,后来官至上柱国。 这家世背景,只能用“了得”来形容。 再说拜师周敦颐,周敦颐是什么背景呢? 周敦颐的舅舅郑向,为北宋龙图阁大学士。 “直龙图阁”都听说吧? 自己出身官宦世家,老师有显赫背景,他的洛学但凡没有太大毛病,都能吸引一大波门人弟子。 洛学有什么毛病呢? 除了过于僵硬刻板,讲究严苛的“存天理、灭人欲”,其余全是利于王朝统治,尤其“天理”更是将道德伦理与冥冥之中的“天”合二为一,达成了具象化。 “天理”之下,“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忠君报国”、“仁义礼智信”等等,全都成了天经地义。 可以说,二程的洛学在前代的基础上,进一步强化了“君权神授”的思想理念。 “但是……” 林煜双眼微眯,沉声说道:“朱熹觉得这样不行,因为二程的洛学对王朝集权有好处,但当时的南宋不说危如累卵,也是北方有着金人这个外敌虎狼环伺,二程的洛学太过严肃,已经完全脱离了民生实际。” “存天理,灭人欲?连孔圣人都做不到的事情,怎么可能强求百姓去做到?” “再有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更是在把百姓往死里逼。” “所以朱熹对洛学进行了通篇修改,并套用了两套标准,一套‘天理’用于针对约束官僚士大夫,让南宋不至于在安稳的环境中沉沦,另一套则适用于百姓,能够做到下沉民间。” “可以说,没有朱熹,那就没有程朱理学,二程洛学在本质上,就是不可能实现的东西。” “只不过,朱熹的努力终究还是白费了。” “元灭金,宋世亡。” “不仅亡的是赵宋一家一姓的王朝,也是天下汉人的道统,是程朱理学的本质。” “现在的大明理学,我说句不好听的,就是在取其糟粕,去其精华,我要的也不是真的灭亡程朱理学,而是恢复到朱熹的南宋理学。” “满脑子只有天理道德的人,是不可能真的将其践行下去。” “……” 这话说的发人深思,也让杨荣心生震撼。 满脑子只有天理和道德,是无法真正将其践行下去。 这话已经不能用道理来说了,简直就是至理真言了! 这下杨荣不再心中犹疑复杂了,因为林先生并不是打算灭亡理学,而是要改革现有的陈旧理学,去除其中的糟粕,恢复到朱子时期的“理学盛景”。 杨荣也不是那些陈旧腐儒,应该说世上本就没有真正的陈旧腐儒,不过都是为了自身的阶级利益。 理学的部分腐朽,以及脱离实际,杨荣也是能看出来的,只不过此前的他都潜意识的将其忽略。 因为你发现了,那你改还是不改,改了就是背叛道统,不改也是同流合污。 那就只能选择性忽略,做个随波逐流,大不了就“坚守本心”罢了。 不是所有人都能做王阳明,就算王阳明也是脱胎于理学,并且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阳明心学与理学最大的优势,只在于心学追求的“人人如龙”与“知行合一”,这两样本质上也算是理学的东西,但都被理学所抛弃。 杨荣心底甚至大胆猜测,林先生对理学了解如此至深,莫非本就是我理学门徒,只不过对方信奉的才是正统的程朱理学,而非元朝推行的理学“糟粕”。 杨荣还在思绪飘飞。 于谦干脆拱手说道:“听林先生一席话,胜读理学十年书,蒙元之暴虐,不止体现在其国,更是体现在这理学,我大明理学陈旧腐朽,夹杂宋元糟粕,已至非改不可。” “学生今愿倾全力,襄助先生革除理学弊病,还复昔日朱子理学盛景!” 对于谦这突如其来的“激进”表态,杨荣虽有些惊诧,但却并不太意外。 年轻人热血上涌,容易冲动本就是正常的。 相比之下,杨荣就老练许多,不会因为简单一席话,和几句没有根据的猜测,就盲目“改换门庭”,去搞什么理学改革。 理学开创自北宋,但本身继承了前代历朝的“道学”基础,其内部关系学派思想极为复杂。 牵一发而动全身! 不先来一场公开的辩经,别想一蹴而就的解决那帮子理学“大儒”。 但想只靠辩经,就把理学的问题解决了,也是在痴人说梦。 历来的学派辩经,就无胜负之分,或者说胜负早就在辩经之前,已经被各门学派在心里定下了。 无论什么结果,都不会让所有人满意。 而且学术思想,两派能到公开辩经,那就不会再有服气对方的可能。 辩经倒更像是一场公开的辩论赛,趁机夹带传播自己的学派思想,招揽吸纳更多的门人弟子。 接着就是各凭本事,谁能留住这些弟子,并把这些弟子发展壮大,直至彻底斗垮对方的学派。 那辩经也就算是分出胜负了! 只能说,林先生要改革理学的想法,任重而道远…… 不对,有哪里不对,林先生不应该会做没把握的事情…… “……” 扭头看去,墙上地图中的大明西北部,那里标注的敦煌藏经洞,还没有被抹掉。 第三百零六章 天人感应怎么说? 原来如此! 原来林先生早就想到了。 敦煌藏经洞那么多三教经典藏书,要是全部挖出来,得催生多少新学派崛起,届时百家争鸣,诸学并起,理学独大之势也就不复存在。 关键这还是明晃晃的阳谋。 杨荣就算猜到了也没用,敦煌藏经洞早就被他写成奏章给报上去了。 这里面蕴含的三教经典,既是失传的文学遗作,也是大明文学的“政治正确”。 程朱理学在它面前也都不算什么了,谁能把藏经洞挖出来,那谁就可青史传唱,但要是有人横加阻拦,让藏经洞继续徒留外域,那……同样也能青史留名,只不过是千古骂名而已! 为官一生,除了追逐权利,那剩下的无非也就身前身后名罢了! 杨荣震撼于林煜的“提前布局”,另一边从刚刚开始便沉默无言的袁忠彻,忽然间开口问道。 “林先生,那天人感应说该如何解释?” “……” 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杨荣都快忘了这茬,天人感应与理学不同,二者既是相辅相成,也是王朝根基命脉。 林先生先前可是明确讲道,要打破浑天说与天人感应。 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不过…… 转念又一想,林先生也说过要打破理学,但实际的解释却是改革理学,使其恢复到程朱理学,还以敦煌藏经洞作为铺垫。 那天人感应呢? 杨荣没有说话,静静等待林煜的回答。 林煜没有立刻给出回答,反而先问道:“你们其实应该更想问的是,天人感应说面对全新的日心说和万有引力,必然会逐步面临崩溃,因为天然感应无法做出反馈解释,对不对?” 虽然不是很想承认,但杨荣还是点了点头。 他心里想的那套“日月为明”,真解释起来也不是不可行,但总归有些牵强附会了。 而且,比较关键的万有引力,他不知道怎么解释。 “嗯,要解释或者说破解天人感应面临的困境,其实也不难。” 林煜缓缓说道:“你们有认真读过《荀子》、《大学》这些书吗?还有周朝建立之初,周公设立的《大诰》,以及董仲舒所创立的‘天人五行’说。” 啊? 听到林煜的话,对面四人全都一愣。 提到董仲舒、周公他们还能勉强理解,这《荀子》、《大学》又是什么鬼? 明朝科举类目讲究四书五经,也就是《大学》、《论语》、《孟子》、《中庸》四书,《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五经。 本来还有第六经《乐经》,即“诗、书、礼、乐、易、春秋”,但《乐经》失传于焚书坑儒。 所以,《大学》作为科举必修读物,杨荣、于谦肯定都是有读过。 袁忠彻嘛……可能读过。 但有关《荀子》,不能说完全没读过,只是绝对没有其它四书五经读的透彻,记得牢靠。 没别的原因,就在于《荀子》既不考科举,也不在十三经之列。 实际上,在唐朝以前,《孟子》和《荀子》都不在十三经之列。 因为宋朝以前的十三经,主要就是周朝就有的“诗书礼易”及《礼》的衍生着作,外加孔子出的《春秋》及其三传,加上《论语》(《尔雅》是字典)。 唯一例外的只有《孝经》,为孔门后学集体编定。 而除了孔子以外,但凡个人思想明确的着作都是没有入经的。 《孟子》入经,在于唐宋以来把孟子地位不断抬高,这才因为后世尊孔孟,有了宋朝把《孟子》抬入十三经的特例。 前后耗费的时光,差不多过了一千年(孟子也算一千年修成正果了)。 至于《荀子》就没那么好的待遇了…… 孟子跟荀子倾向不同,甚至完全对立开来,孟子主张性本善,荀子主张性本恶。 后学尊孟,就不可能尊荀。 杨荣忍不住问道:“为何要看《荀子》和《大学》?” 林煜说道:“等你们先看过了再说,还有董仲舒的天人五行、周公的《大诰》,最好都重新看一遍,等你们看完了,再来问我天人感应是怎么回事……” “那今天……” “下课了,睡觉了!你们不累,别打扰我休息。” 林煜就这么很光棍的不讲了。 杨荣虽然满腹疑惑,但也只能先按捺下去,而且他也要细细思量一下,这节课的课堂笔记该怎么写了。 前一节课被他搪塞删去了一些内容,但这节课肯定不能继续这么干。 陛下又不傻,上一节课他那么搞,不用说肯定陛下都已经知道了。 “算了,还是先把万有引力与日心说的测算方法、实验公式都写下来,至于后续的改革理学、天人感应……又没讲完,先留一留,等后面再说吧!” 杨荣心底打定了主意,如是想道。 ———— 林煜这边的天牢课堂又是讲完一节下课了。 彼时的南方,同样也是大明的最南部海域,有着一支不算庞大,却也不算弱小的舰队已经出海几天,正在不断沿着福建海域往东南而下。 “前方就是澎湖巡检司了?” 一身戎装的大明镇远侯顾兴祖正站在甲板上眺望海面。 就见不远处的海面上,已经能看到大大小小的岛屿黑点,周围似乎还有零星的渔船,见到了顾兴祖乘坐的舰队,匆忙四散逃跑。 “回报镇远侯,自洪武年间朝廷撤销澎湖巡检司,这里很早就已经遭到废弃,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仍旧有沿海疍民冒险深入此地捕渔。” 有个似乎是充当向导的中年人,正在给顾兴祖详细介绍着澎湖列岛的境况。 顾兴祖摇了摇头,一针见血道:“我看这些应当不是疍民,而是就扎根在此的百姓。” 因为他看到了有几只渔船,是在往岛的方向跑,疍民不可能如此。 疍民既为疍民,那几乎都是住在船上,不会随便登陆上岸,还是现在这种情况。 “传令下去,让儿郎们准备好,登陆上岛!” 顾兴祖没有迟疑,迅速下达了军令。 船队开始迎着风向加速,往澎湖列岛而行。 第三百零七章 澎湖列岛 澎湖列岛,又名“澎湖三十六岛”,但实际有着六十四个岛屿组成。 其主要岛屿为澎湖本岛、渔翁岛和白沙岛,面积约为96.6平方公里,占整个列岛总面积的76.1%。 余下面积超过1平方公里的岛屿,还有虎井、吉贝、望安等8岛屿,另有53个岛屿面积都在1平方公里以下。 澎湖列岛居台湾海峡中枢,用海权战略的角度就是控扼东南,有着“东南锁匙”的军事战略地位。 台湾、澎湖被开发的历史,最早可追溯至夏商年间,这时的台湾属于“天下九州”中的扬州。 后世的闽台两地考古学者,在台湾、澎湖发现了不少商周时期遗留下来的文物、遗址,其中还包括商朝的青铜器。 这就说明,至少在商朝开始,华夏先民就已经在陆续的往台湾迁徙,而且还是先走的澎湖,再前往台湾。 因为澎湖的遗址、器具年份比台湾更久远。 其后又过了两千多年…… 从五百年乱世的春秋战国,到始皇帝横扫六国,建立大一统,再到强汉承秦、汉末三国、五胡乱华、南北朝乱世、隋唐复归一统,及至五代十国、两宋元明……还没到清。 算上三国的孙吴东渡海外,驻军夷洲(疑似台湾)一年,带回一千多夷洲百姓。 这么多年来,中原王朝真正试图把台湾、澎湖纳入到版图统治,还得是从隋朝才开始。 隋炀帝三次派人前往流求(台湾、澎湖),要求流求国王欢斯渴剌兜投降,但遭到对方拒绝,只能俘虏数千人而返。 不过,虽然隋炀帝对流求的招抚失败了,但按照《隋书·东夷传》中对流求的记载,哪怕没有了朝廷官府的庇护,民间商人依旧与台湾、澎湖两地往来密切。 到了唐朝,盛唐之下经济农业日渐繁荣,中原人口大量南下,对福建开发日臻完成,福建百姓开始陆续往台湾试图迁居。 其中最有名的当属施肩吾,这人为唐宪宗(元和中兴那位)元和十五年钦点状元,因为看透官场黑暗,再加上局势日益混乱,各地战火连连,乱世征兆已现,便举家迁居澎湖列岛耕植乞活,也被誉为“开发澎湖的先驱者”。 而真正将台湾、澎湖纳入到版图控制,同样也是自唐而始,用同时期任永州司马的柳宗元《岭南节度飨军堂记》来说: “唐制岭南为五府,府部州以十数,其大小之戎,号令之用,则听于节度使焉,其外大海多蛮夷,由流求诃陵,西抵大厦康居,环水而国以百数,则统于押蕃舶使焉。” 这里便已明确指出流求在内的澎湖、台湾,都属于岭南节度使管辖范围。 不过,这里的管辖更倾向于羁糜附属,并不进行实际意义上的管理。 这种对台湾、澎湖的羁糜关系,-直从唐朝延续到了两宋,在北宋年间的台湾甚至还出现了许多“宋钱”,有太平、至道、元佑、天禧等年号。 宋徽宗时期有个泉州知州陆藻,专门作了一篇《泉州修城记》说:“泉州距京师五十有四驿站,连海外之国三十有六岛。” 这里的“海外之国三十有六岛”就是说的台湾、澎湖两片,而“连”的意思就是指代行政隶属的关系,即徽宗年间的泉州行政区划,是包括了“三十六岛”的澎湖以及台湾附属的。 到了南宋偏安江南,民间百姓大量外逃迁居澎湖、台湾两地,南宋朝廷为了方便管理,也为了抽成赋税、粉饰太平,正式将澎湖划归福建路晋江县管辖。 元朝灭宋,大量不愿屈服的汉民南逃海外,前往澎湖定居移民.因为移民澎湖的汉人太多,他们甚至在岛上建立了村寨,并种植胡麻、绿豆,还放牧山羊,形成了传统的男耕渔牧与女子纺织的聚落式社会,同时又往台湾进一步移民。 到了至元二十八年,由于百姓大规模移民海外,为了加强对百姓的管理,元朝派遣杨祥为宣慰使、吴志斗为礼部员外郎、阮鉴为兵部员外郎,对台湾进行了第一次试探性招抚。 只不过,由于对台湾并不熟悉,招抚船队来到了土着部落的聚居点,双方因语言不通而发生冲突。 最络,元军被杀了人,作为副手之一-的吴志斗“失踪”,元军被迫返航。 过了六年后,元廷才再度派兵招抚,这一次终于成功(因为带了一万五千军队)。 为了方便管理招抚后的台湾,元朝在澎湖诸岛设置巡检司,仍隶属于福建晋江县,专管巡逻澎湖和查缉罪犯,以及兼办澎湖盐课。 澎湖巡检司的设立,算是中原王朝对澎湖诸岛首次真正意义上的行政管理,而非唐宋以来的羁縻附属。 大明立国初期,也继承了澎湖巡检司的建制,但在随后出于海防与倭寇的问题,又在洪武二十年正式撤销澎湖巡检司,并将澎湖岛民尽数迁居福建漳、泉二州。 但明朝的禁海迁界政策实际并没有什么卵用,还是有许多内地百姓,尤以同安、漳州百姓,为了逃避沉苛赋税,而陆续逃避澎湖。 时至今日,已有三十八年。 本来,应该还要再等一百多年以后,大明才会因为愈发严重的东南沿海倭寇问题,再度复置澎湖巡检司。 那位明朝历史文里的名将“常青藤”俞大猷,也是在嘉靖晚期,朝廷为复置澎湖巡检司,大肆清剿海贼倭寇的战役里面脱颖而出。 不过…… 因为林煜的穿越,对历史时间线的这么轻微一拨弄,洪熙皇帝朱高炽现在提前认识到了“禁海”的危害性,也认识到了台湾对于今后大明海权战略的重要性。 去年年末,朱高炽便已经下旨由内阁、六部定下章程,到了今年年初,朝廷正式敲定对台湾的布局谋划,同时复设澎湖巡检司。 率军出海的主将是镇远侯顾兴祖,此人严格来说算是靖难勋贵,但他的身份也比较尴尬。 因为顾兴祖的祖父顾成是靖难之役里的南军主将之一(左军都督),战败以后被永乐帝俘虏“招降”。 是不是心甘情愿的不好说,但这位顾老将军确实帮着朱高炽守住了北京。 也因此,导致了南京的顾家满门被愤怒的建文帝诛杀。 所以镇远侯的爵位才轮到了顾兴祖这个孙子来继承。 第三百零八章 澎湖海战 作为靖难“反正”后的勋贵二代,顾兴祖一直期盼能干出一番功绩来。 在原来的历史上,这家伙先是永乐年间承袭祖父爵位,之后便长期赋闲北京。 一直闲到了朱高炽继位后的第二年,才出任广西总兵官,授镇蛮将军印,相继讨平了叛乱的大藤峡、思恩、宜山诸蛮部,也算是战功赫赫。 但因为对交趾黎利的叛乱拥兵不救,而被朝廷逮捕治罪,关了一年才被放归。 其后又很倒霉的参加了土木堡大战,虽然侥幸突围回京,但还是被论罪削爵,靠着协助于谦打赢了北京保卫战,才得以免去死罪。 到了景泰年间,因为拥立皇太子而重新授封伯爵,又在天顺元年及时的见风转蛇,得以恢复镇远侯爵位,之后被外放南京守备,就这么混到了寿终正寝。 纵观这家伙一生的履历,只能用跌宕起伏来形容,能打仗也会打仗,但因为性格能力的缺陷,前后折腾大半辈子,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要不是运气好,有着一手出色的看风使舵本事,估摸着连爵位都保不住。 要是没有林煜的干涉,顾兴祖的人生轨迹可能真就是如此。 不过现在,却是一切都不同了。 顾兴祖当然不知自己的“未来”如何,他只看到了眼前,陛下是在去年年尾给他下的旨,让他南下福建,筹划领军出海,好重建澎湖巡检司,并对海外的大琉球进行一波初期的军事试探。 顾兴祖得到旨意后非常激动,他在北京赋闲混了好几年,因为祖父的关系,冷板凳都快坐麻了,总算是逮着新皇登极的机会,能够出去打仗立功了。 为了赶时间,顾兴祖连新年都是在船上过的,在南下福建的路途中,又专门详细了解了一番澎湖巡检司。 包括朝廷什么时候设立的澎湖巡检司,又是什么时候废止,因何而废止,澎湖诸岛又在哪里,分布情况如何,岛上有多少人等等…… 之前给顾兴祖讲解介绍澎湖诸岛的向导,就是顾兴祖在福建专门找来,带的军队、战船也是从福建当地以及水师部队拉过来的船上好手。 “呜~~!” 顾兴祖的舰队还没靠近澎湖岛,就有吹号的声音响彻海域。 不是明军的号角,而是澎湖岛上寨子传出的号角声。 顾兴祖对此早有预料,按照朝廷存档文书的记录,澎湖巡检司从撤销到现在,已经过了三十八年。 这么久的时间,东南海寇问题那么严重,怕是老早就被海贼占据o心看先前那些渔船的情况,应该还有不少违反朝廷禁海令,逃往澎湖的福建、广东百姓。 “呜~呜~~!” 澎湖岛上有人吹号,明军自然也吹号,而且吹的更响更连续。 跟着吹号配合的,还有旗舰上的旗手,按照特定节奏开始挥舞军旗。 前排的大明战船整齐前压,而从澎湖岛周围也缓慢驶出数艘舰船。 澎湖海寇的战船多为民船和抢过来的商船,突出一个吨位参差不齐,有大有小,大的能跟明军战船差不多,小的甚至只有十几人划桨。 与之相比,顾兴祖来之前显然是做足了准备,战船清一色都是闽浙出厂的海船,船体又高又大,如同海上城楼一般。 六艘大明战船快速向前逼近,压缩敌舰走位,而海贼却也不甘示弱,眼见难以穿插,索性分散开来,分别从东、西、北三个方向对明军舰队实施三面包围。 嗯,没错,海贼非但不跑,居然还敢反包围。 虽然海贼的更多,但质量上显然是不够看的。 “轰轰轰!” 海贼的包围圈没完成,明军就开炮了。 此火炮非彼火炮,主要发射的都是燃烧物,更类似于燃烧弹。 除开“火炮”,还有弓箭手发射火箭,专对着海贼战船的风帆射去。 “咻咻咻!” 居高临下,一射一个准。 海贼仅有几艘大船,很快就弥漫在了火海中。 许多海贼趁着火势还没烧到自己,纷纷选择跳海逃生。 “不要再放火了,接舷跳帮,先把海贼的小船干掉!” 顾兴祖眼见海贼大船几乎都被烧光,立刻让副将传令旗手打出旗语。 自己能用火攻法,海贼当然也可以用,所以他才先下手为强,优先解决海贼的大船,余下的小船自然也就没有了威胁。 火攻终究只是手段,在大部分的海战里,接舷跳帮才是主流。 哪怕到了火炮时代,“海上马车夫”的荷兰人与“日不落帝国”的西班牙,这俩打起海战都是火炮先上一轮,紧接就是接舷跳帮。 到了后来的一战,铁甲舰都出来了,依旧还有跳帮战的现象存在。 明军舰队几乎一拥而上,余下的海贼已经吓破了胆,匆忙避战逃跑。 双方你追我逃,海贼刚开始还能保持编制,带着明军舰队在澎湖诸岛绕弯子,但跑着跑着就越来越不成样子。 到底不是正规的军队,只是一群海上的亡命之徒,再加上大船被波带走,已经让海贼们完全不懂怎么打了。 “抛射抓钩!” 明军不断围追堵截,总算将海贼“主力”围堵包围。 大量钩索从明军战船射出,将敌我双方战船拉扯在一起,明军趁机对着敌舰风帆放火箭,破坏敌舰机动能力。 接着,大批身穿皮甲的水兵,朝着失去大部分行动力的敌舰展开跳帮战。 “噗嗤~!” 一个浑身剽悍的明军,刚站上敌舰还没站稳,就一刀砍向迎过来的一名海贼。 海贼的刀砍在明兵身上,他的皮甲被划破割伤,而那海贼上身啥也没有,干脆光着膀子,当场就被一刀砍翻在地。 “哈哈哈!痛快!” 这明兵大吼一声,继续挥刀砍杀另一个有些害怕的海贼。 “嘭~!” 一声巨响,又是艘明军战船,同时盯上了两条海贼的小船,利用钧素强行把三艘船拉在一起,动弹不得。 无数明军水兵、海贼疯狂进行跳帮战,大战自中午一直打到了下午,除开少数几艘海贼的小船跑的快,不知所踪,其余全部被明军留下。 到处都弥漫着火光浓烟,海上飘浮一具具海贼的尸体,也有明军水兵的尸体。 这场澎湖海战,明军大获全胜,共击沉烧毁海贼大型规船3艘,另俘虏小型舰船13艘。而明军仅有部分兵员在跳帮战中伤亡,船只则没有一艘遭受重创沉默。 如此战果,既在顾兴祖意料之内,也让他对这些东南海贼的战力,有了一个比较清晰的认知。 第三百零九章 澎湖巡检司 澎湖海战就这么打完了。 这甚至算不上一场海战,充其量就是一波遭遇战,连恶战都算不上,完全就是单方面碾压。 顾兴祖知道自己能赢,因为他提前做过了功课,率领的舰队来源皆是闽浙战船,军队将士也多为闽浙招募的精锐好手。 可到头来却发现,被他严阵以待的东南海贼,战斗力几乎可以说是不堪一击。 顾兴祖太过高看了海贼,结果准备得过于充分,舰队的战船都太高太大,海贼们根本玩不起来接舷战,只能被动的挨打。 光是追击四散逃跑的海贼舰船,就花了顾兴祖一个多时辰的时间,前后俘虏了一百多海贼,余下的不是葬身鱼腹,就是跑的没影,或者干脆跑去了台湾老巢。 澎湖海贼被顾兴祖一战尽灭。 但顾兴祖没有继续趁胜追击,攻略台湾(大琉球),而是优先以澎湖诸岛为据点重新建立军寨堡垒,为朝廷复置澎湖巡检司做准备。 这些做起来并不困难,澎湖诸岛历经数朝民间移民,又有过南宋、元朝、洪武(大明)早期的朝廷驻军,本身就存在许多军寨驻扎区。 大多都被海贼作为自己的据点,如今不过是换过来让明军使用罢了,而岛上也不仅有那些海贼,同样也有着许多内地迁过来,跟着海贼后面混的逃民百姓。 对这些逃民百姓,顾兴祖没有进行为难,因为皇帝下了旨意,这些逃民罪过尽数免去,就地转为澎湖巡检司治民。 