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七限》 第1章 变鬼 暮色昏沉,朦胧的日光努力透进紧遮的窗帘,却是直直穿过了伏倒在卧室地板上的女孩的身体。 仿佛受到亮意的感召,女孩皱了皱眉,缓缓睁开了眼。她扶着后脑从地板上徐徐坐起,带着久眠初醒般的茫然打量起四周。 米白的窗帘旁卧着一个软趴趴的鹅黄色沙发,翻涌着朵朵雏菊的青绿色棉被不甚整齐地霸占着整张单人床,垂下一角在女孩的手边。 只是这个房间虽然装潢亲切,女孩却无法回想起这里是哪、自己又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将视线顺着垂落的被角缓缓下移,猝不及防地撞见了一大片红色。 刺目的血迹如同散落的铁锈,嚣张地盘踞在洁白的裙摆,强烈的视觉冲击吓得女孩惊呼出声。 她定了定神,紧抿着唇角小心地用手指碰了碰已经干涸的血渍,却意外没有感觉到疼痛。凝视衣裙半晌,女孩皱着眉站起身,目光落在床头摆放的照片上。 小小的相框里承载着两张年轻的面孔:一男一女分坐于两把椅子,男生身形挺拔,女孩坐姿规整,乍一看像是一对般配的爱侣。可细细看去,又会发现二人似乎刻意保持着一定距离。 女孩凝视照片半晌,却没能想起两人的名字。 她摇了摇头,走到房门前伸出手,却在将要握上门把的那一刻怔住—— 她的手径直穿过了门把,消失在金属的光泽之后。 女孩倒吸一口凉气,触电般收回手,不敢置信地用力捏了捏……的的确确是手指,没错啊? 可当她尝试重新握住把手,却只能再次看着金属畅穿过自己的手掌。 心底隐隐冒出来一个猜想,女孩深吸一口气,闭紧双眼试探着向前迈了一步。 果然,再睁眼时,她已稳稳当当地站在了走廊里。 结果印证了预感,女孩却完全高兴不起来。她竭力克制住发抖的冲动,在垂眼时却猛然瞥见——自己的双脚正悬于地面。 一声惊叫噎在嗓子眼,女孩踉跄着倒退几步,挂满物品的门背重新映入眼帘。 短短几瞬的信息冲击让她大脑宕机,身体却先于头脑作出了反应,条件反射般带着她撞进了一个房间。 黄昏最后的余晖爬进阴暗的房间,照亮泛着冷意的卫生间。 女孩无暇顾及自己为何了解整个房屋的布局,过了许久,才颤抖着放下挡在眼前的双手,却在看清镜子里的景象后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啊!鬼啊——” 她飞快地重新捂住双眼,方才的画面却早已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脑海里。 不大的一方镜子映出一名少女的身影,她身着一条染血的白裙,裸露着的苍白皮肤上创痕遍布。 在她的脸上,凹陷眼眶里的眼球不翼而飞,直瞪瞪地留下两个硕大阴冷的黑洞。而她的嘴角却诡异地朝着两边向上咧开,血淋淋的口腔一览无遗,乍一眼看去,像是露出了一个猩红的笑。 急促又粗重的喘息在寂静的屋内回荡,女孩将一只手贴向自己的胸口,可掌下却是一片死寂。 种种诡异的迹象都在告诉她——自己已经失去生命体征。 女孩站起身,怔怔地注视着镜子里面目可怖的自己。良久,漆黑的眼窝里淌出两行鲜红的泪。 她失魂落魄地离开卫生间,整个室内早已陷进黑暗。她下意识地抬手开灯,掌心却只触碰到了一片虚无。 女孩怅然若失地看着自己散发荧光的身体,用力拍拍脸颊,尝试用微颤的声音将整个房间填满:“鬼、鬼有什么好怕的!反正现在……我也是鬼了。” 她大着胆子在屋内绕了一圈,发现这间房子虽然不大但五脏俱全,有限的空间被巧妙地隔断开,装潢陈设尽显温馨。 这里看起来并不像是绑架犯杀人越货的地方,而既然她出现在此……那么或许就是她生前居住的地方? 只是这间屋子一共有两间卧室,一间是她之前醒来的地方,另一间稍小的则更加素净。柜架上的书本摆得一丝不苟,床铺上的被褥也叠得整整齐齐,简直像间样板房。 房间并不会主动告知她所属人的姓名,女孩只能无措地注视着根本无法触及的、大概是自己生前使用的家具,已经停止跳动的胸腔迟来地涌上酸涩。 孤独感连同夜色一起攥住她的呼吸,包裹着她缓缓蹲下环抱住自己。 突然,她的身体向下坠落,“咚”的一声落在地板上。她从抱膝的姿势里挣脱出来,愣愣地注视着自己摊开的双手。 先前的荧光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试探着触摸地面,掌心传来的坚硬触感在此刻竟显得无比久违。 女孩站起身,试探地碰了碰沙发,手指陷进柔软的棉花里,压出几道浅浅的凹痕。她又尝试着将整个身体重心转移过去,下一秒竟稳稳当当地坐在了沙发上。 她快步走向墙边,按下了开关。 暖白的灯光倾泻,像无数个平凡的夜晚一样照常给屋内带来光亮。 女孩低下头,满是血渍的裙摆毫不留情地将她心底最后一分有关逃避的妄想狠狠打破。 看来她现在重新恢复成“人类”的确不假,但之前变成“鬼魂”也并非自己的错觉。 暂时搞不懂这一切变化孰真孰假、缘由如何,她茫然地走进卧室,下意识地翻开桌上折叠的梳妆镜。 没有再次吓到她,这次镜子里映出一张和照片中女孩极为相似的脸庞。过肩的黑发衬得鹅蛋脸分外清秀,眉毛平直英气、杏眼水润灵动,抿起嘴角时还能挤出一个小小的酒窝,俨然和活人没什么两样。 女孩不自觉地将手抚向胸前——掌心诚实的死寂让她眼里的光亮再次一点点黯淡下去。 虽然现在表面上似乎是个活人,可她没有心跳没有脉搏……依然是个莫名其妙的怪物。 女孩晃了晃头,决定暂且放下理不清的混乱思绪,好歹先换身干净的衣服再说。 她走回卧室,脱去沾满血渍的裙子,却在下一秒猛然发现自己的大腿上极为醒目地刻着三行字: “我就是你” “你只有七天” “你要想办法打破” 这、这是什么? 过粗的笔画昭示着书写者通过刻刀强调的决心,而最后一行的字似乎并没有写完……她需要打破什么? 女孩怔怔地看着双腿上已经结痂的血字,手指不由自主地轻抚上去,微凸的触感带来心理上的疼痛通感,激起阵阵莫名的酸楚。 如果文字的内容是真的,这或许是过去的她给自己留下的信息?可这究竟意味着什么?过去的她……又是为什么要选择用这么极端的方式刻在自己身上呢? 但不管是什么,如果时限真的只有七天,她或许该抓紧时间行动起来了。 女孩随意套了件连衣裙,因为暂时不敢出门,她便决定在屋内找找线索。插座上连着数据线却不见手机,桌上的电脑则需要开机密码。最后,女孩从桌上繁杂的传媒教材和新闻资料中翻出了一个卡包和一本日记。 墨绿色的皮质卡包坠着亮晶晶的彩色装饰,不难看出主人的喜爱。女孩轻轻扯开按扣,为首第一张便是身份证。小小的卡面右侧印着她的脸,上面女孩笑容和煦,姓名一栏写着:任冬苒。 这想必就是她的名字了吧。 第2章 日记 任冬苒小心翼翼地抚过三个小小的方块字,嗓间几不可闻地溢出一声叹息。她喃喃地轻声念着自己的名字,像是想要把它牢牢印刻在心底、不再遗忘。 她继续往后翻,一张张翻过医保卡、银行卡、公交卡、健身房通行证、蛋糕店会员卡、游戏厅货币兑换卡……最后的夹层还收纳着不少收据和票根。卡包虽然不大,却似乎沉甸甸地收纳了许多回忆。 任冬苒翻回第一页,比对着身份证上“洲际331年2月17日”的出生日期和一旁书桌上停在洲际353年3月31日的翻页日历:“2月17号生日的话……那么我今年应该是……22岁?” 她皱着眉将卡包放在一边,转而拿起日记本。简单的封面上贴有不少小动物的简笔画贴纸,扉页的角落里写着一个小小的“冬”字,下面的落款则写着“洲际349年”的日期。看来她是从18岁开始写的?那这里面或许能找到有关家庭和学校的生活信息吧。 任冬苒拉开椅子坐下,正式开始翻阅日记。 【2月17日,阴】 今天是我的十八岁生日,家里一如既往丝毫没有要给我过生日的意思。反正在那两个人眼里,正是因为我的到来,才让这个家庭更加分崩离析的吧。无所谓,反正我也已经习惯了。 从今天开始用一本新的日记本吧,就当是给自己的生日礼物好了。 不过今天哥哥倒是和以前一样特地从学校赶来接我下了补习班,两个人还一起偷偷吃了非常美味的冰淇淋蛋糕。哥哥送了我一个可爱的卡包,还开玩笑说我以后要是自己赚了钱买了更好的,也不能把他送的给丢掉哦。 我怎么可能舍得丢掉呢。 【2月28日,晴】 百日誓师,感觉距离我离开这里又近了一步。 我绝对绝对要考得很好,离这里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4月30日,多云】 最近好忙也好累……二模那几天痛经痛得太厉害了,成绩有点不理想呢。想去医院开点药调一下经期避开高考……但是那个女人肯定不会带我去。而且我也没有钱。要不要麻烦一下哥哥呢?但是他最近在忙毕业升学的事情吧,肯定很忙,还是算了。 感觉自从哥哥上大学之后,家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面对两个炸药桶了。 好烦。 好想哥哥。 哥哥是逃兵吗? 太狡猾了吧……哥哥好讨厌。 【5月15日,小雨】 昨天半夜又听到砸酒瓶的声音了……幸好我早早躲回房间没有被波及到。我可不想都快高考了还因为脸上的巴掌印被老师关心。 好可笑,又不是一次两次了,偏偏那两个人第二天还非要摆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装给我看……真的有必要吗? 虽然那个女人一直讨厌我,但我倒真心希望她能和那个男人离婚……毕竟她也挺可怜的。 不过也挺可恨的。 或者,至少别再半夜吵架打架了,弄得我睡都睡不好……所以我才讨厌回家,还不如就让我一直住在学校里算了。 【6月6日,晴】 因为考场离家很远,所以哥哥提前带我住到了考场附近的酒店里。他还一直安慰我别紧张放轻松什么的……开玩笑,能通过高考离开这个鬼地方,我明明高兴还来不及好吗?真担心我明天会在考场里笑出声。 这几天哥哥说他都会陪着我……终于感受到了一点久违的安定感。哥哥还说他已经把毕业和保研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但是既然他准备继续待在那么远的城市读研,为什么不说希望我也能考到那里去上大学呢? 我不想再被他丢下了。 【6月26日,晴】 出分了,和我估得差不多。那两个人看起来很高兴,可能是因为我的分数说出去能像哥哥一样给他们长脸吧。 真可笑,这种时候反倒摆出父母的样子来了?明明连一天应尽的责任也没有担过。 哥哥也很开心,他说老家的好学校基本上任我挑。 可是我明明想和他待在一起。 我也根本不想待在这个什么所谓的老家。 没忍住说了出来,哥哥的脸色有些不好。我还以为他会很开心呢。难道他一直嫌我是个累赘?那干嘛对我那么好?既然要做戏怎么不一直做到底呢?到底为什么要把我推开? ……我还以为我可以把他当成真正的哥哥的。 算了先不管他了,反正最后志愿我肯定要自己填。这几天先找找暑期工吧,希望能在上大学之前多攒点生活费。 【7月5日,阴】 今天在打工的地方遇到了高中同学,正好有空所以和他聊了两句,结果他突然给我表白了?! 这么直接的表白方式我还是第一次见,感觉拒绝的时候讲话有点生硬,他看起来很伤心的样子。可是我根本和他不熟,三年来一共也没讲过几句话,他根本就不了解我吧……真搞不懂他为什么会说我是他喜欢的类型。 话说……我又喜欢什么类型的呢?温柔善良沉稳勇敢情绪稳定的...? 感觉这些形容词套在一起最贴切的人是…… ……算了还是先把志愿填了再说吧,我这种人,哪来的资格谈情说爱呢。 那两个人这几天倒是格外亢奋且和谐,特别是那个男人……连酒都不喝了……一个劲地说什么一定要让我上什么最好的师范大学。 反正动态密码在我自己手上,我不可能再让别人干预我的人生了。 【7月20日,晴】 收到录取通知书啦,没想到填着冲一冲的志愿居然真的录上了,而且正好就在哥哥的大学的对面。终于又能和哥哥待在一个城市啦! 那两个人看起来很失望,一直数落我说我不孝顺不顾家什么的,还说女孩子家家的读什么新闻传播……好无语,这种根本就不属于我的家到底有什么强迫我留下来的资格? 也没生我也没养我的人到底怎么敢称自己为父母的?真是好厚的脸皮。 而且,那两个人到底哪来的脸要求我孝顺啊。 【8月30日,多云】 和哥哥一起坐高铁去学校喽,在车上还碰到了哥哥的熟人,是一个姓颜的漂亮学姐。 她看起来好像对我哥哥有意思,两个人站在一起还挺般配。 ……不想写了。 高三部分的戛然而止,任冬苒抬起头,揉了揉酸胀的眼睛。从断断续续的日记里,大致能够总结出她成长于一个并不和谐的家庭,成员之间似乎更是时有肢体摩擦。不过她对于自己的哥哥看起来倒是充满了依赖感,寥寥数语间……甚至让她觉得这份兄妹情谊隐隐有些越界的趋势。 希望是她想多了。 任冬苒深深吸了口气,正准备铆足精神接着看完剩下的部分,却突然听见了开锁声。 第3章 哥哥 任冬苒吓了一跳,赶忙放下日记本,抽了把美工刀便匆匆躲进衣柜里。 她还没有搞清楚自己现在到底是人是鬼,要是来人被自己吓到,又或是意外撞破自己的怪物身份节外生枝……那可就不好了。 不过,是谁开的锁? 是那位身份不明的室友?还是前来调查她死因的警方?抑或者是……闯空门的小偷? 狭窄的衣柜里漆黑一片,只能隐隐约约听到外面窸窸窣窣的动静。任冬苒放轻呼吸,努力压抑着内心的不安,极力捕捉着来人的一举一动。 对方开门后似乎在玄关停留了许久,然后一步一步,仿佛有着明确的目标一般、径直朝着她的房间走来。 虽然理智告诉她,来者肯定是个人而不是个鬼、没有必要那么害怕,但任冬苒紧握着美工刀的双手却依旧在不受控地发颤。 毕竟大多数时候……人往往比鬼更加可怕。 房门被“咚咚”敲了两声,在没有得到回应后被直接推开,任冬苒的心也随之悬到了嗓子眼—— 如果是室友的话没有必要进她的房间,警方办案则大概率会发出交谈。可外面的脚步声直直走到衣柜面前停下……就好像有人正透过薄薄的一层木门、直勾勾地盯着她一样。 任冬苒被自己的想象弄得浑身汗毛倒立,紧绷神经权衡着是该先发制人直接冲出去捅人、还是该继续等待祈祷对方自行离开……却在下一瞬猝不及防听见微颤的声音响起: “……冬苒,是你吗?” 冷不丁被指名道姓,任冬苒打了个寒颤,顾不得分辨对方声线背后蕴藏的身份信息,下意识紧紧捂住嘴不敢出声。 对方为什么会知道她叫什么?难道对方也不一定是个人?好像民间传说里黑白无常还是牛头马面前来索命的时候也会喊死者的名字来着…… 她该应声吗?如果回答了会被拉去超度吗?她现在是正常可以前往轮回的状态吗? 任冬苒脑子里塞满浆糊,一时不知做何反应。迟迟没有得到回应,对方泄了气般自嘲出声:“我真是疯了……她怎么会在这儿?” 脚步声远去,随着房门被合上,整个房间重归寂静。 任冬苒暗暗松了口气,然后才终于能够冷静下来分析对方的具体身份。 先抛开那些妖魔鬼怪的假设不谈,既然对方知道她的名字,就应该和自己生前有过一定的交集。而且对方似乎还有这间房子的钥匙,所以大概率是她的室友?也有可能会是房东? 假如她已经把日记看完,大概会对自己的人际关系了解更甚,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两眼一抹黑、只能躲在衣柜里自己吓自己。 任冬苒竖着耳朵再三确认过房间里没有半点声响,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一侧的柜门,却在探出身时猝不及防撞见一对的探究的双眼。 “啊啊啊啊鬼啊——”惊叫下意识出口,脚下则被衣服一绊,身体不受控地直直向前倒去。 和地面发生剧烈碰撞的膝盖和掌心意外地没有传来任何疼痛感,但任冬苒来不及多想,在恐惧的驱使下连滚带爬躲到墙边,手忙脚乱扯过窗帘裹住自己,掩耳盗铃地只露出一双眼睛。 她咽了口口水,警惕地打量着这个本应已经离开的男人。 对方看起来二十来岁,虽然半蹲着,但不难看出他白大褂下的挺拔身形。墨色短发和暖玉般的皮肤形成了鲜明的视觉对比,但他俊朗的眉目此时却维持在一个惊诧的表情上。 还没等任冬苒质问其身份,男人率先开口:“冬苒,你……你不认识我了?”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对方的眼里似乎湿润了几分。 任冬苒攥紧美工刀,定了定神,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男人站起身,哽咽的声音像是在强行压抑某种浓烈的情绪:“我……我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任秋时。我来这是为了……是因为我和你一起住在这里,我回来之后发现家里的灯开着,你的房间里又凭空出现了一件带血的衣服,所以就猜测你或许是回来了……而且还和以前一样习惯躲在衣柜里。” 任秋时朝任冬苒摊开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小心翼翼地试着安抚她的情绪:“不小心吓到你了,是哥哥疏忽大意……对不起,哥哥保证以后不会再这样了……冬苒,你先从地上起来吧,好不好?” 对方的语气带着天然的熟络,虽然乍一听条理通顺,任冬苒却依旧觉得疑点重重:“你说你是我的哥哥?那你在我十八岁的时候送了我什么生日礼物?” 出乎她的意料,对方竟然扬起了笑意:“果然……冬苒,这才像你。那天我接你下了补习班之后带你去吃了你一直想吃的冰淇淋蛋糕,还送了你一个墨绿色的卡包,对不对?我记得你到现在都一直在用,如果你还是不信的话……” 他顿了顿,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按在地上滑了过去:“喏,这是我的工作证,卡套还是你帮我选的呢,和你的学生卡正好是一对。有没有印象?” 任冬苒将信将疑地探出手捞过卡片,回答和名字都没错,从男人的脸上也能隐隐看出照片上那个少年的模样……所以,他应该真的是自己的哥哥? 暂时好像也得不出第二种解释,任冬苒稍稍安心了些,撑着地面起身。 幸好来的不是什么坏人……她可不想真的用上美工刀。 因为没有亲密关系的记忆,所以总感觉有种莫名的尴尬气氛在二人之间流转。任冬苒清了清嗓子,努力打破这份微妙的平衡:“所以……哥哥?我们要不去客厅里坐下再慢慢聊吧?” 暖色的灯光映照在任秋时的眼里,折射出水波般的光芒。他低下头敛了敛神色,然后朝着她扬起微笑:“好。你也累了吧?我去给你热杯牛奶喝。” 第4章 生前 任冬苒端着热气腾腾的牛奶小口啜饮,任秋时则坐在对面解释先前的诡异行为:“冬苒,真是对不起……我一时心急,忘了你一向容易受惊……以前你害怕的时候都会躲到衣柜里,怎么喊都不出来。” 他苦笑一声,扶住额角:“我又不想强行打开,所以就总是用关门声假装我已经走了,引诱你自己出来。是我一时疏忽了,竟然忘了你平时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都会受到不小的惊吓……没有想到你已经不记得这些了……” 任秋时说着说着语气低落下来,沮丧地垂下头,发丝遮掩住他的神色。任冬苒暂时找不到纰漏,便勉强接受了他的解释。她还惦记着为期七天的倒计时,并不想浪费时间在安慰人上:“你说你心急,是急着干什么吗?还有……我是已经死了吗?” 任秋时一顿,缓缓抬起头,用深邃的黑眸看着她:“……对,我确实很着急……我急着找到你。” 如果不是太过不合时宜,任冬苒几乎想用流光溢彩来形容他的眼睛,仿佛一旦对视就会跌进对方满溢的情感里一样。她不受控地撇开眼,避免在此时产生不必要的情感链接。 好在任秋时并没有指望她回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因为按照道理来说,你在十天前的时候就已经……那天我正好晚上有会,没能像往常一样接你下班,结果再次见到你的时候……你、你就已经……”他垂下眼眸,两滴泪水飞快地划过面颊,没进深色的西裤。 任冬苒下意识抬起手拍拍他的肩膀:“我现在不是好端端地坐在这嘛,不要太难过啦,”她朝他咧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好半晌才反应起来,补了两个字,“……哥哥。” 亲密称呼似乎稍稍抚慰了任秋时的不安,他重新看向她,一双眼睛通红得吓人:“……那你能抱抱我吗,冬苒?” 过去无比亲密的家人提出这样的要求,虽然没有记忆,任冬苒也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她点点头,沉默地张开双臂拥抱这个比自己高了整整一头的青年。对方垂下脑袋、紧紧贴着她的颈侧,简直像是想用自己的皮肤丈量她的脉搏一样。 任冬苒被拥在温暖的怀抱里,感受着肩膀的布料被一点点打湿。明明是死别后重逢庆幸的拥抱……她却莫名觉得自己正被包裹在一种极为浓稠的情愫之中。 有些不太自在,任冬苒稍稍挣开任秋时的怀抱,然后问出一直盘旋在自己脑海中的问题:“哥哥,既然你说我已经死了,那你为什么又会觉得我在衣柜里呢?” 任秋时似乎已经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吸吸鼻子,用被泪水洗过、干净纯粹的眼神望着她,嘴上却给出了一个不怎么像样的答案:“我也没仔细想过……可能是兄妹之间血缘关系作用下的心灵感应?虽然没有什么理由,但我莫名就是觉得你会在那里。” 任冬苒自然不信这种毫无逻辑的回答,但……虽然不想承认,眼前人带来的下意识的熟悉和依赖感却骗不了人。 思索片刻,她将自己先前鬼魂一般的状态全盘托出,出乎意料的是,任秋时明明从事着脑部神经的医疗研究工作,却对这种有悖唯物主义的灵异现象接受良好……甚至还提出了两种状态的切换可能存在一定规律性的假设。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她能够自由触碰实体搜集线索的时间就将极为有限。任冬苒按耐住心头不断涌现的疑惑,问出了自己最好奇的一个:“所以……哥哥,我究竟是怎么死的啊?” 像是惊诧于她的直接,任秋时顿了顿,随后摇摇头,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报纸,沉默地推到任冬苒面前。 任冬苒接过报纸,下一瞬便被报纸上醒目的标题刺痛了双目。大大的黑色粗体不带感情地写道:女大学生惨遭汽车碾压不幸身亡。 她不自觉地捏紧报纸,皱着眉快速阅读完整篇报道内容:22岁、大四学生、实习加班回家发生车祸、当场死亡、凶手肇事逃逸……化名之下,“任冬苒”三个字呼之欲出。 冷淡的语句背后,又有几个人会真正关心那小小的几个方块字、也曾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呢? 任冬苒合上眼,长长舒出一口气。原来她只是普通地丧生于车祸,让本就不低的交通事故死亡率又提高了几个百分点。 只是,车轮下的亡魂并不罕见,她腿上的血字却赋予了一些不凡的征兆。如果她真的只是车祸死亡……又有什么是需要她以鬼魂的形式弥留人间、必须弄清楚的呢?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暂时不把七天倒计时的事情告诉任秋时,一来不想徒增对方的紧张与烦恼,二来……她觉得自己这个哥哥的眼泪似乎有些多,而她大概没有时间接着安慰他了。 不过她依然向任秋时提出了对自己确切死因存疑的猜想,希望能够借助他活人的身份找到更多有用的线索。 伴着微亮的晨光,任秋时郑重地应下任冬苒的请求,却惊异地发现自己的妹妹下一秒便消失在原地。 任冬苒只觉得身体一轻,刚换上不久的衣物便软软地掉在沙发上,而那条沾血的白裙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上。 这应该是她的人类“体验卡”到期了。 不过,这竟然符合了任秋时先前对她身体的状态也许会来回切换的猜想!任冬苒看着面前有些无措试图靠挥击空气触碰到她的任秋时,尝试抬高音量:“哥哥?哥哥!听得到吗——” 可惜对方的视线依旧茫然,任冬苒叹了口气,决定放弃向任秋时传达自己重新变成鬼魂的讯息。 她环顾屋内,突然意识到以自己现在的状态继续留在这个空间……大概率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如果她想要遵循自己腿上文字的指示,那么她就必须走出这间房门、前往未知可怖的屋外空间。 任冬苒边做心理准备边慢慢腾腾地踱步到玄关,踌躇许久,终于鼓足勇气穿过了房门。 第5章 撞鬼 幸好,狭长的走廊并无异样。微熹的晨光透过窗户薄薄一层洒在地上,光洁的米白瓷砖被映成暖色,连接着同一层楼的三家住户。 对门贴着的大红春联略微冲淡了她的不安,突然开门声响起,对门走出一个中年男人。对方中等身材、西装革履,手上提着一个公文包,看着像是要去上班。他戴着金丝眼镜,唇角微微勾起,乍一看十分温文尔雅。 任冬苒注视着他走到电梯前按下按键,电梯门开,小小的轿厢里却突然涌出一大团黑色的雾气,朝着她扑面而来。 她不受控地发出尖叫,发软的双腿怎么都不听使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黑雾铺天盖地地逼近自己,盘旋着组成了一个咧嘴大笑的人脸。 刺骨的阴湿气息由内而外地席卷全身,任冬苒只觉得自己浑身动弹不得,意识也随之混沌起来。 高大的女人城墙般堵在面前,用自己的身体将任冬苒牢牢锁在阴影之中。她布满血丝双眼里两颗漆黑的瞳孔深不见底,高耸的鼻梁如同一把利剑,将任冬苒死死地钉在冰凉的地板上。那张刺目的红唇缓缓张开,轻蔑地吐出几个字:“哦?这就是那个小三的女儿?”她转头看向身边唯唯诺诺的男人,冷笑一声:“任国梁,你怎么有脸把她带到我面前来的?” 被称作任国梁的男人怯懦地开口:“她只是一个意外……我不是有意的!一定是任婉耍了什么手段……现在、现在还畏罪自杀把这个烂摊子丢给我……我爱的一直都是你啊,素梅!” 原来这两个人就是她的生父和继母,而她,只不过是一个人见人嫌的累赘罢了。 尖利的女声咆哮着响起,掺杂着肢体之间的剧烈碰撞。任冬苒下意识捂住耳朵闭上眼,再次睁开时却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圆形的餐桌边,满桌丰盛的菜肴中央围着一个精致的冰淇淋蛋糕。 名为素梅的女人看起来沧桑了不少,先前柔顺黑亮的及腰卷发被剪至耳下。她带着谄媚的神色向一个挺着肚腩的秃头男人举起酒杯,任冬苒发觉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地站起来,仿照满桌大人的动作、用尚显稚嫩的右手端起面前的红酒杯,然后在那个女人的眼神暗示下不情愿地仰起头一饮而尽。 苦涩的液体划穿喉咙,刺得她眼泪上涌模糊了视线。任冬苒渐渐意识到这些无比鲜活的景象原来都是自己的回忆,真切地提醒着自己生前经历的糟糕。她抬起手抹去眼中的水意,却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狭小黑暗的衣柜里,只有一道窄窄的缝隙里透进了些许亮光。 她试探着凑近,却惊惧地看到先前那个懦弱的男人任国梁竟然高举着啤酒瓶,朝着跪伏在地的男孩狠狠砸去。她想要阻止任国梁的动作,身体却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绿色的酒瓶在一次次的击打中变成碎片,沾染上鲜红的水液四处飞溅。 挥击酒瓶的任国梁在一次次重复中异化,变成一个满脸通红、只会不断叫嚣着索要钱财的怪兽,无情地撕碎阻拦自己的一切。待到黑夜与红潮褪去,他又将重新披上人类的皮囊,变成一个旁人眼中轻言细语的“温柔父亲”。 男孩倒在地上,前来拉架的女人跪坐在他的身边。男人抄起一个完好的瓶子,朝着任冬苒躲藏的地方一步步走来。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发颤,随着男人的手搭上柜门,她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用力闭上眼,伸手护住头部,试图抵御未知的暴力行径。 不同于酒瓶击中头部的痛感,任冬苒感觉自己的头皮被狠狠拉起,湍急的水流则冲得她睁不开眼睛。排泄物的异味让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正被人钳制着跪在厕所,任由一只手拽着长发一下一下摁进水池。 刺耳的笑声透过水声朦朦胧胧地传进她的耳朵,“杂种”“畜生”“小三”之类的咒骂不绝于耳。任冬苒突然生出一个念头:要是自己能就这样死掉就好了。 如果她死了,闹出了人命,或许这几个人就会得到有关部门的足够重视,说不定就能够得到应有的惩罚。或许警方还会顺着线索发现任国梁的暴力行径,将他绳之以法……正好,那个素梅也一直都不喜欢她,如果自己消失了,这下她大概就能如愿回归正常生活了吧…… 反正自己虽然降临于这个世界上,却不曾拥有过任何一个人的期待或关怀。既然是被视作多余的存在,那不如就像灰尘一样,在一个夜里悄悄地随风消逝。 等到天光大亮,无人再知晓她曾经存在过。 任冬苒闭上眼,放任自己的呼吸在黑暗中逐渐阻滞。 突然,一阵光亮照在她的脸上,逼得她不得不睁开眼看着先前紧紧缠绕着自己的黑雾一点点散开,露出大开的电梯。任冬苒疑惑地抬眼向身边望去,却猝不及防撞见四个黑洞洞的眼眶和两张猩红的大嘴,分别组成了两张狰狞的脸,正笑盈盈地望着自己。 尖叫噎在喉咙口,任冬苒无暇顾及黑雾消失与撞见女鬼的原因,只觉得有液体不受控地从眼中划落,沾湿自己捂嘴的双手。恰逢电梯即将合上,她来不及思考,一个箭步冲了进去,随着电梯门缓缓关闭,勉强找回了几分神智。 谁知,还没等她的心完全放进肚子里,就看到紧闭的电梯门缓缓透过那两张可怖的鬼脸,下一秒,对方已经稳稳当当地站在了电梯里,和她一起快速地朝楼下移动着。 先前各种回忆的恐惧还未完全消退,又骤然间受到猛烈惊吓,任冬苒腿一软,浑身颤抖着跌坐在电梯内。她想质问对方的身份,唇齿却不受控制地哆嗦着,无法吐出任何成句的话语来。 只有眼泪在诚实地溢出眼眶,一滴一滴砸在她的白裙上,让本就斑驳的血迹又平添几分鲜红。 任冬苒捂住面颊,暗暗希望面前两个女鬼在索命时能够下手利索些给她个痛快,却不料地听见一个轻快的女声响起:“那个……你还好吗?我们不是有意要吓你的,你快别哭了……” 第6章 同类 出乎任冬苒的意料,看起来不成人形的怪物竟然发出了人声。她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身体却是自动离面前半蹲的两鬼更远了一些。 看出任冬苒的害怕,更高一点的那名女鬼直起身来,尝试用距离感抚平她的不安。女鬼大咧着的嘴朝两边分得更开了些,似乎是想露出个友好的微笑,可好像却起到了反效果。 于是她叹了口气,放弃无用的人类社交礼仪,直接用有些爽朗的声音介绍起了自己:“你好啊,我叫蒋宁,她叫徐泠泠。我们一出门就看到你被‘恶意’缠着,担心你出事,所以就帮了你一把。” 名为蒋宁的女鬼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太久没见到生人了,都忘了我俩现在这幅鬼样子了哈哈哈……吓到你了真是不好意思,那个……小姑娘,你还好吗?” 一旁被称作徐泠泠的女鬼也离任冬苒稍稍远了些,试图靠插科打诨活跃下气氛:“对啊,我们没有恶意的!你好呀,其实这幅样子看久了我还觉得怪清秀的来着哈哈哈哈……” 被蒋宁撞了下肩膀,徐泠泠讪讪地笑了两声闭上了嘴。虽然她的眼眶里没有眼珠,但任冬苒却莫名觉得她睁大了双眼,在用闪闪发光的眼神期待着自己的回应。 好不容易缓过劲,任冬苒支撑着地面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她清了清嗓子,声音依旧有些发飘:“那、那个,你们好?我叫任冬苒……其实我才刚死没多久,还没有适应现在这个身份,刚刚让你们见笑了……或许可以请你们稍微给我介绍介绍现在这个、这个……” 任冬苒的脑子一时半会还没完全转过神来,卡壳了半天,幸好蒋宁自然而然地接了下去:“这个情况吗?当然可以啦!就等你问呢!”她和徐泠泠对视一眼,声音里有着藏不住的雀跃:“这样,我们去我家里慢慢聊吧,怎么样?” 在这种情况下遇到能够交流的对象难免产生些许惺惺相惜之感,任冬苒愣愣地点了头,然后跟着蒋、徐二人随着自动停往中间层的电梯回到七楼,进了自家对面的那户房门——703。 虽然是差不多的格局,但蒋宁家的装潢明显要老旧许多。到处都是明黄色的木质家具,墙面更是有不少开裂的细纹。蒋宁带着二人走到客厅摆着供台的角落停下,指了指墙上悬挂的照片,用明快的声音向任冬苒解释道:“喏,这就是我以前的照片啦,是不是还挺好看的?” 照片上的女人巧笑倩兮,两道长眉水墨般勾勒得恰到好处,上翘的丹凤眼里蕴藏着掩不住的笑意,活脱脱一副浑然天成的美人皮囊。任冬苒在心里默默叹了句红颜薄命,然后认真地点了点头。 蒋宁朝她笑了一下,指着供台中央摆着的一个小小的纸房子,说道:“这个就是我老公给我烧的房子喽,只要像这样碰一下……”话音未落,蒋宁的身影瞬间消失在原地。 徐泠泠看出了任冬苒的惊讶,体贴地让了让,示意自己殿后:“不用担心的,冬苒姐姐……我可以这么叫你吗?”得到任冬苒的肯定之后,徐泠泠接着为她解释:“就跟哈利波特穿过九又四分之三站台一样,‘嗖——’的一下就到了,一点都不疼的!” 任冬苒不想在比自己还矮一头的小妹妹面前露怯,便应了声好站到供台前,仿照着蒋宁的动作伸出食指碰了碰那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纸房子,只觉得下一秒天旋地转,短暂的眩晕过后,她竟然稳稳当当地站在了一个装潢温馨的小洋房里。 柔和的阳光洒进室内,微风带起白色的窗纱。蒋宁正围着围裙往茶几上摆茶点,一改先前的可怖面目,恢复了生前明艳温柔的模样。明明是前往朋友家做客的寻常景象,此刻在任冬苒看来却恍如隔世。 蒋宁听到动静,停下手中的动作,朝前后脚到的任冬苒和徐泠泠扬起笑容:“你们可算是来了,来吧,快坐快坐,尝尝我今早刚烤好的饼干!” 徐泠泠小小地欢呼了一声“谢谢宁宁姐姐!”,便迈着雀跃的步伐蹦跳到沙发上坐下。 她看着只有十四五岁,黑发整齐地盘在脑后、用可爱的花朵发卡仔细地别住。不知是不是任冬苒的错觉,她隐隐觉得徐泠泠有些面熟。对方圆嘟嘟的脸上明眸皓齿、颊边带着些许自然的微粉,整个人都像是一朵亭亭而立的小荷花苞。 徐泠泠不客气地捏起瓷盘中一个喷香的曲奇塞进嘴里,然后颊边漾起两个小小的梨涡,露出个满足的笑来。 任冬苒被她的笑意感染,放松了不少,走到沙发边坐下。茶几上透明的花瓶里插着缤纷的花卉,白净的瓷盘边沿刻着精致的纹路,不难看出主人充满仪式感的生活情致。 蒋宁端来三杯热茶,随即在徐泠泠旁边落座,小声叮嘱了她一句“慢点吃”后,转头朝着任冬苒扬起笑容:“再重新好好自我介绍一下吧,你好呀冬苒,我叫蒋宁,住在703。有天我好端端地走在路上,莫名其妙被车给撞了,醒过来就变成这样啦。” 徐泠泠咽下口中的甜点,接过话茬:“我叫徐泠泠,原本……应该是个寄宿学校的初三生?但是我在学校出了车祸之后什么也不记得了,又正好遇到了宁宁姐姐,所以就暂时借住在这儿啦。” 和任冬苒的情况截然相反,蒋、徐二人谈起自己的生平和死因时看不见半点难过,仿佛现在这样的状态才是她们理想的生活。而且三人不约而同地一口咬定自己的死因都是车祸……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只是现在过分怀疑一切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任冬苒晃晃脑袋,排空脑子里不必要的念头,交换了自己的身份和死因后,便问起了彼此目前的身体状态和这种状态下的运行规则。 第7章 规则 蒋、徐二人告诉任冬苒,她们把先前那种女鬼一样的形态称为“鬼魂状态”,短暂恢复肉体的现象则是“尸人状态”,后者除了没有心跳、呼吸与疼痛感之外,和常人并无区别。 并且这两种状态的切换存在一定的时间规律,也就是每晚六点到次日凌晨六点时,她们会以尸人状态而存在,可以趁此机会到街上逛逛、和生人交流等等,而且还可以随时切换回鬼魂状态。而早上六点到晚上六点则是鬼魂时间,她们通常会选择待在纸房子里做做烘焙喝喝茶。 三人之所以能够相遇,还是因为徐泠泠说好像听到了尖叫声,两人犹豫再三后才出门察看。 先前将任冬苒层层缠绕的黑雾则是人类恶意组成的实体,往往会抓弱小或新生的鬼魂下手,通过反复强化本人过去的痛苦回忆,唤醒其心底最深处的恶念,进而致使鬼魂伤人甚至杀人的事件发生。但如果数量不多,“恶意”的威力就不足为惧,只需用拳头打碎别让它们聚集到一起就可以了。 而与之相对的便是浮动在植物周围的莹绿色光团,被称作是植物的“精魂”,可以用来判断植物的生命力旺盛与否,还对“恶意”有着一定的净化作用,也是为数不多她们以鬼魂状态存在时能够触碰到的东西。 “不过,”蒋宁和徐泠泠对视一眼,前者耸了耸肩,“要是真被‘恶意’缠住的话,往往来不及去找‘精魂’净化就是啦。” 任冬苒了然地点点头,二人的解释和自己的猜测基本吻合,那这个世界上是否还存在其他以鬼魂状态存在的人呢?她问出了心底的疑惑,结果却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任冬苒条件反射地皱起了眉,三人均因为车祸而死虽然太过巧合但尚且能够被视作是某种共性,但每年因为车祸而死的人根本数不胜数,为什么会只有她们仍然弥留人间呢? 她原本以为死因会是让她们以鬼魂的形态相遇的原因,但现在看来却并没有那么简单。 那么,究竟是因为三人拥有其它的共同点,还是说,她们的死因……其实存在隐情呢? 任冬苒正想顺着这个方向深入思考下去,蒋宁和徐泠泠却像是想要活跃气氛、又像是想要打断她的思路转移话题一般,提出了三人一起做菜用餐的提议。看出任冬苒的犹疑,蒋宁自来熟地搭上了她的肩膀,打着哈哈不由分说地推着她朝厨房行进。 虽然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劲,但她们眼里的热情真诚骗不了人。况且任冬苒暂时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便顺着两人的意思走进了厨房。 三人表面上忙得热火朝天其乐融融,但和任冬苒截然不同的是,蒋宁和徐泠泠看起来安于现状,完全没有她那种“只剩下最后七天”的紧迫感……就好像游戏里无知无觉的npc,只是在无知无觉中度过高度相似的每一天。 任冬苒抱着满腹疑惑和蒋、徐二人共度了一整个下午,蒋宁爽朗健谈、徐泠泠热情活泼,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二人的举止对她来说好像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不过蒋宁生前就住在对门,也许日常生活中或多或少应该有过接触?徐泠泠则像是邻家的小妹妹一样……天真又单纯,美好到让人不忍心玷污。 短暂的温馨时光让任冬苒从自己已经死了的事实中短暂抽离出来,也让她几乎能够断定——七天的时间限制应该就是只属于她自己的倒计时,至于是否该与新交的朋友共享……她还没有想好。 墙上的时钟滴滴答答走到五点半,马上就要到仙女教母魔法消失的时间了。约定好各自采购食材再到蒋宁家聚餐,任冬苒便回到了自己租住的小屋。 哥哥任秋时并不在家。屋内漆黑一片,她又变成了连灯都打不开的鬼魂。 方才短暂的热闹重归平静,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午夜梦醒。 距离昨天她醒来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四个小时,本就不长的七天期限又缩减了一日,所幸在这一天里她并非毫无进展。 六点一到,任冬苒准时恢复了尸人状态。她盯着自己脉络清晰的掌心,缓缓攥紧了拳头。虽然现在前路依旧是迷雾一片,但她可不喜欢坐以待毙。既然日记里的她可以一步一步通过自己的努力、逃离原生家庭,那么现在的她也一样可以在有限的时间里、弄清所有事情的真相。 无意拖延,任冬苒盘算着晚些时候要问问任秋时自己手机的下落、再想办法打开电脑看看,换掉血衣翻出些纸币出了门。 明月高悬,任冬苒提着按照约定买好的烧烤和饮料,脚步轻快地走在回家路上。昏黄的路灯描摹出她身体的轮廓,雀跃的黑影随着她的走动慢慢变长又变短。有了做鬼的经历进行比较,她头一回觉得脚踏实地的感觉是如此美好。 小巷的路明了又暗,等任冬苒再次低头时,却发现自己的影子后面紧紧地贴着一道黑影。 任冬苒惊恐地转过身,就看见距离自己几步之遥的地方赫然站着一个醉醺醺的陌生男人。 对方看到了任冬苒的正脸,狭小的眼睛亮了亮,拥挤的脸上横肉扭动,挤出个虚伪的笑来。他上前几步,一边自来熟地将手伸向任冬苒的肩膀,一边大着舌头开口:“嘿嘿,小美女……你还真、真是机灵啊,居然发现哥哥了呢……这么晚了,一个女生走夜路也太不安全了……这样吧,我们留个联系方式……哥哥送、送你回家!” 任冬苒皱着眉躲开男人作乱的手,将脖子向后仰去,努力避开几乎要喷到她脸上的酒气。保安室在小巷的尽头,离这里还有一定的距离。而这附近又是早已搬迁的老式居民楼,贸然呼救无法引来任何帮助……说不定还会打草惊蛇。 她定了定神,双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悄悄伸进袋子里握住了玻璃瓶,尝试通过对话稳住这个醉鬼:“不用了,我自己有亲生哥哥,就在前面等着接我。你说得对,这么晚了……你也该早点回家了。” 任冬苒边说话边悄悄后退,准备伺机逃走。谁知这个男人不知道被她的那句话给点着,突然恼羞成怒地暴起,嘴里胡乱地嚷嚷着什么,然后扬起手就要扇她巴掌。 任冬苒连忙后退着抽出饮料瓶,朝着墙壁狠狠一砸,随着冰凉的液体溅上脸颊,她也将尖尖的玻璃碎片对准了面前这个不怀好意的野兽。 虽然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但微微颤抖的影子依旧暴露了她心中的不安。就任冬苒目前所知,自己应该并不具备任何足以防身的技能……如果二人真的动起手来,只怕是凶多吉少。她咽了咽口水,努力放大音量、朝着对面怒喝一声:“听不懂人话吗!我叫你滚!” 对方似乎被她的动作所震慑,动作顿了顿。任冬苒正想松口气,男人脸上的笑容却扩大了几分,几乎要咧成她自己鬼魂状态下那张可怖的大嘴:“哟,小妞性格还挺辣!让哥、哥哥来好好疼爱疼爱你吧……” 他奸笑着走向任冬苒,身影和之前她回忆中走向衣柜的父亲的样子重合在一起。 熟悉的恐惧感涌上心头,几乎要让她在空气中溺水。 任冬苒下意识地转身逃跑,可没走几步就被迫停下——对方抓住了她的头发。 缺席的疼痛感提醒了任冬苒自己已经死亡的身份,她正准备像蒋宁介绍的那样切换回鬼魂状态吓跑男人,侧面却突然袭来一个人影。 第8章 谎言 随着一声痛呼,任冬苒重获自由。她踉跄两步稳住回头一看,刚刚那个男人被一名陌生的中年女人扑倒在地。 女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矮小瘦弱的背影此刻却好像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一阵悚然的大笑划破夜空,她将手中的锐物举起对准着男人。路灯照耀下,老式剪刀泛起冰凉的金属光泽。 没有给男人反应的时间,女人口里念念有词,语气随着情绪迸发愈渐激烈:“不、不许伤害我女儿……不许伤害我女儿!就是你!害死了我女儿!我要杀……杀了你!去死……去死……都去死!全都给我……给我下地狱去吧!” 男人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潮红的笑脸荡然无存。他被女人的疯劲吓到但又不愿意露怯,便嘟囔着继续骂骂咧咧:“哪来的疯女人!什么女儿不女儿的……滚一边去!这里没你的事!”男人横眉倒竖,扬起手、作势要再次施暴。 任冬苒见二人间的气氛剑拔弩张,连忙凑到女人身后,在心底不断默念,尝试将头部切换回鬼魂状态。幸好,男人给出了她想要的反应。他瞪着两颗小小的黑豆眼,难能可贵地从里面显露出一丝清明,然后高喊一声“鬼啊——”便跌跌撞撞地跑远了。 女人冲着男人逃跑的背影啐了一口,低声咕哝几句,然后转过身慈爱地看着匆忙切换回尸人形态的任冬苒,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顶:“不怕了……不怕了……妈妈带你回家……” 任冬苒惊疑不定地看着面前的陌生女人,她自称是自己的母亲,但按照日记信息来看……她的亲生母亲应该早已去世,继母对自己也相当冷淡,理应不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又对她如此慈爱才对。而且她一会声称自己的女儿被人所害,一会儿又把自己当成了她的女儿……任冬苒一时拿不准注意,没有吭声。 突然,女人的动作停了下来,她猛然收回手,瞪大漆黑的双眼,一改先前的温和,用近乎冷漠的语气质问道:“不对……不对……你不是泠泠……你是谁?泠泠……去哪了?你把泠泠怎么了!”说着便举起剪刀,似乎想要攻击她。 任冬苒被女人突变的态度吓了一跳,又乍然间听到了熟悉的名字,连忙试探着安抚道:“阿姨,您的女儿是叫徐泠泠吗?”女人顿住的动作证实了她的猜想,于是她接着说下去:“阿姨,我是泠泠的朋友,叫任冬苒。泠泠暂时有事出门了,要一会儿才能回来,我先送您回家好不好?“ “任冬苒……好耳熟的名字……好像听泠泠提过……”徐母被任冬苒的说辞暂时稳住,看起来稍稍清醒了些,被她一路顺畅地送回了家。 出乎任冬苒的意料,徐家距离刚刚的小巷步行不超过五分钟路程,可周围的绿植与装潢却天差地别,看起来……倒像是两个世界一般。 任冬苒暂时无暇顾及,她正看着墙漆脱落的老式小区心生疑惑:先前蒋宁说是在附近的实验初中遇到的徐泠泠,可是……如果明明学校离家就这么近,那她为什么还要选择住宿呢? 她将徐母送到门口便准备打道回府,对方却突然落下泪来挽留她。任冬苒不知该如何拒绝,又有些担心徐母的精神状态,斟酌着或许可以替失忆的徐泠泠找到一些与她生前有关的信息,在半推半就下进了门。 不大的屋内格局一览无遗,玄关进门两侧便是卫生间和厨房,短窄的走廊接着客厅,两扇紧闭的房门让整个屋内显得更加逼仄。 徐母将任冬苒带到了沙发上坐下,给她倒了杯水后便执意进入厨房独自忙活。 任冬苒阻止未果,只能局促地坐在沙发上观察房间内的陈设。一旁的书架上摆着不少神怪相关的书籍,茶几上则零散地放着一些药品。 瞄了眼厨房里徐母忙碌的身影,任冬苒决定暂时放下窥探别人隐私的歉疚感,抓紧时间找到更多有用的线索才是当务之急。她凑近茶几,发现晦涩难懂的药品边还摆着一张精神疾病诊断书,上面印着的正是徐母的照片和姓名——徐文珠。任冬苒匆匆读了一遍报告,原来患者由于亲人离世受到了过大的刺激,进而出现了精神失常的症状,而诊断时间则写着七年前的日期。 既然如此,先前徐文珠有些割裂的奇怪行为就情有可原了。 任冬苒仔细看了看桌上药物的服用指南,盒子里还剩一半药品,不难看出主人在有规律地按照医嘱服药。而她之所以要将药物放在这么显眼的地方、自己又呈现出明显的病发症状……任冬苒抬眸望着厨房里徐文珠忙碌的身影,或许是因为她现在独居一人,没有人能够提醒她要按时服药吧。 任冬苒叹了口气,收回目光,转而站起身、推开那扇装饰着贴纸的房门。 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充满生活气息的、应当是属于徐泠泠的卧室。房间稍显杂乱但很干净,显然有人在认真维持着主人生前的房间状态。桌上摆着的风信子含苞欲放,花瓣上还带着露水;椅背上随意地搭着一件外套,拉链似乎还在微微晃动;旁边挂着的艳粉色口袋印着“蓓蕾培训”的字样,里面似乎鼓鼓囊囊地塞着什么东西。 入目之处皆是无比自然的生活痕迹,就好像她的主人依旧会在某个傍晚欣然归家。 任冬苒抿抿唇,视线扫向墙上贴着的大大小小的奖状,其中还有不少照片。她凑近墙边,一张张看去,意识到这些照片中似乎都缺少了父亲一角的存在。 突然,她目光顿住,只觉得身体一阵发冷、如落冰窟——那是几张年轻女孩的合照,上面两人并肩而立、笑得开怀。 而那照片上的,正是徐泠泠和中学时代的她自己。 任冬苒倒吸了一口凉气,顿时毛骨悚然:难怪她第一眼看到徐泠泠时会觉得莫名熟悉,对于她举手投足的行为亦觉得有些似曾相识……原来两人生前不仅认识,甚至还是好友! 没有想到,她之前用来稳住徐文珠的谎言竟然是真的! 第9章 朋友 任冬苒认真地凝视着照片中的两人,试图唤醒自己过去的回忆。 黑发被微风扬起,细细亲吻年轻的面庞,零星的日光从叶片间散落,在面颊上留下可爱的光斑。不加粉饰的两张笑颜洋溢着独属于青春的汗水,在阳光的映射下,透明又闪亮。任冬苒和徐泠泠身着蓝白相间的校服,站在梦幻配色的旋转木马前朝着镜头笑着比耶,殊不知二人的交集也将如旋转木马音乐声停一样准时到站。 任冬苒久久地站在照片前,努力回忆着自己和徐泠泠的过去。 像是有神明真的在回应她的期待,她只觉得突然视线一阵扭曲、周围场景变换,伴随着头部细细密密的的阵痛,自己竟然真的回到了中学时代。 闷热的暑气未消,汗水伴着吱呀作响的风扇悄悄从背脊上划落。窗外绿茵间有阳光穿过,悄悄洒落在课桌和手边。任冬苒听见身旁稚嫩却清脆的声音响起,转过头看见徐泠泠盘着丸子头,带着有些拘谨的笑容向自己打招呼:“你好呀,我叫徐泠泠,你叫什么呀?” 任冬苒的身体不受控地自顾自接过了话茬,但她只觉得眼前湿意翻涌,好像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她努力睁大眼睛,等模糊的视野再度清晰,自己已经坐在食堂的餐桌前,面前摆着并不美味的餐饭,但对面却坐着能让自己心生欢喜的人。交谈声伴着欢笑响起,短暂的阴霾都一扫而空。愈发吵闹的蝉鸣让任冬苒听不清对话内容,但心底却愈加平静。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和永远过不完的夏天。 过山车呼啸而过,女孩们大笑着放声尖叫,任冬苒和徐泠泠站在旋转木马前,一边称赞着远处橘粉色的夕阳,一边举起相机用镜头对准自己,定格住此刻的欢愉。 晚风吹起任冬苒鬓间的发丝,她转头看着笑容灿烂的徐泠泠,先前短暂褪去的失落又重新笼罩心头。既然她们曾经这么无忧无虑,为什么竟会以一副鬼怪的模样重逢呢? 夜幕低垂,任冬苒和徐泠泠双手搭在窗台边,晚自习间隙嘈杂的声响遍布整个教学楼,但她们却只能听见彼此的声音。徐泠泠仰起头,眼中映出一轮皎洁的圆月。她转过头,带着轻松的口吻开启略显沉重的话题:“我下学期要去艺考集训啦,以后可能就不能每天和你一起吃饭了,你要记得想我喔!” 任冬苒点点头,笑着回应道:“当然,那我就期待未来的徐大舞蹈家的诞生啦!”夜风拂来,叶片沙沙作响。女孩们的对话被覆盖成私密的絮语。她们聊着自己闪闪发光的梦想,眼里是足以照亮黑夜的雀跃。好像一切都将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候,徐泠泠长大成人,她们都拥有美好安定的未来。 任冬苒从自己的身体抽离开来,远远地旁观着人潮穿梭的走廊中那两个带笑的面庞。当时的她们,会想到自己的生命将如烟花般早早结束吗?泡泡般缤纷的梦想才刚刚出口,就将被晚风吹破,弥散在无人知晓的黑夜之中。 冰凉的泪水划落,任冬苒又回到了满墙的照片前。 她喘着粗气,试图整理脑海中过于混乱的回忆碎片,努力平复着胸中难以言喻的悲痛之感。 按照现有信息来看,徐泠泠是她初中时的好友,性格活泼开朗又乐观向上,像个小太阳一般给她的初中生活带来了无尽的温暖。她一直梦想着成为一名舞蹈家,并准备在初三下学期参加艺考集训为之继续努力。但按照徐文珠的诊断时间来看,初三下学期差不多就是徐泠泠的死亡时间,而自己的记忆却正好在初三上学期结束时戛然而止…… 如果徐泠泠并不是意外地死于车祸,而她所处的校园环境又相对安全……那么她参加的艺考集训,或许就是为数不多的变数之一了? 任冬苒好不容易找到了一点头绪,正想在屋内仔细找找其他线索,却听到厨房传来徐文珠“泠泠——”“泠泠——”的喊声,她不敢耽搁,连忙走回了客厅。 任冬苒刚在沙发上坐下,就看到徐文珠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牛奶炖蛋,满心欢喜地跟她说:“泠泠,今天学习辛苦了,快趁热吃,吃完早点休息吧。” 任冬苒举着勺子,看着眉目舒展开来、仿佛年轻了好几岁的故友的母亲,一时不知自己是否该继续伪装成徐泠泠、承受这份不属于自己的爱意。 徐文珠不理解她的犹豫,催促道:“快吃呀,你不是最爱吃妈妈做的牛奶炖蛋了吗?这可是我们家独门的手艺啊,难道因为妈妈天天做、你就不爱吃了吗?”她收起慈爱的面目,隐隐流露出几分威严。一双漆黑的瞳孔直勾勾地看着任冬苒,似乎下一秒就将识破她拙劣的伪装。 任冬苒想起徐文珠的精神疾病,不敢再刺激她,连忙将头埋进小碗里,品尝着温热又陌生的母爱。 如愿见到听话的女儿,徐文珠又恢复成那个和蔼带笑的妈妈,坐在任冬苒身边,边用手梳理着她的头发,边轻声询问着她今日学校里发生的趣事。 任冬苒被吹拂在耳边的热气弄得浑身不自在,她加快了进食速度,编造了几句“今日学校里发生的事”试图蒙混过关。徐文珠看起来并未起疑,只是继续用那种几乎要将她溺毙慈爱眼神望着她,又问起了艺考的练习情况。 任冬苒对舞蹈相关的专有名词一知半解,生怕自己说漏了嘴引得徐文珠起疑,便找机会状似不经意地问起:“对了,妈妈,您今天的药吃了吗?” 徐文珠话语一顿、表情茫然:“药……什么药?” 任冬苒侧身挡住诊断书,按照先前看过的使用说明将药物一一取出倒在掌心递给徐文珠,语气稀松平常:“就是前段时间您一直失眠然后医生开的药啊,快吃吧,不然下次去复诊时医生又要怪我没有好好叮嘱您吃药了。” 徐文珠不疑有它,说着“我们家女儿真懂事”便依言接过了药物。她就着一口温水,一次性将掌心数颗药丸一同吞服下去,动作熟练得让任冬苒有些心疼。 她这样执意要求徐文珠服药、强迫她面对现实的做法是正确的吗?还是说也许对她来说,其实沉浸在自己女儿仍旧活着的世界里、会让她更好受一些呢? 第10章 死因 虽然按照日记里的信息,任冬苒无论是与自己的生母还是继母、都不曾有过多么深厚的母女情谊,但此刻她依旧心底泛起酸楚,不禁想象—— 如果徐泠泠不曾死亡,现在的徐家母女又会是何种情状? 徐泠泠那么勤奋努力,现在一定已经按照自己早早规划好的追梦计划,顺利走上成为舞蹈家的道路了吧?届时她大概会在各个城市大剧院的舞台上巡回演出,自己或许也可以和徐文珠一起、成为最早见证她梦想发芽的两个人吧? 可惜现实从来不是童话,上天也总是拒绝给予每个人同等的好运。 事实是徐泠泠死在了七年前的某天,连同她闪闪发光的梦想一起,成为记忆里遥远而模糊的只言片语。 徐文珠的助眠药物发挥作用,让这个长期疲惫的女人得以短暂地陷入安稳的梦乡。任冬苒扶着她在沙发上躺下,又为她盖了条毛毯。 任冬苒望着故友母亲脸上深深浅浅的沟壑和此刻安详的神情,心底叫嚣着一个念头: 自己一定要弄清楚徐泠泠的真正死因。 她自己的原生家庭没多幸福,死了估计也就只有那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会为自己伤心片刻。活了二十来年,好像也没有多少幸福的回忆……对她来说,死亡,或许反而是种解脱。 但徐泠泠却不一样。 她乐观、开朗、温暖,值得世界上所有美好的辞藻去描绘。她有深爱自己的家人、努力追逐的梦想,她的生命本不应该停止在初中时代。 她应该在每个到来的暖春里盛放。 任冬苒闭上眼,然后使劲晃了晃脑袋,撇去过多感性的思考。死于七年前的徐泠泠和刚死不久的自己时隔这么多年竟然见面了,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共通之处。而事情的关键或许就在自己想不起来的初三下学期。能够给自己提供这份有效信息的人……或许就只有眼前一个了。 她再次看了眼沙发上熟睡的徐文珠,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找到了纸笔写下了自己的姓名和住址,表示自己是徐泠泠生前的朋友、想要知道她确切的死因,若是徐文珠愿意……可以来找她聊聊。 时间已经不早,买来的食物也早已凉透。任冬苒不敢再多耽搁,提起烧烤和饮料便匆匆出了门。 这次没有遇上醉汉骚扰,任冬苒顺利地回到单元楼,想了想决定还是晚点再和任秋时交流信息,转而敲响了蒋宁家的房门。 她现在更想知道徐泠泠对自己生前还有多少记忆……以及她对自己死亡的态度。 伴随着一声爽利的“来啦——”,房门被打开,露出蒋宁那张灿烂的笑颜来。 任冬苒扬起微笑,正准备开口解释自己迟来的原因,却突然感觉背后一热,一个陌生的躯体紧紧挨着自己,激得她来不及打招呼、一个箭步窜进了屋内。 任冬苒弹射进门后连忙转头,发现那人正是早上出门时在走廊里遇到过的中年男子。西装革履的他揣着公文包,架着金丝眼镜的脸上略显疲惫。他自然地进门、放包、将外套脱下搭在衣架上,动作流畅又一气呵成。 任冬苒站在蒋宁背后,听见她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雀跃:“老公,你回来啦!” 男人点了点头,然后笑眯眯地开口,声音温和有礼:“今天有客人呀?” 应了他的话,蒋宁亲切地拉着任冬苒的手,给双方做了个介绍。原来这个男人是她的丈夫郭善,是一名高中数学老师,刚刚才下了晚自习回到家。任冬苒顺着坐在桌前等待开饭的徐泠泠的招呼声,说了一句“姐夫好”,得到对方一个友好的微笑。 只是虽然对方看起来温文尔雅,但任冬苒却莫名觉得蒋、徐二人稍稍拘谨了几分,就好像原本畅通无阻的交叉路口,突然有一处亮起了红灯。 她使劲眨了眨眼,蒋、徐两人看起来似乎又和先前并无二致。微妙的异样感连带先前在门口无人注意到的受惊一起,被她归为初次见面的尴尬而引发出来的短暂错觉。 夫妻二人看起来同样热情好客,郭善招呼着蒋宁热菜,自己则倒上了饮料。一番忙活过后,所有人终于齐坐在饭桌前。 新鲜的肉丸跃进咕嘟冒泡的火锅,氤氲的白汽也抬升了四人之间的温度。蒋宁给两个女孩递了几张餐巾纸,率先开启了话题:“所以……冬苒啊,你是在路上遇到什么意外状况了吗?” 任冬苒不想引起不必要的担忧,简单解释了几句。比起向众人解释先前遭遇醉汉骚扰耽搁了时间,她现在其实更想知道徐泠泠生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埋头默默吃菜的郭善,虽然蒋宁看起来对自己的丈夫毫无保留,但她可不想在陌生人前贸然问起自己故友的确切死因。 按捺住满腹的疑惑,任冬苒同三人不咸不淡地聊着天,然后找准时机站起身,端着酒杯展露无害的笑颜:“说起来,我还真没想到在现在这种状态下还能遇到这么投机的朋友呢,我们还真是有缘啊!虽然这里面装的只是果汁,但我还是敬大家一杯!” 原本的家常聚餐突然涌入酒桌文化,蒋、徐二人的笑容霎时间疏远了些。但任冬苒却没有在意,她自顾自地在碰杯后将杯子里的果汁一饮而尽,然后试探着开口:“对了我有一点想问欸,”她转头看着蒋宁和徐泠泠茫然的脸庞,“宁姐,泠泠,你们俩会对自己以前的生活感到好奇吗?” 蒋宁和徐泠泠对视一眼,摇了摇头:“不会啊,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况且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吧?” 徐泠泠连忙咽下嘴里的食物,跟着点了点头:“对啊对啊,而且因为什么也不记得,所以相应的也就不会有什么烦恼了呀!每天吃吃喝喝聊聊天,这样多好!” 二人一致的态度出乎任冬苒的预料,她不想轻易放弃,继续试探道:“那……如果是和自己的亲人朋友有关的呢?比如说如果想起来了的话,可以去见一见她们之类的?” 徐泠泠被任冬苒直直的眼神看得一愣,一时没有接话,蒋宁则道:“这个嘛……好像也有一定道理?不过我比较幸运,正好遇到了我老公,所以对以前的事情还算有点了解。”她和郭善相视一笑,然后偏头看向徐泠泠,“泠泠,你呢?” 徐泠泠眼珠子咕噜转了一圈,然后将头埋进饭碗里,发出了有些孩子气的发言:“既然已经忘掉了,那就是我自己不想让我知道啊!既然如此,我也不要想起来了!” 饭桌重回其乐融融的氛围,任冬苒也不得不咽下今晚刚刚见过徐文珠的秘密。 她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般讪笑两声,简单解释了自己和哥哥的重逢,然后按捺住打探的心思,投入到美味的饭菜中。 第11章 矛盾 结束聚餐时已是明月高悬,任冬苒婉拒了蒋宁的留客,谢过她的好意后抱着满怀对方赠送的纸房子、纸衣服,敲响了自家701的房门。 初春的夜晚仍然透着些许寒意,惹得她在等待中思绪乱飞,怀里花里胡哨的祭祀用品更是让整个画面平添了几分滑稽。 任秋时要是不在家她该怎么办?烧掉这些纸质用品究竟又能起到什么作用?还有……她真的能像腿上的血字那样按时完成她需要打破的东西吗? 好在并未让她等待太久,房间里窸窸窣窣的动静将她扯回了现实。随后房门打开,露出任秋时的脸来。 看到是她,任秋时眼里似有光芒闪过,微蹙的眉目舒展,面部肌肉也因喜悦而受到调动,共同组成了一个发自内心的、亮晶晶的笑容:“冬苒,你回来了。” 任冬苒被他的笑意感染,扬起嘴角乖乖点头,好像这只不过是兄妹间无数个寻常的晚归之夜一般:“嗯,我回来啦,哥哥。” 任秋时接过妹妹怀里的一堆东西,用肩膀抵住门扉让她进屋。任冬苒走到沙发坐下,顺手捧起茶几上摆着的牛奶。掌心的温暖驱散了先前零星的寒意,自家哥哥细微而体贴的举动也减缓了她胸中的疑虑。 虽然自己对这个所谓的“家”并没有过多清晰的记忆,但屋内所有的一切都在无声中安抚着她焦躁的灵魂。短短一天半的时间里发生了太多事情,任冬苒整理好思路和情绪,将自己遇到蒋宁和徐泠泠的事告诉了哥哥。 这两个名字刚一出口,任秋时眉梢一动,眼里尽是不可思议:“你说你遇到了蒋宁和……徐泠泠?” 得到了妹妹的肯定,任秋时便思索着继续说下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蒋宁是我们家对面的邻居,徐泠泠是你初中时的好朋友,对吧?蒋宁的确切死因……我不太清楚,只知道不久前他们家办过丧事。徐泠泠的话,初中时经常听你提起,但我印象里她在快要中考的时候……”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打量着任冬苒的神色,不确定自己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她在快要中考的时候怎么了?” “她……她在学校里跳楼了。” 任冬苒瞬时间瞪大双眼,随着任秋时的叙述,瞳孔中似乎也翻涌起尘封的记忆。 知了叫个没完,灵堂里却是一片死寂。 任秋时匆匆赶到门口,就被惨淡白布上漆黑的“沉痛悼念”刺疼了双目。他轻声平复着粗气,视线在一众哀伤的脊背里穿梭,终于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说实话,他对徐泠泠的了解几乎全部来自自家妹妹的口中,仅有的几次见面也不过是打个招呼、道声再见。但他看到过妹妹张贴在卧室中的两人的合照……记忆里,那好像是他第一次在妹妹的脸上看到那样灿烂的笑容。 也正是如此,他对这个名叫“徐泠泠”的女孩多了几分深刻印象。同样,他也更加担心……友人逝去或许会对妹妹造成巨大的打击。 任秋时随了帛金,然后悄悄地走到任冬苒旁边站定,下一秒便对上了妹妹那双被泪水浸透的眼睛。任秋时心底一揪,轻轻抚了抚任冬苒的肩膀。 他本以为两个女孩的友谊会一直持续到很多年以后,却没想到……其中一个竟然早早地离世了。 事发突然,校方的处理却是相当迅速。短短几天时间,曾经淌满鲜血的地面早已被洗刷干净,徐泠泠也经过了火化、躺在了小小的骨灰盒里。他只从任冬苒断断续续的描述里得知徐泠泠在晚自习下课后从教学楼楼顶坠落身亡,至于家长之间私下偷偷议论的“学业压力”“教育焦虑”“抑郁发作”则不知孰真孰假。 恐怕除了这间灵堂里站着的寥寥几人之外,再没有人关心这个女孩的确切死因。 窗外的艳阳不知何时被乌云遮蔽,突然地下起暴雨来。透明的水珠从乌云间凝结坠落,划过任冬苒苍白的脸颊,也砸进了任秋时的心里。 他不自觉地皱起眉头,抬头望着不远处被永久定格在黑白相片中灿烂微笑的女孩,在心底暗暗立誓:自己再也不要让妹妹露出那般悲痛的神色。 她本就不应该来到这个破碎的家庭,更不应该承受与自己无关的无妄之灾……既然他自己也同样身处于泥淖之中,那么他唯一能够做到的,大概也只能是将她远远地推向天际、希望她再也不要回来。 他最后深深地望了眼早已长眠的女孩,似乎在无形之中完成了某种仪式。 任秋时的叙述克制而精简,任冬苒却从他的寥寥数语中听到了震耳欲聋的未尽之言。 她垂下眼眸,久久没能回神。 假如她只是在旁听一位陌生人的遭遇,或许也只会唏嘘几句人生多舛、造化弄人。但徐泠泠是真真切切曾经生活在她身边的人……一切与她有关的嬉笑怒骂都那般鲜活。 听到自己过去的朋友曾经从高楼坠下孤独地躺倒在血泊中……她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一起狠狠摔落、砸得粉碎。 任秋时看出妹妹沉浸在悲伤中难以抽离,抬起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试图将她的思绪引导到其它方向上来:“所以说,整个世界就只有你们三个……鬼魂吗?” 任冬苒抹了抹脸颊,却意外发现并没有触碰到泪水。她吸吸鼻子,然后点点头:“对……所以我觉得很奇怪。她们两个一口咬定自己也是因为车祸而死的,所以我本来以为死因会是我们的共同点。” 她和任秋时对视一眼,拧起眉心:“但按照哥哥你说的来看,泠泠其实……其实死于坠楼,那这样就和她的说辞产生矛盾了……” 任秋时替她说了下去:“所以,如果暂时排除刻意隐瞒的可能性的话,她们两个也许并不清楚自己的真正死因?你们三个……或许其实还存在着其它的共同点?” 第12章 梦想 讨论一时之间陷入僵局。 任冬苒摇了摇头:“还是先不想这个了。对了哥哥,那你白天有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吗?” 任秋时点了点头:“算是吧……你发生车祸的那条巷子没有安装监控,而肇事车辆就停留在现场没有被开走。但那辆车在系统中显示被盗,失主在半个月前就已经挂失了。至于凶手……暂时还没落网。” 他朝任冬苒递来一个安抚的眼神:“不过我拜托了梁佑……你还记得他吗?就是以前和我一起在研究所工作、现在调查局上班的那个朋友,我请他帮忙留意一下其他可疑的地方,他说晚点会和我联系。” 任秋时转过身,从一旁的背包里拿出了电脑和一个挎包放在茶几上:“我还回了趟老家,把你当时身上的东西和电子产品带了过来,想着你或许能用上。” 任冬苒掏了掏挎包,从里面拿出笔袋、记事本、文件夹、员工工牌和一部手机。工牌上写着她实习的岗位——新媒体编辑记者,记事本和文件夹里也都是一些工作相关的记录和资料。 她将这些放到一边,不抱什么希望地拿起屏幕碎裂的手机按下了侧键。屏幕奇迹般地亮起,却是一片黄绿色,看不清上面的具体内容。 任秋时目睹妹妹的动作突然僵住,轻咳一声,不想暴露自己被她怔愣的表情可爱到了。 他克制住不自觉想要上翘的嘴角,努力将思维拐到正事上来:“屏幕碎成这样大概是没法用了……不过手机卡也许还能用用看?我带了取卡针和以前的手机,要不要把手机卡装到这里面试试?” 任冬苒看了眼语气正经但眼含笑意的哥哥,点点头依言照做。 手机微微震颤了一下,显现出锁屏画面——一张大海的照片。开机后显示需要输入密码,任冬苒稍稍思索,试着输入了自己的生日,结果便顺利地解了锁。注意到任秋时戏谑地挑了挑眉,任冬苒有些心虚地别开眼。 她轻咳一声,看着按照颜色分类成小文件夹的众多应用软件,一时拿不准主意该先点开哪一个,就听到任秋时问道:“你介意我一起看吗?” 任冬苒稍加思考后摇了摇头,主动坐得离任秋时更近了一些。 如果是日记她肯定会拒绝,但她的手机里应该不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吧?而且两个人一起看的话,说不定还能多发现一些线索什么的? 两颗脑袋凑在一起,首先点开了相册。 本以为能发现一些任冬苒过去的生活痕迹,结果两人都没想到sim卡插入新的手机后没法保留原有数据,哑然地将界面从空荡荡的图库切换到需要密码登录的社交软件,最终抬起头来,大眼瞪小眼。 任秋时轻咳一声,率先打破了沉默:“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呢……” “是呢……那我们是不是该打开电脑试试?” 任秋时掀开笔记本,等待屏幕上的圈圈转完,露出了需要输入密码的方框。他转头看了看一脸茫然冲他摇头的妹妹,一只手抵在唇前思索片刻,尝试输入了任冬苒的生日。 屏幕上密码错误的界面给了满怀期待的二人一个无声的爆栗。兄妹俩蹙起眉,食指搭在嘴唇上,露出了颇为相似的沉思的神情。 任冬苒想起日记本里“自己”对任秋时不同寻常的感情,犹豫着提出了假设:“哥哥……要不要用你的生日试试看?” 任秋时诧异地看向她:“为什么要用我的?” “就、就是试试嘛……” “那……也行。” 任冬苒注视着任秋时一个按键一个按键地输入他自己的生日,抿紧了嘴唇:她既希望电脑能够顺利打开、让她快点找到有用的线索,但又不希望密码真的是任秋时的生日……免得这份有些异常的兄妹之情暴露在本人的面前。 任秋时小指按下回车键,任冬苒几乎觉得自己胸腔里那颗早已停止跳跃的心脏又重新开始了躁动。 密码错误的界面再次出现,任冬苒却是暗地里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只是这下,真正的密码又失去了一个思考方向。 不是他们俩的生日,应该也不会是父母的生日……难道她会拿“”当密码?或者是“password”?但这也太简单了……还是说存在其他的密码设置思路? 正当任冬苒胡思乱想的时候,任秋时突然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然后拿起手机要她解锁。 面对自己妹妹不解的眼神,任秋时笑了笑解释道:“我就是突然想起来,几年前梁佑那个倒霉蛋手机被车门夹了,他好像跟我提过一嘴备忘录里的东西竟然还在什么的……而且以前我们俩一起玩游戏的时候,你总是会把账号和密码记在一个小本子上面。所以……说不定备忘录里会有密码呢?” 任冬苒眨眨眼睛不置可否,她没抱什么希望地按照任秋时的猜测打开了备忘录,结果竟然真的在里面发现了一个密密麻麻写着几千字账号密码的笔记! 任秋时惊喜地“哇”了一声,划拉着长长的备忘录页面,寻找着电脑开机密码。任冬苒倒有些心情复杂:能够打开电脑她是很开心没错,但这么轻易就找到了她记录密码的大本营……怎么搞得她好像账号安全意识很薄弱一样! 任冬苒鼓了鼓脸颊,努力排空脑子里的胡思乱想,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寻找线索上来。 她看着哥哥按照备忘录上的记载,输入了“4yourdream”后,顺利打开了电脑。 明明是简单的阿拉伯数字与英文字母的组合,却莫名让她鼻头一酸。 为了她的梦想?她的梦想是什么呢?过去的她将这句话设定为自己电脑的密码、日复一日地一遍又一遍重复输入,可现在的她却将这一切都忘了个干净。 “这里面也写着各个软件的账号与密码,要不要登录看看?”任秋时的声音拉回了任冬苒的思绪,她点点头,将手机交给哥哥操作,自己则浏览起了电脑中的内容。 动态的壁纸中小狗在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寥寥几排图标按照彩虹的颜色有序排列。任冬苒挨个检索了桌面上的文件夹,却只找到了作业、论文、简历、获奖证明等学业相关的内容。 难道她平时用电脑就只是写写作业而已吗?任冬苒捏了捏脸颊,点开“文件资源管理器”,发现图片文件夹中时有文件上传。她轻敲两下触摸板,下一秒便弹出密密麻麻的照片来。 第13章 照片 刹那领略的风景、四处品尝的美食、稀奇古怪的自拍、朋友之间的合照……如同一块块整齐分割的巧克力,安静地躺在不起眼的角落,却足以让任冬苒回忆起当时的情状—— 湖畔杨柳依依,微风掠过平静的水面,也捎起了任冬苒微垂的长发。她抬起手将发丝挽在耳后,坐在野餐垫上扬起笑容,听着耳畔友人真切的欢声笑语。 大家从校园趣事聊到家乡特产,欢快的情绪从茵茵的青草地上一个接一个悄悄萌生,跳跃着飞上树梢,借由清风送进隐蔽的巢穴,再经由群鸟之喉、变成一声声清脆的莺啼,长久地盘旋在空气之中。 日光如有实质般温暖了任冬苒闭目的脸庞,她睁开眼,遥遥望了眼悬于天边的骄阳,然后收回目光,凝视着手边散发着昏黄光线的装饰小灯泡。 咖啡厅里静静流淌着民谣,她独自一人坐在角落的圆桌,看着窗外的行人神色匆匆。桌上的拿铁洒着金色的干桂花,与乳白色的奶泡相映成趣。 任冬苒拾起搅拌棒轻轻晃动,随后浅抿一口,醇厚的微苦与桂花的清甜被一齐送入口中,顺滑地沿着食道一路向下,将难得的冰凉送入盛夏的肠胃。 口腔里奇异地传来灼烧感,任冬苒匆匆忙忙拧开矿泉水瓶,咕嘟咕嘟灌下了半瓶。她狼狈地吸着气,抽了张餐巾纸擦掉眼角溢出的泪珠,将面前写着“爆辣”的方便面推到远处。 好不容易缓过些许,她打开前置镜头对准自己,发现自己的嘴唇正泛着不正常的红肿。她将手机凑近,手指却不小心碰到了快门,定格住几张角度清奇的自拍。 餐桌对面的任秋时仍然对着电脑敲敲打打,任冬苒左手捧着正在看的书,另一只手却悄悄点开了手机,将镜头掩在书页背后,悄悄拍下数张哥哥的照片。 像是有所察觉,任秋时停下动作抬起头,任冬苒连忙藏好手机,假装正在聚精会神地阅读。直到余光瞥见对方将视线收回重新开始工作,她才在暗地里悄悄地松了口气。 “……冬苒?冬苒!你还好吗?”熟悉的呼唤不绝于耳,任冬苒费劲地睁开眼睛,对上了任秋时担忧的视线。她晃晃脑袋,发现自己仍然坐在家中的沙发上。她扶着隐隐作痛的额角,努力整理着方才脑海里排山倒海五花八门的碎片画面。 她记得自己本来在看照片,突然就被卷进了风暴般的回忆之中。 但这种感觉却有些似曾相识,和她先前在徐泠泠房间内体会到的几乎别无二致。 她转头看向任秋时,发现明明他还是那个他,自己却突然拥有了大学期间与他相处的不少记忆。 所以难道说,她通过看照片的方式……能够唤起自己生前的回忆吗? 任冬苒定了定神,安抚了哥哥几句,却突然意识到,当自己和他目光相接时,胸口像是流淌着一条山间小溪,顺着她的经脉,将一种难以言表的酸涩心情送往全身隐秘的各个角落。 她暂时没空分神去思索这份情绪到底意味着什么,只能按捺住心底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的冲动,告诉了哥哥自己的猜想。 任秋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喔,所以是要多找些照片给你看,是吗?” 得到任冬苒的肯定之后,任秋时点了点头,语气莫名有些憨:“既然这样……那我明天回老家找找相册吧,晚上再带给你好好看看。” 他抬头看了看墙上已经指向凌晨三点的时钟,挠了挠头,及时更改了话里的错误:“哦不对,是今天、今天。” 任冬苒眨巴两下眼睛,不确定自己是回忆作祟还是其它什么—— 她为什么会觉得自己的哥哥……有些可爱呢? 任冬苒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撇去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 视线触及之前从蒋宁家带来的纸衣服和纸房子,她突然想起了被自己遗忘的小细节:“好……对了,那些是宁姐给我的东西,说只要弄张祭祀台然后摆上我的照片对着它烧掉,我就可以有衣服和房子啦!哥哥,家里有没有我的单人照片啊?” 任秋时顿了顿,垂下眼睫掩住瞳孔里复杂的情绪,然后站起身表示自己去找找看。 任冬苒目送着哥哥进了他自己的房间,自己则摆弄起任秋时已经登录好的社交软件。 所有的联系人都备注成了“年级+专业+真实姓名”,聊天记录也基本是些同学朋友间的正常交流。乍一眼看去,她的好友列表井井有条且充满分寸感,但在聊天页面的最顶端,却单独置顶着一个用emoji表情备注的好友。 任冬苒点开那个备注为“落叶”表情的聊天框,满屏日常的对话让她立刻弄清对方的身份——任秋时。 她盯着这份特例,有些不自然地摸摸鼻子,心底却有些庆幸——幸好她的备注还算含蓄,不至于暴露自己那份似乎有些越轨的心思。 等等,她现在应该已经算差不多掌握了自己高中到大学的记忆了吧?目前看来好像没有其他线索证明她对自己的哥哥抱有逾距的情感,说不定……先前日记里的那种苗头只是她一时的错觉呢?又或者……也可能只是一时青春萌动,早已被她自行消化成积极向上的健康手足之情了呢? 任冬苒抱着求证的心态点进了任秋时的个人主页,他的头像是一张歪歪扭扭的雪人,昵称也言简意赅地设置为“autumn”。 正当她松了一口气准备退出时,却在不经意间瞥到下面的分组一栏,赫然标着一颗粉色的爱心。 任冬苒浑身一个激灵,急急忙忙地退出软件将手机扔到一边的沙发上,仿佛多看一眼就会被直接吸入屏幕背后。 她瞄了眼任秋时紧闭的房门,突然想起之前任秋时对着自己的密码簿拍了几张照,如果他仔细看的话……说不定也会看到! 正当任冬苒连忙起身抓回手机、想要在被发现之前销毁证据的时候,房门开了。 第14章 烧纸 任秋时合上房门靠在门背,沉默地注视着自己几乎没有多余装饰的卧室。独处时的他一改在妹妹面前笑意吟吟的模样,垂着眼眸,看不清神色。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从裤兜里拿出手机解锁,拇指微动点开了相册。 数张照片一齐映入眼帘,除去工作相关的专业资料之外,密密麻麻地全部被同一个人所占领。 屏幕的光线照亮任秋时深色的瞳仁,在他眼中映出自家妹妹的各种照片—— 她发在社交平台被他暗中保存下来的、趁她不注意自己偷偷拍下的、朝着镜头灿烂微笑的、皱着眉沉思苦恼着的、被他逗弄后略微有些羞意的…… 任秋时轻叹一声,按下了锁屏。任冬苒的单人照片他的确有不少,但正常来说,哥哥的手机相册里会充满妹妹的照片吗? 如果就这样拿给她看……说不定会贸然暴露吓到她。 不过,虽然不能给她看电子版的照片……任秋时走到床边,蹲下拉开床头柜,从里面拿出一个倒扣着的相框—— 纸质版的他也不是没有。 相框翻转过来,露出两人并肩而坐的合照。任秋时扳开压条,取出藏在合照背面的、任冬苒的单人照。 照片上的她穿着自己心仪已久的制服和格裙——那是他送给她的毕业礼物。 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拍下这张照片时的每一个小细节: 日光亲吻着女孩的面颊,长发在空中飘逸成轻柔的弧度。他们俩肩并肩站在天台,自由得好像下一秒就能被某阵风一起带走一样。他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女孩笑着转过头看向镜头,然后便将此瞬永久定格在相机里面。 任秋时闭上眼捏了捏眉心,收敛起过分直白的情绪。他将相框和照片拼装在一起,打开房门,又成了那个在妹妹心目中永远可靠有礼的温和兄长。 任冬苒仓皇地注视着哥哥走出房间,迎着他有些疑惑的目光,将手机抓起来塞到自己的口袋里。她一时间想不到合理的解释,干脆先发制人:“哥哥你找到照片了吗?” 任秋时点了点头,扬起手:隔着透明的玻璃,女孩笑容烂漫。任冬苒感觉脸颊有热意上涌,站起身假装忙碌找起了打火机。 他们俩都没有抽烟的恶习,更没有玩火的爱好——家中竟然找不到单独的打火机。最终,兄妹俩只能到煤气灶借火,对着照片烧掉了那堆纸制品。 台面上凭空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纸房子,任冬苒试了试,自己现在这个状态还进不去。她望了眼快要四点的时钟,知道自己该好好把握住今日仅剩的两个小时了。 她告诉任秋时,自己之前偶遇了徐文珠还留下了字条,说不定白天她会来找自己。但是二人又没有联系的方法……任冬苒托着腮灵机一动:“既然纸衣服纸房子可以烧,那是不是纸电脑纸手机也可以?” 她仰起头看着哥哥,吊顶在她眼里映出两粒圆圆的白光:“哥哥,你明天有空的时候能不能去买点回来啊?” 任秋时自然是欣然答应,然后抬起手掩着口鼻克制地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他甩甩脑袋,试图把困意驱散:“明天要去买纸手机、拿相册,注意一下家里可能会来客人……还有别的什么吗?” 任冬苒望着强忍疲倦的哥哥,惊觉自己居然忘了活人需要睡觉! 她在心底暗暗自责,一番好说歹说,终于将任秋时劝回了房,自己则找出昨晚没有看完的日记,继续尝试着填补缺失的记忆。 和高中时压抑的日记内容截然不同,有关大学的部分要简洁不少,而且字里行间都洋溢着雀跃: 【9月15日,晴】 开学好忙,课也好多,终于把事情弄得差不多了……舍友看起来人还不错,希望能好好相处吧! 【10月5日,晴】 通过学生会的面试啦!还加入了舞蹈社……感觉下意识地就选了这个社团呢。 周末跟新认识的朋友们出门自驾游喽!我真的好喜欢秋天!不管是在湖边吃烧烤、还是坐在山顶一起等日出,都好快乐好幸福!感觉这才是我人生的意义。 只是好久没见到哥哥了。 喜欢秋天。 【11月21日,阴】 快期末了好忙好忙好忙……讨厌小组作业里划水摆烂的人!!! 【11月30日,多云】 参加的竞赛得奖了!虽然也不是完全没想到吧但果然还是好开心嘿嘿xd 【12月31日,大雪】 虽然和哥哥来到了同一个城市,但是莫名感觉我们之间的距离变远了……几个星期都见不到一次面。算了不管他了,反正他就是不希望我和他到一个城市读书呗。 今天和朋友们一起跨年啦,好开心! 以及快要散场的时候被学长告白了……虽然委婉地拒绝了但感觉对方完全无法放下的样子……希望他别死缠烂打吧…… 【1月12日,小雪】 我的预感果然没错……那个??……天天在宿舍底下堵我,听不懂人话吗?一点??都没有!烦死了! 本来考试周就忙还遇到这种破烂事……跟哥哥说了,哥哥说下学期开始退宿和他一起住吧。 我应该感到开心吗? 好像也没有很开心欸。 任冬苒皱起眉,抚了抚被涂黑成方块的地方。如果她没猜错的话,这几个字……应该是脏话吧?先写下来再遮住……自己的性格还真是别扭啊。 【2月28日,晴】 第一次和哥哥一起单独过年。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哥哥的侧脸被烟花照亮的时候,特别特别想哭。 明明我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上一次哭好像还是过年的时候那个男人喝醉了发酒疯,实在太疼了才哭的……我是不是被过分精彩的大学生活冲昏了头脑?我真的配拥有这样的快乐吗?还是说这一切都是短暂的烟花绽放……熄灭后的灰烬其实才是我真正的归宿呢? 像哥哥这么美好的人,总有一天也会离我而去的吧。我还能拿妹妹的身份栓他多久呢? 我不知道……不想放手。 【3月2日,晴】 给自己找了实习,如果忙起来的话应该就不会想那么多了吧。 日记后面的部分时间跨度变得更长,常常隔几个月才有些只言片语。像是真的应了她写在日记里的话一样,主人长久以来保持着的习惯突然被忙碌的生活所打断。 第15章 关系 【9月20日,多云】 好忙。赚钱。还算有意义吧。 【12月1日,阴】 我去今天回家的时候突然在门口遇到了那个变态学长……虽然他找了借口但是也太蹩脚了吧我完全无法相信好吗……真的有病吧纠缠我这么久? 