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家大院》 第1章 春来 初春,罗长河从后湾放牛而来。 行至西边的丘子上,他似寻常一般坐定,用他干枯的双眼远眺梨花村。 长河那干裂的、灰白色的嘴唇轻担着一根纸烟,呼气时颤颤巍巍,吐气时摇摇欲坠。但长河自信纸烟并不会掉下来,因这寂寞烟雾,他吞吐了几十年。 在这烟雾缭绕中,长河看见沟渠边的白杨已被东风催出了芽子苞。好似钢笔在粗糙的纸上划停了一些短线,那芽苞似是停顿的墨点一般点缀在灰白色的背景上,有种稀疏的美感。 往常,杨树发芽,梨花就开。但今年,梨花村的梨花树却还迟迟未报春消息。唯有村口那几座坟墓上被太阳晒得稀碎的招魂幡,好似一丛一丛的梨花,盛开在荒芜的土地上。 “梨花村今年没有梨花开了。”长河的纸烟燃尽,伴随着下落的烟蒂,他轻声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吆喝了一声老牛,伛偻去了。 往常,长河放牛总是要到傍晚时分。今日只放一早上,他便回家来,因村里通知说,有记者要来采访他。 “采访什么嘛。”长河耷拉着脑袋,从缸里舀出一瓢凉水来喝下,“书记,你晓得,我日常讲话,都讲不大明白。我算半个哑巴。” 年轻的书记笑着劝长河:“我们新来了些大学生,要了解了解梨花村的历史。在咱们梨花村,你现在是辈分最高的人。你可是本活历史书,不找你,找谁?” 长河的纸烟又燃起来:“我讲不好,怕坏了梨花村的形象。” 书记说:“讲故事,不求技巧。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好的坏的,只求真。长河叔,这个任务,你可再不能推辞。” 长河还是摇头:“梨花村没有故事。故事都写村委的报告里啦。” 书记不由长河再拒绝,看着手机上的时间,安排工作:“长河叔,大学生们明天就到,到时你不必准备什么。放心,有我在,孩子们会很听话。”说罢,院子外的汽车就已经发动了引擎。 长河追出来,可到底没能再说些什么。他真嘴笨,连推辞的话也说不好。半夜,他惴惴不安地躺在炕上,为明天的采访做准备。 “也许,大学生们喜欢正面的例子。”长河翻了个身,“我应该讲讲这些年来的好政策。——可是,我连字也不认识几个。” “或许,他们也会喜欢同龄的孩子,我可以从我的孩子们开始讲。”长河又翻过身来,一双手掐着算,“哎呀,现在的大学生,怎么都是一零后的娃儿了。我家没有这样年轻的孩子。” 折磨了一夜,长河老汉的双眼熬得通红。 大学生们来得早。他们从一辆小型的中巴车上下来,约莫十几个人。长河的手捏着衣角,紧张地直瞅书记,连句欢迎都忘了说。 一群人在院子里坐定,把长河围在中间,书记彼此介绍了一番,着重强调长河是梨花村最年长的人。长河拘谨地笑了几声,刚要拿出纸烟来抽,考虑到孩子们在,他又悄悄塞回去。 “书记。”长河将困难提出来,“你这是考验我的本事哩。昨夜我想了一晚上,也不知怎么开头。要不然,你给我开个头。” 书记也坐在孩子们中间:“今天,我把一切会议或是事情都推了,我也要学习学习梨花村的历史。长河叔,你不好开头,我给你开个头,不如,你就讲讲咱们梨花村的由来!” 长河看着孩子们,只得先道歉:“你们莫嫌弃我,若是讲得不爱听,就叫停也使得。” 孩子们都懂礼貌,热情回应道:“真故事总是吸引人,叔,你讲吧。” 从前,罗余县还没有名字。 传说,界内有座荒山,并不知其名。天庭降罪于某神女,贬于此处。山中无泉可供饮用,神女口渴难耐,向天祈怜。 天赐梨树一棵以解其困。 神女在山中,偶遇流民一群,为救助流民,故摘梨分之。民众们感念神女恩德,奉为山神,供奉香火。因神女凡身姓罗,故而将此山唤作“罗余山”,意为神女故地、仙人府邸,也是敬重神灵以求其荫庇,绵延福泽。 久而久之,居住于此的人口繁衍不息,遂成一城,名唤“罗余”。神女种梨的地方,现在就叫做梨花村。 只是不知是不是天神故意为难神女,这梨树有诸般不好处。 其一,梨树结出的果子,果皮厚如毡垫,果肉粗粝磕牙,入口极涩,渣如木屑。当地人也试过用来喂猪,猪吃了,尽拉肚子。 其二,活不长——三年开花,五年结果,再狠命产出五年的果,逐渐就爆开疮口,裂开树皮,不能再活下去。 要说这梨树有没有好处,那自然也是有的。大约是沾染仙气的缘故,这梨十分好养活。随意插枝子栽在哪里,它都能活下来。果子落在地上,烂在泥地里,很快也发芽。 吃不得果,卖不得钱,故而也再没其他村子愿意移种这梨树,倒是成就了梨花村独一份的绝美春景。 二月一到,梨花村的梨花团簇盛开,整个乡村都弥漫着梨花的清香,上到耄耋老人,下至黄毛儿童,尽皆沉醉其中;三月初,温暖的东风从宽阔的戈壁上吹来,裹挟着梨花漫天飞舞,天女散花般让每座房屋都沾染上梨花的仙气。方圆百里,都知这梨花芬芳,都爱这美景盛放。 美丽而无用的野梨树随意栽种在路边、坝口,没人认领,也无人把它们算个事儿。那梨花树结出来的苦涩无比的果子,都只烂在它自己的根下,成了自己的肥料。 有一年,梨花村遭遇了一场绵延数月的秋雨。梨树泛滥,苦果堆积,整个村子都臭不可闻,甚至于鼠虫泛滥、瘟疫弥漫。县老爷叫人来砍树,村户不肯,言说那是神女遗物,怎能随意砍伐。 还是县丞有办法,他命村户按人头领树种植,一树一人,精心看护。凡新增人口,才可新增树种;除此之外的树种,一律毁根。县丞说得有道理:你要神女护佑你家,你就得好好对待梨树,这样结出来的才是你家的福果! 于是家家户户领了自家的梨树,这才令梨花村的梨树规整起来。 后来,不知怎的,也不知是谁发起,梨花村逐渐就产生了一个传统:女子养到周岁健康无虞,就在门前为其种下梨树一棵。女子六岁,梨树开始零星开花,就有人上门来说娃娃亲。等到门前梨花飘然如仙,秋来一结果,也就到了姑娘们出嫁的时候。 第2章 春来2 梨花村女子的美名,就随着梨花的名声从此传开。大伙儿都说梨花村的女子,是那梨花树托生的魂。 放眼整个罗余县,属梨花村的女子皮肤最白皙,眸子最黑亮、头发最稠密、身段最顺溜。任是麻布衣裳粗糙装饰,也掩盖不了其婉约气质和眉目风情。宛如野生的梨花一般,她们低眉侧目间,生生能将人的魂魄勾了去。 大约是神女护佑的缘故,梨花村的土地,自来好育女子。 梨花村最优胜的一位母亲,生了八个女儿并两个儿子。自打他们门前的梨树上开始结梨儿,家里的喜事就没有断过。一年送走一个闺女,吹吹打打十几年,彩礼填满了谷仓,拓宽了院落,刷新了门头。 媒婆夸起梨花村来,总是那样神气:梨花村有神女保佑,最会养育好女子——这梨花村的姑娘们,又漂亮又贤惠,能生养不怕苦,最要紧是彩礼少!梨花村的媳妇们,不用种地,不用放羊,胎胎都生金元宝! 秋来结了果子,大姑娘们亲自摘了梨,熬成苦涩的梨膏,用红布裹了放在嫁妆里,取个不忘本的意思。伴着一轮昏日,梨花村的新娘子们穿着红嫁衣,一路哭哭啼啼地往婆家去了。 初冬,北风吹尽了梨之枯叶。梨花村的人们在黑黢黢的梨树树枝上挂满红布条,条条写着吉祥话儿,在风中迎接新妇的到来。 儿子迎来儿媳,代表着嫁出去的女儿的梨树也几乎到了寿期。挖走死残的梨树,人们再为小孙女栽种新的梨树。 代代相传,繁衍生息。 自然,梨花村也不是家家都有好运气能生出那么多女儿。 罗家的老爷子罗大疙瘩,举家是逃荒来到梨花村。一路讨饭到这里,饿得连本家在哪里都忘了。在梨花村的村口上,罗大疙瘩守着一个窝棚,从此就定下了罗家的根本。 罗大疙瘩媳妇死得早,留下三个儿子给他:大儿有些痴,幺儿有些傻;唯有老二生得齐整,却也只知张嘴吃饭的饭袋子。 大疙瘩没有弟兄支持,也无三亲六戚互通;没有闺女,自然也没有个亲家。一个老头子带着三个娃住在梨花村的村口上,像挂在枯树危枝上的四只瘦鸦。 好容易熬到了娃儿们长大。小儿罗三丰因有不错的筋骨,终于被选上参加了县里的矿队,作为学徒跟着矿队四处打矿。虽说三丰不能贴补家里,但终是解决了一张吃饭的嘴。 为着有个女人操持家里家外,也为着罗家能开枝散叶,不再让人笑话,罗大疙瘩在村里游来荡去,腆着脸四处借钱,给大儿罗大丰娶了一个大五岁的媳妇金氏。 金氏命苦,先是去做丫头,又做了童养媳,正经结婚后没个三五年就死了丈夫。婆家嫌她晦气,就将她卖给了罗家。金氏来时连件儿红衣裳都没有,一根麻绳儿拴着她两只手,被罗大丰牵着进了洞房,这就算是新婚。 来家后,金氏六年生三胎,胎胎都是男娃。家里没有粮食,金氏只能吃些麸皮树草,大娃耗尽了母亲胎里的好东西,所以二娃三娃从胎里就饿出了残疾。 这一年的春天,梨花才开不久。大约是为了给儿子们补充营养,痴痴的罗大丰爬上白杨树去掏鸟蛋,被乌鸦啄了眼睛,从树上摔下来,一条腿再没了知觉。大丰从此就赖在了炕上,只知道叫唤疼和饿。 这一家子全是吃饭的嘴,即便打了地主分了土地下来,也并无一双可劳动的腿,日子越过越贫穷。 罗三丰倒也回家探过亲,可惜连一粒粮食也拿不回家。他在矿上给师傅们做小工,师傅吃饱了,剩下的才给他。 他也苦,一米八的大个子,隔着衣服都能看得见肋骨。 每每罗三丰空手回到家来,一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管各自咽自己的唾沫。 罗大疙瘩主持家中大局,望着罗三丰道:“三丰,你明年别去矿上,回家来吧。你大嫂子一个人忙不过来。” 三丰一张大脸垂得低低的,不敢看大嫂子那黝黑消瘦的脸。 金氏倒是先开口,讲得直白:“我一个人,带着你这些侄儿们,怕累死都不得吃饱。——要么你娶个媳妇帮我。” 一人苦,苦得咂舌,苦得钻心。金氏感到,自己需要支持。 至于是怎么样的支持,金氏脑筋有限。有时候她和自己的影子交谈,希望影子能变成一个真正的人,来宽慰她的心,来帮她的忙。 或许三丰的媳妇,可以变成她的影子。 罗三丰道:“娶媳妇?有谁能看上我哩?” 大嫂子道:“你矿队上去借钱,有了钱,就有媳妇。” 罗三丰道:“就算借到钱,哪里有女人?” 金氏不言语,想了半晌,道:“便宜女人总是有。只要你借到钱,我就有办法给你找女人。” 大嫂子的话罗三丰没放在心上,其实无论如何他不愿回家来。就算矿队上也吃不饱,但毕竟比家里好得多。 金氏却不是开玩笑,她早打好了一个算盘、锚定了一个目标——她娘家镇上的李春仙,今年十九,恰是做她弟媳妇的最佳人选。 金氏是她妈再嫁时带去的拖油瓶,继父把她当成干活的骡子、卖钱的物件儿,独独没把她当个人。可怜金氏才十一岁,就被继父卖给人家去当媳妇。解放后,继父死了,弟弟当家作主,金氏这才得空回家看看老娘。 这一来二去,她就打听到了李春仙的事情。 李春仙五岁上没了亲娘,被父亲送去地主家做端烟盘子的丫头。解放后她被遣回家,那时父亲已娶了继母回来,对她并不善待。 同样作为不被善待的拖油瓶,金氏自信能说服李春仙。 金氏没钱请媒人,只得亲自上门去给二叔说亲。 俗话说,穷人不穷面儿。金氏穿上一身补丁最少的衣裳,带着一提自个儿搓的麻线,从腰身下腾起一股气儿,把头抬得高高的,十足挺起当家女主人的精神头,望着春仙家去了。 第3章 春来3 李春仙的爹和后妈怨大女儿性子烈不受管教,愁着她的婚事。 金氏上门来说亲,李春仙的爹倒是有三分不肯:“罗家么?罗大疙瘩可是?这家我晓得,不是个正经庄户人家,手里也没个手艺,穷得都没个样儿了。” 继母用手理着金氏的麻线,冷笑道:“你自己的女儿难道是什么天家大小姐,要配红衣状元郎?要我说,春仙的性子,也须得找个苦处磨一磨才好。” 花了眼的爹爹耳根子软,听了继母的话。 金氏只望李春仙家跑了两趟,一兜子麻线加上一挂新采的小蒜,就得了李家二老的首肯。 但李春仙不同意。她心性要强,自打懂事起,她就下决心要寻一个志高胆大的青年结对过日子,绝不被自己的瞎眼爹和后妈糊弄。这些年来她自己也瞅着打量过,左一个瞧不上,又一个瞧不上,耽误来去,就到十九了。 尽管心里暂无中意的对象,但十里八村,李春仙最看不上梨花村。 梨花村那土坝子,并无几块平地,先天条件就不好,后天的人也不努力。 春来罗余县的时候,全县的人都忙着耕种,只有梨花村的男女老少,在白云般的梨花下沉默如羊。李春仙知道,他们等着卖女儿——仿佛女人的肚子就是他们的土地,仿佛生出的女儿就是他们的粮果。 梨花村那样多那样好的女子,也没个有骨气的,白有个好身段好模样。镇上派人去登记,姑娘们连名字也没有,好听时候是罗三姑娘,不好听时就写着二丫、细七。 这些二丫细七姑娘们也没有为自己争取的劲头,父母说什么便是什么,一声儿也不敢言语。那样好看的大而黑的眼珠子里,好似从没有亮光。 内河镇有那样多的媳妇,梨花村的嫁妆是最便宜的,有时候是几石粮食,有时候是包棉花,连件儿铁家伙都没有,再若问起家里父母兄弟什么情况,姑娘们低着头宛如哑巴,只管痴痴做手里的活。 姑娘们生来没有灵魂,媳妇们过去也未见好过。 秋收之时,别家都比着多收了几石麦,梨花村倒比多生了几个丫头。嫁进去的媳妇就坐在炕上一个接着一个生,直到不能生为止。 故而李春仙十分看不上梨花村,觉得梨花村男女都不上进! 十八岁那一年,人民公社成立了。李春仙作为积极分子,在各方面都展现出一副女干将的做派。社里一应农活,没有她不会做的。秋收了扛着粮食去称量,她也总是第一个。不仅如此,她算账算得一流快,这是多少男子都做不来的事情。 那时候梨花村成了县里点名的反面教材。他们的公社种出的土豆比花生略大点,更是首先就传出饿死人的消息,给人民前进的道路上抹了黑。 家里三个弟弟一个妹妹都是后妈生的,最大的弟弟也要差她五六岁。李春仙待他们宛如亲生,把屎把尿十分勤快。可饶是如此,冰冷心肠的继母还是要弃了她去,那样多的门户,她只挑不上进的梨花村。 这天继母用金氏送来饿猪油炒了黑馍馍,吃得满嘴油光。李春仙来时,锅底都被她爹舔干净了。 李春仙恨道:“说是穷,但他们居然有猪油。这样的资源,该送去社里。现在是新时代,怎么能有这种私货!” 继母一条腿盘坐在凳子上,一边嗦着筷子上的油水,道:“哼,人人都和你一样,家里人迟早饿死。” 春仙不服气:“你说这话,就该枪毙。”继母冷笑一声,她没工夫和李春仙在这种事上打辩论,一边漫不经心却又命令式说道:“春仙,你都十九了。我盘算着,无论如何,你今年是要嫁出去的。” 李春仙杵着脖子,斜眼盯着继母道:“你也太急了些。小妹才能跑,你就容不下我了么?” 继母一听,手里的筷子“当啷”一声撂到了锅里,倒把李老汉吓了一跳。 李老汉看了继母一眼,没说话。 继母又道:“你不嫁人,人家指着我的脊梁骨来骂。不说是你这性子脾气暴躁,倒说是我当妈的对你不上心。这回我和你爹已经说定,罗家的亲事,再反悔不得。从今儿起,你就收拾着嫁人吧。” 李春仙道:“梨花村我不去。” 继母知道怎么激春仙:“好丫头,你不是说什么一同富裕么?你这样的好本事,应该去梨花村带一带他们。不想去梨花村,难道你想去上天?——那你倒长出一对膀子来我瞧瞧?” 李春仙忍气分辩道:“要共同富裕,也得有土地,也得有人。那样的地方,没个出路。难道说我去了,一辈子就在炕上母猪似的生,你们就高兴?你们就满足?” 李老汉敲了敲烟杆子,骂道:“什么出路不出路,母猪不母猪!女子家,天天往社里跑,抛头露面丢人现眼,学的都是些什么话!今天起,就在家里待着!” 李春仙冷笑道:“打粮食种粮食的时候不叫抛头露面,去社里贡献倒是抛头露面了?再说,贫农那样多,你偏选梨花村,你这是安心叫我不好过!爹,你可是我亲爹!” 李老汉瞅了一眼继母,又望着春仙道:“不是你说了算!” 李春仙把脖子一梗,叉着腰道:“你也做不了我的主!你要强逼我,我明天一脖子吊死去!看你们哪个好活!” 老爹爹和继母就索性把李春仙锁在了地窖里,不许她再出门去。 金氏听说李春仙被关的消息,立即就上门来,隔着地窖的柴门,软话儿劝道:“姑娘,咱们家虽说穷些,但不比那些个仗势欺人的人家。你来家,既没有婆母伺候,又没有姑嫂恩怨。我那小叔,自己又有一门手艺,你们成了好事,日子只会越过越好。我这个人,你也看得出来,是个软性子人。嫁了我们家,你只管放宽了心去当家做主。” 李春仙听了“当家做主”四个字,这才对了胃口,心里有些动摇。 尽管她在家中这样辛劳,但这个家却总是后妈来当。李春仙的账算得虽然快,却没有后妈算得精。别看后妈裹着小脚不得出门,那脑瓜子里简直住着三五个账房! 听金氏这样软语相告,李春仙嘴上没再那么硬气,只说要再和父母商议一番。 第4章 春来4 听闻烈马一样的女儿低了头,李老汉才把李春仙放出来。李春仙道:“虽说要嫁,那也得等我四处打听打听这家的情况。家境你们不让我挑,最起码,我得看见人。歪瓜裂枣,少胳膊瘸腿儿的总不行。若不然,一脖子吊死了,你们吃个人财两空!” 继母倚着半边枯了的门扇,冷笑道:“你尽情去打听。只是咱们家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你也不是什么千金小姐。咱们家这样艰难,你心太高不是好事。再说,谁家不是黑着眼凑活过日子。我要像你似的,也不得到你死爹这里...” 继母絮絮叨叨,嘴角边挤着来不及清理的唾沫。李春仙看得恶心,听得心烦,皱着眉跑了。 李春仙嘴上硬,可“当家做主”的心却如那春风吹过杨树梢,悄悄开始冒出了芽儿。她想:无论是什么样的人家,只要我当了家,只要男人不懒,这日子一定过不差! 恰是同村的年轻嫂子要回梨花村的娘家,李春仙就自告奋勇陪着去。嫂子自然多少也晓得李春仙的用意,路上也有意无意闲透露了些这罗三丰的家庭情况。 路过梨花村村口时,嫂子指着村口一栋破旧房子,道:“妹妹,你瞧,那便是罗家。” 李春仙循着嫂子的手望去,一所破败乌黑的房子伏在地上,连个大门也没有。屋后只有一棵大得吓人的老榆树,像个巨大的蛤蟆怀抱着老屋。 还不到冬日,榆树却已经没有叶子,想来是春天吃光了榆钱,秋来又煮叶子做伙食。 “我这狠心的后妈啊。”李春仙看着这老鸦窝一般的房子叹了一句。 说话间,只见一高瘦男子从门道里牵着一头骡子出来。嫂子悄悄笑道:“快看!那便是罗三丰!只是这兄弟从小跟着矿队,有些不晓家事——你瞧,牲口都从前门牵出来了。” “还分什么前门后门——哪里有门呀?”李春仙看着那黑黢黢的屋子,撇了撇嘴。她的脸虽然早就转过去,眼神却还挂着那牵骡子的身影。远远望去,罗三丰人高马大,身材壮硕,看上去不是软料子。 嫂子又道:“三丰小时候常在外边,不十分能见到。但我冷眼看过这些年,到底还是个能吃苦的娃儿。他在矿上干得好,一把子好力气!家里穷,大抵也是因为没有个能做主提拔的管家子。妹子你若去了,这家不愁不能翻身!” 李春仙咬着嘴唇,红了脸。 这一趟考察下来,李春仙没考察出什么名堂。但自打见过了罗三丰,她心里却倒好似住了一头牛,时不时犁着心上的地,催着她尽快去往罗家种出粮食。 没几天,罗家和李家这门亲事就说定了。罗三丰得了信儿,上门来拜岳父,虽然衣服裤子上满是补丁,但不影响他挺拔的精神头。 李老汉这也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未来女婿。和女婿饱吃了一餐猪油地豆后,伴随着一声长长的老屁,李老汉对自己的媳妇叹道:“难得的有福之相!难得的有福之相!” 媳妇白他一眼:“他自己福不福我不知道,反正没福我。我算着这门亲事,我倒是赔本了。” 李春仙早早把几件破旧衣裳拆了,给罗三丰缝制了一双新鞋子,当天送给了他,当做是定亲的信物。 罗三丰抿着嘴笑,当即就换上,十分合脚。他手里却没能备下什么给春仙的礼物,唯有临走前,出大力气把她家的自留地给翻了一遍。 两个新青年,婚前再没能见另一面,彼此就将对方当做终身的依靠,盼望着结合的那天。 尤其是李春仙,这才几日,就已经把如何振兴罗家的想法,在脑海中实施了好几次。自然,这些计划中,她也把罗三丰想象在内。想到罗三丰那样的高大个子,她想:“今后再没有人可以欺负我,我也是有家的人了。” 她太希望迎来自己做主的新生活了! 接新娘用的是大骡子车,绑着红色的礼花好生喜庆。三丰把春仙带到公社,两口子接了社长递过来的红彤彤的结婚证,彼此都羞红了脸。 在梨花村一片敲锣打鼓送嫁的队伍中,罗家娶进了李春仙。梨花村的人都来张望,说春风吹进了黑窑洞,罗家终于有了新希望。 第5章 春来5 唢呐嘶哑,锣鼓声弱。伴随着人群中稀稀拉拉的吆喝,盖着盖头的李春仙被傧相和喜娘牵领着拜了堂。 盖头沉重,压着李春仙不能抬头,也不得看见前方。她只能看见自己亲自缝制的新鞋子,一路走去被泥土弄脏。她不能去擦鞋,今天他们没给她这个权利。 盖头揭下来,李春仙才发现,罗家的困顿不仅仅是没有大门这样简单。 新婚连个婚房都没有,只在堂屋旁边搭了一个窝棚。窝棚低矮狭窄,还没一人高,门上糊了一个喜字。李春仙歪腰进屋去的时候,头上的红绳挂在稻草门上,罗三丰费了一番功夫解开。 这漏风的窝棚是无论如何捱不住秋风的。幸而当下虽是秋日,但秋老虎熬着,天气还不甚寒冷,否则就要冻死了。 新婚第二天,李春仙发现罗家的情况远比自己想象中还恶劣。 公公罗老汉卧病在床,年逾六十的他盘腿坐在炕中央,好似一尊泥像。不知是饿出来的还是病出来的,他的脸瘦削如山峰,灰白如枯木;眼珠子盛在深凹下去的眼眶子里晃荡着,像是两只吃剩下的枣核。 春仙跟着金氏去敬茶,家里拿不出一个齐整的碗来。破碗倒了半杯水,罗大疙瘩咕咚咕咚喝下去后,就继续躺着,连句实在话儿也没有。 于是又倒了水去敬大伯。罗大丰摔断腿后,这一二年也没下过炕。他窝在角落里,用被子遮遮掩掩盖着自己的腿。可即便不用眼看,都能闻到脓包发烂的臭味。 春仙叫了一声“大伯”,大丰便有些激动,傻笑着不知说了句什么,口水挂在嘴边,实在不堪入目。金氏笑道:“大丰这是欢迎你呢。近来他疯得越发严重,你别理他。” 小叔子罗五丰听说智力上略有些欠缺,送去邻村做木匠学徒,虽是管待吃喝,但一分钱也拿不回家。别说钱,他自己都没有随意回家的权利,简直就算给别人家养了。 嫂子金氏年纪存疑,虽说自己属龙的,看样貌却比李春仙的继母都还大得多。 大侄子模样周正,约莫八九岁,只管龇着牙笑,一句整话都说不清楚。他和她父亲大丰,就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一个会跑,另一个不会跑。 大娃领着二娃三娃,围着李春仙嗷嗷嗷直叫唤,看样子竟都不算健全。 金氏怀里抱着的老四倒是算机灵,叽叽喳喳学人说话,但也黑瘦如猴,浑不见肉,猛一看去,倒像个耍的猴。 “可都有名字了?”李春仙随口问。 金氏腼腆一笑,道:“穷人家孩子,养大了才有名字。这么小,叫了也不顶用。” 这样一群人,就都住在这一间只有天窗通风的黑窝棚中,拥挤着躺在这黑漆漆的土炕上睡觉。 几个孩子为了分到的花生多少扭打起来,院子里飘起来的尘土落在李春仙的新鞋子上。金氏嗷了一嗓子,那些孩子们便四散跑出门去。 正当李春仙觉得已经认全了家中人时。尘土里忽然出现一个小女孩子,用手扇着鼻子,从后院进门来。 “不是说他家没有女孩子么?”李春仙纳了闷,稍一打量,只看见那清秀的面庞被杂草般的头发遮盖,一双怯弱的眼睛闪闪躲躲看着这边。 春仙和那女孩对上了眼,金氏在旁介绍道:“春仙,这是三弟妹。马儿,你还愣住干什么,快来给二嫂子敬茶呀!” 三个不同姓氏的女人站在院中,凭着一碗水来套亲近。 马氏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面上倒还算有几分肉,骨架却纤细到好似秋日的一根芦苇。她身上那件下不了针脚的破烂衣裳,横腰用一条草绳拴住;脚上的草鞋更是烂得不成样子,几处用破布缝起来。 问起岁数来,马氏羞羞怯怯模模糊糊说不清楚。金氏见马氏一张嘴,就一把拉过她去,笑道:“这是咱们的妹子!以后再好好说话,不急这会儿!” 李春仙将手里捏着的一把花生给了马氏,马氏欣喜接过,连道谢也来不及便匆匆吃下去。李春仙这才发现,马氏的一只手严重烫伤,鳞片一样的皮肤限制着骨肉的生长,所以她有一只胳膊蜷曲着,几根指头都长在了一起。 触目惊心。 不仅是马儿,这里的每个人都让李春仙倒抽一口气。 李春仙来不及问马儿的情况,因这是新婚的第一天,还有很多规矩等她。 论理,新婚第一日,新媳妇是要亮出做饭的手艺来。但嫂子金氏早已用一口破烂的铁锅,将昨夜席上剩的汤菜熬煮成一锅汤——都是一些菜叶子糊豆面子,连荤腥油花儿也无一分。 嫂子熬出来的汤不够一家人喝,李春仙饿着肚子没好意思再要。 金氏大约看出春仙的窘况,面上有些抱歉:“昨天席面上东西有限,爹和几个孩子吃了就没剩多少了。弟妹,咱俩吃点黑豆面顶一顶吧。” 黑豆面没有去皮,也没有磨细,只能算是黑豆糠。也不用碗盛,也不用水冲,只一人手里捧一把,用舌头舔着吃。马氏连黑豆面也都没有,就着铁锅舔了几口锅底,简直就是喝着洗锅水罢了! 吃完饭,马氏背着篓子就去挖野菜。金氏对马氏道:“妹子,昨个喜宴没能出门去,今天定要多多地挖一筐来,把昨日那份子也补上才好。” 马氏点点头就要去。她小心翼翼地蹲下来,一条袖子晃荡在半空中。李春仙急忙前去帮着马氏抬起了草筐。马氏那小马驹一样湿润的眼睛微微看了一眼李春仙,又怯怯地低下去,叫李春仙好不怜惜。 李春仙是新媳妇,有心想要问问马氏的情况,但她也不敢直问金氏。晚间二人入睡,她问罗三丰道:“你那弟妹,我从没有听过哩。” 罗三丰道:“有什么好问的。” 李春仙道:“如今咱们是一家人,我问问家里人情况还不得行吗?” 罗三丰翻过身去:“以后你慢慢就知道了。” 李春仙生气道:“你要这样不坦诚,咱们今后日子怎么过。” 罗三丰见媳妇动了气,只好说:“她原是去年秋上,我爹在渠里捡来的。” 李春仙追问:“就没再给找找爹妈吗?” 罗三丰道:“找什么?怎么找?渠里刚引了冬水,她不是自己跳的就是别人扔的,不拘哪个原因,找到了也是个死。” 李春仙又问:“那样的岁数,那样的身体,怎么还怀上了。” 罗三丰已有些不愿意再讲:“等我从队上回来时,爹只说把她许给了五丰。你再问多,我也不清楚。” 李春仙心里默默为马氏伤心了一番。相比马氏,梨花村那些“二丫细七”姑娘们已经是幸福的了。毕竟马氏这样连名姓家庭都不清楚的,也还是要坚挺活着。 第6章 盛春1 新婚没几天,丈夫罗三丰就响应工业化号召,随矿队远征,大约回来也要等明年春天。李春仙再不舍,也没能赢得过罗三丰嘴里的前程。 这几天的烂菜面汤和黑豆糠,终于将李春仙彻底从新婚的甜蜜中揪了出来。可惜现在后悔也已经晚了。 晚间,李春仙闭着眼睛,自己给自己打气:“再艰难,能饿死劳动人?我这把子力气,总能让那起子人高看我一眼!” 李春仙盘算了一夜,发誓要改善罗家的状况。 第一要紧,就是要改变这老屋的面貌。 趁着秋天土还软,先把院子平整了一番,该添的添,该挖的挖。经过自己一双大脚去踩实这院子的地面,站上去才感觉稳当些。 后院开辟出一个小地窖存粮食。地窖里挖上来的土,倒腾来稻草压成砖,一块一块垒起来晒干。砖块把窝棚填补结实,生了火,住着就不漏风了。 从后湾打回来的柴垛,一小捆一小捆扎起来,摞成一面墙,隔开人和牲口的地界。 从几里外挑回水,把家里里里外外擦干净、洗干净。连同大伯那发臭的被子,也拆开了洗好晒好。 金氏看着李春仙忙里忙外,有几分欲说不说的样子。磨蹭了两天,口气里全是无奈:“咱们家,擦了洗了,也终归是个黑窝棚,白忙活。” 李春仙道:“忙活起来人才有劲儿,有劲儿就有希望。” 金氏一边忙着给四娃喂奶,一边和李春仙聊天:“妹子,你真是个刚强人,我没看错你。只可惜,咱们这地方,种地种不出好粮食,放牧养不出好水草。虽说有了公社,可到底产量有限。咱们家,一时半刻,是苦不出什么成就来。说穿了,还是要图人。马儿眼见就要生了,我希望是生个闺女。不瞒你说,我早已经和村东癞子家说好了,咱家的闺女送去给他的儿做媳妇。但凡生下来是个女儿,咱就能和他们谈条件,好歹,自留地上几分钱总是要分几成给我们。” 金氏唠唠叨叨说着她和癞子家的交易,脸上莫名露出了一丝憧憬的微笑。 李春仙一边剁猪草,一边道:“癞子的儿?癞子家的情况我不是不知道,和咱家有什么区别。” 金氏扒开四娃,凑过来道:“癞子没有姑娘,只得了这一个儿。早先他家分的那些地,好好经营,一年落下不少。他一家三口都能赚工分,就算不吃不喝,也得挣出来个媳妇。要是我们的姑娘过去了,不见得吃苦。”说到后面,金氏激动得都开始拍膝盖了。 李春仙道:“发家致富,还是要靠一双手。别人给的粮食,早晚是要吃完的。” 金氏见李春仙脸色不好,又道:“妹子,我实实是心疼你,才说的这些话。你瞧咱们脚下这土地,无端地就渗出盐碱来,天生不是种粮食的地界儿。你再看咱家,我直不起腰来,几乎就是个罗锅;马儿又是那样的细条,风儿就能吹倒。咱家的男人,又没一个能用上的。你就是钢筋铁骨做的,也担不起这么重的担子。” 她说完,抹了抹眼角,似乎是说到了自己的伤心处。 她自然地说出这些牢骚话来,完全把李春仙当做自己的影子一般倾诉。她说完又后悔自己说得太直白,难免吓到了新婚的弟妹,于是她又笑:“看我,说些胡话。妹子,咱是一家人,你别在意。” 她说她心疼李春仙,但这些话,她在提亲的时候是万万不敢提的。 李春仙不理金氏,越发卖力地干她的活儿。 金氏抱着四娃,又追着化解这沉默的情境:“妹子,依我看,你是个好生养的。你还年轻,三丰身体又好,你们一年一个,五年三个,男男女女花着生。咱们家一下子就壮大起来,到时候,谁还敢看不起咱们。” 金氏聒噪的声音不得李春仙的意。 李春仙本想回过头去说两句,但当她带着烦气回头时,看到金氏脸旁一缕干枯稀疏的头发正巧被风吹起来。 在金氏沟壑纵横的脸上,那缕头发就好似干枯大地上的一支招魂幡。 金氏的年龄存疑,但她已经老得不像样了。尽管她已经老得不像样,可她胸前,居然还吊着一个吃奶的孩子! 金氏的魂,好似已经在被什么东西远远的召唤了。 李春仙就没再说话。 第7章 盛春2 春分之日,弟媳马氏在李春仙的窝棚里分娩。 夜里刮大风,风从窝棚的缝隙中钻进来,吹得屋子里的油灯摇摇晃晃。墙上李春仙和金氏的影子也跟着风摇摇晃晃。 没钱去请稳婆,金氏就充当了这一角色。 马氏几次晕过去,醒来后大喊着有鬼来催命。她指着墙上的影子,吓得魂不附体。金氏和春仙也时不时回头去张望,彼此不敢多离开半步。 熬了多半宿,金氏终于把孩子从马氏的胯下拉出来。李春仙胃里的一口酸水涌上来,直吐在了身后。 孩子一切健康,嘹亮的哭声震撼着这黑暗的窝棚。反倒是马氏身子虚弱,怎么都喊不醒来。李春仙把孩子抱到马氏眼前,想让马氏看看孩子,可马氏连眼睛都睁不开。 金氏哭天喊地,两只手拍打着凹凸不平的地面,呛出的灰尘都拦不住她的嚎叫,直说马氏不行了。李春仙慌不迭地帮着马氏顺气,新婚衣裳的一双袖子,都沾染着马氏的血汗。 不知是福是祸,反正马氏命硬,在死亡线上挣扎了几天后,马氏终究还是活了过来。 虚弱的马氏没有奶水,全靠金氏磨黑面糊喂养这小家伙。金氏抱着孩子,叹气道:“原本还盼着你生个丫头给人当童养,年年咱们就能有几斗粮食。真可惜你也生了个小子!小子只会吃人血!” 罗大疙瘩和罗大丰眼睛直愣愣的,就好像两个木头雕成的死人。家里多了一个人,对他们来讲,似乎就和多了一粒尘土没有区别。 马氏窝在墙缝中,死活不肯抱着孩子睡。 她被生育吓坏了,孩子一靠近,她就呜呜哇哇地叫,好似一匹受惊的母马。唯有李春仙给她送吃食时,她才肯斜着眼睛看一看那孩子。 金氏不免又唠叨起来:“没死就得活啊!本来就那个样子,现在又疯疯癫癫的,咱们家哪里养得起这么多张干坐着吃的嘴!” 李春仙看了金氏一眼,没有说话。 李春仙已经很久没和别人说过话了。一方面,梨花村的公社形同虚设,人民食堂早就没有了粮食,家里没有一丝收入,李春仙饿得都出现了耳鸣。另一方面,她无法和家里任何人产生共鸣,所有人都是来催她命的鬼。 这时候,她正怨恨着金氏骗她进了这鬼窟,怎肯与金氏再说话。 马氏生育后,当家做主的李春仙满脑子只想着怎么搞粮食,可不能在她手底下饿死了人。 李春仙算计着屋后那老榆树。 公公罗大疙瘩第一个不同意:“那是我的寿材,不要打这个主意。” 李春仙道:“您老寿命还长着呢,赶明儿生计好了,换个杨木的给你。” 老公公两眼一翻,道:“不许你砍!” 李春仙道:“不砍就饿死。” 饶是老公公那样执着,李春仙还是把它砍了。老榆树歪斜着身躯,看了也做不得什么好木材。所幸五丰是木匠,他的师傅看上了这老榆木,看在五丰的面上,低价收了去。 社里来问,春仙只说是给老公公做棺材。这样的事情,社里也不好干涉,这才瞒过去。 榆木卖了钱,粮食藏在床底下,来救一家人的命。老公公罗大疙瘩吃了一碗粗粮饭,依旧气得吹胡子瞪眼,不和李春仙说话。李春仙可不惯着老公公,喂饱了就出门,她的活儿还多着呢,没工夫计较这些。 用一捆榆木疙瘩换来的一只病鸡仔,居然也养大了。端午的时候,李春仙亲手把鸡煮了,想着好好过个节。鸡汤先舀出来一碗,李春仙亲自端去送给棚里的喂奶的马氏。妯娌两个逗弄了一下孩子,等李春仙再回来的时候,桌上连一根鸡骨头都没有给她剩下。 金氏有些抱歉:“我才撕了腿子去给爹吃,回来时候他们几个就吃完了。这些混小子,实在可恶。别说我,连大丰都没吃上...” 李春仙饿着肚子舔了几口黑面,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一直以来支撑着她的,唯有那一股不服输的劲儿。可此刻,那股劲儿也马上要松懈了。 李春仙只得想别的办法。 恰是这时候,原青年妇女班的班长联系到李春仙,说是水库上少一名质检员。这机会十分紧俏,问她愿不愿意试一试。李春仙早先在妇女班表现很好,思想很先进,几个先进分子同她的关系也很不错。 李春仙舔了舔嘴唇,自然是想去的。工分且先不说,建设水库是光荣的任务,是组织对她的信任。 可是转念一想,金氏多病,弟妹刚生产,家里谁来照顾呢?想来想去,李春仙的心软下来,低声道:“班长,你看我这一家子...要不然...” 班长拉着李春仙的手,道:“我知道你的难处,但你没嫁过来之前,他们就不过啦——还不是一样的过?你去水库,工分又多,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李春仙被说动了。那就是她年少时候向往的生活啊! 她年少时候的那些雄心壮志终于被再次激活。她道:“行!我这就跟你走!” 老公公第一个就不同意:“哪里有女人出去外面做工的!” 李春仙道:“公社里早就宣传了,男女是平等的!您老人家自公社成立就瘫在炕上,思想总是不进步。我问您,我若是不去,家里哪来的工分,没有工分,哪来的粮食!” 罗老汉生了一阵子闷气:“你是不是去了,再不回来了?” 李春仙哭笑不得,道:“这里是我的家呀!我和三丰是一样出去做工,你怎么不问三丰是不是一去不回了?” 公公道:“你毕竟是...”说到这,他再没往下说。李春仙倒也不避讳,直言道:“我要是存着那个心思,早就跑了,还至于把你当亲爹一样伺候这么久吗?” 金氏倒是支持春仙:“咱们家,也就是春仙有本事。春仙去了,咱家毕竟有个出路。”又拉着春仙的手,“春仙,你别怪爹。咱们是一家人,你去,我看着家里。只是妹子,你别太放宽心,一个月总要回来几次才行,免得人家说闲话。” 春仙激动地收拾着行李,后半句倒也没仔细听。班长还在外面等着,李春仙不敢多耽误,拎着包袱就上了水库。 第8章 盛春3 做质检员,没有那么容易,只是上过几天扫盲班的李春仙还远远达不到要求。好在李春仙为人爽快热情,算数又快,队里也愿意给机会让她锻炼。 李春仙白天跟着队长学习,晚上再做功课,两个月下来,李春仙就已经能独立开展质检工作。 这一年初冬,才来水库半年的李春仙,就因为出色的工作表现被选为了妇女主任候选人。自然,她身上的担子自然更重。队里有意要选她去上县里的学习班,还正在考察期。李春仙也十分想得到这个机会,更加刻苦用心,以至于好久都没能回家去一趟。 这天,水库上来了一个戴着瓜皮帽儿的老汉,这老汉牵着驴,逢人便说自己找李春仙。李春仙从水库上下来,才发现那是自己“瘫痪在床”的公公罗老汉。 “爹?你?你怎么下炕了。”春仙叫了一声。 老汉把驴牵着,没有回答春仙的话。他左右望了望水库,咽下一口唾沫:“饿了,到底先给点吃的。” 春仙带着罗老汉来到食堂,端出一碗饭来。罗老汉哼哼哧哧吃得头都抬不起来,完事后又把盘子舔得干干净净。 春仙又问:“爹,你倒是说,你来做什么?” 罗老汉翘着胡子,抖着没牙的下巴,颤巍巍道:“春仙,我是来接你回家去。” 李春仙吃了一惊,挂下脸问:“回去?说好的让我来工作,又回去做什么?我回去,家里吃什么?” 老汉道:“就是饿死,咱们也该一家人饿死。你在这里吃饱,家里还喝风哩。再说,到时候你心野了,怕你跑了。” 李春仙不知是气还是笑:“我跑到哪里去?我是在为组织上工作!” 老汉道:“你周遭这多的男人,三丰又不在。” 李春仙道:“我是个啥样人?我行得正坐得端!” 老汉又说:“你得回家伺候我,我病着没人伺候。” 李春仙低声道:“您这身子骨还撑得住,不是那矫情的人。你能跑三十公里来找我,怎么就需要人伺候了?我马上要去县里上学习班,真真是脱不开身。再说,你要和我商量这事,也等我回去。这是公家的地方,你来不合适。” 罗老汉低头道:“你跟我回去伺候我,我就去找官衙告你不孝顺。” 这十里八乡,谁家的媳妇不伺候公婆,要被人把脊梁骨都戳破。更何况,公公骑着驴赶了三十多公里的路,眼见是铁了心了。 李春仙逞着最后的倔强,气道:“我不走!” 罗老汉低着头,嘴里软软道:“那我死在这里吧。”他颤颤巍巍站起来,一叠声喊叫,作势就要撞柱子、跳水库。李春仙万万没想到,瘫痪了这么多年的老公公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她现在后悔不应该把老公公带到食堂,给他吃得这么饱。 罗老汉的行为早就引来了李春仙队友的注意,大家在后面指指点点,最后闹得领导也来开解。 可任凭他们怎么说怎么劝,罗老汉都要带走李春仙。 “她是我家的媳妇子,又不是你们的奴才子,凭什么她不来伺候我,却来给你们做长工!” 李春仙做妇女主任这些日子,学的是如何妇女独立,喊的是妇女能顶半边天。可万万没想到,今天轮到自己时,那些理论却一概都用不上了。 公公闹了足足一个下午,怎么都劝不住。 李春仙没有办法,含着眼泪,就这样告别了水库。 罗老汉骑着驴,李春仙走在后面,走了整整一天。 漫长的三十公里路,石头硌着李春仙的脚底板,远去的水库硌着李春仙的心。她一再回头,直到她热爱的水库消失在视线中。 驴休息的时候四处吃草,李春仙只能吃自己的眼泪。 及至回到家里,眼前的光景真叫李春仙眼前一暗:粮食缸已经见了底,三个瘫痪的孩子在炕上饿得鬼哭狼嚎。他们的爹罗大丰睁着眼睛,好似在等死似的。 金氏背着四娃、抱着马氏的孩子,平坐在地上,手里还搅拌着一锅野菜粥。见了李春仙,金氏仿佛是孩子见了妈妈一般,委屈又无力地哭喊道: “妹妹呀!你可回来了!” 李春仙心情复杂,看着粮缸,无力地坐在炕上问道:“我前些日子还叫人带了粮票回来,怎么吃得这样快?” 金氏道:“前日,我叫马家妹妹拿着粮票去兑点粮回来,谁曾想马家妹妹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我上大队、镇里都去问过,都说没见过。” “人也没了,票子也没了。”金氏捂着鼻子,抽抽搭搭地哭着。 那阴暗的家里,连点光线都照不进来,可无情的风却通过豁口呼呼地吹凉李春仙的心。 怪道是老公公这样绝情地将她带回来,原来是怕她和马氏一样跑了! “再找找,一个大活人,总是会有人看见的。”李春仙像是被抽了筋骨一般,软软说道。 金氏呼天抢地,道:“这小娼妇,给她养活了,丝毫不念咱家的情分啊!早知那样,那时候就不该救下她!白吃了我这么些粮食!她是盘算好了才跑的!——要不然,别人连个影儿都没看见?” 空空的粮缸让李春仙悲哀,金氏老鹅一样的声音让李春仙心烦。 但转念一想,马氏属实也是可怜,要是她真那样绝情地走了倒也罢了。怕只怕是匪徒有心,被人掳了去了,或是卖了去了,可就要遭大罪了。 金氏还在呼天喊地,那声音将怀中的婴儿吓哭:“留下这可怜的儿没了妈呀!可怜的儿没了妈呀!” 李春仙看着金氏怀里嗷嗷大哭的婴儿,不耐烦叫停金氏:“好啦!别哭了,我去找!是死是活,那都是一条人命。” 金氏坐在炕头,仰起一张全无血色的脸,絮絮叨叨道:“春仙啊,咱爹叫你回来,属实是没有办法的事。咱们家若没了你,一家子都要饿死去。你可不能和马儿似的...” “嫂子你别说了。我去找。”李春仙连哭都没有功夫,她站起身来,只得打起精神去找失踪的马儿。 第9章 寻马1 次日清早,正是镇上赶集的日子。李春仙趁着人多,四下就打听起马氏的下落来。从村头,一直问到镇上,竟一丝音信儿也无。按说马氏拿着粮票去换钱,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路上怎会遇不到熟人? 李春仙垂头丧气往家走,正遇上同村二队的婶子余钱氏。 余钱氏现在是社里的生育冠军,已生育六个姑娘一个儿。 几年前,她的婆母还在的时候,对她是一万个不满意,见人就唉声叹气:“一代代不行了!我可是生了十个!我这媳妇总是不行,也不知道是哪里亏着她!” 余钱氏在婆婆的丰功伟绩下活得阴郁,脸垮得和那布袋子似的。 去年余钱氏的婆母死了,她这二年才活出自在来。她的几个姑娘在社里很能吃苦,挣出来的工分自然就多。她不似从前丧气,珠圆玉润的身材便是最好证明。 余钱氏坐着驴车,远远就对李春仙喊道:“罗家妹子!妹子!”她因大肚而无法尽力挥手,于是在声音上使了力气。 李春仙停下,陪笑道:“婶子上哪去?” 余钱氏笑说去看她怀孕的大女儿,而她自己肚子也圆滚滚,大约嫁到县城的姑娘条件不错。李春仙瞧着她的肚子,道:“婶子你可真能!哟,你肚子里这也六七个月了吧?” 余钱氏摸着肚子,笑道:“这是最后一胎了,都说瞧着是个儿子。这回再生个儿子,兄弟俩有个照应,我也满足了。哎哟哟,我可是再也生不动了,家里开枝散叶,现在就要等我的好儿媳咯!”她又盯着李春仙的肚子,笑道:“你也成亲好些日子了,怎么还没怀上?” 李春仙道:“他在矿上忙建设,我也在水库上劳动,没有时间哩。” 余钱氏瞅了李春仙一眼,道:“你也太劳碌命了。要我说,你们不要信什么新社会那一套!就好比人们不能离开土地一样——再新社会新思想,谁能离了土地?再新社会新思想,女人就不生孩子了?你呀,还是劝三丰回家来收收心,夫妻俩二三年抱上一窝。咱们这土地风水好,你这身体看着又好生养,生她三五个姑娘三五个儿,三五年就有人定娃娃亲,十来年嫁出去,强过你天天受这劳苦。” 李春仙道:“我在炕上坐不住。” 余钱氏道:“习惯就好了!妹子!” 李春仙满心想着马氏,也没工夫闲聊,便直问道:“婶子从哪条路过来?我家的弟媳去取粮,还没有回来,不知道你瞧见了没有。” 余钱氏做了个鬼脸,将一张大脸凑过来,一口蒜味直冲李春仙的鼻子:“妹子,别怪我多嘴。你那弟妹可不为别的,就是浪了心哪!东河货郎家的小子,到了咱们村就好蹲在村口上,也不进来,也不出去,是为了什么?为了瞧你那好弟妹!五丰常年不回家,你那弟妹在家也待不住。你在水库上不知道,早有人瞧见他两个在后湾偷摸着讲话哩。” 这桩事儿李春仙也隐约有听闻,但马氏也曾经解释说只是货郎迷了路,她给指了一手。马氏在家,只知低眉顺从,性格又腼腆朴实,李春仙觉得她绝不是那样人。李春仙于是为马氏说好话:“马家妹妹我清楚,不是那样人品。” 余钱氏白了李春仙一眼,道:“那这就是我胡说了?也是别人眼瞎了?你们这一家子,就是怪。男人不着家,这女人又死心眼。”叹了口气,又道,“货郎是东河镇上的人,你若想找,就去看看”说罢,敲着驴肚子,径直去了。 李春仙心里乱如麻,但她还是决定去东河镇上看看。脚下没有代步工具,她穿越二三十里路的田埂子,来到了东河镇的供销社附近。 货郎都要到供销社这里销货取货,她想着蹲个幸运。 一直等到夕阳西下,李春仙饿得头晕眼花,也没有什么收获。正当她准备返身回去时,一个低矮的货郎出现了。他的扁担沉甸甸的,可脚下步伐却很轻快。李春仙认出那就是常来村里的货郎。她悄悄跟上去,货郎终于在一处院落停下了脚步。 隔着土砖的缝儿,李春仙看见一个女人从屋里迎了出来——正是马氏。马氏和货郎并无半句话,二人一见,互相点了点头,也就准备进屋去。李春仙震惊之余,不防备脚下一滑,把一堆的苞米杆子踩塌,引起了二人注意。 货郎急忙开了门,问道:“是谁?” 李春仙犹豫了一刹那,终究还是探出头来,朗声道:“是我!我来寻我妹子。” 马氏自然听出了李春仙的声音,可她没有出来。 货郎道:“这里没有你的妹子。”说罢就要关门。 李春仙隔着门叫道:“妹子!妹子我只问你一句话,孩子你要不要?孩子没了妈呀!” 那关上的门又重新打开,真真切切那就是马氏。 马氏将李春仙拉进来,顺着磨盘就跪下去,慌得李春仙急忙将她拉起来扶坐在磨盘上。马氏泪眼婆娑,道: “嫂子,我该死呀!” 李春仙道:“我今来只是问个缘由,并不为抓你回去。你只实话实说,有什么困难,我们再商议。” 马氏断续哭着,嘴上又有些口吃,但这并不妨碍她想倾诉的欲望。 她捋着舌头,道:“嫂子,我六岁上死了爹妈,叔婶不待见我,动不动虐待我,你瞧我这手臂,都是他们造的孽!早先,他们要卖了我去,我不从,跑到渠里失脚落下去,几乎没淹死!天可怜见,我顺水漂到这里,爹把我捡回去。我伺候爹,伺候五丰,不求有个好出路,只求能过两天顺心日子。可爹看五丰找不上媳妇,就打上了我的主意!我才十四啊!我连那事儿都没走顺,就给他们留了后。嫂子!亲嫂子!我这也算是报答他们了他们的救命之恩了!我也不怕告诉你。我和货郎早就有情——货郎对我好,知道心疼我。我吃不饱的时候,唯有他还愿意给我带口饭。嫂子,求你心疼我!我只想过个正常日子!我的命,够苦了哇!” 马氏压抑着哭声,眼泪几次留到她的嘴里,连着她的口水一起滴落下来。 她用唯一的一只手胡乱地擦拭,整张脸像是刚从母马的子宫里拉出来似的。 第10章 寻马2 马氏这一席话,让李春仙也陪着流眼泪,她知道罗家的日子有多么艰苦。可她是新来的媳妇,不知怎么处理这种事情,唯有问 “可孩子是你亲生的呀,你也不要他了吗?” 马氏连连摇头,仿佛这孩子是一只鬼:“那是五丰借我肚子留的后,那不是我的孩子!我瞧着他,就好像瞧着一个要我命的小鬼儿!” 春仙叹了一口气,心乱如麻。 马氏又哭道:“嫂子,你是个好人!你既来了,我也给你说个明白话儿——前儿是他用货担子把我偷偷运出来,为的就是不声不响,骗过人去。我二人已经商量好,明儿就离开罗余,走远远的再也不回来——你也别说见过我,这就是咱俩的情分了。我知道我这一走对不住你,等到我安顿下来,我定日日给你请神,日日保佑你大富大贵。” 李春仙没想到马氏这样坦诚,更让她不知所措。李春仙道:“可你这样走了...” 马氏又一噗通跪下去,连着年轻货郎也跪下,二人道:“嫂子,我们二人再无什么亲戚,今天话说得这样坦诚,就是拿你当亲亲的亲人!好嫂子,你只一句不知道,我俩就有了活路!” 李春仙犹豫着。她心里是想放了马氏去,可马氏又不是她养大的,也不是她捡来的,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这个权利。 马氏哭道:“嫂子,我在那个家里,终归只有一条死路。你若不可怜我,我现死在这里,也比那里强!”说着,就拿头去撞磨盘,慌得李春仙急忙拦着她,一叠声安慰起来。 哭罢了,说罢了,李春仙也无一丝力气了,她似一缕魂一样,蹭了一个驴车飘着回家来。 金氏凑上来,问:“你可找到马儿了?” 李春仙闪躲着金氏的眼神。作为唯一的知情人,此刻她不知道要将马氏的幸福和全家的利益哪个放在前面。 金氏一看,就知她必定是找到了马儿。金氏道:“她可是说我们对她不好,所以她要跑?——妹子,你别被她骗了。她快饿死的时候,我是挤出奶来喂她,这才救了她的命。救命的恩情都不记得,她还算是什么人?” 李春仙盯着金氏。 金氏冷笑了一声:“妹子。若你不肯说,我并不怪你。只是五丰若是回来问你要媳妇,那时候你必得有个打算。” 是啊,马氏的命是金氏救的,她又是五丰的妻子。在这个家里,她是距离马氏最远的人,她无权决定马氏的处理权。因而她犹豫了半日,只得吞吐道:“马儿也是精神不好,所以才跑了。也许我们可以叫她回来,再好好劝说劝说。” 听闻马氏确实是跟人跑了,金氏一改往日萎靡,暴跳如雷起来:“她还不是忘恩负义?说得好像是我们逼她似的。爹把她从渠里捡回来,是我亲手给她擦洗,给她喂饭喂菜,保全了一条性命。自她进门起,我照顾伺候着她的恩情,难道就白付出了吗?更别说,她是偷汉子,辱没祖宗,弄坏我和你的名声。” 李春仙拉着金氏道:“嫂子!你低声些,我是来同你商量,你闹大了不好。” 金氏道:“不成,这事定要严肃起来!既然找到了,再不能叫她跑了!” 金氏就把这个事情马上汇报给了公公罗大疙瘩。大疙瘩当即就表示这事由金氏全权代理他去做。 李春仙没想到一向软如病鸡的金氏有这么大气力!她宛如满身力气的老母牛一样,拿出当家主母的身份来,又去同族叔伯家喊了几个婶子,气势汹汹要李春仙带路去找马氏。 李春仙拦道:“嫂子!你发动这么人干什么!咱们自己家的家事自己解决便了!” 金氏道:“我是大嫂子,寻常什么事情都能商量着来,这有碍面子的事情拖不得,你快带路吧!” 李春仙低下头,道:“我不去。” 金氏道:“你不去,五丰回来怎么看你?三丰回来怎么看你?你也说了,咱们自己家的家事,自然把人找回来关起门来商议,断不能叫她在别处丢人!” 族里婶子妈子附和着,李春仙才后悔不应说漏嘴。现在骑虎难下,她只想着先把马氏劝回来,实在不行,还可以离婚嘛!——李春仙从水库的学习班听来的时兴词汇。 破旧的院落里,正在收拾行李的马氏被一群人堵在了门口。马氏那清澈的眼睛里霎时布满了泪水,那是恐惧的泪水。 纤弱如风中稻草的马氏被一群女人撕拉着,捆绑着。透过这群女人,马氏只不可置信地看着李春仙,仿佛在无声质问着李春仙。 李春仙的良心无法去面对这清澈的眼神,她在躲闪。马氏终究被推推搡搡地捆上了驴车,一行人叫骂着、哭喊着就这么向着梨花村走来。 一向沉寂的梨花村,满村都因为这一件大事而激动着,哪怕这件事和他们毫无关系。 金氏的意思,是先饿马氏一个晚上,明天再商议怎么办。现在虽说是新社会,可这样作奸犯科的事,家族比社里更有处置的权利。她言辞锋利,且略带自豪。这么多年,她都是设里的边缘人,从不曾在社里有机会发声。今日她仿佛因为终于参与了社里的事务而感到分外激动,丝毫不顾及窝棚里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弟妹。 李春仙想要送些菜团子给马氏,毕竟马氏已被折腾了一整天。但金氏绝不允许,她道:“她要不先说出个软话来,谁也别想着给她吃的!” 那一夜,李春仙怎么都没有办法合眼,她翻来覆去,心里好似吞了万千只刺猬。 凌晨天刚亮,她下炕准备去看看马氏,隔着门,却发现马氏已经吊死在窝棚里,吊死在李春仙亲手修整的窝棚里。 马氏那空空的胳膊袖儿随风飘荡着,如她那淡薄而无主的命运。 金氏对着马氏的尸体,嚎了整整一天。她脸上一滴眼泪也无,声音却响彻整个村子。 李春仙带信儿去给五丰,请他回来主持葬礼,五丰却道:“师傅喊我做的活儿十分要紧哩,你们做主埋了就是了。” 马氏死了,这场审判没有了主角,社里也就安静下来。 罗家闹得沸沸扬扬,最后以死了个人结尾。这事就好比宁静水面上飘下一片柳絮,在村里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 第11章 大风刮大丰 在给马氏上最后一炷香的时候,金氏看着出嫁的队伍,喃喃道: “原想着马家妹子能好好生下一窝崽,振一振家里的香火,只可惜死得这么早。真可惜。”她又抬头对春仙说,“春仙哪,咱们家就看你了。” 李春仙抹了一把眼泪,不知是哭自己,还是哭马氏。 大概老天爷都忙着为马氏悲伤,所以这个冬天没有等来一场雪。春仙的心比空气还干燥,好似一颗虚空的爆米花。 马氏没有碑,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土堆是她的最终归处。 因矿队行程经过梨花村,三丰在正月回了一趟家。 听闻了马氏的消息,三丰也没再说什么,仿佛只是听别人家的故事一般,他叹了几口不轻不重的气。 三丰是晚间回来的,次日清早他就要归队去。春仙都没来得及将家里的困难给三丰说完,三丰就已经鼾声如雷。临走前,三丰只说下一句: “春仙!苦了你!” 一句话,轻飘飘的,还没一粒谷子重。 李春仙心里想要挽留他,可自强自尊让她张不开那张嘴。她心里明镜儿似的,知道丈夫对她的情分绝没有他嘴里的前程重要。她不想低着头祈求无情之人的情分,那太过自轻自贱。 在看着三丰远去时,她心里压抑着的那些痛苦,已然发酵变质。她在心里说:“罗三丰,你尽管去,你尽管无情。我只当这里从此姓了李!” 三丰来时候,搭包里只带了三个窝窝头。走时,也没能给春仙留下半毛钱。久别重逢的这次相聚,既没有给春仙带来物质的补充,也没有带来情感或者其他方面的幸福。 这年二月,李春仙发现自己怀孕了。 怀着肚子,家里却没有一口补品。没有补品就算了,连粮食也没有一颗。金氏去社里转了一圈回来,空着手低着头,显然没有什么好消息。窝在自家的土屋子里,李春仙饿得头晕眼花。 现如今罗家已是山穷水尽,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李春仙只能去求求娘家。 东河镇向来有“哭嫁”的传统,嫁人的女子要跪在母亲的面前,哭湿母亲的鞋面,方才算是孝顺。李春仙出嫁那天,草草磕了个头就出门去,傧相都拉不住。继母因此在村里没有面子,直言断绝了和李春仙的母女情分。 李春仙挺着肚子,求继母能舍给一袋粮食,好歹先过了这个春天。 家中继母做主,老父亲蹲在一旁连个宽解的眼神都不敢给李春仙。 继母听了李春仙的话,冷哼了一声:“听说你在梨花村当家做主,日子十分亮堂,我还寻思着过两天去求你帮忙呢。” 李春仙道:“谁都有个磨盘压手的时候。你舍给一袋粮食,到底也是为了你的外孙。” 继母扶着八仙桌剔牙,上下打量她道:“外孙?谁的外孙?你现下倒是肯认我这个妈啦?” 李春仙咬着牙,问道:“你确切说明白,到底给不给借?” 继母道:“一家人说什么借不借的——但你哪里认得我是谁?你出去看看,朝着大路磕头的乞丐鬼,也还知道喊几声好听的呢。” 李春仙气得没话,一扭头走了。走了半里地,后面追来了大弟。大弟道:“大姐,爹让我给你二斗粮食。你莫怨恨妈,我们也吃不饱。” 李春仙摸了摸大弟的头,咬着嘴唇道:“来年一定还你。” 春仙知道,大弟不骗人,这二年的收成都不好。听水库上的人说,就是最先进的东河镇,去年报上去的粮食产量都锐减。各家各户的自留地都收回公社去,依然保不住公社的目标。 二斗发了芽儿的粮食,都舍不得磨成面,直接煮来吃。水开没多久,李春仙没管别人,先把自己喂得饱饱的。只可惜,吃下去的粮食没能转化为营养,反倒还折磨得李春仙夜不能寐。平躺在炕上,她都觉得天旋地转。 早先托人写给三丰的信,流浪了好几个月才到三丰的手里。三丰这才知道了妻子怀孕的消息。三丰东拼西凑,借来了几张钱托人带给妻子,指望这钱能助妻子度过这个秋冬。 钱还没有到,罗大丰先去世了。 大丰瘫在炕上这二三年,腿上的疤子就没好过,除了叫媳妇的名字来伺候吃喝拉撒,连话都没有几句。大丰那干瘦的腿好似一截烧干了的枣木,唯有那烂了的疤子周围,鼓起些黑色的组织。 那天夜里,秋风呼啸,来往的东风钻过着屋子里的裂缝,家里到处都是凄凉的鬼叫声。在这呼啸声中,金氏听见大丰好像在叫她。她不耐烦地翻个身,道:“大半夜的叫什么!” 大丰的声音又格外大了些。 金氏一咕噜坐起来,在黑暗中对大丰哭道:“我的爷,你又要做什么!吃不饱穿不暖,连睡觉你都不给我清净!” 罗大疙瘩醒了,但他不搭儿子儿媳的话儿。 两夫妻拌了几句嘴,金氏也再不理他。后面只听大丰嚎了几声“妈”,也就再没声音了。第二天他们起来一看,大丰是眼睛也没闭上就去了。 李春仙卖掉的那个榆木木材,又转手买回来给大丰做棺材。罗大疙瘩心疼地说道:“谁知他竟比我先躺到这榆木上!” 不知是心疼儿子,还是心疼榆木。 李春仙心疼钱。木匠打棺材,道士要念经,罗家的长子去世,花掉了她丈夫给她养胎的钱。 送别过叔伯宗亲,李春仙无力地倒在炕上,看着嗷嗷待哺的一家人,深感自己嫁到罗家,宛如掉入一个无底的枯窖。 她无数次想着要跑,她有可以跑的理由。 她知道,以罗家现在这个样子,她跑了也不会有人道德谴责她。只是看到嫂子一家那悲惨的眼神,她又只能强撑下来。 现在,她怀着身孕,跑也跑不得,这里是她唯一的家了。 无数次她怨恨自己的善良,无数次她怨恨自己的要强。 跑不了,到底还有个死。 李春仙干裂的嘴唇舔了又舔,她想:“我买老鼠药来,毒死这一家子。我也把老鼠药吃了,干脆大家都别活。绝了老罗家的户,让罗三丰一个人逍遥去吧!” 她的愿望不知被哪路神灵听见了,罗大丰的头七才过不久,罗老汉也去世了。也不知是饿死了还是老死了,反正他在睡梦里悄无声息地就走了。 第12章 求钱1 金氏见老公公死了,倒是没哭,只淡淡说道:“老爷子是个有福气的人,到底也没受罪,干干净净就去了。” 金氏佝偻着身子,一双大脚钉在地上,就好像从地底里长出来的什么巨大的怪物。这怪物向着李春仙张开了大嘴:“妹子,老爷子走了,这家里,就剩你和我了。咱们两个女人,怎么发送?” 李春仙道:“发送什么,扔出去埋了就是。” 金氏一听这话,立即就抽泣起来。一边哭,她的身子也一边抖索着:“妹子,你不能说这无情的话。咱们虽然穷,可也得要脸面。若说直接扔出去,别人骂我们不孝倒不是大事。只是以后咱们的孩子在叔伯宗族里,在这社里,还怎么过活?” ——想得倒是挺远,孩子们能不能活到那时候还两说呢。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金氏说的也不无道理。李春仙给出了解决方案:“不如你去找找你娘家,好歹借钱请了壮士,把坑开了埋人。” 大嫂子哭红了眼睛:“我娘家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前儿老母去世了,更没来往了。” 李春仙道:“好歹,你和你弟弟是一个妈生的。他总不能见死不救。” 金氏抽泣道:“没了老母,他认我是谁?——春仙,还得委屈你,上门向叔伯们求一求。不然,就算是把老爷子扔出去埋了,可咱们两个女人,连坑都打不开!” “怎么打不开?”李春仙抱着肚子坐起来,道,“穷就有穷的办法。” 那时虽已经是三月多,可地面还不十分开化。春仙举着锄头,一锄一锄地刨坑。忙活了一天,刨出来锅大的一个洞,埋人不行,只够烧几个土豆。李春仙倒是不气馁,她想,一天挖一点,一天挖一点,就算是挖到夏天,也总有挖开的时候。 可气温逐渐升高,老爷子的尸体在屋内放不得了,连孩子们都不敢再进堂屋去。 村里也常常有人来看笑话,笑着笑着,也就变成了赞叹。李春仙刨了几天,村里终于派了青壮年来,帮着打了洞;韩三爷拿出卖艺用的二胡,给拉了几个曲儿,就算是把人送走了。 李春仙道:“各位亲戚,我家也没有什么招待,本想让你们进去喝点热茶,奈何烧水的柴火也没有几根。我欠下你们的,惟有磕个头了!”她说着,红着脸面、挺着肚子跪了下去,慌得几个人急忙将她扶起来,道:“嫂子,受不起受不起。” 罗大疙瘩到底也没能睡上木头棺材,草编的席子裹起来,他就埋进两米多深的地底下沉睡了。 对于罗老汉与罗大丰的离开,这家里并没有人感到悲伤。 几个孩子不晓得死了爹和爷爷的痛苦,只觉得炕一下子大了,够睡了。对当家做主的李春仙来讲,那也是一件好事:给家里减去了口粮负担,也减去了情感负担。 借着家里死了人的由头,李春仙腆着大肚子去村里借粮食。 梨花村三十来户人口,能与罗氏挨上关系的,一只手数得过来。 要论亲疏关系,北口的罗长石家是可算是最亲的。论起来,他算是罗三丰的侄儿辈。如今他家是儿子罗小秋管家,掌家媳妇是小河镇上的邱家姑娘。 春仙拿着自己麦草编制的几个小笼子上门去串亲戚,邱氏正和邻居家小嫂子说闲话。 一见春仙,邱氏脸上的笑容忽然变得尴尬起来,嘴里连连说着请坐,身子却动也没动。 邱氏和春仙同龄。论岁数,邱氏比春仙大两个月。论辈分,春仙足足要大两辈。金氏喊邱氏是“侄孙媳妇”,但春仙明白自己是来借粮食的,话不能不软些:“凤花姐,听说最近你才生了,我来瞧瞧你。” 春仙放下筐子,先把肚子挺起来,为的是调动邱氏的同情心。她想邱氏才生产不久,她应当能理解春仙的难处。 隔壁的小嫂子先反应过来:“哎呀,我倒是听说了你怀孕的消息,只是你不常来村里,总也没见过。怎么样,一切还好吧?” 春仙对小嫂子点了点头,又对着凤华说:“都好。可毕竟是第一胎,我也不懂,所以我来和凤花取取经。” 凤花一眼也不看春仙,嘴里还是一连串地说:“二奶,坐。快坐,快坐下。”也不知春仙前面说的话她听到了没有。 春仙只得收了肚子,远远坐在小凳子上,陪笑道:“今日小秋不见?” 邱凤花道:“出门去找社长去了。” 就只说这一句,再没别的话。 春仙知道,大疙瘩和金氏曾在小秋家里借过不少的钱粮,一直也都没能还上。凤花对她这样的冷淡态度,是可以理解的。 春仙又陪笑:“小秋现在是社里的主力干将了。虽然小秋在咱们罗家辈分最小,但本事却是最大的!别的不说,光是算粮这活儿,一下就是十工分,你说,咱们社里,哪有第二人?” 邱凤花道:“二奶,我们农民家,不比你们家有个建设国家的工人。”说罢,又没了后话。 反倒是邻居家小嫂子又接上话题:“哎呀,说来农民苦。去年收成不好,今年到现在也不下雨。” 凤花这才接上话:“是呀。我们家那么多口子人,全凭着小秋一个人。社里有什么事情都得他去,又是卖力气又是陪笑脸,人人还觉得他占便宜。谁能知道我们家的苦呢?” 这一席话,把春仙想好的借粮食的说辞生生堵在嗓子眼里。凤花也再没主动和春仙再说一句话,只和小嫂子嘀嘀咕咕笑起来。 春仙见邱凤花实在不待见她,也不好就这么被干晾着,只得笑着告辞去:“我近来身子不好,听闻你生了,也没能来看看。家里没别的,这几个草筐总能用得上。家里还有事,我就不多留了。” 见邱凤花也并没有来送一送的意思,春仙只得红着脸,自己掀开帘子去了。 第13章 求钱2 春仙要去借钱的第二家,只得是癞子家。 平等的经济状况才会有平等的朋友,论困难,罗家第一,癞子家能排第二。 癞子刚从渠里回来。他虽口眼弯斜,但能吃苦。只是干得都是些杂活儿,工分总也不多。但癞子家人口少,故而肚子是饿不着。 癞子当着春仙的面,脱了一身的烂棉袄擦身子。他苦了一身的臭汗,不得不洗一洗。 癞子媳妇招待李春仙:“春仙,快坐,快叫我看看!”癞子媳妇的手就放在春仙的肚子上,一边摸一边道:“这都显怀了?” 春仙老老实实道:“元月怀上,算着得有四个月了。” 癞子媳妇道:“我瞧着,这一胎,必定得是个闺女!——我可说好了啊,我和你大嫂子有约定,这孩子必是我家的媳妇。” 春仙笑道:“还不知有没有那个福气。嫂子,我今儿来,是向你借些粮食过冬。”她说得直白,没有力气再陪笑。 癞子媳妇倒是不介意:“你不来,我也得去找你!”又道,“你们家那么多口子人,就靠你一个人养着,我想总是吃力些。但只最近我们被队里调去清渠,总也没有时间去看你们。” 春仙一听有希望,欢喜地说出自己的计划:“嫂子,你能理解我,实在是太好了。我向你许下:来年一定连本带利还你!” 癞子媳妇道:“说什么还不还的,咱们可是一家人!”她说着,又摸着春仙的肚子,叫春仙不自在。癞子媳妇紧接着说:“我这粮食,也不是借给你,就是借给我儿媳妇的。今儿你来了,咱们就结下这门亲,那粮食就是聘礼,这不是两全其美?” 癞子媳妇的意思,是要拿这些粮食去换一个媳妇。 癞子洗完了身上,借着水热,癞子儿子也来洗。她的儿子已经十岁了,还咿咿呀呀说不出个完全话来。 春仙心里直打退堂鼓,暗暗怪自己不该来癞子家,嘴上打哈哈道:“哎,我们家,总是没有生姑娘的福气。” 癞子媳妇却也没有气馁,还争取春仙:“你别怕,你还年轻,总能生出来。一个,两个,总会有的!” 春仙这下骑虎难下,只得告饶:“好嫂子,我不敢给你说大话。马儿的那一胎就恍了你,要是再生出来个儿子,我怎么有脸见你。” 癞子媳妇倒是十分爽快:“春仙,你什么时候想通了,尽来找我就是!” 从癞子家出来,春仙肚子饿得胃疼,酸水一次次涌上来。 一路走,一路数着别人家的梨花树,想着别人家闺女的出路。不知多少次,李春仙都想掉头回癞子家去,达成那笔交易。 “姑娘总是要嫁人,癞子家起码吃得饱。”这句话萦绕在她的心怀,捶打着她的思想,几乎就快随着饥饿攻破自己最后的心理防线。 “不行。不行。”她又劝自己,不行。 回到自家的黑窝棚,春仙最后的力气也用尽了。 恍惚中她感觉满屋子都被梨花占领。梨花挨挨挤挤,冲破了屋顶,覆盖了墙壁,一切都是白色的,一切都是饱满的。她也被这梨花占领,被这饱满包裹,身子轻飘飘飞到了天上去。 她正感到幸福,忽而从云层坠落,一阵惊慌之后睁开眼睛,却原来是做了几分钟的短梦。 金氏从堂屋过来,堵着门,将最后一缕光辉也堵住。她问:“妹子,晚上可吃什么?” 春仙反问:“有什么?” 金氏道:“没什么了。” “那就别吃。”春仙说罢,闭上了眼睛。 这个冬日,终究还是靠癞子家的接济度过去。癞子媳妇来送粮食,在黑暗中看着无力躺在炕上的春仙,道: “傻妹子。你呀,真是...”后半句她没说。 春仙耷拉着眼皮瞧了癞子媳妇一眼,道:“嫂子,我来年一定还你。” 癞子媳妇道:“我知道,你嫌我儿有些晚成,不愿说下那个话。咱们都是苦命人,谁还能嫌弃谁呢?说到底,不都是搭帮着过日子。你不愿意,我不逼你。你且等着看,我们家必要他们都高看一眼!” 这话说得铿锵有力,李春仙自愧不如。 癞子媳妇是个刚强人,自家那个样子,她却从没抱怨过什么。人前人后,即便是带着那有些痴呆的孩子,也把头高高昂起。 “嫂子,谢谢你。”春仙心情复杂,只说出了这一句话。 癞子媳妇道:“你宽心过日子,有什么话,我们后头再说。” 她把粮食放下去就去了。没有见证人,没有担保,没有立下什么字据,就把救命粮食借给了李春仙。 金氏送癞子媳妇出去,回来倒有些怪李春仙:“我说癞子家其实不错。孩子嫁到他家去,也不受什么苦...” 李春仙背过身子去,一言不发。 今年没有水,粮食就种不下去。熬过了惊蛰,老天连雷都没打一声。每日大太阳照着,土地裂开了口子,宛如一张张吃人的嘴。 癞子媳妇来探望李春仙,嘴里感叹:“我听说社里今年的标准也降低。可是去年就没补上,今年怕是更艰难。” 春仙道:“从去年到现在,没下过一场雨,没下过一场雪。渠里的水都干了,连树都快枯死。”又瞧着自己的肚子,“唉,我这样的身子,活不活得过今年也是难说。” 癞子媳妇问:“妹子,你怎么还任由着三丰在外面野着?这时候,他该把家里顶起来。” 春仙压着眼泪道:“嫂子,他若是有良心,心里有这个家,他就应该回来。可是他不回来。他知道,家里苦,矿上好。不瞒你说,我打定主意是不靠他的。就算饿死,我再不求他回来。” 癞子媳妇陪着哭了一阵,又说:“到底,他还是带了粮票回来。你藏好,无论如何,也先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春仙摸着肚子:“我这个家,再不能有个拖后腿的。这孩子生下来若是个残废,我只得弃了他去,然后我也不活了。” 癞子媳妇劝道:“现在农村苦,城里总还算好些。韩三爷家的闺女,说是嫁到城里去,依我看就是卖去了。这不,到现在没有回过门。可是我也不是说韩三爷的不好,现如今这日子,生个姑娘就比生个儿子强。” 两个人彼此沉默了一阵,可肚子却都咕咕咕响起来。分不下来粮食,春仙还得带着身子去挖野菜。癞子媳妇说:“今儿你就别起了,我替你挖点。只是我挖回来,你只自己吃,就别管别人了。” 李春仙的脸蜡黄蜡黄,一点血色也没有。几次她想着,孩子啊,你不要再吸妈妈的血了,你该懂事离去。可这孩子很顽强,它的心跳伴着春仙因饥饿产生的咕噜声,一声一声,催人的命。 第14章 那些孩子们 算起来,罗余已经连续三年欠收获无收,到处都有饿死人的消息传出。 在晒得干焦的沟渠上,梨花村的村民们已吃尽了余粮。再不来雨,人不饿死,也要渴死。 是老梨树延续了梨花村的生命。 有人将梨树砍了藏在地窖,时不时用来充饥。说来也怪,这梨树很能藏水,地窖里放了那些日子,树皮木质都还有嚼头,属实是好东西。 丰年,梨花村的姑娘们就以“人美价廉”出名,灾年自然又降了一等,六七斗粮食就能换一个媳妇。 有些城里做生意的钻了这个空子,几袋白面就带走一群姑娘,说是“介绍给城里人”。至于说这些被介绍的姑娘们去了哪里却没人知道,她们的父母也再没有追究过。 李春仙家里没有姑娘可以卖,也没有梨树可以吃,她饿得气若游丝。村口又传来吹吹打打的声音,李春仙分不清那是送嫁的喜乐,还是送丧的哀乐。她唯有在心里默默祝祷着,希望不拘哪一路神仙,听到她的请求后快快显灵,降下甘露。 可惜神仙并没有显灵,连春里最是顽强的野草,那一截儿才冒出来的小腰身,都软软地趴在土块上,枯死了。 罗家的大房长孙也和那草似的,被发现死在了一个土堆上。 也许是观音土吃多了,这孩子的肚子涨成了球,后来一连几天拉着肚子,拉着拉着就死了。这孩子被悄悄埋在他父亲的坟里,和众多被饿死的老弱病残一样草草处理。 金氏饿得连哭的力气也没有,只是喃喃道: “早走早好啊!早走早好!少受点罪啊!” 这天,李春仙和癞子媳妇在后湾子里挖着草根,等到她直起身子的时候,忽然裤子一热,一股子腥热哗啦啦流出。 癞子媳妇一看就知道李春仙要生了,一嗓子就广播了这个急事儿。三五成群的婶子嫂子们聚过来,在金氏的主持下,陪伴着李春仙分娩了她的第一胎。 她早已记不清自己生孩子时是什么感受。那段艰苦岁月里的分分秒秒,都是痛苦。生孩子不过是其中最普通的一种,没有什么值得特别记住的。 癞子媳妇把孩子翻来翻去,左看右看,孩子健康无舆,只是哭声略低。金氏却叹了口气: “又是个男娃。” 李春仙把自己一件破袄撕烂,就地做了一件襁褓。因为靠近沟渠出生,李春仙便给自己的大儿取名为“长河”,寓意河水永不断流,旱灾早早过去。 月子里,李春仙托人去给罗三丰送信。来人说,矿队早就离开了罗余,现下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李春仙唯有苦笑一声。 金氏不知道从哪听来的消息,说县城二丫子渠上有个姓王的大好人,因儿子身子弱,现在要重金求个替身儿。 金氏没有和李春仙商量,抱着孩子就去了渠上,回来的时候带着一口袋大豆。 李春仙早早就去沟渠挖野菜——说是野菜,也不过就是地底下枯了的草根子,嚼在嘴里没有味道,只管一口口地咽唾沫,把人骗饱。等到晚上回家的时候,李春仙发现孩子少了一个,仔细一对,是金氏的儿子四娃不见了。她问道: “嫂子,四娃呢?” 金氏背对李春仙坐着,怀里躺着马氏生的五娃。见李春仙问,她不回话。李春仙预感到什么,转到金氏对面,弓着身子问道: “嫂子,四娃哪去了?” 金氏一笑,从柜子里拿出一口袋大豆子。还没等李春仙反应过来,金氏的脸却又变了颜色——她嘴巴笑着,眼睛却哭起来,整张脸散发着一种令人惊心的诡异感。金氏就这样诡异笑了两声,忽然拉开嗓子嚎起来:“四娃!四娃呀!妈的娃儿啊!” 这老鹅挨刀子一般的声音倒把李春仙吓得一震。 “我原本是抱着五娃去的。”金氏在李春仙的不可置信的眼神中,绝望得如同一只木偶:“人家不要五娃,说五娃瘦弱没有福相。他就看上了四娃,他就说,要是给四娃的话,就能给这些豆子。四娃也不愿意,大喊着叫妈,可惜他再叫的时候,就被人捂住了嘴巴。他就给人抱走了。” “嫂子!你糊涂啊!”李春仙鼻子一酸。 “妹子,我没有办法。”金氏道,“我难道不心疼自己的娃儿吗?那么多娃儿,人家就看上四娃了。你说,我要不给他,咱们可怎么办?咱们不能饿死呀!” 金氏愣怔看着李春仙,终究给了自己一个巴掌,哭道:“我也心疼呀!我不是人呀!”李春仙慌忙拦着金氏,道,“明天咱们去要回来!明天咱们去要回来!” 金氏哭天喊地,数度昏厥过去。直至半夜,她忽然坐起来,道:“妹子,我梦见娃了,娃说在那家吃得好睡得好,叫我别担心。”说罢,就那样直挺挺又睡下了。 金氏的精神似乎是受伤了,她总是自言自语,又无端愤恨咒骂。黑暗的屋子里,她时常对着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磕头,神神叨叨,疯迷无状。从此后,孩子送往哪个王家,住在哪个村哪个店一概都再问不出来。 这孩子,从此就失去了音信。 但无论如何,有了这一口袋大豆子,家里终究好过了些。 长河不是什么神选定的孩子,他的降生除了给这风雨飘摇的家增加一张吃饭的嘴,没有任何作用。李春仙的血化成乳汁,养育着黑瘦黑瘦的长河,直到一滴奶也没有,长河就满嘴鲜血地咬着母亲的奶头。 不多久,李春仙的大弟传来丧讯:她的老爹爹去世了。 罗三丰随着矿队去了市里,本来女婿应该尽的那些丧仪,他尽不到。李春仙背着长河去送老爹爹最后一眼,却被继母劈脸一口唾沫赶了出来。 李春仙本就一肚子的委屈,借着这个劲儿嚷起来:“我爹死了,我做女儿的,怎么不能进去磕个头?” “你个丧门星!”继母的麻衣抖动着,嘴巴就似机关枪,“自打你嫁出去,我做爹妈的,没吃过你一口饭!你大弟结婚的时候,你半个子儿没有,却还连汤带水地拿了那些东西去!如今你爹死了,你空这个手来磕头?你长着一张空嘴作孝女?亏了你有这个脸面!” 继母说的,倒也都是实情。 穷急了,哪有亲戚,娘家就此断了往来。 第15章 求生1 长河出生于九月底,他顽强地在母亲的肚子里待到了足月。可是外面的世界比母亲的子宫要残酷多了,他逐渐连母亲的血都吸不出来,饥饿让他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他满月后,罗余进入了冬季。 随着越来越冷的天气,李春仙逐渐丧失生的信念。 有一天她拉着大嫂子金氏的手,道:“嫂子,咱们这辈子有缘,做了妯娌。到底死在一块儿,也好。只是下辈子,别在一起。” 金氏眼睛发直,连席子她都一口一口吃光,到此,她也两天没吃东西了。她甚至听不到李春仙在说什么,连点头的力气也没有,只是等死。 寒风呼呼地将破门吹开,吹进来一股子冷风,把李春仙吹了一个寒颤。恍惚间,她又做了一场短梦,她梦见了满村梨花盛开,她站在梨花树下,儿孙满堂,高屋阔院,好不神气。 这是她嫁到罗家前,设想的一个美好结局。 现实太残酷,她的梦最终只成了一个梦。 她于是苦笑了一声。 这声音还没有心脏震动的声音大。 咕咚、咕咚,心跳声好似李春仙生命的倒计时。 生与死,男与女,现在和未来,都无所谓。春仙感觉自己的身子轻盈如羽毛,被梨花包裹着,飞舞着。 她迷糊着想:“真好,这梨花真白,像纸钱一样。等我死了,到底也是没有纸钱。用这梨花当纸钱,也有意思。”李春仙缓缓闭上了眼睛,等待下一阵风把自己送走。 咕咚、咕咚,心跳声越来越弱,她逐渐听不到。 “下雪了!”一声呼喊将李春仙叫醒——原来是金氏忽然一骨碌爬了起来。 李春仙还以为金氏又发疯。 “下雪了!是下雪了!”金氏用尽全力地呼喊着,连滚带爬地跑到门口,用手接了一片雪花,递给李春仙道:“春仙!你瞧!不是梨花,是下雪了!” 李春仙被金氏一叫,忽然感觉魂魄被拉回了身子。她精神恢复些许,撑起身子往外看,院子里果然已经薄薄积了一层雪。 “下雪了!下雪了!”远处传来村民的喊叫,一声叠着一声,好似一场巨大的戏剧。 这不是做梦,也不是金氏发疯,是真的下雪了! 旱灾结束了!罗余迎来了第一场雪! 李春仙激动地从炕上滚下来,趴在门口张大了嘴巴。雪花落在嘴里,甘甜如蜜,用手刮来一撮,混着泥土吃下去,比炒干面还香! 孩子们也醒来,趴在地上和猪舔食一般,贪婪地吮吸着老天的恩赐。 李春仙和孩子们抱在一起,看着大雪下了一夜。大雪从凌晨下到中午还不肯停,从霜粒下成雪晶,从雪晶下成雪绒,最后在地上聚集,变成厚厚的雪被子。 大雪足足下了三天,村民们的呐喊声也足足响了三天。 三天后,罗家的顶梁柱罗三丰才出现在自家门口。矿队日子也不好过,终是吃了散伙饭。但矿队还算有良心,补了几个工钱,罗三丰全数拿回家来买粮食。 家里几个孩子已经等不及三丰打开包袱,隔着布袋子就开始啃食干粮,像一群饿极了的疯狗。 不见妻子李春仙,罗三丰问起来。 金氏一边吃,一边噎着脖子喊:“弟妹去社里领救济粮去了!你去社里找她!” 三丰匆匆出门,一顶头就看见李春仙背着长河远远走来。 李春仙自然也看见了门口的罗三丰。一瞬间,春仙心里的委屈、怨恨和难过都涌上来。她张着嘴想说些什么,但那些话都尽数化作眼泪溢满眼眶。 她的眼泪太多,看不清前路,于是她干脆蹲在地上,向天张着嘴嚎啕大哭起来。长河被这动静惊醒,也张着嘴嚎。他瘦得和猴一样,又大又黑的两个眼睛凸起来。 新婚时才见过的健康如牛犊的妻子,此刻干瘦得好似一截枣木,三丰上前来抱着妻子,也陪着流泪。 “你还知道回来!你才回来!你现在回来做什么?”她捶打着罗三丰的肩膀,道:“你去外地流浪算了,还管我们作什么!” 罗三丰急忙从怀里取出两张大饼,他从县城买来贴身藏着,为的是能给妻子热热吃一口。 李春仙饿坏了,拿着大饼,也顾不上哭,也顾不得放下长河,三口并作两口,两张大饼说话间就没了踪影。 两张大饼,就消除了这两口子之间大多数的怨恨。 回得家来,罗三丰从包袱里取了黑馒头来给长河,长河还没开始长牙,吃不动这黑馒头。李春仙用石头碾碎了馒头,放长河在桌子上小鸡啄米一般地舔食。 长河认不得父亲,一双眼睛瞅着三丰。三丰一动,他就吓得一颤。三丰想要抱抱他,只可以一接过来,他就哭个不停,怎么都哄不好。 李春仙只得搂着长河,一面在月色下和罗三丰诉说苦难,一面抽抽搭搭地哭:“你从不知心疼我的苦,几年了你不曾回来。” 三丰木讷,喃喃道:“我何曾不想回来,只是矿队总是离不开。你看,矿队一散,我马上就回家来。” 李春仙盯着丈夫,道:“哪里是离不开——矿队总比家里好。我知道。” 三丰不同意:“我从不曾忘了你们。你这话说得伤人心。” 李春仙抹了一把眼泪:“要说伤人心,哪有你厉害。我自打嫁给你,哪里过了一天好日子?你这硬心肠的男人,我们娘儿们多早晚死了你都不晓得。” 三丰把衣裳脱了去,身上深深浅浅留下些伤痕:“打矿可苦。有些人不愿意跟着矿队走,也就回家去。我留在矿队上,技术工分总是多些。你瞧,这些钱,我自己不花,都拿回家来给你。” 女人总是好哄的。一叠救命钱和两三句软话,就让李春仙暂时忘却了三年多来的痛苦,甚至忘了不久前她差些饿死。 无论如何,三丰一回来,春仙感觉痛苦如寒冬般过去,幸福就好似春日一样在眼前。 夫妻两个互相埋怨一阵,总归是别后重逢,不胜甜蜜。后半夜沉沉睡去,直睡到了日上三竿。 第16章 求生2 春日来临,大地化冻。三丰来家,家里总算有个主心骨,村里那起子人,也不敢十分轻看李春仙。连一向头脑不清楚的金氏,脸上都有了笑容。 金氏笑呵呵道:“天灾结束,三丰也回家来,咱家的日子眼见就好起来。你们两个感情好,这些日子可要用心生几个娃儿出来——最好生上三四个女娃,咱们家可就振兴有望咯!” 金氏连“振兴”两个字都说出来,倒把李春仙惊到:“嫂子,你如今都会说这时兴的词儿了!” 金氏道:“怎的不会?我听过就会!你别看我眼瞎耳聋,又瘸又拐,我可是命硬得很,等咱家兴旺起来,一切新东西我都能学会。” 说起新东西,前几日村医来普及防疫知识,曾给三丰说起县里的新闻:“如今矿队又在县里组起来,正在招人。听说市里研发了新机器,那玩意打矿可比人工快多了。又说矿上如今是市里统管,可是正规军哩。” 于是三丰兴兴头头想回矿队上去,好几次开口想征得妻子的同意,可李春仙总是不接话。这几天,三丰嘴上又挂着。 三丰道:“组织上需要我哩!再说,我在家赚的工,还不如在矿上多。灾年过去了,矿队上有钱拿,总还算是个保障。” 李春仙赌气般扭过脸儿道:“你说得好听!可是家里没个男人,你叫我怎么过!本来村里就嫌弃我一个女人家,分东西总把我排末尾。你要去矿上,又是你一个人吃饱了,当是全家都不饿。” 三丰道:“你不要见识这样短浅,我...” 李春仙生气道:“谁短浅,谁短浅?我从前也是水库大队上的妇女主任,你别瞧不上我。我要去了水库,我也饿不着。左右这一大家子是你姓罗的事情,我也再不管!” 三丰见李春仙生气,又软下语气道:“我先去探听探听,果真不好时,我就回来。若错失了这个机会,以后可就后悔也来不及。” 李春仙赌气背过身去,再不理会丈夫。 次日清早,三丰又来缠。李春仙其实有些动摇——丈夫说的话也并无道理。土地有限,收成就有限。在这场大旱中,若非有矿场的补助,这家几乎要绝口。 李春仙只是恨自己不是个男人——要自己是个男人,她也愿意出去闯一闯,干一番事业。 只可惜她是个女人,承担着社会给她的哺育全家的责任。 闹了一阵子别扭,终究三丰又一次提包上路,去了矿队。说到底他不热爱土地,他的力气总也不愿意用在土地上。李春仙知道,强留着他,也没好处。 这次倒比上次强,三丰还知道三不五时地托人来个口信。李春仙心里骂道:“来不来信有什么区别!” 金氏的情况稍好些,能在家经营孩子,李春仙便响应社里的号召,努力投身在土地劳作中。 “我虽不是个男人,也强过一个男人。”李春仙暗暗发誓。 李春仙干活从不惜力气,练就了一身钢筋铁骨,是生产队里出了名的拼命三娘,人人都晓得她的名号。 为了弥补家里没有男人的短处,也为了能与男人平起平坐,李春仙习惯性模仿男人的动作——有时翘着二郎腿嘴里啷哩啷当地唱着曲儿,有时在腰间拴上一个烟袋子。 李春仙的皮肤黑亮,腰身粗壮,她身上再也寻不到当年头上穿着红绳的姑娘的影子。后来她索性减去了长发,穿上了男装。只有耳朵上扎着的两只银环,是她作为女性最后的倔强证明。 可这时她不过也是二十来岁的年轻媳妇。 卖力的劳动收获不了对应价值的粮食,春仙只得收获些别的来支撑自己——赞美和表扬虽然不值钱,但那是春仙的精神粮食。为了收获更多的赞美,她就更加不惜力气,过强的劳动也使她患上了这样那样的病痛,每夜从梦中疼醒,也不敢喊出一声来。 个人劳动的工分实在有限,李春仙不是没有想过别的办法。 长河逐渐长大,到了他也勉强能帮着操持土地的时候,李春仙终究又回了水库一趟,希望能在水库上再谋求个生路。 技术工分比劳动工分要高许多,她想换个出路试试。 当初的妇女班的班长,如今已经是水库上的二把手。李春仙一双粗壮而干裂的手拉着班长,求班长看在儿时结伴的情分上让她有个工作。 本是扫盲班中的最优秀的两个女青年。此刻一个端坐办公室气质斐然,一个黑瘦老妪满眼哀求。 班长大约也是念着曾经的情分,推荐李春仙去做个计数员。可惜多年的困顿已将李春仙的灵气全磨光,早年学到的字儿和技术都忘了去。一双粗壮的手已经捉不住纤细的钢笔,短而糙的指头也拨不动那油润的算盘,更遑论一笔一笔地算着细账。 磨蹭了几日,手底下的功夫总也没见长。 且她心里不是惦念着长河几个孩子没人看管,就是记挂着村里几分自留地。来往七十公里的路程,一个月她必得回去好几次。总之,一切为了生计的繁琐事情将李春仙的心填满,她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学习,去成长。 一连好几个数据都搞错,思想理论学习也跟不上,班长终于客气请李春仙离开。 李春仙拉下脸面来,求情道:“家里困难,孩子们都小。这个情况您还要多担待。今后我一定更加认真!” 班长摇头道:“春仙哪,如今不是从前了,稍有不慎就要落后,更别提你闹出这么多的错误。组织上,不是完全不考虑你的情况,但你的心不定。心不定,事就不能成。更何况,现在有几个学生还要来实习,你这个岗位必须要空出来。” 年轻人长了一波又一波,空位子就那么几个。班子的面子再大,也不能让队里的人陪着李春仙成长。带着水库上补贴的几张布票,李春仙耷拉着脑袋回到了家。 李春仙终于意识到最好的青春年华已随风逝去,她注定只能是个操持田地的农妇。 第17章 求生3 长河八岁了,一颗牙扔在屋顶上,他假装仰着头看,其实耳朵在听别的事。 罗家老宅这里不远处搭起来一个戏台,每天都在演绎着同样的戏码。村里略是有头有脸的,都轮番站在台上念他们的自我检讨。 最有文化素养的是韩三爷,从前他又会写又会唱又会拉二胡。后来他的二胡被切了丝儿,每天挂在脖子上游街。都说他吹拉弹唱是资本主义情趣,他游街后就站在台上检讨自己的贪图享乐的思想问题。 然后是罗小秋和邱凤花。曾经在队里,他们的工分赚最多。现在他们为自己没有自觉同工同酬而反省。他们那新修的两间砖房,现在存放着社里的工具。他们一大家子人,只挤着住在那间老旧的上房里。 余钱氏是最可怜。她为小儿子娶亲的时候稍微高调了点,说到底也就是多煮了几碗糊饭。大约是笑得太开怀,最后给人举报。她不识字,每天都得重复那几句话:“我没有想到,我没有想到有些同志还没饭吃,我却给我的儿子那样铺张浪费。” 自然,社里也得帮扶贫困的。 癞子和春仙家,就是主要的帮扶对象。贫困的经济条件和特殊的家庭成员验证着她们的美德:她们不贪图享乐,不在意工分,也并不浪费粮食,一心为了建设公社而低调奋斗,她们是村里人学习的榜样。 春仙的故事尤为动人,那红小将说:“春仙婶子自从嫁过来,就展现出农民朴实的精神风貌。她并不嫌弃这一家子穷困,一个人操持着一个家。这样的奉献精神,正是我们需要学习的。” 癞子媳妇的稍差些:“她不嫌弃残疾人,不放弃残疾人,认为人只要抱着高尚的信念去劳动,就是光荣的。” 两个曾经不被村里人重视的女人,终于在这场洪流中抬起头。癞子媳妇和春仙原本还羞于回应,可后来,讲的次数多了,居然也就讲顺口。 为了说着更加感人,春仙夜里对着镜子把语气语速都调整好几遍。她是个绝好的苦难演说家。好几次,她把台下的老太太说哭了。 好光景过了没两年,忽然城里来了信儿,原来三丰在矿上说了不合时宜的话,已经划作右派处理。现在组织上在查他的事,有坐牢的风险! 春仙的演讲马上就变成了检讨。 现在她是右派的妻子,也算作右派。连同长河,都得戴着右派的牌子每天去游街示众。可怜春仙连右派是什么都不知道,也必须为这个身份而开展自我检讨: “我对不住大家,我对不住大家,我没看好家。” 春仙成了右派之后,每天都得去戏台点到。她从嫁进来,就没有了自己的名字,大家都喊她二婶子或者嫂子或者妹子。可现在,她连那些称呼都占不到,她有了新的名字: “那个右派。” 长河也有了新名字: “右派崽子。” 母子两个在公社就被分配了拾牛粪的活儿。 每天清早去点到,接受完批评,念完检讨,春仙带着儿子去外面拾牛粪。她长久地沉默寡言,干活不似从前积极,见人也不似从前活泛。一腔子自卑和茫然藏在她的眼神里,逐渐蔓延到她的腰,她的背,最后终于将她压弯。 长河不懂春仙的痛苦,他小,只要按时吃上饭,拾牛粪他也感到开心。 李春仙常常带着长河坐在东边的丘子上放牛、拾牛粪,一边干活,一边对长河讲那过去的故事。 她讲她年轻时的能干,讲她年轻时的光彩,讲她认命的不甘,讲她不得已的难过。 她讲满村的梨花不及她当年的英姿,漫天的梨香不能掩盖她的雄心。 她又讲说她已是谢了的梨花,唯留下些苦果。 饿着肚子的长河看着远处升起来的炊烟,把母亲讲述的那些苦难的故事当成饱腹的粮食,伴着树皮一口一口咽下去。即便已经听了很多遍,也已经耳熟能详、倒背如流。他都没有厌烦,因他知道,母亲也是靠着这些苦难的故事饱腹。 县里的广播在不断地播放世界性的新闻,去了县城的人回来眉飞色舞地讲说。听闻卫星上天后没有发现神仙,勘探队打开罗余山没有发现山神。 外面的世界飞速发展,春仙却在这没有光的黑屋中停滞不前。 任凭李春仙再怎么努力,这土地上就是种不出好粮食。这几年收成总是不好,连梨花都长得越来越差。 带着介绍信嫁出去的姑娘们再也不用熬那苦涩的梨膏,她们好似蒲公英四散,好似河流分支。 劳动力流失着的梨花村不能再以盛世美景出名,却在县里的贫困村名单上名列前茅。 村里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拿下生产任务。为了补充劳动力,梨花村的人们又十分热心生起儿子来。以至于从前生女儿才种树的传统,不知不觉改成了生下男孩才种树,为的是神女保佑人口繁荣如梨花。 这一年,三丰的政治问题终于被有了结果,他被证实没有说过那些话。全因他识字不多,让他照着念也念不明白,念了二三年,就被拨乱反正。可矿上却再不愿意要他,要和他划清界限,不得已,他转回家来。 夫妻两个的帽子虽然被摘了,但村里人看他们的眼神却还带着警惕。三丰和春仙是一对晦气鸳鸯,天天结伴儿去捡牛粪。 长河之后,李春仙又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取名长庆、长乐。双胞胎出生时万分艰险,生育之苦李春仙患上了严重的炎症。李春仙瘫倒在炕上,有时连上厕所都成问题。 春天没好好种,秋里自然也就没有好收成。领回来的粮食吃不饱人,而罗家的老屋还在持续塌陷。 生活的困苦不能将李春仙击倒,但身体的病痛消耗着李春仙的耐心和信心,捆绑她的行动,打击她的信念。 好几夜,她都不能好好呼吸,常常梦见马氏来索她的命;好几夜,噩梦惊醒后,她看着熟睡的孩子,有想掐死他们的冲动。 她疯魔了。 第18章 求生4 三丰的精神也濒临崩溃。他有时候成天哭,哭自己命苦。春仙气地骂:“你还哭,你有什么好哭的,依我看,你的命就是太好了!这样的日子,没有你,我过了十年多!你要哭,就对着你爹的坟去哭,别对着我!” 三丰没哭多久。后来听说矿上改革,招收熟练工,他就又背上包袱走了。春仙恨得把牙都咬烂:“你去!你去!你去了,这辈子别想再回来!” 他狠心,可她不能狠心。他把她拴在这里,可她没办法逃离。 金氏身体倒是稍有好转,这一向,就是她照顾着春仙。 某日,春仙睡醒来,见金氏不知从哪里去选来了几只梨花苗子,正颤巍巍地摸索着往后院里栽种。 李春仙道:“嫂子,你白忙活啥呢?人都活不起了,还管着树苗子。” 长久待在黑暗的屋子里,金氏一双眼睛已经瞎了。她努力看着外面的天光,呐呐道:“春仙哪,还记得你刚来家的时候,说人有干劲,就有将来。我瞅着你最近,总是蔫着,我想着种几棵树,叫你看着舒服些。” 李春仙听了,苦笑道:“人?我哪里还算个人?谁把我当个人?我比洞里的老鼠还不如。我是个母猪,罗三丰是个种猪,这里就是个猪窝。我生的这些猪崽子,迟早都被宰了去。” 金氏听了,沉默了一阵,又张嘴道:“春仙,你是不是恨我?” 李春仙不过三十来岁,可已被生活折磨得白发丛生,眼如黄珠。她从前最爱干净,可此时她全身散发着腥臭的味道,闻着作呕。她感受着自己脱垂的子宫,恹恹道:“有什么可恨的?是我上辈子欠的。” 她对世界已淡然。因为连付出恨意,也是一件很费力气的事情。 金氏喃喃道:“春仙,你别恨我。一辈子我转了好几趟给人家做媳妇、生孩子,我认命了,早就想死了。只是因为你来了,我才觉得日子还是能过下去。你没了,我也就没了。” 李春仙不想再和金氏说话。 金氏的今天就是她的明天。 金氏一张嘴,就好像未来的她在召唤现在的她。 长久的病痛折磨着李春仙,让她的身体和精神都备受煎熬。李春仙麻木于这无望的人生,无数次想到自我了断。 就这样不死不活地过着日子。春仙不能喂奶,金氏就熬了米糊来喂;春仙不肯哄他们睡觉,金氏就带到另一个屋里哄睡。春仙的吃喝,也都由金氏负责。 瞎了眼的金氏背着孩子,颤巍巍摸着灶台做饭。有一天,她因看不见而摔了一跤,摔倒的时候怕伤到孩子,她侧身倒地,摔伤了手臂。等她满身灰尘,一瘸一拐地将黑乎乎的面条端来给春仙,春仙又哭了。 金氏摸着春仙的脸,道:“不哭。哭什么呢?早些年我们快饿死的时候,你也没哭。如今咱们也饿不死,只是遇上些病痛。我虽然没用,也能伺候你。别哭。” 善良和责任让春仙不肯放弃金氏和这几个孩子,而刚强和逞强又是她的人生底色。 只要活着,就还得活下去。 她就这样挣着命,好似那不肯燃尽最后一丝火光的一堆木炭。 调停了几个月,身体终于好起来。去社里领任务,也分配不到什么好的。大家看她,警惕少了几分,但那种轻视却有增无减。 邱凤花那事儿到底被算作误判,房子也还给他们,算盘珠子也拿到小秋手里。大家对他们恢复了尊敬,好像大家都忘了他们也被批斗的事情。 “呵。算盘珠子,拨一拨就是十工分。”李春仙瞧着胖乎乎的小秋,心里不免几分酸楚,“有些权利在手里,就连长幼尊卑也不分。连我这个二奶奶,都不放在眼里。眼里没有祖宗的人,总是走不长远。我等着看。” 又看见邱凤花提着一个饭缸子往家走,春仙又想:“那时候斗他们是对的。他们总不知道收手。可惜我苦成这样,竟也和他们一样被批斗。我连邱凤花一天的伙食都没尝到过。” 原本是看着浇水,可地里的水都已茬着流开,春仙也不想管。春仙对土地失去了信任,她收获不到自己应得的,自然也就懈怠下来。 茫茫然回家来,她的灵魂软了下去。现在她那些当家做主、振兴家族的梦想,简直就是笑话。命运的钉子下一刻不知道落在哪里,春仙逐渐失去了信念。 癞子媳妇来看望春仙,寒暄了一阵子,笑嘻嘻说笑话:“我又怀上了。” 李春仙问:“你?你说真的?” 癞子媳妇羞了脸:“骗你做什么!” 癞子媳妇已经四十,怀孕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一向她说癞子不行,时隔十年居然又有了。这老木逢春,枯枝生芽的事情,真可算奇观。 李春仙替癞子媳妇高兴:“这是好事,这样你家老大以后就有个伴儿了!这算是遂了你的心愿。” 癞子那晚成的大儿到此刻还没能说上个媳妇。癞子媳妇找不上姑娘,便一直想再生几个,为大儿多找几个臂膀。没成想,这事儿居然成了! “嫂子,你真是好福气!”春仙叹了一句,眼神却逐渐暗淡下去。 癞子媳妇捉着春仙的手,道:“你不能泄气,春仙。你遭受了那些苦楚,也都活了下来,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你要想,长河、长庆、长乐逐渐长大,三个儿子站在一起,能顶住天!有三个儿子,就有三个劳动力,你还怕什么呢?” 春仙软软躺着:“谁知道命运怎么走呢?别说人了,嫂子。同是今年种的梨花树,别人家都活了,只有我们家的光秃秃立在那里。我不是个有福气的命,我认命了。” “啧!”癞子媳妇拍一拍春仙的手,“你总把不好的事情罩在自己身上,全然不是曾经那个李春仙了!梨花树没有开花——拔了去重新栽,一棵树能把人难倒?一棵树能影响你什么?” 春仙没有精神,任凭癞子媳妇怎么说,她都只是恹恹的。 睡过半夜,春仙来解手。来到后院,惊觉有什么白色的东西晃动了一下,倒把她吓了一跳! 回身仔细看,原来金氏栽种的梨花树,居然开出了花! 那梨花零零碎碎,好似几星雪,好似几张纸屑,点撒在黑漆漆的罗氏老宅里。李春仙看得呆了,不自觉竟掉下几滴眼泪来。 生命的繁盛美妙在此刻撞击着李春仙的心,莫名地唤回了她对生的渴望。 “老天!老天!你真会开玩笑!”李春仙喊道。 第19章 求哼5 都说老梨养着梨花村女子的魂魄。老梨在旱灾中绝种,梨花村的女子也再不似从前那样温顺秀丽。这其中,赵家的小女儿赵三妹就是代表。她办事利落、性格火辣,全然不似她的女长辈们。 三妹错过了学校教育,就自己报名去上县里的扫盲班,家里人把她拦不住。她性格开朗又热情,主任也极看重她,且几次说过要介绍她去镇上做干事。谁知主任没几天调走了,这干事也就没做成。 三妹尤其热心于社里的妇女工作,想带着姐妹们一同进步。可惜她虽然积极,但总是孤独,全因她欠缺系统的知识和实战的经验。 早先,她组织了几个同龄人做宣传,排了几出新文化的小戏在戏台上唱。台下扛着锄头匆匆路过的村民只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们。她们的父母亲亲戚强硬将她们一一关在家里,生生用家庭权利熄灭了这股青春之火。 近来,新来的指导员向村民们发起民主选举宣传,为了顺利开展妇女工作,希望各社选出自己妇女主任来。赵三妹一听,这是多好的机会!她第一个报名,只可惜村主任说她不满十八,做不得这个妇女主任。 赵三妹也不气馁,她想,总是做妇女工作,做不做这个主任都行。她把心胸放宽,积极帮着村委搞组织宣传工作。在村里转悠宣传了好几天,女人们都不上道,要么沉默不语,要么就推脱忙生产。总之,她们不愿意做这种“革命”的领头人。 赵三妹忽然记起村口的二婶子李春仙。听闻李春仙可是在水库上做过妇女主任,应该是好动员的。 赵三妹打定主意,就兴冲冲来到罗家。刚进去,一阵阴风从门道吹进来,吹得她打了一个寒颤——她听母亲讲,村口这屋邪气得很!今天一看,果然如此。但三妹自诩是新时代的女战士,不信那些神神鬼鬼,于是壮着胆子往前走。 再往里走两步,两个痴傻的兄弟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见人来连句话也不会讲,唯有呵呵哈哈地闹进屋里去。 站在门道里,赵三妹喊道:“二婶子!二婶子在不在!” 屋子里的金氏听了,忽然伸直了脊椎,似一个母鸡一样动了动脖子,在阴影中回应:“有人来了?是谁呀?” 赵三妹循着声音,一面进门去,一面回答:“大婶子!我是赵家的三姑娘赵三妹!” 门外阳光绝好,屋里却没有透进去几分。赵三妹适应了好一阵,才能看清屋内的情况。金氏一双发白的青光鱼眼死盯着赵三妹,嘴上殷勤道:“快来炕上坐!快来炕上坐!” 赵三妹一瞧,那炕哪能坐人哪,黑乎乎冰凉凉的席子上,沾染着粘腻的烟灰。破烂的被子散发着一股味道,就围在金氏的身下。 正在她犹豫间,李春仙带着长河和五娃从外面回来,见了三妹,又惊又喜道:“这不是三妹?三妹!你怎么来了?” 罗家的屋子越来越塌陷,村里流言也越传越邪,年轻一辈的孩子都不敢从这里经过。李春仙自知家境不佳,早已经习惯了村里的流言蜚语。因此赵三妹忽然来访,令李春仙有些受宠若惊。 赵三妹环视了一圈这屋子的环境,哪里还能将那些动员的宣言说出来!寒暄了一阵,赵三妹还是张了嘴:“二婶子,今天我来,是有一件事找你。” 这种被重视的语气,李春仙许久未曾听过。春仙微微有些激动地回应:“有事你讲!” 赵三妹头一个问题就问:“你可在水库上做过妇女主任?” 李春仙的鼻子一下子就酸起来。这些年来,从没有人来关注她的生死,但现在眼前有个人却记得她的光辉! 她有些感动,甚至有些感激。 但她在水库上的时候,是妇女主任候选人,算不得真正的妇女主任。如何回答赵三妹的话,她还要思忖一番。 想来想去,那都是数年前的事,为着不在三妹面前失了面子,她硬是说道:“你咋知道?我做过!”一边说,她一边斜着眼睛回忆着妇女主任干过那些事,盘算着要和三妹好好聊一聊,不叫三妹空来一趟,不叫三妹看低了她。 赵三妹道:“婶子,我有几句心里的话,我说,你可不敢告诉别人去!” 李春仙道:“我绝不是那样的人!” 赵三妹道:“我甚是看不上我们梨花村的骨气!咱们女性也有劳动能力,为这个家贡献的可不比男的少!为甚到年纪就把我们送出去,当个东西一样卖了?婶子,你做过妇女主任,你说,那县城里的女人,难道和我们村的姑娘们一样,只能窝在这家里,等着被配出去吗?” 这些话振振有声,忽而勾起了李春仙未出阁时候的壮志雄心。 眼前的赵三妹,可不就是曾经的李春仙! 李春仙正色道:“三妹,你是知道的。你二叔去矿队上,一年不回来几次,家里全靠我操持。你瞧我带着这一大家子,从没有喊过一声苦。咱们女人,从不比男人差!” 赵三妹见李春仙有被说动的意思,又道:“婶子,我今天来,是和你取取经。人家县上、水库上的妇女工作是咋做的?咱们村的妇女工作,做得还是有欠缺!我听人家东河社里早就搞起来妇女运动,咱们村却连个响动也没有!” 李春仙笑道:“啥事都得慢慢来么。” 赵三妹点头:“婶子你这话不错,是得慢慢来。但慢慢来,不是说不来。咱们村的妇女数量大,是开展妇女工作的重点区域——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主任说的。现如今,社里要选举,那些人都是老思想,怕担责,都不肯去。” 李春仙听了,不忘恭维一下三妹:“你这样的好人才,队里难道不考虑?” 三妹道:“亏就亏在我岁数小,不达标。婶子,咱们两个这样合性情,又是一样的心性。要是你去选了这个主任,我来给你做帮手,不愁咱们做不好!咱们两个把这个妇女工作搞起来,梨花村才有新希望!” 李春仙见赵三妹说得激动,又扯到当官革命的事情上去,一下子便尬住了。想到之前在水库上做计数员,都因不合格被赶回来,更遑论去选什么妇女主任。 若是两把刷子被看破,岂不失了脸面。 但她也不想被三妹看轻,只得尬笑一句道:“村里能人多,哪能轮到我。” 赵三妹毕竟年轻,话一开头,就收不住了:“婶子,你是有经验的人,有经验才好办事。我听我母亲说,你是被你公公硬拉回来的,也是旧思想的受害者。