顾兴祖在解决澎湖诸岛治民问题的同时,又不断尝试盘问套取那些海贼俘虏口中的情报。 根据盘问得知,海贼的主力巢穴并不在大琉球,而是在其它的海上岛屿,澎湖这边算是东南海贼势力比较大的一个分支。 与其说是分支,倒不如说澎湖的海贼就是澎湖海贼,他们具备相当高的独立性,跟其它海贼偶尔有合作关系,但更多的都是不相往来。 一旦有谁进入澎湖海贼的地盘,那就会受到澎湖海贼的攻击。 不得不说,这真是个好消息。 至少顾兴祖不用再头疼,怎么去把大琉球的海贼给一锅端了,只需要对大琉球的土着番民进行试探和招抚。 顾兴祖在澎湖诸岛忙着重建澎湖巡检司,同时编户齐民,收纳各岛逃民百姓。 打探大琉球的军情详细,并将前后收集到的消息,包括澎湖海战的战果报告,写成了军奏,快马快船递送北京。 …… 远在千里之外的北京城。 皇宫,奉天殿。 朱高炽正在仔细品读《林先生的讲课笔记》,本来吃过午膳后有些困乏的他,越是翻看越觉得精神。 应该说是震惊! “太阳才是宇宙的中心,浑天说、方天说、盖天说全都不对?这是什么意思?” 朱高炽虽然嘴上是在疑问,但只看其严肃神色,殿下站立的夏原吉等内阁、六部的重臣,就大致猜透了皇帝的意思。 毕竟,龙椅上的这位陛下,哪怕再是如何对大臣与百姓“仁厚”,可关乎到了皇权的根基,也不得不去谨慎看待。 殿下,站在前排的夏原吉,此刻也是面色凝重。 他们几个这次被陛下紧急召觐入宫,就猜到兴许又是林先生给陛下出了什么难题。 可谁也没有想到,这难题能有这么难! 日心说、万有引力? 这是随便能碰的东西吗? “林先生,您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夏原吉心中忍不住叹息道。 朱高炽扫了一眼殿下,目光在夏原吉的身上停留几许,他的严肃与震撼不是刻意装出来的。 对于朱高炽而言,林煜此前先后提出的宗藩改革、宗室勋贵众筹下西洋搞海贸,以及之后的军队改革、摊赋入亩、士绅一体纳粮、分税制等等,他都能够接受。 哪怕会让士绅阶级强烈不满,甚至有着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意思,但这些却是能够加强中央集权,缓解国家的财政,让大明国运绵长,那一切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说得再简单些,大明就好比一棵新长出来的参天大树,皇权和士绅都是依附于这棵大树而存活的,但士绅对于大明而言,却是生长在树底下的病变烂根,若是不把这些烂根一一剔除,那他们只会无限吸取大明的“营养(财政)”,让大明愈发虚弱和衰败。 如果说,林煜先前的那些政策,算是药物理疗,加上一点“外科手术”,那么现在的日心说、万有引力定律,就等同于是挥动一把巨斧,要把连带皇权在内的整棵大树给拦腰砍了。 接着,再种一棵全新的大树上去。 这还怎么玩? 搞士绅,朱高炽可以支持,可日心说、万有引力明显会动摇到皇权的根基。 朱高炽没有立刻动怒,要把林煜拉出去问斩,就已经算是他仁厚理智了。 但饶是如此,他仍旧对此顾虑重重,反复看着手中的《笔记》陷入了沉吟。 大殿之内沉寂半晌…… 夏原吉经过反复思忖,上前一步拱手说道:“陛下何故如此烦恼?林先生在《笔记》内便已经坦言,日心说和万有引力,只针对当下的程朱理学,便是理学也不会完全为敌,而是致力于恢复曾经南宋朱子传承的新理学,而非二程腐朽陈旧之理学。” 夏原吉是什么意思,朱高炽自然能听懂。 无非就是避重就轻,林煜的先头目标已经说好了,要先改革理学,而日心说和万有引力对皇权的威胁,就算会有,那也是许多年之后的事了。 直白来说就是,相信后人的智慧! 可朱高炽对此并不满意,放下了手中的《笔记》,问道:“程朱理学的新旧改革可以先不论,那么天人感应呢?难道也要置之不理?” 天人感应虽然不能完全代表皇权,但与皇权的根基密切相关。 不可能真的任由日心说、万有引力发展,并破坏原有的那一套“董氏”天人感应说。 “……” 夏原吉也不知该怎么说了。 日心说、万有引力,这两样东西对于当前的大明来讲,还是太bug了。 就算暂时搁置不管,但只要时间一长,也还是会动摇到皇权的合法性。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皇权的八字真言,配合上天人感应说,与日心说、万有引力对撞,这就是一颗无法避免的定时炸弹。 只能现在就想办法解决,否则早晚必炸! 第三百一十章 相不出来 可是,问题来了,该怎么解决呢? 朱高炽不知道,或者说能想到的那个办法,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他并不想真的那么做。 问什么办法? 还能什么办法,物理消灭呗! 解决不了问题,就把提出问题的人给解决了,那问题自然也就解决了。 可林煜林先生不是一般人,对大明而言几乎算是老天专门降下来的治世贤良,也确实算得上是“老天”降下来的。 因为袁忠彻在旁听了一节课,顺带近距离接触过了林煜,看过了面相、手相以后,马上就给朱高炽递去奏章汇报情况。 汇报的结果就是…… “相不出来。” 用袁忠彻自己的话来说,林煜的面相是妥妥的早夭横死之相,可如今不仅没有死,反而还活蹦乱跳,身体康健,并且已经被天子的龙气(吹捧)垂青,有着富贵福泽之势。 再加之手相的变化更是突出,甚至与面相对比异常极端,有着大富大贵、长命百岁之相不说,还越来越好,仿佛这压根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命相不同的人被强行改命到了一起。 朱高炽本来就知道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内情(酒后未来事),再加上袁忠彻这位天下第一相师的看相批命,更是让他对林煜的身份感到怀疑敬畏。 因为看林煜的资料,本来就只是一个广东僻县二流土豪之子,读过一些书,但文化程度不高,连个秀才都没考上,却能写出惊天反诗。 入狱了以后,不但不害怕,反而天天开心等死,还仿佛突然就在天牢悟道了一般,能知道这么许多全新知识理论。 那些全新的政治见解也就罢了,顶多可以说林煜眼光毒辣,目光长远,能看透国势全局,但之后的海外事就有些离谱了。 酒后的未来事不好证明,但新大陆的海量金银矿、番薯、玉米、牲畜却是不可能瞎说,只要大明能去到新大陆,就能带回来那些东西。 再到离得更近的日本,今年已经遣使派去了日本的石见国与佐渡岛,中间混进好几名经验丰富的工匠,准备勘探当地是否真有大型金银矿脉。 还有现在已经被初步宣发,在大明几处重点城市普及,未来几年还要逐步扩散全国各州府县的化肥仙方。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可不是什么寻常土豪之家出身的人能办到的,就算是在场的六部尚书、内阁辅臣全上,也不一定能做成其中任意一件事。 世上莫非真有“仙人”? 若真是“仙人”,那朕的大明又该何去何从? 正身处天牢的林煜,全然不知自己突然间就被朱高炽冠上了一个疑似“仙人”的头衔。 知道了其实也没多大问题。 真算下来,他一个未来穿越者,又有系统给加的buff,只要有足够的材料和工业水平,理论上他就可以造得出来马克沁重机枪。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自从马克沁机枪问世,游牧民族就变得能歌善舞了。 说他一句“仙人”,还真是不为过。 “仙人”能飞,林煜会造能让飞机飞的蒸汽机。 “仙人”开山裂石,林煜会造新式火药,炸开山石。 “仙人”撒豆成兵,林煜……大贤良师也会,撒一把黄豆,百万黄巾军出现。 …… “陛下,臣有办法能够解决这个难题。” 朱高炽自沉思中回过神来,看到开口之人竟然是杨士奇,愣了两秒后连忙问道:“杨先生有何高招?” “陛下,按照林先生课中所论,因为日心说,所以才有五行逆行之天文奇观,但不论日心说还是浑天说,皆是依托于一个根本,那便是万有引力必须存在……” 杨士奇说到这里,在场的其他人很快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蹇义当下说道:“所以,证明万有引力的存在与否,就可进而去论述日心说是否正确?” 夏原吉跟着点头:“而要证明万有引力,林先生也给出了办法,那便是扭秤实验。” 杨士奇只是把话这么一说开,原先看似复杂难解的问题,瞬间就变得简单许多。 不是说完全解决了,只是提供了一条验证的方案。 毕竟,日心说、万有引力可能会动摇天人感应和皇权根基,说到底也只是林煜的一面之词,暂时还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 那么,反过来说,只要证明了万有引力不存在,那日心说也就站不住脚了。 日心说站不住脚,天人感应所面临的困境自然也就迎刃而解。 这一切的核心关键,就在于林先生给出的验证方法——扭秤实验。 林先生给的实验详解,扭秤实验非常简单,只需要找个铁架子,搭配一根结实些的金属丝绳,中间系一面铜镜。 铁架子的两侧悬挂两个质量相等的小铜钱,外部放两个质量相等的大铜球,再放到相对封闭的房间里去做实验,就能验证出万有引力是否真的存在。 说做就做,朱高炽当下说道:“吴爱卿,着工部立刻赶制一批扭秤实验器具,再寻一处封闭空房,只留一个窗口观察,朕要看看这万有引力到底存在与否?” “微臣遵旨。” 工部尚书吴中连忙拱手应道。 近段时间以来,工部可谓是繁忙无比,许多工部的基层官吏更是有好些天都没有回过家了。 之前的工部一般只忙本职公务,大到国防工事建造,比如边塞堡垒筑城、长城工事的维护,小到地方水利设施、州县筑城、藩王宗室的府邸宫殿建设、皇宫的日常维护等等。 可现在却是不但有本职的公务要忙,连带着还有陛下安排的杂事,同时这也是一定要完成的紧要任务。 开始还好,只是招募一批能工巧匠,算不上太累,但紧接着又突然要赶制一批“六分仪”出来。 六分仪是什么,他们连听都没听过。 直到看到了设计图纸,也还是一脸茫然。 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虽然压根看不懂,但陛下都已经下了旨意,那也只能硬着头皮硬造了。 好在还有设计图纸可以作为参照。 只是做到一半,工部的工匠就发现,六分仪中的几个关键零部件,他们没法弄出来。 因为…… 大明没有透明无色的玻璃! 第三百一十一章 大明的第一次扭秤实验 六分仪的组成部件,需要用到反射平面镜与微型望远镜。 前者好搞,可以用铜镜代替,只要打磨足够平面光滑就行。 但后者就难办了。 众所周知,望远镜的结构需要用到凸透镜或者凹透镜。 而这两样的基础原材料就是无色透明的玻璃,以此打磨成镜片。 大明肯定有玻璃,应该说玻璃的历史相对来说很早,早到春秋战国就已经存在,那时候的玻璃叫做“璆琳(美玉)”或“陆离”。 到了汉代,玻璃烧制技术进一步发展壮大,形成“流离”、“壁流离”等各种仿玉的玻璃样式。 两晋南北朝至隋唐盛世,因为丝绸之路的进一步发展,本土玻璃工艺不断升级,形成了各种稀世“琉璃”,还让外藩诸国传播华夏的进口玻璃(配方元素不同)。 但这一“琉璃”盛世不过昙花一现。 宋元交替,宋朝没能大一统,西边有西夏,北边有辽国,南边有大理、安南,四面包围,丝绸之路近乎断绝,马都没有,还谈什么玻璃? 元朝也差不太多,蒙古人的铁蹄踏平了欧亚大陆,对于纯粹工艺好看的玻璃制品,自然不可能看得上。 直到了蒙元覆灭,明清的玻璃工艺才再次复兴,但复兴的角度有些歪,明清两朝的玻璃更倾向于彩色“琉璃”。 比如本朝大明的南京皇城瓦片,用的就是彩色“琉璃”制作,这些“琉璃”瓦片到了螨清,还被康熙拿去修了佛寺,顺带搬走了几根龙柱。 彩色玻璃好看是好看,但它不透光啊! 没有无色玻璃,望远镜的问题解决不了,六分仪就造不出来。 在九族的羁绊压力下,工部官员和工匠,还真就硬生生憋出了个办法,那就是用无色透明的天然水晶作为替代品。 不过,解决办法是憋出来了,但无色透明的水晶可不好弄,这属于纯粹的奢侈品,用一块就少一块。 虽然陛下把相关的财政预算批下来了,但制作望远镜还需要精细打磨镜片,一旦打磨过程中有一点点失误,那水晶就废了,只能再找一块新的重来。 哪怕有陛下的首肯,这帮工部官员、工匠也依旧承担着巨大压力。 “……” 吴中拱手接旨,心底居然意外的舒了口气。 相比起制作六分仪承担的压力,这个扭秤实验实在是太简单了。 六分仪的制作,用的是陛下的钱,搞得工部束手束脚,心理压力巨大,生怕一不小心弄坏了什么,让陛下赔钱。 扭秤实验就好多了,用材全是常见的东西,一个铁架子、一根金属丝、一面铜镜、四个铜球,就连铜球也都可以用铁球来代替。 这些花费全部加起来,可能都不够一块无色水晶的钱。 朱高炽不知吴中的难得轻松,只吩咐一番,就又转头对着旁边的金幼孜说道:“金爱卿,林先生在这课中笔记里也提到,天人感应在于《荀子》、《大学》,还有昔年周公的《大诰》,烦请爱卿替朕好好去查查这几部经典,到底还有什么隐秘?” “微臣遵旨。” 金幼孜也拱手应下。 朱高炽这是在做两手准备,一旦扭秤实验验证正确,那就看看林先生说的天人感应到底是什么意思。 《荀子》他也有学过,但学的不精,因为不是主流的科举教材,对他治理国家也没有太大帮助。 好吧! 虽然心里本能对万有引力不相信,也决定了要亲自做一次扭秤实验,来验证万有引力的真伪。 但也不知是不是林煜半年下来天牢授课,所造就的“学究天人、无所不知”形象,再加上袁忠彻回禀的那句“相不出来”。 恍惚间,朱高炽自己都有些诧异,林先生似乎从未说错过,这万有引力会不会是真有其事,天人感应也是不存在的……啊? …… 时间一晃,来到两天后。 朱高炽带着内阁、六部的众人,君臣一行来至工部准备好的一处静室。 这处静室原本只是一间普通工坊,被工部着手花了一天时间倒腾出来,又进行一番改造,尽可能把所有通道都封死,只留一处能够透光的窗口,挡住了就完全看不见光线,变成一座暗室。 人一进去,就只觉闷得慌。 朱高炽带着亲随众人进入,前排的随侍太监拎着灯笼,就见到暗室顶上吊着根很细的铁丝绳,因为空气不流通,所以铁丝绳完全不动。 绳下悬挂一个铁制秤杆,虽然是临时制作,但相当完美无瑕,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痕迹,自铁丝往两边也是正好一般长度,能完全满足秤杆的要求。 在秤杆的两端,则各固定了一个小铜球。 吴中想了想,还是选择依照林煜说的,用的铜球作为耗材,以免影响到了实验结果。 铜球的重量是测量过的几乎相同,误差极小到忽略不计,另有两颗大铜球,重量上也近乎相等且比小铜球要重得多。 朱高炽看着这处寂静暗室,微微点头说道。 “那就开始吧!” 吴中当下着令两名工匠进入暗室准备,而其他人包括朱高炽这个皇帝,全都移步至暗室外面通过小窗来观察。 整个扭秤实验的流程规则非常简单,就是把两个小铜球固定在扭秤上,必须固定在同一水平面高度,再把两个大铜球也放到距离小铜球相同位置的水平面上。 直到两个小铜球的引力平衡,被大铜球的微弱万有引力打破,依托扭秤将这股微弱的力矩进一步放大,再体现到扭秤镜的反射光点上,就会迅速移动较大距离,能够被肉眼观测到。 两个工匠拿起手中的大铜球,将其缓缓放置在早已测定好距离的地砖水平面。 大铜球摆放好,两名工匠迅速退出暗室。 与此同时,暗室的窗外。 朱高炽忍不住从凳子上站起,缓步来到窗口前,想要亲眼看看这大明的第一次扭秤实验,证明万有引力是否存在的关键,到底是什么结果。 “真的动了!” 朱高炽有些惊诧,在他的视线内,暗室里有个光点在来回大幅度摆动,那是铜镜映照出的光线。 这证明扭秤的确有了轻微的偏转力,被扭秤镜给放大了。 万有引力难道真的存在?! 第三百一十二章 实验失败了 朱高炽的惊疑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实验结果很快就出现了问题。 扭秤反射镜的光点确实移动了,但它的轨迹却是明显不对。 林先生解释过,扭秤镜子反射光点固然会变,但它只受到一个微弱引力,所以变化幅度应该也是有规律可循的。 可眼前看到的实验结果,反射光点晃动得乱七八糟,而且幅度特别大,完全没有规律可循。 经过一番记录研究,确定了实验结果出现误差。 ……是干扰因素! 对林煜非常推崇的夏原吉很快意识到问题出在了哪里。 夏原吉说道:“陛下,应当是两名工匠自暗室出来得太急,可能引起了微不可察的风,再加上人的走动引起的地面轻微震动,导致了实验结果产生误差,应当换两名更为细腻之人,轻手轻脚地来重新进行实验。” 朱高炽点头:“准奏!” 很快,就换上了两名朱高炽的贴身太监,他们先是轻手轻脚进入暗室,接着一直等到扭秤上的铜球完全静止(肉眼),才抱着两颗大铜球,轻轻放到对应的位置上。 然后就是尽可能地慢步离开暗室。 整个实验过程,几乎如同做贼一般,偷感十足,无比滑稽。 但外面没人笑得出来,就连目光也不放在两名太监身上。 因为扭秤的反射光点又动了,这次的幅度倒是小了很多,可经过再一番测量记录,发现还是不对,光点移动的幅度与刚才的不一样,但也是完全无规律可循。 大明的第二次扭秤实验,又失败了? 朱高炽微微皱眉,但也没有斥责催促,只是在旁看着吴中、夏原吉这些人想办法。 夏原吉与吴中经过一番思索商议,决定干脆把大铜球彻底固定住,然后等着小铜球稳定下来,再看反射光点的变化。 几个工匠进入暗室,对地砖加装固定支架,可以将大铜球放置其中不动。 过了许久,两名太监再度进入暗室,这次为了避免扰动空气,速度放的更慢,还把外袍、鞋袜都除去,就穿着内衬,光着脚慢步进入。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外面观察着的君臣一行,等到铜球完全静止,真的就完全静止了,动都不带动一下的。 这算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蹇义有些疑惑地问道:“这是证明了万有引力不存在?” 按照林煜说的扭秤实验规则,只要扭秤镜子的反射光点发生规律可循的变化,那就说明世界存在万有引力。 反之,那就不存在。 而现在,反射光点已经完全静止,也就说明没有了干扰因素,万有引力“不存在”了。 “万有引力不存在……” 通过扭秤实验“证明”了这一点的朱高炽,没觉得有多少喜悦可言,反而有种怅然若失的失落感。 明明自己是大明的皇帝,理论上应该坚决扞卫皇权的合法性,可现在却对万有引力“不存在”的实验结果感到了失落。 是因为林先生第一次“出错”了吗? 另一边,看到了实验结果的夏原吉有些惊诧震撼。 更确切的说,是难以置信。 林先生居然第一次“说错”了? 这怎么可能呢? 林先生怎么会出错? 林先生不应该会出错的! 夏原吉一时间感到无比的心烦意乱,虽然这件事“说错”了,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但这也打破了林煜那近乎被“仙人”化的固定印象。 不对,这不对啊! 林先生既然提出了扭秤实验,那实验的结果就必然不会是如此。 是什么原因造成现在这般的呢? 夏原吉被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大不敬”想法给吓了一跳,但紧接着静下心来,通过窗口对暗室一番仔细观察,他也终于看出哪里不对了。 夏原吉拱手说道:“陛下,实验并没有成功,而是失败了,因为我们的步骤还是弄错了。” 朱高炽听到这话,却是并未气恼,反而平静问道:“哪里弄错了?” 夏原吉说:“林先生讲过扭秤实验,是为了验证万有引力是否存在,而万有引力是通过铜球之间相吸,来实现扭秤的微弱偏移,所以大铜球就不能被固定,否则当大铜球、小铜球都被固定,那就算有万有引力,这扭秤也不会偏移了。” 因为两边的引力在静止了以后,就会达成引力平衡,大铜球被固定死了,小铜球达成平衡,那还有个屁的偏移力矩啊。 朱高炽懂了,也明白为啥是这么个意外结果了。 实验完全做错了,大铜球不能固定死,固定死了就看不到引力的变化。 这下,又回到了如何放置的死胡同。 吴中皱眉说道:“可是不固定住铜球,那就必须要人进入其中放置铜球,按照夏尚书此前的说法,人进入暗室,总归是要走动,是会带动空气形成微风的,也会让地面震动,这就必然会产生误差。” 蹇义问:“但是不用人,又怎么移动铜球呢?” 吴中想了片刻后说道:“或许,可以在外面用一根长木棍,把铜球推到指定位置? 刚说完,就被一旁的黄淮摇头否定:“这样不行,你用长木棍,就算力道掌握得再好,也不可能把两颗铜球,推到距离完全相等的位置。” “做一个挡板呢?” “撞到了挡板怎么办?而且挡板会不会隔绝了万有引力,或者产生新的万有引力? “那还有什么办法,可以不用人,也能把铜球放入暗室的指定位置上?” “……” 实验一时之间陷入到了僵局。 这几位站在大明权力的顶端,同样也是大明最聪明的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愣是讨论不出解决实验难题的办法。 “……” 朱高炽听着这些内阁、六部的重臣在争执着,心底莫名觉得有些烦躁。 不是要迁怒于谁,而是答案都已经近在眼前了,却反而抓不住,实在是太恼人了。 眼看自己的内阁、六部全都一筹莫展,就连朱高炽也有些气馁。 就在这时,有一负责操作的工匠,忽然间结结巴巴试探说道。 “皇……皇爷,小人……小人有个想法!” 第三百一十三章 实验成功 嗯? 本来都已经筹莫展,准备要放弃了的君臣几人,骤然听到有人口居然说自己有“办法”了。 不对,应该说只是“想法”,但饶是如此,依旧还是让所有人的目光,全都循声看了过去。 夏原吉更是心头激动炽热,连忙上前一步问道:“你有什么想法?还请不吝赐教!” 夏原吉这番刻意礼貌平和的语气,不仅没让工匠感到心安,反而还让对方变得更紧张了。 工匠浑身紧绷,本能想要跪拜,但腿绷直了跪不下去,只得佝偻着身子,继续结巴着说道:“回……回老爷(明朝民见官称老爷、爹、爷爷、父母官)的话,不知道您有没有打过井水?” “打水?”夏原吉有些疑惑。 