幸好哥哥在家,还在我假装自己已经有男朋友的时候出来帮我装了一把……我该报警吗?这立得了案吗…… 现在哥哥还能装一装我的男朋友,等他真的有女朋友了该怎么办?呃啊……光是想一想就好难以接受…… 【12月2日,晴】 哥哥说房租到期就搬家吧,我说好。 【2月17日,雨】 祝我生日快乐。翻了翻最近的日记,怎么全是哥哥哥哥的?上次去他学校找他的时候,他的同学还和我说他和颜学姐在一起了……他居然都没告诉我!也完全没有问过我的意见!我的日记里还都是他!以后不写了! 【2月18日,大雨】 哭了一晚上……有什么好哭的!不就是哥哥有了女朋友吗!我完全不难过好吗我为什么要难过我有什么资格难过? 没忍住旁敲侧击了一下,他说自己根本没和颜学姐在一起,而且颜学姐喜欢的是女生。 ……好吧,有种原地复活的感觉。 但就算不是她,也不可能是我。 感觉我不能再这样把哥哥视作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4月20日,阴】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我到底该怎么办…… 我是不是该去找个心理医生?还是说我其实该去精神科挂号?或者说其实我可以找个方法离开?比如可以干脆申请一下留学交换算了?也许等我出去看看之后再回来,一切都会自然复位也说不定呢? 哥哥会有什么反应?他会挽留我吗?他会不会像我一样……舍不得分开? 也许我天生就是逃兵,或者皮球,从头至尾都被踢来踢去,甚至连自己也想要离开。 不管怎样……一年之后,如果我成功了,就找机会把这本日记烧掉吧。 任冬苒长久地盯着这本日记的最后一行字——很显然,她没有成功。 她捂住自己已经停止跳动的心口:幸好她现在记忆不全……不然怕是没办法平静地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置身事外。 家暴的父亲、自杀的生母、冷漠的继母、唯一尚存温柔的哥哥……任冬苒晃晃脑袋,用力掐住自己的指尖,努力将思绪拐回正事上来—— 不管她生前曾经怀揣着多么复杂的情感,人鬼终究殊途,一切都应该随着自己的一命呜呼画上句点。 任冬苒合上日记,长长舒出一口气。 任秋时会在路边看到自己这条可怜兮兮的流浪狗时给根肉肠,而她自己不也是同样见不得徐泠泠蒙蔽在虚假的美好幻象之中、非要插手修复她和徐文珠之间的母女关系吗? 任冬苒失笑出声,用力捏了捏自己的脸颊。这么看来,她和任秋时倒是如出一辙地忍不住多管闲事。 花了点时间厘清思绪,任冬苒却在下一瞬身体一轻——她又变回了鬼魂状态。 她飘在原地怔愣了半晌,显然还没有适应自己已死之人的身份。良久,她呆呆地眨眨眼,微微蹙起了眉。 好像就只有她的腿上刻着那三句神秘的文字,无论徐泠泠还是蒋宁都对此只字不提。她们究竟是压根就不知情,还是在刻意隐瞒些什么? 指尖划过裙角,刻有文字的地方仿佛传来阵阵灼烧。轻飘飘的三行字,既像是提示,又如同某种嘲弄般的禁锢。 七天之后究竟会发生什么呢?她会过奈何桥、喝孟婆汤、入畜生道、轮回转世然后下辈子投胎成小猫小狗吗? 用力甩甩脑袋将思路移回七天期限,任冬苒收敛起神色,掐着手指仔细算了算—— 如果她醒来的那个下午就算是第一天的话……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要命,她还什么都没干呢! 假如的确如此,那么她还剩下四天时间……来继续去找这个需要她打破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 门外传来徐泠泠邀请她共进早餐的呼唤,任冬苒扬声应下,心底却油然而生出点责任感来:她自己怎么样倒无所谓,但既然徐泠泠是自己生前早逝的、死因存疑的好友,更别提自己还见过她精神失常的母亲……那便没有袖手旁观的理由了。 她绝对要找出徐泠泠真正的死因,给徐文珠一个迟来的交代。 这样想着,任冬苒钻进纸房子换了身衣服,走进了蒋宁家。 面粉的香气透过蒸笼放大、弥散在空气之中,蒋宁和徐泠泠面对面坐在桌边,看到任冬苒来了,一齐转过脸冲她露出灿烂的微笑。 如果不是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屋内三人都早已死亡……这倒是个无比和谐温馨的画面。 任冬苒和蒋、徐二人打了个招呼落座,拿起一个白白嫩嫩的包子塞进嘴里,叉烧的甜鲜瞬间充满整个口腔。 美食当前,再多的烦恼疑虑都可以被暂时地抛在脑后。她放下心中的弯弯绕绕,眉眼弯弯,笑着称赞蒋宁的手艺真好。 桌上还摆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胡辣汤,里面飘着软嫩的豆腐与葱郁菜丝,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任冬苒正想舀一勺,却不料迎来了蒋宁的劝阻:“诶冬苒,我记得你不是不能吃辣吗?喏,还是来喝点豆浆吧,要帮你加糖吗?” 任冬苒动作一顿:她不能吃辣?她自己怎么不知道? 她下意识抬起头,对上了蒋宁关切的目光。 她实在不想怀疑那双黑眸里闪烁的善意,但又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可能有用的线索,便纠结着开口:“哦对……这胡辣汤实在太香了,我差点都要忘了自己不能吃辣了!不过宁姐,你是怎么知道的啊?” 对方笑容一滞,眼神下意识挪开,但很快调整好,恢复了正常:“那当然是……是因为我们是邻居呀!以前你可经常来我家吃饭呢!” 第16章 疑点 任冬苒虽然心里将信将疑,面上却也扬起了笑脸:“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宁姐你做的早餐这么合我胃口呢!” “哈哈,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最会说话啦!那你可要多吃点哦!” 蒋宁短暂的狼狈虽然被很快掩饰了过去,和徐泠泠讨论起了馅料的做法,任冬苒却默默在心里打起了鼓: 如果蒋宁说的是真的,那就代表自己生前和蒋宁走得很近喽?但这样的话,自己的日记里为什么又完全没有出现过这样一个人呢?究竟是本就不存在,还是她没有找到呢? 任冬苒独自充满心事的早餐结束,蒋宁便表示自己来收拾就行了。还没等任冬苒提出帮忙,徐泠泠便兴冲冲地拉着她来到客厅,抽出一张折叠的毯子铺开在地上。 毯子左右两侧布局相同,都画着上下左右意味不明的陌生彩色箭头。徐泠泠看出任冬苒的疑惑,笑着向她解释道,这是可以连接到电视上的跳舞毯。 徐泠泠认真地摆弄着遥控器打开电视,语气里是藏不住的雀跃:“宁宁姐姐怎么也不肯和我一起玩这个,幸好你来啦!” 晨光从窗外探进,照在徐泠泠的脸颊上,任冬苒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她脸上细小的绒毛,仿佛她的身体里还好端端地养着一颗正在平稳蹦跳的心脏一般。 任冬苒忽然想起徐文珠皱纹遍布的面容,她还清晰地记得这个可怜的母亲是如何在漆黑的深夜里、用哀切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呼唤自己早已故去、永远无法回应她呼唤的女儿的名字的。 任冬苒只觉得自己的胸口像是压着一块陈旧的浮木,将她牢牢锁在水下、不得呼吸。倘若她想要离开这片阴冷黑暗的水潭,就必须冒着必死的决心潜入水下,用尽全力把浮木推开,方才有可能带着满身潮湿重回地面。 如果说在和蒋宁交流时,总会有些细枝末节让她心生疑虑,那在徐泠泠面前,任冬苒就只是那个和她共享了三年学生时光的初中生,故友鲜活的一颦一笑都像是在轻轻拨弄她的心弦,让她不断沉溺于这个美好的幻梦、不愿醒来。 几首乐曲结束,二人都已出了一层薄汗。蒋宁拿来果盘放在茶几上,接着又去阳台收了些衣物摊在沙发上。她静静微笑着望着女孩们欢快的舞姿,眼底似有艳羡流露,手上却在熟练重复地叠着衣服。 任冬苒注意到蒋宁的视线,斟酌了一下措辞开口:“说起来,宁姐,你们这里的设备还真是齐全欸!这些都是通过纸制品烧过来的吗?没想到店里还会卖这种东西啊?” 蒋宁收回出神的目光,笑着摇了摇头:“的确是纸做的没错……不过不是店里卖的喔!” 没等蒋宁说完,徐泠泠便接过话茬:“当然不是店里卖的啦……这些都是郭叔叔亲手做的哟!对吧,宁宁姐姐?” 徐泠泠露出调皮的笑容,朝着蒋宁挤眉弄眼。对方嗔她一眼,有些羞涩地低下头,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任冬苒回忆了一下昨晚饭桌上沉默寡言的郭善,发现自己对这个男人几乎没什么印象。她干脆甩甩头将其抛之脑后,重新将话题转移到蒋宁身上来:“原来是这样啊……你们俩感情可真好!对了宁姐,我还没问过呢,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啊?” 蒋宁一愣,语气有些犹疑:“啊……我就是个家庭主妇。” 任冬苒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复,眼看着气氛将要冷下来,她便只能笑着强行打圆场:“啊这样啊,好意外欸!我还想着宁姐你这么勤劳能干,在职场一定也能够大显身手呢!不过家庭主妇也很厉害!让我想到我以前看过的一个电视剧里,女主角对外就是家庭主妇,不过实际上,她的丈夫会给她付家务的工资呢!” 出乎她的意料,蒋宁看起来对她描述的剧情兴致缺缺,反倒是徐泠泠来了兴趣,一个劲儿地追问具体细节。 任冬苒估摸着目前来看,从蒋宁那大概也追问不出什么更有用的线索,干脆和徐泠泠一拍即合,在电视上找到了那部剧,并肩坐在沙发上,享受难得的悠闲时光。 上午的时光一晃而过,蒋宁拒绝了任冬苒的帮助,独自一人在屋内忙忙碌碌。每当任冬苒觉得她该坐下休息一会儿时,蒋宁总能找到新的家务继续忙活。 吃过午饭,任冬苒实在忍受不了心中的负罪感,抢着揽下了洗完的活计:“因为我厨艺太烂了,所以在家的时候都是哥哥做菜我洗碗……到这儿了也一样啊!” 她朝着蒋宁卖了个乖:“我又不像泠泠还是个小孩,更不是什么小白脸,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在这天天吃白饭呢?” 蒋宁拿她没办法,总算拉着叫嚣自己才不是小孩的徐泠泠一起坐到沙发上休息。 冰凉的自来水从任冬苒的指尖穿过,让她终于得空从过分火热的气氛中稍稍抽身,仔细思索接下来的行动。 和蒋宁、徐泠泠待在一起的时光是很快乐没错,但却无法直接给予她有用的信息。任冬苒机械地重复着用抹布涮盘子的动作,将上午发生的事情在脑内复盘了一遍又一遍,除了觉得自己生前与蒋宁产生交集的地方有些太少之外,没能成功发现第二个突破口。 她叹了口气,重新凝神,专注于清水、泡沫与陶瓷之间的摩擦。 可洗碗实在有些过分枯燥,伴着淅淅沥沥的水声,她恍然间觉得自己身置于那个只属于兄妹两人的家中,这也不过是她每天晚餐后的例行家务罢了。 想起任秋时,任冬苒不由自主地想到她今早刚刚看完的、隐藏着少女心间秘事那本日记,可惜她才刚刚看完就变成了鬼魂,不然高低要把它藏在书架的最深处。 突然,任冬苒手上动作一顿,瞳孔微微颤抖:她早上光顾着来蒋宁家吃早餐了……她的日记本,合上了吗? 第17章 看见 任冬苒匆匆找了个借口,告别蒋宁和徐泠泠冲回了701。 幸好,家里看起来并无异样。 任冬苒不敢大意,紧张兮兮地凑到沙发边,发现自己的日记本正以合拢的姿态安详地躺在她的手机身边。 她微微松了口气,下一秒又立刻提起:她的日记本是从今早开始就这样乖乖待在沙发上的吗?还是已经被任秋时看到了日记内容之后再合上的? 可惜任秋时并不在家,空荡荡的房间里没有人能回答她的疑问。任冬苒懊恼地捶着自己的脑袋,暗暗想着等到今天晚上一定要把这本“罪证”偷偷烧掉才是。 继续待在家里也做不了什么,正当任冬苒准备离开时,任秋时竟然回来了。 他背着双肩包,手上还提着一个巨大的红色塑料袋,看起来神色有些疲倦。 不知是不是受到日记的影响,任冬苒莫名觉得在面对哥哥的时候有些若有若无的不自在,像是时不时就会有一阵轻风穿过她的胸膛,牵动着上万只蝴蝶一齐扇动翅膀。 她闭了闭眼,在脑海里默默回忆寺庙的钟声。仿佛真的有清幽的金属在脑内碰撞,她总算觉得自己心中不该有的欲念被驱散些许、好歹能够静下心来安分地观察任秋时的一举一动。 任秋时在玄关将双肩包放下,然后拿着塑料袋走进了厨房。 任冬苒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看着哥哥神情严肃地从袋中取出纸手机、纸电脑、纸汽车……他将这一系列丧葬用品挨个整齐地摆在台面上,然后蹙起眉托着下巴,似乎在认真思考着该先烧哪一个。 眼看着哥哥要给自己烧纸,任冬苒便准备回纸房子里接收。谁知任秋时沉思半晌,喃喃出声:“反正冬苒现在也不在这,不如等到晚上再烧给她?” 任冬苒没想到任秋时突然变卦,一时忘了他看不到自己,急得大声反驳起来:“别啊,我要用的!快烧给我呀!” 像是奇迹般地听到了她的呼唤,任秋时竟然真的停下了脚步:“算了要不还是现在烧吧,万一她用得到呢……” 任冬苒松了一口气,凑到哥哥身边准备监督他烧完再回纸房子。她本以为任秋时会像昨晚那样摆上装有她照片的相框,结果他却掏出手机解锁、从相册里满屏她的照片中随意挑了一张,然后直接将手机立在墙边开始烧纸。 他的动作自然流畅到仿佛排练过无数次一样,任冬苒简直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认知出现了错觉:普通兄妹之间保存这么多对方的单人照是正常的吗? 她拼命抑制住一时心中不受控激烈翻涌的喜悦之情,憋着满肚子的疑问又无法直接质问出声,只能用手指使劲揉搓着面颊立在墙边,一边在脑海里天人交战,一边端详任秋时被烟雾虚掩着的神情。 明明浓烟在厨房里升腾,任秋时却没有开窗,自虐般地强制自己和黑烟共处一室。橙白的火焰贪婪地吞噬着纸张,然后吝啬地吐出点点灰烬当作回报。他面无表情地凝视着瓷盆中跃动的火苗,像一尊长久以来就如此伫立的雕像。 任冬苒探究地观察着哥哥的神色,却发现自己根本就看不透他在想些什么。是在思念已故的妹妹吗?还是在整理已有的线索?独处的任秋时和她认知里永远温柔带笑的哥哥判若两人,陌生到几乎有些令人害怕。 所有纸制品终于快要燃烧殆尽,徒留下几个火星还在一吐一吸。 任秋时终于有所动作。 他从怀里的纸盒摸出一支烟,附身就着将熄的火苗点燃,然后塞进了嘴里。 任冬苒惊恐地看着昨晚还向她表示从不抽烟的哥哥此刻在自己眼前熟练地一吸一吐,不自觉地质问出声:“哥哥?你怎么在抽烟啊!”她下意识上前想要扯掉他口中衔着的香烟,手指却无力地穿过了他的肌肤。 她立在哥哥面前,仰起头看着他微敛的眉目。往常被刻意压抑的感情又开始重新跳动。 换做平时,她定不敢站得离哥哥这样近,但反正现在他也看不见自己,稍稍逾距一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任冬苒抬起手,指尖虚虚抚过任秋时微蹙的眉心,轻声低语:“不要抽烟啦……抽烟对身体不好。我是没有机会了,你可要长命百岁啊……” 不知是不是任冬苒的错觉,在这个爱人絮语的距离里,她好像又看见自家哥哥的眸中有了水光点点。 袅袅灰烟从他的口中徐徐吐出,如有实质般充满了她的鼻腔。任冬苒像是被呛到一般咳嗽起来,泪眼朦胧间发现任秋时转身打开了窗。 任秋时仿佛能看到她的举动吓得她直接噤声、一个箭步后撤到厨房门口,瞪大双眼警惕他接下来的一举一动。 幸好,任秋时看起来并没有异样,刚刚的开窗似乎也只是巧合。他将烟摁灭扔进垃圾桶,又重新变成了那个光风霁月的任秋时。 他抬腕看了看表,下午四点的时间有些不尴不尬:“还有两个小时……冬苒该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呢?果然还是该等她变回人才行吗……” 任冬苒生怕两人真的等到晚上才堪堪得以通讯,这样可就太浪费时间了!她连忙撂下一句“等等!”,然后急急忙忙地跑回纸房子去取自己的纸手机。 但任冬苒没有发现的是,在她身后,任秋时不知何时悄悄抬起了头,凝视着她仓促跑走的背影。 任冬苒捧着手机匆匆回到厨房,任秋时竟然还站在着,握着笔在便签纸上写些什么。 她凑过去一看,发现从他笔下流淌出一串数字。她连忙对着键盘挨个按下然后保存,却在将要拨出时犹豫了。 她如果现在拨过去,岂不就表示她一直待在任秋时身边吗?那他先前有些奇怪的行为她又该怎么办呢?是该视而不见还是直接问出声? 任冬苒正皱着眉纠结,任秋时给了她选择权。他从沙发上拿了个抱枕摆在玄关,然后将便签贴在上面,保证妹妹一进门就能直接看到。做完这些,他就自顾自回厨房打扫去了,留下任冬苒一个人蹲在门口对着便条苦思冥想。 好在没让她犹豫太久,门口的敲门声打破了室内有些凝滞的空气。 第18章 电话 任冬苒一个激灵,正犹疑着,好在任秋时赶在她之前凑上了猫眼,随后便打开门迎进一位沧桑的中年妇女——徐文珠。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应该就是徐泠泠的母亲,对吧?”任秋时自然又不失热情地开口,脸上温和的笑容像是按照尺度刻意量过般精准,一改先前厨房里抽烟的颓唐模样。 徐文珠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警惕的视线紧盯着任秋时的笑面:“我是来找任冬苒的……她在哪儿?” “她……她现在有事出门了不在家,我是她的哥哥任秋时,”他从门口常备的紧急逃生包里掏出了户口本和身份证,给徐文珠翻看证明二人的兄妹关系,“她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您先进来坐吧。” 徐文珠将信将疑地来回打量着身份证上的照片和面前这人的脸庞,最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跟着他进了门。 任秋时给徐文珠沏了茶,然后在她不远处落座,自己先开口回忆起那段有些模糊的记忆:“泠泠是我妹妹初中时最好的朋友,虽然我和她的接触不算多,但其实我一直都很感激她。” 徐文珠警戒的神色稍稍松动了些许,她抬起眼静静望着任秋时等待着他的下文。 “我和冬苒来自一个重组家庭……她是我父亲那边的孩子,三岁时生母又过世了,后来便被带到我们家。但是我母亲一直很排斥她,父亲又在没几年后开始酗酒、甚至家暴,所以这孩子……其实一直都没过过什么好日子。” 任秋时自嘲地嗤笑一声,扶住额角:“甚至她小学时曾长期受到校园暴力,直到很久以后才被我发现。可能就是这样多方原因导致的吧……她也一直都没什么同龄的朋友。” 他顿了顿,余光瞥见徐文珠垂下眼眸抿了口茶:“所以我真的非常感谢泠泠的出现,她应该算得上是冬苒的第一个朋友吧。初中那三年,是冬苒成为我妹妹后,我在她脸上看到笑容最多的时候。就好像……她也是个拥有幸福家庭的、普通的女孩子一样。” 任秋时似乎哽咽了一下,然后按捺住复杂的情绪继续说下去:“因为我父亲的原因,我其实一直对冬苒心怀愧疚……总想着如果没有他,冬苒是不是就不用承受这些不属于她的苦难了?但我又很感激冬苒能够成为我妹妹……所以,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吧,幸好当时有泠泠,就像当时黑暗中有一束光照亮了她一样。” 徐文珠似乎被任秋时牵扯着回到了七年前,她出神地喃喃道:“一束光……那我女儿的那束光,又在哪里呢?” 泪水毫无征兆地从她眼眶里坠落,掉进杯子里,泛起几个小小的涟漪。 任秋时显然不擅长应对这种局面,他无措又干巴巴地安慰着:“阿姨您、您别哭了,多喝几口茶吧……” 任冬苒不忍心继续旁观,干脆一狠心拨下了任秋时的电话号码。 任秋时放在茶几上的手机震了震,他如释重负地翻看一看,来电地址赫然写着两个大字——阴间。 他哭笑不得地悄悄避开徐文珠的视线范围,然后按下了接通键:“喂,是冬苒吗?” “是我,我现在就站在电视这儿。” “好,那我开扬声器了。” 简单的寒暄过后,任冬苒组织着措辞和徐文珠介绍起了她现在的状态:“是这样的阿姨,我前不久出了车祸所以现在变成鬼了,不过每天晚上六点到早上六点可以短暂地变成人类……” 看着徐文珠越来越诡异的表情,任冬苒及时打住:“所以就是,也正因为这样,我又见到泠泠了。” 听到女儿的名字,徐文珠猛地抬起头,眼底突然迸发出炽热的光亮:“你说什么?你见到了……泠泠?” 她一把将茶杯放下,不顾溅在手背的热茶,转而抱着手机站起身,急切地冲着小小的屏幕喊话:“泠泠在哪里!我要见见她!” 任秋时拍拍徐文珠的背,示意她将手机给自己:“阿姨,您先别太激动,坐下听冬苒慢慢讲吧。” 徐文珠颤抖着嘴唇依言坐下,眼泪却啪嗒啪嗒掉个不停。 房间里看似失控的只有徐文珠一人,苦涩的回忆却在二人脑海中共享。任冬苒咽下泪水决堤的冲动,安抚道:“泠泠现在就住在我家对面……不过她现在失忆了,所以一直都没能想起来、去见见您。” 女儿平安的消息似乎给了这个可怜的母亲一些迟来的抚慰,仿佛这样,在另一个由梦编织的世界里……她就可以和自己的女儿平安、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任冬苒看着神色怅然的徐文珠,努力睁大眼睛,但最终还是落下两行泪来。正如任秋时所说,徐泠泠曾经是她黑暗生命里难得的一束冬日暖阳,如果没有徐泠泠,她甚至无法确定自己能否活到现在。 不如说,她曾经无数次希望,当时从楼顶坠落的人不是徐泠泠……而是她自己。 她抬手抹去泪水,掌心的红色提醒着她自己非人的事实。 也对……她现在也早就已经死了。 她无力改变过去,也没法继续冠冕堂皇地说什么带着徐泠泠的记忆继续活下去之类的鬼话。 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大概就只有弄清徐泠泠真正的死因,然后想办法让她们母女团聚一场吧。 任冬苒无声地流着泪,声音却清晰而平稳。她回忆着初中时和徐泠泠相处的愉快回忆,果不其然看到徐文珠眸光微动。她嘴唇动了动,但最终依旧选择牢牢锁住口中的文字,像是在回避女儿曾经鲜活的印记。 任冬苒没有泄气,自顾自地从二人初一相识说到初三上学期即将结束。和徐文珠一样,七年来她也无时无刻地在思念自己早逝的好友,可惜这些话在心底转了又转,除了在徐泠泠的坟前,她再也没能找到第二处诉说。 沙发上二人听得入神,任冬苒看时候差不多了,便试探着杜撰了一下自己的经历:“可惜我后来出了车祸,初三下学期的记忆都记不太清了……那么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怎么会突然……不在了呢?我这几天和泠泠待在一起,她说自己是出了车祸……所以阿姨,您能跟我讲讲……泠泠初三下学期……都发生了什么事吗?” 似乎是任冬苒的回忆让她终于放下了戒心,徐文珠抹了抹湿润的眼眶,颤着声开始讲述自己最痛苦的回忆。 第19章 过去 因为前夫婚内出轨,徐文珠在离婚后一直独自抚养徐泠泠长大。 徐泠泠从小就对跳舞展露出别样的兴趣与天赋,她也一直按照女儿的意愿,给她报舞蹈培训班。初三时,徐泠泠表示自己想要参加艺考,正式将跳舞纳入她未来的职业生涯规划。 和往常一样,徐文珠自然是欣然答应,给她报班进行艺考培训。 “可我却没想到……这居然会害了她……”徐文珠泣不成声,眼泪融进每一道皱纹里,汇成一条流淌着她无数血汗的小溪。 任秋时轻轻叹了口气,不动声色地看了看表:距离任冬苒恢复人形还有十多分钟。 他双手交握抵在下巴处,作出一个认真倾听的模样,视线却若有若无地落在任冬苒站立的地方:按理来说,他应该维持自己一贯温柔得体的表象、认真倾听徐文珠的叙述并且给予适时的安慰……但他此时却无法放任自己完全沉浸在旁人的故事之中。 毕竟,他也只剩四天时间了。 任冬苒没有注意到自己哥哥有些异常的视线,继续专注地盯着徐文珠,像是要把她吐出的每一个字放进嘴里重新嚼烂,然后才舍得吞进肚子里一样。 徐文珠泪水涟涟,却坚定地举起尖刀、剖开自己勉强结了痂的伤口:经过她的精挑细选和熟人介绍,最终敲定了价格不菲但颇负盛名的蓓蕾培训艺考机构。 徐泠泠便从初三那年的寒假开始参加集训,在每天完成文化课的学习之余,没日没夜地泡在练功房。 徐泠泠和绝大多数热血漫画里的主角一样雄心万丈,满心想着终有一天,自己的汗水能够变成一场终至的春雨、滋润这片充满希望的土地。 原本这应当是一个为了梦想刻苦努力、最后得到回报的故事。 可她却终究不像故事里的主角那般好运。 徐泠泠在一次跳舞时意外摔倒,半月板撕裂性损伤,最终错失了参加艺考的机会。虽然经过治疗,她依然可以像正常人一样行走,却再也没有办法跳舞了。 徐文珠字字泣血,身体弯成弓形,像是想把自己蜷进某个美好的泡梦里。 任秋时递了几张纸给她,徐文珠接过,潦草地在面上抹了抹,然后就着这个姿势继续说了下去:“从那以后,泠泠就变得没那么爱笑了……虽然她总是安慰我,大不了她直接参加中考,也一样可以取得不错的成绩,但、但我却常常发现她半夜一个人偷偷地哭……都怪我……怪我没有想到……其实最该治的,是她的心病啊……” 任冬苒沉默地听着,任凭泪水不受控地从眼眶淌下。 再多的安慰此刻也显得徒劳。她甚至觉得自己能够清楚地听到徐泠泠摔倒时,梦想狠狠破碎的声音。 徐文珠的抽噎在寂静的客厅里回着,任冬苒却在此刻突然恢复成尸人状态。 眼前的大变活人让徐文珠稍稍从悲伤中抽离出来,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这个凭空出现的女孩。 一旁的任秋时却是眼前一亮,语气里透着藏不住的欢欣:“冬苒,你来了。” 任冬苒没想到自己会以这么不合时宜的方式登场,连忙擦擦脸上的泪痕,急急忙忙地扯出个笑容向徐文珠问好。 先前过分悲伤的气氛总算被打破了些许,任冬苒的出现倒也从某方面意外证实了她先前话里的真实性。 继续就着先前的话题说下去多少有些唐突,三人正准备一起吃个晚饭再聊,玄关却响起了敲门声。 “冬苒姐姐?你在吗?宁宁姐姐让我问问你,要不要过来一起吃饭呀?” 突然间听到那个曾经无数次在梦中回响的声音,徐文珠一下子瞪大双眼,跌跌撞撞地奔向门口:“……泠泠?是泠泠吗!”她一下子搭上门把手,却在即将按下推开时犹豫了。 任冬苒担心以徐文珠现在的状态贸然相见会吓到徐泠泠,便急急忙忙地跟上想要打圆场,却听到徐泠泠略显困惑的下文:“啊……现在家里是有客人吗?那我就先不打扰喽!想来吃的话直接过来就好!” 脚步声渐行渐远,徒留徐文珠怔怔地站在玄关,回味着徐泠泠鲜活灵动的声音,也重温着再一次被女儿抛下留在原地的落寞。 徐文珠消瘦的背影裹挟着悲伤,任冬苒有些看不下去,便试探着发出邀请,问她想不想和女儿一起吃个晚饭。 徐文珠显然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有机会和过逝多年的女儿再次见面,她擦擦红肿的眼眶,重重地点了点头。 任冬苒和蒋宁打过招呼,带着任秋时和徐文珠一起落座。 虽然保证过自己不会暴露母亲的身份,但徐文珠在见到徐泠泠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眼中湿润。 注意到任冬苒担忧的视线,徐文珠略略低头,自己笑着解释道:“我也有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女儿……好久没见到她了,一时有些控制不住,真是不好意思啊,让你们见笑了。” 蒋宁像是见不得冷场一般,热络道:“这有什么,我有时也会把泠泠当成女儿来看呀!既然来了就都是朋友,来,都别客气,当成自己家就好!” 气氛稍稍回温,饭桌上的几人各怀心事,随着郭善晚自习下班后的归家结束了晚餐。 徐文珠刚一出门,泪水便断了线般落下。她谢绝了任冬苒送她回家的提议,只和两人交换了电话号码表示再联系,便匆匆离开了。 任冬苒看着徐文珠压抑着巨大情绪的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 虽然很想安慰她,但随着逐渐消逝的时间,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任冬苒和哥哥回到家中,虽然通过徐文珠的叙述填补了一些空白的记忆,但她却觉得寻找真相的进度依旧陷于阻滞。 因为多年的梦想遭到毁灭性打击而一时想不开跳楼自杀,又因为死后没有生前的记忆所以效仿蒋宁觉得自己应该也死于车祸…… 看起来徐泠泠前后矛盾的死因似乎已经得到了合理的解释,可她却总觉得似乎有什么细节被自己给忽略了。 任秋时看着眉头紧蹙的妹妹,掏出自己放在包里的相册递给她:“我白天回了趟老家,要不要看看以前照片,说不定能想起什么呢?” 任冬苒下意识应声接过,却在即将翻开时动作顿住。 她抬起眼看着目光依旧和煦的哥哥,灯光不均匀地照亮他的半边面颊,显得他的面孔竟然有些陌生。在日记里,她明明写着自己考上了离家很远的大学……那么,任秋时是怎么做到一天内直接往返的? 第20章 破冰 任冬苒被自己心底的起疑刺激得浑身发毛,却不敢显现在面上。她自然地接续上之前停滞的动作,翻开相册,状似不经意般夸赞:“好,那我看看。哥哥你动作可真快!” 任秋时似乎没有听懂她的弦外之音,只暧昧地笑了笑,应和道:“你吩咐的事情,我哪有拖拉的道理。” 任冬苒放弃继续试探他,既然目前来看他对自己没有恶意,那就暂且先将这份怪异搁置一边吧。她翻看着本应记录着自己点滴回忆的相册,却发现最开始的照片便已经写着上初中的年份。 她有些不解地望向任秋时,对方读懂了她眼里的疑惑,摸了摸鼻子解释:“你应该也知道……我们家那种情况,小时候根本就不会拍照片什么的。所以……这已经算是我能够找到的记录最全的相册了。” 任冬苒了然地点点头,放任自己陷入为数不多的回忆里。 任秋时看着妹妹恍如沉思的侧脸,不禁开始猜测她会在回忆里看到些什么。是短暂欢愉的友谊?还是鸡飞狗跳的家庭?抑或者是……日渐变质的兄妹之情? 他仰起头阖上眼,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任冬苒时的景象。 那一年他七岁,爸爸是心理医生,妈妈经营外贸,他出生于一个美满的三口之家,有着还算幸福的童年。 某个寻常的傍晚,钥匙捅进锁孔,利索地旋转了几圈。大门像往常一样被打开,生活却再也回不到门开之前。 像往常一样在厨房忙碌的妈妈遥遥地唤了一声:“回来啦——”而他也一如既往地叫了声“爸爸”,然后放下手中的作业热情地迎到门口,却意外地撞见半掩在男人身后的小女孩。 对方身材矮小,穿着一条简单的白裙。她留着可爱的蘑菇头,脸上却带着有违年龄的警惕。 任国梁挤出个笑容,进门摸了摸任秋时的头:“这是你的妹妹,任冬苒。来,你们俩先去房间里玩会儿吧,爸爸有话要跟妈妈说。” 任秋时尚未理解爸爸口中“妹妹”的含义,以为这不过是年纪大小的代称。他懵懂地点了点头,向任冬苒伸出手,却得到了对方的冷冷一瞥。他有些悻悻地缩回手,只觉得这个女孩黑漆漆的眼眸像是不带温度似的,让他在盛夏感到了莫名的寒意。 最终二人还是被任国梁赶进了卧室,任秋时不习惯同伴冷漠的目光,便热情地向对方展示自己的玩具,试图缓解彼此的关系。 可任冬苒的嘴就像是上了锁一般,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任秋时讨好般的举动,最后在对方因为尴尬不得不停顿时冷冷地吐出一句:“所以,就是你害死了我妈妈?” 突兀的问题将任秋时砸懵,他不明白这个女孩的恶意从何而来,更不理解为何自己会突然背上杀人的骂名。他张了张口,思绪却被突然撞开的门打断。 平时一向温柔和善的妈妈此刻突然变成只会尖酸刻薄的怪兽,轻蔑地指着这个陌生的女孩,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锐利冷笑:“哦?这就是那个小三的女儿?” 彼时的他还不知道妈妈口中“小三”的含义,他惊惶地看着身旁比自己矮小不少的女孩,却只在她的脸上看到了漠然。 有关二人初次爆发的争吵的回忆早已模糊,此后数年,几乎每天都要上演的争执一遍遍覆盖着他记忆里的创伤。 那个看似平稳和谐的三口之家,其实早在那一天之前,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分崩离析了。 尽管方素梅有千般不愿意,任冬苒却依然在这个家里扎了根。 从此,饭桌上不再有其乐融融的晚餐,每个人的只言片语中都夹枪带棒。 任秋时隐隐知晓家庭的变故大概是源自父亲的错处,便随着母亲的态度一起,故意摆起脸色冷落这个名义上的“妹妹”,甚至还放任二人并不光彩的关系暴露人前。 是她破坏了自己的家庭,区区流言蜚语……是她应得的。 那个时候的他还不知道小孩子的恶意会愈演愈烈、谋划成一场不染硝烟的战争,他只是想借别人之口、让她为自己强行介入他的家庭的行为付出一些代价。 虽然两人同处一个屋檐下,甚至同住在一个房间里,只靠一道薄薄的帘子简单阻隔,却几乎没什么交流。任国梁饭桌上言之凿凿的“交流学习”,从未有人真正践行过。 二人关系的转折出现在十岁的一个雨天。 那天,他和往常一样背起书包放学回家,却因为没有带伞徘徊在教学楼内。他踌躇许久,望着愈加激烈的暴雨,最后还是决定去问问自己名义上的“妹妹”。 自从任冬苒和他进入同一所小学,长达小半年的同学非议已经差不多能够消退他心中的不忿,他渐渐意识到,介入这个家庭也并非她的本愿。若是能够借着这个机会彼此和解……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那是他第一次主动去找自己的妹妹。 一年级的教室在另一栋教学楼,可当他走到妹妹教室时,却只看到了她的书包孤零零地留在课桌上。 他疑惑地在走廊里转悠,却意外听到女厕传来了不小的动静。 后来的事情也没什么值得赘述的,只是任冬苒当时的模样从此成为他的梦魇之一。 女孩被几个人架着,裸露的皮肤上有着大大小小的伤口,乌黑的发丝一绺一绺的沾在额前。虽然浑身狼狈,但她看向他的眼神却有如利剑,似乎能够直直刺穿他心底所有的不堪。 回家的记忆变得模糊,他只记得任冬苒湿淋淋地坐在床上,自己则沉默地半跪着帮她涂药。 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以为自己占据了绝对正义、任冬苒才是那个“有罪”的人。 可看着当时的任冬苒……他实在说不出抨击的话来。 如果她十恶不赦,那么他的手上也同样沾血。 贴上最后一个敷料贴,他蹲在任冬苒膝前,犹豫许久,最后还是向自己的良心低了头:“对不起……你还愿意把我当哥哥吗?” 那天他没有等到回音,女孩的热泪滴在了他的掌心。 当时的任秋时以为,这个破碎重组的四口之家会像他们兄妹二人冰释前嫌一样逐渐走向温馨,却没想到,这是他在这个家庭逐渐坍塌前作出的、最明智的决定。 第21章 回家 任冬苒有些失落地合上相册,这些支离破碎的回忆不过是告诉她学生时代春游秋游的地点和游玩内容,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用处。 旁边闭目养神的任秋时因她的动作睁开眼,带着笑意询问她进况。任冬苒失落地摇了摇头,对方便抬起手轻柔地抚了抚她的头顶。 任冬苒将手指抵住上唇,不自觉地轻轻啃咬着,盘算着接下来该以什么为突破口继续找线索。身旁的哥哥却突然扔下一颗惊雷:“对了冬苒……你想不想回老家看看?” 任冬苒嘴巴大张,瞪大双眼看向表情依旧平静的任秋时,半晌才缓缓地发出一个音节:“……啊?” 对方眼神真诚,一言一语间都不似作伪:“我只是突然想起了白天的徐阿姨……我今天回家只拿了相册,说不定你还会有日记本之类的?所以回去看看的话,说不定发现什么线索?” 任秋时的话语似乎暗藏深意,但任冬苒满心满眼沉浸在“是否回家”的挣扎中:“现在回吗?老家难道不是很远吗?不用坐火车什么的吗?” 任秋时讶异地看着她:“不用啊……哦对,我忘了你现在不记得了。以前确实需要坐火车,不过现在只需要开车一小时就可以了。” 一时好像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项,任冬苒只好一边继续在心里纠结,一边被任秋时半推半就地带上了车。 汽车飞驰在城市通明的灯火之中,似乎只要开得够快,就不会被阴霾追上。 任冬苒蜷在副驾,看着哥哥放着“自动驾驶”的按钮不按,偏要自己手动开车。因为自己的手机连不上车载蓝牙,她便只能心不在焉地开始播放任秋时的歌单。 她还是有些搞不懂任秋时突然提议回家的原因……明明他也知道自己和那对名义上的父母并没有多少情分,难道真的是因为白天见了徐文珠的影响? 还是说……他和他们,其实也是一伙的? 任冬苒被自己的猜想惊出一身冷汗,空荡荡的胸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狂跳。 说起来,她贸然把任秋时归结为自己人的判断也确实有些轻率…… 夜晚成了最好的保护色,她隐匿在黑暗之中,悄悄打量任秋时并无异样的侧脸。黑暗之中他目光炯炯,看起来精神很足,不存在疲劳驾驶。他的嘴角甚至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心情很好。 车子在空旷的道路上行得平稳,看起来,此行将会一路顺畅。 可疑心一旦萌芽,就不可能永远埋藏于地下。 任冬苒闭了闭眼,在心底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她轻轻吐了口气,再睁眼时已是目光坚定:“哥哥,你为什么要带我回老家啊?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就算日记里她亲手写下的有关他的每个字都句句含情,但这份兄妹的血缘关系就是二人之间不可逾越的最大鸿沟。她悄悄缝制了自己理想中哥哥形象的人偶,然后偷偷地放在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里,希望他永远如她希望那般,温柔、善良、美好。 但在盒子揭开之前,谁也不知道里面是不是早已化成一堆冒血的白骨。 任冬苒紧紧盯着任秋时,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 如果……如果答案真的令她失望,那么,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他淘汰出局。 似乎没有料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任秋时讶异地看她一眼,然后重新目视前方,语气波澜不惊:“怎么突然这样问?不过……我确实是有事情没有告诉你。” 他再次望向她,温柔的眼眸中像是包揽了满天星河:“我白天回家的时候,爸妈问我为什么突然回来找相册,我就把见到你的事情告诉他们了。” 任冬苒被生怕自己沉醉在他眼中的深情,她略略偏头,就听到任秋时继续说了下去:“而且,我们也好几年没回去了,感觉他们俩……也变了挺多的。爸妈他们……其实挺想见你的。” 车子驶入隧道,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任冬苒的脸。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用“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讲什么鬼话”的表情看着任秋时。 任秋时被她的表情逗笑,没有继续细说:“反正,等你亲眼见到就会相信了吧。” 对方直面质疑的态度看起来坦坦荡荡,言辞之间似乎也足够暂时立脚。任冬苒犹豫着稍稍收了疑心,问起自己好奇的事情:“原来是这样……那就回去看看吧。对了哥哥,我有一点很好奇欸……你为什么会相信我……我死而复生的这种事啊?” 任秋时沉默半晌,缓缓开口:“对吧?我当时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就像是做梦一样,”他偏头看她一眼,“但是,比起死而复生什么的,我更不能接受……你真的离开我。” 他坐直身体,喉结滚动了一下:“所以,就算是梦,我也希望它能醒得晚一些。” “原来是这样……”任冬苒尴尬地点点头,被对方过分直白的话语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车内一时重归寂静,流淌的音符此刻竟显得有些喧嚣。她敛了继续聊天的心思,侧头靠着窗边,索性开始闭目养神。 明明蒋宁告诉过任冬苒,现在这种状态下,她们根本不会感到疲惫,但可能是因为连续三天的提心吊胆与头脑风暴,一小时的车程居然也足以让她呼吸平稳。 任秋时停稳车,静静地望着妹妹宁静的睡脸。她正在做什么梦呢?梦里的她,是否能够短暂忘却现实中的烦恼与忧愁? 他轻手轻脚地拿出手机,点开倒计时软件。 这是他三天前刚刚设定好的,象征时间的沙漏图标已经空了三瓶。第四瓶里,细细的沙子正在一刻不停地向下坠落。 他表情不变,点开了教授几天前发来的信息记录。 “你不能直接告诉她,这样可能会有危险。” “但你可以尝试暗示,如果是她自己发现的话,并不会产生过多影响。” “假如行动失败……很遗憾,我们只能服从规定。”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那么,祝你好运。” 任秋时合了合眼,无声地舒了口气,然后轻轻喊醒沉睡的任冬苒,二人一起上楼。 第22章 剪刀 破旧的老式小区此刻还有几户人家倔强地亮着灯火,透过浑浊的窗户勉强能够窥得屋内一二。 虽然记忆不全,但任冬苒光是站在楼道里,心底就强烈地生出一股抗拒。像是身体触发了自我保护机制,想要自动帮她规避可能受到的伤害。 如果不是任秋时就在身旁站着,两人又是驱车一小时特地来的……她真想直接扭头远远逃开。 任秋时微微低头,用眼神询问她是否准备好了。任冬苒深呼吸两下,然后点了点头。 钥匙插进锁孔,冰凉的金属碰撞声令她一瞬间浑身警觉。 方素梅听见开门声,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迎上前:“回来啦……秋时?这么晚了,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她瞥到儿子身后的虚掩的女性身影,目光一瞬间变得冷淡挑剔起来:“哎呀,这位是……?” 任冬苒抿抿嘴角,从哥哥身后走出,然后就如愿看到方素梅脸上平时精致有度的表情突然狰狞,五官狂放得像是想要就此离家出走一样。 方素梅一手掩着唇,另一只手不敢置信地指着她的眉心,语气难得颤抖得如此明显:“你你你、你……任冬苒?你不是死了吗?” 任冬苒咽下将要出口的讥讽口吻,朝着继母扬起一个充满恶意的甜美微笑:“对啊,是我啊,妈妈。我回来了。怎么啦……您难道不想我吗?” 她就说嘛,任秋时说的果然是胡话!人心不古,人性更是难测……哪有人会一夜之间突然性情大变的? 至于他感受到的细微变化……怕是什么亲生儿子才能拥有的特权吧? 也对,对方素梅来说,自己就是个破坏家庭的累赘,现在出意外突然死了……她应该高兴还来不及吧? 想至此,任冬苒笑意扩大。她歪歪脑袋,上前两步,语气天真无邪:“还是说……再次看到我,您其实,很、遗、憾、啊?” 任冬苒的尾音轻得几不可闻,如同毒蛇贴在耳边的低声絮语。方素梅被逼得跟着后退,最后狼狈地倒在沙发上。 她逞着强,声音里却是控制不住的恐惧:“怎、怎么会!妈妈看到你,高兴还来不及呢!”她强行挤出几声尬笑,将目光投向站在玄关的亲生儿子,眼底的求救再明显不过。 注意到她的视线,任冬苒嗤笑出声,也跟着回头,冷冷地看了眼始作俑者,等待着他的选择。 黑雾在某个角落悄悄滋生聚集,顺着墙沿徘徊到任冬苒脚边,轻轻缠上了她的脚踝。 感受到二人温差剧烈的视线,任秋时终于将视线从地板移开,落在对峙的两人身上。 他上前轻轻握住任冬苒的右手腕,以一个拥抱的姿势将她半揽到身侧,面上竟是一贯真诚的温柔微笑:“妈,您这是见到冬苒太惊喜了吗?怎么都站不稳坐沙发上了?来,我拉您起来吧。” 任冬苒不情不愿地退开,心底却不得不佩服这人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本事。黑雾偷偷偃旗息鼓,悄悄地退回墙角,三人难得和平地同坐在一张桌边。 任秋时再次向母亲简单解释了一下任冬苒“死而复生”的情况,任冬苒则好笑地看着记忆里总是对自己颐气指使的女人,现在居然有些拘谨地坐在自己对面,甚至时不时抬起眼瞄她的神色。 这就是死人的好处吗?她双手撑在腿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任秋时夹在两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女人之间,像只无知无觉的小蜜蜂一般笑着活跃气氛。 他不会想要借此机会调解这莫须有的“母女之情”吧?任冬苒偷偷在心底翻了个白眼,她其实更想快点进房间找线索。 任秋时的喋喋不休终于被突然撞开的门所打断,任冬苒心中一凛。 进门的人满脸通红、眼神迷离,嘴里不知道在嘟囔些什么,他摇摇晃晃地举起酒瓶往嘴里灌了一大口,满足地打了个酒嗝,然后便一屁股坐在玄关,大声嚷嚷起来:“方嗝……素、梅!老、老子嗝、要喝酒!” 任冬苒嗤笑一声,冷漠地看着方素梅急急忙忙地起身去搀扶任国梁,没有注意到身旁的任秋时像是完成了什么任务般悄悄松了一口气。 她有时真的搞不懂,为什么命运总是如此不公。她好不容易逃离了这里,才堪堪过了四年舒坦日子,就早早地被死神割走了性命。而任国梁这种社会败类……却可以继续好端端地赖在人间作威作福。 假如她才是神明……任冬苒眼中温度骤降:第一个绝对会拿这种人渣开刀。 方素梅试了几次,任国梁依然腆着肚腩粘在地板上。似乎被胳膊上的拉扯感弄清醒了一些,他努力睁开一只眯缝眼,模糊的视线看见沙发前站着的两人,敏锐地发现其中一人的男性特征。 下一秒他便突然暴怒,抡起酒瓶砸在方素梅的头上:“好、好你个臭婆娘!又、又背着老子偷男人是吧!” 酒瓶碎裂,玻璃飞溅在地板上,乍一听竟如夏日的一场暴雨。 任秋时连忙赶去阻止任国梁,不知为何却没能抵过醉鬼发疯的力量、只能勉强勒住他的双臂将他向后拉,男人的双手依然紧紧掐住女人的脖颈,不顾对方逐渐青紫的脸色,将她一个劲地往柜架上砸,嘴里大骂出声:“看老子今、今天不弄死你!你、你那个破儿子老子已、已经忍了,现在你又要搞出第二个、第三个!是吗!你说话啊!” 任冬苒见状便也上前帮忙,她使劲将任国梁的手向外扯,却被他狠狠甩开,在惯性的作用下摔倒在地。 四人对峙的景象是如此似曾相识,似乎只是这间屋子里再普通不过的一剂调味料罢了。黑雾沿着墙缝偷偷溜到柜架之后,趁机贴上了方素梅的后背。她几乎快要窒息,右手在混乱中摸到了柜架上用来拆快递的剪刀。 金属刺进脖颈,温热的猩红液体喷出,溅到任冬苒的脸上。 她下意识摸上脸颊沾到血迹的地方,震惊地瞪大双眼看着任国梁。对方最后一次看清和自己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妻子的模样,然后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第23章 血缘 鲜血源源不断地从任国梁体内冒出,此刻他竟然成为了一口涌动的泉水。 男人张着嘴,却没能说出只言片语。他大睁着双眼,渐渐停止了动弹,如同岸边一条无法瞑目的死鱼,没了声息。 任国梁……这、这是……死了? 还、还是……方素梅……杀的? 因恐惧自发形成的泪水模糊了任冬苒的视线,可任国梁淌在血泊中的画面却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确实在心底暗暗诅咒过无数次,希望任国梁不得好死……可他现在就这样直挺挺地躺在她面前,她却反而更害怕了。 多年萦绕在半空的童年阴影一时散去,等到的却不是想象中的天光大亮。 血液流淌的声音似乎放大了无数倍,变成淅淅沥沥的雨声,淋在她的耳蜗。 任秋时似乎是这个屋子里唯一冷静的活人,他先后搀扶起泪眼朦胧的妹妹和瘫坐在地的母亲,甚至能够在清理完自己脸上的血迹后冷静地递给她们一人一条温热的湿毛巾。 他倒了两杯温水,然后挨个塞到对方手里,声音不见波澜:“既然已经这样了……那就先擦擦脸,然后喝点水冷静一下吧。” 先前还暗潮涌动的三人忽然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任冬苒下意识地捧起杯子喝了口水,温热的液体划过喉咙,勉强让她扯回了几分神智。 她擦了擦面颊的泪痕,对上了任秋时安抚的眼神。 任冬苒出门之前,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此行竟然会发生命案。 她生前最怕的就是恐怖灵异,现在自己变成鬼了,她还以为自己已经天不怕地不怕了呢…… 结果现在任国梁的尸体就直挺挺地躺在玄关,而她甚至没有抬头朝那边望一眼的勇气。 任秋时的掌心温暖干燥,他握上了二人仍在发颤的双手,声音坚定,带着能够抚慰人心的力量:“大家都冷静一下。望好处想,他死了,其实对我们都有好处,”他对上方素梅惊魂未定的黑眸,“至少……我们不用再忍受那个人的暴力和勒索了,不是吗?” 儿子的话似乎并没有起到作用,泪水夺眶而出,方素梅反而捂住脸哭了起来:“我、我、我居然杀人了……我没想杀他的……” “妈,放轻松。他当时根本就是想要杀了你,你这属于正当防卫,不用负刑事责任的。” 方素梅猛地抬起头,抽噎着问:“真、真的吗?” 任秋时点点头:“当然,更何况我还保留了他一直以来家暴的证据。放心吧,到时候我会找律师朋友帮您辩护的,不会有事的,不用担心。” 他的安抚稍稍起到了作用,对面两人看起来神智清醒了不少。时间有限,任秋时不想在“任国梁之死”上花费太多口舌,他直入正题,问起自己觉得奇怪的地方:“好了,先不说这些了,等白天我们一起去警局吧。不过,妈,之前他说什么‘忍受我这个儿子也就算了’是为什么啊?” 似乎被戳中了心事,方素梅肩膀颤了颤,垂下眼帘。任冬苒本以为她会就此沉默避开这个话题,没想到她竟然开口解释了:“这句话……这句话的意思就是……” 她哆哆嗦嗦地重复着,抬起头飞快地瞥了眼他的神色,又看了眼倒在血泊中的男人,最后深呼吸一口,下定决心一般,只是声音略微仍然有些发颤:“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你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方素梅的话如同平地乍起惊雷,任冬苒下意识地和哥哥对视一眼,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同样的诧异。 什、什么?任秋时并不是任国梁的儿子? 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她和任秋时,其实,并没有血缘关系? 短短几瞬之间,冲击接踵而至,任冬苒一时无法分辨自己现在到底是何种情绪,只是呆坐在原地,愣愣地听方素梅讲完了二人所不知晓的陈年旧事。 方素梅在一个小县城长大,父母都是农民,有一个比她小两岁的弟弟。她从小成绩就名列前茅,接连担任班长、学生会长,高中时一直被老师视作冲击重点大学的好苗子。更不用提她生得明眸皓齿、眉目如画,相比当时大多灰不溜秋的同龄人,身上总是带着股鲜活的机灵劲儿,邻里间谁见了都要夸上两句。 和大多数人预想得一样,她考上了城里的重点高中,眼看着就要顺利地通过考试飞上枝头变成凤凰——她却在此时和一名同班男生坠入爱河。 青春期的荷尔蒙作祟,本不应变成什么罪名降下神罚在她身上……但很显然,方素梅的父母并不这么认为。 在他们看来,她作为家中长女,本就肩负着好好读书给父母争气、然后努力赚钱反哺家庭的重任,可她居然有心思谈恋爱?她怎么能谈恋爱?她有什么资格?她怎么敢的! 年少时结出的蓓蕾终究未能等到盛放,炎炎夏日过早地将花瓣晒干,变成一道道再也无法抚平的褶皱,刻在她的眉梢与额角。 父母的阻挠没能让她退缩,邻里的闲话更不可能改变她的意志。 方素梅一贯优秀,那时的她天不怕地不怕,自信又自负地和男友约定好要考上同一所外地的大学,准备一起在那座遥远的城市开启属于彼此的崭新生活。 和他们口中种种“早恋”惊天骇地的危害截然不同,方素梅的高考成绩依旧出色。但她的男友却发挥失常,没法够上二人既定的目标。 没关系,方素梅想,她也不是一定要上那所大学。只要两个人能够在一起,无论具体是在哪里……她都可以接受。 十八岁的少女嘴角带笑,她以为自己已经取得了抗争的胜利,却没想到那便是她自由的结束。 最终,男友的父母不满意儿子的成绩,决定将他送到外地复读,而她的父母则在填报志愿的最后关头,将她的第一志愿强制改成了本市的一所师范院校。 方素梅骄傲地活了整整十八年,那是她头一回体会到受人掣肘的滋味。 她当然不可能服从父母的安排。 她和男友约好私奔,二人趁着夜色逃到了外市。 第24章 兄妹 方素梅至今仍记得那一晚住的小旅馆。 阁楼的房间矮小到她抬起手就能摸到天花板,不甚整洁的床铺也泛着潮湿的暑气。风扇吱呀旋转,他们二人挤在一张狭窄的单人床上,汗水栖在颈窝,心里却是雀跃的。 两人心贴着心,器官的跳动透过皮肉达成了共振。 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近的距离。 不知是隔壁先传来了引人遐想的声响,还是少年少女的对视先诱发出笑容,他们有了第一次的鱼水之欢。 方素梅精疲力尽地陷入梦乡,亲密接触总是能够轻易打开女孩的心房。她心满意足地在梦里构建了一幅宏大的未来规划。按照她的设想,只要两个人相互扶持、一起努力,必然可以过上彼此想要的生活。 可男友却不像她这么乐观。 短暂的激情褪去,担责的恐惧袭上心头。他坐在床沿,借着月色注视着女友微微翘起的嘴角。她和自己不同,她骄傲、从容、引人瞩目,她身上有种将要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自信。而他……不过是个只会死读书、甚至还缺乏考运的书呆子罢了。 他无法回应父母的期望,也没有勇气面对充满未知的明天。 趁着夜色,他悄悄起身穿衣。 只是一晚而已,他没有告诉方素梅,自己等到天亮,便要出发前往外地准备复读了。他没有告诉她,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准备和她私奔,更不可能和她相守到老。 只是一晚而已,他偷偷地离开就好。除了方素梅,不会有人知道他今晚曾经来过这。 只是一晚而已,不过是一时冲动而已。区区十几分钟,对他而言算不上什么,顶多是不太成功的初次尝试,要不了多久就会成为他足以挂在嘴边的有趣谈资。对方素梅来说,想必也一样。 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忘了他,重新找一个能够配得上她的男朋友,然后继续和他一起施展自己的抱负。 只是一晚而已。 清晨的鸟鸣将方素梅唤醒,她不得不从美梦惊醒,坠入孤独的现实。 男友的出逃其实并没有那么打击人,她也并不是非他不可,只不过是被抛下了而已。 厚着脸皮回家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只不过是每天被迫承受父母的冷嘲热讽而已。 被迫面对脱轨的事实也没什么不好,没有人能永远活在理想之中,只不过是在无数个夜晚暗自垂泪而已。 按照方素梅的性格,她本不会被这样轻易打倒。但她毕竟只是个刚满十八岁的女孩,总有一些事,会超出她的接受范围——她怀孕了。 任冬苒震惊地看着方素梅,对方话语里爆炸的信息量足以让她暂时放下对她的成见。 毕竟八卦才是人类的天性。 她甚至都不关心倒在地上的任国梁该怎么处理了,她现在只恶劣地想要知道有关他被戴绿帽子的后续故事。 任冬苒偷偷瞄了眼任秋时,试图从他那获取一些共鸣,但他的表情却莫名有些严肃。 也对,毕竟事关他自己的身世,肯定没法像自己一样置身事外吧。 她重新望向自己的继母,目光炯炯地等待着后文。 方素梅瞥她一眼,没有搭理她眼里熊熊燃烧的八卦火苗。 她看向自己的儿子,有些心疼地摩挲着他的指节:“然后……我父母因为不愿意出钱给我人流,所以就匆忙给我找了个人结婚。哪知道……对方居然是个这么烂的人渣……他不知道从哪搞来了亲子鉴定报告,后来就性情大变……” 她抓紧任秋时的手,姿态放低安慰道:“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你的身上没有流着那个人渣的血……” 任冬苒内心嗤笑一声,嘴角也随之垂下,收敛了自己看热闹的心。她真的搞不懂,都到这种时候了,方素梅为什么还要临门踩她一脚? 又不是她自己想选任国梁当生父的。在她出生之前,有任何一个人问过她的意见吗? 倘若人能够自己选择父母……她们这辈子都不会有所交集。不,假如真的能由她来做选择……她说不定根本就不会出生。 任秋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他看向自己的母亲,“但是不管怎么说,我都是您的儿子。” 任冬苒看不惯母子二人其乐融融的认亲场面,好像联合起来要把她排除在外一样。她冷淡地看了眼任秋时,刺挠方素梅了一句:“这样的话,那我们总归就只是陌生人而已?反正任国梁也死了,干脆抽时间去断绝一下亲子关系好了?” 言毕,任冬苒没管两人的反应如何,直接站起身回房独自寻找线索。 房门合上,任秋时收起和煦的微笑,抽回自己的手。平时总是含笑的眼眸此刻稍稍睁大,漆黑的瞳孔映照出对方的面孔。 方素梅不受控地打了个寒噤,突然觉得自己无比熟悉的儿子变得有些陌生。她注视着对方犹如深潭的双眼,感觉那里面埋葬着自己的所有不堪。 任秋时看着不敢置信的母亲,慢条斯理地补充自己没说完的后半句话:“不过……您对冬苒做的那些事,我大概……这辈子都没法忘记。” 什、什么事? 他竟然……他竟然知道?他什么时候知道的?他知道多久了?他到底知道多少! 方素梅的笑容凝固在脸上:难道他其实,一直都在假装不知情吗? “如果您想要弥补的话,现在还不算太晚。具体怎么做……您自己好好想想吧。” 方素梅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朝她和善一笑然后起身,脑子里徘徊着他的最后一句话。 不大的卧室里摆着两张单人床,中间用细绳挂着一道帘子。这便是任冬苒生活了整整十五年的地方。 她从小寄人篱下,孤独本该是她早已习惯的事情。可当真看到自己最依赖的哥哥没有选择站在自己身旁……终究还是会有几分难受。 不对,她跟任秋时根本就没有血缘关系,他到底算什么哥哥?她有什么资格叫他哥哥? 等等,他们根本就不是兄妹,那她对任秋时越界的感情……是否也只是普通的男女之情而已? 她先前以为这是逾距的兄妹禁忌,所以小心翼翼地拼命压抑着、不敢展露半分。现在事实却突然告诉她自己坚持的一切不过是个笑话……任冬苒坐在床边,肩膀因低笑而微微颤抖。两滴晶莹的泪珠落下,打湿了她的膝头。 敲门声响起,任冬苒迅速地抹抹眼角,确保不会被发现异样,然后努力保持声线平直:“进。” 她已经用兄妹这个身份栓他太久了……也是时候放他自由了。 第25章 自白 任秋时推门进屋,关切道:“冬苒,你还好吧?”他坐到任冬苒身侧,拍拍她的肩膀:“真是对不起,我一时疏忽,没有注意到你的情绪……” 任冬苒真是恨极了他这种每时每刻都在无差别善待所有人的温柔,明明是她先甩脸色发脾气,明明根本就不关他的事,明明这一切完全就不是他的错……他为什么……为什么还要低声下气地来哄她? 她闷着头没有应声,反正他们母子心连心、看起来亲亲密密,两个人也可以活得好好的,干嘛要多她一个肿瘤一样的东西、突兀地横在客厅中央呢? 反观她自己,亲妈早就死了,亲爸不久前也死了……她就是个没人管没人要的野种。为什么要假惺惺地向她示好?是要先把她捧到云端,再狠狠地摔向地面吗?还是觉得她实在可怜,所以想要施舍一些善意来标榜自己道德的高尚? 见她不应声,任秋时弯腰低头凑到任冬苒面前,强制和她对上视线。 任冬苒的眼里正漾着泪花,她没料到会撞进任秋时的眼睛,茫然地眨了下眼,打转许久的水滴终于还是落下。 任冬苒觉得丢人,她抬手捂住脸不让他看,任秋时便依了她的意思直起身,半侧着将她搂在怀中。他轻轻抚摸着妹妹的头顶,声音是一贯的温柔:“是不是吓到你了?是哥哥的错,我不该突然这样看你的。” 他叹了口气:“可是我着急呀……毕竟冬苒是我唯一的妹妹,要是对哥哥心存芥蒂,可就不好了。是不是?还是说……你不想认我这个哥哥了?” 任冬苒靠在任秋时胸前,额头紧贴着他跳动的胸腔。似乎是真的在担心一般,他心脏蹦跳的节奏有些急促。她的脑袋有些混乱,要说不想认他当哥哥,那肯定是没有,她巴不得任秋时能一辈子当她的哥哥呢。但如果她真就这样应了下来……她又担心自己这份不纯粹的感情,终有一天会暴露在日光之下、无处遁形。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便吸了吸鼻子,然后慢吞吞地摇了摇头。 像是读懂了她的纠结,任秋时轻笑一声,连带着胸腔也微微振动:“那就好……毕竟,我可舍不得失去这么可爱的妹妹。”他顿了顿,还是加了一句,“只要你愿意……我就永远是你的哥哥。” 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也可以成为你的朋友、爱人……或是除了兄长以外的一切。 只是,不要再离开我了。 任秋时轻轻叹了口气,将无法言说的心声咽下,细细感受怀中人微微颤动的情绪。 兄妹危机暂时解除,急促的来电铃声打断了这片刻的温情。 任冬苒从哥哥温暖的怀抱中挣脱开来,接通了备注为“徐文珠”的电话号码。 电话那头,女人声音急促,慌慌张张地补充自己先前因为和女儿久别重逢太过惊喜而暂时遗漏的关键信息:“我刚刚吃了药突然想起来……那段时间除了泠泠跳舞受伤,学校里还有一件事,大概也有些影响。” 在艺考培训机构,徐泠泠因为自身刻苦努力,再加上本就不俗的天赋,很快便获得了指导老师姜卓的青睐。他曾不止一次地联系徐文珠,表示徐泠泠未来一定能成为杰出的舞者。徐文珠也因此同意徐泠泠跟着他加大训练强度、延长练习时间。 每个结束辛苦流汗的深夜,姜卓总会热情地开车将徐泠泠送到家门口。这本是师生之间的正常互动,但却被徐泠泠的同学看到,传出了各种离谱的风言风语。 徐文珠本不知道自己女儿生前曾经历过这么多来自他人的恶意,她那个善良坚强的孩子总是努力扬起笑容、向她展示自己最好的一面。而这些恼人的蚊蝇都悄悄化作了文字,三言两语简略地写在徐泠泠的日记本里,一直到她死后才真正被第二个人所知。 徐文珠坚信这一定就是导致自己女儿跳楼的直接原因,她想尽办法调查,最终确定了谣言的源头——徐泠泠的同班同学,章耿。可惜日记里的寥寥数语根本无法给他定罪,为数不多的几个证人也婉拒了她提供证言的请求。 口舌上的一时贪欢明明杀了人,却没有人有办法将他们绳之以法。 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自己每天坚持跟踪调查章耿的行踪。她不相信这种蛆虫在其他事情上能够永远行得光明磊落——总会有潜藏在阴翳中的弱点被她找到。 终有一日,她要给他足以击破他虚假伪装的致命一击,也给自己女儿讨回一个迟来的道歉。 虽然徐文珠自己也知道,她的这份执着大概率只是徒劳。 毕竟大多数人总是擅长在嘴上逞一时威风,但却很少真正在行动上试探法律底线。 可这是她目前掌握的、与徐泠泠死因可能相关的唯一线索。 她找不到放弃的理由,只能日复一日地坚持下去。 徐文珠泣不成声,艰难地从唇齿间挤出带血的字字句句,希冀自己女儿真正的死因能够大白于天下,而那一个个不曾提刀却沾满鲜血的刽子手,有朝一日也能体会到从高楼狠狠摔落的滋味。 任冬苒心里的水球被戳了个口子,汩汩地向外流着泪。她没有想到徐泠泠生前还经历过这些恶意。她当时,到底在做些什么?为什么她偏偏就是想不起来呢?如果她注意到徐泠泠的异常、并且伸出了援手……她的结局是否就会有所改变? 她没法冠冕堂皇地说出安慰的话,只能沉默地听徐文珠提供线索。据徐文珠调查,章耿大专毕业后回到家乡,一直在物流公司工作,每晚下班都会经过那条小巷。任冬苒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那晚她遇上徐文珠根本就不是什么巧合,而是对方结束例行盯梢之后的必然! 任冬苒问清章耿的具体下班时间,然后向徐文珠表示自己今晚会去见一见他,看看能不能发现有用的证据。 第26章 愧疚 挂断电话,任冬苒突如其来感到一阵茫然。 她所做的这些真的有意义吗?她腿上的文字真的和三人的死因有关吗?说不定只是在普通地暗示着需要她打破一面镜子什么的……再说,就算她知道了真相又能怎么样呢?反正她早就已经死了,难道还能真的死而复生不成? 任秋时看出妹妹的失落与心不在焉,便提起了先前被二人忽略的事:“对了,我刚刚仔细想了一下……爸、任国梁对我的态度突然变差,就是在七年前。” 任冬苒被他的话牵引住思绪,她对上哥哥了然的双眼,对方像是读懂了她的猜想一样点了点头:“没错,那应该就是因为他发现了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也正好是在你初三的时候。” 他垂下眼帘遮住过分复杂的情绪,如果不是他的疏忽,任冬苒本不该遭受这些才对。 那时他刚上大学,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一趟家。难怪他每次回家都会发现妈妈和妹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以前的任国梁还只是在酒醉过后才可能无差别攻击一二,但那时开始,他即便是在清醒的情况下……也会通过暴力泄愤。 虽然任秋时也想办法阻止过,但每次报警的结果也只是按照家庭情感纠纷草草处理,而他就算苦口婆心地劝方素梅离婚、也只会得到“他保证过不会再犯”的答案。 当时任国梁拒绝给他提供学费,他便只能通过打工还助学贷,根本没法存够钱给她们俩另找住处。他也搞不懂为什么自己的母亲会一次又一次地为任国梁虚假的道歉所妥协。 难道就因为她的弟弟是靠着任国梁的关系才找到了那个铁饭碗吗?弟弟的前途难道值得她忍受长达这么多年的皮肉之苦吗? 他劝不动执迷不悟的母亲,只能努力伸长双臂护佑尚且年幼的妹妹。 当时的他想着,只要再忍一年,等任冬苒上了高中,她就可以寄宿在学校,减少回家的频次。再过三年,她上大学的时候,自己应该也存下了一些钱,就能够将她接出去租房住了。 他本以为自己的规划已经最大程度规避了风险,却没想到这会让她同时遭受家庭与学校的双重压力。 任冬苒不知道任秋时正在心里进行愧疚的自白,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觉得这倒是可以作为当时她对徐泠泠关注减少的解释之一。 时间总是这样,无声无息地让伤口结了痂,通过淘洗敦促新肉生长。再痛苦的回忆也渐渐被模糊成一个小小的疤痕,融进每一天平凡的日常生活里。只要不被触及,就不会轻易想起。 她看了眼已经将要五点的手机屏,草草从柜子里拿了些可能用得上的本子,又在衣柜里找出初中校服,一并让任秋时带上,然后便站起身决定和哥哥一起打道回府。 出乎任冬苒的意料,她走出房间时居然对上了方素梅充满感情的双眼。 任冬苒一时看不懂对方到底是什么意思,她看起来像是有些忌惮,又像是仍在怨恨她。 方素梅受到了自己亲生儿子意味深长的的“威胁”,纠结半晌,还是不太情愿地挤出个笑容:“冬苒,是准备走了吗?再坐会儿吧,妈、妈妈有话跟你说。” 任冬苒摸不清对方葫芦里在卖什么药,她警惕地环抱住双臂立在墙边,和继母保持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有什么事?就这样说吧,我赶时间。” 像是被她的举动寒了心,方素梅有些失落地垂下视线:“就是……妈妈突然想起来,以前有的时候做得确实有些过分……”她顿了顿,最后还是没法直白讲出道歉的话,“谁能想到现在你都已经……所以,原谅妈妈吧,好不好?” 看着任冬苒面若冰霜的脸色,方素梅咬咬牙,再接再厉:“其实……妈妈一直都想和你缓解母女关系的,只是一直没有这个机会。本以为我们就这样阴阳两隔了,没想到居然还能再次相见。这难道不是上天给的最后的机会吗?”这已经是她能够做出的最大限度的退让了。 任冬苒注意到,方素梅的视线小幅度地瞥向了一旁微笑不语的任秋时。 她说方素梅是突然吃错什么药了想来跟她和解,不过这看起来似乎是任秋时的意思……她感受到哥哥落在自己身上的温柔注视,最后还是不想辜负他的好意,点了点头:“知道了,以后我会把你当成真正的妈妈来看待的。” 可惜她根本就没有以后了。 得到了任冬苒的同意,方素梅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任冬苒也顺利踏上了返程。 破晓的曙光照亮了道路两旁尚未苏醒的店铺,她注视着窗外飞驰后退的树木花坛,心底却有些纳闷:方素梅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至于看起来那么战战兢兢的吗? 她现存唯一相关的印象就是初次见面时被她指着鼻子冷嘲热讽以及年少时被拉到饭局给长辈敬酒,难道……还有其他更过分的吗? 任冬苒踌躇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按捺不住好奇问出了口。既然任秋时希望二人能够和解,那么,给其中一方讲清楚来龙去脉,他大概也不会拒绝吧? 听到妹妹的请求,任秋时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他清清嗓子:“你确定要听吗?可能……不是什么令人开心的故事哦?” 任冬苒用力地点了点头,反正她都已经死了,听听自己过去的事情又能有什么大不了的? 见她执意如此,任秋时便只得开口:“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完整,但光是这两件事情……就已经完全超出我的接受范围了。” 虽然任秋时的措辞都小心翼翼地尽量委婉,但他言语间的真相还是打了任冬苒一个措手不及。 她还以为说来说去,总归是重组家庭里的那些小摩擦,却没想到——方素梅竟然曾经想要让她去陪客户……睡觉?甚至还在高考前就帮她物色好了婆家,恨不得她一考完就直接嫁过去? 从他人之口听到自己曾经受到的恶意,任冬苒被荒谬得说不出话,哑然地看着任秋时遇到红灯踩下刹车。 第27章 警钟 任秋时偏头看到她无语的表情,无奈地摇了摇头:“所以我才不想告诉你真相……” “那、那为什么她都这样了,你还希望我们两个人和解啊?” “我只是希望你至少能得到一个道歉,或是……感受到一点母爱……”任秋时苦笑一声,“看起来,还是失败了。” 面对哥哥的良苦用心,任冬苒只觉得无福消受。母爱?既然她从记事起就没有品尝过,那么她现在也不会需要。看着有些郁结的任秋时,她真想不管不顾地撂下“我只要有哥哥就够了”之类的话。但一想到她只剩下三天时间……还是算了吧。 任冬苒晃晃脑袋,转移了话题方向:“话说回来,哥哥,她对你不是一直挺好的吗?那你怎么还会对她抱有成见啊?” 任秋时口吻淡淡:“如果我强迫别人卖淫、拐卖儿童妇女,你还会把我当成哥哥吗?” 任冬苒下意识摇了摇头,愣愣地听任秋时继续说下去:“放在她身上也是一样。她作为一个母亲,对我确实很好,但做人和当妈,是两码事。” 任秋时咽下更加刻薄的话,任由话题就此止住,车内的空气也因此凝滞。 任冬苒掐着时间和哥哥道了声别,在快到家的地方变成了鬼魂。她继续漂浮在前进的车内,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不知是不是在提醒自己要抓紧时间,她总觉得身体一日更比一日要疲惫些。 止不住打架的眼皮让她暂时歇了想马不停蹄去找徐泠泠的心思,老老实实地跟着任秋时回了家,然后便扑向纸别墅里柔软宽敞的大床,舒舒服服地睡了两个小时。 徐泠泠热情洋溢的敲门声将她唤醒,任秋时并不在家,或许是陪方素梅自首去了吧。任冬苒将不愉快的回忆赶出脑海,装作无事发生般前往蒋宁家用早餐。 今天的早餐是三明治和牛奶,烤脆的面包夹着嫩生生的绿叶菜,配上煎到焦香的培根和鸡蛋,光是卖相就让人食指大动。 热气腾腾的牛奶则被盛在精致可爱的瓷碗里,任冬苒拾起勺子微微搅动,却意外在里面碰到了固状物体。 她疑惑地问蒋宁这是什么,对方露出有些自得的笑容:“那是我卧的溏心蛋,这可是我的独门手艺哦,快尝尝吧!” 徐泠泠附和道:“没错没错,可好吃了!” 蒋宁的话有些似曾相识,但任冬苒一时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听过的了。她舀起那枚白白嫩嫩的鸡蛋送入嘴中,唇齿咬合,鲜甜的蛋液溢满整个口腔。 明明是相当美味且熟悉的口感,任冬苒却一时有些发怔:她终于想起来了,之前在徐家,徐文珠也曾经给她做这道菜,甚至还讲过类似的话! 任冬苒对上蒋、徐二人期待的眼神,连忙调动五官摆出个看不出破绽的微笑来:“嗯!真的好好吃喔!不愧是宁姐的独门手艺呢!” 她埋下头狠狠咬了一大口三明治,努力咀嚼着有些奇怪的信息。为什么徐文珠和蒋宁都会做这道菜、并且强调它是自己的独门手艺呢?难道牛奶炖蛋是当地鲜少流传下来的特色美食? 任冬苒好奇地问了问这道菜的做法,却意外得到了极为朴素的制作工序。她对着面前白色的小碗左看右看,实在没看出它到底有哪里特别,只得按下心中的疑惑,仰起头将剩下的牛奶一饮而尽。 香甜醇厚的液体如丝绸般轻柔地抚过她的喉咙,仿佛将她带回了生前每一个宁静平凡的清晨。但蒋宁有些奇怪的发言却始终在她脑内挥之不去……这种过分相似的巧合,让她莫名觉得有些失真。 任冬苒探究的视线落在蒋宁带笑的侧脸上。她慈爱地注视着吃得正香的徐泠泠,时不时提醒她慢点吃小心噎着。微风撩起她微卷的黑发,眼角的细纹显得她更具风韵。任冬苒一时忘了自己的初衷,一个不留神就陷在了蒋宁的容貌之中。 注意到她过分直白的视线,蒋宁偏头看向她,红唇轻启:“怎么了,冬苒?” 被点名的任冬苒猛然回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居然看美女看呆了……她有些羞窘:“没什么……就是宁姐你……”任冬苒不太想暴露自己的真实想法,话到嘴边拐了个弯,“你对泠泠就好像妈妈对女儿一样……我觉得好神奇啊。” 听到她真挚的回答,蒋宁微微掩唇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你这么说倒也没错。我确实挺希望……泠泠能够是我女儿的。” 见饭桌上的两颗小脑袋都抬起来等待着她的下文,蒋宁面上笑容不变,心底却悄悄地叹了口气。算啦……反正再过几天,她们又会什么都不记得了,现在多讲两句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和我先生结婚结得早,起初也是想要个孩子的。可惜运气不好,接连好几次都不小心流掉了……再后来我去医院检查,医生就诉我,我没法再怀孕了。” 这还是任冬苒头一回听起身边人诉说无法怀孕的苦恼,她好像潜意识里就觉得自己根本不会考虑留下什么子孙后代,更不用说亲身经历漫长又痛苦的妊娠了。 蒋宁看出对面两人都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便笑着摇了摇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没关系啦,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们两个人也挺好的。只可惜我自己没什么本事,不像我先生那样可以当老师教书育人。我也就只有做家务还算擅长,可是这也没法给家里提供什么经济收入,顶多就是做做后勤保障工作罢了。” 任冬苒看着苦笑自嘲的蒋宁,心中却敲起了警钟。 蒋宁明明性格开朗健谈、做事也周到勤快,按理来说不管放在哪个行业应该都会发展得不错……为什么她会这么自卑、觉得自己身无长技呢?她的心理状态……真的像她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健康吗? 没等任冬苒想出头绪,徐泠泠便急急忙忙地反驳道:“怎么会呢!宁宁姐姐做菜这么好吃,都可以直接到外面开饭店了!” 略显凝重的气氛被重新活跃起来,早餐也行至末尾。 第28章 相见 蒋宁按照惯例强烈表示自己独自收拾就可以,任冬苒便向徐泠泠提议、二人一起坐到阳台吹起了风。 春日和煦的朝阳懒洋洋地送来些许温暖,任冬苒瞥了眼合得严严实实的落地窗,转头望向身侧看起来无忧无虑的徐泠泠,最终还是决定狠心打破她的这份平和:“对了泠泠,如果我说……我见到了你的妈妈,并且她非常、非常想念你……你会想要去见见她吗?” 任冬苒将徐泠泠诧异的表情尽收眼底,她有些不忍心地用力眨了下眼。以她对徐泠泠的了解,对方会给出的答案就只有一个。 “好啊,”徐泠泠爽快地答应了,面上是一贯的阳光开朗,“那她具体在哪儿啊?我要什么时候去见她?” 任冬苒仔细地观察着故友的眉眼,却依旧无法看透她笑容下的真实情绪。在她的记忆里,徐泠泠就总是好脾气地无条件答应别人的所有请求,哪怕接收到过分与恶意,也会自觉地咽下所有委屈。 好像她生来就这么“懂事”。 好像,她生来就该这么“懂事”一样。 可惜她当时还没有参透对方笑容背后的无奈,等她终于窥得一二之后,却早已今非昔比。 任冬苒咽下胸腔里翻腾的复杂情绪,也笑着回应她:“我待会把她的地址和电话写给你,具体什么时候见嘛……我晚点打个电话和她确认一下。对了,你到时候可以多那些看看照片,说不定……就会想起什么喔。” 叶片摇曳间发出摩擦轻响,掩在枝头的鸟雀也回以清脆的啼鸣。如果不是任冬苒清楚地知道这些都是纸房子外部构建的幻梦……她大概也会像蒋宁和徐泠泠一样,对这里沉迷流连吧。 也对,没有工作、学习、经济、社交等各种生活压力,也没有什么生命安全上的威胁,甚至有车有房有朋友三餐还管够……似乎看起来,只要她愿意,就可以永远待在这个空间里。 任冬苒不着痕迹地摸向腿上被衣物覆盖住的、刻有文字的地方,虽然没有任何疼痛感,但那当时的景象仍历历在目。每个笔画都被反复划了好几道,伤痕也由此变得更加粗拙醒目。这似乎是执笔者刻意所为,目的……应该是为了让她自己引起足够的重视? 她轻轻舒了口气,当时的自己,究竟是怀着什么心情刻下这些文字的?她到底希望自己去打破什么呢? 一只麻雀飞来,轻巧地落在洒有谷物的小盘中。它沿着盘子边缘蹦蹦跳跳,瞪着黑豆般的眼睛一转一转地啄食,时刻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徐泠泠端起桌上的水壶,但她刚刚一站起身,对方便挥挥翅膀飞走了。 徐泠泠噘起嘴,还是走到扶手边往小碗里加了点水。任冬苒觉得这一幕有些眼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和徐泠泠友谊的开始也是如此。 刚刚升上初中的她由于小学时遭受校园暴力的经历,再加上畸形的家庭根本无法给她提供健康的心理支持,她便总是不自觉地张着獠牙,用力吓退试图接近自己的每一个人。从来没有老师教过她该怎么与人正常交往,更没有人告诉她,其实不需要总是垒着高高的心防。 那时的她以为自己这辈子的基调早已在她出生前就被写好,她注定就要陷在浑浊的海里,和阴暗潮湿的水草纠缠不休。 却没想到,她有朝一日也会遇到那个让她主动幻化出双腿、走向岸边的人。 只不过,吸引她的不是童话故事里的王子,而是另一个温暖善良的凡间公主。 徐泠泠诧异的声音响起:“冬苒姐姐?你还好吗?怎么突然哭啦……” 故友放大的脸骤然出现在眼前,玻璃珠一般光洁剔透的眼瞳里写满了关切。 任冬苒吸吸鼻子,将那些不该突然出现的情绪重新收回心底的小盒子里。她擦了擦眼泪,然后努力扬起一个平常的微笑:“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到了一些事情。对了泠泠,你以后可以……直接叫我冬苒吗?” 徐泠泠有些困惑地应下,然后便顺着她的意思乖乖叫了一声。 熟悉的称呼在任冬苒心里卷起惊涛骇浪,她面上不显,暗暗下定决心要好好珍惜与故友重新相见的每一天。 但此时的她却没有想到,就在不久的将来,二人将再次迎来永别。 用过午餐,任冬苒和徐文珠刚刚确定好见面时间,便意外收到了任秋时发来的信息:我早上给你烧了辆车过去,现在准备陪妈去警局。你如果感兴趣的话……也可以来看看。 任冬苒盯着屏幕中的地址,内心无法遏制地生出了一股想要看热闹的心思。反正她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这么难得的机会……去现场亲自幸灾乐祸一下,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缺德地翘着单边嘴角,引来了徐泠泠有些担忧的注视:“冬苒,你没事吧?” “咳,我没事,就是突然看到了个乐子而已,”任冬苒调整好表情,扬起手机给她展示徐文珠的答复和手机号码:“喏,我问了你妈妈,她说你可以六点之后再去她那儿。不过,如果你想早点见她的话,也可以给她打个电话、聊聊天什么的,她今天会一直待在家里等你的。” 眼看徐泠泠认真地应下,任冬苒便放心地回家取车。和纸房子不同,她可以直接将它拿在手中。 任冬苒凑近一看,发现上面贴着一个小小的吊牌:请在足够空旷的可停车处摘下此签。特殊商品,一旦售出,概不退换! 卖家的温馨提示倒还挺可爱,搞得好像对面真的知道死人该怎么用这些东西一样。 任冬苒按照指示将纸汽车带到外面的柏油马路上再摘掉了吊牌,果不其然,在她触碰到汽车的下一秒,自己便稳稳当当地坐在了驾驶座上。 这回她的手机终于成功被蓝牙识别,充满节奏感的音乐响起,她调好导航,踩下了油门。 第29章 空白 正午的路上车辆并不少,每一辆都在坚定地朝着自己的目的地飞驰。 任冬苒上了高架,有些放松地握着方向盘,视野却猝不及防一黑,她下意识地踩下急刹车向前伏倒。 随着轰鸣的车轮声渐行渐远,任冬苒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是后面的车直接从她身上碾了过去。 开车时不会碰撞到路上的其他车辆,这也意味着发生车祸的概率基本为零。明明这应该是一件值得庆祝的技术大进步,但任冬苒的后背却惊出了一身冷汗。 任冬苒像是被定住一般动弹不得,止不住发颤的双手牢牢地粘在方向盘上,眼前的道路更是变得歪歪扭扭、或深或浅。她剧烈地喘着粗气低下头,努力将精力集中在持续向前跃进的音符上。 许久,她终于夺回了身体的掌控权,席卷全身的余悸也如退潮般逐渐消失不见,只有依旧潮湿的皮肤表面知道她刚刚遭遇了怎样的风浪。 任冬苒收回僵硬的双手,晃神间发现自己正紧紧攥着手机,屏幕上是即将拨出的任秋时的电话号码。 她打开窗,深呼吸几下,空气顺着气管充盈整个肺部,也带走了积攒在胸腔阴霾。任冬苒退出了拨号界面,靠着椅背思考方才变故发生的原因。 她知道自己确实有些胆小……无论是鬼怪跳脸,还是未知处突然传来的巨响,都能轻而易举地吓到她。但刚刚她的反应显然不太正常,比起单纯的受惊……倒像是更加恐惧被车撞到之后会发生的事情。 被车撞到之后会发生什么?疼痛?残疾?死亡?半死不活?难道……她变成鬼的原因真的和车祸有关? 这倒是和她最开始的猜测有些不符了……但不管怎样,徐泠泠的死因并非车祸这点已被证实。