现在有了新机会,你难道不想着再延续从前的斗志?” “我...”李春仙满是茧子的手扶了扶耳边的枯发,脸上一热,不知怎么解释。她心里犹豫着要不要向三妹坦诚自己的短处,可又怕从此失去了这样一道关注的目光。 赵三妹的话越说越上头,简直把李春仙供起来一般:“婶子,你的本事不消人说,拼命三娘的名号响得很。你在水库接受过先进教育,比别人更有一层胜算。你不去选这个主任,我可不服。” 李春仙更加犯了怯:什么先进教育,到现在连自己的名字都快忘了怎么写。三妹越是诚恳热切,春仙就越是怕被看破,只好说道:“三妹,我老啦,这是你们年轻人的事了。” 几番推脱下来,赵三妹也无趣,只好出门来。 李春仙还要送送她,赵三妹不满道:“二婶子,你从前白去水库接受教育了。怎么你面上刚强,骨子里怯得很!” 几句话,把李春仙说的心里酸起来。 到底是什么让她怯起来?——面对饥饿和死亡,她不怯,以顽强的生命力养活着一大家子人;面对贫穷和白眼,她不怯,社里搞生产,没有女人比得上她。 说出来也可笑,在苦难中生活了太久,居然习惯于沉湎苦难而惧怕进步。因苦难已经有了样子,而进步后的未来却是未知的。 村里又开设了妇女扫盲班,这次和从前不一样,学的是新思想、新技术。李春仙犹豫了好几次,想要去学习。可几次又返身回来。 她想得太多,想:社里的人知道我来学习,不会取笑我吗?我要是跟不上新思想,老师不会嫌弃我?后来又想,学这个有什么用?学了可以填饱肚子吗? 越是想,脚步就越是往后走,直到最后,走回了那个黑暗的窝棚中。 县里鼓励男女婚姻自由,男女双方要通过村委开介绍信才能领取结婚证。但县里政策再好,在梨花村也吹不起什么大风浪,媒婆还是暗暗流连在梨香飘扬的人家。 不久后,赵三妹就在父母的安排下嫁了人。听闻她在村委闹了一场,但也没闹出个什么故事来。十五六岁的青春之火,被一方红盖头压了下去。 后来,社里按要求开展妇女主任选举,终究是邱凤花当了选。 春仙于是和癞子媳妇叹:“怎么是她呢,她不识字。要紧的是,她这人不大热情。我别的不知道,妇女主任得有一腔子热情。” 癞子媳妇知道春仙的遗憾,问道:“当初,我听说三妹来动员你。你怎么不去?咱们队里的丫头媳妇们,都是些哑炮。你经济上虽然困苦些,到底还认两个字。” 春仙道:“——怕下不来台。——怕别人不听我的。经济上落后,连带着信心也落后。——嗳,算了,不谈。” 赵三妹到底嫁到了哪里,李春仙不知道。但接下来的二十年里,她再也没见过赵三妹。 讲到这里,不知不觉两个小时已经过去。新农村那边,炊烟的味道已经蔓延过来。有个孩子的肚子咕噜噜响了一声。 这年头,难得听到有人的肚子响。 长河挠一挠头,对书记说:“书记,你看我,都没能给孩子们准备些什么吃食。” 书记回过神来,看一看手机,笑道:“长河叔,你讲得好,我都听迷了。到点了,走,一起去食堂吃。食堂已经备好了饭菜,一定吃饱吃好。” 孩子们三三两两站起来道别。不知道他们听进去了多少故事,长河也不会察言观色。 他对书记说:“书记,吃饭我不去了。我总喜欢吃自家的伙食,油水大的,吃了要拉肚子。” “哈哈。”有个孩子以为长河在开玩笑。 孩子们逐渐上车去。长河拉过书记,问:“书记,结束了吧?他们不会再来了吧。” 书记点点头,道:“下午他们还安排了别的事,故事就先讲到这里。长河叔,你累了一早上,耽误你啦。” 长河摇摇头,亲自送书记出门去。 临上车前,长河又拉住书记的袖子,不好意思问了一句:“书记,我是不是讲得不好?是不是没讲对呀?” 书记拉着长河的手,道:“长河叔,你讲得很好!下次我还请你来讲!” 孩子们和书记的车遥遥远去,长河才终于将口袋里的烟盒拿出来,紧着点了一根。 故事一旦开头,有些记忆就收不住。现在开始,他讲给自己听。 第20章 希望1 自打梨树开始开花之后,罗家的命运似乎开始逐渐好转起来。 先是责任田制度开始落实,李春仙辛苦一年的粮食,终于落到了自己的手里。长河吃到了一顿饱饭,连打嗝儿都在偷笑。 随后几个月,罗三丰从矿队转业回来,从此就在家附近的林场上班。他那微薄的工资又给这个家额外补贴了几分温暖。 李春仙的粮食收得好,村里给她颁发了先进牌和生产冠军牌。两个铁牌子钉在黑黢黢的门头上,显得格外耀眼。 后来李春仙又生了一个儿子,取名长健。家中三个儿子茁壮成长,虎头虎脑,才四五岁就能帮着种地。 李春仙把这一半的功劳,还要算在梨花树的头上,她觉得梨花树就是她的灵魂象征,是她的信仰来源。她甚至于后悔当初太年轻,没有早早将梨花树栽种在老宅周围。 梨花开始结果的这一年,长河已经十九岁了。 长河的个子随了父亲罗三丰,站直了比房门还高一个头。可惜老屋子又矮又暗,长河每每总是眯着眼睛猫着腰进出。时间一长,他就习惯了耷拉着眼睛弯着腰,看上去全无一丝年青人该有的气概。 长河习惯跟在李春仙身后,像个听话的猫崽子。无论是在田间劳作,还是在外帮工,他都只晓得学着母亲的样子低头干活。然而他似乎并不为干好,只是程序化机械性地分担母亲的任务罢了。 例如,李春仙喊他去给地里施肥,他只管施肥,不管地里的野草已经长了一米高,完全没有除草的意识;李春仙喊他去给猪喂食,他只管喂食,不管猪棚在漏雨——母亲没吩咐,就是不用干。 总之,他挑不起什么担子,但绝对是个听话的下手。 七月焦阳似火,地里小麦已经成熟还未收,烈日下瓜苗子干枯也须照看。就在此时,长庆和长乐又发了水痘,高烧不退,生命垂危。罗三丰被派去市里学习几天,不得空回来。李春仙分身乏术,照看庄稼的担子就都落在长河身上。长河白天去收麦,晚上去瓜地浇水,一身黑皮裹在瘦柴的骨头架子上,像个黑亮的稻草人。 饶是母子都这样辛苦,上天也没有因此可怜她们。高烧夺走了长庆的生命,也要了长乐半条命,终是留下了终身顽疾。 现在,多挣一分就是一分,多挣两分就是两分, 长庆在这土屋中离去,李春仙都来不及悲伤。她把长庆的身子埋到老屋后面,就迅速和长河投入到庄稼地里。 所幸秋日收获颇丰,李春仙看着打下来的粮食松了一口气。村里的人在称粮食的时候,对着李春仙发出了赞叹:二婶子,你简直能顶得上三个男人! “四个。”李春仙开玩笑似的,又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我家那口子,基本等于没有。” 屋后老坟新坟林立,李春仙把新打下来的粮食奉在坟前,这才敞开心扉,美美的哭了一鼻子。 这一年,是李春仙嫁到罗家的第二十年。二十年来,没有一个春节她曾吃上肉——别说肉,不饿肚子算是不错。二十年来,没有一个春节她有过新衣服;二十年来,没有一个春节她不是哭着过的。 今年,李春仙凭借自己的辛劳,吃上了肉,穿上了新衣,笑着过了年。 欢欢喜喜过完年,又是一年春来到。 长河从后院解手回来,随口说道:“今年梨花开得好,又白又多,真好看。” 李春仙正盘腿坐在炕上舔着一口黑豆面——她舍不得吃那新打下来的粮食,这么多年来,节俭已经成了罗家的习惯。 听着儿子说起梨花,这时李春仙才恍惚像是记起什么似的——是啊,梨花开了,是时候要繁衍人口、兴旺家庭了。大儿子长河,已经快要二十了呀! 李春仙盯着大儿子观察起来:穿着一身丈夫换下来的破旧衣裳,耷拉着的脑袋就像是一颗熟过了头的梨子。 长河被母亲盯得有些发毛,他避开母亲的眼光,从缸里舀出一口凉水来喝。凉水穿过长河的喉咙,落到他的肚子里,发出沉闷咕嘟声——长河总也吃不饱,他的肚子总是咕嘟响。 李春仙从繁忙的春耕中抽出一些时间,找癞子媳妇商量,帮着长河说亲。癞子媳妇就给李春仙介绍了一个十分地道的媒婆:“神得很!我们家这个,上门只说了一次,就定下来了!” 癞子的大儿年岁渐长,口齿上却依然没有长进。癞子近些年也逐渐不能劳动,全靠着癞子媳妇操持这家的里里外外。就是这样的条件,癞子家还是说上了一个周全的儿媳妇。 “我家比他家还是要好些!”李春仙谢过了癞子媳妇,马上就去和媒婆联系上。只是媒人来来去去好几趟,嘴上说得虽然委婉,但总也还是嫌弃的意思: “孩子自然是好孩子,可咱们家的负担不轻啊。” 李春仙环顾四周,看着自家破落的院子,低头不语。媒人又道:“再不济,结了婚也得有个屋子住吧。总不能,婆婆和媳妇躺在一个炕上。” 二十多年来,罗家老宅从没有翻修过。即便李春仙已经又加盖了一间土屋,还是不够住,家里还是狭窄拥挤。李春仙结婚时那件棚屋,现如今作了厨房。堂屋是大嫂子和三个侄儿子住,李春仙和儿子们就住在新盖的土屋里。 已经四十的李春仙如今肚子里还怀着一个,亦不知道是男是女,但冬天就要落地。 村里分宅基地,名额倒不难争取,但自己家的情况,绝没有宽裕到再盖一院的地步。 媒人又道:“二婶子,我干这行年头不短,你知道我是个实在人不说虚的。不要说你这房子,就是你家大房的几口子,也蛮拖累。” 嫂子金氏熬过了灾荒后,精神和身体都不大好,整日只能瘫在炕上。来了人,言语不清,只管嗷嗷叫。两个儿子幼时倒还能动弹,近来随着年岁渐长病情还有加重的趋势,现在几乎没有劳动能力。 李春仙不能不顾着妯娌感情照看着金氏一家,但金氏一门好似长在李春仙脸上的一个瘤子,别人一看惊心,避之不及。 这门亲从春天说到夏天,总也没说成。 第21章 希望2 四十岁高龄还在孕期的,绝不是只有李春仙一个。 现在,各家各户,人口就是劳动力,人口就是财富。在这片土地上耕耘的每一滴汗水,都会有丰厚的回报,没人觉得四十岁怀孕是什么奇怪的事。村子里,婆婆和儿媳一同挺着大肚子,那是常态。 生育力,也是家庭实力的象征。 李春仙比别家更骄傲的一点,在于罗三丰已经被收编为正式技工,现在她作为家属,享受一份单位的慰问。 实际上,也不是什么专门的慰问。只是单位搞活动的时候发放了纪念品,罗三丰分得了两张写着单位名称的毛巾罢了。 村里的人都没有,这即刻就成为罗氏家中无上的荣光。李春仙有个一尺见方的小木箱子,那里面存放着一切她觉得重要的东西。连罗三丰都不晓得里面有什么。 现在,李春仙就将这毛巾放在木箱中以视珍贵。 可惜家中也不常有客人来,李春仙觉得白放着可惜了。于是她想了个法子,在这大热的夏天,把那毛巾搭在脖子上,四处地去找人偶遇。 “二婶子,二叔真强!我们没有这样的福气!” 得了这么一句夸奖,李春仙不免也要吐露吐露自己的委屈:“早些年,他不在家,我一个人拉扯这么一大家子!今天拿了这两条毛巾算什么?——想当初,那时候我也是水库上的妇女主任,要是我出去也不比他差。男人呐,真好命。” “二婶子,你也厉害!” 这些话,李春仙自然也听出了敷衍的意思。可李春仙并不在意,她的付出本来就很伟大。这样伟大的付出,不能悄无声息地掩埋在那黑黢黢的过去中,势必要换来些什么东西,哪怕是虚无的夸赞。 时间久了,那毛巾在李春仙的脖子上都已戴成了灰色,怎么也洗不干净。李春仙还埋怨这毛巾不实在:这劳什子,为啥要生产成白色,不禁脏不说,多洗几把就抽丝儿。 那毛巾似乎并没有发挥到她预计的作用,于是李春仙灰心地将它撂在洗脸架子上,一个人坐着抽烟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忽然一声笑声传来,癞子媳妇来串门。 李春仙觉得,癞子媳妇的笑容太过明朗。按说癞子家和罗家当前的情况,在村里可以称得上“难兄难弟”。李春仙作为罗家的当家主人,总是不肯太乐观。走路不会过分仰着头,笑的时候不会特别开怀,说话的时候,三句里头总有一句半要说点不容易。 可癞子媳妇不一样,遇上点好事,就和鸭子似的嘎嘎乐。她的上下嘴唇用料本就局促,平常不说话的时候都好像是个快要破肚子的大馅儿饺子。一旦笑起来,那一口大白牙突出来。人还没到,嘴先跑了二离地。 话虽这样说,不耽误李春仙和癞子媳妇的美好友情。 癞子媳妇是来邀请李春仙参加她大儿的婚礼。 李春仙羡慕道:“真好,嫂子,你真厉害。你把这家操持得这样好,等到来年抱了孙子,你这辈子都功德圆满了。”说到这里,她又灰心起来,“不像我,苦了一辈子,终究什么也没苦出来。” 她这话,倒是总结得很精辟。 吃别人三倍的苦,却享受着比别人少三倍的福气。那侄孙媳妇邱凤花,今年居然都搬到县城去,再也不是农民人。而她这个“二奶奶”,还住在故事开头的那间黑色窝棚中。 癞子的大儿,从小口水鼻涕不断。那样的人物,居然都娶了个周全媳妇。 当然,这也靠癞子媳妇的周密照顾。上次春仙去癞子家做客的时候,癞子的大儿虽然还是斜着眼睛,但穿着简朴干净,有鼻涕知道自己擦。甚至李春仙来的时候,他还热心地上前来给李春仙倒水喝。 不论先天好的还是后天差的,别人都在前进,她却总也好像前进不了。 癞子媳妇道:“你说的,我都理解。妹子,说到底,你的担子太重了。”说罢,她又悄悄指着院子里头,道,“早些年情况不好,你们搭着一起过日子。可现如今,条件逐渐好起来。你情理上帮一帮,过得去也就是了,别人家的因果,你不好插手的。”说着,她又伸出五个手指来,挤了一阵眼睛。 李春仙知道,她说的是老五长孟。 说起来,那还是五六年前。村委的人来普及学童教育,说白了,要适龄的孩子去学校接受教育。李春仙家里困难,无论村委的人怎么劝说,李春仙都不答应,甚至于向村委的人发脾气: “读书?读书能读出来什么?地里的野草没人收,他们抱着书本能吃饱吗?我家孩子连肚子都吃不饱,哪来的钱读书!” 村委的人又劝:“让孩子接受教育,是改变家庭困难的一个重要途径。嫂子,你本身就接受过先进教育,你更应该理解才是。” 李春仙反驳道:“我理解不了。要是你们愿意让他们免费读书,就让他们去。” 几个孩子就睁着眼睛蹲在不远处的土地上,像几只发呆的青蛙。这其中,就有长孟。 村委的人走后,长孟怯怯地来到李春仙床前,低低哀求:“二婶,我都十几了,还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前儿不久去队上领东西,别人都会写名字,只有我画个圈。我想念书。” 李春仙实在不是个温柔的母亲。对每一个孩子,她都用绝对的权威去领导他们,否则,这个家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对长孟这样的请求,她用她一贯的作风,闷声说:“别给家里添乱。” 年少敏感的长孟吃了一个冷钉子,再也不敢开口提出什么要求。可自打那天起,他三不五时就消失。后来没过几个月,听说他找到了自己的亲生父亲罗五丰,奔着他那入赘别家的父亲就去了,从此再没回来过。 长孟从此就被冠上了“白眼狼”称号。 长孟走了后,李春仙也在癞子媳妇那里哭过几回。癞子媳妇常常劝他:“不是自己亲生的,他的血脉就不连在自己身上。走了也罢了,少一个负担。” 听过癞子媳妇的话,李春仙有些觉醒了。 第22章 罗家大院1 秋收的时候,罗三丰回家来帮着收成。夕阳已下,李春仙和罗三丰在苞米地燃起火堆,烤着几串苞米糊弄晚饭。 妻子是队里出了名的拼命三娘,对她来说,月光只是差一些的光源,黑夜是下半场的练武场。三丰苦极了,但也只得跟着,他对这个家的贡献太少,所以话语权相对也弱些。 李春仙啃了一会儿苞米,对三丰道:“三丰,咱们是时候分家了。” 三丰烤着玉米,没有说话。这个话题不是妻子第一次提,但他每次都不说话,他惧怕外人的眼光——总不能日子才好过些,就丢下大哥家的孤儿寡母。 李春仙道:“我知道你想什么。我想什么你却不知道。老大家一家子,瘸的瘸,傻的傻,还有一个大嫂子常年不下炕,别人来看了只觉得负担重。咱们分了家,从面子上一看,至少是个齐全人家。长河耽误不得了,他已经年过二十。再说,咱们分了家,又不是再不管他们。” 罗三丰点点头,他明白妻子的意思,思忖了一会儿,他幽幽开口,只管抛出问题:“怎么分?” 李春仙啃了一嘴苞米,道:“前儿村里开会,我听了一下,村里按人口分宅基地。别人家大约都是怕盖房费钱,暂时还未听说有人去。咱们现在有了余粮,索性发狠盖上两间屋子,住出去。老大家几口子人困难,自然就还住这个老宅子,他们有困难的时候,咱们再帮衬一下。” 既然妻子已经有了计划,三丰便也放心。他看了一眼坐在后面吃玉米的大儿长河,点了点头。 三丰的工作逐渐稳定,组织上考虑他的情况,将他调回了罗余的林场。这样一来,三丰回家的日子就逐渐多了起来,和妻子的关系也比从前亲近了许多。连李春仙都说:“这几日,比结婚那段日子强。” 在这样蜜里调油的日子里,李春仙才怀上如今这一胎。这一胎,她不仅一切不适情况都没有,整个人的神采都也都比从前光彩多了。 初冬,李春仙在这黑暗的窝棚中生下了一个小姑娘。小姑娘不似他的哥哥们,生得白净圆润,珍珠一般。这是罗家的第一个女孩,三丰喜欢得不得了,亲自给孩子取名为“长欣”,恨不得天天捧在手里头。 罗氏二房的快乐映照着大房的凄惨,一向痴呆的大嫂子金氏喃喃叹气:“好丫头,真是会挑好时候。苦难的时候怎么都不出现,享福的时候就来了!——要是二十年前,还不定现在卖给谁家去了。” 欢声笑语已好久没有出现在这座老屋,这样的欢乐气氛,使金氏无法适应。坐在堂屋内,她想:“我是大房,按说,我至少要给这孩子亲手做一件衣裳或是被褥才是。他们这样高兴,我不能装作没听见。” 金氏就摸索着,把村里扶贫发的几件衣裳拆了,做了一件小褥子送给春仙:“春仙,我做大婶儿的,又瞎又瘸,手里也没几个钱。这是我亲手做的一件褥子,给丫头铺盖。” 歪歪扭扭的针线交叠在一起,压着薄薄的一层棉絮。春仙接过来,道:“嫂子,你这是何苦呢?” 金氏握着春仙的手:“我终于是活到了今天,好日子就要来,我不能败兴。你收下,收下!” 春仙只得收下。 李春仙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连串门来的人都多了。来的人多了,自然交谈的话题就很多。金氏虽然瞎了,但耳朵好使得很。 在村委会申请了宅基地之后,金氏忽然开口问李春仙:“春仙哪,你是不是琢磨着不要我们了?” 李春仙愣了一下,道:“这是哪里话。” 金氏的眼睛追寻着天窗上漏进来的一丝光线,整个人就好似一根追逐阳光的老藤。金氏口齿含糊:“我几次听见你们说,我们拖累了你。我心里却也知道,我们几个瞎的瞎,傻的傻。可是咱们是一家人哪。” 李春仙道:“嫂子,你我妯娌相互扶持这些年,你不该怀疑我的真心。” 金氏摇头道:“你们盖房子是好事。只是盖了房子,可把我们安排在哪里呢?” 李春仙道:“嫂子,你难道说,要跟我住进新房子里去?”李春仙的意思很明确了,金氏一家只能待在老宅里。 金氏哭道:“你记得那年活不下去,是我卖了四娃换来的豆子。这豆子救了咱们的命,救了你们一家子的命。可怜我四娃至今不知道是死是活。春仙,我们两个一同度过那样艰苦的时候,我们的命是栓在一块的,你不能不要我们。” 金氏总把这个豆子挂在嘴上,一遍又一遍。每当她有什么不如意的时候,她就彻夜地嚎她的四娃。李春仙有时候也不免动气:“你若要你的四娃,你就讲出地方来。我拼了命,一定给他认回来。” 金氏就是不说。 从前为这拌嘴,妯娌两个前脚说,后脚也就忘了。只是盖房这事,关系着春仙三个儿子的将来,李春仙绝不能让步。听得金氏又说豆子和四娃的事情,李春仙有些不耐烦:“四娃是不是我非要你去卖的。你不能说为了这个就捆着我的手脚!” 金氏哭喊道:“我说直白些儿——你们盖了新房,也不能把我们娘儿们留在这。我不求你新房子给我住大的,后院能有个炕,能睡觉就行!你可晓得你这些天不在,我每晚都听见马氏在哭,听见大丰在叫。后面那些坟墓,每到夜深就变成鬼来找我。这里和死人墓没有两样。不管咋样,我是要和你们一同过活,你不能丢下我!” 李春仙不免也上了气,道:“嫂子,我是实实在在有困难!长河都过了十八了还没有亲家,还不是咱们家穷的缘故?我盖了新房,只是先给长河圆个好背景。新盖的屋子,新人还没有进门,看见你坐在炕上,岂不是又吓跑了。进门这么多年,我不曾亏待过你,也求你疼我一些,替我想想。” 李春仙说得越激动,金氏哭得就越大声,那场景直像个两只鸭子打架。 第23章 罗家大院2 李春仙和金氏的矛盾逐渐的恶化。有时候春仙去找癞子媳妇寻求精神帮助:“我那好嫂子,到了节骨眼上就狠命拽着我,全不替我着想。你说,当初这一大家子没我提点,不知他们死在哪天呢?今日我们有这好日子,她该自觉些,她这么闹,我的脸上如何过得去?” “你也太直白些。”癞子媳妇倒上一碗茶,“大嫂子一时间离不得你,有些事,你必得缓缓去说。你就说,等长河娶了媳妇再接她过去——等不几天,长河又有了孩子,你再说生了孩子就接她过去。话儿说急了,事儿就不好办。你呀,太直了。” 李春仙叹着气:“果真似你说的,我不是个会拐弯抹角的人。可事到了这一步,我再说什么,她也不肯信我。” 癞子媳妇道:“大家好歹是一家人。”又叹一口气,“那大嫂子也是苦命,春仙哪,你别把她太伤了心。” 好说歹说,金氏总是不肯,坐在炕上要寻死觅活。时间一长,李春仙也麻木了,任凭金氏每天嚎来叫去。 次年春天,罗三丰和李春仙按计划盖起了大屋。他们在村里头规划了一个大院,盖上了十间房子,还留了后院养牲禽。罗三丰向矿上申请了一笔贷款,辗转在老同事那里借了些钱,拼拼凑凑,总算是凑齐了盖房的钱。 李春仙十分感叹:“当初幸亏我刚强,没把三丰绊住腿脚。谁能知道组织上终究对他们这样好。”心里虽然这样想,嘴上还要很要强,对三丰还要实行一边赞扬,一边打压的政策:“你可要知道,若不是为了你,为了你家,我从水库上下来的话,那我如今也和你似的拿工资了。你欠我的,可要好好补回来。” 有了盖大房子的目标,李春仙愈发发狠劲儿。为了省下人工钱,李春仙在农忙之余,也跟着盖房的工人一起搬砖拉泥。几个大汉直夸道:“婶子,你这钢筋铁骨一样的身子!实在厉害!” 白日里在人家的夸奖声中勉力干活,晚间不免用膏药来贴骨头,罗三丰道:“已然花了钱,又怎的怕多花那几个子儿?你搬一天的砖,倒还补不上买膏药的亏空呢。” 李春仙骂道:“我要是坐在炕上,房子能像野草似的自己从地里长出来?你这个人,总是在天上飘着,不可能落地。再说,自己盖了踏实!” 罗三丰努嘴道:“有什么不踏实的,难道你盖的房子就结实些?” 李春仙道:“谁能有我踏实?谁都不能!一切东西,都要我经手了才放心!” 妻子要强,罗三丰也不再说什么,闻着浓浓的药膏味,夫妻二人沉沉睡去。 夏秋太阳奇好,一场雨都没有,阳光将新屋子里外晒干,秋末就可以住进去。罗三丰还花大价钱买了玻璃,每间屋子都通透亮堂,热气腾腾。 长河去东面丘子上远眺时,远远就可看见那一排排低矮的村屋之中,咱家新房如一只公鸡一样,昂首看着南方。而村口那黑漆漆的老宅子,又仿佛一只死了很久的母鸡一样,奄奄一息伏在地面上。 无论如何,罗家大院的根基就扎稳在这梨花村了! 只要是来的人,没有不赞叹的。都说:“二叔和二婶这房子,可算是咱们生产队,咱们梨花村第一屋!你瞧这梁!你瞧这墙!你瞧这玻璃!哎呦呦,真是好福气啊!” 还有些人来分析:“二叔和二婶子,实在的好眼光好谋划!当初大家都劝二婶叫二叔回来踏实种地,二婶子总不言语。今天咱们才知二婶子的厉害!以二叔的身份,盖房子算什么!来年家里养了状元郎,那时不知二婶二叔又是怎样的光景!” 有了房,终于不用蹲在村口上。此刻李春仙才实实在感觉到自己是梨花村的人。原来左右有邻居是这样的感受,对门的人串门是这样的方便。 为了与更多人交谈,李春仙甚至在门前用捡来的碎石铺出一块平地来,闲余时候一起晒太阳最是惬意。在周围人的认可与赞扬下,李春仙逐渐把一层自信和自豪挂在脸上,腰也挺直了些。 搬进新屋时,罗三丰特意在门前放了几千响的鞭炮,引得生产队的人都来张望。即便什么家具都还没有买,什么陈设都没有摆,李春仙都觉得十分满足。她抱着长欣望来望去,喜极而泣。 罗三丰笑道:“这才是咱们该过的好日子!大好的时候哭什么!” 李春仙拉过长河,在门框上比划道:“咱们那个土屋,没有窗户,门还比长河的肩膀低一些。你瞧如今长河站在这里,这才能直起身子来!不止长河,咱们家总算都把身子直起来了!”一面说,一面又哭了。 没有钱摆乔迁的酒,罗三丰预支了工资,煮了一锅裤带面,来谢乡里乡亲的祝贺。邻里左右都来帮忙,大家热热闹闹,好像从前关系就很亲密似的。李春仙忙得脚打后脑勺,觉得这才是她当初梦想中的日子。 鞭炮声自然也响到了罗氏老屋中。 听闻许多年没有下炕的金氏,那天拄着一根柴火棍子,站在门道上向新屋张望,直到太阳落山才进去。 李春仙招待完宾客,终于坐下来给自己下了一碗面。她也没有忘记金氏,只是在自家新屋吃完后,才款款给金氏送去。 等她走到老屋里时,发现屋子里并没有亮灯。她再抬头看,金氏像个干柴一样挂在黑漆漆的老梁上,就好似当年的马氏一样。 深秋的风吹进来,把金氏的躯体吹动,好似吹动一根草儿。 两个侄儿怀里还抱着几块黑面馍馍,上面沾染着呕吐物。地上的袋子里散落着黑灰色的瓶子,那是新采购的农药。 李春仙腿一软坐在了地上,而后进屋的长河和长乐也嚎叫着连连往后退了几步。 长河试探性喊道:“二哥!三哥!”可惜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不比老爷子和大爷死的那年那样凄惨,金氏和孩子们的丧礼做得很好。入殓的时候金氏穿着全新的寿衣,李春仙亲自替她穿上自己缝制的布鞋。请来的道士不仅会念经,还会吹曲儿。那曲儿在这黑暗塌陷的老宅里,呜呜咽咽,三日不绝。 金氏的生卒年不详,年纪算不清,名字也因年代久远而消散。金氏无在世的子女,也无往来的亲戚。所以她离开的时候,只剩下一个姓氏,刻在一块石头上,远远遥望着梨花村。 第24章 长河的亲事 无论如何,有了房子,长河的亲事就比从前容易多了。 媒人给长河找了一个唐家湾的姑娘。说姑娘生得俊俏,出了名的好性子,和长河站在一起,正是般配。长河听了,只是嘟囔道:“俊俏不俊俏的不打紧,要能干活,要能吃苦。” 媒人笑道:“你们家不比从前啦!现如今大房子盖上了,老爷子又吃公家的粮食,哪里还用那样辛苦呀!” 罗三丰在矿队的工作落实了编制。如今,他的身份是技术工人,可不再是农民,连户口都单独走一个。虽然说工资微薄,但吃公粮这个噱头可不一般。三丰的头抬得比别人就是高一些。 李春仙微微一笑,一边抓着茶叶饼子撬茶叶,一边昂着头谦虚道:“说什么日子好一点,也不过就是饿不死人罢了。”一边说,她用一个大碗,来给媒人添上满满一碗浓茶。 媒人也笑道:“现在日子好一点,姑娘们的彩礼也涨起来啦!彩礼还是我从前说的那个数儿,不能再低咯。” 李春仙坐在炕上,左腿叠着右腿翘起来,双手笊篱一样抠着膝盖,好像一只蹲在炕角随时准备战斗的鹰。她撇撇嘴道:“现在也忒开放,我那个年代,就一颗为着成家立业的心,一头骡子把我拉回来,就结了婚。再往后,就是介绍信;现在可好,彩礼都是明着要钱了。” 媒人道:“婶子!自古以来这彩礼从不曾断过,你说的那都是艰苦时候的事了!”说着,逗弄着三丰怀里的长欣,笑着说:“哟哟哟,你瞧,你们也有闺女,必然知道人家养闺女一场也不容易,是不是?” 左拉右扯地说了一阵子,总归是彩礼不能降。现在社会上大约就是这个价码,李春仙知道没有什么余地,于是送走了媒人,专心研究起彩礼来。 她同丈夫罗三丰商量道:“约莫怎么也要花个三二千:二千用作彩礼,讲到一千八也可,剩下的请客、买家具、做面子还要多预备些,免得到时候短了手不好看。” 罗三丰道:“预算倒是打得好,可咱家哪有这么些余钱?” 李春仙道:“豁出老脸来,借也是要借的。不晓得你年底能拿出多少钱来?” 罗三丰道:“多不过五百。” 李春仙道:“实在不行,你便去同事那里再借三五百也好呀。我这里卖了麦子,能凑上一千,可惜还要准备来年的种子。” 三丰为难道:“都是一般的艰难人家,哪里能一张嘴就是三五百。再说,咱们盖房子还欠着不少的钱。我就豁出老脸去,最多一二百。” 两个人商量来商量去,总是短缺。两人的话却让蹲在炕边的长河不自在。一听说结婚要借钱,长河便站起来,皱着眉头道:“她愿意跟我就跟我,不愿意就算了。难道结婚是为了要这些钱?” 李春仙听闻这话,苦笑道:“哎呦我的儿,你都二十过了,还没长大。你不知现在的行情就是花钱买人,像你妈我这种倒赔本的,这世上再没有了。” 三丰啧了一声:“别老是说这种话。”李春仙白了他一眼,道:“我没一个字说错。” 长河斜着眼睛蹲在地下,道:“借钱结婚的事情,我不干。” 李春仙道:“我的儿,你知道村头的六子?十五六岁,就勾上城里的女孩子,一个又一个往家里领。你要是有那个本事,你爹妈也不用商量这借钱的事了。” 长河闷声道:“那些不要脸的,白给我我也不要。” 李春仙道:“你又要好的,又没钱,你说,怎么办?” 长河道:“大不了,我一辈子不结婚又怎样!” 罗三丰听不得长河这不服管教的口气,在他看来长河不像是自怨自艾,倒好似在看轻自己这个父亲没钱没本事似的。 罗三丰变了脸色道:“你倒是脾气上来了!若有气性,你自己赚钱,自己借钱,别要我豁出老脸才好。二十多的人,连一亩地都照看不好,脾气倒是不小。” 长河扭着头,上了气:“我没钱,是我的事,你觉得我不好,别管我就是。” 三丰骂道:“有气没处使,专撒给爹妈?村头的余家大青,十几岁就能顾得上七八亩地的收成,那样好力气!人家自己说媳妇,自己张罗婚事,一点不要爹妈操心。你成天窝在你妈身边,干啥啥不成。为了你结婚的事,我和你妈吃了多少苦,你倒说起这种没底的话来!” 长河猛地站起来,要与父亲争个高低,他吼道:“我窝在我妈身边?你一天不着家,哪里管我们母子俩死活?你在矿队上吃饱了啥事不耽误,哪里管你儿子饿成啥样?现在嫌弃我、看着我烦,你当初生我作甚?” 父子俩吵嚷起来,李春仙只好先推着长河出门去。 三丰自知自己说的话有些儿过了。儿子受的苦他不可能不知道,但为父的自尊让他不得不用狠话来扞卫自己的尊严。所以心里虽然有愧,可他面子上不肯和长河和解。 父子俩赌气几天,长河都没再和父亲多说一句话。连上厕所遇上,长河都只是铁着脸侧身走开。三丰毕竟是父亲,知轻重,他知道不能为了几句气话耽误了儿子的婚事,于是还是到处去借钱,凑够了二千来交给李春仙出面去办。 即便有了钱,长河也固执地不肯答应相亲。无论李春仙怎么骂、怎么劝,他都打定主意不结婚。好容易使了法子骗长河到了人家门前,但长河还是发觉了,一溜烟掉头就跑,拦也拦不住。 这一耽误,让女方家颇有微词:“这是怎么说?我们的脸上如何过得去?” 媒人又上门了一次,好说歹说长河也始终不愿意。李春仙气急了,骂道:“你是来讨我的命的哟!你是要气死你娘!你不结婚,难道和老娘过一辈子吗?” 长河道:“我没钱,也不花他的钱!要钱的婚我不结。” 他连“爸爸”这个称呼也叫不顺。 第25章 长河的亲事2 说到底,苦孩子长河还是心疼钱。一提到钱,长河就不自觉地回忆起和母亲吃观音土的那些日子。他犹记着和母亲站在那丘子上,两个人的肚子都干瘪着。望着远方别的人家已经燃起来的炊烟,母亲拿出半块黑馍馍,道:“长河,你坐着吃,我给你讲故事。” 那些黑馍馍喂不饱长河的肚子,可长河也记得,母亲甚至连黑馍馍都没有几口。 如今到了娶妻的年纪,母亲还没能吃上几口白面,怎能将血汗钱就这么送人?长河每每想到这,就不自觉流泪起来。 长河出生在百年一遇的大旱灾难中,是啃着观音土,熬着树皮长大的苦孩子。成长路上没有父亲的庇护和引导,他的性格有些拧巴。父亲在家庭中长期的缺席,让长河内心固执地认为自己才是这个家的主心骨、顶梁柱,所以他向来有些不服父亲。 父亲工作稳定后,全村只有父亲一个人是拿固定工资的技术人员,人人都夸他有个好父亲。可长河始终认为这些光彩不属于他,唯有和母亲一同把粮食卖了钱,他才高兴,他才踏实,他才觉得那是自己家的钱。 而且,父亲的性格太过于张扬,影响着母亲好像也失去了从前那种朴实。他厌恶父亲给家庭带来的这种改变,就好似把他硬架在半空中,脚下全是虚无的泡沫。 父亲领了一大笔补贴的那天,兴高采烈地回家来,点上一支待客才用的蓝嘴烟,一脸骄傲地命母亲给他倒一碗茶来。 可茶壶就坐在离他一米的火炉上。 母亲冷哼一声:“哟,老爷,我是你雇来的丫头么?” 三丰不急不躁,嘴里叼着烟,两只手不慌不忙地从腰间取出一打票子,轻轻放在桌子上,用几根手指敲了又敲。那意思,是让母亲亲自过来查看。 母亲疑惑上前,待看清楚那是什么东西时,马上露出惊喜万分的神色,哈哈大笑了几声,原地跳了好几个圈。 三丰觑着眼睛:“老婆子,倒茶不倒茶?” 母亲居然就亲自前去倒了满满一大碗茶,双手递给了父亲。 长河理解不了母亲的转变。或许这是他们夫妻之间的某种情趣,可在长河看来,父亲是在用糖衣炮弹来使母亲屈服。 或者说,父亲本人的素质和魅力,根本不足以让母亲沉沦;可组织加给父亲的光环,让母亲动不动就眩晕。 那一叠票子,是商业票,可以用来购买家具和电器。听母亲说,城里人都未必分得到这些东西,这都是父亲的功劳。 长河立即反驳道:“不是他的功劳,是他的侥幸。” 这叠票很快就用光,原本光秃秃的家里置办了一批新式家具——是最时兴的那种。别的屋子里还没来得及装饰,唯有堂屋的老凳子老桌台扔出去,换上了沙发和茶几。长河坐在新沙发上,就感觉自己好像坐在了一朵云里面。 “这个东西为什么叫沙发?”长河呆呆发问。 李春仙挑着眉毛,道:“你个傻蛋,因为像是坐在沙窝窝里一样舒服,坐在发面团子里面一样软!” 新家具抬到家里,惹得村里一连好几天都有人来串门。大家都啧啧称奇,谁都要在三丰的沙发上坐一坐,摸一摸,夸一夸:“二叔二婶真真了不起,才盖了房,又买了这些家具!” 了不了得起,长河看在眼里。 家具虽然买回来,可家里吃的还是黑面。父亲的工资只能用来买面子,于家境上贡献不了半分。新茶几上放着黑馍馍,糙如长河,都觉得实在不搭。 母亲将白面做的馒头切成块风干了锁在橱柜里,来了重要的亲戚才拿出来,家里人是不允许吃的。或是谁的奉承话儿说得好,说到父母心里去,母亲便也会端出来,作为一种奖励。 也许是尝到了时代发展的甜头,罗三丰的心有些收不住:“我手里还有些票子,咱们索性再置办上几样‘新时代’,也赶个流行!” 一向节俭的李春仙居然也迎合道:“苦了这些年,终于有机会把头抬起来!既然要置办,就办!就办好!” 长河向母亲说出自己的担忧:“办这么多东西干什么。钱多了烫手吗?” 母亲略带些自豪:“我们也是促进经济发展。你爸单位有这个优惠政策,咱们不享受白可惜了的。” 长河道:“又不是白送。” 母亲说:“放心,只要我在,只要土地在,一定能还上的。”她说这话的时候,也略略有点虚。今年,她的重心都放在这房子上,土地的事情,都是长河来打理。置办了这么多东西,父亲同事们的钱,听说还没还多少。 长河觉得,父亲带着母亲,坐着气球飞向了另一个社会。他总担心那气球会爆裂。 长河阻拦不住。父母先是买进了一台缝纫机,就放在堂屋的窗子底下,盖上一个李春仙亲手缝制的掐花罩子。有时候不免有人来摸一摸碰一碰,李春仙就故意地找个活儿,势必要亮出自己的手艺来,赢得别人的称赞。 长欣刚会走路,罗三丰搜罗了一番家里的废旧东西卖了去,又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在有些人家还在点蜡烛照明的时候,他们已经在晚间看起电视节目。李春仙从不肯提前打开电视机,总是等到人差不多时,才颇显自豪地打开。但自从有了电视机,家里的电费翻倍往上涨。这些电费只好一笔一笔地从嘴里省出来。 隔壁几个生产队的人都凑一起来看,夸赞罗三丰的本领强,是新时代的好榜样。 为了辞旧迎新,继往开来,罗三丰拿出家主的威风来,将黑黢黢的罗氏老屋推倒,栽种上一片小梨树,为的是香火旺盛。又请了道士来,给埋在那一片的已故之人都立了碑,那里从此就是罗氏的祖坟了。 吹吹打打的声音响了三天,似乎在给罗氏那老鸦窝一般的祖宅送葬,又好似是在同黑暗贫穷的过去道别。 总之在推倒那黑屋的时候,全家人都笑着,只有长河用袖口擦了擦眼泪。 第26章 长河的亲事3 无论长河怎样和父亲赌气,他始终还是最听母亲的话。母亲哭着要他去提亲,他思忖几天,还是耷拉个脑袋去了。 人家女方父母几次被长河溜了空子,面上自然没有好话,只是打听得罗家家底还不错,才愿意再给长河一个机会。 唐家的姑娘性子虽软,却对长河很有心:他没钱也不愿意充面子,我倒很看得上,何况大家都晓得我和他定了亲,再把我说给别人家,也不好看。 两个年轻人见了面,双方都红了脸。姑娘问长河叫什么,长河呆呆说道:“你不是知道么?”又过了一阵子,长河开口道:“我倒也不晓得你叫什么。” “唐彩霞。”姑娘回答了一句后,双方再没能多说上一句,媒婆紧赶着要把这有限的空间留给两个青年人。 抿着嘴,抱着膝盖,长河用这种看似很成熟的动作,来掩饰自己的紧张。这样坐也不舒服,那样坐也不自在,他只得四处摸着,想要找点旱烟来抽。 但他一向是顺手抽母亲的旱烟,所以摸遍了身上也没有找到。 倒是唐彩霞看了出来,从抽屉里拿出一袋新的成品烟,远远从炕皮子上划过来,也是一言不发。 长河不会拆烟。他的手指过于粗糙,怎么都撕不开那柔软的**。唐彩霞主动靠过来,笑道:“真笨。这里有开口的。” 她笑意盈盈,两个红脸蛋上浮着淡淡一层光晕。长河看呆了。 他从没有见过这样柔美的光晕,好像一口魔井在引诱他跳进去。他哪里能抵抗得住这种引诱,于是才生胡须的嘴就凑上去,给唐彩霞吓得哎呦跳了起来。 那光晕就更加温柔,更加有魔力。 一瞬间,长河尝到长大的滋味。 两个家庭见孩子们相处地很好,自然很快落定了这门婚事。李春仙欢喜不自尽,忙着打首饰、缝被子、挂红面。 在罗余县,定亲是定日子下聘礼的日子,距离结婚,少则十日,上不封顶。这要看男方和女方家的准备情况。定着定着结不了婚的也多得是,大家都有后悔的机会。 这段时间里,长河见不着彩霞。那就好比开了荤的猫见不到腥,他日夜都在想彩霞,想地抓耳挠腮,浑身都痒。 打草的时候草地里昆虫是彩霞,因他们的叫声差不多;浇水的时候渠里的水就是彩霞,因他们都带着一层温柔的光晕;做梦的时候梦里也是彩霞,梦里彩霞说:“你也不着急,是不是不紧着心娶我?” 现在,他已经管不得彩礼是多少的问题,原本他那硬的和石头一样的嘴,现在大张着:“妈,什么时候结婚哩?” 李春仙还不了解儿子想什么?她瞥着长河道:“怎么,等不及了?原来叫你去,你不去,现在你倒是催起我来了。” 实际上,李春仙在长河结婚方面的预算超支了。定亲的东西早都送过去,但唐家在结婚当天的细节方面,还需要填充一些真金白银。为着那笔款子,她也在炕头一夜一夜睡不着。 借是不可能借的了,周围四方都借遍了。 现在春仙略略有些后悔不应该谈唐彩霞这样一门兄弟太多的亲事——那几个汉子不是好惹的,所以他们的主动权更大。 长河又来问:“妈,什么时候结婚哩?” 春仙把头偏过去。她倒是想把困难讲给儿子听,可儿子万一一听就又退缩,那就真正坏了事。 长河见春仙不说话,摸索着坐过去,熟练地卷上一直旱烟,默不作声的吸着。 母子两个的烟雾交缠在一起,但互相却一句话也不讲。 终究长河似乎从母亲的表情中读出了缺钱的问题——他太了解母亲。长河开口说:“是不是,结婚短了钱?” 见长河情绪也还比较稳定,春仙也需要个人来开解,只得遮掩着说:“不多,短上二三百。往后稍一稍,六月猪仔下来了,卖掉就有。——只是不晓得先问谁借钱垫上。” 可那时不过刚春二月。 母知子,子知母。 如李春仙所料,长河对彩霞的心,一下子就因为钱的事情冷却下来。他狠狠抽干最后一支烟,道:“算了,我不娶了。” 春仙冷哼一声:“说什么屁话。” 终究,这钱还是癞子媳妇家送了来。春仙握着癞子媳妇家包钱的手绢,喜极而泣。她说:“嫂子,你简直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癞子媳妇道:“这是我们福田儿上高中的钱,今年不知能不能考上。你先拿去用,到时紧着还我,不耽误我的事儿就行。” 春仙道:“你放心!猪仔一下,我就有钱,绝不耽误你!” 于是长河终于迎来了大喜之日。 村里人都来贺李春仙的喜,二队的大青妈道:“二嫂子太厉害!曾记得二十年头前,嫂子嫁到村口的那破屋子里头,大家都说二嫂子熬不下去,一定是要跑的。谁曾想不仅没跑,还生了一窝小子!后来那样的饥荒,家里一点粮食也没有,大家都说二嫂子熬不下去的,谁曾想现如今,房子盖了这大!娶媳妇这被面子、大柜子、新四件多齐全!二嫂子!前半辈子苦,后半辈子就要享福啦!” 光辉的事迹、伟大的付出,终于被所有人知晓。李春仙觉得,这辈子终于是没白过。 于是顺着奉承话音儿,李春仙将辛苦奋斗来的好些被面子、鞋面子都大方赠给众人,席面上的好酒好菜,吃不了也散出去。梨花村到处都宣扬着李春仙的好功德、好形象。 唐彩霞被一辆租来的东风牌大汽车拉回了家。长河红着脸,把新媳妇抱下来,在众人的簇拥起哄中,给罗三丰和李春仙行礼。 李春仙将手腕上一个银戒指拿出来,当着众人的面晃了一晃,戴在了唐彩霞的手指上,道:“儿媳妇,彩霞,我的好闺女,今后,咱们就是亲亲的一家人了!”说毕,泪流不止,鼻涕溢满人中。 忙到半夜,李春仙终于才扶着腰坐到了炕上,累的连一句话都不想说。明日早上还要和新媳妇一起还席东家,她势必还要早早起。 三丰早已醉了,一整个脸红如关公。是了,他今日是被奉在最高处的喜公公,比关公今日受到的奉承还多些。 “真是好命。”李春仙嘟囔了一句,沉沉睡去了。 第27章 春风 长河这一批人儿长成后,似乎一个新的时代来临了。 部分年轻人跟随着改革开放的步伐、跟随着公路的延伸,离开了土地,做起了生意。颇有几个做得好的,回得村来,穿着时兴的西装,骑着摩托车,拿着传呼机,好不得意。 三丰家的电视买来还没三年,彩色电视机就上了市。没有人再来蹭看电视,就只能放在桌子上落灰。缝纫机更是家家户户结婚必备,已然成为一种常见的东西。就连经济条件差不行的癞子家,都买到了新式的缝纫机。 李春仙跑到癞子家去,嗑着瓜子聊闲天:“你还记得邱凤花?” 癞子媳妇道:“她搬出村去好些年,再没听到她的消息。” 李春仙道:“我们老汉在城里,遇上她儿子。现如今,她儿子在做投机生意,哎哟哟,那个头和牛舌头舔了一样,油得不行!要是再往前些年,这就是挨打的典范,不知他们胆子怎么那么大。” 癞子媳妇也觉得奇怪:“前不久我进城去,好些年轻人骑着那大叫驴一样的摩托车,穿得和鸡毛掸子一样在街上瞎溜达。我寻思这也到了春里了,怎么这些人家里也不种地么?” 李春仙附和道:“到底,家里得有些土地。投机的生意做得再多,早晚有赔的那天。你等着看,他们不长久的。——邱凤花,到死还不是要埋在这里?他们家不和宗族的人亲近,到时候,都没人给她抬棺材。” 两个人叽叽咕咕说着话,正遇上癞子的小儿子福田回家来。他正在读高中,和他哥哥不一样,他长得人高马大,机灵极了。 李春仙先叫:“福田,回家来了?” 福田笑道:“二婶,学校放假。” 李春仙又笑问:“到了放假的时候了,过不几天要春耕。你可是你们家的大力气。” 福田道:“今年我们只种玉米,再不搞别的。那玩意不急。” 李春仙道:“怎么,你们不种粮食了?” 福田道:“粮食的价格已经平稳,我们只用买就行。现在经济开放了,农民也得学会商业化种植。只够糊口是不行的。” 福田说话很沉稳,但李春仙觉得他说得不对:“不管咋样,家里都得种粮食。没有粮食,一切风险都抵抗不住。你还小,没经历过饥荒,不知道粮食的重要性。这就得好好教你。” 她又向癞子媳妇说,“你也是,怎么不和他说说,说说从前我们怎么种粮食。” 癞子媳妇把福田拉过来,笑道:“我们这个家,迟早要他当。他既然这样说了,我们就这样办。嫂子,我们老了,多听听年轻人,也好!” “哼。”李春仙心里想,“等到秋里你们吃了上顿没下顿,该来求我了。” 翻身的荣光没有延续多久,三丰和李春仙逐渐就听不到别人对他们的奉承和夸奖。李春仙专门为邻里打造的那个平台上,多一半都是聊邻里乡村的风光新闻,李春仙不爱听。 “怎么我打了一个当头炮,其他人的炮却比我的更加响亮?” 李春仙不能理解,为什么别人家在没有固定收入的前提下,也都将她追赶起来,甚至于比她家发展得更快。 第五生产队里邓家老爷子六十大寿,摆了好大一院子的酒。李春仙兴兴头头去老爷子家庆贺,进门就发现人家家里已经换上了座机电话,院子里停着小轿车,和电视里的城里人一模一样。 可两三年前,他们还腆着脸一家子人都来李春仙家看黑白电视呢! 尤其是邓家老大,从前最是滑头的一个人,如今十足的老板派头,见了李春仙,竟只顾着和别人推杯换盏,连个招呼都不打!还是邓家的老五,和长河一般大的幺女上前来,笑道:“二奶奶,你来了呀。” 听得这一声软软的“二奶奶”,李春仙才觉得有了面子,笑意盈盈回道:“这不是邓五妹?什么时候回来的?” 旁边一个婶子笑呵呵打断李春仙:“如今不该叫五妹,该叫邓老师!你不知道,五妹是回城大学生,现在是县一中的老师了!——这样年轻,实在难得!” 五妹腼腆笑道:“三婶,你别这样捧着我。只是有份工作自己养活自己罢了。” 李春仙不理她们,照着自己原本的计划,开启了另一层面的夸奖:“哟哟哟,瞧你这个身段气质,真像是城里人了!说对象了没有?” 五妹摇摇头,道:“还没有呢,今年才参加了工作,还没有找。” 李春仙笑道:“算来你和长河差不多,也都二十好几了——姑娘再大就不好找了!你妈也不着急。” 邓五妹还是那个笑脸,但总觉得脸色不大自然。李春仙见邓五妹不接话,转头又遇上了邓嫂子,于是又去和邓嫂子攀谈起来。 对着年纪还大些的邓嫂子,李春仙毕竟占着一个辈分高,因而嘴上故意不肯奉承人家成功,只深深叹了口气,道:“现在社会发展真快!三四年前,结婚能买个电视机缝纫机就了不起了,现在家家户户都有!” 邓嫂子是个实在人,客气道:“婶子你比我们强得多,你们可是那时候排头兵!满梨花村的人,没有不知道你家的。” 李春仙道:“排头兵?现在是落后兵了!” 邓嫂子正在哄着孙女睡觉,谁知孙女不肯睡,她就一边抱着孙女走来走去。她那新做的衣裳是一件花边掐腰的西式服装,显得邓嫂子更加的苗条。 “五十多还穿这个。”李春仙心里想。 邓嫂子道:“婶子,单说你,那真是人里的翘楚,女人中的榜样,一万个我也比不上你。我们家现如今情况好转,还不是我们孩子们的力。大儿子脑子灵光,本来也不爱操弄土地,做生意这些年赚了不少,当了老板。小女书读得好,今年考上了教师,有了稳定工作。说句话儿婶子你别恼,你再勤快,毕竟年纪也大了!要当排头兵,也不是你当,得是孩子们当。要说孩子们还是得出去,一辈子在土地上,行不通。” 李春仙看着邓嫂子转来转去的新衣裳,心里不服,嘴上淡淡道:“我不恼你这话。我们家都是本分农民,心不高,劳动人民最光荣!” 邓嫂子一听李春仙不爱听,又宽李春仙的心:“婶子,早些年你们家的情况,大家都清楚,你的翻身仗,打得艰难,但是也打得漂亮。你生的娃儿,一定和你一般厉害!以后不管是读书还是做生意,一定都出色!” 李春仙这才面子上柔和下来,从衣裳里掏出一个红包,非要塞给邓嫂子的小孙女,怎么都推脱不掉。 第28章 春风2 李春仙不免也将这些话转述给家里人。一边说,李春仙一边抽着烟。她回忆着过去,畅想着未来,不服气道:“那样的苦我都吃过,我都度过了!我就不信,我这样的刚强人,能生下什么怂货?” 长乐和长健都已十几岁,却才开始和长欣一同读小学,周围人难免有笑话的。李春仙不以为意:我们家的孩子,头些年穷,上不起学,但其实脑子比谁都聪明。你瞧,他们那机灵样子!” 这种不知是自信还是自欺欺人的话,纵容着长乐和长健对学习的放松。长乐因身体不好,五年级勉强读完就不再读书。长健见二哥都不读了,自己也懒得再去上学。长欣一天也是跟着哥哥们打混混。 罗家的教育规矩,就这么自上而下地散漫着。 读书不行,自然还有做生意的脑子!每每说到别人家做生意多风光,长河就第一个不乐意起来:“妈,你不要总是这山看着那山好的,咱们老实人家,就过老实日子。” 李春仙白了长河一眼,道:“我要是再年轻个十来岁,不求你们,我自己先奋斗起来,做得比那些个年轻人都好!我要是早出去做生意去,现在必定也开上汽车了!” 长河道:“做生意?——都是投机倒把的事情,你这就是做梦!” 李春仙道:“从前那样苦的日子里,样样事情我都是第一名,做生意能难到哪里去?——我实实是被你们耽误。” 长河不想和母亲顶嘴,只把一根纸烟吸了个干净,抽身去了。 李春仙并不理会儿子的离开,在空荡荡的堂屋里,她又续上一根纸烟。关于做生意,她想得很多,只是想来想去,总是想到邓家的洋汽车或是电话上去。至于怎么做生意的问题,她缺少经验,又得不到指导,直把自己想得脑袋都疼,也没想出来什么招儿。 而且,她的一腔热情,总也点燃不了家里人的心。别说做生意,家里任何事,好像都只有她一个人顶着。 长乐身子弱,是个药罐子。最近开的西药死贵死贵,一片顶得上几碗饭。不要指望长乐去操持土地,多动点脑子他都喘。 长健又去外面闹,打了隔壁六子,被派出所拘去,好容易放出来,六子妈天天在村口叫嚷着要算账。 长欣年幼,被哥哥们带着,简直是野鸭子。别说让她像邓五妹一样读大学了,初中能不能考上,李春仙还打了一个问号。 连罗三丰,现在渐渐都好像有些懒得动。不要说支持春仙去做生意或者搞别的,就算是三丰去喂一下猪羊,三丰都要躲懒儿: “急什么,人还没吃呢。一时半刻饿不死。” 全家人的懈怠催逼着李春仙更加焦躁,她甚至暗暗发誓要把全家的热情之火都燃烧到自己的身上才算。 春仙在村头打听着,说远远的高台镇上,最近瓜果丰收极好,外地来的客商蜂拥不绝去考察。高台县没有因为瓜果脱贫,反而还因为招待贵宾而大赚了一笔,现在镇上的饭店小馆多如牛毛,就算是支摊子卖包子,都能狠赚一笔。 春仙就鼓动三丰同她一起去考察。软磨硬泡,罗三丰只得骑了自行车,带着春仙来到高台镇“考察”。 高台镇果真是如那人所说,街边小馆鳞次栉比,热火朝天。外来的客商开着大卡车的、小汽车的,都流动在瓜果考察棚里,好不热闹! 考察也费体力,转了一个中午,三丰走得饿了,只挑了一家包子铺,款款喝着米汤吃包子。春仙却急不可耐,又打听起来:“掌柜的,你家这包子铺,看上去极赚钱!” 那老板脸上些许有些自豪:“要说包子,整个高台镇,没有比我卖的强的。我这包子,用料足,皮薄馅大,还送米汤,别家可比不得。” 春仙道:“外来的客商多,你这包子才卖得快。不然,怎么支撑得住。” “哼。”老板不同意春仙说的,“我不只开这一季的。我是做长久生意,在高台镇的优秀店铺哩!你不见我店里劳工农民都排队来吃?那都是老顾客。” 春仙道:“怪道这里你生意最好,原来是老行家了。你这个生意经,不知道愿意愿意和我讲两句?” 那老板见下午时分没有人,却也愿意讲两句:“做生意,还不就得熬着。不瞒你说,我们镇上这包子铺,多了去了,都想着在秋天瓜果熟了的时候狠赚一笔。但实际上,年年有人开,年年却也倒闭很多。——为什么,抱着投机倒把的想法来的。” “我夫妻两个守着这家店,早晨四点开始卖早点,到晚上八点多才能收拾完,家里老母伺候着土地,一家人都极苦。包子的质量好,用料也高,你别看人多,但其实赚的都是些人工差价。那些投机倒把的,想着支起棚子糊弄两天外的人,那可真错了主意。现在这个年代好,改革开放了,经济发展了,有一个高台镇就有两个,到处是商机。但是,投机肯定不成——还是那句话,不下苦心熬着,什么事都办不成的。” 听完老板的课,李春仙莫名又高昂起来。回来的路上,春仙和三丰商量:“家里的土地,叫孩子们先管着。我别得不成,做馒头是一把好手,咱们在城里租个铺子,做个小本买卖。” 三丰却丝毫不心动:“馒头?——谁家不会做馒头,还要去买你的?” 春仙反驳道:“家家户户还不是会做包子,人家不是一样卖得好。” 三丰给春仙算账:“我是个有工作的人,不能陪你去。你一个人在城里,怕忙不过来。这城里的租金也好,面粉也好,那都是成本。老婆子,你莫想一出是一出。” 春仙还不肯放弃:“那时候日子那样苦,我一个人还不是顶四个男人使?” 三丰最怕妻子提过去,叹了口气道:“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再说,做生意不是卖苦力,不是你熬着就能熬出头的。我劝你冷静冷静吧!” 两口子说不到一起去,孤独的春仙没有助力,这事自然就没有办成。她那一腔想要做女企业的心,在家里人的冷漠打击下,逐渐也就凉了下来。 第29章 春芽 无论是自己做生意,还是儿子辈读书,看来都走不通。 李春仙一边抽烟一边安慰自己:“读书也好,做生意也罢,那都是除了土地之外的投机。看我这一窝儿子,个个长得高大精神,走出去和一支军队似的。就算他们没跟上时代,也不急,现在最要紧是要有人!要先解决人的问题,要赶紧生出一窝孙子来,” 李春仙又把一腔心思放在孙子辈上。 好比新买来的纸,好比才抓回来的猪仔,她从新养育一拨孩子们,一定能赶得上时代。 李春仙想象着,自己是一棵梨花树的老根。她坚信,儿子们都娶了儿媳之后,在她的带领下,儿子儿媳们将会如她一般多子。孙子们会努力成才,让罗家的梨花树香遍整个罗余城。 在李春仙的期盼下,两年后,唐彩霞头一胎落地,是个白白净净的姑娘。 姑娘生来和唐彩霞一个性子,甜美安静,于是家里人商量来商量去,就给她取名为“罗静”,因其是长房长女,又加上了字辈,最终取名“罗维静”。 罗家已经很久没有比较大的喜事,静子的出生算一件。要知道,和春仙差不多岁数的婶子们,孙子孙女都一大群了,春仙折腾了半辈子,才迎来第一个孙辈——全因长河结婚晚,生孩子也晚。 此时,梨花村生孩子种树的习俗虽然逐渐淡去,但毕竟还在。虽说传统是生男孩才种树,但毕竟罗维静是长房第一个孩子,李春仙不肯怠慢了她。 于是孩子五六个月的时候,正是冬闲时分,李春仙召开了一次小型的家庭会议,笑道:“咱们祖上有个种梨花树的老传统。静子是咱家第一个孩子,我想着办个周岁酒,再给她种个树。” 才读了几天书的长欣开口就道:“那都是迷信。” 长健也道:“现在土地有限,这梨子又不好吃卖不得钱,后来的小辈都不咋种了。” 长乐更是追着说:“第一生产队搞示范建设,把梨树都挖走,全栽上了枣树。今年枣子卖得好,干脆我们把那块地平了,全种上枣树吧。” 李春仙对梨树的精神依赖很严重,不允许他们这样说。于是瞪着眼睛道:“就你们知道的多!那是个好寓意!多什么嘴!” 三丰倒是不以为意:“这也值得商量?想种就种呗。” 又问长河的意见。长河抽了抽鼻子,顺势将母亲的烟拿过来卡在耳朵上,淡淡道:“丫头片子,有什么好闹的。白给人家当笑话看。” 全家人都不把这个事儿放在心上,自然罗维静的树也就没栽上。 长河其实有他的额外打算——此时彩霞又查出怀孕,算来已二月有余。长河满心想着这一定是个小子,所以压根没把罗维静放在心上。 他将所有期盼都放在这一胎,没读过几天书的长河甚至已经给未出生的孩子起好了名字,要将这个小子叫做“罗维杰”。 英雄豪杰,飒爽男儿! 可惜没能如了罗长河的愿,妻子第二胎又生了姑娘。 即便又一次生了姑娘,罗长河倒也没多想。毕竟他知道,梨花村这片土地,向来是好生女子。孩子既然已经出生,名字也已经起好,那就不改了,于是罗氏的二女罗维杰就这样出生了。 李春仙满心欢喜看好的树苗子,又没用上。 但此刻李春仙和罗三丰也无心去筹划长河的树苗栽不栽,两口子现在的心思,都在另外两个儿子身上——长乐和长健已经到了娶媳妇的年纪,可暂时还没有好对象。 彩礼是次要的,钱总是会有的。最要紧是要找个好姑娘。 李春仙比对着大儿媳唐彩霞,心里琢磨着长乐和长健的媳妇儿。她想,要能在唐彩霞的基础上再开朗些、再苦力气些、有脑子些就更好了。 托人找了好些个姑娘,李春仙总觉得不满意。 媒婆跑得脚底疼,连些果子钱也没有赚到,便也不客气:“婶子,你是给你儿子娶媳妇,不是照镜子。你说来说去,原来是想找个和你一样的。你这样能吃苦,现在年轻人可做不到!” 李春仙道:“你恰恰说在点子上了!我们这家,全靠我一手提拔着。要是再有个合我心意的人,和我一起操持这家,不愁我们不能发家致富。我心里就要个能吃苦的媳妇。” 媒人道:“吃苦是上辈子的事啦!现在的男青年,都只爱那长得俊俏的,腰身纤细的。” 李春仙道:“我家的大媳妇,长得那样可人,到我家来,种地打草,照料牲口,还不是样样都做得好?不会做我可以教育她们,我这双手,什么做不来?总之,女人还是找要踏实过日子的。” 媒人道:“谁还等你教育呢?现在的社会,都是婆婆看媳妇脸色。婶子你心也别太高。现在不是从前啦——几斗麦子就能换个媳妇。你说的这个彩礼钱,找个中不溜的得了。” 李春仙却不以为意:“你瞧我这两个大儿子,这身高、这样貌,站在哪里都是冒尖的小伙子。再说年纪也还小,我不愁,慢慢找。” 媒人道:“哟!那您可真要费劲了!” 送走了媒人,李春仙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她只是在外人面前逞强,实际上为儿子的婚事愁得每天晚上都睡不着。 长健还犹可,毕竟有一把子力气,人又长得不错,姑娘们也都爱他,只等着说个合适的。独是长乐令人忧心! 长乐幼儿时发水痘,高烧烧坏了肺气管,终身留下了顽疾,有多少人都断言罗长乐活不到成年。可长乐的生命很顽强,好多次险情,他都挺了过来。高昂的医药费、大量时间的陪诊、看护,三丰老两口天然就对长乐有着额外的偏心。 如今到了娶妻的年纪,远近都有人知道他的情况。可长乐又不出去社交,每日除了研究书画就是找人下棋,他自己一点也不操心婚姻大事。 李春仙每夜都为此事彻夜难眠,担心长乐会孤独终老。毕竟村里的光棍也不少,到死被人一张席子抬出去,那该是何等的凄凉!她不愿长乐是那样的光景。有时候她也对着长乐长吁短叹,说急了就蹲在墙角一根接着一根地吸烟,浑浊烟雾和愁绪一样,在眼前久久不散。 可长乐却乐观得很:“该来的总会来,不来的你急也急不来。” 第30章 春芽2 长乐读书不多,但脑子还算灵光。 他因身体原因而无法静心上学,但并非不好读书。他自学了很多自己感兴趣的学科,例如历史文学、珠算心算,有时候也会通过报纸来读一读时事政治。所以在罗家,长乐算是唯一的“文化人”。村里有时候开会或者选举,罗家大院的代表就都是长乐。 但连李春仙也经常说:“几个儿子中,长乐算是我最看好的。只是苦于他自小就有这一身病,不知道寿数。” 这可不是李春仙咒怨。要知道,长乐还不足二十,都已经吃了半辈子的药,好几次,在医院里大夫都不肯再收。 但长乐还是坚强地活了下来。 母亲对于做生意改变命运的提议,全家人都反对,只有长乐不置可否。事实上,长乐和母亲有着一样的考虑——经济开放是趋势,若是一成不变地守着土地,一定会被时代抛弃。 时代给了所有人同样的机会,只是谁能提前抓到、谁能抓得好的问题。 他知道,母亲的思想受到时代的局限性太大,她唯一能想到的生意,还是凭借自己的双手去换钱。这也算一条好路子,可是利润的空间太低。甚至往长远看,母亲在土地上操持的劳动价值,远远高于去做小生意的利润。 做这一项生意,约等于赔本。 但母亲的性子他很了解,热情上头的时候听不得好赖建议,所以他一声不吭。长乐一直暗暗在计划着,只是苦于没有成本,也没那个身体去执行。 这几个月,长乐办了一件大事。 凭着三寸不烂之舌,长乐低价预购人家的瓜子,高价卖给市里的工厂,赚了一笔小钱。因为有了渠道去卖瓜子,他说服村里很多农民都将承包下来的土地全部种了瓜,期待来年被高价收购。于是长乐目光久远地将自家所有的瓜地都种了玉米和麦子,当年秋天的时候,又卖给了缺粮食的人家。 来回两年,仅靠这一来一去,罗长乐就发了一笔小财。一笔通过读报纸而读来的信息小财。 春仙听罢,讶然道:“你竟一分钱没花,就赚来这些钱吗?” 长乐笑道:“妈,你想,春天你去买一种新的萝卜种子,难道就能预料到萝卜能长那么大那么粗?——是因为有人费力向你推销,又描述那萝卜长大后的美好画面,你才愿意把钱投到这新种子上。我就是那卖种子的人。” 李春仙听不明白,但她实打实地服了长乐,心里想到:“谁说我们家没有人?——长乐若不是身子的原因,那就是咱家的顶梁柱!呵!不愧是我的儿子!” 可是想到这里,看着儿子因病痛而瘦弱的骨架子,李春仙又哀哀想到,“不是我想得多,长乐不知有多少福气。现在,要紧要长乐生个孩子出来,不要续不上香火,那才糟了事。” 于是春仙就开始下大力气给长乐找起媳妇来。 她找的儿媳妇,第一特征就是要屁股大,好生养。媒人介绍了几个姑娘过来,她总嫌弃太瘦弱:“这年代的姑娘,身子怎么都这样细。你瞧这一把的腰,我一只手就箍过来。”李春仙比划着,心里十分不满意。 媒人道:“你若是寻那样敦实的,我也不是找不到。只是长乐的性子你不晓得?——他那样风流的人,我看你做不得他的主。” 春仙道:“他还小,懂什么过日子的事。我找的媳妇,我就能兜住。不然,照着他的意思寻了城里的小姐,以后全是苦日子吃。” 媒人又道:“说什么苦日子呢?现在十里八乡谁不知道长乐有个好脑子,只要你们老两口尽心帮扶着,以后全是好日子。再说,现在计划生育,按你们这情况,就算找了好生养的又怎样?——最多只得生两个。” 春仙愤恨了一声,道:“正是家里缺人的时候,又来这些个扫兴政策。真晦气!” 媒人来过几次,春仙也总是不满意。后来媒人也没了耐心,只把长乐拉过来,问他的意见。 长乐瞧着那许多的照片画像,大的小的,真是花了眼。只是翻来翻去,他总翻不到心目中的女神。 ——他是被文学害了! 红楼的宝钗黛玉窈窕,水浒的一丈青飒爽,凡是能接触到的书本中的女主角,他都在心中有个清晰的轮廓。他按照自己预设的女神形象,在这相对闭塞落后的村子里去找,根本不切实际。 更不用提,他居然还偷偷买来外国的文学去读,更要给女神加上一份开放和外向的特征。 找来找去,他忽而觉得有一张彩色照片非常不错,翻过去一看,背面写着:清水村,宋琼瑶。 在那个年代,有一张彩色照片是非常奢侈的。更不用提,在这张照片中,宋琼瑶笑意盈盈穿着一身军装,显露出绝好的身材和飒爽的气质;她的头发是非常时兴的卷发,又增添了几分温柔妩媚;最妙的是她那双大眼睛,仿佛穿透了摄像机,一下子就戳中了长乐的心。 几个突出的特征都被彩色照片给放大,长乐就沦陷了。 李春仙把照片拿过去,一双眉毛绑在一起:“这哪里是个村户人家的姑娘?她真是军人么?有正经工作吗?” 媒人笑道:“二婶子,你真是多想。若是军人,若是有工作,她这个形象,嫁给县长也没问题。”又偷偷对长乐说:“我可告诉你,看上琼瑶的人太多了。有些人求着让我去说亲,我还不乐意呢——这样的姑娘,十个村出不来一个!” 李春仙见儿子快要鬼迷心窍,讽刺道:“过日子还是要找老实姑娘。长乐,她这样花里胡哨的,谁知道清白?” 这话她本是用来劝长乐的,没想到把媒婆惹生气。媒婆把照片一把抽过去,道:“二婶子,我寻常敬重你也是个女英雄,你怎么说话一点也不客气?琼瑶的本性我知道,那是有些被宠多了,但人家是个好孩子。我是个什么人,十里八乡都知道。你家的生意,真难做!” 说着,包着包袱,气哄哄地去了。 第31章 春芽3 宋琼瑶的父亲是小学厨师,对外常以老师自居自称,以凸显自己文化人的特征。这一点,从小女儿那矫情的名字就看得出来。 宋琼瑶长得好看,百里以内都找不出这样水灵的姑娘——肤色雪白,身材窈窕,只要不问来处,就没人知道她是个地道农村姑娘。 长乐决心就要娶琼瑶为妻。 李春仙对罗长乐的选择并不满意,宋琼瑶和她心目中的媳妇形象相距甚远。 夜晚,她抽着烟和三丰商量对策:“这哪里是个农户家的姑娘,这倒是城里的小姐。这样的姑娘怎么能种田?怎么能劳动?——再说,我们主要的目的是生孩子,她那小腿,和锥子似的,绝无可能是好生养的。你还要和长乐多谈话,叫他别做这样的梦。” 罗长乐是色迷了眼睛,脑子里那宋琼瑶的大眼睛挥之不去,一个都不再看,要定了宋琼瑶。甚至于春仙又找了媒婆来看,他连照片都不愿意再翻。 长乐的婚事不能再拖,春仙也只得顺着儿子的意思。她自己劝自己:“媳妇总是要教的,没有人生来就做媳妇。彩霞那时候也是个细腰身,现在不也结实了许多么?——我会调理人。” 罗三丰实在是没有办法,只好备好了猪头好酒,上门拜媒婆去了。 宋琼瑶对罗长乐也是早有耳闻,她家也给长乐卖过瓜子。但她忌讳着罗长乐的肺疾,想着决不能嫁给一个肺痨鬼。媒婆坐在宋家的土炕上,一边帮着宋母理线,一边对琼瑶说道: “我的大小姐!你再不能多考虑了,这十里八乡谁不知道人家罗长乐的名字!长乐又不似那只晓得地里干活的粗汉,是真正的斯文人。小病小痛谁没有?你瞧长乐那六尺多的大个子——没病没灾的都长不了他这样的大个子好体格。” 宋琼瑶摇摇头,心里不满意:“有这富贵病,没有富贵命。” 媒婆回来如实告诉了罗三丰。罗三丰想来想去,想着要在其他地方给儿子找补一点。可惜家里并不宽裕,不见得再给小儿子盖个新房吧? 春仙算着家里的开销往来,只得再来做长乐的思想工作:“人家在城里时间长了,心高,看不上我们这样的农户人家。再说,你不是个能劳动的料子,应该找一个能吃苦的管家子老婆才行。咱们家,伺候不了那样的娇弱小姐。” 长乐不说话。 那时晚饭过后,天色已黑。家里舍不得开电灯,母子两个就在黑暗中说话。春仙的烟头在黑暗中一亮一亮,时而伴随着她的叹息。 春仙自认为自己的语气是温柔的、是带着情感的:“你大哥,现在把那几亩地还伺候不明白,到了年尾,我还得接济他。你干不得活儿,也就全靠我养着。”又说,“你这样身子,若不花大钱,那宋家是不会放女儿的,这事你清楚得很。长健马上也要结婚,我的担子很重。咱们预备的这些钱,其实不如找个低价的苦孩子,到家来就能扛起家业来的才好。” 但在长乐看来,母亲好似是明里暗里说他没本事——媳妇的价格,就代表在母亲心中他的地位——母亲总拿他当残疾人看。现在要结婚了,母亲也把他划在残疾人那一列。 罗家祖传的高自尊,连长乐都没能避免。 她话刚一说完,长乐就忽然站起来,赌气似的说:“过日子,全算计在女人身上,能过好么?您倒是刚强,倒是苦孩子,我们的日子过好了吗?” 这话说得太过于尖锐,李春仙好似被狠狠扎了一刀子。她气得颤抖,气得哭,气得把儿子捶打了一顿,嘴里喊着:“还不够好?还不够好?你还要怎样好!若没有我,这家早绝种了!你个狗娘养的没有良心!” 母子两个,彼此都不承认对方的人格。可母子两个,又是最熟悉彼此的人。 这次冲突过后,他们没再提起过结婚的事情。唯有罗三丰,还殷勤记挂着这个事情:“从小他就那样,只要他喜欢,他必能做好。若寻了个不得他心意的,闹翻了,反倒不好。” 李春仙又伤心又烦闷,问:“你说的倒是轻松。现下,他没半分家私,又干不得活儿,就算是有点脑子,毕竟也是小聪明。宋家那姑娘,心高得很。她又不傻。” 三丰已经五十有余,其实这些天他谋划了另一件重要的事,或许有办法解开当前这个胶着的局面。三丰对李春仙说道:“家里条件不好,一时半会是也好不了。我还算是吃国家的粮,要不我就退休,把这缺儿让给儿子。有了这层吃公粮身份,他面子上也好看些。” 春仙冷哼了一声:“你明明知道这些年为了你们罗家,我榨干了精力,再熬不出什么油来。如今你退了,拿着几十块的退休工资,够吃什么的?更何况长健结婚也要钱,长欣也还没嫁出去。” 三丰早考虑到了,接着妻子的话头,他计算着:“长乐即便结婚了、有了工作,其实也不过还是个农民,家里的地他还是要负责。他的工资就还先是我拿着,咱们毕竟还是一家人。到分家的时候,那时再说。当前的问题,是要先给长乐娶媳妇。等到他岁数大了,越不好办。” 春仙觉得这个计划很好。于是老夫妇两个商量定,当即就去办了退休,把名额让给了儿子长乐。 长乐身弱,一个扁担两桶水,他只能扛得动扁担。原本他只知道在家写字读书,再帮着母亲糊弄一下伙食。这回好了,父母安排了他的工作后,他不得不跟着父亲去远在四十里开外的单位上班。从前读的那些风流着作,全部换成了农林百科与思想教育不说,他还要负责农林类相关的生产任务。 ——这工作,简直是对他精神和身体的双重折磨! 长乐自己还未适应这种工作,根本不觉到幸福。但在外人看来,他脱离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阶级,受到时代福荫而不必凄凉老死在黄土中,是个有福之人。 编制落实后,就连一直拒绝他的宋琼瑶,都松口说愿意和他见上一面。 第32章 春芽4 长乐去赴约的时候,正遇上林场加班。从单位赶到罗余,他换了三趟车。原本约定是中午十一点见面,恰可以吃一顿午饭。只可惜长乐将近一点才赶到。 所幸琼瑶还在等他。 那时候公用电话尚未普及,琼瑶是凭借着对未来的美好幻想才勉强撑过这一个半小时。 宋琼瑶比别的女孩儿不同,自小就爱打扮。别人家的姑娘或在田地里浇水施肥,或是打麦采草的时候,宋琼瑶就穿着白裙子在地头上乘凉,惹得麦子地里的小伙子纷纷侧目。 父母亲对于宋琼瑶爱打扮的臭毛病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但宋琼瑶觉得自己有权决定自己的人生,也有权决定自己的着装。十四岁的时候,宋琼瑶孤身一人跑到罗余县城,开始了自己的打工生涯。 县城和农村的生活是截然两样的。 县城允许着宋琼瑶的美丽,把宋琼瑶出身农村的背景弱化了许多。宋琼瑶赚着自己挣来的钱,买裙子买化妆品,尽情享受着自己的青春。她修长的脖颈高高昂起,在人群中像个矫情的天鹅。 当然,县城也有很多的追求者,只是都不大可她的意。她想着寻找像电视上一样的温柔多情、将自己奉若珍宝的绅士,可惜她的圈子里总是俗人。 门当户对敦厚老实的黑汉子她看不上,嫌弃人家手上有茧子;骑着摩托车蹦迪的小伙子他也看不上,嫌弃他们绿裤子配红袜子实在土气;油里油气的老板她也皱眉头,嫌弃他岁数大,说话没风度;有个老师来追求,气质长相都还不错,她又说农村老师工资低没前途。 这样心高气傲的姑娘,终究等到二十三四也没能嫁出去。 这一次,老父亲着急了,将宋琼瑶喊回家,老泪纵横地要姑娘收一收心。所以宋琼瑶不得不停止打工,在家老老实实相亲。 媒人介绍的罗长乐,宋琼瑶也相不中。好话说得再多,他不还是个农民。琼瑶看着院子里正在晒麦的弟弟,心想:“我绝不可能去晒麦,我也晒不动麦。若是说不到好的,我宁愿剪了头发做姑子去。” 谁知没几天,听说长乐有了编制,还是市里的单位,琼瑶一下子就心动了。要知道,圈子里嫁得最好的一个姐妹,她丈夫也不过就是罗余县城一个民警罢了。就这,姐妹还天天炫耀不停。——这下好了,我嫁一个市里的,你们都要高看我一眼。 在宋琼瑶的想象中,罗长乐这份稳定的工作,就是整日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发了工资之后,每月还能拿出一笔款子给自己买衣购物。多余的工资存起来,等着以后在县城买楼。 她想象着嫁给罗长乐之后,两口子就悠然生活在县城里——或者还有可能搬到市里去。她穿着最时兴的套装,大方款款地请一帮结拜姐妹喝下午茶,然后听着姐妹们对自己的奉承微微一笑,何其痛快。 就这样想象着,越想越开心,饭馆里免费提供的茶水,也不知不觉就喝完了两杯。等到长乐气喘吁吁进门来时,天真的她还以为长乐是心急见她所以跑来的。她完全想不到,从车站到饭馆五百米的路程,对长乐来说意味着是一条长途。 原本,按照罗余县的惯例,男女双方见面,应该是约在中间人家里或是女方家中。可琼瑶一定要约在这新开的饭馆,她说自己要先考察一下长乐,免得人多把她架在上面,没有后悔的空间。 见第一面,长乐也花了心思,还未来得及喝上一口水,他把手伸出去,十分绅士又矫情地说道:“初次见面,有些仓促,请多包涵。我是罗长乐。” 这样的社交礼仪,算是合格。琼瑶把手伸出去握了握,心里就又给长乐多加了几分。见长乐个子修长,穿得也算干净,又十分有书生气质,不免心里对长乐的警惕就减少了些。 “吃点什么吧。”长乐招手叫服务员过来,问琼瑶,“点菜,总是女士优先。” 琼瑶嘴角的笑意就满溢,她热爱这些虚礼,让她显得很被尊重。翻来翻去,她终究点了一个土豆丝,又把菜单递过来:“两个人,只好点两个菜,吃不完总不好。” 其实她爱吃这家的凉拌肘子肉,但她刻意要显露出自己的贤惠与俭约——在漂亮和优雅的基础上,再增加一个亮点,是她一贯的策略。 长乐道:“既然是下馆子,吃家常菜就不划算了。——依我看,他们的招牌就是猪肘子,不如点一个猪肘子的好。” 长乐这菜点在琼瑶心上,让琼瑶更加的满意。她被猪肘子迷惑,终究一切重要的问题都没能问出来——收入的组成,以后的规划等等,一句都没问,反而都是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你喜欢读些什么? ——你喜欢胡蝶还是刘晓庆? ——最新港台那边的音乐你喜欢哪首? 最后问到供销社最新的糖果,长乐就反应过来,笑道:“女孩子总是爱吃糖,你喜欢,咱们去买一些。” 到了供销社,琼瑶的心可就真花了起来。供销社的东西她都认识,她好像一个专家一样向长乐介绍这里的商品。她满心欢喜吃着最新款的糖果,扭捏着不肯让长乐牵一牵手:“我们暂时,还只是朋友,要再处一处才行。” 她等得住,可父母等不住。 二十三四的姑娘嫁不出去,连弟弟的婚姻都受影响。老父亲见宋琼瑶大约也满意罗长乐,便匆匆答应了这门婚事。 宋琼瑶嘴上说还要再考察考察,但她的脚却跟着老母亲在东市买衣料,西市买被套,准备着出嫁的东西。她被市场那花花绿绿的东西迷了眼睛、占了心思,自然也忘记了对长乐的考察的那些话。 于是不多久,宋琼瑶与罗长乐迎来了自己的婚礼。 婚礼也不满意。临出门的时候这也不足,那也不够,妆画得也欠缺灵气。正生着气,又看见来接亲的罗长乐穿着一双借来的大一号的鞋子,更加没有好脸色——平常也就算了,结婚这样大的日子,竟然穿着一双借来的皮鞋,好叫人面子上过不去。 但喜悦的气氛和嘈杂的人声终究还是冲散了这种种细节,宋琼瑶忙于应付各式各样的人,也顾不上皮鞋是不是借的了。 夜晚终于随着散去的人声而到来,屋外逐渐安静下来,宋琼瑶感觉到,自己终究是嫁出去了。 第33章 春芽5 相比较长乐,长健的婚事可有趣得多。 老父亲罗三丰从东山泊子寻了个媒人,介绍了一个姑娘。姑娘是熟人介绍,人又实在,也对长健很有意思,这一拍即合的事情,长健却不同意——他嫌弃姑娘要的彩礼太多。 他不以为然,十分自信:“我屁股后头跟着那么多不要彩礼的,你们非要介绍这种只看钱的。” 长健性子也随了罗三丰,有一种不言不语的犟。三丰和长健的性格,属于“同性相斥”,父子两个一见面必有一场风波,谁也不让谁。 罗三丰哼了一声,道:“牛皮吹上了天了。” 李春仙却对儿子很有信心:“这样大这样英俊的儿子,多少姑娘争着要,我一点也不担心。只是长健,你若要自己寻,多少也应该带回来给我们看看。” 罗三丰道:“你还真信他的。前年,他打了隔壁乡的六子被关进派出所,六子妈在这附近都喊遍了,谁敢嫁给他?我在东山寻的这个姑娘,家里有五个兄弟,不愁制不住他。彩礼要的是多了点,可现在都是这个价码。” 罗长健道:“不行,我要没有彩礼的姑娘。”李春仙戳着长健的额头道:“瞎和你大哥学这没用的!那你自己找去!” 父亲说的是事实,可在长健看来,那就是讽刺,就是激他。长健就上了劲儿,非要带一个姑娘回来涨面子。他去集市上四处逛,一来二去就看上了一个姑娘,当即就带回家来,美滋滋道:“我要和她结婚。” 他提前没有给父母打招呼,带着姑娘上门的时候,家里只有罗三丰一个人。姑娘紫棠面皮、五短身材,又剪了短发,猛一看上去,倒和女宋江似的。 三丰倒上一杯茶去,那姑娘双手接过,十个手指又短又粗,好似十根冻坏了的胡萝卜。 罗三丰吱吱呜呜请姑娘坐了,问了生辰八字,还比长健大上两岁。 三丰问:“姑娘,你说,你要和我们长健结婚?你可想好了?” 姑娘不羞不涩,坦然道:“想好了。我俩个,性格合适,也都是实在人。过日子不成问题。” 又问了家庭状况,原来她家只有她一个姑娘,父母身体都不好,她一个人撑起这个家,十分难得。 姑娘都主动上门了,三丰也不好再说什么。送了姑娘出门去,他私心倒是很满意。娶回来一个能吃苦的女人有多好,他就是现身说法的最好例子。 他对长健道:“你同你妈再讲一下,要是真定了,咱们双方父母总要见个面。” 李春仙本不在家,没能亲自见到这姑娘。听着丈夫的描述,她心里也十分犹豫:“听你这么说,孩子倒是很好。只是她家两个老人都病着,一点提拔也不能有。你知道的,我对长健的指望,是有个好岳父帮帮忙。” 三丰道:“那你指望错了。长健不惹事算烧高香了,哪个老丈人眼瞎,敢要那样的土匪。” 李春仙白了一眼丈夫,她向来在嘴上不肯揭孩子们的短处。 于是她问长健道:“你俩是咋认识的,怎么就好上了?什么时候好上的?” 长健道:“集市上认识的,我卖粮食她卖瓜。她算账一流快,人也爽快。” 李春仙道:“你看上她什么了?” 长健道:“她不要彩礼。” 李春仙道:“就要和她过一辈子了?” 长健道:“可不是,反正都是过日子,长得咋样不要紧。” 李春仙点点头,她没有反驳儿子,还热切地希望见上这姑娘一面。听见姑娘在集市卖瓜,她便想到了当初年轻的自己,她太想有个和自己一样刚强的人来操持这个家。 毕竟才娶进门的小儿媳宋琼瑶长得倒是好看,却似个花瓶,中看不中用,她十分不满意。有了宋琼瑶的对比,这姑娘倒让李春仙觉得很可贵。 这一天,李春仙预备好了礼物,就准备和儿子一道上门去拜访。谁知一个媒人笑嘻嘻上门来,说是要给长健介绍同乡的桃花坞的姑娘秦明月,还带了彩色照片过来。 李春仙正要回绝,可长健只是看了照片一眼,便迷瞪住了,呆呆问道:“这是谁家的小媳妇?” “什么小媳妇!”媒人嗔怪道,“这是桃花坞的秦家的小女儿!她家呀下面只有一个兄弟,两个姐妹长得都好!大丫头去年才嫁了,嫁得很好,二丫头多少人看着求。” 长健心动了。 他才知道心动是这种感觉,是眼睛怎么也挪不开,是有外人在面前,脸上的神色也藏不住。他扭捏了半日,问道:“他们家,要多少钱彩礼?” 媒人和李春仙对了个眼色,哈哈笑道:“四千值不值呢?” “值。”长健迅速接上这个话,可语气又暗淡下去:“只可惜我没有。”他这样说了一句,缓缓地就将照片放在桌上,叹了口气准备离开。 李春仙慌忙拉住儿子,道:“你这傻小子!你就说你要不要,你要是要,妈有钱!你二哥结婚没用家里什么钱,自然用在你身上!只要你喜欢!” 李春仙知道儿子的脾气,一个比一个倔,手却一个比一个滑——嘴上说着没钱就不要,到了见到人家姑娘,嘴上就没那么硬了。在预备去紫棠色姑娘家里的这段日子,长健一直都不高兴,可他犟得很,从不肯说是为了什么。 他把自己的婚姻当做和父亲赌气的手段。他知道这将会不幸福,可他宁愿赌气。所以他也不高兴。他是个犟驴。 母亲宽容地解开了他窘急的境地,他十分感谢母亲的宠爱。听母亲这样说,长健点头默认,嘴角咧着笑了。 笑不出来只有父亲罗三丰,因着儿子不懂事,把那紫棠色的姑娘骗了感情,虽说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情,但终归名誉上有损害。罗三丰亲自包了礼,骑着自行车上门去,软话陪着道歉。 紫棠姑娘嘴上十分利索,话也说得非常有力:“你们这种只看外表的家庭,我压根也看不上。你们不要我,是你们的损失。你还要转告长健,自己犯的错要老爹爹来道歉,他也算不得什么男子汉。我倒庆幸没有跟他。” 罗三丰被伤了脸面,却也不敢表现什么。所幸儿子的婚事终于定了下来,他倒也宽心了许多。 现如今没有时间生闷气、找不自在,除了安排两个儿子结婚,他和李春仙还要收拾着伺候大儿媳唐彩霞的第三胎,这保不齐可是罗家的长房长孙,因此他们格外在意。 第34章 春芽6 唐彩霞的肚子比寻常人家的都大,且孕期吃得多,整个人就像是发面馒头一般肿胀。来看望的人都说这一定是个八斤大的小子,这让李春仙非常高兴。 谁能想到,好事成了双,卫生院说唐彩霞那大得出奇的肚子里有两个心跳,逐渐能看清那是两个胎儿。 等到产出那天,李春仙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产婆进去出来那么多次,不是要这个就是要那个,迟迟听不见孩子的哭声。好容易求天求地哭出来了,产婆说: “恭喜呀!双胞胎!——两个姑娘!” 李春仙的脸随着产婆节节拔高的声音而逐渐黯淡了下来,她满心期待的两个孙儿,变成了两个孙女儿。 唐彩霞像个颓脸的弥乐佛一样坐在土炕上,两个孩子吊在她的胸口,把她吸瘪了。她生双生子的亏空太大,两个月了还下不了床。 每每看到大儿子屋子里一堆的闺女,李春仙的心里不知为何心里总有些不快。她虽然没把这种情绪明确表达出来,可明里暗里,唐彩霞还是感受到了压力。 婆婆送饭来时候那不经意扭着的嘴,转身时不耐烦地叹息,以及时不时嘴上挂着的丰功伟绩: “我生了那么多,养了那么多,到了媳妇身上,也不知亏了什么,就是生不下来。真不知是谁的罪过。” 长房长女罗维静出生的时候,李春仙心里还不当回事,毕竟梨花村的土地就是好育女孩儿。况且因为是家族第一胎,春仙对静子的宠爱里外皆知。甚至长河有时对孩子动气的时候,春仙都要指责长河不懂事。 二女儿罗维杰出生的时候,李春仙也没有说什么。长乐和长健的婚事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两个姑娘甜甜叫着“奶奶”时,她也很高兴。况且现在媳妇还年轻,老三若是个男孩,两个姐姐岂不是更好照应。 但双生女孩落地后,李春仙明显有些慌了,连带着三丰的情绪都有些不稳定。 此刻,长乐和长健也都还没有好消息,李春仙突然陷入了一种生不出儿子的恐慌当中。 “丫头不是不好!”李春仙和罗三丰分析着,“可是丫头再好,总有一天是要嫁出去。嫁出去就不行了,就成了别人家的劳动力,给别人家种田种地去了。好比种了一棵梨树,好容易伺候长大,秋天到了梨儿被人家摘了吃去——我们这样的家庭,可没有多余的精力替别人养媳妇!” 李春仙苦难的日子过得太多。她从心底里认为,她在苦难中打磨出来的那种精神,遗传给儿子,必定能将家族做大做强。遗传给女儿,只能帮别的家族做大做强。 六子妈来戳李春仙的肺管子:“别人家是花着生,一个男一个女;你们家也是花着生,上一辈都生男,下一辈都生女。” 李春仙当面一口唾沫:“你咒谁呢你!” 两个女人在村口狠狠打了一架,双方把对方的头发都撕秃了皮。等到长健和六子分别赶到,两个人又额外打了一架。派出所的民警二话不说将两个年轻人押走,两位母亲的铁爪把民警的制服都撕开了口子。 李春仙抽着烟,发狠说:“下次再见那臭婊子,我必打得她狠狠求饶。”说这话的时候,长欣还在替她擦身上的伤痕。 恐慌与焦虑夜夜缠着李春仙:什么都比不上人家,连生孩子都比不上!这真是见了鬼了!” 李春仙越来越害怕,越来越焦虑,晚间做梦,她梦到自己七老八十了坐在炕上,家中却无一个孙儿来替她光耀门楣;反倒是自家的女孩子,去替别人家开枝散叶。 妇女能抵半边天的口号又响彻梨花村。村委号召家庭经济转型,女子也是顶梁柱。梨花村的先天环境不行,农业发展遇到了瓶颈。乡里研究认为,畜牧业也许是梨花村未来的出路。男子外出打工,女子学习养殖技术,两份经济来源,总好过一直守着一块地。 这样的先进思想,完全指出了梨花村的短板,指明了梨花村的未来发展方向。很多家庭响应号召,纷纷开始试验。 癞子家是其中的佼佼者。癞子出门去县城做苦力,建设新城市。癞子媳妇和大儿媳一起发力,养殖了一群羊。羊奶、羊肉、羊崽都一年四季都能产出经济效益。 这还不算,癞子家的小儿子福田读了大专回来,居然把这个作坊开成了养殖场。虽然也是摸着石头过河有赚有赔,可福田的正面引导作用大于实践,村委时不时就来看望。他们是队里、村里、乃至县里的明星! 可李春仙腾不出手来。 她现在忙着生孙子。 李春仙闲了去找癞子媳妇聊天,可十次有八次,癞子媳妇还奋斗在养殖场里。好不容易遇上一次,癞子媳妇一边给孙女泡奶粉,一边说:“春仙,你从前那样的雄心壮志。怎么现在正是好时候,怎么不好好挺起来奋斗一把。” 李春仙握着癞子媳妇的手眼泪汪汪:“我命不好。不如你。你瞧,你小儿子读书有出息,不让人操心。大儿子虽说只生了个闺女,可到底证明他行。我们家现在这个样子,我哪有心情去搞养殖。搞了我一个人怎么行?后面给谁管?——孙女们都嫁出去,我一个老婆子没未来的。” 癞子媳妇把奶碗给孙女,握着春仙的手臂给与她力量:“你三个儿子,三个儿媳,说起来,比我家强得多。就算现在都是些孙女,那又怎的?长乐和长健都没生,你操心太前了。依我说,你还是得行动起来,先把家业底子打起来。像你这样每天空熬着,不是办法。” 李春仙道:“但凡现在生来一个孙子,我必支棱起来。嫂子,你可有什么办法,救救我这个心急。” 癞子媳妇知道李春仙过不去这个心结,劝也没用,想了半日,道:“若说你不介意,倒是可以去罗余山神女庙看看。我听说,那里新来一个庙祝,还挺神的。咱说好,这可不是迷信,人有了难处,找个依靠也是好的。” 李春仙连连点头。 第35章 春芽7 县志中早已明确了罗余的来历,把历史轨迹梳理得清清楚楚。罗余山的传说,也被政府作为历史文化的一部分记录在册,因此在罗余山上,有一所公建的道馆,用于文化旅游与交流。 但那座庙总也没多少人去,反而是东山村的神女庙,总是香火不断。 东山村是罗余山下的一个小村庄,人口不多。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建起,也不知是谁攒钱修理,总归那个破庙就立在那里,供奉着罗余县传说中的神女。 李春仙来到神女庙,心里说:“是了。公家建的庙,就保佑公家。人民建的庙,就保佑人民。我想,神女一定也不愿意天天去伺候干部。” 庙祝是个瞎眼婆子,据传是个神仙下凡,不张嘴就知道姓氏,求子最准。李春仙去了三四趟,得来的总是些奇怪的东西,她自己都有些发怵。但她不敢不信神女,只得折腾自己的媳妇。 唐彩霞不敢违拗婆婆的意思,追随着婆婆拜菩萨烧纸钱,吃过蜘蛛,咽过纸钱,土地庙里吃过香灰。 有时李春仙也会软语相劝:“彩霞,不是说我非要折腾你。只是你晓得,我们家的情况非得再有个男娃才行。长河岁数逐渐大了,像他这样大的,人家的小子都能帮着种地了!” 彩霞的天就阴沉着,一句也没敢搭话。 李春仙又给彩霞算账:“咱们一家人,收入就只有那么多。去年一整年的收入,都花在给你生儿子上。彩霞,你可不能有怨气,妈也是为了你好。” 罗家的经济形式非常简单。固定收入就只有罗长乐微薄的的薪水与罗三丰少得可怜的退休金。罗家那几亩贫瘠土地所换下来的庄稼钱,勉强只够罗家大大小小十几口子人果腹。 建了新房、买了“新时代”时那种被人仰着头称赞的日子还没过多久,罗家就因新婚生子、人口增加而返贫。 在这种捉襟见肘的经济环境下,管家婆李春仙还是省下了给罗长河求神拜佛的钱。 首先在日常开支上要省下来,可惜罗家大院的日常开支,已是俭省之至,哪里还有多余可以裁的呢?——李春仙只得想办法。 吃的方面,全家人的口粮由白面面条变为掺了玉米粉的面,抗饿。院子里多种一些韭菜,韭菜总是一茬接一茬地长出来,最好下饭。茄子辣椒土豆有了果,第一要紧是来卖,绝无可能自己吃。 除此之外,李春仙还凭着自己一身的好力气,帮着邻村的大户砍猪草种麦子,也可以得一点酬劳钱。家里的大叫驴太老,产不出什么东西,卖了去的钱,还没来得及买新的驴崽子,就送到庙里去。后来春耕没有牲口,可把一家人都累坏了。 就是这样散散碎碎省下来的钱,李春仙全部用在了大儿子罗长河的求子之路上。 小女儿罗长欣劝道:“妈妈,现在人家都讲科学!罗主任不是也跟你讲了,生男生女是男人决定的,大嫂子也是无能为力呀!你不要再折腾大嫂子,依我看,你把心放宽,也许就有了。” 李春仙不满道:“不是我不信,罗主任说生男生女是什么概率问题,怎么大家都花着生,你大哥就不能,连生四个丫头了!要我说,不能全信,你信科学,我信观音。各路神仙都要信一信。”半晌,又像是想起什么,说道:“若说都是男人决定的,怕不是你大哥冲撞了谁,我明天再找神婆去算一算。” 罗长欣知道母亲性子急,脾气倔,只好随着她去了。 不多久,唐彩霞又遇喜了。 唐彩霞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李春仙,婆媳俩立即就来到神女庙还愿。两个人在神女庙前跪着祷告了半个多小时,那庙祝才睁开唯一的一只眼睛,道:“诚心诚愿,才有成果。你们求的,我已告知了神女娘娘。”说罢,呜呜啦啦地喊了一阵,伸出了一只满是油光的手。 李春仙晓得礼数,急忙递上一打票子。 神婆拿着票子,张开一张满是唾沫**的嘴巴,道: “神女念你虔诚,特来让我告诉你——这回一定有个儿子。” 她那张嘴,让李春仙想起了自己的继母——因为咕咕叨叨话说得太多,总是一口沫子糊在嘴巴上,不干不净,十分恶心。李春仙甚至都不愿意和继母在一个锅里吃饭。 但如今,神婆是神女的使者,就算她恶心,那也得敬着。因而身体虽然很抗拒,但李春仙心里却带着十分的虔诚。得了准信儿,李春仙激动地连连磕了几个响头,带着唐彩霞欢天喜地回家去了。 “娘娘说了,这回一定是个男娃!”李春仙激动不已地将原话讲给罗三丰和罗长河听,语气里充满了自豪和满足。 唐彩霞也少见地露出了一种满意的笑容,连饭都多吃了几碗。 有了神女的准话,李春仙才敢扳着指头向自己的大儿子数着自己近些年来受过的苦楚:“前年卖的羊、今年卖了的大叫驴,换来的钱竟有一大半用在你身上。以后你就警醒些,别喝醉了跟那些个花子胡闹,沾染上脏气,冲撞了神仙!” 自打双生女儿落地,长河的头就越加低垂,脾气也越加暴躁。郁闷难抒发,他便沾染上酗酒的恶习。十天有八天,他都在村口去喝酒,有一次喝多了,睡在马路上差点被车轧死。 听见母亲把这些账都算在他头上,他酒还未十分醒,只得狠狠吸了一口纸烟,道:“你以后别管我,我就不信,我难道还能生九个女娃?” “说什么丧气话!”听闻长河说这不吉利的话,李春仙急着给了大儿子一个大嘴巴,然后不知向着什么神灵赔了一阵罪过,又宽慰眼泪汪汪的长河,“妈知道你心里苦,但你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既然神女已经有了准信,你还是要拾掇起来好好过日子。一切坏事,一切郁闷,只要这孩子生下来就烟消云散——你该相信妈的话。” 第36章 春芽8 彩霞的胎儿成长得不算太健康。好几次,肚子莫名其妙就疼起来,不得不送往卫生院保胎。钱花了不少,可那肚子却也一直没有长大过。 问神婆。神婆说,孩子是好不容易求了玉皇大帝赐的,自然人间烟火有些受不习惯。只要虔心信神女,好好伺候着,不会有多大问题。 春仙担心坏了,她的心和彩霞的肚子拴在一起,没有一天安宁过。 这一年,村里要统一整修村路,所有种在门前的梨花树都要挖走,各家各户限期自行处置,或者也可上报村委统一来推。 李春仙本来就为了子孙绵延的事情生气,更加觉得村里这个决定是老天和她作对。梨花树是她的精神依托,是她生命的延续,是她子孙们的象征,怎么能挖去?——挖掘机都到门上了,她坐在树边上不肯动,执拗得像个母牛。 村主任来劝了好几次,李春仙都不肯挪动,她道:“不是我不愿意。罗主任,你晓得我们家的情况,好歹,等我们生下了再挖呀!” 小罗主任知道讲科学那套没用,便道:“村里修路,是造福全村人,你这树不挖走,那车开不过去,怎可能修好?婶子,我听闻你年轻的时候,也是做过妇女主任的。那时候,你是多开明、多健朗的一个人?今天怎么倒越活越封建了。”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李春仙眼泪随着抱怨一起散了出来:“小罗主任,你年纪小,不知道我遭受过的苦。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要强,也开明。但是这世上的苦,仿佛都是我一人受尽了。如今,为着这几棵树,你们又来为难我。你们这是要逼死我。” 小罗主任道:“村里统一的事情,大家民主投票都通过了。你们家不也是二哥去通过的吗?现在变卦可不行。”她说的二哥就是老二长乐。 李春仙道:“长乐?——哎呀呀,不知道你们怎么办事的呢?你知道我们家大人不在,专门叫小孩子去投票。他们懂什么?” 小罗主任气笑了,道:“二哥结婚都快一年了,哪里是什么小孩子?他代表你们一家,有权利投票的!” 从中午说到傍晚,李春仙就是不肯。村里没办法,挖掘机只好先去了别的村。 为了联合村里人一起保护梨树,李春仙就四处游说。 首先就来到大青妈家。大青妈只有两个儿子,且大儿子和二儿子各自都只生了一个闺女,是绝佳的游说对象。 李春仙进了门,客套了一阵,先表达了怨气:“咱们梨花村,能熬过大旱、熬过瘟疫,全是靠着梨花树保佑。他们说挖走就挖走,不吉利。” 大青妈正在用液化气给孙女儿烧米粥,蓝幽幽的火苗里渗出不好闻的气味,李春仙心里想:“灶火饭才好吃!有钱人家真不会过日子,火都是臭的。” 大青妈听了李春仙的话,也叹气道:“现在是年轻人的时代。他们不懂事,不懂得我们熬过灾年的人那种精神上的寄托。如今丰衣足食啦,今天改电线要砍树,明天修公路要砍树,总之是看不顺眼旧时代的东西。但是话说回来,一棵树而已,又卖不得钱,你也不用动气。” 李春仙急着道:“那树是个象征!是个意头!你就不怕树挖了,你得不上孙子?” 大青妈如何不知道李春仙的意思?她为了大儿生男娃的种种行为,村里都传遍了。 大青妈一边给孙女喂饭,一边道:“婶子,咱们都是生过儿子的人了。至于说儿子们生儿还是生女,那是他们的事。”又悄悄低下头来,挤眉弄眼叹了口气,“媳妇性格强势得很,我多说一句也不行。——婶子,我是逼着自己想通的,不然,自己气死了有什么好处。” 李春仙道:“我难道是故意找事?大青妈,你倒是想想,百年以后,你孙女儿都各自嫁人去了,你孤零零躺在这里,家里都没有孙子来给你上坟,那多凄凉!” 大青妈把孩子放在炕上,叠着双手哀叹:“怎么没想过,只是想也没用。大青去了省会,小青也在外地一时间回不来。两个孩子,已是两年都没齐整地回来给他爷爷烧纸。前不久,媳妇说了,孩子要上学,要我和大青爹搬去省会照顾孩子。这一去,不知多少年再回来——你知道,从这里去省会,转多少趟车?一天一夜才能到。想到这些,那些树的问题,就都成了小问题。我哪里有心思管树。” 李春仙和大青妈境遇不同,没说到一起,她只好垂头丧气回家来。 李春仙又想到癞子家。癞子大儿子这么多年只有一个孙女。小儿子福田才结了婚,听说马上要生,应该和她有话说。 进了癞子家的院子,癞子媳妇正巧在院子里忙活着针线,见了李春仙来,头一句就是:“春仙!你好刚强!村里推树的事情,我听说了。” 李春仙一屁股坐在癞子媳妇家的台阶上,熟练地点起一支烟,道:“可不是!我想着你家小媳妇马上也要生,要推也不是这个时间。他们说什么推树是为了全村,但咱们这些特殊家庭,也不能不照顾到。只要咱们铁了心不同意,村里就不能硬来。你和我都是为了孙子,你说是不是?明天咱们去村委会,好好说道说道。” 癞子媳妇软软笑道:“春仙,要是昨天你来找我,我自然跟你去的。只是今天不行啦!” 李春仙变了脸色,道:“怎的这么快就变卦?” 癞子媳妇嘿嘿一笑,道:“我们家媳妇今天生啦!是个儿子。你瞧,我这些针线活,就是预备给孩子的!” 虎头虎脑的老虎帽子,金灿灿的,刺痛李春仙的眼睛。她竟顾不上说个恭喜,酸酸说道:“我们家也快了!你知道的,那神婆很准,她说我们家也是个儿子!” 癞子媳妇依旧笑道:“这可好了!两全其美!婶子你也不用发愁树到底推不推了。” 这话一说,李春仙一腔子抱怨也不得再继续,讪讪说了两句不打紧的话儿,沉着心就出了癞子家的大门。 第37章 春芽9 第二天,挖机又来到了门口,李春仙堵在门口,还是不肯动身。她仿佛也不是真信梨花树这个神,只是为了没有儿子,和村委赌气罢了。 正巧,小癞子一家坐着四轮刚从医院回来,路过罗家,见人多便停了下来。大家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刚出生的小宝吸引,便都围上去逗弄那孩子。 癞子媳妇在车上,远远喊李春仙:“春仙,过来看看!” 这么多人看着,春仙不能一直死守着挖机,只得走过去,强装欣喜:“真心疼人,小家伙,好福气,带把的。” 福田从驾驶位下来,笑着和长乐他们打招呼:“二哥,三哥,你们推树啊?” 长乐没回答,笑嘻嘻问道:“好小子,小我好几岁,你倒是比我先生孩子。”二人只管笑闹,完全没注意到李春仙的脸色越加愁闷。 “哎,树还推不推?”那师傅可不是梨花村的,他还紧赶着下一趟活儿呢。 “推。”长乐点头。 小罗主任一声令下,一棵梨树很快就倒在了地上。 李春仙听到树推倒了,嚎叫一声,立即就奔上前去,堵着推土机不肯撒手。人群一片慌乱,劝的劝,拉的拉。可李春仙拼着一股死劲儿,拦在前面,再不肯走开。 看着要闹出人命,村里知道劝不动,就打电话汇报乡里。不多时,乡里的赵主任来了。 赵主任就是从前的赵三妹。 三妹如今不叫赵三妹,改名叫做赵飞云。 见到赵主任第一眼,李春仙就愣住了,她倒是听说三妹回来了的事情,可总也没遇见过。今日一见,三妹神采如旧,目光炯炯,除了两条大辫子如今已经变成了时髦的卷发,她好像没什么变化,她还像从前那样年轻。 岁月仿佛格外优待她。 李春仙怯怯不敢去认,倒是赵主任很激动地上前去,握着李春仙的手,向大伙儿介绍:“当初在咱们生产队,我们二婶子可是先进标兵。那时候她家里艰难,一人撑着一大家子,走过了那样艰苦的岁月。二婶子,今天见到你,我可高兴了!” “你...”李春仙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莫名其妙说出一句:“你终究是做了妇女主任?” “哈哈哈。”赵主任拉着李春仙坐在对面的树桩上,笑道,“二婶子,你居然还记得我和你那时候的对话?——机缘巧合,没成想,我又来到了这里。婶子,我们好好聊一聊!” 司机遣散了人群,只留下几个相关。 三妹握着李春仙的手,娓娓道:“当初嫁出去,也是不得已。妈妈病啦,没钱治病,收了人家彩礼,不得不去。我嫁的那人家,也是个本分农户,我们两个在操持土地这件事情上,还算是**协力,很快日子就有了好转。后来,孩子大了,我提出要去读书、考学、要去进步,那男人就不同意,联合家里人来欺负我。几次说不到一起,我就去法院,和他离婚了!” 李春仙道:“离婚?离了婚,你怎么过日子?你的爹妈...” 三妹道:“没什么好怕的。离了婚,我就带着孩子在县城打工。一边打工,一边读书。那时候也苦,有时候房租都交不起,被人家赶出来,抱着孩子在大街上哭。迷茫的时候,我就去县里的妇女中心,寻求政府的帮助,打听学习的出路。我去得勤,问得多,总有人会关照我。后来,我自考上了大专,县里又正招考公务员,我便报了名。一年前,我从县里下到咱们乡里做副书记,兼任妇女主任。二婶子,从十五岁起,我走了二十年,才终于圆了曾经那个梦。今日见到你,我好似又回到了十五岁那年似的。” 李春仙的手颤了颤,仿佛有什么击中了她的心。 二十年,赵三妹从一个扫盲班的丫头,一步一步变成了县里的公务员,完成了年少时候的梦想。可二十年来,李春仙还困于这梨花村内。 光阴好狠,它挑人。它在赵三妹的脸上停滞,也在李春仙的思想上停滞。 赵主任又道:“来时,他们把你的情况也和我说了。我十分能理解你的难处。现在,你需要一个精神寄托,需要一个有力的依靠。梨花树,是咱们梨花村的精神象征,代表我们坚韧、顽强的品格,可不代表什么迷信。与其寄希望于梨花树,不如寄希望于自己。” 李春仙沉默着。赵主任说得对,她不是多稀罕那梨花树,她需要有个稳稳的依靠。时代的苦难淬炼她,使她从来只相信自己,如今她势单力薄,需要一个承载着她血脉与精神的后代。 赵主任又说:“你想要孙子的心很迫切,也是因为你个人受过很多苦,对女子的境遇产生了一定的反抗。这种反抗,应该让你更加共情孙女才对,不知为什么倒起了反作用。但我要说,今天这一切,不全是你的问题,是在时代发展的过程中,必然会出现、也必然会被解决的问题。今天,我们砍树、挪树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跟上时代的步伐。我相信,若这项决策执行在二十年前,你一定会举双手赞成。因那时候,你走在时代的前面。你说,对吗?” 李春仙被三妹说得眼泪汪汪,鼻子里一声一声吸着鼻涕。她许久没听过这样坦诚而真挚的话,说得她心窝子酸酸的,脑子乱乱的。 可即便她知道三妹说得有道理,她硬是听不进去。 赵主任拍一拍李春仙的手,道:“本来,这事轮不到我来。但我一听说是你,马上就动身过来,连会也不开了。二十年前,我们就妇女工作开展的那次讨论,虽然很简单、很低级,可也是我们向着妇女进步的第一步。那时候,我们达成了共识:一个女人,也是有能力撑起一个家庭的。今天,我们也应该明白,改变一个女人,也就能改变一整个家庭——尤其是你这样坚强、勇敢的女性。二婶,你应该大步向前走,不该被过去捆住。今天,我说得够多了,我想这些话,我不说,你也应该懂。” 赵主任站起身来,对村委的人点点头。李春仙呆愣愣的,没有再拦。几棵梨树很快倒在路边,遮挡着李春仙家的大门。左右两边的梨树压成一个拱门,好似一个时空隧道。 李春仙依旧沉默着,甚至于一根好久前点燃的香烟,她没来得及抽一口。赵主任向四周致意后,就要走。