工匠点点头说道:“寻常人家用于打井水的都是一个可以手摇的轱辘(木锁轮),通过绳索连接一个木桶,只要摇动轱辘就能把木桶放下去,灌满了井水接着再摇上来,那可不可以将这个木桶,换成这个大铜球,通过悬吊暗室的屋项,来移动大铜球?” “……” 我去,他们怎么就没想到!? 夏原吉满脸抑制不住的震撼惊讶,寻常百姓取用井水而用到的手摇木锁轮,几乎可以说是最为稀松平常的百姓日用之物了。 以至于普通到了君臣全都下意识忽略,忽略了这个手摇锁轮除了可以打水,还可以用来移动暗室里面的大铜球。 只需要在暗室的屋顶同样安装一个固定的锁轮,再通过绳索悬吊大铜球,人压根不用进到暗室,在外面通过收拉绳子就能轻松的移动大铜球。 而且,因为是悬吊结构,大铜球并不会被固定死,依旧可以发出万有引力以及受到万有引力的影响。 “原来如此,原来还可以这样。” 吴中也恍然大悟,明明扭秤就是他亲自督人安装的,却是完全没想到,可以再增加一个新装置,把大铜球也悬吊上去。 既然有了方案,当下也不用再迟疑,吴中连忙下令工匠紧急对暗室进行新一轮的改造,往其中加入悬吊用的锁轮。 前后仅花了半个时辰不到,“锁轮-绳索-铜球”的临时装置就制作安装完成了。 与安装在暗室顶上的扭秤相同,新的锁轮也是加装悬吊在相同位置,整体来看就是一个放大版的“扭秤”。 两边悬吊的大铜球处于相同的水平距离,上面有绳索进行串联,绳索的末端再增加一个双向的小型锁轮,通到了唯一窗口外面,可供人力收拉绳索来操控大铜球的水平高度。 从旁观视角来看,就像两个叠放在一起的“衣架子”,上面“衣架”吊大铜球,底下“衣架”吊小铜球,大小铜球的水平距离非常近,只是不在同一水平面。 “开始吧!” 得到了朱高炽的首肯,吴中再度下达了开始实验的命令。 这次又换回了那两名工匠,因为大铜球总归是有些分量在,而且这次也不再需要轻手细腻,而是需要力气与对力道的火候把握。 这两样放到内廷太监身上,也只有专门负责廷杖打板子的才有这本事。 不过,眼下这两名充当操作手的工匠,本身也是工部技艺经验最为纯熟,既有一把子力气,也有一股子的巧劲,对力道的把握早已炉火纯青。 伴随两名工匠近乎同时摇动窗口固定的锁轮,大明的第四次扭秤实验宣布开始了。 两颗大铜球顺着绳子缓缓下落,下落的速度非常慢,以至于铜球都不摇晃。 明明是两个人在两边摇动,但铜球下落的速度却是几乎相差不大,且接近匀速运行。 而那两名工匠亦是双手紧握锁轮木把,全神贯注的盯着暗室之中,一点一点的移动铜球的水平高度。 前后耗费了接近一炷香的时间,两名工匠的额头都已沁满细密的汗珠。 没有任何的声响动静,两颗大铜球抵达相同的水平面,且与小铜球也处于相同水平面高度。 两名工匠将锁轮卡死,中间插入木梢,使之纹丝不动。 暗室里头,朱高炽将目光看过去,就见四个铜球动不动,就这么静止悬吊在那里。 扭秤上系着的反射镜子也没有动静,映照在墙上的反射光点也是处在原处,没有任何变化。 又失败了? 蹇义看着暗室里的实验结果,有些不太确定问道:“这……应该算是成功了吧?”, “……” 夏原吉默然无语,心底有些叹息。林先生终究还是说错了吗? 与夏原吉不同,杨士奇在内的其他人,却是全都暗暗松了口气。 他们确实佩服林煜的才学,也可以尊称对方一声“小林先生”,但让他们承认万有引力的存在,承认日心说的正确,放弃皇权合法性的天人感应理论。 不能说强人所难,也确实是太过惊世骇俗,让人难以接受。 朱高炽同样看着暗室里纹丝不动的镜子,心底既是松了口气,又是有些莫名的怅然若失。 林先生说错了固然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但连一向无所不知的林先生,也有出错的时候,还是让他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就在君臣几人沉浸在各自心思,忽然间,暗室里的镜子发生了变化。 本来一动未动的镜子,反射的光点瞬间移动变远! 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实验变化,所有人都是为之一愣。 夏原吉下意识看了看底下的大小铜球,然而肉眼下,两颗铜球没有任何变化,还是“纹丝不动”。 反观墙上的反射光点,却开始了有规律的轨迹移动。 “这……这莫非就是万有引力?林先生说的都是正确的,世上真的存在着万有引力?”蹇义忍不住惊呼出声。 夏原吉反应很快,缓过神来的他连忙说道:“陛下,这或许就是林先生所说,因为两颗大小铜球的重量不同,所以它们的万有引力大小也不同,各自相互接近就会导致引力之间的不平衡,继而出现林先生提到的微弱偏转力,虽然肉眼看不见这股偏转力,却还是能被反射铜镜给放大到能看见的程度。” 第三百一十四章 万有引力真的存在? 朱高炽已经被震撼到无以复加,虽然他对前三次实验失败的结果,都感到莫名失落和惋惜,可这并不代表他真的就认可了万有引力。 眼下的实验结果,已经显而易见,万有引力居然真的存在! 这既是大明的第四次扭秤实验,也是当今世界上的“第一次”成功的扭秤实验。 不出意外,今天在场所有人,包括那两名工匠,都能载入史册了。 但这个载入史册,似乎算不上什么好事…… 朱高炽的脑子里,回想起了之前《林先生讲课笔记》中关于万有引力的实验记录与猜想。 “如果世上存在万有引力,那么两个大小重量不等的铜球,就都会各自产生相互吸引的万有引力,而且万有引力会因为重量的不同,决定其大小也不一样。更重的铜球引力越大,即使互相不接触,只是靠近也会干涉更小的铜球,使之发生偏转。这个偏转肉眼几乎无法察觉,但却可以依托较长的秤杆(力臂)放大,而后干涉到柔韧性更强的金属丝,使上面悬系的铜镜反射光移动很远的距离。” 现在,重新设计的扭秤实验无疑证明了这一点。 四个铜球之间没有发生任何实质上的接触,就连悬系铜球的两个“扭秤”也被重新改装,使之不会互相接触,形成干扰。 至于两个大铜球的高度,以及中间可能的空气扰动、人力扰动等误差因素,也几乎可以完全排除。 因为锁轮达到位置就被木梢卡死了,人可能会累,会颤动,但卡死的机械装置不会,而且这两名工匠也是个中老手,对力道的把握非常平稳,两个大铜球的下落速度都能趋向匀速一致,且对小铜球没有任何干扰影响,也没有一丝毫的残留晃动力。 不要觉得这不可能,就算到了后世的工业时代,高精度的工业机械,它的工业母机还是要靠人手去搓。 比如说航母、战斗机的部分高精度零件,就需要人手去搓出来。 虽然实际是因为使用工业机械,会造成高温引发爆燃事故,但也侧面证明了人手也能搓出来高精密的工业零件。 后世的高精密零件,人手都能搞定,更不用说只是一次六百年前的扭秤实验。 有丝毫的误差,对实验结果也不会产生剧烈影响。 毕竟,大明不是要靠这个去算,而是验证万有引力的存在,即便算的话也是可以算的,精度上并不会误差太多。 所以,排除了九成九的干扰因素,余下的干扰因素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且对实验的结果不会造成肉眼可见的误差影响。 那么真相只有一个,万有引力确实是真实存在的! “再来一次!” 朱高炽还在愣神茫然,杨士奇却是直接一脸严肃,对着那两名工匠越权下令道。 吴中没有任何反应,那两名工匠自然也不敢违背,又重复先前步骤,重来了一次。 还是平稳下落,落到了指定水平高度便固定静止。 但还是只静止了几秒钟,铜球在肉眼观测里还是纹丝不动,但铜镜反射的光点却是迅速移动到了很远的距离。 其余几位旁观实验结果的尚书部堂,一个个也都反应过来,相继对着工匠下令复测,似乎是想要证明什么。 他们的脸色有的沉重,有的铁青,也有的是同样的茫然。 就连作为皇帝的朱高炽,也是亲自来到窗口前,就这么盯着实验反反复复的进行。 而实验的结果也是无一例外,全部成功! 中间一次,有名工匠失手滑了一下,让铜球多下落了一点,但也没有对实验的结果带来任何影响。 众人就这么看着暗室里头,反射镜的光点每次都依照差不多的轨迹,有规律的移动较远距离。 而暗室里的铜球与扭秤,即便所有人再怎么仔细分辨,看来也是纹丝不动。 当然纹丝不动,按照卡文迪许进行的扭秤实验,实际能测出的引力偏转仅有十亿之一牛顿(单位)力。 这个力量用肉眼根本不可能看得见,需要通过扭秤的力臂一次放大,再干涉到扭秤的悬丝,再经过反射镜的二次放大,才能被肉眼察觉到。 “够了。” 朱高炽挥了挥手,没有再让两个工匠把实验继续下去,因为已经没了必要。 “林先生是对的,万有引力确实存在,世上的万物都存在万有引力,我们脚下的大地,与天穹宇宙之中的日月,都是靠着万有引力在相互吸引,而林先生的日心说,太阳居于宇宙之中,通过万有引力吸引着我们脚下的大地,而大地同样也以万有引力吸引着我们……” 后面的话朱高炽没去说,但群臣都能猜得出来。 万有引力存在,日心说是对的,那天人感应呢? 哪还有什么天人感应,世上一切都是有理可循,就连五行逆行的天文异象,也能被这两套解释清楚。 反之,天人感应却无法解释。 没人敢在这时候开口,朱高炽同样也陷入沉思当中。 说句实在话,朱高炽对天人感应,本身并不怎么感冒,既不信其有,也不信其无。 简单来说就好比后世人如何看待封建迷信。 左眼跳财,好兆头。 右眼跳灾,去特么的封建迷信! 朱高炽可以不信天人感应,但他嘴上肯定不能这么说,也不能对其失去天然的敬畏。 这也是封建王朝的固有时代局限性。 一切为了皇权的存续,为了王朝的稳定。 正如立长不立贤的千古疑难,立贤的话,谁能说的清到底谁更贤? 但立长就不同了,长子一出生就确定了,立长的根本就在于稳定,足够稳定。 朱元璋立朱允坟、朱棣立朱高炽、朱高炽立朱瞻基、朱瞻基立堡宗……本质上都是一脉相承。 虽然都失败了,朱允坟太傻,朱高炽、朱瞻基父子俩短命,堡宗又是个猪头,但不可否认,他们的继位几乎并未发生剧烈的皇室内战。 朱允坟、堡宗这两位,那是他们自己挑出来的。 现在也是一样,朱高炽为了皇权的稳定,肯定得维护天人感应的合法性。 不仅是朱高炽这个皇帝要维护,满朝文武、地方乡绅全都要维护,因为这是皇权的根基,也是他们这些依附皇权的特权阶级的根基。 天人感应崩塌,皇权的合法性也必然受到质疑! 第三百一十五章 天人感应要崩了 可惜,现实之所以是现实,就在于它的残酷。 林煜的扭秤实验,直接把“天人感应”不存在的证据,给拍在了所有人的脸上。 什么天人感应,全是胡说八道,牵强附会而已。 天穹宇宙,日月星辰,都是在万有引力的作用下,相互吸引着运行,而金星凌日、荧惑守心等天文异象,也非是什么帝王失德,上天降下异象作为昭示警告,它们也全都是万有引力作用下的正常天文现象。 简而言之,就是天上的任何星辰变化,都与人间的帝王德行无关。 你是明君、昏君、暴君也好,星穹还是那个星穹,不会有任何影响关系。 这个实际也是王安石支持的理念,即“天人不相干”。 天人不相干,天和人、和皇帝是不相干的。 一念至此,向来对外儒雅随和的朱高炽,心底仿若被打开了什么枷锁束缚。 朱高炽首先想到的,并非是天人感应崩塌后,民间对于皇权“受命于天”的必然质疑。 如果说,没有了天人感应,天人感应是不存在的,天和人间的帝王也是不相干的,帝王如何行事,天并不会有任何反馈回应。 那么…… 朕还需要如此随和,钝刀子放血地与士绅们好好说话,劝他们都放下手中的利益? 朱高炽一瞬间居然被自己这有些激进的想法给吓了一跳,但惊诧过后又很快陷入了反思,他有这个想法是因为天人感应不存在,那自己这个皇帝也就没有了“天”的约束。 也就是说,皇权并未因为天人感应不存在了而发生动摇,反而进一步被放大了! 儒家依靠程朱理学、天人感应、忠孝礼法,这三板斧束缚住的怪物,就这么被一个小小的扭秤实验,给释放出来了。 天人感应看似对皇权有利,为皇权的合法性提供了依据,但同样也是套在皇权上的一把枷锁。 天人感应的起源,在于汉武帝下诏全国,征纳治国策论,公羊派董仲舒献上“天人感应”与“大一统”学说,而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天人感应确实强化了帝王“受命于天”的合法性,对皇权进行了无限强化,但皇权是皇权,皇帝是皇帝,皇帝只有行使了权力,那皇权才是实在的皇权。 董仲舒作为典型的公羊派儒生,他提出的天人感应固然能够强化皇权,可同样也能够制约皇帝。 皇权至高无上,但皇帝不一定能配得上至高无上的权威,要想维持这个权威,皇帝就必须有“德行”,儒家为其量身定制的“德行”。 不得不说,这一套法子很成功。 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后,实际意义上的皇权确实越来越小了。 应该说,皇权还是辣么大,但皇帝却没办法动用更多的权力,因为权力在无形中被儒家与士绅所瓜分,变成了自己手中的权力。 纵观历朝历代,汉武帝穷兵黩武,国内的世家豪族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再到西汉末年,王莽篡政,搞了个新朝雅政,对世家豪族动刀子,结果就被愤怒的豪族给推平了。 总说刘秀是“位面之子”,可人家之所以能登上皇位,一统天下,靠的也是优待豪族世家,获取了这些利益阶层的支持。 也正因为这个,导致东汉的世家问题一直如同附骨之疽,难以根治。 到了汉末三国,就已经彻底变成了门阀之间的“权力的游戏”。 汉末三国、两晋隋唐、五代十国,一直到了北宋建立,门阀才算是被彻底消灭。 然后…… 士大夫又来了。 宰相要用读书人! 刑不上士大夫! 两句话,足可体现被制约的皇权和士大夫之间的权力天平,正在逐渐趋向于“平衡”。 天人感应、程朱理学、忠孝仁义礼智信,三板斧抡下去,把百姓、皇帝全都变成了笼子里的困兽,只能任由儒家与士绅们蚕食殆尽。 说到“忠孝仁义礼智信”,就不得不提一嘴《魔法晋书目录》了。 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 骂得脏不脏不知道,但多少带点“阴阳怪气”,这是肯定的。 没错,“以孝治天下”是封建王朝的准则,但“忠孝仁义礼智信”通常也是连在一起的。 “忠孝”二字,更是“忠”在前,“孝”在后,不能搞错了因果关系。 也难为李密折腾半天,想出来“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去推脱司马朝廷的征辟…… “陛下。” 夏原吉忽然轻唤一声。 朱高炽缓过神来,就见自己不知何时,对着头顶的太阳伸出手,好似要把太阳给从天上抓下来。 “无妨,朕只是突然想起了某些事情。” 朱高炽摇了摇头,开口说道:“众爱卿此次辛苦了,这扭秤实验可以停一停了,今日的实验结果,所有人都暂时不得与任何人言说……” “臣等遵旨。” 夏原吉连忙带头拱手应道。 对于陛下的决定,他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合适的,虽然扭秤实验已经可以证明,万有引力是存在的,有了万有引力,那么日心说也必然是正确的。 但如此一来,原本的天人感应就肯定不对了,这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小事。 天人感应关乎到了大明皇权的根基,也关乎着大明的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必须要慎重对待。 “……” 想到这里,夏原吉忍不住瞥了一眼旁边那两名什么都不知道,还在那里低头躬身站着的工部工匠。 为了保守今天的秘密,这两名工匠怕是凶多吉少了,因为只有死人才能保守好秘密。 当然,朝廷事后肯定也会给他们的家人亲族补偿。 “唉~~!” 夏原吉心中叹息。 “嗯……” 朱高炽沉吟片刻,对着吴中叮嘱吩咐:“吴爱卿,这一套扭秤实验的器材,可以暂时先不必撤换,之后的每日都再重测三遍,记录下实验的结果,还有那个高墙扔球实验(自由落体实验),也顺带着手测试一番,看看是否真如《林先生笔记》所说?” 言罢,又不忘补充道:“实验的具体执行人员不用撤换,以后每天记录汇报。” “遵旨。” 朱高炽居然还专门指了下那两名工匠,这让吴中不禁有些意外,连忙拱手应道。 夏原吉见状,却是放宽心下来。 陛下……还是那个爱民如子的陛下! 第三百一十六章 日心说该不该禁 不多时…… 皇宫,奉天殿。 众人从工部安排的实验现场返回,所有人脸上都带着异色,就连有些明悟“天人感应”到底算什么的朱高炽,也是面色沉着。 “……” 朱高炽在龙椅上端坐,不知不觉又翻开了之前放到桌上的《讲课笔记》。 里面从日心说、万有引力,讲到了程朱理学、天人感应,还有与之配套的验证方法——扭秤实验、高墙扔球实验。 一环套一环的,明面上在说大地只是个球,太阳才是宇宙中心,大地不过是在围绕着太阳运行。 但更深层次的,是在逐一阐述,论证程朱理学、天人感应都是虚假的,都是虚无且不存在的…… 朱高炽还在认真翻看林先生的《讲课笔记》,殿下的杨士奇却是忽然间上前一步,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陛下,臣请即刻禁封毁藏日心说、万有引力说,并停止与之相关的扭秤实验,以及高墙扔球实验。” 嗯? 此言一出,朱高炽不由放下手中《笔记》,缓缓抬起头来。 而殿下众人也都是先觉惊诧,但惊诧之余又无太多意外,反而还有些觉得理所当然。 自然是理所当然,林煜都已经公开要对程朱理学、天人感应动手了,这几乎等同于是在对整个儒家学派公开宣战。 天人感应是皇权的根基,也是儒家的根基。 程朱理学则更是大明“儒教”的根基。 没错,就是“儒教”,是大明版的“理学”让儒家真正转化成了“儒教”,实现了儒术在大明学派思想中镇压一朝的“丰功伟业”。 把这两样东西破坏了,既是在掘士绅阶级的根,也是在掘整个儒家学派的万世基业。 而这些身居六部、内阁的官僚,哪个不是读书人,哪个又不是儒生出身? 所以,天然就对日心说、万有引力有着强烈的抵触情绪。 不是说他们舍本逐末、假公济私了,就拿蹇义来说,他在被夏原吉提醒了以后,也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政治站位。 不明白,那他这个吏部尚书,也不用干下去了。 可明白归明白,若是支持林煜的学说,支持日心说和万有引力,就意味着要推翻自己前半生“寒窗苦读”付出的所有努力。 这不是一般人能轻易做出的心理建设。 这也是为何,但凡历史上有全新的,且驳斥了当下主流观点的科学发现,反对者永远都是年纪大的。 归根结底,人家付出了大半生的努力,走在了一条错误的道路上,那这条路就算是错的,也得是对的,你拿出铁证来证明他走错了,等于是在把人家往死路上逼。 “陛下,微臣以为杨大学士所言不妥!” 杨士奇话音落下不久,朱高炽还未发言,夏原吉就站了出来。 这下,众人又是一阵惊诧,就连朱高炽也有些意外。 毕竟,杨士奇的建议虽然有些偏激了,但的确也符合皇权和天下人的普遍观念,禁绝日心说、万有引力就是在保护天人感应,保护天人感应也是在维护皇权的根本。 不用朱高炽亲自去问,杨士奇就已经开口驳问道:“夏尚书此言有何含义?若是不封禁日心说、万有引力,只用简单的扭秤就可轻松验证,那么其一旦在天下间传播开来,被有心人暗中挑拨,届时百姓愚昧,不知真相,必然会引得人心浮动,社稷动荡。” 这还说得保守了,直白点来说,就是万一有人借着这个口号,说皇帝没有天命庇佑,煽动无知的老百姓造反,这该怎么办? 天人感应是儒家限制皇权的一把枷锁,但这把枷锁也保护了皇权,二者之间并不冲突。 董仲舒的“天人感应”认为君王不修德行,那天就会降下灾荒,作为对君王的警示,反之便可国泰民安,也是天对于君王修善政的认可。 嗯,哪怕这跟君王没啥太大的关系,只是单纯赶上了气候温暖的好时候。 打个比方,“天人感应”就像是一个高空吊篮,既把皇权悬于高空,让它无法对地面实施太强的控制,同样的也让地面的危险难以威胁到吊篮中的皇权。 这就是矛盾对立性。 从封建王朝的角度来说,这股矛盾对皇权有害,但对皇权的长远存续有利。 夏原吉却是胸有成竹,坦然笑道:“杨学士,我想先请问一句,您现在还信天人感应吗?” “……” 这话问得杨士奇有些不知该怎么说了。 如果说之前没做过扭秤实验,他还能说自己“信”天人感应,而现在铁证拍在了君臣几人的脸上,怎么可能还去相信? 真说信,陛下也不信啊! 朱高炽没有继续看着,直接下场解围道:“夏爱卿想说什么?” 夏原吉拱手说道:“陛下,既然扭秤实验已经能够验证,我们脚下的大地确实存在万有引力,世间万物也是因为有着万有引力,才有了如今的日月星城、日出日落。 包括荧惑守心在内,这些以往的天象警示,皆是再正常不过的自然现象,那么天人感应自然也就不应该再存在了!” 这不还是之前说过的? 众人听后都是有些疑惑,这套说辞不是说不对,而是只说了天人感应是错的,日心说、万有引力是对的。 但眼下不是对错与否的问题啊! 而是该不该封禁日心说! 不封禁的话,天人感应就无法自圆其说,那国家势必会因此而陷入动荡。 唯器与名不可假手于人! 就算是立国最正的本朝大明,太祖高皇帝也还是免不了说一句:“我本淮右布衣,天命于我何加焉!” 这就已经说明了“天”在封建王朝之中,到底是有多么重的分量。 朱高炽想了半响后,似乎理解了夏原吉的意思,他说道:“夏爱卿是说,既然天人感应已经被证实为虚假的,那就不必再费力去遮遮掩掩,还不如大方承认其原本就不存在?” 夏原吉说道:“不错,林先生既已经把验证之法给出,将来林先生出狱了,那这验证之法,谁又能确保一定不会传播出去? 而且,今日观看实验的也不止臣一人,还有陛下的内侍、工部的工匠、官吏以及随同的五部尚书、内阁诸臣,谁又能保证我们都不会传播出去……” 第三百一十七章 天人感应不该存在 “……” 大殿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夏原吉这番话,无异于把这些人全都拉下了水,包括龙椅上的皇帝朱高炽。 因为他们都看了,也都知道了实验的结果,就连实验方法也都记得清楚。 没办法,确实太简单了,拢共就那么点东西,有条件的话,地方一个商人都可以搞。 弄不起铜球,那就弄便宜的铁球,再弄个空房间出来,谁都能证明万有引力的存在,谁都能证明天人感应是不存在的。 好吧! 