正好她要去警局,说不定还能偷偷潜进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内部信息之类的。 任冬苒推开车门,凭自己现在的状态……她可不敢再继续驾驶了。她在手机上简单导航了一下,便搭上了前往目的地的公交车。 警局大门中央高悬着象征知更鸟的蓝羽徽章,分明是午后最为炎热的时间,此处却因人迹罕至而显得格外庄严肃穆。任冬苒歪着头仔细回忆了一下,却还是脑袋空空,没有任何自己曾经踏进这扇大门的回忆。 她索性不再试图预设警局内的景象,拾级而上穿过了厚重的大门。 数名身着制服的警员不苟言笑地分立在前台,任冬苒不自觉地屏住气,生怕自己的呼吸会打扰到这份肃静。她在大厅里环视一圈,居然成功地在角落发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方素梅像是牢牢地黏在等候椅上一般,蜷缩着身体看不清表情。她身旁的任秋时则眉目冷淡,对着电脑不断敲敲打打,看起来气定神闲,全然不似陪人来自首的样子。 任冬苒朝他们所在的角落靠近,她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重要的东西、需要哥哥到现在这个时候依旧忙碌。 突然,任秋时抬起头,朝着她遥遥望了一眼。任冬苒下意识顿住,恍惚间觉得对方仿佛能够直接看到自己一样。任秋时直直朝这边看了许久,然后才稍稍偏头和母亲说了句话。 任冬苒下意识地回头,发现自己身后赫然摆着显示排号进度的液晶大屏。原来这才是对方有所异样的真正原因,任冬苒稍稍松了口气。 她并不打算告诉哥哥自己的到来,也没兴趣陪二人继续在大厅里浪费时间。难得有机会进来一趟……当然要好好转一转喽。 她脚步一转,朝着大厅两侧的办公处走去。余光瞥见妹妹更改的行动轨迹,任秋时重新将视线移回屏幕上。他沉默地注视半晌,关闭了与“344调查梁佑”的对话框。 任冬苒站在视线可及范围内的最后边际,面前颇为雄伟的木门边角精致镂刻着知更衔枝的花纹,像是在展示一种与现实截然相反的岁月静好。 她捏了捏拳,安慰自己里面应该不会有什么恐怖血腥的场面,而自己非法闯入办公重地也算是因为救人心切……应该不至于就此定罪、把她打进天牢或是十八层地狱……什么的吧? 凡人总是会在最后关头萌生退意,也总是能够被世界上最朴素的理由劝说成功。 任冬苒反复在心中默念着“来都来了来都来了来都来了”,然后鼓起勇气踏进了自己本不该涉足的地方。 如料想般顺利穿过木门,但她却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 的确没有戴着镣铐的犯人在尖啸着遭到惩戒,也没有高大魁梧的保安敲着警棒来驱赶她这个贸然入侵者,甚至没有办公室里常见的、井然有序的内部构造…… 她所见到的,只有一片纯白。 任冬苒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视力突然出了问题,她使劲揉了揉眼,面前却依旧是一片白茫茫。 她困惑地后退几步,空旷的大厅再次出现在眼前。所以并不是她个人的原因,那么应该就意味着……这扇木门背后本来就是一片空白? 这难道是什么最新技术的保密系统吗?连鬼都能屏蔽?还是说这里其实是什么大规模整蛊游戏现场,里面空缺的部分,是因为还在建设之中?总不可能是因为机构腐败、导致连盖办公室的钱都没有了吧…… 任冬苒重新穿过木门,试探着在这个遥无边际的空间里前进。上下左右与前后两旁都是同样的雪白,连一个脚印、一片灰尘都没有,如果说这些都是用腻子一点一点辛苦刷出来的,也未免太不合理了些。 她不敢贸然向前继续走,第六感告诉她,如果一味向前,可能就会再也找不回来时路。 任冬苒谨慎地退回大厅内,靠着墙根环膝坐下。她无意识地轻咬着自己的大拇指,紧皱着眉头将视线一遍遍环顾四周。 无论是工作人员还是访客,看起来都神情严肃、步履匆匆,似乎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此处的异样。 第30章 虚假 余光瞥见两个熟悉的身影,原来是任秋时和方素梅被警员带着朝她走来,看起来像是要进入她身后的这扇门。 任冬苒急急起身避到一旁——直到现在她也依旧没能习惯突然被人穿过身体的滋味。 她注视着警员打开木门,正准备加快脚步跟上,却眼睁睁地看着三人依次被一片白光所吞没。 木门被再次合上,她不信邪地穿过去想要一探究竟,再次见到的场景却依旧和先前别无二致。 任冬苒颇为郁结地跺跺脚,低头掏出手机给哥哥发了条信息:哥哥,我到了。你们在哪儿啊? 迟迟没有得到回复,也对,现在他们俩应该正在接受审讯呢……他哪有功夫管她一个死人呢? 任冬苒放下手机,几不可闻地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哼”。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任冬苒正准备离开,却又突然福至心灵,蹑手蹑脚地凑到前台想要一窥电脑上的内容。 毕竟这不是她平时能够接触到的工作范围,而且她都已经变成鬼了,也不可能给人泄密……只是想要小小地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而已啦……任冬苒成功说服了自己,她顺利穿过厚重的大理石,走到了警员身后。 出乎她的意料,明明对方手上一直在忙碌地敲敲打打……可面前的电脑屏幕上却是一片空白! 她惊诧地挪步向两旁看去,发现不光是这一台电脑如此……前台所有的电脑,全都空无一物! 任冬苒不敢置信地捂住嘴,下一秒,却惊恐地看见—— 所有警员忽然整齐划一地转过头颅、用死气沉沉的眼神看着她! 尖叫无法自抑地从喉咙里倾泻而出,泪水也不知从哪儿诞生汇聚,一个劲地在眼眶里打转。好在他们渗人的目光并未持续太久,下一瞬便无事发生般重回屏幕。 虽然只有短短几秒,任冬苒却觉得依旧如芒在背。 她不敢久留,跌跌撞撞地冲出了警局。身后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奔腾追捕,她加快了跑步速度,直到嗓子眼里泛起呕吐的冲动才堪堪停下。 任冬苒缓缓停下脚步,鼓起勇气向身后看去。幸好,并没有如她想象的那般——有什么十万阴兵在追杀她。 身后的林荫道郁郁葱葱地被绿植妆点,叶片间留出几个小孔供日光通过,发亮的精魂正伴着微风在轻轻晃动,全然一幅安宁平和的日常景象 任冬苒心有余悸,在附近找了个公园在长椅上坐下。眼前泛着微波的湖面有节奏地传来水浪拍岸的声音,终于让她不安的情绪稍稍镇定了一些。 她整理着混乱如麻的大脑,不知道自己是该先思考那扇木门后一片空白的原因,还是该想想那些工作人员为什么会突然看向她。 回忆起被十几双漆黑眼珠一齐盯着的感受,任冬苒浑身一个激灵,她摸了摸自己泛起鸡皮疙瘩的胳膊,喃喃出声:没事的,没事的,都是假的,都是错觉…… 随着声音越来越小,她自我欺瞒的心情也如气球泄气一般盘旋着坠入谷底。 她确定自己的精神还算正常,那么先前发生的一切就肯定并非错觉……为什么在警局内会存在这么多反常的现象呢?难道说……这是在警示她不该踏出越界的那一步? 确定了思考方向,任冬苒一下子觉得豁然开朗起来,脸上也隐隐冒出笑意:没错,应该就是出于机密保护的原因吧,所以她没法以鬼的身份肆意窥探……想不到现在的科技已经进步到这种程度了……吗? 她的笑容僵在了嘴角:不对,再怎么说,也不可能专门针对灵异生物研发保密技术吧……不如说,像她现在这样的存在,本就不该符合唯物主义的观念才对啊!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任冬苒拿起,发现是哥哥的来电:“喂,冬苒?不好意思啊我才看见你发来的消息,我这边刚结束,你还在这儿吗?我怎么没看见你?” 他稀松平常的语气却让任冬苒觉得有些不对劲:“嗯?……看见我?哥哥,你说你能看见我?” “啊不是不是,是我没有表达好,你应该懂我意思的吧,”任秋时捏捏微蹙的眉心,暗道自己怎么差点露馅,“现在还没到六点,我怎么可能看见你呢?” 对方真挚自然的解释稍稍减轻了任冬苒的疑心,她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告诉哥哥警局的异样,暂时也没有心思关心方素梅的自首情况,便打了个哈哈准备挂掉电话。 “对了,妈她……因为坚持说你也是参与行凶的共犯,但是警局的数据又显示你已经……不在了……所以她被判断存在精神障碍,现在暂时被留在警局调查……只不过后续处理可能还得麻烦一些,”任秋时语气淡淡,“还有,梁佑说他给我提供了一些线索,不过我还没来得及查看,等晚点我们一起讨论一下吧。” 任冬苒应下,和哥哥约定好晚上在家中见面。她对方素梅想要拖自己下水的行为嗤之以鼻,反正人也是她自己杀的,就算狗急跳墙想要保全自己的儿子,干嘛非得往她一个死人身上泼脏水?赶紧按照刑法她该判多久判多久得了……总归也是她咎由自取。 反倒是任秋时的那个朋友梁佑……按理来说他在调查局上班,应该对工作内容有着最基本的保密意识吧?就这样泄露信息给外人……哪怕他看起来站在对自己有利的这一边……但是,这人到底靠不靠谱啊? 任冬苒一个头两个大,先前的警局异象还没搞清楚,现在又平添几个新的疑点。她站起身,决定搭乘公共交通回家,却在电光石火之间闪过一个念头。 按理来说,警局里面不该有那样一个纯白的空间,警员也不应该看得见她,甚至调查员也不该轻易走漏风声……那如果,这一切都不符合常理呢? 如果说,这并非现实,那么一切诡异的现象,是否都迎刃而解了? 第31章 剧痛 假如这个世界就像是游戏里的虚拟时空一般,那么警局内部就是制作时遗漏的地图,只是那道与木门重合的空气墙没能拦住身为鬼魂的她而已吧? 如果她的猜测正确的话,一片空白的电脑是开发者省略的道具,行为异常的警员和调查员则是没有独立意识的npc……只是在分别按照某个隐匿在暗处的代码照常运行罢了? 她又想到明明自己应该早已搬到离老家不知道多少公里的大城市里了,但却依然能在家附近见到初中时的故友之家……这诡异的情状似乎也印证了她的猜想。 过分胆大的假设让任冬苒自己都吓了一跳,但她却觉得越细想越有道理。只是不知道这个世界是否真的是虚拟游戏,而她自己,究竟是真正的玩家,还是某个萌生自我的npc呢? 继续深究自己的身份暂时没有什么意义,不过任冬苒大概能够确定,这个世界确实应该有着一套自己的运行法则,比如她能够在两种状态间来回切换,通过烧纸能够传递道具等等。 微风吹起裙摆,柔软的布料轻拂着她的双腿。 任冬苒灵光一现,结合她身上奇怪的血字和这个诡异的空间来看的话……她要打破的,会不会就是这个有别于现实的古怪世界呢? 她浑身汗毛倒立,浑身血脉像是灌注了金红的铁水般滚烫,大脑却像被浸入极寒冰川之下一般无比清醒。 假如她的猜测正确,自己腿上的文字又确实出于她本人之手的话……这是否意味着,过去的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又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失去了记忆……甚至连最后的文字都没来得及写完? 这一切的背后……到底意味着什么? 大脑忽然袭来一阵剧痛,像是有人在拿着锥子试图将她的头骨一点一点钉碎。任冬苒眼前发黑,双手紧紧捂着头部,重新跌坐回长椅上。 短暂的眩晕过后,任冬苒大喘着粗气重新找回了神智。她抹了抹汗涔涔的额前,手上的水渍正快乐地闪烁着日光。明明甚至可以称赞一句闪耀夺目,但这明晃晃的疼痛的痕迹却让任冬苒后怕地咽了咽口水。 她分明记得蒋宁和自己说过,无论是尸人状态还是鬼魂状态,都根本不可能感觉到疼痛……她本以为先前回忆时产生的阵痛已经是极限了……那这洋溢在指尖的水光,又是什么呢? 方才的剧痛让她有些后怕,不敢再轻易深想下去。任冬苒闭上眼,稍稍醒了醒神,一边在脑内盘算着今晚要调查的线索,一边搭上了回家的公交车。 任冬苒下车时已近黄昏,她先去蒋宁家看了眼,徐泠泠已经按照如约去见徐文珠了。一想到今晚六点一过,她们这对阔别多年的母女就能再次相见,任冬苒便为她们由衷地感到开心。 虽然她对自己一前一后的两个母亲都没有多少感情,但徐泠泠可不一样。她是沐浴着爱长大的小太阳,自己如今所为……不过是将她本该拥有的美好,都一一讨回罢了。 想到徐泠泠早逝的真正原因至今依旧成谜,任冬苒眼眸一暗:反正她从来都不是什么善角……那就继续,让她来当这个恶人吧。 任秋时踩着夕阳迈进家门,任冬苒也刚好切换成尸人状态。她正想好好问问梁佑提供的情报、再仔细规划一下晚上该如何设计盘问章耿,下一秒就见到任秋时身后冒出了蒋宁那张灿烂的笑脸。 “哟,都在呢?还愣着干什么呀,快上我们家吃晚饭吧,”蒋宁见两人仍站在原地,佯装责怪,“今晚泠泠是不会在家吃晚饭了,你们可得过来赏个脸啊!我可是做了一大桌子菜呢!” 任秋时没有立刻应声,偏头看着任冬苒的神色,像只等待主人指令的小狗。任冬苒在心底叹了口气,奈何蒋宁实在盛情难却,她便只得给了哥哥一个眼神、“欣然”赴约。 蒋宁所言非虚,明明只有三个人用餐,桌上却摆满了佳肴: 晶莹的糖色浸润了红烧肉的里里外外,光是看着便能想象出它在唇齿间汁水四溢的模样;一片片切好的洁白鱼肉安稳地躺在嫩黄的汤汁之中,伴着焦香的八角散发出诱人的扑鼻气味;椒盐的基围虾裹着满满的咸蛋黄,经由升腾的锅气让二者更加密不可分…… 任冬苒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明明只是寻常的一顿晚饭……这也未免太隆重了些。 她有意试探蒋宁反常行为的真正原因,便夸赞了几句对方的手艺,结果却只得到了蒋宁自豪又害羞的笑容回应。 任冬苒心中五味杂陈,蒋宁明明对自己这么好……她却像是有被害妄想症一样,总是怀疑对方动机不纯。她的歉疚感才刚刚涌现,便被开门声所打断。 蒋宁惊讶地起身、迎到门前:“老公?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啦?” “想着好久没一起吃晚饭了,所以就提前和同事换了班,”郭善笑容温和,亲昵地嗅嗅妻子的鬓间,“之所以没告诉你,是想给你个惊喜来着。”他脱下西装外套递给蒋宁挂起,含笑的视线扫过餐桌上的两人。 客套的问好响起,他没有坐在蒋宁边徐泠泠常坐的位置,而是独自坐在了任冬苒右手一侧。 灯光映照射下,郭善的金丝眼镜折射出犀利的光芒。他先是问了问任秋时的身份,不知是不是任冬苒的错觉,在得到“我是冬苒的哥哥”这一答案后,对方似乎骤然松懈了下来。 微妙的态度变化让她有些不爽:他这莫名其妙的警戒是什么意思?难道任秋时会是什么坏人不成? 她压抑住心底的躁动,暗暗加快了进食速度,想要快些结束回家。而郭善却像是忽然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一反先前沉默寡言的模样,提出了喝酒的邀请,甚至隐隐有些不依不饶的姿态。 任秋时脸上挂一如既往的温和笑容,他不着痕迹地轻轻掰开妹妹藏匿于桌下紧攥着的拳头,和任冬苒一样,他也觉得面前这个男人远不如面上来得纯良。 第32章 冒犯 任秋时主动站起身迎了下了郭善的邀请:“既然郭大哥这么热情地邀请了,那我肯定不能拂你的面子,对不对?不过我妹妹从小身体就不好,医生也嘱咐过她不能碰酒……要不然……冬苒,你就以茶代酒吧,怎么样?” 任冬苒连忙点点头答应,也跟着哥哥的动作举起了茶杯。 见状,郭善也不好再执意强求。他深深地看了任冬苒一眼,然后和任秋时重重地碰了碰杯:“好!小伙子够潇洒!那今天,我们不醉不归!” 饭桌上的菜肴已经快要见底,蒋宁便婉拒了任冬苒的协助,独自前往厨房做下酒菜。任冬苒百无聊赖地看着郭善和任秋时相谈甚欢,对方像是警察盘问底细一般将二人的身世职业扒了个精光。 任冬苒默默夹菜吃饭,没有反驳哥哥言语中刻意模糊说错的地方。她偷偷瞄了一眼郭善因酒气上头而潮红的脸颊,仔细地避免漏掉二人交谈中的任何一个信息。 她也想知道……对方的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眼看着将近章耿下班的时间,任冬苒最后舀了一勺花生米,准备吃完就找借口离开。忽然,她膝盖一热,任冬苒下意识地向后收了收腿,热意却也紧紧跟随着她。她有些困惑地略略低头,就看见——郭善的左手竟然正牢牢地扒在自己的膝盖上! 一股恶寒油然而生,任冬苒看了眼厨房中对此毫不知情的蒋宁忙碌的背影,竭力克制住自己直接掀桌甩脸子的冲动。她迅速打掉了郭善不安分的手,斜睨了一眼他满脸酒意、令人作呕的嘴脸,然后冷淡地站起身直接去厨房和蒋宁道别。 虽然刚刚的一切处于视线死角,但妹妹突然的冷脸向任秋时昭告了对方的不善。他微微仰起下颌,嘴角若有若无地牵起些许弧度,眼珠却向下滚动狠狠瞪了郭善一眼。任秋时噙着似是而非的笑意礼貌地向郭善道别,眼里翻腾的怒气却仿佛要直接将他溺毙。 任家兄妹先后离席,郭善的表情也由开始的醉意朦胧逐渐清醒——本以为是个好拿捏的主儿,没想到居然是根不好啃的骨头!还有她那个小家子气母鸡般护犊的哥哥……区区两个小兔崽子,竟敢在他面前造次! 他佯装酒醉敷衍妻子关切的问候,视线却在暗处更加幽深:不过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妮子罢了……总有她好看的一天! 任冬苒板着脸进了家门,双手环胸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郭善的行为固然可气,而令她更加郁闷的是,明明自己确实受到了冒犯,但她甚至没有办法和蒋宁实话实说…… 任秋时随着她落座,看着气鼓鼓的妹妹,他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对不起,冬苒……要是早知道会这样,我就该提前和你换座位的……” 任冬苒闭上眼,长长舒出心中的郁气。整件事的症结并不在此……就算她和哥哥换了座位,对方心术不正的本质也没有发生丝毫的变化。一想到蒋宁提起郭善就笑靥如花的样子……她实在没想好该怎么戳破她丈夫的伪装。 她转头对上任秋时愧疚的眼神,反过来搭上他的手,轻轻摇了摇头:“算啦,这又不是我们俩的错。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去堵一下章耿吧。关于这个,我有个想法……” 任冬苒和哥哥仔细讲解了自己的计划,二人准备一番便起身前往小巷。 根据徐文珠的情报,章耿自毕业后一直在物流公司工作。而现在,正好是他下了晚班、走夜路回家的时候。 昏暗的巷子里响起拖沓的脚步声,每一次落地似乎都伴起一阵灰尘轻扬。章耿和往常一样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他松松筋骨,举起酒瓶对着瓶口畅快地灌了一大口,试图借此缓解长时间工作的疲惫。老旧的运动鞋懒散地踩在回家路上,它的主人则正盘算着待会要吃什么夜宵。 任冬苒躲在转角,视线紧盯着大喇喇地走在路中央的男人不断朝自己靠近。她正准备鼓起勇气现身,目光却突然触及墙根的阴影里有个纤瘦的身影正在飞速向前移动。 她定睛看去,才发现那是一名低着脑袋脚步匆匆的年轻女人。对方神色紧张,行进时目光死死地盯着地面,像是在害怕什么一样。 任冬苒将视线重新移回章耿身上,对方酒意翻涌的模样和记忆里任国梁的身影渐渐重合。她心下了然,低头看了看自己不合时宜的装束,往角落更深处藏了藏,避免对方因为自己产生二度惊吓。 女人终于平安走到她身边,朝着另一个方向匆匆离去。任冬苒探出脑袋,看了眼巷子尽头已经准备待续的任秋时,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从阴影里猛地窜出身去。 章耿好端端地走在路上,就见原本空无一物的巷子突然冒出一个人影。他吓了一跳,浑身酒气都散了不少。他瞪大双眼仔细一看,原来是个身着校服的女孩。对方安全的装扮让他稍稍放下心来,心里暗道可能是哪个下了晚自习的小孩正要回家,一惊一乍的,真不稳重! 他继续向前走,正准备在擦肩时言语“教育”小孩两句,却在距离对方几步之遥被迫停下脚步。 女孩披散着漆黑的长发背对着他站在路中央,蓝白色的校服掩盖住她具体的身形。巷子本就不宽,一旁又密密麻麻地停放着数辆电动车,狭窄的空间仅容一人通过。 章耿借着酒精作用怒从心头起,大喝一声:“喂!小赤佬!大晚上的挡在路中间干什么!快给老子让开!” 对方不文明的话语惹得任冬苒暗暗冷笑,她没有吱声回应,而是缓缓转过身。 章耿无礼的叫嚣哑在嗓子眼,他惊恐地看见女孩正面的衣服沾满了猩红的血迹,而她的脸上,竟然牢牢覆盖着和背面一样的黑发! 章耿的反应狠狠满足了任冬苒的期待,她轻笑一声,双手撩起遮住面容的长发,朝他露出一双黑洞洞的眼眶和张咧着的血盆大口。 第33章 见鬼 章耿刺耳的尖叫划破夜空,他来不及思考,连滚带爬地调头就跑。黑漆漆的巷子里只有几盏路灯吝啬地洒下些许昏黄的光线,他只能听到自己笨重的脚步声和逐渐粗重的喘息。 身后的寂静似乎是件好事,但也让他更加不安。章耿按捺住胸腔里狂跳的心脏,大着胆子向后瞥了一眼,却发现自己眼前被一片黑暗笼罩。发丝随风扬起,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遮挡住他视线的,原来就是那个女鬼的头发! 那个女鬼……正紧紧贴在他身后! 章耿的嗓子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呜咽,他无暇顾及自己夺眶而出的液体,只是受到本能驱使着、加快脚步,试图摆脱那股四处渗透的恐惧感。 眼看着就要跑到路口,章耿心中暗喜,目光却突然撞见一个陌生的男人。他衣着讲究、气质不凡,此时正懒懒地倚在车边看着手机。 对方相貌端正的人脸和脚下好端端缩成一团的影子,让章耿确定对方应该和自己一样、是个活人。 章耿来不及过多思考,大喊着求助:“啊啊啊啊大哥!”男人抬起头,手机荧光照亮了他面无表情的脸,看起来透着一股冷意,“救救我!后、后面有鬼在追我!”他像看救星般望着眼前神色冷淡的男人,语无伦次地指着身后越来越近的女鬼,表示希望能够搭着他的车逃跑。 谁知男人微微蹙眉,掀起眼皮朝巷子里瞥了一眼,面上不见惊恐。他扯扯嘴角,明明面上看着温和友好,嘴里吐出的话却堪称凉薄:“哪有什么鬼?那边明明什么都没有。”章耿瞪大双眼,来不及反应,男人便撂下一句“要发酒疯的话别来找我”然后钻回了车里。 旁边的路被男人的汽车和违章停放的电动车挡住了空隙,正前方又有女鬼越逼越近。章耿无处可退,后背贴上了砖墙。他喘着粗气,腿一软瘫坐在地,止不住发颤的声音里试图靠语气撑住自己最后一分属于男人的颜面:“……你是谁!为什么要追我?别、别以为我会怕你!” 任冬苒看着如同烂肉般瘫软在地的男人,不由发出几声轻笑,嘴角也随之咧得更开,几乎要滴下血来。她忽略了章耿因惊惧而愈发扭曲的表情,不疾不徐地立到他跟前。她缓缓蹲下,食指挑起章耿发颤的下巴,满意地看见他因自己冰凉的肌肤而瑟缩了一下,她使劲钳住不让他逃开,然后用几近温柔的声音耳语道:“章耿……你不记得我啦?”没有得到回应,任冬苒自顾自地点了点头,“也对,我都死了七年啦……” 任冬苒轻飘飘的一句话仿佛砸开了一片无波的水面,章耿的每个五官都更加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不受控地流下,他却无暇顾及,盲目地用双手推阻着地面,像是想要逃到墙后一样:“不……不、不、不可能!你……你、你怎么可能是……徐、徐泠泠明明……明明早就已经死了!” 闻言,任冬苒歪歪脑袋,语气里是近乎天真的欣喜:“喔,你居然还记得我呀?七年不见了……你看起来,过得很不错嘛……”男人因恐惧而扭曲的面容倒映在她的眼眸,任冬苒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徐泠泠和煦开朗的笑颜。 那么鲜活灵动又美好的人,却因为眼前这坨脏东西,永远地定格在了七年前…… 任冬苒眯起眼睛,语气也不禁带上几分阴狠:“正巧今天遇到了……我们干脆来聊聊过去吧,你说怎么样啊,老、同、学?” 她轻飘飘的反问如同黑暗里的一支飞箭,贴着章耿的脸边直直射入背后的墙壁。他抖动的幅度更大了,细细密密的汗珠沿着皮肤纹理汇聚在一起,身下更是流淌出不可言说的某种液体。 任冬苒有些嫌弃,不着痕迹地后退些许,言语间却是笑眯眯地逼近几分:“你怎么不说话呀,老、同、学?你要是不说话……我可当你是答应喽?” 章耿眼珠止不住地颤抖,咽了咽口水,然后猛地一下子伏在地上,哆嗦着一个劲地开始道歉:“……对、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也没想到……我当年是做得不对……但那只是同学之间的正常玩笑……我、我也没想到你会跳楼啊!” 任冬苒眼中温度骤降,沉默地看着眼前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男人、以一个凶手的身份作出迟来的忏悔。 那是一个初春的晚上,章耿和兄弟们约好要一起打游戏。他哆嗦着裹紧身上的外套朝朋友家走去,在心底暗骂了一句过分寒冷的天气。他好不容易顶着冷风走到公寓楼下,正准备赶紧冲进室内暖暖身子,却在此时突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窈窕的身姿、盘起的头发、好看的侧脸……他没有看错,那绝对就是徐泠泠!十四五岁的男生正是荷尔蒙萌动的年纪,班里的漂亮女生当然不乏他们肖想的对象……徐泠泠自然也有幸位列其中。 体育课欲盖弥彰的偷瞄、言语间有意无意的调笑,再加上兄弟们及时的凑对起哄,这就是当时他所知的能够吸引女孩的全部手段了。本以为像徐泠泠这样的女孩实在离他太远,自己这辈子大概都不会有机会和她谈上一段。却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也会如月亮般坠落在自己面前。真是老天有眼! 章耿紧张地摸摸头发、整整衣角,扬起恰到好处的笑容正准备上前搭话,却看见女孩的肩上突兀地搭上一只男人的手。章耿表情一滞,下意识地后退躲进阴影里。 男人看起来三十多岁,驼色的风衣衬得他更加风度翩翩。他亲昵地揽着徐泠泠的肩膀,不顾对方僵硬的嘴角,一个人有说有笑地携着她走进了公寓。 章耿缩在墙角,黑暗放大了他的心跳声。他记得徐泠泠是单亲家庭、只有一个妈妈……那那个男人是谁?对方熟稔的样子不似作伪,但徐泠泠的表情却透露出她的不情愿。青春期男生的脑子好像弯来弯去都绕着男女那点事,章耿心里立刻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第34章 雪崩 毕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学,更不用提对方过去还可以算得上是自己的女神。章耿自认没有多高贵,但也没有龌龊到要把别人的私事大肆宣扬的地步。他明明就只是在上楼之后和几个兄弟隐晦地提了一嘴,顶多……顶多因为他们的追问稍微添油加醋了一点点。却没想到,他周一刚一到校,就发现整个班里都铺天盖地地弥漫着“徐泠泠被包养”的传言。 可能是因为徐泠泠曾经好几次在学校晚会上表演节目,所以知名度不算低。等到章耿反应过来时,几乎整个学校的人都已经用异样的眼光看待徐泠泠了。 谁知道自己这么一小片雪花竟然会引发雪崩。 事已至此,章耿也没法站出来说这一切都不过是他的猜想,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在暗处用愧疚的眼神悄悄打量徐泠泠日益瘦削的背影。 他不是没想过要去和她道歉,可他要怎么开口呢?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呢?可少年的心气比天还高,他实在没法低头向自己心仪的女孩认错。他甚至阴暗地想过,不如干脆就此将昔日的女神拉进他所在的泥淖之中,干脆就用他来为她生命里小小的一段不快的经历冠名。 或者,她一直不站出来否认,是不是意味着……这传言其实也并没有错呢? 有关她的谣言是从他这里传播出去的,这大概就是他和她这辈子最接近的时刻了。 章耿在日复一日的负罪感中麻痹了自己的心智,想着等到毕业、等到上了高中,所有的闹剧自然会就此收场。等到一切都过去,等到他们都长大成人,或许他就会有足够的勇气站在她面前,认认真真地和她说一声对不起。 可他却没想到,雪花压垮了她的脊背,让她最后在冰凉的水泥地里开出了一片血色的花。 章耿痛哭流涕,像是被自己打动了一般,絮絮叨叨地诉说着自己曾经爱而不得的少年心事。 任冬苒却只觉得可笑,一个杀人凶手,竟然还觉得自己可怜? 她得了自己想要知道的真相,便没有耐心继续听他的一派胡言,阴森地笑了起来:“原来,就是你害死了我呀!那我可要,好、好、回、报、你一下呢!”话是这么说,可她其实并不知道除了吓人一点、自己还有什么攻击性。但她又实在不想就此轻易地放过章耿,便高高扬起化为实体的手,准备趁机好好扇他几个耳光。 章耿的一派深情被她打断,他看了眼早已面目全非的曾经的心上人,急急忙忙地补充道:“虽然这件事……是、是我做得不对,但真正把你逼死的人可、可不是我!对了,你不是一直有个好朋友,好像叫任……任什么的!你们不是一直形影不离吗!可自从那以后我就再没见到你们俩走在一起了……对!肯、肯定是那个女的的问题!你有事就找她去吧!” 居然还有脸诬陷她?任冬苒气极反笑,充满攻击性的话语却被突然开门下车的任秋时给打断。 车门重重地拍在了章耿的身上,让他直接撞在旁边的墙上。没有理会对方的哀嚎,任秋时面色不善,怒气冲冲地斥道:“大晚上的在这吵什么吵?干嘛一个劲地在这嘀嘀咕咕,搞的我女朋友都不敢下楼!还神神叨叨地说什么有鬼,这里明明就什么都没有!眼睛有问题就快点滚去治,别大晚上在外面发疯!” 任冬苒被自己哥哥难得一见的龇牙咧嘴给怔住,一时忘了自己正准备对章耿拳脚相加。 放在平时,章耿莫名其妙挨了一顿骂,高低也得骂回去两句,可现在他看到“徐泠泠”似乎正在愣神,便赶忙抓住机会、不顾身上的疼痛,趁机顺着任秋时的话,当真脚底抹油、绕过她匆匆跑走了。 章耿着急忙慌地跑了几十米,大着胆子向后一看,却看到——那个男人和那个女鬼,竟然抱在了一起! 原来他俩竟然是一伙的! 章耿看了眼女鬼脚下黑漆漆的一团影子,在心底狠狠地啐了一口,合着俩人拿他找乐子呢!他咬牙切齿地爆了句粗口,却见那个女鬼突然转头看向了他。 对方阴森森的眼眶断绝了他重新回去找场子的想法,连忙加快脚步跑得没影了。 任冬苒被任秋时不由分说地抱进怀中,猜测对方应该是不希望自己被章耿最后的胡言乱语打乱心绪。章耿的话的确应该是口不择言,但却也提醒了她:既然自己是徐泠泠那么重要的朋友,那么当时的她又在做什么呢?直觉告诉她,或许这才是有关徐泠泠死亡原因的真正线索。 任冬苒不希望哥哥为自己担忧,便暂时放下了脑海里理不清的线团,有些贪恋地环住任秋时的腰际,汲取着哥哥身上的温度。 任秋时在车上一直仔细倾听着二人的对话,一发觉不对劲便下意识站出来打断。可他的肢体动作好像有些太过从心了些……深夜小巷、成年男女,哪怕似乎罩着一层若有若无的兄妹关系……但他心底明晃晃涌动着那些腌臜情绪,根本骗不过自己。 他只能状似自然地分开这个拥抱,努力将尺度把控在亲情之内,咳嗽一声,熟练地扮演起一个负责任的兄长形象:“冬苒,你还好吧?”看着乖乖点头的妹妹,任秋时没忍住,克制地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没事就好……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回家好好讨论一下吧?” 任冬苒跟着任秋时进了家门,脑子里盘旋着章耿的话。按照约定这个时候徐家母女俩应该正在团聚,她总不能不管不顾地直接冲去打扰二人难得的相见。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满身的红墨水,向哥哥表示自己先去换个衣服。任秋时闻言点点头,走进了厨房。 片刻后二人肩并肩坐在沙发上,任冬苒手中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牛奶。她低头搅动勺子,意外碰到了一个圆乎乎的荷包蛋,神色古怪地看向任秋时:“哥哥,这个不会也是我们家的独门手艺吧?” 第35章 情愫 任秋时神色一怔,又很快收敛:“独门手艺?你确实这么形容过……不过我其实是意外发现的这个做法。” 迎着任冬苒问询的眼神,他向她解释道:“就是以前有一次你下了晚自习觉得肚子饿想要吃夜宵,但是我们又没有多余的钱买零食,所以我就试着在热的牛奶里加了鸡蛋……没想到你很喜欢这个吃法,总是缠着我做,慢慢……就变成习惯了。”他表情松动,像是陷入了什么回忆里,吐出的话却让任冬苒放松不下来:“不过,你说‘也’?难道还有别人给你做过这个吗?” 任冬苒一时不察被他问住,她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和哥哥全盘托出呢……发觉自己语气里的尖锐,任秋时连忙补充:“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有点好奇这个做法是谁发明的而已。” 任冬苒被他眼里的关切晃了神,下意识开口:“我在泠泠家里的时候,阿姨也给我做过……”她捏捏眉心,“可能就是巧合吧。”思及徐泠泠,她无心纠结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急急问出自己当下最迫切想知道的事情:“对了哥哥,我初三下学期的时候……有什么异样吗?” 任秋时睫毛颤了颤,声音有些嘶哑:“是有的……”他叹了口气,似乎也不愿回忆那段时光,“现在想想……那正好就是、就是任国梁发现了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然后性情大变开始酗酒家暴的时候。”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看见妹妹脸上红印与破裂嘴角时的心情,他找到学校老师,却只能得到一个抱歉的眼神。他还记得自己沉默着给妹妹上药,却反而受到了她的安慰。假如他没有选择去外地上大学,她受到的伤害会不会小一点?好像从小到大,她身上的每一道创伤都由他引起。记忆重叠,这次流下眼泪的却是他。 没有注意到哥哥眼里盛着的复杂情绪,任冬苒恍然大悟,轻轻啃咬着自己的大拇指:原来还有这个原因在……她那时候连自己的家务事都顾不过来,自然也就无暇发现徐泠泠的异样。 假如她发现了,徐泠泠……是不是就有可能、继续活着了? 难言的愧疚涌上心头,她仰起头抑制将要夺眶的眼泪,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原来是这样……对了哥哥,你说你从梁佑哥那得到了一点线索?” 任秋时闻言从自责中抽离,点点头拿出电脑:“对……因为你……你出事的地方没有监控,也没有找到目击证人,所以他就想办法把那辆肇事车辆的信息调了出来,”他点开邮件信息,调了调电脑的角度方便她查看,“喏,就是这些了。车主却说这辆车半个月前就失窃了,不过系统里显示它拥有网约车资格证,所以还在朝这个方向继续调查。” 得到了意料之外的信息,任冬苒一头雾水,朝哥哥眨巴了两下眼睛:“那我们根据这个能得出什么啊?” 任秋时摇了摇头,又点开另一封邮件:“暂时还不太清楚……不过这个我觉得应该会有用。” 任冬苒定睛看过去,那是蓓蕾培训艺考机构的调查资料——正是徐泠泠生前报名培训的那家。上面零零散散地罗列着这所机构的师资力量、杰出成就、报名条件、相关新闻等等,整整一页的正面新闻,乍一眼看去十分唬人。任秋时凑过来,指了指一个人名,然后按动鼠标翻到下一页:“这个机构看起来不管是教学水平还是业内声誉都不错,但是关于这个老师……却有一点负面的声音。” 任冬苒紧紧盯着屏幕上的“姜卓”二字,仔细听着哥哥的解说:“这个姜卓,似乎曾经有个学生举报他性骚扰,但是这件事最后被压下来了、没有闹大,最后是以那名学生精神方面有问题作结的。” 任冬苒诧异地转头对上任秋时紧锁的眉目,二人心里都有了一个猜想。 她怔怔地转回视线,愣愣地看着屏幕上眉眼带笑的中年男人,嗓子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理智告诉她,自己应该尽快去和徐文珠核实情况,可先前那股难以抑制的疲惫感却再次袭来,她的脑袋昏昏沉沉,眼皮也越来越重。任秋时适时地接过她手里的空碗放在茶几上,揽过妹妹的肩膀:“累了的话就睡一会儿吧,我把这些也发到你的电脑上,等你醒了再慢慢看也来得及。” 任秋时的声音像是有魔力一般,任冬苒当真顺着他的话阖上了眼,放任自己的意识流向不知道哪个角落,伏在了哥哥膝头。 任秋时轻轻理了理妹妹的头发,眸色沉沉地凝视着她露出的圆润耳朵和半边面颊。她平静的睡颜看起来几乎透带着几分红润,可他却丝毫没有感受到呼吸的痕迹。 他已经这样守着她度过了不知道多少个日夜,每个惊醒的梦魇都担心她会就此长眠。任秋时闭上眼,他在牛奶里加了和教授一起研制的强效镇静剂,可他在做实验时却没有想过,这种药有朝一日会用在自己妹妹身上……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再次看向自己妹妹时,满眼都是平时不可见的情愫。 这份感情,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变质的呢? 也许是父母那辈刻在他血脉里的不忠,是畸形家庭无力给予足够正常的教导,才让他踏出了以兄长为界的那个圆圈,试图剖开心脏,用自己的血液来哺育另一个生命。 也许是写在他人性里本能的扶倾济弱,他见不得她像被雨滴打湿的小鸟一样在他触手可及之处瑟瑟发抖,才让他一次又一次扯起帘子,让二人在寒冷的雨夜中拥有一个互渡温暖的角落。 也许是第一次见面时经由她瞳孔折射出的那种异样的愧疚感,才让他不自觉地填补起她本应拥有的一切,等到回过神来才惊然发觉……原来连自己都早已被献给了以她为名的神明。 也许就像他们的名字一样,同样的姓氏,紧挨的季节,他们二人生来本就紧密相连、难以分割。他们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分享了太多眼泪、汗水与鲜血,彼此早已融进同一条湍急向前的溪流。 假如有朝一日小舟倾覆、她被浪花吞没,那么他也必将跟着她一起,就此沉入冰凉的河水之中。 这是他名义上的妹妹,亦是他未曾言说的爱人。 任秋时贪恋地用目光描摹怀中人的轮廓,她的名字像是滚烫的火星,一遍遍燎过他的心脏。 像是感觉到了他的视线,任冬苒不安分地动了动,翻了个身,朝他露出安睡的面庞。 任秋时喉结滚动,纵使知道可能惊到暗处的那几双眼……但他还是闭上双眼,虔诚地在她的额头落下一吻。 第36章 失踪 任冬苒这一觉睡了好几个小时,等到她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她懊恼地扶着自己尚未清醒的脑袋,她打量着自己这仍显陌生的纸别墅,暗道自己怎么这么心大、白白浪费了这么多时间。 “冬苒?冬苒!你在吗?我要进来了!”蒋宁声音从门外行至跟前,露出她略显焦急的神色来。任冬苒无暇继续自责,赶忙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蒋宁眉头紧锁,眼里有着泪光点点:“不是我,是、是泠泠……泠泠她、她从昨天晚上就一直没有回来!” 任冬苒闻言蹙眉,她心底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但两人在这继续干着急也没什么用,她便按下心中的异样,暂且安抚道:“也许是和妈妈叙旧到太晚,所以直接留宿在家里了?”她故作轻松,自嘲地笑笑:“反正……咱们都成这个样子了,还能出什么事啊?” 蒋宁清凌凌的眼里似乎含着她看不懂的神色,但对方焦急的情绪让任冬苒也被感染了某种紧迫感,她站起身:“既然这样,我们直接去徐家看看吧?” 任冬苒带着蒋宁匆匆赶到徐家,本以为会见到一幅母慈女孝的温馨图景,可进门却只见到了孤零零的徐文珠一人。 她独自呆坐在沙发上,眼下是未干的泪痕。明明没隔多久,却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岁,一道道皱纹像是枯藤般缠绕在她的脸上。 任冬苒大惊失色,连忙拨通了徐文珠的电话。放在一旁的手机传来少女悦耳的歌声,枯坐着的徐文珠也终于有了动作。她僵硬地动了动眼珠,瞥见来电显示,眼眶里又像是含着两汪深不见底的潭水。 眼看着徐文珠接了电话,任冬苒便急急地问出声:“阿姨!阿姨您还好吗?我们现在就在您面前……泠泠……泠泠她,去哪里了啊?” 任冬苒没有料到,自己的话就像是用针扎破了水球,徐文珠眼里淌出两行浊泪。她嘴唇颤动,连着声音也一齐发颤:“……来了。” “什么?” “……她都想起来了。” 任冬苒正欲细问,徐文珠却直接掩面哭了起来:“是我、是我对不起她…….是我对不起她……是我对不起她!”她的疑问被堵在了喉咙口,只能无力地在原地狠狠跺了跺脚。是她问徐泠泠要不要见一见徐文珠的……她的本意可不是希望徐文珠变本加厉更加难过啊! 蒋宁看出任冬苒的无措,自然又熟练地接过电话安慰起徐文珠:“泠泠妈妈?您先别太着急,和我们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俩一起帮您去找泠泠!” 徐文珠拿了张纸抹抹泪痕,抽噎着向二人道出了昨晚的情况。 和想象中的生离死别后的母女情深不同,徐泠泠带着礼貌又充满距离感的微笑敲响了房门。 徐文珠终于见到朝思暮想了整整七年的女儿,熟悉的面容让她不受控制地潸然泪下。多少个午夜梦回,她简直要以为自己的宝贝女儿还好端端地安睡在隔壁,可真正开门却只看到了空荡荡的被窝。徐文珠情不自禁地伸手抚上徐泠泠的面颊,掌心柔软的触感让她心悸。 没错,这才是她的女儿,这才是她怀胎十月、从自己身体里剥离而出的一块血肉,这才是她含辛茹苦十几年、独自拉扯长大的宝贝心肝……她还想看着她穿着漂亮的舞裙、登上众人瞩目的舞台呢,她还想看着她对着镜子因眼角新长出的细纹而朝她抱怨、像小时候一样朝她撒娇呢,她还想看着她寸步不离地守在自己的病床前面、握着自己早已苍老的手直到断气的那一刻呢……她们还有这么长的未来,还有这么多没有完成的事情,她怎么能……她怎么能先走呢? 徐泠泠眨了眨眼,视线落在徐文珠灰白的头发上。如果不是因为相信任冬苒……她简直不敢相信,面前这个女人,就是自己的母亲。 她看起来有种超前于年龄许多的苍老,犹如一盏在大雪之中飘摇的烛火,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哪里来的一阵微风直接吹灭。但即便如此,对方看向她的眼睛却几乎可以说得上是雪亮的,如同漫漫长夜里唯一的灯光。 徐文珠眼里满溢的情感让她稍稍有些无所适从。察觉到徐泠泠微微后退了一步,徐文珠便立刻握住她的手腕,调动五官凑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泠泠啊,是不是饿了?来,快进来,妈妈给你做饭吃。” 徐泠泠被徐文珠牵着手,几乎是被她钳制着进了门。对方强硬地将她按在了沙发上,然后转身前往厨房准备吃的。望着屋内熟悉的陈设,徐泠泠有种正在旁观自己人生的不适感。她觉得自己应该起身环顾一下自己曾经的“家”,可身体却像是黏在了沙发上一样丝毫动弹不得。 她甚至觉得自己早已停摆的胸腔里传来有节奏的震动,似乎在警示着她不要踏出那危险的一步。 脑海里莫名出现了任冬苒的模样。短短几天相处下来,对方给自己留下最深印象的竟然是她微垂着眼帘、抿紧唇角思考的模样。她看向自己的眼神里饱含着和徐文珠类似的复杂情绪,明明相识不久,对方却像是愿意剖开胸腔、给她看里面那颗鲜活跳动的心脏一样。 而她之所以会来到这里的原因也是一样——她实在无法拒绝对方真诚又仿佛即将落泪的请求。 第37章 作呕 徐泠泠时常觉得,任冬苒像是藏着什么不得不去做的任务一般,总是在三人闲暇玩乐时独自抽身。 可她也感觉得到,任冬苒对她不抱有任何掺有杂念的恶意,对方的眼眸像是雨水清洗过的湖面般澄净,让她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明明在三个人的相处之中,蒋宁才是那个和她共享了更多时间的人,可她对任冬苒,却有种不知由来的熟悉感。 徐泠泠纠结许久,最后还是决定站起身、走向紧闭的卧室。她有种预感,一旦自己推开那扇门,一切就再也回不去了。可这……或许就是任冬苒希望她前来的理由吧。 厨房里,徐文珠死死地咬着起皮的嘴唇,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进翻腾的铁锅之中。像是近乡情怯一般,自己祈求过无数遍的女儿终于有朝死而复生,可她却开始担忧这不过是自己病情加重而产生的短暂幻影。 过去的她以为这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深爱的人骤然离世。 可现在她才发觉,原来最折磨人的明明是——深爱之人已经忘记了过去的痛苦,自己却残忍地要求她重新记起。 徐文珠咬住自己的手背,不管不顾地在皮肤上留下牙印。她很早以前就知道自己是个自私的母亲……以前的她不顾女儿的意愿强行要她出生降世,现在的她又不顾女儿的感受强行希望她留在自己身边。 她当了半辈子的单亲妈妈,理应早已习惯了在女儿面前软硬兼施,可现在的她却哭得像是多年前那个突然得知自己怀有身孕的无助少女。 徐泠泠不知道徐文珠的复杂心绪,她正好奇地打量着自己曾经的卧室。墙壁被漆成温柔的粉色,窗帘床单上也缀着精致的花纹,满墙奖状照片却让她感觉有些陌生。 她记得任冬苒让她多看看照片的叮嘱,照片上的人脸也的确是她自己没错……可现在的她就好像是自己人生的旁观者,无法感知到一丝一毫照片中存在的情绪。 目光扫到那张二人初中时的合照,徐泠泠怔愣一瞬,随即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她希望自己留意照片的原因吗?原来她们两个曾经是朋友啊……徐泠泠认真点了点头,想着晚点回去要和任冬苒好好叙叙旧,就听到徐文珠急切的呼唤:“泠泠——泠泠——出来吃饭啦——” 徐泠泠急忙扬声应下,匆匆坐到桌前。餐桌上的大鱼大肉显然远远超出了两个人的食用规格,角落里一个朴素的小碗在这之中显得尤其格格不入。她有些好奇地将那个热气腾腾的小碗拿近,里面乳白的牛奶也随之晃晃悠悠,露出里面小巧的溏心蛋来。 徐文珠紧张地注视着女儿的动作,她为什么直接就拿牛奶炖蛋?她是想起来什么了吗?在她步步紧逼的视线洗礼下,徐泠泠只是抿了一口甜甜的牛奶,然后朝着她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这是牛奶炖蛋吧,宁宁姐姐也经常做给我吃呢!真好吃!您的手艺可真好,徐阿……妈妈。” 对方虽然急急吞入口中,但“阿姨”二字仿佛早已嘹亮地在她脑内盘旋了好几个来回。徐文珠努力维持着的笑容裂开,不应该呀……怎么会这样呢……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自己明明就是她血溶于水的亲生母亲,可她竟然试图用“阿姨”这种生疏的词语来称呼自己?在她眼里,自己甚至不如那个“宁宁姐姐”一般亲密吗? 徐文珠握紧拳头,努力保持冷静,试图和自己脑内叫嚣着犯病的神经抗衡:“泠泠,你……有没有想起什么来?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徐文珠隐忍的神情让徐泠泠有些害怕,她忙不迭地点头,只觉得周身气压变低、连呼吸都困难了几分:“记、记得呀,你、你是我的妈妈嘛!” 最终还是被病魔占了上风,徐文珠额角青筋暴起,双眼奇异地瞪大,几乎要从眼眶里直接掉出来:“撒谎!”而下一秒,她的表情又重归和煦:“泠泠,妈妈的好女儿,你最爱妈妈了对不对?妈妈也最爱你了。你那么听话,怎么可能撒谎呢,对不对?我的乖女儿……宝贝泠泠……妈妈相信你,你肯定都记得的……你不记得没有关系,妈妈记得呀,”徐文珠坐到徐泠泠身边,一只手强硬地握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则轻柔地抚摸着她的手背,“来,妈妈一件一件,好好说给你听。” 徐文珠诡异的反应让徐泠泠无比不安,可自己的手被对方牢牢抓住,她只能被迫倾听自己母亲珍惜地数起二人的点滴回忆。 徐泠泠自出生起就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她就像是徐文珠一人自说自话独自受孕创造的生命,也自然而然地习惯于按照她的旨意长大。 徐文珠希望她成绩优异,她就日日挑灯夜读,只为让她在亲戚走动间能够骄傲地抬起下巴拥有谈资;徐文珠希望她拥有过人的一技之长,她就主动刻苦练舞,终于通过学校晚会上的表演让她在家长中收获一系列艳羡的目光;徐文珠希望她对于自己未来规划明确,她就认真衡量了自己的兴趣与优势,最后慎重地决定参加艺考。 徐泠泠从很小就知道了,自己的妈妈是要比旁人更加拥有掌控欲一些。她也不是从来没有生出过反抗的心思,可看到妈妈日渐操劳的面庞,听着妈妈一句一句的“为你好”,她便觉得这样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总归妈妈就只有她这一个女儿。妈妈希望她优秀、希望她脱颖而出、希望她未来一切顺利,这些……都是妈妈未曾言说的爱。 总归自己也就她这么一个妈妈。她一直都清楚徐文珠将她一路养大有多么不容易,就算有些地方稍稍偏激、稍稍过火了一些,但总归也算不上什么错处。 妈妈已经花了这么多力气来爱她,自己再稍稍努力用功一点,妈妈也能更加开心一些吧。 在初三下学期之前,徐泠泠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她尽心尽力地扮演着一个乖巧的女儿,从不忤逆母亲的任何决定。 直到那天,徐文珠和她说,自己打算和姜卓结婚。 她不是反对妈妈再婚,单身这么多年,假如能够遇到一个真心待她好的良人,她也会为她开心。 可那人,唯独不能是姜卓。 那个人,怎么能是姜卓呢? 这个名字,至今一回想起来,就依旧令她作呕。 第38章 该死 昏暗的教室里,日光被垂落的窗帘遮挡在外。 男人的双手顺着少女的身体曲线四处游走,女孩蹙着眉微微躲避,下一瞬却被对方牢牢地禁锢住身体。她颤抖地表示不适,男人却摇了摇头,眼神慈爱:“这是每一个舞者的必经之路。你想成为真正的舞者,就要习惯向别人展示自己的身体,无论是在台上,还是在台下。”少女不安地扭了扭,但还是强迫自己放下羞耻心,顺着对方的手掌,尝试着向他打开身体框架。 裙角被不安地揪紧,女孩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老师单独留下。擦肩而过的同学脸上带着意义不明的神情,让她的内心更加惶惑不安。是她状态不好吗?还是她的动作没有做到位?出乎她的意料,等待着她的不是老师的严厉指责,而是一份和颜悦色的礼物。 他说,这是给每个班上最优秀的学生的奖赏,他说,自己现在迫不及待地就想看到她穿上的样子,他说,这条短裙比练功服要更加衬她。 女孩依言照做,羞赧地红了脸。但她却不知道这份心情是源于对方直白的夸奖,还是自己始终无法在他面前克服的羞耻感。 女孩经由同学传话,有些懵懂地来到办公室。她还是头一回来这。办公室内空空荡荡,却意外地摆着一张行军床。男人紧贴着她的身体出现,他说自己因为加班不常回去,有时便直接在这凑合睡了。她点点头,信了。下一瞬却被对方沉重的身体狠狠压在军绿色的帆布上。 独属于少女的细腻肌肤从指尖溢出,自然的人体馨香填满了整个鼻腔。汗水顺着鼻尖划落,洇开几个深绿色的墨点。鲜红从血管中涌出,永远地留在了那个长方形的角落。 看着笑容和蔼甚至有些谄媚的母亲,女孩动了动唇,最后还是被身后作乱的手止住了话头。她扬起一贯的微笑,静静听着妈妈道谢。 她说,真是谢谢你对我们家泠泠一直以来的照顾了,她说,以后还要多麻烦老师费心照顾啊,她说,我们家泠泠一定不会辜负您的良苦用心的。 滚烫的泪水没有落在行军床上,没有落在母亲面前,没有落在朋友的关怀声里。 它被她强行逼回眼眶,努力咽入喉管,最后在深夜里打湿了母亲新换的枕套。 徐泠泠的确成长于单亲家庭,的确缺乏生理知识,的确不懂男女之事。可就算她再单纯再懦弱再无知,也知道自己应该是,遭遇了性侵。 她没法再和以前一样在饭桌上和母亲自然地谈起在培训机构的练习情况,她没法再和以前一样和同学朋友自然地调笑打闹,她甚至没法再问心无愧地面对自己。 她审视自己的躯体四肢,只觉得每一寸都沾满了污秽。她再看平时珍视的服装与舞台,只觉得连自己的梦想都受到了玷污。 她有时也会愤愤不平,为什么是她? 但她后来也逐渐明白,就算不是她,也可能是她、她、她,或是她。 她本可以像以前一样继续隐忍,把这当作一段不愉快的回忆,等到十年、几十年之后,等到嚼碎咽进消化完毕之后,再当作从未发生过。 可徐文珠说,她打算和姜卓结婚。 她试图劝说,可阻碍的话却堵在了嗓子眼。她比任何人都知道,徐文珠说出口的话向来十拿九稳。她看似是在征求她的意见,实际却不过是在通知她的决定。 她又试图遮蔽双眼,假装二人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师生关系。可事实却是,她在聚光灯下跳跃的那一刻,看到了前排眼神放光的徐文珠旁,好整以暇地坐着姜卓。空中片刻的失神,随之而来的是台下的惊呼和膝盖的剧痛。 她就这样在舞台上亲手埋葬了自己的梦想。 刺鼻的消毒水味告诉她,这一切都并非自己的想象。母亲落寞带泪的背影,朋友关切忧心的面庞,还有姜卓的惺惺作态。她忽然觉得这一切都离自己好远好远,所有的喜悲都好像和自己并无关联。 她扬起自己最擅长的笑容安慰每一个前来探病的人,唯独对始作俑者无法假装平静。 等到她拾起破碎一地的心情重返校园,周围又恰巧传出风言风语。原本不过是可笑的谣言,可她甚至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辩驳理由。 作出决定并不是什么难事。 难的是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安抚周围人的情绪波动。她没有太多交心的朋友,任冬苒算是唯一一个,哪怕她们已经很久没有彼此谈心了。 那个晚自习课间她破天荒地约她到天台,女孩的衣角被夏夜的风徐徐吹起。徐泠泠看到了任冬苒遮掩在长袖下的伤痕。她忽然就原谅了这段时间里她对自己的小小忽视,心底那些尚未成型的小小埋怨刹那间就被关切所替代。看着挚友和往常一样故作坚强的平静神情,她贴心地没有拆穿她的伪装。 她们都身处于漩涡之中,连自保都困难,又何谈互救呢? 徐泠泠倚着栏杆,被任冬苒担心地扯回来些许。她笑容扩大,心想不久之后自己就会在这里跳上最后一支舞,可惜的是眼前人却再也见不到了。 她很快想好了该如何让任冬苒接受自己的离开。自己的挚友一向坚定又执着,她一定会摆脱自己这片阴霾,如约迈向那个阳光灿烂的未来。 真正让她头疼的是徐文珠。 她像是了解自己一样了解她,她的母亲将她视为生命的全部,一旦自己离开,她肯定会歇斯底里难以接受。 她就这样苦恼地想了一天又一天,最后发现,无论她做什么,好像都没法让徐文珠坦然接受自己的死亡。 所以她最后索性什么都没有准备。 她已经听话了一辈子,唯独在这件事上,她想要任性一回。 徐泠泠羽睫颤动,她睁开眼,看着自己熟悉又陌生的母亲的面庞。 “好久不见,妈妈。”徐泠泠平静开口,脸上是一贯的微笑。 喜色洋溢在徐文珠的眼角与眉梢:“泠泠?你都想起来了?”她兴奋地站起身,给了自己久别重逢的女儿一个大大的拥抱。 徐泠泠伸出双臂回抱她,没有分神去听徐文珠嘴里含糊不清念叨着的话。她垂着眼帘,瞳孔里翻涌着深沉的情绪。黑雾从房间的角落悄悄汇聚,直直缠上她受伤的膝盖。 假如说,死亡的的确确教会了她什么事的话—— 那就是,真正该死的,另有其人。 第39章 寻找 徐文珠沉浸在女儿失而复得的喜悦里,无知无觉地和她共享了久违的晚餐,直到每晚睡前必吃的胶囊发挥药效,昏昏沉沉地陷入甜美的梦境之中。 也许是睡前情绪过分激动,徐文珠竟然罕见地半夜醒来了。她想着正好借此机会多和女儿相处一会儿,便像以前那样悄悄地推开了她的卧室门,却没想到——她找遍了整间屋子,也没有看见半个人影。 徐文珠泪眼婆娑,剜心一般讲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任冬苒有些无措,对方话语里爆炸的信息量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期。按照她的设想,徐泠泠应该看到照片记忆恢复,接着自然地上演母女情深的戏码。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这样……受到刺激、不知所踪。 蒋宁给她递了一个安抚的眼神,一边拿着她的手机继续安慰徐文珠,一边将自己的手机递给任冬苒。 任冬苒了然,朝着她点点头,然后接过手机匆匆出门。 蒋宁伫立在原地,长久地注视着任冬苒离去的方向,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 为什么每次都要搞成这个样子呢?为什么,她还是不肯放弃呢? 任冬苒下了楼梯,一时却顿住了脚步。 她该去哪儿?她该去找徐泠泠。 那徐泠泠现在在哪儿?她又该怎么去找她? 任冬苒咬着拇指,急得在原地打转。关于徐泠泠的去处有无数种可能,而她现在所能做的却仅有一种——因为她自己不敢开车上路,便只能按出了任秋时的电话号码。 等待电话接通的“嘟嘟”声响起,任冬苒焦急地撕着指尖的倒刺。他要是不接电话该怎么办?她要是找不到徐泠泠……该怎么办? 幸好,短暂几瞬过后,手机里传来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喂?是……冬苒吗?” 任冬苒蓦地松了口气,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般,三言两语地把徐泠泠失踪的情况转达给了哥哥,并报上了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等待他来接她。 任冬苒再次坐进车里,却是没有了放歌的心情。任秋时看着空荡荡的副驾驶凭空多出一个人影,他有些舍不得将目光从妹妹身上移开,却不得不假装看不见、开口询问:“冬苒?你上车了吗?” 任冬苒点点头:“嗯嗯,我上车了。我想想……哥哥,我们先去我的初中看一看吧。” 任秋时颔首应下,转动方向盘,思绪却紧紧牵扯着身边的人。自家妹妹能够这么自然地提出要去本应位于千里之外的初中看看……究竟是她根本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还是说……她其实已经隐隐发现了这个空间虚假的本质? 偷偷瞥了一眼任冬苒焦急的神色,任秋时没有贸然出声。他随着前方亮起的红灯,稳稳地踩下了刹车。 还剩下两天时间……他没有失败的机会。 他一定要把自己的妹妹带回去。 见到阔别多年的初中,任冬苒却没什么怀旧的心思。她看着已经有些褪色的赤红砖墙,纵使记忆不全,但一踏入这片土地,她却似乎能够感受到过去在此与挚友死别的悲痛。 正巧打铃上课,熙熙攘攘的校园片刻后便重归宁静。任秋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进去,任冬苒便独自下了车。她想着徐泠泠过去就是在这里一跃而下的,或许……她会想要重回故地看看呢?虽然感觉这份心情有些太过乐观,但任冬苒还是飘向了天台。 空旷的天台让风从四面八方一起袭来,虽然任冬苒吹不到,但耳畔“呼呼”的狂啸似乎让她也沾染了些许寒意。她小心地沿着围栏转了一圈,看到了几个结伴翘课的学生、在角落偷偷抽烟的老师,甚至还见到学校养的几只鸭子歪歪扭扭地下到池塘游泳、流浪猫躺在地上懒洋洋地朝着洒有阳光的地方滚了一圈,却偏偏不见徐泠泠的身影。 为什么徐泠泠不在这呢?任冬苒焦急地蹲下、用力揉了揉突突蹦跳的太阳穴,记忆恢复,她难道不会想要回忆一下自己生前的时光吗?就像传闻中的那句“杀人犯最终都会回到案发现场”一样,她……她杀死了自己,难道不会想要看一看自己生命最后结束的地方吗? 既然不是这里……难道说,徐泠泠有什么事情是生前没有做完的吗? 任冬苒目光一凛,想到了那个给她带来一系列灾祸的、衣冠楚楚冠冕堂皇的社会败类,连忙冲回车上,指挥任秋时在导航目的地输入“蓓蕾培训艺考机构”。 任冬苒蜷缩在副驾驶,无意识地撕扯着手指上的倒刺,连不知何时指尖冒血了也没有发现。她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蒋、徐二人时她们向她介绍的黑雾……她记得鬼魂的确触碰不到人类,但如果借助黑雾的话……好像是可以伤人的? 任冬苒脑子一团浆糊,她还没有想清自己是不是赞成以暴制暴,又担心假如徐泠泠当真利用了黑雾会遭到反噬,不过也有可能徐泠泠根本就不在那里…… 眼看着鲜血挂在皮肤上摇摇欲坠,再扯下去估计会变成一条难以阻止的小溪,任秋时轻轻舒出一口气,语气有些严肃:“冬苒?冬苒?你是不是又在撕手上的倒刺了?” 冷不丁听见自己的名字,任冬苒浑身一个激灵,像是上课时被班主任发现正在开小差一样下意识地将手背到身后,嘴里也结结巴巴:“没、没、没有啊,哥哥……哈哈。” “这样啊,那就好。” 任冬苒偷偷瞥了眼任秋时,对方看起来神色无异、正在认真开车,刚刚的询问似乎也不过是随口一提罢了。她悄悄松了口气,哥哥又看不见自己,她在这瞎紧张个什么劲儿呢!虽然心声嚣张地张牙舞爪,但她还是诚实地观察着哥哥的一举一动,小心翼翼地抽出手,轻轻舔舐起指尖的血珠。 刚刚的思绪被任秋时突然打断,她先前焦躁的心情也稍稍安定了些许。 徐泠泠是她的朋友,她也支持她的决定。如果徐泠泠不在那里……那她就换个地方、继续找下去。 她已经把她弄丢过一次……她不想再把她弄丢第二次了。 第40章 傻事 汽车停稳,任冬苒抬头望着花体招牌上的“蓓蕾”二字,不受控地嗤笑一声。望着哥哥关切的眼神,她晃晃脑袋下车:“那哥哥我先自己去看看。” 任秋时望着妹妹远去的背影,从口袋里摸了一根香烟放入嘴中。他没有点火,冬苒不喜欢烟味。 任秋时阖上眼帘,脑海里浮现出先前烟雾缭绕中,妹妹站在自己面前的模样。 她离自己那样近,好像他一低头就能含住她的唇瓣。他以前的确是不抽烟的,妹妹不喜欢烟味。 可当他看到自己活生生的妹妹像个破碎的陶瓷人偶一样躺在冰冷的病床上,她不会再睁开眼、笑着喊他哥哥,她不会再搭上他的手、将身体的温热传递给他。她的生命好像在一点一点、不受控制地流逝着。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用什么方法挽留住她,便只能主动吸入那些有毒气体,试图麻痹自己的神经,告诉自己,他也在随着她一同死去。 窗外传来交谈声,任秋时收起香烟向外看去。 年轻的一男一女面上焦急,女人问道:“还是没联系上姜老师吗?” 男人点点头:“对,已经让人去他家看了,”他抬腕看了看表,眉头紧锁,“待会还有公开课……” 女人接过话茬:“要是他来不了的话,”她目光上下扫了扫男人,“你就准备上吧。” 任秋时摩挲着指节,没有再听下去。姜老师?是那个姜卓吗?他和徐泠泠的失踪……是否会有什么关系? 任冬苒沿着教室一间间找了过去,却只看到年轻的身体摆出一个个高难度的动作,连鼻尖闪烁的汗珠都闪烁着希冀。走廊的墙壁上贴着一张张金光闪闪、应接不暇的奖状,而尽头则单单挂着一张“洲际剧院”的照片。 当时的徐泠泠,是不是也像她们一样呢?所有的痛苦都心甘情愿,一切的疲惫都甘之如饴,就靠着浓缩在照片之中平面的一点希望,就此倾注了自己的整段青春。 假如命运不曾捉弄她,想必她早就登上了更大更华丽的舞台了吧? 只可惜…… 任冬苒没有再细想下去,现在不是唉声叹气的时候。 她匆匆找遍培训机构的每个角落,却依旧没有发现徐泠泠的影子。她沿着楼梯回到车里,尚在蹙着眉思考下一个地方该去哪里,就听到任秋时向她分享了刚刚听到的情报。 姜卓今天本来该在培训机构上公开课?但他却爽约没有来,甚至还失联了…… 任冬苒眉头皱得更深,眼里却迸发出火花——姜卓和徐泠泠竟然巧合地同时失踪? 她突然想起刚刚在楼上看到的照片,捏捏眉心,朝任秋时道:“既然这样,那我们接下来……去洲际剧院看看吧。” 任秋时没有异议,点点头依言发动汽车。虽然他并不完全理解妹妹执着于此的原因……但既然她想要找出真相,他定然一路奉陪。 窗外景色飞速朝后退去,任冬苒看着由绿变红再便秃的树木,却分不出神细细思考诡异现象背后深藏的含义。她现在满心满眼都记挂着徐泠泠,纵使知道两个人都已经死了……但保不齐这个世界还存在什么魂飞魄散灰飞烟灭呢?好不容易重逢一场……她可不希望这姑娘再做傻事。 她抿紧唇角,解锁屏幕,拨下了备注着“冬苒”的号码。 蒋宁双手环胸看着情绪勉强归于平静的徐文珠,心不在焉地扯扯嘴角。她自认不算冷漠无情……但是面前过分熟悉的场景实在让她有些疲乏。 她将视线转向大敞着的卧室门,从中能够窥得几分少女生活的痕迹。黛眉微蹙,她用不赞同的眼神打量着面前的中年女人。不管不顾生下女儿的是她,放任女儿就这样轻易死去的是她,现在又一次揭开女儿血淋淋伤疤的……也是她。 蒋宁用手轻轻搭上自己的小腹,脑海里浮现出与自己相扶度过十年的丈夫的面孔。果然,人都是这样,拥有时从不珍惜,失去了又佯装后悔。 铃声响起,她不紧不慢地拿出手机,盯着上面不断跳动的联系人。 其实她们都一样,总是在执着地重复去做同样的事情,又试图在这之中品出一些不同的滋味。 任冬苒执迷不悟也就罢了,她自己……怎么也甘愿深陷于此呢? 眼看着电话即将自动挂断,蒋宁扯扯眉眼,露出和往日无异的温柔笑意,接通了任冬苒的来电。 等到任冬苒匆匆赶到洲际剧院,天边还挂着最后一抹夕阳——这就意味着,她们很快就会变成尸人状态。 宏伟大气的建筑在暖黄的日光映照下却显露出几分悲壮苍凉,今晚似乎没有演出,空旷的停车场里只有保安眼巴巴地凑了过来。 任秋时摇下车窗,就听对方道:“小伙子,今天剧院休息、晚上可没有演出啊,你来这是做什么?” 任秋时朝着他摆出个笑脸:“哎师傅,我来这接个人,一会儿就走。” 看他真诚的神色不似作伪,保安边嘟囔着“那这次就不收你停车费了”边走回了保安亭,将手揣进袖管、继续刷起了手机。 任秋时摇起车窗,转头对着空荡荡的副驾驶:“冬苒,我大概就只能送你到这了。” 明明知道哥哥看不见自己,任冬苒却有种正在和他四目相对的错觉。她避开对方的视线,朝着手机点点头:“嗯,那我就下车了,”她有些不安地瞥了眼保安亭,莫名感觉自己此去时间不会短,“哥哥,要是待会保安赶人的话,你就先走好了。我不是还叫了宁姐吗?晚点应该会和她们一起回去。” 任秋时眸色渐深,他其实知道待会她会面对什么。劝阻的话在舌尖转了又转,最后还是被吞回了肚子里。他朝妹妹弯弯眼睛,像个普通人家的兄长那样叮嘱她:“好,那你注意安全。” 第41章 代价 任冬苒下了车便直奔剧院,她沿着弯曲的楼梯一路向上,绕过正在唠嗑的员工,心里却泛起了嘀咕:假如徐泠泠和姜卓真的在这里面的话……他们是怎么绕过安保人员的?徐泠泠倒还可以理解,姜卓可是个大活人啊…… 来不及细想,她便已经站到了舞厅门口。这扇厚重的木门背后,或许就藏着她想要知道的答案。任冬苒深吸一口气,穿过了过去。 空荡荡的座椅安静而有序地蹲守着,像是一排沉默无言的观众。他们面无表情,麻木地欣赏着舞台上忘我的独舞。 一束白光洒在舞台中央,少女身着一条鲜艳的红裙,她灵巧地踮起脚尖、轻盈地跃起旋转,裙角也随之在空中洋溢成一朵盛放的鲜花。明明没有伴奏,任冬苒却觉得耳畔响起了轰鸣的音乐。她来不及深思,下一瞬就见到女孩稳稳落地,脸上带着灿烂的笑意,裙摆却如昙花一现般吝啬合拢,像是在昭示着短暂绽放的终结。 徐泠泠噙着笑意望向她,明明是熟悉的面庞,任冬苒却觉得有些陌生。她想要抬脚迎上去,身体却像是被牢牢定在了原地一般。视线有些模糊,她用力闭上眼,恍惚中似乎听到了嘈杂的人声。任冬苒定了定神,耳畔的声响反而挥之不去、甚至愈加清晰。胸腔里传来有些陌生的节奏,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最终还是睁开了眼,却见到了一幅千差万别的景象。 徐泠泠依然站在台上,只是身上简单的红裙平添了几处金色的装饰,在五彩的灯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周围突然迸发热烈的掌声,任冬苒看到自己的双手也不受控地一拍一合。在她的前后左右,全都坐满了乌泱泱的脑袋。凭空缩水的舞台上方悬挂着一条赤红的横幅,“新年晚会”的大字不知为何竟然有些刺眼。 任冬苒心里一沉,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她张了张嘴,试图阻止晚会继续进行,可却无法发出哪怕一个音节。 她有些僵硬地坐在椅子里,视线被迫牢牢紧盯着舞台,听着悦耳的伴奏按时在礼堂里四处流淌。舞台上徐泠泠笑容灿烂,带着花朵盛放般的光彩。她踩着鼓点、身姿轻盈,任冬苒不懂舞蹈,却也不自觉地陶醉其中。 随着音乐推向高潮,徐泠泠也随之跃起,目光望向观众席。她的笑容却在触及某处时突然一滞,下一瞬便重重地摔倒在地。 舞台上变故陡生,所有人都始料未及,平和的大厅也逐渐变得嘈杂。任冬苒无心关注旁人的交谈,她的目光紧紧盯着台上的徐泠泠。只见她双臂撑向地面,显然在试图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她的身体却好像不听使唤,最终让她徒劳地再次伏向地面。台口的几个老师匆匆跑上台将她团团围住,也阻隔了任冬苒的视线。尽管她已经在徐文珠的叙述中应当已经了解了过去发生的一切……可当真给她再看一次情景重现,终究还是让人喘不过气。 泪水不受控地大颗大颗涌出眼眶,任冬苒身体一沉,双脚稳稳地踩在了地面上。她还没来得及整理好奔涌而出的情绪,徐泠泠就已经迈着轻快的脚步走到她跟前。少女嘴角噙笑,温柔地拉过她的手,踮起脚轻柔地帮她抹去泪珠。眼泪越擦越多,徐泠泠微微嘟起唇,眉眼带上一丝调笑的意味:“以前明明都没怎么见你哭过,怎么还越活越过去了啊?冬、苒、姐、姐?” 任冬苒感觉自己的喉咙被满溢的情绪阻塞、根本无法平稳地说出符合逻辑的字句。虽然被泪水模糊了视线,但她却比平日里更加清楚地知道,面前站着的,正是自己失而复得的挚友。任冬苒不受控地张开双臂、几乎有些粗鲁地将徐泠泠拥入怀中。她明明记得,曾经的徐泠泠身材高挑,现在自己却早已超过了她的身高。 两人颠倒过来的身高差就好像在告诉她,徐泠泠被时光留在了原地,只有她一人在继续往前走。 背部传来充满抚慰意味的轻拍,徐泠泠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哎呀,明明都已经是姐姐了,怎么比我这个妹妹还爱哭啊?” 任冬苒破涕为笑,她擦干面上的水痕,被清洗过的双眸认真地看着自己的挚友:“我就是、就是太激动了而已……好久不见,泠泠……我好想你。” 多年埋藏在心底的思念终于得以传达,任冬苒感觉自己的眼眶又湿润了几分。她连忙抹抹眼下,不愿让泪水冲淡二人重逢的喜悦。 “冬苒,我也很想你。”徐泠泠朝着她露出自己再熟悉不过的灿烂笑靥。两人默契地没有问诸如“这些年过得好吗”的寒暄,一个生命在多年前就已停摆,另一个又是因死亡才得以相见……这样的问话实在有些不合时宜。 任冬苒稍稍整理好情绪,终于记起来自己来到这里的正事:“对了泠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啊?” 徐泠泠面上笑容不变,话语间的寒意却让任冬苒心下一沉:“我吗?好不容易想起来了……当然是要让该担责的人付出代价啦。” 任冬苒下意识地拉住徐泠泠的手,掌心的柔软此时却让她觉得,面前的这个人,好像下一秒就要再次离她而去。她听见自己犹豫的声音响起:“付出代价……泠泠,别做傻事啊……” 徐泠泠回握住她的手,带着她拾级而下走向舞台。任冬苒顺着她的目光,惊诧地看见台下被座椅遮掩的地方,竟然躺着一个被黑雾捆缚住、不断挣扎的男人! 一道一道的黑雾紧紧缠绕住他身体,男人面上是难以自控的惊恐,往日温柔多情的面具早已裂得一点都不剩。黑雾让他无法发出半点声响,只能像只蛆虫一样努力扭动。 任冬苒愣在原地,她抬起眼眸惊疑不定地看向徐泠泠:“泠泠,这……” 第42章 意义 徐泠泠面上仍是甜美灿烂的微笑,朝着她耸耸肩:“我以前总是和自己过不去,想着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所以才会那样不告而别。但现在嘛……” 她牵着任冬苒挑了两张座椅坐下,饶有兴致地欣赏着男人徒劳的挣扎,“现在……我觉得,果然还是‘恶人自有恶人磨’比较有道理。” 任冬苒下意识觉得自己应该劝告她,不该让她走上一条违背善良本性的道路。可看着男人狼狈滑稽的模样,她的内心深处却是诚实地涌起了一丝快慰。劝说在舌尖转了又转,最后化为一声叹息:“可是泠泠,我只是、我只是觉得……他不值得你这样做。” 听到她似是而非的劝说,徐泠泠转头朝她弯起眼睛:“这有什么值得不值得的?既然上天有眼、给了我再一次的机会,我当然也想当一回惩恶扬善的英雄啊!而且……” 她双手握住任冬苒的指尖,恍惚间任冬苒觉得好像有热意传来,可徐泠泠下一秒吐出的话却让她如坠冰窖,“而且我都已经死啦!就算有什么报应,又有什么关系呢!” 徐泠泠坦然的态度让任冬苒一时语塞,就好像……她才是那个一直停留在七年前的人,她才是那个一直沉浸在朋友逝去悲伤之中的人。 这么多年,她无数次期盼时光倒流、死者复生,她执着又倔强地认为徐泠泠是一时想不开才会……她却从未想过,或许,徐泠泠对于死亡的态度其实早已变成一种解脱。 任冬苒不自觉地握紧徐泠泠的手,好像这样就能将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一样。她努力维持一贯的沉着冷静,声音里却有着不自觉的颤抖:“那所以……泠泠,你打算怎么做?” 徐泠泠语气轻快:“我们难得见一面,当然就只是想和你多说说话呀。”她转头看向空荡荡的舞台,自顾自地回忆起二人的第一次相见、相处中的点点滴滴。蜜糖般的回忆缓缓流淌,雀跃的字句从徐泠泠口中像音符般弹跳而出,奏成一曲充满灵动鲜活的乐章。任冬苒被她的喜悦所感染,不自觉的也陷进那个温暖梦幻的黑甜乡里。在那个世界里,她们都充满对未来的希冀,彼此共享所有欢乐,她不曾遭受家暴,徐泠泠也并未自杀,她们共同穿过风浪,一起驶向平稳的彼方。 恍惚间,任冬苒好像看见了徐泠泠长大成人的模样。她还是那么温暖善良又闪闪发光,像是高悬在天空中永远发光发热的永恒的太阳。她如愿以偿地成为了知名的舞蹈家,登上了更大更华丽的舞台,尽情展示着自己用天赋和努力换来的、名为成功的果实。 多么美好的愿景啊……所有梦想都成真,一切苦难都从未发生。 泪水再次夺眶而出,任冬苒这才意识到,她其实一直在为自己当时对于徐泠泠遭遇的忽略而耿耿于怀……假如……假如她当时再敏锐一些,所有结果是不是就会发生改变? 可惜一切都无法重来。哪怕现在二人难得相见、双手交握,可谁又知道,这会不会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梦呢? 徐泠泠的回忆在初三时戛然而止,两人都不知道该怎样重新回顾那段对彼此而言都相当痛苦黑暗的时光。 人好像都是这样,她们擅长分享欢乐幸福,却总是逃避地独自躲起来吞咽苦难。 徐泠泠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任冬苒抬起头望进她的眼眸,发觉那里面好像也盈满了闪闪泪光。她再次扬起微笑,这是她除去跳舞之外最擅长的技能,也是她对任冬苒迟来的宽慰。 她没有想到自己的死亡会给这个少言寡语的女孩带来长达这么多年的打击,也没有想到她甚至会执拗地把自己牢牢拽住不让离开。 徐泠泠垂下眼睫,掩去瞳孔中的复杂情绪,语调飞扬:“对了冬苒,你有没有收到我给你写的信啊?” “信?什么信?”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因为她没能给她一个完整的道别,所以她才会时至今日也无法释怀。徐泠泠抬起眼,目光中藏着一点怜惜:“就是邮箱里的信啊,我给你写了一封定时在一年之后发的邮件。你没有看到吗?” 邮箱?任冬苒对此毫无印象,茫然地摇了摇头,下一秒又急切地补充:“你给我写了信?是不是写了很重要的话?我今晚回去就看!”所以……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回去? 徐泠泠笑着摇了摇头:“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话啦……就只是想和你好好地说声再见而已。正好现在有机会,我可以当面和你说声再见啦。” 她站起身,却被任冬苒紧紧拽住:“再见?为什么要再见?我、我……我不想再和你说再见了。” “冬苒,人都是会说再见的,”徐泠泠停下脚步转过身,两人身份蓦地倒置,她竟然像个姐姐一般语重心长,“死亡就是说再见。你看,我们现在不就是再见了吗?” 任冬苒眉眼松动,身体却不受控的牢牢抓住她的手,她竟然像是多年前任秋时去外地上大学那样任性地不想放手:“可……可我们好不容易再见了,为什么又要分开?” “人都是要分开的,只是或早或晚而已。”徐泠泠的声音轻飘飘的,任冬苒恍惚间觉得那好像并不是真正的徐泠泠回说出的话,倒像是……像是有另一个任冬苒,在劝说她自己。 “更何况,你也知道的,我其实已经死了。”几个清凌凌的琴键却奏出了轰鸣的声响,任冬苒指尖松动,看着徐泠泠像只蝴蝶般翩跹飞走:“只不过,既然好不容易有机会再来一次……那么我希望我的死亡能够稍微更有意义一点。” 徐泠泠脚步轻快地朝着那个仍旧不断挣扎的男人走去,话语却坚定地传进任冬苒的耳朵里:“不要再愧疚啦,冬苒,也不要太难过,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很开心你还记得我,但也有些难过,我没有想到我的不告而别竟然给你带来了这么久的困扰。既然有幸能够再来一次,”徐泠泠背对着男人朝着她扬起笑,黑雾缠绕上她的膝盖,“我希望你能彻底忘记我,以及带着我的那份,继续好好活下去。 第43章 再见 任冬苒怔愣地看着黑色的雾气盘旋着将徐泠泠包裹住吞噬殆尽,徒留那个男人的身体突然痉挛起来,他好像痛苦地挣扎起来,随后便软绵绵地垂下。漆黑的液体不知道从哪里流出,任冬苒只看见下一瞬,那个男人便变成一片黑雾、消散在空气中,连一点痕迹都不曾留下。 这、这就是她们俩的再见吗? 任冬苒独自站在空荡荡的舞厅,周围寂静地像是她不过是做了一场梦一样。徐泠泠如同献祭自己一般,和带给无数人苦难的人间恶魔一起消失不见,两人的重逢也不过是转瞬即逝。 她该哭吗?她该感到悲伤吗?胸腔里确实有种情绪鼓鼓囊囊地快要满溢出来,可却有些不可名状。 和挚友再次永别,甚至是她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离开的,她好像该撕心裂肺泪如雨下……任冬苒不自觉地抬手摸摸眼眶,指腹的干燥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蒋宁就是在此时进来的。 她看着任冬苒灵魂出窍的模样,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已经第五十二次了,她也早已过了大惊失色不敢置信的时刻。一次次的相遇,又一次次的离开,她自己好像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习惯而麻木起来。 蒋宁走到任冬苒身旁,将怔愣着的女孩拉进座椅坐下。 “……宁姐?你怎么在这?”任冬苒分神看了眼身边的人,她脸上没有平日里一贯的温柔笑意,唇线平直,反而透着一股冷淡。这样的蒋宁让她感到陌生。 “泠泠走了,是吧?”蒋宁吐出的话语让任冬苒浑身一颤。她这是什么意思?她为什么会知道?她怎么看起来……这么波澜不惊? 望着任冬苒惊疑不定的双眸,蒋宁徐徐展开一个苍白的笑。怎么会习惯呢?那到底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她怎么可能习惯得了呢?心脏传来钝痛,她熟练的剖开胸腔,麻木地告诉这个执着的女孩残酷的真相:“这已经是第五十二次了,我们其实……都生活在一个为期七天的循环里。” 任冬苒僵坐在椅子里,大脑飞速运转,努力处理着蒋宁给出来的信息。按蒋宁所言,她、徐泠泠和任冬苒每隔七天就会重新相聚在一起,但任、徐二人却没有上一次循环的记忆,只有蒋宁一人的记忆完整保留了下来。在每一个七天里,任冬苒都会执着地想要寻找三人死亡的真正原因,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导致徐泠泠记忆恢复、乃至选择复仇、和自己曾经的老师一起同归于尽。她努力阻止过无数次,可最终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徐泠泠飞蛾扑火般随风消散。 蒋宁真的搞不懂,为什么任冬苒这么执拗地想要知道真相。真相难道不就是她们三个人都已经死了所以该好好珍惜这样的相处时光吗?她们就像是生活在培养皿里的昆虫,蒋宁觉得这样有限的自由就已经足够,有丈夫,有朋友,还有一个亲生女儿般的寄托。但任冬苒却一次又一次地撞向看不见的屏障,直到玻璃变成一地碎片,她们也纷纷窒息而亡。 看着呆呆的任冬苒,蒋宁抿了抿唇,还是咽下了那句过于恶毒的“你就这么想要害死她吗”,转而安慰道:“算啦,我也不怪你,你又不记得那些我现在说的这些,你也不会记得……没关系的,反正就只剩两天了……你很快也要忘记这段话了,”蒋宁抬起头望向天花板,竟然由衷地微笑起来,“反正只要再过两天……泠泠又会回到我身边的。” 这一晚上接连不断的冲击实在让任冬苒大脑过载,她此刻竟然被蒋宁的笑容感染,生出一点“好像这样也不错”的情绪来。 既然这是一个无限循环的虚假空间,那是不是……无论在这里做什么,都是被允许的?比如和已经死去的朋友谈天说地,比如和自己的哥哥谈情说爱,比如就此放弃打破这个空间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任冬苒大脑一片混乱,恍惚间听见蒋宁说道:“这么晚了,你哥哥应该也等急了吧?”身体便下意识地站起来,跟着蒋宁一起走出了剧院。 走出剧院,萧瑟的场景让任冬苒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一丝寒意。她此刻……到底该想些什么呢?是该继续回忆徐泠泠的告别,还是该思考蒋宁所说的七日循环?她低头看着自己脚步,直直地朝前走,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走向哪里。 一个响指拉回了任冬苒的思绪,她猛地抬起头,看见任秋时依在车边,双眼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不知何处而来的暖意涌上心头,方才虚无缥缈的思绪好像也终于找到了一处落脚。任冬苒加快脚步跑向哥哥,眼里闪烁着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亮光:“哥哥?