长欣几个连忙反应过来,急着要拉赵主任回家吃一顿饭时,赵主任的车已经开动了。 赵主任走后,李春仙才站起身来。她满身的烟灰抖落,像是黑灰色的梨花飞扬。 长健问母亲,这树怎么处理。李春仙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地从这隧道中走进去,软软躺倒了。 第38章 分家1 三个儿子都成了婚,可罗家大院所有人还是聚在一桌上吃饭。究其原因,是公婆拿捏着经济命脉,三个儿子没有经济自主权。 公公罗三丰掌握着家里的固定收入,每到月底,就去机关单位领回长乐和自己的工资。宋琼瑶连自己丈夫赚多少钱都不知道,略一打听,公公的脸色就很不好:“这不是你该问的问题。你要钱时和我说,该给我自然会给。” 婆婆李春仙控制着家里其他的收入,如土地的收获、牲禽的买卖等等。家中连一枚鸡蛋的去向,婆婆都不肯向儿媳们透露。自然,她也有她的理由:“你们还年轻,哪里懂得掌家的规矩?等你们也生了孩子,才懂我的难处。” 新婚时,秦明月和宋琼瑶倒也并不和婆婆争执什么,毕竟都才做了新媳妇,少不得先学规矩。 只是公婆近乎疯狂的治家原则,实在令两个媳妇难以忍受。 秦明月最不满婆婆克扣她的伙食。新婚以来,婆婆最擅长做的是大锅饭,一个大锅里头,不拘熬些什么,总是熬成糊状。好的时候能有一锅鸡蛋面条,大多数时候是各种各样的粗粮稠饭。最多在地里揪来一把韭菜或者白菜,开水煮了撒盐来吃,那就是绝好的配菜了。 秦明月并不娇弱,相反是个十分下力气的农人。吃了个把月,她身上的肉都松了许多。秦明月忍不住在饭桌上嘲讽:“妈倒是省功夫,一锅饭,人也能吃,猪也能吃。” 李春仙并不生气。媳妇看出了她的俭省,倒让她有些得意。她把从前啃树皮吃观音土的故事说个一遍,道:“现在节省,也是为了将来好。要是再有个天灾人祸地,那时候你就懂我了。” 秦明月道:“再节省,也不能把人饿着。” 李春仙道:“锅里那么多饭,谁还把你的嘴堵上?你尽情吃便是了。” 秦明月和婆婆吵嘴无果,只得时不时回娘家去润润嘴。 宋琼瑶更不消说,她自诩是接受过城市教育的新女性,首先在卫生方面就对婆婆有意见。 一家人吃完饭,李春仙总要把碗底舔干净,一根长长的舌头伸出来,有时能看见她的嗓子眼。她自己便罢了,还要求别人也这么做。没人理她,她就去教才会走路的侄女儿罗维静,实在是难以入眼。 鸡蛋和肉不是没有,总是锁在柜子里舍不得吃。哪天终于拿出来,那些个东西都馊了。且馊了也硬说没有馊,还要指摘家里人娇贵,不珍惜好东西。 一家子这么多人,共用一个土坑厕所。总是有人占着不说,还臭气熏天。秋来有了余钱,婆婆宁愿拿钱去拜神,也不愿在厕所里安装一个灯泡。 家里的新被褥放在大柜里,只在重要客人来住宿的时候用一下。她自己盖的那套烂了也不肯用新的。不仅是被子,旧的东西永远舍不得扔,堆得家里乱糟糟。 直到有人吃了烂肉进了卫生所、有人掉进了粪坑、有人盖着破被子感冒,再把钱花到买药、买营养品的方向上去。 两账一抵,买药看病还贵不少。 除了卫生,婆婆爱炫耀的特质也让宋琼瑶反感。 宋琼瑶穿一件新衣服,婆婆就蹲在她窗户下,故意念叨从前日子过得多艰苦,家里生活多艰难,明摆着是嫌宋琼瑶多花钱。但一旦来了客人,婆婆就收起那副嘴脸,笑眯眯对来客说:“小媳妇打扮漂亮我脸上也有光。她的衣裳多,我都尽着她买。”仿佛那些衣裳都是她出钱买的一样。 明明午饭吃的是葱花烂面条,婆婆非要对闲聊的邻居说自家吃的是裤带面,还要特别添加一些细节来佐证:爆油呛出来的葱花浇头盐放多了,让她口渴。 人家夸赞她两句,她就上了头,从腰里取出钥匙开了橱柜,端出两碗黑糖来,热情地要给客人冲两碗甜凉茶。 等到客人客气地赞叹几声,婆婆仿佛就和自己也吃了似的,满足地带着笑意。 婆婆是靠着别人的认可和夸奖过日子的。哪怕别人是虚假的恭维,她都照单全收。 宋琼瑶这才开始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后悔不应被长乐那些虚假的外表所蒙骗。琼瑶觉得,罗家大院一家人,都天生有着自欺欺人的本领。 自然,她并不把彩霞、明月和自己算进去,她觉得三个媳妇,都只可算作是受害者。 秦明月从娘家来,给二嫂子宋琼瑶带来两块猪皮。 宋琼瑶一见,讶然道:“还没到年关,怎么你家杀猪啦?” 秦明月道:“猪还没有长大哩。我回家去,我娘哭我瘦了许多,正巧姐妹们都在,就割了二斤猪肉吃饺子。我想着你也艰难,没有多的饺子,只好带两块猪皮给你。” 宋琼瑶感激不已:“明月,真是谢谢你。我从前买衣裳多,手里总没捏住几个钱。你知道的,长乐的工资又不归我管。这些天,肠子里没有油水,我堵得厉害。” 秦明月指出了解决这种情况的办法,低声道:“咱们还是得尽快分家。不分家,迟早饿死。” 这个话,明月早就提出来过,可婆婆春仙不答应——你们都还没有生孩子,分了家,显得我们不团结。 说白了,没有孩子,媳妇会有跑了的风险。 明月就再也不愿和婆婆有冲突,因她已经知道婆婆吵架一贯的策略——嚎。没有眼泪,专是干嚎,嚎叫着这些年来她为这个家所做的贡献,嚎叫着儿媳儿子们的不孝顺,嚎叫着命运对她的不公。 一直嚎到别人家来看笑话,嚎到三个儿媳无法张开嘴,她才达到目的,恢复日常的生活。 明月缺少助力,只得先来攻克二嫂子琼瑶。 宋琼瑶道:“我也是那个意思。只是你也知道——”她向外看了一眼,接着说,“一说分家的事儿,她就嫌咱两个没有生下孩子。” 秦明月指出了关键:“你别苦恼,分家这事儿,媳妇说总是不管用,还是得他们儿子们发力。我看长健有那个意思。你只要劝二哥张嘴,不愁办不成事。” 第39章 分家2 吃了明月的猪皮,宋琼瑶的肠子果然咕噜噜克化起来。她没忘了明月的叮嘱,晚间就和长乐商量:“一大家子住在一起,总是不方便。你妈总说要孩子要孩子,可这院子里这么多人,连要孩子这样的事儿都办不顺。不如咱们赶紧分了家,单住出去。” 罗长乐还未褪去少年心性,他道:“先不说另盖房子的票子从哪来。就说大哥,已经生了这么多孩子,不也是和公婆住在一起?要说出去单住,总是大哥先出去了,我们走才合理!不然人家要说我们的笑话哩!” 长乐明面上是很开明的,媳妇去逛街或是买衣裳,他从不说什么。可骨子里,他又很传统,他被孝心捆得死死的。婆媳一有矛盾,他便屈服于母亲,总是让妻子让步。 宋琼瑶听长乐这样说,心里即便生气,但也还是为了大局考虑,劝道:“住出去就要盖房子么?我们去县城买房子不行么?你总是讲这些大道理,全然不顾我的感受。三个兄弟围着这一个院子,吃喝拉撒都在一起。别的不说,我平常要洗澡也不能自由,都在这黑天半夜的烧水洗。” “洗那么多做什么哩!”长乐哄妻子道,“你就是不洗也白净。” “我可不像你。”宋琼瑶道,“我是讲认真的。要么,咱们也不急买房,可以去县城租个房子。等你工资渐渐多起来,我也做个小生意,咱们就在县城定居,那不是很好吗?” 长乐敷衍妻子道:“等我也和爸妈、大哥他们商量一下。” 宋琼瑶不满道:“你们都已经结了婚,还和他们商量这些干什么呀!你的工资都给你爸妈,我连吃个鸡蛋都要看你妈的脸色。且你总说让大哥先出去住,可大哥的本事你还不清楚吗?” 长乐见琼瑶有轻视大哥的意思,也不好反驳妻子,便装睡起来。宋琼瑶知道长乐装睡,气得翻过身去,再不同长乐讲话。 儿媳们不对婆婆有意见,婆婆对儿媳们也不满意。 李春仙那些美德,儿媳们总是视而不见,不仅不学习,还总是冷嘲热讽,叫她生气。 譬如说,李春仙认为自己的第一美德是不怕吃苦。作为婆婆,李春仙每日鸡不叫便起身劳作,喂鸡喂猪,打草种地,风雨无阻。儿媳们要是懂事,应该起得比她更早,干得比她更多——可惜,儿媳们总是睡到天亮才起床,干活也总是点到即止,尤其是宋琼瑶,不仅起得最晚,还要涂涂抹抹,实在不像个庄户人。 李春仙又退一步想,哪怕做不到吃苦耐劳点,就是嘴甜一点,真心赞叹婆婆两句,她也是受用的。只可惜儿媳们嘴上不肯有一句甜话儿给她,却还总是拉着脸子。 她的第二美德是爽朗大方。这一点,她觉得儿媳们都做得不好。爽朗大方,是一种面子上的功夫,若不被人瞧见、不把好名声散出去,那么那种爽朗大方,可就不算美德,而是犯傻。 秦明月的眼睛里总透露着算计,一根针用完都要收回去,教也教不会。唐彩霞是个没脑子的棉花枕头,别人要她就给,家产没被她散光,还算是祖上积德。宋琼瑶就更别提了,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只会花钱。 她的第三个美德是节俭有方。这一点就只有唐彩霞深得真传——去城里一趟,一毛钱不可能花,街上捡到个螺丝她都能带回来。秦明月守财,李春仙也拿不准她到底有多少私房,但绝没有为家里贡献半个铜板。宋琼瑶自不消说,她买花衣裳招摇过市,气得李春仙牙根疼。 大价钱买回来的每个媳妇都不得自己的意,三个媳妇绑在一起,也比不上自己十分之一。 说来说去,她心目中的完美儿媳妇,就是年轻版的自己。 寻常和媳妇们拌嘴,李春仙自然要拿出做婆婆的款来。虽然嘴上不饶人,私底下委屈极了。李春仙总是和丈夫抱怨,作为婆婆,她从没有苛刻要求她们端茶倒水的伺候,也没要求他们晨昏定省的作规矩,可媳妇们的脸色,却总也不好看。 不仅不好看,她们还告状,动不动就回娘家去。好容易在梨花村营造出来的美好形象,在别个村里,就成了典型的恶婆婆。 唐彩霞怀着七个月的身孕,肚子大得离谱,李春仙怀疑这也是个双胞胎。但卫生院也看过,大夫说孕妇是营养不良造成的浮肿,其实胎儿不见得多大。 虽然大夫是这么说了,但唐彩霞也不敢要求婆婆多增加点营养。毕竟婆婆为了让她有个儿子,在求神方面花了不少钱。她想再熬四个月,只要生下男娃,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唐家的亲家母,听说女儿不舒服,带了红糖羊奶来看望。李春仙热情道:“来就来,还带这么东西,显得生分!” 亲家母是个实在人,不会绕弯子讲话,只说:“怀孩子不容易。我带点东西给彩霞补一补。” 李春仙道:“家里又不是没有,还值得你亲自来送。” 唐家亲家母道:“家里有,也都养成那个样子。我做妈的,不得不再加点分量。” 就这样,老姐妹脸上都没有好颜色,匆匆结束了对话,一个转身回屋去,一个去厨房给女儿熬羊奶。 目睹了这微妙情绪对抗情况的唐彩霞,在婆家更加谨慎。这几日,她没事也不在家里待着,免得又听婆婆的抱怨。 秦明月有时也陪着大嫂子去卫生院,或是去地里待着。她要学习一些怀孕方面的事,大嫂子正是典型。看着嫂子这样忍气吞声,秦明月道:“你妈来看你,也是给你撑腰,你却更低头去了。” 唐彩霞拍一拍秦明月的手:“没福气。要是能生出个儿子来,我也不至于这样受气了。” 秦明月道:“不是你没福气,是他家没福气。” 唐彩霞又问:“怎么你们两个,也结婚快一年,还没动静? 秦明月哼一声:“吃不饱,怎么生?我打定主意了,过了今年这个年,明年我必提分家。这样的日子,我过不下去。” 彩霞道:“你等等我。我大觉得,这胎是男的。但凡生下来是个男的,我必和你一边。” 既然和两个妯娌都已经说定,秦明月心头的石头算是稍稍落地。近来她也不和婆婆有什么争执,只盼望着嫂子尽快生下孩子,推动她心中的这件大事。 第40章 分家3 两个媳妇近来都相对平安,就越显得小儿媳宋琼瑶十分闹腾。 这日,宋琼瑶又闹脾气,叫了好几次也不肯来吃饭。罗长乐对母亲说道:“下午看她精神不大好。妈,要不我带她上卫生所看看去。” 李春仙嘴里囫囵吸溜着一碗黑面糊糊,但这丝毫不影响她说话:“看什么看!稍微不对口味就不吃饭,不吃饭就饿着!你大嫂子怀着肚子还下地干活,她倒好,每日间睡醒了就是吃。依我看,她要是有病,都是懒出来的。” 罗长乐晓得妻子和母亲近来愈加不合,深感矛盾。妻子嫌弃母亲做的饭菜越来越粗糙,母亲却嫌弃妻子装病不干活。他哪里知道深层的原因。 听着母亲生气,罗长乐软语商量:“今天早上到现在吐了四五回了,都是黄水,怕是真病了。” 李春仙听得更生气——好一只弱不禁风的波斯猫,只是长得好看,一点用都没有!刚要开口,突然又想到:“算日子,这莫不是怀上了?”想到这里,便下了桌,说道:“我去看看。” 家里生了这样多的孩子,李春仙自然有丰富的经验,她只瞧了瞧宋琼瑶的气色,便知宋琼瑶确实是怀孕了! 喜事已经许久没有发生在罗家了,况且还是长河与长乐双喜临门。李春仙突然觉得自己脸上有了荣光,出门便把头抬得更高:“我就是多磨难!好事都是堆一起!你瞧!两个媳妇都怀上,娘娘还说是男子!” 她把神婆说的话和事实混在一起,造出了这句好消息。且这句话简直成了近来的口头禅,见人就说。 六子妈向来和李春仙不合,村里开会遇上了,不免出言嘲讽道:“你运气果然好——五六年了,每次都说是好消息,可不知道这消息落地是个什么呢!” 李春仙也迎头道:“那也不像你们六子,现在都没个媳妇儿。” 两个人针锋相对,惹得老姐妹们也都站成两拨,不知是壮势,还是看笑话。 六子妈呵呵一笑,道:“你说这句,我倒是不恼。我们六子现如今在城里谋机械生意,也没空再和你们计较小时候的事。至于媳妇,只要有钱,随我心意挑罢了。倒是你们,总说生儿子生儿子,生了别养不起才是。” 李春仙一下子火了:“养不起?你们那投机倒把的生意,早晚黄。我们家是吃国家公粮的,比你们高贵多了!” 六子妈显然段位更高,冷笑一声道:“知道,知道。知道你们有个工人身份。早些年别人不懂,才让你显摆下了。原来你家不过就是开水放水的闸工,说到底,大字不识几个,碰上了好运气罢了。”她又对着周遭人讲:“你们还不知道,现如今国家改革,以后这样老子退儿子上的好事,再没有了!没有文化,从此吃不得公粮了。”她又来戳着李春仙的肺管子:“好好珍惜你老汉的那几个工资吧,吃空了我看你怎么显摆。” 李春仙被气得居然没能想出话来反驳,因六子妈说的大部分是实情。 交通发达的一个不好处,就是信息也逐步跟着开放。 人的秘密,越来越快守不住了。 六子妈不知哪里学来的本事,居然演了一出假情假意。她上前来摸着李春仙的肩膀:“春仙,你也别生气。咱们打打闹闹这么多年了,你应该了解我。我这个人就是直肠子,难免有些话不中听。你家长健近来也困难,要是有什么能帮助的,尽管来找我们六子。从小打到大的情分,别家还没有呢。” 她这一下子,就把自己变成了上位的施舍者,李春仙要是再闹,可就是不识抬举了。 忍着气,李春仙憋着一股子眼泪,回家去了。 李春仙绝不是那嘴上饶人的人,可每每,别人都能戳着她的心窝子。究其原因,还不都是因为家里人不出息。 李春仙的旱烟,消耗地更快了。 “不要紧,你们不过是欺负我没孙子!等我生下来,有你们看的。”李春仙盯着彩霞的肚子,好比盯着自己的下半辈子。 几个月后,唐彩霞的胎儿先生了下来。那是个黑里俏的女儿,好比一株含苞待放的黑牡丹。 黑牡丹给了李春仙当头一棒——神女明明说了是个男娃啊——为什么说好是个男娃,来的却是个女娃?难道神女还没有原谅长河吗?可我已经够虔诚了啊! 李春仙看着炕上虚弱的唐彩霞和睡在一边的女婴,脸色阴沉地在门口抽着烟,不知在想什么。 罗长河蹲在母亲对面,闷着声说道:“不是说好这回是个男娃嘛!花了那么多钱,看来也不灵光。” 李春仙火气猛冒上来,说道:“这难道是我造的孽?神女都说不让你出去鬼混喝酒,你何曾听过我一句呢?”她不敢怪罪神女,只好把火气都撒在儿子身上。 罗长河心里也憋着一口气,但他不敢发泄,唯有狠狠吸了一口烟。母子两个笼罩在两团烟雾中,愁云不散。 唐彩霞打着圆场说道:“妈,你也别生气。要不您再去问一问,好歹花了这么多钱,总要有个说法的。” 当即,李春仙就和罗三丰骑着自行车,来到了东山神女庙,把这个坏消息告诉了神婆。神婆皱着眉头,睁着那半只眼睛,骂道:“定是你们家有谁做了冲撞神女的事情,才把好好的男胎换成了女胎!若是不信神女,求来的怎么会真!” 李春仙不敢反驳什么,毕竟前不久,她才被赵主任劝动,推到了象征着繁荣的梨花树。 她恨她的心总是不稳。 她后悔被赵主任给劝通了。 思来想去,一定就是这一套“科学”给弄坏了事情,于是转而求神婆说道:“那是村委的决定,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好在如今家家户户都没树了,我一定多做善事,补上这一宗。您还要多保佑保佑我们。”说毕,又递上票子去。 神婆方才不生气,收了李春仙十元票子,漫不经心说道:“看在你从前虔诚的份上,你只回去等着,下一胎,一定是男娃。只是以后万不该说神女的坏话,不该做顶撞神女的事情,要再有一次,我也救不了你!” 李春仙连连称是,连罗三丰临走前,也给神女买了一把香,足等着烧完了方才离开。 第41章 分家4 下一胎,就是宋琼瑶的胎。 李春仙自然又把全部注意力放在了宋琼瑶的肚子上。 宋琼瑶怀孕八个月有余,李春仙已请了好几个有经验的稳婆来看相,都直说好似个儿子。为了保险,李春仙又去了东山村,想找神婆验算一把。 只可惜当她坐着驴车赶去神女庙的时候,没能见到那婆子。左右一打听,原来是被派出所抓了去,以诈骗论罪坐牢了。 李春仙愤懑不平:“怎么能说这事是诈骗?谁那么傻白白给她钱?——还不是因为她有些事确实算得准?她存在就有存在的道理,派出所也太勤快了些。” 一个山上的媳妇对李春仙道:“她寻常骗点钱,也不算什么大事。谁知道她有个赌博的儿子,今年他儿子杀了人!六月里,这婆子为了捞儿子,下了黑心卖她自己制的神药,一瓶好几百。谁知吃死了人呢?——被人家抓住了关进去,把一切诈骗都招了。警察在她家里搜罗来她记账的小本子,上边记录得明明白白。什么神仙,什么神女,全是鬼话。” 李春仙垂头丧气地坐在庙门口,在地面上划拉计算这些年花出去的钱。算得心烦时,直张嘴狠狠地咒骂了那婆子和她的儿子一顿。 宋琼瑶生来娇惯,近些日子胃口不好,脸色更加差。为了求孙子,李春仙卯足了劲儿,鸡蛋和肉,都是咬着牙吃最新鲜的。她觉得既然长河的求神之路不顺利,这钱就省下来给长乐也不错。 只是新鲜的炒鸡蛋、炒肉端上来,宋琼瑶一闻就吐。 这都八个月了,按说胎儿早就稳当,何至于反应还这么大?——李春仙觉得媳妇是故意做样子拿捏她的,因此言语中就有些讽刺:“我看你也真是投错了农民的胎,你该生在皇宫才是呢。” 心情烦闷时,宋琼瑶便要坐车去城里逛一逛,早上搭了车出去,晚间却才回来。李春仙拉个脸色,对罗三丰道:“吃喝都不行的人,逛街倒是劲儿足得很!” 有一天,宋琼瑶从城里来,正坐着和丈夫商量一件大事。她说:“我有个结拜姐妹,去年是在县医院生的孩子。还有个姐妹,是在中医院生的。我这肚子,虚弱得紧,我想你提前去问一问,看在哪个医院生才好。” 长乐不懂这些个事,张口便说:“稳婆不是找好的吗?大嫂子都是在家生的,偏咱们去城里,显得张扬。” 宋琼瑶脸色上便有些不好,一双筷子撂下去,咬牙道:“你这个无能子,什么都听你妈的。你妈就是不待见我!生孩子这样的大事,难道还不值得你站起来一次?我不管,我打定主意去城里生。” 宋琼瑶撂下来的筷子让罗长乐也上了脾气:“你实在是被惯坏了。怎么好端端说起我妈来。生孩子,大家都生,偏你是金贵!” 两口子拌嘴,声音就传了出去。李春仙从窗根儿听到了,也不管儿子媳妇是如何,禁不住就要进来说两句。 经历了上次罗长欣出言冲撞神女掉了儿子的事,李春仙就对科学这种事情产生了深深的厌恶感。涉及到香火的事情,李春仙打定主意坚决不会让步。 李春仙推门而入,直问道宋琼瑶脸上:“琼瑶,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你打听打听,做婆婆的,谁家这样伺候媳妇?你不念我的好就算了。生孩子这样的大事,不许你胡闹。” 宋琼瑶见婆婆不敲门就进来,就更加火冒三丈。一股气从心里迸出来,把自己冲得浑身颤抖,本欲开口说两句,肚子却突然疼起来。 宋琼瑶捂着肚子,唉唉叫道:“哎呀!肚子疼起来了!长乐,快扶着我。我必须住院去!” 见母亲来,罗长乐哪里愿意做小伏低——他只当宋琼瑶仗着肚子矫情哩。于是他转移了话题道:“先吃饭吧,吃完饭再说。” 宋琼瑶额上沁出了汗珠,但长乐母子俩却并未发觉。 李春仙半是劝阻,半是威胁地教训着儿媳:“你大嫂子每回都是接生婆生在家里的,你又要装什么城里人!你没听那城里的大夫,都是动辄动刀子挖肠子的,哪能有家里安全。再说,哪来的钱?” “罗长乐每个月的工资都在你手里,生孩子这么大的事情都不用什么时候用!你又不是医生,我肚子有问题你怎么看得出来!”宋琼瑶几乎是拼尽全力哭喊着。 “有问题就是因为你懒得动弹,人不动弹就容易生病!罗长乐的工资难道不要供你吃喝?我天天伺候着你,还越发伺候出这些话来了!我不同意!你就在家里生!你不是肚子疼?我现在就去找稳婆!”李春仙想着,八个月而已,找来了稳婆,自然会戳穿儿媳这矫情的戏码。 宋琼瑶只觉得自己的肚子已经开始下坠,她疼得不顾脸面,哇哇哭喊:“好!好!好!既然你们心疼钱不心疼人,那我自己回家去,我自己拿钱生孩子,以后你们也不要想孩子!”她随手抓了几件衣服扔进包里,兜着肚子就要出门去。 李春仙当然没有让宋琼瑶出门去,闪身出去,顺势带上了门,喊了唐彩霞守在门口,自己跑到大队去找稳婆。 见母亲出门,罗长乐这才回神过来想来安慰妻子。当他握着妻子的手,感受到妻子冰凉的体温,才相信妻子确实不舒服。隔着窗户,他软软喊道:“妈,琼瑶的肚子是不大正常。这样,我送她去看一看,若无事,咱们也不住院,就回来了。” 李春仙哪里肯,在院子里就喊起来:“你的钱多得烫手?——你不要给你婆娘惯这种城里的坏风气!真把自己当做城里人!” 两厢争执不下,只把唐彩霞忙坏了,她推着婆婆往外走,又返身回来安慰宋琼瑶。只可惜她是个木讷人,说不上什么话儿,只拍拍这个的手臂,再摸摸那个的肩背。 宋琼瑶抓着唐彩霞,道:“嫂子,你是过来人的。你看你看。”宋琼瑶也不顾羞耻,把裙子撩起来给唐彩霞看,“这不是我说谎,下红下了两个月了。嫂子,你看,今天流得多!” 唐彩霞一看那血块,颜色鲜红,量不少,确是不祥之兆。但转念一想,自己生了女儿,还没让婆婆气消,怎能再去触霉头,便劝道:“琼瑶啊,咱妈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依我说,等明儿个妈消了气,你再同长乐悄悄去。” 宋琼瑶急得无法,满头是汗,只念叨了一句:“我的命怕是要断在罗家了。”当下也不说话,卡在沙发里头,只看着天花板,眼泪就像那秋天的雨水一样,绵绵打湿了枕头。 第42章 分家5 长乐见母亲经久不回,于是出门去找。 半晌间不见屋里再有动静,三媳妇秦明月蹑手蹑脚来看了一眼。只见宋琼瑶眼泪已经流干,汗水也凝固了,整个人就像是一具在水里打捞起来的尸体一般,无声无息。 秦明月吓了一大跳,紧张喊唐彩霞道:“大嫂子!大嫂子!” 唐彩霞才晕晕乎乎地打了个盹儿,被秦明月这么一叫,急得跳了起来,问道:“什么事?什么事?”当即便窜过去,探看床上的宋琼瑶。 秦明月睁大着眼睛,颤抖着手说道:“二嫂子不动了。” “哎哟哟!”唐彩霞的哭声如一道惊雷,一下子把整个院子炸醒了。 罗三丰急忙叫罗长健去开拖拉机,套上板车,把宋琼瑶送到县里的医院里。 当晚,宋琼瑶终于是如愿以偿地进了县医院——她胎死腹中,若非送来得快,母子都没了。天可怜见,宋琼瑶的命算是保住了。 医生紧急给宋琼瑶流产,取出了一个成了型的男胎。 大夫对这件事情虽然见惯不惯,但依然很生气:“孕妇营养不够已经很难支撑胎儿生长!怎么不早些送医院来!这幸亏是把孕妇的命保住了,但以后要是落下病根,怀孕就难了!” 医生的话句句烙铁一般地烫在李春仙的心上。 尤其是当李春仙听说那男胎已经成了型之后,双眼瞪直,一言不发。半晌后,她好似是打开了什么开关,像是一个破烂的收音机一样,在医院的长廊里放开嗓子嚎起来。惹得护士叉着腰烦她。 宋琼瑶在床上苏醒过来,得知孩子没了的消息,一点力气也没有,只顾流眼泪,一行一行,淌在心上。 罗长乐蹲在医院长廊里,禁不住捶打着自己的头。 这时候他后悔自己没有听妻子的话,这时候他怨恨自己的懦弱。可惜一切已经晚了,一日之间,他从即将做父亲的喜悦中掉落下来,摔进了儿子死亡的深井中。 李春仙张着一张嘴,只管哭叫,半句话也说不出来。罗长欣心疼说道:“妈,你别哭了。嫂子以后还会有的。” 此时此刻,李春仙比自己流产都难过千万倍。她难过的是,这来之不易的香火,终于是灭了。 小舅子大姨姐自然是要来医院探望的。罗长乐不知道是怎么交代法,任凭小舅子大姨姐在医院指着鼻子骂。在一声声叫骂声中,最终宋琼瑶说道: “离婚吧。” 罗长乐哪里肯。尽管自知有些事情自己没有做好,让妻子受着百般屈辱,可面对自己的母亲,他是无力且懦弱的。 听见儿子媳妇说了离婚的消息,李春仙先冲上来,对着媳妇说道:“琼瑶。你可不能这样。你想想,你不愿意下地干活,妈就让你在家里待着,你要吃饭时,也是妈伺候着给你做饭。鸡蛋猪肉,妈一点不曾碰过,都尽着你吃。你不能因为这,就任性闹着离婚呀!你看,住院费这样贵,妈今天是一个子儿也不错的交上去的。你没这福气把孩子生下来,以后咱们有的是机会。”说着,又哭起来。 大姨姐冷笑道:“亲家姨,真是会说话。说来说去,宋琼瑶搭进去了一条命,孩子生不下来倒还是宋琼瑶的错了。” 正在吵闹间,护士进来骂道:“其他房子里的病人还要休息呢!你们吵什么,要吵架,回家吵去!” 三弟罗长健此刻却一个猛子站起来,对长乐的大舅子姨姐说道:“你们收了钱,把人嫁给我们家,这就是我罗家的人了!现在哪里轮得到你们指手画脚,出去,都给我出去!”便站起来,把小舅子大姨姐都吵嚷着赶出门去。 长健的力气大,蛮横如牛,姨姐舅子们只得骂骂咧咧出去了。 娘家人被赶出去,宋琼瑶立刻变成了一个势单力薄的蓬头鬼,她被索要她生命的一群人围在一起,无力抗争。他们这群人都哭着,哭声环绕病床,宋琼瑶觉得他们是提前哭她的死亡——他们还能再骗一个女人进来生儿子,她的命从此没有价值了。 于是在罗家人呜呜咽咽的哭声中,宋琼瑶闭了眼睛,一言不发,是等死的状态了。 罗长乐坐在妻子床头,说道:“你们都回吧,我照顾琼瑶。” 李春仙道:“你一个男人家,哪里懂得照顾女人?——你回去,妈知道怎么伺候人,一定把琼瑶好好带回来。” 长欣劝母亲:“现在这个时候,妈还是回去吧。哥嫂子有什么话,让他们彼此说开也好。” 这一句倒是提醒了春仙,万一儿子一上头,把话说开了,把婚离了去,可就得不偿失了。春仙立即上前来,一把拉过长乐,道:“现在不是你们说悄悄话的时候,要说,也必得琼瑶身体好了之后再说。你回去,妈在这里劝劝琼瑶。” 没人知道李春仙心里在想什么,唯有秦明月冷笑了一声,提醒春仙:“妈,照看的事情是小事。我看你不然还是赶紧进城去取钱才好,二嫂子这一回,没有三个月出不了院。这钱,可不能短。” 李春仙回头瞥了秦明月一眼,冷笑道:“怕什么,谁还能把个活人从医院丢出去?出了这么大的事,风凉话你会说,却不见你动一动手。” 长健这时候却少见地没有出来说话,因他知道妻子的性格绝不似琼瑶软弱。但母亲和妻子当着外人的面吵嚷起来,他不免还是要拿出当家人的款来,低声骂道:“还不嫌乱吗?——哪有你说话的份?” 琼瑶手背上的药水滴滴答答,每一刻对长乐来说都是煎熬。耳朵里罗家大院的混乱让他感到烦躁,他愤怒地拍打着墙壁,突然怒吼道:“回吧!回吧!我的儿子没了!你们还要怎么闹!” 长乐从没有这样发过脾气。这时候众人才反应过来,这场悲剧的男主角,是长乐。 李春仙被长欣扶着,一群人挨挨挤挤地退散出去。 “离婚。” 宋琼瑶打了针,有些迷糊。她昏过去前,最后一句话就是这。 第43章 分家6 失去了第一个孙子之后,李春仙总是萎靡不振。有一天,她突然中风了。可惜了她从前节省的那些钱,一下子全花在医院里,终究也没能存得住。 一下子,她老了许多,当年刚强的母老虎疲软下来,每日间窝在自己盖的老房子里,做什么都唉唉叹气。 她怎么也想不通,她一生勤劳良善,用自己的血肉哺乳着一大家子,又用双手挣来三个儿媳,怎么上天总是在落下苦果给自己吃? 李春仙从前想象着,等到她老了,就端坐在炕头上,三个儿媳争着来孝敬她,争着给她端来饭食,争着给她裁衣制鞋;媳妇们会各自生下几个大胖小子,小子们聪明懂事,个个都是状元郎。再有几个白白胖胖的孙女儿,围着炕头给自己解闷。媳妇们还会很自豪地和别人说:“我婆婆,那是个刚强人!没有她,就没有我们,就没有我们这个家!” 这不过分呀,这不难呀。 可是如今这种局面,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的?李春仙每日每夜反省着自己的一生,不知自己造了什么孽。 李春仙病了一场,儿媳们只得分了粮食,各起炉灶,各吃各的饭。 为了形式上的郑重,罗家决定开一次全家会议,讨论着分家。 罗三丰将家里里里外外所有的财产都写在了纸条上,包括家里吃饭用的一个修补了数次的铁锅。李春仙取来家里用来筛粗面的筛子,摇晃了一阵,说道: “你们各自也大了,临结婚的时候,我就想着要分家,只是那时候妈太心软,觉得你们都年轻,怕当不好家。做父母的辛苦半辈子,只得了这些东西,如今我们就来做个分割。为了公平,你们自己抓,抓到什么,便是什么,谁也不要争。” 罗长河一贯的沉默不语,他闷着脑袋,既不点头也不摇头。罗长河已经三十多,村里有辈分差不多的,现如今都开始讨孙子了,而他还在父母这里讨粮吃。他想着分家也好,免得凑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他总觉得别扭。 罗长乐是相当不以为然的。分家这种事情在长乐看来,多少是有些“不和”的意味在里头,况且他因身弱而多受父母宠爱,心里根本察觉不到父母兄弟之间的嫌隙——他有些被偏爱的天真。 于是罗长乐便说道:“分什么呀?虽说人各有志,但咱们兄弟还是要互相扶持,难道各过各的竟好过全家一起努力吗?” 罗长健虽然年纪最小,但早就对“私有权”表示认可。在罗长健看来,分家是父母承认自己已经长大成人,是一种成熟的表现,是一种有空间发挥自我,当家做主的表现,因此罗长健心里是极赞成分家的。 但听到二哥罗长乐这样一说,倒使罗长健矛盾了起来:二哥说得这样囫囵,又这样伟大,我若提了同意分家,岂非听上去是我故意的不团结。他便跟着二哥的话说道: “是呀,爸妈,分什么呀。”秦明月胳膊肘捅了长健一下,长健只当没感觉。 李春仙说道:“分吧。我们老了,也伺候不了你们了。” 李春仙这样说了,罗长乐也不好坚持什么,便点头答应,权当是玩个游戏。毕竟一家子人还住在这老宅子里,家里又没有可拆分的现金,能分得开什么?不过是各自用各自的锅灶罢了!——罗长乐这样想。 于是罗长河便抓到了堂屋二间,肥羊两只,锅灶用具若干;罗长乐抓到了倒座儿二间,板车一辆,肥羊两头,若干用具;罗长健得了腰房二间,肥羊二只,毛驴一头,用具若干;余下的,便是罗三丰老两口的。 宋琼瑶还在病中,听到已经分了家,淡淡问:“你的工资呢?他们老两口的钱呢?都分了吗?” 长乐呐呐道:“倒是没有...” 宋琼瑶全然已无新婚时的温柔,口气宛若下命令:“这算什么分家?我告诉你,你的工资要是不能自己保管,我们迟早离婚。你就这么软着,软到那一天吧。” 宋琼瑶出院后,与婆家的关系更加紧张。她频繁地要回娘家去,罗长乐怕媳妇跑了,便也跟着去。两个人不像是过日子,倒像是在玩猫捉老鼠。 可惜宋琼瑶没有秦明月那样好的娘家。宋家不愿宋琼瑶长久地待在娘家,连带着女婿也跟来住在家里,多少人看笑话呢。 宋家老爹爹道:“琼瑶呀,女人终究要当媳妇,当媳妇总是要受气的,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你不是个例。不要闹脾气,不要搞离婚,别弄的爹爹遭人嘲笑。” 彼时宋琼瑶的弟弟也娶了媳妇,弟妹翻着白眼道:“二姐,你也别太时兴,听着别人离婚是新潮,你就追着搞。你现在也二十多了,不是那十几岁的黄花闺女,离了这个姐夫,你就能找到更好的姐夫?” 后来自然就不再回娘家去。 宋琼瑶觉得自己像个孤家寡人,像个孤魂野鬼。她脾气大增,动辄砸烂家里的玻璃,摔碎家里的碗筷。时不时又跑出去,流浪在县城各处。 长乐愚钝半生,不知怎么和妻子交流,他觉得唯有跟着妻子,才能弥补些许罪过。妻子跑去吃砂锅,长乐就跟着付钱;妻子骨头疼要去按摩,长乐就在外面等着。 但对琼瑶来说,长乐这样跟着她,就像是她的黑暗影子,像是她那断不了的梦魇。 她知道自己决不能再做罗家的媳妇,但她的阅历有限,只听过离婚这个时兴的字眼,却不知道怎么去实践。她频繁去县城,见一些有经验的朋友。好容易学会了一些门道,她发现自己又怀孕了。 那些日子里,长乐还以为用一时的欢愉就能哄转妻子。 宋琼瑶忍着恶心蹲在法院的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这个孩子。长乐红着眼睛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琼瑶,他不知道琼瑶已经怀孕了,只知道琼瑶已经好几天没有吃饭。 “上天啊,你到底要怎么折磨我?”宋琼瑶抱着头,不知道向谁要答案。 琼瑶回到家里,就躺在床上侧身回去,一句话也不说。长乐去厨房,笨手笨脚学着做饭,做好了就端去给琼瑶。有时候面条下成了面糊糊,有时候鸡蛋炒成了黑炭。 一来二去,直到长乐学会做面片汤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妻子的肚子大起来了。 第44章 分家7 宋琼瑶根本没想过做母亲,也不知怎么去做一个好母亲。 此刻她的社会角色一再被迫退化,她只知道作为“人”,首先要保住自己的命。 去医院咨询人流手术的问题,可医生告诉她:肚子里是两个孩子,她怀着双生胎。 要死死一双。 她的心就又摇摆了。 流掉一条命,只会心怀愧疚,可是流掉两条命也就和杀人犯罪差不多了。有限的见识和不断上涨的雌激素让她莫名其妙产生这样的想法。 宋琼瑶悲惨的婚姻生活就又一次被孩子拴上了死结。此刻就算离了婚,她一个孕妇绝对无法照顾双生的两个孩子,她依然要依靠罗长乐和罗家。 所以长乐殷勤给了台阶,她顺坡勉强下了。 这一年,罗家又一次双喜临门——二儿媳宋琼瑶和三儿媳秦明月同时有了身孕。不知道有什么好高兴的,无非就是从女人胯下又拉出几条可怜的生命——按道理说李春仙已经见过了很多次了,早该脱敏。可这消息依然让萎靡了一年多的李春仙又活了起来,甚至让整个罗家都活了起来。 明明两个孕妇的脸色都不好,可大家一见面,就把她俩的肚子当做什么宝贝一样,谁来都摸一摸碰一碰,说一句“好福气”。 仿佛她俩只是个容器。 秦明月有时候来和宋琼瑶坐一坐,还要吐槽几句:“真是脸大。每天进来问一问情况,就好似做了多大功劳似的。好歹买袋豆奶,我都算他老两口尽心了。” 宋琼瑶瘫在床上,神色萎靡:“明月,你别说了,听着闹心。现在就因为明面上分了家,连我多吃她园子里一口菜,她都要给我划在账上呢。” 说来,分家这事儿,对长乐和长河来说并没有什么大的影响,只是各自起了一个锅灶分开吃饭罢了。但对长健来说,一切都不同了。 长健有一身的好力气,明月又是出了名的勤快能干。自从分了地和房子,与秦明月更是夫妻同心,越加勤勉。两夫妻起早贪黑,珍惜时间,逐渐积累起自己的家业来。 别的不说,秦明月孕期内,肉蛋奶就没断过。鸡蛋的香味飘到唐彩霞的房间里,只把几个女儿馋得直咽口水。女儿们闹着要吃鸡蛋,闹得眼泪汪汪,长河脾气暴躁,拿起笤帚就打,打得整个院子为了个鸡蛋鬼哭狼嚎。 宋琼瑶更是和老两口没有好脸色,白天不见人影,晚上也不点灯,对面见了,连句话也懒得说。 罗家大院,真是鸡飞狗跳,面子上都维持不下去了。 于是罗家进行了二次分家。 村里审批了一个宅基地,罗三丰叫过众人来,询问关于分给谁的问题。 秦明月和丈夫罗长健早就盘算过这件事情:“新房子从打地基开始,步步都要花钱。再加上粉饰装修,怎么也得花三万元。二哥先不考虑,他还没能独立起来,一来没有钱住出去,二来嫂子闹得这样凶,终究不会在这罗家大院过。主要是老大。现在要么我们去盖新房,花上这三万元;要么是老大出去,我们留在老宅子里。” 罗长健思想了一阵,说道:“爹娘都在老宅子住着,和爹妈住一起,照顾孩子什么的总归是方便些。再来,老宅子地方宽敞,能值得上新房子的两倍,后面二哥出去了,我们在老房子基础上翻新,那时经济上也宽裕些。” 于是秦明月与罗长健打定了主意,但却没有先开口。 罗三丰起了个头:“一块基地三个兄弟。料想你们也不想先开口,我少不得先说说我的意见。我的意思呢,你大哥年纪逐渐大了,大媳妇的身体也不好,以后我们百年了,他们就靠着老房子过,倒也省的再花一笔建房费用。就是长乐和长健,你们再商量商量。” 老两口的意思,自然是把长乐先分出去。宋琼瑶闹得这么厉害,现在抚平宋琼瑶的情绪,让她把孩子生下来,是最重要的。 罗长健没听出来老两口话里的意思,直道: “大哥家庭人口多,最好是大哥搬出去。他是老大,有了新房子不给大哥倒给弟弟,怕有人还说您二老偏心小的。有了新的门面,就有新的气象。再有新的基地,我和二哥再出去,这也顺理成章。更何况咱们人口多,不愁没有新基地。” 长健这么一说,于公于私都没有反驳的理由。且长乐也同意,自然最后决定长河搬出去。 李春仙知道大儿子困难,做母亲的不免又添上几句:“你能这样想,实在是最好不过。但我要说个公道话,你们听了别恼。一来,你大哥搬出去,你们都要相应地给点支援,毕竟盖房子是花钱的事情,互相要帮助。以后若你们有了要用钱的安排,他必定也记得你们的好处。二来,他虽然搬出去了,这老房子的屋子却还是他的,不能动。你们若要用,在他那里买或是借,只看你们。” 三兄弟感情不差,对这细枝末节没有追究。长河的新院子,也就一天天盖起来。 秦明月和宋琼瑶的肚子都大得离谱。李春仙也没再去求神拜佛,只在心里暗暗祈祷,这两胎中但凡有一胎是男娃,她都心满意足。 罗三丰甚至暗暗给这个幻想中的男娃取好了名字,叫做“一”,寓意一举得子,也为了说明这第一个男娃的身份贵重。 日子就这么勉强过着。 腊月里,秦明月先生产,在医院里诞下了罗氏第一个男娃。 次年春二月,宋琼瑶生下了龙凤胎。女儿先出来,罗长乐给她取名“罗初”,寓意大地初春,万象更新;儿子后出,他倒是没想好叫什么,就还只是喊着他的小名“小宝”。 一下子生了两个男娃,可祖父罗三丰却只准备了一个名字。 长健还没来得及争呢,罗三丰就对着长乐的儿子喊“维一”。长健心里愤懑不平:明明自己的儿子才是家里第一个到来的孩子,为什么父亲不把这个名字用在自己孩子身上?——他明面上不说,但为了反抗父亲的偏心,他翻遍字典,给孩子取名为“元”,寓意是首位、第一个。 长乐倒没有领父亲的情,他坚决不愿意将孩子的名字带上族谱排字。他希望自己孩子能自由自在,不必背负家族命运。 两厢争执不下,孩子都一岁了,名字都还没有上户口。 两个男孩子的到来给李春仙带来了新的活力,她显得很忙——今天忙着去大嫂子家取育儿经,明天忙着去三婶子家交流经验。忙了一阵,却觉得更加空虚,她想为两个孩子做些什么。可想来想去,也倒没什么可做的。 到底,李春仙为这两兄弟在后院栽种了两棵梨花树,她想:这是自来的规矩,我做祖母的,不能不遵循着这古法,给他们栽好这根基;未来他们成了事,也不能忘了他们的根在这里。 老两口的心思在两个孙子身上多了,自然也就没能注意到,在这鸡零狗碎的生活中,罗长河那黑里俏的小女儿,因照顾不善,夭折在他新盖的砖房里。 第45章 初 在孩子的养育问题上,李春仙认为自己必须要拿出婆婆的款来。毕竟媳妇们都是新当的妈,有些事定然做不周到。她这个做婆婆在旁予以指导,这是负责的表现。 秦明月生产后就去了娘家坐月子,李春仙好几个月没能见到自己的大孙子,也就说给不上什么指导。她的一腔热情,自然都给了宋琼瑶的小儿子。 尽管李春仙对宋琼瑶因上一胎略感亏欠,但这并不妨碍她在照顾小宝的时候展露出强烈的控制欲。她带大了这么多的孩子,自诩是个经验丰富的母亲。 罗初和小宝已经八个月大,宋琼瑶身体实在熬不住,强烈要求要断奶。 但李春仙认为奶断了也是浪费,孩子喝着还能省下一些口粮。 面对不耐烦的宋琼瑶,李春仙半是恐吓半是说教,搬出来几个例子:“琼瑶,你还年轻不知事。长健他们小时候,奶就是口粮,就是营养,要吃到四岁多!现在新时代了,我不讲那些老话。你只看咱们村的小娥,孩子五个月时,她没了奶,现在孩子还有些痴呆。你既然有,还是不要断,至少,也等到他们会走路的时候再断不迟。” 婆婆列举的案例确有其事,小娥的孩子长得就是比别家的慢一些。新当妈的宋琼瑶也拿不准。但两个孩子成天吊在自己的身上,宋琼瑶疲惫的像是一个空口袋。 但好在经过上一次分家后,公公对长乐的经济权稍微放松了些。最起码,他们不再干涉琼瑶去卫生所检查身体。 日子就这样被孩子拴着过。一日复一日,琼瑶在孩子的哭声中醒来,疲惫一天后,再在孩子的哭闹声中睡去。她没空、也没精力再去散发她的美丽,许久没能买过新衣服。 一向她最看重自己的皮肤,可孩子出生后,她长了许多斑。黑黄色的斑块重叠着分布在她疲惫双眼的两侧。 有一天琼瑶照镜子,发现自己和婆婆李春仙长得越来越像。惊恐之下,她的双手一痉挛,摔碎了镜子。 好不容易熬到两个孩子过了周岁,可这一年的春天,宋琼瑶再次怀了孕。 不是因为激情,不是因为爱意,她也不懂什么精卵结合,只是她认了命。身边无数的声音在教育她、驯服她。以至于她发现怀孕的时候,和发现后院子里的猪怀孕了没有区别。 她的肚子每天都疼,她觉得三个孩子在发狂一般地吸走她的生命。她从自己的实际情况推断,觉得这孩子绝不能生下来。 “既然已经在证实了我们家能生下儿子——且闺女都被长河生完了,那以后的孩子必定都是男娃!”李春仙的精神头又被激活,她对宋琼瑶道:“琼瑶啊!再给小宝生个兄弟吧,以后他长大了,也有个臂膀依靠。再生一个男娃,你可是就是咱们家的功臣!” 虽然是功臣,但功臣没有好俸禄。日日咸白菜白面汤喝下去,把一个白嫩如芽儿的宋琼瑶,涮成了干柴一般的枯人。 宋琼瑶时常也对丈夫道:“既然已经分了家,你的工资就不要给你爸妈了,先顾着咱们和孩子要紧。” 长乐支支吾吾道:“一大家子人都要妈去调停,我是儿子,不能不作出些牺牲。下个月我问妈要些钱,去买些奶粉来给你补一补。” 一个月又是一个月,宋琼瑶的肚子已经显怀,可四肢却越来越细。忍无可忍下,这个春天的某个下午,宋琼瑶和婆婆拌了几句嘴,离家出走了。 听说那天是大风天,路上的树被风都刮断,有些横梗在公路上,差点把宋琼瑶的自行车绊倒。但宋琼瑶并不关心脚底下的安全,任由这大风刮乱她的衣服、吹散她的头发。她享受着自由的、快活的、逃离的风,一路往县城里来。 到了县城,宋琼瑶推着自行车,遇见“房屋出租”的招牌便进去问,直到租下一间小小的,只有一张床的屋子。坐在这个屋子里,宋琼瑶咬着嘴唇,流着泪,看着窗外的太阳一点点落下去,月亮一点点升起来。 月光下,宋琼瑶想:我要自由!我可以靠自己的能力赚钱,从此不用吃人家的白水面条,不用看人家的脸色! 她又想,可是,我拿什么赚钱呢,我没有技术,也没有文化,我甚至现在还怀着身子。想着想着,她就哭了,哭着哭着又笑起来,直到就这样在空荡荡的出租屋里睡着。 长乐发现媳妇跑了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吃饭的时候李春仙埋怨媳妇出门去找人谈天也太勤快了些!连孩子都不管! 一直到月升时分还不见宋琼瑶回来,秦明月便冷笑道:“嫂子莫不是跑了吧,你瞧她的自行车都不见了么!” 李春仙张嘴便骂道:“惯得她来,动不动就跑!黑了我做饭,白了我带孩子,哪里亏待了她!” 她嘴上硬得很,可心里十分虚。她知道,十有八九,秦明月猜对了。 秦明月道:“那就得尽快去找一找,她怀着身子,可危险着呢。” 李春仙道:“怀着身子,她能去哪里!”越说声音越小,越说越恐慌。现在是新社会,离婚的夫妻数不胜数,打胎的妇女也越来越多。而宋琼瑶,又不是个宽宏大量的主儿。 罗长乐听了秦明月的话,心下一惊,等不得第二天,顶着月亮骑上自行车追出去。谁知天也可怜罗长乐,大风天路上没有行人,他只在东门遇见了一个老汉。那老汉就是秦明月的房东,老汉就明确指出:一个顶细的小媳妇,租了他家的房子。 罗长乐推开宋琼瑶的房门,这声音使宋琼瑶从梦中惊醒。她先是一愣,而后跑过来发疯般地捶打着罗长乐——这不是发泄,她是真的很想杀了罗长乐。 罗长乐尾随而来,就像她那噩梦般的命运,甩不开丢不掉。 罗长乐抱着媳妇,心里一团乱麻。这次他下定了决心要背叛母亲。他宽慰妻子,说以后要和妻子在县城生活,从此再不回家去和公婆在一起。他承诺以后给宋琼瑶好日子。为了表达决心,他当晚便住在了出租屋里。 第二天,罗长乐带着妻子去买了生活必需品,两个人就算正式安家了。 第46章 反抗 宋琼瑶在医院做了产检,大夫明确说宋琼瑶的身子亏空严重,这个孩子长不大,建议现在流产,对母体的损害是最小的。长乐考虑再三,最终还是签字同意,送妻子流了产。 这个决定惹恼了罗三丰李春仙两口子。 李春仙说道:“咱们家一向是血脉上短缺,哪里还有自断命脉的道理?一个好好的孩子打掉了!她这一事,不为别的,主要是为了打我的脸!” 罗三丰也觉不快:“说话办事从来不把我们放在眼里,这样大的事情都不问过我们的意见,可见多恨我们。媳妇也就算了,长乐也跟着胡闹。” 长乐住在县城,没有经济来源。他的工资从不是自己领取,工作的地方距离机关中心又很远——说实在的,工作这么多年,他甚至不知道如何领取工资。 宋琼瑶一个女子,又没有文化,只能打一些散工,赚得不多。况且长乐的病还时不时需要进医院喝汤药,花费也不小。 但二人还算有骨气,从没有服软。最落魄的时候,宋琼瑶在街上卖手工小吃,罗长乐下了班就帮着在旁边吆喝着招揽顾客。 村里有人去逛县城,回来自然要和李春仙唠叨唠叨:“你那媳妇,在街上卖小吃,实在有力气。哎呀,从前那样花枝招展的大姑娘,现在愿意抛头露脸地干苦力,也不容易。” 李春仙觉得媳妇在城里做小贩,实在是丢自己的脸,好像是在向外人说明家里对她不好似的。她回嘴道:“我做婆婆的,还不够意思?哪能管得了他们,人家都不把我放在眼里。可恨把两个孩子丢给我养活,却一分钱也不见拿回来。哎哟哟,我的命真苦。” 龙凤胎躺在罗家大院懵懂无知,并不知道自己的父母为了逃离罗家大院做出了多少努力。 有一天,当着大街上无数人的面,李春仙和罗三丰抱着龙凤胎去,直问道媳妇脸上:“琼瑶,孩子你到底是要不要了?” 宋琼瑶还在忙着招呼顾客,对公公婆婆的到来她也很震惊。看着龙凤胎,琼瑶咬着嘴唇道:“要,怎么不要。你既送了来,就给我。” 春仙道:“说得轻巧,家里那样伺候着你,你还把孩子打掉。现如今你这个样子,还不定你把孩子养成什么样。” 李春仙招呼着周围素不相识的人,坐在板凳上历数媳妇的过错:她是怎样打掉了孩子,她是怎样丢下了孩子跑了,她又是怎样好几个月对孩子不闻不问。——她叫周围的人评评理,她这样一个老婆子,怎么能有精力养大这样一对孙子。 琼瑶在吵架方面,几乎没有赢面。 好几个人指着琼瑶,开始迫害:“你是多狠的心的妈,居然不要孩子。老婆婆这样待你,你又是多狠的心这样对她。” 更有甚者,似乎琼瑶是他们家的媳妇一样,骂道:“好个心狠的媳妇,老婆婆都追到这里了,还铁着个脸,连孩子都不肯抱一抱。” 营造舆论,是李春仙的一项长处。 周遭的辱骂纷至沓来,大家都站在李春仙一边。 春仙暗暗得意。她想,这样下去,琼瑶必定在城里过不下去,那么她必然还是回罗家大院去。只要琼瑶回家去,她就还是会掌握在自己手里,那么这家就还是团结的一家子。她这个当家做主的女主人,通过一些不太光明的手段,把这个四分五裂的家给缝补回来,这也是有能力的一种体现。 正说着,长乐来了。 长乐一把拉过父母,低声问道:“有什么事不能在家里说,非要闹到街上来给别人看笑话?” 春仙骂道:“你也不是个好东西!娶了媳妇忘了娘——我就活该给你伺候孩子,活该受这些苦,活该一辈子给你们罗家当牛做马!” 长乐苦笑了两声,丝毫没有再理会无理取闹的父母,沉默着收拾东西,带着妻子离开了那个地方。 此刻他的心,坚定地站在妻子一边。 长乐自从来了县城,他有了很大的变化。他的心很稳,所以琼瑶的心也就没有那么漂浮。琼瑶去摆摊,那么长乐就负责家里所有的家务。相互扶持下,夫妻二人这才感受到婚姻的一点幸福。 就是这点幸福,支撑着这段千疮百孔的生活。 龙凤胎在三丰老两口的手里,不仅没有成为人质,还成为了一种负担。从把屎把尿到喂奶喂饭,两个小家伙,几乎能消磨春仙一整天的精力。逢人春仙必得哭诉一阵:“养活两个孩子,是多难的事!——养好了,不念我情,养得不好,到时候还要指着我的鼻子骂哩!” 她虽在舆论上将自己置于弱势,可手段却非常强硬。长乐每每回家来,三丰老两口总不愿意让他见到龙凤胎,一个劲推着他叫他出去跟着自己的女人去流浪。 他们用孩子来胁迫长乐对他们服软。 可惜他们不了解现在的长乐。他已经是个成熟的大人,不是曾经那个倚靠着父母的瘦弱男孩,他早已学会用成熟的手段去完成自己的目的。 虽然父母总不乐意让他见孩子,但他却不气馁,他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乐观。一次不让看,两次不让看,三次四次,父母总会心软。他了解父母不过是拼着一股子气罢了,不然,龙凤胎不可能养得那样白胖。 有时候长乐会借着看大嫂子和秦明月的由头,带着宋琼瑶来。大嫂子和秦明月倒是极好,有时帮着孩子来见父母,了全小夫妻的心愿——自然的,若是春仙不首肯,她们也不敢私自抱了孩子来。 说白了,只是互相赌气。 有时候老夫妻和小夫妻难免也会遇到。遇到也没话说,铁着脸互相绷着。孩子牙牙学语,见了妈妈也不熟,只管望奶奶怀里钻。 李春仙很是得意,望着宋琼瑶,脸却朝着孩子:“孩子谁养谁亲呢。” 宋琼瑶冷哼一声,道:“你最好一辈子养着才好呢。我到底是亲妈,到时候我带走,我的孩子会理解我。” 李春仙抱着孩子,冷笑道:“哎呦喂,你说的轻巧。我的孙儿养到了这么大,刚会走路你就领去?我种树,你倒是白来摘果子,真是好手段。” 宋琼瑶咬着牙,只得恨恨离开。她知道,以现在的经济情况,她和长乐绝无养育龙凤胎的精力和金钱。但她也并不欠他们的,长乐的工资一直都是三丰代领。 “你们总有死的那一天吧。”恨极了,宋琼瑶心里默默想。 晚间睡觉,她撕咬着长乐的胳膊,直咬得长乐血印重叠。饶是如此发泄,她在梦中还会梦魇发作,如鬼附身。 可惜罗初和小宝,就这样过着没有父母的生活。 第47章 反抗2 事情大约是在罗初三岁的时候发生了变化。 这一年,罗初和罗维元都已经能跑了,但小宝却连爬都爬不利索。李春仙疑惑地对罗三丰说道: “老头子,小宝这个孩子有问题。都说七滚八爬十二走,可是小宝都这么大了,还不会开口讲话,也不会走。” 三丰心下也有疑问,他先前只是怀疑这孩子吃奶不多发育晚,现在看来问题不小。三丰和李春仙随即就带着孩子去了罗余县城。两口子都不大识字,自然喊长乐跟着。 三个人在医院东奔西走,忙活了一整个下午,才把检查都做完。大夫的话却给了长乐当头一棒: “你这娃儿,我们这里看不了哩!还是换省城的大医院去看看。” “到底是个什么病症?大夫你也说明白我才好去问问。”长乐不明白,一个四肢健全,白白胖胖的孩子,会得什么了不得的病症。 “总归是不太好的病。这个情况曾经发生过一例,和父母的基因有关。”大夫解释道,“也或许,是父亲的精子中就有缺陷。但目前我们的水平有限,也不十分明确。别的我也不多说,你们尽快带着孩子去市里或者去省城,不要耽误时间。” “或许是大夫误诊。”他抱着这种幸运的想法叫父母先回家去,没敢给妻子透露一个字。次日,他又重振旗鼓带着孩子来到中医院,他想说西医不行就看中医。但中医院那些检查又做了一遍,大夫明确说道: “去省城吧,这孩子不单单是不会走路说话的问题。” 长乐还要再问,但大夫已经眉头紧锁,他说了些长乐听不懂的专业术语,最后跟了一句,道:“不要太乐观。” 从医院出来,长乐抱着孩子,在花坛边放声痛哭。一个一米八的大男人,哭得撕心裂肺,不能自己。可当他低下头去看小宝,发现小宝对他的哭声毫不在意。——他是个没有灵魂的孩子。 哭过之后,长乐抱着孩子去了出租屋,见到了妻子。 宋琼瑶又惊喜又疑惑:“怎么你抱着小宝?你爹妈呢?他们怎肯让你抱着孩子来见我?” 长乐在妻子面前,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他双腿一软,跪在妻子面前,嚎啕大哭。 可怜小宝虽然听得见,却无法说话。他感受不了父母的悲哀,亦感受不到自己的未来。他呆滞地盯着自己的母亲,像个鲜活的木偶。 两口子拿出所有的积蓄一看,原来只够来回省城的车费,医疗费那样大的无底洞,不知用什么来填。长乐东奔西跑了一上午,也只是借来几张吃饭的票子。他人缘有限。 长乐借不来钱,小宝也没有给长乐再去借钱的时间。在暮春的一个夜晚,小宝高烧不退,等送去医院,已经没有了呼吸。 两岁多的孩子如寒风中冻死的小猫,小小的、冰凉的。孩子就躺在一块发黄的毯子上,被送到了长乐的出租屋去。 三丰老两口蹲在地上,一个抽着旱烟,一个抱着脑袋,他们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这不是家中第一个夭折的孩子——犹记得长河死了的那个黑牡丹闺女,死当天就埋了。 小宝躺在宋琼瑶的怀里,躺了整整两天。若非长乐拼命拉出孩子去烧,宋琼瑶大约就要和孩子皮肉黏在一起了。 孩子烧了。 未满三岁,不好立碑,他就只能被埋在罗家祖坟里,化为一抔黄土。 宋琼瑶发了疯,几天几夜地在罗家大院砸东西。她尖叫着,怒吼着,因为中气不足而几次晕倒过去。醒来之后,她继续砸东西,扔东西,不得已长乐只能把她绑起来。 粽子似的宋琼瑶嗷嗷地叫着,像是失去孩子的母猫。 长乐担心的是,妻子或许会因为孩子的问题而怪罪母亲,到时就不好处理了。但宋琼瑶的矛头没有指向李春仙,她似乎只是在对这个世界呐喊自己的不公。她咒骂着天和地,眼光没有一秒落在自己的公婆身上——她甚至不屑于恨他们。 李春仙从来没有这么感谢过科学,科学帮她解释了孩子不是因为带不好才生病,不是因为她和宋琼瑶吵架才生病,而是因为基因问题,都是基因闹的。——若不是因为科学,她只怕也要跟着小宝去了。 她不敢劝发了疯的宋琼瑶,躲在隔壁二婶子家一声声嚎着自己的小孙子。 “我命苦呀!我命苦呀!我为这孩子操心劳力,一把屎一把尿养了这么大,谁曾想他胎里就带着病?难道说是父母属相不合?八字不合?——总归是我不该答应了这门亲事!我后悔呀!” 李春仙足足也哭了一个月。这一个月,她跑遍了周围邻里好友家,像是新时代的祥林嫂。 孩子村里催着让上户口,薄薄的小册子上,只剩下罗初这一个孩子。“维一”这个名字,终究没用上。 幼儿的罗初丝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甚至不记得自己曾经有个双生的弟弟。 大约是小宝的事太过于悲痛,三丰主动将长乐的工资领用权还给了长乐。长乐明白,第一要紧事要将妻子从丧子的苦痛中领出来,否则她这辈子将一路沉沦下去。 所以有了工资后,为了舒缓妻子的情绪,长乐带着妻子去看戏、赶集、逛街,把曾经新婚里欠妻子的,尽可能地弥补上。这时候,琼瑶的日子终于也过得好些。 有时候琼瑶心境略有放松,夫妻两个也开玩笑。琼瑶笑:“你早该这样做,那我们就不必遭这些苦。” 长乐倒也实在:“从前有些事,不懂,也没有好的例子可以学。咱们现在好好过日子。你放心,我有安排。” 结婚的时候说的那些誓言都是虚的,长乐大概都已经忘干净了。但此刻他说的这些誓言,才是真正从心底发出的。 琼瑶感受到他的真心,丧子之痛才逐渐缓解开来。 李春仙于小宝的事情上过于愧疚,自然不似从前那样刻薄。老两口和小夫妻的关系虽没有从前坏,但却也绝对算不得好。 琼瑶回家来,她倒还能体贴地将在外玩耍的罗初主动叫回来,叫他们母女两个能亲近亲近。 但每每长乐提出要接孩子走的时候,李春仙的脸色就一下变得不好看。 第48章 反抗3 罗初四岁了,村里建议可以开始学前教育,叫罗三丰来安排孩子上幼儿园的事情。 三丰打电话给长乐,话说得明白:“孩子要上幼儿园,这期间的花销、照看,你们要考虑好。” 三丰倒不是吝啬。长乐自己领取了工资后,罗初的养育费用依然是老两口负责。教育费用自然需要小夫妻去支付,这合情合理。 长乐听罢,却道:“今年可先不上。明年,我要接她来县城读书。” 三丰冷笑一声:“你又说这种没心肝的话。孩子我们辛苦养大,你说接走就接走。你别妄想了,我不同意。” 这不是第一次提出罗初的教育前景——长乐已经明确说过,孩子必须去县城接受教育,可老两口总是不同意。 “爸爸。”长乐指出了问题所在,“我知道,你们是故意和我们置气。或者,你们只是想借着孩子惩罚琼瑶。可是,孩子不是你们的人质。” 长乐的话说得太露骨,一下子戳到了老两口的心窝里。 留孩子在身边,确实是因为孩子是最好的人质。这些年,儿子媳妇过得那样艰难,都不曾向他们服软,他们心里知道,孩子一旦被接走,他们和儿子媳妇的感情也就从此完蛋。 三丰气急了,在电话里面骂道:“你说的什么屁话。我一腔子心都为你们好,给你们免费抚养孩子,又养了这么大。你知道你大哥和长健多有意见?我们顶着压力给你养孩子,你却说这些没心肝的话?” 长乐道:“你们对孩子的好,我们都知道。可是爸爸,对阿初的爱是不排他的,不能比较的。不是说有我们没你们,或者分出个你强我弱。我们应该一起爱她,对她好。” “爱”这个字,从未曾出现在罗家大院。 三丰听得都觉得臊。 和儿子讲不通,他最后撂下一句话:“你别说那些,把学费和生活费送来,今年阿初还是要上幼儿园,不然,别人怎么看我。” 电话内容李春仙也听得清清楚楚,甚至她比丈夫更能理解儿子的意思。儿子说的没错,爱不分胜负。有时候,她甚至嫉妒宋琼瑶。儿子养得这样明理而沉稳,可儿子的好,全给了宋琼瑶,她没感受到一点。 ——我受过那么多苦,怎么没人来爱我?你们不主动来爱我,我势必要想办法逼迫你们来爱我。 她心里抱着一家团圆的期望,嘴里说出来的却都是些无理的气话,做出来的也是常人无法理解的手段——后来她也反应过来,自己曾经那些冷面冷心的行为,不过是为了留住儿子儿媳在身边。 于长乐夫妻来说,目前两个人虽然收入相对稳定,可两个人的身体都不好,经济上也有限。且他们相互之间的感情也正在修复过程中,需要一定的私人空间。所以长乐的意思,还是希望父母再帮一年的忙。 可惜,父母的重点一直都偏航。 幼儿园最终还是去上。三丰说其他孩子都去了,阿初不去,面子上怎么下得去。长乐把学费送来时,三丰点都没点,只说:“吃饭了不曾?你妈擀的好面条,你在城里一定吃不到。” 春仙下大功夫下的一锅面条,长乐扎扎实实吃了两海碗——要知道,他的身体不好,吃多了总是难以消化。但是母亲的手擀面,山珍海味难以比拟。更何况他知道这是母亲对他的偏爱——长健他们可吃不着,这是母亲专门单独为他做的。 别扭的爱就这样别扭的存在着。 可怜年幼的阿初,好像被迫活在磁铁的同级之间。 那年村里通了电话线,家家户户都开始装上坐式电话。家里的黑白电视机因为太晦气,所以三丰决定买一个彩色的回来。 这本是很平常的一天,但大巴车开过市场时候,罗初看到了爸爸。 天然的血缘引力催动着阿初。阿初隔着玻璃大声喊: “爸爸!爸爸!爸爸我是阿初!” 长乐在惊诧中回过头来,把阿初从车窗中抱出来,用他的胡子来蹭阿初。父女两个嘻嘻哈哈,好生幸福。 李春仙瞅着阿初,对三丰道:“亲生的毕竟是亲生的,咱们俩再怎么用心,比不得他们一见面就这样腻歪。” 三丰没说话,只得下了车去和长乐打招呼。 当时,长乐是在市场里买一个水桶。店主要五块钱,长乐只愿意给四块九。为了省下一毛钱的便宜,长乐跟店主争了好半天。 三丰站在边上,低着头听。如今他的退休工资已经翻了倍,经济上比从前要好得多。五块钱的水桶对他来说,是合理的,是便宜的。儿子为了这一毛钱在这里争来争去,他都觉得有些不大好看。 当店主找回一毛钱后,父亲笑嘻嘻把一毛钱塞到了罗初的手里。 后来他们发现,长乐兜里比脸还干净,出门的时候就带着五块钱,所以连一碗凉皮都没能给父母买——大约是因为见了阿初,所以他执着地要店主找回一毛钱来给女儿零花钱。 阿初那时候已经学过算数,她知道,那时候的一毛钱可以买两个西红柿,一斤五花肉大概是五块。连奶油雪糕已经卖到五毛,爸爸却在街上跟人家争一毛钱。 奶奶把吃不掉的菜去送人,甚至喂羊喂猪,妈妈却还要考虑为了节省一毛钱是买两个番茄还是一个。 他们是一家人,但却好似村子里新嫁接好的梨树,梨是梨,果是果。 祖父母买了彩色电视机后,匆匆就回家去。 回去后,李春仙狠狠哭了一鼻子。她道:“长乐的身子自小都不好,你瞧今天他瘦成那样。宋琼瑶不会做饭,长乐吃不好,哪能顶得住?” 三丰沉默着,没有说话。 阿初问:“奶奶,为什么我们不能生活在一起?” 李春仙擦着眼泪,道:“还不是因为你妈不要你,我也没办法。”——这句话,春仙总是挂在嘴上。可今天,三丰少见地拍拍妻子的胳膊,低声说道: “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孩子大了,不好听这些。” 第49章 反抗4 尽管享受着祖父母的偏爱,也不意味着罗初就是多么幸福的小公主。 于长健来说,明明阿元现在才是父母唯一的孙子,但他们的钱,却总是没有给阿元花过。他们的心,总是偏向阿初。 长河已经搬出去独住,长乐也和妻子住在县城,罗家大院就剩长健夫妻和三丰老两口,住着住着,矛盾就逐渐多起来。 “为什么你们偷偷给阿初买雪糕,总是不告诉阿元?你们上次煮了肉,也没叫阿元去吃!”长健牵着委屈的阿元,来质问父母。 这时候,父母就沉默如石,几乎是默认自己的偏心。 长健不似长乐那样温和,明月也比琼瑶锐利,三丰老两口对他们的策略就是沉默。长健的怒火就转移到阿初身上,动不动拧一把骂一顿,总归是为撒气。 受了气,阿初也不敢告诉祖父母去,因祖父和三叔吵起来时,实在太可怕。 农忙的时候,长健非要叫阿初去帮忙,祖父母不肯,便吵嚷起来。长健道:“农户家的孩子,哪个不是地里操持?偏她的命就金贵?” 祖父母道:“你晓得你二哥只有这一个孩子!你若晓得,就不该再说这话。” 长健混气上来了,道:“他命里没有这个养儿子的福气。就算你含在嘴里,顶在头上,该没有还是没有!” 三丰上来劈脸就是一个耳刮子,父子俩就掐着打起来。 吵得多了,三丰老两口干脆就躲着他。人家不免指指点点,当笑话去看。长健也很委屈:“就算二哥只有这一个血脉,可她毕竟是个丫头片子,以后还不是人家的赔钱货?难道阿初一个女娃,还比阿元重要么?” 两代人之间的矛盾,说到底是经济上的不平等。 三丰老两口如今有着令人羡慕的退休金,可长健所拥有的,只有原本分下来的那几亩土地。任凭夫妻两个如何早出晚归,哪里能比得过父亲坐在炕上就有钱来得轻松。 在长健看来,老两口这些钱,本应该作为全家的共同财产来分配,凭什么只花在阿初一个人身上。 可在三丰看来,我的钱,我花在谁身上,是我自己的权利。即便是儿子,也并不能觊觎我的钱财。 本来作为父子中间润滑剂的李春仙,中风后劳动价值很快下降。现在家中的财产大权是罗三丰一手掌握。对于儿子的委屈和愤怒,她虽然心里知道,但也无法左右三丰的决定。 她每每提出,不能对长健如此偏心时,三丰的话说得更坚决:“都是我的儿子,我并不偏心谁。若是他好好同我说,我哪有不疼爱他的。只是他要用硬手段来逼我,我一定不能叫他如愿。”还比出长乐的例子,“就是长乐,回家来还知道洗碗刷锅,同我好讲几句家里家外的事。他却只知道怨我。” 母亲的润滑作用不大明显,小妹长欣就得顶上。 父母和三个闹脾气的时候,长欣就得回家来劝架。 先劝三哥:“爸爸的脾气你还不懂得?吃软不吃硬。你软声叫两句好听的,他没有不帮你的道理。” 长健道:“我又不是他的狗,见了他还要摇尾巴。他那些钱,最好一直捂着,捂馊了去!” 又来劝三丰:“该说不说,三哥的经济上一直是差点儿。他借钱不过是孩子读书,买化肥买农药,又不是乱花,爸爸你有多的,多少先帮衬一些。” 三丰道:“狗还知道叫唤两声好听的。” ...... 为了解决实际问题,长欣拍着胸脯保证:“我来作保!爸爸你把钱借给三哥,到时候三哥还不上,还有我呢,我帮你盯着他!” 于是父子两个,一个不情不愿地把钱递过去,另一个不情不愿地把钱拿过来,彼此都没有一句话讲。 到了还钱的日子,长健没有钱还。长欣作为担保人,也是失了信誉,她瞪着两个圆圆的眼睛,质问三个:“你不是才打了麦子么?——多的没有,多少给一点,爸爸也不会计较的。” 长健的犟脾气又上来:“他还真和我讲借贷?好笑不好笑,等钱花在阿初身上,和花在阿元身上一样多的时候,再来和我谈借贷吧!” 从此后三丰就长了记性,再不肯给长健一毛钱的便宜。从此后长欣也长了记性,再也不掺和他们父子间的财产问题。 可是住在一起,不仅只有父子之间摩擦,婆媳之间的摩擦也很多。 春仙杀了猪要去卖,留给明月二斤,明月说:“家里四个人,给二斤一顿就没了。既然自家杀了猪,留下些吃也好过没了再去买.” 她本也说了个实在话,既然自家杀了猪,一人一斤总是要留的。只是春仙心里就不高兴,道:“放从前,二斤都没。我指望着这头猪卖了,买个洗衣机洗衣服——你不瞧我这手,腱鞘炎很严重。” “饭都吃不起哟,还买洗衣机。”明月听出婆婆的意思,不免讽刺了一句。 为此春仙觉得一腔好心打水漂,晚上嚎了一整夜。 长欣回家来听说,只为了二斤猪肉的事,哭笑不得。次日她又送二斤过去,劝慰嫂子道:“妈这个人,节俭惯了。家里的猪肉,到底她也没吃几口,嫂子你可不能为这记在心里。” 秦明月摇着头道:“长欣,你是个明白人。你知道我没有恶意,我也不知道妈为什么干嚎一晚上。你与其来劝我,不如去劝她的好——手不行,别把嗓子又熬坏了。” 长欣逐渐觉到了两头不讨好的难处,她必须想个长远之计。 本来她在家中是最受宠爱的女儿,现在倒成了解决家庭纠纷的唯一调解员。每每听到父母来电话来找她劝架,她都烦不胜烦。 长欣便替父亲找了个活儿,让父母搬到罗余山去做护林员。又有返聘工资,又能离了长健,三丰两口子喜不自胜。也不征求长健和长河的意见,当时老两口就开始物色搬家。 搬家诸事繁杂,祖父母忙于老家和林场之间的往返,于是阿初终于被允许和父母住一夜。 父母租住的出租屋虽然简陋,但是温馨。妈妈的头发香香的,爸爸的衣服暖暖的。阿初快乐地在出租房蹦跳,好似一只活泼的小兔子。 母亲问阿初晚饭想要吃什么,阿初说什么都行。门外出去转了一圈,琼瑶带回来两个西红柿:“最近爸爸生病吃很多药,今天晚饭吃西红柿面条吧。” 一锅稀的可以看见锅底的面条,映照着阿初懵懂无知的脸。她开怀地笑,高兴地吃,完全没能预感到,要变天了。 第50章 长乐 罗长乐在一个初春的下午开始感到不适。 先是感冒一场,而后肺部有些**。住院去挂了三五天的药,总是不见好转。他怪医院总是不肯给用好药,吃了没用白花钱,于是又办理了出院。 依然是给老婆孩子做饭洗衣的生活,但和从前大不相同。他觉得自己似乎进入了一种高度运转的迷糊空间里,他的世界经常眩晕,走路也开始吃力。 后来不得已,只得请长假在家休养。 坐在出租屋的摇椅上,对着和煦的阳光,他常常不自觉观察自己的双手,看着凸起的青筋,觉得自己的双手一片空白。 这时候,他常常不自觉回顾起自己的一生。 小时候发水痘,死了双胞的兄弟。虽活了下来,可那不能算是幸运。自打记事开始,阎王爷就在他跟前晃,稍有一个不注意,马上就拉到点名名单中去。中药、西药吃了无数,编成一根绳子和阎王爷拔河,哪有不痛苦的道理。 若说人生中的甜蜜,自然还得是家人。他很自豪自己有这样一大家子亲人,他们各有各的特色,连吵架都很有趣——他是一个随时要死的人,所以生活中的任何不幸,都可算作一种全新的体验。之前说过,他的一大优点是乐观。 长乐唯一不乐观的事,就是琼瑶。小宝去世后,琼瑶的精神一直不大好。在这个世界上,长乐是身体残疾者,可琼瑶是精神残疾者,他们互相依靠,靠共同对抗不幸生活来滋养感情。 琼瑶几乎没有做母亲的经验。自打小宝去世后,琼瑶对阿初的感情处理就十分尴尬。好比一只母猫寻回失而复得的幼崽,她的行为总是过激。 例如阿初稍一哭,琼瑶就焦躁无比,作出要遗弃阿初的样子来威胁她——可孩子四五岁,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琼瑶不知道孩子为什么哭,只觉得孩子对她不亲。 例如,阿初要回乡去读书了,琼瑶就有了分离焦虑。常常阿初走后那一夜都不能入睡,哭着怨恨自己不是一个好母亲。任凭长乐如何婉转劝说,她总是不能过了心中那道坎。 再比如,阿初常常打电话来要买书读,其实也并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孩子见别人家的童话书眼热罢了。琼瑶却常常觉得这是父母的一种策略,让阿初一点一点来捆绑她的人生。 久而久之,她连自己亲生的女儿也已经不信任。 罗长乐突然觉得自己要着手准备一些事情了。 第一件事,也是他放在心上的第一件大事:抓好孩子的教育。阿初的天赋已经显露,他自信阿初得到良好的教育后,一定会有更加精彩的人生。他前后奔波,去申请了一个重点小学的读书名额,他决心要阿初去上好的学校。 于是夫妻俩来到罗余山上,同父母商榷接走孩子的问题。 李春仙不同意:孩子刚断奶你们就跑了,孩子养到这么大,你们就把功劳抢去了?——我不同意,孩子不能跟着你们。 话说得狠决,她心里却也不好受。蹲在墙角一根接着一根的抽烟。小宝的事放在前面,现在春仙不敢太强硬,她只要儿媳一个服软的态度,可她不肯明说。 一向温和的长乐见父母在孩子未来的问题上赌气,第一次表现出了自己作为一个父亲的骨气。他即刻命令阿初收拾东西,马上跟着宋琼瑶走。 父亲一向不愿意逆反祖母。祖母有时毫无理由地向父亲撒气,他也只是笑嘻嘻陪着。今日父亲忽而硬气如此,令阿初好似看到了沙漠中的指引塔。阿初马上就做出了选择,她收拾了自己几件衣服,预备跟着宋琼瑶走。 李春仙扑过来扯着阿初的衣服,哭道:“阿初,你没有心哪!你们过好日子了!就要抛弃我们了!你要走,我也不活了!” 说罢,寻死觅活要上吊。 阿初不懂,只说:“奶奶,我并不是不回来,我是去读书!” 从头到尾,宋琼瑶都只是冷漠地看着婆婆,待阿初收拾好后,她拉着罗初就往外走,一点都不犹豫。长乐拦着母亲,并对宋琼瑶道:“你去路口坐车,我稍后赶到。” 祖父母的悲痛嚎叫使阿初犹豫,可母亲宋琼瑶的手是那么温暖坚定。她再回头看着祖父母的脸,又停下了脚步。这样犹豫着,犹豫着,终究是走了。 祖父母是嘴硬心软的。 走的时候说“要是走了,便一辈子不再相见”的话还犹在耳边,但在阿初在县城读了一天的书之后,祖父母就急不可耐地来看她。走时,他们偷偷地给阿初零用钱,还嘱咐道:“就你自己花,不要告诉你妈。” 无论怎样,阿初总算可以安心地在县城读书了。 长乐计划的第二件事,是要买一部移动手机。他现在的身子,完全不足以在单位、罗家大院和县城之间奔波,他也并不想父母来看望阿初的时候,再刺激到琼瑶。那么,电话联系是最方便的。 寻来寻去,市面上卖的手机都要好几千,朋友那边有个二手的还不错,只愿意出价八百。 于是牵着阿初,长乐去朋友家造访。 这人姓许,所以阿初乖巧称呼是许叔叔。许叔叔和爸爸一样爱做家务,他们两个进去的时候,许叔叔拿着抹布,一个劲儿地够着天花板去擦。长乐见了,道:“不是买了新房?这旧房子,还擦什么呀?” 许叔叔下来,倒上两杯水来,笑道:“嗨,你又取笑我。你不也分了一套,你不愿意花钱怪谁?” 长乐笑道:“要是有钱买房,还至于来找你的旧手机?——你才是取笑我哩!” 两个人嘻嘻哈哈,聊得很愉快。和祖母串门不同,父亲的聊天总是很有意思,听得阿初时不时也哈哈笑。 聊了一阵,门外进来一个小学生。那是许叔叔马上上小学的儿子,名叫许诺。 许叔叔一拍脑袋道:“哎呀!看我竟忘了去接你下课。许诺,你大了,自己居然能回家来!” 许诺板着一张脸:“隔着一条街而已。” 许叔叔并不为儿子的冷脸以待而生气,反而笑道:“爸爸和叔叔有话谈,或者你们两个人可以去房间玩玩具好吗?” 许诺并不拒绝。于是两个小朋友一同来到许诺的房间。 那是罗初第一次知道,孩子居然能独立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书架上是满满的书本,课桌上有专门的台灯,床铺上印着最热的动画,玩具堆了整整一个柜子。 最妙的是,许诺的奖状是用玻璃框子框起来,显得非常郑重。 罗初进去后,半天没能合上嘴。 后来怎么玩的记不清了,可是那天父女两个都很开心。父亲拿着许叔叔的二手手机开怀大笑,罗初和许诺共同完成的一幅拼图也刚好拼完,尽兴告辞。 长乐计划的第二件事,是要在县城买一个小房子给宋琼瑶。宋琼瑶跟着自己吃苦受累,连个属于自己的窝棚都没有,罗长乐觉得自己愧对妻子。 但这个计划还没有开始进入正轨,罗长乐便病倒了。 第51章 长乐2 长健的儿子阿元,是罗家唯一的男孩。 在长健的教育下,罗维元五岁就能独立看管羊群,八岁就在麦田中割麦,十岁就能成夜在玉米地里浇水到天亮。村里人们对于罗维元这般表现,连连竖起了大拇指: “这小子!好力气!” 长健有时候也想,假如父母没有生下二哥,或是放弃了二哥,那么也许这个家的情况就会好很多。父母不必因为长乐的病情而一次次掏空积蓄,也不会因愧疚而对阿初那样偏爱,更不会忽视掉他和他的优秀的儿子。 可惜新世纪来临,人们渐渐不再开始比拼谁家的孩子好力气,谁家的庄稼种得好,偏偏比的是谁家的孩子成绩高,谁家的孩子考得好。大家将成绩和未来之间划上等号,用一次次的考试成绩,将一群孩子三六九分。 在村里拔尖儿的,当属侄女儿罗初。 每每罗初带回奖状来,罗三丰老夫妇就笑得合不拢嘴,还大肆买东买西庆祝,把个罗初当宝贝一样扛在肩上逢人就炫耀。阿元彻夜不眠地看水回来,老两口只是淡淡问一句,连口热饭也懒得做。 长健感到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但也无可奈何。他倒是想过,要是二哥能把孩子接走,父母岂不是一门心思就放在阿元身上了么?可惜二哥提过好几次,父母总也不同意。 阿初就像是他们心头上的肉,碰不得。 前年,他抽空去看过二哥的生活——被父母断掉经济来源的二哥两口子,挤在不足二十平米的小房子里,锅碗瓢盆就立在床头,实在艰苦。 而此时长健已经通过自己辛苦劳作,翻修了自己房屋的墙壁,贴了新的天花板,买了新的火炉,炕上的棉花被是秦明月亲手缝的八斤大棉被,又软又香。屋子里热气腾腾,十分温馨。 去时,二哥围着一个小小的火炉烧粥,一米八的大个子蜷缩起来,双眼紧盯着那蓝色幽弱的小火苗——他不愿再添一个煤球进去。长健看了,实在可怜。他一半是心疼,一半是命令似的说道: “哥!你的身子,住这里怎么行?你跟我回家去!爸妈说的都是气话,只要你服个软,和嫂子一起去认个错,咱们还是一家人和乐住着不好吗。” 罗长乐不为所动,依旧用木勺子搅动他那一锅糊里糊涂的粥。 这样清淡的粥,作早点来吃,长健都得泡上馍吃三碗才有力气。实在难以想象这是他们两口子一顿的伙食。 罗长健又说道:“二哥,你不为你自己想,你也应该想一想阿初,你晓得阿初多想父母吗?你不能就把阿初一直留在父母那里养着吧!——这老爹娘也不见得有那样精神一直养着她呀。” 这句话似乎是触动了罗长乐。长乐将一锅粥端起来,道:“不仅是我不会回去,连阿初,我也要接回来。” “哥,你这是铁了心的要离开我们!你铁了心叫人家看我们兄弟不团结的笑话!” 长乐没有再搭这个问题的腔,他捧起锅子问长健喝不喝粥。 长健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掀开帘子走了。他怨恨二哥不懂事,不团结!要是二哥回家,兄弟俩一起出力气,何愁日子过不好呢?可偏偏二哥只听二嫂的话,要脱离了这个家去流浪! 长健从小和二哥一起长大,几乎到了无须讲话就知彼此心境的地步。二哥身子不好,村里有人来欺负他,总是长健保护;长健脑子不好,学校里有了作业,总是二哥来替他做。应该来说,他们兄弟间的感情是深刻而亲密的。可不知为何,二哥结婚之后,就变了很多。 有时候长健觉得二哥很瘦弱,弱到母亲生气极了也不敢打他一下,怕打坏了。可有时候长健觉得二哥很高大,他用一己之身隔开了自己小家和罗家大院之间的牵绊,甚至有时候决绝的可怕。 别看每次二哥回来总是笑吟吟陪着生气的父母,但到了关键的时候,他没有一次妥协过。 很多时候,长健辨不清自己的心情,好似是随着父母生二哥的气,怨恨他不团结、娶了媳妇忘了娘。但他好似也是为二哥倔强的独立而高兴,兄弟能站起来保护自己的家,那是值得骄傲的事情。可有时候他好像又有点期待着父母和二哥之间的冲突,因那样,他才能展示出自己作为罗家当家人的定心骨作用。 他操持着罗家大院,体会着每一个人的心情,莫名想要努力去维持这个家的平衡。 但每每,每个人都让他捉摸不透,事情也总是偏离他心中的轨道。 有一天晚上,才参加工作不久的妹妹长欣,忽然坐着一辆大吉普车回来。那巨大的车灯就像太阳一样,照亮了这个贫穷的院子。原来是妹妹长欣出差,领导怕她一个女孩子走夜路危险,所以用车送了回来。 那一夜,恰巧二哥也在家过夜。领导下车后,先是和父亲亲切地握手,说了两句慰问的话,又和二哥像是故人一般聊了聊天。 到了长健的时候,长欣介绍了一下。长健也上去握了握手,但没说上话。 罗三丰几次要留领导吃点东西,但领导以天色太晚为由,要回去。见留不住,大家也就不再坚持。罗三丰上前又握了握领导的手,长乐上前开了车门。长欣急忙去拿了一包新下的野菜放在了车上,还笑说乡下人只有野菜,抵不得领导的汽油钱,话说得又俏皮又好听。 大家各有各的动作,松弛而自然。只有长健,只管咧个嘴陪着笑,他不懂这个车门怎么开,也不懂怎么说俏皮话,他一辈子只懂得去卖力气。 吉普车开出去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努力的方向——错了。 他忽然记起来有一天,也是这样一个晚上。罗三丰向家中儿女说道:罗余山新规划了一处林场,需要几个种地的工人。种来的东西,都卖给林场,总也算旱涝保收,问他们愿意不愿意去。 长河首先不愿意去,他年纪大了,家里有好几口子人,哪里能去那么远的地方。 长健觉得,种地还是种自己的好,种公家的地,来来去去就是那几百块钱,更何况自己也成家了,妻子月份大了又要生产,这一去不值当。 只有小女儿长欣,双眼冒着光——爸爸!我要去!我愿意去! 长欣是个努力的女孩子。去了林场,为了能不被区别对待,她剪了长发,穿着衬衣,夜以继日努力学习,许多男孩都比不上。 长欣的努力没有白费,她这样的付出,终于得到了赏识。场里有一批再学习再就业的机会,长欣报考了大专,取得了会计证书,转成了文员编制,从此脱离了面朝黄土的日子。 第52章 长乐3 吉普车的汽笛声惊醒了长健,长健这才回过神来。人生经历如走马灯转在他眼前,他忽然觉得自己好无力。 他懊悔错失了一个好机会。 吉普车开出去已经很远,长健都因发呆而没有返回屋里。 他原本以为自己是这家中最强大、最厉害的,因而他每每自傲,过年的时候,甚至不让父亲,坚持坐在主桌主位。全家人倒也不在意这些礼仪,随便他坐那里也没有人说他。 他原本以来自己是这罗家大院的当家人,因而每次家中有了大事,他总不遗余力站在前线去做决策。虽然家里发生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可他也乐此不疲。 然而,他好像以为错了。 他发现,二哥虽然每天在出租屋里抱着火炉熬粥,但每周只有五天去上班,两天都在家里闲着写毛笔字,一有时间还回来教阿初读书。他发现,妹妹长欣今天给父母带回来北京烤鸭,明天买回来南京板鸭,到处溜达。后来,连一向比较节省的父母,都开始买“新世纪”牌的燃气灶,放弃了夏天烧柴火。 他发现,家里只有自己一天到晚在辛勤劳动,但却没闲钱买鸭子,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写毛笔字。 他有点生气:父母早就知道体制内有好日子,却总是把自己绕出去。长欣是个女孩子,有个编制有什么用!这个编制应该给自己!但为时已晚,他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他已经不再年轻,已经被时代抛弃。 心里的愤懑越来越多,他心里的不平衡感逐渐表现出来,与父母的摩擦也就越来越多。 后来,在妹妹长欣的撺掇下,年近古稀的罗三丰被返聘到罗余山上去做护林员,从此这个老宅子就只剩下长健守着。 孤独的长健感觉自己好似被父母抛弃的羊羔,他逐渐和兄弟们也不大亲近。甚至二哥去罗余山上和父母“抢孩子”的时候,他都没到场帮忙。他想:“他们才是一家人,喊我去做什么呢?” 他和二哥长乐就也半年再没联系。直到长欣打电话来说长乐病了,情况不乐观。他的兄弟之情这才被唤醒,跳起来就跑到了县医院。 长乐的身子,大家都清楚。初春的一场小感冒总是不好,治来治去变成了肺癌。 从县医院转到市医院,大大小小的管子插满了二哥的身体,维系着二哥的生命。 长健虽是七尺男儿,每次看到这个场景都忍不住鼻酸,心里燃起那样强烈的愿望,想要挽救二哥的生命。他天然的责任心涌起来,甚至于想到,要是可能的话,他愿意和上天做交易,拿自己的身体替二哥分担一半。 长健不善言辞,不苟言笑,他总是铁着脸。有什么想法只是在心里酝酿,从不肯说出来。所以当长欣哭的双眼红肿时,长健看上去好像事不关己。 秋末的时候,二哥的病持续恶化,市里的大夫一个劲儿催着让上省城去看。 去省城,就有两个重大问题要解决。 这第一个,是钱的问题。 去市里看病都和烧钱差不多,去省城自然更甚。每天红色的票子从那个长得像灶膛的窗口递进去,火红色的收据再冒出来,长健也看不懂是什么。 在如何弄来钱的这个问题上,长健没有发言。他腰包里的钱只剩下来年买种子的,多一分都没有了,心有余力不足。 这时候,沉默的父亲张嘴道:“我还有些老面子,就是跪着,我也借钱出来!你们不要耽误,先去!” 才新婚的妹妹长欣也道:“我可以预支工资!以后慢慢还!咱们先定下心来看病,其他的,总有办法解决。再不济,还有房子还有地!” 长健自觉是这家未来的顶梁柱,在人命这种事情上都不发言,就显得不够庄重。他想了半天,只想到一个办法,就是懵懵问躺在病床上的长乐:“二哥,你还有没有存款在嫂子那里?或者你和嫂子的存款有多少?现在是关键时候,有总比没有好。” 长乐的眼神涣散,他的一丝意识游离在身体里,连思考的力气也没有。 长健向众人道:“不管咋样,我先去问问。就算嫂子没有,她兄弟姐妹几个也能凑点出来不是?没有说这种关键时候他们不管不问的。” 长健一路加速来找嫂子宋琼瑶,他其实也晓得嫂子一定没有钱。所以这一路上,他预备了一肚子的说辞,要让嫂子去找她娘家借钱。 他一进门,就看见嫂子宋琼瑶在那间破烂不堪的出租房里,守着罗初吃一锅糊涂面条。罗初吸溜着面条,好像一只饿过时的狗崽子。想当初罗初在家时,还十分圆润,这只过了二年多,就瘦得见到了骨头。 长健有更重要的任务,现在不是体恤侄女的时候。他张嘴来问:“去省城要不少钱。我来你这取点钱。” 他连个称呼都没有。这些年他冷眼看着二哥二嫂和母亲之间的战争,他认为大部分错都在二嫂。甚至连二哥的绝症,他也觉得是二嫂没有照顾好。 宋琼瑶气得发抖,冷笑着指着屋中一眼就看尽的家具设施,道:“你看什么能卖,你拿去卖了吧。——床和柜子不行,那是房东的。” 除了床和柜子,哪里有算得上家具的东西。 长健道:“这几天你不和你娘家人借钱吗?你晓得我们为了救二哥,四周都借遍了。他们不能说装作不知道。” 宋琼瑶道:“要借你就去借,我没本事借来。” 长健道:“我二哥这个月的工资呢?” 宋琼瑶气笑了,从柜子里取出五百块,递给长健,道:“拿去吧,这是这个月的工资。这是罗初的这学期拖欠的报名费,没有这个钱,她的学也不必上了。” 长健两根粗壮的手指一捻,拍着钱不满:“不是还有你这个月的工资吗?你知道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不要再藏着掖着。” 长健高大的身躯堵着门,让这个小小的出租屋显得更加局促。宋琼瑶发狠道:“我?我?我还能出去做工吗?你干脆把我皮扒了去卖好了,反正你们吃人都不吐骨头!” 见嫂子真是山穷水尽,长健的任务达成。长健裹了裹大衣,拿着钱回去了。 风从窗户吹进来,一只悬挂在书桌顶上的灯泡晃了晃,照着宋琼瑶的影子在墙上像个无根的草一样飘了一阵。 第53章 长乐4 家里又正在商议第二个大问题:病人谁来陪护照料。 盘了一阵,想让宋琼瑶去,可是长欣提出不同意:“嫂子还要照看罗初,且她文化水平有限,一个人去操心不过来。” 长健道:“不然你也跟着去,伺候人这事,总不好叫老爷们来。” 长欣都气笑了:“我有工作!我还预支了单位的工资,我走了,钱从哪里来!” 长河道:“你有工作是对的,但大家都不是没事干。”抽了一阵烟,他又补上一句,“现在粮食也算打完,我的情况,去这个冬天是可以的。” 母亲李春仙决定,各家都出一个男人,两人一组,轮流看护。刚新婚不久的长欣立马就跟上道:“我虽然有工作,可是老汪才下岗,也没事做。老汪有文化,去了也可以料理医院的事情。” 妹妹把自己新婚的丈夫都贡献了出来,长健岂有再推脱的道理。尽管秋日劳务繁重,妻子秦明月一人还要照顾两个孩子也实在为难,但二哥的生命能否挽救,就在此一行。掂量再三,他也点了头。 大哥长河道:“都这么说了,那我是没什么问题。” 事情紧急耽误不得。三个汉子抬着长乐,坐了八个小时的车,去省城求活路。 伺候病人不是想象中容易。 长乐身不能动,而又时时用药,身边人不能离身不能合眼。经济窘迫,饿了只有方便面可以吃,渴了就喝医院的免费开水。繁重的体力劳动没把长健累瘦,这煎熬的陪护生涯却让长健憔悴了不少。 长乐的五谷循环问题也十分尴尬,伺候人屎尿这种事情,三个汉子哪里做过?一点一滴只能学习,但都为了长乐的生命忍了下来。 各类的营养素流过二哥的身体,再变成污浊的废物流出来。这些东西在消耗长乐的生命,也在消磨着长健的耐心。 二哥是痛苦的,经常流眼泪。 他这样长长的身躯,不能像从前一样高谈阔论谈笑风生,甚至于已经成为囚禁意识的牢笼;他这样有趣的灵魂,不能再输出什么快乐,甚至于连思考都要用力气,都是负担。 他口不能言,不知是在痛苦活着受罪,还在痛苦无法免去死亡。 不知道,现在他连自己的生死都难以决策。 三个月后,钱终于花尽了,到处也借不来一个子儿。而大夫也不再肯用药:回去吧,在家多陪陪家人。 这句话无疑是柔软的死刑令。长健听后,就在医院失声痛哭起来。哭过后,他的心里却反倒感觉到了一阵轻松。 三个汉子,怎么把长乐抬去的,也就怎么抬了回来。 曾经新婚的房间,此刻变成了长乐最后的养病之地。长乐躺在床上,在等待他最终的宿命。他几乎不能张开的嘴,发出了微弱的声音:“阿初呢?阿初在哪里?” 长健转头就去接阿初,他一路摩托车开得飞快,来去就像是一头猎豹。 猎豹把发懵的小阿初带到长乐跟前。长乐只能转动眼珠,他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阿初,好似要长出一双手来抱着她。可惜他和阿初这样近,也却那样遥远,遥远到不能去摸一摸女儿的头。 长欣忍住眼泪,推着阿初去跟前,道:“替爸爸暖一暖手吧。” 发懵的阿初认不出父亲。 她那曾经健康的、活泼的父亲,此刻躺在病床上,形容枯槁,眼窝深陷,身上几乎没有肉,如同一具干尸。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内心的恐惧使她抗拒上前。 见罗初来,父亲只动了动眼神,再无别的动作——显然,他已经做不了别的动作。 罗长欣声音沙哑地推着阿初上前:“给爸爸搓一搓手吧。” 阿初很想哭,但她不愿意让别人觉得自己好像很悲伤、很软弱,她咬紧牙关:“我的手太冰。” 唯有长健看出了阿初的矛盾,他翻了个白眼,道:“蠢货。” 那天晚上,不知是几点,也忘了是什么天气,更不记得是怎样的场景,长乐在他新婚的屋子里永远地、安静地睡去了。 阿初还在睡梦中纠缠,耳边传来一阵锋利的声音:“你爸死了!你还睡!听见没,你爸死了!” 太困了。 以为那声音是个梦。 所以至今无法辨认出,说出这句话的人到底是谁。阿初只记得,院子里逐渐开始嘈杂起来,大人们逐渐开始哭起来,有人来给她披麻戴孝,仿佛她是个任人装扮的玩偶。 就这样闹着,闹到东方初白。 阿初跑去父亲的房间,一看已经被锁上。她知道父亲是孤独地躺在那房间里,犹如一个灵魂在坐牢。隔着窗户,她想象着父亲在房间内的不安和痛苦,想着想着,笑出来。 哭不出来,就只得笑出来。 葬礼隔天就举行了,长健忙里忙外,四处救火。 他是这个家目前的主心骨,一切事宜都要他来拿主意。柴火不够烧、面条不够多、人员坐不下等诸多问题,都在长健的手里一一解决。 堂屋内,长乐的同事们拥挤在一起喝茶,他们等待着领导致辞之后一同默哀。这些同事们也是三丰和长欣的同事,于是就由三丰和长欣陪着。大家都惋惜着长乐的英年早逝,劝慰三丰放宽心好好过以后的日子,起码长欣还在,起码他还有两个儿子。 三丰的悲伤几乎不能自抑,他老泪纵横,哭哭啼啼,道:“我这个儿子最聪明最有心,我心里最疼爱!他走了,我还指望谁呢?若不是他还留下了妻儿,我就一同走了算了!” 三丰的言辞,一字不落地落在了前来添热水的长健耳朵里。他心里想,爸爸是伤心糊涂了,说的话才这样偏心,我不能多想,我现在可是这家里的顶梁柱,我得把大心胸拿出来!——心里越是这样劝自己,可就越是别扭起来。 葬礼结束后,罗三丰和李春仙就离开梨花村,返回罗余山去了。二哥的那几间屋子都锁了起来,连同二哥的遗像也就锁进去。 这院子里空空荡荡,又剩下长健一家人。 第54章 长乐5 长乐从县城转到市里,再从市里转到省城。再把长乐从省城接回来的时候,宋琼瑶大抵就明白,长乐没有活路了。 宋琼瑶只得撇下一切,返回罗氏老宅,陪伴长乐最后一刻。 婆婆还是要舔碗,厕所还是没有修;屋子里的被子还是黑色的,那一贯锁着好东西的柜子虽然开着,但已没有好东西。 婚姻之路从这里开始,也许也要从这里结束。宋琼瑶感到,罗家大院就像个巨大的、开着口子的坟墓。 时代在发展,罗氏老宅却好似困在光阴里似的,一直没有前进。 从省城回来,长乐没有熬过一周就去世了。当晚轮看的人是大哥长河,凌晨两点多,他突然放声大嚎,惊醒了全院的人。李春仙衣裳都没有穿全,连滚带爬跑进去看。但宋琼瑶连身子都没动,只留下两行清泪——她早有预感。 李春仙喊:“我的儿啊!长乐啊!” 长乐听不到了,他永远地去了。 葬礼上,宋琼瑶茫然得像是一只刚被领进来的流浪狗。 她木呆呆地坐着,明月和彩霞进来为她披麻戴孝。好似结婚前一夜,媒婆替她簪花涂粉那天一样,喜或者丧,都使她的心难过。 然后她就被指使跪在廊檐下,流着泪打量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她头发散乱,眼神涣散,不知自己应该往哪走,也没人陪着她。人来人往的,都对她指指点点,也许是叹息,也许是惋惜,总归他们是背后说着,没有前来安慰。 那一天,罗初像个牵线木偶一般,别人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她是另一只流浪狗,独独记得父亲去世那天,吃了一顿极饱的饭。 直到夜幕已深,精疲力尽的罗初躺在母亲的身边,才发现母亲在床上哭得哽咽难捱。 次日清早,父亲单位的人来慰问。 从罗三丰,到长河长健兄弟,到罗长欣罗初,最后到宋琼瑶,领导一一握手,表示哀思。 宋琼瑶的衣服多日未换,散发着一股过期的酱油味——自打长乐病了,她再没买新衣服,这件过冬的羽绒服还是长欣施舍的——她用这脏衣服的袖口擦了擦眼角,嘴里好似卡着一个气囊: “我...我...” 她说不出来一个字,便痛哭了起来。 这些日子,她从没在罗家人面前这样放声痛哭。即便她心如刀绞,也逼自己保持坚强,决不能叫罗家看软了她。今天她握到领导的手,忽然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温热,于是便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 领导被三丰请进屋里去谈话,宋琼瑶站在廊檐下,又恢复了那呆若木鸡的样子。她没空去理会失去长乐的悲伤,要紧的是自己的未来。 长乐去世后,没有留给宋琼瑶一分钱的财产,罗初的抚养问题成了罗家首要的议题。 背着宋琼瑶,有人提议:琼瑶还年轻,不如就放她前去。一个女孩子,罗家养到大也不算什么难事,无非是上学稍贵一些。 有人也应和:“长乐无后。要是以后有个入赘的女婿,那也算是个香火。” 有人就问:“到底你得指出一个人来。三丰老爷子来养,大家同不同意?长健或是长河来养,大家又是什么意见。没有说凑份子养的,那不成样子。” 说来说去,还是长欣提出:“孩子是嫂子生的,怎么办,也得嫂子张嘴说话。”于是这才请来了宋琼瑶。 把众人的意见都放在桌面上,琼瑶指出了两个关键问题:第一,孩子要读书,且一定要在县城读书,这是不会妥协的。第二,她不会回罗家大院来,没了男人,在农村难过。其他的,凭你们怎么商量。 那时长健还年轻,不愿意抚养罗初。一个孩子就是一个负担,且女孩子能有什么前途?他的建议是:大家都是罗初的长辈,大家日常都关照点,算是大家养起来的。 宋琼瑶倒是赞同罗长健的说法:她抚养罗初负担很大,倒不如大家凑一凑,每月给一点生活费,先把孩子养大。 宋琼瑶压下心里对罗家的厌恶,她现在唯一的心愿是阿初能长大。 话还没说完,罗长健马上提出:“若说大家凑钱给生活费,那么这钱不能你拿着,必须是我拿着。大家把钱给我,我花在罗初身上,给大家看账单。——你若是守不住,再嫁了,我们岂不是拿着钱养着其他人了?” 在这场争论中,罗三丰和李春仙不知是忙着悲伤,还是忙着别的什么事儿,总之他们没有发表意见。宋琼瑶的眼神飘到他们身上,第一次露出了服软的表情,想让他们看在长乐的面子上主持公道。 可惜他们老两口只是哭,哭累了就睡过去,再没说话。 宋琼瑶想好好吵一架,但话到嘴边没出口。她几乎是咽下刀子一般的恨意,带着罗初回到了县城,第二天她就去打工。 两天没有炭火,只能烧一些从别处捡回来的旧家具。冰凉的床铺使罗初久久没能恢复过来,冻得牙齿直打颤儿。 从此之后,阿初那曾经温柔贤惠的母亲就不见了。做饭的时候宋琼瑶对着墙咒骂,睡觉的时候又在夜里说梦话。清早天不亮她出去打工,晚上回来的时候带着一身的风霜。 从此之后,罗初的生活条件急转直下。交不起早餐钱,只能啃发硬的馒头或者饿肚子;身体虽然长得很快,但总也没有新衣服;裤子短了一大截儿,漏着风也穿着去上课。穿着破洞的鞋子去上学,连老师都嫌弃她: “至少补一补吧!” 宋琼瑶哪里会补鞋子。长乐活着的时候,衣服都是长乐洗的,饭也是长乐做的,宋琼瑶只会下面条。 宋琼瑶也无心管女儿的鞋子是不是破的,她得先活下来。她没有文化,只能去打散工,有什么便做什么。每月赚来的三百元五百元,先要分出一百元缴房租,剩下的还要饱肚子,还要买药吃。 钱只能用来维持活下去,不能用来买鞋子,也不能用来买面子。 阿初倒是想过寻求祖父母的帮助,可宋琼瑶不允许罗初私自去见他们。她无数次咬牙切齿地对着阿初历数祖父母的过错,强迫她要记住自己的痛苦。甚至于她精神崩溃时,要求阿初复读机一样讲出她的每一笔血债深仇,才允许阿初睡觉。 阿初夜夜流着眼泪。阿初想,妈妈是悲伤过度了。 祖父母这么疼爱我,不是那样的人。 第55章 长欣 弱小的阿初唯一光明正大可以依靠的人,只有姑姑长欣。 相比于与自己的三个哥哥,长欣从小可谓是受尽千般宠爱万般疼。 大哥长河都二十了,父亲才真正回归家庭,父子俩互相看不顺眼,没有母亲在场的时候,大哥和父亲绝不交流;三哥总惹父亲生气,从小到大父亲都最烦他;二哥羸弱,却也调皮,父亲烦了的时候,也要凶他几句。 唯有长欣,父亲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过。 长欣出生的时候,三丰回归了家庭,工作也落定,房子也盖好,所以三丰认为长欣是他的小福星。因此三丰对这个迟来的女儿非常喜欢,说捧在手心里长大也不为过。 长欣都二十了,罗三丰还满脸宠爱地向别人炫耀自己的闺女:“长欣小时候脸圆圆的,像个白馒头;头发黑黑的,像是绸缎;脑子又聪明,说话又明白,亲戚们都喜欢。我和她妈在地里干活,她就坐在地头上,看见蝴蝶就追着跑来跑去,真是可爱极了!” 只可惜三丰也只能炫耀长欣的小时候,现在的长欣,活脱脱是个不修边幅的男孩形象。 初中毕业后,罗长欣就剪去长发,换上男装。男士的衬衣太大,长欣都塞进裤子里面去,拴上一个皮腰带,似一个未完全发育成大人的小男孩。 家人的理解和宽容,社会的开放与机会,都给了少年长欣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去自由地奔跑。她今日去这里看看,明日去那里转转,如一只飞出象牙塔的鸟儿,尽情感受社会的丰富多样。 长乐的身体不好,每每领到了生产任务,就好似得了一张催命的文书。妹妹长欣得知,骑着自行车穿越二三十里地,来帮长乐种树种瓜,一点怨言没有。她觉得种树种瓜的汗水,可比考场上做不出来题目急出来的汗水甜多了。完成了生产任务,长欣坐在二哥的办公房里,读二哥的书,读着读着,就睡死过去。 长欣没有读书的天分,并不代表她不喜欢学习。书读不下去,但她愿意听人讲,尤其愿意听二哥讲。 罗长乐教导罗长欣,自由需要一定的成本。譬如为了心灵的自由,便需更加努力去开阔见识与知识,才可看到更广阔的空间,才能理解常人不能理解的事情;譬如为了人身的自由,便要努力去开拓自己的本事,强壮自己的身体,才不至于被经济束缚、被身体束缚。 他又教育她,既然有机会,还是应该离开黄土地,去寻找自己心灵的去处;但他也教育她,不应忘记自己是黄土地的女儿,不应因此抛弃这种本质。 长乐困于经济,困于病体,他唯有思想是自由的。他对长欣说这些,也并不苛责她去做到什么。长欣不愿去学校,他说不去也就罢了,反正也学不到什么;长欣愿意做个农民种树种瓜,长乐也支持。 哥哥们宠爱着长欣,父母也纵容着她。一来二去,她自由到了二十八岁还不肯结婚,甚至连个对象都没有。 那个年代,二十八还不结婚,简直就是对世界宣告自己有毛病。 李春仙催她:“长欣啊,你再不嫁出去,可就有人要戳为娘的脊梁骨啦!” 长欣却一点也不在乎,摸着阿初的小脑瓜子,叫嚣道:“一辈子不嫁人又怎样!我自己过得多快活!” 母亲不好说,又找长乐埋怨:“你教给长欣的那些混蛋话,纵容她弄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但长欣毕竟是个女孩子,不嫁人怎么行?你给我好好劝劝长欣,别再天天拿那些蠢话来糊弄!” 长乐笑嘻嘻的说道:“缘分这种东西,不能急。” 李春仙气得打了一下儿子,怒道:“我只问你,我死了之后谁来照顾长欣?你吗?长欣要是再嫁不出去,你兄妹俩可就是逼着爹娘吊死。” 长乐道:“这世上比她强的男儿真是少。慢慢找吧,心急哪能吃到热豆腐。” 李春仙气得直拍大腿,道:“你还说什么混账话!这些年谁见了我不问长欣的出路?问得我脸上都无光。给她介绍了多少好人家?人家都上门来了,她待在林场不回来。” 长乐看母亲实在生气,便笑嘻嘻劝说:“长欣工作忙,人家一叫就回来,一叫就回来,这怎么行?我看咱们还是让男方先给照片,若她看上了,再发展不迟。” 李春仙道:“今天说了这么多鬼话,就这句还算中听。” 于是罗家便托人也收集了好些照片,铺开在罗长欣的面前:“今天喊你回来就是说这个事情,十里八乡的娃儿都找尽了,你今天务必要找个合心意的出来。找不出来,你等着看吧!” 罗长欣摆弄来摆弄去,总之是不想找,随便编了个借口就要跑。 李春仙揪着罗长欣的衣领子,说道:“你不许跑!你瞧瞧你这一头的短毛,像个什么样子。还有这衣服,你看看你看!”李春仙抖着罗长欣的白衬衫和工裤,说道:“不许你穿!你给我好好的把裙子买起来!” 为了促使女儿“由男变女”,李春仙耗费了大量精神。 每隔几天,老夫妻两个便去女儿的宿舍查看。同宿舍的小女孩子桌子上摆着镜子、梳子化妆品,罗长欣的桌子上摆着没洗的饭缸子;别的小女孩床上铺着崭新的花床单,罗长欣的床上放着刚脱下来没洗的黑裤子——那裤子还沾着泥巴。 