就算这殿中君臣都能一辈子守口如瓶,那不是还有天牢里的林先生在嘛? 林先生的牢底已经快蹲完了,今年肯定能出狱,这么个“大嘴巴”放出去,你真敢保证他这辈子都不乱讲话? 就算不讲,这着书立说了怎么办? 除非把林先生重新判个秋后问斩…… 林煜知道了肯定高举双手赞成,但朱高炽舍不得啊! 夏原吉的意思很明了啦,纸是包不住火的,尤其有些东西更是越禁越火。 唐太宗李世民就曾想改掉“玄武门之变”的真相,给自己留个好名声,但最后还是被底下臣子给劝阻了。 因为历史这玩意儿改不得,人不可能掩盖所有的痕迹,你改动了一点,那后人也能在其它的蛛丝马迹上,看出不对劲。 好比《明史》,螨清花了快一百年去修,里面的内容改得面目全非,给后世史学造成了极强的矛盾撕裂感。 改了又怎么样,没人认,而且正史被干掉了,那么野史就可以自由发挥了。 完事屎盆子还要扣你头上! 朱高炽对夏原吉如此直白的话,却是并没有急着动怒:“夏爱卿的意思朕都明白,朕其实也觉得‘天人感应’不过都是虚假,但虚假归虚假,杨先生说的同样有几分道理,放任日心说自流,于我大明天下的安定也有祸患,朕对此实为忧虑!” “陛下圣明!” 夏原吉先例行恭维了一句,接着才话锋一转,说道:“但这圣明却是陛下的圣明,而非‘天’的圣明,所谓‘天人感应’也并非一定要与皇权相绑定,皇权也不是非要有了‘天人感应’才能算得上是皇权。” 这话一出口,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 果不其然…… 本来还心平气和的朱高炽,瞬间瞳孔一震,接着目光不善地说道:“夏尚书的意思是,不光要推翻‘天人感应’,还要推翻皇权的‘受命于天’吗?” 真正牵扯到了皇权的最根本利益,饶是朱高炽再如何的宽仁,那也得拎起手中的屠刀。 若非夏原吉一向忠直,又是朱高炽的心腹重臣,还有着林先生“一课弟子”的身份,可能早就已经被拉下去了。 当然,越是如此,朱高炽也越觉得疑惑,夏原吉怎么会说出这等话来? 夏原吉面对朱高炽已明显开始变冷的语调,却是凛然不惧,正色说道:“陛下,臣并无这个意思,我大明受命于天,驱逐胡虏,恢复中华,古来历朝鲜有如我大明这般得位之正的。” 这番话说得漂亮,也让朱高炽有些激动的情绪略微缓和。 夏原吉又接着道:“但是陛下,臣的意思在于,皇权并不是因为有了‘天人感应’,才能算得上是皇权。” “臣在这里,斗胆请问陛下,也请问殿中的诸位,‘天人感应’最初源自何时?” 这还用问? 一开始提出封禁“日心说”的杨士奇,当先一步回答:“自然是西汉初年,汉武帝征辟天下治国策论,董仲舒提出‘天人感应’与‘大一统’,这才有了汉武(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至此儒学方为天下显学。” 说到这里,杨士奇突然间愣住了,他好像明白夏原吉要说什么了。 夏原吉也当即趁热打铁,说道:“正是如此,‘天人感应’最初来自于儒家的公羊学派董仲舒的天下策论,如此才有延绵至今的‘天人感应’,可董仲舒未受汉武征辟以前,大汉的皇帝难道就不算皇帝了?” “大秦始皇帝横扫六国,一统天下,建立大一统,为千古一帝。而大汉太祖刘邦亦是承秦旧制,建立了西汉,让天下复归一统,如此传及五世。 在‘文景之治’两代的恢复下,大汉国势日盛,才有了汉武帝北驱匈奴,南征百越,东并朝鲜,西吞大宛,使海内四方皆慑于我汉家国威。” “如此千秋功业,陛下以为,与‘天人感应’可有关系?” “这……” 朱高炽眼眉低垂,顺着夏原吉的思路想下去,似乎摸索到了一条之前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汉武帝推崇“天人感应”,让儒学成为当世唯一显学,本质上却并非被儒学胁迫,反而是一种相互利用的关系。 天人感应,正是有了汉武帝的首肯,天人才能相互感应。 也就是说,皇权的“受命于天”与“天人感应”之间,本身并不是一体的。 先有了皇权“受命于天”,皇权又赋予了“天人感应”合法性,“天人感应”学说才能在华夏站住脚跟。 夏原吉这时终于说道:“陛下,既然昔年汉武可以‘罢黜百家’,那么没理由纵观历史得位最正的大明天下,就不能再推翻‘天人感应’。” 这次,却是连杨士奇也不再出言争辩了。 虽然是他先开口提出的封禁日心说,但本质上还是为了国家的稳定。 如今,夏原吉既然说得有道理,应该说明显是提前做过了功课,甚至可能都已经想好了应对的办法,那他自然也不会再去强行争辩。 朱高炽听完了夏原吉的解释,脸色已经不再沉着,反而带上了一丝平和问道。 “夏爱卿这是已经想好了应对的方略?” 夏原吉轻轻一笑,他微微瞥眼看向了一直站立在群臣当中的金幼孜,随即说道。 “不敢欺瞒陛下,微臣并无应对方略,但陛下应该还记得两日前,曾下旨要礼部阅览整理《荀子》、《大学》与周公的《大诰》,现在金尚书的袖口里,就有解决所有问题的办法。” 朱高炽有些吃惊,这才两天而已,就已经解出林先生给的课题了? “金爱卿……” 金幼孜适时上前一步,从袖口中取出一封厚厚的奏章:“陛下,此奏便是臣与礼部诸同僚,共同阅览整理《荀子》、《大学》与周公《大诰》得出的,可解‘天人感应’之枷锁的办法。” 第三百一十八章 荀子打败董仲舒 周公《大诰》的全称,应该叫《尚书·周书·大诰》。 意思就是,这是周公辅政周王治理天下,而下达的《大诰》诏书,用于对诸侯百姓们进行宣告说明。 周公为了维护周朝的统治,确立了尊周王为“天子”的基本法。 天子在周朝便已经做到了“受命于天”,但此“受命”非彼“受命”。 在周人看来,天子只是由于“作民父母”而位居“一人(首领)”,因此“皇天既付中国民越厥疆土于先王”,所以天子才需要“事天”,也就承接了“天命”。 虽然在形式上具备了权力的独占性,但这却并不属于“垄断”的权力。 因为天子除了代天养民以外,并没有其他原因可以承接“天命”。 说得再简单些,周公确立的“天子”只是明确了天人化的关系,只因为君主德居万民之上,所以承担了养民之命,才能沟通上天,并且承接上天托付下来的“天命”。 董仲舒的“天人感应”则巧妙搬运了周公的《大诰》,并对其中的天子“受命于天”进行了一番常人压根看不出区别的魔改。 换言之,就是周人的天子是先做了天子,才因为做了天子,而被天托付了天命,从而“受命于天”。 这里面的被托付的天命到底是什么? 没人知道,也不需要知道。 董仲舒就不一样了。 他直接先确定了天命是什么,天托付了天命,让皇帝去当天子,去代替天而统御天下,所以皇帝才“受命于天”,能“既寿永昌”。 这么一看,根本的意思完全发生了变化。 “邦之臧,惟汝众;邦之不臧,惟予一人有佚罚。” 这是金幼孜取自《尚书·商书·盘庚上》中的一句,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国家治理好了,是大家所有人的功劳,治理得不好,那就是君主一个人的过错。 虽然这句话的来历与周公的《大诰》相隔了不知多少年,但二者的含义却是能够互通的,那就是对于君主的“受命于天”做出了近似的解释。 应该说,周公本就是继承了前代商王对于“天命”的理解,才真正创立了周人的“天子”法理。 奏章的开篇,金幼孜就给了朱高炽一个天大的惊喜! 没错,就是惊喜,因为皇权与天人感应的最后一丝联系,也被金幼孜用周公的《大诰》,这部天人感应的起源,也是天子的起源,给利落地斩断了。 因为天子本来就有权力,所以才有了“受命于天”,是天把天命托付给了有权力的天子,也可以换算成拥有皇权的皇帝,皇帝的皇权是与生俱来的,而非天命后天赋予的。 “朕是大明的皇帝,朕的皇权是太祖高皇帝,以及天下百姓都认可的,而不是儒家的天人感应所赋予……” 朱高炽眼眸中迸出精芒,心底更是忍不住呐喊。 可以说,只是一封对于周公《大诰》的解读,朱高炽在心底就已经对“天人感应”彻底不怵了。 接着往下看奏章,金幼孜在开篇先说了周公《大诰》与包含的《尚书》,之后才说到了《大学》。 《大学》的内容就更简单了,作为四书五经的类别,金幼孜自然是有熟读过全篇的,于是他就又花了两天时间重温研读。 《大学》:“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 这话的意思就是在说,天子并非只是权力的象征,同时也要注重修己正身,磨砺修养自己的德行,从而去造福百姓。 又有“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知止”的意思就是人要学会认识和遵循天命,但后续的“定、静、安、虑、得”则还是要看个人的努力与实践修身。 如此才能成为天子,得到天命的托付。 这可以说是与董仲舒的“天人感应”风马牛不相及了。 划个层级就相当于,周公《大诰》对天只是抱有怀疑,《大学》对天则是尊重,但又束之高阁,鼓励人应该主动提升自己。 最后的《荀子》,集先秦百家之长,却是干脆完全否定了天命的存在。 《荀子·天论篇》:“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这句话的意思非常直白,看不懂文言文的也能理解是在说什么。 差不多就是,天的运行有其自然规律,不会因为尧的圣明而存在,也不会因为桀的暴虐而灭亡。 也就是说,荀子很早就认为,天命是根本不存在的。 天人之间也是毫不相干的,君主该如何去做,跟天没有任何本质上的关联。 君主无论暴虐还是开明,天也依旧还在那里。 这就与董仲舒的“天人感应”冲突得非常明显。 若是让荀子与董仲舒坐在一起论道,怕是得当场因为学术冲突而撸袖子扭打起来不可。 “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强本(农业)而节用,则天不能贫。养备而动时,则天不能病。修道而不贰,则天不能祸……” 这段是接着《天论篇》之后的,说人话就是,国家的治理只要能遵循自然的规律,那就可以安定有序,如果违背规律,那就会招致混乱动荡。 而后,努力去做农业生产,节约用度,那天就不会让人贫穷;保养周备而行动合乎时间,那天就不会让人生病困乏;遵循礼文正道不犯什么过错,那天也不会随意加祸害。 所以水灾旱灾不能让国家饥荒,冷热的变化不会让人生病得疫,自然灾害也不会让国家损失太重。 总结:天很忙的,没空管你人在干什么! “……” 看到这里,朱高炽已然是有些意外了,也算是通读儒学经典的他,对荀子的这些理论竟然完全不知晓。 在此之前,看到《林先生笔记》的末尾提到了《荀子》,他也只是让金幼孜主管的礼部关注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结果,金幼孜就给他搬来了《天论篇》…… 用荀子来打败董仲舒! 荀子与董仲舒孰轻孰重? 荀子是先秦诸子百家的集大成者,是与孔孟齐名的先贤,但他的学术不被君王所喜。 董仲舒呢? 说得难听点,就是靠攀附汉武帝,成功用皇权压制了百家,才让儒学得以发扬…… 第三百一十九章 圣人就是天道 “不为而成,不求而得,夫是之谓天职。如是者,虽深,其人不加虑焉;虽大,不加能焉;虽精,不加察焉;夫是之谓不与天争职。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夫是之谓能参。舍其所以参,而愿其所参,则惑矣!” 朱高炽接着往下看,后面这段话的意思,就是在说天道都有自己的规律,不会因为人的刻意强求就能成功,也不会因为人的努力就能得到。 天道虽深,但也不用因此增加自己的思虑;天道虽大,但也不用刻意去费力求取;天道虽精,但也不必刻意钻研琢磨。 这就叫做人不与天争。 “人不与天争……好一个人不与天争!”朱高炽细细品味后忍不住赞了声好。 金幼孜这时也开口作释道:“陛下,按照荀子的解释,天有天时,地有地利,人有人治,这就是在说人能与天、地而并立为三。 所谓并立就是互不干涉,若是人反而想要舍弃根本,想要以自身去干扰天地的规律,那就着实是大错特错了。” 金幼孜说的非常客气,何止是大错特错,用荀子的话来说,简直就是愚蠢至极。 天地人并立,重点在于互不干扰,所以才是并立。 人力微小,却妄图干涉天地,那就是在舍本逐末,也是荀子在公开反对驳斥诸子百家对于天道的盲目敬从追逐。 因为荀子敬天,却不信天,人就该干好人自己的事,没事别瞎操老天爷的心。 实际上,道教的老子也在《道德经》中有过对应的描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话的含义与荀子不谋而合,都是在说天地与人之间有关系,但更多却是相互之间的漠视。 王朝昌盛或衰落,与天道有什么关系? “……” 朱高炽与殿中的众人,全都被金幼孜这番话给说沉默了。 今日在殿上的这几个人,他们既是国家的重臣,也是洪熙新朝的股肱栋梁,论及对圣贤书的理解,可以说是天下无出其右。 但金幼孜现在给他们提到荀子,却是让他们所有人全都大为震撼,他们当中自然有人也有读过《荀子》。 可读过归读过,《荀子》既不在四书五经,也不在科举必考,更是被儒学历来刻意的疏远和淡化。 因为《荀子》违背了儒学当世的根基思想,也违背了“天人感应”的核心,没有封禁《荀子》还是因为荀子终究是儒家的先贤,且是分量极重的儒家“后圣”。 如今,金幼孜重新把《荀子》搬出来,给他们逐段分析其中的含义,也是让他们恍然明悟,原来“天人感应”这套说法,并非是什么天经地义、自古以来的说法。 什么“天人感应”? 早在先秦,就被儒家“后圣”荀子,用学术“鞭打”驳斥得体无完肤。 关键在于,荀子也是儒家圣贤,辈分可比董仲舒大了不知多少。 用荀子力压董仲舒,儒家自己就无法公开反驳。 怎么,你一个儒家理学的大儒,还想跟儒家“后圣”荀子辩经? 您配吗? “金爱卿,你继续说,荀子还说过什么?” 朱高炽没有生气,略微沉吟片刻后,手中端着那封奏疏,对着殿下等待的金幼孜示意道。 “有,而且以《荀子》之说,也能直接破解林先生的日心说。” “破解日心说?!” 朱高炽一时间颇为惊诧。 因为日心说可是林煜最先提出来的,为了证明日心说,又接着提出万有引力,并以扭秤实验来证明了万有引力真实存在,几乎一举粉碎了自汉以来盛行的“天人感应”说。 可是现在,金幼孜却拿出一部《荀子》来告诉他,荀子很早就已经破解了日心说? 这合理吗? 虽然荀子是儒家的圣贤,且比林先生还要更早地否定了“天人感应”,但日心说与“天人感应”是不同的。 难不成,早在先秦时期荀子就已经认识到了宇亩天道的真相? “陛下,日心说的破解之法,其实就在《荀子天论篇》的后续……” 金幼孜顿了顿,似是在回忆,接着他缓缓说道:“列星随旋,日月递照,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不见其事而见其功,夫是之谓神。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无形,夫是之谓天(功)。唯圣人为不求知天。”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在说,天穹的众多星辰相随旋转,太阳月亮交替映照,春夏秋冬四时轮续,阴阳交感,大化万物,风雨广博的沾施给万物。天地万物得到了这些滋养调和,得以生长和成熟,不见天有何行事,却能看到天的恩泽雨露,这就叫做‘神’,也可以说是天道。人人都知天成就造化万物,却不知天之无形无质,这就是天道的功绩。唯有圣人才不会因此去刻意的求告上天。” 朱高炽听罢略一思忖,有些疑惑地问道:“前面的那些,朕大致都能听得明白,可最后一句是何意,为什么只有圣人不会求告天命?” 按照《天论》后续的解读,圣人不会求告天命,主要是因为圣人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知道自己不应该做什么,所以圣人不会去求知完全捉摸不透的天道。 但金幼孜却是不打算依照《天论》的正常解释,而是定了定心神说道:“因为圣人就是天命,所以圣人不需要去求告天命!” 此言一出,殿中瞬间沉寂无声! 好家伙,刚刚还在讨论荀子对“天人感应”的理解与态度,结果突然就放大招了? 朱高炽瞬间瞳孔一震,呼吸变得尤为急促,他有想过金幼孜会有一番“诡辩”,但没想到金幼孜的回答如此的简单粗暴。 圣人就是天命,所以也就不需要去求告天命。 好大的口气,好大的器量! 夏原吉适时开口来了波助攻:“陛下,既然连先贤荀子都已说明,圣人便是天命,那又何来所谓的‘天人感应“,如此岂不是在自削位格!” 夏原吉显然是提前有跟金幼孜商量过,这时打起配合来可谓是得心应手。 “圣人者,天子也。” “天子者,天之元子(天的嫡长子),为天授之位格,其上承天道,与天道齐平,何需天人之感应?” 第三百二十章 天子不能有罪 “圣人者,皇帝也。” “自秦王政灭六国,始建大一统,德兼三皇,功盖五帝,圣人便给自己加了皇帝号!” 这里面的三皇五帝,三皇就是天皇、地皇、人皇(泰皇),五帝则是白帝、青帝、黄帝、炎帝、黑帝。 《史记·秦始皇本纪》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 这句话的本意,是在说“天皇”和“地皇”代表了天地初开,都是神只传说的代表,唯有“泰皇”才是人间万物的统治者,所以“泰皇”又是“人皇”。 金幼孜本着要么不做,要做就把事儿做绝,他当下说道:“天皇、地皇、人皇,而以人皇最贵,这意味着古之人皇与天地大道皆具有相同的位格。” “帝者,生物之主,兴益之宗。” “这便是在说,帝为宇宙万物至高无上主宰,而始皇将‘皇帝’合并为一,皇为上,帝为下,其本身就是暗合了天地大道,‘皇帝’本意便是代表了天地,代表了至高无上的天道。” “至秦王扫六合,加‘皇帝’尊号为始,历朝历代之帝王,便皆同时具有了天子、皇帝之尊位。” “陛下既为皇帝,也为天子,上承天地之大道位格,又何须在意天人感应与日心说?” 最后一句才是重点,朱高炽彻底被震撼到了。 寥寥的几句话解读下来,难怪荀子会说圣人不需要求告天命。 因为圣人本身就已经代表了天命,代表了天地万物的位格,又何需去跟平等的天道索求天命呢? “朕即是天命!” 朱高炽口中呢喃,目光渐渐变得无比锐利。 他明白了,他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这才是林先生要带给大明,要带给朕的东西! 朱高炽不觉地抬头望天,目光似乎穿透了雕梁画栋的房顶,看到了天穹宇宙的浩瀚。 比起往昔抬头望天带着敬畏不同,如今虽然依旧保有着敬畏,却没了对于上苍和天命的恐惧,有的只是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朱高炽收回目光,重新低头扫看一眼手上的奏章,也不将其合上,又接着俯瞰殿下:“金爱卿,朕还有一事不明。” “陛下请问。” 对于金幼孜用《荀子》的理论,来解释天人感应、日心说,朱高炽基本算是接受了,也认可了皇帝等于天道的特殊法理地位。 毕竟,可以不受“天人感应”的束缚限制,得到无限强大的法理皇权,没有哪个皇帝能够拒绝这个诱惑。 可问题也跟着来了! 朱高炽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好似回到了二十年前,自己在靖难大战中单独率领一支孤军,镇守北京,硬刚李景隆的五十万南军。 “林先生用一套简单的扭秤实验,便证明了万有引力的存在,也证明了日心说是正确的,而所谓的天人感应也是完全虚假捏造的,世上从来都没有什么天人感应,天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简单的不相干。” “陛下圣明!” 夏原吉适时拱手给皇帝充当捧哏。 朱高炽继续说道:“朕也说句实话,在初见扭秤实验成功以后,朕心中所思,却并非是彻底封禁实验结果与那日心说,而是在想,原来天人感应真的不存在,那么朕是不是也可以不用再顾忌天意,今后大刀阔斧对国家之弊病放手施为了?” 虽然朱高炽说的都是“实在话”,但却无人敢在这时候随意插嘴应诺,只是恭谨站在殿下就那么认真听着。 “可是……” 来了! 陛下不明白的问题来了! “凡事都有着利弊,朕初时觉得,没有了天人感应似乎很不错,朕的皇权也将不再受到天人感应的约束,但仔细那么一琢磨,天人感应除开对皇权的限制外,同样也是在对皇权加以保护。” “董仲舒提出天人感应,将周公在《大诰》所说的天命真正确定了下来,那便是皇帝手中的皇权。” “天人感应之下,大明要是发生了灾祸,那就是朕执政不明,所以上天才降下警示,这是朕的罪过……” 说到这里,殿下众人连忙跪下,口中高呼:“陛下请收回刚刚之言,陛下为天子,天子岂能有罪?” 朱高炽点头:“没错,天子不能有罪,有罪便不是天子了。” ——在这里说一下,不知道从哪开始的,有人弄错了主次观念,就导致后来者一直弄错。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这句话不能说是很扯蛋,只能说完全是在胡说八道。 天子既为天之元子,与天道就是平等的地位,怎么可能会有错? 有错了也得没错! 真正的原话,应该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因为天子独一无二,王子却可以有很多。 天子在法理位格上等同于“神”,王子却没有这层“神格”…… 朱高炽又接着说:“天有灾祸,那就是朕做的不好,是朕德行不足,可若是国家风调雨顺,这功劳同样也可以算在朕的头上,哪怕朕什么也没做。” “再者,在天人感应下,皇权的法理皆是来源于无形的天道,可若是朕否定了天人感应,那朕固然可以获得更大的权力,同样也意味着朕将失去天道的庇护,今后百姓万民又该如何看待朕?” 朱高炽的意思简单明了,天人感应用天道给皇权做了遮羞布,给皇权披上了神圣的政治外衣,可以算得上是中国版的“君权神授”。 这也可以用来解释为何中国没有演化出强大的神教信仰。 因为天人感应在本质上发挥的政治作用,实际与西方欧洲的教廷是差不多的。 教廷让国王获得了“神”的政治外衣,让国王的权力得到了“神授”,而天人感应也让皇权得到了“天授”。 作为回报,二者也都分化了君主的权力。 