你怎么在这?我不是说让你先走的嘛……” “我担心太晚了你一个人回家不安全。”任秋时抬起手揉了揉妹妹的发顶,眼里是一贯的温柔,脑海中却不受控地回忆起上一次她独自走夜路后巷子里响起的警笛声。他迅速收敛好情绪,朝着妹妹露出无害的笑容:“事情都办好了吗?那我们回家?” 任冬苒点点头,回头招呼着蒋宁一起坐上了车。 明明短短的一个晚上就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可任冬苒却奇迹般地不想开口。黑暗笼罩着这个快速穿行的小车,似乎有一种无名的情绪在悄悄发酵。 一路无言,任冬苒和蒋宁换回手机,三人在家门口分开。任冬苒跟着哥哥进屋,久违地涌起了一股名为贪恋的情绪。既然蒋宁说七日循环还剩下两天……那是不是意味着,她和哥哥这样平和的相处也进入了倒计时?两天过后,她又会用警惕的眼神看向他,在不自知中……化为利剑射向他的心脏吗? 任冬苒闭上眼,她甚至不敢想象哥哥受伤的表情。 第44章 拥抱 任秋时在餐桌旁倒了两杯水,转头看见自己妹妹竟然还站在门口,正准备开口询问,就见任冬苒张开双臂,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一个标准又直白的索要拥抱的姿势。 自己妹妹想要的东西,任秋时没有理由不满足——更何况是这样简单的索求。他快步走向门边,双臂展开、微微俯身,牢牢地将她抱了个满怀。淡淡的木质香盈满鼻腔,怀中柔软的身躯让他整个心尖都不自觉地发颤。她是他来到这里的理由……也是他必须要带走的存在。 任冬苒将脸埋在哥哥颈间,她没有哭,只是贪恋他的温度,不自觉地蹭了蹭。 拥抱原来是人世间最坚韧的盾牌与盔甲,无论在外受到了怎样的伤痛委屈,只要还有这样能够紧贴柔软胸腹的对象存在,就好像身后仍旧站着千军万马一样。 两个人紧紧拥抱着彼此默默无言的样子到底有些滑稽,长时间俯身的姿势也不甚舒适,任秋时看妹妹好像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便干脆自作主张地将她整个抱起,托着她的双腿迈步走到了沙发边。 突如其来的腾空让任冬苒疑惑地“唔”了一声,但温暖的怀抱并未离开,她很快便稳稳当当地坐在了哥哥的腿上。 察觉到妹妹的不解,任秋时轻咳一声,有些不自然地解释道:“这样抱着更舒服一点。”而且想抱多久就可以抱多久。 好在任冬苒并没有多问,只是再次乖巧地依偎在他的肩头。任秋时不自觉地轻拍她的后背,思绪回到了那个遥远又黑暗的角落里。 那时他也是这样紧紧拥抱着她,门外是剑拔弩张又稀松平常的吵闹,门内的两人却像是在互渡温暖一般肌肤相贴。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等任秋时反应过来,他已经习惯了在父母吵架时通过拥抱安慰自己的妹妹。 不过是拥抱而已,不过是安慰而已,他这样告诉自己,这个动作根本不包含任何一丝不该有的念想,只不过是普通兄妹之间的正常互动而已。 那时他是这样想的。 妹妹除了自己好像就没有另一个能够依靠的人了,那他稍微对她更加温柔一些,也是应该的吧? 这样的习惯一直延续下来,可怀中的人却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更加柔软窈窕,让他在无数个黑夜里唾弃自己的卑劣。 妹妹不过是想寻求一份安全感而已,可她的哥哥……却对她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他无数次鄙夷自己,下定决心不会再有下次,可当妹妹再次用湿漉漉的眼睛望向他时,身体却先于反应地朝她张开双臂。 两个稚嫩的灵魂彼此依偎着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漫漫长夜,现在想起来,那些痛苦的日子好像也因为一个个温暖的拥抱而变得没那么难挨。 任秋时温柔地抚摸着妹妹的长发,光滑如段锦般的触感让他心尖微颤。没错,本该是这样的……他们两个人牵着手走过了黑暗,本该一起继续面对未来的风风雨雨……可他却独自当了逃兵,以“为她好”的名义将她抛下了整整四年…… 整整四年,两颗好不容易贴近的心脏呼拉一下又离得好远——他差一点就要把她给弄丢了。手臂不自觉地收紧,哪怕卑鄙又恶劣……他也再也不想体会失去的感觉了,他一定要把她带回去。 突如其来的禁锢弄得任冬苒有些不适,她小幅度地挣了挣,哥哥的怀抱立马松动些许。他有些歉疚地托起她的脸颊,眼底写满关切:“对不起……冬苒,是不是弄疼你了?” 任冬苒摇摇头,虽然贪恋身躯紧紧相贴的感觉,但她可不想因为自己的久坐而导致哥哥腿麻。她从任秋时腿上下来、坐到了他的身边,不由分说地抱着他的一条手臂,将脑袋搁在他的肩窝。先前暂时麻痹的感官终于苏醒了过来,她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和朋友死别的悲伤与迷茫。 眼前浮现氤氲的水雾,任冬苒开口,声音是她自己都没料想到的嘶哑:“哥哥……泠泠她……她和那个姜卓同归于尽了。” 任秋时没有吭声,任冬苒便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我觉得我应该难过的,可她让我不要难过……我好像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过……这到底是为什么啊?我到底……我到底应不应该难过呢……” 任冬苒觉得自己话都说不连牵了,而任秋时只是静静地听着,手掌紧紧握着她的手。勇气似乎随着他掌心的纹路传递到她的,然后又沿着她的经脉游走到身体各处。 她那颗迷茫不安的心脏终于有了着落,她也终于重新掌握住控制眼泪的门阀。泪水沾湿了任秋时的衣服,他侧过身再次将她拥入怀中。 “冬苒,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任秋时轻轻拍着妹妹的肩背,“生死的话题实在是太沉重,你我也许都还太年轻了,当下的我们无法从死亡与分别之中走出来,这都是很正常的事。” 妹妹的啜泣像是一场小雨,淅淅沥沥地淋在他的心头:“徐泠泠既然跟你说别太难过,那你也许就应该如她所说的那样、尊重她的选择。但你当然也可以因此而感到悲伤不舍,这些都是你作为一个独立的人而理应拥有的各种情绪,”他依偎在妹妹肩头,发出一声喟叹,“不管你是想要大哭还是就此放下……我都会一直陪着你的。” 明明不是多么深刻的话语,任冬苒却像是吃了定心丸一般。 也许她根本不需要别人的安慰,也许这些道理她自己根本就都懂,也许……她只是想要一个能够寄托情绪的拥抱而已。 眼泪更加大颗地滚落,将任秋时的衣服染成深色。他没有再继续开口,只是感受着怀中妹妹真真切切的存在感。劝人的道理总是一套一套的……可他自己却是那个根本走不出来的人。 假如他真的能看淡生死尊重命运,他根本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也根本不会执拗地拽着妹妹的手不让她离开。或者也许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他不该在她最脆弱的时候选择离开,不该在面对感情时当个逃兵,不该让她一个人走上那条夜路…… 第45章 亲吻 他们的确都太年轻了。 对任秋时来说,他根本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妹妹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或是一个小小的骨灰盒。那是他欠她的,从她出生开始,他生来就亏欠于她。 任冬苒的降生昭告着自己名义上的父亲犯下了不忠的罪行,连带着他也沦为戴罪之身。 是她的到来重新定义重新构建重新塑造了他的存在,也是她的到来……让他的生命再次拥有了意义。 假如她也就此轻飘飘地离去……任秋时垂下眼睫,他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 任冬苒不知道自己哥哥在转瞬须臾间思路转了几百个弯,她只是觉得气氛正好,而之前方素梅又道清了二人其实并无血缘关系的真相,既然还剩下最后两天……那么,哪怕她稍稍出格一些,也是没关系的吧? 于是她胡乱摸了摸自己的面颊——她可不想让哥哥看见自己泪水涟涟的样子。下定决心后竟然反而有种迟来的犹豫,但任冬苒可不想当逃兵——她已经忍耐了这么多年,这或许,就是她最后的机会呢? 于是任秋时看见自家妹妹从他怀里抬起头,双眼闪亮亮地看着他,吐出来的话语却让他的心脏在下一瞬不受控地狂跳起来—— “哥哥,我可以吻你吗?” 她说。 从未想过自己妹妹会说出这样的话,任秋时大脑宕机,甚至觉得这或许又是他做的哪个梦,也可能是他真的精神失常而产生的幻觉。 任冬苒预设过无数种可能,也许任秋时会义正言辞地拒绝她然后强调二人兄妹的身份,或者自己百依百顺的哥哥也会在短暂犹豫之后顺从地低下头……可他现在像个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是什么情况啊! 任冬苒不满地扯扯他的衣袖试图让他回神,任秋时却还是那一副电脑死机的样子。她简直想不管不顾地直接莽上去算了,但考虑到任秋时兄长的身份,她还是耐着性子眨巴眨巴眼睛又问了一遍:“哥哥?可不可以嘛?” 任秋时缓慢地眨了下眼睛,面前的景象也一点一点变得鲜活起来——熟悉的屋内陈设,怀中真实存在的份量,还有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妹妹…… 混沌的大脑在最后关头定格于二人并非兄妹的事实,也让他暂时忘却身为兄长应当担负起的教导责任——此时此刻,他就只是一个拥抱着自己心爱女人的普通男人而已。 于是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随心吐出两个沙哑的音节:“……可以。” 得了准许的任冬苒就像是听到主人说“开吃吧”的听话小狗一样,摇着尾巴欢天喜地地扑进了饭盆里享用起香喷喷的美食。 明明只是器官而已,可却奇异地和自己的有些不同。甚至不知为何,还无端让她产生出一种占领别人私有领域的窃喜。 唔,好像没什么味道,是晚饭没吃什么吗?待任冬苒想要继续时,却突然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任秋时怎么还像个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啊! 她不满地伸手拧了拧哥哥腰间的皮肉,轻微的疼痛终于让他从脑子里不断放烟花的快感中略略回神。 看见妹妹眼底的埋怨,任秋时连忙把握住难得的机会、想要给她留下一个良好主动的印象。 于是他搂住任冬苒的腰窝,有样学样,只是这一次若有似无的感觉比以往任何一次的梦境都要来得更加清晰。 尚且来不及细细品味生理上的快慰,任秋时先被心底深处翻涌的喜悦席卷了全身—— 从未料想过能够实现的美梦一朝突然成真,是谁都会像他这样得意忘形吧? 思及方才大脑宕机给妹妹留下的坏印象,任秋时不敢大意,他将任冬苒先前的催促奉为圭臬,只是实在不得章法……倒活像是一只胡乱讨好主人的大狗。 任冬苒被哥哥拙劣的技术弄得有些无语,她在心底叹了口气,决定不跟面前傻狗一样的哥哥继续计较下去。 她夺回主动权,重新扮演起因材施教循循善诱的师长角色。 两个人具是一怔,任秋时下意识地觉得逾矩想要退出,只是这一次任冬苒却不允许他逃避分毫。 尚且来不及用眼神威胁,任秋时浑身打了个颤,双眸也微微眯起,掩藏起那双黑瞳里过分复杂的情绪。 眼见着哥哥不像是在抵触的样子,任冬苒便大胆了许多,搂上任秋时的脖颈。 意识涣散了又重组,变成她都没有料想过的细致、认真品味每一个角落传来的隐秘快感。 脸颊似乎都有热意上涌,连带着眼前再次氤氲出水雾,裹挟着她的全身都仿佛坠入软乎乎的云端。 待到两人终于分开些许,彼此的呼吸似乎都融为了一体。她眯着眼,仔细瞧着任秋时此刻的模样,不合时宜地觉得食指大动——好诱人、好想饱餐一顿哦! 她正纠结着是再来一次还是就此打住,下一秒就见一粒晶莹的液体从任秋时的眼眶滑落,弄得任冬苒立刻浑身僵硬——她、她、她这是,把人……亲哭了? 妹妹眸中的惊讶慌张不加掩饰地落在任秋时眼里,他下意识地想要躲避她的视线,条件反射般将头低下埋在她的颈间。 过往的冷静自持就像是玻璃一般不堪一击,变成一地碎片反射出他的狼狈。任秋时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情绪会这么激烈——可他已经整整一年没有看到这么活蹦乱跳的妹妹了,更何况,自己肖想多年的幻梦一朝成真,他怎么可能不激动呢? 任冬苒伸手轻拍着哥哥的背脊,心里却是五味杂陈:哥哥哭了?为什么哭?是他不乐意被自己亲吗?就这么不乐意?他干嘛不乐意?她都没不乐意呢他不乐意个什么劲儿?不乐意直接拒绝她不就行了吗?干嘛搞出这样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搞得好像是她霸王硬上弓一样! 第46章 桃源 任秋时还没整理好情绪,就被任冬苒一把推开。她面上微愠,方才因激烈唇舌运动而导致的红晕让她看起来更加鲜活生动了几分:“好吧,既然你这么不乐意,那我下次不亲了!” 任冬苒作势要起身离开,却被任秋时牢牢抓住手腕,再次拉入怀中。她的手下意识地抵上他的胸膛,下一秒就感到掌下传来轻微的震动:“没有不乐意。” 任冬苒掀起眼皮看向他,眼底明明白白地写着三个字“不相信”。明明是被误会了,任秋时却觉得她现在这个样子看起来可爱极了。他略略低头,努力让视线和她保持齐平,继续解释道:“我这是……太开心了。” 好心情平白无故受挫,还没等任冬苒说出那句经典的“真的吗?我不信”,面前就再次贴上一个热源,堵住了她的反问。 唇齿相碰,溢出一句发自内心的喟叹:“我很喜欢。”喜欢什么?喜欢亲吻还是……喜欢她?任冬苒的追问被抵在了喉咙口,任秋时身体力行地告诉着她,他确实很开心。 寂静的室内响起令人脸红的粘腻水声,明明她现在都不需要呼吸了,可任秋时抢夺空气的举动却还是让她感觉自己的脑袋都因缺氧而变得晕晕乎乎起来。但即便如此,她还是下意识地在任秋时想要退开时勾住了他的唇舌。面前的人发出闷闷的笑声,他捂住她的后脑勺将她温柔又不由分说地压向自己。任冬苒自然不甘落于下风,一只手流连在他腰间,另一只手则上上下下将自己哥哥的胸膛摸了个遍。 一吻结束,两个人餍足地分开。任冬苒撑在哥哥腿上,心里还记挂着他先前让人误会的那滴眼泪,于是她朝他扬起眉,像个熟练的风流浪子一般轻蔑地舔了舔唇:“马马虎虎吧。” 任秋时被她的小表情逗笑,又轻轻在她唇上啄了一下:“下次保准让你满意。” 那就是还有下次的意思了?任冬苒挑挑眉,努力掩去心间难以遏制的激动与喜悦。 只剩下不到两天时间……她是万万不可能给他什么名分的。于是她捂住肚子转移话题:“哥哥,我饿了。我还没吃晚饭。” 任秋时闻言一愣,面上的情欲果然瞬间褪去。他皱了皱眉,拉开茶几的柜子,从里面掏出两包饼干塞在她手里:“先吃点饼干垫垫肚子吧,你想吃什么?我去做。” 任冬苒说想吃面条,然后斜倚在沙发上目送哥哥进入厨房的背影,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一点蒋宁所言的“温馨”之感。 好像这样……确实也还不错?有死而复生的朋友、有任她为所欲为的哥哥、还没有各种外在的生活压力,似乎除了时间限制以外,这里倒像是一个……阴间版本的世外桃源一样。 任冬苒撕开**袋拿起一块放入口中,饼干的碎屑恼人地掉在裙摆上。她干脆站起身,对着垃圾桶提起裙角抖动几下,却在准备继续瘫回原位的时候看到自己腿上一闪而过的红痕。 先前的欢愉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任冬苒慢吞吞地坐回沙发,垂眸盯着自己腿上刻下的伤痕。 “我就是你” “你只有七天” “你要想办法打破” 几天下来,任冬苒早已没有第一次见到这三行文字的惊讶。这毫无疑问是她自己刻下的没错。她本以为这是自己给自己的提示,但现在看来,怎么反而有点像……忠告? 就好像过去的她知道自己会像现在这样耽于享乐、忘记初衷一样,所以急切又胡乱地通过伤害身体的极端方式告诉她,自己还有无比紧迫、必须要做的事情在等待完成。 先前混沌阻塞的思路似乎变得清晰明朗了一点,比起蒋宁这样站在旁观者的叙述……她还是更加信任自己一点。也许算得上是一种盲目自信,但任冬苒相信自己作出的判断绝对是拥有能够让她信服的深层逻辑存在的。 任冬苒将拇指顶着嘴唇,齿尖轻轻啃咬着倒刺。 七日循环的规律从她的视角来看并没有那么令人惊讶,会不会是因为,腿上的文字其实冥冥之中早就告诉了她这个世界诡异的运行法则了呢? 但是假如换个角度来看的话……任冬苒目光一凛,指尖被扯破,冒出点点血色。 假如换个角度来看,假如从蒋宁的角度来看……她无缘无故地以鬼魂的形态出现在这个失真的世界,爱人阴阳两隔,自己更不可能贸然出现在人前,简直就像是……就像是,被所有人遗忘了一样。 而难得的朋友更是在一遍又一遍地失去记忆,重复了整整五十二次之后,难道她还能坚定地认为,自己之所以记忆清晰,是因为她是特别的那个吗? 难道她不会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幻觉吗? 任冬苒被自己的猜测弄得毛骨悚然,她连忙搓搓手臂上冒起的鸡皮疙瘩,然后继续舔舐着指尖的血点,眉头皱得更深。 在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之中当那个唯一一个不变又清醒的存在,然后又在无数次的轮回循环之中怀疑自己乃至最后丧失理智…… 这哪里是什么世外桃源?这分明是埋藏酷刑的人间炼狱! 假如她的猜测成真的话……那么蒋宁的看法和态度是否也就不那么站得住脚了呢?假如蒋宁其实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这个世界诡异的规则所同化,放弃了自己原本或许存在的抗争与探索精神…… 而她,好像也正在无意识中踏上了和蒋宁一样的道路…… 任冬苒浑身一个激灵,直接从沙发上弹起,脑子里先前阻滞的齿轮终于继续转动起来。 没错,既然徐泠泠的死亡并不是循环的结束,那么……这剩下来的两天一定仍然拥有变数!而这个变数的具体对象……或许正是蒋宁本人! 既然徐泠泠失去了记忆、误认为自己死于车祸,而又会在记忆恢复之后选择复仇,那么蒋宁的死因是不是也同样存在疑点呢?她认为自己所享受着的安定美好的生活,是不是其实也在平静之下……潜藏着涌动的暗流呢? 第47章 炼狱 任秋时端着热气腾腾的面条走出厨房,就看见自家妹妹傻呆呆地站在客厅里,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将两碗面放在餐桌上,擦擦手解开围裙:“冬苒?愣着干什么呢?来吃面吧。” 任冬苒如梦初醒般从自己可怕的猜测中回神,下意识应了一声走到餐桌边坐下,思绪却依旧神游天外。 既然一切都没有结束,那她当然也不能放弃跳出这个诡异循环的可能性,所以她应该……她应该从蒋宁身上入手,就先找找她真实的死因吧……唔,这样的话感觉这两天最好就先别去她家吃饭了,两个人还是暂且保持一定距离比较好……那么这样一看,徐泠泠身上的疑点应该都已经理清了吧?应该没有什么漏下的了吧…… 等等!徐文珠! 任冬苒筷子一僵,面条滑进碗里,溅起几滴汤汁落在她的面颊上。她无暇分神擦拭,脑海里急得像只热锅上团团转的蚂蚁——她怎么把徐文珠给忘了!她怎么能把徐文珠给忘了呢?短短一个晚上,她就把对方无比疼爱无比思念的女儿给弄丢了……她该怎么跟她解释啊! 任秋时看着明显魂不守舍的妹妹,抿紧唇角,抽了张纸帮她擦去脸上的污渍,然后清清嗓子试图让她回神:“怎么了?是面不好吃吗?” 是什么在让她走神呢?是朋友的离开,还是关于这个世界的秘密?或者有没有可能……是先前的那个吻? 任冬苒闻言抬起头,明明哥哥看起来和平日无异,但她却莫名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她连忙失口否认,囫囵吃了几口面,鲜美的汁水充满整个口腔,让她满足地眯起眼。先前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被她暂时丢在一边,当下姑且就先认认真真地享受起哥哥的手艺来。 妹妹仔细品尝的样子狠狠取悦到了任秋时,他眼底染上发自内心的笑意,提醒道:“小心烫,慢点吃。”任冬苒将脸埋在碗里,含混地应了声“知道了”,双脚因为欢愉而情不自禁地轻轻晃动,碰到了哥哥的小腿。 任秋时面上不显,实际暗自一僵:她为什么突然碰自己?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这是什么暗示吗?他应该作出什么样的反应才合适?是该继续恪守哥哥的本分?还是说……他可以稍稍试探着跨越那条界限看看? 任冬苒才不知道他心里那些复杂的弯弯绕绕,她只是觉得哥哥身上暖和的温度好像天然地在吸引着她继续靠近——所以她也干脆顺从自己的内心,直接大剌剌地把两只脚都搁在了任秋时的大腿上。 没有察觉到任秋时一瞬间的不自然,任冬苒咽下面条擦擦嘴,尝试向靠谱的哥哥寻求帮助:“对了哥哥……我刚刚突然想起来,我还没有跟徐阿姨讲泠泠的事……你说,我该怎么跟她说啊?” 任秋时闻言愣了愣,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是多么希望能够在妹妹面前营造出一种“哥哥是万能的”的假象啊,但现实是……他们兄妹俩都一样,其实……并不那么擅于与人沟通。 兄妹俩托着腮皱着眉思来想去,直到面条吃光也没想出一个合适的说辞。 任冬苒晃晃脑袋,看着哥哥进厨房收拾碗筷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她担心如果实话实说反而会导致徐文珠病情恶化,所以还是暂且给她制造一个“善意的谎言”吧。 她不敢从电话里直接听徐文珠的声音,最终选择了迂回一点的方式——给她编辑了一条短信,大致内容是告诉她自己已经找到徐泠泠了,但是对方受到了一定刺激所以暂时不太方便见面。 短信发送成功,任冬苒没有勇气等待回复,便直接将手机调成静音倒扣在桌上,转而打开电脑,尝试寻找起徐泠泠口中那封被自己忽略的邮件。 任秋时站在水池边,手上动作麻利地清洗着碗碟。白色的瓷碗在他手中轻巧地翻转,指尖潺潺的细流却让他的耳畔反复回响着先前的暧昧水声。 他情不自禁地用食指触碰自己的嘴唇,微凉的触感真切地告诉他,这一切都并非自己的幻梦。 怎么会不是梦呢?如果不是梦,妹妹怎么会想要主动亲吻自己?如果不是梦,他怎么可能真的执念成真?如果不是梦……他怎么能……就这样甘愿放任自己沉沦其中? 他明明比谁都清楚,这一切都只是一个梦而已。 任秋时阖上眼帘,眼前又浮现出任冬苒那双干净的双眸。那里面有刚刚哭过的水渍,有对亲密接触的好奇,有妹妹对于兄长的依赖……却偏偏没有和自己一样的、隐忍到近乎偏执的爱恋。 任秋时苦笑着睁开眼,或许这一切真的就只是他的一个梦而已吧。他清楚地知道在现实之中自己的美梦永远不可能实现,所以固执又执拗地构建了一片虚幻,放任自己沉溺其中,满足自己贪婪的妄想。 或许……或许妹妹就只是想要一份依赖而已?和牵手拥抱那样普通寻常的亲密接触其实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小狗不也会在喜悦的时候主动扑上来亲亲主人吗?这大概……也只是她表达感情、寻求安慰的一种方式而已吧。 任秋时这样劝说自己,总算姑且按捺住心底的躁动不安,又披上那一件温和守礼的兄长外衣,端着切好的水果走向客厅。 任冬苒皱着眉仔细检查着自己的邮箱,里面有游戏折扣促销、作业已读回执、参与比赛报送、推文内容打包……她滑动鼠标将邮箱翻了个底朝天,却偏偏找不到徐泠泠说的那封邮件。 任秋时走到她身边将水果放下,看到妹妹眉头紧锁,便摸了摸她的头关心道:“怎么了?什么事这么让你苦恼啊?” 任冬苒拿起叉子往嘴里塞了块水果,颊边鼓起一块,三言两语解释清楚。她嚼吧嚼吧咽下果肉,就听见任秋时若有所思地开口:“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在初中毕业之后就注册了一个新的社交账号……那徐泠泠所说的邮箱,会不会正好捆绑在了你之前的账号上?” 第48章 邮件 初中毕业……那不正好就是徐泠泠死亡、任国梁开始酗酒家暴的时候吗!任冬苒恍然大悟:难怪自己这么多年都对徐泠泠写下的邮件一无所知,原来还有这么一层原因在!她连忙对着自己的密码簿,找出一串先前被忽略的数字尝试登录,加载条转了几圈,最终成功进入会话页面,铺天盖地地跳出一串红点来。 任冬苒无暇顾及那些根本不感兴趣的“兴趣推荐”,急急点开邮箱,终于在一众营销信息中找到了那封格格不入的“致冬苒”。 小小的方块字孤零零地蜷缩在空白的角落,任冬苒握着鼠标的手奇异地有些发颤。她按捺住胸口传来的莫名心悸,几乎像是想要和自己抗拒的本能做斗争一般,狠狠心一咬牙点开了那封邮件。 “致冬苒: “难得这么正式地给你写信,抱歉,是不是有点吓到你了?本来想着既然都这样了要不要干脆按照正经的书信格式认认真真写封信试试看,转念一想又觉得咱俩之间没必要遵循那些条条框框。所以就干脆想到哪写到哪啦!希望你不要介意。 “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看到这封信的……假如我设定的时间准确、网站系统也没有出错的话,应该正好就是你上高一的时候吧?不知道高中时期的冬苒会是什么样子的呢?应该还是像初中一样坚强、纯粹又美好吧,好想见一见啊,可惜没有机会啦。 “既然你看到了这封信,那应该就表明我已经离开了吧?不用觉得遗憾、悲伤或是难过,既然是我自己作出了这样的选择,那就表明我其实一点也不后悔喔!按理来说人死去了就不应该再惦念活着的人,我本来也是这样打算的,所以没有和你正式告别。但我又觉得这样单方面地说再见好像有点太任性了一点……思来想去觉得确实该好好地跟你说声再见,所以就写了这封信。 “既然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相信你应该已经从我的不告而别中走出来了吧?假如没有的话……唔、我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实不相瞒,做完决定之后我最放不下心的其实就是你。你是我有限人生里交到的唯一一个、同时也是最好最好的那个知心朋友,假如可以的话……我发自内心地不希望在你的记忆中留下半点阴霾。可惜我要食言先走啦,不用太舍不得我,毕竟人或早或晚都是要分别的不是吗?比起因为病痛、意外或是其他原因,像我这样认认真真地做好准备之后说再见,仔细想想,好像也不错不是吗? “就像是那个稍微有些烂大街的说法一样,人死后会变成一颗天上的星星。或许我已经变成了一颗星星也说不定呢!假如你偶然间想起我的话……那就抬头看看星空好啦! “我想说的差不多快要说完啦!总而言之,和你相处的时光真的很开心很开心,能够和你成为朋友更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之一啦!那么,希望我不在日子里,你也能够好好地照顾自己,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度过每一天! “祝一切都好, “泠泠 任冬苒睁着酸胀的双眼愣神,她自己也说不清现在是什么心情,只是盲目地死死盯着屏幕,像是试图将每个字符都刻入自己的记忆深处。任秋时见不得妹妹双眼通红宛如街边弃犬的模样,抬起手引导着让她将头靠在自己肩上,手掌一搭一搭地轻轻拍着她的脊背。他虽然没有看到徐泠泠具体写了什么,但想来……大概不会是什么令人开心的内容。 任冬苒静静靠在哥哥温热的胸膛里,背部安抚的节奏和他的心跳声奇迹般地合二为一。她闭上过分干涩的双眼,下意识抬手摸了摸眼下,指尖却毫无湿意。生锈的大脑终于迟钝地后知后觉开始思考,也许她确实该如徐泠泠所言的那样……尝试放下,不是吗?一味地较真无论是对徐泠泠而言还是对她自己来说,或许其实都并没有任何意义。 人的死亡已成盖棺定论,现在连鬼魂的形态都彻底消失……她曾经无法挽留徐泠泠的第一次告别,而自己现在甚至再次间接造成了她的彻底消亡…… 任冬苒轻轻叹出一口气,她好累了……真的,好累啊。 既然蒋宁说这一切都在不断循环,这次循环又只剩下两天了……那继续这样挣扎下去究竟还有什么意义?这个世界到底是桃源还是炼狱,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她真的有必要这么执着于弄清一切吗?腿上刻下的文字……真的值得让她一直这样耿耿于怀吗?或许还不如干脆就这样、像蒋宁那样……彻底沉沦在这个诡异的空间里,不是吗? 任冬苒无言的叹气让任秋时心中警铃大作,他察觉到自己怀里的人就像是气球被扎了个洞一般逐渐松懈下来。假如放在平时,他巴不得妹妹能够解开繁重的心结、痛痛快快地休息一场。可这根本不是平时,也根本没有时间让她好好休息!他来到这是为了带走她,而不是眼睁睁地看着她就这样放弃!这可是他们俩最后的机会了! 任秋时扶住任冬苒的肩膀将她稍稍推离自己,略显强硬地对上她疑惑的视线,试图通过冷冰冰的话语让她清醒一点:“冬苒,你应该已经知道,你其实……活在一个为期七天的循环里了吧?” 本以为会听到哥哥柔声安慰的任冬苒蓦地一个激灵,即将陷入沉睡的混沌大脑也终于打起了一点精神:她有和他说过吗?好像没来得及吧?他怎么知道的?这属于正常兄妹日常之间能够随意说出口聊天唠嗑的话题吗?他、他、他……他真的是任秋时吗?没被人调包过? 第49章 哑迷 看着妹妹眼底逐渐变得疏离而清明,任秋时却是缓缓扯开一个舒心的笑来:“不用这么警惕地看着我,我没被人换芯子。冬苒,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下,既然你知道这个世界的诡异之处,那你有没有想过,或许现在你身边的一切,也都……并不真实呢?” 她身边的一切?莫非除了这个物理距离奇怪的空间以及莫名其妙的时间限制,还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吗?她身边的……不是空间也不是时间的话……难道是……她身边的……人? 任秋时眼底明晃晃的笑意此时却有些刺眼,任冬苒下意识地将他一把推开、把二人之间距离控制在安全范围之内,想了想觉得不够,又伸手从碗里抽出把叉子对着他:“什么意思?你不是我哥?你、你、你是哪个男鬼吗?你想干什么?索命?找我当替死鬼?还是什么……劫财劫色?” 任秋时被自己妹妹可爱的脑回路逗笑,他握住她的手,就着她的动作凑上去自顾自地把叉子上的水果送入自己口中。明明是充满威慑力的对峙动作,却因为他的插科打诨而变得有些暧昧起来。好在任秋时并没有让气氛继续升温的意思,他朝她摇了摇头:“怎么会?我当然是你如假包换的哥哥啦,不如说……其实只有我是真正如假包换的那个?” 任冬苒半信半疑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任由他轻轻抽走了自己手中毫无威胁的“武器”,几天的相处下来,她确实觉得任秋时在自己心中的可信程度并不作假,只是他现在莫名其妙又不合时宜的话语也太奇怪了点……她探究地望进他的眼里,却看见那双含笑的黑色瞳孔里像是蓄着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里面似乎在孕育着某种她看不懂的深沉情绪。 既然他没有否认身边人存在问题的可能性,假如他没有骗她的话……难道是指……徐泠泠和蒋宁?难道……她们是假的? 任秋时看着妹妹若有所思的样子,知道她的思绪终于被自己唐突但有效地牵上正轨,便叉了一块水果递到她嘴边。她抬眸扫了他一眼,张开嘴吃了。明知道在妹妹心里其实自己目前的可信度应该也岌岌可危,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被这种近乎日常的亲密相处所取悦,眼底眉梢都染上一点喜不自胜的笑意。 任冬苒搞不懂自己只是吃块水果而已他怎么乐成这样,眼看着任秋时似乎兴致勃勃地想要接着投喂第二块,便连忙挡住他的手,声音有些含混:“那你之前的话到底什么意思?详细说说?” 投喂被拒,任秋时有些遗憾,但还是依着妹妹的意思将叉子放回了碗里。他看着任冬苒微微蹙起的眉心,虽然他打心底不希望她有任何烦心事,但不可否认,比起之前几乎像是即将放弃的颓丧,还是现在这种鲜活的模样更适合她。只可惜,他注定要让她失望了:“我只能说这么多……不过冬苒,你这么聪明,为什么不试着自己想想看呢?水果还吃吗?” 什么玩意儿?跟她打什么哑谜呢?什么谜语人! 任冬苒皱着眉摇了摇头,目送任秋时心情极好地迅速解决剩下几块,然后端着碗进了厨房。她在心中迅速复盘两人刚刚的对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任秋时似乎是因为察觉到自己情绪低落、隐隐产生出些自暴自弃的念头了,所以才会贸然提起毫不相干的话题的?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吗?他到底为什么会知道循环的存在?还有他那句意味不明的“只能说这么多”……又是什么意思? 任冬苒动作有些粗鲁地挠挠头,指尖不小心扯下了几根黑发。她捏着细细的发丝一圈一圈地缠在手指上,尝试一点一点地梳通脑海中纷繁复杂的思绪。 任秋时究竟隐瞒了什么暂且不论,就他目前的态度来看,似乎是支持自己继续钻研存在于彼此身上奇怪的死因的?但支持的话直接说出来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要遮遮掩掩地弄得好像见不得人一样? 一根发丝绕完,任冬苒盯着自己手指上黑色的圈圈,细细咀嚼任秋时方才的措辞。 他说他“只能”说这么多……那就是他知道的其实不止这些喽?也就是说……他并不是不愿意说出来,而是因为某种原因没办法直接告诉她?他是被什么东西限制了吗?他为什么会被限制?他说需要她“自己想想看”……难道说他吞咽掉的部分……必须由她亲自挖掘出来才行? 任冬苒眼睛一亮,视线不自觉落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上。假如她猜想得没错……对于这个奇怪的世界来说,她或许是类似“主角”“玩家”那样的存在,徐泠泠和蒋宁则是“配角”或是“npc”……至于任秋时……他似乎也只是整个世界运行逻辑下的一枚小小的棋子,但他又肯定知道一些他本不应该知道的事情…….所以,他应该算是“引导者”这样的角色?就好比是游戏里的新手指引、问答解惑? 勉勉强强姑且先用这套猜想说服了自己,既然知道对方没有恶意,任冬苒看向任秋时的眼神也不再那么将信将疑。她收回视线,目光落在面前尚未关闭的邮件上。 寥寥数语的白底黑字到底带着些触目惊心,任冬苒低低叹了口气关闭界面,却在准备关机的前一刻犹豫起来。既然邮箱里存在她先前遗漏掉的线索,那么其他地方是不是也同样如此呢?她将电脑放在一边站起来环顾四周,视线蓦地落在沙发一角。那里静静卧着一本小本子……正是她先前忘记看完的日记本! 想起那里面满心满眼却又相当逾矩的少女心事……居然就这么大喇喇地摆在这么显眼的地方!还摆了这么久!她甚至居然差点忘了还没看完!任冬苒用力搓搓几乎一片燥热的面颊,像是在躲避什么似的飞速挪过去翻开,很快找到上次没看完的地方继续往下阅读。 第50章 遗漏 【5月21日,多云】 导师和我说按照我的职业发展规划来看留学与否其实帮助不大,让我还是把机会让给更有需要的人吧……什么奇葩言论……虽然也不是全无道理…… 好像其实心里倒也没有非常遗憾……顶多也就是之前的准备打水漂了而已。可能追根究底,还是因为我其实根本一点也不想离开吧。 哥哥为什么看起来一点异样都没有?他为什么能每天好端端地照常生活?和自己居心叵测的妹妹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他是怎么做到每天安心入睡的?明明我们都在畸形的家庭环境里长大成人,凭什么只有我成为了那个怪胎? 好嫉妒。 我也想成为正常人,当他一辈子的妹妹。 【6月13日,阴】 真的是这样吗? 【7月30日,晴】 实习好累……哥哥是怎么做到坚持这么多年还担负着养育一个拖油瓶的责任的? 【10月17日,雨】 大三怎么还有这么多课我连实习的时间都没有……不打算考研了,毕竟我虽然有点积蓄但读研的学费也太贵了……我可不想让哥哥再为我花这笔钱…… 早点工作也没什么不好的吧,毕竟也算是能帮哥哥减轻点负担不是吗? 或者也许我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的话,他也根本不会有这些负担。 【1月1日,冰雹】 不小心听到了哥哥和那两个人的电话,他们好像打算给哥哥张罗相亲,还让我早点工作早点搬出去省得耽误他找女朋友…… 哥哥已经为了我三年没回家过年了,也许我该放他自由。毕竟我才是那个从头到尾都多余的人。 【2月4日,晴】 哥哥说他不回家过年毕竟不能留我一个人在外地而且还要给我过生日……能不能别对我这么好了。 日记戛然而止,昭示着主人的不辞而别。任冬苒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指腹略显粗粝的质感提醒着她,纸上记载着的一切都曾经真实发生过。 无论是最终流产的交换申请还是内心持续的纠结挣扎、甚至由喜欢旁逸斜出而生的那点扭曲嫉妒,都是她早已融入血脉、无法分割的身体记忆。 日记本就是她最好的罪证,白纸黑字将她试图藏起的那份不轨之心血淋淋地剖开、明晃晃地摆在了刺眼的灯光下。 她是法庭上哑口无言的囚徒,没有任何一个正常人会为她辩护。 任冬苒叹了口气闭上眼,不受控地想起先前那个两人都有些失控的吻上。 她深知自己罪行累累,但任秋时却也并未拒绝……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其实他也并不完全清白? 假如这真的是一场犯罪,她必定是无法推脱的主谋,至于他……是不是也可以算得上是共犯? 强行按捺住心底止不住冒头的窃喜,任冬苒深吸一口气屏住,睁开眼将思绪拐回正题上来。日记里看起来并没有更多有用的信息,那真正被她忽略的线索……究竟会在哪里?按照蒋宁所言,她们生前就有过不少接触,可为什么连日记里都没有她的身影?到底有什么是需要她自己小心翼翼藏起来、连日记里都不敢提及的?这样私密的信息……到底又会藏在哪个角落里呢? 任冬苒紧皱眉头环起胸靠在沙发椅背上,细细复盘着与蒋宁短暂相处中被自己所忽略的一切。厨艺精湛的家庭主妇、想要孩子却无法怀孕、知晓整个世界不断循环的秘密、丈夫是教书育人的高中老师……任冬苒目光一凛,膝头几乎都有热意传来——她终于想起来到底哪里不对劲了!是郭善! 她可不信什么酒后失态!往往不清醒的时候才更加可能表露真实意图!既然他能够趁着酒意当着蒋宁的面对她动手动脚,那么他平时肯定只会更加放肆!再结合蒋宁对自己过低的自我评价来看……搞不好蒋宁其实一直生活在病态的婚姻生活之中! 既然失忆状态下的她都能够窥得二人状似美好婚姻背后掩藏的不堪,那么过去的她知道的肯定只会更多!按照她对自己的了解,过去的她肯定不会甘心袖手旁观,那么,到底哪里会记录着这一切呢? 日记本里没有,备忘录里也没有,社交媒体上更不可能……任冬苒握上鼠标,机械地挨个查看文件夹后关闭,无意间点开了快速访问。 列表里依旧是一串命名正经的文件,其中却突兀地立着一个名为“。”的图像。任冬苒冥冥之中感觉到,那就是自己想找的真相。 她抿起嘴点开图像,加载过后却是一片空白。任冬苒疑惑地“啊?”了一声,视线朝屏幕右侧滑动,落在了排列整齐、数量众多的图层上。她福至心灵,将画布背景调成黑色,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白色文字便骤然显现在屏幕上。 任冬苒皱着眉挨个将图层隐藏后又展开,终于窥得自己生前与蒋宁的真正交集。 【今天回家时居然又在门口遇到了那个神经病学长……我明明都搬家了他怎么还这么阴魂不散!那个神经病看起来醉醺醺的,今天哥哥又正好出差,我实在担心假如出现在他面前会出现什么可怕的后果……所以就尝试求助了邻居,幸好那个晦气玩意虽然看见了我但估计喝太多了我又戴着口罩帽子所以没认出来,让我趁机顺利走到了邻居家门口。 搬过来的这些日子其实和邻居没有什么很深的交集,只是偶尔会在电梯里遇到那个看起来很友善的女主人。谁知道开门的是个中年男人,明明没有打过照面,但不知道为什么有种熟悉的感觉。其实我不是很想进入陌生男人的家里,但是情急之下我解释了自己邻居的身份之后还是进门了。我和对方简单讲明了事情的原委,在他的同意下暂时躲在他家里报警。 第51章 隐藏 明明被叨扰了,男人看起来却没有任何不适,还非常热情地给我倒茶喝。后来警察终于将那个神经病带走,一直耽误到很晚,而这家的那个女主人却一直没有回来。但毕竟我没有资格朝他发问,便在道谢之后离开了。 关上门后我不确定按照那个神经病的行径到底会不会被拘留,于是躲在角落里想确认他不会再折返了,结果却听到刚刚走出的那扇门背后传来了似曾相识的声音——我绝对没有听错!那是女人压抑着的痛呼声。我说为什么那个男主人看起来那么熟悉!额角尚未抹去的汗渍、微微紊乱的呼吸、还有那双因兴奋而睁大的眼睛——原来那个女人正在经历着曾经困扰着我的梦魇……我该怎么帮她?】 【哥哥出差回来后和他讲了这两件事,他说那个神经病交给他来处理,而邻居的事情我可以自己找机会报警。 我和隔壁的女人还是没什么交集,只有在准备给自家门口安装监控时征求了她的同意。上门时我准备了一肚子的说辞,对方却非常迅速又轻飘飘地就直接同意了。是因为我来求助的那个晚上她也在家吗?还是那个男人事后有跟她提起过?我道谢时她甚至朝我笑了笑,那双眼睛是在朝我求助吗?我真的该帮她吗?还是我其实是在多管闲事?她没有收下我的谢礼……是不想和我产生过多交集的意思吗?】 【不知道哥哥是怎么处理的,我只知道那个学长好像被匿名举报了,听说证据链充足还有证人的证词,不仅升学资格被取消还直接被开除了。是哥哥干的吗?是因为我吗?我为什么没有去当证人提供证词? 大概就是因为我吧……但这总归也是他咎由自取。这样做会影响到哥哥吗?既然哥哥没有和我提起过……那是不是就意味着他并不想让我知道? 前几天察看监控时发现录制到了一点隔壁家暴的声音……这算是侵犯隐私吗?我可以拿这个当证据去举报吗?】 【昨天回家晚,又听到了那个女人隐忍的呻吟声……没忍住报了警,说的是他们打架扰民。可能我真的有一点英雄主义作祟吧,也可能只是好管闲事。警察来时我没开门,不知道最后是怎么处理的。】 【今天出门居然遇到了邻居的那对夫妻两人,女人挽着男人的手,而那个男人竟然还冲着我笑。 是他们疯了还是我疯了?】 【我是不是真的不该多管闲事?也许这一切其实都只是我的错觉而已呢?也许他们夫妻俩其实和和睦睦的我报警反而是在给他们增添困扰? 可能是因为自己淋过暴雨所以想稍微给别人撑下伞吧……我该去求证吗?还是就此放弃当作一切都没发生? 好烦好烦好烦……为什么世界上要有这么多糟心事?我又为什么这么别扭甚至没法坦荡地将这些不愉快的事情光明正大地写在日记本里? 可能归根结底还是在自欺欺人吧……】 【作出了最后一次尝试……不知道该说幸运还是不幸…… 趁着那个男人不在,我借着饼干烤多了的理由送去隔壁邀请那个女人尝尝,她果然像我猜想的那样友善、顺势将我留下来喝了会儿下午茶。她和我交换了姓名,原来她叫蒋宁。我的突然造访却让她看起来很开心、兴致冲冲地煮了茶招待我。但毕竟寒暄不是我的目的,所以找机会当着她的面抽出那块被藏在最底下、上面用巧克力酱写着“你需要帮助吗”的饼干递给了她。蒋宁怔了怔,接过去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出乎我的意料,她最后摇了摇头、把饼干塞进了肚子里,甚至就此揭过转移了话题。 我的猜测果然没错……但她为什么要拒绝我的帮助?换位思考一下假如当初母亲那边有人要来接走我的话我绝对二话不说直接答应……顶多就是会有点舍不得哥哥……可惜当时一个也没有……蒋宁又是为什么不愿意离开?据我所知她没有孩子,应该就不存在什么“想要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庭”这类荒谬可笑的想法了吧?难道是舍不得那个男人?呃……不至于吧?】 【征求了哥哥的意见,他说人们往往认为一家人有自己的家务事,哪怕是丑陋不堪的事实也会冠冕堂皇地扣上那句“家丑不可外扬”然后按下不提……蒋宁或许的确需要帮助,但她可能并不打算求助于我。 其实她这么想也无可厚非吧……毕竟我没钱没权没势的好像也确实派不上什么用场,可能甚至连单纯打架都打不赢…… 可是我真的没法劝自己就此翻篇……好纠结。】 【为什么……怎么会…… 昨天又加班和哥哥一起回来得晚,结果远远地就看到单元楼门口围着一堆人,空气里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焦糊味……询问了才知道竟然是隔壁失火了……说是火势控制得及时没有波及其他住户,可那户人家的女主人却是就这样丧生了…… 在人群里看到了隔壁的那个男人……他看起来悲痛欲绝……他是真的伤心吗?还是表演给别人看的?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感觉他被带走时好像看了我一眼…… 是我的错觉吗?这真的是意外吗?还是说……蒋宁的死其实和我有关?怎么会……从那之后我明明安安分分的什么都没有做……没道理会泄露啊……到底发生了什么?】 图层中隐藏的文字到此为止,原来现实生活中的蒋宁曾经受到丈夫郭善的暴力对待却依旧拒绝了自己的帮助,最后更是被认定为死于火灾……这就是二人之间的交集吗?这就是蒋宁真正的死因吗?这样的结果似乎也让过去的她无法接受,可悬而未决的文字却昭示着她的怀疑并未落地证实。 任冬苒眉头紧锁,啃咬指尖的力度也不自觉放大。她记得自己之前明明问过任秋时是否知晓蒋宁的死因,只是当时似乎被他含混地将话题重心转移到了徐泠泠身上……可这里面分明写了他和她一起目睹了火灾之后的状况!他当时为什么要佯装并不知情? 第52章 睡觉 恰逢任秋时清洗完餐具走出厨房,他一时不察,便又对上了自家妹妹警惕又怀疑的视线。 短短几天内已经不知道多少次被她用这样的目光注视了,任秋时反而轻笑两声,走到任冬苒身边坐下,轻轻扯下被她啃咬得又冒血的指尖,语气里是不容拒绝的熟稔:“别总咬手指,怎么啦冬苒?又有哪里需要怀疑我吗?” 轻飘飘的反问莫名弄得任冬苒有些心虚,她移开视线努力保持住硬邦邦的声线:“没、没有,我就是想问问……你不应该是知道蒋宁死于火灾的吗?之前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呢?” 语毕,她被自己话语里的平直顺畅的逻辑弄得有底气了几分,挺起腰杆扭头直直对上自家哥哥依旧漫不经心含着笑意的眼眸,挑衅似地抬起下巴、等待着他的“辩驳”。 “这个啊……”任秋时摩挲妹妹柔软的指尖,视线里不自觉带上几分欣慰。自家妹妹想得没错,他确实需要好好想想怎么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他总不能直接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有关蒋宁的死因在现实世界中其实早已真相大白了吧?所以他简单回忆了一下自己当时刻意的停顿,给钩子填上了迟来的饵料:“我当然知道蒋宁被判定为死于火灾……但我觉得这当中还另有隐情,可我没有证据,所以就只能暂时保持沉默。冬苒,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任冬苒努力忽略任秋时对自己手指的“亵玩”,眯起眼睛审视他半晌,最后还是觉得既然已经决定把任秋时划为“自己人”,那就不该继续进行这样无用又低效的“勾心斗角”。 于是她率先泄了口气接过了台阶:“好吧好吧!是这样没错啦……哥哥,我莫名感觉蒋宁的死和郭善脱不了干系……但我不知道该怎么求证……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或许可以等明天找机会去蒋宁家探一探究竟,至于现在……冬苒,你该睡觉啦。”任秋时稍稍用力、拉住妹妹又要往她自己嘴里送的手指,语气里带着点兄长不容拒绝的笃定,“明天的事情就明天再说,不是还剩下整整两天吗?你是想回房间睡?还是……” 他在任冬苒愈渐羞赧的表情中止住了话头,站起身准备将她送回房间,却意外被妹妹拉住了袖口,听见她小声说了一句:“……我想抱着哥哥睡。” 任秋时诧异地转头,对上任冬苒眼巴巴的的视线,最终扬了扬眉没有说出拒绝的话。 简单的洗漱过后,兄妹俩并排躺在任秋时那张略显拥挤的单人床上。床尾燃着一盏小小的夜灯,晕出的光环恰好可以让任冬苒隐隐绰绰看清身侧任秋时的轮廓。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任由属于哥哥的柔和木质香将全身包裹,身旁稳定传来的热源似乎能够缓解一点大脑因过度运转而持续传来的钝痛。 任秋时说得没错,她的确需要休息了。一整天高强度的思考早已让她精神不济,而先前刻意忽略的疲惫与不安都在哥哥提出休息的刹那一齐袭来。 再次目睹好友的离去并不是那么好接受,尝试探索世界奇怪的运行规则也让她愈发惶恐……假如任秋时没有主动提出,她或许一整晚都会强撑着不敢合眼——她在害怕……她害怕只要自己一闭上眼,身边现有的一切又会再次离她而去。 她害怕等她一睁眼,周围就只剩下一片黑漆漆的茫然。 任秋时呼吸平稳,黑暗狭小的房间似乎都因他轻微的呼吸声而变得充盈起来。任冬苒侧过身,抬手环住哥哥的腰际,脸颊靠近他的胸膛。 耳畔传来有力的心跳声,像是在坚定地告诉她:她的哥哥任秋时,目前仍然拥有稳定的生命体征,并不会因她的短暂睡眠而就此弃她而去。 感受到妹妹的动作,任秋时也略侧过身,环抱住她。 两具年轻的身体紧密相贴,似乎又回到了潮湿小镇里那一个又一个漫长而喧嚣的黑夜。 意识在拥抱中逐渐涣散模糊,任冬苒做了这几天里的第一个梦。 她变成了大海里的一条游鱼。 清晨日光初上,海面被染成温暖的橘色,于是她跃出水面,迎接那凌冽又清新的空气。而当夜幕低垂,银白色的月亮变成了闪烁在水底的小小烛火,她便抖抖尾鳍,摇曳着穿梭在各色的珊瑚群中。 颊边感受到一点温热,任冬苒恍惚间意识到她其实并不是鱼,她也并不生活在海底,她只不过是在做一个难得清闲的美梦。意识努力告诉她自己仍有未完的事情要做,可她却迟迟不愿醒来——她已经太久没有放松过,她实在太怀念惬意又平静的时光了。 那是没有血腥与死亡、没有恶意与阴谋的世界,只有一片澄澈透亮的水。她并没有肩负着什么重大的使命,也不需要担当起拯救彼此的大旗,她只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小鱼,轻快地徜徉在属于她的大海里。 额头似乎沾上了一点湿润,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大概是一个吻,来自她的哥哥任秋时。 她从这一触即分的温柔里察觉到了一丝安抚的味道,天边即将袭来的海上风暴奇迹般地停歇。 于是微微蹙起的眉心也终于得以展开,任冬苒放任自己顺着海底的暖流、缓慢滑向平稳无梦的彼方。 一片晴好的日光随着太阳的逐渐升高缓慢推移,顺着尚未掩实的窗帘缝隙大喇喇地洒上任冬苒的手背。她似有所感,动了动因久晒而产生灼烧幻觉的指尖,终于睁开了眼。 深度睡眠带来的茫然并未随着“睁眼”这样简单的动作立刻消逝,身体被暖烘烘的被窝包裹,任冬苒一时也没有想起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她对上了任秋时含情的视线,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正被哥哥搂在怀里。 第53章 坏心 这份平和的美好过分真切,任冬苒不自觉地伸了个懒腰,凑到哥哥颊边蹭了蹭,阖上眼几乎下一瞬又要沉沉睡去。 这种近似爱侣般的亲密举动让任秋时微微一怔,他本来正趁着妹妹睡着肆意用目光贪婪地描摹她的轮廓……哪曾想到她会突然醒来? 短暂失神后,任秋时随即意识到任冬苒因久睡而萌发的懈怠,既然已经超过了必需的睡眠时间,那他便不能就这样纵容她挥霍有限的时间了——于是他无暇顾及自己现在按理来说是不应该看得到妹妹的,呼唤起她的名字,对上任冬苒满含倦意与疑惑的目光。 任秋时藏起眼底的心疼,努力用最温柔的声音唤回她的理智:“冬苒,时候不早啦,该起床啦。” 朦胧视线里过分放大的任秋时让任冬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好像不该和哥哥挨得这么近,她揉揉眼睛顺着任秋时的意思坐起身,垂着头努力思考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前因后果。 终于一切记忆回笼,先前轻松旖旎的氛围也消散得一干二净——她应该把握好仅剩的时间、寻找蒋宁死亡的真相。 眼看妹妹的视线重新变得一片清明,任秋时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起身走进厨房,端出之前烧给她的“豪华早餐大礼包”。 任冬苒心不在焉地咀嚼着涂好果酱的切片面包,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份来自阴间的食物在口感上和阳间的有任何不同。她在心里默默盘算着到底怎样才能让蒋宁卸下心防——在蒋宁的视角中,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导致她难得的朋友徐泠泠奔赴死亡……哪怕不曾言说,蒋宁心里或多或少都对她存有怨言吧? 她闷闷不乐地灌了一大口牛奶,视线瞥向墙上的时钟。时针和分针恰好重合,俨然已经到了吃午餐的时候。 前几天蒋宁往往会主动前来敲门邀请她做客,今天的门口却是一片寂静——不需要语言赘述,这便已经能够表明蒋宁的态度。 只是她不太确定的是……蒋宁究竟是想要给她留下一个冷静缓冲的时间呢?还是干脆连面都不愿意见一面呢?不管怎样,既然没法从共进午餐入手,她就必须寻找其他的突破口……都已经十二点了,她还能找什么机会呢? 等等!已经十二点了! 任冬苒瞪大双眼,一个手抖不小心将牛奶杯重重地磕在桌上。她无暇顾及,不敢置信地将视线挪回对面正慢条斯理吞咽咀嚼的任秋时——她现在不应该是鬼魂形态吗?他是怎么看见她的? 任秋时掀起眼帘似笑非笑的瞥她一眼,他就知道,就算在妹妹不够清醒的时候投机取巧,最终还是逃不过对峙一番。他早有心理准备,于是抬手抽了张纸擦去溅出来的几滴牛奶,语气自然地叮嘱道:“小心一点。” 任冬苒一时几乎有些生气:他到底是怎么做到像个没事人一样的?他难道不该好好和她解释一下吗? 努力按捺住差点脱口而出的质问,任冬苒忽地又想起昨晚对任秋时“引导者”身份的猜测——既然他知道这个世界的内幕,那么再稍微开个外挂、能看到鬼魂……好像也并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情吧? 没有等到设想之中的怀疑,任秋时反倒有些意外。他正思索着该怎么不着痕迹地向妹妹稍微坦白一点,就听见任冬苒冷不丁发问:“所以哥哥……你是这个世界的bug吗?” 任秋时猝不及防,一瞬间差点没跟上妹妹的脑回路——对于世界的运行规则欲说还休、鼓励她继续寻找真正的死因、明明活着却能够触碰到独属于阴间的物体、甚至还能看得见鬼魂形态的她……这么一看,在她的视角里,好像“身为bug”这样的说法,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于是他点点头应下这份猜测:“对,你差不多可以就这么理解。”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任冬苒的心情却并未畅快起来。她偷偷撇了撇嘴,打心底讨厌这种遮遮掩掩说句话还要吞一半的关系。 想了想还是气不过,她便悄咪咪抬起腿试图踹向对面,却没有感受到任何阻力——哦,她才想起来,自己现在按理来说是无法碰到任何实体的……那她现在坐的这把椅子还有桌子乃至吃的食物都是哥哥烧给她的吗?他又是怎么接触得到这些的?这……也包含在他那个“bug”的权限内吗? 任冬苒几乎有些愤愤不平地盯着面前全是秘密的至亲——到底有什么天大的事情是要瞒着不让她知道的! 既然自己不好受,那么她便也坏心眼地想要让哥哥也体会一番。 任秋时没有放过自家妹妹自以为隐蔽的小动作,正觉得“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可爱”而几乎忍不住想要偷笑时,却看见她蓦地撑起桌面靠了过来。 直直对上她的眼眸,那双放大的澄澈瞳孔此刻却显得格外狡黠。任秋时呼吸一滞,他还没有适应妹妹这样时不时逾距的亲密接触。任冬苒才不管他沉默的拒绝,自顾自凑到他耳边,长长地吹了一口气。 尽管实际上并未感受到空气中存在任何异常的气流波动,但这份由妹妹作出的、近似“调戏”的僭越举动,依旧让任秋时无法自抑地心脏狂跳起来。 满意地看到自家哥哥耳尖通红,任冬苒朝他挑起单边眉毛,便将他的“兄长教导”全部堵在了喉咙口。 嘴巴张了又张,劝阻的话最终还是吞进了肚子里。毕竟,能看到妹妹这样鲜活地对自己耍坏捣乱……任秋时其实几乎是有些开心的。既然妹妹想要那就随她去吧,反正,这也不算什么真正过分的事情……不是吗? 于是他微微偏头,呼吸紊乱地沉默着纵容自家妹妹对自己进行“恶作剧”。 第54章 撞破 任冬苒自己也没想到哥哥竟然会对她的胡作非为就这样全盘接受,不过她毕竟没有足够的时间和他好好“谈谈”,便只得在众多作结方式中选择了最为草率的一种—— 任秋时脖颈涨红呼吸粗重,洋溢出水色的眼眸迷瞪瞪地盯着紧闭的大门久久无法回神—— 他的好妹妹……居然就这样、把他一个人给撂这儿了? 急匆匆逃一般出了门,任冬苒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现在根本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她贴上自己似乎有些发烫的面颊,努力平复过分激动的心情——毕竟调戏哥哥这种事,她也是头一回干嘛! 发热的头脑终于冷却,任冬苒收敛好脸上过分愉悦的神色,重新拧起眉毛注视着对面那扇紧闭的房门。 大红的春联写着吉祥话,刻意露出的猫眼却像是一道随时准备发射的冷箭。 任冬苒深吸一口气屏住,用力搓搓自己充气的双颊,然后她用力甩甩脑袋,想着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像是不想给自己留有退路一般冲进了蒋宁家。 这样造访未免太过冒犯,任冬苒进屋后便很快止住了冲刺的步伐,站在玄关小心地呼唤起蒋宁的名字。 出乎意料,她的声音空荡荡地飘在空中,并没有任何回应。 任冬苒皱起眉试探着在屋内转了一大圈,空荡荡的房间里俨然只有她一个“人”。 不用直接面对蒋宁询问她生前的经历,反倒让任冬苒不自觉地悄悄松了一口气。可惜现在她碰不到实体……便只能像只无头苍蝇一般在屋内乱转。 客厅、餐厅、厨房乃至卫生间她前几天就已经造访过,那么剩下的也就只有一间书房和卧室了。任冬苒深吸一口气,极力克服擅自窥探他人隐私而隐隐作祟的道德愧疚,闷头闯进了蒋宁和郭善的卧室。 木质衣柜镶嵌在墙壁里,一张双人床严严实实地掖着被角。一旁的床头柜和梳妆台上整齐地摆着些化妆品,窗外的阳台则零零散散地晾晒着几件衣服。任冬苒走向床头柜,试图探索抽屉里的秘密,却一不小心撞见梳妆镜里自己的模样——还是那副可怖女鬼的模样。 明明深知那其实就是自己,任冬苒却还是不受控地移开视线全身发抖、钉在原地不敢继续靠近。 在心里唾弃了一万次自己的胆小,但她最终还是决定向恐惧暂时低头——任冬苒扭头走进了书房,决定晚些时候再来挑战卧室的抽屉。 不大的书房里靠墙摆着书柜,一对原木制成的桌椅则摆在房间中央。任冬苒凑到书桌前,桌面上略显散乱地摆着几本厚重的书籍和教案,一旁的架子上则陈列着不少茶具。 简单的室内装潢却不难勾勒出主人饱读诗书、兴致高雅的的模样。 没能顺利找到印证自己猜想的有力罪证,任冬苒有些郁闷——这么一看,先前明晃晃冒犯不就像是她一个人自说自话的诬陷一样吗! 深呼吸几下平复了心绪,任冬苒劝慰自己应当更加耐心一些——毕竟是能够在妻子面前装模作样这么多年的人,怎么可能大喇喇地把自己的坏心摆在台面上呢? 好在书房的柜架中有着不少抽屉,可按照她现在的状态怎么查看倒是个难题。任冬苒抬起手,凝视着掌心微微散发出的荧光,想出了一个略显滑稽的办法。 她尝试着让自己的脑袋穿过木头的阻隔,依靠身体发出的微光挨个查看抽屉中的内容。拥有使用痕迹的笔记本、杂乱摆放的文具、各式各样的茶叶、堆叠在一起的未知纸张……任冬苒不抱希望地钻进书桌底下,查看隐藏在深处角落的最后几个抽屉。 出乎她的意料,最底下的小抽屉里居然放着一个小小的保险箱。任冬苒拧起眉,似有所感地穿透铁壁,却不期然撞见了一堆散乱的照片。 她眉毛皱得更深,凑上前去,随后便不由自主地惊呼出声——照片上赫然印着书房的背景,可其中的人物却是不同女孩的面庞。她们或坐或站……却同样赤身裸体。 任冬苒吓得急忙将脑袋撤出保险箱,甚至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正准备平复一下心情时,余光却瞥见了一道黑影。 她条件反射般转身,目光对上两个黑洞洞的眼眶。任冬苒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后知后觉意识到面前这人正是蒋宁。 看不清表情的脸孔因此刻的寂静更加诡异了几分,任冬苒心里发毛,她不知道蒋宁在这里看了多久,也不知道该怎样解释自己此刻出现在这里的缘由。 任冬苒克制住自己直接将一切坦白的冲动,决定还是先开口道歉:“对不起啊宁姐,我没经过允许就擅自进了你们的房间……” 先前凝滞的空气此刻似乎重新流转起来,任冬苒听见蒋宁轻笑了一下,声音和往常似乎没有什么不同:“没关系啦……倒是你,在里头看见了什么?怎么这么一副慌慌张张的样子?” 冷不丁被抓住命门,任冬苒捏紧拳头,紧张地打量着蒋宁的神色。她看起来并无异样……是不是说明她也不知道保险箱里到底放了什么?任冬苒犹豫几瞬,最终决定暂且含糊过去以免打草惊蛇:“我就是没想到房间里有人……所以一下子有点被吓到了。” 好在蒋宁没有追问,像往常一样热络地邀请她前往纸别墅喝下午茶。 跟在蒋宁身后、看着她平静的面容再次显现的任冬苒心里却是止不住地打着鼓:虽然她确实也没干什么坏事……但这算不算是撞破了她们家的秘密?那些照片……是郭善自己拍的吗?还是收集来的?又为什么要紧张兮兮地藏在那么隐蔽的地方? 任冬苒抿紧嘴唇,负面的猜想却在不受控地悄悄滋生。 眼看着蒋宁熟练地沏茶倒水,为了防止对方问出什么自己答不上来的问题,任冬苒便决定先发制人:“对了宁姐,你中午的时候是去哪里了啊?” 蒋宁掀起眼皮瞥她一眼,声音不疾不徐:“哦……我就是去泠泠的墓前看了看她。” 第55章 恶意 任冬苒一时哑然,不知该如何接话。哪怕时至今日,她也无法完全摆脱导致故友死亡的歉疚感。无论是初中时她的一跃而下还是昨晚的再次分别……她明明每一次都近在咫尺,却只能无力地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好在蒋宁并没有责怪的意思,甚至还反过来安抚她几句:“没事啦……又不是你的错。再说,马上就到第七天了,我们很快就又会见到泠泠了,不是吗?”对上任冬苒泛起亮光的瞳孔,蒋宁弯起唇角说了句俏皮话,“不过,要是你能够保留记忆来陪陪我,那就更好啦!” 压抑的气氛总算松动些许,虽然少了徐泠泠的活跃,两人倒也像之前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随意聊着天。 只不过这一次,蒋宁的宽慰却没能动摇任冬苒继续探索的决心。她借着蒋宁重新煮水的功夫,状似不经意般试探道:“对了还没来得及问呢,宁姐你和郭叔叔的感情可真好!你们俩是怎么认识的呀?” 被她言辞里的“郭叔叔”给逗笑,蒋宁却没有直接回答,反问她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 任冬苒恰到好处地敛下眼睫,脸颊飞上两道红晕:“倒也不是突然好奇……只是我前几天意外得知原来我和哥哥并没有血缘关系……” 迎着蒋宁讶异却友善的视线,任冬苒继续保持着刻板印象里坠入爱河的小女儿情态,含羞带臊地将自己这两天和哥哥的亲密接触添油加醋抖了个干干净净。 八卦果然是聊天里最好的养分,蒋宁先前的心防此刻看起来卸了个七七八八:“没想到你们兄妹俩竟然还有这么坎坷的经历……幸好现在也算是误会解开、有情人终成眷属了。不过和你们不一样,我和我老公的感情可就平凡得多啦。” 这回害羞的人变成了蒋宁,她像是从未将自己的感情经历向旁人分享一般,说得有些磕磕绊绊。任冬苒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心底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蒋宁说自己结婚结得早,任冬苒本以为大学毕业就结婚已经是极限了,却没想到蒋宁在高中毕业后就办了婚礼,更是迟迟等到夫妻生活都过了几年之后才去补领了个结婚证。 在蒋宁的叙述之中,郭善曾经是她的高中数学老师。沐浴在教师光环下、温文尔雅的男人通过日常的关心与课后的补习很快俘获了少女的芳心。 可师生恋无论放在什么时候往往都并不被人支持。对上任冬苒意味不明的视线,蒋宁像是在找补什么似的急急补充道:“那个时候我老公也才大学毕业没多久啦,所以我们俩的年龄差其实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大。” 看着任冬苒了然地点了点头,蒋宁便像松了口气般继续说下去:“而且其实高中时我的成绩也算不上好,估计本身也考不上什么好大学……所以,没有参加高考其实倒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欸?那我能问问……宁姐你是为什么没有参加高考吗?”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蒋宁笑了笑,抬起眼望向远方,一只手下意识地搭在了自己的腹部,“因为我当时怀孕了。” 任冬苒没想到短短几天之内,在继方素梅之后,竟然又听到了一个“刚成年就怀孕”的故事!原来在她们那个年代怀孕是这么容易的事情吗? 纵使依然好奇,任冬苒却也知道,假如再追问下去,只怕就要触及人家的伤心事了。于是她决定就此打住:“原来是这样啊……不过宁姐,你们俩这么多年感情还这么好,可真是难得啊!” 闻言,蒋宁又露出了那种坠在甜蜜爱情织网中含羞带怯的模样。任冬苒不忍心继续深思郭善擅自让她受孕乃至放弃学业就此成为家庭主妇的举动是否在另一个视角下存在着一个截然相反的黑暗解读,转而询问起有关七日循环的其他信息。 所幸,蒋宁看起来知无不尽问无不答。按照她的介绍,自己每当七天的期限一到就会自动回到家中的卧室,并且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在受惊的丈夫面前解释自己出现于此的原因。 当然,她也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清楚自己的身世来历。现在她能够说出口的这些人生经历,还都是靠她自己以及郭善的补充一点一点拼凑而成的。 而当任冬苒试探着想要提醒她那场被刻意忽略的火灾时,蒋宁却轻飘飘地表示话题应当就此终止:“冬苒,时候也不早了,我也差不多该去准备晚饭了。记得回家叫上你哥哥,一起来吃饭喔!” 任冬苒觉得自己这样好像和被下了逐客令其实根本就没什么两样。她愣愣地穿进家门,正巧就对上了任秋时关切的视线。 人的适应性果然极强,现在她已经能够非常自然地接受”哥哥看得见鬼魂状态的自己”这个事实了。 沐浴着哥哥无声的关怀,任冬苒走到沙发边挨着他坐下,简单分享了一下自己白天在蒋宁家获得的线索。 任秋时在听到郭善曾经是蒋宁高中老师的身份时,眉毛狠狠地跳了跳。他下意识抬眸对上妹妹的视线,两人在无言中确认了彼此的猜测。 先前才刚刚发生过一个徐泠泠受到老师猥亵的悲剧,蒋、郭二人的师生恋……是否其实也存在着类似的秘密? 恰逢六点任冬苒恢复实体,她一把抓住了哥哥温热的掌心来回搓了两下,似乎希望凭借这样的动作安抚自己紊乱的心绪。 作为朋友的角度来看,她当然希望蒋宁拥有健康的婚姻关系……可联想到郭善书房深处藏起来的那些照片……只怕真相往往并不如此。 继续干坐下去也得不出什么更有价值的信息,任冬苒便拉起任秋时准备去蒋宁家当面会会故事里那个成谜的男人。她坐在门边的矮凳上换鞋,犹豫再三还是将心里话问了出来:“哥哥……你说,我这样总是以最大的恶意揣度别人……会不会太坏了一点?” 第56章 獠牙 头顶感受到触碰,任冬苒听到哥哥的声音不疾不徐响起:“无论是怎么解读别人的话,其实都情有可原。站在你的立场上,你希望你的朋友不要受到伤害,又担心她当局者迷,自然会试图剖析潜在的风险与危害。更何况……”任秋时轻轻叹了一口气,轻轻抚摸她的发顶,“能够保持善良、纯粹与天真当然很好很可贵,但那其实……也算得上是一种被保护着的特权。” 任冬苒当下便了然他话里未尽的内涵:她没有品尝过“被保护”的滋味……自然也就不得不竖起獠牙试图防卫自己。 得到了任秋时的宽慰,任冬苒觉得自己莫名更有底气了些,于是拉着哥哥气势汹汹地敲门走进703,然后……规规矩矩地坐在了餐桌边。 郭善还没有到家,蒋宁独自张罗上菜倒也热火朝天。任冬苒帮忙的请求被再次拒绝,只得干巴巴地和任秋时大眼瞪小眼。 由于蒋宁就在面前的厨房里忙活,哪怕有一扇玻璃移门的阻隔,任冬苒依旧担心两人的谈话会引起对方不必要的困扰。所以她拉拉任秋时的手臂,示意他离自己更近一些:“对了哥哥,刚刚我忘记跟你说了……之前我为了套话来着,所以把我们俩……咳、把我们俩形容成了一对两情相悦但是之前困于血缘关系没能挑明的苦命鸳鸯,然后……然后这几天因为误会解除所以在一起了。” 跟哥哥递完小话,任冬苒清清嗓子理理裙角重新坐好,正准备提起气应对待会充满未知的一场硬仗呢,就听见自家哥哥略显困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们不就是吗?” 被他理所当然的语气打了个措手不及,任冬苒诧异地望进哥哥无比真挚的眼眸,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反驳指正,还是干脆直接将错就错。 短短几瞬,任冬苒发现假如真要细细分析的话,自己好像真说不上来现在俩人算是个什么情况……抱也抱了亲都亲了昨晚还一起睡着呢,要说俩人还只不过是纯纯的兄妹情……这也太翻脸不认人了吧?但她总不能在这种时候向哥哥自我剖析说当时只是因为情绪低落气氛正好所以破罐子破摔才亲上去的吧……再说,她其实也确实一直对他心怀不轨来着…… 短暂权衡过后,任冬苒决定再一次眼睛一闭听天由命——于是她点点头应下:“是这样没错!我就是先和你通个气啦!”反正,沉浸式表演……不也是表演嘛! 得到了妹妹的首肯,任秋时意味不明地闷闷笑了起来。他刚刚只不过是想逗一逗妹妹,谁知误打误撞,竟然真的被颁发了正牌男友勋章。 余光瞥见妹妹看傻子般的眼神,任秋时敛了调笑的心思,也像她一样正襟危坐,只不过在此之前又递了句悄悄话:“我这是喜形于色……还请女朋友小姐不要见怪啦。” 明明胸腔里早就成了一片死寂,任冬苒却被这三言两语弄得几乎有些心跳过速。她闭上眼深呼吸努力将思绪掰回正题,也因此没发现任秋时看着自己抿起了嘴角。 他的的确确无数次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获得堂堂正正站在妹妹身边的权利……可这并不应该在此刻被如此轻率地提出。 她连记忆都算不上完整,前路更是一片未知和渺茫……自己又怎么能够轻飘飘地擅自和她谈未来呢? 她至少……应该先拥有未来,不是吗? 兄妹俩正沉默地坐在餐桌边心思各异,谁也没注意到锁孔转动的声音。反倒是蒋宁似有所感地转出厨房,热情洋溢地迎进了和自己相濡以沫十几年的丈夫——郭善。 人终于来齐,这一场饭局也终于开宴。 桌边的四人礼貌问候过后,看似面上带笑实则各怀鬼胎,唯有蒋宁一人在真情实感地举杯庆祝彼此的相遇。 任冬苒心不在焉地嚼着饭,正捉摸着该怎么开口,恰逢任秋时给她夹了一筷子菜。她朝哥哥递去一个感激的眼神,状似不经意般偏头看向蒋宁:“欸对了宁姐,我其实有一个问题想问问看来着……” 碰上蒋宁鼓励的目光,任冬苒便像获得了莫大的鼓舞一般破釜沉舟:“就是……我有点想知道……像你和郭叔叔这样的情况……当时两家父母是怎么同意你们在一起的呀?” 闻言,郭善动作顿住,眉毛微微蹙起看向自己的妻子。接收到丈夫无言的责怪,蒋宁下意识张了张口就准备搪塞过去。 任冬苒却没给她这个机会。她当然知道这话对于郭善来说有多么冒犯,但她本就没打算从他那找突破口。于是她朝着蒋宁找补似的急急忙忙道:“毕竟宁姐你也知道的……像我和哥哥这种情况……虽然结婚生子什么的应该是无望了……不过,”任冬苒低下头,任由发丝垂落遮住自己的神色,“不过……我至少希望能够得到爸爸妈妈的祝福……” 注意到妹妹正使劲掐着自己的大腿试图挤出几滴眼泪,尽管深知她此刻根本感受不到疼痛,任秋时还是下意识地握住她的手,两人就这样牵着放到了台面上。 哪怕并没有人给他做什么前情提要,郭善此刻也明白了面前兄妹二人出格的关系。难怪之前任秋时会用那样的眼神看他……他就知道!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兄妹之间该有的眼神! 蒋宁不清楚自己丈夫复杂的心理活动,她看郭善没有出声制止这个话题,又着实为这兄友妹恭的美好爱情而感动,便也敛了糊弄的心思真情实感起来,沉吟片刻给出了答案:“我想想啊……当时我父母确实非常反对,甚至还想把我逐出家门。但是……但是我当时怀孕了,而我家这一辈又只有我一个独苗苗,所以他们其实是希望我早点传宗接代续香火的。” 任冬苒努力克制住皱眉的冲动,和哥哥对视一眼,然后用闪闪发光的眼神望向蒋宁,无声催促她继续。 第57章 浪漫 看见兄妹俩有爱的小动作,蒋宁不自觉地轻笑一声:“然后啊……然后又正好遇上我老、你郭叔叔上门提亲,还保证要对我一辈子都好……所以我父母也就答应了,不久之后我们就结婚了。” 任冬苒恍然大悟般点点头,随即又皱起眉毛:“原来是这样啊……可我要上哪儿去才能搞出个小孩来呢?” 任秋时恰到好处地轻轻敲了下任冬苒的脑袋,迎着妹妹的轻嗔摆出兄长的架子:“好啦,别东想西想的了,好好吃饭。” 任冬苒闷闷地应了一声,果真闭上了嘴。反倒是蒋宁有些稀罕这对小情侣的互动,恋恋不舍地追问:“这有什么,大家都只是在聊聊天嘛!哎,你们俩又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啊?” 诧异地看她一眼,任秋时偏头看了看妹妹的神色。得到一个“你自由发挥”的眼神后,任秋时便放下筷子,思索着开口:“仔细想想……我好像也不确定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了。”任冬苒适时扭头看他一眼,就见自家哥哥朝自己宠溺地笑了笑,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好像裹上了一层蜜糖,“毕竟我们家这个情况嘛……我和冬苒可以算得上是相依为命长大的吧。而且从很早的时候我就觉得,相较于我而言,她接受到的关爱实在是太少太少了……所以在不知不觉中……照顾她、关心她、爱护她好像就已经变成了我的一个习惯。等到我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没有办法接受她离开我、甚至是选择别人了。” 明知道他应该是在说胡话,任冬苒却不可自抑地被他言语间的似是而非所蛊惑,连带着眉眼都松散些许,下意识地喃喃出声:“哥哥……” 摸了摸她的发顶,任冬苒稍稍回神,正准备就着任秋时的剖白切入正题,就见蒋宁似乎是被二人的兄妹情所打动,看向自己一直沉默的丈夫:“没想到你们的感情竟然持续了这么多年……所幸现在真相大白,你们俩也算是没有错过……对了老公,我们俩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啊?” 早就料到迟早有天会被这样发问,郭善停下咀嚼,正准备从善如流地说出那个早已编造好的谎言,却冷不丁被任冬苒接过话茬:“对啊对啊,我也好好奇哦!郭叔叔你当时不应该同时教着很多女孩子吗,是怎么相中我们家宁姐的呀?” 瞥见妻子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郭善却觉得自己被刺挠了一下。他不得不修改自己构思好的标准答案,总也算是交出了一份像样的答卷:“这个啊……当然是因为我的宁宁格外漂亮大方啦,而且还特别勤奋刻苦,总是来办公室问我问题。”对上蒋宁羞涩的眼神,郭善朝她扬起一个温文尔雅的微笑:“所以后来她就成了我的数学课代表,然后自然而然成为了我的妻子。” 郭善抬起蒋宁的手背轻轻落下一吻,明明是无比绅士的举动,任冬苒看着他嘴上的菜油却只想作呕。 什么格外漂亮大方?分明就是见色起意!什么自然而然?只怕是蓄意为之吧! 当时两人接触的原因或许是因为数学课代表的身份……但这么多年过去,数学课代表怎么可能只有一个? 只怕藏在保险箱里照片上的那些女孩子……也都是他的“数学课代表”吧! 眼看着沉默的时间过长即将冷场,任冬苒不得不摆出一副懵懂无知的降智模样:“欸?原来是这样啊!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命中注定、天生一对吗!天呐!真的好浪漫喔!” 呸!浪漫个屁! 确认了自己的猜想,一场饭局也正好结束。 任冬苒婉拒了蒋宁留客的好意,她心底总有种隐隐的预感——对于这个沉浸在无知无觉幸福之中的女人来说……这可能便是她最后一个平稳无事的夜晚了。 虽然心底止不住地叹气,任冬苒还是耐着性子弯起唇角、努力克制住皱眉的冲动,牵着任秋时向蒋宁夫妇道别回屋。 701的大门刚一关上,任冬苒就撒开二人刚刚还紧密相贴的手掌,双臂环抱在胸前,眉心挤出一道深深的沟壑:“看来我们猜得没错……蒋宁的死肯定和郭善脱不了干系。” 掌心的柔软忽然落空,任秋时有些遗憾地拢起五指:“我也是这么想的……对了,梁佑之前和我说他发了有关调查细节的邮件过来,里面说不定会有什么线索……不过我还没来得及检查,要不要一起看看?” 正愁钻进死胡同找不着方向呢,任冬苒眼前一亮,拍拍哥哥的背示意他别堵在玄关快往里走:“要要要!当然要!你有这么重要的情报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听着妹妹撒娇般的嗔怪,任秋时控制不住地低笑出声:“怪我怪我,下次肯定第一时间告诉你。” 看在哥哥认错态度良好的份上,任冬苒像是被感染了笑意一般也有点忍不住想嘴角上扬,偏偏又觉得自己似乎该继续拿乔一会儿,于是她环住胸努力扬起下巴摆出一副勉为其难样子:“好吧,姑且原谅你这一次好了……” 未完的话随着任秋时的动作被堵在了喉咙口。她好端端揣着的手被他不明所以地解了开来,下一瞬,手指便自然而然地滑进了他的指缝之间。 任冬苒愣愣地抬起眼,等待哥哥对他的突发举动解释一番。 结果任秋时却像是没有读懂她的不解一般,甚至弯起眼朝她露出个充满安抚意味的笑,然后就自顾自牵着她走到沙发边坐下,直到不得不使用双手打开电脑时才恋恋不舍地撒开。 搞不懂哥哥莫名其妙在抽什么风,总不可能……是什么恋爱脑突然发作吧? 任冬苒在心底干笑两声,决定选择性忘记这短短几瞬的异常,调动浑身注意力转移到亮起的屏幕上来。 点开邮箱,果然弹出一封署名为“梁佑”的未读邮件。任冬苒努力抑制住私自窥探而引发的不适感,凑到电脑前和哥哥一起仔细阅读。 第58章 太阳 或许是因为涉及内部机密,梁佑并没有直接将案件调查细节原原本本地发来,而是自行整理汇总成了寥寥几行字。 虽然免去了自己处理整合信息的功夫……但这样由他人转述的结果真的可以完全相信吗? 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任冬苒还是没有放过任何一丝有关真相的可能。梁佑提供的尸检结果显示,蒋宁的确是因为吸入有毒气体而死,起火的地点也确实是在厨房……这看起来似乎就是一场失火而导致的悲剧……可在尸体的毒物分析中却检测出了类似安眠药的成分。 因服用安眠药导致睡眠过深、所以没有发现失火或许能够被视作为一种可能……但这又要怎么证明那安眠药并不是有人别有用心让她服下的呢? 梁佑提供的线索填补了一点有关蒋宁死亡原因的碎片,却在即将进一步深入调查时戛然而止。 任冬苒眉头紧锁,虎牙在指尖烙下几个深深的齿痕。任秋时看着妹妹这副想要把线索直接嚼烂的样子,心头微微一疼,强忍着直接把她的手指解救出来的冲动,开口提示:“我记得……当时我们俩一起目睹了那场火灾。那天你又要加班,所以我就去你的公司接你一起回家,到楼下差不多十点左右吧,那个时候火已经很大了。” 闻言,任冬苒眼皮一跳,止住了继续啃咬手指的动作:“十点左右?那不就意味着她在这之前就吃了安眠药?可是……通常来说会这么早就睡觉吗?” 任秋时舒出一口气,握住她的指尖轻轻摩挲:“我也觉得这不合常理……但当时蒋宁家里就只有她一个人,她的丈夫郭善当晚在学校看晚自习,一直到九点四十下了课才回家,然后才在人群中发现了自家着火……这些也是梁佑告诉我的。” 他最后找补的那句未免有些生硬,任冬苒撩起眼皮,看见他喉结滚动、一副生怕被拆穿的模样,摇摇头没有继续深究下去。 她抽回手双臂环胸,叹了口气继续苦思冥想:“这么说……他就是有不在场证明了?难道蒋宁真的是自杀?那她到底为什么会在那个时间服下安眠药……又是为什么会在睡前进厨房……莫非真的是意外?可如果真是意外的话蒋宁怎么会变成鬼出现在这啊……”任冬苒皱着眉小声嘟囔着,思索半天也没想出来个所以然,干脆脑袋一偏歪在了哥哥肩上,“唉……这些不应该由警察调查好了公布吗?为什么要我在这装模作样当侦探呢……我哪想得出来嘛……” 感受到肩膀的重量,任秋时抑制住心底忍不住翻涌的满足感,将妹妹的头微微扶正,免得她待会脖子疼:“嗯……我记得起火的原因是灶台上煮着东西却没有关火,所以才会导致火灾的。对了,当时的报道还说发现死者的地点并不是在卧室而是客厅……这是不是也可以说明,其实蒋宁当时……并没有真正打算睡觉?” 任冬苒挪回脑袋,脖子左右扭动一圈,最终仍然稳稳当当地架在自己脖颈之上。她托起腮,顺着哥哥的思路继续往下梳理:“她在客厅睡着就说明……她其实只是想要小睡一会儿?又或者她其实并没有打算睡觉……而是因为药效发作所以才……陷入昏迷的?” 