老夫妻两个来的次数多了,全单位就都知晓老夫妻的目的,时不时总要打趣长欣几句。长欣的脸上挂不住,劝说几次也总是无果。为了应付父母,她只好留起长发,也穿起花衣服。长欣本就清秀,收拾收拾看着和画报上的小姑娘也差不上许多。 长欣虽然已到而立之年,对婚姻之事却还十分懵懂。相亲过几个对象,只觉得他们都见识浅薄,无话可谈,甚至于有几次还吵起来。她分不清是自己的问题,还是对面那些男士的问题。 譬如这个男士说:“你这个岁数,生孩子都是高龄产妇了。”长欣就不乐意起来:“你这个岁数,也是高龄产男。我爸都七十了,都没你这么挫。”对方就拍桌走了。 再比如一个文绉绉的男士,居然试图给她灌输“三纲五常”“三从四德”在婚姻里的必要性。长欣张嘴就是一句:“去你的吧。” 二人在餐厅干了一架,从此长欣的名声就响亮了起来。 第56章 长欣2 大抵是因为家中没有好的婚姻关系可参考,长欣总也学不会怎么去恋爱。 前天她去看大嫂,大嫂又被大哥打。大哥不但打大嫂,还打侄女儿们。长欣不明白,为什么小小一件事情,就能让同床共枕最亲密的两个人翻脸动手。婚姻把大嫂禁锢在这段关系里,她好像从没想过逃跑。 长欣又想:“要是我嫁个男人要打我,我必定要砍死他——但这样我也要坐牢——没想到结婚还有坐牢的风险哩!” 二哥还惨。二嫂那公主一般的脾气和父母总不对付,二哥夹在中间活像个小丑,还留下阿初没爹没娘的过着日子。长欣想:“我脾气比二嫂还差些呢。要是我和他父母过不好,孩子怎么办?要是我男人没有二哥这么滑头,我还得和公公婆婆干架——干架又要坐牢。” 三哥三嫂的婚姻还算健康,可三嫂总也不高兴。她是嫂子里最精明的,最勤劳的,但她的经济条件却总是最差的。说来长欣也承认,父母确实对三哥不大看重。想到这里,长欣想:“天哪,我要是嫁给一个多兄弟的家庭,又偏偏不受宠爱的话,那我会和三嫂一样不高兴吗?不高兴又要干架,干架又要坐牢。” 想来想去,婚姻等于坐牢。 这些牢骚毫不遮掩地讲给母亲听,母亲却不以为然:“你太把那些想得过分了。看的都是不好的东西。年轻夫妻,谁没有个摩擦?婆媳之间,也总会有冲突。说到底一家子就是亲一阵,仇一阵。我和你爸爸这么多年,不也过来了?” 长欣撇嘴:“我还不知道你们?爸爸简直就是塑料**纸,只图个好看。你就是塑料**纸里头的黄连。你们两个人就是只图**纸好看便是,苦不苦是一点不愿意说。” 李春仙听不得实话,随手一鞋底,把长欣赶出去。 嫂子们虽然对长欣并没有什么微词,但总归不能是一条心。长欣的恋爱经验不能向嫂子们请教,但嫂子们却很愿意为长欣操心。 大嫂子最是慈祥,笑嘻嘻问:“我前儿在信用社见了一个人,他是我们唐家湾的,也是大学生。你要是愿意,我能为你牵这个线。” 长欣撇着嘴,道:“他打人吗?” 大嫂子的脸就挂下来,瞅着长欣道:“你这丫头,一天天说些什么鬼话。”嫂子不愿别人来揭她的伤疤,总是遮掩着自己的痛苦。小姑子这样直心肠,她也是无可奈何。 三嫂秦明月还搞笑些,直来问长欣:“你要是不结婚,你爸爸那份嫁妆都快捂馊了。要我说,先囫囵找一个,骗出点钱来买摩托车不好吗?”——她知道,长欣的摩托还是三丰那一辆旧的,想换新很久了,总是没有钱。 长欣笑道:“主意倒是很好,只是不划算。要是那男的不靠谱,我一辈子搭进去了。” 来看二哥,二哥不在,侄女儿罗初在写作业,嫂子正在扯面条。长欣先开口:“怎么不先炒菜呢?” 宋琼瑶道:“不瞒你说,我不会呀。我炒了菜也是糟蹋,他父女两个都不爱吃。” 长欣尬着手,道:“真不凑巧,我也不会。” 宋琼瑶笑了。在罗家大院,她唯一还肯和小姑子说笑两句。琼瑶道:“那你势必要找一个会做饭的女婿才行。” 长欣道:“妈还叫我学,我才不学。做饭就一定是女人的事情吗?我会赚钱,那就足够了。” 琼瑶道:“现在这年代,男人风气都不好。你这样的,还真得好好找一个,囫囵嫁出去,不知遭什么罪。” 长欣道:“谁说不是呢。还不就是我爸妈,爱操那些闲心。” 琼瑶少见地站在父母那边,帮着劝:“我说是要好好找,但并不是说不找。你年纪逐渐大了,到时候不管你愿不愿意,家里人总是要逼你找,甚至乱找。还不如你现在自己拿主意,找个自己喜欢的。” 眼见马上就要二十九岁,一直对罗长欣婚事能忍则忍的罗三丰终于开口:“长欣!爸爸没有说过你一个字!但是爸爸已经七十了!”一面说着,眼泪就流出来。 罗长欣叹了口气,是啊,父母老了。尽管她想不通自己结婚和父母老了有什么关系,但她觉得只有结婚了,父母好像才能安心。 于是长欣妥协于孝心,终于在二十九岁生日上,说定了一门婚事,对方有固定工作,名叫汪英才。 两个人也约会。 只是长欣约会的地点都很奇怪。 头一次,约在罗初的小学门口,等罗初放学后,两个人带着罗初去吃砂锅。夹着个孩子,汪英才感觉有些别扭,但也没有说什么。 第二次,约在罗余山上,那里是长欣工作单位所在地。看着长欣轧了一日的账,然后在食堂吃了一顿盒饭。 后来,在越来越多的约会中,汪英才总结出一个规律:未婚妻把和自己的约会,和娘家的事务放在一起处理,节省人生的时间和精力。以至于在结婚前这几个月里,他已经理清了罗家大院所有的人员关系,并对他们之间的情意债务、财产纠纷了如指掌。 未婚妻简直把自己当做处理娘家事务的第三只手! 所幸未婚妻的能力还是很强。即便罗家大院每天都有鸡飞狗跳,可她也没忽略自己的婚事。买房、买车、拍婚纱照等等等等,所有事项都记录在未婚妻的小本本上,按时按期处理好。以及他所担忧的一些细节问题,未婚妻也绝没有矫揉造作、趁火打劫,说定什么,就是什么。 长欣的专业是财会,她把她的日常都当做账目来处理,包括自己的婚姻。 婚纱照洗出来,李春仙迫不及待拿出来与人分享,便有人打趣道:“婶子!长欣不是一个小伙子吗!怎么忽然就变成大闺女出嫁啦!——长得这么俊俏,比起明星也不差呀!” 李春仙笑得合不拢嘴,说道:“我家长欣就是男孩子脾性,其实是个蛮漂亮的小姑娘!这回找到了好人家,终于把我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下地啦!” 事情虽然做得和账目一样明快,可感情总是糊涂。结婚的时间到了,罗长欣就这样懵懂地嫁了人。 第57章 长欣3 长欣不懂如何去经营感情,又在毫无感情基础的情况下结了婚,自然遇到了很多难题。婚姻里的琐事、夫妻之间的摩擦,以及那弯弯绕绕的婆媳亲属关系,比数学题更难,比一切学习都难,难得她掉头发。 在婚姻里,罗长欣觉得自己好似一只封了嘴的青蛙,只知道生气,发不出声音。日常她连自己的衣服都懒得洗,却还要殷勤照顾婆家的家务;一个人的时候,想吃饭就去食堂,不想吃饭就躺着,现在却还要伺候别人吃饭。 她对自己的母亲说这些事,母亲却道:“你是时候收收性子了。做顿饭洗洗衣服,本该是你的责任。只是小时候我们没太拘束你,你就自由惯了,啥也不会干。你可不能和你二嫂子一样懒。” 她那些天真烂漫、自由自在的少女日子,现如今被两张红色的证书捆住,再不能脱身。 生下儿子汪毓之后,长欣的婚姻几乎到了不能维持的地步。她要强不肯低头,丈夫却也十足强硬。为了生活中丁点小事,两个人就吵得鸡飞狗跳。 譬如丈夫汪英才说她家务做得不好,长欣立马快嘴顶上:“你没手没脚吗?”汪英才说操持家里本就是女性的责任,长欣冷哼一声道:“我又不是你妈。” 夫妻两个不对付,几次差点离婚,几次又被母亲拉回来:“长欣,你不要赌气。离了婚,你一个人怎么带孩子?你只看你二嫂就知道了,一个人带着孩子,是过不出好日子的。” 毫无疑问父母是爱她的,可惜父母对她的疼惜,只能停留在日常生活的照顾上。在人生的重大决定上,在思想的正向引领上,父母不仅没有帮助,也几乎就是绊脚石。 婚姻问题,她不好去咨询长乐。因为此时的二哥长乐已经奄奄一息,如同一只快要燃烧完的蜡烛,马上就要熄灭了。 不比长健的纠结,长欣是这家中真正有力量的人,她全程操办着二哥的求医之路。为了凑足医药费,老父亲老泪纵横地跑到领导办公室,要预支以后的退休金,换一笔现金来给二哥付医疗费。领导也十分为难,含蓄地说道: “老干部,你也是快七十的人了...”后半句他没有说,长欣也明白,父亲老了,预支这一大笔退休金,未必见得能还掉。新婚燕尔、孩子还在襁褓中的她道:“扣我的钱,从我的月工资里面扣。领导,我们家真是困难,求你了。” 长欣陪着老父亲从办公室出来,老父亲突然站住,含着眼泪对长欣道:“欣欣,你说,你二哥...”老父亲的后半句没有说出来,长欣也明白,老父亲想知道,二哥还能活多久。 长欣趁着假期,去省城看过一个长乐。 汪英才拉过妻子,在走廊上低声说道:“二哥的情况太严重,肺部烂得像是一坨黑棉絮。几次病危都是强行挽救过来,只怕他最后一口气恐怕憋着要回家呢。” 长欣隔着玻璃看着二哥越来越弱的身体,把眼泪咽下去,道:“那就回家。” 长健和长河将长乐从省医院接回来。兄弟三个累坏了,长欣也蓬头垢面好久没有休息。长乐躺着,长欣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他们聚在一起,犹如儿时静静等着母亲回来投食。 一直在家等消息的李春仙看见小儿子后外放声大哭。她的小儿子长乐去的时候还高高大大,不过是感冒严重有些憔悴,但此刻回来,却形如槁木生命垂危。她的哭声在大院中循环播放,但却无人去扶她劝她。 大家都太累了。 李春仙哭了一场又一场,终究她自己醒悟过来:嚎哭是没有用的,长乐是好不了的。她抱着一家团圆的美好愿望,对着长欣许愿:不管怎样,今年一家人只要能团团圆圆过个年就好! 但李春仙的愿望落空了——长乐没能挺过这个寒冬。 长乐就在长欣的身后躺着。老母亲好几次哭晕过去,连一向坚挺的老父亲,也哭倒在地不能自己。唯有长欣努力保持清醒的头脑,没有给自己留悲伤的余地。她联系医院、联系殡葬公司、联系着一切能联系的人。 所幸丈夫汪英才在这段时间给了她莫大的支持。汪英才看着妻子宛如一个钢铁战士一般,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指挥着战斗。他内心涌起对妻子的赞叹,上前去对妻子说道: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长欣红着眼睛,差点掉下眼泪来。 要知道,娘家这一摊子,从没有和平过。即便是在二哥生命垂危这样的大事面前,每天都还不断地有架吵。她既要领导着这个家顺利发展,还要化解生活中的种种矛盾。她身心俱疲。 最好笑的一次,长健和大哥吵起来,嫌弃他抽烟的时候把自家沙发烫出了一个洞。唐彩霞来调停,承诺一定给他补好,但长健不知哪里受了刺激,吵着吵着竟然哭了。长欣当时听着彩霞说这个故事,不知不觉中,烦得将一撮头发揪了下来,后来也没长起来。 在这样乱糟糟的情况下,唯有汪英才,这个她几次想要离婚的丈夫,给了她莫大的支持。他虽也并不温和,但在关键的时候没有一次丢下她。 夫妻两个料理着长乐的后事,也料理着自己的婚姻。 汪英才最大的特长,是账目做得好。长乐病倒这一二年,家里每一笔公用开支都是汪英才过手,小到一包方便面,汪英才也能记录仔细,绝不放过。葬礼上一切费用物品开支,汪英才料理得齐齐整整,这在罗家一群目不识丁的家属中,显得格外出众。 长乐走后,汪英才也从没有缺席过娘家的任何一件大事。日常给侄女儿侄儿们补贴一点什么,也都是从家里账面上支出,细心如汪英才,却几乎没有过问过。 长欣终于感到婚姻不再是一座牢房,而是相互支撑着的帐篷。逐渐她感觉心中一切带刺的盔甲,都在慢慢卸去。 第58章 雪歌 罗余偏北,四季分明,但冬日总是更加长些。 端午添夏衣、中秋添冬衣,这是流传下来的实践经验。 八月十五,李春仙在罗余山的护林宿舍中,为三丰做一件软和饱满的冬衣。衣裳里面充的材料是羊毛,打蓬了足得十公分厚。布匹包不严实,好似涨肚子的大饺子。但李春仙自信有绝好的手艺可使这衣裳完美完工。 长欣躺在一旁,看着母亲一针一线做衣裳,撇着嘴道:“羽绒服买了来你们不穿,折磨着自己的眼睛来做这慢功夫活儿。” 春仙向女儿传授俭省之道:“衣裳、鞋子,能自己做,还是自己做。自己做的,用料扎实、明白,绝不会被人糊弄。况且,城里卖的衣裳,都是一个尺寸,你爸爸的身量长短,还要我把控细节。” 长欣嗨了一声:“妈,不是说你做得不好,是你的眼睛不行了。再说,你这买布、买毛,摊下来,还比我孝敬的羽绒服贵得多!” 春仙道:“那是我一片心,你懂什么。你穿你的羽绒服吧。” 长欣见说不通母亲,又问:“便是做,你也替自己做一件呀。买来的你不穿,自己却又不做,你没瞧见你那棉衣,耗子打了一个洞,你还穿!” 李春仙道:“穿在里面,又看不见!花那些钱,没用。” 母女两个争执不下,长欣只好起身去给儿子汪毓热奶。 小小的护林宿舍,是一间立于山脚下的独立红色小房子。两旁垂柳映照蓝天,遮掩着一条新修的公路在这里转折。三丰不辜负这美景,院内殷勤打理花草繁盛,院外树木茂密葱郁,可算罗余山的一个小小亮点。 这里是罗余山的入口,因而来人大都愿意先在这里坐一坐,叹一叹罗余山的美景,恭维三丰老爷子长得好似罗余山的山神。 长欣工作单位离这里倒是不远,相比每天回家去,到这里就更方便。索性她也把孩子放在这里,母亲帮着看管也省点力气。 二哥将罗初从罗余山带走时,长欣刚结婚,二哥去世后,汪毓也还是襁褓婴孩儿。二哥去世给家里人带来的伤痛逐渐随着时间抚平,一晃眼,连汪毓都要考虑上幼儿园的事了。 长欣对母亲提起这件事:“若汪毓去上幼儿园,我不免就得住在县城来回接送。真是废人。” 春仙道:“幼儿园罢了,也算不得正经教育。你不方便,就在罗余上读两年也行。” 长欣立刻摇头:“孩子的教育从第一课就要好好抓起,我指定不能让汪毓在这里混日子——还是得去县城。” 这话一出,李春仙和长欣都愣住了。一个心直口快,另一个也不设防,后面都敏锐察觉到这是长乐曾说过的话: “孩子的教育从第一天就应该好好对待,阿初在罗余山读书,简直可以算作混日子。她必须去县城接受当下最好的教育才行。” 李春仙的神色一下子黯淡下来,想到曾经她用亲情捆绑,差些让阿初读不了书的时候,她略感觉有些愧疚。可这愧疚很快就消散,毕竟阿初已经考上了初中,成绩很不错——她并没有影响到阿初读书的整体进程。 见母亲有些伤心,长欣立即调转了话头宽慰母亲:“阿初考上了初中,我好几次去看,老师都夸她乖。今年老师还说,贫困的补助阿初也是头一个被考虑的。现如今,孩子读书不要钱,无非是学杂花费多些。阿初一定能读出个样子!” 李春仙叹了一口气:“那宋琼瑶,报复我曾经不让她看孩子,所以如今也不让阿初来见我。早些天我去学校想看看阿初,却连她的校门都进不去。说起来,半年没见啦,不知道她好不好。” “有我呢!”长欣挺起胸脯打包票,“嫂子倔强,但也刚强。有我看着,能帮我顺手就帮了。妈妈你不要焦心,我指定让阿初好好读书。” 李春仙摆摆手,道:“欣欣,阿初这孩子,随了她爹,聪明劲是有的。可是跟着宋琼瑶,难免有些不懂家世传承的道理。” 长欣也不懂。 李春仙点上一根烟,道:“要是阿初跟着我,我必给她教什么是香火传承,什么是家族责任。咱们家立不起来的根本原因,是大家都顾着自己,所以心散。得了空,你也得和阿初好好说说,到时候出息了,必得找个入赘的女婿,这样,长乐的坟才有人扫,这一脉,才不算断掉。” 长欣啊了一声,她没想到母亲一脸深沉地说出了这样没道理的话。只是她不愿意顶撞母亲,免得又惹母亲想起二哥来嚎啕大哭,届时劝也劝不住,那就不好办了。所以她只管点头:“噢,知道了。” 三丰从外面来,呵着气道:“自打九月里下了雨,天气就越发冷。往年霜降的时候不过降霜,今年可好,下雪了——你们没看见?简直比鹅毛还大的雪花!” 春仙依旧抽着烟,也没应和丈夫的话。 长欣看着窗外,却担心起来:“二嫂子日子过得苦,去年曾说过,那房子漏风漏雨,几次冻感冒了。今年我本想给他们找个更好的,一直工作耽误了。今年这样大的雪,不知她们怎么熬过去。” 春仙这才抬眼看了长欣,赌气说道:“家里烧的炭火这样扎实,我亲自做的衣裳那样喧软,她非要带着孩子去流浪,有什么办法?——罗初也非要跟着受罪,这难免不说一句,是她们愿意的。” “妈!”长欣打断李春仙,“你怎么总是说这话,嘴上总是不饶人。” 春仙还不放松:“我也对她够好了吧!八月十五我亲自做的月饼你送去,九月里宰了大鹅煮了有一半我分给她——我怎么不分给秦明月去?她东西倒是都吃了,连一个好脸色也不给!” 长欣蔫了气。和母亲的沟通总是让她感到疲惫。 母亲的丰功伟绩挂在嘴上,足可以写出一本极润的好账本来,可惜每每去到嫂子的出租屋,一看便知账目下掩埋着怎样的烂账。母亲久不出门去,还是用以前的思想来看待如今的生活。她认为只要吃饱肚子,那一切问题就不成问题。但她不去实地实时考察,因此决然想不到,宋琼瑶母子连饭都吃不饱。 第59章 雪歌2 才11月,罗余县就下了一场大雪。大雪将一切景色都淹没在白色的滤镜下,包括少年罗初那冻得青紫的脸。 学生们都因为这场大雪而异常兴奋,放学的铃声一响,就如鸟兽四散,叽叽喳喳讨论着雪景。只有罗初抱着一根冰冷的笔,还埋头在写作业。 实际上她倒不是多爱学习,只是想拖延着多蹭一蹭教室里的暖气。 “罗初!”自小学就认识的好朋友余果子站在教室门口,一脸兴奋地向她招手。果子穿着一个鼓囊的橙色羽绒服,厚围巾把自己裹得结实,整个脸上只留出两个圆圆的黑豆一般的眼睛。她此刻宛如一颗新鲜饱满有弹性的橘子。 罗初洗得发旧的单薄校服下面,穿着一层雪青色的旧毛衣。旧毛衣领子里戳出罗初那光溜溜冻得发紫的脖子。猛一看去,整个人像冻在冰面上的一株残败莲蓬。 眼见教室了人都走光了,余果子便走进来,啧啧说道:“这么冷的天,你还穿这么单薄!” 罗初轻轻咬了咬嘴唇,笑道:“也不是很冷。” 余果子道:“去年冬天零下二十多度,你也是穿这身硬扛过去了。今年更冷,你还是穿这身。” 罗初把手圈成一个圈,哈了一阵,才走出教室。 二人结伴同行,在路口处分别。 路口往南是新修的公寓区。果子父母为了她读书,专门买了这里的房子,听说花了十来万。果子是独生女,别说读书这样的大事,就连买袜子,她爸也给她买最贵的。 路口往东是即将拆迁的旧房区。拆迁计划因种种原因后置,于是主人家便低价出租。这每月六十块房租的破屋子,就是宋琼瑶和罗初的家。 廉价的出租屋可比不得明亮的教室,屋里没有暖气也没有空调。屋顶是用报纸糊起来的,屋外大风呼啸之时,屋内也哗啦啦地响。窗户既打不开,也合不严,只能用纸板和胶带勉强封起来,夏天进蚊子,冬天进雪水。 小小的房子里放着一张书桌,一张床,一个柜子。还有些算是能认得出的、叫得上名的家具。其余的东西,都靠各种各样的奇妙的东西组合在一起。 余果子曾在罗初家开了眼界——用旧杂志订起来的小凳子、用衣服碎片拼接的床单、用旧毛线扎成的枕头套等等,仿佛一切东西都是可以反复利用的。 记得有一次学校大扫除,要求带卫生工具,罗初被分配到带一个拖把。余果子从后老远瞅见罗初和一个大头孩子一同走——还纳闷向来独来独往的罗初怎么有了别的小伙伴了——走近一瞧才发现,那哪是人啊,那是罗初倒着持一把用破布扎起来的拖把在路上走。 远远望去,那拖把和罗初轮廓相似,头大身子细,宛如双生的姐妹花。 这个拖把用铁丝将几片破布缠在一根棍子上,可以说几乎没有成本。余果子瞧着拖把愣了半天,说道:“这玩意儿,你做的吗?真是想不到的创意。” 家里没有地砖,自然也就没有拖把。但已经被分配了要带拖把,无可奈何之下罗初硬着头皮扎了一把。 去了学校,自然免不了有一番嘲笑。同学自由地把罗初的拖把传来传去,当作一种新鲜玩意儿啧啧称奇。罗初红了脸,也不敢争辩什么,就这样一直红着脸到晚自习放学。 尽管已经深夜,宋琼瑶却还没有下班,她在一个工厂做女工,拿着计件制的酬劳。这工作损坏了她的腰椎和眼睛,如今工作效率越来越低下,不得不用时间来弥补。 罗初用冻得僵硬的手指把炉盖掀开,倒了些煤球进去,几簇黄蓝相间的小火苗在炉腔里面幽幽跳跃着。罗初颇有技巧地捅了捅,这火便一下子显得亮了许多。 外面传来了一阵自行车响动的声音,不用问就知道,是宋琼瑶回来了。罗初站起来,打开了门。宋琼瑶穿着一套紧绷在身体上的蓝色棉服,那是她的小姑子罗长欣施舍给她的。这可怜的母亲红着眼睛,像是一头睡不醒的母狮子——她确实因为腰痛几夜都没有睡好。 宋琼瑶的睫毛上还挂着霜,她的身体也僵硬如同冰雕。进了屋,宋琼瑶吩咐罗初道:“倒点开水来,我可冻坏了!老天爷也不想让我活了!妈的!”一边说,她摘下手套把手搓在一起取暖,罗初听见了她那干裂皮肤摩擦时宛如干草折断的声音。 倒上水,宋琼瑶弯着腰把有冻疮的手放在温水里,闭着眼睛深深吸了几口气,想起什么一般地问道:“最近学校没有什么补助金可以要的吗?” 罗初愤恨宋琼瑶将自己的学业当做另一种来钱的路子,隔几天就要问一次。罗初淡淡说道:“没有。” 大约察觉到罗初不乐意,宋琼瑶教训起来:“我告诉你,别使劲拗你那大小姐的脾气!学校里的钱,你一笔不错给我拿回来!老把自己脸面举得高,举高有什么用,能换回一口吃的吗!” 父亲去世快三年,三年里宋琼瑶没有一天是温柔的。 罗初已经习惯了宋琼瑶的暴躁。 先前还要嚷几句,哭两下,后来发现无论如何唤不起琼瑶的舐犊之情,只好锻炼自己充耳不闻的能力。 如一个机器一般,罗初熟练地下面,捞咸菜,摆碗筷,然后面无表情淡淡道:“吃饭吧。” 凉水就要下挂面,否则煮不烂。可惜今天火不好,煮出来的挂面都坨了,简直就是两碗面糊。两碗清汤面糊,伴着几颗秋天晒好的茄子块,只要能咽下去,就是好饭菜。 一碟粗盐腌的秋萝卜,满是筋丝儿,可以当做口香糖来吃上半个小时。好在今年腌制的时候斥巨资下了许多辣椒粉,总还算得上是很下饭。 罗初狼吞虎咽地吃着这萝卜面条,填饱自己因为饿了一天的肚子。 每日的早餐只有干裂的馒头,想换口味但口袋里又绝无一分钱。若不吃那如同木头一般的馒头片,就只能干饿一早上。今天早上,终于连馒头片都吃光,从早到晚,罗初没有吃过一点东西,因此这碗面条,让罗初倍感能量。 两碗面条下肚,锅底连一丝丝汤水都不剩。母女两个肯定是没有吃饱,但也并没有再吃的意思。 罗初匆匆洗刷完碗筷,床上的宋琼瑶已然鼾声阵阵。天冷难熬,罗初也钻进被窝去,大约是今日大扫除费了些力气,罗初很快就模糊了意识,沉沉睡去。 第60章 雪歌3 罗初最大的娱乐活动是做梦。 梦中什么都有,是一种毫无成本的快乐。 她还有一项奇怪的本事,能控制梦中情景。从山上掉落,她能唤出一只大鸟来救她;从楼梯滚下,她能将楼梯变成平面;梦见不喜欢的人,她也能让他在梦中栽跟头。 大概因为日子艰苦,每日入睡前,她都祈祷自己能做一个好梦。 今日做梦,实在朦胧,梦里什么都看不清,也无法控制。一层又一层的梦境将阿初困在其中,不知循环了几轮梦魇,阿初才镇定下来。 “阿初?”一声呼唤将罗初叫醒。罗初抬起头,看见父亲罗长乐在床边歪腰看着她。 “爸爸。”罗初爬起来揉了揉眼睛。 一瞬间,她好似忘记了父亲已经去世。她亲昵地环抱着父亲的手臂,就好像父亲从未去世似的,就好似他还和她生活在一起似的。 罗长乐在罗初身边坐下来,道:“最近你又长高,只可惜更瘦。冬天到了,爷爷宰了羊崽子,做了香喷喷的羊肉,咱们一起去吃。吃肉才能长得壮。” 祖父母的生活相对殷实,羊肉是一年四季不会缺的。春仙的手艺又非常好,罗家的羊肉可算是一种绝好的私家美食。 罗初点点头,一脚蹬了鞋子,急不可耐要拉着长乐出门。只可惜手是伸出去了,却发现怎么都够不到长乐。 罗初撅着小嘴,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她上下打量爸爸:穿着一条宽大的短裤,脚上套了一双黄褐色长长的袜子,没有穿鞋子。 “哦!爸爸没有穿鞋子!所以出不了门!”罗初找到了原因,于是四处找寻爸爸的鞋子,但家里到处没有。 罗长乐微笑着看了看自己的脚,说道:“阿初,爸爸没有鞋子,不能陪你去了。你自己去好不好?” 罗初嘟嘴道:“家里一定有爸爸的鞋子!”罗初赌气一定要给爸爸找出一双鞋子来,于是在鞋柜中翻来翻去,但鞋柜里真的没有一双爸爸的鞋子。越找越着急,越找呼吸越急促,心也突突突地跳个不停。 她嘟囔着:“鞋子明明就放在这里的呀!”其实她已经明白自己在做梦。 其实她已经脱离了梦境,想到了父亲已去世的事实。 “阿初。爸爸走啦。”身后传来罗长乐的声音。 “爸爸不要走,我马上就找到了!”罗初慌乱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在鞋柜中扑腾,泪水却渐渐模糊了视力。 她那控梦的本事这次失了效。 她又急切地转身,想去抓着父亲的裤脚,可是却落了空,反而狠狠摔倒在鞋柜上,把胳膊摔得生疼。 “啊哟!”罗初从梦中醒来,一只胳膊垫在脑袋下,压得生疼。一时间又觉得脚冷,原来是因为脚露在被子外面,怪道刚才梦见了没有鞋子穿。 这是罗初自父亲去世以来第一次梦见父亲。 在梦里父亲还是那样温柔慈祥,可当她睁开眼睛,她连父亲的面孔都记不清。 罗初想好好回想一下这个梦,想要记起来梦中关于父亲的细节。可是越用力去想,头就越痛,再后来几乎就像是要炸开一般。胃部一阵阵的恶心翻上来,使她难受。她的手臂已经被压得麻木,但却移动不了半分。 想张嘴喊人,但只觉得自己的嘴也似乎不是自己的了。她唯有努力强迫自己清醒,用尽力气喊道: “妈!” 宋琼瑶没有回应,且她熟悉的鼾声也无,似乎睡得过分安静。 罗初静了静神,空气中有一股煤炭的味道,凭借才学到的初中知识,她判断出自己大概是煤气中毒了。 罗初咬牙翻了个身,抓着宋琼瑶的领子,一边摇晃,一边喊道: “妈!妈!” 宋琼瑶依旧没有回应,且一动不动。 罗初那已经麻木的手放在宋琼瑶的胸脯子上,都感受不到宋琼瑶的呼吸起伏。罗初的心突然下沉,她感受到了死亡的召唤。 “妈!妈!妈妈...”她的意识也逐渐在模糊。 忽然,宋琼瑶的老式手机在凌晨响起了闹铃,将罗初模糊的灵魂从遥远的地方拉了回来。 罗初打开手机,拨打了一个熟悉的号码。 这天凌晨,罗长欣梦见了哥哥长乐. 长乐好像没有说什么,只是突然出来吓她一跳,就像是小时候那样。长欣从梦里吓醒来,自然也就没有睡意。冬日夜长,凌晨五点窗外还漆黑一片。她看着自己熟睡的儿子汪毓,发着呆。 就在这时,忽然手机响了——这个点为什么宋琼瑶打电话来?罗长欣联想到刚才的梦境,急忙接起来,那边传来罗初虚弱而慌张的声音: “姑!我妈死了!我妈...” 罗长欣的心像是铅球掉进了冰水池子,自己都听到了“咚”的一声。她几乎是从床上弹跳起来,匆匆把儿子放在熟睡的丈夫怀里,就顶着夜色出门了。 在那曲折歪绕的巷子里,罗长欣的小摩托车几次陷在泥水冰雪里面。轮胎打滑,长欣只得推着前行。 敲不开院门,长欣只好翻墙进去。门从外反锁,窗户坏了合页。捅破窗户处的胶带和纸板,瞬间就闻到浓浓的煤炭味道。 罗长欣顾不得许多,用自己的肩膀数次撞去,将门锁撞坏,才将门打开。先把尚有意识的罗初拉到门口,再费尽周折将宋琼瑶拉出门。母女两个穿着单薄的衣裳躺在院子里,身下衬托着白雪和黑土,宛若两节子才摘出来的泥藕。 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扛不动两个昏迷的人,长欣借着夜色叫了一辆熟悉的出租车,将母女俩送到医院。 罗初是先醒来的。其实她早就醒来了一次。醒来之后发现医院好暖和,于是她又睡着了。 长欣看着黑瘦的阿初,脑子里还想着昨夜梦见二哥的事,一边想一边不自觉湿了眼眶。看着阿初迷迷糊糊睁开眼睛,长欣把那眼泪又生生憋回去,问道: “阿初,饿不饿?” 罗初点头,又摇头,又点头。 她饿了,所以她点头。但她有点晕,还有点恶心,怕吃东西糟蹋了,所以她摇头。她又怕姑妈走了,她就吃不到东西。 所以这样迷惑地反复点头摇头。 这时候,一个大夫进来换药,他说:“煤气中毒会有些恶心,吃了也会吐。等吊过水了再吃。” 长欣看看表,已经七点半,算时间得去上班了。她回头再看看宋琼瑶,有些担心。欲要留下来照顾,可单位里的事情也不容她请假。末了,长欣从钱包里拿出五十块钱给阿初,殷切安顿道: “你放心,你妈没事,只是睡着了。药费我已经付了,你看着你妈把药输完。这五十块钱,你拿着,等你妈睡醒了买点吃的。” 尽管罗初已经意识清醒,但罗长欣还是不放心地一步三回头。出了医院的门,她才吐了半口气,拍了拍自己因为翻院墙而蹭脏了的衣服,消失在窗外的景色中。 第61章 饺子好吃吗 罗长欣临走前留下五十块钱,使得罗初激动不已。 五十块钱可以买五百斤煤球,或者缴纳一整年的水费,可以买三条和余果子那样厚的围巾,或者是一件真正可以御寒的厚厚的外套。 可此时罗初满脑子想的都是吃的,她最想跑出去吃一顿猪头肉或是一大碗饺子。但是宋琼瑶还没有醒来,她害怕宋琼瑶再也醒不来,于是寸步不离地等着。 宋琼瑶昏迷在医院整整一天,才睁开了眼睛。她意识模糊,几乎不记得自己发生了什么。罗初缓缓将发生的事情说给她听,她才晓得自己度过了怎样的惊险一夜。 若不是那凌晨五点半的闹钟,此刻或许罗初已经追上了自己的父亲,自己也已经与亡夫地下相见了。 街上饺子馆的香味飘到了病房里,惹得罗初直咽口水。 “吃什么吗?我去买。”罗初问道。 “喝水。”宋琼瑶煞白的嘴唇里幽幽冒出两个字。 罗初接了些温水,扶着宋琼瑶起来喝了一口。宋琼瑶定了定神,方才又躺下,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说道:“我睡了多久了。” “整整一天了。”罗初回答。阿初一边说话,肚子一边也在咕咕地叫着,于是她又提醒宋琼瑶一句:“该吃饭了。” 宋琼瑶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半晌,闭着眼睛流出一行清泪,流入了鬓间。又过了一会儿,宋琼瑶睁开眼睛问: “医药费很贵吧?” 罗初心里一阵难过,她懂母亲的意思,他们根本没有钱住院。罗初心情复杂,道:“姑妈送我们来的,已经付过钱了。她还给我们留了钱,你瞧,五十块钱呢。” 宋琼瑶抬起手来擦了擦鼻子,两片嘴唇颤颤巍巍:“我这辈子...”话未说完,那眼泪就像是开了闸的洪水一样,怎么擦都擦不干。 罗初被母亲的泪水冲洗着满身悲哀,逐渐忘记了饿。 最后一瓶水挂完已经傍晚时分,宋琼瑶没有在医院多待。并没有如罗初所盼望的,宋琼瑶能带她去街拐角的饺子馆吃一碗饺子。罗初知道,宋琼瑶舍不得这五十块钱,她要回家去吃那清汤面。 宋琼瑶每个月勉强能够拿到五六百元的工钱。罗长欣留下的这五十元钱,无疑是一笔巨款。宋琼瑶早已将拟好支出计划,绝不是在今晚遂了女儿的愿望去吃三元的饺子。 出门一看,下午时分还微微的霜雪已经变成了大雪。雪花纷纷扬扬,顺着寒风的纹路,淹没了整座城市。 罗初依旧穿着她单薄的校服,任凭雪花在她光溜溜的脖子里累积。她缩着头,揣着兜,勾着腰,猫腰前进在冰天雪地里。与此同时她的妈妈宋琼瑶也没好到哪里去,因为腰病的原因,她向外抡着腿,像一个乌龟一样,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前走。 出租屋里炉子早就灭了,整个屋子就像一个冰窖。罗初甚至觉得这样的大雪天,在外面走上一夜,也好过在这个屋子里睡觉。只是脚上的球鞋似乎已经湿透,再走下去,就怕脚冻没了。 宋琼瑶在生火。 从木匠老爷子那里要来的木柴已经被雪打湿,怎么也烧不起来,满屋子都是烟雾。罗初在烟熏火燎的屋子里脱下了自己的鞋袜拍打,为的是尽快让它们干起来。明天还要去学校,罗初并没有任何可以替换的鞋子。 宋琼瑶的身影在满是烟雾的屋子里显得那样模糊,看不出来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倒像是一头流浪母熊。 火终于燃烧起来。 宋琼瑶脱下厚重的大衣,抖着已经化成水的雪花,用自己已经无法伸直的手拍打着自己唯一的一件厚衣服。 罗初低下头,对着自己已经被冻得红肿的脚面轻轻地哈了口气。脚奇痒难耐,看似已经生了一个冻疮。罗初没有心疼自己的时间,匆匆把自己的袜子和鞋子,放在刚生起火的火炉旁边。 宋琼瑶头顶的雪花,变成了水顺着头发留下来,藏在深深浅浅的皱纹里。黑色的长领毛衣袖口已经磨损,露出一截小线头。卷起来的毛衣袖口里,露出一截红色的保暖内衣。 这件红色的保暖内衣,自罗初和父母生活在一起那时起,宋琼瑶就穿着。每年秋冬天气变冷的时候,她都把它穿在最下面;有时候冬天实在冷,她就穿着它睡觉,也不脱下来。时间一长,它早已经失去了原来的弹性,变得瘫软下来,袖口上经常堆在一起,很影响宋琼瑶干活。 有几次宋琼瑶想要买一件新的保暖内衣,总是翻来覆去地看,把价钱压得不能再压,最后还是找借口不买离开。 老板已经认熟了这位砍了价又不买的客人,不免嘴上也要奚落几句。宋琼瑶毫不露怯,抖擞精神和人家吵起来。有时候,阿初跟着去,除了觉得丢人,就是觉得悲哀,因为她发现母亲似乎是故意来这里找茬来发泄似的。 ——无论宋琼瑶怎样咒骂自己早死的丈夫,咒骂自己无情的婆家,咒骂这个世界,但始终没有人回应她,使她常常觉得孤独。所以和小摊小贩之间的吵闹,成为她活在这世上的乐趣之一。 毕竟吵架也是一种交流,一种回应。 可怜的宋琼瑶,似乎是这世上无法轮回、无人理会的孤魂野鬼。 小孤魂野鬼罗初的日子也未见得很好过,不要说穿得体面了,她甚至连一件保暖内衣都没有。 有一年在校庆晚会上,罗初被选中做主唱,因此需要一双白球鞋。她犹犹豫豫地开了口,可宋琼瑶认为没有必要:“不就是大合唱吗?你站在最后面不就行了!上学就已经很幸运了,不要想着处处出风头。” 于是罗初把自己争取来的机会丢在一双鞋子上面,穿着自己破旧的运动鞋,乖乖地站在后面参加了校庆晚会。 有同学取笑罗初的鞋子过于破旧:“罗初啊,你这春夏秋冬都穿一双鞋子,这鞋子可真是够结实!” 罗初习惯于这种嘲笑,深深低下头去看书,用沉默终止这场无聊而屈辱的谈话。 炉火终于烧旺。 屋子里缓缓有了一丝热气,氤氲在昏黄的灯泡周围,好似一场模糊的梦境。罗初拿来挂面问母亲:“你吃多少?” 宋琼瑶红着眼睛,说道:“多下点,我饿了。” 第62章 鱼和豆包都很好吃 为着生病而获得的这一笔额外财富,宋琼瑶早起吩咐罗初烧热屋子。她要买一条鱼来,给娘儿俩补一补身子。 每到发工资的那个周末,宋琼瑶便会买上一条草鱼来做鱼肉火锅——实际上不过是鱼汤煮菜——这是从母女俩在困苦生活里补偿自己的方式,一月一次,经济实惠,营养丰富。 罗初十分感谢这次煤气中毒,没让自己送了命,还让自己这个月多吃到一次鱼。 鱼是早上新捞的草鱼,鱼摊老板帮忙处理干净,宋琼瑶还求老板多送一些别人不要的鱼头。鱼买回来,小小一尾,时不时在水中跳动。罗初不敢盯着看,只等它死透了,再来清理。 鱼儿鲜嫩,冷水清洗才不会使鱼肉老化。虽然罗初手上的冻疮触水生疼,但鱼肉的诱惑总是高于生理的疼痛。 鱼要先入油锅煎好,滚出来的汤底才会浓醇。可宋琼瑶小气,不舍得放油,索性白煮。自然,鱼是不会片开的——片好的鱼在锅里会化掉,叫母女两个吃不到幸福感。 于是洗净的鱼儿整条滑进了铁锅做的塘,孤独到没有一条水草来陪。 水开后少量的生姜粉和盐,就已在有限的空间内烘托出了鱼的香气;五角钱的豆腐,半颗挨了冻的大白菜,更是丰富了这种美味的层次。 锅底火苗在跳动,金光闪闪如天使舞蹈;锅里滚着一锅珍珠翡翠,咕嘟嘟此起彼伏冒着泡泡。那鱼肉是白珍珠,晶莹弹润有光泽;那豆腐是软玉,醇厚软糯滋味鲜;那白菜是翡翠,脆爽多汁味道甜。 它们各为阵营又相互映照,烘托出此刻美妙的幸福。 其实也不过就是一锅豆腐炖白菜。 罗初端着碗坐在火炉边上,口水随着滚水咽下去也上来,咽下去也上来。 锅子由罗初看着,宋琼瑶要趁着煮鱼的空档梳洗一番。机械化劳累让宋琼瑶身体十分僵硬,在这难得的放松时刻,宋琼瑶将自己里里外外梳洗透彻,再好好伸上几个懒腰。 在这几个小时,母女两个不必为了温饱而挣扎,用她的话来讲:要好好享受当人的几个小时。 看着女儿口水连连,宋琼瑶自然也不忍心起来:“喝一口吧,尝尝咸淡。” 轻轻嘬了一口汤,罗初像个猴一样,激动叫喊道:“天,真香!”又夹起一块豆腐,颤巍巍抖动了几下就送进嘴去,烫得罗初直哈气。 烫也是种幸福。 这幸福从嗓子眼开始,清晰描述出幸福的轨迹。烫到嘴,嘴是幸福的,烫到嗓子,嗓子是幸福的,烫到胃,胃也是幸福的。食物滑过自己的肚子,罗初整个人都是幸福的。 一锅鱼吃到最后,连汤都喝干净。鱼刺嗦了又嗦,直到光滑不带半点肉渣。宋琼瑶心满意足躺在床上,对着罗初又好像对着空气说道: “要是天天能吃这么饱,该多好啊。” 气温依然每天都在往下降,许多同学都感冒了。 学校规定是一定要穿校服,但因为天气寒冷,允许在校服外面穿棉衣。孩子们叽叽喳喳,高兴无比,终于可以穿着自己喜欢的衣服去上课。 罗初心里多憎恨这条通知啊——她根本没有可以替换的外套。 同学们热情高涨,今天穿这花样,明天穿那样,还互相交流一下心得。你是哪个店买的,我是哪家店买的,你的多少钱,我的多少钱。惟有罗初是冬夏不变的一套校服。 有同学不知是嘲笑还是关心,对罗初说道:“罗初,你多穿一点吧。我看着你,我都冷得慌。” 罗初转眼看了看周围,大家都穿着五颜六色的羽绒服和大棉衣,越发衬托自己像是吃不饱的流浪猫。自尊心被挑起,罗初嘴硬:“我是怕热不怕冷的。穿得多写字也不方便。” 那同学指着罗初的手道:“乖乖!你的手指头都冻得青紫,你这样写字就方便吗?” 就算没有棉衣,罗初也不敢问宋琼瑶要买衣服的钱。她翻箱倒柜的找着自己能穿的衣服,都小得可怜。这时候罗初憎恨自己:怎么长得这样快! 罗初想着找一件妈妈的衣服穿,可是妈妈已经把能穿在身上的都穿上了。衣柜里剩下几件她年轻时候的衣服,想穿显过时,丢弃又舍不得,就一直放在那里。若罗初穿上,不知又会在同学间闹出怎样的笑话来。 她像初冬才开放的一朵花儿一样,天天被霜雪打着,已经失去了颜色。 突然间,罗初瞥见了行李箱下面的一个小棉袄,这是爸爸病了那年买的,因为颜色太过鲜艳,一直没有穿。 这个家里,似乎从不允许有彩色。 罗初兴奋地将它取出来套在身上。一套明黄色的棉衣,配上自己的烂鞋子,镜子里的罗初像是一盘子炸坏了的鸡蛋。 再丑,它起码是七成新的呀——罗初这样想。 狠下心将衣服扯了又扯,为的是让衣服更显大一些。正当她努力拽着衣角的时候,突然感到兜里似乎有类似纸一样的东西。她的指头伸进去,确实的捏到这张纸,那触感使她的心突然漏跳了一拍。 这似乎是钱币的触感! 小心翼翼提溜出来。当看清楚那的的确确是一元钱的时候,罗初几乎要跳起来!她捧着这件幸运的小棉袄,连着转了好几个圈。 有了钱,似乎就有了底气。罗初第一次故意仰起头来,接受这一元钱的偏爱。 班上有好事的同学,见万年不变的罗初竟然穿了新的衣服,就叫嚷起来:“看看罗初,今天打扮得这么光彩啊!”同学立即把眼光都落在罗初身上。罗初脸上一阵热,也不理他,径直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看起书来。 今天,她是拥有零花钱的人,是全世界最幸运、最幸福的人。 几节课下来,兜里的一块钱已经在手心中出了汗。 一元钱啊,它挑逗她,诱惑她,让她无时无刻不在注意着自己。学英语的时候它在喊英文书中的面包,学历史的时候它在喊历史书里面的菜肴。总之,它撩拨的罗初难熬。 思考了整整一天,罗初终于计划把将这一块钱用来买豆包——豆子绵甜,面皮松软,大家都爱吃。且小卖部总是限量发售,卖完了就没。 蒸着豆包的蒸屉在白纱布下冒着热气,整个小卖部都充盈着一股发面的香甜味道。匆匆赶到的罗初豪气地递上一块钱去,道:“两个豆包!” 这句话很是扬眉吐气。 似乎这一个冬天的怨气、丧气、难过气,都随着这一句话而从肺腑中发了出去。罗初脸上挂着微笑,等待着这两个豆包来满足自己。 然而对方并没有接过钱。两个老阿姨一边懒洋洋地站起来,一边说道:“豆包没了。” 罗初捏着钱的手慢吞吞缩了回来。她跺着自己破旧的球鞋,心恨着那些买豆包的人:“讨厌鬼!你们时时刻刻都能吃得到豆包!一个也不留给我!” “馒头要不要?”老阿姨又问了一句。 “不要。”罗初手中的一元钱凉凉的,她把它塞进兜里。 第63章 雪歌4 这个冬天实在是太冷了。 天就像是被捅破一样,云全部变成了雪花飘洒下来。 走在路上,感觉冷风穿透皮肤来到心脏,逼迫心脏停工。似乎每一股从心房射出的血液,都带着冰碴子。脚在冰雪中已经冻麻,每一次落地,脚掌都不能弯曲。更别提可怜的小手,到了教室半个小时都无法写字。 这天,余果子和罗初在岔路口分手时,余果子突然取下书包,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但是天气太冷,她不肯脱下手套,几次都没能捉住拉链。罗初估摸着她可能要取什么书,便从袖子中戳出两根僵硬的手指,帮她拉开了拉链。 余果子鼓鼓囊囊的胳膊整个儿都伸进书包里面去,用手臂勾出来一只毛茸茸的金黄色的耳帽。耳帽看起来就像两只巨大的橘猫一样,那么大那么暖。 余果子把耳帽递给罗初,说道:“元旦快乐呀,阿初!” 那天虽然下雪,但是光线很好。余果子红扑扑的脸蛋被太阳照射着,像是一只冒着气的水蜜桃。 余果子把耳帽又往前蹭了蹭,说道:“戴上戴上,快戴上。”她活像个土拨鼠一样,龇着两只前门牙。 罗初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把耳帽放在自己耳朵上。两只耳朵立即就向这柔软的触感投降,连带着身体都舒服地抖了抖。 可今天并不是元旦,果子只是找借口给她送礼物罢了!——罗初一阵鼻酸,似乎要哭,但又不好在果子面前失态。一阵沉默后,罗初低着头,只帮余果子拉上书包的拉链,低声说道:“谢谢你,果子!” 余果子嘿嘿一笑,拍了拍罗初戴在头上的耳帽,背上书包,一溜烟消失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 罗初羡慕地对自己的耳朵说:“真是享福了啊你!” 为着得了这个新的耳帽,罗初准备今天吃点好的。于是那凉凉的一元钱,便在菜铺子里换成凉凉的西红柿。非常硕大肥美的两个西红柿,足足有两斤。罗初看到它们的时候,脑子里已经能想象到它们在锅里熬出沙后,那醇厚鲜甜的味道。 罗初谨慎地取下耳帽放到衣柜里,洗手做饭。 一勺香油下锅,秋天晒好又泡发的茄子一小撮丢进去,嘶嘶炒得香嫩,撒盐上味。西红柿不去皮,去皮显得太奢侈,嘻嘻切碎炒出沙,裹着茄子翻滚几次。各种调味料都再不用,盛出来,这就是极好的浇头。 两把挂面冷水煮透,捞起放碗里,一勺辣椒油,一勺浇头。这碗面,真是鲜美无比。 罗初美滋滋把碗筷预备好,宋琼瑶的自行车声就已经在院子里响起来。母亲还是一如往常红着眼睛哭丧着脸沉默不语进门来,洗手烤火,预备吃饭。 看到桌上的西红柿,宋琼瑶警惕起来,问道:“你哪来钱买西红柿。” 她语气严肃,就好像笃定罗初干了坏事似的。 罗初小声道:“从那件衣服里搜出来,已经是旧币,大概是小时候揣进去的。”她描述着细节,以此来获得母亲更多的信任。 “无缘无故的,翻出旧衣服来做什么。”宋琼瑶一边吃饭,一边问。 “冷。”罗初道,“多加件衣服。” 宋琼瑶吃得太快,所以噎住。她咕咚咚喝下一大口冷开水去,肠子里便也反射着咕咚咚的声音。 屋里气氛总是压抑。她天真地想把耳帽的温暖快乐复制给母亲,让母亲高兴高兴。她撒娇似的,调皮而珍重地拿出耳帽,龇着牙对宋琼瑶说道:“这是果子今天送给我的,你看,好不好看。” 金灿灿的好似两只肥猫一样的耳帽捧在手里,珍贵得好似两斤黄金。 谁知宋琼瑶只是斜着眼睛瞟了一眼,随即竟大怒,歪着脖子骂道:“谁让你拿别人家的东西!”这语气的严重程度,让罗初受了惊吓,一颗天真快乐的心霎时沉了下来,强调解释道:“这是元旦礼物!” 宋琼瑶见罗初还嘴,便起身轮了罗初一个巴掌,说道:“这么大声音是和谁在说话!我说不能收就是不能收,你是乞丐吗?要别人给你东西!” 罗初挨了巴掌,委屈从心底来,两个眼睛马上就被眼泪占领。 宋琼瑶大约也没想到自己的这一巴掌力道这么大,她愤恨出一口气,道:“不是我要打你。你知道,别人都把我们当乞丐。你白拿别人家的东西,就更像是乞丐。” 罗初起身把耳帽塞进书包里,饭也吃不进,抽抽噎噎地去书桌旁看书。 宋琼瑶大概觉得自己说话有些重了,又转头道:“你说冷,可我今年收入也没有多少。张姨的女儿有些衣服不要了,我明天去拿回来给你穿。你把耳帽还给人家,以后不许拿别人的新东西。” 罗初心里有气,反问道:“怎么你拿别人不要的东西,就不算是乞丐了吗?” 宋琼瑶听罢,勉强压下去的情绪又反扑上来。她更生气了,几乎是从凳子上跳了起来,指着罗初骂道:“是啊!所以我生气!我讨了别人家的旧衣服,你拿了别人家的新东西,我们母女两个,都成了乞丐。我辛辛苦苦供你读书,你读了书,就会拿来和我吵架。我生你这个狗杂种,是我活该的。” 说到最后,琼瑶的眼球都要裂开了。 “是我逼着你生我?”罗初委屈又愤恨,“小时候你就抛弃过我!” 听见这话,宋琼瑶把往常对婆婆的旧账,一下子全翻了上来。她气得浑身发抖,把这一切的情绪都化作一个巴掌,恨恨掴在了女儿脸上。 清脆的声音响彻了破旧的屋子,罗初被打了一个趔趄,嘴角立刻就红肿起来,耳朵都聋了一阵。 罗初呆滞地看着母亲,这不是她第一次对自己施暴。可这次最严重,宋琼瑶下手的力度太大,连自己都觉得手麻。 罗初的耳边一阵空音。半晌,她意识到自己并非是母亲的依靠,而是负担。母亲也许从来不爱她。她于是低声哭起来:“你当初就该掐死我。” 一句话说完,心底一股凉意袭来。似乎对这个世界突然失去了希望似的,一些荒唐的想法刺激着她跑了出去。 那时候已经快要傍晚,可雪丝毫没有停的意思。整个城市变成一片雪白,就似罗初此刻的心情。 她想打个电话给姑姑,但公用电话也要钱。她又想去姑姑家里找她,可又想:“去了又怎样呢?哭着求姑姑收留我吗?姑姑还不是会劝我给妈妈认错去。姑姑自己家每天也吵架,我不能去做个惹人厌的孩子。” 雪白的天地间,罗初是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 第64章 雪歌5 也许不怨母亲,阿初从来不讨人喜欢。 父亲去世那一年,母亲也因悲伤过度住进了医院。她需要三个月左右的休养期,不得已,只得回到娘家暂住。 舅舅在县城做生意,母亲托他照顾阿初。舅舅推脱着说:“照顾孩子责任重大,我又是个粗人,万一养坏了不好。还是交给学校去,学校总会管她的。” 姑姑长欣也来,可她也很为难。长欣的工作性质不可能允许她来往家中照顾阿初,所以她才大部分时间都住在李春仙那里。 两个亲人在母亲的病床前都没能许下承诺。宋琼瑶面无表情地说:“罗初,你该自己长大了。” 最后,阿初不得不一个人住在出租屋里,熬过了那凄凉的三个月。 无数个晚上,听到窗外风声呜咽,她觉得好似有坏人进门要捉走她。无数个白天,因为烧不好火炉而吃着夹生的面条。 那些日子,除了姑姑长欣时不时抽空来看看她,剩余的时间,都是她一人独自熬过。 那时候她想,要是自己了结在这黑暗的出租屋里,大约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她本是一个孤魂野鬼。 好在三个月后,放暑假了。 母亲宋琼瑶恢复得一般,不得不再延续些休息的时间。罗初于是才被允许和祖父母见面。 祖父母在食物方面是宽裕的。每一顿饭,阿初都吃得极饱,乃至后来患上了肠胃炎。 但她并不后悔,认为肠胃并非是发炎,只是没有习惯于这种满足的幸福。 食物就是爱,吃饱就是爱——罗初从那时候起,就把这句话当做人生信条。 饥寒交迫的罗初只得去罗余山祖父母那里寻找温暖。 罗余山距离县城有近乎二十公里,相当于绕着操场跑50来圈。 许久之前,学校举办运动会,5公里长跑第一名的成绩是一百元。为了这一百块钱奖金,罗初毫不犹豫地报了名。现在已然记不得跑完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只记得那一百元真是漂亮。 “现在就当是再来一次长跑比赛,无非是跑三四遍而已。”罗初心里这样安慰自己,脚下就开始跑起来。 可那是多冷的天啊,冷到大街小巷流窜的出租车都没了踪迹;冷到雪把路上的树枝压断,横亘在路中间也没人来管。 这白茫茫的天地间,只有罗初一个瘦瘦的身影奔跑在公路上。雪越下越大,每跑一步,脚腕都深深埋进雪里去。 跑着跑着,罗初开始胡思乱想。她想,要是有一双扎实好穿的跑步鞋,像是余果子上体育课时穿的那种,自己这一路一定可以轻松些。要是可以买,就一定要那一双带着紫色线条的,这几年流行那种。跑步的时候穿着它一定很舒适,不跑步的时候也可以和同样鞋子的同学有话题聊。 罗初想,爷爷家一定已经煮了新鲜的羊肉,肉是冬天新宰的,清水煮来就美味!爷爷家从来不缺炭火,都是上好的炭,绝不会煤气中毒。晚上还能睡在暖炕上,无论是什么痛苦都会被热炕消散掉。 幻想只是幻想,卖火柴的小姑娘的终究回到了白茫茫的现实。 不知跑了多久,罗初甚至已经感受不到脚部的神经。大腿往上提的时候,脚就冻僵在半空里。脚尖触地的时候,如同怼在冰棱子上。 “我是冬日冰雪版的美人鱼公主。”罗初乐观自嘲。 雪是越发大了。10米以内看什么都是虚无的,天色也逐渐暗下来,整个世界泛着一股淡淡的蓝紫色。大雪覆盖了两旁的裸露的田地,宛如一层厚厚的巨大的雪被子。 罗初一边跑一边想着:“地上的雪就和爷爷的被子一样软,不知躺上去是什么感觉?”又想到:“这次去,一定要爷爷给买一双最好的鞋子穿,这次绝不能矫情,不能逞强,一定要爷爷买!” 跑了半晌,又听着自己的肚子叫,她想:“今天还没有吃饭——也罢,这雪就像是糖花儿一样,吃一点润润喉。” 于是罗初伸出一双冻得红肿的手,从那地上的白净处,挖出一块雪来,尽数塞进嘴里。雪水甜滋滋的味道顺着喉咙,一路冰冷地走到胃里,走到肠子里。 “雪和一样甜!”雪水吃下去,罗初打了个寒颤。 这一打颤不要紧,居然好似真把寒冷赶走了似的。逐渐地,身上好像热了起来,还微微有点汗意。 罗初甚至想脱了外套。 越跑越热,越跑越慢,天地好像混为一体,逐渐分不清自己是在天上跑,还是在地上跑。 这时候,漫天大雪里突然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巨大的人。恍惚中,她似乎觉得那个人是熊神,因为这个人穿着极大的毛皮大衣。 罗初不知道他是谁,可他莫名其妙扇了自己几个耳光子,随后自己就晕了过去。 后来才知道,那不是熊神,是镇上负责巡察树木的护林员。若非他敬业,恐怕那时候罗初就已经无声冻死在雪地里。 醒来时,熊神大爷和罗三丰正围着炉子聊闲天,什么天灾,什么援助,看来举国上下都经历着世纪以来最寒冷的冬天。 李春仙从外面端来了一锅羊肉,热在炕头的炉子上。看着孙女神志不清的样子,她双眼一红,颤着嘴唇说道:“我就知道宋琼瑶不会对孩子好的。今天的事,我必定和她没完。” 罗三丰看了一眼熊神大爷:“孩子面前,不说这些。” 李春仙摸着罗初的额头,说道:“似乎是没有发烧,看着人也慢慢红润过来了。要不,再请大夫过来看一看。” 熊神大爷见春仙端上了羊肉,自然连连告辞。罗初从被窝中伸出手来,道:“大爷,你别走,我害怕。” 她的双眼因雪盲而红肿,一时间并看不清熊神大爷的长相,但她记得熊神大爷背着她的时候,那种安稳的感觉。 熊神大爷不能走。也许现在这种温暖只是在做梦。熊神大爷走了,也许梦就会醒,也许她还在那冰天雪地中奔跑。 “你别走,大爷!”罗初流出眼泪来,烫得眼珠子疼。 熊神大爷只得坐下来。 李春仙急忙把羊肉锅盖打开,说道:“大家快吃!新鲜宰的羊肉!吃了就不冷啦!” 罗初在暖烘烘的被窝里喝了一小碗羊汤,一条魂魄终于回了神。可抬头看时,窗外的雪还在下。 不知道宋琼瑶今日吃了什么,不知道没有她,宋琼瑶一人睡在那床上冷不冷。 第65章 雪歌6 熊神大爷后来就没来了,那是他退休前的最后一天。罗初的雪盲症延续了整个寒假,所以至今不知道他的具体面貌。 只是后来,罗初就很喜欢熊一类的玩具,越大越好。 每日罗三丰都要出去巡察林子,出门前必定全副武装。先垫上李春仙亲手的羊毛袄子,外面罩上巨大的狗皮大衣,还要带着狐皮帽子和手套。饶是这样,李春仙还要罗三丰再套上兔毛做的护膝,以免风吹到骨头。 罗初要出门时,也要穿着爷爷的大衣,把自己裹得像个藏獒。李春仙笑道:“你简直和那熊是一样的了!可怜见的。” 昨日最后一点肉已被罗初吃完。今日巡林结束后,罗三丰和李春仙商量着,是要宰一只鸡,还是新宰一只羊羔。 春仙道:“这有什么值得商量的,你愿意,就都宰了。家里冰箱大,冻着不妨事。” 三丰道:“不好宰多,肉自然越新鲜越好。冻肉时间长了,就没弹性。” 春仙道:“你说的倒也是。昨儿冰箱底挖出来两只兔子。兔子你不爱吃,都冻了一年多。不然,你去送人吧,好歹落个人情。” 三丰就有些不乐意:“你别闹那个,该丢还是丢掉。前儿你哄我吃的那鸡汤,都搁坏了。也就是老汉我肚肠还刚强,不然拉死我。” 罗初听闻,跑到冰箱里一看,果然有两只兔子,冻成了冰雕。 罗初问:“既然宰了,怎么不吃,这样难免浪费了。” 李春仙脸上略略有些得意:“咱们家,早已不是过去了。如今这点子东西,就是真给狗吃了也不心疼。” 罗初呆愣愣看着兔子,心中十分不舍:“要不然,就拿出来我烤了吃吧。丢了或是喂狗,怎么想都可惜。” 春仙哎呦了一声,道:“你呀,是跟着你妈苦太过,瞧你这样儿!你放心,肉管够,你猛猛吃。”说罢,站起身来,将两只兔子扔到外面去。 隔着窗户,罗初看到大黑犬扒着冰雕兔子,回窝里享受去了。 狗也幸福,还有个自己的窝,还能时不时吃到肉。可宋琼瑶,连别人不要的鱼头,都要求老板很久。 春仙看透了罗初在想什么,微笑道:“从前你妈嫌弃家里穷,就跑了。——原本一家子人好好的。若是她听我的话,我吃一口肉,岂有不给她的?只可惜,她总是拎不清,连带着你吃苦。当然,那是你亲妈,所以有时候你也拎不清。小时候你跟着她走,这挨饿的苦,那时候就注定了。” 罗初假装听不懂春仙的话,问:“那我不读书了吗?” “读书?”春仙摇头,“会读书的人,不上学也能考上大学。不会读书的人,去北京又怎么样呢?——其实我说的不是读书的事,是咱们家的问题。你一路跟着你妈,缺少我的教导,有些事就不懂。例如,你毕竟是罗家的人,总要为罗家考虑。那时候,只要你不跟着你妈走,你妈一辈子也得是咱们家的人,说不准,现在都已经是优秀媳妇了。可现在,你妈一个人浪在外面,我就是有肉,也不好接济她。” 话说得也许有些沉重,三丰上前来打断:“说肉的事情,怎么又扯那些。她懂什么。你出来,我们把羊宰了。” 春仙这才停止了交谈,吁出一口气,跟三丰出去宰羊。 也许小孙女的情绪受到了影响,三丰用肥呼呼的羊腿来诱罗初:“这只羊腿子肥瘦均匀品质好,你预备是想怎么吃呢?我把烧烤炉子烧起来,吃烤羊肉可好?” 罗初看着这一支羊腿,足有十几斤重,罗初就算是一只真藏獒,也未必吃得完!为了不扫三丰的兴,罗初道:“做羊肉砂锅吧,天气太冷,羊肉在锅里嘟嘟嘟地冒泡泡,那样又暖又好吃!” 罗三丰笑眯眯说道:“好!我去给你拔一些嫩嫩的青菜,切一些窖藏的新鲜萝卜,这一定绝好吃了。” 罗初已经在小院子里生了火,架起来一只小小的砂锅。砂锅是李春仙从前用来给长乐熬药的。罗初仔仔细细用水清洗了好几遍。砂锅子沁出来淡淡药香味,让罗初很安心。 雪停一个晌午,又开始纷纷扬扬的飘着,刚扫出来的黑黑的小路,不多时间便又消失了。罗初搬个小板凳,坐在火炉旁边,爷孙俩殷勤地照看着这一小锅羊肉,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闲天。 天色渐渐暗下来,小火苗扑闪扑闪的。羊肉敦实,肉质饱满,汁水丰盈,肥瘦有度。小青菜滚水一烫,更显青翠,肉怎么抖,菜叶也便跟着抖,那是绝好的一朵肉花。萝卜和粉条是黄金配角,把整锅羊肉衬得更丰富。 罗三丰不急不慢地撒上一小撮盐粒子,这是羊肉可以出锅的信号。 罗初挑了一小块羊肉送进嘴里,烫得直龇牙。罗三丰一口便将一块羊肉吞下,嘴角边连油都不曾沾上一滴。 李春仙吃不得肉,只坐在屋里头看着爷孙俩大快朵颐。看着看着,她忽然感叹了一句:“这么好的丫头,送人了就太可惜。” 罗初没有听清,她咬着羊肉问道:“奶奶,你说什么?” 罗三丰使了个颜色给李春仙,示意她不要多讲。但李春仙并不理会,她似笑非笑,问罗初道:“要是你妈给你找个后爹,你可愿意跟着去?” 罗初手里的羊肉忽然一抖。 罗三丰埋怨李春仙:“说好不在娃面前说这些,你又来!” 李春仙道:“迟早她是要知道的,还不如问个明白。”说罢,又坐正了身子追说道,“你妈是个不安分的,她要是给你找个后爸,你可别上了人家的当。你去了人家家里,羊肉没有你吃的,只有吃苦的份了。” 罗初黯然,自然也再吃不下去,筷子放在砂锅上,只管低着头。任凭罗三丰怎么殷勤布菜,她都毫无胃口,只觉得一颗心,既孤独又冰凉。 罗初难过,后来李春仙就没有再谈这个话题。 山里无大事,自然睡得早。可罗初翻来覆去,一整夜没有睡着。她被李春仙的话折磨着。因她只要一闭上眼睛,或者看到宋琼瑶被活生生冻死在床上的样子,或者看到宋琼瑶和别的男人在一起的样子。 总之,没有一个结局是她此刻想看到的。 第66章 雪歌7 除夕已至,罗初想给宋琼瑶打个电话问声好。可拿起电话,手在犹豫着,心在害怕着,她怕电话里面传来的是宋琼瑶那尖锐的、疯狂的咒骂。 犹豫了好几次,终于下定决心拨号过去,传来宋琼瑶冷漠的声音:“玩野了吧。” “......” “你要想在罗家过年,也可以。只是有个事情——老师打电话来,说学校新学期注册要用户口本,你记得带回来。” “哦。”罗初回了一声。 半晌见宋琼瑶还没挂电话,她试着问了一句道,“妈,你还好吗?”她记挂着宋琼瑶在那漏风的出租屋里一定很难熬。 那头的宋琼瑶并没有回答,只是强调了一遍:“户口本别忘了。”就这样挂断了电话。 尽管元月初十才开学,但罗初过了初五就要回家去。 李春仙问:“这么冷的天,着急忙慌回去干什么呢?” 罗初老老实实说:“我妈一个人在那里,我不放心。” 李春仙似乎不满意这个答案,点燃一根纸烟,扫了罗初一眼,吃醋似的淡淡说:“你倒是很有孝心。” 罗初见祖母脸上语气不好,便撒起娇来:“等这次元宵放假,我再来看你老人家!” 李春仙道:“你妈不让你来见我,你跑来,又惹她生气。你也不用甜言蜜语哄我。我知道,你心里没我。” 罗初低头,道:“您别这样说。这几天,您不知道听了哪里的风声,说话总是带着刺。别人的话,轻易听不得。我妈一直都忙着打工照顾我,没空去找对象。” 李春仙吸了一口烟,冷笑说:“既然你主动说了这个事——你也大了,我必要和你说说才行——你妈的事,并不是别人说的,就是长欣说的。长欣的意思,是支持你妈的,她是想着你妈一个人不好过,找个男人后半辈子也有个依靠。可长欣并不懂香火传承的道理。” “什么香火传承?”罗初不理解。 烟雾中,春仙的嘴有些朦胧:“你妈要跟别的男人逍遥,那我不拦着。她不愿意要这个贞洁媳妇优秀妈妈的名声,随她去。只是他们不能领结婚证,百年以后,你妈还是要和你爸埋在一起,这才算是圆满。” 罗初忽然懂了,宋琼瑶为什么专门打电话来要自己带户口本。 他们双方通过她来博弈。 她是他们拔河用的那条绳子。 罗初苦笑道:“现在都什么社会了,您怎么还迷信这些!” 春仙更加生气:“你读了几天书,就嘴里没轻没重起来。什么是迷信?难道你不站在你爸爸一边?难道你就愿意你妈跟别的男人睡觉?你是个怎样的孩子!” 罗初直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她不过是个刚上初中的豆蔻少女,说些什么睡觉的话,实在难以入耳。羞愤间,她委屈哭了起来:“那你要我怎么办!要我把我妈捆回来吗?” 春仙见罗初哭,既恼事情没说透,又恨罗初不懂事,夹杂着心疼,她伸手来替罗初擦眼泪:“你也别哭,迟早这些事你会懂的。我这几天说的话为什么这么严厉,还不是因为你太小,我不得不说重些,你才记得住。无论如何,你知道奶奶是疼你的,除了我,还有谁真心能为你想?” 祖母身上原本那温馨的味道,如今变得陌生。 两边都是痛苦。宋琼瑶是锋利的刀子,捅进身体去,快狠准;而祖父母是钝刀子,折磨人。 罗初决定将回城的时间改为今天。 哀哀坐上回城的车,天也终于放晴。越过泥水冰雪的小巷子,罗初怀着忐忑的心情又回到了那间出租屋。 宋琼瑶不在,大概是去做工了。罗初熟练地起火,下面,捞咸菜,准备自己的晚饭。 令罗初惊讶的是,宋琼瑶回来后,一改往日的颓靡,甚至脸上带着一种欢喜的神情。她倚靠在门口,身上穿着罗初从没有见过的一件厚实的大衣,笑嘻嘻说道:“回来啦?” 罗初怀疑宋琼瑶已经疯了。她警惕地盯着宋琼瑶,点头。 宋琼瑶把手一伸,道:“户口本呢。” 罗初老老实实回答道:“没带来。” 宋琼瑶冷笑了一声,道:“老杂种们还是有一套,想着要把我和你那病秧子父亲埋在一个棺材坑里才收手。可我偏不叫他得手。” 祖父母猜测的没有错,宋琼瑶谈对象了。在没有罗初的这个漫长的寒冷的冬天里,宋琼瑶终于迎来了自己的又一春,她要户口本果真是去结婚。 在心里,罗初站在妈妈这一边:谁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爸爸已经去世,妈妈还要好好活下去。妈妈几乎没有什么劳动能力,找一个好的男人,只是她迫于生存而寻找的一条路而已。妈妈没错。 有时候罗初想:法律都没说妈妈有错,为什么祖父母笃定妈妈是错的,他们比法律还严厉。 宋琼瑶在饭桌上毫不避讳地向自己的女儿说起再婚的事情,连一点铺垫都没有:“我实在地告诉你,我有再婚的打算。褚叔叔是好人,我打算和他领证结婚,自然婚后也会搬过去和他一起住。” 罗初问:“那我呢?” 宋琼瑶说:“我已经和褚叔叔说好了,他不介意和你一起生活。” 罗初的筷子抖了一下。她像个巨大的拖油瓶。 罗初心乱如麻,半晌,她问:“要是他介意,你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宋琼瑶没有说话。罗初亦不想听到琼瑶说这问题的答案。在母亲心里孰轻孰重,她早用行动做出了选择。 宋琼瑶和罗初把事说开之后,褚丰年往出租屋里也跑得也更勤快。宋琼瑶平日不大爱笑,即便是不得已要笑一笑,也不过是把嘴角轻轻提一下,连牙都不肯露一颗。但是最近,她的牙露的越来越多,嘴角越扯越大。 褚丰年一来,罗初就得借故躲出去。这时候宋琼瑶就会用力提一下嘴唇,仿佛被人胁迫着非要她笑似的,对罗初笑道:“你出去找果子玩一玩吧。” 那笑比哭还让罗初感觉到不适。她大可以不用这么用力,罗初也懂得避嫌。 游荡在那破旧的小巷子里,罗初数着树上的树叶,或者路边的小草,有时候也带一本书去看,假装自己是个热爱自然的文艺青年。 第67章 一个孩子的出现 宋琼瑶的婚事进行的不是特别顺利。 褚家的家风不算温和,对宋琼瑶挑挑拣拣,嫌弃她半老徐娘还带着个孩子。似乎这是一门亏本的买卖,他们总觉得宋琼瑶还有让步的空间。 不能让送琼瑶变年轻,就只能让她妥协放弃孩子。 他们打电话来和琼瑶商量:“孩子既然姓罗,就应该还给罗家去。况且,这孩子已经这样大,已经养不亲了。” 琼瑶的老式电话声音偏大,罗初听得清楚,装作听不到。 他们又说:“你说你不肯领证,却又要办酒席。这样我们未免牺牲的太多,或者你的娘家也可以分摊一点。” 他们为难宋琼瑶的方式比罗家要更有礼貌一些。但在罗初看来,二者的本质几乎没有区别——他们利用社会的某些特征,压迫一个命运多舛孤苦无依的妇女。 也许褚丰年不是琼瑶最适合的人,可也是琼瑶当下最好的选择。她也没得选。 李春仙也早通过各种亲戚向宋琼瑶表态:“他们不会拦着一个寡妇寻找前路。只是宋琼瑶不能领结婚证,百年以后还是要和长乐躺在一起。” 三年来,三丰两口子事死如事生,依然在想方设法为长乐谋划一个圆满的结局。他们那封建陈旧的思想无疑和当前的社会观背道而驰,但谁也劝不住,索性听之任之。 丧偶的一方有权利自行婚配。且就算没有结婚证,事实婚姻也被认可。宋琼瑶觉得三丰两口子好像因为丧子而有些精神不正常,她把公婆的行为当做电视剧来看,有时候会在罗初耳边笑出声:“太搞笑了。你说,我死了,他们去抢尸体吗?他们能活到我死那一天吗?” 宋琼瑶和罗初都没有想到,李春仙不愿意拿出户口本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他们都猜不到,老两口做了多惊世骇俗的事情。 这一切,其实早有迹象,只是大家都没发觉。揭开这个真相的人,居然是长健。 长健常常以罗初的第一监护人自居。有时候他居然命令式地要求嫂子宋琼瑶向他汇报侄女儿罗初的情况。他认为嫂子只是个照看侄女的外人,而他四舍五入就是罗初的爹。 长健半辈子待在农村,连侄女儿在哪里读书他都不晓得。但他总觉得罗初的优秀,有一半原因是继承了他的血脉。 过年时,大家不免齐聚在罗家大院。长健逮到了机会,故意地要明一明自己当家人的地位。教育罗初,当然是最合适不过的——她没爹没妈,理应接受当家人的教导。 于是长健连个铺垫都没有,直言不讳地教育罗初:“听说,你妈要再嫁。你是我们罗家的人,应该站在我们这边才是。只要你腰杆子要挺起来,切实地说不同意,你妈就不敢再嫁。” 三叔话里话外,好像姓罗是一件多了不起的事情。罗初搓一搓自己冻得发痒的手指,只觉得好笑:“我一个小孩子懂什么。” 长健不满:“你听不懂?我看你是装的吧。你别让我说出好听的来——你妈敢那样四处去招摇,你也有份帮忙。怎么,想着去吃别人家锅里的饭?我可告诉你,没有谁家的饭是给外姓人吃的。你瞪我,瞪我干什么?白吃了我罗家这么多的饭,吃成了白眼狼。” 他句句都给罗初定性,说到后面,又激动又生气,瞪着眼睛好像庙里的降妖天王。 罗初懒得和长健较真。 长欣已经嫁出去,论理,她是初二才回娘家。只是娘家每次过年都不免闹起来,她还得跑回来劝架。后来她干脆陪着父母,父母在哪里过,她就在哪里过。 听长健说得过火,长欣打断道:“三哥,大过年的,你非说这些干什么!” 长健总是不能控制自己的脾气。但他认为自己失控,也是罗初用轻蔑的态度所激的,所以他只认三分错:“我没说错,只是说得直白些。你们不爱听,我不说就是。” 气氛僵着。 很明显的是,在琼瑶再嫁的这个问题上,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替阿初说句话。罗家大院的所有人,似乎都默认罗初要为宋琼瑶再嫁这个事情负责。 长健见罗初不搭话,换了个话题问:“都说你成绩好,可有把握考得上重点高中?” 罗初淡淡道:“考上有什么用呢?我妈没钱,不知道哪个好人可以供我读书。” 长欣推了一下罗初,意思是不要将气氛搞得更僵。 长健知道罗初是在故意刺他,只是今天周围亲戚多,他不肯露出凶狠一面。于是长健便冷笑道:“只要你考上,我就供你。我是你老子,自然不能不管你。但只是一件:你要是考不上,就和你其他堂姐们一样,赶紧出去打工去,别浪费了钱。” 这话一出,长河的几个姑娘们齐刷刷冷了脸。他们碍于长辈的面子不好发作,只好都借故走了。连蹲在一旁静默的长河,都没忍住冷哼了一声。 春仙本来带罗初回来,是要和家里人拉进拉进关系,这下可好,说着说着,全家都给说散了。春仙一贯的策略是搅混水,于是她推着阿初道:“这孩子,三叔不也是关心你,他是不会话说,所以不好听。你不能和你三叔有心结——他话也说得没错,他可是你老子。” 罗初没接话。 长欣道:“大家都回去了,咱们也回吧。趁着天还亮好开车,不然再晚就不好走。” 于是饭也没见好好吃,话也没见好好说。总之这一天过去,这年,也就算是过完了。 侄女儿罗初的话总是冷淡,但长健倒是不以为然。他这个人最大的特点就是非常钝感,他似乎感觉不到别人的情绪,故而也并不把别人的脸色放在心上。 听闻罗初担心没钱读书,长健也在想着为罗初从别处谋划一笔钱来。 在去别家串门的时候,长健了解到,每个学校都会有特别的应急补助金,像罗初这样失了父亲的孩子,应该可以得到一大笔补助。这一下子就可以解决读书怎么来钱的问题。 于是长健就拿出纸笔,用自己那布满老茧的手,摸摸索索地要替罗初写下一份“求助申请书”。 “尊敬的领导。”长健写到,“我是罗初。” 想了想,罗长健还是停下了笔,他文辞有限,写不上两个令人动容的句子。于是他拿着纸笔匆匆来到大队委,笑道:“书记,我来求你个事情哩!” 大队委没有推脱,毕竟是为了孩子的事情。况且又不是大队作决定,只是侧面证明一下罗初的实际情况罢了。于是大队长口述,罗长健执笔,用了一页半的信纸描述罗初的惨况。 大队委戳了章子,罗长健心里就踏实了。他穿上羊皮褂子,迎着风来到罗初的学校,要求要见罗初的班主任。 第68章 一个孩子的出现2 学校的门卫打量着长健: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也不知梳理、一件不甚整洁的羊皮褂子还沾着土。听闻他要进门去要找学生,门卫拦住他解释:“现在上课时间不让进,你只有打电话,让约好的老师来接你。” 长健一听,瞬时间就暴躁起来,道:“我是家长!我进去还得预约?你们是什么?——是人民的学校。就算是政府机关,也不能阻拦人民进去!再说,我是来送文件的。” 长健挥了挥手里叠好的信纸。 门卫道:“你总得说自己是哪个班级、谁的家长,我也好记录。”长健尴尬了一阵,因他全然不晓得罗初是几年级几班。他道:“约莫是初二。叫罗初。” “罗初,罗初我倒是晓得。”门卫天天看着优秀学生专栏,自然就记住了罗初的名字,他一边开了门,一边补上了一句,“那是个好孩子嘞。” 长健去给罗维元开家长会,总是遭到老师无视,严重时还要批评,全因为罗维元学习不好还调皮。 今天这样被人高看一眼的荣光他倒是第一次遇见,他面子上觉得有了光彩,笑嘻嘻道:“可不是,我们家这样用心供她读书,学不好怎么对得起我们?” 来到教学楼,他看着门牌一个个找去,终于找到了罗初的班级。彼时罗初还在上语文课。长健竟也不晓得和站在讲台上的老师打招呼,只是用手一指罗初,喊道:“喂!你!出来!” 这野蛮的行为惹来学生的窃窃私语和嘲笑,连讲台上的老师都直接表达了不满:“你是谁?现在还在上课呢,看不见吗。” 长健懒得理会上课的老师,他觉得那不过是些酸腐秀才。他严肃说:“我有急事,你让罗初出来一下。” 这语气,似乎就是在指挥老师做事。 老师歪着嘴,不知是笑了一下还是哼了一声,对罗初道:“出去吧,还等什么呢——这么着急的事情。” 罗初不晓得长健有什么急事。她才刚出教室门,还没有站稳,罗长健便道:“你班主任办公室在哪里?叫什么名字?” “在三楼,叫李数。” 听了这句答案后,长健多一句话都没再说,掉头就走。 李老师在办公室专心批改作业,眉头皱得和饺子褶一样。这时候,一个声如洪钟的声音传到他的耳朵,把他吓一跳: “李数是哪个!” 李老师一转头,一个大汉就站在办公室门口探进半个身子张望,看上去倒像是来寻仇一样。李数把学生家长在心里盘了个遍,对眼前这个人没有印象。李数站起来,道:“我就是,你有什么事找我?” 办公室的老师们都转过头来,害怕发生什么学生家长挑事的事情。 罗长健径直走到李老师面前,把怀里的申请书掏出来,道:“李老师,我有事请你办一下。” 李数懵了,他看着这个申请书不知所措。听着这口气,好似是给他安排工作似的,又不知道是哪里的领导安排他来的。 李数翻了翻申请书,看到后面署名是“罗初”。李数想了想罗初的情况,不知这大汉是什么身份,于是问道: “你是罗初的?” 罗长健道:“我是她叔叔。” 李数道:“哦,明白了。申请书我收下。但我们学校的补助,上学期已经发放了一批,这钱也打到罗初妈妈的银行卡里了。你说的这个补助,今年再没有了。” 罗长健哪里肯,他道:“学校就是为学生开的,学生有困难,学校难道不帮忙?还分上学期下学期?” 李数道:“罗初有困难,我们都知道。今年的奖学金、助学金都报了她的名额。要是没有其他的困难情况的话,报不下来。” 长健不依不饶:“你说的都是些场面话。我这里,是我们村委盖的章子,论理,我该直接找到你们校委去。只因你是班主任,我不得不过你这一关。你签个字,只管往上报,报不报得下来又不是你说了算。我们有需求,你办好你的事情,剩下的我们再去跑。你先把我们拒绝了,这事儿怎么往下走?” 李数气地脸色一变,道:“好。我知道了,我会向上反映的。”说完,便把申请书放在一旁,继续批改作业。 罗长健见李数的脸色都变了,周围老师们都开始压着声音笑,他才反应过来,求人办事的话说得有些粗,只好又赔笑道:“我们罗初日常多亏您教导有方,我们都记得您的功劳,说到底,大家都是为了孩子,还请你不要耽误这件大事。” 李数连头都没抬一下。 见李数实在不待见他,他只得讪讪赔上一句:“那行,您忙,我就不耽误了。我回去等消息。” 长健的这次“主动外交”事务,他觉得办得很好。 他自己牵头策划、亲自交涉,最终顺利地将申请书送达了学校,马上学校就会注意到罗初是梨花村最困难的孩子,他们势必要额外帮助——再不济,他还可以再跑几次。 想想长欣用那些弯弯肠子和绕嘴的话术求老师照看的手段,他觉得自己这样才是有效的行动。 想到这里,他更加意气风发,毕竟他为罗初切切实实谋得了一份福利,切切实实对这个孩子有了贡献。 长健兴高彩烈地将这件事情讲给父母听,大诉自己花的心思。他还为罗初计划着将来:“这丫头学习成绩不错,将来上个大专或者卫校,将来可以做个护士。就像村长他们家姑娘似的,在县医院工作,再找一个大夫当老公,咱家可就有了医院的人。将来生病办事,梨花村的人谁不高看一眼?” 李春仙似乎并不为儿子对侄女的主动关爱而高兴,她听后,淡淡道:“你不要白用功了。咱们还应该往以后看,往长远看。” 长健觉得父母话里有话,问道:“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春仙抽了一口烟,道:“前些天罗初从城里跑来,直说是学校要户口本。我托长欣问了老师,说是学校不要。你可知?那丫头是帮着她妈要户口本哩!我听着,话里话外的,她是支持她妈再嫁的。——到底,她们是亲生的母女,总是一条心的。咱们在她身上再用功,以后也是别人家的人。” 长健一向觉得母亲偏爱罗初,今日听了这些丧气话,他心里竟有些高兴。 他接着道:“死丫头没良心,亏了我们对她这么好!” 李春仙道:“正是因为这事,我觉得心寒。咱们家,你大哥一窝丫头片子没有个后;你二哥又只剩下罗初这一个女儿。唉,眼见她靠不住,我不得不有另外的打算。” 第69章 一个孩子的出现3 春仙和三丰搬到罗余山来,除了长欣偶尔在这里留宿,老两口和家中其他人,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母亲偏心二哥的行为,直到二哥死了都没能停止。现在,为了二哥的香火,母亲提出了一个方案。 李春仙道:“我原想着,罗初能找个上门女婿,倒也算是续上你二哥的香火。可惜现如今,她已经确切要跟着她妈,不愿意回罗家来了。我和你爸爸商量后,决定要寻个孩子过继给你二哥,咱们对外,就说他是遗腹子。这样,以后我和你爸爸百年了,逢年过节你二哥坟头上也有人磕头。” 长健一时语塞,愣了半晌道:“妈呀!你天天在想些什么!你有管死人的功夫,不能管管活人吗?” 李春仙道:“你别叫——我这也是为你着想。咱们家只有阿元一个男娃,以后这个大家有大小事,难道叫他一个人扛着?找个兄弟也好帮衬一下。养孩子最容易,看着看着就长大了。你想,你多个侄儿,不也多个孝顺的人吗?” 事情来得急,长健都没组织好语言去反驳父母。他只是嚷嚷道:“不行!不行!你们不要搞这种事!” 罗三丰点起一支烟,却并不抽,只由着烟徐徐散着。听长健上了气,他吹一吹烟头,帮腔道:“这事你要想开。一家子兄弟,如果说你二哥香火断了去,你心里能过得去吗?我们是一家人,办的又是这种大事,由不得你闹小脾气。自然的,你放心,绝不要你付出什么,孩子我们养活,养大了也算你半个儿子。” 长健愤恨得不知说什么好,甚至于一口气上来把自己噎住打了一个嗝儿,后面总也停不下来。 李春仙老两口也并不和长健废话,道:“不管你同意不同意,爹妈还是要办这件事。” 长健指着父母,一边打嗝,一边红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得已,他便来到大哥家里,召开了罗氏三兄妹的一次紧急会议。 “你说。”长健指着妹妹长欣,“你是不是知道这事,你是不是帮着他们办的。嗝。” 长欣看着哥哥像个鹅一样打嗝不停,又听到这件荒唐大事,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只得辩解一句:“我若知道,我肯定也不敢由着他们闹啊!你别算在我头上。” 长健又问长河:“大哥,你得说句话。你家四个姑娘,他们也没说替你领一个。现在这情况,我要是你,我要他们也给我领养一个才算!嗝。” 长河低着头,恨了一句:“爹妈偏心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我再闹,闹到最后就算断绝了父子关系,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长欣叹了口气,指出一个实际问题:“现在的问题是,爸妈已经太老。那孩子养在家里,不知什么时候,就变成一个负担。现在罗初好歹还有她妈管着,我都觉得力不从心。要是爸妈走了,这孩子,咱们三兄妹就得管。” 长健道:“就是这个问题!——我的意思是,我们三个**协力,一定要去和爹妈争一争,一定要打消他们这个念头。嗝。” “其实...”长河想了一阵,“就让他们养着也不错。我这一辈子,没有儿子命,说实在的,领回来我也不会养。爹妈把孩子带大,至少我也算有个后。长健,依我看,别管了吧。” 长健瞪着眼睛,骂大哥没出息:“你总是这样!无论做什么你都能妥协!老爷子身上那点钱,总不给我们兄弟俩,他心里就没有你和我!现在你让他养了那兔崽子,以后他的钱都给那野种花了,你也甘心?” 他话说地越来越激动,甚至于打嗝都没影响他的语速。 长河的烟抽干净,无法,只得说:“那行吧。我同你去一遭,但我觉得效果不大。” 无论长健三兄妹怎么劝怎么说,李春仙和罗三丰夫妇都铁了心要办,并拒绝再和他们沟通——实际上,他们从梨花村搬到罗余山上来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静悄悄把这件事办了。 他们绝不是逞一时之快,他们谋划这件事,已经有很长时间。说罗初来要户口本是个导火索,其实不过是送上门来的理由罢了。 孩子从哪里来、怎么来的等一切信息都不知道,总之他们神通广大地找来了一个孩子。他们给孩子上了户口,取名维生,寓意生生不息。 长健有时逆反,只是稍一说破维生不是亲生,李春仙就寻死觅活,说长健不孝顺,说长健有心要断长乐的香火。长健被逼得没有办法,有时候吵急了,快要不惑之年的他就在深夜痛哭,觉得父母压根不爱他。 除此之外,老两口甚至不经过长健同意,不声不响地花了一笔钱,将罗家大院一分为二,并将属于长乐的那一半翻新。老宅子一半是新的,一半是旧的,看上去极其不协调。 长健不能理解父母的行为,盖新房的时候,他赌气般用脚踢着新盖好的墙体,却发现父母用的都是好砖,丝毫踢不动。而转头再看自家的房子,却都还是土砖,一碰就掉。 清明一到,罗初跟着长欣去祭拜自己的父亲。路过罗氏老宅时,发现了新建的部分。她呆呆看着这房子,问姑姑长欣:“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只翻修了两间房。这不是很奇怪吗?”——她倒还以为是三叔长健资金有限的原因。 长欣没说话。长健从门道出来,叉着腰冷笑道:“看得出么?这是你弟弟的新房子。” “弟弟?”罗初讶然。 长欣见瞒不过去,拍了拍罗初的头,把前因后果讲给罗初听。听得罗初心痛,听得罗初心寒,听得罗初心酸。 为着这孩子的健康成长,罗三丰两口子即便已过了返聘的合同期,也依然不肯回梨花村去。他们申请留在了罗余山上,住在三间小小的房子里,用尽心力拉扯维生、保护着维生。三丰每日骑着小摩托,摇摇摆摆地送维生去上学,到了放学的时间,再摇摇摆摆地拉回来。这孩子生下来没能享受几天父母的疼爱,却享受尽了祖父母的溺爱。 老两口自欺欺人,谁来问,都说这孩子是长乐的遗腹子,他们算好年龄、编好故事,用一层又一层的谎言去骗自己安心。说的次数多了,李春仙和罗三丰自己都相信了。 第70章 一个孩子的出现4 宋琼瑶的婚事拉扯了一段时间,最终决定在罗初中考后就摆喜酒。得知了此事的李春仙和罗三丰,终究找上门来。 老两口穿戴整齐,精神百倍,丝毫看不出是两个古稀老人。甚至于一辈子面朝黄土的李春仙,还细致地擦了脸油。两口子来到宋琼瑶居住的出租屋,说是来祝贺她新婚之喜。 维生怯生生地跟在祖父母后面,不敢露出自己的头。 李春仙面对着媳妇,就好似面对一个对手,一个敌人。她挺直身板,用谈判式的语气道:“你往前走,我们不是不同意。可你是长乐的原配,将来还是要一同躺在祖坟里。你也知道,不是原配,别人家也不可能让你进祖坟。” 宋琼瑶嗒嗒地按着手机——她已经学会了怎么上网聊天——丝毫不把婆婆的话听进去。 李春仙见媳妇不答应,又紧跟道:“你也不愿意你死了以后,都没人给你磕头吧?” 宋琼瑶嗤的一声笑了:“我都死了,我管那些做什么?” 李春仙觉得宋琼瑶疯疯癫癫,不成正统,她恨铁不成钢道:“我毕竟是你的婆婆,我能害你吗?我说的这些,都是为你好的好话!我今天来,属实一番好意。你瞧,户口本我也带来了,你尽情去结婚。” 她拿出户口本,却不放在桌上,好似拿着一块面包,在引诱一只流浪狗。 宋琼瑶冷笑道:“现在都讲求事实婚姻了。我要户口本,当初也不为求你们,只是给你们通知一声。你们给了户口本,我记得你们的恩情;你们不给,大家以后也别有往来。” 李春仙和罗三丰眼神一对,道:“到底你和长乐还有个孩子呢,只要罗初在,你们生死也是两口子,咱们生死也是一家人。你脾气不好,话总是不好听。凡事搞得这么僵,对你有什么好处。” 宋琼瑶没接话。 三丰于是把维生推出来,道:“从前,咱们没福气把小宝养大,终究你没能留个后。我们前儿去算了一卦,说这孩子是小宝的魂儿投胎转世来的。你瞧瞧,他和小宝长得一模一样。今天,你就让孩子叫你一声妈。你认了他,也算是给小宝一个交代,给长乐一个交代。” 提到小宝,宋琼瑶的脸瞬间黑了下来,那孩子的债,那孩子的仇,她还没和罗家算呢——他们怎么敢打着小宝的名头来要挟她? 镜子里,维生黑黑的小脸蛋露出三分天真与七分的怯懦无知。他是被迫着来找妈妈,可妈妈并非他想象中慈祥。 宋琼瑶瞄了一眼,冷笑道:“神经病啊你们。” 李春仙一点也不慌,她甚至有些得意:“我已经给这孩子上了户口,户口本上明明白白写着他是你儿子。琼瑶,今天来,我是祝贺你新婚,再祝贺你有了后。百年以后,这孩子给你和长乐磕头烧纸,你福气大着呢。” 户口本撂在桌子上打开,明白写着户主是罗三丰,家中有妻子李春仙,儿媳宋琼瑶,孙女罗初,孙子罗维生。 荒唐无比的事情,居然就给老两口办成了! 宋琼瑶怒极反笑:“你们老两口,真是奇怪。有功夫倒腾死人,却不知道顾着活人。你们发疯尽管去,可别带着我。”说罢,扭脸出门去了。 三丰老两口在屋里坐着,一股子气憋在心里无处散发。环视了一圈,他们看着罗初,赌气道:“你妈真是个疯子了。” 虽然罗家人和宋琼瑶的关系不好,可长健长欣等人,对宋琼瑶评价公婆“发疯”那话是认可的。 尤其是长欣,她难道不晓得这荒唐事有多荒唐?但她没有办法,父母瞒着她将孩子已经认养,此刻无论是看在父母年迈的面子上,还是幼儿无知无辜的份上,她都不能弃之不顾。 父母抚养维生的决心已定,孩子都已经顺利在幼儿园报道。这孩子只比自己的儿子汪毓大三岁。 李春仙两口子再信不过儿子们,只能将有些事情压在女儿身上。例如,孩子要买书本,老两口识不得许多字,只能要求小女儿去买。例如,孩子大了,有些学业上的事情,老师打电话来说,三丰也未必听得懂,还需要长欣照应。 李春仙夫妇对维生的爱意,是贯穿了时空的。他们将对长乐的爱、对长乐长子次子夭折的愧疚等等,都加在这个孩子身上,有时难免溺爱得过分。维生都上小学了,连衣裳都还不会自己穿。 从前罗三丰还遮遮掩掩地给孩子花钱,怕长健和长河说他偏心。吵闹过几回之后,老爷子直接拉开了脸,说明白他百年之后,一切家私存款都是维生的,别人妄想得到一分钱。 这话一出,长健几乎就要和父亲断绝父子关系。 长健道:“这是个野人生的,他血脉里都没有流一丝丝我罗家的血液,你要把钱都花在他身上,是明摆着打我的脸!”他实在是想不通,也无法想通,为什么父亲突然对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这样上心,或者说,他想不通父母为什么这么偏爱长乐,即使他已经死去这么多年。 罗三丰已经年过七十,带着这个维生这个孩子,不仅不觉得艰苦,甚至他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想起长乐的少年时候,他背着长乐去医院。长乐哼哼唧唧地趴在他的背上,给他讲水浒的故事、三国的故事,一段很长的路,在长乐的故事中就变得有趣了起来。而如今,他再想听什么故事,只能去长乐的坟头,听风吹过招魂幡的声音。 长乐不似长河和长健那般刚硬不知变通,他每日黏在父亲罗三丰的身边,让这个整日对着钢铁矿场的汉子对孩子有了柔软的念头。三丰老爷子看重长乐懂事、稳重,是他第一得意的孩子。 长乐去世的时候,三丰老爷子的心仿佛被抽干了一般。在葬礼上,他就已经想好要给长乐留个后,这主意已经酝酿了三五年,绝不是今日一时之快。 三丰摸索了很长时间,终于看上了维生这个小子,那小眼神儿像极了长乐。他付出巨大,当这孩子终于拥入他的怀抱时,他仿佛觉得长乐再生,他仿佛看到了还没有生病的长乐又向他走了过来。他喜极而泣,预备好将一生的心血都给这个孩子。 第71章 人生始于初见 罗维生的出现并没有影响到罗初什么。 毕竟罗初最大的困难是维持温饱活下去。家里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也并不影响她挨饿。 祖父母无疑是对她很好的,但他们仿佛有一种计算系统,里面有着互斥条件。只有条件选对了,她才能清晰感受到他们的爱。至于这个规则怎么计算,罗初还没有摸索清楚。 但她清晰地感受到,祖父母的爱,越来越朦胧。 宋琼瑶定下摆酒的日子以来,有时候也并不回家来住。晚自习结束后,罗初一个人走回那阴暗的出租屋去,也不开灯,也不急着睡觉,隔着玻璃看外面的月亮,有时候能看一整夜。 孤独越来越包裹着罗初,痛苦成了罗初的青春底色。 青春伴随着长大。长欣去年给买的那件红彤彤的短袖,现在已经套不上。宽大的校服下面,她只穿一件宋琼瑶换下来的破秋衣。 商场里逛来逛去,宋琼瑶总是嫌贵。走过一个摊子,50元三件的牌子引起了宋琼瑶的注意。 “这...”罗初拿起那衣服,小心翼翼说到,“这太透了,我这...”她红着脸低下头去。50元三件的衣裳不是不能穿,但那样的质地,会将罗初的一切发育轨迹暴露出来。 长大不仅仅表现在自己越来越高的身体,还表现在逐渐发育起来的胸部。尽管生物课已经预警了青春期的种种表现,可突然隆起的肉体还是让罗初不适应。 好长一段时间,罗初总是弓着腰走路,害怕那凸起的东西引起别人的嘲笑。可罗初长得太高太快,她这样猫着腰,背就总是疼痛,晚上睡觉的时候,骨头都在响。 宋琼瑶瞪了罗初一眼,似乎看明白了什么。她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来,似乎不屑这个问题,她手里仍旧不肯扔下那便宜衣服,道:“家里不是有多的内衣?自己找两件穿上得了。” 罗初红着脸:“我这样瘦...” 卑微的坚持换来新的内衣,罗初终于能稍微直起身子走路。就算是五十块三件的衣裳,也忽然变得有质感。罗初昂着头看着世界,连天色都变得清亮起来。余果子对罗初的改变感到惊讶,用手比划着: “罗初,你原来这么高! 有了变化的不仅是罗初一个人,所有的女孩子在这一两年都有了变化。好似在荒漠戈壁中忽然绽放出一片花朵,世界颇颇有了些颜色。 三五成群的女孩子结伴上厕所会突然羞红了脸。有些姑娘们的手臂忽然圆润好似一截鲜藕。姑娘们头顶上不同颜色的头绳,在描述主人的爱好。 还有各种花样的信纸,不知传递着什么样的隐秘消息。 初三刚开学,听闻学校里转来了一个好看的男生,闹得满校风雨。余果子兴冲冲地跑来找罗初,激动地说道:“你知道么?三班刚来的那个小伙子,长得可好看!你放学陪我去看!” 罗初没有什么兴趣,她还忙着准备一个竞赛,那竞赛奖金丰厚。 况且,上次转来的小伙子传闻像林志颖,罗初有幸在停车棚遇到,哪里有林志颖的万分之一!不过是挑染的几缕非主流的头发比较出众罢了。没过几天被教导主任亲自剪去,就没人说他像林志颖了。 后来又说有个转校男孩儿长得像黄晓明,罗初在上体育课的时候和他有过一面之缘——校服耷拉在后背上,脚下总是踩着一双没有脚后跟的鞋子,实在是没有兴趣再去细细欣赏他的脸。 大家都只是在枯燥的学习中,找理由释放青春激素而已。罗初可没有这个精力,她还在饿肚子呢。 想到这里,罗初笑道:“我就不去了,你自己去看吧。” 余果子表示很生气:“你就陪人家去看嘛!这回真是货真价实的帅哥!我们班女生都传疯了!” 罗初表示无奈,只好答应他:“那好吧。下晚自习我早早出来,咱们到三班门口看一眼好了。” 下课铃一响,罗初就匆匆把书本都装好,来到三班门口的楼梯间站着。 存着这样心思的女生可不止果子一个。不多一会,楼道里也开始三五成群,鸦声阵阵。假装等人的女生越来越多,罗初很快便被淹没在人群中,踮起脚都看不见三班的门口。 正此时,余果子从十班的门口一路跑过来。她简直像是一个全速运动的保龄球,在拥挤的人群里开出了一条小路。 余果子来到罗初身边,低声说道:“出来了吗?出来了吗?” “不晓得,我都没有见过他,不知道他是不是走了。这么多人!”罗初看着乱糟糟的人群,已经等得没有耐心。 正在这时,罗初突然看见一张熟悉的脸从三班走出来。 记忆很快涌现,时空好似回到了小时候。那独立拥有一间超大房间的许诺,那拥有一整套玩具卡的许诺,那曾经和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许诺。 缘分就是很奇妙,尽管只有那一面之缘,但她就是很迅速就认出了他。 真是许诺。 他的五官几乎是按比例放大,都没怎么变,只是身高方面变化明显。罗初下意识地,试探性地,低低叫了一声:“许诺?” 窃窃私语的姑娘们突然都静声看向罗初。人群中许诺也似乎愣住了,一两秒过后,许诺笑着说道:“原来是你啊,罗初。” 他也是很快认出了她。 余果子楞登登地看着许诺走向罗初,不知这是什么状况。人群里又是一阵窃窃私语,余果子拽着罗初的袖子,悄悄说道:“你居然认识他?这就是他们说的转校生呀!” 罗初是万万没有想到,当年那个一起玩橡皮泥的小屁孩,如今成为了他们嘴里的“明星”,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以这样的方式与他再见面。 “走呗?”一时间没有话题,大家都比较尴尬,许诺侧过头,示意一起走。 罗初不知应该说什么,但此刻众人的目光都看着她,她后悔刚才不经大脑判断就喊出了许诺的名字。她抬眼看了看周遭的人群,低声道:“我还有事,你先走吧。” 许诺一笑,点点头转身去了。 第72章 讲一点美好的青春故事 余果子对于罗初和许诺的早就相识一事,已经衍生了无数本小说出来,讲得曲折缠绵,不能自己。许多女同学知道罗初和许诺早就认识,就来问关于许诺的事情,想要从罗初的嘴里知道许诺的点点滴滴。 问得多了,大家知道罗初无非是和许诺只是幼儿期见过一面的关系,也就渐渐不来问了。 许诺实在是太过耀眼。他的四周总是有朋友环绕,他的所有事情也是课间时女生们的焦点话题。 连果子都说:“也不是非说许诺有多帅,但是你瞧他那气质,他那笑容——一天到晚都精力充沛,笑意盈盈,谁不想和这样的人做朋友啊。” 果子又说:“阿初,你近水楼台先得月,和他做个朋友也好,这样咱们或者还能一起出去玩一下。” 罗初不说话,只管做自己的考题。她早就清楚,许诺只是一颗流星,已然划过自己这灰暗的人生,从此之后不会再有交集。 有时候,自卑的情绪不可收拾,罗初居然会嫉妒许诺。 她想:“你的爸爸和我的爸爸,当初是一个单位的。若我爸爸还在,我应该和你一样,能去市里上学,能享受这耀眼的光环。只可惜,我爸爸死了。” 仿佛是对这不公的世界有了一个固定的锚点,于是她的嫉妒变成了厌恶。有时见到许诺,她反倒冷冷相待,搞得许诺不明所以。 有一个周五的下午,自习课上的罗初神思萎靡,情绪低落。不知何故,这段时间她总是觉得疲劳无比,心情也非常糟糕,至于是什么原因,她自己也不知道。 秋老虎那样大的太阳,外面有学生在大汗淋漓地打篮球。罗初在心里骂他们有劲没处使。伸一个懒腰,预备爬起来写作业,但她忽然觉得下腹有些痉挛,紧接着,一股热流涌了出来,好似尿失禁。 生物课堂上学到的卫生生理知识一瞬间涌入脑子,罗初知道,自己初潮了。 好在这堂课是下午最后一节。等同学们都走光了,罗初偷偷用窗帘挡着,查看自己的情况。凳子上的血污如同开坏了的红芍药,扭曲着衬托女孩的纠结;裤子自不用说,已然是红血染透。 她没有做好成熟的准备,只把这当成一种羞耻,瞬间就哭了出来。 用校服裹着自己的腰,罗初扭扭捏捏地往家走,生怕被谁看到坏了面子。 谁想到才出教室,却只见许诺坐在楼道里。听说过,他父母忙,照看不了他的早午晚餐,所以他一贯都在学校吃。吃过后,他会独自在操场上打篮球,日复一日已经成了习惯。 罗初没钱交餐费,一日三餐都在出租房安排。 他们从来没有在这个点遇到过,但今日好巧不巧就遇上了。 他手里掂玩着一个篮球,大约是在等谁。看见罗初,许诺礼貌性点了点头。 罗初也只好点点头。 夕阳柔和的光线正巧从楼道窗口照进来,打在他的身上——他好像在发光。 一个躲在阴暗处不敢出来的少女,和一个莫名其妙发着光的少男,仿佛是两个平行世界的缝合。 许诺站在楼梯口,罗初不好绕过他去。 “晚上还有点凉,你怎么就穿一个短袖?”见罗初不动,许诺多问了一句。 罗初不知怎么回答,脸上却已经阵阵潮热。许诺聪明,见罗初扭捏,随即便像猜到什么了似的,张了张嘴,也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睛。 罗初窘迫难捱,只希望许诺快走。这血污的味道、染红的裤子以及停不住的热流,都在攻击着罗初的自尊心。 许诺放下篮球,脱下自己的校服递给罗初,淡淡说道:“拿着,这种日子就别冻感冒了。” 罗初怯生生捂着自己的屁股,不敢伸手去接。许诺便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一步,道:“拿着呀。” 罗初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许诺顿了一下,远远把校服扔给罗初,转身拍着篮球走了。 他的衣服香香的,带着一股子草本植物的味道。罗初也没敢穿上身,只得拿回去家去。 如何处理个人生理期卫生,罗初本人一窍不通。宋琼瑶对罗初来初潮的事情并没有多上心,她只是说了一句:柜子里有卫生棉,自己琢磨着用吧。 生物书上那一两句,实在不足以指导她应付实际情况。处理了好半日,走路的时候血还是顺着大腿流下来,不得已她只好旷课。 罗初暗想,所幸次两日是周末,有足够的时间去适应学习。 坐在凳子上,凳子被染红;躺在床上,床单被染红。无论她在干什么,下体的水龙头总是关不上。索性到了最后,她不穿裤子,跪在洗澡盆中,任凭这鲜血外涌。 后来才发现,卫生巾贴反了。 批发来的卫生棉没有说明书,商家大概也想不到,居然有人不会使用卫生棉。 许诺校服上原本那淡淡的香味经过两天已经消散,取而代之是这出租屋里到处弥漫的油烟味道。罗初又是洗又是搓,晒了整整一天,可惜拿下来一闻,劣质洗衣粉那种塑料味挥之不去,真是难堪。 难闻也没办法,他那种高级的草本植物的味道,罗初也不可能找得到,只能硬着头皮送还回去。 来上晚自习的路上,她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推演剧情,一遍又一遍练习台词,想象着还衣服的剧情。可是无论怎么设想,总是不合适。 扭捏着,纠结着,等她反应过来,就已经到了学校。 她站在许诺的门口闪了一下脸,许诺就发现了鬼鬼祟祟的她。谁曾想,一切推演好的剧情都没发生,甚至罗初还没开口,许诺就点一点头,顺手拿走衣服,回座位去了。 罗初准备的那些话,一个字都没能说上。 心思敏感的罗初就钻了牛角尖,她想:“他一个字都没听我说。大约和我这样的人做朋友,让他觉得丢人吧。也是,谁愿意和我做朋友呢?”想来想去,她一遍遍怨恨自己不自爱、不自重,在委屈的眼泪中睡去。 此后,她再也没有对许诺上心过。她更封闭自己,幻想自己是个带着壳的乌龟。 第73章 讲一点美好的青春故事2 中考前的最后一个冬天,那天天色不佳,好像要下雪。罗初被叫到办公室。班主任拿出一份通知: “省里有一个助学项目,我们学校申请了几个名额。因为人家是外地的资助人,不方便到我们这里考察,所以委托了一个记者来。受助的学生跟着记者录一段视频。内容不多——在学校拍摄一下你的学习情况,在你家拍摄一下你的生活情况就行。” 罗初捏着衣角不想回答。 这笔钱她确实需要。九年义务教育并不包括高中,高中学费的来处她还没有明确的计划。 但她那莫名所以的自尊心又涌了上来。通常学校发助学金,她都恨不得退避三舍,不想在同学们面前那么低人一等。更何况,这次要拍视频。 班主任好似看出来罗初的担心,他又说道:“这个视频完全是私下拍摄,不会公开,主要是作为助学情况说明的参考。你放心,只有拍摄的人和你。” 罗初知道班主任是为自己好,强压下这份自尊,道:“谢谢老师,我这就去准备。” 中午的时候下了一阵雪,部分班级被挑选去扫雪。趁这个时间,班主任让所有的同学都出去,记者才到教室来对罗初进行了访问。 面对镜头罗初没有惧怕,没有紧张。助学申请书她写了那么多,实在倒背如流。记者对罗初也是给予了肯定:“这几个孩子里面,你说的是最好的。也不紧张,也不卡壳,真是稳重。” 记者趁热打铁,提议就现在回家去拍摄。 罗初也同意,毕竟现在学生们都在上课或者扫雪,自己和记者一行人离开,并不会引起注意。 可不巧的是,记者的包忽然断了背带,小设备小工具撒了一地。记者要带着资料、扛着摄像机、还要背着自己的生活用品,完全顾不上再拿一个包。饶是如此,罗初还帮他抱着一包虽然不沉但是体型较大的东西,约莫是换洗的羽绒服。 班主任后面还有课,他没办法腾出手来跟着记者,于是笑道:“这样吧,我喊个小同志帮你。”他转身揪着一个一晃而过的身影,道:“喂!你!过来,跟着这个记者老师走,帮着扛设备。” 这男生慢吞吞走过来,罗初才认出那是许诺。 罗初的脸一下热了起来——这意味着,许诺将跟着记者去那破旧的出租房,去听她那悲惨的故事。 这不行! “我来!我来就行!”罗初几乎是扑上来抢东西,她不想让许诺听到一丝丝有关她的悲惨的经历。但许诺早已经接过了记者给的东西,对着班主任点头了。 罗初在前面带路,深一脚浅一脚,走得慢吞吞。十几分钟的路程,心比脚步更颠簸。她恨不得地上凭空有个洞,让她钻进去,好过带着许诺到那破旧的出租屋里公开处刑。 这也是许诺第一次见到罗初生活的环境:在学校外面宽阔的大路走一段,忽然拐到一个狭窄的、弯弯绕绕的巷子里。走过泥泞不堪的小路,经过好几圈拆迁的巷道,绕到一座破败不堪的院落前。院子的墙体斑驳,风一吹就掉,红色的“拆”字写了好几遍,深深浅浅。 进了院子,情况更糟糕,一半院子已荒废,连墙体都塌了一半,墙下堆着柴火、塑料瓶等物——那瓶子大约是要用来废物回收的。 而这破旧的院子,也不完全是罗初的家。她们仅是租了这破旧的屋子中的相对还可以住的一间而已。 这个院子,让许诺仿佛穿越到了历史书上的某张黑白照片。 进了屋子,窗帘是用床单改造的,天花板是用报纸糊起来的,地面上的砖块凹凸不平,所以桌子底下还要垫上小木块。 更令人觉得难受的是,在这种天气里,屋子里冷如冰窖,一座小小的炉子几乎不起作用。 养在蜜罐里的许诺知道家境有好有坏,零用钱有高有低,他向来不以经济上的好坏来交朋友。但他若不亲眼看见,决然猜不到罗初是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下。 