教廷借此获得壮大,迅速成为欧洲的实际掌权者,而儒家也借此壮大,成为了地方的实际掌权者。 儒家同样也用董仲舒的天人感应,实现了对内的“宗教”化蜕变。 中国的儒家,西方的天主教…… 颇具异曲同工之妙哇! 第三百二十一章 天道的位格 没有了天人感应,那皇权固然会变得空前强大,但由此带来的风险也要皇权自身去承担了。 天子者,兵强马壮得之,但不代表器与名就不重要了。 金幼孜用《荀子》来解读确实没有问题,可关键在于《荀子》就连他这个皇帝都要别人来专门解读,才能看得懂荀子的思想理论是什么意思。 那普通百姓呢? 百姓大多愚昧,难道还能跟他们一个个解释,皇帝与天道是相同的? 显然是不行的。 而这也是朱高炽心底最大的顾虑,得到更强大的皇权固然很好,可皇权的神圣性也会就此陨落。 国家强盛时还好,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一旦国家衰弱了,又该怎么办? 朱高炽说到底只是封建制度下的皇帝,只是被尊称“圣人”,而非真正的“圣人”,就算是真“圣人”,那也有着“七情六欲”,不可能完全绝情绝欲,至公至正。 林煜要废天人感应,为的是解放思想做前铺,而朱高炽想的则还是怎么维护皇权,维护老朱家的王朝统治。 林煜让大明帝国的高层去看《荀子》,也不是在开历史的倒车,而是在学西方的“文艺复兴”运动。 文艺复兴,之所以是工业革命的基础,就在于文艺复兴开启了西方文明的思想启蒙运动。 文艺复兴,表面上复兴古典文学,实则在用古典文学,来对抗腐朽陈旧的教廷控制下的“新文学”,用古典的文学作品去启蒙解放新思想。 文艺复兴是工业革命的一部分,也是作为前缀基础最重要的那一部分,没有了文艺复兴去解放思想,那西方人的工业革命就搞不起来。 林煜现在也尝试这么干,近代科学无法短期内在大明建树,用“文艺复兴”的模式,套用古人经典去解读新的科学事物,让其能够被广泛接受,本身就是一种无懈可击的方法途径。 林煜:“大地是圆的,世界存在万有引力,太阳是宇宙中心,大地围绕太阳转才是宇宙真理。” 理学大儒:“你在乱说!这是异端!” 林煜:“荀子也是这么说的,荀子也认为天人感应不存在。” 理学大儒:“那个……额,这个……” 说回当下。 金幼孜点了点头:“陛下原来是忧虑于此,其实这大可不必!” “陛下所求,同样也可在《天论》中得到解答。” “治乱天邪?曰:日月星辰瑞历,是禹桀之所同也。禹以治,桀以乱,治乱非天也。” 这里的意思就是在说,天下治或乱,与天道是没有关系的,因为日月星辰、苍穹历数,都是大禹、夏桀共同面对的天道,可大禹治理天下,便是天下太平,夏桀治理天下,反而天下大乱,国家沦丧。 这就说明,天下的纷争治乱,与天道本身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荀子也曾自问自答,问曰:星队(坠)木鸣,国人皆恐。是何也?” “答曰:无何也,是天地之变,阴阳之化,物之罕至者也。怪之,可也。而畏之,非也。” 荀子用天地间存在的自然规律,去解释陨石流星的坠落,林木之间偶尔发出的怪鸣,他认为这不过就是少有罕见的自然现象,没有任何什么特殊的原因或是警示。 不理解,感到奇怪,这很合理,但要是因此而畏惧,那就不对了。 总而言之,就是荀子反对生搬硬套罕见的自然现象,去解释天道有着自然意识,天道会主动干预万物的运行规律,更反对君主以此来彰显自己具备天命。 他认为君主只需要政治清明,就算真有什么天象,那也不会对国家造成任何危害。 反之,即便什么天象警示都没有,若是君主政治昏暗,那国家也会跟着自然衰败。 这是自然的客观规律,不会因为天人的特殊感应,就发生什么改变。 可以说,荀子的许多思想,哪怕拎到了后世,也依旧不算过时。 这便是儒家“后圣”,集先秦诸子百家之大成,荀子的含金量还在上升! “陛下忧虑若是没有天人感应,那皇权‘天授’就会受到影响,但荀子也说: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望时而待之,孰与应时而使之!因物而多之,孰与骋能而化之!思物而物之,孰与理物而勿失之也!愿于物之所以生,孰与有物之所以成!故错人而思天,则失万物之情。” “便是说,人与其一味地推崇思慕天道,不如将天道当做豢养的牲畜加以利用;对天道顺从歌颂,不如掌握它的规律而使其为人服务;盼望风调雨顺,不如掌握四时轮转规律;听任物类自然生长,不如想办法进行圈养,从而得到更多财富…… 所以人应该要把握自己的命运,而不是舍本逐末地寄希望于天命,那就真的太过愚昧了,也违背了天地万物的真理规律。” “林先生提出日心说、万有引力,又以扭秤实验相佐证,正是荀子所说的,在制天命而用之,这并非是要推翻什么,不过是在阐述客观事实。因为万有引力、太阳居于宇宙之中,本就是客观存在,就连这扭秤实验,也是对客观存在的自然规律进行应用。” 金幼孜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方才接着说道:“也就是说,陛下既为皇帝,上承三皇,下兼五帝,本就是与天道并立的。” “陛下即为天命!” 金幼孜再度把先前说过的话,进行了一番系统性的论证阐述。 不得不说,用《荀子》来解读日心说、万有引力,确实称得上完美了。 荀子对自然规律的认同,对天人感应的鄙夷,本身就可以说明日心说、万有引力的客观存在。 因为扭秤实验完全可以证明万有引力,而扭秤实验又是利用的客观规律,那么万有引力就是客观的,万有引力客观,则日心说也是客观的。 荀子为儒家“后圣”,地位上也比董仲舒崇高太多。 所以,这里面唯一的难点,只在于解读了日心说、万有引力,同时崩溃了天人感应,那么皇权该怎么办。 金幼孜他们基于此想出的办法,就是恢复先秦时期“天子”、“皇帝”的位格。 皇帝就是天命,所以皇帝也不需要天命! 第三百二十二章 圣王论 “朕,即为天命!” 朱高炽平静问道:“可朕,为何能够代替天命?” 这并非是在重复先前的问题,而是在很明确地发出疑问,就是朕现在姑且被《荀子》中的天道理论给说服了,认可了“皇帝等于天道”,也就不需要天人感应为帝王的统治提供法理。 可朕认可了不算数,关键在于如何说服天下人。 怎么才能让天下人也认可“皇帝即天命”的理论? 或者说,你要拿什么来证明“皇帝就是天命”? 《荀子·天论》可以驳斥理学的天人感应,也能用于解释日心说、万有引力,但这里面有个大前提,日心说、万有引力是先被扭秤实验给验证过了,才进而推敲出了天人感应的虚无,再以《荀子·天论》去论证天人感应确实虚无。 因为要驳斥天人感应这种儒家政治理论,那么就必须也得利用儒家的理论来进行驳斥。 俗称“文艺复兴”。” 也可以说是用魔法打败魔法,用儒家打败儒家。 毕竟,这本来就是荀子说的,荀子可是儒家的“后圣”。 因此,要想证明“皇帝就是天命”这一理论,同样也得从《荀子》里面入手,用荀子的儒家圣贤身份,来驳斥现有的理学体系。 “陛下为何是天命?” 金幼孜面色郑重说道:“荀子曾经有言:诸侯异政,百家异说,要想建立起正理平治的家国天下,唯有圣王也。” “圣王?” 朱高炽一惊,连忙问道:“何为圣王?” “圣王者,《荀子·正论》有言:道德纯备。智惠甚明,南面而听天下,生民之属莫不震动从服以化顺之。” “又有《荀子·王制》:全道德,致隆高,綦文理,一天下,振毫末,使天下莫不顺比从服。” 金幼孜对此详细解释道:“荀子这两句话的意思,便是在说圣王的权威之取得与百姓认可之间的关系,首先是圣王因为其德慧和能力而成为了权威,然后才是百姓对其的认可,而不是有了百姓的认可,圣王才能获得权威。” “在荀子的理论里,圣王所拥有的权力不需要、也没有必要得到百姓的认可,因为在荀子看来,百姓愚而难晓,只是圣王教化的对象,百姓既不可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取代圣王统治国家,也没有能力去选择国家的圣王,也就是皇帝。” “所以,要想成为圣王,就要务得道,而非广有其势,故云:取天下者,非负其土之谓也,道足于壹人而已(《荀子·王霸》)。” “这里的一人,便是在说天下的人心,皆归向于圣王。” 圣王?圣王! 天道皆足于一人! 如此,本政教,致隆高,綦文理,以服人心,那自然也就天下百姓莫不顺比从服。 可以说,荀子的“圣王论”确实是为君王量身打造的,这套理论的本质依旧还是君王独尊,但却增加了圣王之所以能够独尊于天下,而不需要百姓赋予其政治权威之说。 这就在于圣王必定先为道德权威,而后其政治权力才会自然而然成就政治权威。 换言之,圣王的权威法理所必须的民心认可,在荀子眼中完全就是多余且不必要的,他认为圣王的权威必定是由圣王的“德治”所给予的,而非是百姓给予。 因为百姓注定不可能真的能够认同选择谁来做这个圣王,唯有圣王先以“德治”平天下,百姓才会因此去追随服从圣王的教化。 这个观点,也可以类比到近代。 先上台后做事,干得好,你就是好的,干得不好,那就滚下去换别人上…… “好!好一个圣王!” 朱高炽抚掌赞叹道:“原来儒家的先贤早已说过,天人感应都是虚妄,而圣王才是正理平治,使天下安定,令百姓从服,朕既为天子,也当为圣王,制天命而治天下。” “臣恭贺陛下,愿随圣王正理平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夏原吉的反应很快,当先一步躬身拜服。 “臣等亦愿追随陛下,圣王万岁万万岁!” 众人反应过来,连忙也跟着齐声山呼。 一言之下,皇帝变成了圣王! 在尊号上似乎降了一级,但在权威上却是**到了无可复加,而且彻底摆脱了天人感应的政治束缚,也真正确立了圣王独尊的政治、道德双重权威。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这么一套“圣王论”完全可以用来解释永乐帝当初的“奉天靖难”。 奉天靖难,前半部分是合法的,因为太祖高皇帝定下《皇明祖训》,国家若是有奸臣祸乱,那藩王就可以带兵入京,即为奉天(太祖的遗训)靖难(清除国家的奸臣)。 可后半部分,朱棣这位“靖难”的燕王,却留在了南京,而且光速登基**,诛杀建文旧臣。 如此,藩王“篡位”的污名也就彻底洗脱不掉了。 因为朱元璋也明确说过,藩王可以入京清君侧,但清君侧之后就要立刻回到自己的封地,还要为此承担过错惩罚。 朱棣自然知道自己的登基程序不合规,但他已经不能回头了。 谁家藩王都打进国都了还不当皇帝的? 朱棣前后五征漠北,想以扫灭太祖都未曾灭掉的北元,来立下不世功绩,掩盖自己“篡位”的政治事实。 永乐二十二年,帝崩于榆木川,谥曰:太宗文皇帝! 太宗者,庙号始于汉文帝,大名鼎鼎的“文景之治”,故而后世凡有大功绩者作为君王,皆以太宗为目标庙号。 文皇帝:经纬天地曰文,道德博闻曰文,学勤好问曰文,慈惠爱民曰文,愍民惠礼曰文。 如此对于君王而言,堪称最上等的美谥,既是肯定了永乐帝的功绩,也是在试图洗刷“篡位”的污名。 然后…… 就被嘉靖换成了明成祖。 什么叫明成祖? 那意思相当于是嘉靖对着朱元璋说,你不是我的祖宗,永乐大帝那才是我嘉靖的老祖宗。 呵呵! 朱棣好不容易用尽一生的时间,就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篡位”,自己当皇帝就是比那大侄子要更好。 结果,嘉靖一句话却说:“老祖宗,你就是篡位的!” 第三百二十三章 《荀子》 不是所有王朝都跟螨清一样,硬生生能凑出三个祖。 这就相当于把努尔哈赤、皇太极、顺治这三位给从螨清皇帝里除名了。 王朝和家族都是一样的,尊谁为祖,那他就是王朝的开头人。 螨清三个祖,意味着王朝被分了三段,康熙的清圣祖才是“开国之君”,前面的皇太极全是“前朝皇帝”。 而且,在太庙祭祀上也是如此,王朝的太庙祭祀规格是固定的,太祖就是太祖的祭祀,再来个什么世祖、圣祖,那就会分润太祖的香火。 对了,最离谱的还就是康熙的清圣祖! 怎么个离谱法呢? 翻一下史书,看看历朝历代都有哪些人、哪些皇帝是叫“圣祖”庙号的,就能明白了。 历史上,第一位“圣祖”始自唐朝,即唐圣祖李耳,老子、太上老君、道教始祖,被李唐王朝奉为祖宗。 第二位“圣祖”就更厉害了,因为赵宋没能统一天下,为了确立正统,便追尊轩辕黄帝(土生金)为末圣祖,并将轩辕黄帝的祭祀规格抬高到了玉皇大帝的级别,旨在以此凸显赵宋的法理不再源于天道。 可以说,赵宋才是试图推翻天人感应的“第一人”。 只不过失败了而已。 到了宋真宗年间,宋圣祖还被进一步与赵公明绑定,而赵公明是道教里的财神爷。 唐宋两朝尊奉老子、轩辕黄帝为圣祖,这没什么毛病,本质上也还是“君权神授”的思想在作祟。 用“圣”为庙号,其本身就是在说明,“圣祖”不是凡人。 可问题是,康熙是凡人啊! 哪怕你当了皇帝,你同样也是凡人,不是老子、轩辕这样的神话人物。 雍正在这种前提下,尊康熙为清圣祖,跟唐圣祖老子、宋圣祖轩辕黄帝绑在一起,那不叫彰显功绩了。 只能是一个字评价:牛! …… “众卿免礼!” 朱高炽心情大好,当下虚手一抬,还不忘补充道:“来人,全都赐座!” 奉天殿赐座,这可是常人难以企及的政治殊荣! 因为奉天殿是紫禁城三大殿的唯一正殿,平时都是为皇帝、大臣朝会之用,遵循着严格的君臣礼仪,即君坐臣站。 君臣同坐,当真少见。 “朕今日有幸聆听‘后圣’荀子的圣王之论,对此深有所感,天人感应不过虚妄,唯有日心说、万有引力方为真实。” 朱高炽惊叹着说道:“朕也终于明悟,为何林先生要先提日心说,再论荀子,因为天人感应对大明是真正的有害而无益,看似维护了皇权,却也同时将皇帝束缚在了牢笼。” “建文君(帝号被废了)昔年也曾是儒生,他的师长尽皆理学名儒,信奉着那一套天人感应说,可到头来,天道没有选择建文君,百姓也没有选择建文君。” “这便是建文失德,众叛亲离,才有太宗皇帝靖国难,而入承大统!” 朱高炽这么说,既是在彰显建文帝没有能力,也是在同步用荀子的“圣王论”,去**永乐帝的皇位不是什么抢来的,而是正儿八经接过来的。 建文德行不足,能力欠缺,那别人接过皇位自然理所当然! 可以说,荀子“圣王论”对朱高炽而言,不仅能够洗刷掉永乐帝,他的父皇为之沉溺一生的“篡位”污名,同样也能巩固强化自己的皇权。 圣王独尊天地,而非负其土之谓也,是天道足于一人! 圣王强化皇权,天论辩驳天人感应。 如此,皇权不再受限于儒家思想,朱高炽也有了大刀阔斧、放手施为去做改革的政治法理。 这很重要,没有足够的政治法理,那朝廷要对地方动刀子,就只能温水煮青蛙的慢慢来。 改革这种东西,除了要有刀把子,也要有笔杆子。 二者缺一不可。 现在,朱高炽已经先有了新税卒,又有摊赋入亩、士绅一体纳粮、分税制并行,共同组合成了改革用的刀把子。 而《荀子》就是事后为朝廷改革收尾的笔杆子。 荀子,儒家后圣,集先秦诸子百家于大成者,其在儒家的地位本就超然无比。 用荀子的话为皇权,为朝廷的改革作解,那纵使是理学的宗师、大儒,也没法说出什么辩驳的话来。 也难怪“文艺复兴”会带来思想启蒙了。 不掀起“文艺复兴”,其他人也扛不起来思想启蒙的大旗,也没法义正言辞的辩垮旧有思想…… “对了,荀子对于圣王论,可还有什么补充没有?” 朱高炽认可了荀子的圣王论,也对圣王论的后续其它,感到颇为好奇。 圣王天下独尊,权力大是好事,但与之相对,权力越大,那责任也应该有着对应。 只享受权力,而不承担责任,这是虾扯蛋! 历史上但凡这么干的君王,基本不是被灭国了,就是被更有“德行”的君王给篡夺了,反正都不会有好下场。 对皇帝提起来的兴趣,金幼孜自然不敢怠慢,当下认真回答道。 “《荀子·王制》云:彼王者不然,仁眇天下,义眇天下,威眇天下。仁眇天下,故天下莫不亲也;义眇天下,故天下莫不贵也;威眇天下,故天下莫敢敌也。” “《荀子·强国》也曾言:礼义则修,分义则明,举错则时,爱利则形。如是,百姓贵之如帝,高之如天,亲之如父母,畏之如神明。故赏不用而民劝,罚不用而威行,夫是之谓道德之威。” “《荀子·富国》亦曰:治万变,材万物,养万民,兼制天下者,为莫若仁人之善也夫。故其知虑足以治之,其仁厚足以安之,其德音足以化之,得之则治,失之则乱。百姓诚赖其知也,故相率而为之劳苦以务佚之,以养其知也;诚美其厚也,故为之出死断亡以覆救之,以养其厚也;诚美其德也,故为之雕琢、刻镂、黼黻、文章以藩饰之,以养其德也。故仁人在上,百姓贵之如帝,亲之如父母,为之出死断亡而愉者,无它故焉,其所是焉诚美,其所得焉诚大,其所利焉诚多。” 荀子不仅提出了圣王论,同样也以大量篇幅,对圣王论进行了系统性的阐述…… 第三百二十四章 荀子在孔庙排第几? 荀子对圣王论的解释,让朱高炽大为震撼。 在荀子的理论中,圣王只需要“仁眇天下、义眇天下、威眇天下”,用来自于仁义的道德之威,而不是暴察、狂妄之威,亦即“礼义则修、分义则明、举错则时、爱利则形”,让天下都能修治礼乐,教化百姓,明确上下内外职分,就能让百姓对圣王“贵之如帝、高之如天、亲之如父母、畏之如神明”,也就不会有百姓想着要反抗圣王的治理。 治万变,材万物,养万民! 《富国》开篇的九字真言,便明确说明了百姓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他们从来都不需要天人感应的皇帝,而是国家能够供养百姓,维护百姓正常的生活秩序。 只要能够做到这些,便如《富国》结尾所论述,百姓不仅能发自内心尊敬圣王,对其亲之如自己父母,甚至还乐意为圣王去“出死断亡”。 这是何等的气魄啊! 朱高炽对荀子有了全新的认知和理解,对方的理论明显已经超脱了儒家思想。 不愧为集诸子百家学说于大成者,后圣之名当之无愧! 不过很快,朱高炽又有些疑惑起来,荀子既为儒家活圣,他的学说着书《荀子》也让殿中的君臣都是眼前一明。 可问题来了…… 荀子明明应该超然,但荀子在儒家的实际地位,似乎有些太低了? 确实很低,低的连一般人,可能都只听闻荀子,却从未读过荀子的任何文章着书。 就连提到的荀子,可能也是来自其它的杂书。 这有些不合理吧? “金爱卿,荀子的圣王论很好,但荀子的孔庙从祀地位,是不是有些太低了呢?” 朱高炽也是从小就读圣贤书,知道一些孔庙的从祀排位,似乎没听过有荀子。 那么这孔庙地位绝对不高,否则的话,他不可能从来没听过。 朱高炽这么想也确实没错,作为儒家“后圣”的荀子,其自然是配享孔庙从祀。 就是这个排位轮次…… 总之就是特别尴尬! 先说孔庙,无外乎就是祭祀孔子的庙堂,也可以叫孔夫子庙。 当然,它在后世被叫得更多的还是“文庙”,与“武庙(武成王庙)”相互对应。 武庙主祭姜子牙,从祀历史杰出武将。 文庙则主祭孔子,从祀孔子的弟子与其他儒家圣贤。 金幼孜没立刻回答朱高炽的疑问,而是首先说了一遍孔庙的配祀排位。 “孔庙主祀自然是“大成至圣文宣王’孔子,唐玄宗开元二十七年,首次追封孔子由‘隆道公(武则天封)’晋封‘文宣王’,至此除后周仅追封孔子‘至圣文宣师’外,其余历朝皆为孔子封王……” 不只是封王,还是一步步往上加封。 文宣王、至圣文宣师、玄圣文宣王、至圣文宣王、大成至圣文宣王…… 可以说,蒙元给孔子的封王规格是最高的,因为蒙元需要孔子的名号去教化汉人百姓,笼络汉人士大夫阶级。 也因此,到了明朝孔子便已经封无可封,再往上就只能给孔子上皇帝尊号了。 还真别说,西夏的时候确实这么干过,直接追封孔子为“文宣帝”,与西夏皇帝享有同等规格的庙堂、香火和祭祀,历史上有且仅有此一例。 但这不归入正统,因为西夏比起儒家,更信奉佛教,孔子“当皇帝”在中原士大夫看来有些过于不伦不类。 当然,孔子封王实际也有些不伦不类,所以到了嘉靖朝就把孔子封号一撸到底,从“大成至圣文宣王”变成了“至圣先师”。 往后的螨清、民国恢复了“大成”和“文宣”,但依旧不允许孔子有王号存在。 现在,金幼孜这么故意提一嘴,还特地不小心说了后周没有给孔子封王,显然也是意有所指。 孔子为儒家老祖,也是天下所有读书人的“老师”,但不代表所有读书人都认可孔子现在这么“牛逼炫酷吊炸天”的封号。 反正金幼孜在看完《荀子》中的理论后,就不再认可孔子的尊号。 过于虚高不说,也与荀子的圣王论相冲突,天下只能有一个圣王,那个圣王就是皇帝,就是天子,而不能是孔圣人。 “孔庙主祀为孔子,其后还有着‘四配’、‘十哲’、“七十九先贤’、‘七十七先儒’。” “从祀的先贤先儒暂且不论,先说孔庙从祀中排位最高的‘四配’。” “所谓‘四配’,便是居孔庙东侧的颜回、孔汲(子思),以及居西侧的曾参、孟轲。” 这四个人的名号,没有点历史“底蕴”傍身的,怕是四个得有三个都不认识。 唯一认识的大概也就只有“邹国亚圣公(嘉靖改封亚圣)”孟轲,也就是孟子了。 因为都姓孟,总归能认出来。 说起来,在东侧排位起头的颜回,最早的封号也是“亚圣”。 因为颜回是孔子最得意的门生,又先于孔子英年早逝,所以先被唐玄宗尊为“亚圣”,为孔庙“十哲”之首,经过两宋、元朝的更迭,逐步转封为了“兖国复圣公(复圣)”。 西侧排位打头的则是曾参,同样也为孔子的弟子,学有所成后便也跟着传道讲学,被视作孔门道统的继承者,因为曾子参与编制了《论语》,同时着书立说《孝经》、《大学》。 当然,曾参的孔庙地位之所以如此崇高,在于他对思孟学派的创制,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 思孟学派的创始人孔汲,便是师承曾参,也就有了孔子传曾子、曾子传子思,子思传孟子。 曾参在孔庙的封号,如今为元朝册封的“成国宗圣公(宗圣)”。 颜回、曾参负责东西两侧起头,又有孔汲、孟子分立东西二侧之后。 孔汲排东侧第二位,为孔子的嫡孙,老师是曾参,其道统为儒学八派之一的“子思之儒”,后经过门人传给孟子,并在其后形成了完整的思孟学派。 孔汲现在的封号为元朝追封的“沂国述圣公(述圣)”。 最后一位孟轲不必多说,大名鼎鼎的孟子。 亚圣! 仅次于孔圣人…… 第三百二十五章 孔庙 不过,孟子也不是一开始就是“亚圣”的。 最早的汉武帝“罢黜百家”,儒家成为当世唯一显学,但在汉中期至往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孟子和荀子的地位都差不多,所谓“孟荀并号”,某些时候甚至比荀子地位还低。 孟子的儒学地位转折始于唐朝中期,韩愈算是认知孟子理论学说的“第一个贵人”。 