任秋时强忍着将调查真相直接全盘托出的冲动,耐着性子鼓励妹妹继续厘清思路:“感觉这个猜测其实是说得通的……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当时她家里并没有别人,她又是为什么会服下安眠药呢?” “如果不是蒋宁自己主动服下的话,那她家里平时又没有别人……不久只能是那个郭善干的嘛……”任冬苒眼珠咕噜噜一转,却在顷刻间又暗淡下来,“但是我们这个假设未免有太多不确定的地方了吧……就算真的碰运气猜对了,一时半会又搞不到证据……而且只剩下一天多一点了,我该怎么让宁姐想起来呢?难道我该直接去和郭善对峙吗?” 任秋时给妹妹倒了杯水递给她,温声宽慰:“冬苒,别急……总会有办法的。”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像是定海神针一般,任冬苒停下了先前不自觉的抓耳挠腮,接过水杯咕嘟咕嘟喝了一半。清冽的液体划过食道,连带着她的思绪似乎也因此清晰了几分。 电光石火之间,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 “我突然想到……既然蒋宁和徐泠泠都以现在这种形态出现在这里可以被视作是她们二人之间的一个共同点的话……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她们遗忘的事情其实都能够通过同一种方法重新想起来?”收到哥哥鼓励的目光,任冬苒觉得自己更有底气了些,继续说了下去,“假如说,徐泠泠之所以能够回想起自己的死因,是因为她见到了自己的母亲徐文珠……那或许想让蒋宁想起一切的办法,也就是让她见到那个特定的人吗?” 如果不是因为当下实在太过特殊,任秋时简直想给自家妹妹好好地鼓一番掌——能够处在面临未知结果的倒计时中,仍然保持思维清晰通畅甚至继续向着正确方向努力推进……真不愧是她。 虽然也会有灰心丧气的时候,虽然一路上总是磕磕绊绊,虽然总是淋着雨摔得遍体鳞伤……但他的妹妹却依旧能够一次又一次地重新振作起来、继续向前迈步。任秋时忽地就想起自己先前在徐文珠面前将徐泠泠与妹妹的太阳划上等号的比喻,突然就产生了修正的想法…….他垂下眼帘,掩去自己瞳孔中过分复杂的情愫,抬起手克制地抚了抚任冬苒的发顶,试图用自己无声的动作传达鼓励与肯定—— 或许……其实冬苒她自己,就是那一轮永不熄灭的太阳。 第59章 罪状 搞不懂自家哥哥怎么在笑而不语一个劲撸自己的毛,任冬苒眨巴两下眼,没有继续管他,转而低下头又细细推敲了一番自己冥思苦想半天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浅薄推理—— 这么看,好像一时半会儿……确实是找不到什么其他的突破口了? 任冬苒深深吸了一口气直至腮帮鼓起,等待两瞬后又将空气破釜沉舟般地尽数吐出,开口:“假定我的这个猜测是正确的……那么其实我需要想办法弄清楚的,就不是蒋宁死前都发生了什么,而是……究竟哪个人能让她把一切都想起来,对不对?” 看着妹妹睁大双眼,往日神采奕奕的瞳仁里此刻却满是犹豫,任秋时显然没能抵挡住这样的眼神攻击,无暇分心去想她是不是在借此机会钻他这个“bug”的空子,而自己又是否可以在这个时候给她提示……点点头败下阵来:“是这样没错……目前看来,这种猜想是最有可能的,可实现度也比较高……咳,我是说,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已经懒得继续戳破哥哥满是漏洞的伪装,任冬苒抿起唇角,眉心又皱在了一起:“可是这样的话,到底谁才是那个能让她想起来的人呢……关于她的人际关系我们目前已知的也就一个郭善而已,但她和他相处了这么好几天了也没见着想起什么来啊……难道说,是她的其他家人?或者朋友?可是这又要怎么找那些人的住址和联系方式啊……” 眼看着好不容易将要拨开的云雾又聚集笼罩在了一起,任秋时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斟酌着用词试图给妹妹梳理思路:“其实,也不能算是完全找不到方向吧?我们不是已经有了一个猜想吗?虽然他看起来有完美的脱罪证据,但既然真相可能与他有关,那……那个真正关键的人,或许也处在这条线索链上呢?” 任冬苒眉间松动些许,找了张纸开始写写画画:“既然我们已经假定了郭善是蒋宁死亡背后掩盖的原因,那他都干了什么呢……第一条,作为高中老师,导致当时的学生蒋宁怀孕并在毕业后和他结婚……呕……好恶心……我写不下去了……” 任冬苒浑身恶寒,猛地撒开笔,用力搓了搓自己冒出鸡皮疙瘩的双臂。任秋时也难得地皱起眉,接过笔,继续在纸上罗列郭善的“罪状”。 “第二条,家暴,并且由于报警后未得到处理,合理怀疑存在一定的精神压迫……” 任冬苒强压住反胃的冲动,凑到哥哥身边补充:“第三条,在吃火锅的时候把手放到我的膝盖上……哦不对,这个应该和宁姐的死没什么关系……” 闻言,任秋时笔尖一顿,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妹妹:“说到这个……冬苒,你还好吗?需不需要……心理疏导什么的?” 任冬苒眨眨眼,莫名有些心虚地别开视线,看着悬起的黑笔颤颤巍巍地吐出一大团墨,滴落在白纸上。 “不、不用吧……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吧……而且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 任秋时瞳孔一缩,随即紧紧攥住妹妹的手腕,语气压抑着一丝愠怒:“你说不是第一次遇到了?冬苒,你以前还遇到过这种事?” 被哥哥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任冬苒下意识地想要缩回手,却没能挣脱开,结结巴巴开始解释:“呃……哥哥,没那么严重啦……就是……怎么说呢……其实也不是只有我一个这样吧……非要说的话,就是……女孩子在成长过程中遇到的冒犯要比你能看见的多得多……而已……郭善这个,其实真不算什么大事啦……” 听着妹妹“过分懂事”的安慰,任秋时眉间皱得更深。他沉默几瞬,语气沉重:“对不起,冬苒……是我没保护好你……” 被哥哥突如其来的道歉吓了一跳,任冬苒有些无措地反手挠挠他的掌心:“没事的,哥哥,这又不是你的错……” 真是可笑,明明自己确实受到了冒犯,可她竟然还要因程度的轻重不同来为冒犯者开脱。 可是……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人能够真真正正地完全保护另一个人呢? 拍拍他的手背,任冬苒示意不知道自己在那钻什么牛角尖的哥哥回神:“好啦……哥哥,我们还是先继续研究宁姐的死因吧?我想想,第三条……应该是我在郭善书房发现的照片吧。根据照片上的内容……还有数量,我怀疑郭善可能在利用自己职业,然后……” 任秋时接过她说不下去的话:“然后,猥亵自己的学生……是吗?” 任冬苒用力捂住胸口深呼吸,努力平复那股自内心深处生出的想要作呕的冲动,点了点头:“我觉得是的……等等,照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最开始劝说徐泠泠回家的说辞是因为我看到了照片然后想起了一些事情……这么看的话,难道让她恢复记忆的契机其实不是徐文珠,而是照片吗?” 任秋时抚抚她的脊背帮她顺气:“也不能完全排除掉这种可能,不过这两者应该并不冲突,可以往两个方向都想一下。” “假如契机是照片的话,应该就是郭善藏在柜子里的那些照片吧?毕竟是专门藏起来的……而且我发现的时候感觉宁姐并不知情的样子……至于人的话……难道是和那些照片有关的吗?比如……呃…….照片上面的人?” 被自己的猜想吓了一大跳,任冬苒双眼不受控地瞪大,忍不住捂住自己因惊讶而长大的嘴巴。空气似乎都凝结了两瞬,看着哥哥漆黑的瞳仁,任冬苒冷静些许,仔细寻找纰漏,试图推翻自己的猜测:“不、不对,如果是照片上面的人,那不就是郭善的学生?但是……蒋宁为什么会有机会和她们碰面呢?” 第60章 暴行 连续高强度的头脑风暴让任冬苒的脑袋似乎都开始有些隐隐作痛,她双手揉上太阳穴,努力缓解着身体传来的疲惫感,眉心拧成一个窄窄的“川”字,不自觉发出叹息:“我真的想不出来了……哥哥,到底怎么办啊……” 任秋时接替妹妹的动作,轻揉着她的太阳穴,强压下心底的焦急,安抚道:“没关系的,冬苒……想不出来我们就先休息一会儿吧,别把自己逼得那么紧……该想清楚的事情,最后都会慢慢解开的……” 纵使得到了哥哥的安抚,任冬苒却做不到依言就此松懈。她闭上眼,各种线索交织在脑海中打架,忍不住喃喃出声:“可是明天就是最后一天……而且这次说不定还不能重来了……我怎么能不着急呢……” 闻言,任秋时手上动作一顿,心脏蓦地开始狂跳,有些不敢置信:“冬苒?你刚刚……说了什么?什么……不能重来?” 任冬苒呼吸一窒,冷不丁睁开眼,对上哥哥探究的视线,下意识仓皇地就想糊弄过去:“没什么……哥哥你听错了吧……”声音在任秋时的目光中逐渐减弱,最后彻底说不下去。哥哥的眼睛里荡漾着两汪深潭,灯光在里面闪烁出光晕,晃得她几乎有些心颤。 先前二人交换的信息只提到了七天的循环,却没有提及这可能就是最后一次了……这是需要对哥哥保密的线索吗?可是,对上任秋时的眼神……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好像在里面看到了类似希冀一样的东西。 任冬苒垂下眼眸,试图借此打消在哥哥眼中溺水的可能性,斟酌着语句开口:“就是……”她一时有些语塞,干脆站起来转过身撩起裙角,向他展示刻在自己腿上的三行血字。 任秋时被妹妹唐突的动作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撇开头,随即又顿住,一点点偏移回来,目光被她猩红的伤痕刺痛,下意识伸手抚上字角,感觉到指腹下外翻的皮肤肌理,他忍不住蹙起眉,语气里是止不住的心痛:“这是……疼不疼?” 没有料到会被哥哥突如其来的关心裹挟,任冬苒一时有些茫然地眨眨眼,随后反应过来,摇了摇头:“啊?不是、不疼的,哥哥,这不是我自己刻的……呃、好像也不对,怎么说呢,根据我的判断,这应该是过去的我留下的。” 闻言,任秋时努力从妹妹腿上伤痕的视觉冲击中回神,歪过头仔细辨认着文字内容:“我就是你,你只有七天,你要想办法打破……打破什么?冬苒,你说这是你自己留下的?” “没错,宁姐不是说我们已经经历了五十二次循环了吗?但我却一点印象都没有……所以我觉得这可能是过去的我给现在的我留下来的讯息,”任冬苒点点头,看着哥哥仰起头认真注视自己的样子,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他的发顶,“现在我已经差不多猜到我要打破的应该就是这个虚假的空间、或者是这个循环吧……不过,我还不太确定如果这一次七天的期限到了的话究竟会发生什么……” 感受到妹妹的触碰,任秋时轻轻在她掌心蹭了蹭,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七天之后会是什么呢?是另一个七天吗?还是就此结束呢?她为什么会通过这种方式来留下讯息呢?这是否意味着……她在冥冥之中,其实意识到了什么? 他不知道如果没有他的干涉,对于妹妹而言这样的七天究竟还会有多少个……但他知道,如果七天到期她却仍然被困于此……他就只能被迫接受……那道来自死亡的审判了。 任冬苒不太理解为什么哥哥的情绪会在一瞬间低落下去,只是下意识地揉了揉他的发顶。发丝缠绕在指尖,似乎有什么异样的情愫在悄悄滋生、不知不觉地缠绕住两人。 任秋时垂着头,额角贴上她的小腹,这个视角的哥哥对任冬苒来说无疑是新鲜的——这简直像是在对她俯首称臣一样。先前凝滞的话题似乎又有了说下去的苗头,她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他的发梢,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疑问:“哥哥,你说,这次七天之后……会发生什么呢?” 知道自己终究无法避开这一道坎,任秋时揽住妹妹的腰,轻轻用力将她带着面对面坐到自己腿上。这个距离实在超出了属于兄妹的亲密界限,一吐一息之间都透着情人间的暧昧氛围。任冬苒清晰地听见气流穿过哥哥的唇齿,变成低低的叹息递进自己耳廓:“我不知道,冬苒……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任冬苒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任秋时不仅知道,而且还不能告诉自己。 但她实在想不出来他究竟有什么天大的难言之隐,她习惯于做那个挑破温和表象的刺头,不顾哥哥哀求般的退避,捧起他的脸,目光灼灼:“到底会发生什么呢,哥哥?告诉我……这一切会结束吗?这个世界会崩塌吗?我会消失吗?” “别、别说了……冬苒……”任秋时像是被她的言语刺痛,眼底泛起水光,如同溺水之人一般胡乱抚摸着她的脊背,试图抓住最后一根苇草。 真是……他惯知道怎么让自己心软…… 任冬苒恨恨地咬住任秋时的下唇,虎牙刺破肌肤,很快便渗出点点铁锈。她几乎带了些报复的意味,没收着力,啃咬着不属于自己的唇舌,简直像是想将他吞吃入腹。 任秋时没有丝毫阻止她的意思,甚至微微张开口腔方便她的暴行。 明明是唇齿相依交换血沫的亲密行径,却被任冬苒单方面弄出了一点剑拔弩张的气势。 好在这个毫不温柔的吻结束,看着哥哥被蹂躏到充血泛红的唇瓣,还是存在一些能够和“亲密”沾边的遐想存在的。 任冬苒眯起眼,用指腹反复揉搓哥哥破口的地方,显然还没有完全消气:“以后有事情还瞒着我吗?” 第61章 冲锋 任秋时显然是个审时度势的好手,抚摸着脊背给她顺气:“不了不了。”妹妹噘着嘴的样子落在他眼里就和闹别扭的小狗没什么两样,明明尾巴都开始摇成花了却还在装模作样地拿乔……简直可爱得要命。所以他微微仰起脸,眼神充满暗示意味:“还要继续吗?” 真是不可思议……明明在不久之前,和朝思暮想多年的妹妹亲密对自己来说还是天方夜谭……而现在的他却能做到毫不犹豫地朝她撒娇、甚至索吻了…… 感受到覆盖而上的湿热,任秋时忍不住放任自己暂时沉溺于这份欢愉。妹妹的猜测并非毫无道理。假如七天结束,她依旧没有破局……这说不定,就是二人最后温存的机会了。 其实哥哥缄口的未尽之言也没有那么神秘,从他语焉不详的态度就能看出来……任冬苒几乎敢肯定,自己的猜测应该没有偏离太多。 平常的拥吻无端添上了几分末日的色彩,两个人气喘吁吁地分开,额头相抵,似乎都有些舍不得就此结束。 身体熟悉的疲惫感传递出结束的信号,任冬苒用力掐了掐自己的大腿,试图通过并不存在的疼痛来击败困意。 她的小动作没有逃过任秋时的眼睛,方才还与她亲密拥吻的人此时又适时地承担起兄长的责任,扯过她的手包裹在掌心,微微蹙起眉提醒她:“冬苒,是时候休息了。” 任冬苒不知道该如何用语言来描述自己想要将此刻变成永恒的心情……假如明天就是最后一天,现在彻夜互诉衷肠还有意义吗?还是说她应该遵从身体反应好好休息一场呢?混沌的大脑已经无法支撑她继续探究思考,只得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半推半就地被哥哥自觉地带到他的床边。 再次被熟悉的木质香裹挟,任冬苒几乎萌生出一种回到母亲子宫的安定感。或许这也并非完全是荒谬的错觉……长兄如母,任秋时怎么就不算她第二个母亲呢? 任冬苒不受控地又打了一个哈欠,似乎有眼泪涌出,洇湿了哥哥胸前的布料。后背被轻轻拍着,呼吸也逐渐绵长。她在半梦半醒中想……要是下辈子能当哥哥养的一条小狗,好像也还不错? 可惜梦境终究需要迎来破晓,任冬苒从哥哥的怀抱中苏醒,这次已然没有了久眠的茫然。暖烘烘的被窝仿佛天然的巢穴,让她忍不住贪恋其中的温度,缩在里面偷偷打量任秋时被自己啃破的唇角。 不知是不是这几天跟着自己一起到处折腾导致太过疲惫的缘故,任秋时的眼下坠着两道浅浅的青黑,此时仍陷在某个未知的梦里。 这也给了任冬苒肆意窥探他的可趁之机。纵使这几天二人已经将那一层名为亲缘的遮羞布撕扯得七七八八,可它到底仍罩在她们身上,或许在不知不觉中就会随着彼此的挣扎而越缠越紧。 任冬苒抬起手,试图用指尖最后一次描绘哥哥的五官轮廓,可半透的手指却直接穿透了任秋时的身体。 她愣愣地收回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在睡梦中变回了鬼魂状态。此前她享受了自己不会被人看见的诸多便利,竟没有意识到……她现在,甚至连最简单的触碰都无法做到。 任秋时仍在难得的安睡之中,似乎对她的沮丧一无所知。任冬苒抿起唇角,决定不去打扰哥哥久违的酣眠,径直起身下床。 时钟已在不知不觉中转到了下午,任冬苒抚了抚空荡荡的肠胃,一时不知是该去可惜时光流逝还是想办法填饱肚子。静悄悄的屋内只有指针滴答前进的声音,简直让她恍然间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刚刚醒来的午后。 微风拂过窗帘,露出阳台闪烁的微光。任冬苒蹙起眉,这才想起当初蒋宁向自己介绍时被忽略的线索——精魂。她穿过玻璃移门,垂眸注视着盆栽上浮动的莹绿色光团。随着她的到来,这些光点像是有了生命一般,欣欣然聚拢在她手边。 任冬苒尝试合上掌心,这些光团便竟然真的乖乖吸附在她的指缝。如果她没记错的话……精魂,据说是可以用来净化那些黑雾的?之前徐泠泠就是因为被黑雾裹挟而她又无力阻止才离开……那这一次,假如她提前做了些准备……结果会不会有所不同? 冷静向前的时钟不会给她答案,任冬苒只得尽可能将整个阳台上所有植物的精魂全部攥进了两个拳头,深深吐出一口气,走到了703的门口。 大红的春联上仍然是那两句吉利话,墨色浅浅勾勒的年画小人此刻却让人有些不寒而栗。寂静的胸腔里几乎传来心脏蹦跳的声音,任冬苒用力抚了抚胸膛,给自己打气——哪怕直觉告诉她门背后绝对隐藏着什么暗黑的真相……她也必须去面对,不是吗? “反正我都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用力捏了捏拳,骨节作响的声音竟然也能作为冲锋的号角——任冬苒提着一口气,走进了蒋宁的家。 无人的屋内安静得恍若每一个寻常的午后,少了活人的交谈欢笑,房子便也像是死了一般。任冬苒小心翼翼地环顾屋内,却没有发现蒋宁的影子。她是出门去了?还是在纸别墅里?供台中央的香炉散发着袅袅白烟,任冬苒还没有组织好语言当面和蒋宁“对峙”,便决定先去找找屋内的其他线索。 疑点最重的地方无疑就是那个书房。任冬苒正准备如法炮制再仔细确认一遍保险箱里照片的内容,却猛然撞见郭善好端端地坐在书房里。 郭善坐在桌前端详着一本教案,手边沸水晕出茶香,升腾的雾气为整个房间平添了几分安宁。他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递到嘴边品了一口,全然不知此刻正有个面目可怖的女鬼捂着嘴站在自己面前。 第62章 循环 任冬苒死死按住自己差点惊呼出声的喉咙口,哪怕知道对方根本看不见自己,这样猝不及防的贴脸相见还是让她冷不丁无端吓了一大跳。好端端的下午,郭善怎么会在家?任冬苒大着胆子小心翼翼地绕到他身侧,这才看见桌上写着星期天的日历。 所以,这对郭善来说,就只是寻常的休息日吗?他坐在这里就只是普通地喝茶看书陶冶情操而已?难道是自己太草木皆兵、真的错怪他了? 任冬苒将手上的精魂暂且寄存在桌角的多肉上,不死心地将脑袋伸进了保险箱,却只看见空荡荡的内壁。 她不敢置信地收回脑袋,一双空洞洞的黑窟窿无声瞪着郭善:他这是把照片收走了?还是说这意味着……蒋宁其实知道这些照片? 任冬苒下意识吞咽了一下口水,屏住呼吸仔细确认了其他抽屉里也同样没有那叠照片的踪影,最终便只得皱起眉踱着步打量起屋内唯一好端端坐着的一人。 完全没有受到她视线的干扰,郭善慢条斯理地又翻过了一页。不知为何,虽然明知道他根本看不见自己,看着郭善怡然自得的样子,任冬苒却依旧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她定了定神,凑到郭善身后打探他阅读的教案内容,却只看到了整齐详实的数学笔记。 不管怎么看,这似乎都只不过是个哪怕在休息日也认真备课、无比热爱育人事业的杰出教师而已。 任冬苒静静观察了半晌,正觉得郭善应该不会再有其他大动作而准备离开时,他却突然从书页深处抽出一张纸,稳稳当当地插在了教案中央。 方寸之间的图片内容让任冬苒下意识心惊,而郭善摩挲着下巴仔细端详的样子更加令她想要作呕。 找到了证据的归处,她便一刻也不想继续待在这个看似清雅实则腐臭的地方,匆匆抽身钻进纸别墅,和同样正在品茶的蒋宁对上了视线。 看着任冬苒大喘气的狼狈样子,蒋宁还是那副处变不惊的模样,徐徐扯开一个和煦的笑意:“怎么啦冬苒?怎么气喘吁吁的?来,喝杯茶吧。” 任冬苒定了定神,一时竟有些拿不准蒋宁是敌是友。她依言坐到桌边,努力掩盖自己神色的僵硬:“没什么,因为我一不注意起晚了嘛,所以就想着快点来,免得宁姐等久了……” 蒋宁笑容不变,端起茶壶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怎么会,毕竟……我一直待在这里,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 澄澈的茶液顺着食道温暖胃袋,氤氲开名为抚慰的热意。任冬苒捏着细细的茶杯柄,指尖在雕刻精美的纹理上转了又转,最终还是决定直接开口:“宁姐,其实……我在郭叔叔的书房里,看到了一些……不太好的照片。” 闻言,蒋宁挑了挑眉,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嗯?什么不太好的照片?” 任冬苒抿了抿唇,几乎是从牙缝中硬生生挤出了几个字:“就是……我看到了一些女孩子……裸露的照片。” 出乎她的意料,蒋宁偏了偏头,不紧不慢地啜了一口茶水,然后随着茶盏磕在桌沿的声音冷冷淡淡吐出一个问句:“哦,你说那些啊。我昨天发现了,已经让他处理掉了。有什么问题吗?” “什么?你、你说你知道?不、不是……宁姐,你真的理解我的意思了吗?”任冬苒被她理所当然的态度弄得一时有些失语,她猛地站起身,磕磕绊绊下才勉强表达出自己的不敢置信,又觉得不够,双手不知所云地比划了几下,“那些照片上女孩子看起来也就是高中生的年纪,甚至背景还就在书房……那、那不就意味着照片很有可能是郭善拍的吗!” 蒋宁垂下眸,缓缓吹了吹冒着热气的茶杯,声音有些发闷:“嗯,我昨天已经知道了。但是这样又怎样呢,”她从白雾后看向任冬苒,虚虚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反正……不管怎样,这个七天已经快要结束了,不是吗?” “可、可是他那么做是错的啊!” “现在继续纠结这些……还有意义吗?” 蒋宁的眼睫挡住了她的情绪,语调平静无波:“你以为我是第一次发现、第一次震惊吗?可是不管我怎么抗拒怎么厌恶,七天之后还是会回到这里……可能是因为,只有这里才能勉强算是我的家吧。” 两滴清液在茶杯中泛起涟漪,任冬苒几乎觉得蒋宁的声音带了点恳求的意味:“冬苒,别继续这么执迷不悟了……算了,反正你很快就会忘记,就当我没说过吧……” 先前还坚信自己拥护着绝对正义正确大旗的任冬苒此刻忽然就有些泄力,她低下头,看着自己不甘握起的拳头:“可是……可是……那如果我说,宁姐你的死因或许也和那个男人有关呢?” 像是听到了点新鲜事,蒋宁抬起头,挤出一个疑惑的喉音。 她的态度多少让任冬苒恢复了些底气:“根据我找到的、还有我哥哥提供的线索,宁姐你……你长期以来一直受到郭善的家暴,然后在不久前的晚上被发现死于火灾,并且在你的……你的尸体中还检测出了安眠药的成分,”像这样冷冰冰宣判对方的死因让任冬苒觉得自己实在太过冷酷无情,便伸出手搭上蒋宁微寒的拳头,“宁姐,不管怎么看……我都不觉得这单纯是一场意外。就像你说的,我们已经被困在这里循环了五十二次了,难道……你就真的不希望它结束吗?” 蒋宁沉默良久,最终缓缓扯出一个百味杂陈的苦笑。她反过来盖住任冬苒的手,轻轻抚过她的指节:“冬苒,不得不说……你这次提供的线索,听起来确实是最详实的一次……连我都觉得你好像真的无比接近真相了。” 任冬苒的双眼随着蒋宁的话语亮起锋芒,却被她接下来的转折钉在原地。 “但你有没有想过,假如这一次循环真的结束了……那泠泠该怎么办?泠泠还能回来吗?” 第63章 阻拦 任冬苒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的语言苍白到根本无法连接成句。 自己好不容易见到的故友轻飘飘地再次在眼前逝去……这到底是在印证“死而复生”的虚假、还是引诱她继续深陷循环的圈套? 蒋宁和任秋时截然相反的态度都不足以左右任冬苒的决定。她唯一能够完全相信的……就只有自己腿上刻下的告诫而已。 垂落的视野闯进蒋宁递来的一杯热茶,她的话语似乎也随之升温:“其实冬苒,你跟我不必绕那么多圈子的。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只是,我大概真的没法做到帮你一起打破这个循环……抱歉。” 任冬苒狼狈地吞进一大口热茶,努力抑制住自己将要落泪的冲动。扪心自问,难道她就真的一点也不期待重新见到徐泠泠吗?不……当然不。不如说,她比任何人都更希望能够再次看见活生生的徐泠泠就站在眼前。可是同样,她也比任何人都清楚……真正的徐泠泠早就死在了七年前的那块水泥地砖……再生动的想象都无法令她复活半分。 倘若像这样一直沉溺于幻境……是否也就意味着会在不知不觉中因感官麻痹而在睡梦中窒息? 水珠在眼眶中转了又转,最终还是落在膝头,晕开两朵小小的花。任冬苒吸了吸鼻子,再抬眸时已是比任何人都更加坚定:“宁姐,我大概明白你的顾虑了。泠泠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我才会执着于她那不明不白的死因,”她擦擦眼角,努力抿出了一抹笑意,“或许你也可以当我只是英雄主义在作祟吧,只是……当和泠泠经有着类似遭遇的女孩出现在我眼前时……我实在无法做到袖手旁观。” “当时错过一个她已经让我痛苦不堪了……我又怎么敢保证,不会再目睹下一个名为徐泠泠的悲剧呢?” 蒋宁的沉默像是对她无声的审判。她的坚持真的有意义吗?自诩正确的态度是否何尝不是另一种傲慢自负呢? 指尖掐出一个又一个月牙,好在蒋宁并未让她等待太久。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摩挲着杯柄,声音好像虚无缥缈地浮动在空中:“果然,这才是你啊,冬苒,”没有给任冬苒反应的时间,她自顾自地陷入了回忆之中,“你知道我第一次得知那些照片是什么反应吗?我居然……下意识就想否认维护他。” 她嗤笑一声,微微摇了摇头:“连我自己都惊讶那种像是刻在骨子里的条件反射,虽然我什么也不记得,但是不难想象……类似的事情我应该已经做过无数次了。你说我的死和他有关,其实我也大概猜到了几分……因为每一次,他看见我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害怕。” 任冬苒不受控地回忆起和任秋时重逢时对方眼里将要满溢的泪光,想要宽慰蒋宁却根本不知从何开口。似是察觉到她的纠结,蒋宁摆了摆手:“没事冬苒,不用劝我……我大概已经无可救药了吧……活着的时候拼命塑造婚姻幸福的假象,现在死了,却还要感激……他是唯一接纳我的人。” 任冬苒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作为朋友温柔大方的蒋宁会在面对感情问题时固执地深陷泥淖……既然明知道对方并非良人,难道不是更应该及时止损吗? 许是她的表情太过精彩,蒋宁像是被逗笑了一般,抹了抹眼角泪花:“哈哈……冬苒,你看起来就像是恨铁不成钢、想要骂醒我这个恋爱脑一样……”她渐渐止住了笑,“不过,我突然想起来,郭善好像说过今天下午他要在家里给学生补习来着……” 任冬苒呼吸一滞,再回过神来已是拔腿冲向了书房。 茶香笼罩着整个房间,先前还略显空旷的屋内此刻堪堪对坐两人竟显得有些逼仄。一个梳着马尾的女孩此刻正坐在郭善对面,拧着眉笔尖刷刷记录着对方讲解的解题方向。 她半侧着身,发梢随着写字的动作幅度而一起一伏,全然没有意识到郭善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带了几分意味深长。 任冬苒警惕地移动到桌侧,哪怕目前看来郭善并无异样,她也决不能掉以轻心。 郭善的提示点到为止,女孩顺着思路往下写了两行,便不得不顿住,无意识地嘟起嘴,用笔盖戳了戳自己鼓起的脸颊。 黑雾不知从哪个角落渗透而来,等到任冬苒察觉不对,房檐墙壁已像悄然爬满霉菌一般。这是郭善作恶的前奏吗?还是女孩不幸遭遇的预兆?无暇分心思考,她连忙抓起盆栽上浮动的光团,举着精魂逼近已是一片漆黑的墙角。 像是被亮意刺痛,聚集在一处的黑雾竟真的让出一块干净的白色内壁。可还不等任冬苒窃喜,墙壁上的漆黑又顺着地板缝隙前进了几分。 区区两个拳头的精魂根本无力对抗如乌云压城般袭来的恶意,任冬苒逼不得已步步后腿,有些慌乱地挥舞着双臂,甚至试图通过声音给自己壮胆:“你、你们别过来!” 全然不知她的仓皇,郭善不紧不慢的声音响起:“卡住了?坐过来点吧,我写给你看。” 女孩干脆地应了一声,搬着椅子坐到了郭善身侧,将纸笔恭恭敬敬地递到郭善手边:“好的,郭老师,您写吧,我看着。” 郭善礼尚往来般给女孩沏了杯茶:“口渴吗?喝点水吧。” 任冬苒看着女孩点点头捧起茶杯递到嘴边,电光石火间想起蒋宁尸体中检测出的安眠药成分,下意识就扑向她试图阻拦:“别——”可最终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穿过实木桌面,小小的一汪茶水尽数流进了嗓子眼。 女孩刚把茶杯搁到桌上,郭善便从善如流地又添了满满一杯。任冬苒心急如焚地看向镶嵌在书架上的复古立钟,精美的分针残忍地指着“10”——距离下午六点还有整整十分钟。 第64章 变数 跟课间休息一般短暂的十分钟却满是变数。 任冬苒紧张兮兮地盯着女孩,生怕她下一秒就昏迷倒地不起。幸好,不知道是她以小人之心度郭善之腹还是郭善的药效没有那么立竿见影,女孩看起来暂时神智依旧清醒,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郭善在本子上一笔一划。 可惜任冬苒的庆幸并未持续太久,恶意仍在不断朝书桌侵袭,尽管她张牙舞爪想尽一切办法阻止,却还是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黑雾缠上女孩的脚踝。 带来的精魂已被恶意侵蚀得七七八八,只蜷缩在角落散发着微弱的光芒。任冬苒别无他法,急忙蹲到女孩身侧试图扯开那条凝聚成条状的漆黑,却不料竟眼睁睁地看见那条“藤蔓”伸出分叉、径直绕上了自己的手腕。 先前被恶意裹挟濒临溺水的不适感立刻席卷任冬苒的大脑,她的双手不受控地颤抖起来,条件反射般闭上眼,试图以此逃避那种几乎灭顶的绝望。却不料,竟在此时听见一声轻叹。 “唉……冬苒啊。” 砰砰几声,束缚的肢体重归自由,任冬苒诧异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竟是不久前还态度低迷的蒋宁。 蒋宁挥舞双拳,很快将缠上女孩腿肚的黑雾驱散,却依旧没能阻止人类恶意的继续蔓延——郭善的手伸到了女孩的大腿上。 趁着蒋宁愣神的功夫,黑雾再度卷土重来,来势汹汹地吞没女孩的两条小腿。任冬苒连忙效仿蒋宁的动作试图让恶意散开,可不知为何,却只能看着那团漆黑如蚁群般顷刻间淹到了女孩的腰际。 全然不知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正有两个人在焦头烂额,女孩诧异地缩了缩腿,说话时的语调却有些迷迷瞪瞪:“郭……老师?您这是……干什么?” “还能是干什么?思婷……你真的什么都不懂吗?”男人的声音和往常无异,手却顺着女孩的裙角攀爬向上。 任冬苒只觉得自己眼里几乎能喷出火来,一边骂骂咧咧冲上去试图阻止郭善,一边试图从蒋宁那得到更多或许有用的方法:“我真是……真该死……宁姐!你知道泠泠之前是怎么做到和姜卓同归于尽的吗?” 听到徐泠泠的名字,蒋宁眼眸微颤,似乎想到了什么,可还没等她开口,分针变稳稳当当地走到了“12”——两个人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郭善和思婷中间。 不只郭善和思婷吓了一大跳,任冬苒也同样没能阻止自己的条件反射——随着双脚落在地面、郭善的表情趋于惊恐,她下意识惊呼出声、将对方从椅子上推落在地。 整个屋子里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蒋宁。她扶了一把晃晃悠悠眼皮打架的思婷让她趴在桌上,然后扯过任冬苒的衣袖,自己站到了郭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老公,你刚刚在干什么?” 郭善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推了推自己的金丝眼镜,努力佯装出一副寻常模样,微微起伏的语气却昭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没什么啊,就是在给学生补习而已……老婆,你们俩怎么会在这?” 视线触及对方飞过来的眼刀,任冬苒怒从心头起,冷笑出声:“还在这装傻充愣呢?你的补习指的就是给学生下药然后猥亵她们吗?” 显然没料到会被直接撕开自己的遮羞布,郭善却只是气息微顿,很快便扬起和煦的笑意抚上蒋宁的腰际:“老婆,她在说什么呢?思婷只不过是太累了所以想小睡一会儿而已……我怎么会做那种事呢?老婆你说对吧?” 往日总是挂着笑的蒋宁此刻却只是嘴角僵硬地抬了抬,搭上郭善的手将他拂下,声音里透着几分寂寥悲怆:“郭善……你还打算装到什么时候?” 任冬苒眼疾手快抓起先前郭善翻看的教案,从中抽出他未来得及销毁的照片,狠狠拍在了桌子上,誓必要给本就焦灼的屋内再添上一把干柴:“就是!不然你说这是什么!” 明晃晃的罪证当前,任冬苒没有想到,郭善竟像被照片内容刺痛双眼一般,语气里的震惊几乎满溢:“这……这是什么?怎么会在这?” 任冬苒一时被噎得无话可说,好在蒋宁并未被郭善轻易唬住,略带疲惫的声音响起:“郭善……你不是和我说过会改的吗?” 男人的回复听起来竟然有几分义正辞严,他上前一步,双手扶住蒋宁的双臂,恳切得如同一个被冤枉的无辜者:“当然了小宁!我早就把照片全部烧干净了!我也不知道它怎么会在这!” 任冬苒嗤笑一声,打心底搞不懂怎么能有人的嘴比尸体还硬。她一时有些抑制不住愈演愈烈的愠怒,质问脱口而出:“郭老师可真会颠倒黑白,搞得好像我们才是恶人一样。该找你算的账可不止这些!不就是你让宁姐服下安眠药然后让她死于火灾的吗?” “你在胡说什么呢?起火的时候我可根本就不在家!” “就这么急着撇清自己和火灾的关系?你心虚了?而且,”任冬苒扬起眉,“你没有否认安眠药的部分哦。” 剩下的话随着蒋宁抬起的手咽回了肚子,任冬苒后知后觉地开始理解任秋时当时的宽慰。的确,面前对峙的两人才是真正写在同一个户口本生活在同一个空间内的家人……自己作为外人,究竟有什么资格置喙呢? 或许像这样将选择权交给蒋宁,才是正确的……不是吗? 任冬苒微微后退了半步,视线触及一旁趴在桌上对一切剑拔弩张无知无觉的思婷,想要继续后退的脚步立刻顿住——不对! 既然先前蒋宁很有可能已经被郭善杀死了一次……那难道他就不会有勇气实施第二次吗! 像是印证了她的猜测,郭善慢慢悠悠的声音响起:“小宁啊……我不是和你说过,不该管的事情就当做不知道吗?” 蒋宁瞳孔微缩,脑海深处传来阵阵隐痛,她不得不伸手抵住太阳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镇定:“你、你说什么?” 第65章 灼烧 郭善的脸上绽出一个奇异的笑,他摘下眼镜,不紧不慢地合上镜腿,轻轻搁在桌上:“小宁,你怎么就这么执迷不悟呢?假如你能像以前一样听话,不就不会发生这些事了吗?” 原本用于剪碎茶饼的剪刀此刻狠狠刺破柔软的胸膛,早已冰凉的鲜血再次溅上面颊,虚构的美好幻象也终于不得不被打破。 任冬苒惊呼出声,下意识扑上前将蒋宁挡在身后,却被郭善毫不留情地抓住肩膀。他用力抽出剪刀再飞快落下,在两人身上扎出一个又一个血花。 纵使身体已经不会再感到疼痛,任冬苒却看见蒋宁紧咬着下唇,额间不断渗出冷汗。猩红的液体渗透白色的布料,她想要反抗,却敌不过意识的逐渐恍惚。 就在任冬苒努力摸索自己到底被刺中了哪里该如何反抗回击的时候,却看见蒋宁突然露出一个笑。 恶意不知何时再度集聚,裹挟住浑身是血的任冬苒将她轻轻放到一边。这团黑雾一反先前的冰冷刺骨,此时此刻竟显得有几分温情。 不等任冬苒反应过来,黑雾便在空中盘旋着回到了蒋宁身侧,盘踞在她的腰间,宛若一匹伺机而动的恶狼。 任冬苒卧倒在地,费力地抬起脑袋看向反目的夫妻。假如不是太过不合时宜,她此时甚至想要自嘲出声——真是可笑,明明都已经死了,受了伤竟然还会不得不忍受生命的流逝? 她到底被扎到了哪里?血流干了会死吗?意识彻底模糊又会怎样?她会直接飞灰湮灭吗?还是会步入下一个无知的七天?任冬苒已经无暇分心思考未来,只是一点一点小幅度地朝两人爬行,试图用自己的绵薄之力为最终的战果改变些许。 毕竟,她真的没办法接受再一次目睹朋友的死亡了。 有了黑雾的加持,蒋宁的背影此刻竟显得有几分强壮。任冬苒看不见她的神情,只能尝试着从无波的声音中分辨她的情绪:“郭善……我都想起来了。” 略显平淡的开场白却让任冬苒有种目睹悲剧开场的无力感,郭善举着的剪刀有些打颤,蒋宁只稍一抬手,随即便被黑雾狠狠击落。 假如人死复生、看到杀害自己的凶手时,会想要说什么呢? 有万千话语堵在嗓子眼,或质问或哀怨。不知究竟是觉得不敢置信还是啼笑皆非,蒋宁只觉得自己的喉咙如同久未疏通的下水管道,湍急的水流飞驰而来,却根本吐不出一个字。 哪怕早已失去疼痛感很久很久,葬身火海的痛楚却依旧历历在目。 她本以为那不过是寻常的一天。 那天,蒋宁像往常一样忙碌完家务,正准备做一道新学的甜品,就接到了在看晚自习的丈夫打来的电话。 电话里丈夫的声音柔情蜜意,撒娇般地说晚上回家想要吃她亲手做的牛奶炖蛋。 冰箱里的桶装牛奶正好还剩一小半,刚刚好可以做两碗。她便算着丈夫到家的时间,自己先做了一碗,端着偎在沙发上边喝边等,剩下一小盅放在小火上慢炖。 眼皮不知何时合上,睡意来得莫名其妙。肌肤的灼烧将她再次唤醒,皮肉经过炙烤过后竟散发出扑鼻的香气。高高窜起的火焰吞噬了精心挑选的家具,将她生活了十余年的家映照成一个面目全非的红炉。 浓烟呛入鼻腔,蒋宁朦朦胧胧间想不起任何有关火灾逃生的疏散知识。火舌舔上四肢,水蛭般牢牢扒扯住,再无法挣脱。 或许这就是她的命运吧,平时关起门来忍受皮肉之苦,打开门却又非要装作一片岁月静好——再经历这最后一次……是不是就能迎来彻底的解脱了呢? 都说人死前会看到走马灯,茫茫火海之中,蒋宁的思维却格外冷静清晰。 这场大火的引线究竟是什么呢?是那碗她没来得及移走的小盅?是郭善前段时间从意欲轻生的学生那里劫下的安眠药?还是她不该怀抱虚妄的幻想、一味忍耐拼命维护的摇摇欲坠的脆弱婚姻? 或许邻居家的那个女孩说得对,假如她足够聪明,就应该选择早早求助,而非闹到现在,连自己也折进这深不见底的淤泥之中。 明明……她们之间最开始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不是吗? 她还记得自己满怀欣喜敲门踏进办公室请教问题时心跳的鼓点,也记得自己真正戴上头纱和老师面对面时打心底的雀跃……虽然偶尔会在二人独处时产生小小的不安,时不时也会听到些有关师生恋的流言蜚语,午夜梦回也会对自己的未来规划产生一点小小的怅惘……可说到底,和心上人步入婚姻殿堂的幸福感还是在大多数时占了上风。 明明同学间传阅的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有了爱情就可以战胜一切。 可小说故事里又怎么会告诉她,爱情比天气还易变。 蒋宁自认不算聪颖,但却觉得自己一直拥有还算明确的自我定位。像她这样成绩平平身无长技的人,继续读书升学下去,难道还会创造出什么栋梁之材不成?郭善也是一直这么跟她说的,只需要她打理好家中事务便好,其余外界繁杂都无须挂心。 那时的她还不知道,自己已在不知不觉踏入一个无形的透明牢笼。 就如多年前,她其实已经不太能分清楚……当时究竟是青春期荷尔蒙的冲动作祟、还是心底潜意识一遍又一遍的自我催眠,才会让她最终先于同龄人几步,过早地嫁做人妇。 少女对婚姻的美好憧憬并未像肥皂剧那般如期上演,反倒浸入名为生活的污水,真正成了一汪泡影。 蒋宁的呼吸困难起来,她一时竟有些分不清……平日的皮肉之苦和此刻的火焰灼烧,究竟哪个更疼一些。 或许“温水煮青蛙”说的就是她,平日在锅里踮着脚尖挣扎,以为终于将要能够跳脱出来,实际却是脚底一滑、头朝下地狠狠跌入烈烈柴火。 第66章 归途 既然横竖都是末路一条,死到临头蒋宁竟生出几分解脱之感——或许,她死了,就能带着那些肮脏一起下地狱去了吧? 蒋宁自认为没做过什么坏事,可她也算不上什么完完本本的良善。虽然并非她的本意、更不是由她指使……可她到底在无形之中做了帮凶。 最开始,她当然不知道郭善在家补习的真正目的,只以为他还是那个循循善诱心系学生的良师。所以她总是热情招待前来补习的女孩们,欢欣鼓舞地做糕点、仔细叮嘱她们“路上小心”“下次再来”。 那时的蒋宁哪里知道,在那些女孩眼中,她的笑容是对郭善行径的默许,她的邀约无异于厉鬼索命的讯号。 发现这一切也并没有那么意外。毕竟多年之后再回过头来仔细想想……她自己又何尝不是那些女孩中的一个呢? 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她成功地获得了“名分”……于是也戴上镣铐,挥舞起沾血的镰刀。 假如她就这样一直被蒙在鼓里该有多好?假如根本没有人撕开丑恶的现实该有多好?为什么有人要垂怜她朝她伸出援手?为什么有人要拥护正义、显得她卑劣又可悲? 蒋宁闭上眼,一滴泪将将要落便被火舌迅速吞没。她还是不明白……郭善为什么要杀她?她明明没有表露出自己知晓他做的那些龌龊事……只不过是实在忍受不了自己没日没夜良心的谴责,最终向他提了离婚。 仅此而已。 就是这个提议为她招来了杀身之祸吗?是不舍得她?怎么可能……还是觉得她会去揭发他?假如是后者……那他可真是多虑了。一个被他饲养在身边多年百依百顺的宠物,怎么可能狠起心来咬他一口呢? 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呢? 团团黑雾包裹之中,蒋宁再睁眼时已是满目寂寥。她本是温柔善良的性子,最终却是被无端卷入这场丑恶的风暴。 看着面前昔日丈夫惶恐无措的模样,蒋宁微微提起唇角,缠绕着恶意的手抚上他的脸颊,声音轻柔地仿佛风一吹就会彻底飘散:“怎么这个表情看我啊?老……公?你……难道很怕我吗?” 郭善好歹比先前吓唬了一下就屁滚尿流的章耿镇定不少,他嘴角微颤,去拉蒋宁的手,声音竟也能保持往日的平和:“怎么会,宁宁…….我舍不得你还来不及呢!你想起了什么?是我们恋爱的细节吗?还是海边烟花求婚?或者是那一场我精心策划盛大的婚礼?” 蒋宁摇了摇头,语气淡淡:“都不是……而是这个。”裹着黑雾的拳头向前一抓,一下子便破开郭善的胸膛,再抽出手时已是好端端地掂量着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 任冬苒被蒋宁狠厉的动作吓了一大跳,克制住想要尖叫或呕吐的生理性冲动,一点点移到思婷旁边,以防万一待会儿夫妻打架,她可不想殃及无辜。 “原以为你干了这么多黑心事,心脏应该也是一片漆黑……到没想到,竟然红得这么鲜艳可口。”蒋宁有一搭没一搭地抛着郭善的心脏玩,还不忘掀起眼皮嘲讽他:“怎么?傻啦?平时就知道欺负女人……就没想过有朝一日也会被女人欺负吗?”话音刚落,几团黑雾便飞速冲向郭善,将他的四肢、脖颈和腰际牢牢固定在墙壁上。 任冬苒缩在桌角,有些害怕蒋宁搞出来的动静,但心底又实在好奇,便探出小半个脑袋偷瞟了一眼。只见郭善成大字展开,胸口敞着一个还在淌血的窟窿,也不知道怎么的竟然还有精力在那骂骂咧咧。 眼看蒋宁占了上风,她的体力似乎也勉强恢复了几成,任冬苒终于能够支起身子重新站立、开始做点善后工作。思婷趴的位置有点太靠近战局,她便将她小心抬起,一点一点挪着步子把她送到客厅的沙发躺下,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浑身的不知道哪个窟窿眼就会再次飙血。 安置完思婷,任冬苒再挪回书房时却是攻守交换、两极反转。黑雾竟被郭善挣脱、堵进了他空荡荡的胸腔,而那把剪刀不知何时又捅进了蒋宁的胸膛。 任冬苒目瞪口呆,不顾血液再次决堤的危机,拔腿就冲上去揽着蒋宁想要离开,却被郭善一把扯住头发,他的另一只手拔出蒋宁胸前的剪刀,这次狠狠地刺进了她的颈侧。 鲜血喷溅,任冬苒迷迷糊糊之间似乎听到了门铃响起。 那会是谁呢?是警察吗?还是说其实是哥哥?抑或者……可能是徐文珠? 可惜任冬苒大概永远也无法知道答案了。破裂的大动脉在收纳整齐书柜上开出朵朵红梅。大脑也疼得像是要爆炸,甚至胜过颈侧的不适。 她彻底脱力栽倒在地,不甘地伸着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了思婷遗落在此的蝴蝶结笔袋。 彻底昏厥的前一秒,任冬苒最后的念头是觉得这一幕……好像有些似曾相识。 周围一片漆黑,任冬苒恍惚半晌,才意识到自己正独自站在回家的那条小巷里。 她心有余悸地摸了摸颈侧,掌心的平滑让她忍不住一惊:她不是刚刚才被郭善捅了一刀吗?怎么伤口瞬间愈合甚至连块疤痕都没见着? 心底隐隐有了些猜想。任冬苒低下头,洁白的裙摆映入眼帘,一反先前落满血斑的异态。 她又小心地提起裙角,先前还用力刻在她大腿上的三句告诫也同样不翼而飞。可还没等她仔细确认,就听见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小女娃,大晚上的傻站在那干啥呢?快回家喽!” 任冬苒愣了愣,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句“小女娃”是在喊自己,连忙转身扬起笑朝着不远处的中年女人挥挥手应下她热情的关心,然后才缓慢而珍重地踏上自己的归途。 任冬苒很确定,自己和哥哥租住的房子就在小巷尽头。虽然需要拐好几个弯,但也不存在不认路的情况,所以她出现在这……是想让她回家的意思吗? 第67章 祸端 任冬苒蹙起眉,那她身体上的伤口恢复和字迹消失又意味着什么?是说明她已经跳出了那个为期七天的循环吗?那刚刚她被大妈叫住……是否意味着她能够被活人看见? 所以……她现在……也是活人吗? 这里……就是现实世界吗? 长时间高度紧绷疑神疑鬼的跌宕经历让她没办法轻而易举地放下心来,只得贴着墙角阴影,一边眼观六路、一边耳听八方,磨磨蹭蹭地一点一点前进。 相安无事地拐过几个弯,任冬苒忍不住稍稍松了口气。或许真的是她太草木皆兵了呢?不就是走夜路吗?她天天下班都走?有什么好怕的呢!肯定是之前那混乱七天的错,都让她畏畏缩缩起来了! 她承认,她的确害怕灵异志怪没错!可活人有什么好怕的?大家不都是活人吗!脆弱到随便碰两下就滋滋冒血要死要活的!根本就没什么好怕的嘛! 任冬苒轻捶两下胸膛给自己壮胆,一边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继续前行。 还剩下最后两个拐角,她踮起脚都能看到小区里闪烁的万家灯火了。有这么多盏眼睛看着,难道还会发生什么意外不成? 轻快的旋律刚要哼出口,墙角便传来几阵诡异的声响。 任冬苒下意识缩进墙根的阴影处,眯起眼小心翼翼地辨别异响的来源。毕竟她现在不比鬼魂,肉体凡胎可经不住那么放肆。 长长的藤蔓垂落到地,倒影如绳索般束缚着纠缠在一起的两人。 距离着实有些远,角度也有些刁钻。任冬苒换了个蹲姿,仔细辨别那鬼鬼祟祟的两人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恰逢有辆电瓶车急驰而过,灯光也在那两人身上闪了一瞬。可这短短一眼却让任冬苒忍不住瞳孔放大、下意识捂住嘴以防自己尖叫出声。 短暂的光明里,她看到了撕扯衣衫的男人和泪流满面的女人。 任冬苒下意识想要呼救,可这僻静的箱子里除了刚刚的电瓶车便再无人经过。她咽了咽口水,手抖个不停,哆哆嗦嗦总算摸出手机发出了报警短信。 可警察到来终究还要一会儿,那这期间呢?那个女孩该怎么办? 倘若她没有发现,倒也可以自欺欺人地说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苦难;可她正目睹着她人遭受痛苦……便根本无法假装漠然就此离去。 女孩的嘴似乎被堵住了,只断断续续地发出低低的呜呜声。任冬苒实在来不及等警力救援,只得动作飞快地从旁边杂乱停着的一排非机动车之中找到一辆共享电瓶车,迅速开锁跨上,拧动把手,大吼着朝那个男人撞去:“去——死——啊——” 她的吼声竟真的让男人愣住甚至后退了些许,刚刚好撞在她慌无择路东倒西歪的车技之下。 来不及庆幸,任冬苒连忙跳下车拉起缩在角落的女孩就跑。不知是刚刚的剧烈挣扎脱了力还是哪里受了伤,女孩气喘吁吁,踉踉跄跄几步便要绊一个趔趄。 眼看着身后的男人已是骂骂咧咧暴怒跳起准备追击,任冬苒匆匆跑到一个十字路口,将女孩朝左边用力一推,噼里啪啦叮嘱了一通:“我们分开跑那边有水果店老板娘人很好你可以去她那里躲躲!” 来不及等女孩回话,任冬苒便一头钻进右边的巷口。 黑暗的小巷回响着任冬苒的脚步和喘息声,显得过分空旷又逼仄。她一边懊恼自己怎么傻到往回逃而不是往人更多的小区跑,一边努力收敛自己发出的动静,以免引来祸端。 好在那个男人不知追向了哪个方向,她都快要跑到巷尾了也没听到声音。任冬苒不敢掉以轻心——毕竟她正在等待的警笛声还迟迟未能响起。 于是她便只能拖着已经有些疲乏的双腿继续麻木地前进着,一边祈祷那个女孩能够获救,一边想着自己没看到那个男人的正脸,就算被抓住……应该也不至于要被灭口吧?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巷尾的路灯终于来到眼前。平日里昏黄的灯光此刻竟如同马拉松胜利的奖牌,吸引着任冬苒继续朝前。 可惜路灯终究就只是路灯,根本不是什么好运的象征。她刚一探出头,便瞥见左侧一辆摩托车蓄势待发。虽然戴着头盔,任冬苒却无比肯定——他就是那个被自己用电瓶车撞了的陌生男人。 来不及思考,任冬苒卯足全力冲向马路对面,摩托车引擎发出巨大的轰鸣声,紧紧跟上任冬苒,显然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双腿怎么可能比得过马达呢?但任冬苒和男人都没有料到,这场追逐战竟然还会迎来第三位参赛者——一辆汽车。 刺耳的刹车声响起,却依旧无法阻止前方追逐的两人相继滚落在地。 任冬苒躺在地上,浑身各处都火辣辣地疼,那辆沉重的摩托车还好死不死地尽数压在她的左腿上。意识还留有几分清醒,就是脑袋上汩汩流下的血实在有些恼人地影响视线。 身体不能动,她便只能滴溜溜地乱转眼珠。那个男人就倒在不远处,头盔不知为何不翼而飞,他的脑袋狠狠地撞在了电线杆上,不知是血还是脑浆全部糊作一团,看着就让她忍不住想要作呕。 那辆汽车的驾驶座倒是很快打开了,下来一个面色苍白的中年女人。她用力握着手机,字不成句磕磕绊绊地朝电话对面讲述了现场情况,然后放下手机,犹豫几瞬,才走到任冬苒面前小心翼翼地蹲下,还没开口,眼泪先淌了下来:“小、小妹妹,真的对不起……是我开车不小心……你、你还好吗……我叫了救护车……你再撑一会儿……” 看着面前女人仓惶的模样,任冬苒倒还有心情扯扯嘴角安慰她:“没有……阿姨,是我自己横穿马路才会这样的,”她舔了舔嘴唇,想要动一动脑袋,却觉得一阵眩晕,不得已继续维持原来的姿势躺着,“倒是那边那个男人……我刚刚阻止了他猥亵女孩……所以、所以他才会追我……那个女孩应该在对面的水果店……” 第68章 善良 不知是血液流失过多还是真的伤及了要害,任冬苒感觉自己说话越来越吃力,眼睛也有些快要睁不开,只迷迷糊糊地努力在彻底昏迷前留下最后一句:“我哥会帮忙处理的……我的腿……搬……” 女人趴在任冬苒耳边急声呼唤,女孩却闭上了眼,彻底一动不动。 这块地方巷子曲折丛生,警车救护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女人看了眼旁边血肉模糊几乎不成人形的男人,狠狠抖了抖,实在没有勇气去打探他到底是死是活。更何况……假如面前的女孩所言非虚,那这种社会败类就更不值得同情了! 女人努力拼凑了一下任冬苒最后的一句话,恍然大悟:应该是“把我的腿从摩托车底下搬出来”!女人连忙绕到另一侧,双手自下向上想要托起车身……却是根本扶不起来! 她又抱住引擎试图将车身拖离任冬苒,却冷不丁听见昏迷中的任冬苒发出一声微弱的痛呼。女人动作僵住,赶忙踮起脚查看摩托车另一侧的情况,才发现不知道哪里的零件脱落凸起,正直直地嵌在任冬苒的腿中。 这下女人实在不敢继续轻举妄动,只得从车上取了瓶矿泉水,小心翼翼地渡了点到任冬苒的口中,一边用指尖测量着她微弱的呼吸,一边焦灼地等待救援。 说来有趣,女人做这一切时任冬苒正叉着腰在旁边看着。没错,她又像之前那样回到了鬼魂状态。她看着女人为了素不相识的自己忙前忙后,倒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里根本就不是现实世界。 这是她死时的场景再现。 先前替蒋宁挡刀之所以让她感到熟悉……可能是因为现实中的她曾经为了救人而出车祸吧。 这算是莽撞愚昧的勇气吗? 皮肉之苦是真的很疼很疼,可是相比眼睁睁地看着旁人受罪……那倒还不如由她自己来经受。 反正她已经习惯了结痂后再添伤疤……擅长忍痛不也算是一种天赋吗? 可能是因为她人生短短的二十来年有着颇为丰富的经历……自然也比旁人更明白一些——时间终会抚平一切痛苦。 她冲动、莽撞、不计后果……只是因为不甘心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灾祸发生在眼前而已。 这只是善良而已。 她的母亲早逝,父亲是个混账,而这,是她的哥哥任秋时……身体力行教给她的道理。 不知过了多久,指尖传来微疼,任冬苒忍不住皱皱眉睁开了眼。 入目便是米色的天花板,暖洋洋的顶角灯倒是不怎么晃眼。她侧过头,看向自己传来痛觉的部位,发现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正趴在自己床边,只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攥住她的食指。 真的有点疼,任冬苒试着收回,却只是徒劳。她干脆放弃,转头看向另一侧,顿时被一个个排列整齐的精密仪器给吓了一跳。每个显示屏上都在实时展示她看不太懂的曲线和数据,几根莫名其妙的线连在她的脑袋上,甚至她左手的输液管还连着一个大大的吊瓶。 她……这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吗?她不就是被车撞了一下吗?虽然当时确实痛得不得了……但是有必要这么兴师动众吗? 整个屋子里除了她就只有捏着她手指的人正在呼吸,任冬苒闭了闭眼,发现自己实在生不出半点困意,便只得晃晃手指,希望能够借此唤醒这颗沉睡的脑袋。 好在脑袋看起来睡得不深,很快便揉揉眼睛直起身子,只是抓着她的手却在不自觉地用力。 任冬苒这才放心确认,原来这颗爱抓手指的脑袋就是自己的哥哥任秋时。算了,毕竟是哥哥,抓就抓吧! 能够一醒来就看到自己想见的人等在床边,其实任冬苒心里有点窃喜。可还没等她扬起嘴角,任秋时的眼泪就先落了下来。 插科打诨的话噎在喉咙口,咽也不是吐也不是,最后变成一阵剧烈的咳嗽。任秋时连忙给妹妹倒了杯温水,任冬苒便借着喝水的动作仔细打量着哥哥。 眼眶红红的……嗯,刚刚才哭过,现在还有眼泪在里面打转呢。哥哥可真爱哭!她可要好好打趣他一番! 可原本还存着几分戏谑心理的任冬苒却越瞧越不是滋味,眉毛也渐渐拧在了一起——哥哥的脸颊怎么瘦成这样?哪里来的这么深的黑眼圈?下巴上的胡子拉碴又是怎么回事! 一杯水见底,任秋时正准备接过给妹妹续杯,就听见她颇为严肃地开口:“哥哥,你变成流浪汉了吗?” 还沉浸在妹妹醒来的巨大喜悦之中,任秋时对外界信息的接收都延迟了几分。他顿了好几秒,才发出一个疑惑的音节:“嗯?” 任冬苒眯起眼,上下打量着任秋时。记忆里,她还是头一回见到他如此落魄的模样:“胡子也不刮黑眼圈这么重脸颊都要凹成骷髅头了!哥哥……你不会被炒鱿鱼了吧?” 沉重的心情总算被妹妹弄得轻松些许,这张疲惫的脸时隔一年终于扬起真心的笑容。他揉了揉任冬苒的脑袋,替她取下那堆连接仪器的感应线,然后将病床的靠背调起,还往她的腰后塞了个枕头:“放心,哥哥的工作还在。倒是你,冬苒……你已经昏迷一年了。” 任冬苒长了张嘴,却不知从何问起,傻愣愣地看着任秋时按下床头的呼唤铃:“先让医生来给你检查检查,剩下的我们晚点慢慢再说,好不好?” 哥哥的话语似乎总是有着抚慰人心的魔力,刚刚还无比诧异的心情竟然能够在顷刻间归于平静。任冬苒点点头,接过任秋时递来的又一杯水,小口小口的啜饮着,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脑子里似乎的确积攒了太多庞杂的记忆。 一会儿是故友徐泠泠的死而复生,一会儿是对门邻居蒋宁的婚姻不幸,一会儿又变成了她和摩托车双双被撞…… 明明脑海中和每个人的交谈相处都无比真实……怎么醒来后却只剩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第69章 梦境 任冬苒有些不适地皱起眉,任秋时的手便适时地按上了她的太阳穴:“别急,冬苒……我们慢慢来。” 随着哥哥的按摩,任冬苒也逐渐放松下来。好在医生很快推门而入,比对了一下房号姓名便开始发问:“病人今天醒了是吗?大概什么时候醒的?醒了之后有哪里不舒服吗?” 任冬苒看了哥哥一眼,朝医生点点头:“嗯,哥哥说我已经昏迷了一年了,大概五分钟前醒的,没有哪里不舒服……唔……有点饿算吗?” 医生被她逗笑,走过去替她拔了针,圆珠笔刷刷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低着头不知是在喃喃自语还是在对兄妹俩说话:“一年了……时间有点极限啊……不过还好是醒了……饿了的话可以吃点清淡的,营养剂今天输完可以先停一停,毕竟最好还是要靠病人主动吸收营养……过段时间再根据恢复情况来看看需不需要继续输,”她合上本子,看向任秋时,“对了,你们这是特殊病房对吧?需要我去喊伊迪兰斯教授过来吗?” 任秋时朝她颔首:“麻烦你了。” 医生甩着马尾走了,留下任冬苒满腹疑问地和哥哥大眼瞪小眼:什么时间有点极限?什么特殊病房?什么伊什么斯教授? 看出妹妹几乎快要溢出眼眶的疑惑,任秋时只觉得自己的泪腺似乎又在隐隐分泌什么液体。他有些狼狈地抬起手背擦擦眼,强行在妹妹心中维护着可靠兄长的形象:“冬苒,等伊迪兰斯教授来了你就知道了。” 任冬苒撇撇嘴,既然哥哥卖关子,她便只好摆摆手臂动动腿,看看自己躺了一年的四肢有没有退化——等等! 左下角被窝隆起的幅度奇异地缺失了一块,任冬苒心头一跳,忍着不祥的预感试图活动自己的左脚,却只觉得像是在隔靴搔痒根本就词不达意…… 她猛地掀开被子,却只看到自己病号服下的左腿……自膝盖以下便是一片空荡荡。 任冬苒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倒是任秋时见状连忙扑过来双手捧着她的脸扭过来安慰,又是说“仿生义肢”的,又是说“脑神经传导”的,任冬苒呆呆地张着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伊迪兰斯敲门进来时,见到的便是这幅滑稽场景。 任秋时作为他带了多年的得意门生,这一年里状态的极速消沉他也看在眼中。虽然并没有直接了解过他的家庭情况,但他对他这个妹妹的重视程度却是可见一斑。 如今他这个妹妹终于醒了,想必对他来说也是了了一桩大的心事吧。 轻咳两声,伊迪兰斯看着整齐划一望向自己的兄妹俩,扬起了和蔼的微笑:“秋时,我听说你妹妹醒了。真是太好了,我发自内心地祝贺你。” 来人莫名亲昵的语气让任冬苒有些摸不着头脑,她眨眨眼,看着面前这个一头银灰卷发、异域面孔的男人,试图透过镜片直视他薄荷绿的瞳孔。 任秋时则是已经调整好情绪,又挂上一副外人面前谦逊有礼的温和形象,声音不卑不亢,只是隐隐听得出几分雀跃:“教授,还要多谢您的帮忙。要不是您……” “诶,”伊迪兰斯抬手打断了他的感谢,俏皮地朝他眨了眨眼,“这可不是我的功劳,我只不过是建议你可以尝试着把研究提前运用于实践而已。说到底……其实应该感谢你自己才对。” 任冬苒眼珠随着二人交谈转了又转,还是搞不懂他们俩在打什么哑迷,干脆低下头继续凝视自己的断腿——她醒是醒了,可是……怎么没人告诉她缺胳膊少腿了啊! 似是注意到她注意力的转移,伊迪兰斯决定体贴地将时间让给这对阔别一年终于重逢的兄妹:“那我就长话短说了吧,秋时,虽然你妹妹醒了,但是这几天最好先不要让亲友前来探视,还是要以静养为主。仿生义肢是你自己安排的,我就不多说了。另外,这一周、不对,两周吧,都给你批假,你好好陪陪你妹妹,这一年你也辛苦了。过段时间是继续住疗养院还是回家休养……唔,就等到时候看恢复情况吧。反正你有任何需求,随时跟研究所说就行。” 伊迪兰斯一口气说了一长串,就差没直接说“吃好喝好爱干嘛干嘛”了,然后朝任冬苒眨了眨眼便扬长而去。 经过他的一番活跃气氛,任冬苒莫名有种自己可以倚仗哥哥在这里狐假虎威作威作福的微妙感,连先前发现自己少了半条腿的悲伤都冲淡了一点。 病房里终于只剩下兄妹两人,任冬苒将已经见底的空杯子递给哥哥,任秋时便又帮她接了杯温水塞回她手里,然后坐在床边的小椅子上。 倘若忽略病房环境和旁边的仪器……这简直像是睡前故事的开场。任冬苒看着哥哥手指握紧又松开,深呼吸了几下,最终还是只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到底要卖关子到什么时候啊?任冬苒撇了撇嘴,虽然哥哥纠结的样子很罕见,但她真的很讨厌被蒙在鼓里的感觉。于是她伸手轻轻拍了下任秋时的手背,强迫他抬起头对上自己的视线:“哥哥,你支支吾吾半天干什么呢?到底有什么天大的事情这么难以启齿?我为什么会昏迷一年?这一年里都发生了什么?我的腿又去哪了?你就捋一捋然后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呗!有那么难吗?” 回答她的又是哥哥的眼泪。这次和先前不同,不止那吝啬的两滴了。他干脆握住她的手埋头贴在她的掌心,将她的床单都弄得湿漉漉一片。 可能情绪上来了就是很难一下子抽离开来吧。任冬苒这么安慰自己,抬起另一只手麻木地抚摸任秋时的发顶。 不知过了多久,他压抑着的抽噎声终于趋于平稳。任冬苒便也随之挺直腰板打起精神,迫不及待地想听哥哥讲过去一年的故事了。 第70章 真相 “一年前……你出了车祸,浑身都是擦伤,还撞到了脑袋,导致陷入了深度昏迷,”任秋时垂着眼,顿了顿,像是下定了天大的决心般继续说下去,“而、而且……因为被摩托车压太久了救护车没能及时赶到……所以你的左腿……只能截肢。” 短短的几句话像是费尽了浑身的力气,他肩膀低垂,活像一条雨天无家可归的小狗。 任冬苒靠在枕头上俯视着哥哥,这才发现他的肩头竟然瘦削了如此之多。说实话,他吞吞吐吐讲出来的真相倒也没有多么惊心动魄,毕竟她前不久才刚刚又回顾了一番。至于腿嘛……木已成舟,叹息也无用。 任冬苒握住哥哥冰凉的手,用力摩挲几下他过分嶙峋的骨节,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欢快一些:“就这些吗?没什么大不了的啦,哥哥。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你有没有听过那句话……‘只要不死,就是轻伤’!这么点小事哭什么呀!我都还没哭呢!” 看着坐在病床上却依旧强颜欢笑打趣自己的妹妹,任秋时只觉得眼眶更湿了几分。他压抑住落泪的冲动,声音闷闷地补充:“不只有这些……你还记得三年、哦不,对你来说应该是两年前,洲际政府出台的那个规定吗?因为人口过分**所以需要削减不必要的生命体征维持供应……也就是说,凡是失去自主意识超过一年的人,都会被强制实行安乐死。” 打好腹稿的安慰这下实在说不出口,敢情……她这是踩着倒计时才捡回来的一条命啊? 任秋时抬起手,爱怜地抚了抚任冬苒的发丝,继续解释:“当时我们还一起抨击过这条规定就是明晃晃的罔顾人权……没想到这么快就和它擦肩而过了……”他清了清嗓子,泪水洗过的瞳孔看起来更加深邃了几分,里面好像藏着整片星空的光芒,“也就是因为这条规定,所以我才会这么着急。” “因为我的关系,所以申请了所里的各种检测设备,然后检测出来……”他顿了顿,像是不知如何开口,迎着任冬苒疑惑的目光,任秋时闭上眼,狠狠心还是说了出口,“检测出来……你的求生意识不算强烈。” 呼吸一滞,任冬苒一时拿不准这是被说中的心虚还是死里逃生的心悸,就听见哥哥接着解释:“伊迪兰斯教授认为按照你的情况,假如不辅助外力干预,恐怕很难在一年内自然苏醒。” 任冬苒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所以是用了外力干预吗?具体是什么呢?” “专业术语可能比较复杂,通俗一点的说法,差不多就是参与你的梦境。因为正好和我的研究方向有关,再加上我是你的哥哥,所以你也可以简单地理解为我进入到你的梦境之中,协助你回到现实。” 任冬苒还来不及感叹竟然有这么玄乎的技术,就被脑海中翻涌的回忆给呛得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哥哥参与了自己的梦境……那岂不是就是说……梦里的哥哥……就是现实中的哥哥……吗?那她们俩牵手亲吻睡觉……也真的都是和哥哥一起做的……吗? 任冬苒这一咳就咳得昏天黑地,任秋时又是喂水又是拍背,总算让她勉强顺过气来。可她刚深呼吸一口,瞥见哥哥关切的目光,顿时又是一阵心虚、开始打起嗝来。 “嗝!那哥哥、你又是怎么知道、嗝、我做了什么梦的啊?” “在正式实行计划之前,我们先针对你的脑部活动监测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然后运用成像原理,差不多就能推导还原出你做的梦。” 像是对她的不安一无所知,任秋时语气平缓,和一位称职的兄长别无二致:“我们发现,你一直在做一个同样的梦,并且梦中时间每到七天就会重新开始一次。” 任冬苒胡乱地点着头,其实思绪已经成了一坨浆糊,满脑子都在懊悔……她怎么就放任自己在梦里对哥哥为非作歹了呢! 看出她的走神,任秋时轻轻捏了捏妹妹的手掌,话语中依然满是兄长关切的叮嘱:“怎么了冬苒?因为前期需要大量准备,我其实也就只有在最后一个七天才有机会辅助你一下。而且,”看着妹妹飞上红霞的脸颊,任秋时忍住想要伸手捏一捏的冲动,在九句真话中添上了唯一一句谎言,“而且……我只是在你需要更多信息的时候帮助了你一点,大多数时候,还是你自己构建出来的那个任秋时在陪着你。” 任冬苒猛地一抬头,眼底是明晃晃的惊喜:真的?也就是说……她只不过是和梦卿卿我我了一下而已?跟现实中的哥哥一点关系也没有?她的那点心思……其实藏得还不错?可她的雀跃还没维持几秒,刚刚抬起的笑容又僵在嘴角——那这样就连梦里都没能破冰的话……她岂不还是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继续和哥哥当一辈子的兄妹? 她的动作幅度实在有些大,弄得任秋时不得不用眼神询问她怎么了。任冬苒东想西想,终于挤出一个还算有点高深的问题:“那哥哥,我想知道,我梦里出现的那些我在现实中从来没见过的人、从来没听说过的消息,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啊?” 比如章耿,比如姜卓,比如徐泠泠的经历,比如徐文珠的疾病,比如蒋宁的死因,还有……她们俩的血缘关系…… 面对妹妹的期待,任秋时却只能摇摇头给出一个模模糊糊的答案:“这个……我也不能完全确定。梦境中有一部分是潜意识的投射,或许在现实中那是你不认识的人、不知道的信息,但你其实通过某些线索隐隐约约就听说遇见过、或者猜到了,也说不定。但还有一些可能就只是没有依据的无边想象吧。” 任秋时揉了揉她的发顶,发出一句忠告,像是在劝她,又像是在劝自己:“冬苒,梦里发生的事情,还是就当作梦来看待吧。” 第71章 家人 哥哥的动作明明和往常一样温柔,可任冬苒却莫名品出了几分无情的意味。恰好她肚子叫了一声,便压下自己过分凌乱的心绪,差哥哥去帮自己买粥喝。 四面都是温馨米色墙漆,任冬苒却没由来地打了个寒战。她搓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哥哥暗示说他看到了自己梦境的内容,然后让她把梦境和现实区分开……意思难道不就是想委婉地彻底拒绝她吗? 这头任冬苒在独自钻着牛角尖,仅仅一门之外,任秋时猝不及防被伊迪兰斯教授堵住了去路。 伊迪兰斯绿色的眼珠朝任秋时挤了挤,他本想着还有事情要说所以没有走远,却没想到意外听到了自家爱徒……明明两情相悦却非要爱人错过的倔强说辞。 银灰色的卷发活泼地在空中颤了颤——那是伊迪兰斯轻轻撞了下任秋时的肩膀,然后便把他扯进最近的一间空荡荡的研究室,压低嗓音却忍不住笑意:“欸秋时,你干嘛忽悠你妹妹啊?还说什么只是偶尔帮助了一下……啧啧啧,我看你亲嘴的时候不也陶醉得很嘛!” 哪怕共事多年还是没能习惯教授时不时冒出来的这副老顽童的模样,可任秋时深知假如现在不满足他的好奇心,转天他便会闹得整个研究所里人尽皆知。于是任秋时便也只好放轻声音忍着害臊配合他:“她是我妹妹……我不该给她营造没有希望的念想。” 伊迪兰斯直起身,拍拍任秋时的肩膀,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架势,假模假样地开始语重心长:“嗐,我还以为有什么天大的理由呢!秋时,你是不知道啊,在我的家乡,可没有什么兄妹不能在一起的规矩!再说了,你不也是这么跟你妹妹说的吗——梦境中的信息是潜意识的投射!谁知道你们那血缘关系会不会是真的呢?”伊迪兰斯又拍了拍他,咽下自己心底更加直白的建议。只是实在难得见到平时一副冷心冷情克己守礼的学生春心荡漾的样子,忍不住继续打趣:“你看看你!耳朵都红成什么样喽!” 伊迪兰斯老神在在地捋捋胡子,不像是什么医疗科研界大拿,反倒像个浪迹江湖的算命先生。任秋时只觉得耳尖好像更热了几分,实在没忍住,刺挠了他一句:“教授,您这是从哪学来的话术?怎么……又像月老又像神棍的?” “嘿嘿,我这是最近在公园下棋的时候和别人学了几招……好了,不跟你插科打诨了,”伊迪兰斯收起了调笑的神色,正经时倒真有几分德高望重的前辈风范,“秋时,我是想和你说这个……虽然你的研究这次在你妹妹身上算是成功了,但还是存在太多的偶然性和不确定因素,保守来看短时间内还是不能大批量运用临床治疗……” “我明白的,教授。”任秋时依言点点头,于是伊迪兰斯便也没再继续劝诫下去,拍了拍他的肩,走出去两步又想起什么,回过身补充:“对了,虽然给你放了假,不过明天彭达飞说他要过来一趟。你们也好久没见了吧?正好他和你妹妹情况类似,这小子又话多自来熟,说不定能给你妹妹解解闷呢?你看你们是上午还是下午见?” 任秋时稍稍思量几瞬,朝着教授点点头:“上午我妹妹可能要睡个懒觉,下午正好可以带她去试试义肢……就让他吃过午饭后直接到老地方见吧。” 告别了教授,任秋时到食堂和便利店给妹妹买晚饭,排队结账时却忍不住回想起伊迪兰斯的话。假如冬苒梦里的信息并不是空穴来风呢?假如他真的不是任国梁的孩子呢?假如……他和冬苒,其实并不是兄妹呢? 任秋时低着头看着自己手中妹妹爱吃的零食,一时几乎有些拿不准自己到底偏向天平的哪边。 他当然希望自己和妹妹血脉相连,哪怕相隔再远也永远有一条无形的羁绊,穿过城市高楼田地旷野将二人紧紧相牵。他可以仍然像过去的二十年一样继续以她哥哥的身份自居,永远向她展露最理所当然的偏爱与袒护。无论她未来做出何种选择,他都会一样微笑着鼓励支持她的一切决定。 血缘是世界上最神奇的东西,是两人诞生之初命运便提前交汇为他们刻下的锚点。此后他们二人变成风筝、变成飞鸟、变成随风摇曳的两片树叶,最终也都不得不回到此处。 只有彼此才会是他们得以魂归的故乡。 任秋时忍不住微微攥紧装着红豆粥的袋子,他多么希望自己和妹妹能够就像这碗暗红的甜粥一样,共享着血脉然后拥抱着融为一体,一齐跃入水底……最终再也分不清你我。 收银员打断任秋时的愣神,他不好意思地朝她笑了笑,结完账走出门却依旧魂游天外。 那假如……他们真的没有血缘关系呢? 虽然在梦里他安慰妹妹自己永远是她的哥哥,可倘若这个假设成真……他身体里的每个细胞每滴血液便都在沸腾叫嚣着想要编织成网将她牢牢束缚在自己身边。 他舍不得再看见她的眼泪,更不愿意再看到她受伤。 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圣人,他庸俗又卑劣、矛盾又贪心……他想要的只会更多。 可假如他们不是兄妹……他好像就失去了名正言顺站在她身侧的权利。妹妹会和自己抱有同样的感情吗?她也会有想要将他吞吃入腹的冲动吗?他们……能够缔结另一种亲密的关系吗? 或许这种情况下他们能够得到旁人“正常”的祝福……可那又有什么用?口头的书面的信誓旦旦的承诺又怎么可能比镌刻在身体里同样的的血液更接近于永恒呢? 按下电梯楼层键,任秋时闭上眼,长长舒出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过分动荡的思绪。 他实在是被妹妹突然的苏醒弄得喜不自胜……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想法也的确有些太过偏激了……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冬苒自己的意见。 说不定……她也会期待和自己的哥哥构建名正言顺的恋人关系呢? 忍不住伸手捂住前额,连任秋时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可笑。 第72章 反抗 电梯停稳,任秋时看着金属中映出自己的面孔,用力抿了抿唇——无论如何,他的妹妹都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下定决心以后,任秋时提着满满一袋子的食物推门进入病房,紧绷的脸颊也不自觉松懈下来、浮现出温柔的笑意——不管怎样,他等了整整一年,他的妹妹终于醒了。无论未来二人选择如何,都无法影响当下的温馨。 任冬苒正百无聊赖地挑着电视节目,刚刚调出一部动画电影就正好看见哥哥回来。她兴奋地丢开遥控器,摸摸自己的肚皮向他撒娇:“哥哥哥哥哥哥——我快要饿死了,你都给我买了什么好吃的呀?” “别急,冬苒。”任秋时轻笑着安抚了妹妹一句,然后支起小桌板把买来的吃食一件一件放了上去。 食物的香气唤醒味蕾,口腔也忍不住开始分泌唾液。任冬苒食指大动,舀了勺粥啊呜一口送进嘴里,又从杯子中抽了根热气腾腾的关东煮,眼睛还盯着旁边未拆封的布丁,一副恨不得一口直接吞下全世界饕餮美味的样子。 任秋时被妹妹馋鬼般的模样弄得乐不可支,从袋子里掏出个橘子开始为她剥皮。 总算三两下垫了垫过分饥饿的肚子,任冬苒的进食速度也放慢了些,终于舍得分心看看旁边一声不吭剥橘子的哥哥。 “对了哥哥,我就是突然想问一问……任国梁和方素梅还活、咳、还好吗?” 任秋时掀起眼皮瞥她一眼,手上动作没停,语气也淡淡:“我妈死了,是爸杀的。” 夹起的鱼饼噗呲一下掉回碗里,溅起了不小的水花。任冬苒却无暇顾及,瞪大眼睛顿了半晌,才想起来结结巴巴地追问:“啊?不、不是吧!不、不……不对啊!怎么可能?怎么和我梦里一点也不一样啊!” 细细扯掉了白络,任秋时将橘子塞进妹妹手里,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冬苒,其实……也没什么值得感到意外的,不是吗?任国梁酗酒家暴了那么多年……他总会有下手不知轻重的时候……” 任冬苒愣愣地往嘴里塞了瓣橘子,酸甜的汁水轻轻一抿便盈满整个口腔。看着哥哥平静的模样,她却有些无措地低下头:“怎、怎么会这样……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在她的梦里,就算她对方素梅没有任何好感,也依旧知道应当将一切的不幸都归咎于任国梁头上。所以她潜意识里希望方素梅有朝一日能够完成自己的复仇……就算形式过于偏激,但何尝又不算是一种匡扶正义呢? 可她却没有想到……真正的现实根本就不允许上演弱者的反抗。 被欺压的永远被踩在脚底,被暴力对待的永远只会再添新伤,被忽视摧残而生出的小小不甘,最终也依旧没能等到破土那日的阳光。 “大概在你昏迷半年后吧。两个人发生矛盾的原因我也不太清楚……”其实他知道,导火索不过就是任国梁不希望他继续动用资源救治妹妹罢了。明明没让他出钱出力跟他没有半点关系,不知道他脑子犯了什么毛病觉得自己吃亏……这说不定也只是他借题发挥的托辞而已。儿子不在跟前,他也便只会打骂女人出气……不仅杀了人还分了尸试图逃逸…… 任秋时合了合眼,努力将不愉快的记忆从大脑里驱赶出去:“然后,那个人被判了无期徒刑,至少……我们算是清净了。” 任冬苒眨眨眼,一时不知道该继续惋惜方素梅还是该庆幸任国梁锒铛入狱,最终扯出一个滑稽的笑,轻轻搭上哥哥的手,安抚道:“哥哥,你还有我呢,别太难过了……那这样看的话……我们就只能两个人相依为命啦。” 看着妹妹澄澈的眼神,任秋时没能告诉她自己拜托了狱警朋友在里头好好“照顾”任国梁。他反手握住妹妹的手,掌心脉络相贴,一如他们的命运将紧紧缠绕在一起。他朝她扬起一个安抚的笑:“嗯,以后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是家人了。” 任冬苒伸了个懒腰,虽说先前还喊肚子饿……但其实有营养剂的加持,只不过是胃袋空空有些不适应罢了。看着妹妹进食的动作越来越慢,任秋时适时地发出询问:“冬苒,吃饱了吗?” 就等着他问呢,任冬苒忙不迭摆出小鸡啄米的姿态,任由哥哥将小桌板端到旁边。他买来的餐食还剩了不少,恰好任秋时也有些饿了,便自然而然地帮妹妹接下了扫尾工作。 酒足饭饱,任冬苒靠在床上漫不经心地看着电视中蹦蹦跳跳的卡通角色,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哥哥聊天:“对了哥哥,我这突然昏迷了一年……那学校那边怎么办啊?” “我帮你办了一年的休学,所以你只需要按照下学期入学的时间再去报道上课就行,只不过到时候应该要去导员那里办点手续。我看看啊,”任秋时放下筷子,在手机相册中翻出了校历,朝妹妹点点头,“就是九月初,你还是读大四。不过其实除了毕业论文……应该也没有什么特别重的负担了吧?” 任冬苒点点头,掐着手指算了算:她是三月底四月初出事的,那现在昏迷了一年,不就意味着……距离九月还有差不多五个月的休整时间吗! 从来不曾拥有如此漫长的假期,任冬苒几乎生出了几分因祸得福的雀跃,侧过身单手支着脑袋,欣赏着哥哥的“吃播”:“那公司那边呢?而且我还是个实习生……肯定早就被开了吧?” 任秋时清扫完残羹剩饭,拿过纸巾擦了擦嘴:“唔……对方确实来和我表明过合同提前终止,”还没等任冬苒撇嘴,任秋时便补充道,“不过,虽然你不是在工作时间受的工伤,但因为是在加班回家的路上出的意外,所以那边还是给了一定的补偿。” 第73章 玫瑰 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任冬苒嘟嘟嘴也没兴趣问“封口费”具体有多少,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又发现还有被自己遗漏的问题:“还有还有,我出事的时候,是不是还有个骑摩托车的人被撞了?我就是因为阻止了他猥亵女孩然后他追我所以才出车祸的……” 听到妹妹主动提起那个血色的夜晚,任秋时忍不住皱了皱眉。他平复了一下心情,点点头开始解答妹妹的疑惑:“对,而且人证物证齐全,那个骑摩托的人在被撞的时候头盔飞出去了,然后脑袋直接撞上了电线杆,”看着任冬苒逐渐扭曲的表情,任秋时敛了详细描述当时惨状的心思,言简意赅地概括道,“所以他当场死亡了。” 任冬苒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幸灾乐祸骂一句恶人有恶报,急急追问道:“那那个开车的阿姨呢?她是无辜的……莫名其妙就被我牵扯进来……对她来说真是无妄之灾吧……” 任秋时坐到她的床边,揉了揉妹妹的脑袋,试图借此减轻她的负罪感:“冬苒,放松点。那位司机属于正常驾驶意外致死,不需要负刑事责任。我事后大概了解了当时的情况,所以也没接受她的赔偿。” “不过,”任秋时话锋一转,俯下身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取出几张纸交到妹妹手里,朝她挑挑眉毛,“我想这个是时候该给你看看了。” 任冬苒满腹疑惑地接过,为首第一张便是名片。上面普通地写着商务气息满满的公司姓名和职务电话……任冬苒翻过来一看,才发现背面遒劲有力的钢笔字写着:“小妹妹,非常抱歉。我是司机,醒了请联系我。” 她有些哭笑不得地放到一边,后面却还跟着不少记者的名片。任秋时适时为她解释:“因为你的见义勇为,所以有很多媒体想要采访你……但是因为你一直没醒,所以他们就把名片留了下来。至于要不要联系……还是取决于你。” 任冬苒点点头没放在心上,取出放在最后的一封有些厚度的信件。她小心翼翼地撕开用于封口的猫咪贴纸,惊讶地从中抽出仔细叠好的厚厚一沓信纸。每一张都是满满当当的手写字,甚至还隐隐约约能够闻到一丝花香。 毫无疑问,这是那个陌生女孩送来的感谢。明明她也不过是想要自己能够问心无愧而已……却没想到竟真的会收获如此真诚的答谢。 她的指尖摩挲着信末女孩留下的联系方式,闭上眼,嘴角却是忍不住上扬。 这样一看,她至少也算做了件有意义的事,不是吗? 任冬苒珍重地将信封和名片收好放回抽屉。窗外不知不觉已是只能隐约窥见夕阳的余晖。任冬苒此刻却心情激荡毫无睡意,于是转过头两眼放光地看着任秋时:“哥哥……我有点想出去走走,可以吗?” 面对妹妹的请求,任秋时从善如流地从角落推出等待多时的轮椅。从发现妹妹受伤的那天他就早已做好准备,只是她的昏迷让他每天都在惴惴不安……他不知道,这副轮椅究竟能否真正迎来它的主人。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他终于还是等到了这天的到来。 忍住涌上喉头的复杂情绪,任秋时从轮椅背后的收纳袋中抽出一束红玫瑰递到妹妹眼前:“对了,还没来得及正式祝贺……冬苒,欢迎回来。” 哥哥猝不及防的祝福让任冬苒意外地眨了眨眼,不过还是下意识接过花束低头嗅了嗅。