一切谜题都有了答案。他一贯以为罗初只是长大了比较羞怯,所以对他比较高冷,从不肯和他主动打招呼。他也一贯以为罗初还生活在和自己差不多的水平下,只是不善于打扮。现在他终于理解了罗初那刻意的、做作的行为,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自卑。 不止是许诺,记者或许也有些震惊,但他很快恢复了平静神色,他说:“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嘛。同学,你就坐在书桌前,咱们聊一聊!” 罗初的家里,都没有个客人可以坐的地方。 许诺看到地上有个用旧书捆起来的墩子,他估摸着应该是凳子,但是他不敢坐,怕压塌了。他又想坐到床上去,可床上还放着姑娘的内衣,所以他转了一圈又回到了门口。 犹豫了半天,他只好去帮记者支三脚架。 罗初深深低着头。 记者似乎看出了罗初的不自在,他笑道:“男同志要不先出去吧!我们随意聊一聊就出来!” 许诺得了音儿,一溜烟出去了。但他又不敢远走,怕这弯弯绕的巷子让自己迷路,于是他站在院子里,盯着看院子里的一棵果树。 “我...单亲...没了父亲...” “母亲...有病...没有工作...” “...好好学习...以后...” 许诺的眼睛在树上,耳朵却不自觉地靠过去,每说一句,他的心就震一下。他也不知怎么了,他只觉得难受。 也许是他心善,他对这幼时只见过一面的朋友产生了深深的同情,以至于说到后面,他也不自觉红了眼睛。 “...”罗初的心不在记者身上,也听不得自己在讲什么。 隔着窗纱,她看到那个清秀修长的背影在树下站着。这个身影在这灰败破落的院子里发着光,刺得她眼睛疼。 她越说越低声。 她是那样怕许诺听到,听到自己的无可奈何,听到自己的无地自容,听到自己阐述自己是这世上最可怜的可怜虫。 等到最后一个字说完,罗初再也忍不住,鼻子一酸,哭了。 第74章 讲一点美好的青春故事4 罗初已记不得自己是如何将记者和许诺带回学校,那一天她整日都在悲伤中度过。她只觉得那一天自己就像是泔水桶里面的馊馒头,被泡得肿胀不堪,散发着酸臭的味道。 爱情小说不是不看,电视剧的情节也听同学讨论过。她心里不是没有畅想过未来的美好的爱情。青春就是爱幻想。 可在这天之后,罗初的青春期就过去了,她真正心如死灰。 后来,她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好似随着记者的那台摄影机走了似的,总是心不在焉。她放学走得更晚,早上来得更早,她想避开一切人群。她觉得一切人都是许诺,一切人都知道她是那样的环境下生长的。 中考前第一次模拟考结束,学校把每科的前十名和综合的前百名都列出来,用漂亮的黑板报展示在教学楼前。大家都来看。 学习成绩,是罗初维护自尊的最后一件斗篷。 罗初去看,暗暗数着比自己分数高的人有几个,却听到人群中一个熟悉的声音: “考得不错!”——自然是许诺,他挤到前面来,对罗初说了这么一句。罗初深深埋下头去,没有回答。 许诺自找没趣,又说道:“加油呀,好苗子。” 罗初依然不回答。 许诺又道:“上次去你家搬摄影机,我落下了一个手套。” 这声声夸奖和加油,听在罗初的耳朵里,却似乎在羞辱自己似的。好似他说的是:“你这样穷,所以不得不考得好。你只有更努力,才不这样穷。你这样穷,我都知道——我的手套为证。” “我明天带给你!”罗初匆忙说了一句,便避开人群,回教室去了。 整个下午,为了许诺那一两句话,她越想越多,甚至于想到:我不读书了,我不要和许诺在一个城市,我要放弃学业出去打工,我要躲开这个糟糕的城市。 就这样想着,难免回家去又痛哭一场。从抽屉里拿出许诺的手套,看着上面印着的卡通人物,她又想:“妈的,你还挺童趣,这么大的人,还当自己是个孩子。”又哭,“为什么我不是个孩子,为什么我一直都被迫长大?” 哭累了,想用那软软的手套去擦眼泪,可是真奇怪,到底停住了手。 “妈的,擦脏了还要洗,我才没那个破功夫!”于是揣在书包里,说好要还,总不能一直留着。 第二日清早,趁着没人,罗初冲到许诺的座位,将手套塞到他的课桌里。想了几秒,又拿出来铺得整整齐齐,放在课桌上。 中考最后一天,罗初应班主任的要求,来帮忙发准考证。隔着窗户,罗初又看见了许诺。 他身边跟着一个女孩子,两个人有说有笑,款款步行而来。 罗初远远地看到,却假装没有看到。她心里想:那样好的女孩子,才配和许诺做朋友吧。她又想到:这女孩子的裙子真好看啊!又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她那深蓝色的校服,已经变成了浅紫色,袖口还磨起了毛。 一声叹息后,再抬头,许诺与那女孩子的身影已经不见。 不知许诺是否看见了罗初,但罗初心里对许诺的那些幻想、那些牵挂,却再也没有那么深刻浓烈,她觉得自己好似丢了什么东西,但具体是丢了什么,她也说不准。 中考过后,罗初没空享受这漫长的假期。她谎称自己已经十八岁,掩盖自己是童工的身份,在一家饭店打小工赚钱。 今日逢轮休,但罗初也不想待在家里。中午吃过饭,她在一家书店看小说入了迷,等到看完再抬头,才发现日已黄昏。 街上逐渐飘来烧烤的香味,人们准备着进入夜生活。罗初肚子饿了,却不想回家去。她既然撒谎说今日也要打工,晚饭就不能在家解决。事实上,她不愿意回家去,在那里,她总觉得自己是个寄生虫。 飘来荡去,她也不知道要去干什么。如何打发时间,也是一门学问。 来到初中学校的门口,罗初遇见了许诺。 许诺骑着自行车从学校溜出来,车筐里还放着一个篮球,想必他去学校打球了。他和罗初迎面怼上,问好道:“真巧。” 虽然发誓不想再和许诺有交集,可是伸手不打笑脸人。许诺主动问好,罗初也不好再铁着脸,只得没话找话说:“你都毕业了,他们还能放你进去打篮球?” 许诺嘿嘿一笑,道:“你不知道看门的大爷是我远方的表妹的爷爷的弟弟的叔叔的妹妹的伯父吗?亲戚家,这点忙是要帮的。”他绕了一圈废话,露出一口白牙,“你呢,怎么站在校门口?” 罗初没有准备好说辞,嘴微微一张,又闭上了。 许诺见双方并无话可说,尬着也没好处,便说道:“那我走啦,回家吃饭咯!”他一脚踩着自行车扬长而去,剩下罗初在原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许诺这样耀眼的人站在眼前,给她话题她也接不住。 暑假期间,饭店生意最是火爆,今日这家办酒席,明日那家升学宴。罗初打工的这家饭店虽小,生意却也很好。有时候宴席结束,还得服务酒客。酒客喝酒,常常就闹到半夜去。 啤酒一箱接着一箱,酒客甚至走不到卫生间就吐。遍地油污里,罗初拿着拖把搞卫生。今天她已工作十三个小时,工钱却并不会涨一分。 十二点已过,酒客还没有走。留守的厨子是老板的远方房侄子,值班小工便是罗初——暑假工最是贱,最是好用——尤其是罗初这种没长嘴只知道干活的。 厨子就和罗初聊天,总是故意地逗罗初说话。 “你几岁啦?可有对象?” “我可不是普通厨子,我家里有大饭店,我来我舅舅这里,不过是体验生活,学点东西。” “听说你已经高中毕业啦?以后去哪里打工呢?” 罗初总不回答,只是盯着外面的酒客,希望他们快点走。 “小罗。你谈对象吗?”那厨子油腻的手扶在罗初的肩膀上,故意捏了一下罗初突出的肩膀骨,“你瞧,你多瘦。来,我给你肉。” 他从骨头汤锅里头捞出一块骨头,撕下一拳头的肉,仿佛喂狗似的托在手掌上:“来吃呀,你看你多瘦!” 罗初只盯了他一眼,愤恨没有再说话。 酒客直到凌晨一点才走。罗初收拾了桌椅板凳,预备回家去。厨子又不放过她:“总臭着脸作甚?你呀,还是太年轻,出社会总是臭着脸,一辈子吃不上肉。” 罗初没说话,径直走了。 第75章 讲一点美好的青春故事5 第二日早上,厨子又来骚扰她,故意地说她上菜不积极,地上有油也不擦,声音大到整个店都听到。 店里有个姐姐,护着罗初骂那厨子道:“闭上你那臭嘴干活吧,一天天不知有多少唾沫。” 那厨子道:“有你什么事,我是踩着你爹的蛋,还是你妈的奶,你嗷嗷叫。” 那姐姐没理他,向罗初道:“他是个脏人,嘴里手上,总是不干不净。你得骂他,叫他知道你不是好惹的,他才不敢动你。” 罗初点点头,但没放心上。她本是来做个暑假工,又不是一辈子在这里,忍个十来天,也就过去了。 午间吃饭,厨子越是过分,把自己碗里一颗卤蛋,用筷子插起来,晃在罗初眼前,道:“这个卤蛋给你吃。”他这样说着,却总不把卤蛋放下来,只是在罗初面前摇晃着,一双眼睛里尽是下流。 老板虽看见,却也没有说话。罗初端着碗去了外面吃。 今日好运气,晚上没有酒客,罗初下工很早。随着心,罗初漫无目地走到公园废弃的秋千上坐着,原意是歇一歇再回家去——太累了,已经没有走回去的力气。 这里曾是罗余最热闹的公园,从前收费才能进。小时候,周末宋琼瑶还要去做工,罗初就从狗洞爬进来,到这里的秋千上坐一坐,这里算是她的秘密乐园。 如今,罗余县规划扩建了新的文化广场,这里一切的废旧设施都要拆除,也许过几日,这承载着她童年孤单心事的秋千也就不见了。 她打算是歇息十分钟,只是略一闭眼,居然也就睡着了。 一阵歌舞声传来,扰了罗初的短眠。也不晓得睡了多久,大概只是眯了几分钟,但好像又像是做了一场不短的梦。 此时夜幕深深,月亮也消失不见,并不晓得是几点几分。弯曲的林荫路中少有人影,斜风划过树梢,扑在了罗初的脸上。 罗初打了个哆嗦。 隔着几排小树,可以看到新的广场已投入使用。远远的,跳广场舞的大妈们正在讨论舞蹈动作,时不时还有几声尖锐的建议传来,那声音从树林中来,时远时近,忽大忽小。 这片废弃的场地也没有灯。白日看着还好,此刻却有些阴森。罗初深深吸了一口气准备站起来时,才发现自己的腿已经压麻,一个趔趄跌倒在地。 此刻树丛中忽然窸窸窣窣似有声音,罗初警觉地看去,却原来是一只小猫。她回头对小猫笑了一下,还调皮地学着猫叫: “喵喵喵!小东西,这么冷你睡在树丛里呀。” 然而待她准备起身时,前方忽然窜出来一个黑影,就势将罗初扑倒在地。他用身体死死地将罗初压在身下,又忙又乱地对罗初上下其手,嘴里哼哼唧唧发出含糊的声音。 罗初后背一阵发凉,舌头如电击般发麻。 她此刻都未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直到感受到自己的裤子已经被这人撕烂。 罗初想喊叫,可全身都因惧怕而发麻,她的嘴里只发出“来人!来人呀!”这样混合着哭声的叫喊。然而寂静的破败公园里一人也没有,连同刚刚那只猫都无影无踪。 罗初用尽全身力气,死命去推这男人,但是她的力气太小,总也推不动。真男人的体型过于庞大,他仅用一只肩膀就能使罗初无法动弹。罗初抽出的右手,来挠这男人的肩臂。黏腻的皮肉厚如毛毡,指甲都弄断,也未见伤他分毫。 远远传来广场舞音响的声音,缥缈如战鼓。她周身力气已经用尽,绝望地仰天长叫了一声,双眼一闭,打算听天由命。 正在此时,有个男孩忽然出现,他扑上来喊道:“罗初!罗初!” 这突然出现的男孩将男人吓了一大跳,昏暗的光线下,男人迅速窜到了旁边的树丛里,继而消失在夜色里。 罗初蜷缩着身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惊慌之下的她甚至于忘了整理自己的衣服。男孩走上前来抱着罗初,用一只手摸索着慌乱整理了罗初的裤子,拍拍她的背道:“没事了没事了,我在这里呢,我在这里呢。我们报警!” 罗初声嘶力竭,缺氧混沌,几乎要晕厥过去。 因为听出那是许诺的声音,因而罗初更加绝望。 “没事的,我现在就报警!”许诺的手机颤颤巍巍,他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所以也没有经验。他唯一想到要去报警,可手指却因紧张而总是按不对按键。 “不要!”罗初忽然冲过来将许诺的手机打落,“不要报警,不要。”她喃喃着:“不要报警,报警总要告诉我妈,我妈会打死我的。” 一个被人侵犯的未成年女生,在清醒后的第一时间,说出了这样的话。许诺不能理解,他低声道:“没事的罗初。你是受害者,警察会很快还你公道。不报警,你自己怎么承受得了。” 罗初一双手抹布似的胡乱擦着脸。 她从被侵犯的恐惧中很快清醒过来:即便被侵犯又怎样,她不说,没人知道。可是报了警,势必就会被母亲知道。母亲是仰人鼻息地过着日子,本就嫌弃罗初是一个负担,报了警,就是一个肮脏的负担,也许母亲为了讨好丈夫,会立即终止她的学业。 报了警,自然也会被姑姑,被全家人知道。他们会指责她不要脸,嫌弃她不干净。毕竟母亲只是谈一个恋爱,就足以被他们审判为荡妇。 也许警察还会到学校去,那么她就等于被社会公开处刑。 “不行,不要。”罗初死死握着许诺的手机,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好!好。”许诺安慰她,“我不报警,我不报警。那么,我现在送你回家去好吗?” 罗初不吭声,好似一只被人拎着双耳受惊的兔子一般,红着双眼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将手机还给许诺,摇摇摆摆地向前走去。她的大脑告诉她:“站起身来,离开这污浊的地方,离开这污浊的噩梦吧。” 于是她就那样做了。 许诺没有制止罗初,他跟在罗初后面,看着罗初从公园走出去,晃悠过东边的大街,又晃悠过西边的几个街道。罗初就这样走着,一直到天色发白,一直到太阳升起第一缕阳光,然后她一个跟头栽倒在地。 第76章 讲一点美好的青春故事6 罗初是饿晕的。 醒来的时候,许诺还陪在她的病床前,已经睡着了。许诺白净的脸皮和靛青的头发就在她那发裂干枯的手边上,她心里忽然一酸。 大约是被罗初吸鼻子的声音吵醒,许诺抬起头来看着罗初。他双眼虽然迷瞪着,嘴巴却咬字清晰:“你好些了吗?” 罗初盯着医院的天花板,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已经被解剖完等待着火化的尸体。而许诺这样的关心,就好似在侧面印证昨晚的苦难。 罗初平静问道:“你都看见了?” 许诺慌得不知说什么,一张脸低下去,四处乱瞟。 “你为什么在那里?”罗初终于问出口。她宁愿他不曾来英雄救美,宁愿他眼睛里从没有看到这样污秽的事情。 许诺回答:“路过。” 他没说实话。 难道他要说,他听到同学讨论她在小餐馆打工,什么脏活累活都愿意干,所以他因为好奇所以跟去看;他去那里看了好几天,看到她被酒客骚扰,看着她在污秽的垃圾堆里忙碌,看着曾经那样圆润的小女孩,如今为了生存这样痛苦吗? 他不敢上前去,只是忍不住每天都过去看看。 就在那天,他鬼使神差地想要送她安全回家。只可惜远远跟着,就只是接了一个电话,再抬头的时候罗初一拐弯不见了。 他总是怕罗初会不会想不开——这担心一直都存在他的心里。这暗夜,罗初拐进废弃的公园,那动机实在令人不安。 只是找了好久总是找不到,直到听到她的喊声。 天意让他看到了那一幕。 罗初盯着他看了一眼,忽然倒十分坦然了,破罐子破摔起来:“你有钱吗?我饿了。” 许诺在裤兜了掏出钱包来,慌慌张张数了一遍:“三十几块钱,够吃不?” 罗初道:“够了。你放这吧,我到时候和医药费一起还你。” 许诺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忙着将钱包里所有的钱都拿出来放在床边,又道:“要不我给你买去吧。” 她失了魂一般,闭着眼睛道:“你走吧。” 许诺低着头。他似乎要说点什么,但终于没开口,一转身走了。 罗初愣愣地从床上下来,拔去了针管,径直跑出了这小医院。县城中央的大钟显示已经十二点,她足足睡了一上午。出了院门,用眼睛扫了一圈,罗初直奔距离院门口最近的油条店。 从前爸爸生病的时候,就住附近的县医院。所以她知道,那店从早到晚地供应豆浆油条。 从前爸爸最爱吃的豆浆油条,她吃了一份又一份,一份又一份,足足吃了十二份油条豆浆才罢休。然而她并感受不到饱,她本还想要一点,但钱不够了。于是她走出来,四下望一望,直接回了家。 巨大的饥饿感吞噬着她的理智。家里有什么,就吃什么。看见生白菜,也啃,白馒头,也吃;罗长欣送来的舍不得吃的三斤荔枝,尽数吃完,流了一晚上的鼻血,惹得宋琼瑶抱怨她贪嘴不顾人。 吃完就睡,睡醒了就做饭,吃完继续睡,如此循环了好些天。她并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仿佛每一天都是一样的。 宋琼瑶大约是忙着准备自己的酒席,她无暇去管女儿发生了什么。有时虽然疑惑,但她也懒得问。这么大个人了,自己顾自己吧。 懵懂的罗初还不满十五岁,生物书上的内容远远不够指导她在那方面的问题。到了应该来例假的时间,她没能来例假,于是她慌了。 她心中思绪万千,条条都是通往暗黑的未来。 这个不可告人的肮脏秘密开始在心底慢慢发酵,一天又一天。那天那夜发生的记忆,逐渐生出霉菌来,开始爬到身体的各个部位。 这正是大热的夏天,她穿着长袖,连手腕都不肯多露出一点。夜里洗澡的时候,她不敢开灯,也不敢睁眼,她害怕从镜子中看见自己的躯体,就好像看见一个罪恶的发霉的尸体。 在迷茫无助的情况下,罗初找到一把刀,割腕自杀了。 显然,生物书对人体的构造也没多少实践指导性。罗初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手腕上血迹都已经凝固了——她只是破了点皮,没能死成。 既然没能死成,就还需要找别的路子去死。淹死或者吊死,是她在谋划着的比较中意的死法。她一边计划,一边想着要写几封遗书。 遗书的内容还没有想好,小小年纪也无什么人生经历。罗初的笔尖在纸上顿了又顿,那纸上除了几滴墨点,就剩下她鼻涕眼泪的脏痕。 计划了好几天,终究没能实施。淹死找不到湖,吊死找不到房梁,而手腕上的疤痕这几天却十分痛,看来要买药消炎。 饭店只是干了几天罢了,那工资罗初也不想再去要。目前一切事情都提不起罗初的兴趣,她现在最大的兴趣是一边吃东西,一边想象自己死后别人的样子: 母亲宋琼瑶总是要哭几场吧?——但好在死了她,宋琼瑶就没有拖油瓶,大约日子会过得更好些。 爷爷奶奶总要哭几场吧?——但他们已经有了孙子,现在一门心思放在维生身上,大约不久后就会忘了她。 姑姑长欣总要哭几场吧?——她会主持自己的葬礼吧,能不能请她把自己的骨灰扬了去,她不想埋在地下,怕黑。 其他人呢?——好像没有其他人了。 她闭着眼睛,脑海里忽然映出许诺的脸来,许诺会不会为她哭?一瞬间她有些心跳加速。有一丝求生的念想如流星划过了她的脑海,她没想到自己居然这样牵挂着许诺。 她于是和自己赌了一场:我现在出门去,要是能遇见许诺,我就活下去,遇不到的话,我明天就死了。她这样想着,奔出门去。 她转遍了一切许诺可能出现的地方,初中的校门口,同学们爱去的砂锅店,篮球场。她奔跑着,着急着,想要见到那张熟悉的脸。 这小小的罗余县城都跑遍,都不见许诺的身影——是了,初中已毕业,他应该在享受自己的假期。他应该和家人在一起,和朋友在一起。他又不是自己,没理由孤独地飘荡在这大街上。 罗初受了挫折,双眼低垂站在大街上。在天色即将黑下去的时候,罗初的心也黑了下去。 终于,宋琼瑶发现了女儿的异常。罗初的双眼塌陷下去,整张脸灰如石头。问她什么,她只会呆呆点头,骂上两句,亦无反应。她以为女儿是在家憋得慌,于是晚间吃饭的时候,宋琼瑶说道:“你又不去打工,天天在家也是闲着。最近我很忙,没工夫管你。你要是想去你爷爷奶奶那里,就去住两天。” 这是唯一一次,破天荒的,宋琼瑶主动开口让罗初去见祖父母。罗初呆呆地点了点头,她攥着刀片那只手,也终于略松动了些。 见一见再走,也好。 第77章 这回真是美好的青春故事 在罗余山的车站,祖父母带着维生来接阿初。维生年幼,不懂人世间一切痛苦,只晓得蹦蹦跳跳地来迎接姐姐。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弟弟,罗初心里没有多少波动。没有喜欢,也没有憎恶,因他实际上和自己好像没有多大关系。她只把他当做来家里玩的小朋友。 维生乖巧叫道:“姐姐!姐姐!” 这时候罗初才反应过来,没有给小朋友带点礼物。 罗余山的房子是单位提供的,小小一个院子。罗三丰用他精巧的手艺把院子内外都种满了花草树木,宛如一个精致的花园。院子里猫狗成群,鸟儿结伴歌唱,是天然的美居。 山上的空气也好,风景也好。更好的是,对于罗初的低迷,祖父母不懂且不问。只要维生承欢膝下,祖父母就很开心。 正值暑期,罗家几个堂姐也不约而同都到罗余山小住。都是年青女孩子,在一起叽叽喳喳,也好过罗初一个人待着。 长欣的单位距离罗余山也近,于是时不时也带着汪毓住在父母这里,小小的院落挤满了人。无知的少年姑娘们不似大人们一般有心思,吃饭的时候大家因抢夺一小块肉而闹腾,因一个小小的笑话开怀。 几朵金花并列开在罗余山这小小的院子里,各有各的风霜,但她们互相之间充满了亲切爱意。 这种短暂的热闹冲散着罗初的心理阴影,逐渐地,她好似不再频繁计划轻生的事情。 某天中午,罗初裤裆一热,忽然她知道,自己好像来了例假! 来了例假的话,应该是生不出小孩的。——罗初看着被自己例假弄脏的床单,心里又激动、又委屈。 暑假总是过得很快,告别罗余山的日子一晃即至。既然没能死成,日子总也还是要过下去。 开学前不久,宋琼瑶按计划办了婚宴。没有什么大型的典礼,也没有什么特殊的仪式,只是找了一家饭店,亲朋好友坐在一起吃个饭。 结婚那天,宋琼瑶脸上露出了久久没有出现过的那种开心的笑容。她穿着新买的裙子、丝袜、高跟鞋,涂着靓丽的口红,梳着整齐的发型,看上去像个正常的女人。 罗初曾看过母亲年轻时的照片。与那时相比,母亲的面容憔悴了不少,可身材却强壮了些许。最是令她引以为傲的小腿,现在因静脉曲张而变得如一条坏了皮肤的蟒。 母亲自结婚后,再没有拍过照片,无法再追溯她的青春去了哪里。 在宴席上,褚家的奶奶上下打量着罗初,就好像打量着市场上的某件商品。尽管事先已经见过面,但在婚宴上,她的眼神还是将罗初从头扫到尾,似乎对罗初很不满意:“都已经进了我们家的门,怎么还是姓罗。这话我曾经说过的,你们怎么不放在心上?快去把名字改了吧!” 一口你们家的饭没吃,就来干涉我的自由。罗初不由的气涌上心来。 宋琼瑶暗中捏了一下罗初的腰,示意她不要闹脾气。罗初忍了再忍,最终说自己下午还有事,提前就离开了宴席。 那是秋初的时候,街上两旁的槐树已经有了累垂可爱的骨朵。槐花就像那开封的美酒一样,把整个罗余城都香醉了。 罗初也醉了,精神都开始恍惚起来。等她清醒过来,一双脚把她带到了当初和母亲依偎居住的出租屋。那里已经开始拆迁,墙上深深浅浅的、大大的拆字那么醒目,就好像写在罗初的心上。 站在路边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车流,罗初发着呆,不知道是否其他人身上,也背负着这些压力。 虽然寄人篱下,阿初知道要一些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才不至于让这个家有更多的摩擦。一旦有闲下来的时间,阿初就做饭、打扫房间,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事情。她觉得自己要努力一点,听话一点,辛苦一点,或许宋琼瑶就不那么对她苛刻。 高中开学,学费是个问题。 不比从前的义务教育,高中可要收学费了。罗初向宋琼瑶要了几次,她总是推脱让罗初去找褚丰年:“你吃别人的,拿别人的,总要说些软话。你不知道,他心里疼你,多少次希望你叫他爸爸呢!” 宋琼瑶眼神闪躲诡异,罗初知道,这又是她用来讨好褚丰年的手段。 罗初没有作声。 宋琼瑶道:“你总是拉个脸子在家里。他又不是来伺候祖宗,给吃给喝,还给你钱。说实在的,你那死了的爹也没见给你花多少钱。” 罗初就做好了不上高中的准备。 到了开学的时候,罗初并不着急。宋琼瑶却急了,瞪着罗初道:“你倒是沉得住气,你倒是有骨气。”罢了,拿出一叠钱来,道:“你和你死了的老子一样,都只会欺负我。” “你可以不养我。”罗初听烦了这些话。 “去你的吧。”宋琼瑶把这一叠钱砸到罗初脸上,啐道,“我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大,养头猪也该出肉了。你喝了我的血,看把你能说会道的。” 地上的钱,是学费,是未来,罗初还没有傻到赌气不念书的地步。捡起来数一数,他们连零钱都算好,精确到角,一分都没有多给。 学校注册处熙熙攘攘的人群像是菜市场的鸭子一样,伸着脖子低哑地叫唤着,排着队付款的人们急不可耐。 一个学生报道,两三个家长陪着。看见此情此景,罗初心里还是莫名地伤感了一下:这人生中的重要一刻,竟是自己独自度过的。 开学第一天,罗初迟到了。倒不是起迟了,而是惧怕陌生的环境,因而在家磨蹭来磨蹭去,耽误了时间。 满教室的人都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罗初——这里是罗余最好的高中,市重点,居然还有头一天上课就迟到的人!罗初不好意思地走进教室,随意找了一个空座位坐了。 讲台上老师终于开始点名,第一个赫然点到许诺的名字。 罗初猛然一惊,抬起头来看,那答到的人,确实是许诺无疑。不知是惊喜还是惊吓,罗初不自觉捂住了自己的嘴,呆呆地看着前方的身影。 许诺转过头来,嘿嘿一笑。 第78章 绝对是美好的青春故事 点完到后,因为新书未到,老师让同学们自习。大家三五成群,开始吆喝着互相认识。罗初把头压得低低的,不想让许诺看见。 对罗初来讲,她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来到一个新的环境,开始新的人生。但许诺——既是她的污点证明人,也是她的意中人。 看到许诺,她就会想起那晚发生的事情,也会重新勾起自卑的孽火,那一丝丝的爱慕之情,远远抵消不了这种痛苦。因此,她宁愿与许诺相忘于江湖,也不愿他似一个噩梦一样地出现在她身边。 但许诺却很热情。两个人隔着好几个桌子,他还是传了一个纸条过来,上面写着:“好巧。” 罗初没有回应,把头埋得更加低。 许诺又传了一张纸条过来,道:“要不我申请做你同桌?” 罗初本不想回,但还是回了:“不要。你就当作不认识我吧。” 许诺看到纸条,又撕了一页纸过来,打开一看,上面用拳头大的字写着:“你还欠我三十五块五,怎么能装作不认识呢。”旁边还画着一只鬼脸。 罗初这才想起,那天吃豆浆油条,花了许诺身上所有的钱,还没来得及还给他。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她有点不好意思,便回复:“明天还给你吧。” 许诺写道:“不谈钱,谈钱显得我俗气。你帮我买点书皮,再帮我包一包。” 罗初抬头望去,许诺并没有刻意盯着她,于是她远远向着许诺点点头,代表答应了此事。 买书皮是近来女孩子流行的一阵风潮,罗初没那个资本跟风,也不了解许诺喜欢什么样的。怕许诺不满意自己的审美,所以别人买什么,她也跟着买什么。买回来仔仔细细包起来,用凳子压得整整齐齐,不要许诺觉得她是个粗心的女孩子。 然而许诺也没要这些书。 他把罗初那些没有包皮子的书拿走,道:“你买的这些都有些女孩子气,你用倒是正合适。周围男同学都不包书皮,那我也不包了。”他还提起笔来,不由分说地在书皮的右下角签上了罗初的名字。 这一叠包着漂亮书皮的书就陪着罗初度过了一节又一节课,每每翻开它们,她就不自觉笑起来。 物理书的书皮是她认为最漂亮的,可物理课本本身却让她实在提不起兴趣。 在一节沉闷的物理课上,罗初昏昏欲睡。在她的眼睛快要闭上的时候,突然感觉下体一股温热涌出。她一瞬间醒了过来,晓得自己是来例假了。 尽管距离初潮已过了许久,但罗初依然对这种生理现象不适应。 她惧怕它,又羞怯于和被人交流此事,所以每每都是自己胡乱处理一遭。她也算不准自己来例假的日子,也不懂得怎么调节它。因为完全没有掌握它的规律,因此每次来例假都慌慌张张,毫无准备。 热流逐渐不涌动,然后不多久,渐渐小腹疼痛起来,好似腹部的肌肉拧在一起。罗初皱紧了眉头。 物理课还在继续,老师的嘴皮子压根没有停过。罗初连举手示意的机会都没有。她其实也不敢堂而皇之地举手,毕竟只要一站起来,就会暴露她那血污的裤子。她想放学之后再说,但肚子隐隐有马上就要上大号的意思。所幸她座位距离教室的门不是很远,于是趁老师转身写板书的时候,罗初便冲出门去。 厕所里,罗初下体流出的暗红色的血块就像是一只只黑色的金鱼,随着水流钻进下水道。子宫是一只能量充足的制冰机,里面还带着一个搅拌机,将一切搅得稀碎。 罗初在厕所里冷汗如雨下,她恨不得把自己的子宫挤出来。 不知在厕所蹲了多久,终于响起了放学的铃声。罗初将衣服解下来围在腰上,提起裤子来准备回教室收拾东西。 毫无力气的罗初哪里能行走。——站起身来头晕目眩,整个眼睛里都是金星飞舞,半步不能往前迈,只能扶着墙。想着去校医院看病,可自己浑身上下没有一毛钱。 好容易一步挪不了三指到教室门口,却发现许诺还没走。她此刻顾不得什么,眼前的许诺就是她的救命稻草。她张嘴道:“帮帮忙,许诺。” 然后两眼一黑,晕倒过去。 校医院里,医生一看罗初的裤子,就晓得她什么病症。无须再问什么症状,护士的针管就已经准备好了。打针的时候,医生看着罗初那血红的内裤,眉头一皱道:“带卫生巾了吗?” 此刻身体的疼痛使罗初顾不得什么面子,她回答道:“忘了带。” 许诺发懵,小脸一红。 医生道:“男同志去帮忙买点,裤子都染成这样。” “不用了,等我休息一下,我去买。”罗初急忙打断医生。 医生说道:“还是男同志去买吧。等到打完针,血一通,难不成你要把我的床单染红啊?” 许诺听完,二话不说便出去了。 长长的货架上,没有看到一包卫生用品。许诺红着脸,悄咪咪问售货员要一包卫生巾。售货员道:“你要那玩意干嘛?” 许诺的脸更加红了,他道:“女同学有点不方便。” “哦。”售货员再没说什么,从柜子下面摸出了好几种,道,“你选吧。便宜的贵的都有。” 许诺急不可耐地想要结束这个对话,匆匆道:“这些都装起来。”售货员拿出一个黑色塑料袋,递给了许诺。 打过针的罗初已经恢复了神志,整个人就好似在水里泡过一遍似的。她感到自己下腹的肌肉酸痛无比,仿佛进行了一场过量的运动。罗初低着头接过许诺的黑色塑料袋,跑到厕所里处理起自己的裤子来。 一直以来,罗初用的卫生巾都是宋琼瑶批发来的那种,它长得像是厚厚的鞋垫,吸水性也不是很好。每次用,都会侧漏。 而许诺买回来的这些,**漂亮,还很小巧,舒适感极高。罗初第一次感受到原来这种东西,使用起来可以这么没有存在感。 及至出来,许诺已经不见,想来是已经回家了。医药费开了三十多,均是许诺垫付的。 “又欠了这么多钱。”罗初叹了一口气。 第79章 甜甜的青春故事 凡是丢人的时候,必能遇见许诺。罗初经常自嘲。 丢脸丢地多了,她倒还无所顾忌了起来,反正丢脸都丢到家,再扭扭捏捏有什么意思。因而她厚着脸皮,再没疏远许诺,将他当做自己秘密的朋友。 十一长假来临,同学们都叽叽喳喳讨论着要去哪里旅游。 读初中的时候,大家都在讨论是去外婆家还是奶奶家,到了高中,一下子大家都要跨省跨江,开阔眼界去了。只是罗初可没有这么大的权利,她上爷爷奶奶家还得经过宋琼瑶允许呢,更何况跨州跨省的去旅游。 再者说,也没那个钱去旅游。 许诺也参与讨论,道:“我应该是去北京,但不确定,我老汉不晓得给不给钱呢。”他又问罗初:“十一你干嘛去?” 罗初没有回答,假装在做题。 许诺道:“啧,你怎么这么高冷。你要学着柔和一点,你这样子怎么找朋友,将来怎么找对象。” 一说对象,罗初就忽然想起初中毕业那天和他走在一起的那个女孩子,心下觉得一阵酸楚,便回嘴道:“管好你自己的女朋友吧。” 许诺愣了一下,好在上课铃及时响起,他也就没再说什么。 十一放假前最后一天的最后一节课,班级照例组织大扫除,罗初被分配到打扫窗户。负责监工的文娱委员批评罗初将没有将窗框打扫干净,要求她放学后继续清扫。要知道老式窗框内部推拉零件如此多,秋日雨水又勤,积累下来的泥垢实在难以去除。 放学之后,大家都已离去,只有罗初眼睛哭成个水花苞,还在用铁丝球一点点刷泥垢。 许诺是离开后又折返回来的,他劝慰道:“算啦,哪有你这样死心眼的人。文娱委员都走了,你还打扫个什么劲儿啊。” 罗初不说话。 许诺溜过来,见罗初还在委屈掉眼泪,道:“为这事就哭啦?那你往后有啥难事可咋整?” 罗初道:“也不为别的,就是觉得委屈,大家都是小姑娘,凭什么她趾高气扬地指挥我,她自己也不做。” 许诺疑惑道:“你不想做,为什么不拒绝?” 罗初道:“我不做,谁来做嘛?再说,起冲突也不好。我怕起冲突,以后她又来欺负我。” 许诺道:“勇敢表达自己的意见和底线,是非常正常的事情。有了冲突就解决冲突,像你这样瞻前顾后,又爱乱想,别人还没欺负你,你自己倒把自己先欺负了一顿。” 罗初低下头,赌气又擦那窗框。 许诺伸手把罗初的钢丝球扔进垃圾桶,问道:“放假了干嘛去呀?” 罗初索性也不干了,坐下来道:“在家待着。” “跟我玩去吧。” “去哪里?” “你乐意上哪去,我就带你上哪。” “北极圈。” “我给你画个圈得了!心咋这么高呢,你咋不去月球?” 罗初这才笑出来。 许诺见罗初笑了,笑道:“你这人,小时候挺爱笑的,长大了就不爱笑了。” 罗初道:“温饱都有问题,还笑呢。” 许诺坐在课桌那边,表现得相当正经:“我说真的,我老汉他们出去旅游去了,我一人在家也是闲着。我还有几个发小想着出去玩,也带你出去遛遛?” “去哪里?”罗初问。 她一点儿也不想拒绝,此刻有个人想要带她短暂地逃离这悲哀的生活,她求之不得。在这灰暗的生活里,被某个人温暖着,就不自觉地想跟着他,不管从前,不管未来。 “初步决定不出县城。”许诺道,“出了县城你不好回家,你妈不还得打你?” “我妈不打我。她只是擅长冷暴力。”罗初心里回怼了一句,嘴上却顺着许诺说,“县城哪里有好玩的?” “咱们去原野山庄吧!白天那里有泳池,晚上还能在庄子顶上看星星。” 罗初知道那地方,近期省里开发的旅游项目,大片大片的花海从国道就能看见。山庄里还有宾馆、洗浴中心、游乐园,玩一天都不够。 但现在要紧的问题是,她没钱去。 “那很贵吧?”罗初低下头,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有压岁钱!”许诺炫耀般地说道,“这些年我留了个心眼,压岁钱都上交一半,剩下那一半总也有个千把块,千把块去原野山庄足够了!” “算了,我不去了。我欠你的钱都还没有还完。”罗初站起来,开始收拾书包。她晓得自己不能再欠许诺的钱了。再说,她也害怕被人看到。 “这咋就不去了呢。”许诺拦住罗初。 “我不能再花你的钱。” “小钱!”许诺道,“这真不算什么。过后你还我就是。你得出去转转,一整天窝在家里不行。” 说到那个家,罗初的自尊心就又涌上来,心想:“你总是可怜我,总是炫耀你的经济。我花你的钱算什么?算接受施舍吗?” 罗初灰心下来,脸色就和下雪天一样阴沉灰暗。 可怜许诺不知自己哪句话又说得有问题,只得道:“你瞧,你瞧,你这脸色,哗啦一下子就变了!本来挺红润的,一转眼青下来了,怪吓人的。” “你带女朋友去吧。”她垂下眼睛,赌气般淡淡回了一句。 缺爱的人总是贪心,一点都不肯分给别人。好比去吃从别人手指缝中漏下来的粮食,饿死也不想拿嘴去接。 说白了,她要许诺对她的好,是真正的纯粹的喜欢,或是朋友、或是恋人,都行。但那喜欢,不能夹杂一丝同情,不能掺和一点可怜,还得是特别的,唯一的。 许诺哪里懂这些。一个儿时开朗可爱的玩伴,忽然遭遇这样的家庭变故,日子过得那样艰难,帮一帮是应该的。这又凑巧分在一个班,多付出点精力对他来说,只不过是多说几句玩笑话。——他就这个到处爱朋友的性格。 “嘿!你这人!”许诺又好气又好笑,“我哪来的什么女朋友。我不早恋,我行事又光明又磊落。——你哪只眼睛瞧见我有女友啦?” 罗初别扭着,试探道:“初中毕业领准考证那天,我看见你和一个姑娘在学校走。” 许诺咬着指甲想了半日,丝毫没能想起来毕业那天和哪个姑娘在学校被她瞧见。他只以为罗初诈他,于是敲了一下罗初的头,道:“我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拉着姑娘在学校里头走?我就不怕学校领导?” “倒也是。”罗初犹豫道。 “你吃醋了?”许诺盯着罗初,一双眼睛笑成了弯。 “走开。”罗初推开许诺,走出了教室。 第80章 一条鱼能有多好吃2 最终罗初也没能下定决心和许诺去原野山庄。但许诺还是去了,他在山庄游泳、看花、看星星,都拍照发布在自己的社交平台上。为了能看到许诺的动态,罗初还用宋琼瑶的手机注册了一个账号,密码只有她自己知道,只有许诺一个好友。 读书这些年,罗初也不是没有朋友,但她总和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 例如,朋友过生日,她一定说有事去不了,因为实在拿不出像样的生日礼物;朋友好意送她的礼物,她都极力推脱,因为无法提供与之匹配的还礼。有时候同学们在一起开开玩笑,她也要思忖一下再接话,免得哪句说得不对,引起尴尬。 久而久之,因为没有平等的来往,也就几乎没有平等的朋友。若不是看在她成绩好,班主任很照顾的面子上,罗初的日子恐怕未见得多好过。 许诺和罗初,是恰恰相反的两类人。 许诺学习成绩很好,爱好也十分丰富。他好像每天都有各种各样除了学习以为的计划。他计划说这周末说要去钓鱼,就会认认真真准备一周钓鱼用的东西;这学期想学书法,就在课间时分一笔一笔的练习;他计划明天要吃汉堡,第二天一定就买来吃。总之,不管的是大的计划,还是每天的小事,他都很虔诚地去办。 大家嚷嚷着要一起去爬山,他不愿意去就大喇喇说不去,也不怕扫了大家的兴;考了第一名大家起哄让他请客,他坦荡地说没有预算,下次再请。他好像不为任何事感到尴尬,每句拒绝说出来都那样自然坦荡。 老师教训他也好,同学吵嘴也好,他都不会为情绪左右,每天都高兴热烈。 而且,他并不只是关照罗初一人。他也给别人讲题,和别人一起吃午饭,邀请别人出去玩。罗初只能算是他众多朋友中的一人,普通的一人。 罗初不太能用自己积累的形容词去评论许诺是个怎么样的人,只知道许诺像个灯塔一样,看见他,日子就有希望。 高二的时候分了班,许诺从这个计划文科班里分出去了。他理想坚定要攻读医科,临走的时候对一帮玩得好的同学道:“哥走了,哥去闯荡更广阔的江湖了,以后没有我,你们不要移情别恋。” 说得这样深情,其实只是楼上楼下而已。 许诺分出去之后,罗初发现自己有了一点变化。 她不自觉地模仿着许诺的一切习惯。比方说早饭吃什么,前一天就决定;晚上睡觉前,会看天气预报,顺便准备好第二天穿的衣服;早起几分钟,步行去上学,有时候跑一跑;做作业的时候,还模仿许诺的思维方式,想象着他会怎么做。 一段日子下来,她发现很多事情原来心境不同,做出来就是不同的结果。 她也试着和同学们开开玩笑,坦诚地说出自己的情绪。和同学们之间的关系,好像也比从前缓和很多。连周末的同学小聚,她有钱了也偶尔跟着出去。 自分班之后,许诺不常来这个文科班里走动。他和罗初的联系方式也很特殊——发了语文卷子不想做,托人送给罗初,请她帮忙做卷子,免得花时间在写语文上。 罗初就帮许诺写了两年的语文卷子。 有时候作为报答,许诺就在自习后等着罗初下课,一同去吃点夜宵,谈一谈最近的考试形势和趣事,顺便把自己的卷子带走。 尽管许诺不做语文卷子,但对他的成绩影响却不太大。他的成绩一直很稳定,虽说不见得能上清北,至少稳步考个重点是没问题的。 但罗初可就没有那么稳定了。不知是不是高考临近,有些焦虑的缘故,高三第一学期的模拟考,成绩不佳,名次也跌落明显。为了稳住成绩,罗初决定在寒假去上一个培训班。 许诺对此毫不在意,他道:“学习学的是知识,考的是学习的本事。你这等于是练肌肉记忆,有这受罪的功夫,上课的时候怎么不好好理解呢?” 罗初生气,她道:“谁都和你一样聪明似的?我现在这成绩也不差。要不是为了和你考个差不多的学校,我还不乐意花这钱呢。” 一生气一着急,把她心里话都说了说来,她微微有些脸红。 许诺嘿嘿一笑,道,“哦。那你确实得努力。” 罗余的冬季异常寒冷,尤其一降霜雪,路面就成了冰面,自行车是骑不得了。要去培训班,得从城东北走到城西南,穿过整个城市,步行四十多分钟。故此罗初每天六点多就要起床,七点出发,四十分钟后到达培训班,经常冻得眼珠子都转不动。 某日罗初比往常醒得更早一些。 因小屋子的窗口已经渗了进来一层薄薄的光亮,罗初以为已经天亮了,一边抱怨着闹钟不响,一边急匆匆起身穿衣服。只是拉开窗帘一瞧,原来是下雪了,雪光渗透进来,好似天明。 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天而降,压得窗外的树枝都低下头去。罗初拿过闹钟一看,才六点钟。 因为起得早的关系,罗初还特意洗了头发、刷了鞋子;开水泡了冷馒头,还打上一个鸡蛋,暖一暖清晨的胃。 她慢悠悠消磨着早起的时间。 等一切就绪,刚打开大门,只见一个人站在大门口,头上顶了一层雪花。 是许诺。 罗初愣住了,不晓得这个人大早上大雪天站在这里干什么。她呆呆问道:“你...干什么?” 许诺抽了抽鼻子道:“跑步。” “六点钟就起来跑步?”罗初看着他头顶上的雪花,无法理解。 许诺道:“我是刚好跑到这里,然后你房间的灯就亮起来了,然后我想着太巧了,等你出门一起跑步蛮好。谁知道四十多分钟了你还在收拾。你的起床程序真是太复杂了!” 罗初一想,自己是六点钟亮了灯的,这个傻子岂不是六点钟就等在这里,直直在冰天雪地里等了近乎一个小时?所幸许诺穿得甚多,还不至于冻坏,只是他跺着脚,看来已经冻急了。 两个人在大雪中一同穿过县城。因为有许诺说说笑笑,罗初觉得这四十分钟也不算很长。可谁知培训班因为暖气维修不开班,罗初只好又和许诺折返回来。许诺笑道:“真是太巧了!今天我家没人,我连午饭都没着落,谁曾想遇见了你!看在我陪你上课的面子上,把我午饭解决了吧!” 罗初把头缩着,道:“你知道的,我没钱请你。” 许诺道:“我请你。” 罗初道:“不成,我要回家吃饭。你去饭馆吃一顿吧。” 许诺道:“我肠胃不好,不爱吃外面的饭。上我家去呗,你好歹给我弄一口热的。” “我怎么知道你喜欢吃什么。”罗初嘟囔道。 “这是同意了?走,哥带你买菜去!”许诺笑道。 第81章 一条鱼能有多好吃3 此时不过早上九点多,早市正是热闹的时候。许诺原想去超市,但在罗初的建议下,来到了菜市场。 许诺自小哪里来过这种地方,进了菜市场左张右望,见这个也好奇,那个也瞪眼;一时间挡了人家的豆腐摊,又撞了人家的香料盒,熙熙攘攘中根本无处下脚。 “嚯,这地方,真是烟火气十足啊。”许诺叹了一句,把他那白色的羽绒服护得紧紧的。 “你这贵公子当然没来过这些地方,超市里可比这里贵好多呢。”罗初在鱼摊子前左挑右选,选了一条小鲤鱼。鱼贩子把鱼捞出来,眼疾手快敲碎了鱼头。 许诺没见过杀鱼,居然吓得叫了出来。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他腆着脸道: “我是配个音。” 罗初第一次来许诺家里,只感觉自己来到了天宫。倒也不是说有多富丽堂皇,只是在阴暗的厨房住习惯了,忽然看到这样干净如新、明亮通透的屋子,只觉得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落地窗把阳光毫无保留地铺撒在客厅,木质地板和沙发在颜色、材质上都匹配得当。这一切都让人心境明朗、轻松舒适。 不仅是客厅,来到厨房,眼见之处均是一尘不染。厨柜的碗筷排列整理,还分不同的风格。水龙头有好几个,也不知道那么多干嘛使的。水槽里没有一丝水渍,罗初提着鱼儿,都不晓得要放在哪里去。 许诺应该是看出了罗初的不自在,他道:“随便用随便用。” “你们家的厨房也太干净了。你妈妈真用心。”罗初道。 “嗯?”许诺愣了一下,道:“我妈才不进厨房呢。她又不会做饭。不过她果盘切得还可以。” “那你们平常不用厨房?你们怎么吃饭?”罗初疑惑道。 许诺想了想,道:“我爸闲了能做点。但是他忙,一般都在单位食堂吃。我妈晚上不吃饭,我嘛,可怜孩子,只能吃食堂的套餐。” 他故意说得很可怜,惹得罗初很烦他。 高中食堂早午晚餐都很丰盛,因学习时间紧张,所以大部分同学一整天都在食堂吃。罗初既要节省时间也要节省钱,所以她午饭抽空回家吃,早晚饭在学校解决。 罗初每月的餐费只有学校赞助的一百块,每顿饭一个菜加一碗米饭是标配。但许诺就不一样了,饭卡一充就是好几百,每顿都三个菜起步,营养均衡得很。 想到这里,罗初一边处理鱼,一边和许诺谈闲天,问道:“许诺,你知道学校食堂最便宜的荤菜是什么,多少钱吗?” 许诺道:“两块五的青椒肉丝?” 罗初摇摇头,道:“是油渣小白菜。用猪肉渣子炒出来的白菜梆子,是免费的。” 许诺想了半天,道:“我咋没见过?” 罗初道:“油渣里面的荤油是炸了红烧肉剩下的,白菜是包包子剩下的废料。所以想要吃到免费的油渣白菜,就要稍微晚点再去食堂。但是,尽管都是边角料,材料也不富裕,所以也不能去太晚。所以油渣小白菜又叫做‘六点半’,意思是只有六点半去,才能赶得上。这个时间段,你从天桥往下向食堂看去,都是像我们这样的困难学生。” 许诺哪里观察过这些个,见罗初煞有其事地说,他若有所思地跟着附和道:“下次我去尝尝。” 既然承诺了要给许诺做饭,罗初也就尽心操起了菜刀。她的厨艺不错,小鲤鱼红烧出来,又好看又下饭。 许诺连盘底的汤都不曾剩下,算是给足了罗初面子。 一边看着许诺吃鱼,一边享受着客厅温暖的阳光,罗初的思想开了小差。她甚至幻想着自己真的已经和许诺结了婚,过着这样两人三餐的温暖日子。 这样想着,罗初就发起呆来,直到许诺拍了拍她的头。她回过神来,脸色发烫,假装观察着客厅的一切设置。 客厅里的沙发桌边摆着一张合影。罗初一眼就认出那照片中的女孩子,她绝对就是中考领准考证时候看见的那个女生。 罗初问:“那是谁啊,那是你姐姐吗?” 许诺循着罗初的眼光看去,介绍道:“这我妈。” 罗初一番惊讶,走过去把照片拿在手里查看。照片显然是在初中中学拍摄的,许诺的母亲还穿着她认错的那条裙子。 罗初指着照片中靓丽青春的美人,纳罕道:“怎么可能?!这是你妈?” 同样都是母亲,生活将宋琼瑶打磨成了一个老妇,她脸上的皮肤犹如秋日干枯的落叶,突出的血管、干裂的皱纹无不在诉说着生活的艰辛、岁月的无情。可许诺的妈妈还能被她错认成同龄的女孩子,这巨大的差距让罗初震惊。 许诺笑道:“她被我爸娇生惯养的,一身臭毛病。” “真是好命。”罗初情不自禁说了一声。 许诺道:“你也会好命的。”他的双眼盯着罗初,拍一拍她的头,似乎在虔诚替她许愿一样。 就仅仅只是想到宋琼瑶和许诺母亲的对比,罗初的自卑又莫名涌上心头——说实在的,她自己都控制不住。明明知道今天这种场合不适合掉脸子,可她该是感受到自己的脸部肌肉逐渐僵硬。 再环顾四周,一切美好的装饰似乎都变成了取笑她的工具。 墙上的壁纸在说:瞧啊,你的床单或许能有我好看吗?桌子上的桌布在说:看啊,你用过桌布吗?就连刚刚吃饭用的碗筷,都好似张了嘴一般:哟,真好运,居然用我吃了一顿饭。 自卑情绪攻下理智,原本和许诺那一日三餐的幻想瞬间如玻璃落地——门不当户不对,做什么粉红色的春秋大梦。于是一餐饭还没有完全吃完,罗初的心情就由开心逐渐转向了失落。 临走的时候许诺坚持要送罗初下楼去,但她暴躁地将许诺推出了电梯,独自去了。 这一晚,罗初发现许诺将她做的鱼上传在了社交平台上,就像是分享往常那些值得分享的事情一样。罗初没有像往常一样点赞,闷头失落了一阵,她也就沉沉睡去了。 第82章 我觉得我可以写甜文了 在这个北方小城,春日来得总是比较晚,槐花初开的时候,高考也就来了。 春风中,许诺已经长成了一个标致的少年,但罗初依然还挺着那黑而瘦的骨架子。 高考前,许多同学带着相机、手机来了学校,为的是和好朋友们留下青春影像。许诺也不例外,他热情地替同学拍合照,穿梭在各个教室里,寻找各种认识的不认识的同学留影。 罗初不想出镜,她不想在别人的手机里留下自己这干枯黑瘦的不佳形象,她是如此厌恶自己的少年时代。 许诺兴冲冲来到了这个班,和从前的同学热切合影,当他提出要和罗初拍一个的时候,罗初拒绝了,毫不留情面地跑了出去。 有光的地方,总把阴影衬托得更加黑暗。罗初坐在操场上这样想,许诺就是自己的那道光。 高考过后,长欣送给罗初一部手机。罗初初次用自己的手机登陆了社交账号,觉得很新奇。她想着反正没有人看,于是拙劣地拍摄了一张自己的自拍照,放在了平台上。 不多时,许诺就在下面留言道:“买手机啦?” 罗初道:“你怎么知道的?” 许诺没有回答,只是在下面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 罗初总也没打过。 她的假期没有别人那么轻松,为了能上大学,还要去打工。一天干活十几个小时,根本没有时间玩手机。晚上洗完澡后,她才有时间打开看看许诺的动态,看上几眼,也就睡着了。 罗初这次去打工的地方是一个超市仓库。只要从库房将商品搬出来,罗列在货架上,登记清楚即可,这太适合闷声不语的罗初了。 这还不是这里最大的好处!——仓库的伙食可比家里好多了,顿顿有肉。一段时间下来,罗初那黑瘦的骨架子丰满了不少,甚至因为胖一点,还白了不少。 连宋琼瑶有时候看着女儿,都有些羡慕:“哎呀,年轻真是好。你看我的皱纹,和戈壁滩上的裂缝似的。不比你,好像是剥了壳的鸡蛋。” 母亲少见地夸赞罗初,让罗初震惊。 晚上洗过澡,罗初拿出了废弃很久的镜子来。借着晚上昏暗的光线,少女柔和的线条带着朦胧的光辉,眉眼肩颈,无不可爱。连罗初自己都情不自禁去触摸镜子里的自己。 但当她意识到自己的某种美丽时,第一反应是:“许诺会不会喜欢这样的我?” 于是鬼使神差的,又或许是故意的。半夜三更她梳弄了发型,用炭描画了眉毛,把个嘴唇咬到几乎破血,显出红红莹润的感觉,又拍了一张自拍照上去。 她在等许诺的评价。 “证件照吗?”不多时许诺就回复了。 罗初丧了气。她坐得太板正,睁着一双大眼睛死死盯着镜头,背后又是白白一堵墙。怪不得许诺认为这是证件照,唉。 看来看去,总觉得这张照片没有发挥应有的价值,气不过,还是想和许诺打个电话。 明明两个人是朋友的关系,可是在电话里却都还有些不好意思。许多话当着面说,好像很正常,可是在电话里就变得有些尴尬。 但好在年轻人,总是有话题,东扯西拉的,时间过很快。 聊了几天,罗初就提出经济上的问题:“电话打得太多,电话费也高了起来。” 许诺道:“怎么可能,你是大学生,大学生有专门的套餐,一个月包话费的。” 罗初懵道:“没有人告诉我。” “你出来呗,带上身份证,我帮你去讨回公道。” 两个人在商城一见面,罗初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在仓库吃得多,去年的短袖有些窄,不免有些曲线遮挡不住。这明明是衣服的原因,她却觉得好似自己犯了什么事似的。 许诺倒并没在意,只问:“哟,头发散下来了。从前你总是梳光,我都替你的发际线疼。” 罗初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不自觉地,她感到十分高兴,也许是因为见到了许诺,也许是因为自己形象上的改变,总之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嘴角,腼腆着笑了一阵。 手机的事情很快处理好。过了几天,高考成绩出榜,尽管没有达到预期,却也还不错。除了长欣,罗初想将这消息第一个告诉许诺。她鼓起勇气拨打了许诺的电话,想问问他考得怎么样,可惜没有打通。 这是家中第一个大学生,长欣不敢怠慢。她托了许多人帮着看学校,填志愿,终于信心满满的列出了一个报名计划。 但对罗初来说,这个计划最重要的地方在于是否和许诺离得近。高考志愿填报系统马上就要关闭,但许诺还没有回她的电话。 长欣哪里知道罗初的心思,只催她快快提交志愿书。 忐忑之下,罗初点击了提交。 终于,大学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冷面若宋琼瑶,也高兴得合不拢嘴。而主人公罗初却并没有多么高兴,她没出息,每天都只想着许诺为什么不回她的电话。 有一天晚上,已经凌晨一点多,罗初迷迷糊糊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的手机在嗡嗡震动。她拿起来一看,确切看到是许诺的电话号码时,激动地从床上跳了起来。 许诺懒洋洋的声音响起来,道:“准大学生,打电话做什么?” 罗初忍住激动,问道:“这么多天,你才记起来回我的电话。” 许诺似乎是在睡梦中翻了个身,他道:“我爸手机坏了,他又急着去出差,所以最近用我的手机插卡。今天他不才回来么,我就回复给你咯。” 罗初道:“那你怎么也不用社交平台呀?” 许诺道:“密码忘了死活登不上去。” 罗初还想问问,诸如你怎么不来我家找我之类的话,但始终没有勇气张嘴,于是就这样静默着。反倒是许诺,提起了话头:“你是不是想着我为什么没来找你?我呀,没考好,所以最近出去放松心情。” 罗初着急道:“考了多少?” 许诺微微一笑,道:“没能上预期的学校,但也不是太差。总之考都考完了,还说那些做什么。愉快地迎接大学生活吧!” 罗初道:“你怎么不问我考得好不好?” 许诺道:“学校今天下午都已经出光荣榜了,我看见你的名字写在上面。所以这才迫不及待地打电话恭喜你呀。” 这天晚上,两个人从一点钟打电话到三点多,都觉得还有说不完的话。 第83章 长河心事·静子 七月流火,烈日正浓,村里刚刚修的沥青公路被晒软,挥发出一阵刺鼻的味道。侄女儿罗初升学的喜报通过长欣,散播到梨花村罗家的老宅里。 罗氏的长子罗长河却未见多高兴。这段时间,他有太多愁闷的事情压在心头,无人可以谈一谈。他觉得很孤独,想来想去,他预备去兄弟长乐的坟上看一看。 罗长河从老宅子里出来,缓步走在这新修的公路上。可他选的时间不好,现在日头太大,他只是稍抬头看了一眼太阳,就觉得十分眩晕。 长河就势坐在路边的一棵梨树下,准备过会儿再去。 家中梨树开花一年不如一年,有限的果子被鸟虫侵害,流出黑色的汁水,再无从前盛景。只是梨花的美好寓意却还没有消失,梨花一开,梨花村的人就不免叹一句:“噢哟,梨花开了!今年可有人结婚?” 如梨花一般的罗家女儿们逐渐到了适婚的年纪。女儿们的婚姻大事,成了长河心头上的刺。 罗维静是家中第一个孩子,只比妹妹罗长欣小七八岁。她十二三岁的时候,就出落得十分美丽,盛如一簇开得正浓的梨花。在性格上,她同母亲唐彩霞一样,本性质朴,天真无邪。 二叔长乐为了庆祝罗维静上初中,专门从县城买了一条裙子来送给罗维静。那裙子粉色底子上绣着白间绿的花朵,衬得罗维静的脸更如梨花般白皙粉嫩。罗维静高兴极了,白天穿了,晚上便要洗好,第二天熨平整了还要再穿。这惹得李春仙打趣她: “洗了穿穿了洗,衣服不被穿破都得洗破。” 长乐说:“女孩子爱美是没有错的,美丽也是一种特质。静子天生就是个好模样,是咱们家最顶顶俏的美人坯子。别说我们家,就是整个梨花村,也没有比静子好看的。” 长乐这样说不是没有根据,且不说如今梨花村的美人再无当年那样盛况,单说罗家的闺女,数量上这样多,也挑不出几个比精子好的。 长欣都二十了,还像个小伙子一样,顶着一个西瓜头,丝毫没有半分女孩子气。二侄女罗维杰虽然留着长发,但行事作风比长欣还火爆。年岁相仿的罗维歌、罗维涛、罗初,虽然还小,但看那风风火火四处惹祸的样子,决计长不成罗维静这样。 长乐期望罗维静能再多读书识字,增添些儿书香气质,将来找个清流读书人家嫁去,就如明珠放在丝绒盒子,鲜花奉在琉璃瓶里,真正有个好归宿。 但长河却不这样认为。 每每下地干活的时候,长河便会十分暴躁:人家齐肩膀高的儿子放牛放羊种地一把好手,自己家一群丫头片子没个能帮自己忙的。因此,罗维静的美丽在长河的眼里,就像是面片汤上放的香菜——他们这个家庭,面片汤上不需要香菜。 罗维静温顺得像是一头蒙着眼睛的驴子,父亲说一,她并不敢说二。平常她也跟着父亲下地干活,半分不敢偷懒,但干活的质量总是不得父亲满意。长河心里不快,哪日气不顺或是饮了酒,便对静子非打即骂。 李春仙等对罗长河暴躁的脾气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有时气急了李春仙也破罐子破摔:“你便打吧,打死了算了。等我们都死了,你一个人过去!你一个人对着坟哭去!” 生儿子是大哥罗长河心里的痛,大家都不敢提及。但长乐有时也会劝长河放下这种执念,长乐道: “生女儿也有生女儿的好处。譬如阿初长大了,我就要给他寻一个好女婿,只要一家人团结在一起,女婿便也是儿子。大哥有四个女儿,就等于有了八个孩子。只要吃些苦,好好将四个女儿养好、养大,未来一定过得不错。” 那时候,长乐的双胞胎刚落地。长河觉得兄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他冷笑道:“你说得轻巧。自古只有儿子能养老,哪个见到姑爷在病床前伺候的?” 长乐道:“女孩子养得好,比儿子都好。你瞧这古往今来,是女子管家。女孩子从小教育好,长大便知道怎么掌管一个家,怎么样孝顺双方的父母。因此大哥你要把心放宽,好好让她们读书去,未来不愁你没有福气享受。” 长河才喝了酒,听不得长乐这些大道理,他道:“你说的大道理不通顺。别的不说,现如今我家只有我一个人当牛做马,六张嘴都等着我一个人喂,哪来的钱读书?我看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兄弟两个一个嫌弃对方话多,一个嫌弃对方迂腐,因而总是说不上三句半就生气。谁也没有说服不了对方,互相生一阵子闷气,也就散了。 在罗维静初三开学的时候,罗长河闷着脑袋,对罗维静说道:“你今后不必去上学了,没有准备好你的学费。” 二叔送的裙子已经短了,再怎么努力都穿不下,就像是罗维静那些美好的梦境,在现实中也决然是被容不下了。罗维静把裙子放在箱子底,穿上粗布衣服,她知道,自己从此刻起,就是父亲的长工了。 罗维静身材纤细,一把细腰如柳丝,风往哪吹她往哪晃,绝不是能下地干活的料。这不是她的过错,她自小就是这个身段。可是长河需要的不是一个窈窕的女儿,他需要一个分担自己压力的儿子。 郁闷无比的长河经常在田地里动不动就放声开骂,有时候甚至没有个原因。他骂静子割麦茬子高低不一,但其实他自己未见整齐,他只是干累了,寻个发泄口。 周遭的人先前可怜静子,还要劝几句,后来见越劝越拱火,后来也就不沾这个晦气。 罗维静含着眼泪,也只有默默听的份。 罗长欣心疼侄女,四处打听,在一个工厂里给罗维静找了一份活计。虽说酬劳不高,但胜在活儿轻闲。况且工厂距离罗余山林场不远,她也可以依偎在祖父母身旁,免了漂泊的烦恼。 罗氏长房长女最美好的年华,便在这机械化的工厂里度过了。 第84章 长河心事·静子2 相比父亲暴躁的咒骂声,罗维静觉得工厂的机器声音更悦耳,所以她在工厂里活得很自在。 她本就性子踏实,做事齐整,在工厂里广受好评。更何况罗维静长相上佳,性格又好,工厂里的追求者也不少。 在这年轻人的集中地里,罗维静也用心筛选物色着自己未来的伴侣。她不甚看重男孩的家境,用她自己的话来说: “我不怕吃苦。就是两口子得有话说。心得踏踏实实在一起。” 罗长欣闲了也去工厂转悠,时常碰见罗维静和一个小伙子在一起吃饭、玩闹。时间一长,罗长欣心里不踏实起来,便找了个机会,抓罗维静来盘问: “我在工厂看见的那个小伙子是谁?” 罗维静红了脸,道:“就是同事。” 罗长欣道:“你别蒙我!我天天去厂里开会,碰见你好几次了!你老老实实说,我还就放你一马。否则我就告诉你爸爸去,你自己掂量。” 罗维静不敢撒谎,就将这小伙子家住哪里,家中情况等一切自己所知道的情况都告诉了长欣。长欣找关系打听,也亲自跑去这男孩的家附近查看,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不行。这娃的家庭条件,还不如罗维静哩!” 小伙子徐全有爱厂花罗维静,大家都知道。他把所有的温柔都给了罗维静。 罗维静减肥不想吃饭,他就吃她的剩饭,免得静子被食堂罚款。罗维静喜欢吃巧克力,他就省下饭钱来,买各式各样的送她;罗维静喜欢去县城滑冰,他就跟着去学,一夜一夜陪着,绝不喊累。 这小伙子不懂什么花里胡哨的,他只晓得去追随眼前这天仙似的人。自觉时机成熟,他便坚定信心,鼓起勇气,邀请罗维静去他家里坐一坐。 当罗维静第一次来到徐全有家,心里的犹疑阻滞着自己前进的脚步。她抬眼观察这户人家:大门用两根木椽支撑着,看似已经经不起另一场风雨;院子里尽管收拾得还算干净,但墙上深深浅浅的修补痕迹在诉说着这这户人家的窘境;满屋子里见不到一件新家具,不是这里打补丁,就是那里换零件。当徐全有招呼自己坐下的时候,屁股底下的小凳子还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徐全有的妈妈倒了茶来,一脸和蔼地坐在旁边陪着,也不说话。 徐全有对罗维静说道:“静。这就是我家了,请你不要嫌弃。我知道我这样的家庭配不上你这样的人,但我不是一直都这样穷下去。为了你,我一定混出个人样。”他说着,红了眼圈。 罗维静也红了眼圈。她想说点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来。顺从二字已经刻在她的骨子里,她明明白白记得姑妈长欣说的话:“不行。” 罗维静不知该怎么办,只好敷衍了几句,匆匆走了。 她的内心很煎熬,煎熬到晚上睡不着,煎熬到好几天没去上班。 徐全有从罗维静慌张匆促地离家就看出来,静子对自己不甚满意。他也失落,但他并不灰心,他从静子的描述中,打听到罗家长欣姑姑的话有分量,便鼓起勇气上门来看望。 在罗余山那小小的院子里,罗三丰和李春仙热情地招待了徐全有。长欣端坐如佛祖,只把眼睛干瞪着徐全有,连话儿都没有一句。 说实话,徐全有谦卑恭敬的态度倒是让长欣很满意,但想到未来侄女儿穿着嫁衣走进那样的大门,她就不敢给徐全有好脸色,只是敷衍着。 长欣也是好心,她怕多说一句话,就让徐全有多一分希望——但她也清楚,大哥的性子是绝不可能看得上徐全有的。 徐全有来了好几次,没有一次空着手。日子长了,长欣也心软。长欣道:“这男孩儿人倒也不错,只可惜没有钱。没有现钱就算了,他们连生钱、借钱的路子也没有。现在要是你爸爸要个六万八万的彩礼,他又如何拿得出来。” 罗维静低了头不说话。长欣又道:“没有彩礼,就相当于没有保障。我怕你嫁过去,就那土屋土炕睡一辈子,可惜了你这个水晶玻璃人儿.——自然,他的人是好人。” 静子知道,这事长欣说了不算,还是要长河点头。于是罗维静便将这事告诉了母亲,由母亲代为转达。 长河多多少少也听闻了徐全有的事情,他思来想去,道:“我们家本来就穷,再填上一个没用的亲家,不是雪上加霜吗?” 长欣帮腔道:“徐全有是厂里很能干的人,大家对他的表现都满意,以后未必没有前途,只是如今差点。再有个三五年,我想应该就好起来了。最重要他对静子好,这一点难能可贵。” 罗长河不同意,他吸了一口烟,道:“好有什么用?好能当饭吃?他再有三五年,也是个打工的,最后还不是回来种地。” “那你要找个什么样的嘛。”长欣不满大哥——光提出问题,自己又不解决。 长河耷拉着脑袋,一根纸烟担在嘴上,他不说话了。 长欣知道哥哥的脾气,这是无论如何不同意的意思。罗维静见父亲这样,她也没有办法。她不敢违逆父亲的意思,于是委婉和徐全有说了分手。 每日在工厂线上的两个恋人互相都不敢抬眼看着对方,这种痛苦使静子崩溃。所以没多久,她便辞了工作,专心在家相亲。 梨花村的第一号美人罗维静并不缺少相亲对象,她窈窕的身姿、姣好的容貌及温顺的性格,让许多人魂牵梦绕。 数量上不缺少,但质量上总上不去。 静子的圈子太小,活动范围除了工厂里就是周边的村镇,托人介绍来的那些人,别说静子自己,连罗长河都看不上。 罗长河坚信着门当户对的概念,托人在十里湾找了一户人家。这户人家虽说也是农民,但他们有大货车,常年搞收购和送货,经济来源不单一。 经过一番调查,罗长河很满意,他说道:“这户人家我去看过的,房子都是大砖房,精装修过。他们家的那个大货车,几乎等于个半挂车,看着多威武!这样齐备的家庭,罗维静过去能吃什么亏?小伙子我也看得过眼,长得一表人才,很威武。这走在街上,人一瞧,脸上也有面。” 长河决定嫁女儿,家中无人再置喙。不足二十岁的罗维静就与相识不满二十天的胡万千领证结婚了。 第85章 长河心事·静子3 徐全有的爱情埋葬在罗维静结婚那天,他不忍心看着爱人离去,所以自己辞职跑去了西疆,再也没有回来过。 婚礼前一天,静子整夜坐着流眼泪,怎么都劝不住。母亲唐彩霞把嫁衣烫了又烫,叹息道:“静子,嫁过去,也别太想多。有什么不高兴的,还有妈在这里呢。”说毕,自己倒是先哭了。 唐彩霞也许从这一夜就预料到了静子婚姻的不幸,只是木讷的她不懂表达。她也许想说,假如过得不快乐,就回家来。可是她也清楚地知道,这个家做主的人是长河,她没权利说这个话。 母女两个相对坐着哭,哭得熨斗都凉了。 次日,来取亲的小轿车晚了一小时才到达。按罗余的风俗,定亲时约定的时间,双方都要遵守。若新郎家有意晚到,那便是对新娘全家的一种“欺负”:这代表在以后的婚姻中,男方家更有话语权。 晚半个小时,娘家人还要让新郎多遭点痛苦哩!——什么白酒论杯喝,什么娶亲不开门,或者是一毛伍角的小红包,得撒得满院子都是才行。若不能将娘家人哄舒服,那新娘子绝不可能那么容易上车去。 有些骨气硬的新娘家,到此退婚的也见过。 但是,尽管来娶亲的轿车晚到一个小时,长河都没有一句狠话。他的一切脾气,全是发在妻女身上。轿车刚到,堵门的亲戚孩子还没来得及要红包,长河就急着帮新郎叫门: “哎呀!还堵什么!快快出来坐车去,不然耽误了良辰!” 东家发话,里面的人也不能自讨没趣。开了门,静子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被胡万千领了出去。 轿车的车窗留着一丝缝隙,吹进来初冬的风带着些许冰凉。这丝风让静子略略有些清醒,她恍惚间觉得,自己不是嫁给了爱情或是嫁给了胡家。她是嫁给了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的父亲。 万千个人没有什么财产。家中的房子是胡父亲手打造的,货车是胡父谋生的家伙事儿,这里面,胡万千没有贡献过一分钱,也绝无可能从中谋出一分钱。 胡万千还好赌,名声在十里湾是传遍了,因而十里湾的姑娘都不愿意嫁给她。 罗家主动找上门来,对孩子并不多考察,既又不要房又不要车,彩礼价格也合适。罗家的姑娘漂亮又柔弱,对胡家来说,简直是送上门的羔羊肉。 胡氏一门当即就说下了这门婚事。 婚后的罗维静才发现,丈夫其实没有任何经济来源。连户口下的几亩地,他也并不操持。说是要各自去打工,可是丈夫总也好吃懒做,没几天就放弃。 怀着身孕,静子也失去了经济来源,两口子所有开支都需要向公公婆婆申请。罗维静再软弱,也过不下去向公公婆婆要钱的日子,于是便在城里摆了一个烧烤摊,作为谋生的手艺。 二人勉强在罗余县城糊口度日。儿子胡晨生下后,更一度无法交得起房租。 就在这时候,胡万千的弟弟胡百万要结婚了,胡父给小儿子买了房子买了车子,成全了所有该成全的东西。罗维静这才明白,自己被几万块钱的彩礼给骗了,胡家就是看自家软弱,是不要钱的廉价货。 苦日子挣扎了没两年,胡万千就因赌博被关了进去。出来后不久,他因为巨额赌债无法偿还而被迫逃亡。要债的人成天堵着罗维静母子,威胁着他们的安全。 罗维静只得说:“我只有这一条贱命,你们拿去了也好。我早不想活了,看在我们孤儿寡母的份上,你们能不能直接来个痛快?” 静子那毫无生机的脸,把债主们也吓了一跳,他们来讨钱,闹出人命可就晦气了。家里没有一种可以抵押或是变卖的东西,债主们临走前,只得把出租屋里的东西砸了个稀巴烂。 房东也就不让静子再住下去。 夜晚风冷,罗维静在街上想给儿子买一袋牛奶,可她摸遍全身没有一毛钱。孩子饿得哇哇哭起来,大街上静子只得陪着哭。 罗维静就像是一朵风雨中即将被吹落的梨花,她身边找不到一个可以帮助她的人,甚至没有一个可以讨论、可以说话的对象。 走投无路的静子来到姑姑长欣家里,饱饱蹭了一顿饭。吃着吃着,罗维静泣不成声地在姑妈长欣面前说道: “我完了,我的人生已经完了。我才二十三岁啊。” 大她六七岁的姑妈罗长欣也不过是个新婚的媳妇、新生的母亲。长欣自己都在婚姻里苦寻结果,因而也指导不了罗维静应该如何去经营婚姻、养育孩子。 长欣只能力所能及地帮助静子,在静子身无分文的时候给她借点钱度日,或者在静子打工的时候帮着带带孩子。 静子也是知廉耻的人,她晓得不能这样依赖姑妈——从哪来的,她预备回哪里去。 端午节这天,日暮降临,罗维静带着儿子回到了娘家。昏暗的堂屋里,父亲的脸色铁青。生活将静子这样毒打,其痛苦已经超过了对父亲的恐惧。她一言不发地收拾着东西,一言不发地伺候着儿子睡觉。 暴躁的长河把一半的责任都推在女儿身上:“你都没本事管好你自己的男人。” 唐彩霞一脸忧心地问静子未来怎么办,静子道:“离婚。” 这句话瞬间惹爆了正在气头上的罗长河,他道:“离什么婚?离什么婚?离婚就能解决问题吗?你离婚带个孩子,以后怎么生活。” 静子也有气。 静子怨恨父亲给她找了这么一个女婿。她一生中只会顺从,从未有过抗争。今天她不管不顾,一股脑儿地想撒气,但她没有和别人撒气的经验,只有提高了声音,像个坏了嗓子的大鹅一样歇斯底里怒吼道: “怎么生活?死了算啦!死了算啦!死了算啦!” 她说着,披头散发地从炕上下来,就要去拿剪刀。老母亲唐彩霞急忙去拉她,然后不慎从炕上掉落,将大腿摔折。 已然是大雪里头要冻死的情况,也就不怕雪上加霜。静子就这样一边照顾着老母亲,一边带着儿子,忙碌着荒废自己二十多岁的年华。 曾经那朵梨花村最美的花,此刻脸上写满了岁月的痛苦。罗维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捂着脸哭了起来。 第86章 长河心事·杰 照顾唐彩霞,原则上当然不是罗维静一个人的事情,罗家好歹有四个闺女。 可惜此刻陪在父母身边的,只有静子一个人。 医院走廊内,唐彩霞抓着手术台的车子,不肯回病房去。她才半麻做完了手术,闹着不肯住院要回家去。大家都知道,她是心疼钱。 静子身无分文,预缴的医药费也快用尽。尽管医疗可以报销一部分,可她并没有能再垫付的钱。可是母亲的情况决不能回家去,她需要专业的医疗照顾。静子没有朋友,也不好意思再麻烦姑妈长欣。思来想去,她打电话给自己远在天边的妹妹罗维杰。 罗维杰听后,二话不说就打了钱过来。 大约因为此时罗维杰已经怀孕,所以她的声线里带着几许母性的温柔:“姐,一时我回不来,家里就靠你照顾了。”一语未完,她哽咽起来。 罗维杰从小就是一块暴碳,一点就着。 十三岁的时候,因为坚持要去上学而不去收麦子,罗长河对罗维杰拳打脚踢。上来护妹劝架的罗维静被打得鼻青脸肿,无法见人。 罗维杰在罗长河雨点般的拳头巴掌中找出缝隙,冲到柴房拿了一把镰刀对着罗长河乱砍,逼得罗长河停了手。 罗维杰护着姐姐,指着自己父亲的鼻子骂道:“你的本事全用在打女儿打老婆身上!你若有本事,砍死我!” 说着,罗维杰把镰刀扔到罗长河脚下,顺势把自己的头伸过来。 罗维杰喜好给自己扎高高的小辫子,用各色的绳子穿插着,像是一个个漂亮的小毽子。此时罗维杰这漂亮的头颅伸在长河身前一动不动,漂亮的小辫子跟着主人,骄傲地扎在半空中。 罗长河没有胆量捡起那镰刀,面对女儿倔强的脖子,他心里想: “这要是个小子!这要是个小子多好!” 想着想着,他便蔫了下去,转身离开了。 罗初开始上幼儿园的时候,虽然分了家,但罗家所有小孩子都还住在同一个大院子里。罗维杰是最早起床的,六点钟准时站在院子最中央,拉开嗓门大喊: “起床!上学了!” 这声音有时候震得李春仙耳朵疼,她对老头子说道:“罗维杰这个声音,简直像是二愣子炮仗一样,我有时候被她吓得心都漏着跳。” 若六点半孩子们还没有集合在院子中心,罗维杰就要上门催。首先是敲门,一边敲一边喊:“不去上学了吗?学费不要了吗!”而后家长开了门,罗维杰就要坐在人家炕头,挑开人家的火炉,添上火,交叉着手臂,瞪着眼睛看着这孩子洗脸刷牙。 罗维杰一旦进了门,连大人都要感觉有压力。连同性情乖僻的罗长健,都不敢与罗维杰对峙。有时候罗维元起床起地晚了些,罗长健都要替罗维元道歉:“昨晚睡晚了一些!小杰先坐一坐!我催他!” 下午五点放学,罗维杰准时等在校门口一侧,数着自己带的孩子们都到齐,才训道:“都给我手拉手!左手是谁右手是谁定清楚!回家少一个前面后面一起打!” 于是一个十岁的鸡妈妈带着一群六七岁的小鸡仔走在夕阳西下的路上了! 任凭天下下刀子也好,下炸弹也好,罗维杰总是能手把手地把全村的孩子都安安全全地带回家里。 有一次来了沙尘暴,尘土遮天蔽日,能见度不足两米,家长们都担心孩子被吹跑。六点钟的时候,罗维杰准时在村口出现,带着一群孩子一家家去送,令村里所有家长都震惊了。 她天生是个战士。 罗维杰相当有自己的原则,当然对于自己看管的孩子们也不例外。 上学前必须收拾干净,衣服稍有不整齐,一定要扯整齐才算;头发必须梳得溜光滑顺,如若不然就要享受罗维杰的私人理发服务;作业本要正反面都写完才可以扔掉,决不能空下半页纸张,若被罗维杰抓到浪费现象,就要挨训斥,有时还要动手。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罗维杰去镇上读初中才算完,各家各户的孩子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长欣已经算是很有脾气的人,但在罗维杰面前,还是软三分。全家人没有一个人敢去和罗维杰有冲突,因为吃亏的总是自己。 有一次,长欣在家吃饭。嫂子唐彩霞做了面条,罗维杰一手拿着筷子,一手端着面条去给院子里的罗长河。大约是太烫了,罗维杰匆匆把碗塞给长河便进屋去了。 长欣有意要为难一下罗维杰,便开玩笑道:“怎么给自己父亲端饭,都不晓得用双手?” 罗维杰转身过来,她没有听清:“嗯?” 长欣憋住笑,又道:“给自己爸爸端饭要用双手才行!你一只手不礼貌。” 罗维杰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她道:“饭烫。再说,你也没双手给爷爷端过饭。” 长欣后悔了,她觉得自己就不该张嘴。但全家人都看着,长欣需要找补一点面子,她道:“我教给你礼貌,你怎么还扯上我了。” 罗维杰冷笑道:“教我之前你自己就要做好。”这话顶得长欣憋红了脸,以后再没和罗维杰开过玩笑。 纵然罗维杰是这样的女中豪杰,依然会被铜板绊倒。初三毕业那年,她得到了与大姐一样的通知: “家里没有准备你的学费,你别去上学了。” 教育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可并非全民都落实。梨花村没有准备女孩子学费的人家不止长河一家,所以长河说这话的时候很平常,就好似今天没有给你留饭,今年没有新衣过年是一样的随意。 可这话在罗维杰心里却是沉痛一击,她不肯,于是与父亲对峙道:“不行,我要去上学,我要上高中!” 长河淡淡说道:“只要你有钱。” 罗维杰道:“你去借钱。” 长河道:“借了钱来还要给罗维涛读书。要不她别读了。” 妹妹的前途和自己的前途坐在同一条跷跷板上,不是你下去,就是我下去。 罗维杰攥着高中的录取通知书,斜着眼睛看着天,眼泪从俏丽的脸庞划过。 第87章 长河心事·杰2 梨花村没有书读的女孩子,大抵都和罗维静一个路子——打工赚钱、结婚生子,罗维杰自然也不例外。 那个暑假,罗维杰想了好多种办法去筹钱。她的年纪有限,很多事就不知道门路。当她串门时来到第二生产队的黄家时,黄家大女儿的情况引起了她的注意。 黄家大女儿黄招娣和幼女黄替弟,都是从外面抱养的。他们的妈妈很早之前就跑了,家里穷,于是老祖母做主收养了她们两个。 招娣的学习成绩比杰好些,听说她考上了重点高中,当杰来找她聊天解闷时,她说:“我的学费已经解决了。我的情况特殊,教育局和民政局愿意替我牵线拉桥。市里有个企业,可以资助我读完高中。” 杰的心一下子被挑拨起来,她问:“我也想上学,我可以去找教育局和民政局吗?” 招娣道:“我一直都是学校跟踪的重点对象。我父亲残疾,没有劳动力,连日常的学杂费都成问题,这学校都清楚。好在我爸爸愿意配合,学校叫他怎么办,他就怎么办,今年这个资助,是我爸爸主动跑了许多地方办成的。你一个女孩子家,哪里懂得市政的那些门道,建议你还是和家里人多说说。” 杰就上了心。 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已经下来,杰的成绩比招娣差一点,但中专还是可以读。千禧年后,中专虽然算不上什么高学历,可那读出来也很稀罕了。别的不说,村长的姑娘中专卫校读出来,立马进了县医院,现在多少人都高看他们一眼! 杰带着录取通知书去找长河:“我要读书。你只要去教育局和民政局说一说我们家的情况,他们总是会考虑帮我的。” “哼。”长河不以为意,“要去你去。求那群官老爷,磕头作揖的,我没那个闲工夫。” 杰不肯:“黄招娣很快就办了下来,说很好办。” 长河道:“黄招娣考上了重点高中,人家自然高看一点,你个中专,人家还懒得接待你——再说,中专就不花钱不吃饭了吗?有本事,你就去上学,一个子儿也别问我要。” 杰没办法,听到姑姑长欣也在自考大专,她又去求姑姑:“姑妈,帮帮我,我要去上学。” 长欣倒是很热心,亲自去打听了黄招娣的事情,回来有些遗憾:“我去教育局问过了。黄招娣是高中的对口扶贫对象,也就是说,她这个扶助,是高中很早之前就给她联系好的,只有考上了这所高中,才能有。” 杰不说话了。 长欣又向长河道:“中专虽然没有对口扶贫,但是也设立了奖学金、助学金等多种补助项目。杰进去了好好读,想来也花不了多少钱。” 长河道:“吃喝学杂倒是小事,学费呢?住宿费呢?——学校简直就是吞钱的机器。再说,女孩子读那么多有什么用,能算得清粮食产量,认得清称码就行了。” 长河坚持杰没有读书的必要,长欣也无法插手大哥的家务。杰的教育生涯,在这次谈话后,就永远结束了。 但罗维杰是那样渴望着学校生活,有一段时间,她去乡村小学代课。一个月只有几十块钱的代课费,她也甘之如饴,尽职尽责。然而她不能仅仅为自己而活着,几十块钱连她自己都养活不起,更遑论去补贴父母,照顾家庭。 十几岁的杰就被迫走上了姐姐的老路,在那个冰冷的工厂,日复一日地从事着机械的劳动。但她的思维总是活跃,总不甘于每天清晨进去,晚上出来的生活,她想去见见外面的世界。 她也不通知家里人,自己迅速辞了职,就离开罗余,去别的城市闯荡。她才看清,原来罗余之外是那样的世界。晚上的路灯是彻夜不息的,年轻人的生活是丰富多彩的。女孩子们并不只有嫁人一条路,她们点缀着城市的璀璨。 越是眼花缭乱,就越是想去外面闯荡。今天在这个市,明天在那个省,赚够了钱,她就换个地方。读不了万卷书,她便行万里路。 只可惜,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没有学历,也无人帮扶。游离在底层服务业领域,她的见识便很有限。越是走到那宽广、先进的城市,她就越是觉得自己渺小,越是难过,越是迷茫。 她空有一颗博大自由的心,她的经济和见识却很难支撑她的梦。 晃来晃去,晃了三五年,晃到可以结婚的年纪,她又被拉到了那条结婚生子的轨道上。 这时候她恨这条电话线,好似脐带一样绕着她的咽喉,一生没有脱离她的身体。 母亲哭着说她岁数大了,不结婚总是外面逛,名声上也不好。那时候静子也才生子不久,杰和朋友们刚庆祝过自己二十岁的生日。 杰就不耐烦:“有什么好催的。” 母亲又哭:“你在外面流浪到什么时候才回来呢?你也并没有个稳定工作,还是回家来老老实实做个农民踏实得多。你知道你父亲的脾气,等到他强行安排的时候,倒不好处理。或许你也可以自己找一个心仪的对象,免得又闹静子的那种烂婚事。” 静子结婚的时候,杰做伴娘,她忙前忙后伺候着,一切事情都以姐姐为中心,显得她倒比静子成熟。静子生孩子的时候,罗维杰也去伺候了两天,非常周到。 母亲说的话不无道理,要是哪天父亲乱点鸳鸯谱,找一个和胡万千一样的夫婿,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她知道,父亲一定做得出来。 于是她承诺,今年中秋一定会带一个对象回来谈婚论嫁。 有了杰的准话,母亲的电话果然少了很多。大家都知道,从小到大,杰的事情都是她自己拿主意,别人管不着。更何况,她对自己的一切要求都很高,性格上从来是刚烈直爽不吃亏。所以在找对象这件事情上,大家对罗维杰很放心,她绝不会自己给自己找个不痛快。 这种放心一直持续到罗维杰将结婚对象何永带回家来。 她睁着圆圆的眼睛,当着全家人的面说,自己要和何永结婚,现在带回来给家里人看看。 她的语气,哪里是征求意见,简直就是通知。 第88章 长河心事·杰3 那是中秋之日,长河三兄妹带着家眷,在罗余山三丰的小院子里,聚在一起吃瓜赏月谈天。这时候,罗维杰如约带着男朋友出现了。 长欣见何永第一面,就失了态.她盯着何永看了好几秒,本应该丢掉的瓜子皮被她嚼在嘴里咔吧作响,因她敏锐地发现何永有一只眼睛似乎不对劲,似乎是弱视患者。 长欣拉过罗维杰,道:“你鬼迷了心哪,这人眼睛有问题。”罗维杰并不否认:“我看中他对我好。” 长欣的头,摇得像是拨浪鼓。 李春仙也暗暗拉着罗维杰道:“你这样的模样儿,找什么样的找不到,为什么要找个残疾人?” 罗维杰道:“他不是,他偏光而已。再说了,有些人看着眼神好,全是心眼子;有些人看着眼神不好,全是好心肠!” 长河当场就撂下脸走了。是夜,好好的一个中秋夜也没过成。 李春仙对长欣道:“孩子还在新鲜劲儿上,再过几个月许就好了。”长欣摇头道:“未必。罗维杰从小就这样,看中的东西少有放手的。” 李春仙道:“静子已然是那样了,这个你哥哥肯定不同意。”长欣笑道:“小杰可不是静子。从小到大,你见大哥哪次能做得了她的主?他不同意没用,还是要好好说服罗维杰才行。” 唐彩霞对于女儿的婚姻对象也是十万个不满意,可丈夫只晓得生气,也并不提如何解决。于是唐彩霞委托长欣组织了一场见面会,想着做不通女儿和丈夫的工作,能让何永知难而退也行。 长欣为了侄女儿的幸福,不得已便做了这个东家。她作为发言人,代表整个家庭来反对这场婚姻。 罗长欣是个直性子,也没有精力去绕弯子,于是直截了当地说道: “小何,这门婚事我们家不同意。至少,从现在你的条件来看,我并不觉得以后小杰的日子能过好。这样,我们提几个条件,你看要能办,咱们就继续往下谈。” 何永点头说道:“说的是。所有嫁姑娘的人家都是这样想,姑妈你说的不过分,只是不知道你这条件是怎么样的。” 罗长欣盘算了一下,说道:“当下人家都是一样的条件:三件套。房子一套、车子一台,彩礼8万。你看如何?” 面对罗长欣直截了当的条件,何永倒是松了一口气,考虑半晌,说道: “姑,我知道这个家里你说话分量重。我不瞒你,房子现在以我的能力还买不起,暂时我想先住着我们的老房子。彩礼我肯定是要跟父母商量的,目前我们可能只能给到5万。姑,我只有一颗真心,我们相互扶持,日子不会差的。” 罗家的长辈面面相觑,他们已经在罗维静上面栽了跟头,这次一定是要抓到牢靠的、实在的东西。 罗长欣叹口气,说道:“小何,你也是个实在人,不是姑为难你。既然你现在没有这个条件,那你有这个条件了我们再谈。” 这次会谈上,罗维杰始终一言不发,最终罗长河总结了一句:罗维杰还年轻,不如再等两年再谈不迟。 送走何永,罗长欣对罗维杰说道:“小杰,病树前头万木春,比小何好的人大把大把有。” 罗维杰说道:“我看中何永的人品。” 长欣道:“不说经济,何永到底有点身体上的问题。我才说的那些条件,是现实了一些,但没有这些现实的保障,你以后的日子会很难过。别的不说,你大姐就因为婚前什么保障都没有,嫁过去吃喝都要看婆婆的脸色。” 罗维杰道:“那是大姐遇人不淑,也是我爸妈看错了人。所以我更要相信自己的眼光。” 长欣道:“万一以后有什么意外,你拿什么保障你自己?我们彩礼要得高、房子车子要得早,就是为了在有意外的时候保障你的利益!” 罗维杰道:“意外来临的时候,只有自己能保住自己。说到底,人是靠自己的,婚姻只是图个伴儿。我就是愿意和何永做伴儿,我接受他的缺陷。” 这话把长欣气得只咂嘴,她晓得自己劝不住罗维杰,便如实告诉长河,问长河的意思。长河犹豫了一阵,闷声道:“别的不说了,只要彩礼给够,能嫁就嫁出去吧。不然,这事儿没可能。” 当时,罗初恰巧在场。罗维杰听到父亲这句话,当时脸上就流露出一种决心。罗初不太确定那是一种什么决心,但很明显小杰绝不会顺从。 果真,不出几天,罗维杰与何永私奔了。 罗维杰私奔的消息很快传开,长河气得把家里不听话的狗打了一顿,皮都打烂。 唐彩霞沉默于女儿私奔的事情。从种种表现来看,唐彩霞在一定程度上是罗维杰的帮手。 罗长河却把这件事情怪罪在罗长欣头上——你也不该说得那样直白,逼走了孩子。 罗长欣又好气又好笑,只觉得自己好心放错了地方。她冷笑道:“当初是谁求着我当红脸,你们躲在背后当好人?这红脸唱完了,你们就把狗头铡端上来了。以后我不管就是。” 长河和长欣就因为此事冷战了许久。 “私奔”一词冠在当时的罗维杰头上,也许是重了些。毕竟那时候的年轻人,也有许多婚前同居的。但让长河真正觉得女儿做实“私奔”罪名的,是离家八个月没有消息的罗维杰打电话给罗维静,说自己怀孕了。 在没有公证结婚、没有亲友见证、没有法律保护的情况下,女儿传出了怀孕的消息,长河又愤怒又难过。 如今,妻子跌折了腿躺着炕上,大女儿闹着要离婚,小女儿远在天边怀着身孕,唯一信任的妹妹长欣又和自己冷战。如何体面地解决这些事,长河没有任何措施。 长河坐在村口的梨树下,又唉声叹气地想起另一件头疼的事。 第89章 长河心事·勤 罗家的老三罗维梦,从出生开始就不大顺遂。她出生后不久,有一天离奇从家中消失了。 那天,喂完猪羊的唐彩霞回来一看,睡在同一个床上的异卵双生姐妹,只有罗维涛眨巴着眼睛,旁边的罗维梦没了影儿,只剩下一个垫在下面的褥子。 她听过,近期偷孩子的贼很猖狂,邻村的孩子丢了好几个,警察到现在还没有查出个头绪。 唐彩霞的脚都软了,她几乎是利用肌肉惯性才走出门,她慌张地喊婆婆:“妈!妈妈!哎呀妈妈!” 罗家大院中此刻没有一个人——是了,今天是闹社火的日子,全家都去大队凑热闹。 唐彩霞一个跟头栽倒在地。她颤巍巍又站起来,双脚就像是踩在棉花上。她希望有个人过来帮帮她,不论是谁,现在她急切需要个依靠。 终于李春仙因为惦记着要做饭,先回到家来,看见媳妇扶着墙,她还以为唐彩霞病了。李春仙急忙跑过去,道:“这是怎么说?早上不是还好好的?” 唐彩霞哇一声哭了出来:“娘啊!妈啊!罗维梦叫人抱走了!我去给猪羊喂了草回来,罗维梦就丢了!” 李春仙道:“莫不是小孩爬到柜子里去了!你莫慌,我们找找!”唐彩霞勉强打起精神,和婆婆来到屋内,翻遍了箱柜,确实没有孩子的踪影。李春仙循着院子看去,刚下过雨的土院子里,有一排浅浅的脚印,她的心突突地跳着,问大媳妇道:“这不是咱家的脚印吧?” 唐彩霞忙蹲下来查看。原来罗家一家人的鞋子,都是唐彩霞和李春仙亲自缝制的,她两个纳的鞋底子,都有自己的排线规律。唐彩霞看了道:“不是咱家的,这不是咱家的鞋底子!” 李春仙道:“你莫慌。咱们把鞋底子拓了,叫长乐和长健去别人家悄悄比对,一面咱们两个在附近打听,这么多的人,总有见过的!我现在去叫人!” 唐彩霞点点头。 正此时,罗三丰和长乐长健也从外面走来。见大嫂子坐在地上比划什么东西,长乐还道:“嫂子,你为啥坐在地上?地上还有水哩!” 李春仙急忙出来,把情况和三父子说明。罗三丰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一看地上的鞋印,拍了一把大腿,道:“你瞧这分明是胶鞋的印子!” 长乐细细一看,的确是胶鞋鞋底印。这一行足迹,出了院门就逐渐辨认不清。长乐道:“嫂子,你最后出门是几点?” 唐彩霞回忆道:“孩子睡了,我就去后院喂猪,走的时候,约莫是个十点四十五左右。因我出门的时候,表针横着不动,我还以为没电了哩!” 长乐道:“现在已经是十一点十分不到,就算嫂子一出门这人就进去抱孩子,最多不超过十五分钟。大队在闹社火,东口一路上都有回来的人,他铁定不敢从大路走。” 长健道:“村子又没有围墙,他要是从田地里头穿过去?” 长乐摇头道:“才下过雨,哪个愣头青愿意在泥地里走。”长健又问:“或是他骑着摩托车?或是他是货郎开着车?孩子夹在车上,谁能注意到?” 长乐道:“刚下的一场小雨,他若是骑车来,必定有车轮印。但你瞧这土路上,并没有车轮印。他必定是走着来的。”想了一下,又补充道:“北面全是地,又种的是玉米,下过雨了他未必肯走。南边从田埂子上穿过去,抄近道就能去公路——最怕他做了去县城的车,那就不好了。或者他也是个熟贼,越过西面后湾子,五六公里到了镇上,更容易脱身。” 长健道:“要是他真去了南边,现在追出去也晚了,他必定已经坐车走了。” 长河道:“不怕。他既然坐车,就有人能看见他,咱们就有了线索。我想这人偷孩子,是不敢让人瞧见的。一个大男人,抱着不满周岁的孩子做什么?人家问起来他也没法回答。咱们还是去西面后湾子追!” 这样一说,大家都点头。野湾子全是盐碱地,三两条土路,总归是通向坝子口。于是长健骑着自行车往前追,长乐一路顺着野湾子往后走。罗三丰老两口待在家里,稳住唐彩霞的情绪。 天可怜见,长乐果然在小树丛里头发现孩子的鞋子,那恐怕是走太急,跑丢了。长乐带着孩子的鞋子,大喘如风箱,用尽全力走了五里路,确切是走不动了。他在一棵树下面坐下来,随手揪了一棵沙枣补充体力。 只是这沙枣还没有进嘴,他忽然听到山坡那面传来孩子的哭声! 长乐一个咕噜翻身起来,果然见那人抱着孩子在山坡子阴面休息。长乐悄悄躲在树后,观察他是不是带了工具。这人个子不高,黑紫脸庞,看着面熟,但记不得是哪里的人。 正在长乐观察他的时候,这人忽然转过头来,和长乐对上了眼睛。这一对不要紧,把长乐也吓了一跳,长乐按住性子,先发制人,站出来道:“毛贼,你胆敢偷我孩子!” 这人倒也不跑不闹,他道:“抓到了,还你就是了。” “你!...”长乐还想说什么,这人忽然把孩子往地上一扔,转身就要跑。长乐急忙叫道:“你别跑!”一边连滚带爬跑下去,将孩子抱了起来。 所幸罗维梦一切平安,没有伤着。 长乐抱着孩子待要往前追去,只见一个身影从山坡另一面跳将下来,将这贼人按倒在地,抡起拳头就砸。——原来是长健,他骑着车追到公路没有人,又返回身来迎二哥。恍惚间他听见孩子哭声,于是弃了自行车躲在山坡上观察,见贼人要跑,就将他擒拿住了。 兄弟二人一个抱着孩子,一个揪着贼人,返回家来。只把唐彩霞激动得连连大叫,抱着孩子一声声干嚎。罗三丰瞅着这贼人,总觉得面熟,想了半日,问李春仙道:“这人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但总记不起来。” 李春仙道:“还不快提了去交给派出所,认他做什么?难道是要做亲戚?” 贼人交给派出所,交代了好几起偷孩子的案子,也算是功德无量。李春仙紧着叫了几句佛。 这事都办妥了,孩子的父亲罗长河还没从大队里的酒局回来。 第90章 长河心事·勤2 罗维梦胎里身体就弱,经历了这一遭后,不知是不是吓着了,时不时就发热起来,好几天下不去。 唐彩霞第一想到是求神拜佛,去去孩子的晦气。但现在打击封建迷信,抓得很严,唐彩霞没能得手。再后来终究是唐家沟的干妈给出了个主意: “你家都是女人,阴气很重,也许是这孩子受不住这家里的阴气。要不你把孩子送出去,自然就好了。”干娘还举了好多个例子来说服唐彩霞。 唐彩霞哪里肯:“送出去不行。” 干娘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我去给你寻个好人家,认你为干妈,孩子虽然养在别人家里,但你也总能见到。以后说起来,也还不都是为了孩子?两对爸妈疼着,她真是好福气!——绝不叫你以后见不着她!” 唐彩霞觉得干妈说得也对,就和长河一说。长河哪里有心思管这个,醉醺醺就哼了几声。 于是干妈就在坝子口给罗维梦找了一门干亲家。这干亲家家里无儿无女,简直奉罗维梦为明珠。他们认了罗维梦后,给她改名陈勤。 陈勤大约在十岁的时候,才知晓自己的身世。那一年,长乐叔叔病逝了,她来参加长乐叔叔的葬礼。在葬礼上,她听周围的婆婆妈妈们说,长乐叔叔和长健叔叔是如何拼尽全力找回了她,又听说父母是怎样荒唐地送走了她。 找回来,再送走,倒不如当初别找,还断得干脆一点。陈勤还小,她什么都不懂。谁能忍受父母对自己的抛弃。 于是她走到长河面前,直问: “干爹,你是我亲爸吗?” 长河一愣。 陈勤又道:“你可真狠心。” 长河低下了头。 自身骨肉逼问抛弃之事,他焉有不痛不羞愧的道理。他迂了半辈子,暴躁了半辈子,他虽始终走不出想要儿子的阴影,但每个女儿都是他生身血脉,他是有感情的。 今天被陈勤质问这一遭,他内心的折磨比生不出儿子的痛苦还厉害。 罗维涛及时赶来,两个已然长大成型的女儿站在长河眼前。她们手拉手的影子覆盖着凳子上的长河,他忽然眼泪涌了出来。 罗维涛拉着陈勤的手,道:“走吧,干爹干妈都在等你过去呢!”她其实听到了父亲和陈勤的对话,于是岔开话题把气势汹汹的陈勤拉了过去,给父亲解围。 陈家将陈勤视为掌上明珠,不代表陈勤就是幸福的。 陈勤的父亲因早年打工不慎,伤了一条腿,因此也迟迟未能娶妻。年逾三十的他经人介绍终于得了一个外地媳妇,但外地媳妇和他说不上多少话,两个人结伴过日子,连彼此的家乡话都听不懂。 媳妇年纪也大,早已过了育龄。两个人四十岁上才得了陈勤这个姑娘,异常疼爱。也正是因为有了孩子,这个家庭才终于勉强没散。 陈勤的父母不恩爱是摆在明面上的,他们连像长河和彩霞那样的关系都没有。 直白来说,长河和彩霞把互相视为一辈子的依靠,家里的财产起码是公用的。但陈勤的母亲只相信自己,有了钱,就要分,自己那份一定要带走。至于存在哪里,用在哪里,陈勤不知道,陈勤的父亲也不知道。但多年来,陈勤和陈勤的父亲都达成了一致的意见:只要陈妻能在家,能囫囵一家人,这日子就还能过。 家里的主妇不精于算计,陈家的家计也很艰难。长河好歹还盖了砖房,但陈家却实在无力有更好的生活。 陈勤于是热爱罗家。 干妈唐彩霞温柔顾家,干奶奶李春仙刚强勤劳,长乐叔叔谦和有礼,长健叔叔强壮有力,长欣姑姑大方开朗。这是怎样有安全感的一家人啊,他们本来是自己最亲的家人。 陈勤想:为什么送走的是我,如果我没被送走,我就不会有那样的家庭环境,我也能住上长河干爹的大房子,自然而然地享受奶奶李春仙的美味佳肴,享受姑姑长欣的爱护。但他们送走了我。 陈勤每次来罗家,都受到盛情款待,罗家每一个人,都那样爱护她。罗三丰安排罗初和陈勤睡一张床,其他小孩只能睡炕;李春仙每逢过节都给红包买衣裳,连罗初都嫉妒;姑姑长欣更是每逢考试就发奖励,文具书包等不计其数。 他们对我这样好,他们为什么还送走我?——陈勤心里总是想。 陈勤的学习成绩很好,和罗初不相上下,姑姑长欣总是开玩笑道:“我们家小孩都跟我似的,不愿意读书。只有你们两个爱读书也会读书,搞不好我们家要出两个重点女大学生哩!” 长欣是博爱的,家中的小孩,她都或多或少地照顾到。尤其是陈勤和罗初这样懂事听话、成绩优秀的孩子,更是长欣的重点关怀对象。 即便学校远在几十公里之外,长欣也要主动送书籍去给陈勤,鼓励她好好念书。闲了还大老远跑去给陈勤开家长会,仔细听老师对陈勤的评价。但老师偶尔也会问:“怎么你姑姑不姓陈,却姓罗?” 陈勤不想回答,但她还是老老实实交代:“那是我干姑姑。” 老师道:“天呀!哪个干姑姑能做到这个份上?亲姑姑都难!”陈勤于是更加难过——这本就是她的亲姑姑,可他们送走了她,她现在姓陈。 陈勤有时候会想,要是自己没有被送出去,可能就是另一个罗初:每天都能享受到爷爷奶奶的明面上的宠爱,每天都能见到善良的姑姑;在这样没有负担的情况下,自己一定能更加优秀,比罗初还招人怜爱。 她和罗初躺在床上聊天,她道:“真羡慕你。活在自己家里这样快活。” 罗初新丧父不久,祖父母和母亲的关系势同水火,她在夹缝中宛如风中的蝴蝶。罗初叹了一口气,道:“我还羡慕你有两对儿父母疼爱。家里人因为对你愧疚,都十二分地爱惜你。” 陈勤道:“你哪知我的痛苦,亲生父母不要你,还谈什么疼爱呢?” 罗初道:“只要感受到被爱着,在哪里生活又有什么关系呢?最起码,你有两对父母,我只有一个妈妈。” 第91章 长河心事·勤3 尽管陈勤来罗家的频率很高,但并非想来就来。 一来,罗家和陈家距离几十公里,来往不方便。二来,陈勤也要考虑父母的感受。 爱是什么,是血脉的亲情,是疼惜的友情,是心动的爱情。是走在迷途的时候,有人一句有心无心的关怀。是春天刚开出的花簪在少女的发上,是秋天的暧昧斜阳印照在少女的眼眸中。 好几次,老师都打电话给长欣,说陈勤似乎有早恋的风险,让长欣帮忙干预干预。长欣只管瞪着眼睛点头,但她心里其实理解不了少女的行为——她没有类似的经验。但长欣觉得,同是小女孩,同是“这样”的小女孩,罗初应该会提供一些情报。 于是长欣把正在上课的罗初叫出来,笑眯眯要请她吃汉堡。罗初喜不自胜,新开的汉堡店每个同学都光临过,只有她连旋转门都不知怎么进。 长欣见罗初吃得这样开心,便插话问道:“罗初,你谈对象了没有?” 很直白。 罗初刚咽下去的汉堡卡在了嗓子眼里,她盯着长欣,小脸一红——这几天,她确实心里想着许诺。 长欣道:“姑娘长大了,总有那些毛头小子要来骚扰,你可不要被他们花言巧语骗了去。” 罗初心想,人家也不愿意花言巧语来骗我,人家都不肯理我。于是她道:“没有。——其实,没人看得上我。” 长欣心里忽然有些难过。看着狼吞虎咽却瘦如麻杆的罗初,她确实很难将早恋和罗初扯上联系。再看罗初低头时的那一抹自卑与怯弱,长欣不得不终止了话题,微微叹了口气。 “哈。”大概见姑姑的情绪忽然低潮,罗初来缓和,“最近我又长个子,很多男同学都没有我高。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好像一根柱子戳在教室里头!” 长欣笑道:“你不是高,只是太瘦了,所以更显高。” 罗初一边大口嚼着汉堡,一边没话找话:“怎么今天这时候叫我出来呢?大中午的你不去上班吗?” 长欣把话题转回到正题:“陈勤姐姐的老师告诉我好几回了,说她和一个小男孩关系很亲密。你晓得现在要中考了呀,怎么能把心思放在这种不正经的事情上!我还发愁怎么和陈勤说呢。” 罗初道:“捕风捉影的事情哪能当真?” 长欣道:“你不晓得。要是罗维静和罗维杰就算了,她们连高中都没有读完,嫁得好就是出路。你和陈勤,我可是抱有大希望的。你们的出路在读书,在外面,不能在这些个毛头小子身上。” 罗初吃完了汉堡,一口气把可乐也喝得干净。饶是如此,她还舔着嘴角边的番茄酱,问姑姑能不能再买一个汉堡,这东西分量有点少。 长欣一听,苦笑道:“你一定没早恋,谁家早恋的姑娘这样不顾形象,这样大的汉堡还要吃两个!”她嘴上这么说,还是额外买了一份套餐,作为罗初的晚饭。 罗初没能帮上忙,陈勤早恋的事情成了长欣焦在心头的难题。她发现自己并没有足够的水平去干预孩子的感情问题。 其实算一算,家里的姑娘们,都羞于表达自己的情绪,却无一例外都困于情感之中。这是罗家大院的一整个重要问题,不解决,总是有后患——可惜长欣没有那么多精力,她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她想,长乐在就好了,长乐的鬼点子最多了。 