韩愈在《原道》中说先王之教:“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 相当于把孟子视为孔子的传人,变相意味着孟子地位仅次于孔子。 而韩愈之所以写《原道》,原因就是“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佛于晋、魏、梁、隋之间。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归于墨;不入于老,则归于佛。” 韩愈反对他所认为的所有异端学说,欲弘扬“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的先王之教,就需要利用孟子的思想学派,他在确认孟子是儒学正宗传承人的基础上,对孟子学派大力推崇发扬。 而孟子地位提升的第二个“功臣”来自于王安石变法,王安石变法的其中一件要事,就是给孟子授号封爵,以此来提高孟子的政治地位。 至熙宁变法四年,《孟子》被列入北宋科举考试科目。 元丰六年,孟子又被封为邹国公,第二年更是被批准配享孔庙。 当然,王安石推崇孟子,同样也是为了利于推行改革。 改革需要器量与气魄,而孟子学派偏偏就有这样的气魄。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孟子·公孙丑上》 而且,孟子同样也为王安石变法,提供了政治理论依据。 “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举一而废百也。”——《孟子·尽心上》 王安石通过继承孟子的“权变”思想,进而提出“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惊世骇言,从而强硬的驳斥当世传统儒生反对变法的政治舆论。 孟子在儒家的地位转变,并最终形成“孔孟”的最后一把推手则来自朱熹。 南宋孝宗(那位最有作为、也最有骨气的南宋皇帝)时期,朱熹把《孟子》、《论语》、《大学》、《中庸》合编为“四书”,使孟子与孔子、曾子、子思平起平坐,实际地位甚至超越了“五经”。 朱熹重视孟子,主要是为了“反和主战”,即主张“修政事、攘夷狄”,“徐起而图之”的解决金国外患。 “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孟子·告子下》 “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孟子·公孙丑上》 正因为孟子的这两句名言,朱熹觉得其跟《论语》一样,都是“文词平易而切于日用”。 能“日用”,那就能够解决现实问题,也可以用于解决南宋面临的内忧外患。 作为理学大成的朱熹为《孟子》批注:“真可谓命世亚圣之才!” 到了元朝理学大兴,虽然改的乱七八糟,跟朱熹几乎没什么关系了,但朱熹的这句评价还是被继承下来。 孟子被元朝封为亚圣公,成为孔庙从祀“四配”之一。 只是,荀子可就惨了…… “颜回、曾子、子思、孟子为孔庙从祀‘四配’,而后又有从祀‘十哲’,列孔庙大成殿‘四配’之后,东西各五人,东位西向的是闵损、冉雍、端木赐、仲由、卜商,西位东向的是冉耕、宰予、冉求、言偃、颛孙师。” “值得一提的是,颜回本为‘十哲’,后在南宋咸淳三年(元朝认为的末代皇帝),颜回被抬升为“四配”之首,便以颛孙师递补‘十哲’。” “这也就是常言的‘文庙十哲’!” 常说确实是常说的,但真要说熟悉,怕是没几个能记得住,认得全的。 “朱熹居然没在‘十哲’?” 朱高炽有些惊诧,他确信自己没有耳背,刚刚金幼孜说的“文庙十哲”里绝对没有朱熹的名字。 金幼孜对此倒是并不觉得有什么,就连蹇义、杨士奇几人也都觉得这很正常。 为什么呢? 看朱熹在儒家的封号就知道了。 恶圣! 一听就不是什么好尊号,明明是理学圣人,算是现在大明儒家的真“祖宗”了,却尊了一个“恶圣”之名。 原因就在于朱熹晚年的时候,被政敌弹劾诱奸尼姑、扒灰儿媳,又滥用权力,与人为恶。 前两条一听就是假的,如果朱熹真的扒灰了,那为什么直到晚年了,才被人弹劾出来? 当时朱熹对此也没有多做辩解,只是心灰意冷,说道:“如果陛下是这么认为的,那就治我的罪过吧!” 还是因为这些弹劾,再加上朱熹的理学在南宋并不占优势,直到蒙元为了镇压汉人百姓和士大夫的反抗思想,才被重新拿起来。 别问为什么本朝大明没去抬高朱熹。 因为朱元璋不喜欢朱熹,曾经有大臣在朱元璋**后,准备依照惯例,给朱家找个牛逼显赫的祖宗,其中一个就是选了朱熹,正好也跟理学相合,还能为朱熹重新正名一番。 两全其美! 但朱元璋拒绝了,只是追尊了自己真实的亲祖,即朱百四、朱四九、朱五六(朱元璋赐法号“悟空”)…… 不得不说,还挺好记的。 不只是对朱熹不感冒,朱元璋还曾经一度想把孟子抬出孔庙,因为孟子提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让老朱察觉到了危机感。 到底还是封建王朝,不可能对其抱有太多幻想。 朱熹真正被抬进孔庙,得等到大明亡了,螨清坐了中原的江山,才对朱熹进行了增祀,同时还增祀了有若,把原来的“文庙十哲”变成了“文庙十二哲”。 “所以…意思就是说,孔庙的‘四配’、‘十哲’里都没有荀子喽?” 别说是没有荀子了,到了嘉靖年间,荀子还会被进一步踢出孔庙…… 第三百二十六章 荀子为何挤不进圣人 荀子作为集先秦诸子百家于大成者,不仅不能配享从祀“四配十哲”,甚至到了嘉靖朝还被一度踢出了孔庙从祀。 那么,荀子到底做错了什么事? 能让后世的儒家对其如此厌恶? 朱高炽对着金幼孜直截了当问道:“朕觉得荀子的圣王论很好,应该说《荀子》这部儒家经典,也是让朕有种豁然顿悟的明晰,所以,为何荀子在孔庙中排位会如此之低?连‘十哲’都未曾轮到?” 没怎么认真读过《荀子》也就算了。 认真读过了以后,朱高炽觉得《荀子》这部儒学经典,简直就是为了大明、为了自己而量身定制的。 再者说,荀子又不是董仲舒,这可是集先秦诸子百家所学于一身,儒家的“后圣”,比朱熹都还厉害的儒家圣贤。 不说配享孔庙“四配”,那个排位有限,但至少“十哲”也能够上一个吧? 反正朱高炽对那“十哲”中的人物没一个是听说过的。 没听说过,那就是声名不显,或者功绩贡献不足,不应该能争得过荀子才对。 金幼孜对此早有预料,因为荀子在孔庙的地位确实低,堂堂儒家“后圣”,从祀排位是在那数量一百多人的“先贤先儒”里。 搁别的大儒身上,那能进孔庙都是值得传于后世。 可对于荀子而言,那就是赤裸裸的侮辱了。 “陛下,这里面其实有三个原因。” “其一,孔庙‘四配’之一为孟子,孟子主张性善论,也便是‘人之初,性本善’,孟子认为人的本性都是善良的,有着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和是非之心,而这些心就是仁、义、礼、智四种德行的根源?。” “所以,孟子主张治民应该注重道德上的教化,以及对百姓施以仁政,才能令国家太平,百姓安乐。但荀子不以为然,荀子认为人性本恶,人的天性就是邪恶的,应该在道德教化的同时,主张以严刑峻法来约束百姓心中的恶,如此才能保证国家不会发生动乱。” 乍一听,好像二者都对,但又都有些不太对。 简单点来说,就是孟子主张道德教育,而荀子主张物理教育。 两个学派放在一起,自然是水火不容。 孟子被三位“贵人”连续抬高,配享从祀孔庙“四配”,而荀子跟孟子学派截然相反,那自然也就会遭到儒家的冷落。 没有当场踢出孔庙,都算孟子学派的后生手下留情了。 “再说其二,荀子识人不明。” “识人不明?怎么个识人不明法?”朱高炽闻言顿时有些好奇。 金幼孜回答:“荀子教了两个学生,这两个学生分别叫韩非、李斯。” 好嘛,这下理解了。 韩非子、李斯,两个典型的法家人物代表。 教出了这两位法家弟子,其中一位还在后来得势以后,大搞“焚书坑儒”,那作为老师的荀子理所当然,应该代弟子受过了。 朱高炽点头:“如此,荀子也确实可惜了。” 这么搞,难怪荀子进不了“四配十哲”,没因为这些破事把荀子踢出孔庙,都算儒家后生们手下留情了。 夏原吉这时忽地开口说道:“陛下,荀子虽然在晚年转修法家学说,又教授了韩非子、李斯这两位显世的法家门徒,但荀子本身并非是叛出儒家,而是在利用儒家与法家之间看似势同水火、冰炭不同炉的对立派系,行外法内儒的‘王霸之道’。” 这实际在历史上,就已经差不多告诉了后人。 儒家、法家的争斗,既像是军事上的权谋:守住两端(一柔一刚、一笔一刀)、窄口封堵(中央集权)、全力封杀(墨、道、释);又像是一场谋略极深的“无硝烟战争”。 举个例子,可口可乐与百事可乐、麦当劳与肯德基……这几位看似打得头破血流、一地鸡毛,但仔细观察就能发现,他们几个老大老二打得热闹,却完全没有第三方、第四方趁机抢地盘。 为什么呢? 因为这几位老大老二在打架的同时,已经把整个行业打成了“不毛之地”,谁来谁死。 封建王朝但凡是儒家、法家之争,其余的诸子百家,几乎都被顺手消灭在了历史的洪流中。 就只剩下道佛两家苟延残喘,但在政治上已经完全没有了任何优势。 朱高炽点点头,接着又问:“那第三呢?” 金幼孜顿了顿,说道:“第三,在《荀子》中有过一篇《非十二子》。” 《荀子·非十二子》? 朱高炽努力在脑海中回忆了一遍,但也完全没有印象,就连《荀子》他也只是曾经读过,既没有读进去,也没有认真进行过理解品味。 能记得曾经读过,看看开篇有点印象,便已经是奇迹了。 朱高炽问:“讲的是什么?” “批判先秦十二子!” 金幼孜详细解释道:“这十二子分别为杨朱学派的它嚣和魏牟,陈仲和史?,以及墨家学派墨子,宋尹学派的宋钘,还有慎到、田骈、惠施、邓析、子思和孟子。” 前面的几个也就算了,关键在于后面的子思、孟子两位。 说荀子是批判,都算是客气的了。 荀子可是干脆在《非十二子》里骂“思孟学派”都是一群“贱儒”。 还用孔子的话来批判“思孟学派”的思想:“吾之于人也,谁毁谁誉?如有所誉者,其有所试矣。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 总之就是能得罪的,不能得罪的,都被荀子一人给得罪死了。 思想上与程朱理学的根基“思孟学派”不合,还在晚年教授了韩非子、李斯这样的法家门徒,又在《非十二子》公然羞辱“思孟学派”的师祖,认为对方不过是高谈阔论,不注重社会实际的空谈者。 如此种种,才造成了荀子如今在孔庙从祀的尴尬排位。 朱高炽眉头微挑,顿了片刻后试探性问道:“金爱卿刚刚说,孟子是程朱理学的根基?” 金幼孜补充纠正道:“确切地说,是‘二程’和朱熹都参照了孟子,才进而提出了全新的理学,孟子的养浩然正气,也是理学中‘气理’的根本。” “南宋孝宗皇帝即位当年,朱熹以封事上奏于孝宗皇帝,这也是朱熹的第一篇封事,史称《壬午应诏封事》,其中引用《孟子》经典,主张‘养气’、‘修政事,攘夷狄’、‘果断力行以幸天下’。” “这才逐渐形成了现今的程朱理学……” 第三百二十七章 荀子复圣 “汉唐以来皆为‘孟荀并号’,何如夫子庙从祀只有孟子,而无荀子?” 朱高炽沉吟片刻,似是下定了决心,拍板说道:“朕以为我大明新朝,理应恢复荀子在孔庙中该有的从祀地位,既为圣人,只在‘先贤先儒’的从祀排位算怎么回事?” “……” 皇帝话音落下,殿下瞬间一片沉寂。 但凡稍微有点脑子的,都知道这位陛下想干什么。 金幼孜从《荀子》中参悟出的圣王论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还是在于荀子的理论学说,对程朱理学不说是致命打击,那也是背道相驰。 毕竟,程朱理学的根基在于孟子的学说,而孟子、荀子在学术层面,不说势不两立,那也是风马牛不相及。 再加上,推崇荀子的圣王论,同样也能为太宗文皇帝当年干的“错事”找补。 清君侧,靖国难! 口号喊得响亮,但篡位了就是篡位了。 说穿了,朱棣也不能算“正统”,这必须得认。 就像大唐天可汗李世民,哪怕干得再好,也是玄武门政变后夺得皇权。 也因此,才有了唐朝后续接连不断的玄武门继承法,当皇帝的几乎就没一个是正常继位,全是竞争上岗(还是有的,但不过一手之数)。 朱棣正是知道这一点,为了防止大明再无靖难之祸,才会近乎乾纲独断的坚持立了老大朱高炽为太子。 事后朱棣突然驾崩在了榆木川,同样也是提前做了部署,秘不发丧,悄悄回到了北京让作为监国太子的朱高炽立马登基。 包括魔改神剧《大明风华》,那部剧里头对历史改了挺多,但汉王的“菜鸡”和朱棣对太子的“坚持”并无修改太多。 别看剧里头朱棣临终传位给了老二朱高煦,可负责听读诏书的却是铁杆太子党杨士奇,朱棣但凡真想传位给老二,脑子抽了才跟杨士奇说遗诏…… 回到当下,朱高炽同样也存了些许心思。 尊荀子,可对抗孟子。 对抗孟子,便是在对抗程朱理学。 尊荀子,还能为太宗文皇帝,也就是自己的父皇寻求法理。 圣王者,必须德行兼备,先是德行兼备了,才能成为圣王,并得到百姓的认可。 建文帝就是德行不足,才招致了反噬,成不了圣王。 总之,尊荀子,崇圣王,可以打击程朱理学。 打击了程朱理学,那以程朱理学为代表的儒家乡绅,他们的话语权就会被削弱。 朱高炽一直隐匿在“仁厚”外表下的獠牙,终于是要逐渐展露出来了。 皇权、士大夫共天下的时代也该过去了。 现在是大明皇帝当为圣王的时代! 百姓“相率而为之劳苦以务佚之”、“为之出死断亡以覆救之”、“为之雕琢、刻镂、黼黻、文章以藩饰之”的圣王! 是故仁人在上,百姓贵之如帝,高之如天,亲之如父母,畏之如神明! 殿下沉寂半晌,杨士奇率先拱手说道:“陛下,要慎重啊!” 杨士奇也不是说这样不行,他只说需要慎重,因为事情确实有些太大了。 先有小小的扭秤实验,用明晃晃的证据来打脸天人感应,接着就是夏原吉、金幼孜这两位以《荀子》提出了圣王论。 圣王论抬高了皇权的法理,直接把皇权与天道划了等号。 这本身似乎并无什么大问题,但之后还要把荀子的孔庙地位拔高。 这几乎算是公然对程朱理学的挑衅了啊! 问题是,都已经挑衅到了这种程度,以程朱理学为根基的大明儒生,偏偏还不能公然进行反抗。 为什么呢? 因为荀子也是儒家的圣贤,而且还是儒家的“后圣”,论资排辈比董仲舒、朱熹、“二程”全都高出太多太多。 骂是完全骂不得,写文章也不太好反驳,谁敢说自己的文采能胜得过儒家圣贤? 当年谢灵运放出豪言,说天下之才共一石,曹子建占八斗,自己一斗,其余一斗为天下才子共分。 结果,只有他的一斗之才被人质疑凭什么。 曹子建则没人质疑…… “朕意已决!” 朱高炽不容置疑地说道:“内阁拟旨,礼部着令执行,今后孔庙从祀‘四配’改为‘五圣’,荀子抬入‘五圣’之内,配享从祀。” 朱高炽的一道圣旨口谕,注定要在天下儒门激起千层浪花。 但也只是浪花而已,因为让谁配享孔庙从祀,本来就是皇帝享有的权力。 国之大者,在祀在戎。 封神的权力,是属于帝王专属的,任何人都不能随意置喙。 “对了,朕听到刚刚说朱熹不在孔庙‘十哲’从祀之列?” 杨士奇闻言,还以为皇帝是要抬一手朱熹用作制衡,连忙拱手回答:“回禀陛下,确实不在。” 朱高炽微微点头:“嗯,这很好,朱熹既非孔门弟子,不入孔庙‘十哲’,这是理所应当!” “……” 杨士奇张了张嘴,终是没说什么。 孔庙“十哲”,本就是孔门弟子的专属排位座次,不把朱熹往上抬,那确实是理所应当的。 真要说惨的话,那王安石才叫一个惨,本来王安石才是配享从祀孔庙的,结果到了淳佑元年,周敦颐、张载、程颢、程颐和朱熹这几位奉行理学的,全都得以从祀孔庙,而王安石则被移出孔庙从祀行列。 “还有,既然荀子已为儒家五圣,那今后朝廷科举内容,也应当加入荀子的学说。” 话音落下,殿下众人都是心头一惊。 釜底抽薪啊! 荀子的学说,可是与程朱理学有着很强的冲突性,让荀子学说进入科举考试,那是摆明了要掘理学的根基啊! 不过…… 好像也没错了。 把荀子的孔庙从祀地位抬高,本身也是在针对传统儒家的改革。 既然是改革,那就要么不做,要做就直接做绝,不给儒家理学一点反扑的机会。 朝廷直接把荀子抬到孔庙“五圣”,那些奉行程朱理学的再怎么不服,难道还能多说什么不是? 封神祭祀本来就是朝廷的权力,谁敢反对,那就是在背弃祖宗法度。 荀子在孔庙的排位比朱熹更高,儒家里头的辈分和名望也比朱熹更大,那朝廷要把荀子的学说加入科举考试,你凭什么反对? 怎么,你是谁啊? 能比圣人还大? 第三百二十八章 科举改制 把荀子的学说加入科举考试,也并非是朱高炽的临时起意。 或者说,加入荀子的学说的确是受到金幼孜的启发。 但要对科举改革动刀,却是自登基以来,便一直在酝酿的准备。 内阁、礼部甚至也都知道皇帝准备改革科举制度。 历史上,朱高炽受限于各方的掣肘,对科举虽然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改革,但主要也只是定下了今后录取榜单的比例。 按照朱高炽既定的科举改制,大明日后的录取榜单会被分为南、北、中三榜。 北榜为北直隶、山东、河南、山西、陕西;中榜为四川、广西、云南、贵州及庐州、凤阳二府,徐、滁、和三州;余者皆属南榜。 三榜的录取比例,大致约为南榜录取55%,北榜录取35%,中榜录取10%。 看起来似乎是中榜最惨,南榜最好,但实际上南榜依旧还是惨。 因为另外两榜的考生数量,加起来可能都不如南榜的一半多。 南榜就惨了,他们要在更多的考生里头,去疯狂地内卷,卷这不过55%的进士名额。 当然,朱高炽这么干是对的,因为江南士绅真的太能考了,哪怕定了进士录取名额,作为平衡南北的考量。 到了明朝的中晚期,还是出现了“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的现象…… “陛下圣明!” 轮到夏原吉出场了,他先是拱手恭维了一番,接着才是一脸平静淡然地说道:“不过,若要将荀子之学加入科举,臣这里却是已有一些方略!” 杨士奇闻言先是惊诧,惊诧过后又是了然。 这就不奇怪了! 夏原吉早已被林煜的一节课所折服,算是林煜放在天牢狱外的“好弟子”。 这次,夏原吉也不仅仅是在为林煜开脱…… “有何方略,但讲无妨!” 得到了皇帝首肯,夏原吉方才淡淡说道:“陛下,自我大明开国以来,科举便以前代理学传注为标准,凡诸色户计制度、龙纹之禁皆是如此,这本是太祖高皇帝照顾尊重天下文人士子……结果,却有了洪武三十年二月的春夏榜案!” 什么是春夏榜案呢? 它的另一个名字,就是明初开国非常有名的南北榜大案! 与营销号、电视剧改编不同,南北榜案发生的时间,不在大明刚开国,而是发生在了洪武末期。 这才正常,大明刚开国的时候,朱元璋正是年富力强,手下文臣武将如云,谁敢故意挑起这等大案? 没错,就是故意的。 虽然电视剧、营销号进行了部分美化,但真实的南北榜案,就是南方的官绅对老年的洪武皇帝,进行的一番明晃晃的试探。 须知,洪武四年的大明首次科举,北方已经凋敝成了那个样子,但北方进士依旧中了50人,而那一年南北总共录取120人,北方接近了40%的录取比例。 比不上南方的录取多,但也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可等到了洪武三十年,洪武末年的最后一次科举,北方进士一个没有,全是南方进士。 这任谁都能看得出来有鬼了! 朱元璋自是大怒,下旨成立十二人的调查组进行彻查,然后查出来的结果,却是让老朱瞠目结舌。 凡是呈递上来的文章,尽皆文理不佳,还有犯忌之言(这几乎是扯淡了,都来考进士了,不是地方考试,能连这都不懂,这可是洪武三十年,不是洪武元年)。 这下,老朱算是明白了。 是江南官绅认为自己老了,准备要跳出来夺权了! 还不是明着夺权,而是对北方官绅采取权力封锁,准备通过科举把北方人全部挤出权力中心。 这场大案的结果,就是主考官要么杀头,要么凌迟,运气好的就抄家流放三千里。 其中仅有两人幸免,因为这两人复阅后兴许是害怕了,所以列出了北方考生的佳卷。 洪武朝的江南官绅,做出的第一次权力试探,换来的是老朱直接开刀乱杀。 夏原吉现在旧事重提,便是在有意提醒朱高炽:“洪武三十年,春夏榜案何其惨烈,我大明科举以程朱理学传注为准,已然是让科举,乃至儒家都成了一滩腥臭死水,若再不行改革更化,则昔年旧案怕是又将重演。” 朱高炽强行定下南北录取比例,就是对江南官绅的一次敲打。 或许可能还有后续,但后续还没来,朱高炽就先驾崩了。 朱瞻基同样也是存着慢慢来的心理,先维持现状,再对大明慢慢改革,循序渐进,反正他“春秋鼎盛”。 然后…… 朱瞻基也驾崩了。 林煜甚至有时候也在想,朱高炽、朱瞻基连续两代帝王光速的驾崩,其中是不是真有文官的手笔? 是文官准备铤而走险,从皇帝手里夺权了。 不是的话,这个时间点卡得也真是太好了,连续两代皇帝的驾崩,导致堡宗主少国疑,文官的权力开始迅速**。 “……” 朱高炽没有斥责,而是陷入了沉思。 过了良久…… 朱高炽方才开口说道:“祖宗法度不可违……” 金幼孜忽地插了一嘴:“陛下,尊太祖遗训固然无错,但若果真如此言所说,那我大明对日本、朝鲜、吕宋、小琉球岂不是都不能再妄动刀兵?再者,太宗陛下因安南不遵我大明天朝,妄图拥兵侵土,太宗陛下便将其扫平,并置交趾布政司,此为收复失地,维护天朝上国之尊严,何来不遵祖法?” 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 韩非子说的是当真没错,文人的嘴太能说了,想要什么理由,那就编呗! “那……金爱卿,你准备怎么改?” 这句爱卿,算是表明了朱高炽的态度。 夏原吉也舒了口气,对着金幼孜回了个感谢的眼神。 夏原吉当下拱手道:“陛下,这首先第一步,便是着令礼部、内阁,召集天下儒生,对科举类目注解进行重新编纂,并且其中至少加入五分之一的《荀子》内容,因为荀子为儒家五圣,自当占有五分之一的内容!” 开口就是五分之一,这夏原吉是真敢要啊! 他的理由听起来似乎很充分,但实际完全就是在耍流氓了。 这些儒家圣人里,除了拥有理学和“四书”的孟子占了较多份额,其余三位所占比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第三百二十九章 百家争鸣 夏原吉张口就给荀子要了五分之一。 