淡淡的芬芳萦绕鼻尖,这是梦境无法比拟的真实。花瓣之间还缀着水珠,竟是比刚醒不久的她更加生机勃勃。 任冬苒小心地用指腹贴上花梗微微凸起的小刺——印象里,她还是第一次收到哥哥送的玫瑰。 以前他也不是没有给她送过花,相反……每逢佳节、甚至平凡的工作日,哥哥都会时不时带回一束向日葵。 向日葵意味着什么呢?她对花语没什么研究,也对旁人强加的释义不太感冒。哥哥是想告诉她要积极阳光地面对生活?还是只是因为他喜欢向日葵而已? 可能是因为埋藏着那点隐秘的浪漫幻想,让她迟迟没能够将心底的疑惑问出口。 妹妹沉默的时间有点久,任秋时忍不住心脏稍稍加速了几分。他是不是太唐突了?妹妹会不会意识到了什么? 事实上,他每隔几天就会去花店买一束新鲜的花……为的就是能够盼望着在妹妹醒来之日准时奉上。哪怕那一天虚无缥缈不知究竟会不会到来……定时更换花束的行为也让他自己为明天的到来增加了一点盼头。 假如这束花最终没能献到她的手上……可能便会出现在她的墓前。 沉默得有些太久,任冬苒像是想要掩饰什么一般扬起笑容向哥哥表示迟来的感谢。任秋时摇摇头,拿起床头的花瓶示意妹妹解开**袋将玫瑰插入。 欣欣然盛开的玫瑰为整个病房都添了几分鲜活的色彩,任冬苒也跟着摩拳擦掌——时隔一年,她终于要出门呼吸新鲜空气了! 任秋时从侧边将她托起然后安放在轮椅中,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是在对待什么易碎品。任冬苒正摸索着轮椅扶手上的按钮,膝上突然一暖——哦,原来是哥哥给她添了条毯子。还觉得不够,任秋时不知从哪儿又捣鼓出几包零食,连带保温杯一起塞进了轮椅背后的储物袋。 准备齐全,任冬苒觉得自己就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任秋时却托着下巴环顾四周,不知道还在纠结什么。 哥哥怎么这么磨蹭!任冬苒有点不耐烦了,就在她准备出声催促时,任秋时往她手上放了个毛绒绒的玩意。任冬苒吓了一跳,低头一看——哦,一只小熊玩偶。 她有些哭笑不得地开口:“哥哥……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任秋时没有解释的意思,含着笑意哄小孩般象征性安抚了两句,终于推着轮椅正式出了门:“好好好……我们走吧。” 第74章 昏迷 装修温馨的走廊全然不似记忆中寻常医院的繁忙焦急,反倒有种落叶归根的安定感。 像是感应到任冬苒的困惑,任秋时适时开口为妹妹解释:“冬苒,这是我们研究所附属的医治疗养结合部……规模比较小,不过环境很好,也比较安静。主要接待的是与研究相关的特殊病患以及研究人员的家属,只有一小部分名额对外开放。” 任冬苒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抬起头盯着他的下巴:“哦……这么说,我能住在这都是借了哥哥的光喽?” “也不能这么说,”任秋时笑了笑,“因为你的治疗也和我们的研究相关,所以住在这也是无可非议的事。” 任冬苒没再接话,睁大眼睛滴溜溜地四处打量。她以前最多也就只到哥哥研究所的一楼接待处等他……从没想过原来那栋楼背后竟别有一番洞天! 乘着电梯到了一楼,窗外隐隐绰绰传来的鸟鸣终于让任冬苒有了几分活着的实感。 门背后不再会是一片空白,自己不再会穿墙而过,更不会有面目可怖的鬼魂突然冒出来吓自己一大跳……玻璃移门自动打开,满目葱郁让任冬苒忍不住深嗅一口。鼻腔迎来草木蒸腾的气息,混杂着天边夕阳余晖传来的温暖,让任冬苒几乎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任秋时推着她一路走到了人工湖边,墨绿的湖水中央立着几个孜孜不倦的喷泉,时不时有金红的游鱼摇曳而过。他将妹妹推到长椅边踩下刹车,然后自己在长椅上落座,一只手搭上她轮椅的扶手。 兄妹俩都没有说话,静静地享受着这片刻的安宁。 任冬苒不自觉捏了捏小熊玩偶毛绒绒的脚丫,后知后觉地为自己毯子下掩盖的断腿感到了几分悲伤。 她如果也是一条小鱼该多好?鱼没有腿也依旧能够自在徜徉,她没了腿……便只能屁股黏在轮椅上了。 用力顺了顺小熊的毛,想到自己睁眼时哥哥的喜极而泣,任冬苒晃晃脑袋,悄悄给自己打气:不行!她不能这么悲观!就算没了一条腿……她不是还有一条的呢嘛!应该还是有机会练练怎么使拐杖的……以后要是用得熟练了说不定还能当成随身携带的武器!而且现在科技那么发达,说不定还能安装义肢……对了! 任冬苒眼睛一亮,偏头看向哥哥:“对了哥哥,你之前……是不是说了什么什么义肢……什么什么的?” 任秋时搭上她的手,试图通过掌心的温度稍稍抚慰妹妹的伤痛:“对……这是我本科时候的研究方向,进了研究所之后被运用到制作仿生义肢上了。” “喔……” “过去的义肢想要灵活使用基本都是靠预测肌肉走向,然后我们把脑神经捕捉也加了进来,基本可以做到类似于人体了。在外观上也优化了以往机械重量负担的不足,模仿了皮肤组织的纹路,将义肢打造得更加轻盈,”任秋时不想让妹妹觉得枯燥,便没有再绕圈子切入了重点,“我早就根据你的体型姿态设计制作好了仿生义肢,正准备明天带你去试用一下呢。” “哇……这么厉害啊……”难得听到哥哥对自己的实验研究做出如此详细的阐释,这副模样对任冬苒来说倒有几分新奇。手背上传来的热意似乎连带着初春的温度都提升了几分,让她忍不住有点心猿意马起来。 在梦里和自己接吻的到底是面前的这个哥哥、还是她爱而不得虚构出来的幻象?不是说看到了她的梦境内容吗?为什么哥哥还能这么不动如山?难道他就真的一点也没有那种心思?就连看到妹妹对自己产生妄想也只是觉得可笑而已? 任秋时不明白妹妹怎么突然不说话,生怕她又陷入先前梦中过分苦涩的回忆。便连忙伸长手臂从轮椅背后抽出零食和保温杯塞到她手中:“饿不饿?想喝水吗?吃点零食吧,冬苒。对了,明天下午我有个朋友要来调整他的义肢,你们情况有点类似,正好你也可以和他交流一下。” 莫名其妙收到哥哥的投喂,任冬苒心底那点小小的不满便也暂时退却。兄妹俩在湖边待到华灯初上,任秋时便推着妹妹回到了病房。 眼看着哥哥一副想要让她上床休息的架势,任冬苒却有些话难以启齿。 终于,在任秋时想要将她抱回病床上时,任冬苒抬手阻止了哥哥的动作,从牙缝里支支吾吾地挤出几个字:“哥、哥哥……我、我想上厕所……” 任秋时一愣,身体也下意识顿住。他怎么就忘了……既然妹妹醒了,排尿排便自然也都重新拥有了自主意识。 任冬苒低着头脸颊涨红,身体僵硬着被哥哥抱进了洗手间。 她单腿立在地上,一只手搭着面前哥哥的肩膀,另一只手则用力扯着裤腰往下蹭。 任冬苒在这扭扭捏捏,任秋时倒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他目视前方,两只手绅士地虚搂在妹妹腰际,以防万一她失去平衡能够及时扶住。 可他的内心却全然不似面上般平静。 假如他们真的止于兄妹之情……手足互助倒也不失为一桩兄友妹恭的美谈。可他深知自己才不是什么柳下惠,却又不想增加妹妹的尴尬,便只能强行假装坦荡。 裤子终于褪到膝窝,任冬苒简直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马桶上,臀部传来支撑的感觉从未如此让她心安。 可待到淅淅沥沥的水声响起,任冬苒只觉得自己又再度被害臊席卷全身——不是,哥哥他、他怎么不走啊! 任秋时的默不作声让她更心虚了几分,慌无择路地想要找点什么话题来填补这空荡荡的卫生间:“对、对了哥哥,之前我昏迷的时候……上厕所都是怎么解决的啊?” 该死!她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第75章 求生 好在任秋时似乎没有察觉什么不对劲,如同一个耐心为学生答疑解惑的良师,只是在语气平缓地回答妹妹的问题而已:“之前我请了护工,然后会麻烦她使用尿管、及时清理更换床单尿垫什么的。” 幸好不是哥哥亲自帮她清理……任冬苒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听见哥哥接着说了下去:“然后她只负责白天,晚上的话就是我来。” 一口气哽在喉咙口,任冬苒下意识瞪大眼抬起头。像是感受到她的视线,任秋时便低下头和妹妹对视,顺便还发出了自己的不解:“嗯?冬苒?怎么了吗?是想要纸巾吗?” 任冬苒麻木地接过哥哥体贴递来的纸巾,垂着脑袋一边擦拭一边试图催眠告诉自己其实哥哥并不在场。 看着妹妹满身不自在的样子,任秋时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到底在膈应什么了。 从事医疗行业太久,他早已习惯了看人都不过是一副虚伪的皮囊。无论外表如何光鲜亮丽,切开还不都是一样的血沫与腐肉。 可他忘了妹妹大概完全不知道他的这套思维逻辑,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便也只得放柔声音抚了抚她的发顶:“没关系的,冬苒……在哥哥面前你不用担心这些……毕竟,我们是兄妹啊。” 真是可笑,明明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早已浸透了满满的越界……最后却还是要用亲缘关系来让她放下防备。 哥哥坦然的态度让任冬苒反倒觉得好像真的是自己太大惊小怪了,迅速清理完毕扯起裤子之后却依旧有些纠结:“哥哥……我还有点想洗个澡……” 这个提议倒是让任秋时有些意外,毕竟过去一年的清洁工作大部分都靠湿毛巾来完成。不过他还是很快点了点头,将马桶盖放下,小心地扶着妹妹坐稳:“好,那你先在这等一会儿,我去给浴缸放水。” 任冬苒看着哥哥又是放水又是将洗发水护发素沐浴露洗面奶和牙具毛巾通通整理到浴缸边沿忙前忙后的样子,不禁感叹:这个结合部的环境设施可真是完备……单人病房里竟然还能塞下一个小小的浴缸! 任秋时并未让她等待太久,他用手试了试水温,再次确认一切妹妹可能需要的物品全部都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却还是有些不放心,语气担忧地问她:“冬苒,你自己真的可以吗?要不要哥哥帮你?” 任冬苒猛烈的摇头表明了她坚决的态度。任秋时别无他法,只得出门从衣柜里取出备用的病号服和贴身衣物送到妹妹手上,又在浴缸边摆了一把椅子,将她抱起放到那块柔软的坐凳上,才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退到门边:“真的不需要吗?” 任秋时过分保护的态度让任冬苒有些无所适从,虽然她确实希望哥哥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但她想要可不是这种对病号的关注! 所以她挥了挥手,将任秋时的那句“有什么事的话记得喊哥哥!”挡在了门外,终于找到机会确认一下车祸之后自己的身体……到底变成什么样了。 解开上衣的扣子,任冬苒在侧腰发现了一长条淡淡的疤痕。指尖轻轻抚过,她几乎觉得自己好像都能感受到当时针线穿过皮肉的疼痛。 手臂也有几道划痕,只是已经结痂的伤口让她根本无法回想起受伤时的情状。 后背的样子她看不见,便再次褪下裤子放在一旁的脏衣篓里。 刚刚上厕所的时候太过慌张,她都没能好好看看自己的断腿……任冬苒触上自己的残缺,从未涉及过的地方传来异样的感受。 可能是因为在昏迷中经历了受伤和治愈……所以也缺少了那些过于痛苦的恢复记忆。虽然看着自己的身体突然大变样确实有些不适应,不过比起“在睡梦中死去”……好像这个结果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壁虎不也会断尾求生吗?那她这算不算是……断腿求生? 任冬苒撑着椅子坐上浴缸边沿,然后右脚踩在温热的池底,整个人浸入水中。 暖洋洋的放松感让她想起昏迷中梦见的游鱼,既然为了让她醒来,哥哥花了那么大的功夫……那她也应该不辜负他的一番努力……对吧? 将身体各处内内外外清理干净,任冬苒在任秋时发出第三遍询问之后,终于为他解除了禁令。 湿漉漉的发尾还在滴水,这一年里,她的头发倒是长长了不少。任冬苒坐在病床边,任由哥哥举着吹风机一绺一绺吹着自己已经及腰的黑发。 刻意调低的嗡嗡声让她不知不觉有些犯困,就在头发终于吹干、任冬苒打了第四个哈欠、即将倒在床上时,任秋时却托住了她下垂的脑袋:“等等,冬苒。” 任冬苒忍着困意迷蒙着眼抬头:“嗯?” “今天还没给你按摩呢……这是保持肌肉弹性必要的措施。之前我每天都会给你按摩,以后你应该就可以自己开始自主复健了……只是今天时间太晚没来得及……所以还是得按一下。” 任冬苒愣愣地在哥哥的指示下面朝下趴在床上,还没来得及生出点旖旎的心思,就被他冷不丁捏了一下胳膊:“呃!哥哥……有点疼。” 明明平时对她那么温柔,这个时候的任秋时却不怎么好说话:“稍微忍一忍,冬苒……这是你经脉堵塞的地方,想要疏通的话确实可能会有点疼。放轻松,很快就好了。” 任冬苒侧过脑袋龇牙咧嘴,努力通过聊天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哥、哥哥,你之前捏我也、也是这么大力吗?” 任秋时手上动作不停,按摩的部位从手臂过渡到肩颈:“嗯,你之前也会在梦里哼哼……所以我每次都在想,你会不会被我按着按着突然就醒了。” 渐渐适应了哥哥的力度,任冬苒慢慢从他的辛勤劳作中品出了几分惬意的味道,精神也逐渐放松下来:“哦……我感觉我恢复得挺好的呀,什么时候能出院啊……” 第76章 明天 哥哥的答复在耳畔变得朦胧,虽然自我感觉良好,但毕竟是久病初醒,任冬苒多少有些精神不济,不知不觉中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发现妹妹不再回话,任秋时便将动作放轻了些,结束按摩后揽着妹妹翻过身,然后仔细为她掖好被角。 看着妹妹的睡颜,任秋时的心中却是久违的平静。 他已经对着这张面孔担惊受怕了三百多个日夜……他几乎快要分不清楚,今天究竟是不是他的黄粱一梦。 任秋时伸出手,轻轻扶过任冬苒的发丝。指尖的触感和平日无异,却又好像无端冒出来几分生机。 一根发丝缠绵着不舍得他的离开,调皮地被他带到跟前。任秋时又想起伊迪兰斯的暗示,纠结半晌,最终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根黑发,将两根发丝小心保存进皮夹,准备……明天去一趟城郊的半同胞鉴定机构。 做完这一切,任秋时轻手轻脚地走进卫生间洗漱。他仔细地刮去已经好几天没有打理的青黑胡茬,对着镜子端详半晌,却还是觉得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妹妹明明好好的……他这个做哥哥的,怎么看着还是要一幅奔丧的苦相! 伸出两指努力将嘴角扯高,明明是平日戴惯了的面具,此刻却显得无比僵硬。 冬苒对着他这幅模样会不会心情不好?她会不会嫌弃自己哥哥变丑了?他是不是该抽空认真打理打理形象? 可惜空荡荡的浴室并不会给他指明方向,任秋时只能轻轻叹出一口气,劝告自己止住愈加发散的思维。 他走出卫生间,小心地合上门板,然后放倒病床边折叠的简易行军床,熄灭了屋内的顶光。 一盏小小的夜灯在床尾摇曳,朦朦胧胧勾勒出妹妹安睡的轮廓。 就那样鼓鼓囊囊的小小一团,脆弱得让他想起儿时帘幕对床蜷缩着的小女孩的剪影。就好像他只要一闭上眼,妹妹就会不翼而飞。 任秋时盯到眼睛发酸才舍得合上眼皮,仰躺在行军床上,依靠反复回忆白天任冬苒无比鲜活的模样来抚慰自己不安的内心,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勉强浅浅睡去。 妹妹已经醒了,她就不必面对死神冰冷无情的审判…… 他会尽全力协助她的恢复,他也不可能再度放开她的手…… 他们还会拥有无数个明天。 不知是不是昏睡了整整一年的缘故,晨光微熹时任冬苒便睁开了双眼。 朦胧的光线透过窗帘柔柔地笼罩着兄妹俩,似乎只有枝头的鸟鸣知道她早早地醒来。 本以为任秋时不在病房内,任冬苒侧过头,却意外发现哥哥正努力将身体全部蜷缩在小小的行军床上。哪怕是在睡梦中,他的眉间仍是轻轻拧在一起,显然休息得并不安稳。 一时忘了自己的身体配件现在并不齐全,任冬苒正打算轻手轻脚地下床让哥哥睡到床上来,却一时不察左腿踩空——差点摔个趔趄。 右手连忙抓住床头柜勉强稳住身形,但还是非她本意地将柜脚扯出了一声刺耳的噪音。 任冬苒屏住呼吸,暗自拼命祈祷——希望刚刚的意外不要扰到哥哥的清梦。 可惜事与愿违,她看着任秋时抹了把脸睁开眼,然后在看见自己崎岖姿势时迅速弹射起身三两步冲过来过来将她扶住,晨起微哑的嗓音里不觉带上点兄长的责备:“冬苒,怎么这么不小心?你想下床怎么不喊我?” “我、我忘了自己截肢了……”妹妹主动示弱的语气轻飘飘便抚平了任秋时心底的那点懊恼,他醒了醒神,又熟练地扮演起那个温柔负责的哥哥角色:“好吧……你怎么醒这么早?是想上厕所吗?还困不困?要不要再睡会儿?” 任冬苒摇摇头:“我不困,也不想上厕所……我就是看哥哥你缩在那么小的床上睡得不舒服……所以想叫醒你然后到床上睡……” 意外收到妹妹久违的关心,任秋时只觉得自己尚未完全清明的大脑像是突然被扔进甜水里泡了个三天三夜,变得软软乎乎不成样子,声音也随之不自觉变得黏黏糊糊起来:“冬苒……哥哥没关系的,我已经习惯了……倒是你,还是再休息休息吧。” 任冬苒不明白自己简简单单的名字怎么在哥哥口中能够被喊得如此温柔缱绻,一听他打算继续缩回那张单薄的床板,说什么也不愿意:“不要,”她微微用力扯住任秋时的袖口,“要是继续看着哥哥委屈自己……我会心疼的。” 任秋时只觉得任冬苒大病一场后变得说话直白了许多,以前想要从她口中听到明明白白的关切可总是要千方百计哄来哄去、才能得到只言片语。是以妹妹的三两句话就勾得他几乎找不着北,迷迷糊糊就准备答应。 “或者,我看这个床这么大……哥哥陪我一起睡吧,好不好?” 妹妹的声音里一定掺杂了他捉摸不透的魔法,不然他怎么会依言搂着她一起躺到了病床上。虽然是单人病房,并肩躺下两个人倒也还算宽敞。而兄妹俩偏偏都不约而同地半侧着身贴在一块儿,简直像是在凛凛寒冬之中互相依偎着、想要从对方身上取暖一般。 任冬苒不知道这种亲密距离下,是不是该说些什么酸话、好来让气氛进一步升温?她闭着眼睛苦思冥想,好不容易从几年前看过的言情小说里拣到一句还算适用的经典台词,睁开眼一看——任秋时呼吸平缓,显然再度陷入了睡眠。 原来方才的头脑风暴不过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任冬苒有些不满地鼓鼓脸颊,身体却诚实地放轻呼吸,不愿打扰哥哥的酣眠。 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在现实中和哥哥相拥而眠是什么时候了。小学?初中?自从他上了大学离开家之后,哪怕她撒娇央求着想让他陪陪,也总是受到以“男女之防”为名的拒绝。而自从她搬进哥哥租下的出租屋,两人头一次分别拥有了单独的房间……她就更找不到机会重温以前的怀抱了。 第77章 朱砂 任冬苒睫毛轻颤,目光恋恋不舍地划过自己埋藏在心底无法言说的、爱人的面庞。 哥哥瘦了好多……眉骨鼻梁下颚都显得更加凌厉了几分。好像脸色也变得苍白了不少……是因为每天照顾她没有时间出门晒太阳吗?任秋时的嘴角无意识地轻抿着,似乎在睡梦中也遭遇着什么烦心事。 任冬苒轻轻叹出一口气,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隔着空气虚虚描摹哥哥的五官轮廓,几乎有些怀念起先前肆无忌惮的幻梦来。 因为知道不是现实,所以她可以暂且不管不顾那些世俗道德,顺从自己的本心对哥哥为所欲为。可她现在一朝又突然被扯回条条框框之中,这么多年含混着血泪已经分不清爱恨的记忆重新回笼……她自己当然可以继续我行我素假装看不见那些透明的规则…… 可是哥哥呢?他会心甘情愿地和自己踏上同一条不归之路吗? 纠结没有答案的事情只会徒增烦闷,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还是暂且让她做个欢乐多的傻子吧。任冬苒闭上眼,竟也不知不觉沉入梦乡。 再次醒来已接近晌午,任冬苒被哥哥温柔的声音唤醒,还没彻底清醒便闻到了填满整个房间的饭菜烹香。 她在哥哥的协助下洗漱清理完毕坐到了桌前,满怀期待地拆开了今天的午餐盲盒——一碗满满当当的面条。 还没等她作出评价,任秋时先开口解释:“因为医生说你刚醒过来,所以最好还是得吃清淡一点……” “我知道的呀,哥哥。”任冬苒有些哭笑不得……任秋时这是把她当小孩来看了?她才不会因为馋嘴而闹什么脾气呢!任冬苒捧起碗,深深嗅了一口蒸腾的热气,接过哥哥递来的筷子,语气颇有些怀念:“说起来……我有点想念上次我们一起去的那个寺庙里提供的素面了。哥哥,等我好了,我们再去那里吃一次吧?” 任秋时低垂着脑袋,久未修剪的刘海遮掩住他的神色。任冬苒觉得哥哥的沉默实在有些奇怪,便抬起右脚轻轻碰了碰他的腿:“哥哥?” 像是终于回神,任秋时抬起脸,眼神却有些飘忽不定:“其实……这就是那间寺庙的素面。” “啊?可是……我记得那个寺庙在城郊啊?” “嗯,”难得对妹妹抱有隐瞒,任秋时有些心虚,声音也闷闷的,“因为在你昏迷的时候,我到那个寺庙许愿说希望你能早点醒来……现在愿望成真了,当然得去还愿一下。” 平静的话语中隐匿着满溢的焦急与担忧,任冬苒实在说不出“没想到哥哥你还会信这个啊”之类打趣的话,干巴巴地“喔……”了一声,便将脑袋埋进面碗之中。 任秋时挠挠脑袋,像是想要增加自己话语的可信度,从一旁的背包里摸出一个小盒子,不由分说地塞进她的手里:“其实……我还去求了这个。” 任冬苒将一根长长的面条吸溜进口中,一边咀嚼一边打开了这个有些过分精致的锦绣盒子:在金色的绒布之中,静静地躺着一串暗红的朱砂。 “这是在庙里开过光的,据说能辟邪挡灾……冬苒,要不要戴着试试?” 真是可笑,在冬苒出事之前,他向来对鬼神仙佛没什么特殊的情感寄托……可等到真的眼睁睁看着妹妹了无生气地躺在病床上、他却无能为力的时候……祈祷许愿竟成了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任冬苒深知哥哥以前的态度,自然明白说出这样的话对他来说有多么难得。虽然她其实也抱着类似的看法……但毕竟是哥哥的一番心意,她还是点点头伸出手让任秋时帮自己戴上了手串。 长时间处在室内的苍白皮肤将暗色的珠子衬得更红了几分,让任冬苒晃眼间几乎觉得……那是条缠上两人的红线。 又或者,这是哥哥亲手在她腕间留下的一道血痕,一如她小臂内侧几道浅浅的白疤,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她既没法彻底和血缘割席,也根本逃脱不了血亲的桎梏。 这是她命中注定的劫难,只有他在崖边探身向她伸出了手。 只可惜最终,两个人都得摔得粉身碎骨。 醒来后任冬苒头一回这么兴致低落,不想让哥哥担心,便谎称是“午饭吃太撑了”,于是任秋时便决定提前让妹妹去试试自己的仿生义肢……假如适应良好,说不定还能让她走两步消消食。 穿过长长的走廊,任冬苒被哥哥推进一间颇为空旷的实验室。 任秋时将妹妹抱到椅子上坐好,尝试新鲜事物的外界刺激总算让任冬苒又重新振作了几分。她这头还在好奇地四处打量呢,冷不丁就看见哥哥不知从哪儿取来了半条人腿,小心地靠在了她的椅边。 “冬苒,把裤腿卷起来吧,”任秋时拿着防护垫蹲下身,小心地贴上妹妹残肢的弧度,“这是减震用的,可以缓解你腿部受到的压力……以后习惯了可以考虑取下,但毕竟是第一次,还是小心别受伤最重要。” 任冬苒双手支在两侧的软凳上,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视线则牢牢凝固在任秋时的发顶。 虽然幼时的记忆难免会随着时间日渐模糊,但有些画面对她来说却是根本无法忘却。 雨声轰鸣,任冬苒看见自己的身体骨骼奇异地缩小折叠,她又再度变成了那个湿淋淋不知从哪条河沟里爬出的水鬼。水珠划过她的脸颊,落在少年的肩头。像是被冷意沾染,她这个小小的哥哥微颤了一下。明明连呼吸都放轻,她却听见他的身体里也下了一场小雨。 在哥哥的视角里……这大概是两个小可怜互相取暖的温情故事吧? 任冬苒垂下眼睫,挡住眼里的讥诮——不,不是的。她和哥哥的交集……实际上来自那一把被她刻意藏起的雨伞。 第78章 苹果 小学时的任冬苒一度认为,“家庭”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词语。 明明天差地别毫无关联的几个人竟能够被生拉硬扯着用强力胶粘合在一起,每个人都在忍着疼哎哟哎哟,抱怨着尖叫着拳脚相向,却又根本积攒不出彻底撕下一层血肉的勇气。 幼儿园的老师将彩笔塞进她手里,含着笑意让她画《我的家人》;小学的作文题印刷出方正的格子,每个空白都在叫嚣着让她虚构出《我的父母》。 她根本就不知道正常的家庭应该是什么样的,所以连撒谎都生硬——妈妈的脸为什么被涂成黑色?为什么哥哥会送给她一个苹果?为什么她的愿望会是时间倒流? 因为妈妈看着她的脸总是泛绿,她希望她能保持面色红润。 因为那是哥哥收到的平安夜礼物,只不过在他递给她时遮住了底部的黑斑。 因为她每天都在无比迫切地想要回到打开这扇门的那天,回到已经模糊得看不清面孔的任婉身边,回到她自己的妈妈那柔软温暖的子宫,回到她出生之前。 假如所有人都对她冷眼相待该有多好……那她至少能够顺理成章地长成一个无情无义的混蛋。 可为什么黑暗里总有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会看向她?他是不是以为自己掩藏得很好?明明比她还要年长四岁……他难道就不知道,月亮倒映在瞳孔中,会比火焰还更加烫人? 偶然听见同学放学时交谈起明天的天气,任冬苒偷偷将任秋时常备在书包里的伞藏在了衣柜的角落。 她其实不太信任天气预报。但那又怎样呢?明天不会下雨,后天不会下雨,但总有一天,那场雨还是会来。 被任秋时撞见自己的惨状对她来说倒是意外之喜。脚步声混着水滴降落,竟如同献给她一人的掌声与彩带。 他是不是以为自己便是那个拔出宝剑抵抗恶龙的英勇骑士……真是天真啊,她的哥哥。 其实她才是那个设下圈套在草丛中静候多时的猎手。 任冬苒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捋了捋任秋时的发尖:没办法啊……谁叫哥哥你……实在是太心软了。 对上任秋时询问的眼神,任冬苒朝他扬起笑,轻轻摇了摇头。 可能正常的小孩是这样的吧,因为童年缺少阴影,所以哪怕未来目睹了黑暗,也依旧无法改变良善的本质。 任冬苒攥紧手指,几乎用尽全身气力才堪堪克制自己掐住哥哥的脖子亲吻他的冲动。 其实他懵懂无知时送给她的那个礼物倒也不无道理——毕竟她自己……不就是颗藏着剧毒的烂苹果吗? 任秋时小心翼翼地调整好防护垫,确保与妹妹的残缺严丝合缝,才舍得站起身去拿她的仿生义肢。 任冬苒满不在乎地晃了晃只剩小半截的左腿,语气甚至有些轻快:“看着好像根萝卜啊。” 如愿看见哥哥蹙起的眉,任冬苒缩缩肩膀,朝他吐了吐舌头,做出个给嘴巴拉上拉链的动作。 任秋时将她的座椅幅度调成平躺,自己在那埋着头仔仔细细安装义肢,也因此错过了任冬苒眼中一闪而过的愉悦。 没错……像这样才对。不管是带着惊讶害怕心疼还是厌恶,她都要哥哥的眼睛里永远只映着自己。 是他亲手教会了她什么是爱……那便理应自行承担这份畸形的爱结出的苦果,不是吗? 昨天与哥哥重逢的惊喜实在让她有些冲昏头脑,一时竟有些忘了她们之间根本就不是什么肩并肩互扶互助的关系。 她对他根本就是贪得无厌,她是缠绕在他树干间的藤蔓,是挂在伊甸园枝头最夺目的那颗果实—— 她既想将他绞杀,又想诱哄着他咬下禁果。 沉默实在太容易让黑暗滋生,任秋时对妹妹平静表象下的疯狂一无所知,认认真真安装好每一处感应点,确认无误后将座椅重新调直,小心地叮嘱她:“现在安装好了,但是还得给你戴个感应器。冬苒,把头发撩到耳朵后面去。” 任冬苒乖乖点头照做,看着任秋时拿起一个金属织成的密网罩在了自己头上。他托着妹妹的下巴示意她微微低头,然后自顾自地调整网兜上细密的小点。 从前额到后脑再到耳朵……不知道是不是任冬苒的错觉,她似乎觉得哥哥的手指在自己耳垂停留了一瞬。 可惜没给她机会仔细琢磨,任秋时便拍了拍她的肩膀:“好了,冬苒,放轻松……跟着我的话去做就好。先用手摸一下你的左腿,然后告诉我是什么感觉。” 任冬苒俯下身,这才有兴趣仔细端详一下自己“新长出来”的左腿。尺寸形状看着都挺自然,甚至模仿了皮肤的颜色和纹理……倘若忽略膝下那一道银环,乍一眼倒真看不出什么异样。 她将手指轻轻放了上去,脑袋几乎下意识一个激灵:“唔……有点怪,又有点神奇。” 面对哥哥鼓励的目光,任冬苒用指甲轻划了几下,继续补充:“有种我的腿压麻了然后我继续让它充血的感觉……也有种爬行动物蜕皮后新长出来的那种嫩嫩的感觉……还让我想到在罐头里腌了半年泡发了然后拿出来又暴晒风干的、呃、萝卜干……” “很好,接下来,尝试控制你的脚趾、脚踝和小腿肌肉吧。” 任冬苒其实有些怀疑哥哥根本没理解自己抽象的比喻,但还是很给面子地应了一声。 五根脚趾灵活地张开又合拢,宛如一朵花的短暂盛开又凋零;脚踝轻盈地旋转,甚至让她产生“似乎比自己原生的腿还要灵活”的错觉;肌肉绷紧又松弛,任冬苒觉得自己仿佛直观目睹了一次心跳。 看见妹妹一点一点适应了义肢,一直压在任秋时心中的那块巨石也勉强松动了些许。 假如那天他没有因为加班而没去接她……假如他当初选了安保更加完善、地段更加优越的房子……假如他能牢牢将她看在身边…… 是不是……她就不会受到这些无妄之灾了? 第79章 适应 闭了闭眼,任秋时暗笑了自己一声。他明明一直以来都最擅长这样……先看着灾祸发生再奉上迟来的帮助。 医疗医疗,既然要先能医治,之后才能开始疗愈……他平日里做惯了给人喂后悔药的角色,现在倒是头一回痛恨自己选择了善后而非临床。 倘若当时他能够拿起手术刀,是不是就更有可能从死神手里提前抢回妹妹的命? 可惜一切都太迟了,任秋时只能庆幸……幸好自己的研究还算能为妹妹派上点用场。 他舒了口气,将任冬苒的两只手都搭上自己肩膀,然后搂住她的腰际:“好,然后可以试着慢慢站起来了。可能会有点疼,冬苒,不用怕……但是太疼的话要告诉哥哥,我会帮你结束的。” 这是什么别样的“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理论运用吗?任冬苒忍着笑意,将重量慢慢倾注到哥哥肩头,顺着他手掌的借力,慢慢站起了身。 眉毛忍不住拧在一起,这种感觉实在算不上舒适。哪怕大脑在自我催眠“那就是自己新长出来的腿啊!”,连接处的压迫感却依旧不太好受。 任冬苒伏在任秋时肩头,一点一点吸着气,然后再慢慢吐出。妹妹的默不作声反倒让任秋时有些慌神,他不禁出声询问:“冬苒?你还好吗?感觉怎么样?疼不疼?” “还好……”可能是小时候实在经历过太多更加刻骨铭心的伤痛,又或者是青春期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她甚至着迷起皮肤绽放的快意……这点异样对她来说倒真的不算什么。 不过,听着哥哥对自己的担忧,任冬苒忍不住悄悄抬了抬唇角。 她突然撒开手,还没等任秋时反应过来,抢先一步环在了他的腰间。脸颊埋进哥哥的胸膛,沉稳有力的心跳就在耳畔。任冬苒有些迷恋这个声音,脑袋蹭了蹭,几乎想要钻进去,和他的心脏融为一体。 哥哥的心里能不能再住下一个她?她会安安分分地静静待着,然后随着他的心跳一起呼吸……变成维持他生命需要的养料,流遍他的全身各处……然后彻彻底底变成哥哥的一部分。 可惜不敢将自己的心声说出口,她只能闷闷地含糊其辞:“哥哥……我终于抱到你了。” 任秋时责备她胡来的话堵在了喉咙口,他抬起的手在空中滞留半晌,最终还是落在了她的脊背,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息。 掌心划过轻柔的发尾,隐约能够摸到她棱角分明的脊柱。 先前拼命压抑的刻意忽略的不敢直视的浓烈情感突然就有了宣泄口。 胸腔里传来剧烈的震颤,让任秋时忍不住微微加大了力道……简直想要突破皮肤的阻隔,让肌肉与肌肉见面、让血管与血管交织、让骨骼与骨骼碰撞—— 然后他们就此变成两株相伴而生的树,招摇着森森白骨垒起的枝干,以温热滚烫的血肉为彼此滋养……最终结出两颗噗通乱跳的苹果心脏。 骤然响起的敲门声陡然间打断了实验室里诡异的温情。任冬苒被哥哥按回椅子,眯起眼有些不耐地转头看向入侵者——是谁这么没有眼力见?她的伊甸园里可不需要有第三个人存在。 来人像是完全没有感受到她的不善,乐呵呵推门进来,洪亮欢快的声音瞬间填满了整个房间:“秋哥!好久不见!听说你的冬天妹妹终于醒了,真是天大的喜事啊!哟,这是在给妹妹配义肢呢?” “嗯,达飞,好久不见,”任秋时扬起笑,有些无奈地提醒他,“这里是疗养部……注意音量。” “哦哦哦对哦!”彭达飞连忙捂住嘴,一下子变成讲悄悄话的音量:“对了秋哥,我给冬天妹妹带了慰问礼!看!” 任冬苒定睛望去,便撞见满目的红彤彤。 “这是我老家寄来的苹果!可甜可甜了!正好能给冬天妹妹补补身体!” 一排圆溜溜的红苹果隔着透明橱窗无知无觉地冲着任冬苒笑,让她先前那些过分阴暗的心思最终划向了一个滑稽的结局。 没错,一个连对方睡得不舒服都不忍心看下去的人……怎么可能狠下心来将他紧紧拥抱着扼杀在自己的怀抱中呢? “冬苒,这是我本科时的学弟彭达飞……” 哥哥的介绍落在耳畔,任冬苒下意识扬起头露出个乖乖的笑,可心底的占有欲却是一分也没有减少,于是她便只能用力咬下一口彭达飞热情洗好递来的艳红色果实。 鲜甜的汁水在唇齿间迸发,仿佛像这样就能真正咽下哥哥的血肉。 咀嚼着果肉,琢磨着彭达飞毕竟是哥哥的熟人,更何况似乎对自己有几分了解……任冬苒便强打起几分精神调动起对话的兴致,试图在对方心目中营造出一个积极阳光的正面形象:“谢谢彭……哥?你之前说什么……冬天妹妹?是在说我吗?” “哈哈哈哈哈没错!这个称呼最开始是谁起的来着?让我想想……应该是梁佑哥吧!不过他会误会也是情有可原,毕竟秋哥对你的聊天备注实在太特别了点,”彭达飞用手肘杵了杵任秋时,在对方无奈的表情中继续眉飞色舞地向任冬苒解释,“对其他人都是一板一眼的年级专业姓名,唯独给你备注成''冬天''而且还常年置顶……所以在最开始的时候,我们都不知道秋哥有妹妹,还以为是他的女朋友呢!” 任冬苒按捺住心底的那点躁动,配合地笑了两声,还没想好该如何替哥哥打圆场,就看见任秋时拍了拍彭达飞的肩膀:“好了达飞,这么点小误会都被你们念叨这么多年了……你就直说吧,今天来找我是因为什么事?” 闻言,彭达飞总算敛了点继续唠嗑的意思,右手扶上自己的左臂:“嗐,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是我前几天训练的时候左手被撞了一下,感觉有点接触不良,所以想来找秋哥你帮忙调整一下……” 第80章 雏鸟 “这样啊……好,那先让我看一看吧。” 任冬苒目瞪口呆地看着彭达飞库库两下把自己的左臂摘了下来递到了哥哥手上,哪怕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是义肢……也依旧没能减轻她受到的视觉冲击。 任秋时接过彭达飞的左臂放到桌上,瞥了眼受惊的妹妹,边检查边向她解释:“达飞是足球运动员,现在在为洲际预备队效力。” 任冬苒还没回过神,愣愣地开口:“足球……用手不是犯规吗?” “哈哈哈哈哈——”不知道自己的话哪里又戳中了彭达飞的笑点,任冬苒眨巴着眼看向他。可对方单手捂着肚子感觉笑得几乎快要背过气去,显然分不出神来解释她的疑惑。 “因为达飞是守门员。” 任秋时替彭达飞做出回答,然后将检查完毕的义肢重新递给他:“我只做了个基础检查,初步看下来应该就是连接处受到挤压有些变形,脑神经连接的元件没有太大问题。你直接去老地方找小熊调整一下就好。” “得嘞!谢谢秋哥!”彭达飞乐颠颠地接过自己的左臂,却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一屁股坐在了旁边的软椅上,眼睛放光地看着任冬苒:“我今天来还想着要给冬天妹妹分享一下我的义肢适应经验呢!秋哥,快和我说说,你们进行到哪一步啦?” 任冬苒对上哥哥鼓励的视线,明白了他这是想给自己找个“助教”,便顺着他的意思接过话茬,伸伸自己“刚长出来”的左腿:“唔……如你所见……哥哥刚给我刚装上,然后就站起来试了一下……” “哦这样这样!那你感觉怎么样?” “有点怪怪的……”任冬苒扶着任秋时的肩膀又尝试站起来了一次,有了提前设下的心理预期,这次压迫感倒没先前那么不适:“感觉我的左腿好像长出来一节会动的拐杖一样,”瞥见哥哥严肃的神情,她急急忙忙补充,“就是感觉很神奇的意思……” “很正常,毕竟你才第一次尝试。只要慢慢去适应就会好很多了,像这样再站着感受感受呢?不舒服的话就和我说。”任秋时小心地扶住她的双臂,帮她减轻施加在义肢上的重量负担。 “没错!我第一次戴的时候也很不习惯,感觉像是突然多出来了一截不属于自己身体的东西一样。但是如果能够从心态上接受这件事,然后尝试用自己的大脑来控制它的话……还是能发现其实义肢是真的挺好用的。”彭达飞用完整的那只右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憨笑一声:“嘿嘿,有的时候我甚至会忘了我的左手是装上去的嘞!” 任冬苒看着一副乐天样的彭达飞,努力朝他扯了扯嘴角,然后闭上眼,调动浑身细胞试图给自己催眠:那是我新长出来的腿……不对,我根本就没有被截肢……我的左腿和右腿一样好使…… 但即便如此,任冬苒的左腿却依旧像是被牢牢钉死在地板上一样,哪怕她屏着呼吸试图向前迈步,却依旧无法动弹。 看出妹妹的心急,任秋时连忙拍拍她的肩膀安抚她:“冬苒,别急……我们慢慢来,今天要不就到这儿吧……” \"怎么会这样呢?\"彭达飞不解风情地发表自己的疑惑,对上任秋时瞪来的双眼,已经组词成句的话却是覆水难收:“我记得我当时适应得还挺快的啊……” “毕竟手和腿还是有一定区别的……” “哦!会不会是因为这个!”彭达飞猛地拍了下腿,声音里透着难以自抑的欣喜:“因为我当时非常希望能够继续踢球,所以也非常急切地想要尽快适应自己的义肢……” 是这样吗?任冬苒困惑地眨眨眼,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哥哥先前说自己的评估结果显示“求生欲望不强烈”……这会是她适应不了的原因吗? “也不能这么说……因为想要正常行走的话首先得习惯用义肢来支撑身体……” 可还没等任秋时解释完,便被彭达飞急急截断:“秋哥,会不会是因为你太担心冬天妹妹摔跤实在太过小心了……所以没能让她产生自己行走的冲动?” 不知是不是被彭达飞道破天机,任秋时没能第一时间反驳,也就不得不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妹妹推开:“对哦……那哥哥,你先不要扶我了,我自己试试看……” 任秋时被迫退到几米之外,却依旧舍不得撤下双手,时刻举着准备好冲上前搀扶。 “秋哥……都说了不用这么紧张兮兮的……”彭达飞用肩膀撞了撞任秋时,好笑地将他的双手拍回身侧,“我们以前打趣说你是妹控你还不相信……你要不要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 彭达飞朦朦胧胧调笑的话被堵在耳畔,任秋时满心满眼都挂在任冬苒身上。他忽地就有些理解雏鸟第一次尝试飞翔时父母的心态——他既希望能够如愿看到她翱翔,又唯恐她坠入深涯。 假如他接得住还好……但要是他失手了呢? 他会不会再次看见她倒在血泊之中? 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任秋时正准备上前打断妹妹尚未成型的尝试,就见到她微微抬起手,左脚离地后又落下—— 呼吸一滞,任秋时看着任冬苒失去平衡挥舞双臂,双脚已经飞奔上前,却被彭达飞单手捞了回来。 任冬苒倒吸一口凉气,双手条件反射地在空气中乱抓,试图找到一处依靠,可惜掌心触及的却只有一片空气。她死死地盯着自己已经向前一步的左脚,说什么也不愿停下——假如她这一次轻言放弃了?那下一次呢?她会不会更加害怕? 她慢慢地抽着气,乱舞的双臂也渐渐归位。任冬苒看着自己甚至能够随着自己的思维灵活攥紧的脚趾,不合时宜地差点想要嗤笑出声——都这副模样了……她实在很难告诉自己这是一条冷冰冰的假肢。 第81章 焦虑 跨过了心里那道坎,继续向前迈步就显得格外轻松。 任冬苒慢慢吞吞地向前走了十来步一直到桌边,然后看了眼似乎仍然惊魂未定的哥哥,转了个身又走回了那张软椅。 看见妹妹好端端坐回座位,任秋时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才终于堪堪咽了回去。他无暇质问彭达飞刚刚拦住他的决策要是出了什么差池该怎么办,急急忙忙冲到任冬苒面前蹲下,轻轻抓住她的左腿仔细检查:“冬苒?你觉得怎么样?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哥哥的手突然覆在自己腿上,蓦地传来的热意让任冬苒有些不自然地微微收了收,她摇摇头,试图安抚看起来过分担忧的任秋时:“没有……虽然心里感觉还是有点怪,但是没有特别不舒服的地方。” “那就好……”任秋时认真检查完连接处,确实没看到什么纰漏,终于恢复过往冷静的样子,又往任冬苒手里塞了个苹果,然后拉着彭达飞走向门外:“那我先去送送达飞,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任冬苒点点头,挥了挥手目送任秋时扯着彭达飞走出门。门刚一关上,任秋时便撒开手,努力压低自己的声音:“达飞……我知道你是好意,可……” “别说了,秋哥,”彭达飞右手抱着自己摘下的左臂,腾不出手,便只能用鞋尖轻轻踢了踢任秋时,“反正结果还是挺不错的,不是吗?” 任秋时张了张口似乎还想反驳,就听见彭达飞叹出长长的一口气:“秋哥,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你……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过度保护,或许对冬天妹妹也会是一种负担呢?” 望着彭达飞走远,任秋时却久久没能回神。其实他心底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虽然尚未让妹妹离开自己可触的范围,但他已经提前开始产生分离焦虑了…… 他无力地靠在墙上,一只手覆住额前。任冬苒不可能一辈子都被他困在医疗结合部里,她总有一天要回到自己原本正常的生活轨道里去……他为她装上义肢,不也是这样希望的吗?可他真的能够毫无顾忌地放任她走出自己的可控区域吗?哪怕因为他的疏忽,可能会让她……再次倒在黑暗的小巷当中? 先前强撑的冷静表象忽然被击溃,任秋时蹲在门口,许久没有修剪的黑发垂在眼前,构筑出一片冷漠的围笼。不仅他自己深陷其中,任冬苒也同样无处可逃。 等到任秋时终于整理好情绪重新推门而入,就见到任冬苒正背对着自己双手撑着窗沿。这副模样又让他先前堪堪平复的心跳再度激烈,他连忙跑到窗边,对上妹妹转过来写满疑惑的脸,才勉强松了一口气。 幸好,她没有想要从这里跳下去…… 任冬苒对哥哥脑补的大起大落浑然不知,她只是单纯地吃完了苹果觉得无聊,所以想看看窗外的景色而已。看着任秋时有些奇怪的神色,她还以为是和彭达飞发生了什么口角,便歪歪脑袋语气关切:“哥哥?你还好吗?” “我、我没事……”任秋时匆忙掩盖住自己的狼狈,试图转移话题:”好了,冬苒,既然我们已经试完义肢了,那就带你去复健室看一看吧。” “哦……好啊。”任冬苒没有继续追问。既然哥哥不想说,那应该一定就有他的道理吧。于是她便再度坐回轮椅,晃晃双腿,满心期待地等着被哥哥推向探索新的地图。 又穿过几条走廊,任冬苒隐隐约约听见了点声响。还没等她琢磨清楚,便被任秋时带到了发出动静的那扇门前。 门上明晃晃地悬着“复健室”三个大字,背后朦朦胧胧传来的声音让任冬苒忍不住皱起了眉。可还没等她做好心理准备,任秋时便按下把手,将她推进了屋内。 宽阔的房间被漆成暖黄色,各处散落着众多色彩明快的器具,可屋内却是一片截然相反的氛围。几个穿着病号服的人此刻正用着任冬苒看不太懂的器具,面上五官痛苦狰狞……活像是进了什么搅拌机,然后再从嗓子里勉强榨出断断续续的几声悲鸣。 任冬苒不自觉地张大嘴巴,紧锁的眉头几乎能夹落路过的飞虫。直面他人的痛苦总是能让她也感同身受,她抓紧轮椅把手,有些抬头担忧地看向任秋时平静的下巴:“哥哥,这……” “冬苒,这是他们复健必须的痛苦,”任秋时拍拍妹妹的肩头,声音无悲无喜,让任冬苒恍惚间想起了以前旅游时瞥见的高大佛像,他们高坐于石窟之中,自上而下似笑非笑地冷观众生百态,“不过你只需要适应义肢、然后放松激活自己的肌肉就好了,不会像他们那么痛苦。” 疼痛原来是可以进行比较的吗?还没等任冬苒组织好语言,便被哥哥推到角落的一处器具前停下。 橙色的栏杆安装在两侧,底下的履带随着任秋时的开启而转动。 哦,慢速版跑步机。任冬苒在哥哥的示意下站起身,还是有些平衡不稳地晃了晃,然后才抬起脚走上正在滚动的履带。双手虚虚抓住橙色的栏杆,虽然确实觉得义肢在和自己的身体逐渐适应,可这样平淡乏味的复健却让任冬苒觉得自己和整个房间格格不入。 她像是被单独区分出来放在一旁,让她作为观众评价旁人的苦痛。 这是优待吗?还是一种别样的残忍? 看着妹妹渐渐适应了机器,任秋时便适时地开口解释:“这个机器主要是模拟走路环境,这个高度和强度也不会对你的腿造成太大的负担。假如有哪里不舒服的话也可以随时停下。” 哥哥为什么能够做到这么平静?他不应该才是最心软的那个吗?任冬苒抬起头看着面色关切、视线牢牢锁在自己身上的任秋时,手指紧了紧,却还是问出了口:“对了哥哥,我好像还没问过……你是为什么选择从事这个行业的啊?” 第82章 药材 “嗯?这么突然?”其实一点也不突然,她本以为自己的哥哥是世界上最善良最温柔的人,根本见不得一点苦难,所以才会赴身于治愈他人……难道不是吗? “这个嘛……其实,说来还挺可笑的,”任秋时托了托妹妹的脊背,示意她走到履带中央,“其实最开始产生这个念头……只是因为我觉得任国梁脑子好像有点问题。” 假如他的脑子没有问题,怎么会这么固执地给一连串的人都带来痛苦? 他有时真想切开自己父亲的大脑皮层看一看,里面的纹路细胞到底是哪一道沟壑出了问题。 任秋时出乎意料的回答让任冬苒怔愣一瞬,短短的几个字在脑子里转了又转,最终爆发出一阵突兀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任冬苒乐不可支地抹去眼角溢出的泪珠,没去管屋内递过来的几道诧异的视线,声音似乎都变得雀跃不少,“这么巧,我也一直这么觉得来着。” 脑子有病的父亲,生长畸形的儿女,怎么不算一脉相承呢? 任冬苒渐渐平复了情绪的波动,垂下眼认认真真地进行复健,思维却比先前更加活跃。她本以为任秋时是个悲悯苍生、以德报怨的凡间圣人……不过也对,但那样潮湿阴冷的家庭里,怎么可能孕育出这么伟岸光正的人物呢? 幸好发丝遮住了她控制不住提起的嘴角,让任冬苒得以产生一种近似于“报复”的快感……啊,原来哥哥和她,从来都是一类人啊。 她们都是一样的可悲、阴暗、自私……无论外表装成什么宽厚仁慈的假象,内里切开来却都是一模一样的漆黑心肠。 所以哥哥……你为什么还要抵抗呢?为什么还是不肯和我一起步入罪孽的深渊?反正我们生来如此,难道你真的认为……我们还能像正常人一样、拥抱光芒万丈的明天吗? 抓着栏杆的手指用力到微微泛白,任秋时蹙起眉,误以为那是任冬苒在强行忍耐身体上的疼痛,便按下了停止键,扶着妹妹的手臂让她走下机器:“冬苒,差不多了,我们休息一下吧。” 任冬苒被任秋时扶到轮椅上坐下,接过哥哥递过来的保温杯小口啜饮。面对哥哥关切的目光,她的皮肤却因为兴奋而微微战栗。恍惚间,她几乎觉得先前梦境中的黑雾似乎再度缠上了自己的膝盖。任冬苒下意识低头,自己的膝间好端端地覆着干净的病号服。 温热的纯净水下肚,任冬苒却有种那是来自地下污水的错觉。假如她没有吃坏东西,假如她没有受到“恶意”的影响,假如这就是原原本本的她……她怎么会产生如此疯狂的想法? 想要不管哥哥的抵抗,丢掉对世俗评判的顾及,强行占有那个哪怕在梦中也无法欺骗自己并不存在的名为禁忌的对象…… 任秋时的手搭上她的肩膀,轻轻帮她按摩起来。明明是正常的宽慰举动,任冬苒却不受控地生出了点隐秘的期待。反正她从来就不是什么善角……假如哥哥不愿意的话,那又怎样呢?她已经眼睁睁地放任一个又一个珍惜的人离去了,既然还有机会……就应该好好把握,不是吗? 窗外阳光晴朗,树叶隔着玻璃发出安静的摇晃,像是有位无形的神明此刻正站在枝头无奈地摇头。 任冬苒喝尽最后一滴水,久违地发现自己的心脏竟能蹦跳得如此剧烈。 神明也好,恶魔也罢……二十来年的教育没能让她真正领会伦理道德的释义,一直以来的固执也只不过被清浅地埋藏在了皮肤表层而已。 那才是真正融入她血脉骨髓里的东西,爱也好恨也罢……最终都变成了一句简简单单的非他莫属。 她们生来就要被紧紧捆绑在一起,藤蔓绳索因着二人挣扎出来的血渍而更加坚韧。 再多劝说也无法递进耳廓,她才是真正的不撞南墙不回头。 她有什么错呢?她只是个无药可救的凡人而已。 只不过……属于她的那味药,好端端地写着另一个人的名字。 妹妹的沉默让任秋时无端有些心悸,当时教授言之凿凿的“求生欲望较轻”仿佛再度变为雷声轰鸣在耳畔,他连忙抛出一个话题,生怕她再度陷入胡思乱想:“冬苒,你感觉身体怎么样?累吗?今天要不就到这儿吧?” 任冬苒摇摇头,她可不想被自己的身体耽搁计划进程:“不累,我们继续吧。” 见她坚持,任秋时便也没有继续劝阻,将她扶到另一处阶梯状的器材前停下:“这个用来模拟上下楼梯。因为你对于平地行走适应得很不错,虽然也可以让你尝试跑步、跳跃,但是对于日常来说的话,还是适应阶梯更为重要一些。” 任冬苒点点头,搭着哥哥的手将左脚踏上了阶梯,心里那点不可言说的隐秘想法此刻竟成为了鼓舞她复健的一大动力。任冬苒缓了缓,随即开始尝试将重量全部转移到左腿,果不其然,膝盖处依旧传来了几近警报作响的不适感。 任冬苒微微皱眉,好在她成长至今最擅长的就是勉强自己的身体,所以她屏住呼吸,一鼓作气将右腿抬起后放在了阶梯上。虽然重心不稳晃了晃,不过好歹没有摔跤。任冬苒对自己这个初次尝试的结果还算满意,可却对上了任秋时紧蹙的眉心。 “冬苒,我不是说过吗……不要勉强自己,”任秋时用手环抱住她的腰,然后将她从阶梯上抱了下来,“像你刚刚那样,其实是在把义肢当成拐杖使……虽然看起来成功了,但实际上对你适应义肢并没有好处。” 难得见到哥哥厉声的样子,任冬苒不想承认自己其实有点兴奋。她小心地藏起那点越轨的思绪,轻轻扯了扯任秋时的衣角:“知道了哥哥……我错了。” 面对妹妹的示弱,任秋时只觉得自己刚刚蓄好的气力像是突然被针扎了一下的气球,“噗呲”一下全部泄了个干净。 第83章 安眠 任秋时用力挠了挠头,止住了自己想要就此喊停的冲动:“嗯……那我们再试一次吧。冬苒,要想着用你的大脑去控制……” 有了任秋时罕见的冷脸,后面的复健倒是进行得异常顺利。短短一个下午,任冬苒竟已经能够将义肢适应得七七八八。 任冬苒被哥哥推回病房,自己站起来走到床边坐下,想要倚靠床头的软垫却被脑袋上复杂的金属网兜给轻轻硌了一下。她不得不直起身,看向在屋内忙前忙后的任秋时:“哥哥,这个、呃、罩子……是需要一直戴着的吗?” “嗯?不用,”任秋时将轮椅折叠收好,分出一个眼神看向她,“你适应得很不错,所以明天可以带你去植入一下芯片。以后就可以通过芯片直接控制,而不需要继续依靠仪器辅助了。” “喔……这样啊,”任冬苒点点头,不自觉伸手抚了扶自己膝下的那道银环,“那……哥哥,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啊?” 回答她的是任秋时罕见的沉默,还没等她追问,便先被他抛了个反问过来:“怎么了,冬苒?是这里待得不舒服吗?” “啊?不是啊……我只是有点想家了而已。” 记忆里那个潮湿的小镇不是她的家,现在这个温馨的病房也不是她的家……她想要回到的是那个在睡梦中出现了无数次的、尽管狭小却独属于哥哥和自己的、能够被命名为“家”的地方。 “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冬苒,其实……之前的那个房子我没有继续租下去了,”任冬苒讶异地张了张口,就见哥哥走到她面前,拾起她的手细细摩挲,“不过我租了一个面积更大、位置更好、安保也更完善的公寓。” 犹豫的话在舌尖绕了又绕,最后还是说了出口:“你出事的那天晚上……其实我本来就打算和你说这个消息的。”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那天哥哥神秘兮兮地发消息说晚上有事要说…… 任秋时不自觉握住妹妹的手腕,指尖触上微凉的朱砂。他还记得那天自己兴冲冲地拎着提前订好的冰淇淋蛋糕准备给妹妹一个惊喜,却只在那条小巷里听见了警车轰鸣。 任冬苒反手覆盖上哥哥的手背,轻轻摸了摸他的骨节:“那这么说……这也算是时隔一年给我的惊喜咯!那我就更想早点去看看啦!” 妹妹雀跃的宽慰稍稍冲淡了些愁绪,任秋时便也扬起笑,摸了摸妹妹毛茸茸的发顶:“嗯。我想想……明天上午去植入一下芯片,下午再去做个全身检查,没什么问题的话后天应该就可以出院了。” “好耶!”任冬苒双手搂住哥哥的腰,将脑袋紧紧贴上了他的小腹。她才不在乎所谓的“家”到底位于哪个小区第几层第几户……反正不管在哪儿,任秋时在的地方便是她的家。 妹妹突然的亲密让任秋时有些僵硬,他有些狼狈地借口“要去买晚餐”,便匆匆离开了病房。 望着哥哥“落荒而逃”的背影,任冬苒惬意地晃起双腿——只是拥抱而已就吓成这样……哥哥,你难道还敢说自己没有像她一样、也心怀鬼胎吗? 兄妹俩吃完了便当,又去楼下的公园里溜达了一圈。任冬苒在哥哥的指导下摘掉了连接处不能沾水的义肢,然后如法炮制洗漱完毕躺在了病床上。 床尾昏黄的夜灯成了房间里唯一的月亮,任冬苒翻过身望着墙壁。尽管刻意压低,她却依旧能够听见浴室里传来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久到她都快要迷迷糊糊睡着,水汽终于舍得从那扇紧闭的房门中泄露半分。 任冬苒闭着眼,仔细辨认稀碎的动静。门扉合拢、开关按下、脚步靠近……怎么还没躺下来?她猛地睁开眼,正好就对上了任秋时偎在行军床上尚未来得及合上的双眼。 任冬苒下意识皱起眉,略低的嗓音一时分不清是困倦还是不悦:“哥哥……你在干嘛呢?快过来睡觉啊……” 任秋时顿了顿,似是在纠结该不该给妹妹强调一下男女之别。但随着任冬苒又催促了一声,他最终还是从善如流地掀开被子在病床上躺下了。 身侧的热源吸引着任冬苒靠近,她单手搭上哥哥的腰,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哄小孩似的嘟囔了句“快睡吧”,便自顾自陷入了黑甜乡。 妹妹这副心大的模样弄得任秋时有些啼笑皆非。倘若说任冬苒依赖自己的温度……那他又何尝不是呢? 寂静的夜色被隔绝在窗户之外,只有床尾的月亮在注视床上相拥的两人。既然不会受到旁人的评判……那他稍稍放纵自己一些,也是可以的吧? 任秋时顺意本心伸长手臂环抱住妹妹,伴着她沉稳心跳构成的摇篮曲,终于得以安眠。 窸窸窣窣的动静让任秋时从睡梦中醒来,尽管还有一半意识陷在梦境中,他在迷迷糊糊也能感受到似乎有条小狗在舔自己的脸。 还没来得及睁眼,任秋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那应该是什么——随即浑身僵硬定在原地。 任冬苒正无比虔诚地伸着舌尖一点一点仔细描摹哥哥的嘴唇。温热的吐息呼在彼此的面颊,仿佛对方已然成为一道热气腾腾的早餐。 直到任秋时的两片唇瓣都被她弄得水光潋滟,任冬苒才终于满意地眯着眼,打了个哈欠再度入睡。 她在被窝里偷偷翘起嘴角——哥哥原本有节奏的呼吸突然变得紊乱,眼睫还时不时颤抖几下。可他却没有出声阻止自己……假如这不是默许……那又是什么? 任秋时恍然无措地僵直了半晌,直到身侧再次传来绵长的呼吸才敢睁开眼。妹妹安睡的面庞让他生不出半点被恶作剧捉弄的懊恼,只得摇了摇头,起身下床去帮她买早饭。 植入芯片的过程比任冬苒想象中的要简单得多,甚至不如她之前去拔智齿来得兴师动众。 第84章 芯片 任冬苒就只是依照哥哥的指示面朝下趴在专用的床榻上,随后脖颈一凉,后颈处像是被小虫子给叮了一口。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便听到任秋时气定神闲的声音响起:“好了,不过还要在这里等半个小时,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反应。” 任冬苒愣愣地爬起来,缺了一截的左腿有些呆滞地在空中摇晃:“啊?这就……结束了?” “对啊,毕竟这个芯片面积不大功能也不算复杂,所以不需要打麻醉开颅什么的,”任秋时将妹妹的义肢放在她手边,拉过椅子坐在她的床边,“芯片需要一会儿来和身体进行融合,所以三十分钟后再装义肢就行。” “哦哦,”任冬苒双手撑在床沿,完好的右脚轻轻点了点哥哥的腿侧,“那等出院了之后,我的治疗……是不是就算结束了?” “唔,差不多可以这么认为……但你还需要每天完成足量的复健训练,然后每隔一个月来这里复查一下。” “噢……”任冬苒莫名觉得自己像是领了作业的学生,还没来得及感慨假期的美好就不得不投身于书桌。 被妹妹这副沮丧的模样逗笑,任秋时揉揉她的发顶:“放心吧冬苒,我会督促你的。这周的训练最好还是去复健室完成,不过我们的新家通勤很方便,我也会陪你一起来的……而且相对来说你的恢复情况已经不错了,所以估计下周开始就可以考虑选择更加生活化的地方……” 任冬苒扁了扁嘴:“哥哥,你听上去就像假期还要学生返校并且检查作业的老师一样。” 任秋时笑着摇了摇头,手指点点她的膝盖,站起身:“好了,差不多可以装义肢了。冬苒,还记得怎么装吗?” “当然。”任冬苒侧过身,单手拿起义肢对准左腿,然后仿照记忆里哥哥先前的操作,三下五除二便穿戴完毕。 下地时虽然难免有些紧张,不过好在昨天才刚刚罩着网兜的练习过一次,只不过换了个运作方式,倒没有给任冬苒带来多大的适应难度。 跟着任秋时走向餐厅,任冬苒觉得自己的脚步简直有些飘飘欲仙——纵使哥哥说她昏迷了整整三百多天,可她才醒来三天便将这个烂摊子收拾得七七八八了……这几乎快给她营造出一种“其实人生就是如此简单!”的错觉。 脑海中混杂着潮湿水汽的记忆在饭菜的氤氲中变得朦胧,仿佛那些确切发生过的痛苦才是真正由她虚构的梦境。 吃完午饭,任冬苒摸着有些圆滚滚的肚皮,又在任秋时的带领下完成了几套自测问卷和其他身体检查。 各项结果刚一出来便交到了任秋时手中,哥哥又被伊迪兰斯教授叫走讲话,任冬苒便只得独自一人提前回了复健室,忍受着不绝于耳的鬼哭狼嚎,继续自己那过分平淡的训练。 她按照哥哥写下的复健日程,刚完成了一小半准备看会儿风景休息休息,就感觉自己脚畔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一下。 “可以帮我把那瓶水递过来吗?” 任冬苒下意识回头,对上了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对方看起来二十出头,棕褐色的发丝被汗水打湿。尽管似乎遭受了巨大痛苦浑身是汗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男生的声音却依旧干净清澈:“就是在你脚边的那瓶,可以吗?谢谢。” 任冬苒还是头一回尝试戴着义肢蹲下,好在虽然过程有些僵硬但结果完成得不错:“给你。” “谢谢,”黑白分明的眼瞳弯成两道月牙,对方接过水,却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你是新来的吗?我叫颜宗,你叫什么?” 任冬苒其实不太喜欢与陌生的异性交谈,但还是抿了抿唇和他互通了姓名。可还没等她想出一个完美的理由从这段对话中抽身,颜宗便自顾自地讲述了他在一次意外中左臂肌肉撕裂的事故。 他朝她眨了眨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你来这也是复健来的吗?我昨天好像也看见你了,跟你一块儿的是你的主治医生吗?还是疗养师?” 对方连珠炮似的提问让任冬苒有些无所适从,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自己还根本没有从梦境中简单的人际关系中彻底剥离,只得试图用吞咽的动作来掩盖自己的无措:“啊……那是我哥哥。” “这个,”她轻轻敲了敲自己的义肢,“假的。” 颜宗的嘴巴立刻张成了一个圆鸡蛋,任冬苒可不想听别人莫名其妙的关心或垂怜,便急急将他的话堵住:“这是我哥给我做的仿生义肢,厉害吧?” 任秋时怀着沉重的心情拿着一叠报告推门进来时,见到的便是这副场景——自家妹妹正眉飞色舞地向一个陌生的小孩……大力吹嘘她哥哥的专业技能? 他清了清嗓子,有些哭笑不得地走上前,拍拍妹妹的肩膀:“冬苒,复健得怎么样啦?” 虽说是夸人被抓包,任冬苒还是有些不自在:“啊……哥哥?已经完成一半了,我稍微摸会儿鱼……嘿嘿。” 任秋时摸摸她的脑袋,扬起标准的微笑朝颜宗颔了颔首,然后轻轻捏住妹妹的后颈托着她走到下一处器材前:“时间不早了,继续吧,早点结束了我们好去吃晚饭。今天带你去餐厅吃吧,怎么样?” “好呀好呀,对了哥哥,我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吗?” 任秋时心里一沉,面上却丝毫没有显山露水:“嗯,身体各项指标都正常,明天就可以办理出院了。只需要注意多休息多运动、饮食清淡作息规律、然后定期过来复查就好。” “哦哦,这样啊。” 看着妹妹毫不知情专心复健的侧脸,任秋时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耳畔似乎又响起伊迪兰斯教授的话。 妹妹的身体检查确实没什么问题……但她的心理情况却在隐隐发出警报。 强迫、焦虑、敌对、偏执……攥着白纸黑字的报告,任秋时的第一反应是不敢置信——他亲手养大的妹妹……什么时候长出了这么多他都没有察觉到的异样? 第85章 伪装 虽说症状较轻,任秋时却依旧难以接受……他本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了解任冬苒的人,他了解她遭遇的一切痛楚,但也坚信妹妹始终如一的善良勇敢。 他没能给她物质丰富的过去,但自认为好歹为她塑造了一个还算健康阳光的内里…… 可现实却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 面对伊迪兰斯教授“考虑心理咨询”的建议,任秋时几乎算是狼狈地落荒而逃。沉重的脚步充斥在空荡荡的走廊,他时至今日才后知后觉地琢磨出……自己对妹妹的情感,或许根本就不是单纯的亲情或是爱情。 她是他的妹妹、他无法言说的爱人,同时也是和他朝夕相伴共同长大的朋友、后辈……又或许,是他代替自己父亲偿还的过错,是他沦为待罪之身的铁证。 或者说,任冬苒同时也是他依照自我意识干预打磨出来的……一件作品。 任秋时咽了口口水,手掌握紧,骨节发出的轻响惹得任冬苒瞥头望了过来。他朝妹妹安抚地笑了笑,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将指甲狠狠地嵌进了掌心——他本以为,只要自己装得够像,他便也能成为一个称职的好哥哥。 他不会对妹妹产生让人窒息的掌控欲,不会无法接受她偏离自己预设的轨道,更不会妄图以另一种身份陪伴在她身边…… 他们之间,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出错的呢? 任冬苒的检查结果也同样昭示了他的伪善,无论他装得多么游刃有余,都根本无法改变已经既定好的病态。 “妹妹”是一串太难解的实验,他用尽浑身解数也没能得到那个正确答案。 他不想自诩为救世,他只不过是最根本的良心作祟,所以想要试着将她拉出泥淖……却没有及时发现,原来自己也陷于另一片深潭。 两个同样在挣扎的人怎么能够获救呢?或许沉入同一片渊潭对他们来说便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眼看着任冬苒今天的复健训练进入尾声,任秋时不得不收拾好情绪,重新做回那个张弛有度的可靠兄长。 攥紧的拳头松开,发皱的指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就这样吧。 所谓的拯救从头到尾都只是写在童话书里的一场笑话,他和她只不过是在溺水的边缘胡乱挣扎。 仅此而已。 原来这才是原生家庭刻在他们血脉里根深蒂固的影响……无论他们有多么擅长伪装,面对彼此时却都不得不撕开表象,露出早已彻底黏在一起的血肉和脏兮兮的污浊灵魂。 任秋时扶着任冬苒走下器材,习惯性挂起的微笑好像已经成为了他的人皮面具。 任冬苒只觉得下午的哥哥有点说不上来的不对劲,用力将五指伸进他的掌心牢牢扣住,皮肤传来的湿润让她几乎有些陌生:“哥哥?你还好吗?” 垂眸看了眼二人十指紧扣的手,任秋时总算从几乎要将他吞噬的风暴中回神:“我没事……就是饿了,有点走神。” “哦……那我们快去吃饭吧!哥哥你带路!” “好。”任秋时朝妹妹弯了弯眼眸,指尖轻轻压下,如同落了道无声的锁。 先前纠结的恪守的分寸似乎也被他锁起藏在不知道哪个角落,自己长久以来的坚持最后变成了一句轻飘飘的“算了”。 算了,只要妹妹健康快乐就好。 任秋时甚至觉得如果现在任冬苒停下脚步转过头向他索吻,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说好。 可惜她没有。乌黑的发尾随着她的脚步轻颤,勾着他的视线晕染进食物的芬芳。 任冬苒点了一盘蛋炒饭,接过号码牌准备付款时摸遍全身才惊觉自己竟然身无分文。幸好任秋时适时伸出他的工牌在机器上轻轻一贴,顺便还点了一份盖浇饭。 两个人抓着号码牌找了个位置面对面坐下,任冬苒环顾餐厅一周,视线一一扫过颇为丰盛的点餐窗口,然后压低声音碰了碰任秋时的腿:“哥哥,你们这儿的餐厅对外开放吗?我以后能来这里蹭饭吗?” 任秋时忍着笑给她倒了杯水:“餐厅只对职工和病人开放。不过你要是想吃,我可以带你来。怎么……你是嫌你哥做饭不好吃吗?” “不不不怎么会!”任冬苒连忙摆手,毕竟相较于她将任何食材变为黑炭的厨艺,任秋时做出来的菜品可谓是饕餮美味了,“我就是觉得你这段时间这么辛苦,回家还要做饭的话会不会太累了……” “怎么会,”妹妹的关心直戳任秋时的心窝,他摩挲着号码牌光滑的表面,倒是想起了一件被忽略的事情,“对了冬苒,我前段时间查了下我给你的银行卡的账单……怎么里面几乎只有学费的扣款?” “呃……”任冬苒犹如被掐住脖子的鹅,一时竟想不出半句人话来狡辩。眼珠骨碌碌从东转到西,最终还是败在任秋时探究的目光之下:“因为……就是……我不想给哥哥造成负担。” 明明自己还是学生,却要无端承担起她的学费生活费。哥哥每月定期打进去的汇款好像也变成了压在她肩头的重担,任冬苒不知道该如何拒绝,便只得到处实习打零工来试图弥补二人经济上的鸿沟。 任秋时叹了口气,像是听见了妹妹的未尽之语,虽然语气依旧温柔,他捏着牌子的手指却在微微泛白:“冬苒,别跟哥哥见外。” 时至今日,他也依旧觉得自己有太多地方对不起妹妹。金钱上的资助何尝不是他试图弥补心中愧疚的证据呢? “虽说我现在也不算多么成功……但工资、奖金再算上专利收入,养你一个还是绰绰有余的,别给哥哥省钱。” 任冬苒张了张口,还未出声,就听见任秋时的声音再度响起:“而且现在……我妈不在了,任国梁也入狱了,他们的财产我还没来得及处理。再说了,如果你不想花,那我赚那么多钱又有什么用呢?” “哟!秋时这是在发表什么霸总宣言吗?” 第86章 宝宝 任冬苒将视线转向发出这道轻佻声音的主人,对方一席棕色的长卷发在空中摇曳,弯起的两道狐狸眼里是藏不住的狡黠。 “啊……颜学姐!好久不见!” “颜茵?你怎么在这儿?” 兄妹俩截然不同的反应让颜茵不禁失笑,她自然地在任冬苒身边落座,淡淡的花香让她几乎有种春暖花开的错觉:“还没来得及恭喜你们呢,冬苒,祝贺你醒来。”任冬苒连忙朝她扬起一个感激的笑,就见颜茵的视线扫向对面:“怎么了秋时,不欢迎我吗?” “怎么会,只是表达一下惊讶而已。倒是你,工作日还有空来这儿……你要跳槽?不打算再当法医了?” “什么和什么啊……我这是难得的休假!谁能想到我好不容易休息几天还要来这儿照顾我那个倒霉弟弟。” 弟弟?也姓颜吗?任冬苒还没来得及将心底的猜想说出口,就听见一道活力四射的声音响起:“老姐!你怎么不等我!我可端不动这个托盘欸!” 恰逢晚餐做好,任冬苒憋住笑站起身和哥哥一起去取餐,忍不住眯起眼打量挥舞着一边手臂大呼小叫的颜宗。 “姐姐姐姐姐姐!我好饿!帮我端一下呗!” “颜宗!别在这儿大呼小叫的!” 任冬苒和任秋时对视一眼——姐弟俩还不知道哪个比哪个声音更大呢。 四个人总算取完餐围坐在桌边,任冬苒正蹙着眉端详藏在蛋炒饭里的青椒,冷不丁听见颜茵拍了拍自家倒霉弟弟的肩膀:“冬苒,小宗比你小一岁,读大三,也算是你的学弟了!” 颜宗扯扯嘴角,朝她说了一句“学姐好”,不情不愿的态度又惹得颜茵飞来一记眼刀。 任冬苒连忙停下将青椒挑出来堆在一边的动作,替他打圆场:“不用不用,我这不正好休学了一年,下学期也读大四。” 有关病痛的话题总是不好讨论得太过深入,免得不自觉揭人伤疤。颜茵便朝她笑笑,转头引导着任秋时聊起了大学时的趣事。 那是任冬苒一无所知的世界,她和哥哥一起长大,明明共享了那么多回忆,现在却还要从旁人口里来填补自己脑海中他的形象。 颜宗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姐姐打趣顶嘴,任冬苒的视线落在盘沿的那座青椒小山,不禁有些失神:假如她和哥哥也出生于一个健康幸福的家庭……她们是不是也会成长为颜茵颜宗这副模样?有来有回大大咧咧地开着玩笑,纵使面上不对付,但话语中却依旧透着别人无法介入的亲昵。 颜茵和颜宗能够将自己最真实的一面毫无顾忌地袒露在对方眼前,而不需要像她们一样总是遮遮掩掩、欲说还休。 她要是也能拥有直面天地崩塌的笃定该有多好?这样至少在一切分崩离析之前,或许还能有机会听到哥哥的回答。 可惜她终究还是谨小慎微,横亘在她们俩之间的是一道太过危险的赌注。她当然可以押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可却终究会害怕真的万物倾覆。 一双筷子突然闯入任冬苒的视野,她猛地抬起眼,看着任秋时将自己挑食的证据一点点消灭干净,先前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忽地就有些泄露。 要不……还是算了吧?像这样……好像也不错?她们可以坦坦荡荡地做一辈子兄妹,这不同样也是世界上最亲密的关系吗?是谁规定了喜欢上爱上就要得到然后占有,她所期待的……或许也不过是每个雨夜能够得到一个拥抱而已。 有关情爱的课题果真难解,直到用餐结束、和颜家姐弟挥手道别,任冬苒也依旧没能想出个一二三来。她垂着脑袋落后任秋时几步,有一搭没一搭地踩着他的影子,不禁好奇哥哥此刻的想法。 他会像自己一样纠结吗?还是会像自己一样期待?又或者……他也会感到胆怯吗? 脚下的黑影突然止住,任冬苒被哥哥温暖的目光裹挟:“好了,冬苒,别玩啦,”他朝她伸出一只手,“晚上灯暗,小心摔跤。” 哥哥的掌心一定是春日里最醉人的池水,不然她怎么会迷迷糊糊之中就躺到了床上和床尾的夜灯面面相觑? 好在今天任秋时自觉地躺到了她的身边,可惜吐出来的话却不怎么中听:“最后一晚了,稍微忍一忍吧。” “忍一忍?”任冬苒拧起眉,漆黑的瞳仁像是宇宙里不被照亮的星球背面,“难道对哥哥来说,陪我睡觉很痛苦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哼!”任冬苒翻过身拿后脑勺冲着他,瓮声瓮气地挤出来一句:“快哄我……” 气流震动连带着耳廓都微微发热,任冬苒听见哥哥低低的声音响起:“对不起,宝宝,我错了……我给你讲睡前故事赔罪吧,好不好?” 久未听见过的称呼惹得任冬苒诧异转身,笼罩在黑暗中微微泛红的面颊分不清是羞恼还是喜悦:“什、什么?你干嘛突然叫我这个……” “怎么啦宝宝?这不是我们俩一起想出来的小名吗?” 任冬苒将脑袋埋进被窝:“呜……别说了……好羞耻……” 尿床后自己偷偷收拾到一半被哥哥发现并接手、月经初潮时发黑的血渍让她误以为自己拉身上了尖叫出声引来哥哥最后还让他帮忙洗了内裤、被同学问起自己根本不存在的小名然后强行要求哥哥苦思冥想给自己现起一个最后定为宝宝……这三条简直可以共同争夺“任冬苒童年最不堪回首的往事大赛!”冠亚军。 当时的她还不知道情人间也会以此作为爱称,只是觉得叠词朗朗上口、不仅符合自己的年纪而且还能体现出珍宝之意所以草草拍了板……哪曾想进入青春期之后就再也没听过的称呼,时隔多年竟又会再度响彻耳畔? 任秋时低笑着将妹妹的脑袋从被褥中刨了出来,坏心眼地装作不知情:“是太久没这么叫不习惯了了吗宝宝?那我以后可得多在宝宝耳边喊一喊……” 第87章 新家 任冬苒捂着耳朵,掌心触及颈后闷出的薄汗。她试图通过闭上眼来阻挡任秋时的言语,可即便眼前一片漆黑却依旧能够清楚回想起哥哥笑着喊她小名的模样。 指尖松动些许,流露进模糊的只言片语。 “宝宝……不……闹……喜欢……以后……了……” 眼皮悄悄掀开一条缝,睫毛遮挡,只能隐隐绰绰辨认出任秋时的面庞。 手掌随着他微乎其微的力道轻易卸下,指尖与被褥摩擦,变成了一声低低的叹息。 其实比起单纯的羞耻或害臊……这个稚童戏言塑造出来的称呼在她的少女时代实在沾染了太多隐秘的心事,现在由他大喇喇喊出……既像是当初无比期待的幻想一朝成真,又如同将她拼命掩藏起来的秘密突然公之于众。 五味杂陈,最终变成了一丝偷偷的甜。 任冬苒嘟起嘴,努力拿捏着分寸,祈祷自己恰到好处地把握住了使小性子的尺度:“好吧,既然你坚持那就叫呗……当着别人的面也不许改!” 任秋时低笑几声,替她捋了捋弄乱的头发:“好……那宝宝现在要乖乖睡觉喽?” 任冬苒闭上眼,从鼻腔呼出一口气:“还要听睡前故事……” 伴着哥哥不知道从哪几本童话书里拼凑出来的故事,任冬苒一夜无梦,结束了她在病房中的最后一晚。 睁眼看见任秋时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两个大行李箱、正轻手轻脚地往里边放衣物,任冬苒吓了一跳,揉揉眼睛支起身:“哥?你起这么早啊……” “醒了?还早呢,再睡会儿吧。我就是先把东西收拾收拾,等上午复健完,中午左右就可以回家了。” 任冬苒晃晃脑袋,瞌睡虫被即将回家的期待赶跑,颇为兴奋地翻身下床:“我不睡啦……我想早点弄完早点回家!” 看妹妹坚持,任秋时便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加快了手上整理的速度。 直到坐进副驾驶座、看着哥哥平稳地驶出停车场,任冬苒才久违地有了点处于人间的实感。 待在医疗结合部里固然不需要为生活琐事烦心,但她却始终有种自己仿佛活在培养皿中的错觉。 窗外街景飞驰而过,忙忙碌碌的人们顶着正午的太阳在各自的轨道上奔波。任冬苒掐了掐自己的指尖,微微传来的疼痛感此刻终于真正将她和先前梦中那个无知无觉的“女鬼”彻底分割——她没有失去痛觉、也没有被人遗忘…… 梦境强化了痛苦,可她还依旧好端端地活着。 任冬苒一时有些拿不准自己现在到底是大难不死之后的庆幸,还是久病初愈后的茫然。视线试图隔着玻璃找到一处落脚,可最终还是虚虚地飘在了空中。 车厢内的空气过于凝滞,任秋时调出电台,主持人明快的声音送来了些许活人气。他清清嗓子,语调保持着刻意的轻松:“中午有什么想吃的吗?” “唔,”任冬苒的回答没有经过大脑思考,话音刚落时两个人都是一怔,“有点想吃牛奶炖蛋……” “我瞎说的……” “好。” 同时脱口而出的两句话碰撞在一起,车内又只剩下主持人自顾自飞扬的声音。 好在新家果真如任秋时所言通勤方便,只需十分多钟便已在地下停车场停稳。 下了车关上车门,任冬苒突然回想起梦里自己试图开车时席卷全身的恐惧感。虽说当时是在昏迷之中,那种发自心底的心悸却无比真实。是因为在梦里忘记了自己出车祸的具体原因吗?还是因为现在只是坐在副驾驶、没有自己掌舵而已?任冬苒跟着哥哥走进电梯,视线落在自己的左腿上——反正按照她现在这个情况……短时间内应该也不会再开车了吧。 也不知算不算是祸福相依。 电梯在17层开启,还是和记忆中类似的一层三户,只不过连公共空间都大了许多。任秋时领着妹妹走到家门口,像是生怕她反悔逃跑一般迅速录入指纹瞳纹,才终于舍得推开门让她好好看看自己的新家:“进来吧,宝宝。” 忍住对亲昵称呼的不适应,任冬苒跟着哥哥进门。虽说是新家,可入目的一切却并没有多么新奇——一样的沙发、桌椅、窗帘……甚至连柜架上摆放的装饰摆件都并无出入。 像是意识到她的困惑,任秋时适时出声解释:“这个房子的户型和之前的差不多,只是多了一间书房……所以我就把原来的家具搬过来、按照原来的样子摆放了。” 任冬苒点点头,推开自己的房门。米白的窗帘、鹅黄的沙发、青绿的床被……任冬苒走到书架前,惊奇地发现甚至连书本摆放的顺序都和自己记忆中别无二致。她忍不住微微睁大眼睛回头看向立在门边的哥哥,对方轻咳了一声别开视线:“咳……我担心擅自收拾的话会把你的东西弄乱……”而且他也不希望陌生的装潢让妹妹产生疏离感。 这里就是她的家——要是她能这么想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哥哥是在害羞吗?任冬苒颇为雀跃地走到任秋时身边拉起他的手臂:“好好好……我就知道,哥哥最懂我啦!快带我去看看书房吧!” 虽说名为书房,可房间内却只简单地靠墙摆放了一套书柜桌椅,三分之二的空间都留有空余。 “我想着这是我们俩的书房,所以剩下的地方打算摆什么还得听听你的意见。比如再摆一套桌椅?或者弄个投影仪和幕布?对了,还可以考虑放点健身器材……” 这是什么新婚夫妻共同考虑如何布置婚房的对话吗?任冬苒忍不住靠上前搂住哥哥的腰,脑袋埋进他的后背,发出闷闷的声响:“好……那我们到时候一起去家具城逛逛吧。” 眼前空旷的房间是等待他们共同书写的未来蓝图,腰间细微的热度与重量让任秋时久违地感到安心。他搭上妹妹的手背:“好,”一个单字根本无法表达任秋时心中将溢的满足,于是他转过身回抱住妹妹,“冬苒……欢迎回家。” 第88章 割席 纵使先前无意识的一句话让车厢陷入沉默,任冬苒还是在午饭的餐桌上看见了牛奶炖蛋。 热气腾腾的奶白热汤里隐隐约约浮动着一颗颤悠悠的溏心蛋,脑海中下意识回想起鲜甜的味道,口腔却无端泛起苦涩。在梦境中数次出现的指示物变成了疼痛曾经落在肌肤的伤疤,无论她如何努力不去想……却依旧会在某个瞬间被突然扯回血色的告别。 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她的纠结,任秋时擦了擦手解开围裙系带,热情屋内招待唯一的食客:“还愣着干嘛呢?快来趁热吃吧。” 饭菜入口,明明相当美味,任冬苒却依旧有些提不起兴致。在病房里被她刻意忽略的梦境内容变成了不知何时降落的神罚,她只能日夜惴惴不安地等待,既希望上天给她来个痛快,又不免为了真的面对而担惊受怕。 碗筷轻轻碰撞,她几乎生出了几分埋怨的心思——先是任婉,后来是徐泠泠和蒋宁,现在又变成了方素梅……为什么她们一个又一个轻飘飘地撒手人寰,偏偏要留下一个她继续待在回忆的折磨里呢? 她一次又一次地以为自己其实已经从死别的阴影中走出……长达一年的梦魇却无情地撕开了她的自我催眠。 全然不知她的内心活动,任秋时往妹妹碗里夹了个鸡腿:“宝宝,多吃点,你瘦了这么多,可得好好补回来。” 鲜嫩的鸡肉汁水四溢,总算将任冬苒的心思拉回饭桌。她拾起汤勺舀了一口牛奶炖蛋,味蕾也被熟悉的香甜抚慰。任冬苒不由得弯弯眼睛,露出一个真心的笑:“果然还是哥哥做的菜最合我的胃口。” “今天糖放多了?怎么这么嘴甜?” “我这明明是发自肺腑的真诚感叹!” “既然喜欢那就别剩饭,”任秋时向着妹妹碗里浅浅的一层米饭扬起眉毛,“对了,待会吃完饭正好把新手机给你。” 看着妹妹困惑地朝自己眨巴眨巴眼,任秋时给她盛了一碗番茄蛋花汤:“宝宝,你忘了吗?你之前的手机因为出事摔碎了……所以我把手机卡取了出来,又买了个相同型号的……你在梦里已经体验过一次了吧?” “哦哦,是有这事儿来着,断网这么几天……我差点忘记还能玩手机了,”任冬苒接过汤,顺便把吃不下的剩饭推到对面,朝哥哥讨好地笑了两声,“吃不下了……哥哥瘦了这么多,也得好好补补!” 留任秋时一人在餐桌前扫尾,任冬苒拿着手机和手机卡在沙发上坐下,回忆着梦里的先后顺序,如法炮制解锁了手机。 任冬苒盯着一片空白的社交软件发了会儿呆,点开通讯录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或许该给关系不错的朋友报下平安。 红点很快纷至沓来,叮叮当当地响了一首奏鸣曲。老家的同学早在来到外地后断联,任冬苒大学时人缘还算可以,遇到认识的人也会扬起微笑礼貌社交……可真正能称得上熟识的却没有多少。 她只给走得近的三个朋友发了消息,看着她们疯狂刷屏的震惊感叹流泪祝贺,任冬苒不自觉轻笑出声。一年前还是同在校园漫步的同学,现在倒只有她一人还留在原地。好在距离相隔不远,很快便定下了见面的时间。 与对话框短暂作别,任冬苒指尖微动,像是想要验证什么一般,登录了被自己弃用很久的邮箱。 未读一栏里静静躺着好几页邮件,指尖悬在屏幕,却是迟迟没有按下。 她既期待梦境真的成为现实的预示,又不免担忧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厨房里响起水声,瓷碗碰撞,仿佛在给任冬苒打气。她咽了口口水,实在觉得自己这副畏畏缩缩的模样太过可笑,甩甩脑袋,开始正式检阅起邮件。 长时间无人管理的邮箱果然杂草丛生,但任冬苒还是一下子就在一众广告中找到了那封格格不入的《任冬苒亲启》。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任冬苒颤着手指点开,寥寥几行字就将徐泠泠对她最后的话语书写完毕。 和梦境中的内容出入不大,字里行间洋溢的欢快仿佛让她再度回到了身着校服的初三。 眼泪不受控地往外溢,牙齿咬住指节,真切传来的痛感与梦境割席。 这是真正的徐泠泠写给她的信。 可她在此之前都并不知情。 但这份邮件确实自顾自等在了这里。 那会不会意味着,其实除了这封邮件,梦里还有其他东西……也是真的? 来不及擦干眼泪,任冬苒匆匆跑进房间打开电脑。女子厨房起火丧生、男子蓄意谋杀妻子、蓓蕾培训老师姜卓……组织着各种词汇搜了个遍,得到的讯息却依旧欲说还休。 一年前女子死于厨房起火确有其事,后续也锁定并确认了其丈夫蓄意谋杀并判刑。任冬苒仔细对比时间地点,确信这无疑说的就是蒋宁和郭善没错,可新闻中却对郭善猥亵学生的罪行只字不提。同样的,蓓蕾培训也并无此类传闻,只有清一色的升学褒奖和家长好评。 任冬苒扶着桌面想要站起身,左腿却一软直接跌落在地。任秋时听到动静连忙推门而入,看见瘫坐在地上、满面泪痕的妹妹,瞳孔一缩,飞快跑到她身边:“冬苒?你还好吗?怎么哭了?疼不疼?” 