长欣只得使用最笨的办法——站在学校外面观察,看陈勤和哪个小孩走得近。去的次数多了,陈勤便也发现了,再不给机会让老师抓到。逐渐地,陈勤也不再主动给长欣汇报最近的学习和生活情况。 长欣有时候觉得陈勤故意疏远着自己。 好不容易熬过了中考,可她给予厚望的两个姑娘情绪都不好,问起成绩来都说考得一般。 罗初面如死灰,陈勤也无精打采,好像丢了三魂七魄。 长欣哪里知道她们各自的心事,她猜不到罗初经历了怎样的黑暗一夜,陈勤经历着怎样的沉重心事。长欣唯有积极鼓动他们来罗余山上度暑假,其实是为进一步了解孩子们的心理。 好在陈勤的父母以及宋琼瑶都没有拒绝,两个姑娘如约来到了罗三丰的小院里。 寂寞心事如影相随,两个姑娘如同两只彼此相伴却又不会开口叫唤的兔子。 晚上睡觉的时候,陈勤突然开口问罗初:“阿初,你想过死亡吗?” 这个话题,正中罗初的心事。她轻轻闭着眼睛,道:“怎么没想过。天天都想。换着花样地想。”漫长的夜里,她设想着死亡的无数种可能,设想着无数种死法,但每次都在眼泪中沉沉睡去。 陈勤道:“你总还考上了高中,比我好一万倍。你今天下午听到了,我没考上。” 罗初道:“考上也未必见得好。或许,我根本读不下去。” 陈勤忽然爬起来,灿烂笑道:“我听姑妈说,你有个小对象!要是他也考上了,你想必就能读下去了。” 罗初反问道:“那你呢,你小对象考上了没有?” ——长欣姑妈的嘴,漏风,原来她是多面间谍。 陈勤倒也不掩饰,道:“他?他有那种本事?——不过好在我们终归也在一个学校。” 罗初也爬起来问:“你没考上也和他有关系吧?从前你学习成绩那么好,就算不在一中也能在二中,这次发挥这么失常,我就觉得不对劲。是不是他影响你了?” 陈勤平躺着看屋顶,可眼神似乎已穿透屋顶去了月亮上:“你不懂。他对我好,他在的时候我觉得高兴。人一辈子就为了一个高兴。没有他,我觉得这个世界很悲凉。” “悲凉”二字,在十三四岁的少女口中,显得有些过于宏大,但罗初却认为陈勤这个词用得很好。世界这么大,容不下她们的小小一颗心;夏天这么热,她们却感受不到温暖。 罗初支着下巴,又问道:“他就真那么好?好到你为他放弃前途?” 陈勤道:“什么是前途?读书一定就是前途吗?我觉得我的前途就是拥有一个温暖的家,拥有很多很多的爱。就算没考上,我心里也不空!” 罗初忽然有些懂了。 第92章 长河心事·涛儿 陈勤异卵双生的胞妹罗维涛晚她一分钟降生。 涛儿出生在罗氏老宅那间低矮的炕上,她的哭声好似大江大河缓缓逼近,波涛骇浪由远及近,震撼人心。涛的名字也就由此而来。 涛出生后没多久后,长河的新房落成。全红的砖块垒起一座威武的房子,配上铁制的大门,简直不能更阔气。只是院子里空空如也,房间里也并无家具,全因劳动力有限,经济上贫困。 好在这个秋天庄稼长得格外好。长河估摸着,这一秋后,家里买一台二手四轮应当没有问题。 彼时生产队已有大批人家雇佣了收割机器,用不了一下午,一家子的麦都能收完。租不起机器的长河夫妻二人只能自己动手,白日收割,晚上脱粒,如此夜以继日披星戴月追赶,方才能勉强跟得上收割进度。 唐彩霞才生下双生女后,她的肚子软瘪着,像是个麻袋一样吊在腰上。索性她便用床单裹起来,但饶是如此,她还觉得自己的身体非常沉重。中午回家做一顿饭就累得气喘吁吁,饭后一觉竟然能睡到傍晚。 眼见这别人家的田都已经收光,唐彩霞心里很是着急,于是她抱着年幼的几个孩子来到婆婆李春仙处,笑道:“妈,近来这些日子还要你帮着照看照看孩子,我和长河地里的活儿多,照看不过来哩。” 李春仙没有半分犹豫就答应了。在这秋收的日子,就算唐彩霞不说,李春仙也要主动去帮扶。秋收是农家人的第一大事,全家人都得团结起来。 早起先喂了猪羊,李春仙早早便开始预备午饭。七八个孩子围绕在李春仙身边,使她不能安静。赶了一阵赶不走,李春仙只好打开了那因省电而长久未开的黑白电视机,对着孩子们说道: “安安静静地给我坐成一排,这样便有电视看。谁要是吵闹,我关了去,大家都看不成!” 听到老祖母要开电视,哄闹的孩子们即刻老老实实在炕沿上坐成一排。 看着孩子们双眼紧紧盯着电视,再也不闹腾,李春仙慢悠悠地在炕头的锅里倒了一锅水,坐在门外摘菜去了。 不多时,李春仙忽然听到一阵尖叫,有个声音如二踢脚的爆竹上了天:“罗维涛煮熟了!罗维涛煮熟了!” 李春仙急忙起身进屋,才看见罗维涛掉进了开水锅里,只露出一个脑袋。 李春仙慌了,脑子里嗡嗡作响,连舌头也麻了。她手忙脚乱地把罗维涛从锅里捞起来,放在炕上,哭喊着: “完了!完了呀!” 回家取东西的罗长欣正听到了母亲的呼喊,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屋内。只见一群孩子吓得怔怔的,罗维涛在母亲的怀里,除了脑袋,所有皮肤都烫出红泡,无一丝好的地方。 长欣也没有见过这个场景,吓得眼球都发胀。她定了定神,说:“妈,你先把孩子包起来往外走,我喊大哥开拖拉机上卫生院去!” 长欣的脚几乎在说话的同时就跑出门去。她飞奔到地头,简单说明了情况。唐彩霞当时就受不住,几乎晕倒过去。罗长河发动拖拉机,一家人带上罗维涛往卫生院赶去。 医生在唐彩霞的怀里看了一眼孩子,当时就摇手拒绝接收。他自认没有见过这个场景,也无法提供医疗救治,只道:“这里治不了!你们还是紧急去县医院看一看!” 唐彩霞哭天抢地,数度晕厥,不能走路。罗长欣便叫过罗维静来,先把唐彩霞扶到家里,自己跟着长河几个开着拖拉机去县医院。 县医院到底是专业。护士们让开通道,大夫就长河的怀里看了孩子,表示要先留下住院查看情况。 只奈何五个大人,凑不出两百元的住院费。 罗长欣对大夫说道:“大夫,你好歹先救救孩子的命,我这就回家去筹钱。我哥哥嫂子老母亲都在这里,跑不掉!我这就回去,求您先救命!”看着孩子一身的红色烫伤,年青不经事的罗长欣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在一片哭声中,罗长河抱着涛蹲在病房的墙根下,他帮不上什么忙。那时孩子已经哭得晕厥过去,长河唯有喊道:“恐怕是不行了!不行了!” “要治!”罗长欣抹了一把眼泪,说道:“只要有一口气!孩子一定要治!” 几个人商量了一番,分工明确起来:在县城居住的长乐来与医院交涉,李春仙和长河照看孩子住院,长健和长欣回家去凑钱。 罗三丰还带着一群孩子在家等消息,见长欣来,急忙问道:“怎么样了?孩子怎么样了?” 长欣道:“孩子县医院是收下了,不过话说得不是很稳。现如今先凑了住院费,让孩子在医院观察。爸爸,你带好孩子!四哥,你去给亲戚打电话借钱,借到多少算多少!”说罢,兀自跑到后院去,先将家里的一只羊横着拴在自行车上。 罗三丰晓得长欣这是要去卖羊凑钱,便道:“现在卖羊?怕是一时半会找不到买主!” 罗长欣没有回答,她蹬着自行车,一路驮着羊来到自己领导办公室里。她要把一只活羊,卖给正在写报告的领导。 领导看着羊,半天不知应该说什么,他道:“长欣,你的羊要卖多少钱给我?” 长欣道:“市价羊肉都要十块,我这一只是三十斤,卖您二百元。” 领导道:“我怎么吃得了这样大的一只羊!” 长欣说道:“领导,我家里有难。侄女儿烫伤在医院,正是生死攸关的时候。请您借我二百元,我把家里最圆的羊给您驮来了!羊是散养的新鲜羊,好吃!过了这阵子,我卖了猪,把钱还给您。” 领导挠了挠头,从公文包里拿出钱包,左掏一阵,右掏一阵,又跑出去了一阵,终于凑上了二百元的零碎票子递给长欣,道:“羊你带回去吧,以后把钱还我。” 长欣摇头道:“这不行!我不能白拿你的钱,领导,我还急着去送住院费,羊我先给您拴这了!”罗长欣把羊拴在办公室大院的门口,急匆匆又跨上自行车去了。 领导从后面远远传来一声:“你的羊拉粪了!罗长欣,你会不会办事!” 长欣哪里顾得上这些,噙着眼泪咬着嘴唇又骑上自行车回到了县城里。自厂部去县城是整整十公里,等到踩自行车到医院的时候,罗长欣的腿都软了。 第93章 长河心事·涛儿2 这二百元花光之后,依然没有治好罗维涛。两天之后,罗维涛的身体开始变绿了,那是霉菌。腐坏的皮肤引起来感染,县医院下了三次病危通知书。 罗长欣依旧没有放弃,她和长乐奔波在各大医院的门诊部,带着罗维涛的照片给大夫看。最终只有一位大夫松口了:“你把孩子送来吧,我只有万分之一的把握。”罗长欣抱着二哥长乐的胳膊直流泪,不知是高兴还是着急。 个中的曲折难以表述,但幸运的是,罗维涛终于在这位大夫的妙手医术下,从死神的手里抢回了性命。 罗维涛的再生,相当于救了李春仙和唐彩霞的命。李春仙当即就捂着双手哭出了声音,这之前,她连哭都哭不出来。 罗长欣看着重症室里转危为安的罗维涛,喜极而泣。 治疗孩子的费用不菲,罗长河在这个秋天里收获的所有的粮食,都化成了红红绿绿的医院收据。除此之外,他还欠了一屁股债。他计划的二手四轮子,一生都没再能买到。 被救回来的罗维涛全身70%的皮肤烫伤,右手筋骨也因此不能伸展。 令全家人感到欣慰的是,在罗维涛成长的岁月里,她没有一刻因为烫伤的皮肤而自卑,她的脊背直挺着,她的头颅高昂着,像个骄傲的小藏獒。 罗维涛自小就不爱女装,时常混在男孩队里。小麦色的健康肤色、过人的力气都使得别人常常忘记她是个女孩子。连罗长河都常说:“我这个丫头,比儿子还硬朗。” 只是他说完这话,必然会惋惜一阵。 长乐还在世的时候,最爱开家中小女孩子的玩笑。例如他骗罗维静,说鱼汤脂肪高,吃了脸上会长粉刺,搞得罗维静一段时间都害怕吃鱼。例如他骗罗维杰,上了初中就不学代数。后来发现初中确实不学代数,但把代数归纳到“数学”这一门里面。例如他骗罗初,说家中女士优先的意思是吃饭和洗碗两方面都要优先。 但长乐从没有开过罗维涛的玩笑,说话总是正正经经,客客气气,显得格外疏远。因涛儿是个平脑袋,听不懂玩笑。 罗长乐也常常将罗维涛当男孩一般对待:“涛儿,你劲儿很大,二叔和你摔跤你得行?你可喜欢学武术?或者踢足球?”涛不言不语,静静坐在一旁不说话。 罗维涛不说话,自然是长乐的话没有说到点子上。涛虽然像个男孩子,可她是真的女孩子。她也喜欢裙子,也喜欢指甲油,只是没人看见,也没人在意。他们总是认可自己以为的东西。 长乐也总是自我批评,说道:“我许多时候把罗维涛当男孩儿看,但又没有教育男孩的经验,搞得她不欢喜。咱们罗维涛没有让人操心的地方,真不知是可惜还是可喜。” 罗长河渐渐地老去了,即便是心里还想再生一个儿子,他的身体也跟不上了。于是罗长河愈加苦闷,愈加沉醉在醉后的世界里。 在罗长河醉了的时候,罗维涛就是这个家的当家人。她晓得家中所有资产的明细出入,哪怕是一根针,她也准确地知道应该在哪里,现在在何处,谁是最后使用者。 夏日的毒日头里,大院的孩子们都昏昏欲睡,只有罗维涛在洗衣裳,替母亲减轻负担。冬日的暴风雪中,罗初躲在家里一步也不敢出去,罗维涛还在后院给牛羊喂麦草。她生命的每一天都在不遗余力地支撑这个家庭。 长河喝醉后常常发脾气,逮着谁就怼谁,即便是罗维杰,也不愿意前去碰钉子。只有罗维涛勇敢地上前去,父女两个便对着骂,你骂你的,你骂我的。 在罗维静的婚礼前夕,那时候的罗维涛才刚刚上初中。罗长河因为几件小事件事,和唐彩霞上了脾气。 一件事情是,从不打扮的唐彩霞,在女儿结婚前夕去染了头发。她没有经得住那发廊老板娘的花言巧语诱惑,给头发焗了油,染成了当下最时兴的紫红色。为了不那么突出,她要求老板娘只薄薄地上一层染发膏,不要做得太花哨。 饶是如此,罗长河在灯光底下还是发现了妻子的变化。他闷声说道:“染这个球头做什么!”唐彩霞不理会丈夫的不满,心里还是很高兴,她把头发梳了梳,道:“女儿要嫁人,老娘还不得收拾收拾?” 罗长河白了唐彩霞一眼,一边生闷气,一边卷了一只纸烟,抽得吧嗒吧嗒地响。过了一会,他突然问道:“还剩下一万多少?” 唐彩霞知道罗长河问的是罗维静的彩礼还剩下多少,她算了一下,道:“有个三五千。” 罗长河道:“你胡说什么?上次我和你一同算,去了嫁妆买了包袱还两万有余!” 唐彩霞道:“结婚的东西零零碎碎这样多,哪还能一条条给你算去?别的不说,这些天来打杂的帮忙的,光是管待伙食,买菜买酒就去了多少哩!” 其实她胡说的。她把钱花在静子身上了,出去买包袱,总是零零碎碎给静子红包,让她存着备用;预定的衣裳是三百,她额外再给添置一身,怕静子换不开——总之钱她没乱花,她要好好补偿静子,但不让长河知道。 夫妻两口子相处时间长了,长河听语气就知道唐彩霞骗他。他晓得唐彩霞定然不舍得把钱花在自己身上,又猜不出钱去了哪里。他也想不到花在女儿身上,只觉得钱没了是个令人生气的事。他骂道:“钱给你管着!几天不到这万把块钱就没了,花在哪里你都说不出来?” 唐彩霞不理他,甚至于还沉醉在自己染了的头发上。见妻子并不回答,罗长河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在桌子上,怒道:“钱呢!我问你钱呢!你听到了没有!” 那桌子还是从别人拆迁房里捡来的二手茶几。茶几桌面当即就翻了下去。 唐彩霞的手从头上放了下来,从镜子中看了一眼丈夫,她晓得接下来会是怎样的狂风暴雨。一万元是一家人整整一年的收入,丈夫为了一万,打死自己也是有可能的。 这时候一直坐在炕边上收拾东西的罗维涛突然开了一嗓子:“不想过就别过了,拿桌子撒什么气?” 她的声音不比长河的小,且坚实有力。 长河道:“没你的事!” 罗维涛盯着父亲道:“是没我的事。拿桌子撒什么气?桌子不要钱的吗?你踢坏了还不是要拿钱买!钱多了烫手吗?” 罗长河还要说点什么,罗维涛把眼睛一横,站在父母中间,把桌子扶起来,冷冷道:“钱花了就花了——那本来也不是你的钱。” 罗长河被女儿噎了一道,摔帘子去了。 第94章 长河心事·涛儿3 常常唐彩霞和李春仙也会担心罗维涛:“这样的身子,以后可怎么嫁人呀!” 但罗维涛从不为此事担心,别人说什么,她也不分辩、也不生气,就随他去。按照涛的话来说,我的皮肤,和你们的眼睛、你们的心、你们的嘴巴是一样的。 不让家人操心的罗维涛就像是一棵长在后院的白杨树,不用浇水不用照看,自己就长大了。 涛虽然大点,但和罗初同一级,罗初高中毕业的那天,也是涛高中毕业的时候。 这个假期,少年们好似旱地猛水的葵花一样,忽然蹿成熟。考驾照、学社交、改头换脸等等,他们热切地接触着从前在学校不太容易接触的东西。 这天,涛吃完饭,突然将自己的手臂从长袖衣服中伸出来,怼在长河眼前,把长河吓了一跳。 皮肤上团团卷云一样的疤痕触目惊心,似乎在诉说着当年那场悲惨的事故。 涛对长河说道:“爸,我要去做手术,把我这个胳膊撑开。”她说着,试着抻了抻蜷缩在一起的皮肤。 罗长河的心一沉,道:“不做手术也不影响你什么。” 涛道:“我要做手术,我要做个正常人。” 她这话口气淡淡的,好似只是陈述了一句什么事情。就好比我今天想吃西红柿鸡蛋面,或者我今天想喝可乐一样的普通。但听在长河的心里,如同秤砣砸向胸口。 长河吸了吸鼻子,道:“我想想再说。” 实际上,他是不敢做这个决定。 尽管涛儿的手臂烫伤不能完全伸展,但基本不影响生活,在他看来,实在是没有进医院的必要——那可是手术啊,挨刀子的事情。 更何况若手术之后并不能恢复到罗维涛想象中的样子,岂不又是一重打击?无论是哪种风险,长河都担不起。 况且,此刻家中乱如一锅粥。三丰老两口收养了一个并无血缘关系的孩子,和全家人闹翻;罗维静不仅在和胡万千闹离婚,还要伺候躺在床上的唐彩霞;老二罗维杰远走他乡,还怀着身孕。 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下,罗维涛坚持要去做手术,做父亲的罗长河烦得直挠头。 但是,想来想去,他找不到拒绝女儿的理由——毕竟罗维涛长这么大,没有说过一句被烫伤的抱怨,没有喊过一次难过,只有这一次这样坚决。 长河犹犹豫豫,还想再劝涛儿一次:“涛儿,挨刀子...不是那么好受的。” 也许他只是想说:手术风险很大,爸爸担心你,爸爸不想让你遭受第二次伤害。可惜他最笨,说出来就是那样的话。 涛儿看着胳膊道:“我要去。明天你陪我去。” 这是涛儿在这个假期里最重要的事,但对于罗初来讲,上大学前最重要的事,是解决上大学的学费。 这天,罗初忙着去民政大厅办理自己的助学贷款。刚填完表格,她接到了姑姑长欣的电话。 “涛儿姐要去做肢体修复手术,你去医院帮帮你大伯的忙吧。”长欣道。 “嗯。”罗初没有拒绝。她从来不拒绝长欣姑妈的要求。 “你晓得你大伯脑子不好使?——罗维杰那事儿他没头没脑地怪我,我不理他。但是涛儿姐进医院毕竟是大事,我不能不管。可是我单位有事也走不开。你是咱家第一个大学生,帮这个忙不成问题吧。” 得了命令的罗初一刻也不敢怠慢,急匆匆赶到医院。 去医院,倒也不是帮什么大忙。只因医院程序复杂,长河闹不清楚。他又惯会那种窝里横,对外社交总是露怯。同时,因为长久地在田地里待着,他已经不会写字,诸如为罗维涛签保证书这种事情,他也做不来。 罗长河只能坐在医生办公室里,医生问什么,他便点头,罗初便签字,然后教他按手印。此刻的大伯,只是一个等待女儿平安出来的小老头,丝毫看不出他能对妻女那样那样暴躁、狠厉。 罗维涛换好衣服,就等在手术室前。大夫们推着手术床出来,罗维涛自觉躺了上去,然后对罗初淡淡笑了一下。在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罗维涛盯着走廊上的天花板,眼神里透露着坚定、希望。 或许也有那么一丝不被察觉的恐惧,但都被掩埋在那些希望的光芒下面。 那光芒那么耀眼,直刺得罗初鼻子一酸。这光芒有多耀眼,那它背面的、这十几年来面对烫伤被藏起来的难过就有多黑暗。 这是怎样伟大的罗维涛啊!可怕的伤痕和丑陋的皮肤伴随她终身,却没有一次将她击倒。比起她十八年来背负着的这些沉重伤痛,这小小的手术的确是不值得恐惧。 涛的手术很成功,晚上罗初来看望时,她已经恢复了清醒。涛依旧带着那样淡淡的笑容,轻声问罗初好。 罗初道:“可好些了?” 罗维涛点头,道:“都好。刀口还有些疼,但胳膊可以松开了。”她的声音很弱,却带着十分欣喜。过一阵,又问;“听说你考上了好大学,真好。” “都好!你我都好!”不知怎的,罗初忽然悲伤起来,她几乎没能抑制住自己的眼泪,所以说了两句都好之后,背过头去咳嗽了两声。 姐妹们都不善言辞。静子和陈勤来问,也都是那些问题,尽管身上心里都带着深深浅浅的伤痕,但大家都互相说着“好”字。 罗初与陈勤高考出榜后,成了罗家第一批大学生。李春仙当即就表示,家里出了两个女秀才,一定要在家门口办一场盛大的升学宴,好好光耀一番门楣。 彼时,罗三丰早已年过古稀。单位考虑到他的养老问题,建议他返回家乡居住。长河和长健也认为,让年迈的父母流落在外,是不孝的行为。里外夹击下,罗三丰不得不带着李春仙和维生搬回了罗家大院。 李春仙和三丰在家,总是不自在。一方面,他们过惯了罗余山上自由的日子,不大肯窝在老宅中乖乖养老;另一方面,他们总觉得长健对维生有所顾忌,因而绝不肯和长健同院居住。 所幸村头大青家已经居家搬迁到省会去,于是三丰两口了借了他们的小院子。即便长健数次反对,他们也固执己见不肯回头。 长健已经快要四十有余,他似个孩子一般哭闹:“你们搬出去,远亲近邻怎么看我?都说我不孝,都说是我逼你们走的。我难道就不值得你们心疼?” 李春仙心里自然也是疼的,但看着怯生生的维生,她把对儿子的心疼压下去,背过脸说到:“你不要多心,现在都是这样,再没有父母和儿子一起过活的了。” 父母的偏心让长健心寒,但他从来左右不了父母的行为,只得由他们去。 第95章 升学宴 罗初与陈勤考上大学之后,李春仙和罗三丰第一次主动来到罗家大院来找长健,为的是让他收拾一下祖宅,办好家里的升学宴。 长健从小就住在罗家大院,他看着母亲一砖一瓦盖起了这座房屋,看着父亲一点一点置办了家私物什;他看着兄弟们一个个在院子里成婚,又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开。 长健是对这宅子最忠心的人。 只是二十多年来,长健没能有过宽裕的经济来翻修一下这个宅子,因而这宅子成了村里最破败的建筑。那破败的墙根上留下风雨岁月的痕迹,一层层诉说着主人的窘迫。 罗三丰看着这院子,心里不快,他道:“家里要办喜事,院子却破败成这个样子。这哪里能进人?” 李春仙用脚踢着脚下的泥土,低声道:“你不要在长健面前这样说,长健的负担也重。” 老两口和长健见了面,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来意。长健听了,轻笑一声:“原来是为这事。” 三丰并不和儿子有什么商量的口气,他只说:“院子该修还是要修一修,不然客人来了,总不像话。” 长健冷笑:“修院子的钱在哪里?你给?” 三丰道:“院子你白住着,你要我给钱?” 长健道:“白住?你把二哥的房子翻修了去,大哥又把自己的屋子都锁了。我住着三间自己的房,什么叫做白住?我欠了谁的?” 眼见就要吵起来,李春仙在里面打圆场:“少说两句吧!咱们办喜事,还不是为了罗家的脸面?本是大家都面上有光的事儿,你们倒都不高兴起来。” 长健道:“妈,你说得轻巧。陈勤送给别人去,如今姓陈。罗初跟着她妈再嫁,如今也不是罗家的人。你们不为罗家的子孙想主意,总是顾着外人作甚?” 李春仙被噎了一句,一根烟抖了又抖。 长健又追击:“你们要修院子,你们要宴宾客。你们有大事了才想起来我了。好好好,你们说什么我做什么便是了,免得你们又出去说我不孝。” 李春仙瞪着一双眼,想不通自己为什么生下了这么一个“耿直”的儿子。 反倒是三丰平静了下来:“现在不说那些没用的。你要用钱,我自然有主意——客人随了礼,都归你。说到底,我要个面子,你得个里子。但只是一件,咱们老宅子办事,必须办体面。” 长健心里不舒服,父母和他说话的语气,好似谈论某个生意。他虽然感受不到父母的爱意,但父亲提出的这个办法确实是经济可行的。 长健没留老两口吃饭,老两口说完了话也并没有再坐一坐的意思,这场升学宴的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没人询问陈勤和罗初的看法,她们两个只是当天的两个吉祥物罢了。 三丰两口子翻遍了电话本,邀请了各种亲朋好友,甚至于退休的老同事、早已搬迁出村的老邻居。 家里现宰的羊肉是最好的待客餐品,无须再采购其他食材。李春仙是煮羊肉的一把好手,无须额外再请大厨。左邻右舍借来桌椅板凳是自古就有的规矩,这里借桌子,那里抬椅子,只把整个老宅子都安排地满满当当。 李春仙更是几夜都没有合眼,她那想要将罗家发扬光大的心,此刻**到了极致:“是了!我们家出秀才了!我的思想到底还是对的——家里只要有人,兴旺绝不是问题!今天我要让全村的人都看看,我生下的崽儿是多优秀!” 她又按着旁边熟睡的维生,暗暗想:“下一个就是维生!下一个就是维生!” 只是天公不作美。 升学宴前,瓢泼的大雨将院子泡得稀烂,别说摆桌子,人都进不去。大雨不停,室内屋顶漏雨,迫不得已到处都摆着锅碗瓢盆接水。 眼见无法宴请客人,长欣拿出了另一个方案:“我现在在县城酒店定一桌,倒也来得及。” 李春仙和罗三丰不肯:“就是要把喜事办在家里才忙活这些天。到城里去,谁知道咱们的根在哪里?就是要让来人看到这宽敞的大院子,才能表现出咱们的家大业大哩!不要紧!要是天亮了还下大雨咱们就撑帐篷。” 于是半夜又四处去借帐篷,闹了整整一夜。 大雨下到升学宴那天早上十点才停,开宴是在十一点。 李春仙指挥长健,从几公里外拉回来沙土石头,一层层把院子垫起来。在这尘土飞扬中,几桌席面立在中央,桌腿上满是泥浆。客人来了深一脚浅一脚,吃饭的时候只好卷起裤腿儿。 中午吃了流水席,下午酒客们便摆起来酒桌。 长健作为这家的当家人,陪了这桌又去陪那桌,辛苦倍至。直到下午时分,才有时间真正停下来歇一口气。 喝得半醉的亲戚们已经到了要找篾片相公热闹的阶段,便有好事者故意问道:“长健!你侄女儿都考上大学了!以后不知你能不能享到她的福气?” 长健很宽宏大量:“哎哟,父母为孩子,哪里计较这些?她好就好!” 那人道:“你瞧这一天,罗初只管跟着三丰老爷子来来去去,跟着长欣吃吃喝喝,从不曾跟着你呢!” 长健道:“我忙着呢,她跟着我作甚?” 那人笑道:“你还不懂?孩子不骗人,谁对她上心,她就对谁上心!” 长健面上有些不高兴:“我没对她上心?这些年,我还不够对她上心?说实在的,她这大学,还是我供养出来的。” 那人道:“供养?别的我倒没看见,但花钱上,我看你没有动作。” 长健道:“花钱?我花的钱能给你看到?” 那人道:“可不是?你真是老实人,花钱都不晓得说出来——你把花出去的钱都说一说,我们替你宣扬宣扬。” 长健面子上下不去,赌气:“说就说,我说你算。我二哥一家子病的病,弱的弱,日常过日子是不是我爸爸贴补的?我可没说半个字。罗初上学这些年来,学杂费、生活费都是老爷子偷摸给的,我说过一个字没有?一门三个儿子,我两个孩子带上我,一家人没有花过我爸爸一毛钱。这些林总算起来,我亏了几万不止吧?” “哦,你是这么算账的!”那些人哈哈不止,满上了酒,闹着要和长健醉一场。 第96章 升学宴2 长健酒量一般,他平日里忙于劳作,并不喝酒。今日推脱不过,三两杯下肚,他要拿罗初来涨一涨面子。酒客吆喝声中,长健一叠声叫过罗初来,要罗初跟着他敬酒。 罗初不肯去。 李春仙推着罗初,道:“来的都是长辈亲戚,大家都为来祝贺你,其实也应该敬酒。” 罗初捧着盘子,一个个轮着敬过去,腰要够低,脸要够笑,嘴要够甜。稍有不对,长健便呵斥她不懂事。她一边敬酒,一边看着陈勤,心想:“陈勤为什么不来敬酒?——还不是因她有爸爸,他们全爱欺负我这没爸爸的。” 其实陈勤未见得有多好过。 长河本就好酒,干女儿考上大学这样的喜事,自然他脸上也颇有光彩。一高兴,便喝多了酒,闹着要找陈勤说说话。 长河拉着陈勤的手,道:“姑娘!你是好姑娘!我们家这几个姑娘!都是好姑娘!是爸不行!是爸不好!”他说着,一边哭一边喊,最后一个趔趄绊倒,就醉晕过去了。 喝醉了的大人们没空理会醉倒在角落里的长河。还是罗维静听说了消息,急忙开着小三轮来接自己的父亲回家。 长欣、陈勤和静子三个人,费尽力气才把长河扶上车。只听得长河喊道:“喊罗维杰回来!你叫她回来,我有话对她讲!我准是不打她不骂她!” 长欣翻了个白眼,道:“让谁喊?你有本事自己去喊呀。” 静子莫名讪笑了一声。 三个人好容易把长河扶到家中炕上,正准备走,只见门外走进了一个婆子,喜滋滋一张脸伸进来,嘴上说是恭喜唐彩霞干女儿高中,她来贺喜。 虽说是贺喜,她手里空空的,只戴着一个锈满泥的戒指圈。 长欣记不得这人是谁,但绝不是自己家的亲戚。她正在纳闷,唐彩霞却热情地将此人迎进了屋内,瘸着腿给她上了茶。 长欣走出门来,悄悄问罗维静道:“这是谁呀?” 罗维静不敢欺骗,道:“何永的母亲。” 何永。这名字再熟悉不过——那是拐走自家侄女的坏蛋、没有能力却还要耽误人家的怂货、诱骗少女不懂得担当的罪犯。 长欣的火气噌一下从心底冒了出来,对静子恨铁不成钢气道:“你们倒是好交情!”话说出来,又实感此事和静子无关,静子也已经很可怜,便又压下火气,道,“不是说你,我说你妈。” 罗维静低下头,把长欣拉到墙根下,嗫嚅道:“姑。不瞒你说,罗维杰已经怀孕了,估摸着年底就要生。现在生米已经煮熟,不认他们怎么办呢?他们来了几次了,我们也不好再冷着脸。我们总要为罗维杰考虑。” 长欣无语,但想到这是长河的家事,她也没有资格管,便憋下一口气,径直去了。 没几天,唐彩霞身子大好了,欢天喜地来到李春仙处,道:“妈,亲家母前儿中午来,说小杰已经快了,叫我和她一同结伴去看一看。我预备着怎么也得一个半个月,看着小杰生了我再回来——最多不过两个月。还要请妈妈你帮忙照看一下家里。” 正说着,从门外走进了罗长欣,她一边脱衣服问道:“什么事这样开心?什么一个月两个月的?” 唐彩霞如何敢叫长欣知道,因而便瞒着她道:“没什么,没什么。” 罗长欣冷笑道:“你那圆头圆脑的亲家母,前儿我也是见过了。不知道可是为了什么事而来,难不成竟是上门提亲?” 没想到长欣一下子就点了题,唐彩霞慌道:“就是上门来坐一坐,喝了杯水,也就走了。” 罗长欣冷笑道:“这话说得好亲切!你赔上一个闺女,人家不仅不上门来赔礼道歉,也不着急办喜事,还空着手来你这里喝茶——这茶有什么好喝的,喝的是你的脸面!” 唐彩霞低了头,无言以对。 李春仙打圆场道:“事已至此,也没办法了。小杰都已经怀上了,难道还能不认他们吗?只要他们对小杰好就行了。难不成,你现在把小杰拉回来?她带这个孩子怎么过?” 唐彩霞也急忙为亲家母辩解:“虽说何家做的事情不上台面,但总归对小杰还是不错的。亲家母这次来就是和我商量去看看两个孩子,正式把结婚的事情提上日程。” 罗长欣冷冷说道:“要是我,我便打爆她的头!进什么门!倒什么水!拐了我的孩子走了,那时候怎么不来商量。什么叫做对小杰好?没有名分叫好?没有彩礼叫好?还是未婚先孕叫好?这样不懂规矩的人家,你还叫她亲家母。” 唐彩霞被小姑子训斥,脸上自然过不去。但她心里知道自己小姑子是为自己好,但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如何缓解尴尬,唯有拉着脸低声道:“可小杰马上就要生孩子了。我当妈的顾不上考虑这么多了。” 李春仙忙打岔说道:“长欣,你莫对你嫂子动气。现如今小杰生孩子才是最要紧的事情。以后怎样以后再说吧。” 一向家里有事都是长欣忙前忙后,唐彩霞再气也知谁是好人。况且罗维杰这事儿上,确实是他两口子对长欣不仁义。于是唐彩霞转而倒来劝长欣:“妈说得对。长欣也别生气!” 罗长欣道:“嫂子,不是我生气。孩子年轻,总有上头的时候。但咱们是大人,不仅要为她眼前着想,还要为她今后着想。没有婚礼、没有公证,连请个媒人上门他们都做不到。现在,孩子马上出生,你更应该劝她回家来,怎么还有倒追着去的道理呢?” 唐彩霞被罗长欣说得眼泪汪汪,抽泣道:“回家来?回家被你大哥用腰带抽死吗?还是回家来给邻里周遭指点?——长欣,你别说了,我的苦我吃,孩子的苦孩子吃,谁也替代不了。” 唐彩霞慈母之心如此,罗长欣那些大道理此刻也无法应用。压住一腔不甘、不忿,她问:“你们难道也同意不办婚礼?你们也准备不追要彩礼了吗?” 唐彩霞道:“先生了孩子再说吧。”说罢,便推脱有事,截住话头子,匆匆去了。 第97章 维生 听闻小杰顺利生产的消息,长欣闷声不语喝了一口稀粥。最近静子离婚、小杰生产、两女高考以及自己家里等诸多事情缠身,弄得长欣有些上火。 李春仙熬了一种特效粥来给她消炎降火。 这粥是用一种野生的酸果子和大蒜为原料,熬出来的粥有种稀奇古怪的味道。可梨花村很信这种粥可以降火。有些人取其谐音,把它叫做:“算了算了粥”。 彩霞的声音在电话中显得很高兴:“母女平安!何永高兴得和什么似的,真把母女俩当宝贝!” “那就好!那就好!”春仙也为小杰高兴,“一切顺利就好!” 彩霞又道:“我还有个喜事倒是没来得及给你们说。小杰他们两口子,已经买了房。坐月子虽然赶不及去新房,但中秋总是可以在新家过。一百多平,全是小两口自己挣出来的,真好!” 那时候视频电话还没有非常普及,只是听着彩霞这些描述,春仙都激动起来:“哎呀!这便是出息了!我从前就知道小杰绝不是什么软料子,不想她倒是家里第一个立起来的!”说到这里,又问,“既然房子都买了,孩子也生了,什么时候回家来办婚礼?” 彩霞那边的声音就一下子弱起来:“他们的意思,是不办。” 春仙道:“不办?不办怎么行,不办怎么知道我们的姑娘是被明媒正娶的?——彩霞,这道理你应该给小杰讲通透,不是他们小孩子能胡闹的事。” 彩霞并没有接春仙的话头子,只是借口小杰有事,匆匆挂断了电话。 一直默默喝“算了算了粥”的长欣听过了全程。她摸着嘴角边的泡,道:“你劝嫂子没用,嫂子一心向着自己的姑娘,由着姑娘想做什么做什么——你知道,小杰私奔的事,多半嫂子帮了忙。” 春仙挂了电话,也叹气道:“我还能劝谁?小杰也不给我来电话。他们如今大了,再不记得我对她们的好了。” 罗长欣道:“妈,你还记得?罗维杰上初中的时候,我常常下班顺路接她回来,给她辅导功课,给她扎辫子,给她买文具。她为什么不懂我的苦心?别说你了,到现在她没给我打过电话。她恨我不该去反对他们的婚事。” 李春仙劝女儿道:“你从此倒少管点才好,由着他们闹去吧。丫头们不拘是怎么嫁出去,终究是别人家的。孙女婿们又个顶个地不中用。一个罗维杰把你气成这样,后面这几个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长欣把碗筷收拾过去,半是劝自己,半是安慰母亲:“咱家女孩子多,个个都是让人操心的——倒也好,罗初还算有出息,已经考上了重点大学。想到咱家出了个女秀才,我心里才觉得好受了些。” 李春仙嗓子里哼了一声,似乎是惋惜,又似乎是无奈:“你二哥的龙凤胎,只可惜活下来个丫头。要是个小子中了秀才,咱家说不定就立起来了!”说着,李春仙的眼神飘到维生的小学毕业照上。 维生已经小学毕业,在乡镇初中住读,一周才回来一次。 李春仙一边看,一边期盼似的道:“阿初和维生都是我亲自带大的。阿初能考上,维生也一定不差。再等六七年,维生考上大学那天,我必定摆更大的宴席,总要叫人看看,我手底下是怎样出英才。” 长欣没接话。 维生是母亲的一个梦,这个梦像泡沫一样,经不得任何风吹雨打。母亲似乎只沉浸在自己的梦里,不接受一切关于维生的负面的现实的信息。 上了初中不久后,老师就打电话来反映,说维生在学校频繁打架。李春仙在电话里连连反驳,说自己的孩子连只鸡都不敢抓怎么会打架?老两口颤巍巍骑着摩托车去学校,满脸讨好地求老师多照应维生。 老师应付不了老两口,只好打给长欣。 长欣问维生:“为什么要打架,为什么不好好学习?” 维生到了叛逆期,只管横着眼睛不说话。长欣既打不得,也骂不得,只把自己气得头疼。 教育不了孩子,长欣只得去教育父母,她劝父母不要对维生太溺爱。例如本来罗余山和学校之间已经通了公交车,孩子明明可以公交来往,可父亲三丰偏要来回接送,头摇的似拨浪鼓:“孩子还小!坐公交被人拐了去可不是闹着玩的,现在的新闻你没听过?” 长欣又道:“孩子都那么大了,衣服鞋子怎么还不能自己洗?你们能照看他一辈子吗?” 这时候春仙又出来维护着孙子:“孩子去学校是读书的,洗衣洗鞋算什么独立,我一起洗了倒还省事。” 维生又打架,老师直言没有留在学校的必要,希望家里人带回去好好教育之后再送回来,气得长欣当着老师的面就把维生一顿揍。可怜的维生就算挨了打,也一声不吭,并不说明自己叛逆的原因。 维生在学校的种种问题,长欣并不敢对母亲说明。维生打架,母亲只认为有人欺负了他,不面对着长乐的坟去哭一天。维生没考好,母亲认为是没有人好好教他,又对着长乐的坟去哭。连给维生去买校服迟买了一天,母亲都认为长欣是对孩子有了意见,又是一顿哭。 无论说什么负面的信息,母亲都只认为孩子绝对没有错,孩子只是因为没有爹妈,所以才行为越轨。 后来,长欣不敢再说真相,只说一切都好。 长欣很疲惫了。 有时候在去维生学校的路上,长欣这样安慰自己:“孩子还小,只是顽皮些罢了,男孩儿都这样——家家户户,男孩子都不免打几次架。小时候,长健不是也总打架吗?” 有时候她又从另一个方面说服自己:“罗初已经考上大学,三五年就能赚钱养家。三五年就能嫁了人,到时候维生就真真切切有了依靠。我这可不是给罗初上负担——他姐弟两个在一起,总比罗初一个人飘摇着好。” ——逐渐地,长欣认可了母亲的梦境,她的思想被春仙浸润了。 第98章 大学1 坐了四十个小时的硬座,罗初离开了罗余,来到了梦寐以求的大学。 大学生活相对自由,课程没有想象中多。空闲的时间,罗初就去打工补贴生活费。 褚丰年和宋琼瑶并非每月固定支付生活费,而是要罗初开口去要才给。他们通过控制罗初的经济来控制罗初的生活。就算答应了这个月要给,也总是拖个三五天,为的是听到罗初不得已的央求。 为此,不到万不得已,罗初总是想自力更生。 三丰和长欣各抚养一个孩子,单一的收入来源使他们并无多余的精力和金钱来照顾罗初。罗初也不好问年迈的老人和已有家庭的姑妈去张嘴,她的自尊很强。 相比较罗初,许诺的大学生活可是悠闲得多。 他大部分闲暇的时间都在游山玩水。有时去贵州吃烤鱼,有时去云南吃菌子,他的生活向来丰富多彩,不肯为任何事所牵绊。 罗初通过浏览许诺的社交平台,来观赏大江南北的风景,了解天南地北的风土人情。每当许诺发了动态,她就默默点赞,两个人也并无什么要谈的话题,偶尔聊上一两句,终究是沉默结尾。 有一天,没有任何预兆的,许诺旅游来到了罗初这里。 局促不安的罗初不知道怎样招待一位远方来的故友,她拿着打工赚来的佣金,涩涩地开口想请许诺下一顿馆子。 许诺却不乐意:“早听闻你们学校的食堂非常好,我还没有享受过。要是没吃过你们学校的食堂,怎么才能算来过了呢?” 在许诺的坚持下,两个人在食堂吃了一顿标准餐,许诺还连连夸奖罗初有福气,不似他大学的食堂,同学们都不乐意去。 尽管伙食上许诺并不挑剔,但住宿条件上许诺绝不将就,学校周围的小旅馆他压根没考虑。罗初问起他的落脚处,他说住在市迎宾馆里,就在罗初大学的边上。 罗初微微有些脸红,因为许诺还不知道,罗初就在那里打工赚钱。 她当然没有特别提醒许诺,想着运气好的话,也有可能碰不到。老同学来这里旅游,为什么点出自己的困顿让他不好做呢?就算不巧碰上了,那碰上的时候再说吧。 晚上,许诺逛完景点回到迎宾馆,就看见前台一个熟悉的身影还在忙碌。老旧的紫褐色制服,丝毫衬托不出罗初的青春稚气,让她看上去有种不匹配的成熟感。 ——怪不得她不能陪自己去景点,原来在这打工。 客人有些多,于是许诺混在人群里排队。 “你好,请问6301怎么走呀?”许诺一个大踏步走上前去,他要戏耍一下罗初。 其实罗初早早就看见了许诺,自打许诺说出他住在迎宾馆之后,罗初就知道一定是躲不过他了。他开开心心地来旅游来享受,自己却在这里搞服务伺候人,这巨大的不平衡感让她难过,所以她低着头假装在忙。 许诺见罗初不理他,也不多说,径直就走了。 不多时候,前台电话响起,6301的客人要求送两条毛巾上来,罗初安排楼层服务员去送;又过了一会,6301的客人说钱包落在了前台,要前台小妹妹去送,怕楼层服务员去了说不清楚。 说白了,他要她来。 罗初带着他故意遗留下来的钱包,敲开了6301的房门。许诺呲着大白牙打开了门,道:“等你呢!” “我在上班,哪有时间陪你玩啊,别闹了。”罗初低着头,小声说。她不敢仰起头,怕许诺看见她因为自卑而涨红的脸。 “明天能请假吗?”许诺问。 “排班制度。明天要上一整天的班。”按计划他明天就走了,罗初故意换了班避开他。 “后天呢?”许诺问。 “后天白天休息,晚上八点还是要来接班。”罗初老老实实回答。 许诺把罗初推进房间里,递给她一瓶水,笑道:“才多久没见,你就这么扭捏起来。哟,低着头干嘛,觉得打工丢人呐?——不丢人,我挺为你自豪的。” “你为我自豪?”罗初苦笑,“哪有人为朋友的贫穷而自豪的。” 许诺道:“是为你的坚韧、为你的独立而自豪。” 许诺不知道,一切美好的词汇,在贫穷底色下的释义都是羞辱。 罗初站起身,诚恳又无情:“我都没打算长久地和你做朋友,经济情况不同,就做不得好朋友。你说的话很好听,但不适合我。我走了,还要通宵值班。” 许诺道:“不能长久地做朋友,那就做这几日的朋友好了!你的朋友邀请你后天一起去爬山,你总要答应的吧?” 许诺这么说,罗初也没有再扭捏的必要。她道:“好吧,那我们后天见。” 从楼上下来,罗初那自卑的心里略略缓和了些,甚至于有些莫名的高兴。许诺说得有道理,能做三天的朋友,就做三天的朋友。 五天假期,三天就耗在了罗初这里。说来惭愧,作为东道主的罗初,除了请许诺吃了一顿食堂,再没能尽一次地主之谊。付钱的时候许诺总用手拦着她说下次下次,但终究一次也没让她付过钱。临走的时候,许诺从罗初的兜里拿走了一枚硬币去坐公交车,笑说俩人扯平了。 因这次见面,两个人关系好像略略拉近了许多。时不时地,许诺也和罗初不痛不痒聊几句。 罗初一直想问问许诺是否有了女朋友,但又始终无法开口——这势必是过界的问题。反倒是许诺问她是否有不错的男生可以接触。每每此时,罗初心中总是失落。她道: “可惜人家总是瞧不上我,连个搭讪的也没有。再者,有时间也总是在打工,没有时间谈对象。” “是他们没有眼光。”许诺回复,“你也别太劳累,有时间该多去图书馆读书。” “大学的生活费实在是太贵了,我不打工,根本支付不起。” 许诺道:“奖学金?助学金?难道你一个都挨不上?” 罗初道:“总也不能安心学习,注意力也不得集中,奖学金勉强只拿过二等。助学金竞争很激烈,我也不太想去争。” 许诺道:“家里一点也不补贴吗?” 罗初回复:“我不想把这些负能量说给你听,我怕你听烦。” 繁重的学业和打工生活使得罗初疲惫不堪。好几次,她几乎是动了退学的心思。若不是许诺鼓励,她想自己真是熬不下去。 第99章 大学2 大三上学期结束的时候,许诺来电话说,希望和罗初一同返回罗余。他道:“没有买到火车票,所以买了机票,要么你和我一起坐飞机吧。” 罗初道:“火车票学生价才两百块,机票总要一千吧,我预算不够。” 许诺不解:“你成天打工,那么多钱都上哪去了。” 罗初道:“我也不晓得,总是不够花。”她声音越来越小,以至于后半句都是说给自己听的。 许诺全然没有感受到罗初的局促,他道:“那你以后做账本,做来账本给我瞧瞧。以你打工的频率,买辆车都够了。” 罗初就开始做账本,做满一个月就给许诺看。许诺翻着账本,赞叹道:“是我浅薄了。我一个月一千五,还能省下钱去旅游。你这花花绿绿的,细碎开支有这么多!” 他先问:“你们女生宿舍,电费要我们五倍之多,合着你给学校打工赚钱呢!” 罗初道:“烧水、洗澡,都是要用电。女孩子头发长,吹风机也要吃电。电费是平摊,没有多用少用的说法,大家都一样的。” 许诺赞叹道:“果然富养女是有道理的。你们女孩子,连头发都吃钱。” 翻了一阵,又问:“这一笔卫生费是什么,什么卫生要每个月五十块?” 罗初在许诺面前,从前就丢尽了脸,现在倒是没有什么可以遮掩的话题,她给许诺算账:“学校小卖部最便宜的卫生巾是5块一包,我每个月要用四五包。没办法,我的出血量你也知道,那简直是火山爆发。卫生纸一个月要一提,10块。每个月痛经,买药没效果,得去打针,一次20块。这已经是最低的了,要是和室友一样,卫生巾分日用夜用等,那五十势必打不住。” “……”许诺那头也只得叹气,“受教了。五十块放我这,一年的卫生纸都用了,还捎带我室友的呢。” 大三一结束,学校就安排了实习。实习工资虽然低,但毕竟也是人生第一份正经工作,罗初十分慎重。好多同学选择不接受实习,他们有的考研,有的去申请国外学校,大家选择不一。 实习的事情,自然也是告诉了家里人。 李春仙和罗三丰很高兴:“你的书,总算是读完了!总算是能赚钱了!” 长欣也说:“可算等到这一天,咱们家可算是有个有正经工作的人了!” 只有宋琼瑶偷偷摸摸,压低声音道:“你既然都已经工作了,以后还是要多想着家里。比如主动向你褚叔叔上交一部分工资?——你放心,他也未必会真要,但是算你一个心意。你有了这个动作,以后咱们日子也过得舒心些!” 罗初没想到母亲是作这个打算。她老老实实道:“实习才三个多月,工资很低,——其实算不得工资,只是实习补贴。我存一点钱还要留着毕业用。等我毕业了,我自然会安排你说的这些事。” 宋琼瑶似乎是不满意,但她也没有再追着问。 大四上学期末,实习结束了。宋琼瑶又打来电话,又是那偷偷摸摸的语气,道:“罗初,你二叔住院了,我们要去医院看看。你作为侄女,拿个八百一千的添作慰问金,这样我面子上就好看些。稍后你打到我卡上,别耽误。” 什么二叔,褚家的二叔。什么二叔,要她一个月的实习工资去看望?罗初不得已,转了三百元过去,吃了一周的白米饭。 为了讨好褚家的亲戚,宋琼瑶好似并不介意委屈自己的亲生女儿。 罗初上大学的志愿,宋琼瑶也是转着圈地询问了褚家长辈的意见。不问倒好,一问差点被有心之人给耽误了学业:“一个继女,值得出钱供她读书?上个本地大专倒好找对象。”。 她要罗初在家宴上端茶倒水,要她做小伏低,要她沉默寡言,还要她机灵会来事。略有反抗,宋琼瑶就在家指桑骂槐,指责女儿自私。阿初知道母亲地位尴尬,能忍便忍。 可万万没想到,琼瑶在面对女儿未来这样的大事上,都差点就要妥协:“阿初,你跑那么远读书,光是来去的交通费就是一大笔钱。或者你可以考虑读本地的学校,不要离我那么远。” 阿初道:“本地的哪一所学校?” 宋琼瑶道:“女孩子,读个大专什么的...也许就够了。” 后来宋琼瑶又打电话来:“三叔也病了。二叔那时候给了三百,三叔怎么着也得五百。” 罗初不理解母亲的行为,但她说实情:“实习工资还没有发,我现在连吃饭的钱也没有。” 宋琼瑶鼻子里呼出一段失望的气,冷冷道:“我先替你垫上。你工资下来第一时间就打给我。你知道的,最近我一直在吃药。” 罗初叹了口气,道:“妈,你为什么这么急着逼我出钱?我又不是秋里的杏子,生熟都能卖钱。我还没有真正毕业,还没有真正赚钱。这点实习补贴,还不够我毕业去找工作的路费呢。” 宋琼瑶略有些生气,道:“钱这个东西,花在要点上才算有价值。我好不容易等到你拿工资这天,才稍稍把腰杆挺直。这钱你先给我,我又不是真花。等过了这个节骨眼儿,随你怎么去。再说,你毕业要花什么钱?” 罗初反问母亲宋琼瑶道:“什么节骨眼儿?我每天都吃最便宜的米饭,算不算节骨眼儿?” 宋琼瑶大约真是生气了,她口气变得生冷:“我在家做小伏低,换几个钱供你读书。你现在有钱了,底气足了,一点都不考虑你妈了。” 罗初也生气:“我没有那个意思。” 其实不仅是宋琼瑶,连三丰老两口乃至长欣,都无法理解为什么读书要花钱。 长欣来算账时,说:“一碗面五块,三五一十五,三十天,也才四百五。住宿学费都是贷款,哪里需要你花钱?” 春仙更是把大学这种地方当做红十字会:“真有花钱的地方,你可以问问学校,学校总是会帮你的。” 说到毕业的事情,他们更是纳闷:“怎么,你们现在不包分配吗?还要自己去找?” 他们宛如活在上个世纪。 第100章 大学3 母女俩不欢而散,罗初也并没有太放在心上。毕竟宋琼瑶总是在一些奇奇怪怪的点上生气,令罗初疲惫应付。时间久了,也就麻木了。 实习的钱发到手,日常开支用去了,就只剩下一小部分。新做的账本拿给许诺看,比上学的时候更加密密麻麻,开支愈加多:找工作的交通费、入职的服装费、同学间的聚餐费、班费等等。 许诺翻了翻,又道:“你这个月居然还有一笔旅游费!你上哪旅游去了?” 那是罗初一点一点从自己嘴巴里克扣出来的,一个饼吃一天的日子真难熬。可有希望总比饿肚子更令人能扛。这笔钱,是罗初想要和许诺一同回家的机票钱。 许诺不喜欢坐火车,他觉得火车太漫长,浪费时间。 “没有旅游,就是...就是今年过年回家...买票。”罗初不敢直说。 “一看就知道是买机票呗?火车票两百块,你这都存了五百了。”许诺突然笑了。 “哦,就是...也没坐过飞机,就体验一下。再说...这不是马上要工作了嘛,放纵一下。”罗初像个犯错的小学生。 许诺笑道:“放纵就放纵彻底一点。反正你都有这些钱了,要不咱们绕到南京去玩一圈再回家过年。” “就咱们俩吗?”许诺的邀请让罗初有些猝不及防,她脸一红。 大学里谈恋爱的不在少数,每每看大家分享的恋爱出行照,罗初都十分羡慕。她不是没有幻想过和许诺一同出去的场景,只可惜她的身份只是他的老同学。 “你愿意去吗?”许诺没有否认,追问了一句。 像心里有个小兔子似的,心里“咚咚”直跳,罗初嘴边的“好”字翻转了几次,终究不敢说出来。 “那就这么定了。不过你要先来我这。”许诺道。 “为什么?”罗初追问。 “我的脚打篮球的时候摔折了。我得找个人伺候。” “原来你邀请我去旅游,就是为了让我伺候你?”罗初有些不高兴。 但这一点不高兴,也被能和许诺一同旅游的激动冲散了。 为着两个月之后的约定,罗初就激动了两个月,每天脸上都挂着一种无法抑制的快乐。看着那笔旅游基金越来越多,她的心也仿佛开始**。 有情饮水饱,吃饼算什么,不吃她也挺开心的。就这个出息。 终于熬到出发那天,罗初的心随着火车的起伏也激动不已,不知道再见面的许诺是什么样子——他们只是打电话,从不视频。 许诺的脚伤还没有完全好,他拄着拐杖来车站接罗初。 罗初远远看见许诺,上半身穿着绿色的羽绒服,帽子围巾一个不少,裹得像个粽子;下半身就穿着一条牛仔裤。他瘸了的腿上打着绷带,寒风中站在花坛边张望。 他倒是没有变。 罗初有点不好意思,为了见许诺,她抽出一点资金来打扮了一下自己。她怕许诺瞧出她的额外用心,毕竟又不是什么顶顶亲密的关系。但她又不想让许诺多等,毕竟他还是个伤病患者。再三犹豫下,罗初像个陀螺一样在原地打转。 许诺像是雷达一样,扫了好一阵才看见了扭扭捏捏的罗初,喊道:“罗初!过来呀!” 罗初这才磨磨蹭蹭地走上前去。 许诺上下一打量,皱着眉头道:“你是不是哪里不太对?我怎么瞧着你好像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没有啊。”罗初低着头,她脸发烫。 许诺伸出手来,捏了捏罗初的脸,道:“你发烧啦?” 许诺略显冰冷的手指让罗初的脸更加发烫,她本能地往后站了一步。 许诺愣了愣,拄着拐,道:“你瞧我这样子,是不能给你拿行李了。自己拿着,咱们走吧。” 何止是不能拿行李,许诺就像四肢也瘫痪了一样。他的行李也要罗初背着,住酒店还要罗初帮忙登记信息。房间里他躺在床上,要烧水泡茶,要看电视节目,一切事情他都推在他那半残废的脚上。 要求一多,罗初那小兔子般的心逐渐也就不跳了。她还甚至有点烦躁起来:“你又不是植物人。你自己开个电视开不了?” 许诺躺在床上,用胳膊肘撑着上半个身体,笑道:“我不好挪动,你瞧我的脚,一动就疼一动就疼。”他装模作样哎呦起来,像个劣质的演员。 那时正是傍晚时分,阴了好久的天终于放晴,太阳从厚重的云层中探出脸来,余晖照耀着这个屋子,照耀着屋子里的人。罗初被这光线吸引,到窗边去看落日湖景,她的剪影落在许诺的眼中,十分柔美动人。 许诺道:“罗初,我终于知道你和平常有什么不一样了。” “嗯?”罗初还舍不得从那美景中抽离,只是应付了一声。 “你穿裙子了。”许诺道。 罗初突然不自在起来。她那新买的、带着一丝曲线感和少女感的裙子此刻突然变得扎眼,她慌忙掩饰道:“哪有,我经常穿来着。”说完,便推着自己的行李,要去开自己的房门。 但许诺突然坐起身来,抓住了她的胳膊:“我俩小时候还一起穿开裆裤呢,你现在倒还扭捏起来了。” “我要去放行李。”罗初推脱。 “等一会。”许诺顺势将罗初拉转,一双手圈着罗初的腰身,“咱俩谈对象吧。” 罗初大约是此生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挨着许诺,近到她看到他的毛孔有点大,他的胡子没有刮干净,他呼出的热气还在自己的脸上。 罗初慌了,她不知道从哪个方向使力挣脱,于是拉扯中两个人都倒在床上。 罗初躺在许诺的胸膛上,登时一跃而起,道:“不要脸!”她没别的词汇,顺嘴一说。 许诺坐起来,道:“我只是问你我俩处不处对象,你就骂我不要脸。你把我扑倒的,你还委屈地嗷嗷叫。” 罗初咬了咬嘴唇,提着行李就去隔壁。许诺急忙拦着她道:“不谈就不谈嘛,我也不是非要和你谈对象,你怎么还翻脸了。” 罗初一听这话,心里的狐疑全涌上来:他是不是对所有女孩都这么说?什么叫不谈就算了?他是不是觉得我好说话不敢拒绝他?他拿我当什么呢? “他或许觉得我是那种随便的女孩子。”她又想起初中毕业那年那夜的遭遇,不禁打了个寒颤,“他看见过我被人欺负的,也许他觉得我是一次性筷子一样的女孩子。” 想到这里,她一股气涌上来,愤恨地提着行李来到自己的房间。她没有锁上门,心里还是留了一丝希望,希望许诺能追出来解释。但在房间坐了好一会,都到了要吃晚饭的时候了,许诺都没有追出来的意思。 “他或许生气了。”罗初想到,“他觉得我没答应他的要求,所以他的目的落空了,他就放弃了我。” 第101章 大学4 一瞬间思绪万千,千千万万个自卑的时刻一起攻击着罗初。 她禁不住怨恨起来:“我就不应该答应他一起旅游一起回家。哪有女孩子愿意单独和男生一起旅游?——我真是太不自重不自爱了。我这样的家庭这样的条件,学什么别人玩情调啊!是我自己被荷尔蒙迷了眼睛,是我活该。或许我应该立即回家去!” 她把手机打开,想要退了机票,买最快的火车回去。奈何机票退票实在不划算,为了钱又忍了下来。 这样反复折磨着,她最终决定像个乌龟一样躲在自己的壳子里:“反正他也生气了,反正他也不理我。我从此和他再没有关系了,大不了等着飞机起飞就回去。我孤独惯了,有没有这样一个朋友也无所谓。” 罗初赌气般躺在床上,越想越难过,越想越生气。也不知在气谁,终是憋着气挂着眼泪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都已经亮了。不记得做了什么梦,只看见许诺睡在旁边的椅子上,双手把自己箍得紧紧的,像个生闷气的小熊。 罗初不晓得应不应该叫醒他,她完全没有思路应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交流。 大约是床的声音惊动了许诺。许诺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正和罗初对上眼。 “你怎么不锁门呢?”许诺道,“我怕你又生气,站在外面好长时间不敢敲门。谁知道你门没锁,进来一看,你都睡着了。” 罗初这才发现,自己和衣而睡,但被子却盖上了。 “忘了。”罗初回了一句。 她不但忘了锁门,也已经忘了昨天晚上想的那些事情。想的事情太多,不知从哪里记起,单单只记得自己很失落。 “吃早餐去吧!你梳洗一下,我等你出来。”许诺说了一句,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出了房间。 许诺再也没有提起关于谈不谈对象的事情。 吃过早餐,许诺说突然觉得很困,要睡一下,中午再出发去景点。罗初以为他是晚上没有睡好,但一直到午饭时间他还没有动静。服务员打来电话询问是否退房,并说和罗初一同订房的客人没有接电话。 罗初站在许诺房门口,轻轻敲了敲门,一点动静都没有,打电话去,亦无人接听。无法只能找服务员刷卡开门。 许诺蒙着被子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微微的鼾声改过了手机振动的声音。甚至服务员和罗初掀了他的被子这么大的动静,都没有将他叫醒。 “醒醒。许诺,醒醒!”罗初尝试着推他,却只感觉到他身体如炭一般烧热。 许诺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还没有弄清楚眼前是谁,他鼻子里含糊了两声:“嗯?天亮了?” 服务员笑了一声,道:“先生,马上要到退房的时间了,你看还续费吗?” 许诺捂着头艰难地坐起来,道:“续续续!我待会下来续费。”他揉着脑袋,对罗初道:“好像感冒了。我早上吃了两片感冒药,现在头更加晕了。一定是昨天晚上在你房间冻着了!” 许诺感冒的厉害。他昏昏沉沉,难以起床,又不肯去看医生,只靠感冒药维持。计划旅行的三天时间,两天半他都在睡觉中度过。在这无聊的两天半里,罗初就这样在房间里陪着许诺,从房间里看日升日落。 第三天上午,飞机临飞,许诺症状略有好转,能走能动,就是一个劲儿的流鼻涕。他把拐杖寄放在学校,说是飞机不让带,然后强行将罗初视为他的人肉拐杖,一瘸一拐抓着罗初前往机场。 这一年的冬季好似没有从前那么冷,也许是因为买了新的羽绒服的关系,也或许是许诺在身边的原因。 飞机上,许诺又睡着了。他把头靠在椅背上,那长长的、清晰的脖颈下颌线都暴露给罗初,让她挪不开眼睛,盯了一路。 色迷了心。她一动不敢动。 下机后,许诺的手机刚一开机,短信和电话就接连而来,都是家人问他平安的,他应付不暇。 罗初的手机静悄悄。 没人管罗初是不是下飞机了,是不是回到家了,当然罗初也习惯了。 许诺接完电话,道:“我爸正在这出差,顺路可以接咱俩回去。咱现在去旁边吃个夜宵,他一会儿到。”他说着,推着行李就要去旁边。 听闻他父亲要来,罗初一万个不愿意。她死死抓着行李,道:“就到这分开吧。” “咋了这又是?”许诺不解。 “我...”罗初低头道,“我不太想接受你们的帮助。” 许诺欲言又止,讪笑了一下道:“这算啥帮助啊,就顺路带一个你,又不费什么功夫。” 罗初摇头似拨浪鼓,道:“不要。我要自己回去,咱们就在此分别吧”。 她没有把握见他的父亲,心里的打算是最好这辈子也不要见。她没有应对心上人父母的经验,甚至应对自家长辈的经验都很欠缺。 她急着推着自己的行李要走,许诺却抓着她的卫衣帽子拉她回来:“我总不能留你一个女孩子夜里坐车回去,这不是我的风格。你要实在不愿意搭我家的车,我就陪你待一晚,明天天亮了,我们再坐大巴车回去。” 罗初仍不愿意,她有些急,语气不免有些生硬:“我不想麻烦你家人,也不想麻烦你。你在这待一天没必要。” 许诺微微有些生气,但他还是轻声劝说道:“你放心,我爸话不多,是个好人。现在机场大巴都停了,最早要凌晨五点才开。你坐这一晚上,我能放心?” 罗初见许诺脸色变了,心里又别扭起来,想:“你为什么生气?我和你又没什么关系,怎么好用你爸爸的车?你根本不懂我。”想到这里,她赌气道:“你别管我。” 许诺全然不知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合适,他亦没有揣度女孩子心思的经验,不晓得罗初心里怎么想,只直言道:“那我叫我爸走呗?你和我爸有仇是咋滴,还没见上一面咋就生上他老人家的气了?” 罗初还嘴道:“说实在的,我心眼小。我不想看见你们父慈子孝的,我看着不仅心里难过,还被迫欠你们一份人情。” 许诺又好气又好笑,道:“你这什么思想?你不能父慈子孝,别人也不能父慈子孝?全世界都悲伤了,你就觉得平衡了?” 罗初道:“我只是自私。我自己走,其实也没碍着你什么事。你也不用来教育我。”说罢,脾气一上来,转身就走。 许诺道:“不许走不许走!”一边说着一边瘸着就往前去追,一个不注意,他在光滑的地砖上滑倒,整个人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罗初听到响声回过头来,急忙来扶,许诺那么大一个个子,摔倒在地属实伤得不轻。 许诺哎呦声声,摸着腿上石膏确认没坏,才盯着罗初,温声道:“你别赌气了。别的咱不谈,你就说我现在这个样子,你就忍心把我放这儿一个人走了?九年义务教育思想品德课就给你教成这样?” “等你爸爸来,我送你上车我就走。”罗初反省了一阵,自觉是说话语气太冲,于是退了一步。 “你呀!”许诺无可奈何道,“你总别别扭扭的,好似好日子好东西好人都和你有仇似的。乐观一点向前看,坦然接受这世界的美好。何必老让自己看上去惨兮兮的呢。” “我没有!”罗初涨红了脸,分辨道。她觉得许诺已经看透了她,她有些慌张。 许诺道:“你这样一个好人儿,漂亮,懂事,坚强,谁见了不得夸两句?真没必要自卑。况且你现在都已经是成年人了,没必要见人就把自己的痛苦经历挂在脸上吧?你就不能表现表现你作为一个成年人的成熟、坚强和成长吗?” “我只是...”罗初无言以对,她觉得许诺说得没错,但她自己也想不通为什么她就这样容易自卑纠结。想了半天,她总结道:“在越是重要的人面前,当然就越害怕。如果表现得不好,可能就会被嫌弃甚至被抛弃。” 许诺笑道:“我是你觉得重要的人吗?” 罗初不吭声。 许诺道:“我从没有看轻你,所以你不必担心我嫌弃你。” “你不嫌弃我,不代表你家里人也不嫌弃我。所以一切还是不要开始的好。”罗初不敢看许诺,她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那你至少享受过我的青春呀!我这么好一人,送你玩两天,你亏啥了?”许诺道。 “就是因为你太好了。”罗初喃喃自语一般,“你要是不这么优秀,或许我还有那个胆量去搏一搏。可惜你光芒万丈,万一哪天你遇到了和你一样优秀的女孩子,我觉得我会输不起。” 许诺紧接着道:“你都没享受过我的好处,天天念叨那些没发生的事情做什么?” “我怕你只是错把可怜我当成喜欢我。我完全想不到你喜欢我的理由。”罗初说着说着,鼻子一酸。 “老天,你不晓得你长得多好看!这小腿儿这么长,这小脸蛋不化妆都这么嫩。这样你都自卑,其他女孩子怎么活?”许诺憋着笑,道,“说实在的,我觉得我也一般,我眼睛小,基因不行。” 罗初被逗笑了,她清了清嗓子,又傲娇又犹豫地说道,“那我再考虑考虑。” 第102章 大学5 许诺的父亲比罗初想象中要再年长一些,他在寒风中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站在车旁兴奋地和儿子招手,看上去像动画片里的某个可爱老头。 罗初走上前去,低声说了一句:叔叔好。 老许走上前来,迅速回应道:“好好好!过年好!你也好!我也好!”他顺手把罗初的行李放在后备箱里,叫许诺和罗初尽快上车。 老许似乎很怕冷,他在车里也没有将大衣领子放下来。罗初看不见他的表情,无法揣摩他的性格,也就不敢再张嘴讲话。许诺在副驾驶鼓捣手机,一直也没有讲话,车里气氛冷清。 直到老许遇见红灯,一个猛刹车,才把许诺的话头子打开:“缓缓刹车,缓缓刹车!怪不得妈一直讲不要坐你的车。” “手动挡的车就是不好开!等你毕业了换一辆!”老许面对儿子的指责,竟然有些不好意思。 “手动挡和自动挡的车和刹车有啥关系嘛!”许诺紧追不放。 “好好好!我知道了,下一次慢慢刹。”老许一副对儿子溺爱的语气,叫罗初想笑。 “妈呢?”许诺问。 “妈妈去做美容,晚上还约了舞蹈课,所以不过来了。今晚我请你们去吃夜市好不好?” “我带着女同学呢。”许诺回头看了一眼罗初,嗔怪道:“吃夜市算怎么回事嘛!” 老许有点不好意思:“我觉得夜市好吃嘛。你妈平常又不让吃,我光想着开个小灶,确实没考虑到你还带了女同志。要不这样,女同志挑吧!尊重女同志的意见!” “不用了不用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决策权,罗初受宠若惊,她想婉拒和老许父子聚餐,于是撒谎道,“我妈妈还在家等我!” “哦?”老许道,“那你住哪里呢?” “槐花巷。”罗初低声道。那不是个什么富裕之地,车子进去无法倒车出来。 “嗯?”老许终于把脸从大衣领子里放出来,道,“槐花巷已经拆迁了,前几天最后一批也已经拆完了,现在就是一片平地啊!你确定住在槐花巷吗?” “拆迁?”罗初不可置信。 “你妈妈没告诉你?”老许道,“是不是你忘了?你快打电话问一下。” 因为已经是凌晨,宋琼瑶的电话响了好久才接起来。电话里,宋琼瑶压低了声音,道:“这么晚了打电话做什么?” “放寒假我回来了呀。听说巷子拆迁了,我去哪找你呢?” “找我?找我干什么?你有钱了,随便住哪里不行?” 罗初知道,宋琼瑶在为实习的工资没有贴补家里而生气。在许家的车里,罗初不想太丢面子,她道:“好。我知道了。”就挂了电话。 罗初勉强撑着脸上的笑容,撒谎道:“我忘了他们说的拆迁的事情了。我今天就回爷爷奶奶家住。” “好!反正都是一脚油门的事情,你说个地儿,我去送你。”老许没有再追问,顺着罗初的话问了一句。 许诺从后视镜里看了罗初一眼,只用一眼,他仿佛就读出了罗初的心。他发消息道:“出什么事了?” 罗初不想回复。她不想在刚和许诺关系更进一步的时候,让许诺发现自己的家庭是这么不堪。 许诺又发来消息:“待会我让我爸先回去,我开车送你去。” 凌晨两点,车子终于到达了罗余县城。许诺撒娇撒痴,说自己一定要开车送女同志。老许怕他开夜车不安全:“你没开过几回车,这大半夜的,爸爸送和你送是一样的!” 许诺道:“哎呀你就别管了!”他把老许从车里拉出来,给老许把大衣领子竖起来,道:“快回去吧。再说你也是五十多的老同志了,我这个年轻人不能让你这么劳累,快回去吧!” 老许还是趴着车窗,絮絮叨叨地讲了一番注意事项,小到刹车上个月刚修的,大到乡村公路车速开多少,细细密密讲得许诺直皱眉头:“好啦!我晓得了,快回去快回去!” 饶是这样,老许还是看着车子开走,直到车子拐了弯,他也没动。 爱的具体行动,总是令人动容。 罗初羡慕极了。 “跟我说说,怎么了?”车子开出来,许诺就停在一边,他不是好奇,他单纯想分担今夜罗初的难过。 “没什么。”罗初微微叹了口气,眼泪却不自觉流下来。 许诺转过头来,递过散发着淡淡清香的几张纸巾。 “不是什么大事。开春的时候,我和我妈说了要去实习的事情。我妈说,既然实习了就是工作了,以后每个月希望我主动上交一点钱,算是给家里做贡献。老实说,实习的工资非常低,一个月存不了多少,况且我还要存钱为毕业做准备。上周,我妈又打电话来,让我再给点钱。我脾气一上来,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或许是这个事情让我妈生气,她搬了家也没告诉我。” 许诺道:“不是什么大事,或许你妈妈和你一样不太会表达。今晚已经是这样了,就不想这些事了,我送你回爷爷奶奶家去。” 正说着,罗初手机忽然响起来,是宋琼瑶。宋琼瑶开口就是那标志性的故意压低的声音,她大约是在卫生间或者楼道里接电话:“你翅膀长硬了,学会挂我电话了?” “没有,我刚刚身边有朋友,不太想和你吵架。”罗初疲惫不堪。 “难道我就愿意和你吵吗?是你总是不懂事!讲真的,我觉得我白养了你!”宋琼瑶喋喋不休,“我养你这么大,你赚钱了,第一时间只顾着自己花,你考虑过我吗?十几年来我为你是怎样的辛苦!你却叫我丢面子!我也同你说了,不是贪图你那点钱,只是做个样子,显得你对这个家有贡献。你这几年白住在人家家里,好意思吗?” “钱钱钱。”罗初喊道,“我此刻死了才好!这样你一分钱也拿不到。” 宋琼瑶也尖着嗓子骂道:“好好好!看我生下的什么王八崽子!你现在赚钱了,学会吵架了!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狗东西!” 寂静的车里,宋琼瑶的声音不用外放都听得清清楚楚。 罗初已无力去反驳,她无力去争辩,在许诺面前,这通电话就像是撕开了她的皮,露出了她心底腐烂的发臭的伤口。 罗初看了一眼许诺,把自己已经腾空的愤怒压到脚底,对电话里咬牙道:“你觉得白养了我,我也索性挂着这个不孝的名声。从此你就当没有我这个女儿。” 第103章 梨花村 昏暗的乡间小路上,许诺的车子颠簸着。 罗初无处可去,深夜她只得返回梨花村去。 尽管已经建设了新农村,但梨花村其实已经没有多少人。路灯只管照亮县道,没能延绵到村里。暗夜的梨花村里,好似只有车灯一个光源。 地面坑坑洼洼,许诺几乎没有踩油门。车子凭惯性向前行进。周围的树枝时不时刮在车门上,发出尖锐的刮擦声音。 罗初半夜而至,罗三丰与李春仙自然是始料未及。敲了很久的门,罗三丰才披着衣服来把门打开。 罗初本来不愿让许诺进院子去。祖父母借用的是大青叔叔家的房子,那房子不比罗家大院好多少。但许诺半夜送她回来,没有说不请人家坐坐的道理。 许诺很自然的就走到那小小的破旧的院子里。 院子属实破败,左侧的墙体开了缝,但主人家没有要修的意思。那缝隙里面,塞着几颗石头,大约是为了暂时堵住裂缝。 院子小,只需三五步,许诺就卖进了堂屋。堂屋的门还是老式的那种,许诺又高又大,弯着腰才能进房门去。屋子里亮起的节能灯泡瓦数不高,许诺进去后适应了好一会才恢复视力。 见许诺来,在炕上的李春仙立即就下来,十分不好意思:“哎呀,带朋友来了!怎么不早说!先进来坐!” 罗三丰热情邀请许诺坐沙发,但破旧的沙发挤着破旧的桌子,许诺很难卡进去,他道:“不要紧!我坐凳子!” 小凳子和他的鞋帮子一样高,他坐下去的时候,直感觉卡大腿。 李春仙挑开火炉,急着要为许诺做几个菜。许诺连连拒绝,指着桌子上的冻梨道:“我吃这个就行!我吃这个就行!” 罗初想要给许诺倒杯水,可惜屋子里没有多余的杯子,也没有一次性的纸杯子。她不常住在这里,什么都找不到。就连擦手用的纸巾,都是许诺从自己兜里掏出来的。 老两口来不及问罗初何时回来的,如何回来的,只管高兴地盯着许诺上下打量。罗三丰笑道:“你不要嫌弃我们这里脏乱差,老人家老了,收拾得不勤快。” 许诺道:“都这样!都这样!” 罗初看来看去,觉得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招待许诺。两个老人家又问东问西,怕许诺烦恼,便催着许诺走:“这么晚了要不你快回去吧,你爸妈都等着呢!” 许诺确实也觉得有些不舒服,道了别,起身离开。 罗三丰和李春仙紧紧跟着他送出来,嘴上还在怪罪着:“来得太匆忙,家里啥也没有准备,实在是太不好意思。小伙子,你别烦我们老两口!” 许诺上了车又把头伸出来道:“我也来得着急,没给两个老人家带点东西。礼数不周啊!下次我再补上吧。”说罢,招招手,倒车走了。 舟车劳顿,凌晨三点多,罗初已经是疲惫至极,但老两口却已经睡醒了似的,非要和阿初聊天:“这个小伙子倒是很好,你谈的朋友吗?” 阿初老老实实回答:“还没有谈,只可算个好心的高中同学。” 春仙道:“你也二十了,到了结婚的年纪。我看这娃经济上应该也很不错,要不你们快结婚吧!” 连个转折铺垫都没有。 阿初解释:“他只是同学。你们不要问我结婚的问题,我连工作都没稳定下来,怎么结婚!” 春仙道:“那有什么的?他家有钱不就行了。不是我着急,我们老了,你赶紧结婚,我们也就可以卸下一层负担了,对你爸也有个交代。” 负担?——阿初想不通,自己是什么负担。 话不投机,阿初说自己累了,再没和老两口延续这虚无缥缈却又沉重万分的话题。 罗初以为许诺昨晚上是客气话,没想到第二天,他竟真来了。那样曲折蜿蜒的路,又是晚上,他居然记得住。 罗三丰老两口对许诺的到来,可以说是欣喜万分,罗初好久没见祖父母这么热心。 小凳子坐着不舒服,许诺就自己带了折叠凳;茶杯没有,他自己带了保温杯;许诺陪着祖父母,在院子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好像看上去他们才是祖孙。 中午,俩人谈天,许诺很好奇问道:“你的爷爷是退休职工,爸爸也有抚恤金,你本人天天打工,也不花家里的钱。你们家里也没啥花钱的地方,怎么个个都过得这么拘束?” 许诺问得很坦诚,罗初回答也很诚恳:“我不知道。” 孝顺长欣隔三差五就来看父母,自然就也碰上了许诺。她眯着眼睛打量着眼前的许诺,道:“我倒是在哪见过你似的。” 许诺道:“我第一次来。” 长欣拷问犯人一般,道:“你爸爸叫什么?在哪里工作?” 许诺没有直呼爸爸的名讳,只含糊道:“我爸具体工作我也说不上,最近天天在街上搞环保、捡垃圾。” 长欣意味深长笑道:“哟!不是领导还上不了街,捡不了垃圾呢。像我一个普通科员,想去还去不了。我看着你,总觉得好像在哪见过你,不然就是在哪见过你爸爸。真可惜,我倒是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了。” 许诺道:“我爸爸和罗初的爸爸曾经是同事,他们一起在项目上待过一段日子。” “记起来了!”长欣一拍大腿道,“记起来了!我是九六年去的罗余山,你爸爸九六年从罗余山调走的!我就说我在哪里见过你,你和你爸爸长得真像啊!” 许诺点点头,笑道:“以前他们都这么说。可惜我爸爸现在发福了。” 长欣对着罗初笑一笑,似乎罗初做了一件很令她高兴的事情。她又对着许诺笑道:“我们阿初,可是家里最乖最好的孩子,不晓得多少人喜欢。你倒是她第一个带回家的。以后可要常来玩,乡下地方虽然没什么好玩的,你就当来体验生活的。” 从长欣的笑容里,罗初读出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好似长欣在计划什么。但她无意理会,独独只是怕家人莫名其妙的热情吓跑了许诺。 第104章 梨花村2 尽管要迎接春节,但许诺也常来。今天陪着老爷子喂猪,明天陪着老奶奶聊天,乡下生活对他来说总是很新鲜。 许诺来了,李春仙自然要拿好的东西招待他——今天吃鸡,明天吃羊,天天杀生。 许诺不知是为了面子上过得去,还是真觉得李春仙的厨艺不错,每次李春仙做饭,他都夸好吃,甚至于给多少吃多少。吃得太饱,他只好随身带着健胃消食片。 终于有一天,他拉着罗初道:“你叫你奶奶别再给我搞肉吃了,我这几天长胖了好几斤。吃菜吧,搞点维生素。” 罗初有点不好意思:“农户家里就是肉多。要说蔬菜,窖藏的萝卜行不行?” 许诺道:“行!我就爱吃那,明天给我腌点酸萝卜吧。” 正在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忽然从门外走进来一个略显老相的人。这人进来后,只看了许诺一眼,并没有对许诺的出现感到好奇。似乎许诺的存在与否,他根本不在乎。 这人进来后,就默默无声的蹲在院子里开始抽旱烟。那种老式的旱烟衬托他更加老气,看上去还没有罗三丰有精神。 “吃饭不吃?”李春仙问那人道,“锅里还有肉。” “不吃。”那人回答了一句。 李春仙没有再问什么,于是院子里就瞬间寂静了下来。 怪异的气氛让原本嘻嘻哈哈的许诺都不敢再动。 良久,那人终于想起什么似的,看着罗初问,“罗初,谈对象了?” 明明他注意到了许诺,可他的眼光还是只愿意放在自己熟悉的人身上。 “没有,只是同学。”罗初解释了一句,给许诺介绍:“这是我大伯。” 许诺问了一句伯父好。这人看了看许诺,略显尴尬地笑了笑,并没有回话,甚至没抬起眼睛来看许诺一眼。 “嗳。” 大伯长河抽着烟发闷,抽了一会儿,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李春仙道:“进来就唉声叹气,有事说事,老这么垂头丧气的算怎么回事。” 长河吐出一口烟,道:“涛儿要结婚了。”只说了五个字,就没了下文,又是沉默了半晌。 “你们是咋商量下的?”李春仙问道。 “就那样。”长河说了三个字后,又是沉默。他惜字如金。 许诺完全理解不了这位老伯到底要说什么,为什么结婚这样的喜事还要唉声叹气。后来许诺发现,唉声叹气式的交流是他的特色。 母子两个交流期间,老爷子罗三丰就像没有听到似的,专心在编一个草框子。他编得十分快,没有因为长河的进来、说话、叹气而停过一秒,他连头都没抬一下。 李春仙追问道:“就那样是怎么个样儿嘛!这孩子不容易,现在好容易找上个对象,你做爹的要把好关啊!” “嫁出去算了。”五个字,伴随着一口浓重的烟雾。 李春仙又问:“几号办事?” “六号。”长河吸了一口烟,过了一会又补充:“初六,元月初六。” “人都请全乎了没?”李春仙追问。 “嫁姑娘我都嫁好几次了,熟门熟路的事情。”长河自嘲式地苦笑了一下。 “那就好,那就办呗。”李春仙总结了一句。 “还有个事情。”长河道。 “说嘛!”连李春仙都有些着急了。 “嫁妆...”长河道,“还略有点凑不齐。” “少多少嘛?”李春仙问道。 “包袱什么的都买了。就是明面上还得个凑个吉利数儿。现在么,还差个三五千的。”长河抬起头看了父亲罗三丰一眼,“你们有钱,先借我些儿。等礼钱收齐了,我再还给你们。” 李春仙道:“涛儿结婚,我心里也高兴,一块大石头总算放下了。你放心,我和你爸爸凑一凑,绝不让涛儿没面子。” 三丰仍旧没有说话,但长河并不在意。得到了母亲的承诺,他就算是办妥了这件事。他没有多留,磕了磕旱烟壳子,伛偻着去了。 许诺瞧见他的裤脚挽起来,露出半旧的黑色棉裤,脚下踩着一双沾满泥的老布鞋,仿佛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你又给他许这些话!”长河才走,罗三丰便停下手里的伙计,埋怨李春仙道,“给他钱干什么?嫁姑娘还有嫁穷的说法?三个姑娘嫁出去了,竟一个钱袋子没留下。他是怎样过日子的?哪里还有五十多了还在爹妈这里讨钱粮的?” 李春仙使了个眼色,大约是劝罗三丰不要在许诺面前说这些话。 罗三丰反应过来,脸朝着李春仙,眼睛却看着许诺,笑道:“许诺不是那些轻狂孩子,是个实在人。我不拿他当外人!”他又转向许诺道:“我这几个孩子,没有一个让人不操心的。你看笑话了!”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许诺笑着回复道,“我家也有这种情况。”他绞尽脑汁想找一个案例,想说出来与罗三丰共情,但想来想去没想到合适的,就断了话头子。 李春仙笑道:“许诺真是个好孩子,人又机灵嘴又甜,真是我们阿初有福气!” 罗初道:“奶,你别乱说话。” 许诺憨憨笑了一声,道:“还是我有福气,吃了这么多肉,都把我吃胖了。我要再多待几天,恐怕后院的猪羊都被我吃光了。” 李春仙笑道:“只要你喜欢,奶奶天天能做给你吃!羊肉吃腻了吃鸡肉,鸡肉吃腻了吃猪肉,我只怕你嫌弃我们,不怕你吃光。” 许诺笑着摇了摇头。 从许诺的视角看过去,梨花村真可不是什么丰裕之地。一路开车过去,土地并不肥沃,树木也凋零,村子里没有什么大型机器,也没有什么经济作物。村子里老人居多,街上安静到能听见落叶的声音。很多户人家门上的对联都是白色,阳光晒卷了边角,诉说着曾经的哀事。 这些天以来,他从罗三丰和李春仙断断续续的讲述中了解到了罗家的一些故事,时而感叹,时而也震惊。他的生活平静而温和,家中长辈相敬如宾,小辈分寸得当,实在没有听过这样曲折的家族史。 每次到了梨花村,许诺就感觉自己的眼睛从真彩色变成了灰度色。他频繁来梨花村,只是无聊来陪伴罗初,到底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好。 第105章 梨花村3 虽然在梨花村也很无聊,可罗初说萝卜腌好了的时候,许诺还是来到了这小村庄。不出意外的,尽管说是来吃腌萝卜,可李春仙还是做了满满一锅黄焖羊肉,等着许诺开席。 许诺的肚子吃得过饱,懒洋洋躺在院子里晒太阳,逐渐困意上来。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哦,差点没跳起来。因为眼前正有一张脸盯着他,这张脸长得很像罗初的父亲——摆在堂屋的那张遗像他天天见。 “叔——叔叔好。”许诺一个弹跳站起来,紧张问了一句。 罗初洗完碗筷,出来倒水,发现自己的三叔长健正站在院子里,睁着一双眼睛四处打量,也不知道在打量什么。罗初淡淡问道: “三叔,你来了。” 李春仙听声也迎了出来。她晓得自己孙女和儿子不大对付,她不想在许诺面前展现出家庭的不和谐,所以急忙出来看情况。 “你是谁呀?”长健向来懒得搞社交那一套,直问许诺。 “我是罗初的朋友,我叫许诺。” “哦。坐。你也是本地人?住哪里?你父母是干什么的?”长健这口气,比逼问犯人还厉害。 罗初为三叔的问题难堪,哪有人一进门,就问对方父母职业的。 “嗯...算是算是...哦,退休了。”许诺想来想去,就这么回答了一句。 “哦。那你在做什么?”长健毫不客气,又追问道。 “在读书哇。”许诺感受到了来自长健的压力,他老老实实回答。 长健并不再多问,他转头对罗初道:“我听说你最近回来了,所以来看看你。其实也不为别的,刘家的小女儿去年毕业之后回来了,现在在县里民政局做事。我想着你在外面漂着总不好,三五年年纪大了,浪费时间。你也向她学习学习,找个门道赶紧回来。” 一年不过见一次面,见了就是说这种没头没尾的屁话。 罗初对长健并无好感,自然也不愿意聆听他的教导。但碍于面子,又不想起冲突,便回应道:“我实习的那份工作我挺喜欢的,打算长久干下去。” 罗长健点了一根烟,道:“我们这样条件的人家,还是要有个资源背景才好——朝里有人好做事。既然都已经供你把大学读出来了,你就要有个读书的结果。或者,你就要找个好人家,有个好女婿,也算不枉费我们养你一场。” 这语气,就好像大学学费和生活费都是他出的一样。罗初懒得再回话。 “我问你话呢?”罗长健追问。 罗初牙尖嘴利道:“既然您有这个心思,就让你的儿子去学呀,让你的女儿去找女婿呀。你有儿有女的,还要操心我?” “操心你,这都是我作为你老子的责任。”长健说得很自然。他看了一眼许诺,似乎是在对外客摆明身份。 “我结婚你也坐不上第一把椅子。就不要费心在我身上了。”罗初也毫不客气。 “我不费心你能长大?”长健冷笑道,“这些年白养了你,连句孝顺话也不会说。” 罗初反驳道:“还不是谢你教得好。” 罗长健猛地把烟头一扔,站起来发怒道:“你说的什么话?你说的什么话?我这个当老子的还不能说你两句?” 许诺见状,总觉不妙,他急忙站起来拉着罗初,道:“啧。你看你,不会讲也不会听话,叔叔这一番好意都没听出来。” 罗初冷笑道:“什么好话赖话的,不过是觉得我没有老子来欺负我罢了。要想当我的老子,你还差得远。” 罗长健在外人面前没了面子,豹子一样扑上来,道:“我今天就让你知道什么是老子!” 许诺在家也不是没见过吵架打架,但要说没两句就能吵起来的,这还是第一次。许诺理解不了他们有什么深仇大恨,现下唯一的判断是:罗初不能挨长健的打。所以他站在罗初前面,替罗初挡着长健。 长健一把拉开许诺,道:“没你什么事,你什么人哪?我教训自己的姑娘,你拦我干什么?” 罗初才要还嘴,只见罗三丰喂完牲口,才从门外进来。 长健不知何意,竟转头扑向了三丰,一面扑上去,一面哭道:“爸爸!你的钱都拿去给二哥治病,给二哥留香火,都拿去给罗初花了!今天我要你给个结果!你给二哥多少,就给我多少!你不能偏心!” 许诺晕住了,他看不懂长健的操作。他原本是要拦着长健不去接近罗初,谁曾想长健居然一个转身扑向了罗三丰。 老爷子被扑,躲闪之间就摔倒在地。许诺大吃一惊,心想这回老爷子少说是个骨折了。但长健依旧不放松,他一边哭一边把着罗三丰的衣领子,闹着要罗三丰做主,就仿佛是罗初欺负了他似的。 这边许诺还没有反应过来,那边罗初见爷爷被扑倒,竟随手拿起一根棍子,举手就要挥向长健。许诺反应不过来,仓促之中只好用身体替长健挨了一棒。这还没有完,罗初的另一棒就又要挥下来。 侄女打叔叔,儿子扑老子,许诺属实开了眼界。 但许诺没有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拦哪个都拦不住。他现在觉得自己在篮球场上的那些动作真是花拳绣腿,在实际应用中他防不住罗家的任何一个人。 还是李春仙反应过来:“快快快,快把阿初先推出去!” “这...”许诺道,“这爷爷咋整?” “长健不敢掐死自己的老子。”李春仙道,“罗初可是能下决心能弄死她叔叔的。” 许诺一听有理,连抱带推将罗初弄出屋子。 所幸三丰没有受伤,他在屋里不知道和罗长健咕叨了一些什么,罗长健便骂骂咧咧地出来了。他看着罗初,指着鼻子道:“以后你再也别想进我罗家的门!” 罗初嘴上的功夫真是硬朗,平常不见她这么刚烈。她道:“我进你家的门干什么!你请我我都不去!” 长健道:“你老子去世那年,我给你老子伺候这伺候那,把他送走,我还给他擦屁股!你如今这么对我,你还是个人吗?” 罗初听见长健提了长乐,情绪又失控:“你也死,死了我给你烧纸,我给你磕头!你去找他!你去揪着他的领子骂他,为什么死得这么早!我不是人,你是个人,你是个人你打你爹?” 罗长健道:“我自己的老子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死了也是我来送,轮不到你在这呼呼哈哈的!” 罗初道:“你不是号称是我老子吗?你死了我也送你!” 许诺急忙捂住了罗初的嘴巴。 罗初却不依不饶:“你我都是一脉传承的烂货色,谁也别把谁想得太好!” 她的枪口已经不分你我,随意扫射了。 第106章 梨花村4 在李春仙的推搡下,罗长健憋着气,红着眼睛回老宅去了。 这场激烈的骂战,让许诺对罗家的认识又一次刷新了。罗初平复情绪这一小段时间,他静静地站在门外发呆。 倒是罗三丰先反应过来,他走过来道:“许诺,让你看笑话了。” 许诺连连摇头。 罗三丰道:“你不要嫌弃我们家的情况,不要嫌弃阿初。她的心是好的,要不是她三叔发癫,她不会这么疯的。” 罗初仰着一张倔强而青涩的脸,故意说道:“我原本就是这个样子。我们家的人也都是这样的。”她想把一切糟的事情都摆明给许诺看,也摆明给自己看,心里在证明着“配不上”许诺的事实。 许诺道:“没事儿,不过我也是真开了眼界。你骂人的话...真有点戳人。你这个本事,从前我还真没发觉过。” 罗初吸了吸鼻子道:“你回家去吧,待在这里也是难受。” 许诺也不好意思再围观别人的家丑,只好道:“那我明天再过来看你们,你们先好好休息。” “明天?”罗初道,“明天你还来?明天过春节呀!” 许诺哦了一声道:“咋啦?我这白吃了这么多天,不来拜个年不行。过春节就是要拜年。” “大年三十没有人去别人家拜年的。”罗初道,“初一初二初三你不得去走你自个家的亲戚吗?” 许诺道:“哦,对。那我初四来?” 罗初忽而内心有些高兴:在他眼里,我是不是那个迫不及待就要见到的人呢?——她不确定,因许诺总是有种天然的善良,他的滥同情在高中时代就表现的很明显。 罗初道:“过年哪有去同学家拜年的呀!再说,初四你家里不招待人啊!” 许诺道:“那我初五来!” 罗初道:“初五迎财神。” “那我初六来!” “初六我堂姐结婚,我没时间招呼你。” “那我初六来!”许诺道,“我可以随份子钱,吃个席不过分吧?” 初六那天一大清早,许诺果然就来了。他跟着罗初前后溜达,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是个外人。他在乡村大席师傅的锅与灶前指指点点,惹得大师傅拿勺子打他。 这天,是罗维涛的大喜之日。 在肢体修复手术做完之后,罗维涛考上了一所中医学院。她读书期间不常回家,但每次回家,大家都能发现罗维涛的变化。她逐渐把短发留起来,穿裙子也很好看。 这时候,人们才发现,原来涛儿其实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 毕业后,罗维涛在一家连锁药店做咨询顾问,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很好,总不让人操心。 这一年,也没有什么大的铺垫,她忽然就说自己有了对象。问起感情经历,内敛的她不愿提起。大家只知道这位男同志和罗维涛感情很好,相处也有了一段日子。这男生不嫌弃她的烫伤的皮肤,亦不要什么嫁妆,且有房子有车,是个绝佳的人选。 面对罗维涛的婚事,罗家心照不宣地统一了意见:孩子有缺陷,只要人家不嫌弃,我们没有挑的资格。 于是罗维涛提出自己要结婚的时候,长河没有像对待静子和小杰那样迷乱,立即就准备了结婚诸般事宜。他只想着把女儿嫁出去,所以一切考察的程序,都跳过了。 静子和罗维杰自然要替妹妹把关,但他们一个远在天边,一个自顾不暇,闲了问一问,也判断不出来个什么。更何况,有缺陷的妹妹只要能嫁出去,总比一生孤独一人强得多。 家中唯一的明白人长欣,这次没有参与罗维涛的婚事,经过小杰的事情,她已然打定主意不再做出头鸟儿。但罗维涛是她抱在怀里救下的孩子,她哪有不心疼的道理。闲了她也去长河家里坐一坐,问一问罗维涛的情况,可惜长河也说不出来个什么。 偶尔遇见当事人罗维涛,她好似并不愿意多描述什么,只说一些小事,诸如他们口味相同,都爱吃面,诸如他们有话说,聊得来。 所以在罗维涛结婚前,长欣连一面都没见过她的未婚夫。这孩子大约只是在订婚的时候来过岳父家一趟,而长欣没赶上。 这是长河最小的女儿,也是最后一个出嫁的女儿。陈勤上学上了一半就退学回家结了婚,此刻她带着自己的丈夫来参加妹妹的婚礼,脸上早已没有了曾经少女时代的纯真。 涛儿终于在元月六日这天出阁了。 这时候,长河已经变成了一个软弱的老头,他对儿子的执念已经没有那么深刻。所以许诺可以看到,这个父亲在出阁宴上对自己幼女那深切含蓄的爱意。 罗维静姐妹几个围绕在罗维涛的婚床前,帮着整理包裹、收拾东西,脸上虽然带着笑意,可眼里却有着挥之不去的担忧。 罗初站在门边上,对罗维涛笑了笑,道:“真好看!” “嘿嘿。”罗维涛没有回话,眼角含羞地笑了笑。 “床上那几个,都是你堂姐?”许诺低声问道。 “嗯。”罗初道,“她们四个一母同胎,那两个是异卵双生的姐妹。” “看出来了。她们四个长得真像啊!”许诺赞叹道。 长河逢酒必醉。静子的婚礼上、陈勤的婚礼上,他都喝烂醉。但今日,他只是小酌几口便下了桌,连菜都没吃几口。不知为什么,他心口落寞堵得慌,实在咽不下去一口酒。 他的目光穿过人群去看新房里的新娘子,看一眼,红一眼。后来彩霞来拖走他:“站这里干什么,那边还忙着哩!” 这里的习俗是父母不送嫁,婚车带走新娘,父母就要回转。 新郎来接亲,过五关斩六将地将新娘抱上了车。 司机待要出发时,长河依然弓着身子,隔着车窗对新娘说着什么。他头发花白,身材瘦小,在长长的五彩缤纷的车队里,显得那样干枯。 最后,还是长欣拉住他劝道:“大哥,不要误了时辰,他们还得去酒店。” 长河抬手用袖子擦眼泪,越擦越多越擦越多。趁着他擦眼泪这个空档,有人点燃了鞭炮。 巨大的鞭炮声掩盖了长河的哭声,众人在红色的烟灰中,看到涛儿远去了。 第107章 长大是需要钱的 假期过得太快,刚过完年,罗初便与许诺返回了学校,预备毕业的事情。 许诺考研成功,准备去江东读书。分别的时候,他问罗初未来有何打算,愿不愿意来江东和自己一起发展。 话问得很随意。 罗初没有什么打算,她对未来一片迷茫。没有清晰的职业规划,没有明确的人生目标,没有长远的见识,也没有可以参考的对象。有时候她想去找人咨询一下,却发现并无人可以指导她。 罗初唯一知道的是,她不能一辈子依赖许诺。她想再次重逢的时候,出现在许诺眼前的,是一个独立的、事业有成的、欢快的女子形象,而并非现在这个样子。 她的态度太含糊,许诺也就没有往下追问。 罗初不懂,这次从罗余分别后,可不像从前一样去读书,去做个相对轻松的学生。两个人都要为自己的前途而战,那是人生的重要分叉口。 自打分别后,两个人就默契地没有再联系。许诺大概在忙于他的研究生生活,而罗初依旧挣扎在温饱线上。 实习单位的同事们很多没有再留下,他们有更热烈的梦想和更好的开始。可罗初没有起跳的踏板,甚至从罗余来的时候,身上只有学校发放的最后一笔实习补贴。她只得像个随波逐流的鱼儿一样,在实习单位留了下来,开始了打工生涯。 花去三分之一的薪水,才只能在郊区租住一个共用卫生间和厨房的屋子,水电煤气还要另算。看着每月如流水般消费的开支,罗初感觉自己就像是站在高空玻璃上的恐高者。 工作的压力还犹可,可来自家人的热情差点把她压垮。 不管是在上班,还是在假期,罗三丰李春仙兴致上来了就要打视频电话,若是不接,就要打到手机没电为止。长欣曾解释过这个现象:奶奶总是做噩梦,有时候梦见什么不好的,就立即要求验证。你最好是先接,不要让老人家担心。 有时候打了电话过来,并不是什么着急的事情,仅仅只是给自己的邻居、朋友炫耀罗初: “这是我的孙女儿,重点大学毕业,现在在平城工作!单位挺好的,是学校分配的!”罗初只能尴尬地应付两声。 可祖父母还不依不饶,作着故意的样子问一些子虚乌有的问题,然后自问自答,自说自演:“你不是说你要买车?不是说单位领导很看重你要提拔你?你是不是最近又给我们打钱啦?——不需要!我们有钱,不需要钱!” 有时老人家把话说多了,自己也记不得哪句真哪句假,后来竟同别人说:“我们家罗初在平城工作,现在大小也是个领导!一个月工资总也上万!每次都主动给我钱,我都不要!” 实际上,罗初只是给祖父母买过两件儿便宜的衣服而已。 他们似乎将罗初当作一个随时可以拿过来显摆的玩意儿。而至于罗初的生活过得怎么样,他们好像习惯性忽略。 旁边若没有人的时候,祖父母就会露出真性情,叹着气说一说最近的困难:“维生心情总是不高兴,大约在学校受欺负;维生花钱又很厉害,越大越厉害,退休工资不够花;维生学习成绩不大好,还要请家教;维生...” 维生维生维生! 他们每一通电话都有维生,他们无理地、强迫式地向她灌输一切关于维生的信息。他们期盼着她能和他们一条心,将维生当做家族的希望:“家里有个男的毕竟不一样。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总是漂泊,有了维生,你往后就有了根儿。你们姐弟俩相互依靠,就算我们没了,你们也是一家人。现在,你做姐姐的既然已经工作了,也要考虑着存点钱,预备给维生娶个媳妇。” 而那时维生都还没有上高中。 长欣也似乎过于望女成凤。在她的想象中,罗初应该在单位受人器重,左右逢源,是个有无限未来的女强人。她频繁向罗初传授一些职场哲学: “给领导擦擦桌子扫扫地,也不完全是丢人的事情。很多时候你要牺牲一点,热情一点。嘴皮子要溜,别太老实。同事之间,也要搞好关系,时不时请人家吃个早餐什么的,花不了多少钱。重要的时候总是能用到!” 尽管罗初给她解释现在的职场早已不是从前的样子,自己也不过是游离在温饱线上的底层员工,但长欣仿佛选择性耳聋: “你要听话,存了钱,买点礼物多拉拉关系,别一天天的只知道胡花。拿着三千块,就要存下一千五,宁愿买东西送领导,也别买那贵重衣服化妆品——那样的消费,也不适合咱们这种人。” 同时,她也打听着许诺的情况。她对许诺很满意,也早就打听好了许诺的家庭背景:父母都在体制内,独生子,前途光明。 罗初苦笑道:“没有很多联系了。有钱有脸有家庭的姑娘们排着队找他,我都排不上号。” 在听闻罗初和许诺确实并没有过多的联系时,长欣竟然还有些失望:“多好的一个小伙子,家庭情况也不错。你没把握住他,算是丢了个大宝贝。假使你们还有一线联系,你还是殷勤点,无论成不成,多个有本事的朋友也是好的。” 罗初有些生气:“我总不见得死皮赖脸跟上去吧?” 长欣道:“遇见好的,就是要一些手段,说不好听点就得‘勾引勾引’。咱们家的姑娘们,都是些直肠子、狗脑子。要是有个会来事儿的,勾上一个金龟婿,咱们家的情况一下子就好起来了。” 罗初道:“我们是已经是两个路子上的人了。工作不在一起,以后想来不会见面了。” 长欣转而又道:“没有这个,还有那个。你能勾上许诺,就能勾上和许诺差不多条件的人。你们单位或者周围有家庭情况好点的,好好处一下,别和你各个姐姐似的,全都找些不三不四的人。” 这个“勾”字不好听,罗初不想听,干脆找借口挂了电话。 第108章 长大是需要钱的2 从大学毕业开始,全家人都好像变得现实了起来。 先前那样疼爱她的祖父母和姑姑,竟也好似将她变成一种商品,估算价格,评判质量,看她往后能为家庭做出多少贡献。 这时候,罗初才明白,为什么罗维静她们那么快就嫁给了自己不爱的人,是因为家里急需将她们变现。 渐渐地,罗初就不太爱联系家人。 毕业之后的第一年的除夕,她都没和家人一起度过。一方面是为了赚取三倍的加班费,另一方面,回家去哪里呢?——去给祖父母一个绑定她和罗维生的机会,去聆听长欣那些市侩的教导?还是回去宋琼瑶身边做个惹人厌的拖油瓶? 她不想选,所以一个人窝在电脑前面,吃着泡面看了7天的《武林外传》。 工作固然也还好,可惜总没有什么挑战性,有时候枯燥重复的工作做得多了,总觉得无趣。没有过多的资金,没有特殊的爱好,没有对生活的兴趣,闲余时间除了看看书,就是做梦。 有时候自然也会梦见许诺,但醒来之后想一想,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联络过。没有共同的生活,自然也就没有共同的话题,没有话题,就没了联系。说到底,她不是个主动的人。 单位有个项目比较紧急,罗初作为组员,跟着项目组出差了一段时间。原本也无他,只是组长爱占小便宜,一切公用的费用都要罗初先垫付,差旅报销也需要时间,罗初很快花光了不多的积蓄。 尽管罗初很委婉地表达了自己没有多少钱的想法,但小组长却并不在意,反而说道:“大家都是年轻人,别在乎这点小钱。再说占用不了多少钱。” 罗初还要再争辩上几句,这小组长便不耐烦起来:“你要实在困难你就去找领导呀。大家都是出差,都花钱!我没垫钱呀?” 眼看酒店房租马上到期,罗初也续不起费,她想来想去,打给了自己的母亲宋琼瑶,宋琼瑶那懒洋洋的声音似乎是刚睡醒,她道: “做什么?” 自毕业后,她和母亲鲜少联系,每次说上两句,就不欢而散。宋琼瑶有宋琼瑶的理由,罗初有罗初的坚持,谁都不肯低头。这一年间,这是罗初主动打的第一个电话。 “你...最近还好吧?”罗初问道。 “好什么呀,还不是讨口饭吃?我没人撑腰,头就更低些。”宋琼瑶已经习惯了这样讲话。其实她本意也还是想问问女儿好不好,但一张嘴,这些话就蹦了出来。 让女儿对她产生愧疚,是她对女儿一声的战略方针。所以无论真情如何,肌肉已经形成了那样的记忆。 “你不要这样讲话好吗?”罗初不知怎么回答,她真是太讨厌母亲这样夹枪带棒的讲话方式。 “要不然呢?我还客客气气地问你一句好?你现在是翅膀硬了,飞走了,我是老鸟儿,也飞不动了,也管不住你。我现在,能把自己喂饱就行了,就满足了!”宋琼瑶的语气虽然稍软了些,可她的言辞依然锋利。 “你怎么这样说话,你不是过得挺好的吗?”罗初听闻,他们夫妻拆迁后搬到了不错的房子里。 “你觉得我过得挺好的?你自己想想,这样的日子给你你过吗?我为了你能好好长大,一辈子给人点头哈腰,你觉得我给你丢人了,我对你不好。咱俩呀,心就没在一起过。”宋琼瑶这话说得很平静,平静到让罗初真的感到了内疚。 是啊,这样的日子难道是宋琼瑶她自己选择的吗?她也是浮萍一片。 面对这样的情况,罗初怎还能再说出借钱的话来? 又犹豫着想要问问长欣和祖父母的近况,可只要一想到他们那沉重的期盼,罗初就压抑地要命。 她原以为爱是她最后的依靠,没想到爱是绑架她最好的绳索。 思来想去,她没有更好的借钱对象,终于是联系了许诺。不知怎么起头,只是发短信犹犹豫豫地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借钱二字无疑是向对方宣告自己人生的又一次失败,她那贫穷却高傲的心纠结着,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 许诺好似一点也没有变,但好似也有些变了。罗初发现他虽然句句有回复,却句句很精简,似乎并不愿意多拓开话题。闲聊了几句,许诺问道: “最近还在做账本吗?” 还说什么账本,生活都一滩烂泥,除了发薪日,她记不得任何一个特殊的日子。于是她道: “没有什么值得记的东西。现在每个月都是那些开支,重复着,一模一样。” 许诺回了一个表情,再没说话。 罗初几次想把借钱的原因发送过去,可几次删除。许诺不再更新朋友圈的动态,所以她猜不到他现在的情况。或许他已经在科研之路上小有成就,或许他已经有了女朋友,或许他的圈子里已经全是达官显贵、行业精英——而这昔日的同学,却开口问他借几千块钱。 借几十万,都比借几千块的感觉好一些。 良久,她还是关上了手机,打算给许久没联系的姑妈长欣说上一句,看她能不能帮忙,最多不过以后还上利息。 才要打电话的时候,许诺却发了消息过来:“工作之初一定攒不下钱。况且你那地方消费也很高,要是有困难的话,一定要和我讲。” 罗初委屈的泪水一下子奔涌出来,趴在枕头上哭了个痛快。那种丢人的痛苦和被人关怀的感激一下子挤在心头,她恨不得现在找个地洞躲起来。 可既然已经这样了,死要面子对自己也没什么用。她于是说道:“出差很费钱,报销又很慢。我的存款支撑不了几天,如果你有富余的话,可以暂借我吗?” 许诺并没有问什么,他转了五千块过来,并说道:“假如你很爱这份工作的话,就坚持下去,未来总会明朗的。可我总觉得你并不适合这份工作,如果有更好的选择,不妨去看看外面的天空。” 罗初嗯了一声,收了钱。 这笔钱很快就还给了许诺,几乎在报销到账的第一瞬间。许诺收了钱,回复了一个ok的表情,连道谢的机会都没给罗初。 第109章 希望的选择 当然,适龄的女孩子也有些不错的追求者,可罗初总没有信心能和他们走下去。有时候约出来喝一杯咖啡,讲一讲几件无关紧要的话题,就已经耗尽了罗初的耐心。 不会爱,也没办法。 