朱高炽没有立刻反对,而是在心中细细思量。 五分之一这个度,卡得刚刚好,不多也不少,既没有压过孟子和程朱理学,同样也不会让理学、孟子的门徒对其忽视。 经典温水煮青蛙了,慢慢升温让你感到不适,却又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所以……那就忍着呗! 朱高炽接着问:“还有呢?” “朝廷下诏征辟天下儒生,从中选取兼修《荀子》的名儒,并将其下放国子监及各州府县治学,令这些名儒以荀子之圣王论,先秦儒家法统,传授教化天下学子!” 夏原吉这话说的有意思,下诏征辟天下儒生,又要兼修《荀子》的名儒? 名儒? 什么才叫兼修《荀子》的名儒? 那不就全看朝廷自由发挥了。 还有先秦的儒家法理,那就更是点睛之笔了。 语言是一门艺术,语言也是一门学问。 夏原吉最后补充道:“陛下,还有一点,微臣恳请陛下能够收回部分太祖成命,允许今后的学子生员可以发表一些异论,诸如程朱理学之外的学说,也不应该全部禁止,当允许天下学子自由学习,理学也不应再作为官学标准!” 这是直接要掘理学的根了! 夏原吉请求解禁学子生员能够发表一些“异论”,这在明朝确实有着相关规定。 首先,大明并不禁止百姓异论,但对官学的生员却有严格的限制。 世人只知朱元璋是大明开国皇帝,也是有史以来唯一的“开局一个碗”,成功夺得天下的乞丐皇帝。 但这位历史出身最低的开国皇帝(石勒的奴隶身份其实有误,他是汉人军阀的奴仆,不代表真是奴隶啊……),对国家的教育层面却非常之重视。 应该说,古往今来,对学子教育如此重视的皇帝,唯有朱元璋一人。 虽然这个“重视”是要加双引号的,因为大明开国之初,地方文人儒生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往明朝出仕。 这让朱元璋非常恼火,先后砍了不少的脑袋,还有史以来第一个定下了“寰中大夫不为君用”的律法,对不愿出仕大明的儒生进行论罪。 这确实有些不讲情面,但也是无奈之举。 谁让元朝的时候,汉人士大夫真的是太爽了,要什么有什么,甚至可以包揽朝廷税收,堪称地方上的土皇帝。 大明一来就全部收回了,那肯定是要反抗一下的! 朱元璋作为皇帝肯定不能退让,那就只能用最简单的办法。 杀! 杀得人头滚滚,那自然有的是人来当官。 不过,只靠杀的话效率太低,而且杀得太多官僚也不够用了。 于是乎,大明首个最高学府——国子监(初名国子学)成立了。 与国子监一起成立的,还有地方府、州、县三级的官方治学,外带元朝遗留下来的社学制度。 没错,明朝不仅有地方上的社学,还是朝廷下令官府设立的。 其最早可以追溯到洪武八年,朱元璋下诏各级官衙在地方建立社学,并聘请教师教授民间子弟。 及至弘治十七年,孝宗朱佑樘又再次下令各府、州、县建立社学,确保更多的儿童能够接受教育。 社学的主要教育对象多为15岁以下的儿童,教育内容包括《百家姓》、《千字文》、御制《大诰》以及明朝律令等。 可以说,有明一朝,社学的普及程度都不算太低,几乎每个府、州、县都设有社学。 当然,老朱前面对儒生士绅那么狠,他的“善心”自然也不可能是白发的。 朱元璋虽然下诏设立了官学,但对官学的学子生员却极为严苛。 就拿国子监来举例,朱元璋先是下诏规定:“国子监的厨师不听命令,不按时起床做饭,耽误了学生饮食的,一两遍不听就打五十竹蓖,三遍不听的处斩。” 听到这里,可能有人会觉得,皇帝人还不错,这么关心学子的饮食问题。 但跟随厨子的诏书,还有一道皇帝钦定的《监规》,上面的条款更加繁多且更加严苛。 国子监的《监规》规定: 学子不能议论饭菜,议论者一律戴上枷锁去厨房做苦工,禁锢终生。 学子擅闯厨房重地,对饭菜指指点点,甚至殴打厨师的,鞭笞五十,发回原籍服差役。 学子不恭敬师长,或者生员之间互相生事闹矛盾的,杖责一百,发云南地面充军,非奉诏不得返回。 不光是对学子有规定,朱元璋同样也对学子生员的亲眷做出了特殊批示:“生员之家,父母贤能者少,愚痴者多,其父母欲行非为,则当再三恳告。” 为了避免生员谤议朝政,朱元璋在《监规》的第一条就写道:“若非大事,含情忍性,毋轻至于公门。” 另外还明文规定:“军民一切利病,并不许生员建言。” 就连头顶《大诰》告御状的权力,也被特别备注:惟生员不许! 简单来说,就是生员有事忍着,有想法憋着,不许议论,不许上书,更不许出面交涉或者参与诉讼。 违反禁止参政议政的条款会有什么后果呢? 洪武二十七年的时候,终于有一个叫赵麟的生员忍不住了,对严苛繁复的《监规》产生的不满再也压抑不住,于是就写了一张大字报贴了出来。 结果贴大字报的糨糊还没有干透,这个赵麟就被抓去砍了脑袋。 朱元璋随后又责令在国子监大门口立了一根高高的杆子,将赵麟的头颅挂在上面示众。 国子监“弊政”,一直到了明武宗时期才有所好转,明武宗看到了国子监的那根用来悬挂头颅的柱子,就感叹一句:“学校岂是刑场!” 国子监这才算是解脱了。 然后…… 反噬就来了。 失去了束缚的国子监生员,彻底放飞自我,制造舆论干涉谤议朝政,甚至操控地方官府治政,到了明末还有复社操控首辅定夺。 朱高炽也不是全然无知,他自然知晓洪武年间的国子监旧事,也知道洪武年间读书人到底干了多少离谱荒唐事。 朱高炽不无疑虑道:“若朕开了这个口子,怕是天下生员都会掀起不小的舆论风波吧?” “若不开学术之争的口子,那程朱理学就会永如一潭死水!” 这才是夏原吉的真正目的。 林先生要百家争鸣·启动! 那他就来为先生提前铺路! 第三百三十章 公羊、谷梁 林煜要重开大明的“百家争鸣”。 天牢内的于谦,因为政治阅历不足,可能一时还无从察觉。 但夏原吉是何许人也? 严格来算,那可是四朝老臣了,虽未经历过靖难之役(建文一朝,夏原吉都被外派出差),但在朱棣登基以后便被迁调为户部尚书官衔。 此后,夏原吉便长期主管户部财政以及地方治水、赈灾。 一直到了永乐末期,才因为反对皇帝继续北征,而遭到迁怒下狱论罪。 朱棣在榆木川病危崩殂前,才对左右痛呼:“夏原吉爱我!”(此爱非彼爱) 可以说,夏原吉的政治阅历非常丰富,又长年身居户部尚书,对国事大政的方略相当敏锐。 林煜前后铺垫了那么多,中间又特地提出大明的西北有着一处藏经洞,里面有着儒释道三家经典藏书,甚至还有着许多唐末以来失传的秘藏。 再加上,夏原吉本就先入为主地以为,林先生或许已经猜出了自己等人的身份背景,那么这所谓的西北藏经洞,应该也不是随口一说…… 好吧,过程全错,结果全对! 林煜敢保证,他当时确实不知道这些人啥身份,只是有所推测,点明地图里的藏经洞,也是存着抛砖引玉的心思。 现在,玉已经引出来了,那也是时候开始下一步行动了。 推动大明开启“百家争鸣”时代! 任何学说只要一家独大,不论嘴上说的多好听,那都必然会迅速趋向于僵硬陈旧和保守。 这是历史的必然性,因为持有学说的始终都是人,是人就会有蝇营狗苟,便如两宋的程朱理学,在两宋时期能够不断改良,甚至下沉到了利于百姓。 可放到了元明两朝,因为官府朝廷的大力支持,如今的程朱理学早已成了一潭腥臭恶人的死水,稍微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而且,程朱理学也不是单一的例子,早在汉武帝“罢黜百家”的时候,被大汉朝廷独尊的“儒术”就已经出现过重大问题。 先说一下汉武帝“独尊儒术”,它的起源来自于董仲舒进献“天人感应”说,为汉朝君王提供了无与伦比的政治法统。 汉武帝因此得以对内削藩改革,加强了中央集权,对外北驱匈奴,强势发动“汉匈之战”,打出了汉人的骨气。 但是…… 需要注意的是,董仲舒代表的“儒家”不是儒家,或者说,他代表的仅为儒家学派中的“公羊派”。 所谓公羊学派,其实就是儒家的几个分支之一,孔子在世的时候,儒家自然是一家之言,也可以说是孔门。 可孔子死后,就算都是师承孔子,不同弟子之间,对孔子着作的理解也是不同的,他们的思想也存在着分歧。 公羊学派的分歧点,就来自于孔子着作的一部史书《春秋》,也就是儒家“四书五经”的其中一部“经”。 这也可以说是孔子埋下的雷。 因为孔子修史奉行“言多必失”,故而用的全是“春秋笔法”,对史书记述通常只写某件事的时间、地点和结果。 这就给了之后的儒家门徒极大的发挥空间,成功催生出了三位儒门“开山始祖”,分别为左丘明、公羊高以及谷梁赤。 三人根据各自的理解,对《春秋》分别进行了注解,从而形成了《左氏春秋》、《公羊春秋》以及《谷梁春秋》。 其中,《左氏春秋》注解的没什么争议,也被大部分的儒生广泛接受,并谓之《左传》。 但《公羊春秋》、《谷梁春秋》就不同了,两部《春秋》的注解差异极大。 因为这两本书的内容,汉朝儒生们逐渐分成两派,一派为公羊学派(倾向于孟子),一派为谷梁君子(倾向于法家)。 董仲舒献上“天人感应”,朝廷便推崇公羊学派,一度将那些谷梁君子压得喘不过气来。 汉武帝也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因为公羊学派的“天人感应”确实更利于自己的统治。 至于儒生们吵架,那就让他们吵就是了! 只是,汉武帝始终没想到,公羊派的学说埋藏着一颗“巨雷”。 这颗“巨雷”还差点在自己儿子身上炸了! 嗯,它的名字叫做君权更替。 因为汉武帝晚年爆发“巫蛊之祸”,太子刘据无法辩解,起兵造反失败后自杀,皇位轮到了年仅八岁的刘弗陵来坐,是为汉昭帝。 汉武帝留下的五个顾命大臣,也在随后的元凤政变中逐一被杀,仅余霍光一人独揽大权。 然后,问题爆发了。 因为按照公羊学派的理论,天子并不是老天爷的化身,而是老天爷给的一个爵位。 这事在公羊学派里叫做“天子一爵”。 其次,君权不是一成不变的。 如果皇帝昏庸,或者皇帝本人能力不足,不适合做天子。 那么下面的人,是可以替代皇帝做天子的。 这在公羊学派里叫做“经权说”。 好好好! 主少国疑,霍光权倾朝野,正好符合公羊学派的理论。 那么汉昭帝应该退位让贤,让霍光来做皇帝,自己则是去寻一处百里之地做诸侯,这才是符合“天人感应”的正确做法啊! 还别说,确实有人真这么做了。 汉昭帝元凤三年,正好是霍光独揽大权后的第三年,有个叫眭弘的公羊学派大臣冒出来说:“先师董仲舒曾经说过,即使有继皇帝位并且遵守文德的君主,也不会妨碍圣人受命于天。 汉家是尧的后代,有传国给他姓的运势。应该普告天下,征求贤能的人,把帝位禅让给他,而自己退位封得百里之地,就像殷周二王的后代那样,以顺从天命。”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霍光又不是傻子,他权倾朝野是没错,但人家汉室还有那么多诸侯王,天下人又都在看着他,你劝皇帝禅位给他霍光,是想把霍家架在火上烤吗? 于是乎,眭弘被霍光以“公孙病已立”的罪名诛杀。 一直到汉宣帝继位,彻底扫清了霍家的势力,之后又召开“石渠阁会议”。 算是为之前的公羊派学说打个热补丁。 与会的大儒来自全国各地,共有二十三人,有中国的目录学之祖刘向(修订《楚辞》、《山海经》)、后来汉元帝时期的辅政大臣萧望之(南朝萧氏皇族的祖宗)、丞相韦玄成、御史大夫薛广德等等。 这场会议的结果,便是今后汉朝改尊“谷梁学派”。 因为公羊派尊“理想王(可以篡位)”,谷梁派尊“现时王(不能篡位)”…… 第三百三十一章 太子回来了 潞河(北运河)上。 有一支悬挂玄黄天子龙旗的船队,正在河面上随风缓缓北上。 “殿下,再过半日,就可到达通州(通县)了。” 一名军官对着正在甲板遥望河面的朱瞻基拱手说道。 “嗯。” 朱瞻基微微点头,眼睛不觉间扫向河岸两旁。 因为时间已经来了四五月份,早稻的第一季秧苗已经插上,随处可见都是一片碧绿,河岸边还不时能见到一些停泊的渔船渡船,多为见到了“天家船队”,而自发往岸边停泊避让。 毕竟,渔船渡船都是百姓的生计,不避让要是被撞坏了,轻则只是自己损失财产,重则被官老爷抓去问罪杀头就不好了。 河岸两边的渔民船夫,以及不少闻讯而来观望的士子百姓。 一大票子人恨不得把岸边挤得满满当当,如同集市看热闹般遥望着朱瞻基的船队远道而来,又不带停留的经过,接着又慢慢远去,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视野当中。 哪怕在这过程中,许多人别说太子朱瞻基了,就连船只上的巨大龙旗都看不真切。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跑来凑个热闹,而后将其当做以后茶余饭后的谈资。 朱瞻基的船队在潞河上一路行驶,中间也就途经香河县时,稍作了一番停留,顺带接见一下提前跑来岸边码头迎接的香河县令等官吏。 从天津三卫(直沽)换船启程,至香河县停留一番,接见当地的士绅官吏,再到通州换乘最后一班行船。 前后约莫在水上飘了两三天…… “北平,我回来了!” 朱瞻基望着已经不远的北平城墙,眼眶竟不自觉变得湿润起来。 去年年末,作为太子的他代替父皇御驾亲征,携父皇赐予的天子龙旗大纛,外加京师三大营的精锐,先是轻松平定了二叔汉王的叛乱。 本以为是直接回返,却不想还没回去,就又被一道圣旨调遣,让他带着三大营的兵力,南下两淮,前往调查(镇压)两淮士绅鼓动百姓“聚众抗税”案。 案子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一群两淮士绅活得不耐烦了,不服朝廷的摊赋入亩改革,便鼓动百姓“抗税”,意图借此向朝廷施压。 要是朝廷服软,那这些士绅只会变本加厉。 一如中晚明的士绅集团,朝廷敢征税,那他们就鼓动百姓“抗税”,屡试不爽。 因为大明优待士绅,所以拿这些人毫无办法。 嗯,所谓“弘治中兴”,也可以理解为这么一回事。 有人也别犟,史书可以吹,但数据做不了假,人口不增反降,耕地面积也大幅锐减。 这能叫“中兴”…… 太子这头,只可惜啊,这些两淮士绅的如意算盘终究还是打错了。 既然朝廷已经下达了政令,要强推摊赋入亩,那怎么可能被区区的士绅抗税给吓到? 这不是土木堡以后的大明,而是刚刚经过了永乐二十二年,来到了洪熙元年初的大明帝国。 朱高炽可不是建文帝那样的“仁厚君王”,朝廷中枢的军权也没有旁落,皇帝手里还有二十多万的精锐三大营可以调动。 这些三大营的精锐不仅不出身江南,甚至可能都不是汉人,三千营的数千精骑皆来自于草原蒙古各部。 所以…… 朱棣靖难是带着一群蒙古骑兵“马踏中原”。 忽必烈北征夺权是带着汉人军侯去漠北草原“封狼居胥”。 …… 朱瞻基前后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在两淮各州府县一路边查案,边带着军队抄家灭族(主要)。 具体谁参与了已经不好说,反正只要对摊赋入亩抗拒的士绅,都被扣上了“谋反抗税”的罪名。 如此,杀得两淮地方人头滚滚,那些士绅总算是明白了朝廷的态度,明白了皇帝的态度。 然后…… 就没有什么然后了。 朝廷要强推摊赋入亩,不惜调动军队,那他们还能怎么办? 继续抵抗? 别开玩笑了。 朝廷说你造反,抄你的家,灭你的族,那就是在故意抓典型,杀鸡儆猴呢! 你还真想造反啊? 你不要命,我们还要命呢! 老爷们有大把的土地,有大把的财产,还没好好享受荣华富贵,可不能死的那么草率。 朝廷要摊赋入亩,那就摊赋入亩吧! 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日子总归还要过,他们到底是士绅阶级,不是没地没钱的泥腿子。 再说了,等个几年,先避避风头,等朝廷渐渐忘了这件事,后面有的是办法把损失补回来。 犯不着现在跟朝廷硬碰硬,他们也碰不过。 那些臭丘八的刀子可不是假的,砍在人身上,是真的会死人的。 官绅阶级的劣根性和妥协性,在这一刻尽显无疑。 他们有什么胆量造反? 最多也就是动动笔杆子,打打口水仗。 论及真刀真枪撸袖子开干,掌握了最多资源和财富的官绅集团,往往怂得也最快。 正如明末清军南下,官绅集团跪的那叫一个自然,那叫一个洒脱。 等到螨清八旗老爷跑马圈地,建起了螨城,开始抢夺士绅的财富,压制士绅的权力(清朝科举不是旗人几乎不要想中榜),士绅们这才是无不思念我“大明”! 说回当下,朱瞻基秋风扫落叶般办完了两淮的案子,现在算是在回京复命了。 他也不着急进城,而是中途下船改走陆路。 既是在运河上一路行船坐到发霉,想呼吸一下岸上的新鲜空气,也是在沿路体会许久未见的北平烟火气。 不过没多久…… “嗯?那是什么?” 朱瞻基目光一挑,他忽然注意到北平城外,不知什么时候起了一座木架高塔。 远看就像是攻城用的楼车,但要来得更高,而且周围还有士兵在把守,凡是靠近的百姓都会遭到驱赶。 朱瞻基很确信自己临行前,北平城外是没这些东西的,要不是确定附近没什么异常,百姓还是正常进出城,他可能都以为是鞑靼部趁虚而入,越过长城包围北平了。 朱瞻基挥手招来一人:“去看看怎么回事。” “是。” 得令的军官迅速驱马前往。 很快就骑马折返回报。 “回禀殿下,对方说他们是受陛下与工部的旨意,在城外做一个实验?” “实验?什么实验?” “额…说是什么高塔扔球……” 第三百三十二章 太平盛世 高塔扔球实验? 这是什么鬼? 朱瞻基听到部下回报,再看了看前方不远处,那比南京城的城楼还要略高一些的木架高塔。 其主体构造与正常攻城用的楼车没什么不同,都是顶上有个搭载士卒的平台,后方有着木梯能让攻城士卒攀爬,底部还有四个用于移动的木质车轮。 所以,这只有攻城时候才能用得到的楼车就是“高塔”? 那“扔球”又是什么意思? 朱瞻基还在细细端详,他虽看到了“高塔”上面有人,但他也没多想。 应该说想是想到了,但又觉得完全没意义。 那么多的重兵把守,不许任何人靠近,就只是为了在攻城的楼车上往下扔球玩? 稍微想想也不可能啊! 正这般想着…… “轰——!” 忽然间一声巨响,楼车周围的士卒闻声而动。 “……” 朱瞻基同样也看见了,但看见归看见,无语也是真的无语。 不是,真就高塔扔球啊? 朱瞻基看得很真切,就见到高塔上的人,拿着两颗黑球,而后往下一抛。 动作干净利落,两颗黑球迅速落地,而后带起沉闷巨响,却没溅起多少尘土,明显是专门提前清理过了场地。 那些看守的卫兵闻声迅速将场地包围,防止有百姓因为好奇而误入实验现场,但周围的百姓似乎也是“习以为常“了。 自从数日前,朝廷在城外建起“高塔”,再到每天重复从上往下扔铁球。 一开始来往出入城门的百姓还会好奇一下,但到后来也就渐渐习惯了。 因为确实没什么好看的,只是重复从高处往下扔铁球而已,也不知道官府搞这么大动静干嘛? 那些在城门排队的百姓大多“习以为常”,但慢慢看完实验全程的朱瞻基,却是从开始的懵逼无语,到逐渐生起了浓厚的兴趣。 只见不远处的高塔周围,铁球高空落地后,立马就有几个青袍文官上前,也不知在记录些什么,时而与另外几个青袍官员激烈争论,时而又兴奋大笑。 好奇!太好奇了! 朱瞻基已经基本确定,这所谓的“高塔扔球”实验,绝对不是大明能整出来的东西,不出意外应该是林先生的手笔。 如果真是林先生的手笔,那这个看似有些莫名其妙的实验,对大明而言绝对有着非凡的意义。 朱瞻基暗暗将这项实验记下,决定入城以后再问问父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 进到北平城。 朱瞻基倒是没有跟着大部队走,三大营已经提前交给薛老将军,由对方先行带回复命。 他则是只带着亲兵卫,一路轻车简从的进城。 虽然排场不是很大,但那面天子龙旗依旧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无数百姓纷纷夹道围观,想看看“传说”中的太子殿下究竟长什么样子。 是不是传闻中的“龙子龙孙”,还有什么“不怒自威”,有些更离大谱的,干脆说太子爷天生神力,还有三头六臂…… 好吧! 谣言传着传着就串了。 朱瞻基也没搞什么生人勿近,而是主动跟围观的百姓们招手问好。 “看!太子跟咱们问好了!” “哇!不过……这太子殿下看着,跟咱们平头老百姓好像也没啥两样啊?” “没啥两样有什么不好啊,越是这样说明太子越能体会咱们老百姓的难处,到时候收税肯定收得就更少了呀!” “何止收税少啊!听南边来的走脚商说,好像朝廷已经在南边搞起了什么赋什么的……听说以后都不用服劳役了。” “不用服劳役,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啦,皇上亲自下的圣旨,这还能有假的不成?” “这敢情好呀,之前皇上就给了咱们一些仙人送的上等好肥,我用了一下,还真的让庄稼长得更好了。这下又不用服劳役,新皇继位后的日子真是越来越有盼头了。” “你用过那肥料了?怎么不跟咱说?” “你又没问!” “……” 百姓从城门口开始聚集围观,直到把朱瞻基这位“传说“中的太子殿下送到了内城门,才渐渐散去。 回到内城区,再往前穿过几条街区,就能到达紫禁城了。 明明只是离开了半年不到,可与去年年末的北平内城区相比,现在的内城区明显要更为繁华了一些。 乞丐已经几乎看不到了,街道两旁开放的商铺,来往吆喝的贩夫走卒,也比往日要来得更多一些。 “殿下,如今我大明四海升平,北平百姓皆有馀衣食,而无冻馁色,此真乃太平盛世景象啊!”随从的一名太子府属官看到内城区的繁华,忍不住对着朱瞻基说道。 “真是太平盛世吗?” 朱瞻基闻言却并未一笑,反而脸色肃然:“若真为盛世,那为何两淮士绅会鼓动百姓,聚众抗拒朝廷摊赋入亩,而两淮百姓又为何多有冻馁饥寒,不知凡几?” “额这……” 这属官顿时说不出话来,他只是忽然有感而发,顺带拍一下大明和太子的马屁。 哪成想,拍到马腿上了! 要是朱瞻基没有南下,没有亲眼见过地方百姓到底穷的有多穷,士绅恶的有多恶,二十年频繁战争带来的民生凋敝到底有多么严重,可能他还真就一笑而过了。 “……” 朱瞻基也没计较属官说错话,扫视了一眼面前繁华的内城商业区。 与他在两淮地方看到的,完全就是两副景象。 难怪林先生曾经说过,一个王朝到了中晚期,皇帝根本就看不到民间的疾苦。 因为往往来到王朝的中晚期,皇帝就会被各方掣肘而“禁锢”都城,只能通过奏章的文字,与都城的实际情况,去推测天下的变化。 都城是什么? 