任秋时扶着她的腿仔细查看,确认义肢没有发生形变后又拎着她的胳膊翻来覆去检查:“手掌都红了……膝盖也青了一块……还有没有哪里痛?能站起来吗?” 只不过是不小心脱力摔了一跤,竟惹得哥哥如此小题大做,任冬苒有些不好意思地胡乱抹抹脸颊,撑着地板试图起身:“没、没事的,只是我不小心而已……” 任秋时像是没听见一般,小心翼翼地托住她的膝弯将她抱到了床上,声音里满是后怕:“幸好我还在家……要是我没发现、你的义肢又摔坏了,这可怎么办?” 第89章 梦魇 被哥哥语气里的严厉吓了一跳,任冬苒轻轻扯了扯任秋时的衣角:“不会的啦,哥哥……这次只是我、我一时疏忽了而已……以后我会小心的。” “看来得在家里装几个宠物用的摄像头……最好还得自带报警系统,”任秋时蹲在床边,盯着妹妹膝盖上的淤青喃喃自语,轻轻朝那吹了口气,然后仰起头看向她,“吹一吹就不痛了……宝宝,你刚刚是在哭吗?” 任冬苒从小到大都是个相当能忍痛的人。 被同学欺负便保留证据然后回击,遭到家暴就拼命想办法逃出那个牢笼,这才是她先于课本更先学会的处世道理。 就好像小孩子跌跌撞撞学走路,正是因为深知不远处正跟着家长张开手臂,所以才会在摔倒后放声啼哭。 任冬苒的童年就没有过被保护的经历。或许……也并非完全没有发生过?只是关于任婉的印象实在太过寡淡,已经不知道被后来的记忆覆盖过多少回。 血液和泪水是一样的东西,在黑夜中悄悄流淌,然后在无人知晓的黎明重新咽回自己的肚子里。 可惜现在她刚经历过情绪动荡,又遇上难得体验的关怀,一时之间竟将她习以为常的忍耐抛之脑后——眼睛变成了两个关不上的阀门,欢快地向外淌水。 任秋时没料到自己一句关心竟惹得妹妹泪水泄洪,连忙将她搂进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宝宝……没事的……哥哥在……不哭不哭……” 下意识的安慰倒豆子般往外冒,任秋时大脑高速运转,试图检索出一个绝对正确的解决方案。他记得安慰别人大概是这样的话术吧?但是一味劝人别哭对方就真的能立刻止住吗?还是说应该先等她发泄完没力气了再继续安慰? 于是他话锋一转:“别哭……不对,哭吧哭吧……我陪着你呢宝宝……哭出来就好了……” 被任秋时急转弯的态度逗笑,泪水还挂在眼睫,鼻腔又冒出两个泡泡。任冬苒接过哥哥递来的纸巾清理了一番,这才肿着眼皮和他讲清了前因后果。 任秋时静静听着妹妹的诉说,时不时低低出声表示应和。任冬苒无序的倾诉渐渐串联在一起,变成了一句颤抖却坚定的宣言:“哥哥……我想弄清楚,初三时徐泠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蒋宁的死似乎已经盖棺定论,再无让她置喙的余地。郭善更是面临牢狱之灾,想必无法再继续亵渎教师的名号。甚至任婉和方素梅的死亡也都能称得上一句冤有头债有主。可唯独徐泠泠……她好像变成了一个未解的谜,轻飘飘地就被人遗忘了。 任秋时对她漫无边际又大胆任性的发言表示支持,只是认为该暂缓回乡实地调查的念头,至少该等她达到可以结束复健的指标之后。 于是两人下午便去家具城订购了一套桌椅和基础的运动器械。看着空荡荡的房间被一点点填满,任冬苒心里也生出点满足。 虽然她对于该如何调查依旧毫无头绪……但至少,她应该也是在朝着积极的方向试探着迈步的吧? 回到新家的第一天白天可谓是雄心壮志,可当晚,任冬苒便做起了噩梦。 窗外雷电呼啸,噼里啪啦的雨声将她吵醒。一道白光劈开窗帘,映出了玻璃背后大小不一的圆球。 任冬苒裹紧被褥朝窗户望去,还没来得及看清,就见那些充满弹性的圆球一蹦一跳地来到她床边、悬在空中,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任冬苒条件反射般捂住嘴,想要尖叫却根本发不出声——那根本不是什么弹力球,而是一个个眼珠! 硕大的眼白遍布红血丝,镶嵌其中的深色瞳仁映照出她因惊恐而扭曲的面庞。二、四、六……一共八颗眼珠,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任冬苒试图别开视线,可目光刚一偏移,下一秒便再度和面前的眼珠牢牢对上。 窗外的风雨不知何时变成了凄凉的哀泣,呜呜咽咽、字不成句。 任冬苒试图捕捉,却只听到了模模糊糊的“死……你……灾难……不要……” 身体僵在原地,只有愈发剧烈的心跳在为梦魇伴奏。她想要呼救逃跑,四肢却根本不听使唤。 啪嗒。 四颗眼球忽地爆开,炸裂成无数碎片飞溅到各处。碎屑拍击面颊,传来微微的疼。 剩下四颗似乎被她的无措逗笑,血丝侵染眼白,化作源源不断的血水,连带着整个房间都被泡进红色的海洋。 任冬苒从差点溺水的梦境中惊醒,一边控制不住地大喘气,一边惊疑不定地巡视漆黑的房间。 床尾的夜灯静静摇曳,紧闭的窗户也丝毫没有异响。任冬苒小心翼翼地探出视线查看床下,毛绒绒的地毯并没有可疑的洇湿痕迹或是人体组织。 勉强松了口气,任冬苒捶了捶自己的胸口:“只是梦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嗓子仿佛被噎住的惊叫打磨得无比干哑,任冬苒跌跌撞撞下了床,走到客厅给自己倒了杯水。 清凉的液体带来滋润的错觉,可心脏依旧在不适地狂跳。陷入柔软的沙发,目光触及茶几角落藏着的方盒。任冬苒抽出一看——哦,香烟,还有打火机。原来梦里哥哥抽烟的举动……也并非空穴来风是吗? 像是被蛊惑一般,任冬苒颤着手点燃了一根。烟草灼烧散发出呛人的味道,任冬苒不由咳嗽起来。虽然明知道尼古丁会摧残健康减少寿命,可她此刻却仿佛着了魔,嗅着自己过往难以接受的刺激性气体,心跳竟慢慢平复下来,甚至能够细细琢磨刚刚梦境中的内容。 她看到了八颗一共四对眼珠……会不会就是任婉、徐泠泠、蒋宁和方素梅的?她们之中两个坠楼两个被杀害……正好也能对得上后来的两种异变。 烟雾袅袅,任冬苒几乎想要嗤笑出声——真是毫无创意的死法啊……人类怎么就那么脆弱呢? 第90章 香烟 香烟燃烧了一半,盯着一明一灭的火光,任冬苒却拿不准自己的噩梦到底意味着什么。是点明她深藏的心结吗?还是在对她白天的大言不惭作出警告?假如她想要靠近真相……是不是就会成为下一对含恨而死的眼珠? 可惜没有周公来为她解梦,任冬苒只得按灭香烟,站起身打算开窗通风。却不料对上了墙角任秋时幽幽的视线。 被吓了一大跳,任冬苒像是做错事的学生遇见了班主任,下意识将烟头藏到身后:“哥、哥哥?你怎么醒了?” “我听到你的咳嗽声,所以出来看看。” “我、我……”任冬苒绞尽脑汁,总算想出来一句转移话题的托词:“我做噩梦了。” 闻言,任秋时蹙起眉,走到她身边解开掌心扭曲的香烟,声音是和平日无异的温柔:“怎么了宝宝?梦到什么了?” 方才空洞的梦境并未组成有逻辑的故事,于是任冬苒摇摇头:“忘记了……我只记得好恐怖。” “还困吗?要不要哥哥陪你聊聊天……或者散散步?”任秋时将烟头扔进垃圾桶,抽出纸巾擦拭被她不小心抖落在地的烟灰。 “我、我感觉是因为哥哥不在身边,所以我才做噩梦的……” 出乎任冬苒的意料,这回任秋时并未像之前一样义正辞严地拒绝她,反而点点头,默许一般将她带进了自己的卧室。 床铺之间是熟悉的木质香,光是气味就足以让任冬苒感到安心。任秋时随着她的动作躺下,两个人肩并肩依偎在单人床上,几乎让她产生回到以前的错觉。 任秋时冷不丁握住妹妹的手,摩挲两下:“手怎么这么冷?要不要加床被子?” “不用啦……我只是刚刚起床忘记穿外套了而已,”任冬苒将鼻尖埋进被窝,深深嗅了一口气,“哥哥……我们现在这样,好像小时候啊。” 任秋时没有回话,只是覆在她手上的力道更重了一些。任冬苒侧过头,夜灯晕在任秋时的喉结,变成了一小勺月光。她这才意识到,原来记忆里那个和她差不多青涩的小孩如今也长成大人的模样了。 “哥哥,方姨去世了,你会不会很难过啊?”任冬苒小心翼翼地组织着措辞,虽然方素梅对她并不算一个多么好的继母,但毕竟是哥哥唯一的母亲。 “我……我也不知道,”任秋时有些诧异地睁开眼望过来,喉结上下滚动,“她对我而言无疑是个很好的妈妈,可我并不觉得她是个合格的继母……而且我曾经无数次想要让她离开任国梁,但她却始终没有答应……现在这个结果,好像对我而言也并没有多么意外。” 明明方素梅在她心中没留下多少正面印象,任冬苒却莫名其妙回想起许多早已斑驳的回忆。她没有零花钱,便只能偷偷擅自使用方素梅的卫生巾;青春期她发育得快,也是方素梅往她的衣柜里添置了新尺寸的内衣。虽然总是朝她冷眼相对,但对于方素梅而言,养育一个丈夫出轨生下的孩子整整十五年……是不是也算功德一件呢? 眼眶泛酸,任冬苒吸吸鼻子:“反正我妈妈也早就不在了,任国梁现在也跟死了差不多……”她转过头:“哥哥,我们好像就只有彼此了。” 发出一声轻轻的喟叹,任秋时抱住她,拍拍妹妹的脊背:“嗯,不管发生了什么,哥哥永远陪着你。宝宝,不早了,快睡吧。” 任秋时的话好像有什么魔力,任冬苒竟真的迷迷糊糊陷入梦乡。听着妹妹绵长的呼吸,任秋时睁开眼,借着夜灯仔细用视线描摹她的睡颜。 想着回到家就没有继续同床的理由了……任冬苒做了噩梦,他又何尝不是?每每闭上眼,耳畔就仿佛传来刺耳的刹车与轰鸣的警笛,勉勉强强入睡后又被她的一阵轻咳轻而易举地唤醒。 他深知自己母亲对她的不善,却没想到她也会感到惋惜。任秋时轻轻握住妹妹的手腕,想起白日里任冬苒发出的宣言……果然,她还是太心软了些。 再多疼痛好像都能够被一点善意轻飘飘抵消,想起妹妹的断腿,任秋时抿了抿唇。真不知该说她善良勇敢还是冲动莽撞……算了,任秋时指尖收拢,摩挲妹妹因消瘦而变得突出的腕骨。 反正他以后会好好陪着她的……绝对不会让她再发生半点差池。 任冬苒被手腕覆盖的重量唤醒。意识尚未回笼,她条件反射地想要抽开手,腕间却如同缠上了一条藤蔓,愈收愈紧。 瞥过头看见任秋时仍在睡梦中微微蹙起的眉心,她才意识到:哦,原来是哥哥在抓着自己的手腕。指节牢牢锁住,宛如一道人皮手铐。 任冬苒不禁失笑——哥哥这是怕她趁着自己睡觉时偷偷跑了? 她伸出手想要抚平哥哥的眉心,可惜一时不察,肚子的咕噜噜声将他从睡梦中惊醒,嗓子带着点晨音的倦怠:“醒了?我去做早饭。” “欸,”任冬苒拉住他的袖管,“我不饿,哥哥你再睡会儿吧。” “还说不饿?肚子都叫了,”任秋时已经起身,站在床边笑着揉了揉她的发顶,“宝宝早饭想吃什么?要不要接着睡个回笼觉?” “不啦,我也起来了,”任冬苒揉揉眼睛,“嗯……想吃三明治!” 吃过早饭,兄妹俩便驱车前去复健。两人刚一进门,任秋时就被迎面走来的伊迪兰斯教授叫住:“哎!秋时,你来的正好!研究所准备过两天去学校宣讲,正要开讨论会呢!你也来听听呗?” 任秋时有些无奈地提醒他:“教授,我正在休假……” “对哦!瞧我这记性!不过只是旁听一下,算不上正式的工作吧?”伊迪兰斯朝着任冬苒挤眉弄眼:“而且我听说颜茵那丫头的弟弟好像上午也来复健了,你这个做哥哥的……可不能整天黏在妹妹身边、阻止她和同龄人交流吧?” 任秋时不自觉皱起眉:“我……” 第91章 硬盘 “放心啦放心!这可是在疗养部,稍微离开一会会儿,不会有事哒!小冬妹妹,”伊迪兰斯双手搭在任秋时肩上,不由分说地调转了他的前进方向,回过头向任冬苒眨眨眼,“暂时就借用你哥哥一下啦!” 找不到理由劝阻,任冬苒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二人走远。不过伊迪兰斯的话也并无道理……有哥哥在的话她便只会跟着他计划好的路线前进,她还没来得及把这里好好参观一下呢! 正摩拳擦掌准备按照平面布局图到处溜达一圈再去复健室,却不料刚走出去没几步便被人拦住了去路。 “请问你、你是秋时师兄的妹妹吗?” 来人穿着白大褂,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镜压在鼻梁上,再加上过长的刘海,几乎将他的脸遮了个七七八八。 “嗯,我是。有什么事吗?” 任冬苒饶有兴趣地盯着面前这个低着头看起来紧张兮兮的男人:“怎么……我很可怕吗?” “不、不是!”对方听起来更结巴了,捋了好几次舌头才完整吐出一句话来,“我、我是熊正棋,是、是秋时师兄的师弟……呃,现在也是同事了。” “总、总之,”熊正棋在裤缝用力擦了擦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硬盘,双手握着恭恭敬敬地递到任冬苒面前,就差没给她鞠个躬了,“这是伊迪兰斯教授让我给你……呃不、是给秋时师兄的,是你梦境监控的视频记录。” 还有这种东西?任冬苒下意识接过硬盘,随即一顿:等等……梦境监控?是她的梦吗?那她梦里对哥哥做的事……岂不是也被记录下来了? 瞬间觉得掌心小小的硬盘变得无比烫手,连带着她看向熊正棋的目光都变得尴尬起来——硬盘在他手上,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也知道硬盘内容? 面对任冬苒的注视,熊正棋脸颊瞬间涨红,低着头支支吾吾地挤出几个字:“教、教授让我麻烦你转交给师兄……他说不用着急给你自己先看看也可以!” 飞速念完最后一句,熊正棋像是完成了什么任务一般松了口气,朝她点点头,随后便脚底抹油跟条泥鳅似的溜走了。 任冬苒的追问被堵在喉咙口,她不得不将硬盘装进兜里,只觉得自己跟揣了个炸弹没什么两样。 被熊正棋打搅了闲逛的心思,任冬苒便老老实实地朝着复健室走去,脑子里却在细细咀嚼对方满是疑点的说辞。 熊正棋说是伊迪兰斯委托他让她转交给哥哥的……可刚刚都直接碰面了,为什么还要绕这么大一圈?还说不急着给她可以自己看看……这和直接点明要她看有什么区别? 不管是作为同事还是导师,伊迪兰斯不可能不知道熊正棋的表现肯定破绽百出……所以他是想通过这一出拙劣的表演、瞒着哥哥、让她知道什么呢? 忽然有了种成为间谍的错觉,任冬苒小心拉上口袋的拉链,确认硬盘不会随着走动直接蹦出来,才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复健室的大门。 “哟呵!你今天上午来啊!” 任冬苒不太明白,只是一起吃了一顿饭而已,颜宗怎么就变得跟他姐姐一样熟络了?顾不得心里还惦记着硬盘,她连忙扯起一个礼貌的微笑:“对啊,好巧。” “是挺巧的哈!对了,我老姐过两天要回学校宣讲,你哥去不?”颜宗鼻尖还坠着汗珠,眼神倒是闪闪发光。 “啊……我哥刚刚还被伊迪兰斯教授叫走听这事儿的讨论会呢。他这两周在休假……我也不确定。” “这样啊,我还想着说不定能在学校碰见呢!还有还有,前段时间学校新开了个食堂你知道吗?” 可能是复健室没有别人实在太过无聊,颜宗逮着她天南海北地东扯西扯,复健任务倒也变得没那么枯燥。 做完最后一组训练,恰逢任秋时推门进来接她,任冬苒和颜宗挥挥手准备离开,却被他给叫住:“欸等等,学姐,我们要不要加个联系方式啊?” 任冬苒摸出手机,却在备注时犯了难:“可以啊,不用喊我学姐,叫我名字就行。呃……方便问下你的年级和专业吗?” “好的冬苒姐,我是349级的法学专业。” 任冬苒顿了顿,没继续纠正他,点点头敲下一串备注:“我是348……呃、我也不太清楚我现在是那一级的了,读的是新传。” 跟颜宗互通专业让任冬苒有种重回校园的错觉,她跟着任秋时离开复健室:“哥哥,既然我现在醒了……是不是该和学校说一声啊?” “我已经跟你的导师发过信息了,不过这两天最好还得抽时间去学校找辅导员把手续办一下。” “哦哦,那我大概什么时候去比较好啊?” 任秋时抿了抿唇:“要不就大后天吧?正好那天我也要回学校参加宣讲。” 任冬苒朝他挑了挑眉:“啊嗯?哥哥你这是……被拉去干活了?” “教授觉得我负责的内容最好还是由我自己来说比较好,”任秋时轻轻敲了下妹妹的脑瓜,“正好也可以陪你去办手续。” 任冬苒装作吃痛,夸张地揉了揉额头:“原来我只是顺带的吗?对了,我明天约了朋友去吃早茶,哥哥你要一起吗?” “我是因为想着要陪你去学校才答应参加宣讲的……毕竟办参观申请的话比这个麻烦,”看着妹妹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任秋时不由轻笑,“还是和那几个同学一起去吗?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你和她们这么久没见,是该好好聚一聚了。你们打算在哪吃?把地址发我吧,我送你去。” 虽然面上说得冠冕堂皇,任秋时却在背地里捏紧了拳头。他根本无法想象……倘若妹妹不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她会不会遇到危险? 对于未知的恐惧让任秋时没办法作壁上观,可他也做不到阻止她正常地生活,便只得在地图上标记好任冬苒发来的餐厅,指尖滑动寻找起合适的盯梢位置。 第92章 铁证 回到家,任冬苒便趁着哥哥在书房锻炼的功夫,缩回房间在电脑上连接了硬盘。 加载了半天硬盘终于打开,任冬苒就被角落标注的文件大小吓了一跳——这么大的内容……这个硬盘里到底存了多少东西啊? 拧着眉操纵鼠标点开,里面一共有七个按照日期命名的文件夹。 任冬苒先尝试着打开“第一天”,细细密密弹出的二十四个视频方格占据了整个屏幕。她不自觉地咬了咬指尖,点开为首的“1-1”。 镜头对准一大块荧幕,只有最左侧的画面是她躺在病床上沉睡不醒的模样,上方还实时变化着一些曲线,其余都是一片漆黑。刚将手指放到右键上准备快进,任冬苒就听到熟悉的声音响起:“秋时,你准备好了吗?” 是伊迪兰斯教授,荧幕右侧也随之出现了任秋时躺在复杂仪器舱里的画面。任冬苒看见哥哥朝伊迪兰斯点了点头:“准备好了。” 伊迪兰斯抬手将舱门关闭,留下最后的叮嘱:“秋时,记住……你在梦境中会取代原本由主体构建出来的那个你,除非你妹妹自己发现,绝对不能主动暴露自己的身份……否则可能会危害主体精神意识。并且一切都需要依据主体梦境逻辑,你不能在她认为你不该出现的地方现身。” 玻璃的反光隐匿了任秋时的表情,任冬苒只看见荧幕中央闪烁了一下,冒出那个她无比熟悉的场景——穿着沾血白裙的她愣愣地站在了自己的卧室中。 荧幕中的画面还在按照她的梦境继续向前推演,任冬苒愣愣地盯着电脑,久久无法回神。 伊迪兰斯教授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取代原本由她构建出来的哥哥?看着屏幕中自己被镜子里的模样吓出尖叫,任冬苒的心也随之狂跳起来——假如伊迪兰斯所言非虚……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她梦里出现的任秋时……实际上就是现实中的哥哥? 热意爬上脸颊,任冬苒关掉“1-1”,回忆着梦中和哥哥初次接吻的大致时间,果不其然看到了那一幕被原原本本地记录在荧幕之中。 画面中的男女面对面相拥,唇齿交缠,仿佛连呼吸都能就此共享。任冬苒不受控地盯着任秋时的侧脸……沉醉于情欲之中,耳畔如同染上红霞……两人真是再明显不过的一副眷侣模样。 黏黏糊糊的亲吻结束,任冬苒眯起眼,双手环胸冷笑一声:任秋时还言之凿凿地骗她说什么只是稍微参与了一下她的梦境……这鲜活灵动的视频,不是铁证又是什么! 将全部内容备份进电脑,任冬苒噘着嘴取出了硬盘。虽然的确不满于哥哥的隐瞒,可她也确实无法否认……当真在哥哥脸上看到和自己一样的爱恋表情,果然心底还是暗爽更胜一筹。 按捺住直接冲出门找哥哥对峙的冲动,任冬苒小心地收好硬盘,装作没事人似的走进书房:“对了哥哥,今天我遇到了熊正棋,然后他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 闻言,任秋时放下哑铃,接过妹妹手中的硬盘:“这是什么?他怎么不直接给我?” 任冬苒朝他耸耸肩膀:“不知道啊,你刚被伊迪兰斯教授叫走我就正好跟他碰上了。他说这里面好像是什么梦境监控……还是什么的?我有点忘了。” 满意地看到哥哥有些不自然地握紧硬盘,任冬苒靠在墙边,脚尖愉悦地在门框上轻点两下:“欸哥哥,我好像还没问呢……我现在这样,可以喝酒吗?” 被她的话语带偏思路,任秋时将硬盘放到书桌上,声音里带着几分诧异:“宝宝……你怎么突然问这个?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喜欢上喝酒来了?” “就是突然嘴馋……想喝酒酿了,感觉已经好多年没见过了,”任冬苒鼓鼓脸颊,“唔……还有点想吃哥哥做的红酒炖牛肉!” 面对妹妹的撒娇,任秋时找不到理由拒绝:“真是只小馋猫……你的手术没有涉及内脏器官,所以理论上是可以适量饮酒的,只要度数不太高就行。不过你想喝的那种酒酿估计得去菜场才能买到……行,我这两天去采购一下。还有什么想吃的?哥给你做!” 任冬苒努力咽下那句太过唐突的“想吃哥哥!”,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暂时没别的了,等我想到再来点菜!” 入夜,任冬苒极其自觉地躺到了哥哥的床上。 不知为何,明明床垫不如她的床软,尺寸也没有她的床大,偏偏她就是只有在这儿才能睡个安稳觉……光是躺在温柔的木质香里,她就已经开始犯困了。 任秋时像是拿妹妹没有办法,连劝阻都直接省略。他轻轻叹了口气只留床尾的夜灯,掀起被角躺到了她的身边:“睡吧。” 次日,任冬苒再度被熟悉的“人皮手铐”压醒。她极力克制住想要上扬的嘴角——哥哥还在装什么呢?睡前一副无奈的样子……结果还不是在梦里抓着她的手腕不肯放! 不过她可没时间沉溺于风花雪月,而是戳了戳任秋时,提醒他还要送自己去赴约。 任秋时将妹妹送到茶餐厅门口,目送着她进了门和朋友汇合落座,这才调转方向盘停进停车场,推开了提前物色好的快餐店的大门。 随便点了个汉堡和咖啡,任秋时在二楼窗边坐下。这个位置在茶餐厅斜对面,正好可以看见就坐在窗边的任冬苒。 时隔整整一年再度相见,任冬苒难免有些兴奋,可站在门边环顾了一周也没见到三人的身影。 正准备给她们发消息,还是云瑛瑶眼尖看到了她,连忙站起身绕过高大的盆栽朝她招手:“欸欸!冬苒!这里这里!” 任冬苒闻言收回手机走到窗边,下一瞬便被桌上摆着的鲜花和礼物晃了眼睛:“呜哇!这么多东西!你们这是做什么呀?” 第93章 见面 “还不是为了庆祝你大病初愈,”谷桂华起身将任冬苒让进座位,顺带捏了捏她的肩膀,“啧,看你这小身板瘦的……你不知道,当时我们几个去病房里看到你一直昏迷不醒,都快担心死了!” 左芹将菜单递给任冬苒,还不忘打趣一下身侧的云瑛瑶:“就是就是,小云刚刚还差点哭了……咱们别愣着光说话,你先看看你想吃什么吧。” 任冬苒点完单,这才有机会认真打量一下正盯着自己的三人。 云瑛瑶穿着一袭淡粉的纱裙,栗色卷发温婉地拢在耳边,耳垂两颗通透的水晶一摇一晃,将她的双眸都衬得更加水润了几分。 谷桂华还是留着超短发,只不过发色从之前的深蓝变成了艳红。 左芹相较二人显得寡淡许多,乌黑的齐刘海下素面朝天。倘若忽略两只耳朵上一连串的银饰,简直和刚出校园的高中生没什么两样。 六只眼睛跟三个监控似的一眨不眨看着自己,弄得任冬苒有些想笑:“不是……你们仨这么盯着我干嘛呀?” “因为你可是昏迷了整整一年……我们差点以为都要见不到你了,”云瑛瑶的眼里似乎又有水光跳动,“冬苒,我们很想你。” 谷桂华给她递了张纸:“对啊,你出了那么严重的车祸,而且还截肢了……欸,等等……你怎么是走进来的?” 任冬苒被三人齐刷刷低头的动作逗乐,咬着鸳鸯奶茶的吸管,抽丝剥茧地向她们讲述了前因后果。 感觉像是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谷桂华最先反应过来:“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不过好在现在没事了。” 任冬苒朝她挑挑眉,看着自己已经见底的饮料,翻翻菜单又点了一杯:“我的故事听完了……那是不是该轮到你们了?这一年里你们都干嘛啦?” “如你所见,”谷桂华抽出放在外套内衬里的工作牌,“毕业喽,然后在当记者。” 云瑛瑶夹了个叉烧包:“我现在在给时尚杂志打工呢……做编辑助理。” 任冬苒点点头,这跟她的猜测倒是没有太多偏差。她们四个人都是同专业,但并不是同一个班级。四人的交集起源于一堂选修课上小组作业选题的不谋而合。 在她们之中,谷桂华业务能力优秀同时也热爱新闻事业,早在就读期间就积累了一众相关的实习经验。云瑛瑶家境殷实,自小浸染在时尚圈,都不用提她敏锐的时尚嗅觉,光凭她琳琅满目的衣橱就足以在此占据一席之地。 两人不约而同停住,异口同声地问她:“你猜猜小芹现在的工作是什么?” 任冬苒眨眨眼,对上左芹平静的黑眸。相较谷、云二人,左芹的就业兴趣似乎没有那么突出……而且她最开始学新传好像也是因为家里强制填了这个专业……她自己本来好像是想学艺术来着…… 任冬苒吸了口冷饮,语气犹疑:“嗯……我想想啊……插画师?设计师?” 左芹打断了另外两人似乎想要继续的无奖竞猜:“好啦,不卖关子了……是游戏策划,另外也接一点纹身的单子。” 任秋时看见妹妹眼睛瞪圆,一副惊诧的模样,不知道听见了什么。他搅了搅已经凉透的咖啡,视线透过玻璃在餐桌上巡逻。餐点已经吃得七七八八,饮料也喝完了第二杯……是不是快要结束了?任秋时拿出手机,开始等待任冬苒随时可能发来的信息。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怯怯的女声响起:“请问……或许您是任冬苒小姐的家属吗?” 任秋时转过头,看着面前穿着卡通兜帽衫的女孩,一时没能想起对方的身份:“我是她的哥哥……请问您是?” 女孩捏紧袖口:“您可能不记得我了……一年前,是您妹妹救了我……我叫夏芙。” 像是想要增加自己身份的可信度,夏芙急急补充道:“我还给您妹妹留了信件……” “确实有这么个事,”任秋时朝她扬了扬手,“我想起来了。我们曾在病房里见过一面,对吗?” 面对夏芙激烈的点头,任秋时却拿不准自己该摆出什么态度来。面前的女孩当然没有恶意,可她也确确实实是造成妹妹受伤的原因之一……任秋时敛起情绪,努力维持住表面的礼貌:“请问夏小姐有什么事吗?” 像是感受到他话语背后的深意,夏芙低下头,纠结了半天才挤出完整的话:“我、我是想问问……您妹妹现在怎么样啦?我在信里留了联系方式,写着希望她醒了能够联系我……因为我想要当面感谢一下她。只是没想到今天在这偶然遇见了您,所以就冒昧地上前搭话了,如果给您造成困扰真的不好意思……” “夏小姐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我妹妹前几天已经醒了。” “真的吗?太好了!”夏芙猛地抬起头,眼里瞬间蓄满亮晶晶的泪水:“那她或许愿意见我一面吗……” 任秋时手机一震,他看了眼消息,端起餐盘:“不好意思夏小姐,我现在需要去接我妹妹回家了,”看着夏芙瞬间黯淡下来的双眸,他补充道,“至于您见面的提议,我会向她转达的。” 任冬苒刚坐进车里,任秋时便向她原原本本地转述了夏芙的提议。 夏芙在任冬苒记忆里的全部印象都来自于那条漆黑的小巷,昏暗的灯光、凌乱的长发再加上满脸泪痕……任冬苒打心眼怀疑,哪怕夏芙此时此刻就站在她面前,她估计也认不出来。 尚未从和朋友交谈的愉悦中彻底抽离,再加上夏芙写给她的那叠厚厚的感谢信,任冬苒没犹豫太久就应了下来。 回到家,她按照信末的联系方式搜索好友、添加成功。夏芙很快发来礼貌的问候,再配上可爱的猫猫表情包,字里行间洋溢的热情让任冬苒不知怎么的就迷迷糊糊答应了明天见面。 第94章 计划 和夏芙约定的地点是一家咖啡厅。任冬苒刚一下车,便看见一个站在店门边上、穿着衬衫格裙的女孩朝自己招起了手:“任小姐!在这里!我是夏芙。” 对方特地等候的态度让任冬苒有些受宠若惊,她连忙加快脚步走近:“你好你好……我是任冬苒。” 任秋时盯着两人走到店铺角落落座,皱了皱眉,干脆拔掉了车钥匙直接在车里等候。 任冬苒点了杯芭菲后才想起哥哥出门前让她少吃冷饮的叮嘱,她有些心虚地缩了缩肩膀,看向手指不停摩挲杯柄的夏芙:“所以……夏小姐?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夏芙张了张口还未出声,咖啡杯里先泛起涟漪:“我、我是想当面感谢您当时的出手相助……而且我也觉得自己应该向您道歉……如果不是因为我,任小姐也不至于平白无故地受了那么多罪,”她抽噎了一下,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向任冬苒,“所以,无论是什么都好,请让我尽可能地补偿您吧!” 任冬苒被她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连忙摆摆手,措辞莫名其妙也变得恭敬起来:“呃、不、不用的,夏小姐,真的不用!那是我自己作出的选择,和您没有关系……您真的不需要为此感到愧疚。” “可是……” “嗯……假如您坚持的话,”任冬苒想起昨天和朋友们针对如何挖掘有关徐泠泠死因真相的讨论,给她递过去一张纸巾,“方便问一下您的职业吗?” “我是一名漫画作者。”夏芙接过纸巾擦了擦眼角,努力朝她扬起一个微笑:“对了,说到这个,”她在手机上点了两下递了过来,“其实……我被任小姐您救了之后以此为灵感创作了一篇条漫,只是我认为发布与否需要经过您的授权和同意……所以一直留到了现在。幸好,它终于有机会被您看见了。” 任冬苒接过手机滑动屏幕仔细阅读了一番,夏芙将她们俩之间的交集巧妙地套在了动物身上。在她的笔下,夏芙成了一只被野狗欺负的受伤小鸟,而她则是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正义小狗。小狗为了帮助小鸟而受伤,于是小鸟便想尽办法帮助小狗疗伤,二者也在朝夕相伴中慢慢成为了好朋友。 任冬苒将手机还给夏芙:“我对漫画其实没什么很深刻的研究,但是就我自己看来,夏小姐的作品不管是画风还是故事内容都很治愈人心,如果您愿意发布的话我会很支持您的。至于您提到的补偿……我认为这篇漫画就算是对我最好的报答啦!” 她自己的一个小小善举能够被另一个人铭记在心甚至再次外化给其它人……对任冬苒而言,这已经是始料未及的温暖结尾了。 “任小姐,您……” “不用这么客气啦,直接叫我冬苒就好,”任冬苒朝夏芙眨眨眼,“我可以叫你夏姐姐吗?” “当然,冬苒。既然如此……假如这篇漫画有后续收益的话还请让我转给你,”夏芙咽下了话到嘴边的坚持,抿了口咖啡转移了话题,“别拒绝我啦……对了,本来今天我还想叫上冯姐一起来的,可惜她在外地出差,赶不回来。” 冯姐?是说那位给她留下名片的司机冯曼芸吗?任冬苒有些诧异:“原来你们俩认识吗?” 夏芙摇了摇头:“也算不上认识……只是因为在警局录口供、去病房探望你的时候经常碰见,所以有时会聊一聊。冯姐她也很担心你……幸好冬苒你醒过来了。”不然她们俩估计都会愧疚到想要以死谢罪。 一杯芭菲舀到底,任冬苒舔舔唇正纠结是该继续点餐还是就此作别,就见夏芙再度将手机递了过来:“对了冬苒,你有这个平台的账号吗?需不需要在我发布漫画的时候艾特你一下?” 任冬苒抬眸的瞬间便被长长的一串粉丝量给震惊住。个、十、百、千、万……整整两百万粉丝!任冬苒本欲拒绝,可想到自己尚未来得及验证的猜疑,话语硬生生在嘴边拐了个弯:“不用、呃……真的可以吗?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当然!这有什么麻烦的!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尽管提便是!” 直到将任冬苒送进复健室,任秋时才勉强安下心来,驱车前往菜场采购。 尽管他也深知自己不可能时时刻刻陪在妹妹身边,更不该打着为她好的名义在暗处偷偷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可只要妹妹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他就会不受控地开始恐慌——妹妹在哪里?她会不会有危险? 他已经为自己当时的疏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说什么也不能让悲剧重演第二次。 任秋时将满满两大包食材放进后备箱,正叹了口气下定决心打算给自己也预约一个心理评估,手机却在此时嗡嗡震动几下,他在点开信息的瞬间瞳孔一缩—— 【冬天】:哥哥我复健完啦! 【冬天】:我打算坐地铁回去,就不用你来接我啦 【冬天】:正好我还可以熟悉一下新家的交通路线 手指微颤,删删又改改,最终发出一句强装镇定的回复。 【autumn】:好,路上注意安全。 匆匆忙忙赶回家,任冬苒看着满头大汗的任秋时有些诧异:“哥?你这么快就回来啦?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喉结滚动,任秋时平复着自己狂跳的心脏:“你发信息的时候我正好在回来的路上了……咳,外面有点热,我先去洗个澡。” 目送哥哥走进浴室,任冬苒还在纳闷,初春的气温有燥热到这种程度吗?她晃了晃脑袋,将哥哥买回来的分门别类放入冰箱和橱柜。 红酒瓶隔着玻璃一言不发,像是在静静等待她的召唤。任冬苒眯了眯眼,愉悦地扬起嘴角。按照她的经验,哥哥每次做红酒炖牛肉都习惯前一天开始腌制第二天晚上烧,而且总会刚刚好剩下一杯的量就着晚餐解决。 第95章 亲权 任秋时对啤酒白酒都还算耐受,可偏偏只要一杯红酒就足以让他晕头转向……以往都是她和哥哥两个人各分半杯,不过这次,她可不打算继续帮忙。 听见浴室门锁转动,任冬苒连忙调整表情收回自己冲着红酒瓶的诡异邪笑,只是心底依旧难免有些雀跃——嗯……哥哥喝醉了的话,她该做些什么好呢? 且不说趁人之危霸王硬上弓之类……但至少,应该能让哥哥体验一下什么叫酒后吐真言吧? 果然不出任冬苒所料,哥哥将牛肉仔细腌制后便将软木塞再度塞进酒瓶,等待第二天重新开封。 暗中独自孕育的计划让她兴致高涨,于是在任秋时拿出冰箱里的酒酿问她要不要现在吃时,她也只是咽了咽口水摇摇头:“不要不要……现在才冷藏了多久?我要吃冰的!明天再说啦!” 开玩笑,她还打算借着自己吃酒酿的名义哄骗哥哥独自喝完一整杯红酒呢……可不能因为现在一时的嘴馋而误了大事! 可真正到了计划准备实行的当日,任冬苒却罕见地有些犹豫起来。 她刚刚找辅导员办完手续,任秋时还在礼堂参加宣讲。想进去需要出示活动预约记录,她便只得在门口找了个长凳坐下,盯着泛起翠意的叶片发呆。 既然哥哥执意装聋作哑、对梦境内容缄口不言……她是不是也该学会满足?不再执着于捅破那层二人都心知肚明的窗户纸? 学校里的小猫懒洋洋地走来,不怕人地跳到她身旁自顾自坐下。任冬苒以前也没少撸它的毛,当即便不客气地将手覆上,从头摸到到尾。 被她伺候得相当舒服,小猫发出愉悦的咕噜声。任冬苒有一搭没一搭地挠挠它的下巴、揉揉它的耳尖, 礼堂门口突然传来人声,小猫被吓了一跳,飞快地窜进草丛里消失不见。任冬苒有些遗憾地收回手,轻轻叹了口气。 假如她继续执拗地要个答案……哥哥会不会也像这样离她而去? 远远看见任秋时在向她走来,任冬苒小心地掩饰住心底的落寞,和往常一样露出个乖乖的笑。 不会、不会的。 她们是兄妹啊……怎么可能轻飘飘地说再见呢?就算他唾弃她的病态、厌恶她的亲近……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和她始终共享着一半的血脉。 宣讲下午还有一场,任秋时脱不开身,本想先将任冬苒送去复健后再回来,不料却被颜茵打断:“弄得这么麻烦做什么?直接让颜宗那小子跟她一起去不就行了?” 被姐姐拉来一起吃饭的颜宗冷不丁被点名,条件反射般就想和颜茵顶嘴:“老姐——” 颜茵拍拍他的脑瓜,明艳的微笑下浮动着警告:“你小子可别想偷懒!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两天在悄悄偷工减料!你要是不认真复健,”她用力捏了下弟弟的左臂,果不其然听到他龇牙咧嘴鬼哭狼嚎起来,满意地冷笑一声,“那你这手臂也别想好了!” 颜茵上一秒折腾完弟弟,下一秒朝着任冬苒露出个春风和煦的笑:“冬苒,你要是乐意,可得帮我好好监督监督这小子……他要是偷懒了你直接给我发短信就行!” 任秋时还想说些什么,可话还没出口就见自家妹妹和颜宗一起被颜茵打包送进了地铁站。看一副他怅然若失的模样,颜茵还心情颇好地打趣他:“怎么了秋时?她们俩又不是三岁小孩,怎么可能出事?还是说……” 任秋时对上颜茵狡黠的双眸:“你真的是个妹控啊?” 可惜任秋时的回答传不到任冬苒的耳朵里。虽说算是被颜茵强塞进地铁站的,不过她也确实有问题想请教颜宗。 她其实疑心梦里发生的事和现实无异,可假如真的那样……徐泠泠的死不就完全没法怪到姜卓头上了吗?找不到合适的理由送他去蹲监狱,难道她还要眼睁睁看着他继续在外头兴风作浪不成? 省略了有关梦境的种种,任冬苒大致将前因后果给颜宗捋了一遍,只说她怀疑故友的自杀另有隐情,想问问有什么法律条文能给帮凶定罪。 颜宗托着下巴沉吟一会儿:“按照冬苒姐朋友的这个情况,既然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而且已经盖棺定论是自杀了的话,估计可能很难确认到底属不属于行为人致被害人自杀身亡……不过也不用灰心,应该还可以从其它方面入手。” 任冬苒眼眸一亮:“说来听听?” “比如除了导致你朋友的死亡,你说的那个老师不是还犯下了猥亵儿童罪吗?只要找到相关的证据或证人,就可以据此起诉。” 闻言,任冬苒长长舒出一口气。虽然想找证据估计也要费一番功夫……但好歹有了点眉目。 当年的她太过弱小,什么都保护不了。但至少现在……她希望能还徐泠泠一个公道。 结束复健,任冬苒按照哥哥的进度估算找伊迪兰斯教授评估了复健结果。看着报告单上各项指标后的“合格”二字,伊迪兰斯拍了拍她的肩膀:“这段时间辛苦了,你果然和你哥哥一样……都是勤勉优秀的好孩子。既然检测达标,那后面你就可以不用再来这儿复健了,只不过还是需要注意饮食、勤加锻炼。” 谢过伊迪兰斯,任冬苒正准备搭地铁回家,却被他喊住:“等等,拿上这个。” 任冬苒疑惑地接过邮件,收件人一栏写着任秋时的名字。 “这是今天寄到所里的包裹,看起来是你哥哥的……需不需要打开确认一下?” 任冬苒不疑有它,没注意到伊迪兰斯眼底跳动的精光,小心地撕开了封条。 里头是一个档案袋,任冬苒扯着牵引线打开,抽出文件时有几秒的怔愣。 最顶上的“半同胞亲缘鉴定报告”让她下意识皱了皱眉,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视线已经自顾自略过一长串复杂的数据和符号,飞到了结尾处轻飘飘的结果—— 亲权关系概率小于0.0001%。 第96章 鉴定 冲着白纸黑字傻眼半天,还是伊迪兰斯走过来瞄了一眼,向她解释道:“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你和秋时并没有血缘关系。” 比起惊讶这个结果,任冬苒其实更想知道……哥哥到底是什么时候背着她偷偷去做这个检测的? 没再多说什么,任冬苒将报告重新收好,跟伊迪兰斯道了别。 工作日的地铁车厢依旧站满了人,任冬苒抱着邮件站在门边。离家越近,她便愈发觉得怀中的纸片简直隐隐约约发烫起来。 昨天还想着不管怎么样她和哥哥至少永远是兄妹……怎么今天现实就狠狠地扇了她一耳光。 任冬苒有些郁闷地靠在挡板上,竟真的忍不住开始思考瞒着哥哥销毁这份报告的可能性。 伊迪兰斯将邮件转交给她甚至她还当着他的面拆开了而且还让他看到了结果……怎么看都根本瞒不过去吧!更不用提任秋时那里肯定也收到了包裹送达签收的通知…… 她轻轻跺了跺脚,不自觉地又开始轻轻啃咬指尖。 其实她对这个结果倒没有多么意外……毕竟梦里已经经历过一次了不是吗?更不用提当时还是方素梅一字一句当着她的面道出的实情……怎么看都比现在薄薄的几张纸来得更有冲击力得多。 只是她忍不住在想……哥哥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去进行鉴定的呢? 他……又会期待哪一种结果呢? 也不知到底算是在生谁的闷气,任冬苒到家也没给任秋时报平安,而是一声不吭地将鉴定报告塞进了茶几的抽屉。 傍晚任秋时气喘吁吁地进门,大门还没关上先抛来一句质问:“冬苒?到家了怎么不跟我说一声?为什么发的消息也不回?” 任冬苒懒洋洋地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眼神都没分他一个:“哦……我忘了,手机静音没听见。” 不明白妹妹怎么中午还好好的、现在却像是突然迎来了叛逆期一样,任秋时站在玄关踌躇些许,最终叹了口气走进浴室:“以后要记得及时回消息……不然哥哥会担心你的。” 眼睛仍然牢牢钉在屏幕上,任冬苒拼命克制住想要上扬的嘴角,不咸不淡地回了个“嗯”,心里原先那股气却是不翼而飞。 开饭时任冬苒像是将先前那点小小的不愉快完全抛之脑后,兴致勃勃地坐在餐桌前和哥哥分享:“伊迪兰斯教授跟我说我的检测结果已经达标,后面可以不用再去复健了!” “那就好,不过还是得在家里适当锻炼锻炼,”任秋时在厨房琢磨了半天,算算日子想着妹妹估计是生理期临近、受到激素影响才会提不起劲,现在看到她恢复活力,便在暗中悄悄松了口气,拿出昨晚剩下的红酒和两个高脚杯,“宝宝,要不要来半杯?” 鱼儿咬钩了。 任冬苒悄悄晃了晃腿,面上却是不显,抱过冰冰凉的一大碗酒酿:“不了,哥哥你喝吧。我吃酒酿就好!” “行,不过你得乖乖把主食吃完,”任秋时没再多问,将剩下的红酒倒了满满一杯放在手边,“注意别吃太多了,小心过两天来月经了肚子疼。” “知道啦——”任冬苒拖腔拖调地应完,夹起一大块牛肉塞进嘴里,一边醉翁之意不在酒地打量着哥哥的神色。 一杯红酒见底,任秋时的脸上果然按照她的预料浮上红霞。任冬苒又刨了几大勺酒酿,直到整个口腔都被甜丝丝的味道浸润,才小心翼翼地发出试探:“哥哥……你的脸好红啊?喝醉了吗?” 任冬苒看见哥哥晃晃脑袋,连眼眶都有些泛红:“唔?没有……我没醉。” 任秋时没有说谎。妹妹昏迷的这一年里,他也学会了借酒浇愁。虽然依旧容易上脸……不过此时神智倒是依旧清醒。 可任冬苒的下一句话却让他恨不得自己此刻突然变得烂醉。 “那哥哥……你有什么事是瞒着我的吗?” 任秋时的迟疑让任冬苒确信哥哥此刻应该醉得不清,于是更大胆了几分,坐到他身边,凑上前强迫哥哥直视自己的眼睛,声音里是满满的诱哄:“比如,哥哥……你为什么要说梦里和我接吻的那个人并不是你?” 他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心想她果然听到了硬盘里的内容。可还没等他想好怎么狡辩,便被任冬苒捧住双颊重新对上她的双眼:“嗯?哥哥?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任秋时觉得自己的脸仿佛更热了几分,连带妹妹的触碰此刻都如同火焰灼烧。他咽了口口水,声音有些哑:“因为这样对我们都好……” 开了个头,后面的话便顺理成章地越说越多。借着微不足道的酒意,任秋时没想过有朝一日竟能将真心话当着妹妹的面说出口:“冬苒,我们是兄妹……我们不该这样……你、你就当那只是个梦吧……好吗?” 兄妹?明明白白否认她俩关系的一张纸还热乎着呢,去他爹的兄妹! 什么兄妹?没了那层血缘关系的羁绊……她们说是陌生人都不为过! 任冬苒冷笑一声,微微用力掐住任秋时的下巴。看着哥哥被迫仰起头配合自己,她眯起眼,拇指摩挲着他的下唇:“哥哥……你难道真的觉得……我们现在这样,还能继续做回正常的兄妹吗?” 窗外一片晴好,将坠的夕阳将天际流云染成漂亮的粉。明明是令人心旷神怡的美景,此刻落在任秋时眼里却无异于滚滚惊雷。 欲熄的晚霞让他的神智也变得混沌,他仿佛丧失了语言能力,在“明辨是非”四个大字中精准地选中了那条歪路,只留下苍白的喃喃:“不……不行……不对……我们不能……” 被哥哥的反驳惹恼,任冬苒不想再听他宣扬什么伦理纲常,啊呜一口狠狠咬住他的嘴唇。尖尖的虎牙刺破血管,弥漫的铁锈味也没能阻止她的暴行。 牙关失守,闯入软软滑滑的一条不速来客。任冬苒像个刚刚攻下城池的得意将领,不管不顾地在她的战利品中横冲直撞。 第97章 结果 只是扫荡不知怎的就变了味,任冬苒放轻动作,残留的酒香仿佛激起了她的施暴欲,按着哥哥的咽喉,一心一意地试图让自己的舌尖探到更深处。 椅子被她压过来的力道不断后仰,最终支撑不住歪倒在地上。 任冬苒的兴师问罪被打断,她自上而下趴在任秋时身前,唇上还泛着温情的暧昧证据,吐出来的话却冰冷刺骨:“那这样呢,哥哥?” 任秋时被她吻得泪眼朦胧,胸膛随着大喘气而一起一伏,让任冬苒几乎产生了在陆地上坐船的奇异通感。 像是终于找回了力气,他伸手抵住她的手臂,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忘关心她的义肢:“别、别这样,冬苒……快起来,让我看看你的腿有没有摔到……刚刚的事情我们就当没发生过……你应该去追求属于你自己的幸福……”他混乱地在大脑中慌不择路地组织着词句,“比如、比如……我觉得颜宗就挺好的……” “什么叫当作没发生过!”终于被他的逃避彻底惹恼,任冬苒用力在他的胸前扇了一巴掌。 听见哥哥的闷哼,任冬苒却根本无法阻止自己,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强迫他仰视着自己:“你提别人干什么!我要是真的能够爱上其它人,我还至于在你这棵歪脖子树上吊这么多年吗?” 她不受控地掐上他的脖子,发出有些凄凉的一声自嘲:“哥哥……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爱,在我的人生里,不管是被爱还是爱人都是你教的……我也只学会了怎么去爱你……” 任冬苒眼眶涨红,似乎下一秒就能滴出血来:“哥哥……你为什么这么固执呢?明明你爱我、我也爱你!你到底为什么就是不愿意承认?你难道真的不懂吗?我的幸福……就是你啊……” 心脏仿佛抽痛了一下,任秋时狼狈地托着妹妹坐起身,撇过脸不愿直视她:“冬苒……你还小,你不懂……我们之间是不可以这样的……” 任冬苒咬住他的肩膀,强迫他咽下未完的话:“任秋时!别总把我当小孩子!我已经二十三岁了!我是个有独立判断意识的成年人!你自己胆小不敢面对也就算了,你凭什么否认我对你的感情?” 妹妹尖声的质问让任秋时哑口无言,他张了张口想要继续说教,可却根本吐不出一个字来。 哥哥的沉默在任冬苒眼里成了进一步拒绝的信号。积攒的委屈变成止不住的泪水,一个劲地往外冒。 她用力擦了擦眼角,发现根本就只是徒劳后狼狈地站起身,别过脸抽噎着向门口走去:“既、既然……既然你不愿意……那你就当没我这个妹妹吧……我……我们以后桥归桥路归路,我不会再来纠缠你了……” “别……”身体反应先于大脑思考,任秋时条件反射地拉住任冬苒将她抱进怀里,“别哭……别走……冬苒……别离开我……” “明、明明是你先不要我的!”被困住双臂,任冬苒只能往他的肩膀进行头槌攻击:“你都不打算认我这个妹妹了……不、不然你做什么亲缘鉴定干什么!” 担心妹妹将脑袋撞坏,任秋时便只得托着她的后脑把她按在肩膀上,放任她将眼泪糊自己一身。本打算先顺着任冬苒让她稳定情绪,听到她的质问却下意识是一怔:“什么?你……你怎么知道?” “什么我怎么知道的……你把结果寄到研究所,不就是想瞒着我吗!”任冬苒叼住他的颈侧,从牙缝里挤出愤怒的尖刺。 心脏仿佛随着皮肤一起泛起疼痛,温热的液体溢出眼眶。任秋时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响起:“我、我没有想瞒着你……只是报告只能寄到医疗机关……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会如实传达给你的。” “真的?”任冬苒混沌的大脑似乎恢复了一丝清明,她松开牙关,看着哥哥脖子上深深的牙印有些心疼,便伸出舌尖替他舔舐伤口:“对不起,哥哥……疼不疼?” 还没等任秋时庆幸妹妹终于冷静下来了,下一秒颈侧又覆上温热的口腔——任冬苒正含住一小块皮肉用力吸,顺道挤出阴恻恻的低语:“不对,一码归一码……你还没回答我呢!” 血管似乎都开始蹦跳,尽管看不见她的表情,任秋时却能够清晰地想象出此刻妹妹眼眶通红的执拗模样。 “任秋时,我说我爱你,我要跟你在一起。你的回答呢?” 任秋时按着她脑袋的手似乎用力了几分,连带着口腔里都传来了脉搏急促的节奏。妹妹就像是一头不得章法的小兽……所有情绪都依靠唇齿来表达。假如得不到满意的答复,便死活不肯松嘴。 眼前莫名出现了高楼解体的情状,好像他们的关系也在一点点崩塌。任秋时最后的理智促使他哑着声音询问鉴定的答案:“可是……” 可任冬苒却不按常理出牌,她松了嘴,仰起头在他的面前咧嘴露出虎牙,硬生生劈开了第三种回答:“是或者不是……方姨不是亲口告诉你了吗?” 方素梅字字啼血道清的身世真相分明将兄妹二人遥遥分割在血缘的两端,畏缩却好像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一种习惯。 “还是说,哥哥……你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不愿意相信?” “你还在自欺欺人吗,哥哥,”任冬苒凑到任秋时的耳边,恶魔般发出低语,“你其实比谁都更清楚吧?清楚……我们两个明明都该下地狱。” 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将他拼命竖起的铠甲轻易击碎,任秋时浑身颤抖起来,将脑袋埋进妹妹的肩窝。泪水不受控地涌出,在布料上晕开洪流。 任冬苒满意地提起嘴角,时至今日她才不得不承认原来自己完美继承了任国梁的恶劣。她见不得任秋时高高在上如同圣人想要拯救苍生的良善模样……只因她没有那一双天使的翅膀,所以说什么也不肯放手让他独自飞翔。 遭到唾骂也好,被贬地狱也好,粉身碎骨也好……既然他做不到明哲保身,那不如就来地狱陪她一道。 任冬苒一边好整以暇地抚着任秋时的脊背,一边牵住他的手引到左腿上的银环。 冰凉的触感让任秋时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让妹妹曲着腿跪坐了这么久。他连忙挣扎着想要将她抱起,却听见她的乘胜追击:“哥哥……假如我明天就死掉,你会答应我吗?” 第98章 恋人 像是瞬间被拉回那三百多个暗无天日的日日夜夜,漫长渺茫的等待成了独属于他的炼狱和酷刑。任秋时眼泪流得更凶,身体自保般哆嗦着寻上她的唇:“别说……别说了……冬苒……” 果然啊……哥哥还是那么心软。 满是硝烟的争吵最终化在了一个温柔的吻里。 两人喘息着分开,任冬苒刚刚哭得有些脱力,她搂住哥哥的脖子:“腿麻了……哥哥抱我起来。” 任秋时将妹妹抱到沙发上,抽了几张纸分给她。两个人肩并肩擦眼泪的样子着实有些滑稽,任冬苒忍不住轻笑出声,膝盖碰了碰哥哥的大腿:“喏……鉴定报告就在茶几里。伊迪兰斯教授让我拆开确认的。” 木已成舟,后悔已经太迟。更何况……他根本就不想后悔。 故而任秋时抽出报告时毫无波澜,面无表情地确认之后又装回了档案袋。 看着任秋时刚刚还哭唧唧的飞速变脸,任冬苒有些稀奇地捏捏他的脸颊:“哥哥……你这是什么表情?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任秋时任由妹妹在自己脸上胡作非为:“嗯……就是,‘我知道了’的意思。” 任冬苒嘟起嘴,还没来得及出声,便被哥哥抢先一步捏住了嘴巴:“宝宝……虽然生物学不承认我们的亲缘关系,但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永远把我当成哥哥。” “而且……虽然我们现在约定成为了伴侣,但未来也不是没有可能分开,”任秋时认真地看着她,白炽灯变成了两颗小小的月亮跳跃在他眼底,“假如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也会尊重你的选择。变成现在这样归根结底是我教导无方,不管是重新回到兄妹关系还是老死不相往来……无论你选哪一种,我都全盘接受。” 任冬苒不知道寻常爱侣告白之后会说些什么情话,她只知道自己被哥哥言之凿凿的承诺弄得泪意翻涌,佯装不喜挣脱他的束缚,小声嘀咕:“什么分开……哪有情侣交往第一天说这个的……而且,你又不是我妈我爹……少往你自己头上扣黑锅!” “好,我不说了,”任秋时笑着搂住她,胸腔相贴,连带着她的身体都一起微颤,“冬苒,哥哥很高兴看到你这么勇敢,愿意迈出这一步……你比哥哥勇敢得多。” 泪腺变成了被戳破的水球,洋洋洒洒地沾湿哥哥的衣领:“而且,宝宝,我也很高兴……能和你成为恋人。” 任冬苒在哥哥肩头蹭了蹭,千言万语最终汇成了一句轻轻的嗔怪:“真是的……哥哥,别惹我哭嘛……” 她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从任秋时怀中退开,拧起眉担忧地望着他颈间的齿痕,伸出手想要触碰最终却又收回:“哥哥……疼不疼?” 明明牙印已经渗出血渍,任秋时却轻笑着摇了摇头:“不疼。倒是你,”他托起任冬苒的左腿,敛起笑容朝膝盖上细细的一道伤口吹了吹,“都磕破了……我去给你涂点药。以后可不能再任性了,还是身体最要紧……也别再说什么……明天就死之类的话了。” “知道啦!”任冬苒吐了吐舌头,跟着任秋时一起坐到了医药箱前。他给她贴创可贴,她给他涂双氧水,倒也算是别样的其乐融融。 兄妹俩一个泡澡一个洗碗,在即将就寝前不约而同地心跳加速起来。 任秋时又去冲了个凉,怀着忐忑的心情推开房门,却见床上空空如也。他有一瞬间又被不安席卷全身,强装镇定敲了敲妹妹的卧室,在如愿听到一声“进”后才松了一口气。 淡淡的雪松味被暖光晕得温柔,任冬苒正靠在床头玩手机,瞥见哥哥推门进来,象征性地朝边上让了让,腾出一只手拍拍身侧:“哥哥,睡这儿吧,我的床更大一点。” 也不是第一次同床共枕,任秋时便没有推辞,掀开被角躺到妹妹身边,关掉过分明亮的顶灯:“不早了宝宝,睡吧?” 任冬苒乖乖放下手机缩进被窝:“嗯。” 还没等任秋时闭上眼,只觉得腰间突然一热,胸前也蹭过来一个毛绒绒的圆球——哦,妹妹的脑袋。疑惑还没问出口,更先到来的是妹妹的撒娇:“哥哥……晚安吻呢?” 黑夜成了情欲的保护色,床尾的月亮则是唯一的探照灯。任秋时喉结滚动一下,低下头含住任冬苒的双唇。先前她留下的伤口还未结痂,每每触碰时总会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察觉到异样的口感,任冬苒撤回舌尖,有些懊恼地嘟囔:“早知道不咬那么重了……” 被妹妹逗笑,任秋时揉了揉她的发顶:“没事的宝宝……好啦,睡觉吧。” 这次他睁着眼等待妹妹的回复,她的回答却一反过往的乖巧:“哥哥……你不想吗?” 两人今晚才刚刚实现关系的突破,任秋时不想吓到她,狼狈地想要抽回手:“不、不是……冬苒,别这样,你先放开……” “为什么要拒绝我?我们不是男女朋友吗?”任冬苒平静的语气和上课举手提问的好学生没什么两样。 任秋时蓦地坐起身,抓住妹妹的手腕试图扯开,可又不敢真的用力担心弄伤她:“别……冬苒,你不觉得我们这样太快了吗?你还小……我们慢慢来,好不好?哥哥就在这里,不会跑的……呃!” “慢慢来……是这样吗,哥哥?”任冬苒故意曲解他的意思,满意地听见哥哥嗓中溢出一声无法自控的欢愉。 “不、我的意思是……我们来日方长……没必要非得今天……” 任冬苒憋住笑,假如不是不愿错失良机,她真想捧着哥哥的脸夸他一晚上好可爱。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他那立德树人的兄长职责呢? “可如果……我坚持要呢?”脸颊影影绰绰地隐匿在阴影之中,任冬苒的话语带上了点诱哄的味道。她成了蛊惑人心的魔女,设下圈套想要亵渎禁欲的骑士。 第99章 心结 任秋时的回答朦朦胧胧响在嗓子里,唯有几声压抑的喘息泻出来:“等、等等……我们没有……” 她可怜的哥哥总算想出一个有理有据的禁行牌,只可惜根本无法阻挡不怀好意的魔女。 “哦,早说啊,”任冬苒拉开床头柜,打开里面的盒子,满满当当的小玩具边上孤零零地躺着几盒。她随意拿了一个,抛到任秋时胸前,“我有啊……这个行吗?还是哥哥你想要其他类型的?” \"你、你哪来的这些……\"任秋时在替妹妹搬家时确实被她堪称富饶的玩具库晃了眼,可当时他根本不敢细看,在意识到里面物品的用途后便匆匆合上了盖子……哪曾想里面竟然还明晃晃地摆着计生用品! 任冬苒不以为意,拆开塑料膜:“买小玩具凑满减的时候下单的啊……对了,”听着妹妹的声音染上笑意,任秋时瞬间心中警铃大作,“都是用哥哥给我的卡买的哦……四舍五入一下,是不是也可以算是哥哥买给我的啦?” 被她的话一噎,妹妹的可爱妄想反倒让任秋时狠不下心继续拒绝她。他一反先前逃避的态度,主动凑上前亲亲她的嘴角:“好……都是哥哥给你买的。哥哥以后给你买更多的……好不好?” 任冬苒脸颊一热,构思好的调情话术没能继续说出口。 骑士成功翻转攻势,在魔女耳边低语:“不过其实也用不着……我早就结扎了。” 任冬苒一惊,下意识想要推开他问个明白,断断续续的字词拼凑成句:“你……等、等等……你什么时候……” 听懂了妹妹未完的话,任秋时沿着她的脖侧一路向下:“有几年了……我大一的时候去做的手术。” 妹妹的双眸水光潋滟,任秋时心情极好:“冬苒,你要知道……从我意识到我对你的感情开始……我就注定不可能做到心无芥蒂地和其它人结婚生子了。” 哥哥的答案其实在任冬苒的意料之中。不如说,这才是她了解的那个任秋时。 极高的道德感、与生俱来的善良、还有让她总是忍不住想要落泪的温柔……这才完完本本地构成了她心中圣洁的那轮明月。 只是此时,皎皎如天上月的人正俯身亲吻她的锁骨。 或许不合时宜,任冬苒却莫名想到了那句名言:“我不会试图摘月,我要月亮奔我而来。” 她从少女时代就开始倾慕恋人终于落到了她的怀里,光是想到这一点便让任冬苒忍不住兴奋到战栗,泪水不受控地盈满眼眶。 注意到妹妹的沉默,任秋时停下动作:“宝宝,怎么了?” “没什么……”任冬苒闷闷的声音响起,双手环住哥哥的脊背,吻上他的喉结:“就是……突然意识到……我好爱你啊,哥哥。” “我也爱你,冬苒。”哥哥的喉结随着声带震动而微颤。 印着秋田犬的睡衣被放到一边,露出任秋时精瘦的身材,略显苍白的皮肤错落有致地分布着恰到好处的肌肉。既不会太过夸张突兀,又不缺乏力量的美感。 发现妹妹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看,任秋时有些不好意思地捂住她的眼睛:“这一年没好好休息也没好好锻炼……下次会让你更满意的。” 妹妹的睫毛轻轻划过掌心,任冬苒扯下哥哥盖在自己眼前的手,转而放上了自己的衣领:“我已经很满意了……哥哥也帮我。” 任秋时依言解开她的纽扣,柴犬印花终于得以跑到一旁和秋田作伴。 妹妹略显消瘦的身体映入眼帘,任秋时下意识呼吸一滞,指尖颤悠悠触上她腰侧的那道长长的疤痕。整整二十针……他简直不敢想象,妹妹当时该有多疼。 眼看着哥哥眼里泛起雾气,任冬苒连忙握住他的手:“哥哥……没事了,都过去了,一点儿也不疼的。” 任冬苒懂事的宽慰反倒让任秋时忍不住落下泪来。两滴雨水陷入苍白的土地,变成两个小小的水洼。不想被突然的暴雨搅乱一池春水,任冬苒只好屈起身体扯开哥哥的裤腰,旋即松手,让松紧带在皮肉上发出轻轻的一声响。 被轻微的动静拉回神智,任秋时连忙抹抹眼角,吸吸泛红的鼻尖。 —— 任冬苒正努力放松身体满心欢喜地等待呢,却冷不丁听见哥哥似乎又打起了退堂鼓:“冬苒……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真的想好了吗?” “假如你没准备好,我们还可以停下……” 剩下的话被堵在了喉咙口,任冬苒揽着哥哥的肩膀,威胁般地摩挲两下他颈侧深深的齿痕,咬牙切齿地含着他的嘴唇:“这么磨磨唧唧干什么?任秋时,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吗……” 四面八方扑面而来的满足感让任秋时情不自禁地眼眶一热。 锁骨一凉,任冬苒堪堪回神,一睁眼又看见哥哥眼眶通红的兔子模样。她忍不住觉得好笑,任秋时以前可几乎不会在她面前掉眼泪……现在怎么就跟个泉眼似的?眼泪多到怎么流都流不完。她伸手贴上哥哥的面颊,拇指替他轻轻抹去泪痕。 腾出一只手回握住她,亲吻落在掌心,伴着一声沉沉的号令:“宝宝……” 她们俩终于成了世界上最亲密的锁孔与钥匙,唯有彼此才能解开名为对方的心结。 夜灯的光晕时不时被任秋时挡住又露出,熟悉的漆黑让任冬苒恍惚间几乎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潮湿狭小的房间,互相拥抱着蜷缩在同一张床上瑟瑟发抖躲避打骂。 明明已经离开那里整整五年有余,任冬苒却依旧时不时想起那个理应名为故乡的地方。 没办法,那才是她们相识相遇的地方,那才是她们生根发芽的土壤,那才是她们生死轮回的归宿……此后无论走到哪里、遇见什么人、做了什么事,都会不可避免地想起从前。 原来她们俩都被困在那一方小小的床榻之间,画地为牢,也无处可逃。 第100章 落雨 任秋时拒绝了妹妹再来一次的请求,只说不可贪多、要适度纵欲。 任冬苒鼓了鼓脸颊,心安理得地伸手环住哥哥的脖颈,任由他抱着自己走入浴缸清理。 虽说鼓鼓囊囊的感觉还挺充实,但毕竟仍属于异样的一种,任冬苒便抱着哥哥的手臂撒娇要他弄出来。 “贸然抠挖可能会破坏你的菌群,”下了床的任秋时又变成了那副文质彬彬的斯文模样,“最好的办法是用水流冲洗……咳,然后让它自然排出。” 被哥哥的职业病弄得犯困,任冬苒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也没了继续折腾的心思,脑袋搁在浴缸边沿,就着温水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察觉到妹妹的疲惫,任秋时放轻动作,尽职尽责地帮她清理。等到将她捞出水面,任冬苒已经呼吸平稳。 妹妹的卧室已经一片水渍不能睡人,任秋时便将人擦干穿好睡衣,放回自己的单人床上。 洗澡时他替妹妹取下了义肢,尽管有所准备,却依旧被她残缺的左腿刺痛了双眼。 轻轻叹了口气,隔着睡裤,;任秋时在妹妹的左膝落下一个吻。 直到今晚他才发现,原来比起所谓的照顾妹妹……他其实更加擅长推开她。无论是察觉自己心思后惶恐地离家,还是面对她的直进告白时仓惶地逃避……这都不是一个称职哥哥应当的所作所为。 熄灭顶灯,任秋时在妹妹身边躺下。像是察觉到熟悉的气息,任冬苒翻了个身,朝他怀里拱了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后便再度安分下来。 任秋时只觉得自己的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于是他亲亲妹妹的额头,帮她仔细掖好被角,才抱着她沉沉睡去。 任冬苒在清晨被遥远的雷声唤醒。她向来挺喜欢打雷,那让她有种正在聆听天空心跳的满足感。 这次任秋时没有紧紧抓着她的手腕,而是将整个手臂横亘在她的腰间——弄得她有点不舒服,试探着翻了个身面向窗外。好在身后的人并没有过多反应,只是在她不动之后重新将手臂紧了紧。 窗外还只有蒙蒙亮,隐隐约约能够窥见乌云伴着雷鸣一起散步而来,很快便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和任冬苒喜欢听雷一样,她也喜欢听雨。阴郁的天空流下眼泪,就如同在为疾苦的人间而悲泣。 任冬苒不可避免地又想起和哥哥最初破冰的那个雨天,虽然处处浸润着她的设计和圈套……但好歹结果还不错。 此后,每一场落雨便都成了专为她们二人奏响的贺歌。 等到再次清醒已是日上三竿。 任冬苒坐在餐桌前对着任秋时做的饭菜大快朵颐,一边伸出脚尖碰碰他的腿:“哥哥,既然我不用再去复健了的话……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回老家一趟了?” 任秋时正往她的碗里夹青菜,闻言愣了一下,很快点点头:“对……宝宝,你想尽快回去吗?那我们订明天的机票?” 任冬苒没有异议。尽管对那个地方仍然存在生理性的不适……可那或许就是她靠近真相的唯一途径了。 下午,任秋时又拿出那两个出院时用的大行李箱。他不想让妹妹因收行李而劳累,便让她坐在一边,听着她的指挥一件一件往里边放衣服。 因为没想好何时返程,两人便只买了去的机票。看着哥哥忙前忙后又是查天气又是往箱子里塞折叠拐杖,任冬苒生平头一次对“回乡”二字生出了一点期待。 反正家里那两个人都不在了……讨厌的理由似乎也削减了大半。 任秋时蹲在行李箱前仔细检查缺漏,忽然抬起头问她:“对了宝宝,你是想回家住还是在酒店住啊?” 任冬苒沉吟一会儿,无意识地用指甲拨弄着倒刺:“唔……还是回家住吧。” “好,那我预约一下家政清扫,”察觉到妹妹的小动作,任秋时站起身拉开她的手指,眉心微微蹙起:“宝宝,别这样拨……我帮你剪掉,再涂点碘伏,好不好?” 任冬苒乐得清闲,将左手递给哥哥时却被他摸上手腕的旧疤。她下意识心虚想要缩回手,却被他牢牢钳住。 任秋时摩挲着妹妹手腕内壁的凸起,清晰地回想起自己第一次发现伤口时的震惊。 那是大二时的寒假,自己怀着惴惴不安与浓烈的思念回到了二人共享的房间。熄了灯,他正平躺在床上思考该在何时拿出包里给妹妹准备的礼物,就听见旁边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任冬苒拉开了床头柜。 任秋时悄悄探出视线,借着微弱的夜灯,得以看清帘子另一侧妹妹的动作。她轻轻卷起袖子,熟练地拿着棉签蘸取药剂清洁消毒,再用嘴叼着绷带一端迅速地裹紧打结。倘若不是深知面前的女孩是自己刚上高一的妹妹,任秋时简直要以为她是位成熟的医务工作者。 震惊盖过了异样的情愫,他冷不丁开口:“冬苒,你在干什么?” 分明看见妹妹的手剧烈地抖了一下,传来的声音却依旧平静:“不小心划伤了,吵醒你了吗?我马上就睡。” 任秋时被任冬苒这幅不当回事的模样气笑,不由分说拉开帘子走到她身前,一圈一圈解开刚刚缠好的绷带。里面几条还在渗血的平行线像是在咧着嘴朝他微笑,更要命的是任冬苒也拉拉他的衣角:“没事的,哥哥,我不是想割腕,不会死的……” 怒火席卷全身,他破天荒地压低声音训斥她:“那你在干什么?任冬苒!自残?你疯了?” 任秋时不知道任冬苒到底像这样伤害过自己多少次、才能做到这么熟练地处理包扎。他只记得自己那晚埋在妹妹的膝头,像多年前一样沾湿她的裙角,颤抖着央求许久才换来一个“再也不会”的保证。 任冬苒没有告诉过哥哥,那是她最恨他的两年。 满腔郁结却又无处发泄,所以才不得不给自己添伤。 第101章 根源 任秋时名正言顺地离开了这个破烂恶臭的泥沼,却偏偏狠心地继续留她在里面挣扎。遥远的距离剥夺了她的安全感,她不得不通过寻找疼痛来证实自己确实“活着”。 安慰哥哥的话其实并不只是安慰,也同样代表了她的分寸。她不是专家,胆子也小,贸然割腕并不能确保百分百的成功率。任冬苒觉得自己运气向来一般,便更不愿在生死上做赌局。 任秋时觉得她疯了,其实恰恰相反……她清醒得要命。右手要写字要考试捆绑着她的最后一条退路,失职的老师也无法真正解决她的困扰。所以她也就只会在穿起长袖考试结束后才会珍重地拿出消过毒的美工刀……多理智啊,她还记得消毒呢,简直跟朝拜前的沐浴更衣没什么两样。 随着时间流逝,疤痕也逐渐减淡,变成了她人生里再微不足道的伤口,连她自己都快要淡忘。此刻却被任秋时珍重地捧着,一下一下地烙下亲吻。 暗红的朱砂变成了血液的外化。 被鉴定否认了又如何?痛苦才是她们共享的根源。 尽管过安检时扫描仪固执地一直朝她的左腿“滴滴”地响弄得任冬苒笑了好一会儿,真正坐上飞机扣好安全带时却仍不可避免地低落下来。 察觉到她的安静,任秋时默默地递来一颗薄荷糖。冰冰凉凉的甜在嘴里爆开,任冬苒总算平静了几分。 她安抚地摸了摸哥哥的手,任由他将自己牵住,然后靠在窗边注视着自己生活了五年的地方一点点缩小,最后彻底消失。 飞行在云间会给人一种自由的错觉,可实际上每一趟航班都有自己固定的终点。 取了行李,兄妹俩沉默地坐上出租车。和任冬苒一样,任秋时在老家的各种社交关系也基本断得七七八八,故而并没有人举着牌子招摇地接机。 熟悉的商铺在窗外倒退,连带着任冬苒也仿佛经历了一场时光倒流。司机的乡音没能唤起她的亲切感,反倒让她的手脚愈发冰凉。 “怎么了宝宝,觉得冷吗?”指尖温度降低,任秋时便将妹妹的手指裹进掌心,试图将热意渡给她。 未等任冬苒回答,司机先朝后视镜瞥了眼,笑着夸赞她男友的体贴。 还没适应二人关系的转变,任冬苒差点将兄妹的身份脱口而出。还是哥哥捏捏她的手指,才让她回过神客气地道谢。 下了车站在熟悉的楼前,任冬苒只觉得整个鼻腔都被潮湿的空气填满,弄得她几乎觉得自己身体里都一并发了霉。 空荡荡的房间全然见不到以往的喧嚣,无论是尖叫怒骂还是吵闹哭喊,似乎都变成了一地破碎的玻璃酒瓶,不知道被清扫到了哪个角落。 更讨厌的是,生理期伴着返乡的行为如约而至。这下不只她的灵魂在悄悄淌血,连她的肉体也是。 清理干净又吃了止疼片,任冬苒张开双臂躺倒在自己那张小床上,睁着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妹妹这副模样让任秋时忍不住担心,他坐到床边,俯下身用手掌贴住她的脸,随后放在她的肚皮上轻轻打转:“宝宝,还冷吗?要不要开空调?肚子疼不疼?” 任冬苒搂着哥哥的脖子在他唇上印了个吻,才像是终于恢复了点力气回答他的话:“不用,不冷,也不疼……我就是肚子饿了……哥哥帮我去便利店买桶泡面吧。” 不敢让妹妹独自待太久,任秋时很快提着满满两袋食物回来。除了她要求的泡面,还有零食饮料、速食便当和一杯热气腾腾的关东煮。 任冬苒搓搓脸颊,总算恢复了点精力,和哥哥对坐在桌前共享了这顿豪华的便利店晚餐。 出发前任冬苒以为自己已经长大,曾经刻骨铭心的恐惧早已随着时间逐渐淡忘,可当她真正回到这里,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她对这个家最熟悉的地方其实是衣柜可以躲藏的深处。 从梦中惊醒,静悄悄的屋内像是灾难前夜。身后的人发出悠长的呼吸,搭在她腰间的手臂散发着令人安心的热源。 记不清梦里都发生了什么,也顾不得哥哥正在深睡,任冬苒无措地晃晃任秋时的肩膀,听到他的声音响起后才勉强停下颤抖:“嗯?宝宝……怎么了?” “怎么在发抖?做噩梦了吗?”任秋时很快从困倦中醒神,有节奏地轻拍着她的后背,“不怕不怕……哥哥在……是不是在这里睡不好?我们去酒店住吧。” 眼看着任秋时准备起身,任冬苒连忙拉住他:“没……就是做了个噩梦,哥哥,我们就在这儿睡吧。” “真的没关系吗?”任秋时担忧地瞳孔在黑暗中闪着光,“冬苒,不要勉强。” “哥哥,真的没事。”任冬苒有些哭笑不得,怎么两个人大晚上的在这儿轮流哄对方呢?困意被这个小插曲打岔赶跑,于是她扯扯哥哥的衣袖:“哥哥……我想出去走走,可以吗?” 任秋时当然不会拒绝妹妹的请求。他帮她披了件外套,仔细确认外面的气温不至于着凉后,才和任冬苒手牵手出了门。 半夜的小镇比白天寂静得多,只有昏黄的路灯还在孜孜不倦地发着光。 明明不算靠近海边,空气里却几十年如一日地浸泡着鱼获的腥气。任冬苒总是忍不住怀疑自己身上其实也带着这股味道,只是她自己闻不见而已。 拉着哥哥在镇上乱走,明明也算阔别,偏偏每一条路她都清楚地知道去处。 两个人在生意惨淡的小摊前买了两袋烧烤串,又到便利店挑了两听饮料,这才趿着拖鞋走到漆黑的小河边找了个台阶坐下。 这是她们以前常来的地方。有时是散步经过,有时则是压力太大前来放空。有时……或许是想要在这里一跃而下。 偶尔能看见发光的浮标上下抖动,任冬苒和哥哥碰了个杯,罕见地觉得家乡的空气竟也有一丝惬意:“对了哥哥,我还没来得及问呢……你前天晚上……到底喝醉了没啊?” 第102章 姓氏 被呛得咳嗽个不停,任冬苒帮哥哥拍着背,就见任秋时通红着眼好不容易才缓过气:“咳、咳咳……你突然问这个干嘛……” “就是好奇嘛!” “我……算了,”他叹了口气,认命似的坦白,“没有。” 他看见妹妹惊讶地挑起眉:“真的?你的酒量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好了?” “也没有多好啦……只是不会一杯倒而已……”担心妹妹继续追问下去自己会不知道怎么圆,任秋时将饮料放在一边,低声问她:“宝宝,想接吻吗?” 带着凉意的嘴唇贴上,叶片随着微风发出沙沙的声响。她们在家乡的角落互渡津液,就好像跟普通的情侣并没有没什么两样。 一吻结束,任冬苒似乎也终于开心起来,弯起眼笑着和他谈论起了从前的趣事。 回忆果然是越翻越多,有些她自己都以为早已淡忘的细节时隔这么多年竟然还能自然而然地说出口,简直让她有种自己的童年其实无比幸福的错觉。 不知是药效迟来的作用还是生物钟作响,河边的聊天最后以任冬苒的哈欠作结。她趴到哥哥背上,在沉稳的节奏中陷入了睡眠。 虽然任冬苒在这个名为家的地方生活了整整十五年,可却几乎没有什么轻松愉快的记忆。因为她是不被欢迎的客人,而且总是在匆匆忙忙地上下学。 现在难得可以坐在桌边堂堂正正地悠闲吃早餐,就好像过去不堪的记忆正在就此被重新覆盖。 她懒洋洋地搅搅热牛奶,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感觉好神奇啊,哥哥……我以前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会回来。” 任秋时笑了笑,伸出手替她擦掉嘴角的面包屑:“是吧宝宝,我也觉得神奇。” 任冬苒不客气地将脚伸到他的膝盖上,思维逐渐发散:“欸哥哥……既然你跟任国梁没有血缘关系,那是不是可以改姓啊?比如……呃、方秋时?” 下意识皱了皱眉,他咽下嘴里的荷包蛋:“虽然确实可以,但是感觉好奇怪啊……” “我只是觉得跟任国梁姓也太晦气了!要是有人问我,我绝对要说我是跟着我妈妈姓的!” “既然如此,”任秋时舒展眉头露出点笑,轻轻搭上妹妹的手,“那我要说我是跟我妹妹姓的。” 看着一时语塞的妹妹,任秋时颇为愉悦地笑出了声:“好了,不跟你闹了……也快到清明了,这次回来也顺便去扫一下墓吧?” “哦哦,行啊,”任冬苒的思绪却还停留在刚刚的话题上,“哥哥……那假如我们各自抽出一管血然后注入给对方……是不是也能算是血脉相连了呢?” 被妹妹大胆的想法吓了一跳,任秋时连忙轻敲一下她的脑壳:“说什么胡话呢?没生病可不能乱输血。” 任秋时用力捏了捏眉心,阻止自己的思维继续发散。理智和专业素养告诉他这是无意义地浪费医疗资源的行为,所以尽管他确实有些心动……也绝对不可能实行。 吃过饭,两个人从相册中翻出任冬苒和徐泠泠的合照,又从主卧抽屉里找到了车钥匙,然后买了点礼物,决定先去徐文珠家看看。 任秋时开着任国梁的车,按照梦境中的路线七拐八拐终于看见了熟悉的矮楼,任冬苒一鼓作气敲了敲门,探出头的却是一名陌生女人。 与梦境不符的内容让任冬苒慌张起来,手忙脚乱地比划着告诉她自己在找原本住在这里的姓徐的女士。 看了眼提着水果的任秋时,女人便没有让二人进门,回屋拿出一张合同单,指指落款处“徐文珠”三个大字:“喏,是这个人吗?” “对对对就是她!这是……” “她是上一任房主,但我是从中介那里买的房,并没有她的联系方式。不过我可以把中介的名片给你们。” 接过名片,两人给她留下了一盒水果才道谢离开。 按照地址找到中介公司,对方却摆摆手表示不能暴露卖房人的隐私。 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可不能断在这里!任冬苒有些焦躁地捏捏手指,下一秒便被裹进任秋时温暖的掌心:“那可以麻烦您给她打个电话吗?只要说我们是她女儿以前的朋友就行。” 眼看着那人还在犹豫,任秋时的声音不疾不徐:“对了,我们最近正好也打算卖房,正在找合适的中介机构呢。” 不出任冬苒所料,接到电话的徐文珠立刻表示自己马上就来。等待期间,任秋时竟还真的和那人洽谈起了卖房事宜。 任冬苒坐在一旁吃水果,听着哥哥想把生活了那么久的地方卖了也没什么心里波动。反正也不存在多少美好的回忆……还不如变成金钱来回馈一下她们呢!只不过生活过四个人的屋子里东西不少,收拾起来估计也挺麻烦…… 等到徐文珠赶到,两人竟然已经谈得七七八八。发现门口气喘吁吁的徐文珠,任冬苒扯扯哥哥的衣袖站起身。任秋时和中介握了下手,便和妹妹一起走到了徐文珠面前。 “你、你们就是我女儿的朋友?” “徐阿姨,您先喝口水吧,”任冬苒从袋子里拿出一瓶水拧开递过去,“我是泠泠的朋友,我叫任冬苒,这是我的哥哥任秋时。”在徐文珠面前,她觉得“哥哥”应该会比“男友”更能让她接受一点。 徐文珠点点头,看着任冬苒从包里拿出合照:“我和泠泠是初中同学,学校组织春游去游乐园的我们俩时候还一起拍了照片呢!喏,这是我,这是泠泠!阿姨您还记得吗?” 和梦境里尽显沧桑甚至患病的模样不太相同,面前的徐文珠虽然也能看出岁月的痕迹,眼睛却依旧清明有神。 颤抖的手指触上照片中女孩的笑颜,徐文珠的嘴唇止不住地哆嗦起来,脸颊划过两道眼泪:“当然……我当然记得……” 第103章 妈妈 看着情绪似要失控的徐文珠,任秋时适时出面解了围:“在街上站着多累啊,要不要找个地方坐着聊?” 三人在咖啡店落了座,任冬苒将手机推给徐文珠,示意她查看:“因为说来话长,徐阿姨您就先看一下这个吧,等您看完了我们再来详细解释。” 任冬苒将硬盘中有关徐泠泠死因的部分全部剪辑拼接在了一起,打算以此为切入点,等徐文珠放下防备之后再来讲讲她的梦和自己希望了解真相的心情。 她正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吃着面前的小蛋糕,蓦地突然听见对面传来抽噎。任秋时将纸巾盒递过去,徐文珠接过后朝她们摆摆手,示意两人不用管她,自顾自地继续看视频,一会儿泪流满面一会儿又破涕为笑。 任冬苒的心情也随着变得酸涩,她牵住哥哥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捏着他的指节。任秋时反过来安抚地揉揉她,用眼神询问她是否需要继续点餐。 她摇了摇头,任秋时却在桌下将手机递了过来,上面写着几个大字:再点一点吧?吃点甜食心情说不定会好点呢? 没有继续拒绝,任冬苒便将菜单塞到哥哥手里随他去了。 很快,服务员端来一盘马卡龙,高饱和的颜色确实让人眼前一亮。任冬苒拿起一个塞进嘴里。有点太甜了……不过倒是也能中和一下心里的苦。 直到任冬苒叼着吸管将一杯热可可全部喝完,徐文珠才放下了手机。 徐文珠抽出纸巾,仔细地擦拭着脸上的泪痕,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鼻音:“我看完了,所以……视频里的内容是什么呢?” “是我做的梦,阿姨,”任冬苒双手交握放在桌面,“我前段时间出车祸昏迷了……这些就是我在昏迷中梦境的片段。” 她垂下眼睫:“虽然只是梦而已,但因为有一部分也很可能是我潜意识的投射……意思就是里面部分内容可能是真实的。所以我想知道……关于泠泠的离开,您大概知道多少?” 看着徐文珠的沉默,任秋时替她补充:“对不起,阿姨,我们不是想提起您的伤心事,而是……假如我妹妹梦里有关培训机构的部分属实的话,那些人应该受到法律的裁决。” 徐文珠吸了吸鼻子,点点头:“我理解的。不如说,”她朝着任冬苒绽出一个笑,“泠泠已经离开了这么多年,还能有如此惦记着她的朋友……我很为她感到高兴。也谢谢你来找我,冬苒。” 任冬苒连忙摆摆手,徐文珠却像是陷入了过去,自顾自开始诉说久远的回忆。 徐泠泠死后,她确实有很长一段时间陷入了消沉,以至于受到了精神疾病的困扰。不过随着药物辅助与心理医生的开导,她的情况也慢慢好转了起来。 视频中有关徐泠泠的身世、她的舞蹈老师名为姜卓、包括她自己过强的控制欲全都属实,自己也确实曾经想要和姜卓步入婚姻……但她却并不清楚姜卓是否对自己的女儿犯下了罪行。 任冬苒托着下巴尝试总结:“也就是说……我的梦和现实重合的部分还是挺多的咯?那阿姨,您那里还有没有泠泠的日记本之类的东西啊?” 徐文珠闻言一怔:“泠泠的东西我都好好收着呢……但是没有翻看过。不过我前段时间刚刚搬家,还没来得及好好整理,屋子里恐怕没法待客……你们需要的话,我要是找到了再给你带过来吧?” 和徐文珠留了联系方式和住址后作别,任冬苒长舒一口气——没想到事情进展得还挺顺利! 兄妹俩走出咖啡厅,准备去那个蓓蕾培训艺考机构打探打探。任冬苒拉开车门刚准备上车,却觉得小腿肚突然一沉——不知从哪儿跑来一只小奶狗,正牢牢地扒在她的腿上。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任秋时还是下车绕过来将小狗轻轻扯下捧在了掌心。 像是很喜欢他手掌的温度,小狗吐出粉色的舌尖舔舔他的手指,卷卷的小尾巴摇个不停。 任冬苒忍不住挠了挠小狗的下巴,可惜并没有找到类似项圈名牌的东西:“好可爱……是流浪狗吗?小可怜……” “我们把它送去宠物医院检查一下吧。宝宝,去后备箱拿个小筐过来吧?” 任冬苒闻言点点头,将原本装着急救用品的小筐清空,两个人珍而重之地把小狗放了进去。正准备提着它上车,刚刚还安静乖巧的小家伙突然趴在筐边,朝着一个方向叫了起来。 任冬苒顺着它水润润的眼睛看过去,才发现垃圾桶边的废旧沙发上还窝着一只小狗,看花色和大小……估计是兄弟姐妹。 两个人对视一眼,任秋时便接过小筐去将那只小狗也放了进去。两根小尾巴摇得飞快,简直像两个小小的螺旋桨。任冬苒被这一幕逗笑,伸出手指轻轻拨弄着它们的尾巴:“小小的……好像两颗小土豆啊……” “宝宝,喜欢吗?要养它们吗?” 任冬苒隐隐有些心动,但还是摇了摇头:“还是等做了检查再说吧……” 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两只小狗都很健康,刚刚满月,一只女孩一只男孩。 看着显示即将满员的收容所,任冬苒抓着报告,有些纠结:“可是我们这几天估计会很忙,而且也不会在这里待太久……” 听到妹妹的喃喃,任秋时摸摸她的发尾:“既然来了就是缘分……要不先让它们在这里寄养几天,等走的时候再带回去,好不好?放心吧宝宝,我们可以订宠物友好航班……” 有哥哥当说客,任冬苒那颗本就摇摆不定的心很快举旗投降:“好吧,好像确实是缘分……” 办理了寄养手续和各种费用,踏出宠物医院的大门,任冬苒莫名生出了点成为母亲的责任感。 和哥哥分享了自己的感受,任秋时笑着打趣她:“我也差不多……那我们算不算是……前天谈恋爱今天养孩子?” 第104章 机构 嘟起嘴捶了捶哥哥的手臂,任秋时握住妹妹的手,语气认真:“对了冬苒,我还没问过你……你会想要孩子吗?虽然我们做了这么多年的兄妹,但毕竟、毕竟没有血缘关系……生育的话也不会影响下一代……” 任冬苒下意识打了个寒颤:“哥哥你想哪儿去了?我才不想要小孩,我自己都还是个小孩呢!”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任秋时好像松了口气。他启动车子,声音恢复寻常:“那就好……如果你真的需要的话……我可以去复通的。” 最后几个字像是硬挤出来的一样生涩,任冬苒伸手挠了挠哥哥的下巴:“哥,你真的想多了,我不喜欢小孩。而且生孩子那么痛……我还没有恋痛到那种程度。” 汽车在红灯前缓缓停住,任秋时握住妹妹的手,侧过脸望着她,就听到她闷闷地继续说:“更何况……我也不觉得我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母亲。” “怎么,”她突然话锋一转,锐利的眼神扫了过来,“你喜欢小孩吗?” 任秋时轻笑出声:“不喜欢,一点也不喜欢,”趁着红灯,他示意任冬苒把耳朵凑过来,声音沉沉,“妹妹就是我最喜欢的小孩。” 耳朵蓦地变红,任冬苒迅速直起身,捂住发烫的耳尖用力揉搓。