根本无法顺利进入恋爱情节,连她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 闲暇的时间,罗初最爱去小动物养护站或者去福利院搞志愿服务,志愿服务的记录本都已经积累了一箩筐。好似只有在无主的小动物和孤单的小朋友面前,她才能自由地做自己,因她与他们、与它们好似是同一类的。 福利院中,有个相对高大的孩子。他岁数不小,已经上高三,且成绩也很好,是福利院的重点培育对象。他全身并无任何显性隐形疾病,乐观开朗,与福利院格格不入。罗初刚来时,以为他是福利院的工作人员。 两个人一起抬箱子,罗初很好奇:“你都高三了,怎么不用上课,还在这里待着?” 那孩子笑道:“高三课程以复习为主。今天,福利院一月一度的志愿日,我当然要来帮忙。” 两个人忙过后,一起吃午饭,那孩子自我介绍道:“我叫尤希望。尤为优秀的尤,希望无限的希望。”他学着大人伸出手来。 罗初笑了,觉得很有趣。也伸出手去,算是相互认识的印证:“罗初。普罗大众的罗,初一十五的初。” 尤希望吃着盒饭,向罗初滔滔不绝说起自己计划中的未来:要考上一所自己喜欢的大学,要找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要找一个自己爱的人等等。未来很精彩。他和他的名字一样满怀希望。 罗初很好奇,问道:“你的成绩很不错。很奇怪,为什么你没有被领养走呢?”这话说出来,她又后悔自己没心肝,来问人家的私事。 希望倒是一点也没觉得尴尬,他依旧是那副乐观的样子,好像说的是别人家的故事:“我父亲是杀人犯,被害者是我的母亲。我曾目睹了案发现场,甚至看到了那场惨剧。所以,作为杀人犯的孩子,大概没有人愿意承担这个基因传承的风险。父亲马上就要刑满释放,所以更不可能有家庭愿意收养我。” 罗初更加后悔问出那句话,只得默默吃着饭。 希望却道:“怕什么,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要活得更好。我是我,我父亲是我父亲。等我考上大学,未来前途光明得很!” 罗初赞叹他的勇气。相比于希望,她好似每天都困于莫名的羁绊中心力交瘁。 对比着希望,罗初有时候也想,要是自己是个孤儿,会不会生活会过得容易些。没有爱,就没有牵绊,大步向前走的时候,会不会更洒脱。 一来二去,罗初倒是和希望成了朋友。 大部分时候,都是希望来开解罗初。说来也是搞笑,一个做志愿服务的志愿者,需要一个服务对象来开解,简直是本末倒置。只是罗初也不知为什么,希望身上,总是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每次与他交谈后,就好像吃了神丹妙药,总能开心一阵子。 但希望也并不是全无烦恼,半年后,他考上了心仪的大学,当罗初祝贺他时,他却满面愁容。 罗初还以为他是担心钱的事情。她暂时有了一笔小钱,在孩子的终身大事面前,她做好了帮助他的准备。 希望摇头,并不欺瞒罗初:“爸爸减刑释放后,忽然得了癌症,治或者不治,我在犹豫。治疗,我没有钱,也没有精力去管他。不治疗,我为人子,心里过不去。” 罗初给不了参考意见。此刻她每说一个字,都将影响这孩子的一生。 在对待家庭的问题上,她几乎就是个白痴。她唯有将一张银行卡取出:“这里面,大概有不到五万块。无论你做什么样的决定,总是要花钱。” 希望连连摆手:“姐姐,你也不容易。况且,福利院也有渠道来帮我。” 罗初将卡塞到他的手里,道:“我爸走得太早,我也不知有爸爸是个什么概念。”她想说得很多,大约还是想劝他去救回爸爸,可她知道不能说,于是一溜烟跑了。 那时他并不被允许佩戴手机,所以双方连个联系方式都没留下。罗初没有特别再去找希望的理由,所以从此再没见过希望。 尤希望的爸爸有没有活下去的希望,也不得而知了。 这一年除夕前三天,罗初请了年假预备回罗余老家。她一二年不回家,祖父母也比较担心。 两个多小时的飞机落地后,还要转好几个小时的公共交通。这漫长的交通让她第一次感觉到,故乡是这么遥远。 宋琼瑶那边是不会再回去了,唯有住在梨花村。 才进门,一点欣喜之情都没来得及表达,一点趣事都没来得及分享,李春仙首先在炉子旁边讲起来维生的点点滴滴: “前天维生回来,头上就破了一块,老师说是被人打的。问起来他什么都不说,后来我去找了同班的同学问,才知道别人骂他没爹娘。两个人即刻就打起来,维生个子小,吃了亏!” “我待要领着维生去他家闹一闹,维生不愿意,这几日一直窝在屋里不肯出来。你这几天多陪他玩一玩,他心里寂寞。” “你看这村里,也没有什么小孩子,他确实也孤独。想着送去县城上学,但我们老两口也不能跟着去。嗳,等到他上大学,不知道又是什么样子。这孩子心思细,想啥总不让我们知道。” 李春仙说着,罗初听着,一句也搭不上腔。 “阿初。”李春仙盯着罗初,似乎是哀求,好像又像是商量,“我不好讲什么。只是——你能不能回来工作?我们老了,维生总是需要人照顾。他毕竟是你爸爸的儿子,哪天我们倒下了,总不能让孩子一个人漂着。” 罗初低头叹了一口气。 她能说什么?丧子之痛让他们老两口迷了心智,把谎言切切实实地变成了现实。戳穿这个谎言就能让他们迷途知返吗? 李春仙又道:“我就盼着,我能活到维生结婚娶媳妇那天,我就给他在县城买套房子。那时候,我就对你爸爸有了交代,我一切心愿就都结束了!” 时代在进步,可李春仙永远地活在从前。她养育孩子最远的目光,就是希望维生能在县城扎稳脚跟。 罗初苦笑道:“维生连高中都还没有读完,结婚生子至少还得十年呢。” 李春仙紧跟着道:“咱们家出你一个大学生足够了!你找个差不多的对象,帮扶着维生,哪里还需要他出什么大力气。考不考大学的,不重要。最重要,还是要结婚,要开枝散叶,要给咱们家壮大人口——没有人,家庭是起不来的!” 罗初搓了一把脸,道:“到时候再说吧!” 李春仙见罗初不好这个话题,终是将后面一肚子话憋了进去,又续上一根烟,长吁短叹地坐在院子里发呆去了。 第110章 长健的选择 即便知道罗初回家来,残破的老屋子也没有准备下罗初的下榻之处。库房的床铺了几床棉被,勉强可以安心睡觉。 罗三丰燃上了火炉,道:“晚上睡这有些冷,你要把被子盖好。” 罗初点点头。她原本想要洗个澡,可惜家里没有淋浴间,也没有洗澡用的盆去地窖打水,天寒地冻地,差点滑下去。 三丰前来帮忙,道:“早知你要洗,我早点备下就是。大冬天的,没想到你要洗澡。” 罗初问:“来时听队里的人讲,村里大部分都已经通上自来水。怎么咱们家没有通吗?” 三丰一边帮着烧水,一边聊大天道:“村西边那块地,现在征作了新农村,发展集体农业。” 罗初道:“我来时也看见了,好大一片果林,只是还没有长大。都是梨树吗?” 傍着火炉,三丰点头道:“也不知那果林能不能长起来,很多人还持观望的态度,毕竟搬过去也要资金。前儿村委也有人来游说,可是你瞧我们两个老人家和一个孩子,搬过去也没用。” 罗初又把话题转到自来水的问题上:“不搬过去也就算了。可是自来水是惠民工程。你们年纪这么大,有自来水肯定方便些。这是好事,怎么也没考虑呢?” 李春仙道:“嗨!你说,我们住在村头上,专门压这个水管,也不是也得花钱?——这是大青家的院子,没有说我们花钱给大青家压水管的道理。” 罗初无话可辨,恰好火炉给力,水开了,她凑活用毛巾擦了擦脸,也就睡着了。 夜晚迷迷糊的,她感觉到有人坐在她的床头,睁眼一看,是罗三丰。三丰披着狗皮大衣,道:“炉子好久没用,我怕有碳烟气熏伤了你,过来看看。” 罗初囔着鼻子,道:“没事儿,我没闻到。” 罗三丰道:“这房子地基低得很,烧了煤炭也不暖和。我再添点炭火进去。你快快睡觉吧,睡醒来我给你熬羊肉汤喝。” 院子里的廊灯从窗户散一点光进来,打在罗三丰的侧脸上,那沟壑纵横的脸上显露昏黄而温柔的光辉,老人家两个浑浊的眼睛里,确实是有着爱意。这让罗初心酸不止。 祖父母的爱意有时候很朦胧,可有时候却很具体。罗初在这种朦胧和具体里反复出入,精神分裂。 第二天,罗初还没有睁开眼睛,肉味就飘到了她的鼻子里。她蹲在院子里刷牙,维生乐呵呵跑过来给她递热水。 维生是个老实孩子,他真把罗初当作自己的姐姐,一声声姐姐叫得罗初心软,叫得她难过。 罗初又想起希望来,希望也叫她“姐姐”。如果维生和希望一样优秀该多好,这个家或许就没有那么艰难。可转念一想,维生比她陷得更深。 夜里看不大明显,白日一看,维生那被同学打烂了的头上,还隐隐渗出血迹。 纱布药水一概没有。罗初只得带维生去卫生所包扎。春仙有些抱歉:“只是擦烂了皮。维生总是挠,就不肯长好。” 不是他们的错,在他们的人生中,不存在因为这种小伤去医院的概念。 三丰也道:“你别心疼,男娃家,有点伤痛没什么。” 他们两个,好像因为没有照顾好维生而向罗初道歉。可这孩子,和罗初没有半毛钱关系。 上完药,贴着纱布,维生滑稽极了。罗初问这生病的小朋友:“维生,你受伤了,就可以有一项特权,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维生大脑袋想了半日,道:“还是回家吧。奶奶做了羊肉砂锅。咱们出去吃,奶奶会伤心。” 围着这热气腾腾,咕嘟嘟冒泡的羊肉砂锅,罗初才感觉到一丝家的氛围。吃着羊肉,维生道:“姐姐,这回你回来,再也没有人欺负你了。” 罗初大口吃着羊肉,含糊不清道:“谁欺负我?没人欺负我,谁敢欺负我?” 维生望着门外,道:“三叔呗。三叔是个坏人,见谁都那副样子,他还骂我来着。他骂就让他骂去。前几天,他去西疆去啦,想来一辈子不会回来。以后咱们再也不理他。” 罗初却还不曾听闻长健去西疆的事。她问李春仙道:“维生说三叔去西疆了。是举家搬迁,还是暂时去打工呢?” 李春仙道:“走得也匆忙,什么都没交代,说走就走!”李春仙的语气,责备中带着些许不舍,“谁知道他怎么想的,好好的家不守着,非要外面去讨吃的。” 罗初不为三叔担心,只看当下道:“他走了,你就搬进老宅子去吧,总是借别人的房子也不像话。正好,把自来水也压了,休整休整屋子,自家大院子岂不是住着更舒服?” 李春仙道:“万一他在西疆混不好,还要回来。维生还没有娶媳妇,不能和他在一个屋檐下。再等几年维生娶了媳妇,我们就在县城买房。到时候再开了老宅子大门娶亲。” 三句话不离维生娶媳妇。连维生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罗初看着才十几岁的维生,皱着眉头道:“你别总是和维生讲这些娶媳妇生孩子的话。他还小,应该好好念书。他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他可以过自己的日子。” 李春仙道:“什么叫过自己的日子?他是咱们家的希望,要撑起咱们家的未来呢。你这孩子,老是说一些‘自顾自’的话,一点也不团结。” 罗初道:“他成材了,才能撑起咱们家的希望呀。” 李春仙看着维生道:“成才?去外面打工就是成才吗?和你一样,拿个三五千块钱的工资吗?那不行,他是个男娃!他得守住咱们家的根!” 说不通,罗初气得偏头痛。 维生见李春仙和罗初有了嘴角冲突,便劝道:“姐姐,别说这些话啦!咱们好好过个年不好吗?” 围着一锅香喷喷的羊肉,罗初却怎么也咽不下去。这破烂的房子,这昏暗的灯光,让她觉得自己不是活在新世纪。 第111章 长健的选择2 李春仙似乎有些走火入魔。 她天不亮就起床,一个人喂养着满满一个后院的猪羊鸡鸭。累到腱鞘炎发作,手腕疼到无法动弹,她就叫维生起来喂。 维生贪睡不肯起,她站在维生床头哭,哭自己没个帮手,哭维生这么懒以后找不到媳妇,哭罗家没希望了。 维生也绝望,绝望也没办法。 早上起得早,晚上也不睡,就坐在炕头上一直叹气。问她为什么不睡,她说她觉得害怕。问她为什么害怕,她说先人不保佑、后人没出息,叫她怎么能不害怕。 白天吃饭,她总要等着全部人都吃完,锅碗瓢盆都收拾过了,才端着一碗剩饭开始吃。罗初叫她吃热饭,她说伺候罗家一辈子,早已经习惯了吃剩饭。 家里的一切家具都已经破烂不堪,也不肯拿出钱来换一下。邻里客人进了门,找不到可以入座的地方,只好坐在炕上。家里没有茶叶给客人倒,所以用大瓷碗倒上开水,客人都走了水还没有凉。 罗初想不通为什么祖母要这样苛待自己。 最初几天,罗初还陪着她,开解祖母的心结,后来发现祖母根本没有配合的意思。夜夜如此折磨,句句都是逼迫。几天住下来,罗初都快抑郁了。 实在忍不下去,罗初跑去县城,将那些破烂的家具都换了去。李春仙叹气道:“你白花这些钱做什么?这个黑窝棚,怎么休整,也都是黑的,没用!” 罗初一面将旧家具拆了去,一面道:“活了一辈子,一点福都没享上,奶,你不觉得遗憾吗?” 李春仙又把那旧家具拾回来,放在院子里舍不得丢。面对罗初的疑问,她说:“我要享的福,你们全不理解。这不是换个家具就能得了的。” 罗初苦笑:“反正又不花你的钱,我买了,你用就是。反正退不了。” 李春仙坐在院子的破沙发上,道:“你的钱别乱花,以后用处大着呢!” 罗初问:“比如说?” 李春仙道:“这维生娶媳妇不得...” 她又开始叨叨起来,越说越是愤恨,愤恨全家人不团结,不肯跟着她的方针走;愤恨大家各过各的日子,忽略了全家的核心。 说白了,她因无法掌控全家人的发展方向而焦虑万分。 说着说着,从大青家的院子又说到罗家大院来:“那样大的地皮,全村再没有的。那样大的家业,要是都听我的,现在不知多发达!你等着看,只要维生考上大学,我必给他腾出一条路——一条发达的路。我早想好了!到时候院子一翻新,全村的人,都才知道我的深谋远虑!” 远处新农村里,不知又在搞什么基建,这轰隆隆的声音作为李春仙激昂演讲的背景音,衬托着罗初的无奈。 “你那三叔,最不听话。”李春仙既然说起来,索性将怨气一股脑儿发出来,“本是指望他的,他却最不团结,从不肯来买维生的账。不团结,自然发展不好。这次他远去,我算着他还以后必然还回来呢!——他的根在这里。” 孩子们越长越大,长健的腰包却总是瘪着。 尤其是罗维元也已经高考结束,这三四年一过,马上就面临着结婚买房诸多大事。而对于儿子未来的这些预算,长健还没有着落。 长健也是有心要有一番作为的,但无论做什么都好像慢人一步。他想的点子都是很妙的点子,一提起来就受人夸赞,可惜实践的时候却总是失败。 那一年,他想赌一赌农产品。他通过网络结识了农产品商,先投资了一批蒜苗。他盘算着:蒜苗低价卖出去,来年固定收回来,别人帮着种,自己只用等着收货再去卖给经销商,这一来一去赚两趟钱,不费劲,还免去了种地的风险。 他兴致勃勃投进钱去,却没能把蒜苗卖出去。蒜苗烂在自家的田地里,那一年长健不能听见“蒜”这个字。 亏了本的长健陷入了经济危机,他安慰自己要稳住,毕竟这是第一回做生意。 接下来他想只做投资,不做经销,免去市场的风险。长健四处去筹资金,但大家都不愿意借给他。 长健想来想去,同辈的人都四五十了,没有投资那个头脑,对做生意这事儿也不甚看重。那么,为什么不问问小辈们呢?小辈们年轻,更容易接受市场的变化,也更愿意冒险。 可盘点了一下人脉,真叫资源紧缺:自家儿子还没有开始赚钱,其他家里全是闺女,嫁出去的也才三个。这其中,罗维杰远在天边,且一直都不甚往来,一定借不到;陈勤毕竟名义上是别人家孩子,也没有多少交流,也不行。只有罗维静最合适,性子软,女婿常年搞收购,又常常做一些风险投资,保不齐有戏。 长健于是邀请了罗维静和女婿胡万千来家里,好吃好喝款待了一番,言笑晏晏表达了自己的想法。胡万千新婚不久,自己手里确实也还有一点钱,大约想着长健是妻子的叔叔,这个主意听上去确实也不错,他于是慷慨投资了五万块。 这笔“君子之约”的借款不知有没有盈利,但次年胡万千来分红的时候,长健推说钱还有用,现在拿不出来。 胡万千上门要了几次要不回来,几番争执中有了口角,长健便不肯再认这笔账,胡万千也扬言再不认长健这个亲戚。 此事闹得全家皆知,连罗长河见了女婿都不好抬头。平日一家子小心翼翼维持着的表面关系,现在僵得厉害。李春仙和罗三丰都不得不拉下脸来给胡万千道歉,免得伤了静子的婚姻。 长健大约还有别的借债,外面要账的人络绎不绝,家里时不时就嚷嚷起来,闹得罗三丰脸上十分不好看。 罗长健属实没有办法,便去问父亲借钱。 罗三丰正在给维生装书包,马上要送他去学校。听见长健要借钱,他道:“我就那几个死工资,你们个个都盯着,我死了你们怎么办呢?” 长健忍住脾气,道:“爸爸,我是真遇到难处了,你这钱不借给我,我以后就只能上你这来吃饭了。” 不得已罗三丰取了钱来救长健的急,说是自己最后的棺材本,让他省着点花。说罢,牵着维生出门去了。 长健拿着钱,眼睛通红,宛如一头颓败的雄狮。 第112章 长健的选择3 这二三年,长健的门口更加凋落,连过春节都无人去拜年。他唯一还可以说说话的人只有母亲。 母子两个抽着烟相互交谈,长健有时候会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妈。我真的好累,我今年的收成,还不及明年的投入。你说,我以后应该怎么办?” 春仙已经发现时代变了,在土地上操持,也要有技术、有头脑,现在不是靠劳力挣钱的时代,儿子的困难她看在眼里,也急在心里。 可是种种经验表明,儿子也没有做生意的头脑。所以大部分时间,她只是陪着儿子坐着,然后默默地听。 有时候他说着说着,带着愤恨,又带着委屈,道: “我为这个家做的难道不够多吗?我还不够忍气吞声吗?妈,你说,他们这群小崽子,凭什么不尊重我?” 李春仙劝道:“你这话说错了。哪有人不尊重你,只是你脾气臭,他们都怕你。” “怕我?”长健道,“他们应该怕我。家里没有个硬脾气的男人不行。可是,妈,我不要他们怕我,他们应该是尊敬我。” 他又气不过孩子们更尊敬长欣,于是把炮火又集中在自己妹妹身上:“长欣那丫头,不过是会说两句场面话,吃着几口公家的饭,孩子们就好靠着她,就举着她,越发举得她连我这哥哥也不放在眼里。” 李春仙道:“又关长欣什么事。” 长健道:“还不是你和爸爸偏心,你们把编制给残疾的二哥,又悄悄给长欣那个丫头,独独没有给我。” “放屁。”李春仙瞪着眼睛道,“你可别乱说话,当初是你自己不去的。” “我哪知道那玩意那么香?你们也不告诉我!”长健委屈得几乎要哭出来。 李春仙劝道:“你也别想太多。说到底,大家是一家人。今年过年,我带着孩子们一起去和你过。大家团圆团圆,许多话说通了就好,谁还能做一辈子的冤家。孩子们逐渐大了,到时候互帮互助,不会落下谁的。” 李春仙就做主,一个个打电话,说定大家都去罗家大院过年。一个两个,都不想回去。尤其是静子和胡万千拒绝了好几次,李春仙道:“你还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吗?”胡万千推脱不过,只好答应了。 年三十,李春仙带着一大帮子人往老宅子走去。远处县城已经开始放起烟火,绚烂无比。梨花村空落落的村镇里漆黑一片,但罗家子孙打开的手机灯,都生生将一条长街照亮。 长健做了好吃喝来招待人,只可惜没人愿意动筷子。面子上,罗维静罗初等人也还笑着和秦明月打招呼,但大家皮笑肉不笑,坐不上几分钟,都说有事要走。 长健的脸色依然铁青,但他的心很痛。 他不抽烟不喝酒,努力过生活,勤劳度日月,他自认应该是这家里的顶梁柱,但无人认可他。他厌恶罗维静罗初他们看他的眼神,那种带着不屑、不尊的眼神。 他们是小辈,他们居然敢这样看着他。 长健没有活络气氛的能力,长欣又不肯吱声。眼看气氛实在冷清,孩子们便礼貌告辞,各回各家过年去了。 长欣陪着父母,坐在火炉边上发呆。她打定主意今天不会多说一句话,免得哥哥又暴躁发疯。 彼此沉默了一阵,长健开口:“一窝丫头片子,女婿也是一个都不中用。看着都心烦。以后这家再没人了。”他讲这些丧气话,不过是为自己这桌没动过的菜找面子。 长欣见父母不说话,只得接过话头道:“不是还有你的阿元。” 长健道:“你说对了。咱们罗家,现在为什么还没有站起来?——因为我们还没有真正的后。等阿元成长起来,咱们家才算立起来,这个账你们应该都能算明白。不说别的,罗家以后扫坟头,还是得阿元来。”说到这里,不免看了一眼阿元,“但阿元一个人,总是没个臂膀。” 他说这话的意思,是要全家人都把力气放在阿元身上,好好扶持阿元成长。但没想到,在座的都不接话。 长欣道:“不是还有维生。” 长健冷笑一声,把眼睛一白,道:“你又开始说胡话。那家伙软得和稀泥似的,草没有打过一根,麦子没有收过一颗,根本不是个材料。” 这话他不忌讳在父母勉强讲,当着维生的面,他也这么说。他认为自己是个实在人。 长欣淡淡道:“那你想怎么着。” 长健又把炮火迁怒到罗初身上去:“好不容易家里考出了个大学生,我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前几天我去妈那里,她本事没有几下,居然谈对象起来!” 长欣道:“她都二十了,不谈对象等你给介绍?再说那孩子我调查过了,人品背景都不错的。要是他俩能成,属实也算有个依靠了。” 长欣还没说完,长健就打断妹妹的话道:“考个大学就好像升天了似的,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长远看怎么得了?就算找了对象,她的心总不在我们罗家。说到底还是你们惯的,若她从小被我教育,哪能那样张狂?——我每次教育她,你们都帮腔!” 长欣笑道:“你再想教育也晚了,再三五年,她就是别人家的媳妇。到时候人家两口子愿不愿意认你还是个问题呢。” 大过年的,一家子没能再研究出个什么兴旺之道,只把自己这一年来的委屈和气愤都罗列出来抒发了一通。 长欣走后,长健夜不能眠。是啊,罗初是靠不住的,她再有未来,也是别人家的媳妇。他试探性地给罗初打了个电话,对方却并不接听。 长健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地想,可想到的未来都是黑暗的。想到罗维元还没有工作,还要娶媳妇,要有存彩礼,还要买房子,简直是平地起来三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来气。 白露过后,长健也再没慌着去种地。因他觉得在这块土地上已经没有了出路,他思考着要去别处求生路。 儿子在外面借了贷款没能还上,那些人给村里认识的人都打了电话,这让长健的面子上更加过不去。 长健听同族的大哥说,西疆有出路,西疆活儿多,于是他带上妻儿,将老宅子托付给父母,全家都陆续踏上了去西疆的路程。 第113章 初谈婚姻 罗初还了许诺那五千块之后,再没能和许诺有过一次联系。 若非要说联系,就是在许诺发了和女朋友的合照之后,罗初点了一个赞。 那是怎样的一张照片呢? 他们大约是在过年的时候去滑雪,因他们都穿着滑雪的装备。地点不知在哪里,但太阳很好,照耀在那女孩子的脸上,显露出绝好的有质感的皮肤来。 照片上许诺笑得很开怀,他在照片上配文:“欢迎我的小女孩。” 坚强的罗初只用了几秒就平复了心碎的悲伤,因她早就做好这一天来临的准备。 门不当户不对。 就好像是借来的漂亮摆件被要回去,就好像是借了一本特别喜欢的书已到期,总之不是自己的,总归有离开的那一天。 可她还是有些不甘心,她找了一个太阳很好的角度,也用手机自拍了几张,可惜总也拍不出那样质感的皮肤、那样姣好的容貌。拍了几张之后,她忽而暴躁起来,把手机扔在床上,忍不住地抱着枕头难过起来。 这难过,好似并不为失去了许诺,而是输给了一张好看的照片。 没有许诺的日子还是要过。工作逐渐步入正轨,职场上的勾心斗角也逐渐适应,银行卡里也有了一些存款。但她始终没能忘记那张照片。于是买了化妆品学习化妆,研究怎么穿衣服才会好看,大笔的开支都用在使自己漂亮上,她沉迷于追求那张照片的质感。 可惜力气总好像使错了方向,买来的衣服总没有什么穿的机会,化妆品也没有什么时间用,偶尔化一化也并没有什么人来欣赏,时间久了就闲置在那里。 年纪逐渐大起来,也有人来介绍对象。 单位的大姐介绍了一个做生意的男青年张淳,虽说在平城打拼,但确是罗初的老乡。两个人你来我往吃了几顿饭,竟发现是前后几届的师兄妹,也算是有话聊。 只是张淳读书太晚,问起岁数,竟比罗初大十岁。 这男孩子的情况也说给长欣听,长欣道:“老乡是最好的,肯定彼此更亲切些。能在平城买了房,证明也有点家底子。你要铁了心在平城过下去,这样的人也算可以。但我心里想着还想让你找个条件更好的,更稳的。” 罗初并没有什么相亲的精力,她认为婚姻也不过就是一张纸束缚着的关系罢了,人还是要靠自己。 罗初年少轻狂,她自认为自己已经看开了俗世,能将婚姻玩转得如同自己那机械性的工作一样。 张淳想要结婚的意图也很明显,但他不明说。他这人说话总让人感觉不真诚,每句话都带着谈生意的狡黠劲儿。一些直问也能问出来的问题,他总用一大段话来铺垫,然后用一双眼睛偷偷打量罗初的态度。 关于生孩子,他说:“我有个表哥,结婚以后只生了一个儿子,还想再生一个女儿。我嫂子呢就不愿意,觉得生一个就够了。家里人都是觉得一对儿女才圆满,你要是我嫂子,你是咋想的?” 关于彩礼,他说:“我姐结婚的时候,嫁妆比彩礼还多一倍。现在的人家都是怕闺女受委屈。当然,我们家不缺那些个钱,我就是觉得我姐这人真实在。” 关于房子,他说:“我们家不在罗余很久了。平城这套房子三室一厅,以后生了孩子都够用。我爸妈帮着照看孩子,是再好不过,你也能轻松点。” 他说这些的时候,尚不过是见了两三次面,罗初只管打哈哈,装作听不懂。 罗初敷衍时间长了,张淳有些急。他追问:“听李姐说,你在公司里很爽利,是个很开朗的人,怎么和我在一起,总也不说话?” 罗初道:“好像也没有什么好讲的。” 张淳道:“那你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呢?” 罗初道:“同意什么?” “和我结婚呀。”张淳有些着急,“小罗,我实实在在地讲,我挺喜欢你的。我也知道你家庭情况不好,我不嫌弃你,真的。我回家后和我父母讲了你的情况,我父母也觉得家庭不算什么。你要是有一些经济上的考虑,你可以直白和我讲,咱们都处这么长时间了。” “我家里的情况?”罗初诧异,“我并没有和你讲过我家里的情况。” 张淳有些得意:“咱们是老乡,打听你家里的情况不难。你总也不回答,我总要采取一点行动。”他悠悠喝了一口水,又补充道:“我倒是有个主意。你决定不下来,咱们就回罗余去。我组局,咱们双方家长见个面。见过家里人,你也安心些。” 为了逃避许诺对她的影响,罗初急于要将自己塞进一段法律约束的关系里。张淳的话也并无道理,她于是答应了。 张淳和他父母补买了和罗初同一班的飞机票。飞机起飞前,罗初患了重感冒,两片药吃过,一路从地铁上睡过来。浑浑噩噩和候机厅的张淳及其父母打了招呼,然后支撑不住,又在飞机上沉沉睡去。 因为临近春节,新增的最后一列航班后面没有坐满,还有空座位。张淳和父母坐在后排,几次上前来请罗初坐到后面去聊聊天,罗初都不肯去。 直至下飞机,过道内罗初耷拉着眼皮等张淳,张淳脸色便很难看,他道:“你这样也太不尊重我父母了。他们请你过来聊天,你的脸色总是不好看,总是拒绝,搞得我都不好找理由。” 罗初道:“我有些感冒,这在上机之前我就和你说过。况且飞机上聊什么天?大家都在睡觉。” 张淳道:“那你也应该下机之后来说一声,做个不好意思的态度吧。哪有你这样,站起来就往前走,一点也不理人的。” 罗初道:“我坐在前面,里面的人急着出去。大家都在往前走,我不能不往前走,那不是挡着别人了吗。” 张淳有些生气,道:“你说的话都是借口,你只是给我脸色看。你这样叫我父母怎么能满意你?” 罗初压低了声音,道:“满意什么?我需要你们满意吗?还有,你能不能说话不要这么大声,非要在机场丢人吗?” 张淳反而声音更大了起来,他道:“你觉得丢人,我父母不觉得丢人?他们甚至给你们家准备了那么多礼物,你就这个态度对他们?” 罗初忍无可忍,四周人都在打量着她,她径直走向行李处,拎着箱子独自打车回去了。 张淳的电话和信息轰炸般传过来,罗初先前还接一下,道:“你不要无理取闹了,我们都冷静一下。” 可惜张淳疯了一般,他语无伦次,就好像要在电话里把罗初拉出来一样:“你说什么冷静?我跟着你回家见家长,一门心思打算着结婚,给你们家准备了这么多东西,花了这么多钱。可你这什么态度?你这是要结婚的态度?” “我没有想要和你结婚。”罗初一个字一个字地强调,“我们只是在接触。” 张淳骂道:“你有必要装什么高傲大小姐吗?你什么条件装得了大小姐吗?不想结婚你骗我父母回来做什么?” 无话可谈,后来罗初干脆关了机。 等到回了家,要付车费的时候罗初才开机。那生气、辱骂的信息一个接着一个,烦不胜烦。一天后,就变成了威胁的信息,什么要定位她的位置,什么已经打听到她的住址,什么要去她的单位闹;再一天后,就变成了求饶、道歉,希望大家冷静一下,再见一面。 连环炮放了好几拨,罗初总是不搭理。 果不其然,年后复工,张淳就跑到罗初的单位去大闹一场,所幸当天罗初并不在。 等到罗初来到工位,文件洒落一地,花盆被摔碎在桌子上。五彩缤纷的液体糊满了椅子,是因砸碎了一个颜料小摆件。 介绍对象的李姐都不敢直面罗初,只把当天的情况复述给罗初:张淳没有见到罗初,还以为是罗初故意躲着他。他把她的工位一顿糟蹋,保安拦不住他,直到行政报了警,他才悻悻离开。 李姐道:“我平常看着他挺好一个小伙子,不知道他是这种人。阿初,你可要小心。万一他跟踪你去你住的地方可怎么办?” 年纪轻轻的罗初没有什么应对的措施,也无人可以依靠。听李姐这么说,她连出租屋都不敢回。 从单位下班出来,罗初坐着地铁一路发呆,不知不觉坐到了终点站——机场。她什么都没带,看着在夕阳中起飞的飞机,她萌生了逃离这个城市的想法。可飞往哪里呢?——她不知道。 鬼使神差地,她买了一张去往江东的机票。 她知道那是许诺所在的地方。她没出息,一辈子都没能成长起来,一遇到事儿,她就想到许诺。 半夜十点的时候,飞机抵达江东。江东还在下雨,而罗初并没有带着伞。她全身上下只有一部手机,且手机马上就要没有电。 下了距离许诺大学最近的地铁,罗初抬头张望,想要找个酒店。可惜似乎出错了口,周围一片即将要拆迁的老房子,并未见酒店的霓虹灯光。她打开手机的导航软件,一步步跟着走,可导航的那些路都十分偏僻。一路走,她一路心脏砰砰直跳,直到走到一个拐角处,手机没了电。 一个破旧的街道上,全都是即将拆迁的店铺。蓝色的卷帘门,被雨打得交错作响。街上的垃圾顺着雨水,伴随着稀稀疏疏的光线流向下水道。罗初深一脚浅一脚,流浪在这没有头尾的巷子里。 终于,罗初看见有一家小小的超市还开着门。这年代早已经没有公用电话,罗初走上前去,买了一把伞,又说自己手机没电无法付款,想要借个充电器。 开机后的第一时间,她顾不得什么了,许诺是她救命的稻草。她颤巍巍地拨通了电话,没有嘘寒问暖,没有铺垫,她说: “我在江东,请你来接我。” 地址发过去没有十分钟,许诺就出现了。他撑着一把暗蓝色的伞,从某个巷子里步行而来,在那黑暗的街道中,像是一道蓝色的救赎的光。 这道光出现在这破旧街道的第一瞬间,一股热泪从罗初眼眶里涌出来。许诺撑着雨伞,开口问道:“怎么啦?迷路啦?” 一句直白的问候,竟就让罗初卸下一切警备。罗初蹲在街上,抱着双膝哭了起来。 每次见到许诺,她都是一副没出息的丢人样儿。 许诺拿着手机鼓捣了一会,道:“我给你在附近订了酒店,今晚你先住那里。我一会还要回去做实验,明天再过来看你。” 罗初在酒店洗了一个热水澡,紧绷着的身心才略微放松了一点。尽管如此,晚上她还被困在噩梦里,一次又一次梦魇。 第二天,许诺早早就来到了酒店,什么都不问,只是带了早餐来,看罗初吃过了,他说有课,又匆匆走了;中午再来时,又带来了午餐。 迷茫的罗初吃过饭就睡,睡醒了就继续起来吃。下了三天的雨,她就在酒店吃了三天许诺带来的饭,像个没出息的流浪狗。她想:等我稍微好一点,稍微脑子清楚一点我就走。可她又想:我去哪里呀,我应该去哪里? 第四天中午,终于出太阳了,罗初看着窗外的大好风景,下决心和许诺告别。她约许诺出来吃饭,许诺没有拒绝。 可面对许诺时,她突然感到局促。 她那样卑微,根本不敢抬头看着许诺的眼睛。尽管她保持着礼仪风度,遮掩着自己的不堪,可在许诺的目光注视下,她根本没有撑住,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她又哭:“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饭店里并没有多少人,稀稀拉拉的游客转头看着这一位抽泣的女孩子。饭桌上摆满了支撑她自尊的菜品,可他们没有动一筷子。 许诺一双手叉握在一起,看着她道:“来江东吧。” 第114章 人生选择 她没有听清,抬起头来问:“你说什么?”许诺道:“来江东。” 罗初擦了擦眼泪,道:“不想给你添麻烦,你也是有女朋友的人。”她一边说,一边躲过许诺的眼神去,假装去拿纸巾。 许诺道:“现在单身。” 罗初就又纠结起来。扭捏了半日,想要矜持地拒绝一下,但许诺打断了她的话头道:“回去收拾一下,尽快来吧。” 菜品丝毫没有动。分别的时候,许诺打包了去说带到实验室做晚饭。临走的时候,许诺道:“我等你。” 这三个字萦绕在罗初的耳边,一直伴着她上飞机、下飞机,辞职、打包东西、再飞回来。这三个字就像是魔咒一样牵着她,迷迷糊糊地来到了江东。 许诺已经为罗初租好了房子,并垫付了房租,他道:“你要是还有存款的话,可以先休息几天,想清楚未来怎么走,再行动不迟。” 不知为什么,许诺好似没有从前温柔,他有些冷淡、有些官方,好似一个长辈,好似一个老师。二人之间的气压很低。 在江东的这几天,天气奇好,没有像第一次来到时候那样潮湿。罗初在周围逛了逛,买了些许必需品,换了电话号码,预备开始新的生活。不知为什么,来到江东,长久的失眠症状都缓解了很多。 也许是因为有许诺吧。 她去江东这个事情,很快也被长欣和三丰知晓。 长欣道:“工作怎么能说丢就丢?——不过能捞到许诺,也算是有所得。他邀你去,就代表了他的态度,你势必要借此机会要他对你负责。你可要把握好,他算是个宝贝。” 罗初淡淡道:“他只是看我一个人在外地可怜罢了。” 他帮她,完全出自于同情。若她真有别的什么想法,那可算是农夫与蛇了。 长欣语气里尽是失望:“原想着你上了大学,未来有多光明,结果也还是四处打工。这样的书,读出来又有什么意思。女孩子家,果然最后还是要嫁得好。既然工作不顺心,那你分点心思出来经营对象也是好的。别太清高,许诺那样的人,你的圈子里再找不到第二个。” 她语气越来越嫌弃,似乎罗初是个令她失望而没用的物品。 三丰与春仙也道:“去了江东也好。许诺是个好孩子,重情义,总归不会丢下你,这比你一个人漂泊要强得多。当然,你去,他要是能给你找一份不错的工作,那就太好了——想来他那样本事的人,找一份安稳工作应该没问题。话又说话来,维生今年也要毕业。江东的工资水平,听说要比平城多得多。你还得多存点钱,别尽可着自己花了。” 没有人问罗初的身体如何,精神如何;没人问她生活如何,未来如何。 家人的话如无形的手一样推搡着她,原本想着放松一个月的计划就因此搁置。尽管觉得自己的状态还没有缓过来,罗初还是艰难踏上了找工作的旅程。 许诺皱着眉头,似乎有些反对:“其实你大可以先停下来想想未来的计划再行动。何况我把房子租在学校周围,是做了你会好好学习,搞一搞继续教育的打算。人生浅薄,深造一下没有坏处。你有些着急。” 罗初低头道:“家里困难,日常也需要花钱。读书,没有经济来源是不行的...” 许诺轻轻一个“哦”,就再没了下文。 罗初在面试中表现不错,收到几份不错的邀约。她询问许诺的意见,但许诺并没有直面回答,他道:“你自己觉得哪样好就选哪样,自己选的路自己负责到底就好。” 他越来越像个冷酷的老师。 好在罗初将工作与家庭分得很开。在职场上,她往往好似变成另一个人,机敏、沉稳、目标精确。有几次许诺去单位找她,诧异她的ab面竟然有如此大的差距。 工作的事情稳定下来,罗初的心也放宽了许多。打电话回家去,本想着是汇报近来的高兴事情。可长欣还是有很多的不满意,根本不为罗初的成长感到自豪。 说来说去,长欣总归想着要罗初尽快找个金龟婿:“打工不是长远之计。且你的岁数越来越大,这辈子其实已经定型了。趁着年轻,趁着还有资本,赶紧找个好对象要紧。” 罗初灰心,不免嘴上有些倔强:“那你帮我介绍个好人家吧。” 长欣不知在哪里吃了火药,冷哼一声:“说实在的,我就是有心想给你找个对象,你自己的条件也不行。学历不算突出,工作又是那样。唯一你现在还拥有的资本,就是年轻啊!你自己不上心,不上劲儿,你堂姐们的例子就在那摆着呢。” 罗初呛口道:“难道我这个人本身就没有值得你们骄傲的吗?” 长欣更气:“骄傲什么?考个中不溜的大学算什么骄傲?现如今遍地是大学生。现成的许诺在那边,你又不肯放下面子去勾他。我现在告诉你最快的一条路——你尽可以趁着许诺现在还没工作,先谋划着生个孩子。到时候他跑不掉,你才算是得了终生的依靠。” 罗初因羞愤而哑了两三秒,过后她吼叫道:“你把我当什么啊?” 长欣却不以为然,甚至有些生气:“你没个好人家去依靠,以后难道要我来管你?我又不是菩萨,我有多少精力,能管你们一群丫头片子!” ——在这之前,阿初把她当另一个母亲来着。 也许长欣是到了更年期了。罗初安慰自己。 应该说来,这一切不是长欣的错,也不是更年期的错。 长欣是见识到太多的悲剧,所以在罗初身上她格外警觉。她精心培养的一只雄鹰飞到外面去,想象着她在悬崖上重生、在天空中翱翔,她绝对接受不了这鹰在泥潭中挣扎,在笼子里被人玩弄。 为了保证罗初不重蹈那些悲剧,她的危机感逐级提升,像个防御力拉高的母猫;她的控制欲也逐渐变大,逐渐想要替家里所有的女孩子们去把控生活的舵头。 罗初辞职去江东的那一年,也是罗维涛婚后的第二年。 这一年,罗维涛怀孕了。 这是罗家的大喜事。当初满身烫伤的小姑娘,人生没有因为那场事故而耽误,今日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所有人都为她真心高兴,都对她真心祝福。 可数月之后,罗维涛就流产了。 经检查,流产原因是幼稚子宫。这意味着,罗维涛以后也很难怀孕,即便怀孕,胚胎能健康存活下来的几率也很小。当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唐彩霞几乎晕厥过去。 命运对罗维涛的捉弄,真是从里到外,方方面面。 罗维涛的夫家并不接受这一说法。他们表示自己的孩子是独苗,孩子是一定要生,就算是幼稚子宫,也不是没有成功生产的案例。他们将罗维涛接回家去,悉心照料,直到来年春天,罗维涛又一次怀孕。 罗维涛这一次怀孕并不是好时间。于自己的身体,上次流产的亏空还没有补足;且于家庭来说,罗维涛的丈夫又在此时失了工作,此刻连生活费都拿不出,更遑论补贴妻子。 公婆不管不顾,所有家庭的重担都落在罗维涛的身上,纵然罗维涛孕早期就百般不适,还要强撑着身体去上班。 一个身体亏垮成这样的孕妇,如何经得过这样的摧残?不久后,罗维涛就因晕厥住院,大夫说,孩子保不住,孩子在母体生活的时间越长,母亲的生命就越危险。 她的公婆立即就奔了过来,坚决要求不能流产。她的丈夫没有出现,只是打电话来说不同意流产手术,不签字。 罗维涛在晕厥中懵然不知她的命系在这样的人手里。 唐彩霞和罗维静在走廊里和亲家公亲家母一遍遍地说,一遍遍地求,但他们绝不同意。他们说儿子是独苗,他们的孙子决不能有事。 此时此刻,静子唯一能想到的人就是姑姑长欣,她哭着说道:“姑姑,你再不来,罗维涛就没命了。” 长欣听了,几乎是闯着红灯来到医院。 大夫还在帮着唐彩霞苦口婆心地劝说罗维涛的公婆:“确实是保不住了,现在最好的情况是拿掉孩子,保住大人。再晚,孩子和大人都没命。” 罗长欣细细问过了缘由,她确定对面这一对夫妇不是好人。她的牙咬了又咬,她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选择,但她不敢做下这个决定。毕竟罗维杰的事情还犹在眼前,大哥大嫂的一贯操作,是把责任和后果都推给她,她的心有些犹豫。 长欣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罗维涛,那曾经是罗家女孩子中最坚强的一个,此刻却被婚姻折磨得寂静无声,甚至于生命有危。长欣再次想起了小时候那艰难的岁月,她抱着发了霉的罗维涛四处奔走的时候。 长欣心里有个声音在喊:“那是你救回来的孩子啊!那是你的孩子啊!” 这声音催促着长欣,她最终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离婚。这次我做主,我负责。离婚。” 罗维静和唐彩霞原来那悬浮着的不知如何办的心此刻忽然有了着落。罗维静跟着姑姑的声音,声线颤抖地喊道:“离婚,我们自己姑娘的命捏在自己手里,你们今天就是不签字,我们也要做手术。” “你敢?你是杀人!”罗维涛的婆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坐在医院的走廊的地面上耍起疯,“那是我们的孙子!我们的命根,你们凭什么说打掉就打掉!再说,你一个嫁出去的姐姐,一个嫁出去的姑姑,凭什么轮到你们来说话?” 罗维静知道,他们这是在欺负自己家没有兄弟。 罗长欣根本不理会这妇人,她立即就打电话到律师事务所,询问了一些信息,然后对医生道:“罗维涛早就有离婚的打算,夫妻也正在办理该手续,已经委托律师向其丈夫提起诉讼。现在她妈妈在这里,有权签字。” 那妇人疯了一般跑进来,对罗长欣道:“你是哪里来的姑妈,管得真是宽!管到嫁出去的侄女儿身上去了?这是我们家的家事,你没有说话的权利!” 一向懦弱的唐彩霞此刻也冲了进来:“她是我们家的姑奶奶,她说的话怎么不算!”说罢,抢过告知书,用凌乱而幼稚的笔画,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这一场闹剧,罗维涛听到了一半。另外一半在她出院的时候,也听到了七七八八。 长欣原本还怕罗维涛心里有心结,百般嘱咐罗维静,要好好照顾涛儿的情绪,千万不能说负面的话来让她伤心。 但令人出乎意料的是,罗维涛好像很平静。她的日子还是照样过,该说话便说话,该笑便笑,该签字的离婚诉讼,她亲自签,该去法院做原告,她便坦荡荡去。 她一如那时还没有结婚的时候一般,穿高跟鞋、化妆、收拾头发,好似人生并没有这一场波折似的。 侄女儿们失败的婚姻、失败的成长路径让长欣恐慌起来。假如涛儿再住院,假如静子要离婚,假如罗初再失去了工作,假如...一切担忧涌上心头,让长欣整夜睡不着觉。 论理,她有自己的小家,她有自己的孩子,她应该将自己的一切收入和精力放在自己的小家上。可好像是惯性似的,好像血脉召唤似的,只要一接到娘家人的电话,她就不自觉地站在最前方。 为了尽可能多的避免负面事件的发生,长欣开始尝试控制家中每一个人的行为。有时候她半夜会给长健打电话,讨论父母养老的问题;有时候她又会给罗初打电话,一遍又一遍的教育她社会规则。她想尽可能控制着这家中所有的人的行为,以免他们步入歧途,给自己带来不可预料的负担。 更年期的长欣在忧虑和忙碌中患上了甲亢,体重暴增,浑身酸痛,眼球突出,视力下降。精力有限的她连丈夫儿子的生日都不大记得,时不时还要丈夫分出精力来伺候她。 令她感到悲哀的是,她在电话中明确说过自己生病,可过了这许多天,并没有一个娘家人对她嘘寒问暖,他们似乎故意疏远着她。 儿子汪毓给母亲端来药片,此时他已经长得高高大大,是个十分能扛事儿的小伙子了,他问母亲道:“何必呢,简直是自己给自己找事干。” 长欣道:“不然我可怎样?你不是没见过,你静姐姐身无分文来我们家蹭吃的;你初姐姐没钱读书还要问我借钱;你陈勤姐姐三天两头要离婚。这都是妈妈亲手养大的孩子!你说,妈能闭眼不管吗?妈狠不下来心呐。” 汪毓心疼母亲,他晓得母亲天生的母性泛滥控制不了,他道:“亲戚帮到那个份上也就到头了。以后各有命数,你也别太强求了。” 长欣道:“如今我的身体也不行了。别的人我也不管了,唯有你初姐姐和维生哥哥,我不能不再帮衬一把。你二叔走得早,他俩要是出息了,以后我见你二叔也有得交代。” 汪毓道:“你现在简直和奶奶一模一样了。” 长欣不理会这句话,颤巍巍坐起来,只管说自己想说的:“说起来初姐。你可知道她辞了工作去江东?她为什么去江东?还不是念着当初那个许诺,可惜她又好面子,不肯放下身段去迎合人家。我势必要加把火,帮着她把婚姻大事操办了。到时候她有了婆家,也不愁维生没个依靠!” 汪毓还想说什么,但母亲目光炯炯,如燃起了一根烟花。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回房间读书去了。 第115章 人生选择2 刚过了处暑,罗氏的女主人李春仙就病倒了,躺倒在从大青家借来的宅子里。 罗初打电话回去,常常也问不出个一二三。先说是感冒,一两周再问时,又说是腰间盘突出犯了。总之问起来,都是小病,但总是在床上躺着起不来。 这一段时间,没有别人,都是长欣和罗维静贴身照顾着李春仙。儿子媳妇、孙子孙女自顾不暇,使李春仙感到落寞。 癞子媳妇早就已经搬到县城去养老,听春仙病了,便来看她,也总开解:“现在的年轻人在外地很苦,不比从前都在家里过日子。你有女儿和孙女儿照料,已经很幸福了。” 癞子媳妇的小儿子福田乘着改革开放的船驶出了梨花村,驶出了罗余县,现在在省城有个大公司。癞子和大儿子住在罗余县城,用一间超市来打发时间。 “哎。”春仙道,“还是你有福气。到老,一个孩子在身边伺候,另一个在外地赚钱。不像我,一双手操持这么大的家庭,临了临了,也没混弄上个团圆。” 癞子媳妇道:“你家的条件也不是十分困顿,既然有了病,还是得去医院才好。” 长欣也怨妈妈道:“住院不过是花花钱,总还有护士和医生照看着。回家来,药也跟不上,看护也不专业,怎么好得起来!” 李春仙把钱包捂得紧紧的,不肯花一分钱在医院。 李春仙病了的消息也传到大青家去。大青妈也专门从省会回来来看了一趟,回去时犹犹豫豫开口道:“婶子,我倒不是那封建的人。只是我听说,老人家要在自己家养病,祖宗护佑着,才好得快。” 一向敞亮的大青妈这样说话,显然已经给足了李春仙面子。她真实的意思是不想让李春仙病死在这家的老宅子里。于是长欣和长河又担着母亲,回到了罗家大院去。 视频电话里,昏暗的灯光下,李春仙那平躺着的脸显得肿大而又灰白。罗初常常不自觉就往最坏处想去。 “我时常想你。”李春仙对罗初道,“不知道你真真过得好不好?你总说还好。说起来,你还是和许诺尽快商定一下结婚的事,有个依靠,总好过你一个人漂着。” 罗初道:“许诺是我的好朋友,他有他自己的生活。我们没有谈对象,结不了婚。” 李春仙长叹一口气,道:“你爸爸走得早,我肩上责任大。总要看你有了人家,维生娶了媳妇,我闭眼才安心。你总不结婚,我都不敢放心去。” 正说着,许诺的声音忽而闯入了听筒。他本和罗初约好了去爬山,罗初来得早在咖啡馆等他。 李春仙自然已经听见了许诺的声音。她忽而变换了一种声调,用一种温和的、满怀希望的声音喊道:“是不是许诺来了?” 许诺微笑着回了一句:“是的奶奶。”但他却没有走过来出现在视频中。 李春仙对罗初道:“你把手机拿过去,让奶奶瞧瞧许诺胖了还是瘦了?” 许诺见躲不过去,凑上来笑道:“胖了!胖了好十几斤!” 李春仙笑呵呵道:“这就好这就好!我病了这些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起来。不知你什么时候回来,我还想着给你做一顿肉吃呢。” 许诺道:“您精神这么好,还能再活一百年呢。” 李春仙笑道:“不求活一百年啦!只求能看见你们两个有好结果,我就甘心闭眼睛了!” 说到这里,许诺脸色不自觉变了变,他道:“您老人家要放宽心,好好休养才是!” 许诺借口要去买咖啡,也就走开了。 李春仙见许诺走了,又恢复了那种忧虑的语气,道:“许诺变了,他倒不像从前似的热心。”罗初道:“他也不是从前那样小了嘛。” 李春仙眼神飘远,却带着一股子坚定:“维生明年就大学毕业,他毕业以后,我要让他回家来。现在,罗余热心搞旅游业,我已经计划好,要给他承包一个场子,盖上一个饭庄,周围都种上梨花树...”她说着,就好似已经在心里盖好了那饭庄似的。 罗初知道祖母好强,但祖母办事,总是高空盖楼,不肯踏踏实实踩着地。罗初于是劝道:“咱们家这样的条件,是做不成生意的。一来没有本钱,二来也没有人。维生毕业了,还是稳稳当当找个工作,踏踏实实往前走。” 李春仙似有不满,道:“你们都太迂了,不肯奋斗起来。我要是再年轻十岁,以我的手段我的力气,一定做成罗余第一的农家乐。你不用劝我,我自有安排!” 李春仙是初春生了病,夏末的时候,维生就毕业了。维生打电话来,对罗初道:“姐姐,我们要开一间农家乐,还差一点钱。” “差一点是差多少。”罗初只当他开玩笑。 维生道:“地我已经承包了,单单是差个盖房子的钱。我赚了钱,就给你分红。” 罗初本想拒绝,可李春仙也在旁边帮腔:“你放心,有我把关,农家乐不会亏损的!”罗初本想好好劝说劝说他们,但那段时间正在升职的关卡,想着用一万元买个家庭和谐,买个祖父母高兴,也不算亏本,于是便投钱过去。 钱打过去没过多久,李春仙就喜滋滋地打来视频,赢了胜仗一般。罗初还以为是房子已经盖成,却原来只是借够了钱。 李春仙道:“你弟弟还是有些面子,说要做生意,大家都愿意借钱给他。咱们家也很团结,以罗维静为首,姊妹儿们都借钱给维生!现如今,已经凑够了十万。你弟弟已经拿钱去办了。” 明明姐姐们都只是为了让祖母开心,祖母却自欺欺人认为是姐姐们信任维生。一个毛头小子,懂做什么生意? 罗初为难道:“静姐他们日子也都过得艰难,万一回不了本,岂不是伤了大家做亲戚的颜面?” 李春仙虽身不能动,言语中却透露出豪壮之气:“想我当年,一个人那样艰难地养活一家人。如今别说是借,就算是让他们白给我钱又如何?大家愿意给维生借钱,也是看中维生聪明!你做姐姐的,可不能给他先泄气,你得先有自信!” 劝说不动,只好由着李春仙去。 第116章 人生选择3 这事落定的速度很快,连长欣也来赞叹,说已经盖起来后与棚子,没几天就能营业。 只是罗三丰却偷偷打电话来诉苦,道:“维生毕竟是小孩子,还有些贪玩贪懒。早上起不来床收拾场子,晚上没人时就去县城逛。场子开起来,热火了没几天,厨子服务员都不干了,我还得拖着一把老骨头去收拾。我老啦,有些忙不动了。” 罗初道:“怎么会这样?他自己的场子,他自己也不上心?” 罗三丰低声道:“我倒也还不敢完全告诉你。你奶奶这人好面子,逢人就说维生多厉害多厉害,为维生博个面子。都已经躺在那里不能动了,还豪言壮语要赚钱。我也说过维生几次,可总也不见效。到今儿,厨子都走了,倒还欠人家一个月的工资。” 一番话说的罗初气上头来,转而拨通了维生的电话,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你自己的生意自己不照看,你等着谁给你打工呢?” 维生静静听完罗初数落,叹了一口气,才委屈开口道:“姐姐,我也难。你光听爷爷在那说,丝毫也没考虑我的苦衷。买原料、搞装修、接待人哪个不要我亲自去弄?哪个是等着别人来干?场子里面不来人,也是味道和服务跟不上,我不得去调研,去看市场?” 维生一通话,让罗初倒后悔话说得太急了些:维生还是个刚成年不久的孩子,他几乎被推搡着走上了社会。社会规则还没有摸个大清,就当了这什么都不会的老板。 维生又道:“秋里略有利润,奶奶看病吃药又花了些钱,我总不见得去找大伯三叔算账?不瞒你说,我兜里现在几乎干净了。”说着,维生抑制不住哭了起来:“我不想弄这个,但我没办法。我一说要关了场子去外面,奶奶就寻死觅活说我不孝顺。场子天天赔钱,姑妈大伯他们又来骂我没出息。我也不知道我造了什么孽。” 许是这通电话让罗三丰和李春仙听到了,不久后三丰打电话来,言语中还有些抱歉,他道:“我上次说的那些话,都是牢骚话。你不能放在心上!维生是个孝顺孩子,你不能对他失去信心。我们老啦,以后你要多和维生谈谈心,让他好好努力,为我们家争光添彩。” 罗初道:“就放他出来见见世面不好吗?年轻人没有经历过社会来往,贸然就开了一个店也很危险。他一个人在那里,负担很重的!” 李春仙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呢?——维生出去打工,难道好过在这里当个老板么?现在村里都望着他,望着他的场子呢!村委上也时时来看,谁都夸奖维生少年志气!你让他出去打工,咱们家不就流散了?他现在是守着咱们家的根!” 守着什么根呢? 而后每每打了电话过来,李春仙总是报喜:“你弟弟又找了一个厨子来,这个厨子虽然工资高了些,但味道很好。冬天人多,按这个速度,一年收获二十万,三五年就能买房结婚!现如今,谁来都夸我们维生年纪小小有本事!” 而维生却总是报忧:“冬天来了,无论有没有人,人工费总是要开。别的不说,光是烧煤,就已经倒欠一万多了。” 罗初反问道:“你从前借的那些钱,已经都用光了吗。” 维生说:“不仅用光了,还借长欣姑妈的五万多。” 罗初又打电话询问长欣,长欣道:“我有什么办法,我要是不给钱,你奶奶就说我逼她死。她已经自欺欺人了一辈子,就算花钱,也得让她走得心安。” 今日三千,明日五千,听闻长欣和诸位姐姐那里,维生也都已经又借了个遍。但李春仙嘴上却并不放松:“我卡里还有钱,只是没到用的时候。这时候借钱,不过是探一探他们的义气!——我话说在前面,谁帮着维生,我卡里的钱以后就给谁。这些年,你们都晓得我是有些积蓄的。”这话李春仙给每个能联系到的家人都说了一遍,到了罗初这里也是同样的说辞。 长欣无奈道:“满打满算,你那卡里也不超过二十万,现如今,光是维生就已欠了十来万哩。妈,你别闹了,好生养身体吧,何必说了让某些人眼热!” 李春仙道:“欠钱?什么欠钱?我养大他们,他们身上流的都是我的血!我现如今问他们要几万块钱,还要说欠字?你别插手,我有打算。” 罗初道:“您那二十万,要拿去住院,现在早就治好了!” 李春仙道:“命里好时终究能好,命里无运该死就得死,医院不过是骗你些钱。”胡说一阵,又把话头扯过来:“我给维生留下这个店子,以后他总算有个终身依靠。他手艺是和我学的——你知道我做肉很有一套,他靠这个一辈子也饿不死。倒是你让人不放心,和许诺不知怎么样。我想,你有个婆家,维生也多个姐夫帮忙呀。” 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李春仙用尽她所有的手段和智慧,帮维生谋后路。 每到此时,罗初也不知应该说什么,于是长久的沉默。视频电话里,李春仙的脸色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更加的灰白。 熬过冬月,罗初把所有假期都请了个遍,凑出半个月来回家去,她怕得是去迟了,也许就见不到李春仙。 从前不知什么是近乡情更怯,如今却深有体会。 在看见躺在炕上的李春仙的第一眼,罗初的心里就做了最坏的打算。李春仙身体瘦削如枯木,但脸却肿胀不堪;她虽然挂着笑容,但声音已不似从前有力。她从前是那样的刚强之人,如今却寸步难移,瘫倒在床。 罗初忍着心中痛苦,勉强笑道:“都已经这样,还不去医院。明天一定要去医院。” 李春仙摇头道:“我才不去!住在医院,把我憋坏。躺在哪里不是养着,为啥还要去医院花那个冤枉钱!” 长欣偷偷道:“要是能劝得听,我早带她去了。” 好说歹说,李春仙总是不愿意去。 第117章 人生选择4 李春仙和罗三丰均已八十有余,重外孙胡晨都已经和门一般高。 有一天,重外孙要写作文,他问躺在炕上的李春仙:“曾祖,为什么梨花村叫梨花村?” 李春仙咳嗽了一声,道:“因为梨花村里有梨花。” 重外孙睁着大眼睛,道:“曾祖,你乱讲。村里哪有梨花呀。” 李春仙心里一震。 梨花村原来没有梨花了,她为什么一直觉得梨花村满是梨花?——却原来梨花是开在她的心里。 李春仙最大的愿望,是一家人像一棵巨大的梨花树一样,枝枝丫丫生长在她的周围,开出芬芳的花朵。她想象着别人看到她的时候,总能赞扬她如强大的养育能力,赞扬她不凡的培养能力:老祖宗养育了这些个精英儿女,真是厉害! 可惜儿女们总也不争气,孙辈们命运也都波折。李春仙拼命替全家人掩饰短板,扬长优点,可实在是没有能比得过人家的光辉事迹。 渐渐的,别说听赞扬,村里连人都没有了。老一辈的人逐个逝去,年轻一辈外出谋生,从村东头走到西头,李春仙都难遇不到一个活人。有时去扣一扣人家的门环,却发现那上面的锁都已经生锈。 今年冬天,李春仙频繁地给远在外面的儿孙们打电话,要求他们今年过年一定要回来。尤其是小儿子长健,自他举家去了西疆,这三五年都再未见面。李春仙软软问长健,今年能不能返乡团圆,长健只是说:“假期正是赚钱的好时候哩!” 长欣对哥哥可没有那么婉转,直言道:“妈的情况不好,你最好尽快回来。” 这一年,长健直到大年三十晚上才带着秦明月回来。问起阿元,说要值班。李春仙只是叹了一口气,道: “五六年没见阿元了啊。” 李春仙抱着长健哭了一场后,彼此竟无言起来。应该是团圆的节日,罗氏大院里却寂静万分。 李春仙心里倒是有千万句话,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说出来。沉默了半晌,当着李春仙的面,长欣挑起了话头:“大哥,三哥。妈病了一向是我来伺候的。现如今你们都在,我们商量一下妈的事情。” 长河点上了一根烟,道:“既然妈不去医院,那我们便轮流伺候。我伺候一个月,你三哥伺候一个月。” 长健没说话。 长欣道:“你们都同意,那就这么办吧。” 长健道:“你们都知道我的情况,我现在离家远,那不现实。” “不现实,你就出钱。”长欣丝毫不让步,“你把钱折算给大哥,大哥照顾。” 长健反驳道:“就算我给钱,大哥也伺候不了!——大嫂还在床上瘫着,怎么照顾妈?” 生病的老人家躺在炕上,眼泪都还没有擦干,儿女们聚集在一起,竟在彼此推卸着责任。罗初生气道:“不管以后怎么养,人生病,第一要紧,总要先送去医院!” 长健看了一眼罗初,道:“大人说话,没你的事。” 罗初待要争辩几句,罗长欣一把拉住她,从包里拿出一沓得整整齐齐的红白票据撂在桌子上。那一看就很有分量。 长欣对哥哥们毫不客气:“这是之前住院的医药费,单子都在这。你们平摊一下,把钱转给我。” 长健倒是不犹豫,满口答应下来:“伺候老娘是儿子们的事情,丫头们本来不参与。你把单子放这,我算好了就给你。这几天我就睡这伺候妈。” 罗初急了,道:“伺候是没用的!要紧是先去医院!” 长健冷笑道:“去医院又何如,这大过年的也没有大夫给你看!” 罗初气得摔门而出。罗长欣追出去,道:“你这丫头,多大的气性!” 罗初道:“我不懂你们在争什么,奶奶的命就比你们争谁的责任大更重要吗?” 长欣长长吐出一口气,道:“你要理解我。今天这个会,就是个面子会。他们把钱给我,说出去没人会觉得他们欺负我,我们兄妹三个是各尽其责。让他们商量轮流伺候的事情,就是给他们机会在尽孝——你得给他们台阶下。” 罗初道:“即便如此,就不能背着老人家吗?” 长欣紧跟着道:“明着说,都有人要推卸责任,背着还不知闹出多少事呢。再说,这也是你奶的意思。你还小,不懂这些。” 任她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也从没听过这些歪理由,但她没有置喙的余地,只好沉默着看他们表演。 亲戚们、堂姊妹们前来看望一番,就匆匆离开。他们各有各的生活,不能在李春仙身上耗费太多的时间。唯有阿初守在李春仙床边,日夜说些开怀的话来哄她开心。 往事随着祖孙俩的谈天而不断被记起,那曾是阿初珍藏一辈子的温暖。 两岁的时候,老祖母给阿初扎辫子,小小的辫子上挂着新买的会动的漂亮蝴蝶,别人都夸阿初好看。四岁的时候,阿初学画画,老祖母给阿初买彩色笔,是全村第一盒十二色的。祖母带着阿初画的画,拿去全村炫耀:看我的好阿初,这样的好天赋。 毫无疑问,祖母是这世上给予阿初最多爱和温暖的人。靠着曾经那些温暖,阿初才度那么多艰难的时刻。阿初晓得自己报答不了这三春晖,只有尽力让老祖母开心些罢了。 年过完,罗初的假期也用尽,不得已要踏上返工的路程。李春仙拉着罗初的手,眼泪朦胧道:“好阿初,阿初,你别走,奶奶想你。” 李春仙的眼睛已过于浑浊,她的手冰冷无力,只有嘴还在微微颤动,发出丝丝缕缕的声音:“好阿初,奶奶想你,别走。” 此刻,春仙没有再担心这个家的未来。她不是这个家的总舵头,不是这个家的主心骨,她作为她自己,对阿初提出了这辈子最后一个请求:“好阿初,先别走好吗?” 阿初不敢哭。 长健他们答应阿初,元宵节后就送李春仙去医院。罗初一步三回头,可终于还是走了。 只是返程的列车还没有开到江东,李春仙就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那个曾经偷偷给她塞零花钱的祖母,那个会给她做满锅羊肉的祖母,那个叫她“好阿初”的祖母,永远地离开了她。 阿初又请了丧假,折返回罗余。 第118章 春归1 李春仙头七已至,但主持丧礼的长健并不急着要发丧,反而将丧期延后了两天。问及缘由,说是因为罗家的长孙罗维元还没有到,因此要等等。 果然两天后的下午,罗维元便到了,先是抱着长欣哭了一场,又抱着三丰哭了一场。为了这家族中唯一的男子到场,李春仙的遗体在冰棺中度过了九天。 因为和罗维元长时间不曾见面,罗初在见罗维元第一眼的时候,几乎没能认出他来。可细细看去,他又好像并没怎么变化。 罗维元长久不和家里人联系,见所有人都淡淡的。兄妹俩只是相互道了哀,便互相静默。 罗氏祖坟的圈地已不够用。这一次李春仙去世,村里一商量,同意罗三丰这一脉划分新地段,再扩建新坟圈。 八十有余才离世,本是喜丧。但请来的东家在葬礼上叫叫嚷嚷,似乎都不愿出力。来的亲戚们一时间短了烟,一时间缺了茶,忙得长健和长河似两只陀螺。 长孟叔叔在李春仙生病的时候,几乎可算是亲戚中来得最频繁的一位。十五六岁上,他跑到外面谋生,后来几经努力,自己娶了媳妇买了房,在隔壁市里安顿下来。三不五时的,他也会回梨花村来祭祖,顺便看望将自己养大的婶子李春仙。 长孟叔叔对待侄子侄女们都很好,和长乐是一样的性格。在李春仙的葬礼上,他主动应下很多事情,重情重义的性格,让大家交口称赞。可惜这几天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变得推脱起来,有时忙起来竟找不到人来。 别人就算了,连平日里手脚麻利的长欣都一改往日形象,躲得远远去。 罗初偷偷拽着长欣问道:“那些叔叔伯伯,往日都是好性子的人,不该在这种场合拉着脸呀。长孟叔叔最是个笑脸人,今天也拉着脸。” 长欣道:“不怪他们。” 罗初道:“总有个原因吧。” 长欣偷偷说道:“还不是你三叔搞的鬼。你三叔昨日说,既然要迁祖坟,就一定要做圆满。这圆满二字的道理我也不懂。譬如他说咱们大房一家——就是爷爷的大哥一家——病的病,瘫的瘫,就不能进祖坟,一定要在祖坟外重新开一个穴。你长孟叔叔,自小跟着大奶奶长大,哪里能听得这个话,所以就不大出力。” 罗初懵道:“为什么不让人家进去?” 长欣道:“他说那些残疾叔伯们的病气会过给后代。” 罗初只觉得荒唐,仿佛自己还活在清朝,冷笑两声,道:“那现在结果是怎么样?” 长欣道:“长孟说话有分量,你三叔不敢闹得太难看。况且他还欠着长孟的钱,语气也不敢硬。” “哦。”罗初替长健难为情。 长欣又道:“别人家的事情我自然不管,但你三叔糊涂到什么地步——说你爸爸的坟也不能进。” 罗初都气笑了,道:“那可是他亲哥啊!” 长欣道:“他这人,一辈子就是搅屎棍儿。昨天说了这些屁话,得罪了一屋子的人,今天自然没有人愿意好好给他做东家。” 罗初道:“难道真把我爸的坟划出去?” 长欣道:“倒还没有定。” 罗初道:“他就是欺负我是个女孩子,料定我不敢说话。不要紧,我有主意。” 长欣歪着头道:“你有什么主意?我可告诉你,今儿来的亲戚多,奶奶的葬礼不能闹。” 罗初道:“你放心,我知道。” 果然,长健下午便再提起这迁坟的事情,他道:“昨日同大家商量了一下,想来我把事情没有说周全。今天我再说一下我的想法:祖坟的圈子就不再扩,我们这一房迁到新坟圈里去,老坟就不再动吧。”他把话头递给大哥长河,道:“大哥,你说呢。” 长河耷拉着脑袋,道:“我没意见。” 长孟道:“你的意思,我们从此就是两家人了。爷爷你也不要了,大爷你也不要了是不是?” 长健道:“挨得近,说什么两家话呢?我这样也是为了成本考虑。按我的办法,能省下一大半的费用——我这也是为了大家好。” “哼。”长孟跳起来,来问长河,“大婶子和二婶子当年的事情,长健生得晚了些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么?当初没有大婶子去卖娃,咱们连这个圈子有没有还不知道呢!长河,你是老大,不能不说话!” 长河深深吸一口烟,浑浊烟雾从他的嘴巴和鼻子里散出来,却没能烘出一个字来。 长孟道:“我再把话说明些。按说,我爹是入赘的,不在这家里,我也管不着你们七七八八的。你们若要这样办,就办,只是从此后,咱们兄弟没得做就是。”说罢,憋着气走出门去。 长健并不理会长孟,又道:“妈的事是定了,但还有一件事情,大家要容我心直,我也都是为了大家好——我二哥胎里就带着疾病,去世也是为着这个病。况且二嫂子宋琼瑶都已经再嫁出去了,二哥名声上还是个孤汉。我的意思,二哥就不要进新坟了,到时对后代影响不好。” 长欣偷偷看了一眼罗初,只见罗初手插着兜,并没有什么行动。听了这话,她不仅没有跳起来,反而从盘子里捉一把花生来吃。 长健又道:“今天来的都是自家人,说的都是自家话。从前那老坟里头,埋着大房哥弟几个,没有老婆孩子,还一身的不好,所以我大哥没有儿子,闺女也失了几个。我日子过得也不好,阿元现在也还没有结婚,祖先也得负一份责哩。咱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他又把话头子撂给长河道:“大哥,你说一说。” 长河毕竟还是心软,道:“依我说,长乐的影响不大吧!” 长健道:“大哥!你糊涂呀!你不为自己想,也要想一想阿元啊!咱们家就罗维元一个男娃,他以后也是你的儿子——你养老送终,清明祭扫,不也得指望着他吗?你就不为他想想吗?” 长河闷声不语。 正此时,外面响起道士念经的声音,是发丧的时候要到了。一个小道士跑进来道:“今日吉时已到!孝子孝女们来磕头咯!”说完便跑了出去。 长健见大家都不说话,瞪了长河一眼,先走了出去。 长欣再看罗初,已经披麻戴孝的跟着长健走出去了。 如同前八天一样,道士按例诵经跳神,孝子孝女们按例磕头祭拜,大家都熟门熟路。只是今日增加了一个议程:确定坟坑的位置。 道士唱完问道:“昨天说了坟坑的事情,不知各位怎么决定?众位有了主意,我才好算方位哩!” 长健起头道:“咱们议定的那块地方不动,就算我妈下葬的方位。我二哥的坟不动,就待在老圈子里。” 长河耷拉着眼皮,看着地上道:“长健,你别慌。长乐的位置也一并选在里面吧。长乐命苦,得和妈在一起。” 长健恨铁不成钢看长河一眼,道:“谁的命不苦?我这还不是为了你好!要不然我犯得着做这么多?” 长河便再没有吭声。 道士哈哈大笑道:“不必吵嚷!兄弟意见不统一,我问问已故者好不好?看我给你们起一卦!” 听了这话,长健和长河都不再作声。谁都不想在葬礼上闹得不好看,道士既然给了这个台阶,不如听听他怎么说。 道士笑呵呵将一个分水盘放在中央,烧了黄纸,闭着眼不住唱经,唱了一会,那盘子里的指针便一个个都动起来。 道士唱完睁开眼,只见盘中指针还在转,眉头一皱。 长孟凑过来,闹这个道士:“老道!你这盘子怕是坏了!” 道士道:“不是盘子坏了哩。他们都不同意。” 长孟瞥了一眼长健,像个小孩似的得意笑道:“老道,你把你问的事说道说道,我听听怎么个事儿。” 道士道:“我才问请了一道令,把才议的事情说了给逝者听。逝者说,儿子们有争议,只怕她一个人也做不了主,还要问问孙子们的意见。” 长健听了,一把扯过罗维元,胸有成竹道:“罗维元,你亲口告诉道长,你心里怎么想的。”罗维元便依着父亲的话,道:“我父亲说的我都同意。” 道士摇摇头,道:“单你一个孙子说了不管用,还有其他孙子哩。” 大家便又看着维生。 长健整场都没将维生放在眼里,此刻他看了一眼维生,当着大庭广众说道:“那不是亲生的。” 维生冷笑着哼了一声,却也没有讲话。 道士拿着盘,在院子里走了一遭,道:“还有两个孙子在闹,说不行哩。” 长健猛想起长乐之前那两个没能养大的儿子,冬日寒风中他打了个冷颤儿,抖动着嘴唇道:“那没养大的,不算。” 道士笑呵呵,也并不拒绝,只说道:“看你吧。总之你瞧,我这已算出来说他两个不同意。你要强行干,也能干。但不知他们闹出什么事来。”说罢,他又向着四周煞有其事地说到,“我们这行,最不喜欢算小孩子。你们不知道,小孩子的魂魄,最不服管。” 长健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白痴一般问道:“怎么他还两个没转世吗?” 道士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长健这么问,只好随口道:“恐怕心愿未了。这里是他们的根,只好盘旋在这里。” 这一说完,罗长健背后直发凉。 他的脑海中匆匆划过那些不幸的瞬间,原来这么多年,不是他发达不起来,是有鬼作祟!——他将近知天命之年,枯萎的灵魂让某些不好的思想占领,容易想出些不好的事情。 周围人哗然,都在为长乐那两个孩子惋惜:“两个男娃!多不容易!嗳,长乐也是命苦。” 长健呆呆问道士:“前不久,我算过的,都说我们不发达,是祖宗过了病气。怎么现在又说是孩子的事。” 道士张嘴就说:“是啊,说的没错。那两个孩子,替你们承担了一切的病气,所以才走得早。现在你有儿有女的,比其他人不知幸福了多少!” 他这人蛮横,不怕活人单怕死人,听道士这么说,他只好同意罗长乐的坟也迁进来,和李春仙埋在一起。 长孟没有再干涉新老坟圈的问题,他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来,笑道:“老道士,真是一张好嘴,怎么都能说透。” 法事做完后,长欣拉过罗初,悄悄问:“你别瞒我,这事你是怎么把道士说通的?我见你不声不响,就知道你一定后面搞了鬼。” 罗初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他去上厕所,我偷摸给了他五百块,他就同意帮我这个忙了。” 长欣纳闷道:“别的也就算了,家里从未对你提起那个没有出生的哥哥。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罗初故作神秘:“或许,是那道士真有本事,他真算出来了吧。” 长欣听了,背后也是一阵发麻:“你别哄我,要是他们没转生,这事可不算小!” 罗初笑笑不说话。 那是无数个宋琼瑶梦魇的夜里,梦游一般对着她讲的。 一字字一句句,泣血一般从宋琼瑶的牙齿缝中挤出,强行钻进罗初的耳朵里。 有时候,罗初觉得宋琼瑶根本没睡着,睡着的人,怎么会把故事讲得这么恐怖?睡着的人,怎么会把故事记得这么清晰?睡着的人,怎么会哭得这样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年少的罗初是那样害怕,于是捂着耳朵磨牙齿。磨牙齿的声音要想盖过宋琼瑶的声音,势必要很用力。所以后来,她几乎把一颗后槽牙生生磨烂,后来不得不花万把块钱补上。 没人能理解一个又一个黑夜,少年罗初是怎样度过那样夜晚。今日大家听说孩子没轮回转世而头皮发麻的恐怖,抵不得少年罗初的每一夜煎熬。 罗初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她从不信鬼怪。若是这世间真有鬼怪,那样爱她的父亲怎么会忍心看她遭受如此人间疾苦?怎么会看她孤独的游离在这世间而从未入梦指导? 想到这里,罗初安慰长欣:“与其盯着死人,不如看着活人。” 第119章 春归2 纸钱纷纷,洁净如雪,白如梨花。 送别祖母的招魂幡从这纷扬白纸中走过,红得如同亲人之泣血。伴随着这招魂幡的落地,罗初意识到,老祖母到底是离她而去了。 葬礼结束后,长健和明月两个人做了热乎饭,用来送别前来吊唁的侄儿侄女们。罗维梦和丈夫连门都没进,只站在门上打了声招呼便急匆匆走了;罗维静要去伺候唐彩霞,也说不吃饭。 只有罗初火车的时间还没有到,别别扭扭地吃上了这顿送别饭,一碗面条挑起来又放下去,最后坨了起来。 看着这萧条的院子,罗初深深感受到,罗家大院存在的意义,好像只是为了举行一场又一场的葬礼。 沉默中,倒是罗三丰开了话匣子,他摸着罗维元瘦弱的手臂,带着宽慰的语气,道:“你也长大了,你奶奶不晓得有多想看你长大的样子。但你一出去,长久不知道给家里联系...”说着便又掉下眼泪来。 罗维元陪着哭了一场。三丰又问起罗维元的近况:“不知你是怎样过日子?电话也打不通。”罗维元便向罗三丰描述了近况,听情况,大抵是准备在西疆安顿下来。 罗三丰听了一会,忽然转过头来,盯着罗长健道:“这么说,你也是要去西疆的了。——那么我怎么办呢?” 这话便说到了长健的心上。 母亲去世后,父亲的赡养问题还没有妥善的解决。即便父亲有退休金,经济上不成问题,但毕竟耄耋老人,总是要有人照看。大哥也已经花甲之年,他也无力照顾老父亲。 长健是儿子,他的儿子是长孙,按理,他们应该负责罗三丰的赡养问题。三丰这样一问,长健不敢看父亲的眼睛,他道:“那自然...自然是跟着我去西疆。” 罗三丰道:“你们两口子为了给罗维元买房子,也省吃俭用住着租来的房子,我去了又住哪里?再者,我已经八十多了,我要是死在火车上,可怎么办?” 长健道:“爸爸,你不要说这些玩笑话。我是你的儿子,必定要养你。你只跟着我就是了,有我一口吃的,必然饿不得你。” 这些年来,他们难得这样心掏心、平静地对话。 罗三丰苦笑了一声,道:“你才说玩笑话哩!”他又把头转向长河,道:“长河,你说呢。” 长河抽了一管子烟,道:“要不然就去我那里,我把上房腾出来给你住。” 罗三丰道:“如今唐彩霞还躺在炕上要人照顾。开春你又要种地。是我做饭给唐彩霞吃呢,还是唐彩霞爬下炕来做饭给我吃呀?” 长河闷着一股子莫名的气:“那你说,你说怎么办!” 罗三丰不说话。他故意地问这些话,无非是撇干净和儿子们之间的牵绊。他和儿子们长久地感情疏远,他想跟着儿子们必定讨不到什么好果子。他早已打定主意,绝不和儿子们一起过日子。 然而他不会自己说出来,只等儿子们无计可施时,他这条路才有胜算。 这天,大家都累了。这件事到底没能说出来个一二三。 次日,罗维元丧假已到期,长健得跟儿子回去。 长健来跟父亲道别。 他自小和父亲没有好好交流过,母亲猝然去世,他没有和父亲沟通的经验。他看着父亲浑浊而呆滞的眼睛,想到刚刚去世的母亲,鼻子一酸就掉下眼泪来。他趁势跪倒,对父亲说: “爸爸,我要走了。我不想说,但是...我可能从此回不来了,我...”他没有想好自己要说什么,大约是道歉,大约是道别,他一时间处理不好这繁杂的情绪,唯有眼泪婆娑:“爸爸,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你一定要看着咱们罗维元结婚才行!” 他用粗糙的双手胡乱地抹自己的眼泪,浑浊液体渗入两鬓的白发中。 罗三丰牵着儿子的手,忽然意识到——长健也已经五十了,也是个老人了,长健自己也已经进入到被赡养的阶段。有些事,长健自己做不了主。 罗三丰呆滞看着墙上李春仙的遗照,道:“走吧。你好好过好你自己的日子,不要担心我。”他摸着儿子的肩膀,又说:“你放心,我会好好活着。我会替你妈妈看到罗维元娶媳妇生孩子——这不一直都是你妈妈盼望的吗?”说到这里,他禁不住又流下泪来。 长健多一天都不能再在父亲身边待下去。在他有限的生命里,这有限的精力还要用于给儿子买房子、赚彩礼,他耽误不起。父亲的赡养问题固然重要,但风烛残年的老人和尚未成家的儿子之间,他只能选一个。 在火车上,他看着越来越遥远的家乡,又一次掉下了眼泪。 第120章 春归3 李春仙去世之后,罗三丰如一颗失了养分的梨子,一夜之间就霉败起来。 李春仙还在世的时候,三丰即便已经八十多,依然老当益壮,一顿吃两斤肉不成问题。现如今没了老伴儿,三丰已经好几天没有吃好一顿饭。 寂静的房子里,罗三丰瘫倒在沙发上,听到自己浑浊的呼吸声。那声音一声又一声被墙壁反射回来,持续折磨自己的心绪。 罗三丰不敢闭上眼睛。在黑暗中,这一生如幻影一般充斥在眼前,拥挤着、吵闹着要占领他的思想。他更害怕睁开眼镜后的那种虚无,就好似活在这世上的只剩这干枯的骨架,没有心脏、没有血液。 他努力睁着眼睛。但他毕竟老了,体力不支,不自觉闭上了眼睛,恍惚睡去。 等到最后一缕夕阳落下的时候,罗三丰忽然醒了。大约是这几天太过于痛苦、太过于吵闹,刚才那一觉,他睡得无比香甜,竟没有做梦。 屋子里渐渐暗了下来,到了睡觉的时候,罗三丰反而失眠。这时候他后悔下午不应该睡得那么久。 暗夜寂寞,也就更加漫长,时钟一分一秒跳动,黑暗却并未随之消散。亡妻的音容笑貌又映现眼前,他莫名地感到一阵恐惧。 也许,亡妻看他寂寞,会来带他走。 也许,亡妻还以另一个方式活在这个屋子里。 也许,亡妻还没有走,一切只是他的一场梦。 无数的思想充斥在脑子里,他惊惧之下呀呀作语,把疲惫沉睡的维生叫醒:“维生呀!维生!” 维生迷瞪着睁开眼睛,问:“怎么了?” 三丰道:“我瞧见你奶了。” 维生躺下去:“爷,你是悲伤过度了。” 三丰不敢睡,他怕睡着后再也醒不过来。他的年纪还比春仙大,他对死亡的恐惧比春仙还厉害。 此后每天,三丰都守在门槛上,看着太阳落下去,月亮升上来。他深刻地感到,孤独的长寿就像是一场漫长而残酷的刑罚。 维生在收拾着农家乐的场子,清算着物资。这一场为了李春仙梦想而勉强建立的泡沫经济,没能扛得住正月的冷风。债条摊开放在桌子上,一笔一笔签着维生的名字,维生问三丰: “爷爷,这些钱该怎么还?” 三丰不说话,他甚至没能听到维生在说什么。维生又问:“爷爷,咱们把奶奶存的那二十万取出来,给人家把债还了吧。” 听到这里,三丰才慢腾腾反应过来,沉默了许久,才道:“那钱,是用来给你买房子的。不能动。” 长欣隔一天来一次,劝说三丰和自己去住,三丰总是不愿意。三丰甚至不愿意和长欣多说一句话,吃完晚饭,他便继续坐在门槛上,像个静默的石像。 清明还未至,春风吹过罗余,吹过梨花村,吹落了几星残存的梨花,吹开了亡妻坟墓上的草芽儿。是继续煎熬着度过这蛮长的岁月,还是找办法冲破的孤独的枷锁?三丰望着亡妻的坟墓,心里犹豫着。 天黑下来,梨花村的坟墓星点鬼火,比亮起来的灯还多。 这一天,罗三丰忽然一反常态,主动打电话给长欣,他说自己想吃卤肉,要长欣买来吃。这可把长欣高兴坏了,父亲两个月以来神色呆滞,食欲不佳,长欣一度怀疑父亲有了自弃的意思,今天父亲主动给自己打电话要卤肉吃,真是可喜的转变。 罗三丰把卤肉吃得干干净净,还略有些意犹未尽,他对长欣道:“以后你不必来做饭,我去镇上自己买饭吃。你也有家庭,不能天天往娘家跑。”长欣见父亲脸上已有了神采,不似往日一般颓废,心里自然也高兴,她道:“爸爸,你能走出来真好!你蔫下去的日子里,我真害怕要失去你了!” 罗三丰望着门外,点上了一支烟,他道:“日子还得好好过。” 这天过后,长欣晚上来看望时总是扑空,罗三丰总也不在。打电话去问的时候,三丰说自己在镇上吃饭。可时间不长,长欣就听见了许多流言蜚语。 村西头的新媳妇和长欣在街上遇见,笑嘻嘻说道:“长欣姐!你家老爷子可威风哩!我才见他开着车,拉着一个婆婆四处兜风哩!” 长欣道:“去你的!我爸爸八十几了,还容得你这样造闲话?” 新媳妇笑道:“原来没得人告诉你呀?我以为你知道。你说我说闲话,我确是亲眼见了的,说的都是实话。” 长欣不信,回得家来呆呆坐着。 母亲李春仙去世还不到百日,她万万不能相信自己的老父亲会做这种事情。她回顾往昔,母亲是怎样用心照料着全家,是怎样呕心沥血地养大儿女,是怎么样尽心尽力地支持着丈夫,难道这五十年的夫妻情感,竟不能使父亲从一而终吗?况且父亲闹出这样的笑话来,让她以后怎么做人? 长欣对丈夫说出心中的烦恼,汪英才却道:“是人都有需求的。老爷子刚丧了妻,心里独孤也是有的。你先找人好好劝劝,不要闹得不好看。” 长欣于是请了长孟并几个叔伯舅姑,心里想着,这样多的亲戚来劝,老爷子为了面子也总要不会闹的太难看吧。一众人坐在罗家宅子的老沙发上,逐个劝说着罗三丰,无非是要他安心孤独,做个顺从的鳏夫。 罗三丰抽着烟,反问道:“我自己养活我自己,不花你们的钱。我再找老伴,管你们什么事?” 他很有底气。他有退休金,自己可以养活自己,不靠儿女们的赡养,也就不被儿女们拿捏。 长欣心里的悲伤如地井喷发,她质问父亲:“你瞧瞧做的丢人事情。你都八十多了,一把老骨头还勾搭别人家寡妇。别的且不说,我妈妈尸骨还没有凉呢,你就四处寻欢作乐。你把我的妈妈放在什么地位?” 长欣说着,眼泪鼻涕混在一起,像小时候受了委屈一定要闹回来一样,耍泼皮,要父亲给出个说法。 罗三丰倒是毫不掩饰,道:“我也是个人!我也有我自己的生活!我的衣服袜子你们给我洗吗?我的一日三餐你们给我做吗?我难道是被你们拴着的一条狗吗?” 长欣道:“洗衣服是洗衣机的事,吃饭可以买,不行我也可以照顾你。你都是借口!八十几了在街上风流快活,你想过我们的脸面,我们的感受吗?我妈她伺候你一辈子,就得到这么个结果?”提到李春仙,长欣抑制不住,像个孩子一样平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众人看父女俩的纷争实在难以平息,都说事缓则圆,过两天再说。长孟拖着长欣上了车。奈何长欣打定了主意要三丰给她一个说法,她扑上前去要拉住自己的老父亲。长孟一时间松了手,没有拉住长欣,长欣冲出去,将罗三丰狠狠撞倒在地。 众人急忙上前扶罗三丰,遍身检查一番,只有胳膊磕破了皮子。长孟道:“今天就到这里吧!二叔都受伤了!大家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事,下次再商量!” 长欣的哭声比李春仙去世那天还高亢,她希望自己的悲伤和失望可以通过声音传递给地下的母亲,希望母亲能帮帮忙,来劝劝自己的父亲。只可惜她的哀嚎只被孤独的落日带走,什么影响也没留下。 不知长眠于地下的李春仙是否听到了长欣的悲哀,但罗三丰却不为女儿的悲怆所动。凄凉而寂静的房子里,罗三丰的眼神更加坚定。 他是老了,但他还活着,他需要真切的陪伴。要是有人以亲情为羁绊来干扰他,那他就不需要这冰冷的血缘关系。 第121章 春归4 这场纷争,使得长欣和三丰几乎决裂,长欣再没来看过三丰。 为了切实断绝亲属之间的来往,罗三丰带着几个小包袱,去县城租了一间小房子,安下一个小家。他的经济上不困顿,所以人更加自由。 晚上没事的时候他去文化广场逛,坐在一群年纪相仿的老爷子中间,重新感受自己的脉搏在跳动。热闹的场景让他觉得生活好像没有那么从前苦涩,他重新去看待这世界的另外一面。 自然,他没有放弃自己晚年的情感依托,托人介绍认识了春苗。到县城安顿下来后,他通过电话邀请春苗出来转一转,绅士地请她吃一切他觉得好吃的东西。他毫无顾忌地向春苗诉说自己的情况、自己的心意,他说: “春苗,我老了,我就盼望着我们互相做个伴。你给我做顿饭,我给你洗件衣裳,总好过在儿女们那里讨要一口饭吃,大家都不愉快。” 春苗不置可否,但她愿意跟着三丰四处看看玩玩。她说:“我从前受苦很多,也不知这世上的好东西怎么用,好吃的什么味儿。你愿意带着我吃,我就吃点,带着我看,我就看点。但是,我的命也由不得我。” 罗三丰带着春苗四处去观赏他喜爱的那些好风景,他自然时常也向春苗描述从前和李春仙在一起的时光。春苗有时候眼神定住,不知是在想自己,还是听入迷。 这一天,罗三丰早早给电车充好了电,他甚至换上了新买的衣裳,决定今天带春苗去看看罗余山上的景色。他和李春仙在罗余山上生活了数十载,自李春仙去世之后,他再不敢上山去。在春苗的陪伴下,他那对亡妻的悲伤终于略有融化。所以他要和春苗一起去山上祭奠自己的过去,怀念自己的亡妻。 但临开车前,三丰接到了春苗的电话。春苗言语迟钝犹豫,咿咿呀呀地说道:“我们...以后不要再联系,我也...没把你放在心上,我...还要照看孙子,照顾到全家人的脸面...” 罗三丰急着追问:“这是什么话?你我之间有什么照看脸面的话?” 春苗不肯再讲,就挂断了电话。 罗三丰坐在车上点燃了一根烟,他想到:或许是春苗的儿女们也为难她!——我是个男人,我还须前去说清楚讲明白,不要白白地戴上这个帽子! 想罢,他掐灭了烟,驱车前往春苗的村子。春苗还像从前一样,坐在大门廊子下收拾菜叶。罗三丰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至少春苗没有受苦。 “你咋来了。”春苗见罗三丰的车停在外面,急忙叫道。 罗三丰下了车,道:“我就是来问个明白话。” 春苗道:“我说得很明白了。” 罗三丰道:“我听得不是很明白!你同我,说好了是要做个伴,你就简单这么几句打发我。咱们一同来往这些天,你该知道我的为人,我为了你,和儿女们闹成什么样!” 春苗叹了一口气道:“我倒也不怕告诉你。你闺女今天来我家,合着我儿子一同把我审问了一遭。我今天似个犯人一样,但却不知道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过。” 罗三丰听见是长欣捣鬼,一下子气上心头,喊道:“我要打死这个不孝女!” 春苗道:“你闺女说‘你不要想着我爸爸有点钱,就想着来我家过好日子’。她还拿手机录了音,让我对你说那些话,让我以后再不许和你联系。她既然话都说到这里,我也再不讨没趣,咱们断了来往,以后你也别来了。你女儿来闹了这一处,邻居们也指指点点,我脸上如何过得去?” 罗三丰才要说什么,只见一个汉子从里屋出来,看见三丰,怒目圆睁,指着三丰的鼻子便说道:“你老不死的家伙!七老八十了来这勾引人家妇女!你不要脸我们还要脸!” 三丰也一股气冲上来,直要上去要个说法,只见春苗拦住那汉子,对三丰道:“你快快走吧!还要闹成什么样子!你不走!我也要受苦!” 三丰想,他或许觉得我是那种白白玩乐的人,却不想我是真心要找个媳妇——也罢,我须先表示点诚意才好。 他从口袋里掏出几百元现金来放在花坛上,道:“这些你钱拿着花,我不缺钱,我是真心的。”他或许是想补偿一下春苗,或许是想用钱来贿赂一下那汉子。但那汉子却感觉三丰在侮辱他,他挣脱了春苗的胳膊,拿起钱币砸在了三丰脸上,叫道:“滚你妈的!” 三丰只好躲到车里去开动了车子,心里又悲伤又气愤,他想道:“这都是长欣的过错!这是长欣见不得我好!”他紧紧捏着方向盘,双眼火辣辣地盯着前方。他这次要去找长欣,他打算狠狠教育一顿长欣:“从小到大!从小到大我没动过她一根手指头,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把她顶在头上含在嘴里,惯得她连高低都不知道了!” 罗三丰苍老的身体因这股气而十分有劲,他一口气爬上长欣住着的七楼,不耐烦而又大力地敲着长欣的门。但长欣家似乎没有人。 罗三丰想,也对,现在应该是上班的时间!我就去她单位找她! 三丰又调转车头,他把场景模拟了很多遍!他要去领导办公室,诉说长欣的不孝行径,要说长欣是如何软禁他、监视他。他要举报长欣,让领导撤了长欣的职务,总归是要长欣知道,老父亲是不好惹的!他还要和长欣一较高下,用什么东西好好打一顿长欣,让长欣知道老父亲还是有教育她的权利的! 三丰这样气哄哄想着,终于开车到了长欣的单位大院。进了大院静悄悄,四处一看没有人,只有长欣的车孤零零停在院子里。三丰才想起来,今天是周末。他一腔子热血凉了一半——没有观众的话,今天这出戏就不能演好。 他来到长欣的办公室,发现长欣还睡得糊里糊涂——她在周末值班。 长欣见老父亲来,心里早有几成盘算。老父亲这几天绝没有可能是好心来看望她,一定是来闹事的。三丰的性子,长欣最懂,今天单位没有人,老父亲是闹不成的。长欣心里觉得有点可笑,她问道:“爸爸,你吃饭了吗?” 罗三丰冷着脸不回答。 长欣道:“我给你买饭吧?” 罗三丰看着长欣那波澜不惊的样子,心里更加气愤,他瞪了长欣一眼,甩门而去了。 长欣拉起被子,又睡倒了下去。 第122章 罗初结婚记 这场冲突远远没有结束。 长欣组织,长河打头,远在西疆的长健辅助,他们轮流做着三丰的工作。 长欣的第一炮已经打得很难看,因此长河与长健也不怕打得更加难看。 长河不敢和三丰正面冲突,只在人前人后表达自己的意见:“我和老爷子没有关系!做出这样丢脸的事情,我巴不得他今天死了,我好发送了他!” 话音传到罗三丰的耳朵,三丰拿着菜刀就要剁了自己的长子,他道:“我也从没有过这个儿子!既然要我死,那么大家就一起死!”邻居几人苦劝不住,直直闹了一夜。 长健在人多的时候打电话来,阴阳怪气地说道:“好呀!我是同意的呀!爸爸找了对象,阿元也找了对象,爷爷孙子一起结婚嘛!” 罗三丰骂道:“你真真是个狗娘捡来的!不是人子!这也是你一个儿子能说出来的话?” 长欣更是直言:“若先走的是我爸爸,那我敢担保我妈妈并不会再去找男人。我爸爸这样的风流人性,我早该看清楚的。可惜了我的母亲,白嫁给我爸爸操劳这么多年!” 总之,八十多岁的罗三丰不惧儿女们的任何攻击。他正面出击,言辞坚定,该不该找老伴,要过怎么样的生活,他一定要自己做主,一定要过好自己的余生。 没有了春苗,三丰托人介绍了更年轻的秋兰。秋兰年轻的时候就守寡,两个女儿都已经成家,现在帮着人家做做清洁,赚点生活费。 罗三丰看上了秋兰的爽快。他八十多了,不晓得自己还有几天好日子可以过。他明白光阴似金不可浪费,所以话说得明快:“秋兰,我寻个伴儿,只为过两天好日子。我每月给你钱,你伺候我,咱们好生做几天夫妻。” 秋兰道:“你倒是爽快。咱们这么大岁数了,说别的无用。咱们试两天,我见见你的真心,你也见见我的手艺。” 秋兰十分勤快爽利,饭菜上口味也很好,罗三丰的肚子暖了起来,跟着心也就热了起来。他每每打电话给罗初,都透露出生活的美好:今天去广场上听了戏,明天去娱乐室玩了牌九,天天都高兴,天天都有新鲜事。 与罗三丰的幸福正好相反,长欣焦虑愈发严重。 自从李春仙去世,罗家就开始散乱,一切事情都开始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走去。长欣想要拉住这个快要散的家,第一希望就是家人能够听自己的话,但事与愿违,她控制不住任何人。 两个哥哥不给她造亏空、捅娄子已是万幸,而小一辈也自顾不暇。长欣把这场冲突也讲给罗初听,从某种意义上讲,长欣希望得到罗初的支持。 明面上,罗初对罗三丰要找老伴的事情不置可否,但暗地里,她是支持的。这让长欣很是生气。 “老的不听话,中间的没脑子,小的又添乱!”长欣气愤地想,“我不要管这个家了!我要和爸爸脱离关系!以后谁过谁的日子!爸爸死了儿子们埋,外面流言蜚语也和我没关系!” 长欣又想到:“妈妈病重的时候也没有安排什么后事,那么多的钱在哪里去了?维生那小子是个棒槌,一看就晓得没有钱。那么钱都在爸爸身上。是了——这一切烦恼的根本,还是爸爸有钱。要是爸爸要是没钱,他什么话都得听我的。” 想到这里,长欣觉得自己抓住了重点。 她计划着要摸清三丰的老底,但三丰现在连家都不回,别说探底儿,连句话都说不上。维生靠不住,他和老爷子是一伙的。罗初更加靠不住,她几乎是唯一的“三丰派”。 长欣对罗初说:“我现在有两个大问题,这第一个,是要知道你爷爷还有多少钱,不能被人骗了去,这钱是维生用来还账的。除了欠亲戚们的钱,还有几笔贷款哩。到时候还不上,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坐牢吧!” 说急了,她又把话头转到罗初身上来:“第二件事,就是你怎么还不结婚!你结了婚,我心里就能少一个负担!到时候,维生也有个依靠!” 长欣似乎已经变成了第二个李春仙,她迫切地想要解决眼下这些杂乱的问题,想要保住李春仙奉献了一辈子的这个家。她是这样自然而然地接过了李春仙的接力棒,变成了另一个李春仙。 夜夜不得眠,想来想去,她把入手点放在了罗初身上:三丰的风流事不是一下子能解决的,维生的钱也不是一下子还完的。目前最好下手解决的,还是罗初的婚事。反过来想,只要罗初结婚,就卸下了一个负担,维生也多了一个依靠。三丰或许就会看在亲家面上有所收敛等等。 有了目标,长欣的焦虑终于缓解了些许。 但长欣也知道,许诺一家对罗初不满意。罗初和许诺一起在江东已经快三年,可她打听到,许诺家还是不肯承认许诺有女朋友,就连许诺本人,也从没有松过口。 长欣想,许诺和罗初本来就是有感情的,不过是差个催化剂,而她愿意去做这个催化剂。 第123章 罗初结婚记2 许诺也十分烦恼和罗初的未来。 长欣不知从哪里得了他的电话,好几次打电话来,明里暗里问二人的事情。可那时他们都没有明白地走到一起,说白了连恋人都不算。 他对她的心是坚定的,不然也不会让她来江东,这样操心地照顾她。但他也是犹豫的:一来是父母对罗初不甚满意;二来,罗初似乎也没有表现出要坚定和他走下去的决心。 罗初的工作逐渐稳定下来,可她的心却漂浮着不知在哪里。她那样热烈明媚的微笑挂在脸上,眼睛里却总是带着防备。两个人如情侣一般旅行、约会,可总也没有什么名分。 许诺想,也许是自己太委婉,但要是把话说得太直接,被罗初直接拒绝,那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长欣太热情,比李春仙还热情。三天两头,打电话来询问许诺的一些个人计划,诸如许诺什么时候博士毕业,以后在哪里就业,就业后是否打算立即买房。她似乎已经将许诺视作未来的侄女婿。 长欣问东问西,就是不问他们感情怎么样。她似乎急切地需要一个结果,至于过程如何,她并不关心。 长欣道:“你们都在一起这么久了,结婚这事应该是水到渠成的呀。别的不说,我家孩子跟着你去了江东这几年,名声都散出去,你都不对她负责吗?”长欣甚至来道德绑架:“奶奶已经去世,爷爷也九十了,总不能让两个老人家都看不到阿初结婚。” 许诺没有明确拒绝,只是嗯嗯啊啊应付着。这种态度滋养着长欣的动力。 长欣想,许诺并不撇清和罗初的关系,证明他确实和罗初有感情,既然有感情,这事儿就好办。 许诺无可奈何:“长欣姑姑,我们之间的事情,需要我们两个自己解决。我明白你的好心,可你不能代替她来做决定。” 长欣说到最后,懒得再遮掩:“你马上博士毕业,你毕业了,未来更加广阔。那时候,你把阿初抛弃了怎么办?” 她把不信任说得这样直白,倒让许诺一时无话可说。催得急了,他干脆不接电话,由着长欣着急。 一招不行,又是一招。长欣说三丰体检有问题,要罗初和许诺在暑假期间赶回去看看老人。 她笃定,罗初心软。 毫无防备的许诺和罗初立刻登机回去,下机后二人还没有在酒店安顿妥当。长欣就出现了,她当面堵住了许诺,要他说出个结果。 什么结果?许诺能说什么结果——现在这种场面,几乎等于让许诺做互斥选择,不结婚,就分手。 长欣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都同居了。既然你们都同居了,你父母还不满意?吃了便宜就扔掉这种事情,不好吧。” 许诺无言以对。 早些天,他们确实同居在一起,那确实也是以结婚为前提的磨合阶段,现如今倒变成了被逼婚的筹码。 许诺自觉好笑,一个新时代的高等知识分子,现在竟然被这种庸俗的手段逼迫结婚,传出来还以为自己活在大清朝。 罗初被这种不体面的逼婚胁迫,感觉自己像是一件什么卖不出去的商品,强行被塞入别人家的购物袋里。她气得和姑姑嚷:“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是没人要了吗?你为什么非要强迫他呀。” 长欣道:“没你的事,你还小,不懂这里面的厉害!我只问:许诺,你到底是怎样想法?” 许诺还是乐观的,既然他本人认同罗初,那么结婚是早晚的事。他道:“我愿意和罗初结婚,你放心。” 长欣犹嫌不足:“承诺只是一句话,分量不够。” “那你要怎样?”许诺无可奈何。 “既然你们确定要结婚,不如明天领了证。剩下的仪式等等,都尽可着你们的心意,你们想什么时候办,就什么时候办。” 许诺看了一眼气哭的罗初,道:“怎么能这样委屈罗初。既然我说了要结婚,那一定会和她一起完成所有的流程。结婚不是小事,怎么能这样敷衍。” 长欣道:“事后补足就是。你有这份心就好。你知道,她从小没父母看着,有些风险,她承担不起。” 罗初看见许诺气得咬起了牙,脸上的肌肉都横了出来。但他没有撒手离去,平静了一阵,他转身问罗初:“你愿意嫁给我吗?” 罗初在哭,她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 现在许诺到底是被逼着结婚,还是自愿结婚,根本无法证实。点头就代表她和长欣是一伙的,摇头就要终止这段感情。 长欣以许诺的道德作赌注。可罗初不敢赌。 终究,许诺也没逼她。只是说要回家去说服父母。许诺从酒店出去的时候,她本来想问一些什么,但终于还是闭了嘴。 问不出口,也是不愿意问出口。 她想嫁给他,可惜她没自信。他的父母会同意吗?以后的日子会过好吗?他以后想起今天会反悔吗?一切问题都没有答案。 罗初的自私就显露出来。 不如就接着长欣逼婚,试一试也好。 许诺回家去,就说自己要结婚,结婚的对象是罗初,结婚的时间是明天。 许昌达和杨美骄两口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皱着眉头。杨美骄道:“突然说要结婚,妈妈吓一跳。你们不会是...不小心...有了” 许诺道:“没有。” 从前,他们始终没能把心底的不同意说出来。他们调查过罗初,并不觉得罗初是心中儿媳人选。 杨美骄道:“从前问你,你总含糊不说,妈妈以为你没有交往对象。你们交往的时间很长了吗?你们彼此了解到可以结婚的地步吗?” 许诺道:“没有交往很长时间,但是我了解她。我想我以后一定会和她结婚,早晚也就没区别了。” 许昌达沉默了一阵,问道:“你不是还没有毕业吗,为什么不等着毕业之后再结婚呢?” 杨美骄也跟着劝说:“你们在一起的时间其实不长,感情方面也不是很深,你突然提出结婚,妈妈一下子接受不了。我更希望看到你们细水长流、水到渠成,而不是这样冲动。” 许诺道:“我下定了决心。爸,妈,我明天要去领证。” 许诺太了解罗初了。长欣在酒店逼婚,罗初已经应激。明天不领证,后天回江东去,罗初也许就会离开他——她最怕成为别人的负担。 许诺的妈妈道:“即使要结婚,也得见父母、订彩礼,总要有个过程,哪里是说结就结的。” 许诺道:“无论如何,明天我一定要去。爸妈,请你们理解我,我并不是冲动。” 许诺坚持明天要去领证,父母自然知道也无法扭转儿子的心意。虽然并没有见过罗初的家人,许昌达还是去预约取了彩礼钱,许诺的妈妈尽快去定了酒店。他们是体面人,就算时间紧迫,他们也要做到自己的分内事。 许诺父母作出让步,但要求次日双方长辈先见一面,而后再去领证也不迟。罗初难为情,因她没有父母出席。许诺又做主取消了这场见面。 第二日正是七夕,细雨绵绵,许诺带着一盒子现金来到酒店,笑意盈盈说道:“要不是结婚,我爸哪舍得给我这么多钱呀!快来看你未来的私房钱。”——那是许诺家准备的彩礼钱。 他仿佛忘了被逼婚的时候那种无奈和不堪,只按部就班地处理眼前的婚事。罗初惴惴不安,所以一切倒是变成许诺主动。他拉着罗初跑到银行,把钱存起来,又跑到民政局,一张一张的填写资料,这一路上他也没问罗初愿不愿意,是怎样的想法。 