那是王朝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所以必然也最为的繁华,要是连都城都破败了,那国家必定濒临灭亡的边缘。 所以,被“禁锢”都城的皇帝,要通过奏章里那可信度堪忧的文字,再加上与地方发展完全不同的都城,去判断天下百姓的生活情况,完全就是在瞎几把胡吊扯。 当然,这也是必然现象。 因为对于王朝的百姓而言,皇帝不出京,好处一般都是大于坏处。 比如康熙六巡江南、乾隆七下江南…… 这两波所造成的结果,就是繁华的江南,在所谓的“康乾盛世”下迅速败落…… 第三百三十三章 国债是什么? “大明……国债?” 朱瞻基一脸惊诧对着回报属官问道:“什么大明国债?” 这几个字他都认识,也能听得懂意思,但连在一起就仿佛不是汉文了。 那属官连忙回答:“回殿下的话,听里面的人说,大明国债似乎就是说的朝廷发下来的一份债券,相当于朝廷与人借贷,留下的字据。” 好家伙,还真是债券? 还不是私人违规售卖,而是朝廷专门下发的,难怪敢在天子脚下兜售。 抢购的人似乎还不少。 有穿布衣的,看起来像是商贾,也有穿丝绸华服的,只能是官宦勋戚…… 可是问题又来了,朝廷或者说国库没事发什么“国债”? 古往今来,国库但凡缺钱花了,做法要么就是节约开支,要么就是增加税收。 像他此番带兵南下,镇压彻查的两淮抗税案子,本质就是国库财政亏空厉害,颇有些入不敷出,所以才会采纳林先生的摊赋入亩新政,用于聚拢增加国库的财政税收。 同时又大行宗藩新政改革、化肥仙方推广,都是在开源和节流。 朱瞻基继续问:“朝廷为何会发大明国债?” 那属官显然也考虑到了这个问题,说道:“为何会发大明国债,臣(太子跟其他皇子不同,不仅属官,正常朝廷命官也要称臣)也说不清楚,但据那些围观抢购者消息,这国债是几月前才初次在北平内城区发售,且数量极其有限。” “初期发售时,北平的商贾买卖者甚少,多为六部要员、勋贵国戚在买,而且买的实际也不多,买过后也并未当作钱货来用。” “一直到有位李姓商贾因为货款周转问题,急需用钱,便试探性的将一部分国债,拿去官府重新兑换成钱,还声称可以不要利息。结果却是,这商贾不光兑出来了,官府也并未进行刁难,反而还因为国债为短期,所以得了一笔利息(虽然很少)……” 嚯~! 朱瞻基听到此处,顿时心中一惊。 这“大明国债”虽是全新,但到底是由朝廷控制发售,用林先生的话来说,它的货币信誉趋近于零。 因为洪武、永乐两朝搞出来的大明宝钞,已经把朝廷在钱货上的信誉败坏的差不多了。 要不然林先生也不会让他们,先去日本挖银矿,再用银矿搞银币和白银宝钞,用实实在在的白银,去挽回朝廷在货币上逐渐崩盘的信用。 可以说,“大明国债”一开始的发行的确不是很顺利,几乎所有人都不信朝廷会真的给钱给利息,就连主动买“国债”的那一小批官员勋贵和商贾,也多为讨好新朝。 那笔买“国债”的钱大概率都是当做打水漂,权当买一份政治好感度。 可现在,居然有商人去兑换“国债”,没被刁难兑换成功了不说,还没被克扣钱财,反而得了一笔利息。 哪怕利息额度实际并不多,但现在可还是明初,民间的钱庄模式还不发达,多为那种私人开的野路子,信誉难以保障不说,还没法跨省、跨州府的通用,且许多都要收取一笔保管费。 能给利息的也都是大行当,而且需要大额存钱,利息也不高。 与“大明国债”相比较,“国债”除了是朝廷发行,难以保障以外,其它方面几乎是碾压所有同行的民间钱庄了。 而且,就连这个唯一缺点,也是被这位李姓商人给破解了。 不是没有人怀疑过这是朝廷做的局,找的狗托! 但也有权势之人,专门旁敲侧击的探查过,那李姓商人确实就是普通商人。 有些背景,但背景不深,这次确实是碰巧了急缺一笔货钱,才会去兑取“国债”进行资金周转…… 没成想,还真就办成了! 有了“先行”的商人来趟路,第二批的“大明国债”发行,前来蜂拥购买“国债”的人数明显增加了。 尤其是商贾阶级,那些勋贵买“国债”的目的还两说,可以看做是“政治站队”,但商人也买,那就是真的准备试探“国债”的路子了。 毕竟,单论方便程度,如果“国债”不被朝廷用于敛财,那绝对比钱庄的票据和大明宝钞、铜钱要便利太多了。 “……” 朱瞻基没再多问“大明国债”的意义,因为这肯定又是林先生搞出来的东西。 啧~自己才只是离京半年不到,北平居然就已经发生了这么多让人匪夷所思的“大事”。 …… 紫禁城。 朱瞻基先回了一趟太子宫,将亲兵属官都安置妥当,又跟太子妃打了下招呼,便连忙前往觐见自己的父皇。 “儿臣叩见父皇,愿父皇福寿康宁,国泰民安!” “瞻基,快快起来吧!” 虽时隔半年多未见,但父子关系还是一如既往。 朱高炽笑着招来儿子近前,贴身太监雷震适时的拿来一张软垫,父子二人围着桌子席地而坐。 不多时,宫女、太监陆续端来膳食。 与往昔的菜单相比,明显更为清淡,素菜占了快一半,还有两碗饭后牛乳。 朱高炽也不是感受不到身体上的好转,连续喝牛乳,多吃素菜,清淡饮食,确实比起以往每天都很累的状态是要轻松不少,就连老毛病也都许久未曾发作。 “……” 朱瞻基也不客气,就这么端起碗筷用起了御膳。 食不言寝不语,父子二人也都不谈事情。 直到用完午膳,朱高炽主动拉着儿子前往后花园(后宫范围,太子不能进)散步消食…… 朱高炽当先开口问道:“两淮的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朱瞻基听着父皇平静的语气,认真回答道:“都查完了,该杀头的杀头,该抄家的抄家,有几户执迷不悟,还想鼓动百姓聚众反抗,也都被儿臣带兵剿灭。” 简短几句话,背后的杀戮血气却是翻腾着,几乎要溢于言表。 朱高炽对此颇为满意,“乱世重典,盛世宽仁”说得是不错,但对于这帮子顽固不化的士绅,就是要用雷霆手段治之。 因为朝廷是要改革,改革就是朝廷要夺回被士绅抢走的权力,那就必然会爆发无法避免的流血事件…… 第三百三十四章 驯狗 历史唯一没有发生流血事件的,可能就只有英国的“光荣革命”了。 可人家那不叫“革命”,那叫妥协。 是因为资产阶级干不过王室贵族,而被迫做出的政治妥协。 资产阶级组建的“君主立宪”议会也是如此。 他们的背后,每一个议员,所代表的都是一大群资产阶级利益集团,他们要为自己的利益去发声去争取,核心目的就是抱团取暖,长期对抗君主王权。 可“君主立宪”完全就是扯淡! 议会组建起来,它的直接敌人必然就是君主,而不是互相吵架,互相妥协求全。 只有君主或者君主的权力被议会干翻了,那议会的下一步才是内斗夺权。 与之相比,所谓的欧美政党也差不太多。 要想政党能够发挥作用,那必须先把君主干掉,或者让君主变成吉祥物,也就是“君主立宪”。 而后,政党才能进行分赃,进行争吵妥协。 最典型的就是美国的民主党,初期为农民阶级政党,后来又拉拢了工人,成为农民、工人阶级混合党派,势力变得空前庞大。 待到美国空心化的到来…… 什么叫空心化呢? 就是城市中心商业区不行了,衰落了,人都在往外跑,中心地区的人越来越少,商业活动也没那么活跃了,建筑物空着的越来越多,这就造成了城市好像有个大空洞的情况。 农民、工人全都衰落,难以支撑民主党的权力和选票,那该怎么办呢? 很简单,增加选票就行了。 然后,少数族裔来了。 少数族裔还是太少,选票还是不够,那就拉拢非法移民,以及创造lgbt。 lgbt才是大杀招啊! 不仅增加了民主党选票,还做到切割选民,让选民内部争斗,从原来的资产阶级、无产阶级对立,变成了男女、性别、肤色、性取向等等对立。 比如200多种性别的沃尔玛购物袋…… 好笑的是,本来算是民主党根基的农民和工人,反而成了敌对派共和党的选票。 这也是为何林煜不在大明搞现代化制度改革的根本原因,搞红色的话容易被河蟹,他也很难搞得起来,百姓基础不足,搞资产阶级,那只会让大明变成一滩稀烂。 与其如此,倒不如顺其自然,先广开民智,再帮大明建立自然科学体系,剩下的就交给时间来抉择吧! 说回当下…… “乱世行重典,盛世要宽仁。” 朱高炽缓缓开口说道:“但宽仁也要用在点子上,宽仁的对象不该只是士绅,也该有百姓。 林先生说得很好,士绅作为朝廷、地方、百姓这三方博弈当中的唯一‘局外人’,规避了博弈的风险,还拿走了博弈的税赋。” “如今的两淮抗税案,便是士绅不服朝廷整顿地方,若是不用雷霆手段镇压,那之后的士绅一体纳粮、分税制改革就也都不用搞了。” 朱高炽既是在说改革的事,也是在有意教导朱瞻基。 “所谓改革,便如同驯狗食肉,你不能一次性把狗碗里的肉全部拿光,但也不能一味退让。若动了一块‘肉’,这恶犬便叫唤两下,你还害怕了。 那你别说是驯狗了,就连自己手里的肉也保不住,反而还有被狗咬的风险。可你要是把握好了度,懂得恩威并施,让它知道谁才是主人,那恶犬也能变成好狗。” 听着父皇这一番“驯狗”经验,朱瞻基心里想笑却又不敢笑。 那些地方士绅在父皇的嘴里,就这么从好好的人,变成了一条条被主人驯的“恶犬”。 不过说得也确实没错,那些士绅到底有多“恶”,又有多“胆怯”,朱瞻基已经在两淮地方真切见识到了。 ——改革便是“驯狗”啊! 朱瞻基稍微神游了一会儿,忽然想起进城那会儿看到的“东西”,连忙问道:“父皇,儿臣在回京之时,曾在城外看到了一架怪异的楼车,那楼车很高,比北平城墙的城楼都还要略高一些,听说上面是在做什么‘高塔扔球’实验?” “呵呵,你也看到了。” 朱高炽笑了笑,说道:“没错,确实是‘高塔扔球’实验,这个实验的具体详情朕一时也说不清楚,不过可以跟你说的是,这个实验是林先生提出来的,且是前一个‘扭秤实验’的补充实验,据说是可以测算出大地的‘重力加速度’。” 扭秤实验?重力加速度? 都是什么鬼? 朱瞻基没搞明白,反而更加好奇了。 朱高炽干脆带上朱瞻基,去了一趟“扭秤实验”的实验场地。 为了方便能随时汇报和就近观察实验结果,新的实验场地被专门从工部,给挪到了紫禁城内空出的一方暗室。 不过,虽然场地挪到了紫禁城,但距离后宫肯定还是不近的。 真要是离得很近的话,工部可不敢放工匠进去,被那些御史言官趁机弹劾了可就不好了。 半个多时辰后。 皇帝的御辇车架,抵达了实验场所。 “……” 朱瞻基一直到下车之前,都还在认真翻看父皇塞给他的《林先生讲课笔记》。 因为要来看“扭秤实验”,所以他看的多为最近的笔记内容,更往前的已经被妥善保存起来作为存档备份了。 “万有引力、日心说……林先生这是到底要干嘛?” 朱瞻基看着笔记内容,心中不由大为震撼。 他倒是不怎么惊讶“大地是个球”这件事,因为林先生在讲到海的对岸有“新大陆”之时,就已经顺便提到过了,还有讲到元朝的岭北行省那会儿也提过一嘴。 大地是圆的好歹也有“浑天说”对应,可林先生干脆提出了“日心说”,既要大地是圆的,还要太阳作为宇宙的中心。 朱瞻基的反应很迅速,一看到“日心说”,他便干脆想到了关乎皇权根基的“天人感应”说。 “父皇,这笔记……” “先别管笔记了,你可以现在趴在窗口看看,按照林先生说的‘扭秤实验’,我们不仅可以测算万有引力到底存不存在,甚至能够计算出大地的万有引力有多少。” “……” 朱瞻基认真看着自己的父皇,与其说是“话里有话”,倒不如说更像是在……炫耀? 炫耀什么? 炫耀日心说和万有引力都是真的? 炫耀自己知道的比他这个儿子知道的多? 这怎么可能?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三百三十五章 文教改革 皇宫外围的实验场地。 朱瞻基没再多问,来到暗室窗前,已经有太监提前搬来了一张椅子。 窗边不远处,有两名负责操作的工匠,他们一人手里拽着一根轱辘杆,轱辘的主体安装在墙壁上,很像百姓日常打井用的。 轱辘上绕着的绳子,一直朝上似乎通到了暗室里面,操作工匠小心开口请示:“太子殿下,要不要开始?” “嗯,开始吧!” 朱瞻基点点头,随即便把目光移向暗室内。 跟之前的实验步骤一样,先用绳索和滑轮(轱辘)把大铜球放下,再将其高度小心控制在小铜球的同一水平面上,接着固定住铜球高度,不使其继续下坠或者晃动,最后等肉眼看不出铜球动静,再去观察铜镜反射光点的变化。 那两名操作的工匠,技艺已经相当纯熟,就连大铜球下落时,也是肉眼几乎看不出有晃动。 很快,铜球落定,工匠离手。 “……” 朱瞻基连忙将目光聚焦于铜镜。 一秒,两秒……十秒过去了…… 嗯?动了! 真的动了! 朱瞻基两眼几乎都快瞪出了眼眶,只见原本铜镜映照在暗室墙壁上不动的光点,瞬间便移动了很远的距离。 朱瞻基有些不信邪,又紧接着看向大小铜球。 可是,不论他怎么看,那四个铜球都没有任何“晃动”的痕迹,而且也没有相互贴近,中间隔着一段肉眼可以清晰分辨的距离。 铜镜的反射光点,依旧在来回移动,并且逐渐有迹可循。 ——是真的! 世上果真有着万有引力存在! 朱瞻基有些懵,哪怕对林先生一向敬服的他,此刻看到实验的结果,也是一时间接受不能。 毕竟,他从小接受的世界观,都是“天圆地方”,长大了以后虽然逐渐认识到大地可能不是方的,但是不是圆的还有待考量。 结果,现在告诉他,大地不仅是圆的,而且也不是宇亩的中心,天上的太阳才是宇由中心,并且依靠一股万物都存在的万有引力,在吸着他们脚下的大地运行。 而他们之所以不会掉下去,也是因为大地在发出万有引力,把他们牢牢吸附在大地之上。 朱瞻基心底还在震撼,朱高炽上前温言问道:“怎么样?看过之后有何感想?” 有何感想? 听到这个问题,朱瞻基瞬间被拉回到现实当中,他认真揣度思量片刻后,说道:“父皇,儿臣以为,这万有引力、日心说应当都是正确的学问,既然是正确的学问,那这便是一份好学问。” “朕就猜到你会这么说!” 朱高炽说着抬头望天,今日的骄阳似乎也在回应人的心情,不显得有多么酷热,反而让人感到暖洋洋的。 “一旦日心说、万有引力布之于天下,那必然就会有人因此而联想和质疑天人感应的真实性。届时,不仅我大明皇权会根基不稳,天下也将渐生动荡。” 话到这里,朱瞻基紧张的屏住了呼吸,想为林先生劝说求情,却又不知道该从哪里着手。 正当朱瞻基急得额头冒汗之时…… “但是……” 朱高炽忽的一笑,话锋一转说道:“正如林先生说的,日心说、万有引力便是这当世的真理,是不能否定的好学问,就算朕要阻止其传播,谁又能保证十年后,或是百年后,不会有其他人悟出来?” “而且,这日心说和万有引力,又关乎到了我大明未来百年的发展,就这么封禁,可惜了不说,朕可能也少不了要背上个千古骂名!” 这话说得有些过于直白,也亏得是父子之间的闲话。 要是真有后人也发现了日心说、万有引力,再去翻阅前代的史书记录,发现是有位大明皇帝为了维护统治,把这两门学问给封禁毁藏,那背上千古骂名几乎算是板上钉钉的了。 谁说皇帝就不能背上骂名了? 比如千古昏君隋炀帝,这家伙是真的昏君,又昏又暴虐! 好内远礼曰炀(好色且不遵守礼法),去礼远众曰炀(破坏礼制背弃百姓)、逆天虐民曰炀(违背天理虐待百姓)…… 也别说什么隋炀帝三征高句丽,是为了消耗关陇门阀了,因为他的根基本来就是关陇门阀。 还有营销号吹的什么“罪在当代,利于千秋”…… 三征高句丽、修洛阳新都、修关内长城、修大运河、西征吐谷浑、北征突厥死伤的数百万民夫:“6!” 对了,还记得有过相当离谱的谣言,说什么隋朝的大米一直到唐朝贞观年间,都还在吃。 这简直是超人.jpg。 朱瞻基思绪飘回,也差不多能明白父皇的意思,那就是不追究了。 不追究好啊! 林先生不会被迁怒,也就不用白白送命了。 只不过…… 朱瞻基忽又想起来问道:“可若是就这么把日心说、万有引力布告天下,那若是有心人故意以此来做文章,会不会……” “拿去看看吧!” 朱高炽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递过去一部奏章,这还是金幼孜昨天刚交给他,用于今后朝廷文教宣传的最终版方案。 “……” 朱瞻基简单翻看了几页,越看越觉得心惊。 好家伙,他开始还只以为父皇让自己看的,应该是有点东西。 这仔细一看,还真有东西,东西还不少! 简单总结一下,金幼孜给出的最终方案,里面有三件大事情: 第一,把荀子抬回孔庙,与孟子在内的四位儒家圣人齐平。 第二,重新册封孔子,削去孔子王号,只保留至圣先师。 这是有理有据的,孔子毕竟不是诸侯王,顶多算是卿大夫,怎么能给王号呢? 这是不合乎礼法的! 第三,尊《荀子》为儒家“第五书”,今后便是“五书五经”,《荀子》纳入国子监、地方州府教育系统,并归入科举考试题目。 抬高荀子、贬谪孔子、将《荀子》纳入科举文教…… 可以说,这三板斧全部砍下去,足以把儒家对日心说、万有引力的敌视,全部给拦腰砍断。 孔子的政治地位削弱,荀子的地位得到抬高,那如今的理学儒家必定会跟着遭到削弱,甚至极有可能发生分化的趋势。 因为理学根基在孟子,而荀子、孟子的学说存在分歧,这是众所周知…… 第三百三十六章 尊林煜为帝师 釜底抽薪! 朱瞻基一目十行看完奏章,忍不住感叹道:“金先生果真治世之名臣也!” “幼孜之才学,确实连父皇当年,也时常赞誉有加!”朱高炽闻言轻轻点头。 金幼孜,名善,以字行(儒家术语,就是以字代替名来示人),建文二年中的进士,成了永乐朝臣后,不仅没有受到猜忌贬黜,反而屡获重用升迁。 金幼孜同样还是为数不多没蹲过大牢,甚至还混到顾命大臣的太子党(为朱高炽讲过《春秋》)。 所以,对金幼孜的能力与忠心,朱高炽也是从未有过质疑的。 朱高炽又接着说:“不过,这封奏章倒也不全是金幼孜一人之功,朕起先也曾气怒,便让于谦代朕问过林先生,天人感应应当何解。” “林先生与朕答曰:看《荀子》可解。” “《荀子》可解?!” 朱瞻基这下是彻底服气了。 他本以为这是金幼孜等一大帮子能臣想到的办法,却不成想还是受到了林先生的提示。 果然,林先生不会无缘无故,给大明抛出这么大的隐患。 因为所有的一切,早就在林先生的计算之内了! “父皇!” 朱瞻基忽地拱手行礼,显得尤为郑重,他说道:“儿臣有个不情之请!儿臣想要拜林先生为老师,还请父皇能够恩允!” 朱高炽瞬间目光如炬,他听懂了儿子的意思,所谓拜师肯定也不是常规意义上的那种拜师。 这是准备要拜林煜为大明的帝师! 帝师之名,在古代大致代表了三层含义。 第一层就是指代帝王的老师。 “今以三寸舌为帝者师,封万户,位列侯,此布衣之极,於良足矣。”——《史记》 “至成帝时,丞相故安昌侯张禹以帝师位特进,甚尊重。”——《汉书》 这还只是汉朝的帝师,包括本朝大明开国之初的刘伯温、建文朝的方孝孺,都曾被皇帝特赐过帝师封号。 方孝孺就不说了,虽然死得惨,但并非因为帝师封号,只是单纯自己太作了。 刘伯温与方孝孺不同,他的晚景如何林煜说不上来,因为就连《明史》也搞不清楚刘伯温到底是怎么死的。 干脆就把几个不同的死因揣测,全部都记录了下来,包括“疾笃”而亡(就是人老了自然病情加重)、被胡惟庸送药后导致病情加剧(下毒)、朱元璋赐药后病情加重(皇帝下毒)…… 林煜这边姑且就采纳“疾笃”而亡的观点,所以能在大明封赐帝师确实算是超品的殊荣了。 同时,帝师倒是还有另外两重含义,分别为代表星辰的“帝师星”(还有帝友、三公、博士、太史四星),以及总揽全国的宗教领袖。 前者一般般吧,唯后者才叫牛逼。 林煜曾经给朱瞻基他们上课讲到过的元朝八思巴文银币,里面的“八思巴”就是元朝封的帝师。 这位八思巴帝师可了不得,先是在蒙哥汗时期参与了释道争辩,成功压住了道家,得到了元朝独尊的信仰地位。 而后,忽必烈登基称大元皇帝,封八思巴这位从乌思藏纳里来的“大德高僧”为国师,又立总制院管辖全国的释教和吐蕃地方僧侣,这也让八思巴全权管辖。 到了元朝的至元六年,八思巴再度晋封帝师、大宝法王,赐玉印、称“皇天之下,一人之上”,意思就是比皇帝还要神圣。 当然,大明肯定不会册封这么牛逼的“帝师”。 元朝能封,在于元廷统治阶级终究还是蒙古人,他们既信奉吐蕃佛教,也是为了稳固元朝在吐蕃地区的统治。 忽必烈作为一个“儒释道”三教合修的蒙古皇帝,曾专门把乌斯藏十三万户作为第一任帝师八思巴的供养地,使八思巴成为了乌斯藏地区的名义最高统治者,也就是元朝的宣政院辖地(比青藏大)。 元朝皇帝的诏书,往往也跟随帝师的法旨,一同在乌斯藏地区并行。 明朝没有乌斯藏帝师,所以对乌斯藏地区的统治模式,也与元朝的“帝师”制度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洪武三年,朱元璋诏告天下,以讨吐蕃(乌斯藏)檄文:“命将率师,悉平海内。臣民推戴为天下主,国号大明,建元洪武。式我前王之道,用康黎庶。惟尔吐蕃,邦居西土,今中国一统,恐尚未闻,故兹诏示。” 元朝吐蕃等处宣慰使司都元帅府(脱思麻宣慰司)治所河州,当年便被明军一举攻陷,消息传至拉萨,藏地大为震慑于明军的军事威胁,元廷册封的吐蕃宣慰使何锁南普,同年率部归顺大明。 次年,藏地世袭封主镇西武靖王卜纳剌(忽必烈第七子西平王奥鲁赤五世孙)亲自带人,前往南京朝觐大明皇帝,并献出藏地地图。 至此,乌斯藏地区纳入大明统治版图,朱元璋册封设置乌斯藏都司,并大力册封藏地贵族、国师等封号,又派数千明军精锐前往青藏高原东侧的重镇河州长期驻军,升河州卫指挥使韦正为乌斯藏都指挥使,节制所有藏地土部势力。 到洪武八年,大明在藏地的统治触角逐渐延伸,又增设俄力思军民万户府、帕木竹巴万户府、乌斯藏笼答千户所,将包括锡金、不丹在内的版图统统纳入了大明的控制范围。 为了能够长久治理藏地,朱元璋也吸取了元朝“帝师”制度的教训,在藏地采取政教分立,不再大权集于“帝师”一人,又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原则,而大封藏王,并封大宝、大乘、大慈,来分化管理宗教、世俗权力,形成藏地统治的动态平衡。 除了政治宗教权力上的分化措施,朱元璋同时又明确了“藏地一大明”的朝贡制度,通过朝贡贸易对藏地实现经济实控。 《大明会典》明确记载:“西番,古吐蕃地。元时为郡县,洪武初因其旧职。于是乌斯藏有阐教王、阐化王、辅教王、赞善王统化番民,又有护教王、大乘法王、大宝法王凡七王,俱赐银印,令必岁或间岁朝贡。” 只可惜,这一整套用于稳固分化藏地,并依靠朝贡贸易来加强联系统治的模式,终究还是没能撑得下来。 努尔哈赤反明,萨尔浒一战,大明全军覆没。 大明正式进入死亡倒计时! 乌斯藏都司在战后短短两年的时间里,就被撤销建制,之后就是固始汗入藏,和硕特汗国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