看着任秋时一副撩到她心情愉悦的样子,她也不甘落后:“哥哥……你为什么没有子宫呢?” 任秋时卡了壳:“啊嗯?” “你要是有子宫就好了……好想被哥哥生出来……我想当哥哥的孩子……哥哥,以后我叫你妈妈吧,好不好?” 玩笑话难免掺杂着真心,任冬苒是真的有点希望自己能够通过脐带和任秋时紧密相连。毕竟那才是世界上最亲密的关系……不管被外力斩断多少次,内里却还是一样的不可分割。 “别闹了,宝宝……”任秋时捂住泛红的脸颊,想要继续劝阻,却不知该用什么理由。 “为什么不行?我觉得很有道理啊!是哥哥把我养到这么大的……要是没有哥哥,我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任冬苒的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自说自话地下了结论:“哥哥,你除了没有生出我,其它什么都做了……哥哥就是我的妈妈呀!” “够了,冬苒,”任秋时将车停在路边,不由分说捏着她的下巴吻上来,声音含含糊糊,“别说了宝宝……别刺激我……” 被强行封口,任冬苒稍微老实了一点,但血液里的叛逆因子依然在跳动:“怎么了哥哥……反应这么大,不会是被我说中了吧?你真的想过要当我妈妈?” “嗯,”反正已经被戳穿,任秋时也没什么不敢承认的,重新握住了方向盘,“想过不止一次……” 她要是能变成小小的一团从他身体里分割出来的肉……两个人的关系是不是就能近一点、再近一点? “好吧妈妈,”任冬苒对这种诡异的情趣适应良好,手指点点屏幕导航到最近的商场,“那宝宝现在想去逛街啦!” 挽着哥哥的手臂走进宠物用品区,**袋上五花八门的狗狗模特让她一时有些眼花缭乱。 任冬苒戳戳任秋时的侧腰:“哥哥,你之前说想把房子卖掉……是认真的吗?” 握住妹妹不安分的手指:“是。宝宝,你不乐意吗?那我们就不……” “诶诶诶——”伸手捂住哥哥的嘴,任冬苒嗔怪地睨他一眼,“我可没说我不乐意!卖就卖呗,反正以后估计也不会再回来了。” “只是家里那么多东西……要怎么搬走啊。” “这个你不用担心,”任秋时安抚地牵住妹妹的手,和她十指紧扣,“可以打包好了邮寄,实在不行我会联系好搬家公司的。而且……桌椅沙发之类的大件也没必要带走,二手卖掉就行了。总的来说……应该也没有很多东西要整理吧?” “唔,说的也是。” “还有任国梁的这辆车,走之前也可以开去卖了……” 两人最后按照在宠物医院麻烦医生口述列出的清单,推着购物车选购了航空箱、牵引绳、驱虫药、奶粉、尿垫和不少杂七杂八的东西。 准备结账时路过悬挂着的各式各样的牵引绳,任冬苒停下脚步饶有兴趣地端详许久,最终指着角落发问:“哥哥,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任秋时转头看见妹妹的食指轻轻点着一个皮质项圈:“挺可爱的,你喜欢的话就买呗!正好买两个,它们一人一个。” “不是给它们用……”任冬苒踮起脚贴在任秋时耳边,呼出的热气弄得他有些不自在,“我想给你用……可以吗,哥哥?” “咳……”任冬苒笑眯眯地看着哥哥的脸颊迅速涨红,他的视线左右环顾一周,确认附近没人后才鬼鬼祟祟地低下头轻声回复她,“可以是可以……但是得买人用的那种。我们晚点网上买吧。” 任冬苒最后还是买下了那一黄一蓝两个项圈,只是在构思吊牌内容时犯了难:“该给它们起什么名字呢……咪咪?哦不对那好像是叫猫的……” “呃……小黄?小金?小土?小白?” 兄妹俩都没有过饲养宠物的经历,起名水平可谓是卧龙对凤雏。 最后还是任冬苒灵机一动打破了僵局:“要不一个叫康康一个叫乐乐?正好寓意健康快乐!多吉利啊!” 定下名字后抱着满满的战利品回到家,常年潮湿的屋子似乎也变得灵动了几分。 任冬苒又拉着哥哥跑去办了个新的电话号码,神秘兮兮地趴在桌前写写画画,只说她在为探口风做准备。 第二天一早,两人便跟着导航来到了蓓蕾培训艺考机构门前,现实中的培训机构竟是比梦境中还要气派几分。 跟着一个蹦蹦跳跳的小姑娘推门进去,走到前台便对上了标准的微笑:“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第105章 做戏 任冬苒也朝她笑笑:“您好,我想来咨询一下……你们这里提供成人舞蹈培训吗?” “噢……不好意思小姐,我们这里的培训只针对青少年,主要面向需要冲刺艺考的学生,”前台依旧挂着得体的笑容,抽出一张宣传单递给她,“不过您可以看看和我们合作的舞蹈社,那里是全年龄招生的,您有需要的话可以去那里咨询一下。” “这样啊,”任冬苒接过宣传单,漫不经心地打量了几眼,却没有要走的意思,而是装作商量的语气看向任秋时,“欸对了……嫂嫂上次是不是好像说了想给囡囡换个舞蹈班上来着的?” 哪里来的嫂嫂?谁又是囡囡?任秋时面不改色地点点头:“她是这么说过。现在的那个距离有点远,每天都要放了学赶过去实在有点不太方便。” 前台的笑容更灿烂了几分,又递过来两张新的宣传单:“您二位是想为家里的孩子来咨询吗?我们这里靠近地铁站公交站,通勤很方便的。” 任冬苒过单子,分了哥哥一张:“对,突然想起来有这么回事儿……你们这里可以参观一下吗?” “当然。”前台按了个按钮,旁边便有个男人推门出来。她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就见那个男人提起嘴角,朝任冬苒伸出了手:“您好,我是这里的老师,免贵姓杨。二位想要参观一下是吗?请跟我来吧。” 任冬苒眼睛黏在宣传单上,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丝毫没有跟他握手的意思。反倒是任秋时帮他解围般地简单碰了碰。 男人遮住眼底的不悦,快走两步稍稍先于二人:“两位是想为自己的孩子物色培训机构吗?” 任冬苒将单子折起,漫不经心地给自己扇风:“不是,是想看看要不要给我的小侄女换个地方上舞蹈班。” “请问您的侄女大概多大了?是有舞蹈基础吗?主要学的是什么舞种呢?” “初二了,从幼儿园就开始学跳舞了。我也不太清楚……她好像古典舞民族舞芭蕾舞拉丁舞都学过一点吧?是吗老公?” 她用求助的眼神看向任秋时,对方顿了顿,旋即朝她露出个无奈的笑,拍了拍她挽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别看我,我可分不出来各种舞有什么区别……不过确实感觉囡囡每次在家族聚会上表演的都不太一样。” “您二位感情可真好……右手边就是我们的舞蹈房了。” 任冬苒闻言望过去,窗明几净的教室里,稚嫩青涩的孩子们正跟着老师的动作将身体扭成奇异的弧度。 “还挺大的,你们这一共有多少间舞蹈房?” “每层六间,一共四层。” “那老师呢?都有专业舞蹈的教育背景吗?” “我们有退役的舞蹈家、海外名校毕业的高材生、专为舞蹈世家培训的知名讲师等等,”男人走到尽头的墙壁前,有荣与焉般骄傲地向二人展示榜单上光荣的履历,“这里展示的就是我们每位老师的专业背景,您可以仔细看一下。” 任冬苒凑近自下而上一点点瞧过去,终于在最顶上看到了她要找的名字——姜卓。 她面上不显,礼貌地询问:“请问这个可以拍照吗?我想发给我嫂嫂看一下。” “当然,请便。” 由着任冬苒开了个头,她便毫不客气地举着手机四处咔嚓咔嚓。杨老师有意加快参观速度,却也只得到了任秋时淡淡的“请稍等一下,我太太还没拍完”。 好不容易带着两人走到第四层,一路上还要应付时不时抛来的问题。 从上课费用到老师教龄,从墙壁油漆到花瓶陈设,看着任冬苒拍完课表后终于放下手机,男人禁不住长吁一口气,沿着楼梯下去,准备送走这两位贵客。 “等等,你们这里有卫生间吗?”在一层二层中间的转角,任冬苒冷不丁出声。 “有的,就在楼梯边。” “我突然肚子有点疼……不好意思借用一下!”说完,她也没管男人什么表情,噔噔噔就跑了上去。 “让您见笑了,我太太肠胃不太好,”任秋时朝大堂扬起手,“不如我们到外面再去详细谈谈吧?” 面前的男人说得唾沫横飞,任秋时也只是偶尔点点头,时不时打着“拍给嫂嫂看一下”的名义拿出手机拍拍照打打字。 直到杨老师觉得自己唾液都要干透,任冬苒才姗姗来迟:“真是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你们谈得差不多了吧?”她凑到任秋时耳边说悄悄话,发出的气音却依旧传入了男人的耳朵,“呜呜老公……我又拉肚子了……早知道就不吃那个冰淇淋了……” “你呀你……小馋猫……”宠溺地刮刮她的鼻尖,两人朝因目睹别人打情骂俏而浑身不自在的男人告别,手挽着手各自攥着一叠纸坐回了车里。 直到培训机构驶出视野范围任冬苒才松懈下来,随即又有些兴奋:“哥哥哥哥!我们感觉我们演得还不错!应该没有露馅吧?” “应该没有……那个男人一直在朝我推销,看起来没有起疑。你那边还顺利吗?” 任冬苒将新买的电话卡插入手机:“唔……反正我确实每层都弄了,路上也没遇到人。跑来跑去的可把我累够呛……我想吃冰淇淋!只不过没想到那地方的监控竟然没安在楼梯口……弄得我昨天晚上还担惊受怕的!” “毕竟假如老师和学生存在不正当关系,被拍到并肩离开很可能会成为指控证据吧?尤其是……被挟持着非自愿的那种。” 闻言,任冬苒动作一顿,垂下眼睫:“说的也是喔……” “算啦,不想那么多了,”她将拿到的宣传单和费用明细折叠起来收好,“我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千万别被保洁人员发现……” 就那么一小会儿功夫,任冬苒将一至四层每个女厕的隔间闯了个遍。她往门背后提示冲水的标识角落上贴了张小小的纸条——求助电话:xxxxxxxx 第106章 私访 不敢贸然留下太多信息,任冬苒只在纸条反面简单地写了八个小字:记者私访,有求必应。 本来任冬苒还想看看能不能安装窃听器的……可是她一没买着二没机会,私自偷录的内容也不具备法律效力,遂只能作罢。 尽管胸怀大志,可她现在真正能做的就只是像个阴沟里的老鼠般悄摸摸地传递帮助讯号,甚至还根本无法保证结果如何。 听着妹妹长长的一声叹息,任秋时将车停稳:“好啦宝宝,别叹气了,你已经很努力很厉害啦!现在,我们去吃点甜品,好好犒劳一下自己吧?” 在任秋时的监督下,尽管任冬苒朝着菜单上各式各样的冰淇淋一个劲地分泌口水,最终也只得乖乖点了杯热奶茶。 吃着软乎乎暖烘烘的松饼,心里那点吃不了冰淇淋的郁闷倒也不翼而飞。连接地雷的引线已经布下,她便也只能耐心等待。 可任冬苒显然并没有多少耐心,她吃两口就忍不住拿起手机看一眼有没有短信电话。看她这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任秋时拿过她的手机调出铃声,然后倒扣在桌面上:“宝宝,认真吃,别三心二意的。有消息来的话我会提醒你的。” 被迫截断了通讯,任冬苒只好朝着松饼泄愤。她抓着小小的叉子一股脑地将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声音也含糊不清:“咕咕……里始番窝告里宝空哇?” 任秋时下意识朝她微微欠身:“嗯?你说什么?” 任冬苒嚼了半天终于把口腔里的全部食物咽下,也凑上前去,将手拢在任秋时耳边,声音仿佛自带蛊惑:“我说……哥哥,你喜欢我叫你老公吗?” 像被烫到一般,任秋时捂着耳朵跌坐回了沙发里。看着妹妹愉悦地将两道眼睛弯成新月,他仿佛也被感染了几分,手背抵住泛红的面颊,闷闷地挤出几个害羞的字:“我……咳,你叫什么我都喜欢。” 任冬苒双手托住下巴眯起眼:“哎呦,怎么嘴这么甜啊?过来,”她拍拍身侧的空位,“坐这儿来。” 任秋时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但已经乖乖坐到了妹妹的身边:“怎么了?” “嘴这么甜,”任冬苒拉着他的领子吻上来,“让我尝尝……你是不是偷吃冰淇淋了?” 哥哥的口腔里满是刚刚喝的咖啡味,任冬苒四处搜刮一通便退了出来,朝着他吐吐舌头:“略……好苦。” 任秋时笑着摸摸她的脑袋,还没来得及安慰,就见妹妹的眼珠骨碌碌转了小半圈:“欸,这样的话……那哥哥你是不是可以先吃冰淇淋,然后我再吃你的舌头?这样你就不用担心我会痛经啦!” 额头被轻轻敲了一下,任冬苒委屈巴巴地揉上自己的脑袋。正准备继续坚持自己的歪理,却听哥哥抛来了更大的诱惑:“宝宝,你的小脑瓜都在想什么呢?就这么馋吗?稍微忍一忍。我想想啊……等你经期结束,哥哥给你买个大大的冰淇淋蛋糕吧,好不好?” “好吧……”任冬苒好哄得很,而且尤其擅长对哥哥得寸进尺,“还要插蜡烛!我今年都没过生日呢!” 陷在梦里的时候满心满眼都是什么“死因”“七天”“打破”,连轴转一般压得任冬苒几乎喘不过气。 现在苏醒之后她才真切意识到,虽然那些讨厌的头疼的烦躁的东西依旧没有消失,可至少她还能够和朋友聊聊天和哥哥谈谈恋爱,总能神奇地找到一条喘息的通道。 任秋时约了中介上门看房,任冬苒便坐在餐桌前对着电脑敲敲打打。 虽然她已经试探地踏出了第一步……可假如石沉大海,她还得继续构思对策。既然已经得知姜卓仍在机构授课,那是不是就意味着有机会跟踪他? 任冬苒连忙翻出昨天拍下的课程表,找到了姜卓的排课时间:明天下午一点半至五点半。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任冬苒向哥哥支会了一声便决定明天前去盯梢。只是她们俩昨天才刚刚露面……怎么着也不能这么快就再次贸然出现。 任冬苒搓搓脸颊,昨天演的那出戏已经是她脑袋瓜里目前能想出来的最合适的办法了……至少坐在车里的话不会打草惊蛇嘛!她喝了口红糖水,摸摸肚皮安慰自己。 和中介商讨了大致的金额,又委托工作人员到时候处理一下闲置的家具,两人暂时也没别的事处理,便坐在沙发上面面相觑。 还没到饭点,又不能行房,已经熟得不能再熟的老家也实在没什么好逛的,康康和乐乐更不能现在就接回来。思来想去,任冬苒回屋翻出医药箱,站在任秋时面前,仔细检查自己在他身上留下的伤口。 肩窝的牙印已经褪了大半,只留下淡淡的红肿。撕开纱布,脖颈处的齿痕却依旧历历在目。 眼泪上涌,任冬苒拿着棉签轻轻给他消毒,带着浓浓的鼻音:“哥哥……这里会不会留疤啊……对不起……” “宝宝,你道什么歉呐?这么浅怎么可能留疤?只是看着吓人而已,不疼的,”搂住妹妹的腰,任秋时抬起头望着任冬苒,湿漉漉的眼睛让她想到康康和乐乐,“再说了,留疤就留疤呗!哥哥又不会怪你……反正要是你不喜欢疤痕的话,哥哥就去医院修复或者纹身覆盖……” “说到这个,”任冬苒撩起衣摆,露出腰侧的疤痕,“我其实也有点想去纹身来着……正好小芹跟我说她也会接单……等我们回去了,要不要支持一下她的生意?” “好啊,要纹什么呢?”妹妹的发尾缠上任秋时的手指,他们俩对伤疤的态度其实是一样的满不在乎。 皮肉而已,破碎缝合也算是人生难得的经历。完整光洁的百岁老人难道不令人害怕吗?更何况……这几道残缺还有着自己独特又深刻的意义。 看着任冬苒嘟起嘴认真琢磨纹身图案的模样,任秋时忍不住失笑,捏捏她的脸肉。 第107章 小雁 他和妹妹当真是同一类人……对自己的伤口漠不关心,却偏偏一点见不得旁人受苦。 低下头张嘴轻轻衔住她的脸颊,任冬苒惊异地瞪大眼睛看过来,他却变本加厉地伸出舌尖舔了舔。 腿上被愤愤捶了一下,任秋时佯装吃痛求饶,不料妹妹下一秒便欺身而上如法炮制叼住他的脸颊,还含含糊糊地说什么要公平公正—— 两个人简直和康康乐乐没什么两样。 第二天睡了个懒觉。中午时分,任冬苒缩在副驾驶紧盯着机构大门啃汉堡。 虽然还没到上课时间,已经陆陆续续有不少家长将小孩送了过来。可随着时间一点一点逼近,她却始终没有看到姜卓的身影。 任冬苒忍不住蹙起眉,咀嚼的速度也慢了下来:“怎么没看到人呢……难道他一大早就来了?可上午又没他的课啊……” 将热豆浆递给妹妹,任秋时安抚道:“别急宝宝,再等等看。” 甜甜的液体划过食道,任冬苒随着手机铃声一起一震。 她赶忙拿出手机,看到短信界面赫然躺着两个字:【真的?】 任冬苒买下的新手机号只留在了那小小的纸条上,根本不可能有其他人误闯。所以她连忙手指翻飞,组织着语言回复:【真的,我是洲际日报总部派来的记者,负责调查艺考机构老师师德情况。你是正在机构里的学生吗?】 似乎信了几分,对方却依旧谨慎:【你都知道什么?】 【蓓蕾培训存在老师强迫学生过分亲密的情况,曾有女生初三时因此跳楼。涉事老师今天下午有课,而那个女生是我的朋友……我想替她鸣冤。】 【我是学生,你在哪里?】 【机构门口,一直没看到姜卓。】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发来一张用红笔圈起的平面图:【下课后姜卓会带我从侧门离开。这扇门表面上是封禁的,周围不会有陌生车辆,不要藏得太明显。】 任冬苒觉得自己心跳加速起来:【好,怎么称呼你?】 【小雁。】 【小雁,我姓任,你知道姜卓要带你去哪儿吗?】 铃声打响,小雁并没有继续发来信息。 举着手机,任冬苒叹了口气,也没了吃饭的兴致,将剩下的半个汉堡递给任秋时:“哥哥……吃不下了。” 接过汉堡,任秋时担心地摸摸她的肚子:“吃这么点就饱了?肚子疼吗?” “不疼,就是没胃口……小雁发来的消息看得我好难受。” 任秋时闷闷地应了一声,开始替妹妹解决剩饭:“宝宝,往好了想……你的尝试起作用了不是吗?而且我们至少可以想想该怎么阻止姜卓带走小雁。” “阻止带走吗?我本来想的是跟着到了姜卓的住处再阻止……不对、不行!万一他住得荒郊野岭的变数也太大了……” “没错,所以还是在机构侧门就阻止最保险一点,然后可以考虑是不是要悄悄跟着他。” 提心吊胆等到下课,门口很快涌出一大批学生,个个跟欢快的鸟雀般叽叽喳喳奔向自己的港湾。 任冬苒和任秋时兵分两路,她站在侧门拐角埋伏,而他则坐在车里盯着正门的情况。 任秋时发来消息说正门已经稀稀拉拉没多少人,也没看到姜卓,而侧门却始终没有动静。焦灼地攥着手机,任冬苒不敢贸然发去消息,只能边踱步边在脑内一遍又一遍地思考对策。 不知过了多久,侧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从里走出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男人将手托在女孩颈后,正朝着与她相反的方向走去。 任冬苒瞳孔一缩,连忙加快脚步追上去:“欸!小雁!是小雁吗?” 女孩下意识回头,连带着姜卓也不得不停下脚步。 任冬苒走到跟前,没管姜卓脸上的表情,而是双手搭上膝盖,微微俯身与小雁平视,佯装责怪:“小雁,你怎么没从大门出来?老师等得好心焦,差点以为接不到你了呢!幸好我往这边瞥了一眼……好啦,”她伸手牵住小雁,“跟老师回学校排练节目吧?同学们都在呢,你可不能又缺席咯!” 小雁的手冰冰凉凉,握在她手里如同一团不会化的春雪。 小雁朝任冬苒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啊任老师,我又忘了,还麻烦您亲自来接我,”然后转头看向姜卓,“姜老师对不起,今天我可能没法继续上辅导课了……” 正当任冬苒以为姜卓即将就此放手时,不料他的手却径直搭上了小雁的肩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等等……这位任老师?我以前都没见过你啊?怎么能让你随随便便接走小雁?万一你是人贩子怎么办?” 任冬苒蹙起眉站起身,语气严肃:“我是小雁的班主任,您又是哪位?小雁都表达出跟我回学校排练的意愿了,您在这儿继续纠缠是什么意思?反倒是您……您又不是小雁的家长,带着她是想去哪里?” 姜卓的笑容扩大了几分:“家长?哎呦看来还是位不称职的班主任……小雁的父母早就不在了……您不知道吗?” 任冬苒面不改色,佯装生气,伸手捂住小雁的耳朵:“我当然知道,只是不想让孩子伤心罢了。但是您刻意在孩子面前戳她的伤心事,又是什么意思?” “您误会了,”姜卓朝她举起双手,语气也吊儿郎当,“我只是担心小雁的人身安全而已。不如我来考考您,只要您答对了、证明您真的是小雁的班主任……那您要带走她的话我自然没有异议。” 袖口被小雁抓住,任冬苒神色淡淡:“可以,你问吧。” “小雁在荷花杯比赛里得了什么名次?” “金奖。” “青少年舞蹈大赛呢?” “一等奖。” 姜卓咬了咬牙:“洲际舞蹈大赛呢?” 袖口沉了沉,小雁懵懂的声音响起:“姜老师,你在说什么啊……我没有参加那个比赛啊?” 第108章 传闻 姜卓干笑两声还想开口,任冬苒抬腕看了看表:“可以了吧?时间不早了,我真的得带小雁回学校排练了。” 说完,她也没管姜卓是什么反应,径直牵着小雁离开了。 直到牵着小雁上了车,任冬苒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懈下来,用力拍拍自己的胸口:“呼嗬——吓死我了!差点就露馅了!” 任秋时给两人分别递去一瓶水,朝小雁眨了眨眼,随后看向妹妹:“你好啊,小雁……冬苒,一切还顺利吗?” 任冬苒拧开瓶盖猛灌好几口:“我也不知道……那个姜卓竟然还在那给我提问题……幸好我蒙对了,”终于平复了呼吸,她转头看向小雁,“你的名字是叫居涵雁对吧?” 双手捧着瓶身,居涵雁下意识点点头:“对……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机构墙上看到了你的奖状,幸好没有其它人名字里也带雁,不然我估计就露馅了……对了,忘了自我介绍了,”任冬苒朝居涵雁露出个灿烂的笑,然后拍拍驾驶座后背,向她展示两人提前找出来的学生证和工作证,“我叫任冬苒,这位是我哥哥,任秋时。” “姐姐哥哥好……”居涵雁有些拘谨地看向窗外,“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因为在外面谈的话可能会走漏风声,所以得回我们家。你还没吃晚饭吧?想吃什么?喊我哥给你做!” “我不挑食,吃什么都行。” “噢噢,”任冬苒可不像她那么客气,洋洋洒洒报了一长串菜单,末了还不忘捏着嗓子拍拍任秋时的肩膀,“谢谢哥哥!” 犹豫再三,居涵雁疑惑的声音还是响起:“冒昧问一下……你们真的是兄妹吗?” “真的呀,”任冬苒有些意外地朝她扬扬眉,无端生出了点恶作剧的心思,“只不过我们是继兄妹……也是男女朋友。爸妈因为接受不了把我们赶出来了……所以待会见了要是觉得我们家简陋你可不能嫌弃喔!” “啊?啊……好的……我是说,我不会嫌弃的……” 任秋时在后视镜里瞥了眼,妹妹笑得开怀,他也不自觉带上点笑意:“好了冬苒,别逗小雁了……” 他朝居涵雁认真解释:“冬苒是开玩笑的,我们的父母都去世了,家里只有我们兄妹俩。所以你不用担心,放松一点就好。” 有了这一出插科打诨,居涵雁明显放松了许多,顺着任冬苒的引导谈起了自己。 居涵雁父母早逝,从小被姑姑抚养长大。虽然姑姑一家待她很好……可她却依旧有种寄人篱下的不安感。 或许姜卓也是看中了这一点,才会选择向她下手。 任冬苒若有所思:“那你今晚可能要晚点回去,要不要跟你姑姑说一声?” “不用,我已经说过了,”居涵雁摇了摇头,语气落寞下来,“我跟她说今晚要住朋友家。” “喔,”短暂怔愣一瞬,任冬苒笑着轻轻拍拍居涵雁的肩膀,“那就是要住我们家的意思咯!要不要跟姐姐一起睡啊?” 吃过晚饭,任秋时进了厨房收拾,将客厅让给任冬苒和居涵雁。 任冬苒收敛起先前轻佻的模样,将电脑推给居涵雁,打开了自己剪辑好的视频:“先给你看一下这个吧……这就是为什么我会想要调查培训机构的原因。” 居涵雁神情严肃,认真地盯着屏幕,时不时随着视频内容变化而微微露出惊讶或难以置信的表情。乌黑的短发将她的皮肤衬得更加白皙,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让任冬苒想到初生的小羊羔。 视频不长,居涵雁很快看完,捧起电脑还给她:“冬苒姐姐……这是什么?” “我之前昏迷了一年,这是我昏迷期间做的梦。视频里的女孩是我的好朋友……她在八年前去世了,我怀疑她的死亡与姜卓有关……但我没有直接证据,所以只能先从人证来想办法。” “啊……这样啊,”居涵雁朝她点了点头,不自觉正襟危坐,“那你需要我怎么配合你呢?” 任冬苒拿出录音笔:“为了保留证据……我可以录音吗?” 得到居涵雁的许可,任冬苒朝她笑了笑,开始录音后将其放在一边:“不用太紧张,就当朋友之间普通聊天就好啦……可以先告诉我你为什么会选择给我发短信吗?” “因为姜老师、就是姜卓……他说我最近表现很差,让我今天下了课跟他回去上特训……还让我跟家里人打好招呼,”居涵雁低着头,手指将裤子捏得皱皱巴巴,“但是我从朋友那里听说过他所谓的特训课很可怕……我不想去上,但是我也不敢翘课……因为姑姑已经为我支付了上课费用,我不想让她寒心……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就只能躲在卫生间里……” “然后你就看到了我留下的电话,是吗?” “对……因为我觉得电话号码出现在那里有点奇怪,而且边缘有点翘起……感觉以前好像没有。所以我就试着撕了下来,然后就发现了背后的那一行字。” “小雁,你很敏锐,也很勇敢。可以跟我说说你都从朋友那里听到过什么传闻吗?” “先是有个女孩炫耀老师夸她能力出众,说要给她秘密培训……但是下周她的表现却很不对劲,问她她也不说。后来渐渐的……其它班里好像也出现了类似的情况,有人去问老师,老师却说因为那些人没有努力练功,所以挨批评了心情不好才会这样。我们私下里也偷偷讨论过……她们好像都觉得这是灵异事件。” 任冬苒皱了皱眉:“其它班级也会这样?其它班级也是姜卓带的吗?” 居涵雁摇了摇头:“不是,姜老师只带我们这个班。” 任冬苒一时哑然,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居涵雁抿了一口任秋时热好的牛奶,黑漆漆的眼眸似乎能够洞察一切:“冬苒姐姐……机构的老师对她们做了不好的事,对吗?” 第109章 夜话 任冬苒几乎有些不敢直视居涵雁,狼狈地垂下眼睫。半晌,才勉强吐出一个干哑的的音节:“……对。” 面前端坐的女孩脸庞白净眼神懵懂,纤细的脖颈似乎只要微微用力就能轻易折断。任冬苒却觉得她的内里仿佛石膏雕塑般坚硬。 “冬苒姐姐,你需要听听我的猜测吗?” “不、不用了,说出来会在无形中加深你的印象,我不想伤害你……” “可是,”居涵雁声音很轻,任冬苒恍然间觉得好像有一片春末未融的雪花落在自己肩头,“不说出来,难道就不存在了吗?” 这场不算正式的采访最终远远超出了任冬苒预估的时长,两人沉默地对坐在餐桌前,气氛有些凝滞。还是从外面回来的任秋时打破了僵局:“唔,你们俩在这玩木头人呢?怎么都不说话?冬苒,我把你写的东西都买回来了。” “好,”任冬苒回过神,停止了录音,站起身接过任秋时递来的购物袋,“那小雁,今天就到这里吧……辛苦你了。这些是给你准备的换洗衣物,先去洗个澡吧?” 居涵雁乖乖应下道过谢走进浴室,任冬苒和哥哥四目相对,一时有些无言。 “怎么了宝宝?进展得不顺利吗?”任秋时将任冬苒拉到沙发上坐下,伸出手把她的发丝整理到耳后。 “不……恰恰相反,”任冬苒情绪低落,“是进展得太顺利了……让我连质疑它真实性的机会都没有……” 任秋时将妹妹抱入怀中,安抚地抚抚她的脊背:“好啦宝宝……既然顺利,那很快就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我们先去把主卧给小雁整理一下吧?换换心情?” 收拾好床铺,任冬苒将小熊玩偶吊牌剪掉放在中央,抚摸着小碎花被套有些犹豫:“哥哥,你说……我今晚要不要陪陪小雁啊?毕竟是陌生环境……但是初中生会不会讨厌跟别人一起睡啊?” “是吗?你初中的时候不还经常黏着我一起睡吗……”未完的话被任冬苒羞愤地站起来堵住,任秋时闷闷笑了两声,伸手揽住她的腰窝,在她耳边低语:“宝宝……你陪小雁睡的话,我怎么办?” 想到哥哥每晚要么抓手腕要么搂腰的举动……任冬苒竟真的有些担心他一个人睡会不会彻夜难眠。正准备否决自己先前的提议,就被任秋时揉了揉脑袋:“宝宝,我开玩笑的……还得先问问小雁的意愿才行。” 尊重居涵雁意见的结果就是……任冬苒和她一起躺在了小碎花床单上。 任秋时给二人关灯道了晚安,居涵雁却没有睡觉的意思:“冬苒姐姐……可以跟我说说视频里的姐姐和你的故事吗?” “当然,”任冬苒将小熊玩偶往她怀里塞了塞,“她是我初中最好的朋友.....她叫徐泠泠。因为我的家庭情况比较特殊……别看我现在这样,小时候我的脾气可不怎么好,所以一直以来都没有什么朋友。是她第一个走向我、和我聊天,后来就慢慢熟络起来,成为了朋友。” 居涵雁的眼睛如同两颗黑曜石,认真地盯着她。任冬苒替她掖了掖被角:“她和你一样,都从小学舞蹈,而且跳舞特别特别厉害!但是初三的时候……她的腿意外受伤了,不能继续跳舞了。” “啊……怎么会这样……” “又过了不久,她就去世了……当时的我因为家里出了事,所以也没能很好地关心她,一直以为她是受了伤打击太大才会这样……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当时的事情可能另有隐情。” “所以你就想要探查当年的真相,对吗?” “对,小雁,你真的非常聪明非常厉害,如果没有你……姐姐的调查不会这么顺利。我要好好谢谢你。” “可是,”居涵雁垂下眼,“假如我真的足够厉害……就不会像这样明明知道点什么,却还一直憋在心里假装不知道……” “这不是你的错,小雁,”任冬苒轻轻替她捋了捋发丝,“我们没法做到阻止别人干坏事……但是能站出来揭发,已经非常非常勇敢了。” “而且你现在还小,对你来说,保护好你自己就是排在第一位的。等你长到像姐姐这么大……就可以尝试去帮助别人啦。” “嗯……冬苒姐姐,你好温柔。”居涵雁埋进她的怀里,任冬苒失笑,拍拍她的后背:“我也是一点一点成长成现在这样的。小雁比姐姐当年勇敢得多,未来也一定会比姐姐更加厉害。” “对了,”任冬苒突然想起来什么,将居涵雁微微推开,认真地看着她,“以后在路上遇到陌生人可不能随随便便地跟对方走……” “放心吧姐姐,我当然知道啦,”居涵雁朝她弯起眼睛,“我是因为提前跟冬苒姐姐发过信息、知道你是非常努力地想帮助我,所以我才跟你走的呀!” “那就好……不早了小雁,快睡吧。明天还得早点起来把你送回家,免得你姑姑担心。” 居涵雁听话地闭上眼:“冬苒姐姐……以后我还能来找你们玩吗?” “唔……这几天可以,但是再过不久姐姐就要离开了……你想跟我聊天的话可以给我发信息,或者来找姐姐,我就住在……” 居涵雁呼吸绵长,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她的话。 第二天早上将居涵雁送回家,任冬苒才有机会坐下来好好整理一下采访的内容。 虽说勉勉强强也能算亲历者口述……可居涵雁到底只属于目击听说范畴,由她转述的内容很难成为直接的控诉证据。 任冬苒托着腮叹了口气,正咬着笔杆绞尽脑汁思考还有什么其他破局方法,手机突然传来“叮”的一声响。 连忙点开屏幕,是居涵雁发来的消息。 【小雁南飞】:冬苒姐姐,还有什么我可以帮到你的吗? 【winter】:小雁,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不用麻烦你啦,剩下的事就让姐姐来操心吧。 第110章 现实 【小雁南飞】:可是姐姐,我也想出一份力……比如我朋友那里的消息,姐姐很难得到吧? 【小雁南飞】:而且我也希望这件事能尽快结束。 【小雁南飞】:我想好好跳舞,姐姐。 任冬苒犹豫再三,慎重地敲下了键盘。 【winter】:好……谢谢你,小雁。具体怎么收集证据我晚点整理一份资料发给你,切记,一定一定要保证好自己的安全,有什么事的话及时跟姐姐联系。 【小雁南飞】:当然啦,姐姐放心! 有了思路,任冬苒便没再继续纠结,新建了一份文档仔细录入各种证据的获得方法。光标在文档末尾跳了又跳,任冬苒咬咬指尖,最后还是将“性侵证据如何留证”添了上去。 将长长的文件给居涵雁发了过去,很快便得到了她一个大大的ok表情包。 任冬苒用力挠了挠头,只觉得自己又被那种无力的焦躁席卷了全身。 她一点都不想在这里呆坐着等待遥遥无期的传唤……明明已经知道坏人的身份,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直接去对峙呢?为什么不能先报警立案然后再由有关部门去负责调查呢?她个十足的外行在这瞎忙活什么! 任秋时走过来给她倒了杯温水,示意她查看自己忽略的手机铃声:“宝宝,刚刚你手机响了一下,是有什么信息吗?” 任冬苒翻过屏幕,这次来信息的不是居涵雁,而是徐文珠。 匆匆忙忙赶到徐文珠发来的地址,一下车任冬苒先怀疑起自己是否找对了地方——和先前那个狭窄的小屋截然不同,面前赫然立着一栋清丽的小洋房。 好在徐文珠很快从门内出来,让任冬苒打消了自己的怀疑。察觉到她的疑惑,徐文珠笑了笑,开口解释道:“很意外吧?毕竟我看上去不是负担得起这里房价的人。这里是我男友的家,我最近才搬过来。” 任冬苒有些讶异,不过没有多说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追求幸福的权利,倘若能够走出过去的伤痛拥抱崭新的生活……反倒应该为对方感到高兴才对。 跟着徐文珠进门,任冬苒还没来得及环顾屋内,先被一个混血模样的小男孩抱住了腰。 “小安!不能这样没礼貌!快放开姐姐!” “姐姐,你好漂酿……可以做我铝朋友吗?” 任冬苒哭笑不得地看着被唤作“小安”的小男孩被徐文珠扯开,他还在委屈巴巴地一个劲喊“姐姐”。 “不好意思啊冬苒,吓到你了吧?这是我男友的孩子,叫安东尼……这孩子看到漂亮姐姐就这样,还希望你不要介意。” “没事没事,小孩子嘛,我理解的,”任冬苒朝她摆摆手,然后和安东尼湛蓝的眼眸对视,指了指站在自己身后表情不太好的任秋时,“抱歉啊小安,姐姐已经有男朋友了……你去找其它姐姐当女朋友吧,好吗?” “怎么会这样……”泪水在安东尼的眼眶里打转,任冬苒还想安慰两句,不过徐文珠往他怀里塞了个玩具小火车,他便擦擦眼泪走到边上自顾自玩火车去了。 “小孩子真好哄啊,是吧?”徐文珠带着两人上楼,“孩子他爸今天有事出去了,不然他也不会找到机会过来抱你……真的非常非常不好意思。” “没关系的徐阿姨,”任冬苒笑笑,问起自己来这儿的目的,“我可以问一下,您都找到了泠泠留下的哪些东西吗?” 提到徐泠泠,徐文珠的语气瞬间落寞下来,她推开走廊尽头的门示意二人进来,指了指堆在桌上的几摞本子:“我整理了一下,基本上就只剩这些了,因为当时卖房……有些东西我也没留下来。你们想看的话就坐下来随意翻看吧,我去给你们倒杯茶。” 任冬苒阻止未果,便只能拉着任秋时坐下分工查看。看着故友小时候的照片,任冬苒忍不住泛起点酸涩:“哥哥……为什么有的地方和我梦里的一样,有的地方就差好多呢?” “因为是那只是梦啊,宝宝,”任秋时将各种奖状放到一边,“现实总是会变的,我们不能永远活在梦里。” 任冬苒轻轻叹了口气,死去的人已经留在原地,活着的人却仍不得不往前走。 “说的也是,”她深呼吸一下,重新振作起来,翻开了徐泠泠的日记本,“但这些证据到底要多久才能整理妥当啊……我们又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如果都要回家了还没处理完……那岂不是白给她们希望了?还是我应该待在这把事情处理完了再回去?正好我也要等九月才开学……要不哥哥你假期结束就先走吧……” 门口传来陶瓷碰撞的轻响,任冬苒回头一看,就见徐文珠面上挂着两行泪。她走到桌边将两个杯子放下,才腾出手擦擦眼下:“不好意思,让你们见笑了……我刚刚无意间听到了你们的对话……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她握住任冬苒的手,“可以交给我来处理吗?” 任冬苒有些诧异:“徐阿姨?可是这样的话……不会总是让您想起伤心事吗?” “伤心的事就在那里,就算不去提,可还是会痛,”徐文珠朝她摇了摇头,眼泪再度落下,“泠泠毕竟是我唯一的孩子……过去的我没想到她的离开或许另有隐情……是我这个母亲做得不好。冬苒,现在请给我个机会,让我来弥补弥补吧?” “阿姨您别这么说,泠泠性格那么开朗成绩又那么优秀,一定是因为您是个负责任的好妈妈呀!徐阿姨,既然您也想来出一份力,那您先看看这个吧,”任冬苒将自己整理好的采访递过去,“这是我从培训机构的学生那里得到的情报……暂时就只有这么多了。” “好、好,我会认真看的。”徐文珠感激涕零地接过,捧着手机坐到旁边的小沙发上仔细阅读,几乎要将脑袋埋进屏幕里。 第111章 金鱼 任冬苒抿抿唇角,继续翻看徐泠泠的日记本。清秀的字迹洋溢着欢快,就算偶尔低落也只是“今天练舞状态不太好”之类的小事。文字边上还贴着不少可爱的贴纸,或是在角落用彩笔零散地画着图案,全然一副热爱生活的模样。 她忍不住蹙起眉,假如徐泠泠遇到的事情既没有告诉妈妈,也没有告诉朋友,甚至没有落笔于文字……那她到底朝着哪里倾诉了呢?还是因为正是没能找到发泄口,才会那样决绝地一跃而下? 将所有东西翻完,除了纪念意义,几乎没找到任何能够指向姜卓罪行的线索。 任冬苒有些泄气地抿了口茶,微微的苦涩在嘴里迸发。就好像她喝的不是茶叶,而是某个动物的胆汁。 任秋时看不得妹妹这幅沮丧的模样,将手轻轻搭在她的腿上:“冬苒,要不要休息一下?或者再仔细想想……泠泠她如果不想直白地用文字描述出来的话,会不会留下了什么、嗯、类似暗号的东西?” 任冬苒一惊,瞪大眼睛重新翻开日记,彩色的笔迹落在眼里,成了独特的文字符号。 她就说怎么这些图案隐隐约约有些眼熟! 任冬苒初中时曾和徐泠泠一起玩过共享本子的游戏,两个人一起买了本漂亮的笔记本,交换着在上面留下了你一言我一语。因为总听说有人在纸条上传小话被老师捉到没收……两个人便设计约定了只有她们二人知道的独特标记作为文字暗号。 先前只觉得绚丽的符号此刻重新拥有了意义,可惜八年过去,任冬苒已经将暗号释义忘了个七七八八。 毕竟,那个曾经和她一起构思暗号的人早已经离开了。 心脏仿佛下一秒就要从胸口蹦出来,跟徐文珠和任秋时分享了自己的发现,任冬苒在其它本子中翻找起来:“我记得当时在共享本上有两页写着暗号释义,然后我们撕下来各自保存着来的……是被夹到其他本子里去了吗?” 三个人在书桌前忙活了半天,也没找到属于徐泠泠的那张“密码”。 叹了口气,任冬苒挂起笑安慰徐文珠:“徐阿姨您先别着急,我那儿应该还有一张呢,等我回家再仔细找找!泠泠的日记本我可以先借走吗?” 徐文珠点点头,将兄妹俩送到门边,按住安东尼又冲上来想要拥抱的脑袋,眼眶湿润地朝二人道别:“冬苒,还有秋时,真是谢谢你们了……泠泠能认识你们,我想,她当时一定也很快乐幸福吧……你们要是找到新线索的话一定要赶紧通知我,有我能派上用场的地方也尽管跟我说。” 任冬苒朝她挥挥手,被那样温和的目光注视着……让她简直生出一种自己仿佛和徐泠泠合为一体的错觉。 回到家,虽然任冬苒一心扑在找线索上,但还是被任秋时捏住后颈乖乖地吃完了晚餐。 明明她在这个不大的地方根本没有多少珍贵的回忆,偏偏留下的东西还不少。 因为担心妹妹累到,任冬苒便被哥哥勒令坐在一边看他从角落四处扒拉出各种零碎。 有以前的作业本,考试试卷,画图册,甚至还有零食包装袋!幸好高中时期的教材试卷通通被她高考后拉去卖给了废纸场……不然家里真不知道还要再多多少东西! 可即便如此,整理出来的物品还是不少,足足比徐泠泠的遗物多了五倍有余。 将东西全部搬到餐桌上,那块可怜的小小木头大概这辈子都没承受过这么多“饭菜”。 任冬苒自高中毕业以后久违地坐在桌前面对这么多书本……几乎让她有种作业成山的负担感。 拆了根棒棒糖塞进嘴里,任冬苒和哥哥对坐着迅速翻看每一本本子里的内容。 幸好最离经叛道的日记本被她带走了……虽然已经和哥哥成为了恋人,可她还没准备好向他袒露自己早就越轨的那份心思。 柠檬硬糖惹得她口舌生津,正准备取出来喝口水时,掌心的文字却让她止住了动作:“秋时十岁”。 下意识翻开,满目稚嫩的文字让她立刻意识到本子的真身——哥哥十岁时的日记本。 悄悄抬起脸瞥向对面,任秋时正垂着眼认真寻找那张“密码”。 偷偷咽了口口水,任冬苒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将视线挪回纸面,生怕自己一个大喘气引来哥哥的注意。 只是稍微看一眼……应该没事的吧? 可不是她自己想要偷看……这可是哥哥自己找出来放到她面前的……那不就是送过来让她看的吗!再说了,她有什么看不得的! 飞快说服了自己,任冬苒认真阅读起十七年前哥哥留下的文字。 【9月5日,晴】 老师说要培养写日记的好习惯……所以我就开始写了。 可是到底有什么好写的呢?明明每天都一样。也许我该记录一下爸爸妈妈每次都是因为什么而吵架的。 【9月21日,多云】 今天出去春游了,给爸爸妈妈买了礼物,希望他们能因此开心一点,不要再吵架了。没有给妹妹买,妈妈让我不要理妹妹。 爸爸妈妈看起来很开心,可还是吵架了。为什么? 【10月11日,小雨】 今天在学校里有人指着妹妹问我们俩的关系,还用难听的话骂她。妹妹没理我,我也没有去阻止。 这会是妈妈想要的吗?可是我心里好难受。 【10月17日,多云】 老师今天在思想道德上讲了“离婚”。好像夫妻如果不爱了就会离婚。我忍不住想,爸爸妈妈还爱彼此吗?如果爱的话为什么要天天吵架呢?如果不爱的话为什么不离婚呢? 我不希望爸爸妈妈吵架,也不希望他们离婚。 【11月2日,晴】 考试考了第一名,爸爸很开心,带我和妈妈出门吃了火锅。 回到家才发现妹妹一个人在家,我以为她自己去吃了别的。她吃晚饭了吗?她不吃饭的话会饿死吗?班上养的小金鱼就因为没东西吃饿死了。 我不希望妹妹变成小金鱼。 虽然妈妈让我讨厌妹妹,但妹妹好像也没有伤害过我。 爸爸打过我,妈妈骂过我,妹妹只是不理我而已。 第112章 无辜 【11月17日,阴】 老师昨天布置了作文《我的一家》,我认真写完交上去了,老师却把我喊到办公室里去了。她说要对妹妹好一点,妹妹是无辜的,不能因为大人的恩怨波及小孩。我担心不答应她就会给我盖哭脸花,所以点了点头,她给我盖了笑脸花,还摸了摸我的头。 妹妹真的是无辜的吗?可爸爸妈妈就是从她来的那天开始吵架的。 【12月4日,小雪】 今天下了冬天的第一场雪。我很开心,想去楼下打雪仗。可一个人没法打雪仗,妹妹不陪我,爸爸妈妈也说没空让我自己去玩。 邻居家的小孩看到我就躲开,明明我什么也没干,好像是他爸爸妈妈让他这样做的吧。如果这样的话我原谅他,因为我也要听我爸爸妈妈的话,我是个好孩子。 早知道平时我就对妹妹好一点了,这样她说不定会愿意陪我打雪仗。 【12月19日,晴】 今天放学回家的路上看到妹妹了,明明低年级放学早,我都到家了她居然还在楼下。 妹妹平时从来不跟我说话,更不会朝我笑,但是我今天看到她蹲在花坛边冲着小猫笑了,看起来心情很好。我想如果这时候跟她搭话她说不定会理我所以走了过去,结果把那只小猫吓跑了。妹妹狠狠瞪了我一眼。 妹妹原来是有情绪的,我还以为她是个机器人。 【12月24日,晴】 今天是平安夜,同学送了我好几个苹果。我想分给妹妹一个,但我担心她不理我,没有送给她。 【12月26日,小雪】 今天班会课老师让我们每个人上台讲自己未来想做什么职业。我说我想做医生,因为我不想看到有人受伤。老师带头给我鼓掌,但其实我没有把真正的理由讲出来。 真正的理由是这样挨打了的话说不定我可以给自己包扎。 每次爸爸喝完酒打我我都好痛,妈妈会一边哭一边帮我涂药,但是从来不会给妹妹涂。但是妹妹也要挨打。妹妹涂药了吗?她也会疼吗?她每次被打都不出声,而且还知道可以躲到衣柜里。 不像我,我每次还没跑就被抓住,爸爸说我叫得像杀猪。 【1月3日,多云】 今天路过了低年级的教学楼,看到了妹妹。她一个人坐在位子上,没有人理她。我以为她只是不跟我说话,原来她也不跟同学说话吗? 之前老师提到了“自闭症”,那些小孩好像就不会跟别人说话。妹妹是不是有自闭症? 【2月16日,晴】 又要过年了,其实我讨厌过年。每次过年爸爸妈妈都会把我带走、把妹妹留在家里。他们好像会给她留钱,可妹妹长得那么短,都够不着灶台,她要怎么吃饭?厨房那么危险,她身上会不会着火? 假如是我一个人在家我肯定要一个人躲在被子里,谁叫也不管。还要把所有灯都打开,睡觉了也不关。 可是每次过完年回来妹妹都活得好好的,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妹妹比我厉害多了。 【2月17日,阴】 今天是妹妹的生日,虽然爸爸妈妈从来不给她过生日,也没有提过,但是我知道。因为我在户口本上看见过。 妹妹每年都一个人孤零零地过生日,好可怜。而我每次生日都能吃到蛋糕,还有礼物收。 鼓起勇气给妹妹送了平安夜收到的苹果,那是最后一个了,我一直放在冰箱里没舍得吃。 妹妹看了我一眼,然后直接丢进了垃圾桶。我很伤心,想捡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苹果黑了一小块。 【3月26日,晴】 今天老师在课堂上严厉批评了几个同学,说他们乱给别人起外号,这样是欺负同学,会让同学很难过,是不对的,不改正的话就是坏小孩。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别人也朝妹妹喊过难听的话。 妹妹也会难过吗?我没有阻止,我也是坏小孩吗? 可是是妈妈不让我管的。 老师和妈妈,到底哪一个是对的? 【4月4日,大雨】 今天下雨了,放学的时候才发现没带伞。明明我一直都放在书包里的,今天却没有找到,好奇怪。 我不想淋着雨回家,也不能一直在学校里待着,爸爸妈妈也没空来接我。所以我去找了妹妹。 妹妹的书包在桌上,人却不在。我本想去找老师,没想到却看见了妹妹正在被几个同学欺负。 老师说给人起外号就是坏孩子,那打人是不是更坏的孩子?会变得像喝多了酒的爸爸一样吗?如果我假装没看见的话我也会变成那样吗? 我不想变成那样,虽然妈妈不喜欢,但我还是冲上去阻止了,牵着妹妹回了家。 妹妹身上到处都是伤口,这里面是不是也有因为我而留下的?我很难过。明明妹妹都没哭,我却先哭了。 我给妹妹涂药包扎,我知道那有多疼,妹妹却一声不吭。直到最后她好像才掉了两滴眼泪,我没忍住哭得更厉害了,妹妹说我怎么这么爱哭。 我不想再看到妹妹受伤了,虽然这样妈妈会生气,但我不想让我的心也难过。 明明是简简单单的字句,却能轻易地让任冬苒的眼泪流个不停。 注意到妹妹那边长时间没有动静,抬头一看才发现她在默默流泪。任秋时连忙走过去想要安慰,就见她手里正拿着自己无比熟悉的日记本—— “咳……宝宝,你看这个干嘛?我们不是要找暗号密码的吗?” “呜呜……正好翻到了……没忍住就看了看……谁知道你写了这么多会让我哭的句子……” 分不清是羞赧还是心疼,任秋时从妹妹手里接过日记本,坐在她身边帮她擦掉眼泪:“好了宝宝,不哭了……都过去了。你想看的话我整理出来带回家慢慢看吧,好不好?到时候哥哥陪你一起看。但是你可不能再哭鼻子了……像个小花猫一样。估计康康和乐乐看见了都要笑话你。” 第113章 破译 任冬苒破涕为笑,轻轻捶了捶哥哥的胸膛,抽过纸巾用力擤掉鼻涕,鼻尖红红,朝着他伸出小拇指:“好吧……拉钩,一言为定。” 好不容易平复了情绪,不知道是哭得太过还是昨晚睡得太晚,任冬苒又下巴一点一点地打起瞌睡来。 听见“咚”的一声轻响,任秋时被吓了一跳,站起身越过书堆才看见妹妹趴在桌上睡得香甜。给她披了条毯子,又将灯光调暗,理智告诉他自己应该继续寻找那张纸……可视线却像是黏在任冬苒身上似的根本扯不下来。 他和任冬苒足足相差了四岁……就是这看似微不足道的年龄差,让他完美错过了她最辛苦的高中三年。现在这幅模样……竟有几分学习太累犯困补觉的味道。 看着手边合上的日记本,任秋时苦笑一声——幸好让她看见的不是高中时期的日记……要是让妹妹发现自己青春期写在日记本里逾距的心思,她会不会觉得很恶心? 轻轻叹了一口气,但是反正他们现在是恋人关系了了……让妹妹知道自己对她早就图谋不轨,应该也没有太大关系? 任秋时晃晃脑袋摒除杂念,将动作放轻,继续寻找那张神秘的纸条。 被一阵铃声吵醒,任冬苒下意识伸出手抓住了手机。浑身酸痛着爬起来,睡眼惺忪中才发现自己竟坐在桌前睡着了。来不及舒展筋骨,她先点开了不断刷新的消息弹窗—— 【小雁南飞】:[压缩文件1] 【小雁南飞】:[压缩文件2] 【小雁南飞】:[压缩文件3] 足足丢来好几个大文件,居涵雁才停下喘了口气,发来两段解释: 【小雁南飞】:冬苒姐姐,这是我从同学那里收集到的信息。里面不只有关于姜卓的,还有指控其它老师的。我把目前收到的全部整理在这里了,她们希望匿名,所以我没有标注提供线索的人是谁……这样应该没关系吧? 【小雁南飞】:暂时就只有这么多,我担心姐姐你等得着急所以就先发过来了。要是有更多的我再及时跟你转达! 瞌睡瞬间清醒,任冬苒连忙发去一长串感谢和夸赞,准备跑去拿电脑,站起身时却不小心把几本书碰倒在地。 “嗯?怎么了?”任秋时从对面扬起脑袋,眼睛还没睁开已经伸过手来想要扶她。 借了哥哥的力,任冬苒没有因为失去平衡而摔倒。她朝他摆摆手,匆匆忙忙跑回房间端起电脑又奔回餐桌,在书堆上刨出一个平面勉勉强强放稳,任秋时下意识伸手替她理了理旁边的杂物。 任冬苒注视着电脑开机,这才有空解释一二:“刚刚小雁发来了她收集到的一堆证据……我在手机上没法解压,得在电脑上看才行。” 任秋时还有几分困倦,但是点点头,也站起身跟妹妹一起盯着屏幕。直到任冬苒麻利地下载好文件开始解压,他才终于醒了醒神,从自己的日记本里抽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片:“对了宝宝……你的那个密码纸我找到了。” 任冬苒接过纸片打开,看着上面五颜六色、规规矩矩的字体,确实是自己初中时留下的没错。她大致瞥了一眼,几乎瞬间回想起和徐泠泠两个人在晚自习偷偷摸摸你一笔我一划在本子上添油加醋的时光。 莫名吞咽了一下,任冬苒点点头将纸片放在一边,皱着眉打量起屏幕上跳出来的文档。 居涵雁发来的内容相当有条理,分门别类地标好了证据类型和指控对象。只是所有内容几乎都是文字,只夹杂着寥寥几张聊天记录。任冬苒心里一沉,看向同样眉头紧锁的任秋时:“哥哥……这些内容,能够作为证据吗?” “我觉得估计不太行,完整的聊天记录说不定可以……但是应该要当事人提供账号之类的吧?”他挠了挠头:“我也不太确定……你稍微等一下,我发个消息问问梁佑吧。” 趁着任秋时找场外援助的功夫,任冬苒拿出徐泠泠的日记本,对照着暗号含义,另找了张纸一点点破译。 徐泠泠留下的暗号并不多,而且沿着本子边缘散落分布。倘若不仔细看的话……估计会以为那只是小孩子用彩笔留下的装饰而已。 在两人构建的暗号设定当中,不同符号、不同颜色都有着不同的含义。她俩拼凑创造出来的“文字”当然没法涵盖太多内容,但也意外练就了二人简化表述的习惯。 任冬苒抓着笔一笔一划地记录,眉心也越来越紧。 【今天%(触碰我的腿我讨厌】 【今天%(让我课堂结束去房间触碰我的 x我讨厌我害怕我否拒绝】 【今天%(来家妈妈高兴我害怕我讨厌】 【今天%(课堂结束和我去房间处理我的身体我害怕我疼痛我讨厌我伤心】 【妈妈和%(想要...我否想要我伤心】 【我想要和妈妈告诉我害怕我否告诉我害怕妈妈伤心】 【我害怕让#&知道我害怕和#&告诉我害怕#&讨厌我】 【我非常害怕我否想要和%(一起我害怕我想要拒绝否我讨厌我伤心我害怕】 【我的腿损坏因为看见%(我非常疼痛我非常伤心】 【我害怕所有我讨厌%(】 【对不起妈妈对不起#&我爱你和你——%%】 任冬苒多么希望她根本看不懂自己参与设计的暗号……否则她不会时隔这么多年才意识到自己错过了故友的多少痛苦。 眼泪像是止不住的洪水,任冬苒平生第一次嚎啕大哭起来。 被任国梁殴打、被同学欺侮、甚至遭遇车祸截肢……都不如徐泠泠留下的只言片语来得让她痛不欲生。 注意到妹妹的失控,任秋时连忙将她抱进怀里,任由自己的衣襟被她的泪水冲洗。他看着任冬苒白纸黑字一笔一划写下来的信息,纵使和徐泠泠交集不深,他也难免有几分眼酸。而妹妹的哭声无疑是往他的伤口上又洒了一把盐,逼得他也不受控的落下泪来。 第114章 录像 不知道过了多久,任冬苒的嗓子已经哑得快要说不出话,她才终于擦擦眼泪抬起头。妹妹被洗刷过的双眸亮得过分,让任秋时想到秋天雨后最澄澈的天空。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水渍,里面的阴霾却是一扫而空——她站起身,将徐泠泠留下的讯息和居涵雁发来的文件一起发给了徐文珠。 一味地哭泣固然可以成为逃避现实的理由,可对于任冬苒来说,她并没有那么充足的时间来用于悲春伤秋。情绪上头难免奔溃,而她目前为止的人生……恰恰就是一边奔溃着一边长大的。 假如能够抓住机会结束掉这一切罪孽的源头……说不定她还能分出更多时间来悼念徐泠泠。 看着妹妹坚定的眼神,任秋时心疼地替她捏捏肩膀,递去梁佑发来的信息: 【344调查梁佑】:想要通过这些作为证据的话恐怕有些困难。我的建议是想办法获得第一手资料,比如录音、照片,或者能够出庭的证人,这样可信度要提高很多。 【344调查梁佑】:不过我看了下你们证据的指控对象……似乎都是同一个教育机构的?那就好办了,走诉讼可能比较困难,虽然也不是不能尝试。但你们可以同时对机构进行举报,把事情闹大了说不定也能引来更多证人。 【344调查梁佑】:我暂时能想到的就这些了。话说冬苒的行动力可真强……我记得她才醒过来没多久吧?小姑娘也忒厉害了点。等我空了咱们找时间聚一下嗷! 【344调查梁佑】:对了秋时,你们如果需要咨询律师的话记得跟我说! 看完梁佑的信息,任冬苒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对喔,还可以举报来着……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这确实是一条路,可以试试,不过我觉得可能没有我们想的那么乐观,”任秋时给妹妹按摩着肩膀,听到她“嘶”的一声后减轻了力道,“这个机构开了这么多年,甚至规模还不小……不说老师有多少,至少学生肯定是一届又一届的。而且,先是徐泠泠,现在又是居涵雁,她们同学之间都有所耳闻,那就肯定也有家长听说过……所以,我不太相信完全没有过关于老师的举报。只不过就算是有,估计也被人在暗中处理掉了。” “怎么这样啊……”任冬苒重新皱起眉,凑**幕仔细审视着居涵雁发来的资料。 “那还能怎么办啊?要不先举报一个试试吧,说不定能死马当活马医呢!欸,等等,”任冬苒鼠标蓦地顿住,视线紧紧盯着一行小字,“这里怎么有行地址?这个地址……是谁的?” 任秋时凑过来:“看看上下文……应该是这个杨言飞的吧?他是不是带学生到过这个地方,所以有人记下来了?” 两个人对上视线,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火光:“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去这里蹲守一下?” 约上了徐文珠,三个人分别占据了两个盯梢点。徐文珠藏在正对面的楼梯间,兄妹俩则窝在侧面的车里。 任冬苒嘴里叼着三明治,对着电脑十指翻飞。她找到了线上举报的渠道,正在组织证据准备发送邮件。敲敲打打给好几个机构都投递了类似的信息,任冬苒仍觉得不够,还翻出电话热线试图尽快引起注意。可那头的人工智能像是出了故障,死活听不懂她的诉求,只会一个劲地说“当前人工正忙,请您稍后再试”,最终任冬苒只得愤愤地挂掉了电话。 任秋时给妹妹递了杯热水:“宝宝别生气,喝点水润润嗓子吧。” 咕嘟咕嘟总算勉强消了气,任冬苒调出拍下的课程表,核对着上面的名字:“杨言飞……找到了!我看看,今天没有他的课……那他今天还会来吗?那些老师是坐班制吗?这里是他家吗?还是他精心准备的犯罪地点?” “我也说不准,”任秋时点开地图,“这附近是老旧的居民楼,人多眼杂,但是离警局也不远……所以都有可能吧,我们只能赌赌运气了。” 天色渐暗,昨晚本就没有睡好,任冬苒只觉得自己肿起的眼皮更加沉重了几分。她搓搓脸颊,努力通过聊天来打起精神:“我现在算是明白了……警匪片里盯梢的便衣警察可真累人!又不能乱动又不能分心的……这活儿我真是干不来!” “放松点,冬苒,”任秋时拍拍她的手,两个人压低脑袋紧盯着路口。 任冬苒眯起眼,忽的看见一个身形有些鬼鬼祟祟的男人——正是照片上的杨言飞! 而在他的身边,跟着一个步伐凌乱、短发齐肩的女孩。 任冬苒手指颤抖着给徐文珠发去信息让她拍照,任秋时则举起镜头朝着二人开始录像。 眼看着两人走进单元楼,拨向警局的电话才迟迟接通:“喂?警察局。什么事?” “我、我看到一个女孩被一个男人带进了一栋楼……”任冬苒仿佛丧失了语言能力,舌头打结地吐出一句无意义的话。 “什么?你在开玩笑吗?不要乱打电话浪费警力!” 对面的男声听起来有些不耐烦,任秋时接过了妹妹的手机:“我们怀疑那个女孩遭到了胁迫甚至性侵犯,我们手上有那个男人猥亵儿童的证据!” “你说的是真的吗?你们现在在哪里?”对面换了个女声,模模糊糊还能听见旁边嘈杂的嚷嚷。 兄妹俩报了地址,对方挂断电话表示很快就到。 分明得到了承诺,任冬苒的心情却越来越不安。她不受控地又想啃咬自己的倒刺,才刚要抬手便被哥哥制止住。正想跟他辩解自己只是必须咬点什么才能冷静下来,就见任秋时将自己的手伸了过来:“咬我的吧。” 任冬苒没跟他客气,张开嘴便咬上了哥哥的虎口。 口腔里的充实才能让她生出一点脚踩大地的实感,以往她都是通过这种方式来缓解自己的焦虑的…… 可不知为何,明明齿尖正在用力到微微颤抖,心跳的节奏却始终居高不下。 第115章 冒险 警车很快呼啸而至,任冬苒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可没能等到警察将杨言飞带出,先等来的是一通电话。 “刚刚就是你们打的举报电话,对吗?”对面的声音十分冷淡:“我们搜查对比了该户居民的信息,确认二人是父女关系。我们进门时也不存在非法行为。” “怎么会——可是我们确认杨言飞曾经对其它女孩实施过猥亵行为!我们有被害人转述的证词!” “看来您认识户主,是吗?如果是个人恩怨的话请不要拨打报警电话,谢谢您的配合。” 不等任冬苒接茬,对面就自顾自掐断了电话。 任冬苒傻眼地看着手机,半晌才蹦出来一句:“……什么态度啊!” “可能镇上的警察确实只有这种工作态度……不然我们也不会被迫忍受那么久的家暴了……” 没继续管那通扫兴的电话,任冬苒抬起手止住了哥哥的安慰。她紧紧盯着杨言飞家亮起的窗户,紧缩眉头,怎么琢磨怎么不对劲:“说实话,我刚刚就有种警察会白跑一趟的预感……但是杨言飞和那个女孩实在不像是父女啊……就算是我和任国梁走在一块儿,都不会像她那么别扭……这都不是关系怎么样之类的,我感觉那个女孩跟杨言飞根本就不熟啊?” 不想继续坐以待毙,任冬苒联系徐文珠,让她先跑一趟,将目前已经收集好的证据送到警局。 “徐阿姨,麻烦您了。对了,可能还得辛苦您稍微跑远一点,最好送到镇上的总局去……” 挂断电话,任冬苒长长舒出一口气,心中的郁结却迟迟未消。眼看任秋时的手又要被她啃出血印,任冬苒赶紧打住:“好了哥哥我不用咬了……但是我真的感觉有哪里不对劲……好奇怪啊……不行!我要下去看看!” 刚打开车门,任冬苒的手臂便被哥哥扯住:“冬苒!别!让我去吧?你乖乖的,待在车上!” “没事的哥哥,不用担心我,”任冬苒拂掉他的手,“我会保护好自己的。而且我看上去比你更容易让人放下戒备,不是吗?” 合上门的瞬间,任秋时听见妹妹低声的叮嘱:“记得录像!如果我三十分钟还没回来就报警!” 他的一句“别受伤!”没能传进她的耳朵。 任秋时看着妹妹的背影融进夜色,用力捶了下自己的大腿,但还是咬紧牙关如她所言架起了相机。 任冬苒蹑手蹑脚地顺着楼梯走到三楼,黑漆漆的走廊连一盏灯都不曾亮起。 她小心翼翼地在墙边蹲了一会儿,却没能听到任何动静。用力抚了抚不安的胸膛,任冬苒走上前敲了敲杨言飞的家门。 大门很快被打开,露出男人不悦的神色:“什么事?” “叔叔好,请问简岚在家吗?我是她的朋友,我妈妈做了点心,让我来给她送一点尝尝。”任冬苒从背后拿出自己吃剩的三明治不由分说塞到他手上,顺带朝着杨言飞露出一个无害的笑。 男人叼着香烟,三角形的眼睛微微眯起,稀疏的头顶挡住灯光,将纸袋重新还给她:“你找错门了,”他厌恶地搓搓手指,“你这袋子怎么油不拉几的?” 眼疾手快拉住将要关上的门,任冬苒继续装傻:“啊是吗?可能里面的培根有点渗油吧……不对啊?怎么会呢?她明明跟我说自己住在这儿的……”她微微仰起头看着门牌号:“302,没错呀?” “爸爸——是谁敲门啊?”房内突然传出女孩渐近的声音。 任冬苒稍稍偏头,从杨言飞身侧对上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 女孩看起来年纪不大,身材娇小,幼态的脸上还带着婴儿肥。而最重要的是——她的头发并不像刚刚看到的女孩那样恰好与下颌齐平,而是只有短短一截遍布整个头皮! 任冬苒按捺住狂跳的心脏,朝女孩笑了笑,微微屈膝与她平视,声音也稍稍放得更加柔和:“你好啊小妹妹,我来找简岚……她不是住在这里的吗?” “你找简岚姐姐啊!我知道的呀,她住在五楼喔!502!” “啊!这样啊!原来是我找错门了……真的不好意思!” 看着眼前的大门合上,任冬苒没敢继续滞留,走到五楼才悄悄地松了口气。 幸好她的照片拍得还算清晰……也幸好居涵雁准确地帮她认出了女孩的身份……不然她是真的不知道该拿什么打幌子了! 静悄悄的走廊和她来时无异,看来杨言飞没有起疑。 任冬苒深吸一口气,敲响了502的大门。不知过了多久,厚重的铁门才勉为其难地露出一条细缝,门里透出一只警惕的眼睛:“什么事?” 任冬苒看着门上厚重的一条防盗链,努力降低自己的攻击性,用耳语的音量轻轻开口:“请问你是简岚吗?”看到对方眼珠微动,任冬苒再接再厉:“我是居涵雁的朋友……我受她委托,想来找你聊一聊有关杨言飞的事。” 任冬苒在提及杨言飞名字时根本没有出声,但仅凭口型也让对方眼神一颤:“我跟你没什么好聊的。” 伸手堵住门,手指被狠夹了一下,任冬苒瞬间被逼出眼泪。她克制住自己没有发出痛呼,颤悠悠的气声响起:“我是你这边的。” 简岚依然把门关上了。 任冬苒的左手控制不住地颤抖,她正通过努力思考这副模样能不能瞒过任秋时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就听见门背后传来微微的响动。 简岚取掉了防盗链,朝她打开了门,只是面上依旧是一片警惕:“进来吧。” 进了门,任冬苒忍着痛意给哥哥报了平安,这才收起手机坐了下来。 简岚的家和居民楼外观一样老旧,任冬苒甚至能够闻见一股陈腐已久的气息。 她控制住表情,看着简岚蓄在耳畔的短发,朝着她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因为时间紧,我就长话短说了。我叫任冬苒,是一名记者,正在暗访调查蓓蕾培训艺考机构教师作风失德的情况。” 第116章 采访 担心措辞太过直白会刺激到她,任冬苒小心地组织着语言:“主要就是老师和学生关系过分亲密的情况。” 简岚面无表情地盯着她,既没有打断也没有插话。任冬苒被看得心里发毛,只得硬着头皮继续:“我这边已经了解到,蓓蕾培训有相当一部分老师普遍存在这类违法犯罪的行为,也收集到了不少学生的证词。” 任冬苒将手机屏幕递到简岚面前,滑动着向她展示了居涵雁发来的文件。 “所以呢?” 简岚的冷漠和居涵雁的热情形成了鲜明的温度差,弄得任冬苒也有些不上不下:“我知道我有些唐突,可能吓到你了,但是我还想问一问……关于我提到的那个情况,你知道些什么吗?比如……关于杨言飞?” 简岚嘴唇动了动,像是心防也有所松动。任冬苒忙不迭补充:“只要你愿意提供线索,我一定会将他们的恶行公之于众的!” 简岚终于吝啬地吐出几个音节,只不过是对她的嘲讽:“你不会以为,自己是第一个上门说这些话的人吧?”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是外地来的吧?大城市里来的?果然,只有你们才会天真地相信法律和道德,”简岚双手环胸,朝她扯起嘴角,“你不知道,在我们这里……只要有人想让你闭嘴,你就必须得当个哑巴。” 简岚浑身是刺的态度实在有些棘手,任冬苒只得挑着不轻不重的地方努力解释:“不,我是本地人。我在这里生活了十五年,大学才到外地去上的。” “所以你是想挑个熟悉的地方来进行你那无聊又可笑的社会实践?还是想伸张你那无处安放的正义感?很可惜,,,,,,你选错对象了,我觉得你还不如去调查一下艺考机构的升学率来得实在。” 对方夹枪带棒的语气让任冬苒也冷了下来:“简小姐,我不太理解你对我的敌意从何而来。现在确实是我在请求你为我提供线索,但这并不代表我需要承受你因过去不公遭遇的情绪发泄。 “就像我说的,加害者和受害者都并不只有一个人,既然你不愿意配合,那我当然还可以去找下一个、再下一个,总能让我找到愿意配合的人。只不过关于这件事的处理时间可能会继续拉长,也会产生更多的受害者而已。也许你已经察觉到了,我的确是出于个人原因来调查这件事的,但我也有我自己必须将一切调查清楚的理由。” “我就这么说吧,我不是心血来潮才敲开你的门的,我回到这里就已经做好了跟这件事纠缠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准备。我当然也知道这里的警察有多么尸位素餐——我就是在这里长大的,甚至刚刚我还打了报警电话然后被骂了一通。但我尊重你的态度,希望你也可以原谅我现在情绪上头的言语冒犯。很抱歉打扰了你宝贵的夜晚,我就先告辞了。” 走到门边,任冬苒摸出张实习时留下的名片,转过头:“当然,如果你改变了心意,欢迎随时联系我。” 手搭上门把,果不其然听到了简岚的阻拦:“等等。” 任冬苒重新扬起笑坐回椅子:“简小姐,你改变心意了吗?” 简岚扯了扯发尾,将掉落的发丝在手中团成圆圈:“不,我还是不信任你……但你确实和以前的那些蠢货不太一样,我愿意给你一次机会。” “非常非常感谢你的配合,请问我可以录音吗?” “随你。你想问什么?” “那么,首先……方便问一下杨言飞和你的关系吗?” “他是我在蓓蕾的老师,他也和我发生过关系。” “……请问你是自愿的吗?” “一开始不是,后来……谁知道呢,”简岚从旁边的杂物堆里抽出一盒香烟,熟练地点着后才悠悠发问,“我可以抽烟吧?” “当然,请便。那请问你有留下和他发生关系的证据吗?比如照片、聊天记录、体液鉴定,或者毛发之类的?” “没有,我留那玩意儿干嘛?” “这些都是能够指控他犯罪行为的重要证据。对了,杨言飞家和你家只隔了两层楼,这对你们发生关系有什么影响吗?” “能有什么影响,”简岚朝着她吐了口烟圈,“就算回家也逃不掉了呗。” “请恕我冒昧……这是我个人想问的问题,你是一个人住在这的吗?” “不,还有我爸,不过他三天两头不着家,我也不知道他死哪儿去了。” “这样啊……可以问问你们发生关系的频次吗?” “他想要了就来找我,反正他知道我没法拒绝他。” “你们的这层关系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简岚笑了起来:“你们记者说话都这么文绉绉的吗?当然有,你不就是嘛。” “我是说除了我……” “还有以前找来的记者,唔,应该有的警察也知道。” 任冬苒皱起眉:“那你知道机构内其他学生和老师是否存在异样的亲密关系吗?” “不知道,我不在乎,我跟她们都不熟……也就只有居涵雁那种笨蛋才会傻兮兮地被你们套话。” “最后一个问题,”任冬苒抿了抿唇,“你和杨言飞上一次发生关系是什么时候?” 简岚咧开嘴角,撑着桌子蓦地凑近,任冬苒不得不吸入她身上呛人的烟味:“当然是……你来之前喽。” 看着任冬苒诧异地瞪大眼睛,简岚抽完最后一口,将烟头按灭:“记者小姐……你不会以为,一个发福虚胖的中年老男人……能有多持久吧?” “我问完了,谢谢你的配合,”任冬苒关掉录音,想了又想,还是朝简岚说了一句,“也许这么说你会觉得我很自大,但我还是想告诉你……简岚,你跟我十几岁的时候真的很像。” 轻佻的眼睛不悦地眯起,任冬苒朝她笑笑:“我就知道你不爱听,就当是你接受采访的报答吧?反正是我的故事,当个乐子听听就好。” 第117章 擅长 出乎任冬苒的意料,跟猫咪一般随时准备炸毛的简岚安安静静地听完了她一时兴起的倾诉,末了还点点头:“死得好。不过我觉得你爸也该死。” 任冬苒被逗笑:“是吧?我也这么觉得,”她站起身,“谢谢你的招待,我还是那句话,你如果想起什么了欢迎随时给我打电话。” 简岚坐在椅子上随意地朝她挥了挥手,任冬苒却突然回身,凑到她耳边低语了一句什么。 眯起的眼睛瞬间睁大,随后由恢复那副要笑不笑的样子:“记者小姐,我还以为你是个什么热心肠的好青年呢……没想到,你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朝简岚扮了个鬼脸,任冬苒的脚步已是不复来时的沉重:“好啦,我真的要走喽。有事没事都可以给姐姐打电话的哟!” 刚掏出手机准备给哥哥发信息,任冬苒就听见身后简岚的嘟囔:“这破打火机怎么又点不着了……又要浪费我的头发当引线……” “等等!”任冬苒飞身几步跑回去,从简岚手上抢过她绕起的发丝,“把掉的头发绕成这样是是你的习惯吗?” 简岚不爽地叼着烟:“对啊,怎么了?不让?还不许别人有点小怪癖了?” “你们刚刚是在哪里做的?” “什么?” “我说……你、和、杨、言、飞、刚、刚、是、在、哪、里、做、的?” “这么咄咄逼人干嘛,”简岚朝她举起双手,“就玄关啊。” 任冬苒连忙扑向玄关的地毯,在花色的地毯上胡乱抓了几把,竟收集到不少细短的断发。 “你干嘛呢?神经兮兮的……” “如果我没猜错,这就是杨言飞的头发,可以用来做毛发鉴定,上面说不定还有你们俩的体液,”任冬苒将发丝小心地装进买三明治送的塑料手套里,“我还有他的指纹,再加上我的证词……如果顺利的话,应该可以作为证据。” “这次我是真的要走了,谢谢你的配合。” “喂,”任冬苒搭上门把手,被简岚叫住回头,“你看起来不像在蓓蕾上过课的人……你这么执着调查这玩意儿干嘛?” 春夜的风从门缝悄悄溜了进来,吹起任冬苒鬓边的黑发。 “因为我唯一的朋友因此而死……我想还她一个公道。” 就在任秋时按捺不住想要冲上楼杀进302的时候,总算看见妹妹全须全尾地走出了单元楼。 重重地松了口气,他在任冬苒开门时下意识地皱起眉:“宝宝,你身上怎么这么大的烟味啊?怎么去了这么久?没受伤吧?” “我没事,就是耽搁了一点,”任冬苒瞥了眼自己不怎么明显的夹伤,将左手小心地掩进了袖子里,“我收集到了杨言飞的毛发和指纹,还有一位受害者的证词。” 看着妹妹发自内心的笑容,任秋时实在狠不下心来责备她:“你啊……那你说吧,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我也没想好……按理来说我应该把这些东西送去鉴定,,,,,,但是哥哥,你也知道的,我信不过这里的人。” “需要鉴定是吗?放心,交给你哥好了。” 对上任冬苒诧异的视线,任秋时朝她歪了歪脑袋:“根据鉴定结果锁定嫌疑人我可能没办法做到……但只是鉴定的话还是可以的。毕竟我别的没有……这方面的人脉还是有一点的。” “哇!哥哥好厉害!有哥哥真好!”不遗余力地拍拍哥哥的马屁,任冬苒拿出手机检查徐文珠的信息:“警察说这些证据没办法立案,让我找当事人来……好吧,果然跟我想的差不多。” 跟徐文珠发消息分享了自己这边的进展,让她别太着急先稍安勿躁,任冬苒摸摸正在抗议的肚子:“哥哥……我饿了。” “既然这样……那我们先回家?想吃什么?” “我都行,哥哥做什么我吃什么,”任冬苒闭上眼放松大脑,还不忘伸过手去拍拍任秋时的大腿,“正好我也需要整理一下线索。” 回到家,任冬苒把三明治的袋子交给哥哥,没继续管他到底是怎么打包寄出的,而是将录音照片备份进电脑,顺便抽出放在上衣口袋里的手机——里面清楚拍到了杨言飞和小女孩的脸。虽然不算光明正大……但或许能够作为证据与照片上的简岚作区分呢? 把采访整理完,任冬苒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手指依旧放在键盘上,她却不知道该继续打什么字。 实地调查过了和被害人加害人都交流过了也尝试过举报或者报警……似乎就算继续留在这里,好像也没有别的突破口了。 制定计划时总是以为自己想得无比周到……可偏偏等到真正实行起来才发现到处是泥坑。任冬苒觉得自己跟非要固执摸黑走夜路的人也没什么两样,明明摔了浑身泥巴还要装作没事一声不吭。 每当她以为自己在一片漆黑当中摸到了唯一的门把手,使劲拧下时却只有自己的手腕在不断增加疼痛。 看着自己整理好的文稿,任冬苒不可避免地回想起烟雾缭绕中简岚的模样。 任冬苒没有骗她,她是真的发自内心觉得两人很像。她看着简岚,就像是在面对幼时浑身是刺的自己。 当时的她还算幸运,有个哥哥握着能够打开她心门的钥匙……那简岚呢?她的那把钥匙又在谁的手里呢? 简岚得到过太多次希望,又失望了太多次。每一次光芒的熄灭都是在打磨她的尖刺,让她将每一个走近的人都扎出一身的血窟窿。 任冬苒不敢自诩为什么救世主……她只是发自内心地讨厌看着痛苦降临却无能为力的自己。 至少这一次,她希望简岚不会再失望了。 察觉到妹妹陷入僵局,任秋时走过来替她按摩太阳穴:“冬苒,你已经很努力了,稍微休息一下吧……以及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们还可以换个思路呢?” 任冬苒眼睛一亮:“什么?” “既然自下而上行不通的话,那如果反过来倒逼……说不定就会有用呢?” 任秋时看着妹妹的眼神从困惑到惊讶再到欣喜,欣慰地拍拍她:“冬苒,去做你最擅长的事情吧。” 第118章 小狗 后面的几天任冬苒都没有出门。 她坐在电脑前对着文档修修改改,然后终于在确认无误后将自己撰写的报道连同图片一起打包发给了谷桂华—— 她说可以为自己争取版面头条,如果顺利的话,或许能够引起足够的舆论声讨。 而等到那时……在这个狭窄小镇里滋生已久的黑暗,也将不得不接受破晓。 谷桂华很快发来回复,说以她的眼光来看,这篇报道绝对能引起热议。 任冬苒其实没往这封邮件里寄托太多东西,她只是想要表达、喜欢写作、希望自己的声音能够被一些人听见而已。 可能是因为她自己濒死过一次、被困在虚假的梦境中长达一年之久……所以才更加懂得了鲜活的真实有多么重要。 对她来说,把这些东西写了下来,就已经很足够了。 至于这么多年压抑着的暴风雨……假如这道闪电能够劈开厚重的云雾当然让她欣喜,但如果只是奏响了几声惊雷,那倒也没什么不好——反正,她总还会找到其他出路的。 发完邮件的任冬苒终于闲了下来,她瘫在沙发上,吹了声口哨。 两只淡黄色的小狗很快摇着尾巴跑了过来——趁着她与报道奋战,任秋时将康康乐乐接了回来。 任冬苒看着两颗翻滚的小土豆伸长小短腿努力想要爬上沙发,忍不住笑出了声,一手一个将它们捞起放在了自己的肚皮上。 暖烘烘的小狗好像散发着一股幸福的味道,琢磨着今天中午哥哥会做什么饭菜,任冬苒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等任冬苒醒来已是傍晚,厨房飘来的肉香勾得她愈发饥肠辘辘。 她站起身,跟康康乐乐一起走进了香味的源头。 任秋时正围着围裙,在炊烟袅袅中不紧不慢地翻炒、撒盐。明明是普通的做菜,放到他身上却有种在做实验的认真感。 察觉到妹妹的进门,任秋时朝她瞥了一眼:“宝宝醒了?再等一小会儿就可以开吃了。” 已经好几天没跟哥哥好好亲密亲密,任冬苒走到任秋时身后,双手环住他的腰,将脑袋埋进了他的脊背:“知道啦——我好饿呀哥哥——” 任秋时耳尖一红:“做菜呢……待会儿再撒娇。” 康康乐乐正急切地扒着她的裤腿,任冬苒便蹲下身将它们抱了起来:“好吧……哥哥不让抱,那我抱小狗去!哼!” 任秋时哭笑不得地看着妹妹走回客厅,摇了摇头打算做完饭之后再好好哄一哄她。 可他却没想到,任冬苒吃完晚餐后便再度倒回了沙发上,托着小狗的腋下将它们的肚皮放到自己脸上——字面意义上地吸了吸。 本以为她很快就会玩腻,任秋时站在边上看着妹妹乐此不疲地重复了好一会儿,却见她完全没有半点疲惫的样子。两只小狗也根本看不懂眼色,屁颠屁颠地排着队等着被她玩。 任秋时终于沉不住气坐到沙发边沿,伸出手理了理任冬苒略显凌乱的发丝:“宝宝……你陪康康乐乐玩了好久了,什么时候轮到我啊?” 任冬苒睨他一眼,脑袋蹭蹭搁上哥哥的大腿,嘴上却没有停下的意思:“你?你得好好排队呀……被我玩可是要讲究先来后到的!” “但我明明比它们都先来。”任秋时灼灼的眼神弄得任冬苒有点脸热,她别开视线,盯着乐乐无知无觉的小狗脸:“可是……我现在比较想跟小狗玩!怎么,哥哥也是小狗吗?” 任冬苒以为自己好歹能让哥哥一噎,却没想到他在她面前根本没有羞耻心:“嗯,我是妹妹的小狗。” 将康康和乐乐放回地上,任冬苒坐起身抹了把脸:“哥哥……你玩得真花。” 被妹妹逗笑,任秋时从后搂住任冬苒,亲了亲她的后颈:“还有更花的呢……妹妹想不想看?” 任冬苒心跳如擂鼓,语言系统却很诚实:“看什么?” 任秋时将沙发边的一个纸箱拖了过来:“喏……我们俩一起挑的玩意儿,今天正好送到了。” 任冬苒瞥了眼满满当当的箱子,当即就想要抗议——她前几天为了写稿子,晚上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哥哥还非要在那时候把手机塞进她手里让她丰富丰富购物车……谁知道都买了些什么东西! 任秋时可不顾妹妹的小脾气,他从五花八门的物品中勾出一个皮质颈环,放入任冬苒的手中:“宝宝……要给你的小狗戴项圈吗?” 身体好像自己有了意识,那条黑色的项圈不知怎么的就戴到了哥哥的脖子上,中间坠着的银白色链条在锁骨中间一摇一晃,像是在勾引她握上去。 脚畔传来小狗的哈气声,任冬苒瞄了眼齐刷刷看着两人的四颗豆豆眼,将脑袋埋在哥哥的肩窝,用最后的理智保护未成年小狗的心理健康:“先回房间……” 闷闷笑了两声,任秋时如她所愿将她抱起放到了主卧的大床上,顺便还把那一箱小玩意儿给拎了进来。 依稀能够听见康康和乐乐挠门的声音,任冬苒有点于心不忍:“哥哥……我们这样不管它们没事吗?” “我喂了晚饭加了水教会了它们定点排泄,康康和乐乐还没打疫苗暂时最好不要带出去遛——还有别的问题吗?” “呃、没有了……” “那就好,”任秋时解开自己的衬衫,苍白的皮肤在项圈的衬托下如同一盘上好的白巧慕斯,惹得任冬苒食指大动,“现在……宝宝只要看着我就好。” 任冬苒舔舔嘴唇,毫不客气地扯着链条让任秋时将脑袋献到自己跟前:“哥哥……你好幼稚啊,居然还跟小狗争宠……” “小狗也有主次先后……我要当第一顺位的,”盯着妹妹嫣红的唇瓣,任秋时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宝宝,亲亲小狗吧……” 第119章 墓园 任冬苒直接印了下去,唇瓣变成了印泥,颜色因为研磨而变得更艳。 分开后,任冬苒的脑袋里闪过一丝难得的清明:“等等等等!哥哥,我们这样……是不是最好得先设个安全词啊?” “唔?我都可以……看你吧……” 顾不得哥哥的反应,任冬苒还独自陷在头脑风暴里:“定什么好呢?其它人都会选什么词呢……” “我想到了一个,而且非常煞风景……”任秋时的声音因为忍耐而变得低沉,任冬苒忍不住揉了揉微微发麻的耳垂:“说来听听?” “……任国梁。” “呃啊啊啊啊啊啊!” 任冬苒捂住耳朵尖叫起来:“不要不要!好可怕!你快撤回!我的兴致都要没了!不许用人名!” “好吧好吧……那,牛奶炖蛋,怎么样?” 气哼哼地拍了板,任冬苒还没从先前的惊吓中完全走出来。她俯下身在箱子里翻了翻,找出一副毛绒手铐,不怀好意地看着躺在床上任人宰割的任秋时:“哼哼哼……哥哥,你刚刚太吓人了!你得接受我的惩罚……” 任秋时主动将两只手并拢递到她眼前:“好……宝宝想怎么惩罚我?” 哥哥的认错态度太过良好,任冬苒反而有些狠不下心:“哥哥……你怎么还买这种东西?原来你有这种兴趣啊?” “那宝宝呢?宝宝为什么会用?”看着妹妹泛红的脸颊,任秋时有些坏心眼,“承认吧宝宝……我们两个就是天生一对啊……” 任冬苒被哥哥一激:“哼!小狗还敢顶嘴?” 苍白的皮肤因疼痛而微微变红,让任冬苒想到草莓香草冰淇淋:“对了哥哥,你说等我生理期过了要给我买冰淇淋蛋糕的……蛋糕呢?” 本想借着这个由头继续实施“惩罚”,却不料任秋时自由的那只手不知何时绕到她身后,抚了抚她的后背:“在冰箱里,我今天下午去买的,还没来得及给你……” “……真的假的?”问句刚刚说出口,任冬苒其实便信了哥哥的话……毕竟他确实言出必行,从来没在这种小事上骗过她。 忽的就有点嘴馋,任冬苒抛下无法自由行动的任秋时,噔噔噔跑去厨房翻出蛋糕切了一小半,又回避着康康乐乐的视线重新关上了卧室的门。 走得太急忘了拿叉子,任冬苒索性直接用手指挖起一块冰冰凉凉的蛋糕送进嘴里。绵密的清甜让她忍不住嘴角上扬,端着盘子径直放到了任秋时手边。 “好吃……哥哥想吃吗?” “想,”任秋时看着妹妹嘴边的果酱,喉结滚动,“妹妹喂我吧?” “好啊。”任冬苒如法炮制,满意地看到他因温度而瑟缩,任冬苒双手撑在哥哥腰侧:“不过……得等我先吃饱才行。” 任秋时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而粗重,而任冬苒的恶作剧显然才刚刚开了个头—— 回答她的是哥哥愈发失控的喘息。笑意漫出唇角,任冬苒偏偏要在这种时候旁逸斜出:“说起来……我说过想要蜡烛的吧?哥哥准备了吗?” “准备了……在厨房……” “居然不知道要送到我手上?小狗这么不自觉?” 任冬苒选择退而求其次:“那就只好用这个当蜡烛啦!” 任秋时下意识想要阻止:“别!” 任冬苒非但没有停下,反而愈发变本加厉:“兄妹之间要讲究公平公正啊……一个都不准少喔!” “好,”任秋时还不忘伸出手帮她将鬓发挽到耳后,“那宝宝现在是不是该许愿啦?” “对喔……”任冬苒乖乖合起掌心闭上眼,察觉到周围的安静又催促道,“哥哥,你得给我唱生日快乐歌呀!” 伴着哥哥的祝歌,一场滑稽又温情的“生日”也迎来结尾。看着任冬苒像模像样地朝她的“蜡烛”吹了口气,任秋时不自觉轻笑,摸了摸妹妹的脸颊:“生日快乐宝宝……希望你能健康、快乐。” “嗯……谢谢哥哥,”任冬苒搭上哥哥的手背,忍着落泪的冲动亲了亲她的蜡烛。 在任冬苒生活了整整十五年、几乎度过自己整个童年和青春期的地方,她像是得到了生平第一件玩具,既小心翼翼又迫不及待地想要开发出玩具的所有功能。 她和哥哥变成了海底两尾相贴的鱼,随着彼此的呼吸而起伏。 高估了自己的精力,任冬苒结束长时间工作又经历了激烈的有氧运动……现在便只想趴在床上陷入梦乡。 偏偏还在休假中的任秋时精力相当充沛,替妹妹清理完,还有兴致抱着她说话:“宝宝……我的假期快要结束了,我们这两天就准备回去吧,好不好?” “唔……嗯……” “那我订后天回去的机票,正好这边的事梁佑也介绍了律师过来对接,远程处理也不是不行……对了,我们明天可以上午先去一下墓园,然后下午再去趟监狱……你觉得怎么样?” “唔嗯……都行……” 哥哥后续的话朦朦胧胧被堵在耳朵外面,等任冬苒再次睁眼已是天光大亮。 —— 捧着两束花进了墓园,因为土地资源管控,原本分散在各处大大小小的坟堆全都被迁到了这里。不管活着的时候是什么土豪高官,到了这儿通通一视同仁,每个人都只能分到两片巴掌那么大的一小块砖。 看着方素梅的名字,任冬苒一时只觉得唏嘘——她生前那么讨厌任婉,死后竟还得和她躺在同一片墓地里。 任秋时将花放在方素梅的名字旁边,沉默地注视几瞬,便要来拉她的手:“走吧。” 猝不及防被牵住,任冬苒有些诧异:“呃……你、你不朝她说点话吗?” “说什么话呢?下辈子眼睛擦亮点?她又不可能听到了,”任秋时摇了摇头,“既然已经被医学判定死亡……那一切都结束了。” 春寒料峭,不知从哪儿而来的风穿过林间缠上她的脖颈,弄得任冬苒猛地瑟缩一下:“好冷……怎么突然起风了?该不会你说的话被你妈听到了吧?”