总之,一张钢印落定下来,罗初结婚了。 两张红彤彤的结婚证撂给长欣看过,扔进许诺的包里,再也未拿出来看过。带着逼迫性质的婚姻,让罗初在照片上都笑得很勉强。 第124章 婚姻危机 许诺毕业及就业一切顺利。社保办下来之后,他按自己的计划要在江东买房。 经济地位决定着婚姻地位。罗初在看房的时候,怯怯有些不敢提意见。许诺积极鼓励她说出自己的想法,可惜罗初是个扎了嘴的鹌鹑:“都行,都行,你喜欢就好。” 罗初算过,按照许诺的计划,买房要将近百万首付,可罗初把所有的资产零零总总都扎在一块儿,只能贡献不到五分之一。 罗初说出了自己的担心:“许诺,我没有钱去负担这样一套房子。或许我们可以先买小一点,这样我才能承担得起另一半。” 许诺道:“这个房子这样好的阳光,这样大的厨房,你不喜欢吗?” “喜欢。” “那你有多少出多少吧。”许诺道,“我穷尽我的资产,你也穷尽你的资产。我们平等地贡献自己的能力好了。” 银行卡里钱去了个精光之后,接到了维生的电话: “姐姐,我需要钱。” 罗初道:“又借钱做什么?” 维生道:“不为别的。我在努力还完我的欠款。可惜我再省吃俭用,也总是不够。我之前借用银行的十万元,马上就要到期。要是还不上,可能影响征信。” 能怎么办?维生的悲剧也不是他自己造就,他也是吃着罗家苦果的苦孩子。 罗初道:“我手里存款不多,所有存款当时都用在买房上。现在临时能凑出来的现金只有二三万。” 维生言语中带着卑微:“二三万也好。” 回家后罗初也并不瞒着许诺,她如实将维生的困境和盘托出,并告诉他自己已将卡里所有的存款给了维生。 许诺点了点头,只说了一个字:“嗯。”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这个字也仿佛没有什么语气,就好似在回应“今晚吃面”或者“下午加班”这样普通的话。 罗初唯恐他多想,要解释点什么,但终究没能理顺话语。最终只是低声道:“我...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只是...” 许诺的眼神钉在电脑上,云淡风轻:“这钱是你辛苦赚来的,你有支配它的权利。” 他越说得平静,罗初就越难过。 她三番五次地给家里打钱,许诺都知道,但他一句都没问过。仿佛那并不是什么值得问的事,又仿佛他并不在意她在做什么。 她始终觉得这场婚姻是许诺拗不过自己的道德心而被迫答应的。他对她也许没有爱情,所以对她也就没有情绪。许诺这样的人,和谁过日子,都会过得更好。 大约是见罗初有些失落,许诺一边看着笔记本叭叭叭地打字,一边主动扯开了话题:“其实我也很惊诧,你为什么把存款都给了他——不留一点自己备用吗?” 罗初道:“你知道的,这些欠款,并不全是他的责任。” 许诺道:“我们现在不讨论维生的责任,只讨论你。在你能力范围内只能帮他一万,你就给一万好了。为什么要做超出自己承受范围的事情呢?” 罗初捏着衣角:“他不是乱花,只是要还从前那些债务。” 许诺打字并没有停,他对着电脑说话:“你非要谈他的问题也行。你知道,他的问题在于没有赚钱的能力。除了以往的负债,他还有新增的生活开支。如果他不增长他赚钱的能力,那你把自己的身家都投进去,也无法养得起他。” 罗初无言以对。 许诺又问:“咱们是夫妻,做这件事之前,你难道连和我商量一下的时间都没有吗?况且,你知道我不会坐视不理。” 这次谈话之后,许诺再没问过关于钱的事情,他向来不喜欢一个话题反复说。这些天,夫妻两个人就有些尴尬。 关于维生,长欣是最在意的。李春仙去世前,独独将维生托付给她,她不能不将母亲的嘱托放在心上。 维生的将来如何,长欣已经算五分在罗初的头上。于是她频繁打电话来,隔着一条电话线,隔着数千公里,要和罗初商量维生的未来: “早先我给他找了一份工厂的工作,可他吃不下那个苦,跑了。后来我又让他去餐厅打工,他嫌弃丢人不去。可是他的学历,他的能力,做不得其他的事情。我是管不了他了。” 罗初嗯啊几句,淡淡回应:“那就让他饿死吧。” 长欣没想到罗初这么冷淡,倒把她弄得不知怎么说。半晌,她学着李春仙的口气,道:“他毕竟是你弟弟...” 长欣和李春仙,越来越像了。 罗初嘴上是这么说,可也不能说完全不关注维生的情况。她心软,知道一个没爹没妈的孩子是何等艰难。 和维生聊了好几次,维生都只喊委屈:“那个工厂,五点就要起床!姐姐,一天要站十二个小时!十二个小时都站着,我的腿都没知觉了。” 他也哭,哭狠了,也说胡话:“爷爷奶奶逼我演好孙子。我一辈子没有出过梨花村,没有离开过罗余。说实在的,我早就跟不上社会了!长欣姑姑又逼我出社会,逼我去打工,我不知道怎么去接触社会。姐姐,我只有死了算了!” 三丰也打电话来:“维生又来借钱,说是生活费欠缺。二十好几了,居然还饿肚子。阿初,你当姐姐的未必让他这样流浪着吧?你得好好教导他,现在,奶奶去,唯有你是他最亲的人了。” 阿初不说话。 她只感觉到她的婚姻岌岌可危。她向来和许诺不平等,一直怕许诺生气。那一晚关于维生的话题,已让她感觉红灯危急。更遑论家里这样闹。 可惜他们不把许诺当外人。 三丰又提出实质性的意见来:“你们买了几百万的房子,日子越来越好,难道忍心见维生这样悲凉?阿初,你看能不能稍微给点钱,给他在罗余买个房子。有了房子,媳妇就好找很多,有了媳妇,日子也就能安定下来了。” 他们不经过她的同意,给她领养一个弟弟,然后强行再塞给他。 他们认为解决维生谋生的办法,是找一个媳妇管住他。 罗初这次却狠了心,冷笑道:“那我这就去和许诺离婚,离婚了我和维生过。” 三丰软软道:“我也不是这个意思。但你已经结了婚,好歹算是有个依靠。维生孤零零的...” 从前那些亲情的温暖快要被耗尽,罗初只觉失望。 第125章 婚姻危机2 星月皎洁,流光暧昧。新婚后绝好的春宵时光,可惜落花有情流水无意。 房本和贷款上都写着两个人的名字,可罗初并不觉得自己是别人的妻子。她无法很快地适应角色转变。 甚至只要内心感受到一点点幸福,都觉得那是许诺的恩赐。她视他为一种信仰,而非同甘共苦的夫妻。 他们好似两个合租的伙伴,下了班偶尔一起吃饭。大部分时间,彼此都还有自己的事情做。许诺从不逼她做什么,日子自然也就过得平淡。 许诺是正常人,时间久了,他的身体也会提醒他去做一些荷尔蒙催动的事情。可罗初总是被黑暗的记忆侵扰,使她放纵不得暗涌流动的欲望,亦每每浇灭许诺的热情。 新婚的夫妻就分房睡。 年少时被侵犯的景象就像刻在她的脑子里,刻在她的皮肤上,但凡她闭上眼睛,每个毛孔都开始播放第三视角的污秽电影。 “后悔结婚。”罗初一个人蜷缩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大月亮,满心的愁绪如云似雾,遮在眼前,遮着一颗心,“当时许诺被逼婚,我心里渴望能通过婚姻来绑住他,所以我没有积极站在他那边。现在,我连最基本的需求都满足不了他。我想,我们的结果不会好。” 越想越多,就越失眠,失眠就越多想,恶性循环,一夜又一夜。 两只黑眼圈挂在脸上,显得整个人老了十岁。许诺站在冰箱前喝牛奶,看了一眼熊猫妻子,问道:“你打算这样黑着两个眼睛去上班吗?” 罗初在穿衣镜前瞄了一眼,并不放在心上:“无所谓啦。” 许诺道:“昨天我订了两张去游乐园的票,你请两天假,咱们去玩一下。” 罗初道:“最近吗?我单位有点忙。”她大概明白许诺的意思,想要通过旅游去增补一下夫妻之间的感情。但夫妻感情的症结在她的脑子里,迪士尼的卡通动物们又不是催眠师。 许诺道:“票很贵,要好几千块。而且退不了。”他精准拿捏到妻子的七寸,知道她总是为钱让步。 “那好吧。”罗初带着两只黑眼圈,幽魂一样上班去了。 尖叫、大笑、拍照,在游乐园的妻子是正常的妻子。她享受着这份愉快,热烈的笑容在脸上挂了整整一天。可到了晚上,在酒店里,她又躲闪着目光,说自己太累要早些睡。 新婚的夫妻来这快乐的游乐园度蜜月,居然订一个标间睡两张床。 但许诺好像并没有逼迫罗初的意思,两张床也睡得安稳。半夜罗初蹑手蹑脚来到他床前,他微微打着呼噜,像一个小孩。 后来许诺又爱上爬山,三山五岳,趁着周末的时候带罗初去爬。一步一步,爬得罗初精疲力尽,沾床就睡,呼噜震天响。 秀美的风景和美好的记忆逐渐攻下罗初的脑子,不好的记忆一件一件压缩,被储藏到不知哪个角落去。许诺已经做了这么多,她想也主动努力一次。 江东的冬天相比同纬度的其他城市更加寒冷,罗初怕闷怕干燥也怕花钱,冬天也不大开空调。许诺迁就她,只好在自己房间里安装了取暖器。 这天许诺下班后打开门,一股暖流就袭击了他。他发现整个屋子都温暖如春,似乎空气里还带着某种花香。他还以为是空调坏了,站在智控面板前查看程序。 他的妻子穿得花枝招展,从卧室里赤脚飘然走出来,给他吓一跳:“你没去上班?悄悄出来,吓我一大跳。” 罗初怨许诺不懂风情。他第一反应是她上没上班去,而不是发现她穿了一条性感的新裙子。她就有点不高兴,赤脚又走回去了。 许诺提着公文包,径直进了他自己的房间。其实他的心已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但现在不是进攻的时候。他了解妻子今晚在努力突破自己内心的桎梏,但太热情只会吓到她。好比一只流浪猫终于愿意卸下防备来吃放好的猫粮,此刻你伸手去摸它,可能会把她吓跑。 动不如静,何不再耐心等等。 假如这个房子外有个听诊器,那外面的人一定可以听到他们的两颗心彼此错落跳动的声音。罗初原谅许诺的不解风情,她愿意再去试一试。 推开门,许诺在拿着笔在平板上画什么东西,笔刷一划一划。 “你没瞧见我新买的裙子吗?”罗初倚着门框,故意地生气。 许诺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划他的屏幕:“看见了。你喜欢就好。” 罗初又道:“今天有点冷,我开了空调。你怎么还不换睡衣,不热吗?”她的目的太明显,笨拙又好笑,连她自己都笑出来。 许诺于是站起身来,把毛衣脱下来,赤裸着身体走过来,嘴角尽是笑意:“你最近是不是长胖了?”他说着,不由分说就抱起了罗初,要用手臂来掂一下她的重量。 欲拒还迎的手段,你侬我侬的氛围,烘托着这成年人的游戏愈加胶黏。进程按计划推进,只是她不让关灯。 满身汗水的许诺起身去冲澡,他摸一把旁边的罗初,皮肤干燥,体温正常。他想,双方都作出了努力,这一晚算是勉强都达到了目标。留给他们彼此进步的时间还有大把,他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罗初并不从这里面感受到什么幸福,她只为勇敢地解决了许诺的需求而长舒一口气。 只要把这种事当作一个工作、一个任务,原来也并不那么难。 有时候她在许诺身下睁着眼睛,思绪已经不知游荡到哪里去。许诺停下来问她:“你看什么呢?”她回过神来,抱歉地替他擦汗,解释说:“天花板上不知为什么有只苍蝇。你一动,它就飞过来。” 家里极简装修,一眼望得到所有的东西,哪里有什么苍蝇。她说有,那大概就是有吧。许诺又买了物理灭虫设备,等着苍蝇自投罗网。 好在婚姻不仅只有床上运动那一项,其他方面小夫妻还是非常和谐。 罗初做的一手好菜,许诺的胃被养刁,一顿都不肯在外面解决。罗初又喜静,许诺在家忙工作的时候,她就在另一个房间看书或者追剧。 许诺发现罗初比较爱看动画片。那种单纯的,没有什么大的剧情起伏的动画片,有时候跟着唱,有时候跟着演。有时候他从便利店给她带糖果来,她兴奋得张大嘴巴,仿佛是个低智儿。 也好,低智儿不会想太多不愉快的事情。许诺这样想。 第126章 婆媳关系1 新婚的罗初,自然也要面临婆媳关系的难题。 她从小未曾感知到正常的父母之爱,也参不透和长辈的相处之道。年关在即,如何面对自己的公公婆婆,成了她这段日子以来最头疼的事情。 因许昌达还没有完全退休,因此他们老两口还是留在罗余,许诺两口子在江东。这段时间以来,两个家庭之间的联系完全靠网络。 今年是新婚的第一年,新媳妇总要住到公婆家去,罗初感到一万个不适应,甚至于焦虑到掉头发。 许诺安慰她道:“有什么可紧张的,随便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在这怎么生活的,回家去就怎么生活。” 他被千娇万宠地养大,如何知道罗初的难处。 这时候,罗初需要过来人的指导,长欣自然成了她的导师。 长欣说:“许诺那样的家庭,自然是多少有些规矩的。你初去人家做媳妇,在家里要勤快些,洗洗碗拖拖地也累不着你什么。最重要,是要哄得你婆婆开心,以后他们才愿意帮扶你。” 说到这里,长欣不免又要操心一阵:“你们结婚也半年多,还没有怀孕。要是你现在带着身孕回家去,可就好办多了。都不用十分讨好他们,他们就得把你当宝贝。” 罗初呛口道:“你倒也生了孩子,你婆婆将你当宝贝吗?” 母女俩就不欢而散。 很奇怪,他们给下一代提供的经验,完全是提炼于自己的失败事迹。但他们却十分自信。 初为人媳,罗初将这些担心讲给许诺听,为的是让许诺传授一些窍门:例如杨美骄喜欢什么?厌恶什么?——自然是要投其所好,避其厌恶。 许诺道:“哪有什么窍门。你日常怎样,在家便怎样,何苦伪装个好媳妇呢?” 罗初便很生气:“我还不是为了你。要是我和你妈妈感情不好,自然我和你的感情也要受影响。而我最怕我们之间出问题。” 许诺当时正在写什么文章,他只是嗤笑了一声,再没回答。 他认为这是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脑子里把见面的场景设想了无数遍,及至到了许家,罗初仍然惶恐不安。不说别的,连一句“爸爸妈妈”,罗初都是咬着牙、低着头,要命一般地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她都忘了自己多久没叫过“爸爸妈妈”。 杨美骄拿出拖鞋来,淡淡道:“新买的,换上吧。” 婆婆杨美骄人如其名,又美丽又骄傲。尽管罗初长相身段也不差,可和婆婆一起,还不如婆婆有气质。 那日已是除夕,可许家的厨房和冰箱几乎都是空的。 为着一个“好媳妇”的名声,罗初自然要亮一亮自己的本事。下午许昌达夫妇各自去值班,她铆足了劲儿,去超市买了一大包食材。到了晚上,许昌达和杨美骄结伴回来,罗初已经做了一桌子菜,大大小小十几个盘子,像一桌席。 杨美骄的嘴张了又张,半晌才反应过来。还是许昌达先开口,笑道:“听许诺说你手艺好,没想到这么好。”他又转头对杨美骄道,“我们好福气!吃上儿媳妇的年夜饭了!” 杨美骄也跟着极不自然地笑了一笑。 一桌子菜,杨美骄只把眼前的青菜黄瓜夹了几筷子。剩下的,许昌达父子尽力去吃,也都没动多少。 好好一桌子珍馐美味,都成了剩菜。 罗初待要把剩菜都装起来,但许诺忽然站起来,取来垃圾桶,道:“我来帮你。” 罗初讶然,道:“都没怎么吃,难道都倒了吗?” 许昌达解释:“你是不知道,妈妈她胃不好,不能吃剩菜。你这些菜,味道很好,我和你妈妈已经吃尽兴。剩下的菜就清理掉,不然第二天总是要吃坏人。” 满满一桌子费尽心思的菜,就这样全进了垃圾桶。 见杨美骄没怎么吃饭,罗初以为是菜的味道不合杨美骄的口味。因而晚间看电视时,又切过一盘水果来,殷勤放在杨美骄面前,笑道:“妈妈,晚饭没怎么吃,就吃点水果吧。” 好似野鹰装作金丝雀儿,罗初听着自己的声音,自己都觉得恶心。 杨美骄本斜倚在沙发上看电视,见罗初这么问,她把手一抬,道:“谢谢你,我晚上是不吃水果的。果糖堆积下来,不利于身体健康。你吃吧。”她把水果盘推过来,继续看她的电视。 杨美骄不领情,罗初尬在当地不知所措,只得撇着嘴向许诺求助。许诺会意,把水果盘端过去,撒娇撒痴要他妈吃上一口。杨美骄这才咬了一小口,嗔道:“我才刷了牙漱了口,吃这个也没味儿!” 除夕夜,许诺家也并没有守岁的习惯,甚至十点还没到,杨美骄就打着哈欠进屋睡觉了。许昌达和许诺夫妇互道了晚安,也跟着进去了。 想着白天的遭遇,罗初压着声音,抽抽搭搭哭了一晚上。许诺晚间和许昌达喝了几杯红酒,早睡得不省人事,一点也不知道自己老婆的情绪问题。 第127章 婆媳关系2 次日早上起来,罗初依旧早起,不肯叫婆婆拿捏自己的懒儿。食物上对不上杨美骄的心思,只好家务上再找补。左看右看,拿着拖把,在客厅拖地起来。 杨美骄此时也起来。 罗初紧着问了一声早。 杨美骄嗓子里含糊应了一声,见罗初裹着个围裙在拖地。她看了又看欲言又止,终究进卫生间洗漱去了。 过了一会,杨美骄敷着面膜出来,叉着腰,对罗初道:“爸爸出门前,已经让扫地机器人扫过一遍。你别拖了,你一拖地,我都不好走动了。” 罗初耷拉着脑袋应了一声,把拖把放回了原地,悻悻回屋去了。 此刻许诺还没有醒,罗初性子一上来,照着许诺的脸就是一巴掌,打得许诺梦中都“哎呦”了一声。一睁眼,他那好媳妇抽抽搭搭在一边哭。 许诺揉着眼睛,问:“咋了这是,大年初一就哭。” 罗初急忙捂着许诺的嘴,道:“你妈在外面,你说这么大声,给她听到,又要说我不好。” 许诺揉了揉脸,还没有睡醒,他嗓子还嗡嗡的:“从昨儿回来到现在,有我的妈在的地儿,我都陪着你。她没说你啥呀。” 罗初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总之,她从杨美骄的行为语气里,感到了轻蔑和厌恶。做这个也不得她的意,弄那个也不可她的心,难道还能和她吵一嗓子? 丑媳妇不能一辈子待在卧室里,罗初整理好仪容,又同许诺一同出来。只见杨美骄已经换上了运动衣,跟着视频在阳台做运动。 许诺喊道:“妈,大年初一,早饭吃什么?” 杨美骄看了他一眼,方才慢悠悠道:“你想吃什么?反正你爸买去了,想吃什么给他打电话吧。” 许诺笑一声,去冰箱拿牛奶喝:“大年初一,上哪里买?谁给你开门?” 杨美骄道:“社会都繁荣成这样了,你还怕大年初一没人愿意赚钱?——少爷,你还活在上个世纪吗?” 话未说完,只听钥匙响动,许昌达果然拎着一包东西回来了。许诺也不去接,只一屁股坐在餐桌面前,道:“爸!你怎么又买稀饭馒头,那玩意糖分太高了。” 许昌达嘿嘿一笑,道:“我还买了鸡蛋!”说罢,从袋子里掏出一小袋鸡蛋,邀功似的道,“一人两个鸡蛋,我买了八个。” 早餐就这么对付过去,若非是昨夜吃得饱,今天怕是要饿肚子。许诺自然看出罗初没吃饱,他懒洋洋对许昌达夫妇道:“爸妈,我和阿初出门溜达溜达。” 许昌达专门从阳台跑过来,对许诺道:“今天东华路上在除积雪,已经封了路,你们两个小朋友不要从那边走。另外,出门还是要把帽子戴上,罗余可不是江东,早上把爸爸耳朵差点冻掉咧。” 殷殷嘱托,让罗初好生羡慕,从小到大,没人关心她是不是会冻着。 外面开一顿小灶,只把罗初吃得肚子浑圆。许诺揣着手,道:“你瞧瞧你,在家的时候对我多横啊,挂着个脸。在我爸妈面前,却装得多柔弱。” 罗初道:“来了你家,做饭你妈不爱吃,拖地你妈嫌我挡路。连饭都吃不饱。” 许诺道:“你这就是自讨苦吃。我妈她也没让你做饭,也没让你拖地,你非要弄。” 罗初道:“难道我进了门,就躺着,等你妈问我吃不吃饭?看着你爸你妈做家务?——哪有媳妇是这样当的嘛。” 许诺皱着眉头道:“总之我也看出来你想讨好我妈,但是你这些个法子...很愚蠢。” “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做?”罗初撅着嘴。 许诺想了想,道:“你不需要讨好她。你不要把她的一言一语都放大。你就想,就算她讨厌你,她还能把你赶出去不成?” 罗初噘着嘴:“她要是讨厌我,那你以后也会讨厌我。你们是一家人。” 许诺摊着手无奈道:“什么思想你这是!你只管做你自己好了。” “我自己?”罗初苦笑了一声,“我要是做我自己,光是早饭我就能吃一桌子。而且我吃完饭也不会立即洗锅。我还要脱了鞋袜在沙发上玩一阵手机——一边玩手机,一边我还要吃水果呢!在你爸妈面前,我能这样吗?” 许诺道:“那势必也不行,去人家做客还是要矜持点。” 小夫妻两个游来荡去,去过了曾经读书的中学,去过了曾经一起吃过的砂锅店,小县城十几年也没有什么大的变化,真叫人感到好像又回到了青春年代似的。 而此刻,他们两个已经三十了。 午间吃饭,许昌达提议吃饺子:“我已经买好了六样馅儿,皮儿买了二斤,咱们今年是第一次过年,一定要吃到肚子圆滚滚!” 一切都是现成的,说来说去,许家是没有家务的。 包饺子这个事儿,杨美骄倒是很乐意参与。一家人围着茶几,看着电视,你包一个,我包一个,说一些不痛不痒的新闻。 罗初记起,从前和李春仙在一处过年时,李春仙非要请了长健、长河等一起来。锅里炖着满满一锅肉,大家围着炉子坐在一起吃肉。吃着吃着,就因为什么事儿吵起来,然后在除夕之夜就不欢而散。打碎的锅碗瓢盆,罗初和李春仙再缓缓收拾。尽管年年几乎都会吵架,可李春仙年年还是要去请儿子们。她讲求个面子上的团圆。 罗初又记起,从前和宋琼瑶在一起过年,两个人守着一个小小的炉子,炉子上炖着一锅小小的鱼儿。吃过这顿,她们的年就算过完。第二天,依旧只能吃清汤挂面。他们只求温饱。 在褚家过年的时候,各种色习俗还是守着。除夕一夜不睡觉,熬着看电视。第二日清早,跟着宋琼瑶两口子去给褚家的亲戚们拜年,虽然他们连她的名字都记不住,但她还是要鞠躬做礼,奉上礼物。这时候,过年更像是家庭地位的验证时刻。 在哪里,她都好像是多余的。 总之,过年对罗初来说,是一种劫难。 而今在许家亮堂的客厅里,没有亲戚的干扰,没有温饱的逼迫,也没有习俗礼仪的困扰。可莫名其妙地,罗初还是觉得十分不舒服。 似乎是看出了罗初的不自在,许诺故意地把一个饺子做成猪的样子来逗罗初:“你瞧,我手艺多好,捏了一个阿初!”一边说一边故意做出个猪脸的样子,脸上沾了好几处面粉。 杨美骄只是调高眉毛看了一眼,别说笑,表情都没怎么变化。罗初本来想笑,可看看杨美骄,只好又把头低下了。 吃过饺子,罗初又自告奋勇地去洗碗。杨美骄懒洋洋站起身来道:“不用你洗。家里有洗碗机,你不见得用得惯。”说完之后,她才套上围裙,关上厨房的门,自顾自在里面收拾起来。 客厅沙发软如云朵,但罗初却如坐针毡,她绷直了背部看着前面的电视,只觉得自己做什么都不对。 下午时分,许昌达说要去车库取点东西,要许诺帮着抬东西。屋子里就剩下杨美骄和罗初两个人,气氛更觉紧张。 罗初连脚指头都狠狠捏起来。 第128章 婆媳关系3 洗过碗筷,杨美骄专心地护理着她的手。她是个很精致的人,很爱惜自己的身体,只要有空闲的时间,她都在完善自己。 此时她摊着两个手,正在晾晒裸色的指甲油。瞥见罗初像个紧绷着的人皮鼓,杨美骄有心又无意地问了一句: “阿初,你不做指甲吗?” “啊?”罗初没想到杨美骄问这个,她紧张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局促回应,“不做,觉得不太方便。” “哦。”杨美骄换了个姿势,又懒洋洋、慢吞吞问,“那你平常在家,闲了的时候都做些什么呢?” 罗初清理了一番嗓子里的干涩感,老实得像个被突然点名的小学生:“一般就是做做家务,大部分时候玩手机。”罗初想起来什么就说什么。 杨美骄倒像是来了兴趣,追问:“那你没有什么兴趣爱好吗?比如,画画,瑜伽,徒步?” 婆婆这么问,难免可以理解成想要了解媳妇业余才能的意思。只可惜罗初并无一技傍身,琴棋书画一概不通,梳妆打扮也并不在意,她只得说:“...好像没有。” 杨美骄又问:“在家的时候,你不见得都在玩手机,做家务吧?手机看多了眼睛受得了?家务有那么多吗?” 罗初想了一阵,声音小得和蚊子一样:“喜欢做饭吃。” 杨美骄听到这话,嗤一声笑出来。 这是罗初进门以来,第一次看见她笑。罗初听不懂她这是嘲笑还是玩笑,只好阴着脸把头垂得更低。 杨美骄晃了晃自己的手,躺在软软的靠枕上活动自己的盆骨,顺便她又扯开了另一个话题:“你和许诺结婚很仓促。你们结婚前,我甚至都没有见过你,只在许诺的只字片语中了解过你一些事情。按说,我们以后是一家人,应该彼此好好了解一下,可惜许诺选择在江东发展,咱们离得远了,自然没有多的机会去了解。” 罗初总感觉杨美骄下一句就会说:你和许诺不相配,我瞧不上你。 杨美骄没有停,接着说:“你的成长背景,我倒是多少听说过。听说你父亲去世早,母亲也...” 听到这,罗初好强之心压过了自卑。她想,假如杨美骄要是敢对自己有一丝侮辱,今天就算和许诺当场离婚,也势必要找回这个面子。 可惜杨美骄只是惋惜了一下:“那样的情况下,你还把自己养得这样好,实在很难得。很多孩子遇到你那个情况,可能人生立即就要打上休止符。” 罗初抬眼看了一眼杨美骄,未料想她说了这样温馨的话。 杨美骄换了个动作,又道:“我本想和你好好聊聊,可是你似乎不是个爱聊天的人。也许是因为你和我不熟,也许是你对我有防备心。不过这都不重要。” “我要说的是,尽管你不能将这里当做自己的家,但你尽可以放松。比如,你无需做一桌子菜来讨我们欢心,也无需清早起来就做家务显贤惠。实际上,咱们这样的普通人家,所需要的是互相的关怀和情绪支持,而并非故意地投其所好。你和许诺结了婚,那就都是我的孩子,只是我和许诺认识的时间长一点,和你认识的时间短一些罢了。” 杨美骄的这番话,语速很慢。 她是一边慢慢想一边慢慢说,想起一句,就说一句。 她好似在讲一些道理,也好似在总结一些经验。她的语气是淡淡的,好似并不为了教育罗初,而只是描述某个事情的真相。 她一边说,罗初的眼泪就抑制不住了。 杨美骄还没问她为什么哭,许诺和许昌达就抬着一个大箱子进门来。看见罗初哭,许诺还以为是她妈教训了罗初,急得把箱子放地上就走过来,嘴里只对着他妈叫:“干什么呀大过年的。” 一边说,一边瞅着他妈,一边又给罗初递纸巾。 杨美骄的手指甲还没有晒干,她瞪了一眼许诺,冷哼了一声。 罗初急忙站起来,解释道:“没事儿,没事儿。”抹了一把眼泪后,又追加了一句:“妈妈很好。” 许诺愣了几秒,而后反应过来,脸儿对着罗初,眼睛却瞅着杨美骄,撇着嘴儿笑了。 杨美骄坦诚心扉这样说了,罗初也就自然多了。 其实万事,不过是真心二字,多沟通、想沟通、去沟通,总是可以解决。今天吃什么饭,是买还是做,谁来做,原来都是可以商量的事情。原来家庭的所有事,是全家人的责任,而并非是媳妇一个人的事情。 只是一件事,杨美骄提起的时候语气比较重:“你和许诺已经三十岁,也可以考虑着要孩子了。你年纪逐渐大了,如果越晚要孩子,对身体的影响也会越大,产后的修复期也会更长。” 许昌达跟着道:“倒不是我们急着抱孙子。只是我们两个也马上要花甲之年。这几年我们还能帮着带孩子,岁数大了,力不从心的时候,你们的负担会更重。所以,既然不是确定丁克,早生还是早好。” 许诺不置可否,没有搭话,意见大概和他父母相同。 可罗初并不想要孩子。悲惨的成长经历让她觉得自己没有爱孩子的能力。 这话自然不能对公公婆婆说,毕竟许诺一脉单传,家中独子。即便罗初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新青年,也无法去抵挡这世俗的压力。所以他们说这话的时候,她只管点头。 生孩子这事,长欣自然也交代过,甚至在许诺没有明确表态要结婚的时候,长欣就给出了策略:“你呀,你可以先生一个孩子,到时候不愁他不紧着来找你。” 好容易领了证,长欣又来催:“你应该尽快给他们生个儿子,你公婆还不得把你当菩萨一般供养着?——他家可是一脉单传。这正是你的好机会。” 尽管罗初一再强调,许家父母对她很好,并没有给她很大的压力。可长欣的预警警报还是不肯停止:“没有孩子,他们对你的耐心逐渐就会用尽。他们那样的人,不愁再找个儿媳妇。孩子生下来,就好比一根绳子栓到他们的命根上,那时候你才安全!你可不能被人家踢出来,到时候以你的情况,绝不可能再找一个比许诺好的——你这辈子,必须咬死许诺。” 长欣把生孩子当做攻克许家的一种策略,至于孩子生下来能不能养得起,会不会得到足够的爱,她不考虑。 面对罗初提出养育孩子的风险时,长欣显得不以为然:“奶奶养了我们兄弟姐妹五个,五个又生下十来个孩子,还不是个个都长大,个个都健全?孩子只要生下来,很快就长大,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至于爱不爱的——生下来不就是爱吗?血缘不就是爱吗?你还要什么爱?” 有时候罗初觉得,长欣简直是李春仙附身。 第129章 花落 大年初二,要回娘家。 罗初哪里来的娘家呢? 是去找再婚已经几年不联系的宋琼瑶?还是去看看罗三丰和秋兰?——亦或者,难道带着许诺去长欣家里吗?这合适吗? 在为难间,还是许诺给出了答案:“自然要以长者为尊。” 三丰和秋兰住在县城的一处养老院里,自费一切开支。见许诺来,罗三丰忽然变得羞怯了起来。他忌讳自己的家丑。他在养老院的宿舍里翻翻找找,终究翻出来一袋饼干,颤巍巍放在桌上,道:“许诺,吃点饼干。” 曾经那样健壮笔直的老爷子,曾经一顿要吃二斤肉的老爷子,如今已经伛偻如枯木,连站都站不直了。 三丰谈了一阵养老院的情况,寂寞了一阵,开口诉说自己的委屈:“你大伯三叔他们几个,本来靠不住,我也不指望。只是可恨你长欣姑妈,也怨我找了老伴儿,再不同我来往。我住在这里,她一眼没来看过。” 罗初已经分辨不出谁对谁错,也懒得也分辨,只是看着这养老院简陋的措施,心中唯有难受。沉默了一阵,许诺来替妻子缓和气氛:“长欣姑妈也已经快五十了,她也有自己的家庭。爷爷,你要体谅她。” 这话一说,三丰猛然愣住了。是啊,女儿也到了让人赡养的年纪了,他还只当女儿还是曾经那个蹦蹦跳跳的女儿。 又是一阵沉默过后,三丰开口说:“维生...维生也不来看我。” 罗初叹了一口气:“这些日子,我也不曾联系到他。” 三丰抬头,用浑浊的眼睛看了罗初一眼,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道:“维生二十多了,什么都没有。房子也没有,媳妇也没有。你们两个,日子已经过好,你们能不能帮帮他?你知道,我拼死养活下他,就为能给你爸留个香火。别的不提,你已经嫁出去,但你爸爸的坟头,总有人去扫吧。” 大家都看出来,三丰并不似春仙那般在意维生对罗家的贡献。维生有没有撑起罗家,有没有发扬罗家,三丰不关心,他只希望维生做个乖孙。 罗初道:“我帮他,也得他自己本身立起来。更何况,天下没有全手全脚还能饿死的人。” 三丰兀自还说:“维生这孩子,命苦,从小没爹没妈...” 没爹没妈的难道只是维生么?——罗初酸意已起,便不肯再坐下去,只匆匆说自己有事,就要出来。许诺也不再推脱,只把给三丰买的衣裳放在床头,两口子弯着腰从低矮的门口走出来。 三丰站立在门口,瑟瑟冷风中他来送自己的孙女和孙女婿。他还有一肚子的委屈要说,但尽管老眼昏花,他也看出自己的孙女和孙女婿不太待见自己。 三丰只好叹了一口气,喃喃道:“人老咯,都嫌弃我咯。”继而转身进门去,郁郁睡了。 罗初和许诺又绕到长欣处来,几次敲门也不得开。打电话问时,长欣声音戚戚,说不在家,在梨花村。罗初只好又驱车赶往梨花村。 罗初看着如今宽阔不少的道路,回忆着从前,问许诺:“你还记得吗?你第一次送我来这里,当时路不好走,周围的树把你们家的车都刮坏。” “怎么不记得?”许诺笑道,“每次我来这里,都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这里真不愧叫做梨花村——连天地都是白色的。” “现在不一样啦。”罗初指着远方:“你看那里,梨花村的新农村已经建设好,这几年已经是先进乡村。你知道这片土地不好种庄稼,经过几十年的探索,他们发现这片土地上葡萄生长得尤其好。他们开辟了果园体验渠道,旅游这一项就赚不少钱。梨花村没有梨花开,几乎可以改名叫葡萄村。” 许诺点头道:“我吃过,很好吃。” 罗初不禁想起来当年春仙告诉她的故事:“从前听我奶奶讲梨花村的故事,很震撼。一个没有天时地利的村庄,在时代的洪流中探索、前进、发展,直到今天,终于走上了适合自己的道路。可以说,梨花村的人从没有停下向前的脚步。不得不佩服一直在努力的那些人,他们是时代的英雄。” 说到这里,她又不禁想到李春仙。随着年纪和阅历的不断增长,罗初才逐渐可以理解春仙的行为。 理解但不认可。 罗初道:“每每想到这里,我都有些心疼我的奶奶。她好像一个满身树瘤的梨花树,顽强向上生长、开花。只可惜,陈旧的思想和沉重的家庭禁锢着她,也没有人帮她剥落这些瘤子,所以她那样痛苦。作为一个家庭的根,她也通过血脉带给其他人痛苦。” 许诺道:“她是罗家大院的根没错,输送血脉养分的也是她没错。可是养分从哪里来?——是从土地中来。她本身也是受害者。”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车子就到罗家大院门前。大院外立面破旧不堪,一切都被太阳晒得发白,好像一层忘了填色的图层。 罗初打眼在长街上一看,长欣的车是停在长河家门口。 长欣的车后备箱打开着,里头放着诸多药品,印着医院名称的ct袋子横七竖八散乱着。 进得堂屋去,只见炕上躺着一个人,盖着被子看不清人脸。 长河那布满皱纹的眼睛红如枯枣,一边吸烟,一边啜泣。罗初和许诺来,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轻轻说了一句: “坐。” 这弄得新婚上门的许诺不知所措,只好站在当地,等下一个指令。长欣醒了一次鼻涕,拉了一把许诺:“先坐下,站着不像事儿。” “那是谁?”罗初也不敢上前去,只低声问了一句。 长欣红着眼睛:“是静姐啊。” 罗初一怔,这才走过去查看。躺在炕上昏睡着的果真是静子。静子的头上裹着厚厚的毛线帽,一张惨白发灰的脸上,全无一丝活人气色。罗初很快联想到父亲去世时的那一幕,不禁倒吸一口气,全身好像雷击一样战栗了一下。 她被吓到了。 第130章 花落2 静子是天生的美人,即便皱纹横生,骨架也显露出流畅和清晰的美丽。此刻,在罗初的眼中,这美丽一再锐化,直锐化成一副枯骨,躲在一张快要失去水分的人皮下面。 罗初脚一软,差些摔倒。 “静姐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病倒了?”许诺扶着妻子,问了一句。 满屋沉默着。 长欣又醒了一次鼻涕,声音嘶哑:“奶奶走了没几天,胡万千回来了。静子就闹着一定要和他离婚。结果不知怎的,就没离成。” 说到这她看了一眼长河,如发泄一般,咬牙切齿骂道,“——那狗东西就让静子又怀上了。怀上又没钱养,他就花言巧语带静子去打胎。静子都已经是高龄产妇,他带她去那种不干净的医院。静子当时就昏死过去,到了医院...”说到这里,长欣又擦了一次鼻涕,眼泪婆娑没能说下去。 罗初追问:“人没事吧。” 长欣道:“人怎么没事。后来看人不行了,才送到医院去。医院抢救了两天,总算把命保住!” “还好,人总算没事。人没事就好。”罗初略略放心。 长欣转头又看了静子一眼,眼泪忍不住往下掉:“医院里躺了一个月,静子的左腿供血不足,就坏了。前不久,又做了截肢手术。” “什么?”罗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截肢?!” 唐彩霞一直在旁边默默听着,眼泪就没断过,听到这里,她忽然仰天长叫了一声:“我的静儿哟!”而后就嚎哭不止。 长欣道:“这些日子,我总是忙于和你爷爷斗智斗勇,也不曾问过她的近况。谁能知道,她安静这些天,竟是忙活着去送命。静子住院这些天,那狗东西没来看过一次。静子醒来,第一句话就是要离婚。”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罗初还不能十分反应过来。可听了这些,罗初站在静子这一边:“熬到这一步,不离婚还图什么呢。就该离婚!” 长欣没接话。 长河的烟在嘴上担着,颤颤巍巍。他倒是没有掉眼泪,只是红着眼睛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许诺岔开这沉重的话题,问道:“既然刚救过来,又做了截肢手术,怎么不在医院好好休养一下。这才多久就接回家来。” 他这样问了,长欣不得不回答:“伤口感染,之前做的流产手术又不干净,得了败血症。大夫说...没几天了。”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直击到罗初的心里。——她原以为静子是因为短缺医药费才回家休养,她万万想不到静子是因为短命所以回家来。 屋子里又一次沉寂。 罗初转过身去又看了一眼静子,曾经梨花村里那最美的姑娘,此刻如一朵枯萎的梨花,陷在生活这堆烂泥里头。 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以一己之身去抵抗命运、抵抗婚姻。可她没有帮手,终于倒在了无情的风霜迫害下。 此刻这屋子里站着静子最亲的人,他们手足无措地等着她断气。 唐彩霞的哭嚎终于把静子吵醒。静子睁开双眼,眼神轻轻晃了一阵,看见罗初时,却还硬挤出一个微笑,缓缓开口道:“阿初,你来啦?” 阿初的眼泪就忍不住,如累垂的秋果子一样掉到地上。 静子又看着许诺笑:“许诺也来了?——阿初,你真是好福气。”她摸索着,似乎想去取什么东西。长欣会意,就急忙把她的包递给她。 静子在包里翻了又翻,终于从里面翻出两百块钱来,叹着气道:“新女婿上门,总是要有红包的。你大伯大婶他们老实了一辈子,不懂这些礼数。姐姐给你红包。来,拿着。” 两百块崭新的票子在静子灰白瘦削的手里颤抖着,罗初上前去接过,又背着头去哭。 幼稚的罗初,连句好话也不会说,光会哭。 静子就笑:“咱们这些姐妹,好了一场,到我这个份上,还能都见一面,我也知足了。”她说罢,不知是药力作用,还是累了,又缓缓闭上眼睡着。 初四返回江东,许诺问阿初要不要再去看看静子,阿初道:“我不敢再看。我们走吧。” 静子病逝的消息也是在元宵节后,她和李玉仙在同一个时间段去世,永远去追随疼爱她的老祖母去了。 长欣惋惜而悲伤的语气后来变得尖锐:“你可晓得?静子走了,胡万千家里就来要身子,说死了也是他们家的鬼。我心里有气,就不肯给。我们家的姑娘给你们家,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但我终究做不得主,你大伯犹豫了几天,还是给带回去。” 长欣又恨恨说:“可气那胡万千!静子的身子从这里出去的时候,他也没来接!他活该被债主抓了去千刀万剐。” 罗初没说话。 长欣又道:“临走前,静子就留下一封离婚协议书。那书,终究是烧过去了,阳间没办好,只好阴间去办吧。” 罗初无言,她为罗维静悲伤,静子这一生,活着或者死去,都不由得她自己;她为罗维静高兴,放下一切世间的烦恼,不再背负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罗初问长欣道:“不知她去世的时候,穿的什么衣服,可漂亮吗?” 长欣沉默了好半晌,方才幽幽开口道:“过些日子我去烧些好衣服给她,让她漂漂亮亮地投胎去。” 罗维静的离开就像是一阵旋风,来之突然,走了也就罢了。 悲伤并没有弥漫很久。 她埋葬在别人家的坟地里,永远离开了梨花村。 第131章 花落3 长河花甲之年痛失爱女,心如刀绞。他愤恨自己当年看错了人,把静子送进了火坑。但长河一辈子沉默寡言,不懂得表达情绪,此刻他想找人说一说,可十里八乡,竟也无一人可谈。 长河老了。 罗维静去世后,家中更显萧条落寞。长河便频繁去到母亲的坟头,拔一拔坟头的草,填一填雨水留下的坑洞。就像母亲还在时那样,他闷声不语地蹲在墓前,抽着一根纸烟,听着风声呼呼刮过来,再呼呼地刮过去。 长河一辈子没有长大。 唐彩霞本就伤病在身,经历了爱女病逝后更是病上加病,已是不能出门。家中一切家务得长河亲手来办。他一辈子没有做过什么家务,没想到老了倒成了家庭主夫。 这一天,长河去集市上采买东西。长河倒也没有什么买的,他只是出来散散心,走在人多的地方排解一下孤独。 代步工具更新很快,人们进城十分容易,所以村镇的集市也就渐渐地不那么热闹。萧冷的集市不多时候就逛完,而似乎也没有什么可买的东西,长河觉得意犹未尽,却也无可奈何。他待要回家去,忽而觉得心上一抽搐,四肢麻木,眼睛一黑,栽倒在地。 医院里,黑瘦的长河在白色的病床上醒来。他醒来第一句就是嚷着要出院:“不过是昏厥了一下,不是什么大病,不住院!花这些钱做什么!” 长欣气道:“那就出院!那就出院!你们一个个都不让人省心,我又不是二十四小时为你们服务的,凭什么你们出了事都来找我!你出院吧!以后有事也别来找我!” 长欣真是累极了,为什么娘家的事情总是没完没了,为什么解决了一件事情,另一件事情就接踵而至? ——为什么他们都只晓得找她,而她为什么每次都不自觉就来擦屁股。 她烦,所以她发脾气:“你死了也好!嫂子过两天也死,死了我好一起发送!” 长河见妹妹生气,立马软了五分,道:“在家里也是一样,买了药吃了就是。你知道我没有多少钱了。” 长欣并不理会哥哥的势弱,一边骂,一边自己把自己气哭:“你怎么不喝了农药一发过去了才好?免得我天天跑!”她站起来,抖着医药单子:“劝你不要喝酒不要喝酒!那些马尿灌进去,弄得心脏血管都是问题,全身没有一处好器官!我问问你,你确切是不想活了吗?你要不听我的话,你今天就从这窗户上跳出去,一了百了算了!” 长河理亏,他酗酒多年,心脏早有问题。这几天静子的事情闹得他难受,于是偷偷喝了几杯。没成想,就现世报了。 长河埋头说道:“人老了...身上不是这病就是那病。唉,你也别生气,要能一下子过去,还活着干什么呢?”说到这里,他像个犯错的孩子,偷偷观察妹妹的脸色。 所幸他的病不甚危险,自己倒也能行动,故而也免去了找护工的麻烦。长欣垫付了医药费,说以后再和他算账。 熄灯后,长河躺在床上,思绪万千。 “我竟这样老了。”长河想到,“若我现在命在旦夕,要让女儿女婿们来照看,怕是不能。老二远在西疆,老三是别人家孩子,老四倒还好,可惜工作不能丢。” “长欣是不能一直依靠了。原本她是嫁出去的妹妹,紧要关头求一求也还算了。总不至于一直缠着她,况且,她现在也不大乐意我的事情。” 想到妹妹长欣,长河就想到了母亲李春仙。 那样要强的母亲,一辈子没有依赖过别人的母亲。 要是母亲活着,家里人再闹再散,也是一家人——大家都顾及母亲恩养的情分。母亲走后,父亲一个人流浪在外,长欣也越来越不待见自己,兄弟姐妹几个几乎就断了联系,这个家竟就这样散了! “我要是哪天一下子没了,唐彩霞肯定也活不了。我们没有儿子,后事还不知道怎么处理呢。——无论怎样,没有女婿发丧的道理。那么长健总是要负责的,长健会回来吗?” 长河的脊梁感受到一阵冷意,他掖了掖被子,要为自己做个最坏的打算:“我已经太老了,不晓得还能活多久。老了老了,不能给女儿们再造麻烦,一定要干干净净地去才好。这次出院去,我就要找老木匠替自己打个棺材。当然,也要替唐彩霞打一个。我们两个过了一辈子,要是能一起去了也好!” 长河一夜一夜地盘算,一夜一夜地想。 他从前都是过今天不想明天。这几天,他倒是为自己剩余的人生做着各种各样的计划。他有时候想着想着便难受,想要抽根烟,但医院不允许。于是他抓着床单,梗着脖子数天花板上的花纹,把自己余下的人生都列在那花纹里。 “哈哈,生女儿也好!”长河有时也有正面积极的想法,“长健为了给儿子买房子,五十岁的人了还要拼命给人家打工。就算买了房子,难道他就能住进去?儿子儿媳就能同意?儿子结了婚,还要一辈子受儿媳妇的气。哈,生儿子有什么好的!” “想到这里,他又想到去世很久的长乐来:“可惜了长乐年纪轻轻就没了,长乐在,家里到底多个栋梁。”他算来算去,总不把自己算成栋梁。他一辈子没把自己算成罗家的栋梁。 他又想到长乐那从小不服从管教的女儿罗初来:“这丫头,从小就不服管。她也是好命,读了书跑出去,嫁了个好人家,再不受我们这样人家的难。嘿,跑出去是对的,一辈子烂在家里不成。长乐短命,一辈子的好运气倒都给了她。哈哈哈。” “只是维生那小子,好久没见过了。老爷子的钱一定都是给了他,只是不晓得他有没有那个命立起来。算啦,他靠不住,我想也没用。根儿在别人家,心怎么会在这里?” 他想了很多,林林总总,方方面面,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从来没有这么清透过。他仿佛觉得人生轻了很多,卸去了很多负担。过了几天,他觉得自己恢复得差不多,便独自办理了出院手续,回家去了。 第132章 不扒层皮哪里能叫重生呢 罗维静的病逝给罗初带来了不小的影响。 回到江东后,罗初常常自言自语,有时对镜自照,她吓得跳起来。 有一天她忽然对许诺说,感觉静子那张灰白的脸一直跟着自己。她的语气很认真。她的脸色也发白。可以听出她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才向许诺坦白自己的痛苦。 许诺握着妻子的手,听着她认真而又恐惧的语气,脊背一阵发凉。 “静子的死,她身边每个人都是谋杀者。包括她自己。”罗初盯着许诺,像是求助一般分析起来,“她一直跟着我。” 情况越来越糟糕。 好好的花,浇死了——她分辨说一天只浇一次,还问许诺为什么花盆里的水总是不干。 好好的一幅画,说涂就涂了,她说那红色太刺眼,换成灰色会柔和一点。 天气一阴沉,她就在家打转,一下说是鞋子不好走,一下说是衣服勾丝了,总是不愿意出门,连工作都顾不上。 许诺的项目到了关键节点,他必须出差去。原定半个月的计划,被他硬生生压缩成一周,说日以继夜也不为过。因他担心罗初的状况,她总是不接电话。 回来的时候,许诺精疲力尽,从飞机上下来,他的肚子已经饿扁,本欲先吃点东西,却怕赶不上最晚一班的地铁。 实际上他经济不算窘迫,半夜打车回家也不过三五十元。只是他一向精细,算得打车或者做地铁所花费的时间差不多,不必再有其他的开支。 他的精细本应让家庭情况更宽裕,可回到家发现,家中只有他一人精细是不够的。 客厅里堆满了垃圾和腐烂的食物,混杂在一起散发着恶心味道;衣服鞋子袜子从卧室一直散漫铺陈到门口,已然不知放了多久;再往前一步,浴室的镜子碎了。 这是他爱妻的手笔。 他一向迁就爱妻晚起晚睡,因她从来有失眠;他也宽容爱妻时不时暴食,毕竟工作的压力不小,爱妻也没个其他爱好来解压;他对爱妻时不时乱丢垃圾也睁眼闭眼,因他知道爱妻总归是爱干净会收拾的。 但这一向,爱妻的各种小毛病攒在了一起,且越发严重。 他轻声叹口气,换了拖鞋静声走至卧室。卧室门锁闭着,推了两次没推开,他只得休息在客房。 客房也不见得多干净,爱妻仿佛将这里当作衣物的陈设场,地上、床上以及窗户的飘台——新的,旧的,彩色的,黑白的,总之是无序散漫的。 许诺实在劳累,顾不得什么,把衣服都推落在地,连牙都没刷,就沉沉睡去。 次日清早,许诺依然早醒。他绕过地上的衣服,打开门来到厨房,预备喝点牛奶对付一下早餐。他没有完全地解除疲劳,还需要再睡个回笼觉。 冰箱里几颗软瘪的番茄,长着绿毛烂在了玻璃板上。 许诺不禁干呕了一声。 再回头看厨房,水槽里,案板上,到处都是霉菌。作为生物学爱好者,许诺第一次觉得自己实践经验太浅——爱妻养的菌群,真是好看又丰富——丰富得令人作呕。 他一腔不满再也按捺不住,前去敲卧室的门,力气大得他自己都感觉到了痛。 三下、五下、敲了十几下,爱妻终于踉跄着过来开了门,她穿着一件带着油点的短袖睡衣,一脸诧异地看着许诺,不安问道:“你不是15日才回来吗?” 许诺指着垃圾场一样的屋外,只问了一句:“你准备乱到15日那天,我回来的时候,再整理吗?”他绕过爱妻的头往卧室看去,卧室比客厅还惨烈。 罗初有些不好意思,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一样,抓着自己的后腰挠,挠了一阵:“我现在就收拾。” 收拾起来,倒是很快。发霉的食物、过期的零食、油了的衣服,洗不出来的工具,懒得洗涤,统统都抛弃。用特大号的垃圾袋,装了十袋。 爱妻的俭朴品质再没彰显,她用最快的速度来让丈夫消气。 许诺一边擦冰箱,一边又想到另一件事:“阿初,今天不是工作日吗,你怎么不去上班?” 罗初一震。 “今天是工作日吗?”她翻找手机,可总是找不到。没有耐心,就打开平板,一看时间,发现自己从周六开始就这么吃吃睡睡,懒到了今天已经是周三。 阿初捂着额头,哎呦了一声,放下笤帚就要去换衣裳上班。 许诺从一堆垃圾中找到了她没电的手机。床头就设有无线充电器,但她把手机散漫地扔在了阳台垃圾里,几天也没有理会。 手机开机,阿初的衣裳也换好。她的头发,又脏又油,放在从前,不洗头绝不可能出去见人。可今天阿初就这么拎着包,匆忙出门了。 爱妻是怎么了?许诺不知道。他站起身来,回笼觉也睡不得,只好来再细致地做一遍卫生。 还没有熬过中午,爱妻又回来了,她垂头丧气进门来,见了许诺,又堆着笑:“我被强制休假了。” 她这句话算是总结,语气很委婉,并没有说早上分管领导建议她自行离职的事情。好在还有年假,还有这么多年工作的情分在,于是她索性厚着脸皮说要请假。 领导最后一句话是:“可能你这次回来,我们会和你做交接,你做好准备。” 打扫掉冰箱,许诺的午餐只有一碗泡面。爱妻也没吃饭,许诺又把泡面让给了她。 饿了两天的许诺用比平常低八度的语气,问道:“你最近是怎么了?” 阿初吸了两口面,似乎有些糊涂:“春眠不觉晓。” “我说的不是睡觉的问题。” “我困了,老公。我要先睡一会。”阿初这样说着,随手就把衣服扒拉下来——早上她连内衣都没穿,因此现在她光着白肉身子,摇摇摆摆回卧室去了。 爱妻拒绝沟通,许诺只能另寻他法。 他建议阿初去看心理医生。可是一看心理医生的价格,阿初就连连后退:“我们的房贷,每个月要那么多。这个看病的费用比房贷还高些!”她还略略有些不高兴:“你不要大惊小怪,我只是没有休息好。” 爱妻根本发现不了自己的问题,她退化到只知道食欲和睡眠两种欲望,生活已经一团糟。 又是一天晚上下班回来,许诺进门,发现妻子吐在了客厅,可她不仅没收拾,还在呕吐物旁边,拿着半口面包睡着了。 许诺狠狠皱了一下眉头,他把妻子扒拉起来拍醒,很严肃说道:“明天去看医生。” 许诺一生气,罗初就害怕,乖乖跟着去医院。 药品拿回来,罗初本能反抗,不肯承认自己是个病患,还叫嚣着明天就恢复正常,明天就去上班。 许诺什么都没说,只是点点头,睡到客房去了。 第133章 不扒层皮哪里能叫重生呢2 第二天早上,许诺醒来的时候,爱妻果然看似恢复了正常。她把早饭也做好,家务也收拾好,新婚时美好场景又重现眼前。 可是厨艺精湛、考取了营养师证书的爱妻,给他准备了一颗生鸡蛋。 因为担心,许诺又请假去她的公司。结果对方单位告知她并没来上班,且离职通知书已经通过邮件发送,她也没回复。 整个江东,这么大,爱妻去哪里了呢?不得已,又只能回家等。等啊等,翻着文献直到半夜,他差不多就要拨打报警电话的时候,爱妻回来了。 爱妻一脸甜蜜:“今天我状态好多啦,你瞧,我在超市买了菜,今晚我们吃火锅。” 不知哪个绿化带里面揪了些叶子,难为她还用自己最爱的包兜着。 她已经不认识这个真实的世界了。她的精神世界里长满了各种各样的丰富的霉菌。 更糟糕的是,白天不见吃饭,晚上却一夜一夜地吐。去查血,好家伙,怀孕两个多月了。 爱妻的嘴多硬啊,硬说自己不知道自己怀孕。但是细心的许诺从书柜里翻出了验血报告,报告显示第一个月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自己怀孕了。怪不得,她宁愿自己疯着也不肯吃药。 种种迹象表明,这一个月来的爱妻急速下转的精神状态,很可能就是因为怀孕将她刺激到了。 两条命拴在许诺的手里,许诺不得已也去看心理医生,详细说明了妻子的表现和自己的困境。妻子抗拒吃药,是为了保护孩子;可她又不能接受自己怀孕,极力否认怀孕的事实;巨大的对冲性压力,将她击垮了。 结婚两年还不到,甜蜜的日子过了才几天啊,妻子就成了这样。许诺也痛苦,但痛苦也不能表现出来,妻子还需要他的支撑。 有一天,爱妻好像恢复正常了似的,笑意盈盈做好晚餐,等着许诺来吃。 往常的她为了装作正常,嘴巴笑着,眼睛却哭着。今天她嘴巴和眼睛一样亮晶晶的,都带着微微的笑意。罗初对正在吃饭的许诺说:“老公,咱们离婚吧。” “为什么?”许诺把爱妻拉到怀里,看着她的脸,抚摸她的头发。 爱妻说:“这个孩子会遗传我家不好的基因,不值得费心力生他养他。我现在这个样子,可以说是一个典型的废物。你要一个没用的老婆干嘛呢?——干脆散了。本来你和我都痛苦,咱们散了,世界上的痛苦就少了一份。” 爱妻说话,断断续续,仿佛每一句,后面都引用了一篇文章。 许诺轻声道:“你不爱我了吗?” 爱妻道:“哪能不爱呀,你就是我的肋骨,我的心脏。我就是这样爱你,所以不忍心成为你的负担。我成为你的负担还不够,还要带一个小负担给你吗?” 许诺皱了皱眉:“你怎么这样想。” 爱妻道:“你那么喜欢孩子,可我不喜欢。我也不想生。我不生,你父母也不会好过。何必因为我一个人,痛苦一大家子。” 许诺道:“生不生孩子,与他人无关。你不想生,我们就不生。” 阿初笑了:“哦。” 次日,罗初的精神状态似乎又好了一些。她说,活着比死了强,还是要好好活着。阿初求生欲望表达得很明确,让许诺欣喜。 还没高兴半分钟,阿初又追问:“我们什么时候去打掉这个孩子?” 许诺的拳头握起来,一时间不知应该怎么办。妻子根本听不见他的话,她只能听得懂她愿意听懂的话。 这一段时间,许诺的重心在家庭上倾斜了太多。他带的项目还需要他牵头把关,为了谈合作,他又要出差一周。 担心家里的妻子,许诺挣扎了一阵,犹豫着要不要放弃这个项目。后来还是爱妻贤惠:“你在家里装个摄像头就好了。我哪也不去。要是我有什么问题,你大可以叫朋友来帮忙嘛。” 许诺认为这个办法可行。 去了一周,事情没办完,不得已又续了一周。摄像头很管用,爱妻在家,除了睡觉,就是吃饭,乖巧得很。 有一天,爱妻从厨房出来,不知怎么摔了一跤。起身后去了医院,回来说孩子没了。 次日是许诺项目的签约会,无论如何他跑不掉。第三天又是五一,车票售罄,飞机满员。第四天买了一张最快的飞机票,到达后已经半夜了。 爱妻恢复得很好,甚至比从前还要精力好一些。许诺心稍安,并不为没有了一个孩子而过多难过。 不得天时地利人和而来的这个孩子,暂时唤不起许诺的舐孺之情。这孩子如一颗被割掉的发炎阑尾,倒让许诺松了一口气。 原以为马上日子就能恢复到新婚的时候,可作死的罗初还是闹着要离婚。她的理由也不肯多说,只说自己不爱了。 俗气。爱与不爱的,脱口而出,显然经不得推敲。 许诺压着她的手臂,躺在她臂弯里看一本书。书是英文版,罗初读不懂,只知道书页很久没有翻。 许诺聊天:“从前你不是经常问我,从什么时候喜欢你。” “嗯。”罗初也回应,“但你从不回答。” 许诺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很模糊。好像是大学的时候,好像是在你来江东的时候,又好像是结婚的时候。” “但我们小时候就认识。”罗初有些失望,许诺爱的好像不是她的全部的整个的生命,也许他只爱她的某些闪光的瞬间。 许诺看着遥远的远方,眼神好似不为墙体不为任何东西阻挡一般:“这并不奇怪。人心不是计算机,能准确计算感情的变化。主观意识总是变化,爱会逐渐丰盈。” “你说的情话,总也不动听。”罗初感叹。 许诺又把眼光收回来:“无论怎样,我都坚定我想和你共度一生的想法。” 这次换罗初眼神缥缈:“换个人,你这一生会过得更好。” “不行哎,我觉得别人没意思。” “怎么没意思呢。” “就是没意思。” 许诺已经合书安眠,可罗初却好似深陷泥渊。 这泥渊是什么构成的,她不清楚。但她清楚感受到,许诺靠她越近,爱意越明显,她就越惶恐,这泥渊的轮廓就越清晰。 第134章 不扒层皮哪里能叫重生呢3 没了工作和社交,闲来无事的罗初在家学画画。她自诩是画画小天才。她总拿她小时候的一些小聪明来炫耀,言语神情仿佛还是个孩子。 她画一只半进化的青蛙,拖着长长的尾巴,静默伏在地平线上。青蛙的身体好似平贴了一个绿色的量角器,配上一条长长的尾巴,仿佛一把锋利的菜刀。 罗初是一只半进化的脆弱青蛙,她自己就是一把刀。 她要自己拥有生出孩子的能力,她要自己拥有不生孩子的权利。 抗拒成为一个母亲和想要成为一个母亲的念头各自为营,而突如起来的怀孕就像给这两支军队中间投下了一颗核弹。对方都以为是敌营投的,所以打得不可开交。 而这脑袋的主人并不进行调节,甚至坐看双方交火。 许诺每日每夜,煞费心机,苦苦寻找机会解开爱妻的症结。忽而有一日,他在监控里听见爱妻在嗯嗯啊啊地讲电话。 爱妻在做洗地,所以她开着免提。 “这个孩子没有了,也不算可惜。至少证明你能生。能生就是好的,就还有希望。” “今年还要再努力怀上一个。怀了孕,即便你没有工作,那也算是一项功劳。可是没有孩子,你在家闲着,不就是负担吗?” “要没有孩子,以后你拿什么拴住许诺呢?” 爱妻嗯嗯啊啊,全程没有回复一个完整的字句。 是夜,许诺开会晚回来两个小时,爱妻躲在阳台割开了手腕。 长欣近来可忙。 春来六月,独生子汪毓马上要毕业,已经在省会找工作。九月中秋,她要退休。为了和儿子好好团聚,她决定举家搬出罗余,去省会落脚。 可关于儿子的未来,她自认还没有切实的、完美的计划。 她心里又牵挂着爸爸罗三丰,不知他身体可否还好;又记挂着大哥膝下无人照料,她走了谁来应对突发状况。 折磨自己好久,终于劝说自己静下心来:她不是万能的,该放手的时候还是得放手。 想完老的,她忽然又想到小的。 深夜里她玩手机,一个个翻看孩子们的朋友圈,翻来翻去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罗初都已经三十过了,还没有要孩子。 她旁敲侧击地询问罗初的身体情况,罗初含含糊糊不肯正面回答。再问时,罗初就说还没有考虑好,等考虑好了以后再打算。 长欣那爱操心的毛病又上来,她给罗初预警:“没了许诺,你遇上的人,就都是张淳那种。你自己想,你都三十多了,你不生孩子,许诺就算不嫌弃,早晚他父母也得找茬子嫌弃你。他们毕竟是一家人,到时候许诺也难违逆他父母。” 难为长欣还牢牢记住张淳的名字。 长欣似乎总能记得住罗初所有的劫难。 “你妈倒是二婚了,但你看她可有好日子过?你被许家踢皮球一样踢走,就和你妈的下场一样。” “奶奶尸骨未寒,爷爷就去寻花问柳——可见男人都是靠不住的。要是没有孩子,就凭两个人的感情,婚姻能走多久?男人,不挂在墙上那一天总不会老实的。” “别的不说,就说涛儿。那样刚强的女孩子,就因为不能生育,被他们公婆折磨得命都差点送掉。” “有了孩子,你就有了依靠,你才算捏住他们的把柄。” 长欣一夜一夜睡不着觉,被自己折磨,被罗初折磨。她殚精竭虑,发誓一定要指导着、牵引着罗初走向正确的方向,获得完美的人生。 罗初一夜一夜睡不着觉,被自己折磨,被长欣折磨。她恐惧黑暗,恐惧生育,恐惧变成罗家的每一个女人。 没有一个合格的母亲来教罗初如何走好婚姻之道、生育之道,她苦苦维系着和长欣之间的亲情,因她晓得她只有长欣这一个依靠。 有时罗初也诚恳说一些担忧:“我没有做好当一个母亲的准备。我不知道怎么样去做一个母亲。我怕孩子在我这里受委屈。” 长欣的话匣子一下子打开:“哪个女人一生下来就学会做母亲呢?奶奶生了五六个,那样艰难的日子都过来了!我还不是一结婚就生了孩子?你不能说没做过,就不做,什么都可以慢慢学习——孩子总是看着看着就长大了。” 罗初道:“我再想想吧。” 长欣道:“你还想?再想,你过了生孩子最好的年纪,你落个净身出户的下场!到时候别来我这里哭!” 很奇怪,长欣明明是来关心罗初,可不知怎的,句句锋利又生气,听起来像诅咒。 朋友生了孩子,罗初夫妻二人去庆祝。许诺对着别人家新出生的孩子爱不释手,眼神拉丝一般黏在孩子上,抱在怀里开心极了。那情形,不必再分析,就已知许诺确实是喜爱孩子的。 婆婆杨美娇也总是有意无意问起许诺关于孩子的计划,诸如,提起隔壁邻居生二胎啦,或者谁家新婚已怀孕。 一些朋友闲聊时,也好奇为什么罗初已结婚几年,却仍没有生孩子的打算。 最有压力的一次,是公司组织体检,发现她的卵巢及附件长了两颗瘤子。 此事告知长欣,长欣几乎跳起来:“不生孩子,就生瘤子。年纪越大,病症越多。你再不努力,真正成了一个生不下孩子的女人,你在许诺心里的价值,可就越来越低了。” 本想着是生了病,需要母亲的关怀和体贴。可惜长欣好像将她当做一种生育的器具,一切关怀,都只为了让这个机器运转起来。 罗初失望地挂断了电话。 心里就像是初一的月亮,缺失了一大块。弧形如刀,锋利而冷冽,切割着罗初的灵魂和肉体。明明是住在新装修的房子里,心里却破败如灰洞,荡着令人厌烦而又挥不开的蜘蛛丝。 维生又打电话来要钱,言语间听出他的自尊:“不到了绝境,我真不想麻烦你。” 罗初没有教育他的权利。或者说,她没有教育他的好办法。劝说的话就是那几套,说多了自己也烦。倒是也可以说没钱,但自己也过不了自己那关。同样都是苦孩子,至少自己还有许诺。维生什么都没有。 她是跌落泥潭的半进化青蛙,还要和另一只半进化青蛙相濡以沫。 她想到,生了孩子怎么办?孩子也是青蛙,呱呱呱,坐在井底互相怨恨。 怕什么,来什么,例假没能按时来,早孕试纸测试两道杠,医院查血确切是怀了孕。她把检测单慌乱的藏到一本自己怎么也不会看的书里面,催眠自己说这只是一场梦。 怀孕的消息不敢告诉任何人,只能自己和自己消化。 镜子里的静子苍白的脸又出现,她闭着眼睛,灰白的嘴巴里却流淌着暗黑色的血液。她从那血盆大嘴里吐出一个长着尾巴的胎儿,问罗初: “这孩子你要吗?” 罗初手边的吹风机一下子就砸了过去,浴室的镜子碎成无数个静子的脸。罗初躲到卧室去,卧室没有镜子。 梦里就这么撕扯着,要孩子,不要孩子...不知撕扯了多久,终于被敲门声惊醒。原来是许诺出差回来了。 许诺的脸,一瞬间就把罗初拉回了现实。她才反应过来,这家里被她糟蹋成什么样子,她自己把她自己糟蹋成什么样子。她又以此推论,未来她会把家庭糟蹋成什么样子,把许诺糟蹋成什么样子。 所以这孩子,完全没有存在的必要。 第135章 不扒层皮哪里能叫重生呢4 坐在医院的走廊上,罗初的四肢微微发抖。她的心脏也咚咚打鼓似的跳着。 此刻她多需要一个母亲的陪伴,可她没有。 选来选去,她终究还是打电话给长欣,一言还没有开,长欣率先就烦: “你猜我现在在哪里?哎哟你爷爷呀,真是老不知廉耻。他和那老婆子现在光明正大住在一处去了,以为自己还是五六十,就耍高兴,药也不肯吃。——现在好了,高血压!脑梗!我不得不送他来医院治疗,有事的时候来找我,没事的时候就去风流!我怎么摊上这么个爸!还不如不生!先不说了,大夫来了。” 还不如不生!——罗初的腿也不抖了,心也不跳了,冷静得可怕。结束的时候,虚无占据她满心满腔,以至于她已经忘了药流的全过程。 长欣又打电话来汇报:“爷爷没事了。你才说你也在医院?你做什么去了?” 罗初无情似今天的风:“做了人流手术。” 长欣呆了半分钟有余,她语气愤恨又压抑:“什么人流?你把孩子拿掉了?为什么?你知不知道,这孩子是你未来的保障?你把自己的路往窄里走!你总是不听话!” 阿初站在红绿灯处,等着绿灯变红,撒大谎:“早期吃了感冒药,感染很严重。” 长欣叹了一口气,道:“老的不好伺候,小的又都是这样。” 红绿灯变得好快,变着变着,天就黑了下来,和罗初的心一样。 刀子切开手腕的疼痛感,才让她觉得世界好像清晰了一点。 疼痛也是一种快乐。 许诺回家回得早,保住了妻子的性命。 医生自急救室出来,语气算是温和:“没有伤到根本,不要紧。现在病人转病房去,你们去办一下住院手术,好好养着吧。” 许诺问道:“需要再去妇科看一下吗,我爱人一周前曾不慎流产。” 大夫调了病历,道:“我看过病例了,病人是三周前自主流产。身体虽然恢复得一般,但还好,没什么大问题。” 在时间上,许诺十分敏感。 “三周?自主流产?”许诺脑子嗡地一下。 也就是说,他出差的第一天,罗初就去做了人流手术。隔了两周之后,她才骗他说摔倒了不小心流产。 许诺万分悲痛,他打电话给母亲寻求支撑。 杨美娇本身就是医护出身,她太明白大夫表达的意思。听完儿子的陈述,她第一时间没有去追问原因。此刻她知道许诺面临着人生的重大坎坷:几周前失去了孩子,刚刚又差点失去了妻子。 杨美娇道:“许诺,一切问题的答案,都要等罗初醒来后再说。现在人已经转危为安,你还是通知一下她的娘家人,商量以后应该怎么办。当然,我和你爸爸现在就赶到江东来,你要撑住,阿初还要你的支撑。” 许诺满心乱麻,母亲的建议没错,通知罗初的娘家人,是当下应办、要办、必办的事情。想毕,他还是通知了长欣姑姑。 他的语气很委婉,但事情还是说明白了。长欣听了,又急又气,教训许诺道:“我们家好好的姑娘嫁给你,你就是这么委屈她的?如果你十分对她好,她怎么会去送命?” 长欣急不择言,每一个侄女婿都让她不满意。她觉得他们大概都是一样的。她的每个侄女儿都逃不了婚后住在医院的下场,她的愤恨和生气多于悲伤和同情。 许诺不吭声。 长欣不住嘴:“我好好养大的姑娘,从小她爷爷奶奶当宝贝一样的孩子!我给亲自送到大学去!到你们家,不求你们当公主似的养着,也不至于落得这个下场吧。” 长欣滔滔不绝,末了,忽然想起来什么,问了一句:“阿初醒了吗?我要和她通视频电话。” 阿初确实醒了。许诺没有拒绝的权利。 隔着遥远的距离,顺着一颗卫星的信号,长欣向罗初说:“阿初,你不要害怕,我永远是你的后盾。” 阿初斜眼看了一眼长欣,继而呆滞地看着天花板,既不点头也不摇头,甚至于连眼睛都不眨。 “阿初。”许诺凑上来,拉着阿初的右手,还没张嘴,眼泪就往下掉,“你真是狠心。” 良久,阿初淡淡说道:“许诺。我们还是离婚吧。” 这句话一出,长欣几乎要穿透屏幕过来一般:“你这丫头,你糊涂了你,胡说什么鬼话。” 罗初用左手,一巴掌打掉了电话,再不肯说话。 保住妻子的性命、保住自己的婚姻,是许诺当前的头等大事。 妻子是一朵倚在树梢上的三月梨花,别说刮风,稍微一口气大点儿,就能把她吹散。 许诺替妻子去办理了离职手续,又折返回自己单位,要请一个不知期限的长假。单位领导只能依照规章制度,给他拼凑了一个月的长假,至于够不够用,到时候再商议。 许诺不敢把话说得太死,但态度很明确:工作和妻子之间,他认为后者更重要。既然一切的开端在罗余,那就回到罗余去,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 这个情况自然也报告给了杨美娇和许昌达。老两口不太能拿捏准儿媳妇的病情,但他们无条件支持儿子的所有想法。 老两口亲自开车去机场接许诺和罗初。罗初看似并无异常,她还上前亲切喊道:“爸爸妈妈,我们不是说自己坐班车回去吗?” 许昌达道:“家里买了新车,刚好开出来磨缸。不打紧的!” 开到半路,许昌达提议要在一个农家乐吃鱼:“这里是罗余最好的鱼儿餐厅,现捞现做。妈妈那样嘴刁,都喜欢吃。” 一条鱼儿端上来,杨美娇先给罗初扒拉了一碗。罗初慌忙把碗推过来,道:“妈妈,我自己来吧。” 杨美娇不肯,她道:“你身体还没有恢复,多吃点鱼是好的。” 许诺把杨美娇的手按下来:“妈,个人吃个人的吧。她又不是够不着。” 杨美娇瞪了儿子一眼,道:“你越大越不晓得尊重妈妈了,妈妈都是好心的呀。” 许诺道:“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是太用力了。阿初是健康的,她自己可以吃饭。” 许昌达跟着道:“我看阿初也是好好的。”他并看不出阿初的异常,只觉得阿初清瘦了些。 许诺道:“你不会为一个感冒的人专门扒拉一碗鱼肉,因为你知道感冒不是什么大病。那你自然也不用专门为她扒拉一碗鱼肉,她没到病得不能自理的地步。” 许诺说得云淡风轻,好像罗初真的只是得了一场感冒。 第136章 母亲、母亲和母亲 在杨美娇看来,儿媳这次回来,倒比之前从容自然些:在家也不那么拘谨,想说什么就说,想做什么就做。有时候一屁股摊坐在地上,嗑着瓜子看电视;有时候在阳台铺开她的瑜伽垫睡大觉,一睡一下午。 杨美骄最近学会了煲汤。虽然味道上确实很差强人意,可比外面买得强。 许诺和许昌达都不想喝,但罗初很捧场,每次都喝得干干净净。 满含爱意的热热汤饮,这辈子她也没喝过几次。 晚间杨美骄在罗初跟前,看着视频做瑜伽。 罗初看着柔软自如的杨美娇,问:“妈妈,你嫌弃我吗?” 杨美骄的动作没有因为罗初的话而停止,她只是问:“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罗初说:“我生不了孩子,又总是不高兴,我对你们家来说,只是负担,没有一点助益。” 杨美骄道:“你只是生病。这天底下,谁会不生病呢?我也会生病。难道我生病的时候,你会嫌弃我吗?” 罗初道:“假如我生不下孩子,你们会很失望。” 杨美骄停了下来。她坐在瑜伽垫上,展露她肚子上的一条伤疤:“你瞧,这是生许诺的时候,剖腹产留下的。你知道吗?那时候,手术环境并没有现在这样先进,产后的养护也没有现在这样科学。生完许诺后,我的身体很长时间都没有恢复。” “当时,我和爸爸都是独生子女,按政策,我们可以再生育一个孩子。所以许诺的奶奶觉得,我必须再生一个才好,这样,许诺就不会孤单。爸爸和奶奶的想法是一致的,他们不把生育和生育损伤当作一个重大的问题,只觉得妇女生育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为此,我和爸爸几乎闹到离婚。” “那时候,我并没有很强的自我保护的意识,所以没多久,我又怀孕了。孕期内,子宫条件不好,胎儿和我的状况都不太稳定。大夫说,这个孩子不建议要,可是爸爸和奶奶觉得,只要熬过前几个月,就一定能生下来。” 这情形,居然和宋琼瑶如出一辙。 罗初听得入了迷:“那您是怎么处理的呢?” 杨美骄淡淡说道:“没怎么处理。我马上选择了离婚。” “可是许诺还小啊...”罗初问。 “许诺又怎样?”杨美骄笑,“许诺也不能挡在我的生命之前。我爱许诺的前提,是我爱自己。换句话来说,我连自己都不爱,怎么可能爱我的骨肉?所以,我一刻也没有犹豫。我告诉爸爸——现在不是做‘我是否能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的是非题,而是做‘我的生命和你妈的一个愿望’的选择题。” “真厉害!”罗初几乎拍起手来,“妈妈,你好强。你很勇敢。” 杨美骄摆摆手:“其实那个年代,我心里也没底。包括姥爷姥姥也都不理解我的做法。爸爸甚至和我大吵一架,大男子主义尽显。但我也没让着他,当天我就搬到宿舍去,再也不见他。” “后来呢?”罗初问。 杨美骄笑:“他总算还是有良心,终于同意和我一同去把孩子拿掉。可我也没放过他。既然他有了一次想赌我命的做法,那我就不能百分之百信任他。我还是要离婚。” “哇。”相比较宋琼瑶,杨美骄真是清醒又锋利。 “爸爸他低头了吗?”罗初追问。 杨美骄道:“你指望他?——他有他妈撑腰,做了一辈子的少爷,哪里肯向我低头。两个人都走到民政局去,他忽然反悔,说希望为了许诺,让我退两步。” “可是爸爸现在很顾家,很爱您。”罗初想着许昌达的样子,和杨美骄的描述似乎不大相同。 杨美骄笑道:“说到底,还是要爱自己。我没有马上签字,但是我带着许诺一直住在宿舍,无论他怎样生气、谈判甚至于求饶,我都不肯和他和解。从那以后,爸爸每天来送吃喝,闲时再陪我逛街或者散步。可无论如何,在他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之前,我都没有松口。因为我知道,一次忍让就会酿成终生的痛苦,我要他意识到,我不是他的附庸,我是他费劲心思捧起来的宝贝。” 杨美骄说这些的时候,骄傲地像个小公主。罗初也跟着笑了。 “所以,”杨美骄又正色道,“我并不把你能否生育,当做家庭幸福的一项考核指标,我更能共情你对生育的恐惧。所以你不必将我的感受当做你的一种压力,在这件事情上,我站在你这一边。” “可是,你们只有许诺一个孩子。要是许诺没有孩子的话...”罗初把自己的焦虑提出。 杨美骄摆摆手:“生下许诺后,奶奶和姥姥负责大部分的养育工作。即便如此,许诺还是占用了我很多私人的时间。例如爸爸出差,我就得负责他的学习、功课。例如周末要带他去上学习班,我就不能去做我自己喜欢的事情。我为他牺牲了很多青春,损耗了很多胶原蛋白。我之前希望你生孩子,只是出于对你身体的担心,怕你生得太晚恢复不好。对我来说,有孩子,我负起做奶奶的责任;没有孩子,我就只负妈妈的责任。而无论我作为奶奶还是妈妈,都是许诺来与我谈责任和义务。你有你的人生。” 罗初用力点点头,感觉内心好像有一堵墙轰然倒塌,露出了些许阳光。 罗初回家的事情,许诺有意不曾向长欣提起。 每日傍晚日色柔和,许诺就用轮椅推着罗初去广场上散步。罗初也不是不能走,只是懒得走。她用方巾把脸包严实,假装自己是个瘫子,由着许诺推到哪里,就是哪里。 罗余一切照旧,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年青的孩子们熙熙攘攘,簇拥着去上晚自习,就好似当年的许诺与罗初。 这一天,两个人在广场上发着呆,忽而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呼唤:哎呀,这是阿初是吗? 这声音熟悉又陌生,两个人转头一看,原来是宋琼瑶。 罗初难以想象,宋琼瑶是如何隔着厚厚的方巾、仅凭着这模糊的轮廓就认出了自己。 第137章 母亲、母亲和母亲2 宋琼瑶上前来,上下打量了一番,又再次确认似的喊道:“阿初,真是你吗?” 自大学毕业那年一别,已经十年不曾见面。偶尔发个消息,阿初也总是不回复。没想到,母女两个竟然在这里不期而遇。 也是,罗余这个地方太小了。城东到城西,城南到城北,张王李赵即便不是都认识,也都算脸熟。 阿初取下方巾,点了点头:“嗯。” 宋琼瑶看着阿初的轮椅,神色担忧:“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还坐着轮椅呢?” 阿初解释:“最近腰不好,走不了几步。身体没有问题,就是懒。” 宋琼瑶在许诺面前有些拘谨,扯着嘴角硬笑了一下。看着罗初,她自顾自打开了话头:“我的腰一直就不好,你自然也是遗传了我的不好。这些年来,你都不回我消息。你的一切事情,我都从长欣那里多多少少问到一点。我一直想你。” 阿初一直认为琼瑶不算太矮。但今日一见,母亲似乎比记忆中矮了一大截。从前宋琼瑶是她一座不可翻越的大山,今日的宋琼瑶却好似只是路边的石凳子。 宋琼瑶的脸上风霜有印,可以看出近年来生活也未见多轻松。 阿初淡淡问道:“你一切都还好吧?” 宋琼瑶笑了笑,以一种认命般的口气:“怎么算好,怎么算不好呢?现在肚子可以吃饱,冬天不冻手,也就算很好了。你还记得从前,我们住在这条巷子里,几乎没冻死在那房子里。” 她手指着那片已经拆迁改建的槐花巷,说着从前的故事:“那时候,咱们过年才可以吃上一顿肉,顿顿都是素面条。因为饿,干不动活儿,拼着命熬出点钱来苦苦求存活。这些年逐渐老了,年轻时候熬的那些命,现在都变成了各种各样的病。”她把手里的袋子举起来,罗初这才看见,里头是大大小小的药品。 宋琼瑶又说:“那时候最高兴的事,就是每个月发工资吃一条鱼。说来也奇怪,自打搬出了那槐花巷,我居然不爱吃鱼了!到现在,我都不爱吃。也许是从前吃怕了。哈哈。”她笑了两声。 那些饥寒交迫的日子,是她们心中共同的痛苦,却也是仅存的共同的温暖回忆。 见阿初没说话,宋琼瑶又道:“我看你好像不大活泼,是不是有些感冒。”她说着,要来摸一摸阿初的额头,但阿初避开了。 她似乎全然忘了大学的时候,她是怎样逼迫着阿初逃离褚家。今天她说这些,就好似阿初只是闹脾气离开了一阵罢了。 女儿不太爱交流,宋琼瑶于是看着许诺,尬着脸问了一句:“我家阿初性子烈,没给你们家添麻烦吧?” 阿初的性子早就不烈了,她曾经是一株仙人掌,现在已经变成蒲公英,随便一阵风就能把她吹散。 许诺道:“一家人,说什么添麻烦的话。” 宋琼瑶淡淡一笑,想要问什么,终究没开口。 三个人都淡淡沉默着,这场会面好似一锅煮着石头的汤。良久,宋琼瑶笑道:“听说,你们买了房子了。” 许诺道:“是。在江东定居下来,住了一阵子了。” 宋琼瑶用力点点头:“可怜我们阿初,一辈子没有住过自己的房子,东蹭一天,西蹭一晚,处处都受排挤。现在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我实在高兴。”赞叹了两声,她想起什么似的,低声道:“阿初,我私下存了一两万块钱,虽然不多,也是个心意。你给我个卡号,算我做母亲的给你的一点心意。” ——买房的时候,阿初不是没向娘家人求助过。 先求助三丰。因惦记着李春仙曾说,家里好歹还有二十万,她小心开口,只怕祖父误会她来夺他的资产:“爷爷,我准备买房。首付一百万,许诺他们家出了七十多,我这边也多少要出一点。你能不能借我五万块钱,明年我提了公积金还给你。” 三丰道:“他们家出了七十万,你就买七十万的房子,何必买一百万的呢。你手里那些钱,正好可以替维生在罗余买一套房。这样,你们姐弟都有了窝儿,岂不是正好?——我的钱,我或许还有用哩。” 后来求助长欣。长欣道:“你知道的,我借了好几万给维生,他到现在没有还上。我再有多的,也总要顾着我自己。” 罗初急着说自己的还款计划:“我只要半年就可以还清。” 长欣道:“我不是路边的树,你们谁见我都摘点东西去。”话说得已经很明白,罗初只得烧着脸沉默。电话那头长欣又说:“既然你们都有钱买房了,其实可以考虑把维生的钱先还我。” 原来她把维生的账记在罗初的头上。 一分嫁妆没有带,白赚了人家的彩礼;百万首付,付了两成不到。夫妻关系不是那么和谐,孩子又一直不愿意生——罗初怀疑自己对这段婚姻的价值。 谁能想到,只有苦命的宋琼瑶,多少还惦记着给女儿些许补贴。一个仰人鼻息的女人,攒下这一两万块钱,也许是用作终身的底本。 亲情,真是让人看不透。 爱,真是很难描画。 罗初正在胡思乱想,只听许诺道:“您这一番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房子已经买了,我们收入也够还贷款。暂时我们没有用钱的地方。这钱您先留着,哪天有需要,我们再开口。” 宋琼瑶又瞄了一眼罗初,笑道:“阿初是不是还怨恨我?怎么不说话?” 阿初没有勇气抬头,抬头去看一个花白了头发的妇女,堆着满是皱纹的笑脸来问女儿的好。 她脑海中不断闪现着娘儿两个蜗居在出租房,那些挨饿受冻的日子。她又想到:我今天因为恐惧生育,就差点放弃生命,可宋琼瑶生下我,养大我,宋琼瑶的日子比自己更苦。 想到这些,阿初没有办法不原谅自己的母亲。 想得多了,她有些头疼,有些迷乱,觉得曾经宋琼瑶加在自己身上的那些伤害,也许从未发生过,也许那是自己过激而导致的错乱记忆。 宋琼瑶见阿初总是低着头,讪讪站起身来,道:“我还要去打工。阿初,你别怨恨我,我从来都是迫不得已。”她说着,尾音已经带着哭腔。 就这样,就这样匆匆一别。阿初甚至还没来得及告诉母亲,自己也做过了母亲的事情。 第138章 母亲、母亲和母亲3 宋琼瑶的身影一直浮现在阿初的眼前。从前忘记了或者故意忘记的一些事情,竟又真切地播放在脑海中。 这一晚,阿初彻夜难眠,甚至于情绪崩溃,大哭不止。她问许诺:“你说,我妈怎么那么容易就老了。她从前和我吵架的劲儿呢?” 许诺抱着妻子,缓缓安慰:“人都是会老的,不只是你妈妈。我和你也会老去。” 阿初哭了一整晚,声音把公婆都吵醒。醒了他们也没来敲门,只是发消息问许诺情况如何。许诺回复说还好。 这一晚后,阿初好像成熟了好多——是那种精神上的成熟。就好像一直被自己封印在童年的阿初,今天解开了那个封印。她从装作三十多岁,变成真正的三十多。 虽然还在罗余县城里四处转悠,可是再没能遇到宋琼瑶,不知她在哪里打工,也不知她确切过得好不好。听闻姥姥姥爷都已去世很多年,不知她孤身一人是否有依靠。 每每拿起电话想要问一问的时候,阿初却总犹豫。想到妻子目前的情况并不适合多加情感负担,许诺做主,暂时保管阿初的手机。 又是一天,许诺推着轮椅,预备去高中看一看。那是他们初恋开始的地方。回忆初恋,总是甜蜜,两个人谈着笑着,高兴不已。 好巧不巧地,碰见了汪毓。 汪毓已经放暑假,这是他大四最后一个暑假,他已经获得一家公司的offer,等待着入职。 见表姐坐着轮椅,他又担心又开玩笑似的道:“老江湖了,咋还能折了脚?” 阿初没有从轮椅上站起来,她懒得站起来,只淡淡笑道:“听说你们要搬去省会,你怎么一个人溜达?” 汪毓道:“还有一些家具要搬到省会去,这几天我们一直在打包东西。我妈约了人去吃散伙饭,我只好自己出来吃点东西。要不,一起吧?” 三人来到那家长盛不衰的小砂锅店。店家一看罗初坐着个轮椅,还贴心把椅子都收走。当年那意气风发的小伙子老板,现在也白了两鬓。 小砂锅端上来,汪毓先开口:“哎呀就好这口!以后想吃,可就只能过年才行了。”罢了又颓颓说一句:“以后我们都离开了罗余,罗家大院就没有人了。大家各自在外面发展,大约就不会回来了。这一顿,过年也吃不上了吧?” 他自问自答一般,说两句,吸溜两口粉条。 他是个重情义的孩子。 阿初勉强吃了两口,食不知味。 汪毓道:“姐,你咋不吃?” 阿初笑道:“太烫了,凉一凉。” 汪毓道:“前不几日,我听见我妈在房间里哭。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问也不说。你知道的,我妈这人,心重,总是想得多。家里大小事,所有人的事,她都想。这一辈子下来,自己啥也没捞着,还都得了些抱怨。” “她心里出发点是好的,但总是急。急得她自己也得了甲亢,总是好不了;急得有时候嘴里说什么自己都不知道。她更年期到了,又和我爸不和睦,要是她有什么冲着你的地方,你可千万不能放心上。” 说到这里,汪毓揉眼睛。 汪毓没有祖父母,是在李春仙和罗三丰这边的疼爱中长大。他在罗余山上度过自己的童年,对罗家大院没有什么深刻的感情。可母亲总是回去,回去后什么都不说,只把罗家大院收拾干净,再蹲在里面哭。 汪毓很能理解。母亲没有了母亲,所以她心里有很多话不知说给谁听。汪毓陪着母亲,一次次回到罗家大院去,替母亲分担悲哀。 人人都只当他是长不大的小孩子,连罗初都觉得他还是小时候那样,但其实回过头来一看,他都已经是个一米八的小伙子。 “不会放在心上的。”阿初安慰汪毓。 汪毓回家后,长欣才知道阿初已回罗余,她一个电话打过去,着急询问:“怎么不好好住院,回来做什么?工作怎么办?两个人都把工作扔了?” 许诺不让阿初接听长欣的电话,他代为回答:“只是回家来看看。工作并不是最重要的,没了还可以再找。”他并不把阿初的情况合盘托出,只怕长欣会用力过猛。 但长欣还是很警觉:“我听汪毓说,阿初坐着轮椅,脸色十分不好看。你们回来都好几天了,也没有告诉我。” 许诺道:“听说你这几天搬家,也忙,总不好给你添乱。” 长欣道:“我忙别的都是瞎忙,唯有你们两个的事情,我总是记挂着。阿初既然来了,怎么不来看我?——你们来我这里,我们聊一聊。” 许诺拒绝:“阿初需要静养,暂时不宜见客。说话伤神,不利于恢复。” 长欣一下子就来了气:“见客?我是客?和我说话伤神?你这是什么意思?” 许诺并不客气:“过一段时间吧。” 长欣受了挫折,仍不肯放松:“我总要见阿初一面的。好好的闺女给你们家,要死要活的。现在回家来,怎么连娘家人都不让见?” 许诺道:“您若有任何话想和阿初讲,我会逐一转达。” 许诺一向温和有礼,这次说话冷淡疏远,倒让长欣警惕。她心下想:许诺不似从前那么热情,大概是因为罗初流了产,对罗初有些嫌弃。自然的,对我们这些娘家人就更冷淡。又想,罗初这样的身子,不知道以后还不定能不能怀上。若是怀不上,也不能让许家把她踢出去。我势必要捋一捋我的态度,让他们给罗初一个保障。 想到这里,长欣态度一转,道:“许诺,你不能因为孩子流产的事情就嫌弃阿初。你们感情那么好,未来还会有孩子的。” 许诺愣住了。 他以普通人的思维,实在预料不到长欣想到的是这层。他无言以对,只把自己气笑了。 长欣又道:“过两天,等我事情办顺了,我去看你们。你们年纪小,有些事情不懂。只等我和你爸妈谈一谈吧。” 牛头不对马嘴,许诺挂了电话,把嘴一撇。 第139章 母亲、母亲和母亲4 家里的事情太沉重,长欣偶尔也会给长健打打电话,倾吐一番心事。她倒不是乐意和长健打电话,只因这家里,只剩下长健还算能主事。 妹妹打来电话,长健管这叫“汇报”。 有一天,长欣打电话来汇报家里的事。电话一接通,还没寒暄两句,长欣恨铁不成钢开口就是骂:“大哥真是不争气!家里这么多事儿,他还跑去喝酒!喝了酒,心脏病犯了,做了一个支架。他要是哪天撂倒过去,你做好准备去给他发丧吧!” 长健沉默了。 他倒是没有考虑过大哥的问题。是啊,大哥没有儿子,自古以来没有说女婿发丧的道理。那这事儿就势必要落在他的肩上。 长欣又道:“家里就这么闹腾着,没好过一天!...这本该是你的事!” 妹妹说起家里的认,从来也不会和颜悦色,但长健也习惯了。只要妹妹愿意给他汇报,那就证明妹妹还是认可他顶梁柱的身份和地位。所以态度方面的问题,他倒是向来不计较。 听了大哥的问题,长健指示道:“近来阿元正在上升期,我肯定是回不来。你还要替我顶一阵子,但是你放心,家里的事,我不可能不管。今晚,我就给大哥打电话,让他消停点。” 长欣道:“但愿他能听你的。哼。” 这天,长欣又打电话来,这次情绪还比较稳定。长欣唠唠叨叨汇报道:“爸脑梗住院了,大哥刚做了心脏手术,你又在外边不回来,家里都是我一个人伺候。我伺候就算了,前几天,爸从医院跑出去,去找他小老婆,再没回医院来。我也并不想去找。三哥,我马上要退休了,中秋节后我就要搬到省会去。汪毓已经毕业,以后也要结婚,也要成家。——总之,罗家的事情,我再管不了了。” 长健今天出了一身的气力,累极了。听着妹妹的汇报,他没什么指示意见。 父亲去找小老婆,大哥做了心脏手术,这都是之前发生过的旧事,不值得再浪费精力。只有汪毓找到工作这件事,尚且算个新鲜事——有个能赚钱的外甥,只怕到时候还能多个助力。只是汪毓和长健并不亲,他上学懂事的时候,长健已经远离了罗余。 长健来关心自己的亲外甥,只问:“汪毓找到工作了么?” 长欣道:“找到了。他堂哥给介绍的,我亲自也去看了,挺不错的一个单位。” 长健道:“找到工作还不算要紧的,一定要学会为人处世,一定要学会人情世故。现在的单位不比从前好混,不做个人精是混不上去的。我最知道他们那些小九九——阿元这次升职,我花费了很大力气。你把我的话告诉汪毓。不然,一辈子总是打工的。” 长欣呛口:“我儿子比你儿子总强些,还用得着你教育。” 长健并不生气:“我是他舅舅,说两句好话怎么了。这孩子也是,毕业这么大的事,也没给我打电话说一声。” 哥哥三句话说不到点子上,长欣也失去了倾诉的兴趣。她又说到今天的另一件大事:“罗初怀孕后,孩子流产了。最近她工作也不要了,一直在罗余她婆婆家里养着。我想着最近去看看,免得她婆家欺负人。” 长健道:“我从前说的你们都不听。别的不说,迁坟那事儿准是好的。罗维静那事儿还不明摆着——刚迁坟时间不长,罗维静就没了,接下来就是罗初。你们呀,总觉得我害你们。况且,她哪里认我们这些娘家人?依我说,竟先别管,叫她吃过了苦头,才知道我们的好哩。” 哥哥的话越来越离谱,没有一句能解决实际问题。长欣敷衍着:“再说吧,再说吧。” 长欣又去找大哥商量:“罗初流产这事儿,是个大事儿。咱们家的女孩子们,生育上都有劫难。我怕的是,许家可能会因此对罗初不好。我想,我是要做好两方面的功夫:一方面,要挺起腰杆子,叫许家知道我们娘家不是没有人,要给罗初底气;一方面,咱们还须有些软话,咱们自己家的孩子有了缺陷,毕竟不能太强势。” 长河愣着神儿听完,吸了一口烟,不知道在问谁:“我们家,怎么尽是这种事?” 长欣道:“谁知道呢。总之我看罗初那委委屈屈怯怯弱弱的样子,全然不像从前。也许吃了很多亏没敢说。现在他们家也不大乐意让我找罗初。” 长河道:“许家还好吧,我想许诺也不是那样的人。” 长欣道:“许诺家就许诺一个。他们家已经两代单传,你想想,要是你儿子,你能允许媳妇流产?” 这话一说完,长欣就知道自己说急了,大哥没有儿子,想象不出来这事儿。她打着圆场:“嗨呀,咱们家就剩下这几个孩子了,个个都不太平。我想着这几天上门去看看他,你是大伯,论理,你应该是她的主要负责人。我问你,你去不去?” 长河一听,连连摇头:“我可不去,我管不了那么多。” 长欣叹了一口气,知道大哥也帮不上忙,只好零碎又嘱托了几句,悻悻走了。 许家的门,也不是那么好上,况且自来哪有亲家姑奶奶上门的道理,与理不通,于礼不合。长欣想来想去,只得再外面置办了一桌,邀请许家父母来赴宴。 饭桌上,大家并不热情。只有长欣滔滔不绝讲着罗初的生长轨迹,一件件、一桩桩,描述得让人身临其境。 这是她的一个策略,通过描述罗初的成长历程,唤起许家父母的同情心。自然,也要让许家父母知道,即便生活如此艰难,娘家人也将罗初辛苦养大——她娘家有着强大的能量,可不允许他们欺负她。 长欣逐渐说,罗初的脸色就逐渐难看。那些将她置于黑暗中的场景,被长欣过分的放大;那些原本就要忘掉的暗黑记忆,也逐渐被长欣唤醒。 “阿初爸爸去世的时候,同学们都欺负她没爸爸,老师也不看重她...” “阿初她妈再嫁,没人管,穿着一条破洞裤子,过了整个冬天...” “上大学的时候,没有钱吃饭,委委屈屈打电话来找我,我能不帮忙吗?...” 长欣犹然未感觉到阿初的不对劲,依然滔滔不绝,说到最后连自己也感动,竟然就抹起眼泪来:“阿初这次没了孩子,她心里不知道有多难过。她原本可以给你们生个孙子的,可惜没有运气生下来。” 她模拟着阿初的内心,模拟着阿初的语气,她仿佛就是阿初的嘴。 第140章 母亲、母亲和母亲5 许家父母不知道亲家姑妈说这些做什么,若不是罗初还好好坐在这里,那情景就仿佛是来给罗初开追悼会。 许昌达还以为长欣是心疼阿初流产:“亲家姑妈,你别伤心。阿初这次流产也是不得已,以后我们会更好对待阿初。” 长欣听了,还要再老泪纵横说点软的,阿初却猛地站起来,道:“我不想生孩子,我也生不出来孩子。我没那个命,你们都死心吧!”说罢,颤抖不止,又冲出门去。 许诺便也追出去。 “这孩子,怎么说话呢?”长欣也站起来,她的眼泪还没有擦掉,怒气又摆在脸上。她为阿初做了这么多,阿初还朝她撒脾气。 杨美骄似乎看出什么了不妥,她淡淡道:“亲家姑妈,有没有孩子,那是许诺和罗初自己的事情。况且,以罗初现在的情况,我们大概不适合再提这个话题。我们做长辈的,还是要给足他们空间。” 长欣听不懂,道:“什么情况?流产过去这么久,按道理已经恢复好了。” 杨美骄道:“身体是恢复好了,可心理还没有恢复好。你也许已经感受到,阿初一直都很难过很崩溃。且她明显不高兴听这些话,为了她着想,建议你以后可以多说一些积极健康的话才好。” 长欣愣了神:“阿初是我们家最活泼开朗的一个孩子,什么困难都没把她打倒过。怎么会为了个没生出来的孩子就崩溃呢。” 杨美骄正色道:“亲家姑妈,什么叫做‘为了个没生出来的孩子’?生育是大事,这样的事都不难过,还有什么值得难过的。” 杨美娇的语气有些重,长欣也觉得自己话说得有些无情,只得找补:“我还不是为了她好,为了你们家好。我说这些,也是想你们能可怜她,不要嫌弃她。” 许昌达见妻子略略有些动气,压着妻子的手,对长欣半是解释半是承诺:“孩子流产这件事,当然我们有责任。作为父母,尤其是对于罗初这种没有得到完全关怀的孩子,我们的关心还是有些少。她主动去拿掉孩子,也可能是出于对我们的不信任。但我们不会因此而同情她或是嫌弃她,我们会更加关心她,帮助她回到原来的生活。” 长欣听后,心里也是五味杂陈,喃喃道:“我们家的人,最大特性就是坚强。那孩子那么艰苦的日子都度过,怎么现在房子有了,婚也结了,好日子过上了,倒脆弱起来了。” 好似在感叹一条马上翻白肚的鱼,听不到对鱼的一点关心。 杨美骄看着长欣,嘴上挂着一丝淡淡的嘲笑:“风雪里冻久了,忽然跌进了热水缸,可不就活活脱她一身皮吗?” 阿初出去后,再也没回来。 这顿饭是如何结束的,长欣也记不得了。她回去后,焦急地在家里踱步:“怎么会这样?好好的一个孩子,犯了神经病似的。罗初不能是第二个静子,我必得想方设法帮帮她,或许,我应该去找个好一点的医生问一问。” 汪毓听过母亲焦虑的自言自语,来劝母亲:“人还活着就有希望,你又何必这么焦虑。再说,明明许诺对初姐很好,大家都看在眼里,你又在这里充什么第一炮手。” 长欣的声音不似从前那么有劲儿,反而带着一股子疲惫的哀怨:“你别看许诺那个样子。阿初不生孩子,早晚他们的人皮面具就会掉下来。哪天他们找个门当户对的,把阿初踢出去。阿初一个人,怎么活?——你把人心想得太善。” 汪毓道:“不是还有你吗?” 长欣一愣。 汪毓又道:“不行就回来呗。初姐又不是别人。” 儿子短短几句话,说穿了长欣的心事:是啊,父母是她的负担,兄弟是她的负担,侄女儿们也是她的负担。她急切地想要抛开这些负担,就像会计做账一样,能销项哪一个,就销项哪一个。 她现在只想他们都独立,或者寄生在别人家里,不要再来依靠她。 她如此焦虑,不正是因为害怕阿初成为她的另一个负担吗。 长欣一屁股摊倒在沙发上,她看着儿子,问:“难道我把阿初接回来,你不觉得阿初会成为你的负担吗?” 汪毓道:“什么负担?她又不是断条腿要我伺候屎尿,又不是杀了人让我抬不起头。再说,她有房又有车,什么也不缺,为什么会成为我的负担。” 长欣愣愣道:“家里有一个嫁不出去的姐姐...或许她以后没有工作...这样...” 长欣甚至说不出这种负担的具体形态。 汪毓道:“她嫁不嫁人,还不就是初姐。哦难道她嫁给许诺,就变成许姐,嫁给张诺,就变成张姐。你到底在想什么啦。或者说,我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媳妇,你也会这样嫌弃我,觉得我是你的负担吗?” 长欣哑口无言。 她总把阿初定位成曾经那个吃不饱穿不暖,到处寄生的小丫头。在心里,她一直没能让阿初成长起来。现在回过头来想想,阿初早已经度过了那段岁月,早已经是个有自己家庭事业的成年人。 “小产后恢复...”长欣又打开电脑搜索,习惯性想要去帮忙。 汪毓过来,啪一声把长欣的电脑合上,道:“你不用管,你以后也别去管。她有需要你的时候,自然会开口。她不开口,自然没到你要帮忙的时候。你没发现,你现在几乎是和奶奶一样了!你自己没有自己的日子过吗?” 这一夜,长欣感到自己的脑子好像倒转了起来,有些东西松动分解,有些东西重新组建安装,但到底是哪些东西,她无法分辨。 她唯一只记得,不要管,不要管,不要管。 第141章 希望的选择1 本来计划在罗余待一个月,现在三个月都已经过去。 许诺只能调离中心岗,远程配合一些资料工作。工作虽然没有失去,但收入锐减,这个月的房贷,还是老两口帮着还的。 罗初忧心忡忡:“我没了工作,又赖着你,这样下去,我们迟早要饿死。” 许诺道:“放心吧,还有我爸妈呢。”又低声说,“老两口没什么花销,我又是独子,他们的钱就是我的钱。” 罗初道:“正是这样我才不好受,作人家的媳妇,一天没能孝顺,还反过来花他们的养老钱。” 许诺道:“一家人不说这些话。实在你过意不起,以后还给他们就是了嘛。” 罗初犹不肯:“总是不好。要不,我们还是回江东去吧。我其实恢复得很好。” 许诺道:“不急。” 许诺有许诺的打算,在罗余,妻子至少还有亲人陪伴;在江东,她可完全就是一个人。 有一天,罗初睡得迷糊。枕边电话震动了几声,屏幕上是个非常陌生的号码。自打她病了,每天都有卖药的骚扰电话,因此不是熟悉的号码,她常不会接。 这电话匆匆打了三五次,后来终究发了短信来:“姐姐,还记得我么?我是尤希望。” 罗初惊喜不已向许诺介绍这个人。不曾想好几年过去了,尤希望还记得她。她回拨电话过去,希望听上去开心极了:“姐,你电话换了,我再没能联系上你。最近怎么样,过得好不好?” 罗初笑:“回罗余老家来散心。”寒暄了几句,从前那些熟悉的感情又涌上来。虽然希望是很好的朋友,很好的倾诉对象,但她也不想在人家高兴的时候来说这些糟心事。 “哦?罗余?你在罗余吗?”那边传来啧啧啧的惊喜声,“巧了不是,我也在!” “你在罗余做什么?”罗初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那边希望哈哈哈大笑道:“我们两个聊那么多,竟从没说过籍贯!我也是罗余人呐!” 未等罗初震惊,希望就发出了邀约,他紧着把见面的时间地点发过来,说趁着他在罗余,有事和罗初商量。 罗初忐忑不安地来赴宴。 那时候她变得十分浮肿,头发也脱落了不少,与从前胖若两人。为了形象上不丢人,只得裹着一件宽大的围巾遮挡。 希望也变了很多,他的筋骨更加硬朗,整个人看上去非常挺拔。虽然五官没有什么变化,但举手投足间可以看出他的成熟。他亲自倒了茶给罗初和许诺,笑眯眯说这些年来的经过。 那时候,尤父得了肾癌,但好在经过诊断,他还有活命的机会。医院问希望,愿不愿意割肾救父——这就是罗初和希望最后一次对话的内容,只是当时希望没说得那么具体。 希望站在人生选择的刀刃上,怎么做都是鲜血淋漓。 这个人是他的杀母仇人。这个人也是他的亲生父亲。 他曾亲眼看着眼前这男人,只因琐碎小事就对母亲施暴。年幼的希望被母亲推出门去,任他怎么呼喊,那扇门都没有打开。后来在醉酒时,他失去了理智,记不起来是因为什么事,他把锋利的刀刃捅向了妻子,只因她还了嘴。 那天母亲没有将希望推出门去,所以希望成为了这场杀人案唯一的目击证人。 现在,那把刀又明晃晃地出现在希望眼前——是为母报仇,或者割肾救父?社会伦理在左右着希望的决定。 痛苦的折磨只存在了一夜。次日早上醒来,希望把这把“刀”还给尤父。他问:“爸爸,你说,你要我怎么办?” 这句“爸爸”叫得很亲切,仿佛他们从未有过嫌隙。 孩子没能享受过一天完整的亲情,却要他付出割肉的情义。他不怕割肉,却怕这用肉唤来的亲情并不值得。 尤父求生的欲望很强烈,甚至于痛哭流涕,他道:“希望,你救救我,你救救我,我毕竟是你的父亲。你妈已经死了,可我还有活的希望。我死了,你可就是一个人了!”他还给希望描绘未来的场景:“我再不济,也可以给你做饭洗衣服,我可以照顾你,我可以把曾经欠你的都补给你。” 希望也是倔强,开口就是刀子:“你如果没杀了我妈,这些事,我妈也可以做。” 尤父就不说话了。 希望带着尤父和主治大夫长聊,大夫明确告诉他们,即便是割肾救父,活下去的概率也只有百分之五十,这还不包括术后的养护情况和肾脏本身的排异情况。而且,肾脏不是肝脏可以再生,捐肾的人今生只能使用另一个肾脏。 自然,大夫也给出了另一个选择:若孩子不捐,那患者只能等医院的肾脏资源。什么时候有,什么时候移植——这也是个办法,只看能不能熬下去。 希望对父亲说:“一切事情,我都没有瞒你。一切决定,都只要你来做。你的人生你应该负责。现在,你说,你要我割肾救你吗?”他话说得很软,甚至于面带淡淡的微笑,真好像一个孝子,在和父亲反映病情。 尤父简直吓得要死。 假如儿子是悲伤的,那证明他们父子之情很深;假如儿子是暴躁的,那至少证明儿子对他还有些许感情,即便这感情是负面的,又恨就有爱。可儿子是冷静的、理智的、清醒的,他不被这些东西捆绑。 尤父嘴张了又张,终究没说一句话。 次日,希望又去医院。他租了一个厨房,为尤父做了家乡特有的面片汤。尤父在平城坐牢,一辈子再没能吃上罗余的面片汤。吃过这碗面片汤,他讨好似的对希望说:“你做的这个面片汤,和你妈做的一个味道。” 希望笑道:“你想活下去吗?你活下来的话,我天天给你做这个面片汤吃,我的厨艺还可以,尤其刀用得极好。” 这句话,在外人看来,好似是孝子对父母的期望,可在尤父看来,简直是恶魔在向他下通知书:“你不配活下去。但凡你活下来,我妈的阴影必将一辈子陪着你。” 尤父吓得冷汗连连。 现在,他怕死又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